当无情剑修手握万人迷剧本 作者:汐和 无情道剑修凌霜铭不慎渡劫失败,误打误撞绑定了“穿书之我是圣母白莲花系统”。 系统:「若不想和万人嫌炮灰原身一样,被钉下八十一颗魂钉,魂飞魄散死无全尸的话,就要依照咱们的剧本,做合格的白莲花圣母,刷满主角团好感度才行哦~」 凌霜铭冷笑:你在教我做事? 说罢他一脚踹开圣母剧本,独自上了雪峰继续做他冷心冷情的剑修,等着被钉上魂钉的那日到来。 玉清派无人不知,只会炼丹的凌长老是个绣花草包,还心如蛇蝎。 这样的人,偏生还收了个人魔混血的魔族余孽当徒弟,大魔头带小魔头,定成祸害。 有人预言,凌霜铭师徒必会被钉上诛仙柱,魂飞魄散而死。 直到禁地封印被破,他们口中的蛇蝎废物只身挡在阵前,一人一剑荡平凶兽。 清亮剑光纵横天穹,也映出那张清隽无双的容颜。 自此,常有修士不远万里赶来玉清派,只求瞻仰传说中那风华绝代的剑者,就连曾对他深恶痛绝的仇家都纷纷上门献殷勤。 可惜伊人如云间冷月,可望不可即。 但那日仙界盛会,素来清清冷冷的人竟对一个阴鸷的青年露出近乎嗔怪的神态,整个修真界都疯魔了,誓要揪出这妄想摘月的登徒子。 ***** 在凌霜铭眼中,这本书里的人均像苍蝇一样吵闹。 “小师弟,你该按时喝药,安心养病,勿要劳神练剑了。” “徒儿,你该搬来我洞府养伤。” “霜铭,魔界才是你该安身之所。” 只有一人例外。 雒洵:“该什么,师尊想怎样就怎样,不要教师尊做事!” 然而,当数十年后,小团子长成英挺俊俏的新任魔君时,他才知道自己错得离谱。 “师尊,您想让徒儿对您大逆不道。” 凌霜铭:…… 不,师尊真的不想。 注: 1.吐血越多打架越狠的冷漠无情病美人师尊VS外表阴鸷偏执本质绿茶小奶狗徒弟 2.师尊除了剑和徒弟谁都不爱 3.作者不是很聪明,请勿深究逻辑!!!QAQ 内容标签: 强强 年下 情有独钟 仙侠修真 搜索关键字:主角:凌霜铭,雒(luò)洵 ┃ 配角:沈初云,易千澜,御清尘等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病美人师尊他谁都不爱 立意:真诚待人,诚意做事,做最真实的自己。 第1章 “凌长老,凌长老,快醒醒!” 察觉到身体正被什么人大力推着,凌霜铭惊坐起来,身上的衣衫已被冷汗浸透,就连松垮垮搭在臂弯间的青色披风都有了湿意。 方才他一直处在不甚愉快的梦境里,被绑在诛仙柱上,硬生生钉下九九八十一颗魂钉,魂飞魄散而亡。那贯穿灵魂的伤痛,即便在虚无的梦中都足以让人刻骨铭心。 他定了定神,才睁眼朝榻旁的小童看去。 眼前的孩童不过七八岁的年纪,但凌霜铭一眼就瞧出,这是由活了上百年的鹤妖所化,专门在仙家服侍的鹤童。 此刻鹤童正用一副天塌下来的神情焦急地看着他,见他终于醒了,忙道:“凌长老,有几个师兄被魔族术法重创,却只得了沈初云小公子的简单包扎,现在眼看就要不行了,只怕唯有您能救人,您快去看看吧!” 凌霜铭微微颦眉,救人? 他这辈子,只有出剑斩恶业,还从没和救这个字挂上钩。 正待开口拒绝,识海内却忽然冒出一道略微有点僵硬的声音。 「宿主您忘啦,您已经绑定了“穿书之我是圣母系统”,是本书的炮灰一号,玉清派丹蕙长老凌霜铭!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救死扶伤是您毕生所好!」 像是急于印证,话音刚落,眼前的鹤童头上忽然多了几个莹莹散发着光点的字“玉清派鹤童”,旁边还标了一串小数字:“好感度,负五分”。 凌霜铭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他已经不是那个九州唯一步入剑心境,并半步飞升的沐雪剑尊了。 他渡飞升劫时失利,眼见就要被雷劫劈得魂飞魄散,生死存亡之际忽然被一股玄异力量拉拽着绑定了一个自称是穿书系统的东西。 只要依照系统的指示,走完全书剧情线并帮助宿主摆脱惨死结局,便可获得重生的机会,返回现实世界。 系统曾给凌霜铭粗略看过他将要穿越的话本子——《满级医修是万人迷》。 此书讲出身在丹药世家的沈初云,幼时被魔族灭了满门,被玉清派掌门玄微仙尊所救,却受尽小师兄凌霜铭的欺压。 沈初云虽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仍旧把持善良的本心,尽心救治伤者。最终感动师门上下,取代了凌霜铭丹堂长老的席位,成了团宠万人迷。 不论是玄微仙尊还是魔尊雒河,都被沈初云迷得神魂颠倒,发誓要永生追随他左右。 其后有个叫雒洵的魔族发动反叛,篡夺了魔尊席位,煽动人魔两族大战。 在沈初云的带领下,仙尊和魔尊联手打败了大反派雒洵,修仙界因此获得了长久的太平。 而被玉清派唾弃的凌霜铭,则充当了为雒洵通风报信的叛徒角色,在书的结尾由玄微仙尊亲手捆在诛仙柱上,活活钉了八十一颗魂钉,死得异常惨烈。 凌霜铭正是穿成了这个与他同名的万人嫌炮灰。方才梦里那一幕,应当是原主弥留之际的记忆。 「宿主您终于都想起来啦,那么为了避免死无全尸,赶快动用我为您准备的白莲花圣母剧本吧!从今天开始,将所有人的好感度都刷到五十分以上,便可摆脱“万人嫌”称号哦。」 凌霜铭有些厌倦地抬眼看了看鹤童头顶那个红通通的“负五分”,冷声在识海中回应道:“我要怎么做。” 「剧本小贴士提醒您,救治好这里的伤患,即可获得初始好感奖励哦!」 “不救。” 「嗯……宿主您说什么?」 凌霜铭轻轻挪动了一下手指,便感到经脉间传来一阵钝痛。 也不知这具身体在他穿来前遭受了什么,他只觉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完好的,像是被人撕扯得七零八落,又强行拼回来。 按书中的描述,故事正发生在沈初云初入玉清派的那场仙魔混战中,若他猜的没错,这具身体显然是在战场上受了重伤。 就算原身自带具有治愈效果的水灵根,在伤势如此沉重的情况下,若还要运转灵力到处救人,即便不会把自己折腾死,今后经脉也必定会留下暗疾,损伤根基。 那傻乎乎的原身想必是强撑着病体四处救人,才会提前这么多章就一命呜呼罢。 系统还在因为凌霜铭那句斩钉截铁的拒绝卡壳,外间的门帘又被粗暴地掀开,有人大步流星地闯进来,一把推开挡在床榻边的鹤童。 “凌师弟,初云说你治了一半,便抛下那些弟子回来午睡?身为丹蕙长老,师尊把药仙谷托付给你,是为了让你做个甩手掌柜,见死不救的?” 来者一身玄衣,手中那把纹路精细的长剑随他质问的动作在空中乱舞。 凌霜铭对他那激烈的言辞充耳不闻,只是面无表情地打量他的佩剑——剑柄过长,剑刃细且薄,此人定是专精御剑术,长于法修而擅长远程控制剑气,并非精于剑法本身。 “霜铭,师兄说的话,你现在是一点都不听了吗?初云一介散修,修为薄弱尚且尽心救人,你却……真是令人寒心!” 玄衣人似是讲得不耐烦了,伸手便要拉凌霜铭下榻。 凌霜铭这才去看他头顶的大字:玉清派执剑长老,玄微仙尊座下大弟子,易千澜。 如果他记得不错,这大师兄原本对凌霜铭小师弟关怀备至,就连稍微擦破点皮都要嘘寒问暖心疼许久,可如今却对凌霜铭惨白的面色视而不见。 果然,大师兄头顶的名牌旁,只显示了十点好感度,且还在随着凌霜铭的沉默缓慢下降。 系统已在警铃大作:「主线剧情已触发,请宿主立刻前往救治受伤的玉清派弟子,否则主要人物好感扣五十分!」 凌霜铭却不急,他沉吟片刻,缓缓问道:“你为何如此急切?我不走这个剧情,会对你或者说会对沈初云造成损失吗?” 「剧本小贴士一直是从您的利益出发的鸭!」 凌霜铭眉头微挑,毫不留情地说:“你给我的剧本,从头至尾都是假的。” “凌霜铭若真是书中的恶毒反派,便不会隐瞒重伤坚持救人。而听易千澜的描述,沈初云也是医修,那么他必定能瞧得出来,我受伤颇重,已经无法运功施为了。沈初云如果和书中描述的那般良善,也不会告诉这里的所有人,凌霜铭只是回来午睡。” “因此,原主根本不是你说的什么恶毒反派,反而正是你希望我扮演的所谓‘圣母白莲花’。你的剧本不仅不会引导我走向正确的结局,还会加快我步上原主的后尘。” 系统似乎在他的识海中瑟缩一下,嗫嚅道:「那宿主您说说自己的想法?」 凌霜铭从床榻上起身,慢条斯理地将披风穿好,抚平衣衫上的褶皱:“这摇尾乞怜四处讨好人的事,大可换人来做。霜铭此生只专注剑道,旁的人事物,勿要扰我清修。” 系统泪奔,它家宿主这是直接踹翻剧本不干了吗? 如此任性的宿主,它还是头一次见! 系统垂死挣扎:「宿主,您不想做圣母白莲花,咱不勉强。但小贴士这里要友情提醒您,若错过的主线剧情过多,以及OOC积累到一定次数,主神系统会自动降落九重雷劫哦!就算是剑法超神的您,也会被顷刻劈成齑粉。」 凌霜铭也知道,他既然受系统的恩惠重生,必定要做出些妥协。况且此番试探,他已争取到了大部分主动权,不好再逼系统让步了。 他叹口气:“我知晓了。” 「丹蕙长老儒雅随和,不论受了多大的委屈,都会露出温柔微笑。您现在这样……太凶了,请多笑笑哦!爱笑的男孩运气不会太差。」 凌霜铭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头疼,自数百年前修了无情道,他便忘了七情六欲,更遑论对着人微笑。 笑这个动作是如何做来着,随便弯一下嘴角可以吗? 易千澜见凌霜铭一直沉着脸不回话,正想挥袖离去,找玄微仙尊参凌霜铭一本时,袖角忽然被他的小师弟拉住。紧接着他看到,师弟那张如冰雪堆就的脸上,慢慢扬起一抹微笑。 易千澜忽然就没了脾气—— 那对桃目分明没有任何温度,眼尾的暗影却随眼梢弯起的动作,飞出好看的弧度,若冰雪消融,山桃初绽,动人心魂。 “大师兄,且先带我去了解受伤弟子情况。” 既然主线剧情无法逃避,那他只好去会上一会这把仙魔两道搅得天翻地覆的沈初云,瞧瞧此人究竟有什本事。 易千澜耳垂不易察觉地红了一片,他僵硬地转过身,不再去看凌霜铭的表情:“算你尚存良心……随我来。” 不知为何,今日的小师弟仿佛变了一个人。像是一潭温润的泉里忽然注入冷冽的寒流,叫人不由自主地想要接近,却又被那股泠冽的寒意阻挡在外,令他不敢直视。 凌霜铭不明就里,只是跟着大师兄御剑而行,却见飞在前面的人头顶忽闪几下,好感度赫然涨了十点。 凌霜铭:“?” 莫非是许久不曾有过面部表情,方才的笑容用力过猛了么? 在原主的记忆中,玉清派一直是个山清水秀、仙雾缭绕的幽静所在,但凌霜铭随易千澜穿过云梯,看到的却是满眼狼藉,不少建筑损毁过半,只能依稀看出原本的典雅秀美,有的还在冒着硝烟。 这便是仙魔混战中,那半只脚踏入化神境的魔尊雒河留下的杰作。 “这次大战,幸亏师尊也升入化神境,才能勉强击退魔尊,让上仙界暂得太平。”易千澜感慨道,“师尊为了护佑苍生,不等境界稳固便破关而出。我们这些做弟子的,不能为师尊分忧已是无能,所以师弟,你如今也是金丹期的强者,不能再任性了好吗?所谓‘有事,弟子服其劳’……” 凌霜铭漠然听了一阵,抬手给双耳施了道隔音咒,堵上易千澜滔滔不绝的长篇大论。 好在御剑的速度很快,不出半柱香的功夫,两人便到了一处摆满草席的习武场上。 凌霜铭甫落地,便用长袖掩了双唇断断续续地咳嗽起来。 摊上一个全然不顾惜身子的原主,即便他苏醒后便全力运转水灵力为自己疗伤,还是连御剑这等小事做起来都分外吃力。 一旁的易千澜总算发现凌霜铭有些不对劲,正要开口询问,便被另一道轻柔的嗓音打断了。 “凌师兄,你没事吧?早知道师兄身体抱恙,我便不让你来了。” 凌霜铭目光转向声音的主人,刚好与一对盈满水雾的明亮凤目对上。 只见一白衣少年兜了满怀绷带伤药,站在满地伤患中间,额头上还挂着数串晶莹汗珠,配上他那极美的容貌,好一株清丽的出水芙蕖。 此时少年正两双黛眉轻拧,眉眼间满是关切地望着凌霜铭,那娇怯的神态却令他比凌霜铭这病号还要惹人怜惜。 这正是让原身死无全尸的书本男主——沈初云。 作者有话要说: 预收文:死遁后国师成了白月光,喜欢的小可爱点个收藏吧~文案如下 洛空青渡劫前曾扶乩卜算,被告知数十年后,苍天将塌个大窟窿。唯有辅佐真龙登基,完成补天计划,方能飞升成仙。 此后他作为大雍国师,兢兢业业教导真龙转世的谢知白,为补天计划呕心沥血。 他在万事俱备时做了个预知梦。 大雍天子驾崩,昔日一人之下的国师,沦为万人唾弃的佞臣。 世人都道,洛空青乃是狐妖转世,魅惑君王,大兴土木,是红颜祸水。 而他也在新帝登基当日,被亲手养大的新帝谢知白一剑刺毙。 鲜血染红了宴天台,也警醒了洛空青。 三年后,大雍国师于宴天台祭天,仪式完毕后,竟从万丈高台一跃而下。 这国师,他洛空青不干了。 他借死遁远离帝都,继续完成补天收尾工作时,新帝也在发疯般寻人。 不惜翻遍千山万水,抓遍容貌相似之人,只为把洛空青绑回去。 新帝甚至微服私访,亲自寻人。 看着出现在眼前,阴晴不定的谢知白,洛空青默默捂紧脸上易容。 然而就在补天事成,即将飞升之际,洛空青修为尽失,易容剥离。 本该对他恨之入骨的谢知白,倏地红了眼眶,拥他入怀。 洛空青:? 怎么和预知梦讲得不一样。 谢知白嗓音低哑,带着失而复得的后怕:国师躲了朕这么久,今后可不许再逃了。 【高亮】生子预警!! 清冷美人国师×小狼狗帝王 非正统朝堂文,全文含大量仙侠元素,幼儿园宫斗阅读时请勿认真。 第2章 太初峰位于整个玉清派的中轴线上,是玉清山脉内灵气最浓郁的主峰,亦是历任掌教的道场。高耸在峰顶的三清殿,殿外云台修得宽阔恢弘,在这个节骨眼上刚好能用来收纳伤员。 凌霜铭深吸一口饱含灵力的山岚,待经脉间的阵痛总算被压下去,才认真瞧了几眼这原著中颠倒众生的人物。 此人估摸着刚及弱冠,修为不过筑基一层,作为医修世家的少主,天赋着实有些低了。 但外貌确实如书中描述的一般,如清荷出尘,配上他在伤患间忙碌半晌后满头的淋漓香汗,和微有些脱力的步履,举手投足间都是娇弱病态的美感。 有这般优秀的皮相,能成为原著里的万人迷,也确实不奇怪。 可凌霜铭却对此人生出股不舒服的感觉。 与沈初云相视的第一眼,他仿佛看到一尾毒蛇自荷叶下抬头,正嘶嘶吐着信子,这是对方隐藏极深的恶意。 被凌霜铭霜寒的视线凝视许久,沈初云不由移开与他对视的目光,低头露出示弱的微笑:“初云委实不知师兄生病了,可有些师兄弟魔气侵入骨髓,寻常医修根本无计可施,因此一时情急……还请师兄暂息怒火,先救救他们吧。” 他们二人对峙着,广场上众人亦将注意力都投至此处。 虽说修仙界美人如云,可眼前这两位,一者如远山堆雪,清冷矜贵,另一人似风荷泣露,宜喜宜嗔,只是站在一块,便是幅至美的淡墨风景画。 凌霜铭敏锐的听觉很快捕捉到了弟子们的窃窃私语—— “之前就经常听师姐念叨丹蕙长老,如今一见,美则美矣,但比起初云小师弟好像差了那么点意思。” “早上还有师兄叫他们‘玉清双璧’,依我看,小师弟人美心善,比某个见死不救的强多了。” “嘘,长老们耳朵灵着呢。” 凌霜铭斜睨一眼那出言不逊的弟子,后者马上用双手捂了嘴,惊恐地垂下脑袋。 这些在场的弟子头上的好感几乎都快降成了负分,看来在凌霜铭不在的这段时间,沈初云着实做了不少努力。 凌霜铭轻笑道:“师弟因何得出我动怒的结论,难道你前世竟是条蛔虫?” 易千澜在他身边站着,看到这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不由打了个寒颤。 沈初云则是怔愣一下,他自被玄微仙尊捡回来,曾跟着凌霜铭学了段时间的灵药知识。 若在平日,任他如何挖苦,凌霜铭这个老好人都绝对听不出他的弦外之音,怎料对方今日竟是毫不客气地反讽回来。 但他反应极快,几乎是立刻忍下咬后槽牙的冲动,转而垂下眼睑摆出受伤神色:“师兄怎能这么说……初云也是担心你啊!” 凌霜铭的视野里,周围弟子们头顶的好感度顿时齐刷刷地降了几十分。只觉四面八方投来的怒视,几乎要在他身上烧出几个大窟窿来。 易千澜也面露不忍:“凌师弟,小师弟初来乍到,你让着点。” 有弟子跟着打抱不平:“对啊!初云也负了伤,还坚持带着药仙谷弟子救人。而你呢,只会在这里仗着长老身份压人……” 那弟子正讲得唾沫横飞,突然一股金丹期的威压当头罩了下来,压得他双膝一软,直直跪下了下去。他惊恐地抬头,正对上凌霜铭冰冷的眼神,顿时闭上嘴不敢再说了。 凌霜铭冷笑道:“多说无益,带我去看初云口中那几名伤重弟子便是。” 他真没心情陪沈初云玩宫心计,只觉得这群人吵闹。 原来不是错觉,凌师弟当真变了…… 易千澜有些恍惚地望着凌霜铭清瘦的背影,想不通曾经春风和煦的人,为何会忽然变得冷漠难近。 直到春末呼啸的山风刮过,那单薄的身影骤然晃了晃,他才回过神来,急忙上前几步,将凌霜铭搀住。 眼见凌霜铭的面色又比方才苍白几分,易千澜终于后知后觉地想起,比起沈初云,凌霜铭更该值得他关心才对。 可不知为何,一旦看到沈初云那泫然欲泣的神情,他的眼中便再也容不下其他人。 他不无愧疚地问:“凌师弟,你当真没事?若你撑不住,便不要勉强自己了。” 凌霜铭摆摆手,只是低头查看那几名不省人事的弟子。 他清楚得很,易千澜一颗心都要飞到沈初云身上,这关切的姿态,只是做做样子罢了。若他今日不动手医治这些伤患,定然会像原主一样,落得个万人嫌的好名声。 其实他一眼就看出来,这几名弟子是正面承受了魔族秘术,魔气入体摧折心脉。可本该经脉寸断而亡的他们,体内流转着一股生生不息的水灵气,护住了心脏周围的血脉。 看来是身具水灵根的原主动用最后的灵力,先为这几人封住了经脉,好争取另寻他法的时间。 方才在御剑飞来的路上,他在广袖中摸到一只盛满丹药的玉瓶,应当就是原主特地返回住处赶制的丹药。 只可惜原主闷头做事,不愿牵累他人,最后却出力不讨好。原著的沈初云大概就是在此时抢占了丹蕙长老的功劳,顺带借此机会让他的名声一落千丈。 但如今的凌霜铭可不是什么“圣母白莲花”,想让他吃亏,那就得付出相应的代价。 「等等宿主,圣母是绝不会当众给人难堪的,这属于严重的OOC行为哦!」 凌霜铭不快地皱眉,若不是忌惮那主神系统的九重雷劫,他真想把这扰人的系统就地正法。 感受到自家宿主的杀意,系统立刻松口:「小贴士方才为您咨询过主神系统,当主要角色的好感都达到五十分以上,您就可以自由控制角色的言行了呢!在此之前,一旦出现重度OOC将会自动掉落随机惩罚!」 凌霜铭被系统念叨得有些心烦,干脆直接在识海中圈出块空地,将系统关了进去——刷好感才能OOC,不OOC只能依着原著情节成为万人嫌,这世间还没有这样无厘头的规矩。 左右都没有什么好下场,倒不如只按自己的意志来做。接受惩罚,总比最后魂飞魄散死无全尸要好些。 沈初云自然不知凌霜铭在打什么算盘,他早就看过这几名伤重弟子的情况,知道凌霜铭已助他们脱离了危机。可既然凌霜铭中途走了,便动了把这功劳据为己有的心思。 反正几日相处下来,他发现凌霜铭此人怯懦得很,不论经受怎样的欺辱,都是默默承受。 故凌霜铭为弟子们重新把脉时,他只是安然候在一旁,等着凌霜铭宣告这些弟子已无大碍。 如此一来,就能趁势将凌霜铭这碍眼的东西践踏在脚下,一举讨得师尊和众师兄的独宠。 凌霜铭起身,恰好看到沈初云稍纵即逝的得意神色,眸间划过一抹狡黠:“辛苦沈师弟及药仙谷的诸位,这几人目前暂无性命之忧。” “没事就好,只是连累凌师兄白跑一趟。师兄伤势似乎也不容乐观,还请尽快回药仙谷修养吧。” 沈初云眉间喜色更甚,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他是在为这些弟子脱离生命危险而由衷欣喜。凌霜铭却清楚,这只是毒蛇缠上猎物后,即将果腹的愉悦。 围观的弟子们早在凌霜铭抛下他们匆匆离去时就积攒了一肚子怨气,此时总算接收到了进攻的信号,开始你一嘴我一嘴地数落凌霜铭的不是,还要顺带捧一捧已被他们奉上神坛的沈初云。 “之前魔尊率军来攻打玉清山时,凌霜铭这个丹修就躲在山门内当缩头乌龟。现在让他救治一下伤患,都推三阻四的。” “我们尊贵的药仙谷丹蕙长老都医不好的人,居然被筑基期的初云小师弟治好了,这药仙谷该变天了。” …… 易千澜皱了皱眉,直觉风向有些不对,凑到凌霜铭耳边问:“师弟,我刚才用神识探查了这几名弟子,他们体内似乎有你的灵力运转。有什么内情你和师兄说,不要这样委屈自己。” 凌霜铭将目光转向易千澜,定定地看了一阵:“大师兄,就算说了会让初云师弟难堪,你也会帮我吗?” “这……”易千澜被问得一愣,“只有你说了,师兄才能主持公道。” “罢了师兄,若你真是这么想,便不会问我真相是什么。” 易千澜好歹也是金丹后期的修为,金丹初期的凌霜铭都能一眼识破的事,他又怎会不知呢?不过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易千澜看看那立在风中,面上永远带着悲悯神色的沈初云,又看向他宠了数十年,冷若冰霜的小师弟,心中隐约有了答案。 然而正要说出口时,却被一道清泠微笑晃了眼,一时失语。 凌霜铭这次是发自内心地露出讥讽的笑来,有时人就是这样,为七情六欲操纵,以至丧失了明辨是非的能力。 不再去管易千澜,他清了清嗓子,略微用了些内力,好让声音传得更远些:“这些弟子体内虽有我灌入的水灵气作为支撑,可若不以九转清心丹除去体内残留的魔气,日后水灵气散去,仍会魔气蚀心而亡。” 视线扫过沈初云那张惊愕的脸,他又从袖中取出那只小玉瓶,示给众人看:“前几日中途离开宗门大阵,一来是因为我不慎负伤,经脉几近枯死无法再战,二来是为了炼制这批清心丹。午间我离开此地,只因丹丸出炉,若不及时赶回,这批救命药便会功亏一篑。” 场内一时寂静下来,前一刻还在义愤填膺的弟子们,不少都面红耳赤地撇过头,不愿再去看凌霜铭那张毫无血色的脸。 他们怎会看不出凌长老的身体出了问题,不过是因偏爱的初云淌了几滴汗,便自动忽视了凌霜铭罢了。 凌长老行事低调,嫌少在人前炫耀自己的功绩,可谁又不知他的丹术造诣名震修界,那些弟子转危为安,多半少不了长老的救治。 只是一旦想到沈初云那灿若骄阳的笑容,便想把所有的溢美之词都用在他身上。 感觉到场内弟子看向凌霜铭的目光渐渐变得温和,而看向自己的目光却夹杂了几分不善,沈初云慌了神。 他伸手指向凌霜铭,轻柔的嗓音有些发颤:“你骗人——凌师兄既然伤得如此重,怎能……怎能勉强运功救人?师兄你不要命了么!” “沈师弟,够了!”没等凌霜铭回答,易千澜倒先开了口,“还不快把清心丹分发给众弟子,你凌师兄就是教你让伤者一直杵在这里被人盘问的吗?”说罢,握着凌霜铭纤细腕子的手不由收紧几分。 沈初云委屈极了,还想辩驳几句,却看到易千澜黑下脸来,只好默默住口。 打发了挑事的沈初云,易千澜才低下头去看那半依在自己怀里,几乎把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自己身上的小师弟。 却见往日里那双清亮如雪的眼眸半阖着,慢慢失去光彩。细薄的唇不知何时失去了血色,干枯的唇角却缓缓渗出殷红的血来,如红梅点在白皑皑的雪上,格外扎眼。 易千澜一把攥住凌霜铭的脉门,神识不由分说探入经脉中,却越看越心惊,只觉一颗心都要随凌霜铭那残破的经脉疼得碎了:“受了如此重伤为何要瞒着师尊和我们?你知道这几日门派内都是怎看你的吗……” 凌霜铭只有一点与原主相像,那就是从不喜向任何人示弱。但他现在真的困顿极了,如果没有易千澜的支撑,只怕早已如棉絮般委顿在地。 他也没什么心思去听易千澜在念叨什么,只是竭力用模糊不清的视线去辨认弟子们头顶的好感度。 「宿主您太厉害了!在剧本偏到银河系外的情况下,还能扭转‘万人嫌’结局,达成‘平分秋色,玉清双璧’成就!在场所有人物好感各加四十到五十不等,OOC功能解锁!请收下我的膝盖!」 听到系统的声音,凌霜铭松懈下来,又伏在易千澜胸膛前咳出几口压抑多时的淤血:“易师兄,我有话要说……” 易千澜忙着为凌霜铭输送灵力,焦急道:“噤声,天塌下来也等伤养好再说。弟子们已经去请师尊出关了,我们不会让你损伤半分修为的。” 凌霜铭皱起眉来,他真的不喜欢被人命令,他就要说。 于是他伸手想要拨开易千澜输送灵力的那只手,却因乏力而怎么也抬不起来。 不过易千澜已抢先一步,握紧这只冰凉纤细的手。触感细嫩润滑,宛若上好的冰玉。 “好,师兄不拦着你,只要是你开口的事,师兄都答应。” 很好,他就是等易千澜这句话。 凌霜铭道:“丹道既有初云师弟继承,霜铭欲前往试剑峰,钻研前辈遗留剑法。从此大道三千,唯愿以剑入道。” 说罢,他也不想听易千澜又要唠叨什么,惬意地阖上双眼,放任意识陷入黑暗中。 彻底不省人事前,凌霜铭心中只反反复复飘着一句话—— “从此不用演那圣母白莲花,真好。” 第3章 凌霜铭再醒来时,仍是在药仙谷的洞府,雕花窗外夜色正浓。 屏风外的桌案上点了盏灯,烛火幽幽随夜风飘动,透过屏上轻纱,影影绰绰看得清有人正支着腮坐在灯下。 没等他意识清醒,脑海中便炸开一道欣喜的声音:「宿主您总算醒啦,重度OOC惩罚已结束。这是主神系统的决议哦,冤有头债有主,小贴士也是无辜的,嘤!」 凌霜铭:“……” 引动他内伤爆发,险些一命呜呼。多谢小贴士出卖自己的顶头上司,这笔帐他暂且记下了。 听得凌霜铭呼吸节奏变了,易千澜马上绕了进来:“霜铭师弟,你可算醒了。” 凌霜铭点点头,尝试着活动四肢。刀割似的痛感已减轻泰半,只是经脉的损伤尚有些重,看来想要动用术法还需修养些时日。 易千澜斟了杯热茶递给他:“你昏迷了一月有余,此次多亏师尊出手,否则谁也没把握将你救回来。以后切不可如此胡闹,玉清派不能再失去丹师了。” 凌霜铭颦眉,若换做穿越前,这点伤别说卧床数天,只需调息半日便能活蹦乱跳了,原身的身体着实羸弱了些。只是玄微仙尊竟会出关,让人有些意外。 呷了几口茶,待喉间干涩感褪下,问道:“师尊怎会为这等小事破关而出?” 如果他没记错,原身的师尊玄微仙尊御清尘,方突破了化神境便与魔尊雒河恶战一场,境界还不稳固。此时破关,轻则修为跌落,重则有走火入魔的风险。 若是寻常的师尊为了重伤弟子这般做,倒也能理解。但御清尘身为一派掌门,本就担着护佑门派的责任,此举便有些冒失了。 易千澜道:“当时情况紧急,还是初云师弟抱着你去师尊闭关的洞府前哀求的。待稳住了你的伤,师尊还办了拜师典礼,日后初云便是我们名正言顺的小师弟了。我知道你对初云师弟有偏见,可看在他为你长跪太初峰的情分上,你便原谅他吧。” 凌霜铭:“……我谢谢他。” “师尊已知晓了你想转修剑法的事,特意命弟子们收拾过试剑峰上的洞府。若你真下定决心,择日便可搬过去。”说到此处,易千澜看眼静默坐着的师弟,面露不忍,“只是师尊说,你得将那本《丹方纪要》留下。” 凌霜铭心中澄明,这《丹方纪要》是原身接任丹蕙长老后,花费数年才写成的丹方总集,可谓浓缩了毕生心血。 其中的玉玄丹更是能令修士越过元婴后期的瓶颈,直接踏入化神期的极品丹药,因其丹方过于繁复,目前修真界知晓这味丹药炼制流程的人寥寥无几,而原身更是在玉玄丹原有丹方的基础上做了改进。 寻常人借由丹药强提修为,境界往往虚高,与扎实修炼的同阶修士可谓天差地别。可服用经由原身改良的玉玄丹,却可使人修为凝练,杜绝了这一弊端。 御清尘接任掌教后修为便凝滞不前,因此破例将丹术天赋卓绝的原身收入玉清派,大有利用原身为自己研制丹药的意图。 如今得了个同样擅长丹术的沈初云,便不再顾念着旧情了。索要这玉玄丹的丹方,想必亦是为了让沈初云接过原身的衣钵。 可怜丹师本就是上仙界极为稀缺的职业,若让其他门派得知原身在玉清派的处境,只怕谁都要感慨一声“暴殄天物”。 且修士皆有傲骨,叫修士全盘交出自己最引以为傲的秘术,简直是闻所未闻的荒唐事。 原主是个泥娃娃,能任由御清尘拿捏,但他凌霜铭是决计无法接受的。 想到这里,凌霜铭冷下脸来:“师尊的命令,霜铭自是不敢不从。只怕就这样将丹方交出来,传出去了,有损玉清派的名声。” 易千澜笑道:“师尊早就料到,一旦涉及初云师弟,你总是这般抵触。”说罢,他从储物戒中取出一只檀木制的长匣,“这是师尊嘱托我交给你的,此剑一直存于本门禁地,尚未命名认主。” 凌霜铭在长匣刚出现时便立刻捕捉到其上泠冽剑意,一时顾不得原主的丹方,那双桃目只是神采奕奕地看着剑匣。 待听到这剑果然是赠予他的,他也再不客气,直接上手打开匣扣。 这无名之剑通体月白,质地如冰似玉,像是以上好的寒冰玄铁打造而成。凌霜铭将之提起,手腕立刻被沉甸甸的重量压得一顿。即便没有灌注灵力,自有剑气流转在剑刃之上。 抽剑出鞘,那森寒剑气立时荡漾而出,一时初夏闷热的室内,竟冷如寒冬。 “好剑。”凌霜铭不觉弯起唇角,眉目间尽是满意之色,“我与此剑一见如故,就称之‘沐雪’吧。” 人和剑还可以一见如故?易千澜心里直犯嘀咕。 凌霜铭对这柄剑是越看越欢喜,权衡之下,觉得用丹方来交换到也不亏,便不与玄微仙尊计较:“丹方师兄拿去便是,但还有个条件,这丹方我要亲自将其公示给药仙谷所有弟子。” 易千澜失笑道:“你还真是半点儿便宜都不准初云小师弟占啊。” 凌霜铭得了爱剑,心情正舒畅,不由打趣道:“初云师弟心胸宽阔,想必有同样的打算,师兄这是以小人心度君子之腹。” 于是此事便如此定下,正值玄微仙尊再度闭关,易千澜这大弟子代替师尊操持掌门事务,也不好在凌霜铭这里停留太久,只嘱咐几句好生休息之类的话,便匆忙离去了。 目送人御剑远去,凌霜铭慢吞吞地下榻。 这具重伤未愈的身体尚有些发虚,每走一步都像踩在云端上。可他不爱拖沓,既已决定要上试剑峰,便该立刻付诸行动。 在此之前,还需顺路去趟谷口的丹堂,将那《丹方纪要》拱手让给玄微仙尊。 药仙谷顾名思义,坐落于玉清山脉一处低洼的山谷内。 正值繁花开放的时节,山谷植被郁郁葱葱,道路两旁种满了一种名为‘落星’的植株,花冠上莹莹点点的细碎星光汇成光带,好似天河落入凡间。 路的尽头便是丹堂,乃谷内弟子炼药场所,平日里也负责分发草药及丹丸。 还未走进,便听得丹堂门前传来一阵喧闹。 却见几名药仙谷弟子正手持棍棒,将一道瘦小的身影团团围住。一边殴打着,还不住地吐些污言秽语。 “狗杂种,今天又来丹房偷腥!” “你撞坏了沈长老的丹炉,那里面可是沈长老苦心研制的清心丹,你要拿什么赔!” “今日不把你打死,爷爷就把名字倒着写!” …… 忽然,一阵混着落星花香的微风拂过,这群弟子纷纷惊叫着朝四处倒去。 那被困在中间的孩子还呆呆地伏在地上,显然没有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何事。 凌霜铭又走进些,这才看清了幼童的形容。 估摸着只有六七岁的年纪,本该是长身体的时候,却饿得骨瘦如柴,个头也十分幼小。干枯的长发乱糟糟地贴在脸上,发丝下的小脸清瘦苍白,因此显得两只狭长的眼睛大得可怕。可那双眸子却无半点儿孩童应有的灵气,全然被死气笼罩着。 像只徘徊世间的幽灵,凌霜铭心想。 察觉到有人靠近,这孩子一个激灵,又将头抱了起来。但过了几息,预想中的拳头却没有落下,反而等来了一声轻叹。 “小孩儿,愣着做什么,能站起来吗?” 清泠的嗓音有如敲冰戛玉,叫人忍不住朝声源看去。 这一眼,却叫他彻底怔住了。 万千星海中,青衣人踏着辰光缓步走来,幽蓝的光影映照在他身上,为他周身披上朦胧的轻纱。逆着光虽不清他的眉眼,却平白叫人心头沁入一股清风,身上还在流血的伤口都一时失去了感觉。 幼童怔愣的瞬间,凌霜铭也微微吃了一惊。只因他看到了孩子头顶上,比旁人亮了几倍的名牌——雒洵。 没想到他随手救下的人,竟是书中那嗜杀成性,执意挑起仙魔纷争,企图毁灭世间的大反派。 不过转念一想,此时雒洵还是个孩童,比起他来,这些欺凌弱小的弟子们才更像十恶不赦的魔头。 “喂,你是什么人,也敢管我丹堂的闲事?” 身后那堆弟子已回过神,知道定是此人动了手脚,便呲牙咧嘴地从地上爬起来,指着凌霜铭就开始骂街。 凌霜铭权把他们当空气,微俯下身将雒洵轻轻从地上拉起来,抬手施了道法术,一股精纯的水灵气对着雒洵当头灌下去,刹那间便将大大小小的伤口都治好了。 他轻声道:“轻贱自己,只会叫人踩在你头上。”也不知是对着雒洵,还是向处处退让的原身说。 “什么?”雒洵还处在懵然状态中,只见仙人薄唇翕张,却听不懂其中含意。 另一边,被完美忽视的弟子再也忍耐不住,挥着铁棒威胁道:“诶那臭小子,这是我们药仙谷的药奴,想怎么踩便怎么踩!你又是哪个山头的同门,奉劝你少管别人的家务事!” 凌霜铭被吵得有些烦,转过身去冷声道:“沈初云便是这么管教你们的?” “你是什么人,也敢直呼丹蕙长老的名……”领头的弟子还想回呛几句,却被身边的人扯了扯衣袖,他定睛一看这闹事者,先是被那清隽容貌晃了晃神,才后知后觉地跟着其余人行礼,“弟子林箫见过凌长老。” “莫说直呼名讳,便是沈师弟亲至,我也管得。”凌霜铭将雒洵拉至自己身后,漠然道,“这小药奴由我做主,让他去外门领个名牌。” 林箫等人先是习惯性地点头,其后才意识到,拿了名牌,那雒洵从此就是外门弟子,与他们平起平坐,这如何让人接受? 况且早就耳闻凌霜铭在大战中重伤垂死,如今无法运功,形同废人,更辞去了长老席位,他们又何必惧怕他? 再回想往日凌霜铭那不温不火的好脾气,他们顿时恶向胆边生。 “凌长老,哦不对,现在该叫您凌师兄了。”林箫嗤笑一声,讥讽道,“您现在不过是个普通弟子,擅自处置药仙谷的人,不合适吧?而且你可知道你护着的这个杂种,体内流淌着一半魔族血脉吗?袒护魔族,就是与整个玉清派为敌!” 凌霜铭眼眸中掠过一丝寒意,慢步走到路边杨柳下,伸手折了枝柔软的柳条。 “出剑。” “你在逗我发笑?”林箫指指凌霜铭手中软绵绵的柳条,笑弯了腰,“这废人疯了,用这破玩意儿还想吓唬本大爷!” 凌霜铭素白纤手一抖,那软若无骨的枝条竟瞬间直挺,在空气中划出尖锐的破风声。 “少废话,拔剑便是。” 第4章 玉清派谁人不知,金丹修为的凌长老不善使剑,甚至连最常用的攻击术法都使得不是很得力。 故他震慑弟子的手段很单一,就是单纯靠那身除了炼丹派不上什么用处的澎湃修为压人。 因此听到凌霜铭要与自己比剑,林箫第一反应是,你在羞辱谁? “既然你执意自取其辱,也别怪我没提醒你啊,我的剑出鞘可是要三招见血的!”林箫哈哈大笑,从背后抽出了玉清派弟子通用的三尺长剑。 凌霜铭正眼也没看他,只是并了两指拂过那柳条,眸间浮现几分怀念神色。自前世修到踏虚境,剑法也随之大成后,他已许久不曾这般亲手握剑了。 此时重新拾起剑刃,一种名为喜悦的心情似乎又久违地涌上心头,烙在灵魂深处的剑吟蠢蠢欲动,只待出鞘之刻。 “好,三招。”他以柳枝轻盈地挽个剑花,霎时周遭的气流都随之涌动,发出清亮的金玉撞击声。 这微小的动作却令弟子们面色剧变,不约而同往后退了几步—— 众所周知,凌长老根本不会用剑。可刚刚他们分明看到,风在随他的剑意流动。 剑修间有个不成文的说法,剑分三境,剑形者乃初窥门径,依葫芦画瓢;剑意者剑随心动,不为规矩拘束;剑心者则无形无相,可以剑引天地共鸣。 大部分习剑之人,终其一生只能在剑形境止步不前,剑意境更是凤毛麟角的存在,而达到剑心境的剑仙,大概只是个古老的传说。 “……花里胡哨,故作玄虚!”林箫也想到了这点,面色白了又白,手中的剑止不住地颤动,剑尖对着凌霜铭画了好几个圈,就是找不准靶心。 终于,他下定了决心,大喝一声,提剑朝那静默立在对面的人刺出。雪亮的剑光瞬时照亮了黑夜,如浪花拍岸向单薄的人影扑去,如巨兽张口,要将其吞噬殆尽。 雒洵小脸煞白,条件反射地去扯凌霜铭的青衫广袖。即便是毫无修为的他,也能瞧得出,这位牢牢挡在自己身前的仙君实在太羸弱了,怎能承受如此凶猛的攻势? 但面对纷乱的剑网,凌霜铭却岿然不动,甚至还有心情轻抚雒洵鸡窝一样的脑袋,以示安慰。 眼看这冰雪般的人就要被锐利剑芒撕成碎片,有的弟子已不忍地闭上眼睛。 蓦然,那清瘦的身影若雾气蒸发,消失在了原地。紧接着青影如同鬼魅,闪现于林箫身前,云袖翻动,纤长手指并成剑诀,悍然迎上剑气汇成的惊涛。 铮然一声精铁嗡鸣,漫天剑雨消弭于无形。 有人不可置信地发出惊呼——凌霜铭这病秧子,竟仅凭两指钳住了林箫的剑锋! “川流不息,北冥剑诀第一式,不是这样用的。”凌霜铭乜斜一眼惊愕不已的林箫,那因病弱而没什么神彩的双眸,此时流眄生辉,若锋芒毕露的利刃。 此言落下,在场众人神色皆变得古怪。凌霜铭的口吻,不似生死过招,简直像是……就如同师长居高临下的教导。 伤害不大,侮辱性极强。 林箫也想到了这点,脸色顿时黑得如同锅底,咬牙切齿道:“不过歪打正着拆了一式,少得意,看招!” 说罢,正欲抽剑变式,他又是一惊——夹在剑刃上的修长手指像生了根似的,任凭他如何施力,都无法撼动分毫。 “剑尖稳住,你是第一天习剑?”凌霜铭眉峰压下,眼波微凝,看来是真的对林箫的剑法很是不满。说罢,他剑指一松,放开了林箫。 后者终于逃脱桎梏,当下剑路一变,以一个刁钻灵巧的角度,霸道的金灵力如同金蛇出洞,迅疾地向朝那看起来苍白纤弱的腕子撕咬过去。 可凌霜铭像是早已料到似的,轻盈地后退半步,身体微侧,又叫林箫的招式扑了个空。随后他步踏九宫,并指成诀,一下点在林萧剑身上,竟拨得长剑嗡鸣不止。林萧被震得虎口一麻,差点叫剑脱手。 到此时,林萧再也按捺不住狂跳的心脏。这废人竟一指觑破了他剑法的漏洞! 四下里传来一阵窃笑,林箫脸上已变得五彩斑斓,煞是好看。 原来不是错觉,凌霜铭这厮是真的有认真指导他练剑! 他年方及冠就步入筑基后期,剑法也修至剑形境,自诩已是外门弟子中资质上佳之人。如今却被凌霜铭这从未习过剑的人,将他精研十数年的剑路掰开揉碎地点明不足之处,日后若传了出去,如何在门派内立足? 最叫人不愿面对的是,他确实从对方寥寥数语中获益良多,如果此时潜心闭关,剑法应能再进一大截。 还想再变第三式,一枝柳条却已横在颈间,细微的水灵力正安静地蛰伏在翠绿的叶片间,只需心念催动,即可化作封喉利剑。 “三招已过,让药奴离开,有何意见?” 林箫低声下气地抱剑行个弟子礼:“……弟子不敢,多谢凌长老教诲。” 虽然再怎么不服,可眼前这被他称作废物的人,确实完全没有动用法力,只用一根柳条就叫他彻彻底底地惨败了,说直白点,就像碾压一只蝼蚁。 而围观的弟子们,眼见飞扬跋扈的师兄都被凌霜铭收拾得服服帖帖,纷纷倒吸一口冷气,再看向那颦着眉连连咳嗽的人时,眼中只剩下深深的畏惧。 没有灵力尚且如此,如果他伤势痊愈,那此时的他们,能不能全须全尾地走出丹堂,都是未知数。 “今日过后,不得欺凌同门,也不得传播任何有关人魔混血的流言,违者后果自负。” 被凌霜铭冷冷的目光扫视,弟子们个个像鹌鹑般缩起脑袋,点头如捣蒜。之后再叫他们将提前复制好的数十本《丹方纪要》分发下去,办事效率也十分可喜。 前药仙谷长老这才在一班弟子们惊恐的注目礼中,领着衣衫褴褛的小童迤迤然向谷口行去。 丹堂弟子们手忙脚乱地完成凌霜铭留下的命令,生怕一个办不妥,日后会被那可怕的剑锋削了脑袋。 无人发现,不远处的落星从中,悄然转出个清丽无双的人来。 沈初云绝美的脸上,挂着与他平日出水芙蓉般的姿态截然相反的神情,哀怨、愤恨、妒忌纷杂交错,周遭幽蓝微光照得他看起来如同九泉之下爬出的恶鬼。 就这么咬牙切齿地盯着那道渐渐远去的瘦削人影看了一会,沈初云才恶狠狠地对着空气,又或是对着虚空中的什么人质问道:“不是说你的剧本绝对没有问题吗?怎么凌霜铭这个天杀的炮灰性格变了这么多!他处处和我作对,猴年马月才能把这些人的好感都刷满?现在雒洵也被他拐走了,主线崩了怎么办!” “凌霜铭……可真碍眼啊。” 晚风自落星丛上掠过,带起点点星光,携着幽香荡向一望无际的天边,也撩过刚走出药仙谷不远的一大一小两人的发梢。 雒洵一言不发地跟在凌霜铭身后,警惕地仰起脖子,目不转睛地凝视方才救了他一命的人。死水似的眸子里,猜疑与忌惮混杂在一起,间或还有些无法言说的炽热情感。 这个人不由分说地指责林萧所说是谣言,其实不然。 他体内的确流淌着魔族的血脉,无论是人是魔,只要窥得他的真容,都会露出鄙夷至极的表情,像是在看一堆污秽丑陋的渣滓。 自小在这种视线下长大的雒洵明白,这世上不会有人无端对他人释出善意,除非对方是想要从他身上得到什么。 方才一时被凌霜铭那与旁人不同的飘逸气质迷惑了神智,现在冷静下来,雒洵才开始好奇,救下他这卑贱到尘埃中的药奴,凌霜铭能得什么好处? 而凌霜铭此刻却无暇顾及那道一直刻在他后背上,好像要随时将他的心脏剖出的视线。 丹堂前对弟子小施惩戒,到底还是动用了些许灵力。但即便是这点微弱的灵流,都有些超出身体的负荷。现在只是轻呼口气,胸膛都会随之泛起火辣辣的痛觉,如同缓慢燃着的火苗,一点点灼伤着脆弱不堪的经脉。 带雒洵朝玉清山脉极北的方向行了好一段距离,确保声线不会再因伤势发抖后,他低头看向雒洵,语调极轻地解释道:“你留在丹堂,必会遭到报复。就先随我在试剑锋住下,择日为你安排去处。” 雒洵沉默片刻,抬头对上凌霜铭那双永远沉静淡漠的眼睛,一字一顿问道:“仙长,为何救我?” 凌霜铭眼波一转,微妙地撇向别处。 他短暂地顿了一下,仿佛被勾起了什么回忆,其后才答:“随手之举,不必放在心上。”语气仍旧不带丝毫温度,仿佛与他对答者只是团死物。 心头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浇熄了,雒洵微微失望了一下,又不死心地盯着那张笼在夜色中,朦胧清冷的侧脸,不无期冀地问:“仙长是想借由我,在弟子中立威?” 他想要一个否定的回答。 凌霜铭终于向雒洵投去一道诧异的目光,不愧是需要仙魔妖三道联合围剿的大反派,还是小小一点的模样,心理就这么扭曲? 为何不能是偶发善意,随手之举呢? 他不想与这还在幼年的灭世份子计较太多,便只是眺望天尽头锋顶上的皑皑白雪,估算着距离,确保自己尚存的微末灵力能支撑起去试剑锋的这段路途。 但他的沉默,在雒洵这里就成了一种默认。 稚童微眇的小天地里,刚点亮的微光彻底熄灭了。雒洵眼底暗潮涌动,小脸阴沉地注视着眼前人忙活的身影,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总算依照原主残留的记忆捣鼓好传送阵,从储物戒内掏出一张符箓,凌霜铭对还傻愣在阵外的雒洵招招手。 “进来,若不靠这阵法,依你我的脚程……” “扑通!” 膝盖砸在地上沉闷的声响打断了凌霜铭的话。 凌霜铭夹着符咒的手指一松,一纸千金的珍贵符箓险些随风飘去—— 未来的大反派,仙魔至尊雒洵端端正正地对他跪了下去,磕了个清脆的响头。 “请仙君收我为徒。” 第5章 山间晚风萦绕着仙草的冷香,混杂了露珠,慢慢沁入衣袖。 凌霜铭默然看着低伏在自己面前的少年。 雒洵额前杂乱的枯发挡住了他的神情,叫人难以捉摸他此时心境。因此凌霜铭也无从得知,为何这少年前一刻还对自己充满敌意,现在又忽然想做他的徒弟了。 过了半晌,他斟酌道:“我早先曾向人许诺,此生不再收徒。”说罢,伸手就要拉雒洵入阵,“你若真想拜师,来日去外门……” 不料“啪唧”一声脆响,雒洵竟将他的手一掌拍开,操着清脆稚嫩的童音,决然道:“雒洵今生也非仙君不拜!” 那双狭长幽暗的眸子毫不畏惧地直视着凌霜铭的双眼,神光锐利逼人,仿佛要直直地刻入识海深处。 不知为何,在见到这仙君的第一眼,他便有种玄异的直觉,今后定要紧紧地跟着此人,绝不能放手。且他看得出,凌霜铭方才显露的本事只是冰山一角,真正的实力怕是远远超出了这里的所有人。 错过这个人,只恐今生再也没有机会得到他渴望之物——那焚天煮海,足以消磨一切血海仇怨,拉天地殉葬的力量。 借着落星的微光,雒洵将那张隽秀面庞上的神情尽收眼底。 却见凌霜铭桃目闪烁难定,在听了这堪称壮烈的宣言后,眼梢微微翘起,抿着薄唇,露出道轻柔至极的微笑。 刹那间,漫天星光都为之黯然。 雒洵呼吸一窒,迷迷糊糊间,隐约瞧见凌霜铭对他伸出截雪白的手腕。紧接着,他的双脚离开了地面。 他不由睁圆了眼瞳,面露震惊之色——仙君居然就这么带着如梦似幻的微笑,干脆利落地揪住了他的后衣领,像拎动物幼崽般将他提到阵内。 不给雒洵再开口的机会,凌霜铭催动咒符,轻叱道:“乘虚御风,身生飞羽,游宴八宫!” 咒诀诵毕,阵内法光大胜。 雒洵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待再次站稳时,脚下踩着的已是松软洁白的雪地。 在原身的记忆中,试剑峰永远只有远天云海之上,那积雪冰封的一角。如今登临高处,方知其全貌,峭峰连天挺立,云海自峰顶奔流而下,如一剑断水。山上是终年不化之莹雪,青松俱披着厚重的白,雾凇沆砀,时有云鹤拂羽清唳,蔚为奇观。 是个避世的好去处,凌霜铭不无萧索地想,从今起,就在这山上坐忘尘世,继续追寻他未竟的飞升道途。 不过在这之前,还需把雒洵安置妥当。既已出手救人,他们之间便生出了因果,将雒洵引入正途,也是他必须完成的职责。 感受到凌霜铭的目光,雒洵亦回头朝他这边看过来。许是被强行封嘴的缘故,那死气沉沉的狭长双眼像是蒙了层灰,更是半点儿光都不见了。 倏然,雒洵搂住自己的双肩,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稚嫩的鼻头顿时通红一片,冒出个晶莹的小泡,但又被主人倔强地一吸鼻子,转瞬回归了他小大人似的老成模样。 凌霜铭这才发觉,自己早就被砭骨寒气侵蚀得周身冰凉。虽说有伤势作祟的缘故,但他到底是个金丹期的修士。而雒洵肉1体凡胎,又是个孩童,恐怕早就冻得不轻了。 于是他快步走上前去,取下自己肩上的青色披风,将雒洵严严实实地裹成个小粽子。 原主喜爱种植灵草,故凌霜铭身上也带了清甜的灵药幽香,又混了丝飞雪的气息,就这么将雒洵从头到脚包了起来。 雒洵脸颊上飞起一抹红晕,觉得有些无所适从,这是他不曾感受过的暖意。 忽然,他又想到仙君方才为他系披风领扣时,不慎碰到了他的下颌,那双手冷得简直像是冰块雕琢而成般。再抬头看看那比周遭积雪还要苍白的脸,看那寒风里鼓动的衣袍下,格外消瘦的身躯。他心底顿时涌上一股酸酸的感觉,压在胸膛上,叫人喘不上气来。 待回过神,他已将凌霜铭的手紧紧抓住。 “可是觉得冷?”凌霜铭不习惯被人触碰,愣了一下,强行忍住将手甩开的冲动,俯下身来反握住雒洵的小手,“洞府就在不远处,回去便为你生火。” 雒洵小嘴微张,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但他与人类正常的交往实在太少了,纵使心潮涌动,却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此时的心意。 不,不是这样的。只是看到仙君这样难受,心就像被许多小刺扎着罢了。 这时,远山云层中飞来两只羽翼光洁的鹤,化作两个不到半人高的软糯孩童。 “凌长老,画岸、听雨奉易长老命令,在此恭候长老回府。” 雒洵的这点小心思,终是湮没在风声里,未能说出口。 踏入收拾得整洁一新,各色生活用具备得齐齐当当的洞府时,凌霜铭还是有些意外的。 不论是主殿还是偏殿,都挂着上好的兽绒织就的帷幔,将冷气完美隔绝在外。会客的前堂摆了许多原身喜爱的灵草,皆被灵力温养着,哪怕是在试剑峰这样终年落雪之地,都花开不败。 而偏室的书房,则是完全将原主药仙谷那处搬了过来。一应桌案摆设,书本典籍,均放在原本的位置。唯一不同的是,所有的桌椅都被人精心铺上了柔软的垫子。 前些日子,在太初峰的云台上伤势爆发陷入昏迷前,他曾留意过易千澜的好感度,只有五十点左右。何至于只是搬个洞府,便如此大费周章地为他张罗? 不过凌霜铭并没有思考太久,从漫长的昏迷中苏醒不到半日,又是与易千澜谈条件,又要强提灵力与人动武,之后还得独自支撑起传送阵。此时总算到达洞府,松懈下来,光保持站立姿势就要花费惊人的毅力。 但碍于身边还跟着个雒洵,他只好强自抬着眼帘,吩咐画岸去照料雒洵休息。 雒洵还紧攥着凌霜铭的披风,同手同脚地跟在其身后。听到仙君又要将自己打发出去,却没有再做任何忤逆的举动了。 因为尽管凌霜铭以为,自己在众人面前装得天衣无缝。其实那难掩疲倦的眉目,话语中无法抑制的颤抖,还有摇摇欲坠的身形,以及那只按在书架上,指节因突而泛白的手,早已将他出卖得一干二净。 罢了,哪怕仙君从始至终就没将他放在眼中,可他已看够了此人憔悴的模样。 今晚就先放过他,雒洵这般想着,跟随画岸一步三回头地走出了主殿,往偏殿的厢房去了。 被听雨伺候着胡乱洗了把脸,等换上寝衣,凌霜铭觉得自己简直随时会昏死过去。倒在被铺得柔软如云的被褥间,在模糊的意识还未彻底消散前,他想,待明日醒来,定要好好调理这具身体,随后便一心闭关修炼,争取早日得道飞升。 系统在识海里听着自家宿主的人生规划,总觉得似乎离剧本愈行愈远,试图劝说道:「宿主,您不要自己的徒弟弟了吗!感化了大反派,咱们或许就不会被打成魔族奸细,惨遭鞭尸了!而且他对您死心塌地,收下不亏的!QWQ」 系统觉得自己从没这么卑微过,剧本被宿主踹翻了,没关系!宿主对刷分搞事业完全没兴趣,没关系!只求宿主有个好下场啊喂!宿主您振作一点! 凌霜铭已困得眼皮都抬不起来,因疲惫而运转缓慢的大脑中,只零散地听进几句只言片语。 死心塌地……?真当他没有看到雒洵头上,那不到十点的好感度吗? 他断断续续地想,若说雒洵想要他的命,倒还有几分可信度。 可是,为什么呢?为何他会笃定雒洵日后,一定会杀了自己? 浩瀚的识海中,好似有段记忆乍然闪过,待他再去追寻,往事早如飞鸿踏雪,难以寻觅。 他的意识一阵恍惚,只觉有如御风而行,在虚空中漫无目的地闲游。终于在行至某处时,被什么人用力一拽,又跌回地面。 但回到躯壳内,预想中摧筋断骨的伤痛却并未随之而来,澎湃的灵力在经脉间畅游,四肢百骸也是久违地轻盈。 凌霜铭惊讶地用神识扫视自己的丹田,却发现那里流转的,并不是原身那颗伤痕累累的金丹,而是一只通体晶莹剔透,灵气盎然的元婴! 没等他反应过来,四周忽然变得嘈杂。好像有上千人正包围着他,在愤怒地呐喊什么。 “凌长老,你们青冥宗贵为仙盟之首,你身为宗门长老,教出来的徒弟却是个魔族孽障,对得起天下英豪的信任吗!” “王宗主说得对,青冥宗要我们讨伐魔族,自己却和魔孽沆瀣一气!凌长老今日若不处决这魔头,休怪我等砸了这山门,踏平青冥宗!” “杀了魔头!杀了魔头!” …… 自修了无情道,百年漫长的时光里,凌霜铭已很少有情绪起伏。可不知为何,在听到这些修士的呼声后,他的胸膛间慢慢涌起灼热的气息,似喷涌的岩浆将识海煮得滚沸,直要把整个人都溶化了般。 正奇怪这陌生的情绪是如何升起,他的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 他深吸一口气,慢慢平复了汹涌的怒火,眉目间满是悲戚:“吾徒为上仙界尽心竭力奔走,在座各位都曾在秘境中得他援助。只因血统之别,便要赶尽杀绝,天理何在?” 早有修士听得不耐烦,站出来打断了他的劝说:“住口!魔就是魔,不会因为披着人皮就能改变。他在天门山秘境中暴走已是事实,今日是凌长老在场,才能收敛恶相。难道长老可以保证,每次他要杀人,你都能及时赶到?” 铿锵一声,名剑沐雪出鞘,凌霜铭被身体牵动着,一手持剑立于千万人前,另一只修长的手臂则缓缓抬起,将那魔族徒弟护在自己身后。 “既然尔等心意无法转还,那霜铭只好请诸位赐教。” “好一对魔头师徒,敢问青冥宗主,贵门凌长老如此狂妄,您还要护着他吗?” “凌霜铭已非本门弟子,青冥宗今日愿与诸位英杰共诛叛徒。” “凌霜铭”闻言,踉跄半步,只觉全身上下的温度都人抽去,凄然笑道:“好……我师徒二人既不为正道所容,做一次魔头又如何,你们一起上……” 话音未落,所有人都惊骇地朝凌霜铭望去,惊呼四起—— 一只手贯穿了他的胸膛,血瀑伴随着钝物刺进血肉的闷声,眨眼间将凌霜铭身上那纤尘不染的白衫染作赤烈的红衣。 “你……你怎能……”他艰难地回头,用迅速失去光彩的眼眸,难以置信地看向自己此世最信任之人。 “师尊,放眼整个九州,再寻不到比您更蠢的人。”他听到头顶上,传来一道陌生又熟悉的声音,语调温柔缱绻,内容却绝情至极,“从您救下我的那一天起,弟子就无时无刻不在惦记着,似您这般强悍的修士,剜出来的心会有多么美妙的滋味。” 那插入他心口的手猝然发力,从一片血肉模糊中,拽出颗鲜血淋漓的心脏。 他在姗姗来迟的剧痛中颓然向前倒去,难以抑制的恨意,混着喉头不断呕出的血沫,说出口时却化作声比鸿羽还轻的哀叹:“逆徒……孽障……我早该——我早该杀了你……” “师弟!”“凌长老!”“快杀了魔头救人!” 众人顿时陷入混乱中,有人哭喊,有人惊慌推搡,有人挥舞着兵刃想要靠近,却都被掐在凌霜铭脖颈上的手逼退。 凌霜铭却早已感受不到周遭的动静,他的生机在心脏离体的瞬间便迅速枯萎下来,已陷入弥留之际。 他歪倒在那魔头的怀中,竭力吊着最后一口微弱的气息,想要用那已朦胧不堪的视线看清这剜心之人的相貌。 但在看清的那刻,他瞪大了失神的双眼,干枯的唇间发出道短促的气音。 ——那是张线条锋利的脸,狭长凤眼被浓重的死气覆盖着,细看又像有千言万语汇作的暗潮在其下汹涌。 虽不曾谋面,可他立时认了出来。 这是成年的雒洵。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眼睛看久屏幕就会疼,腰肌也劳损了,到了只能躺着的程度(X)所以更新有点慢,对大家说声抱歉。 另外,申签又被拒了噫呜呜呜呜呜呜,申签太难了真的。 第6章 又一次自梦魇中惊醒,心口尚在因梦境的余波不住地悸动,凌霜铭攥紧左胸前的衣襟,急促地喘息着。 不到三天的功夫,已历经数次濒死体验,若换了心智不坚的修士,只怕早就走火入魔了。即便是凌霜铭,此时思绪也陷入混沌。渡仙劫时九重雷劫加身,诛仙柱上魂飞魄散之苦,以及被人挖心之痛,不断交织在识海中,直欲将人逼疯。 “扪心自问,我待你不薄……为何负我……”凌霜铭失神地喃喃自语。 若此时有第三人在,定会被那对炽亮的桃目吓一跳,往日澄澈的眸子此刻竟染上血色,浓稠得有如实质的杀意仿佛下一刻就要喷薄而出。 倏然,那对骇人双眸又恢复清明。凌霜铭回过神来,冷汗簌簌而下,转瞬湿了薄衫。 他苦修多年,早就断绝情1欲,但刚才不过是场再普通不过的幻梦,竟引动了他的杀机! 拭去额头上细密的冷汗,他披起外袍翻身下榻,彻底没了睡意。 长夜沉沉,一轮明窗前照进雪色来,银辉清冷,晕染开浓墨般的黑暗。 凌霜铭不由走上前去,推开窗牖。任冷风卷着冰屑扑在脸上,寒意穿透单薄的绸缎渗入肌骨,心悸感这才消散了些许。 那不是此世的雒洵,凌霜铭在心下沉思着。 他现在所处的这个世界,根本没有什么青冥宗。而关于自己的前世,其实他记得的东西并不多,准确地说,他只记得从自己独自提着剑去了无人问津的雪峰,修炼无情道开始的那几十年。至于前半生的回忆,早就斑驳不清,只能偶然想起零星的片段。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只怕是今日雒洵忽然要拜师,牵动了这段早已被他抛弃的记忆,或者说,是被他刻意忘却的心魔。 如此一来,他渡劫失败就有了解释——九重雷劫虽被评为极凶之劫,但在他早就做好万全准备的情况下,仍旧渡劫失败,想必就是这段未能斩杀的心魔作祟。 修行者必先修心,一旦道心有损,便是修为再高,也难登至道。 若道心出了偏差,生出魔障,就要以化解心魔为首要之务。而从古至今,除去心魔只有两条路,或是顺其自然解开因果,或是斩除那因果的源头。 ——杀了雒洵,否则只能除去雒洵对他的恨意,改写这条不归路的轨迹。 凌霜铭从储物戒里取出沐雪剑,铿然声响,半截剑刃出鞘,曲射而出的雪光打在他的面容上,使得本就苍白的肌肤越发白皙剔透。 明如秋泓的剑身倒映着他蕴满冰霜的眼眸,细长眉峰缓缓压下,凛冽而孤绝。 厢房内,雒洵也睡不踏实。事实上,自从横遭血难,他很少能安然入睡。因为只要合眼,总能再现那被绯色血液充斥的噩梦,以及一直在他身后穷追不舍的催命斧钺。 但今天许是因仙君披风上残留的药香太过怡神,他破天荒地睡了大半夜,不过还是被一阵裹挟了刺骨寒意的风吵醒。 辗转难眠,就不免多想些细枝末节的琐碎事。 听那些弟子说,这位救了他的仙君名叫凌霜铭。他不知道这个名字要如何写,却莫名感到亲切,就好像在什么时间节点,被他喊过上万次,已烙在意识最深处般。 可他分明是第一次与这人相见,因此这份亲近反倒令他越发警惕。但同时他也知道,这个世界上,恐怕只有凌霜铭可以助他跃出这道名为绝望的深渊了。 溺水之人,没有任何抉择余地,只能挣扎着握紧任何可以抓住的东西,雒洵亦然。 他又在榻上翻了个身,望向被莹莹雪光照得通白的窗纸,却见那繁杂的云纹雕花投影间,隐隐约约地投着道人影,身姿颀长,广袖玉冠,如瀑般的发丝在寒风中翻飞。 这荒凉的试剑锋上,除却雒洵自己,只有凌霜铭和两个鹤童,因此几乎不用思考便能猜出来者身份。 凌霜铭静默地在门外立了半晌,才缓缓抬起一只手放在门闩上,似是在犹豫什么。 雒洵不由握紧拳来,紧张地盯着窗上剪影的动作,手心开始渗出冷汗。近乎野兽的敏锐直觉告诉他,凌霜铭来意不善。 过了片刻,凌霜铭又放下手来,转了个身。雒洵不由松了口气,正想下榻去瞧这仙君在搞什么名堂,那剪影又转了回来。 这次凌霜铭没有再迟疑,伸手捏个法诀,沉重的殿门便悄无声息地朝两边敞开。 冷风倒灌而入,雒洵浑身寒毛都立了起来,赶忙闭上眼睛装作熟睡的模样,意识紧绷地跟在朝他卧榻行来的人身上。 凌霜铭的步调很轻,连衣衫的剐蹭声都微不可闻。但当他在雒洵床榻外侧坐下时,身上那股森然寒意立时暴露了他的一举一动。 雒洵心如擂鼓,暗中咬紧牙关,拼命使自己的呼吸听起来更自然些。 可坐在他身边的人却好像比他更紧张——金丹修士只需心念一动,便能在凡人面前完全隐匿自身存在,而雒洵却能清晰地听到,凌霜铭纷乱失序的吐息声。 正在心下奇怪,一只冷玉似的手掐在了他的脖颈上,凌霜铭竟是打算掐死他! 雒洵危机感大作,藏在被褥里的手猝然抽搐一下,但理智告诉他,面对这般境界的修士索命,寻常反抗简直如蚍蜉撼树。 没等他再去思考别的方法,喉间忽然一松,凌霜铭又将手收了回去。 雒洵整个人都僵住了,任他小脑瓜运转得再快,也想不明白这仙君大半夜的到底在发什么神经。 凌霜铭又在榻边枯坐了会儿,数盏茶后方才低低叹息一声:“罢了。” “什么罢了,仙君深夜来找我,有什么事?” 稚童糯糯的嗓音在黑暗中响起,凌霜铭骤然回魂,发现自己正以手撑在雒洵耳畔,呈一个诡异的姿势,伏在雒洵上方。两人的鼻尖离得很近,即使光线很暗,仍能从对方的瞳孔中清晰地看出自己的倒影。 “仙君,在药仙谷的时候,师兄说过,不可以随便上别人的床榻。”雒洵稚嫩的小脸,在说这话时居然透出股正直之气。 也不知他有没有明白师兄的弦外之音,反正凌霜铭这活了上百年的老怪物听懂了。 凌霜铭试图扯起嘴角,像先前几次那般,用笑容掩盖住自己的尴尬蒙混过关,却没有成功。只好冷着脸,干巴巴地说:“明天1朝食,你想吃什么?” 雒洵:“……都行。” 仙君,这个谎言好蹩脚。不会有人在丑时潜入别人的房间,问他早上是吃馒头还是吃包子的。 待凌霜铭轻掩上门离去,沉闷的咳嗽渐渐被风号吞没后,雒洵终于放下紧绷的神经,长长舒口气。他迅速走至窗前,看着窗外雪地里残留的数点绯红血色,晦暗不明的眼中涌上几分疯狂之色。 ——原来,连你也想杀我。 作者有话要说: 雒洵:这本书离完结就差那么一点点。 第7章 险些被凌霜铭掐死后,雒洵后半夜便未曾合过眼。 他沉着小脸枯立在窗前,默默望着窗外仿佛永无穷尽的夜。直到天光乍现,云海尽头被初阳染上金辉,才从失神中惊觉,收敛了瞳孔中阴戾的血光,又换上稚子略带天真的面孔。 不多时,房门被人轻轻扣了几下。雒洵迟疑一瞬,慢慢解下门闩。 门外站了个活泼的小童,身着以鹤羽织就的鹅黄外袍,头顶左右两只小发髻用红绳拴了,正笑吟吟地看着他。身量虽小,倒是颇有仙风道骨之资。 若是那张藕粉的小脸上,没有两只醒目的黑眼圈的话。 “雒小公子,凌峰主吩咐听雨来伺候您更衣。”听雨说罢,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峰主说等您洗漱完毕,就去峰顶论剑台见他。” 雒洵看眼天色,大概才刚过了寅时,不由跟着打个哈欠。一时半会,猜不出凌霜铭天还没亮就急着找他,是想做什么。 听雨则惦记着向峰主交差,见他还在原地发愣,干脆直接上手去扒雒洵那套几乎要烂成布条的短褐。 领衽猝不及防被听雨扯开,露出一角绘着黑色缠枝花纹的苍白皮肤,雒洵瞳孔紧缩,猛然推开鹤童:“我自己来!” 听雨被推得趔趄几步,满脸雾水地瞥几眼雒洵。最终还是将手中备好的衣物放在桌案上,退了出去:“公子且快些,晚了会被峰主责罚。” 雒洵没有搭理鹤童,褪下原先那身衣物后,他飞快地将童子留下的服饰抖开,也不管里三层外三层的繁杂结构,匆忙地套在身上。 将半长的黑发梳通,用发带潦草地扎起后,他推门走了出去,示意鹤童可以带路了。 听雨不明就里地上下打量雒洵凌乱的衣衫,最终还是一言不发地化出鹤身,驼着雒洵朝云海间的峰顶飞去。 是个比峰主脾气还古怪的娃儿呢,想到今后自己便是要伺候这一大一小两个薄情寡言的主,听雨无语凝噎。 山间氤氲云雾被鹤羽向两边拨开,随白浪分流,二人很快浮上云海,看到苍青色的天穹。 峰顶气温远比山腰低,此处已不见茂密的松海,只有遍地嶙峋怪石,其间插满了各色弃剑。而最北面悬崖前的巨石则被雕作参天石剑,其上以古老篆文刻下“论剑台”三个赭色大字。 石剑之下被人开辟出一方平整宽阔的广场,想必便是玉清派旧时比剑论道的场所。一株古松郁郁苍苍,枝条茂密如盖,遮挡了半个场地的上空。 “原来这就是当年祖师爷玉京仙尊一人一剑力压群仙,由此建立玉清派的论剑台。”听雨也是头回来到此地,兴奋地张开长喙,对背上的雒洵说。 雒洵并没有听雨这么强烈的门派归属感,闻言只敷衍地应和几句,视线扫过遍地生锈的断剑,最终落在云崖前那道长身鹤立的背影上。 察觉到二人靠近,那人缓缓转过身来,雒洵幽沉的眸子蓦然划过光亮,随后意味不明地轻哼一声。 凌霜铭换了身月白长衫,袍裾边沿以群青色及银色丝线勾勒出淡雅的青竹云纹,外罩群青色绡纱氅衣。如云黑发并未束冠,只用玉簪简单地挽个发髻,余下长发随意地披下来。 长风吹过,衣袂翩然翻飞,几缕发丝漂浮在隽秀眉目前,衬得他身姿轻盈,冰肌如玉,周遭堆卷的莹雪都有些相形见绌。 雒洵觉得凌霜铭今日心情似乎不错,虽说行动里还带着羸弱病气,但笼在眉目之上浓重的疲倦却扫去大半,澄澈双眸顾盼间多了几分神采。 像幽渊里的枯树忽逢一线光明,总算寻到攀爬的方向似的。 雒洵在不动声色地思考凌霜铭把他叫来的目的,而凌霜铭亦凝望着他,眸光沉沉,似乎在斟酌什么。 少顷,凌霜铭伸手,示意雒洵来自己身旁。 雒洵只好紧绷着神经,不安地踱到凌霜铭面前站定。 他年纪小,又因缺食少粮而长得极慢,个头才到凌霜铭大腿附近。仙长看似单薄的身躯有如一座大山,压在头顶上,叫人有些窒息。 他又想起,这人昨夜还想要他的命。 忽然,一只冰凉的大手覆在他头顶上。 紧绷的神经顿时弹起尖锐声响,雒洵打个激灵,几乎跳了起来:“仙长,你……” 随后他发现,这只手只是轻柔地帮他梳理凌乱的发丝,将马尾重新整好,用发带打了个紧紧的结。 正当他怔愣之际,头顶上传来声极低的轻笑。但等雒洵抬头去看时,凌霜铭的面孔已恢复了冰冷。 其实凌霜铭早在看到雒洵的炸毛马尾,和那身穿得七零八落、东短西长的衣物后,便觉得十分有趣了。小童强装正经却反倒显得气鼓鼓的脸,配上这身颇为粗犷的打扮,说不出地滑稽。 “以后衣服穿好,你现在这样,真是毫无礼数。”凌霜铭说着又蹲下身来,一丝不苟地替雒洵整理乱糟糟的衣襟。 雒洵整个人都僵在原地,只能眼睁睁地看那双修长的手翻动他的衣领,细致地将错乱的衣摆理顺,又用丝绦在他腰上打个漂亮的结。 “魔族的人……衣服和人族不一样。”也许是平视使凌霜铭的眉眼变得柔和,鬼使神差地,雒洵的语调变得甜糯起来,“来这里后,从没有人教我穿衣。” “听雨和画岸你都可以差遣。”凌霜铭正低头为雒洵整理腰带上的流苏,因此并没有发现,小童的脸颊上慢慢飞起一抹红晕。 “我身上有魔纹,不能给人看到。”雒洵继续小声辩解。 总算把雒洵的形象打理好,凌霜铭满意地看着眼前身着玉清派青色校服,长袍玉带的小仙长。 看不出来,雒洵打扮后,倒真有些讨人喜欢。 昨夜本想将这小童连带心魔斩去,可当他对上孩子毫不设防的睡颜,便无论如何都下不去手。毕竟眼前的雒洵什么都未做过,上一世的仇怨不该由小小的幼童来承担。 这一宿他思来想去,最终还是觉得,雒洵目前只是张白纸。若他从现在开始,为雒洵种下颗道心,教导其压制魔性,或许亦能安然化解劫难。 “我姓凌,名霜铭。在师兄为你安排去处前,你可愿随我修习道法,压制体内的魔族血脉?”凌霜铭问。 原来凌霜铭是为这个,才特意把自己叫到论剑台的? 雒洵再也控制不住心中讶异,古怪地看了凌霜铭一眼,随后毫不犹豫地拜下去:“弟子雒洵,愿受师尊教诲。” 像他这样生来便被遗弃之人,其实没有多少选择,能抓住一根稻草,便是上天为数不多的成全了。 凌霜铭却不知雒洵心里的小算盘,微抿薄唇将雒洵扶起来。心想,小崽子倒是个会顺杆爬的,他可没说要收徒啊。 不过,罢了……何必纠结称谓,等因果了结,这段有名无实的师徒情份自会散去。 远处云海间翻涌的金色逐渐褪去,随天光渐亮,混着灵气的雾水升腾而起,又汇成厚厚的新云,把日头彻底遮得严严实实。不多时,竟飘起了浮霭晴雪。 雒洵哈口白雾,乖乖盘坐在凌霜铭身旁,听后者念心法口诀。 他还未识字,看着密密麻麻刻满古字的书简,如看天书。好在凌霜铭甚有耐心,听说雒洵不会,便将书册摊在膝上,挨个指着那些云篆读给雒洵听。 “夫道也者,取乎万物之所由也。道贵长存,保神固本,形神合道,先天以生,后天长存……” 诵读经文的嗓音清泠低缓,若被雪涤净的轻岚拂过耳畔。 雒洵投入地听着,视线追随凌霜铭的指尖移动,只觉枯燥乏味的道经都变得妙趣横生,不多时便记下大半本。 待念过一遍,雒洵立刻将整段口诀流利地背了出来,翘起脑袋等着凌霜铭点评。 “背得不错,我再演示一边行气过程,你且照着来。” 没有得倒预想中的夸奖,小童狭长的眼中闪过失望,但也没有气馁,飞快地跟着凌霜铭的动作,有模有样地凹好打坐姿势。 在山顶坐了大半个时辰,这具身体已开始腰酸背痛。见雒洵学得差不多了,凌霜铭便扶着松树枝干站起身,揉揉有些发麻的大腿,打算下山去。 临行前不忘叮嘱道:“引气入体的过程,绝大多数修者都耗时甚久,你不必心急,按心法运转内息便是……” 话还未说完,却见凝神闭目的小童身上蓦然流转开两缕微小气劲,自天灵盖升起,又汇入丹田气海中,呈生生不息之相。 ——不到半日,竟已由凡人之躯入道,步入炼气一层了。 若说之前见他过目不忘,凌霜铭尚觉正常,因为修真界从不乏这类天才。可见识了雒洵的入道速度,便是他也不由心下微惊,或许此子修道的天赋要远比他想得可怕。 他深吸一口气,飞快地推翻了先前预想的教导流程:“听雨,等他运转过一个周天后,监督他去山下用灵力挑两桶水上来。不可用手或寻常的扁担,否则重新来过。” 听雨吓得脸色直发青,再看向雒洵时,视线充满了同情:“啊这……谨遵峰主命令。” 已知试剑锋足有万丈高,雒小公子才刚炼气一层啊,全身的灵力加起来,只怕还没半桶水重。希望不会被累死在半山腰上吧。 “那峰主您……” “下山,去伙房。”“……啊?” 凌霜铭淡然问:“否则这峰上,谁会做凡人的吃食?” 听雨再次无语,确实除了峰主,没有第二人了呢。但听小兄弟们说,像峰主这样仙气飘飘的美人,厨艺往往和颜值成反比。 希望可怜的雒小公子,在经受过那样的折磨后,不会被峰主毒1杀吧。 第8章 修行人士到了筑基便会开始辟谷,可雒洵才刚进入炼气期,还是肉1体凡胎,因此这小小的一顿饭竟成了试剑峰面临的第一道难题。 凌霜铭百年前便是一方大能,已餐风饮露很多年,凡人该吃什么早忘得一干二净。而两位鹤童更是生来便灵气充裕,被玉清派圈养着,几乎将辟谷丹当糖豆吃,更不会料理凡人的吃食了。 至于让雒洵自己动手,只怕他完成凌霜铭布置的课业后,能留口气在便是谢天谢地了。 ——这点凌霜铭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既然决定要帮雒洵化解魔气,总不能将其养死吧?于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凌峰主捋起袖子,亲自上阵了。 伙房内一阵瓷器碰撞的当啷声,画岸疑惑地看峰主从储物戒内掏出一堆品种各不相同的灵植来,放在砧板上细细切碎。 听雨陪雒小公子下山去了,他也不好开口询问峰主。这究竟是在炼药,还是在做菜? 无视鹤童一言难尽的神情,凌霜铭依照原身的记忆,将那些有利幼童生长的灵药剁碎后,又取出一块灵气充裕的灵兽肉来,也分成小块。 约摸着食材已处理完毕,凌霜铭对着角落里的灶台沉思片刻,曲指向柴堆弹入一缕真火。 只听“轰隆”一声,炽热的真火应声燃起,那真铁浇筑的炉子俨然熔了半边。 滚滚浓烟充盈了不大的伙房,画岸忍不住咳呛起来:“咳咳咳!峰主,炉子遭不住真火煅炼的!” “原来竟与炼丹有别。”凌霜铭若有所思地点头,云袖翻动,挥出道水气扑灭了炉火。 在画岸惊疑不定的目光中,他取出原身炼药用的天阶上品炉鼎,顺利地架起火,待水煮沸后将所有食材一股脑倒进鼎内,搁了些调味料并焖上盖子。 「宿主……您毒1杀了雒洵,心魔解不开怎么达成完美结局?更何况,就算您看他不顺眼,还有其他的调1教方式,他还是个孩子啊!」 系统在识海里亲眼见证全过程,冷不防打个哆嗦。 “再妄加推断,日后不放你出来。”凌霜铭用药杵搅搅鼎内的大乱炖,冷声道。 系统果然乖巧地捂上小嘴,缩在识海一角碎碎念去了。 无人注意到,凌霜铭眼底划过微不可查的迷茫。 分明做了那样不详的梦,依他的性格,昨晚早该一剑杀了雒洵。可方才听系统提起这孩子,心头就像有根小刺轻轻扎了一下。 左右无法理解这稍纵即逝的情绪,凌霜铭只好先将其放下——他本也无需想通爱恨情仇。 另一边,还在山下的雒小公子打个喷嚏,堪堪托起两只水桶的灵力差点散去。 “好险好险,要是前功尽弃,也不知几时才能交差。”听雨跟在雒洵身后,瞧着其手中明灭不定的小光团,一颗心悬在嗓子眼上,“我在玉清派百年,从来没见过对弟子这么……友好的师父,你是不是哪里得罪峰主了?” 雒洵不答,只是保持着他一贯阴沉的小脸,咬牙拖着几乎比自己个头还高的水桶,往上山的石阶走。 他知道听雨在暗示自己,凌霜铭这样的行径,与虐待没什么差别,但他并不这么认为。 特意折磨一个毫无修为的弟子,对凌霜铭并无好处。对方更像是在有意试探他的韧性,刻意磨炼他。 反观昨夜之事,因发生得突然,他没什么时间去细思凌霜铭的举动。可早上与之短暂相处后,他开始怀疑自己对凌霜铭为人的判断。 因为即便表皮再冰冷,内里的善意也不会骗人。 这样的凌霜铭让人不由自主地亲近,可雒洵想起那毫不掩饰的森寒杀意,又开始退却。 一步一顿地走至试剑峰山脚下,雒洵停下来歇歇脚,正打算拾阶而上,天边忽然呼啸着飞来几道绚丽流光,自二人头顶上飞过,往更北边去了。 “人类到了筑基中期才能御剑,是什么急事需要这么多师兄前去处理?”听雨讶异道。 话音刚落,又是数道拖着长长尾巴的光流迤逦划过,也同样朝北坠去。 听雨看得咋舌,雒洵却几乎没有驻足,依旧专心致志地操控灵力托稳那两大桶水,一步一阶往山上走。 而不远处,一群外门弟子正步踏轻功,飞快地朝这边奔来。他们显然是才过了筑基,修为并不能支撑灵剑。 “禁地阵法被破,那里面的凶兽要是跑出来,我们这些人真能对付了?我听说那里可是锁着数千头天阶灵兽,元婴宗师都未必能与之抗衡。” “少废话,真有天阶妖兽,自有长老顶着,我们只需守着入口,等星奕长老归来,重新布阵便可!” “禁地居然出事了!”听雨大惊,“我听说落星峰下的十渊寒狱内可是关着万年来擒获的凶兽、怨灵,有些实力甚至到了踏虚期。一旦出逃,人间必有灾殃!” 雒洵瞥他一眼,淡淡道:“世间大难,和我们有什么相干,你能阻止吗?” “雒小公子你怎能这么说……” 那群弟子中早有人注意到了这边,此时一齐将他二人围住,嗤笑道:“说得不错,小小药奴被废物长老捡走,穿了身内门弟子衣服,就想入我仙家?像你这等凡胎,等禁地被破就赶紧屁滚尿流逃命去吧。” 若此时凌霜铭在场,定能认出,这正是那几个惯会欺凌药奴的丹堂弟子。 雒洵则把注意力全都放在“内门弟子”几个字上,瞳孔略有些震颤。 他本以为凌霜铭只是随便给套衣物穿,却不曾想过,这竟是入室弟子方能穿着的。 “你说谁是废物长老?”听雨咬牙切齿,恨不得立刻扇这小弟子一翅膀。 这时却见雒洵上前一步,稚嫩的小脸上忽然飘起笑意:“林萧师兄几日前幸得家师教导,莫非师兄眼红了,也想拜入家师门墙?” “狗杂种你胡言乱语什么?” 那弟子面上顿时青白不定,他们这些外门弟子受尽内门弟子白眼,好不容易才得了沈初云青睐。刚风光没几天,便被凌霜铭这废人当头泼了盆冷水。 此刻见雒洵落单,身边只有个法力低微的鹤童,本想借此发泄一番。怎料短短两日,这药奴竟也一改往日沉默,学会露出尖牙利齿了。 见那弟子伸手握向剑柄,听雨急声警告:“这是在试剑峰下,你若动手,峰主必会为我们讨回公道。” 但雒洵的动作却比那弟子更快,以匪夷所思的速度,竟抢先夺过长剑。剑锋上挑,铮然剑鸣声中,利刃已抵在那弟子喉头之上。 有弟子惊呼出声——雒洵使的这一手剑法,竟与不久前凌霜铭使过的北冥剑诀分毫不差! “住手,十渊寒狱还需师兄驰援!”眼见要闹出人命,那些看热闹的弟子们才收起戏谑表情,一个个慌了神。 而出言不逊的弟子,早已不见了先前的趾高气扬。骇然看着脖颈间闪着寒芒的剑刃,笑容比哭还难看:“雒洵师弟……我的好师弟,师兄只是和你闹着玩,你怎么还当真了。” “滚。”雒洵狭长的凤眼盈满杀意,冷声道。 小命和脸面,自然要选前者。弟子们虽面带不虞,却还是麻利地滚了。 听雨在一旁目瞪口呆,他怎么也想不明白,雒洵早上才刚学会引气入体,是如何顷刻之间制服筑基初期的? “雒小公子何时学会的剑法?峰主亦是爱剑之人,回去我们同他说,他定会高兴!” 雒洵却只是提剑立着,一潭死水似的黑眸凝望着北方,整个人如同被下了静止咒。任凭听雨如何询问,他都静默不答,只有周身缭绕的寒意愈发浓重。 过了半晌,那对狭长的眼睛才重新找回焦距。雒洵深吸口气,无视了尚在吵吵闹闹以示关心的鹤童,转身朝山上行去。 方才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十渊寒狱的方向,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冥冥中与他遥相呼应。 一道幽远微渺的声音,重重沓沓,隐约在耳边轻喃着。 雒洵仔细听了一阵,才模糊地辨认出,那分明是在呼唤着他的名字。 一声高过一声,句句急促,仿佛在招徕他的魂魄,而他的意识竟也随之恍惚起来。 峰顶洞府内,天际连绵晴雪还未止歇。 凌霜铭倚坐在庭院内松柏下的石桌旁,一截雪白腕子托着下颌,慵懒地看画岸拂去白玉石上的积雪,把一锅形状不明的汤水放在桌子上。 适才不知为何,他忽然感到莫名心悸,猝不及防便咯了口血,此刻尚有些使不出力来。 闭目缓了缓神,他才睁开眼,向忧心忡忡地侍在身旁的画岸问:“雒洵下山过了几时?” “回峰主,雒小公子走了有两个时辰。” 凌霜铭拧起眉来,依雒洵离开时的脚力估算,此刻这小子也该回来了才对。 “峰主不可!”见凌霜铭试图撑着石桌起身,画岸连忙劝阻,“您伤势还未平复,画岸为您去寻人。” 凌霜铭摇摇头:“山下出了事,你的实力还不足以应付邪物。” 这具躯壳虽只有金丹期,可凌霜铭的神魂却是实打实的踏虚期大能。早在雒洵下山后不久,他便隐隐感应到,有污秽之物正在山脚下聚集。 他招出沐雪剑,正要强催灵力捏诀,天际忽然飞来两道炽亮流光,落在院内。 “霜铭师弟且慢,你要找的可是这名小童?” 一道白衫人影率先从灵流中现身,来者面容俊逸不凡,雪白的袍袖上以金丝勾出各色缠枝纹路。于霜天雪地中手执一把折扇,迎风扇得正欢。 他面上挂着漫不经心的笑,却无端让人觉得如沐春风,被他潇洒飘逸的气质感染。 「宿主,这是玉清派星弈长老玄持光,元婴初期,是您的三师兄。对您的好感度只有零分哦~」系统怕自家病秧子宿主劳心耗神,十分贴心地介绍道。 凌霜铭无视了这低到可怕的好感,淡漠地对上玄持光的半永久笑眼:“三师兄特意前来,有何要事?” 玄持光将折扇一收,笑道:“诶,霜铭师弟错矣。不是为兄找你有事,是大师兄他一日看不到你,便想得发疯。” 易千澜亦踏着灵流落至院内:“玄持光,在师弟面前多少有点师兄的样子。” 凌霜铭目光下意识地往他那里转去,却默然顿住。 只见易千澜面沉如水,正像拎小狗崽似的,将雒洵的衣领提在手里。 “霜铭师弟,这就是你新收的弟子?他分明是个魔孽!” 第9章 易千澜此人完美继承了玄微仙尊优柔寡断的性子,自凌霜铭穿越来,见到的大师兄一直是那副和事佬模样。 但这老好人似乎对魔族颇为厌恶,毫不客气地钳着雒洵的脖颈,一把将小童拎至半空中。 “你身为掌教弟子,怎能收魔族作弟子?这等罪孽深重的族群,简直是玷污师门清誉!” 雒洵被人掐着喉咙,两弯漂亮的眉早因窒息而皱成一团,却紧咬着牙关,半点呻1吟都未溢出。 平日幽沉的双眸,正被恨火灼烧着,仿佛要将整个天地都埋入无边寂灭中。 玄持光站在一旁,不小心对上雒洵这双眼睛,立刻发出啧啧声:“大师兄,对方只是个炼气期小童,何必呢?你瞧他这眼神,当心日后人家修成正果,第一个拿你扒皮抽筋啊。” 凌霜铭冷眼看这两人唱1红白脸,心中却不似表面上这般无波无澜。 眼见雒洵白嫩的脸蛋渐渐浮现灰黑死气,他的胸腔竟也开始火辣辣地疼。 再开口时,语气不免带上几分不善:“师兄此言差矣,凡形由乎无名,其为物则也混成,岂是由人断其清浊?你怎知魔族就不能向善,人族便无恶徒?” 玄持光瞟一眼易千澜几乎要黑成锅盖的面色,摇着折扇笑道:“小师弟呀,虽然为兄觉得你说得甚对,但这些惊世骇俗的话记得只能同我们说,可千万别让外人拿来做了把柄。你瞧,像易师兄这样的人,绝对接受不了。” 易千澜噎了一下,瞪向玄持光,后者见状“哗”地展开扇面,仰头望天。 这个不靠谱的三师弟究竟站哪边,怎么话里话外都在偏袒魔族臭小子? 但看到凌霜铭明显动了怒意的脸色后,易千澜还是收敛了脾气,语重心长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魔族生来嗜杀,且天性狡诈,师弟你千万不要被这小子的外表欺骗。” 说着他一把扳住雒洵下颌,将那对翻滚着怨恨的眸子示给众人看。 雒洵被他掐得眉头又一抽,灰黑的瞳孔里泛起绝望,空洞的视线本能地投向那坐在石桌前,神情淡薄的白衣仙君。 这些所谓正道修者,就像在谈论一件了无生气的死物般,对他评头论足。而他亦只能像件白瓷雕出的冰冷摆件,任凭他们揉圆搓扁。 “住手,放了他。”未曾想,凌霜铭豁然起身,语气几乎降至冰点,“师兄可有仔细看过雒洵的灵脉?莫非你要说,那属于人族的另一半血脉,也是阴险毒辣,六亲不认的?” 雒洵神情一滞,积灰的眼睛像是被清泉浇灌,晦暗一点点褪去,重新焕发了光亮。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抹单薄身影,眸光随眼皮的眨巴,慢慢笼了层水雾。 玄持光则唯恐天下不乱,抚掌而笑:“师弟骂得好,人族亦时有父子相残,兄弟阋墙的悲剧。” 若易千澜还听不出,这两个师弟是在指着鼻子说他残害师侄,那可就太过迟钝了。可这种拐弯抹角的骂法,你偏生还无法认领,只能憋着股闷气。 “既是如此,不如由我先带他去太初峰,待寻到封印体内魔息的方法,再放归试剑峰……”易千澜试图找个台阶下。 “封印魔息之事我自有打算,不劳师兄费心。”凌霜铭冷冷地说着,掌中微光闪烁,颇有打算直接动武强抢的架势。 易千澜到底对上次云台之事心怀愧疚,眼见凌霜铭顶着身弱不禁风的病骨催动灵力,忙松开雒洵的领子。 雒洵好不容易双脚着地,捂着脖颈连声咳了起来。见易千澜还想伸手去碰这便宜徒弟,凌霜铭立刻疾步上前,一把便将雒洵薅至自己身边。 小崽子许是受了惊吓,嗅到凌霜铭身上那股好闻的松柏冷香后,一头扑进他臂弯间不肯出来了。 感受到小臂上的布料被幼童濡湿一大片,凌霜铭不由又冷睨易千澜几眼。 虽一字未说,但易千澜已读懂了小师弟的意思。 ——金丹后期居然只会欺压六岁小童,不知廉耻。 易千澜冤枉极了,特别是看到前一刻还缩在长辈怀中弱小又无助的幼童,趁自家师长抬头的瞬间,对他投射出比剑锋还利的眼刀时。 这臭小子,不但狡黠凶残,还是惯会谄媚的狐狸精! 但处在自家师弟警惕的眼神之下,易千澜只能苦笑:“师兄也是关心则乱。你如今重伤未愈,带徒弟未免太耗心力,封印之事还是由我们代劳……” 凌霜铭听得头疼,冷声打断了婆婆妈妈的唠叨:“我们师徒本打算就餐,若师兄没有别的事,恕不奉陪。” 玄持光笑道:“大师兄爱操闲心,就是容易误了正事。我们前来自是有急务相商,不妨坐下详谈?” 这星弈长老倒也是个妙人,在他这么左右掺合下,剑拔弩张的氛围总算暂时缓和下来。 苍郁的古松下,石桌重新被擦拭一遍,玉清派师门四人围坐下来,默不作声地喝着刚泡好的灵茶。 过了片刻后,易千澜终于从郁结中走出,开口道:“十渊寒狱的封印阵法破了,我已调遣各峰精锐弟子清理外层逃逸的凶兽。” “目前逸散出来的凶兽,大多在玄阶下品到地阶中品,还无需我们出手。因此我和三师弟认为,十渊结界只破了外层几渊,至于第八渊、第九渊的具体情况,还需等众位师叔伯出关,方能进入探查。” 凌霜铭毫不意外地点头,其实感应到峰下有至少元婴以上的怨灵徘徊后,便知玉清派一定出了事故。 十渊寒狱,顾名思义,是取自九泉之说。 玉清派禁地初建时也只有九层,用以关押弟子们出任务或游历时擒获的妖邪魔类及怨灵。并按照这些邪物的等级,层层加设阵法结界。 前七层因邪物的级别较低,干脆当作玉清派弟子们的历练场所。八层往后则关押着化神以上的棘手凶物,阵法严密,只有长老级别方能进入。 至于那传说中的第十层,据说是由数千年前的踏虚老祖亲自加设,并直接用星衍大阵将其封死,就连玉清派掌门都无法入内。 因此至今无人知晓,那第十层究竟关了什么东西,能让距飞升仅有一步之遥的踏虚宗师都如此忌惮。 “禁地建成万年,由历任星奕长老代代传承的阵法镇压。传到我手上,自是不敢有半点疏忽。没想到百年来就这次出山,去云华门看望老友,大阵便出了岔子。”玄持光话语真挚,听上去颇有悔恨之意。 若他不是翘着二郎腿,悠闲呷茶的话。 易千澜看眼正在给小徒弟盛饭的凌霜铭,又扫向正兴趣盎然地研究桌上那盆汤的玄持光,不禁揉揉太阳穴。 “此事若处理不当,非但玉清派首当其冲,天下生灵都在劫难逃。你们拿出些紧迫感,好吗?” “阵法万年来固若金汤,如今设阵并无破绽,却被里头的东西破出缺口,此事蹊跷得很。玄某方才又想出种可能,或许和那第十层的东西脱不了干系。” 玄持光把玩茶杯的手顿住,只因桌上众人倏然间都停下了动作。 就连凌霜铭师徒二人都放下汤碗,一齐朝他投来好奇的目光。 “想知道吗,那汤给我也盛一份。”玄持光跃跃欲试道。 凌霜铭闻言顿住,右手不由摸向搁在身旁的沐雪。 好像能大概理解,为何今日易千澜的脾气如此暴躁了呢。 立侍在旁的鹤童脸上写满无语,利落地分出两碗汤来:“二位长老请。” 桌上气氛又是一阵凝固,众人低头端详着自己面前的食物。 只见那浓墨似的汤汁里,泡着堆五颜六色,已煮得看不清形状的东西。说不好究竟是吃食,还是这位上仙界顶级丹师又研制了什么见血封喉的全新配方。 雒洵先动了筷。 他幼年在魔族也算锦衣玉食,却从没见过人族的食物。虽说直觉告诉他,桌上其他人似乎都没什么胃口,可他早已饥肠辘辘,还是填饱肚子最要紧。 在数道钦佩的视线中,雒洵夹起块灵兽肉放入口中,腮帮子一鼓一鼓,面色平静地嚼了几下。 “好吃!” 众人惊惧的目光又转为惊奇。 瞧着雒洵吃得香甜的模样,易千澜和玄持光对视一眼,也夹了食物放入口中。他们倒要看看,这从未下过厨的小师弟究竟有多么深藏不露。 易千澜:“噗——” 玄持光:“咳咳咳!” 凌霜铭冷眼看看面色青紫不定,一顿干呕的师兄们,再低头看看埋头扒饭的雒洵,不免又对这个徒弟生出几分满意。 “徒儿,可还吃得习惯?”他揉揉雒洵毛茸茸的小脑袋,柔声问。 雒洵朝易千澜的方向瞟一眼,用稚嫩的语调回答:“师尊做的饭雒洵最喜欢了!” 呵,老怪物,不懂欣赏师尊的厨艺,就这还敢说自己关心师尊! 易千澜隐约间觉得,自己似乎又在黄毛小儿那里吃了个哑巴亏。郁闷到想吐血,只好战略性端起茶杯,撇开话题:“持光,先说要紧事,你刚才推测出什么?” 玄持光正兀自偷笑,但大师兄抛来求救信号,也不好拂了面子。 于是他清清嗓,面色重归冷肃:“当年星奕祖师留下阵法时,已是踏虚后期,三界内第一人。想破他的衍算阵术,除非修为高出祖师,否则绝无可能。” 凌霜铭又联想到山脚下那令他感到不安的邪物,肯定道:“你是指,第十层的东西跑出来了。” 当啷一声脆响,上好的玉杯自易千澜手中脱落,摔在青砖上,砸得四分五裂。 “不妙,速启护山大阵,即日起任何人不得进出玉清山!” 第10章 易千澜本是想看看自家师弟在雪峰上能否住得惯,但被雒洵和玄持光先后搅合了一通,人是没有好好看望到,麻烦倒一桩比一桩大。 听说第十层很可能出了问题,他也没心思逗留,只匆匆叮嘱凌霜铭,有需要尽管向太初峰提,便架起飞剑化作流光匆匆走了。 玄持光则老神在在地坐在桌旁品茗,动作优雅矜持,看起来丝毫没有动身的打算。 雒洵喝完一碗汤,非常有眼力地帮桌上两人添茶,瞥到玄持光时,小脸不着痕迹地皱了一下。 这师伯怎么还赖着不走,没看到师尊满脸都写着不耐烦吗? 玄持光从雒洵手中接过新斟的茶水,却只是拈着杯沿放在一旁,目光偏向正阖眸养神的凌霜铭:“小师弟,我此番前来还有话想说,可否请旁人先回避?” 凌霜铭闻言,挥手示意雒洵退下,待庭院内空下来,才缓缓抬起羽睫等着玄持光说话。 他倒是记得,这看起来没个正经的三师兄,曾在原主过世前说了句极其晦涩的谶言。纵使魂灭,深刻印象仍留在这具身体里。 现在又见到玄持光这罕见的凝重神情,那句话便立刻映现于识海中—— “昨夜观师弟命宫,辰星先至而瑞星随之,实乃煞星冲宫,横死之相。” 凌霜铭沉思之际,玄持光已搁下杯盏起身,绕着他踱了几圈,最后停在正前方。 星眸沉沉,像一把尖刀往凌霜铭皮肉里刻,好似要看穿这身皮相下每一寸血肉骨髓。 “小师弟,师兄有一疑惑,百思不得其解,不知能否发问?” 凌霜铭抬眸与他对视,沉默少顷,忽尔弯起薄唇:“师兄请讲。” 他能察觉出,玄持光似乎对他有莫名的敌意,倒不如暂且瞧瞧,这人葫芦里卖什么药。 玄持光却怔了怔,从前他不是没有见这懦弱的师弟笑。但那略带讨好的笑意,与而今这处处透出冷意的笑一比,简直是完全换了个人。 现在的凌霜铭就似一棱剔透坚冰,莹润光泽隐去了锋利的棱角。叫人明知会被其刺伤,还要忍不住去探。 玄持光强迫自己凝起神,冷然谛视眼前熟悉又陌生的人:“你生来五星居绝地,绝不可能活到如今。若非观你吐息温热,生机未绝,且尚能忆事。为兄都要以为,是哪路邪祟夺了我师弟的道躯。” 凌霜铭自是没有漏过玄持光手心暗中聚敛的灵力,对方是真打算一旦发现自己并非小师弟,便要骤然发难的。 不过凌霜铭虽顶着个残破的身躯,修为也被玄持光这个元婴压了一头,神魂却是实打实的踏虚期。 若以神魂强提修为,只怕即便化神期来了,都只能落得个陨落的下场。 因此对于玄持光这番威胁,他丝毫没有惧色:“依师兄之见,霜铭现下如何?” 玄持光把那迫人的气势一收,展开折扇笑道:“不知你这人是走了什么好运,如今煞星移位,这条小命算是保住啦!不过你命星极微,怕是所念所想皆无法实现,抱憾终身之事时常有之。唉,倒也是个苦命人。” 若换了常人,只怕此刻已将玄持光摁在地上一顿拳打脚踢了。 纵使心如止水似凌霜铭,眸光都不由凝了层冰霜,不善地上下扫视玄持光。看样子正在纠结,是将这嘴欠的人百刀千剐,还是千刀万剐。 偏偏当事人还一副无辜至极的神情,好像自己方才说的,是世间最美妙绝伦的祝福:“诶呀师弟你瞧,夜观星象耗损了我许多修为,如何保全落星渊那些守阵弟子?你的龙芝生骨丹借我几瓶,我知你近日才练了一炉,如今正是派上用场的时候。” “师兄,霜铭不介意让你现在就主星冲煞,横死当场。” 凌霜铭冷冷一笑,却还是从戒中取出个小瓶子,丢垃圾似的随手一掷。 玉瓶覆了层剑气,如利剑般划过玄持光那张好看的脸颊,毫不客气地擦出道血痕。 得了这有价难求的救命丹药,玄持光倒也没有计较俊脸被伤,笑吟吟地滚了。 真是人至贱则无敌,凌霜铭彻底服了玄持光厚脸皮的德行。 送走两位不省心的师兄,好不容易养回来的那点力气总算被消耗一空,眼皮子渐渐变得重逾千斤。 凌霜铭浑浑噩噩地起身,想要去寝殿歇息,身体却失去了控制,轻飘飘地跌了回去。 风雪不知何时又绸密几分,硕雪联翩飞洒,很快在人身上掩了层薄薄的雪衣。寒气沁入骨髓,将神识冻得一片模糊。 他潜意识中明白,绝不能放任自己在此处睡过去,但头脑被困顿蒙蔽着,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开。 雒洵捧着一尾雪白的狐裘赶来时,便是看到这一幕。 凌霜铭半伏在白玉桌上,柔顺的乌发洒落在莹雪间,如漆墨在宣纸上晕染开肆意的线条。还有几缕则垂在身后,勾勒出瘦削的背,和不堪一握的腰身。 他半梦半醒时,素日里拒人千里之外的气场便荡然无存,空余一身软绵绵的慵懒,教人忍不住想要去揉搓。 雒洵迟疑一下,上前小声唤了句:“师尊。” 只见那张比雪还素净的脸上,两尾轻挑着雪屑的鸦羽微微颤动几下。 “何事?”凌霜铭困极了,听到雒洵的声音,本能地想要回应,说出口时却不自觉地带了几分绵软,与他清醒时冷冽的声线截然不同。 正挣扎着竭力抬起眼帘,身上忽然被什么温暖的东西裹住,凌霜铭这才惊醒过来。 视线扫过自己身上随动作滑落在臂弯里的披风,又转向满脸担忧的小童,凌霜铭混沌的意识重新运转起来。 这似乎是雒洵第一次主动向他示好。 他裹紧狐裘,拨开雒洵探向他额头的手:“无需担心,不过是一时感到乏力罢了。” 雒洵眼底闪过失落,但眸光很快又焦急地落在凌霜铭身上,怯生生地说:“师尊骗人,您脸色好差。娘亲离开前,也是这样没精打采的。” 凌霜铭愣了一下,随后反应过来,似雒洵这样孤身流落的幼童,双亲必是遭遇了变故。 对上小童纯净澄澈的眼眸,他鬼使神差地伸手,揉了揉雒洵的乱发,安抚道:“真的无事,我……为师一直在这里,不会离开的。” 雒洵用力点点头,扯出个不太熟练的笑来:“那雒洵也一直跟着师尊,师尊不要赶我走好不好?” 看易千澜的态度,事到如今,还真不好再将雒洵安排至别处。 凌霜铭思虑良久,郑重道:“好。” 这声应允刚落,他的衣摆忽然被扯了一下。 凌霜铭低头,只见雒洵苍白的小脸上飞起两抹绯红,两只小手紧紧攥着他的衣衫,似瞽者抓住了无尽暗夜中唯一的光。 与那满是孺慕,湿漉漉的眼眸对视片刻,凌霜铭有些别扭地望向别处,生硬地转移了话题:“咳,你方才寻我,想必还有其他事?” 雒洵犹豫道:“弟子刚才在书斋内寻到本书却不会读,不知师尊可否教弟子习字?” 凌霜铭随口问:“你想看何书?” 于是雒洵便一五一十地将封面比划给凌霜铭。 “芷兰经?”凌霜铭读懂他的手势后,神色古怪起来,“这是记载灵药之书,你小小年纪,看这个做什么?”不过转念一想,或许是灵草的图案吸引了孩子,若真感兴趣,拿来开蒙倒也可以,“你想看,听雨和画岸俱能教你。” 一瞬间,凌霜铭仿佛看到雒洵头上耸立的毛发都耷拉下来。 “他们对雒洵都好凶,雒洵不喜欢他们教。” 凌霜铭:“……” 若他记得不错,雒洵日后可是个屠尽三界的狠角色,原来幼年时心灵如此脆弱的吗? 他想低头训斥几句,冷不防触碰到那对可怜兮兮的大眼睛,严厉的话说出口便转了个弯儿:“为师累了,今天只念一段。” 书室里,案头鎏金香炉内燃起松香,山峦似的缝隙间袅袅升烟。 凌霜铭依旧裹着狐裘,倚在软榻上,捧着芷兰经一字一顿念给雒洵听。 雒洵在床沿正襟危坐,视线绕着自家师尊剔透的指尖打转,又落在那一片白绒墨发映衬下,格外白皙细腻的脸颊上。 他依稀记得,自己的母后亦是如琉璃灯盏般好看,只是自他记事以来,母后一直躺在床上不停地咳着。 在某个严寒的冬日,肃杀的雪为整个天地戴上银装后,他就再没看到母后了。 刚才听易千澜说,凌霜铭也是带着重伤的,难怪面色与母后那般相似。 而这随时会消融的人,却总是牢牢地将他护在身后。 他的师尊凌霜铭。或许与旁人是不同的。 凌霜铭尚没有察觉雒洵的异样,他读完一段,拿过床边小案上的茶水润润喉,问道:“可还有不懂的地方?” 雒洵正神游天外,乍然听凌霜铭提问,才惊觉自己似乎全在盯着凌霜铭发呆,书竟是只字没有看进去。 他结结巴巴答道:“师、师尊,弟子听了一遍,还是记不住读音……” 凌霜铭皱皱眉,这孩子早上还能过目不忘,怎么吃过饭后反而愚钝起来? 不过他也没有多想,又重新带着雒洵逐字逐句细读。 这次雒洵倒是学得极快,不出片刻便将经文背诵出来。 流利地背完一遍,迟迟等不到凌霜铭的点评,雒洵抬头看去,却见自家师尊已垂下眼帘,陷入沉沉昏睡。 静谧的睡颜,像股暖流直淌在心底。 雒洵轻手轻脚地为凌霜铭加了层薄被,带着书卷退出了寝殿。 然而,前脚刚迈出殿门,耳畔忽然传来声如细丝的呢喃。 “雒洵,过来——” 是师尊? 雒洵回头看去,却见凌霜铭仍旧一动不动地躺在榻上,不似有苏醒迹象。 那声音得不到雒洵的回应,愈发焦急起来,一声比一声清晰。 “时候到了,雒洵。” “我一直在此地等你,过来。” …… 是先前在山脚下听到的声音! 雒洵猛然意识到不对,正欲缩回殿内,一阵寒流忽然攀上脊背,直入后心。 他的眼眸霎时化作一汪死水,面容呆滞地朝极北方行去。 “好……这就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鸭,为了胡诌得像个样子,咕咕翻了一百多页《星学大成》,是不是有点神棍的味道了。QAQ 第11章 十渊寒狱外,封印大阵浮沉于万仞深渊之上,如星河明灭不定。 守阵弟子们源源不断将自身灵力注入阵眼内,不少人冷汗涔涔、身形摇晃,显然已到了极限。 好在很快有弟子自渊内出来,自发地替了班。 这些撤换下的弟子们也不修整,而是马不停蹄地列队,打算进入禁地内继续找寻大阵漏洞。 忽然,所有弟子都若有所感,齐齐停下手头动作往上空望去。 只见云海上不知何时浮现了数道身影,衣袍繁复,仙袂当风。每个人的气息都深不可测,让人望之而心生崇敬。 药仙谷的林萧刚闭关出来便被师门抓了壮丁,此时正站在护阵的队列中。 瞧见旁人都惊奇地朝天空看去,他也随众看了一眼,喜道:“化神期修士方能不借助灵剑御风而行,是众位师叔伯出关了!” 他身旁的弟子均松了口气:“有如此多的宗师赶来,禁地应该能保住了。” 而云海间那数名宗师却神色紧绷,翘首望着站在最前方的修者,等候指令下达。 那人眉目清雅,苍发玉冠,一袭素色道袍外摆以繁密金线勾勒出太极徽志,鹤羽大氅翩然翻飞,恍若九天仙人临凡,正是玉清派本代掌教御清尘。 被众位修者目光凝视,御清尘只是一手按着灵剑,垂眸查看下方大阵情况,并不着急率众入内。 此时,天际又飞来几缕灵剑光流。 易千澜、玄持光、沈初云,并一名元婴期的修者飞驰电掣地赶来。 沈初云修为尚弱,勉强跟上众位师兄的速度,自是有些力不从心。正煞白着一张清丽的脸,气喘吁吁地在御清尘面前站定。 御清尘终于将目光自大阵上收回,关切地看眼这最小的徒弟。 易千澜在飞剑上行个弟子礼:“师尊,千澜按您的嘱托,发了传音符给二师弟,想必他已在动身寻访各位祖师。” “嗯,我与众位师弟进入禁地后,你率持光等人守在阵外。任何人擅自进出,不论妖魔格杀勿论。如我等遭遇不测,便请云游在外的众位祖师主持派内事务。”说罢,御清尘在人群间扫视一圈,细眉不着痕迹地皱了皱,“凌霜铭呢?” 沈初云担忧道:“四师兄将养了数日,身子似乎还是不大爽利,就由我代师兄守在此处罢。初云虽然修为薄弱,但跟随师兄学了数日丹术,想必能够应付得来。” 眼见自家师尊的眉头间横了道淡淡的细纹,易千澜赶忙朝沈初云使眼色,示意他别再说了。 但还是晚了一步,化神宗师中,有人听得连连摇头,隐约传出些细碎的议论。 “这金丹长老怎会如此娇生惯养?” “早听凌师侄见死不救,原来并非谣传。” “掌门亲传弟子,如此懒散。” …… 御清尘依旧神色淡然,双眸却覆上寒意,也不知将这些话听进去多少。 “玉清派不养无用之人,待此间事了,叫他来太初峰见我。” 说罢,他冷然一拂袖袍,带领宗师们化作流光,纵身投向大阵下方的深渊内。 见人都走了,玄持光用折扇敲了敲易千澜的臂弯,呵呵笑道:“新来的师弟倒是伶俐。” 易千澜对这些师弟头疼极了,不由揉揉额角,叹了口气并不想搭话。紧接着,他像是发现了什么,神色一凛:“不对,渊内那些妖物怎么没了动静。” 沈初云奇道:“消停些有什么不好……” 玄持光闻言,笑意却淡了下去:“后半日逃逸出阵的凶兽确实锐减不少,只怕在憋大动作。但愿是你我想多了。” 如同回应玄持光所说,西边最后一点红日投入云海中,取而代之的是一轮孤月悬挂当空。 银辉寂然,洒在星辰大阵中。渊下却依旧被浓墨般的黑遮盖着,泻不进半点光,也不知有多少不详之物正在阴晦中蛰伏。 试剑峰上,纷扰交错的雪不知何时停了,只有山岚还在松海竹林间穿梭,间或发出飒飒涛声。 忽然,山道石阶上传来一阵呼喊,打破此间静谧。 听雨几个纵身,轻盈落在雒洵身前,张开双臂挡住去路:“雒小公子止步,现在下山太危险了!” 怎料雒洵只是失魂落魄地继续向前走,对听雨的喝止置若罔闻。 行至鹤童身前时,雒洵伸手一推。 只有炼气期的他,竟是硬生生将鹤童推得趔趄几步。 画岸紧随而来,正好撞上雒洵那一潭死水下杀气翻涌的双瞳。 他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大喝一声:“雒公子不太对劲,闪开!” 听雨闻声,也来不及思考,赶忙就地来个侧翻。 电光火石间,雒洵左手飞快掐出道诡异的法诀。 只听轰然一声撼天动地的爆响,听雨原先站着的地方竟凭空多出道深不见底的裂缝。 碎石飞走,漫天烟尘顷刻将人视线遮得模糊不清。 画岸摸索着将惊魂未定的听雨搀扶起来,后怕地远离了雒洵。 说来倒也奇怪,见鹤童不再阻拦,雒洵并未再释放那可怖的攻击,而是继续游魂似的,朝山下疾速掠去。 “看雒小公子的模样,像被人控制了。”画岸说,“我去追他,你赶紧告知峰主。” 听雨好不容易从惊吓中缓过神,一把拉住同伴:“来不及了,以小公子现在的身法,等你我来回走一趟,只怕人早就出了试剑峰。” “可就算你我一起上,也挡不住他古怪的招式……唔!”画岸急声说了一半,猝然顿住。 一缕碗口粗的诡异黑雾悄然攀上他的脚踝,轻轻一扯,将鹤童提至半空中。 听雨见状化作鹤身,欲上山去寻凌霜铭。 但那黑雾的动作更快,当即环住仙鹤细长的脖颈,稍作收紧,听雨便发出惨厉的鹤鸣。 眼见同伴的呼吸逐渐微弱下来,画岸焦急运使全身灵力至脚腕,可无论他如何用力,都无法挣脱雾锁。 画岸心中尽是绝望,他的修为也到了筑基后期,哪怕面对金丹修士都有一战之力。可在这黑雾面前,竟如同蜉蝣般不值一哂。 在此地作乱的邪祟,只怕已到了元婴境。 而此刻试剑峰上,修为最高的人便是金丹初期的峰主凌霜铭。 指望那病恹恹的峰主越阶而战,倒不如祈祷雾气不会顺带把峰主也宰了来得实在。 雾锁如有灵性,蟒蛇般攀上人的身躯,越是挣扎便缠得越紧。 画岸只觉五脏六腑都被生生拧碎,四肢不受控制地抽搐几下,亦委顿在空中彻底无法动掸了。 鹤童斑驳的视野内,只能看到青石阶尽头,那不知要延展至何处的茫茫玄色。 倏然,一道璨然剑光如星辰坠下,斩断厚重夜幕,转瞬落至山脚。 清越剑吟间,紧紧束缚着鹤童的黑雾竟应声溃散,重新游离在飘荡的风中。 凌霜铭手执沐雪剑轻盈地落在石阶上,紧皱着眉头,抬手挥出两道水灵气,化入瘫软在地的鹤童体内。 听雨的伤势并不重,得了凌霜铭灵气相助,马上便能站起身来:“峰主,这雾……” 凌霜铭却无甚耐心听完:“鬼雾是鬼修灵力所致,你二人留在峰上,今日之事不得走漏风声。”说罢他递给听雨两枚活血丹,重新御起灵剑,往雒洵消失的方向掠去。 鹤童面面相觑一阵,俱从彼此眼中看出了惊讶。 斩断雾锁就如砍瓜切菜,这当真是他们那弱柳扶风似的峰主? 诚然,凌霜铭并没有表现得那般轻松。 他急急循着黑雾残留的诡异灵气飞去,几乎将灵剑的速度驱使到了最快。 灵力在干枯的经脉间横冲直撞,血气不断涌上喉头,又被他紧咬牙关压了下去。 若有人在侧,便能看到凌霜铭那双清眸之上,正覆着层灵力组成的光流,似在观察虚空中什么常人无法得见之物。 在凌霜铭的视线内,那奇诡黑雾如擦去了朦胧雾气,只剩下两股缠绕在一起,清晰可见的灵流——黑色的魔气间,掺杂了清圣至极的辰光。 凌霜铭心下一怔,若记得没错,这圣光他在上一世渡仙劫时见过,是天界独有的灵力。 这根本不是什么鬼修,而是入了魔的仙神。 这半魔半仙之人为何要掳走雒洵,莫非是与雒洵的血脉有关? 而追至此处,在浓重的夜色中,已能遥遥望到落星峰陡峭的山脊。 再往下追,便是落星渊里的十渊寒狱了。 凌霜铭心中隐隐有些不安,也顾不得肺腑间肆虐的内伤,又将飞剑的速度拔高一筹。 好在黑雾的速度虽快,却要带着雒洵这个炼气期的拖油瓶,因此到底不及全力催动灵力,又轻装上阵的凌霜铭。 凌霜铭赶到时,雒洵正欲进入落星峰结界外围。 他当即压下剑柄,恢弘剑光如惊涛骇浪,横亘于山前,彻底止住了雒洵的脚步。 小童的眼眸内已完全被嗜血赤光覆盖,魔息与圣气正不断自他体内溢出。周身气息驳杂交错,紊乱不堪,竟有爆体迹象。 见凌霜铭似羽仙鹤般纵身落下,持剑挡住去路,雒洵无神的双眸忽地有了焦距。 他嘴角微勾,露出抹阴冷笑意:“沐雪仙尊,睽违数年,你越发狼狈了。” 凌霜铭冷然睨视着他,流转在剑刃上的水灵气随主人心念变化,被砭骨寒气寸寸凝成锐利的冰棱。 “你怎知我前世名号?” 闷热的夏夜,空中却飘起氤氲飞雪,带着锋利剑意扑打在人身上。 “雒洵”体外很快撑起一道护体灵力,将直往人经脉中侵去的雪花阻挡在外。 他的视线扫过凌霜铭煞白面色,落在唇角处隐隐溢出的一点梅红上。 任谁来瞧,都能立时判断出,此人已是强弩之末了。 他哂笑出声:“将死之人,何必多问。现在让开,本尊赐你全尸。” 凌霜铭冷然一笑,纤长手指拂过唇畔,利落地拭去血痕:“区区堕仙,离开吾徒身躯,可保元神不散。”说罢,掌中之剑灵光大盛。 他手掐剑诀,漫天星光竟汇如急湍,自天穹奔流而下,悍然迎上神秘人直袭胸口的灵力爆流。 清圣雪气与驳杂的魔息狠狠撞击在一起,又轰然爆开。可怖的余劲化作飓风,横扫四野。 对阵的两人各自闷哼一声,身形不受控制地倒退几步。 凌霜铭默默咽下口中血沫,执剑的手慢慢收紧,眸间神色不由凝重几分。 作者有话要说: 师尊终于上了大号,掌声恭喜他成功步上每个师尊都会走的道路!(bushi) 第12章 这堕仙的实力竟已到了元婴后期。 凌霜铭薄唇轻抿,神色难得慎重起来。 以他如今的状况,若再释放三成魂力,倒也能与之一战。可这具身体的经脉本就濒临碎裂,怎能再容纳更多灵气? 但“雒洵”那边的情况似乎也不容乐观—— 小童被1操1控了许久,细嫩的皮肤早就爬满血色细纹,看起来颇为触目惊心,似乎随时都会因堕仙庞大的元神威压爆体而亡。 不知为何,见到此景,凌霜铭心情愈加焦炙。 一股仿佛久远前便刻入骨中的绝望漫上心头,直教人喘不上气。 凌霜铭伸手按在心口上,尽力平复汹涌的心绪。 但识海中,仿佛有道声音在大声疾呼,似杜鹃啼血,带着无可奈何的哀怨,掺了足以令人肝肠寸断的悲痛。 ——救下他,否则日后定会追悔莫及! 可他与这孩子相遇,不过短暂的两三日,这撼动神魂的情绪又是从何而来? 不待想明自己的心意,凌霜铭已不由自主地催动元神。在强大的魂识调动下,天地灵力自发向他单薄的身躯汇聚过来。 伴随着经脉寸裂的剧痛,飘洒在天宇间的飞雪更添几分肃杀,裹挟了清圣灵气,直欲涤净世间一切魔氛。 佛系了很久的系统几乎在识海内一跳三尺高。 它早就习惯了自家宿主的任性,可它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什么都不会放在心上的宿主,居然有为人杀红眼的一天。 若它有实体,此刻只怕要吓掉了下巴:「宿主,我的好哥哥,好仙长,你冷静一点!我们的任务只是走剧情,没必要为了一个反派拼命啊!而且按照剧情,这里他并不会死!算我求您了,让他自生自灭去吧。」 凌霜铭早就总结了规律,不照系统的提议走,或许日后不会死得太惨,可若依系统的建议行事,事情绝对会往更糟糕的深渊滑去。 于是他更笃定了将人救下的想法,剑决一凝,万千剑流应召而动,直锁“雒洵”周身而去。 堕仙仿佛早就料到凌霜铭的举动,见状只是嗤笑一声,抬手幻出柄通体赤红的长剑。剑花挽动间,周遭魔气自动汇集,形成密不透风的剑网,将凌霜铭逼人剑气格挡下来。 若有他人在场,只怕早已引发了骚动——世所罕见的剑心境大宗师,竟一次性出现了两位! 探清彼此实力后,两人招式不再保留。剑决运化万千法光,如游龙般在云间碰撞。 凌霜铭和堕仙的身影几乎化作两道残影,只在寒芒闪过的瞬间偶尔惊鸿一现。 但本该是势均力敌的局面,凌霜铭额上却渗出一层冷汗。 他很清楚,此战必须速战速决。 且不谈雒洵还能撑多久,镇守在落星渊的玉清派高手很快便会注意到这边的动静,到时雒洵这幅浑身魔气的凶神模样若是被人看到,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将雒洵从玉清派手中保下。 可越是焦急,反而越无从下手。 堕仙早就窥破了凌霜铭的想法,每当凌霜铭长剑挥至,非但不躲,还故意露出破绽,朝剑锋上撞去。 凌霜铭一时竟被逼得有些束手无措,他无法对雒洵出剑。 杀了雒洵,心魔就无法除去,飞升自然也就无望了。 与凌霜铭的处处保留相对,“雒洵”则仗着身负免死金牌,剑招狠厉非常,每一式都朝凌霜铭要害而来。 久攻不下,凌霜铭早就没了多余的力气去压制伤势,只觉心口如被利刃搅拌,呼吸间都带了血气。 霁蓝冰眸渐渐泛上迷离之色,他紧咬牙关勉力支撑着,不知几次险险避开堕仙刁钻刺向胸口的剑气,心中所想却是另一件事。 这样下去,惊动落星渊众人只是迟早之事。 再次挑开堕仙劈来的剑锋,凌霜铭以掌风将其推出几丈之外,自己却摇晃一下,差点自虚空中跌落。 他偏着头,忍不住咳嗽起来。 滚烫的血终于自喉管中呛出,在惨白的唇瓣上晕染开一抹殷红。 “雒洵”的攻势忽然不自然地顿了顿,剑刃上吞吐的魔气被他收敛,轻轻挑起凌霜铭鬓边垂下的一缕墨发:“当年仙尊剑挽狂澜,是何等英姿。而今本尊只要动动手指,就能掐断仙尊的脖子,真是令人唏嘘。” 凌霜铭抬眸,被血浸染的嘴角挑起一抹略带嘲讽的微笑。 像带刺的琉璃碎片,美得惊心动魄。 堕仙眼眸紧缩一瞬,飞身向后退去,堪堪躲过那对几乎要贴上他眉心的剑指。 凌霜铭修长的手指裹挟了魂力,本想借机侵入雒洵识海。见一击不中,立刻换了招式,转而点向其周身要穴。 “想夺回躯体,仙尊还在做梦?”堕仙怒不可遏,抬手与凌霜铭对了一掌。 肆虐的灵力以二人为中心爆开,霎时天摇地动,法光将半边夜幕照得亮如白昼。 对掌的双方则同时被震退数百米远。 凌霜铭踉踉跄跄撞在山石上,捂着唇撕心裂肺地咳了一阵,鲜血自指缝中汩汩流出,气息随之委顿下来。 闹出这样的响动,即便落星渊里那群人都是聋子,也该有所察觉了。 可凌霜铭却已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他毫不怀疑,只要此刻阖上眼,自己便会立时昏死过去。 但想到雒洵的性命,他还是以剑拄地,摇摇晃晃地起身,紧锁堕仙的双瞳闪过一抹决绝。 那堕仙和凌霜铭拼功力,同样没有讨到多少便宜,正暗自稳定元神。 却不料看起来已是奄奄一息的人,忽然轻喝一声,剑指直朝他眉心攻来。他吃了一惊,条件反射地挥剑朝那人心口刺去。 凌霜铭却毫不畏惧吞吐着魔息的剑锋,径直用胸膛朝迎了上来。 竟是抱着身死的决心,要将堕仙从雒洵识海中赶出。 堕仙含糊地发出声咒骂,情急之下倒转剑身,以剑柄重重击上凌霜铭心口。 带有毁天灭地之威的魔息贯入那单薄的身躯,凌霜铭眉头紧蹙,痛哼一声,呕出一大口血来。 与此同时,剑指点上雒洵眉心,温润的神魂之力源源不断注入识海内。 溅洒在雒洵脸上的血滴似乎与魂力起了共鸣,忽然发出刺目的光辉,将二人笼罩在内。 短暂的失神过后,小童的视线已恢复了澄澈。 雒洵好不容易挣脱了堕仙控制,甫一睁眼却见他的师尊双眼紧阖,唇角不断淌着鲜血,整个人像是被抽去筋骨,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师尊!”他赶忙伸出双臂去接,但孩童的身量实在太小了,反被凌霜铭压得一起跌坐在地。 察觉到怀抱中的人身体竟没有丝毫温度,冷得宛如试剑峰顶上为霜雪深埋的万年寒冰,雒洵双手不由抖了起来。 他想起了他的母后,以及那些死去的族人。 人一旦彻底冷下去,便再也见不到了。 恐惧如严寒澈骨的潮水漫上心头,雒洵像溺水之人,只能无意识地抓紧凌霜铭的衣袖,任凭神识卷入名为绝望的深海中。 “师尊,师尊醒醒……你不是说要弟子把经书背给你听吗,当时你睡着了,弟子还没来得及背……” 他用近乎无情的语调,轻轻呢喃着,但温热的泪水却渐渐模糊了眼睛。 微微一眨眼,豆大泪珠便连着线滚落下来,有的打在凌霜铭苍白得有些发青的脸颊上,有的则挂在那长长的羽睫上。 但沉睡的人依旧平静地躺着,给不了半点回应。 像露水沉入深潭,惊不起半点涟漪。 落星渊内,守阵的弟子们诧异地抬起头,朝山外那忽明忽暗的远天看去。 易千澜等人正盘坐在阵眼上方,密切关注着阵内邪物动向,察觉到动静,也齐齐停下手头动作。 “大师兄,渊外有人在斗法?”玄持光收回注入阵眼的灵力,却并不像他人那般好奇眺望,只是微微抬起眼眸,笑道,“是否要我前去查看?” 易千澜尚未答话,坐在玄持光身旁的陌生修士已抱着剑轻哼一声:“你何时这般喜欢揽事了?” 奇怪的是,玄持光听了此人的话,并没有像平时那般插科打诨。而是微微一笑,当真撩起衣摆坐下,继续照看阵眼了。 易千澜把两人的小动作看在眼里,面无表情道:“那是元婴期才能拥有的威力,你留下顾好大阵,我去查探情况。” 玄持光虽为元婴初期,但他主攻阵法演算,剑术却有些荒废。若论实战,反倒是易千澜这金丹后期的剑修更胜一筹,因此他的话众人均无异议。 这时,那神秘修士起身:“我随你同去。” 此人也是元婴初期,只是碍于他并非玉清派门人,易千澜不敢随意劳烦。如今听他自告奋勇,自然点头应允:“也好,多谢陌林道友相助。” 可当二人赶到山外,却只看到遍地被灵力轰出来的坑洞。现场空留一片狼藉,哪里还能看到半个人影。 易千澜的脸色顿时有些难看——砸了场子就走,岂有这个道理。 他又细细感知一番 ,发现此地还有少许灵气残留,或许人还未走远。 便皱着眉,借助灵力喊道:“敢问是何方前辈来我玉清山地界,小辈玉清派执剑长老易千澜,恳请前辈现身一见!” 喊话随灵力流动,响彻在山野间,但除了风卷叶落,山鸟惊飞,仍旧没有得到丝毫回应。 陌林控制着飞剑落至一处坑洼前,伸手抓来一股残留的气息,过了半晌说:“这里留有两道不同的灵力,一道应是人族修者发出,另一道像魔修。” 易千澜提议:“不如你我兵分两路,我去追魔修……” 陌林按了按剑柄,一字一顿地打断易千澜的话:“我去。” 易千澜没有漏过这元婴修者一闪而过的杀意。 他忽然想起,眼前这云华门首徒陌林,平生最恨魔修。 修魔者一旦被陌林发现踪迹,哪怕中间路途隔了千山万水,他都会不远千里,跋山涉水赶去将人诛杀。 “就依你。”易千澜不欲与这疯子纠缠,改口道。 待陌林走远,他才疑惑地松开攥在手心里的一缕水灵气,任那微弱的霁蓝幽光缓缓散归天地。 这灵气波动,为何与凌霜铭的如此相似? 可这位小师弟是他看着长大的,哪有那么大能耐,将落星山脚下掀个底朝天? 恰在此时,他听到不远处的竹林间,传出道像是压抑了很久,声音极低的虚弱咳嗽。 “什么人!”易千澜警惕地横剑在前,飞身朝声源掠去。 作者有话要说: 第13章 混沌无光的诡境里,一身清寒白衣的人茫然独行着。 他双眸黯淡无神,只是顺着在漆黑中蜿蜒铺开的道路靡靡行迈,也不知将要去往何方。 就这般慢悠悠地游荡了许久,脸颊上忽然有了湿意。 像晚春夜雨,带着轻柔温度点在人眉梢上,鼻梁间。 凌霜铭神志倏然清醒过来,诧异地拂去不断滴落的晶莹水珠。 广袤无垠的识海里,从不分昼夜,更遑论四季,怎会有落雨? 这时他视线所及之处,浓重雾霭散去,一束清皎月光投射下来,映出银辉下覆雪竹林,和林间一大一小两道人影。 他下意识地向光亮望去,只见那瘦削颀长的青年青衫摇曳,面容竟与自己有九成相似。 但与他病恹恹的模样全然不同,那人手执长剑,行动间尽是清雅风骨,且眼梢还带着他绝不会有的温柔笑意。 待凌霜铭行至两人附近的雪竹下站定,此人正俯下身,轻轻揉了揉小童的脑袋,又在那稚嫩的鼻头上弹了一下。 “阿洵,这套北冥剑诀乃是为师自创,与本门武功心法不同。我演示一遍,你且看好。” 这声轻笑和着清爽夜风,沁人心脾,凌霜铭听得不禁有些恍惚。 若后来没有发生那些事,他应当也如幻境展示得这般,可随心而笑吧。 但“那些事”究竟是指什么,为何他半点儿都想不起来? 这般想着,竟引得神魂传来阵阵剧痛。凌霜铭眼前泛起黑斑,头痛欲裂,只好强迫自己停下回忆。 而不远处那对师徒已抽出剑来,流月倒映在剑刃上,令人看不清剑身的模样。但那剑路轻盈灵动,如拂过九霄的长风,万象皆包罗其中。 被唤作阿洵的小童则跟在自家师父后面,依葫芦画瓢地比划着,倒也学得几成形似。 偶然一个转身,凌霜铭对上小童狭长的眼睛。熟悉的幽潭下,有魔气暗中翻涌,果然是雒洵的样貌。 溶溶雪月下,青衣人露出欣慰的笑容,握上小徒弟的双臂,自然地将人环着,为其指点动作中不到位之处。 凌霜铭则有些出神,方才他们使的剑式,正是玉清派世代相传的青冥剑诀。可青衣人分明说,这是他自创的剑法。 他和玉清派究竟有什么渊源?既有剑法这层联系,又为何对这个门派从无印象? “阿洵,你很聪慧,为师在你这个年纪时,起手式都要练习数遍。”那头青衣人似是对徒弟的表现十分满意,柔声道,“若勤加练□□有一日你的仙术修为可将魔体压下,届时……” 一直安静的小童忽然仰起头:“师尊,弟子只怕那天到来以前,会亲手杀了您。” 凌霜铭与青衣人皆听得一怔。 沉默了好半晌,青衣人半蹲下身,将小童揽进怀中,嗓音有些发涩却尽是毅然:“有师尊在,此事断不会发生,你无需害怕。” 不足半人高的小团子轻轻吸了下鼻子,抱紧了自家师尊的细腰。 凌霜铭的视线却紧紧锁在那只稚嫩的小手上,小童粉糯的指头正捏着青衣人的衣褶,像只乖顺的小兽依偎在师长怀中。 而再过若干年,这双手将会生出利爪,洞穿他的胸膛,剖出颗伤痕累累的心脏来。 足以令人昏厥的剧痛忽然袭上心口,眼前的景物霎时如石子投入静湖,惊起紊乱波纹,再难看清其貌。 凌霜铭眉头紧颦,冷汗涔涔打湿两鬓青丝,掐在胸膛上的手青筋直跳,指尖几乎要划破衣衫扎进皮肤里去。 浑身力气随之被抽空,他软倒在冰冷的雪地里,放任身体余温慢慢流逝。 好疼。 心脏像是被人狠狠撕开,又粗鲁地把碎片揉作一团。 只是微微咽口气,心脉间都似有数万把匕首绞动。这般痛楚,竟比上回做过的梦境还要真实百倍。 能立时死去,倒成了奢望。 不知被反复倾轧折磨了多久,或许只有一息,又像过了漫长的百年。凌霜铭眼前终于有了光亮,有什么温暖的物事正传来柔和的温度,慢慢捂暖他冰冷的手足。 胸前仍像有千钧巨石积压着,喘息尚有些艰难。四肢百骸间更充斥着未曾散去的酸痛,叫他连动动手指的力道都使不出来。 雒洵已在寝殿内守了三日,方才趴在凌霜铭床边小憩片刻,正欲起身去挑亮矮方几上的书灯,忽见那无力地垂在被褥之上,骨节苍白分明的手轻轻颤了一下。 他立时丢下手中捻子,屏息朝榻上之人看去。 凌霜铭依旧沉沉昏睡着,细密羽睫在白玉似的脸颊上投下一片灯影。 雒洵小脸上再难掩饰失落,他虽年幼却已对生死变得麻木,可如今得而复失,竟远比一无所有更磨人。 那时凌霜铭驱走堕仙,明明已伤重难支,仍凭着本能护他不被随后赶来的修士们发觉。 幸好来人是易千澜,否则若是被另一个凶神恶煞的家伙找到,他也不敢想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但或许没有他,师尊也不会躺在病榻上,生死未卜。 “师尊,您不是说过,要一直陪着弟子?”他满心恐惧,又委屈难言,惶恐地握住凌霜铭冰冷的手,却怎么也不能将之捂热,不觉带上了哭腔,“师尊再不醒来,弟子就当您是个大骗子。” 恰此时,那长睫又扇动几下,终于徐徐抬起。 雒洵刚掉了几滴金豆,见人清醒了,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小嘴直往上弯,眼眸却还低垂着,啪嗒啪嗒淌眼泪,又哭又笑的样子竟有些滑稽。 但他哪里有暇顾及自己的神情,只能拼命揉眼睛,嘴里不住地喊着:“师尊!” 那对雾隐冰湖似的霁蓝眸子,便在这一声声叫魂似的呼唤中散去薄雾,涣散的神光聚集起来。 凌霜铭刚从浑噩中醒来,眼见小徒弟哭得稀里哗啦,想抬手帮其拭泪,却是有心无力。 只能恹恹地躺着,声若游丝地安慰道:“哭哭啼啼像什么模样,为师无事。” 师尊果然惯会骗人。 雒洵黑了一张嫩脸,观睄着凌霜铭迟缓的动作,内心无由来地一阵烦躁。 凌霜铭正撑着身子靠在床头上,一眼瞥见雒洵的神情,动作顿了顿。 小徒弟现下这般神色,与梦境中何其相似。 胸前烦闷骤然放大数倍,凌霜铭压下喉头的一口腥甜,厌倦地阖上眼眸,不愿再看这小祖宗一眼。 见自家师尊的面色陡然增了几分憔悴,雒洵也顾不得心里那点不明的小脾气,束手无措地抱上凌霜铭一只胳膊,哽咽道:“师尊您哪里不舒服吗,是弟子惹师尊不愉快了吗?” 师尊哪里都不舒服。 凌霜铭紧攥着衣襟,勉力忍住心脉传来的阵痛,喉头费力地滚动,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至过于低哑:“出去。” 他目前真的不想再看到雒洵的面孔,但另一方面,心下又清楚得很,梦境到底是虚幻一场,自己不该因此迁怒于雒洵,因此也不愿看小徒弟为自己的伤势担心忧虑。 被师尊下了逐客令,雒洵擦擦湿漉漉的脸蛋,踟蹰一番,还是撅起嘴哒哒跑出去了。 听到脚步声消失,凌霜铭才抄起搁在一旁小案上的帕子,捂在唇上一声接一声地咳了起来。 这次伤势发作非比往日,他只觉五脏六腑都要被自己呕出来。待眼前晕眩好转些,那雪白的帕子早被血染得一塌糊涂。 凌霜铭苦笑一声,本想在试剑峰上安心养伤,然后继续追寻成仙至道。而今和堕仙一战,强运灵力摧折了心脉,他的心气已开始衰弱了,这登仙之路竟越来越坎坷难行。 这时,寝殿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雒洵去而复返。 “师尊,弟子之前熬了汤药。”他手上端了一个白玉小碗,小心翼翼地捧到凌霜铭榻前,“弟子知道师尊烦我,但您的身体……” 凌霜铭不动声色地将被血污过的帕子藏在袖中,看一眼黑黝黝的药汤,意外道:“你何时学会制药的?” 雒洵眼中红芒一掠而过:“先前师尊教弟子习字,讲过这几味药的药性,弟子便取以煎药。火是听雨帮忙生的。” 这药汤里共有四味灵草,均是用以温养经脉调和内伤之物,在上仙界十分常见且药性温和,试剑峰山麓上就长了不少。 以雒洵的天资,这么快就能学以致用,也不算奇怪。 凌霜铭轻笑一声,冰眸里不带丝毫温度:“阿洵的好意,为师岂可辜负?”说罢,他仰头将碗中药物一饮而尽。 雒洵死死盯着眼前人白皙秀颀的脖颈,瞳孔红得仿佛要滴下浓稠的血来。 玉石制成的小碗摔在地上,碎作一地冰屑。 凌霜铭无力地垂下眼帘侧倒在榻上,如瀑黑发自床边倾泻而下,有几缕散落在白玉间,在满地零碎中勾人思绪。 雒洵看了一阵,蹲下身将那发丝绕在自己指上,饶有兴致地把玩。 “仙尊修了这么多年的道,识人的眼力怎的就是不见长呢?” 他放开那缕发丝,转而抚上凌霜铭剔透的唇瓣,待压出几分血色后,才满意地移下。滑过冰雕玉琢的锁骨,最后轻轻放在胸口上。 感受到掌心下传来微弱但平稳的跳动,雒洵眼中玩味之色更甚:“不知如仙尊这般无情之人,心血是不是也冷得刺骨?” 他舌头舔过唇角,浑身散发着嗜血的暴戾之气。 现在他只需掌上微一用力,便可轻易将这捧玉雪捏个粉碎。 这么想着,那吞吐黑雾的指尖也确实随着心念,慢慢陷入脆弱的冰肌之下。 倏然,一只纤长的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那平日瞧起来细弱的手,竟如柄铁钳紧锢着他,叫他再难挖下半分,亦丝毫挣脱不得。 他诧异地低头,刚好对上一双如千年寒冰似的眼眸,无形剑意不知何时已锁定了他周身要穴。 凌霜铭自榻上徐缓起身,一把抽出插在自己心口的魔手。 “你既知我心冷如坚冰,便不该几次三番触我逆鳞。” 作者有话要说: 第14章 对于凌霜铭非但没有中招,反而将计就计制住他的命脉,“雒洵”一时有些意外。 随后他竟是好整以暇地抱臂站定,微笑着等待凌霜铭下一步动作。好似漂浮在他周身的并不是凌厉剑意,而是一阵和煦春风。 甚至有心思与凌霜铭打趣:“仙尊何时变得这般虚伪,市坊的戏班子没您本尊不看。”说着,他伸手在凌霜铭雪白的腕子上轻轻撩拨一下。 凌霜铭眼角一跳,像被脏东西触到般飞速抽手,话语中难掩嫌恶:“不想魂飞魄散,便安分些。你究竟是何人,几次夺舍雒洵,意欲何为?” 堕仙嗤笑一声:“我与仙尊乃是三世旧友,只是您忘心甚重,只怕说了也不记得。” 凌霜铭面色霜冷,省视堕仙的眸子更是没有任何温度,仿佛在看一件死物:“你当真不说?” “仙尊濒死时绝望的模样,不管瞧上多少次,本尊都不曾看够。”感受到钳制着魂魄的剑意慢慢收紧,堕仙赤色瞳孔中阴厉之色反而更加浓郁,视线在凌霜铭胸前那五点殷红上不断打转,“本尊若告知缘由,以致窈眇盛景不复,这世间岂不是失了味?” 堕仙的话戛然而止,只因凌霜铭伸手点在雒洵眉心,庞大魂识自葱白指尖迸发。流转不息的剑意瞬时化作万千锁链,牢牢捆缚在堕仙魂体上。 识海中,系统看出自家宿主的打算,急忙劝道:「好仙长,剑下留人!您不想知道他为什么要盯上咱们的大反派吗?」 凌霜铭眉头一凝,剑诀猝然变化,硬生生将堕仙自雒洵神魂中扯了出来。 不待众人反应,他指诀又是一变,魂锁上燃起幽蓝火光。这火并不炽热,甚至散发着丝丝寒气,为周遭物事挂上一层冰霜。 而变故只在顷刻间,快到堕仙没有来得及发出惨叫,便被幽火将魂体炙烤殆尽。 系统:…… 它发现了,似乎只要是它的提议,宿主便会毫不犹豫地往反方向走。 它不该在这里,它该在老旧部件回收处安详地躺平。 雒洵的身体失去控制,直直朝后倒去,被凌霜铭眼疾手快地捞进臂弯中。 将小徒弟上上下下检查一遍,确定没有新增皮外伤,或是神识有损后,凌霜铭才暗自长舒口气。 将雒洵安置妥当后,他才绕至屏风外坐定,把缩在神识角落里碎碎念的系统揪出来:“这堕仙,书中可有写?” 「没有写哦,但是小贴士总觉得,宿主没有弄清幕后主使便杀了它,会留下隐患……」系统一听宿主似乎有的商量,顿时来了精神,小嘴叭叭地开始絮叨。 “既是书中不存在之人,杀了又有何妨?”凌霜铭为自己斟了杯茶,待喉中血腥味被压下些,才在识海中淡漠地说,“某非除去此人,你口中的主神系统,会觉得困扰?” 「完全没有,怎么可能呢!」系统矢口否认,「只是小贴士自己的意见罢了,宿主既然觉得这样不妥,小贴士也会坚定地支持宿主呀!」 呵,倒是个好哄的。 凌霜铭嘴角弯了弯,不再理会困窘难堪的系统,放下茶杯闭目休憩。 虽说是休息,可他的神识依旧铺在试剑峰的每个角落,不放过任何风吹草动。 直觉告诉他,堕仙的出现或许和禁地有关,在十渊寒狱封印稳定以前,应当还会有新的变数。 雒洵是在第二日清晨醒的,熹微晨光自竹挂幔的缝隙斜斜倾泻进来,为视线所及之处镀上一层暖融融的金边。 他迷瞪地看了一阵,在被塞得严严实实的被褥里翻了个身,鼻尖霎时被一股雪松清香充盈,冲淡了笼罩在神识间的沉沉睡意。 他又贪恋地嗅了嗅这气味,才从柔软的被窝里钻出来,起身打量周遭景物。 房间的色调十分雅致,连熏香都是淡淡的松柏香。不远处纱质屏风旁,挂架上整齐叠着几件熟悉的月白袍衫。而屏风外,隐约能看到有道单薄的身影正依坐在矮几前。 原来他这一夜,竟是睡在师尊的寝殿内! 雒洵连忙整理好衣物,奔出内室。 听到凌霜铭舒缓的呼吸声后,他又放轻了脚步,蹑手蹑脚地坐在矮方几对面,小心翼翼地端详凌霜铭的睡颜。 凌霜铭正一手撑着下颌,静静靠在案头,胸膛随呵气的动作微弱起伏。 从雒洵的角度看去,那苍白的侧脸投射了几缕曦光,烨然夺目。只是两扇长睫下,原本白璧无瑕的肌肤上不知何时生出淡色青影,昭示着他的师尊其实并未养足精神。 他抚过案上已经变得冰凉的茶杯,心里越发不是滋味。 ——自己似乎一直在给师尊添麻烦,非但没有尽到弟子照料师尊的本分,还使他伤上加伤。 许是雒洵的目光太过灼热,凌霜铭睡梦中不自在地皱了皱眉,低哑咳嗽几声。 雒洵这才反应过来,师尊在此枯坐一夜,万一受了风寒,身体状况无疑是雪上加霜,他该为师尊泡杯热茶才是。 他起身去挂架上取下披风,轻柔地为凌霜铭搭上。正欲端走案上茶壶,身后一道尚有些沙哑的清泠嗓音叫住了他。 “阿洵,杂活交给鹤童去做,你随我去论剑台。” 凌霜铭吩咐完,活动活动坐了多时酸麻的筋骨,低头去扎披风的系带。孰料一只温热的小团子忽然扑进他怀中来,打断了手头的动作。 “师尊您已经没事了吗?阿洵好担心!” 雒洵将脑袋紧紧扎进凌霜铭臂弯间,从凌霜铭的视角去看,只能看到他两只雪白的耳垂,此刻不知为何由内而外泛起胭红,粉扑扑的格外讨喜。 凌霜铭被这亲昵到逾矩的动作惊得愣了一下,过了半晌才犹豫地伸手,轻轻拍几下雒洵后背:“勿要多心,你只需好好修炼。” 奇怪,小崽子怎的忽然变得这般亲近? 倒叫他这从未有过养崽经验的人,一时半刻有些束手无措起来。 见凌霜铭并不排斥自己撒娇的举动,雒洵胆子又壮了一倍。 他扬起小脑袋,奶声奶气道:“师兄们都说,拜师前,做徒弟的要为师尊奉茶才算入门。师尊还没喝过阿洵亲手泡的茶,弟子只怕以后学习功法都无法安心呢。” 凌霜铭眉头微挑,开始犹豫是把人拎起来揍一顿,还是罚其抄百遍经文。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定是自己之前太过纵容,才会让小家伙短短几日便无法无天,都开始威胁师长了。 见自家师尊面色不善,雒洵立刻改了策略。 “师尊——”他奶声奶气地抱住师尊的胳膊摇啊摇,哀求中隐约带了哽咽。 “阿洵别闹。”凌霜铭强压怒意,耐着性子道,“那只是人间的繁文缛节。” 意识到不论自己如何撒娇,师尊都不为所动后,雒洵垂头丧气地走到一边。 再往这里看时,灰扑扑的眼睛里已然噙满泪水,莹莹欲滴。 凌霜铭:“……” 不是吧,真哭了? 他头疼地揉揉眉心,心道,不就是斟盏茶,由他去吧。 “速去速回,莫耽误了早上功课。” 雒洵听了,眼睛倏地一亮,三两下抹掉泪珠,端起茶壶便笑着跑了出去。 翻脸的速度,令人咋舌。 系统在识海中幽幽道:「宿主您可长点心吧,小小年纪就把您吃这么死,以后当心真被吃了啊……」 凌霜铭不以为意,只是在案前坐下,翻动储物戒为雒洵挑选拜师礼。 不过是小孩子向师长要糖吃罢了,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不一会儿,雒洵步履庄重地回来了,不仅手上多了壶热气氤氲的香茗,顺带还换了身内门弟子的袍冠。 只是衣襟仍旧乱糟糟的,没有任何长进。 凌霜铭便唤他到自己身旁坐下,按捺下笑意为他梳理一遍衣物。待整理妥当,才向他手中捧着的茶盏看去。 雒洵会意,恭敬地向凌霜铭行个弟子礼,将手中茶盏递出:“师尊,请用茶。” 凌霜铭端坐着受了这一拜,犹有几分不真实感。 这是自他有记忆以来,第一次为人师。 可眼前景象,竟让人心生熟悉。仿佛在那久远前朦胧的时光里,也曾有过这样的画面,且在心中铭刻很久似的。 茶水滚过喉咙,其中蕴藏的灵气立刻扩散至经脉各处,缓和了身上肆虐的伤痛。 凌霜铭平湖似的冰眸总算泛起一抹波澜,原来昨晚那滋补灵脉的药,当真是雒洵亲手制的。 他垂眸看雒洵满脸期待的表情,轻笑了声:“阿洵,为师为你备了份薄礼,望你往后潜心修行,早日得道。” 雒洵还沉浸在师尊昙花一现的笑容中,手里忽然被凌霜铭塞了一样小小的物事。 修长的手指触感如冷玉冰凉,划过他的掌心,将他飞至天外的意识拉回。 凌霜铭所赠,乃是一枚古朴的储物戒。 “你闲暇时将精血滴在其上,今后这枚储物戒里的东西便可随你取用。”凌霜铭解释道,“我在戒内放了数把灵剑,你稍后挑把喜欢的剑,用作练习。” 雒洵数日来所求终于实现,只觉脑袋晕乎乎的,满心皆是欢喜:“师尊要教弟子习剑?” “嗯,近日你便在山上随我修习剑法,无需下山了。” 凌霜铭说着,遥遥向落星渊的方向望了一眼。 触目所及,浓厚的云层正在天际奔流,犹有风雨在酝酿。 作者有话要说: 第15章 论剑台参天雪松下,稚嫩小童手持木剑,一笔一划地演练剑法。 但看他脚步腾挪间,剑随身动,或劈或点,动作毫不滞涩。 若有玉清派弟子在场,定要惊讶,短短几日功夫,这初习剑法的小童已能将一整套北冥诀完整地使出,且颇有几分行云流水的意味。 临近收尾,雒洵轻巧地挽个剑花,倒持木剑立定,等着凌霜铭点评。 如果是别人家的师长,此刻早该老怀大慰,连声称赞了。 可凌霜铭委实无法欣慰起来,雒洵的动作看似流畅,其实很多招式的角度和力道都稍显不足。而他很清楚,以雒洵的天赋,练习了这些时日,本不该再犯这些小毛病才是。 凌霜铭放下手中书简起身,雒洵立刻熟练地摆好起手式,等着他指点。 他长叹口气,伸出一指按了按眉心,认命地从身后环住雒洵,手把手为其纠正动作。 雒洵便任由凌霜铭牵着摆出各种剑诀动作,耳畔环绕着其人清泉击石般的柔和嗓音,只觉同样的招式还能再重复百遍。 又走过一遍剑谱,凌霜铭眉目间已有些许倦怠之色,看雒洵再度摆出那软趴趴的起手动作后,眉峰一凝。 然而也不知这小家伙是不是故意的,眼瞧师尊面带不豫,那行剑姿势顿时一振,手中再寻常不过的木剑直被他舞出金石之声。且每一式都点在恰到好处的位置,极为精巧。 这北冥剑诀,总算被他初步掌握了要领。 瞧,孩子就是不能惯,该严厉的时候便不能给他好脸色。 凌霜铭在心中默默想着,表面上仍是那副疏离的神情:“阿洵今日练得不错,再打坐片刻便可歇息了。” 雒洵听了,立刻迫不及待地在凌霜铭身边坐下,忙不迭自储物戒内取出一堆东西。 一方小案,一柄玉壶,并一只小巧的茶杯。 他为凌霜铭斟了盏清茶,软软糯糯地说:“等下子弟打过坐,师尊可以再讲讲经书吗?” 凌霜铭无奈地点头。 师尊哪里有拒绝的余地,他真是怕了雒洵说来就来的眼泪花。 也不知小家伙这般热衷听经书,究竟是为了习字,还是为了研究药理。 连续几天讲解下来,雒洵这手调茶的功夫是越来越炉火纯青了。各色草药和着灵茶,不但没有破坏茶汤的清香,反而使灵茶更加沁人心脾。 虽说对凌霜铭的伤势其实收效甚微,但在雒洵的调理下,他的精神确实振作了不少,不再像前几日那般渴睡了。 不过,想想近来雒洵习字的速度,只怕今日的经书也要讲上数个时辰。 他右手不经意地摩挲杯沿,凝视着小徒弟打坐的背影,在心里幽幽犯起愁。 可如果雒洵这时回过头,便会发现他的师尊一对桃目微微弯起,飞起的暗红眼尾浸满笑意。 与从前在孤山里清修的岁月比,如今虽然要时常为小家伙操心,但生活到底有了挂念,偶也有二三值得欢喜之事。 试剑峰顶一时陷入静谧,而百里外的落星峰,此刻却混乱不堪。 自破阵后一直维持平静的落星渊,和谐假象总算被打破。禁地里的妖兽像是事先相约好般,齐齐朝封印大阵冲撞而来。 千年来固若金汤的阵法,在兽潮的攻势下,开始明灭不定。 原先守阵的筑基弟子已被撤下,由各峰的金丹修者守在深渊出口,随时准备阵法溃散后迎敌。 易千澜及陌林等人则盘坐在阵眼前,一刻也不敢停地为玄持光传输灵力,生怕稍有停歇,大阵便会因无人修补而化作飞烟。 只是吸收了众人的灵气,玄持光的面色依旧惨白如纸,冷汗扑簌簌地自额角淌下,身形亦有倾倒的迹象。 陌林这些天里,眼看着玄持光1气色日渐衰败下来,面色早就比天边的乌云还要阴森百倍:“他早先遭到阵法反噬,贵派便是让伤者这般操劳的?” 易千澜听到这声质问,不由苦笑一声:“精研星衍阵法的人本就罕有,只能劳烦三师弟多撑几日。况且本以为各位师叔伯一两日便能返回,现在看来,只怕禁地里的状况就连化神期宗师都无法处理。” 几名持剑立在不远处的弟子们闻言,再难压抑内心的恐慌,聚在一起交头接耳。 “以沈初云长老的丹术,也没办法缓和阵法冲击带来的伤?” “师弟你有所不知,星衍大阵反噬的乃是神魂,元神受创岂是寻常丹药可以管用的。” “若是凌长老来,或许……” “呵,闹出这么大动静,都没见那病秧子来过一次。怕是早就与魔尊暗通款曲,巴不得咱们宗门覆灭呢。” 易千澜听得火气直往上冒,正打算让这些出言不逊的弟子长长记性,不料沈初云先他一步离开阵眼,朝那群弟子缓步走去。 “住口,你们是哪座峰的弟子,在此编排凌师兄?” 近来禁地异变,沈初云从始至终在照料伤患,没有歇过片刻,因此弟子们大多对他心怀感激。 加之他容貌妍艳绝伦,这声叱责更是轻柔到骨子里去,叫人听了便心旌摇曳,哪还想得起骂人。 “沈长老教训得是,我等不该在背后揣测凌长老。”其中一名弟子红着脸,壮起胆子接道,“只是看沈长老一个人昼夜不停地忙碌,私以为这样有失公允。” 沈初云美眸闪烁,笑意温柔如水,看起来对弟子的话颇为感动:“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可初云本是孑然一身,多亏玉清派收留,自然要为我派多做些力所能及之事。师兄那份,我还承担得来,今后莫再以此为难凌师兄了。” 众弟子听了这话,一时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怜惜地目送沈初云走远。 “沈长老真乃宅心仁厚,旁人难及他之万分一二。” 感慨间,不免将前后两位丹蕙长老作比较,心中顿时为沈初云的遭遇愤恨难平。 见沈初云回来,陌林淡淡地瞥他一眼,冷哼了声,转过头想对易千澜说什么。 然而话未说出口,深渊里倏然传出声震彻九霄的异响。紧接着山摇地动,落星峰的峭壁上,碎石簌簌踏下,惊得弟子们纷纷运起灵力护身。 而光芒熹微的大阵,此刻竟放出炽亮的白光,照得众人眼前一片花白,无法视物。 “怎么回事?”易千澜眉头拧得几乎成了一条线,打算御剑去看禁地情况。 正要祭出飞剑,衣摆却被人轻轻拽了一下。 “大师兄,是第十层,封印消失了……以我的实力,还不足以修补……”玄持光磕磕绊绊地说完,便紧闭双眼倒了下去,被一旁的陌林接个正着。 即便是面面俱到的易千澜,此刻也顾不上关心师弟,眼中只剩下惊惧之色。 落星渊上妖氛充斥,而百里外的论剑台依旧一派清和。 雒洵将心法运转了几个周天,察觉到体内的功力又突破了一层,转过身便想向凌霜铭报喜。却见对方早就支着下颌,双眸闭阖 ,似是睡得正熟。 他便没有再出声打扰,也用双手撑起下巴,趴在案上用目光描摹凌霜铭的睡颜。 这清冷如雪的人,自那日遭受重创以来,许是伤势沉重的缘故,身上凌厉之气锐减不少。 但如今这般慵懒的模样,使他不再终日散发生人勿近的气场,为他平添几分亲和。 像寒冰融解,只剩下初冬随风飘洒的柔雪。 只是雒洵时常担心,这捧清雪一不留神便会化去。 这些天,经过他的调理,师尊情况应是好转了些,不再没日没夜地闷咳了。不过师尊的精神还是有些不济,说不了几句话便要犯困。 像现下凌霜铭苍白着容颜,无知无觉地昏睡,雒洵便不由捏了把冷汗。 若师尊就这样长睡不醒,世间也再无他值得留恋之所。 到那时,他又将自人间投入黄泉,做头以恨火为骨的厉鬼。 沉睡中的人微微偏了一下脖颈,那纤弱的腕子没能撑稳,便点了一下脑袋,挣扎着抬起眼睫。 因刚苏醒的缘故,凌霜铭的眼眸不如平时清亮,懵懵懂懂地看了雒洵好一会。 待反应过来后,他才移开视线,轻咳一声:“阿洵已经打坐完了,为何不叫醒为师?” “因为阿洵在想,师尊今晚要做什么美味佳肴啊。” 原来师尊也会尴尬,雒洵在心里打趣,表面上仍旧天真无邪,轻巧地转移了话题。 凌霜铭听了,默然一下。 自己做的那些菜,翻来覆去不都一个模样? 对于自己的厨艺,凌霜铭其实还是有数的,便委婉地提议:“阿洵若吃腻了,为师可请个伙夫上山……” “师尊的菜永远都吃不够,怎么会觉得腻烦。”雒洵坚定地摇头,“品尝过师尊的手艺,这天底下所有的菜都无法入口了!” 凌霜铭仔仔细细地观察雒洵的眼神,待看到其中诚挚到近乎虔诚的神色后,不经瞳孔微缩。 他不由陷入沉思——是自己把徒弟喂傻了,还是他们魔族的口味就是如此独树一帜? 左右无法得出结论,凌霜铭决定还是先办正事冷静一下:“芷兰经已经读完了,为师在书斋寻了本百草总目,读完后我们……咳咳咳……” 话未讲完,他的神魂忽然一阵颤栗,体内灵力骤然紊乱,他只能一手扶住桌案,捂嘴咳个不停。 珍贵的书简自凌霜铭手中跌落,散在雪中,被雒洵匆忙地践踏而过。 雒洵搀住凌霜铭,急声问:“师尊,是内伤又发作了?” 眼前虚影重重,双耳也嗡鸣不止,凌霜铭根本无法分辨雒洵在对自己说什么。 “别靠近我!”察觉到雒洵贴近自己,他刚想出声提醒,一口腥甜便自唇角涌出,顺着指缝淌下。 但雒洵岂会听这话,惊吓中的小童死死抓着自家师尊的衣袖,带着哭腔道:“师尊您怎么了,阿洵帮你把脉!” 几点殷红的血便自凌霜铭指尖滑落,恰好点在雒洵眉心之上。 霎时,一缕玫红光芒在两人中间绽开,直刺向神识中扎去。 凌霜想要掐诀抵抗,神魂深处却传出一阵刀割似的刺痛。 昏暗的视野里,他看到一道幼小的身影,缓缓朝陡峭的崖边行去。 不行,阿洵回来! 凌霜铭想要呐喊,但开口只有微如浮丝的气音。 他终是歪斜地靠在桌上,彻底晕厥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有点中暑,尽量日更吧,如果不能日更,我就……我就给大家表演猛咕嘤嘤!QAQ 第16章 灰褐色的穹顶下,寸寸龟裂的土地缝隙间,深红烈焰带着骇人温度,不断吞噬此间生机。 远处隐在黑暗中张牙舞爪的高大建筑正在崩塌,巨石砸上地面,立刻出现一座深不见底的坑洞。岩浆自其中喷发,火色吞吐间,周遭数人俱发出凄惨哀鸣,转瞬被其中热度炙烤作齑粉。 雒洵置身在这番末世景象里,茫然地环视周遭,最后落在自己执剑布满血污的手上。 这双手苍白而修长,分明的骨节附近,附了层薄薄的茧。 他的视野也变得出奇宽阔,就连透过指缝看到的地面都好像遥远了些。 这绝不是自己的身躯,他现在的身量,应当与师尊那般瘦削颀长的冠者相仿。 而他现在所处的地界,竟是此生再不可能踏足半步的魔界。 自己此时应当正在论剑台上,听师尊讲经才对。 但那时他被赶尽杀绝,魔界虽处于政变中,城池里仍是一派欣欣向荣之景。缘何现在兵荒马乱,流血漂橹,宛若身处地狱? 且看厮杀双方的衣着,竟是上仙界攻了进来,魔族势弱。 想到这里,雒洵警惕地握紧剑柄,尽量离身旁那些正在交战的士兵远些。 正欲迈步,一道灼目剑光倏地斩在身前,带着肃杀的寒意,连来自九泉终年不灭的地火都被顷刻冻结。 他举目向剑气的源头看去,远处滚滚烟尘中,缓步现出一抹清影。 四处肆虐的炽热仿佛都在瞬间被涤荡一空,来者一袭青衫,外披在风中轻缓地飘动。明明身处无间炼狱,漫天血污却不能沾染他分毫。 而观他手中那柄如皓雪凝就的长剑,其上流转不息的幽蓝灵气清莹明澈,每次挥动都仿佛冰凰展翼,震慑邪秽。 这柄剑他很熟悉,正是师尊常带在身边,每日要擦拭几遍的灵剑。 没有什么比在陌生之地遇到最熟悉的人更令人喜不自禁,雒洵一双狭长凤眸盈满欣喜,急忙迎上去:“师尊,您的伤已经没事了吗?” 回答他的,却是喉间一点寒芒逼人的剑锋。 近在咫尺的人,分明与凌霜铭如一个模子刻出,苍色双眸却堆了高山冻雪,带着化不尽的杀意:“唤我师尊,你也配?” 师尊这是何意? 雒洵心头一颤,小心翼翼地伸指去拨架在脖颈间的长剑,指腹顿时被锐利剑意绞出一道口子,鲜艳血滴顺着剑脊滑下。若白壁生了污秽,刺目得紧。 凌霜铭冷哼一声,长袖如云挥动,竟是二话不说,掉转锋芒朝雒洵胸口削来。 雒洵这几日跟随凌霜铭习剑,自以为剑诀早已烂熟于心,与其对打时也能轻松见招拆招。可此刻真正对上生了杀心的凌霜铭,方才感到对方剑意中一浪高过一浪的威势。 才知原来平日练剑,师尊从未使出半成实力来。 就好比蜉蝣之于沧海,是何等微渺细弱,遑论在滔天怒浪前挣扎。 左支右绌的他,每一式都被凌霜铭轻易破去。 但见那霁蓝眸子划过恨意,嗓音比素日还要泠然空绝:“魔尊既已弑师,这北冥剑诀自是使起来不够趁手。” 说罢,他长剑上挑,铮然一道金铁颤鸣,雒洵佩剑应声脱手。 弑师?此中定有误会,他怎能忍心伤害师尊分毫? 雒洵茫乎望着凌霜铭,企图为自己辩解。 然而长剑已携雷霆之威向他心口攻来,竟是绝情至极,不肯再留半分余地。 罢了,他的性命都是师尊救下,如果死在他剑下,也不失为一个体面的结局。 雒洵苦笑着闭上眼,张开双臂,毫无防备地等待穿心一剑到来。 千钧一发之际,远空忽然荡起一阵空灵唳声,像冰凰自长天飞过,带起云浪堆卷。 眼前影像随之化作青烟,在清越凰鸣中云消雾散。 天旋地转后,雒洵感到足下忽然没了依托,忙睁眼去看。 却见自己正两脚空空地随风飘飞,离地足有万丈高。 而这片天地里,没有天宇亦没有陆地,只有一片蔚蓝幽光汇成的大川在虚无中蜿蜒。有磷火在其上浮沉,浩浩汤汤直通天际。 一个看似荒谬的猜想渐渐浮现于心,这里会不会便是师尊他们所说的禁地,十渊寒狱深处? 某非是之前在山上的异变,将他传送至此,那他先前看到与凌霜铭厮杀的画面,想必也是某种幻觉。 他刚想长舒口气,心中又因突然冒出的想法忽地一沉。 ——或许还有第三种可能,那是他与凌霜铭的未来。 初见的那夜,师尊就曾有过类似举动,只是因他无法得知的原因放弃了而已。 他兀自杵在原地,任由乱糟糟的思绪曼衍,耳畔忽又响起先前听到的唳叫。一道庞然阴影自头顶罩下,带着能翻山搅海的飓风直朝这里俯冲而来。 雒洵猛地抬头,一眼便看到那通体剔透,有如霁蓝琉璃的遮天巨禽。它浑身散发着霜寒之气,凡是双翼压过之处,就连空气都在须臾间凝成细碎的冰凌。 是幻境中出现过的冰凰! 震惊之余,面对这清圣又可怖之物,雒洵心中只剩绝望。 只有炼气修为,孤身无援的他,要如何抵挡冰凰一击? 看来他今日,真要命丧于此了。 …… 论剑峰顶,矮方几上倾倒的茶杯早就散尽余温,冰冷茶水顺着桌案流淌,慢慢浸湿凌霜铭的衣袖。 失去意识的人则紧闭双眸,任凭水流轻触他的面颊,点上唇瓣,将其上已经干涸的血迹再度晕开,画出一抹艳色。 过了片刻,那静如远山的长眉才轻微地皱了一下。 他勉力抬起眼睫,不快地拂去面上水渍,伏在案上积蓄了些力气,才踉跄起身。 凌霜铭扶着额头摇摇晃晃站定,又恍惚了片刻,隐约忆起方才变故。 这控制人元魂的诡招,他能笃定并不是由堕仙发出,而是源自禁地的方向。那里有什么物事正在影响他们师徒的神魂,企图将他二人引至某处。 只是他碰巧燃烧元魂与堕仙一战,无法承受魂识侵扰,才会咯血昏迷,阴差阳错避免了中招。 他沉吟一下,顺着之前雒洵消失的方向停在崖前。 再往北去,那里云海正掀着狂澜,有如天神怒目,将要降临浩劫于此。 果不其然,禁地那边的变故愈加严重了。 凌霜铭右手无意识地握紧剑鞘,眉宇间神色凝重起来。 缓了片刻,神魂间的震颤似乎已经消失了,但那玄奇的波动依旧存在,坚持不懈地指引着他去往某处。 拖着这具伤重的身躯,实在不该再度动武。 但若禁地真与他师徒存在因果,他理当亲身前往一探。 且雒洵出事,他的心魔也将跟着成为无解之题,就算是为了仙道,也要保证这小徒弟安全无虞。 打定主意,凌霜铭御起灵剑,决然向天边黑云翻搅处掠去。 禁地外,阵眼处已开始外溢灵力,任易千澜等人倾力维持,都无法遏制阵法衰弱的速度。 陌林看眼怀中不省人事的玄持光,率先收去手中灵力。 “陌师兄?”沈初云不解地看向他。 陌林并未理会沈初云,而是对易千澜肃声提议:“现在修补大阵为时已晚,不如省下力气,对付妖兽。” 易千澜眉头都快愁成川字,俊脸也皱巴巴地拧在一起:“好在并未见到天阶妖兽,可我们现在的力量,便连那些地阶巅峰的妖兽都无法抵挡。” 即便是果决的陌林,听了这话也不觉抱剑沉思。 正如人族修士划分金丹元婴化神等修为层级,妖兽亦有测量之法。 玄阶妖兽对应人族的炼气到筑基,地阶妖兽则与金丹到元婴初期修为等同,天阶妖兽便是相当于人族的化神以上大能。 如今冲击大阵的,为首十数头妖兽足有地阶巅峰,可与人族的元婴宗师匹敌。 反观玉清派这边,能上场的几位元婴宗师里,陌林是别派修者,也不知关键时刻会不会抽身而退;玄持光这个半吊子元婴则昏迷不醒,人活蹦乱跳时还得看顾大阵,现在元气大损自是无法提剑杀敌;至于剩下的几位元婴长老,多是经年闭关修炼,对上在兽群中厮杀的妖兽宗师,能否全须全尾活下来尚不可知。 易千澜愁眉不展,觉得自己姑且也能算入战力中,但纵观两方实力,玉清派还是差了些。 如果常年漂泊在外的二师弟能及时赶回来,今日或可取胜。 但他连发了数道传音符,这个不靠谱的二师弟至今没有回应,想来是指望不上了。 思量间,被困在大阵里的妖兽突然齐齐发出咆哮,像被什么东西刺激,开始疯狂地用利爪撕扯结界,企图破壁而出。 坚固的结界外围,已开始龟裂出细纹,破阵应当只在半柱香的功夫内。 “可恶,竟只能硬上了吗?”易千澜咬咬牙,抽剑出鞘,清清嗓子便要呼吁众弟子与他齐上。 但守阵弟子的队列间,似乎发生了什么骚动,且嘈杂声越来越高,全然将仙家子弟的礼数抛在脑后。 易千澜顿时心头火起,提着剑落到弟子中间。 正想抓几个声响最高的人杀鸡儆猴,瞳孔无意扫过人群尽头,霎时忘了教训顽劣的弟子们。 有人身着月白袍服,一手执剑,缓步朝禁地入口行去。 来人分明病体消瘦,步履虚浮,但层叠广袖随他步踏翻飞,一举一动间都似有云气缭绕。便如凛然剑意,硬生生撕开厚重妖氛,也压下众人心头不安。 弟子们屏声敛气,自发为他让出一条道来。等回过神,他们才意识到来者身份。 众人再也按捺不住心中讶异,一时议论四起。 “这就是你们说的那个,心肠比蛇蝎还毒,见死不救的废人长老?” “他便是凌霜铭?怎的和传闻不大一样?” “这废人来做什么,又想私通禁地妖族给我派添乱?” 易千澜顾不上理会这些听风就是雨的家伙,快步上前将凌霜铭搀住,责备道:“之前你擅自跑来落星山,才受了那么重的伤,现在又来找死作甚!” 凌霜铭不着痕迹地摆脱易千澜搭在自己臂弯上的手,轻笑道:“师兄这话,说得太早了些。” 易千澜果然无法抵抗小师弟的笑容,一时间怒气尽消,满腹唠叨都化作云烟。 罢了,多个帮手是好事,正好能让他瞧瞧玄持光的魂识。 那时易千澜尚未想过,几个时辰后,他那一贯柔弱如小白花的师弟,会是如何悍然出剑,惊掉一众宗师的下巴。 第17章 落星渊外,一方原本用以观景的石亭,被人密不透风地施加了数层结界。 陌林轻手轻脚地将玄持光放在长凳上,有些怀疑地看了几眼凌霜铭:“这位便是上仙界三大天阶丹师之一,贵派前任丹蕙长老?我观长老气色不佳,莫非是仙体抱恙?” 哪怕易千澜拍着胸脯保证,他都无法相信眼前这看上去弱不禁风的青年,竟能治好玄持光受损的神魂。 “不敢当,略懂皮毛。”感受到陌林的敌意,凌霜铭神色疏淡地垂眸,并不想与其争执。 易千澜则是不着痕迹地上前一步,为凌霜铭挡住陌林的视线:“近来有关我师弟的风言风语,陌道友听听也就是了。现下人就在眼前,道友何不眼见为实?” 自家的师弟自己心疼,自打凌霜铭上次在太初峰前咯血,易千澜便对这个小师弟上心不少。 这些日子里师弟身上大大小小的伤,他都记在心上。若不是情况危急,倒真有些舍不得再让凌霜铭劳心费神为人诊病。 而且虽然易千澜和玄持光这个师弟并不算相当熟识,可他还是看这个三天两头缠着师弟的陌林百般不顺眼。 故易千澜又冷声补了一句:“再者,我派弟子受伤,玉清派自会全力救治,陌道友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陌林听了,同样回以眼刀。 不过他虽看上去不太服气,还是抱着剑坐在一旁,不再说话了。 凌霜铭在长凳上坐下,正打算分出神识去查探玄持光识海,听到这边动静,有些奇怪地看了这两人几眼。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刚才易千澜的模样,有几分像自家白菜被拱了的老母亲。 更离奇的还是易千澜对自己的态度,与之前的漠不关心大相径庭。 自重生以来,凌霜铭从不在乎书中人物的好感度,但如今再要探时,却发现易千澜头顶的数值模模糊糊的,怎么也看不真切。 左右想不明白,不如先搁在一边。 眼下还是让先玄持光醒来,为他打开禁地入口,前去寻找雒洵要紧。 他摒除杂念,伸指点在玄持光眉心,分出一缕神识潜入其识海中。 看到凌霜铭的呼吸频率很快沉缓下去,陌林眸光微微动了一下。 在不经修士允许的情况下进入对方识海,并不是容易之事。 而这个凌霜铭不过金丹初期,打开元婴修士的神识竟不费吹灰之力。若不是他的神魂境界远高于元婴境,那便是他道法精妙,非常人所能及。 看来此人并不像玉清派门人广为流传的那般无用,至少在魂术已远远超过了宗师境。 不过对于凌霜铭盛传在外的丹术造诣,陌林还是有几分怀疑。 因为即便是他这个只习剑道的剑修,也能一眼看出,此人心气折损得厉害,已是风中残烛。即使短时间内能够治愈,今后定会留下病根,影响到修为境界。 若真是天阶大丹师,怎会将自己的伤势拖到这一步? 在他沉思时,凌霜铭已收回魂识,闷闷地咳了几声。 易千澜心知他经脉脆弱,寻常灵气输入只会雪上加霜,便走上前轻轻拍着他的脊背,帮他顺气:“霜铭不要勉强自己,这个节骨眼上,你可不能再倒下了。” 凌霜铭略略抬手,示意自己无事。他眉头紧皱,思索着刚才在玄持光识海内看到的景象。 其实对于星衍阵法,他也曾涉猎过。因此得知若按常理,被星衍阵术反噬之人,神魂会受到不可逆转的创伤,除非以另一人的元神来补,几乎是无药可解。 可玄持光的神魂,只是有些许轻微创伤,因此引起衰弱,出现昏厥症状。 想到这里,他淡淡地瞥了玄持光一眼。 如果他真没探错,那玄持光便是在不为人知的情况下吞噬他人神魂疗愈了自己的元神。又或是他根本没有被阵法反噬,却因某些原由欺骗了易千澜等人。 但这些话,他尚不能对在场几人讲。 “霜铭,三师弟究竟是……”确认凌霜铭无事,又见他神色有些不对,易千澜也跟着紧张起来。 凌霜铭摇摇头,自戒中取出一粒丹药为玄持光服下:“再过片刻便能醒来了。” 果然,不出半盏茶的功夫,玄持光双颊上便渐渐有了血色,悠悠转醒了。 陌林这次到没第一时间去搀人,而是若有所思地看着凌霜铭,目光里已全然没了轻蔑之色。 许是身体未痊愈的缘故,玄持光此番见了凌霜铭并未嘴贫,还甚为诚恳地对他笑了笑:“师弟救助之恩,择日师兄定当亲上试剑峰道谢。” 凌霜铭并不在意玄持光的谢礼,他现在只担心仅有炼气期的雒洵,能否在禁地那等险境活下来。 而且,那些禁地里的妖兽,似乎在他到来以后更加狂躁了。 看着赤红了眼睛失去理智的妖兽们即便撞得血肉横飞,仍要朝自己的方向卖命地扑来,凌霜铭眸光一暗。 “不知三师兄可否打开禁地入口,令我前往一探?” 殊不知,一语落下,亭內众人均惊得变了脸。 “不可!”易千澜率先起身,一巴掌重重拍在石案上,“你心脉受损严重,若再受伤,便是神仙也难救!你以为你还有几条命,能拿来这样挥霍?” 玄持光亦点头:“且不说师弟目前的身子绝不能再动用仙术,大阵一旦打开,修为低微的弟子根本无法抵抗。” 凌霜铭握紧剑鞘,眸光坚定道:“大师兄不是也想率领弟子入内,剿灭妖兽?霜铭可以代师兄带队……” 正说着,却被一只突然放在自己额上的手打断。 易千澜真心怀疑,自己这个小师弟是病糊涂了。 他伸手在凌霜铭额头上摸了摸,触手若上好的白瓷般细腻冰凉,似乎也不像发热。 易千澜苦笑:“霜铭,你可知地阶巅峰的妖兽有几头,以你金丹修为,如何能敌?” 系统呐呐地插嘴道:「宿主,小贴士温馨提醒您,咱们的主线,救治玄持光已经走完了。进入十渊寒狱拯救宗师,不在咱的业务范围内哦!」 从前它觉得自家宿主过于佛系,现在它改变了想法。这个宿主不但是个事业狂,似乎还是个病得不清的疯子。 凌霜铭面色渐渐冷下,莫非这禁地,他还真进不得了? 可雒洵在禁地里的事,怎能让他人知道。到时又该拿雒洵的身世做文章,让那孩子在门派内处境越发险恶。 双方僵持间,一直未曾出声的陌林忽然道:“御掌教这等化神宗师都无法全身而退的秘境,易道友冒然率众入内,是该多几重保障。我观凌道友丹术了得,若有突发状况,交予他处理也能让人安心。” 说着,他眸光凝在凌霜铭那持剑的手上,隐隐有些期盼意味。 易千澜把那毫不收敛的视线看在眼里,对陌林的不爽更上一层楼,不由轻哼一声:“我派内务,道友还是莫要干预为好。” 陌林挑挑眉,针锋相对:“正是这个道理,持光身体未恢复,在下便留在阵外照料他,贵派的凶兽就不插手了。” “师兄,陌道友说得在理。”凌霜铭淡漠道,“且霜铭不才,稍懂些阵法,可助你们寻路。” 小师弟长大了,胳膊肘还学会往外拐了。 易千澜脸彻底黑下:“现在便回你的试剑峰,与妖兽大战可不是儿戏,你这副身体没人照顾得来!” 这时,又一道轻柔嗓音自亭外传来,若春风拂过,冲淡了亭內火焦躁氛围。 “有凌师兄在,初云便可安心顾好凌师兄,顺便为各位师兄配药了。” 沈初云缓步进来,亲热地执起凌霜铭的手,向易千澜微笑:“初云绝不会叫凌师兄出半点事。” 凌霜铭乜斜他一眼,袖袍一拂,干脆地将他的手甩开。 沈初云神色微不可查地一变,很快又恢复了柔柔笑容。 无人知晓,沈初云恨得一口银牙都要咬碎。 ——系统信誓旦旦地保证,只要抢在凌霜铭之前进入十渊寒狱第十层,那全书最大的机缘定会落在他沈初云头上。 但现在又强迫他来为这病秧子救场作甚,这岂不是主动邀请凌霜铭来与他共享机缘? 大师兄,耳根子该硬就得硬,绝对不能让凌霜铭进入十渊寒狱! 众目睽睽之下,易千澜颇为苦恼地按了按太阳穴,似是要下最后决断。 岂料这时,亭外妖氛又猛地攀涨数倍,守阵弟子们惊呼四起。 易千澜面色一变,挥手撤去凉亭结界,提着剑便冲了出去。 凌霜铭与陌林对视一眼,也跟着飞身出了亭子。 却见大阵入口处竟破了道数丈宽的豁口,领头那几只地阶火眼金狮已率先自破口冲出。 妖气裹挟翻天倒海的劲力,自獠牙间喷出,站在前排的守阵弟子瞬间被掀飞百丈远。 易千澜及数名元婴宗师正挡在阵前,剑诀变幻间无上道威化入灵流,迎上那几头金狮的攻击,正战得如火如荼。 忙里偷闲地朝身后看去,易千澜敏锐地捕捉到凌霜铭的身影,忙向他与身边的陌林传声道:“师弟,你就躲至陌道友身后。若我等无力再战,还请陌道友带玉清派弟子们前往云华门避难。” “死到临头,仍改不了啰嗦。”陌林冷冷地吐槽道。 不过即便嘴上不让人,他还是抽剑出鞘,为凌霜铭格挡下几头直直朝他扑来的妖兽。 陌林师承云华门,剑术与玉清派主张轻盈灵动,同天地共鸣的北冥剑诀不同。乃是走大开大合,借天地之威,淬自身道法的套路。 细长灵剑在手,硬是被他挥出长兵之势。 一剑破开妖气,斩去数头玄阶凶兽,他还能分心与凌霜铭交谈:“凌道友,妖兽为何皆冲你而来?” 凌霜铭正在细看他的剑路,觉得此人剑术应已达到剑意境巅峰。只是剑路尚拘泥于形,无法真正御天地六气,窥到剑心门径。 乍闻这声询问,他才回神朝身前看去。抬眸的瞬间,面色倏然一变。 陌林瞧他神情不对,猛地回头,脸色也瞬间惨白下来。 只见那大阵的裂缝处伸出两只山峦似的尖爪,骇人妖力自两爪发出,硬生生把大阵又扯开数丈。 一只参天高的巨鹰自其中走出,双翼伸展开,竟将天光彻底遮下。 而它盘旋之处,地脉居然随之异动不已,地火喷涌而出。一位元婴宗师猝不及防被火舌舔到,惨叫着化作齑粉。 “那是天阶妖兽,我们都要折在这里了!”慌乱中,有人哭喊道。 骤然发难杀了一人,天阶凶禽并未继续行动。 它悠然用双翼挡下易千澜等人的剑光,鹰目闪烁着逼人寒光,于人群中来回扫视,最终停在一道月白人影身上。 陌林见状急忙捏诀,调动全身灵力汇入灵剑,剑光粲然如同曜日,死死将凌霜铭护在身后。 那凶禽又把目光移向陌林,眼中划过一抹戏谑,若它能口吐人言,应在嘲讽弱小人族的不自量力。 在众人惊恐的目光注视中,火鹰仰天鸣叫一声,张开堪比日月的喙,对着陌林喷吐出一口烈焰。 火光顷刻染红了半边天,不费吹灰之力便破了凝聚陌林毕生修为的剑气,将他打飞出去,重重砸在乱石中。 紧接着,火鹰扬起双翼,朝凌霜铭俯冲而来。 “小心,退至我身后!” 眼见那清隽如画之人便要血溅三尺,易千澜如同流星急坠,飞扑至凌霜铭身前。视死如归地阖上双眼,企图以血肉之躯,为小师弟挡下致命一击。 然而,没等众人发出惊叫,一声轻叹在易千澜耳畔轻轻响起。 凌霜铭持剑绕至大师兄身前,沐雪剑轻描淡写地在虚空一划。 清圣剑气自他剑尖挥出,如万仞雪峰压下,炽烈法光让在场宗师都不由自主地闭上双眼。 当光芒散尽,众人不约而同地倒吸一口凉气。 眼前哪还有那火鹰的身影,只余一道横亘百里的剑痕,将兽潮一剑断开。 易千澜望着小师弟如雪松峭拔的背影,默默吞回满腹豪言壮语。 该退至身后的,竟是他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第18章 场上一时陷入寂静。 不论是玉清派弟子,还是禁地内的妖类邪物,均像凝固了般,怔愣地看着那道由剑气造成的沟壑。 早先还杀气腾腾的凶兽,现在已在剑光威慑下,慢慢退回禁地内。 虽说还有不少妖物赤着眼紧盯凌霜铭,却也忌惮他的实力,不敢再越出结界半步。 无数道视线,敬畏有之,恐惧有之,讶然及嫉恨亦有之,杂七杂八地投在凌霜铭身上。 当然,更多的还是惊艳与痴迷。 身为剑修,这风华惊世的一剑,无异于在他们心头刻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处于众人目光的焦点,白衣剑者只是从容地收剑,仿佛他刚才并未一剑斩杀化神期的凶兽,而是掸去衣袖上一缕飞灰。 “这就是你们说的废人,他现在究竟是什么境界……化神?踏虚?” 不知是谁先颤声打破死寂,犹如一颗石子投入沸海,惊起千堆浪。 而眼力更好的弟子,有的已失声叫出声来:“凌长老竟已到了剑心境!” “之前听闻他出手教训了外门那位天才剑修,我只当是假的……原来他一直在隐藏实力!” “林萧本人似乎自那以后,对凌长老很是神往,从前大家皆以为他是疯了。” “可恶,这莫大的便宜怎么就叫林萧那小子占了!” 站在弟子队列里的林萧,正痴迷地描摹剑者清雅的风姿,忽然感到四面八方投来的恶意,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 倏然,沸沸扬扬的人群静了下来。只因处在旋涡中心的凌霜铭突然颦起眉来,捂着左心的位置咳了口血。 血色印在淡白容颜之上,宛若在人心头狠狠地扎了一下。不少弟子不由自主地抢上前几步,想要接住那柔若飞絮的身影。 易千澜总算回过神,紧忙将摇摇欲倒的人环在怀中。 伸手为凌霜铭把脉,察觉到脉搏的跳动比之一月以前还要微不可查,易千澜眉宇间满是痛惜。 师弟修为暴涨,以金丹修为越阶斩杀化神初期凶兽,此事甚是蹊跷。 但凌霜铭不顾病体,不惜伤上加伤为玉清派出剑,再追查这些,便是失了人性。 再者,他扭头看了眼争相伸直脑袋,焦急向这边眺望的弟子,又有些为小师弟欣慰。 ——背了这许久的骂名,凌霜铭终于赢得了他该有的人心。 如今他的小师弟已是风雨飘摇中撑持起玉清派的参天雪松,若有人再不安好心地以此构陷师弟,想来不用他动用代掌教职权,这些弟子也会为凌霜铭出头。 凌霜铭只是眼前黑了一瞬,他靠在师兄肩头缓了几息,待双足恢复了气力,立刻挣脱出来。 只是伸手拭去唇边血痕时,他突然发现,周遭弟子头上的好感度变幻之快几乎出现了残影,开始以匪夷所思的速度往上跳。 凌霜铭:? 这些人之前个个对他恨之入骨,恨不得将他钉在玉清派的耻辱柱上,怎么态度转得比翻书还快? 好怪,不是很懂现在的孩子。 他环视过众人面上关切神色,最后对满面忧虑的易千澜轻声道:“我已无碍,师兄不必担心。” 易千澜没好气地看着这逞强的人,想要像往常那样发作,却在看到对方无血到近乎剔透的双唇时,心里闷闷地疼,哪里还舍得教训半句。 他不由分说将一颗天阶补血丹给凌霜铭喂了下去:“老实把这丹丸压在舌下,真该拿面镜子给你照照,这副模样也能叫无碍?” 凌霜铭轻轻笑了笑,翘起的眼梢飞起一抹亮丽的红晕,恰似易千澜现在耳垂的颜色。 易千澜是彻底没了脾气,他发现只要小师弟一个笑容,自己便会立刻缴械投降。 而且,凌霜铭的修为远高于他,他又有什么筹码能让小师弟顺从? 凌霜铭不解地看眼易千澜脸上喜悲参半的神情,觉得易千澜整个人都蔫了下去。 不过他并不关心这便宜师兄又在脑补些什么,当下雒洵在禁地内的安危才是最首要的。 他扶剑转身,看向不知何时围在身边的玉清派弟子们。 “众位道友,愿入禁地杀敌,救出我派弟子者,随我来。” 他语调疏淡,轻得似一羽飞鸿,而后也不去看弟子们的反应,转身朝禁地缓步行去。 素色身影分明弱不胜衣,此刻却能以一己之力撑起这方坍塌的天地。 不少弟子掂量过自己的修为,便自发提剑追随在他身后。 易千澜调度数日都没能凑齐的队伍,就这样被凌霜铭轻飘飘的一句话,轻而易举地组建起来。 沈初云急忙拎起衣摆,艰难地迈过满地狼藉碎石,追上大师兄等人。 素日前呼后拥在他身边的弟子与他擦肩而过,却无一人伸手搀他一把。 察觉自己被冷落,他眉眼间再难掩饰厉色,恨恨地瞪着凌霜铭的背影。 苦心经营数月,自己本应拿到这本书中人物绝对的好感。但不知为何,只要有凌霜铭出现的地方,众人的目光便不再聚焦到他身上,令他黯然失色。 “系统,你给我的主线任务,真的没有问题?我才是这本书的主角,可我每天倒着胃口,对男人露出那种恶心的笑,还不如他凌霜铭随随便便劈上一剑!他才金丹期,又怎么可能使出那招,定是你偷偷给他开了外挂!”沈初云忍着怒意,在识海中质问道。 回答他的,永远只有不带丝毫感情的机械音:「配角人物设定出现异常,并不会影响主线剧情。请宿主按照预定剧本行事,剧本绝不会出错。」 “异常异常!你这抽风的系统就知道数据异常!”沈初云跺跺脚,望向那抹月白清影的视线晦明不定,“你不是自称主神系统吗,我看这痨病鬼也活不了多久了,就不能把他从书中抹杀吗?” 「主神系统无法干预人物生死,且凌霜铭是修补主线的关键人物。」 沈初云没好气道:“老子不干了,就让凌霜铭给你当主角吧。” 系统早就看穿了他那点小心思,不紧不慢地说:「只要宿主进入禁地,取得指定道具,便可获得更多修为奖励。为达成道具获取条件,请您务必寸步不离地跟紧凌霜铭。」 “到那时,我就是将凌霜铭弄死,你也没有意见?” 「自然,只要宿主修为足够,在不影响主线的情况下,系统不会干涉宿主的意愿。」 虽说对系统敷衍的态度不爽到极点,但想到任务的诸多好处,沈初云还是挂上空灵动人的微笑,向凌霜铭贴去。 “这可是你说的,这次事成,凌霜铭的佩剑归我,而你必须助我升到元婴境。” 作者有话要说: 第19章 甫一入阵法,妖兽皆向凌霜铭怒视而来。 但有天阶妖兽顷刻毙命的例子摆在前面,它们倒也不敢轻举妄动,只是绕着这人类修士打转,发出呼噜噜的响鼻声。 紧跟进来的沈初云,不知什么时候缩在了凌霜铭身后,被这阵仗吓得小脸煞白,花容失色。 那为首的狐妖似乎已要化形,它摇晃着狐尾上前,眯着一对狭长的眼睛,在凌霜铭二人之间来回盯视。 它用锥状鼻头嗅了嗅,随即那对狐眼中恨意陡升,竟口吐人言:“谁是林决云?” “大胆妖孽竟敢直呼祖师名姓!”此言落下,周遭弟子立时被激起怒火,“祖师早在千年前便已仙逝,妖孽大可去九泉之下寻他!” 狐妖嗤嗤一笑:“这十渊寒狱不就是你们人族所谓九泉?我族被林决云那厮世代镇压于此,这股酸臭冲鼻的魂力,我们绝不会认错。”它伸出利爪,在凌霜铭和沈初云之间画了一圈,狐眼中尽是狡黠光芒“就在你们二人中,若其中一人主动指认,我或可饶他一命。” 沈初云先是心中一喜,但想到进入禁地前系统的要求,只好悻悻地抿起唇:“妖孽,休要挑衅!玉清派弟子绝不会出卖同门。” 凌霜铭则微微颦眉,默然看向手中的沐雪剑。 这柄剑没有灵智,但自从踏入阵法后,便在他手中颤动,仿佛与阔别经年的老友见面,正欣喜不已。 那股牵引他神魂的玄奇波动,至此已清晰起来,像有人在耳畔窣飒吟唱。空明旋律悠长渺远,如同跋涉千年而来,披着苍古之气。 眼前这两个浑身散发令人不快气息的人族,一个嗫嗫喏喏,另一个更是全然把自己当空气。狐妖彻底失去了耐心,狂暴灵流自他周身延展开来,对着凌霜铭及沈初云当头罩下。 不等凌霜铭举剑,易千澜早已眼疾手快地持剑一档,火灵气自他剑身铺开,将妖气吞卷殆尽。 众弟子紧跟在易千澜身后,个个祭起本命灵器,同妖兽们厮杀起来。一时间法光漫天,妖气与灵气在这广袤的空间里碰撞,掀起狂风恶浪。 这些玉清派弟子虽说个个修为精深,但作为修仙大派的弟子,自小被保护得甚好,几乎没有多少实战经验,因此数月前才在魔界侵略下伤亡惨重。 可如今对上在禁地中自小拼杀出来的妖兽,却个个不落下风。也不知是经历仙魔大战后成长不少,还是因后方有凌霜铭坐镇,对上残暴的妖兽有恃无恐。 恶战持续了数个时辰,期间不知有多少妖兽突破弟子们的剑网,朝凌霜铭攻来,都被易千澜及时赶到,一剑钉穿。 因此凌霜铭竟是完全没有出过剑,只需与沈初云排排坐下,偶尔向法力不济败下阵来的弟子提供丹药便是。 到后来,他也确实没有精力再去关注战况,先前那一剑让他本就衰弱的心脉难堪重负,一旦盘坐入定便会迷迷糊糊睡过去。 大战过后,这方须弥空间内兽血几乎汇作蜿蜒的小河。 众弟子们原地修整片刻,将妖兽尸身清扫干净,方才寻到一处不起眼的灵阵。 不到巴掌大的阵法图文之上,幽蓝符文像点点萤火浮浮沉沉,正是十渊寒狱真正的入口。 沈初云正想背起凌霜铭,跟随众人传送,一抬头却对上易千澜警惕的眼神。 “我来背他,你实力太弱,专心保护自己。”说罢,不等沈初云答应,他一把就将凌霜铭夺了过去,打横抱在臂弯间。 沈初云:? 方才大师兄好像冷冷地瞪了他一眼? 易千澜并不在意沈初云古怪的视线,他低头看了一阵怀中人憔悴的容颜,目光贪婪地在那纤长的羽睫上停留了片刻。 凌霜铭很轻,抱着几乎没什么重量,好似下一刻便会乘风而去似的。 他不由将人箍紧了些,轻手轻脚地踏入阵法。 不过阵法传送产生的灵力流动,还是让这敏锐的人醒了过来。 察觉到身处空间发生骤变,凌霜铭飞快地挣脱易千澜,无视了大师兄幽怨的小眼神,自顾自站定,打量周遭景物。 这是片迥异于常理的天地,应是由修士以芥子之术构建。 青色苍梧悬浮于九天之上,广茂的树冠延展开来,碧蓝叶片间,有莹莹幽光悬浮其上。微风从树枝罅隙穿过,幽火便扑簌簌飘下,远看如琼花落雨,又似浮雪氤氲。 巨树一头撑持天宇,另一头是盘旋交错的树根,每一条分枝都连接着色彩斑斓的灵气旋涡,通往不同位面。 瞧见凌霜铭及沈初云眼中的惊讶之色,易千澜解释道:“据说十渊寒狱是当年建派祖师在收服了大妖后,请星弈祖师设下阵法开拓洞天,其后亲自将大妖封印于秘境中,这青梧便是祖师剑鞘所化。而后他将剑灵冰凰留存于此,日夜以灵凰圣力镇压万千妖邪。” 沈初云:“祖师留下剑灵,他的本命灵剑岂不是成了一柄凡铁?” “我派教历记载,祖师爷完成封印后不久,便因神魂耗尽陨落。这灵剑自是一同留在十渊寒狱内,随冰凰青梧一起沉睡了。”没等易千澜答复,一旁年纪稍长的金丹弟子已长叹一声,“上仙界剑者数不胜数,达到剑心境的已是凤毛麟角,像祖师爷这般超脱剑心境的仙人,更找不出第二位来。可惜……伊人早已仙逝,空留后人遥想罢了。” 说完,这疑似剑痴的弟子又瞟向凌霜铭的方向,面上痛惜之色更甚。 凌霜铭:“……” 倒也不必摆出一副悼念的表情,他还未踏进棺材呢。 “易长老,这禁地九重渊,一旦踏入便无回头之路,只能深入下一重渊,或是寻到各渊内的出口。我们现在该走哪个分支?” 听到修士提问,易千澜一时也无法作出决定:“师尊他们当是去了十重渊,那里比之前九重更为特殊,须先进入第九渊,而后寻找传送阵法。可灵力旋涡每隔半个时辰便要换一次方位,只能用星衍阵术推算得到具体入口。现下持光不在,我们这些人也只能推算个大概,进入第几重便看运气吧。” 难怪这次落星渊闹出那么大动静,御清尘等人都未出面收拾乱局。原来困在禁地里的弟子,竟是指这批撑起玉清派根基的大宗师。 凌霜铭胸臆间莫名的憋闷愈发强烈,连化神期都能着了道,看来雒洵的情况比预想得还要危急。 倏然那青梧枝桠间飘过一抹幽蓝影子,脖颈颀长,羽翼优美。 悠悠长唳似环佩清音,响彻在天风中,心魂都为之摇曳。 凌霜铭只觉有什么铭刻在神魂深处的物事,正隐隐与眼前景象共振,呼之欲出。可当他仔细去忆,却仿佛隔了无尽的晦夜,无法逾越天堑半步。 在论剑台上那股神魂撕裂的痛楚几乎同时席卷而来,他只觉双足仿佛一下踏在云端上,险些又要失了意识。 沈初云为了寻觅所谓机缘,谨慎地遵照系统指示,不离凌霜铭半步,因此第一时间发现后者情况有些不对。 他强忍抵触一把环住凌霜铭的腰身,笑语如暖阳骄艳:“师兄可是身子不适?初云备了些养神的丹药……” 孰料还未来得及表现一番,人又被易千澜极其自然地揽了过去。 “师弟已服用过补血丹,再用药只会损伤经脉。”易千澜拧着眉提醒过沈初云,低头时眉眼间却写满温柔,“霜铭若撑不住,师兄背你便是。” 末了,还凉飕飕地瞥了眼沈初云那只触过凌霜铭腰身的手,大有嫌弃意味。 沈初云被瞪得满头雾水,这个大师兄今天是吃错了什么药? 就在刚才,他还看到易千澜本已满格的好感度降了一大截。莫非是嫌弃他没有把人顾好,觉得他丹术不够格? 可系统分明说过,易千澜早已对他死心塌地,予取予求,无须再特意攻略了啊。 “大师兄是我们这里实力最强横之人,怎好分心带着伤患?”沈初云犹豫一瞬,还是决定再补救一下,“初云只是不忍师兄这般费神,再者初云亦是水灵力,可用以修补经脉,因此凌师兄的伤势交还是由初云处理比较妥当。” 按照易千澜的性格,这番真挚言语过后,他的眼中必定又只剩下沈初云一人。 可沈初云看过他头顶的数值,笑容立时僵在脸上。 ——好感竟又掉了十点。 无形的尴尬在两人间蔓延,就连周围的修士也发现三位长老似有古怪,本想找易千澜讨论阵法的人都识相地躲开几尺,远离这可怕的低压气氛。 好在凌霜铭这次很快便清醒过来,他一把将易千澜推开,摇摇晃晃地朝前迈了几步。 “凌师弟?” 易千澜等人意外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却浑然未觉,冰眸涣散无光,只倒映出虚空中那道与自己有九成相似的青衣人影。 他看到那人澄澈眉眼满是笑意,一对桃花美目好似盈了世间最轻柔的风:“你要找的人,顺着这个方向便能寻到。” 凌霜铭眼神空洞,如同毫无生气的牵线傀儡,也跟着青衣人的动作缓缓抬起一只手,指向远处正冒着森森寒气的灵力旋涡。 “第十渊的入口,就在此处。” 第20章 众人看向凌霜铭所指方向,面面相觑道:“第七渊,寒泉之渊乃是最好辨认的,只因其终年冰封,即便在结界外也能感知寒意。凌长老莫不是算错了?” 往日里,这些人巴不得凌霜铭多出些丑,好拿他来打趣。且原主也一直温温吞吞,没什么脾气,甚至还能跟着自嘲几句。 但如今明知凌霜铭根本没有接触过星衍阵术,就连门派书斋开设的阵法课都未曾上过一节,他们还是尽量换了委婉的说法,以防语出伤人。 立在一旁的易千澜皱皱眉,示意弟子们不要插话。 他能瞧出来,凌霜铭现下的状态不大对劲。 师弟虽是在笑着,眸间却不见灵光,失了素日顾盼生辉的神韵。 像是一具毫无生气的驱壳,被不属于他的灵魂控制了般。这禁地中,有某些非人之物与师弟产生了共鸣。 他顺着凌霜铭的视线,望向那株高悬天际的梧桐,眼角轻轻跳了下。 当年师尊不顾劝阻,强行收下凌霜铭作入室弟子,当真只是因他在丹术上的天赋吗? 易千澜深吸口气,强迫自己忘掉脑海里那些荒谬的猜测,转身向弟子们问道:“你们之中,可有人去过第十渊?” “第十渊就连掌教印都无法开启,我等哪有那等通天的本事能够踏入?”马上有弟子接道,“普通弟子的活动范围,到第七渊已是极限了。” 易千澜反问:“那我们为何会笃定,第十渊的入口一定设在第九渊?”说罢他深深地看了凌霜铭一眼,“凌长老这么说,定有他的道理。若有人存在异议,我们可以兵分两路。” 此话一出,弟子们大都没了异议。在这危机四伏的秘境中,凌霜铭的实力便是他们最大的仰仗,只有少部分艺高人胆大的弟子选择了其他支路。 他们率先自传送阵中跃下,身影在触到那些灵力旋涡时,化作几缕流光转瞬便消失不见了。 “这些师兄单独行动,不会出事吗?”沈初云秀眉压下,看上去是当真担心这些同门。 “对于他们来说,这不过是场历练,无人抢夺机缘自是最好的。”易千澜冷笑一声,随口敷衍沈初云几句,又将视线放在凌霜铭身上。 弟子们已经在陆续进入他方才指向的异空间,可凌霜铭却依旧无声无息地立在那里,双眸凝视着虚空中一点,但那里分明空无一物。 “凌师兄,你没事吧?”这下沈初云也发现凌霜铭有点不对劲,伸出只轻软如柔夷的手,拍上后者的肩。 像一颗石子打碎镜面,眼前青影化作水纹散开,凌霜铭猝然回神。 疲倦霎时潮水般自神魂深处涌起,他单手支住有千钧沉重的额头,控制不住地往后跌了几步。 电光火石间,先是离他最近的沈初云伸手就要扶他的腰背,继而是易千澜后发先至,灵巧地插在他与沈初云中间,拉住了他的手臂。 两人接力,稳稳地避免了他栽倒在地。 像击鼓传花那朵花的凌霜铭:? 他竟不知自己何时与这两人建立了如此深厚的情谊。易千澜也就罢了,沈初云又是在唱哪出。 “师弟可还能行走,若不能师兄背着你。”易千澜心疼地为凌霜铭拭去额角淌下的晶莹汗粒,也不等人回答,便伸手往那纤若无骨的腰身抄来。 凌霜铭心中顿时有些不快,忍着脚下虚浮,往旁边避让一步,轻巧地躲过了易千澜的动作。 “霜铭手脚俱全,师兄多虑了。”他冷然说完,也化作一道流光掠进寒泉渊内。 望着那道单薄清绝的背影,易千澜微不可查地叹口气。 看来是他操之过急了,像师弟这般骨子里冷傲之人,还需徐徐图之。 寒泉渊顾名思义,乃是修建在一道横无际涯的冻泉之上。 河水如渔网般在冰原交错,水畔依照河道的走势,生满郁郁葱葱的不知名植株。霜白的灌木枝叶被水浇灌,足有一人高。其上还零零点点挂了幽蓝的火星,随刀刮似的风四散飘舞。 有诸如蜉蝣这类的小虫向这些微弱的光飞去,皆在触到幽火的前一瞬被冻作冰棱。 「宿主,这是倚傍寒泉生长的九幽冥火,碰触到它哪怕是化神期修士都会顷刻被冻结哦!唯有与之境界等同的火灵根修士,全力传输灵力,方能解开冥火冰封。」 系统难得发挥了作用,自发为凌霜铭解释禁地内的奇物,生怕宿主会在秘境中一命呜呼似的。 到了第七渊,妖兽的修为都到了元婴以上,绝大多数弟子都未曾来过,一时间有不少人都捡起地上厚厚一层积雪似的冰棱仔细把玩。 这些生物大多数都保留了被封冻前的姿态,晶莹剔透,栩栩如生,且大多灵气充盈,放到外界都是不可多得的藏品。 沈初云也俯身拾了一粒,被易千澜劈手夺过重新扔了回去:“冥火只在寒泉生长,除了我派宗师外无人见过。擅自接触这些,是嫌自己活得太长?” 看似是在教训不懂事的师弟,其实也为震慑有些松懈的弟子。其余人听了,也悻悻将手中冰晶丢掉。 一行人总算从这玄奇的景色中收回注意,开始专注于此行目的。 “不知掌教他们究竟去了何处,如今这雪原一望无际,漫无目的地行进只会浪费时间。” 有修士御剑而起,看过漫布四野的河道后,不由犯起愁来。 在场众人一时静默,只有秘境中的烈风吹过原野,带起冰棱后扑簌簌的声响。 易千澜运起护体灵气,将凌霜铭牢牢地包了起来,以防他被冥火结晶碰到。随后他看着远处树丛中闪烁不定的法光皱紧了眉。 那是玉清派用灵石为弟子圈出的历练场所,一旦出了灵石范围,谁也不知之后的路要通向何方,会潜伏何种危机。 但禁地入口又岂是轻易可以推算的,众人顺着灵石路标指引的方向且行且掐算着,竟无一人可以得出正确方向。 最离奇之处还在于,众人御剑出了灵石界碑后,兜兜转转一整日,又走回了原处,像极了民间流传的鬼打墙。 刺骨寒意附着了禁地法则,可穿透护体灵气。一行人驾驭飞剑本就耗损了许多法力,如今在界碑前停下,已有人发起烧来。 离开法力,疏于练体的修士就与凡人无异。 无奈之下,易千澜只得下令寻个背风的洞窟原地休整,待明确了路程再启行。 弟子们不知从何处寻来成捆干柴,下面用火灵石架了,不出一会便噼里啪啦燃起熊熊火堆。 金黄暖晕驱走黑暗,空气中也终于有了一丝热气,算是众人在这冰封万里的雪原上唯一的慰藉。 凌霜铭跟着队伍走了整日,虽说是由易千澜带他御剑,并未消耗灵力,但也疲累非常。 且自从进入秘境内部,神魂不稳的状况愈发严重起来。好几次他都半昏半醒地,待清醒后却又完全记不得在昏沉时发生了何事。 如今终于有了消停时,他默默寻个角落的火堆坐下,神识不由迟钝下来,眼皮开始控制不住地上下打架。 因易千澜作乱,沈初云自进入秘境以来,几乎没什么机会与凌霜铭接近。如今一眼瞥见他只身在墙角孤零零地坐着,急忙凑了过来。 沈初云挂上他半永久的轻柔微笑,伸手拉住昏睡之人的手腕,将水灵气输入对方经脉中。 干涸的经脉被温润的灵力滋养,被遗忘的伤痛又开始发作起来,还带着几分痒意。 凌霜铭不快地将眉头颦起一点,睫羽如残蝶轻颤,挣扎着想要抬起。 沈初云瞧他这副困惫模样,眼底厉色一闪而过,附在他耳畔轻声问:“凌师兄,你当真是从前那个凌师兄吗?” 凌霜铭眼帘拉开一条缝隙,艰难地朝沈初云看来,想要分辨出身边之人的样貌。 沈初云岂会给他反应的机会,又进一步试探道:“你可听说过,穿书系统?” 系统……? 此人怎会知道系统存在? 困顿不清的脑海中,只来得及冒出些零碎的疑惑。 凌霜铭涣散的眸光轻颤一下,似要给出回应。 沈初云不由眯起眼,紧紧盯着那对失血的唇瓣。 眼见纤细的脖颈上,那喉结滚动一下,马上便能得到答案。 一道长影突兀地出现在两人面前,打断了沈初云的诘问。 “倒是我疏忽了,师弟身子骨太虚,受不得禁地风寒。” 是易千澜,这倒霉的家伙又坏人好事。 沈初云恨得指甲都快掐进拳心去,但想想一路滑坡的好感,还是咬牙忍了。 他目露悲悯,当即退下自己裹着的白裘往凌霜铭肩头搭:“初云也险些忘了,凌师兄手脚明明都凉了,怎么憋着不说。” 不过他还是低估了易千澜的执念,伴随着脑海中好感下降的提示音,是先他一步落在凌霜铭身上,将人裹得严严实实的墨色绒裘。 “这里有我照应,你去看看那些发热的人。” 沈初云顿时感到一阵心累,他现在不光怀疑凌霜铭是穿过来的,他还怀疑易千澜也穿了。 不然这榆木脑袋的人,怎会这么不听摆布? 但为了自己的人设,他咬牙,他还能继续忍。 将多余的人打发走了,易千澜才在凌霜铭身旁坐下,痴痴地观赏着较冰雪还白皙三分的人。 火光为对方恬静的睡颜镀上一层光晕,就如剔透的琉璃正散发迷人的光泽。 让人想要将之放在掌心,细细亵玩。 易千澜难抑眼中渴欲,缓缓伸出一只手,战栗着摸向那看起来柔软细腻的薄唇。 但他终究没能触到,那双冰眸不知何时已睁开了,正迸出逼人冰寒。 “师弟,我……” 易千澜急于解释,话却忽地顿住,他发现凌霜铭并不是在看他。 那双剪水眸子正聚焦在空中,瞧着一片虚无。 青衣人手持沐雪剑,带着一身冰雪气从洞穴外进来,笑盈盈地在他对面站定。 “想救阿洵,就顺着此地往东方向,直走下去。” 不管何时顾看,青衣人的笑都像团柔和的春风,可凌霜铭能察觉到,这温暖之下,乃是料峭霜冷。 该是经历何等绝望,才能笑得这般叫人肌骨生寒? “你的阿洵,发生了何事?” 凌霜铭深吸口气,控制住摇曳不定的神魂,想从青衣人口中套出些信息。 但他很快后悔了,只因眼前之人闻言,神色一滞,与他一模一样的桃花眼中不可抑制地涌上悲戚。 不详的预感狠狠地在凌霜铭心头揪了一下,他忽然不想听青衣人接下来的话了。 可要收回问话,已然晚了。 “阿洵……阿洵死了,我杀的。” 作者有话要说: 易千澜:你爱我,我爱他。 沈初云:穿书体验苦兮兮。 第21章 青衣人的话如同一柄重锤,砸在凌霜铭心上。不过他很快便冷静下来,重新观察一遍青衣人的神情。 美目流眄,柔和得若世间最清软的风。 果然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 “我不会让他死。”凌霜铭一字一顿道,“只要我在一日,定会护他无虞。” 他看到那人怔愣一下,展颜笑道:“是我多虑,你既有这般决心,阿洵和它交予你我便安心了。” 凌霜铭挑挑眉,不置一词。 雒洵是他的徒儿,何时成了此人的所有物? 眼见青衣人的身影又开始变得浅淡,他才想起这人似乎还未讲最关键的问题。 “等等,你和雒洵之间,究竟……” “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朔风凛冽,自洞口灌入,扑得满地火苗乱舞,也将那抹孤寂青影连同最后的悲叹吹散。 眼前一切景物都朦朦胧胧的,凌霜铭才惊觉自己眼底不知何时覆了层水雾。他伸手拂过眼角,看着火光里格外晶莹的水珠,一时有些发怔。 无情道大成的他,早就无情无欲,不知悲喜,如今为何会流泪? 难解之际,手中忽然被人塞了一碗热乎乎的汤,打断了思绪。 转眸看去,易千澜正站在火堆前扑打身上落雪,应是刚从外面回来。 “我和几位同门猎了些灵兽给大家开荤暖暖身子,你这碗中我多加了几味滋补经脉的灵植。” 事到如今,再瞧不出易千澜的异状,凌霜铭也枉活了这把子年岁。 他将汤碗递给易千澜,眉目疏离道:“师兄不必把心思放在我身上,将汤药分给那些发热的弟子。” 察觉到凌霜铭刻意的疏远,易千澜心里一紧。 不过想到凌霜铭近来对人态度一直如此,他又生出丝侥幸来。 “霜铭,你我是同门师兄弟,我自是要多照顾你些。”易千澜挨着凌霜铭坐下,重新将碗递回去,伸手为病恹恹的人敛好衣角,“而且现在你才是这里的主心骨,你若倒下了,再遇到天阶妖兽,我们岂不是要全军覆没?” 凌霜铭心知拗不过他,只好将那汤药一饮而尽。 应是热气蒸腾的缘故,那两瓣薄唇泛起血色,苍白双颊也升上两缕绯红云霞,如点墨山水间忽然生出大片桃云,一下子鲜活起来。 易千澜小心翼翼地收敛眼底的欲望,一刻也不敢落下地观瞧着眼前这副旖旎风光。心里不由慨叹,从前凌霜铭未曾伤重时,容貌应当比现下还要昳丽几分。如今回想起来,只剩满腔惘然。 凌霜铭不动声色地将他的眼神收在眼底,捂着唇闷咳几声后斟酌道:“此地往东再行数百里,就能到达传送阵,但后面的路只会艰险百倍。如果众位师兄撑不住,就不必跟来,我一人即可。” 与青衣人对话后,他表面上尚且镇定,实则已是心湖大乱。 雒洵的性命只怕朝不保夕,他这做师尊的,哪里还有闲心思与易千澜这只缠人的蚊蝇斡旋? “胡闹!”易千澜猛地抓住他纤细的腕子,“你知道开启传送阵的方法吗?还是说你觉得自己这遍体鳞伤的模样,可以应付得来一路上的妖物?你就这么想找死?” 雪白细腻的肌肤哪经得起如此大的手劲,很快便被易千澜抓出两道醒目的红痕,且还隐隐有些发青。 凌霜铭眉峰一凛,凝视着抓在自己手腕上的东西,目光如刀:“放手,你无权置喙我的决定。” 与那对满含杀意的眸子对上,易千澜不由惊出一身冷汗,急忙松开双手。 他毫不怀疑,若是再晚上半分,自己的下场就会和落星渊前尸骨无存的天阶火鹰一样,甚至还要更凄惨些。 “霜铭,你和从前那个霜铭师弟,还是同一人吗?”忍着心中寒意,他不无绝望地问。 凌霜铭冷声道:“卑躬屈膝的人,一朝不再任君差遣,在师兄眼里就算两个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易千澜面色又是一阵青红不定,但他到底是代掌教,很快又镇定下来,“师兄只是想问,过去的霜铭师弟不善法术,阵法更是一窍不通,可你现下……” 看到师弟的眼神又不善三分,他赶忙补充道:“你若不想说,我也当从没问过。只是师弟,你与这秘境究竟有何渊源,为什么不惜拼了性命也要闯进来?” “你问我,我怎知?” 易千澜不但人烦,嘴巴更不停歇,片刻饶不得人。 凌霜铭生无可恋地把天聊死,正打算阖上眸子闭目假寐,心中倏地闪过一个念头。 他未曾见过北冥剑诀的剑谱,却可以熟稔地使出每一式。而冰凰,青梧,沐雪剑……似乎都能联系到创造剑谱的林决云。 自己和青衣人到底是不是同一人,青衣人与林决云又是什么关系? 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来,先前的药力发挥了作用,睡意已模糊了神智。 他隐约觉得自己出了山洞,向某个既定方向行去。 寒泉上愁云聚而不散,联翩飞洒的骤雪砸下,很快比鹅毛还大。迎眸一片银白,密集得无法视物。 九幽冥火在阴霾中格外醒目,莹莹点点扑打在他脸颊上,用柔软的火舌轻轻扫过肌肤,传来几分暖意。 凌霜铭向其中一簇火苗伸出手来,冥火竟似温顺的鸟儿,乖顺地落在他润洁的指节上,还轻轻蹭了蹭以示亲昵讨好。 奇怪,永封万物的冥火,为何对自己不起作用? 茫然漂泊许久的他,看到这一幕,神识清明了些许。 他这才发现,悬浮在空中的自己,足下并未踩着灵剑。只需轻轻迈步,便可瞬息飘出数里,这是化神期方能掌握的御风术。 而自己身上所穿衣物,也从一袭月白竹纹长衫换作了云纹青袍,外罩以金银双线勾勒滚边,袖角坠以寒玉流苏的华美鹤氅,正与屡次入梦的青衣人所穿一致。 刹那间,神魂中好像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开。 他痛哼一声,伸手按上太阳穴,额前因脑海内针扎似的剧痛而覆上一层细密冷汗。 在将要昏厥的那刻,掌中有什么物事震颤一下,将他从记忆的旋涡中拉出。 凌霜铭站在原地喘息一会儿,待视野清晰了些,才看向手中抓着的长剑。 是沐雪,却又不像。 作为一柄凡铁,这把沐雪剑过于灵气盎然,幽蓝光芒如同萤火,在剑身上流转不息。 虽然它现在隔着剑鞘,静静地躺在掌心中,凌霜铭却觉得自己与这把剑,心意是相通的。 他能感觉到沐雪剑传来沉重的情绪,方才那阵动静,应当是剑在悲鸣。 “无需为我悲恸,你当知道,万物逆旅间,没有什么是亘古不变的。”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清灵嗓音在阒寂的冰原上荡开,带着漫不经心的笑意,很快淹没在风声中。 ——你明可飞升,为这等蠢事断送性命,值得吗? “再没有比这更值的事。” ——吾会阻止你。 “沐雪,往后还需你多担待着。” ——要死就赶紧死,少拉人落坑! 凌霜铭听到自己又宠溺地笑了笑,却有串剔透的水珠从下颌滑落,滴在剑柄上。 他愕然半晌,想要伸手抹去,那晶莹的泪渐渐变得殷红,如被辰砂浸染,滴落在脚下洁白的雪中,像数点红梅绽放。 原是鲜血如瀑,顺着袖角淌下,俄顷功夫就把足下数重积雪浸透。 他踉跄跌坐在一道画好的阵法中,伸手将左心处穿胸而过的长剑扯出,随手丢在一旁。 汩汩血流淌下,咒文霎时发出粲然红光,开始自发吸收凌霜铭身上蕴含了踏虚修士毕生修为的血液。 心脏处一剑贯穿的伤,远没有神魂被硬生生扯出时更煎熬。 不出数息他已痛得麻木,清眸早就失去神采,只能倒映出一片朦胧血光。 一只巨大的冰凰正在上空焦急展翅,盛怒之下朝阵法喷出暴戾的冰蓝火柱。四野须臾间被冥火冻结,可这骇人的蓝火,却对阵法中衰竭到极点的人丝毫不起作用。 凌霜铭看到自己无视了俯冲而来的冰凰,用布满血污的掌心,小心翼翼地托起两道微弱的元魂碎片,放入阵法中央。 “好沐雪,今后有劳你、顾好大阵……等……” 可惜这声游丝似的呢喃未完,便已被无尽的寒凝固。 他挣扎着最后看一眼安放在阵法盛光中,纠缠交错的两道元魂,唇角那抹清浅笑容还未来得及扬起,便彻底沉入永夜之中。 在嘈杂惊呼中,凌霜铭攥紧胸前衣料,撕心裂肺地咳着。 他的意识还沉在冻彻魂魄的寒泉中,只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好像呕了很多血出来。 有人为他输送灵力,也有人捧着热水为他润肺,唇齿间丹药的清苦味道经久不散。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只有一瞬,亦或是半旬,灵台中的浑噩才散去些。 他勉力抬起眼帘,入目是一片云海,透过朦胧云层,可以看到脚下万里雪原。 见怀中人终于醒了,易千澜灵剑抖了抖,好险没有连人带剑栽下去。 “霜铭?”他凑在那雪白耳垂边,声音尽量放至最低,生怕将人好不容易恢复的神智又惊散了,“我们正在寻师尊的路上,等找到师尊,就能治好你的伤了。” 短短几天,本就轻盈的人,身量又清减一圈,抱在怀中像团棉絮似的。 凌霜铭轻微地点头,其后易千澜在他耳畔叽里咕噜说了一堆,他却没有心情去听。 自十渊寒狱解封后的违和感,终于在血色梦境中找到了答案。 难怪每当回想前世,都觉得隔了道雾霭,怎么也瞧不清楚。 他的神魂或许从一开始就是残缺的,某些理应铭记在心的东西被剥离了。 作者有话要说: 看完东京开幕式,大脑一片空白,灵感它飞走了。 呆…… 第22章 起先易千澜决定在原地逗留段时间,待凌霜铭急症稳定下来再做打算,刚好能让猝不及防吃个大亏的弟子们休养生息。 可惜事与愿违,只因凌霜铭的身体状况可谓急转直下。 从一开始每天还能清醒几个时辰,到近来只能软在人臂弯间,气息微弱,胸膛几乎没了起伏。 三天前与沈初云合力喂他喝药时,药汁皆顺着唇角溢出,无论如何都咽不下去,易千澜才意识到事情怕是有些不妙了。 情急之下,易千澜令众人顺着凌霜铭指出的方向星夜飞驰。沿路遇到妖兽袭击,即便有人负伤,也只是就地歇息一晚,第二日天光未亮就要动身。 随行修士罕见地没什么怨言,若不是凌霜铭,他们可能仍在玉清派圈出的几百亩地里兜圈子。 数日前还一剑惊动风云,风华清贵的人物,莹雪堆就的肌肤因病痛失去光泽,肉眼可见地灰白下来,人也时时瘫软昏睡着,委实太过招人怜惜了。 本该是飘渺皓月高悬天际,如今光华尽敛濒临陨落。 为了确保队伍行进速度,便不能兼顾病重之人。 易千澜千般不甘万般不愿,最终还是将凌霜铭交给沈初云照料。 这几天里,沈初云亲眼看自己苦心经营的好感度慢慢滑坡,说不气闷那是假的。 不过一想到任务的肥厚报酬也系在凌霜铭身上,只好暂时按下恩怨,在昼夜赶路的间歇,为凌霜铭输送些水灵气吊住一口气。 做足了表面上的师兄弟情深,顺带挽救好感度的同时,还能确保这痨病鬼活到机缘降临的那刻,也算一笔不亏的买卖。 「马上就要开启主线剧情“冰凰认主”,这关系到宿主今后结局走向,请保持高度警惕。务必不要离开关键人物凌霜铭六尺以外,否则任务失败风险率会极大提高。」 过了子时,冰冷机械音照例在识海中打卡上班,沈初云嘟囔着抱怨道:“知道了,每天都要念叨几回,烦不烦。还有啊,咱能别天天这个点出来吗,报丧似的,难不成你是从阴间爬出来的?” 回复他的,永远只有系统硬邦邦的语调:「请宿主认真完成任务,否则去阴间的,就是您了。」 真的假的……被系统呛惯了的沈初云,破天荒地打个寒颤。刚才那一瞬的直觉告诉他,系统这次没有开玩笑。 木柴在火堆里发出噼啪炸裂声,沈初云回过神来,忙不迭往火苗旁凑过去,借热气驱赶身上寒冷。 隔着跃动的红炎,隐约可以看到一抹清癯白影依在还算平坦的石块上,半散青丝柔顺地自肩头滑落,映衬得雪肤愈发致密细润,若被水浸过的冰玉。 沈初云鼻管内发出声冷哼。 不得不承认,病秧子倒是颇有几分姿容。榆木脑袋易千澜,还有那个大反派雒洵,想来便是被他这副妖孽长相迷得七荤八素,才破坏了自己原本顺利至极的任务进程。 一只手钳起昏睡之人苍白瘦弱的脖颈,沈初云眼底掠过冷意,手指在对方喉结上轻轻划动,白玉无瑕的肌肤上立刻多了道醒目的痕迹。 只需动动指尖割下去,不管此人是修为逆天的剑心境宗师,亦或是外来的穿越者,都会化作一滩枯骨,这本书又将重新回到他沈初云的股掌之中。 可惜眼下还需要这人苟延残喘地活着,为他寻找隐藏在冰原中的机缘。 沈初云遗憾地叹息一声,正准备松手,易千澜好巧不巧地自洞外回来,抬眼撞见此情此景,手中捧着的草药散落一地:“你在对他做什么?!” 被抓个正着,沈初云倏地站起来,面上阴冷瞬间换作温良微笑:“大师兄你别误会,初云在看凌师兄的脉搏。” 失去支撑的人像枝绵软的柳条往坚硬石壁上倒去,被易千澜一把揽住。 后垂的脑袋耷拉在易千澜胸前,颀长脖颈便不由自主地往后仰去,喉头那道印迹似捧雪中红梅,扎眼得紧。 拉扯间,原本严丝合缝的领口松垮开来,露出其下若隐若现的白皙锁骨。 易千澜眼角止不住地跳,蜻蜓点水地往那里一瞥,确定没有其余红痕后,才沉下脸乜向沈初云:“我原以为你不会做这种趁人之危的下作事。” 沈初云怔愣一下,操戈同室用下作来形容,好像有哪里不对。 莫非易千澜以为,他是那种喜欢馋同门师兄身子的登徒子? “大师兄你听我解释!”见易千澜一脸厌恶地准备带凌霜铭离开,沈初云急忙前跨一步拉住他的手腕,“初云并未对凌师兄生出那等心思……” “放手,等凌师弟醒来,自己向他狡辩。” 甚少发怒的人罕见地整张脸都黑下来,猛地抬手将沈初云甩开。然而他动作用力太大,一不留神,另一只手里抱着的人便往下滑去。 易千澜急忙伸手去捞,却扑了个空。 冷风和着冥火冰棱倒灌进洞穴,吹起月白人影身上层层叠叠的衣袖,如玉貌冰姿的仙人立于缥缈云烟中。 风静,一缕鬓边青丝落下,露出对幽潭似的眼眸。 “不对,是师弟的癔症又犯了。”易千澜面色一变,劈手甩出缚仙术,想抢先一步将人捆下。 但凌霜铭一身沉疴好似从未存在,他长身鹤立举止闲散,面对呼啸而至的法光,拈花摘叶般轻轻抬手。 掀天风浪自纤白指尖迸出,堙满整座洞穴。 一时间,众修士皆被万壑奔涛般的威压镇得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看一角月白袍裾从面前蹁跹而过,融入暗夜里氤氲纷错的清雪中。 沈初云第一个反应过来,他随便抓起把灵剑,几乎化作一道光流飞掠而出,也消失在墨色天幕里。 等两个师弟都消失在视野中,众人方如梦初醒,忙不迭地御剑而起,声势浩大地寻人去了。 没有日月的秘境中,到了夜间,一切都像覆了层漆墨。只有法光划过,才能见得片刻莹莹雪色。 凌霜铭也不知自己是何时悠悠转醒的,这次伤势发作来势汹汹,他只觉自己的意识锁在幽眇冰层中,无论使出多大劲力都挣脱不得。 现下被扑面冰雪一激,知觉才渐次复苏。 胸腔里像被人用匕首一刀刀剜空,随便呵口气都能疼得瑟缩起来。喉间似掺了沙砾,一片痛痒的同时,还不住泛着腥甜血气。 他身影虚晃一下,再无余力去支撑御风术,自空中坠下。 凌霜铭不由紧闭上眼睛,等待重重砸至坚冰后,摔个七荤八素。 然而耳畔疾风过了许久都未停歇,也迟迟等不到落地后的钝痛。约摸过了半柱香的功夫,他忍不住抬起眼睫,朝四周观瞧。 银装素裹的冰原不知何时消失不见了,空旷天地间,只余下一条长川直连远天,无尽冥火在两岸漂浮。苍苍茫茫,只有一片幽蓝。而自己正浸在冰川中,不断下沉。 这寒泉倒是古怪,置身其中,为水流包裹,竟犹似在陆上般,无须避水咒即可畅通地呼吸。 凌霜铭伤痛未愈,干脆乐得将双眼阖上,闭目休憩,放任自己随水纹漂流。 他算是看出来了,从踏入落星渊起,就有只无形的大手将他往寒泉中推。即便他挺尸不动,也会被这贴心的人送往他该去之处。 既来之则安之,唯有顺势溯源,才能拨开迷雾,得到真相。 人一旦放宽心,便容易犯困。不出多时,凌霜铭昏昏欲睡地打个哈欠,眼皮子悠闲地打起架来。 可此间主人似乎并不允他安眠,一声清唳响彻九霄,生生将他从睡梦中拽出。 凌霜铭不快地皱眉,刚想瞧瞧是哪个调皮的家伙扰人清梦,偏生与他作对的那人就爱与人对着干。 托扶在他身下的水流骤然退去,失重的感觉使凌霜铭迫不得已地捏诀,沐雪剑应声出鞘,将他稳稳地托住,才避免径直砸在晶莹剔透的地砖上,摔个鼻青脸肿的狼狈模样。 不过对这副枯败的身子来说,强运灵力还是太过勉强。 没等他操纵长剑落地,衰弱的心脉蓦地一阵绞痛。冷汗顿时自额角淌下,附着在沐雪剑身上的灵流后继无力,很快便彻底散去。 他自空中跌落下来,趔趄几步半跪在地,拄着剑闷声咳了起来。 单薄的肩随他咳喘的动作起伏,牵连到肺腑,让原本就时时磨人的绞痛又剧烈数倍。 过了片刻,他才忍着眼前阵阵发黑,抬眸去看身前景物。 冰砖雕就的高耸宫殿参连天地,檐间镂空的花纹样式古朴,应是数万年前才有的图腾。就连足下地砖,都是由万年寒冰铺就。 坚冰上是苍郁的九幽冥火,如琼花丢卷,又似云霞轻拢,将这奇美的建筑装点得如同云间仙境。 然最奇特的,还要数那拢着长袖静立于殿前半人高的女孩。 但见她学着大人的模样,将一头幽蓝长发扎作云鬓。身上所穿也如及笄少女,襦裙似朵轻云,臂弯间几缕半透轻纱无风自动,在身畔摇曳。 女童生就一张粉雕玉琢的鹅蛋脸,冰眸幽蓝,上覆雪色长睫,像盖了层薄霜。 本该是极其可爱清甜的长相,可惜却比遍地玄冰还要冷淡,此刻正用一对清灵眼眸冷然与凌霜铭对视。 向来善于让旁人心生寒意的凌霜铭,总算在女童这里败下阵来。 与此女一身亘古坚冰相比,凌霜铭简直就是初冬融雪时那点微凉的清风。 “吾主。”女童面无表情地开口,声音却甜甜糯糯,讨喜得很,“您是来接我的吗?” 凌霜铭听得眉头直皱。 ——此女为何要认他为主。 他分明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孩,且观其修为,年岁应比他自己还要大上好几轮,又谈何来接?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就要入v啦,谢谢各位小天使的支持! 顺便宣传一下预收文《死遁后帝师成了白月光》,预收文案如下: 洛空青渡劫前曾扶乩卜算,被告知数十年后,苍天将塌个大窟窿。唯有辅佐真龙登基,完成补天计划,方能飞升成仙。 此后他作为大雍国师,兢兢业业教导真龙转世的谢知白,为补天计划呕心沥血。 他在万事俱备时做了个预知梦。 大雍天子驾崩,昔日一人之下的国师,沦为万人唾弃的佞臣。 世人都道,洛空青乃是狐妖转世,魅惑君王,大兴土木,是红颜祸水。 而他也在新帝登基当日,被亲手养大的新帝谢知白一剑刺毙。 鲜血染红了宴天台,也警醒了洛空青。 三年后,大雍国师于宴天台祭天,仪式完毕后,竟从万丈高台一跃而下。 这国师,他洛空青不干了。 他借死遁远离帝都,继续完成补天收尾工作时,新帝也在发疯般寻人。 不惜翻遍千山万水,抓遍容貌相似之人,只为把洛空青绑回去。 新帝甚至微服私访,亲自寻人。 看着出现在眼前,阴晴不定的谢知白,洛空青默默捂紧脸上易容。 然而就在补天事成,即将飞升之际,洛空青修为尽失,易容剥离。 本该对他恨之入骨的谢知白,倏地红了眼眶,拥他入怀。 洛空青:? 怎么和预知梦讲得不一样。 谢知白嗓音低哑,带着失而复得的后怕:国师躲了朕这么久,今后可不许再逃了。 【高亮】生子预警!! 清冷美人国师×小狼狗帝王 非正统朝堂文,全文含大量仙侠元素,幼儿园宫斗阅读时请勿认真。 第23章 见凌霜铭沉默不语, 古怪的少女上前几步,伸出藕节似的小手,慢慢抹去他唇角血污。 “千年不见, 吾主为何沦落至此?这片大陆上, 没人能伤您分毫。” 凌霜铭偏过头, 躲开少女的动作:“千年前我还未出生,你认错人了。” 女童霜白的眉头轻轻皱了下, 她蹲在凌霜铭面前, 仔仔细细地打量过他的容颜,又抚上沐雪剑身, 认真地说:“没有错,吾主是天下最好看的人。你的脸色虽比他白了些, 可大体上是一样的。而且你和他的剑也一样, 这把剑我不会认错。” 凌霜铭怔愣一下,想起梦中与自己有九成像的青衣人。但那人早已死了, 浑身浴血,倒在自己设立的阵法中, 走得异常凄惨。 这看似不通人情的少女,在凝视他时, 眼底有细碎的微光。 凌霜铭忽然不忍再与她对望,不由移开眼眸。他抿着唇, 犹豫片刻,还是觉得不该将真相隐瞒。 “你的主人早就过世了,我与他或许容貌一致,但我终究不可能是他。”凌霜铭艰难地说着, 嗓音不觉带了些低哑, “我从未见过你, 也并不记得身边何时有你这样的孩子。” “可你拿着沐雪剑!”少女眉眼间浮现出不快,两点小小的眉皱在一起,冷声说,“你只要剑,不要我对吗?” 原来是因为这把剑,凌霜铭恍然大悟,还剑入鞘递给少女:“沐雪是旁人所赠,并非我原本的佩剑。它既是你主人的灵剑,我便不该夺人所爱,此剑理当奉还。” 孰料少女接了剑,小手轻轻拂过剑身,眼中却涌起狂风骤雪般的怒意。 她反手把剑摔在凌霜铭身上:“我要主人,谁稀罕你的破铜烂铁!冰凰殿只有吾主可以踏入,你既不是他,就滚去做九幽的花肥!” 凌霜铭咬牙撑着疲软的双腿站立起来,一把接过沐雪剑。听闻少女此言,他面色一变,但已来不及施展御剑术。 冰凰殿应是与少女心念相通,话音刚落,组成地砖的坚冰居然转瞬化作寒泉之水,无尽冥火与惊涛骇浪一同从四面八方向凌霜铭扑来,清瘦身影斯须间便被幽火汇就的巨浪吞噬。 「宿主她要您做她的主人,顺便应下来多好,多个小弟就多份希望!现在她翻脸不认人,九幽冥火会冻结一切啊,我们完了,呜呜呜呜呜!」 闭嘴,好吵。 凌霜铭想要出口呵斥,却连牵动意识的气力都使不上来。 寒泉是距阴界最近的九泉之一,汇聚世间极寒。一旦落入泉中,鸿毛都会沉没,且寻常修士的护体灵力都无法抵御水中森冷之气,更何况是经脉衰竭的凌霜铭。 附骨食髓的寒气像万把冰刀刺入四肢百骸,痛到极点后,感官反而变得麻木。 四肢变得极其轻盈,在心脉中盘踞许久的病痛在这瞬间也荡然无存,眼睑却变得异常沉重。 凌霜铭长睫轻颤几下,最后一点眸光也几近湮灭。 「宿主别睡,睡了就过去了!」系统彻底慌了,带着哭腔一遍遍哀求着,「虽然您有点任性,可迄今为止的任务都完成得很好,我从来没遇到过像您这样优秀的好感小王子,求求您再努力一下!」 我也想飞升啊,可是真的好累。 凌霜铭阖上眼眸,任由自己顺着深渊下坠。或许有时候,还真得服了一句人算不如天算。 最后一眼,是充斥视野的九幽冥火,蓝炎铺成灼目火海,将要焚尽这方天地。 …… 不知过了多久,细弱微光侵入厚重的黑暗,让他凝滞的神识重新运作起来。 五感还未复原,他只能调动起所有能够活动的关节,去探知自己现下的处境。 他的指尖最先褪去酥麻,摸到身下粗糙的地砖。 继而是脊骨,有酸痛自那里蔓延,像被人一节节敲碎,然后随意地拼凑起来。 这时,心口处传来被利器刺穿的痛,彻底令这具迟钝的身体苏醒过来。 凌霜铭轻轻闷哼一声,条件反射地向扎入自己前胸的物事挥出一道灵力。 他听到有人痛呼,还有精铁匕首摔在地上的铮鸣。 睁眼却见自己似是躺在冰凰殿的地砖上,沈初云正侧身伏倒在不远处,右手还紧握着一柄染血的匕首,有血迹顺着他鲜艳的唇瓣滑下。 凌霜铭伸手点上胸前伤口,好在只是皮肉伤,运使水灵力就能顷刻愈合。 他召出沐雪剑,指向沈初云:“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你想杀我?” 沈初云刚中了凌霜铭一掌,丹修体质脆弱,一时间厥了过去。听到问话后,才轻咳几声,吐出几口淤血后从地上爬起来。 被利刃搭在颈间,那对水润的美目盈满慌乱,沈初云眼底滚落一滴泪珠:“凌师兄,你那时癔症发作,把师兄们都打倒后一个人出了洞穴。初云怕你只身在外会遭遇不测,才慌忙追上来的。找到你时,你已重伤昏迷,我才……我才用匕首割去你心头已经溃烂的伤口,再帮你治愈的。” 说着,他举起匕首,把上面破碎的血肉示给凌霜铭看。 凌霜铭不置可否地点头,眼角余光并未漏过沈初云的左手悄然滑入长袖,手心还握着点泛着金光的血液。 神识沉入体内扫视一圈,部分无关痛痒的内伤确实已经痊愈,因此他醒转后,能够勉强使出些法力。 但他敢肯定,这绝不是沈初云的手笔。 水灵气可以疗愈伤痛不假,可沈初云的实力还不足以短时间内清除如此深重的伤势。 将之格杀不过是掸掸灰的功夫,且在这与世隔绝的冰凰殿里,让一个人不留痕迹地消失,也不会给杀人者带来任何麻烦。 不过沈初云身上似乎也有谜团,可暂时将之留着,看此人在打什么算盘。 他打定了主意,便暂时收起沐雪剑,转而打量自己身处之地。 看来女童没有将自己赶尽杀绝,而是丢到条幽暗无尽的走道内。 在仅有八尺宽的廊道两边,是用九幽冥火砌成的火墙,想走出去,只能选择冥火圈定的路线。 沈初云被他拿剑威胁一番,侥幸捡了条命,早就没胆量再动什么歪心思。不声不响地跟在他身后,偶尔还能为他挡下溢散出来的冥火星。 走了不知几个时辰,前方光线变得炽亮起来,两壁冥火燃烧得更加旺盛,森郁寒意无孔不入地往人骨髓里钻。 出口应当就在前方,凌霜铭警惕地握上剑柄,准备随时拔剑。 这时,他的袖角被人轻轻拽住,到底是沉疴在身,他猝不及防被拉得一个踉跄。 “沈初云,我不会一直容忍一个人。”凌霜铭头也不回,语气淡漠,但其中的杀意却凝如实质,比周遭冥火更寒彻肺腑。 “我知,可我怕。凌师兄,我们一起出去好吗?”沈初云也是拼了,想到系统必须与凌霜铭寸步不离的提示,他又硬着头皮往前一步,和凌霜铭肩并肩地行走,抓住后者衣袖的手非但没有放开,还攥得更紧。 这次凌霜铭没有再出言警告,但见两抹远黛细眉往下一压,沐雪剑锋瞬息破开沈初云的护体灵气,精准地刺向心脏位置。 这一刻仿佛被拉得很长,沈初云顾不得系统在脑海中急切的提示,只把目光放在凌霜铭那双凛冽冰眸上,沁出一身冷汗。 那森然眸子,比即将刺穿自己的利剑更锋利百倍。 他早该意识到,这般杀伐无情之人,怎会是任人揉捏的炮灰。 而自己近日的判断也是错的,凌霜铭并不是系统送来助攻的穿越者,他分明一直想杀自己! 可此时醒悟又如何,面对境界远高于自己的凌霜铭,他根本毫无还手之力,而在这荒无人烟的神殿内,无人能赶来救他。 电光火石间,周遭冥火忽然暴动不安,凶悍火流填塞整个甬道,直冲二人而来。 凌霜铭与沈初云毫无防备,火焰未至,两人身形已被蛮横罡风吹出百丈远。 这次跌落并没有寒泉在身下托举,凌霜铭结结实实地摔在坚硬的地砖上。 后心处一片火辣辣的疼,心脉间更是绞痛不止,寒气很快由经脉渗透到四肢。他蜷缩起身子,咳得昏天黑地,也不知自己又呕了多少血出来。 喘息许久,压抑在胸膛上的窒息感才散去不少,眼前黑斑逐渐平息,恢复了视物。 身旁人影幢幢,竟是围了不少修士。 凌霜铭又阖上眼眸缓了缓,再睁眼时,正对上数十双探究的视线。 满目金丝青袍翻动,修者们有男有女,身上气息皆是不俗,应当都在至少化神期以上。 这些应当就是御清尘那一辈的修士,他们早先也曾执掌各峰,如今踏入化神期,便开始不理世事,只一心修炼以求早登仙界了。 看凌霜铭眸光终于凝聚起来,其中一位跪坐在他身畔的女修长舒口气:“凌师侄可算醒了,你若是挺不过去,你师尊可是要找我发疯的。” 杏目凝光,眉似柳叶,这位女修原主倒也熟识,是前任药仙谷丹蕙长老柳如烟。 听到柳如烟这么说,其余修者皆善意地笑了笑。 谁不知早些年,御清尘那小子将凌霜铭宝贝得很,他们也乐于以此开他的玩笑。 “多谢柳师叔和众位师叔伯。”凌霜铭闷咳几声,想要起身见礼,无奈双臂还在发软,撑了几下又跌坐回去。 “师侄不必起来。”柳如烟连忙将人扶住。 凌霜铭点点头,转眸看向别处。 这里与冥火甬道又是两般光景,寒泉在此地汇聚成湖。冰湖中央则是一方由坚冰堆砌的小岛,岛上九幽冥火森罗稠密,圈出块只能容纳百人伫立的空地。 难怪众位宗师无法出来,九幽冥火之威,根本不是凡人能够战胜的。 而岛中央,生了株参天高的青梧,巨大树冠遮蔽天穹,冥火不断自叶片间洒落,将岛屿映照得一片幽蓝。 凌霜铭很快辨认出来,这是十渊寒狱入口处,悬在虚空中的那颗梧桐。 入口处的青梧,应是冰凰殿里这棵梧桐的虚影。 那么连通整个秘境的星衍大阵,不出意外的话也在这附近。 凌霜铭视线继续下移,果然在树根处寻到一方直径足有数丈长的阵眼。 待看清阵纹那刻,他神情一滞。 这个纹路他见过,与青衣人用心血浇灌的阵法如出一辙。阵眼清圣法光流转不息,但凌霜铭看在眼里,总觉得那清澈的光芒中,还带了抹不易察觉的殷红。 “柳师叔,这就是当年师祖们设下的星衍奇阵?” 柳如烟点点头,无奈地叹口气:“正是,我们已看过了,此阵有几处符文破损,只须略加修补,便可解决禁地阵法漏洞。” 凌霜铭奇道:“既是如此,为何过了数日还未补全?” “只因冰凰阻挠的缘故。”柳如烟颦眉,“每当我等接近阵眼,祖师的剑灵冰凰就会自梧桐降下,以九幽冥火将我们击退。不止如此,它还不准这里所有人走出冰湖半步。” 冰凰奉林决云的遗命,本该看顾阵眼,守护玉清派,缘何突然叛变? 眼下被万年灵凰囚禁在冰湖中,脱身不得,何时才能找到雒洵? 凌霜铭摩挲着沐雪剑,脑海中不断回荡着青衣人那句谶言,心绪纷乱。 他陷入思索之际,自是无暇细听周围师辈们的窃窃私语。 “这凌师侄好像也没御师弟说得那般不堪啊。” “千年来,能让那把剑出鞘的人,怎会如他所讲是个废物……我看,是御师弟修炼糊涂了。” 议论声忽然顿住,人群自发分出Hela路径,一人白袍轻摆,身披鹤裳,面色凝重地款步朝凌霜铭这里行来。 他无需多余举动,周身自有一派风流气韵,恍若九天仙人临凡。 凌霜铭眸光微动,从烦乱的思绪里抽脱出来,认真将此人打量一番。 原来这就是御清尘,玉清派的现任掌教,他素昧谋面的便宜师尊。 也不知先前众人嚼舌根时,御清尘听进去多少,凌霜铭看得出来,他神色带了丝阴郁。 待御清尘又走进些,凌霜铭看到他怀中还抱着个人,正一手按在那人胸口,为其输送灵气疗伤。 白衣如雪,青丝如瀑散落人满怀,菡萏般娇艳的面容上点了几滴殷红的血,格外惹人爱怜,不是沈初云又是何人? “凌霜铭,为师问你,你如实回答。”听到怀中爱徒又轻吟几声,御清尘眉目间郁色更浓,看着凌霜铭的星眸愈发不善。 凌霜铭借柳如烟的搀扶摇晃着站起来,淡漠地与其对视:“师尊请讲。” 御清尘眼底晦暗不定,语气不乏怀疑:“你和初云是如何找到这里的?” “我不甚落入寒泉,醒来时便躺在冥火甬道内……” 御清尘不耐烦地打断:“初云早已向我交待,他被冰凰迷惑神志,方一路寻至此地,你定是随他而来。霜铭,为师再问你,初云身上的伤是怎么落下的?” 原来陷阱在这里等着人跳呢,既然已有定见,何必在这里和人兜圈。 是因为大庭广众之下,当着同门的面,要为自己找足颜面吗?此人还真是虚伪。 凌霜铭挑眉:“沈初云趁我昏迷,欲将我杀害,被我还手所至。” “荒谬!你想说他一介筑基期,居然会与金丹期动手?”御清尘冷笑,“将你手里的剑交来,先前是我糊涂,才误认为你是剑主,你还配不上这把剑。” “得了丹方就过河拆桥,玄微仙尊贵为一门掌教,竟出尔反尔。”凌霜铭眉宇亦沉了下来,“我使不得沐雪,难道沈初云便能拿得稳它?” 御清尘周身气息倏地暴涨,化神期的威压全力展开,他的袖袍都被罡风吹得猎猎狂舞,竟是一言不合要与凌霜铭动手。 “师兄且慢,有什么话是师徒间不能和气讲来的?”柳如烟见状,急忙拦在凌霜铭身前。 看到小师妹,御清尘面色稍缓了些,但还是伸手想将柳如烟推开:“师妹让开,逆徒不除对玉清派来说只会后患无穷。” 这下柳如烟也心生不豫,她柳眉一竖:“还望师兄以大局为重,阵法不补覆灭的不止玉清派。” “我正是以大阵为重,才要审问这逆徒。初云能与冰凰心意相通,很可能就是林师祖转世之人。如果令他手持沐雪剑使灵凰认主,眼下难题不攻自破。” 御清尘神色淡淡,话语却包含杀意:“凌霜铭冒充祖师,强占沐雪剑,还图谋不轨刺杀祖师,死有余辜。” 柳如烟怔了怔,凝聚在掌心的法光失去灵力支撑,悄然散去。 岛上气氛仿佛被冥火冻结般,陷入死寂。 凌霜铭持剑的手一阵战栗,几乎让沐雪剑脱手而出。 连日来纠缠不清的困惑,被御清尘一语道破。 难怪雪雕似的少女特意在冰凰殿前等他,看似古怪的行为,其实十分正常。 ——沐雪在等将她困在十渊寒狱内,距今已有上千年的的主人,林决云。 前世失去的记忆有了解释,那些诡异破碎的梦境,也能连起来了。 和阿洵月下练剑的是他,被雒洵剜心的也是他。 其后又不知发生了何事,林决云亲手杀了爱徒,一手构建十渊寒狱,并以放尽心血,撕裂神魂为代价,借由星衍大阵将两道元魂封印在第十渊内。 小家伙分明只是白纸一张,心智良善,他们师徒何至于走那一步? 不容他细思,敏锐的感知令他察觉到,一股剑风迎面朝他袭来。 御清尘被困冰湖数日,如今乍见爱徒受创,能忍耐到此时已是极限。 这一剑竟是用了十成功力,漫天剑气如雨花漫洒,密不透风地扑向凌霜铭周身死穴,避无可避。 凌霜铭眸光淡淡,直视御清尘的眼神看不出悲喜,他只觉这个便宜师尊有些好笑。 面上一派大义凛然,手头却做着最糊涂的蠢事。 难怪坐上掌教之位,他的修为会寸步难进。他更适合做掌权者手中的一柄剑,而非执剑之人。 环顾周遭,师叔们面色不一,却无一人打算站出身替他拦下这一剑。 世上没有无条件的好意,失去利用价值,人心也就散了,这是世间颠扑不破的道理。 凌霜铭认命地轻笑一声,沐雪剑在掌中光芒大盛。 他的元魂也差不多到了油尽灯枯时,继续耗损神力驱动剑式,怕是又要同林决云那般神魂散尽。 如果属于林决云的那半意识还在,或许会感慨一句造化弄人。重活两世,费尽心力,仍走不出这名为命运的囹圄。 正要出剑,凌霜铭手中剑诀一顿。 沈初云突然闪身闯入,面对御清尘运使到巅峰的剑式,将他死死地挡在身后。 凌霜铭:? 如果沈初云这几日接近他,是为了进入冰湖,在御清尘面前上演一出祖师转世的大戏,那他的目的已经达成了,缘何急着陪他送死? 御清尘也懵了一瞬,赶忙驱使指诀,想收回已酝酿到极致的招式。然而弓弦已经拉满,焉能轻易召回。 铺天盖地的剑意,被化神期深厚的灵力裹挟着,毫不客气地朝两位疑似林祖师的人急坠而下,每一剑都能顷刻将沈初云二人轰成齑粉。 “祖师爷!”“沈师侄快躲开!”“快救人!” 天塌下来都波澜不惊的大宗师们,这时纷纷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手忙脚乱地掏出各种法宝灵剑,一股脑对准剑雨掷出。 法光缤纷粲然,各式灵流交杂,与御清尘的全力一击狠狠撞上,罡风横扫冰湖,炸起狂澜万丈。 处于风暴中心的沈初云和凌霜铭,如同两缕轻飘飘的飞蓬,一下子被掀飞出去。 混乱中,凌霜铭感觉自己的腰被人猛地环住,没等他将人甩开,便被那人的惯性带着,重重砸在青梧粗粝树干上。 像被一柄铁锤捣在胸上,凌霜铭只觉五脏都移了位,饱经摧残的心脉也开始折腾起来。 咽下一口腥甜,他眼前一阵斑驳模糊,感觉神志有些恍惚,急忙在舌尖上咬了一下,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他看到沈初云倒在自己不远处,正颤巍巍起身,领口洁白衣料被血渍染红了一块,显然也受了重创。 许是到了图穷匕见时,察觉到凌霜铭冰寒视线,沈初云回以一个挑衅的笑。 他从怀中取出只装了血液的小瓶,仰头倒入口中。 残留在唇角的殷红,还流淌着一丝淡淡的金色,那是从凌霜铭心头取出的血。 浓郁的雪松清香从沈初云身上发出,随微风飘散开来。 与此同时,青梧中幽蓝灵光大盛,冰凰悠远清唳从树冠上传开。灵凰现世,一股清圣雪气朝树根飞掠而来。 “凌师兄,对不住了,林决云只能是我。”沈初云斜睨着凌霜铭,脸上挂着志在必得的笑,“冰凰和沐雪剑,也是我的。” 回答他的,是凌霜铭冷淡的侧脸。 无暇欣赏沈初云表演沐猴而冠,凌霜铭满心满眼只剩下远天飞来的灵凰,和它利爪间抓着的人。 隔着太远的距离,只能看到孩子瘦小的身影正蜷在冰凰巨爪中,身上青衫都撕成一片片布条。 但凌霜铭一眼就认出,那是他寻觅了数日的雒洵。 作者有话要说: 第24章 在九幽冥火簇拥下, 冰凰扇动形状优美的羽翼,轻盈落在凌霜铭二人面前。 它仰头长唳一声,在融融清光中化作一身形颀长, 白发霜睫的娇美青年。幽蓝长袍包裹在它清瘦身躯上, 臂弯间半透轻纱无风飘摇。 凌霜铭视线紧紧锁在他手中拎着的孩童身上, 在确定雒洵只是脸上衣襟上擦了些灰,没有其他外伤后, 才抬眸细看冰凰男相。 与他的女相一样, 神色依旧覆了层彻骨的寒。 但凌霜铭却忍不住皱眉——这张脸,怎的与自己的脸有七成像。 “冰凰大人。” 玉清派这些人, 单个拿出来都是上仙界最有头有脸的人物,却十分惧怕灵凰。见冰凰化形, 他们眨眼间便收起法宝灵剑, 敛气屏声,恭恭谨谨跪了一地。 看来这群惯于身居高位的人, 关在冰湖里的几日应当没少被其敲打施威,以致那高傲的性子都被磨平了。 冰凰径直飘过这群黑压压的头颅, 路过御清尘时,还在他发冠上轻轻一踩, 后者严整的发髻立刻歪斜到一旁去。 “吾主就算落魄,也不是你们这群凡人可以放肆的。” 被冰凰锐利的眸光锁定, 御清尘垂下头,一滴冷汗划过额角:“凌霜铭冒充祖师在先,还将其打伤,弟子才……” “他们二人究竟谁是吾主, 吾自会判断, 岂容尔等小辈置喙。”冰凰淡漠道。 御清尘噎了一下, 乖乖闭嘴了。 众目睽睽下,冰凰先落至凌霜铭面前,玉掌覆在他胸口上,九幽冥火窜入体内,破碎的五脏竟慢慢恢复归位。 随后他又将目光转向沈初云,波澜不惊的眼眸中露出一点疑惑。 这两人身上,怎么都有林决云的气息。 凌霜铭与林决云样貌元魂都极其相似,但性子却截然不同,若是林决云,必不会待人如此冷漠。而他旁边这小子,气息驳杂了些,修为天赋似乎也与一手建立玉清派的林决云相去甚远。 两人各有贴合之处,可又皆与林决云所有差异,叫人无法断言。 且麻烦的是,这两个人站在一起,相似的气息便纠缠起来,叫人根本无法无从分辨。 冰凰若有所思地在他二人间来回看着,无意间撞上沈初云平和的微笑,不由一阵恍惚。 ——这小子虽然样貌与主人不同,柔和澄澈的气质却一般无二。 难怪御清尘那黄毛小子会笃定,这个筑基期的弱小凡人便是主人转世。 “沐雪,过来。”两人目光相接,沈初云轻笑一声,对他伸出纤细白净的手。 时光在这刻溯回千年,主人在世时,也常这样呼唤自己,用他温厚的手掌轻抚他的发梢。 冰块般冷硬的青年一下子卸去坚硬外壳,眼底微红地向前迈出几步,复又趑趄不前。 他在害怕,万一这只是场幻梦,接住那只手,眼前的景象又会被打破。 “霜铭……霜铭你来接我回家了吗?” 御清尘等人面色微变,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林祖师分明姓林讳决云,难道是冰凰大人久别重逢,高兴糊涂了? 已有人惶恐地将小眼神飘在御清尘身上,如果事情真是如他们所想,那刚刚掌教大人岂不是把祖师爷都给揍了吗? 不过也有可能是凌霜铭从一开始便处心积虑要夺取灵凰,多方打探后,才为自己取了相同的名字。 但这种小计俩绝不会得逞,你瞧,冰皇大人不还是奔着正牌去了吗? 那厢玉清派修士们还在心中惴惴难安,冰凰这边,认亲还在继续。 看冰凰还在挣扎犹豫,沈初云再接再厉,依照系统提示,声音轻柔地说:“好沐雪,一别经年,还是这般爱哭鼻子。” 眼泪决堤而出,沐雪随手将雒洵丢了出去,忘我地朝沈初云扑了过去。 这个语气,他再熟悉不过。每当自己犯了错误,主人都会无奈地屈指弹上他的额头,笑着这样唤他。 包括主人逝去的那个雪夜,倒在血泊中的人,哪怕气息将尽,磕磕绊绊说出来的,还是一句“好沐雪”。 峭拔的身子蓝芒一闪,化作个半大小丫头,一下子挂在沈初云腰上。 “霜铭,你干脆死在外面别回来了!” 嗓音清甜,带着浓浓的嗔怪,与矜贵难犯的灵凰大人反差强烈,围观众人看得直咋舌。 凌霜铭则对眼前父慈子孝的画面全然不感兴趣,见雒洵被抛在阵中,倒在那里生死难测,目光不由一紧。 沐雪的修为以他目前的境界还无法看清,应是到了踏虚期,当着剑灵的面进入阵法救出雒洵,还是太过冒险了。 变故发生得很突然,在伸手环住沐雪的刹那,沈初云收起情意融融的微笑。 他将手放在少女霜白头发上,慢悠悠地揉着,眼神在他人看不到的地方逐渐阴冷下来。接着一指点上沐雪眉心,那葱白指尖不知何时破了条口子,猩红血气倏地钻进小姑娘灵台里去。 “霜铭你做什么,好疼!”沐雪嘶地发出声痛呼,在极度痛苦的情况下,他的语调还是毫无起伏。 但距离最近的凌霜铭能看到,那粉扑扑的小脸煞白一片,已挂满了泪珠子。 凌霜铭感觉心一下子被揪住了,他屏住呼吸,拳头无意识地攥了起来,骨节都有些泛白。 沈初云竟在洗去沐雪与林决云的魂契。 没有原主人亲手解除契约,强行抹去魂识印记,轻则使灵兽境界跌落,重则会摧毁神志。 沐雪似乎也发现情况不对,开始用力挣扎,可那缕掺了主人血液的灵气使他根本不得脱身。 而沈初云渡来的气息,还远不止如此,沐雪只觉有股暴虐的灵流正在攻击他的灵台,让自己清圣灵力变得浑浊。 他睁大眼睛,瞪着沈初云的眸子由不可置信,到怒不可遏:“你究竟是谁,你不是吾主!你身上有股邪气,和害死吾主的人气息一模一样!” 沈初云看眼玉清派修士的方向,因离得过远又有灵力阻隔,那些人只能听到沐雪似在与自己说些什么,还没有意识到这边正在上演移花接木的好戏。 有这群人护法,他完全可以慢慢耗着,让这只灵兽变得服服帖帖。凌霜铭再不甘,也无法在众多化神修士环伺中出手救下沐雪。 “主人在哪,你从哪里得到霜铭的魂力的?”沐雪的眸光在黯淡下去,却依旧守着灵台内一点清明,“你对霜铭做了什么!” 马上就能得到踏虚期的剑灵,沈初云惬意地笑着,附在沐雪耳畔悠然道:“小蠢货,是你杀了凌霜铭,你将亲手把他烧成齑粉,在我彻底将你制成傀儡后。” 胸中像被压了快巨石,撕扯得连呼吸都带上火辣辣的灼烧感。 凌霜铭从未体会过这样的情绪,但他无心去压抑剧烈的情感动荡,冷声叱道:“卑鄙无耻!” 沈初云挑衅地朝御清尘那边睨一眼,扬声说:“怎么,明明是凌师兄的灵兽自己蠢到认不出它的主人,非要认我为主。莫非你们主仆,都喜欢反复无常?”说着他轻蔑地扫过凌霜铭寒光凛冽的冰眸,又道,“奉劝师兄莫冲动,你现在可是当着几十位化神宗师的面,要弑杀我派祖师爷。” 凌霜铭听了这话,胸膛的起伏却平静下来,他徐徐地吁气,随后轻笑一声,缓缓说了句什么。 沈初云不以为意地挑眉,还轻佻地拨弄一下沐雪额上的发丝:“凌师兄方才说的,师弟没有听清。” 凌霜铭已吐尽心中最后一点邪火,沐雪剑铮然出鞘,眸光清亮得宛如水中浸过的星辰。 “我说,以蠡测海,自取灭亡。” 剑芒迅疾如电,清圣灵力携雷霆之威,一剑断开捆束沐雪的血气。 御清尘等人大惊失色,身影在原地散开,霎时出现在凌霜铭面前,数道法光齐齐向他胸前攻去。 面对足以将踏虚期修士重创的合招,凌霜铭不闪不避,沐雪剑上幽蓝法光炽亮得有如千山映月,竟是打算以一己之力硬抗众位宗师,分毫不肯再给沈初云留半点机会。 只听轰然一声,万千灵流炸开。 凌霜铭闷哼一声,唇角溢出道血痕,看似羸弱的身躯竟巍峨如山,并未后退一步。 倒是处于风暴中心的沈初云,在御清尘等人的保护下,还是被余威波及,法诀乱了几息。 困住沐雪神识的血气中断刹那,不甚清醒的灵台印出那泓秋水剑锋。熟悉的剑芒像盏明灯驱散邪氛,困住他的术法一瞬破散。 这清圣澄澈的剑意,他曾在沐雪剑中看过无数次,世上绝不会有第二道相同的剑芒。 他向持剑的人望去,一眼就瞧见凌霜铭薄唇间刺目的血色。 九幽冥火带着灵凰的盛怒,如滔天海浪,咆哮这向御清尘等人漫卷而来。 “你们怎敢伤他!” 御清尘彻底懵了,玉清派其余宗师也呆滞在原地,放任冥火吞噬而来。 为何他们明明救了灵凰大人和沈初云,却会惹得剑灵勃然大怒? 逼命瞬间,凌霜铭那边却传来阵咳嗽,一声比一声剧烈,好似要将腑脏都呕出来。 冥火骤然顿住,沐雪飞身赶到凌霜铭身旁,掌心抵在他背心处为他输送灵力。 “吾主……霜铭撑住,我马上就把御清尘小儿的人头摘下!”眼睁睁地看凌霜铭不断咯出血沫,沐雪声音都开始发颤,“都怪我,我早该认出您的……” 玉清派众人听了这话,登时骇得面如土色。 怎会如此,他们竟然错认了祖师。不但没把人认出来,还对祖师爷做了这种大逆不道之事! 怕是要被灵凰大人千刀万剐,还难以了结。 还好凌霜铭并未昏死过去,经冥火修复伤势后,神志尚能保持清醒。 他四顾一圈,看过御清尘等人惶恐的面容,轻叹一声:“咳咳……沐雪,你杀了他们,谁来修补阵法?” 玉清派修士眼中又生出几分希冀。 沐雪不甘心地咬咬牙:“我要他们死。” 凌霜铭无奈地揉揉小丫头的发梢,冷眼将几十张劫后余生的脸看过,最后落在沈初云身上,冷声道:“不要任性,我只要一人死,杀了沈初云。” 沈初云怔愣一下,怎么也没想到铁板钉钉之事居然还能反转。 面对杀气腾腾向自己看来的冰凰,他大脑嗡地一声,彻底当机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25章 被沐雪有如实质的杀意锁定, 沈初云寒毛倒竖,情急之下向站在自己身旁的御清尘投去哀求目光。 “师尊,您说初云是祖师转世, 须尽快让冰凰认主解除禁地危机, 我才依照您给的法子做的。现在惹祖师动怒, 责任势必不是初云一人可以担下的!” 数道谴责目光一下集中在御清尘身上。 是啊,在场众人里, 唯有掌教在幼年时见过林决云寥寥数面。且早就耳闻御清尘对这位祖师爷极为神往, 过了千年都念念不忘,怎的人就活生生地站在那都能认错? 如今因他一人出了纰漏, 几乎拖整个门派下水,却推一个不到金丹期的后辈出来顶罪, 未免有失掌教风范。 御清尘也是一腔苦水无处发泄, 他打小跟在师长身边,刻苦修炼就是为了更接近林决云, 这世间最风华绝艳之人。那时惊闻伊人仙逝,对他的打击不亚于灭顶之灾。 自前任星弈长老卜算出师祖转世之人将会在百年内出现后, 他便一直苦苦寻觅着。 本以为师祖的样貌早就铭刻于心,但每次刻意回想, 林决云的面容就似笼了层轻云的胧月,记忆一片模糊。因此才会在凌霜铭与沈初云间犹豫, 最终错选了性格更温润的沈初云。 如今他不光当众给祖师难堪,还将人打至重伤呕,如果冰凰再晚认片刻,或许凌霜铭真会死在他们手上。这样的行径, 光是略加回想都一阵后怕, 现在再请求祖师放人, 简直堪称厚颜无耻。 林师祖现在,怕是已经对自己寒了心吧? 可他毕竟身为一派掌教,只能强撑着端庄模样,满嘴苦涩道:“林师祖,弟子亦觉得念在沈初云不知情的份上……” 却被凌霜铭淡漠地打断:“师尊,这声师祖弟子当不起。林决云已死,元神再相似也不是同一人。且您方才还说,冒充祖师,又对祖师刀剑相向,其罪当诛。此话可还算数?” “算。”御清尘艰难地回答,痴望着月白身影的眼中布满懊悔。 “既是如此,我不为难众位前辈,只要沈初云的性命,已格外宽宏了。”凌霜铭示意沐雪扶自己上前,一把抽出御清尘腰间佩剑,倒持剑柄递给他,“动手。” 语气疏淡,仿佛只是在命御清尘去做件稀松平常的小事。 御清尘凝视着闪烁锋芒的利刃,犹豫不定。 林师祖吩咐下来的事,他理应即刻遵照执行,但不管怎么说,沈初云也是他疼爱呵护数月的徒弟…… 凌霜铭看他纠结的样子便心烦,握在剑上的纤长手指松开,长剑铿锵落地。 他冷睨御清尘一眼,漠然转身向倒在青梧下的雒洵走去,不再关注这些恼人的同门。 此行本为找回雒洵,因玉清派大大小小的琐事,他已浪费了许多时间。严格讲来,他早就与玉清派不和,本也没有义务掺和进禁地之事。 从那抹清癯背影中看出决绝之意,御清尘长叹一声,低身拾起长剑朝沈初云走去。 与此同时,凌霜铭亦弯下腰来,将雒洵小小的身子抱在怀中。为其搭过脉后,他不解地皱皱眉。 小家伙一切正常,为什么会昏睡不醒? 沐雪看出凌霜铭眼中的疼惜之色,不爽地哼了声:“吾主不必担心,只是沐雪看见他这副嘴脸就心烦,给他下了昏睡咒,约摸再过几万年就能醒了吧。” 凌霜铭:“……帮阿洵解开。” 怎么感觉沐雪语气有股酸溜溜的味道,莫非和阿洵这小崽子不大对付? “阿洵东,阿洵西,有了阿洵忘了沐雪。”剑灵面无表情地控诉,却还是乖顺地念个咒诀,为雒洵解开了术法,“主人前世就是这样,什么事都偏心这小子。”末了他又瞥眼凌霜铭,怨念地蹲在一旁碎碎念。 凌霜铭揉揉眉心,无奈道:“雒洵几岁,你几岁?” 沐雪理直气壮:“主人若喜欢雒洵这类小孩子,沐雪变成婴儿也不是不可。” 凌霜铭:“……” 活在传说中的玉清派圣兽上古冰凰,原来是个喜欢争宠的小孩罢了,这门派迟早要完。 幸好自己全然不记得前世,否则若让林决云看到这群歪瓜裂枣,怕是会被活生生气得再神魂消散一次。 两人说话时,雒洵手指动了动,应当要醒来了。 而御清尘那边,没了冰凰阻拦,修补阵法应当也能顺利进行。他抱着雒洵起身,准备打道回府。 撑持多日,现在放下心頭重担,他才发现自己浑身上下早就因伤病软得仿佛没了筋骨,每走一步都像踩在云端上。 但所幸雒洵毫发无损,身边还多了个叽叽喳喳的烦人丫头,便觉得这些伤痛都如过眼云烟。 “主人要去哪,带沐雪一起走可好?”沐雪已把身为灵凰大人的矜持彻底抛在脑后,见凌霜铭要走,就化身小尾巴一路跟随在身后。 “回试剑峰,你不准跟来。” “不行,吾不答应!”沐雪急了眼,“霜铭,你将吾关在禁地几千年为你看守灵阵,要吾在此等候,你不能言而无信!” 对沐雪的抗议声充耳不闻,凌霜铭头也不回道,“看住御清尘,等他将人杀了,再来同我说。” 沐雪哼唧到一半,才慢慢咀嚼出这话的意思,一时没抑制住心头狂喜,萦绕在周身的飘带都要翘到天上去。 然而,就在凌霜铭走到阵眼附近,变故陡生。 诡谲的黑雾忽然自玉清派那边弥漫开来,熟悉的魔息让凌霜铭和沐雪同时变了脸色。 与此同时,被几个宗师扣在地上毫无反抗之力的沈初云,身上忽然爆发出骇人灵力,瞬间将几个化神初期的修者掀倒。滚滚魔气便是自他身上涌出,一双水灵凤目布满血丝,显然已失去了神智。 离他最近的御清尘猝不及防便被劈手夺了长剑,当胸一掌拍飞出去。 “沈初云”手持灵剑,身影迅疾如电,向凌霜铭刺来。 凌霜铭不自觉地收紧环着雒洵的双臂,后退半步。想要运使灵力,却引得心脉钝痛,喉间涌上腥甜。 堕仙果然没那么容易解决,竟是附身在沈初云身上,神不知鬼不觉地跟进了十渊寒狱! 可他早就耗尽最后一丝反抗的力气,无力再护雒洵第三次。 “这气息,是害主人陨落的天神!”沐雪如临大敌,闪身挡在凌霜铭身前,急急喷出口冥火。 但为时已晚,堕仙已绕过沐雪,闪身出现在凌霜铭面前。长剑上挑,对准心口位置狠狠扎下。 眼见师徒二人就要被捅个对穿,凌霜铭步踏九宫,侧身同时轻巧地向后一仰,腰肢软若无骨,堪堪叫长剑擦着手臂划过。被他护在身前的雒洵,也只是脸颊上挂了点彩。 修士们皆松了口气,但没等这股气呼完,就听到冰凰大人惊慌失措的喊声。 “霜铭,快出阵法!” 凌霜铭:? 疑惑的瞬息,血珠自他小臂上擦破的伤处滴落,同雒洵脸上淌下的血混在一起,为阵眼处的纹路染上一点殷红。 但听脚下坚冰深处传出沉闷的声音,像巨人迈起迟钝的脚步。流转幽蓝微芒的大阵,随着动静逐渐绽放血光。 沉寂上万年的星衍大阵,因这两滴鲜血彻底复苏过来。 青梧晶莹剔透的树干亦漫上血雾,庞大灵流自根处涌出,在阵法中央形成凶悍的灵力旋涡。 身处阵眼的凌霜铭师徒及沈初云,便如几片轻鸿卷入浪花中,转瞬消失在风潮里。而姗姗来迟的御清尘,也毫无反抗余力,同样被吸入阵法失去踪迹。 …… 雒洵做了个漫长难熬的噩梦,他与凌霜铭成了死对头,每逢见面必会刀剑相对,厮杀得两败俱伤。 惊醒时,手脚俱一片冰冷,但很快被笼在周身的温热捂了回来。淡雅的雪松香萦绕在鼻尖,使纷乱心绪复归平静。 讶然将眼睛睁开条缝隙,正对上一张清隽疏朗的面孔。凌霜铭阖着双眸,眉头微皱,无知无觉地倒在他身边。 他们离得很近,雒洵能清晰地看到根根分明的细密眼睫,感受到微弱的气息轻轻挠在脸颊上。 分隔几日,凌霜铭好不容易养回来的气色又淡了下去,整个人都散发着苍白,脆弱得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掉。 然而正是这看上去虚弱无力的人,一手紧紧环住他,将他牢牢护在怀中,自己的后背却靠在在凹凸不平的冰棱上。即便在昏迷中,他还是用空下的手捂着心口,疼得狠时浑身都微微发颤,双颊因气血翻涌浮上病态薄红,时不时咳出几口血沫。 雒洵顿时慌了神,他小心翼翼地将人扶到平坦些的地面上,从储物戒里翻找出十几瓶丹药来。但挨个看过去,药性对于自家师尊的体质,都过于猛烈,竟无一瓶能让人服下。 无力感再次淹没了六岁的孩童,他眼圈红得像抹了层朱砂,却硬撑着没有掉下金豆。 如果自己能再强些,是不是就不会拖累一个又一个亲近之人,眼睁睁看他们命在旦夕,却只能束手无措了? 正黯然神伤,雒洵朦胧的视野里隐约看到凌霜铭腰间长剑闪过蓝光,眼前倏然站了位冰雕玉琢打扮华美的小姑娘。 “呵,没用的小废物,霜铭怎么就和你这种人看对眼了。” 雒洵:? 眼前的小丫头,分明比他还矮一颗头,语调却比自己还老气横秋百倍。最令人不爽的是,这家伙竟将师尊的神情学得十足的像。 如同善于捕猎的野兽遇到夺食之人,他浑身敌意都被调动起来。 雒洵冷笑一声,对着沐雪抬起下颌:“我是师尊此生唯一的弟子,你又是哪块小饼干?” 随后他满意地看到,小丫头霜白的脸蛋,顿时变得比师尊亲手做得羹汤还要黝黑,显然是被气狠了。 作者有话要说: 【高亮】因为上夹子,所以31日的更新在晚上23点,小可爱们不要熬夜等啦! 再宣传一下预收:死遁后国师成了白月光,文案如下: 洛空青渡劫前曾扶乩卜算,被告知数十年后,苍天将塌个大窟窿。唯有辅佐真龙登基,完成补天计划,方能飞升成仙。 此后他作为大雍国师,兢兢业业教导真龙转世的谢知白,为补天计划呕心沥血。 他在万事俱备时做了个预知梦。 大雍天子驾崩,昔日一人之下的国师,沦为万人唾弃的佞臣。 世人都道,洛空青乃是狐妖转世,魅惑君王,大兴土木,是红颜祸水。 而他也在新帝登基当日,被亲手养大的新帝谢知白一剑刺毙。 鲜血染红了宴天台,也警醒了洛空青。 三年后,大雍国师于宴天台祭天,仪式完毕后,竟从万丈高台一跃而下。 这国师,他洛空青不干了。 他借死遁远离帝都,继续完成补天收尾工作时,新帝也在发疯般寻人。 不惜翻遍千山万水,抓遍容貌相似之人,只为把洛空青绑回去。 新帝甚至微服私访,亲自寻人。 看着出现在眼前,阴晴不定的谢知白,洛空青默默捂紧脸上易容。 然而就在补天事成,即将飞升之际,洛空青修为尽失,易容剥离。 本该对他恨之入骨的谢知白,倏地红了眼眶,拥他入怀。 洛空青:? 怎么和预知梦讲得不一样。 谢知白嗓音低哑,带着失而复得的后怕:国师躲了朕这么久,今后可不许再逃了。 【高亮】生子预警!! 清冷美人国师×小狼狗帝王 非正统朝堂文,全文含大量仙侠元素,幼儿园宫斗阅读时请勿认真。 第26章 星辰流萤般自靛蓝穹顶倾泻而下, 辰光倒映在无垠冰原上,雪色银辉交相晕染,使本就廖无人烟的秘境更像一方世外仙境。 不多时, 散漫细雪纷错飘洒, 落在月白人影层叠衣袖上, 为铺洒在清雪间的青丝蒙了层霜色。 雒洵见状,立即停下与沐雪的斗嘴, 俯下身细细地为昏睡中的人扫去雪屑, 自戒中取出件白狐裘,将人包裹得严严实实。 沐雪看着这一幕, 气不打一处来。 若不是知道凌霜铭疼这小徒弟,沐雪真想把雒洵那两只不安分的手给砍了。 自己才是陪伴了主人上万年的剑灵, 凭什么轮回三世, 这小鬼头作为后来者,都能不费吹灰之力让主人满心满眼都是他? 趁着主人还未醒来, 他定要给这黄毛小儿来个下马威,作为这一世的见面礼。 “雒洵, 你也知道自己是主人的徒弟,但主人疼你, 吾却对你失望至极。”沐雪将凌霜铭轻手轻脚地扶起,将冥火送入他体内, 待看到那对细眉舒展了些,才站起身用锐利的目光与雒洵对视,“吾乃跟随主人三世的沐雪剑灵,亲眼见证主人每世都因你陨落, 你才是他仙道最大的绊脚石。” 随后他满意地看到, 雒洵眼眸紧缩, 怔楞一下。 但这六岁的稚子竟很快从骇然中镇定,狭长的凤目里满是阴森戾色:“若师尊是真心待我,我自然不会允许任何人伤害师尊。你想用只言片语挑拨我和师尊的关系,我不会信。” 说罢,他不可避免地想起梦中凌霜铭刺向自己的绝情一剑,眸光愈发晦暗。 这剑灵为了抢夺师尊,竟把他当做小孩儿来骗,分明是师尊想要杀自己…… 不过既然提前令他知道了未来走向,他就不会让师尊再走上那一步,谁也别想让他们师徒间的情感变了质。 沐雪也被拱起火来,分毫不让地反驳道:“呵,真要让吾说出来才死心吗?上一世你入了魔,将霜铭……”说到这里,他倏然一顿,眼底渐渐泛起迷茫,“奇怪……为何突然想不起来。” 他心中忽然有些惶恐,因为他发现,越要回想,往昔记忆竟流失得越快。 就连林决云陨落前,本该深刻在他心中的情景,种种细节都模糊起来。 比如,最后夺走林决云性命,那穿心而过的致命一剑,到底是出自谁手。 见沐雪哑然无语半晌,雒洵冷冷地嗤笑一声:“如何,说不上来?像你这样来历不明,一把年纪还装嫩哄骗师尊,图谋不轨的老东西,才应离师尊远点。” “怎么,你是怕自己活不到一万岁吗?” 沐雪咬着牙尽量想使自己的语气凶恶起来,但说出口的话依旧平平淡淡,还带着小姑娘特有的甜糯,气势上顿时矮了一截。 争执不下之际,一旁忽然响起微弱的衣袂摩擦声,继而是一声轻咳。 凌霜铭这一下被摔得不轻,醒来时只觉虚弱的五脏又被人粗鲁地挪动一遍,身体酸麻得令人根本不想动弹。 意识朦胧间,他听到附近似有人在激烈地争吵,挣扎着将眼睛拉开一条缝隙,却见雒洵和沐雪乖巧地坐在两边,各执着自己的一只手。 一个在帮他掖紧绒裘,另一个则认真地为他梳理鬓发,宛如对孝顺的兄妹,和谐极了。 “师尊您醒了!都怪弟子一时大意,中了歹人圈套,才让您以身涉险。”雒洵狭长凤目立时涌上豆大泪珠,眼梢鼻头都泛起绯红,看起来怪可怜的。 凌霜铭不由自主地屈指弹弹他的鼻头,宽慰道:“阿洵不必愧疚,我注定要走这一遭的。” 沐雪冷眼看着,在心里“呸”了声。 臭小子,方才瞪着自己时活像头恶鬼,现在又强行凹可爱迷惑主人! 他不甘示弱,亦凑到凌霜铭身边,面无表情地挤出滴泪花:“霜铭,都是沐雪不好,说好要帮你守着封印,还是让歹人钻了空子。” 凌霜铭:“……沐雪,变回去。” 他算是看出来了,这两个小崽子哪有表现得这般天真,分明都是打蛇上棍,给点颜色就开染坊的小祖宗。 像只小猫被踩了尾巴,沐雪登时撇起眉头:“霜铭你偏心,你可知道他刚才的样子有多嚣张!” “御清尘他们想要修补阵法,你都能将他们拦下。那破坏阵眼的人修为再高,也不会比他们更难应付。”凌霜铭不为所动,拥着狐裘轻声咳嗽一阵,看沐雪的眼神慢慢躲闪起来,才慵懒地换个姿势接着说,“你想让我和阿洵进入第十渊,所以才放任来者破坏阵眼,是也不是?” “是,身为剑灵可以感应到主人转世,禁地里有样东西,无论如何也要交给您。”沐雪彻底蔫了下来,耷拉着脑袋,不敢去看凌霜铭的神色,“而吾受您的命令,无法触碰阵眼,亦不能出去,才散去冥火放任大阵被破……” 但他预想中的斥责并未到来,只听头顶传来声轻幽叹息:“你知道他的身份吗?” 沐雪连忙点头:“是关在第七层的天阶火鹰。” 凌霜铭心下一凛,就是那头在落星渊外伏击自己的化神期妖兽。 这些妖兽困在十渊寒狱内,对外界消息一无所知,是怎么发现林决云已经转世的?定是受人指使,并且此人可以在严密的阵法中来去自如。 这让他想到几乎与阵法损坏同一时间出现的神秘堕仙。 此外,他尚有一事不确定。 正沉吟着,雒洵已将他的疑惑问出:“你怎么知道禁地打开,我和师尊一定会来的?” 沐雪蓦地陷入沉默,凌霜铭看了他的反应,心下已经了然。 虽未踏足过第十渊,但此地的雪景甚是熟悉,梦境里的林决云,便是在这茫茫雪原上茕茕独行,走完生命中最后一段路的。 只是当时愁云万里,四野漆黑如墨,没有今时因奇阵运转而流淌的漫天星雨。 谈话间,他感觉身体已褪去酸软,恢复了些体力,便站起身,拍拍衣袖上的雪,凭着直觉朝阵眼走去。 如果他没有猜错,那里就能寻到引得他与雒洵神魂紊乱的罪魁祸首。 两个小家伙立刻随他的脚步追了上来,在他眼角余光外,恶狠狠地对彼此做了几个鬼脸。 与林决云共情而笼罩在心上的孤寂,顿时荡然无存。 “啊霜铭笑了,定是觉得小鬼头你走路样子又憨又傻。” “师尊只是在嘲笑老凤凰拔光羽毛装雏鸡。” 凌霜铭头疼地按上额角,不愿再笑。 他已能预见,鸡飞狗跳,一地鸡毛的暗淡前景。 就这么一路听着两个幼稚小童斗嘴,梦中漫长的路途一下子缩短了不少。 约摸半个时辰的功夫,前方星芒璀璨,俨然到了阵眼附近,而神魂中的悸动感也愈发明显。 凌霜铭不由屏着呼吸,加快步伐。 很快前方便出现一株高大的青色梧桐,其下血色阵纹流转不息,组成一方玄奇阵眼。 大阵中央,两缕光芒交错浮动,一道莹白无瑕,另一道则隐有血色污浊。虽然微弱,但其中蕴含的魂力却浩瀚非常,足以堪比踏虚修者的神魂之威。正是被林决云封印的元魂。 在他身后的雒洵,见到此景也若有所感,忘我地朝前踏了一步,应是相同的魂力引他产生了共鸣。 但阵眼附近,还有两位不速之客。 在三人赶到时,“沈初云”正一掌轰在御清尘胸口,化神期的玉清派掌教,竟被他凶悍的掌风掀飞数丈,撞在梧桐树干上,半晌站不起身。 察觉到凌霜铭等人接近,御清尘急声道:“他要夺取林师祖的元魂,快阻止他!” 话音未落,“沈初云”身形一闪,已出现在阵法中,朝那两道元魂抓去。 在他指尖触到莹白神魂的刹那,众人皆看到那温和的光团分出些许流光,融入“沈初云”眉心中。 沐雪实力最为强悍,几乎在瞬息掠至阵法中,冥火裹挟着怒意,铺天盖地对着“沈初云”浇下。 可堕仙得到了更好用的躯体,实力远比操控炼气期的雒洵时更加深厚,加之吸收了部分神魂威力,竟也到了踏虚期后期。 但见他抬起手,嘴中轻念咒诀,霸道的冥火居然如撞上一道坚固的结界,停在他身前三尺,无法更近寸步。 沐雪愣了一下,显然没有想到,上仙界居然也有冥火无法冻结之物。 他身影嘭地恢复了男相,运掌为剑,与“沈初云”缠斗在一起。 两人身法极快,几乎成了两道残影,只能看到围绕着阵法中安静漂浮的元神,不断有法光爆起,狠狠地撞击在一起。 御清尘见状,也想提剑助冰凰一臂之力,却被迎面横扫而来的术法余威震退,根本无法靠近。 凌霜铭被雒洵扶着,站在一旁观战,心中不由有些急躁。 沐雪和堕仙看似势均力敌,但他能瞧出,堕仙运使的法诀甚为古怪,能顷刻将人的术法化为虚无。因此沐雪虽出招凶狠,竟无法伤到堕仙分毫,处于绝对被动中,如此下去必会被重创。 可他这副残破的身躯,若要短时间内提到踏虚实力,或许还未撑到他解决了堕仙,便要落得个心脉断绝,神魂散尽的下场。 “师尊,你可以护我进入阵眼吗?” 正焦急间,他听到雒洵镇定的声音。 凌霜铭意外的看眼不到自己半人高的小崽子:“不可,阿洵你就待在此处……” “阵法中,也有我的元魂对吗?”雒洵抬眼,眸光沉静,让凌霜铭的话语顿在嘴边,“师尊伤势沉重,不能再受伤了,就让阿洵护师尊一回。” 凌霜铭怔愣一下,明白了雒洵的意图。 他竟是想吸收阵法中封印的魔魂,好恢复前世身为魔尊的实力。 “好,我答应你……” 凌霜铭听到自己用略带沙哑的嗓音,艰难地回答道。 作者有话要说: 第27章 对于凌霜铭来说, 让他向谁服软,远比拿剑架在他的脖子上更艰难百倍。 且他能感应到,阵法中属于雒洵的那道元魂正散发着浓重的魔气。 那不是目前的雒洵可以掌握之物, 一不留神或许会被狂躁的魔魂彻底侵占意志, 沦为嗜杀的怪物。 但与雒洵对视的瞬间, 他无端地放弃了执拗,难得顺从一次。 像重复了很多遍, 已铭刻在灵魂深处, 直觉告诉他,雒洵是可以依赖的对象。 且眼下除了让雒洵去放手一搏, 似乎也没有别的方法从堕仙手中夺下被封印的元魂。御清尘只有化神期,在踏虚期面前就如以卵击石。而他自己也只剩下一击之力, 根本无法与深知他弱点的堕仙久耗。 根植在他内心的属于林决云的那部分意识, 也在催促着他去信任雒洵。 这是他目前还无法理解的感情,为何林决云被伤得那般彻骨, 还要驱使他如飞蛾般扑向烈火? 笼罩在林决云和前世雒洵间的谜团,或许得到完整的元魂后便能窥之一二。 打定主意, 凌霜铭长剑铮然出鞘,足尖轻点飘然落至沐雪身后。 只需为雒洵争取到足够的间歇, 便可在堕仙虎视眈眈下夺走魔魂。 堕仙眼中掠过幽暗红光,一掌推开沐雪, 与凌霜铭对视:“为何每次与仙尊见面,都要这般喊打喊杀。不如将元魂交给本尊,本尊自会护你一世无虞。” 那双邪气盎然的瞳孔中,毫不掩饰的贪婪令在场几人都心生不适。 沐雪冷哼一声, 一拂衣袖挡在凌霜铭前面。 他的男相身形颀长, 比凌霜铭还要高出一大截, 刚好将那粘腻的视线挡个一干二净。 “住口,你这头恶心的禽兽!你分明是想将主人据为己有,满足你那些难以启齿的龌龊贪念。” 堕仙听罢,歪头森然笑了笑:“沐雪剑灵,你我也算老相识,怎能凭白无故污蔑人?” 沐雪眉峰一紧,双唇翕张几下,却发现自己竟已想不起来前世此人究竟对林决云做了什么。 看着堕仙那双幽暗的眼瞳,一丝寒意自他脊骨缓缓爬上。 这头索命的恶鬼已纠缠了凌霜铭两世,或许这一世,他们仍旧逃不过此人精心布下,一环扣一环的囹圄。 “沐雪,多说无益。”没有漏过剑灵眸中恐惧之色,凌霜铭执剑迈出一步,挡在沐雪身前。 他的目光逐渐冷了下来,并起两指轻轻拭过剑身,口诵剑诀:“澡雪太清,万物为用。” 咒诀落下,沐雪周身灵光大盛,重新化作冰凰本体,在长空盘旋几圈,投入沐雪剑中。 正拄剑挣扎起身的御清尘,见到此景不由暗自松口气。 看来是受到祖师遗留元魂的影响,凌霜铭竟想起了本命剑诀。修士的本命法宝皆有独特的法诀,可将器灵的威力发挥至最大。若他真能发挥出传说中神剑的威力,此战或许还有转机。 剑灵归位,沉寂许久的沐雪剑身陡然绽放出幽蓝法光,凛冽剑气横扫四野。几乎无需凌霜铭灌注灵力,剑灵积淀万年的修为便可将他的剑意催至极致。 他眼角余光瞥眼悄然接近阵法边缘的雒洵,以四两拨千斤之法,长剑轻巧地一挽,剑气幻作冰凰虚影,迎上堕仙的古怪术法。不费吹灰之力,竟格挡住踏虚期修士的一击。 没有想到濒临油尽灯枯的凌霜铭还能释出如此强大的剑意,堕仙面上神色凝重起来,重新打量眼前清癯到有些羸弱的人。 很快他发现,凌霜铭看似出招时风轻云淡,实则周身并无半分灵力,甚至连护体灵力都无法运出。那可怖的剑气,其实只是借了附在沐雪剑上冰凰剑灵的修为。 只需将沐雪剑打落,这带刺冰棱便会化作一汪细雪,轻轻一握就会消融。 他的眸光愈发晦暗,像条紧锁猎物的饿狼,直欲将那道纤细的月白人影拆吃入腹:“你已是强弩之末了,何必故弄玄虚。” 凌霜铭不置可否地冷笑一声,慢条斯理地整理下长袖。 白皙的腕子灵活翻动,挽个漂亮的剑花,仪态散漫从容,丝毫没有将威胁放在眼中。 这纠缠三世的对手,哪怕几经轮回,性格改换,已成了截然不同的人,那轻蔑到像是在俯视一粒尘埃的眼神,还是令堕仙感到不快。 ——他不喜欢这种无法掌控的感觉。 真想折断那高傲纤长的脖颈,看这高居云端之人身染血污,跌落尘埃。 这般想着,堕仙也不再控制手头的力道,灵力与魔气一同运出,裹挟了凶横的天道之威,势必要将瘦削人影毁灭于无形。 来了,就等这一招。 凌霜铭眼神不易察觉地舒缓下来,长剑在空中抡过一圈,天地灵力自发向剑尖汇聚。 一时漫天飞雪皆随剑气流动,处于灵流中心的月白身影,浑身皆被清圣法光笼罩,昭若云间皎月,美得不似凡尘之人。 剑势攀至极致便化作漫天剑雨,轻盈地围上堕仙挥出的暴戾灵流。 本该扑向凌霜铭的法光,竟随这驱使万象之力改变了方向,同剑流一起轰在封印元魂的阵眼上。 禁地中回荡起一声清脆的咔嚓声,像什么东西碎裂开来。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凌霜铭袖风一扫,游荡在阵中的魔魂飞快地掠向雒洵眉心处的识海。 堕仙面色一变,终于明白了凌霜铭孤身当关的意图。 他低吼一声,狂暴灵流直对着阵法外的雒洵击出,幼小的影子顷刻便消失在足以焚天煮海的赤红法光中,空见遍地积雪连天翻卷,让人看不真切其下惨状。 与此同时,堕仙也发出声急促的痛哼。 ——雪白的剑峰干脆利落地从他脊骨刺入,当胸而出。 他愕然回头,正对上凌霜铭杀意弥漫的锐利冰眸。 这一剑虽无法致命,却彻底废了沈初云的灵根,连带附身在这具身体里的堕仙也骤然失去法力。 他只好当即弃了这具堪比凡人的身躯,现出自己的灵体来。 凌霜铭不由压下眼帘,看向虚空中的堕仙真容。 但见黑雾浮动,逐渐汇成一道黑袍人影,兜帽压得极低,隐约可见高挺的鼻梁。当他转过身来,凌霜铭却是一愣,此人面部竟也全由墨色雾霭组成,并无明确的五官。 堕仙则覷准凌霜铭分神一瞬,闪现在他身前,一把扼住那脆弱纤细的脖颈。 “你在算计我。”随堕仙满含厉色的眼神收紧,其手上的力道也逐渐加重,很快在苍白的肌肤上留下道青紫色的瘀痕迹。 凌霜铭整个身子都被提离地面,足尖无力地垂下。他的眼波因喉头勒紧带来的窒息颤动不已,却仍旧不减其中蔑色。 “咳咳……来而不往,非礼也。我早说过,不要……轻易触碰我的逆鳞。” 堕仙哂笑:“把希望压在个乳臭未干的小儿身上,愚蠢之至。” 然而就在他手力逐渐收紧之际,耳畔忽然飘过声带了森森寒气的轻笑。 “本尊也很奇怪,怎会有这般蠢笨之人,敢向师尊下手?” 他看到凌霜铭已近涣散的眸光倏地亮起,聚焦在身后的一点上。 不等他转身去看,狂暴的魔气已袭向后心。 钳在喉头的手总算松开,凌霜铭轻咳几声,颓然向后倒去,落入一道温厚的怀抱中。 “弟子不孝,还要劳烦师尊为我护法,接下来一切交由弟子解决。” 凌霜铭点点头,抬眸望向比这比自己还要高出一大截的高大青年。 他有双琥珀般清亮的凤目,眼角一尾红色泪痣,像点缀了团炽烈的火苗。青年眉目冷峻,脸颊线条锋利,却又被垂在鬓间的墨发衬出一丝柔和。如瀑长发被整齐地挽起,用云锦发带扎个干净清利的马尾。 这便是阿洵长大的模样,凌霜铭观睄间,眼梢不由带了丝笑意。 ——倒也没有想象中那般戾气十足,反倒俊秀清朗,颇有仙家弟子风采,叫人由衷生出吾家有儿初长成的欣慰。 只是雒洵一招一式,却带着暴戾寂灭的魔息。 他轻手轻脚地让凌霜铭靠着青梧半躺下来,再看向堕仙时的视线,宛若刚从九泉之下的深渊中爬出的恶鬼。 两人飞快地在空中过了数百招,浓郁魔气竟压下了千年大阵的圣洁灵气,叫人分不清交战中的两人究竟哪个更像十恶不赦的魔头。 御清尘已恢复了些许气力,摸索到凌霜铭身旁,小心翼翼地问:“林师祖,您的弟子,莫非是魔族人?” “师尊,莫乱了辈分。”凌霜铭冷淡地回应道,“雒洵是人魔混血不假,但他的作派,只怕比绝大多数仙家弟子都要清风霁月。您若尚有余力,不如去助他一臂之力。” 御清尘怎会听不出其中的责备之意,只好悻悻闭嘴,也使出本命剑诀,加入了战圈。 而与堕仙对战中的雒洵,看似游刃有余,额角却不断有冷汗淌下。 仙家心法与暴虐的魔息在他经脉间交织,一股嗜血冲动不断啃噬着灵台仅存的清明。 无数画面从他眼前闪过,有人在怒目向他咒骂,有人毫不留情地抬掌,将他一身灵脉尽数毁去,最后定格在血海中,凌霜铭持剑指向他。 这一刻,肆虐在脑海中的怒意呈排山倒海之势,侵蚀了仅存的理智。 他发出嘶哑吼声,漂亮的凤目已不见清澈,布满赤色血丝,一掌击向正朝阵法中莹白元魂伸手的堕仙。 魔息像万钧雷霆自九天降下,堕仙急运天地法则之力想要像定住九幽冥火那样,制住雒洵。但俄顷后,他再难掩眸中惊骇。 这世间,竟有天道法则难以禁锢之人。 猩红法光似星辰陨落,堕仙灵体应声四裂开来,化作飞烟归于虚空。 与之同时,那莹白的元魂亦被余下气劲波及,五魂各自散落开来,掠入苍茫夜色中,转瞬失去踪影。 失去最后一道本源魂力支撑,本就处于崩溃边缘的星衍大阵自发运作,紊乱灵流从阵眼中溢出,将不属于须弥空间的异物排挤出去。 正想御剑而起,追回元魂的御清尘还未来得及反应,便同沈初云一道,丢垃圾似地被扔出了十重渊。 “林师祖快走,他已失去神智,你不是他的对手!” 被抛出结界的刹那,御清尘急急向凌霜铭的方向看了一眼,却见那抹白影正扶着青梧颤巍起身。 凌霜铭好似没有听到御清尘的警告声,一对桃目只剩下浑身翻涌着魔息,向自己缓步走来的清俊青年。 他为雒洵种下的道心,还是没能抑制住魔息。 “你既无法摆脱仇恨,那为师便亲手助你忘却一切。” 先前的欣慰已荡然无存,凌霜铭冷然看着雒洵,眉目间只剩失望。 作者有话要说: 师尊:孩子长歪了?打一顿就好。 第28章 雒洵狭长眼眸中一片晦暗血色, 满身浓稠魔气凝如实质,将人压得几乎喘不上气。 他的步伐很慢,却在瞬息间到了凌霜铭身前, 伸出双臂将人紧箍在青梧粗粝树干上。 两人离得极近, 凌霜铭能清晰地看到, 那对被血丝覆盖的琥珀中倒映出自己略显苍白的面容。炽热而急促的呼吸喷吐在脸颊上,让他不自在地偏过头。 这孽徒似乎已全然无法认人, 看向自己的视线全然没有往昔的钦慕, 而是充满侵略意味,带着浓烈的仇恨。仿佛要把他活生生拆碎, 将骨髓和着血肉一起吞下似的。 这羽矜贵的鹤难得垂下脖颈,在他侧过脸时, 大片白皙肌肤便从领口露出, 印在雒洵满是血污的视野中。如火海中忽然降下细雪,撩拨人几近干涸的喉舌。 受浑噩意识驱动, 雒洵本能地一口咬上那片莹雪,那吹弹可破的肌肤无需如何用力便绽裂开来, 清甜血味混着淡淡的雪松香涌上舌尖。 凌霜铭瞳孔紧缩,被雒洵的举动惊得一时无法思考。 他本就重伤难愈, 体温随血的流逝很快降下,双膝一阵发软勉强撑住身后的树干才未往下滑去。 这样下去, 只怕会被雒洵这小崽子活活吸尽浑身精1血。 想到这一点,他终于回过神,趁雒洵还在贪婪地埋头吮1吸他的血液,运掌为剑往这大逆不道的孽障后劲上劈。 怎料雒洵虽失去意识, 战斗的本能还在, 竟如同身后长了眼睛, 飞快地闪身躲过这一击。 偷袭未中,凌霜铭立时变招,运使掌风改往逆徒胸膛上拍去。 当然他这轻飘飘的一掌又被雒洵轻松避开,但好在终于放过了他的侧颈,而他则被出招的力气一带,往前趔趄几步,一脚踏进损毁过半的星衍阵法内。 凌霜铭鬓发在方才争执中略微有些凌乱,微微喘息着拉起领口。殷红的血还在自伤口溢出,红梅点落在一片莹白中,平白生出凌虐的美感。 雒洵仅存的注意力皆被这刺目的血迹吸引,循着血腥味攻了过来。 凌霜铭连忙运使身法,暴虐魔气擦着他的脸颊呼啸而过,几缕飘荡在空中的墨发被整齐地削下,缓缓委顿在玄奇阵纹间。 “小祖宗,我上辈子真是欠了你的!” 望着再度朝自己逼近的雒洵,即便凌霜铭涵养再好,也忍不住骂出声来。 情急之间,他忽然将目光落在地上那簇乌黑的发上。 此阵是林决云与当年落星峰主联手设下,用以封印仙魂与魔魂的。既能封印第一次,若他依照原先的阵纹输送魂力,再次运转阵法,是否就能借由星辰之力封印魔魂第二次? 且雒洵这副人不人魔不魔的鬼样子,即便被他带出禁地,只怕也要被仙魔两道联手剿杀,这正是一举将雒洵的魔骨彻底封印的好机会。 打定主意,面对出招狠厉的雒洵,凌霜铭不再一味闪躲,反而持着沐雪剑迎了上去。 好在雒洵现在是具为魔息支配的空壳,只会凭着本能强攻,因此有冰凰灵力支撑,凌霜铭倒也能勉强招架一两式。 就这么且战且退,雒洵很快便被引到阵中。 最后的掏心一掌,凌霜铭并未闪避,冰眸掠过毅然之色,双手飞快地结出几道法诀。 “沐雪!” 剑灵与主人心意相通,沐雪低哑地咒骂一声,从长剑中跃出:“霜铭你疯了,这小子现在已经是踏虚巅峰,吾若是挡不住,够你再死一万次的!” 话虽是这么说,他还是化作冰凰幻影,死死护在凌霜铭心口位置。 凶悍掌风袭至,凌霜铭不由自主地阖上眼眸,脑海中又回想起被剜心时那难以忘却的痛楚,脸颊顷刻间褪去了全部血色。 谁知预想中的利爪并未落下,而是倏然顿在他身前,四散的劲力带起一阵罡风,吹得凌霜铭垂在两侧的墨发翩然翻飞。 凌霜铭疑惑地抬眸,只见雒洵眼底闪过一阵迷茫,抱着脑袋向后踉跄几步,似是在犹豫挣扎。 最后这逆徒只是红着眼嘶吼一声,将凌霜铭瘦削的身躯环在怀中,又张口咬在侧颈还在止不住溢血的伤处。 两人就这么维持着诡异的相拥姿势,一同跌坐在阵法中央。 有鲜血自雒洵唇角淌下,滴落在身下的阵纹之上,倒灌而出的星辰之力自发往阵法中回流,已然黯淡的阵纹竟重新焕发灵气,飞快地流转起来。 凌霜铭:“……” 这孩子莫非是属狼的,怎么如此爱咬人。 沐雪亦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总觉得眼前的画面怎么看怎么少儿不宜。 虽说过程奇怪了些,但好在大阵还是顺利启动了。 凌霜铭轻诵咒诀,蕴含沛然魂力的一掌拍在阵眼之上,灵阵立刻爆发出泓大灵流,如同几根巨大的锁链,绑缚住雒洵的四肢,渐渐融入雒洵体内。 躁动不安的魔魂感应到危机,开始疯狂反噬,几把锁在雒洵元魂之上的锁链竟在这绝地反扑中有所松动。正在凝神施术的凌霜铭亦受到冲击,神魂一阵摇动,唇角洇出一抹血色。 见凌霜铭咬紧牙关,拥在雒洵后背上的双手间法光又炽烈几分,沐雪急声道:“霜铭,不可再耗魂力了,这样下去,你会陷入沉睡!” 然而,更多急切的劝阻还未说出,便被一道轻柔如风的笑堵在唇齿间。 沐雪幽蓝眸子骤然一缩,仿佛看到千年前,林决云最后倒在阵法中,对他露出染血的微笑。 “好沐雪,我睡着的时候,阿洵就交给你了。” “凭什么,为何又是吾来等你!”沐雪胸中无端涌起炙热的怒火,还夹杂了酸涩的味道,“吾是欠了你们这对师徒什么!” 但阵法倒了中一大一小两道身影,皆不省人事,无人能够回复。 这声愤怒的控诉,最终只是随着寂然长风飞卷了很远。 - 落星渊外,死守在禁地出口的弟子们传出一阵哗然声。 那日凌霜铭一剑断兽潮,率领弟子进入渊内救人,竟真的让被困数日的掌教和众位宗师安然无恙地回来了。 只是这些脱险的人,皆是一脸凝重,全然找不出半点劫后逢生的喜悦。 陌林第一个迎了上来,紧绷着脸向易千澜问:“凌霜铭呢?” 易千澜将背上尚处于昏迷中的沈初云一把丢给药仙谷弟子们照料,神情沉重地摇摇头。 “师弟,不……林师祖他还在崩塌的第十渊内,我也料不准他之生死。” 有离得近的弟子听到他们对话,皆面面相觑,从彼此眼中瞧出惊骇。 凌霜铭那样惊才绝艳的剑者,只是昙花一现,便悄无声息地陨落在禁地中,世间怎会有这般令人扼腕之事? 当然,最让人难以置信的,还是这向来严谨的大师兄对凌霜铭的称呼。 “大师兄,你说凌长老是祖师爷?涉及到我派祖师之事,还是别向我等开玩笑了。” 这时,整个人都罩在一片阴郁中,一言不发的御清尘深吸口气,沉缓地开了口:“千澜没有说笑,凌霜铭正是我派祖师转世。” 柳如烟亦道:“我等离开时,第十渊内支撑大阵的阵眼已濒临崩溃,但现下阵法又归于正常运作,应当是林祖师出手修补所至。大师兄不必灰心,兴许……祖师还活着。” 人群中又轰然爆出一阵议论,谁能想到,那连剑都拿不稳,在剑修大派的玉清山上受尽白眼的废材长老,竟会是为所有剑者可望不可即的剑心境宗师。 更可怕的是,他们仗着凌霜铭为掌教冷落,将人欺辱了许久。这般行径,与公然骑在祖师爷头上撒野有什么区别? 不少弟子已冷汗涔涔,一时不知该祈祷祖师爷无恙归来好,还是期盼他就死在禁地内好。 “千澜,大阵既已修补完毕,即日起你便带着师弟们轮番前往禁地,务必要寻到林师祖的踪迹。”御清尘似已强行从压抑情绪中走出,又恢复了淡漠的掌教气度,吩咐道,“若你二师妹回来,也将此事支会她知道。” “是,弟子谨遵师尊命令。”易千澜心中正担忧凌霜铭安危,巴不得立刻返回禁地寻人,当即抱拳领命。 “你让小辈们寻人,那我等呢?”柳如烟不解道。 御清尘淡色眼眸中,平静得宛若一汪死水,缓缓望向渺不可及的天外:“自是去寻散落的元魂,我要将师祖完完整整地寻回来。此事务必保密,绝不可让别派有心之人知晓。” 自此,落星渊外剑者是如何一剑光寒千山,人又是如何清皎如月,见之忘俗的消息,便如插上翅膀,迅速地在上仙界传开。 不少剑痴闻之,皆扼腕叹息,甚至掉下泪来。 ——上仙界万年出了的剑心境宗师,几乎一只手可以数得过来,还未来得及瞻仰,便猝然陨落,当真值得人为之失声痛哭一场。 一时间,想要上门凭吊的修者,几乎要将玉清派的山门踏破。 与此同时,一抹绯红人影便是在这兵荒马乱之际,悄然踏着清风遁入护宗大阵内,飞快掠至落星渊外。 彼时易千澜与玄持光正欲打开大阵,照例进入禁地寻人,见到天外坠来的赤红流光,对视一眼顿住脚步。 “是二师兄!”玄持光喜道。 话音未落,眼前已站了一道颀长人影。 红衣如火,眉目凛冽,乌发被随意束在脑后,背上还负了一柄足有一人高,三尺宽,剑气四溢的巨大灵剑。 与玄持光的欣喜不同,易千澜则是责备地看眼此人:“成镜影,你总算想起回山了。” 来者笑容清扬,飒然道:“听闻凌师弟失踪数日,我这做师兄的,自然要来接我们的小师弟回家。” “不必了。” 成镜影话说至一半,阵法入口处忽地打开一道缝隙,有清冷嗓音自阵内传出。 只见一身幽蓝眉发霜白的青年,面无表情地抱着个瘦削的月白人影,身后还跟着位看起来不足六岁的小童,缓步从禁地走出。 “凌师弟!”“冰凰大人!”玄持光和易千澜异口同声道。 只有成镜影紧盯着被抱在怀里的青年,片刻后沉吟道:“小师弟这脖子和嘴上,是怎么了?” 沐雪低头看眼主人雪肤上醒目的红印,俊脸一黑:“蚊子咬的。” 说罢,他恶狠狠地瞪眼身后粉雕玉琢的小童。 后者脸颊飞起一抹可疑红晕,大眼睛无辜地巴眨几下。 “黑脸大哥哥说得对,是蚊子咬了师尊。” 作者有话要说: 又有点肠胃紊乱,如果明天咕咕没有更新,她很有可能是在wc安家了。 第29章 凛冬的山间烈风总是如锥刺骨, 刮得人脸生疼。 雒洵捧着一只热乎乎的瓷罐,身形轻盈地往试剑峰上飞掠。一圈浅金色的护体灵气在他周身环绕,硕大雪花均在落至衣衫前就被灵气蒸腾, 半点儿沾不得身。 “雒小公子慢些!”在他身后, 两名鹤童吃力地跟着, 累得气喘吁吁。 雒洵头也不回,反倒加快了速度, 身形很快变成一个小点, 隐没在绸密风雪中。 过了片刻,山上才飘来他冷峻的声音:“师尊由我来照顾, 你们回去歇息罢。” 听雨和画岸对视一眼,叹口气悻悻地打道回府。 近几年里, 雒洵惊人天赋已全然显露出来, 舞勺之年未过,就眼看着要结丹了, 剑术身法更是令同辈少年望尘莫及。 如今仗着修为有所小成,凌霜铭的一应生活起居都由他负责, 他们两个鹤童便被迫赋闲,最多打打杂活, 给两位主子传个话跑跑腿。 在距洞府还有数十尺时,雒洵放缓了脚步, 撤去护体灵气,任由鹅毛大雪洒在身上。等唇角逐渐浮出粲然笑容,他才掀起厚重的绒帘,迈进寝殿。 与室外严寒不同, 殿内炉火昼夜不息, 温暖如春。薄纱屏风露出香案一角, 小巧的博山炉正袅袅升起白烟,散发出好闻的雪松清香。再往里看,能隐约瞧见书案旁放了一方软榻,听到雒洵进门的动静,榻上之人慵懒地翻个身,传来书简跌落在地的声音。 雒洵轻车熟路地绕过软榻,将手上的小瓷罐放在书案上,俯身为凌霜铭拾起简册,又细心地为尚处于困思懵懂中的人将垂在地上的乌发挽起来,细细理顺。 “阿洵,知行堂这么快便放课了?”凌霜铭轻轻打个哈欠,长睫微抬,呢喃着问,“今日是谁授课?” “是沈长老的丹术课,上到一半长老旧疾发作,就让我们先回来了。”雒洵正将瓷罐里香气四溢的汤盛到碗里,随意地应道。 凌霜铭睡意总算消散了些,瞧见雒洵头上肩上尚有薄薄一层莹白,他便翻身下榻,伸手为雒洵拂去发梢上的积雪。后者则乖顺地垂头,任凭凌霜铭摆弄。 “你冒着风雪回来,这汤你先喝吧,为师躺了一整日,没什么胃口,那沈初云可有为难你?” “不曾,只是叫弟子明日再将丹术考试做一遍。” 为雒洵整理好仪容,凌霜铭满意地打量眼前的少年。 自十渊寒狱之事过了九年,当初小小一只的小团子,不知不觉开始抽芽,如今已到了他胸口的位置。墨发被利落地扎在脑后,一对狭长凤目像浸过水的琥珀,眼梢点缀了一粒小小的红色泪痣。脸颊虽还有些少年独有的婴儿肥,却隐隐可见成年雒洵俊朗的轮廓,甚是漂亮。 可惜雒洵的成长过程他只看了一半,他因启动大阵导致神魂衰弱,直到三年前才自沉睡中醒来。 但正是这短短三年,玉清派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易千澜正式接任代掌教,成镜影则与凌霜铭商量过后建立了知行堂,用以管教青年弟子。被甩手掌柜御清尘经营得乌烟瘴气的千年大派,经近乎严苛的秩序洗濯后,终于有了它该有的模样。 雒洵的丹术是凌霜铭亲手调1教出来的,因此他第一时间将问题归结在沈初云身上:“是沈师弟旧伤犯了,耽搁了进度?” 当时凌霜铭刺的那剑,几乎将沈初云灵根尽废,如今这人形同凡人,近几年才安分下来,潜心投入丹术中。凌霜铭身体不好,知行堂的丹术课寻不到合适的长老,交由此人来上倒也合适。 雒洵叹息道:“是弟子学艺不精,炼出的丹药让师兄和沈长老不满了。” 凌霜铭眉头微皱,听出些猫腻来。这几年他为了养伤闭门不出,不代表就两耳不闻窗外事。早听说玉清派年轻一辈里,总有人明里暗里排挤雒洵,可怜小家伙心性纯良,竟全然没有察觉。 “师尊,沈长老说,若是不能将知行堂的课全部修满,就无法参加明年初春的宗门论剑会。”雒洵像是在说件与自己全然无关的事,没心没肺地笑着,又盛了一碗热汤放在凌霜铭面前,“弟子想过了,论剑会不去也好,师尊的伤尚未痊愈,弟子正好可以留在您身边……” 凌霜铭冷冷地将一勺热汤灌入雒洵口中,堵上他的泄气话:“这是什么话,你可知只有论剑会夺得魁首,方可率先前往剑阁挑选本命灵剑,并有资格参加百年一次的上仙界万华大会?” 他心脉间的伤左右无法好转,也不知还有多少岁月可活,只将全部希望压在雒洵身上,盼着小家伙早日长成大器,彻底根除魔心。到那时,或许他亦能得到机缘,完成上一世未竟的飞升之路。 徒弟长大了,更懂事了,美中不足就是一年比一年不思进取。 怎知雒洵今日忽然叛逆起来,委屈地撇了撇嘴,嘟囔道:“弟子就是不想去知行堂了……” 如今外界都说他的师尊是上古剑仙转世,每次前行知行堂,都有无数双或是审视或是嫉妒的目光投向他。 更有甚者,因凌霜铭从未前往知行堂授课,不似其他师长时常与弟子一同公开露面,便暗自揣测雒洵实则是魔族之人,并不受凌霜铭喜爱。 这便罢了,最叫雒洵煎熬的还要数知行堂广为流传的话本——《冰凰剑仙花下眠》。 终日听前座女修们拿着绘制得极其香艳的画册,嘀嘀咕咕讨论师尊是否和那臭脸拔毛鸡有一腿,雒洵简直忍无可忍。 明明那日是他咬了师尊,为何会生出这样的谣言? 凌霜铭自是不知雒洵心中所想,闻言眉峰压下,沉声道:“看来是我近来对你太过纵容,去论剑台面壁三个时辰,想明白再来见我。” 目送雒洵灰溜溜地走远,凌霜铭拿起案上清茶呷几口,这才将胸间火辣辣的钝痛压下。他坐回软榻上,头疼地撑着额头,开始自我反省。 都说师长如父,他一直是以此为标准要求自己,究竟是哪一环出了错,才让雒洵生出厌学情绪? 殊不知,雒洵得令后并没有乖乖上山,正藏匿了气息,趴在窗棂前偷偷观望着他,凤目中满是不安与迷茫。 “这次丹堂考核,凌长老没有为他补习吗?” “嘘,听说他是人魔混血,凌长老是为了阻止他魔化才在身边养着,估计就等着一剑杀了他呢,怎么可能管他?” 脑海中又开始回荡白日听到的碎语,雒洵有些痛苦地捂上耳朵。 师尊他不是的,师尊数次为他以命相搏,如今是因沉疴缠身,才无法对他多关照些,师尊明明待他视如己出。 可是梦中的师尊,还有那日在禁地中融合了魔魂后看到的师尊,却毫不留情地将剑刺入他的胸膛…… 无形的恐惧如潮水般包裹住他,雒洵试图喘息,却被淹没了口鼻,慢慢陷入窒息中。 猝然,一只大手如铁锤般砸在他背上,凝滞在喉头的气息一瞬被打通,他长长地吁口气,从浓稠的绝望中摆脱出来。 回头只见如火红衣,有人身负巨剑,笑靥明艳。 雒洵行个弟子礼,“二师伯寻师尊何事?” “闲来无事随便逛逛。”成镜影往寝殿里瞄一眼,又瞅瞅雒洵不甚好看的脸色,“怎么一股火药味,你顶撞你师尊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雒洵面色一黯:“都是弟子顽劣,又惹师尊生气了。” 但成镜影却好似没听到,只是摸摸下巴,细若蚊嗡地嘀咕着什么。 雒洵只能零散听到“顶撞师尊,妙也”“对了,写师徒也甚是带感”,诸如此类他并不懂的话。 “成师伯您说什么?”雒洵不解道。 “啊,无事!”成镜影猛地回神,促狭地笑笑,“师侄别急,且看我怎么为你开导你那个闷葫芦师尊。” 寝殿里,凌霜铭正依在榻上为小徒弟头疼。 抬头见那道绯红人影进来,也没什么心情相迎,只是慵懒地偏过头,敷衍道:“成师姐。” 成镜影纤眉一竖,毫不客气地一巴掌拍在他背上:“叫师兄!” 凌霜铭委实想不通,成镜影眉目娟秀若扮作女修,资容在上仙界也算凤毛麟角,为何非要扮作男修模样,甚至强迫他人也将她当作男人。 但他不想与成镜影多纠结,且对这精明强干的姑娘甚有好感,便也依着她:“二师兄。” “小师弟真乖。”成镜影大大咧咧地在书案对面坐下,为自己斟了杯茶,随手将手中还散发着寒气的盒子抛给凌霜铭,“大师兄还在忙门派事物,托我把这万年天山雪莲交给你,据说是他劳人花数千万灵石从拍卖会上争来的,对你心脉之伤有益。” 又是易千澜,自从他醒来,这代掌教师兄就没有消停过。 凌霜铭将盒子推回去,冷声道:“大师兄的东西我不收,劳烦师姐帮我送回。” 成镜影连声拒绝:“诶,这话你自己找他说,我可受不了他唠唠叨叨。”她不欲掺合到这混乱的关系中,连忙转了话题,“我来的时候,看到你那小徒弟垂头丧气的,你又训他了?” 这倒是问到凌霜铭心坎里,他眉宇间泛起淡淡愁色:“稚子贪玩,不肯去知行堂。” 成镜影倏地将身子前倾了些:“竟有此事,且和师兄仔细说说!” 凌霜铭:“……” 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刚才他看到师姐的眼里好像发出刺眼的光芒? 但他是真的无法理解雒洵的想法,便啜口苦涩的凉茶,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讲出。 过了片刻,成镜影一拍书案,笑道:“这有何难,你陪他去趟知行堂,我保证他再也不会厌学。” 凌霜铭:“?” 听了成镜影此话,对于雒洵的心事,他似乎更懵了。不过他还是点头:“多谢师姐,明日我便试试看。” 孩子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他这个做师长的确实该更关心些,以防雒洵又一不留神就魔化。到时封印事小,麻烦之处还在魔化的雒洵喜欢扒着他吸血,怪烦人的。 与此同时,还在窗外爬墙角的雒洵,听到这里险些忘了屏住气息。 继而心中涌上一股狂喜,师尊要和他一同去知行堂,他是还在做梦吗? 作者有话要说: 第30章 送走成镜影, 天色已然暗下。 凌霜铭系好披风,又捂了只小手炉,慢吞吞地往论剑台走。 其实这点距离, 御剑不过须臾便能到。 但沐雪离开了能自行汲取星辰灵力的星衍阵法, 剑主又是具空壳, 相当于完全失去了灵力来源,只能整日用灵石供着。若日常起居都要依靠剑灵, 即便玉清派是修仙大派, 也经不起这样挥霍,能省就省些。 没走出多远, 山道尽头飞雪氤氲处,现出一点青色人影。 是穿着玉清派弟子服饰的雒洵, 凌霜铭意外地抬了抬眼睫, 小家伙是早就算好他要来,才特意在那里等着? 果然, 小小一点黑影很快朝这边掠来。 雒洵几乎是瞬间出现在凌霜铭身旁,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掏出一把油伞, 撑在自家师尊头顶:“外面风大,师尊怎么亲自上山, 当心受凉。”说罢,他又取出件绒毛大氅, 不由分说地将人罩起来。 凌霜铭看眼身上里三层外三层的衣物,只觉自己都快被雒洵包成个硕大的粽子。刚想说上几句,冷不丁想起成镜影临走前语重心长的话。 “孩子正是十五六岁,喜欢忤逆师长的年纪, 若不耐心引导, 怕是要长歪了去。师弟应当多关心师侄, 与他更耐心地沟通才是。” 于是凌霜铭舒缓了眉眼,轻轻揉了把雒洵毛茸茸的脑袋:“为师哪有这么脆弱,阿洵还是多将心思放在修炼上。” 雒洵粲然笑着蹭了蹭那只温凉的手,心里却直犯嘀咕。 ——以前就是太过专心修炼,才让师尊被那些可恶的话本造谣中伤,他这个亲传弟子,实在太过失职了。 他敛去眼底戾色,一对琥珀眸子清亮澄澈地直视凌霜铭:“弟子听师尊教诲便是。” 凌霜铭对他乖顺的模样甚是喜欢,满意地点点头:“阿洵,为师方才思索良久,从前对你的关注确实不够。知行堂设立以来,都将授课推给其他长老。明日我便与你一同去学堂观摩授课,刚好能看看你的丹术究竟哪里出了缺漏。” “不是师尊的错。”听到凌霜铭难得地自省,雒洵顿时有些不忍,急忙说,“是弟子不争气,连累师尊为我劳心费神。” 凌霜铭摇摇头:“是我怠惰了。只是我精神时有不济,恐怕会误了开课的时辰,今晚你就宿在主殿内,明日我们一同前去。” 话音未落,罩在凌霜铭头上的伞晃了晃。 雒洵眼眸倏地一亮,脸颊慢慢泛上红晕,再开口时连声音都在抖:“那弟子便叨扰师尊了。” …… 静谧的室内,里间屏风后传来哗啦水声,撩拨人的心弦。 雒洵坐在外间软塌上,拥着柔软的被褥,浮想联翩。 记得多年以前,他也曾与师尊共处一夜,只不过那时是宿在师尊的床榻上。只可惜,当晚的记忆一片模糊,根本想不到任何细节。 而今天,他本以为难得师徒二人能有大段独处时光,可以与师尊秉烛夜谈。 ——事实上凌霜铭也是这么说的,谁料其所指的谈心,是将剑道上不明之处掰开揉碎了为雒洵讲解了一整夜。讲到会神处,还要亲自比划示范,最后出了身薄汗,正在里间沐浴。 师尊分明对他关切至极,哪怕在病中都对他的功课细致到极点,雒洵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失落什么。 薄纱质的屏风半遮半掩 ,能看到溶溶灯火自其上洇出,以及那人纤细瘦削的肩头。墨发被彻底放下,挡了半边旖旎风光,却平添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美感。 雒洵只觉心中莫名的燥火倏地旺了起来,唇齿间有些干渴,喉结轻微地滚动一下。 凌霜铭对雒洵并不设防,草草将身上的水渍拭去披上寝衣,他回想着对雒洵讲过的剑法,觉得某处还未讲尽,便从里间绕了出来。 这清冷如雪的人素日里都是衣衫端正,发冠高束,如今在昏黄灯影下,半湿乌发披落在肩头,将轻薄的寝衣晕染得有些透明,隐约瞧见其下清瘦的轮廓。 此时他的领口亦不同于正装时的严丝合缝,随意地敞着,能清晰地看到锁骨的线条。有清亮水珠坠在他修长脖颈上,愈发显得其人冰肌玉骨,整个人都仿佛笼着一层莹润柔光。 雒洵正出神地想着心事,乍一看到凌霜铭缓步从屏风后转出来,灵动的眸子都发了直。 不过很快他便回了魂,连忙抄起挂在衣架上的披风,盖在凌霜铭肩头:“师尊怎么又到外间来了,穿得这么单薄……” “好了,我没有这么娇气。”凌霜铭虽是这么说,手上却不由将衣衫拢紧了些,“刚才与你所说的剑式,尚有纰漏处。与人对战,不可拘泥于剑招,‘回风扫叶’呈上挑之势,可巧妙借由敌人之力,还施彼身。但实战中,亦可将其剑路作出改变……” 许是水汽蒸腾的缘故,师尊略有些苍白的薄唇浮出殷红的色彩,渐渐往两边淡去,像点染了朱砂,好看极了。 听着他清灵嗓音,雒洵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往下移,刚好看到骨节分明的手正拢着披风的领口,带出的褶皱下,锁骨附近的浅窝还残留了水光。 他忽地想起,那日在十渊寒狱内融合了魔魂,一段模糊不清的记忆。当时残留在唇齿间的温软,和混着青涩松香的腥甜滋味,在此时一下被唤了起来。 雒洵忽然觉得,凌霜铭今日太过唠叨了,真想堵上那对朱唇……叫他停下这淡漠的语调。 或许是雒洵盯着凌霜铭的视线太过露骨,凌霜铭有些不自在地停了下来。 他伸出一只手,覆在雒洵额头上,喃喃自语道:“咦,没有发烧。这孩子怎么呆呆的,是困了吗?” 因常年卧病,凌霜铭的手脚到了冬日冷得像块冰一样,怎么都捂不热。 但此刻雒洵却觉得,肌肤相触之处,温度滚烫得叫人想要落荒而逃。 “师尊,弟子……弟子明白了,明日便将剑法再演练一遍!现下好困,弟子可以先去睡吗?”雒洵慌慌张张地后退两步,垂下头去将熟透的脸颊埋在阴影中。 对于雒洵绯红得有些不正常的面色,凌霜铭虽有些担心,但想到这孩子健硕的体魄,只当他是真的打起盹,便说:“是我疏忽,子时将近,确实该就寝了。” 目送凌霜铭回了里间,雒洵才松了口气,但心中的邪火却怎么也无法扑灭。 他便伫立在原地,默然望着那扇屏风。看那抹清影在床边坐下,捧着书简翻看几页,直到灯火被扑灭,寝殿陷入一片漆墨般的黑暗中。 这一夜,雒洵无法入定。 自从融合了魔魂,他的脑海中便会莫名冒出许多闻所未闻的功法。因此白日完成玉清派的功课后,夜间他也会抽出时间打坐修炼。 而今夜他的心很凌乱,连清心静气的静心咒,默念下来都会将心里那潭水搅得愈发浑浊。 又尝试了几次,他只好作罢,认命地躺在榻上拉起被子,浸在那清雅的雪松香中,听着里间舒缓的呵气声,辗转难眠。 直到后半夜,他才勉强进入浅眠。 翌日清晨,凌霜铭是在一阵轻柔的脚步声中醒来的。 床头的矮几上,放着一方小小的托盘,里面摆了一盏混着各色灵果的热茶,并一碟样式精巧的糕点。 不等他靠着床头起身,俊秀少年已将折叠整齐的衣物捧来。 “师尊,今日您要公开露面,弟子擅自帮您准备了衣物。” 雒洵笑着半蹲在凌霜铭榻边,眼眸倒映着窗外的曦光,让凌霜铭的睡意淡了不少。 若不是知道小徒儿是人族,他都快怀疑雒洵背后正有只大尾巴在摇晃着。 他接过清茶呷了几口,疑惑地看雒洵起身去收拾外间的被褥,半晌后院外传来砰砰嗙嗙的捣衣声。 奇怪,外间的床榻是他吩咐画岸准备的,床单被褥他也看过,分明都很干净,无需清洗啊。 刚才离得近,他似乎还看到小徒弟的眼睑下有圈青影,也不知这小子昨晚趁他睡了,都在折腾些什么。 在他看不见的角落,雒洵正蹲在水盆前,郁闷地揉搓手中的床单。 其上的污痕,怎么都洗不干净。 他苦恼地涮了几水,又丢了几个却尘咒。看那印记总算浅淡下来,雒洵才心虚地往挂幔里面看了一眼。还好,师尊在喝茶吃点心,应当瞧不见这边的动静。 想到这里,雒洵拥着床单,脸一直红到脖子根上。 昨晚他都做了些什么荒唐梦…… 先是梦到自己拥着师尊,将头埋在那人脖颈处,啃噬着细弱的肌肤。既而又是他手执长剑,与师尊对峙,最后……最后他竟将师尊扑倒在血泊中,和着彼此的血,看那片莹雪染上潮红,让那对永远沉静的冰眸乱了眼波…… 这种事情,前座的女修话本中有,他也从师兄们口中听到过。 ——尤云殢雨,那是道侣合籍后才会做的。 他对师尊只有弟子之于师长的拳拳孝心,绝不可能生出这样污秽的思想。他是师尊的入室弟子,如此行径,与禽兽又有何益。 但是,一想到师尊日后亦有可能与他人做相同的事,他又恨不能把那仅存在于假想中的人碎尸万段。 “阿洵,你究竟在洗什么?” 正在内心混沌交战着,身后突然传来凌霜铭泠然声音。 雒洵只觉寒毛都竖了起来,慌神间手中刺啦一声,脆弱的被单应声被他撕裂好大一个口子。 面对凌霜铭惊疑不定的神情,雒洵却松了口气。 还好,证据被销毁了。 若是让师尊看到那片不可言说的污秽,他都不敢想象之后会发生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腱鞘炎复发了,右手不是很给力,只用左手打字比较慢,它已经尽力了…… 第31章 直到为凌霜铭整理乌发, 簪上玉冠时,雒洵脸颊上的余热还是没有散去。 散落在指缝间的柔顺青丝,如掬了一捧清泉, 却叫人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缠绵的梦, 手感分毫不差。 雒洵嘭地一下红到耳朵根上, 木梳没有拿稳,跌出了手。 凌霜铭在闭目养神, 听到响动后抬起眼帘, 刚好瞧见少年双颊上浮起绯色,像块上好的芙蓉玉, 正束手无措地与他在镜中对视。 他皱了皱眉,起身拾起梳子擦拭一番, 顺手为雒洵抚平鬓角零碎的发丝。 从前那个连衣袍都不会穿的小团子, 如今已能为他整束发冠。但最近不知为何,雒洵的面色总是太过鲜艳, 或许是修为进展迅速,无法静心的缘故。改日该给这小徒弟配副调理内息的丹方, 以免其心境紊乱,走火入魔。 被凌霜铭微凉的指尖刮到皮肤, 雒洵像被烫到一样局促地后退一步:“师,师尊, 马上就卯时了,弟子去收拾东西。” 没有想到小徒弟的反应会这么大,凌霜铭愣了一下,在内心默叹一声, 示意雒洵去忙。 徒弟长大了, 不亲人也正常, 他想,或许自己也该注意分寸,不能再将雒洵当小孩子看待了。 雒洵在外间步履匆匆地收拾书本,他腰间的沐雪剑闪过幽芒,现出小丫头的虚影。 “霜铭,这臭小子不对劲,以后离他远些,否则到头来吃亏的还是你自己!”沐雪气鼓鼓地对着雒洵的背影张牙舞爪。 凌霜铭漠然道:“沐雪不必忧虑,阿洵只是心性成熟了些,且如何待他我自有分寸。” 沐雪被他的话噎住,脸都快气得黑成锅底:“好吧,我看你就是不撞南墙不回头。”说罢,他又钻进沐雪剑中,不肯出来了。 「宿主,这里也觉得您的剑灵说得对哦!」被冷落许久的系统带着怨念幽幽道,「您还记得雒洵是全书最大的反派吗,别看他现在被您吃得死死的,一旦黑化被吃的就是您了。」 凌霜铭对着铜镜最后打理一下悬在腰间的禁步,准备同雒洵出门,对系统的话全然当耳旁风:“若我记得不错,我亦是贵书中反派一员。” 这下系统也步上沐雪后尘,被噎得说不出话。 现在书本剧情大乱,甚至完全和原定主线脱节,以至于它也忘了,凌霜铭才是站在对立面的那方。 知行堂建在太初峰脚下,背靠蔚然苍峰,成片屋宇则落于潋滟的湖光之上。不论何时来看,都有青霭在回廊上缭绕,恍若天上瑶池。 卯时刚过,悠然钟声回荡在深谷中,早就等候在书斋门前的弟子们鱼贯而入。 今日这群玉清派年轻的小辈们很是兴奋,书斋中喧闹声经久不绝。 只因丹术是论剑会资格考核的最后一项,只要顺利过了考试,就能为数年来萤窗映雪的生活划上圆满结局。 且更叫人期待的还是那凌长老的亲传弟子雒洵,昨日眼看他就要被沈长老罢去考试资格,可惜沈长老那胸痛的老毛病又犯了,才叫他逃过一劫。 玉清派内早就有许多人看这姓雒的小子不顺眼,不过是因人魔混血的身份特殊,才被凌长老特殊关照收入门下。最气人的是,此人独占凌长老的亲传弟子席位,却整日冷着张臭脸,对人爱理不睬。 因此大家都提早赶来书斋,翘首以待雒洵当众出丑,顺便趁此机会踩上他几脚。 不多时,人群倏然静下。 身材颀长的少年捧着书卷掀起了门前挂幔,常见的玉清派弟子的青色袍服,穿在他身上顿时生出与旁人不同的凌厉气质,似杆青竹峭拔挺立,正是众人讨论的焦点,试剑峰唯一的弟子雒洵。 不少人已低下头憋着笑,互相窃窃私语。 “你说凌长老要是知道他丹术居然被剃了光头,还会让他继续在试剑峰挂名?” “怎么可能,听说凌长老本来就不待见他。自从收他为徒,都未曾亲自指导过一次,估计就是挂个名而已。” “多少师兄想要拜到凌长老门下都不得其法,像他这样德不配位之人,只会玷污凌长老的名声。” 雒洵似是早就习惯了这些风言风语,他对四周议论声充耳不闻,只站在原地撑着门帘,频频往身后看。 过了几息功夫,一只苍白如玉,骨节匀称的手轻轻搭上雒洵空着的胳膊。紧接着,弟子们便看到往日傲气到就差拿下颌看人的雒洵,竟恭敬地垂眸,搀着一位清隽疏朗的青年走了进来。 弟子们一时屏住了呼吸。 凌霜铭还是首次来知行堂,环顾一圈玉清派的新生后辈,他微微颦眉。 御清尘与他说过,知行堂戒律严明,弟子们皆奋勉读书、勤修术法,怎么他亲眼所见,却如此散漫? 玉清派年轻一辈中,很多人听说过凌霜铭其人,但从未目睹其真容。因此弟子们尚不知自己将要大祸临头,只是惊叹于眼前的青年晔然容颜,就算是公认的玉清派第一美人沈初云也要相形见绌。 似远山一捧初雪,泠泠玉屑倒映着清月,令人见之忘俗。 倏然,那美人的视线冷了下来,紧接着一股磅礴威压当头罩下。几个还在痴迷地望着凌霜铭,交头接耳的弟子立时被镇得当场趴下,发出声短促的惨叫。 “雒洵,知行堂早课时间,应当做什么?”凌霜铭冷睨那几个嘴碎的弟子一眼,转头问立在他身后的雒洵。 “师尊,应背昨日沈长老留下的经书。” 一声“师尊”落下,如柄重锤将许多人直接砸懵过去。书斋内顿时鸦雀无声,静得连屋外的轻岚声都清晰可闻。 这病骨支离,弱柳扶风的羸弱美人,居然就是传说中建派祖师转世,一剑斩杀天阶凶兽的凌霜铭? 所有人皆愕然望着凌霜铭,难以想象这具纤弱到仿佛下一刻就会乘风而去的身躯,竟会潜藏了那般骇人的实力。但即便再不信,如同一座大山压在肩头的威压却骗不得人。 雒洵冷冷地扫过眼前同修,牵着凌霜铭在后排的书案前坐下,劝道:“师兄们只是一时偷懒,往日不是这样的。” 他虽厌恶这些仗势欺人的同修,可他见不得凌霜铭因他们动怒。 谁知凌霜铭反而将眉峰压得更低:“既然他们这般好学,就去外面的毓芙池中倒立,将药经背上百遍。” 这小崽子,净不给他省心,都叫人欺负到头上了,还在为这些顽劣弟子开脱。 偌大的厅堂内,一时哀鸿遍野。 “在寒潭里倒立背书,不要啊,我家师尊都没这样处罚过我——” “法不责众,法不责众!” “凌长老人美心善,放我一马吧,呜呜呜!” 凌霜铭淡然整理一下衣袖,啜口雒洵奉上的香茗,向雒洵递个眼神。 雒洵马上会意,走到其中一位弟子面前,冷笑道:“敢问楚怀师兄,您是哪位长老门下弟子?” 楚怀以为自己还有一线生机,连忙恳求:“家师是如今的执剑长老!” 谁料那冷心冷清的凌长老听了,竟是正眼也不曾给他,淡漠地说:“原来是大师兄的高徒,师兄一贯铁面无私,不会介意师侄受罚的。给你们一盏茶的时间,去池内扎好,不准使用灵力。” 众人听了,又是一阵哀嚎。 ——不能用灵力,那就表示他们要仅凭肉身,于数九寒冬,在那寒气逼人的冰池里倒立几个时辰!怕是责罚结束,要活生生褪层皮。 但碍于凌霜铭一身可怖的气势笼罩在头顶,小弟子们还是噤若寒蝉地排队出了门,苦着脸在池水中挑好地方,倒立着浮在水面上,大声背起书来。 沈初云踩着点姗姗来迟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往日里这些将自己视为高岭之花的名门高徒们,一个个冻得战栗不止,还颤巍巍地维持着倒立的姿势。一阵寒风吹过,诵读的声音都不约而同地抖上几抖,抑扬顿挫,声声泣血。 这般惨状,当真是见者伤心,闻者落泪。 见到授课长老来了,立时有弟子带着哭腔喊出声:“沈长老,快救救我等吧!” 沈初云不由拢了拢身上厚重的披风,以掩盖内心的惊疑。 今天知行堂是来了哪位大能,竟有如此魄力,叫这群心高气傲的小祖宗都乖顺成这样? 哈哈哈,真是活该! 他在心里狂笑不止,老早就看这些拿鼻孔看人的小魔王不顺眼了,这就是恶人自有恶人磨。 但当沈初云的视线扫至端坐在大堂上首那袭青衣身上时,忽然笑不出来了。 “凌师兄,今日是我授课,你罚弟子们背书,耽搁的却是我的进度。”沈初云走到凌霜铭身旁,半垂着眼帘,叫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凌霜铭并不急着回答,而是默然打量这早已势同水火的仇家。 九年未见,沈初云憔悴不少,从前昳丽的面容大打折扣,却添了几分我见犹怜的病态美。看来禁地里那一剑刺得当真很准,此人的修为就停滞在筑基后期,不可能再前进一步了。 但他还能在依据实力对人下菜碟的玉清派中生活得风生水起,到底是靠得什么呢? “沈师弟,按照门规,若要为这些人求情,师长就要代他们受罚。”凌霜铭冰眸中不带丝毫温度,仿佛在看一件死物,“师弟作为授课长老,对弟子管束不严,是该承担责任的。” 随后他看到,沈初云脊背颤抖着咳嗽几声,眼中渐渐泛起水雾:“凌师兄,九年来楚怀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旁人我不知道,他定不会随意放纵。” 凌霜铭转眸望向不远处的长廊,果然易千澜正大步流星地往这里赶来。 此话,是说给易千澜听的。 他轻笑一声:“楚怀在晨诵时间聚众喧哗,且非议同门。作为代掌教弟子,本该以身作则,其实理当多加几个时辰。” 楚怀一听还要加,顿时吓得面如土灰,眼瞧自家师尊终于赶来救场了,连忙疾呼道:“师尊,你快劝劝凌长老吧!” 沈初云更是满面悲悯无助地望着易千澜:“大师兄,初云实在无法说服凌师兄……” 易千澜面色铁青地环视一周受罚的弟子,最后落在凌霜铭和沈初云身上。 “劝什么?”万众瞩目中,易千澜冷声开口,说出来的话却惊掉一众人的下巴,“凌师弟说得对,你们都该再加几个时辰!” 第32章 易千澜是个护短到令人发指的人, 虽说最喜欢和稀泥,但对于楚怀的爱护是人都能看得出来。 可他竟像是没有看到爱徒还在寒风中一摇三晃,径直走到凌霜铭身旁坐下, 在雒洵不快的眼神注视之下塞给凌霜铭一只手炉, 然后被后者毫不留情地退回。 “大师兄, 比起成日搜罗这些给我,不如多花心思管管这些散漫的弟子, 免得几年后万华会上, 惹人笑话。” 凌霜铭的语调不急不缓,哪怕在训斥人, 都如清泉泠泠。 易千澜认真地听着,眼底时不时溢出痴迷神色。看这样子, 恨不能再被凌霜铭训上三天三夜。 众弟子大气也不敢出, 若在别派,长老对着代掌教训话, 怕是早就被赶出门墙,但想想凌霜铭的身份, 他们觉得倒也正常。 但让他们百思不解的是,究竟是哪阵风, 吹得这位祖师爷都亲自下山,在知行堂寻他们的不痛快。 察觉到局面完全陷入凌霜铭掌握中, 沈初云已维持不住自己万年微笑,面上乌云密布仿佛下一刻就要电闪雷鸣。 又是凌霜铭,一个小小的炮灰,在九年前打乱他的主线剧情, 夺走本该属于他的一切。 九年来, 他只能拖着这副惨败的身躯, 走遍所有的小支线来勉强维持人物好感度,眼巴巴熬着只为攒够下一个主线的条件。如今即将胜利在望,这阴魂不散的家伙却再次出现了。 易千澜已与他离心,眼下唯一可以依靠的就只有他的便宜师尊御清尘。 打定主意,沈初云正想吩咐弟子去一趟太初峰,将正在闭关的玄微仙尊请出来,却听到堂外受罚的弟子们忽然发出一阵惊呼。 ——云冠鹤氅的谪仙乘着云烟落在堂下走廊上,掌教御清尘不请自来了。 知行堂一时间人仰马翻,不少弟子急忙从水池中起身,对御清尘行弟子礼。沈初云心中一喜,也跟着拜下去,等着看凌霜铭的好戏。 御清尘是个极好面子又无主见之人,必不会接受有人骑在他头上作威作福,到时自己再点把火,应当能煞煞凌霜铭的锐气。 怎料御清尘亦如易千澜般,满心满眼只奔着那袭青衣过去,离他最近的沈初云甚至看到那双淡漠的眼眸中盈满欣喜。 “林师祖,您的伤已经大好了吗?” 凌霜铭并不懂御清尘眼中的钦慕从何而来,记得上次分别前,此人还对自己喊打喊杀的。 他斟酌一下,才客客气气地说:“师尊,弟子说过很多次,不要叫我师祖,当不起。” 御清尘眼中痛惜之色却愈发浓烈,凌霜铭今日身着玉清派长老方能穿的青色长袍,有环佩坠在腰带和袖角处,与林决云的打扮分外相似。且不知凌霜铭本人没有没有发觉,阔别多年,他的眉眼与神情也隐隐有了林决云那轻柔的神采。 御清尘几乎以为,那些无从找寻的元魂已融入凌霜铭的识海中,眼前站着的,就是他心心念念千年之人。 他回过神,目光所及又是凌霜铭清冷的神色,不由轻叹一声:“虽然您不承认,但在我心中,您就是林决云。” “呸,师尊就是师尊,在雒洵心里从来都不是第二个人。” 雒洵早就看御清尘和易千澜这帮缠着师尊的苍蝇不顺眼,听了此话更是觉得如吞了一百只蚊蝇般恶心,当即冷笑着呛道。 乍闻这无礼到极点的话,知行堂弟子们皆吓得面色煞白。 “惨了惨了,虽然我讨厌这家伙,但是还不至于恨到要他进十渊寒狱第八层,被凶兽活生生啃噬而死的程度。” “但愿掌教和各位长老不要再因此让我们连坐才好。” 他们真是被凌霜铭堪称地狱的惩罚搞怕了,只在心里哀求凌长老别再发难一次。 “阿洵……不得对掌教无礼。”凌霜铭却只是无奈地回首,在雒洵脑袋上轻轻揉了一下,紧接着他目光冷了下来,语调淡漠道,“诚如阿洵所言,我与林决云不同,师尊莫要再以此为难我。” 霜寒的音调,与方才安抚雒洵时温柔得似阵轻风的语气,形成了强烈反差,如柄尖刀狠狠地扎在御清尘心头。 易千澜与御清尘也不愧是师徒,几乎在同时向雒洵投出极为不善的视线,却被后者回以轻蔑地一乜。 凌霜铭冷眼瞧着这两个脸皮厚到发指的家伙被雒洵噎到面红耳赤,却只能强忍着不肯发作。他憋在心中的不适顿时烟消云散。 “师尊方才问起弟子为何离开试剑峰,不过是闲来无事,想观摩沈师弟授课罢了。”他淡淡地说着,转眸看了沈初云一眼。后者顿时变了脸色,垂着眸一言不发。 果然,雒洵的丹术考核有猫腻,他看着长大的孩子,究竟有几斤几两还是清楚的。 这大抵是沈初云上过最憋屈的一堂丹术课,先是被凌霜铭一通搅合,浪费了大半日功夫看前后两代掌教表演孔雀开屏。之后终于正式开课,弟子们的注意却从始至终没有放在他身上。 不论是男修还是女修,都时不时要往后排那抹青影瞄几眼。 他只是端坐在那里,手捧一册书简漫不经心地看着,就是副至美的淡墨绘卷。 男修们惊艳于此人的容颜,与那身包罗万象的剑意。女修们的心思则更古怪些,她们的视线不住地在凌霜铭腰间那把剑和雒洵之间来回移动着,既而窃窃私语几句,发出嗤嗤的笑声。 凌霜铭被看得浑身不自在,皱着眉凑到雒洵耳畔,展开书简遮在两人面前:“阿洵,你可知这些女弟子是谁人门下?” “是成师伯座下上遥峰的师姐们。”雒洵早就见怪不怪,轻声答道,“师尊不要听她们的话,无聊得很。” 凌霜铭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重新拿起书简看了起来,其实他根本不懂这些姑娘在讨论什么,只觉得她们定是在交流一门极其高深复杂的学问。 那边女子们尚在争论是人剑真香还是师徒更妙,冷不防撞上雒洵凶神恶煞,能把人活活剐层皮的眼刀,立刻悻悻地住了嘴。 其实雒洵到不介意这些女孩子们讨论自己与师尊有多般配,毕竟有事弟子服其劳,他不介意帮师尊挡烂桃花。他还是有些受不了,这群人竟会肖想师尊和那只拔毛鸡。 那只聒噪的凤凰,和他安静如松的师尊一点都不登对,若不是剑灵没有实体,他早就把沐雪炖了鸡汤,给师尊补补身子。 却听那群女弟子忽然又换了个反向,开始讨论起凌霜铭与御清尘易千澜那两人,雒洵心中愈加烦躁起来,在心里又将这两人狠狠地记上一笔。 御清尘两人则忙着辩论凌霜铭到底是搬去太初峰好,还是仍留在试剑峰更妥当,全然没有注意到雒洵那可以吃人的目光。 三人眉来眼去好不热火朝天,忽地同时顿住目光——只因凌霜铭正出神地注视着上首的沈初云,似是入了迷。 而正主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处于诡异的风暴中心,沈初云正在演示控制炉火的方式,其中散发的魂力波动,竟已到了化神境。 在凌霜铭的印象中,玉清派除了自己外,就只剩下柳如烟一位丹师可以教导沈初云丹术,可后者早就潜心修炼,一闭关便是上百年,因此沈初云的魂力,根本不可能进展如此快。 他忽然想到一处从前未曾想过的漏洞,便从识海内将系统揪出来:“记得你说过,原定剧情中我本无需进入十渊寒狱?” 「嗯嗯,对呀!小贴士说过,那条线不在宿主的业务范围内,完全可以不走的!」 得到系统的肯定回答,凌霜铭反而更加困惑。 系统不建议他走这条线,说明他的参与会对沈初云不利。可当时是沈初云主动帮他说情,其后更如狗皮膏药般粘着他,生怕他从禁地里飞走似的。 像沈初云这种人精,不可能允许一个损害自己利益的人打乱计划。 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原本的剧本出现了变故。 「宿主您是说,沈初云少了您的魂力?」系统有些懵,它诞生以来只会遵照主神系统的指令,督促宿主走完剧情线,像这种踢翻剧本另辟蹊径的宿主,它是第一次带。 “没错,上一世的林决云封印了两道元魂,而元魂主司生死轮回,因此无法得到林决云元魂的沈初云,即使和我一样有系统在引导,也永远无法走完所谓的主线。这便一切变故的开始。” 还有些话,凌霜铭并未同系统讲。 就算讲了,相信以小贴士僵硬的小脑瓜,也不可能懂。 可能从始至终就没有所谓的话本子,他根本不是所谓的穿越外来者,而是真真切切地转世了。 至于这些来路不明的系统到底是什么货色,或许在集齐元魂的那天,便能从前世的记忆中窥得一二。 兀自在心中规划着日后的游历方向,他的臂弯忽然被人轻轻拍了几下。 凌霜铭猛地惊醒,抬眸对上雒洵一双委屈到溢出的凤目。 “师尊,要上台接受考核的人是弟子,您为何一直盯着沈师叔?” 作者有话要说: 沈初云:#我想泡的人总把我当情敌怎么办,急,在线等# 第33章 凌霜铭愣了一下, 其实雒洵除了儿时向自己撒娇外,从来没有提出过不满。 想了想,觉得还是不能在人前拂了雒洵面子, 便温声道:“阿洵, 为师不过是帮你观瞧着些, 以免沈师弟再刁难你。” 御清尘两人脸色又黑青了几分,与此同时, 雒洵眼神一亮, 先前的不安荡然无存。 师尊特地下山,是在担心他的考核! 平日里这人面上不动声色, 原来心中还是默默牵挂着他的。 “既然师尊希望弟子通过考试,那阿洵必不辜负师尊厚望。”其实雒洵此先对宗门比试并无兴趣, 但听了凌霜铭这番话, 他忽然有了劲头。 不为别的,但为博得师尊一笑足矣。 一旁的易千澜忽然插话道:“霜铭无需忧虑, 有师兄在这里把关,谁也不能给师侄使绊子。” 御清尘亦缓声说:“凡事有我主持公道, 师祖放心。” 凌霜铭漠然将视线转向他处,权当没有听到。 雒洵则转着指上凌霜铭赠予的那枚储物戒, 嗤笑一声看向这两人,凤目中晦暗不明的光泽叫人不寒而栗。 那厢沈初云已吩咐弟子们上前挑选药材, 凌霜铭并不想看这三人打机锋,摆摆手示意雒洵快去,这才终止了一触即发的大混战。 知行堂的炼药考核,与万华大会的丹术大会流程是一致的。 炼药所需的灵植被一字排开放在长案上, 任由弟子们挑选。待寻到合适的药材后, 便可回到原位升起炉鼎炼制, 在规定的时间内完成即可。最后再根据炼成的丹药品阶进行评定,达到玄阶以上即可通过。 其实丹药亦分了玄、地、天三级,每级各有九品。但玉清派主研剑道,因此对弟子的丹术并无过多要求,这也是凌霜铭从未想过雒洵居然无法通过的原因。 虽然从来没有见过雒洵炼丹,可以其天赋,炼制玄阶丹药应当是轻而易举之事。 这丹术考核应当也是事先报备过丹方的,弟子们各自朝自己所需的灵植走去,几乎没有争夺过程。 凌霜铭特意留神去看他们手中的药材,观其灵气浓郁程度,均是当天从丹堂提出的新鲜灵植,并无问题。 很快雒洵也走到长案前,依照自己的打算挑选灵植,凌霜铭在心里默默记着他手中的灵药种类。 雪莲心、五味参、雪松根……看到第九味时凌霜铭目光一沉。 雒洵要炼制的应该是地阶三品的丹药风行丹,可短时间内令修士灵力运转更加迅速,以此大幅提高修士的身法敏捷度。 其中最珍贵的药引便是风竹笋,此药应在当天晨露未晞时采摘,多一个时辰少一个时辰,药性都会大打折扣。而雒洵手中的笋根,明显是过了数个时辰方才摘下,除非有天阶丹师的实力,寻常丹术师根本无法提取其中药性,更别说成丹了。 这种错误,在玉清派的丹堂内,完全不可能发生,除非是有意为之。 凌霜铭还未说话,易千澜已霍然起身,走到沈初云面前横眉问道:“沈师弟,你给雒师侄的药材是怎么回事,这根本无法拿来成丹!” “大师兄何出此言,药材均是提前一天就在丹堂仓库内整理出来,今晨运到知行堂的。”沈初云微皱着眉,闷声咳了几下,一副因人误解而摇摇欲坠的模样,“不信师兄去问丹堂弟子,在此之前我可有碰过这些药材?” 辩解时,他的眼角还带了因咳嗽而呛出的水光,潋滟动人,一旁正在挑选药材的弟子看得手一抖,险些将珍贵的灵植洒落满地。 易千澜早就免疫了沈初云这套,只觉这故作虚弱的姿态,不及凌霜铭无意间展露出的风流气韵万分之一。 当即反驳道:“哼,你坐镇药仙谷,丹堂都是你的人,他们若一心想包庇,谁又能寻处证据?” 两人的争执顿时引来周遭弟子的关注,众人皆窃窃私语,却无人敢上前掺和。 沈长老的人缘在玉清派自是无话说,但此前凌霜铭对雒洵展露的态度,又让人有些拿不准他们师徒间的关系到底有没有传闻中那么差。 得罪沈长老固然是不行的,但他们更不想让凌长老这样的美人对自己留下坏影响,更何况那病弱的美人,不仅能打脾气似乎还差,是万万惹不得的。 谁也不想再体验一把寒风中倒立背书了,那是这些金枝玉叶的弟子们此生最无法忘却的灾难体验。 怎料两人争执不下之际,雒洵已埋头将所有的灵药收集完毕,默默走回自己的桌案前,打算升起炉鼎炼制了。 御清尘看着雒洵的举动,眸光微微一凝:“雒洵,本尊可予你一株新的风竹笋。” “不需要。”雒洵头也不抬地整理将灵药按提炼顺序码好,拒绝得干脆利落。 沈初云与易千澜皆是一噎,突然觉得这场辩驳全无意义。 他们倒是为了一株药材吵红了眼,结果人家根本没有当一回事。 “你最好再想想,超过时间的风竹笋提炼难度不亚于炼制天阶丹药,师尊若是不帮你,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被人当众打了脸,易千澜直气得冷笑连连,越发觉得雒洵这小子让人看不顺眼。 雒洵并未理睬他,而是从一旁拿过丹堂提供的炉鼎,打算开炉生火。 金色的火苗在他手上升起,周遭的空气顿时生出一圈涟漪。 凌霜铭满意地点点头,雒洵是金灵根,但观他这簇火炎的流动,此子对火炎的控制并不亚于很多火灵根修士。这需要强大的魂力支撑才能做到,看来魔魂虽被封印,雒洵的元魂还是因此涨了一大截,倒也算因祸得福。 但当火苗没入炉鼎中时,将视线放在雒洵身上的人皆面色一变。能够承受天火灼烧的炉子,壁部竟发出古怪的响声,像是什么东西正在缓慢地崩裂。 “这药鼎有问题。”御清尘望向沈初云,眼底隐有不满,“初云,这又要怎么解释?” 被御清尘发问,沈初云总算没了方才的嚣张气焰,垂眸沉默不语。 跟在他身后的丹堂弟子见长老的样子实在可怜,忍不住道:“回禀掌教,药炉都是在丹堂内挑选的,弟子们检查过,绝对没有问题。大概是雒师兄使用不当,才出现了裂痕。” “简直一派胡言。”易千澜怒声道,“沈初云,这些花招对着外人耍可以,何必处处为难一个小弟子?若我派因为你的闪失在万华大会上失礼,到时那后果你担待得起吗?”说罢,他又传音补充道,“你想吸引霜铭的主意,最好打消了这个念头,这样做只会惹他厌烦。” 沈初云:“?” 他并不懂易千澜的意思,只是转眸看眼正安逸地闭目养神的凌霜铭,又看向眼前虎视眈眈的两位掌教,还是不甘心地服了软:“师兄教训得有道理,是初云办事不力,我这就派人去寻只新的给雒师侄。” “现在去找,时间可还够用?”御清尘问。 谁知话还未说完,围在周边看热闹的弟子们忽然发出惊呼。 却见雒洵竟已将灵植投入炉中,开始炼化。 只是在三人寥寥数语间,他已提炼出不下两味药材来。对火候掌控的精细度,以及神魂的专注度,只怕是沈初云都无法比及。 御清尘只是惊讶了一瞬,千年来他见过的天才只多不少,其中也不乏雒洵这样的,唯一让他感兴趣的是,雒洵即将作出的打算。 “是想在爆炉之前把丹药炼成吗,有勇无谋。”他毫不留情地评价道。 凌霜铭淡淡地瞥了御清尘一眼,并未答话。 依照雒洵目前的速度,以及炉壁皲裂的情况,雒洵确实无法在药鼎彻底毁坏前将丹药炼出。 但他相信,雒洵作出这样的决定,有他自己的想法。他心里清楚,雒洵看似冲动,实则每一步背后都经过了深思熟虑。 随着时间推移,雒洵提炼的进度越来越快,炉壁上也因火苗温度不断升高,开始出现明显的皲裂纹路,似蛛网慢慢从底部往炉口蔓延。 众人不由为雒洵捏了把汗,他看似提炼得很快,其实这些灵植本就不是炼制风行丹的难点。真正的重头戏,风竹笋还没有登场。 他们不明白,究竟怎么才能做到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既然稳住操控火炎的魂识,又必须把几乎无法炼化的风竹笋提炼成功。 从理论上讲,雒洵此次开炉,早在他选择不替换风竹笋的那刻起,已宣告了失败。 在数道紧张的目光追随之下,前八味药材均已被雒洵提炼成灵液,整齐地装在小玉瓶中。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抓起桌上的风竹笋,毫不犹豫地将其投入烈火中。 但就是这一瞬,药鼎再也无法承受炽热的火力,轰然炸裂开来。 完了,弟子们均在心中失望地叹息。 往日里他们根本没有关注过这位据说是被师长放弃了的师兄,直到今天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凌长老亲自来知行堂,才发现,这传说中的废物师兄,似乎比派内许多长老都要强上一截。 让他来知行堂上课简直暴殄天物,他应该直接去首座授课才对。 可惜不知为何,此人拒绝了掌教相助,硬要自毁前途,委实叫人扼腕。 “雒师侄,你丹炉已毁,药引也会被失去丹炉约束的火焰摧毁,不必再炼了。”易千澜不无幸灾乐祸地说。 看在雒洵是凌霜铭爱徒的份上,他与师尊才倾力相助,岂料这臭小子自己拒绝了他们的好意,这简直就是自寻死路。 本来还在担心凌霜铭会因此伤心动怒,但易千澜已打量过凌霜铭的神情,一如既往地淡漠,似乎丝毫没有被雒洵的失败影响。 故他又大胆地落井下石:“奉劝师侄还是早些自请贬入外门,不要再为凌师弟蒙羞才好。” 从始至终未曾作声的凌霜铭忽尔发出一声轻笑:“大师兄此言过早了,我的徒儿,可不止这点本事。” 说罢,专心炼药的雒洵若有所感,朝凌霜铭的方向轻轻望了一眼,粲然笑容中露出些许势在必得来。 第34章 对于许多丹术师来说, 丹炉的地位与剑修的本命灵剑一样重要。 高阶丹药往往一炼就是十数载的功夫,一旦炼药中丹炉被毁,便意味着长久以来的努力都将功亏一篑。 而从古至今, 还没有几人能够完全脱离药炉, 仅凭真火结成天阶灵丹。哪怕是地阶灵丹, 也只有少数几位赫赫有名的天阶丹师可以做到。 要修成天阶丹师,即便是凌霜铭这般天赋异禀的丹师, 都花费了将近百年的时光。可雒洵今年不过只有十多岁, 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儿。 易千澜越发看不懂这对师徒为何都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毕竟雒洵将被排除在宗门论剑会名单之外已是板上定钉的事。 而对于外界的议论, 雒洵全然没有关注。 他一掌击碎了药炉残骸,心无旁骛地操控着火炎将风竹笋包住, 离他近些的弟子可以看到, 一滴冷汗正顺着他的额角滑落。 显然,不依靠药炉而将火炎的温度控制在精准的范围内, 对于雒洵还是有些勉强。 “呵,虽然雒师兄的丹术的确高超, 但说大话的本事也不小。” “狂妄之人都无甚好下场,早些答应掌教不就好了?” 已有弟子在一旁幸灾乐祸, 他们将话尾扬得很长,像是故意说给雒洵听的。 但雒洵像与外界彻底隔绝了般, 只把全部心神灌注在手中的火苗上,小心翼翼地从灵植中萃取灵液。 过了朝露时分的风竹笋,大部分灵力早就随残星落下散去。仅存的灵力都存在内里极其微小的一点上,稍有不慎便会被真火连同它坚硬的外壳一同焚毁。 操控真火已花去丹术师绝大多数的魂力, 无法再分出更多心神去顾忌这毫末之间的一点, 这便是日间采摘的风竹笋难以提炼的原因。 而在雒洵心念变化间, 金炎被分割成细小的蛛网,无孔不入地渗入灵植内部。 过了片刻,那株灵气近乎枯萎的风竹笋内,竟被细如游丝的火焰牵引着,缓缓流淌出几滴翠绿的灵液来。即便隔着金色火苗,也能感知到其中盎然的灵气。 御清尘眼中不由露出惊艳神色,雒洵这一手,比之当年凌霜铭于万华大会上一举成名的丹术有过之而无不及。 此子当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光是提取枯萎的风竹笋,对修士魂识的凝练度要求便已十分苛刻了。 雒洵更是无需丹炉的辅助,仅凭自身灵气催发的火炎,就能精准地让火炎幻化作任何自己想要的形状。天地间的灵力仿佛能追随他的心意而动,万象变转皆在他一念之间。 “原来师侄已经到了这等境界,所以你才能放心他继续参与考核?”易千澜心中百味杂陈,只觉环伺在小师弟身边的人都不是什么善茬,语气不觉有些发涩。 没有人不喜欢徒弟给自己长脸的,凌霜铭唇角少见地浮上微笑:“阿洵甚少向我展示丹术,平日不过提点他几句罢了。” 轻飘飘的一句话,不知又让多少人当场目瞪口呆。 既惊讶于雒洵于丹道的天赋,又妒恨这清清冷冷的人只对他露出和风似的笑。 ——这小子上辈子是拯救过苍生吗,竟有这等好运。 凌霜铭满心满眼只剩下还在凝神炼药的小徒弟,许久不下山来,当看见雒洵立于众多年轻一辈中间,似杆峭拔的修竹,神清骨秀、丰神俊朗,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这孩子当真长大了不少。 不过雒洵的心性还需磨炼,正巧论剑会结束,离万华大会还有几年的时间,刚好可以带其下山历练。开眼界的同时,顺便可以打听元魂碎片的下落。 在心下盘算时,他也在关注着放在案首用以计时的沉香。 约摸燃到第三炷香,金色火团中的药液已有龙眼大小,那株竹笋则完全失去生机,化作齑粉消散于无形。 “这才是最艰难的一步,要把所有药液中的灵力彻底凝实,结成灵丹。” 看到这里,易千澜也不由紧张起来,暂时忘却了对雒洵长久以来的成见,为其捏了一把冷汗。 “如此方能看出,此子的丹术到了何种境界。”御清尘垂着眸,但谁都能看出,他眼中的阴郁之色更沉重了几分,“师叔曾提过,当年林师祖身边也跟着这么一位……” 之后的话已近乎呢喃,易千澜站在他身旁,也只听了个大概。 “是那位常年游历在外的师叔?” 易千澜心中有些讶异,对于那位活在传闻里的老祖,他其实知之甚少,却不知那人也是与林决云生在同一年代。 而师尊所说的像,究竟是像谁呢? 御清尘轻叹一声:“师叔在外漂泊千年,只盼他还能想起回山,方能向他问出林师祖陨落的原因。” 凌霜铭却是把这两人的话尽收耳中,心底不由一沉。 御清尘像是知道些林决云师徒之间的事,观其神情,结局定与梦中相同。 这下最后一丝侥幸也荡然无存。 他到不会为林决云经历的一切生出诸如悲戚的情绪,只是担心他与雒洵也将走向那一步。 这一世他只为安然渡过飞升劫,定不能重蹈前世覆辙,再次留下心魔。因此更要加紧融合全部的记忆,知晓所有的来龙去脉,方能解开他与雒洵的孽缘。 或许在此之前,还要打探打探御清尘口中的那位师叔到底是何人。 几人各怀思绪之际,雒洵已完成了药引的萃取。他深吸口气,既而眉峰一沉,长袖挥动间桌上的小玉瓶尽数碎裂开来,各色灵液散发着绚丽的光泽,一齐投入悬在虚空中的火团内。 凌霜铭不得不收起心思,去关注雒洵的一举一动。 融合灵液看似轻松,实则对火候的要求十分严苛。 火炎的温度稍微多上或少上半分,就会扰乱细微的灵气流向,破坏正在融合的药液,使之灵力溢散,最终成为一滩并无用处的废水。 因此凝丹中出现差池,轻则药性大减,更多时候则是前功尽弃。 就连凌霜铭在借助药炉的情况下,也不敢保证每次凝丹都能成功。因为人的魂力总有产生波动的时刻,没有人能保证自己无时无刻都处于凝神入定的境界。 但他对雒洵还是有信心的,只因雒洵身上有股旁人没有的狠劲。不论他做什么,都如一匹饿红了眼的孤狼死死咬住猎物,不达目的不见血,则誓不罢休。 御清尘早以灵力构成结界,助雒洵完全隔绝了外界的干扰,以全神贯注地操纵灵力去融合药性。 其实无需他出手,知行堂里早就沉寂下来,众人都把视线紧紧地放在火团中的药液之上。 炼药的过程已持续了足有两个时辰,但雒洵仍不见疲色。除了脸色因魂力的消耗略有些发白外,他掌中的火焰从始至终没有衰减过,这时正随药力的凝结慢慢收缩。 在金炎的催动下,不同色泽的灵液如水墨交融,逐渐消解去彼此间的壁垒。 倏然那金炎内无色斑斓大盛,一股异香伴随着云霞似的轻雾回荡在知行堂内。 这颗几乎不可能结成的风行丹,就这样被雒洵行云流水地炼成了。 如此壮举,就算放在人杰辈出的上仙界,都足以被当做神话流传下去。而当事人雒洵,却依旧神情冷淡,仿佛只是轻松惬意地喝了盏茶。 在众多复杂目光的注视下,他走到凌霜铭面前,将手中还残留着彩色光泽的灵丹奉上:“师尊,是弟子疏于修习,风行丹本该到地阶三品,这枚只有一品。” 凌霜铭摩挲着光滑的丹药,凝结完美的灵丹该有九转,而雒洵这枚在第九转时出现了瑕疵,故只成了八转,这就是药性减少的原因。 “你的心神在成丹时动摇了刹那。”他忽然有些好奇,到底出于什么原因,竟能让雒洵也为之心念动摇,便径直问了,“何事让你分神?” 凌霜铭问得直接,雒洵答得更直白:“弟子在想,若是真去了万华大会,到时师尊身旁没有弟子照料,该如何是好。” 凌霜铭笑道:“这就是你故意输了考核的理由。” 听了这对师徒的问答,围在周围的弟子顿时羞赧地红了脸,有人已掩面灰溜溜地走出了知行堂,不愿再听。 他们本是昨日没有过了考核,故意守在这里看雒洵出丑的。怎料人家根本不是无法过,而是懒得拿出真本事罢了。 凌霜铭并不理会周遭动静,又问:“那你今日为何又改变了主意?” 雒洵道:“既是师尊所愿,弟子即使再不想做,也定要做成。” 那对死气沉沉的凤目,在盯着自己仿佛有火星迸发,滚烫的的温度几乎要将一切吞噬殆尽。 凌霜铭与之对视的瞬间,不由失了神。 而雒洵亦被自己脱口而出的话惊得怔了怔。 ——自拜师以来,他只把凌霜铭当作交易的对象,又是何时对师尊生出了这样的感情? 炙热到连他自己都为之心生畏惧,却忍不住想沉溺其中。 若是因为师尊,或许他可以放下曾经支撑自己活下去的仇恨,从此只为师尊一人而活。 眼瞅着一丝绯红晕染上凌霜铭白皙的耳垂,易千澜简直想将自己的眼睛抠掉,再把耳朵堵上。 这对可恶又任性的师徒,绝非善类。 作者有话要说: 第35章 雒洵很少讲如此直白的话, 或者说是将自己的心思隐藏得很深。凌霜铭则从来都是一副冷心冷清的姿态,很少有人能牵动他的情绪。 用成镜影的话说便是,大葫芦带小葫芦, 总要闷死一个才好。 但眼下雒洵这番话, 说得掷地有声, 不少上遥峰的仙姝顿时为之侧目,甚至开始小声地起哄。 凌霜铭不明白女修们为何忽然兴奋起来, 可他还是不由觉得有点别扭, 便默默移开目光:“你能想通就好。” 雒洵没有答话,虽然看不到对方的神情, 但凌霜铭知道,这小徒弟一定失望极了。 眼瞧师徒俩就要陷入大眼瞪小眼的僵局中, 易千澜连忙打圆场:“行了行了, 围观的人若是没事做,就把你们的丹药炼完。与其在这里看别人, 不如想想考核不过,该如何应付禁地思过的三个月!” 听到十渊寒狱, 众弟子心中都是倏地一沉,当下就有不少弟子黯然离去。 不少人曾幻想过, 若雒洵当众出丑,他们是否便有机会拜入试剑峰。但如今雒洵不但顺利通过考核, 甚至有可能自今日起闻名上仙界,想来凌霜铭也瞧不上他们这些即将进入十渊寒狱面壁之人。 见人都走了,凌霜铭方觉得面上的余热散去不少,这才想起正事:“大师兄, 我此次前来不过是想看看, 知行堂的纪律是否如你们所说那般严明。”他冷笑一声, “沈初云身为授课长老,考核如此重大之事却能出现纰漏,可见欺凌弟子之风并未除尽。” 御清尘闻言,同样把质疑的眼神投向易千澜。 早几年他在闭关,近来又为了搜寻林决云的元魂四处奔波,其实派内事务他已很久没有接触过。 易千澜则默然垂首,一时半刻想不出推诿的理由。其实在弱肉强食的修真界,向来都是强者褫夺弱者。 他知道御清尘因九年前错将沈初云认作林决云,导致其与凌霜铭闹得不欢,甚至险些丧命,从而对两人心怀愧疚。加之他本身便对雒洵全无好感,因此沈初云明里暗里煽动知行堂弟子排挤雒洵,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他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只不过他并没有想到,这无声的纵容会让沈初云愈发胆大妄为,竟敢在如此重大的考核中动手脚。 “沈长老的行径,依据门规该罚在十渊寒狱内禁足三载,师伯应当没有忘吧。”雒洵也同样对这位啰啰嗦嗦的师伯极为不耐烦,狭长的眸子里满是讥讽道,“师伯从前待我家师尊时,可是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为何一到沈长老这边就噤若寒蝉?” “阿洵,不得对师长无礼,且听他怎么说。”凌霜铭温声劝慰雒洵,看向易千澜的双眸却寒光不减。 “师祖,是我吩咐易千澜对初云多照顾些。”与易千澜憋闷的眼神对上,御清尘缓声说,“我御徒不严,此事怪不到旁人头上。”他的眼帘低垂着,遮挡住眼底的微光,叫人无从辨认其中究竟藏着怎样的情绪。 “师尊因为掌教的御徒不严,昏睡了足有六年。恕弟子直言,您对我家师尊的亏欠可远比沈师伯多。”雒洵听罢嗤笑道:“这些年里您送上试剑峰的灵药,我家师尊都用不上。如果真想补偿他,不如先让沈师伯把这笔旧账还清。” 御清尘闻言,眉目间更添几分郁色,显然是被雒洵斥得哑口无言。 凌霜铭看着御清尘的神情,心中忽然轻快起来:“阿洵,现下还是以你的考核为主,这些陈年旧事可以暂且搁下。这次丹术课,沈长老应当给个说法。” 心知自己此次是百口莫辩,沈初云便一直在旁听着不敢插话,只盼御清尘能念及师徒之情,能够宽恕些。 但这对师徒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简直配合得天衣无缝,直欲将他打入万劫不复之地。 沈初云再也坐不住了,布满水雾的眼眸一转,大滴泪珠便滚落下来。配上那病弱的身段,似乘着水露的兰草,随时都会应不堪重负而被摧折般。 “师尊,弟子并不是有意要为难雒师侄!先前便已说过,药草均是从丹堂运来,炉鼎也是由丹堂统一分配,弟子从头至尾未曾插手过。” 雒洵袖起手来,好整以暇地在凌霜铭身旁坐下,为后者揉着因久坐而酸麻的肩膀。 看了半晌沈初云梨花带雨的模样,才轻笑一声:“沈长老在药仙谷经营多年,想来也无法向丹堂弟子问出什么,可一连两次分给弟子劣质灵植,未免太过失职。”末了他顿了一下,凤目中满是戏谑,“奉劝您还是省省眼泪,及冠后凡事该以理服人,而不是耍小性子丢尽我派颜面。” 四下里顿时响起一片憋气声,沈初云面红耳热,恶狠狠地瞪一眼正在偷笑的弟子,恨不能立刻拂袖而去。 “你们师徒欺人太甚,仗着自己是祖师转世,便为难我这残废之人!” “够了,沈初云。”御清尘霍然起身,声音里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即日起进入第七渊,不到三载不得踏出半步。” “师尊!” 看沈初云还想再狡辩,御清尘沉寂的眸中忽然释出一阵杀意:“我不过因你与林师祖相似,方才屡次容忍你的作为。但如今看来,将你与师祖并提,简直是玷污了他的名声。” “弟子多谢掌教。”雒洵对御清尘行个弟子礼,面上带着笑,眸中却不见任何情绪,“掌教秉公处理,师尊想必不会再因此人忧心烦扰了。” 御清尘没有作声,却对雒洵匆匆回以同样的礼节,随后他的身形便化作一道流光,转瞬不见了。 仍留在知行堂的弟子亲眼看着这一幕,面色各异。 他们这才意识到,其实若严格按照辈分,或许御清尘还得喊雒洵一声师祖。玉清派里最得罪不起的,正是这两位被他们冷眼奚落甚久的师徒。 无视了弟子们讨好的目光,雒洵轻手轻脚地搀着凌霜铭起身:“师尊,我们也走吧。” 说着他淡淡地瞥一眼围在身边欲上前搭话的同门修士,狭长的凤目间眸光锐利,让人不由自主为他让出一条道来。 待走出众人视线,雒洵才轻声询问:“师尊劳累了一整日,就让弟子御剑载您?” 不知为何,他能看出凌霜铭此时的心情不大对劲。 果然,凌霜铭冷冷地将袖袍从他手中抽出:“我自己可以御剑。” 随后他便在雒洵失落的视线里,抬手捏个剑诀,率先投入苍茫青山间。只在天际留下一缕轻薄的云烟,很快便消散无形。 “奇怪,我又如何惹师尊生气了?” 半晌后,伫立在原处的雒洵才轻叹口气,费解道。 第36章 夜间的试剑峰总是飞雪漫洒, 长风吹过寝殿,挂在鸱尾的铃铛凌乱作响,透过窗牖前厚重的绒帘传进屋内, 在人心湖敲起阵阵涟漪。 凌霜铭尝试了几次入定, 均以失败告终。 他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如此烦躁不安, 捧着手中的书简翻来覆去,半晌没有看进去一个字。雒洵白日的话总是在耳边飘荡着, 和那风铃一样扰人心烦。 这孩子不对劲, 近来与其对视,总叫人觉得有种无形的压迫感。 九年前初次遇到雒洵时, 他一样从刚及人膝盖的孩童眼中看到慑人的神采。只不过那时的雒洵固然阴冷难近,比之如今仿佛一碰就要被其骇人的烈焰啃噬殆尽的青年, 给人无形的威胁要小了很多。 但近些年来, 雒洵的仙术愈发纯熟,性子也开朗了不少, 一眼看去便是位根正苗红的小仙长,并无成镜影所说的养歪迹象。 如此一想, 将缘由全部推在雒洵身上似乎也不合适。 反复思量后,他还是不知自己为何无法定心, 只能暂时对雒洵这个源头避得越远越好。 这时,堂外传来一声细微的木枝断裂声, 应是院中那棵青松掉落下来的枯枝被什么人踩断了。 从知行堂回来已过了好几个时辰,雒洵竟一直守在门外吗? 凌霜铭霍地起身,一把推开殿门。 白皑皑的雪地里,青年端着个小瓷罐静默地立着。 见凌霜铭突然推门而出, 雒洵连忙收拾起面上残余的纠结之色, 换上温和的笑:“师尊怎么还没歇息, 正巧弟子方才在山下猎到只地阶灵兽,炖了罐药汤给您补身子……” 他的身上还残留着动用法术的痕迹,想来是一直以灵力温着瓷罐内的食物。 凌霜铭抿着薄唇,本能地想要将人推得远些,喉头微微滚动一下,终究是没有拒绝。 视线点过堆在雒洵发梢及肩头上的积雪,凌霜铭有意识地控制着自己的语调,但开口却比平时要轻缓了些:“你先进来……我有话同你讲。” 没有叫“阿洵”,师尊定还在生气。 雒洵小心观睄着凌霜铭的神色,亦步亦趋地跟在这清瘦的背影后面,走进寝殿。 凌霜铭在桌案前坐下,倒没有急着与雒洵对话,而是极其顺手地摸上他的发梢,为他整理落雪。 待指尖传来发丝冰凉轻柔的触感,他才如梦初醒地缩回手,轻咳一声:“为师说过很多次,以后不要再做这些杂务。你正在筑基到结丹的瓶颈处,心有旁骛如何能在修炼上更进一步?” 雒洵乖顺地点头:“是,弟子明白。” 但凌霜铭没有漏过小徒弟眼中的执拗,这分明又是在糊弄他。他很了解雒洵,此子认错倒是快得很,但再犯的速度远比低头还快。 他伸出白玉似的指节,轻扣几下桌案:“我若是你,会用论剑大会前剩下的这几个月闭关,在修到金丹期前,绝不沉溺于这些无用之事。” 对面人的听罢,像是被打击到了般将头垂得更低,额角的鬓发垂落下来,让凌霜铭无法看清其神色。 过了片刻,雒洵低哑着嗓音说:“师尊是因为弟子在知行堂多言而生气吗,弟子知错了。” 凌霜铭愣了一下,他从始至终都谈修行之事,雒洵这是想到哪里去了? 但仔细斟酌片刻,凌霜铭才意识到,自己似乎将心底的烦躁无意识地发泄在了雒洵头上。 再转眸看向雒洵,小家伙被他过于不善的语气打击得体无完肤,挺拔的腰板都直不起来了,如同秋霜打过的茄子,整个人都蔫兮兮的。 自己似乎太过分了,凌霜铭心道。 细想来其实雒洵还真的什么都没做,从始至终都是他一个人的心无法安定下来。 凌霜铭不愿暴露自己的情绪,强迫声音镇定下来,却显得过于冷漠了些:“你没有错。” 看到雒洵倏然举目向他看来,他不由将视线转向他处,这才继续说:“是为师这几年太散漫,未能好好关注你的修行,才让你在这些杂事上费神。” “照顾师尊怎能算杂事,弟子侍奉师尊,正如子女孝顺高堂,乃是天经地义的!”青年听罢,面上不见了局促,那对凤眸在灯影下闪烁着细碎微光,其中尽是凌霜铭无法理解的炽热情绪。 原来阿洵只是将他当做父母般敬重,凌霜铭选择性地忽略了雒洵过于热烈的视线,在心底松口气。 可不知为何,又有另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情在胸腔中蔓延开来,他反倒觉得愈加低落。 雒洵早就摸清了凌霜铭的性情,敏锐地看到那对柳眉轻微地皱了一下,连忙揭开瓷罐的盖子,转移了话题:“师尊说的话弟子会铭记于心,明日起便闭关修炼。眼下还是尝尝弟子的手艺吧,我用各色灵植煨了一个时辰呢。” 也不知雒洵是从哪里学来的好手艺,揭开盖的瞬间,寝殿内便弥漫起清淡的香味。汤色奶白在灯下泛着诱人色泽,青翠的灵植叶片和各色干果点缀其间,看起来赏心悦目。 雒洵盛了一碗递给凌霜铭,看他还想拒绝,便说:“这是弟子认真照着菜谱新学的菜品,师尊若是拒绝了,弟子只怕闭关也无法安心。” 凌霜铭犹豫一下,还是没有忍心拂了他的好意。 他拿起汤匙舀起一勺,才发现雒洵知道他不喜油腻,早已将汤中油末细心地撇去。入口只有醇郁的奶香,期间夹杂了灵植的清甜,叫他这习惯了辟谷的人也有了些食欲。 雒洵也为自己盛了一碗,却丝毫没有动筷,而是撑着下颌入神地看着凌霜铭。 他的师尊即便在进食,也总是不疾不徐,此时正用修长的手指捻了勺柄,小口浅尝着。那对薄唇浸染了水光,显得晶莹玉润,格外剔透好看。而在药汤的热气蒸腾下,他苍白的脸颊总算有了血色,顿时让这副色调淡雅的绘卷明艳起来,烨然风光令人无法移开视线。 这也是雒洵开始钻研人间菜谱的原因,他喜欢看师尊鲜活的样子,贪恋那对澄澈眼眸中闪烁的光泽。 从前不知为何而活,只有满腔仇恨支撑他走下去,如今他有了新的支柱。 师尊说得对,只有修为精进,他才能在那堆烂桃花中将这看似坚韧却脆弱的人全须全尾地护好。众人皆说凌霜铭的旧疴无法治愈,但他定要寻到让师尊重新焕发生机的法子。 “师尊。”雒洵神游天外,不觉轻轻唤了声。 凌霜铭便放下碗筷,朝他望来:“何事?” 清冷的声音猛地将雒洵的魂魄拽回,与凌霜铭清亮的眸子对上,雒洵慌乱地脱口而出:“今晚弟子还想留宿!” 啪嗒! 是玉匙砸在瓷碗中清脆的声音。 凌霜铭简直怀疑自己幻听了,难以置信地将雒洵的话重复一遍:“你说还要留宿?” 说出去的话,有如泼出去的水。 左右已经说了,雒洵干脆拿出破釜沉舟的气势,鼓起勇气道:“这次闭关数旬,出来便是论剑大会,弟子足有大半年无法看到师尊。还请师尊允许弟子多陪伴几刻,否则怎能放心师尊一人在这试剑峰上生活?” 凌霜铭揉了揉眉心,总觉得雒洵的话好像颠倒了:“阿洵,过了今年你便进入舞勺之年,离及冠也不远了。” 多大的人还像小孩子一样吵着闹着要长辈陪伴,该不放心的是他这个当师父的才对。 雒洵看凌霜铭满脸无奈抗拒的模样,干脆使出埋没许久的终极招式,梨花带雨:“阿洵还有好些体己话想和师尊说,听说师尊当年在禁地中还与沈师叔和易师伯同寝,是弟子惹师尊厌烦,不及师伯他们吗?” 那对凤目中的水雾竟是说来就来,衬着青年锋利的五官线条,以及冷峻的神色,竟也有别样惹人心疼之处。 凌霜铭神情微动,薄唇翕张着想要说些什么,却被腰间传来的童稚声打断:“嘁,臭小子真是叫人来气,霜铭莫要理他,直接赶走便是!” “沐雪……”凌霜铭无奈地轻抚剑身,却没有接剑灵的话茬,又看了雒洵几眼后,默然起身将沐雪剑挂在墙上,“好罢,我这寝殿还不至于容不下两人居住。”看过雒洵欣喜的表情,他又淡淡地补了一句,“但过了今晚你就要去洞府闭关,三个月内不到金丹便不要说你是我的徒弟了。” “霜铭你这是引狼入室,这逆徒摆明了就是不怀好意,他是赤1裸裸地色1诱!”沐雪依旧愤愤不平地抗议着。 雒洵一面对着凌霜铭抹干眼泪,趁其不备时扭头对沐雪抿唇一笑:“怎么,只许你和师尊共处一室,不许我偶尔借住?你对师尊的不轨之心才是昭然若揭。” “臭小子嫉妒了?”沐雪像是被气急了,剑身都在挂架上嗡鸣不止,恶声恶气地嘲讽道,“不如你也变成佩剑,这样就能似我一般,从不离霜铭左右。不似你,只能眼巴巴地奢求这一时半刻。” 凌霜铭被吵得头疼,径自去了里间唤来画岸准备沐浴入睡,任由这对小魔头在外间吵闹。雒洵和沐雪每次见面,必会掐个鸡飞狗跳,仿佛永远没个消停。 待他换上寝衣,拉起被褥安详地躺下时,这两人才自觉地闭了嘴。 谁料方阖上眼,屏风那头悄然探出颗脑袋来。 雒洵夹着枕头,眼巴巴地凝望着凌霜铭:“师尊,弟子可否与您同榻而眠?” 凌霜铭:“?” 好家伙,这小崽子还蹬鼻子上脸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37章 “回你自己那里睡。” 凌霜铭折腾了一整天, 早就困得连眼皮都懒得抬,更别提和雒洵抵足而眠,再唠嗑谈心半宿, 当下便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但清泠声线因困倦而拖出长长的尾音, 听起来软绵绵的, 丝毫没有威慑力。 雒洵并未气馁,抱着枕头上又试探着上前一小步, 小心翼翼地说:“师尊, 外面风声好大,弟子一个人睡不安稳。” 凌霜铭默默揉上眉心:“难道我这里便无响动吗?你已不是小孩子了, 别这么娇气。” “可是师尊,弟子只要想到马上就得和您分开, 心里便乱得很, 根本无法入睡。”听他的语气并未有太多不耐,雒洵的胆量又壮了些, 干脆在榻边半蹲下来,眨巴着眼睛满是期待地看着凌霜铭, “师尊……就让弟子陪您一晚上好吗,弟子真的舍不得您。” 凌霜铭勉力止住哈欠, 抬起眼帘正对上雒洵即便在漆黑的夜色中都仿佛玛瑙般闪闪发亮的眼眸。 他默默翻个身:“不好,两个人太挤, 我睡不安稳。” 因背对着那人,凌霜铭并不知道雒洵接下来的举动。 房间里陷入一片沉寂,雒洵的呼吸深深浅浅,逐渐归于平静。只听一声轻如鸿羽的叹息过后, 响起一阵微弱的衣料摩擦声, 似是打算起身出去。 可算把人打发走了, 凌霜铭心道,看来还是自己这个做师尊的太不称职,才把孩子宠成这样。 果然还是态度要硬,拒绝得要坚决,徒弟绝对不能拿来溺爱。 然而没等他这口气松完,身旁的被褥忽然陷下一块。 背后像躺了柄小火炉,传来温暖的气息,略微舒缓了四肢间经久不散的寒意。 凌霜铭顿时惊得睡意全消,转过身斥道:“雒洵,为师未曾允许你上我床榻!” 见凌霜铭伸手就要推他,雒洵急忙抓住那纤细的腕子,一副死鱼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师尊息怒,您看这床宽得很,两人同眠绰绰有余。您的手脚好冷,弟子帮您捂热?” 说着竟真的用温厚的掌心将凌霜铭的手包住,又往这里贴近几分。 “放肆!”凌霜铭从未与人有过如此亲密的接触,只觉浑身寒毛都立了起来,条件反射地抬脚,将雒洵踹了下去。 因在惊怒之下,这一脚的力道并不好把握,甚至不由自主地用上了灵力。扑通一声闷响后,雒洵倒伏在地上,没有动静了。 “阿洵?”凌霜铭蓦地觉得心被揪住,赶忙撑着起身,往榻下看去。 青年似乎已经没了知觉,任凭他连声呼唤,都未曾再给任何反应。 难道他真的把人踹坏了?凌霜铭忽然有些愧疚。 ——师长如父,孩子不过是多依赖他一些,也并未做什么大逆不道之事,只是想要与父兄睡一晚上罢了。 亲族间表现亲昵一点又有何妨,反倒是他动手伤人,似乎反应太过激烈了些。 又等了几息功夫,见雒洵仍旧是不省人事的模样,凌霜铭心中的不安愈发沉重。急忙掀起被子,打算下榻却查看情况。 然而当他将人翻过来时,却见雒洵只是一手遮着眼睛,在无声地落泪。 借助窗外渗进的雪色,能看到泛着浅光的水珠从那白皙玉润的脸颊上滚落,仿佛滴在人心上。 “阿洵,是为师伤到你了?” 凌霜铭觉得自己应该做出回应,却无法分辨自己此时的心境。只能木然地抓起雒洵挡在胸前的胳膊,抬手想要送些灵力为其检查伤势。 雒洵见状,立即反握住凌霜铭的手,阻止了他施术:“师尊,弟子只是有些难过,没有被伤到。您那一脚很轻,完全没有感觉的。”说罢却连声闷咳,显然是被伤到了肺腑。 凌霜铭又好气又心疼,扶着他在榻上躺下:“躺好别动,为师帮你疗伤。” 雒洵仍咳得上不接下气,却执拗地攥着凌霜铭的手:“师尊的身子才刚有了起色,不可随意动用灵力。若为了这点小事折损身体,我岂不是成了大逆不道的罪人?这点小伤弟子忍一忍就过去了。” 孩子太懂事,有时也不是件好事。 凌霜铭左右拿他没有办法,只得无奈地轻叹一声,取出颗活血点塞进他嘴里:“今夜你就睡在这里。” 雒洵心中一喜,刚想去拉凌霜铭的手,但在目光转向凌霜铭的瞬间,“师尊您去哪里?” 凌霜铭正低头趿上软履,全然没有注意到雒洵眼中的慌神:“去外间睡。” 话音刚落,他的腰身倏然被人自身后环住,有清淡檀香萦绕在周身,他的顿时浑身一僵,停止了手头的动作。 “师尊,弟子伤得好重,您就留下来陪弟子一会吧。”虚弱的语气中满是哀求之意,紧接着便是一叠声的咳嗽。 凌霜铭:“……” 他方才那一脚,其实只用了不到两成的功力。而以他现在的状态,或许还要再打上好几个折扣。 也不知雒洵这前后矛盾的话,到底哪个才是真的。 罢了,今日是他动的手,姑且再纵容这逆徒一次。 他又长叹一声,默然在雒洵身旁躺下。 也不知谁才是今晚的病号,见凌霜铭不打算走了,雒洵立刻来了些精神。伸手为凌霜铭掖了掖被角,不知从哪里变出个手炉塞给他。 “师尊,弟子自记事起,还从没有人这样陪弟子入睡。”雒洵刻意压低了声音,在凌霜铭耳畔轻轻地絮语,“以前双亲在世时,他们身居高位,只打发下人来照应我。后来他们去了,就更没有让我容身之处。” 凌霜铭沉默地听着,也不知该如何回答雒洵,便揉了揉雒洵的发梢。 雒洵握住这只凉玉般的手,继续说:“幸好遇到了师尊,您能让弟子留下来,我真的很高兴……” 凌霜铭想了片刻才琢磨出一句话来安慰雒洵,虽然他也不知是否能让对方开心些,“往事如烟,不如珍惜当下。”不过他很快觉出这话的不妥来,补充道,“为师是说,你该勤学苦练,将自己的人生走好,才能告慰令高堂在天之灵……” 这话又被雒洵凑上来的怀抱打断了,这次两人离得很近,彼此都能感受到对方呵出的气息:“如今弟子只有师尊了,绝不会辜负您的期望。而且您说要珍惜当下,那弟子便该全心全意地侍奉您才对。” 凌霜铭起先还有些抗拒,但听了雒洵话中之意,忽然没了挣脱的力气。 ——不过是孩子对父母的撒娇,他何必放在心上? 于是他阖上眼眸,放任自己沉沦在睡意中,雒洵的小声絮叨便渐渐远去,逐渐消弭。 而他不知的是,几乎在他闭眼的瞬间,雒洵已停下叙话。只是静静地将人搂得更紧些,凝视着凌霜铭恬淡的睡颜。 师尊只有在睡着时,才显得不那么疏远。 就像方才,即便他已与人贴在一处,仍觉得彼此之间永远隔了道缥缈的云烟。看似近在眼前,实则远到仿佛此生都无法逾越。 看了许久,雒洵才留恋地将人放开,细心地为凌霜铭将被角又拢得更加严实。 听着师尊舒缓的呼吸声,枕着雪松的清香,正欲入睡,殿外倏然传来鹤童急促的禀告。 “峰主、雒小公子,掌门发来急令,要二位即刻前往太初峰相商!” 听雨半夜被人从睡梦中拖起,为峰主传话,心里正郁闷不已。孰料那寝殿的大门被人推开,雒小公子只披了件外袍,当风从殿里出来,浑身都散发着骇人的气势。 看他乌云密布的面色,心情竟比自己还要糟糕百倍。 “去回禀易千澜,我家师尊今晚不去。” 雒洵的声音也低沉得宛若方从九泉中绕了一遭回来,如果话语也能杀人,只怕早就于千里之外取下易千澜的首级了。 将满腔怒火发泄完毕,雒洵转身便往回走,丝毫不打算给易千澜颜面。 不过他的脚步,还是因身后清朗的笑声顿住。 “就知事情会变成这样,大师兄那个榆木脑袋啊,从来都算不准人心。”成镜影一袭绯衣在漆夜中依旧光彩耀目,迤迤然从她那柄巨大的灵剑上跃下,“不知我亲自来请,雒师侄可会给师伯一个面子?” 雒洵微微压低了眉头,这成师伯的神情似乎有些促狭意味,像是在打趣他。 果然,成镜影一双妙目在雒洵身上凌乱的寝衣游巡半晌,莞尔笑道:“师侄动作倒是比我预想得还快,当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啊。” “弟子不知成师伯在说什么。”雒洵冷声说着,后退几步把寝殿大门挡得严丝合缝,“师尊已经歇息了,凡事等他养足精神再谈。” 这本是忤逆行为,成镜影非但没有恼怒,眼眸中欣赏之意反倒更浓:“小师弟有你这样的弟子,当真有趣。我这做师兄的自然也疼师弟,但今夜可是出了不得了的大事,我想你家师尊也会感兴趣的。” 雒洵还待回拒,殿内却响起阵虚浮的脚步声。 凌霜铭听到他们闹出的响动,也披着外袍从里间出来了:“阿洵,门外可是有人来了?” 因是起得略急,他青丝半散垂落在腰间。寝衣的领口也未来得及整理,虽有外袍遮蔽着,但脖颈之下大片白玉似的肌肤却一览无余。 他睡意还未消去,一举一动都带了几分慵懒。 成镜影深吸口气,目光在眼前衣衫不整的师徒两人间来回流转不停。 ——原来,他们竟已走到这一步?! 她仿佛看到一幅活色生香的香艳绘卷,正徐徐在脑海中展开。 作者有话要说: 第38章 长夜未明, 太初峰隐在一片墨色中,但三清殿外云台上早就聚集了上百人,青色衣袖在风中飘动, 看上去便如一片云霭。 凌霜铭粗略地扫了一眼, 发现这些均是玉清派现任长老的门下心腹。 “师尊, 看来当真是出了大事。”雒洵一面压下灵剑的高度,一面扭头对身后的凌霜铭说, “上一次聚集这么多弟子, 应当还是禁地封印被破时,但现下门派内似乎并无动静。” “那是自然, 千年来也就只有魔尊敢公然带人到玉清山闹事。”成镜影笑道,“或许此次对你们年轻一辈来说, 反倒是大好的机缘。” 凌霜铭两人皆被成镜影绕得一头雾水, 却默契地均没有问她。 成镜影厌恶易千澜及御清尘之事其实人尽皆知,因此才随着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老祖经年游历在外。据说禁地时她之所以置之不理, 也是因为对御清尘管制下的玉清派颇为反感。 看来详情还应面见了掌教,方能知晓。 然而进了殿内, 却发现出了玉清派一众峰主之外,还多了一道修长的黑衣人影。 神情冷肃, 抱剑而立,倒是位老熟人。 “凌峰主。”见凌霜铭来了, 陌林冷厉的眉目才舒展了些,向着这边热络地点头,“三年前在下登门拜访,却得知你身体不适, 故不了了之。不知这次相见, 可否请阁下指教剑法?” 又是个对师尊心怀不轨之人! 雒洵顿时警惕起来, 不动声色地往前一步,恰好挡住陌林的视线:“弟子见过云华门陌仙长。” “你是?”陌林皱皱眉,语气瞬时冷淡下来。 “这是我徒弟,雒洵。”凌霜铭伸手示意雒洵退下,淡淡地说,“陌仙长若要钻研剑术,雒洵亦能胜任。” 这话放在剑修之间,其实是极为无礼的,但自凌霜铭口中说出,便无人觉得冒犯。 陌林苦笑一声:“在下自知造诣远不如凌长老,但是听说令徒入道尚不足十载……” “剑意境后的每次提升,看似鸿沟难越,实则不过是瞬息间的领悟。”他这话雒洵不爱听,更何况是当着师尊的面这样说,当下便冷笑道,“拘泥于年岁积累,实乃谬误。” 这少年言下之意,他年纪轻轻竟已到了剑意境吗? 陌林听罢,看向雒洵的视线却凝重了几分:“如此倒是我冒犯了,还请小友赐教。” 说着他对雒洵一抱拳,竟是迫不及待想要邀雒洵一同比剑。 此人当真是个剑痴,凌霜铭有些意外地多看了陌林几眼。 云华门距玉清派有将近千里,即便修为是元婴的陌林,御剑赶来也要花上整日的功夫,应是有要事求助。可这人竟一见了他们师徒,就把正事忘在了脑后,满心满眼只剩下剑道。 那边易千澜与几位峰主相谈结束,轻咳一声:“陌长老,贵派发生之事确实刻不容缓。眼下我已将玉清派内能够出面的弟子全部召集过来,请你再将事件始末说与众位修士听。”其后他又不放心地附在陌林耳畔叮嘱道,“好友,剑术暂且放下,办要紧事。” 陌林如梦初醒地回神,这才整理过思绪,将云华门所遭变故细细道来。 原是近几日距云华门百里内的城镇云天城出了变故,起先是城内市集里一位小有名气的说书先生应邀前往茶楼讲书时,说到精彩之处忽然眸光赤红地发起疯,咬伤了数名茶客,其后撞向大堂梁柱,头破血流而亡。 继这个开端后,云天城接二连三地死人。有青楼名妓,有市井小贩,甚至连城内的修仙望族内也有人倏然神情举止迥异于往日,接着暴毙身亡。 起先城中人只当是瘟疫对待,直到死者的出现愈来愈频繁,甚至在某一宿死了数十人,才想到去扣云华门的山门向仙长求助。 云华门的运作,也离不开依附的城池在暗中支持,自是应允下来。然而十几位得意弟子下山调查半旬,均无功而返。只因死者俱是魂飞魄散,线索从一开始便断了,幕后凶手根本无迹可寻。 “贵派只出了筑基期的小弟子,大多根本不通魂术,自是查不出什么。”有峰主忍不住点评道。 陌林睨他一眼,面上看不出任何喜怒,却叫人立刻住了嘴:“这位峰主的顾虑我派也有考虑,然我命数名金丹弟子下山,仍是全无所获,甚至在他们回山后的几日,接二连三地失心疯般砍杀同门,最后均自尽身亡了。死后同样没有留下元神,魂魄就像忽然蒸发了一样。” 一语惊起千层浪,三清殿内的峰主均已到了元婴期,闻言也不由面色大变,议论纷纷。 “金丹期竟也能轻易中招,凶手的实力真是深不可测。”“能将人的魂魄神不知鬼不觉地击散,上仙界应当还没这样霸道的功法。” “故此我召集诸位来,是应陌道友的请求,支援云华门的道友捉拿凶手。”易千澜清清嗓子,打断众人的议论,“师尊已外出云游,我必须坐镇玉清山,不知可有峰主自愿带队前往云天城?” 大殿内霎时一静,这些修者都是活了百年的老成精,听了这话皆面露犹豫之色。 云天城离玉清派也有百里之遥,但到底不是玉清山的附属城池,他们根本没必要冒着魂魄散尽,不入轮回的风险,去援助外人。 “易掌教,此事对我派并无利处。”有人直言不讳道,“一个弄不好,玉清派的弟子也会卷入其中。” 易千澜闻言神色一顿,眉宇间却是涌起几分哀痛:“其实……玉清派今夜也有弟子中招,症状与陌道友的描述几乎完全一致。” 看众人还是面有疑色,易千澜长叹道:“楚怀,你叫几个弟子将人抬来。” 站在他身后的小弟子立刻点头领命,匆匆出了三清殿。过了片刻,果真与几个弟子抬着一副担架进来了。 那几名弟子中有人一眼看到静坐在上首的凌霜铭,立时哭丧着脸唤道:“凌长老,你快瞧瞧这位师弟,他傍晚还精神得很,人怎会说没就没了!” 凌霜铭盯着那张分外眼熟的脸瞧了一会,才想起来,这是与他有一面之缘的外门弟子林萧。当年经他指点,如今已突破了筑基,是金丹期修者了。 “师尊当心。”看凌霜铭并未拒绝,雒洵不由紧张起来,“不可冒然上前,您的神魂本就受过损伤……” 凌霜铭轻轻拂开雒洵搭在他小臂上的手,走向那盖着白布的死者。 几名抬人的弟子早在放下担架后便立刻嫌恶地躲开,生怕厄运会波及到自己。周遭的修士亦暗道晦气地退出一丈之外,只有林萧还蹲坐在死者身旁,偷偷抹着眼泪。 许是未睡足时辰的缘故,凌霜铭的步履尚有些飘忽。不忍这清癯疏朗的美人横遭不幸,不少人轻声劝阻道:“凌长老万不可轻易上前!” 然而凌霜铭早已半蹲下来,一把掀起该在尸体上的布料,冷声道:“不过是具死人,总不会比活人更可怕。” 不再理会这些胆怯之辈,凌霜铭开始认真查验死者身躯。 这名弟子周身并无外伤,内里也完好无损,看样子绝不是被外力所伤,问题应当出在识海中。 人的神魂实则由命魂、觉魂、人魂组成。命魂主轮回转世,是三魂之根,亦被称作元魂;觉魂主掌因果,在人身后由天界审判,决定此人的仙缘;人魂则由天地灵气依附命魂聚成,主掌人的七情六欲及记忆,在人咽气时便会逐渐消散。 这名弟子死后不足七日,命魂和人魂应当还未自肉身中剥离,可以抽取他的残留记忆,知晓死前之事。 凌霜铭伸指点上死者眉心处青灰的皮肤,缓缓阖眸,将心神沉入其识海中,认真搜寻蛛丝马迹。 他是玉清派内魂力最为强悍之人,因此众人虽为他捏了把汗,还是屏住呼吸,紧张地等待他道出其中因果。 然而过了大约半柱香后,凌霜铭睁开长睫,神色却凝重起来:“他的三魂已经消失了,我无法从识海中寻到任何魂魄存在的痕迹。” 围上来的修士立即神色慌乱地惊呼一声,往后退了数步。 凌霜铭由着雒洵将自己拉开,目光却仍旧留在死者及跪在其身旁声泪俱下的林萧,神色怔忡。 那尸首身上还有股微弱的气息,与死者的残存气息全然不同,亦仙亦魔,恰似某个早不该存在于阳世的人。 “师尊您怎么了?”雒洵敏锐地察觉到身畔的人状态有异,紧张地将他搀住,“若是身体不适,我们便回试剑峰去。” 他才不管旁人的生死,只要凌霜铭安然无恙便是。 然而这面色苍白的人却是用力地摇摇头,示意他放开自己。 凌霜铭凝眉向易千澜道:“大师兄,这次前往云天城,由我来带队。” “不可!” 三道截然不同的声线,几乎在瞬间异口同声地响起,余音回荡在三清殿内,经久不息。 雒洵、易千澜、陌林意外地互相看了看,罕见地没有再用眼神交锋,而是同仇敌忾地瞪向凌霜铭。 “霜铭,师尊走时千叮咛万嘱咐,叫我顾好你。你倒好,顶着这病恹恹的模样,上赶着到处给自己寻麻烦。”易千澜眉峰都快拧成麻花,开始絮絮叨叨。 陌林极为认同地看眼易千澜,帮腔道:“凌长老若病中寂寞,不如与在下钻研剑道,也好过涉足这惊险的案件。” 雒洵则执起凌霜铭微凉的手,清亮的凤眸直直地注视着眼前的人:“弟子知道劝不住师尊,只有同师尊一起前往云天城。如果师尊有事,弟子必会一同承担,绝不独活。” 凌霜铭:“?” 这三人你一言我一语,简直要将自己描述成一只脆弱的琉璃花瓶。 但是,谁也不能教他做事。 “够了,若要劝阻,不如先问过我腰间这柄剑。”凌霜铭冷笑一声,指尖法光吞吐间,殿内顷刻寒风凛冽,剑气呼啸,“谁还有异议?” 方才还勠力同心的三人组不约而同地打个寒颤,顾左右而言他。 第39章 从太初峰回来, 雒洵出奇地一言不发,收起灵剑便开始帮凌霜铭整理行李。 这次事件实在蹊跷得很,因此并无几个峰主愿意前往涉险, 到头来只有凌霜铭及成镜影站出来。 凌霜铭坐在软榻上喝着雒洵泡好的灵茶, 安逸地旁观小徒弟忙进忙出。 不是他不愿帮把手, 而是每当他做出下榻的动作,雒洵都会及时出现将所有事情皆为他打点妥当, 全然不给他动手的机会。 这样颓废下去, 都要被小弟子惯成个老废物了。 凌霜铭再次放下茶杯,打算去书案旁翻阅魂术卷轴, 找找有无线索可寻。 然而雒洵却是早就知道他想做什么般,携了一堆书简快步走来, 面无表情地帮他放在矮几上。 凌霜铭随便捡来几本摊开, 果然都是记载关魂魄之术的古简。但他已无心去查看书册了,把随意地搁在一边, 去窥雒洵的面色。 雒洵正微俯身子站在他身边,等他接下来的命令。细碎鬓发其动作垂下, 零零碎碎刚好挡住那对眸子,但从雒洵嘴角拉下的幅度看, 心情绝对称不上好。 看凌霜铭懒散地翻了几页,对所选书本没有异议后, 雒洵顺手为他重新斟满热茶,面无表情地直起身作势离开。 凌霜铭也不客气,径直将人叫住,开门见山道:“阿洵, 你有话对我说。” 他用的是肯定语气, 全然没有给雒洵留下辩驳的余地。 雒洵只好深吸口气转身, 那对明澈的琥珀眸子里隐有怒意在涌动:“师尊为何要答应大师伯和陌林,如果您真的为弟子考虑过,就该一口回绝他们,没有什么比师尊的身子更重要。” 凌霜铭听得有些怔愣,他的身体要如何祸害都是他自己的事,怎么便与雒洵扯上了关系? 不过考虑到雒洵亦要跟去云天城,他还是把心中的顾虑说了出来:“我在死者身上发现的气息,与九年前禁地里出现的堕仙极为相似。如果当年堕仙并未被你除去,那我势必要走这趟的。” “原是如此,师尊曾说修行时遇到劫难,万不可一味躲避,迎难而上方能渡过劫数。既然堕仙与你我都有因果,那弟子也该陪师尊闯一闯。”雒洵听罢,眉头慢慢舒展开来,继而又泛起忧色,“只是……弟子的魔魂已被封印,不知能否护师尊安稳。” 凌霜铭不由轻笑一声,伸手为他抚平眉峰:“不过是个猜想,不必如临大敌。你只需当这是一场普通的试炼,顾好自己的安危就行。为师再不济,还不至于提不动剑。” 当雒洵把一切都打点好时,已临近天光放亮,玉清派与陌林约定好天色一明便要启程,师徒二人干脆相对在矮几旁坐下,无声地等着日出。 雒洵倒还好,年轻人精力旺盛,即使一宿几乎没有合眼,依旧神采奕奕。但凌霜铭已不由地闭阖眼眸,单手支着下颌头一点一点地打起瞌睡。 雒洵看他实在辛苦得紧,干脆将人打横抱起来放在软榻上。 凌霜铭似是真的困倦极了,几乎一沾到枕头,呼吸便舒缓下来,沉沉睡了过去。 左右无事,雒洵望着他的睡颜,放任自己的思绪胡乱飞散。 记得九年前师尊在落星渊前救下他,之后返回试剑峰,也是这般依着软榻昏睡。那是他第一次参照药经为师尊熬药,可惜之后不慎中了堕仙的招数,没能得到师尊的赞许。 蓦然雒洵像是想到了什么,匆忙起身,大步流星地朝殿外走去。 “阿洵?”浅眠中的凌霜铭被动静吵醒,睡眼惺忪地问,“何事这般惊慌?” “没什么……师尊继续歇息,弟子去去就来。”雒洵对他笑了笑,架起灵剑便飞掠下山。 凌霜铭拦阻不及,只好拥着手炉在殿内静候。 过了片刻,雒洵果然又赶了回来:“师尊,弟子方才去药仙谷打探消息,师兄们都说,外门的林萧师兄和那几个负责抬担架的师兄也没了!” “凡是和死者有过近距离接触者,皆已身陨?”凌霜铭难以置信道,“此等霸道的魂术,到底是何方神圣?” 雒洵听了此言,面上神情却是一滞,艰难地看向凌霜铭:“师尊,并未全部遭难……”既而慌张地抓起凌霜铭垂在薄被上的手,“师尊您目前并未觉得有哪里不适吧?” 凌霜铭倒没有惧怕凶手找自己的麻烦,反而被雒洵的反应吓了一跳。 “我没有感到任何异状。”他沉默一下,安抚地拍拍雒洵的手背,“你可有问过死去弟子的修为境界?” “均是筑基后期到金丹初期左右。”雒洵答道,接着他瞬时明白了凌霜铭此问的用意,改口说,“但他们的魂力应当只有筑基期。” “这便是凶手没有找上你我的原因。”凌霜铭与雒洵对视,肯定地点头。 雒洵斟酌道:“但它初时只是挑选云天城毫无修为的凡人下手,莫非它是依靠吸食人的魂魄养精蓄锐……” 凌霜铭:“具体情况要到云天城探查过,方能下定论。” 于是即便雒洵再反对凌霜铭掺和此事,也只能放下异议。可他执着师尊那细腻冰凉的手,心中总有些不安,沉甸甸地压在胸膛上。 如果他能再强些,实力能与师尊比肩,师尊是否就不摆卷入这些云波诡谲的案件中? 默然坐了一会,窗外晓风吹散阴霾,天际云头处金光浮动,乍然将天幕染亮。 跟随凌霜铭再度前往太初峰后,雒洵却后悔了。 陌林心系门派安危,早已在三清殿前云台上等候。见玉清派负责带队的凌霜铭来了,立刻迎上来:“听闻阁下不宜动用灵力,便让在下载你一程。” 凌霜铭皱了皱眉,并不习惯被萍水相逢之人这般照料,当下便欲开口婉拒。 然而雒洵早就快他一步,拦在他身前冷冷一笑:“陌长老好意弟子替家师心领,但家师近几年只乘弟子的灵剑,怕是乘坐他人的会颠簸劳累。” “御剑术不都一样?”陌林显然并不满意雒洵的说辞,一脸莫名其妙,“不知道友用的是什么材质的灵剑,以何工艺打造?” “凡铁罢了,门派铸剑堂随手捡的。”雒洵继续冷笑,丝毫不打算给陌林面子。 凌霜铭默默揉上眉心,方想出言制止雒洵继续冒犯下去。 谁知陌林听了,竟真的颦起眉仔细思索:“凡铁御剑真有这般功效?” 雒洵眸中闪过一丝冰凉的恶意:“陌长老自是无法发挥凡铁之威,只因御剑的人是弟子,而非旁人。” “还望雒小友不吝赐教。”陌林虽没有听说过这样的功法,但并不妨碍他为此大惊,当下就想与雒洵比试一番。 凌霜铭:“……” 真是一个敢说一个敢信。 不想看这两个活宝论辩,他默然将视线移向他处,却见身侧不知何时静悄悄地站了位青年。此人一袭内门弟子的长袍,衣服上的绣纹比同辈还要精致些,面容有几分熟悉。 凌霜铭仔细想了想,并无印象。幸好系统已贴心地提示了此人的名牌,是那日知行堂中被他抓个现行,罚站许久的倒霉鬼,易千澜座下大弟子楚怀。 见他看了过去,青年立刻吓得一个激灵,哆哆嗦嗦地递上一本小册子:“凌、凌长老,这是家师,整理的,名册……请您过目!” 凌霜铭有些好笑地接过册子,粗略地扫了一遍,再度把目光放在楚怀身上,打算询问他云天城的住宿安排。 岂料后者看他望了过来,又开始战栗不休,磕磕绊绊地半晌憋不出一个字。 只是在学堂中对其略施小戒,竟将他视作洪水猛兽。 凌霜铭郁闷地收起名单,默叹一声。 易千澜怎会把只受惊的小白兔派给他作左右手? 不过他家师尊似乎对自己的笑从无抵抗力,不知同样的招数对徒弟是否管用。 这样想着,他试着扯出一个还算和善的笑容:“楚师侄,大师兄可有说我派弟子到时宿在何处?” 似冰消雪融,露出其下明艳的山桃,楚怀顿时忘却了心中挥之不去的阴影,也跟着傻笑起来。 “家师说全由陌长老安排,不过凌长老若不愿屈居云华门,弟子这里有些私存的灵石……” 那厢还在与陌林争锋的雒洵无意中往这边看过来,正瞥到这惊鸿一笑。 跟随了师尊将近十载,都未曾看过几次师尊的笑颜,楚怀这小子到底哪点比他强,竟初见便博得师尊展颜一笑? 嘴中泛起一股难言的酸味,雒洵再无心思与陌林这直肠子纠缠,懊恼地走到云台一角坐下。 哀怨地看着凌霜铭发了会呆,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一下。 他扭过头去,原是成镜影带着座下的女弟子到了。 成镜影顺着他先前的视线看去,立时明白了缘由,打趣道:“雒师侄,今天怎么不粘着你家师尊了?” “师尊忙,做弟子的不应为他添乱。”雒洵几乎在瞬间收起了面上的沮丧,面无表情地行个弟子礼。 “师尊,这位就是试剑峰的雒师兄?” 成镜影还未答话,站在她身后的女弟子却是上前一步,对雒洵莞尔一笑:“原来这就是师尊常说的雒师弟,在下上遥峰何扶华。” 雒洵这才注意到这位同门,不由循着笑声看去。 但见三千青丝衬着一对皓目,脱俗气质叫人见之难忘,这便是同窗们倾慕甚久的上遥峰第一仙姝,据说在整个上仙界都能排上号的美人何扶华。 “弟子雒洵,见过何师姐。”雒洵无甚兴致地回礼。 “师弟不必多礼。”何扶华笑容一滞,也换上清冷神色,“听闻雒师弟在知行堂内,无须丹炉便炼成地阶丹药。我亦对丹术有所钻研,不知稍后御剑时,可否邀师弟共乘?” 雒洵不由凝眉:“我需照顾师尊,师姐的好意……” 刚要拒绝,却见成镜影在何扶华身后对他眨眨眼,把目光瞟向不远处的凌霜铭。 雒洵顿时会意:“多谢师姐相邀!” 作者有话要说: 第40章 待一切筹备完毕上路时, 天色还未大亮。 楚怀虽看起来不甚靠谱,在处理门派杂务时手脚倒还麻利,为凌霜铭省去不少时间, 难怪易千澜对这个弟子爱护得紧。 不过陌林与雒洵争执了半晌, 到头来却无一人邀凌霜铭御剑。他只好自己架起沐雪剑, 紧随着在队伍最前方带路的云华门弟子。 这一路上除了成镜影随行外,只有陌林偶尔过来询问凌霜铭的状况。至于雒洵, 竟是一改常态地没有再黏着他。 凌霜铭有一搭没一搭地接着成镜影抛来的话题, 反复回想着前夜那名死者的细节。 凡亲密接触者,魂力未到金丹境皆暴毙而亡。此等诡谲的魂术, 他活了两世都未曾听闻。如果不是术法所至,只怕凶手本身便是非人之物, 如堕仙那般可以潜伏在人身上, 随时操控人的魂魄。 “凌师弟,在想什么这般入神?”成镜影是个嘴闲不下来的, 见凌霜铭低眉思索得入神,不再接上自己的话头, 便出声询问道,“可是对这次的案件有了什么想法, 不如说来给师兄听听。” 凌霜铭道:“二师兄见多识广,不知对鬼修了解多少?” 成镜影皱眉思索片刻:“此案凶手行事, 倒真有鬼修的风格。据说鬼道不是活人可以修行的,且千百年来出名的鬼修一只手可数,因此上仙界对其知之甚少。” “鬼道修为大成,是否能够做到依附于人的神魂, 进而出其不意地吸食活人生魂?” 成镜影神色一紧:“师弟是在怀疑云天城的鬼修附在云华门弟子身上, 引发了这一连串怪事。如果这个猜想成立, 那鬼修岂不是很有可能就在我们之中?” 凌霜铭正欲点头,余光却瞥到一抹熟悉的身影。 雒洵正立在飞剑上,扭头与一名女修有说有笑,似是聊得特别热络。 青年身如修竹,仙姝风清月莹,瞧着极为养眼,宛如一对璧人。 看凌霜铭的视线再也移不动了,成镜影悄然偷笑,打趣道:“你的小徒弟可真是出息了,我家扶华向来待男弟子十分生疏,从没有几个人能和她说上话。” 说罢,她饶有兴致地打量凌霜铭的神情,想要从中找出一丝不悦来。 凌霜铭确实对雒洵居然会主动与同门来往而感到惊讶,不过他更多的是欣慰。 ——孩子长大了,总要找道侣的。 雒洵性子孤僻,又有那暴戾的魔魂在身,他时常担心这孩子的性格一不留神便会被养歪。 如果能有个开朗的同窗帮忙开导,假以时日再找到根除魔魂失控的方法,雒洵就能走上正常的人生,而他的心魔亦能解开了。 正好对方的师尊就在一旁,凌霜铭借机在成镜影面前美言:“劣徒虽不爱讲话,但性情纯良,且他天资卓绝修炼刻苦,请二师兄不要太过介怀。” 这下轮到成镜影发愣了,小师弟这是……在为雒洵说媒? 他和雒洵难道不是自己想得那般吗?可她观察过雒洵的神情,分明对他家师尊颇有非分之想。 原来那可怜的孩子,竟是个单相思,甚至单恋的对象对此一无所觉,成镜影一时不知该同情谁。 到达连云山脚下时,夕阳已将天地染成一片赤色。余晖中云华山门前树荫下立着几道人影,为首那人玉面白须,袍袖边缘滚着金线织成的云纹,远远地瞧见陌林等人来了,当即露出微笑。 “凌道友,这位是家师陆聆渊。”陌林为凌霜铭介绍道,“师尊,这位是玉清派前来相助的道友,凌霜铭凌峰主。” 陆聆渊起先只是抚着胡须微笑地听着,待陌林报上姓名时,顿时面色一变,恭敬地作揖道:“原来这位便是林仙尊转世,玉清派的剑心境大宗师凌前辈,在下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凌霜铭:“……” 究竟是哪个大嘴巴,看样子他的事迹竟已传遍了整个九州。 好在尴尬并没有维持多久,这几日云华门中死伤频繁,陆聆渊忙得脚不沾地,交待陌林带玉清派弟子歇下后,又赶去迎接下一队前来调查的门派。 云华门也如玉清派般依山而建,不过不同于与玉清山脉的陡峭险峻,连云山便如苍龙俯首而卧,连亘数里。隐在山间荡漾云淘之下的,是一年四季皆苍翠欲滴的山林,其间点缀各色不知名的灵草。 此时到了夜里,这些灵植发出的清幽玄光似星子落下,把连云山化作第二道天河。 “近期还有不少附近的门派出现了同样的案例,请各位道友原谅我派招待不周之处。”在前往客房的路上,陌林解释道。 “无妨,仙家弟子同气连枝,关键时期相互扶持是应该的。”成镜影问,“持光数月前就跟着你在贵派住下,怎么没有见他来见我们?” 陌林摇摇头,不无担忧地说:“持光近来,性情怪异得很,简直如换了一人。” “此言怎讲?”成镜影意外地问。 凌霜铭与他们随行,闻言也向陌林投去疑惑的目光。 却听陌林说:“以往持光虽快人快语,可为人温和机灵。但数月前我与他接触,却觉得他话中总有锋芒,近来他身体抱恙,人是越发阴郁难近。” 成镜影:“连你也无法同他说上话?” 陌林叹息道:“他待我如同陌路之人。” 联系几年前这两人的相处方式,凌霜铭恍然。 难怪陌林这几月总想寻他比剑,感情是在玄持光那里碰了钉子,找他发泄不痛快呢。 “今日夜色已晚,待改日有了空闲,我再同你去看师弟。”成镜影拍拍陌林的肩膀,以示安慰,“如果你们闹了矛盾,还是早点说开比较好,有些人拖着拖着,就真的劳燕分飞了。” 陌林总觉得成镜影的用词有古怪,不过他还心系弟子的安危,等到了安排玉清派弟子入住的山谷外,便匆匆拱手作揖:“诸位道友,洞府就在前方,请各位自行分配。大家舟车劳顿,今夜就先好好歇息,明早我再同各位商议除魔计划。” 云华山到底为上仙界修真大派,招待外门弟子的洞府是专门辟出一座山谷。一条明带似的河贯穿了整座深渊,河畔灵草微光如莹雪皑皑,将此地装点有如仙境。 提供弟子住宿的洞府就悬浮在宽阔的河床上,均制成灯盏的形状。但化光进入其中,竟是一处独门小院,内里主殿厢房一应俱全,生活器具精致华美,果然比住客栈方便许多。 只不过到底洞府数量有限,经商议后众人还是决定两两同住一处。 凌霜铭看眼还在同何扶华行在一处的雒洵,陷入犹豫。 雒洵到底是个男修,如果自己就这么将他和何扶华安排在一起,就太不妥当了。 殊不知他在垂眸思忖间,雒洵与何扶华均敛去笑容,一致朝他这边望来。 “你我同行一路,也不见你师尊有任何反应。”何扶华秀眉微颦,同情地看着雒洵,“雒师弟,依我看只怕你师尊根本没有将你放在心上……” 雒洵面色一冷:“我师尊素来喜怒不外露,你怎知他便丝毫没有动怒?” “师弟,你仍需加把劲。”何扶华毫不客气地拂了雒洵的面子,“再这样自欺欺人,可就被他人捷足先登了。”说着她意有所指地看眼凌霜铭的方向,戏谑地笑了笑。 雒洵往那头一看,凤眸霎时飞起漫天风霜。 楚怀腼腆地在凌霜铭面前站定,结结巴巴地说:“凌峰主,弟子斗胆与您同住,也方便我们商讨如何安排弟子行动。” 凌霜铭无奈地看着眼前抖成筛糠的小青年,直觉若真的同他共处一室,怕是一不留神将对方吓出事,易千澜事后还要找他的麻烦。 不过左右他要把雒洵推去何扶华那边,随便找个弟子搭伙也可。 “好……” 他刚说出一个字,便见楚怀喜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不行!” 谁料还待继续说下去,便被一道冷得如同淬了冰的嗓音斩断。 雒洵脸色阴沉,不知从哪闪现出来,挡在凌霜铭与楚怀中间。看着楚怀的视线如刀,直欲当场将人砍成两截:“师尊重伤未愈,需要人随行照顾。你竟还想他老人家连夜操心这档悬案,若令他伤势恶化,你能担待得起吗?” 这番话说得甚是有理,楚怀憋了半天才小声反驳:“怎么,只有雒师兄有手有脚会照顾人吗?”说罢他向凌霜铭投去求助的目光,“凌长老,弟子真的不愿给您添麻烦,只是弟子觉得……” 雒洵抱臂冷笑,身形飞快地往旁边一挪,将他的视线严严实实地挡住:“不要你觉得,但看师尊怎么选。” 楚怀先是被雒洵的霸道行径噎了噎,但转念一想,也露齿笑道:“雒师兄可知,凌长老方才已经应允了我与他同住?凌长老最痛恨忤逆师长之徒,还请雒师兄收敛些,免得也被提去寒池倒立三个时辰。” 凌霜铭看得有趣,便没有打扰两个小辈斗嘴。 楚怀在他面前瑟缩得如同一只稚兔,与同辈争执起来竟又如同梗着脖子的斗鸡。 雒洵在试剑峰上亦表现得乖顺无比,不过面对同门倒是锋芒毕露,如此他反而放下心来。 “师尊,就让弟子与您同宿,好吗?” 见雒洵转过身,澄澈眸子里满是期盼,凌霜铭只觉心间有什么沉甸甸的东西立时卸去,持续了大半日的压抑感顿时烟消云散。 “也好,你我是师徒,如此安排实则最为合理。” 仔细考虑,雒洵正处在修炼的关键期,也委实不该被儿女私情拖累。是他这个做师尊的太过急切了,道侣一事,还是暂且按下吧。 目送楚怀气恼地远去,雒洵才展颜笑道:“师尊,弟子打算今夜去云天城探查,您一起来吗?” 凌霜铭:“……” 说好的让他老人家安生休息呢,不过碰巧,他也有夜探云天城的打算。 晚风里是谁的一声轻笑,淡淡地拂过人心头:“逆徒,走了。” 自己收的徒弟,除了宠着还能怎么办? 作者有话要说: 第41章 与所有门派一样, 云华门到了夜间亦有宵禁。 但雒洵在这方面简直无师自通,拉着自家师尊三两下绕到后山小道上,顺利避开了巡山弟子。 至于护山结界, 则被凌霜铭随手划开道小口子, 两人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下了连云山。 站在雒洵的灵剑上, 凌霜铭的目光一直落在专心御剑的青年身上。 瞧这熟稔的手法,不似初犯啊。 他不由想到雒洵五花八门, 从来不重样的菜谱, 这在玉清山里是根本学不到的。 于是他不无怀疑地问:“阿洵,你平日里也经常这样?” 紧接着他看到雒洵的后背非常可疑地一僵:“弟子一直谨遵师命, 在试剑峰潜心修炼,从未下过山。” “我问的是你这抄小道的习惯。”凌霜铭抿着薄唇, 竭力遏制住笑声, “不打自招?” 脚下的灵剑颤巍巍摇晃一下,从他的视角只能看到雒洵小半边侧脸, 隐隐泛起诡异的薄红:“只有过一两次,皆是下山采买罢了!” 再这样追问下去, 怕是要连人带剑一同栽下去。 凌霜铭见好就收,不再去挑逗这小徒弟。 云天城虽说是中州地界, 实则与南州靠得极近。与地处北州的玉清山不同,此处河网密布, 城镇自也是依水而建。这上仙界几大城池之一便是建在宽阔的大江畔,几条支流把房屋建筑整齐地划分开来。 白墙黑瓦之下,是相对河道来说较为狭窄的街巷,波光粼粼的河面上, 尽是各色乌篷小船, 偶有游船画舫经过, 别是一派繁华光景。 现下正值年关,街上更是张灯结彩,人流不息。小贩推着各色年货上街摆摊吆喝,看样子要一直闹到后半夜。 雒洵甚少见到这般景象,不免稀奇地多瞧上几眼。凌霜铭心知偌大的城池中,要挖出犯人不在一时,此行只为探风,便也由着雒洵东瞧瞧西逛逛。 只是这街上虽行人众多,但也不至于到摩肩接踵的程度。 走了没有多远,已有十数人慌不择路地撞在他身上,最后一位女子更是顺手在他衣襟上一扯,险些将他的衣领拉出条缝隙。 大约豆蔻年华的小姑娘巧笑倩兮,极为自然地欠身道歉,只是眼珠子却一直偷偷瞄着凌霜铭,间或发出几声轻笑:“啊这位小郎君抱歉,差点儿把您的衣裳弄坏,如果不介意的话,小女寒舍中还有些绣好的花样儿……” 雒洵远远地望到这边的动静,抛下手头把玩的花灯,闪现在凌霜铭身前。 那姑娘眼见又是一位风骨飘逸的俊郎君,接下来的说辞顿时忘到九霄云外。 “师尊,这种往别人怀中乱走的人,往往别有所图。咱们的钱袋子没有丢吧?”雒洵浑身都是寒光凛冽的杀气,眼中戾气更如地狱中爬出的恶鬼,语气不善道。 凌霜铭后知后觉地摸向袖中:“还在,没有被摸去。” 说罢他只觉雒洵的样子实在吓人得紧,转头想安抚那姑娘几句,怎料身后早已空无一人,竟是被雒洵这名凶神唬走了。 “阿洵,凡间不比派内秩序森严,你该多包容些……唔!” 凌霜铭生怕雒洵这偏激的性子惹出什么麻烦,刚想开口叮嘱,眼前却骤然一黑。一顶帷帽当头罩了下来,长长的薄纱直垂到足跟,将他的身影包裹得严丝合缝。 雒洵已收起生人勿进的气息,语气柔和道:“师尊,这是弟子方才买到的,赠予您。” “我又不是姑娘家,无需遮头掩面。”凌霜铭撩起长纱一角,轻轻瞥眼这不知在发什么疯的人。 那清隽的五官笼上轻纱,平白多了几分飘渺,而白皙如玉的肌肤在白纱映衬下,反倒更似透着莹莹光彩。 所谓轻云蔽月,大概就是这般光景。 雒洵恍惚地看着凌霜铭,轻声道:“是弟子需要……” 凌霜铭没有听清这句呢喃,眉峰微微凝起:“什么?” 雒洵很快回魂,轻巧地转移了话题:“弟子是说那边的花灯瞧着甚是有趣,师尊要一起放吗,也算为此次行动讨个彩头。” 凌霜铭顺他所指方向看去,只见不远处上游河畔,不少人正俯身在灯盏上写着什么,随后将灯放入河中。 托着烛火的灯笼,被裁成芙蓉的模样,飘于水中,顺流而下。满目光华明灭,一直流向天际。 凌霜铭本对这些东西全无兴趣,但与此时此地,鬼使神差地松了口:“好。” 雒洵听罢,眼中的欢喜怎么也藏不住,赶忙牵着凌霜铭到了对岸,一同在摊贩面前挑挑拣拣。 其实这些花灯凌霜铭瞧着外观都大致相同,但雒洵却十分认真地挑选了许久,过了约摸大半盏茶功夫,才选出最满意的两只来。 说是为这次捉拿鬼修祈福,雒洵拿着小纸条斟酌半晌,才极为郑重地写下几个字。 等他将花灯放下时,凌霜铭的灯盏早已飘了老远。 “听这些市民说,此河的尽头正是天河,在这里许下的心愿,苍天可以听到。” 雒洵从没说过这么多话,凌霜铭看得出小徒弟今晚情绪十分高涨。因此他并没有开口扫兴,其实所有的地泉都要汇入九泉,也就是冥界,天河岂是凡人能够踏足之地。 “阿洵许了什么愿望?” 雒洵的视线在凌霜铭轻纱下的脸颊轮廓上停留一会,笑道:“说出来就不灵了。” 凡人细枝末节的规矩可真多,凌霜铭默然点头。 两盏闪着微弱烛火的河灯,便在师徒谈话间,悄然飘出视野,倒真像要一直流往虚渺的天河。 放过河灯,街上的人流反而比先前更密集些。这些新增之人,却与先前轻装上阵的观客不同。 他们皆是从河的上游来,不少人背负了看起来便沉重无比的行囊,好像恨不能把全身家当都带在身上。 雒洵随手拉住一位行动迟缓的老叟:“老人家,你们从何处来?” 那老叟极不耐烦地推开雒洵,斥道:“去!去!大爷我逃难,少挡路。小子你要是长了腿,也赶紧跑吧,别怪没提醒你啊。” 凌霜铭与雒洵对视一眼,到目前为止,他们所见的云天城一派繁华祥和之景,以至于凌霜铭几乎以为是陌林的描述过于夸张。 看来是仙家门派故意封锁消息,将鬼修活动范围隔绝了。 逆着难民撤离的方向寻过去,隔了老远便看到巨大的结界笼罩了大半座城。 结界内一派死气,只有外围还有少许没有完全撤离的难民秉持烛火,在缓慢地向外移动。结界之外则华灯如水,人声鼎沸,仿佛与那鬼气森森的地域是两个全然不相干的世界。 看到凌霜铭和雒洵两人靠近,守在结界出口处,身着云华门云纹长袍的弟子立刻亮出剑锋,威胁道:“二位道友留步,我等奉命守阵,未经允许任何人不准入内,否则就是与整个云华们作对!还请道友速速离去!” 果然还要等明日陌林带他们前来,方能进入其中。 而结界以外的云天城,在过于旺盛的生人气息中,一切鬼气都会被顷刻淹没,也无法瞧出什么端倪来。 凌霜铭陪雒洵又在河畔走了许久,面上渐渐显出疲态来。 还好小弟子早就熟知他的性情,看他步伐缓下,自发地掺上他的胳膊:“师尊若是累了,我们便回去吧。” 恰此时,身旁的高楼上,传来一声吆喝:“四海九州十国,两派三宗六门,今日咱们不讲这些个,只说道说道那玉清派的凌霜铭凌峰主!” 师徒俩打道回府的脚步一顿。 这二层小楼原是一处茶坊,内里大堂宽敞,烛火亮如白昼。几十张茶座,座无虚席。 凌霜铭粗略地环顾一周,不用费什么神识便知,这里的客人,有不少都是仙门中人。而那稳坐在茶案后,被人众星拱月围着的说书者,竟也有点修为傍身。 看凌霜铭两人进来,立刻有跑堂的殷勤迎上。小儿察言观色的功夫炉火纯青,无需开口询问,便知这两位必不会少了茶水费,领着他们到了二楼雅间。 落座时,那说书的老者刚好一拍惊堂木:“这上回说到啊,凌剑仙在玉清山间,偶遇一幽蓝发色的俊美少年。飒飒竹林间,剑仙面如芙蓉,清丽无双,冰凰大人对他那是一见倾心……” 凌霜铭神色古怪地朝下面望去,明显是胡编乱造的东西,宾客们却个个饶有兴致地翘起耳朵。 “师尊,需要弟子去收拾他吗?”雒洵才听了第一句,脸色就黑得仿佛雷神降世,杀气腾腾地问。 “不急,且听他怎么说。” 很快凌霜铭便后悔了自己的决定。 “当时剑仙往北州浮虚山除妖,一剑寒芒动天地,横行多年的魅妖毫无还手之力就败在剑仙手下。只是剑仙心怀仁慈,见魅妖求饶,犹豫的瞬间魅妖暴起伤人。凌剑仙竟中了妖毒,他五内如焚,神识混沌,面如桃花,发出难以忍耐的轻呐。” 听到这段话时,凌霜铭正端起上好的碧螺春慢慢细品,险些将一口茶喷出。 与雒洵愤恨冷哼同时响起的,是茶客们兴奋的叫好声—— “好!如此佳人,就该让他脱下清冷外衣!” “冰凰大人这还不上,不要错失良机啊!” “来人,打赏天阶灵石十块。” 是可忍,孰不可忍? 雒洵提起灵剑就想对着那出言不逊的老东西砍去,所幸凌霜铭眼疾手快,急忙将他扯住。 然而那老头儿并不知自己已命悬一线,微笑着一捋胡须:“冰凰大人赶到时,剑仙早已陷入混沌中,罗衫半褪,玉体横陈。冰凰大人虽看得心神荡漾,却还是按耐着为剑仙查看伤势。可这魅妖之毒甚为霸道,只有修为境界相等的两人,行那双修渡气之法……” “放肆!”这下轮到凌霜铭坐不住了,随着冷叱落下,沐雪剑应声出鞘。 第42章 眼看凌霜铭抽剑就要掀了别人摊子, 沐雪剑上灵光一现,长剑自发从他手中飞出,落在一个半大丫头手里。 “霜铭息怒, 这里人多口杂, 你若是和那老头儿过不去, 回头岂不是全九州都知道你也在听自己的话本子吗?” 雒洵向来和沐雪不对付,不等凌霜铭回答, 已抢先问:“依你之意, 就这样放任他们污蔑师尊清白?” 沐雪沉默一下,对雒洵笑了笑:“左右不是吾主和他人的绯闻, 编排主人和剑灵间的小故事,也无伤大雅吧?” “掉毛鸡也想吃飞上枝头变凤凰。”雒洵没好气地翻个白眼, 他不愿让凌霜铭更加心烦, 凑到沐雪耳畔冷声道,“真不知道师尊是怎么留你这种无耻之辈到今天的。” 剑灵同样回以眼刀:“彼此彼此, 雒师侄不如反省自己,为何偌大的上仙界, 都找不出几本你和霜铭的话本?” 底下说书人还在大声讲着叫人面红耳赤的情节,身旁则有两个活宝吵得不可开交, 凌霜铭只觉坐立难定,喝到口中的清茶都有些涩味。习惯性地想伸手揉上眉心, 却不小心碰到帷帽的边沿。 凌霜铭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戴着雒洵先前买来的帽饰,便摘下来扣到雒洵头上:“去叫他换篇讲罢。” 雒洵看上去还是极不情愿的模样,可既然是凌霜铭的吩咐,他便照做了。 沐雪对着雒洵下楼的背影吐吐舌头:“霜铭, 你不爱听何不直接回去, 同这个小鬼逛街有什么意思。” 凌霜铭示意它不要讲话, 指了指旁边的隔间。雕花的屏风上有灵力暗暗流动,这是被人施加了隔音符的迹象。可施咒人的修为太过低微,对凌霜铭二人并不能起到多大作用,只需集中精神去听,仍能得知大概内容。 听其声音,应是两个年轻男子。 其中一人正嗤笑不已:“底下在讲的,可是玉清派那位凌峰主。自他名声传开,也不见其人为上仙界出力,反倒是这些民间传说遍地开花了,你说他究竟与几个男人纠缠不清?” “张兰止你小点声,此等大不敬的话,千万别叫人听去了。”另一人赶忙道,“说起这位凌峰主,听说玉清派也死了好几个筑基后期,现在应该也到云天城了。” “事情越闹越大,云华门为何还要遮遮掩掩!”隔间内传出手掌敲在桌案上沉闷的声响,名唤张兰止那位忿忿道,“我们流商宗可是因为他们死了好几名师弟,不过是看那城中的神殿实在诡异,他们竟连走进些都不准。这里不准看,那里不准瞧,到底是请我们帮忙,还是抓人来坐牢啊?” “兰止算了算了,或许陆掌门也有苦衷呢?” 凌霜铭微微颦眉,云天城居民看起来多与仙门有渊源,修仙者并不似凡人那般喜欢奉神,天道才是修士所信奉的。因此这样的城池会出现神殿,确实有点超出常理。 而听这两个弟子所说,他们乃是出自上仙界“两派三宗六门”之一的流商宗,是上仙界赫赫有名的修仙大派。陆聆渊到底是为了什么,要阻止流商宗弟子进入神殿? 即便是看在十一派同气连枝的情谊上,也不该拂了人家的面子才对。 他的思绪在底下传来震天响的抚尺声后戛然而止,只听那说书的老先生比刚才还要精神百倍地吆喝:“既然这位小兄弟说剑仙灵凰的话本子太过老套,老夫只好拿出姑苏一剪梅先生新出的本子说与客官听了!” 没等站在他身旁,浑身直冒寒气的雒洵发话,立刻有人鼓掌叫好:“一剪梅先生居然出新作了,快说来听听!” “一剪梅先生的话本,初读惊为天人,再读已沉醉其中。我虽不曾见过凌剑仙,却也因先生的本子对之神往已久。” 凌霜铭:“……” 如果是因为那些捏造的香艳片段,他宁愿继续声名狼藉下去。 说书人的桌案上,茶客们送来的灵石已对得有小山那么高,他眉开眼笑地扫视一圈听众,轻轻嗓子继续讲道:“却说剑仙年少时,乃是乡野中一名牧童。谁知村庄后山出了只黑风怪,为凡人吸食凡人精血,将全村上下数百口人屠戮殆尽。剑仙目睹父母死在自己面前,不知怎的就捡起地上树枝,一剑贯穿妖怪胸膛……” “好啊,不愧是玉清祖师转世,天赋异禀!” “老头儿,说重点,这些前戏可以略过了!” “霜铭,真有此事?”沐雪听得尴尬极了,悄悄问身旁垂首喝茶的人。 “我会剑术,是在九年以前。”凌霜铭冷声道。 那说书人尚在不着边际地胡扯,说出的内容却突然来了个大拐弯:“尘微仙尊赶到时,看到的正是这幕。少年面容姣好,白皙到一尘不染的肌肤上,点了几滴落红。沧海桑田也无法磨灭这一眼,遂将其收作关门弟子。数年后某日剑仙外出历练,为妖邪所伤。仙尊又想起数年前惊鸿一瞥,回过神来,早已将剑仙按在身下,颠鸾倒凤……正要向徒儿道歉,谁知剑仙泪眼涟涟地抬起头,哀求他继续……” “够了,你这老乌龟满口污秽,可有学会‘死’字如何写?”雒洵听到后面,额上青筋突起,一把揪住说书人的衣领,将整个人提离地面。 茶客们顿时大惊失色,不少人急忙祭出法宝,指向雒洵:“你是什么人,敢对祁先生不敬!” 被上百人那武器对着,雒洵只是淡淡地环顾一圈,面不改色地嗤笑一声:“应该问问,这祁老头又是什么人,有何资格抹黑凌峰主为人?” 帷帽随他的动作,轻轻飞起一角,露出他身上青色绣着松纹的袍裾。 立刻有眼尖的人认了出来:“他是玉清派的小仙长啊!” 茶客们悻悻地放下法宝,干咳几声继续坐下喝茶,当作无事发生。 祁老头常年河边走,哪能不湿鞋。现在直接舞到人家弟子脸上,玉清山位列两派之首,他们可不想招惹这大麻烦。 “这位……这位少侠,小老儿也是讨口饭吃,要算账就找那个姑苏一剪梅啊,就是他写的东西!”看这些滑头滑脑的客人都不敢出头,祁先生马上老泪横流,向这杀气腾腾的仙长服了软 ,“少侠若是不信,这些话本子尽管拿去,上头还有姑苏一剪梅的亲笔署名。” “今后都不准再凭空污蔑凌峰主清白,顾好你的项上人头!”雒洵接过祁老头上缴的话本,看到后者指天发誓,面色才稍缓了些。 “阿洵这小子,怎么就养成了冲动的性子。”看着雒洵拿起话本打算回楼上,凌霜铭摇头失笑。 沐雪乜斜他一眼,没有应声。 动不动就拔剑砍人的习惯,跟谁学的不是一目了然吗?有时候它到乐意凌霜铭话多些。 谁知底下忽然传来一阵惊呼,凌霜铭顺着响动往下看。 那说书的祁老头一改唯唯诺诺的模样,双目赤红似条疯狗,张牙舞爪地向雒洵扑去。雒洵听到身后的动静,轻巧地往旁边迈出一步,侧身躲开了祁老头撕咬过来的嘴巴。 后者一击不中,嘴中咕嘟不止地发出低哑咆哮,又不依不饶地冲过来,却一头撞在雒洵的护体灵气上,顿时磕得头破血流。 凌霜铭刚想起身去帮忙,旁边的隔间悠悠传来一阵轻笑:“道友,这症状和近日的怪案颇有几分相似,不如一起出手把他制住。” 是故意说给他们听的,既然对方开诚布公,凌霜铭也不再顾忌什么,身形一闪出现在祁老头身后,屈指往要穴上点去。 那两位流商宗的弟子紧随其后,也依照他的作法一齐点上祁老头穴道。 这一指为防伤到人,凌霜铭之用了一成功力,但也足够将筑基修士定上数个时辰,怎料点到炼气期的祁老头身上,却如石沉大海。 “不对,他在吸食我们的灵气。”张兰止诧异地收起攻势,“一个说书的老头怎会用这种邪法?” 几人如临大敌地飞身远离了祁老头,正想商讨个办法将人拿下,祁老头的面色倏然一僵,泛上大片青紫色,嘴角亦吐出几口白沫来。 不出几息功夫,人便彻底没了气息。 “完全符合疯癫后暴毙而亡的描述。”沐雪走上前翻翻老头的眼皮,眼珠已然涣散开来,它又点上老头识海,“此人的魂魄全部消失了。” 茶馆中皆是行走江湖,消息灵通的修士,谁也想不到在云华门那般严密的看守下,邪祟居然还会越界而出,在这修士众多的地界横行作乱。 当下就有人哭天喊地往外冲去,被一道无形结界挡下。 “放我出去,我只是来喝杯茶,不想陪你们送命!”那人不死心地祭出命剑在结界上劈砍着,一面怒不可遏地呐喊道。 立时有不少人加入他的行列,然而数道法光轰在那层薄薄的灵气上,结界仍如铜墙铁壁,不可撼动分毫。 凌霜铭收起手上的灵流,淡漠地看他们作无用的挣扎:“结界可以隔绝鬼气,这鬼修作案后不可能跑远,定潜伏在这里的某人身上。” 说罢他的视线在雒洵身上逗留一阵,桃目中闪过疑惑。 雒洵根本没有接触过玉清派那些死去的弟子,为何先前鬼修是附在他身上的? 小弟子察觉到他的视线,也抬目与他对视,澄澈的琥珀眸子里渐渐泛上他并不懂的复杂神色。 “师尊,您在怀疑弟子?” 第43章 凌霜铭的目光停滞在雒洵脸上, 想要从小弟子的神情中找出些不一样的东西来,但除了被师长错认的惶恐外别无所获。 他不是没有想过,雒洵身负魔族血脉, 且融合的魔魂又暴戾无比。加之数次遭遇那名堕仙, 均与雒洵有牵扯不清的联系。 “玉清派那几名弟子出事时, 你在何处?” 因还有流商宗的人在场,凌霜铭只是传音给雒洵, 以免让他背上嫌疑。 “当时弟子正和师尊在一起啊。”雒洵垂下眼帘, 看不清他眼中的神色,“待我赶到时, 几位师兄已经横遭劫难。”末了他又嗓音微哑地补上一句,“师尊如果不信, 可以询问药仙谷弟子。” 听雒洵这么说, 凌霜铭才稍微宽心了些:“你是怎么推断出他们定会出事的?” 雒洵眸将凌霜铭眉目间的疏离看在眼底,眸光晦暗不定:“弟子曾经着过堕仙好几次道, 自是知道他能远隔百里操作人的神魂,因此才担心那几位师兄是否也会遭殃。” “如此, 倒是我多心了。”凌霜铭眸光松动下来,“你初次融合魔魂, 曾有过失控迹象……” “师尊,弟子神魂内的封印还是您亲自布下的, 您当知道近年来弟子再没出现过失神的迹象。”雒洵迅速地打断了凌霜铭的话,“若师尊没有别的事要问,弟子就去排查在场这些修士,只怕拖久了您的结界也无法困住邪祟。” “我观两位衣着, 可是玉清派门下。在下张兰止, 旁边这位是我师弟张晟。”看他们师徒二人似乎终于说完了悄悄话, 张兰止才走上前,把视线放在凌霜铭身上,“这位道友仪容出尘,比之贵派沈初云沈谷主,尚有过之无不及。不知小生可否请教美人尊姓大名?” “你少孟浪,还嫌招惹的前辈不够多吗?”张晟立刻拽了拽他的袖角,小声警告道。 雒洵摘了头上的帷帽,重新为凌霜铭戴好,向张兰止微笑道:“原来是流商宗的道友,我家师尊与沈长老不同,他不喜旁人久视容貌,还请见谅。” 他虽是在笑,眼中却不见任何暖意,在这冷然睨视之下,四周悄然围上来的修者纷纷收起在凌霜铭身躯上游离的眼神。 “据我所知,玉清派此次前来的峰主共有两位,不知您是成峰主,还是凌峰主?”张兰止丝毫没有被嫌弃的自知,兀自兴奋地追问。 凌霜铭道:“道友既能看出结界,不如趁术法还能撑住,一同找寻邪祟下落。阿洵,你也别在这里耽搁,感知鬼气的方式我应当教过。” 雒洵面无表情地点头,也不应声便投入混乱的人群中。 大堂内陷入恐慌的茶客太过聒噪,凌霜铭便回到二楼的隔间内坐下。 从这里刚好能将下头的情形看得一目了然,包括雒洵那抹青色人影。 这小子方才似乎很不高兴? 凌霜铭看着雒洵前后忙活的模样,眸中神光微动。 青年的背影如挺拔的修竹,即便隐在人海中,都能一眼瞧出。当年的小团子近几年肉眼可见地成熟起来,已能帮上凌霜铭不少忙来。 可近来凌霜铭却觉得,雒洵眼中潜藏的情绪越发令人费解。 就像现在,他并不能读懂雒洵到底在为什么感到不快。是气自己怀疑他行凶,还是因方才流商宗那名小辈的轻浮行径迁怒于他? 想到这里,他陡然转眸望向雅间门口。 张兰止竟不请自来,熟络地在他面前坐下:“前辈,弟子能讨杯茶喝吗?” 此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前来搭话,颇有些古怪。 凌霜铭按耐着性子,抬眸等着张兰止继续下文。 看凌霜铭如此吝啬言语,张兰止讪笑几声,自行斟了杯茶:“奇怪,成前辈当年在我们流商宗可是活跃得紧,怎么现在变得如此沉默寡言?” 凌霜铭有个关门弟子的事,即便在玉清派内,都只有知行堂的弟子清楚,别派人士不知其实很正常。张兰止应是听了雒洵对他的称呼,误以为他是成镜影。 根据系统提供的情报,成镜影多年来游历九州,早年也曾去过流商宗,还闹得不甚愉快。难怪这流商宗弟子见了玉清派,便要前来招惹。 可惜凌霜铭对成镜影的旧事并不感兴趣,他早就困倦不堪,只想早点解决了茶楼内的鬼修,回去歇息。 “年岁久了,沧海亦能化作桑田,何况是性格。” 张兰止闻言却笑容凝滞,冷哼道:“那成长老可还记得宗主韵瑶音?托您的福,宗主至今仍然心魔难解,果然你们玉清派都是群薄情寡义之辈!” 呵……居然是情债。 凌霜铭顿时无奈下来,韵瑶音听其名像是位女修,他的好师姐虽行事放荡不羁,也是位货真价实的女修,两位仙姝怎会生出这层关系? 定是张兰止这些晚辈讹传,弄错了。 他方想开口纠正,雒洵已重新回到二楼上,闷声汇报:“前后看过一遍,这里并无鬼气存在,所有茶客都一如常人。” 张兰止显然并不信雒洵这套说辞,转向紧接着进来的张晟:“师弟,你也一起去看了,有找到疑犯吗?” 张晟不知自家师兄和凌霜铭结下了梁子,答道:“确如这位道友所说,我们反复看过,这里完全没有鬼气残留。” 雒洵看见张兰止对凌霜铭不敬的姿态就来气,冷笑着推开他,自己坐到凌霜铭对面:“道友觉得他人靠不住,大可自己去试。” “玉清派的小仙长说得对,你必定没有查验过自己身上,不如就让在下亲自替你看看。” 张兰止被雒洵推得一个趔趄,心里亦起了火,当下就伸手往雒洵神海上点。 “兀那小儿,欺人太甚!”沐雪素日专找雒洵的不痛快,但也被张兰止的行径激怒,祭起法诀就想加入战局。 凌霜铭挑眉将它拦下:“莫急,且看雒洵如何应付。” 楼下仍在为鬼修作乱闹得人仰马翻,根本没人注意到二楼也爆发了一场混战。 雒洵一个转身避开张兰止的剑诀,反手向其胸口拍去。 他们二人都是筑基后期,雒洵看起来还要稍逊一筹,故此张兰止也不惧这裹挟雷霆万钧的攻势,当即运功正面与他对了一掌 。 灵力余波在隔间内肆虐横扫,附近的屏风桌椅顷刻之间碎裂成齑粉。 法光正中有人惨呼一声倒飞而出,狼狈地在地上滚了好几圈。 “师兄!”张晟快步上前,将张兰止从地上拉起来,急忙运功为他理顺经脉。 “不必做多余的事。”被修为低于自己的人以吹枯拉朽之势击败,简直是奇耻大辱,张兰止愤恨地擦去唇角血迹,指向雒洵,“你做了什么手脚,胆敢暗算于我!” “张道友,技不如人认赌服输。”沐雪戏谑道,“与你对掌这位,是我峰修为最弱的小辈。道友这功力委实太过丢人,不如现在改投我峰,还能混个扫地鹤童当。” “住口,无耻之徒。”张兰止转而指向凌霜铭,咒骂道,“尤其是你,不忠不信的偷腥贼,我流商宗与你势不两立。” 雒洵目光彻底冷下,如同看死物般注视着张兰止,手腕一抖,一柄灵剑被他握在掌中:“找死。” 看雒洵如尊杀神一步一顿地逼近,张晟急得冷汗涔涔,但几番挣扎后还是面色苍白地起身挡在张兰止身前。 “这位仙长,我师兄平时不这样的,想来是双方有什么误会,有话好讲何必大动干戈。” “谁先动手,便去同谁说,我只知道张兰止今日死了。” 雒洵丝毫不为所动,轻而易举地提起张晟的衣领,把人丢在一边。 被他拎在手里的长剑,在地上划出尖锐的声响。 张兰止这才开始因惧怕而战栗,但为时已晚,雒洵的长剑已贴在他喉头上。 凌霜铭仍坐在桌前端着茶盏悠然啜饮香茗,看到雒洵的举动,指尖微光吞吐,准备随时制住小徒弟。 其实流商宗弟子的死活他并不关心,只是现在和流商宗闹不愉快,会影响缉拿鬼修的进度。 那边雒洵正用剑身拍打上张兰止一张也算俊朗的小脸,轻声道:“先前用哪只眼睛看了师尊,便剜哪只。而你这嘴巴对师尊不敬,今后不如也彻底闭上吧。” 他声音轻柔,好似晚秋微风轻抚柳梢,随之而来的寒意却顺着脊背爬上来,冻彻心扉。 凌霜铭心下一惊,他的小弟子自打入了试剑峰,狠戾的性情便日渐收敛,近几年更是表现得天真良善。 今天雒洵到底是吃错了什么药,又变得这般阴郁偏执? 正当他准备出手打飞雒洵的灵剑,那即将碰到张兰止眼瞳的剑尖却是自发顿住。 浓如实质的鬼气自张兰止身上冒出,雒洵猝不及防,被呛得倒退数步,撞在凌霜铭怀中。 凌霜铭顾不上张兰止那边,水灵气夹杂着清圣剑气源源不断地送入雒洵眉心,净化着侵蚀神魂的阴邪戾气。 沐雪则在他百忙中抛出的眼神示意下,祭起沐雪剑锁向张兰止的识海。 眼见雒洵澄澈的眸间涌上赤红血色,他当即喝道:“沉心静气,莫要被戾气影响!” 手上不停歇地运功对抗邪祟之力,他心中不免直犯嘀咕。 ——怪哉,以雒洵目前心性,这点鬼气理当对他无用,傻小子到底受了什么刺激? 第44章 附着在张兰止身上的戾气之重, 便是个毫无修为的凡人在此,都能感知到。 楼下推攘的人群早在事发的那刻就停下推攘,有几个胆大的修士已纵身跃了上来。 “早就听说凶手的目标从凡人转移到了咱们仙家, 没想到他连流商宗的弟子都敢下手, 何其嚣张啊。” “这为姑娘小小年纪, 修为便如此精深,不知是何门何派的高徒。” “姑娘小心啊, 听说但凡碰到死者的一根头发丝, 接下来中招的就是你了!” 沐雪一剑格开张兰止因戾气影响而尖利数倍的手爪,回头却见这些自诩仙家子弟的人, 缩头乌龟似地躲在几尺外的屏风后围观自己斗法,不免觉得有些好笑。 “即便过了几千年, 人类还是这般自私狭隘。霜铭, 你这趟浑水蹚得真不值。” 凌霜铭却无暇分辨外界模糊嘈杂的声音,隐约听出沐雪在唤自己的名字, 便只敷衍地应了一声。 ——雒洵的瞳孔愈发浑浊空洞起来,仔细看还有血光翻涌, 这是魔魂暴动的先兆。 张兰止身上的鬼气竟能引动雒洵体内沉睡的魔魂共鸣! 眼下鬼气已被他拔除干净,但被戾气唤醒的魔魂却不甘沉寂, 正冲击着他利用禁地阵法在雒洵元神之上所设的封印。 此地并无星衍大阵,倘若封印真的瓦解, 凌霜铭自知单凭他一人难以再将雒洵骇人的魔气压制回去。 且这里人多眼杂,不乏有修仙大派门下的弟子在,一旦魔魂暴走,只怕等待雒洵的便是仙家门派的全力围剿。 而与鬼气对抗, 他的灵力早就耗去四五成, 经脉间泛起久违的阵痛, 时不时跳出来扰人心神。 冷汗打湿了鬓角,捏着仙诀的手也因疼痛而不住地颤抖,凌霜铭却全无所觉般,只一心输送灵气,竭力加固着封印。 过了顷刻,又好有万年那么漫长,他指尖忽然被一团炙热覆住。 朦胧的视线乍然清晰起来,凌霜铭闷咳几声,看清了抓在自己手上的物事。 雒洵虽未恢复意识,却紧紧攥着他的一只手,嘴似在小声呢喃什么。 还好,有这点微末的神识在,说明雒洵已能自发压制神魂了,凌霜铭心中的大石落了一半。 他粗略地扫过沐雪那边,看众人的注意均被状似癫狂的张兰止吸引,便趁乱带着雒洵翻出茶楼窗子,跃上屋顶。 直到把人平放在砖瓦上,雒洵的手仍旧如柄铁钳紧紧抓着他的右手。 掌心传来的温度丝毫没有褪减,反而愈发像团炽烈的火,好似要把他的手腕灼烫消融。 所有人都因突如其来的变故闹得人仰马翻,这小子倒好,两眼一闭睡得轻省。 凌霜铭伸出空闲的手用力拍拍雒洵的脸颊,附在尚自昏沉的人耳畔,冷声道:“雒洵,秉持心神,现在不是你放纵的时候。” 怎想这只唯一可以活动的手,在凌霜铭打算收回的刹那也被雒洵一把抓住。 十指相扣,其上传来的触感几乎在瞬息充斥了识海。 凌霜铭怔愣地跪坐在冰凉的瓦砾上,全然忘了自己接下来的打算。 在茶楼里耽搁多时,街上灯火早就熄灭,深夜的云天城收去白日的喧嚷,陷入寂静。 因此泡在浓墨似的夜幕里,星子格外明艳,闪烁不息的光泽,不知像了谁难以安定的心火。 最后还是夜里夹带了些许清露的风唤醒了凌霜铭迟顿的意识。 不对劲,雒洵这小子很不对劲,定是走火入魔了。 他开始尝试运力扳开雒洵的手指,但魔魂残留的力量仍旧不可小觑,越是挣扎,那几根看似纤细的手指反而锁得越紧。 凌霜铭没好气地垂眸看向雒洵,却见小徒弟半阖的眼眸间,正向他投来迷离目光。 对视的瞬息,雒洵线条凌厉的唇角噙上苦涩的笑:“师尊……为什么要推开弟子?” 凌霜铭不明所以:“我何时推过你?” 短短一句反问,竟引得雒洵又抛出一连串诘问:“为什么要对楚怀师兄笑,为什么要和成师伯一起御剑?您甚至不愿意与弟子同住一处洞府。” 凌霜铭不解地看着雒洵,与人办事,笑一笑怎么了。 至于御剑,那不是见雒洵和何扶华气氛甚是和睦,他这个做师尊的怎好去当局外人? 不等他回答,雒洵又含糊不清地呢呐道:“弟子只想师尊对我一人笑,只想和师尊两个人永远在一起,成师伯说这种感觉就叫喜欢。” 弟子喜欢师尊,那不是天经地义之事吗? 凌霜铭心道,这是人之常情,怎地在雒洵嘴里就听起来这般奇怪。 不过现在当务之急还是尽快让小徒弟恢复意识,好去查看张兰止的情况。 还是顺着雒洵的意思,把人哄好罢。 这般心想着,凌霜铭柔声道:“师尊也喜欢阿洵。” 刚说到喜欢二字,雒洵几乎立即从那副奄奄一息的模样挣脱出来,一个鲤鱼打挺坐直:“真的吗,师尊真的也心悦阿洵?” 看雒洵眸间最后一点浑浊也将要散尽,凌霜铭彻底松了口气:“哪有当师父的不喜欢徒儿?你既然已经醒了,就随我去楼里制服那鬼修……” 将自己的手从雒洵那里解救出来,他起身整理因刚才那一顿拉扯凌乱开来的衣衫,因此并没有看到雒洵微变的神色。 “师尊!” 正要重新翻回客栈,身后却传来雒洵仓皇的呼唤。 凌霜铭叹口气,转身问:“又怎么了,还有哪里不舒服?” 因隔了一小段距离,又背着星光,凌霜铭并不能看清雒洵埋藏在夜色里的神情,只听得顺着风声传来粗重的呼吸。 等了片刻,他的耐心渐渐耗尽:“阿洵如果没有别的事……” “有,师尊,弟子有非常重要的事要说。”看他作势离开,雒洵急忙出声,“弟子现在就要对师尊言明。” 凌霜铭只好顿住脚步:“那你说快些。” 雒洵掩在袖中的手,骨节被捏得咯吱作响。 一句话在心里反复斟酌,几近要烙印到心头,舌头却如同用胶水粘上,怎么也发不出准音。 “阿洵,你还有其他地方受伤了?”凌霜铭隐约察觉出不对,担忧地问道。 看那道清瘦的影向自己这边迈出几步,雒洵才磕磕绊绊地出声:“师尊……你,别,别过来!弟子没事,我这就说。” 话音落下,沉沉暗影中又是几道沉重的吸气声。 久到凌霜铭打算强行上前时,雒洵终于发出细弱的声音。 “弟子说的喜欢,和师尊的喜欢……” 虽不知下文,凌霜铭的心头仍是如骤然被人揪住,所有的警惕都在霎时间被唤醒。 作者有话要说: 第45章 南洲温和的冬日与北国不同, 没有肃杀砭骨的严寒。到了夤夜里,霜露总是随风飘荡,散乱地打在人的衣袖上, 无端惹得人心情烦乱。 就像雒洵此刻零碎不成调的言语, 半天都凑不出一句整话, 叫凌霜铭本如明镜般的心湖涟漪四起。 他拂去袖袍上沾染的露水,好似这样就能将心中的烦躁一扫而空:“罢了, 你我之事不想说便搁置一边, 还是以缉拿鬼修为重。” 说罢转身便走,步履间带了不易察觉的凌乱。 然而凌霜铭这次也未能如愿脱身, 他的手被人大力拽住,毫无防备地往后一仰。 若不是雒洵眼疾手快, 以另一只臂弯拖住了他的后腰, 怕是真的要栽倒下去。 师徒二人俱是一愣,四目相对间, 凌霜铭眉头缓缓沉下。 这小徒弟是真的长本事了,近来屡次蹬鼻子上脸不说, 如今竟还对他动上了手。 “雒洵,是我对你太过纵容, 让你胆敢在我面前恣意妄为了?” 雒洵却将他的手握得更紧,根本没有将他的警告听在耳里:“弟子只是想留下师尊, 没有使多少力气的,怎会……师尊你的伤又发作了,是不是?” 即使隔着夜色,凌霜铭都能看到, 雒洵的面色苍白得有些过分。交握的手上传来一阵轻微的颤栗, 看来这逆徒是真的在为他担心。 他的气顿时消了泰半, 不自在地别过脸道:“你既然知道,就不要再拖沓了。” 拉在他手上的力道果然轻了些,但雒洵的愧疚好像只很短暂地持续了几息,很快又坚定地攥住他的手腕。 “师尊受了伤,弟子就更不能放任师尊继续折腾自己。而且即便是为了捉住鬼修,这话也一定要讲清楚。” 凌霜铭彻底无奈了,他不明白雒洵究竟在纠结什么,有话倒是讲啊。 还好经过一番拉扯,雒洵的声音虽还有些低沉,但比方才流利了不少:“师尊还在怀疑弟子和鬼修的联系吗?如果真是这样,您就找错方向了。” 凌霜铭眉头皱得更深,为何不能怀疑呢? 尽管雒洵对他殷勤有加,可他也明白,每一份付出必定都期待着回馈。 他也不希望事情真如他猜想得那般,可鬼修、堕仙、雒洵,这三者很难不叫人联想到一起。 雒洵喟叹一声:“我知道师尊是在奇怪弟子为何这么说,因为我对师尊的喜爱,和您对弟子的不一样,您能明白吗?” 凌霜铭茫然地摇头,他被雒洵绕得越来越晕了。 师徒之间的情分,当弟子的心情自是和做师父的不同,可这并不足以说明雒洵与堕仙就毫无关系。 “我就知道您不懂,他们都说您修得是无情决……”雒洵笑容和缓,却沾满了苦涩味道,“可我还是要说,因为我喜欢师尊,所以即便您要我的性命,都可以拱手奉上。对师尊不利的事,弟子绝不会做。” 凌霜铭被雒洵过于偏激的话惊了惊。 雒洵初到人间不久,就被他带回试剑峰上。之后他伤病缠身,光是教导雒洵功课就精疲力竭,并没有多余精力去关照雒洵的心态。 原来这孩子对师徒关系的误解,竟如此严重。 凌霜铭觉得,还是马上为雒洵纠正回来为好:“师父只是负责传道受业,我知你因此心怀感激,可你无需做到这一步。” 没想到雒洵听罢,则是更加激动地扶上他的肩膀,颤声道:“你怎么还没看清,我待你的心意,根本不是你想得那样?” 肩头传来一阵炙热和骨头几乎都要被捏碎的痛,凌霜铭忍不住发出一声低吟,指尖泛起涟漪,想要将这不知在发什么疯的人推开。 雒洵却似被这声轻哼惊醒,先他一步松开了手。 愧疚地垂下眸,呐呐道:“抱歉,弟子一时情急。但不论如何我都想师尊知道,我心悦师尊,所以想同您之间再无间隔,想与您共赴云——” 眼瞧着就要说完一句整话,天际突兀地掠来几道流光。 随之而来的,是云华掌门陆聆渊的郎朗嗓音:“那不是凌峰主和雒少侠,二位可知楼内的张少侠怎样了?” 雒洵:“……” 雒洵重重喘口粗气,瞪了一眼立在楼下的几人,其后眸子轻轻自凌霜铭面颊上划过,终究没有继续说完。 也罢,现在说并不是什么好时机,和师尊在一起的日子还长,以后有的是机会。 凌霜铭则懵然凝视雒洵跃下屋檐的挺拔背影,如果他没有看错,方才雒洵的眼神简直幽怨至极。 这如何叫他不好奇,“共赴”之后,接的到底是什么? 直到那几名修士又在催他打开结界,凌霜铭才悠悠回魂。 他往下看去,只见陆聆渊身后还跟着一男一女两名修者,看起来均气度雍容,修为精深,显然也是别派前来襄助的长老。 看来茶楼内也有各大派的眼线在,趁乱将张兰止的消息传回了云华门。 撤去术法,幽蓝法光便如水雾蒸腾消散,楼内此起彼伏的尖叫扎破沉寂的夜色,尖锥般刺入几人耳中。 楼内垂挂的灯笼早已被打翻,火苗烧上木制的桌椅梁柱,将此间化作一片火海。 修士们皆召出护身灵气,与大堂正中一团黑雾缠斗,凡人则在仙家弟子撑出的结界中蜷缩在一处瑟瑟发抖。 凌霜铭匆匆扫过他们原先所在的隔间,发现那里早已布满倒塌的房梁,不见张兰止踪迹。 堂中那团诡谲雾气内,影影绰绰能模糊看到一个人的影子。 可是即便隔了重重烈火,都能闻到扑鼻腥臭的黑气,谁敢说那团东西还能算是个人? “兰止!”那名女长老见此情形却是花容失色,不可置信地向那团黑雾踏出一步。 “茗烟长老,那就是令徒张兰止?”陆聆渊见过不少被鬼修吸魂的弟子,不由同情地望向刘茗烟。 观其状貌,应已被鬼修同化了八1九成,左右是活不成了。 刘茗烟没有功夫理睬陆聆渊,纱袖蹁跹间,如只轻蝶落在黑雾前。柔夷似的指尖法光流离,一架七弦蕉叶琴便被她抱在臂弯里。 她十指翻动,清越琴音如骤雨漫洒,惊涛拍岸,眨眼间便把其余散修推出几丈之外。汹涌琴音汇作狂澜,呈旋涡状把张兰止困在其间。 被刘茗烟击退,那些散修也不见怒火,而是袖手站在一边,啧啧称奇地看她施为。 “上仙界内音修寥寥无几,只因其术法晦涩难懂,为数不多的几位都出自流商宗。” “想不到来此听听剑仙绯闻,还能有幸见到流商宗的仙姝使琴,也不算太晦气。” 知情的几人却没有心思去观赏音修风采,只因那张兰止看似被困在音浪中,雾团内的鬼气却愈发浓郁。仿佛潜藏在腐肉中的鬼修正窥伺着众人的动向,等待一击毙命的那刻。 凌霜铭收敛心神去感知鬼修的存在,一不留神却对上双阴气缭绕的猩红眼眸,在层层缭绕的黑雾里,显得格外渗人。 聚集在张兰止身上的魂力顿时溃散开来,有寒意自心头涌起,叫他浑身的血液都冰凉下来。 这鬼修,正毫不保留地对他释放恶意。就如一尾盯紧猎物的毒蛇,在兴奋地嘶嘶吐信。 “师尊!”看凌霜铭周身忽然徘徊起幽蓝法光,摇摇晃晃地踏前一步,雒洵急忙拉住他的袖角,传音道,“您的气息很乱,现在不宜动武了!” 凌霜铭却全然没有听到,心中的不安在与鬼修对视后便成倍暴涨,连带双耳都嗡鸣不已。 那对冰眸里不复清冷光泽,泛上无尽迷惘:“我要杀了他,不然……雒洵,你会死的。” 雒洵愣住,手上的力道一时松懈下来。 凌霜铭将袖袍从他指尖抽出,足尖轻点,如一羽仙鹤腾空而起。 他的掌心间灵力与魂力一同运转,有幽蓝火光倾泻而出,顷刻为茶楼内的物事盖上一层薄薄的白霜。 陆聆渊身为云华掌门,见多识广,一眼就看出凌霜铭的招式,不由惊道:“是可以烧毁魂魄的九幽冥火,凌峰主怎会用这失传的上古天火!” “凌峰主快停手,兰止他还留有一缕魂魄!”正在专心弹奏的刘茗烟也察觉到这边的动静,赶忙朝他喊道。 凌霜铭眼眸间毫无温度,冷然扫过挡在张兰止身前的刘茗烟:“让开,否则就随他神魂俱灭。” 随之而来的,是远高于他金丹修为的威压,好似一堵泰山当头压下。 刘茗烟闷哼一声,手中琴弦发出刺耳的裂帛声响,能经真火淬炼而毫发无损的天蚕丝竟应声断裂。 就连想要上前阻拦的陆聆渊等人都双膝一软,退后几步。 失去琴音束缚,张兰止如同野兽脱困,嗓音嘶哑地咆哮一声,向凌霜铭扑来。 那对猩红眼眸凶光毕露,只堪堪装下凌霜铭清癯的身影,恨不能将他剥皮去骨,生啖血肉。 “呵……多年未见,我失去了心,而你早就成了一堆腐肉,化作世间最可怖的怪物。” 面对如此淘天恶意,凌霜铭却只是轻描淡写地勾起一抹微笑,语气轻快得好像真的在同一名失散多年的老友交谈。 黑雾中,张兰止那张血肉模糊根本无法辨认五官的脸上,约摸是嘴巴的位置,慢慢扯出一条缝隙。 一阵如同破皮条被拉扯的咯咯笑声,从那道裂痕中发出。不成声调,可在场中人皆能从其中听出愉悦来。 “仙尊烧毁了这道分身又能怎样,天地不灭,本尊不灭。你既得了部分魂魄,应能想起你的尸身最后落得个什么下场吧?真想让你活着时也尝尝,被千刀万剐的滋味……” 凌霜铭依旧挂着和煦的轻笑,隐在鸦羽下的冰眸却平静得如一汪镜湖,没有半分情绪起伏:“多亏你之壮举,十渊寒狱内的青梧才能屹立千年。青梧不死,我的神魂也将长存天地,而你终会被我灭去元魂,万劫不复。” 察觉到凌霜铭的杀意,陆聆渊急声道:“凌峰主且慢,不说张少侠还未身陨,我们需生擒这鬼修,以便审讯它是否还有同类及背后操纵之人!” 然而他方说完,一股磅礴的鬼气便直袭他的后心。 刘茗烟见状,连拨几根残存的弦。琴音嘈嘈切切撞上漆黑的法光,却如泥牛入海,不但没有劫下鬼修的偷袭,反倒助长了这一击的威势,直直撞在陆聆渊胸口上。 在一片惊呼中,陆聆渊口吐血沫,倒飞出几丈远,撞在茶楼的墙上没了动静。 茶馆内所有的声息都在此刻静下,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不知是谁先崩溃地发出一声绝望尖叫。 “那可是化神期的陆掌门,这鬼玩意刚才在放水,快跑啊!” 众人这才从无边的恐惧中惊醒过来,纷纷抱头鼠窜。 但削铁如泥的灵器砍在茶楼的砖墙上,墙体竟分毫未伤。有人冲向敞开的门墙,却撞在一堵无法看见的结界之上,登时昏迷过去。 “哈哈哈,凡人,多么愚蠢的物种。一群蝼蚁,不过是本尊塞牙缝的茶点。”张兰止的笑声依旧干瘪,带着挥之不去的腐烂气息,说着他看向凌霜铭,“仙尊要杀我,便杀吧。只是你别忘了,烧毁我,就等同于抹杀了这些被我吸食的生魂,那可是你最爱的凡人……呃——!” 回答他的,是冰寒刺骨的冥火,在幽蓝火炎浇灌下,张兰止的身躯如冰块消融。 只是在堕仙最后的凄鸣间,仍夹带几分凶恶的笑。 “仙尊,你亲手杀了最爱的人,凶手从始至终都是你自己。” 第46章 冻彻骨髓的冥火散去, 众人尚心有余悸地看着浮在虚空中的仙君。 半束在玉冠内的青丝因他周身的灵流而蹁跹翻飞,一袭不算宽大的月白长袍穿在他身上,玉带隐约勾勒出盈盈一握的腰身, 而他裸露在外的肌肤, 比身上的袍服更加莹白。 就是这样清瘦到弱不胜衣的人, 竟能运使失传已久的神火,轻而易举将几位化神修士都无法拦下的邪祟抹杀。 望向凌霜铭的视线, 有惊惧, 有敬畏,但更多的则是深深的倾慕。 这时那处于万众瞩目中的人, 喉头微微滚动,发出声压抑的轻吟。 霁蓝眸子里浓雾缓慢拨开, 却在恢复澄澈时, 鸦羽似的眼睫无力地垂下,人也随之摇摇晃晃地自空中跌落。 雒洵几乎在瞬间冲上去, 抢在其余修者之前将人揽进怀中。 臂弯里的人很轻,不用费什么力气便能轻松地打横抱起, 像捧了一团轻薄的棉花。 他还记得九年前那个深夜,踏着星光而来的仙君, 当时那道身影虽然同样清癯,却仿佛可以撑起一片天地。 可如今他的师尊, 不知从何时起便不再那般遥不可攀,就这么毫无防备地软在他身上,清浅呼吸洒在脸颊上,像只无力的小猫在轻轻地挠痒。 几根鬓发凌乱地粘在那苍白如玉的脸颊上, 被雒洵小心翼翼地撩开, 动作轻柔得仿佛在摩挲一件精致易碎的珍宝。 朦胧中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自己鼻头拂过, 凌霜铭挣扎着抬起重逾千钧的眼帘,眸光在雒洵脸上流连许久,竭力分辨眼前之人。 过了半晌,他才稍显安心地勾起一抹笑意:“阿洵不要担心,为师就是突然太困了……那鬼修你们可有将其拿下?” 雒洵怔了怔:“师尊,鬼修已被您斩杀。”看到凌霜铭同样茫然的神情,他迟疑道,“师尊不记得了?您方才用九幽冥火,将那团黑雾一下子就烧尽了。” 凌霜铭半阖的眼眸略略一抬:“我不曾动用沐雪的灵力,怎会使出冥火?” 说到这里 ,他忽然将话顿住。 记得那次在禁地中时,也有过几次记忆完全中断的先例,怕是林决云又受了什么刺激,自他的神魂中复苏了罢。 张兰止方才惨死,刘茗烟心里有气,听到凌霜铭推得一干二净,忍不住冷哼道:“凌峰主刚不顾劝阻,纵火烧死我徒儿,若你当真忘了,这里的所有人都能帮你回忆。” 然而凌霜铭却无甚力气为自己辩解,不知道林决云用他这具残损的身躯做了什么,现下他便连站着都是一场煎熬。 但他还是从雒洵怀中挣脱出来,咬牙依着小徒弟站定。 解决了鬼修,与玉清派结仇的流商宗还在虎视眈眈,现在不是他能倒下的时候。 感到依靠在自己身上的重量越来越沉,雒洵自发侧过身,严严实实地将凌霜铭挡在自己身后:“张兰止被鬼修同化,师尊再不出手,整栋楼中的人都要为你徒弟陪葬。如今刘长老来势汹汹,是要替鬼修讨要说法?” 刘茗烟被雒洵这一呵斥,似是感到理亏,神色不免有几分闪烁:“这……” 看她露怯,立在她身后的张晟沉着脸站出来,一手指向雒洵,厉声道:“别以为你们玉清派势头正盛,便能肆无忌惮地行凶。我师兄本来好端端的,就是与凌峰主发生口角,之后被你打伤才忽然被夺舍。” 刘茗烟本想讨个公道便罢休,听了张晟的言论,看向雒洵的眼神已由戒备化作厌恶:“晟儿,你所言当真?” “千真万确,师兄不过是言语伤人,这玉清派之人便对他生起杀心。” 见刘茗烟纤指勾起琴弦,马上便要大动干戈,默不作声的长老实在看不下去,劝道:“刘长老,贵宗痛失弟子,我们都能理解你的心情。但如果不是凌峰主,只怕连你也要丧生在张兰止手中。” “君伯秋,你们上清派与玉清派同属道门,谁能知道你这话有几分真心?” 楼内还有些尚未离去,留下来看热闹的散修,听闻几人争执的内容,引起一阵窃窃私语。 “他们说的可是玉清派的凌峰主,果真冰雕雪砌,风骨疏朗,见之而误终生。梅先生的话本子诚不欺我。” “能制敌于须臾之间,剑仙风采名不虚传。” 雒洵将这些小声议论一字不落地听进去,不由皱起眉来,直到那些修士的话题转了方向,才缓缓舒展开来—— “那怀抱剑仙的人,行动间甚是亲昵,可是话本里的冰凰大人?” “嘘……你没听见他们以师徒相称吗?” 心情大好的试剑峰首徒,对着那片艳羡的目光微微一笑,脸上凌厉的线条舒缓开来,活脱脱又一个风姿清逸的小仙人。 编排他与师尊,总好过再让师尊和奇奇怪怪的家伙乱传不堪入耳的绯闻。 当下便有散修上前帮他们师徒二人找场子:“流商宗怎么说也是千年大派之一,来前多少也派点弟子打听打听,上仙界谁不知道数月来云天城里的案子从无定数?” “是啊,我看刘长老也是气晕了头,才不分青红皂白往这位小仙君头上怪罪。依我看那鬼修也不知有没有死透,你们双方不如各自冷静,这个节骨眼上,咱们仙家万不可自己起内讧。” 陆聆渊亦上前打圆场:“茗烟长老,令徒身亡实乃仙家憾事,还望节哀。现下时候也不早了,凶手也暂时销声匿迹,不如随我们返回云华门。唯有养精蓄锐才能更好地追查真凶,为张师侄讨个公道。” 如此多人劝阻之下,刘茗烟也不好继续计较,只得愤恨地瞪眼雒洵,大步流星地出了茶楼。 “唉,多事之秋,茗烟长老也是一时钻了牛角尖,道友万不可因此记恨而伤了和气。”君伯秋目送倩影远去,才转向凌霜铭这边,“咦,凌峰主的气色好差,可是受了伤?” 雒洵淡淡道:“师尊不过是因天火消耗了过多灵力,歇息片刻就好,多谢君长老关心。”察觉到衣袖被人轻轻扯了一下,他心领神会地对各位长老作揖,“今夜没有别的事,我和师尊就先回去了。” 陆聆渊赶忙道:“怎好再劳烦凌峰主,后续由我等处理即可。” 直到雒洵师徒两人也乘上飞剑远去,云华门主面上的担忧之色才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则是深深的忌惮:“君长老,他们都说这位凌峰主乃是剑仙转世,故能已金丹修为发挥出半步踏虚的实力,此事你信几分?” 君伯秋摩挲着腰上佩剑,笑道:“道门只求因果,不讲轮回。人死如灯灭,命魂当经过九泉洗礼再入阳世。如果门主是在怀疑他与鬼修的联系,我看不无可能。” 与此同时,云华门幽谷内,一抹流光自夜幕中飞掠而下,汇入山涧内星河般的灯火中。 和那些老狐狸纠缠许久,凌霜铭似是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细密的羽睫无力地垂下,那对剔透的薄唇毫无知觉地微张着,只能软若无骨地陷在雒洵的怀抱中。 为外来宾客备下的洞府内,奇花异草幽香扑鼻,室内架上的摆件则玲珑精巧,极尽风雅。雒洵却无心观赏,一颗心都快随着凌霜铭微弱的呼吸起伏跳出喉咙。 旁人不知凌霜铭的身体状况,九年来一直悉心照料的雒洵是心知肚明。 如果不是御清尘全力施为,加之沐雪利用禁地阵法残存的灵力一直温养着凌霜铭的神魂,这人早该在九年前便命悬一线。近来看似行动已如常人,可到底沉疴还在,不过是靠着那点仅存的神魂撑着,大厦将倾罢了。 他不该邀请师尊前往云天城的,若不是师尊由着他胡闹,或许就不会遇上那该死的鬼修。 可雒洵心里亦急于找出那堕仙的踪迹,以求尽快得到凌霜铭失落的神魂碎片。否则他真不好说,凌霜铭究竟还能再支撑到几时。 如轻抚一触即碎的琉璃,雒洵的指尖在那苍白到几乎剔透的脸颊上轻轻一点。 指尖传来的触感冰凉细腻,他却如被烫到似的,瞬间缩回了手。 再回神时,他已俯下身,将榻上沉静昏睡的人轻柔地拥住。 清淡悠远的雪松香慢慢沁入鼻间,正如凌霜铭其人,初见时仿佛隔了氤氲大雾,待浓雾散去,伊人早已走到近前。 从此满心满眼,只剩下这清隽秀雅的景致。 若有第三人在场,或许会感到惊讶。 雒洵那对向来幽深不可测的眼眸,此刻竟如一览无余的清湖,柔和与悲戚在涟漪中交织。再往深处看,是源源活水都无法冲淡的眷恋。 “师尊说过,要一直陪着弟子。但是人的欲望,怎有满足之时?”雒洵眼眶慢慢泛上赤红,指尖在那浅淡的唇上轻轻按下,待泛起血色后才一路下滑,落在衣襟半掩处,白皙如雪的胸膛上。 待感受到那薄薄一层血肉覆盖下,穿来的细微而有节律的跳动后,他才涩声继续说:“弟子要师尊,从此只属于我一人。” 取出一颗补气的丹药帮凌霜铭压在舌底,雒洵行出洞府,抬手祭起灵剑,往云天城那条灯火斑斓的大川飞去。 他自是不信凡人所谓天灯托愿,他只信凌霜铭亲笔写下的,从不向人吐露的真心话。 作者有话要说: 第47章 寂寂夜色中, 汇通整座城池的沐川河如浓墨奔流,河上还有不少傍晚放下的花灯顺流飘着。 雒洵从飞剑上纵身跃下,一头扎进水中, 凭着记忆去搜寻属于凌霜铭的那盏许愿灯。 虽说是温暖如春的南洲, 到了后半夜, 正是更深露重时,河水中的寒意更是丝丝缕缕刺入肌肤。 可雒洵却像完全没有知觉, 淌着冰冷的水, 不厌其烦地拎起一盏盏河灯,仔细查看置在莲心内的字条。因他动作溅起的涟漪, 揉碎了洒落在水面上的残烛火光,洒落一片金色玉屑。 也不知是被寒江冻得, 还是心中恐惧使然, 他的手指在无意识地抖着,好几次险将手中的莲灯打翻。 师尊是在乎他的, 记得当时师尊在提笔写下心愿前,定定地朝他这边看了许久方落笔书写。 可师尊看他的目光又始终带了层淡淡的疏离, 这使他害怕。 准确地说,凌霜铭与这尘世的一切都隔了层氤氲的薄雾, 仿佛随时都能抛下这些外物,羽化登仙似的。 想到总有一日师尊会决绝地离去, 而自己始终无法在这冷心冷清的人心中占据一席之地,雒洵便惧怕得浑身战栗。 浑浑噩噩地翻找许久,浸泡在水中的双腿仿佛早就不属于自己,每走一步都麻木难行, 双手更是红肿不堪, 被纸扎的花灯轻易划开裂绽。 早就过了下游最繁华的地段, 溯游而上,黝黑的视野里只有水面反射的零星天光,故而远天闪烁的两点微弱火光就显得格外灼目。 那里再往后就是云华门设下的古怪结界,水流在交界处形成漩涡,难怪这两盏残灯会停驻在此。 这应该是是最后两盏,雒洵觉得自己的鼓鼓心跳就在耳畔轰鸣,眼前的物事都迷离起来,只有那两朵泛着昏黄光晕的莲灯还是清晰的。 好在他并未全然昏了头脑,迷糊间还记得收敛自己的气息,以防接近结界时被驻守的弟子发现。 将其中一盏灯慢慢捧起,他竭力控制住抖动不止的手,剥开繁复的莲瓣。 一张仔细叠了数次的纸条被人细心地压在花蕊最下面,借助几乎燃尽的烛火,可以看到薄薄纸背上,洇出一点浅淡墨痕。 雒洵胸前乱撞的心几乎要从嗓子眼跃出,记得凌霜铭思索良久,才郑重地写下几笔,这点浓墨应是在那时落下的。 不知那时的凌霜铭,对着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眼看月向着东边沉去,长夜将要结束,枯立着的人才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展开那张字条。 果然,上面是熟悉的清逸字迹,银钩铁画一如凌霜铭其人。寥寥数字,雒洵却花了许久才艰难地读完。 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只能任由纷乱情绪牵动着自己,如同痴傻了般呆立于寒冷的江水中,水雾与笑意一同在眼底奔涌难息。 他忽然有些后悔来翻找荷灯,其实自己早就心知肚明,在凌霜铭的认知里,并不存在什么炽烈难消的情意。 所以该庆幸吗?无论如何,他到底是以另一种重要的身份,走进了这人心里。 又怔愣了片刻,雒洵才顶着微红的眼眶,将字条重新放回已经燃尽的灯芯里,小心翼翼地收入随身的储物戒。 正打算淌上岸,烘干衣物便返回洞府,却听得结界入口处,传来细微的交谈声。 其中一道声音碰巧他认得,是当今云华掌门,陆聆渊。 距离张兰止出事已经过了几个时辰,陆聆渊怎么还在此地逗留? 雒洵心中起疑,便将气息尽数敛起,运些灵力覆在耳上,一面留神听着,一面朝那头靠近。 隔了江上水雾,只能看道陆聆渊手中攥着什么东西,站在几名弟子面前,询问道:“今日有无可疑人物靠近结界?” “回陆掌门的话,今日转移出来的人,记忆也都用您赠予的罗盘消除了。” “罗盘?” 雒洵略一皱眉,他几乎读完了凌霜铭那堆得宛如一座泰山的藏书,也算博闻强识,却从没听说竟无需丹药或魂术,就能将人的记忆抹杀于无形的灵器啊。 不等想出结果,那守界的弟子又说:“不过晚间时候,有两名身负修为的人企图靠近结界,被弟子赶走了。” 陆聆渊的语调中立刻带上警惕:“什么人?” 弟子们立刻一五一十地回答,言语间还带了不易察觉的兴奋,看来是没少在私下讨论。 “其中一人月白袍衫,戴了幕篱瞧不清面容,另一个像是玉清派弟子,大概只有十五六岁年纪。”“那少年容貌生得极美,绝非泛泛之辈。”“遮掩面容的前辈应当也不差,我瞧那身清俊骨相,定是个俏生生的美人。” 不知陆聆渊作何感想,反正雒洵的脸顷刻黑了下来。 看来为师尊买下那顶斗笠,是非常明智的选择,否则要招惹多少狂蜂浪蝶才会罢休。 弟子们正叽叽喳喳地倾诉那两人是如何风骨卓绝,骤然没了声音。应是见陆聆渊面色不对,赶忙住嘴。 再听陆掌门开口,果然语气有几分不善:“让你们守结界,不是来赏活春宫的,再开小差便统统关入神殿。” 那些弟子听到神殿,如闻什么穷凶极恶之物,纷纷吓得抖如筛糠:“弟子不敢,请掌门赎罪。” 雒洵敏锐地从他们的对话里捕捉到蹊跷之处,神殿本是庇佑一方的存在,为何这些弟子却对其避之不及? 记得在茶楼时,流商宗的张氏弟子也提过神殿,其后张兰止就出了事,不知与此是否有关联。 “明天我须带玉清派和上清派的人进入结界,你们办事都给我小心点,别再让人靠近神殿。” “弟子遵命。” 岸上陆聆渊还在训斥弟子,雒洵的注意力早就不在那边,看来云华门对前来驰援的门派,根本就不曾有过信任。 看来若在结界内寻不到突破口,势必要潜入他们嘴里的那座神殿查探一番才行。 正在暗自计划着,只听岸上又说:“既然你们已经见过玉清派的凌霜铭师徒,就给我盯紧些。尤其是此人,绝不能踏入神殿百尺之内!” 乍闻铭刻入心的名字,雒洵讶然往前迈出半步。 他情急之下竟忘了隐藏气息,水花飞溅的声音在一派宁静的空旷河床上格外响亮。 这样的动静根本逃不过修仙之人的聪明耳目,那几名云华门弟子立刻亮出兵刃,呵道:“什么人在此偷听,速速现身来!” 陆聆渊更是如临大敌,身影一闪转瞬便掠至水面上,阴沉着脸四处搜寻雒洵的踪迹。 如鹰隼般锐利的目光,很快捕捉到几丈之外,有几缕涟漪无声地荡漾开来。 “阁下与其窃取我云华门机密,不如当面与我说个明白!”陆聆渊冷笑一声,云袖甩动间如流云飞袖似地拉出数米长,顷刻就将潜藏在水底的东西卷了出来。 黯淡的月色下,被裹在衣料中的活物剧烈地颤动着,通体泛着幽幽银辉,鱼腥味混杂着潮气扑鼻而来。 ——陆聆渊抓住的,是一尾肥美的鲑鱼。 云华掌门在几名弟子忍俊不禁的窃笑中,袖口随他眉头沉下骤然缩紧。 方才还在活蹦乱跳的银鱼,身上爆起一团血雾,被柔软的衣料绞作肉泥。 翌日,凌霜铭自朦胧的意识中清醒时,窗外正鸟鸣啾啾,一束霞光从挂幔上漏下,投在他紧闭的眼帘上。 尝试着活动身子,浑身却松软得没有一丝力气,只能勉强挪动几根手指,触到身下柔软的丝绸褥子。 奇怪,他不是正在茶楼里,与那鬼修斗法吗? 凌霜铭竭力运作着还有些懵懂的大脑,记得最后他力竭倒下,是雒洵接住了他。 思及此处,凌霜铭只觉脸颊一热,不由自主地抬起手臂,用宽阔的衣袖挡住眼睛,艰难地翻了个身。 ——小徒弟的胸膛,不知何时变得宽阔而坚1挺,却意外温暖可靠。 可弟子对师尊多照顾些,本是理所应当之事,自己为何光是回想,便觉得这般难为情? 凌霜铭任由面上热度越烧越高,连脑袋都熏得有些发晕,懵然为自己的异样找了一条合理的解释。 定是雒洵在房檐上那段莫名其妙的话,叫他分心了。 雒洵这孩子,近来就像魔怔了般,对他们这段师徒之情格外在意。看来还是功课布置得太松,亦或是没有道侣需要陪伴,才会生出这些胡思乱想。 待此间事了,还需尽快去上遥峰与成镜影商量,撮合一下雒洵和何扶华,给他找点事情做,以免孩子长得更歪才是。 正晕乎乎地为小徒弟的未来规划,寝殿外响起吱呀推门声,听那沉沉脚步,是雒洵自外面回来了。 很快,被刻意放轻的步伐停在床头附近,耳畔被稍显粗重的呼吸环绕。 凌霜铭还无甚力气睁眼,便静静地躺着,任由雒洵俯身打量自己。 一只冰凉的手覆上额头,像刚从雪山敲下的寒冰,刺得凌霜铭不由微微皱眉。 “师尊抱歉,是弟子让您感到不适了吗?”雒洵马上如触电般缩回手,放在嘴边哈了几口热气,才又小心翼翼地抚上他的额角,“咦,昨夜分明已经服下补血丹,怎么还是发热了?” 雒洵自言自语着,轻手轻脚地将凌霜铭翻个身,仔细打量他的脸色。 因靠得更近了些,凌霜铭能嗅到他一身还未褪去的水气,带了淡淡的水草腥味。 此时他的身体又恢复了几分,便一把抓住雒洵在他身上摸索的手,半抬起眼帘。 印入眼中的,是雒洵放大数倍的脸孔,小徒弟的皮肤瞧着比往日还要白皙几分,近乎没了血色。那头墨发更是湿哒哒的粘在脸颊上,发梢还在往下滴水。 “你昨晚去了何处?” 凌霜铭觉得自己应该摆出严厉的神色,但语气却在看到青年脸上飞快浮现的红晕时,迅速地软了下来。 雒洵亦没有漏过自家师尊眼角飞起的绯红,狭长的凤目轻轻翘起,露出几分戏谑。 开口却是所问非所答:“师尊,弟子不过是为您试试体温,您这是……害羞了?” 第48章 凌霜铭躺在软榻上, 定定地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对琥珀眸子。 雒洵看着自己的视线,好像又不一样了。其中蛰伏的某些陌生情绪,透露出几分危险意味, 叫他不敢轻易作出回应。 但他又忍不住要去与之对视, 抓着小徒弟的手亦无法松动半分。 脸颊上的热量不可抑制地上升, 凌霜铭将游离不定的目光从雒洵身上撇开,薄唇轻抿着, 声音弱到几乎微不可闻:“你自己的衣物都湿透了, 还管别人作甚。外头可是下雨了?” “弟子只是碰巧遇到些有意思的东西,因此不甚落入河中, 歇息片刻就好了。”听到凌霜铭关心自己,雒洵不大好看的面色恢复几分, 浮上淡淡的笑意, “倒是师尊发了热,今日就安生修养, 由弟子代替您前往结界内查看……” “不可,我在时他们尚且要难为你, 如果又出了岔子,你一人怎么应付得来?” 凌霜铭当即拒绝, 烧得昏昏沉沉的脑袋早就忘了自己还抓着别人的手没有松开,情急之下右手一拽, 雒洵便顺势扑在榻上。 这下凌霜铭整个人彻底被雒洵环住,散落在榻上的青丝缭乱地缠绕起来,四目相对间,彼此呼吸都混融一体。 雒洵率先从失神中醒来, 眼眸鹰隼般扫过凌霜铭衣领下半掩的精致锁骨, 悠然笑道:“师尊, 从前弟子想与您同榻,都要再三哀求,怎么您今天却如此急不可耐?” 是他提不动剑了,还是雒洵也被鬼修上了身,这小兔崽子方才在说什么? 凌霜铭简直怀疑是自己的伤势发作得太过猛烈,以至于出现了幻听。 看他眉峰皱起,雒洵也不似平日里立刻乖顺下来,而是伸出一指轻轻地描摹上他的眉脚轮廓。 在他即将起身抽剑前,雒洵才收起戏谑的微笑,眨巴一下无辜的眼睛,翻身下榻:“师尊好奇怪,分明是您拉弟子上的床,怎么您反倒生气了?” “雒洵,你今天吃错药了么!”凌霜铭忍无可忍,并起剑指横在雒洵喉咙前,咬牙道,“给我放正常点,否则休休怪我不念师徒之情。” 凛冽灵气在指尖萦绕,只需一念牵动,便可化作封喉利剑。 雒洵却丝毫没有生出畏惧之情,而是平静地凝视陷在被褥中的人。 被冰雪封冻的脸颊上,此刻却因怒意飞起薄红。那对清冷朦胧的眼眸,亦由情绪驱使着散去薄雾,闪烁着熠熠流光。许是发热的缘故,凌霜铭裸1露在外素净的雪肤皆泛着病态的绯红,叫人看得一阵口干舌燥。 雒洵不由自主地抿了下并不干燥的唇瓣,飞快地将视线从凌霜铭略微松散的衣襟上抽离。 看到雒洵总算有点正常人的模样,凌霜铭在心里暗自舒气。 近来同雒洵相处,总有种莫名的压迫感笼罩着他,就像刚才他竟生出落荒而逃的冲动,幸好这逆徒似乎并不打算再继续下去了。 然而他刚想收回灵力,那对凤目中忽地掠过一抹狡黠之色,被他那剑诀威胁的人,就这么迎着锁在喉头的锐利剑芒,直直地朝他俯下身来。 看他被烫到般迅速收回手去,这逆徒不退反进,一把握住他的手腕,凑在他耳畔,近乎咬在他的耳朵上,一字一顿道:“师尊在躲什么,犹豫可不是您的个性。有时候弟子真恨不得就这样被您一剑杀了,也好过被您如同外人般防备着。” “我没有……”并没有将你当成外人,只是不知该用怎样的心情面对你罢了。 凌霜铭刚想辩解,雒洵面色骤然沉下,伸手捞起挂在一旁的衣物为他披上:“师尊且慢说这些,有人来了。” 果然不出片刻,洞府内的琼树飘起溶溶白芒,提示有人触到了设在入口的禁制。 雒洵起身将殿门拉开一条缝隙,却见成镜影师徒提着几个食盒站在门口,身后还跟了一袭黑衣的陌林,在他身旁还立了个白衣人,正轻摇折扇,面带笑容地往寝殿里看。 雒洵便上前一步,颀长的身躯将殿内光景遮得严严实实,阻断了白衣人的目光。 “雒师侄,这是你四师伯玄持光。”成镜影提醒道。 “也不怪雒师侄忘记,自从大阵出事,我便被陌道友带来云华门,那个时候师侄还在我腿根上呢。”玄持光微笑道。 雒洵没有漏过在他说起“陌道友”三字时,陌林面上一闪而过的落寞。 玄持光全然没有注意到陌林身上的低气压,仍旧把注意力放在雒洵身后的寝殿里:“我与师弟阔别数年,听闻他昨天刚到云华门,不知现下可否方便一见?” 这位师伯,什么时候这么懂礼数了?雒洵正觉得蹊跷,一抬头发现,陌林与成镜影也在以异样的目光审视着玄持光。 “怎么了,你们为什么都不说话?”玄持光总算察觉到几人古怪是神色,伸手摸摸自己的脸颊,奇道,“没有饭粒啊。” 凌霜铭整束好衣冠,坐在殿里等了半晌不见人进来,起身来看时,刚巧撞上几人大眼瞪小眼。 “为何都杵在门口?”他递个责备的目光给雒洵,“还不快给各位师伯倒茶。” 雒洵抿抿嘴,传音道:“师尊当时衣不蔽体,我怎好叫外人看到。” 如愿以偿地看那素白脸颊上又泛起血色,他才轻笑着点头,露出一副任人摆布的模样,乖顺地去拾掇茶具了。 待返回门派,一定把这臭小子丢进十渊寒狱,罚抄千遍静心咒再放出来。 凌霜铭满脑子都是雒洵抽风似的孟浪之语,众人落座后的闲谈根本没有听进去几字。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感受到了玄持光与陌林间疏离的气氛,果然就如陌林所说,如换了一人。 玄持光嘴上把了门,剩下另一个同样絮叨的成镜影,也在雒洵无心提及昨夜与流商宗弟子结仇之事后沉默下去。 满室只剩下斟好的清茶还在散发余热,在座的几位大活人倒是一个比一个冷似冰块。 好在很快就到了辰时三刻,与陆聆渊约定好前往云天城结界的时间,云华门弟子刚前来请人,成镜影便长舒一口气,逃也似地起身告辞。 凌霜铭这才把心思从雒洵身上移开,若有所思地目送那抹绯红倩影远去。 看来成镜影与流商宗那位韵遥音宗主,过节当真很深。否则依照她的性格,早该将自己是如何唐突了佳人,又惹下一屁股红尘债的事迹传得九州皆知了。 他刚想起身,足下却如踏在棉花上般,身子踉跄着向前软倒下去。 就坐在正对面的玄持光顺势伸手,将他稳当地扶住:“方才就见小师弟面色不对,你几年前的伤还未好全,怎地就跑到云天城这鬼地方卖命?” 玄持光动作极快,陌林和雒洵伸出去的手就这么悬在虚空中,抬也不是放也不是。 陌林干咳一声,竭力遏制住黑脸的冲动:“凌道友如果身体不适,我可以禀告掌门,改日再去结界查看。” 雒洵则紧盯着眼前二人交握的双手,眉头几乎要拧成麻花:“是弟子疏忽了,连累师尊抱恙还要操劳这些琐事,此次就由弟子代替师尊前往云天城……” 玄持光颇有些好笑地瞟眼这两人:“那么多峰主,大师兄为何偏要派你,你徒弟也不劝劝?还有陌道友,来前不知与小师弟有多亲热,怎么净把你往火坑里推。” 看雒洵悻悻的模样,凌霜铭觉得有必要为其辩解一番:“是我自己要来,与他二人还有大师兄无关。” “原是如此。”玄持光听罢眸光一凛,既而又扫眼干站在一边的两人,笑道,“我与小师弟有几句话要说,既然雒师侄想代替小师弟前去,陌道友怎么还不把人领走?” 雒洵顿时有些不服气:“师尊都未赶我走,玄师伯你……” “出去。”凌霜铭直觉玄持光定是有要紧事相商,毫不客气地打断雒洵,命令道。 看雒洵和陌林垂头丧气地退出去,玄持光才挥手撑起结界,正声道:“你可知自己还有多久好活?” 原来又是这些命理歪学,凌霜铭漫不经心地说:“师兄九年前就已告知,我在数年内会有横死之灾,但命宫变迁,已然化解危机。” 怎料玄持光听罢,面上闪过疑惑:“我不曾为你算过命,更不曾将演算结果告知于你啊?” “九年前星衍大阵损毁那日,你特地前来试剑峰,预言我穷尽一生都难以实现夙愿。”凌霜铭缓缓解释着,冷然目光始终落在玄持光身上,不放过那对幽潭眼眸中任何异样情绪。 但很快他便得出结论,玄持光并未说谎。 因为对方还算明澈的眸子很快便被迷惘的旋涡吞噬,最后甚至染了几分癫狂。玄持光一手捂着额头,另一只手则猛地掐上凌霜铭的肩头。 “师兄你冷静些……”雪白的衣料上很快渗出几点红晕,凌霜铭不由闷哼一声,掌起灵力将人推开。还想再给这冒似丧失了理智的人来一记手刀,动作却在玄持光开口的刹那止住。 玄持光空洞的双眼瞪得极大,口中呐呐道:“不对,不对……九年来我一直被陌林囚禁在云华门,怎么可能出现在试剑峰?” 作者有话要说: 第49章 对于玄持光意识混乱之际的一面之词, 凌霜铭不敢轻信,思量过后试探道:“九年前大阵出事,陌林同你一起返回门派, 并曾出手镇压禁地凶兽。师兄如果对我的话存疑, 当时在场的千名弟子均能作证。” 提及具体的时间, 玄持光眼底的混沌消散了些,但看起来意识还是不甚清醒:“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星衍阵法是祖师传下的, 怎会被人破解?至于陌林, 自从九年前我为了从妖邪手中救他受了重伤,他就像变了个人将我锁在云华门内……有问题的一定是他!” 凌霜铭推开又要握上自己肩头的手, 退离这神识混乱的人百步之遥:“你的意思是,你不记得禁地被破的事情了?” 他本以为自己的语气已经尽量柔和, 谁知这轻描淡写的一句, 还是令玄持光的情绪起伏更加剧烈。 这精研阵法而荒废了攻击法术的人,此刻附在掌心的灵力却暴虐无比, 一边低哑地嘶吼着,一边杂乱无章地向凌霜铭攻去:“没有发生之事, 如何能记得?不要再逼我了……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不会说!” 迎面飞来的灵流, 即便无甚准头,对于凌霜铭来说却招招凶险。 先前雒洵说他发热时, 因平日里习惯了精神不济,他并没有在意。直到此时需要与人动武,枯竭的灵脉才提醒了他,自己这副身躯早已灯尽油干了。 艰难地迈动虚浮的脚步, 凌霜铭步踏九宫闪避着玄持光的攻势, 不出片刻额角就洇出一层冷汗。 而云华门雅致的寝殿, 也在几息间被弄得一片狼藉。柜架凌乱地倒在地上,有些干脆被轰成齑粉,其上摆放的各色古玩字画,更是早就砸个粉碎。 但凌霜铭此刻关心的却是另一件事,早先他出门迎接访客,就看到有云华门弟子在洞府外鬼鬼祟祟地徘徊。 现在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一旦被云华门留意到,对于旧疾发作的他亦或是处境未明的玄持光来说,都有可能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屋漏偏逢连夜雨,正当凌霜铭左支右绌时,又听得外面传来三两声人语。 “这间洞府怎么回事,好大的声响!”“凌峰主需要弟子们援助的话,还请回答一声。”“您若不答应,请恕我等擅闯之罪!” 凌霜铭紧咬牙关,用尽全力挡下一记灵流,依着梁柱站定。 他原本还想周旋下去好套到更多细节,可眼下情形不容他再拖下去,必须尽快制住玄持光。 打定主意,面对再次抬掌袭来的人,凌霜铭反而迎了上去。纤长指尖略微一动,夹了几根由水灵气化成的尖锐冰针。 心念一动,属于沐雪的灵力自剑上涌入经脉间,包裹在那些细小的针上,就这么轻而易举地穿破玄持光的护体罡气,精准地扎在后颈几处穴位上。 且说门外那几名弟子久等不到凌霜铭的回应,正要祭出法宝破门而入,殿内却倏然没了声音。紧接着殿门敞开,一位半披着青袍的人,搀扶着玄持光走了出来。 他们大多数人今日才奉命前来监视凌霜铭,因此并未见过这传说中的玉清派剑仙,不少弟子只是轻轻一瞥,便再也移不开眼。 与想象中一身锐利剑意,肃穆难犯的形象不同。也许是衣着散乱的缘故,凌霜铭被玄持光压着的外袍散落在臂弯间,凭生几分慵懒,与他清冷矜贵的气质截然不同,却就这样和谐地共存于他身上。 倒是和茶坊街巷里广为流传的剑仙话本描述一致,这位凌峰主似羽在雪间悠闲散漫的白鹤,叫人想要上前观赏,但又碍于他生人勿进的气压望而却步。 甚至连那双薄唇吐露的言语都未听清,弟子们便迷迷糊糊地点了头。 “玄师兄不知怎么就昏倒过去,撞坏了贵派的挂架,改日我会上报掌教,赔偿贵派损失。”凌霜铭一面说着,把玄持光递到为首那个像是领头的弟子手中,“劳烦这位少侠代我把师兄送回陌林剑尊那里……少侠?” 他兀自说了半天,却见那名弟子只是迷瞪地自己,半晌没有动作,不由疑惑地压下眼帘。 这云华门弟子才猝然回魂,磕磕绊绊地搭讪:“哦哦,凌峰主放心,弟子定会把玄峰主全须全尾地送回去。倒是玄峰主一个月前也无缘无故昏迷了许久,不知凌峰主可知道此事?” 在他身后的弟子立刻发出一阵小声嘲笑。 “师兄怎么成了个结巴。”“人家门派的内务,肯定比我们知道得更清楚。不过是贪恋美人容颜才没话找话吧。” 这弟子说得虽然含糊,但凌霜铭还是捕捉到了其中的关键:“此事发生在失魂案件之前?” 不等被问话的人回答,其余弟子争先恐后地答道:“凌峰主果然神机妙算,案件是在玄峰主醒转后才爆发的,当时玄峰主还同陌师兄一同去调查呢。”“这事说来也巧,我记得在玄峰主病愈期间,掌门也曾在门派早课上晕过去一次,当时可把几位长老吓了一跳……” 还有一两个机灵的弟子,抢着献殷勤:“凌峰主之前说寝殿内挂架损毁,需要弟子帮忙打扫屋舍吗?” 凌霜铭方才强行借助剑灵之力,脆弱的经脉早就酸痛不已,此刻恨不能立刻倒在床上昏死过去。 可眼下云华门暗中看守着他,显然来者不善。他不是傻子,怎会将自己的弱点暴露于外人眼中。只好强撑着维持站立姿势,头脑昏沉地听这些人叽叽喳喳喧闹个不停。 待这些小弟子总算走远,他才倚着身后的殿门缓缓跌坐下去。 幸在他彻底倒下前,腰间长剑灵光闪过,身子便被蓝衣霜发的高大青年稳当地接住。 凌霜铭略微抬起沉重的眼睫,轻声道:“沐雪……怎么又化男相,你可知一块天阶灵石得来有多不易?” 若换作另一人,沐雪早就骂出诸如“穷鬼养什么剑灵”“大爷爱怎样便怎样”的字眼。 可低头看到凌霜铭白壁似的面颊,便只能化作宠溺的一笑,抬手为他输送冥火:“这身衣衫远比天阶灵石贵重多了,怎么也不见你心疼?” 被沐雪轻放在柔软的被褥中,经脉间也好似涌入一股甘泉,疼痛瞬间化消了不少,凌霜铭惬意地长叹一声,放任自己的意识陷入黑暗:“那都是掌教和易千澜塞给我的,有什么可珍惜的……”然而话还未说完,他突然竭力睁开眼睛,“不对,为何玄持光和陆掌门会接连无端昏迷,而玄师兄再次醒来就判若两人?” 沐雪被他的反应惊了惊,伸手抚上他的额头,柔声道:“霜铭不要管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安心睡罢。” “不对……沐雪,或许陆掌门也有问题,你去帮我盯着他。”有清凉的灵力自眉心灌入,凌霜铭再也控制不住打架的眼皮,但还不忘呢喃着叮嘱,“现在就去,发现任何异状都要向我汇报。” “可你身边总要有人守着……”沐雪犹豫道。 “云华门内言多眼杂,不会出问题的,况且我有自保之力,没你说得那么脆弱。” “关心则乱,霜铭既然坚持,作为剑灵,沐雪自当遵从主人的任何吩咐。” 看凌霜铭分明已经疲惫至极,仍旧不肯睡去的模样,沐雪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一步三回头地化作流光,飞向云天城的方向。 其实诚如凌霜铭所言,现在云华门才是最安全的所在,可不知怎地,他心中就是有份不详的预感徘徊不散。 且说凌霜铭打发走沐雪,困意立刻如潮水淹没了神智。 身上高热未退,这几近昏死过去的一觉自然睡不安稳。恍惚中他只觉自己一直在虚空中飘荡,一会像是乘着轻云落入深谷,挥动长剑与人交战,一会又似坐在龙角旁,山川风月尽收眼底。 待再次被胸前闷痛唤醒,窗牖外已不见光亮。 修道人五感极为敏锐,哪怕在夜间也能一览万里。但凌霜铭现下伤重,从前也有过视觉衰退之状,早就对此习以为常,便静默地躺在榻上,慢慢攒着气力。 在无边昏暗中,听觉仿佛被数倍,屋外的雨声变得格外清晰。 冬雨淅淅沥沥地浇在屋檐上,扑灭白日暖阳余温,让本就清寒的夜晚更加难熬。凌霜铭裹着被褥,仍觉得手足冰凉,翻来覆去再也睡不着了。他这才发现,放置在床边的暖炉不知何时燃尽了,便缓慢地撑坐起来,伸手去探炉盖,想要添置些炭火。 然而他刚从睡梦中醒转,此时四肢俱软得仿佛没有骨头,光是抬动胳膊就要耗损不少劲力,摸索了半晌,才终于摸到类似金属的触感。 紧接着,一阵剧痛贯穿了掌心。温热的液体迅速从痛处喷洒出来,顺着指缝汩汩淌下。 这种感觉,定是被利器割破了手掌。 凌霜铭心底一沉,刚想运使灵力反击,手腕却被什么冰冷湿滑的东西猛地一拽,整个人顿时被这大力的一扯拉下床榻。 疲软的身子狠狠地砸在坚硬的地砖上,心口经这一颠簸,愈发疼得宛如刀绞。凌霜铭不由蜷缩起来,紧咬住牙关才没漏出轻吟。 不等他缓过气,那湿冷的手又掐上他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 “呵……凌霜铭,凌剑仙。任你声名赫赫,此刻还不是只能苟延残喘,生死全系在我股掌之间?” 说话之人刻意咬着他的耳朵,说话的声音显是被刻意伪装过,呕哑低沉,如毒蛇嘶嘶吐信。 凌霜铭断断续续地咳出几口血,左手却悄无声息地化出一柄坚冰铸就的匕首。 整个人的气势虽然又衰弱几分,语气却似一把淬过霜雪的利刃:“想要我死,只怕你没这个命。” 第50章 寝殿内黝黑沉寂, 窗外的雨声仿佛放大了数倍,混着心跳一声声敲打在人耳膜上。 若是早先监视他的云华门弟子去而复返,弄些声响出来或许还能获救, 可这无异于拿自己的性命去搏。此时此地, 只能靠自己闯出一条生路。 可他所剩无几的灵力, 只够支撑这具身体完成一式术法,因此势必要出其不意一击制胜。 就在他准备动手时, 来者轻轻笑了声, 蔑然道:“就轻易送你去死,岂不是太过便宜?”说着他松开那触感柔腻的下巴, 转而挑起几根顺滑的青丝,放在鼻尖嗅了嗅。 凌霜铭顿时感到一阵不适, 但想到这正是反击的好时机, 便只是将头撇向另一边,避开挑向他耳廓的手。 “面对将死之人, 阁下何必藏头露尾。你是何人,深夜造访有什么目的, 不如一次言明。”他冷声与其周旋,紧握冰刃的手心渗出些许汗水。 “目的?不过是向剑仙索要一样东西。”对方听了, 沙哑的尾音却拖得更长,显得愈发兴致盎然, “但我现在改了主意,若不好生利用就杀了你,岂非暴殄天物?” 凌霜铭眼皮一跳,直觉接下来发生的事将要脱离自己的预想:“你想做什么……放手!” 尚在质问, 胸前的衣襟却被人猛地扯开, 尖锐刺耳的裂帛声后, 寒意顷刻覆上胸前的肌肤。被冰冷的温度一激,凌霜铭再也按捺不住,璀璨法光自冰刃上迸发,精准地刺入身前人的身躯。 借助幽蓝光芒,凌霜铭漆黑的视野里终于映出不甚清晰的画面。伏在他身上的人穿着宽大黑袍,看不清具体身形面貌,而他的匕首正从这人心脏部位穿过,半截霜色刀尖自背后透出。 想来是死了,他的灵气会自这人心脉穿行至四肢百骸,绝不可能留下任何生机。 凌霜铭强行吊着的一口气不由松懈下来,疲惫立刻盖过意识,一晃神的功夫,整个人已歪歪斜斜地倒在地上。那柄插在神秘人身上的冰刃,亦随着他的手滑落,散作数片幽蓝光点。 然而下一瞬,一股寒意自凌霜铭的脊背爬上。 ——为何此人伤口处,不见有血滴落? 他近乎挣扎着想要远离此人,可那看似已经咽气的尸首,竟重新活动起来,一把拖住他的脚踝,将人粗鲁地拉了回来。 寝殿里白天刚闹了一场,还未收拾的器物碎片均七零八落地散着。锋利的瓷器碎屑不费吹灰之力就划破他身上那层薄衾,身后脆弱的皮肤传来一阵被利器割开的痛。哪怕不看凌霜铭都知道,自己的后背此刻定是一片血肉模糊。 他紧闭牙关,硬是没有溢出一声轻吟,面若寒霜地看向黑袍人。 “这个眼神,很好。硬骨头啃起来才更香,仙尊你说呢?”被他的眼刀剐着,黑袍人发出一声嗤笑,将他先前握剑的左手猛地攥住,“就是这只手不安分对吗,那定要让它付出代价。” 黑袍人显然还在计较凌霜铭刺出的那一剑,施加在他左手上的力道极重,以致那纤细的手骨都在咯吱作响。 忍着五指钻心之痛,凌霜铭失血的薄唇颤抖几下,声音虽细如浮丝,却带着化不开的寒意:“你没有实体,否则我那一剑,定教你经脉寸断而亡。” “聪明,想必仙尊已经猜出了我的身份。”黑袍人冷冷一笑,将凌霜铭的手放在自己腰间,“既是如此,我也不与仙尊兜圈子了,请仙尊为我宽衣。” “好得很。”凌霜铭咬着牙,一字一顿道。 说罢,他竟是真的顺从地按照指示,用那只被制住的左手,轻轻拉开黑袍人的腰带。 见到他低眉顺眼的模样,黑袍人果然大悦,在他耳边低语:“呵,堂堂沐雪仙尊,在世人口中何等孤标傲世,还不是像条狗一样为了苟活,匍匐在本尊脚边,点头哈腰唯命是从?” 凌霜铭手上动作顿了顿,望向堕仙的眼眸中,寒意如有实质。 紧接着,堕仙尚要说的话便堵在喉间。只因卧倒在身下的人,那对剔透的唇瓣微微翘起,露出道如雪中寒梅的微笑,轻软艳丽之下,遍布了寒芒逼人的倒刺。 正看得目眩神迷,堕仙猝然挥出一掌击中凌霜铭的胸膛,既而发出阵阵惨叫。 一团幽蓝的火焰在黑袍间悄然跃动着,顷刻将腰身啃食了泰半。但凌霜铭终究是气空力尽,堕仙周身魔气翻腾而起,弱小的火苗只是抵抗了几息功夫,便被彻底浇灭。 堕仙也不顾自己灵体留下的灼烧痕迹,几步跨到瘫软在榻边的人面前,伸手扼住他的喉头:“你急着投胎,那本尊便成全你!” 凌霜铭心口本就有伤,背部又狠狠地撞在坚硬的床脚上,这一击登时让他去了半条命。听到堕仙的威胁,本是想回以冷笑,但唇角只是微微挑起,温热的血液便一股股顺着唇瓣淌下。 在一片花白的视线里,堕仙暴怒至极的咆哮也显得十分遥远:“奉劝仙尊不要再耍这些小把戏,这间寝殿早被我设下 结界,任何声音都传不出去。至于那些蠢笨的宗师,还被困在我的法阵中,今日便是大罗金仙,也休想赶来救你!” 凌霜铭轻蔑地勾勾唇角,他早就抱了玉石俱焚的决心,生死之事又怎会放在心上。且他也无力去管堕仙又说了什么,他的意识早就脱离了管控,轻飘飘地往身子外面钻。 但堕仙接下来的举动,又让他的灵台骤然清醒几分。 ——堕仙空闲的那只手放在早被扯落一半的衣襟之上,暴虐掌风顷刻就将残破的衣料彻底绞成齑粉。 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什么人骑1跨上来,凌霜铭终于产生了一丝恐惧,更有怒意在胸膛里翻滚,令肆虐在心口的钝痛雪上加霜。 可这具迅速失去生机的躯壳,就连动动手指都成了妄想。哪怕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都能轻易将此刻的他双手钳住,随意摆布亵1玩。 当令人反胃的啃噬顺着手臂一路跗上颈间,凌霜铭却好似没了反抗的意志,一直在抽搐的身躯安静下来,那对蕴满杀意的眸子也缓缓阖上。 堕仙对这样的反应满意极了,为了防止几近昏厥的凌霜铭无法听清,他特意将人往怀中搂了搂,正要说些羞辱的话,面色却陡然一变。 凌霜铭的眉心处腾起了一抹金色微光,起先在黑暗中微弱如萤火,但随着他的气息衰竭下去,这枚光点越来越亮,有如旭日喷薄而出。 堕仙惊愕地掐诀,一指点在凌霜铭的识海之上,想要以自己的元神阻止他继续自爆。却被一道无形的屏障拦下,无论如何都无法挺进半步。 “你疯了,自毁元神之人,永世不得超生!” “你想要的……不就是我的元神……咳咳咳……今日就以你的贪欲,送你一起魂飞魄散。”凌霜铭几乎每发出一道气音都要撕心裂肺地咳上半晌,但嘴角噙着的微笑却愈发粲然,甚至带了嗜血的疯狂,“你说得对,或许我……也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堕仙哪还有心情去听他含糊不清的呢喃,各种高深的魂术不要命地砸在凌霜铭身上,均被那道看似柔和的光芒弹开。 只能眼睁睁地看那点染了血沫的洁白胸膛起伏渐微,清隽的面孔渐渐失去仅有的血色,被死气笼罩。 沉入骇然情绪的堕仙,甚至没有听到寝殿外骤然爆发的剧烈声响。 在一片山摇地动中,云华门造价不菲的洞府由外自里被一道璀璨剑芒劈开,连带堕仙设下的结界亦被人以摧枯拉朽一剑破除。 凌霜铭仅存的微末灵智,使他堪堪停下最后的术法。 在看清门口逆着光的颀长人影后,水雾迅速埋没了斑驳的视野。 发觉凌霜铭那毫无温度的眼中倏然有了暖意,堕仙才意识到有人闯入:“何人破我结界!” 凌霜铭撤去施加在自己元魂上的法咒,抑制不住地扬起笑意:“是……我的阿洵。” 作者有话要说: 祈祷nia,这么清水千万别挂了。 第51章 看到雒洵只身闯进来, 黑袍人有一瞬愕然。 自九年前被融合了魔魂的雒洵击溃灵体,他逃逸至南洲休养生息,如今虽未恢复至从前的九成实力, 这结界就算踏虚期修士来也要废上一番功夫。 可这黄毛小子, 那点微末的修为分明还没有结丹, 居然仅用一剑将他的结界击溃! 再定睛细看,堕仙玩味道:“呵, 有趣, 当年融合了魔魂的小子,仙尊居然还留在身边。”说着他嗤笑一声, 蹲下身挑起凌霜铭的下巴,“仙尊自诩清高, 背地里却与最看不起的魔界同流合污, 不觉得自己虚伪吗?” 凌霜铭只是虚弱地轻咳几声,怔怔看着门口那提剑而立的人。 在即将被堕仙羞辱的刹那, 他确实有希冀过雒洵会赶来救援。可如今人来了,短暂的安心过后, 他又开始恐惧。 以雒洵的实力,根本无法破解堕仙设下的阵法。这不省心的小子很有可能冲破了自己设下的魂印, 重新唤醒那道暴虐的魔魂。且不提他们师徒二人能否逃过此劫,若是雒洵再度失控, 无人封印的魔魂照样会为他们引来灭顶之灾。 在他为雒洵焦急时,神兵天降的雒洵也同样满心忧虑地搜索那道熟悉的身影。 顺着堕仙的手,他一眼就看到领霜铭清瘦下颌,其上血痕即便在黑暗中都灼目至极, 顿时勾起他眼底埋藏许久的杀意。 金色灵力缓缓攀上剑身, 被雒洵握在手中其貌不扬的凡铁, 竟迸射出旭日般璀璨的剑芒:“放开我师尊。” 凌霜铭能感觉到,扣住自己手腕的那只湿滑大手僵了一下。 堕仙显是在忌惮雒洵的实力,虽说此子看起来只能勉强凑到金丹期,可大千世界里从不乏扮猪吃老虎之辈。再者,雒洵体内可不就隐藏着个杀神似的魔魂吗? 紧接着就听堕仙扯开破锣似的嗓子,桀桀笑道:“小子,人就在本尊手上,你可想清楚了。是你的剑快,还是本尊掐死他更快。” 雒洵听罢,眼底掠过猩红光点:“我的话只说一遍,你既然选择不放人,那就只有去死了。”这虽然听起来轻飘飘的,但其中森然意味却叫人不寒而栗。 若不是这小子是凌霜铭看着长大的,他简直要分不清堕仙和雒洵哪个更加来者不善。 雒洵说罢,附在凡剑上的灵力愈发盎然,凛冽剑气划破虚空,铿锵剑吟自有斩金碎玉之威势。不给堕仙反应时间,但见他的身影倏然消失,眨眼间剑芒已斩过黑袍人的喉头。 凌霜铭此刻已恢复了些许力气,提醒道:“此人没有实体,当心……” 话音未落,堕仙断作两截的身躯已重新黏合起来,数只阴气缭绕鬼手自先前脖颈处的断口伸出,铺天盖地直取雒洵胸膛而来。 凌霜铭只觉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上,条件反射地想要抽剑。然而身躯仿佛有千钧重,连抬抬手指都成了奢望,只能亲眼看着堕仙的术法贯穿了雒洵的身体。 霎时仿佛有重锤敲在胸前,凌霜铭眼前骤然一黑,天地仿佛俱在旋转:“阿洵!” 不待这阵眩晕过去,他只觉自己被什么人拦腰抱起。 堕仙满含戏谑的嘲讽近在耳畔:“原来只是个外强中干的毛头小子,仙尊看重的徒弟怎么都是草包啊?” 按照凌霜铭的性情,早该拔剑与堕仙拼个两败俱伤。可他此刻却根本提不起斗志,用空洞双眸看了看倒伏在血泊中的青年,淡漠地说:“你也是个孬种,现在无人阻挠,为何不敢留在此地继续?” “闹出这么大动静,莫非仙尊想让整个云华门都目睹你现在的模样?”堕仙伸出黑袍下枯瘦的手,拈起凌霜铭衣襟一角,看到后者轻微地瑟缩一下后,满意地笑道,“本尊倒是十分期待那群凡人的反应,可是眼下有个地方,仙尊必须去。” 凌霜铭冷哼一声,其实不必卖关子,他多少能猜出对方到底在打什么算盘。 但眼下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他突然不想去理会了。雒洵已是凶多吉少,那么他也必将重蹈前世的结局,早死晚死其实都无甚区别。 看凌霜铭出奇地没有呛回来,堕仙也没了继续挑逗的兴致。就在灵体飘飘忽忽地升起,即将飞出洞府的这方芥子空间时,却似撞上了一堵透明的墙。 尝试了几次仍旧没有冲破这道看不见的屏障,堕仙怒不可遏地瞪向凌霜铭:“你动了什么手脚!” 凌霜铭被他晃得一阵咳呛,待气息理顺后,抬眸回以冷笑:“若我还有余力暗算,你现在焉有命在?” 看到对方果然气结,凌霜铭却没有丝毫快意。只恨自己太不中用,就连为徒弟手刃仇家都无法做到,况且即便这位出手的修士能将堕仙斩杀,雒洵也不可能复活了。倒不如再爆一次神魂,也好过让那位陌生的道友冒着生命风险来赌胜算。 如此想着,那对淡漠的双眸渐渐泛上决绝之色。 堕仙与他交手数次,自是再熟悉不过这样的眼神,当下扼住他的双手,防止他再度施术。隐在黑雾中的一对凶目寒光骇人,发出低哑的嘶吼,“仙尊就这么想死?既是如此,我便成全你!” 说罢他尖利的指甲直刺凌霜铭的眉心,看其架势,竟是要将后者的神魂硬生生从体内剥离。 最后的希望也将落空,凌霜铭苦笑一声,认命地闭上眼。 上一世被天雷殛顶,魂飞魄散而亡。这一世虽没有按照预言描述,受到魂钉酷刑,却是被宿敌趁虚而入,抽离元神以至致身陨吗…… 这样窝囊的死法,任谁遇上都得问问天道,自己前几辈子到底造了什么孽,要被如此戏弄。 然而几息过后,堕仙却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 他诧异地睁开羽睫,只见堕仙的身躯则被人拦腰砍断,有炽热的金光从断口扩散,灼烧着堕仙由鬼气构成的灵体。 这显然是一种极其霸道的魂术,受其影响堕仙黑袍兜帽下的滚滚黑雾都在飞快退散,显露出形状意外柔美的下颌线条。 凌霜铭不由屏住呼吸,仔细盯着这张陌生的脸颊轮廓,就连自己的身子被人一把揽过去,落入另一道怀抱中都顾不上留意。 这张脸他分明没有见过,但只是看到隐约的形状,内心深处就生出几分熟悉感。有什么回忆正在神魂最深处叫嚣,呼之欲出,想要寻觅时却又沉入了微茫深涛中。 凌霜铭正迷惑不解,一道嘶哑的声音又将他拉回现实。 “你怎会还活着!”堕仙伸出干枯的手指,不可置信地指着凌霜铭身后的某处,即使看不清烟雾后的面部表情,也知道他现在定是惊愕不已。 “你都可以活这么多次,我便不行?况且就算身死,我也不许任何人伤害师尊。” 听到独属于青年的清朗嗓音,凌霜铭飞快地抬头,一眼就看到那对澄澈的凤眸,以及眼尾那点醒目的泪痣。他眼底的惊喜再也藏不住,不禁伸手揉了揉青年的脸颊,触感软嫩果真是个活人。 “师尊别闹,等徒儿解决了这个图谋不轨的老东西,您想怎么捏便怎么捏。”雒洵语气颇为无奈,却只是执起自己的袖角,细致地为凌霜铭拭去唇边血迹。 此话从一个徒弟嘴里讲出来,未免有些僭越。而凌霜铭大概是高兴狠了,完全没有注意到雒洵语气中的宠溺,只是看宝贝似地将雒洵从头到脚打量一遍。确定人完好无损后,才放任自己将全身重量都依在对方身上,悠悠阖起眼帘养神。 眼前这对师徒,当真是碍眼至极。 堕仙竭力压制住灵体上的伤口,天地间的阴气感应到他的号召,皆向他聚拢过去,打算发动最后的垂死反扑。 “我应该已经刺穿了你的心脏,你这凡人用了什么卑劣手段,居然能活到现在?” “咳咳……小心,他的招式甚是诡异,应是融合了仙魔及鬼道三家秘术。”凌霜铭见状,强打起精神,在雒洵耳边轻声嘱咐道。 “师尊别慌,徒儿自有办法应付。”雒洵拍拍凌霜铭的手以示安抚,满含笑意的凤眸转向堕仙时,才又充斥了狠戾,“兀那老东西,你不会以为,我傻到只凭这把剑,就想从祸害云天城一月有余的鬼修手里救人吧?” 但见雒洵将手中长剑掷向地面,以剑尖为中心,玄异咒文状同涟漪般漾开,逐渐组成两道重叠的法阵。阵纹巨大而繁复,覆盖了整片洞府所处的小天地。 即便是凌霜铭,也很少见过如此晦涩的阵纹。从其咒符中可以辨认,想必雒洵是以第一道阵法制造了幻术,而第二道阵法则对灵体有极大的压制力。 堕仙桀桀冷笑道,“原来之前那个你只是一道幻影!仙尊瞧瞧你的好徒儿,我道他是情根深种,原来不过是虚与委蛇。” 雒洵听罢眼中划过厉色,他一手揽着凌霜铭,空闲的手则结出法印。霎时地上阵纹应召爆发出锐利剑芒,漫天剑气如星雨倒坠,钻入堕仙身上那几道剑痕中,令本就濒临消散的灵体又黯淡几分。 凌霜铭急忙说:“我还有几个问题要问,且先留他一命……” 雒洵没有听到似的,口中诵咒反而快了好几倍,顷刻间堕仙便再次灰飞烟灭。 凌霜铭:“……” 也罢,左右堕仙就如野草除不尽,以后有的是机会揭开他的真面目。 解决了堕仙,雒洵才挥手卸去法阵。 四周景物退潮似地产生了变化,那被一剑摧毁的洞府,竟是丝毫没有受损,仍旧是原先雅致的模样。 “师尊,那个老东西说得也不全是假的。”散去浑身杀意,雒洵又恢复了青年稚气未脱的模样,忐忑地看向凌霜铭,“当时您差点就被……弟子已来不及法阵,所以就先用了简单的幻像阵拖延时间,您没有怨恨弟子吧?” 没想到小徒弟开口第一句竟是说这个,凌霜铭怔了怔,复又想到自己生起死志时的场景,眼前的视线仿佛蒙了层水雾:“你来得很及时……我,我怎会埋怨?” 雒洵轻轻翘起嘴角,在他眼角抹下一滴泪珠:“师尊怎么哭了?您放心,那老东西就是再活一遍,弟子也能将他碎尸万段。” 自己竟然哭了吗,凌霜铭慌忙在脸颊上摸了摸,果然触到了水迹。 感觉到老脸又开始火辣辣地烧,凌霜铭立刻冷下眉宇,一指点在雒洵的嘴唇上:“住嘴,为师或许和他一般年纪,你在喊谁老东西?” 第52章 放在几年前, 如果凌霜铭压下眉峰,雒洵必会收起爪牙,百依百顺。但最近这招似乎不灵了, 就像现在, 这逆徒非但没有收手, 反而变本加厉。 “师尊看到弟子时都欢喜得落泪了,如今怎么又不肯认账?不过您口是心非的模样, 弟子甚是喜欢。”雒洵嬉皮笑脸地反握住凌霜铭的手, 顺势将人打横抱起,放在床榻上。 做师父的应大度为怀, 且念在这小子救他一命的份上,今日就不计较这些口舌之利了。 凌霜铭深吸口气, 转移了话题:“你不是跟着陆掌门他们去了云天城禁区, 怎么会想到提早回来的?” 谁料雒洵笑道:“千载难逢师尊一滴泪,弟子自是心有所感, 才慌忙赶回来的。” 这个槛还迈不过去了吗? 凌霜铭这下是真的有些气恼,冷声道:“是斗法时的剑气迷了眼睛, 休要再放肆。” 雒洵在床边坐下,正打算为他检查伤势时, 眼尾余光瞥到他素白脸颊上因羞恼泛起的薄红,险些忘了自己下一步的动作。 “师尊。”雒洵不自觉地俯下身, 朝那捧雪中艳梅凑近了些,在听到凌霜铭的冷哼后,轻声说,“我知道师尊还在气我说您老, 就算再过千万年, 您在弟子心里亦是一如初见, 怎是他人可以比的?” 凌霜铭是真的听不得此类肉麻之语,似块石子投入他宁静的心湖,扰得人坐立难安。 他讨厌这种惊慌失措的感觉,这不是一个合格的师父面对徒弟时该有的情绪。 “在说什么浑话,油嘴滑舌的……你只要好生修炼,不再整日胡思乱想,我就要跪谢天道了。”说罢,他似是忽然想到什么极为要紧的事,艰难地撑起双臂想要起身,“你先前所用的阵法,观其阵纹,施展需耗费不少魂力,你把封印解开了是不是?” 雒洵察言观色,赶忙将人扶起,又拿了几个靠枕垫在他身后,好叫他坐得稍微舒服些:“师尊你别紧张,弟子并未擅自冲破禁锢。” 凌霜铭:“那你可敢让我一探你的神魂?” 雒洵的视线果然飘忽起来:“弟子怎能让师尊劳心费神,眼下还是让我先为您看看伤势……” 躲躲闪闪,心里必定有鬼。 凌霜铭拍开雒洵搭在自己脉搏上的手,冷笑道:“不要顾左右而言他,你是觉得自己羽翼已丰,可以瞒着为师擅作决定了?” 他拧起眉来真想强行制住雒洵一探他的识海,体内气血却开始不安分地翻涌,只好靠在床柱旁,捂着双唇咳嗽起来。起先只是断断续续地咳呛,最后近乎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似的。 雒洵在旁边胆战心惊地看着,想要为凌霜铭拍背顺气,双手却不住地颤抖,生怕力道稍重便会令这脆弱到极点的人彻底碎开:“师尊别生气,弟子只是担心您的身子,并非有意隐瞒。” 说完他仔细观察凌霜铭的神色,见那对纤秀的柳眉舒展了些,才小心翼翼地解释:“弟子为了施展阵法,确实解开了部分封印。但我修习道法多年,已能掌控部分魔气而不至于失去神智。师尊若是不信可一观我的灵脉,弟子用性命担保,不会做出半点对师尊不利的事。” 凌霜铭看眼乖乖将手伸到自己面前的雒洵,见对方明澈的眸子里确实盈满诚恳,才半信半疑地分出一缕神识潜入雒洵经脉中。 雒洵的经脉锻炼得十分强韧,纯净灵气依照道法指引正在其间缓慢地运行着周天。不过想来也是,玉清派只有道法书册,雒洵即便天资再聪颖,也不可能修习魔功。 察觉到属于凌霜铭的那部分灵气Hela退出自己的身体,雒洵主动地仰起头,等着他查看自己的识海。 看来是自己多虑了,凌霜铭心中一块重石落地,神识便有些混沌起来。 他屈指在雒洵额上扣了扣,示意不必再看,想说些教训的话,上下眼皮却直打架:“念在你这次诚恳,为师就不追究了,但下次再犯我就将你逐出……” 雒洵听得头皮一紧:“是逐出试剑峰对吗,弟子定谨遵师命!” 凌霜铭皱着眉想要纠正一下,沉重的身子已不由自主地往旁边软倒下去。 “是逐出……师门……这种不省心的徒弟,我不收……” 雒洵忙把人扶住,以防凌霜铭磕在坚硬的床柱,心中有些五味杂陈。 其实他早在禁地融合了魔魂后,便开始兼修魔功,这就是他为何能随心操控魔气,而不被凌霜铭发现的原因。可看师尊的态度,竟是对此等行径厌恶至极。 凌霜铭不愿与魔族扯上关系,他却需要用这份力量为其挡住今后还会袭来的风风雨雨。便是冲着那阴魂不散,时时刻刻都要找凌霜铭麻烦的堕仙,他也绝不能被逐出师门。 雒洵一面理着杂乱的思绪,手头则施展术法,为凌霜铭疗愈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掌心每拂过一道伤痕,面色就随之阴沉三分。 他恨不能将他的师尊藏在金楼玉宇中,将世上最美好的东西都捧到其人面前。可眼下他最珍视之人,如上好羊脂玉的肌肤却因擦伤而血肉模糊,浑身上下每一块完好的地方。被他温养数年,已能承受灵气流动的经脉,也因堕仙胸前那掌前功尽弃。 但这还不是最紧要的。 雒洵收起手中术法,在确认凌霜铭身上的伤痕已全数消失后,脸色却愈发难看起来。 就在此时,殿门被什么人火急火燎地推开,厚重的檀木撞在墙壁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一道霜白影子飞快掠至雒洵面前,带起的风将周围的帘帐都吹得翩跹起舞。 紧接着雒洵的衣领被什么人一把揪住,他将双眸从凌霜铭身上移开,对上沐雪放大数倍的俊脸。 在看清凌霜铭裸1露在外,不着寸缕的肌肤后,冰凰那张天生雪白的脸都要气绿了:“你想对霜铭做什么!” 沐雪男相生得高大,刚好能与雒洵平视,可是即便他的眼睛都要喷出怒火,他的面部表情仍旧一派平和,根本没有任何威慑力。 雒洵没有心情和他扯皮,径直捏住他的手腕,将不安分的爪子扯下来。 高傲的灵凰怎坑叫一个凡人拿捏,当即想要运使灵力挣脱,但雒洵的手仿佛生了根,使出吃奶的劲都无法撼动。 沐雪微微瞪大了眼,惊讶道:“你之前隐藏了修为吗?怎么……” “你来看看师尊的神魂。”雒洵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眉宇间布满焦急,语速飞快道,“我钻研魂术没有多久,拿不准他现在的情况。” 沐雪听罢神色一怔,果然没有再与雒洵纠缠,急忙扑到床榻旁,分出一缕神识遁入凌霜铭的识海。 雒洵拢起袖子站在一边,屏息等待沐雪的回答,繁复衣料都无法遮住他双手的颤抖。 他从未这般期盼过听到对自己的否定,一定是自己学艺不精诊错了。这只拔毛鸡虽然性格恶劣了些,但到底修为高深,想必在这方面是不会掉链子的。 过了片刻,静止不动的沐雪眼角忽然跳了跳,红着眼又想扯雒洵的衣袖,犹豫一瞬还是放下了手。 沐雪咬牙切齿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今早离开时霜铭还活蹦乱跳的!你可知他的元神遭到重创已经濒临散魂了吗?” 雒洵脑袋有半晌懵然,向后趔趄几步才站稳当。 他又对着榻上人苍白无血的面容呆滞地看了片刻,才失魂落魄地转回沐雪这边:“绝对是你弄错了……呵……我早就知道,指望你这只拔毛鸡,还不如指望门外的石头会开花。” “臭小子怎么说话呢,我所言句句属实,霜铭若是因你耽误了救治,我必将你抽筋剥骨,再丢进九泉以冥火煅烧!”沐雪气不打一处来,当即骂了回去。 谁知雒洵并未和往日一样与他斗嘴,而是阴森了脸,抓起沐雪的后颈。将近八尺的灵凰男相,被他如拎小鸡似的提离地面。 沐雪还想挣扎,却在看到雒洵眼底的那刻哑然。 ——阴冷,晦暗,带着嗜血的疯狂,这世上最阴毒之物都不及这小子给他的感觉更加危险。 再挑衅下去,雒洵是真的会杀了他。 看到沐雪瑟缩的样子,雒洵微微眯起眼帘,嘴角挑出一抹不屑的冷笑:“既然你懂得什么是散魂,那你一定知道该如何治吧?” “你不告诉我他此前是被什么所伤,我不好断言。”沐雪眉毛拧巴得都都快打起结,但听到卧榻上清浅到近乎消失的呼吸,还是屈服地垂首,“我在跟踪陆掌门的时候,也发现了一些东西,我们交换情报?” 雒洵并不想真的为难沐雪,待顺着灵凰的目光看到凌霜铭憔悴的模样,灵台也立刻清明下来,当下将凌霜铭遇袭的事一五一十说了。 沐雪听罢沉思片刻:“看来对方的目的就是为了取霜铭的神魂。说来也巧,我按照霜铭的吩咐盯紧陆掌门,在你中途离开不久后,各大派也都散了。但陆聆渊并没有马上返回寝居,而是在主峰半山腰里莫名其妙的消失了,在那附近我发现了有意思的东西。” 雒洵想起查探结界时,陆聆渊一直避讳的神殿,亦起了疑心:“说来听听。” 沐雪道:“你可知云华门擅长空间芥子术及阵法?但我在他们的藏书阁中翻找的阵术秘籍,不少都与魂术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或许这一系列的事件,从始至终都是云华门在贼喊捉贼。” 第53章 夤夜时分, 连云山间的灯火渐次熄灭,只余下满山奇花异草发出幽幽光点。 坐落于主峰山麓的藏书阁高可参星,乃是一栋九层的危楼。 雒洵初入云华门时就被告诫, 唯有藏书阁及门主寝宫不得随意靠近, 也唯有此处安排了值夜弟子昼夜巡逻。想必楼内必定存有云华门的重要机密, 不可让外人窥视。 现下整座山脉都陷入沉睡,而藏书阁门前脚步声却不曾停歇。弟子们手提灯笼, 将任何一处角落都细致地看过, 可谓守得密不透风。 寂静夜里,一切轻微的响动都显得刺耳。弟子们已看守了数个时辰, 除了偶尔前来翻阅书籍的本派弟子,并未发现异样, 正是放松警惕的时候。 倏然, 临近书阁的月桂树林内,传来树枝断裂的咔嚓声, 又叫这些忙于打盹的人清醒过来。 然而下一刻弟子们的身影闪现在声源处,却只有落叶飒飒, 林内空无一人。 “这藏书阁果然有猫腻,就算是门派机密在此, 把守的人数已经超出了常理。”不远处的山丘上,雒洵与沐雪并肩立在一株百年老枫之上, 藏匿于宽叶后小声交谈。 沐雪道:“合你我之力,不知能否将他们无声无息地解决。” 雒洵摇摇头:“冒然行动恐生变数。” 沐雪急得直跺脚,震得枫叶簌簌而下,直到老枫摇动树枝表示不满, 他才按捺住情绪:“那你说怎么办, 霜铭的伤不能拖下去了, 必须尽快查出堕仙的去向,从他手里夺回部分神魂碎片。” 真是服了这一根筋,成天只知道干架的上古灵鸟。 雒洵无奈地白沐雪一眼:“依你所言,陆掌门在山腰里失去了踪迹,说明那里应该有密道可以通往藏书阁深处。且云华门放心这些普通弟子自由来去,那么我们要找的书卷,定然要借由特殊的途径才能寻到。” “你这小子在这方面心眼可真细腻……”沐雪小声嘀咕几句,纵身跃下山丘,落入一片花草荧光中。 雒洵紧跟着他落入花海里,马上被遍地萤火晃得眼前花白,花叶下的泥土被光芒覆盖,视物都成问题,更别提要在这种情况下找到密道。 显然,不是他一个人觉得这片繁花碍事。 沐雪翻找了半晌,忽然停下动作,弹指燃起一簇幽蓝小火花:“这华而不实的东西,不过是雕虫小技,烧了便是。” “且慢!”雒洵扶额道,“你放火烧山,若是把修士们都引来,还怎么寻密道阵眼?” 沐雪担忧凌霜铭的状况,早就没了最后的耐心,斥责道:“霜铭平素没有亏待过你,现下我们将他一个人丢在洞府内,即便你的阵法真能阻挡偷袭之人,谁能保证他还能坚持到我们返回?” 雒洵亦在心里压了一团火,睨视沐雪的眼眸里杀意四伏。 他何尝不想快些取回凌霜铭的神魂,只是在这紧要关头,更应避免节外生技。如果这只冰凰当真要给他惹麻烦,就算是师尊的剑灵,也不如一剑杀了来得更快。 不过看在凌霜铭的面子上,雒洵还是留了一丝情面:“先让我以灵力一观此地,如果不能寻到阵眼,再做其他打算。” 说着他半跪下来,一手撑住地面,玄奇的灵力波动自他掌心处向四周扩散,不多时就覆盖了方圆数里的地界。 沐雪嗤笑一声,似乎觉得雒洵此举不过是徒劳,但还是好整以暇地抱起双臂,看他施展术法。 过了片刻,灵力如退潮似的返回雒洵掌心,他默然起身拍去袖袍沾染的泥土,眉宇又凝重几分。 “这花海的灵植看似分布随意,实则暗藏了阵法。共有八处卦象,分别对应开、休、生、伤、杜、景、惊、死这八门……” 沐雪不曾精研五行八卦阵,听雒洵报出这一串门,不禁头疼起来:“你只需说破阵方法即可。” 雒洵又仔细看过阵法分布,也面露难色:“这阵法的卦象竟会随时变迁,若想找出生门,就要确定阵眼所在,接着将八门归位方可传送入藏书阁内。” “等你细细琢磨着破了此阵,只怕你师尊都凉透了。”沐雪毫不客气地吐槽道,“不如一把火将这里连同阵眼一起摧毁,至于那些云华门弟子,谁敢拦着我便将他们都宰了。” 这是名门正派的护山圣兽该说的话吗?雒洵乜斜沐雪一眼,像是重新认识了这只灵凰。 不过他并未再提出反对,甚至从储物戒里掏出袋天阶灵石递予沐雪:“就按照你说的,动手。” “唯有在出手阔绰这点上,你比霜铭强多了。”沐雪掂量一下灵石的重量,看向雒洵的眼神缓和了不少。 得了便宜的沐雪,干劲十足地屈指弹出一道火焰,无边花海顷刻被幽蓝火光笼罩。雒洵则御剑守在高空凝神戒备,阵眼一旦被毁,布下阵法的人定会有所察觉,到时免不了场硬仗。 为了凌霜铭,他不介意与上仙界的正道对立。他身负的血统,早已注定会有被人魔两道围剿的一天。 然而半柱香过去,连神魂都能焚毁的冥火依旧在无声地燃烧。花海上空只有阵阵夜风拂过,卷起冥火带来的冰棱,半个云华门弟子的影子都没看到。 雒洵渐渐感到不对:“这花海似乎根本烧不尽,冥火无法蔓延到土壤之上。” 沐雪闻言挥袖撤去火炎,待花丛中霜雾散去,他眼角抽搐一下:“怎会……人界竟有我的九幽冥火无法烧毁之物?” 雒洵从飞剑上跳下来,目光沉沉地看着摇曳的繁花。 过了半晌,他劈手释放出一道剑气,附近的灵植皆七根断开。但几乎只是眨眼的功夫,断裂的枝干又抽出新的嫩芽,很快便迎风开出艳丽的花。 “看来要想摧毁花海是行不通了,就算烧断它的根茎,照样会在瞬间重新生长起来。只怕催动此阵的阵眼,并不在花海,而是被设在了传送阵的另一头。” 沐雪最后的耐心也被耗空,看向连云山主殿的霜白眸子里凶光毕露:“陆聆渊这老东西还真是狡兔三窟,不如你杀入藏书阁寻找线索,我则放火烧了他的寝宫,就不信陆聆渊不肯招出堕仙灵体所在。” 雒洵在心底默默扶额,但仔细想来,沐雪此举不过是关心则乱,却颇有几分道理。 凌霜铭还能撑多久已是未知数,他怎好放任师尊性命流逝,自己还在这里慢悠悠地寻访线索。 “好,就这么做……” 雒洵还未说完,眼前的花海忽然无风自动,两道人影于漫天飞红中,闪现与他面前。 其中一人绯衣似火,另外那位则一袭藕色长裙,纤尘不染。 雒洵刚想拉着沐雪走远些,成镜影已眼尖看了过来:“那不是雒师侄和灵凰大人。师侄大半夜不陪着你家师尊,怎么跑来这危险的地方乱晃?这里可不是小孩子耍闹的好去处呀。” 麻烦真是接踵而至,雒洵心里焦急,表面上也只好领着沐雪过去打个招呼。 成镜影对雒洵写在脸上的不耐视而不见,指着站在身旁的仙姝说:“这位仙子的名号雒师侄也听说过,流商宗韵遥音韵宗主。” 听到耳熟的名字,雒洵才多看了那位女修一眼。 据说这位流商宗主曾是上仙界公认的第一美人,只见她杏眼光泽潋滟,如云鬓发上点缀几点星花,在晚风中藕色衣裙似芙蓉绽开,飘动的步摇在月色下泛起朦胧微光,果然是清雅绝尘。 可惜,比起他的师尊,还是逊色三分。 在雒洵打量她时,韵遥音也看向雒洵,明眸中看不出什么情绪,但也无甚好意。“原来这就是雒师侄,茗烟师妹已经同我说过你的事迹了。玉清派门下果然都是一表人才,令人艳羡不已。” 虽然话语极尽嘲讽之意,可韵遥音嗓音清灵,若环佩叮当,再难听的话经她嘴里说出都悦耳起来。 雒洵立刻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意思就是张兰止的死她已知晓,以后必会从雒洵这里讨个说话。 但不知为何,成镜影听着,神情也变得有些不自在。 雒洵的视线在她俩人之间徘徊半晌,恍然大悟。 原来张兰止说的负心汉,是这位风流师伯,那自家师尊岂不是给成镜影背了好大一口黑锅? “早闻玉清派林祖师风华绝代,后辈自然也都不是池中之勿,成公子你说呢?”韵遥音回眸瞥一眼默不作声的成镜影,特意将“公子”二字咬得极重。 成镜影一改平时的舌灿莲花,沉默片刻才说:“韵宗主谬赞了,眼下还是办正事要紧。” 雒洵与沐雪对视一眼,问道:“两位前辈来此何事,晚辈或许可以帮上忙。” 成镜影倒是毫不避讳:“韵宗主非要凌师弟担上条人命,我来此是为了向她证明,咱们玉清派从不残害无辜。” “成公子,你说到了这里就可证明,是陆掌门操纵鬼修行凶。现在我已经跟你来了,该换你拿出证据了罢。”韵遥音素手拨动腰间的玉笛,大有成镜影说不出个所以然就大打出手的架势。 成镜影眼眸点过韵遥音执笛的玉指,非但没有被这话激怒,反而愈发笑得温和:“韵宗主不是也看出来这里的阵法了吗?你我合力过了此阵,真相为何自有分晓。” 雒洵凤目掠过惊喜:“成师伯知道如何破阵?” 谁料成镜影耸耸肩,莞尔一笑:“不知道,否则我怎好劳驾韵宗主呢?” 第54章 气氛一时陷入尴尬中, 只有成镜影兀自取下背负的巨剑,重重地砸进泥土中。 “遥音你说怎么过这个阵,我来为你护法。” “再敢直呼我的名讳, 以后休想踏进流商宗地界半步。”韵遥音冷哼一声, 却还是俯下身, 查看铭刻在花海下的阵法。 “和霜铭一样,也是个惯会口是心非的主。”沐雪凑到雒洵耳畔, 轻声感慨道。 “韵宗主对成师伯, 关怀之意似乎远大于怨怼。”左右要等韵遥音也看过阵纹,雒洵便随口附和沐雪几句, “传闻果然不能尽信……嘶……你为何扣我额头!” “我还道你是个心怀不轨的人,怎么呆成这样。”在雒洵的剑气砍下来前, 沐雪及时缩回自己的爪子, 像第一天认识这个小崽子似地,古怪地看着他, “凡人越是在乎另一个凡人,就会产生逃避心, 原来你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啊。” 雒洵听得一头雾水:“为何会逃避?若是韵宗主当真心悦成师伯,应当积极追随她才是。” 沐雪无语凝噎, 对雒洵指指点点半晌才骂骂咧咧道:“傻小子,心悦岂是能随口说出的?一旦对他说出那句话, 今后你肩上挑的,可是比山海还要沉重的誓言……罢了,教会你这些,让你这个歪脑筋的出去诱拐良家修士吗?” 特别是他家霜铭, 他的主人是何等光风霁月, 岂容这个浑身魔族腥气的臭小子沾染! 雒洵还想追问, 那厢韵遥音似是已经粗略摸清了阵型,停下清远笛声:“原来是八卦幻影阵,此阵我在书本上见过 ,却只知阵型,对其中门道并不甚清楚。” “方法我倒是略懂一二,难在这些烧之不尽的灵植掩护八门变幻,且花苞中溢散的灵力也会干扰破阵之人对阵眼的判断。”雒洵听罢,这才对韵遥音放下戒心,将自己所知尽数说出。 韵遥音总算正眼看向,一对皓目中掠过激赏:“原是如此,多谢雒师侄告知。” 成镜影插嘴道:“你知道怎么对付这些古怪的花?” 这下那双好看的眉眼又转向成镜影这边,眸光里充斥了浓浓的嫌弃:“这有何难。” 藕色轻纱在黯淡的夜色里划过一抹清色,韵遥音乘着法光升至虚空中,玉笛再次放在唇边,奏出的却不是方才的悠远曲子,若急雨点落,又似金戈铁马飒沓而来。 “诸位当心了,我要以音波挪动八门,怕是会激怒阵法里的某些东西。” “遥音不必顾虑,我许久不曾活动筋骨,正手痒想除几只恶鬼玩。”成镜影将巨剑往瘦削的肩上一扛,动作豪迈至极,视线却始终流连在那道袅婷倩影上,满目杀意都化作一汪清冽甘甜的泉水。 众人皆无暇去注意这微小的称呼,只因在激扬的笛声里,猝然插入一声尖锐的铮鸣。既而是一连串的长剑出鞘声,隆隆脚步响彻耳畔。 “这是什么,像有很多人在朝我们靠近?”成镜影懵然环顾四周,若抛开震耳欲聋的声音,眼前的花海依旧空旷无人,只有流月在漫洒清辉,一派寂然景象。 话音刚落,几人皆是面色一变,飞身离开原地。只见先前所站的位置,地上赫然多了数百道细长剑痕,每条都深入地下三尺,可见这些执剑者修为都颇为不俗。 “它们没有实体,只怕此阵并非灵力驱动。”沐雪因本体还留在凌霜铭身边,此刻只能以剑气抵御密密麻麻的攻击,忙里偷闲向其他几人提醒。 无法看到敌方的攻击,便只能借由听力及修士对灵气的感知判断对方所处之地。 雒洵侧身避过身后呼啸而来的剑气,又挥剑抵住当头砍下的几把长剑,覆在凡铁剑身上的灵力也在重压之下碎裂开来,用了数年的剑刃立刻被压出几道豁口。执剑的手亦被泰山压顶似的力道,震出深可见骨的裂缝,鲜血自其中迸出,俄顷的功夫便濡湿了长袖。 雒洵一对凤目映照出血色,金色灵气自以他为中心汹涌而出。他高喝一声,振臂格开了那些看不见的东西,长剑划下恢弘剑气,朝看不见的来者拦腰斩去。 然而,这式剑法并没有砍到东西的感觉。 疑惑之际,成镜影也舞动她的巨剑,以破风斩浪的气势杀了过来,但她面上分明也是一派迷茫,看来也遭遇了和雒洵相同的怪事。 成镜影背靠着雒洵,短暂地喘1息片刻,高声压下周遭杂乱的剑吟:“我们的术法对这些玩意根本不起作用。” 偏在这混乱时刻,又听高空中的韵遥音闷哼一声,腰腹的位置多了条血痕,将藕色布料染得殷红。笛声因此中断一刻,又倔强地持续下去。 “不好,这些东西实在太多了,还是先张起结界再商议对策。”成镜影几乎在韵遥音遇袭那瞬就纵身掠至她身旁,巨剑呼啸而至,将看不到的剑修拍飞,双手则飞快地结出咒印,撑起堵坚实的结界来。 雒洵及沐雪亦向她们聚拢过去,攒出自己的灵气支撑结界运作。 这下外面的东西便无法攻进来,只能在灵力构成的壁垒上留下深深浅浅的涟漪。一时间,那些剑气留下的窝点,竟比蜂窝还要密集,叫人看了不禁寒毛倒竖。 如此下去,再坚固的结界,也会在他们耗尽灵力后土崩瓦解。 雒洵环视的目光掠过结界上片刻不曾停歇的剑气,看过正在为韵遥音修复伤势的成镜影,最后落在剑灵因焦急而不再平静的面色上。 不怪沐雪今日格外冲动,现在他们别说强行摧毁阵法,早些为凌霜铭寻觅遗失的神魂,怕是连自己都要搭进去。 要是师尊在这里,怕是又该身先士卒,明明自己才是病重的那个,反倒以那微末之躯为人们撑起一片天地。 从前因他这个做徒弟的无用,让师尊燃尽了自己的神魂,如今还是因他,令师尊只能躺在他乡逆旅中,也不知还能残喘到几时。 等等……耗损自己的神魂? 雒洵识海中忽地闪现灵光,灵台重新明澈起来“只怕驱动阵法的,并非常用的灵力,而是鬼修惯于使用的魂力。”以凡界兵刃,自是无法伤到不属于这时空的东西的。 成镜影已为韵遥音处理好伤口,无奈地说:“假设他们真是魂力造物,先不说你我之中并无精通鬼道或魂术之人,这天底下又有哪位大宗师能应付得来如此庞大的阵法?” 沐雪亦绝望地摇头:“怕是踏虚后期的宗师在此,也只能自爆神魂与之玉石俱焚。” 雒洵却似不以为然,他轻笑一声,径自跃出结界。 “雒师侄不可出去!”“臭小子你疯了!” 青年身后接二连三传来惊呼,但他只是义无反顾地落在花海中。戴在发髻上的玉冠被扫来的剑气击碎,一头青丝在风中翻飞,清俊脸上笑意张扬。 “既有阵法可循,就必有解开之法,且让我一试。” 第55章 瞬息的功夫, 独自落入阵眼中的青年身上,已是遍布深浅血痕,血珠滴滴答答地洒在周遭花瓣上, 仿佛开出了一片彼岸之花。 沐雪实再看不下去, 赶忙运起剑指, 为他抵挡从背后袭来的剑气:“臭小子你到底想干什么!” 成镜影也忙不迭施法,为雒洵减轻压力。 雒洵却是一掌拍在地上, 仿佛在确认什么。 起身后他向结界中的三人喊道:“韵宗主若是能听到晚辈说话, 可以笛声激活西南方向的惊门!” “只触发了一处已是凶险万分,再惊动别的门, 师侄你是认真的?”成镜影着实被他此言惊得不轻,芙蓉似的脸庞都成了青白色。 雒洵坚定地与她对视:“魂力所造之物, 唯有以魂力消解。既是如此, 我为何不能用八卦相对之理,让阵法自己摧毁自己?” “是以彼之矛攻彼之盾。”沐雪微微点头, 应是认同了雒洵所言。韵遥音则有些犹豫地把目光飘向成镜影,征询她的意见。 成镜影长叹一声:“也只能试试师侄说的, 你我专心为他护法罢。” 说着她伸手轻轻拍了拍韵遥音的肩膀,后者的笛声方才恢复了平稳, 清越杀伐之音响彻四野。 随韵遥音变奏,猎猎长风自花海上空穿过, 落华如雪迷乱了人的视野。在场几人皆是宗师级的修士,马上便感知到大阵之内又多了不少常人无法感知的物事,惊门在笛声催动下开始运作了。 处在阵内的雒洵首当其冲,察觉到身后的气劲更加杂乱, 他警惕地挪动步伐, 八卦九宫烂熟于心而用于形, 灵巧地避开那些无形术法。 不多时,周遭的温度逐渐灼热起来,连虚空都因之出现了扭曲。雒洵有道法护身,额上还是渗了层细密的汗珠。 侧身再度避开斜侧方打来的灵流,雒洵连贯的身法终于有了停顿。 ——他的袖袍被那无形之物扫到,竟燃起了明艳的火花。 他当即以灵泉咒浇上衣袖,企图扑灭这团烈焰。但汩汩泉水灌在火上,炎火倏地窜了几丈高,若不是雒洵及时断开那角衣袖,只怕眉毛已同衣物一起焚毁了。 成镜影惊愕不已,眼前这一幕已超出了她的认知:“灵泉咒居然无法对抗这古怪的火焰,云华门到底还藏了多少机密?” “唯有天火地炎不可为凡水浇灭,这不是九泉之火。”沐雪神色罕见地凝重起来,“观其火星形貌,它应是藏在天界仙宫瑶池内的洪元古炎。” 这下成镜影面色越发苍白,就连韵遥音的笛声都险些走了调:“就是天地开辟前便在混沌虚无中长燃的上古之炎,陆聆渊为何会知晓上古天火的用法?” 沐雪压下眼帘,霜色眸子里倒映着那团炽烈的火苗:“只怕……这鬼修和天界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难怪被吾主击散那么多次,都能卷土再生。” “灵凰大人,当务之急是雒师侄啊!我看还是叫他上来,我们另想法子。”成镜影并不关心什么天界鬼修之类的事,眼下她最在意的,还是时刻都有可能被天火沾上的雒洵。 沐雪摇头:“他已经被阵法锁定,如果他上来,这个结界也会被洪元古炎一并吞噬。” 言下之意,现在他们只能以命相搏,看雒洵能否真的破阵了。 而阵法中的青年,在一阵左支右绌过后,似乎摸到了些规律,步伐慢慢灵活起来。 方才沐雪和成镜影的对话虽然模糊,雒洵还是听了不少进去。但他不管这是什么上古天火还是冥界磷火,只要能为他所用便可。 翘起的唇角带上青年独有的笑意,雒洵迎着那滚烫的温度向前迈出一步。天火如有灵性,炎芒因闻到人血的鲜甜而兴奋地膨胀了数倍。 远在结界中的成镜影等人,隔了数百尺都能看到,离雒洵近在迟尺的空气开始急剧扭曲。 众人一颗心都要跳到嗓子眼上,也不顾不上宗师圣兽的形象,近乎嘶吼出声。 “臭小子别发愣了!”“师侄快躲开!” 生死顷刻间,雒洵足尖在地上轻点,轻盈地在空中翻转,险之又险地与天火擦身而过。 在他身后的虚空则嘭地燃起了炽热的火光,不多时便有滚滚黑烟,伴随呛人的烟火气味,乘着微风飘散开来。 “用天火熔断鬼修士的利刃,臭小子,做得还不错。”沐雪轻咳一声,松下心中大石,不觉望向凌霜铭所在的那处深谷。 霜铭这个徒弟,虽说大部分时候都叫人看不顺眼,偶尔还是能派上大用。若他的师尊现在也能睁开眼,看看自己教出来的好徒弟,难以想象该有多欣慰啊…… 经过这番试探,雒洵堵在心头的惶恐也安定下来。步法追随韵遥音笛声指引,在漫天星澜之下,于这片诡艳的花海里,也开出耀眼的星花。 人谁能不惧怕死亡,但若为了翌日照常升起的暖阳,渺小的凡人也能忘却跗骨食髓的骇然心绪。 师尊为他形销骨立,他也能为之抛弃这身血肉。 两道门归位,还未来得及缓上片刻,雒洵便要求韵遥音继续触发接下的几道。 也不知这样持续了多久,时间在这永无止境的杀戮中丧失了原本的意义。体内的灵气由充裕到枯竭,步履亦从开始的轻巧到沉重不堪。 好在这些八卦皆遵循了五行相生相克的原则,形成惯性后,已无需过多思考,身体自会随本能行动。 终于在天际那轮玉盘隐入云雾,残月朦胧之际,花海中悄然卷起一股气旋,无法除尽的灵植叶片纷纷自枝条脱落,汇成斑斓长河,被气流托上云端。 乍然云海被天风破开,清幽月辉似九天银河坠落,铺洒于这些花瓣之上,照出一道耸立于天际的长桥。 韵遥音经历了死里逃生,再见到这壮观的花桥,面上霜冷神色缓和不少:“想不到杀机四伏的阵眼背后,会有这般巧妙的设计。” “各位前辈当心,只怕进入密室,还有更凶险的机关阵法。”雒洵原先那身玉清派道袍都快碎成了布条,只得匆匆取出件为凌霜铭准备的换洗衣物披上。 还未等他靠近,成镜影的脸都嫌弃地皱作一团,将只小玉瓶丢给他:“瞧你浑身的血腥气,不怕你家师尊责罚你毁他衣物啊。这是上好的天阶生骨散,你师尊炼制的,快擦上罢。” “你这么说,臭小子肯定不舍得用了。”沐雪嘴上打趣,手头却给雒洵丢了道净身咒,顺带修复了不少皮肉伤。 走过长桥,尽头便是道法光流转的传送阵。 踏入阵眼,天旋地转之后,几人已身处高阁之内。四堵皆是足有三人高的书架,其上堆满了各色书简残帛,有些还流转着灵光,一看便知必非凡物。 泠泠月辉从宽大的窗牖投进来,为书室正中的玉砖打下一片霜华。 成镜影走到窗前往下望了望,示意韵遥音来看:“韵宗主你瞧,这陆聆渊真是老奸巨猾,在七层之上又加了第八层,从外面丝毫看不出来异样。” 韵遥音白她一眼:“陆聆渊或许会回来,办正事要紧。” 雒洵在四处书架上随意看过,许多柜架上的书都堆满尘土,是很久没人翻动的迹象。 准确地说,这高阁之内,只有月华倾泻的那块地面被人仔细擦拭过。 沐雪顺着他的目光,亦把注意投向那块地砖。因冰凰体温偏低,很快察觉到这里的温度比别处略高些。 “小子你瞧,地上的这盏灯笼内,烛泪还未干透。” 雒洵蹲下身,拢起手遮住部分月光,又屈指在砖上敲了敲。 “这处地砖边角比其他磨损要稍微光滑些,敲之也更清脆。”说着他指上覆了灵气,尝试将之揭开。 众人凝视着他的举动,不动声色地祭起法器,以防有诈。 但等了半晌,书阁内都无半点灵力波动,反倒是雒洵,整个人像神魂出窍般,垂头枯坐在那里。 正当沐雪忍不住想要上前把人摇醒,雒洵缓缓抬起头,露出张比月色还要惨白的脸。 “小子……怎,怎么了?”沐雪被他的反应下了一跳。 听到他的声音,雒洵的眸光重新汇聚了些,低哑道:“这是太阴奇门摄魂阵。” “未曾听说过。”沐雪隐约觉得不妙,忙从雒洵手中夺过那条古旧的丝帛,看过后也同被人施了定身咒般怔在原地。 成镜影对韵遥音无奈地笑笑:“这下好,真成试剑峰上的冰雕了。” “你们玉清派的人,都不是省油的灯。”韵遥音叹息一声,不知从哪找出把七弦琴,素手在弦上拨动,裂帛似的声响立时让僵住的两人回了魂。 沐雪最先有了动作,袖袍一挥,大半排书柜皆应声倒地,珍贵孤本落入尘埃,整齐的室内转瞬变得一片狼藉。 “必须找到摄魂阵,吾要将陆聆渊老贼同他的邪门歪术全都烧成灰拌饭吃!” “灵凰大人这是……”成镜影不解地看沐雪发飙,搓了搓还有些发愣的雒洵,但很快她也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孤身闯入八卦阵中,天火擦身都未曾改色的小师侄,双唇都因恐惧而不住地战栗。 “成师伯,劳烦你帮我回到洞府看好师尊。” 成镜影眉头一跳,猛地扯住雒洵的衣襟:“把话说清楚,陆聆渊到底对小师弟下了什么邪咒?” 第56章 举目皆是皑皑云海, 无垠天宇看起来比往常还要低垂,仿佛抬手就能够到。 此间并无日月轮转,星辰都沉浸在脚下的河流中, 倒像是上仙界里随处可见的灵植。 凌霜铭漫无目的地走了一阵, 朦胧的意识才渐渐清晰起来, 眼前虚无也如迷雾褪去,显露出高耸建筑之上一角覆着琉璃瓦当的屋檐。 这不是凡界常用的建筑材料, 凌霜铭并未见过这样流光溢彩的高阁, 但他已熟稔地走上台阶,驻足在装饰得过于金碧辉煌的殿门前。 果然, 大殿宛如有自己的意志,在他顿住脚步的那刻, 殿门缓缓开启。 这参天的高阁内, 并无想象中盘旋的楼梯,只在屋宇下设了座空旷的云台, 四周则是晶莹剔透的围墙,可一眼看到殿外流淌的云雾及星河。 在大殿最上首的位置则有道高大的王座, 现下正有一人姿态散漫地坐在那里。而其下首则分列了两队人,均低俯着身躯, 神情肃穆。 逆着光无法看清此人面容,但却无端地感到有磅礴威压自他身上释出, 令人不由自主地心生臣服。 “近日玉京上仙奏了一本,在他昆仑地界有凶禽作乱,尔等谁愿下界除去祸患?” 其人声音空渺,若洪钟之声响彻九天, 在耳畔经久不息。 伴随这道指令落下, 凌霜铭察觉到一道冰冷的视线自上方投来, 沉甸甸地压在自己肩上。 凌霜铭默然垂首,也学着旁人的样子聚精会神地凝视那冰晶做成的地砖。但在看清砖石上投射出的面孔时,他不由一怔。 这不是自己的脸,虽有几成相似处,但截然不同的气质,使这张脸的五官线条更加柔和。 他听到自己朗声说:“臣重伤未愈,恐会辜负天帝厚望。”语调虽然轻柔得若阵和风拂过,但却带着执拗的意味。 天帝对此置若未闻:“限你在一旬内斩杀凶禽,不得延误。” 凌霜铭感到一股苦涩袭上心头,“自己”苦笑道:“这也是天道的指示吗?” 四周立时传来被刻意压低的提醒。 “还不快领旨!违背那位,要被剥离仙籍,重入轮回!”“自古还没有神能熬过天道降下的九重雷劫……” 视野自此开始飞速旋转,再度回过神,凌霜铭已御风漂浮在漫天飞雪中,脚下是绵亘数里的雪山。 他无声地诵咒,一把通体霜白的长剑出现在掌心中。笼罩四野的雪在这一刻,皆化作带有摧天毁地之威的剑意,随剑锋无情斩下。 数蓬金色的血液四处飞溅,铺洒子在他胸前衣襟上,炽热度透过衣料,像烙铁灼烫着肌肤。 凌霜铭察觉“自己”的手在无声颤抖,他垂眸看向眼前的猎物。 这是只极为庞大的禽鸟,此时它双翼张开向下坠去,被砍断的头颅接口处金血如瀑,洒在凡间冻土之上。终年不化的坚冰竟顷刻融作潺潺小溪,翠色嫩芽破土而出。定睛再看时,肃杀雪原已被轻云似的桃李覆盖。 凌霜铭面无表情地看过战栗到几乎握不住长剑的手,才发觉一股难以名状的情绪正压在自己心头,“自己”在为杀了这只巨禽而愧疚。 对着无头的尸首凭吊过后,他方要收剑入鞘,却听到虚空里传来淡漠的声音:“它的元魂还未散去,天帝命你击碎这畜生的神魂,绝不能留下祸患。” 附身之人闻言,握剑的手轻轻一颤,险将剑柄脱手而出。 但紧接着,森寒剑气在穹宇间铺展开来,冷冷地坠向那点微弱的幽蓝光芒。 眼见那道魂魄就要被如雨剑意击得粉碎,凌霜铭心魂深处却涌起强烈的抗拒。 ——虽说身处一切都模糊不清的梦境中,但他却能清晰地感觉到,这所谓的凶禽神魂之上,有股极为熟悉的气息。 他急忙握住“自己”执剑的右手:“不对,不能杀它!” 然而梦终究是梦,凌霜铭喊得一阵口干舌燥,执剑者依旧毫无所察。 狠厉剑锋携带无上神威,无情地穿过那团虚弱的神魂。巨禽魂魄几乎在触到剑刃的瞬间消解,残余的幽蓝光点被剑身扫过,依依不舍地重归天地。 凌霜铭默默阖上眼帘,不忍再看手中染满金血的剑刃。 心头像是被人硬生生剜去一块,绞痛感伴随着难耐的空虚,叫人只想立时昏死过去。他感到自己的意识又开始慢慢消散,便任由自己逐渐陷入黢黑深渊。 杀自己所不欲杀之人,这样糟糕的梦还是早些解脱为好。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终于出现了些许光亮。他想要分辨自己现在的处境,但混沌的神识就像团干涸的浆糊,令他只能在一片昏暗中漂流。 半晌后,他才勉强听到些断断续续的声音,像是有人在耳畔呢喃,又像有人在很远的地方呐喊。人语声忽远忽近,将他昏沉的意识一点点从泥淖中拖出。 待麻木的四肢苏醒过来,凌霜铭感到面上有温热的物事滑过,带着明显湿意,让人一下子便想起巨禽死去时喷洒出来的热血。 他近乎本能地挣扎起来,想要抬手拍开脸颊上的东西,但虚乏的身躯根本无法作出反应,使出浑身的力气也只是挪动了几下指尖。 他想开口呼唤,喉咙处却干涸得如同枯死的老树,双唇翕合半晌只发出了一点微不可闻的气音。 成镜影自赶回洞府,给凌霜铭喂下丹药后,已在床前守候了整夜。 眼见外面的日头已快升到顶上,昏睡的人依旧面无血色,胸膛起伏更是几近于无,一贯没心没肺的她也不由心中慌乱。 韵遥音看不下去成镜影六神无主的模样,便拿手帕浸过温水,为凌霜铭擦拭面颊。正擦到那对柳眉附近,那对鸦羽似的长睫忽然颤动几下,像濒死的蝶竭力扇动双翅。 她瞥眼还在房中来回踱步的成镜影,故意把嗓音放高:“凌仙长,你醒了?” 成镜影听了,果然喜上眉梢:“能醒转过来就好,我还以为……”说了半句,她猛地顿住,只是凝视着还在挣动的羽睫。 又耐心等待片刻,那对好看的桃目拉开了一条缝隙,空洞的霁蓝眸子里投射下一缕金色曦光,渐渐恢复了神采。 凌霜铭努力辨认着朦胧视野里那两道人影,过了片刻才轻声道:“成师姐……咳咳,阿洵呢?” 这个梦比先前那几个还要令人不快,但此时梦到,必有其警示作用。凌霜铭几乎第一时间便想起了雒洵,打从他来到这个世界起,一切有意或无意的行动似乎都开始围着雒洵打转。 “怎么一开口便是你的宝贝徒弟?”成镜影面上欣喜立刻去了泰半,故作凶狠道,“我把上清派丹仙赠予的九转天阶蕴灵丹都给你服了,那丹丸就是拿整条灵脉去换,都不一定能买到。你倒好,完全没把我这个师兄放在心里。” 她看似是在责备凌霜铭,将人扶起时的动作却很轻柔。 就着成镜影手中的茶杯啜了几口水,凌霜铭的气力才恢复了些:“多谢师姐相救,不知那丹药可有丹方,事后我会赔偿师姐损失。” “罢了,这是丹仙自创的方子,从不外传的。”成镜影摆摆手,“且依照你的丹术,想必拿到方子也炼不出来。” 凌霜铭皱皱眉,却反常地没有询问丹仙来头:“师姐莫说笑了,昨夜我被鬼修袭击,幸亏阿洵及时赶回,那之后我便失去意识……不知我徒儿现在去了哪里?” 甚至连沐雪也没有回来,不知这两个不省心的家伙又在背着他做什么,可别再惹出新的麻烦。 成镜影正要将早在心里打好的腹稿拿出,韵遥音已掩袖轻笑道:“好个倔强的仙长,你的徒弟生龙活虎的,没有性命之忧。倒是你自己神魂受损过重,光是这般躺着都难保全性命。现在知道了雒洵的下落,你又能做什么?” “小师弟,这位是流商宗韵宗主。”见他看过来,成镜影细心地为他介绍道。 凌霜铭附和着点点头,因沐雪不在身边的缘故,系统无需小心翼翼地收敛气息,早已为他显示了此人身份。 想起在茶楼里张兰止说过的话,他不免又多看了韵遥音几眼。 先前受成镜影那段风流情债的影响,他甚至一度以为这位上仙界第一美人竟是个男人,如今一见果然是位清丽绝尘的仙姝。但韵遥音既是女修,成镜影为何会去招惹她? 见他瞧着韵遥音发起呆,成镜影不着痕迹地上前一步,她个头较高,很轻易便将相对娇小的韵宗主藏在身后。 “小师弟,你刚从鬼门关绕了遭回来,不宜费神。还是快躺下歇息吧,我和韵宗主再去给你配些药。” 说罢她一把拉起韵遥音的手,仓皇离开了寝殿。 凌霜铭若有所思地目送两位女修出去,总觉得自己的认知似乎崩塌了一角。 脑海里适时响起沉寂已久的机械音:「原来宿主也有开窍的时候啊,怎么换成自己的事就像根木头一样。」 凌霜铭并不懂系统在阴阳怪气什么,也没那个心情弄懂:“系统,你曾说自己是主神系统的分支,既然这个世界都在主神系统凝视之下,那你应当也能感知到书中人物的动向吧?” 「那是自然,接下来主神系统或许还会委派任务给您,宿主不要试图偷懒哦!」 若是主神系统得知自己的分支竟这么好骗,应该会气到直接回炉重造吧。 凌霜铭心里腹诽着,继续面不改色地忽悠:“所谓任务,完成后应当有相应的报酬。我为你们卖命这么久,却一无所获。你也听成师姐说了,我用不了多久就会散魂,若你们的任务还是如此廉价,我选择现在就被天雷劈死。” 系统果然经不得威胁,马上妥协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宿主您可千万别弃疗!以我的权限,给宿主发些福利也不是不可以。宿主想要什么但说无妨,虽然我不能给您发续命道具,但是让您活到安全走完全剧情还是行的!」 凌霜铭道:“我只要你为我显示雒洵和沐雪现在的位置,这对你来说并不难。” 系统却当即反悔:「宿主肯定是想出去找你的徒弟对吗,为了宿主的安全着想,小贴士建议您老老实实躺在这里哦!」 凌霜铭挑挑眉,看来那所谓的主神系统,并不希望他找到雒洵。 但他治不了这类似天道的存在,难道还没法治附在自己身上的这个小狗腿吗? 一个时辰后,云天城熙熙攘攘的街市上,多了道高挑的青衫人影。 虽说他头戴幕篱,垂到脚裸处的轻纱完美遮住了身形轮廓,但走动间微风偶尔掀起白纱一角,加之举手投足间清逸气质,还是为他招惹了不少目光。 凌霜铭无暇在乎周遭探究的视线,他将帽檐压紧,依照系统的指示走入街旁楼阁中。 这间小店虽不比那日的茶楼修得富丽堂皇,但店面倒也算雕栏玉砌,布置得十分雅致,此时正有不少市民围坐在桌前悠闲地就着茶水点心闲谈。 双眸在满屋茶客头上点过,凌霜铭皱起眉来:“系统,你说阿洵就在这里,可我并未看到他。” 「小贴士能检测到的最近的魂力残留就是在此地,宿主再仔细找找看。」 凌霜铭虽对系统半信半疑,但眼下能指望的也就只有这不靠谱的家伙。 而且他一路避开云华门大阵绕下山来,走至此地已有些手足虚软,歇歇脚倒也无妨。 一楼已看罢,他刚想起身去二楼瞧瞧,在看清自楼梯口鱼贯而出的人群时,脚步倏地顿住。 那是队穿着极为大胆,可以算得上十分不雅的女子。本就轻薄到可以看清其下细腻肌肤的纱质襦裙,随她们婀娜步态屡屡下滑,几乎能看到两团丰腴香肩。 凌霜铭面不改色地将眸子移向他处,微微向一旁侧过身子,打算等这群轻佻姑娘先过去。 可垂眸等了半晌,女子身上的香风不但没有远去,反而愈发浓重地将他周身环伺起来。 在他耐心即将耗尽前,一只嫩滑的小手轻快地朝他头上探来,伴随着铃铃笑声:“呦,这位小郎君遮头盖脸地作甚,难不成小脸蛋比姐姐们的还要值钱?” 凌霜铭想要避开,但沉重的身躯却比平日慢了半拍,只能眼睁睁看着帽檐被姑娘们掀了起来。 他刚要出声制止,话又被女子们起此彼伏的笑声堵了回去。 “姐姐你瞧,奴家眼光从来不出错,好个俊俏的公子。”“这般扮相,怕是只有咱们的头牌,芙蓉姐姐能侍奉得起,小妹我饱饱眼福得了。”“你瞧,他脸红扑扑的,是在害羞吗?” 凌霜铭强压住心里的火气,冷声道:“请适可而止。” 那些姑娘见他眼神森寒下来,才怯生生地说:“是奴家失礼了,但我们坊内清晨并不接客,公子可去楼下喝盏清茶,待黄昏后再来领牌子。新来的讲书先生似乎很受欢迎,可帮你打发时间。” 可她们的行为虽是规矩起来,捏着幕篱的手倒是没有松,一双双柔媚眸子仍旧在凌霜铭脸上流连忘返。 就算凌霜铭再与世隔绝,也看出来这就是凡人常说的烟花之地了。 原来雒洵这逆徒,竟在他一个人在病榻上苟延残喘时,连收尸都等不及,便迫不及待地去花天酒地放纵情怀了。 他内伤还未痊愈,先前只是强行压着,被这么一激,视野又开始迷离斑驳。也无力去夺回幕篱,只能一手扶在栏杆上断断续续地咳嗽。 这下姑娘们更是将他团团围起来,一阵嘘寒问暖。 “诶公子你哪里不舒服吗,可要去奴家屋里歇一会?”“奴家刚好熬了驱寒的药汤,去我屋里罢。”“你放的哪是什么正经药汤,分明是想趁人之危!” 凌霜铭好不容易缓过气来,泠泠眸光从她们身上横过,叽叽喳喳的争吵声顿时止住。 难怪在茶座上没有看到雒洵的影子,这逆徒指不定还陷在温香软玉中,乐不思蜀呢。 “让开,我要上楼。”一间间去寻,总能将这臭小子揪出来罢。 就在这些姑娘被他掉了一地冰碴子的气压威慑得噤若寒蝉之际,一阵清朗笑声自众人身后传来:“这位道友留步,你要找的人可不在那里。” 凌霜铭向来人看去,对上那双莹润星眸的瞬间,不由愣了愣。 此人身着一袭被洗得有些褪色的月白道袍,相貌虽不算俊朗,却别有一番风骨神韵。特别是那对幽潭似的眼眸,好似积淀了千言万语,只是轻轻瞟上一眼便会深陷其中。 但真正引起他注意的,是另一件事。 他犹豫一下,还是打算问出来:“我们以前……” “我们曾经见过吧。”不等他说完,道人已笑着接了下去。说着勾勾指尖,凌霜铭被夺走的幕篱便出现在道人手中,“我和道友一见如故,一起喝杯茶?” 凌霜铭伸手去接幕篱,却被道人顺势搀住了手臂。 这个动作很是轻柔,且恰到好处地稳住了他虚浮的步子,叫人难以拒绝。 于是他只颦颦眉,提醒道:“阁下,我们好像还没互报家门。” “怎么,有的人站都站不稳,还在乎这些虚名?”道人呵呵笑着,将凌霜铭轻手轻脚摁在一张擦拭整洁的茶桌前,为他斟了杯热茶,“喏,这里的素月石花不比上好的灵茶差,尝尝。” 凌霜铭注视着道人手上的动作,眸子里满是讶异。 ——这人竟当着他的面,在茶中泡了颗灵丹。 道人看出他的忌惮,举起茶杯便将那盏加了料的茶水喝净,将杯底示给他看:“我本以为,我们之间并不需要名姓束缚。” 杯盏内空空如也,果然被喝得一滴都不剩。 真是个怪人,凌霜铭心道。 “在下还是觉得,总不能一直道友相称。玉清山楚怀,敢问道友高姓大名?” 道人轻轻笑了声:“说来到也不公平,我知道凌长老的名字,凌长老却将我忘了。上清派君秋池,这次可要好生记住。” 小心思被人戳破,凌霜铭脸色一沉:“你从哪里得知我的姓名……” “‘你’多生疏,唤我秋池,我也唤你霜铭好不好?”君秋池不给他诘问的机会,当即起身重新为他斟了杯茶,“我不是说了,我们从前见过。” 接过茶盏,凌霜铭能嗅到清茗的气味里掺了灵植的幽香,是补血丹的气味。 君秋池笑眯眯地支着下颌,目光看过他小口呷茶时沾了水渍的薄唇,最后顿在清澈茶汤中漂浮的血丝上,笑意淡去。 “你还是老样子,没人在旁边拘着,迟早要把自己折腾到油尽灯枯。” 凌霜铭并不懂君秋池在自言自语什么,喝过掺了灵丹的热茶,胸前淤积的血气似乎松动了些,便提着剑起身:“多谢君道友招待,我还有急事要办,改日再去贵派拜访。” “如果你要找你的徒弟,我先前见过他。”君秋池慢悠悠地转着手里的粗瓷杯,等凌霜铭又坐了回去,才说,“他就坐在这个位置,听完那位先生讲书才走的,你就不想知道,他专程来此,是为了听什么?” 凌霜铭凝视君秋池良久,嘴角微微翘起:“秋池道友有话直说便是,现在比起我那徒儿,我更想知道上清派药仙千里迢迢赶来云天城,真的只是为了拦我在此听你讲故事?” 君秋池道:“听说玉清派日前出了位无需丹炉就可炼制地阶丹药的天才,名叫雒洵。这只会执剑的魔头,居然也能拿起草药四处救人,如此有趣的事,不亲眼见识多可惜。” 凌霜铭闻言,心生不快:“阿洵心怀仁善,是谁在背后毁他声誉?” 君秋池嗤笑一声,不置可否:“暂且不点评你那宝贝徒弟,我途经云天城,发现了更有意思的东西,便留下来静观其变。” “你说的应当不是这栋青楼内讲的话本子罢?”凌霜铭直觉君秋池话中另有深意。 “霜铭别急,且听我复述一便近日流行在城里的传说,你的宝贝徒弟听了,可是一脸震惊之色。” 什么样的神话传说,能教自小在修仙大派长大的雒洵也这般沉醉? 凌霜铭这下是真的被勾起了好奇心,便重新坐了回去,听君秋池为他徐徐道来。 原来这则神话故事,已在云天城内流行了上万年,名叫“素月伏魔”。 据说当年天地初辟之际,常有会口吐真火,招来弱水的凶兽猛禽出没于人间。当时在云天城地界肆虐的凶禽,双翼可遮云蔽日,巨喙中喷发的冰晶,就连日光都可冻结,被人们称作流丹。 凡人无法与流丹之威抗衡,便向修仙门派求助。 上古之时灵气充裕,踏虚宗师便如今时的金丹修士一般常见。然而无数踏虚宗师前赴后继,都成了流丹巨喙下一缕亡魂。 就在凡间生灵涂炭之刻,天界终于察觉到异状。 天门洞开,一位名叫素月的仙子于清圣法光中降临人世,手持巨剑砍下流丹头颅。流丹金血遍洒大地,云天城才因此恢复生机。 后人就在流丹伏诛之地修建了素月神殿,用以供奉那位救世之神。 凌霜铭听罢,兴致缺缺道:“这样的神话放在书简中毫不起眼,阿洵怎会感兴趣。” “但这位先生口中的素月仙子,要比传说中更动人。”君秋池道,“素月其实并未除去流丹,而是已自己的仙躯封印了它躁动的魂魄,花了上万年消磨它的戾气,最终仙魂和凶魂经过长久折磨,同散于天地。” “这说法毫无真实性可言,素月身为上古之神,区区一只作乱的凶禽,为何会拿不下来?”凌霜铭嗤笑一声。 君秋池无奈地对他笑了笑:“霜铭啊,如果神也会动凡心呢?” 不知为何,凌霜铭觉得君秋池说这话时,那对深眸里满是怜悯。 “如果素月心悦流丹,无法对它下手,这则新编素月伏魔的逻辑就能解释得通了。”君秋池道:“你可知那座素月神殿的神像,千万年来总有清圣神光笼罩,但近日神像上的光芒忽然变得浑浊晦暗,据说有人亲眼看到素月的塑像出现了裂缝。” 凌霜铭怔了怔,难怪雒洵要专程来听这烂俗的改编神话,原是为了打听结界内神殿的消息。 看来这则素月伏魔背后,还潜藏了很多秘密。陆聆渊对神殿之事避之不谈,并设下结界,将迁移出来的市民记忆销毁,必也是与素月的神像被人摧毁有关。 而他就更不能放任雒洵一个人去闯神殿。 “秋池道友,你的茶费我改日补回,现下霜铭还有急事待办,告辞。” 君秋池见他起身要走,急忙跟了上来。 “刚好,来了云天城,怎能不去瞻仰瞻仰,那传说中令皓月黯然失色的素月仙子到底有多美。” 凌霜铭转身拍开君秋池搭在自己肩上的爪子,刚好对上君秋池痴迷的眼神。 凌霜铭:“……” 你要看的是素月仙子,和我一个大男人有什么关系。 作者有话要说: 第57章 君秋池显然不是第一次来这家青楼, 看他们起身要走,那些花枝招展的姑娘立刻围上来,扯着君秋池的衣袖好一通挽留。 “君公子这就要走了?”“别啊……公子你这次也只住了不到两日。”“两位公子再多坐会啊, 午后咱们姐妹就要登台献唱了。” 凌霜铭冷眼看他被姑娘们拉拉扯扯, 自己则默默戴上幕离, 打算绕道离开。 此人号称是上清派药仙,但这位丹术宗师只在百年前的万华大会上公开亮过相, 难保眼前这位不是借着药仙名头来骗取信任的。 君秋池在乱花丛中疲于应付, 眼角余光觑见那抹清瘦身影正悄然从混乱中退出,马上扯着嗓子高呼:“凌兄弟你怎能见死不救, 说好你我弟兄共进退呢?” 看到君秋池诡计得逞的表情,凌霜铭眉头一紧, 但已然来不及反应。姑娘们立刻抛下君秋池扑在他身旁, 莺莺燕燕好不热闹。 好不容易解脱出来的君秋池,溜到一边整理好衣衫, 正打算抱臂围观这清冷之人难得窘迫的盛况,却冷不防对上凌霜铭森冷视线。 君秋池不由打个寒颤, 赶忙将人从狂蜂浪蝶中捞出来。 直到拉着人走至街上,君秋池才颇有些后怕地观察凌霜铭的神色:“你瞧, 我也算临水居的常客,这些姑娘却从不曾正眼看过我。她们此番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无需我起哄也会冲着你来的。霜铭别气了,我就是开个玩笑……” 凌霜铭将沐雪剑横在身前,止住君秋池的步伐:“我有急事在身,没工夫欣赏你的玩笑。道友若只想拿我寻乐子, 不如就此分道扬镳。” 君秋池却不依不饶地跟进, 笑道:“我怎会拿霜铭当消遣, 你身子不大爽利,一个人去太危险了。再者我此行目的就是为了看看那个小魔头……呃,那位丹术天才,你我刚好同路呢。” 听到这厮及时改口,凌霜铭才收起出鞘一半的剑锋,淡漠地说:“君道友,我们不过萍水相逢,请适可而止。” 此人暂无法断定来历,却对自己纠缠不休,还对屡次对雒洵出言不逊。若不是顾忌四周稠密的人流,凌霜铭真想抽剑动手。 大抵是看出了凌霜铭的厌烦,君秋池敛去笑意:“你我之间不该这般生疏,不是早就说了,我们以前见过。” 凌霜铭冷笑:“在道友臆想中见过。”说罢他不再理会这无厘头的家伙,扭头就走。 “倒也是,至少从前那个你,不会待我如此冷淡。” 身后传来君秋池的哀叹,令他脚步顿了顿,但想到堕仙几次三番的伪装,他还是收起多余的好奇,头也不回地朝洛川河上游行去。 过于瘦削的背影,于轻纱遮掩下,逐渐被人潮吞没。 君秋池怔愣地看了半晌,视线始终停留在他竭力撑持,却难掩虚浮的脚步上。 阔别经年,虽然性情与往昔大相径庭,可这人柔骨下的执拗却始终如一,甚至褪去那层温和的外皮后,越发变本加厉了。 “你样样都好,唯有这点,我只痛恨你这点——可现在绝非你我相认的时机,那些糟糕的回忆,还不到你该想起来的时候。” 君秋池无奈地苦笑几声,尔后眼底却泛上几分坚定之色,朝凌霜铭消失的方向快步追了上去。 “这一世,定不再叫你重蹈覆辙。” 另一边,凌霜铭却没有想到君秋池竟真的没有再黏着自己,不觉长舒口气。 松懈下来才发现,今日长街上的人流,比起那日雒洵拉着他赏河灯时要锐减许多,就连那些起早贪黑的摊贩亦不见了踪影。 怀揣着疑惑又走了一段路,凌霜铭才见着一位扛着桃符及花炮叫卖的老伯。 “呦这位仙长,可是要置办些年货?”视线相接,对方立刻堆满殷勤地迎上来。 修仙门派大多独占灵脉,而哪怕是块玄阶灵石,都能价值凡间数贯铜钱。可惜这些修道者从不屑于俗世之物,否则真是上好的待宰羔羊。 凌霜铭扫眼框中红红绿绿的桃符,虽是觉得新奇,但眼下还是正事要紧:“老伯可知为何年关未过,街上会变得如此萧条?” “朱色桃符一块地阶灵石,棠色和翠色要天阶灵石。”老叟脸上笑容一僵,语气生硬道。 凌霜铭讶异道:“不过是普通的纸制品,居然这么贵?” 都够沐雪两日的口粮了。 老叟眼中精芒闪过,打趣道:“嘿,仙长怕是在那仙山上餐风饮露惯了。一分钱一分货,我们凡人都是这个价。你若不买,便换下家人问罢。” “如此,我不问便是。”凌霜铭并不懂这老人家在坚持什么,听对方语气不善,顿时没了打问的兴趣。 不想看他真的要走,老叟急得伸手便要扯他的袖角:“仙长等等,一块地阶灵石,这筐桃符都卖给你。且你问什么,我便答什么!” 听这次的价钱合适了许多,凌霜铭才从袖中掏出块莹润的灵石,示给老叟看:“我不要你的东西,你只需要告诉我近两日云天城又出了何事。” 这真是逮了只又白又胖的大肥羊,手握着冰凉的灵石,老伯简直忍不住要喜形于色,强行压住简直要飞起来的眉毛,语重心长地说:“仙长,依小人看,你还是赶紧逃命去吧。” 凌霜铭挑眉:“此话怎讲?” “这云天城要变天了……”老伯极为忌惮地往结界那边瞟了一眼,凑到近前小声说,“自从前几天城里有名的那家茶坊被一群人砸了以后,我们商贾间都传开了,说这城里出了只可怕的厉鬼。那茶坊里常有不少外地来的仙长,都被这只鬼吸干了精气呀!” 砸了茶坊的当事人默默撩了下鬓边的零碎青丝,以缓解尴尬:“一只厉鬼而已,这些人听风便是雨,难免有夸大嫌疑。” “诶这可不是夸大,仙长可知咱们城里那座著名的素月神殿?素月仙子万年来仙力一直庇佑一方,竟被这厉鬼砸毁神像,仙迹不复啊。” “云华门设了结界,任何人不能靠近神殿百里以内,此事那些商人又是从什么渠道得知的?”凌霜铭想起云华门弟子守备森严的模样,愈发怀疑起传言的真实性。 老叟连连摇头:“错不了,做我们这行的,多少也要和你们仙家打交道。几日前有位和我相熟的老友,幼时习过些皮毛仙术,多少有点修为傍身,在结界内亲眼目睹了鬼修行凶,所幸得到云华门救助才存活下来。当时他就在神殿附近,亲眼看素月仙子金身被毁的。” 凌霜铭越听越觉得蹊跷,可看老叟惶恐神情,又不似作假:“若真如你那位好友所言,鬼修的事早该闹得人尽皆知才对。” 老叟也知道自己的话听起来着实荒谬,补充道:“从结界里迁移出来的人,都忘得一干二净啦。我那老友起先也以为是自己记性出了岔,只当玩笑讲给大伙听。也就近几日茶楼闹了那出,看那些仙长个个脚底抹油,城里才传开的。” 如此……陆聆渊果然在刻意隐瞒神殿这桩事。 凌霜铭沉吟片刻,将灵石递予那老叟:“多谢老人家告知。” 老叟拿了天价报酬,心里也有些过意不去,看凌霜铭抬腿就朝结界走,不由多说了几句:“诶仙长你怎么往那个方向去……还是快出城吧!现在城里的修仙世家都搬走了,有点家产的大户也在计划逃出去,你可千万别去送死。” 一只修长的手便在此时探过来,捞走了那块上好的地阶灵石。 “当务之急不是鬼修如何厉害的问题,而是你这堆没用的废话,也就骗骗他这样与世隔绝的老学究了。” 又是君秋池。 凌霜铭面上覆了层寒冰,冷眼对上那双幽邃的星眸:“道友话里话外,似乎都在说,你很了解我。” 他不喜欢君秋池,甫一见面起,此人玩世不恭的笑里就带了几分高高在上的味道,仿佛对他的一切都了如指掌。 被他凝视的人,唇角噙着的笑也褪去了温度:“而你却在言谈举止间,处处将我往外推。霜铭,这样的你,还能算完整的你吗?” 凌霜铭倒是不曾想过,这粗暴干涉他人行动之人,竟也敢对自己甩脸子。 当下一拂袖袍,沐雪剑出鞘半寸:“我的事,还轮不到道友来管。” 君秋池目光从剑刃上拂过,嗤笑一声:“如果是从前的你说这句话,我自是不会再过问,可现在的你……我只当阵风刮过去了。” 说罢,这蛮横之徒竟将那块地阶灵石收近袖中,另取了一吊铜钱递给老叟:“走罢,我们兄弟间叙话,没你的事了。” 老叟也是个在江湖上走惯的人,把察言观色的功夫练得炉火纯青。在他们二人说第一句话的时候,他已看出气氛不对,早就想溜之大吉。 听君秋池下了逐客令,也不敢再提报酬的事,健步如飞地逃离了这让人喘不过气的地方。 打发了多余的人,君秋池的笑里带上了危险的味道:“霜铭,你是想对我动武吗?现在的你,已不是我的对手了。” 凌霜铭薄唇亦微微弯起冰冷的弧度:“那便请道友赐教。” 作者有话要说: 第58章 收到战帖, 君秋池那对曜石似的眼瞳便连最后的澄澈也散尽,只剩下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幽邃。 “正好许久不曾和霜铭比剑了,但对付不完整的你, 我只动用一成灵力。” 凌霜铭终于不悦地皱起眉来, 不用灵力应战, 世间再没有比这更狂妄的挑衅。若不是君秋池说话时没有半点轻蔑,这甚至可以算得上羞辱。 君秋池很懂如何在凌霜铭面前起舞, 讶异道:“怎么, 不是霜铭想切磋一番吗,看你的表情似乎不大满意?” “无需你谦让我, 有什么本事尽管使出来。”任何修者都无法容忍这般无礼言辞,凌霜铭也不例外, 他胸膛微微起伏着, 握剑的手不由紧攥起来,骨节都因用力之大而微微泛白。 “看我心情。”看凌霜铭结起手印要祭出结界, 君秋池才收起那副戏谑的神色,“诶……让伤者耗力, 就算赢了也是胜之不武,你悠着点让我来。” 说罢这看上去甚为不靠谱的人, 竟还真的立刻抬手释出灵力。随无形的屏障落下,四周涌动的人流俱如大雾散去, 只剩下空旷的街道,以及水天一色的寂寂长川。 面对凌霜铭手中剑气四溢的利刃,君秋池却弯起眼眸,莞尔一笑:“现在只有你我二人, 霜铭不必客气, 爱怎么打便怎么打。只是别太卖力, 你现在的身子受不住的。” 凌霜铭听罢,不觉咬紧了牙关——定要这狂妄之徒为他无礼冒犯而后悔。 他飞身落在水面上,长剑轻振,森寒剑气卷起水流,结成漫天冰芒,均冷冷地指向岸上尚在微笑的男子。 然而看到他出招,君秋池仍旧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凌霜铭甚至在其眼中看到了一抹欣赏之意。 不似在与人斗法,更像是细细地赏玩一件精美的工艺品。 还有心思悠悠地点评道:“霜铭剑法独步天下,如今虽不及昔年万分之一,却也令人观之而心旷神怡。” 剑芒一化万千,有如万壑奔涛般齐齐刺向君秋池。 凌霜铭本也没指望此人当真遵守他不用灵力的诺言,只想看他的修为究竟深厚到了哪一步,胆敢如此行事。 可面对这急雨似的剑式,君秋池浑身却真的没有一丝半点的灵力流淌。他抬手祭出灵剑,法宝随心念而动,不见剑刃之上闪现锋芒,却如一股和煦春风,在闲庭信步间将铺天冰剑消融。 君秋池占了上风,更不懂得内敛,眼角满是欣喜的笑意:“霜铭此招甚好,那接下来就该轮到我了。” 说着他身影骤移,眨眼就欺近凌霜铭面前。灵剑被他操纵得宛如一尾游龙,又如惊鸿蹁跹,各式深奥剑法随心运来,叫人目不暇接。 凌霜铭眉宇间浮上凝重神色,剑路也随心境改变转攻为守。 看来君秋池非但修为远高于自己,乃至剑术上的造诣,亦有可能臻至化境,今日真的遇上了劲敌。 就在君凌二人僵持不下之际,洛川上游,正与沐雪一同赶路的雒洵眼角一跳,脚步不觉慢了下来。 “臭小子又掉什么链子,你说你这人忘心怎地这么大。”沐雪立刻喋喋不休地抱怨道,“昨日陆聆渊不是才带着你们视察结界,只隔了一夜,你就将神殿的所在忘得这般干净!” “拔毛鸡闭嘴吧,师尊的情况,我亦忧心不已。” 雒洵白了沐雪一眼,转身朝下游方向看了看,才继续依着记忆摸索前进。 沐雪跟在他身后,少见地没有再接茬拌嘴。 其实他也就嘴上说说,心里看得澄明。这次凌霜铭遇袭,它身为剑灵与剑主的神魂感应被奸人切断。如果不是雒洵与主人心有灵犀,只怕如今他们已是对着一具冰冷的尸首,哪还有机会为凌霜铭奔波。 “臭小子,你说你平日里过目不忘,却记不住区区一个神殿的方位,陆聆渊在其中是否动过手脚?” 雒洵把心思都扑在云天城迷宫似的街景中,随口敷衍道:“极有可能,我们在来时不是已经打探过了,从结界中迁走的市民都被云华门抹去了记忆。他们的阵法对凡人影响如此严重,或许对修道者同样起作用。” “这样的布阵手段,在我还没被困于禁地时,好像也见过不少。” 沐雪点头认同,其实它这些年在禁地吃吃睡睡,往昔的记忆早就像浆糊一样交缠作一团,现在除了与人干架,真正的本事也没有剩下多少了。 它忙着在脑海中翻找有关阵法的记忆,一不留神便撞在雒洵的后背上。揉着鼻子刚想再训雒洵几句,却见这臭小子面上流露出疑惑,茫然看着前方的巷道,举步不前。 雒洵道:“奇怪,这里我们应该来过。” 沐雪向这千篇一律的街景看了几眼,刚想说云天城内随处不都这样,余光却瞥到远处的一栋房舍。 它往这屋舍的院墙走去,伸手放在黛色砖砌的墙面上,笑道:“臭小子你过来,我发现了有趣的东西。” 雒洵依言将手按在墙面上,眉头也拧了起来。 掌心处有灵力流动的迹象,虽然细微,却十分有条理。他便顺着其流动的轨迹慢慢挪动脚步,幽深的巷道自此好像没有尽头,随四周景物不断变化,又慢慢绕回了原处。 沐雪道:“这大概就是凡人间流传的鬼打墙。” 雒洵仔细描摹着灵力的纹路,过了半晌才说:“是以阵纹布下的障眼法罢了,想必是陆聆渊怕那日修士中有人看出神殿的不妥,特地设下此阵以防万一的。” “破阵我不行,小子你可有法子?” 雒洵没有答话,摩挲着下巴眉峰越压越低,显然也是被难倒了。 玉清派以剑法见长,在这方面本就薄弱。加之云华门专精阵法秘术,只怕凌霜铭亲自来,也唯有以蛮力强闯一条路可走。但观阵法覆盖之广,他和沐雪两人真的能一举摧毁阵眼吗? 沉思片刻,他才犹豫着提议:“这阵纹依照街景而设,顺同一方向流动,不知我们反其道而行,布下相反的阵纹,是否能够两相抵消?” “我不知,你可别念了,听着头疼。”沐雪苦恼道。 雒洵:“……” 看着眼前这仙气飘飘的白发青年,敲西瓜似的锤着自己的脑袋,真是说不出的违和。 也不知那位林决云,是怎么和这个精致的花瓶看对眼的。 正在心里为难,街角忽然转出两抹人影,雒洵面色一紧,拽着沐雪闪至路旁高大垂柳后。 沐雪传音道:“臭小子你作甚……咦,这穿着打扮,像是云华门的人。” 雒洵点头:“往这边来了,且看他们如何行事。” 却见两名弟子中的其中一人在他们先前落脚的房舍前停下,举起腰间悬挂的玉玦贴上黛青的墙砖。不多时,那毫不起眼的玉玦竟青芒大盛,四处的街景在这青光之下,逐渐起了变化。 坚硬的砖墙向两边分开,高大的房屋渐次消失,露出阴云密布的天穹,以及其下一栋高可入云的楼阁。 以鎏金瓦砾铺设屋顶,四角悬挂金铎,兼之有风铃鸣奏,随狂乱的风飘洒千里。似末日的浑浊里猝然回荡起一线清音,叫人灵台为之澄明。 “那便是素月神殿……”雒洵有瞬间失神,好险没忘了以传音说话。 “看来只要手中有了玉玦,就可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此地。”沐雪万年来不知见过多少神殿,看雒洵震惊的样子,不由吐槽了一句,“小孩子真没见识,不就是栋寒酸的房子,若真上了仙界,看到遍地仙宫可别惊得走不动路了……奇怪,我有去过仙宫吗,怎会突然想起这个……” 这只拔毛鸡,鸡嘴里从来吐不出象牙。 雒洵没好气地瞪了沐雪一眼,但眼见那两个云华门弟子就要步入结界,才忍下了这口气:“走,把玉玦夺过来。” 说着他的身影风似的掠了出去,蕴满灵力的一掌以迅雷之势砍在其中一人后颈上,那人不及闷哼出声,便翻着白眼慢慢倒了下去。 “你……你是什么人!”另一名弟子骇然盯着忽然出现的偷袭者,但没等他看清雒洵的面孔,脑后突然袭来剧痛,神识便昏沉下去。 放倒两名弟子,沐雪看眼蹲身在云华门弟子身上埋头翻找的雒洵,意外道:“小子你做这活可真熟练,以前瞒着我和霜铭干过不少罢?” 雒洵没功夫和沐雪这只话痨鸡扯淡,三下五除二把云华门弟子剥了个精光,将手头的一团衣物丢给沐雪:“还好,偶尔做过一两次,勉强混个手熟……穿上。” 沐雪还未反应过来,便看到雒洵衣袍坠在地上,霜白的脸蛋顿时烧熟了,急忙扭过头去:“你这是作甚,我可对你的裸1身没有兴致啊……” 真是只无可救药的蠢鸡,雒洵深吸口气:“你不穿倒也无妨,若不甚被抓,自己想法子逃命。” 他现在很是怀疑,沐雪到底是怎么活了上万年,还不曾被人擒了制成桌上美味的。 话音刚落,便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呵斥。 “你们是何人,鬼鬼祟祟做什么呢!” 隆隆嗓音中运上了灵力,如果是毫无修为的凡人在此,怕是要被活生生震得七窍流血而亡。 “这里果然还有人驻守,我们被发现了!” 雒洵与沐雪对视,俱暗自在掌中积蓄灵力。做好了腹背受敌,以死搏生的准备。 第59章 虽是及时藏匿了两名云华门弟子, 雒洵仍不敢松懈。手心里攥着的一招剑式,随身后脚步逼近,逐渐迸射出寒芒。 但身旁的沐雪却忽地出手拍散了雒洵暗自酝酿的灵力, 传音道:“小子且慢, 来人身上的气息不对。” 雒洵几乎在同时察觉到了异样, 来者身上的服饰,迥异于上仙界修者的长袍博带, 也不似西洲南部蛮人衣物, 却平白给他熟悉的感觉。 而此人身上的气息,修习过魔功的雒洵更是不能再过了解, 这就是魔族人修习的魔息。 这名魔修走到近前,淡淡地俯视着两人, 语气不满道:“玄元就派这么两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来给本座充左右手吗, 真是不够看的。” “云华门里有玄元这号人物吗?”沐雪传音道。 雒洵摇头:“不曾听说。” 看他们二人嘀嘀咕咕,魔修猩红眼中划过不耐, 袖袍一振,暴虐罡风劈头盖脸便砸了过来:“愣着做干什么, 速速为本座开启结界!” “好生霸道的行径。”沐雪一面传音给雒洵,身上泛起幽蓝灵光, 将吹毛断发的罡气阻隔在外。 “大人不必动怒,弟子初来乍到不习惯, 日后定会改之。”雒洵皮下肉不笑地对魔修作揖,取下腰间玉玦,依照先前云华门弟子的方式贴在院墙上。 也许是他的态度谦逊,魔修的火气像是消了几分, 赞许地看眼沐雪道:“你们两个倒还有些本事, 与之前唯唯诺诺的人修不同。” 雒洵借机问:“玄元大人之前也有派师兄来吗, 怎么不见他们随侍大人?” “手脚不够伶俐,就别妄想监视我的行踪,否则有如此玦。”却听魔修发出一声阴冷的笑,抬手招来沐雪腰间的玉玦,不见他使力,那枚内含仙法的玉玦便碎作齑粉。 “好凶悍的功法,我看他的修为已经堪比人修的半步踏虚了。”沐雪又与雒洵对视,两人皆看出了彼此眼中的忌惮。 “须得小心行事,先借他的身份潜入神殿再说。”雒洵道。 不过进入结界后,倒没有藏书阁那般声势浩大的驻守弟子。只在大殿门外站了两名弟子,观其修为皆在元婴期,应是陆聆渊的心腹弟子。 看他们过来,元婴弟子立刻恭敬地行礼:“弟子陆宸,陆冥,见过荼蘼大人。” 荼蘼……雒洵心中暗惊,这个名字他知道。记得儿时懵懂,曾瞒着父王独自跑出皇城玩,半路撞上伯父的侍卫,因其名字特殊,才勉强留下了印象。 那名伯父,如今已是魔族万人之上的魔尊了,想来身边的侍卫也跟着鸡犬升天。 沐雪的关注点则与雒洵不同,只觉这名字太过香艳,不像是魔族杀人不吐骨头的风格。 抬头暗暗瞥了眼这魔修的容貌,那狭长的眼线便撞入视野,其间宝石似的嵌着一对猩红的眼眸,再加上浓重的眉宇,略有些麦色的肌肤相衬,如副昳丽夺目的画卷,叫人观之难忘。 他不由又看了身旁的雒洵几眼,这小子同样生了对极为脱俗的凤目,如果将明净的琥珀眸子染作血色,倒真和这位名为荼蘼的魔修有几分相似。 步入神殿中,沐雪和雒洵的注意力终于从荼蘼身上移开。 沐雪目不转睛地盯着高耸的神像,已然丢了魂。 雒洵则是震惊地看着眼前轮转的阵法,以及为阵眼注入魔息的修者。这里竟无一位人族在场,陆聆渊身为仙界掌门,何时和魔族有了这般亲密的联系? 而他的师尊,到底是什么来头,竟惹得魔族也来争夺仙魂? 百里之外,被结界阻隔的另一座云天城内,冬日暖阳依旧高悬天际,凌霜铭与君秋池的斗法已到最要紧的关头。 两人各运极式,剑气似星雨乱洒,在虚空中碰撞出绚丽的花火,铮铮剑吟不绝于耳。 越是缠斗,凌霜铭却越加惊疑。 ——君秋池的剑术,为何与他的如出同源?有的剑式,他根本没有授予任何人,可眼前的此人为何会运使的如此醇熟? 且君秋池对他用剑的习惯,似乎也熟记于心,只需看过剑诀,便知接下来的几式将如何变幻。逼得他数次更改剑路,乃至抛弃了过往的剑式,另辟蹊径。 这场论剑,对手早已不是君秋池其人,凌霜铭仿佛面对着一轮明镜,是与自身的交锋。 虽然吃力非常,但却意外地酣畅淋漓。 足下荡漾的水面早被逼人寒意凝作坚冰,随每一道霜华锋芒挥下,沆砀轻雾中的白影便如翩鹤起舞,君秋池看得不觉有些失神。 也许他错了,哪怕元魂散去,空留下这具驱壳,这个人也会沉浸在剑法中,露出这般快意的神情。霜铭便是霜铭,即使性格变迁,人却始终未有改变。 便是这刹那的破绽,凌霜铭的剑锋已停在他鼻尖前一寸。 幽蓝眼眸倒映着雪色,不带任何温度:“君秋池,你是如何习得我的剑法?” 君秋池愣了愣,不见了之前舌灿莲花的劲头:“上清派和玉清派同属道门,剑法……自是有神似处的。” 他在说谎,凌霜铭目光微沉,执剑的手因心中纠结而冒出青筋。 现在主动权已到了自己手上,哪怕君秋池出招再快,都不及长剑落下的速度。若再得不到确切的答案,倒不如一剑杀了,以绝后患。 然而君秋池下一刻的举动,却令他整个人僵住,沐雪剑咣噹一声跌在冰面上,凝重的杀意随之散去。 ——君秋池张开双臂,紧紧地拥住了他。 耳畔响起干涩沙哑的呢喃,凌霜铭怀疑自己听岔了,因为其间似乎还夹杂了令人鼻头酸涩的哭腔。 “霜铭,哪怕笑一笑也好……不要待我这样生疏。” 或许是这个拥抱递来的暖意阻隔了寒冰的森冷,凌霜铭慢了半拍才伸手去推:“君秋池,你在发什么神经!” 可越是挣扎,君秋池的双臂就越像生了根,死死地箍在他身上,像是要把他整个人都揉碎了,直揉进心头一样。 凌霜铭却慢慢停下了动作,因为他感到脸颊上落了几点水珠,湿意叫人一个激灵,却不至于反感。 罢了,一个大男人哭成这样也不容易。姑且纵容片刻,若还不放开,再考虑要不要一刀了结此人。 不过没等他想完,君秋池已松懈了力道,低头与他对视:“霜铭道友,你已看到了,我们实力相差实再悬殊,而我都不敢独身去闯那所神殿,更何况是你呢。” 君秋池的脸上干净得几乎能反光,挂着欠揍的微笑,哪里还有流过泪的痕迹。 凌霜铭捏诀召回沐雪,横剑将两人分开,冷声道:“我的生死与你何干,如果你大动干戈就是为了说这个,那便让开。” “就不能信我一次。”君秋池柔和的语调中也带了烦躁,“你总是这样,什么事都自己去抗。怎么,真当你是那遥不可及的天神,可凭一己之力救世?” 凌霜铭漠然看着君秋池,觉得此人有些不可理喻。 他要如何信一个素昧谋面的人,又要如何信那些自诩名门正派,却只谋私利,甚至不惜与鬼修勾结的正道之人。 “我再说最后一次,走开。若阿洵因你阻挠而丢了性命,你便为他陪葬吧。” 岂料对面那人听了这话,竟是怒不可遏:“又是雒洵,这个魔头简直死有余辜!为了他,你还要再搭上几条命?” 凌霜铭亦被激起了怒火,幽蓝灵力骤然充斥天地,无边剑气感应到主人的杀意,自发指向君秋池:“污蔑我爱徒为人,你也该死。” 君秋池丝毫没有惧色,幽邃眼底的怒焰反倒愈加炽烈,冷笑连连道:“好……你要去送死,我不拦你。等你和那些魔物拼个两败俱伤,我就先杀了魔头,再将你关进十渊寒狱,不养好身子就今生别想踏出半步……” 但这段狠话刚说了一半便戛然而止,只因眼前挺拔的白影,忽地向前踉跄几步。那对软履下的双足似是竭力弓起脚背,想要稳住身形,却难阻玉山倾颓之势。 君秋池眼眸中的恨意顿时荡然无存,连忙扑将上前,接住凌霜铭缓缓倾倒的身子。 凌霜铭只觉胸前气血一阵翻腾,心头像是缠绕了带着锐刺的铁链,每次跳动都传来痛彻骨髓的绞痛。 喉间不断有腥甜涌上,他想要吞咽回去,但身体好似不是自己的,怎么也指使不动。只能任由其撬开唇角,顺着下颌淌在衣衫上。 有人正手忙脚乱地往他嘴里不要钱似地塞着各色丹药,还喋喋不休地念叨着什么。 可他耳鼓嗡鸣,只能听进零星的几句话。 “咳咳……君……君秋池……” 给人喂了好些丹药,总算见得那涣散的眼眸重新凝聚了微光,君秋池急忙凑到他耳畔:“我在……霜铭我在呢,你现在不宜费神,别说话了。” 凌霜铭好似没有听到他的嘱咐,兀自磕磕绊绊地说:“你敢动他……我就是,化作厉鬼也不会放过你。” 每费力地挤出一字,都伴随着殷红的血,声声扎在君秋池心头。 “好,我不动他。” 君秋池也不知,自己是抱着怎样的心情许下这句承诺。但世间没有凭据的誓言,大抵都是不作数的罢。 第60章 凌霜铭是被满嘴酸甜苦涩混杂的药味冲醒的, 也不知他昏睡期间君秋池赔了多少丹药下去,胸腔间的疼痛早就消解下去,干涸的经脉甚至开始有灵力流淌。 没等他抬起沉重的眼帘, 便听到君秋池欣喜的声音:“霜铭可算醒了, 我有个好消息, 还有个坏消息,你要先听哪个?” “有话快说, 别卖关子。”凌霜铭听到他说话就头疼。 “好消息是, 我在为你治伤时,丹药似乎用得太多, 以致你气海中灵力过剩,现在你已是元婴修士了。” 凌霜铭:“……” 现在他信了, 能把天阶丹药给人当糖豆吃的人, 除了上清派那位丹术宗师还能是谁。且即便是他炼制的丹药,都无法保证药性平和, 不伤及经脉,而君秋池却可以做到。只怕君秋池的丹术造诣, 还要远在他之上。 这时听君秋池又说:“至于这坏消息,我们已到了神殿外, 可此处阵法错综复杂,只凭我独自破解, 尚需一段时间。” 凌霜铭闻言,抬起沉重的眼帘向四周眺望,入眼唯有寻常的巷陌,哪有君秋池先前描述过的恢弘神殿。 像是看出他的疑惑, 君秋池道:“只以肉眼看是不行的, 霜铭若有余力, 可将灵力覆在双目上。” “放我下来。”凌霜铭还是不习惯被人搂搂抱抱,冷冷地命令道。 “是,霜铭息怒。只要是您老的吩咐,秋池全都遵从。”君秋池轻笑一声,果真小心翼翼地将他放下。 还有些虚软的双足骤然要支起身躯,凌霜铭勉强向前走了几步,便不由自主地向后倒去。所幸君秋池早有防备,随时候着的双臂马上将人牢牢扶住。 接触的瞬间,他能感受到凌霜铭瘦削的身子轻微地僵了一下,笑容不觉凝固下来。 所幸凌霜铭的注意力全被眼前无形的阵法吸引,根本无暇回头,否则君秋池也不知该如何隐藏眼中快要盛不下的失落。 伸手在粗糙的砖墙上抚过,凌霜铭断言道:“这是太极幻象阵,要破解阵法,只能先找到施术者使用的阵纹,方可反其道而行之。” “正是如此,我已解了其中的七成,还有三成无法确定。” 凌霜铭眸光一顿:“不到半个时辰,你已破解到这步?” 他感觉到搀扶自己的手不易察觉地加重了力道,大抵是君秋池在为自己的失言而紧张:“只是略懂阵法罢了。” 阖上眼眸潜心推演阵法的间隙,凌霜铭状似不经意地说:“秋池道友,我只听闻上清派擅长剑术,可你的丹术阵术造诣却也这样精深,真是令人钦佩。” 君秋池听了,失神道:“不过是故友教导得好,可惜那般风华绝代的人,最后……” 凌霜铭已将阵纹推算出大概来,抬头却见君秋池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眼神空洞而悠远,像透过他在看远在天边的另一人。是他口中的那位故友? “最后他怎么了?” 被打断了遥思,君秋池明显没了调笑的兴致,只是无言地摇头。 过了半晌,他才强颜欢笑道:“别管那仙去的人了,快把你推演的结果告诉我,还是赶紧把小魔……雒洵那个小毛孩救出来罢。” 两人这才将各自演算的结果说出,合计一番,倒真的叫他们凑出了完整的阵法。 “现下有了大致阵纹,问题只剩下,破阵的切口何在。”君秋池看着眼前伪装得天衣无缝的街景,难得正色。 凌霜铭则默然蹲下身,纤长的手指拾起地上一捧在莹莹反射日光的玉屑。薄唇无声地翕张几下,白皙的手掌泛起幽蓝光泽,零散的碎玉转瞬依照咒诀召唤,从地面上聚拢过来,合作一块完整的玉玦。 他将自己的发现示给君秋池看:“这块玉玦,在被摧毁以前,应是用作结界的钥匙。” 君秋池点头道:“其上的灵力流动,和阵法师出同源。” “玉玦就是在这附近被摧毁,说明阵法的入口也在附近。” 凌霜铭以灵力维持着玉玦的形貌,小心翼翼地将之贴在墙面上。果然如他所说,本是再普通不过的砖墙,在与玉玦接触的刹那,泛起水纹状的涟漪。可这异状不过维持了瞬息,那碎成细屑的玉玦无法承受两股灵力的冲击,又被打回了原型。 “无妨,既已寻到阵纹,只需反之注入阵纹即可。”凌霜铭说着,纤长手指翻飞,祭起阵法的起手式。 孰料君秋池却在这时大步上前,拉住了他的手腕。 “你还欠着我三十五颗天阶上品九转凝魂丹,可抵得上小型灵脉一整年的产出了。我这里没有多余的丹药供你挥霍,还是让我来罢。” 走了一个絮絮叨叨的雒洵,又来个碎嘴的君秋池。 凌霜铭唇角微微扬起,依言退到一旁,看君秋池施为。 也不知那位故友究竟是谁,但光看君秋池布阵时娴熟的手法,便知教他的老师定然是惊才绝艳。 这样的人物,最终竟没有飞升得证大道,委实叫人唏嘘,不免感慨天道不公。 不出几息,幻阵里传出玉碎似的声响,街景似迷雾蒸腾的同时,显露出此间真容。 而结界内的天空,也在大阵被破的同时,迅速被浓重云雾覆盖。 君秋池道:“难怪今冬的云天城这般森冷,外头的繁华不过是场假象。” 凌霜铭则警惕地抽出沐雪剑,环视周遭。 高耸的金殿像柄利剑,刺破压在穹顶上的黑云,楼前则是空旷的祭坛,想是用来祭祀此间供奉的素月仙。在高台周围,种满了华盖丰满的槐树。虽说祭坛前该种长生之木,寓意生生不息。但槐树可用以招魂,设在此地便显得分外诡异。 最奇怪的还不在此,以陆聆渊缜密的心思,神殿附近竟没有弟子守卫。 凌霜铭用胳膊肘捅了捅还在为巍峨神殿震撼的君秋池,提醒道:“这里为何空无一人,莫非有埋伏。” 君秋池怔愣一下,才握住他执剑的手,慢慢把沐雪放回剑鞘中:“也是,你伤得重五感有些不灵了。我已用灵力探测过,这里真的没有人守着,放心罢。”末了他又补充道,“但依据陆聆渊狡兔三窟的性格,神殿里面还有是的苦头给我们吃。” 走道殿门前,凌霜铭正想靠近几步,探查此处是否也被设了陷阱。君秋池却加快了步伐,将他挡在身后。 果不其然,眼见二人就要踏上殿前白玉石阶,一股劲风劈头盖脸地向他们撞将来。走在前面的君秋池首当其冲,被怪力掀飞出去,重重地摔在粗粝的槐树杆上。 这下子似是跌得狠了,修为高深如君秋池,都花了半晌才踉踉跄跄地爬起来。 “为何不用灵力防身?” 听到凌霜铭询问,君秋池拭去唇边血痕,没好气地说:“刚才那一下子,我的灵力被封住了,用不出来。” 还有这等怪事? 凌霜铭将信将疑,只觉又是君秋池这个没正经的在戏弄人,便试着又往前走了几步。 眼见着他一只脚就要踏上石阶,君秋池顾不上五脏六肺搬家的剧痛,赶忙将他拉住。 手背忽然被君秋池温热的掌心包裹,凌霜铭身子又是一僵。 方想用灵力将之挣开,却对上君秋池严肃的眸子:“之前的玉屑还在吗?” “在。”凌霜铭愣了愣,回过神已将玉玦交了出去。 君秋池拿到玉玦,就如凌霜铭在殿外那般低声诵咒,零散的玉屑重新拼回玉玦的形状,被灵力托举着缓缓往前移动。果不其然,挪动至石阶前玉玦便停了下来,皲裂纹路里隐约可见翠色光华。 “你瞧,这里也被设了结界,同样需要‘钥匙’才能开启。”他嘴上谈论结界,眼神则死死地安在凌霜铭身上,“霜铭,别站那么近,快过来。” 依旧是命令式的口吻,令人心生烦躁。 可凌霜铭不知怎的,双足像是不听使唤,不由自主地朝君秋池那里走出几步。像是同样的事情早就发生过千百次,身体已被烙下深刻的记忆那般。 “我不喜欢被人命令。”凌霜铭觉得不快,便要直截了当地讲出来。 君秋池无奈地笑道:“我知道,但你这种人,就该身边跟个人拘着,不然哪天又被魔头拐走……呸,瞧我这乌鸦嘴。” 君秋池是在说雒洵? 凌霜铭像看傻子似地默默睨了他一眼,觉得有些好笑。阿洵那样青涩的小娃娃,该担心的是他这个做师尊的将人拐卖了才对。君秋池那一撞,怕是将脑袋也给摔坏了,才会疯言疯语。 他只好转移了话题:“你可看出此阵的门道了?” “这样的阵法,上清派典籍并无记载,就连那位故友……也未曾传授过。”君秋池在谈论阵法,眼神总往凌霜铭这里飘,直把后者看得浑身不自在。 凌霜铭目光游移地望向他处:“竟连前辈也没有研习过这古怪的阵法吗?” “故友曾言,有些阵术只有死人方可用到,生人习得也没有用处,便没有讲给我听。” 说到此处,凌霜铭才觉出不妥来,赶忙调出识海内系统提供的路观图。图纸之上,代表雒洵和沐雪的两道小红点依旧在闪烁着,看其位置就在前方不远处。 接连两道阵法如此难破,雒洵又是如何进到神殿里去的?莫非……雒洵已落入鬼修亦或陆聆渊手中。 想到这里,心头不觉又开始泛起针扎似的疼痛。 凌霜铭忧心着雒洵的情况,丝毫没有意识到视野又开始昏花,身体不知不觉地朝后倾斜。 君秋池在槐树下坐着调理内息,看到不远处的人正往后仰倒,顿时惊得魂都要飞了。 他方才把人从鬼门关拉回来,以凌霜铭目前的身子骨,万不可再受到任何损伤。 想要运使灵力将其托住,但被封印的灵力还未解开,眼见人就要撞上石阶,只能连声喊道:“霜铭小心——凌霜铭!” 听到君秋池的呼喊,凌霜铭才猝然回神,但他已然无法控制跌倒的姿势,就在君秋池惊慌的目光中摔在冰冷的玉阶前。 “嘶……”凌霜铭吃痛地揉揉率先着地的肩头,懵然坐在石阶上。 还弄明白发生了何事,就听君秋池的讶然声音自不远处传来:“这结界竟自发接纳了你。” 凌霜铭脑海中灵光一现,感觉自己抓到了关窍所在:“你的故友曾言,有些阵法不是给生人用的。” “是。”君秋池不明白他想表达什么,便顺着他答道,“例如鬼修就可以消耗自身魂力,以阴魂祭阵,透支自己的神魂来维持阵眼运行。活人的生魂没有阴魂的魂力强盛,自是行不通的。” 这就是了,凌霜铭心道。 堕仙手中不是正握有他的部分元魂,若是堕仙像夺舍玄持光般,通过附身陆聆渊习得这诡谲的阴阵,又以他的元魂启阵,眼下的怪事就能解释得通了。 至于堕仙千万百计夺得他的元魂,竟拿来做这看似全无好处的事,只怕要进入神殿方可得到答案。 “秋池道友。”凌霜铭向尚在沉思的君秋池伸出手。 不料这没个正经的人,在此刻倒是难得正气回荡,全然无视了他在空中无处安放的那只手:“嗯,霜铭还有问题吗?” 凌霜铭面色一寒:“拉着我。” 君秋池忍俊不禁,噗嗤一声笑出声来,迫不及待地牵上那只骨节分明的手。 触感果然一如记忆中如羊脂玉般莹润柔滑,只是不复当年的温热,即便在正午时分,亦冷得像块冰似的。 手掌被君秋池不安分的手撩拨了好几下,凌霜铭猛地瞪了这登徒子一眼。 “再乱摸就把你丢在神殿外,当槐树的花肥罢。” “诶你别不讲道理,是你叫我拉着你的。” 君秋池言行逐渐孟浪,一张俊脸却可疑地红到脖子根上,活像只烧熟的大虾。 “我就是开启这道阵眼的钥匙。”凌霜铭道。 君秋池眼瞳微微一缩,尔后苦涩地笑了笑,“也对,我差点忘了,你早就……” “我早就什么?” “没有,你就当听岔了。”君秋池难得避开了那对霁蓝的眸子。 看身旁兴致高涨的人忽然蔫下来,凌霜铭便也不再搭话,默然拉着君秋池拾阶而上。 其实不必说出后半截,他也知道君秋池要说什么。 他早就死了啊,不再是他们心念的那位林决云,而是变成了一个性情迥异的人,这也是他始终不肯承认自己就是林决云的原因。 七魄化归天地,就连关键的三魂也不齐全,他和林决云还能算同一人吗? 对着他思念故人,恰似水中捞月,当真可笑。可他又不忍出言斥责——怀抱痴念之人,虽然愚钝,却叫人为之心生怜惜。 凌霜铭虽然不被结界抗拒,但在踏上阶梯的那刻,灵力也被结界压制,因此只能徒步而上。 但两人各自怀揣心事,高耸的石阶攀爬起来也不觉枯燥,像是过了短暂的一瞬,已然到了那雕绘云气仙灵,饰以金银珠玉的的朱漆殿门前。 君秋池指着门上一处雕刻道:“你看这禽鸟,并非道家崇尚的鹤纹,形状怪异,我未曾见过。” 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凌霜铭也叫那门上张开双翼,尾羽状似流苏的禽鸟吸引了目光。在它身旁,还有位手持仙剑,鬓发如云,披帛当风的脱俗仙子。但与这只飞禽的体型相衬,仙子便显得格外娇小。 这样的巨禽,像是在哪里见过。凌霜铭越看越觉得熟悉,但一时半刻又忆不起来。 兀自出神,身旁忽然响起君秋池的惨叫声。 凌霜铭转过头去,便看到那只白皙的掌上,赫然印了道烙红的痕迹。 “便连这殿门上,也有阴阵存在。”君秋池气狠地嘟囔着,取出药膏为自己的手覆上,“要是留了伤疤,以后还怎么给霜铭牵……” 没有以后了。 凌霜铭默默将注意力放回殿门上,尝试着伸手一推。看似厚重的檀木门扉在他掌下,好似两页轻薄的生宣,只是轻飘飘地触碰,便吱呀向两边开启。 于此同时,大量陌生的记忆潮水似地灌入他的识海中。 他的身子也在这一刻,轻得像是团云雾,不知何时浮在了云层间。 时而是在琉璃似的宫殿内,以清泉洗濯高悬的星辰。时而又在挥动手中霜白的神剑,斩下天魔狰狞的头颅。这些回忆俱像走马灯般,在眼前转瞬即逝,看得人云里雾里。 直到素白的剑身在他颤抖的双手挥动下,砍断了幽蓝冰凰的头颅。金色的血液从断口喷出,洒满他的衣襟,亦为足下苍茫雪山遍染翠色。 回忆至此放缓,变得清晰起来。 “鲜血唤醒群山生机,可见流丹生性不似天帝所讲那般恶劣难训,请您赐它重生。” 他看到自己跪在大殿中央,四周是宽袍博带,身披神光的群仙,俱面露不屑的笑,仿佛在凝视一个傻子。 端坐在最上首的帝皇闻言,冕旒随他身子微微前倾,泛起冰冷珠色:“你可知自己此举,在违抗天条?” “玄元上仙所言,算得天条吗?” 听得他的质问,立刻有仙子出列反驳:“玄云上仙乃命盘所化,命盘掌管一切生灵,还有比他更接近天道的存在吗?” 仙帝长叹一声:“念你为天庭征战多年,此番便不追究对天道不敬之罪,回你殿中静坐思过罢。” 他看到与自己生着相近面孔的战神,缓缓向上方叩首,额头抵在玉砖之上,那刻骨的冷意仿佛也将他冻得脊背生寒。 画面至此又是一转,他回到了那座清冷的宫殿内。 战神褪去盔甲,只着一身青色长袍,身姿清隽见之忘俗。而这样清雅的人,此时正在低头摆弄一盆花草。 凌霜铭好奇地走近,却见他正将一枚幽蓝色火种小心翼翼地放入土壤中,紧接着抽出身侧长剑,对着手腕划下。这道伤口割得极深,几乎可以看到皮肉下森白的骨头。金色神血自剑伤处汩汩淌下,尽数浇灌在火种之上。 接下来的几日,神殿内的生活可谓枯燥至极。 许是已看尽了世间典籍,战神不是在百无聊赖地数着殿前繁星,便是在殿外枯坐,静看云层变幻。但唯有一件事,战神日日都满怀兴致——为火种浇灌神血。 这大抵就是在补偿自己的错杀,以及对那位玄云上仙无声的反抗吧,凌霜铭觉得自己可以理解战神此时心境。 虽不知玄云上仙是何人,与天道有何种渊源,但他对玄云擅自左右他人宿命的行径厌恶至极。 眼见种下火种的盆中幽蓝火芒逐渐烧得旺盛,这不知名姓的上仙却日渐憔悴。 又数过三旬,曾风华绝代的战神,竟只能日日长卧病榻。 捱过第四旬,就在上仙生机将尽之际,盆内的火种猝然爆出一捧森寒的的幽焰,为殿内的一应器具皆裹上晶莹的冰装。 有嘹亮的啾啾声自火炎内传出,冰凰拖着流苏似的尾羽在悦耳清音中化生,迈着优雅的步子来到战神的卧榻前。 凌霜铭微微睁大了双眸,不可置信地凝视着冰凰。 虚弱至极的战神恰在此时苏醒过来,扭头看到榻前幽蓝的灵凰,不由露出柔和的微笑。 “那日你以性命化尽千山深雪,以后就叫你沐雪罢。” 第61章 冷寂的寝宫里, 静得连吐息声都清晰可闻。 战神艰难地抬起手,似是想要抚摸冰凰幽蓝水缎般的羽毛。而新生不久的小家伙,则十分主动地探出脑袋, 凑在他掌心, 亲昵地蹭了蹭。 凌霜铭一动不动地立在一旁, 沉沉眸光始终落在战神模糊的面孔之上, 按理来说, 作为天帝的兵刃, 多少都会有经年厮杀带来的冷冽杀意。可的这位战神的神态与林决云极为相似,都似暖春里一汪清泉, 柔和得有些醉人。再加上这只名为沐雪的灵凰,由不得凌霜铭多想。 莫非……云天城盛传的素月仙子和灵凰, 就是指战神与沐雪? 想到这里, 凌霜铭面色不禁有些古怪。 他知道沐雪跟随自己,是因为林决云。可从这些零星的回忆片段看, 只怕沐雪甘愿做剑灵,也有林决云正是战神的转世这层关系。但战神虽说清逸脱俗, 到底是个男人,不知传到民间怎么就成了位柔美的仙子。 那厢战神还靠在床头与雏凤嬉戏, 凌霜铭百无聊赖地蹲下身,看着水晶砖上自己的倒影, 喃喃自语:“这张脸,并无女相啊?” 他这般说着,手指在地上轻轻一点,周遭的声音便在这刹那间停了下来。战神不知何时从榻边走了过来, 停在离这边不到半尺的位置。 凌霜铭诧异地抬起头, 对上一双空幽的眸子。同样是澄澈天宇般的霁蓝, 却更加清亮,像是盛了万千星光。 “你来了,我还在想何时能与你相见。” “你是林决云?”不是第一次同与自己相像之人对话,凌霜铭虽觉得古怪,倒也算得上波澜不惊。 但接下来战神的话,却叫他瞳孔微缩:“我下界后化身林决云,林决云便是我,而你虽未林决云转世所化,姑且只能算是一块碎片罢了。” 他知道自己的元神残缺,但也算得上三魂七魄俱在,缘何在战神口中就算不得一个完整的人了? 思及此处,君秋池的话在他耳畔一闪而过。 “这样的你,还能算是完整的你吗?”“至少从前那个你,不会待我如此冷淡。” 看凌霜铭面色微变,战神轻笑一声,身影开始慢慢转淡:“看来你在心里已有了答案。” “等等!”凌霜铭急忙问道,“你还未告诉我,你是怎么陨落的,林决云又为何要拆散元魂?” 然而神殿的共鸣至此消失,眼前的景物又开始旋转,归于混沌。 “待时机成熟,你自会知晓真相。” 视线迷离了片刻,他才看到眼前有道朦胧的身影,正如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团团转。在其身后则是高耸的墙壁,其上绘满密密麻麻的图文,云纹飘荡,衣袂飞扬,错彩镂金叫人看得目不暇接。 凌霜铭被君秋池绕得头疼,连忙出声问道:“秋池道友,我们这是在哪?” 君秋池立即惊喜地转身,几乎是扑到他面前:“霜铭你感觉如何,方才真是吓死我了!” “我在推开殿门的刹那,似乎看到了素月……上仙的回忆。”凌霜铭这才意识到,自己此时是被平放在地上的,脑袋后还枕着个疑似蒲团的物事,“我们已到了神殿里?” 君秋池听罢愣了愣,迷茫地点头:“你刚才突然失去了知觉,我还以为是伤势又发作了。但你所说的回忆,为何我不曾看到,可否将详情告知于我?” 凌霜铭犹疑一下,却是默默起身,去端详四堵雕缋满眼的壁画。 在左手墙壁上,繁丽的云纹中,一位身姿清逸的女仙手持长剑,立于皑皑群山前。她神色肃穆,剑尖指向面前遮天蔽日的灵凰。他们脚下身着粗布麻衣的百姓正于烈火中挣扎奔逃,显然就是讲素月伏魔这则古老的传闻。 君秋池在他身旁啧啧道:“早闻素月仙子风姿清逸,这壁画虽不得她神韵的万分之一,但亦叫人目眩神迷。” 凌霜铭:“……” 不知君秋池得知柔美的素月仙子其实是个力可抗鼎的男人,是否还会如此神往。 故事至此,已雕满一整堵墙面。再转到神殿正中,地狱似的景象已然发生变化,素月斩下灵凰头颅,人间因此万物生春,百姓皆向高空中手提冰凰尸身的素月仙子顶礼膜拜。 分明是令人欢腾的画面,凌霜铭却生出几分不适。故事大概就是从这里开始与真相背道而驰的,流丹或者该称其沐雪,不过是玄元上仙神权之下的牺牲品罢了。但随着万年时光飞逝,被洗去铅华的往事,其中是非或许早就不重要了。 凌霜铭兴致缺缺地扫了几眼,正打算调查他处,余光自右手的墙面划过,忽然挪不动了。 在壁画的一角,素月上仙的神剑被灵凰巨喙摧折,仙躯亦随之坠入火海化作齑粉。壁画下方一张张溢满喜悦的人脸也带上哭容,与一旁充满救赎的画面,对比分外鲜明。 君秋池看他盯着这副画入神,也多瞧了几眼:“原来素月仙子最终也因灵凰的报复陨落了,但她死后万年,神力依旧庇护一方,足见其生前修为可怖。” 凌霜铭沉吟不答,虽说回忆模糊且并不完整,但战神与沐雪相处亲昵,沐雪的秉性他本人亦十分清楚。纵然沐雪的涅槃与战神有关,它也绝不会做出此等报复的举动。 这则神话,从一开始就在抹黑沐雪,甚至将战神的事迹也一并篡改得面目全非,不知是否与回忆中出现过的玄云上仙有关。 战神违拗玄云斩杀沐雪的提议,已是第一次挑衅。而在禁足期间,又以自己的神血助灵凰涅槃,若事后被人发现,无异于第二次挑衅。 “秋池道友,你可听说过玄元上仙这位天神?”凌霜铭状似无意地问。 “玄元?在我道家典籍里并无记录。”君秋池的表情看上去很是迷惑,“嘶……不过听你这么说,总觉得有些耳熟,或许是我学艺不精,多有遗漏吧。” 罢了,这家伙打从一开始就不靠谱,自己究竟在指望什么。 大概就如战神所说,现在还不到知晓一切的时机吧。 看出凌霜铭的失望,君秋池轻咳两声,转移了话题:“霜铭还不曾看过那遭到损毁的神像吧,就在我们正上方。” 顺君秋池的手指,凌霜铭努力仰起头来,不经轻叹一声。 原来他原先靠着的蒲团正前,便是素月神殿的香案,只是这神像足有百丈高,若不经人提示,乍一眼只能看到仙子玉足一角罢了。 这座神像也与记忆碎片中的战神毫不相干,唯一相近处或许只有那轻柔的笑意,即使是座冰冷的石像,看了也有如沐春风之感。 不难想象,在神像被毁前,素月仙子便是在圣洁的仙力笼罩之下,于袅袅香火中俯视芸芸众生。难怪云天城的凡人会因区区一座石头雕塑被毁而惊慌失措,只怕素月神殿早已成了他们精神的依托。 “但我看素月仙子塑像,容貌完好,也不见毁坏痕迹……” 听到凌霜铭的疑问,君秋池一把捞起他的腰身,足尖轻点跃上香台:“你且绕至神像后方。” “我自己会走,道友自重!”察觉搂着的手,不老实地在腰间揩了一把,凌霜铭眉眼间顿时冷了下来,抬掌就朝那只蹄子砍去。 君秋池还恋恋不舍地看着那把纤细柳腰,察觉劲风逼近,才敏捷地躲开,狡黠地笑笑:“霜铭莫动怒,我以后不碰你便是。但你也别打人呀,伤了我不要紧,仔细手疼。” “真是无耻之徒。” “霜铭此言差异,我牙口好着呢。” 凌霜铭:“……” 打又打不过,说也说不过,凌霜铭只好冷冷地将视线移到神像上,不再去理会君秋池。 这座神像的背面与正面雕刻得同样美轮美奂,衣裙发饰的每一道纹路都精细到了极点,便连那及腰的发丝都根根分明。若不是经年累月的风霜侵蚀,使颜料褪了色,只怕任谁来了都要以为是素月仙子临凡。 因此那掩藏在发丝下,后心处足有一人大小的缺口,便显得甚是惹眼。 蛛网状的裂痕自缺口处蔓延开来,几乎将石像的整个后背覆盖。再仔细看去,那黑黝黝的洞口里,还有丝丝缕缕的紫褐色烟雾悄然飘出。这股气息,经历过仙魔大战的人都不陌生,正是魔族功法留下的。 凌霜铭看了一阵,不由伸手攥住胸前的衣襟,额头上慢慢地蒙了一层冷汗。 ——几乎是在看到这裂痕的瞬间,那些沉寂在他脑海中,算不得愉快,甚至是充满恶意的回忆便纷至沓来。 这样的伤处在林决云身上出现过两次,一次是被爱徒剜心,还有一次则是身陨前,硬生生剖出了自己的元魂。如今出现在神像身上,很难不让人怀疑,这是有心人刻意为之。 君秋池不知何时已跃下香案,站在壁画前皱着眉直摇头:“霜铭你瞧这壁画,不知是谁刻意仿照素月仙子兵解时的情形,制造了这样的痕迹。啧啧……真是太恶劣了。”说着他抬起头,想要拉凌霜铭一同查看,嘴边的话却突然噎了回去。 那对霁蓝的眼眸,正直勾勾地望着壁画一角,本就憔悴的容颜,现在更是是煞白到全无血色。 壁画里素月仙子正拥着个魔族打扮的青年,而沐雪则自天际俯冲下来,巨喙穿透了仙子的后心。 凌霜铭的手控制不住地抖着,沐雪剑感应到主人紊乱心神,随之发出阵阵剑吟。 “是沐雪,这怎么可能……真是荒谬至极!” 第62章 耳畔像有万千只蚊虫嗡鸣, 潜伏在心脉间的沉疴也有了自己的意识,开始叫嚣着想要跳出胸膛,将心脏撕个粉碎。 凌霜铭竭力运转着灵力, 但这伤势发作得凶狠, 有着疗愈功效的水灵力竟如蚍蜉撼树, 分毫不起作用,反倒令本就脆弱的经脉雪上加霜。 喉间不断涌上的腥甜, 就如一柄警钟, 使他维持着灵台最后的清明。 现在还不能死,雒洵生死未卜, 而他的元魂也散落各处。这两大心头之患未解,就这么进入轮回, 只会离飞升愈行愈远。 但这个念头冒出的瞬间, 从前未曾有过的疑惑也充斥了他的脑海——奇怪,自己想要的, 真的只是飞升仙界? 似乎每当他想放弃时,渡劫都像根鞭子似的, 使他无暇犹豫,只能霍命向前。但亲眼目睹了走马灯后, 捆束在心头的绳索已然松动。 渡劫飞升或许从始至终便不是他的本愿,更像有人故意再他心中深埋了颗执拗的种子。这样的他, 依靠残留的执念行尸走肉,还能算是个人吗? 倏然,后脑勺袭来一阵刺痛,像被人狠狠地扣了一记, 将他从旋涡中拉了回来。 凌霜铭的视野迷离片刻, 慢慢对上君秋池没好气的俊脸。 “怎么你是觉得自己已经位列仙班, 连死都不怕了吗?”君秋池手里还拎着个灵药瓶子,埋怨的语气难掩后怕,“凌大剑仙,你可知方才那枚丹丸值几条灵脉?” 他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又失去了意识,嘴里尽是灵植苦涩的味道,连带浓重的血腥都冲淡了不少。看来在方才他被神像牵动情绪后,若不是有君秋池在,怕是早踏进了鬼门关。 慢慢依着神像起身,在确认自己暂时无碍后,凌霜铭才重新把视线转向神像上的伤口。 那裂痕不像灵剑为之,但同样无法与钝器或是灵力暴流对上号,更像是一只利爪将里面的东西活生生地掏了出来。 一尊摆放万年的石像,内里有着怎样的乾坤,才能引得魔族人千里迢迢,冒上被人族追杀的风险,特意潜入云天城来取呢? 凌霜铭缓慢地活动一下酸麻的双足,经历方才那番刺激,现下这具空荡荡的身躯没有一处气力可以汇聚起来。 只好艰难地启齿:“秋池道友,我无法施展御风术,劳烦你送我去裂痕处。” 预想中幸灾乐祸的嘲讽并未到来,君秋池似是轻轻地哀叹口气,伸手重新揽住他:“若是再出了事,丹药的费用就记在你们玉清派头上,不准赖账。” 刻意透出不耐的语调,似乎还带了难以察觉的无奈和包容,或者说是宠溺更为合适。 凌霜铭睖睁地看向君秋池,后者则飞速撇过脸,露出的半张侧脸神情黯然,看不出此时心中所想。 此人吊儿郎当的表皮下,藏着他也无法看透的缜密心思,其实一路同行到现在,他还是无法确定君秋池是敌是友。 到达石像后心处不过眨眼的功夫,并没有给他留下多少思考的机会。 君秋池方将人放下,便好奇宝宝似的四处打量:“咦,霜铭的直觉好生可怕,这石像里果然藏有玄机。” 明明是个至少千岁的老妖精,装什么嫩…… 凌霜铭在心里腹诽着,也随他一起观摩四周刻画细密的淡金色符文,以及位于石室正中大约半人高的圆台。因一直封存在塑像内的缘故,这祭台之上可谓一尘不染,连精心铺上的乳白色鹅绒都不见半点污渍。 “霜铭你瞧,鹅绒上还留有凹陷。”君秋池眼尖,立刻发现了些蛛丝马迹,“这里定存有极为重要之物,说不定就是素月仙子万年来仙力长盛不衰的秘诀,却被魔族盗走了。” 凌霜铭并不接茬,而是一把拉住君秋池的衣袖,阻止他靠近石台:“且慢过去,这石台四周被布了阵法。” 接着他指尖弹出道幽蓝灵光,飘飘忽忽点在地上。就像星火引燃荒原,四周流转的符文霎时顿住,一齐迸发出璀璨金光,本是石砖铸就的地面褪去表色,露出其下镌刻在晶石上的神秘阵纹。 “我初入此地便在魔息之外还感应到另一种气息,不同于人修的灵力,也非鬼修所用魂力,大抵就是这阵法运作带产生的。” 君秋池闻言,眼眸一转:“你说会不会是素月仙子留下的,他们仙界的特有法力?但我看这阵法已经停止运转,或许也是魔族人所为。”说罢他长叹一声,“本以为仙魔大战后,我们与魔族两败俱伤。想不到一蹶不振的只有人族而已,魔族早就在暗中酝酿新的计划了。” “人心不齐,一盘散沙,终究会走向败亡。”凌霜铭嘴里应付着,双眸一直盯着地面上阵纹。 阵法运转皆需能量支撑,想来祭台上被魔族取走的宝物便是阵眼的能量来源,否则来自仙界的阵法,单凭魔族之力定然是无法破解的。 这时他输入的丝缕灵力已然耗尽,四周石壁上的符文归于黯淡,而地上莹莹闪烁的阵纹也随之恢复了死气沉沉的模样。习惯了围绕自己发生的异像,他面无表情地想,莫非自己的灵力与先前加诸在阵眼上的仙法,又是出自同源吗? 似乎是印证他的猜测,在他指尖轻触到地面时,沉寂下去的阵法又隐隐泛起光晕。早已对此类异像脱敏,凌霜铭默默叹口气,在自己仅剩不多的魂力中分出一缕,投入阵眼中。 一直对着石壁纹路皱眉沉思的君秋池后知后觉地察觉到周遭气息变化,终于不再装那花花公子哥,黑着脸猛地拽住凌霜铭的手腕:“刚才不知是谁要死要活的,怎么还敢透支自己的魂力?你简直是疯了!” 被毫不留情斥责的人,只是神色淡淡地瞥他一眼:“我不这样做,如何重启阵法?” 君秋池气急:“你把雒洵那魔头当宝贝没关系,但你可有照顾过旁人的感受?”但这咄咄逼人的气势并没有维持多久,在凌霜铭眸光转冷的那瞬,他便乖乖闭上了嘴。 “秋池道友,你一路跟随,不就是为了引我至此?”凌霜铭攒了些力气,用力甩开君秋池的手,他扫过君秋池微变的神情,冷冷地笑了,“我不在乎你与此地魔修牵扯多少,但你现在有些碍事了,多余的戏码还是省省吧。” 君秋池的面色可谓瞬息万变,凌霜铭在他眼中看到诸如震惊,恐惧,还掺杂了莫名的欣喜,最后定格在忧虑上:“霜铭,你要相信我。不论我做什么,都是为了你。” 凌霜铭对此不置一词,他要如何相信一个认识不但半天的人,费劲心思把他引到这里,全是为了他的利益? 看出他的冷漠疏离,君秋池急切地靠近几步,想要拉他的手。他便条件反射地后退回避,然而这一让,后背便撞在中央的石台上。 足根踏入阵眼的刹那,两人俱变了脸色。 眼前的一切画面都仿佛被人施了术法,变得异常缓慢。凌霜铭看到君秋池朝自己扑来,口中喊着:“快闪开!” 不等他反应过来,身便传来一股旋涡似的吸力,直袭他的识海。霎时神魂像被数把锋利的尖刀搅碎,又被粗暴地揉搓成团,硬生生外驱壳外拉拽。 突如其来的痛楚令人神识麻痹,凌霜铭的意识很快便陷入混沌,任由自己歪斜投入身后轮转的旋涡中,被卷动着不知往何处去了。 已在素月石像后藏身许久的雒洵眼角重重地抽了一下,总觉得将有不妙的事发生。 沐雪在他身旁蹲着,见状用胳膊肘狠狠地在他腰间一戳,传音警告道:“臭小子安分些,被这群魔族发现了,你我联手估计也够呛的。” “我知道。”雒洵以同样的方式回复他,话语里的烦躁几乎要溢出来。 这不善的语气顿时如串火星落在干燥的柴草上,在一人一兽间本就焦躁的空气彻底引燃,两人便在传音里拳拳到肉地掐起了架。 嘴上虽忙着与沐雪大战三百回合,雒洵的眼睛却始终死死钉在殿外的祭坛上。 浓云笼罩的天幕下,四面槐树化作重重鬼影,发出森冷幽暗的气息。服饰怪异的魔族人环绕祭坛,口中低声吟诵着音调奇异的咒文,绕着祭坛中心的血阵手舞足蹈,像在举行什么奇怪的招魂仪式。 之前同他们一起进来的魔族人荼蘼正静默地站在祭台上的阵法前,血光照在他煞白的皮肤上,印得他有如地狱爬出的修罗。 沐雪叽叽喳喳地同雒洵吵了会儿,渐渐想起了眼下最要紧的正事,这一看顿时被眼前的邪恶场景吓了一跳:“你的同族人在搞什么幺蛾子,好生骇人!” 雒洵心知此时吵架耽误时间,还是忍不住白它一眼:“我有一半人族血液,谁和他们是同族。”说罢他沉吟道,“荼蘼这样子,像是在等待什么……” “反正魔族人一肚子坏水,准没好事。必须在大阵运行前想到法子,破坏他们的行动。”沐雪道。 雒洵沉默地听着,眸子里的光一点点冷下去。 话说得轻巧,可他们处于众魔环伺之下,脱身都成了难题。而负责主持修士的云华门也成了魔族共犯,此时传递回去消息,能否顺利绕过陆聆渊的耳目都成了未知数。 眼下唯一的突破口就是祭坛上的血阵,像这按照一定符文运行的东西,或大或小皆有漏洞,世上并无天衣无缝的阵法。因此荼蘼在等,雒洵同样也满怀忐忑地等着,等这看上去固若金汤的阵法露出破绽,好一击将其摧毁。 看他神情凝重,到底是心里装着凌霜铭的,沐雪才稍缓了态度:“倒是你为何如此笃定,阵法尚还不满足启动条件?” “按照陆聆渊留下的记录,此阵需吸饱七七四十九位金丹期修士的阴魂,而后加入足量的神魂碎片,方能催动阵法运作,聚敛神魂。”雒洵本不想同沐雪提这些,但他此刻讲来,一字一顿,算是整理思绪,也有借这话宣泄焦虑之意,“我已算过了,距离阵法彻底催动还差一人,在此期间必须寻到破绽。否则到时大阵运作,师尊仅存在身上的元魂也会被阵法吸食殆尽……” 话说到一半,有道流光飞快地向祭坛疾驰而来,雒洵顿了顿,在看清来人的那瞬,瞳孔紧缩。 沐雪不明所以:“是陆聆渊,那老头有什么好怕的。”但它很快也讶然瞪大了眼睛,面瘫脸上少见的有了波动。 ——陆聆渊干脆利落地抽出腰间佩刀,抹了自己的脖子。 猩红的血从喉间裂痕喷出,于雒洵二人震惊的目光中淋漓洒在不断流转的阵法上,赤红光焰冲天而起,周遭所有的物事皆沐浴在这血光中。 雒洵只觉脑海在这俄顷之间空白下来,原先制定的计划被纷杂心绪缠绕,碎作一地乱屑。四野在这一刻变得模糊,眼前只剩下那道清逸的人影。他恍惚着从石像后起身,就连衣角被人用力抓住都无法阻止他向阵眼冲去。 沐雪真不知道雒洵哪来那么大劲,它几乎把吃奶的力气都使了出来,仍是被雒洵拖着走。只好涨红了脸,怒喝道:“臭小子,冒然出去只会把你自己也赔上,别给本座添麻烦!” 闹出这么大动静,自然无法再逃过魔族人的耳目。祭坛上的魔修似有所觉,均警惕地朝这边看过来。如果沐雪此时化作原型,尾羽怕是都要急到炸开。 就在它把心一横,打算将雒洵敲晕强行带走时,血阵发出的强光忽然炽烈了数倍,晃得在场人魔都闭上了眼睛。 空中流动的风向倏然改变,吹散萦绕不去的腥味,取而代之的是青草的甜美幽香。 等到眼皮外的光线恢复正常,沐雪惊疑不定地睁开眼睛,手上动作一松,雒洵立时随惯性往前一个趔趄。 被沐雪这么一折腾,雒洵也从头脑发热的状态清醒过来,刚要说上这拔毛鸡几句,他便被眼眸所及惊得说不出话来。 祭坛前末日般的景象就如场幻梦消失得荡然无存,一望无际的青山在眼前铺开,直至天边淡作几抹黛色。然而最叫他意外的并不是这全然陌生的世外桃源,而是碧蓝天宇下,一大一小靠坐着的两个人。 “师尊怎会在此?”看着端坐在青草间,笑意盈盈逗弄孩童的青衫人,雒洵脱口而出。 作者有话要说: 大概是师尊一号机和徒弟二号机的历史性会面吧。 第63章 问完这句话, 雒洵又有些后悔。 任谁都能看出来,眼前这个人并不是凌霜铭。如果是那个冰冷的人,绝不会对那明显站没站相, 坐着更像头熊似的顽劣孩童露出这般笑意。 雒洵很清楚, 他的师尊绝不可能这般温柔。师尊只会罚他上论剑台, 于寒风里面壁抄书。至今论剑台四周坚硬的石壁上,还残留着他的人形轮廓呢。 正想着要怎么糊弄过去, 别再平白惹来麻烦时, 逗弄小童的青年已停下手头动作,收敛笑容朝他这边行来。 沐雪瞪了雒洵一眼, 讪笑道:“我这位兄弟眼神不好,一时认错了人, 实在太过失礼了。” 这不是把锅往他头上扣吗, 雒洵一面在心里琢磨着冰凰的一万种烹饪方法,一面以余光偷偷打量这与凌霜铭相似的人。 其实细看来, 他们的五官只有七成像,凌霜铭的面部线条要更为凌厉些, 而此人则像精心雕琢过的白玉。如果说师尊像把出鞘的剑锋,此人便是温顺地躺在剑鞘内, 敛去寒芒的宝剑。 但自远处观去,除却柔和的神态, 两人的动作与气韵皆相似极了,就连与凌霜铭朝夕相处的雒洵,都无法第一眼分辨出来。 青衫人停在他们两步之遥,身上春风般的暖意以尽数消退。一对漂亮的霁蓝眸子如万年寒冰, 像是漠然望着他们, 又像穿过他们的身躯看向别处。 沐雪还在语无伦次地解释着, 雒洵则一言不发抬头对上青衫人的视线。在长久的静默中,他觉得仿佛有冰冷汗粒顺自己的脖颈缓缓滑下。 然而等了半晌,都不见青衫人开口说话,雒洵这才察觉出不对。 青衫人视线的焦点,似乎没有落在他和沐雪身上,而是直直地穿了过去。为了印证自己的猜测,他伸手在其眼前挥了挥,对方果然没有任何反应。 “他看不到我们?”沐雪问。 这显然是个没营养的问题,雒洵敷衍地点点头:“想必是血阵唤醒了师尊的元魂,将所有人都卷入储存在神魂的回忆里了。” 说罢他也不再理会这只毫无涉世经验的冰凰,顺着青衫人的目光往身后看去。 于此同时,背后传来清冽的声音:“玄元上仙亲临,可是又来代天授命的?” 雒洵看着眼前飘忽不定的小小光球,愣了一下。 这团亮闪闪还毛茸茸的东西,就是荼靡这等魔族大能都敬畏三分的玄元上仙?看起来毫无半点威慑力,甚至连气息透露出的修为都十分低微。不过他很快又想到一种仅存在于典籍中的仙法,修为到达一定境界的天神,可在一念之间附身于世间万物。 想通这点,雒洵又直觉青衫人与玄元的关系并不对付。这样温润的人,若不是厌恶之情委实难以隐藏,怎会轻易出言讥讽? 感受到对方浑身上下散发出的抵触,小毛球原本只是悠然飘荡着,现在几乎划出虎虎风声。 “你擅自放走冰凰流丹已违背天道,我现命你率领十万天军,剿灭意图挑起仙魔纷争的魔族,以将功折罪,你可领命?” 青衫人神色一紧,却是答非所问“你把流丹怎么样了?” 玄元绒球嗤笑道:“放心,它既已死过一次,天道亦不屑再与它这微渺之物纠缠。” 这话说得可真难听,沐雪顿时觉得有被冒犯到,气得对玄元冒出一连串粗鄙之语。 “别吵。”雒洵皱皱眉,一把捂住沐雪聒噪的嘴。 青衫人负手而立,回以不屑的笑声:“魔族自和天庭达成和解,已安生近万年,玄元上仙怎么知道他们要谋反?” “他们违背当初的条例,堂堂魔尊竟然私自与长公主琼姬苟合,这难道不是谋逆?”说罢玄元像是想起自己在身份上高人一等,不容置喙道,“身为天庭豢养的利剑,你只需按照命令执行任务!” “是天帝的命令,还是玄元上仙的一己私欲?”被人当面羞辱,战神依旧神色淡然,但莹润的眸子早已冰封万里。 玄元被他呛了一嘴,语调几近森冷:“你以为我不知你带在身边的那个魔族小子,正是长公主与魔尊结下的孽障吗?若你今日剿灭魔族,天庭或许会留他和长公主一条性命,但若战线拖久了……你说天庭会不会拿他们告慰天将亡魂?” 那一直藏在旁边默不作声的小童,听了此话,颤抖着缩在了战神身后。见玄元的化身消失,才奶声奶气地哭道:“你要杀了我和母后对吗?” 青衫人揉揉他的乱发,安抚地笑了笑:“长公主殿下于我有点化之恩,怎能恩将仇报?”说罢他将小童拥入怀中,一时默然。 雒洵对着眼前的幻象陷入沉思,就连沐雪在他身边晃来晃去都毫无所觉,直到被眼前乱晃的冰凰爪子吓了一跳。 “臭小子,你不觉得这小孩的模样,和你当年刚拜入山门时很像吗?” 听了沐雪的话,雒洵的神情愈发复杂。 自己的样子,怎会认不出来呢? 他只是惊讶于自己与师尊的因果,竟埋藏得这般久远。而且很显然,这最初的一世结局并不愉快。 在他出神时,环境又悄然发生了变化。烽火硝烟弥漫,仙魔两族在天地间斗法,金色的神血和暗红色的魔血遍洒天穹,将天幕染得诡异绚烂。 沐雪最先反应过来,拉起雒洵的手御风而起:“必须尽快找到霜铭和你……呃,我是说那位战神和魔族太子。” “不用找了,他们在那里。”雒洵双眼划过不易察觉的猩红,伸手指向处于一片炼狱火海中央的恢弘殿宇。 “你怎么知道?”“直觉。” 意识到这是极为无聊的对话,雒洵甩下还有些发懵的沐雪,率先往宫殿飞掠而去。 还好赶到时,一切都还未结束。 只是他已错过了最恸心的时刻,身着华服的高大男人倒卧在王座中,象征魔族至高王权的灿然金饰上布满血污。一位同样衣饰华美的女人正伏在魔尊冰冷的尸首上哭泣。在她偶尔抬头的瞬间,沐雪立刻发出吸气声。 世间所有颜色都不及她一双明眸艳丽,缀满珠玉的发簪额饰品挂在她身上,也只是皓月前几点荧荧星火。饶是活了万年的灵凰,亦要被仙姝的风姿折服。 “难怪就连魔尊都要成为琼姬的裙下亡魂。”沐雪点评道。 “是假的。”雒洵语气淡漠,但看着“瑶姬”的目光同样流露出惊艳和痴迷。 说着大殿内的空气骤然扭曲,一道看不清面孔的虚影缓缓浮现在“琼姬”面前:“长公主殿下愿意大义灭亲,想必天庭也会赦免你与魔族私通的死罪。” “夫君……不是我杀的,是你们谎称和谈,却对他出手偷袭!”“琼姬”的话里饱含了仇恨,恨不能生吃了玄元。 “不论如何,只要魔尊和那名孽子死了,你仍是天庭的长公主,天帝命我来迎你回去。”玄元却对她的滔天恨意视而不见,一边劝说,一边迤迤然向她靠近。 “琼姬”像是被他的话提醒,默然垂首——是啊,她已失去了一切,还留在魔族做什么?竟是放弃了挣扎,任由玄元扣住了她纤细的手腕。 “都是谎言,事后天庭定不会放过她!”沐雪忿忿道。 雒洵白它一眼:“你能看出来的,他自然也能覷到,且看他接下来的举动。” 握住琼姬那双柔荑,玄元始终维持的疏离神色终于出现细微崩塌,但见他又狠狠地揉了几把那嫩白的手,笑道:“想不到我们的战神披上女人的衣服,竟比瑶台里的仙姝还要娇美。” 伪装被识破,就是图穷匕见之时。 战神眼神一凛,早蛰伏在神殿内的神剑沐雪感应到主人召唤,闪电似地自玄元后心刺入,穿心而出。湃然仙力同时从剑身迸出,把玄元的这道分1身绞作齑粉。 一击命中,战神好似略微松懈下来,脚步轻盈地在原地一转,衣裾如彩云轻飘,眨眼又变回那个玉冠青衫的清俊道人。 “好家伙,看不出来,霜铭穿上那些仙子的衣裙,真真是我见犹怜!”沐雪看得眼睛发直,眼泪都要自嘴边淌出来了。 雒洵嫌弃地离它远些,但脸颊也是红扑扑的:“胡说什么,师尊自是……无论何时都十分好看的。” 在两人各自心神荡漾之际,幻境仍在按照自己的节奏继续。 寂静下来的宫殿里,只能听到远方仍未结束的仙魔大战,以及此起彼伏的惨叫。 战神还剑入鞘,缓步向王座走去:“长公主,我只能以巧计对付玄元的一道分1身,他再来我们便要一同为魔尊陪葬。请您带上阿洵速速离开这里,我为你们殿后。” 藏于王座后的仙姝这才缓步绕出,但让沐雪为之惊叹的明眸早化作一汪死水,空洞而了无生气。 琼姬花容一片惨白,将怀中抱着的孩童递给战神,自己则慢慢卧在魔尊身侧。 “你们走罢,我早就囿于此地,再也无法脱身了。” “你服了化仙散……你可知此物会散去仙籍,死后重入轮回……”战神只需一眼就看穿了琼姬的状况,他冷冷地在魔尊已经凉透的尸体上剜了一眼,“就为了区区魔尊,放弃自己的仙道,愚蠢至极。” 他也只是为了报长公主的恩情,且早就生出反抗玄元之心,才对琼姬出手相助。只是没想到,费尽力气把这对母子救下,琼姬竟又要义无反顾地赴死。 听了他的斥责,琼姬惨白着脸苦笑一声:“你们这些神仙不会明白的……我只求你看在当年的份上,护佑阿洵这孩子……” 战神面无表情地将被下了昏睡咒的孩童抱在臂弯间:“不用你说,我也打算这么做。” 末了他话音一顿,这骄纵的天庭公主,几乎是在听到他承诺的那瞬就溘然长逝了。 战神又冷漠地看了几眼相拥的男女,身影化作一点明亮的流光,顷刻之间投入天幕中,再难觅其踪影。 伊人远去,雒洵尚能听到顺着灼热的罡风飘来的冷笑。 “痴男怨女,囿于情爱,可笑至极。” 第64章 “啧啧, 臭小子看到了吗,霜铭可没兴趣陪你玩痴男怨女,奉劝你知难而退, 别作无谓的肖想了。” 雒洵又在脑海里复习一遍凤凰烹饪指南:“才……我才不会做这种对师尊不敬之事, 原话奉还。” 在两人追随着战神远去后, 幻境内挥之不去的雾霭淡了几分,露出另一角的两道颀长人影。 “刚才窗户那里是不是还有两个人?”君秋池狐疑地在大殿四周转了两圈。 凌霜铭摇摇头:“许是还有人同我们一切跌入阵法中了, 尚不清楚他是敌是友, 先别去主动招惹为好。” 君秋池闻言一笑:“可你已经招惹了我。”见凌霜铭看过来,他立刻眨巴眨巴眼睛, 要多无辜就有多无辜,好似最初那个粘人的牛皮糖并不是自己。 若不是在幻境里, 任何伤害都不作数, 凌霜铭真的很想当场将他超度。 这般与人一同分享自己的前世记忆,当真太奇怪了。他不由又想起最后穿心而过的那剑, 感觉自己似乎明白了什么。 ——难怪堕仙总是执著于他心口这个部位,莫非是在报当年玄元这一剑之仇? 在君秋池的碎碎念中, 幻境的画面又是一转。 战神换了身更为朴素的衣物,带着小雒洵深入雪山寻了方洞窟住下。 白日练剑, 夜间围坐于篝火旁烤制山间打来的猎物,除却天上时不时有仙界的追兵飞过, 日子倒也算悠闲平静。 可围观的人却能看得出,两人间的气氛很是灼,彼此都充满偏见。而雒洵看向战神的眼神,根本不像看着位值得尊重的师长, 甚至可以称得上仇敌。不过他的心理, 凌霜铭或多或少都能理解些, 不过是觉得父母皆因仙界去世,而眼前这个人碰巧也是从天庭出来的罢了。 少年人不懂这些,只是凭一腔盲目的热血,以他狭小的视野去评判世界,总要等四处碰壁,才会打破心底坚硬的壁垒。 只是这个过程,在这倔强的魔族太子身上,被拉得十分漫长。 回忆至此流速变得快了起来,凌霜铭冷眼看这对冤家似的师徒在雒洵日复一日的偷袭,以及战神毫不留情的还手中,做徒弟的被揍得鼻青脸肿,却不再像那个随时都会弑师的逆徒。而做师尊的,也同样褪去那层冷雾似的微笑,化作春日最温柔的晴雨。 某日雒洵外出打猎,遇上了仙界的追兵,而战神碰巧不知去了何处,十几岁的少年拼尽全力才得以脱身,气空力尽中跌下山崖。 “嘿,世间竟有心这么大的师尊!居然叫一个十几岁的小童独自在满是追兵的雪山上捕猎。”君秋池无聊地看了半晌,终于找到些乐子,忙不迭吐槽,“不过看到你的性子,能做出这种傻事倒也正常。” 凌霜铭:“……”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短暂的插科打诨过后,战神风尘仆仆地归来了,腰间除了那柄霜白的沐雪剑,还多了柄状似血玉又形同烈火的长剑,看上去便绝非凡物。 君秋池凑上去仔细看过那把新剑,意外道:“霍,是神剑斫冰!原来后世小魔头用的那口凶剑,是你亲手铸的啊。” 凌霜铭是爱剑之人,见了那口神剑亦是眼前一亮,但想到生死未卜的雒洵,兴致又很快退了下去。 不敢高呼引来更多的追兵,战神丢下那口精心铸就的斫冰,在凛冽朔风中,翻遍了整条昆仑山脉。 寻到挂在枝桠间的小徒弟时,他亦堆了满身风雪。但面对只剩一口气的雒洵,战神显然忘了招出灵气护体,昼夜不息地将仙力送进雒洵体内。 这燃烧本源,堪称不要命的救人方法,饶是凌霜铭和君秋池这等从未踏足过仙界的凡人都看出了不妥。 为了渡劫时的点化之恩,至于损耗自己修行万年的修为吗?凌霜铭本在心底疑惑着,但当他看到战神积满忧虑与期盼的眸子后,忽然有了答案。换做旁人,诸如琼姬,战神是决计不会做出此等失去理智的行为,但现在濒死的人是雒洵。 他是雒洵,仅此一条理由就够了。 雒洵苏醒时,两人已返回往常居住的石洞中。 战神早在洞口布下结界,就是玄元上仙亲至,都无法透过天衣无缝的藏匿阵法探知他二人所在。因此耗力甚巨的战神,就这么神态放松地靠在石壁前,沉沉昏睡过去。 无所不能的天神,很少流露出这样憔悴的神情。雒洵静默地看了战神一阵,忽然凑过去,伸手拨弄几下鸦羽般漆黑漂亮的长睫。摸了一下似是不够过瘾,雒洵的喉结微微滚动,又慢慢抚上战神高挺的鼻梁,最后停在那看起来像芙蓉玉般莹润的嘴唇上。也不知触感如何,但看雒洵绯红的脸颊,应当是令人回味无穷的。 凌霜铭淡漠的眼神,在看到这一幕时,终于涌上了不知是怒意还是其他无法名状的情绪。因旧疾而经年失血的脸颊上,也飘起一抹红霞。 他意外地摸了摸自己滚烫的腮,没好气地想,果然逆徒就是逆徒,不论你如何待他,不论过了几世,都喜欢欺师犯上。 幸好这师尊看了会急眼,好友看了要流泪的尴尬画面没有持续多久,战神因脸部的痒意逐渐醒转了。 雒洵又变回那个不苟言笑的逆徒,一言不发地走到另一块石壁前坐下。但这次他做不到像往常那样对战神视而不见,眸光常被耳畔断断续续的沉闷咳嗽吸引过去。 静坐不到半个时辰,雒洵的耐心就烧得一干二净,干脆走到战神身旁一屁股坐下,探上对方额头:“你染了风寒,自己服仙丹治一治吧。” 逆徒关心人的方式很是欠揍,讲话时的语气活像战神欠了他几百万条灵矿,看得凌霜铭心头杀意四起。 但战神总归是个好脾气的人,只是苦笑一下,转而关心起这臭小子来:”当时他们追杀你,跑回洞窟便是,怎么还往深山里去了?“ 一番示好,收到的是逆徒冷冷的白眼:”瞧你吹个风就半死不活的模样,若是将他们引回来,你怎么办?“ 凌霜铭与战神俱懵怔一下,心头泛起一阵暖意。 “我为你寻了把灵剑作你的成人礼,你若喜欢就留下,不喜欢……就丢了吧。”战神沉默半晌,哑然道,“你跟着我十几载,本该置办更好的出师礼……” “谁要你的出师礼。”斩钉截铁的语气,令那对明澈眼眸霎时黯淡下去。 连君秋池都有些看不下去,嘿了一声:“好个欠扁的小魔头,换做我是他师尊,定将他揍得脱层皮。” 但紧接着却听雒洵说:“你病成这样,我出师了,谁来照顾你。这把剑我很喜欢,有名字吗?” 那对霁蓝的眼眸又恢复了万里晴空,战神莞尔一笑:“未曾……只等你亲自取个名,再将其刻上。” 雒洵几乎没有思索:“师尊的佩剑名叫沐雪,徒儿自该取个相称的,就叫它斫冰吧。沐雪,斫冰,听起来便是一对。” “呸,什么晦气的名字……”君秋池骂骂咧咧地堵上了自己的耳朵。 原来雒洵的本命灵剑名叫斫冰,凌霜铭默默记下这个名字。连他自己也没发现,他的唇角翩然扬起淡淡的笑来。 起死回生算是对天命最大的忤逆,自是要付出巨大的代价。战神本就从生死边缘拉回了流丹,现下又把雒洵从鬼门关一脚踹回现世,他自己便肉眼可见地羸弱下去。 虽还能提剑在天兵围堵中自由来去,但时不时就要病到卧床不起。好在雒洵继承了琼姬的天赋,又得了灵剑,很快便接替战神,成了新的主心骨。两个亡命狂徒凑成的师徒,就这么在雪山间惬意地与天相抗,一晃就过了千年。 这一天,洞窟外迎来一位不速之客。 那是位通体霜白的青年,只在衣襟上别了幽蓝的翎羽作装饰。雒洵现下并不在昆仑山,而是偷偷溜去了魔族领地,祭拜他母亲琼姬。素来心思缜密的战神却张开结界,放这名青年进来了。 原来这就是当年战神救下的冰凰,流丹。不知为何,看着两人热络闲聊,凌霜铭心中却分外不安。 时近傍晚,洞外的雪山披上阴云,狂风卷着碎雪,扑在结界上,像数不清的手轻轻叩门。雒洵便是在此刻回来的,看到贴在战神身边的流丹,他的神情也变得乌压压的,说不清和外面的天色比哪个更差。 流丹当年重生后便失去了记忆,只记得诞生那刻战神的手摸在自己的脑壳上,暖融融的很舒服,就像母亲一样温柔。 得知两人的关系,雒洵也不好送客,只得一面打坐,一面对着亲昵的两人乱呷飞醋。 “你注意着点,今晚又有暴雪,当心再一病不起。” 雒洵的随口叮嘱,谁也没有放在心上。可偏生这无心的闲语,叫老天听了进去,大约三更天时,战神烧得迷迷糊糊,意识都不大清楚了。 流丹听着战神虚弱的呓语,看起来十分着急:“哥哥仙力深厚,当年为天庭四处征战所向披靡,如今身体怎么这么差?” “这还要问你的好天庭。”雒洵瞪了流丹一眼,深吸口气将战神扶起来,为其输送仙力。 凌霜铭毫不怀疑,若不是顾及着战神,雒洵怕是刚才就将流丹立弊当场了。 意外就是在雒洵师徒毫无防备的时刻降临的,许是病中仙法衰弱的缘故,天兵竟循着气息找到了这处洞穴。 运功被灵力罡风强行打断,雒洵登时遭到重创。和流丹一起驾着战神奔逃了一阵,雒洵已有油尽灯枯之相。 “你带着师尊走,我留下来。”危急关头,雒洵果决道。 流丹听罢,当即化作原型,将战神驮在背上,向远天飞去。而雒洵则祭出斫冰,剑网密不透风,挡下天兵毫无喘息的攻势。 他存了死志。 凌霜铭感觉自己的眼眶莫名有些酸涩,谁能想到在生死关头,视战神如父如母的流丹没有站出来,而将战神当作死敌对待的雒洵反倒义无反顾,轻易为他抛却自己的性命。 众人没有注意到,在幽蓝冰凰展翼离去时,伏在它背上的人艰难地抬起沉重的眼帘,有滚烫晶莹的东西顺着他的眼角滑下,打湿了身下几根柔软的羽毛。 雒洵这边,厮杀像条无尽的血河,冰冷的潮水将人牢牢围困,只能绝望地看水位漫过胸膛,慢慢涌入喉舌。窒息感沉甸甸地压在胸中,宣告着死期将近。 雒洵麻木地挥剑,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昭示他已撑不了多久。但每当视线开始模糊,想到师尊尚未脱离危险,软得几乎失去筋骨的臂膀又高高举起,斫冰剑气如虹,又取下几个天兵的首级。 这样的负隅顽抗,倒是让占了绝对人数优势的天兵都有些发怵,踌躇着不敢上前。不过也未持续多久,在那一身华丽长袍,仙气盎然的上仙降临时,雒洵总算垂下了头颅,被磅礴仙力狠狠掼在石缝间,抽搐几下便再无法动弹了。 可处心积虑要雒洵身陨的玄元,在功成之际,却优哉游哉地绕过雒洵,走进他身后的石洞中。 半晌后,洞1穴中传出玄元的大笑:“这就是他留恋千年的地方,简陋而肮脏,就像躺在地上的这个孽障一般。” 众仙将也跟着笑了起来,在他们看来,战神本该享尽尊崇,却偏要脑子抽风跑去与天道作对,真是天庭建成以来最荒唐的笑话。 雒洵翘起一个讥讽的笑:“自私残暴的小人,不过是从依托命盘化灵,也敢自称天道……愚人笑我师尊痴傻,殊不知真正愚蠢的是你们自己。” 话音刚落,玄元就像被人踩了尾巴的大虫,自洞窟里大步走出来,挥出一掌灵力甩在雒洵脸颊上。怒目看躺在地上的人咳出几口鲜血,玄元方收起雷霆密布的脸色:“再给他半柱香时间,等不来战神,就拿他的性命回去交差!” “你大可以现在就杀了我,我家师尊早已不属于天庭,休想让他再回到那种吃人不吐骨头的鬼地方。”雒洵听了,像是生怕自己活得更久些,当场回以玄元一个响亮的耳光。 虽然只是口头上的辱骂,但玄元听了,竟是难以抑制地暴怒起来。 眼见玄元饱提仙力,又要给雒洵一巴掌,有天兵急忙上前阻拦:“上仙,不可再动他了!否则不等战神赶来,他就死透了。” 本是出自好心的劝说,玄元却转而重重捣上这位天兵的胸膛,将人扇得倒飞出去数十丈。这下再也没人敢去捋玄元的虎须,均远远地退出几丈。 有人怜惜地看眼出气多进气少的雒洵,在心里默默想着,战神或许不会来了,谁会远离了暴戾的玄元,还要傻乎乎地回来送死呢? 就在这时,一道浸染了浓浓的疲倦,算不上清亮,甚至有些沙哑的嗓音在雪山上空响起,打破了这阵磨人的窒息。 “玄元,我来接阿洵回家。” 第65章 说来也奇怪, 三句话不离战神的玄元,见人来了,先是露出惊讶的神情, 尔后又像被人踩了尾巴似的, 变得怒不可遏起来。 战神挑眉看了眼玄元周身肆虐的灵气, 便转头对靠在石壁前的雒洵露出宽慰的笑。后者正在忍痛,与他视线相遇, 立刻压下眉峰摇头示意他离开。 然而素日里无甚脾气的人, 今天却倔得似头牛,径直撇开眼眸, 无视了雒洵的警告。 看不得这两人眉来眼去,玄元肃声道:“违抗命盘本该剥去仙籍, 但你现在将雒洵交出, 随我返回天庭,可免重刑。” 雒洵神色一凝, 紧张地看着战神。待后者的视线终于落回自己身上,立刻翕张双唇。 朝夕相处数年, 令战神毫不费力地看懂了雒洵的话,冷冷地笑了出来。 别管他吗……这小崽子莫不是觉得翅膀已经长硬了, 可以自己拿主意了? “雒洵随你处置……”他满意地看到雒洵露出类似郁愤的神情,才沉下脸色继续说, “不过你想动他半根毫毛,先过了我这关再说。” 无视了躺在地上那人重新变得紧绷的目光,他抽出自己的佩剑,指向曾经看来无法僭越的天神。起初虎口还会因心中的忐忑而战栗, 但在看到玄元因剑尖的锋芒而眯了眯眼睛后, 一直哽在喉间的那缕怯意终于彻底烟消云散。 在剑光划过的刹那, 凛冽的寒风被肆虐仙力消弭,曾在上仙界享尽盛誉的两位上仙迎来了他们的首次刀剑相向。 在久远前就有人私下里猜测过,若是玄元上仙与战神比试谁会占上风。大部分人都断言,这世间没有战神无法制服之人。但如今看来,命盘所化的玄元,到底与寻常渡劫诞生的上仙不同。 玄元的招式并不属于仙界的任何流派,仙力随心而动,在他手中时而凝聚成刀枪剑等常见的法宝,时而又幻化作众人从未见过的兵刃。 战神身经百战,早就熟悉了各界的功法,可对上玄元,一时竟无法窥破他的出招路数。 就如柄锐气逼人的灵剑,纵然剑气弥天盖地,却被深邃的汪洋一口吞没,惊不起一点浪花。 眼见这本就虚弱的人左支右绌,已被逼到石壁前,斜侧里又飞来一把灵剑,寒芒横铺开来,帮战神抵挡了一波玄元凶悍的剑雨。 “是斫冰,死到临头这魔头还敢教本命灵器离手,看来还不算太过人性灭绝。”君秋池看得直咋舌。 凌霜铭乜斜他一眼,淡漠地看战神手握双剑,艰难地与玄元抗衡:“阿洵本性就是如此,可惜他们二人注定要折在这里,此举徒劳无功。” 否则他和雒洵便不会辗转三世,至今还困在局中了。 斫冰里灌注了雒洵残余的灵力,处于劣势的战神一剑烈焰破开重围,有了片刻喘息之机。 但感受到斫冰上涌来的熟悉力量,战神眼中却覆上化不开的忧虑,眸光频频往雒洵那边点去。 玄元善于利用人的软肋,雒洵伤重在前,这般耗损灵力相助于他,势必会成为他最大的漏洞。 很快他的担忧就成了现实,双方还未掀尽最后的底牌,玄元却已运出极式,霎时漫天星辰都化作洪流,冲着战神奔涌而下。 “这一招若是无法化解,只怕昆仑一带都要就此覆灭。”君秋池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语气,看着玄元的眼神难掩厌恶。 自诩天道的神明,举手皆是这样的灭世之招,当真还能担得起天道二字? 战神显然与君秋池的想法不谋而合,但见他目光在雒洵身上流连刹那,而后剑花带起千山积雪,毅然迎上浩如瀚海的灵流。 涤荡四野的劲气几乎将残余的天兵都掀飞出去,周遭除了嘶吼着的猎猎罡风外,雪山间仿佛瞬间回到往日的宁静状态。扑面乱雪迷离了视野,凌霜铭竭力想从模糊的幻象中分辨出有用的画面,自是没有漏过眼前飞掠而过的人影。 战神倾尽全力扑向了雒洵,当众人还在风雪里挣扎时,沐雪剑比流光还快,横在雒洵身前。铿然声短促而尖锐,霜白的神剑在战神手中拦腰折断。而他身后,则是斜插于雪地里的玄色灵剑。 君秋池惋惜地叹口气,凌霜铭却平淡道:“沐雪剑合该有此一劫。” 纵然剑柄都要没入坚硬的冻土中,他还是一眼断定,哪怕是仙界最好的仙剑,在此剑面前都是废铁。玄元是命盘化灵,他的佩剑自然也与天道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君秋池失笑说:“也就你这剑痴会为断剑长吁短叹,我是为天界即将折损一颗晨星悲哀。” 应他所言,变故发生在顷刻间。 战神抛下断剑,俯身查看徒弟的伤势,隔着还未散尽的迷雪,凌霜铭看到幻象里的雒洵扯出个宽慰的笑容。淋漓鲜血将笑颜映衬得更为灿然,是无垠冻土上岌岌可危的一点余烬,尚有余热能够温人。 倏然,他的笑僵在脸上。一只巨喙穿过战神的丹田,掏出颗琉璃般晶莹的心来。金色神血从骇人伤口涌出,泼洒在脸颊上,滚烫的温度却使他肌骨生寒。 失去心脏并不会使神仙陨落,可战神早被仙界除名,这些年又日渐衰弱……想到这里,雒洵难以自制地战栗起来。 凌霜铭轻声说:“果真是沐雪。” 有之间在神像内回忆打底,他已能毫无芥蒂地看着与自己面容相似的战神陷入弥留,却在视线移到雒洵金色血液与涕泗掺杂的那半张脸时,心头忽然一悸。 心脏像被一只大手死死钳住,伴随滚烫心血涌出的,是前所未有的炽热情绪。 未曾想过,这样冷漠阴鸷的人,也会有柔软脆弱的一面。 若他是战神,必不会在此刻抛下小徒弟。怎能放心将雒洵独自一人留在重围之中,自己却安然撒手呢? 战神显然与他的想法相同。 在君秋池怒不可遏的惊呼中,他看到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那张脸上,逐渐涣散的眼底百味杂陈,但战神的举动却格外决然,没有分毫犹豫。 其后雒洵身上的仙力倏然间开始节节攀升,几乎要与玄元齐平。 “师尊!”恢复气力的雒洵与玄元对了一掌,也顾不上看对方倒飞出去的身影,而是像捧起件易碎品似的,将委顿在地的战神小心翼翼地拥起。 听到这声呼唤,怀中的人才艰难地抬起眼帘,霁蓝眸子像蒙了层雾,在虚空中茫然地搜索。雒洵赶忙牵起战神的手,丝毫没有忌讳其上粘稠的血渍,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脸颊上。 记忆中温热的暖玉此刻凉得像块寒冰,在朦胧泪光里,雒洵隐约看到战神扯出道微笑,如冬日里的煦日。 “你终于肯叫我师尊了?” 雒洵只想将战神的手重新捂热,便连连点头,语无伦次地一叠声叫着师尊二字,像是要把这些年的空缺都补回来。 但那对鸦黑的羽睫早在他迷离的泪花里阖上,也不知这迟来的忏悔,斯人究竟听进去了多少,亦或是全然未曾知晓。 随着战神的手悄然滑下,雒洵周身的仙力俱化作刺骨罡风,邪秽戾气映照主人心境,俄顷就将清圣仙力染得污浊不堪。众仙中有人不慎被这罡风触到,身上顿时多了道骇人伤口,鲜血如瀑自断口涌出。然而当事人竟对此无知无觉,只是搂着冷却下来的战神,神情温和地喃喃自语。 “师尊,你身上变得好冷。您最喜喝那姑?山上的清茶,徒弟这就带您回家,为您沏上一杯可好?” 看他这幅疯癫神态,加之此处实力最强的玄元上仙都被雒洵一击打败,生死未卜,众仙一时间均惶恐地后退。 “这魔头怕是疯了!”“战神已然陨落,同死人对话何用?”“再晚上片刻,神躯便会土崩瓦解,你要是当真为自己师尊好,便速速将尸首交由仙界处理!” 雒洵的身躯微微颤抖一下,怔愣地抬头朝他们看去:“你们说,我师尊死了?” 有人壮起胆子,在人群里大喊:“呸,竖子还有脸问!若你这魔头用下三滥的伎俩迷惑天神,战神在三界享尽尊崇,怎会与魔为伍,落得个这样肮脏的模样?” 话音刚落,但见雒洵摇摇把手一抬,说话之人立时灰飞烟灭,余音尚在空旷群山间回荡。 新生的魔左手抱着躯体正在羽化的天神,右手则释放可怖魔息,在群仙中屠戮。粘稠神血溅在他面无表情的脸上,又缓缓滑下,雒洵却似毫无知觉,只在漫天血雨里摇摇晃晃地飞着。 那对澄澈的眼眸也彻底被赤华浸透,在一片迷蒙里肆无忌惮地释放杀意。 这些自诩高贵的天神首次生出无能为力之感,争相恐后地后撤,想要落荒而逃。可魔化的雒洵虽神智不清,嗜血的本能早驱使着他向眼前的猎物布下天罗地网,即便是神通广大的神仙,亦要在此折了羽翼。 斩杀数人后,雒洵浑噩的眸光才有了一瞬清明,但听他以沙哑的嗓音挤出几个字来:“把那头灵凰和玄元交出来,否则碎尸万段……” 作者有话要说: 先向大家道歉,对不起拖了这么久才更新! 最近新找了份老师的工作,第一周带班主任,第二周语文老师挑战历史课。现在终于安顿下来了,但是每天早上六点爬起来上班,晚上七点才能回家,所以实在没有时间更新QWQ 现在肥宅终于慢慢适应生活节奏了,以后我会努力在工作之余码字的QVQ 第66章 众仙听了这话, 面上俱带了为难之色,目光不由自主地往后方正被几个人搀着的玄元看过去。 其人挨了雒洵一掌,面色苍白如纸, 身上的气息也变得十分微弱。即便他是命盘化灵, 此刻将他交给这魔头杀了, 想必之后命盘再生灵智也不会找他们的麻烦吧? 看穿部下的想法,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岌岌可危, 玄元的脸颊更是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你们胆敢对我动手, 必会记载在命盘上,诸位以为自己就没有下凡历劫的那日?” 听到玄元的威胁, 众人面上犹豫之色更甚。但唯有触犯天道之神才会下凡临劫,而毙命在雒洵魔掌下则是神魂俱灭。二者取其一, 还是将玄元退出去更为稳妥。 取舍皆在心里有过衡量, 可一旦需要当这个出头之鸟,众人便开始推诿。你看我我看你, 谁也不想动手。 纠结之际,人群里忽然惊叫着分开一条宽阔的缝隙, 原来是先前袭击了战神的灵凰去而复返。冥火像轮炽热的流星,自天际划下, 焚尽雒洵极招的余威。 “神族都是这般阴险狡诈,又胆小如鼠之辈?”它巨喙张合间, 竟口吐人语。说话时两只霜白的眼眸不住朝战神将要散尽的身躯那里看,显然是意有所指。 雒洵眸中闪过厉色,本想将这只灵凰撕个粉身碎骨,却无意中顺着它的视线落在那张清隽的脸庞上。 灵台间像是刮起一阵大风, 吹散了徘徊不去的雾霾。他停下手上的动作, 双肩耸动着, 过了半晌竟是断断续续地笑出声来。笑声癫狂不已,但自有酸楚在闻者心底蔓延,令人鼻头发酸 “我听师尊说,他从前收养过一只灵凰,取名沐雪。” 徘徊在半空中的灵凰瞳孔有一瞬瑟缩,动作迟钝下来:“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战神将我斩首后,又以邪术干涉我涅1槃,将我的记忆洗净。若不是玄元上仙出手相救,我现在仍是战神的傀儡!” 雒洵听罢它的指控,却像听到最荒唐的笑话,掩面吃吃笑了起来。声音初时微不可闻,最后成了近乎疯狂的大笑。 与旁人惶恐退避的举动不同,灵凰用森然视线审视他,等他的笑声结束后,才冷然道:“毁了别人的一生,令你感到愉悦吗?” 没等它说完,雒洵忽然欺身而上,五指成爪狠狠地扣在它前额之上。灵凰甚至来不及反应,便被雒洵破去本相,化作个纤细文弱的青年。 察觉到灵凰身上的灵力在往雒洵那里涌去,有人忍不住啐了一声:“呸,这对师徒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魔头非但不为战神的过错道歉,竟还要杀人灭口。” “雒洵是在修改它的记忆。”凌霜铭轻声道。 君秋池对此并不感到意外:“怪不得玄元将你们师徒视作眼中钉,你们到底是如何看出它的记忆被篡改过的?” “我看过战神与沐雪相处的回忆,因此知道真相并不是它所说的这般。”凌霜铭嘴角微微弯了一下,“倒是这个雒洵,小小年纪就有这样的眼界,与阿洵也算相似。” 君秋池无语凝噎:“呵呵……” 这位师父请你搞清楚先来后到,分明是你家阿洵沾了这位雒洵的光。更何况这种能够改变一个人记忆的术法,需要施术者极高的修为。这幻境里的雒洵本也无法使出,但他的修为在魔化之后又暴涨了数截,这才有了与玄元争锋的能力。 至于凌霜铭家那个小魔头,怕是还要再修炼几辈子吧。 两人各怀心思之际,雒洵已将灵凰放开,也不管其踉跄的身影,而是轻柔而细致地为战神洗去白皙脸颊上的血污。 他的师尊最爱干净,即便怀抱中师尊的身躯已轻得如片雪花似的,下一刻就要融散在天地间,但想必师尊也不愿自己的仪容有半点脏污。 偏偏在这时,有只手忽然朝战神失去血色的脸颊上伸来。 待看清是灵凰化身的青年之后,雒洵眸间如凝了层坚冰,哂笑道:“我倒是忘了,你还欠师尊两条命,既然你如此急不可耐,不如就此清算干净——”说着他劈手挥出道剑气,打算将这不开眼的东西一击毙命。 但没想到的是,灵凰没有丝毫闪避之意,正面承受了这一式,霎时幽蓝的血渍为它雪色双唇添上一抹绮丽的亮色。 雒洵眯了眯眼睛,漠然看它跌倒在地,打算再给它的天灵盖补上一掌。 这只是个开始,雒洵心想。今日围堵他们师徒的人都该死,日后他定要攻上天庭,到时那不知所终的玄元,以及那方命盘,都将在他手中挫骨扬灰。 眼见这毙命一掌就要落下,灵凰挣扎着抬起手:“雒师弟且慢!” 雒洵抬眸看向它,眼底却没什么活气:“我是师尊唯一的弟子,没有师兄。” 听出他的话外之音,灵凰又是一阵呆滞,随后哽咽道:“我知道过往对他做了不可饶恕之事,必不会得到他的原谅,但……” 感受到怀中最后一丝温度也散去,雒洵眼中最后一丝生气褪尽,轻声说:“既有悔改之心,现在跪在他面前引颈就戮,尚能来得及。” 刚说完,雒洵动作顿了顿,无神的眼底因惊讶重新掠过光彩。 眼前的灵凰开始无声地燃烧,它长长的羽睫眨巴几下,温热的泪珠滴在战神几近消失的身躯之上。有股极为温暖的灵力自那些晶莹的水渍上汩汩漾开,似风雪消融,和煦的春光拂过经冬冻土。 “听闻凰的灵力可焚尽万物,其涅槃时的泪珠及血液却可以逆转生死。”看着这一幕,君秋池不由叹息一声,“霜铭啊,想不到你这样一个又冷又臭的顽石,竟是个香饽饽。” 这委实听起来不像一句好话,但凌霜铭无暇给他抛个冷眼过来,只是定定地看灵凰的气息逐渐衰微,面有动容。 可起死回生,到底是存在于传说中。灵凰燃尽浑身灵力,最终只寻回了战神濒临溃散的亡魂。在一片黯淡的清光里,俊秀面孔缓缓浮现而出,引动几人骤然亮起的目光。 “霜铭!”没等雒洵开口唤声师尊,灵凰及另一道嗓音率先抢着叫了起来。 被雒洵打个半死的玄元上仙在这时回来了,唤着战神名字的语调却带了丝不和谐的温情。 重塑的魂灵还有些懵懂,过了片刻,才对雒洵露出抹笑意,再转向灵凰及玄元时那笑容立时淡去:“唤我的名字,你不配。” 听到这宛如自冰渊里传来的声音,玄元似是清醒过来,也带上冰冷的笑:“一介残魂,安敢如此放肆。看来魂飞魄散不能满足你,你合该被打入九泉之下,接受冥火煅烧,才能退去这身反骨。” “那你要仔细提防,当心玩火自焚,横遭反噬。”战神清幽的眼眸里,带了丝本不该出现的殷红。那是九泉下的星火,迟早要成焚天的恨焰。 “至于你……”亡魂无法在阳间停留太久,战神不与玄元纠缠,又把视线投到也将近死亡的灵凰身上,“莫要以为你以自身涅槃为我重塑神魂,便可……” 灵凰凄然一笑,急忙打断了战神将要说出的绝情之语:“本以为是你负我,到头来,这欠了一身孽债的人,是我自己。今生无法偿还,我只求来世,来世你能给我机会……” 战神没有答话,只是飘至玄元面前,冷声说:“命盘,你可敢以神魂为代价,与我立下赌约。” 周围的人俱是一愣——不是玄元,而是主宰万物的命盘,战神竟真的疯到要与天道作对! 玄元嗤笑:“蝼蚁撼树,我允了。” 在刺目的白芒中,一神一魂手中结印,两道烙印分别投入对方的灵台中。 凌霜铭还想凑近去看,这两人究竟立了怎样的赌约,幻境却忽然出现几道纵横交错的裂缝,支撑这方空间的灵力已然耗尽,将要崩塌了。 在幻境彻底崩毁前,战神的声音仿佛从遥远传来,落在雒洵耳畔,也使他们这些不速之客听得一清二楚:“未曾告诉你我的名姓,是没有料过你我二人竟会一夕别离。吾名凌霜铭,他日你下凡历劫,我们定会重逢。” 最后一声落下,眼前的景物也归于混沌。一阵天翻地覆后,凌霜铭终于踏到平整的地面。睁开眼帘适应片刻光线后,他又看到石像内升腾的玄奇光符,不远处君秋池还依在石壁前,似是尚未完全从幻境里抽身。 石台前的法阵还有残留的灵力,是凌霜铭先前试探时注入的那一小缕。幻境里度过了漫长的百年岁月,外界实则不过半盏茶的功夫。 凌霜铭想要俯下身再看几眼阵纹,却在弯身的瞬间骤然呛了口血出来。拭去唇边血迹,他看着苍白指尖的鲜红怔了怔。 习惯了幻境中的生活,乍然回到现世,他竟忘了压抑自己的伤势。 他猝然想起了殿门上看到的壁画,战神看似漫长的一生,实则用仅仅四幅壁画便能道尽,而他此世的绘卷也将走到尽头。 从前凌霜铭断定无法飞升的问题是出在雒洵身上,可看过幻境后,他不得不推翻这些猜测。这一切的根源,怕是还要从战神与玄元的赌约开始。但这具风中秉烛似的身体,还能否支撑他去查清赌约的内容? 君秋池从恍惚中醒来,就见这一惯清冷自持的人罕见地带了愁绪,那抹本就带着微红的眼角越发被潋滟眸光洗濯得妍丽逼人,顿时怀疑自己又一脚跌进新的幻境。 但想起幻境里的战神,每每对上那个不省心的徒弟也会露出这样的神情,一股莫名酸涩便涌上心头。 于是君秋池装作漫不经心地问:“怎么,又在担心那个小魔头啊?” 凌霜铭不言,他确实在揣度雒洵的行踪,可君秋池这话听着,越发叫人有些不快,甚至想揍人。 看他垂眸不语的样子,君秋池更加放肆起来:“霜铭啊,你也瞧见幻境里那小子的真容了,留这魔头在身边,无异于养虎为患。听我一句劝,这蹈虎尾涉春冰的事,可不兴做……” 这次君秋池的话没能说完,因为凌霜铭忽地回过头,唇角微扯,照脸给了他一袖子。 作者有话要说: 听说今年要提前放寒假,咕咕喜极而泣,啊不,是悲从心来。QAQ 放寒假以后更新应该就能稳定了! 第67章 凌霜铭揍完人, 冷冷地扫过君秋池红起一片的脸,尔后径直无视了后者委屈至极的神情,继续皱眉钻研地上的阵法。 “你竟然……竟然……我看你是被雒洵那魔头灌了迷魂汤!”莫名被打的人则再也遮不住黑压压的脸色, 君秋池大步流星走上前, “我们好生理论理论, 正巧我也不打算再憋这口气,看不得你被那小子蛊惑至今!” 然而没等他发作, 凌霜铭已抬起那对泠然眸子, 平静地望过来。 君秋池立刻败下阵:“你说,你先说。” 谁叫这人顶着张祸国殃民的脸, 还一副清清冷冷的模样,谁叫他就是好这口, 被吃得死死的呢? 凌霜铭又漠然看了他一眼, 才道:“这阵法除了放大人的神魂碎片,似乎还有另一股玄力。” “寻常阵法不过是操纵天地灵气的走向, 这邪阵竟能吸纳神魂?”君秋池也慎重起来,正想问凌霜铭还发现了什么, 面色忽然一变,“不好, 离这座神像远些!” 凌霜铭尚在想着幻境中战神所用的那些似曾相识的术法,总觉其中有那么几样与眼前这阵法异曲同工。待他反应过来君秋池的断喝, 脚下石砖已然出现皲裂。 他看到君秋池惊慌地朝这边伸出一只手,然而强光在下一瞬霸道地笼罩了眼前诸物。漫天荧光中,伴随着震彻胸膛的隆隆巨响,足下骤然一空, 这挺立近万年的神像竟是塌了。凌霜铭本能地运转心法, 想要御风而起, 但体内的灵力就似被这光流牢牢地压住,无法挪动分毫。 即将交握的手只差咫尺,在半空中错开。 在彻底落入深渊前凌霜铭瞥到,那君秋池同样只是在空中勉强滞留了片刻,便飞速坠落下来。 风声在耳畔呼啸而过,先前刺目的白芒已化作远天一颗黯淡的星子,意识因下坠而渐次消散。与此同时,稠密的困倦正不断拉扯着他,让人想要阖上眼帘。 可是当失重感戛然而止时,预想中摔得分筋错骨的疼痛并未到来,周身反似被一团又轻又暖的棉花裹着。 这分明不是松懈下来的好时机,凌霜铭却无端被这安心的感觉驱使着,彻底松开紧绷的神经。偏偏这时有股湿热的气息喷吐在眼睫上,像只顽皮的小手,不停地拨弄着睫毛的末梢。 凌霜铭难耐地将头转了个方向,但对方似乎并不打算放过他,转而把玩起他的耳廓。起先也只是小心翼翼,可浅尝之后,这人的动作非但没有收敛,反而愈发变本加厉。 若换了寻常时候,他早已抽剑将这登徒子劈个身首分离,可此时不知怎的,他本能地放纵其继续撩拨。 直到耳垂被轻轻咬了一下,他才从沉溺中惊醒,在一片水雾朦胧中对上双炽如流火的琥珀金眸。这对清亮眼瞳在细看之下,又如雾中隐了葱茏群山,其下是一语诉不尽的情意。 此时石像滚落的碎石还在四处飞砸,满目狼藉中,青年闪烁熹光的眼眸就成了最夺目的存在。 凌霜铭将眼前人端详了一阵,默默搂紧后者的脖子。 他总觉得这小弟子身上又多了什么不寻常的东西,亦或是过往被压抑着的某样物事彻底挣破牢笼,毫不保留地被主人展露出来。直觉告诉凌霜铭,这是一种极其危险的东西。 于是他这个做师尊的反而一时忘了自己该说些什么,最后只能勾起唇角露出笑意。 未想雒洵俯下身,皱着眉先开了口:“师尊,您在这时胡来,让弟子很为难。” 凌霜铭顺着雒洵的目光望过去,才发觉自己正被雒洵抱着藏在一堵断裂的石墙之后,透过墙上裂痕,可以看到神殿外那方为黑压压的槐树环绕的祭坛之上,不知何时站满了一圈身着奇装异服的人。 “魔界之人怎会在此?”凌霜铭意外道。 “一直都在,只是云华门的阵法确实高妙,不曾被察觉罢了。”雒洵认真地看着缝隙外魔族的一举一动,但凌霜铭总觉得雒洵眼角的余光时不时便会往这边飘过来,“师尊既是从上面下来的,应是破解了他们施加在石像上的幻阵,方得进入这处里世界。” 凌霜铭斟酌了一下语句:“这石像经历万年风雨,经不住阵法运转时的灵力也正常。” 雒洵先他一步查到这里,尚是衣冠整洁,而他这个抱着救人之心前来的人,却搞得如此狼狈。他凌霜铭两辈子加起来活了几百年,到底还是要脸的。 但很快他就从脸热的状态脱离出来,后知后觉地发现,雒洵似是在闹脾气。 那边魔族人正在祭坛上准备仪式,正忙于泼洒朱砂兑过的墨汁。雒洵看了一阵,察觉到凌霜铭分毫不动的视线,轻哼一声才道:“师尊可知道,你的神魂还能撑几时?” 凌霜铭怔了怔,不知该如何回答。好在没等他接话,雒洵已继续说下去:“弟子私以为,师尊应多为自己考虑。如今云天城内魔族肆虐,您这样恣意妄为,不过是给弟子增加无谓的麻烦。” 这话说得硬气,但凌霜铭看到雒洵眼底分明闪烁一下,遂尝试着为自己找个台阶:“为师不过是放心不下,怕你独身一人出个三长两短。” 听他这么说,雒洵眉梢都快拧了起来,本想再念叨几句,却不慎看到凌霜铭的神色,到嘴边的话立时飞得无影无踪。 在幻境里走了一遭,这与外界隔了层坚冰的人,周身寒意好似一夕间消融殆尽。现下他虽是用惯有的清冷语调与人拌嘴,眸光却飘忽闪烁,自微微泛起绯红的眼梢飘出,似根软软的轻羽无意中撩拨着人的心弦。 师尊永远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勾人。 雒洵不着痕迹地咽了下口水,将荡漾起来的那点小心思默默收起。他轻咳一声,再开口时语气倒是和缓了不少:“罢了,也是弟子思虑不周,没能及时告知师尊我的动向。如今魔族人正在启动祭坛,我们一时半刻怕是无法脱身,姑且看看他们的动作。” 说罢他的眉宇间隐隐泛起担忧之色——从陆掌门的笔记来看,只怕这群人正在鼓弄的东西,也是与凌霜铭散逸各处的元神有关。而看过幻境中战神的记忆后,他心底的不安愈发膨胀起来。 凌霜铭对雒洵今日的反常不明所以,有心询问却又自觉理亏,只好先把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祭坛上。 早在第一次踏入此地,这座为古槐环绕的圆台便给人一种不祥的感觉。按理来讲,建造神殿不过是先民寄托念想祈求平安顺遂,神殿前的祭坛更该保持清圣无尘。可此地却是反其道而行,种植大片槐树,令人不禁联想到南疆一种诡谲的招魂仪式。 他不由想到幻境中战神与玄元的赌约,进入回忆的旁观者无法知、晓他们最后立下的赌注,但这素月仙子的神殿,或许就与两位上神久远前立下的赌约有关? 疑惑间,仪式最后的准备工作似乎也将完成。魔族人竟个个神色紧绷地后退数步,反手将一直站在他们身后的云华门人推入逐渐苏醒的赤色阵法中。 密密麻麻的枝蔓从阵眼中伸出,很多人来不及惨叫便被藤条捂住口鼻,束缚了手脚。一具具呈诡异姿势抽搐着的身躯,很快就被乌青的藤裹成茧状,挺在那里不动了。 凌霜铭面色一变,未待他反应过来,手臂已被雒洵紧紧攥住。 “知道师尊担心这几人,但眼下弟子希望您多为自己考虑。”雒洵眼中的忧虑并未消散,反而比先前还要浓郁,“师尊,这阵法……您若是有任何不适,弟子立刻带您离开。” 在这瞬间,眼前的青年与那个昼夜守在战神身边的少年重叠,再难分出彼此。凌霜铭心中一动,颤声问:“阿洵,先前石像坍塌,你也被卷入幻阵了?” 如果真是如此,那现在站在他面前的雒洵,到底是那个战神的小徒弟,还是他从小教养长大的孩子? 不问便罢,雒洵的眉头倏地压下来,整个人都散发出森然寒气。 他至今记得初次见面的那一夜,掐在自己脖颈上冰冷的手指。当时他以为,是自己身上的魔族血统使得凌霜铭起了杀意。可随着对凌霜铭的了解愈发深入,他发现这冷心冷情的仙尊与常人不同,对异族并无赶尽杀绝之意。那么只有一种可能,便是凌霜铭早在那时就携带了前世的记忆,且心怀斩断前缘之念。 雒洵愈想心中愈是五味杂陈,也不知是恨意还是悲恸在胸膛里翻涌,手上力道便失了控制。直到凌霜铭因肩胛上传来的剧痛发出呻1吟,才从昏暗的情绪中找到一线清明。 凌霜铭好不容易从魔爪中挣脱,忙伸手要把雒洵推开,无奈对方竟如磐石似的,无法撼动分毫。眼见雒洵反倒欺身压了过来,凌霜铭也来了火气,咬牙道:“不肖徒儿,你还懂什么是尊师重道吗?” 雒洵无视了凌霜铭的抗拒,挑出一指抬起后者下巴,哑声问:“师尊是不是早就知道,你我的纠葛不止一世?” 在两人视线相触的刹那,霁蓝的眸子抗拒地往旁边转去,最终还是被迫与雒洵对视。 雒洵这是发得什么疯? 被徒弟这般对待,凌霜铭又惊又怒,但还是在心中飞快地分析雒洵一反常态的原因。莫非这孽徒是被幻境勾起了记忆,打算再来一遍欺师灭祖? 眼见雒洵越凑越近,凌霜铭正秉足精神打算应付,一阵炽热的鼻息却骤然喷在他鼻尖上。雒洵的脸骤然放大数倍,近得连昏暗光线下,泛了一层暖洋洋光晕的绒毛都清晰可见。 紧接着便听到,雒洵用微微泛酸的声腔喃喃说:“徒儿原以为,师尊是心悦我的。” 凌霜铭脑海中紧绷的那根弦,霎时间断了个粉碎。未待意识给出反应,他已反手捧了雒洵的脸颊,吻了上去。 第68章 在接触到柔软唇瓣的瞬间凌霜铭就后悔了, 作为师长却恣意轻薄自己的徒弟,这样的行径可谓古今罕见,堪称离经叛道。 但经历那漫长的回忆后, 凌霜铭怎还能安然看待雒洵那句酸涩到极点的剖白? 其实早在战神漫山寻找自己的徒儿时, 他已在心下明了——战神对徒弟, 他对雒洵,无论如何都不能称作是舔犊之情。而是另一种更炽烈的, 竭尽所有的克制都无法压抑的, 类似飞蛾扑火的情意。 被烈火吞噬,固然让人战栗, 但长久积压在胸口的厚重情绪,也在此瞬间被一并引燃。 这是种如释重负, 又躁动雀跃的心绪。更似坛清冽陈酿, 初饮会被浓烈的酒味呛到,随之而来的, 则是长久积淀下,那清醇悠长的回味。让人甘愿为之抛却尘世, 沉醉而忘却归途。 可凌霜铭并不是会一直沉溺的人,这个吻一触即止。像清风扫过叶片, 快得雒洵几乎没有来得及回神品味。 凌霜铭的薄唇远没有它看起来那样锋利,反而有丝软糯。也没有他的指尖触起来冰凉, 而是将他藏在心底的那点温软展露无遗。 偏生他又是这样撩拨后,将人无情地推开。让人……想要更进一步,将那抹漂亮的唇瓣揉圆搓扁。 雒洵不似凌霜铭,心里总有一堆顾忌, 他想做的事便要做到, 想得到的东西也要尽力去争。 他毫不犹豫地张开臂膀, 将凌霜铭瘦削的肩一把揽住。 凌霜铭早从那股冲动劲里醒来,正双颊飞红想要去另一根石柱下躲着,却被雒洵突然拘住,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应付。 毕竟人是自己先撩的,揩油的人也是他。按他方才那强吻良家男子的行径,别说双手被钳制住,雒洵便是当场发难把他揍一顿也在情理之中。无量天尊,他凌霜铭可真是个大流氓! 吃了徒弟豆腐的凌霜铭越想越语塞:“你……你若是想找为师算账,等此间事了,我们……” 雒洵眉梢一挑,冷然压下眼帘:“谁要和你秋后算账?师尊,别人便罢,连你也不了解弟子的脾性吗?”说着,环住凌霜铭的手却是顺着脊柱往上游走,停在那颀长优美的后颈上。 凌霜铭的眸光从窘迫转为惊怒:“放肆,休要动手动脚!” “师尊当真是恶人先告状,方才分明是您强迫弟子在先,您不为弟子负责便罢,怎的还赖起帐来?”雒洵听罢,眼底冷色倏地收起,转而逐渐泛起盈盈水波。 凌霜铭隔着一片水雾朦胧,小心翼翼地探究他此刻的神情,顷刻被他楚楚可怜的模样击得溃不成军。怎知他刚打算退缩,这逆徒手上的力道就加重三分,强硬地迫使两人的脸越贴越近。 不给凌霜铭再开口呵斥的机会,雒洵在只剩下咫尺距离时,恶狠狠地扑了上来。凌霜铭猝不及防被扑倒在地,后背压上神殿前凌乱的碎石,咯人的感觉叫他倒吸一口冷气,雒洵便趁此时撬开他的牙关,迫不及待地攻城略地。 这一刻等了有多久呢,雒洵贪婪地掠夺着属于凌霜铭的气息,餍足地想,或许自己早在那个深春的夜晚,看青衣人踏着漫天繁星而来时,就在内心的坚冰里种了颗冻结的种子。 谁能料想道,他的师尊并不是那厚厚的寒冰冻土,而是裹在冰石下的凛冽春泉,是夹藏在寒流里的和煦微风。叫人如何不想抽根发芽,汲取更多的暖意? 那厢仪式还在继续,祷祝诵咒的声响却丝毫无法传入紧紧相拥的二人耳中。凌霜铭只觉自己口中的气息几乎要被雒洵抽得一干二净,眼前的景物不觉变得叠影重重,意识亦逐渐迷离。 他束发用的玉簪早在倒下时便自发髻中滚落,墨发铺洒在枯黄的草叶间,恰似幽兰初绽,并无过分娇艳,却衬得白皙的肤光洁如雪,眼尾的绯红则在一片淡色中翩然欲飞。雒洵平素爱极了这抹亮色,曾也肖想过,若有朝一日能将凌霜铭捧在手心把玩,定要好好摸摸看,这眼尾的风景是怎样一种柔嫩的触感。如此大逆不道的妄想,他也只能在月色入户,梦会周公时方有胆量尝试。 但如今凌霜铭的举动,给了雒洵付诸实践的勇气。 师尊主动吻了他,定是心悦他的。 想到此处,雒洵就兴奋得浑身战栗,脑海早在两人相触的刹那便一片空白。待他堪堪恢复了些许神智,身躯早已凭借本能,抚上凌霜铭眼尾那滴将要划下的晶莹。他才惊觉自己方才太过欣喜,以至于将人摁着,一通毫无章法的乱吻。 他的师尊双眸盖了一层朦胧的水雾,苍白的双颊也不知是因气恼还是怎的,泛起两团轻薄红晕,正一边竭力压抑混乱的气息一边对他投来嗔怒的目光。 好一副活色生香,美不胜收之景。 雒洵不禁在心底惊叹一声,只觉自己的脸颊也飞速烧了起来。他强迫自己不去看那对水盈盈的薄唇,可视线却总是不自觉地往下瞟,顺着凌乱的领口,在白玉似的肌肤上流连忘返。 凌霜铭正在为冲动行径暗自懊恼,抬眼却对上雒洵毫不收敛的眼神,赶忙一把拉住自己的衣领,轻声斥道:“逆徒,你不去救人也罢,现在是给你做这档混账事的时候吗?” 他摆足了师长的架势,怎奈脸上潮红还未散去,加之手里虽扯紧了领子,但被□□过的布料又岂是轻易可以理顺的,反倒更有欲盖弥彰的意味。 这副姿态看在雒洵眼里,是没有半点儿威慑力。 雒洵滚动几下喉结,待口干舌燥之感缓解一些后,才撑起笑容帮凌霜铭整好衣衫:“是弟子心急了,还是由师尊挑个好日子,弟子倒时定会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好好伺候师尊。” 凌霜铭立刻领会了话中深意,脸登时涨得通红。偏生雒洵这话又说得十分体面,叫人不好发作。他只好轻咳一声,扭过头佯装观察祭坛内的情况,免得这臭小子又口无遮拦惹人羞臊。 雒洵把凌霜铭这点细微的小表情尽收眼底,心中强自压抑的波澜又开始荡漾,便凑过来蜻蜓点水地在后者额上轻吻一下。 这小子莫非是属啄木鸟的,还啄个没完了? “……你存心想气我不是?”凌霜铭顿时黑下脸,正酝酿着怎么将徒弟训斥一顿,不料对方似看穿了他的心思,已抢先一步端端正正地跪下。 “师尊,弟子知错了!”雒洵沉痛地说,“弟子打蛇上棍,给点颜色就开染坊,真乃我辈所不耻。待此间事了,返回玉清山,定要在十渊寒狱面壁十年,以反思今日过错。”说罢再抬起头,那对琥珀似的眼眸就如刚从水中捞出,湿漉漉的格外惹人怜惜。 臭小子竟是拿哭来威胁他! 凌霜铭一眼便看穿了雒洵的小计俩,可一对上那张俊脸泪眼朦胧的模样,便怎么也狠不下心来——他还真就拿这种软绵绵的姿态没辙。 红着脸相对僵持之际,两道声音一左一右响起,异口同声地吐槽:“啧,真是没眼看……” 师徒二人立刻分开,各自不悦地朝来人看去。 沐雪还是一副云华门人的装扮,正幽幽地蹲在雒洵身后,宛如看一尊死物:“孽障东西,再敢沾污吾主半根毫毛,迟早将你的嘴割了……” 对于沐雪的碎碎念,雒洵早已习惯性地无视,他的视线始终追随在眼前这名突然出现的俊雅修者身上。当看到对方随意地蹲在凌霜铭身旁,抖抖宽袖便要去牵凌霜铭的手时,雒洵立时凛了眉。 他将凌霜铭从君秋池身边拉开,张开臂膀把人护在身后,警惕道:“我和师尊要怎么相处,与道友何干?先报上姓名罢。” 君秋池挑挑眉,目光颇为嫌弃地在雒洵脸上扫过,转向凌霜铭时,才换上如沐春风的微笑:“霜铭,这就是你新收的徒弟?”看凌霜铭没有搭理的意思,又自顾自道,“贤侄小小年纪已有了这般修为,果然天赋异禀。只是这心性尚不稳重,还需多加磨炼才好……” 雒洵尚未反驳,沐雪已对君秋池这副自来熟的样子心生抵触,阴阳怪气道:“大叔你这把年纪,仍旧能往自己面上贴金,才是真的皮糙肉厚,令人甘拜下风。” 君秋池淡淡地瞥沐雪一眼:“你是霜铭的剑灵,不在十渊寒狱镇守,跑出来作甚?” 沐雪被他说得一怔,浑身的敌意霎时松懈下来:“你怎知吾主仙去前交托之事?” 雒洵闻言,又把凌霜铭挡得更严实了些,看君秋池的目光愈发森冷:“怕是早就伺机接近师尊,心怀不轨罢了。” “心怀不轨?”君秋池将雒洵的话重复一遍,视线却在雒洵紧牵着凌霜铭的指尖流连。 “把你的蹄子松开。”沐雪顺着他的眼神看去,亦黑了脸,“我看你们两个登徒子,不过五十步笑百步,都离霜铭越远越好!” 说罢沐雪也去夺凌霜铭的手,但雒洵岂会轻易松开,二人便各执了凌霜铭的袍袖,一时角力起来。 凌霜铭早就习惯了这两人打打闹闹,但今日被夹在中间,总嗅到一股不同往日的火药味,不觉有些头疼:“撒开,我且问你们,如今年方几何?” 说着他不着痕迹地将袖角从沐雪那里抽出,才对雒洵无奈一笑:“阿洵,玩闹便到这里罢,眼下以正事为重。” 雒洵点点头,委屈而乖顺地松开了紧扣的手指,仿佛方才与君秋池和沐雪互抛眼刀的是另一人。 君秋池轻轻呸了声,面上微笑早就荡然无存,只剩雷霆骤雨。 沐雪则怔怔地看着这两人的小动作,不绝怅然若失。在幻境里走一遭,他已想起不少陈年往事——过往将人视作仇敌,如今真正将人拱手让出,原来也会苦涩难言。 第69章 隔着云华门设立的结界, 祭坛内的仪式还在继续,云天城亦乱成一锅粥。 清晨的朝晖仿佛只是场错觉,不知何时起, 浓墨似的云层自结界深处扩散而出, 眨眼便将整个天宇遮罩。摊贩们仓皇收拾货物, 提前结束了贩1卖,行人则神色匆匆, 各自寻找避雨之所。 在众人惶惶之际, 却有一绯色袍服的男子仍旧闲庭信步似的走在街巷间,抬头看眼天色后, 还有心扭头对身边的藕裙女子笑道:“我看这云层稠密,接下来定有场不小的风雨, 韵宗主是个事事妥帖的人, 想必有给姐姐带把伞吧。” 韵遥音并不是很想理睬他,只斜看着他道:“成峰主, 现在将有大祸患降临,你我之间的仇怨, 我无暇追究,因此你也不必继续纠缠。” 话虽如此, 她明眸余光却始终落在成镜影身上。英姿飒飒的女剑客换了身雅致的长袍,减了几份英气, 却使她添了几份洒脱气度,再加上生就一副夺天造化的五官,比话本子里走出的清俊佳公子还要惹人心折。 “敢问在下今日这身装扮有何不妥,韵宗主怎的一个劲地瞧我?”成镜影对同伴的怨气恍若未觉, 她细眉弯弯, 对韵流音轻轻挑了挑。 韵遥音赶忙转头:“哪有仙姝似你这样穿, 不成体统……”这语调听着冷硬,说罢她却发现,自己的双颊不争气地传来热辣温度。 成镜影犯了愁,与别个仙门弟子不同,她穿衣并不讲究,外出游历又无师门束缚,向来是怎么简便怎么来。遇到同为仙门的师妹,只有受到夸赞的份,唯独到了韵遥音这里,屡屡受其冷眼。 莫不是做了掌门的人,都喜恪守成规把自己拧成成一根筋。分明眼睛都看直了,真的是不喜欢吗……? 成镜影偷偷往韵遥音那里瞧一眼,看对方正仰头观察天上翻卷的黑浪,才放心地掩唇轻笑。 “遥音,可还记得你我初见,那时我冒了大师兄的名讳云游至贵门,彼时你我还都是刚刚结丹的小弟子。” 韵遥音听了,幽幽地叹声:“是我那时年少,不识人心险恶。” 说罢她仍旧专心感受空气中灵力的流动,本就不安的内心却为成镜影愈发躁动不平。其实她们之间的恩怨,说来也不能都怪在成镜影头上。 终究是她为成镜影的男装扮相着迷,痴恋一道本不存在于世的幻象。之后成镜影恢复女儿装扮,决绝地拒绝她,并一声不响地从流商宗地界消失也是意料之中。 可既然无心风月,为何带上那副温柔而伪善至极的面具,看她无知无觉地沉迷与此? 成镜影听了只是嗤笑,韵遥音这是在说,她成镜影竟是个喜好在人心底纵火的恶棍呢。 当年成镜影离开流商宗时,韵遥音还在气头上,匆匆一别,甚至没有前来送行。只是不曾想这人竟计较到这个份上,自此流商宗就差在门外立块大牌,上书“成镜影与狗不得入内”。她成镜影纵想解释,可也拉不下脸面去登门找骂。等到云游回山做了一峰之主,就更无热脸贴冷屁1股的道理,否则玉清山的道长们怕是会一人一剑将她戳成马蜂窝。 她们之间龃龉已久,这次在云天城相遇,成镜影已在尽力调和。 眼看这几日韵遥音面色渐缓,谁知现在又闹起脾气来,这下成镜影是真被她搞得一头雾水,只觉莫名其妙到了极点。 成镜影索性不再去揣测,弯起眉眼戏谑道:“既然知道我是个恶人,还要与恶徒同行,韵宗主这是要以身饲虎,还是与我同流合污?” “说什么混账话……”韵遥音本想反驳,但仔细一品霎时便臊得扭过头去。 成镜影亦反应过来这话里的歧义,打算见好就收,奈何佳人侧脸青丝间若隐若现的薄宏红,如只猫儿柔软的爪子在心上轻挠,撩拨得她越发起了逗弄之心。 她眨巴下眼睛,明眸转动间流露几分不解:“韵宗主以为这话有何不妥?” 素以冷面出名的流商宗主,顿时如捆干柴遇到火星,一时羞恼得几乎要绷不住脸。 韵遥音借着裙摆遮掩,轻轻跺了下脚——此人定是故意的。以成镜影的聪颖,定是早就看破了她的心思,只等着看她的笑话。 “够了!”韵遥音再开口时,迥异于以往的尖促音调令两人都是一愣,意识到自己失态,她长长地吸口气,“成峰主还要戏弄我到何时?” 看她面色不虞,成镜影才默默收敛了笑意:“韵宗主此话恕我无法理解,我又几时戏弄过你?” 韵遥音听了反倒面色愈发沉下,古井无波的眼底也泛起涟漪:“你明知我当年对你……对你……可你又是如何回报我的?非但几次三番利用这份心意羞辱于我,甚至毫不客气地一走了之,将此事闹得人尽皆知!” 这下即便成镜影再迟钝,也觉察出不对——若她没有看错,韵遥音细密长睫的阴影下,分明泛起一圈微不可查的红晕。 雷厉风行的成峰主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起来,她想去执韵遥音的手,又忽然觉得这举动别扭至极,只好结结巴巴地问:“这其中定有误会……我当年对你做了什么,怎的我毫无印象?还忘韵宗主能不吝告知,我也好对症下药改过自新啊。” 这话便如盆冰水,当头将所有难息的恨火都浇个透彻。 韵遥音有种重拳打在棉花团里的挫败感,虽说她对成镜影是全无信任,可直觉告诉她,对方眼里充斥的疑惑不似作假。 风暴愈演愈烈,将堆卷在地上的枯叶撕扯着,卷上穷天。路边那些来不及撤走的摊位也都被拉扯得七零八落,本是晕染了喜庆的大红年货也都绞作碎屑,如一旋凌乱的红雨。 寒雨便在这时降下,滚珠似的雨滴也被风裹挟,轻而易举地侵入衣衫,把人从头到脚都浇得湿透。 韵遥音将打湿的鬓发撩到耳后,轻声道:“成峰主,心如硬石本不是你的错,可你为何偏要压弯那无辜的花枝?你明知我是心悦于你,为何依旧穿着男儿衣装,哄骗我那些日夜,尔后又绝情捐弃?” 成镜影听得一怔,分明是韵遥音把她视作嗜好奇装异服之人,最先对她嗤之以鼻,怎么如今反而恶人先告状呢? 冬雨倾盆,但噼里啪啦的雨点声却在耳畔模糊,只剩韵遥音冰冷的诘问。 她忽然觉得心绪有些纷乱,仿佛一下子被拉回数十年前,清冷的仙子抱琴站在她面前,盈盈笑着赞叹她俊美无俦。当时不懂自己为何心烦意乱,只是冷脸制止韵遥音继续说下去。 这心境,与如今是何其相似。只是时过境迁,当年填满胸襟的愤懑已然淡去,只留下些许酸涩。 成镜影忽然便想明白了,原来她并不是因韵遥音突如其来的剖心置腹而烦躁,而是记恨对方钟情的只是她披着的这层皮囊。 韵遥音喜欢的,是那个风华无双的仙家公子,而非她成镜影。 而那句被埋没在记忆深处的话,也在此刻清晰地响彻—— “韵遥音,你擦亮眼睛看清楚了,你我同为女子,如何长相守?若你执意念着你的成公子,那便就此相忘江湖。” 但重新审视此刻的韵遥音,成镜影却觉得,她们可以心平气和地谈谈了。士别三日便能刮目相待,几十年的光阴,足以将人洗净铅华,涤荡成另一副样貌。 接下来她要作出的回答,可以是她们更进一步的契机,亦可能最后一块落石。 成镜影略微斟酌,终是在心中有了定夺:“遥音,你我误会深重,但现下时局紧迫,恕我长话短说。” 韵遥音神情黯然一瞬,紧接着点头:“你说。”她微微侧目,当真摆出副洗耳恭听的姿态。 这微末的动作,却使成镜影肉眼可见地紧绷起来,可麻溜的嘴皮在这关键时刻却似打了胶水。 然而只是半刻的结巴,韵遥音神情一变:“成峰主,那是……” 罢了,或许她们之间真的没有好好讲话的机会。 成镜影近乎自暴自弃地放弃了解释,顺着韵遥音的视线转过身。紧接着,她也似韵遥音那般,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 繁华的云天城,在她们低头谈话,又再次回头的间歇,已变得宛若炼狱。街上行人身躯都在诡异地痉挛着,五官流下血泪,流入因痛苦而显得狰狞可怖的双唇中。那里似乎正传出断续的声音,混入烈风,叫人分不清是风号,还是凄厉的惨叫。 成镜影急忙上前,想要动用灵力帮这人疗伤。但对方的身躯,在她靠近的那瞬便化作一团黑烟,被风刮得破碎,尔后卷入远方的结界之内。 成镜影惊愕之余,非快地从空中流转的气息中,分辨出一丝熟悉感来:“这是……魔族?!可魔族分明已被掌教逼回魔界,怎会再次出现?” 且不止是魔族的出现来得蹊跷,将人的肉驱乃至三魂七魄在顷刻绞得粉碎,这样阴毒的手段,哪怕魔族凶恶异常也从未试出来过。 这几年的功夫,魔族究竟是从何学来的? 但眼下的情况,不允许成镜影深思。 在一名小贩化作飞灰后,四下传来的尖锐哭嚎几乎要将耳膜震破,越来越多的黑烟从屋舍中卷起,从河道上的船舶中冒出,皆顺着风向,涌入早先云华门设好的结界内。 韵遥音与成镜影对视,抬手召把晶莹剔透的七弦琴来:“成峰主,再这样下去,只怕云天城将彻底沦为死城。” 这是流商宗镇派之宝,传说中以万年冰昙及青龙之须制成的名琴四海流商,非等闲时刻不得现世。哪怕是成镜影这等宗师,也是平生头一次得见其真容。 “这看起来像是一种失传的邪阵,必须尽快阻止施法之人。”成镜影亦拔出佩剑,遥遥看向远处仿佛正在塌陷的天穹。 她们几乎是在同一时刻意识到,接下来定是场艰难的硬战。 第70章 在冲动过后, 看着面前几人各不相同的神色,最后落在雒洵依旧在颤抖的手指尖上,凌霜铭觉得自己是该后悔的。 他刚从纷乱的回忆中脱身, 意识可能仍受战神残留的情绪影响, 而非真心做出亲昵举动。如今头脑渐渐冷却, 面对着自己亲手带大的小徒儿,他才感到有些无所适从——这样对待雒洵付诸的真情, 是不够公正的。 再者, 他的心里,一直深深埋着根倒刺, 每每触及都要扎得血流不止——雒洵身上的魔族血统一日未解决,他们始终都有可能重蹈前世覆辙。 现在就和雒洵走到这步, 太急了。 不过刹那间的变故, 让凌霜铭中断了这份犹豫。 令人心悸的灵流猝然自祭坛那边爆发,森寒灵气仿佛在重重扣响九泉之下那道沉重的门栓。道道黑雾自天际贯下, 涌入先前魔族之人绘制的血色阵法中,顺着地上的血痕流淌, 最终在祭坛中央汇集。 “那是……凡人被魔气侵染后的生魂!”君秋池只看了一眼便脸色骤变,眸里不可抑制地迸出杀意, “魔族简直丧尽天良!” 阵法不外乎以天地灵气驱使,从而统御六气, 轻则能逆沧海为桑田,重则可逆天改命,不过这都看布阵人对道法的理解。所谓邪阵,便是这驱动阵法的来源, 比如用活物的血液祭阵, 不免会使阵法灵气沾染血腥, 产生更为暴虐的力量。而用生人魂魄入阵,汇入阵眼中的灵魂必然会灰飞烟灭,再也不能渡过九泉重入天地轮回,耗费如此惨痛的代价,自是比寻常阵法效用更高。 但这埋没在阵法中的一缕缕微薄灵力,到底是焚尽凡人的生生世世得来。一时间祭坛上的槐树于狂乱灵流中伸展枝叶,好似有万千只鬼手憧憧而动,空气中虽只有猎猎风声,可呜呜咽咽的鬼哭却一直萦绕耳畔。不少魔族人皆厌恶地捂上耳朵,但这举动显然是无济于事的。这是直击旁人魂魄深处的哭嚎,除非这些生魂残力散尽,否则永无休止之时。 目睹此情此景,凌霜铭眉头几乎要颦在一起,不待权衡利弊,他已召出沐雪剑化光向阵眼掠去。 “师尊当心!”雒洵还没有完全从喜悦中回神,被他捧在心尖儿上的人便身影一晃,转瞬便湮灭在祭坛之上的刀光剑影中。雒洵没有来得及多想,亦随着蹦到嗓子眼上的心跳上祭坛,挥剑辟出几道剑风,帮凌霜铭格开自背后招呼来的法宝。沐雪是凌霜铭的剑灵,自是毫不犹豫地护在他左右,灵凰羽翼展开,幽蓝的火焰在主人身侧划出道固若金汤的防线。 有这一左一右两尊杀神护着,魔族虽然势众,竟也被打乱了阵脚,祭坛立刻陷入哄乱。 君秋池颇为头疼地“啧”了声,低骂道:“这对师徒怎么回事,一个两个都急着去送命吗?!” 但骂归骂,余光扫到高台上凌霜铭略有些踉跄的步伐时,他还是暗叹口气,也走出乱石堆加入战圈。 有君秋池这尊大佛加入,祭坛上混乱的战局立刻清朗了很多。 雒洵忙里偷闲地往灵力纵横处看去,不禁露出些许怔忡之色。 君秋池手上握的,不过是把普通的灵剑,但他随手划下的每道剑风,都散发着极为可怖的气息。最令人在意的是,也不知君秋池使得究竟是何门何派的剑招,雒洵竟从君秋池变幻无常的招式中,隐隐看到几份北冥剑诀的影子。 这是凌霜铭的独门绝式,唯有作为师尊关门弟子的雒洵才有机会习得。这个不知打哪冒出来的君秋池,竟不但尽得其精髓,甚至有些不经意间作出的改动,早已凌驾于北冥剑诀之上。 想到这里,雒洵不由握紧了手中剑柄。能在剑法上与凌霜铭平分秋色,看来君秋池亦是位达到剑心境,傲立于剑道巅峰的剑仙。 但不管这位剑心宗师和师尊有何渊源,他都绝不会妥协半步——为了今日那惊鸿而过的真情流露,他已等了太久。花费数年光景,近乎寸步不离地守在伊人身侧,如此方才得到的师尊,永远只能属于他雒洵一人,任何觊觎师尊者都只有死路一条。 凌霜铭并不知身旁这几人心里各自都在打着什么算盘,满心满眼只剩下被困在阵中不得解脱的那些生魂。奈何魔族竟在众仙门眼皮子底下,暗地里召集了数以百计的魔修。便如潮水般,杀退一批,另一批又很快涌了上来,密密麻麻仿佛无穷无尽。 凌霜铭本就强行压抑着伤势,为了保留余力破解血阵,更是不敢使出全力应战。而魔族此次派出的魔修实力大部分都可比肩元婴修者,个个都修成了精,如何看不出这群砸场的人族里,凌霜铭才是那块最好拿捏的软柿子。 勉力挥剑荡开眼前的枪影,凌霜铭只觉自己恍惚了片刻才站稳当。他已将自己的灵力压了三成,但面对人海战术仍觉得吃力。再这样下去只怕还没到达祭坛中心,他就要因灵力枯竭而倒下,更别提破坏血阵解救生魂了。 还未将急促的气息缓过来,又有新的魔族人如饿虎扑狼似的朝他招呼过来。好在这样的阵仗凌霜铭在过去的几百年也见识了不少,只是眉头绷得更紧了些,执剑的手却丝毫不见犹豫,激荡的灵力顺着剑意好似急湍奔流,硬是从魔族的围堵中破开缺口。 他正待顺着眼前的破绽一鼓作气闯进阵去,少年的颀长身影倏地挡在了身前。 雒洵来得比谁都急,却还有闲暇对凌霜铭深深地回眸:“师尊方才使的是青冥剑诀的第七式,剑路虚实相生,剑意则随心而动化万物。您总说徒儿看得还不够开阔,故而剑意落了下乘。” 凌霜铭听得一怔,前些日子他在试剑峰修养时,的确有抽空抓着雒洵恶补剑法。只是没想到随口点评几句,雒洵竟记得这般牢,在这种时刻还要重提旧事。 正欲回话,凌霜铭却是神色骤变:“……当心身后!” 在他们师徒二人说话的当口,几名魔族人觉得觑见了破绽,运起法宝便朝雒洵后背砍。 凌霜铭心几乎悬在嗓子眼上,急忙将灵力灌入剑身,踏前一步想要帮雒洵挡下呼啸而来的术法。 凌霜铭的剑向来是剑随心动,快得不留痕迹。但雒洵的动作竟比他更快,衣袂翻动间已是转过身去,随之是长剑在空中划过如长星坠下的弧光。剑光瞬息而逝,似是掠起道微风,却在下一刻化作万壑奔流。那几个想要偷袭的魔族首当其冲,被剑风斩作齑粉,其余的则是惊恐地后退几步,如风中破败的枯叶般瑟瑟抖着,全然不敢再贸然上前。 完成这骇人的一剑,雒洵仍是继续把视线转向凌霜铭,轻轻地挑了挑眉目光炯炯地等待凌霜铭的夸奖。 凌霜铭:“……” 这臭小子杀魔族时就如碾死几只蚂蚁似的轻描淡写,现在摆出副楚楚可怜的模样,装给谁看呢?更何况他这徒儿的修为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未结丹的实力,根本不可能使出如此骇人的剑气。 像是看出了凌霜铭心中所想,雒洵那对狭长的眼眸愈发湿漉起来。 被这样的眼神直勾勾地看着,凌霜铭顿时觉得心里那道名为底线的坚固防线塌瞬间崩塌——不知为何,他总觉得雒洵现在的样子,很像只翘着尾巴等待肉骨头的小奶狗。 于是他干巴巴地说:“阿洵真棒。” 雒洵头上好似有根隐形的呆毛摇摇立了起来:“师尊方才说了什么,风太大徒儿没有听清,可否再说一遍?” 凌霜铭再次深刻地领悟到,孩子就是不能惯,这不又上房揭瓦了? 可惜面对雒洵的撒娇,凌霜铭似乎永远逃不过丢盔弃甲的命运。他挣扎一番,还是认命地叹口气,打算伸手去揉小徒弟看上去手感极好的发窝。 雒洵大概也知道自己此时的模样分外讨凌霜铭欢心,看到自家师尊的动作后,那对琥珀眸子霎时亮起,迫不及待地往凌霜铭身旁蹭了蹭。 恰在此时,一道人影不合时宜地闯了进来,紧接着是柄带了凛凛风声的灵剑自两人之间横插而过,在逼退周遭的魔修后又收敛了锐利的剑气,乖顺地落入一只修长的手中。 “臭小子,要打便打,不打就在后边老实喝奶,莫要在此时碍着你师尊办正事。”君秋池以剑指拭过剑身,待灵剑上的躁动平歇后,才抬眸对雒洵冷冷一笑。 凌霜铭微微颦眉,打算为自家徒儿说几句公道话。 君秋池见状挽个剑花:“霜铭可有看清我方才的剑式?” 这个话题转得过于生硬,但凌霜铭还是下意识地回答:“并未仔细看,只觉得有几分熟悉。” 君秋池听了轻笑一声,解释道:“这是我上清派的剑法,与贵派剑法乃是一本同源。”说到这里,朝凌霜铭这边深深地看了一眼,“曾有位友人觉得这套剑法尚存在晦涩难通处,我苦心钻研数百载才将这处缺漏补上。” 凌霜铭眨了眨眼,并不明白这人东拉西扯有什么用意。 大抵是对凌霜铭这平淡的反应彻底失望,君秋池也不再多言。再转向周遭蠢蠢欲动的魔修时,只是面色冷漠地一剑斩下。剑气化作飞瀑千湍,霎时将几人面前清出快空地来,末了又如瑞雪纷飞,看似轻柔到极致的剑意,却将那些准备抽身而退的人绵密地裹入其中,彻底斩断了一切退路与生机。 这比雒洵更为可怖的剑意,甚至将不知是什么材质铸就的坚硬祭坛都劈开道足有半臂宽的缝隙,往下看去只有吞没万物的黑暗,深不见底。 这下轮到凌霜铭面露愕然之色,目光不由从阵眼转移到君秋池身上,眼神中多了几分探究。 雒洵则死死盯着君秋池峭直背影,面沉如水:“青冥剑诀最后一式乃是我家师尊依据剑谱自创的剑术,即便是当今玉清派掌门都不曾见过。君秋池,你究竟是谁,接近师尊到底有何居心?” 君秋池并不理会雒洵,满心满眼只装了那道清瘦身影:“比之你徒儿方才试的剑术如何,你可满意?” 被问话的人则愈发云里雾里,凌霜铭隐隐觉得脑海里似乎漏了条极为重要的片段,却一时想不起起来。 眼见这登徒子的一对眼珠都快粘在自家师尊身上,雒洵不动声色地将凌霜铭挡在身后,颇为厌恶地瞪眼君秋池,冷冷地说:“我家师尊剑术独步天下,你这小贼偷学剑谱便罢,竟还有脸质疑师尊的剑法有缺漏?” 凌霜铭顿时恍然,原来这人纠缠着他不放,竟只是想与他在剑术上争个高下,年轻人好胜心就是强。 “若君道友只是为了踢馆这等小事,不必三缄其口,待此间事了直接来玉清山寻我便是……”话说半截,他忽然顿住,茫然地扫过眼前一个比一个阴郁的两张面孔,“怎么你们都这般看着我?” 雒洵:“徒儿觉得,您还是少练剑吧。” 另一人深有同感地点头,一代上清派剑仙从来没有这么无力过。只觉先前故意摆出副招蜂引蝶的模样都似投石入海,一点水花子都没溅出来,而凌霜铭便是这座令人语塞的汪洋。 作者有话要说: 君秋池:如果我和雒洵同时找你约会,你选谁? 凌霜铭:会就是会,不会就是不会,约会是什么意思! 第71章 祭坛上的气氛一度陷入凝滞中, 只有可怖的杀气不断自一黑一白两道执剑的身影上溢。魔修还在负隅顽抗,但显然也无法支持多久了。 凌霜铭早已收剑入鞘,远远地站在后方恢复灵力。 其实不是他不想动手, 而是雒洵和君秋池不知吃错了什么药, 心里都像憋了座随时会喷发的火山, 而把怒气撒在这些倒霉的魔修身上。最离谱的是,这两人每出一式, 还要就剑术进行激烈的理论。谁的剑意差了火候, 又是谁的剑招出了纰漏,不争出个高下誓不罢休。 看他们杀气腾腾的模样, 凌霜铭毫不怀疑,若不是还顾及着修道之人该有的道骨仙风, 这对活宝恐怕早就当场吵急眼了。 不过两尊杀神卖力地比试, 正好为他争取了更多时间去仔细观察地上的符文。 被充当牲口献祭的云华门人血液还未干透,红艳艳地刻入石板三分, 看上去格外刺眼。深埋在脑海里的部分回忆似乎被眼前一幕刺激,也开始蠢蠢欲动。 他不记得那是什么时候的影像, 只知道是自己与位看不清面容的高挑男子坐在茶案前,放眼四周是一望无际的云涛。 身形更为清瘦的那位正在起身为对方斟茶, 伴随水流汩汩声,两人之间的对话像是自遥远的地方穿过重重迷雾传来。 “身为命盘化灵却整日钻研这些, 你就这样喜欢耍弄人心?” “此言差矣,吾制此阵法只为救一个人。”与他相对而坐之人接过茶盏,朦胧的五官上舒展开一个无甚热度的微笑,“你猜此人是谁?” 被问话的人伸手将杯中残茶倒了, 似是再多谈一刻都无法忍受:“当真无趣。” “呵, 若有朝一日你被贬下凡去, 说不准它真能帮你拼凑残魂,到那时便知吾良苦用心。” …… 云雾就在两人相对冷视中散去,桌上繁复的阵纹赫然清晰地闯入视线,与祭坛上被鲜血浸透的阵法别无二致。这令人悚然的画面也将凌霜铭彻底拖出幻境,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竟是出了身冷汗,而眼前的景物都像蒙了层厚重的纱。外界刀削的风分明一刻未停,他能看到鬓边黑发在张扬地翻飞,但发丝扑打在脸颊上却感受不到细密的刺痛。 凌霜铭的心慢慢沉了下去,他的五感好像因为刚才的回忆而衰退了,而这往往是神魂即将溃散的前兆。 大抵是看到他摇晃的身形,不远处雒洵和君秋池皆焦急地朝这边掠来,他们应当是在大声呼唤他的名字,但他却只能看到唇形在变换。 在模糊不清的视野中,唯有鲜红血阵愈发刺目,像是要刻入他的脑海中一般。两处全然不相干的场景重叠起来,回忆中覆在对坐二人面孔上的雾霭也在此刻剥离。 真相就这样□□裸地展现在眼前,凌霜铭只是露了然的神情。 他停住脚步阖上眼眸略微缓了缓,等到那股眩晕的感觉平静下来,再睁开眼睛时视野果然恢复清明。 不远处雒洵和君秋池尚被魔族绊住脚步,手中长剑几乎成了两道残影。 之前还游刃有余的两人的脸绷得越来越紧,他们均发现了疑点。这些魔修本已经被吓破了胆,可现在个个不要命似的往上冲,分明是得了号令。 而之前雒洵潜入祭坛时,分明见过一位魔族高手,但阵法启动时此人却不在祭坛内。只怕那位魔族高手已经返回此处,但他不立即现身明显是有其他打算。 想到这里雒洵的面色又褪了几分血色,虽然他潜意识里不想承认战神和凌霜铭是不同的两个人,先前突然袭来的幻境就是与凌霜铭有千丝万缕的联系,难道魔族的真正目标是…… 就在雒洵分神刹那,与他缠斗的魔修窥准破绽,手中法宝射1出数道剑气,径直朝他面上呼啸而来。身体先意识一步想要躲闪,但他的动作立刻僵住,只是飞快地提剑将之截下——凌霜铭还在他身后,这些魔修果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与此同时,不远处传来了君秋池的低声咒骂,大概也得到了和雒洵同样的待遇。 雒洵的剑法造诣看起来已在不知不觉中成长了很多,一柄不是很趁手的灵剑在他掌中甩得剑花缭乱,剑气更如天罗地网,魔修的法宝如同撞上座巍峨山脉,很难前进寸步。而君秋池这位剑心境大师的剑意则更似蔚然大海,任凭魔气纵横,沉入剑意中根本泛起不半点波澜。 可即便是这两人竭力阻拦,奈何魔族人竟是越打越多,时不时便有漏网之鱼。凌霜铭也执剑拦截了几道攻击,但雒洵忙里偷闲朝这边看时却微微皱了下眉。 他大概是出了错觉,师尊的动作好像有点心不在焉。 在战场上走神是很危险的事,雒洵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师尊当心!” 凌霜铭听到雒洵的呼唤,似是回过神来,但下一刻他的话却叫朝他关切望来的二人彻底怔住:“不必担忧,你们都退下。” 雒洵和君秋池面色变了几变,但都迟疑着不肯收剑,似是在心底评估凌霜铭现在的状态。 只有沐雪急匆匆地从沐雪剑里跳出来,咬牙切齿道:“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你是觉得以你现在的模样可以横扫千军吗??” 凌霜铭淡淡道:“我要证实一件事,放心,他们绝不会伤我半分。” 沐雪默默翻个白眼,它怀疑自己的主人是被今日格外喧嚣的风刮傻了。也是,都是百来岁的老人家,保不准真的中风了呢? 不过在场几人都清楚,凌霜铭若是下定决心,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因此尽管百般不愿,雒洵还是收起灵剑,见君秋池还在犹豫,甚至投了个冷冷的眼神过去。 君秋池怒道:“……真是服了你们师徒,一对活宝。”别以为他看不出来,雒洵这是把满肚子火发泄在他这个无辜的池鱼身上。 其实凌霜铭也不是有完全的把握,但若是再放任阵法运作下去,只会有更多冤魂消散在此。 他缓缓将沐雪收进剑鞘,面对漫天法宝的光芒,竟是不偏不倚地迎了上去。这举动顿时叫旁观的几人呼吸一滞,可等他们想要扑上去时,俨然来不及了。 凌霜铭这几日卧床好像又清减了些,宽敞的衣袍显得有些空荡,此时被刚烈的风吹着,如颗微小的蓬草,下一秒就会被罡风撕扯得粉身碎骨。 围观的人个个惊心动魄,但凌霜铭的神色却很是坦然,霁蓝眼眸倒映着法光像池无风的镜湖,好似接下来无论生或死都与他无关。 就在魔族的攻击即将击破他周身萦绕的护体灵气,雒洵已毅然抽剑往他这里扑来时,那些飞掠的法光竟毫无预兆地静止下来。 如不是雒洵的脚步还未停下,凌霜铭都要怀疑时光是不是都在此刻停下。 上万道法光凝在空中,恰似银河在倾泻的刹那被人冻结。但这般奇景也无法吸引雒洵的注意,他只是紧紧攥住凌霜铭的袖脚,重重地喘着粗气:“师尊没事吧?” 凌霜铭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事,随后轻轻将雒洵带到自己身后。他的视线落在面前的虚空上,那里赫然站了位长袍宽袖的修者,背影还有几份熟悉。 雒洵一眼认出了此人身份:“陆掌门。” 君秋池似乎还未见过云华派的掌门陆聆渊,狐疑道:“臭小子,你怎地也开始犯傻了。我听闻那云华派陆掌门修为只有化神境,怎可能挡得下这些?” 君秋池说这话时微微扬了嗓音,陆聆渊转过身时脸色果然有点不妙:“小友此言差矣,我云华门精研阵术,要抵御这点攻击不在话下。”说罢他无视了一脸我不信的君秋池,转向凌霜铭这边,“在下方才处理城内变故,一时抽不开身,请恕我迟来之罪。凌峰主没有受伤吧?” 凌霜铭没有答话,仍旧是平静地审视着陆聆渊。此人面上关切之色不似作假,还上前几步想要帮忙看伤,可惜马上便被君秋池和雒洵一左一右拦下。 看着警惕持剑的两人,陆聆渊倒也不恼,只是与凌霜铭对视着,不解地问:“这是何意?” 凌霜铭没有心情同他纠缠,冷声道:“玄元上仙的神功果然骇人,上仙既然出手了,又何必遮遮掩掩呢?不妨以真面目示人。” 此语一出,众人皆为之愕然。 其实仔细看来,这陆聆渊确实与平日有不同,少了些许沉郁,星眸间有几分冷然睥睨的气势。 伪装被戳穿,也就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陆聆渊”的身体轻轻晃了一下,便站在原地不动了,而他的身后则慢慢显现出一道虚影。待到那影子凝实,众人终于见到了玄元上仙的真面目。 玄元和幻境里的模样并无太大区别,唯一不同处在他那身深不可测的灵力。幻境里的玄元,一举一动都与天地通融。而现在出现在众人面前的他,那身灵力依旧纯净,但这池清水已不再如表面上那样宁静,其下蛰伏的暗流中夹杂了令人心悸的气息。 “那时擅闯试剑峰的魔修就是你。”雒洵笃定道。 十多年前他们师徒二人初相识不久,试剑峰上便出现了一位堕仙,险些将还是孩童的雒洵掳到十渊寒狱去。而凌霜铭也为此受了重伤,自此身体日渐衰弱。这桩仇雒洵是片刻都不敢忘的。 凌霜铭听到雒洵的指责,并未发表任何见解,只是静默地看向玄元。幻境里的战神,虽处处与这位上仙不对付,可回忆中二人对弈时,他能感觉到战神对玄元,还是有些类似同修情谊的。或许,玄元还欠战神一个合理的解释。 感受到凌霜铭的目光,玄元反倒直直地与他对视回来,那对狭长的丹凤眼里是浓郁的恶意:“将凌霜铭抹杀,是天道降下的旨意,何来擅闯一说?” 作者有话要说: 啊,给章节想名字好难,孩子不想努力了。 第72章 “我安然活着, 你就无法赢下赌约,因此你想杀我。” 与面露忧惧的君秋池和雒洵不同,凌霜铭这个当事者却是一脸淡然。 其实看了不少过往回忆, 他多多少少对玄元的打算有了猜测, 如今只是得到证实罢了。 玄元上仙的威胁他完全没有放在心上, 一个人如果已经死过一次,再度面对生死时都会坦然不少。 死亡并不可怕, 可怕的是在死去前尚有执念。所幸玄元只是针对他一个人, 但如果雒洵也会被牵扯其中,他便是拼个粉身碎骨, 也要护这唯一的徒弟无虞。 这无关任何私心,只是身为师长应尽的责任罢了。 “呵, 那你就该摆出引颈就戮的姿态, 好友。”玄元晦暗的目光在凌霜铭脸上流连,很难不让人联想到滑腻冰冷的毒蛇沿着人的脖颈蜿蜒而上。 这样的眼神决计不会出现在胸怀万物的神灵身上, 除非他已然被邪祟污染,堕入魔道。那样 凌霜铭皱了皱眉, 任谁被这样的眼神凝视,都会觉得有些不快。他正欲开口反驳, 斜侧里便传来兵戈交击的声响。原来是雒洵与君秋池见情势不对想要上前,却被骤然杀出的两名魔将拦下。 这两名魔将周身魔气明显与普通魔修不同, 应当是魔族高层,因此即便强如君秋池也一时被绊住脚步脱身不得。 前有玄元上仙虎视眈眈,背后孤立无援,凌霜铭却还有心情牵起嘴角淡漠一笑:“你若真想杀我, 何必拖到现在?还是说, 没有我这个关键的引子, 大阵就无法启动?” 他此时濒临油尽灯枯,本就如白玉似的脸颊此时更是苍白得没有半分血色,这抹忽然绽放的浅笑顿时令这白茫茫的雪原染上一抹亮色。 玄元将这昙花一现的笑收在眼底,忽地就想起了那日战神陨落后,照亮雪原与天际之间的那抹晨曦。那般微弱到几乎无法穿透凛冽风雪的熹光,却在雪山冰棱上折射出琉璃似的光束,叫人无法挪开眼睛。 意识到自己有些恍神,玄元把目光自凌霜铭身上移开,投向不远处正在运转的阵眼:“本尊喜欢与聪明人打交道,但唯独厌恶你这事事了然的模样。” 厌恶到只想毁了他,看这具美丽的皮囊包括里面关着的那抹神魄在绝望中寸寸毁灭。 逆着光凌霜铭自是无法看清玄元侧脸上的神情,可即便无从得知对方所思所想,每逢对上这位上仙,总有股压抑的愤怒掺杂着恐惧于心底徘徊不散。 这种感觉就如行在黯夜中,于蛰伏在在黑暗中的东西森然凝视下,一步步踏向无可挽回的深渊。 回想起过往经历,他更能确信,自重生以来,他与雒洵怕是始终都在玄元精心织就的陷阱中。 “我也并非上仙所言,凡事皆能想个清楚透彻。否则我便能知道,你是怎样控制了持光及陆聆渊等人,处心积虑将我们引诱至此。”质问时,握着沐雪的手收得很紧,像在隐忍着杀意。 “死得糊涂些,总比清醒着好罢。”玄元视线从那只手的苍白骨节上扫过,愉悦地牵起嘴角,“更何况本尊若是想控制你,也是轻而易举之事。待大阵完成,就由你亲手除掉你想维护的这些修仙废物,霜铭觉得这个提议如何?” 说这话时玄元那对深不见底的眼中竟是翻腾起了癫狂之色,其实他早就不止一次肖想过这样做。迟迟没有动手,只是一切还未筹备妥当。 况且他想亲眼看看,昔日凌霜傲雪不染凡尘的战神,若是沾染了凡人才有的懦弱,该是多么动人的场景。 而凌霜铭的反应果然如他所愿,那张苍白的脸因怒意泛起病态的红晕,看向他的眸子满是忌惮。 但这还不够,他想要的是是圣洁的天界战神跌落尘埃,由他将之摁入泥淖,沾上满身泥泞。 贪婪而狰狞的注视如有实质,凌霜铭不适地颦起眉:“上仙没有试过,怎会笃定这世间所有的事都能如你所愿。” 他曾以为大师兄易千澜偶尔露出的迷恋或是沈初云充斥了欲望的目光已是肮脏不堪。但那些在这堕仙面前,便显得像臭不可闻的沼泽之上飞过的蚊虫,不值一提了。 “看在同修情谊,本尊允你这次挑衅。”玄元闻言,在虚空里居高临下地一拂长袖,如同随手挥开一只蝼蚁:“但你该明白,本尊不会无休止地纵容。如今的你,不是本尊的对手。” 这话说得极度傲慢,但也是实话。 凌霜铭很清楚,自己体内这道残缺的魂魄已燃到了尽头。方才忽然清晰的意识,不过是日薄西山时夕阳余晖散出的最后一点璀璨霞光,现在随着时间流逝,他能感觉到体内的灵力在渐渐逸散。 他只剩最后一击的机会,或是破釜沉舟,或是就此沦为玄元上仙的牵线木偶。 “是挑衅还是尊告,上仙总要试过再下定论。” 他已经没有力气去掩盖语调中的虚弱,可执剑的手仍旧平稳,在清越剑吟中,剑锋直指黑衣堕仙。 星眸中凝聚的寒光也像他手中之剑,锐芒如化冰棱,带着凛冽寒气袭向玄元眼底。 “好,好!敬酒不吃吃罚酒,本尊成全你。”玄元不怒反笑,双手捏诀后,也化出柄通体漆黑的灵剑。 玄色铁矿并不多见,但在修仙界它的价值远不如最下品的凡铁,因为它们无一能承受修士的灵力威压。 可玄元手中这柄一出,众人皆为之侧目。且不论铸造它的材质,光是看剑刃上不断泛出的幽蓝光点以及其中蕴含的寂灭之气,便知这绝非凡物。 “注意了,被镇羲穿透的伤口,可是会直接烙印在魂魄上。”玄元伸手缓缓拭过剑锋,眸底一闪而过的爱惜之色,就如在抚摸心爱的孩子,“不知战神大人现下羸弱的神魂,能撑到第几剑呢?” 不给人反应的时间,玄元身影乍然消失在原地。 凌霜铭一时竟无法分辨出他的气息究竟自哪个方向而来——时隔数年,玄元在玉清山受的重创显然是全然恢复了,非但如此,甚至还远超往昔。只怕,离真仙已经不远了。 “霜铭当心,镇羲,镇羲乃是与掌管六界运作的无上法器命盘同源而生,即便是你挨上一剑也吃不住啊!” 君秋池有心相助,却被眼前这与他实力不相上下的魔将一杆长1枪挡得密不透风,根本无法抽身,只能在远处观望战局,急得几欲跺脚。 雒洵更是恨不能以身代凌霜铭接下镇羲锋芒,哪怕是着红发红瞳的魔将重剑劈下,逗不管不顾地迎了上去。 师尊伤势沉重,若真被玄元重创……他根本不敢想会造成怎样的后果。 他已失去了一切,若要眼睁睁目睹凌霜铭身陨,不如直接将他杀了更痛快。 雒洵拼尽一身灵力凌空跃起,满心满眼只有于祭坛的尸山血海中孤立的那道单薄白衣。他向凌霜铭伸出未执剑的那只手,近乎眦决的眼看着两人的距离一点点缩短。 然而就在他要够到那风中飘摇的衣袂时,胸腔上猛地传来被重物击打的痛感。他听到肋骨碎裂的声音,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倒飞出去,狠狠砸在布满碎石的地砖上。 “这就是无心魔尊您的实力吗?”红发的魔将发出几声怪笑,将手中染血的重剑掼在地上,伴随着巨响,石屑四处飞溅,“荼蘼一直好奇,让尊上惦念不忘数百年的无心魔尊,到底是怎样惊才绝艳之人,原来同传闻中一样,不过是个不堪一击的废物!” “无心魔尊……”雒洵咳了口血沫,撑剑从地上缓缓起身,“你是在指我?” “对了,是属下口误!现在的魔尊是雒河大人,而不是你这个看着父兄送死的废材。”荼蘼猛地一拍脑门,“怎么,为何用这种眼神看本座?废物若是不服气,就用刀剑说话啊,瞪人能掉几两肉?” “你是雒河的手下?”雒洵已挺直了脊背,因低垂着头,两鬓碎发落下,刚好遮挡了他的面容,叫人看不清神色。 “是又如何?” 魔将喋喋不休的咒骂,在一道灿金剑气擦过脸颊后顿时消声。他诧异地摸把脸,摸到了满手鲜血,看向雒洵的目光不由变得警惕起来。 那双狭长的金眸,没有任何表情时总如潋滟着温柔的水波,此时却冰冻三尺,叫人不寒而栗。即便强如荼蘼,都感到莫名心悸。 “为虎作伥,背叛旧主,夺我父兄性命,你该死。”雒洵缓缓从地上拔起长剑,再抬眸时,沛然金芒充溢天地,“投靠天族,屠戮无辜,阻我营救师尊,你更该死。师尊若是真的有三长两短,我便将你挫骨扬灰。” 不祥的预感萦绕心头,荼蘼还是梗着脖子大喊:“竖子放马过来!” 回应他的,是携了万钧之力的灵剑,荼蘼急忙掠剑格挡。剑锋相交之刻,一股强横的金色灵力呈泰山压顶之势骤然爆发。自诩在魔族中蛮力过人的荼蘼只觉虎口巨震,整个人都不受控制地倒退数步,双脚竟在石砖上压出两道深深的划痕。握着巨剑的双手也被迸出淋漓血液,甚至险些叫兵器脱手。 这下荼蘼是不敢再小瞧这位曾经的魔界少主,不过金丹期的修为,却能使出力压化魔期的他的剑招,看来玄元所言雒洵是无心魔尊转世,果真有几分可信度。 雒洵不知荼蘼到底在嘀咕什么,也没有心情去细究。在解除了对自身魔气的禁锢,力压荼蘼之后,他又胆颤心惊地把注意力放到祭坛之上。 却见凌霜铭阖眸静默地立着,左手还维持着剑诀,应是在凝神感知玄元的位置。然而下一刻,雒洵看到在那道单薄人影身后,虚空里忽然裂开一道细微的缝隙,那是剧烈的灵力造成的时空波动。 “师尊当心,在身后——” “决云,决云他在你后头!” 雒洵和沐雪几乎是同时惊呼出声,分明不是直面玄元的那个,却个个比凌霜铭更沉浸在惊魂动魄的感觉里。 “聒噪。”凌霜铭乍然睁开眼眸,霁蓝眸子与沐雪剑身一同散出蔚蓝的灵力。他长剑一撩,纷然剑雨在正前方的虚空绞出铿然金石撞击声,他回眸一瞥焦急的众人,薄唇冷然牵起,“我看得见!” 剑雨停下,那处虚空里果然现出玄元的身影来。 “能看穿我的移形换影,身为凡人你已尽力了。” 玄元应当是以镇羲硬接了方才的剑式,可他旧衣衫端整气息匀称,一派游刃有余。但在他仍以居高临下的语气点评凌霜铭时,却少了些轻蔑。 反观凌霜铭,在释放了那一剑后,额头已见了薄汗,苍白的脸颊上再找不到一丝血色。然而他周身的气势还在节节攀升,甚至远远超过了他最巅峰的时候。 剑修追求的,不过是与此生难逢的劲敌来场酣畅淋漓的生死对决。 即便是冷漠如他,在此刻也不可避免地被唤醒了埋藏在魂魄中的那份好战。本如枯竭河床的经脉因强行催动的浩然灵力而阵痛不已,但他反倒觉得前所未有地兴奋。 “废话少说,出剑吧。” 这或许是他的此生终战,他垂眸看向手中三尺秋水,其上映着的一对眼瞳,亦如长剑般凌厉决然。 作者有话要说: 雒洵:师尊你看我支棱起来了! 凌霜铭:放下,该支棱的人是我! 雒洵:好的我躺下,师尊你自己上吧。(喜不自禁.jpg) 第73章 沐雪在剑鞘中兴奋地嗡鸣, 正应了主人此刻的心绪。 这不是凌霜铭第一次对上这位玄元上仙,现在回想起来,其实从他重生那日起, 玄元便从未放弃夺取他的元魂。 在这场漫长的拉锯中, 他已千疮百孔油尽灯枯, 而这位堕仙的修为却日渐恢复,再联系近来多位仙门弟子被人吸食魂魄之事, 若还想不明玄元的企图, 他便太过迟钝了。 凌霜铭慢慢结好剑指,最后审视那满身魔气, 玄衣覆身的上仙:“走到今天这步,你已无法回头了。” 或许是受了祭坛上还在运转的阵法影响, 他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忽然冒出这么一句, 和着无尽的怅惘。 “这句话,若是出自林决云之口, 本尊不会放在心上。”浓郁到如有实质的黑雾遮住了玄元的面容,凌霜铭只能遥遥听到他轻声自语, “但若是战神,违背天道的你, 还没有资格来向本尊说教!” 说罢,天地仿佛都因玄元的愤怒而变了色, 此间乱舞的罡风都咆啸着涌向玄衣的堕仙,附着在他手中漆黑神剑上,令本就诡异的剑锋愈发显得煞气逼人。 凌霜铭轻轻拧了下眉,玄元似乎总是很在意旧物旧人, 哪怕只是他的一个无心之举, 都能被玄元扯到林决云或是战神身上。可那终究是他的前世, 是笼在他身上的一道飘渺不散的旧影。 不过他与这些只活在他人记忆里的前世,或许有一点是极为相似的。 “战神循规蹈矩之时,你似乎也没有放过他。”凌霜铭摩挲着沐雪剑身,轻蔑一笑,“你口中的所谓天道,不过是用以填平你那肮脏欲壑的工具。而被欲念彻底侵染的你,还能算得上天神吗?” 玄元面色沉沉,好似山雨欲来:“你胆敢质疑天道?” 伴随充满凶戾的尾音,他周身魔气节节攀升,如复苏的凶兽正发出嘶哑的咆哮。 而回应这番威胁的,则是对澄澈而清亮的眸子,是远山清雪亘古不化,恰如天边星子坚定不移:“若为匡扶大道,弑神又有何惧。” 他的话语中没有滚烫的杀意,但却比任何恨火都啃噬玄元的内心。 “好个匡扶大道,在你眼中,我就是非除不可的业障?” 凌霜铭沉默片刻,轻轻叹息一声:“是。” 他也不知这声叹息,到底是来自林决云,还是那位天界战神,亦或是他自己。如果是受了前世的影响,可心底一瞬间淌过的惋惜却是如此真实。 玄元死死地看着那抹白衣下露出的一截雪白纤长的脖颈,藏在玄袍下的手紧紧握着,指甲几乎要陷入掌心。 “那我也无须再对你留手。”他声音沙哑,袖袍下鼓动的魔气也再无保留,自漆黑剑锋上倾泄而出。每道剑气皆蕴着天地为之变色的力量,誓要将那道素色人影彻底抹去。 初见战神,这位仙界人人称颂的天神也是一袭白衣,干净得像九重天上缓缓流淌的云。 但正是这样美丽的东西,却能以最动听悦耳的清冽嗓音冷漠地告诉他,法器有了自己的意识,终究会成为苍生的业障。那之后不管他为三界做了多少,都无法改变战神的成见。 他是命盘器灵,是天道本身,自是无法容忍如此挑衅。 战神忤逆他,蔑视他,便是天道运作下产生的异数。一个不受自己掌控的异数,就该由他亲手将这硬骨头寸寸敲碎,然后捏成最称心如意的模样。 如今这高高在上的神也确实如他所愿堕入凡间,神魂四分五裂,连带性情都彻底改换。 眼下作为凡人之躯的凌霜铭就站在面前,隔着衣袍也能看到其下累累伤痕。步履艰难,玉山将倾,这副柔弱乖顺的模样,正是一直以来自己最期盼的结果。 可为何战神前尘皆忘,在二人对峙时,身姿依旧挺拔如松,眸间仍然清冷孤傲,带着令人厌恶的悲悯? 他玄元上仙不需要任何人可怜,只要三界六道皆臣服于他! 凌霜铭却对玄元突来的怒气不明所以,不过眼下他无暇细思,只能将精力全部用来应付眼前声势骇人的无边剑气。 玄元不愧为天界上神,哪怕堕入魔途,修为大受削减,这一剑的威力也远在剑心境之上。 每道剑气都运化自如,一旦觑准了他的剑法破绽便凌厉地扑下。挡下一剑另一剑又至,竟是有绵延不绝生生不息之态。 这样精妙的剑招,需要的不仅是浩瀚的修为,更是可载天地日月的魂力。 凌霜铭面色更加凝重,沐雪在他手中似泓清亮秋水,青蓝色的灵气在剑刃上激荡,清流急湍般的剑气毅然迎上玄元的极招。 剑锋所至,黑色魔气凝成的剑气都被霁蓝的清圣灵气消解。 被人见招拆招,玄元只是淡淡地点评:“比之在玉清山上,你有所精进。”阴鸷视线扫过那双纤长微颤的手时,他漆黑的双眸更添几分晦暗的疯狂,“但还不够,远远不够。”比起令六道胆寒的战神,现在的凌霜铭还差太多了。 不过用不了多久,马上他就能得尝所愿,得到那捧天界最冷冽不可触碰的皑皑清雪了。 祭坛中情势紧张,云天城亦是岌岌可危。这座在修仙界享有盛誉的名城,全然不见了年节下灯火辉煌人头攒动的清平景象。 之前不少百姓已被古怪的黑色风暴掳去,侥幸脱逃的人还未松口气,便被倾巢而出的魔族斩杀。 那泓玉带似的河水早被血肉填满,浑浊的暗红水流散发着刺鼻的血腥。城内高大的屋舍早化作断壁残垣,其下偶尔还能看到半截白森森的骸骨。 苍翠的连云山今日也一改空寂,坐落于山麓下的云华山门已被逃难百姓挤得水泄不通。上仙界的修者不能对凡人出手,因此云华门也只得派出弟子疏通群众,几名小修者忙得晕头转向。 从云天城中逃出的散修则在云华门弟子的带领下,一同抵御入侵的魔族。 而在山巅上,成镜影等此次随门派前来的宗师观望着山下局势,彼此对视时皆是愁眉不展。 “可有道友看到陆掌门的踪迹?” 上清派只来了君伯秋一位长老,一人肩负数十位年轻俊杰的安危,仙风道骨的道长急得眉毛都快打结了。 “君长老,魔族实力太强,我们无法撄其锋芒。眼下他们尚能被护山大阵阻挡,但依照大阵被侵蚀的速度来看,云华门失守也是迟早之事。陆掌门此时还未回来,只怕……镇守连云山只能靠我等齐心了。” 一位小派长老接话道,言语间隐隐有对云华门缺席的不满。 流商宗长老刘茗烟冷哼一声,意有所指地看了眼站在一侧的玉清派等人:“是了,此等危机关头,非但最擅阵法的陆掌门失去踪迹,就连我等中实力最为高深的玉清派凌剑仙都无处可寻,我等唯有做好牺牲的准备。” 玉清派众人如何看不出刘茗烟是在冷嘲热讽,当下就有年轻弟子站出来怒斥:“住口,你自己贪生怕死也罢,凌峰主却从来不会置他人性命于不顾。他定是在结界外抗敌,岂容你这缩头乌龟诋毁!” “好个玉清派,事实就摆在眼前,却尚能狺狺乱吠。”刘茗烟气机反笑,“嘴皮子功夫谁不会做,除非你现在就传音给凌霜铭叫他回来,我便磕头向他认错。” “你!” 眼见双方剑拔弩张,一刀悍然剑气倏地劈下,横在即将动手的两派之间。 石崩地裂间,猛烈的罡风令众人各自震退数步,惊恐地看向那道手握巨剑的红色人影。 “口舌之争说够了吗?”成镜影袖袍在山风中猎猎翻动,还未散尽的灵力环绕在她身侧,不怒自威,“楚怀师侄已冒死下山寻求各派支援,刘长老何必丧气,不如随我玉清派一同召集散修,先加固结界以护佑百姓,再去同魔族拼个高下,顺势寻找凌师弟等人。”说罢她锐利的眼神扫向刘茗烟,却是向身畔一直静默的人发问,“遥音,你说呢?” 韵遥音眼神在颇有些不甘的刘茗烟身上顿了顿,才低叹道:“茗烟,你丧失爱徒确实遗憾,但眼下以大局为重。我赞成成峰主的提议,暂且放下成见,你且率众人前往主峰加固阵眼,与玉清派道友共抗魔祸。” “是,宗主。”刘茗烟咬牙领命,冷着脸退了下去。 待各自吩咐好弟子后,成镜影才松懈了那副威严的表情,往韵遥音那边凑过去。 “遥音,方才你替我解围,可见我在你心里,也没那般令人生厌不是?” 韵遥音冷着脸走开半步:“收起你讨好的笑容,我让茗烟服软只是为了云天城的存亡。你莫忘了,还欠我一个合理的解释。”不待成镜影回答,她已自然地转了话题,“眼下陆掌门不在,我看阵眼虽有各位云华门长老支撑,却远不如先前强盛,再加上魔族持续不断地强攻,被破只怕就在这半日内。” “当年魔族进攻我派,派出的精锐实力远不及今日这批,仍是令掌教师兄重伤,至今还未复原。魔族潜藏的实力,当真令人畏惧。”成镜影柳眉紧锁,“若阵法被破,我们必须全力应敌,可山上还有收容的百姓需要保护,只怕……” 话只说了一半,韵遥音却知晓成镜影的意思。 人族修者有拖累,如何与全无顾及的魔族高手硬拼,如果楚怀不能及时传讯出去,他们这批人定会全军覆没。 谈话间,远方的天色似乎更加不妙。天穹上流转的风暴愈发猛烈,如有天神正手握巨镰,一点点将琼宇割裂开来。 而肆虐在空气中的死气也愈加暴动,以致天地间的灵气运转竟也有了凝滞。 成镜影眺望着这不见源头的风暴,想起了陆聆渊始终不肯让他们进入的那处神秘神殿。 她忽然有了一个推断:“遥音,你说我们被召往此地,是不是一场布置许久的局?” 韵遥音与她对视,立刻明白了她意中所指:“陌林陌剑尊尚留在云华门,且去探探他的口风。” 成镜影点点头,随着韵遥音御剑前往主峰。 动身前她又回首看了眼神殿的方向,心中不安愈发膨胀,令人思绪烦乱。 已在上仙界坐稳地位的修仙大派云华门,早凭借超然地位获取了绝对优越的资源,没有道理同魔族合作,做这与虎谋皮的蠢事。 而魔族煞费苦心将他们困在云天城,又是冲着什么目的而来? 但不管怎样,唯一能肯定的是,若不阻止笼罩在云天城上空的古怪术法,人界恐怕从此永无宁日。 她想将这些无用的焦虑抛在脑后,可陆聆渊与凌霜铭的失踪,却始终如块巨石悬在头顶,压得人喘不过气。 更何况,凌霜铭先前伤得那般重。 “小师弟,你最好不是已落入魔族手中……” 自言自语过后,成镜影又自嘲地笑笑。 罢了,以那对师徒的本事,不如先操心他们这些人是否会死在魔族的乱刀之下罢。 第74章 祭坛中的殊死之决还在继续, 高大巍峨的神殿早在各方灵力的肆虐下面目全非。血红的法阵却随时间流逝越发清晰,看起来简直像是被血液浸透,散发着惊心动魄的红芒。 大阵是以人的生魂作为力量源头, 这表明尚有枉死者的魂魄被注入阵眼内化作术法的养料, 而他们则永远丧失了往生轮回的权力。 凌霜铭尽力控制着自己不去看阵法里正在上演的惨烈情景, 将注意力投在玄元的剑路上。 放弃以剑气进攻后,玄元欺身而上, 剑路也随之变得飘忽莫测。诡谲而迅捷的剑锋, 快得人毫无喘息机会。 凌霜铭的剑路亦是走得轻灵飘洒的路子,但对上玄元, 剑法一时略显凝滞。眨眼数招后,袖脚已然被划出缺口, 苍白的脸颊上也多了道艳丽的血痕。 玄元随手荡出一剑, 修长的手指顺势拂过那道伤痕:“同样的话,本尊不会说第二次, 放下兵器本尊可让你结束得痛快些。” 言罢还有些意犹未尽,他正想再嘲讽几句, 到嘴边的话却是一顿。已现疲态的凌霜铭倏然发难,竟震开了玄元的长剑, 回以一道凌厉无匹的剑芒。 沐雪和镇羲携着一正一邪两股截然不同的灵力,铿锵一声撞在一起, 绚烂法光令雒洵等人皆不得不停下手中的战斗暂时退避。 趁着魔将荼蘼因两人的打斗失神,雒洵睁大眼睛想要看清漫天法光中那道熟悉的人影,冷不丁被搭在肩膀上的手一激,条件反射地抽剑朝身后劈去。 剑锋却在半途中被轻巧的力道止住, 君秋池屈指弹了弹剑身:“再进三寸, 连我都要身首分离。阿洵果真天赋异禀, 短短半日便可脱胎换骨。” “要说笑,我没兴趣,要厮杀尽管来。”雒洵自鼻腔里发出道冷哼,不理会君秋池的阴阳怪气,“师尊剑路精巧,却输在力道。可玄元的剑法却能做到敏捷与力道兼备,即便师尊还在全盛时期,恐怕都难以应付。以他如今的身子,我们必须设法突围前去相助。” 搭在肩上的手似是一僵,雒洵听到君秋池略有些低哑的嗓音:“臭小子,你跟着霜铭不过短短几载,装什么肚子里的蛔虫呢。你以为凭他的性子,愿意让人插手吗?”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再开口时语气恢复了那股插科打诨的味道,“再者,就凭你这三脚猫的功夫,别说替你师尊挡招,单是灵力余波都能助你扶摇直上九万里。” “你也只能在这里过嘴瘾了。” 雒洵冷笑一声,也不与这没正经的人废话,金色灵力覆体,打算趁此机会闯进祭坛内。 荼蘼反应倒是很快,见状闪身上前魔气灌入法宝。 霎时地面生出无数高可参天的紫黑色花朵,花苞绽放毒瘴蔓延,布满尖刺的枝蔓恣意生长,试图阻止雒洵的脚步。 “胜负未分,魔尊且留步!”荼蘼一面催动魔气,嘴上不忘将魔尊二字咬得极重。 君秋池嗤笑:“混小子果真是个有本事的,你不声不响当了个魔界一把手,这事儿霜铭知道吗?” 不过他嘴上虽讥讽不停,手上却是捏个剑诀,磅礴灵力在虚空里汇作巨剑,拦腰斩向还在疯狂生长的枝蔓。 然而这束由灵力光剑却在半途里被人截断,来者手执一条生满倒刺的长鞭,银色长发于罡风中飞扬,在涣散的灵光里熠熠生辉:“玉清派的浮云祖师也不过如此,尚未决出胜负便要临阵脱逃吗?” “魔族,报上你的姓名。”不顾雒洵投来的愕然目光,君秋池眼神一冷,睨向眼前的魔修。 无畏君秋池毫不掩饰的杀气,那魔修面上浮现轻蔑的笑容:“赤麟魔君座下暮落,今日来取林浮云狗命。” “我记得你,荼蘼暮落,赤麟豢养的两条狗罢了。”君秋池呵呵一笑,声音冷得没有一丝温度,“打狗看主人,即便是你的主子赤麟来了都是我的手下败将,蝼蚁又如何撼动巨树?” 听到赤麟的名字,暮落面色也不甚好看。 按理来讲以他的修为,尚比君秋池差了一截,是决计不敢触到后者逆鳞的。但魔君被这般侮辱,他又岂能无动于衷。 于是暮落恶向胆边生:“百年前浮云剑尊便是踏虚巅峰,百年过后,剑尊的修为似乎不进反退啊。”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笑得愈发恶意,“是因为你的师兄林决云吧,听说他对外虽称你们是师兄弟,实则你的这身修为都是他亲自传授。” “哦对了,林决云死在无心魔尊剑下时,你也在场。天纵奇才的浮云祖师,因此心魔横生,断送修道之路……” 暮落兀自喋喋不休,正想再往君秋池淌血的伤疤补上一刀,令人心悸的剑光霍然当头罩下。百年前那场魔族攻伐中直面玉清派修者而感受过的威慑,又再次压上心头。 一身白衣的剑仙手中平平无奇的灵剑,在此刻却成了任何神锋都无法比拟的催命利刃。 暮落直面这避无可避的悍然一击,几乎催动了全身魔气。长鞭与灵剑碰撞,便如条脆弱的柳枝寸寸碎裂。好在他经年累月的战斗本能仍在,关键时刻猛地后撤数步,才险之又险地与剑锋擦肩而过。 暮落心有余悸地看眼空中四散飘飞的细碎银发,再望向君秋池时,眼中只余下深深的忌惮和后怕。 虎落平阳,可林浮云到底还是曾经上仙界赫赫有名的一方大能。好在他这些年懈怠,否则方才削下来的,只怕就不是那簇鬓发,而是自己的首级了。 君秋池双眸赤红,身上那风轻云淡的悠闲气质消遁无形,只余沉沉杀意,宛若从九泉下爬出的修罗。 他冷冷拂去剑锋上残留的血迹,轻飘飘地说:“如果死人才能闭嘴,为了他,我不介意再弄脏这双手。” 白皙的手指染上艳红的血,极致的红与白,令人看得脊背发凉。 杀机来临的刹那,暮落惊恐地瞪大双眼,森白弧光已然划过喉头。血珠飞溅染红了视野,他双唇微微开合,甚至未来得及再吐一个字,身体便软软地倒下。 衣袖上溅了几滴血污,君秋池皱着眉嫌弃地啧了一声,挥剑将那角布料斩下。 他最后看眼脚边暮落死不瞑目的尸首,冷漠地笑了起来:“想说的话是,荼蘼……呵,想不到魔君座下护法杀人无数,到头来竟也是个可怜虫。” “幕落!” 那厢荼蘼还在专心拖住雒洵,幕落的气息忽然消失,才意识到同伴伤亡。 雒洵也随他的视线一起回头,只见银白的魔将倒在血泊里,尸身不断逸散着剩余魔气。只是其中还夹杂了些并没有见过的古怪灵气,也呈现丝丝缕缕的黑色,汇入阵法中。 雒洵拧紧了眉头,将视线从暮落身上移开:“竟然连同族都不放过。” 这让他想起了久远前噩梦般的回忆,在他的叔父雒河眼中,亲族皆可牺牲,唯有无上的权势最为重要。 无以名状的愤恨涌上心头,灵力亦控制不住地在经脉间沸腾。雒洵再无心情顾及被自己运用而出的,到底是传自玉清派的灵气,还是在体内积压许久的魔息。 荼蘼总算从同伴惨死中醒过神来,看清雒洵的模样后,不禁连退数步。 连君秋池都侧目过来,讶然道:“这小子,竟然同时修习两种功法吗?” 同时修习魔气和灵力,并不是无人试过,但他们绝大多数都以内力互斥,经脉逆行而亡。为数不多能存活下来的,则是功力久久无法提升,永远在筑基期徘徊。 而雒洵这小子,非但修到了这等境界,甚至还能在玉清派一众宗师眼皮子底下隐瞒得这等好。不得不说,即便是万般看雒洵不顺眼的他都有些肃然起敬了。 一正一邪两股看似水火不容的灵气,此刻在雒洵掌心融汇得浑然一体。他屏息留神着祭坛上的战况,随手挥出一道剑气,由魔气铸成的藤蔓几乎在瞬间瓦解。 与此同时,高台上刺目的法光消散,众人终于看清了其中情形。 玄衣的堕仙后退数步,但他的脊背挺直气息依旧平稳,全然不似在经历一场恶战。 在场有不少人皆倒吸口冷气,面对凌霜铭那惊天一剑,即便是踏虚巅峰的强者怕是都要忌惮三分。但看玄元闲庭信步的模样,他们在上神面前,果真微渺如沧海一粟。 暮落赞叹之余,不忘嘲讽道:“呵,这般实力,怕是魔君亲临都要畏惧三分。就是不知当年修到天魔境的无心魔尊能否与他一战,可惜……当年纵横六界的魔尊竟转生后,竟甘心与最卑贱的凡人为伍。” 雒洵却没有心思理会,他浑身紧绷地牵动视线在祭坛上搜索着,待那道熟悉的身影出现,更是瞳孔一缩:“师尊!” 凌霜铭亦被灵力余波震退,但不似玄元有浑厚灵力支撑,羸弱的身躯失去护体灵力,便如片枯叶瞬间被掀飞出去。好在尚有断裂的石柱立在台上,才堪堪止住他踉跄的脚步,不至于直接被打落进那黑雾翻腾的阵法中。 单薄的脊背狠狠撞在碎石上,雪白的衣裳霎时透出血来,不必看也知道,他的后背必是一片血肉模糊。而无法卸除的气劲则顷刻将五脏六肺重创,凌霜铭隐忍着没有发出痛呼,眼前阵阵发黑,嘴角亦不住淌着艳红的血。 神识恍惚间他听到熟悉的声音,灵台方才勉强恢复清明。 是雒洵在唤他。 是了,现在还不是倒下的时机。 艰难地抬起眼睫向声音Hela的来源看去,他看到雒洵正卖力地向这里拼杀。 似是感受到他的视线,雒洵忽然抬头与他对视。 那双璨金的眸子急切与恐惧,若不是亲眼见到,凌霜铭是决计想象不出这样的眼神会出现在雒洵身上。 “霜铭,你可还撑得住!” 君秋池亦有些急了,本以为凌霜铭选择独自对上玄元,只是因为他有自己的打算。可现在看来,玄元的强大远远超乎了他们的认知,或许凌霜铭从一开始便是抱着牺牲的觉悟,在以命作赌。 好不容易才寻到的人,怎能再度眼睁睁地看着他在面前死去? 二人急于从魔族的包围中杀出条血路来,衣袍上早已被血污浸得一片狼1籍。 雒洵只觉自己的双眸也染了污血,目光所及只有满目赤红,以及那抹遥不可及的白衣。 师尊或许会抛下他。 这个念头不断在脑海里盘旋,常年习剑的人,双手竟因此而战栗不止,数次险些将灵剑跌出手中。 “傻徒弟,如此就能乱你心境?” 凌霜铭微微阖了阖眸,待眼前朦胧的景物清晰后,定定地望向雒洵。 澄澈的眼眸含着无奈的笑意,除此之外只有一川静谧,却将几乎要把人吞噬的焦虑瞬间涤荡干净。 雒洵读懂了凌霜铭的意思,他犹豫一下,慢慢放下长剑。 君秋池看着眼前挡下自己的人,布满血丝的双眸满是讶异与震怒,不可置信道:“你疯了?” “我相信师尊。”褪去稚嫩的青年也如自己的师长般缓缓笑了笑,“他让我在这里等候,我便不去打扰他,就在此地等他回来。” 第75章 “本尊不介意你们一起上。”玄元虽是对雒洵和君秋池说, 目光却始终俯视白衣的剑者,双眸间流转着不知是轻蔑还是期许的光点,“换做那位孤傲的战神, 若是弄得如此狼狈, 恐怕早已抽剑自尽, 霜铭你说呢?” 凌霜铭咳出最后一口淤血,瓷白的手指缓缓拭去嘴角残留的殷红。层层叠叠的衣袂早已被血迹染得斑驳, 在灵流紊乱的空间里猎猎翻飞, 更显得他仿佛下一刻便要支离破碎。 但这精致易碎的人,一双寒眸却带着凌然杀意:“或许战神未曾同你说过, 修者是最经不起挑衅的,上神也不例外。”他冰白的脸颊微微泛起几分血色, 薄唇扬起, “我想接下来这一剑,你定不陌生。” 说罢只见他双手结印, 长剑在虚空泛起水色光华,周遭被阵法污染后浑浊的灵气顿时被清圣法光驱散。 雒洵看着自家师尊与素日截然不同的剑式, 有些失神地喃喃道:“师尊的剑意,好像变了。” 他人或许看不出凌霜铭前后运剑的不同, 但常年陪伴在师尊身边的他感受十分鲜明。 之前的师尊为人处世看似温和,剑意却始终如极寒的利刃。而此刻剑气中那经年的霜雪已然消融, 取而代之的是立春初雪后和暖的风,摇落一树琼花。 “你全都记起来了?”玄元却像承受了当头一棒,惶然退后半步,紧接着他咬紧牙关, 面上没了任何表情, 但眼底的阴郁却在恣意滋长, “你就这么执迷不悟,要与本尊作对到底?” 凌霜铭一剑斩出,漫天剑气化作星汉奔流,以最决然之姿回答了玄元的问题。 是的,他就是这样执迷不悟,磕个头破血流也绝不悔改的人。 玄元彻底收起了先前优哉游哉的姿态,神色肃然地催动镇曦神剑,将剑意中寂灭吞噬之力发挥到极致。 两股同样可以移山填海的力量再度交锋,万千灵流如铺天的雨,于凛冽罡风中相撞,发出铮铮剑鸣。一时间台上诸人均呆愣在原地,忘了攻伐还在进行,只顾看着空中二人斗法。 能同时控制千万股灵力,需要极为浩瀚的修为及强大的魂力,哪怕是上仙界那些踏虚巅峰的老祖亲至,恐怕都无法使出能与这二人匹敌的法术。 他们的修为究竟到了何种地步?也是踏虚巅峰,还是……已半步飞升,一只脚迈入真仙的境界? 雒洵是最先醒过神的,他环顾众人狂热的目光,最后茫然地落在虚空里白衣如雪的人身上。 师尊是何时开始改变的,是那次禁地里险些陨落,还是更早些,从山脚下舍命救他就开始了? 师尊若是变回那位高不可攀的战神,还会……与他两情相悦吗? 想到这里雒洵不由苦笑。 其实连他自己也分不清,他所爱的究竟是凌霜铭,还是林决云,或是那位天界的战神。 他们有截然不同的性情,但骨子里或许从始至终都未曾改变。 可他又该怎样的立场,去面对现在的师尊。 毕竟他的心也很小,只装得下那踏星披月而来,为他划开永夜的那束光。 这时不远处弥漫的雾气里,传来阵微弱的咳嗽。 雒洵身体一僵,不及思索便朝祭坛上飞掠。可在他即将跨入高台时,身体忽然撞上一道无形的屏障。 “该死,这劳什子上神还事先设下结界!”君秋池亦从那铭刻在记忆深处的剑法中回神,他三两步上前一把推开雒洵,掌心光浮动,化出柄灵光盎然的水蓝色长剑,“让开,我来破他。” 雒洵担忧地看眼一片氤氲水雾里隐隐约约的白衣人影,抿嘴为君秋池让出空间来。 他还没有出师,因此并无趁手的法宝,要凭借凡铁破这由玄元上神设下的结界,无异于蚍蜉撼树。虽说百般看不惯君秋池,但这厮修为显然已能在上仙界排上老祖级别,若连他手持本命灵剑全力一击都无法破解,那就当真再无他法了,除非……同时自爆魔核及元神。 可师尊绝不会同意他这般做,他也不想看师尊露出失望的表情。 再者,他答应过的啊,要相信凌霜铭。 掩在袖袍中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以致有血珠顺着指缝淌下。但雒洵恍若未觉,只将注意力放在眼前灌注了君秋池毕生灵力的水色灵剑上。 与此同时君秋池握着剑柄的掌心同样渗着冷汗,修长指节因过于用力而泛起苍白。 “师兄……我还有很多不明之事要向你讨个解答,你不能再死一次。” 伴随一声长喝,君秋池以剑引天地灵力,竟是同凌霜铭一模一样的招式,剑气如天河陨落,在虚空划下惊鸿一裂,尽数斩向无形的结界。 霎时天地摇动,空间因剧烈的灵流变幻而动荡不歇,阻挡去路的结界在这股庞大的剑气冲击下也无所遁形。 那是道由无数法则构成的金光,圣洁的光芒下漂浮着驳杂的黯色。这是属于掌管六道生灵的上神才有的神力,尽管清圣的神已被私欲玷污染上魔气,天道法则依然使他的结界无可撼动。 但此时,这牢不可破的金光正被君秋池不要命地释放的灵力劈砍着,渐渐显出道缺口来,裂痕如蛛网自其上延展覆盖了整个结界。 结界内因斗法而产生的灵力雾气也渐渐消散,雒洵焦急地往那道熟悉的气息望去,呼吸顿时一窒。他的师尊,雪白的衣襟已被鲜血浸透,血痕在苍白到透明的脸颊上格外刺目,他竟无法在凌霜铭身上找到一块完好的地方。 自那年在山脚下为他挡了玄元的致命招式,他已很久没有见过师尊这般惨烈的模样。这是他小心翼翼照料了数载的人,是他战战兢兢捧在掌心,生怕一个不留神就会消融的雪。 如今叫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倒不如将他的心掏出来千刀万剐更痛快。 另一边,玄元的状态也说不上好。 那身绣了织金纹路的玄袍也有数初撕裂,露出其下深可见骨的伤口,气息也紊乱不堪,显然是受了不轻的内伤。 感受到结界正被人蛮力破开,玄元暗沉的眼眸转向君秋池,像在凝视着极其微渺的尘埃。 君秋池也是一派祖师,在上仙界乃是其余宗师望尘莫及的存在,何曾受过如此轻视。可面对玄元的审视,他只觉有寒气慢慢自脚底攀升,冷汗涔涔转瞬湿透了衣衫。 而玄元则是屈指发出一道灵力汇入结界中,清圣金光霎时穿透浓重的死气,被剑气破开的痕迹轻而易举地被抹消。 君秋池脸色随之变得煞白,闷哼一声吐出口血,剑气顿时萎靡下来。 雒洵见状毫不迟疑地运起灵力,送入君秋池的灵剑中。但汇集两人之力而更加锐不可当的剑气,在遇上这由天道铸成的屏障后,竟如投石入海。非但无法泛起丝毫涟漪,反而被清圣的金光吸收殆尽,使得结界更难逾越。 “凡人果然蠢笨,霜铭你说呢?”玄元往自己身上丢了道清洁术法,慢条斯理地整理好仪容,眼底溢满嘲讽的笑意,“这就是你宁愿抛却仙籍也要守护的东西,不过无妨,这愚蠢的想法,本尊为你纠正过来。” “吾看君多有疾,只有神智不清的狂徒,才会觉得世人皆醉他独醒。”沐雪已从沐雪剑中出来,一手帮凌霜铭支撑着身子,另一只手则代替主人手握灵剑,防止玄元发难,“否则依主人下凡前这么好的性子,怎地都对你冷面相待。” 放完狠话,沐雪眼中不见快意,只是满心忧惧地看着怀中气息微弱的人。 剑灵很少化作男相,因此并不知自己的主人其实身量并没有他身为女童时看上去那般高大。 直到现在凌霜铭倚在他肩头,将身子的重量都交付给他,才惊觉原来那一剑断星河的仙界传奇,抱在臂弯间竟会轻如鸿毛。 他想搂得紧些,又生怕轻轻用力便会让着濒临破碎的人彻底消失。 玄元听罢沐雪的话,则是陷入诡异的沉默中,半晌没有动作。 他看上去更加面无表情,好像比先前还要镇定。早可若是仔细观察,便会发现镇曦正在以极微小的幅度轻颤。 沐雪心中暗暗道声糟了,能令修为深厚的仙者抓不稳剑,看来玄元是气得半死了。 他也没有想到自己的无心嘲讽,竟有如此大的杀伤力。 果然,当玄元再度抬眸往他们这边看过来,漆黑的眸里已然只剩下令人心悸的杀气。 玄衣的堕仙将镇曦收回,双手拢在胸前,黑色魔气与金色神力在掌心飞速凝聚,其中蕴含的暴戾毁灭气息还未发出,便已压得沐雪喘不过气来。 远处因强闯结界而受到重创的雒洵君秋池两人,更是直接被压得口吐鲜血,身形摇摇欲坠。 剑灵绝望地看着浑身缭绕煞气,杀神般的玄袍堕仙朝这边逼近,下意识地动用灵剑中封存的灵力,将凌霜铭严严实实地护住。 他是冰凰,哪怕只剩魂魄,只要沐雪剑还在,便有涅1槃的机会。但凌霜铭不同,人死了就唯有再渡一次九泉,不知要过多少个百年才能再次从茫茫人海中寻到。 但他没有注意到,一直无声无息沉睡着的人,搭在他肩头的指尖倏然颤动一下,有微弱的灵光在其上凝聚。 凌霜铭的这具凡躯是水灵根,刚好可以用来饲养冰凰。而单靠沐雪剑里残留的灵气哪里供养得起冰凰这尊大佛,因此平日也有没事就往灵剑中灌输灵力的习惯。 水灵气最是疗伤佳品,沐雪这番举动倒也算歪打正着,大量的水灵力顺着血肉渗入经脉,令本已衰竭下去的身体再度枯木逢春。 感受到玄元渐渐逼近的威压,凌霜铭靠在沐雪肩头,挣扎着将水灵力飞快运转了几个周天,总算能勉强汇聚起一丝灵力来。 紧接着沐雪便被一股轻柔但无可置喙的力道推出数丈远,惊骇回身,正看到玄元那饱提灵力的一掌印上凌霜铭的胸膛。 天地间仿佛在这一刻万籁俱寂,只剩下灵力重重击在单薄的身躯上发出的沉重闷响,和三两根骨头碎裂的声音。 白衣的仙人发冠脱落,墨发洒落下来,映得本就如冰剔透的脸颊更加霜白,而不住涌出的鲜血则让他唇边那抹微笑灿然生光。 是昙花绽放瞬间夺目的艳丽,更是凋零的凄丽。 沐雪被重重地摔在雒洵等人身旁,而早已无法起身的两人,谁也顾不上搀扶同伴,只是疯了似的撑起身,朝结界撞去。 雒洵猛地从君秋池手中夺过灵剑,他双目布满血丝,脸上青筋暴起,浑身都燃起了鎏金色的灵气,而血红的魔气则不要命地灌入并不属于自己的本命法宝中。 在君秋池不可置信的注视中,踏虚强者的本命法宝竟乖顺地向雒洵屈服。 而这活生生将他人本命法宝剥离的疯子,全然不知自己刚刚完成了怎样的壮举,眼中唯有那向深渊中坠落的白影:“给我破——!” 那是独属于他的光,岂能容黯夜吞没。 如果可以,他甘愿以身代之。 无人可以违逆的天道法则,在青年痛彻心扉的怒喝中应声而破。 作者有话要说: 雒洵:师尊(媳妇)祭天,法力无边!bushi 凌霜铭:这师尊,不当也罢。 师尊,真的是个高危职业。 第76章 玄元感应到自己设下的结界消失, 随意将掌心残留的血迹甩了甩,眼角余光才落在近乎化光而至的青年身上,好似刚注意到雒洵的存在。 “你就是那个人魔混血的孽障。”天神睨视着一身狼1狈的凡人, 语调冷漠地为他下了定义。 雒洵丝毫不为所动, 径直从玄元身侧掠过, 一头往阵眼中扎去。 滚滚黑雾和生魂在其中翻腾搅动,漆黑的深渊仿佛要一直通向黄泉的尽头。 但这都不重要, 他只能看到凌霜铭翻飞的袖袍, 看到与那张俊美而昳丽的脸格格不入的血污,每一条伤痕都在他心头划下鲜血淋漓的伤口。 他甚至动用灵力, 加速自己的下落速度。 带着魔气的风如刻刀在他脸颊上划下深深的印记,伤口处的血1肉被魔气感染, 顷刻就化作血雾。 可比起这些微不足道的伤, 心头阵阵抽痛才使他有些撑不住。 师尊明知自己敌不过玄元,为何还要坚持以身涉险。 为了不相干的旁人送命, 哪怕凌霜铭自己心甘情愿,可他有在乎过他这个做徒弟的感受吗? 两人的距离一点点缩短, 雒洵双手结印,经脉间穿行的灵力毫无保留地挥出, 想将凌霜铭拉回自己身边。 金色灵力在风暴中艰难行进,不断被周遭煞气与魔气吞噬, 但终归在耗尽前卷到那截纤细的腰肢。与想象中的手感不同,看似不堪一握的腰身意外地劲瘦。柔韧触感令雒洵眼睫一颤,险些乱了心神。 他曾在无数个夜晚做过类似的梦,可惜奢望是在这样的境地实现的。 将人抓稳, 雒洵迅速变幻手中印结, 由金光构成的绳索化作一道光团将凌霜铭包裹得严严实实, 以最温柔的力道将人托举上来。 雒洵紧绷的眉头也在此时略微放松了些,青年少见地展露笑容,伸出手迎接他的光。 他会平安将师尊带回玉清山,待师尊养好伤,他还要再仔细问问,那个一触及离的吻,到底要向他传达什么。 他要听凌霜铭亲口讲出来,他这些年苦苦追求的东西,并不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现在只需指尖再用些力,他就能够到那抹雪白的袖角,将人揉进臂弯里。 就在此时,四周的煞气旋涡却倏然紊乱,雒洵面色一变,猛地向握住凌霜铭冰凉如玉的手。 或许是他的手掌过于炙热,陷入昏睡的人鸦羽似的眼睫翕动几下,其下一双眼眸如清晨蒙了雾气的霁蓝天空,在与他对视后慢慢褪去朦胧水汽。 雒洵见状心里的不安稍缓,正欲绽开笑颜,眼前却忽然乍现刺目的法光。 不待反应过来,一股巨力如柄万钧重的铁锤重重砸在胸膛上。两人紧握的手顿时一松,雒洵整个人像断了线的纸鸢倒飞而出。 电光火石间,他想到的唯有凌霜铭。 他豁出性命才抓紧的人,眨眼间又从手中失去了,多么讽刺。 不顾口鼻间疯狂喷涌的鲜血,雒洵几乎使出吃奶的力气去调转身体,打算再度扎下去。 但这次他没能如愿,如先前被阻拦在祭坛外一样,他和凌霜铭之间横亘了一道固若金汤的无形结界,就这样硬生生把两人彻底分开。 霎时愤怒,悲怆,绝望等诸般情绪一同在脑海内轰鸣,雒洵不顾体内气血翻涌,勉力运转法术,想要再次轰开这可恨的结界。 但这次,气空力竭的他没有成功。 更糟糕的是,深渊中竟伸出数不清的手臂来,它们散发着怨灵的气息,像枝蔓一样攀上凌霜铭的身躯,贪婪地吸食着他身上散发的灵力。 “师尊你再坚持一下,弟子定要救你出来!” 雒洵眼前泛着阵阵褐斑,双手却坚定地再度结印。 他清楚自己若再强提灵力,怕是会直接昏死在这凶恶的阵法中,化作阵术的养料。可要他坐视凌霜铭就这样消失,对他来说那比将他凌迟千百遍更残酷。 毕生所学的咒术不要命地砸在结界上,金色灵光里掺满了雒洵淌下的血与汗。 忽然这陷入癫狂中的人停了下来,望向下方的眼神满是悲痛和挣扎。 雒洵素来坚信,他的师尊凌霜铭是这世上最完美无缺之人。 虽说性情有些冷,可长相当真是无可挑剔。 他尤爱看他微微翘起的双唇,就算因常年病弱颜色略有些苍白,可唇珠生得十分精致且透着莹润的薄红。 现在那对好看的唇瓣正缓慢地开合,清亮的目光定定地直视到他眼底,似想对他嘱咐什么。 与此同时,凌霜铭右掌浮起微弱的灵光,挣脱了束缚着他的触手,放在心口的位置。 “为师就在这里。” 雒洵顷刻间读懂了凌霜铭想说的话,亦明白了他眉目间要传达的意思。 他要他立刻离开阵法,可他怎能做到呢? 忽然雒洵感应到身后有人化光掠而来,紧接着他的后衣领被人粗鲁地拽住,整个人都被拎起朝阵法外飞驰。 “用这种眼神瞪我,你的师尊也不会回来。”双脚着地后,君秋池随手将雒洵丢至一旁,负手背对着他,“收起无用的怒火,你是霜铭座下唯一的弟子,若是折损在里头,谁来为他讨回公道?” 雒洵罕见地默然——君秋池竭力让自己的语调保持平稳,可颤抖的尾音还是出卖了他。 君秋池说得在理,师尊在时,身为弟子理应用自己的一切去换师长安然。师尊走了,他就该担下血海深仇,化身厉鬼向宿敌讨债。 感受到汇聚在自己身上两道如有实质的恨意,玄元甩了甩衣袖,像随手掸走两粒灰尘:“孽障,好好看着你那愚昧的师尊,是如何被本尊炼化吧。” 黑袍堕仙故意将结印的速度放得很慢,确保能让在场的每个人都看得一清二楚。 君秋池红着眼向前冲了两步,好在理智及时提醒他,现在的他对上玄元没有任何胜算,只会徒然再增添新的伤亡。 隐忍,克制,仿佛燃尽了君秋池仅存的力量,他浑身发颤,一副随时都会倒下的模样。 玄元颇为愉悦地从这位上清派祖师身上移开视线,但看到旁边青年的时,脸色复又阴沉下去。 那对昳丽的风目眼尾泛着脆弱的红,看起来只需一根鸿毛便可压垮。可他虽然濒临断崖,岌岌可危,望向阵眼的目光还始终带着三分希冀,正是这最后的一点奢望,支撑着雒洵没有彻底倒下。 可笑,当真可笑至极。 玄元晦暗阴郁的眼眸里流过冷笑,继续完成阵术最后的步骤。 将凡人苦苦攥着的那点妄想捏个粉碎,剥开他们愚昧的真面目,看他们痛哭流涕,那该是多么有趣又滑稽的画面。 随他咒术完成,血红的阵法间热度骤然升高,连空气都开始蒸腾。 先前注入的煞气和魔气顺着阵纹流动,在空中化作一道诡异的图腾。椭圆的轮廓里,一只由生魂组成的魔核被魔气托举,在空中转动着。 很难不让人联想到人类的眼睛,而这只无神之眼,正静静地凝视着祭坛上的一切。 “那是何物?” 在众人都如被摄魂了般怔怔地望着这只魔眼时,有道清越的女声自背后想起,让雒洵从失魂落魄的状态中回神。 他转过身木然从百来号修士身上扫过去,最后将视线落在为首那抹红衣上。 雒洵费力地从那袭男修惯穿的长袍,和标志性的巨剑上辨认出来者身份。 他在心里麻木地想,原来是与师尊走得很近的那位成师伯,她来了。 可惜,来得有些迟。 如果这些上仙界最巅峰的修士合力,或许那道结界就不会成为师尊最后的夺命符。 “怎么了,怎么还哭上了?”看到雒洵通红的双眼,成镜影吓了一跳,“可有找到你师尊?他若瞧见心肝儿宝贝徒弟在哭鼻子,该多心疼啊。” 雒洵想要回答自己没事,从嘴中吐出的却是带着浓郁血腥味的苦笑。 师尊?他哪里还有师尊? 就在方才,他放开了师尊的手,从此无尽黯夜中只余一人行尸走肉茕茕独行,再无那束皎洁清辉。 雒洵被心里肆意生长的绝望念头压得有些喘不过气,但他又近乎自虐地撑着那最后一口气不愿放下。 不,师尊绝不会有事的。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不到最后一刻,怎能放弃! “成师伯,师尊……师尊他还被困在阵法中!”雒洵从不求人,但若是为了凌霜铭,他宁愿抛弃全部尊严,“若是由前辈们一同发功,或许可以破解此阵!晚辈恳请前辈们出手相助,救救家师。” 孰知他哀切的恳求,换来的则是众人惶恐的议论。 有人面露惋惜,遗憾摇头。 “刘茗烟长老说凌仙尊乃是抛下我们走了,原来仙尊他从不曾离开,如此大义当真令我辈钦佩。唉……仙尊是为苍生捐躯,雒师侄节哀。” 也有人面上惋惜,眼底却泛着喜色。 “玉清山这些年接连出了几位化神期修士,如今又有祖师爷转世坐镇,本该一跃成为上仙界第一宗门。谁能想到这位祖师爷会折损在此呢,真是世事难料啊!” 当然更多的人则是满脸惊恐,恨不能立刻遁走。 “连林决云这样活在传说里的人都被困死,我们岂能成事!事到如今,不如快些召集弟子,离开云天城为上策。” 韵遥音担忧地观成镜影的神情,朝也想插上一嘴的刘茗烟使个眼色。 “成峰主,流商宗会尽全力与玉清山道友共抗魔祸。” 成镜影红着眼点点头,默默握紧了韵遥音放在掌心里的手。 雒洵则站在一旁,垂着眸默不作声,只是随众修士争执声越来越驳杂,他紧抿的唇越是扬起危险的弧度。 这些人,也配师尊拿命去换。 玄元兴致盎然地冷眼旁观这一切,袖着手悠然道:“求这些凡人作甚,雒洵,你该来求本尊啊。” 说着,他伸指弹出道赤色的光注入魔眼内,暗淡的魔核泛起血红色光晕。 而地上已然完成的阵法中,却升起一道清圣的光柱,直直注入空中的血眼内。 雒洵身子不受控制地颤抖一下,这道光柱散发出的气息,他再熟悉不过。 晕染着温润的水色,带了淡淡的冰雪气息,这是属于师尊的灵力。 玄元竟将凌霜铭作为最后的养料,来完成这丧尽天良的法术。 他怎么敢的,就因为他是“天道”本身吗? 作者有话要说: 第77章 熟悉的气息在脑海里本就紧绷的那根弦上不断撩拨着, 挑战着雒洵所能承受的极限。 他在无知无觉中跪倒在地,任由双膝被碎石嵌入,鲜血自伤口汩汩淌出。 已经无力回天了, 任谁被拖入那般炼狱中, 都不会留下完整的尸首的。 单是想到凌霜铭最后的惨状, 雒洵额角血管便突突地跳着,视物一片模糊。 “师侄!” 在成镜影的惊呼中, 雒洵哇地吐出一大口血, 紧接着如幽魂似地从地面上站起身,双手开始僵硬地结印。 有离他近些的修者, 在看清他的手势后也纷纷面露愕然:“自爆元神!疯子,真是疯了!” 众人听了, 皆后退数丈远, 生怕被雒洵波及进来。 雒洵现在浑身都缠绕着暴动的灵力和魔气,是以他们无法看清他现在的修为, 但想来这青年的境界,也不会低于化神境。 且不管如此年轻的化神强者陨落, 将会给玉清派乃至上仙界带来多么惨痛的损失。若是雒洵真的自爆成功,怕是整个云天城都将被夷为平地。 君秋池沉默地旁观雒洵的行径, 却是握紧了手中的灵剑,没有选择同其他人一起躲避。 他的本命灵剑在劈开结界后又物归原主, 只是回到自己主人的手中时,长剑嗡嗡地震动几下,生动地表达了自己的郁闷及不满。 上清派长老君伯秋在匆忙间好奇地看了看这不要命的人,这一看不要紧, 惊得毛发都快竖了起来。 仙风道骨的上清派仙长急得头冠都快歪掉, 忙上前扯君秋池的衣袖:“诶呦我的祖师爷, 您怎么下山来了,请先随晚辈暂时退避。就算为弟子们着想,您也不能出事啊!” “要走,你们自己走。”君秋池猛地甩开君伯秋搀他的手臂,赤红着眼道,“莫非上清派缺了我这一个人,还能灭派吗?君如玉那小子当个掌门是吃白饭的不成!” 至此,他多少能理解当年林决云抛下玉清派,孤身送死时的心情,或许与他现在是相同的。 这下人群更加躁动起来,上清派乃是同玉清派齐名的道门宗派,传闻上清派的祖师更是与林决云齐名的剑仙。只是其人行事极为低调,除了上清派高层外,几乎无人见过。甚至上仙界普遍公认,这位祖师或许早就死在飞升的雷劫中。 谁能想到那看起来意气风发的白衣青年,竟然正是那位活在上仙界传闻中的祖师爷。 而更令他们意想不到的是,早就听闻上清派与玉清派有渊源,却不曾想两派祖师间的深厚情感似乎远超他们想象。 不过眼下他们也没有闲心去猜测君秋池与凌霜铭到底存在何种关系,若是这位老祖宗也一个想不开为林决云殉葬,他们今日怕是一个也别想活着逃出这座死城。 惊慌之际,雒洵胸前忽地有水色光晕泛起,泠泠清辉柔和地抚慰着他周身魔气。如一汪清泉注入焦土,一切暴虐的情绪都在清凉的温度中消弭。 雒洵诧异地顿住手上结印的动作,摸上心口处的衣襟。 那里不知何时被人塞了块光滑水润的冰玉,其上正零零点点地散发着霁蓝色的光点,熟悉的气息几乎在瞬间让雒洵泪眼朦胧。 “那是……霜铭!” 君秋池沙哑的声音在同时响起,雒洵身子一震,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天空中那只魔眼已彻底被激活,血雾似的魔气在它四周飘荡,使本就骇人的眼瞳愈发令人悚然,但更醒目的则是悬浮在魔眼前的一点白影。 白衣覆雪,哪怕被魔氛包围,清逸身姿依然皎皎胜过玉树琼花。 没了发冠的束缚,青丝如瀑倾泄下来,也散发着柔和的光晕,雪白的脸颊则发丝映衬间若隐若现。 即便因距离相隔甚远看不到五官,雒洵还是能一眼认出,这正是本该葬身于阵法中的凌霜铭。 雒洵黯然眼眸霎时重新燃起微弱的火苗,但这点微芒又很快被浇熄。 解开体内魔气的禁锢后,他的修为一跃千里,因此轻易便能感应到,哪怕一如生前风骨凛然,那具身体并无任何气息,亦无半点元魂的存在。 只是具徒有其表的空壳罢了。 有人冷笑:“果真是凌仙尊……先前那以小人心夺君子之腹的人呢?仙尊为云天城众生捐躯时,你们还躲在护山大阵中苟延残喘罢?” 不少修士不约而同地看向刘茗烟,后者早已缩到人群中,面色通红地维持缄默。 但也有先前出言不逊之人梗着脖子道:“那又如何,他是挺身而出没错,可他不仅未能除去这鬼修,还让他得了一尊踏虚强者的道躯,现下不知又要用这具尸首做什么好事!” 成镜影柳眉竖起,但不待她动手,以何扶华为首的一众玉清派弟子已纷纷祭出法宝。 “欺人太甚,真当我玉清派无人,是谁都能踩上一脚的软柿子吗?” 眼见着玄元又有了新动作,君秋池被这群拖油瓶吵得更加头痛欲裂。 好在不远处的魔族亦被祭坛上的阵术震慑,暂时没有与人修动手的打算。否则他毫不怀疑,在内外交逼之下,上仙界的历史会就此完结。 他按住额角,烦躁地轻斥:“再有争执者,格杀勿论,眼下以共抗鬼修和魔族为要!” 声音虽不高,还有些重伤后的虚弱,但说这话时动用了灵力,如炸雷般轰鸣在每个人耳畔。加之水蓝色灵剑祭出,其上锋芒毕露的剑光带着沉重的威压,立刻就有几人当场吐出口血来。 亲眼看着那几个生事的人倒下,加之畏惧于强者的境界压制,其余心怀不满之人个个闭上了嘴不敢再呛声。 “这鬼修的实力,我竟丝毫看不透。”韵遥音说着,一双秋水眼眸却是移到君秋池身上,带了沉沉忧虑。 据她了解,这位上清派老祖已是踏虚境巅峰的存在,但远处那鬼修展现出来的实力,明显远在君秋池之上。鬼修里何时出了位半步飞升的大能,还与魔族走得这样近,就连身为一宗之主的她都未有听闻半丝风声。 成镜影则秀眉紧颦,搭在背后剑柄上的手微微颤抖:“他在炼化什么东西,这个气息……是小师弟的元魂!” 远处黑袍的堕仙不理会凡人的议论,一手抛出数道莹白的光团,另一手则专注地在虚空描绘纹路繁琐的古奥咒文。 待法术成型,他将自己的魔气同那团白芒一起打入凌霜铭漂浮着的身躯中。随后口中诵起法诀,伸出一指点在尸首的眉心处。 因相隔太远,众人无法听清术法的内容,只能看到白衣剑者额上多了点殷红,一圈赤色光华自那里散开。 一直安静悬浮在空中的魔眼也在同时有了反应,赤红眼瞳飞快地转动起来,更为浓郁的血光浪潮似的自其中涌出,玄异灵波直往天穹尽头而去。 不多时,遥远天际飞来两三点星子般的光芒,星辰坠落而下,也汇入闭目沉睡的白衣人眉心中。 韵遥音又是一惊:“莫非他收集各大宗门精锐弟子的魂魄,及云天城中百姓生魂,便是为了铸此大阵,用以炼化凌仙尊的元魂?” 不但韵遥音有此疑问,其余修士也都注意到了这一点。世上元魂何其多,凭玄元的实力,岂不是任由他采撷。难道独他凌霜铭的魂魄不同,值得鬼修通过如此丧尽天良的方式,以屠戮一城的代价来换? 玄元的术法便在众人各怀心思的猜测中进行。 等到最后一点光芒落入凌霜铭的身体中,一直面无表情的玄元忽然笑了笑,轻快地画下最后一笔咒文。 与此同时,只见凌霜铭周身发出清圣雪光,像是有道光芒构成的人影,正欲从这具失去生气的身体里挣脱出来。 玄元将早已准备好的咒文一掌拍出,血污般浑浊的魔气化作锁链的形状,将逸散而出的白光捆束,重新嵌入尸首中。 众位修士中不仅有各门各派到了历练年纪的弟子,更有不少修为深厚的长老,立刻便有火眼金睛者看出了其中关窍。 “原来如此,上仙界在林决云之后便再无人能达到半步飞升的境界。或许不是仙尊天赋异禀,而是他本就不是凡人。” “长老这是何意,难道这林决云早已成了真仙?” “非也,方才鬼修将他的魂魄集齐,虽说很快便封印到尸首中,但那部分逃逸的魂力,也远超我等凡人。” “难道……长老是说,林决云乃是天神下凡。” 霎时,众人看向虚空里那道身影的眼神具变了色。 有人心怀畏惧,更多的则是露出毫不掩饰的狂热——天神的魂魄,就算只得上一小片,都能使修者瞬间提升数个境界,更难得的是对三魂七魄的淬炼,若是运气再好些,难保不会一步登仙。 奈何那里有玄元这尊大神虎视眈眈,否则在场恐怕早有人蜂拥而上去将那具尸首扯个七零八落。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却是给了他们当头一盆冷水,把所有欲望都彻底浇灭。 那一直软绵绵地浮在空中的尸首,随着最后一点掺杂了褐色魔气的清光没入,细密眼睫如蝶翼似的扇动几下,胸膛亦有了微小起伏。 雒洵紧张地抬眸,对上那双在无数个日夜里描摹了上万遍的桃花眸子。 那潭镜湖上的清泠波光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只余下死水一池。 他攥紧了掌心里沁凉的雪玉,有几分恍然——原来师尊所指的,是这个意思。 只是师尊预料了一切,却从没想过,现下发生的一切,对于他来说是否太过残忍。 “师尊,待你醒来,弟子定要好好将这笔账清算清算。” 作者有话要说: 雒洵:算账,意思就是算算师尊今晚要扯几个chuang帐。 第78章 “凌峰主活过来了, 这怎么可能?”“” “难道玉清派早就背叛了仙界,和魔族串通勾结?” 一具死得不能再死的尸首,又重新在眼前活蹦乱跳起来, 这视觉冲击不可谓不大。 上仙界众人目瞪口呆地看了半晌, 才爆发出一阵议论。 玉清派弟子们在无形中被排挤出来, 孤零零地站在一边,承受各路不怀好意的目光。 玉清派是赫赫有名的修真大派, 尽管近年来略有式微, 但门下弟子不管走到何处都备受尊崇,几时受过这等委屈。 有弟子按捺不住, 站出队列骂道:“你们没有证据凭什么血口喷人,十几年前若不是我派倾尽全力将魔族挡在玉清山脚下, 你们怕是早已葬身魔腹, 焉能在此大放厥词!” “是啊,为了抵抗魔族, 我派死伤无数,就连掌门都身受重伤。如今只需几张嘴, 便要将我们打为魔教!” 一位身着道袍的年轻修士冷冷一笑,反驳回去:“那此刻林决云的复生要如何解释?早就听闻林决云将自己的神魂封印在贵派禁地, 几年前却因意外导致神魂丢失。我看这鬼修兜了这么大圈子,令云天城流血漂橹, 分明只为给林决云补全魂魄!若鬼修不是钟情于林决云,还能有什么原因做出这种损己利人的事?” 这下连成镜影的面色都变得极为难看,凌霜铭魂魄丢失一事,玉清派早已下令封口, 只是没想到仍有弟子将消息走漏。 而这名弟子说话虽不算难听, 却在暗示凌霜铭和鬼修暗通款曲, 咄咄逼人的语气,句句把玉清派往火坑里推。 偏生这小弟子还非常会选择话语角度,情之一事是最难解释的,往往只会越描越黑。 经他这番鼓动,非但那些觊觎元魂碎片之人对玉清派带了敌意,就连原本与玉清派交好的门派,也有人投来古怪的目光。 可怜小师弟前世为苍生安危而死,转世后成为医修救人无数,不曾行差踏错半步。 现如今他的身躯被鬼修夺去,却要遭受众人非议背负这等骂名。 这些只会藏身人后嚼舌根的渣滓,何其可恶! 她向何扶华使个眼色,正准备发难,君秋池却比她更快一步走到那年轻修士面前,踏虚期的威压毫不保留地释出。 “上清派弟子皆需谨言慎行,潜心悟道。而你的师尊便只教会你偏听偏信,污蔑尊长?” 那弟子登时被压得双膝跪地,待看清教训自己的人是谁,瑟缩了一下:“祖师,弟子不敢。” “不敢,你的表情告诉我,你敢得很。”君秋池伸手抬起他的下巴,冷笑道,“听着,若不是凌峰主豁命与鬼修周旋,现在人头落地的便是你们。修仙者,修的是天地大道,以怨报德,必将自尝恶果。” “是,弟子知错。”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下,那名弟子通红了脸向君秋池叩首,“请祖师责罚。” 见震慑的目的达成,君秋池神情微松:“回去后自行前往戒律堂领罚。”末了他又轻轻地添了一句,“说到底,霜铭也算是我的师兄,是你们真正的祖师啊。” 不仅是师兄,更是他心里最皎洁的雪月。 是他失而复得,得而复失的珍宝。 所以他听不得任何对凌霜铭的恶语,尤其是出自上清派口中。 “祖师,您在说什么!” 不光弟子们震惊,就连君伯秋都惊掉了下巴,恨不能冲上来将君秋池的嘴捂住。 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 祖师爷爱说什么无所谓。可林决云眼看就要洗不脱与魔族勾结的罪名,祖师爷还眼巴巴地往泥坑里跳,没看到其他门派看他们上清派的眼神也变了吗! 君秋池怎会想不通其中道理,他对君伯秋眨得都快抽风的眼睛视而不见,抬眸扫视众人,坚定地重复道:“百年前是林决云授业于我,才有了后来的上清派。谁抹黑林决云或是凌峰主,便是与我林浮云为敌。若是整个上仙界都容不下他,我愿与天下为敌。”他的视线淡淡地从君伯秋等人身上点过,“至于上清派之人,不论选择站在哪边,我都不强求。从今日起我便不是上清派君秋池,只做玉清派的林浮云。” “君道尊,请您三思而后行。”与云华门、流商宗并列三门的巨阙门长老鹘雀出列,他的修为也到了化神后期,在一众修士里也算德高望重,“此言一出,从今起您便不再归属上清派,而是上仙界的敌人了。” 君秋池眯了眯眼,谁不知这鹘雀修炼已过上千载,再不升境寿数便会耗尽。说这话,目的究竟是为了匡扶大道,还是为了属于上仙的元魂残片,就不得而知了。 “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本也不想将上清派无辜弟子牵扯进来。鹘雀长老尽管冲着我来便是,但前提是你得有这个本事。” “猖狂,不过是踏虚巅峰,上仙界隐姓埋名的大能不计其数,你以为真无人能治得了你!” 面对众人的指摘,君秋池高傲地扬起头颅,他还真没把这群人放在眼里:“谁能败我尚是未知数,但你等与其有空与我争执,不如担心自己是否会被魔族所灭。” 君伯秋犹豫一下,走到君秋池身后,毅然拜下:“祖师太过见外,若无您创立宗派,我等怕是此生都无缘仙道。弟子生为上清派门人,自当誓死追随祖师!” 有了他作表率,上清派弟子纷纷出列,也虔诚地跪拜道:“自当追随祖师!” 鹘雀面色变了变,玉清派是敌是友尚不明确,上清派又临阵反水。 诚如君秋池所说,远处那红衣红发的魔将似乎正在与玄元交谈。一红一黑两人遥遥点头,但见魔将一声令下,原本零散的魔修已开始集结,正缓慢地朝上仙界众人逼近,人魔大战一触即发。 若是在双方交战时,道门二派也同魔族一道对付人修,上仙界真将在内外交逼之下岌岌可危。 有些弟子已开始面露惊慌,不住地战栗。 上仙界太平了上百年,除却玉清派的弟子,他们这些人里很多连妖修和鬼修都没见过几个,平日里只是与同门切磋罢了。 这些于生死拼杀就像婴孩似的人修,甫一交战便是魔修最强的精锐,且个个刀刃沾满血肉,浑身煞气,这无异于以卵击石。 而更叫众位宗师变色的是,浮在祭坛上空的黑衣堕仙正在释出威压。 他似乎只针对各派高层而来,化神境以上的修者均闷哼一声,面色迅速苍白。 “放心,卑微的蝼蚁,本尊还没心思动手。”玄元俯览着这些屹立与上仙界巅峰的宗师大能们,眼底不带半分温度,“霜铭,杀了他们,不留活口。” “是,尊上。”澄净清泠的悦耳嗓音响起,再无温润春风吹皱心湖,唯有一片茫茫死寂。 未待众位修者反应,那白影倏地在原地消散,再次闪现时已逼近他们面前。 凌霜铭以剑指行剑气,裹挟凛冽杀意的霁蓝剑光在他指尖运出,甫出手便是往日绝不会用出的杀招。 “众人快退!” 鹘雀等宗师反应还算及时,拂袖挥退了年轻的弟子们。数名宗师压下心头惊悸,迎着那叫人毛骨悚然的杀机,各派绝式一齐使出,缤纷法光晕染了大半个穹宇。 庞大的灵力还未发出,罡风已将周遭物事尽数碎作齑粉。修为深厚些的弟子,尚能在远处观看这百年难遇的宗师斗法,而修为低些的,早被泰山压顶似的威压重创,口吐鲜血不省人事。 不少人在敬畏之余,眼底又浮现希望之色。 “这便是上仙界的实力,长老们一起出手,就是神佛也要退避。” “林决云生前是半步飞升,到底离真仙差得甚远,我看这下子便能叫他尸骨无存。” 君秋池望着信心十足的年轻弟子们,默然摇头。 今日若是所有的上仙界远古大能都聚集在此,或许还有一搏之力。但现在这点微末之光,要与真仙抗衡,还是远远不够。 单是对上沦为傀儡的凌霜铭便要拼尽全力,他们忘了在凌霜铭身后,还有尊玄元上仙在虎视眈眈。 纷然法光印照在凌霜铭毫无血色的脸上,那双空茫的眼瞳却无法倒映任何色彩。他无知无觉地向宗师们缓步走来,气度一如生时从容淡雅。 纤长的指间灵力迸发,尔后一剑斩下。 剑路十分简单,没有任何雕琢。 这看起来轻飘飘的一剑,就连法光都分外微弱,但与他交手的宗师们皆愕然瞪大了眼睛。 大道至简,却能森罗万象。 汇集了各派不传之秘的法光应声碎裂,鹘雀等人倒飞而出,倒在地上半晌不得起身。 与衣襟染血,形容狼狈的他们相对,反观那白衣墨发的剑者,青丝依旧整齐地披在身后,雪白衣袂不染纤尘。 虽浑身缭绕着煞气,清俊如画的五官和如松身姿却使他宛若天神临世。 “众将齐上,杀了这群凡人,人界九州终将是我魔族的天下!”荼蘼觑准时机,立即下令。 各派弟子还沉浸在师长们被一剑击退的惊骇中,未曾料到魔族会猝然发难,登时便有人发出惨叫毙命在魔修刀下。 而凌霜铭亦在玄元的操控下趁胜追击,霁蓝剑光每次落下都带起一片血雾。 不出几个回合已有长老耗尽灵力,性命垂危。 成镜影及韵遥音等人并未出手,只在一旁竭力隐忍地注视着,眼底满是痛惜。 因知晓凌霜铭单薄的身躯里藏了多么可怖的力量,更因无法对一同出生入死的同门下手。 鹘雀等人心知无法获得道门两派的援助,就连出招都带了孤注一掷的绝望。 平素气度雍容的高位者们,都在逼命剑光的威胁下原形毕露。 满身血污,左支右绌。他们不再满口道义为苍生着想,此时不过都是在强者剑下艰难求生的凡人罢了。 玄元微微皱眉,到底是具牵线木偶,比不得鲜活的那个。 若是由神魂俱全的凌霜铭来,即使他们这些上仙在凡间灵力受制,半盏茶内解决这群远不到飞升境的修者也绰绰有余。 感应到玄元的指令,凌霜铭动作僵硬地停顿一下,剑指上环绕的灵光几乎要灼烧起来。 但他生前便支离破碎的身体明显无法承载过于磅礴的灵力,惨白的唇瓣顷刻染上嫣红,陡然为原本圣洁的天神增添了几分森森鬼气。 霁蓝色的法光充斥天地,鹘雀等人均面如死灰地放下法宝,准备引颈受戮。 直到这时他们才领悟到,踏虚和飞升看似只差一步,但若说飞升期的修士是参天巨树,那他们只能是漂浮在树根下微不可见的蚍蜉。 就算林决云真正投身魔族,也不是等闲人界修士可以妄议的。 但这一剑却迟迟未至。 鹘雀惊慌未定地睁眼,所见却是一抹月白的衣摆,其上绣了精美的织金云纹,正是上清派高层方能穿着的衣料。 君秋池和雒洵一前一后,拦在了上仙界众人面前,而凌霜铭的剑气正被这二人合力挡下。 他们的双臂须臾间便被锐利的剑气崩裂,血肉横飞,但却没有人收回手上的灵力,仍在苦苦咬牙撑持着。 “愣着做什么,魔族只是狺狺狂吠,便把你们吓破胆了?”君秋池疼得只觉意识都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水雾,嗓音亦因游走在体内,正肆意破坏经络的灵气而变得沙哑尖利,但他还是强压下到了嘴边的闷哼,一字一字地吐道,“君伯秋,带领弟子御敌。” 成镜影亦拭去眼角的泪痕,再回身时眉眼间只剩肃杀之气,猎猎红衣下挺直的脊背和手中的巨剑使她不必故作姿态便是威仪万千的一峰之主:“玉清派弟子,有胆识的便随我共斩魔修。” 韵遥音并未作声,但她祭出长琴,往成镜影身旁一站,流商宗弟子便自发跟随而来。 有了道门两派和流商宗加入,六神无主的年轻修士们终于寻到了主心骨,人修这边一改先前溃不成军的的阵势,总算在煞气腾腾的魔修面前找回了底气。 解决了后顾之忧,君秋池才心无旁骛地投入和凌霜铭的灵力拉锯中。 其实说是拉锯,更不如说他正在燃命一搏。顾不得体内寸寸崩裂的经脉,和被搅得一塌糊涂的五脏六腑,他几乎将全部的灵力都压榨出来,倾注到手中的水蓝色灵剑上,只求突破凌霜铭的剑气,好将封在他体内的术法击溃。 只是他未想到,雒洵竟做得更疯狂。 但见这不过刚冲破封印突破到踏虚境的臭小子,竟是顶着那由法光凝成,离胸膛不到半尺的剑刃又迈前一步,一把握住了凌霜铭雪白的腕子。 利器刺破血肉的噌呲声,仿佛就在耳畔炸响。 冰寒剑气顺着贯穿整个胸膛的伤口,流往四肢百骸的每一处。 雒洵咽着涌上喉头的腥甜,眼眸布满血丝,紧紧地凝着凌霜铭的五官,像是要把他的模样铭刻于骨血中。 但他还是忍不住喷出一大口血来,尽数溅在凌霜铭的衣襟和双手上。像数点寒梅于朔雪中盛开,哪怕冽风摧折,仍顽强地屹立。 雒洵尽力扯出他最灿烂的笑容,却因足以让人昏死过去的剧烈痛楚而变得有些扭曲,看起来反倒无比惨然。 他用尽全力抬起另一只手,金色灵光轻柔地为凌霜铭抹去双手上的血污:“师尊最喜欢干净……咳咳……弟子不愿看您醒来后伤神的模样,所以……求您停下来吧,好吗?” 一颗石子投入本是漫漫死海的霁蓝眼眸中,那沉寂的水面乍然泛过一圈涟漪。 凌霜铭结着剑指的手突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如有实体的剑身因他心境波动,极快地闪烁一下。 “霜铭?”君秋池没有放过凌霜铭任何细小的动作,如在瀚漠里乍逢甘霖,惊喜之色迅速爬上他因忍痛而狰狞的面部,“霜铭,你可认得眼前的人,他是你徒儿雒洵!” “雒……洵……” 恢复平静的霁蓝灵光又开始动荡,染血的唇瓣一张一合,无意识地重复着这两个字。 凌霜铭那张僵化的脸上,竟慢慢灵动起来,浮现迷茫之色。 第79章 雒洵从未觉得有这么痛过, 只是比起身上的伤,心口更是疼得发麻。 凌霜铭那样清冷自持的人,却变成了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 假如他真能摆脱玄元点控制, 雒洵不敢想他会对满手污血露出何等表情。 可恨自己一直躲在师尊的庇护下, 如今以为有了足够的力量去护住师尊,但面对被制成傀儡的凌霜铭, 仍是感到无能为力。 雒洵意识有些混沌, 因此比君秋池稍晚些才意识到凌霜铭的细微变化。 “师尊……咳咳咳……”怀揣不安地开口,未能将话说出便是一阵咳嗽, 连带身子也一起跟着抖1动。 这一举动致使插在胸膛上的寒冰之剑又深入三分,可雒洵好似全无知觉, 喘了几口气, 不管不顾地再往前迈一步。 这下剑身全部贯入他的身躯,就连凌霜铭的指尖都点在他前胸上, 几乎要没进血肉淋漓的伤口。 凌霜铭的手很凉,像刚从千年寒潭捞出的冰块。砭骨的寒意和伤口上灼烧的痛感两相叠加, 雒洵紧咬的齿关溢出几声破碎的口申口今。 他的双眼疼痛刺激而充盈了泪水,却没有漏过凌霜铭面上一闪而过的挣扎, 以及层叠衣摆下后退毫厘的脚步。 看来师尊还有残留意识,并未完全被玄元的术法吞噬。 雒洵就入垂死中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 身上的气息分明在飞速衰弱,攥着凌霜铭腕子的手力道却愈发大,鎏金眸子亮得骇人。 凌霜铭的眉头轻轻拧起,那把由灵力凝成的剑又虚化几分, 眼底也闪烁起零星光点。 玄元见状诵念咒文, 再投了道灵气注入凌霜铭后心。 但无人知道, 他喃喃自语时,古井无波的语气中带了些许愠怒。 “封灵术从未出错,怎会……霜铭,你就这样怨恨本尊?” 雒洵和君秋池皆看到了那道包涵煞气的法光,但他们一个经脉寸断,灵力耗尽,另一个则被长剑贯穿,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凌霜铭身上煞气更盛。 插在雒洵身上的剑被抡转一圈,噌地抽了出来。雒洵忍不住痛呼一声,胸腔内的鲜血喷涌而出,很快便让他半身血染,连脚下都的砖瓦都背血泊淹没。 但紧贴站着的凌霜铭却没有沾到半点,只因青年在最后一刹强行扭开了身子。 浑浊的眼瞳印下青年软倒的身影,凌霜铭怔愣在那里,执剑的手又开始不住地颤动。 这次灵剑没能维持形体,在一声脆响中碎成无数光点。 白衣剑者忽然伸手捂住眉心,刺目红光自指缝穿透而出。 他看起来痛苦极了,额角暴起了青筋,紧抿着唇不住发出几声呜咽。 雒洵勉强睁开眼,撑起身子去看凌霜铭的情况。 很快他辨认出发出诡异光晕的正是玄元刻下的红色印记,那光芒越来越炽烈,最后演变成了浓郁到近乎滴落的魔气,而一缕清圣的白芒也在艰难地冲破黑雾,从苍白到近乎透明的指尖散出。 雒洵鼻头一酸,眼眶迅速红润。 哪怕魂魄都被人以术法篡改,魔气深入骨髓的每一寸,师尊还是不愿放弃恢复灵智。要冲破被刻在云魂中的法咒,必将承受比魂魄撕裂还剧烈百倍的痛楚,到底是为了什么? 师尊即便身死道消,对他这个徒弟的爱护也没有随生命一同流逝,早就烙在元魂深处。 那么他作为弟子,也有义务付出一切去换得师尊安宁。 像回应雒洵的想法,他胸前的衣襟里忽地泛起水色光华,清冽的雪松香气驱散了布满鼻腔的浓重血腥气。 雒洵怔了怔,想起那里正躺着师尊留给他的雪玉。 他伸手将其小心翼翼地掏出,冰白玉石落入掌心,于一片白色清辉中化作一柄熟悉的长剑。 通体莹白,圣洁法光在剑刃上流转不息,正是凌霜铭的佩剑沐雪。 这柄熟悉的灵剑,似乎和往日有所不同。沐雪剑灵随主人逝去陷入沉睡,气息收敛,剑身中则多了那独特的雪松香,对此雒洵也极其熟悉,是师尊身上的气息。 在他握住剑柄的一刻,沐雪剑如有灵性地发出嗡鸣,剑身自发牵引着他的手移动。 雒洵的脸色在看清剑锋指示的方向后,倏地失去了血色。 带有师尊气息的沐雪剑,要他将剑刃刺入凌霜铭体内,这叫他怎么下手? 雒洵犹豫不绝地以剑撑起身时,凌霜铭又有了行动,而心有顾虑的前者失去前机,便被一把掐住了喉头。 “师侄……!”君秋池将惊魂一幕看在眼里,想要聚集灵力,掌心的光芒却明明灭灭,根本无法成形。 焦急之下,也未注意自己脱口而出的称呼。 雒洵同样没有在意,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攥住自己脖颈的那只修长玉手上。 蓝色灵光在白皙得有些剔透的指尖闪烁,却始终没有割断他的喉咙,他的师尊还在苦苦留存最后一点意识。 胸腔里的空气在快速流失,雒洵开始急促地抽气,声音沙哑得像在打磨一件生锈多年的铁器。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他已在生死线上徘徊数次,可他抓着沐雪剑的手还在迟疑。 凌霜铭眉头也几乎结在了一起,因为与体内的法术顽抗,唇角又开始滚落血珠。霁蓝眼眸满是崩溃之色,映出雒洵已开始青紫的脸庞。 可玄元不愿放过他们,凌霜铭又收到新的指令,空出的那只手尽管百般不愿,还是飞快地结了剑指,唯有手臂上不断崩裂的伤口,证明它的主人在竭力阻止它继续动作。 面近在咫尺的逼命法光,还有些青涩的青年并无恐惧,他直直地凝着自己的师尊,满是疼惜的眼中滚落一滴热泪。 滚烫的水珠自长长的眼睫末梢坠下,很快变得冰冷,顺着他的下颌又滴在凌霜铭掐着他喉头的手背。 玄元不知何时到了二人身后,负手看着这一幕,发出声短促的轻笑。 “果然情之一字最经不起考量,再刻骨铭心的誓言,于法则下也将成满纸荒唐语。雒洵,或者该叫你魔尊,你说呢?” 雒洵此刻已无力做出回应,只是厌恶地闭上了眼。 玄元看了,笑容渐渐冷下:“若你愿就此投靠在本尊麾下,今日就饶你性命。” 青年依然紧闭双眸,还微微扬首,唇畔扬起不屑的笑意。 死在师尊剑下,他无怨无悔。 至于玄元,伤师尊至此,还要他为其卖命,简直痴心妄想。 “敬酒不吃吃罚酒。”玄元又靠近几步,不知是否为了刺激雒洵,他故意与凌霜铭贴得很近,随意地伸手撩拨了一下垂在脸颊两边柔顺的青丝,“霜铭,这般顽劣之徒,就由你亲手清理门户,好吗?” “是,尊上。” 玄元眼角余光转向雒洵,看到对方恨不能生啖他血肉的可怖神色后,浅淡的微笑里带了肉眼可见的得意。 因此谁都没有发觉,凌霜铭的回应听起来毫无生气,尾音却不易察觉地扬起。 窒息使头脑变得滞涩,每作一个微弱的动作都要耗尽所有的力气,但雒洵抓着凌霜铭腕子的手反而更紧,于雪白的肌肤上留下醒目的紫色淤痕。 可不论雒洵的目光带了多少期许,如何苦苦哀求,凌霜铭的手还是朝他心口刺来,干脆利落,没有任何犹豫。 可一下刻的变故,却使雒洵和玄元均诧异地缩紧了瞳孔。 眼看离雒洵的肌肤只有咫尺之遥,那裹挟了锋利剑气的手指忽地转了方向,霁蓝法光狠狠地穿透了玄元的身躯,连带将他身后那道画有血色阵法的祭坛也轰出道深不见底的沟壑。 大阵的运转瞬间止歇,肆虐的罡风逐渐化作和缓的风,天际低压的浓云也慢慢褪去乌黑墨色。 玄元看起来是受到了重创,包裹在黑袍下的半截下颌变得有些虚无,竟能透过那白森森的皮肤看到身后崩塌的碎石。 他瞪着忽然反水的傀儡,重重咳了几声才难以置信地质问道:“你……你没有被阵术控制,你在做戏?” 凌霜铭轻笑起来,水色双眸倒映天穹上的星子,整个人都鲜活起来。 他开口说话还有些吃力,看样子法术在他身上的影响并未完全消失,饶是如此,徐缓的音色也如春风和沐:“玄元上仙的阵术举世无双,可惜你太过狂妄自大,在天界时就将它展示给我看,才能让我有机会动些手脚。” “那道阵法还没有完成,你不该知道它的用途,我的计划不可能有疏漏。” 玄元目光晦暗不甘地望向那清姿隽逸的人,他看上去很是单薄,不堪一握的腰肢好像轻轻用点力便能折断。可偏生是这脆弱的人,硬得像块倔强的磐石。无论怎么开凿,如何打磨,都无法改变他的形状。 凌霜铭顿了顿,语气古怪道:“你说过,它是用来救我的。” 玄元一怔,继而哈哈大笑:“原来矜贵的战神大人,也会将我这无心之语记在心上。” “是你太轻视自己。”凌霜铭不客气地反驳道,“你生来尊贵,却又自视卑贱,故而把天道当作依傍,认为这世上的万事万物都能处在你的控制下。可你忘了,正因有无穷变数,道法才能生生不息。” 说罢他冷眼看玄元狼狈地奔到逐渐消失的魔眼前,向其中注入一道魔气。 重新被催动起来的魔眼,魔核上忽然现出两道如曜日般的光团,立刻吸引了在场诸人的目光。连鏖战中的人魔修士也纷纷停下手中法宝,往这边看过来。 “那是何物,怎么看着像是两处秘境?” 有见多识广的修士分析道:“这阵法是用以收集林决云元魂的,莫非……尚有元魂碎片散落在外。” “你早就对我有所提防,所以故意分了三处来封印。十渊寒狱只是其中一处,剩下两处又是在何时动的手脚?”玄元凝着凌霜铭的目光愈发不善,“但这点小心思毫无用处,我只需加固你身上的魂锁,再去秘境内将这几条漏网之鱼捉回便是,你休想逃离我的掌心。” 但后者只是从容地立在那里,丝毫没有被他直白的威胁震慑:“你是不是觉得,在我体内种下所谓‘系统’的咒术,便可引我一步步走入设好的陷阱内,彻底沦为对你言听计从的傀儡?”在看到玄元僵了一瞬的神情后,凌霜铭继续说,“所以意识到那阵法是用以聚魂后,我便用分出部分神魂来一点点吞噬掉所谓的‘系统’,虽说对神魂的损耗过于巨大,使我无力抵御后续的阵术。可没了这颗根植在元魂内的魔种,冲破你的术法也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说罢他不由看向一直落在后背上,无法忽视的那道灼热视线。 其实他还有一点没有说,他还分了部分残存的元魂交给雒洵保管。离体的元魂除非本人接触,否则只能陷入沉睡。但雒洵这孩子对他的赤诚之心,竟让他的元魂有了共鸣,这也是他最终能从将他牢牢困死的法术中寻到一点突破口的原因。 只是待看清雒洵的模样后,方才还淡然自若的白衣仙者,蓦地手足无措起来。 被剑气千刀万剐都愣是没叫出半声的坚韧青年,不知何时金眸被泪水淹没,整张俊俏的小脸都挂满了盈盈泪珠,哭得好似水做的一般。 凌霜铭,凌大剑仙,玉清派的缔造者,三界六道无敌手的战神,此生未尝败绩,但面对这株迎风战栗的水仙,不出一息功夫便一败涂地。 “诶我的小祖宗,怎么又哭了?” 作者有话要说: 雒洵,对着玄元:超凶,砍死你! 对师(媳)尊(妇):嘤嘤嘤师尊最坏了,呜呜呜! 君秋池&玄元&以下省略众多受害者(气到咬手帕):来人,给这臭小子倒杯绿茶! 第80章 在各方投来的复杂目光里, 雒洵一头扑进自家师尊怀中。 其实与其说是投怀送抱,倒不如说是他以极为霸道的方式,一把将凌霜铭蹂1躏在自己臂弯间。 凌霜铭怔了怔, 并未拒绝这个拥抱。 纵使在融合了更多的记忆后, 他已然无法分辨内心的情感到底来源于哪个自己, 本不该在此时对雒洵作过多的回应。 可是有哪个做师尊的,会对自己一手带大的崽视而不见, 更不必说雒洵浑身上下无数还在汩汩冒血的伤痕, 每一道皆是出自他手。 他终究还是顺从了内心的那股冲动,伸手抚上雒洵的脸颊, 温凉的指腹带了丝灵气,将那上面狰狞的疤痕一点点抹去。 这次融合元魂后, 凌霜铭的心里又多了许多陌生的情绪, 且比以往更为炽烈。一边轻轻抚摸着雒洵的脊背,一边以灵力探查小徒弟体内的伤势, 心底愈发像扎了许多密密麻麻的小针。 于是他忍不住责备道:“傻徒弟,为师对你出手你便干站着挨打, 也不知道躲开?” “……弟子以为师尊真的不会回来了。”雒洵将脸埋在凌霜铭的颈窝处,无意识地蹭了蹭, 闷声道,“师尊若是谢却尘缘, 弟子自当追随左右,这点小伤何足挂齿。” 凌霜铭眉头一沉:“胡说八道!你……你怎能生出这种想法?” 他本想再训斥几句,胸前的衣襟却传来湿润的触感,叫他硬生生将话憋了回去。 眼前的青年十七八岁, 个头已经比凌霜铭还要高出一截, 也可以在外独当一面, 无论是年纪还是心性,都到了出师自行下山云游的时候。 凌霜铭若是从师长的角度出发,委实不该再对雒洵过分宠溺。但听到雒洵语气中隐隐的哭腔,他的心还是一下子软了下来:“不论如何,你都要活下去,才能让为师这些年的教导没有白费。” “教导?”怀里软绵绵的小徒弟身子一僵,语气忽然变得生硬起来,“师尊曾说要倾囊相授,但徒儿还有一事,您没有教,阿洵也未曾请教。”话语低沉,仿佛蛰伏了一头饥肠辘辘的猛兽。 直觉告诉凌霜铭,现在的雒洵好像有点危险。 与雒洵接触的地方,隔着衣料都变得异常滚烫起来,他开始不着痕迹地一点点推开雒洵的手:“待此间事毕,我们回拭剑峰再谈……” 到时候便是师徒间说了再荒唐的事,他也可以慢慢调解,不至于毫无转圜之地。 但他的无声抗拒,似乎早被雒洵看穿,就在即将脱离对方的桎梏时,手腕处忽地被两只烙铁般炙热的手死死抓住。 凌霜铭意外地抬眸,又立刻垂下眼帘,只因与他对视的金眸里有太多汹涌的情绪,叫他的心境也不由牵起滔天巨浪。 两人陷入片刻沉默,就在凌霜铭以为雒洵差不多见好就收时,耳廓上突然吹起一阵一阵的湿热微风。 凌霜铭不由打了个激灵,脸颊上涌起一阵热辣感,被迫重新与雒洵四目相接。 嫣红一直从那雪白的脖颈上晕染,直将耳根都浸得通红。 本是淡漠描摹的墨画,一下子变得活色生香起来。 雒洵不着痕迹地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尽管体内的伤势让他完全不想动弹,但他现在有了个大胆的想法,且势在必行。 “弟子要师尊现在就教给我。”雒洵像是不知凌霜铭为何瞪他,无辜地眨巴下眼睛,继续咬着凌霜铭的耳朵,轻声细语道,“师尊教教弟子,为何每每见到你,我便只想你看我一人,只对我一人笑,想将你拆吃入腹……这种情绪,到底名为何物?” 凌霜铭瞠目结舌,仿佛第一天认识眼前这个徒弟,不由伸手点着雒洵的额头,怒笑道:“好你个雒洵,你简直……你简直……” “大逆不道,罔顾伦常?”雒洵面色平静地接受凌霜铭的训斥,甚至还体贴地为他补完了未能说出口的话,可琥珀似的眸子里分明掠过一丝狡黠,“师尊莫要忘了,先前是您先吻了弟子,师尊的言传身教,身为弟子自当铭记于心,时刻遵从。” 凌霜铭:“……” 这徒弟还能不能要,怎么还专门拆师父的台呢! 他瞬间想起了在废墟堆里,自己主动印上去的那个吻。 那时他刚从幻境出来,思绪混沌故而一时冲动轻薄了雒洵,可说到底这确实是他的过错。 而在雒洵看来,他的师尊似乎完全沉浸与羞恼的情绪中。 不光脸颊都被烧熟,就连原先薄红的唇瓣也变得异常艳丽,泛着诱人的色泽。感受到雒洵专注的目光,凌霜铭默然抿了下嘴,唇珠便因他的动作微微一弹,在雒洵最后一根脆弱敏感的心弦上轻轻撩拨。 这叫人如何抗拒?忍无可忍,无需再忍。 雒洵一口咬在那颗剔透的唇珠上,细细地用牙关研磨。 这个吻也带了凌霜铭独有的味道,清泠气息恰到好处地萦绕在唇齿间,若有似无,一点点引诱他逐渐深入。 周遭纷乱的法光都在这刻止歇,师徒二人旁若无人地拥在一起,仿佛与天地隔了层看不见的结界。 凌霜铭在雒洵贴上来时便怔愣在原地,向来运转灵活的大脑一度陷入停滞,只能追随着唇上传来的细微的痛感,任由这逆徒肆意妄为。 直到对方即将破开最后那道城门,攻城略地时,凌霜铭才惊觉此刻正在发生什么。 更令他崩溃的是,他发现自己本能的反应竟是下意识地将头微微抬起,好更加配合雒洵的动作。 为师十几载,他一直在奉行为人师表的原则,如今自己这番举动,让他坚守的底线在寸寸崩坏。 理智告诉他此刻应当立刻推开雒洵,可身体却如落进一缸清甜的玉液琼浆里,逐渐沉醉其中,越陷越深。 他最终还是自暴自弃地闭上双眼,薄唇也不再紧紧抿着,沉默地等待雒洵更进一步。 可唇上的温热却在这时与他拉远了距离,像游鱼突然离水,浑身都曝晒于干旱中,凌霜铭难耐地拧紧眉头,少有地露出不满情绪来。 雒洵忍着笑,伸手一点点抚平他的眉:“师尊,现在可以为弟子解惑,您现在这种情绪名为何物了吗?” 凌霜铭猝然惊醒,一把拍开雒洵的手,想从后者怀抱中抽身,却发现自己的身子不知何时变得酥软,根本提不起半丝气力,只能倚靠在雒洵的胸膛上。 他往玄元的方向看了眼,那堕仙被他一剑重创,短时间内应当无法行动,但就怕这曾经的上仙还留了底牌。 于是凌霜铭故意让自己的眉眼冷下来:“够了,现在不是由你胡闹的时候。” 可他双颊还覆满绯红,双唇带着层清亮的水色,因方才蹂1躏得有些过火,还隐隐有些发肿。 这下训斥也变成了嗔怒,毫无震慑力。 雒洵笑了笑:“师尊若是也想不明白,可以与弟子再试一次吗?” 这听起来像正常师徒间软绵绵的请求,但行动又是另一回事。 凌霜铭正要义正严词地拒绝,后脑勺却被他的好徒儿轻柔地扣住,且不由分说地往雒洵那边靠去。 他觉得自己该被雒洵这种专断的行为激怒的,可事实上并没有。 视线被迫从玄元那边移走,霁蓝眸子在空中游离,最终犹犹豫豫地落在雒洵双唇上。 雒洵这几年出挑得愈发沉稳,面部也不似幼时柔和,开始显出属于男子特有的棱角。 微微上挑的唇,配上锋利的线条,看上去凌厉的同时也不失柔美,只是他很快被唇角洇出的一点血色吸引了注意。 这下凌霜铭是半点风花雪月的心思也没了,他这才想起来,雒洵为了救他,还身负着几处致命的伤势。 这臭小子莫不是小狼狗投胎,分明伤得很重,还要强装无事在这里咬他嘴唇。 为了这种事情,竟是连小命也不顾了吗? “阿洵别动。”凌霜铭伸手,葱白手指落在雒洵唇畔,帮他擦拭血迹,“先让为师帮你看伤。” 柔嫩的触感,令他的指尖微微一颤,一抬头对上雒洵燃着灼热炎火的眼眸,这火舌仿佛一下舔在心底,叫他又不得不垂下眼帘。 雒洵确实如凌霜铭所想的那样,他本想徐徐图之,可他耐心的等待,却差点将人从眼前弄丢了。 因此即便现在五内焚烧,伤口传来的痛使他几欲窒息,他也要听师尊亲口说出那句话。 豁出这条性命又如何,他真的不想再等下去了。 但上天好像总是喜欢与他对着干。 就在他重新拥住凌霜铭,打算倾身吻下去时,背后倏然传来一道磅礴气劲。 凌霜铭这下是真的没了与雒洵周旋的耐心,他一把将小徒弟反手揽住,步履在空中轻点,避开了玄元的偷袭。 雪白反复的广袖翻动,他迅速结印,剑气如涛破空而出,又挡下了玄元紧随而至的数道法光。 “受了我那一剑,还能动用灵力,玄元上仙好本事。”凌霜铭冷冷地凝着黑袍堕仙,冰寒的语调却是包含杀意,“你又吸收了凡人的魂魄,才能恢复得如此之快,是吗?” 玄元的声音亦不如先前平稳,好像也埋着团无处发泄的怒火:“是又如何?让本尊猜猜,霜铭这般气急败坏,实则不是为了这些凡人鸣冤,而是怨怼本尊坏了你和徒弟的那档龌龊事,你说对不对?” 凌霜铭不再多言,水灵力迅速在他指尖化作一柄光剑。 剑指随心念在空中挥洒,剑气如同涛涛星河自九天奔流而下,每道剑气仿佛都凝着剑者诛魔的信念。 玄元说中了对方的心事,却好像比怒上眉梢的凌霜铭更加恼火。 他执起镇曦,魔光同样以燎原之势,向空中那冰雕雪琢的人吞噬而来。 雒洵则倚在凌霜铭肩头,强撑着看二人斗法。 但两名上仙的斗法岂是儿戏,光是余波便能叫人肺腑震荡。因此虽有凌霜铭护着,雒洵仍觉得自己濒临破碎的内脏被颠簸得阵阵剧痛。 他最终还是两眼一黑,彻底昏死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雒洵:我杀玄元! 凌霜铭:徒儿歇歇,为师帮你做掉他。 玄元&君秋池:我杀无良作者,明明是四个人的爱情,我却始终没有姓名。 第81章 本有放晴预兆的星空, 又因两大上仙的斗法而云层翻滚。 凌霜铭面沉如水地立在云端下,不佳的天色仿佛正在倒映他此时的心情。 “玄元上仙,我本以为你只是被私欲左右, 却未想到你会沦为邪魔。”看过小徒弟惨白的脸蛋, 白衣仙者只剩下一片冰冷杀意, “十年前你在十渊寒狱用我的元魂残片将修为恢复至真仙境,如此尚不满足, 还要继续吸收凡人的魂魄, 你的欲壑究竟怎样才能填满?” 其实凌霜铭多少已经猜到了玄元的意图,近些年来上仙界都未传出飞升的消息, 或许背后都有这位上仙的手笔。 他利用命盘的法则之力构建那所谓的系统,贪婪地收罗修士及真仙的元魂, 将棋盘布得如此之大, 莫不是…… “不愧是霜铭,事到如今我也没必要再隐瞒。只需再得到战神大人的元魂, 我便可获得彻底执掌天地法则的力量。届时联手魔君一同攻上仙界杀了天帝,重塑这污秽不堪的三界, 让那些丑陋之物都从这世上消失。”玄元谈论这疯狂的计划,面上却一派风轻云淡, 像是在说吃饭喝水这样稀松平常的事,“霜铭, 你也受够了天帝的迂腐,若你愿与我同往,本尊可以放弃吞噬你的神魂。” 凌霜铭淡漠道:“从前我以为你真是个疯子,而今却觉得你是在装疯卖傻。” 若玄元当真无私, 又怎会将众生视作微尘踩在脚下。 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 不过是掩盖一己私欲, 掩饰自己对至高无上的权威的贪恋罢了。 那个愤世嫉俗的玄元上仙,终究迷失在了欲念的旋涡中,成了他最厌恶的天帝。 听了凌霜铭的回复,玄元没有表露任何意外,但盯着他的目光却愈加暗潮汹涌:“你这是选择与本尊作对到底了?” 凌霜铭直视着身为天神时的旧友,澄澈的眼眸里没有了玄元熟悉的,且曾经深恶痛绝的悲悯或是惋惜。 浅浅眸光不带丝毫温度,如看一件死物:“从你利用沈初云,玄持光,还有陆聆渊步步设陷,处心积虑夺我魂魄开始,你我之间就注定只剩生死。霜铭不是圣人,做不到以德报怨,也无法与草菅人命者并肩而行。” “沈初云那个蠢货,若是他依照本尊的计划行事,早该顶替了战神的命格。”见自己的计划彻底被凌霜铭看穿,玄元哈哈大笑,摊牌道,“可惜你也不比沈初云好到哪里去,凌霜铭,你不该阻止沈初云。若你就此从天道除名,本尊何须大费周章弄齐你的元魂,这云天城的数万名凡人也不必为你而死!你没有资格指责本尊的行径,你也是帮凶!” 玄元说这话时故意用了些灵力,顺晚间长风飘扬,响彻在每个人耳畔。 察觉到四面八方投来的异样视线,凌霜铭隐在广袖下的玉手渐渐收紧。 玄元这是要将他也拖入泥潭中。 他不在乎世俗如何看待自己,可雒洵已暴露修炼魔功的事实,若是再受他这个做师尊的拖累,无疑会被整个三界厌弃。 但话都被玄元说完,他现在来补充,只会多说多错。 想到这里,凌霜铭深吸口气,压下心头怒火,迫使自己恢复冷静。 “万恶源头因你而起,那便先除掉你这恶因,再由世人评判我凌霜铭到底积了多少业障。” 玄元盯着他白到透明的脸色,悠悠一笑:“你不会觉得一介凡人,找回上仙的元魂,便可与上仙匹敌吧?再者这阵法可以重塑魂魄不假,然它无法修复内伤。霜铭,你已魔气入体至深,还能撑多久呢?” 这话也同样被传遍,上仙界众人听了均面露惊惧。 魔气入体对任何人修都是致命的,只要有一缕魔气在体内扎根,运转灵气便会感到滞涩,进而是体弱无力,拖延日久只能走向死亡。 仅是如此,还可以向拥有疗愈净化能力的水灵根修士求助,及时排出这缕魔气或能得救。 而魔气大量入体,人修脆弱的经脉几乎瞬间就会被摧毁殆尽。 就算被侵入的人是水灵根修者,自行运转灵力,也鲜少有人能跟上经脉皴裂的速度。 同理,再灵验的仙丹妙药,药效化解也需要时间,自是无法救回这必死之人的。 听玄元的口气,凌霜铭十有八九也活不成了。 虽说他们都觉得这对师徒或许与今日的魔族入侵脱不了干系,可这叛徒若是死了,还有谁能对付玄元? 不过下一刻,清冷温润的嗓音就像一汪春水,抚平了他们心头的忐忑。 “区区小伤,不劳烦上仙操心。霜铭自会活着,亲手送你下九泉。” 天际云层在两人对峙时消散开来,疏星朗月投下如水清辉,投在半空里那抹翻飞的白衣上。 繁复衣袂晕开一层泠泠光晕,那头乌发也在月光里散发出一圈霜白。 不少人只看了一眼,便虔诚地低下头去——仙人的样貌,理应是这样的。 凌霜铭轻盈地自空中落下,将雒洵安置在君秋池身边。 紧接着他踏前几步,双手结印的动作行云流水,霁蓝法光随印结在剔透指尖翩然起舞,看上去如初雪般清圣无暇。 这术法看上去毫无杀意,甚至颇为赏心悦目。但在看到它的那刻,玄元的脸色却前所未有地凝重起来。 在众人不解又惊愕的注视下,这位曾经的天界上仙近乎动用了所有的魔气。 血色光华将天地都染得赤红一片,可怖杀意令踏虚境高手都纷纷心悸胆寒地后退数丈。 后发先至,玄元低喝一声,手中魔气化为遮天蔽日的玄鸟,它浑身裹在炽炽魔炎中,唳声向那抹如雪白衣当空掠下。 经它火舌舔过之处,就连空气都被烧灼,化为色彩斑斓的各色灵气。 已经有修者被吓得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哭喊道:“好霸道的魔火,便是林决云也要被烧成灰吧!我们上仙界真的死定了!” 这次罕见地没有任何人来反驳他,众人无一不被出自上仙之手的绝式吓得懵然,面露菜色。 眼见魔火已经逼近那瘦削的人,烈烈火舌在他玉白的脸颊上投下一片赤红光影。 受可怖温度的影响,凌霜铭的额上很快出了层细密汗珠,两鬓发丝贴子在脸颊上,使他因久病而苍白的脸庞看上去更加羸弱。 在焚山煮海的庞大玄鸟面前,他看上去真如片薄薄的雪,随时都会散作一团微渺的灵光。 但是这看起来不堪一击的人,面对充塞苍穹的玄鸟,脊梁挺拔如松,坚定地将雒洵和君秋池二人庇护在身后。 若有人正立在他面前,怕是会当场愕然——那双眼眸澄净悠远,全然没有丝毫畏惧。 凌霜铭便在众人瞩目下以剑指凝聚法光,化出柄霜白的灵剑。 没有任何雕琢修饰,也无充裕的灵光,看上去平平无奇。 他反手握住这把灵剑,一剑斩下。 霎时天地俱寂,不见刺目的法光,但若有剑修在此,便能感受到无形剑意自剑锋扩散,俄顷间就覆盖了整个穹宇。 无边瑞雪浮浮霭霭降下,刺骨寒意不费吹灰之力穿透众人的护体灵气,为万物披上一层冰霜。 “这就是剑心境……” 不知是谁轻轻地叹息。 常人认为由剑心大宗师运出的剑意可斩万象,这看起来平淡的一剑,则是自成一方天地。 托于秋毫之末,而成宇宙之总。 白衣的剑者执剑立于风雪中,那洋洋洒洒的雪皆绕开他的衣袂,轻柔地落在身畔。 他负手站在自己的剑域内,纤细玉指缓缓抬起,指向玄元。 空中纷乱的雪在这一刻尽数化作锋芒锐利的灵剑,星陨般坠向四方。 当即便有魔族修士被剑气命中,连最后的嘶吼都未发出就化作一团黑气。而首当其冲的玄鸟,更是被剑气自尖利的喙贯穿,散作点点流火为风雪吞噬。 玄元早在凌霜铭发招时就有了防备,可尽管如此,他的护体法术还是被一击破碎,数柄灵剑下一瞬便携了无匹灵光当胸穿过。 他整个人都重重地倒飞而出,身躯虚幻得简直下一刻便要烟消云散。 一击即中,包罗万象的剑域也慢慢消散。 修者们伫立在原地愣了许久,才意识到眼前的景物变幻了回去。 无人想到去看受了重创的玄元,众人目光都牢牢地黏在了那抹出尘的白衣上。 仅仅只是一剑,非但将那看起来根本无法战胜的鬼修击溃,就连声势浩大的魔族大军都折损泰半,只剩零零星星几个在人修的包围下瑟瑟发抖。 当即就有数人对着凌霜铭的方向,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面对这般匪夷所思的存在,他们控制不住双腿的酸软。 更有人反应过来后,抑制不住地欢呼。 “神仙,真是神仙!” “上仙界有救了!” 凌霜铭:…… 倒也不必行此大礼,明明方才还一口一个上仙界叛徒呢。 更何况,他们现在高兴,还早了些。 阴冷的声音再度响起,令在场诸人的笑凝结在脸上。 “凌霜铭,瞧瞧这群愚昧的凡人,他们难道看不出,你现在就连站着都困难吗?” 玄元竟还能站得起来! 凌霜铭面无表情地扫过玄元逐渐凝实的身体:“这种程度,果然无法真正损伤你的元神。” 他的声音听起来一如寻常的清润,藏在袖袍中的手却止不住地发颤。 苍白唇瓣微微开阖,似是还想说什么,却被喉头涌上的腥甜堵住。 他竭力吞咽着翻涌上来的血,转身对上已然清醒过来的雒洵。 千言万语最终也只能化作唇畔一抹苦笑,和一道微不可闻的叹息。 青年不顾一切地扑上前,接住了那玉山将倾的身影。 第82章 跟在凌霜铭身边许久, 雒洵早对师尊的每个表情熟悉于心。 因此只看了一眼他就知道,自家师尊定然又是撑不下去了。 故而在旁人看来,凌霜铭只是踉跄了一下便被雒洵搀住, 却不知这看起来抬手便可翻云覆雨的仙人早就是强弩之末。 雒洵伸手环上那截不盈一握的细腰, 好让师尊更舒服地依靠在他身上。 而凌霜铭也不客气, 干脆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他身上。 雒洵怔了怔,旋即露出一抹疼惜之色。 师尊看似身形颀长, 实则入手的重量轻飘飘的, 而与他接触的身体更是没有丝毫温度,冷得像块坚冰。 果然, 不是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他高傲的师尊怎会对着他露出脆弱的面孔。 而现在他的师尊为了这些人修懦夫, 分明疼得整个身子都在发抖, 却还要佯装无事,继续维持若无其事的假象。 凌霜铭或许早已习惯了这种举动, 可雒洵却不愿再看他苦苦硬撑的模样了。 他传音道:“师尊何必为上仙界做到这一步,待弟子虚晃一枪, 先带您脱身便是。” “放心,玄元也不敢轻易试探我的底线。” 凌霜铭大概是会错了意, 轻轻地拍了拍雒洵的手背以示安抚。 只是他浑然不知自己冰冷的手正在微弱地痉挛,反倒令雒洵的心也跟着抽痛。 雒洵看着他浅淡的笑容, 心头的无名火顿时直往天灵盖冒,不由愤懑道:“那些人需要您时一口一个神仙,待到用不着时又觊觎您的神魂。而您倒好,上赶着为他们送命, 我看您当真是病糊涂了不成!” 雒洵一向乖顺, 甚少顶撞师长。 因此凌霜铭起先只是挑眉听着, 但听到后来胸腔里也慢慢生出怒意。 原来雒洵也觉得他像个痨病鬼,可他在这里拿命耗着,都是为了谁? 天下人骂他,他都可无动于衷。唯独雒洵这番话,听起来格外刺耳。 他这具千疮百孔的身躯经不起半点折腾,一时间激荡的情绪牵动了内伤,本已压下的淤血再度往喉头涌去。 但凌霜铭还是尽量和缓气息,告诫道:“傻小子,若我现在一走了之,你以为背叛了魔界,又在人界暴露魔功的你,还能在三界立足?” “但你做这些时,有问过我需不需要吗?” 听到凌霜铭是为自己着想,雒洵反倒愈发恼火。 师尊到底把自己置于何地,又把他人的感受置于何地?屡屡受伤,真以为感到痛的只有他一人吗! 于是雒洵置气道:“我身负魔界皇族血脉,要找出几个当年反对叔父继位的魔君,再度杀回魔界也并非难事。” 他一句无心之言,如晴天霹雳在凌霜铭识海中炸响。 被玄元强行融合元魂后,他已记起很多前世的细节。雒洵想去魔族,那一切不就又重蹈前世的覆辙。 难道他们师徒,便只能走向反目,最终阴阳相隔? 察觉到靠在身上的人骤然发软,控制不住地往下滑,雒洵心下一惊,急忙将人托稳。 所有的怨怼,在看到凌霜铭唇畔渗出的血丝后,都顿时烟消云散。 悔意在瞬间扼住雒洵的喉头,他哑声道:“师尊莫要动怒,若是有气便冲弟子发,何苦伤自己的身子!” 凌霜铭俯下身,捂着嘴咳了起来。 这阵咳嗽来得异常凶猛,一声挨着一声,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才罢休。 雒洵心惊肉跳地看着苍白的指缝间不住滚落的血玉珠串,连忙运转灵力送入自家师尊体内,小心翼翼地为他梳经脉。 过了半晌,凌霜铭杂乱的气息稍缓,却是伸手推开了雒洵:“我还不至于柔弱到需要人搀扶,离我远些。” 雒洵神情复杂地看他步伐虚浮地走远,犹豫着是否要厚脸皮跟上去。一只脚刚迈出一半,就被凌霜铭投来的冰冷视线止住。 自他拜入师门以来,这似乎是第一次见到师尊真正发脾气。 谁又能想到这看似冰冷实则温润的人,生气起来会这么倔,简直如只柔软的刺猬,一旦被人激怒便会立起浑身倒刺,拒绝任何人接近。 早知如此,他是决计不会去与师尊顶嘴的。而今自食苦果他只能心甘情愿地受着。 现下除了呆立在原地,看着不远处盘膝打坐的霜白人影苦笑外,也别无他法。 这时属于上仙界的磨难还未结束。 凌霜铭先前那一剑主要是针对玄元而来,因此虽清除了不少魔族修者,但诸如荼蘼这样的魔族的魔将大部分都躲过了声势浩大的剑雨。 上仙界的宗师们仍被魔将牵绊,无法从苦战中抽身。 玄元和荼蘼并不想放弃对云天城的攻伐,在师徒二人争执时,他已开始打坐调息。 不知是否与周遭残留的生魂能量有关,玄元恢复的速度极快,短短片刻功夫,体内便有魔气开始流转。 情况瞬间对凌霜铭不利起来,即便他没有错失恢复的良机,埋在他体内的魔气也会拖慢他将灵力运转周天的进度。 然而玄元半点喘1息之机都不给凌霜铭留下,后者双颊堪堪恢复了一丝血色,他便起身朝无法动弹的白衣人影逼近。 “霜铭,你独木难支,本尊便破例再给一次选择的机会。”玄元的声音异常低缓轻柔,却叫人不由联想到湿1滑冰冷嘶嘶吐信的毒蛇,盘旋着爬上人的背脊,“做我的人,还是继续为凡人卖命?” 其实玄元只会恢复了两成修为,不过用以对付无法动用灵力的他,以及雒洵君秋池这两个伤残人士,已经是牛刀小用了。 凌霜铭抬起眼帘,视线落在玄元指尖跳动的魔炎上。 重伤未愈又再添新伤,灵力枯竭几近凡人的他看起来比往日更加病骨支离,随时都会碎作微光散在徐和的晚风里。 可他艰难吐出的声音,虚弱之下依旧潜藏了无可动摇的坚定:“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冥顽不灵,既然你一心求死,本尊这就成全你。” 玄元看上去并不意外凌霜铭的答复,可他冷冷地宣判对方死期时,却不轻不重地叹息一声,像是在缅怀一件把玩许久的旧物。 仅剩的两层修为被他尽数运出,一掌击向凌霜铭的天灵。 “师弟!”“林仙尊危险!”“林师祖!” 眼见那当头一掌呼啸而下,凛冽掌风将凌霜铭那头乌发吹拂得在空中纷飞,周遭不约而同地传来阵阵惊呼。 可即使在这样危急关头,凌霜铭仍然神色从容地跪坐在那里,霁蓝的眼眸里是一碧万顷的遥遥高天。 他的眼眸甚至没有去看朝自己罩下的魔爪,而是落在渺远的天际,死生皆与他无关。 时间在这刻被拉得极长,有修者不忍目睹仙人喋血,痛惜地背过身去。 就连骂凌霜铭最狠的鹘雀,都与同僚相视叹气——以魔族目前展示出的冰山一角的实力来看,失去林决云的上仙界,好像真的要完蛋了。 在众人各怀心思时,一声沉闷的重物倒地声响起,不算响亮的声音立刻吸引了全场的注意。 望过去的人,不约而同地面露愕然。 狼狈倒下的人是玄元,而凌霜铭依旧端坐在那里闭目调息,一袭白衣衬得他清冷出尘。 到底哪里出了错? 不光在场修者有此疑问,看着挡在凌霜铭身前,掌心还残留着灵力余波的君秋池和雒洵,玄元也不可置信地缩紧瞳孔。 这两个人的伤都深入经脉,绝无可能调动灵力! 万事万物都该在自己的掌控中,如果有意外,那也理当是必然的变数。 这位曾经的天道上仙无法接受任何人或物脱离自己规定的轨道。 是故看到雒洵和君秋池奇迹般自天而降,救下本该血溅当场的凌霜铭时,玄元迅速调整了自己的情绪。 “这不可能,你动用了什么妖法?” 君秋池闻言,怒目瞪向玄元,掌心又聚了道法光,打算帮这欠揍的家伙一了百了。 “且慢,眼前并非他的本体,你是无法伤到他的。”凌霜铭在这时起身,伸手拉住君秋池的手腕,阻止他耗费灵力。随后澄净的眼眸转向玄元那边,冷声道,“我已说过很多遍,你太自负。玄元上仙都可自行治愈本应消散的元神,我为何不能帮师弟和徒弟医好这点小伤?” 玄元怔了怔,望向凌霜铭的目光不知何时由轻蔑转为忌惮:“好个凌霜铭,好个天界战神,原来你才是不要命的疯子。” 难怪凌霜铭要铤而走险,一击耗尽所有灵力。 原来是他私下里却在不断往雒洵和君秋池体1内输送水灵气,早就没有余力作持久战。 久病的身躯要承载上神魂魄已是勉强,玄元能感受到凌霜铭的三魂七魄尚不稳固,随时都有散魂的可能。 可这疯子却不惜把自己当作诱饵,冒着身死的风险与他周旋。 定了定神,玄元又恢复了睥睨天下的上仙气度:“呵,可是你以为单凭这两个人,就能阻止本尊的计划?魔族传送阵就在脚下,本尊只需一声传讯……” 凌霜铭抬头看了看天际,也淡淡地一笑:“真不巧,我们这边的援兵已经到了。” 数道剑气疾电似的划过夜空,纷纷落在凌霜铭身边。 来者均身着繁复仙袍,衣袂上云纹翻卷,玉带当风,看起来仙气凛然。 上仙界众人,又因这些人的到来掀起惊涛骇浪。 “那是……玉清派掌门玄微仙尊!” “咦,他身后那些人,竟都是踏虚巅峰!” 一波未平,祭坛上空骤然炸响惊雷,炽目法光使漆黑的夜空亮如白昼。 仿佛是在共鸣,地上散落的修士灵剑,剑身均开始嗡鸣颤动。 玄元的脸色霎时变得难看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玄元:我可以执掌天道,你行吗? 师尊:我有迷弟天团,你有吗? 雒洵(蹲在墙角默默咬手帕):师尊太能撩怎办,在线等:( 第83章 经历人魔两界修者的法光肆虐, 再坚固的建筑都沦为废旧瓦砾。 祭坛两边那些参天高的槐树有的早在战斗中被轰成齑粉,有的则只剩个干枯的树干蔫耷耷地歪斜在地,早没了张牙舞爪的阴森鬼气。 不过也无需他们的烘托, 单是地上那断臂残肢, 以及蒙上血污和尘垢的法宝, 将这里衬得如人间炼狱。 法宝需主人注入经血方可使用,一旦器主身死道消, 法宝通常会陷入沉睡。当然也有例外, 如果法宝内产生了强大的器灵,便可自主选择沉睡与否, 比如凌霜铭的沐雪剑。 在原本的主人死后,若有新的修者在它们身上灌注精血, 就有可能得到法宝认可, 进而建立新的契。 而今这些本该沉寂的无主灵剑,受和天空中那道灵力产生共鸣, 铮铮作响的剑刃泛起灵光。 没有修士用灵力控制,它们被某种流转在整个空间内的法则引导, 自发生出剑气。 “众人快退!” 玄元面色大变,挥袖对着玉清派众人扫出道魔炎, 身影一闪便消散在原地。 还在与人修纠缠的魔族修士则面面相觑,不明白玄元为何忽然临阵脱逃。 倒是荼蘼等几个魔将见多识广, 看了几眼周遭异变,也个个如临大敌,虚晃一枪闪身遁入夜空中。 就在荼蘼闪身离开的瞬息,如有实质的剑气冲天而起, 在墨色黯夜中盘旋, 于天然幕布上划出白色流光, 宛如天上仙人正在夜幕中布下星河万千。 紧接着,漫天星子坠下,像下了场瓢泼的雨,但身处其中的魔族却发出凄惨的叫声。 这些璨然雨点,落在人修身上就如场濛濛细雨,可划在魔族身上,却成了最锋利的尖刀,一点点将他们的皮血剃下。 不多时,剩余的魔修均成了森然白骨,仅存的半丝魔气也被剑雨毫不留情地击散。 当最后一缕魔气消散,这壮美的剑雨也倏然止歇,像是场美丽而残酷的幻觉。 “这几个魔族人可真是怂包,打架不怎么行,脚底抹油的功夫真是一等一的。”站在玄微仙尊身旁的素衣女修默默目睹了这幕,深吸口气后挤出嫣然笑容,“本以为是场恶战,看来我们千里迢迢赶来,是多此一举了。” “柳师妹莫要妄言,这是我派的天罡诛煞阵,专用来诛杀魔族。我若是他们,也选择在阵法未成时离开。只是自星奕祖师仙逝后便无人能施展,到了今日已经失传……不知是哪位大能施展而出。” 御清尘同柳如烟讲解阵法,视线却一直往后飘,最终紧紧落在一抹清冷白衣上。 凌霜铭没有余力去理会御清尘灼热的目光,他此时感觉糟糕极了。 元魂被人用粗暴的方式强行拼凑,下场便是现在他像是正在经历抽筋拔骨,由筋骨自血肉无一处不是撕裂般的痛。 为了与玄元周旋,他其实还撒了谎。 抹杀系统哪是那么轻易的事,他为此牺牲了近乎大半的元魂,根本没有能力冲破体内的封灵术。不过是依着沐雪剑里封印的部分元魂,暂时脱离术法的控制罢了。 若是不能尽快让那部分元魂重新融合,只怕他随时会变回无意识的傀儡。 想到这里他抬起眼睫,看过面色不善地向这边围拢的上仙界修士,以及不远处死死盯着他的御清尘。 眼下显然不是让元魂归体的好时机。 凌霜铭无法确定御清尘目前对他抱有怎样的态度,是否还将他当作修炼路上一块随时抛弃的垫脚石。 比御清尘更危险的则是这些上仙界宗师,他们看向他的眼神,敬畏之下掩盖的垂涎简直马上就会破土抽芽。 只要他露出半分破绽,这群人立刻便会扑上来哄抢上仙之魂。 这时御清尘缓步站至他身前,挡住了恨不能生啖血肉的目光。 凌霜铭抬眸看向这位便宜师尊,后者神色恭敬地向他行弟子礼,无法从他脸上找出丝毫倨傲的神情。 “师祖,请恕弟子迟来之罪。” 御清尘没少让凌霜铭下跪,那时他高高在上,如看一只渺小的蝼蚁。 而现在凌霜铭端坐在地仰视他时,他却慌乱地垂下眼,如一个犯了错的弟子等待尊长垂训。 凌霜铭审视了半晌,讽刺地挑挑唇角。 过去御清尘将他当作修仙路上可有可无的垫脚石,一旦有了沈初云便立刻踢开。而今这般殷勤,到底是冲着他这个师祖的身份,还是为了他体内的上仙元魂,那可真不好断言。 “玉清掌门身份尊贵,这样的徒孙我收不起。” 言下之意便是,要多远就滚多远,莫挨本尊。 离奇的是,当众被凌霜铭拂了面子,御清尘也只是面色黑了黑,僵硬的脸上挤出疑似讨好的微笑。 “师祖若是对弟子不满,这掌门之位,弟子便归还师祖。” 四下里一片哗然。 柳如烟在一旁听着,不可理喻地看着御清尘:“掌门之位不是儿戏,师兄你怎能……怎能这般草率!” 她入门晚,没有见过林决云其人,只觉得关于这位师祖的种种传说,恨不能将其捧上云端,多少是有些夸张虚构的成分。 御清尘摆摆手,又坚决地重复:“弟子愿将掌门之位奉还。” 说罢,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凌霜铭。 凌霜铭不快地蹙起眉,御清尘是要在他的脸上烧个洞出来吗? 而且这厮好像误会了什么,他对掌门的宝座没有任何兴趣,只是单纯没有心情同御清尘虚与委蛇。 “师祖气色好像不大对,此事容后再议,我们先回玉清山。”柳如烟到底心思细腻,及时打断两人僵持的气氛,“如烟略通医术,可为师祖诊脉。” 说着她上前来,伸手去搀凌霜铭起身。 凌霜铭眉头簇得更深,侧身避开她的芊芊玉手:“不必了,我并无折返门派的打算。” 说罢他一手撑地想要起身,却似按在一团棉花上,全然使不出力气。这一微小的举动还牵扯了心肺的伤,喉间顿时生了痒意,只好用宽大的袖袍遮掩,低低咳嗽几声。 御清尘还沉浸在师祖和徒孙的戏码中,见状关切地蹲身,缓缓拍着凌霜铭的后背为他顺气,空闲的手则顺其自然地挽住他的臂弯,打算将他扶起。 凌霜铭在御清尘轻柔的力道下一阵猛咳:“咳咳……咳咳!” 御清尘这小子大抵矜贵惯了,完全没有伺候人的本事。下手这么狠,是打算将他这个师祖就地拍死吗? 而他的孝顺徒孙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好事,胳膊上轻轻一用力,便将他从地上提了起来。 一阵天旋地转,凌霜铭感觉自己的双脚骤然踩在云端上,好在有宽大的衣摆遮挡,使他看上去只是因没有站稳而晃了晃。 他不由对着还搭在自己胳膊上不肯放下的手,狠狠地剜了一眼。 还要摸多久,撒开。 他咳了半晌,双眸早氤氲了一层水雾,眼尾则挑起一丝绯红,在病弱而霜白剔透的脸上显得格外勾人。 往日清冷的眉眼,也因眼角的亮色,清绝中平添了妖媚。 故而他自以震慑力十足的眼刀,反倒使流畅的眼线愈发舒展,如春雨催开了桃夭,简直要将人的魂给吸去。 御清尘直愣愣地望着他,感觉心上被灌了杯清甜醇美的玉浆,常年僵硬的脸慢慢浮起欣喜之色:“师祖同意随弟子回去了?” 凌霜铭:“?” 他发现这徒孙不仅四体不勤,似乎还有受虐倾向,哪有人被瞪了还乐呵呵的。 而且孩子的脑袋好像还不太好使,他何时同意要回去的? 相比之下,还是雒洵那傻小子可爱。 凌霜铭不由将眼角余光瞥向一直远远站着的青年,因为方才的争吵,他暂时赌气不想理睬这头倔牛,后者大抵也是同样的想法。 可惜,事实与他的猜测截然相反—— 雒洵正直勾勾地遥望着这边,凤眸内翻着复杂至极的情绪,钉在御清尘那只不安分的手背上。 倏然,青年察觉到凌霜铭暗戳戳的目光,眼睫轻轻一颤,视线与他相交。 凌霜铭立刻将头撇往另一边,发软的身子也莫名有了力气,站得愈发笔挺。 在雒洵打消去魔族的念头前,他绝不能最先示弱。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雒洵踌躇片刻后,还是无奈地笑了笑,朝这边走过来。 师尊赌气的样子,可爱。 如不是顾忌师尊的身体,他真想再多欣赏片刻这难得一见的风景。 雒洵收敛了笑意,冷冷地走上前,一把拍开御清尘的咸猪手,又颇为嫌弃地为凌霜铭拍了拍方才被碰过的衣袖。 确定没有留下半点尘埃后,他才将注意力转到御清尘那边,不卑不亢地行个弟子礼。 “御掌门,我家师尊的意思是,他不想同你走,还望掌门自重。” 柳如烟注意到御清尘握紧的拳,连忙劝道:“师兄……算了,他们师徒既然不愿,何必强求。” 御清尘却面色沉沉地睨着雒洵,一字一句道:“我的决议,轮不到一个区区内门弟子置喙。师祖身体需要医治,这天底下哪有比玉清派更能安心养伤之所,我绝不会放他离开。” 不等雒洵反驳,一道尖哑的声音自斜刺里传来。 “说得好,林决云今天想要走出云天城,也要问过天下人同不同意!” 是巨阙门长老鹘雀,在他身后还跟着一众义愤填膺的修士。 凌霜铭正倚在雒洵身上闭目养神,听到鹘雀此语,心中顿时警铃大作。 他就知道,上仙界之人没那么容易放过他们师徒。 作者有话要说: 从目前进度来看,大概在一百章以内完结。 菜咕流下欣慰的眼泪,人生第一次写文,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能写这么多字,呜呜QAQ 第84章 “弟子从未听说过, 出入云天城还需鹘雀长老首肯。” 雒洵眉峰一沉,冷冷地从挡住前路的修士头上扫过,如刀刻斧凿的唇抿起, 勾勒出十足危险的弧度。 鹘雀刚骂了一句尚且意犹未尽, 打算再多喷些唾沫星子, 正对上雒洵狭长的凤眼,嘴里的话顿时卡壳。 那是一柄将要出鞘的森然寒剑, 正慢慢舔舐着剑锋上粘稠的血。 踏虚期的直觉使鹘雀后退半步, 脸上两簇花白胡子诡异地抽搐几下:“魔族妖孽,老夫劝你不要轻举妄动!” 君秋池也在这时围过来, 不客气地笑道:“鹘雀长老说得极是,不过是个小魔头, 还受伤极重, 色厉内荏罢了。长老对付他简直轻而易举,是也不是?”末了他忽地一顿, 戏谑地品味一番气得吹胡子瞪眼的巨阙门宗师,“咦, 鹘长老为何这般看着在下,是秋池哪里冒犯了吗?” 也不怪鹘雀被他不咸不淡一句话气得半死, 上仙界谁人不知巨阙门鹘长老,一千岁元婴, 三千岁才靠丹药堆上踏虚。 反观他刁难的这对师徒,且不说林决云百岁半只脚踏入飞升境,实乃旷古绝今第一人,就连凡人妇孺都能随口说上几句关于这位仙尊的奇闻轶事。疑似林决云转世的凌霜铭, 方才展露的那一剑, 更是叫人看上一眼都觉胆寒, 情不自禁匍匐在他脚下。 由这样的人教出的徒弟,自然也非池中之物,雒洵引燃体内魔气后的实力,放眼整个上仙界无几人能及。对付小小鹘雀,自是比动动手指都简单。 鹘雀被君秋池一顿冷嘲热讽,脸都憋得通红,指着君秋池的鼻子“你”了半晌才结结巴巴道:“君道尊,请自重!” 两派首脑发生争执,顿时两边的弟子便七嘴八舌地斗起了嘴。 凌霜铭厌倦地退后几步,他本来只是有些意识昏沉,现在倒好,被这聒噪的场面吵得头痛欲裂。 他衰弱的元魂经不起折腾,压制体内封灵术更感力不从心。困顿感潮水般涌入四肢百骸,令他有些喘不上气,光是保持峭拔的站姿便要耗尽全身的力气。 雒洵感觉压在自己肩头的重量一沉,转头便见凌霜铭面色惨白,双眸无神地半阖,整个人慢慢往前倾倒。 他眼疾手快地往前一步,借着的宽大袖袍伸手揽住凌霜铭的腰肢,这才没有使他直接栽倒在地。 凌霜铭仍有些恍惚,感到不断下沉的身体忽然有了支撑,便如溺水之人本能地抓紧那块浮木,毫无防备地将头抵在雒洵温暖的胸膛上。 雒洵的呼吸骤然一乱。 隔了一层又一层的衣料,入手的那截柔韧腰身依旧十分纤细,好像轻轻一握便可随意摧折。其上的温度则叫人以为自己搂着的,不是个活生生的人,而是块随时都会消融的冰。 而随着凌霜铭无意识的动作,原本整洁的衣领散乱开来,露出大半截苍白细弱的脖颈。 暖玉生烟,雒洵的脑海中忽然冒出这样一个词,他目光晦暗地在这段优美润泽的冰玉上来回描摹。 若不是凌霜铭呼出的气息愈渐微弱,他真想就这样直接咬下去,在那片纯白无瑕的玉石刻下独属于自己的痕迹。 这样精致易碎的美玉,合该收在最柔软的绸缎里,如今却为了上仙界这群蠹虫受尽病痛折磨,危如风中残烛。 想到这里,雒洵凤眸内掠过一抹寒意。 既是忘恩负义之徒,不如都杀了。 或许是他的杀意太过浓烈,凌霜铭自浑噩中惊醒,一把扯住雒洵的袖角。 苍白消瘦的手在深色袍服间泛起如玉光泽,骨节因用力而泛白。其实这点力道,雒洵只要轻轻一挣就能将袖袍抽离,可他还是任由凌霜铭抓着,甚至微微凑过些,好让自家师尊更顺手。 还好,看来雒洵并未陷入极端,否则以他现在的身子,是决计拦不住的。 凌霜铭半敛眼眸,待吐息平缓后低声说:“阿洵勿鲁莽行事,贸然动手只会牵连无辜。” 雒洵先是不解,不过他动作顿了顿,最后只牵起嘴角:“好,都听师尊的。” 呵……无辜吗? 在凌霜铭看不到的地方,雒洵狭长凤眸里尽是讥讽。 自诩清高的上仙界宗师,只需跗骨之蛆随手一招,乌合之众便蜂拥而上,雒洵并不认为他们是凌霜铭口中的“无辜”。 他放弃出手,只是不想再惹师尊劳心劳神。 鹘雀等人不知自己已在鬼门关绕了圈,仍在唾沫横飞地与玉清派弟子文斗。 “人魔之仇不共戴天,百年来有多少仙盟弟子死在魔族手上。玉清派还是速速交出魔孽,这人界叛徒你们当不起!” “林决云,奉劝你莫再执迷不悟,交出魔修你还是天下人敬仰的沐雪仙尊!” “林决云不是挺能打吗,怎么现在只会躲在人后做缩头乌龟。堂堂仙尊竟收魔族为徒,把天下百姓置于何地,把枉死英灵又置于何地?” 玉清派门人哪能接得上话,连御清尘成镜影等人都气得面色铁青。 一顶又一顶高帽子砸在玉清派头上,不论他们今日是否交出雒洵,都会绕进鹘雀的歪理中,被骂个狗血淋头。 “可恨,真想一剑拍死鹘雀老儿这个大喷壶。”成镜影默默捏紧了剑柄。 她身为峰主,动手伤人只会坐实玉清派迫害正道的罪名,牵连的将是全派上下数以万计的弟子。 眼见双方都被拱起火,已有人忍不住亮出兵刃,一道清润平和的声音响起。 “鹘长老,若是小徒无状冲撞了你,我会亲自带他前往贵派登门赔礼。” 凌霜铭由雒洵扶着缓步走至玉清派众人身前,他并未动用灵力,徐徐嗓音却仿佛携了微凉的春风细雨洒在在场诸人耳畔。 无形硝烟霎时被冲淡,上一刻还争得面红耳赤的人顿觉耳目一清。 他步履难掩虚浮,看上去一阵风便能吹倒,可那双澄净的眸子环顾四周时,视线相交者均不由自主地低下头。 鹘雀本卯足力气要将这位传说中的仙尊拉下神坛,可真正直面凌霜铭,他的本能的举动也是卑微地俯身,连大气都不敢出。 “回禀仙尊,令徒不曾与我有过节。” “小徒常年随我在玉清山修道,初次踏足俗世,鹘长老便断定他与莫泽狼狈为奸,未免太过武断,也有空口无凭之嫌。” 鹘雀也知自己理亏,抬头看眼凌霜铭的神情,才谨慎道:“那么仙尊可知,令高足修习了魔功?” 四周顿时起了一阵嗡嗡的议论声,鹘雀这个问题可谓正中要害。 在场这么多人都亲眼目睹雒洵同时运用一正一邪两股力量,那浓郁的魔气,即便是个五感丧失的人都能感受得到,且看他林决云要如何为小徒弟开脱。 但他们看好戏的心思立刻打了水漂,凌霜铭面上神情淡漠,丝毫没有露怯的迹象。 “这世上万物不过清浊二气,清者是为灵气,浊者为魔。仙道或魔道,不过是修习者丹田内承载的气不同。单纯靠功体将修者划界,太过傲慢,也太过无知。在鹘长老眼中,只要修习了魔功便是十恶不赦之人,真是荒谬至极。” 鹘雀怔了怔,似是被凌霜铭理所当然的语气震撼到:“魔气缠身会紊乱修者心性,修习魔功大成者无一不是造下无数杀孽的魔头。林决云,世人都道你渊渟岳峙,我才敬你一分,原来你也不过是个妖言惑众之徒!” 立刻有人窃窃私语地附和,声音不高却清清楚楚地传进每个人耳内:“是了,上仙界传承数万年,出过的魔修少之又少。若非林决云其人心术不正,如何上行下效,教出个浑身煞气的魔族妖孽。” 鹘雀舔舔干燥的嘴,正待再接再厉,一道沛然剑气倏地自他足尖劈过,在地上留下深痕。吓得他当即后跳数步,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死。 雒洵凤眸噙了冷然笑意,静静观视鹘雀的丑态,末了才一字一顿问:“小子有生以来,不过斩了两三精怪,杀了几名魔修,手上未染半点人族血腥。鹘雀长老既然觉得晚辈是妖孽,那必然一生行善积德,普度众生,从未做过恶事,杀过一人罢。” 这下不光是鹘雀气急败坏,围观的人也有不少面上一阵红一阵白。 修仙界弱肉强食,为了争夺修炼资源,可谓无所不用其极。别说杀人夺宝,如果真正关系到升境,就是同门相残也有不少人暗地里做过。 雒洵此话是直接朝他们心窝子捅,还要把糜烂的伤口公然撕开示人。 “诶你可听说过鹘雀长当年为升到踏虚境,弑杀亲弟鹘鸠夺取巨阙门珍藏的十转万灵丹一事?虽无确凿证据,可鹘鸠一介高手突然走火入魔,实在蹊跷得很。且当时存放万灵丹的宝阁内,只有他们兄弟二人……” “林决云,令徒的意思是,我们还得等他真正早下杀孽才可盖棺论定?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上仙界经不起另一个魔头折腾了!”眼见舆论渐渐跑偏,鹘雀青红不定的老脸泛起一丝狠厉,“况且按照仙盟规矩,一旦发现弟子堕入魔道,都要钉上诛仙柱,抽去灵根灵脉,废尽一身修为。难道因为玉清派贵为仙盟之首,门下弟子就可破例……” 凌霜铭骤然抬眸,隽秀的眉倏地压下,眼瞳内凛冽寒光逼射而来。 鹘雀一句话没能讲完,乍然对上这双眼睛,顿时惊出一身涔涔冷汗,双腿一僵险些跪倒。 “雒洵没有入魔。” 凌霜铭的声音终于褪去和煦外表,一字一句宛如冰霜堆就。 砭骨的肃杀之气毫无保留地释出,令先前还在大放厥词的人无不胆寒后退。 “鹘雀,你敢动他?” 作者有话要说: 第85章 相比鹘雀等人在沉重杀意下心惊肉跳, 雒洵若有所思地立在凌霜铭斜后方。 从这个角度可以将师尊玉白侧脸尽收眼底,那对桃花美目边浅浅勾勒的眼线遒媚清隽,一眼看去是男子特有的苍劲, 可尾部却微微上挑, 勾得人心魂一荡。 这样的眼部轮廓, 即使面无表情,依然有着说不尽的情思, 看上去随时都噙了柔和笑意。 而真正动怒时, 眼尾因下压而飞扬,使得所有蕴在眼底的春水都凝作千年冻雪, 让人对视一眼便冷彻骨髓。 过往的相处中,雒洵从未见过凌霜铭发怒, 即便有也只是压压眉眼, 以达到震慑目的。 或者说,他的师尊就是皑皑远山间覆着的寂然清雪, 不因任何事物而生出热意。 但现在,这捧冰雪正在溶解。 师尊仅有的两次动怒, 都是为了他。 意识到这点,雒洵不由借着袖袍掩饰, 扣住那只玉质冰凉的手。 突然被攥住的手一僵,却在下一刻紧紧反扣回来。 雒洵眼眶中忽然泛起一阵酸涩, 心中五味杂陈。 多年执念一朝达成,他该欣喜的,可为何偏偏是在这个时候,叫他怎么舍得放手? 此时已有修者陆续从惊恐中回神, 看向凌霜铭的一道道目光里多了几分畏惧。 本以为借着人多势重就可逼林决云就范, 没想到这看起来随时都会咽气的人竟是块硬骨头。 不过对于林决云潜藏实力的忌惮, 终究敌不过仙魂的诱惑。 鹘雀与身旁杂派掌门对视一眼,后者会意地点点头,指着凌霜铭朗声道:“林决云,莫要仗着修为高深便指鹿为马,雒洵身上的魔气我们都看得清清楚楚,今日你若不给个交待,只恐以后仙盟誓约将会沦为一纸废书,那上仙界焉有秩序可言?”说到此处,他话语一顿,面上浮现疯狂之色,“依我看,林决云公然藐视仙盟誓约,知法犯法,当同雒洵一道钉上诛仙柱受刑,以儆效尤。” 在一片叫好附和声里,凌霜铭挑了挑眉,伸手制止雒洵拔剑的动作。 倒是御清尘先按捺不住,拂袖便是一声高喝:“放肆!” 御清尘近几年来不问事务,修为倒是提升得快,修为不足化神的年轻修士们当场被掀飞出去,鹘雀这个半吊子踏虚也后退几步。 “御掌门亲自出手,玉清派是打算袒护魔族到底了?” “说得再冠冕堂皇,也掩饰不住你们的贪欲。”面对数位修士的质疑,御清尘眉头都未皱一下,“劝阁下莫要继续挑衅,玉清派的人你动不起。” 当下就有数十位宗师祭出法器,灵光霎时充溢四1野,使场上气氛瞬间被杀意笼罩。 好在玉清派这次前来的都是精锐弟子,早见惯了生死,虽然实力良莠不齐,却也纷纷举起灵剑,竟无人露出惧色。 双方一触即发,仙盟占尽人数优势,可面对玉清派百年积威,以鹘雀为首的众门派高层仍是谨慎地按兵不动。 “御掌门可要想好了,贵派真要与全天下为敌?” 君秋池嗤笑一声,轻轻抚过手中剑锋:“看来本尊已被诸位划出了天下这个范围。” 韵流音瞥眼撸起袖子迫不及待准备揍人的成镜影,也默不作声地祭出七弦琴,纤指一挽琴弦,灵光拢而未发,对准正往人群后缩的鹘雀。 有君秋池这尊大神坐镇,韵流音这位首屈一指的音修在旁辅助,还有年少便因剑术成名的成镜影。而各大派的援军不知何时才能赶到,鹿死谁手顿时成了未知数。 “你是……师叔祖?” 御清尘在看到君秋池时怔了怔,硬石头似的脸颊微微扭曲一下,也不知想到了什么。 君秋池则竖起一指放在唇边,对着他无声地笑了笑。 “感谢各位道友援手。”御清尘立刻会意,重新把注意转回鹘雀那方,冷然声调不带任何情感地下达了最后战书,“玉清派从不惧战,面对魔族如此,面对衣冠禽兽也是如此。想要人,尽管出招。” 随御清尘最后一字落下,刚止歇的法光又在废墟上重燃,双方各运亟招,罡风搅动天地风云。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身影踉跄却飞快地拦在君秋池等人身前,打断了这场即来的斗法。 凌霜铭不顾众人费解的目光,仰头往天际眺着,平缓而不容置喙地说:“且慢动手。” 御清尘等人怔了怔,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脸色也陡然难看起来。 天地相接处,一道黑影正朝这边飞掠。 不过准确地说,应该是两道,倏忽便落至对峙的两方人马中间。 成镜影瞠目呢喃:“是陌林,怎会……” 站在她身侧的韵遥音颦起秀眉,亦有些不可置信。 风仪严峻的云华门剑尊陌林像是全然换了个人,用以束发的丝带脱落,乌发散乱在身后不说,一身黑衣像是经过一番撕扯,凌乱不堪地堆卷在他胸口。 但更令人愕然的是,陌林正一手掐着一人纤长的脖子,令一手用剑抵在那人下颌上。 这个被挟持的人也很熟悉,正是本应坐镇云华门护山大阵的玄持光。 “那是陌林?”凌霜铭听到雒洵轻轻地自言自语,“气息一致,但这举动是否出自陌林本意未可知。” “只怕又是玄元留下的陷阱。”凌霜铭接着雒洵的话说,后者立刻与他对视,沉默地表示赞同。 陌林对玄持光无微不至的照顾,凡是接触到他们的人都有目共睹。 以至于连凌霜铭这等不通情爱的人都能感觉到,陌林看玄持光的眼神,实在灼热过了头,简直恨不能直接将眼睛长在玄持光身上。 而眼下这个陌林,双眸无神地睨着手中奄奄一息的恋人,如睹死物。 凌霜铭发现雒洵幽怨地往这边瞟了一眼,显是由陌林的状态,联想到他被玄元操控时的模样。 看来小徒弟当真被吓得不轻,这不都记恨上了。 凌霜铭蓦地有些内疚,心虚地移开双眸。 他暗自思忖,待摆脱了这群人,该好好将人哄哄。 “陌剑尊这是何意?”御清尘很快便收起讶异,恢复了古井无波的神色。 素来无甚表情的陌林咧嘴笑了笑,手中的剑向玄持光喉头逼近一分:“来找人。” “陌剑尊若是想借此逼凌师弟就范,可就打错了主意。”成镜影一口银牙都快咬碎,碍于玄持光的安危,还是忍着怒意冷笑道,“玄师弟是上仙界唯一能施展七星诛煞阵的人,贵派护山大阵也需他维持,现在杀了他,对在座各位都百弊无一利。” 玄持光在这时抬起张惨白如纸的脸,剧烈地咳呛几声,挣扎道:“他不是……他不是陌林,陌林已遭鬼修毒手……呃!” “聒噪。”陌林手上力道骤然加重,玄持光发出声短促的惨呼,脑袋又耷拉下去。 成镜影陡然后退一步,没敢再刺激陌林。 陌林拎起昏死过去的玄持光,漫不经心地晃了晃,诡谲目光在凌霜铭身上一顿,最后定定地望向他身侧的雒洵。 “戟无心,魔尊大人,和人修玩过家家,真不像你啊。” 一石激起千层浪,就连御清尘等人也变了色,瞪愕地退离雒洵数丈远。 魔尊戟无心,数百年前忽然在魔族中声名鹊起,魔修自发推翻原先的魔尊,拥立这位青年继位。之后便在人界搅起腥风血雨。 不仅上仙界的修者闻风丧胆,就连凡人儿童深夜听了戟无心的大名也要立时停止啼哭。 当年为了停止魔尊带来的灾厄,百大派组成联军前往魔界讨伐戟无心,却是全军覆没,甚至连本门驻地都遭到打击报复,险些灭门。 最终还是当年任玉清派掌门的林决云孤身前往魔界深处,与戟无心恶战三天三夜,最终将之斩杀于剑下,但林决云也因此受伤深重,不久之后便于玉清派禁地中陨落。 魔尊虽死,留给上仙界的恐惧却一直未能被忘却,人们至今不敢提戟无心这个名字。 可方才陌林竟唤雒洵为戟无心! 不出半息功夫,空旷祭坛上以雒洵为中心,落出一大片空地来。 只有凌霜铭仍旧留在雒洵身边,他仍是没什么力气走动,将大半个身子的重量都放在雒洵的手臂上。不过他受伤虽重,修为毕竟还是踏虚期,五感敏锐,于是他便静默地听着四周窸窸窣窣的议论。 “曾有传闻,戟无心并非魔尊本名……” “据说魔尊曾是人界修者,后当众杀了他的师尊,才拜入魔界。” “简直丧尽天良,可知他的师尊是哪位前辈?” 谈论声在这里中断,凌霜铭极好的眼神捕捉到那说话的修士,正不住地朝他脸上看。 只听那人欲言又止半晌,才踌躇地开口:“戟无心本名雒洵,杀了青冥宗长老后叛逃。说来也巧,那位长老和那边站着的那位玉清派峰主同名。当年知道这事的人死得死伤得伤,但世上无不透风的墙……” 凌霜铭听至最后,身形忽然摇晃一下。 识海深处骤然拉开了一条裂缝,不断有模糊片段从眼前掠过,却是触手及碎。 他头痛欲裂,不由单手支住额头,抿着唇将破碎低吟咽了回去。 雒洵在旁边不忍地看了半晌,待凌霜铭眉头渐渐舒展开来,眼也不抬地冷声道:“什么戟无心,没听说过。” 陌林又是一笑,惨白牙齿于青紫色双唇映衬下,令人立刻联想到乱葬岗中森森白骨。 下一刻,刺目的血花绽开,将这鬼气缭绕的人半身泼染上嫣红。 不少人为这一幕惊呼出声,玉清派弟子更是发出怒不可遏的吼声。 “玄峰主!玄峰主与你们云华门无冤无仇,陌林你疯了!” 陌林将长剑从玄持光后心抽出,轻轻舔舐一下剑锋上柔滑的血,哈哈大笑道:“可笑,可笑,愚蠢人修不会以为陌剑尊还活着吧?告诉你们,他早就死透啦!” 戏谑目光从人修惨白的脸上依次点过,陌林笑得愈发狠戾:“至于玄持光,他能修补云华门护山阵法,又布下七星诛煞阵坏我魔族大计。这等人修奇才落在我魔族手上,你们不会以为,我们英明神武的魔尊大人会慈悲到放虎归山罢?” 凌霜铭闻言,顾不得云魂传来的钝痛,眉头一沉将雒洵推开,伸手去抓他腰间的沐雪剑:“阿洵速速离开,我来断后!到底顶着个林决云的名头,他们不敢拿我怎样,但是你……” 话未说完,凌霜铭取剑的手腕倏地被雒洵钳住,他诧然抬眼,对上雒洵布满血丝的眸子。 与此同时,陌林说完了最后一句话:“无心魔尊,按照您的吩咐,玄持光已被我斩杀。您……可还满意?” 作者有话要说: 第86章 陌林轻飘飘的一句话, 顷刻将雒洵推入万劫不复之地。 魔尊戟无心犯下的血债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开脱的,这已不是功法问题那么简单。且陌林点名受雒洵指使而杀人,唯一的知情者玄持光死无对证, 这下雒洵可谓百口莫辩。 而玄持光的死, 必然会导致雒洵自此和玉清派势不两立。 不单是雒洵, 上仙界众人的怒火自然而然也烧到了凌霜铭身上。 “林决云,以你的能耐, 难道无法看穿膝下徒儿是魔头转世?” “揣着明白装糊涂谁不会, 你没听到他刚才说的,要给魔头断后呐!” “看起来道貌岸然, 实则和魔族乃是一丘之貉,不然他怎能容这样的妖孽进门。” …… 被肆意唾骂的人却对这些声音恍若未闻, 只在脑海中飞快地梳理这些天来的遭遇。 执掌天道运作, 洞察古今的玄元上仙,布局从来是一环扣一环, 不给任何活路。 哪怕林决云生前将元魂封印,玄元依然可以利用人性的缺陷, 使人无知无觉间陷入层层陷阱。即便意识到前路必会粉身碎骨,也只得一步步走向毁灭。 愈是明白其中关窍, 便愈发惊心。 现下他们师徒共受千夫指万人骂,这一幕是何其熟悉。 凌霜铭又想起多年前他们师徒相遇时做过的那个噩梦, 他曾以为是心魔使然。 可今日他才意识到,那或许不是梦,而是前世林决云与雒洵决裂时的残留记忆。 林决云以元魂为代价换来的今生,结果似乎并没有任何改变。 他们师徒终究还是走向了这个结局。 他怔怔地与雒洵对视, 任由对方抓着自己的腕子。 那双金眸被血丝覆满, 看上去格外可怖, 无法在里面找到往日温情留下的半点痕迹。 凌霜铭双唇艰难地翕合半晌,微哑的嗓音带了丝颤意:“阿洵,你……” 他哀切呼唤,等来的却是当头一盆冰水浇下:“阿洵?往后莫要这般唤我,师徒游戏该结束了。” 彻骨寒意自足底攀上脊髓,凌霜铭面色一白,猛地揪住心口衣襟。 箍在手腕上的力道乍然松懈,但他无暇深究——即便是回忆带来的剜心之痛都叫他双眼一阵发黑,险些一头昏死过去。 意识模糊间,他感觉喉头涌出温热柔滑的血,顺嘴角淌下去。 斑驳视野里只剩下那对如在寒潭中浸过的琥珀眸子,雒洵似乎俯身凑了过来,炙热的手为他阖上轻颤的眼睫,细致地拭净下颌上的血痕。 “师尊,你累了,好好睡一觉吧。” 落在耳畔的声音也冷得刺骨,但如果凌霜铭此时睁开眼,便会发现雒洵的目光渐渐变得柔和缱绻。 他死死扣在胸前的那只手被人轻轻掰开,紧接着心头一凉,幽寒之气冰锥似地贯穿了他的胸膛。 熟悉至极的水灵气霎时倾入心脉,在四肢百骸间炸开。 凌霜铭身体僵硬一下,随后不受控制地往前倾倒。 剑刃没入的声音微小,却令在场每个人都清晰可闻。 还在咒骂的人都在这刻顿住,祭坛上瞬间被死寂覆盖,只剩下血珠延剑尖滚落,砸出清脆声响。 玉白到剔透的手指扣上沐雪冰霜的剑身,立刻又有血色红玉滴答坠下。 “好……”痛至极处反而有些麻木,凌霜铭褪去血色的唇微弱地张开,“很好……从今日起,你我师徒缘尽。” 他吐气细如游丝,却在使雒洵眼底的冰冻寒潭泛起惊天巨浪。 不待雒洵回应,紧扣沐雪剑的掌心忽地泛起清圣灵光,灵剑与主人心神相通亦嗡鸣不止。 璀璨到灼目的霁蓝法光充盈天地,自剑柄末端喷涌而出,重重捣在雒洵胸膛上。 伴随肋骨寸裂的脆响,雒洵猝不及防地挨了这一击,身形到飞而出跌入血阵留下的深壑。 有人大着胆子上前查看,却见属于雒洵的身影已消失在翻滚的血光中,想是被阵法残留的生魂撕裂,尸骨无存了。 而凌霜铭则在燃尽最后一点修为后,扶着插在胸膛上的灵剑趔趄几步,眼看着也要随雒洵一起坠入那深不见底的沟壑。 好在君秋池及时掠来,用法光轻轻拖住他的身躯,迅速地封住要穴为他止血。 飘忽的身体有了支撑,凌霜铭残翼般细密的眼睫颤了颤,露出其下掩盖的一双迷朦眼眸。 有人正在为他输入灵气,契而不舍地挽救着正在以惊人速度枯萎的经脉。 他茫然地看了半晌,才认出接住自己的人究竟是谁,眼中期冀之色霎时破碎。 吃力地扯出一抹笑容,带了道不尽的苦涩:“浮云……你说,我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兄长怎会有错!”君秋池红了眼,哑声说,“先别说话,专心疗伤。等你伤愈,不论是踏平魔族杀了那逆徒,还是去天界宰了玄元,我都奉陪到底。” 凌霜铭想要摇头,再驳回君秋池这堪称虔诚的誓言——这并不是他想要的。 但他实在太累了,连眨眨眼都要费尽力气。 君秋池垂眸等待凌霜铭的回应,然而一阵静默后,只等来一声低沉的叹息。 怀中重量紧跟着一轻,君秋池忙低头去看。却见凌霜铭双眸紧闭,一手握着仍插在胸前的沐雪剑,另一只手则无意识地自他臂弯间垂落,如同一尊了无生气的冰塑。 “师叔祖,师祖他……”柳如烟急匆匆地赶来,一眼瞥到凌霜铭的模样,吓得心跳都漏了一拍。 君秋池倒没柳如烟这么慌乱,因两人贴得极近,他能感受到凌霜铭胸膛的起伏,喷洒在脖颈处的微凉气息虽然似有若无,但却逐渐恢复了平缓韵律。 “看上去暂时不会死,照顾好他。”君秋池地听了半晌,才有些不舍地将人拱手送出。 只是柳如烟还未来得及伸手去接,半途中便横插一人,不由分说地将凌霜铭抱起。 君秋池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看到御掌门对师兄这般周到,我便可安心回上清派了,过些时日再前来玉清派拜访。” 御清尘对此视若无睹,用手指细细抚平凌霜铭的眉头,又轻捻手指回味过那两抹清隽细眉的触感,才意味深长道:“师叔祖事务繁忙,不必舟车劳顿,有事弟子自会去上清派禀报。” 说罢他不去看脸色顿时难看下来的君秋池,广袖一挥,率先化光而去,空留余音在祭坛上空回响。 “此间事毕,玉清派弟子速回山门。” “又是个混小子……霜铭,怎么竟招惹这些玩意!” 回想到御清尘方才那人面兽心的模样,君秋池就联想起雒洵,不觉气得牙痒痒,也没心情继续和仙盟诸派周旋,亦化光离开。 这次其余各派到没有人刁难。 他们不过想借题发挥,好逼玉清派交出一些林决云的神魂罢了。 谁能想到会因此折损玄持光这员阵术奇才,大魔头雒洵不知所踪,而林决云则是再度被叛徒刺穿心脉,看那奄奄一息的样子,只怕也活不长了。 人们看着地上残余的血迹愣神片刻,不约而同地乜斜鹘雀一眼。 鹘雀被怪异的目光注视,不由恼羞成怒地跺跺脚:“一群废物,闹至最后,竟是个鸡飞蛋打的结局!巨阙门弟子听令,将先前血阵显示的那两处秘境录下后,立刻回山。” 经他提醒,众人也无心再去关注鹘雀的厚脸皮,埋头抄录阵法残余信息。 只是得到了关于仙魂的线索,也没人能笑得出来。 魔尊戟无心复生,两处关于仙魂的秘境即将现世,这无不传递出一个共同的预兆——大劫将至,自今日起上仙界将永无宁日。 星月西垂,拂晓的风凛冽刺骨。 经冬历春,这时节气候常反复不定,刚好吹去满地疮痍。 修士们得到各自需要的线索,都回归师门,只留下一座空荡的云天城,以及堆积如山的尸骨。 遥远的城中稀稀拉拉响起几声呼喊,应是云华门弟子确认安全后自云连山下来,开始处理善后,只是祭坛这处却始终没有人来。 天光乍破之际,祭坛中央的深渊内,忽地翻出三两颗小砂砾,砸在残破石板上,在这空旷寂寥的所在显得十分响亮。 若先前仙盟修士还在,定会被眼前的诡异景象吓到魂飞魄散。 两道几近血肉模糊的身影,自怨气翻滚的渊底艰难地爬了上来。他们的手掌撑在青白石砖上,那花白的砖块转瞬便被血液浸透,看上去格外鬼气森森。 最先爬上来的人四处张望两下,给旁边那位搭了把手:“魔尊,人都走了。” 被帮助的人却不领情,冷哼一声避开他的手,径自扒着砖缝的青草,轻轻一跃翻至地面:“我说过,不要唤我魔尊。” “您现在不是魔尊,以后也会是。雒河那厮难堪大用,有了魔君的助力,您至少能有九成把握。” 被称作魔尊的人施个清洁咒,洗净浑身血污,露出张俊美无俦的年轻脸庞,正是已经坠亡的雒洵。那对金眸已没了在凌霜铭身边时的青涩,只剩下晦暗情绪在其中翻滚。 他一瞬不瞬地观察荼蘼的神情,确定对方当真在说实话后,才迤迤然笑道:“魔君当年说誓死追随本座,怎地如今却甘心做玄元的走狗。” 这微笑也全然不似往日煦热,令人看一眼便冷掉一地冰碴子。 荼蘼没由来地打个寒颤,不敢再抬头与他对视:“玄元到底是仙界的人,魔族和天界乃是死敌,魔君大人再糊涂,也不会为天界上仙做嫁衣。这不是……看魔尊乐在其中,只好出此下策。” 话音刚落,一只手掐住荼蘼的脖子,将他整个人提离地面。 雒洵眯着眼收紧手上力道,冷眼看荼蘼面色由苍白变得紫青,尖刻如刀的唇抿起狠戾弧度:“你和你家主子,从今起最好老实些。若是再让本座发现你们与玄元勾结,就通通去给他陪葬。” 扑通一声,雒洵松开五指,将荼蘼如只破麻袋般丢在地上。 冷眼看红发魔将捂起喉咙,蜷缩在地急促地喘1息,雒洵金眸内褐色魔气明灭不定。 为什么,本已放弃复仇,只想做师尊身边默默无闻的小弟子。 再简单不过的心愿,为什么就是无法实现? 在荼蘼惊恐的注视下,雒洵仰天大笑,俊美的五官在熹微晨光中竟有几分狰狞。 既然将这头巨兽从他体内唤出,那他必要让这些人百倍奉还。 作者有话要说: 雒洵(已黑化,怒气值100%):只要师尊伤到位,三界给你干到废! 第87章 事如徐风过无痕, 空有余思付春梦。 浑浑噩噩之际,凌霜铭放任身子漫无目的地飘忽,有时行在茫茫荒野间, 忽而又御风而起, 于云海之上俯览万物, 将沧海变幻尽收眼底。 再一晃神,身子已然落下云端, 时而在山间青岚中打坐冥思, 时而又于山巅挥剑起舞。 直到他在视野的尽头看到一道小小的稚童身影,半长马尾束在圆滚滚的脑袋后, 一对明澈到锐利逼人的金眸却与稚嫩模样格格不入。 混沌意识倏地被孩童有如利剑的眼神劈开,凌霜铭蓦然回神。 他这些时日看到的, 是属于霜铭上仙和林决云的前半生。 与雒洵相遇前的漫长时光竟是这样漫长, 足以让人麻木。 原来他并非真正无情,只是从未有事物真正走进心底。 眼前画面又是一转, 忽然有股温热的气息在双颊上轻轻地挠着。 凌霜铭本能地抬眸,却发现不知何时与那对金眸咫尺相隔, 微长卷翘的睫毛根根分明,正向他轻轻眨动着。 凌霜铭觉得耳根处传来阵滚烫感, 不由偏过头去。 这才发现自己正被雒洵压着,两人一同陷入柔软的云团, 彼此发丝纠结缠绕,像两泼青墨缓缓交融。 云层缓慢地卷动,凌霜铭的意识却在一阵令人迷糊的燥1热中,逐渐与画面里的身躯脱离。 当两人身上衣料堆叠, 那霜雪般清冷的仙尊已然由坚冰化作最柔和澄澈的清泉, 在青年的拨1弄下, 剔透薄唇染上情1欲带来的嫣红,发出清泠破碎的低吟。 凌霜铭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当下瞠目退后几步。 羞赧感瞬间将他从头到脚包裹起来,他慌张地别过头去,可云团里的两人动静却愈来愈激烈。 他不住在心中默念清净经,清圣经文夹杂了细碎的轻吟,却是越发心烦意燥。 清冷自持的他竟是忘了闭塞视听,最后忍无可忍地睁眼。 正打算挥袖拂去眼前难以启齿的画面时,完全沉1溺于欢愉中满面潮1红的仙君刚好侧过头,几缕发丝顺着动作滑落,露出清隽眉眼。 那本是空灵似冰玉雕就的面容,此时无处不被薄红浸透,是早春初绽桃夭,美艳不可方物。 凌霜铭登时如遭雷击,瞳孔倏地缩紧。 那是……他自己的脸! 令人难以启齿的画面在这刻都如水月镜花,在惊诧中化作泡影散去。 幻境消散,原本轻盈如团雾气的身体忽然有了实感。四肢沉重得像被人灌了石浆,经脉间也有了灵力流动的痕迹。只是这灵力微弱得如条小溪,流淌在宽阔而干枯的河床上,每寸进一分都伴随着磨人的抽痛。 他的意识又被困倦淹没,眼帘上像压了千钧重物,连微微抬起的力道都无法使出。 触觉是最先恢复的,身下并非坚硬的石板或是泥土,摸上去格外柔软,看来他当真苟延残喘活了下来。 紧跟着复苏的是听觉,幽幽鹤鸣在千山间回荡,潺潺水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与仙禽清唳此起彼落,交相辉映。 没有听到松涛竹浪,这里不是试剑峰,他的住处也无瀑布溪流,凌霜铭用迟缓的意识吃力地想。 这时殿门被人吱呀推开,一阵甘苦药香立刻在殿内蔓开。鼻尖被这气味充盈,凌霜铭不由颦眉。 莫非他在昏睡期间,每日都要无知无觉地被人灌下如此苦涩的东西? 来者步履平缓稳健,修为应当在元婴期。似是看到卧在床上的人眉头的细微动作,轻轻咦了声。 但他停下来看了片刻,见凌霜铭似乎没有醒转迹象后,步伐便加重了些,三两下到了他身旁。 一阵衣料摩擦的窸窣声,来人紧贴着床沿坐下,抓着什么湿漉漉的东西贴在了他的脸颊上,冰凉触感使他眉头又是一挑。 对方动作一顿,凌霜铭感到有陌生气息向自己靠近,胸前衣襟被一只同样湿冷的手翻开,没有丝毫停顿,那只手贴在了他心口的皮肤上。 长年累月下的本能反应使凌霜铭身上忽然有了力气,他一把攥住对方枯瘦手腕,翻身而起。 这一下过于猛烈,在起身瞬间他便剧烈地咳呛起来,四肢立刻又酸软下去。 好在此人后续没了异样举动,只是愣了下神,而后扶着他半躺下来。 背后早就放置了帛枕,质地轻软,斜靠于其上就如陷入软绵绵的云团一般,让凌霜铭不得不回想起先前那个糟糕至极的梦境。 而对于梦中内容,内心竟全无反感之意,反倒……凌霜铭立即终止了在脑海中不断滋生的可怕想法。 他自诩修了无情大道,到头来竟做着与徒弟的春梦,简直是为老不尊,不知廉耻! 若不是无力抬手,他真想捂上这张老脸,从此不再见人。 偏偏此时他的双眸逐渐适应了室内光线,眼前之人由一道朦朦胧胧的清瘦轮廓逐渐清晰起来。 凌霜铭不由压下长睫,慢慢挪动自己的身体,好离这意想不到的人更远些。 但见这人一袭苍色长袍,乌黑墨发用发簪半束,另一半则披散下来扎在肩头,五官清丽若芙蕖带露。 是沈初云,却又不似最初见到的那个沈初云。 这个沈初云没了刻意挤出的清婉笑容,眉眼间尽是冷色,毫不做作的姿态倒是比从前顺眼几分。 此时沈初云正以异常复杂的目光凝着他,过了一会才将依然被扣着的手腕轻轻抽离。 犹豫片刻后,沈初云长叹口气,缓声说:“我想通了。” 凌霜铭被他莫名其妙抛来的话弄得一头雾水,想要开口询问,不知沉寂了多久的嗓子却好半晌发不出声,只泄出一阵断续的咳嗽。 “咳咳……水……” 因经久不见日光,本就剔透的肌肤更加浅淡,能隐隐看到其下苍青色血管。 在他按着心口拧眉轻咳时,双颊又晕开抹绯红,为这捧即将消融的清雪染上粲然光泽。 沈初云目光落在他散乱衣襟半掩下霜白纤弱的脖颈,又不受控制地移至两截小巧精致的锁骨上。 回味起方才将手按在这人肌肤上,掌心里如握冰玉,触感冰凉滑腻,一时有些愣神。 直到凌霜铭半敛的眼眸泛起水雾,眸光却渐渐暗淡下去,他才猛地回魂,匆忙端来一旁小案上的药碗。 凌霜铭只觉五脏六腑都被人挨个搅动一遍,伏在床头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玉清派让沈初云这个冤家死对头来看顾他,莫不是碍于祖师的身份不好直接动手,故而出此下策,让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死在病榻上。 正绝望地思考自己是否会成为上仙界第一个渴死的仙尊时,一勺温热的药汤忽然被人送进嘴里。 凌霜铭又是一呛,面色瞬间煞白。 好在这次沈初云良心发现,竟主动为他灌注灵力调理气息。 心肺间抽痛瞬时被水灵力缓解,喉间干涩也被药汤浇熄,他这才虚喘着慢慢缓过气来。 经这番折腾,凌霜铭似是耗尽了所有的气力,脑袋无力地垂在帛枕上,几缕青丝被冷汗打湿,凌乱地沾在额前及两鬓旁。 只是哪怕困倦至极,他依旧强撑着精神,不肯示弱半分。 鸦羽似的眼睫如蝴蝶残翼般轻颤着,却始终不曾阖上,于白皙的肌肤上投下圈淡青色的印记,愈发使他看上去羸弱得仿佛轻轻一触便会碎裂。 沈初云抿着唇看了半晌,才艰难地撇开眼。 继续将手中汤药盛了一勺送至他唇边,只不过这次并未粗鲁地直接去灌。 凌霜铭也未喝下,过往接触使他不得不对沈初云此举产生疑虑。 沈初云默然捏紧广袖下的手,面上倒是不露情绪:“柳如烟说你四年方能恢复意识,所以没料到你会提前醒来。我未来得及烧水,先用汤药顶上。况且这药也是柳如烟亲手煎制……你大可放心。” 凌霜铭垂眸,这药汤盛在白玉汤匙内,看上去像乌墨一样,苦味更是顺着鼻尖直冲心肺。 尽管他能感受到其中浓郁的灵气,也不知用了多少天材地宝,可胃部翻江倒海却使他难以下咽。 不过他的犹豫,被沈初云看在眼底,好像变了味道。 沈初云等了半晌不见他喝下,苦笑一声:“这里可是玉清派,便是借我一千个胆子,也敢对你下毒啊。你若不信,我喝给你看。” 说罢他当真举起那碗黑黝黝的药,呷了一大口。 凌霜铭单是看着,就感觉先前好不容易消下去的苦味,又灌满整个口腔。 沈初云面不改色地将那口药咽下,对他微微一笑:“你瞧,没有毒……咳咳咳呕!” 凌霜铭:“……” 顶着个惨白的脸,一边干呕一边说这种话,很难让人信服好吗? 沈初云倒是将注意力全都放在喂药上,并没有留意凌霜铭乜斜的目光,锲而不舍地重新将汤匙递至他嘴边。 难闻的味道使得凌霜铭面色白了白,盯着勺子迟疑片刻,还是没有动嘴。 沈初云疑惑半晌终于恍然。 谁会想到这个看似病歪歪,实则能徒手将人天灵盖拧下来的暴力分子,竟会对一碗苦药犯愁,不敢下嘴啊。 想通这点,因从前种种过节而紧绷的心霎时松懈,沈初云看着眼前面色苍白的大美人,忽然起了逗弄之心。 他到要看看,这清冷自持的仙尊,究竟会露出何等有趣的表情。 作者有话要说: 沈:这药真好喝,你也尝尝……呕!啊不是因为难喝才吐的。(职业假笑) 凌:带货主播这行也真不容易。 第88章 凌霜铭盯着沈初云摊开的掌心里两粒晶莹剔透的珠子, 默了默:“这是何物?” 看来这位仙尊当真没有生活常识,沈初云在心里窃笑几声,正声道:“是小弟子从山脚下小镇捎回来的柚子糖, 送给我还没吃, 你尝尝看?”末了又添一句, “我以前还是凡人的时候最发愁喝药,家里长辈便让我先含颗糖再喝, 苦味果然淡了不少。” 凌霜铭看看那粒散着甜丝丝清香的糖, 又狐疑地看看沈初云,见他神色自若, 才小心翼翼地将那颗糖抿进嘴里。 他其实很少吃过凡间食物,就算是前世的林决云, 也因仙人历劫之身天资出众, 尚在幼童时就辟谷了。故而这颗糖他吃得非常谨慎,等到清甜微酸的味道舌齿间泛开, 冲淡先前嘴里的苦味后,一直微皱的眉眼才舒展开来。 室内昏暗的光线里, 霁蓝眸子上蒙着的氤氲薄雾乍然散开,明澈清潭漾起凌凌波光。 沈初云又是一怔, 原来这冰冷到生人勿进之人,也会有鲜活一面。 心中滋长的罪恶感使他有些犹豫, 但想起经脉被废,关在十渊寒域的数个春秋,又恨得牙痒。 凌霜铭并不知沈初云在打什么鬼主意,但看他背着光, 面上神色变幻莫测, 便暗自提起本已放下的警惕。 “沈师弟, 你若有事就去忙,我自己端得动,便不劳烦你。”说着他勉力去接沈初云端着的药碗,却是直到苍白纤细的手上骨节泛白,都无法将腕子抬起。他这才发觉自己身上的不对,拧着眉问,“我这是……” 沈初云冷笑:“任何一个活死人灵力断绝,躺在床上整整三年,醒来能说话已是奇迹了。” 凌霜铭愣了愣:“三年,竟已过了这么久……那雒洵呢,你可知他现在怎样了?” 沈初云一阵沉默,半晌后他咬紧后槽牙,恨铁不成钢道:“当初我就该直接去转世投胎,也不要听信玄元的胡扯来顶替。你这样的命格,我替不起。” 凌霜铭:“?” 他不懂沈初云的答非所问,更不懂为何对方看向他的眼神忽然多了无尽的怜悯,如看全天下最倒霉的冤大头。 凌霜铭顿了顿,迟疑道:“你能迷途知返也好,玄元已堕入魔道,与他合作无异与虎谋皮。” 沈初云像是有些看不下去,连忙端起药碗,盛了一勺汤药堵住他的嘴。 真是太惨了,我见犹怜啊,沈初云心道。 一代剑仙被毛头小子骗身骗心,折磨得不成人形,竟还对那登徒子魔尊念念不忘! 幸亏当初没有听从玄元的指令,这样的大冤种他可做不起。相比之下他宁愿在十渊寒狱吹吹冷风,然后继续做个毫无存在感的咸鱼小配角。 凌霜铭愈发被他看得一头雾水,只是嘴里猝然充塞的呛鼻气味,苦得他根本无暇顾及其他。 两撇刘叶细眉几乎要拧在一起,他额间又出了一层冷汗,单手支颐阖上眼帘。 沈初音诡计得逞,可亲眼目睹凌霜铭痛苦隐忍的模样,心里却没预想中解气,反倒更加心烦意乱。 天人交战片刻,他面色沉沉地搁下碗。 凌霜铭正竭力压下堵在胸前喉头的腻烦,手里忽然被人塞了一把冰冰凉凉的东西,是一整把柚子糖。 诧然抬眸,却见沈初云面色阴云密布,似乎对他极为不满。 沈初云语速飞快地说:“知道我最讨厌哪种人吗,是你这种受了委屈还要憋着不说,然后摆出一副可怜模样给人看的人。” “你以为会骗到任何怜惜吗?我只会觉得你虚伪而故作姿态,而我还需浪费时间猜你的心思。” 凌霜铭按住额角,无奈道:“沈初云,我过去未干涉过你的每一步选择,现在也同样,你不必勉强自己费心。” 沈初云像是听到天大的笑话,他哈哈一笑,眼瞳中抑制不住地涌出怒焰:“你未干涉过……怎么,难道你认为我走至今天这步,都是自愿的,都全然与你无关?” 对于沈初云的胡搅蛮缠,凌霜铭也有了怒意,但细嚼这句话,又觉得似乎另有隐情。 他耐下性子问:“把话说清楚,是何人威胁你,玄元上仙?” 沈初云却不愿再谈,他长舒一口气,再转过头面上怒意荡然无存,仿佛方才的怒火只是幻象。 他甚至放缓了语气,柔声说:“那些都过去了,日后得了空再谈。柳如烟近来准备万华大会,连日操劳,派内找不到第二人能调理你的伤势,因此御清尘命我来看顾你。当务之急还是快些把药喝了,我好去交差。” 看来给沈初云施压者,抛去玄元便是御清尘了。 凌霜铭环顾这间宫殿,除却必需的器具以及一扇绘有玉清山全景的隔屏外,再无法寻到任何多余的修饰,十分符合御清尘此人的风格。 而沈初云此人心机重重,先是刻意展现自己的愤懑,又单独点出御清尘,显是被对方施加了不少压力而心怀怨怼。 好在沈初云并未将气撒在他身上,细心地替他将柚子糖捣碎,掺在药汤中:“喏你尝尝,现在味道可有淡些?今日你气色好,就算药力减弱也不妨事。只是此事不要同第二人说起,若是出了差池,小命不保的可是我。” 御清尘私下里的行事风格,凌霜铭再清楚不过。座下弟子有用时恨不能捧在手心里,无用时只是随时可以掐灭的蓬草。 不过他并未生出半分同情,这说到底只是沈初云一面之辞,难保没有夸大。 若沈初云真的没有动过欲念,抵死不从,又有谁能真正胁迫一个大活人。 但他现在修为几近于无,沉睡三年的身躯更是一碰就碎,比之凡人还要不如,除了顺从玉清派的安排外别无选择。 所以他沉默下来,配合沈初云忙前忙后。 喝完一整碗苦药,沈初云面色稍霁:“你元魂受损严重,柳如烟和我也只能以这种方法为你续命。若想恢复如初,只能等万华大会的结果下来,拿到前往秘境的名额……” 说到这里他突然一停,似是意识到自己失语。 但凌霜铭已然注意到其中关键:“万华大会不是早该在三年前就办完了吗,敲定秘境名额又是怎么回事?” 沈初云正欲运功为他梳理经脉,听到这个问题,掌心微光一滞,面色僵硬了一瞬。 这时殿门处响起脚步声,御清尘推门而入,冷肃声清晰地传遍寝殿:“沈初云,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你应当清楚罢。” “是,掌门。” 沈初云默默垂头,凌霜铭无法看清他的神色,只见他渐渐握紧双拳,骨节因用力而泛白。 “御清尘,是我让他说的。”凌霜铭不着痕迹地皱皱眉,语气里带了丝警告意味。 御清尘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只是对沈初云下达指令:“你出去,没有我的吩咐,不准任何人进来。” 沈初云犹豫地看眼凌霜铭:“掌门,弟子还未给林师祖疏通经脉……” 御清尘一拂袖袍,冷声斥道:“滚出去。” 沈初云脸色一黑,毕恭毕敬地向御清尘行弟子礼,退了出去。 凌霜铭静默地斜靠在帛枕上,待沈初云的气息消失在门帘后,才沉声问:“御清尘,你已不把我放在眼里了是吗?” 御清尘平静地移开视线,避免与他对视:“师祖恢复了记忆,怎地对弟子越发严厉了?” “你莫要转移话题,我有话问沈初云,让他回来。”凌霜铭眉眼压下,显是彻底动了怒。 御清尘仍是不答,他上前两步,扣住凌霜铭的手腕。 凌霜铭挣扎两下,可他仅剩的这点气力,在御清尘面前宛如蚍蜉撼树。后者五指扣住他的脉门,不由分说地将一股灵力送入经脉中,将他全身上下都观视一遍。 不同于温和的水灵力,御清尘的灵根五行属火,刚强霸道的灵流在方苏醒的脆弱经脉里淌过,凌霜铭额上顿时见了汗。 他只觉浑身都被一柄烙铁刮过,这痛楚丝毫不逊于抽筋剜骨。训斥的话顿时梗在喉中,只能竭力咬着唇,防止自己发出低吟。 短短瞬息,却如千载那么漫长。 御清尘探视完毕收回灵力,双手仍在冰凉柔滑的腕子上摩挲,如把玩一块上好的冰玉。 凌霜铭被他摸得阵阵恶心,可是他再无余力抽手。他甚至连半躺的姿势都无法维持,只能由着身躯慢慢滑落,像一截轻软的纱绸委顿在床上。 如瀑青丝在绸被间铺开,在这浓重墨色映衬中,冰白肤色看去蒙了层莹莹柔光。因忍痛而破裂的唇正汩汩淌着嫣红的血,顺下颌滴落,点在挂满晶莹水珠的修长脖颈上,在一片朦胧的白中格外惹人着眼。 御清尘凝着被褥间气息微弱的人,视线在纤细的颈项间缓缓收紧,双眼灼得通红。 他五指深深嵌入掌心,直掐得一片血肉模糊,喉结滚动几下才开口:“师祖的伤还是不容乐观,神魂也岌岌可危,弟子认为眼下您应以养伤为重,有话等伤愈再问。” 素来澄净的嗓音变得低哑,像是在竭力克制着某种可怖的冲动。 凌霜铭伏在榻上喘息良久,眼前褐斑才褪去了些。 体内伤痛还在肆虐,像是万只巨兽正大口啃噬他的血肉。他隔着因疼痛而泛起的水雾戒备地盯紧御清尘。后者恭顺的眼神在此情此景之下,令人不寒而栗。 他咽下喉头泛起的血腥,吃力道:“我的伤……咳咳……三年来都未能恢复……是你……” 御清尘闻言,冷硬的脸上展开一抹看上去古怪非常的笑容。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师祖,是我。” 作者有话要说: 玄元:已黑化。 雒洵:我也黑化了。 御清尘:加入豪华黑化套餐。 师尊:人形黑芝麻糊竟是我自己。(累觉不爱) 第89章 说是瞒不住, 其实已经蹬鼻子上脸,完全不想掩饰了。 凌霜铭定定地看着御清尘,愤怒和失望在心头交织。 那个软糯可爱, 会追在他身后闹着要去山下买零嘴的小仙童, 怎么才过去数百年, 就连最后一丝影子也没了? 胸前一阵气血翻涌,一口腥甜涌上, 轻易突破了紧咬的牙关, 自唇缝溢出。 眼前景物开始旋转飘忽,凌霜铭撑起最后一口气道:“放我走, 我要回试剑峰。” 御清尘闻言,神情玩味地俯身, 伸手钳住他的下颌, 用指尖一点点帮他拭干唇边血迹。 末了他轻轻抿了一下沾满柔滑血液的手指,等那丝清甜在口腔里泛开, 才悠悠道:“想离开此地,绝无可能。师祖怕是不知, 你已是个死人了。” “你的尸身连同佩剑,早在三年前就下葬于禁地中, 整个上仙界都为你哀悼七日。算算时日,再过半旬就是你的三年大祭。” “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凌霜铭想不通, 在他作为林决云死后,玉清派其余祖师也挨个凋零,早就耗空了底蕴,在仙盟中的地位一落千丈。 但只要他这个林决云的转世活着一日, 玉清派便会因林决云的余威稳坐仙盟之首。而今御清尘竟伪造他的死讯, 并昭告天下, 这对玉清派来说简直是百害无一利。 御清尘眼眸更加滚烫,指尖略一用力,拖着他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来。 “想要做什么……师祖你难道不清楚吗?” 箍在下颌处的手指用力极重,几乎要将骨头一同捏碎。 凌霜铭毫无反抗之力地被强行自榻上拎起,正咬紧牙关防止闷哼溢出,脖颈上却贴了条冰冷的东西,像湿滑毒蛇沿着他的喉结向下蜿蜒。 他的身子控制不住地一颤,与此同时御清尘手上动作骤然粗鲁,本就凌乱的衣领被猛地扯开,露出藏在其下的两截琵琶骨。 冰雕玉琢,精致得轻轻一握就可摧折。 御清尘脑中紧绷的弦断裂开来,他将双唇贴在那处浅浅的窝上,印下一个炙热的吻:“我想要的,当然是师祖你啊……” 凌霜铭瞳孔一缩,抵在御清尘胸前的掌心竟聚起微光,伴随轰然声,后者倒飞而出。 沿途柜架桌椅倾倒,整洁的寝殿转眼变得一片狼藉。 “不愧是师祖,这种状态下仍能出招。”御清尘面无表情地自一堆木架中爬起,不甚在意地拍拍衣袖上的灰尘,重新朝床铺这边行来,“您现在一定不好受吧,让弟子看看,可有伤到?” 诚如他所说,凌霜铭的情况不容乐观。 在不顾伤势发出这一击后,过往三年埋在体内的暗伤尽数爆发,一时五内俱焚,头痛欲裂。 他眼前泛起重重黑影,再恢复意识时发现自己软倒在床头,身下床褥都被嘴角流淌而出的鲜血浸染。 而御清尘不知何时已站在咫尺之前,正伸手欲揽他的腰身。 他心下一惊,翻手运功:“无耻之辈,滚!” 御清尘怔了怔,他维持俯身姿势,脸上又浮现诡异的笑:“想不到师祖还有这等余力,可我不是说了么,师祖最好卧床静养。这样的小游戏,等你伤好,弟子再同你慢慢玩。” 说罢,他不闪不避地迎着凌厉掌风,一手环住凌霜铭的腰身将他托起,另一只手结印,对着床铺施个清洁咒。 这次御清尘有了防备,凌霜铭用尽全力打在他胸膛上,刺目法光如泥牛入海,根本无法撼动分毫。反倒是自己面色一白,又咳了口血。 “师祖怎么就是不听话,你瞧,又弄脏了。” 凌霜铭被重重摔进帘帐中,后背砸上床板,眼前顿时一黑。 没等他缓过来,右侧琵琶骨下像是被尖锐滚烫的利刃扎入,又绕过这截骨头穿出皮肉。 他不由伸手按住伤口,除满手鲜血淋漓外,摸到一根由灵力构成的锁链,正从琵琶骨下过,另一头栓在围柱上。 御清尘竟是以捆仙链穿了他的琵琶骨,将他彻底绑在这间宫殿内。 凌霜铭一口恶气涌上心头,浑身都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指着御清尘怒道:“……你简直大逆不道,玉清派怎会有你这样的畜牲……呃!” 御清尘握着链子轻轻一扯,凌霜铭身体立刻跟着一个趔趄,栽倒在冰冷的石砖上。 胸前骨骼像是要活生生被扯碎,乍然袭来的剜骨之痛使他不由闷哼出声。 御清尘居高临下地睨着他,面上神色看起来同样怒火中烧。 “离经叛道?师祖可有想过,同样都是被你亲手捡来,为何雒洵成了你的弟子,我却被你交由其他峰主抚养!雒洵处处受到偏爱,你除了对我呼来喝去,可有施舍过半个眼神?你为他而死,却没有考虑过,我担下这个烂摊子需要背负多少艰辛!” “换做雒洵,他不会有半句怨言。”凌霜铭伏在血泊中虚弱地笑了笑,半敛的眸子里尽是轻蔑,“御清尘,你远不及他。” 御清尘像是被他的话狠狠扎了一下,不过很快他面上的痛色就被森然冷笑取代。 他缓缓蹲下,目光扫过凌霜铭身上那层被冷汗浸染而半透的寝衣,其下白皙的肌肤光泽如玉,无时无刻不在引动人的欲念。 “师祖,你好像没有认清形势,我为刀俎,你为鱼肉,以你现在的状态,不论我做什么,你只有服从的份。”御清尘说着,用指甲顺着雪白衣领划下,在白玉似的胸膛上留下一抹绯红痕迹。 凌霜铭从不习惯被人触碰,更何况是这样亲密的接触。 在湿冷指尖贴上肌肤的那一瞬,他的身子便不受控制地轻轻颤抖。薄唇几乎被他抿成一条线,才没有发出难堪的轻吟。 他已无法分清自己现在是屈辱还是悲愤,胸口被炙热灵力和激荡情绪翻搅,令他眼前泛起一阵又一阵虚影,喉头又开始冒起温热的腥甜。 御清尘却全然没有察觉他的异样,手下战栗的身躯使他既愤恨又兴奋不已,他贴上那轮线条秀美的耳廓,低声呢喃:“雒洵?哦对了,是那个被你亲手杀死的倒霉徒弟。三年前他被你推下云天城血渊,便再也没有爬上来,怕是早就挫骨扬灰,连全尸都没留下。” 凌霜铭瞳孔猛地一缩,染血的手一把攥住御清尘衣袖。 他已濒临窒息,却在惊惧驱使之下,断断续续地吐出微弱气音:“你说……什么,雒洵没有去……咳咳……魔族?” 御清尘声音中带了不易察觉的快意:“不得不说,你太高看了那小子。区区半魔半人血统,怎能从融汇了上万冤魂的血渊中爬出?别做梦了,自那以后三界之内再无他的消息,也只有死人才能消失得这般干净……” 凝着凌霜铭越来越痛的神情,御清尘面上笑意更深。 这口压得人近乎喘不过气的怨愤,他已憋了太多年。 从幼时一直到林决云抛下玉清派陨落,再到今日。 而今尽数发泄在凌霜铭身上,看高高在上的仙尊被痛楚折磨得气息奄奄,仿佛下一刻就会像冰雪一样融化碎裂,他只觉心里说不出的畅快淋漓。 因此他也未注意到,拽着自己衣袖的手正无力地滑落下去。 凌霜铭心口一阵绞痛,连带着识海深处的元魂也似被万剑穿过,他死死揪住胸前衣襟,却无法挽回正在崩裂的意识。 一口鲜血从惨白的薄唇中喷出,劈头盖脸洒了御清尘满脸。 后者微笑顿时僵住,无暇顾及脸颊上的血污,慌乱地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 御清尘怵然去摸凌霜铭的手腕,却被他侧身一避。 “滚。”艰难地挤出最后一个字,凌霜铭无力地阖上眼眸,几乎要被不断从胸腹中涌上的血呛至窒息。 御清尘似乎还在解释什么,但这令人厌恶的声音突然变得很遥远,比窗外的微风还轻。 怕是要交待在这里了,最后的意识消散前,凌霜铭平静地想。 他真的很累,玄元也好,御清尘也罢,都不想再多看一眼了。 至于雒洵……脑海中乍然浮现出那对清亮的琥珀眸子,渐渐陷入沉寂的识海泛起波澜。 他不甘地伸手,想要触碰青年刀削斧凿的侧脸轮廓,意识却在此刻戛然而止。 御清尘下意识接住那只自虚空里无力垂下的手,他第一反应是惶然无措地搭上脉搏。 一代化神宗师,在这紧要关头竟试了数次都未能探准脉门,直到摸到微弱的起伏后,才找回了一丝理智。 他引燃传音符,下达指令:“柳师妹,用天阶传送阵,即刻前来太初峰主殿。” “何事如此紧急,万华大会还在紧要关头,我走了名额怎么办?”传音符的另一头响起柳如烟诧异声。 御清尘深深地看眼怀中气息渐弱的人:“名额不要也罢,师祖绝不能出事。” 说罢他顾不上掐灭传音术,双手结印,将全身灵力毫无保留地灌注到凌霜铭体内。 他的面上带着自己都未发现的懊悔,火灵气被小心翼翼地转化成最纯净温和的五行之力,源源不断填入凌霜铭正在枯萎的心脉内。 将死之人的道躯有如无止境的黑洞,单是他一人之力,自是无法填补生机的空缺。 但有了他豁命输入的灵力,凌霜铭已经静止的胸膛又重新开始起伏。 只要撑到柳如烟回来,就能挽回他的过失。 然而就在此时,天穹上一道惊雷炸开,整个玉清山都陷入一阵天摇地动。 殿外传来弟子纷杂惊呼,全力运功的御清尘受此影响,面色一白。 一道粗犷而洪亮的朗笑响彻整座山脉,不少小弟子被其中蕴含的威压当场震晕过去。 “玉清派牛鼻子,速速交出林决云的尸身,否则本座今天就踏平这山头,把御清尘这牛鼻子的头割下来当夜壶!” 第90章 护山大阵已经开启, 但在来势汹汹的攻势中,整个玉清山地界仍是被搅得一阵天翻地覆。 法光劈在无形结界上,灵力顿时泛起成片涟漪。足以抵挡半步飞升强者全力攻击的阵法, 竟有溃散的征兆, 来者实力显然已到了踏虚后期。 “掌门呢, 魔族那厮又来叩山门了!” “掌门还在后山禁地修炼,任何人不得擅自打扰!” “可再这样下去, 魔族又要攻进来了!” …… 殿外传来楚怀和守卫弟子的争执声, 还在专心运功的御清尘额角悄然滑落一滴冷汗。 他事先嘱咐过易千澜,不到万不得已, 在进入禁地期间决不允许弟子通传禀报。看来外界的情况已是刻不容缓,身为掌门, 他必须出面对万千弟子的性命负责。 但是他眼下绝不能离开, 否则…… 御清尘结印的手因紧张而战栗,浩瀚灵力一丝不留地注入到与他相对而坐的白衣人单薄瘦削的身体里。 他的修为已损失泰半, 化神期修士的灵力足以毁灭一方疆域,然而眼前的人薄薄的身躯里仿佛被人挖了道永远无法填补的天堑。磅礴灵力倾注下去, 那张清隽如画的脸庞依旧了无生气。 远处又是一阵轰隆巨响,连这处位于太初峰后山的偏殿都开始摇动, 设在殿外的结界受到波及,表面出现了丝丝缕缕皲裂的痕迹。 巨大的动静使得他心神一乱, 灵力输送为之一滞。 御清尘赶忙闭上双目,强迫自己沉下心。 但结界破碎的声响不绝于耳,他不得已睁开眼,便看到结界碎片砸落在凌霜铭发梢和肩头, 膨起一小簇火花后又散作细碎光点。 他手印一乱, 竭力维持的法印彻底终止。 凌霜铭闷哼一声, 虚弱的身体无法维持打坐姿势,歪歪地向旁边倒去。 御清尘满心惶然地将人接住,也控制不住地晃了晃,险些跟着栽在冷硬的青砖上。 丹田因骤然失去灵力而传来磨人的抽痛,他无暇为自己调息,只草草往嘴里塞了把丹药,脑海中满是纷乱杂念。 该做何选择已经显而易见。 再这样下去,玉清派迟早会被魔族攻陷,到时不光是凌霜铭,所有人都将葬身于此。 可当他搭上凌霜铭的脉搏,指尖渐次微弱的那点起伏便牢牢将他的脚步绊住。 这时他想到了柳如烟,心里愈发焦躁:“天阶法阵不该这么慢,如烟到底出了何事!” 一道冷冷的声音隔着厚重殿门,清晰地传了进来:“还能出何事,不都是你这不中用的东西惹出的麻烦事?” 早就不堪重负的阵法被人抹去,有人猛地一贯殿门,大踏步走了进来。 君秋池沉着脸步入这间密室时,殿内的一切都恢复了整洁。 偌大屋宇内除却日常所用,空荡得如同一窑雪洞。 御清尘面色青白,气息急促地站在大殿当中,同样带了薄怒望向蛮横闯入的人。 僵持之际,柳如烟柔和清悦的声音及时响起。 她自君秋池身后进来,挡在两人之间:“师兄莫要动怒,我听说事出紧急,料想你定然无暇赶去上清派,就擅作主张顺路将师叔祖请来了。” “你来得正好,我调息出了岔子。”御清尘面色不改,向柳如烟递个眼神。 后者立刻会意,裙纱浮动间步履轻快地隐入层叠屏风内:“我去为师兄寻药。” 君秋池眉头一皱,没有漏过这对师兄妹目光相接时刻意掩盖的焦急。 他一撩衣摆,也要跟着进去,却被御清尘挡下。 “屏风后面藏了何物,有什么东西是不能给我看的?”君秋池化出灵剑,轻挑的眉头杀气毕现,“好徒孙,让开。” 尽管保持站立的姿势都有些艰难,面对君秋池的剑锋,御清尘反而更加从容:“师叔祖,再拖下去护山大阵便要被魔族攻破,玉清派怕是会就此覆灭。还是说,你有信心在瞬间以一敌二?” 君秋池持剑的手浮起青筋,骨节都被捏得泛白:“畜牲……霜铭怎会遇上你这种白眼狼!” 御清尘这番话可谓牢牢拿捏了他的脉门——若是这对化神期的师兄妹全力拦阻,待解决了他们,魔君怕是早就攻下了大阵。 到底是凌霜铭的心血,他怎能放任玉清山被魔族血洗。 况且凌霜铭的尸身还被御清尘藏在玉清山内,在无法确认藏尸位置前,玉清山断不能有失。 御清尘唇角又露出诡谲笑意,白净的手指在身前交握起来,像是正牢牢扼住一件纤细的东西:“师叔祖,就算你不为玉清派考虑,想想师祖的尸身……” 君秋池怔怔地看着他的手势,铁青的脸色变了几变,最后还是冷哼一声,化光往山门方向掠去,只余一道寒霜带雪的声音在梁柱间回旋。 “那你最好把他的尸身看顾好,若是让我寻到任何蛛丝马迹,我定第一个取你项上人头。” 过了半晌,持续不断冲击大阵的法光停下。 山门处遥遥传来君秋池和那魔族人的对骂声,接着是剑气和魔刀的铿锵撞击。两大踏虚强者斗法而产生的绚丽法光,令日月都失了色。 御清尘再也支持不住,眼前一阵天旋地转,身子朝后仰倒。一只柔夷巧手及时地在他后背一支,将他扶在身侧的靠椅上。 御清尘刚要说自己无事,嘴里便被塞了颗清香四溢的药丹。 柳如烟美目一瞬不瞬地打量着御清尘的脸色,见他气色好转了些,才掩面轻笑:“惦记师兄首级的人,怕是能从山门一直排到太初峰了。” “师祖呢?”御清尘闭目调顺气息,睁开眼便匆忙往内殿走。 柳如烟眸光一紧:“师兄留步!” 御清尘顿了顿,回过头:“还有何事?” 等了片刻不见柳如烟说话,他正欲撩起幔帐,衣摆却被轻轻一扯。 柳如烟咬咬下唇,避开他的目光,低声说:“我已用还魂丹暂时稳定师祖的状况,接下来再以秘术封住他的经脉阻止灵力外泄,应能拖延数月。如烟以为此事不必急于一时,师兄眼下应调理好自己的身子,以玉清派为重。” 御清尘半张脸孔隐在屏风的阴影中,幽暗眼眸在她面上停留许久,像是在仔细地搜寻什么。 片刻后他唇角轻轻扬起,眉眼却不见一丝笑意:“好啊,我前去处理魔族相关,还需劳烦师妹照顾师祖一些时日。若是他有任何闪失,后果如何,师妹应当清楚。” 柳如烟忙道:“便是豁出这条命,如烟也会护师祖无恙。” 两扇殿门在沉闷的声响中合上,屋外结界重新展开。 听熟悉的脚步远去,柳如烟才长出口气,将积压在胸间脊背上的寒意慢慢吐出。 美目透过窗纸落在化光远去的人背影上,迷恋里多了层惧怕。 御清尘方才的眼神告诉她,他可以为了凌霜铭杀任何人,哪怕她已守了他百年。 她立在窗旁定定地眺望天际云层,半晌后面无表情地回身,视线默然斜向半垂的幔帐。 从这里隐约能看到卧在其中的人影,雪肤墨发,衣袂因周身流转的秘术而微微飘动。即使虚弱到一下刻就会咽气,仍让人看上一眼便为他的谪仙之姿折服。 她回过神时,双手已经结印,只需送出灵力,便能解开凌霜铭身上的秘术,彻底掐断最后一线生机。 “我陪伴师兄百余年,放弃习剑入了药仙谷,只为在他需要时能出份力。师兄也从不关心旁人,他只待我好。” 柳如烟脸上全然不见往日常有的悲悯,春水似的眸子也结了层坚冰。刺骨恨意融入她低沉的声音,若有第三人在,定然会感到毛骨悚然。 她手中法光凝实,眼底杀意渐盛:“可是师祖,你已经死了,为什么还要回来夺走的我的师兄?死人就该回死人应去的地方,而不是停留在活人的世界里,继续兴风作浪。” 可箭在弦上,她心底又有些犹豫挣扎。 沈初云一脚踏入殿门,就听到内殿传来噼里啪啦好一通声响。 他赶至声源处,只见柳如烟半蹲在凌霜铭床前,将脸颊埋在双臂中,肩头微微颤抖着。 察觉到他的气息,她动作僵硬一下,缓慢地抬起头勉强笑了笑:“是沈师侄,你来得正好。” 沈初云压下疑惑,尽量对满地碎裂的瓷片和丹药视而不见:“柳师叔这是怎么了?” 柳如烟看上去很疲倦,声音也很轻:“我以秘术为师祖疗伤,刚刚不知怎的,神识恍惚一下便跌了一跤,摔了好些珍贵丹药。” 沈初云听罢,视线在凌霜铭喉间淡淡的淤青停顿片刻,又很识趣地移开,神色如常道:“师叔想是累了,就由我代替您守着罢。” 柳如烟迟疑地朝榻上看看,斟酌道:“也好,你已跟着学了一段时日,交给你我最放心。” 说罢她拿起小案上还在燃烧的药炉,飞身离开了寝殿。 沈初云站在原地目送她,明澈眼眸内暗光流动。 柳如烟是何人,御清尘麾下最忠诚的跟班,怎会放心将御清尘交待的事撒手给别人做? 依照她往日的性格,离去前至少会交待事宜,而方才的她行色匆匆,其中定有蹊跷。 “果然……”他一把掀开帘帐,看清榻上沉睡之人的情形后面色一变。 凌霜铭双眸紧阖,恬静地躺在柳如烟浅青色灵力光团内。细密长睫和乌发随法光流动而飘荡,使他冰白的脸庞不至于太过冷寂。 他看上去真的像是安然入睡了般,但沈初云却感受不到任何属于生者的气息。 愕然半晌,沈初云伸手去触凌霜铭的颈间脉搏,触手一片冰冷,也没有跳动的迹象。 他又怔愣片刻,柔美的唇忽然于黑暗里漾起浅浅的弧度。 柳如烟骗了他……秘术根本没有生效,凌霜铭已断气多时了。 他伸手抚上尸首颈间的青白痕迹,笑容愈发阴冷。 眼下不管柳如烟是蓄意杀害,还是凌霜铭当真病入膏肓药石罔效,他都会成为她的替罪羊。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携着这具尸身,趁乱逃离玉清派。 “若是十年前,我决不会想到,有朝一日你竟能成为我的保命牌。” 沈初云苦笑一声,将手搭在凌霜铭腿弯下,将尸身打横抱起。 他正欲结印撕裂结界,耳畔忽地响起一道清冷声音,温润柔和若春风拂面,其中蕴藏的砭骨杀气却令沈初云僵在原地。 “保命牌若是用错了,也可化作催命符。沈初云,你最好莫要再往前走。”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遇到网络诈骗了,人生第一次去派出所做笔录。 小可爱们以后在网上卖东西,特别是游戏账号,千万要小心啊。什么卖家需要身份验证,买家才能付款。然后发邮箱链接让扫一扫掏钱验证,事后退全额的,都是假的。 菜咕辛辛苦苦搬砖赚来的钱,都给骗子卷走了呜呜呜。 所以昨天太抑郁了导致一个字都没写。(这句不是重点,手动划掉。) 第91章 沈初云愕然停在原地, 辨认出声音的主人后,一阵寒意瞬间攀上脊背。 他低头去看凌霜铭的尸首,却对上一双明锐眼眸。 凌霜铭就在这愣神刹那结起剑印, 抵在他的颈项处:“放我下来。” 沈初云讶然道:“你竟没有死……不对, 我确认过的, 你早就生机断绝,绝无可能复生!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凌霜铭指尖微微用力, 剑气轻而易举地划破肌肤, 带起几滴血珠,也让他的话立时止住。 疼痛刺激了他的神经, 也明确地传达了一个讯息——怕是真的起尸了。 这是仙侠的世界,一切皆有可能嘛。 穿过来这么久, 他早该习惯的。 沈初云竭力修复着自己崩溃的三观, 双手的力道不觉松懈,愣愣地看怀中“尸首”一脸嫌恶地拨开他的双臂下了地, 迤迤然往殿内折返。 凌霜铭扶着门扇等了片刻不见沈初云跟上,便回首望向他。 终年不见日光的双眸被屋外光线刺痛, 眼睫不由颤了颤。待看清沈初云只是在发呆后,双眸掠过丝无奈。 他撩起寝衣的宽袖, 向沈初云伸出纤细苍白的手:“愣着作甚,随我进来。” 只是他不知, 他惨白的肌肤在天光照射下,愈发剔透得似冰晶雕琢而成。整个人看上去宛若方从九泉飘回人间的幽灵,配合他招揽的动作,简直令人胆寒发竖。 沈初云猛地打个寒颤, 身体先理智一步有了反应, 自腰封中噌地抽柄软剑, 对着朝他抓来的手直直斩出。 凌霜铭却是从容不迫地冷笑一声,澄澈眼瞳倒映着迎面迅疾而来的那截秋霜。 也不见他如何动作,只是微微抬手,纤长手指已然将剑锋夹1住。 见沈初云手腕一抖还欲挣扎,他指尖泛起微光,两指轻轻一拢,由千年玄铁并龙穗铸成的长剑顿时发出不堪重负的悲鸣。 “好剑,折断便可惜了。”凌霜铭手指一弹,松开沈初云的软剑,望着后者惊惧的脸色,轻笑道,“你的性命我可没兴趣,只是有事找你相商。” 沈初云一眼将这抹煦笑意收进眼底,心底恐惧不觉间被驱散泰半,有些恍惚地按他的吩咐回到殿内。 鬼魅可不会露出这样的笑,沈初云暗自思忖道。 但眼前这人似乎变了不少,从前的那位试剑峰长老可不会和温润二字沾半点边。 这样的凌霜铭让人无法生出厌恶之情,甚至还想与他靠得更近些。 二人回到寝殿,倒是一时都没有话说。 凌霜铭站了许久,不常活动的腿早有些麻,便自行寻了张软榻斜靠着,若有所思地看沈初云忙前忙后,一丝不苟地将结界修补完整。 做完一切,沈初云也想好了话头:“你的身体到底怎么回事?气息全无,经脉枯竭,却能动用灵力,这根本是超乎了常识。” 凌霜铭笑而不答,只是低头摆弄桌上放置的烛台,将其推远了些。在他收回手时,葱白指尖泛起一圈醒目绯红,但不等沈初云看清便很快被广袖遮掩。 “你用了醉南柯。” 凌霜铭闻言,有些意外地抬眼。 没想到沈初云竟能在短短几息就猜出如此冷僻的丹药,倒值得刮目相待了。 见他默认,沈初云却十分不痛快,在胸膛间莫名其妙升起的烦躁驱使下,他壮起胆子说:“醉南柯可令逝者起死回生,也可令生者陷入半死状态。药效存在期间,身体虽生息断绝却可行动如常,但四十日期限一过,你会立刻化作一抔飞灰。玉清派这些年耗费了多少天材地宝方使你恢复,你却将自己逼上穷途末路,用这等邪药!” 凌霜铭听着,眼底划过讽刺之色:“你说玉清派在全力救治我?” “难道不是吗?这些日子里,我与柳如烟陪你囚在禁地中,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御清尘那般断情绝爱,对你可是上心得很,恨不能日日都来探望……” “够了。” 冷声打断沈初云的话,凌霜铭掌心泛起霁蓝法光,水灵气受到驱使,化作水雾充盈在室内。 露珠为所有的器具覆上层薄薄寒霜,唯独在触到凌霜铭锁骨下方时蒸腾作袅袅白烟,最终一根泛着金红灵光的锁链出现在二人视野里。 “这是……御清尘的灵气!” 沈初云瞠目,若不是那精纯火灵气无法作假,他真的难以置信这是御清尘的手笔。 “雒洵那一剑,只为解开玄元下在我体内的禁术,让封于剑中的元魂归位。”凌霜铭苍白的手握上锁链,肌肤立刻被炙烤得发出滋滋声响,但他枯萎的身躯却感受不到任何疼痛,声音依旧轻而平静,“他宁可让天下人认为他是个欺师灭祖的叛徒,将自己打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也要护我周全。” “可御清尘做出这副深情姿态,看似尽心为我治伤,却在我体内种下病根。名为保护,实则是将我囚禁在此,一言一行都要听从于他。” 沈初云不由上前,将他的手抢下来,一点点以灵力抹去掌心狰狞的疤痕。 待这块冰白美玉重新光洁无暇,才哑声说:“我原以为御清尘对你总是与旁人不同的。” 他曾经也觊觎过御清尘对凌霜铭的偏爱,并为此生出憎恶,直到此刻他才发自内心觉得,倒不如无情无义来得更好。 凌霜铭不着痕迹地将手抽走,低沉柔和的嗓音如潺潺清泉淌过耳畔:“沈初云,你想摆脱玄元控制,回到原本的世界吗?” 这声音听起来清冷空寂,却如妖狐极尽魅惑的低语,一点点勾出沈初云藏在识海深处的欲望。 不对,依照凌霜铭孤傲的个性,绝不会向他人倾诉这些! 沈初云惊醒过来,警惕道:“你刻意制造假死,引御清尘和柳如烟离开,就是为了和我说这个?你到底想利用我做什么?” 凌霜铭无奈之色更重,不到万不得已,他亦不想破釜沉舟,更不愿将身家性命托付给昔日仇敌。 可这具残破的身子,就算不行极端之事,又能在御清尘的软禁下残喘多久呢? 所幸沈初云经历这些年,性情似乎变了很多,倒是可以在他身上下些赌注。 “你难道甘愿一辈子受人掌控?”凌霜铭薄唇弯起,明澈的笑意令沈初云移不开视线,但若细看那对霁蓝眼眸,层层霜雪之下全无半分温度,“与我合作,各取所需,事成后我可为你消除玄元的咒术,你不必再沦为他人傀儡。” 也不知是凌霜铭抛出的条件足够诱人,还是他的笑太过璨然,沈初云喉结滚动一下,默默撇开视线:“只要你同我定下魂契,自今日起沈初云但凭差遣。” 山门外每半旬一次的打斗结束时已是暮色四合,弟子们三三两两结伴随各自的师尊返回驻地,每个人脸上都写满厌倦。 御清尘行至太初峰脚下,正遇到一群守山弟子拉着位女修说笑。 昏暗的光影下,几人的身影几乎与重叠灌木融为一体,可他随意朝那边斜了一眼,视线便被那抹素色倩影牢牢吸住。 女弟子身形极为高挑,丝毫不逊于围绕着她的男修。 颀长纤细的身躯裹在雪色裙袍中,一抹丝绦束在腰间,勾勒出她不盈一握的柳腰。她臂弯上搭了条绣有卷云暗纹的披帛,晚风拂过,层叠衣袂与长及小腿的墨发翩然浮动,像是月下幽昙悄然绽放。 难怪这些弟子要尽力讨好,便连御清尘都一时怔愣,脑海中不由浮现一抹同样清冷易碎的身影。 “魔族鼠辈简直没完没了,尤其是那个领头的湮宸魔君,三天两头便要来闹上一次,可每次都被君道尊揍得灰头土脸。” 那女修听完男弟子眉飞色舞的描述,广袖掩唇,轻笑道:“如此看来,你们口中的魔君也无甚了不起。”声音清泠悦耳,也同样像极了一个人。 太初峰的男弟子哪见过如此谪仙似的人儿,当场酥了半边身子:“师妹你刚入门,还有所不知。这位魔君可是当今魔界第一人,实力几乎与咱们的林师祖比肩。自一年前新魔尊甫一上任,便派湮宸魔君出手覆灭了巨阙门,紧接着是仙盟其余诸派,都或多或少遭到屠戮,眼下也只有上清派和流商宗未被动过。” 女修听罢沉吟片刻,状似随意地问:“听你们这么说,湮宸攻打仙盟各派,皆是冲着灭门而去。为何到了玉清派,便只点名要一具尸首,这也是那位新魔尊授意的?” 男弟子们立刻七嘴八舌地抢答。 “师妹可知我们的师祖是天神下凡,人死后魂魄不会立刻散尽,只要得到一滴属于上仙的魂魄,就能让修为涨一大截,相当于你修炼上百年呢。” “诶你可别胡说,我听说的版本分明是湮宸魔君和林师祖有私情!” “什么私情,外面地摊上一文一本的话本子岂能轻信。我看他们抢夺师祖的尸首,摆明是为了万华会后玄风山秘境开启,借由尸身中封存的残魂进入秘境搜罗至宝。” 女修美目一转,抓住了重点:“哦,什么至宝?” “还能是什么,自然是林……糟了!” 其中一名男弟子正要说下去,眼角余光无意中瞥到树丛后一抹熟悉人影,顿时吓得面如菜色,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御清尘沉着脸,将刻意收敛的气息放出,自他们身后缓步踏出。 “谁准你们散布谣言,玄风山秘境,本尊为何从没听闻。” 喧闹的山道立时陷入死寂,原本不明所以的弟子们也跟着直直跪下,垂着头大气也不敢出。 白衣女修疑惑地看看周围,也犹犹豫豫地跟着弯膝。 御清尘冰冷视线落在她身上,却是眸光稍霁,做个虚扶的动作。 女修怔愣一下,又迟疑地直了身,缓缓垂头道:“谢掌门。” 她姿态分明谦卑到尘埃里,可一举一动仍流露出骨子里的矜贵,与那些匍匐在地的弟子们相比,宛如开在高岭的仙山雪莲。 御清尘凝着她,过了半晌伸手去抬她的下颌,却被女修偏头一避。 在四周投来的骇人注视里,女修后退半步:“掌门请自重。” 虚空里的手顿时僵住,抬也不是放也不是。 徐和山岚也在这时停滞,仿佛是感应到了尴尬至极的气氛。 作者有话要说: 师尊限时女装皮上线。 第92章 “你姓甚名谁, 是哪个峰主座下的弟子,本尊怎从未见过?” 御清尘轻咳一声,摸向女修下颌的手及时改了方向, 为她拂去发梢上一片枯叶。 “药仙谷外门, 林浮雪, 近日蒙沈长老不弃,拔擢为内门弟子, 尚未认领腰牌。” 也姓林……是巧合吗? 御清尘挑眉:“抬起头来。” 林浮雪依言行事, 细密眼睫随仰首动作抬起,露出其下明如秋水的眼眸。 与想象中天穹映水的霁蓝不同, 她的眼瞳像星光点缀的夜幕,漆黑而深邃, 可其间明澈如雪的眸光却神似一人。 御清尘越发起了疑心, 他刻意压下眉峰,面沉如水地问:“谁让你来太初峰后山的, 你可知擅闯禁地的后果?” 低沉缓慢的语调,令跪伏在地的弟子们纷纷变色——未经掌门允许而私入后山者, 由执法堂长老当众剔除灵脉,流放极北之地。 听掌门的语气, 明显是有了怒意,他竟忍心让这位月下清昙似的姑娘受这等酷刑! 当下就有弟子毅然决然地抬头, 以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大声说:“掌门明鉴,弟子亲眼见林师妹在山麓山道上同沈长老交谈,尔后便折返下山,半步都未踏入禁地范围!” 有人冒头, 其余男修立即附议:“掌门, 弟子也可为林师妹作证。” “放肆, 本尊说话,岂轮得到尔等插嘴!” 御清尘横眉冷斥,拂袖向那几名弟子挥出道罡风。 这些被分配来守山弟子,不过筑基后期到金丹初期,哪里挨得过化神期的掌风。 当下便有人吓得面如金纸,头一歪晕了过去。 千钧一发之际,绣着银色暗纹的雪白裙摆轻盈闯入视线。 水蓝色灵光在纤长指尖跃动,以一股巧劲送出,饱含火灵气的暴虐掌风便在柔和法光分导下消弭。 这下不光弟子们愕然,御清尘也怔楞一下,旋即一把攥住林浮雪的手腕。 “筑基后期,竟能将水灵力操控得如此灵活,你到底师承何人?”他凝着林浮雪,鹰隼似的眼眸像是要刺穿那对墨玉似的眼瞳,直直扎入魂魄。 但接下来林浮雪的举动,却叫他冷肃神情骤然崩塌。 没有预料中的挣扎,她轻轻咳嗽几声,柔若无骨地顺着他的力道倒入他臂弯间。 “弟子没有人教,也不善与人交战,只是天生对灵气有些敏锐罢了。”她呵气如兰,清泠嗓音似坛醉人甘露,在御清尘耳畔轻轻响起。 御清尘顿时如被烫到,一把将她推开,嫌恶地拍拍她方才靠过的衣襟。 是他一时糊涂想岔了,师祖那般纤尘不染的人,怎会做出如此轻浮的举动,简直令人生厌! “即刻就滚,转告沈初云,没有我的允许莫再私召弟子进入太初峰!” 林浮雪被他推得趔趄几步,眼底慢慢泛起雾气,微微咬了下纤薄的唇:“弟子这就离开。” 御清尘看得又是一阵心烦,冷哼一声便头也不回地往山上行去。 一众男弟子心疼她这般模样,手忙脚乱地上阵哄人。 “诶师妹你别哭,掌门对你其实很温柔了!” “对对,师妹可知,上次不小心踏入这条山道的师姐可是直接被抽了百八十鞭,丢进十渊寒狱冻了数日,险些没命呢。” 林浮雪以袖掩面,雪白广袖再放下时,眼眸中又是一片清寂,与方才委屈的样子判若两人。 “不提这个,你们对玄风山秘境还知道多少?” “眼下只有各派高层掌Hela握详情,我等普通弟子只知其中藏了秘宝,得到它的修者或可直接飞升成仙。” “距秘境开启不过半旬,待万华大会结束,各位师兄妹返回玉清山,也差不多该选派弟子前往玄风山了……” “诶,师妹,师妹你别走呀!我等还没感谢你救命之恩呐!” 弟子们还想留着人多聊几句,林浮雪却没了听下去的耐心,她足尖轻点,御风而起。 一缕月华自乍破的云层间倾泻下来,瞬间迷离了视野,而那道冷月似的人影也隐在幽幽清晖中难寻踪迹。 “以前怎没听说过外门来了位师妹,瞧那身段,便是说她谪仙临凡我也信了。” “若是能与她结成道侣……” “噤声,没看到掌门瞧着她的眼都直了吗,没准那是未来的掌门夫人呢?” 药仙谷外,落星花丛还未盛开,只有叶片发出星点微光,整座山谷都陷在浓墨般的夜色里。 处于弟子们议论中心的仙姝缓缓落在花丛间,裙摆在风中绽开,如一抹幽昙摇曳生姿。 只是踏上地面时,她左脚不慎被过长的披帛一勾。 清冷面容霎时碎作一阵慌乱,踉跄好几步才挽回了摔个嘴啃泥的结局。 “啧……沈初云那厮,存心戏弄我?” 薄唇微启,声音虽清泠悦耳,却比之方才低沉许多。 若是叫男弟子们听了,怕是会惊起一片哀鸿——这分明是男人独有的嗓音。 三下五除二扯掉累赘的披帛,凌霜铭一撩裙摆,回望太初峰的方向,勾起一抹冷笑。 御清尘宁可将他囚禁,也不愿使他有任何机会接近玄风山秘宝。那秘宝的真面目,也就昭然若揭了。 “狼子兽心,妖魔弗如。”凌霜铭漠然评价道。 另一边,准备伸手推门的御清尘打个喷嚏。 这声音似乎惊动了殿内的人,殿门被从内拉开。 “掌门。”沈初云秉着烛火,在看清门外之人后,恭敬地退至一旁,“师祖适才清醒了会,现在已经服药睡下了。” 烛火光晕打在他半张脸上,另外一侧则隐在暗中,看不真切神情,但御清尘明显感觉到沈初云的情绪不大对。 他不由想到处处与林决云相似的林浮雪,沈初云已老实了很久,偏偏她出现便开始举动违和,这是巧合吗? 御清尘沉下脸,绕过他打算去看凌霜铭的情况。 沈初云果然紧绷起来,趋在他身后急声说:“掌门,师祖他正在歇息,现在去打扰只怕会影响伤势……” “呵,本尊却觉得,你这番说辞,不过是急于赶本尊走,以隐瞒你们一起犯下的好事!” 御清尘骤然回身,一掌掀翻了沈初云手中烛台,烛火划过白皙细嫩的脸颊,留下狰狞红痕。 “弟子怎敢。”沈初云咬牙俯身,眼圈在御清尘看不到的地方泛起猩红,“只是师祖现下的状态,怕是连掌门也要吃闭门羹。” 像是印证他所说,内殿里忽然传来玉瓶滚落的碎裂声,打断御清尘即将出口的斥责。 御清尘不由乜斜沈初云,后者立刻摇摇头,一副果然如我所说的表情。 犹豫片刻,两人还是一前一后绕过屏风。 内殿的烛火已尽数熄灭,只能影影绰绰看到纱幔后的床铺上侧卧着一道纤瘦的身影。 感应到两人的气息,他微微偏头,虚弱低哑的声音穿过帷幔,飘忽在耳畔:“不是叫你出去?” “师祖,是掌门忧心你的伤势,弟子也拦不住。”沈初云弯腰执起小案上的玉壶,斟了杯茶递进去,“可是口渴了,润润嗓罢。” “不需要。”帐内的人吃力地咳嗽几声,将茶盏推远了些,末了才注意到还有另一人的存在,“且慢,你方才说谁来了?” 沈初云正要答,余光里只见御清尘在疯狂向自己使眼色,便知趣地将茶盏递给他。 “师祖,是弟子。”御清尘尽量使自己笑得乖顺,小心翼翼地掀开帷幔一角。 这次他终于看清了凌霜铭的面容。 比起先前毫无生气的模样,他的气色看上去好了很多。纤薄的唇有了几分血色,霁蓝眸子像剔透的冰晶,在半明半暗的光线里流眄生辉。 只是看到御清尘这张脸的瞬间,清透眸光霎时化作名为薄怒的火焰,几欲喷薄而出。 “孽障,你还有脸来见我。” 御清尘讨好地笑笑:“白日里是弟子行事极端,冒犯了师祖。弟子事后也是追悔莫及,特此前来请罪,只求师祖原谅。” 说罢他急忙奉茶,眼巴巴地等着凌霜铭接过。 凌霜铭挑眉,翻身背对这张令人生厌的脸。 只是这细微的举动似乎也要耗费极大的力气,等气息平复后,他才冷笑道:“你若真的悔过,就将我身上的锁链解开。” “请恕弟子无法做到。”御清尘当即拒绝,义正严词道,“师祖可知当今有多少人在觊觎您的神魂,眼下您这般虚弱,最好勿要走出这间寝殿。弟子施加这道术法,也是为您着想。” 凌霜铭:“……” 如此可笑的借口,拿去糊弄三岁小儿怕是都会挨揍罢。 看来这御清尘,当真是彻底不要脸,不想做个人了! “师祖?” 御清尘见他半晌不答话,联想到白日里他油尽灯枯的模样,不由紧张地伸手去探他的气息。 只是还没触到鼻尖,啪嗒一声脆响,他的右脸传来一阵剧痛。 凌霜铭干脆利落的一巴掌,直接将堂堂一派之主扇懵在原地。连带不断凑到嘴边的那盏热茶也飞了出去,滚烫茶水并茶叶泼了御清尘大半个身子,茶盏则砸在地上,摔个四分五裂。 “滚,咳咳……立刻滚出去!” 同是端茶进去,沈初云尚是衣衫端整,也未得这般严厉的呵斥。 御清尘反观自己一身狼狈,屈辱顿时涌上心头。 作者有话要说: 暴躁师尊,在线双标。 第93章 “你先出去。” 御清尘负手睨向沈初云, 平和声线像是怒潮来前最后的宁静。 凌霜铭沉默地背对着他,等沈初云的脚步消失后,冷笑了声:“有气尽管冲着我来, 何必拿一个后辈发泄你的邪火。” “师祖以为, 弟子真的不敢吗?”虽无法看到御清尘的神情, 却不难听出,他现在的情绪已压抑到极点。 凌霜铭支着床榻缓慢起身, 他疲倦地瞥了眼半身都沉在阴影中的好徒孙。 尔后他阖上双眸, 讽刺地笑了笑,锁在琵琶骨上的链子随他的动作发出叮当碰撞声。 “你当然敢, 做出这等欺师灭祖的事,还有什么是你不敢的?” “欺师灭祖……?”御清尘尾音上扬, 凌霜铭的指责就是最后一根稻草, 使他深藏的凶戾情绪再也抑制不住,钳住凌霜铭单薄肩头猛地摇晃几下, “那么雒洵呢,你将他视若己出, 这头畜牲却杀了你两次,可你至今不肯说他半句不是!林决云你说, 我到底哪里不如雒洵,凭什么要偏颇至此!” 施加在肩胛骨上的力道很重, 像是要将这具本就岌岌可危的身躯活生生捏得粉碎。 凌霜铭红润的面色又重新变得惨白,喉结微弱地滚动一下,漏出声难耐的闷哼。 掐在肩头的手顿时一僵,停下了几乎将他五脏六腑都颠出来的摇动。 “师祖我……我并非故意, 只是情难自禁。” 落入耳中的声音带了轻微战栗, 浓重的懊悔压过了先前那股狠戾。 凌霜铭强撑着抬起眼帘, 漠然视线如砭骨朔风,顷刻将御清尘结印的手冻结在原地。 “何必故作深情,在你眼中,林决云或是沈初云,又或是凌霜铭,不过都是大同小异的符号罢了。”凝着御清尘逐渐慌乱的眼眸,凌霜铭冷笑中嘲讽之色更深,“你可以因沈初云身上有林决云的影子而爱上他,又能因一个更相似的凌霜铭而对沈初云弃如敝屣。至于林决云到底是谁,你一无所知。” 御清尘怔了怔,通红的眼眶又现疯狂之色:“你说我的情谊都是假的,这不可能!哪怕你要我的命,我都情愿双手为你奉上……” “那么我要你现在就解开锁链,放我离开玉清派。” “唯有这点,绝无可能。” 昏暗的寝殿里,身形颀长的男人俯下身,宽阔的背脊将外殿投来的黯淡火光遮挡得分毫不剩。但一片漆黑中,他通红眼眶里暴虐之色却亮得灼眼。 凌霜铭恍惚中只觉自己正与一蓬汹涌的烈焰对视,下一刻便会被他吞噬殆尽,连骨髓都要被焚作灰烬。 他忽然觉得这一幕极其可笑:“御清尘,让我猜猜,你甘冒天下之大不讳也要将我囚禁,杜绝我与外界的一切联系,当真是为了我的安危?”察觉到身侧的男人呼吸急促起来,凌霜铭讥笑之色更甚,“白日你阻止沈初云向我说出万华大会秘境一事,是怕我得知秘境内封有战神的神魂,是也不是?” 御清尘闻言又是一怔,矢口否认道:“忧思过重对身体无益,师祖还是不要胡思乱想为好。” 只是他捏在袖袍内的双拳却咯咯作响,与故作平静的神色唱起反调。 “御清尘,事到如今你还想狡辩。” 凌霜铭彻底失去了耐心,他冷漠地下榻,步履蹒跚地行至书案前。自案上翻检出一页玉简后,咬破指尖放了些血,勉力运功在其上奋笔疾书。 御清尘顿感不妙,赶忙三步并两步上前看玉简内容。 待看清那银钩铁画的字迹,他眉眼郁愤地一拍桌案,失声问:“你要将我逐出师门?” 凌霜铭在他青筋突起的手上顿了顿,转而与他平视,丝毫不惧那几欲吃人的眼神:“我会在玉简上融入魂力,以天地为证,既今日起御清尘不再是玉清派弟子。” “如今的掌门是我,要贬谁可由不得你。” 御清尘眼中已布满血丝,整个人都笼了层戾气。话音未落已掐起法诀,暴虐灵力朝玉简卷去,打算在契约完成前将其摧毁。 凌霜铭岂能如他所愿,也调动起为数不多的灵力,指尖剑气织成网罗,与翻飞广袖间向御清尘脖颈斩出。 霎时灵力相撞,火星并冰霜在殿内肆虐。 面前的书案不堪重负发出声吱呀鸣叫,碎作了齑粉。 上好的玉石砚台跌落在地,玉屑惊起墨汁飞溅。 唯有玉简得了凌霜铭的血液,倒是还完好无损,在青砖上弹跳几下,往殿门口滚去。 御清尘见状,侧身避开凌霜铭的剑气,掌风贴着剑指运出,直取面门而来。 凌霜铭招式落空,也不与他硬碰,上身当即向后一仰,避开来势迅疾的一掌。 只是这折腰的动作,不可避免地牵动了胸前的锁链。 胸膛上霎时传来一震剜骨的剧痛,凌霜铭脚下顿时有些发软,身子失去了重心往后倾倒。 好在他眼疾手快,一把支住残破的桌腿,才勉强半跪着撑住摇晃的身躯。 再抬眸时,御清尘已趁着这间歇掠至玉简旁,正要俯身去拾。 凌霜铭便也顾不得体内阵阵发虚,他扯住骨上那根锁链,咬牙向御清尘腿根一扫。 后者指尖方碰到玉简,面对身后骤然袭来的劲风,下意识地飞身闪躲。 就是这一瞬神的功夫,锁链上缚了层浅淡的水蓝色灵气,如有灵智般将地上的玉简卷起,落回凌霜铭手中。 但他并未第一时间完成契约,紧绷的神经一旦松懈,胸骨上一浪高过一浪的剧痛便直袭脑髓。 没等迟钝的意识反应过来,身体便先一步摇晃着往旁边倾斜。 血像是汩汩溪流从他嘴角淌出,慢慢在地上汇成血泊,倒映出御清尘张皇的脸。 “师祖!” 与此同时,百里外的药仙谷,“林浮雪”自主殿内的软榻上起身。 他面色白了一霎,强行运功将喉头腥甜压下,纤唇缓缓勾起一抹冷笑。 刚才那一下子,怕是又能让御清尘胆颤心惊很久了。 果不其然,当他走至窗前便看到,山谷的更深处划过一抹浅绿流光,直奔太初峰而去。 等了不多时,殿门被人推开,沈初云踏着哀叹走了进来。 一进殿,看到凌霜铭正身着雪白衣裙,云鬓半散地靠在软塌上悠闲呷茶,沈初云又长是一声长叹。 “阁下不愧是死过三次的人,你刚才的模样可真是把御清尘吓破了胆。从今起你就由柳如烟全权照料,我这个药仙谷主算是彻底清闲下来了。” 凌霜铭头也不抬,显是一切都在预料之中:“那不是好事?” “万华大会传来消息,这次玉清派只得了十个名额,并一个元婴长老的席位。”沈初云越说越来气,上前夺下凌霜铭手中的茶盏一饮而尽,“水灵力滋养万物,包括神魂。柳如烟若是不去,整个门派能派出的元婴长老便是我。” “由你负责更是好事,林浮雪作为你的关门弟子,自是能占一个名额。别忘了我们的交易。” 沈初云本还想抱怨,听到最后一句话却是咬咬牙:“好,便是被唾沫星子淹死,我也要将你这个外门小弟子插进来。”末了他眸光游离一阵,再移回凌霜铭纤薄的身躯时,却掠过微不可查的担忧,“只是此次前往玄风山,玉清派必将成为各派眼中钉,这一路注定危险重重,你的身体能撑住吗?” “若是你,甘愿留在太初峰上做御清尘的笼雀?” 沈初云回想起最后离开禁地前,“凌霜铭”气息奄奄地倚在御清尘怀中,一副被摧折蹂1躏的凄惨模样,不由打个寒颤。 确实,来自御清尘的爱慕,可真不是一般人能承受得住的。 换作是他宁可死一头撞死,也不日日受如此变态的折磨。 远离御清尘,否则会变得不幸。 尔后半旬,凌霜铭便在沈初云殿内住下,几乎未踏出半步。 一来这具身体被的经脉被醉南柯侵蚀,无法引气入体,每次与人动手都是极大的损耗,恢复起来远比常人艰难。 二来人皆有不擅长之事,比如下厨,再比如林浮雪的装束。 过长的披帛和绦带穿在身上,虽簪星曳月美不胜收,可行动委实不便,总要绊个两三次。 在沈初云的憨笑声里,他愤恨地穿回长袍,干脆蹲在寝殿整日翻阅典籍,再不肯出门半步。 这样的日子,比之太初峰禁地,严格来讲其实也只差了根锁链。 人一旦幽闭起来,思绪总要漫无目的地发散。脑海中总有几句话打着漩,勾起无尽焦虑—— “区区半魔半人血统,怎能从融汇了上万冤魂的血渊中爬出?别做梦了,自那以后三界之内再无他的消息……” 活生生的人,又是那般修为,怎可能没有留下任何踪迹。 若不是死了,便是改头换面。 弟子们口中那位新上任的魔尊,会是雒洵吗? 如果真是雒洵,又为何过了这么久,都不亲自来寻他? 这样的想法日夜在心底徘徊,也不亚于被炙热的锁链捆束时拔骨抽筋的折磨了。 但有一点凌霜铭可以笃定,如果雒洵还活着,得知玄风山秘境开启的消息,他必定会去。 所幸玉清派之人也急于提前赶在林决云忌日,魔族前来生事前出行。 十天后的深夜,沈初云收到御清尘传音匆匆出门,再回来时面色古怪地将一样东西丢进凌霜铭手中。 “沐雪剑的剑穗,御清尘说他在这上头封印了你的一道气息,在秘境中可为我们指出神魂方位。你收拾收拾,我们即刻动身。” “此物还有何不妥?” 凌霜铭被沈初云盯得有些不明所以,连带离开这座精美囹圄的喜悦都被冲淡不少。 沈初云沉默片刻,自案头取了张纸,刷刷几笔后示给他看。 凌霜铭只瞟了一眼,面色顿时沉得比窗外夜色更黑。 只见纸上龙飞凤舞地写了一行话: “御清尘点名要你一路保管剑穗,其上设有天隼咒,可随时监视你我的行动。劝你最好在进入秘境前老老实实做个林浮雪,以免功亏一篑被半路抓回。” 凌霜铭:??! 杀心,渐渐升了起来。 第94章 上仙界同下位界面地域有别, 乃分了九州。 玉清山及绝大多数门派都位于地域最广人口最多的中州,只因相较其他八州或是冰天雪地或是烈焰滔天,中州的气候最为温和。 而越靠近中州边缘, 受到其他地界的影响, 环境也会越发极端。 比如位于中州北部的山脉玉清山, 药仙谷及太初峰四季皆有繁花不断,到了最北的试剑峰, 自山麓往上便成了终年覆雪。 凌霜铭及沈初云一行人要去的玄风山, 乃是位于极北之地的浮州范围内。 自玉清山最北出发,要再行百余里, 跨过苍茫北海方能到达。 渡过北海正是薄暮冥冥时,距离玄风山脚下的北冥城还有百余里。 玉清派众弟子已一刻不停地御剑前行足有两日, 在楚怀提议下, 弟子们收起灵剑暂且行陆路,也好保存灵力应对接下来的秘境。 凌霜铭随沈初云一道落下云头, 甫落地身上单薄衣裙便被北地遒急朔风刮得猎猎飞舞。 他不由将双臂环在胸前,侧身避过风头, 打量周遭景物。 他们似乎降在一片连绵山脉间,风雪茫茫遮天蔽日, 林间堆着厚厚的积雪,略微动动脚整个人便会陷下去, 半条腿都没入其中。 笔挺的巨树撑起茂密树冠,将阴沉的天光严严实实地遮挡。除这条人为开凿的山道之外,别处几乎是一片漆黑,加之时不时自树梢坠下的雪块, 看上去阴森可怖。 肩上忽然被人搭了件轻软而毛绒的东西, 寒意顿时被隔开。 凌霜铭低头一看, 原是条毛色光滑的雪狐裘。他不由将这条披风拢紧了些,回首向好心人展颜一笑。 沈初云不自然地别过头:“这里天寒地冻,且林子里妖气极重,我看不如顺着山道往下走,寻个地方投宿。” 凌霜铭点点头表示赞成,御剑飞了这么久,他这具空壳子早就沉重不堪,若不是时刻抬着眼皮子,怕是早已在灵剑上便睡了过去。 而不少弟子嘴上虽无抱怨,步伐却拖拖沓沓,面容浮现出明显的倦色。 他们大部分也不过金丹初期的修为,最高是楚怀这个金丹中期,披星戴月地赶路,再冒冽风朔雪赶路,委实是有些难为了。 “你也真是奇怪,封印自己神魂的秘境,为何只准化神以下的修士入内?”沈初云无奈地扫过这群霜打的幼苗,传音道,“有没有想过,你自己若要进去,该怎么办?” “秘境运转也需耗费灵力,迟早都会彻底向世人打开,此举不过为了延缓开放的速度。况且我现下灵力微弱并不会受到阻拦,当年战神定也算到了。” 沈初云挑眉:“那他可算到,自己终有一日会虎落平阳,要靠我这小小的元婴一路护送?” 对于他的讽刺,凌霜铭心不在焉地笑了笑,目光一直在林间巡梭。 “沈长老法力高深,可有感应到魔气,似乎就在附近。” 这次他没有再用传音,而是刻意扬声,叫弟子们都听得一清二楚。 楚怀不愧是易千澜跟前的红人,听罢立即对沈初云行礼:“林师妹说得是,这里确实有股不祥气息。沈长老,弟子带人前去查看。” 在弟子面前不好发作,沈初云沉默地摆摆手,示意楚怀快去快回。 凌霜铭不光性情变了,连口舌似乎都比初见时还要锋锐。 自己主动招惹他到底图什么,图有气不能撒憋死吗? 很快沈初云的碎碎念便被几声惊呼中断,与凌霜铭对视一眼,一前一后往声源处飞掠。 密林深处远比外面看起来阴暗,高低错落的枝丫让视野更加逼仄,远处楚怀等人的举火术,在无边的黑黯里若星子般刺目。 借助弟子们的灵火,隔了百尺的距离便可看到,一头将近有五人高的巨兽正倒伏在树丛里,远远望去如同座峰峦起伏的山丘。 见沈初云来了,楚怀等人赶忙将他团团护住:“长老当心,魔气似乎就是从它身上发出的,我等不敢擅自靠近。” 这般体型的妖兽,修为往往都能比肩人族的元婴乃至化神修士。 而沈初云只是个纸糊的元婴,一碰就碎。而沈初云的安危,也直接关系到秘境内的残魂能否安然运回。 是以楚怀一颗心都提在嗓子眼上,生怕妖兽骤然暴起,将这位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医修长老撕个粉碎。 凌霜铭径直从他们身边绕过,在众人愕然注视里缓缓蹲下,撩袖将手放在妖兽身上。 “这是浮州的雪狐一族,修为应在化神中期,已经死去半日有余。”纤长指尖微光浮动,过了片刻说,“应是被魔族之人一击毙命,魔气正是由他体内残留的暗伤溢出。” 楚怀这才注意到一直跟在沈初云身后,沉默寡言到仿佛不存在的小师妹。 雪色衣裙和如瀑乌发随她下蹲的动作曳地,在幽幽灵光之下泛着朦胧水光,但比纤尘不染的白衣更加白皙的,是她如玉雕琢的肌肤。 月中聚雪,莹莹生辉,一切美好的词汇都难以形容他此刻的震撼,他不由怔在原地。 几日前听闻沈初云将名额给了一位筑基弟子,楚怀尚为这等暗箱操作感到义愤难平,是故见了林浮雪,他不曾给过一个眼神。 但现在他只觉得自己过于心胸险隘——连玉树琼花都要相形见绌的仙子,岂会做出走后门之事。 直到凌霜铭起身,清冷眸光向他望过来,楚怀才从恍惚中惊醒:“浮雪师妹好眼力,就是不知下手之人是何来路。” 凌霜铭沉吟道:“能将以魔气瞬间震碎化神期妖兽内丹,而分毫不伤表皮者,修为或许已到了踏虚期。” 是某位魔族的魔君,或是……那不知名讳的魔尊呢? 他并不知自己心下担忧着雒洵,配合上此时的扮相,却在他人眼里全然变了味道。 细眉微蹙,桃目间笼着层薄薄水雾,甚是惹人怜惜。 当下便有弟子拍着胸膛站出来:“眼下魔族虽猖狂,但师妹也不必担忧,就算豁出性命我等也会护你和沈长老周全。” 凌霜铭闻言,眉眼弯起:“师兄的命,师妹可万不敢用。” 冷若冰霜的人乍然展露笑容,周遭的雪色都为之一黯。 那弟子登时像被烧熟了般,支支吾吾半晌说不出话。 这时,一道酸刻的声音插进来:“小师妹真会说笑,你可见过不长毛的狐狸?” 凌霜铭不紧不慢地起身,向那人斜了一眼。 这男修的面孔他倒也熟悉,这几日常跟在柳如烟身旁,应是她的徒孙,名唤风岩。 除却楚怀外,风岩便是这次出行队列里实力最高者。这也是凌霜铭为何对他有印象的原因,医修中能修炼到金丹期的人,实在已经称得上佼佼者了。 眼下天色越来越黑,他并不想与这初出茅庐的小子多费唇舌:“若不信,自己过来看看便知。” 风岩挑眉:“区区筑基后期,你那点微末灵力能探得准吗?万一这妖兽没死,我贸然上前岂不是要为你陪葬。” “风岩,同门师兄妹,说话何必刻薄?”楚怀实在看不下去,祭出灵剑小心翼翼地走到凌霜铭身旁,也学他先前的模样蹲下,运些灵力注入尸首。 楚怀看罢,意外道:“这雪狐被人取了皮。魔族宁愿用更耗力的方式隔空震碎内丹,也不愿开膛破肚,难道是专为它的皮毛而来?” 风岩不甘地冷哼一声,在众人嘲讽的眼光注视中扭头便往山道而去。 楚怀轻手轻脚地将凌霜铭搀起来,待他站稳后拘束地收回手:“师妹你别介怀,风岩他素日对林师祖颇有微词,或许你与师祖的眉眼气质均有几分神似,惹他不痛快了罢。” 凌霜铭奇道:“我……从未听说他和林决云有过节。” 有弟子心直口快地插嘴:“他的道侣三年前死在了云天城,据说那场浩劫,皆是因林师祖而起。” “住口,谁准你这般诋毁师祖!且不论魔族和鬼修联手的目的,难道云天城覆灭是师祖指使的吗?”楚怀瞬间冷下脸,手中灵剑出鞘,闪电般横在那弟子嘴边,“师祖为阻魔祸而仙逝,尸骨未寒便遭你这样非议,若你再口无遮拦,我不介意帮你割了舌头。” 凌霜铭垂眸听他们争论,昏暗光线刚好为他遮盖了神色。 直到这两人将要动起刀子,他才轻轻扯住楚怀的袖角。 后者回眸,便看到一双雾蒙蒙的清眸里满是惹人怜惜的忧惧之色。 “那个魔族可能还在附近,师兄们若是大动干戈,落得个两败俱伤,我们怕是会尽数折在此地。” 沈初云在一旁看他摆出这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忽然浑身一阵恶寒。 他及时打断凌霜铭的演出,生怕再晚一刻自己便会吐槽出声:“浮雪说得是,你们二人莫再意气用事,眼下还是赶在天黑前投宿要紧。” 带队的长老发话,几人这才悻悻地收起法宝,加快脚步顺着小道下山去。 无人注意到,临行前凌霜铭脚步顿了顿,回首往丛林深处眺望,修眉颦得更紧。 不知是否生出了错觉,方才那里像是有两道人影,正在黑暗中静默地凝视着他们。 片刻后他失笑摇头,伸手撩起裙摆,迈着不甚自然的步子追上沈初云等人。 在他转身刹那,山道尽头的雾气散尽,现出两道颀长身影。 “好美的仙子,可惜就是修为低了些。” “呵,若真动起手,你会后悔今日的失言。” 两人均是一袭黑衣,与四周黑压压的枝叶融为一体。 但其中一人面上的幽怨,几乎要盖过浓墨似的黯:“主上莫不是被她勾了魂,怎地还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被称为主上的人默然半晌,忽地发出轻叹:“他不是外人,我只恨他事事待我太过生分。” 作者有话要说: 几章以后可能会有一场神秘运动,如果有小可爱想看详细内容,我可以稍微努力一下的qaq 没有的话就直接拉灯啦(来自清水咕咕的认可√) 第95章 修行之人不能御剑, 脚程亦比凡人快上数倍,若不是凌霜铭不习惯一身累赘的宫绦和披帛,怕是还能再快些。 但这座雪山绵延不绝, 玉清派一行人, 沿着山道迤逦前行, 足有两个时辰才在山脚处寻到一个村镇。 天已完全黑下,每家屋舍里都漫出暖黄的灯火, 依依轻烟飘起, 又被朔风搅碎。 镇上总算没了能埋进大半个身子的积雪,但寒风如刀, 仍旧刮得人生疼。 凌霜铭无法用灵力御寒,便将狐裘拥得更紧, 低头摆弄系带时, 眼睫上忽然挂了片冰冰凉凉的东西。 他皱了皱眉,正打算放弃未完成的结, 一只手及时伸过来,轻柔地帮他拂去这片阻碍视野的物事。 与他愕然目光对接, 沈初云立刻别开眼,脸颊也不知是冻得还是羞赧, 缓缓浮起一片红晕。 “你,你别误会啊。”沈初云尴尬地轻咳一声, 摊开掌心将那片晶莹剔透的雪花示给他看,“下起小雪了,你冷不冷,身体可还受得住?” 凌霜铭笑道:“多谢的你狐裘, 尚能坚持。” 沈初云微微睁大了眼睛:“啊, 我何时给过你大氅?” 凌霜铭闻言一怔, 刚想再问个详细,先前去寻客栈的弟子们却在这时陆续回来。 楚怀面色不佳地上前禀报,他刻意拉着沈初云避开了旁人,尽管声音压得很低,但凌霜铭敏锐的耳朵却听得一清二楚。 “长老,弟子打听过了,这镇上只有一间客栈,只是已有门派驻扎。” “那可还有多余空房?” “有,但是……” 沈初云朝凌霜铭这边蜻蜓遥遥地望一眼:“到了夜间只怕雪会下得更大,知道你们住不惯,可左右不过停留一夜,挤一挤便是。” 楚怀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领着一行人往客栈而去。 诚如沈初云所说,眼下除了凑合一晚,也没有更好的选择。 踏着风雪进入大堂,装饰简陋但还算宽敞的大堂内已挤满了吵吵嚷嚷的人。 凌霜铭粗略扫视一圈,这些人身上均带有灵力,修为大多在金丹期左右,从他们的法衣上看,大约分了两三个门派。 其实不必看衣着,这些人均围绕着为数不多的元婴或是化神期修士坐下,各个门派之间泾渭分明。 见到玉清派众人进来,喧嚷声停滞一瞬,刹那间有数道目光落在他们身上,又很快移开。 室内重新热闹起来,但凌霜铭能感觉到时不时便有视线游移过来。 “一路顺遂,想不到竟是在这里等着呢。”沈初云嗤笑一声,不着痕迹地挡在凌霜铭身前,传音道。 “在中州动手只会成为众矢之的,过了北海到北冥城的这段路,是他们最后的机会。” 凌霜铭漫不经心地抚了下腰间悬挂的剑穗,其实这块被御清尘施加术法的烫手山芋,丢给这些人也好。 只是他素来恋旧,这块雪玉跟随多年,心里到底有几分不舍。 就在这时,他猛地感到有条锐利视线他腰上一顿,尔后近乎明目张胆地将他浑身上下看遍。 可当他望过去时,只看到角落里一张破旧的木桌前坐了两名黑衣青年。 他们相对而饮,仿佛与周遭环境隔了一堵无形墙壁。 察觉到凌霜铭的审视,其中一名面目俊秀的青年举起杯盏,笑着对他做了个敬酒的动作,嘴唇微微翕动。 “这位仙姝,若是觉得在下实在俊逸,不妨一起喝一杯?” 凌霜铭:“……” 或许对他们虎视眈眈的,不止有中州诸派,还有个恬不知耻的登徒浪子。 那边楚怀等人已将桌椅清理干净,又要了几碗姜汤,沈初云便拉着他单独在桌前座下。 见他一直盯着某个角落,沈初云也顺着看过去:“最好不要招惹他们,那两人的实力,我竟无法看透。” 与此同时,那青年在凌霜铭冷淡注视里,深邃眼眸泛起波光连连,做了个十分受伤的表情。 凌霜铭沉默地收回视线,面无表情道:“不必理会他们。” 说罢他捧起粗瓷碗,慢慢地呷着苦涩回甘的姜汤。 那青年如有实质的怨念目光又在他身上停驻片刻,见他果真不再理会,最终只得恋恋不舍地收了回去。 几口热腾腾的汤下肚,这具冷得像坚冰似的身躯总算回暖,困意也随之涌上来。 凌霜铭正打算起身回房歇息,一道掺了灵力的喊话却使他顿住。 “掌柜的,号称浮州第一快嘴的说书先生还没来吗?听说他最擅讲玉清派那位大名鼎鼎的祖师林决云,我等都翘首以盼等着听呐!” 如在沸水中投入石块,惊起千层水花,不仅暗自关注玉清派一举一动的各派修者们瞩目过来。 就连角落里那两个显得与此地格格不入的黑衣青年也一齐停箸,抬头看向这边。 大声呼喝的人乃是名金丹修者,看起来年纪并不大。 他一句喊罢,在满室附和声中,眼角余光斜向玉清派这边,不怀好意地咧嘴一笑。 见凌霜铭面露疑惑,沈初云轻声解释道:“那是近几年兴起的中州门派丹霞派,同属道门名声却一直被玉清派压着,大概早就视玉清派为眼中钉了罢。” 凌霜铭点点头,不动声色地打量在那挑事弟子身旁安静坐着的化神期男修,对方也正冷冷地凝视着他和沈初云。看样子这弟子看似鲁莽的挑衅,实则是出于师长授意。 凌霜铭一手支稳下颌,轻轻打个哈欠,用力抬起沉重的眼皮:“静观其变,且先看他们在打什么算盘。” 沈初云似乎被他风轻云淡的模样感染到,面上的不安之色淡了许多。 只是凌霜铭心底却烦躁得很——有觉不能睡,委实令人恼火。 而风岩和几个弟子的轻声议论,则更叫他额角突突地跳。 “林师祖收个什么徒弟不好,偏要教那姓雒的魔头。现在可好,被徒弟杀了不说,连累咱们玉清派在中州受尽冷眼,如今丹霞派也能骑在我们脸上撒尿。” “仙盟准许他们同时派出化神期和元婴期两位长老,可咱们呢,只有个草包元婴带队,这一路可不是要受尽欺凌。” “若不是为了秘境机缘,谁乐意千里迢迢就为了给林决云收拾残魂。” “可恶……”沈初云一拍桌案,想要去训话,却被凌霜铭一手按住,他怒道,“你为何拦我,他们骂你徒弟是魔头,又唤我草包,这群兔崽子可都蹬鼻子上脸了!” 凌霜铭轻笑一声:“既然不把你放在眼中,就是将他们捆起来吊着打,他们也未必服气。” 沈初云长叹口气:“也罢,你都不在意,我便无所谓了,内讧起来倒是正中丹霞派下怀。” 掌柜被几个修士逼着,偷偷往玉清派这边瞟了好几眼,大概也看出玉清派是这几个门派内最好欺负的那个冤大头,便赶忙唤小二将先生请出来。 那说书人大概也知道自己今晚是被架在了砧板上,哆哆嗦嗦地被几个丹霞派弟子簇绒着下了楼。身后跟着个抱了柄琵琶,同样抖得似筛糠的小书童。 被人强行摁在椅子上,年迈的先生仿佛又苍老了十岁:“各位仙长厚爱,老朽进来没得更好的话本子,都是些陈词滥调,不如您改日再……” “老先生不必客套,就将近来那本『玉清旧事』再讲一遍。” “啊对对……”这可怜的老先生在丹霞派弟子的凝神下冷汗直流,握着惊堂木的手都在抖,“仙长指的可是素月仙子和她的魔尊徒弟!” 凌霜铭险些一口茶喷在沈初云脸上。 『玉清旧事』是什么,素月仙子和魔尊徒弟又是什么,这些人的底线又在哪里?! 关键是天界战神男扮女装,又关他凌霜铭什么事,素月仙子这个名号他还能洗脱吗? 而玉清派众人包括沈初云在内,都在听到这话本名字的一瞬间,脸色沉得堪比外面愁云惨淡的夜色。 在微妙气氛里,书童巴眨着惊恐的眼睛,转动琴轴开始弹奏。 而这老先生不愧号称浮州快嘴,在琴音响起的瞬间便自坐立难安的状态走出,清清嗓子开始讲起话本内容。 故事便从魔尊幼时被族内抛弃,流落玉清山被素月仙子捡到开始。起先倒也没什么,只是些素月仙子和小徒弟之间的奇闻轶事。 凌霜铭麻木着一张脸呷茶,心中默念着素月仙子的事和他凌霜铭无关。 但他越听越有些坐不住,总觉得这对话本里的师徒间的相处,似乎过于缠绵了些。 比如幼年魔尊不会洗澡,素月仙子便与他同沐,撩起的水花溅湿她的衣裳,在一片水光和烛光间,仙子“面若桃花”。 再比如青年的魔尊与仙子下山剿灭妖修,魔尊不甚中了妖毒“欲念难解”,仙子为他诊脉后“眸光潋滟,双颊飞红”。 听到这里凌霜铭眉头渐渐颦紧,终于觉出不对来。 这哪里是普通的话本子,分明是青楼楚馆间最流行的禁书。 说书人讲到这里,嗓音沧桑悲壮,视死如归地棒读:“魔尊与其师解罗裳,共赴云……” “碰”地一声巨响,风岩最先惹不住暴起,一掌将面前木桌拍成齑粉:“世风日下,不知廉耻!” 但有人比他更快,一道黑影闪过,面庞俊美的青年面若修罗,攥住了老先生的衣襟。 “老头儿,给你一次机会。把这话本内容给我改掉,改得好赏金千两,改不好人头落地。” 第96章 黑衣青年话音刚落, 一道法光便朝他后脑勺袭来。 “你是何人,也敢管丹霞派的闲事?” 青年并不理会那名金丹弟子,他甚至没有偏头闪避。法术打在身上, 如同泥牛入海, 被他的护体灵气消弭殆尽。 对于金丹修者的大声嚷嚷, 他也充耳不闻,只是专心致志地向说书人施压:“老头儿, 把你的底本拿来。”说着他拎小鸡似的将老先生提离圈椅, 自己堂而皇之地坐了上去,“晨烟, 笔墨伺候。” “早就为主上备妥了。” 顺着低沉悦耳的声音,凌霜铭终于看清了随侍在青年身后之人。 晨烟恭顺地抬头将沾了墨汁的笔奉上, 清逸脱俗的脸便暴露在烛火中。只是一颦一笑却带了说不上来的邪性, 平白令本该颇有亲和力的脸带了生人勿近的气质。 沈初云亦在打量这两人,看清晨烟的容貌后, 眼角余光却悄悄瞥向凌霜铭。 即便半隐在阴影里,面上还带了层易容, 可他的五官仍然说不出的清润淡雅,冰白如玉的肌肤及纤尘不染的白衣在另一侧灯火的投射下镀了层光晕, 好似一束朦胧的月色悄然落入这小小的酒家。 晨烟如果没有那抹邪气在,容貌应当与凌霜铭有三分相似, 可惜终究只是轮廓的形似罢了。 想到这里,沈初云忽然由衷地生出自我厌弃,耳根却不受控制地烧红起来。 自己方才到底在肖想什么,凌霜铭和他走到今天, 没有斗个你死我活便已算得上奇迹, 怎有可能……? 可就这般看着灯影下的仙子, 明知这副皮囊下是个男子,他的心里仍旧像关了头小鹿,怦怦跳个不停。 凌霜铭被来自身侧的灼热目光盯得眉头直竖,刚想侧身避开,堂上的争执却更加激烈。 “你擅改话本内容及素月仙子其人描述也罢,林决云师徒何时来过我丹霞派地界收妖!真当我丹霞派无人,能纵容你这般造谣轻贱?” 晨烟上前一步,袖中劲风横扫,挥退群情激奋的丹霞弟子。 青年便靠在椅上悠闲地欣赏眼前闹剧,甚至还换了个更加慵懒的姿势,老神在在地说:“百年前的旧事,你这乳臭未干的小子不知道也是自然。” 晨烟接着说:“小友要体谅贵门师长,谁会在发家之际,向晚辈提及落魄旧事。” 眼见屋内众人的议论转向丹霞派这边,两名长老对视一眼后,那元婴期的长老走到晨烟面前,冷笑质问道:“单凭两张嘴胡言乱语,便想捏造此等虚妄之事,阁下当天下人都是傻子吗?” 黑衣青年又在话本上勾了几笔:“天下人当然不傻,自会有人记得,当年丹霞山弟子竟为了升境行双修邪术,同一只踏虚期的魅妖扯上关系。天下间除了同为道门的林决云,贵门又能请得动哪位冤大头出手,为你们斩除祸根呢?” 主仆二人一来一回,连最后的遮羞布都给丹霞派扯了下来。 寻常弟子自不必说,屡次想对青年出手,却根本无法突破晨烟弹指便能撑起的护体灵气。 那化神长老看向青年的视线渐渐变得阴沉,显然已动了杀机。 可青年却视若无睹,他翻动手中书稿,满意地笑了笑,一双明锐深邃的眸子却往凌霜铭这边落过来。 “再者林决云是个怎样的人,从来不是几只鼠辈动动嘴皮便能决定。就算他真是个女子,岂是这不入流的书中所写的水性杨花,混珠鱼目。” 凌霜铭的困倦被来自青年的沉沉注视一扫而空,他微微睁大了眼睛,看青年带了笑意的双唇无声翕动—— “定是纤尘不染,风骨凛然,是高天皓月,不可掬水在手。” “就如你这般。” “是你……!” 周遭纷乱在这刻变得模糊,只剩下那道挺拔劲瘦的黑衣身影。 凌霜铭愕然起身,耳尖跃起薄红,情不自禁地向青年迈出几步。 好在丹霞派弟子尖锐的声音,及时将他的理智拉回。 “这句话原封不动还给阁下,你又怎知林决云当真不是荒淫无度之人。他连自己的徒弟都下得去手,纲常伦理可还放在眼中?” “当初在云天城,众目睽睽之下君道尊和御掌门的举止,可也算不得清白。” 这番论调,凌霜铭听着只觉好气又好笑。 想他两世历劫,终日与孤剑对影自照,传到外界竟成了个风流成性的多情浪子。 这下不光玉清派众人气到发抖,黑衣青年虽还在笑,双眸却毫无温度,那是看死人的眼神。 风岩早就心怀怨气,听罢这极具恶意的言论,挡下便忍无可忍抽剑。 “君道尊及御掌门都是极为清正的道门尊长,你怎敢这样污蔑他们!” 那挑事的丹霞弟子并未把玉清派放在眼中,而他真正忌惮的黑衣人则一副作壁上观的姿态,胆子愈发膨胀起来。 “清正,当真可笑!谁人不知玉清派所谓的宗师个个都只会依靠自己的姘头?御清尘自不必说,这几月他跑上清派的次数,可比我派伙房弟子跑集市采买频繁多了。” “而那林决云,更是极尽魅惑之能。我看他根本就是狐狸精转世,否则为何当世道尊,和那堂堂魔尊,都像灌了迷魂汤一样,为他赴汤蹈火冲锋陷阵?” 咔嚓一声刺耳的脆响回荡在大堂内,令这难听的咒骂声终止。 风岩长剑斜刺,铿然剑气擦过丹霞弟子的发梢,将客栈的木门一劈两半。 登时狂风卷着千堆玉屑闯进来,刺骨寒意冲淡室内温暖,使本就肃杀的气氛更加紧绷。 风岩还欲挺剑再刺,本命灵剑却被一只手牢牢锢住。 丹霞派那名元婴长老的身形缓缓出现在挑事弟子前方,一掌将风岩推出数丈:“小友适可而止,若再对本派弟子出手,莫怪萧无极不客气。” “是萧无极!那坐在后面那个化神长老,莫不是他的师尊,丹霞派铸剑堂首座萧珏!” 客栈内空气仿佛凝滞,刚才还兴致勃勃期盼双方打起来,自己好渔翁得利的诸派弟子,在听得这名号后,都一副避之不及的模样。低下头专心扒饭,唯恐被波及到。 对弟子们的大惊失色感到疑惑,凌霜铭轻声问:“萧珏是何人?” 沈初云小脸惨白:“是丹霞派的剑术宗师,近三年刚领悟到剑心境初期……风岩太过鲁莽,怎能招惹到这样棘手的人。” 萧无极大笑:“玉清派之人,既然知道家师身份,还不跪下求饶?或者交出林决云的信物,可保尔等人头。” 作为实力最强的门人,楚怀硬着头皮抽出灵剑,将风岩护在身后:“你这是欺我玉清派无人?” 可惜金丹中期与元婴期相差何止有天堑那般无涯,萧无极只是轻轻拂动广袖,楚怀便被逼得连连后退。 “就是欺你无人,不过一群蝼蚁,践踏过去又如何?” 金丹期的威压被毫无保留地释出,楚怀二人登时如遭重击,双膝直挺挺地往地上砸去。 然而预想中骨头断裂的脆响迟迟未至,忽来一股柔和的灵力,虽如晚春的风般微弱,却轻巧地化解了元婴修士泰山压顶般的气场。 不等众人寻到这股灵气的来源,风岩忽然发出古怪叫声,在满室惊骇目光里举剑向萧无极发起了攻击。 与前几次出剑不同,风岩的剑路仿佛换了一人。 翩似流风,快若惊雷。 沉笨匠气在他身上消失得无影无踪,反而飘逸灵动,包罗万象。 这一剑他根本没有用到任何灵力,但就是这简单到极致的招式,竟引得屋外堆卷进来的雪絮萦绕剑身,化作最锋利的兵刃。 “这是……天地共鸣!” 萧无极顿时色变,双手并用地结印,以抵挡风岩席卷而来的剑气。 但由元婴修士全力撑起的护盾,此时竟脆得像只蛋壳。 只听啪嗒一声脆响,灵力护盾碎作流光,风岩的灵剑已逼至萧无极面前。 后者愕然同时,凭着本能奋力往旁侧避开,但脸颊上仍是多了道刺目的红痕。 萧无极居然挂了彩,这视觉冲击不可谓不大,人群中有人轻声发出疑问。 “以剑御天地六气……至少要剑意境以上吧?” 但比起剑术暴增,更离奇的是,风岩本人表现得极为痛苦。 他双手颤抖地紧握剑柄,露出的手腕上青筋暴起,似乎在竭力阻止剑锋上挑。 “停,停下来,呃!”痛呼落下的同时,风岩又是一剑上挑。 这次萧无极有了准备,及时腾挪步法,才堪堪使嘴巴躲过了被撕碎的下场。 险之又险地避过这一式后,萧无极阴沉视线扫向端坐在角落里的一抹白衣上。 “玉清派的女人,何不亲自出面与我比试?” 凌霜铭收回点在风岩骨节上的法光,灯火中流光溢彩的双眸罕见地带了杀机。 他呷口桌上已冷掉的茶水,睨向萧无极的眼底早覆满厚厚的霜雪:“我要做什么,还轮不到你来指点。蝼蚁就该有蝼蚁的样子,老实在地上趴着罢。风岩,你说呢?” 面对“林浮雪”清润柔和的微笑,风岩莫名感受到了远比萧无极乃至萧珏更加令人毛骨悚然的气息。 果不其然,下一刻“林浮雪”又结起剑印,一指点在他右手骨节上。 风岩便似牵线木偶般,机械地挥出他本人绝对无法使出的惊世之招,再度向萧无极斩去。 作者有话要说: 师尊牌代打,放心的代打。 第97章 这大概是风岩有生以来的剑术巅峰。 灵力打在关节上的感觉并不好受, 他简直浑身上下都疼得发抖。 但伴随着他阵阵惨叫,萧无极被连绵不绝的剑气逼得左支右绌。 象征长老地位的繁丽法衣被撕成布条,蓬头垢面形容狼狈, 丝毫看不出方才的威严气度。 按理来讲, 要将一介元婴修者逼至这般地步, 以风岩目前的境界是绝无可能的。但眼下风岩甚至无须动用任何灵力,便能稳占上风。 一时间众人不知是该艳羡他, 还是可怜他。 毕竟风岩杀猪般的叫声, 一直在众人耳畔回荡,哀转久绝。 凌霜铭只是端坐在那里, 纤长手指灵活地操纵着灵力。 一双明眸光芒浮动,根本没有放在焦灼的战况之上, 而是在屋舍的角落搜寻着什么。 那两个黑衣人, 就在他出手后不久便悄然消失了。 枉他还为他的安危忧心忡忡,原来人家一直活蹦乱跳, 根本无须任何担忧。 这么长时间未见,不说递个消息, 如今见了面,竟连声像样的招呼都不打。 更何况他还没有追究那人背着他偷练魔功, 捅出这么大篓子来,着实可恶! 他本就因困倦而烦躁, 心底那口恶气越发膨胀,不由一拍桌案起身指着风岩训道:“蠢材,像块木头一样杵在那里作甚!以心行气,以气运剑, 你的灵力只是摆设吗?” 他的声音虽然不高, 甚至听上去分外柔和, 却无比清晰地压住兵戈相撞的刺耳声响。 坐在一旁的沈初云首当其冲,被他周身气息冻得脊骨生寒,默默往旁边的椅子上挪过去。 风岩被这厉声训斥吓得一个激灵,下意识将灵力灌注剑身。 两道剑气点在他的四渎穴并阳溪穴上,手部一阵酥麻的同时,剑锋顺势平推而出。 这次有了灵力加持,剑气愈发凛冽难挡,几乎在顷刻击碎了萧无极的护体气劲,下一刻便要叫他身首分离。 萧珏面色变了几变,终于坐不住了。 他身形瞬间换至萧无极前方,一手扯着萧无极的后领将人拽离原地,另一手则用尽全力推出掌风。 轰然一声巨响,两股灵气相撞,罡风横扫四方。 客栈内的桌椅板凳都被掀至墙角,杯碟碗筷在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声里碎了一地。 柜台后传来客栈老板心疼的叫声,只是他虽出声抗议,却也不敢从藏身处钻出来,生怕被几位大神过招波及。 招式余波过后,萧珏松开萧无极的衣服,也不管瘫坐在地的徒弟,负手凝向凌霜铭。 “筑基后期竟能将剑意领悟到这般境界,怎么从未听说玉清派出了这样的人物。” 凌霜铭面无表情道:“现在你听说了。” 大抵从没有人这般与萧珏讲话,他眼底掠过怒色,又很快换做笑意:“还未请教仙长姓名。” 凌霜铭谦卑地行个弟子礼,被两鬓垂下的发丝遮挡的眼中却一片淡漠:“承蒙萧长老抬爱,在下不过派内低阶弟子,贱名不足挂齿。” 听着礼数周全,实则毫不客气地拒绝了搭话。 萧珏面露不虞,可面对凌霜铭古井无波的神色,最终还是没能发作。 “今日之事,我派弟子亦有错处,既然已经点到为止,依我看不如双方各退一步。” 凌霜铭对此表示赞同:“时辰不早,何不就此散了,各自安歇。” 但后半夜能否风平浪静,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 沈初云吩咐楚怀将房间安排下去,最后在凌霜铭房门前驻足。 “定是有人提前泄露了情报,才会有如此多人赶在我们之前便守候在此。方才他们故意寻衅,就是为了探清虚实,今晚……你一个人住当真没事?” 凌霜铭懒洋洋地倚在门扉前,挑了挑眉:“怎么,你想与我同住?” 沈初云眼底掠过一丝窘迫,红着耳根道:“男女授受不清!谁说要和你,和你住在一起!不过是担心你失手丢了玉佩,到时被御清尘秋后算账的可是我。” 凌霜铭不由轻笑:“口是心非。” 沈初鄙视道:“五十步笑百步,你和你的徒儿若能好好讲话,至于轮到第三世?” 凌霜铭轻咳一声,转移了话题:“就算我把玉佩交给你,该来的麻烦还是会来。” 沈初云却一反常态地给了他台阶下,眼底的关切也不似作伪:“你方才出手,想必那些老狐狸都会嗅着味找上门。光是元婴期便有好几人,化神期加上萧珏也有两名……真能应付得来?” 客栈的烛火幽暗,暖黄光晕让一切都变得朦胧,再配上沈初云温声细语, 尽管灯下的美人眉目生辉,温声细语,凌霜铭却越听越觉睡意袭来。 “玉清派变成现在这副模样,我亦有责任,你放心交由我处理便是。” 虽然不想承认,但他不至于真的孤军奋战,因为那人一定会来。 看出他赶客的意思,沈初云苦笑一声:“罢了,我到忘了如今的玉清派也唯有你能应付得来这些人。” 沈初云抛开人性不谈,办事倒是极为稳妥,难怪御清尘纵使对他厌恶已深,仍旧派他执行各种任务。 分给凌霜铭的房间竟是为数不多的上房,床榻宽敞到几乎能躺两个人。 九曲屏风后是挂着丝绢的参差帨架,袅袅热气从其间氤氲升腾,光是看着便觉体内淤积的寒气散了大半。 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这具了无生机的躯体终于被潮水般的疲惫淹没。 他控制着打架的眼皮,悠悠打了个哈欠。、 疲惫使人暴躁,诚如沈初云说的,他若不是不出手会避免很多麻烦。可看到弟子们受辱,心底那团火气便使他无法作壁上观。 哪怕接下来要面对的是疾风骤雨,现在他只想泡个热水澡祛袪寒气,然后抓紧时间补眠。 这客栈的小厮到不似它随心的装潢,浴桶内看似放置许久的水,温度却被维持得恰到好处。 凌霜铭褪去衣物,小心翼翼地伸手撩起几片水花,确定不会被灼烧后,才安心地没入水中。 青丝在水面纷纷扬扬延展,如玄色的花绽开,水光与墨色间是白皙如雪的大片肌肤。 只是若仔细看,便会发现这光洁莹润的玉上布满了微小的裂痕。隐有丝丝缕缕的黑气自其间冒出,很快被水流冲散。 这是服用醉南柯的反噬,哪怕他用法术改易了容颜,仍无法完全掩盖身体逐渐土崩瓦解的迹象。 他指尖跃动起细碎光点,却悬在那些伤口上方迟迟没有动作。 过了半晌,他轻声叹了口气,放弃了施法——也罢,左右衣服穿得严实些,旁人便无法看出端倪。 目前他该做的就是保留实力,以待拿回全部的魂魄与玄元作最后决战。 云天城后过了三年,他能醒转过来,玄元当然也能舔好伤口养精蓄锐。 胡思乱想一阵,意识渐渐变得迷离。 长睫轻微翕动几下,他阖上眼帘,放任身躯往水下滑落。 温热的水没过薄唇,又缓缓润湿鼻头。 修为到了一定境界,其实身体已经可以自主与外界交换灵力,因此并不会溺水。 可当窒息感来临时,他还是下意识地皱紧眉,挣扎着想要让沉重的四肢动起来。 浑浑噩噩之际,一只炙热的手贴上他的腰腹,滚烫温度带来的刺痛令他眉头拧得更深。 似是察觉到他的不适,这只手犹豫地松了力道,转而以清凉的灵气柔缓地抚过他脊背和胸前的裂纹,最后轻轻为他展平眉眼。 身上的裂痕似乎因这人灵力的滋润而渐渐愈合,如灌了铅的身躯也恢复了一些气力。 凌霜铭抬起眼睫,水下让视野中的一切变得虚幻,加之背着光,只能看到一道模糊而熟悉的轮廓,正呈一个俯卧的姿势将他牢牢禁锢在怀中。 此人一手托着他的腰身,另一只手则按在他的丹田处,持续不断地为他输入灵力。 虽然灵台还不是十分清明,可凌霜铭几乎第一时间意识到,他们二人现在的姿势…… 水下传来那人沉闷的笑声:“你醒了?想不到一介筑基修士,竟不会水下换气,为防止你溺水而亡,在下只能出此下策了。” 凌霜铭立刻认出,这声音的主人正是刚才大堂里的黑衣青年。 没有故意扬起的尾调,他的嗓音便听起来低沉而和缓,还带了丝不易察觉的俏皮。 “姑娘怎么不说话,是在下冒犯了吗?” 凌霜铭默默翻个白眼。 逆徒,你也知道为师现在是女儿身? 其实不用雒洵卸去伪装,就是化成灰,他也能第一时间把人认出来。 可他再回想云天城里那个魔气冲天的好徒弟,就突然不是很想搭理这厮。 “唉,请恕在下孟浪。” 雒洵大概也觉得自己十分无趣,便放弃了跳逗之心,托着他往水面浮去。 凌霜铭刚想松口气,谁知搭在他腰间的手却运起灵力,轻柔地顺着他的腰窝绕了一圈,揉上了他胸前那两点红晕。 沿途的伤口被灵力抚平,那处肌肤顿时变得敏感起来。舒畅的凉意霎时沿着经脉传递至四肢百骸,他骤然被潮水般的快意吞没,一丝细碎的低吟便自双唇间溢出。 “啊……” 雒洵:“……” 凌霜铭:“!!” 二人对视,眼睁睁看彼此的耳根俱漫起绯红。 作者有话要说: 珍惜师尊最后的女装。 马上要变回去了! 第98章 客房内陷入死寂, 静得甚至能听到窗棂外呼啸风声。 两人沉在浴桶内面面相觑,都能从对方眼中看到自己飞红的脸颊。 相比起凌霜铭的窘迫,雒洵倒是表现得相对坦然。 “一别经年, 师尊变得如此主动, 弟子很是欣喜。” 鬓边一缕悠悠飘荡的墨发被雒洵伸手拨开, 两人对视的双眸之间再无任何遮挡。 被对方赤诚目光包裹着,凌霜铭只觉自己一切羞于启齿的情愫都无所遁形, 脸上的热度都快将这一缸清水烧熟。 但想起雒洵做下的那档子好事, 他又迅速恢复了理智。 于是冷下语气说:“我不过筑基巅峰,收不起阁下这尊大佛作徒弟。” 雒洵听了, 非但没有松开对他的桎梏,反倒意味深长地轻笑一声, 欺身而上。 凌霜铭见状, 伸手便要将人推开。 但这逆徒竟是直接一把钳住他的腕子,将双手强硬地扭在身后。 他几乎毫无反抗余力, 身躯被猛地抵在桶壁上。 凌霜铭咬牙斥道:“放肆,还不放开我!” 两人的鼻尖近乎贴在一块, 雒洵放大的五官近在咫尺,琥珀般的眼眸盛满戏谑。 “你既然不是我师尊, 凭什么要求本尊放手,凭你这点微末修为?” 凌霜铭顿时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 这逆徒竟是连最后的脸皮子都不要, 破罐子破摔了。 游走的手越发放肆,凌霜铭被撩拨得心浮意乱,只能死死咬紧牙关,防止自己再漏出半点低吟。 正当他撑到了极限, 打算动用灵力将人掀开时, 雒洵竟忽然停了下来, 一脸泫然欲泣。 “遥想当年,你对我又亲又抱,毫无疼惜之心。怎地过了三年便翻脸无情,拒不负责?” 凌霜铭:“?” 被人吃豆腐的是他,现在被禁锢着为所欲为的人也是他。 怎么看都是他被占尽了便宜,这厮反倒委屈得像是受尽了凌虐,简直岂有此理! 凌霜铭深吸口气:“你先让我出去,待我穿好衣物,我们再慢慢谈好吗?” “不好,你就是喜欢敷衍我。” 雒洵听了,反倒眼眶通红,神色愈发委屈得像下一秒便要梨花带雨。 心底像是突然被柔软的东西击中,凌霜铭不觉怔愣一下,手上挣扎的力道便有所松懈。 雒洵觑准机会,扎下头吻住他的双唇,轻易便破开他最后的防御,攻城略地。 凌霜铭彻底懵了,胸腔间的空气在迅速消耗殆尽,可他根本无暇吸纳外界的灵气。脑海一片空白,只有本能地迎合雒洵的节奏。 视野很快变得迷离,他只能看到雒洵挺翘的鼻梁,细密眼睫下是比四周的水流还要温润的眼瞳。两人的发丝在水中如藻荇缠绕交错,渐渐分不清彼此。 他沉溺在欢愉中,竟无法察觉到自己已然濒临窒息。 肌肤慢慢变得苍白无血,唯有脸颊上浮着两团绯红霞光。 最终还是雒洵无奈地叹息一声,不舍地停下动作,一把将他抱离水面。 离开温热的水,整个身躯都暴露于寒冬里冰冷的空气中,凌霜铭不由往雒洵怀中瑟缩一下,意识也因此骤然清醒。 他近乎惊慌地要将雒洵推开,却发现四肢早已绵软得没有一丝气力,只能象征性地小幅摆动。 雒洵紧紧环着他的双臂没有被撼动分毫,反倒是脚裸在挣扎中踢上桶壁,溅出一阵水花。 凌霜铭只好认命地靠在雒洵臂弯间喘息着,用余下的力气捞起自己垂落的长发,亡羊补牢地遮挡已被看光的身体。 可头顶的视线却全然不知收敛,反倒愈发炙热大胆起来。 凌霜铭忍无可忍,举拳便往雒洵胸膛上砸:“别看,帮我拿衣服来!” 雒洵噗嗤笑道:“师尊,你溅了弟子一身水,竟还如此耀武扬威。弟子也有小性子,拒不从命。” 啊,这逆徒在说什么混账话? 凌霜铭何曾被如此轻薄过,顿时气到一佛出窍二佛升天。 正打算再训这劣徒几句,耳廓却被什么东西轻轻咬住,缓慢地厮磨。 细微的痒意却引得他浑身战栗一下,赶忙闭了口防止自己漏出奇怪的声音。 “师尊今日这是怎么了,记得弟子幼时,师尊也曾与弟子共浴。” 言下之意便是,你身子的哪处是我没有看过的。 凌霜铭冷哼一声,偏过头去。 雒洵沉思片刻,恍然道:“师尊这是在气恼弟子看林浮雪的身子?” 说着轻轻在凌霜铭耳根上吹了口气,满意地看他冷却下来的脸颊再度被桃色浸染:“放心,早就变回来了。除了师尊,弟子可不会对第二人生出亵1渎之心。” 凌霜铭怔了怔,这才发现易容法术不知何时便失去了效力。 “糟了,快将我的衣物拿来,那块玉佩上设有追踪术……” 雒洵却不急着照做,而是扯过衣架上的丝绢将他包裹起来,轻手轻脚地把他抱到床上。 凌霜铭往被褥中缩了缩,柔软的棉絮隔绝了无孔不入的寒气,面色终于缓和了些。 雒洵晃动一下指尖的雪玉,挑眉道:“御清尘的术法,早就抹去了。弟子气量小,不能容忍有第二人看到师尊这副模样。” 说着他也翻身上榻,掀开被褥躺在凌霜铭身旁。 身边突然贴了个浑身冒着热气的人,凌霜铭不由往后挪动几分,警惕地避开雒洵伸过来的手臂。 “逆徒,你还想做什么?” “自是做师尊正在想的事。” 凌霜铭不自在地垂眸:“稍后还有正事,让为师歇一会儿,别闹了好吗?” 说罢,他因自己示弱的话红了脸,扯过被子默默拉至鼻梁以上。 两眼一抹黑,极好地掩盖了他的尴尬。 可雒洵这厮今夜似是打定主意,要和他拉扯到底。 没等他缓过来,被子便被人轻轻拉开,他被有力的臂膀自后方环住,不由分说地转了个身。 “不好,师尊还未答完弟子的疑问。” 再度对上雒洵莹亮的眸子,却是目光幽沉,带着几分关切和愠怒:“师尊,你还没有解释,我不在你身边的这三年,御清尘那帮人到底是怎么折磨你的。” 凌霜铭张了张嘴,却是欲言又止。 他现在的状况,说了也只能徒增烦忧。 但雒洵已然看穿了他的想法:“你不必遮掩伤势,我方才便探过你的经脉,所以也不会对一个濒死之人乱来。” “原来你是为了让我放松警惕,才……”凌霜铭懊悔之余,忽然有些怅然若失。 原来并非情难自禁,那自己方才带着悸动的迎合又算什么? 环着他的双臂却在这时缩紧,随后又生怕弄疼他似的,略带慌乱的松了些。 雒洵哑声道:“从山麓间看到师尊的那刻,弟子就很想对你做那些曾经不敢肖想的,大逆不道的事。” “可师尊身上真的太冷了,让我不得不维持清醒。我真的好怕,怕稍微抱得紧些,你就会化作青烟弃我而去。” 雒洵是真的在害怕,隔着一层单薄衣料,凌霜铭能清晰地感觉到他在颤抖。 他想了想,反握住小徒弟的手,缓慢而坚定道:“不会的,为师可对天发誓,今生今世,此后的每生每世,都会陪阿洵走到白首。” 这次轮到雒洵发愣了,直到凌霜铭等到睡眼惺忪地打起哈欠,他才微微弯起唇角,小声嘟囔:“师尊总是喜欢撩拨人,这次你可得对我负责,不然枉费弟子憋得如此艰辛……” 像是急于印证最后那句话,雒洵刚说完,凌霜铭便感到下方缓缓贴上来一样滚烫坚硬的物事。 凌霜铭瞬间黑了脸,恶狠狠地瞪雒洵一眼:“再辛苦也憋着。” 雒洵轻轻嘤了声,委屈巴巴地说:“师尊可听说过神魂相交?弟子在翻阅魔族秘术时偶然习得此法,或许能助师尊延缓神魂衰弱。若是师尊愿意,弟子现在就能施展此术。” 对于雒洵是否是无心习得,凌霜铭不作评价。 但有一点他可以肯定,是自己对徒弟太过纵容,才会让这没皮没脸的家伙得寸进尺。 教不严,师之惰也。 凌霜铭冷笑一声,抬手掐诀。 一阵微光闪过,雒洵僵硬地收手,悲痛道:“师尊怎么又变了!” “你这是什么表情?”凌霜铭无名火起,“林浮雪便是生得再难看,中人之姿总是有的,到你这里便不堪入目了?” 雒洵赶忙收起失望之色,讨好地笑笑:“不是,弟子的意思是,师尊的本来面貌无需藻饰,弟子便以为天人了。” “那依你之见,我与林浮雪孰美?” 雒洵忙道:“无论哪个都是师尊,在弟子心中师尊自是玉树流光,万般景致皆为之黯然。” 凌霜铭伸手按上突突直跳的额角:“好了,你不必说了。” 从小拉扯到大的孩子,还不如玉清派那几个男弟子小嘴甜蜜,他悻悻地想。 雒洵却完全没有察觉到他的郁闷,兀自笑着低声说:“师尊的七情变化似乎更完备了些,弟子定会想法子为师尊寻回全部魂魄,到时你定能恢复如常。” 谢谢,师尊宁愿一直做个没有感情的剑客,也好过被徒弟气死。 凌霜铭默默乜斜向他,想接话,又怕再给这嘴里吐不出象牙的家伙抛出话茬子。 恰逢此时,客房的门扉被人扣响。“笃笃”声在寂静的夜里传了很远,且一阵高过一阵。 凌霜铭和雒洵对视一眼,后者摇头:“弟子早设下结界,按理来讲无人可以扣门。” 能悄无声息穿过已是踏虚期的雒洵所布结界,来者要么在阵术上造诣颇深,要么便是今晚大堂上,有人隐藏了实力。 凌霜铭权衡半晌,披上外袍:“此人定是冲着我来的,待我先出去会会他,你再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说着他一掌掀开窗棂,举身没入屋外风雪中。 第99章 入夜前尚是小雪, 现在则是硕大雪块铺天盖地的压下来,又被狂风卷起。 举目唯有茫茫银白,一切景物皆在朔风骤雪下模糊了影子。 凌霜铭衣裙披帛飞扬着, 却丝毫不影响他轻盈的身法。足尖轻点, 几下便踏着鹅毛雪花跃上屋檐。 砖瓦的另一头, 也轻飘飘地落下一道素衣人影。 “本不想打扰姑娘安寝,可傍晚姑娘展露的风姿委实令人折服, 便等不及前来讨教一二了。” 他的声音有灵力掩盖的痕迹, 加之冽风正盛,飘忽传入凌霜铭耳中, 显得空洞清灵而雌雄莫辨。 凌霜铭没有接话,只是环顾四周, 淡淡一笑:“好阵法, 以天地起卦,借万象布局, 又派四名化神修者埋伏四方。如此大手笔,倒令我受宠若惊了。” 那人听了也笑, 森冷语调和他客客气气的话截然相反:“事关进入林决云洞府的秘钥,我等不敢拖大, 得罪了。” 随他最后一字落下,周遭景物如入水的墨汁般褪色。 脚下的黑砖瓦片消失, 变作坑洼不平的雪面,远处连绵山峰则近在眼前,穹宇间唯有茫茫苍白。 凌霜铭呼出一口白雾,试探着迈出一步。 绵软的积雪在脚下塌陷, 如踩在云团上, 沁骨冰寒则顺足心攀上, 令他不由皱起眉头。 这阵法居然设有极为高明的幻术,竟是直接将他拉到了玄风山中。 因幻境的存在,即便凌霜铭熟知天下阵法,要寻到阵眼所在也得颇费一番功夫。 而更麻烦的是,那几名潜伏在暗处的化神高手气息也被幻境的气息掩盖,无法感知其精准方位。 这是险上加险的杀阵,看来对方根本不打算给他留任何活路。 不等他掐算卦象,猎猎风声里倏然传来微弱的沙沙声。 凌霜铭结起剑印,凝神戒备。 浮霭风雪乍然一凝,再看时已化作青雷,自天幕轰掣而下。 凌霜铭旋身闪避,这雷电却似长了眼睛,他前一脚踩下,电光便紧随而至。 这时过膝的厚雪,以及咆哮过境的狂风便成了束缚脚步的枷锁。 不论是天罡步法,还是御风而行,皆快不过宛如倾盆暴雨的雷击。 “装神弄鬼!” 凌霜铭冷声一笑,不再压制修为。 灵力在指尖化作长剑,他反手握上剑柄,浩荡剑气径直迎上那碗口粗的青雷。 霎时两股灵力碰撞,天际雷光被呼啸四野的剑风驱散,虚构的空间也为之动荡。 远处被霏霏瑞雪遮挡的山林间,隐约传来一声闷哼。 这里像是常年无人,林间树木高可参天,且几乎根根紧挨在一起,令人几乎无踏足之地。 凌霜铭犹豫一下,挥袖甩出臂弯间的披帛搭住其中一根枝干,借力跃上树梢。 狂风到了林间反倒愈发猛烈,但有披帛拉着倒也站得平稳。不得不承认,这繁琐的装扮,某些时候真的十分实用。 登上高地,幻境内的景物勉强能尽收眼底。 掐指细算六爻,他目中露出一丝了然。 “这布阵方式,此人莫非是……” 还未来得及推算完,他神色一变,扯着披帛的手腕发力,轻飘飘地侧过身。 几片苍叶顺着风自他身后掠过,钉入前方的树干中,枝叶簌簌而落。 不等他反应,又是一阵穿林风过。 满地枯叶被卷至半空,脆弱叶片竟发出剑刃铮鸣,直取他浑身要穴。 被四面飞叶锁定,凌霜铭却是傲然一笑:“班门弄斧,到此为止了。” 柔顺披帛在他手中舒展自如,时而柔如清风,时而又坚韧如刀,这声势骇人的攻击竟被轻而易举地化解。 紧接着他飞身跃下,灵力顺着指尖印结汇聚,被他一掌拍入地面。 天地被骤然充盈的霁蓝法光照彻,空中浮霭飞雪在这刻都现出了原型——那是一道道悬浮于虚空的幽蓝符文,正由两股不同的灵力引导着,不断重组排列。 那道空灵的声音也在此时再次回荡于幻境上空:“不错,百年来你是第一个看穿我阵法之人。但要想破解它,还得看你有没有这条命。” 它话音落下,两道人影自林中走出,正是先前在大堂中见过的萧珏,并另一位身着中州门派法衣的化神修者。 萧珏使的法器乃是一杆长槊,枪尖隐有电光跃动,看来先前的青雷便是由他引动。另一人则手执风幡,以风行剑式。 直面两大化身强者拦截,凌霜铭却不紧不慢地抬指掐算:“雷风相与,刚柔皆应,你取的卦象是雷风恒。” 天际那道声音骤然一紧:“动手,绝不能让他起卦!” 但显然为时已晚,但听凌霜铭轻念一声:“起。” 天地间浮动的咒文光泽变幻,茂密山林眨眼被火海吞没。 萧珏行动顿时变得滞涩迟缓,面色也时青时白,似乎在隐忍剧烈的痛楚。与他同行那人则是直接消失在了原地,恍若人间蒸发。 即便如此,他还是强端起长老的做派,指着凌霜铭怒道:“妖女,你施了什么邪术!” 这称呼倒是叫人觉得新奇有趣。 凌霜铭披帛翻动,几乎没费力气便缴下萧珏兵刃,利落地将他的双手绞到背后。 “告诉你也无妨,不过以彼之道还比之身罢了。” “你们以伏羲八卦为阵,我便反推卦象重新结阵。巽为风,震为雷,遇木则风雷相生。以火攻之,则断你本源,是为离卦。再布下金石为阵,上乾下泽,则你的阵法不攻自破矣。” 其实这还要感谢御清尘在他的剑穗中留下一丝火灵力,否则单依靠雒洵与他,今日怕是极难从围困中脱身。 说话间,幻境上空已出现蛛网般的裂痕,这是由大阵形成的异空间濒临崩塌的前兆。 但萧珏恍若未觉,只是怔怔地看着眼前的雪衣女子。 初见便觉此人风姿脱俗,可惜带了些羸弱气。 直到真正与她动手,伊人一扫病态,不光掐诀起阵干净利落,行动更是翩若惊鸿。 此刻她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他,一袭雪衣墨发在长风里飘摇,清冷出尘地立于皑皑天地间。直若月中聚雪,高洁而不可亵1渎。 他不解思索道:“你可有想过离开玉清派,丹霞派定引你为上宾!到时打开秘境得到仙魂残片,我派必会分你一份。” 凌霜铭怔愣一下,尔后笑了起来:“你要将林决云的残魂赠予我?” 萧珏近乎虔诚地点头,但下一瞬,凌霜铭的话却让他大惊失色。 “可我就是林决云啊。” 趁萧珏陷入呆滞,凌霜铭手起刀落,一掌将人敲晕过去。 随着萧珏缓缓倒下,最后支撑幻境的力量也彻底消散,眼前一切景物都如水雾蒸发,渐渐变成另一番景致。 肆虐的风雪止歇,取而代之的是绒毛般的细小雪花,扑在脸颊上带起些许痒意。 周遭也不再是无垠山脉,四面皆是生满松柏的高崖,似乎是一处极为深邃的峡谷。 凌霜铭下意识地顺着一线天的方向往下走了几步,但他立刻发现自己似乎有些不对——这具身躯忽然变得太过轻快了。 用心探查后,他越发感到惊奇。 体内早已枯死的经脉竟重获生机,体内灵力生生不息,仿佛永远无法用尽。 可世上并无任何阵法能使人起死回生。 没等他弄清楚状况,双足竟有了自己的意识般,自行迈开脚步,带着他继续朝峡谷深处行去。 凌霜铭吃了一惊,用尽全力想要使自己顿住,却只是徒劳。 一步,两步,仿佛在应着神秘的召唤,缓缓踏入有进无出的深渊。 惊疑不定间,他发现随着自己的动作飘荡起来的衣物,看上去陌生而熟悉。 这是男子才会穿的法袍,淡青色的衣料轻薄如纱,看似朴素的衣摆间层层叠叠绣满银色云纹。每行一步,恍若幽昙悄然绽放,看上去飘逸而柔美。 这是他身为玉清派掌门林决云时惯常穿着的法袍。 他试图在识海中搜寻前世有关此处的记忆,结果却是全无所获。 “怪哉,我何时来过这里?唔……头好痛。” 安静数日的神魂就如被扣下某个机关,像被人活生生地剜去一部分,空缺的那处骤然传来拔筋抽骨般的剧痛。 纵使是极能忍痛的他也恍惚一瞬,再恢复意识时身体已绵软地靠在石壁上。 神魂撕裂的痛已经停下,但他还是不住地淌着冷汗,顷刻湿透了厚重法衣。 他伸手攀住石壁间凸起的石块,想要支撑起身,黑斑阵阵的视野中却闯入一片殷红。 血在白皙的指尖格外刺目。 不光指缝被鲜血染红,潺潺血水还顺着石壁淌下,将茂密青苔也晕染得艳红。 他愕然低头,发现自己胸前不知何时多了柄长剑,自心口贯入,一直没到剑柄。 血正是从这里涌出,几乎染红了他大半片身子。 若是寻常人,此刻恐怕早已断气了。 可前世的他修为深厚,大抵是强行燃烧气海,放能保持行动自如。 但他记得林决云陨落时,分明是在玉清派禁地内,怎会出现在玄风山深处的峡谷中? 正在疑惑间,他扣在石壁上的手又自发开始行动。 还在淌血的手指凝聚灵力,以法光和血痕一并在青苔间划着玄奥符文。 “这些符咒,我从未见过……” 可凌霜铭凝着它们,心里忽然升起异样的感觉——他理应认得它们,这些本就该铭刻于他的骨髓中。 最后一笔落下,看似普通的岩壁忽然发出极盛的法光。表面覆盖的青苔剥落,露出其下晶莹剔透的玉石。 在外界千金难求的名贵雪玉,竟满满占了一整面崖壁。 凌霜铭恍然:“难道这便是……玄风山秘境?!”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说一百章完结,结果不小心写长了。 不过这大概就是完结前的最后一张地图了,神秘运动也会在这里进行哦0v0 可怜的雒小兄弟憋了整整三十万字,是时候让孩子吃点大鱼大肉了,嘿嘿x 第100章 再次确认过手头正在刻画的符文, 他已能确认这必定就是打开秘境的唯一方法。 最后一笔落成,前世的他似乎耗尽力气,半跪在地大口喘息着。 可沉重的眼帘下, 一对暗淡眸子却死死盯着那片泛起微光的雪玉。 虽无法自己的行动, 强烈的意志却透过这具身躯占据了他的脑海。 那里面存放着的物事, 比他的性命更重要。 这段缺失的记忆,或许关系到了当年战神与玄元定下的赌约, 亦是彻底消灭玄元的关键所在。 如此一来, 凌霜铭的心情也变得迫切。 他双目恨不能让双目越过阻隔,直接飞入洞1穴里一探究竟。 林决云比他还要焦急些, 在看到秘境成功开启后,这几近油尽灯枯的人竟是直挺挺地站了起来, 步履比初来时还要稳健。 凌霜铭屏息凝神, 准备牢牢记下即将看到的一切。 可就在这时,忽然传来一股强大吸力, 像一只看不见的大手一把扯住他的魂魄,不由分说将他拽出林决云的身躯。 眼前顿时陷入一阵天旋地转, 他的意识也随之变得模糊迷离,恍若沉进一场经年大梦。 直到他再度被人拉扯着自云端跌落, 有人的声音时而渺远,时而又像近在咫尺。 “师尊, 师尊……霜铭,醒醒。” 是雒洵的声音,这逆徒竟然对他直呼其名,简直岂有此理! 可偏生听着还怪受用的, 想听他再唤一声。 凌霜铭心情复杂地睁眼, 发现自己已回到了客房。此时正斜靠在床头, 身后被人精心地垫了好几张帛枕。 强行起阵对神魂的损耗着实不轻,他便是因此陷入昏睡,施加在身上的易容术也早就解除了。 最后应是雒洵解决了那群寻衅之人,带他回来的。 可视线在客房内巡梭一圈,却不见这扰人清梦的罪魁祸首。 凌霜铭默然叹了口气,打算缩回被子里继续倒头大睡。 这时客房的门被人推开,走进来个一身玄衣的青年。 他欣喜地抬眸,又很快垂下眼以掩盖失望之色。 “呦,醒了啊!看到进来的人是我,不是我家主上,不满意?” 晨烟将手里端着的瓷碗递给他,搬过一张椅子大马金刀地在他身旁坐下,毫不避讳地凝视着他的脸。 晨烟的眼神锐利如刀,带着不加掩饰的敌意,隐约还有些挑剔的意味。 凌霜铭并不喜欢被人这样注视,眉心微微拧起:“你就是传闻中魔尊麾下最得力的战将,宸湮魔君?” 晨烟咧嘴笑道:“你就是那个令主人茶饭不思,魂牵梦萦的玉清派祖师,传闻中风华绝世的沐雪仙尊林决云。” 这语气也听着极尽挖苦,凌霜铭不愿过多猜忌,刚要说“不敢当”,晨烟却抢在他之前开了口。 “主人哪怕仙法和魔功相冲,几欲走火入魔时,也不忘屡次叮嘱我前往玉清派抢夺你的尸身。我还道是个怎样的谪仙人,竟能把主人迷得神魂颠倒。如今一见,也不过是生了副好皮相罢了。” “食色,性也。”凌霜铭淡淡道。 “若没有你乱他心性,主上只怕早已称霸三界。” 面对晨烟近乎尖刻的指责,凌霜铭不怒反笑:“是折花者定力不佳,岂能怪枝头繁花正盛?若当真对我心怀怨怼,不如叫你家主上快些离开,越远越好,我也能图个眼前清净。” 仔细想来,雒洵身为徒弟,竟在他眼皮子底下偷练魔功,这也便罢了。如今是对他又亲又啃又抱,若换个师父来,怕是早就打断他的狗腿,将孽徒逐出师门了。 可雒洵似乎时常在他面前装无辜,就连他带出的手下也委屈得很。 宸湮义愤填膺地声讨道:“你仗着自己是师尊,就能肆意使唤主上吗?主上亲手为你刻的剑穗,你竟拿去设阵,连累他千金之躯,已在外面寻了一夜。主上为你一针一线缝出的狐裘,你也说丢就丢……” “我看你根本不是冷心冷情,简直是没心没肺,将主上的一番真心践踏。” 凌霜铭揉揉耳朵,这孩子不仅嘴碎,还句句不离雒洵。 短短一段话,他的耳朵都快起了茧子。 雒洵派他去骚扰玉清派,不是没有道理的——单凭这张嘴,便能横扫千军万马了。 不过他还是从一箩筐废话中敏锐地挑出了重点:“那狐裘竟是他赠的?”他还以为是沈初云。 “那不然呢,等主上回来你自己去问啊。” 空气中似乎弥漫起一阵浓郁的酸味。 凌霜铭以崭新的目光打量宸湮,得出了结论:“你的心思他知道么?” “我忠心耿耿地侍奉主上,他早晚会明白我一腔思慕之情的!” 凌霜铭向他投了个看傻子的眼神。 哦,那就是还没敢和雒洵本人说,只敢在旁人面前发表宣言这样。 “你这是什么表情,觉得自己没资格和主上比肩,心虚了对吧?”宸湮完全没有感受到他的无语,尚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中无法自拔,“识相些就自己离开,主上是不染凡俗俯视众生的存在,不是随便谁都可染指的。” 凌霜铭:“……” 这下他是真没话说了,究竟是谁染指谁,少年你睁眼看看啊。 他正纠结是赌上自己的耳朵,还是直接缝住这张喋喋不休的嘴。 宸湮倏然换上甜蜜的笑脸,一把将冷落多时的瓷碗捧起,堪称恭敬地呈至他面前:“林仙尊,瞧我光顾着说话,来先喝点热汤暖暖身子。” 原是雒洵披着满身雪絮回来了。 凌霜铭了然的同时,又暗自咋舌,这宸湮换脸速度未免太快了些。 “宸湮,你下去。” 雒洵三步并两步走到凌霜铭身边,一撩袍子刚要坐在床沿上,忽然又想起自己浑身湿透,只得局促地干站着。 凌霜铭探出手,想帮雒洵拂去发梢上的水珠,宸湮便凑了过来。 “主上,宸湮帮您烘干。” 甚好,这手下除了脾气火爆,嘴巴得罪人外,到是个手脚伶俐识眼色的。 凌霜铭立刻收手,安心地半靠回榻上。 面对宸湮殷勤的服侍,雒洵却沉了脸:“出去,这里没你的事了。” 宸湮不解:“可主上淋了雪,万一着凉……” 雒洵似笑非笑:“我的命令,轮得到你置喙?” 宸湮跟他多年,自是知道自家主上露出这个表情意味着什么。 当即惊慌失措地退下,临关门时不忘气鼓鼓地瞪凌霜铭一眼。 凌霜铭失笑,这对主仆在打什么哑谜,他简直看得一清二楚。 修炼到一定境界,护体灵气会自发为主人阻挡攻击,更遑论刮风下雨这点小事。 如今雒洵的修为,早就可以自发隔开飞雪,又岂会弄得这样狼狈。 果然,确定再无他人后,雒洵收起浑身的冷肃,往他身旁蹭过来。 “师尊,弟子好冷。” 凌霜铭有些烦躁,他觉得自己该发脾气的。 雒洵欺瞒他一事,至今没来得及讨个说法。现在又被他的下属好一顿奚落,便是泥人也该烧起来了罢。 但他多年来习惯了无波无澜的情绪,就连刻意地撒气都异常生涩笨拙。 “拿着,你的好宸湮亲手熬制的姜汤。”凌霜铭将小案上搁置的瓷碗塞进雒洵手里,皮笑肉不笑地说,“我一口未用,趁热喝吧。” 雒洵眨巴着眼睛,小心翼翼地观察他的神情:“师尊方才还要为弟子擦头发的,师尊你……生气了?” 凌霜铭冷笑:“是,为师简直要被你活活气死了。” 雒洵瞳孔一紧,赶忙握住凌霜铭的手:“师尊要打要骂,我都心甘情愿。只求师尊先消消气,莫气坏了身子!” 凌霜铭一把将手挣开,漠然道:“堂堂魔尊大人的师尊,在下可当不起。更何况你我师徒情分,早在云天城时就两清了。” “师尊您自己说过,一日为师终身为师,就算遭师尊厌弃,弟子也永远是师尊的徒弟!”雒洵膝行几步,继续抓住凌霜铭的手,哀求道,“还请师尊告诉弟子,我错在哪里,日后定不再犯。” 他这几声可谓声泪俱下,连尾音都带了哽咽。 凌霜铭撇过脸,不与他泪蒙蒙的眼眸对视,尽量维持着严厉语气:“那你跪下,不论我问什么,你都要如实回答。” 雒洵当真直挺挺地对着他跪下:“弟子愿对天起誓,若有半句虚话,便永世不得超生。” 凌霜铭紧锁额眉头略微舒展,旋即又强行拧起:“你是何时开始修炼魔功的?” “果然我们之间,还是逃不过仙魔纷争。”雒洵苦笑一声,“当年在第十渊,弟子融合了前世的魂魄,因此恢复部分记忆,自那时起我便在暗地里研习前世心法。” 凌霜铭声音有些发颤:“可这么大的事,你却瞒了我足有二十载,你……有真心把我当师父看吗?” 雒洵也红了眼眶:“那时师尊为了救我险些丧命,我便下定决心,哪怕不择手段也要增长修为,唯有如此才能保护师尊。可我怕说了,便会遭师尊厌弃。” “我若真的在乎人魔之别,当初就不会收你为徒。” 见他说得真挚,凌霜铭终于软下语调。习惯性地伸手,想要揉揉徒弟的发梢。 雒洵当即破涕为笑,伸着头凑上去乖顺等摸。 凌霜铭却在这时想起另一件事,不由黑了脸。 预想中的爱抚迟迟未至,雒洵左等右等,却等到额上当头一记暴击。 来自师尊饱含灵力的温柔铁拳,砸得他当即哀嚎出声。 “诶呦!师尊轻些打,仔细手疼!” “逆徒,你平日是怎么同手下编造为师的!怎地到了宸湮嘴里,我便是个妄图染指你的衣冠禽兽?” 雒洵捂着脑袋,当场懵然:“啊???” 染指师尊的禽兽,难道不是我自己吗? 作者有话要说: 最多十章以内就能完结了,挺起鸽脯! 第101章 翌日, 不等沈初云等人自酣睡中醒来,凌霜铭及雒洵便摸黑赶往玄风山。 宸湮跟在二人身后,只觉气氛不大对劲。 说他们更黏糊, 可这对师徒的脸却一个比一个绷得紧, 说他们疏远, 却一路凑在一起用传音嘀嘀咕咕,时不时还要对视几下。 主上做事向来不避讳他, 昨夜却厉声厉色地将他赶出去, 定是凑在一处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宸湮一脸嫌弃地低头,专心致志地看云底的风景。 而他不知道的是, 两人传音里的内容其实并无旖旎,反而充斥着火药味。 雒洵苦恼地揉揉额:“师尊, 弟子已经解释了一晚上, 宸湮是前世被我捡回的魔族孤儿,我向来视他如亲子……” 凌霜铭冷笑:“为师从前视你也如自出, 怎么你能生出那档心思,他就不行?” “就算他果真动了歪念头, 又干弟子何事?若真要这么说,师尊不也成日拈花惹草。” “好, 你说说,为师招惹了谁?”凌霜铭瞠目, 被雒洵从天而降的大锅扣得半晌回不过神。 雒洵便板着指头,苦大仇深地数了起来:“御清尘对师尊的执念天下皆知,这自不必说;易千澜看师尊的眼神也不单纯,可师尊还是由着他看;那沈初云近来也与师尊走得极尽, 您却对他从不设防;更不必提玄元上仙, 沐雪, 玄持光,陌林,萧珏等等……” 凌霜铭登时气笑了。 这臭小子,当他是画本子里酷爱搜刮民女的昏君,但凡有人被他多看几眼,就要被纳入后宫吗? 他不甘示弱地回击:“雒洵,除却宸湮,为师看你与成师姐座下的何扶华,还有魔将荼蘼也关系匪浅,这又要怎么解释?” 雒洵听罢却牵起嘴角,欢心地笑了起来。 “原来师尊也是在乎弟子的,否则怎会对弟子接触之人这般留心?” 凌霜铭被说穿心思,脸颊上顿时传来火辣辣的温度。 他偏过头,轻咳一声:“身为师长,对徒弟予以关注是分内之事,你不要多想。” 雒洵:“噗呲!” 凌霜铭忍无可忍:“雒洵,你目中可还有长幼尊卑……” 他后半句还没来得及说出,身体便被人猝然从身后搂住,接着将一件毛绒绒的东西裹上他的肩头,隔绝了御风而行时刀剐似的冷风。 “师尊这是呷醋了吗?莫要气了,弟子逗您的。”雒洵帮凌霜铭整理鬓边碎发,顺便轻轻撩拨一下他薄薄的耳垂 ,“您若真的看不惯宸湮,待此间事了,我将他打发了便是。反正这魔尊当着也没意思,弟子只要陪在师尊身边就好。” 凌霜铭抿起薄唇,绯红的双颊几乎要埋进领口雪白的绒毛中,色厉内荏地嗔道:“为师又不是你,喜欢胡乱吃飞醋。”见雒洵还想打趣,他忙转移了话题,“你出去大半夜,就是为了捡这件披风?” 昨晚那神秘高人的阵法的确厉害,他忙于对敌,分身乏术,连这雪狐裘是何时丢的都不清楚。 雒洵倒是有心,若无御寒之物,他这具日渐衰败的身体,在这天寒地冻的北洲还真不好捱下去。 “弟子顺便将这个寻回来了。”雒洵说着,俯身在他腰间丝绦上挂了一物,“此物……师尊莫要再弄丢了。” 是那块雪玉剑穗。 凌霜铭一时愕然,这么小的物件,就是丢在房中都得倒腾一阵方能翻到。 雒洵便是为了这样东西,在那封山的大雪里,翻找至参横月落吗…… 他闲时也有仔细端详,这块玉佩的雕工有些过于粗糙,玉质也无法与神剑沐雪相配。 它唯一的独特之处便是,玉上的雕花十分别出心裁。 琼花玉树和谐地组成镂空图腾,将“霜铭”二字巧妙地化入缠枝花纹中。 但对于见惯了珍宝的他来说,这仅有的闪光点也微不足道。 他不是没有奇怪过,为何它会被前世的自己珍而重之地挂在佩剑上。 如今看来,这又是一段被雒洵视为珍宝,却被他弄丢的记忆。 “师尊。” 他不自觉摩挲着玉佩的手,忽然被另一只炙热的手包住,融融温度渗入掌心,驱散了徘徊不散的失落。 “这次不论发生什么,弟子都会守在您身边。” 凌霜铭凝着那对和煦金眸,也跟着展颜一笑。 倒是他拘泥外物了,只要这个人还在,那段早已刻骨铭心的记忆便终有拾回之时。 “主上,夫人笑得好看吗?” 宸湮面无表情地随在二人身后,看他们旁若无人地交握双手,幽幽传音。 雒洵头也不回,只细细抚摸着掌心里自家师尊凝脂似的指节,笑得一脸餍足。 “好看,师尊就连吃醋的样子都是时间绝景!这次你立了大功,本尊就再赏五百魔将任你差遣。” 宸湮:“……” 真是没眼看啊。 这还是那个杀伐果决的魔尊大人吗,简直就是只摇尾乞怜的小奶狗。 三人紧赶慢赶,待日上三竿,才终于行至北冥城脚下。 这座城池地处北州正中心,因此虽是抱山而建,繁华程度却堪比从前的云天城。 从城门处看,城墙修得巍峨恢弘,在一片参差屋檐后,连绵不绝的雪峰仿佛近在咫尺。 临近玄风山秘境开启,九州修士几乎汇聚于此,长空里时不时便划过修士驾驭法器飞行而拖出的流光。 只是城外早已设下结界,任何人经过城墙处都必须压下云头,接受立在门前的修者检验身份。 “师尊,怎么又易容了。” 雒洵在排队等待验身时,对着凌霜铭平平无奇的脸连连叹气。 现在这副尊容,还不如林浮雪养眼呢,好在有师尊的气质撑着,也勉强能用来打发时间。 凌霜铭没有心思和他插科打诨,皱着眉打量那队手持灵剑于城门处把关的修士。 他们一律身穿天青道袍,道冠上还坠着绣满青竹暗纹的发带,正是青冥宗弟子统一的穿着。 雒洵知道凌霜铭在想什么,悠悠道:“当年青冥宗对师尊赶尽杀绝,想不到百年过去,竟靠着师尊留下的那些功法秘籍,将势力扩张到玄风山地界,还执掌了北冥城。” 凌霜铭摇摇头:“阿洵,不可逞口舌之快。青冥宗底蕴深厚,能在北州众派脱颖而出并不意外。” 而且站在青冥宗的角度,为门派今后发展,以及门内弟子声誉考虑,与他们师徒撇清关系的确是明智之举。 只是到底同门一场,青冥宗最后做得太过绝情了些。 正说着,先前入城打探的宸湮忽然浮现于二人面前: “主上,丹霞派和玉清派已经一前一后入了城,萧珏正在到处分发林浮雪的画像寻人。” 凌霜铭为了防止灵力耗损,脚程其实不算快。不过后半程路他几乎是由雒洵一路带着御风,故也慢不到哪去。 但为了防止半路生变,三人绕了个大圈子,因此才比中州诸派晚一步进城。 雒洵冷笑:“一群贪婪成性之辈,果然没那么容易善罢甘休。” “只要进了城,就寻机会开启秘境。但在这之前,得想办法应付青冥宗的搜查。” 凌霜铭说着,视线顿在端坐于青冥宗弟子身后的青衣人身上,缓缓皱起眉头。 此人虽同周遭弟子一样身着青色道袍,但袍袖上的暗纹隐有波光闪动,看上去宛如一池清辉淙淙流淌。其人更是风姿俊秀,哪怕闲散地坐着,也如青竹般隽雅出尘。 青冥宗竟是将这人派来坐镇城门,接下来怕是有麻烦了。 雒洵的目光始终粘着自家师尊,知道此刻才舍得往那边一瞥:“呦,冤家路窄,那不是段斫风。” 凌霜铭轻声责备:“他到底算你的小师叔,怎可直呼其名?” “你倒是还向着他,可当初你我二人被围攻时,段斫风站出来了吗?”雒洵这次却不似以往百依百顺,大有顶撞到底的意思。 “斫风……我相信他是另有隐情。”对于雒洵的质问,凌霜铭也没有几分底气。 他前世还未叛出师门时,是青冥宗三代弟子中最年长的大师兄。同师门还有四五个师弟,段斫风是其中最小的一位。 在段斫风拜入师门没多久,师父便溘然仙逝,作为大师兄的他自然要担起照料师弟的责任。因此段斫风几乎将他当作半个师父,整日粘着他。 后来收了雒洵当徒弟,因段斫风太喜缠凌霜铭,两个毛头小子见面必拌嘴,还屡次大打出手。 “你对斫风成见太深,我也了解斫风的为人,他不会……” “人都是善变的,师尊收下徒儿时,可有想过我们今日会成为这样的关系?”雒洵挑眉,看向段斫风的眼神充满敌意,“师尊勿要太过轻信他人,人心隔肚皮,难保段师叔对您没有怀那不轨之心。” 凌霜铭复又看眼远处那抹淡雅的青衣人影,愈发坚定了自己的判断。 “哪怕世人皆心怀叵则,段斫风也绝对是万千人海中最心思纯正的。” 听着凌霜铭对段斫风毫不吝啬的夸赞,雒洵的眉头愈挑愈高,几乎要拧成个“川”字。 他刚想说:“那我走?” 却见凌霜铭忽地变了脸色:“糟了!” 只见那段斫风手捧一副白衣仙子的画像,看得两眼都要直了。 半晌后他倏地从椅上跳起,泪眼朦胧地大喊:“这是……凌师兄啊!” “快,关紧城门,接下来的这批人,本座要亲自搜查!便是掘地三尺也要把大师兄挖出来!” 第102章 “师尊你瞧, 弟子说什么来着。”雒洵笑得一脸讽刺,“连弟子看到林浮雪,都要犹豫一会才敢相认, 这小子却一眼认出, 定是在脑内对师尊肖想已久。” 凌霜铭:“……” 我看那个整日幻想欺师灭祖的人, 分明是你自己罢。 “要进入玄风山地界,必须先进北冥城。此处结界坚固, 神不知鬼不觉地破除几乎是不可能的, 定会惊动青冥宗。”凌霜铭看着不远处的段斫风犯了愁,“现在最棘手的就是, 如何能把斫风糊弄过去。” 那小子竟真的一撩袍摆坐在城门口,有四五个弟子持剑将人拦下, 方便他挨个端详过去。 遇到神似之人, 段斫风那工笔描绘般的修眉便轻轻拧起,神情认真专注, 仿佛在钻研什么古奥的功法秘籍。 凌霜铭叹息一声:“看来是躲不过了。” 其实他大可直接传音给段斫风,要求对方放行, 可段斫风那性子……或许会起反作用。 况且开启秘境只差一步之遥,眼见能为三世劫难划上终点, 他实在不愿再与他人牵扯出因果。 雒洵默默在侧看了凌霜铭半晌,忽然借袍袖遮掩牵起他的手, 眉眼弯弯道:“师尊莫急,我有个好法子。” 过了半晌,凌霜铭执起身边玄衣女修的手,一脸木然地接受周遭投来的艳羡视线。 “主上英明神武, 就连化作女相都风姿卓绝, 让人一见忘俗。”宸湮用只有他们三人方能听到的声音, 十分捧场地夸赞道。 雒洵得意地挑眉,伸手将面上覆着的黑纱紧了紧:“也不看看你家主上师承何人,这天下还没有师尊不善的法术。” 雒洵的易容术确实精湛,身旁这黑衣女修看起来娇小玲珑,黑纱外露出的一对明眸如平湖秋水,顾盼神飞。 的确是明媚动人……如果不看她面纱下密集到令人起鸡皮疙瘩的麻子,和一张仿佛刚被马蜂遮过的大红唇。 凌霜铭心情复杂地别过脸,不愿再看。 想不到宸湮年纪轻轻的,眼神却不大好。 折腾了这一气,他们逐渐走在漫长的入城队伍最前面。 凌霜铭也顾不上雒洵这副尊容,注意力全被段斫风引过去。 当初粘在他身后,走得歪歪扭扭的小师弟,如今已出落得沉稳内敛。举手投足之间流露的清雅气度,和记忆里那个风风火火的毛头小子截然不同。 恰好段斫风亦在打量他们,两人目光相接,俱是一愣。 “段师祖!” 段斫风端着茶盏的手一抖,在弟子们的惊呼声中,滚烫热茶将浅青袍子染得斑驳不堪。 他却恍若未觉,一瞬不瞬地盯着凌霜铭:“速将此人拦下!” 末了他才随手往自己身上丢了个涤尘术,可惜准头不甚好,尚有几片翠叶残留。 长剑出鞘声宛若裂帛炸响,数名弟子手持雪亮刀刃,将凌霜铭及雒洵围得密不透风。 各色目光交汇在二人身上,四下里是弟子们交头接耳的嗡嗡声。 “段师祖从未如此失态,他到底是何方神圣。” “看上去平平无奇,还灵力低微。” “怕不是觊觎秘境宝物的邪祟,化作人形混入北冥城,被师祖慧眼识破罢。” 听罢弟子们的议论,凌霜铭微不可查地笑了笑。旋即他惊慌失措地后退半步,缩在雒洵身后,过了半晌才哆哆嗦嗦地探出半个脑袋。 “仙长拦下我们夫妻二人,有……有何贵干?” 他似乎被吓得狠了,连声音都开始发颤。 雒洵反手将他搂住,刚要温声安慰几句,一袭青袍已然到了他们眼前。 段斫风神色淡淡地负手立着,视线仍牢牢锁着凌霜铭,晦暗不明的情绪在清透眼眸中翻搅。 在他眼中,天地间仿佛唯有凌霜铭一人。 拦在中间的雒洵,以及手持利刃的弟子,与他而言都是虚无。 雒洵立刻将凌霜铭拉至身后:“把你的眼睛收好,没看见我家郎君被吓到了吗?” 段斫风神色一顿,终于肯漏给雒洵一点眼角余光。 他犹豫一瞬,躬身对凌霜铭作揖:“是斫风失礼,让师兄受惊了。” 凌霜铭只觉一阵头大,连忙侧身避开,不受段斫风的礼。 他又往雒洵背后缩了缩,弱弱地问:“这位兄台,我无门无派,也不认识你,为何唤我师兄啊?” 段斫风苦笑一声:“暌违百年,斫风便是世事忘尽,唯独与师兄相处的一点一滴,却是愈加清晰了。所以……师兄莫要再开玩笑。” 青冥宗弟子面面相觑“段师祖,恕弟子眼拙,竟认不出这位仙尊是谁。” 胆子大些的,则是直接将剑锋对准凌霜铭:“妖孽还要蛊惑师祖到何时,还不快速速收了妖法,露出你的本来面目!” 分明是你家师祖缠着人不放,这颠倒黑白的能力,果然是青冥宗一脉相承的。 饶是凌霜铭,都不由无奈地翻个白眼。 但做戏做到底,他挤出几滴泪花,扑进雒洵怀中:“娘子,为夫好怕!” 堂堂八尺大汉,顶着张粗糙的脸,行动却似一朵弱不禁风小白花。 雒洵的计策果然效果拔群,已有围观弟子满脸嫌弃,不忍直视地默默走开。 连凌霜铭自己都一阵恶寒,恨不能当即劈条地裂将自己埋进去。 琢磨着火候差不多,他偷偷往段斫风的方向瞥去。 他在短短几句话的功夫内,将毕生颜面挥霍一空,斫风这小子也该死心了。 可与他意料中相反,段斫风只是转过身,对弟子淡淡地吩咐:“将法器放下,若再惊着师兄,稍后自去寻戒律长老领罚。” 凌霜铭愕然,这还是记忆里那个风风火火,一点就炸的小师弟吗? 很快他便发现,段斫风确实还是那个段斫风,只不过爆脾气发泄在了另一人身上—— 在凌霜铭这里找不到破绽,他的注意力转到了雒洵那边。 “阁下是什么人,觍着脸自居师兄的发妻前,也要真的有脸才是。” “对有妇之夫死缠烂打,阁下生得人模狗样,怎么净不干人事呢? 段斫风眼神不善,雒洵亦不甘示弱。 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噼里啪啦擦起一阵火花。 倏然,雒洵摘下面纱,扭头便靠在凌霜铭肩上抽噎起来。 “郎君,他眼神好凶!我们夫妇今日怕是要死在这里了,呜呜……” 厚厚的鱼唇,外加满脸麻点,再配上抽搐的五官,活脱脱一朵霸王钳带雨。 城门前响起起此彼伏的吸气声,又有数人捂着眼迅速走开。 凌霜铭强行压住突突直跳的眼角,也挤出几滴眼泪:“娘子别怕,我们生同衾,死同穴。” 不得不说,他们抱头痛哭的场面杀伤力也是极强的,登时又有人干呕着离开。 段斫风平静的面色扭曲一下,眼底闪过犹豫挣扎。 最终他猛地拂袖:“哭哭啼啼,有辱视听。师兄他绝不会如此,快滚!” 与此同时,远隔沧海的中州,太初峰禁地内。 御清尘一把将“凌霜铭”扯下床榻。 身体着地发出沉闷的响声,连发髻都摔得散乱。“凌霜铭”仍是满脸呆滞,一声不吭。 过了片刻,他的身躯竟是化作点点幽光,消散在空气中。 “假的,这只是个假人!” 御清尘将楠木桌椅拍作齑粉,对瑟瑟发抖的守卫弟子冷斥道:“太初峰上下近百名金丹弟子,连个重伤垂死的人都看不住,真是一伙吃白饭的东西!” “掌门师兄,在斥责他们以前,你又好到哪里去?”成镜影面沉如水地挡在弟子前,“擅自将人藏在太初峰,连我都被你瞒了过去。名为保护,我看这根本就是软禁!” “你让让。”君秋池推开成镜影,一把揪住御清尘的衣襟,咬牙切齿地问,“御清尘,霜铭那时就在屏风后,是也不是?” 御清尘似只破麻袋般仍由其拎着:“师叔祖已经知道了,何必多此一问。” “碰!”地一声,君秋池挥拳捣在御清尘的鼻梁上,立刻有血喷溅出来。 “你简直是条败类……霜铭若是出了事,便是将你挫骨扬灰,都难赎罪过!” 说罢他一把将御清尘掼了出去,后者重重地摔在墙上,又吐了几口血。 “咳咳……师祖定是去了北州,临行前我曾把一枚玉佩放在他身上,可以此辨认他的身份。师叔祖有空折磨弟子,不如快些赶去玄风山秘境。” 君秋池深吸口气,按捺住体内暴动的灵流:“你既然留了信物,那他的行踪呢?” “信物上的天隼术已被人抹去,弟子就是因此得知师祖失踪的。” 君秋池冷冷一笑,朝倒在地上的御清尘啐了一口:“玉清派不能无人坐镇,镜影遥音,你们二人便留在此地,务必看好这孽障。我即刻动身去北州!” 一直默不作声,充当背景的韵遥音小声嘀咕:“为何是我。” “好了,你还要别扭到几时?”成镜影轻轻捏过她的脸颊,才对君秋池颔首,“君道尊放心,弟子会誓死护佑玉清山。” 君秋池微微一怔,失笑道:“蠢丫头,若是人没了,空留座山有何用?”他望向霭霭云海间,那座经年霜雪的峭峰,“你可知我平生,最讨厌山。” 不论是玉清山,亦或玄风山,他都不想再次踏足。 另一边,凌霜铭坐在客房的桌案旁,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 雒洵打趣道:“定是师尊与弟子方才的深情,打动了段斫风,令他念念不忘罢。” 凌霜铭顿时黑了脸:“莫要再提。” 半盏茶的功夫,却要用接下来漫长的一生去治愈。 他就不该信雒洵这脑袋瓜子,会想出什么正经的法子。 “所以师尊快换罢。” 雒洵挥挥手,宸湮手脚麻利地将储物戒中的东西倒在榻上。 不过眨眼的功夫,床上仿佛生了座小山丘。 凌霜铭翻动几下,发现那都是各色绫罗绸缎织就的衣物。 有长袍,有短打,更多的则是……时下女修最流行的款式。 “你平时都在捣鼓什么玩意?”凌霜铭愕然。 雒洵却抓错了重点,欣慰地说:“师尊果然喜欢这样的,也不枉弟子特意吩咐宸湮采购。” 凌霜铭低头,只见自己随手扯出的是件雪白裙装。 繁复下摆绣满琼花暗纹,衣料亦是上好的冰蚕丝,在客房内无风自动。 ——和林浮雪的装束极为神似。 宸湮深以为然地点头:“果然……主上深得令师真传。” 凌霜铭:“???” 年轻人,你可是对我有什么误会?! 第103章 雒洵扫眼身旁双颊泛红的人, 冷声说:“宸湮,谁给你的胆子妄议师尊。” 宸湮连忙单膝跪地:“是卑职口无遮拦,请主上降罪!” 一把匕首被随意掷在地上, 刀刃泛着森然翠绿, 显是淬过剧毒。 “喜欢嚼舌根, 便把舌头割了。” 宸湮霎时惨白了脸,重重地叩头:“主上饶命!” 凌霜铭也被吓了一跳, 再顾不得尴尬, 连忙扯住雒洵的手:“不过一句玩笑话,何必大动肝火。不如叫他将功补过, 探清北冥城如今的形势。” “既是师尊开口,我便饶过他。”雒洵反握住他的手, 轻轻摩挲一下, 才转头对宸湮吩咐,“限你半日内查明城内现有势力, 有任何关于秘境的消息,第一时间传音给我。” “是, 主上。”宸湮如蒙大赦,擦了把额上冷汗, 身形迅速消失。 确定人已经走了凌霜铭,才用力点了点雒洵的鼻尖:“都已经是当魔尊的人了, 对待下属这般严苛,以后谁还敢为你做事?” 雒洵揉了揉被戳红的鼻子,委屈巴巴地说:“宸湮满口胡言,弟子又没罚错!师尊若是真的精通易容, 怎么连段斫风都能一照面便识破?” 凌霜铭:“?” 啊, 他是不是幻听了, 雒洵这是在对他的幻术指指点点吗? “阿洵身居高位,我这样的山野村夫自是无法比的。”凌霜铭挑挑眉,不咸不淡地问,“不妨说说你的高见,为师的幻术哪里出了纰漏?” “师尊的演技,可以说是极其拙劣了。” 修仙者是经不起挑衅的,饶是凌霜铭薄情寡欲,也瞬间垮了脸。 “何以见得?” 他想甩开雒洵的猪蹄子,却被后者紧紧攥住。 “师尊平日里从不吐露心事,易容后却格外坦诚。” 凌霜铭想起自己在“林浮雪”期间的一言一行,不由别过眼睛,心虚道:“那是为了不被认出,不得已而为之。” “可我看师尊将他们戏耍于鼓掌间,分明是乐此不疲。” 雒洵轻轻捏住他的下巴,强迫他重新对视。 琥珀似的眸子里,带着与戏谑语气不符的沉沉暗芒,仿佛所有埋藏的心思都无所遁形。 接下来他的质问,更是步步紧逼,全然不给凌霜铭喘息的机会。 “师尊,眼睛是骗不了人的,昨晚你到底在期许什么?” “事到如今,你我还有必要坚持这可笑的师徒戏码吗?” 不知不觉间,凌霜铭的后背抵上了墙壁。 雒洵顺势俯身,两人的鼻尖几乎要抵在一起,连吐息都彼此交融。 凌霜铭不习惯被人居高临下地压制,当下便想将人推开。可灵力还未聚集,便被雒洵轻轻一个弹指打散。 “师尊不会以为,现在的你在弟子面前,有任何反抗之力吧?”雒洵微微眯起眼,鎏金眼眸里满是危险的信号,“我们能做的事几乎都做了,师尊还要逃避多久?” 听到“能做的事”这四个字,凌霜铭冰白的脸霎时被红晕覆盖,脑海里不断浮现种种难以启齿的画面。 他只觉说话都有些磕绊:“让我仔细想想……我会尽快给你答复。” 一句话未完,他的肩膀突然被雒洵大力攥住。 “弟子已经等了几百年,不想再等下去了,我要现在就听你的答案!” “嘶……”凌霜铭轻轻发出声低吟,只觉肩上的骨节都快被硬生生抓碎。 雒洵怔了怔,如梦初醒地松开手,小心翼翼地问:“弄疼师尊了?” 凌霜铭垂下眼帘:“雒洵,倘若换做旁人,诸如君秋池,或是段斫风,我不会纵容他们这般放肆。你……还不懂吗?” 雒洵按捺住眼底汹涌的情绪:“我不懂,除非师尊亲口说与我听。” 凌霜铭悸动之余,脸颊上的温度愈发变得滚烫。 诚如雒洵所说,他们之间几乎做尽亲密举动,早就逾越了正常师徒师徒情谊。 他把心一横,踮起脚尖探上雒洵的双唇,留下个蜻蜓点水的吻。 “师尊明白这样做的意味吗?”雒洵扣在他腰间的手猛地收紧,骨节都开始泛白,“你在亲吻世人口中十恶不赦的魔头,你要陪我一起永坠无间,求出无期吗?” 凌霜铭眨了眨眼:“何必多此一问,你是我的徒儿,你的秉性我最清楚。” “你是我最重要的人,纵使世间万般景致,若没有你在,皆是虚妄。” 他郑重地说罢,立刻将头埋得更低。 然而雒洵仿佛被施了定身术,就这么直直地看着他,僵在了原地。 凌霜铭苦笑:“果然这不像是我会说出的话,你就当我从未说过……唔!” 不等他说完,雒洵忽然狠狠地将他揉进怀中。紧接着他的双唇被炽烈到近乎是啃咬的吻堵住,呼吸霎时一乱,再无法吐出半个字。 “师尊总是说这种话撩拨弟子,现在又想拒不负责,哪有这么容易。” 正焦灼时,雒洵低沉的声音在他识海中响起,而手却不安分地顺着他的腰身游走,最后拉住腰间丝绦的结扣。 雒洵滚动喉结,手开始不自觉地颤抖。 只要轻轻一拽,就能拨开层层叠叠的衣物,看到其下那抹光洁的冷月。 其实他幼时便已看多很多次,昨夜也曾一览无余,但都循规蹈矩,不敢越过那条界限分寸。 但接下来他要做的,就是给这捧雪月染上属于自己的颜色。 单是想到这点,震慑魔界数万恶鬼的魔尊不觉面露虔诚,却又因心底埋藏的忐忑而战栗。 凌霜铭酥软的身子堪堪恢复了丝气力,忙将在自己腰上不老实摸索的手摁住。 “天色还早,莫要胡闹。” 他说话时还轻轻喘息着,清泠如泉的声音略微沙哑。刻意端起的威严反倒使尾调上扬,听起来愈发轻柔。 雒洵眼眸倏地一亮。 不是以往长篇大论的说教,而是一句轻飘飘的“莫要胡闹”,师尊他这是……欲拒还迎? 凌霜铭看他停下动作,刚想缓口气,继续商议秘境一事。 孰料身体骤然一轻,竟是整个人被雒洵拦腰抱起。 眼前景物翻转,待他反应过来,已被带着翻进了幔帐。 腰间系带早被抽去,衣襟松散着滑落肩头。大片肌肤裸1露出来,在和煦的日光下,宛若冰瓷泛着莹白光华。 凌霜铭忙伸手将衣领往上拉,妄图挽回已碎得不能再碎的形象。 但雒洵并不给他逃脱的机会,随手祭出一股灵力,将他的双手牢牢扣住,紧接着锁骨上传来一阵细微的痛感。 “雒洵,你……!” 这臭小子是属狗的吗,竟上嘴咬人! 雒洵伸出手指抵在他唇齿间,轻轻“嘘”了一声,止住他未能出口的责骂。 “师尊只需享受弟子的服侍即可,在我这欺师灭祖的不肖之徒身上浪费口舌,累到的人是您,疼在心上的则是我啊。” 凌霜铭一时语塞,这逆徒何时变得舌灿莲花,连黑的都能说成白的? 很快他便没有思考这些细枝末节的余暇,身体随雒洵的摩挲逐渐变得敏感。耳畔吹拂的热气,胸膛及腰窝间轻微的点触,都能使他霎时酥软下来。 这具逐渐丧失生气的身体,竟在此时格外地好用。任何触碰都被放大,清晰地自经络传至识海,占据了他的所有精力。 也正是在这刻,他发现自己其实并不抵触,甚至隐隐生出了类似渴求之情。 他认为自己该为此羞耻,可当他对上那双澄澈至极的金色眼眸,心底最后一道岌岌可危的堤坝也土崩瓦解。 雒洵对他,没有生出不劲的想法,甚至如信徒朝拜神明那般虔诚。 于是他渐渐松懈,任由身上那人牵引着,放任自己沉溺下去。 冰玉似的脸颊由内而外晕染开淡淡的血色,那对桃目眼尾也飞起两笔殷红,细密眼睫下,是一对浸过水雾的霁蓝眸子。 是早春时带露将绽的桃花,不是浓墨重彩的妍艳,而是清冷与绮丽巧妙地中和。 只需惊鸿一瞥,便荡人心弦。 雒洵呼吸骤然加重,牙关松开那对精致的锁骨:“师尊,弟子可以进来吗?” 凌霜铭半阖上眼眸,脖颈往后仰了些,全然是一副引颈就戮的姿态,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他们二人真要算起来,年岁加一起足有千岁。 可现在却青涩得如少不更事的少年人,俱是凌乱了吐息,一时徘徊踌躇。 雒洵深吸口气,指尖带了丝灵气,眼看便要深入,门扉忽然被人敲响。 “主上,宸湮已探明各派动向。其中丹霞派行踪诡异,我一路跟随他们,果然在西北城郊发现了类似秘境的痕迹!事关重大,不敢擅自行动,只好先请主上过目!” 凌霜铭猛地惊醒,一把推开雒洵,扯过衣衫便往身上套。 规整衣襟的同时,不忘回头恶狠狠地瞪眼孽徒,轻声斥道:“日头高悬便无法无天,下次再这般放肆,为师不介意帮你斩断孽根!” 雒洵自知理亏,低头嗫嚅:“师尊,我……弟子知错。砍了它我到无所谓,苦了师尊怎生是好?” “雒洵,你……!”凌霜铭指着他的鼻子,愣是气笑了。 而“砰砰”的敲门声还在继续。 “主上,仙尊!怪哉,怎地无人回应!”宸湮说话声逐渐急促,“主上,恕属下失礼,要破门而入了!” 雒洵一惊,电光火石间来不及动用法术,厉声道:“慢着!” 但为时已晚,漆木推门被人大力自外面破开。 宸湮收回踹门的脚,闯了进来。 时间仿佛都被凝滞,客房内陷入一阵诡异的静默。 三人都定在原地,面面相觑。 过了半晌,宸湮才定定地看向凌霜铭,震惊道:“凌仙尊,你的嘴唇怎么受伤了?” 凌霜铭顺着他的视线摸上去,周身气息顿时冷掉一地冰渣子。 居然挂彩了,臭小子果然是属狗的。 第104章 窗外明澈日光突然黯淡, 半透的窗纸外,开始飘荡起细小的雪花。 北州善变的天色,倒是与凌霜铭师徒二人糟糕的面色相映成趣。 宸湮目光扫过凌霜铭肿起的唇, 又划向微微松散的衣襟。 一抹红晕点在冰白的锁骨上, 尽管有布料半掩, 还是异常地醒目。 感受到宸湮意味深长的目光,凌霜铭耳根一热, 忙将衣领扯紧。 他一生何曾有过这样尴尬的时候, 羞恼的同时,心思灵活一转, 便想通了前因后果。 “雒洵,你们主仆两个, 合起来哄我?”他隐忍着怒意, 传音道。 谋划被看破,雒洵将眼眸默默移开, 不敢继续肆无忌惮地看他:“弟子不明白师尊在说什么。” “少在我面前揣着明白装糊涂。”凌霜铭拧眉,“宸湮不似那种多话的人, 他那晚的言辞,我翻来覆去总觉得古怪。” 这次轮到雒洵步步后退, 不得以向宸湮使个求救的眼色。 后者很识时务地掩袖轻咳一声:“主上再不行动,秘境阵眼怕是真要给那群牛鼻子破坏了。” 雒洵赶忙顺着台阶下:“师尊就先在客栈歇息, 弟子前去调查即可。” 凌霜铭刚牵起嘴角,还未冷笑出声,这主仆俩便逃也似的出了客房。 被独自抛下的人默然半晌,一拳扣在门上。 “臭小子……真是个孝顺的好徒儿啊。” 凌霜铭只觉自己转世三辈子加起来的怒气, 都没最近短短几日来得多。 受残魂融合的影响, 他的实力有所下降, 可这并不影响他的剑心和术法境界。这群小辈到底是哪里来的错觉,认为他已经沦落到任他们宰割的程度了? 正愤愤地想着,他的动作忽地顿住。 只因掌心触到一股柔和的灵流,其中散发着熟悉的气息,按照极为复杂的经纬将整座房间笼罩。 布置这样的法阵,要消耗的魂力也非同一般。 姑且原谅这孽徒一次,他悻悻地想。 北州因气候不同,风土人情自是与中州迥异。 单是从客栈窗户上望去,便可瞧出不同。 这里的建筑有别于中州青瓦白墙,朱色碧瓦上覆着皑皑银白,色彩看上去格外斑斓,却和谐统一,不会过于喧闹。 大抵是秘境将要开启的缘故,北冥城内竟也熙熙攘攘,楼下集市人头攒动。 修道一途,勤勉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天赋及机缘。 天赋无法更改,修者们便往往为了一个可能存在的奇遇抢破了头。若有上古秘境出现,更是会引起一阵腥风血雨。 玄风山秘境更是如此,只因它的主人林决云,乃是千年来最接近仙人的存在。 一旦与“仙”字沾边,别说资质平平的底层修者,就连隐世的大能也会争个头破血流。 仔细看去,往来过客无一不是修为高深之辈,就连摆摊吆喝的小商贩都是筑基以上。 此时雪簌簌而下,摊主们便用灵力隔开风雪,以保持货物干燥。 天色也在朔雪里愈来愈暗,黑云像墨池倒悬,压在地平线上。漂浮在北冥城虚空里的千百盏浮灯一齐点燃,为昏暗的街巷投下灿金色的暖光,恰似万点星辰坠落人间。 集市里传来一阵哗然声,是头次见到这般景致的外乡人,纷纷为此发出惊叹。 凌霜铭镜湖似的眼眸同样倒映着这一幕,涟漪在霁蓝色的湖心悄然荡开。 雪夜浮灯,前世的他似乎凝视过很多次。 只是随着雒洵入魔,青冥宗剧变,他将这段回忆埋入心房最深处,再不去触碰。 严格来讲,那才是他作为凡人的第一世,初时华灯璀璨,却是以鲜血淋漓的惨烈收场。 他悠悠出着神,思绪却被蓦然响起的碎裂声划破。 “想看就去下楼去,在这逼仄的窗子上能瞧见什么?” 凌霜铭神色一凛,朝霍然洞开的门口转过身,与提剑踏入的段斫风四目相对。 “段长老不请自来,寻在下何事?” 段斫风气势汹汹地在他三步以外停下,压着眉道:“你就是满城都在找的玉清派林浮雪,不……准确来讲,你是沐雪仙尊林决云,更是玉清派现任试剑峰主,凌霜铭。” 最后三字,他一字一顿,几乎要将牙槽咬碎。 “凌霜铭,他是我的大师兄,三百年前死于魔尊毒手,早就身陨魂灭。怎会出现在此地,还成了玉清派的祖师?” 另一边,城郊松林间的小道上,已被来自九州的修真者占据,各式法衣和法器几乎将半边浓墨似的天晕染得亮如白昼。 而原本漆黑的山脉间,霁蓝灵力如洪流涌动,仿佛天河倾泄。 这是设在秘境里的禁制松动的表现,再过几个时辰,封印阵法就该显现了。难怪这些修真界的人精会不顾青冥宗劝阻,蹲在山脚眼巴巴地等着。 雒洵环视一圈,也看到了同样放出神识探查的萧珏等人,唯独没有瞧见身着青色道袍的玉清派门人。 宸湮解释道:“主上,沈初云等人早被青冥宗安排在宗门内,怕是一时无法赶过来。” 雒洵皱了皱眉:“青冥宗高居北州第一宗,玉清派如今式微,怎会独得青眼?” 宸湮沉吟道:“早先萧珏到处在城内散播林浮雪便是夫人的谣言,青冥宗怕是也听了进去,所以才想先发制人,控制玉清派的行踪罢。” “但师尊也未跟在沈初云身旁,因此段斫风才会……不对。”雒洵眉头拧得更紧,目光飞快地在人群里穿梭,“这些法光看起来和师尊的相近,气息却不同!” 宸湮也在同时发现了异样:“主上,青冥宗并未派弟子来此,丹霞派队列里也少了一人。” “怕是暗度陈仓之计!” 雒洵瞳孔缩紧,刚想化光赶回客栈,狭窄的林间栈道倏然升起煌煌神光。 在场众人猝不及防,被这光耀刺得视野模糊。 不等修士们反应,天际浓云乍破,星辰与光柱勾连,降下无匹威压。 雒洵只觉像是有千钧重物猛然砸在背部,整个人都踉跄几步,好险才没直接栽倒在地。 他尚且如此,有些修者更是直接口吐鲜血,不省人事。唯有几个化神以上的还在苦苦撑持,但也摇摇欲坠。 在求生面前,一切风度都是不必要的累赘,当下就有几人开始骂骂咧咧。 “这也是秘境的禁制吗?” “说好境界压制在元婴以下便不会被秘境限制呢,青冥宗放的是假消息!” “我们这是中了青冥宗的圈套?” 宸湮的修为也将近人族踏虚期,可他此刻也被压得面色惨白,被隐藏的魔气也有溢出的征兆。 “秘境已过千年,不可能有如此庞大的灵力残留。”雒洵望着直通天际的光柱,宸湮在他脸上从未见过这样凝重的神情,“昨夜果然只是前奏,真正的陷阱竟设在此处。能干出这种事的,除了那人,我不做他想。” 宸湮:“是谁?” “一条我亲眼看着死去的亡魂。”雒洵唇角勾起森然笑容,“他果然不会放过师尊,那么这次就由我,亲手将他的魂魄拆成齑粉。” 面对强闯进来的段斫风,凌霜铭表现得并不意外。 其实早在进入城门后,他便察觉到有股气息一直跟随在他们身后,直到进入集市后人流驳杂,难以继续追踪。 他本想静待此人上门,可他却没想过,来者会是从前那个神经大条的小师弟。 他沉默地眺望窗外,过了半晌才深吸口气:“形容举止俱不相同,你是如何认出我的?” 段斫风谨慎地迈出一步,声音低哑道:“师兄为了躲避我,甚至甘愿扮丑,可谓毫无破绽,但师兄唯独漏了一个细节。” 凌霜铭的视线终于落在段斫风脸上,眉头微微挑起,示意后者继续说下去。 “师兄忘了收敛眼神。”段斫风苦涩一笑,“几百年过去,只有师兄会对我展露关切,因此斫风早就把你的一举一动刻在心头。” 凌霜铭恍然,上辈子他神魂比这一世更加健全,是出了名的好性子,对待段斫风这个粘人的小师弟更不必说。 持续地对一个人好,久而久之确实会形成刻在骨子里的习惯。 于是他语气疏离地回应:“是么,那我从今日起,将这个坏习惯改过。” 段斫风倏地收拢了五指:“师兄是在责怪我,当日没能出现在你身边吗?” 凌霜铭神色漠然,不发一语,显是默认了。 “那时我在外云游,遇到一只冰系吞灵兽。本想捉来助师兄渡化神劫,但我不慎受了重伤,等再醒来时已听到了噩耗。” 段斫风袖袍下的手抓得更紧,指甲几乎嵌进血肉,留下深深的印痕。 “斫风一直以为,师兄就这么命丧在那孽徒手里……” 凌霜铭骤然冷下眉眼,糟糕的回忆一齐涌上,周身灵气随之动荡,连带整间屋内的温度都冷如冰窖。 “够了,这些说辞哄哄旁人便罢,我没有耐心陪段长老演这出大戏。” 被凌霜铭的剑指锁定,段斫风颇受打击地后退几步,面上满是受伤神色:“师兄何出此言?” 凌霜铭微阖了眼眸,努力调整激荡的心境。 纵使隔了千年,提起那天发生的事,他还是会不由自主地萌生恨意。 “那日雒洵没有下死手,反倒是青冥宗,将假死状态下的我抛入后山深壑。” 段斫风瞳孔难以置信地张大:“怎会……那底下可是封印着上古凶兽!” “是了,他们不愿查看我是否还有一线生机,便急不可耐地毁尸灭迹。”凌霜铭勾起一抹冷笑,眼眸仿佛能穿透皮肉,拷问人的神魂,“师弟,你以为这样做,为的是什么?” 被这样的目光直视,段斫风内心又惊又痛,挺立的身姿终于有些绷不住。 “原来宗门祭坛内,那座坟茔竟是空墓!” “难怪师兄走后,宗门上下禁止再提有关师兄的一切,北州地界更是查无此人……我当时以为,这是为了师兄的清誉……” 凌霜铭轻轻笑了起来。 他也分辨不出,眼前这个年过几百岁的小师弟,是真傻还是装傻。 但他不介意点破段斫风最后维持的那点幻想。 “青冥宗怎会让亲手教出魔修,又在天下人面前维护魔族的长老继续活着。”凌霜铭用近乎无情到近乎残酷的语气说,“我身死,青冥宗便出了一位舍身诛魔的英烈。将我的存在抹去,青冥宗便可肆意为死者涂抹想要的颜色。” 他前世在青冥宗倾注了少年的一腔赤诚,却未料到,生时遭其厌弃,就连死后都要吞吃殆尽。 段斫风像是刚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浩劫,靠在墙上许久无法回神。 这些年他浑浑噩噩,一直活在青冥宗精心织造的谎言里,竟是从来没有察觉过。 师兄性子清冷,不苟言笑,他也收起风风火火的个性,自此落下个不好亲近的名声。 师兄留下的功法典籍,他逐个悉心钻研,只为早日修得剑道大成,在祭祀时演练给深埋泉下的他看。 就在前不久他得知,当年凌霜铭其实并未身亡,反倒成了中州那为名震天下的道门魁首时,他既欣喜又愤恨。 喜的是自以为阴阳相隔的人可以再见,恨的是林决云叱咤九州那么多年,却从没踏足北州半步。 他这个师弟,还有养育他们长大的青冥宗,之于林决云到底算什么呢? 于是他自请彻查北冥城,想要将满腔质问一股脑丢给这不归家的人。 原来从始至终他都是错的,坚信师兄是为了封印妖魔而殉道,却从没想过竟是青冥宗赶尽杀绝。以为师兄才是薄情寡义的那个,其实真正无情的人,是他这个一直沉溺在自我感动中的懦夫。 这么多年,他甚至没有勇气去打听当年的真相。 茶坊酒肆里流传的那些关于林决云师徒的话本,其实仔细想来全是疏漏,根本不堪考证。 林决云的徒弟早在玉清派建立前便叛出师门,成了魔界霸主戟无心,那么广为流传的丹霞山除妖韵事又作何解释? 段斫风倒是记得,当年凌霜铭和雒洵曾一同下山云游,路线也途经中州。 不过是青冥宗从中作梗,堵住了悠悠众口罢了。 段斫风长袖半掩了面容,整个人都隐在黑暗里,过了良久才嘶哑道:“身为师弟,却对师兄的劫难漠不关心,师兄是该恨我的。” 凌霜铭无奈地轻叹,:“段斫风,你若继续执迷恩怨情仇,就永远无法冲破瓶颈步入踏虚期。” 他无法看清角落里那人的表情,不过这于他而言也无甚必要。 从成为林决云的那一刻起,青冥宗对于他,就只是漫长转世里,一捧可随手扬去的砂砾罢了。 “师兄你……真的不在乎吗?” “段斫风,过去的事,我早已放下了,也不想再因此牵扯出任何瓜葛。” 天下间若是还有比一刀两断更绝情的,便是彻底放下。 段斫风再开口时,整个人似乎都浸在崩塌的情绪里:“师兄昔日的洞府,我每日都会去整理。斫风不信,师兄若随我回去,还会完全不顾惜旧情!” 凌霜铭头疼地揉揉额角,本以为段斫风找上门,是青冥宗授意。 现在看来,对方根本就是在任性妄为,和哭着要糖吃的孩童没什么两样。 又是一个被自己宠坏的家伙,他不无懊悔地想。 凌霜铭冷着脸,简明扼要地拒绝:“不去。” “师兄这是逼斫风动手吗?” 一阵静默后,客房内响起长剑出鞘声,如裂帛般刺耳。 窗外雪光乍然投射进来,映照在冷冽剑锋上,森冷剑光划破一室黑暗。 凌霜铭也在这时看清了段斫风的起剑式,眉峰不由一挑。 段斫风的剑法,竟和他惯用的剑路分毫不差。 修炼到了一定境界,自会生出独属于自己的道。自辟一方天地的道法,自然也会演化出独一无二的招式。 因此金丹期的修者或许还会一板一眼地演练师长所授剑术,像段斫风这样修为大成的人,是绝无可能再依葫芦画瓢。 除非他强行扭转过道心,硬生生把自己雕刻成另一人。 凌霜铭惊愕过后,心境重新归于沉寂。 段斫风的道途,皆是他自己一手选择,如今修为难以寸进,也是自己种下的苦果。凌霜铭除了些微的怜悯外,并不能生起多余的情绪。 更何况段斫风的所作所为,让他想起了御清尘。 枉顾他的意愿,也不计后果,便一厢情愿地为他套上名为保护的枷锁。 凌霜铭捏起剑诀,正欲以气化剑,大地倏然发出隆隆轰鸣。 紧接着排山倒海的震动,仿佛要将天地反覆。远处云山相接的地方,灿然光柱拔地而起,直冲天穹。 屋内对峙的两人,皆猝不及防地趔趄一下,暂时放下手中咒诀,一齐看向窗外的变故。 即便是化神后期的段斫风,都为光柱里可怖的威压感到心悸。 “那是玄风山的方向,师兄你想做什么?!” 凌霜铭没空和他扯皮,隔了一段距离,他无法看清那些星辰般洒落在山间符文的全貌。 布置规模如此庞大的阵法,即便是他,也需提前数天测算,再将符文安放妥当。 而这九宸禁灵阵,在上仙界根本没有任何记载,乃是天界独有的阵术。布下这阵法的元凶,简直昭然若揭。 他讥讽地笑了笑:“段斫风,你如今身居长老要职,坐拥一峰,青冥宗却对你处处期满,连玄元上仙的存在都未与你透露。” “玄元……就是三年前那名将中州搅得天翻地覆的鬼修?!”段斫风又疑惑逐渐转为惊骇,“难道那禁制不是师兄所设,而是鬼修动的手脚!” 凌霜铭无奈地摇头,只觉这孩子实在迟钝得紧。 秘境阵法已逾千年,封存的灵力早就衰微,否则青冥宗也不会寻觅到洞府踪迹。 他抬起眼眸,刚想再出言教训几句,却见段斫风倏地红了眼圈。 凌霜铭:“……” 别吧,几百岁的老人家,也要学雒洵那般哭哭啼啼? 段斫风擦了擦眼角:“记得儿时斫风犯了错,师兄也是用这般神情责骂我。这次是斫风不对,无法全心全意信任师兄,可师兄为何连句解释都不肯给我?” 凌霜铭:“?” 他按上额角头疼地想,小祖宗你没有错,错的是我。 皱皱眉竟然都能触动这位青冥宗大能意外脆弱的神经,以后还是面无表情罢。 他正斟酌着是否将将秘境实情告知,却突然感知到,客房外雒洵设下的结界正以极快的速度衰弱。 段斫风还待追问,抬眸只见眼前的白衣剑者一扫眉间慵懒之气。 “多余的问题,不妨直接问门外的道友。” 话音落下,那对如隔薄雾的霁蓝眸子顷刻间挥散朦胧,神光灼灼,宛若寒剑出鞘。 白虹似的剑气自修长剑指迸发,璀璨如极光乍破黑黯,仔细看过,却又敛尽锋芒,毫无多余的修饰。 被浓墨笼罩的客栈里,传来一连串沉闷的哼声。 段斫风怔愣着,全然想不起自己此刻应出去查看,仍旧为方才那悄然划过的一剑怔愣。 这样的招式,与从前那个青冥宗剑仙标志性的剑气截然不同,自然也与他百年如一日练习的剑术大相径庭。 虽无不比从前凛冽逼人,可他分明从其中看出了万象归一,大道至简。 师兄已然从那段痛苦的过往跳脱出去,而他却囿于原地,还可笑至极地为自己的行径感动。 难道从一开始,他这份执着和痴情就是毫无意义的? 凌霜铭并不知他方才那随手一剑对段斫风的震撼,他展开神识,周遭一切秋毫毕现。 除却方才那道剑气击晕的几人外,还有十数道气息正在悄然逼近,且他们身上的灵力极为浩瀚,实力应当都在元婴之上。 果然不出半息,四道身着青色道袍的身影缓缓浮现,修为无一不在化神期。他们均手持长剑,闪烁森然光泽的剑锋一齐对准了他与段斫风二人。 而在这些宗师身后,数位元婴剑者同样锐刃出鞘,虎视眈眈。 凌霜铭回眸看眼神智混乱的段斫风,不觉沉下面色:“借你佩剑一用。” 说罢他一把抽出后者腰间悬挂的青色灵剑,并指在纤薄的剑身上拭过,干脆利落地切断了剑灵同剑主的联系。 他随意地挽个剑花,带动一缕无形剑气荡漾开来,像是杨柳清风拂面。 青冥宗众人却骤然变色,下意识地后退几步。 在他们骇然目光的焦点,看似病弱的青年持剑而立,白衣墨发无风自动。 他眉宇间最后一丝病气已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玄微剑意,看似轻柔和缓,却无端令人心悸。 面对眼前修为不过筑基,单薄瘦削的白衣青年,这些名化神期的宗师却个个如临大敌。 唯有领头那位身着天青道袍,长发高束的利落男子还算镇定。 他谨慎上前,对凌霜铭躬身行礼。 “青冥宗执法堂长老,应无痕,特来请凌师伯归返宗门!” 第105章 执法堂这种暴力机关, 每个门派几乎都有设立。 凌霜铭上辈子在青冥宗度过了整个青年时期,印象中凡是出动执法堂的人物,不论普通弟子还是长老, 进去都要脱一层皮。 如今执法堂倾巢而出, 气势汹汹, 应无痕的来意,自是不言而喻。 只是在修真界, 即便双方早已你死我活, 辈分摆在那里,还是得浅浅地做个虚礼。 凌霜铭淡淡道:“应长老多礼, 我不过一介散修,灵力低微, 不敢同贵派攀上关系。” 应无痕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凌师伯不必妄自菲薄, 家师的剑法还是由您亲自传授。若是您都算得上灵力微弱,那我等岂不是形同草芥了?” “你的师尊鹤千影, 如今是宗主了罢。”凌霜铭闭了闭眼,将心头泛起的涩意压下, “是他让你来的?” “秘境开启关系到上仙界安危,这不是师尊一人的决定, 而是由长老会共同议定。”应无痕说罢,握在剑柄上的手逐渐拢紧, 眼底敌意再也暗藏不住,“天下间只有师伯知晓开启秘境大阵的方法,不论为了师伯的安危,还是为大局考虑, 您都理应随我们回去接受青冥宗的庇佑。” 如果说之前应无痕还有所克制, 现在就是明目张胆地威胁了。 凌霜铭沉声:“仙魂之威, 绝非凡人可以承受,贪心不足只能自讨苦果。” 应无痕冷哼一声:“现在断言未免太早,师伯请吧!” 他长剑迅疾刺出,直取凌霜铭喉间。剑气刁钻毒辣,顷刻锁定了周身要穴,叫人避无可避。 然而被长剑指着的人,只是淡然立在原地,一双明眸清晰地倒映着剑影。 应无痕几乎怀疑自己产生了错觉—— 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他居然从凌霜铭眼底看出了几分兴趣盎然。 这位师伯竟是在优哉游哉地品鉴他的剑法。 当下就有弟子诧异地发出低呼,纷纷向凌霜铭投去怜悯的目光,如看一个死人。 应无痕是何许人也,那是既青冥宗宗主之外,北州第二位半步踏入剑心境的剑道宗师。虽说他近些年修为卡在化神期不得寸进,可也曾越阶挑战踏虚期的大宗师。 他们入门晚,青冥宗又对凌霜铭此人矢口不提,因此对于应无痕罕见的谨慎,他们单纯地理解为表面上的客套。 毕竟明眼人都看得出,眼前这位所谓的师伯祖,灵力微乎其微,不过只有筑基后期的修为。 而眼下这动动手指就能碾死的存在,竟敢直撄应无痕剑招,简直是疯了! 眼见剑锋直直没入青年纤细的脖颈,预料中鲜血飞溅的场景并未出现。 弟子们轻慢的神色来不及收起,便惊骇地瞪大了双眼。 应无痕猛地回身,神色比外面昏暗的天光更加阴沉:“他在我身后,快截住他!”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刹那,白衣青年的身影蓦地化作光点,慢慢湮灭在虚空里。 与其同时,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悄然抵在应无痕后颈上。 “再往前一步,我就取他性命。” 凌霜铭轻斥一声,指尖凝着的一点冰冷剑意,令举剑欲刺的弟子不由自主地顿住。 他们也都是自小习剑之人,自然能够看出,那蓄势待发的剑气,蕴涵了多么可怖的威力。 应无痕紧紧地盯着凌霜铭,不甘道:“不可能,你不过只有筑基,绝无可能躲开这一剑!”说着他眼底掠过一抹狠戾,“我已是化神期,纵使肉身毁灭,只要元婴还在就能重塑肉1身。你们还愣着作甚,都给我上!他若还敢反抗,就地格杀!” 弟子们面露挣扎,单纯摧毁肉1体确实无法彻底杀除一名化神修者。 但重塑躯壳何其艰难,稍有不慎便会修为大减,甚至今后都不得寸进。 凌霜铭皱了皱眉,以他目前枯竭的灵力,方才的闪避已是极限。 青冥宗又是有备而来,他能感受到在雒洵的结界外,还有一层阵法之力在运作。哪怕现在向外界的人求助,也不会有人收到他的传讯。 且青冥宗执法堂弟子的修为个个不俗,放在其他小门小派都是主事长老的存在。 他独身一人,既要防止应无痕突然发难,又要应付如此多的高手围攻,怕是真的会栽在这里。 几经挣扎,这些弟子们还是举起长剑,眼底闪动着和应无痕如出一辙的疯狂之色,一齐向他攻了过来。 竟是抱着玉石俱焚的决心,折了应无痕这尊主将,也要将他拿下。 电光火石间,一角青色袍裾闯入他的视线。继而青色剑芒充斥天地,一窝蜂涌上的弟子们眨眼便被击飞出去。 凌霜铭有些意外地看向挡在他身前的人:“段斫风……” 被叫到名字的人回过头,还有些迷蒙的双眸满是后怕。 再晚一步回神,他等了几百年的人,就要再次被青冥宗抹杀。 确定凌霜铭安然无恙,段斫风才向应无痕怒视过去:“狼子野心的东西,北冥剑诀是师兄所创,你们用他留下的剑法伤他,可还存了一星半点的良知?” “段师叔,您可还记得自己也是青冥宗主事之人?”应无痕不屑地笑了笑,冷声说,“此人当年公然维护魔头戟无心,早就同青冥宗背道而驰。再者,剑谱流传百年,早就经由家师改动,威力不可同日而语。” 段斫风气结:“好,凌师兄在你眼中算不得师长也罢。可你也知道我是青冥宗主事长老,将凌师兄逐出门派这件大事,为何要隐瞒我至今?” 应无痕扬起下颌,笑得愈发轻蔑:“段师叔,宗门内谁人不知你与大师伯形影不离。家师只是担心,青冥宗会出现第二个叛徒。” “所以你们在我身上下追踪术,利用我找出师兄的藏身之所!” 不待应无痕发话,已有弟子抢着道:“段长老太过糊涂,事关宗门利益,怎能算得上利用?” 回答他的是一道炽烈剑气,罡风涌动间,四周结界都出现了皲裂。 执法堂弟子们来不及举剑格挡,便再度如纸片般倒飞而出。 好在应无痕及时闪现,两大化神修者的剑气于虚空里相撞,掀起猎猎罡风,又在铮然剑鸣中归于虚无。 “段斫风,你可知对执法堂弟子出手,意味着什么?” 应无痕收剑,眉眼褪去恭敬,浮现冷厉之色。 段斫风回以冷笑:“如此罔顾道义、是非不分的宗门,我段斫风今日就做这个叛徒。” 不光凌霜铭侧目,应无痕等人也不由怔住。 这位行尸走肉,活得宛如一尊雕塑的小师叔,竟也能生出反骨。 现在才有几分从前那位火药包小师弟的模样,凌霜铭暗地里松了口气。 只要有化神后期的段斫风拖住应无痕,他便能分出注意,去对付那躲在暗中布阵的人。 方才玄风山地界的阵法启动同时,他便感应到雒洵布下的结界正被逐步蚕食,取而代之的是另一道熟悉的灵力气息。 他的双眸间法光流转,虚空里飘荡的爻画皆清晰地展现在眼前,包括那立在阵眼中央,白袍持扇的人影。 察觉到凌霜铭的视线后,那人挥手划下印结。 一座玄异空间顿时将他们同外界隔绝,周遭嘈杂的打斗声也一并消弭。 唯有将两人隔开的浩瀚星河泠泠流淌,让凝滞的气氛有了几分松动。 白衣人折扇轻摇,静默地与他对望,半晌后才轻笑一声:“不愧是霜铭,这么快就感知到了我设下的幻阵。” 凌霜铭淡淡道:“事到如今就不必故弄玄虚了罢?玄持光,或者该称你为玄元上仙。” 被戳穿身份的人偏了偏头,轻轻“咦?”了声。 语调拉得极长,生怕听不出其中的刻意。 “前日晚上,你也用了同样的阵法。当年我将这天玄摄魂阵传给林星奕,为的是固守禁地结界,防止弟子因误闯而发生意外。”说到此处,凌霜铭厌恶地挑起眉,“只是未曾想到,你早就盯上了他,连他的转世也同样不肯放过。这用来助人的阵法,也成了你1操1控他人神智的杀人利器。” “霜铭怎地连这点小事都拎不清,秘境一日不开启,这群蠢笨的凡人便会无休止地争斗下去,伤亡只会更惨烈。” 扮作“玄持光”模样的玄元嗤笑着,眼底一如三年前那般幽邃,却又寂如死海:“至于林星奕,一介凡人妄想逆天道而行,他合该以三生苦难还清种下的恶果。” 凌霜铭亦弯起唇角,双眸却覆满深雪,同样不带半丝笑意:“不必说得这般高尚。你只是怕他飞升后,将你在人界造下的杀孽捅到天帝面前。到时面临诸天星斗审判,即便你是命盘化灵,也要神魂湮灭。” 玄元握扇的手倏然收紧,骨节泛白:“林星奕上一世自戕而亡,此世又亲手斩杀自己的道侣。天道怎会为了一个罪恶滔天之人,降罪于本尊?” 凌霜铭只觉胸膛内的心跳得极快,面对玄元,心静如水的他也压不住震怒。 “原来是你动用秘术,控制他杀了陌林剑尊!区区一个林星奕就叫你惧怕至此,竟不惜斩断人界成仙的通路。你以为百年来仙籍无人录入,真的不会引起仙界注意?” “天上一日,地上一年。本尊只需在事发前,拔除最后一根尖刺,到时便是天帝亲临又奈我何。”玄元折扇倏地展开,扇叶后的眼眸被猩红浸染,“霜铭,你还是先担心自己罢。” 随着话音落下,雒洵留下的结界彻底被一股魔气取代。四周也不再是客栈那灰黄的墙壁,周天星斗仿佛自天际下沉,幽蓝符文无垠天河间闪烁,并以玄异的轨迹流淌。 凌霜铭乍然色变,这是天界常施加在罪神身上,即便是上仙都无法忤逆的搜魂术。 他先前疲于应付青冥宗众人,竟是对玄元暗中布阵全无察觉。 但现在反应过来,显然为时已晚。 淙淙天河倒悬,他的识海顷刻被符文侵入,意识彻底陷进混沌中。 第106章 北冥城经年不歇的风雪罕见地停了, 就连夜幕里漂浮的灯盏,用来维持光亮的灵力皆被天边那奇诡阵法吸去,原本明灿的烛火颤巍黯淡。 在穹庐似的阵法逼压下, 市集道路空无一人, 两旁屋舍更是门窗紧闭。 偶有修者匆忙御风飞过, 皆向着玄风山麓的方向而去,但很快又有人自那头落荒逃回。 平时不可一世的高阶修者满身狼狈风度尽失, 仿佛刚经历了极为恐怖之事。 君秋池赶至北冥城时, 正看到这诡异一幕。 他随意伸手,拎小鸡似的扯住一人:“那正在吸纳天地灵气是什么玩意?” 被抓个正着的人发髻凌乱, 面上分不清是汗或泪斑驳纵横,含糊不清地哭道:“诶呦前辈饶命, 还请仙人爷爷高抬贵手, 放过在下罢,呜呜——” 君秋池烦躁地瞪他一眼, 清邃眼瞳下仿佛蛰伏了骇然巨兽,下一刻便要将人一口吞噬。 鬼哭狼嚎戛然而止, 那修者当即吓得魂飞魄散,老老实实挂在空中缓缓荡起秋千。 “秘境被打开了?” “晚辈也不知!”那人哆哆嗦嗦道, “晚辈只是远远地瞧了一眼,见不少前辈大能都被那古怪的光柱困住, 便掉头回来了。” 君秋池垂眸沉吟,观眼前这人境界,也将要突破化神期。九州之内能被他称作前辈的,应都是上仙界内鼎鼎大名的人物。 “罢了, 你自去逃命。”他按捺住心底盘旋的不安, 丢开抖得筛糠似的修者, 足下加快速度,向天际光柱的方向飞快掠去。 其实这点距离对于踏虚期来说,不过眨眼就能到达。 但君秋池越是接近,就愈发感到心悸。 他的境界正被什么东西压制,连带着体内灵力运转都逐渐停滞,这样的阵术,即便是见多识广的他都闻所未闻。 处于灵力漩涡中心的玄风山麓,此刻反倒一片沉寂。 朔风吹动蓬草,卷起千堆玉屑。 安静得甚至能听到天穹上的落雪缓缓飘落,又被吸卷进阵眼内的簌簌声。 因此甫一踏上此地,在山谷内扩散开的脚步声便引来数道神识。 君秋池亦放开神识探查,待看清眼前的景象后,他脚步蓦然一顿。 诚如方才那名修者所言,阵内几乎汇聚了整个九州最为知名的修士。 非但有上仙界的众位法修,就连浑水摸鱼混入其中的魔界老祖们,也在阵法的压制下原型毕露。 此刻他们正泾渭分明地分作两方,各自占据了山谷的一头就地打坐。 但准确地说,除却仙魔两方,还有一角立了两人,在虎视眈眈的两大阵营映衬下,显得格外势单力薄。 这两人君秋池同样不陌生,他长吸口气,沉着脸走过去。 “孽障东西,原来你竟没死!公然弑师后,还敢到霜铭的洞府前造次?” 雒洵看清来人,眼底掠过一抹冷色:“师叔都活蹦乱跳,师侄怎敢先走一步?” “你还有怨气不成?”君秋池登时气笑,抽出腰间折扇,扇面一展便向雒洵的脖颈划去,“如今霜铭的命都折在你手上,你还要搜刮尽他留下的秘宝。当心饭没咽下去,先撑破你的肚皮!” 雒洵侧身,锋利扇面便擦着他的脸颊转过,带起几缕墨发。他也不甘示弱,抽过宸湮腰间灵剑,剑花挽动,森冷剑气劈开夜幕,直取君秋池头颅。 “师叔不辞万里专程赶来,难道也只是为了上演兄弟情深,秘宝对您而言就有如粪土?” 这两人受阵法影响,皆无法施展灵力。即便如此,扇面掀起的罡风,以及剑锋发出的剑气仍旧纵横四野,惊起飞石走沙。 一个是仙界魁首,一个是魔界魔尊,当世屹立巅峰的两位大能肉搏,瞬间引得全场瞩目。 观摩这个级别的大能战斗,若是搁在平时,只能远远眺望,稍微靠近都有灰飞烟灭的风险。而眼下这个阵法为近距离观战提供了绝佳条件,因此魔修道修一时都将恩怨抛在脑后,聚精会神地看两人过招,生怕漏过任何细节。 踏虚强者间的斗法,就算不能动用法术,光是招式对拼,对于他们这些后辈而言都是受益匪浅。更有甚者直接从中悟道,开始打坐冥想,稳固道心。 就在扇风与剑光飞舞之时,山谷隘口处忽然传来深浅不一的脚步,像是有人踉跄行来。 又是一个不信邪,非要为了秘宝来送死的。 各路宗师们早就习以为常,粗略地用神识一扫,便继续将注意放在雒洵二人身上。 但很快他们就无法忽视这位不速之客——还在拼杀得热火朝天的两位大能动作一顿,齐齐向那里投去不可置信的目光。 雒洵低缓的声调罕见地尖锐起来:“师尊你怎么来了,这里危险,快走!” 君秋池亦缩紧瞳孔,一瞬不瞬地盯着凌霜铭还在向前的双足:“臭小子说得对,趁结界还没扩张,快些离开!” 他们情急之下并没有用传音,对于这些听觉灵敏的人来说,就如惊雷在耳畔炸响。 别说在场活了成百上千年的人精,在那些满大街疯传的话本影响下,就是三岁小儿都知道教出戟无心的好师尊究竟是谁。 在看过来者白皙清隽的脸庞后,他们更加确信,这正是那位搅得中州风云变幻,又反反复复死而复生的林决云。 萧无极立刻向周围狠狠瞪了几眼——老妖精们,早些时候还拿我的话当笑柄,看看,都睁大眼睛看清楚,林决云他就是诈尸了! 相比中州之人的震惊,北州宗师更是如见了鬼般目瞪口呆。 “是老朽眼花不成,那不是几百年前青冥宗的亲传大弟子?” “您老这些年闭关,自是有所不知,那凌霜铭早在中州混得风生水起,与玉清派的祖师乃是同一人。”坐在另一旁的修士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只是念在青冥宗这些年对北州的照拂,大家看破不说破罢了。” 而凌霜铭这不合时宜的现身,也使得他们同时联想到一个猜测。 ——这道堪比仙阶的禁制阵法,究竟是谁设下的。 当即就有人隐在人群中朗声高呼:“洞府秘境已逾近千年,早就形同无主之物。就算林仙尊真是仙人转世,也该按俗世规矩,与天下人共逐宝藏。现在利用秘境禁制将我等囚禁在此,未免有失公道吧?” 或许是感应到了凌霜铭身上的修为也同众人般微不可查,又或许是他在夜色里单薄的身影看上去纤细得不堪一握。 这些早先还惴惴不安的人逐渐恢复了胆量,借着草木遮掩,四下里传来一片捏着鼻子的附和声。 当段斫风同应无痕一路且打且退,追着凌霜铭闯入视野时,众人的情绪似乎到了某个临界点。 “那不是青冥宗的人,好哇,当年青冥宗一口咬定已清理门户,如今却与林决云狼狈为奸!” “别怕,这禁制似乎对他们自己人也生效,想要进入秘境便须从大阵中经过。到时他们势单力薄,众位道友齐心协力,拿下这几个魔族奸细还不是易如反掌!” 雒洵听得眉头直皱,一时忘了自己还在与君秋池搏斗:“……这帮利欲熏心的东西,当真愚蠢至极!” 君秋池也收起折扇,咬牙暗骂道:“一群人精到糊涂的老东西,霜铭若是存心要他们的命,直接打开洞府,让他们来个有进无出,岂不是更省事?” 雒洵冷笑:“师尊真有师叔们这般蛇蝎心肠,今时今日早就回归神位了罢。” “挑了仙盟诸派,血洗中州的不是你吗,魔尊大人?”君秋池不甘示弱地回击。 出乎意料的是,雒洵这次只是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最后无声地笑了起来。 “师叔说是,那便是吧。” 就像一拳打在轻飘飘的云朵上,君秋池几日来憋在肚子里的邪火顿时消了泰半。 人冷静下来,连带耳目都清明不少。 “臭小子,且慢斗嘴!你瞧你师尊,行止似乎有些奇怪?” 雒洵也早就起了疑心,隔着重重风雪,凌霜铭的身姿变得朦胧不清。 在雒洵的印象中,哪怕脚步再虚浮,他的师尊也从容淡定,不论何时都维持着一身清逸翛然。 而出现在众人眼前的这个凌霜铭,走动时迟缓僵硬,连带那双眼眸也灰蒙蒙的,像只毫无声息的提线木偶。 雒洵倏地意识到不对:“定是有人用邪术控制了师尊的神智,快拦下他,秘境不能在这时开启!” 眼见凌霜铭已一只脚踏入光柱,二人来不及多想,当下将轻功运到了极致。 他们一动,对峙多时的仙魔两方也纷纷亮出兵刃,饿虎扑食似的朝凌霜铭那头涌去。 这一刻不论身处哪方阵营,众人的想法都很一致——只要得到秘境至宝,飞升成仙,别说死里逃生,这九州都要臣服在自己脚下。 雒洵这些年在魔域摸爬滚打,身法比之在玉清派时还要敏捷不少,就连君秋池都被他远远甩开一截。 他一把抓住凌霜铭的腕子,刚想将人推出结界,数道劲风便自身后招呼过来。 “找死!”君秋池当即回头,手中折扇唰地展开。 但见他用力一挥,万千剑芒自扇叶间划出,冷冷银光与漫天法宝碰撞,如世间最坚固的天罗地网,为身后两人挡下密不透风的围攻。 雒洵微微动容:“君秋池你……” 要同时应付仙魔两方上百名宗师的围剿,即便修为高深如君秋池,瞬息间身上便布满了深浅交错的伤痕,看上去极为骇人。 他额上遍布冷汗,却还有心思回头笑道:“你这孽障,胆敢直呼师叔名讳!等霜铭醒来,我定要将此事告知,让他好好抽你屁1股。” “你最好祈祷自己有命活到那时!”雒洵深深看了眼君秋池染血的背影,向紧守在身边的黑衣魔君道,“宸湮,你去帮他抵挡一阵。” “是,主上。” 宸湮有些意外,他跟随雒洵两世,只知自己的主子对人界的一切都恨之入骨。 应魔尊的命令保护一个人族,这位道尊还是几百年来破天荒第一人。 怀着好奇对视的瞬间,宸湮立刻拉下了脸。 君秋池亦一个分神,折扇上的力道加重,一道极亮的剑气穿破夜空,险些将前方的山头削平。 二人几乎在同时认出了与自己对打三年的死对头,相触的视线如利刃交锋,迸起一阵火星。 “君道尊,还没陨落呢?” “呦,这不是威风凛凛的魔君大人,几日不见竟沦落到向一个毛头小子做小伏低了?” 第107章 君秋池与宸湮斗了三年胜负未分, 又皆是当今修仙界举足轻重的宗师,骨子自有傲气在。 可眼下君秋池心系凌霜铭安危,宸湮也接了主上的命令, 只好将满腔无处释放的邪火, 倾泄在了有如蝗虫般涌来的修士身上。 于是场面上的局势在瞬息间翻转了, 谁也不知君秋池和宸湮忽然发得什么疯。 两位大能只是对视一眼,再出手时一招一式都狠戾非常, 即使没有灵力加持, 也打出了天翻地覆的威力。 有他们顶住雨点般打向雒洵师徒的攻势,雒洵这才稍缓口气, 松开牢牢护着凌霜铭的双臂。 精神一旦松懈,背部便传上钻心的疼痛, 还伴随着湿冷滑1腻。不必查看便知, 此刻他的后背定是一片血肉模糊。 其实若在平时,这样的皮外伤, 他眨眼间便可恢复如初。 但在这大阵中,哪怕是筑基期轻易用出的术法, 都能榨干经脉内那少得可怜的灵力。 “弄得这么狼狈,师尊又该责怪弟不叫人省心了。” 雒洵用目光在眼前人如画的面容上仔细描摹, 恋恋不舍地回忆着那刻剔透的唇珠下,是何等甘醇的滋味。 如果可以, 他想现在就带着他的师尊远走高飞,不论是上仙界的存亡,还是魔族那堆烂摊子,都让它们见鬼去吧。 可惜世事从来盈缺相伴, 更何况是他们这获罪于天, 注定要历尽坎坷的人呢? “臭小子别忙着眉目传情了, 动作快些!” 那厢君秋池及宸湮已是左支右绌,身上血迹斑驳,明显支撑不了多久了。 雒洵勾起一抹苦笑,双手毅然结印,催动仅存的灵力点上凌霜铭的识海,竟是拼死也要将人从幻境里唤回。 灵力枯竭之于修士,就像将一片翠叶置于旱漠的烈阳下,自经络开始干涸的滋味,比之凌迟有过之无不及。 随着那对隔着千重水雾的冰蓝眸子渐渐重归清冽,雒洵的气息则是愈发衰弱,原本峭拔的身影也有如风中残叶,仿佛下一刻便会化作灰烬。 汗水朦胧了视线,他只能竭力用模糊的意识去感知凌霜铭身上的气息,待确定那异术果真慢慢消除后,才艰难地喘息一口气。 趁着凌霜铭还未醒转,他正打算再度结印,斜刺里倏地掠来属于君秋池的剑气,令他猝不及防地踉跄几下,术法也因此中断。 雒洵捂着胸口剧烈咳嗽一阵,等不及体内气息平复,便怒不可遏地骂道:“咳咳……君秋池你疯了?” “我看你才是疯子,你可知再妄动灵力,魔族又要奔你的国丧?”但君秋池的火气似乎比他还要烧得旺盛,“我来破除结界,臭小子就趁阵法松动的刹那,带着你师尊逃命去罢!” 宸湮手持弯刀立在君秋池身后,彼时正狠狠砍下眼前的修士一条臂膀。 漫天血珠飞溅在脸颊上,他也不待去擦,只是冷笑着说:“本座自会为主上分忧,半桶水的人族,像蝼蚁一样匍匐着奔逃才更适合你。” “你……!” 从来都只有君秋池一张嘴将人活活气死,他何曾被人这般毒舌过,险些将鼻子都给气歪了。 宸湮轻蔑之色溢于言表:“倘若没有玉清派的护山大阵在,扪心自问,你能抵挡本座几招?” 君秋池也不甘示弱地挑眉:“人魔两族本就在体魄上有所差距,你不过先天生就铜筋铁骨,有什么好得意的?” 宸湮哂笑道:“单是羡慕有何用,你不如现在就原地入魔罢。到时本座非但不会轻视你,若你赢过我,这魔君之位也可拱手相让。” 眼见这两人就要大动干戈,雒洵忍着晕眩斥道:“宸湮,你今日话太多了。” “属下知错。”宸湮变了变脸色,立刻收起轻慢,单膝跪下,“主上,请准许属下助您一臂之力。” 雒洵勉力摇头,方才君秋池同宸湮的对话,让他隐隐察觉到不对,但混沌不清的大脑又使他一时无法指出其中违和。 设下此阵的人,或许正是看准剥夺了仙术的人族不堪一击,但他能从这些人身上拿到什么? 被控制的凌霜铭,又在这环环相扣的布局里扮演什么角色? 不等他拨开疑云,眼前的两人突然神色大变。 顺着他们的目光回头,雒洵瞳孔一紧。 凌霜铭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手中多了柄漆黑如墨的灵剑,赤红一片的瞳孔紧紧注视着他的胸膛——准确地说,是其下那颗汩汩跳动的心脏。 感应到凌霜铭身上并没有幻术残留的那刻,雒洵如坠冰窖。 尽管他的师尊可能还未完全恢复意识,可无意识的行为是骗不了人的。 凌霜铭是真的想杀了他。 或者还有一种可能,他就是阻碍凌霜铭飞升的那个心魔。 想到这里,雒洵心中一恸,恍惚中向那泛着冷光的剑锋前行几步。 他甚至分不出这两种情况,哪个更糟糕些。 “主上!”“臭小子别过去!” 耳畔响起宸湮二人的惊呼,都像北州的朔风,呜呜咽咽听不真切,唯有铮然剑吟格外刺耳。 他的视野里只剩下白衣墨发的剑者,看他手起刀落,带起一片血珠飞溅。 凌霜铭觉得自己仿佛沉进一场大梦,梦中他是人人喊打的北州叛徒。 不知躲过多少次追杀,满身狼狈的他终于力竭,被同门师弟打落山崖。 在积雪封冻的谷中醒转过来,听到身畔衣料摩擦的声响,他下意识地翻身坐起,剑气自指尖迸发,直直向那人掠去。 一阵慌乱的脚步随之响起,紧接是肉1体扑通倒地声,还伴随着诡异的咕嘟声,似是慌不择路摔了个狗啃泥。 “诶呦,你们修仙的怎么都喜欢打打杀杀!” 凌霜铭皱了皱眉,这是道十分稚嫩的童音,听着不过只有四五岁那么大,绝不该出现在这种人迹罕至的山谷才对。 但这小孩只是躲开了他的剑气,蹲在一旁瑟缩起来,静静地朝他这边望着。 模糊的视野里,小小的孩童仿佛一团冰雕玉琢的雪团子。脑袋上几根呆立的毛发在风雪里飘摇,与他颤抖的身体保持同样的韵律,看上去人畜无害。 凌霜铭撑着地面想要起身,一样物事便随他的动作滑落。 他低下头,发现那是件只有半身高的披风,虽说面料早已布满大大小小的坑洞,仍能辨认出价格不菲的毛料。 这样的毛皮,只有世家里那些众星拱月的少爷方能用得起。 而现在,这孩子却将这御寒之物让给了他,自己只着一身单薄的袄子,在刺骨的风里冻得小脸煞白。 想到这里,凌霜铭迈起还不甚利索的腿脚,想要将披风重新为孩子披上。 谁知刚触到细小的胳膊,雪团子猛地一惊,啊呜一口朝他的手背啃来。 “诶——万万不可!” 凌霜铭急忙撤手,但显然已经来不及了。 元婴期的修为,再加上一身法衣,足以媲美玄铁之坚。 只听一声脆响,几颗乳白的小牙应声而落。 凌霜铭倒吸一口冷气,只因他看到那倔强的小脸上,一双漆黑而亮的大眼睛慢慢泛起红晕,被涌起的水雾覆盖。 尽管有过照看雒洵的经验,他还是对这种场景束手无策,顿时陷入兵荒马乱中。 “嘘,嘘!别哭!诶,还真掉金豆啊!” …… 像是经历一场大战,直到后半夜小孩才逐渐平静下来。 到了晚上,阒寂谷底寒气愈发砭骨,呵出口白雾都能顷刻冻成冰棱。 这年幼的孩子哭了多时,早就没了力气,此时只能青白着一张小脸,安静地瑟缩在石缝内。 凌霜铭的状况其实也不容乐观,他先是遭雒洵剜心,又被青冥宗打落深渊,能自行恢复意识已是奇迹。 绝大部分灵力都用来吊命,寒意便无孔不入地渗入骨髓,肆意啃噬这具脆弱到极点的身躯。 直到手足都冻得麻木,他才从凌迟般的痛楚中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该寻些衣物御寒。 在储物戒里翻箱倒柜,好不容易才找出件陈年大氅。 凌霜铭犹豫一下,罔顾小孩的挣扎,将他一把揣入臂弯间,再将厚实的毛皮披风盖上,彻骨奇寒顿时消解不少。 本还在张牙舞爪的孩子,在被柔软的衣料裹住的瞬间,离奇地安静下来。 因凌霜铭身受重伤的缘故,这个怀抱其实算不上温暖,却隔绝了刀剐似的风。 鼻尖充盈着好闻的雪松清香,就连其中混杂的血腥都飘着淡淡的甘甜,让人难以自禁地沉浸其间,忘却一切恐惧。 原来世上除了母亲的臂弯,还有这样让人安心的地方。 别扭了一会,小家伙决定向凌霜铭示好:“喂,我救你一次,你也救我一次,我们扯平了。敢问兄台尊姓大名,以后做个朋友吧。” 被问到名姓,凌霜铭刚要下意识地开口,话到嘴边却喉头一紧。 他在这世间无亲无故,先是遭一手养大的徒弟背叛,又被倾注了满腔心血的宗门赶尽杀绝。这样的他,苟延残喘地活着,与死去其实无甚区别。 于是他听到自己的嗓音,先是如掺了砂砾,复又似清泉流淌,尾调带着说不上苦涩还是释然的笑意。 “凌……林决云,一介散修罢了。” 小孩煞有介事地作揖,学着家中长辈的语气道:“原来是林兄弟,我叫君犬子。” 凌霜铭,现在是林决云:“噗。” 他自有记忆来的数百年,还是第一次生出捧腹而笑的冲动。 日次可爱小团子,老气横秋起来真是要命。 “林兄何故发笑?”君犬子应当没少被人调侃,顿时垮下脸色,气呼呼地问,“我娘只起了这个乳名,林兄不满意?” 林决云几乎要将一身伤口崩裂,才把到嘴边的笑声憋了回去:“这名字别有雅致,甚好……你娘现在何处,怎么放心你一个人跑到这荒凉之地?” 君犬子听罢却没了头先的活泼劲,陷入长久的沉默。 林决云以为他是睡了过去,低头扯扯披风,想将人裹得更严实些。抬起胳膊时他忽然一顿,发觉袖角湿了一大片。 连忙将小孩的脸扳过来,待看清君犬子的神情时,林决云怔了怔。 泪水正如珠串似的从那双乌黑的大眼睛里淌出来,那张柔嫩的小脸早挂满了冰碴子,冻得青一片紫一片。 是自己方才调侃的语气没有把握好,又刺激了小团子脆弱的内心? 林决云看着在奶白的小脸上分外显眼的冻疮,只觉自己如坐针毡。 “别哭了,诶呦小祖宗,怎么比我徒儿还能掉珠子……” 笨拙的宽慰,自然无法奏效。 君犬子打了个哭嗝,由无声垂泪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噎。 林决云无奈地按按额角,决定先捏个法诀,先把君犬子这张小脸蛋保下来再说。 就在他咬牙催动灵力时,只听君犬子艰难地挤出几个字。 “不在了。” 林决云不明所以,刚想追问,却对上一双赤红眼珠。 稚童幽沉的眼眸里满是无处发泄的恨意,有如一根尖刺扎入他的眼底。 “有群会踩着剑飞的人冲进我家,把爹爹和我娘都杀了。哥哥姐姐也都死了,只剩下我一个……他们和你穿的衣服很像!” 林决云低头看过身上还未来得及换下的青冥宗道袍,只觉君犬子的话如一盆冰水当头浇下。 到了他这个境界,一眼便能看出这眼前的小孩带着一缕若有似无的魔气。 北州地界与魔界相邻,不乏有在魔族中难以立足的人混入人族城池,与人族绵延子嗣。经过几代繁衍,这些魔族后代的血脉早就稀薄,行为习惯更是同凡人全无区别。 因此即便知道有这样的半魔存在,修士们通常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这长久的相安无事,被他打破了。 雒洵走火入魔时他便沾染了魔气,青冥宗便是顺着这条线索,一路追踪他们师徒的行踪。 这些时日他意识昏沉,只知一定要活下去,然后找到那孽徒讨个说法。却没有想到,以青冥宗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作风,会给多少似君家这般的无辜之人带来灭顶之灾。 一阵堆卷着细雪的风穿过岩缝,穿透厚实的毛皮,灌满四肢百骸。 林决云伏下身,剧烈地咳嗽起来。 察觉到那股淡淡的血腥变得浓郁起来,君犬子不安地动了动:“诶,我可没说你也是大恶人,你和那些修仙的比起来,更像个好人。” 林决云摇摇头,此子年纪尚幼,还不知道坐在自己眼前这位就是害他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 眼下这一声声单纯的童言,听在他耳朵里,就变成了锋利的刻刀,每一字都在心头带起模糊血肉。 “好人……呵呵,好人?”他无意识地重复这两个字,挤出一丝笑来,“犬子,这世间善恶相生,祸福相伴。今后你独自讨生活,最该远离的就是我这样的人。” 君犬子失神地看着林决云的侧脸,心道,我才不信呢。 在迷离雪色里,这人裸露在外的肌肤莹莹散发着柔光,像一尊上好的白瓷。 那对幽蓝的眼眸虽静谧得宛如一潭死水,却在他笑起来的时候闪烁微光。正如镜湖中浸泡了几颗星子,清透得令人移不开视线。 哪怕是懵懵懂懂的幼童,也能感觉到这是个死气沉沉的笑。 即便如此,这样的笑容还是让人如沐春风。 这样的人,怎会舍得疏远呢? 君犬子眼睛滴溜溜地一转,奶声奶气地说:“我听先生说,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我救了仙长一命,仙长却急着把我丢下,这不合适吧?” 林决云:“……” 认为君犬子人畜无害的自己,真傻,真的。 “你要我如何报答?” “我要拜你为师,学习仙术,然后找出那群恶棍,为我的爹爹娘亲复仇!” 林决云几乎立刻拒绝道:“不行!” 他在雒洵身上耗费了一切心血,换得那样惨烈的结局,已经够了。而君犬子的身世,和雒洵何其相似,若再收这样一个徒弟留在身旁,无异于在深可见骨的伤口上再撒一层盐巴。 但看到孩子失落的眼神,他又很快动摇。 ——到底是他毁了孩子的一生,要他做出什么样的补偿都不为过。 他缓下声音:“我不收徒弟,但我会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只要求你学成后,只诛该杀之人。” “那么……你就是我师兄啦?”君犬子破涕为笑,“我听说仙长们都有自己的门派,师兄是哪一派的人?” 林决云怔了怔,幼童眼底跳动的光芒,像团炽热的火苗顺着二人相接的视线,一直燃进他冰封的心底。 “玉清派,从今起你我便是玉清派的门人。”他最后看眼青冥宗的方向,缓慢而坚定道。 既然世上没有他们这类人的容身之所,他便以自己的身躯,撑起这三千大道。 君犬子读书不多,但也听说过“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这句诗,不由在心底赞叹,像林决云这样出尘的谪仙,果然只能出自仙境。 至于他发现所谓的玉清派只存在于他们的对话中,还是块光秃秃的地皮,那都是后话。 前途已定,整个人便放松下来。为防止一觉睡过去,第二日曝尸荒野,林决云便强打起精神与孩子闲聊。 “你既已入道门,就该有个像样的道号。”说着他看向君犬子幽邃的双眸,“就叫君秋池罢。” “不好,书上说同门师兄弟都是按字辈取名,我不要和师兄生分。”君犬子立刻抬起毛茸茸的脑袋,不满地摇头,“再说,秋池听起来老气横秋的。” 林决云腹诽:孩子是欠揍了点,好在还有自知之明。 “呵,那你自己来取?” “古有名剑,上决浮云,下绝地纪。师兄既然名唤林决云,那我便是林浮云。” 明知童言无心,林决云还是有一瞬怔忡。 也好,这条离经叛道的路,到底不是一人踽踽独行。 星移斗转,当初只存在于对话中的玉清派,百年后在中州名声鹊起。 林决云的本意只是为林浮云提供一方容身之处,可惜林浮云性子跳脱,乐于捡孩子。不论是血脉微薄的半妖半魔,还是人族弃婴,总之来者不拒。 最初只有试剑峰一处山头的玉清派,肉眼可见地规模壮大。 或许是门下弟子大多混血的缘故,这百年来,玉清派出了不少惊才绝艳之辈。 身为掌教的林决云自不必说,仅仅用了数十载便突破至化神期,待领悟了剑心境后,更是直接晋入踏虚期。 尔后林浮云等几名元老弟子剑术大成,也突破了化神期,至此再无人可以质疑玉清派的地位。 被众位掌门簇拥着登上仙盟祈雨台那日,林决云接过奉上的仙盟盟主令。 “承蒙诸位信任,在魔族大敌当前之际,将上仙界的存亡交于林某手上。玉清派定不负所托,倾尽全力荡平魔祸,还人界河清海晏。” 林浮云就在下头看着,他的师兄立在高台上,衣摆在山间缭动的云雾间轻轻浮动,恍若谪仙临凡。 他忽然觉得心头堵得慌。 林决云彻底变了,尽管他还是一如当年霞姿月韵,待人接物无不温柔至极。可那对清亮的眼眸,不知何时黯淡下去,再也没有波澜浮动。就连嘴角若隐似无的笑意,都只剩了神性的悲悯。 林浮云这才意识到,原来在不知不觉间,天下苍生的重担,已彻底压垮了他看似无所不能的师兄。 又或者说,从一开始林决云便是株枯萎的雪松。看似屹立于风刀霜剑,其实只需轻轻一推便会崩塌倒地,露出内在早已腐化的根茎。 而他还要为这摇摇欲坠的大厦,添上最后一笔。 林决云在得知林浮云失踪时,比之旁人的讶异,显得过分平淡。 早在他决定收留君家独子的那夜,他就知道这天早晚会来。 其实他也无心再去管林浮云的去留,魔尊戟无心为首的魔族来势汹汹,不出一日便拿下北州,连带中州北部的几个小门派也遭了殃。 若再往南下,就是玉清山地界。 自仙盟回返那日,林决云一行人险些进不了自家山门。 早已等候在此的大批难民和散修,几乎将山道堵得水泄不通。 青冥宗处心积虑要将旧事埋藏,可关于林决云和魔尊是师徒关系的小道消息,早就成了上仙界茶余饭后的谈资。 戟无心绕过玉清派,先将中州各派挨个荡平一遍的举动,更让人们笃定,投奔林决云定会安然无事。 不等众人反应,林决云已被难民团团围住。 劝说,哀求,斥责……形形色色的声音自四面八方传来。 激愤有之,悲凉有之,人们将自己憋闷已久的情绪,恣意砸在屹立于人潮中心,显得格外单薄瘦削的青衣仙尊身上。 “听说戟无心是你的徒弟,教出如此恶徒,仙尊作为盟主,就不该给天下人一个交待?” “戟无心作恶多端,仙尊还打算按兵不动到何时!依仙尊的修为,诛杀魔头也不过手到擒来吧?” “现在只有仙尊才能救天下人,还请您早做决断!” …… 林决云环视这些向他讨要允诺的难民,每个人的神情都是那么理所应当。 他的眼眸中罕见地露出一丝茫然。 为了天下苍生,他就注定要赴一场九死一生的决战? 至于雒洵,林决云根本不敢想象,当师徒再次相见,会以怎样惨烈的结局收场。 数百载岁月,对于修仙者而言也足够漫长,却也似须臾一瞬。 与那逆徒决裂的场景,仿佛就在昨日。 横亘在心口的疤痕早就淡去,他自以为将那段不愿回想的记忆尘封得很好,其实只需一个契机,血淋淋的伤口便再度裂开。 还在耳畔嗡嗡的人声逐渐远去,林决云伸手抓住胸前的衣料,指尖都泛起苍白。 心脏与血脉相连处像是被尖利的指爪硬生生剖开,疼得他几乎窒息。 站在身旁为他阻挡人群的弟子第一个发现不对,急忙冲上去:“掌门,是旧疾发作了?” 林决云深吸口气,制止了那名弟子输送灵力的举动:“无事……先把难民安顿妥当,告诉他们,戟无心若真来犯,我会亲自清理门户。” 那弟子怔了怔,方才他明明看到掌门面色一惨,怎地眨眼功夫又恢复如常了? 倒是按住自己的那只手,冷得不似活人。 第108章 从山门到传送法阵只有咫尺之遥, 林决云两眼阵阵泛黑,身姿仍然挺直如松,觉得自己走了有千年那么漫长。 他肩上扛着的是玉清派乃至上仙界的安危, 若在这里倒下, 必会造成人心浮动。到时不等魔族趁虚而入, 这道人界最后的防线也会自内部土崩瓦解。 三步并两步回到寝殿,确认随侍弟子都退下后, 他再也支不住发软的双足, 靠着殿门慢慢委顿于地。 眼下寂静无人,他便放任自己皱紧眉头, 将身子在冰冷的玉砖上蜷缩起来。一口憋闷多时的血随着破碎的低吟自嘴角淌下,顺青砖缝隙蜿蜒开来, 刺目的红于一片素色中衬得触目惊心。 就在意识朦胧之际, 门外传来熟悉的气息和声音,无力垂下 的眼帘倏然抬起。 “掌门师兄可是在里面?星弈有要事禀报。” 早在山门前, 林星弈就觉得自仙盟归来的林决云气色不佳,恰好手边有亟待商议之事, 便一路踌躇地上了试剑峰。 过了半晌,才听到清泠嗓音隔着厚重殿门传来, 带了不仔细听便无法察觉的低哑。 “就在外面说,我听着。” 林星奕面色一变, 翻手破开禁制闯了进去。 殿内帘幔都被放下,一片昏暗里,屏风后那道幢幢人影并不能瞧得真切。 林决云的声音相比平日轻了不少,像山间青岚飘忽在耳畔:“竟能破了此处结界, 星奕, 你的阵术精进不少。” 林星奕听着, 面色愈沉下去:“师兄莫要忘了,这是你亲自为我演示的。我对此阵知根知底,再要逆推破解之法也是轻而易举之事。” 林决云听罢轻叹一声:“日后修缮禁地阵法,还要多仰仗于你。” 林星奕皱了皱眉,并未顺着他的话说下去:“我今日来见掌门师兄,不是为了这件事,师兄可知二师兄他闯了大祸。” 屏风后的人影顿了顿:“说下去。” 林星云略一犹豫,还是直言道:“你可知林浮云在三日前闯入北州青冥宗,公然杀了十几名外门弟子!还将他们的头颅砍下,悬挂在北冥城头,随后言无音讯。如今青冥宗鹤千影鹤宗主传信过来,一定要掌门师兄给个说法。” 里面的人沉默片刻,低声道:“知道了,我会修书一封,到时鹤千影展信看罢,必不会再为难浮云。当务之急,还是加紧修筑防御,以应对魔族南下为重……咳咳!” 一时气短咳出声的刹那,林决云赶忙将住了嘴。 然而为时已晚,林星奕已绕过屏风,一把攥住他正要背到身后的腕子。 林星奕不由分说扳开他收拢的五指,待看到白皙掌心间那滩醒目殷红,气呼呼地质问:“掌门师兄,你还要装到几时?” 林决云心虚地移开眼睛:“只是小伤,不碍事的。” 话音刚落,他撑在案边的另一只手也被强行抬起,露出被五指抓得鲜血淋漓的皮1肉。 “那这又作何解释?你的心疾又发作了,不好好闭关静养,莫非你还想这副模样上战场不成!” 两只手都被收缴,林决云失去支撑,身子顿时晃了晃,但他仍是倔强地维持站立姿势。 “戟无心是我教出的徒弟,如果真的到了无可转圜那一步,身为师尊理当站出来清理门户。” 林星奕看在眼里,又好气又心疼:“可是你会死!” 林决云埋头咳了几声,试图劝慰小师弟:“生老病死天道使然,比起凡人,修仙者的寿数已经很长了。” 然而他的小师弟根本没有心情论道,胳膊轻轻在他腿弯间一搭,他便软若无骨地倒了下去,被林星奕稳稳当当地拦腰抱起。 一阵天旋地转后,林决云被安置在了旁边的软榻上。紧接着四面忽然涌起幽蓝符文,将大殿的每一处角落都封得密不透风。 林决云做梦都想不到,有朝一日这乖顺的小师弟也会擅作主张。 他眨了眨有些模糊的眼睛,不可置信道::“林星奕,胆子肥了是不是?快将阵法解开……” “掌门师兄,天塌下来也有师弟们扛着,老弱伤残便老老实实休养生息罢。” 林决云:“?” 且不提伤残,他哪里老啦,在千年老妖层出不穷的修仙界,谁还不是个几百岁的少年! 可惜蛮横起来的林星奕没有给他申辩的机会,觑准他张嘴说话的刹那,眼疾手快地塞了颗丹丸。 丹药入口即化,林决云一句“小畜牲”还未来得及骂出,便陷入沉沉昏睡。 也不知过了几时或是几日,林决云自药力中挣脱出来,发觉外面的气氛不大对劲。 此时应是未时三刻,夜幕低垂,应有弟子在外巡逻,然而整座试剑峰仿佛都随黑暗降临沉入死寂。 他后心的伤还在作祟,故而神识不能像往常那般迅速铺开,只好依靠五感,慢慢地感知周遭山崖上的一草一木。 倏然他敏锐的听觉捕捉到一缕嘈杂的响动,像是……有大批修者正在斗法。 林决云这下是半点困意也无,他匆忙起身,运转起将将恢复的灵力,抬手破开林星奕留下的法阵。 自试剑峰主殿往山下眺望,只见四合暮色里的崔巍青山,有泰半已沦为火海。 山门附近及太初峰主殿前尤其惨烈,护山大阵在这两处裂了数道缝隙,大批魔族人涌入玉清派,与弟子们厮杀在一起。 法光和鲜血将远处天穹晕染得五色斑驳,喊杀声穿过几重云层,一直传到数十里开外的试剑峰上。 魔族竟然堂而皇之攻上了玉清山。 雒洵这孽障,当真是最后一丝情面也不留了! 林决云修道数百年,又遭逢剧变,自以为没有任何无事可使心境再生波澜。 然而他摸上腰间佩剑时,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厉害。 “师祖您怎么提早出关了!” 一道喜忧参半的童稚声忽然自身后响起,林决云猛地回神。 他转身低头,看向躲在门柱后小心翼翼探出半个脑袋的小道童。 “清尘,眼下玉清派受袭,你不跟在众位师叔身边,到处乱跑做什么?” 御清尘背过身抹了几滴眼泪,嗫嚅道:“星奕小师叔说要运转大阵,叫我去找其他师叔,可他们……他们都……所以我只能爬上试剑峰来寻师祖了。” 林决云只觉像是被人当胸敲了一记闷棍,他如何感知不到,这山间化神期以上的气息,竟是一只手掌都能数得过来。 他苦心教导多年,亲眼看着长大的孩子们,竟是十不存一,俱葬身在魔族手底。 早先他还能欺骗自己,血洗上仙界未必是雒洵的意思。可如今想来,若无魔尊下令,岂能做到这般绝情的地步? 好不容易平复的气血,又在胸腔里翻江倒海。 在御清尘的惊呼里,林决云向前趔趄一步,险些坠下陡峭山崖。 御清尘小手死命拽住林决云青袍一角,吓得大声哭喊起来:“师祖您怎么呕血了!” 林决云忍住闷咳的冲动,抬手拭去唇角血痕:“你就在试剑峰待着,此地有阵法守护,不可擅自离开。” “那师祖呢,师祖要去哪里?”眼见林决云打算御风离开,小道童眼中满是被人抛弃的惊惧,“清尘一个人害怕!” “自是去带你的师叔们回来。”林决云将衣角一点点自道童手里抽离,末了伸手揉了揉小孩毛绒绒的脑袋,“此间事毕,师祖就在在师叔中间择一人做你的师尊。玉清派的未来就交给你了,你要好好振作,不许哭鼻子。” 彼时御清尘并不明白这句话的深意,只当林决云真是去去就回,便安心地打个哭嗝,一步三回头地进了寝殿。 安抚好小道童,林决云敛起笑容,最后一次于雪中拭剑。 沐雪剑灵静默地现形,霜白眼眸一如三尺剑刃,倒映出剑者微红的眼眶,这次它没有干涉剑主的决定。 林决云倒是先开了口:“沐雪,你若不想就此蒙尘,我现在就解开血契,放你另择明主。” 左右他是要去送死的,人死如灯灭,可名剑不该就此蒙尘。 沐雪面无表情地给出自己的答复:“说什么鬼话呢,且不谈祸害遗千年。便是真的死了,就算把九泉掘遍,吾也要将汝揪出,休想轻易摆脱吾。” “世上怎会有你这样纠缠不休的凤凰?” 一人一剑达成共识,林决云不无愧疚地笑了笑,尔后倒提剑柄,纵身向尸山血海处跃去。 很多年后的中州,那些幸存下来的大能提到这一战,要么缄默不语,要么便面露惊恐。 与人族相比,不论是天生的魔族,还是后期入魔的魔修,肉1身素质和法力都占有绝对的优势。这也是明知修习魔功会损害神智,仍有人前赴后继的道理。 但突然杀出的林决云,彻底改写了人修在魔族面前不堪一击的印象。 向来淡然处世的剑修怒上眉山,眸子不复原本的蔚蓝,取而代之的是比血还要艳丽的赤色。 青衣广袖翩然翻动,沐雪剑随剑诀变幻引动天地灵力,化作剑气万千。 剑芒在天穹上划下灼目轨迹,随他一剑斩落,仿佛漫天星斗急坠。 林决云是极为纯粹的冰灵根,在他动用灵力时,随剑雨一同落下的,还有彻骨寒意。 每道青芒坠落,皆精准贯穿魔族人的身躯,血花自伤口飞溅而出,又在顷刻凝作绽放的红莲。 不过刹那,肆虐的魔族已死伤惨重,漫山遍野的战火也被冰霜取代。 玉清山在短暂的宁静后,爆发出弟子们喧腾的欢呼。 “是掌门出手了!”“妖魔还不速速伏诛!” 魔族那方阵营同样传开一阵骚动,紧接着一位身量魁梧,紫发瞩目的男修被群魔簇拥着走出,与林决云隔山对视。 与林决云沉沉面色不同,这魔族首脑带着轻佻笑意,肆无忌惮地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遍。 紧接着,尖刻的笑声在山谷间响彻:“不愧是当今仙道魁首,大名鼎鼎的林仙尊,身负重伤还能使出如此惊人剑势,如此风姿,确实令人折服。” 霎时人修这边的欢和声为之一止。 经那魔君提醒,不少人才发现,虚空里身姿笔挺如松的青衣剑者,额间早已布满细密冷汗,真有几分强弩之末的样子。 “怎么回事,掌门是何时负伤的?” “弟子曾有幸观摩掌门论剑,只消一道剑气便可冰封千里,今日出剑的确有些后力不足!” “若是掌门也倒下,上仙界还有谁能阻挡戟无心?” 林决云执剑的手骨节捏得泛青,血珠自掌心淌出,又顺着剑柄一颗颗滚落。 要发动如此浩大的剑阵,需要庞大的魂力支撑。他心疾还未平复便要面对凶悍的魔族,的确有些勉强。 但魔族人当众挑明他的伤势,摆明是想让玉清派这边自乱阵脚。 所幸林星弈赶到,手里一杆折扇舞得虎虎生风,及时制止了话题在弟子中间继续发酵。 “都嚷嚷什么呢!凡我玉清派弟子,善剑术上前线杀敌,善阵术者随我修补护山大阵,不可被妖言乱了心神!” “师叔,掌门他当真……” “呔,闭上你的乌鸦嘴罢!掌门师兄已是踏虚后期,天底下能有谁伤到他?” 话虽如此,林星奕由不住频频回头,望向林决云的目光比任何人都惶惶不安。 只是还没等林星奕彻底将慌乱的人群安抚下来,那挑事的魔君又朗声说:“方才你所使剑阵,需要耗费庞大的魂力,但本君观你气血两亏,神魂虚弱,现在怕是光站着都困难吧。” 林决云淡淡一笑:“堂堂魔域一方君主,劳师动众来我玉清山,只是来找贫道闲谈吗?至于贫道身体如何,不劳魔君操心,恕不远送了。” “非也,本君也不是一介闲人,是主上命我前来传达他的意思。若想平息战火,烦请仙尊独自前往魔族面见主上,商议谈和一事。切记,是孤身前来。” 立刻就有弟子气不过,愤愤道:“这不是摆明要掌门去送死!”“想要伤害掌门,先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林决云却眸光一紧,关注点并未落在这则荒唐的邀约:“你说的主上是……戟无心?” 魔君扫过他发白的脸颊,玩味道:“仙尊定然认识主上,您心口那道伤是怎么来的,不会已经忘了吧?” 太初峰上气氛为之一凝,关于林决云和戟无心那些个小话本,玉清派弟子几乎人手一本。可那到底是私下里的消遣,从没人敢捅到正主面前,自然也没有弟子胆敢求证传闻的真实性。 但如今听魔族妖孽的意思,传闻果然并非空穴来风。 惊愕过后,弟子们更多的是感到愤怒。 魔族公然戳林决云的旧伤疤,无异于狠狠地拂了玉清派的脸面。 与弟子们义愤填膺不同,林决云听罢,原本在胸腔间左冲右突的心忽然平静下来。 “果然如此……”他缓缓一笑,尾音带了不易察觉的轻颤,“好得很,他能狠下这个心也好,我便无需再留情面了。” 那魔君还待刺激他几句,狰狞笑声乍然卡在喉间。 下一瞬,伴随四起的惊呼,魔君头颅忽地与身躯分离,鲜血自脖颈间平整的断口喷涌而出,腥味瞬山风飘出甚远的距离。 短暂的怔愣后,魔族无不惊怒跳脚。 “魔君大人!”“无耻人族,竟然行偷袭手段!”“是哪个卑劣之徒动的手?” 林决云冷哼一声,向那具魔君尸身遥遥招手,一道极冷极亮的剑芒应声划破夜空,被他重新收在手里。 霎时,那几名魔族人眼底的震怒化作惊惧——无论哪位魔君,实力都在踏虚之境,林决云却能在瞬息取其性命。此等实力,怕是已能与魔尊戟无心匹敌。 但见这位人族仙尊负手立于虚空,如俯视蝼蚁般看向他们,说出的话更是令人血脉冻结:“何需偷袭?尔等今日若有一人踏出玉清山半步,我林决云即刻举剑自尽。” 林决云不记得自己厮杀了多久,不知何时起,眼前的魔族都在阵阵重影里幻作雒洵的眉眼。 看着曾在梦里描摹千遍的脸,他近乎麻木地想,这是戟无心,不是雒洵。 人若无心,岂不是比之木石还要冷硬,同行尸走肉有何区别? 从前的雒洵已死,如今活着的,只有魔尊戟无心。 这是他林决云造下的恶果,理当由他亲手了结。 伴随着胸口旧伤传来的剧痛,林决云在浑噩中举剑,不知第几次贯穿了“雒洵”的身躯。 与此同时,玄风山大阵内,雒洵一把握住凌霜铭的手腕。 冷冽剑气须臾间将他的小臂绞得皮开肉绽,他咬紧牙关,硬是没有放手。 终于那玄色长剑向一头偏去,不远处的山壁骤然一分为二。 周遭在静了片刻后,倒抽冷气声此起彼伏。 “不好,林决云的目标不光是戟无心!”“你瞧他的架势,怕不是想将我等尽数留在大阵里!” 凌霜铭好似全然没有听到这些议论,灰蒙蒙的眼眸缓慢地定在雒洵身上,尔后像是对待什么碍事之物,随意地一掌推开。 如今的雒洵哪里能承受他的掌风,只听几声肋骨断裂的脆响,身躯顿时如断了线的纸鸢倒飞而出。 雒洵重重砸在地上,一时懵然。 自他记事以来,哪怕犯下再大的过错,凌霜铭都未下过这么重的手。 不等他回过神,凌霜铭再度祭起长剑,浩浩剑影应灵气指引,盘旋在大阵上空,目标所指赫然是人群最密集处。 “师尊不可!”雒洵顿时惊出一身冷汗,顾不得调息伤势,勉力爬起来便要冲上去制止。 君秋池忙一把将他扯住:“你现在过去,是赶着投胎吗?” 不过到底是凡人,雒洵哪怕负了重伤,只轻轻一挣便脱离了他的桎梏。 “我只知道现在若是不拦着,来日师尊清醒,又该为此忧心自责了!” 凌霜铭手中紧握的玄色长剑,他先前就觉得眼熟,如今仔细回想,不正是玄元的本命灵剑! 不管玄元又在打什么算盘,哪怕豁出性命,他决不能坐视凌霜铭再度落其圈套。 君秋池苦口婆心地劝道:“说起来容易,现在的你在霜铭面前,也不过是蚍蜉撼树。先别做傻事,待我们好好讨论出个方法后……诶,怎么就是不听劝呢?!” 雒洵哪还有耐心从长计议,眼见剑气就要落下,他当即夺过君秋池腰间佩剑,剑锋一挑,强撄凌霜铭极招。 短兵相接,两股剑意绽开华光,扫荡四野。 先前还挤破头想凑过来的修者,不少都被掀飞出去,好半晌爬不起下来。余下的也纷纷退避三舍,一边缩在乱石后围观当世两大宗师的肉搏,一边疯狂传音。 段斫风愕然:“戟无心的剑意竟与师兄不相上下,不用灵力就能使出如此威力……莫非他也突破了剑心境?” 君秋池这才注意到还有段斫风这号人物。 他被熊孩子气出的邪火正无处释放,不由对着这青冥宗门人冷冷一笑:“谁是你师兄,我可不记得玉清派出过白眼狼。再者掌门师兄教导有方,我玉清派门下自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雒洵身为他唯一的亲传徒弟,突破剑心有何大惊小怪的?” 宸湮瞥了君秋池一眼,也道:“我家主上乃是魔族百年难遇的奇才,可惜青冥宗不识珠玉,致使明珠蒙尘,真是可惜。” 段斫风嘴笨,虽气得小脸煞白,又觉得青冥宗确实亏欠君秋池良多,纠结之下愣是没想出几句反驳的话。 然而他们浑然不知,雒洵并没有表现出得这般轻松。 强行压榨灵力使他五内俱奋,如今他虽以剑意架住凌霜铭的剑锋,但也使得对方的灵力顺着相接的兵刃,径直攻破他的防线,在经脉间游走肆1虐。 师徒两人贴得极近,雒洵能清楚地看到凌霜铭眼底的杀意,就如他紧握在手中的剑,只需轻轻挥动便会轻易穿透他的血1肉,连同骨髓一起碎1尸万段。 这样的眼神,雒洵只见过一次。 时隔百年,这根深埋在识海的尖锥被挖出来,还是会让人想起当时的痛心彻骨。 但他没空顾及这些陈年旧事,既然知道凌霜铭身陷何种幻境,再要进入他的识海就容易得多。 一道百芒在两人之间延展开来,雒洵被卷携着跌入空间罅隙。 视野短暂模糊过后,眼前是熟悉的魔域血海,烈狱冥火蒸腾着周遭的空气,将不远处青衣墨发的身影拉得极长。 林决云浑身杀气,沐雪剑在手中倒提,一步步迈向与戟无心最后的决战。 作者有话要说: 掐指一算,下章夫妻小打小闹结束就到了大家喜闻乐见的环节了! 让小可爱们见识一下我苦练多年的技术嗷!!清水咕咕绝不认输!!! 第109章 林决云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度过这几日的, 待他回过神,自己已站在魔界入口的血海罅隙旁。 在他身后是自发跟随而来的玉清派弟子们,就连林星奕这个醉心阵法, 从来舍不得踏出山门半步的人, 也提着灵剑, 毅然加入魔界讨伐。 见他忽然转身,弟子们皆恭敬地作揖, 等候他下达指示。 明知身临魔窟注定有去无回, 竟无一人面露恐惧。 林决云从他们的面孔上细细扫过,吩咐道:“我与魔尊达成约定在先, 理应孤身进入魔界。星奕,你便趁这段时间带他们封印魔界之眼, 随后就返回玉清派罢。” 这是玉清派最后一批中坚力量, 他怎能忍心看这群孩子葬送于此。 林星奕本想劝他不要一意孤行,可想起他和魔尊之间流传甚广的风言风语, 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其实戟无心也没有太过为难林决云,沿着熔岩翻滚的曲径行了数里路, 当他斩去最后一名拦路魔族,眼前视野豁然开朗。 再没有密密麻麻的魔族士兵, 唯有蜿蜒在赤色平野上的血河,不远处巍峨耸立的宫殿半隐在热气中, 以及立在河畔负手背对他的魔尊戟无心。 林决云深吸一口气,抬手捏诀,沐雪剑似一条明澈的水龙铮然出鞘,将周遭煞气驱逐一空。 戟无心听到这边的响动, 回首向他看过来, 面上带着笑意, 眼底却徒留杀机:“你居然来了。” 林决云透过冰蓝剑光,径直与他对视,眸间也唯有凛然杀意:“是你下令对玉清派赶尽杀绝的,为什么?” “人族这般微渺之物,占据九州长达数万年,又在魔界入口设下封印,令我等屈居于此。”戟无心亮出魔爪,一点猩红舌尖舐过唇角,“剿灭玉清派,不过是随手踢开颗绊脚石。” 那么……我于你而言呢? 林决云双唇翕动几下,还是没将这句话问出:“魔尊敢同我立下魂誓吗?今日我若胜过你,魔族必须退回血海之眼,用世不得复出。反之我林决云任由魔族处置。” “呵,那也要你有命来赢。”戟无心赤金双瞳冷光流转,仿佛正凝视一头死物。 冰冷的语调,当头浇熄了所有埋在死灰下的余烬。 林决云挥剑断去残破染血的袍角,闭了闭眼,终是划出剑芒,对准了曾经最亲密无间之人。 雒洵强行闯入神魂之境,看到的正是最后一幕。 戟无心的手深深地嵌入林决云的胸膛,与此同时,沐雪剑如白虹破黯,自魔尊后心贯出,引动血海倒流。 雒洵只觉浑身血液都要凝固,他几乎发不出声音,急促地喘1息几下,才撕开沙哑的喉咙:“凌霜铭!” 接下来会发生的事,就算九泉下蹚过一遭他也永世难忘,绝不能让凌霜铭在这种情况下想起! 打定主意,他掌心积蓄灵光,猛地向半跪在地的“戟无心”天灵盖拍去。 然而这足可开山凿岩的一掌,竟是穿过魔尊的身躯,直直砸进了岩块。一时碎石和熔浆迸溅,诡异的是林决云二人竟对他闹出的动静全无所觉,仿佛与他身在两个不相干的空间内。 “这下棘手了。”雒洵悻悻收起灵力,暗骂出声。 寻常的幻术只需外力干预便可扰乱,而凌霜铭所中之术,竟连直接侵入识海都无法动摇。 他虽早些年在玉清派习得不少阵术,可到底一门心思主要扑在修炼上,没有深入太多,涉及到幻术的部分更是只学了皮毛。 只隐约记得,绝大部分幻术都是借由天地灵气,花草虫鱼之精等外力施为,以扰乱神智。 唯有部分禁术反其道而行,是由本及末,直接将符文刻入人的神魂,从而操纵入阵者自发展开幻境。 而后者是最不能轻易破解的,稍有不慎便会导致神魂湮灭。 雒洵唯有苦笑一声,默默半跪在林决云身前,徒劳地用双臂将人拢住。 无力感将他压得喘不上气。 是谁信誓旦旦要守护师尊,让他不再受任何伤害,而现在却只能亲眼看他在炼狱中饱受煎熬? 幻境的推演却不会因他的焦急而中止。 插在“戟无心”胸口的冷锋骤然华光大盛,林决云的双手抖了抖,一滴泪珠悄然自眼角滑落。 一幕幕画面水月镜花似的从眼前闪过,有儿时跌跌撞撞练剑,最后却摔进师尊怀中的幼年雒洵;有年少风发,随师长下山历练,最后竟成了巫山云雨的风流韵事。 也有那年祈雨台上,积压的魔气一朝爆发,还是青年的雒洵附在他耳畔说尽离别,毅然作出最艰难的抉择,最后孤身跃下山崖。 这都是他与戟无心共同的记忆,可林决云竟只记得零星碎片,甚至忘了当初雒洵并未真正下了狠手,不过是为了让他摆脱包庇魔族的罪名。 接下来的记忆碎片,却令他当场怔愣。 前尘尽忘的不光是他,雒洵本人的回忆倒此也出现了断层。从漫长的沉睡中苏醒,曾开朗明媚的少年一朝变得阴鸷残暴。他用了数十年连挑魔界六域十二州,终日浸在尸山血海中,仿佛一架只会杀戮的傀儡。 成为魔尊后,第一件事便是完成自己多年的夙愿——屠灭人界九州。 尽管魔尊并不知道,自己为何对重返人间有如此执念。 “不对,失忆也绝不会导致一个人本性大变。” 林决云倏然想到了什么,咬牙汇聚为数不多的灵力,双手飞快地结印。 戟无心已经涣散的眼瞳却在这时恢复神采,冷冷地朝他逼视过来:“就凭你现在虚弱的神魂,还想对本尊用搜魂术?当心神魂俱灭。” 林决云完全没有将他虚张声势的警告听进去,径直一指点上他的灵台。 戟无心除了最初的愠怒外,果然没有舍得反抗,就这么放任他闯入自己的识海。 有了境主的纵容,林决云几乎是肆无忌惮地在识海中翻找着散落的碎片。尽管戟无心有意将那段过去藏匿,可由于他这放弃抵抗的姿态,那片埋没在忆海最底下的黯淡残片还是被搜了出来。 这是块不过米粒大小的记忆凝晶,在一堆莹莹闪烁星芒的结晶中毫不起眼。但甫一将其托在掌心,承载其中的情绪便如怒涛般将人淹没。还未仔细查阅内容,心底被一股涩然悲伤填塞,待林决云从恍惚中醒来,发现自己早就满面泪痕。 “玄元是谁,为何他会控制你的神魂,只为引你我厮杀?” 戟无心深深地看他一眼,艰难摇头:“我所行皆出于本意,不受任何人控制。” “休要骗我!你早就记起来了是吗?” 林决云有些歇斯底里,他的心绪像一堆乱麻,将他勒得窒息。 向来心如静水的半仙心生怨恨,便一发不可收拾。 他怨,怨雒洵的欺瞒;他恨,恨那素昧谋面的玄元上仙,更恨未曾给予爱人信任,甚至对痛下杀手的自己。 戟无心见他神情不对,顾不上逐渐急促的气息,慌忙道:“师尊你听我解释……咳咳!我也是刚刚同你灵力交融,意外震碎了那家伙在我神魂内打入的印记……咳咳。” 林决云惨笑一声,将剩余的话咽下,用袖角帮他擦去嘴角血迹。 是了,他何必再追究究竟是谁酿成这般结局。 那位名叫玄元的上仙布局深远,怕是早在轮回井中就对他们二人的神魂动了手脚。而戟无心元神已碎,三魂七魄即将归于九泉,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他克制着濒临失控的情绪,为戟无心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你还有什么遗愿就尽管说出来,若要复仇,便是弑神,为师也会为你做到。” 气息衰微到极点的人只是吃力地摇头,拼力抬起的眸间盈满笑意:“唯愿师尊能好好活着,若是您能再对我笑笑,此生便再无遗憾了。” 林决云听罢,尝试着弯起唇角,却笑得比哭还难看。 然而戟无心的眼帘在不断压低,目光始终不曾从他脸上移开。他要将生命中最后一缕荧光刻入神魂。哪怕忘川河水淘洗千遍,只会化作明光熠熠的珠玉,引他渡过九泉。 察觉到一直交握的手骤然垂下,林决云紧抿着唇,看起来异常镇定。 但雒洵在一旁看着,却是愈发心焦。 “阿洵,唯有这条,为师绝不会答应。待我死后,便将我们的元魂一同封印,以后的生生世世再不要生出罅隙。” 林决云慢慢俯身,将自己的脸颊贴在雒洵逐渐失去温度的额头上,绽开一抹明灿的微笑。接着他抬起雒洵垂下的那只手,把握在其中的剑锋对准自己的心口,斩钉截铁地刺下。 “凌霜铭——!” 雒洵目次欲裂,即使这是意识之境,可对神魂造成的伤害却是真实的。凌霜铭现在代入林决云的情绪,这一剑下去,只会让他原本就脆弱的神魂雪上加霜,甚至有湮灭的可能。 偏生他还不能擅自出手,稍有不慎,非但人无法救下,可能还会加速神魂的崩裂。 眼见削铁如泥的剑刃越来越近,雒洵再也顾不上许多,抢上前去将人一把环住:“霜铭,凌霜铭你清醒一点!” “住嘴……便是个死人,也要被你吵活了!” 被他大力晃荡的人倏地抬起眼睫,那对冰瞳清亮如雪,哪有半点中了幻术的模样。 雒洵微微“啊?”了声,面露迷茫。 凌霜铭没空理睬他的傻徒弟,就在电光火石间,手中长剑倒转,一剑斩去戟无心的幻象。 亲眼目睹自己被劈作两截,雒洵狠狠地打了个寒颤。 他的师尊下手干净利落,先前的温柔仿佛只是他的幻觉。 随着“戟无心”消失,虚空里出现了数道大小不一的裂缝,空间开始剧烈波动,这是幻境崩塌的前兆。 “走吧,出去后再同你好好算账。” 凌霜铭沉着脸,一掌拍上雒洵后背,将他丢出了自己的识海。 看似在识海里过了几个时辰,现世也不过须臾一瞬。 当二人醒转时,君秋池等人面上震惊还未消退,被剑锋对准的修者们犹在心惊肉跳,一个个做好了抱头鼠窜的准备。 雒洵惦记着凌霜铭最后那句话,一从幻境出来便心虚地凑近:“师尊,你听我解释……” 凌霜铭从有如惊弓之鸟的人魔两界修士身上扫过,最后落在傻徒弟还在淌血的伤口上,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先把封印众人的阵法解了,再慢慢听你狡辩。” 再拖下去,非但人魔两界都要遭受灭顶之灾,堂堂魔尊也得伤重陨落,还搁这里解释呢。 雒洵暂时得了免死金牌,立刻嬉皮笑脸地献殷勤:“师尊你歇着,我来。” 凌霜铭没有搭理他,而是冷着脸看过手中玄色长剑,嫌弃地“啧”了声。 徒弟是个傻子也罢,这柄剑又是什么臭妖怪用过的东西,真脏。这般想着,他的目光移向雒洵腰间,那里正挂着把纤细的灵剑,虽说被血迹染得斑驳不堪,但不妨碍其灵光烨烨。 于是君秋池的灵剑,经历了魔主可怖的灵魂威压后,又躺在凌霜铭的掌心里瑟瑟发抖。可惜它只是初生剑灵无法化形,再委屈也只能轻轻抖动剑刃,发出几声不痛不痒的抗议。 君秋池的灵剑不情不愿地被凌霜铭掷出,在与虚空里的阵眼相触的刹那,霁蓝剑光将这片穹宇照得亮如白昼,一直压在众人肩上的大阵威压骤然减轻。 “愣着做什么,一起运功破阵!” 君秋池率先反应过来,随他高喝,众位宗师这才从噩梦中惊醒,一时各色灵光纷起,固若金汤的大阵总算应声而破。 死里逃生,不少人都向凌霜铭投来后怕的目光。 按理来说,他们该感谢凌霜铭的救命之恩。可刚才这位传说中的仙尊忽然失控,举剑杀人的场面无法作假。再者谁也无法确定,这要命的阵法是不是凌霜铭亲手设下,只为摆他们一道。 而他们被抽走的灵力短时间内无法复原,若凌霜铭还想突然发难,也如捏死一群蝼蚁一样简单。 雒洵皱着眉上前几步,帮凌霜铭挡住那些不善的视线,传音道:“真是一群忘恩负义之辈,师尊若是看不惯他们,弟子这便动手以除后患。” “怎么,是嫌自己臭名不够远扬,还是觉得你这伤死得不够快?”凌霜铭说罢,一巴掌拍在逆徒肩上,后者立刻疼到五官扭曲,“况且今日的局面,皆是由一人挑起,当务之急你该为天下除去这祸端,而非同囿于微末私仇。” 雒洵神色一凛:“果然又是玄元老贼,可他隐于幕后,又精通夺舍之术,怎么将他揪出来?” 凌霜铭道:“不必去找,他侵占的正是我的神魂,刚才在识海中斩去他所化心魔,此刻大概正元气大伤,躲在附近窥视我们罢。” 雒洵听罢脸色微微一变,难怪在幻境里他无法攻击“戟无心”,原来那只是依托凌霜铭的神魂诞生的一缕心魔虚影。硬生生将心魔剥离,无异于给自己的魂魄一记重击,师尊他当真有表面上做出得这般轻松吗? 凌霜铭不动声色地将袖袍往下抖了抖,盖住正微微痉挛的指尖。 果然不该多言的,在关于他的事上雒洵都太过敏锐。天知道被他发现了自己的伤势,这小子会顶着一身重伤做出什么疯狂举动。 可惜这点小动作也没逃过雒洵的凝视:“师尊在藏什么,你的手怎么了?” 凌霜铭头疼地按按额角,他仿佛看到一条无形的尾巴正倏地自小徒弟背后竖起。 小徒弟在他面前从来是一副温顺模样,可当他摆出这种浑身倒刺的姿态,便意味着这事很难哄过去了。 就在他斟酌用词时,四周忽起一片喧哗。 只见先前集众人之力击碎的光柱,竟再度升起诡异符文,几名站得较近的修士猝不及防被符文缠绕,捆束在半空中。他们神情狰狞,手脚并用地挣扎,似乎承受了极大的痛苦。有同伴想要相助,也一并被卷至虚空。 不多时,这些人脑袋耷拉下来,彻底没了动静,眉间则冒出丝丝缕缕的黑气,悠悠往阴云间某个点汇聚。 “师尊,那是……魂埃?” 凌霜铭面无表情地点头,只觉胸腔里压抑的情绪几乎要喷薄而出。 所谓魂埃,是通过邪术将三魂七魄提炼,余下的部分无法再凝练成新魂,也不能化归天地灵气,这样的渣滓便被称作魂埃。 这样竭泽而渔的阴毒之术,即便是专门吸食生魂的鬼修都不屑使用,难怪身为魔尊的雒洵也是初次见到。 “跟我来。 ”凌霜铭拉住雒洵的手,足尖轻点,轻盈地跃入云层。 后者立刻受宠若惊地回握,两人十指相扣,胸膛关着的小鹿开始撒欢奔跑,使得他一时未发现,指尖正幽幽传来一阵冰凉。 天穹之上,云海无声地翻腾,透过浓雾隐约能看到其下起伏的山麓,和黑豆一样散落其间的人影。一道由符文组成的微光,自上而下将这片地界与外界隔绝,就连虚空里吹拂的风到此都要止步。 凌霜铭淡淡道:“既已图穷匕见,玄元上仙,何必再遮遮掩掩呢?” 辽阔夜幕里,一道人影应声而现,正是化作“玄持光”模样的玄元。 他折扇轻摇,笑意盈盈,连飘摇的衣摆都带了丝愉悦:“居高临下,观赏好戏,怎么到了霜铭嘴里,便这般上不得台面?” 玄元从他们两人不善的面色上扫过,抚掌长笑:“自诩清高的天界战神,第一世教出个满身邪气的魔头,第二世则手染血污,亲自堕入泥淖,世上再有比这更有趣的事吗?” “真是低劣的品味,但这也并非你最终目的。”凌霜铭冷声说,“你没有得到我的神魂,便把主意打在这些凡人的魂魄上。吸食这么多魂力,早就超过了修补神魂需要的数量。你想取代天帝,甚至彻底掌控天道法则,主宰三界?” “是又如何?”玄元眼中划过厉色,“难道换做你,甘心永生永世做一件死物的背后影吗?” 凌霜铭挥动灵剑,寒冽剑气擦着玄元鬓角而过:“欲壑难填,被私欲掌控的你,早就不是当初的天道之灵,也没有资格再居神位。现在的你,只是集三界恶念于一身的异数。” 异数,当立地斩除。 “天道,何谓天道?”玄元弹去脸颊渗出的血串,咯咯一笑,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霜铭,两次转世还是没有治好你的死脑袋!何谓命盘,何谓天道?不过是人人皆可利用的死物,你却将他们奉为圭臬!依循天道的你,怎么至今还在人间摸爬滚打?” “你该皈依的人是本尊,今日只要你对本尊俯首,订下魂契,我便放过这群凡人。” 凌霜铭不快地颦眉,从幻境里出来,他又恢复了不少从前的记忆。 这不是玄元第一次向他发出类似的邀请,原来早在天界时,那看似轩然霞举的上仙已然是个疯子了。 当年冰凰沐雪的出现,或许也不是意外,尔后帝姬与魔尊产子之事败露,他与雒洵被天界通缉……桩桩件件,或许皆有这位命盘化灵在背后推动。 雒洵更是怒不可遏:“你这老贼,满口歪理厥词!若非你对师尊纠缠不休,他怎会在人间受尽磨难!” 玄元笑道:“这是本尊同霜铭间的谈判,还请魔尊勿要插手。皈依本尊,不仅能重归仙籍,还可换天下百年泰平。霜铭,你意下如何?” 凌霜铭深吸口气,只觉胸臆堵得厉害。 竭力平稳的神魂又开始动荡,整个人都恍惚一瞬,险些没能站稳。 原来千年间三界死伤无数,皆是因玄元对他的贪念而起。 若说玄元是浑身血债的始作俑者,他作为一切的因,难道就能彻底逃脱责任吗? 喉咙干涩得宛如塞了袋砂砾,每吐一字都带起磨人钝痛:“要我归顺于你……痴心妄想。” 说罢他双手结印,手中灵剑法光大盛,霁蓝剑气穿破云层,悬浮在虚空里的巨大阵枢应声消散。 隔着云层,底下传来三两声修士的欢呼,似是在庆幸死里逃生。 “你以为阵法破了,就能解除困局?”玄元眸光暗沉,如嘶嘶吐信的毒蛇慢慢爬上凌霜铭的脸颊:“霜铭,本尊曾给过你机会,既然你冥顽不灵,那便无须再留情了。” 话音甫落,山麓间的灵流骤然一乱。大批修士或是御剑或是乘风,自虚空裂缝内涌出,将精疲力竭的修者们围堵得密不透风。 凌霜铭粗略地在来者身上扫过,视线在为首的踏虚宗师身上顿住。 “那是……鹤千影。” 他早知青冥宗如此行事必有古怪,只是不曾想到,高傲如鹤千影,竞也同玄元狼狈为奸。 究竟是曾经付出心血的宗门,亦是看着长大的师弟,虽然早已撕破脸皮,可若说他心里全无失望,那定是假的。 不等人族修士理清状况,但见青冥宗众人祭起法器,为倒在地上的魔族灌注灵力。 一时惊诧声四起。 “青冥宗为何要给魔族疗伤,你们可知这些魔头的暴虐?” “呸,我看他们根本就是一丘之貉!” 鹤千影漠声道:“玄元上仙神魂受损,需借尔等魂魄一用。若有自觉交出者,看在上仙的面子上,贫道可赐你们一个痛快。” 段斫风挣开君秋池等人的拦阻,闯至鹤千影面前:“掌门师兄,你简直疯了,帮助魔族对青冥宗根本是百害而无一利!” “段师弟何出此言?”鹤千影泛起一丝古怪的笑意,“师兄与上仙定下生死契约,夺得天下后,青冥宗与魔界五域平分三界。” 凌霜铭偏头看眼雒洵,发现他正摩挲着下颌,玩味地笑了笑,又把鹤千影的话轻轻咀嚼一遍。 “魔界五域?” 记得雒洵曾提及,他此次出行,除了一探玄风山秘境,也为追查魔族的叛徒。雒洵魔尊的位置时日尚短,想来魔界还是一盘散沙,玄元必是趁机钻了空子。 雒洵冷冷地看眼玄元,毫不掩饰地说:“师尊,这也算魔界家事,稍后我去拖住鹤千影,你趁机除掉此贼。” “魔尊以为,就凭你们这些歪瓜裂枣,能奈我何?”玄元却丝毫不在意雒洵的当面密谋,反倒愈发笑得惬意,“四位魔君早在昨夜就已启程,此刻应当到中州了。” 凌霜铭心底一沉:“你在中州也设了摄魂阵是么……玄元,你已断了数万人的轮回,可有想过这样做必遭报应。” 玄元轻蔑冷笑:“一将功成万骨枯,到时本尊即是天道,世间万物都要听吾号令。为此不惜任何代价,包括你……霜铭,你该明白本尊不会对你一忍再忍。” 凌霜铭闭了闭眸:“那我便将这处洞府赠与你,作埋骨之地。” 秋水似的剑锋随他话音落下,凛然指向浑身煞气的堕仙。剑光扫荡开来,周遭云气霎时化作寒光泠泠的冰棱,无不映照出决然杀意。 玄元不敢直撄锋芒,忙后退几步:“残兵败将焉敢自寻死路!鹤千影——杀了他们!” 身后骤然有剑气袭来,凌霜铭调转剑刃,但听“铮”地一声,青白剑芒相撞,极亮的法光令周遭浓云蒸腾一空。 华光之下,曾经的师兄弟四目相对,眸底空余一片寒漠。 鹤千影长喝一声,附在剑身上的灵力又加了数重:“师兄,得罪了!” 凌霜铭变幻剑诀,登时长空落雪,绵延山脉皆被皑皑冰霜覆盖。 两大踏虚宗师全力催动灵剑,光是剑气余波便足以撼动山岳,一时玄风山地界狂风过境,宛如末日来临。 但仔细观察便会发现,他们看似势均力敌,鹤千影仍是气定神闲,凌霜铭的额角却悄然蒙上一层细密汗珠。 “师尊!” 雒洵在一旁看得心焦,但他法力仍不足全盛时的三成,光是立在云头都分外艰难,更别提上前相助。 凌霜铭咽下涌至喉间的腥甜,竭力使声线听起来平稳:“我尚能坚持,你按先前嘱咐行事。” 不管中州那边玄元已吸食了多少魂魄,他必须守好玄风山这批修士,不能再因他产生更多伤亡了。 所幸雒洵虽不情愿,还是咬咬牙,纵身跃下云端。 凌霜铭立刻收剑,旋身一个空翻,借着鹤千影灵力余威,轻飘飘地拉开两人间距。 玄元面色一变:“不好,他们要开启秘境,快将他擒住!” 凌霜铭略带狡黠地勾起唇角:“上仙,世事如棋,可不会尽应了你的落子。” 说罢他栽下云头,将剩余灵力全部灌入手中之剑,一时霁蓝法光充斥天地。风雪应他号令,如翻滚的怒浪,将所有人席卷在内。 几乎在同一时间,山谷内灵流骤变,一道刺目华光自山顶迸发,直贯苍穹。 夜色被神光驱逐,在一片白昼中,玄风山轰然自山腰一分为二,铺天盖地的硕大碎石却未砸下,而是被光芒吸引着,围绕其盘旋,最终结成一架高耸云梯。 云梯尽头,被法光晕染的虚空里,横亘着一道天裂,像是天宇被人用长剑直直斩开,不断向外渗透着令人心悸的威压。 一时间,众人俱停下动作,向这道由真仙留下的剑痕瞩目过去,就连被剑气裹挟之人也忘记了惊呼。 雒洵亦定在原地,怔怔地盯着自己尚在渗出精血的指尖。 “这便是……师尊曾经的洞府?” 但这样时隔久远,又是由天神设下的禁制,为何用他的血也能开启? 不等他想出个所以然,凌霜铭剑势一改,一股脑将上仙界众人丢进了天裂。 雒洵觉得自己短暂地懵了一下,再回神时,便听到自家师尊清越的高喝。 “愣着作甚,还不快进去!” 情急之下,凌霜铭顾不得怜惜娇花,手法粗鲁地抓起雒洵后颈衣料,也将他一并丢进秘境。 天裂灵流汹涌,甫一靠近,整个人都被牢牢吸住,他在天旋地转中焦急回头。 只见玄元自天际飞掠而下,堕仙似乎暴怒至极,眼眶被浓郁杀意染得赤红。仿佛有头蛰伏千年的巨兽苏醒,正张开血盆巨口,扑向那抹纤瘦的雪衣身影。 凌霜铭若有所觉,侧身避开玄元掌风,但鹤千影紧随而来的一剑却是避无可避。 只听一声隐忍闷哼,素白衣袍霎时被殷红浸透,与之相对的是道者迅速褪去血色的容颜。像初春的桃瓣乍然被风霜撕碎,颓然凋零。 “师尊!” 雒洵只觉浑身血液都在这刻凝结,意识也“轰”地一声炸开。 他顶着天裂汹涌的灵流奋力回游,若在平常,只需迈出几步便可将人一把捞入怀中。然而他已耗尽灵力,就如一叶干瘪草芥漂浮于惊涛骇浪,身不由己地向旋涡中卷去。 不知被第几次被灵流绽开皮肉,他终于够到了那截苍白腕子。 触手徒余一片冰凉,凌霜铭眼睫紧闭,单薄身躯比平日还要轻上几分,仿佛下一刻便要化作一缕薄雾消散在天地间。 雒洵将人轻轻环住,只觉自己的心也被空间灵流狠狠绞得血肉模糊。 “师尊,你又想抛下我。”他听到自己带着浓重鼻音,“在试剑峰上你曾说过,要永远陪着我的。你骗了我,就必须付出代价。” 末了他收起面上残余温存,目光锐利如锋,扎向紧随而至的两人。 玄元,鹤千影……他不及凌霜铭良善,胆敢跟进这秘境,便做好尸骨无存的准备。 随最后几人消失于灵流尽头,上古天裂内又重新归于沉寂,唯有谷内呜呜长风带起的血腥还记录着先前的惊心动魄。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说下一章ooxx的,结果写了这么多字还没结束剧情。 (>人<;)对不起,再给我一章,保证把生米煮成熟饭。 第110章 试剑台不知何时飘起细密碎雪, 纷纷扬扬洒落在发梢及肩头。 自玉清山主峰搬去太初峰,这玉清山脉至高之处便鲜有人迹。哪怕山脚处被魔族占据,连绵法光绕着护山大阵一直烧到天际, 震天的喧嚷仍旧跨不过天堑, 静得能听到落雪声。 御清尘似乎一动不动站了许久, 成镜影寻上山头时,险些没从一片银装素裹中将他认出。 她三步并两步上前, 刚要提醒几句, 但一想到此人做下的好事,到嘴边的劝慰便走了调:“师尊, 我看您老人家修为是愈发高深了!这雪足有三层厚,似乎也不能伤您仙体分毫。” 御清尘尚在发愣, 倒是一同上山的易千澜肃声道:“师妹, 不可对师尊无礼。” 成镜影不甘示弱地挺直腰背:“师兄向来秉节持礼,尊师重道。那么师尊酿下大错时, 你又在哪里?” 易千澜顿时噎住,他自然知道成镜影所指, 此事御清尘做得太过出格,确实无甚好辩驳的。御清尘也回过身, 脸上神情同样不好看。 韵遥音掩袖轻笑:“镜影也是关心则乱。眼下魔族围山,大战一触即发, 御掌门却失魂落魄,难免叫人焦急。” 剑拨弩张的氛围为之一滞,韵遥音所说,也正中几人忧虑。 各派精英弟子及宗师皆去了北州, 数天来音讯全无, 正是中州群龙无首之时。魔族在这时大举进犯, 显然早有预谋。而中州诸派被杀个措手不及,局势已然倾向魔族那边。中州若是沦陷,人界也必迎来毁灭。 御清尘眉头紧拧,满头墨发里隐隐现出几根银白。身为掌门,这几日他何尝不是忧心如焚。 十数年前魔族入侵,他自断前程将修为提至化神期,方为玉清派挡下一劫。 近些年因为修为难以寸进,本就是赶鸭子上架的掌门席位,他坐得越发力不从心。 “护山大阵怕是撑不过今夜,如果星奕师祖还在,也许尚有转机。”御清尘喟叹道。 百年前林决云离开的那晚,与如今何其相似。 那时林决云还在闭关,林浮云莫名失去踪迹,只留下林星奕苦苦支撑。待林决云破关而出,玉清派早已死伤无数,人界亦生死存于一线。 而他只是个出入山门的小道童,唯一能做的便是隔着缥缈云雾,看师祖渐行渐远。 待林浮云归来,他才得以跟随这位师叔祖打开禁地,可惜寻觅到的,是林决云早已冰冷的尸身。 尔后林浮云下山云游,音信全无,林星奕则陨落于飞升雷劫,玉清派的重担便落在他肩头。 从那时起他便暗下决心,听说修仙之人皆有转世,若是还能再与林决云相遇,定要将人牢牢锁在身边。 易千澜道:“中州弟子半数都在玉清山避难,各派懂得阵术的弟子足有千余人,如今都在支撑阵法运转。可魔修本就强悍,更有位魔君坐镇……我看就算星奕师祖在世,护山大阵被攻陷也是定局。师尊,我们难道就这样坐以待毙?” 韵遥音摇摇头:“听闻魔族中还有鬼修随行,已经收走了数道化神期残魂,每灭掉一座门派他们的实力便会壮大数倍。为今之计还是应该坚守大阵,仓促应战只会成为魔族的养料。” “但一直缩在阵法中,无异于坐以待毙。”成镜影取出背后重剑,懊恼地插在地上。坚固石台猛地一震,多了道几尺宽的裂痕。 易千澜陪着讪笑道:“师妹何苦拿试剑台撒气,凌师、师祖回来后瞧见该多心疼啊?” 成镜影对眼前这两个男人是越看越觉得光火:“要是他瞧见你们这副优柔寡断、拖泥带水的德行,才更痛心吧?” 韵遥音轻轻拍了拍她的肩,笑道:“镜影说的不错,与其枯守大阵,不如趁还有后路时以攻为守。” 她刚想松手,五指却被成镜影扣住。 “遥音……” “不必多说,音攻是鬼修的天敌。牵制魔族吸纳魂魄的邪术,流商宗义不容辞。”与成镜影担忧的目光相触,韵遥音用空出的另一只手抚过她的脸颊,戏谑道,“镜影是在担心吗?若连一名虚弱期的鬼修都无法对付,这流商宗主的位置,我早就让与他人坐了。” 易千澜适时轻咳,打断了两人愈发黏糊的对视:“鬼修有流商宗道友对付,自是十分稳妥的。但那魔君实力高深莫测,先前丹霞派及云华门的几位踏虚宗师联手,都险些折在他手上。唯一能与之一战的林师祖和君师叔又音讯全无,我们冒然与魔族交手,不是飞蛾扑火吗?” “贪生怕死之辈,借口总是比寻常人要多些的。” “成镜影,你不要胡搅蛮缠!” 眼见两人俱红了眼,场面即将一发不可收拾。 御清尘像是放下常年积压的重石般,长长舒了口气:“你们带领弟子顾好大阵,魔君就由为师前去迎战。” “师尊你……”易千澜张了张嘴,还是没把“疯了”二字说出口。 成镜影诧异地向御清尘望过去,却见后者冰冷的面容上不知何时带了浅淡的笑。 原来这古板得似块硬木之人,也能美胜月下幽昙。 御清尘弯着嘴角,漫不经心道:“镜影不是觉得为师胆小怕事?身为玉清派掌教,一言一行稍有行差踏错便会酿成大祸。可仅仅做一名上仙界的修士,便无所顾忌了。就让我的徒儿瞧瞧,御清尘勇猛起来的模样。” 成镜影怔了怔,既而别过脸去:“我随你同去。” 易千澜神情微变:“你们何必为一时意气以身犯险?” 然而其余三人只是默然离去,徒留昼夜不歇的风在他耳畔回旋。 落雪覆去地上新留足印,仿佛也是无声的应答。 直到云海尽头倏然被法光穿破,山脚下隐约传来弟子们的号哭,易千澜才幡然回神。 楚怀同几个弟子御剑而来,在他耳畔哽咽地重复了数遍,他才堪堪听懂几个模糊字眼。 “不好了……御掌教和成峰主,还有几位前辈自爆元神,和那魔君同归于尽了!” 虽说早就猜到御清尘用意,易千澜还是觉得当头被人泼下千年玄冰,顷刻驱散了骨子里最后一丝热气。 眼前景物骤然旋转,他身子晃了晃,好在楚怀机灵,及时扶了一把,才没有径直栽倒。 易千澜从这些年轻弟子一张纸彷徨面容上扫过,后头涩得几乎挤不出声音。 凌霜铭和君秋池不在,御清尘及几位师弟妹已逝,能撑起玉清派大梁的,只剩下他了。 “魔君已除,魔族一盘散沙,正是剿灭他们的好时机。”他听到自己嗓音嘶哑,一字一顿地下令,“召集剩下的精锐弟子和长老,随我杀出山门!” 风吹叶动,落星花瓣闪着幽幽荧光,轻盈飘荡在静谧夜色之下,宛如无垠星河倒悬。 凌霜铭从浑噩中惊醒时,眼睫刚好沾了一点星光,让眼前本就朦胧的景物愈发迷离。 他眼帘迷茫地翕动,一时分不清今夕何夕,只觉这里的景致齐诡中又有几分熟悉。 长风裹挟着清甜草木香气,轻轻拂过他的脸颊,替他摘去那片碍事的花瓣。 视野清晰的同时,混沌的思维也霎时明澈。 他这才发现自己正裹在毛绒绒的狐裘里,以半卧的姿势靠在一处温热坚实的胸膛前。 将视线往上,只见雒洵轻柔地将他环在臂弯间,倚坐在一颗苍郁的古树下。 青年垂着头紧闭双目,似是睡得正熟。 树梢凋零的白色碎花同落星花瓣落上他的肩头,他也无知无觉,仿若披了层霜雪,衬得本就苍白的面色更加憔悴。 凌霜铭静默地看了半晌,有些吃力地抬起手,想为他拍去满身落英。 不料雒洵察觉到动静,倏地睁开眼,鹰隼般冷厉的目光向四周扫过。但在接触到那双澄净的眼瞳时,又立刻柔和得如一池春水。 “师尊,你、你醒了?” 雒洵似乎在尽力保持声音平稳,但不难从中听出压抑的狂喜。 “我们这是在哪儿?对了,魔族和玄元,他们……咳咳咳!” 凌霜铭出声询问,甫一开口,胸腔里却牵起抽筋剜骨般的剧痛。他不由蜷缩起身子,本能地向雒洵这个热源凑过去。 然而这一靠近他才发现,雒洵的身体也在这瞬间紧紧绷住,连搭在他脉门上的指尖都渗出冷汗。 “师尊且慢说话,你伤得极重,弟子差点以为……” 雒洵后半句话卡在喉咙里,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凌霜铭却明白他的意思。 他记得昏迷前曾中了鹤千影的招式,看来自己曾经的好师弟是完全不想给他活命的机会,给了他本就濒临溃散的魂魄致命一剑。 看雒洵匆忙运功,想为他灌注灵力,凌霜铭轻咳几声,制止道:“伤在神魂上,再多的灵力也只是徒劳,不如留着以防万一。” 雒洵惨然一笑:“师尊忘了,在这处洞府里我们都是凡人。弟子空有灵力却无处使用,还不如让师尊更好受些。” 凌霜铭怔了怔,想起了自己将所有人卷入秘境的原因。 这是他飞升仙界前留在人间的洞府,在录入仙籍后,身为凡人时的法宝和功法典籍便一并留在凡界,同洞府一起被封印,等待时机到来后传承给后人。 不能使用法力,只是洞府禁制给闯入者的试炼。 后来他下凡历劫,与玄元定下赌约,这处洞府刚好可以用来保管承载着神格和部分记忆的元魂。 那时他并没有料到,日后这禁制能够挽救人界于危亡。无法使用法力,魔族对于人族的先天优势只剩下强韧的体魄。而且洞府内重重阵法无一不是他亲手设下,只怕这些人也没有余力再互相搏斗。 “君秋池,段斫风还有那个跟在你身边的魔君,他们现在人在何处?” 凌霜铭说着,提起一口气,想撑起身子。 但没等他使力,一只胳膊忽然搭在腿弯间,接着他身体骤然一轻,离开了地面。 罗勋不容置喙地将他打横抱起,柔声道:“师尊放心,他们皆是你亲手□□出的剑心境宗师,如果连几个不能用灵力的凡人都无法对付,这样的废物还是放任他们自生自灭罢。” 不知为何,他将“亲手□□”几字咬得极重,凌霜铭还隐隐从他飞瞟来的眼神里看到一抹幽怨,但再一眨眼,那双金瞳又只剩盈盈暖色。 想了想,为防止雒洵突然发疯,凌霜铭决定少提那几人:“宸湮呢,他向来与你形影不离……” “他已叛出魔界。”雒洵目光渐渐沉下,“宸湮假意殷勤,实则利用亲信身份,向玄元老贼通风报信。师尊这一路遭遇拦截,怕是少不了叛徒从中作梗。可惜鹤千影那蠢货的话,暴露了他的身份。若我再遇到他,定要剥了这奸贼的皮!” 原来如此,雒洵曾对鹤千影那句“夺得天下后,青冥宗与魔界五域平分三界”面露古怪。 认真想来,魔界总共只有五位魔君,宸湮自然也算在其中。 本是件令人恼火的事,凌霜铭望着雒洵難得炸毛的模样,不由发出轻笑。 雒洵正静心观察阵法变化,听到笑声后低下头,顿时恍了神。 记忆里林决云也时常面带笑颜,但从未给他这样鲜活的感觉。 他眼角还带着方才咳嗽时来不及褪去的绯红,微微弯起的眼睫下,一对霁蓝眸子因笑意泛开波澜。 如果说那对眼眸是初春乍破的寒冰下缓缓淌出的清泉,嘴角勾勒的弧度便是早雁惊鸿而过,尾羽俏皮地在水面点起涟漪。 简直就是在诱人犯禁,但凌霜铭如今的身子骨,雒洵连触碰都尽量做得轻柔至极,又哪里舍得下手。 他拂去脑内盘旋不散的遐想,在心底暗骂一句“禽兽”。 然而他喜怒交替的神色,看在凌霜铭眼里又是另一番光景。 魔界势力错综复杂,五域经过上百年经营,更是难以统御。雒洵初登魔尊之位,加之是被废魔尊的后代,哪怕戟无心余威尚在,定然也是过得极为艰辛,肩头承着常人无法想象的压力。 瞧瞧,本来便是个不好相与的性子,现在更是阴晴不定。 “阿洵有哪里不适,脸涨得这么红?” 雒洵哪里敢同凌霜铭细讲他此刻所思所想,只含糊道:“师尊设下的阵法确实厉害,我已看到不少修者被困其中。本想强行闯入,又怕师尊神魂虚弱被阵法所伤。可再不取到仙魂,我怕……” “这里被设下百草落花阵,只要踏错一步便会被藤蔓所困,若不及时解开,便会被古藤丢出地界。而落星花粉同碎玉琼混在一起,再配合此地风痕水流可以致幻。”凌霜铭扯过雒洵掌心,用指尖将阵法推衍给他看,“阵法并不会对境主造成攻击,你只需保持神智清醒,不被幻境侵蚀,就能顺利通过。” 修长白皙的手指在落星花光芒映照下,也裹了幽幽银辉,划在掌心的微凉,一撇一捺都像把小刷子在心头撩拨。 雒洵盯着他滚动的喉结,无意识地跟着吞咽一下。 师尊过往教导他时,虽也曾把住他的手,带他提笔习字,气氛却从没这般旖1旎……叫人如何把持得住啊? “雒洵……你有在听吗?” 凌霜铭讲到一半,抬眼却见好徒儿正直勾勾地盯着他,目光空洞且直冒傻气。 凭他对雒洵这厮的了解,定是一个字都没进耳朵里去。 雒洵大概是刚回过神,他眼睫低垂,及时遮住了眼底晦暗不明的情绪:“师尊的情况拖延不得,既然阵法不会主动攻击,我们不如边走边谈?” 说罢他大步流星地向琼林深处行去,借急促的步伐,心底那些晦暗翻滚的念头仿佛暂时得到了压制。 至少此时此地,面对这样的凌霜铭,他不能。 凌霜铭恹恹地缩在小徒弟臂膀间,刚想闭目小憩,发觉雒洵停下脚步,便知道这小子定是着了道。 瞧,不听师尊言,吃亏在眼前。 凌霜铭恨恨地掐了把青年意外水嫩的脸颊,决定让这可恶的逆徒吃些苦头——事实上他便是想出手搭救,也再无心力了。 但如果他知道雒洵在幻境内所见所闻,定会不假思索地将人拉回来。 雒洵觉得自己有一瞬失神,周遭风物已然不同。 无边无涯,一直流淌到天际的落星之海不知何时化作辽阔雪原。原先遥远的天穹却离得极近,漫天星辰皆飘荡在身旁,轻轻抬手便可触到。 仔细看过,他发现眼前所见也并非积雪,而是覆满冰霜的无名灵草。它们显然不是凡间之物,每片洁白如玉的长叶都在黯夜里晕开一圈柔和银芒,穿过冰晶,折射出珠翠般的光泽。 雒洵也算走遍人魔二界,不难推测出这就是人皆向往的天界一隅。可他实在无心欣赏,只因他发现,自己也化作了这些灵植里渺小的一株。 化身灵草,手足俱束缚在云层里,不能挪动也无法出声,最多偶尔抖抖叶片,任谁也笑不出来。 数不清星斗周而复始几转,这日雒洵惯例在落雪时舒展叶片,清洗枝干上并不存在的尘土,这方寂静天地倏然响起悠远的脚步声。 两道人声也由远及近,不紧不慢地传来。 一道低沉清越,另一道还带着几分奶气,但不难听出日后会是如何泠泉击石般悦耳。 “我奉天道将你点化成仙,而你修成人形头件事,竟是度过天河来看一枝灵植?” “玄元上仙觉得这样不妥?” “只是觉得霜铭上仙比想象中还要有趣罢了。” 雒洵霎时挺起枝干,每片叶子都精神奕奕地展开,全神贯注地聆听他们对话。 “他承载我的原身千年,如今我化身人形,自该带他离开此地,日后亲自为他浇灌以还恩情。” “霜铭当真宅心仁厚,但你莫要忘了,你的职责是天界战神,是守护天道的利剑。一柄剑,不该有自己的感情,也不该有慈悯之心。” 霜铭上仙听到此处,轻轻“嗯”了声,随后玄元再说什么都缄默不语。 感应到他失落的心境,雒洵亦垂下叶片。 可惜自己现在只是棵仙草,否则一定要替师尊撕了这混蛋的臭嘴。 雒洵兀自神游天外,洒在叶间的星光忽然一暗,接着微凉柔软的触感顺叶片的脉络,传递到灵草的每一段根1茎。 雒洵一个激灵,整棵草都羞涩地蜷缩起来。 ——他看到了师尊放大数倍的脸颊。 刚刚步入青年的凌霜铭,五官还没有完全张开,不见日后清隽风姿。但那对桃目已生得脉脉含情,细密羽睫下,澄澈眼眸倒映着氤氲星河。 雒洵同样在这双旖丽眼瞳正中看到了自己,一株满身霜雪而毫不起眼的蔓草。 这样的他,却占据了初生的天界上仙满心满眼。 雒洵怔怔地看“幼年师尊”对自己弯起柔和的笑,他祭起仙诀,灵力带着温暖的光晕将植株包裹。 “莫怕,我会将你移栽到寝殿檐下,以后你便跟随我修炼。” 雒洵只恨自己不能说话,否则他定要用每一片叶子呐喊:莫说移栽他处,就是师尊将他连根拔了碾成熏香,他也一万个心甘情愿。 然而就在他肆意畅想时,一道不合时宜的传讯忽然响彻上空。 “霜铭上仙,陛下方才下了玉旨,要您速速前往大殿议事。” 霜铭上仙停下术法,诧异道:“我出门前卜了一卦,三界近日该是风平浪静才对。” 玄元笑着打趣:“如果天下大事皆能被你这初登仙籍的小仙算准,那还要天道法则作甚。陛下旨意要紧,这盆草我代你移植,快去吧。” 霜铭上仙只好三步一回头,絮絮叨叨地叮嘱片刻才化光离去。 雒洵盯着玄元眯起的眼缝,总觉得那笑容的背后有阵寒意从根部升起。 他想大声将师尊喊回来,但不论作何努力,最多徒劳地晃晃叶片。 一切都在根1茎脱离泥土的摩1擦声里戛然而止,雒洵的魂魄轻飘飘地自蔓草脱离,冷眼看玄元用手指掐在蔓草脆弱的枝干间。他没有动用仙术,而是一点一点用指甲将整棵植株掐断,骨节因用力泛起苍白。 待蔓草彻底在他指下碎成齑粉,玄元随意扬手,翠色粉尘从他指缝散落。 长风过境,好似从未留过痕迹。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想一万字一起放的,但是最近身体有点不对劲,所以写得很慢。qaq 总之马上就到结尾啦,开下本书之前我会去做个体检,然后认真存稿。 这本的缺点会在下本尽力改正的qaq 第111章 没有躯体束缚, 只剩一缕神识,雒洵活动的范围反而无限延展。 当然,这也要归功于秘境内阵法的精妙。 他随性乱逛, 发现这座幻境简直森罗万象, 日月星辰、山川河海, 乃至天下生灵,皆与现实世界别无二致。 由此可见, 洞府的主人曾经拥有多么庞大的魂力, 方上能容纳星移斗转,下可明察秋毫之末。 雒洵惊叹着, 沿途浏览天宫风物,不知不觉便来到一座冰雕雪砌般的宫殿前。他本能地往那里飘去, 刚好听到有人正在殿前争执。 “玄元上仙, 它虽是草木,于小仙而言却意义非常。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没了, 您总要给在下一个理由!” 是属于青年时霜铭上仙的声音,与他印象里凌霜铭总是从容清冷的语调不同, 急切、激烈,还隐隐带了怨怼。 玄元负手立在霜铭上仙面前, 看起来颇为不满:“霜铭莫要忘了,你现在是神, 妄生执念便会成为妖。陛下命本尊教导你,可我几时教过你贪恋外物,乃至忤逆陛下旨意,私自返回仙界?” “如果我不做这个神仙呢?”一直低垂眼帘的年轻上仙倏地抬眸, 那对冰晶般晶莹透亮的眸子里仿佛燃着一簇烈焰, “霜铭执迷外物, 改不了,也不想改。自请脱去仙籍,重入轮回。” 玄元微微瞪大了双眼:“你……!” 面对玄元惊诧至极如看异端的神情,霜铭上仙轻轻笑了起来:“稍后我自会前往忘川,烦请你向天帝禀报。” 三界众生一旦过了忘川河,便意味着舍弃了今世的一切,成为崭新的生灵,哪怕是天界上仙也不例外。 雒洵一时五味杂陈,怔怔地跟着霜铭上仙飘荡了许久,然后被淙淙水流惊醒。 无名的褐色花海倒映在河面,使清澈的川流也被血色浸染。 身披玉雪的上仙在河畔寻觅许久,终是遗憾地笑了笑,缓步踏入湍急血河。 雒洵觉得心被人狠狠揪了一下,他知道霜铭上仙在找什么,但…… “师尊!”情急之下,雒洵也跟着扑进河中,伸手去探他漂浮的衣袂,“我就在这里,一直都在……” 幻境无法更改,闯入的外来者永远只是看客,雒洵的呼唤很快被风声淹没。 河面上的雪色衣摆如同幽昙悄然绽放,又很快沉入滚滚波涛。 属于霜铭上仙的气息彻底消失的刹那,幻境开始扭曲,眼前景物走马灯般飞快闪过。 雒洵没什么心情去研究周遭变化,他在认真思索——原先想将玄元挫骨扬灰,再魂飞魄散,是否太便宜这老贼了。 把魔族上万条酷刑挨个体验一遍,玄元他值得。 熟悉的清泠声响起,打断了雒洵纷飞的思绪。 “从这里跳下去会魂飞魄散的,你疯了!” 是属于凌霜铭的声音,幼时雒洵犯下错事,也时常听到这冷淡中带了些许关切的斥责。 难道自己已经从幻境里出来了? 雒洵急迫地抬眸,却看到凌霜铭穿着一身繁琐的月白长袍,乌发半束在华美的头冠里,簪子垂下的纱质发带在脑后轻柔飘动,令他越发像是笼在朦胧月光里,清雅隽逸至极。 这样的装束,他从未见师尊穿过,哪怕是身为玉清派掌教的“林决云”,一身道袍与之相比也显得简洁朴素。 但美玉经过雕琢,不会过分累赘,反而更能衬出其淸皎之辉。 现在的凌霜铭,就更接近他对那位天下敬仰的战神所有美好的想象。并且有过之,无不及。 只不过这个比以往更似谪仙的“师尊”,正与一位仙子拉拉扯扯。 在他们身后是雷霆密布的天堑,两旁云雾皆自深不见底的洞口滚滚淌下,飞坠的云瀑与从不间歇的天雷,令人瞧上一眼便心悸战栗。 雒洵马上想到,传说在天界有处诛仙崖,犯下十恶不赦之罪的神仙会被推入其中,即便修为深厚如天帝,神魂也能须臾被天雷和空间乱流绞灭。 但师尊和这女仙又是怎么回事?! 雒洵眉头几乎要拧成结,转而打量那寻死觅活的女人相貌。 她有张轮廓秀美精巧的脸庞,一对昳丽狭长的金色丹凤眼,丹唇与雪肤交相辉映,属于一眼惊鸿的类型。 比起师尊差远了,他在心里冷冷地点评道。 “霜铭,念在本宫多年照拂的份上,你就放我回魔界吧……”女仙的嗓音十分柔和,即便带着沙哑哭腔,也令人想到凤凰嘹亮动听的歌喉。 雒洵怔了怔,想起当今天后的本体似乎便是神凰,而天帝则是一条青龙。神凰子嗣稀少,万年来也就只得了一位公主,名为琼姬。 某种意义上讲,算是他的生母。 雒洵在默默收回前言的同时,只觉心里不上不下地堵了块硬石。 记得前世师尊曾言,他和琼姬颇有矫情。莫非当时师尊舍身搭救他,之后悉心照料,都是出于……他的母亲? 霜铭上仙眉眼带了几分无奈,铮然一声,将沐雪剑还回剑鞘。 “长公主,将你捉拿回天界,是陛下的旨意。他没有将你与魔尊之事昭告三界,只命霜铭独身前来,已是网开一面。”说着他试图靠近琼姬,向她伸出手,“殿下就随我回去罢,陛下定不会苛责您的。” 谁知他的柔声相劝,反而令琼姬又后退几步,半只脚悬在了空中。 “他不明白,难道连你也不明白?”她近乎崩溃,声嘶力竭地说着伤人的话,“听说你曾为了寻找一株灵草的转世,甘愿放弃仙籍重入轮回。那你应该知道,与心爱之人诀别,是怎样的滋味吧?” 霜铭上仙动作一顿,借着宽袖遮掩,手缓缓握紧。 他面色有些发白:“霜铭不懂殿下所指……” 琼姬像是听到极为荒唐的笑话,笑着笑着便红了眼圈:“果然,这里名为天宫实为坟墓,你们这些神仙,心早就是冷的了吧?”她指着他,字字泣血,“特别是你,本以为你是不同的。可你下界一趟,根本不是冲着旧情而去,你急于成仙,归来后神格果然比之前还要纯粹!既然无心,便少在这里装作痴情的样子,平白惹人发笑。” 听到此处,他雪玉似的脸颊已近乎透明,甚至能瞧见脖颈处苍青色的血管。额角渗出的汗珠缓缓淌下,挂在纤长的羽睫末梢,看上去像在无声地流泪。 他似乎快被这短短几句话击垮了,宽大袍服遮掩着微微发颤的身子,嗓音涩然:“我本为人界修士,修道百年方才成仙,殿下定是记错了。” 琼姬冷笑:“你在人界的时间比本宫久,应当比本宫更清楚,人族要修得仙籍有多艰辛吧。百年成仙,真是凡人能够做到的吗?” 她还想再讽刺几句,忽然发现霜铭上仙的状况不太对劲。 青年神色痛苦地捂着前额,身体摇晃一下。 层叠飘逸的袍裾随他的倒下飘扬,又缓缓流泻下去,宛若玉山倾颓。 其实不必琼姬拆穿,他的识海一直有陌生的画面闪过。 那些身为霜露而无知无觉的黑暗,到成仙后的满怀期望,再到最后惊闻噩耗,与玄元上仙的对峙…… 他与玄元上仙的关系并不差,甚至天界不少人认为他们是至交好友。 但玄元是何时开始针对他的? 从某日对座博弈时他否认了玄元的野心起?还是从那次天帝命他诛杀冰凰,他却将其收作剑灵开始? 或许还要更早…… 是了,玄元是命盘化灵,修改凡人的命格易如反掌。让一个本就拥有仙缘的人忘却前尘,百年修得仙籍定也不是件难事。 他头痛欲裂,放任自己倒在冰冷的云海中。耳畔响过衣袂摩擦声,他知道那是琼姬趁机逃脱的动静。 但他现在根本没有力气动掸,也没有心情再去追捕。 都是被所谓天道耍得团团转的可怜人罢了,何必再去为难。 雒洵默然在他身边蹲下,看到他苍白干涸的薄唇间洇出的血色,只觉自己的心仿佛被利剑狠狠穿过,也跟着流淌鲜血。 “这不怪你。”想要轻抚他的发梢,手却径直穿过了他的身体。 雒洵抿唇,将堵在喉间的情绪压下,颤声重复:“师尊,你从头至尾都没有错。” 他的母亲琼姬没有错,霜铭上仙也没有错。 作恶的是玄元上仙,错的自然也是这该死的“天道”。 霜铭上仙并未颓丧太久,很快他便从奔溃状态冷静下来。 在雒洵的注视中,他踉跄起身,任由那身清逸华服凌乱地垂落,尔后化光离去。 去的是天帝所在琉璃天宫。 摇摇欲坠的身形和唇角残留的血迹,令众仙很快信了他一时失手令长公主逃下界的说辞。 而霜铭上仙也顺理成章地得了天帝的准许,继续前往人界追查琼姬下落。 他确实是下界去了,而且这一去就是数百年,音讯全无。 在旁人看来,天帝之女神通广大,令战神如此为难也是情理之中。 但只有一直跟随着他的雒洵清楚,霜铭上仙根本不是冲着琼姬而去。 他只是改换了容颜,收敛气息,日复一日守在忘川河畔,看着那些过往亡魂。 说来也巧,就在琼姬临盆那日,他等的那缕幽魂渡河了。 原来如此,雒洵在心底长叹道。 原来师尊从头至尾都是为他而来,与琼姬没有半分关系。或许后来对琼姬的维护,也只是因为,她恰巧成了他的母亲。 雒洵嘴角控制不住扬起的同时,脑海里也不经回荡起一句疑问,经久不散—— 师尊口是心非的毛病,到底毁了他多少温柔? 作者有话要说: 雒洵:师尊刀子嘴豆腐心怎么办,当然是——给他点颜色瞧瞧。 下章让你们康康阿洵究竟有多能干X(物理意义上的) 好久不写这玩意了,大概会慢一点,不是因为作者只会写两种姿势的原因哦! 到时候我们0v0见。 0v0懂我意思吧! 第112章 洞府内没有日月星宿, 落星花海的景色又一成不变,身处其间不免对时间的概念渐渐变得模糊。 由于阵法的缘故,即便这里有几百名修士, 雒洵这样一路无意识地乱走, 也绝不会遇到任何人。 因此凌霜铭靠在雒洵身上, 安心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很沉,以至于他醒来时, 半晌无法从懵懵懂懂的状态走出。 “师尊。” 在四下阒寂里, 青年的呢喃低沉轻缓,却清晰地传入耳中。 凌霜铭顿时清醒, 下意识抬头。 雒洵明显还受幻术的影响,琉璃珠一样的眼眸不似平时流光溢彩。也不知他看到了什么, 眉头紧紧地拧起, 眼尾那点泪痣隐隐泛着绯红色泽,中和了青年凌厉的气质。 左右雒洵一时半刻醒不过来, 凌霜铭不由伸出一指点在其上。 指腹传来的触感意外的柔滑,让人不忍释手。 以前怎么没发现, 这臭小子生得如此勾人呢? 凌霜铭觉得自己一定是被蛊惑了,否则他的手指怎会顺着青年刀削似的轮廓慢慢下移, 划过峭刻的鼻峰,最后停在微微抿着的唇角。 作为师尊, 他知道这个徒弟看似乖巧,其实性格极为恶劣。 这对唇在不笑时线条锋利,看起来下一刻便会张嘴说出尖刻的话。 就在他的手即将落到那颗挺翘的唇珠上时,雒洵忽地冷笑一声。 凌霜铭匆忙收手, 心虚地确认雒洵的状态, 却发现他仍在沉睡。 但见他勾起唇角, 讽刺道:“呵,师尊的嘴,骗人的鬼。” 凌霜铭:“?” 都说人在梦里讲的真心话,原来这逆徒就是如此想他的? 他觉得自己应该生气的,但没想到的是,臭小子小嘴不停,继续道:“老人家嘴上不诚实也就罢了,脾气还倔。”末了他语气一转,委委屈屈地说,“师尊不讲理,就该受到惩罚。” 老人家缓缓握紧了拳头。 啊?他莫不是听岔了,这孝顺的好徒儿要对他做什么? 以下犯上,岂有此理,合该逐出师门! 仿佛是在配合凌霜铭的心境,落星花海的景色骤然生变。 琼花自树梢飘落,被无名的力量指引,渐渐在虚空汇聚。与此同时,四季在飞速流转。 先是如酥小雨淅淅沥沥,落星花的微光透过雨滴,折射出迷离光泽。既而雨势渐大,天地上下浑然一色,落星残花与雨色相融,使整座洞府都笼在清幽的靛蓝中。转瞬那滂沱的雨被冻结成霜,晶莹剔透的冰块悬浮在半空,映出漫天氤氲飞雪。 而先前那些落英不知何时搭就了层层叠叠的琼楼玉宇,这些建筑也都浮于半空,一眼望去屋檐参差,盘旋着仿佛直达天际。 这才是洞府的阵容,而它此时现世,说明雒洵已走完幻境,即将清醒了。 凌霜铭无甚情绪地冷笑一声,揉搓着指腹,静静凝视青年紧闭的双目。 雒洵其实有一点说对了,他脾气很倔,而倔强的人往往有仇必报。 不赏这孝顺徒弟一个大耳刮子,让他明白什么是长幼孝悌,他凌霜铭今日起就不姓凌。 只见青年细密的羽睫如蝶翼翕动,他屏住呼吸,准备发难。 但……当眼帘抬起的那刻,他看到一双溢满悲恸,如在水雾中浸过的,湿漉漉的眸子。 凌霜铭心狠狠一颤,等他反应过来时,人已被雒洵拥住。 小徒弟毛茸茸的脑袋埋在他颈间,无法看清神情,但他能感觉到,肩头的衣料似乎湿了一块。 凌霜铭:“……” 他以前怎么没看出来,这逆徒还学了手变脸绝活,现在委委屈屈的模样,反而像他在欺负人家似的。 就在他手足无措时,青年忽然吸了吸鼻子,闷着头低哑道:“师尊还能撑多久?” 凌霜铭没想到他哭哭啼啼的只是为了问这个,怔了怔才说:“若不动武,应当还能再坚持三日。” 话音刚落,脖颈靠近耳垂的地方突然传来细小的刺痛。 臭小子居然咬人! 凌霜铭一把将人推开,震惊道:“嘶……雒洵,你是属狗的不成!” 属狗的逆徒不答,只是看着眼前弯曲直上的冰桥皱了皱眉:“弟子能从冰宫最高处感受到师尊神魂的气息,但路径如此复杂,我们现在的灵力连御剑都无法做到,短短三日怎能到达那里?” “我知道有处传送阵,就藏在主殿保存的清水鉴内,若能寻到这件法宝,或许……” 凌霜铭说着,眉心也渐渐拧起。 以他和雒洵目前的伤势,要赶在最后的期限寻回神魂,确实太勉强了。 他只顾低头沉吟,因此并未注意到雒洵微垂的眼帘下,愈发暗沉的眼神。 “师尊早就想起来了,是不是?”青年的声音不复先前温柔,处处透露着危险的气息,“关于林决云的一切,还有……我们最初的那一世。” 凌霜铭怔了怔,瞬间明白了雒洵在幻境的所见所闻。 他竟忘了,这里的幻境因他心念而生,同行的雒洵看到的,自然也是他记忆的投影。 依雒洵闷葫芦的性格,只怕表面不说,心里定是内疚自责到了极点。 想到这里,他尽量笑得温和,打算伸手揉揉小徒弟的脑袋,先把人安抚下来再说。 然而没等他付诸行动,脖颈上又是一阵细密的刺痛。 且这次雒洵显然完全没有留手,咬得又深又狠。 “师尊不必找借口哄我,你全都想起来了,但你根本没有同我提过一个字!” 随着雒洵含糊不清地控诉着,牙口却是更加用力,凌霜铭甚至感受到了有股湿热顺着脖子缓缓流下,竟是见了血。 他突然失去了耐心,屈指弹在雒洵额头,青年白皙的皮肤顿时红肿了一大片。 “唔!松口……再不放开,我就将你逐出师门!” “那你就把我逐出去好了!”谁知雒洵反倒比他更有火气,青年猛地抬起头,眼圈红得骇人,“我是你的入室弟子,是你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人!可你呢,擅自做那些危险的事,从不肯告知于我!” 凌霜铭薄唇翕动,刚想反驳,但雒洵却比他说得更快更急。 “虽然我是半魔,可我的心也是肉长的,也会痛啊!”像是长期堵在渡口无法宣泄的洪流,一旦长堤有隙,便势不可挡地灌下,青年捶着心口,低声嘶吼道,“凌霜铭,你把自己搞得遍体鳞伤,可有想过我的感受!” 恰巧,这也是凌霜铭近些时日憋在心里的话。 “你没有资格质问我。前世你自作主张,与我撇清关系,这一世你仍旧死性不改。”他冷了神色,一把扯过青年的衣襟,强迫其与自己对视,“雒洵,我没有你想象得那般脆弱,需要天天活在你自以为是的庇护之下。也没有那般好脾气,可以纵容你一而再、再而三的隐瞒。” 说罢他冲着雒洵的耳垂咬下,赌气似的用齿关研磨青年的肌肤。 直到舌尖冒出淡淡的血腥,才满意地松开。 一报还一报,这很公平。 但他对上双赤红的眼睛,如同冬日的恶狼,在濒死的饥饿中看到最肥美的猎物。 凌霜铭甚至觉得,雒洵是真的会扑上来将他拆吃入腹。 在他怔愣之时,雒洵已一口啃在他的唇上。 鲜血在两人交叠的唇瓣间蔓延,凌霜铭想挣扎,下巴却被紧紧钳住,双手亦被禁锢。 “师尊怎么不继续?”雒洵声音越发低沉沙哑,“既已撩拨了弟子,师尊就要负责到底,这样……我们之间才算两清啊。” 凌霜铭看着他空出来的那只手轻轻擦过唇角,却把浅淡的血痕拉得更长,当下被激起了十二分的警惕。 “逆徒,难不成你还想欺师灭祖!” “欺师灭祖?不对。”雒洵嗤笑,掐着他下颌的手慢慢移到腰间,却是动作轻柔地摩挲着。 耳边忽地传来痒意,只听雒洵咬着他的耳朵道:“弟子方才想到一个法子,可保师尊无虞。” 凌霜铭直觉这并不是什么正经方法,但他被雒洵缠得不甚烦扰,便顺口问:“什么法子?” 刚问出来,他顿时有将自己的嘴缝上的冲动。 但雒洵似乎比他更要紧张,面颊霎时被烧熟,一直红到脖子根上。 不过他说出的话却很是直白,全然没有表现得羞赧:“师尊可听说过合欢道,在你们人界,又名双修之法。” 凌霜铭虽修的是断情绝爱之道,可千年来在人间行走,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风花雪月那档子事自是知晓的。只不过当其猝不及防地发生在自己身上,他还是会本能地抗拒。 但雒洵的手劲出奇地大,凌霜铭挣不开他,只能冷声斥道:“放肆!” 雒洵歪了歪头:“莫非师尊是在担心,我们拖延这片刻,外头那群仙盟草包会被魔族灭掉?” 凌霜铭不为所动:“真仙洞府虽处人界空间,时间却与天界同步,但你明知道我在意的不是这个。” “那么师尊还有何顾忌的?”雒洵也懒得继续装糊涂,掐在他腰间的手慢慢向腰封摸索过去,“弟子可与师尊神魂交融,助你暂时修补元神空缺。” 青年用清亮的金眸专注地凝视着他,直直看到心底。 凌霜铭受不了这样湿漉漉的眼神,将眼眸移向花海尽头,天空不知何时飘起浮霭的雪,让一切变得朦胧而迷离。 他只是片刻怔愣,却也叫雒洵有机可趁。 青年的身子略比他高出半尺,当俯身向他缓缓压下时,他便不受控制地缓缓往后倾倒。 最终他被扑倒在花丛里,惊起一片幽光纷飞。而青年放大数倍的星眸就在咫尺,彼此吐纳的白雾都浑作一体。 凌霜铭顿时有些招架不住,不由捂住了那对惹眼的凤目。 透过指缝,雒洵微微弯起眼,看身下寒玉似的美人一点点染上嫣红,最后整个人都泛起一层粉光。 雒洵不是个贪吃的人,却在这时想到凡人夏日爱饮的冰品。 初春的桃瓣隐在氤氲白雾和碎冰间,看似无从下手,但轻微摇晃便会发出悦耳清音,以及深埋其下的沁人幽芳。 凌霜铭看不到他的眉眼,自是无法察觉他微妙的心理变化。 他讨厌这种被人掌控的感觉,色厉内荏道:“先说好,只是神魂交融,若你胆敢得寸进尺,便将你逐出……唔!” 最后两字没能说出口,只因唇齿忽地被堵住。 两人交握的手就遮挡在两人之间,凌霜铭微微睁大了眼睛,长睫自雒洵的手背擦过,带起一阵酥1痒。 像是撩拨在虎须上,青年呼吸一滞,更加急切地撬开他的牙关,肆意攻1城徇地。 他的气息很快被搅作一团乱麻,仿佛惊涛骇浪中一页单薄的芥舟。 随着逐渐强烈的窒息感,他的意识变得朦胧不清。 就在这时,雒洵终于将他松开。 青年原本干净的声音染上情1欲,沙哑的话尾仿佛也带了一柄小舌,轻轻地在耳畔抓挠,令人面红耳赤。 “师尊向来心口不一,弟子明白的。” 凌霜铭:“???” 你明白了什么?你根本什么都不明白! 雒洵轻笑一声,招过悬浮在一旁的碎冰,慢悠悠支在他眼前。 “或许师尊可以亲自看过,你现在的样子。” 只见浮冰倒映出一人的轮廓,他双颊绯红,发髻早已散开,墨色长发绸缎似的蜿蜒铺在素白雪中。经过刚才的拉锯,层叠衣襟凌乱地敞着,半隐半现的肌肤本如寒玉,现在也浮起一层明艳桃色。 的确……看上去浪1荡不堪。 凌霜铭别过头,阖上眼帘吗,轻声问:“你一定要这样羞辱我?” 雒洵动作一僵:“师尊觉得,我在羞辱你?” “难道不是吗,我竟不知你心中存着这样的贪念。”凌霜铭咬牙道,“你现在对我所作所为,与对待那些青楼楚馆的女子有何不同?” 半晌不见雒洵回话,凌霜铭正欲起身,一滴冰冷的水珠忽地落在眼睫上。 他诧异地睁开眼,却见雒洵正呆愣地跪坐着,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最后自眼尾无声地淌下。身姿峭拔的青年,在这片素白的天地间,一时竟显得那般渺小无助。 发现凌霜铭望过来,雒洵手忙脚乱地擦了擦眼角:“弟子以为,师尊与我是两情相悦的。”他强撑起笑容,“如果师尊真心待我,又怎么将这些举动视作折辱?” 心底像突然被人狠狠揪了一下,突如其来的抽痛令凌霜铭骤然清醒。 是啊,两情相悦的人本该亲密无间,他却生出尖刺,将雒洵推拒得更远。 况且对于魂魄健全的雒洵来说,与濒临散魂的他双修,只会有害无利。 或许雒洵真是出于好意,可真正做起来,他还是难以接受。 凌霜铭低头沉思着,并不知他颦眉垂眸,看在雒洵眼底却是另一番意味。 以往只要他服软示弱,师尊就会对他格外宽容,甚至予取予求。 但看那对黛眉紧紧拧着,果然凌霜铭是真的厌恶与他做出那种事吧。 雒洵忽然后悔了。 这么多年都忍了过来,为何偏要急于一时? 现在他的举动让师尊厌恶,而他的话,则让师尊深感困扰。 这完全与他的初衷背道而驰。 明明只要师尊过得安然顺遂,他就满足了的。 可那条囚在心底名为私欲的恶龙,却在腑脏间翻转腾挪,令他坐立难安。 想得到他,占有他,把他藏到世人都无法寻到的地方,然后让他的每一处都浸染上自己的气息。 雒洵深吸口气,决定以退为进:“师尊既然不愿,那弟子另想它法……” 浸过泪水的凤眸宛如刚自水底捞出的琥珀,晶莹透亮,掩盖了一闪即逝的赤红。 恰如只耷拉着尾巴的湿漉小兽。 看上去怪可怜的。 “细想来倒是为师拘泥了。”凌霜铭窘迫地打断他,“在这里怕是不妥,倘若有人破了阵法,你我如何面见世人?” 青年立刻破涕为笑:“那师尊可要小心,莫让旁人发现了才是。弟子并不介意向天下昭告,举世无双的凌仙尊,今后只属于我。”末了他轻飘飘地补上一句:“如此良辰美景,弟子才舍不得邀旁人共赏。” 变脸速度令人叹为观止。 凌霜铭喟叹:“究竟是谁教给你的,是魔族那群孽障吗?” 雒洵伸指在他眼睫上拨过,感受着指腹传来的细密柔滑的触感,轻轻一笑:“当然是师尊言传身教,弟子只要见到您,自然会浮想联翩。” 感情这臭小子的脑袋里,只装了这些下流的废料吗?! 凌霜铭再次为人的无耻感到震惊。 这徒弟不能要了,不如拿去换脸盆吧。 但很快他便无暇继续心底的吐槽,只因这登徒子的手,不知何时已探入了他的衣袂。 在滑过层层叠叠的里衫后,准确摸到不堪一握的柳腰,然后轻轻掐了一把。 凌霜铭身躯一震,急忙咬紧牙关,这才避免发出轻吟。 “雒洵你……唔唔!” 雒洵灵巧的舌将他剩余的话尽数堵住,待两人再度分开,他已浑身酥1软,只能于凌乱的喘1息间夹杂几个破碎的字符。 “弟子猜,师尊定在骂我无耻。” 雒洵用指尖挑起两人唇齿间相连的那根银丝,慢慢送入自己嘴中,然后满意地看身下清雪似的美人瞬间熟透。 “只要能让师尊舒服,弟子还能再无耻几分。” 【师尊羞涩地关上了灯】 就这样浑浑噩噩不知过了几个昼夜,他已困倦至极,只想不管不顾地埋头昏睡。但意识相连,使得一方精力尚未用尽时,另一方也只能维持清醒。 且雒洵这家伙似乎永远没有疲倦,每当他哀求无果,企图拖着酸痛酥麻的身子逃离时,总会被攥着脚踝重新拖回去,尔后沦陷于更猛烈的进攻。 凌霜铭记不清他们共同到达巅峰多少次,只依稀听到自己的声音因哭喊而沙哑,眼睛里也再滚不出泪水。 要被吃干抹净了,在最后一点神识滑落深渊之际,凌霜铭不无绝望地想。 若真的成了第一个云雨过度而死的修者,那么比起散魂,他宁愿拯救自己风雨飘摇的晚节。 所谓的神魂融合,或许从一开始,便只是这不孝之徒的借口。 作者有话要说: 小伙伴们七夕快乐鸭! 七夕当然要发福利啦,记得来0v0。不知道能存在多久,总之抓紧来看鸭~ 0v0懂我意思吧0v0。 第113章 秘境内无日月星斗, 时岁流速在这里几近于无。 但凌霜铭悠悠醒来时,尚未抬起眼帘,便感受到外面的光芒似乎有些刺眼, 与原本的幽邃截然不同。 身下枕着的也不再是冰冷的雪地, 质地光滑柔软, 很像他从前设在洞府寝殿内的玉床。 若他没有记错,徒步到达主殿要走至少两三天的路程, 更不必提他和雒洵一路纠缠。 这臭小子, 简直无法无天了! 但……如今自己根本没有任何秋后算账的底气,毕竟没有他这个好师尊纵容, 单凭雒洵一人也翻不出水花。 凌霜铭颇有些懊恼地在心底叹口气,挥散脑海里不断浮现的荒唐画面, 打算睁眼面对现实。 然而刚要起身, 他身躯猛地一颤,黑着脸直挺挺地躺了回去。 一道关切的视线立刻向他凝来, 随之是一叠声的询问。 “师尊您醒了,渴不渴, 饿不饿,可是哪里不舒服?” 师尊哪里都不舒服。 看着一脸餍足趴在卧榻边上的雒洵, 凌霜铭怒上心头,伸手去扣逆徒的脑袋。 理所当然地, 他再次为这微小的举动付出了惨痛代价。 曾风姿卓绝的剑者,捂着酸软的腰再度倒下,只觉浑身骨头都要彻底散架。 雒洵极快地将人扶住,为他垫高身后的丝枕:“师尊没事吧, 都怪弟子不知节制, 让您老人家受累了。” 凌霜铭放任自己陷在软绵绵的靠枕里, 待那阵酸痛下去,才狠狠剜一眼始作俑者。 平时小嘴抹了密,谁能知道这人在床上却荤话一套接一套的。 当初在他老人家精疲力竭时,这臭小子可没半分愧疚,怎么现在倒是想起孝敬了? 信他个鬼。 许是听到了凌霜铭心底滔滔不绝的批判,雒洵低眉垂眼地挪过来,默默为他推拿。 不得不说,魔尊大人于修炼一途无人能及,在伺候人方面也天赋异禀。 他按揉的手法看似轻柔,每当点在各处穴道时却自有一股巧劲,腰部淤塞的经脉三两下被疏通,舒服得令人昏昏欲睡。 “师尊,稍微侧躺过去些。” 凌霜铭没有多想,懒洋洋地翻了个身。 倏然,他感到橛骨被人轻轻按了按,一阵酥麻顺着脊髓直通全身。他顿时软倒下去,情不自禁地发出声慵懒的轻吟。 绵长尾调微微上扬,仿佛一只猫儿惫懒地向人勾起尾巴。 凌霜铭老脸一红,赶忙清咳几声,企图掩盖自己的尴尬。 雒洵却不愿放过这绝佳的机会,他将人翻过来,细细地欣赏那对潋滟的蔚蓝眸子,以及微微泛红的鼻尖。 他的好师尊平日里面冷心冷,甚少能有这般窘迫时,但这样的光景,近几日他已独享了无数遍,仍是意犹未尽,百看不厌。 恋恋不舍地看了一会,他狡黠地笑笑:“师尊,弟子听说仙人洞府内,境主心境甚至能影响一方景物变迁。” 本就波澜迭起的眼瞳立刻掀起滔天巨浪,寒玉似的美人再度烧得通红。 雒洵再接再厉,笑得愈发意味深长:“数日前,此间尚是一片幽邃夜色,如今怎会骤然变天呢?”他俯下身,在凌霜铭纤长睫毛上落下一吻,“那扰得师尊心神大乱的罪魁祸首到底是谁,弟子将他抓来,任由师尊撒气如何?” 凌霜铭偏过头,将火辣辣的双颊埋进丝枕里,“你既已如此大逆不道,还唤我师尊作甚?” 雒洵凝视着乌发间露出的那点红得滴血的耳垂,手指慢慢在被褥间攥紧。 他喉结滚动,语调还算镇定:“弟子不唤您师尊,又该叫什么?” 凌霜铭抄起手边的软枕便往逆徒头上砸:“爱喊什么便喊什么!” 可算看出来了,这臭小子就是存心拿他打趣呢。 雒洵眨巴眨巴眼睛,任由枕头迎面飞来,又顺着俊脸缓缓滑下。 “师尊说过,一日为师终身为夫,是故弟子觉得,这般称呼并无不妥。” “我何时说过这种混账话!” 他明明说的是,终身为“父”吧。 简直就是逆子!! 凌霜铭抄起枕头,打算给这花枝招展的孽障致命一击。 但听“咔嚓”一声脆响,他再度捂着腰,满脸痛苦地倒了回去。 曾一剑震九霄,而今日薄西山,不复当年。 “诶,师尊息怒,仔细腰疼。”雒洵缩着头大胆凑近,没心没肺地笑道,“弟子再给您揉揉?” “闭嘴!”凌霜铭悻悻地翻个身,赌气不去看那逆徒,指着腰椎的位置命令道,“这里,用点力。” “弟子遵命!” 雒洵眉眼弯弯,越发殷勤卖力。 凌霜铭总觉得其中有几分得逞意味,但他很快在雒洵的娴熟手法下昏昏欲睡,遂把心里那点疑惑抛诸脑后。 这大概是他自重生以来最安稳的一觉,神魂得到暂时修补,这具千疮百孔的身躯也得以枯木回春,涌动着仿佛用不尽的生机。 洞府内层层叠加的阵法,以及身边这尊人间大杀器也给了他足够的安全感。 因此当他睡眼惺忪地醒来,看到眼前一如试剑峰寝殿内的景象,摩挲手下触感熟悉的软榻,几乎以为自己还在梦里。 绕过屏风,便是那方低矮的桌案,一旁的宣德炉里慢慢盘起雪松熏香。 凌霜铭无声地笑了笑,在桌前散乱摆放的软垫坐下。 其实他并没有燃香的习惯,只是雒洵稍长大些不知为何变得极为粘人,殿内的衣食起居,都被张罗得无比周到。 彼时他们师徒围坐在案前,一本简单的功法不论教多少遍,雒洵都笨手笨脚做个大概,对此他困惑了很长时间。直到他无意中撞见这厮三两下将前来拜师的弟子丢下试剑峰,才后知后觉发现,笨拙的人竟是他自己。 原来打从一开始,这逆徒的心思就是歪的。 冷不丁地,耳垂被什么东西轻轻挠过,带起一片酥麻痒意。 凌霜铭侧身避开某人的骚扰,视线对上一双笑盈盈的眼眸。 “师尊在想什么?竟连弟子接近都未注意。”雒洵将手里捧着的一叠新衣随意往挂架上一搭,贴着他坐下,另一只手则不安分地往他腰里摸,“这里还酸吗,要不要弟子帮您揉揉?” 哪壶不开提哪壶。 一想到那疯狂的日日夜夜,凌霜铭本已好转许多的百年老腰又开始叫嚣酸痛。 “我在反省。”他拍掉在自己身上肆无忌惮游走的爪子,无视了某人委屈的目光,冷冷道,“反省是何时惯出你这一身欠揍的臭毛病。” “师尊尽管揍就是了,何必在此生闷气呢?”雒洵笑颜如花,伸手就去扯衣襟系带。 凌霜铭警觉:“你做什么!” “弟子穿着法衣,师尊揍起来手感会差些。” 雒洵抬眸羞涩一笑,把领口拉开半边,从凌霜铭这个角度,刚好能将他白皙的胸膛和饱满的线条一览无余。 血脉不受控制地开始泵张,凌霜铭顿时有些坐立难安。 “别胡闹,衣衫不整成何体统。” 凌霜铭板起脸试图挽救自己的威严,然而扯在雒洵领口上的手却抖得厉害。偏生这逆徒还在搔首弄姿,眼角余光瞥见一抹春色,道者澄净心湖乍然掀起惊涛,手上力道一重。 “嘶啦——” 伴随一簇裂帛声划过耳膜,两人的神情都僵在脸上,只见雒洵身上昂贵的法衣立时成了一堆碎布。 凌霜铭嘴角一抽,几乎维持不住镇定自若的外表。 他不知眼睛该放在何处,因为整个视野都被青年朝气蓬勃的曲线占据。而即使不去对视,他也能感受到落在自己身上的那道目光灼热得骇人,像是要烧穿他的肌肤,将神魂剖出来吃干抹净。 干柴最不能见火星,偏生自己向柴堆扔了把熊熊烈火。 凌霜铭无语凝噎,认命地阖上眼,躺平接受新一轮狂风骤雨的摧残。 好在试剑峰常年飞雪,桌案都常年铺着厚实的绒毯,因此被青年急迫地摁倒在上面时,并没有想象里那么硌人。 案头的书册纸笔扫落在地,名贵的玉石砚台滚在地砖上,发出叮当清响。 两人俱没有察觉这一连串的动静,彼此目光都囿于对方身上,就连弥漫在室内的幽幽松香都成了催情的良药。 雒洵彻底撕下了从容不迫的外衣,像头矫健的恶狼扑向自己的猎物。但在獠牙裸露时,他又总是变得小心翼翼,像在虔诚地供奉易碎的珍宝。 听说初经那种事,都会难以自制。以雒洵这样的状态,只堵不疏,迟早会把人憋出毛病。而损失了魔界尊主这样强大的战力,面对玄元和天界,胜算将会大打折扣。 为了迎接随后的恶战,为了天下苍生,只好勉为其难地牺牲自己了。 凌霜铭烧红了双颊,不无心虚地想。 只是他未想到,疏浚河道也需丈量水量而行。 雒洵哪里是潺潺流水,分明就是万丈悬瀑,一经开闸泄洪便涛涛无绝。 小案不够血气方刚的青年大展身手,两人辗转多处,一直做到了包着轻纱帷幔的卧榻里。 由于他的默许,雒洵比之上次更要胡作非为,手头的一切物事都成了他行凶的工具。从笔墨纸砚,一直到挂架上那柄麈尾。 凌霜铭起先尚能大声表示自己的不满,但渐渐地除了喘息外,他再也没有余力发出其他声音。 然而在意识迷离之际,脑海倏地掠过一抹异样情绪。 这逆徒不是无法控制自己的人,否则当年在云天城,雒洵绝不会表现得那般天衣无缝,甚至将他也骗了过去。 今日刻意布置了洞府,行动间也处处撩拨他,莫非又要瞒着他以身犯险? 雒洵没有给凌霜铭细思的机会,很快又一波快感潮水似地淹没了他的识海。 他不由自主地仰起脖颈,发出悠长清越的轻吟。 思绪变得飘忽而悠远,他终是歪在青年身旁,沉沉睡去。 作者有话要说: 第114章 凌霜铭十分肯定自己在做梦。 眼前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天界景象, 星斗在脚下流淌,透过澄澈星河,可以将人界无边风物一览无余。 如果没有记错, 溯游而上大约再行几个云头, 就是他还身为上仙时常住的寝宫。 茫茫云海一成不变, 居住于此的仙人们寿数却几乎没有尽头。 不再需要像凡人那般进行枯燥的修炼,消磨时光的方式就变得千奇百怪。 比如传闻中器灵化形的玄元上仙痴爱弈棋, 却是个棋盘上的常败将军;素来标榜礼义修明的天帝, 隔三差五就要下凡历劫一趟,历的都是桃花劫。 凌霜铭也不例外, 三界太平的日子里,无所事事的战神只好在殿门外弄了一方花圃, 又于四海间寻觅珍奇草木栽种于此。除却被玄元纠缠着对弈外, 便每日莳花弄草,勉强消磨时光。 但这段时日无人照料, 这些娇贵的花花草草大抵早就蔫儿了。 然而眼看行至殿门,他的脚步却倏地一顿。 眼前的花圃还是熟悉的模样, 就连那对用来浇水的玉瓢都同他离开前分毫不差。 但……谁能告诉他,那个正在他珍藏的冰裂花鸟鱼文瓶里摇曳生姿, 还顶着一张雒洵俊脸的巨型落星花是怎么回事? 落星花在修仙界随处可见,绽放时远看如星河倒悬, 近看则是不起眼的幽蓝色小花,圆滚的花瓣煞是可爱。 但眼下这株形体放大了数倍,浑身叶片都随着它兴奋的情绪张牙舞爪,再配上那张三界之内无人不晓, 可止小儿夜啼的大魔头的面孔, 委实难同可爱挂钩。 凌霜铭:“……” 好怪, 再看一眼。 ‘雒洵’大花晃了晃叶片,冲他嘿嘿一笑:“师尊怎么一副见鬼的表情?不过比平时冷冰冰的模样有趣多了,弟子爱看。” 凌霜铭冷哼道:“我素日的模样反倒惹你不快了。” 雒大花叶子一挺,警觉道:“师尊怎能妄自菲薄!您什么模样弟子都爱,弟子真的爱惨师尊了。” 凌霜铭不由伸手拂了拂衣袖,仿佛这样就能拍去身上那股肉麻劲。 他尝试转移话题:“话说回来,你怎会在此?” 修仙者的梦境往往都是现实的映照,甚至有预知作用。但在他的记忆里,仙魔混血的雒洵自出生起便是天界钦犯,从未和天界有任何勾连,也不该生出勾连才对。 “莫非师尊忘了,当年在天河畔,就是您亲口允诺要将我栽在殿门前的呀。”雒大花小声提醒道。 轻飘飘的一句话,像股猝然而来的猛浪,将识海内一直堵塞的阙口豁然贯通,陌生又熟悉的记忆纷至在眼前飞速闪过。 周遭景象倏忽一变,漫天大雪遮蔽了视野。他看到年幼的雒洵倒在茫茫银白间,一旁的自己则狼狈地撑着沐雪剑,与半空里衣袂飘然的玄元上仙对视。 仙人面露讥讽,声音在山风里空灵缥缈:“霜铭,本尊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可想清楚了。若你执意作赌,那么从现在起,你需抽离自己的神格,和那些卑贱的凡人一同在轮回中挣扎,直到这小子能以魔物之身再次与你心意相通。” 浑身浴血的战神吃力抬头,向高高在上的上仙发出嗤笑:“这样儿戏的条件,也值得玄元上仙拿神格来赌?” “很快你就会明白,魔族和人族,都是自私卑劣的种族。它们只会在软弱时依靠你,在强势时背弃你,绝不会同忠贞二字沾边。” 玄元那刻在骨子里的蔑视,可悲得令人只想发笑。 凌霜铭觉得当时的“自己”定也是这般想的,因为他看到战神嘴角勾了勾,深深地叹了声:“那我便拭目以待,你的自大是如何使你玩火自焚的。” 现在,一切都变得明朗起来了。 为什么玄元会发疯似的阻挠他与雒洵,又为什么要处心积虑到处修改他最看不起的凡人的记忆。 以及……为何能开遍天涯海角的罗星草,会在钟灵毓秀的天界枯萎。 这几世的苦难原来并非无源之水,那么当下应做的,也唯有抽刀断水了。 待翻涌的回忆渐渐稳定下来,凌霜铭缓缓睁眼,举目四望却不见雒洵的身影。 窗外流转的泠泠雪色侵透窗纱,使无人的大殿空余一室冷寂,只有一旁小案上的热茶还在浮起袅袅细烟,藏在茶盏里的残留灵力昭示着那人离去也不过半日光景。 他触在杯沿上的手一顿,雒洵这臭小子,果然又摆了他一道! 在大阵的压制下,哪怕是上仙亲临也只能老老实实地做个凡人,雒洵是如何动用灵力的? 其实早在洞府内的布置被换后他就该注意的——没有灵力绝对无法打开储物戒。 想来雒洵也发现了,洞府内的一切防御对他形同虚设,因此趁第一晚过后便独自取回了封印在最深处的神魂。而昨夜那场看似冲动的□□,怕也是这臭小子的幌子,真正的目的是为了归还神魂,顺便抽身离开此地。 凌霜铭长吸口气,制住将那精致的杯盏捏个粉碎的冲动。 离奇的是,他愤怒的原因并不是雒洵的不告而别。 难道对于这孽徒,就连那种事都能成为利用的工具吗? 在做这些时,雒洵到底投入了几分真情,还是说……从头至尾只有他是认真的? 真把人当傻子了不成?! 越想越气,他仰头将茶饮尽,保存恰当的温度反倒愈发火上浇油。 茶杯带着满腔怨气砸在小案上,“当啷”的清脆声在室内回荡,整座洞府却在这时剧烈地颠簸几下,伴随有阵法碎裂消散的声音。 凌霜铭面色一变,三两下披好外袍,急匆匆地向冰宫外掠去。 他只顾着计较雒洵的小聪明,竟是忘了,封印在洞府中心的神魂回归原身,此地阵法失去最后的力量源头,自然会崩溃瓦解。 雒洵想来是去清理门户,平定魔君叛乱。身为魔尊对魔族知根知底,加之一身深厚修为,自是无需他过多操心。 可洞府里那群凡人修士就不一定了。 他们虽是修为被阵法剥夺,但一窝蜂进入洞府,必会因此地封印的法宝大打出手。现下洞府禁制已解,这群残兵败将再对上杀进来的魔族,怕是一触即溃! 正好,这几世的血海深仇,他要亲自去找玄元一笔一笔清算干净。 先将天界上仙做成落星花肥,再去寻那喜欢擅作主张的魔尊。 然后……他要狠狠地敲打他,重振师纲! 正悻悻地思索如何疼爱那可恶的逆徒,玉阶深处的浓雾里突兀地现出一道人影。 他顿住脚步,警惕地听着那深深浅浅的嗒嗒脚步声,手里慢慢结印。 这倒是有些出乎意料了,凌霜铭想。 这群乌合之众里,竟还有这样的人物。在洞府禁制的压制下,竟能闯过他一手设下的幻阵,此人要么对上古阵法颇有钻研,要么便是魂力深厚的隐世大能。 但不论这人身份为何,能深入至此必然有他的意图。 是觊觎封印的神魂,还是专为取他的性命? 当年鹤千影曾受过他不少指点,真有破解此阵的本事也未可知。 浓雾散去,那人青色衣摆在幽蓝光影下泛起冷色光泽,如层层水漪在湖面荡开。 凌霜铭看清其上的暗纹,面上掠过一抹愕然,收起了已经结好的印诀。 来者不是隐世大能,也不是鹤千影,竟是记忆里那个顽劣至极,根本不通阵术,魂力也不算强盛的小师弟段斫风。 在他望着段斫风时,对方也同样投来视线。但或许是光线幽暗的缘故,望过来的眸子空洞无神,写满了惊愕。二人对视瞬间,那对黑黝黝的眼瞳倏然迸出冷厉的光,如柄裹挟了愤恨的利剑直刺而来。 “又是幻觉?”段斫风诡异地歪了歪嘴角,皮笑肉不笑地抽剑。 原来段斫风竟是硬生生从幻阵里闯过来的! 修仙者在那心魔丛生的阵法里,尚且有不堪折磨而道心溃散的风险,更何况是修为全失的凡人。也难怪性情温和的段斫风会成了这副怨气缠身的鬼样子。 凌霜铭上前几步,和缓了语气:“段师弟,你看清楚,这不是幻觉……”说着他伸手去按段斫风的脉门,试图抚平后者的情绪。 段斫风似乎已经在他柔声安慰下平静了不少,然而在肌肤相触的刹那,却猛地战栗一下,剑风应声而至。 “你骗人,师兄向来守身如玉,才不会似你这般衣衫不整!” 这剑极冷极快,带着莫名的怨怼,叫人避之不及。 尽管凌霜铭早有警惕,但剑刃还是擦过袖角,血珠顿时滴答坠下。 不知是听到他吃痛地“嘶”了声,还是被空气里蔓延开来的腥甜气味刺激,段斫风猛地战栗一下,双眸渐渐放空,紧握在手中的长剑“咣当”一声跌落。 凌霜铭见状赶忙伸手一扶,才避免他摔个狗啃泥。 小心翼翼地让段斫风平躺下来后,凌霜铭不觉有些出神——病秧子当久了,偶尔轮到自己照料病患,还真不习惯。 可印象里段斫风并不是这样不惜命的人,会拼上性命贸然闯阵,到底是出于何种原因?莫非外面还发生了他未曾料到的异变?如今他已恢复了完整的神魂,当尽快终结玄元的野心才是,否则不知还有多少人要无辜卷入灾难。 而且雒洵就这样毫不设防地出去,万一再着了玄元的道…… 他思虑重重,盯着远处明灭的玉灯,慢慢颦紧了眉心。 在他看不见的身侧,段斫风悄然睁开眼睛,视线从他肩头滑落的外袍移过,在衣襟下几处斑驳红痕上猛地顿住。 段斫风难以置信地伸手在脸颊上狠狠一拍。 清脆的声音在洞府里回荡,引得凌霜铭惊讶回头。 “师弟你……醒了?”凌霜铭看着他脸颊上那道绯红的印子,欲言又止,“现在可还受幻阵影响?” 段斫风不答,默默起身缩在一旁,将脑袋歪在双臂间只露出一对游离的眼瞳,恍惚不定地望着他。 凌霜铭顿了顿,不由随着对方怨念的目光往自己身上看去。 放眼所及,是一片不堪入目的红痕。 他尴尬地侧过身去,原本苍白的脸颊霎时由内而外红润起来。 雒洵这厮床下到是装得一脸乖顺,放肆起来简直是无法无天了! 凌霜铭摸摸捏紧了拳头。 段斫风更是一脸见鬼的表情,面色要多难看便有多难看,艰难问道,“师兄,是臭、雒师侄强迫你的对不对?!” 凌霜铭正匆忙理着外袍,听到这问话更是一阵头疼。 这叫他怎么答? 若说是,依照段斫风的暴脾气,定然又要二话不说找雒洵的麻烦,然后被修理个七荤八素。但若说不是……那他岂不是亲口承认,是他这个做师尊的为老不尊,老牛吃嫩草? 正纠结着,段斫风却突然恢复了平静,他拍拍衣摆站起身:“师兄既然不愿说,那便罢了。”说着他将手递过来,“现下秘境内灵力稀薄,师兄的修为又刚恢复,御风定然很耗费灵力,不如由我御剑送你出去。” 雪色打在段斫风侧脸的棱角上,隐在暗处的眉眼轮廓平添几份忧郁,连那对熠熠星眸都显得格外黯淡。 凌霜铭怔怔地由着段斫风御剑而起,四周景物呼啸而过,而刺骨的寒风皆被站在前方的人遮挡得严严实实。 他忽然明白了,这一心练剑的榆木疙瘩师弟,究竟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 或许真正不通人情,是他这块又冷又硬的木头才对。 “斫风,我并非有意避而不谈,只是……” “只是很多时候,师兄就连自己都不顾惜,又怎会留意到周围的人是如何想的?”段斫风背影僵了一瞬,又很快将肩头松开,“师兄是想说,你和雒师侄是两情相悦对吗?” 凌霜铭道:“没错,雒洵便是我毕生所求。” 本以为会别扭非常,但真正说出来却意外地畅快。 直到此刻他才明白,原来他同雒洵有着如出一辙的反骨。或许正是同一类人,方能心神相通,魂牵梦萦。 段斫风沉默一阵,片刻后轻笑道:“若论魄力,我确实比不得雒师侄。如今师兄想明白了,斫风也就死心了。” 转过身来,段斫风的脸上丝毫不见颓唐,反倒像是长舒了口气:“师兄一直循规蹈矩,才真的令我担心。人活一辈子,如果没有离经叛道的勇气,不能做一回自己,才是最可悲的。” 那么你呢……可有找到今后的归宿? 凌霜铭想了想,还是没有问出口。段斫风既能说出这样的话,想必在心里已有了答案罢。 两人复又一阵默然,最终还是段斫风清咳一声,转了话题。 “说来倒也巧,刚闯出这迷阵便寻到了师兄,或许真是天不绝我人界。” 凌霜铭语气一紧:“外面果然出了变故?” 段斫风苦笑:“师兄随我出去一观便知道了。” 其实也不用听他赘述,御剑速度很快,徒步需要数日的路程,现在不过片刻就看到了此处洞天的出口。 只是来时茫茫无际的落星花海,早已被魔焰烧得狼藉不堪。 凌霜铭跃下飞剑,踏过焦黑的土地,沉默地盯着脚边一簇残枝败叶,其上还有星点魔火燃着,噼啪迸溅着火星。 段斫风跟在一边谨慎地观察他的脸色,总觉得这副平静的容颜下,有场可怕的飓风正在慢慢滋长酝酿。 “千年前我曾前往蓬山镇压凶蛟作乱,事后于其巢穴中发现一颗上古天地初开时由尚不稳定的混沌之气化作的灵石,可引动四时之气逆转,经由灵力催动更可于九州之外再辟新鸿蒙。”凌霜铭瞥了他一眼,缓缓解释道,“我于即将飞升之际将它封在洞府内,并借由灵石之力设了这四时万象阵,待有缘者破解阵法,使灵宝认主。” 靠灵石衍化而来的新洞天也并非无源之水,依循的是使用者的心境。当时的洞府主人不明白为何会化出这方陌生的天地,百年后林决云再度造访,也曾因这奇异的景观几度驻足,等再忆起这是何处时,却只剩下满目疮痍。 段斫风自是没有见过天河景象,也不知此地对于凌霜铭的意义,但也气得牙痒痒。 “玄元老儿当真该死,为了劳什子天帝之位屠戮人界,还要将这恶人的帽子扣在师兄头上,如今竟连师兄亲手修筑的洞府也要砸了!” “洞府还在其次,这灵石若被心术不正之人得到,只怕三界将永无宁日。”凌霜铭说罢,静默地凝住尚在愤愤不平的段斫风。 后者沉默一阵,别开视线:“师兄说的是,能操纵时序,变幻空间,若真被那些人得到……后果将不堪设想。” “你还有事瞒着我。”凌霜铭笃定道。 段斫风神色果然愈发僵硬:“师兄多虑了,我们还是快些离开这里,若是同魔族对上……” 话音未落,一阵低沉呜咽悄然顺着风飘了过来,像人垂死时发出的声音,沉重地压在耳畔。 确定了声音来源是据此不远的山岭,凌霜铭不容置喙道:“我们过去一观。” 在他身后段斫风面色变得难看起来,但还是一声不吭地跟上。 或许是洞府主人留下的力量彻底消失的缘故,由灵石构造出的空间内灵流也隐隐有了暴动迹象。 两人没走出几步,前方景物便泛起水波似的涟漪,待空间重新稳定下来,足下所踏已不是花海松软的泥土,而是山间嶙峋坡地。 四合俱是张牙舞爪的松柏,在暗沉天幕之下宛如幢幢鬼影。随两人迈步深入,扰人飞雪又重新铺天盖地落下,朔风透骨而过,仿佛要吹灭天地间最后那点尚留余热的生机。 这里的风景像是战神陨落时那片苍茫雪山,又像林决云自剖元魂的那片玉清山禁地。 灵石无情,只会蚕食洞府主人残余下的心境,磨砺出最锋利的刀,一遍遍重演那些无法愈合的淋漓血痕。 在扫到风雪尽头那窟黝黑洞穴时,凌霜铭眸光微滞。 那是他和雒洵分别的地方,是自他恢复了部分记忆来,在数个深夜里盘旋不去的梦魇。一切都是自这里起始,如今似乎也要在此地终结了。 他闭了闭眼,与生俱来的冷淡性子使心绪很快回归平静,随后迈入此生最不愿再踏足之地。 几乎是在他脚步响起的刹那,洞内深处几道微弱的神识顷刻锁定在他身上。尽管这些人已尽量收敛气息,但在境界已恢复到半步飞升的他眼皮底下,他们早已暴露无遗。他们的功法构成很杂,显是来自不同门派,各自划开阵营缩在洞穴内。说来也巧,其中还有他熟悉的气息。 他径直走向角落里将整个身子都蜷缩在黑暗里的人,审视其身上大大小小狰狞伤痕。待那人终于沉不住气,想要暗蓄灵力时,方才轻笑一声:“萧钰长老,我们大抵也算冤家路窄罢。” “林决云,你想对萧长老做什么?!”他话音刚落,马上便有几人扑过来将萧钰挡住。 听到他们叫嚷的称呼,有更多神识从四面八方锁定在凌霜铭身上,只是同以往的敬畏不同,这次是不加掩饰的敌意。 凌霜铭对这些视线并不在意,身为洞府之主,自是会承受更多由人性贪婪带来的恶意。他漠然从这些丹霞派弟子身上看过去,果然俱是负伤不轻。那些反着血肉的伤口尚在溢散魔气,而他们的腑脏间则流窜着霸道刚强的剑意。看来是在抢夺灵石时,为魔族和青冥宗重创。 但似乎少了一人。 于是他重新转回地上那曾经风光无两的丹霞派大长老,漠声问:“萧无极呢?” 有人激动地说:“你在说什么?知不知道无极师兄已经丧生魔爪!如今长老的伤势愈加沉重,你竟还拿师兄的死打击长老,简直可恨!” 果然是魔族动的手,能够拿下萧无极,看来玄元已经沉不住气开始行动了。 雒洵前去处理魔族叛徒,也不知两方人马是否已经碰了头……虽说他对雒洵的实力有信心,但感到焦虑也是人之常情。 凌霜铭强迫自己不去细思,冷声道:“生死有命,萧无极的死与我无关。” 或许是他冷淡的声线给了丹霞派弟子顶撞的勇气,那人还在不畏死地继续:“若不是你放着好好的神仙不做,勾引了一堆魔族妖孽,又在这里造了这么一座魔窟魅惑世人,我们怎会落得如此惨剧?这一切都是因你这个祸害而起!” 凌霜铭后退半步避开他横飞的唾沫,眼尾隐隐流过一丝不耐烦。都到了这个时候,这些人仍旧只会揪着那点莫须有的东西,不断翻动嘴皮子。 段斫风却没有他师兄的好脾气,杀气腾腾地将长剑出鞘:“无知小儿,胆敢对师兄不敬!” 可惜他的吓唬对丹霞派弟子无用,他们已是将死之人,面对死亡恐吓,完全是一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态度。 非但没有退缩半步,反倒一头朝剑刃撞上去:“你来啊!你们青冥宗个个都是数祖忘典的混蛋,装什么大义凛然,左右要死,干脆直接给我来个痛快吧!” “那就成全你们。” 段斫风也是个狠人,面对丹霞派堪称碰瓷的行为,他不退反进,心念一动 ,磅礴灵力便将剑锋包裹,衣衫和青丝被周身罡风吹得猎猎作响,宛如杀神降临。 看这架势,怕是想一剑把丹霞派众人,连同这方洞穴一起夷为平地。 千钧一发之际,两声“住手!”同时响起。 凌霜铭扯着段斫风的衣袖,惊讶地看向拼力拉住丹霞派弟子的萧钰。 或许是负了重伤的缘故,萧钰完全褪去了从前的傲气,在凌霜铭讶然视向他的同时,他也谨慎地投来闪烁不定的视线。二人对视刹那,一道类似讨好的笑自他脸上转瞬即逝。 “林前辈不是趁人之危的小人,魔族擅长蛊惑人心,他们散播谣言抵毁道尊声誉,你们竟也信么?” 刚才是谁做出副惊弓之鸟的模样,怎么现在又一口一个前辈叫得亲热?凌霜铭嫌弃地想着,却又直觉萧钰的眼神不大对劲。 段斫风面上的厌恶就更直白,他本不愿师兄管萧钰这帮人的闲事,依照凌霜铭的性子,即便是有了过节怕也会为大局出手相助,只是没想到这些人还是将人引了过来。看到萧钰这副柔柔弱弱的模样,段斫风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楚楚可怜的,是想勾引谁? 他没好气地翻个白眼:“闭嘴,还嫌你死得不够快?” 萧钰不服气地撑起身,似是想同段斫风继续扯皮,但看到凌霜铭冰霜似的脸色,又默默将话都咽了回去。 ──看来林决云对他的成见也很深,否则怎会纵容段斫风扮黑脸。 凌霜铭没有闲心理会他们眉来眼去里那点小九九,他熟练地结印,水灵气裹挟了周遭灵石的天地造化之力,无孔不入地渗透进伤患体内。 水属性本就有治愈之效,加之灵石的力量,几乎顷刻就使这些落难者恢复如初。 玄元只是放出魔族打头阵,说明他的力量还未完全复原。而被困在此地的修士皆是上仙界精锐,一旦出现死伤,玄元的实力必将暴涨。所以尽管是丹霞派自己受灵石蛊惑才落得如此下场,他也不能置之不顾。 所幸他被玄元胡乱篡改命数,还当了段时间的医修,否则即便有雒洵阻断九州之上其他力量来源,只要玄元吸收了萧钰等人的魂,再要对付他便希望渺茫了。 方才还在叫嚣的丹霞派弟子仿佛被人施了定身咒,瞬间噤了声,无声地向这边投来困惑讶异皆有的眼神。萧钰则是定定地凝视着凌霜铭,那对属于老狐狸的黑黢眼珠此时放着奇异的光芒,说不上来是期盼还是失望,仿佛正竭力从凌霜铭冰冷的面色下挖掘不同的东西。 段斫风视线从萧钰扫过,立刻如被人踩了尾巴般拉下脸:“老东西,眼珠子若不会转弯,我可以代劳帮你挖了它!” 萧钰听罢竟反常地挪开目光,乖顺的模样让段斫风都为之一愣。 凌霜铭将两人之间这场无声的交锋看在眼里,并未打算阻止段斫风的行动。 经历过雒洵的穷追猛打,他对这类事已颇有警惕,也明白了一个道理,有些苗头若无法为其负责,还是及早掐灭更好。 因此他只是漠然解释道:“我能帮你们祛除魔气,但魔族特有功法造成的伤口还需数个时辰方能愈合,在此期间,你等还需另寻隐蔽处藏身,莫要再暴露踪迹为人界平添不必要的麻烦。” “所以我才不想带师兄来……”段斫风小声嘟哝道。 他是真的打心眼里不喜欢丹霞派的人,雒洵也罢,他是真的不想师兄再分心思到多余的人身上,哪怕是为大局着想也不行。 “走吧,再去别处看看。”凌霜铭匆匆收回法术,示意段斫风继续御剑。 然而这时衣角却传来轻微的拉扯,他步伐一顿,皱眉看向萧珏。 丹霞派的大长老似乎彻底失去了过往的矜贵,仰首痴痴地看着他,强装镇定的声音时不时颤抖一下:“在林道尊看来,我等只是不必要的麻烦?” “萧钰,你真是无可救药。”段斫风厌恶地啐了声,“先是在师兄前往北州的必经之地拦截,现在装什么悔不当初?” “时间紧迫,不必同他废话。”凌霜铭掐了个法诀,挂在段斫风腰间的长剑灵光一闪,迎风化作御剑的大小悬停在两人身侧。 “难道林浮雪只是道幻象吗?”就在二人乘上飞剑时,身后骤然传来萧珏嘶哑的问话。 被勾起了某些不好的画面,凌霜铭声音愈发冰冷:“那只是你的臆想,林浮雪其人根本不存在。” 段斫风猛地停下飞剑,好奇道:“林浮雪……谁呀谁呀?” 凌霜铭板着脸将他的脑袋扳了回去:“有些事你无需知晓,我们走。” 师兄的心情似乎不太好。 一路上段斫风感受着背后能冷掉冰碴子的寒气,战战兢兢再也没敢问林浮雪相关。 凌霜铭心情确实差到了极点,不光是为那段不堪回首的历史,也为越接近路口便越发惨痛的景象。 丹霞派明显是有备而来,是故深入至此,但其他门派就没这么幸运了。有的门派只为带精锐弟子历练,并未料到销声匿迹已久的堕仙玄元和魔族会突然袭击,便没有多派随行长老相护。争夺灵宝已使这些低阶修士精疲力竭,遇到魔族自是死伤惨重。 他和段斫风一路发放药物,但面对这庞大的伤员也是杯水车薪,几乎每时每刻都有修士死去,身躯灵气被转化为黑色的烟霭,飘飘忽忽往外界去了。 段斫风犹豫一阵,还是壮起胆子捋虎须:“师兄已经尽力了,或许这就是他们的宿命。” 凌霜铭摇摇头:“玄元此举太过忤逆天理,而天界却至今没有动作,仿佛未曾察觉般。” 段斫风怔了怔:“师兄说得是,天界对于人间异变向来是赶尽杀绝,怎会如此纵容玄元行事?” 凌霜铭挥手焚净道旁血肉模糊的尸身,眉头紧锁。 有些猜测他无法为段斫风仔细说明,莫非天帝也早有除去玄元的想法,所以才任由其闹个天翻地覆?但眼下明显是发难的好时机,天帝却按兵不动,难道他和雒洵的行动也早在天帝的计划之内…… 思及此处,他掩在广袖下的手不由深深攥紧,指甲都因用力嵌入血肉——天界到底将他们师徒当做了什么?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工具? 或许天帝也惧怕了,因他的懈怠使玄元的野心膨胀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这祸害苍生的骂名,天界背不起便找他人来背。而雒洵出自魔界,又是传闻中最残暴无道的魔尊,怕是天帝心中最合适的替罪羊。 这样的事,他身为雒洵的师尊,决不允许再发生第二次。 正欲安顿好幸存伤患,再去找寻剩余的生还者,周遭灵流忽地泛起涟漪,几道黑雾在虚空里缓缓出现。 一道熟悉的声音也随之在上空荡开,盖过了修士们惊恐的呼喊:“经历了数次转世,战神还是执迷不悟。” 凌霜铭抬首看向悬浮在空中的不速之客,神情慢慢冷下来:“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不正是你吗,玄元上仙?或许现在更该称你为……天魔。” 玄元已褪下了那身陈旧黑袍,一身流云纹的深色衣袍衬得他本就惨白的皮肤莹莹生光,他眉心那道血色神纹也愈发醒目。 原本仙人的额纹该是散发着象征天道的纯白圣光,唯有仙人违逆天理,才会被天道在神纹中刻下象征罪孽的血色。而手上的凡人性命越多,色泽自然就越深。 而随着玄元彻底现身,有些还算修为有成的精英弟子竟不堪恐惧,惊呼着便要逃窜。段斫风虽有心制止,还是慢了一步,但见玄元只是从容地抬掌,那名弟子的叫喊便戛然而止,肉身轰地一声四散碎裂开来。 鲜血当空泼了下来,还要逃离的修者纷纷却步,又战战兢兢地缩回凌霜铭身后。直到此刻他们才意识到,眼前这抹瘦削乃至单薄的后背,便是最后能为他们提供庇护的巍峨高山。 段斫风亦被这血腥场面吓得一怔,不由往凌霜铭身旁凑了几步,传音道:“仙人也会堕魔吗,看玄元上仙的模样,简直比那些魔族还要可怖!” 凌霜铭轻叹一声:“魔尚且有良知,成仙之人一旦为利欲迷惑了双眼,便再也不是从前那个仙人了。” 全然魔化的玄元似乎已经毫无顾忌,他随手抓住一团正要往生的生魂,屈指一捏,那魂魄便发出阵阵惨叫。脆弱的魂体经不住魔气侵染,霎时散做魂埃,被堕仙一口吞下。 段斫风不忍地别过了头,拳头捏得咯吱作响。已是惊弓之鸟的修者又有人尖叫一声,当即晕了过去。 那些魔族倒是依旧面无表情地立着,大抵早就习惯了这样的景象,但他们看向玄元的目光也难掩古怪,似乎对这种吸食他人生魂的邪术颇为鄙夷。 “魔又如何,现在身为凡人的你,浑身都是七情六欲的酸臭味,又比本尊好到哪里去?”玄元嗤笑着,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凌霜铭,眼瞳里看不出任何情绪,过往那些疯狂之色仿佛都沉淀下去,只剩下一片深邃黯色,“取回了神魂又如何,便是你恢复到全盛之时,本尊若想杀你,也如碾碎蝼蚁那般简单。” 对于现在的玄元而言,最有用的是他体内属于上仙的神魂,而非过去那个能够烹茶对弈的至交好友了。 这样才对,若非玄元夺走了雒洵的机缘,他们本就不会有任何交集。 “怎么,魔气不仅迷了你的双眼,连脑子也糊住了吗?”凌霜铭绽开冷笑,杀意在眼眸内翻涌,“废话少说,今日你我定要不死不休,出招吧。” 眼见两人均释出威压,由灵石维持的幻境都被足以翻天覆地的灵流搅得七零八落,不同的风物胡乱拼凑在一起,又变幻不断,看上去宛如末日降临。 玄元显然也是抱着玉石俱焚的决心而来,本命灵剑被他招手唤出,但见他倒提剑柄猛地在手腕上一划,原本灵气盎然的天道之剑霎时燃起熊熊黑炎,冲宵煞气彻底击碎了脆弱的幻境,连带早已千疮百孔的洞府都被一剑劈开,露出一线阴沉苍穹。 “竟是以承载自身上万栽修为的精血来饲养剑魔,如今天道之剑彻底被魔化,怕是与之勾连的命盘都要彻底为魔族控制,就连天道都无法斩除这祸害了!疯子,真是疯子!”有见多识广的修者惊呼出声,绝望的语气沉甸甸地砸在每个人心头。 就在众人被玄元惊人实力震慑,个个面如土灰之际,清越嗓音却如山岚温和地拂过,却又似一堵不可逾越的高崖,坚定地支起了摇摇欲坠的天宇。 “此处还有我珍藏的众多灵宝需留给三界后辈,不妨到空旷处一战。” 第115章 段斫风面色一变:“师兄万不可冲动!” 在那褐色的魔炎前, 那抹素色人影单薄得仿佛下一秒便会被吞没。他的师兄灵力未复,实力还不足全盛时的五成,如何能对付吸食了上仙界精锐的魂力后彻底堕魔, 又燃命一搏的玄元?他又怎能眼睁睁看自己最敬爱的人去赴一场死局。 他抽出腰间长剑, 竟是又迈前几步, 将凌霜铭护在身后:“就让师弟为你打头阵。” 与此同时,又有数名修者御剑赶来, 为首的赫然是重伤未愈的萧钰:“林道尊的法器似乎并未带在身旁, 且让我等先试探这魔头的虚实!” 凌霜铭还未来得及拉住发疯的段斫风,听了这话又怔了怔:“不是早就嘱咐过, 莫要前来送命——” 萧钰却正色道:“这是关系人族存亡的大计,便是注定要血溅五步, 也是我辈义不容辞之事。道尊想要独自逞这个英雄, 也要问过仙盟的诸位答不答应。” 这些向来为了机缘不则手段,为了一件传说中的法宝都能争个头破血流, 甚至手刃最亲近之人的修仙者,在最后关头却都燃起了挺身而出的斗志。一双双曾空无一物的眼瞳里, 此时都倒映着破碎的苍穹,和渐渐被魔炎吞噬的河山。 凡人的寿数比之神仙不过昙华一刹, 自是要汲汲营营,努力向上攀爬。可正是这渺如蜉蝣的存在, 在灭顶危急来临时,却能滴水成海而川流不息。 这就是那些眼高于顶的仙人也偏爱人族的原因,在人族身上,有他们永远无法堪破的热忱。 可惜扑灭这些凡人上头的热血, 防止他们频繁送死也是天神的指责之一。 虽然对萧钰等人的慷慨激昂感到意外, 凌霜铭也只能当头一盆冷水叫他们冷静。 属于上仙的强大神识眨眼便将众人推至安全地带, 萧钰等人面露急切,还想上前来,却被一道洪然剑气硬生生止住脚步。 “谁说我没有法器?” 随凌霜铭一声轻笑落下,他雪白层叠的衣袂无风自动,如画眉心间缓缓显现出幽蓝神纹,天地间灵流在此刻静止,紧接着俱向他的掌心汇聚。纤长手指在虚空里缓缓握紧,一柄通体燃着幽蓝火光的仙剑鸣动着雀跃的剑吟,这就么凭空出现在他手中。 众人焦急的围拢之势和玄元眼底的震惊都在此刻冻结,只余那素白的战神手执仙剑悬浮在虚空。 凌霜铭的语气依旧柔和轻缓,却如钟磬泠然,于清越之外多了几分威严:“你等退下,这名天族叛徒,由我亲手处置。” 剑气荡开,笼罩着北洲魔氛为之一滞。修为较低的魔物被剑气波及,纷纷惨叫着化作烟埃。 玄元不复先前的游刃有余,急忙引动剑诀,遮天蔽日的魔炎受长剑指引,嘶吼着向凌霜铭扑来。 但这一次莫说伤到他,只需轻轻抬指,那看上去声势浩大的烈焰便尽数消弭。 千里之外,尚在厮杀的各派弟子停下手上招式,怔怔地看眼前的魔族在顷刻间化作齑粉。一时不知是该为眼前异像惊愕,还是该为劫后余生而庆幸。 唯有几名玉清派精锐弟子惶惶向君秋池问:“君道尊,这道剑气,莫非是林师祖……可师祖的灵剑不是早就被掌门封印在禁地内吗?” 在进入禁地的这段时间,各派间为了争夺宝物更是不择手段。其他门派皆有宗师带队,而玉清派唯有个沈长老修为还算说得过去,但沈初云自己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医修,就使得玉清派的处境岌岌可危。所幸君秋池及时赶到,众人受他一路护佑,这才对这位叛出师门的祖师爷生出几分好感,现在完全是对他马首是瞻。 君秋池沉默半晌,语气听起来欣喜,却无人察觉他眼底满溢的失落:“凡人可以封印凡铁,但仙剑岂是可以随便囚住的?” 那弟子懵然点头:“那我们可要去助师祖一臂之力?”话未说完,他吃痛地“诶呦”一声,头上被君秋池用折扇结结实实地敲了一记。 “榆木脑袋,他已是神仙了,以你这微薄的修为能帮到什么?不去为他添乱就烧高香喽!”君秋池睨着远处的战局,微微眯起眼来,“更何况,我这里尚有件要事,需要借走你们的沈长老。” 另一边,仙魔两派剩余的弟子逐渐厘清了骤变的局势,开始在长老们的召集下重整旗鼓。上仙界弟子这次有所防备,竟也能和魔族暂时拼个势均力敌,这就使得凌霜铭、段斫风等人暂无后顾之忧,专心对付玄元这块硬骨头。 沐雪被御清尘压在禁地数日,此时一朝回归主人身旁,又感受到那股暌违经年的仙魂气息,蒙尘已久的仙剑当即不再压制自身灵气,随剑式开合发挥出它十成的威力。 披着雪白茸裘的高大剑灵化出人形,与它的主人并肩而立,一时剑气与幽火纵横天地。灵凰生来便是魔气的克星,因此即便强大如玄元亦不敢强撄冥火锋芒,暂时显出颓势。 萧钰等一众宗师在远处观望着,眼见凌霜铭占了上风,虽有心相助,但就连两大上仙斗法的余波都使他们几乎稳不住身形,更别提靠近战圈。唯有段斫风提着长剑勉力上前,尽管屡屡被逼退,但总能在关键时惊鸿一剑与凌霜铭配合,令玄元措手不及。 凌霜铭压力顿减的同时,心底也长舒了口气。想不到那番谈话后,段斫风这么快便走出了迷障,甚至立刻突破了剑心境最后的瓶颈,修为也随之更进一步。如果这次真能除去玄元,想必在不久的将来,这位小师弟便能出现在天界了。 “师兄留心身后!” 片刻恍惚,便听得段斫风紧张的高喝声。 凌霜铭挥剑打散身前的玄元残影,紧接长剑向身后斜挑,堪堪接住了来势迅猛的魔气。但同时他眼前黑了瞬,只觉五内间像是有把烈火燎过,待回过神时额上已蒙了层冷汗。 沐雪与他心神勾连,很快便察觉出不对,传音道:“这里有吾撑着,霜铭先去稳住内息。” “我没事……”凌霜铭甫开口便觉有股血气涌了上来,沐雪剑尖轻微一颤,又很快被他咬牙稳住,“你去顾好众人,莫要叫玄元再吸纳魔气。” 他还待再说几句,剑灵的霜色身影已闪至身旁,手臂被强硬地拉住。 沐雪冰冷的手指划过他的嘴角,将指尖惹眼的艳红示给他看:“你管这叫无事?你这副凡人身躯怎能撑得住上仙的神魂,再打下去你迟早会爆体而亡!” 对着剑灵亮到仿佛要烧起来的霜色眼眸,凌霜铭别过头,冷下语气道:“沐雪,从何时起连我也使唤不动你了?” 这话说得极重,剑灵身体一僵,但还是极不服气地飞身离开去。 凌霜铭将这番无声抗议看在眼里,若是往常他定会安抚几声,但他心底也存了几分不安。 玄元到底是实力凌驾于天界众仙之上的天道化灵,如今又得了魔族邪术相助,就算他有神剑沐雪和段斫风等人的倾力相助也倍感吃力。不过仙人的能力在凡间是受到天道约束的,如果他能撑到雒洵切断邪术来源,或许还有几分胜算。 但现在他与玄元已僵持数时,可后者依靠凡人魂灵而暴涨的实力却始终不见衰退。难道雒洵未能阻止散落各处的魔族,或是……生出了其他的变数? 不知何时虎口被招式余威震得皲裂开来,鲜血顺着剑柄蜿蜒淌下。体内愈发严重的内伤令他昏沉,几乎招架不住玄元猛烈的攻势,而心底的不安则渐渐充斥了胸膛,叫人喘不过气来。 两人再度剑锋相接,玄元忽地逼近几寸,阴冷的声腔轻声细语道:“原来霜铭上仙面对力所不能及之事,也会露出如此无趣的表情吗?摧毁这样的你,真是令本尊败兴。” 凌霜铭猛地清醒过来,对上玄元那双黝黑而深邃的眼瞳,只觉其中发出的阴毒凝视霎时洞穿了内心—— 玄元知道他在恐惧什么,也一直明白他的软肋。 一瞬的动摇,沐雪剑已被挑飞。 他的下颌被玄元擒住,骨头几乎要被捏碎。 “你瞧,你最盼望的事发生了。”玄元强硬地捏着他的下巴,迫使他转向峡谷入口处,“想知道你牵挂的那位发生何事吗?本尊可以大发慈悲地告诉你。” 凌霜铭沉默地闭上眼,不去听耳畔还在继续的呢喃。其实不必玄元多此一举,谷口冲天的魔气和修士们绝望的呼喊已经告知了他答案。 雒洵败了,这怎么可能? “魔头,将你的脏手从师兄身上拿开!”段斫风的怒喝由远及近,却倏地顿住,紧接着是长剑被震飞的铮鸣。 段斫风不可置信道:“你是臭小子身边的宸湮?你在做什么蠢事!” 凌霜铭心下一凛,蓦地抬眼望向突然出现的魔族。 几日不见,宸湮身上的气质变了许多,若说往日的他默默如雒洵身上投下的影,现在便是新生的旭日,勃勃野心毕露无疑。 “宸湮,你背叛了雒洵?” 听到他的问话,宸湮回过头,玩味地抬了抬嘴角:“背叛?宸湮行事向来将魔族大计放在首位,何来背叛一说?而雒洵身为魔尊,满心满眼却都是您这位天族上仙,您说说看,魔族怎能放心供着这样的主上?” 他深吸口气迫使自己维持岌岌可危的冷静,广袖遮掩下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你们将雒洵怎样了?” 宸湮随手掷来一物:“如你所见。” 凌霜铭伸手去接,而玄元竟也放任他挣脱桎梏,好整以暇地等待他的反应。 那东西被宸湮的魔气包裹着看不清面目,但入手的刹那,凌霜铭面色骤然沉下。心念一动魔气散去,露出颗星辰似的晶莹剔透的珠子,属于魔尊雒洵的气息也同时自其中溢散。 修仙者凝聚金丹后,随修为提升金丹又会渐渐化作无垠气海盘踞在丹田内。魔修则与之相反,修为越高的魔,凝聚的内丹会愈发纯粹。因此一个魔修丧失了自己的内丹,即便不死也将成为比之凡人还要脆弱的存在,寿命更是如蟪蛄般短暂。 眼下雒洵的内丹竟出现在此,那内丹的主人发生了何事,已经显而易见了。 一时不光凌霜铭身子猛地僵住,就连底下还在斗法的人魔两族修士都怔愣当场。 那令天界都头疼的大魔头就这么死了?就算他只是戟无心的转世,也不该丧命在宸湮手上才对!但不论众人觉得有多么荒谬,那颗属于魔修的内丹就是铁证。 凌霜铭看上去面色如常,却在长久的沉默后微微踉跄一步,又很快稳住身形。 他只觉浑身的血液都在逆流,手足冰冷的同时,心底又一直有团火苗不肯熄灭。旁人不知雒洵的情况,可他是看着这不省心的逆徒长大的,自是清楚雒洵从未放弃过对仙道的修行。且雒洵是仙魔混血,或许与纯血的魔族不同,挖去内丹也有一线生机呢?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凌霜铭冷眼环视周遭蠢蠢欲动的魔族,握着内丹的手慢慢收紧,“再者少了一个雒洵又如何,天塌下来,尚有仙盟各派只手撑起。”而他于公于私也绝不允许凝聚了雒洵一身魔修的内丹再落入玄元手里。 说罢他狠下心来,掌心灵力迸发,伴随清脆的声响,属于魔修的内丹马上被裂痕遍布。同时他觉得自己的心脏也被猛地捏紧,手上灵力不由一顿。 这到底是攸关雒洵性命的东西,他还是无法做到彻底绝情。 犹豫的瞬间,玄元也察觉了凌霜铭的意图,劈手便是数道剑气向他毫无防备的后背袭来。 现在急召沐雪剑已然来不及,凌霜铭当即飞身避开。但重伤明显拖慢了他的身法,眨眼功夫他肩头便多了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淋漓鲜血染了半边衣袖。还未稳住身形,玄元的掌风紧随而至,重重盖在心口上。 伴随着轻微的经脉碎裂声,时间在这刻被拉得很长,在上仙界众人惊愕的注视里,空中那道似乎永远都屹立不倒的白色身影委顿下来,被玄元一把擒住脉门。魔族中则有人小声地发出欢呼,为终于铲除了这块绊脚石而欢欣鼓舞。 玄元这次是真的下了死手,这一掌并未用上全力,却彻底击溃了凌霜铭早就因承载仙魂而支离破碎的身体。 灵力在经脉间毫无章法地乱窜,剧烈的疼痛一阵阵地剜过大脑,凌霜铭却无暇顾及自己的状况,满心满眼只剩那颗不慎跌出掌心的内丹。 但他动作已然迟缓,只能晶莹剔透的珠子被一阵魔气裹挟,自凌霜铭指尖擦过,被玄元一把捞在手里。 “别用你的脏手碰它!” 凌霜铭目光少有地被杀气充斥,沐雪在主人盛怒之下拔地而起,流星似地向玄元捧着内丹的手砍了过来。 不过仓促出招自是无法造成威胁,眨眼间沐雪便被玄元反握架在凌霜铭脖颈上。 玄元凑在他耳畔轻声笑着,和缓的低语却令凌霜铭面色一变,“本尊知道你在打什么算盘。想要消耗本尊的魔气,然后等魔尊回来,同他一起杀个措手不及?别做梦了,那小子刚出谷便被自己手下击杀,又岂会来得及破坏阵法呢?” 凌霜铭痛苦地捂上了耳朵,但玄元的话就如潮水一遍遍地充塞在脑海中,令人头痛欲裂。 也对,雒洵那般高傲的人,是绝不会让自己的内丹落入他人之手的。 雒洵死了……那个就在不久前还对他露出明艳微笑,将一切滚烫情感都剖给他看的人,就这么没了? 他还压了好些话未曾向他说清,怎能就这样戛然而止! 他近乎麻木地看内丹在玄元掌心四分五裂,尔后被其纳入体内,渐渐同自身魔气融为一体。 一个疯狂的念头渐渐生起,如头凶残的野兽啃噬着他所剩无几的理智,连带沐雪都受主人心境影响,在玄元的桎梏下激烈嗡鸣。 但这场景在外人看来便是林仙尊已然失去反抗之力,一副任由玄元处置的模样。 见手头的人没了挣扎的动静,玄元亦露出志在必得的笑容。狠戾的声音从四面八方罩下,回荡在整个山谷间:“凡人听着,你们的宗门早就被攻陷,霜铭上仙也被本尊击败,若想活命就放下法器并立下血誓从今起甘愿臣服于本尊!” 一时谷中尽是哗然声,玄元此话几乎堵了众人所有的希望。 宗门被灭,他们失去了自以为坚实的后盾,而传说中的天界仙族更是无法指望,唯一能与玄元一战的凌霜铭也被擒住。 还有谁能挺身而出,为他们阻挡即将到来的毁灭呢? 这些上仙界的精英,生来众星捧月,哪怕出门历练也是由师长一路保驾护航,这次能对抗凶残的魔族就到了极限。听了玄元的喊话,不少人面如死灰地弃了兵刃,任由绝望将他们压垮在地,全然没有注意到魔族大军正如饿狼般向他们逼近。 在魔眼中人族修士的灵力和血肉是极佳的补品,主动放弃武器的待宰羔羊更要及时享用才对。 “你们傻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捡起武器!” 段斫风最先回过神,在凌霜铭和其余修士间为难地抉择一番,还是咬咬牙祭出灵剑,剑气横扫,将靠近的魔族逼退半步。 在他的带动下,陆续有人站了出来,但面色无一不带着恐惧和绝望。更多的人则是抱着头缩在后方,双眼灰败地等待死亡。 “林道尊和戟无心都无法对付的东西,我们在它面前更是蜉蚁撼树不自量力!” “光靠凡人怎么抵挡堕仙,仙界怎么还不出手?” “人族这次怕是真的要完了!已经全完了!” …… 远处山丘上起响一声轻轻的叹息:“上仙界这次,恐怕真的逃不过灭顶之灾了。” 君秋池正盘膝为坐在阵眼内的沈初云施加灵力,头也不抬地回道:“□□若真的有用,玄元老儿怕是已被你的口水淹死了。” 天边掠过一阵法光,隐在树荫里的人半边脸被照得雪白,若是有第四人在此定会大惊——此人正是当日在云天城中众目睽睽下惨死的玄持光。 他目光幽幽地眺望一会,感慨道:“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决云和戟无心师徒遭到诸多非议,但最后向他们寻求援助的,又总是曾对他们口诛笔伐的这批人。” 君秋池本在专心施法,听到玄持光此言方才眸光一动:“你也记起来了,我的小师弟,林星奕。” “林星奕本该在百年前渡劫飞升,却因知晓林决云陨落内情,被堕仙横加阻挠而死。现在的我,不过是他的转世罢了。”玄持光在君秋池身旁盘膝坐下,神情复杂地看着前世的师兄,“林星奕憎恨戟无心,认为是他夺走了自己的掌门师兄。对你也是同样的,林浮云。你在师门危难之际擅自出走,让他独自面对人族的唾骂,让我们眼睁睁地看他赴死。” 君秋池也闪过一丝痛苦神色,时光荏苒,许多记忆斑驳模糊,但林决云的死讯始终是多人心头解不开的死结。他也思考过,如果那时对凌霜铭多一分信任,是不是就能找到更好的办法,而非让他经受道侣死别之痛,神魂分裂之苦,最后孤零零地死在荒芜的禁地内。 “但我更多的是对掌门师兄的怨怼,他身为仙盟之首,却成日将一个大魔头挂在心上。死后还要我帮他保护魔头的元魂,年复一年镇守禁地。” 君秋池总觉得这话有些刺耳,皱起眉正欲反驳,就看到玄持光长舒口气,笑了笑。 “而今才理解,在情爱面前,我的所作所为只会比他更蠢。” 对于玄持光的遭遇,君秋池多少也听说过,记得在亲手杀害玄持光并指出雒洵身份后陌林便人间蒸发了,仔细一联想,不难明白其中关窍。 君秋池不由苦笑,莫非他们玉清派是遭了什么诅咒,总是要与痴恋的人刀剑相向至死方休? 他柔和了眼神正要搜刮几句安慰的话,后背倏然贴上一只冰冷的手。 “师兄运转的阵法已到了最关键时刻,不如就让师弟助你一臂之力吧。” 玄持光淡然地笑着,接下来的举动却让君秋池面色大变。 与此同时,山谷内不断传来修士的惨烈尖叫。见众人沉浸在崩溃中,魔族人趁机出手,顷刻功夫上仙界又失去了数名强者。 在意识到前方等待的唯有遍地荆棘后,战局几乎是一边倒地倾向了魔族。 这样的末世场景何其熟悉,前世他以林决云的身份同雒洵玉石俱焚时也是如此。 凌霜铭以仅存的灵力与玄元对抗着,但脑海内纷杂思绪没有一刻停止过。 不,今日今时,比当年还要可怖万倍。 至少那时他还能将希望寄托给来生安然赴死,而现在众人凄厉的求助声却让他时刻保持着痛苦的清醒。 在与雒洵一生一世一双人之前,他还有无法抛下的天下生灵。 世上从无事事顺心的道理,割舍的东西总要比得到的更多。 他做回了降妖除魔的战神,便无法继续做那个只为扭转宿命的凌霜铭。 但……为何心如明镜,却总有股酸涩梗在喉间。 难道两人心意相通后,注定要迎接诀别? 他不甘心。 眼看凌霜铭的顽抗愈发消减,玄元浮现一抹微笑,然而下一刻这抹笑意便冻结在脸上。 敏锐的知觉告诉他,一股可怖的力量正在凌霜铭体内苏醒。 这不可能,一个将死之人,怎么还会拥有如此庞大的灵力! 玄元后撤的刹那,凌霜铭倏地抬起羽睫,那对眸子已然充斥了精纯的水系灵力,宛如两颗湛蓝的宝石。 由灵力引起的风暴在两人之间炸开,令那处空间都变得混乱扭曲。 在众人惊骇目光里,虚空中的两位仙人狼狈地后退几步,各自吐了几口血,显然都被方才那一下伤得不清。 “你疯了,竟引燃神魂!” 玄元以为自己足够癫狂,但此时他才发现,看似无情无欲的凌霜铭还要比他更疯。 风暴散去,素衣的战神手执长剑,暴力的灵力使剑刃不住地颤抖着。 凌霜铭冷冷一笑:“或许我早就疯了,而惹怒一个疯子的你,定将万劫不复。” 话音未落,他已祭起剑诀。 人群中接二连三地传来惊呼,只因他们手中的法器正在剧烈地震颤。所有的灵剑里蕴藏的剑意都开始不受控制地释放,仿佛被天地间一股玄之又玄的力量召唤,一同涌向虚空里那抹皎洁的身影。 传闻仙人能纳天下万物为之用,没想到这个万物也包括了与修者神魂牵连的法器。 被浩瀚无垠的剑意锁定,即便是玄元也头皮发麻,穷尽毕生修为相抗。下一刻,剑气如万千星辰摇落,夺目法光充塞穹宇,一时间万物失色。众人皆下意识地闭上眼睛,耳畔只余剑气带起的风暴嘶鸣,盖住了不断有濒死的魔族发出的哀嚎。 短短几息功夫,□□的灵流平息,却仿佛过了数个时辰。 众人恢复视野时,眼前已出现了一道天堑,以山谷为界,将绵延的山脉劈作两截。原先还在耀武扬威的魔族,有的已在那惊天一剑下碎作齑粉,有的则受了重创倒地不起。而那煞气缭绕的堕仙也失去了踪影,想来已被凌霜铭的剑气斩杀。 一时间,数道视线纷纷汇聚在虚空里那道雪松似的身影上。 “林仙尊……不,是上仙!上仙将那魔头打败了!” 有人按捺不住,近乎狂热地呐喊出声。看他的穿着打扮,因是某个门派的高层。 想来是劫后余生的喜悦,使这位前辈大能也忘记了矜持。对此众人非但没有嘲笑,反到是接二连三地抛下理智,将埋在心底无法爆发的恐惧随着欢呼一同发泄出去。 亦有人抛下过去的偏见,小声道:“但戟无心就这么死了,仙尊心底一定不好受吧?” “据说他们二人早就逾越了师徒关系,当年林仙尊看似玉石俱焚,实则是殉情呐。” “说什么呢,仙尊那样皎皎如月的人,怎能让满身煞气的魔族玷污!他值得更好的道侣,比如……” “比如你吗,我看你是还没睡醒罢都妄想到仙人身上了!” “呵,戟无心的魔丹都碎了,大活人还比不过死鬼一个?若真能得仙尊青眼,岂不是一步登天……” 不知是谁藏在人群里低低地说,一时间引得不少人怒视。 但怒归怒,不少人望向空中那道身影的视线不由开始浮想联翩。 虽说是有些不知好歹,但他说的不无道理。人的性命之忧解决了,再不成日痴心妄想,日子过得该有多乏味。 而被议论的正主却不如他们那般轻松,玄元狡兔三窟,这次死得太过轻易反而像是有诈。 他可没有自大到认为方才那剑真能诛灭天道造物。 而且……闹出这么大动静,天帝至今仍端坐幕后不肯现身,是时机未到,还是在惧怕什么? 沉吟片刻,凌霜铭抬头看向缥缈云端,微微压下眼睫。 在神魂燃尽前,要返回天界瞧瞧吗? 于公如今的玄元就连天道都无法压住,一旦卷土重来,人族恐怕无法再承受一次浩劫;于私则挖了雒洵的内丹,不论雒洵是否身死,他身为师尊和道侣,势必要报此仇。 这次就算天帝阻拦也无用,温顺的良臣他做倦了,不介意偶尔叛逆一回。 天界的通道虽与其他两界互通,但因与魔界的关系破裂,便被上任天帝强行封闭。除过天帝亲手打开外,当人界有人渡劫成功也会短暂地为其敞开。要硬闯天界,为今之计唯有利用出现天劫时的漏洞。 人群中嗡嗡的议论声倏然止住,只因被他们谈论的那人做出了一个令人无法想象也不敢想象的举动。 随着凌霜铭修长的手指翻出一道道玄之又玄的印诀,他周身的气势也在节节攀升,最后竟是越过了千百年来无人能突破的鸿沟。天际翻滚的乌云间终于照下几束银芒,将众人的面色都照得惨白一片,低沉雷鸣沉甸甸地压在耳畔,令人不由自主地绷起神经。 修士对于这样的天象都不陌生,可他们却从未见过仿佛能撕裂整片苍穹的劫雷。 更令人惊掉下巴的是,凌霜铭非但没有凝聚灵力严阵以待,而是将一身修为都灌注进沐雪剑内,尔后将剑尖对准呼啸着劈下的雷龙。 对寻常修士而言堪比浩劫的天雷,在他手里看起来却乖顺得很,被长剑轻飘飘地引着再度贯向云层。 青色雷光所过之处,黢黑浓云乍破,久违的天光倾泻而下,还带了丝不属于人界的灵气,和缓地抚平了众人因恶战留下的伤口。 与此同时,段斫风等人面色一变,急忙压□□内躁动的修为。他们到达渡劫后期便停滞不前的修为,在方才那束灵气的影响下竟开始松动了。 段斫风离凌霜铭最近,一眼便瞧见那光芒背后被氤氲雾气半掩的通道,当即便猜到自家师兄的打算。这下也顾不得细细稳固修为,急忙冲上前劝阻这疯狂的举动。 半途中却骤然掉转方向,掠至凌霜铭身后。 “师兄当心,那家伙还没死!” 凌霜铭亦察觉了背后悄然出现的气息,不及反应就听得段斫风一身闷哼,有淋漓血液浇在衣衫上,滚烫温度令心中怒火烧得更炽。 他揽住段斫风坠落的身形,回身一剑扫向玄元,煌煌天雷与水灵力交织,如天罗地网当头罩下。 观战的众人被周遭充斥的雷火威胁,不得不再度后退数步。 然而首当其冲的玄元却是不闪不避,甚至勾起唇角轻蔑地笑了笑:“凭几道天雷,也妄想伤本尊分毫?” “天雷最是邪祟的克星,你不会还在做着上仙梦罢?”段斫风偏头咳了几声,没待缓过气便嘲讽道。 法光散去,待众人看清虚空里的情形,四下里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吸气声。段斫风则微微瞪大了眼睛,像是看到了极其恐怖的东西。 越是强大的堕仙身上背负的罪责就越多,面对天雷的下场必将惨烈万分,可玄元竟真的毫发无伤! 凌霜铭虽早有预料,也不由眉心紧拧:“果然……你的本体还在天界受着天道庇佑,不论我等如何攻击都不会令你毙命。” 玄元目光不易察觉地闪烁一下,冷声道:“说的不错,今日就是天帝亲临,也奈何不得本尊。负隅顽抗只是延缓你们的死期。” 凌霜铭凝着玄元匆忙结印的手,意义不明地笑了笑:“你在害怕?” “找死!” 玄元眼底乍现杀意,掌心蓄积的术法随他的怒喝爆发。 凌霜铭眼疾手快将段斫风向旁边一推,后者懵然后退数步,回过神时师兄单薄的身形已被魔焰一口吞噬。 “……师兄!”段斫风目眦欲裂,提着剑不要命地往魔焰中扎去。 但有一人比他更快,萧钰后发先至,几乎是第一时间扑将上前设法冲入魔火。沐雪剑灵紧随其后,封存在剑中的灵力被它尽数转化为冥火,试图与玄元的法术抗衡。 “怎么,霜铭上仙不过下凡一趟,又多了许多被他外表蒙蔽而心甘情愿送死的蠢货不成?” “人不好色难道好你?”萧钰忍无可忍,满肚子邪火暂时战胜了恐惧,“哦是了,上仙大人纠缠林前辈多年未果,确实只能装作满不在乎,实则嫉妒得都要面目全非了。” 玄元愣了愣,大抵没想到一只蝼蚁也有跳起来汪汪乱叫的时候。 此时沐雪的冥火终于破开魔焰,他不及看凌霜铭的状态,将人打横抱起便欲拉上其他两人撤离。可盛怒下的堕仙哪肯再放这几人生路,比之方才更可怖的魔气当即向几人掠来。 段斫风和萧钰连忙运转灵力想要硬抗,但他们那点修为在堕仙面前正如沧海一粟,未及接触就被余波重创,气息萎顿下来。 沐雪看得焦急万分,全然没有察觉到怀中人羽睫翕动,双手悄然结印。 本以为事先交代君秋池及沈初云的那件事能够顺利除去玄元,可现在显是来不及了。若他死在此处,众人都会随之会毙命当场,而玄元吸收了他的神魂,只怕天街倾巢而出也再难阻止他。 燃尽神魂放手一搏,或许……能让玄元受到重创,为三界争取时间。 尽管此举是千般不甘万般无奈,可这归根结底是他的职责啊。 凌霜铭释然一笑,开始结最后一道法诀。 散落在四周的灵器似有感应,皆发出呜呜悲鸣,有的更是布出龟裂纹路,似在响应他玉石俱焚的决心。沐雪自然也觉察了他的意图,霜白剔透的眸子在一瞬愕然慌乱后坚定下来。 “霜铭要做什么便放手去做,沐雪会一直陪着主人。”剑灵听上去一如往常的平静,眼底却慢慢泛起血色。 “混蛋,主人胡闹也罢,灵剑不知劝阻竟也跟着蛮干!”恰在此时,一道严喝穿过猎猎风暴响彻在谷中。 君秋池手中捧着样散发纯净光芒的物事,满身倦色地赶来,听到沐雪的悲壮宣言登时便怒火万丈。 主仆二人被骂得一怔,未等他们搞清状况,对面的玄元猝然晃了晃,身体在巨响中炸成了血雾。 他还欲挣扎,有人倏然闪至身后,一掌正中后心。 轻微的碎裂声响起,澎湃的魔气从模糊的血肉里钻出,以摧枯拉朽之势将堕仙的身体毁去。 段斫风维持着横剑的姿势傻愣在原地,喃喃道:“连一根骨头都没剩……” 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后,他才望空中望去。血雾已被空谷猛烈的山风吹散,赫然现出宸湮的身影。 “你不是已背叛魔尊,归顺玄元……难道这只是雒洵那小子布的局!” 宸湮没有理会段斫风,只是满脸晦气地朝玄元消失的方向啐了口:“活该,叫你这家伙什么都吃!” 凌霜铭则一语不发地收起剑,往方才的天裂处望去。 段斫风能想到的他自然也想到了。宸湮那掌使雒洵的魔珠自爆,在千钧一发时救了众人。而魔珠岂是那么容易摧毁之物,自是主人的意志使然。 雒洵还活着? “怎么,害怕得不敢去见他了?这可不像我那素来胡作非为的大师兄。”他的左肩忽然被人重重敲了下,回头便看到君秋池戏谑的表情,“若我说多亏了雒洵自天界传讯,师弟才能顺利寻到那魔头的本体所在,师兄现在能放心了?” 凌霜铭嘴角不自觉地扬起,又猛地压下,伸手锤在君秋池脑门上:“就你多嘴。”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君秋池凝着师兄的背影,笑意渐无。 沈初云曾与玄元的神魂关联,体内还残留了隐患,因此早在前往北洲前凌霜铭就决定,借用搜魂阵分解他的三魂来寻找玄元的本体所在。但玄元到底狡猾,耗光了沈初云的神魂仍旧无法寻得。若不是同样被操纵过的玄持光献上自己的魂魄,一举挖出玄元的本体,让雒洵找到趁虚而入的机会,今日这场恶战怕是真的会赔上整个三界。 搜寻上仙的本体有违天道,代价自然惨烈。被搜魂阵拆散的魂魄无法复原,可他们事先保留了沈初云的部分神魂,待除掉玄元还可慢慢寻找让其转世的方法。 但玄持光却是永远从这世间消失了。 “玄元让我亲手杀了陌林,我只是要为陌林报仇,然后下去为他赔罪的。” 玄持光是笑着走的,看上去彻底了却了心愿。 君秋池却笑不出来,如果得知自己最信任的小师弟魂飞魄散,师兄又该黯然神伤了。而他将背负这桩秘密,直到有人忆起林星奕也来过这个世间。 他思虑重重,不觉间已跟随凌霜铭越过界线,弥漫在人界的混浊气息被纯净的灵气取代,满目疮痍也换作袅袅仙雾和重叠青山。 他出神地看了一阵,视线重新回到凌霜铭身上。 师兄倒是没有似自己这般左顾右盼,想来早就对这幻境似的景色习以为常。 只是美则美矣,却无半个人影,在绝对的安静下难免让人不安。 “当心,此处情况不对。”这时凌霜铭忽然嘱咐道。 他还未历劫前在天界地位卓然,出入不会有人阻拦。但身边跟着个不属于此界的君秋池,就这么一路长驱直入到了天宫门前,竟也没有天兵现身盘问,就显得过于反常了。 长袖拂过雾气散去,两人看清了眼前景象。 这里应当有道修得极为巍峨的宫门,只是门柱被人拦腰斩断,石柱倾倒,晶莹玉屑洒得遍地都是。其后是蜿蜒玉阶,和种植两旁的各色仙植,也都被锋锐剑气砍得七零八落很难找出一处完好。 “是何方大能,居然洗劫了天帝的宫殿?”君秋池恍恍惚惚地问。他莫不是真中了幻术罢。 凌霜铭无奈扶额,这样的手笔放眼三界怕是也只有一人做得出来。 果然一道熟悉的人影自宫殿内闯出,以极快的速度向他们掠来。墨发飞扬,金眸揉进点点晨曦,一颗美人痣恰到好处地点缀在锋利的眼尾。 不是他的好爱徒又是何人? 君秋池觉得自己的幻觉貌似又严重不少,但身旁的凌霜铭却僵住了身体,继而长长舒了口气,笑着迈开步子。 “阿洵!” 凌霜铭大脑在短暂空白后,发现自己已紧紧将雒洵锢在怀中。接触到的这具身体有属于年轻人的火热,熟悉的气息萦在鼻尖,一切迹象都在告诉他,臂弯中的人是鲜活的。 太好了,他就知道祸害遗千年,雒洵还活着! “师尊轻些,弟子都要被您勒得喘不过气了。”雒洵嘴上调侃,双手则放在凌霜铭脊背上轻柔地安抚着。 他的目光细细打量过自家师尊,心中不由一痛:“怎么弟子就走了半日,师尊便把自己折腾成这样?” 凌霜铭不答,他正忙着探视雒洵丹田内的情况,确认眼前人确实完好无损后讶异道:“想不到剖了魔丹,你的修为却比先前更精近,甚至修出了仙骨。莫非……是混血的特殊体质?” “先别问这个,您的神魂可有挽救的办法!”雒洵急切地略过了这个话题。 没有任何事能比他的师尊更重要。 “你们……可否注意一下旁观者的感受?” 君秋池的视线在耳鬓厮磨的两人间尴尬地游离,简直无处落脚。 凌霜铭顿时一窘,连忙推开身上黏糊糊的人:“我暂时无碍,现在还是以正事为重。” 在见到雒洵时他就停下了术法,只是神魂的损耗需要时间修补。 但是他憔悴的神色无法遮掩,雒洵面色不虞地看了一阵,才开口道:“弟子自是听从师尊吩咐,但此间事毕,师尊别想再蒙混过去。” 说罢雒洵便领着二人向内殿行去。 只是趁着君秋池四处观望之际,凌霜铭忽觉耳旁刮过一阵热风,耳廓被人极快地咬了一口。 “师尊就准备好好弥补弟子吧。” 君秋池一回头,却见自家师兄白皙的脖子忽然自下而上泛起红晕。像宣纸上一点朱墨晕染开的山桃,让人跟着墨汁的痕迹心弦微颤。 原来千年老树也能开出这么嫩的桃瓣。 他不无愤恨地想,雒洵这小鬼可真该死,怎么就又活了呢。 从宫门到殿内还有段距离,三人边走边谈,把天界的情况了解了七1八。 原来雒洵那日离开平叛魔君作乱,又顺路去了趟天界欲摧毁命盘。天帝外强中干,自然不敌全盛期的魔尊,不过稍加盘问便将玄元的情况交代得一清二楚。 “这么说就连天帝也不知道命盘究竟被存放在何处,因此早就成了听令行事的傀儡?” 君秋池觉得自己一天内受到的震撼,比过去的几百年加起来都多。 “命盘是天道的象征,哪怕是先天而生的神也要受它管辖。玄元挟持了此物,天帝也要对他俯首称臣。”凌霜铭叹道。 “不错,天帝知道你们已经设下阵法搜寻命盘。弟子与他稍加‘商量’后决定利用魔丹设计,趁他不备时将他一举击溃,再与你们的阵法配合,果然成功找出命盘所在了。” 雒洵说话时笑容和蔼,“商量”二字咬得极重。 君秋池汗颜:“天帝陛下现在可好?” 真可怕啊,他哪敢同这匹饿狼夺食啊?师兄再好,也要有命消受。 “死不了。”雒洵笑意愈深。 要不是做了师尊定会生气,他其实是想一把捏死那让师尊受了诸多委屈的老匹夫的。 三人来到正殿,君秋池再度被眼前的画面狠狠震惊。 凌霜铭倒是早有预料,他面色不改地把叠放在大殿角落的众仙放下,为他们松了绑,又将视线落在被五花大绑在王座上的天帝身上。 “许久不见了,霜铭,你真是教出了个好弟子啊。” 天帝讲话时有些漏风,还会时不时因牵扯到脸上的大片淤青龇牙咧嘴,但听得出他在竭力使声色一如往常的圣洁威严。 “陛下不必多言,身为师尊怎会不知雒洵为苍生的牺牲?” 凌霜铭挑挑眉,心中油然而生一丝暗爽。 前世做战神时循规蹈矩,而雒洵代他做了根本不敢想的事。 他不无遗憾地替天帝也松了绑:“叙旧便留到日后罢,眼下还是尽快取到命盘,阻止玄元再次复生。” “那东西就在正殿上方的天族禁地,但要开启小洞天,需要那叛徒的一缕命魂作为钥匙。” 说到此事,天帝细长的眉梢几乎要和面上长须痛苦地拧巴起来。 那时雒洵强闯天界,要他们交出命盘,殊不知玄元以自己的神魂将禁地气息隐藏,就连天帝都暗寻多年未果。 幸好君秋池和沈初云等人及时完成阵法,否则整个天界的颜面都要丢尽了。 虽然现在也没剩下多少。 “你说的命魂,可是这个?”君秋池掂了掂手里一直捧着的那团荧光。 “正是!接下来只需将其打入正殿上方的阵眼,便可开启禁地!” 天帝皱巴巴的脸庞霎时舒展,凌霜铭怀疑若不是为了维持威仪,他怕是早就要仰天长笑。 一个三界共主,却被死物生出的意志吓得终日战战兢兢,多少有些可笑又可怜了。 雒洵冷冷地看了眼他这位好娘舅,从君秋池手里取过魂魄,率先飞出了大殿。 待众人赶到时,虚空里已缓缓浮现了一座被清光笼罩的圣坛。 众仙顿时觉得又被狠狠地扇了一巴掌,天族禁地历来只有天帝有资格开启。可这代表了天族荣耀之所,先是被玄元占为己有,后又来了个雒洵…… 罢了,就连他们的天帝陛下都是个绣花草包,又有什么好说的呢? “贤侄,将命盘纹路重新拨正即可。”天帝能屈能伸,“命盘掌管三界苍生的宿命,牵一发而动全身。万不可胡来啊!” 凌霜铭厌恶地从天帝布满谄笑的脸上移开,多年的涵养使他没能翻出白眼。 当年陛下对雒洵一家赶尽杀绝时,可没表现得如此亲热,现在又来套什么近乎? 不过很快他的注意力便被雒洵手里那把分外眼熟的剑吸引。 他的沐雪剑什么时候到了雒洵手里? 不对,拨正命盘需要动用仙剑吗?! “住手,你想毁了天道吗!” 有仙人飞身上前想要阻止雒洵的动作,却被圣坛的结界阻挡在外。 “贤侄不可冲动,没有命盘约束苍生,三界将会大乱呐!”天帝亦急了,但想到雒洵的毒打,只好束手束脚地站在结界三尺外不敢上前。 “阿洵!”凌霜铭心如擂鼓,不觉上前几步,全然没有注意到自己已跨入圣坛范围。 “师尊,你且过来看。”雒洵柔和了语气,向凌霜铭招手。 少年一如初见的澄澈眼眸,清泉似地涤净了内心的烦躁,凌霜铭心跳平和下来,与雒洵一同低头望向被供在圣坛中央那块古朴的石头上。 纵横交错的轨迹画出漫天星图,每个人便是浩瀚星河里的一点尘埃,被天道法则牵引,按自己既定的轨道漂流。 原来就是这种东西,只需轻轻一拨,就能改变一个人的宿命吗? 凌霜铭望着上面几条被人改动而错乱的线条,嗤笑出声。 但毁了命盘,便代表着天道将不再干预苍生的命途……这样的风险,他和雒洵冒得起吗? “不破不立。”在他犹豫时,雒洵忽然道,“师尊以为,只要在这块石头上勾勒几笔,真能判定一个人的一生吗?” 凌霜铭怔了怔:“宿命在被拨乱的那刻起,就已是定局了。天道法则不是你我可以更改的。” “那我们现在可有万劫不复?”雒洵猛然握住他的手,金眸间跃动的狂色瞬间击溃了他最后的防线,“决定我们一步步走到今天的,根本不是这该死的命盘,而是我们自己!” “生灵万物自有定律,但因果皆是他们一手种下,天道并未干涉过他们的人格,也未替他们作下任何选择。天道并非死物,也不是死物可以代替的。师尊,没有人能替你做下决定。” 凌霜铭会心一笑:“是为师狭隘了。苍生自有道,万物既是天道。制造出命盘以代天道,或许才是对天道的不敬。”他伸手另一只手与雒洵持剑的手交握,“动手吧,后果为师自当与你一同承担。” 冥火燃起,沐雪剑发出嘹喨凰鸣,裹挟着两人的灵气与天族圣物相撞。 本该万古长存的天道之物,在这股属于凡世的力量面前却脆弱得像块豆腐,顷刻间化作星点光芒随风而散。 “或许天道也意识到,当无形之物被束缚了形态,又生出了自己的意志,该是多么可怕的事罢。” 在众仙面面相觑之际,君秋池的轻声呢喃便显得格外清晰,响彻于每个人耳畔。 高高在上的仙人平生有了低头观望的冲动,而在云层下方,度过了战乱伤痛的人魔两族已然忙碌起来,三界将迈向新的篇章。 时光荏苒,不觉已过数月。 命盘被毁后,被卡死在渡劫期无法飞升的老祖们接二连三地渡过雷劫,天界好不容易修缮完被破坏得一塌糊涂的宫殿,又要为接纳这些人而忙得不可开交。 天帝端坐于高台,望着下方的凌霜铭师徒一阵头疼。 “雒贤侄,你失去魔丹生了仙骨,那就是我天界的人。但初来乍到,处理天界事物难免生疏,就先命你司掌典籍,你看如何?”他说得小心翼翼,生怕雒洵为只得了个闲职又要来场大拆迁,“至于霜铭,你原本该革去神职,可到底经过历劫,又阻止了魔祸将功折罪,便一如你下界前……” 雒洵原本面无表情,听到此处面色一沉:“且慢!” 天帝心里咯噔一下:“贤侄可有不满……?” 雒洵隔着长袖轻轻拉住自家师尊的手,摩挲一下。触感如绸缎般细腻,却有股怎么都捂不热的冰冷寒气。 “师尊为了三界燃烧神魂,以致魂魄受到重创,需要好生将养。怎可拖着重伤为你们疲于卖命?” 他听起来语气强硬,看向凌霜铭的目光却温柔得似一池春水。 “我们师徒不要官职,也无需信徒供奉,你只需放我们离开便是!” 此言一出,众仙哗然。 世人修仙,除却为了维护苍生追寻大道的那部分人,为了无尽的寿数,超然的地位的才占了多数。 怎么会有仙放着那卓然的地位不要,反而自愿去做散仙的? “可霜铭身为上仙,乃是天界重要的战力。魔界虽看在贤侄的面子上愿意暂熄干戈,但贤侄的影响力又能持续到几时?” 凌霜铭听着不由看了一眼雒洵,他最不擅长应付这种听起来大义凛然的请求。 好在雒洵并不在乎,刚出炉的小仙人将自家师尊往怀里一揽,笑得没心没肺:“到那时师尊自会出手的,就不劳您老操心了。” 这下众人看明白了,合着是天帝碍着人家情侣风花雪月了啊! 但还是挺震惊的,过去战神下凡前不是没人肖想过。但面对那身凛冽杀气和绝对实力散发出的沉重威压,众仙是大气也不敢出,更别提表明心意了, 不愧是把天帝都揍得七荤八素的小伙,能耐真大啊! 嫉妒,但也只敢停留在嫉妒这样。 天上一天,人界一年。 和天帝在天界扯皮,再回到人界时,距离那次大战早就过了数年。 玉清派在那一战中损失了掌门御清尘,长老成镜影亦深受重伤,随韵遥音回了流商宗修养。如今人丁凋敝,各处峰头都冷清下来。 因此也无人发现,荒废数时的试剑峰悄然飘起一缕炊烟,为此地添了几分生气。 两道人影偎在主峰殿门前,正唇齿相扣吻得互不相让。 过了半晌凌霜铭才一把将雒洵推开:“孽徒,为师下厨做顿饭,在你这里是犯了天条?还是说你觉得为师做饭不和你口味?” 雒洵委委屈屈地撑着门柱,视线却一个劲往凌霜铭湿润的唇瓣上飘。 “师尊没错,可弟子心疼啊。上次您下厨时那可恶的炉子炸了,险些将您伤到。上上次那该死的菜刀不听使唤,您瞧蹭破的皮还在……哦不在了。” 说着小心翼翼地捧起凌霜铭的手,仿佛那是什么珍贵的易碎品。 “师尊又弄伤自己了,师尊不乖。” 凌霜铭警觉起来,上次听到这句话时他们正忙着摧毁命盘,他并没有放在心上。 直到当晚他们宿在战神过去的寝殿里,那里地势偏僻,再加上战神余威仍在,鲜少有仙人路过,做什么都很方便。 之后的七天七夜……简直不堪回首。 “这点小伤,只需几息就能完好如初。好了,你辛苦弄了一桌子菜,快些吃吧。” 凌霜铭步履飞快地想要逃开,然而他如今法力大不如雒洵,轻而易举便被推倒在小案前。 杯盏因两人动作发出一连串清脆响声,茶水的热气和雒洵的吐息交错喷在耳畔,令冷玉似的人霎时染上绯红。 “师尊又让弟子心疼了,要怎么补偿弟子啊?” “总之……总之不是白日宣淫!” “那就用师尊自己来偿还吧,罚你生生世世不准与我分离。” 面对青年湿漉漉的眼睛,无情无欲的上仙总是会丢盔弃甲。 “好。” 这点小代价,他付得心甘情愿。 作者有话要说: 首先祝各位小天使2023年快乐! 然后要对大家说一声感谢和抱歉。 感谢你们看完了我人生中第一本长篇,又非常抱歉让你们看到了这本瑕疵颇多的书。 没有经验却选择来晋江闯荡,是我两年前的一个晚上冲动作下的决定。在写这本书之前,我只敢尝试几万字的同人小短篇,甚至不敢想象自己能写到十几万字以上。 这本书写得磕磕绊绊,还有几次想要放弃,但是还好坚持下来了,也收获了丰富的经验教训。 新年新气象,菜咕擦干了眼泪,决定向更好的自己出发!下本书一定行!(bushi) 也祝小可爱们学业顺利,工作愉快,万事如意~让我们在更好的明天相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