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卫替身为后》作者:唐一张 文案: 贺珏一厢情愿暗恋竹马,称帝后改革选秀舌战群雄,倡导恋爱自由不分性别,有情人应成眷属。 但没想到,竹马隔天就跟青梅定了亲。 新帝伤心欲绝,没法报复青梅竹马,只好顶着众人议论纷纷的压力,扯着影卫兄弟走上了搞基的不归路。 贺珏:他们都以为朕有个心悦多年的心上人…… 靳久夜:但凭陛下吩咐。 贺珏:朕下令选男妃,没人应那就只有你顶上了。 一个月后。 贺珏:他们说朕跟你不恩爱…… 靳久夜:但凭陛下吩咐。 贺珏:今晚你侍寝吧。 本来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铁血汉子,一夕间成了后宫专房之宠。 靳久夜秉持影卫的职业操守,每天兢兢业业扮演着宠妃角色。 但没想到有一天,主子拉着他的糙手说,朕心悦你。 素来冷静自持的影卫大人慌了神,陛下,您这是要……假戏真做? 靳久夜平生第一次犯难—— 我、我我……这个我没准备好。 主攻年下。 皇帝攻X寡言无情影卫受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近水楼台 阴差阳错 搜索关键字:主角:贺珏、靳久夜 ┃ 配角: ┃ 其它:忠犬、年下 作品简评: 贺珏暗恋竹马数年,花费心思改革选秀铲除阻碍,却没想到竹马心有所属,贺珏心灰意冷又骑虎难下,只能拖着影卫兄弟走上搞基的不归路。奈何兄弟寡言冷酷又不通情欲,他先动了心对方还只当是一场任务。两个大龄男青年磕磕绊绊谈恋爱,最终相知相守。 本文语言诙谐,情节动人,描绘了权谋阴影下独一无二的信任与忠诚。主角两人相互扶持又彼此救赎,从兄弟之义逐渐转化为情人之爱, 其中微妙的细节刻画,作者运用得恰到好处。而主角受的人物塑造尤为细腻,攻对受的追求也令人捧腹,是值得一读的睡前小甜点。 第1章 玄衣夜行。 一道矫健的身影翻过宫墙,在提灯的宫人们尚未察觉之际,飞檐走壁掠过两座宫殿,再绕过一道角门,自梁上轻盈而下,落到了一扇窗户外。 他的身上还带着血腥味,周遭的空气仿佛都凝结着危险的气息。 “主子,属下回来了。” 殿内只有一人,“进来。” 一阵风飘过,巡逻的侍卫只闻到了一股子血腥味,还未来得及反应,转角之外的黑衣人已然消失在窗外。 “不太对劲啊……”新提拔上来的侍卫兵小声嘀咕。 “头儿,我怎么感觉宫里进了人?” 侍卫头领扫了一眼新兵蛋子,“怎么着,闻着味儿了?” “可不,就是没见着影儿,头儿,这可是勤政殿,后边就是陛下寝居的暖阁,若有个好歹,咱们的项上人头……”他刚提了职,从外围禁军升到了羽林卫,此刻正是好生表现的时候。 “要不咱们好生查查,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啊!”他小心建议着,又有些跃跃欲试,眼睛里放着光。 侍卫头领这下连眼神都懒得给他一个,目不斜视地往前走,“刚进来,能闻着味儿,还算机灵。但我手底下的兵,个个都是机灵的,且看你诸位前辈有半点动静没?” 侍卫兵当真看了两眼周遭同僚,只见他们个个目不斜视,仿佛刚才闪过的那一丝血腥气从未出现一样。 他纳了闷,但人不算蠢笨,连忙问:“还请头儿赐教。” 侍卫头领道:“那是玄衣司的影卫大人回来了。” “玄……玄衣司?”侍卫兵像是受了什么惊吓,“就是那位影卫大人?” 侍卫头领斜睨了侍卫兵一眼,咬重了字眼,“就是那位影卫大人。” 侍卫兵咕噜咽了一声口水,默了半晌才禁不住好奇,又问:“属下听闻影卫大人来影无踪,怎么会轻易漏了行迹?” “怎么着?真以为你自己本事大了去了?”侍卫头领冷嗤道,“那是影卫大人给我们露信儿,若要论真功夫,你此刻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可……”侍卫兵纠结着开口,“属下还有一问。” 侍卫头领不耐烦,“问。” 侍卫兵道:“若下次不是影卫大人,我们该当如何?” 侍卫头领又瞅了他一眼,“好问题,不过你觉得有影卫大人在,哪个不长眼的敢闯到宫里来?” 侍卫兵愣了愣,没想明白。 同行的一个兄弟拍拍他的肩膀,“新兵,你还有得练。” 勤政殿内。 靳久夜俯首单膝跪在贺珏面前,“主子,李王刺杀案已经结了。” 贺珏嗯了一声,“那杀手狡猾异常,你受伤了?” “不妨事,尸首交到了玄衣司。”靳久夜从贺珏不太有兴致的语气中瞧出一些端倪,“主子有心事?” 贺珏叹了一口气,放下手上的那一道诏书,从书案后走到靳久夜跟前,将人从地上扶起,“朕可算明白了什么叫孤家寡人 ……” 靳久夜顿了顿,问:“是跟齐公子有关?” 贺珏叹道:“你不在这几日,齐乐之同赵氏女订了亲,不日便要成婚了。” “哪个赵氏女?” 贺珏道:“还能有哪个?便是他青梅竹马的赵瑶,朕那个可爱的小表妹!” 靳久夜听到这消息,默了默,若换了旁人他还能趁夜将人绑了,人若不在了,毁了这桩婚事又有何难? 可眼下那赵郡主,是长公主的心尖子,莫说他一个玄衣司碰不得,便是陛下也不能轻举妄动了。 贺珏心里苦,登位以来他勤勤恳恳,唯一出格的便是改革了选秀,在祖宗礼法与群臣争辩之下,力排众议定下了男子可入宫的先例。 好在当今天下文人风流,名士亦自诩不凡,这桩事闹了大半年倒也成了。 前日才颁布了新的诏令,就等着乞巧节一过,宫里便将秋选大肆办起来,可谁料想那心心念念的人,居然转眼间就定了亲。 还是毫无预兆的。 弄得贺珏猝不及防手忙脚乱,拿着新诏书闷了一天,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朕昨日去见了齐乐之,旁敲侧击了一番,才晓得他对赵瑶的心思是真的,这么多年我们三个常在一起,怎么就这会儿明白了心意?那朕又该如何?” 贺珏苦闷极了,连李王刺杀案也没心思听细节了。 “久夜,你打小跟在朕身边,二十年过去了,朕什么也不瞒你。”贺珏走到殿前,吩咐外头伺候的宫人备酒水来,“你是朕的兄弟,从朕第一天对齐乐之起心思,你便是唯一的知情人……事到如今,放不下是有的,但朕也不是个不折手段的小人,他与赵瑶情投意合,朕唯有衷心祝福,只是……这心里难受极了。” “陪朕喝两杯吧。” 宫人送来了两壶酒,见靳久夜在殿中,鼻尖闻着血腥气,身体愈发佝偻颤抖了。 这可是传闻中无所不能战无不胜杀人不眨眼的影卫大人啊! 每每影卫大人回宫,陛下总会要两壶酒喝上,今次也不例外,所以勤政殿的酒也随时备着,很快就送了来。 贺珏亲自接过,竟没让影卫大人上手。 宫人暗地里惊了惊,就被贺珏开口打发了出去。 随后贺珏就着托盘,随意找了一处席地而坐,“坐。” 两人凑近了些,贺珏微微皱了皱眉头,“你身上的血腥味也忒重了些,伤在了哪里?” 靳久夜摇了摇头,“主子能想开,自然是最好的。” “今夜便不必回去了,宿在勤政殿,朕给你看看伤。”贺珏斟了两杯酒,递给靳久夜一杯。 两人碰了碰,饮下。 “属下还是回玄衣司,宿在勤政殿不合规矩,若传了出去,主子又要被人诟病了。” 贺珏笑了笑,语气不算好,“那些个大臣悠闲了些,成日里便盯着朕的饮食起居,国家大事倒不费心了,着实成了蛀米虫!” “国泰民安,自然是好事。”靳久夜道,“主子今时不同往日,谨慎些也是好的,属下也得守着规矩,免得给主子招惹是非。” 贺珏听到这话,突然想起书案上那一纸诏书,“罢了,今时确实不同往日,为着齐乐之,朕同满朝文武闹了大半年,天下人人皆知朕所好非女子,你若还宿在勤政殿,恐怕与你不便。” 靳久夜连忙道:“属下不是这个意思。” 贺珏摆手,“你我之间不必如此,朕自然明白你的心思,但于你不利的,朕也要尽可能避免才是。” 说着又连饮了两杯,重重苦闷涌上心头,失恋的滋味缠绕着喘不过气来。 “朕若是个昏君,便立刻下一道旨意,拆了那两人的婚事,将齐乐之绑进宫,也算遂了心愿。”贺珏苦笑两声,摇摇头,“可朕做不出那等事,齐乐之是个人才,若非他心甘情愿,朕一味绑着,便是废了国之栋梁。再者,赵瑶与朕血浓于水,长公主待朕视若己出,他二人心意相通,朕实在没理由棒打鸳鸯啊!” 靳久夜陪着贺珏喝了两杯,“主子心里烦闷,不若去演武场同属下练上两场?” 贺珏许久没活动筋骨了,猛一听到此言,眼神顿了顿,随后道:“饮尽此杯便去,你可不要手下留情。” 演武场。 羽林卫守着四周角落,人人手里持了一盏火把,照得偌大的演武场亮堂了起来。 早间巡逻的侍卫兵也在此处,他殷勤地贴在侍卫头领的跟前,“头儿,听说是影卫大人同陛下一起,这等盛事属下可得仔细看看。” 侍卫头领白了他一眼,“你若看得明白,那就睁大狗眼仔细看个清楚,要是能学到几分厉害招式,我这位置就该你坐了。” 侍卫兵连连称否,忙道没那心思。 说话间贺珏同靳久夜已然进了演武场。 那一身玄衣带着血腥气,扑面而来的震慑感让侍卫兵怔了片刻,侍卫头领冷冷道:“吓尿了?” 侍卫兵回过神,“只觉得影卫大人脸嫩了些,是个俊人儿。” “怎么着,还敢编排影卫大人不成?想进玄衣司蹲个局子?那地方可是有去无回!” 侍卫兵嘿嘿笑道:“头一回见着影卫大人,惊为天人罢了。” “那可不是个花架子,至于脸嫩不嫩人俊不俊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手下的人命多如牛毛,早二十年就跟着陛下了,资历年岁都比你深,你喊祖宗也不为过。” 侍卫兵被骂得脸上发烫,只能赔着笑脸。 这时候靳久夜已同贺珏摆开架势动起手来,侍卫兵问:“头儿,你说影卫大人会不会让着陛下?” 侍卫头领目不转睛,盯着招式暗暗叫了一声好,透着空隙才回答:“哪日你做到影卫大人那份上,便知道会不会了。不过这辈子都不可能,我们都不可能。” 场中,靳久夜一脚劈在贺珏的肩头,贺珏拖住靳久夜脚踝,借力反击,靳久夜飞身双踝一绞,两人倒在了地上。 空中战变成了地面擒拿术。 侍卫兵瞅着场中彼此纠缠一团暗暗较量的两人,突然福至心来,“头儿,你说陛下这大半年闹着选男妃,莫不是要将影卫大人选进宫吧?” 侍卫头领听到此言,脑子里竟空白了一瞬,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在宫里当差也有几年了,早在陛下登位之前,就见识了影卫大人的厉害之处,二人情同兄弟,时常同塌而眠。 原先他也不曾多想,只当传闻中的影卫大人身份特殊,手段厉害,又得天子看重。 如今被新兵蛋子一点拨,再想想过去种种,似乎影卫大人同陛下着实亲密了些,莫不真有私情? “住嘴!”侍卫头领呵斥了那人,“影卫大人岂是你能编排的,真想往玄衣司走一遭,也莫要拖老子下水!” 侍卫兵讪讪称是,偷偷离了侍卫头领,寻着一个平日里要好的同僚一番吐槽,最后纳闷道:“我听头儿那意思,仿佛陛下能编排,影卫大人就不能编排?听起来影卫大人比陛下都金贵些似的。” 同僚语重心长地告诫侍卫兵,“你刚到内廷,不懂宫里的规矩,你编排两句陛下,陛下心善又是大忙人,听了倒也罢了。若是编排影卫大人,一来玄衣司不是个心慈手软的地方,二来,这陛下也不会放过你。” 得嘞,新来的侍卫兵听到此处,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立时噤了言,从此只将靳久夜奉作神,再也不敢多议论了。 第2章 把衣服脱了。 贺珏同靳久夜打了两场,到底还是比不得这个身经百战处处杀招的生死兄弟,连连败北。 只是两人打得痛快,心里那点不舒畅也消散了许多,倒也不论输赢了。 靳久夜伸手将贺珏从地上拉起来,“属下冒犯了。” 贺珏道:“你若这般客气,便是同朕生疏了。” 靳久夜不言,贺珏难得露了笑脸,“罢了,回勤政殿将你我二人的酒喝完。” 他拍了拍靳久夜的肩膀,手上没个轻重,靳久夜突然身体颤了颤,贺珏一下就愣了,“你……你伤得重?” 靳久夜摇头,“不妨事。” “还说不妨事?”贺珏黑了脸,拖着靳久夜就往勤政殿走,“今夜无论你如何说,朕都不会放你走了。素来不把自个儿身子放心上,往年倒也罢了,那时候迫于无奈谁也想不到以后,如今朕做了天下君主,你还这般亡命作甚?” 靳久夜意欲挣脱,谁料贺珏死死攥着他的手腕,他也不能真的同主子动手,离了演武场,君臣有别。 勤政殿当值的宫人们见贺珏拉着靳久夜匆匆回来,连忙垂下头,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多说半个字。 两人转进贺珏日常寝居的暖阁,有小宫人准备进来伺候,被贺珏一挥手,便将门咣当一声关了过去。 那人差点儿撞着鼻子,连连退了两步,惊魂未定。 年长的老宫人没好气道:“没个规矩,陛下是你能上赶着凑的?” 小宫人委屈得眼泪都快掉了,“师傅,奴才不过是想跟去伺候,哪晓得陛下生了这么大的怒气。” 老宫人道:“有影卫大人在,轮不到你伺候。” 小宫人抬眼,一脸茫然,“奴才听说影卫大人杀人如麻,还会伺候人?” “都是奴才,怎么不会伺候人了?”老宫人斜了小宫人一眼,“回头烧好热水,影卫大人应当要在暖阁歇下了。” 小宫人眼珠子一转,当即明了,“原来影卫大人能伺候的,与奴才等人不一样。” “少胡说八道,当心进玄衣司蹲局子,日后别怪师傅没提醒你!”老宫人敲了小宫人脑袋一下,“还不赶紧退下,听什么墙角儿?也不怕没了耳朵!” 勤政殿暖阁内。 贺珏黑着脸,冲着靳久夜:“把衣服脱了。” 靳久夜深吸一口气,缓缓将黑色的外衣解开,内里白色中衣已染红了一片。 贺珏当即怒道:“靳久夜,你偏要作践自己是不是?既然受了伤,为何还要同朕练武,朕处处使了全力,半点没收力,你……你非要气死朕?” 说着话,贺珏已然上手,将人按到床上坐下,又将那血色中衣一点一点脱下,露出男人精瘦有力的身体。 右腹处有一处伤口,拿布条缠着,血水已经浸了出来,后背还划了一刀,刀痕颇长,斜着划过半边肩胛骨,好在没伤到骨头,只是皮外伤。 贺珏伸手去解腰腹上的布条,禁不住手指有些颤抖,靳久夜见此,便自个儿动手,刺啦一下连带血肉都翻了起来。 “主子,替属下将酒拿过来。” 贺珏拿了酒来,靳久夜站起身,离了床,拿着酒壶就往伤口上倒。 酒水倾泻而下,这是上好的贡酒,浓度比一般的要强,靳久夜咬紧牙关,下颚骨都在微微颤抖。 的确挺疼的。 “劳烦主子,帮忙给背上那道消消毒。”靳久夜将剩下的酒壶递给贺珏。 贺珏冷冷看着,“你真不要命了,下次若拿不住,回来禀了朕,朕派大军围剿,让那些贼子插翅难飞。” 语气着实不好,手上的动作却轻了许多。 “那杀手确实难缠了些,属下跟了他许久才得手,回来晚些了。”靳久夜轻声解释,见贺珏面色不虞,又道,“属下掌着玄衣司,这点任务都完不成,还凭什么做主子的影卫?” “再者,三军乃国之重器,轻易不可动。” 贺珏愤愤将酒壶扔下,“你还教训朕不成?” 靳久夜叹了口气,“不敢。” 贺珏自然知道靳久夜素来寡言少语,今日说这么多话,也是因着自个儿心情不好,若非如此也不必顶着伤痛陪他练上两场。 默了片刻,贺珏从房中隐秘处拿出两瓶伤药,“这褐色瓶子的外敷,白色瓶子的内服。你常用的,禁忌都不必朕再多说了吧。” “过来,坐下。朕给你上药。”靳久夜规规矩矩地坐到床边,贺珏上药的手法已然熟练,没一会儿功夫就拿着纱布缠好了。 “细下想来,这么多年朕身边也只有你陪着,往日念想都是遥不可及。”贺珏叹了口气,靳久夜穿上外衣,规规矩矩地坐好。 “酒还有吗?”靳久夜问。 贺珏摇了摇头,笑道:“都被你小子用了,还喝个什么?“ 靳久夜不言。 贺珏在明暗交错的灯光下看着靳久夜的脸,这小子比他还大上两岁,如今已过而立之年,刀山火海闯过,血雨腥风扛过,到头来还是独身一人。 贺珏心里生出些许不忍,这两日受齐乐之的影响,多少伤感了些。 “朕给你赐婚吧。” 此言一出,靳久夜震惊抬头,望着贺珏。 贺珏笑道:“怎么,不信?你若喜欢谁,只消同朕说个名字,朕一准将人替你拿下,男女不论,只要你乐意。” 靳久夜道:“主子为何?” “不为何。”贺珏道,“你年纪也不小了,是该找个可心人儿陪着,朕不能一味强求你。” 靳久夜垂下眉眼,“主子别忘了,属下是从生死营爬出来的影卫,影卫终其一生追随主子,不成婚不成家。” “生死营早就覆灭了,这天底下的影卫,恐怕也只有你一人。”贺珏道,“你对朕的情谊,朕如何不知?正因如此,朕才要对你后半辈子负责,你看看你身上多少伤,难道往后的日子还要添上几道不成?你不拿自己的身体当回事,朕却不能。这么多年……朕早就拿你当亲兄弟看待了,所以总要安妥好往后的日子。” 靳久夜摇了摇头,“是属下这次任务完成得不够好,属下领罚。” 当即起身,跪下。 贺珏连忙拦住了他,“你想到哪里去了?若没了你,这皇宫大内早就漏成了筛子,那些个羽林卫还能成天混饭吃?朕从未说过你半个字不好,只是……“ 贺珏叹息道,“……朕怕对不起你。” 靳久夜抬眼,眼里闪过两道暗光,“属下天生薄情寡义,除了跟随主子,不知道还能做什么事。若哪天主子不需要了,属下唯有一死了之。” 忠诚,是刻在他们骨子里的东西。 尽管同贺珏相处二十余年,他原本冷情冷性的性子也多了一丝人情味,不再是毫无理由的杀人机器,可他终究记得,自己身为影卫的职责。 主无用,奴必死。 话说到这里,贺珏便知道没得继续的可能了。 “罢了,不必再说,你今日便歇在此处,朕去让人送热水过来给你洗漱,上次留了一套干净衣服,你正好换上。” 说话间人已往外走了十几步,开了门,门口的小宫人低眉顺眼地候着。 贺珏冷冷道:“打好热水送来。” “是。”小宫人应声,门又哐当一声关了。 他新当值的,头一回在暖阁伺候,连忙求助老宫人,“师傅,陛下要热水,不知打多少啊?” 老宫人斜了他一眼,“影卫大人要用的,尽着给,让烧火处的奴才们抬个澡桶进去,动作快点。进去看见什么,听见什么,都当没看见没听见,知道吗?” “哎,谢师傅提点。”小宫人心里想,这影卫大人堪比后宫侍寝的娘娘了,还要在暖阁里洗漱,实在非同凡响。 澡桶热水很快就备上了,小宫人随着烧火处的宫人们一道,进了屋便闻到满屋子的血腥气,混着浓重的酒味,冲得他鼻头胸口直反胃。 他不敢多看,垂着眼眸,却一眼看到地上的血水,立即惊了一着,这……这怎么闹出血来了? 没等他细细打量,上首贺珏便命他们出去。 “可不得了。”小宫人吓坏了,候在暖阁外,双腿都打颤,“师傅,陛下同影卫大人到底做什么了,那满屋子的血腥味,这陛下可不是有什么怪癖吧?” 老宫人没好气道:“我怎的清楚?要不下回你仔细看看,或是当面问问陛下?兴许陛下能亲口替你解惑呢。” “那奴才可不敢。”小宫人哪来那个胆子? “知道不敢还多问,幸而你嚼的是陛下的舌根,若是影卫大人的,不到天亮就能被玄衣司捉了去,且小心着吧。”老宫人冷哼一声,又仔细吩咐,“晚些时辰,进去收拾的时候,更要轻声,半句话也不要多说,换下的衣裳鞋袜都偷偷拿出来洗了。不必拿到浣衣局,赶明儿陛下要亲自过问的。” 小宫人连连称是,脑子里闪过各种话本故事,最终都一一抹去,静着心等着。 约莫半个时辰,屋里的水声停了许久,小宫人问老宫人:“能进去了吗?” 老宫人摇摇头,“再等等,这时候陛下要恼,等睡熟了些再悄声领着烧火处的奴才将屋里都收拾了。” 再等了半个时辰,小宫人又问:“现在能行了吗?” 老宫人闭着眼点点头,“记着动作要轻要快。” 小宫人连连称是,赶着紧带人进屋,烧火处的宫人个个熟练,三下五除二便收拾停当,反倒他是个手生的,才堪堪捡起床脚的衣裳。 再起身,却看到当今天子一双黑沉沉的眼眸盯着他,“出去。” 只用了口形。 小宫人忙不迭往外爬,又不敢闹出声响来,行迹滑稽至极。 等出了殿门,他才松了一口气,“师傅,你不说这个时辰都睡熟了吗,怎的陛下还睁着眼?” 后半夜了,老宫人守着殿门打着瞌睡,懒洋洋掀开眼皮,“不长进的东西,还有的练,赶紧洗衣裳去。” 小宫人抱着那身染血的玄衣,忙不迭小跑着走了。 第3章 五十杖不能免。 靳久夜一觉睡得极熟,醒过来已至凌晨,勤政殿的宫人们轻声伺候着贺珏更衣,庄严肃穆的朝服穿在身上,显得贺珏冷漠了许多。 几乎在贺珏目光递过来的那一瞬间,靳久夜从床上翻下来,跪在他跟前,“属下逾矩了。” 他竟然比主子起得还晚。 贺珏顶着王冠珠帘,不能轻易大幅动作,只拂了拂手,“今日是大朝会,朕得赶着时辰,你回了玄衣司好生养伤,近日都不要出去了。” 靳久夜称是。 垂首待贺珏走了,他才缓缓起身。 勤政殿的老宫人提着食盒进来,恭敬地说道:“影卫大人,陛下吩咐了吃食,你且用过再去吧。” 靳久夜点点头,贺珏的命令他从不违背。 食盒里是清淡的白粥小菜,正适合他养伤。 其实这么多年了,贺珏一贯在细节处颇为体贴,待他已然超过了主仆,因此他为贺珏拼杀除了执行命令,也多添了一份心甘情愿。 只是有一点想不通,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素来警觉的感官仿佛在贺珏面前失了灵,只要同贺珏共眠,他便能雷打不动地一觉睡到天亮。而离了贺珏,任何时候他都能轻易惊醒,保持着身为影卫的警惕与敏感。 好在这些年贺珏身在宫中,自己失了警觉也不至于让二人陷于危险境地,于是这件事也一直按下未提。 用过早饭,靳久夜回了玄衣司。 玄衣司的暗侍卫匆匆来报:“头儿,昨儿个来了一拨人,不知要劫谁,被属下们防住了。” “什么路数?”靳久夜问。 暗侍卫道:“蒙面黑衣,不辨男女,一行有三个,有一个中了一刀,但没伤在要害。” 靳久夜大步流星转进了地牢,这牢下阴暗潮湿,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子霉腥气,里头不知死了多少人。 “在哪儿交战的?” 暗侍卫指了指,“就这当口,刚进了通道,值夜的警觉,没让他们占了便宜。不过那伙子人拳脚功夫厉害,惯拿短刀匕首,近身搏战处处杀招,像是……” 靳久夜扫了地面与四周两眼,“不是死士就是杀手,里头关的那几个可有异常?” 暗侍卫道:“昨夜已清查了一遍,并无异常。” 靳久夜嗯了一声,“只清查了活人?” 暗侍卫纳闷,犹豫地开口:“属下瞧着他们要来灭口,就先清查了那些个人,其他的还……” 靳久夜脚尖一别,往另一边去了,“昨天带回来那个,有人看着吗?” 暗侍卫有些急,“那人死得不能再死了,还能跑了?” 尸体摆在案上,一张不甚干净的白布搭着,算是对死者最后的尊敬。 靳久夜掀开了白布,露出了那人的脸,暗侍卫松了一口气,“还在。” 人也真是死得不能再死,靳久夜心里很清楚,他手底下就没走过活人,一刀抹了脖子,伤口还凝结着血痕,足可见出刀之人手段凌厉。 “头儿,属下觉得昨夜里那几个定然是来灭口的,关在咱们这儿的活人哪个不是藏着天大的秘密?自然有人想永远不见天日……”暗侍卫轻声道。 靳久夜问:“你说几个?” 暗侍卫猛一被问,不知何缘故,颤颤回答:“昨儿……昨儿是三个啊。” “那你为何不直接说三个?”靳久夜隔着白布检查了一下尸身,突然在左手处停住了,他按了下去,是空的。 暗侍卫也见到了,有些不确定,“这人……这人左手没了,是之前就没的吧。” 靳久夜掀开白布,只见左手自小臂往下连同手腕都被砍了个干净。 他深吸一口气,再问:“昨夜到底几个?” 暗侍卫一下就慌了,“属下瞧着是三个。” 靳久夜道:“你们瞧着是三个,其实是四个,因为还有一个来了这儿,带走了他的左手。” 他说得很笃定,右腹处的伤口还提醒着他,这人的惯用手是左手。 左手藏着杀招。 暗侍卫立时就往下跪,“属下失职,甘愿领罚。” 靳久夜抬步往外走,“五十杖,昨夜的都有,包括我在内。” 他也失职了,昨晚上不该在勤政殿逗留至今日凌晨,应当一早将这贼子的身份查弄清楚。如今失了先机,想顺藤摸瓜斩草除根已是不能了。 暗侍卫连忙追了上来,“头儿,这不干你的事。” 靳久夜面无表情,踏出地牢抬眼见着天边的微光,“再有下次,第一时间汇报。” 暗侍卫小声,“可您昨儿夜宿在勤政殿,属下不敢叨扰陛下。” 靳久夜顿了顿,“便是睡在陛下床上,也要立刻报与我知。” 暗侍卫愣了下,回头看了一眼地牢门口值守的同僚,两人眼神交互,莫不都在说,影卫大人这是承认他与陛下睡了? 五十杖不能免,靳久夜带了伤也生生扛下了。 其余人等自然不敢有什么怨言。 今次大朝会比往日吵闹太多,好不容易结束,贺珏脑仁儿都疼了。 他按了按太阳穴,进了暖阁,由着宫人们更衣换上常服。 “靳久夜何时走的?”贺珏随口问。 老宫人躬着身子答:“陛下安排的早饭影卫大人用过了。” 答非所问,跟在老宫人身后的小宫人眼睛都瞪圆了,师傅干什么呢,莫不是老糊涂了? 然而陛下嗯了一声,面上没什么表情,亦没有开口斥责。 小宫人想了想,偷眼瞅了瞅陛下,又瞅了瞅师傅,突然觉得自个儿在暖阁当差实在有太多要学的了,且等着练吧。 换上轻便常服,贺珏出了暖阁,照常在勤政殿看折子,中书舍将折子分了类,要紧的倒没什么,大朝会上都议过了。反倒是请安折子一大堆,摞得有一尺高,贺珏随手拿一两本,末了都要提一下今年的秋选。 各府衙简直无一例外。 还有稍远的州郡,前头刚来一封,后头又来一封,真当天高皇帝远,他不能将人捉来惩治一顿了。 贺珏看着看着黑了脸,今次在大朝会上也多半吵这个,正经事没议论出个结果,却非要贺珏露出几分中意谁的心思来才肯罢休。 他这皇帝当得还要看臣子们的眼色不成? “陛下,小齐大人在外头求见。”老宫人进来禀报。 贺珏撂了折子,准备站起身,忽而又坐定了,拿起另一边的,目不斜视道:“让齐乐之候着,朕看完这几道折子再见他。” 老宫人应是,出去照应了。 贺珏没那个心思看了,百无聊赖地扫了眼偌大的宫殿,空荡荡的没个人气。 一边的窗户半开着,从外头透进来几缕风,夏日里裹着热气,乞巧节还有十几日才到,秋选约莫要轮到中秋前后。贺珏思忖着,心里愈发烦躁了几分。 压了两三年的选秀因着齐乐之撕开一条缝,那些世家们个个像虎狼嗅着了腥味,甭管当今天子是念着哪位公子小姐,既然开了后宫,自然能往里头塞人了。 然而正主却是个一无所知的,赶着乞巧节要成亲,撂下他这个孤家寡人如何堵悠悠众口? 贺珏思来想去,愁绪又涌上心头,心里又气那人不解风情,又恨自己不是个昏君。 靳久夜也是个闷葫芦,惯不会安慰自己,除了陪自己喝酒打架还能作甚?他就这么一个兄弟,这会子也不见了人影,轮到他一个人与齐乐之对峙,实在是不爽至极。 气了半晌,贺珏冷静了片刻,不由得想,眼下才刚从大朝会上下来,这时候齐乐之来见他作甚? “来人,召齐乐之进来。”贺珏开了口。 伺候的小宫人在外间角落里隔着帘子应声,转头出去,不一会儿那位传说中人人称颂的青年才俊便进了殿。 “臣参见陛下。”齐乐之行礼。 齐家家主位及内阁首辅,他们家可算是当朝最重礼数的,因而齐乐之连跪拜都显得风度翩翩。 贺珏坐在上首,静静地看着齐乐之,“起来吧,有什么事?” 他俩一块长大,打小在国子监读书,彼此熟识得很,齐乐之起身后就少了几分做臣子的拘谨,笑道:“陛下,臣不日成婚,亲自给您送请柬来了。” 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张大红色的册子,带着一脸温煦的笑容递到贺珏跟前,“若是不便出宫,贺礼可得送到。” 本来是玩笑话,贺珏却反常地没有应声,只接过了请柬,扫了一眼,“什么日子?” 齐乐之道:“阿瑶想在家过乞巧节,定的十二,两家儿都看过,是个宜嫁娶的好日子,也合我俩生辰八字。” 要成亲的人,脸上总是不自觉带着笑。 往常贺珏看着也心生欢喜,今日却觉得刺眼得很,他点了点头,“朕记下了,若无要事便亲自走一遭,但这,也说不准……” 齐乐之表示理解,“自然,陛下国事繁忙,臣都明白的。” 他也不是个笨槌,几番交谈看出了贺珏不太高兴,因着幼年伴读的情谊,年纪相仿之下,他与贺珏要比旁人亲近些。 于是便多了句嘴,“陛下可是因今日大朝会吵闹,心情不大舒畅?” 贺珏抬眼,“何以见得?” 若要深究,齐乐之问这话已然冒犯,治个揣度君心的罪也未尝不可。 但齐乐之清楚,贺珏打小没什么朋友,亲兄弟也隔着一层争储的沟壑,平日里没得亲近。 因而他问了一些逾矩的话,也不算什么,就当闲话家常了。 齐乐之道:“早间在太极殿上,臣就看陛下脸色不虞了,是以借着送请柬的由头过来问问。” 贺珏听到这话,脸色缓和了许多,“你倒有心。” “偌大的后宫没个主子,前朝哪个世家不急?偏偏陛下又执拗得很,这大半年来,便连父亲都在我耳边念叨了许多回,生怕皇嗣凋零……” 贺珏难得笑了笑,“你这话倒客气得很,莫不是都担心朕绝了后?” 齐乐之亦笑道:“臣也是顶着压力,回回都要替陛下想辙应付父亲的盘问。” 贺珏来了好奇,“哦?齐阁老如何盘问你?” 齐乐之道:“自然是催臣向陛下打听打听,这心上人到底是谁,莫不是哪家的公子?若真如此,后宫怕没娘娘了。” 贺珏脸色一顿,整了整书案上的折子放回原处,才不紧不慢地回了齐乐之,“若真是哪家的公子呢?” 齐乐之爽朗一笑,“陛下喜欢谁,都是那人的福气,前朝那些个老迂腐只顾自个儿荣华富贵,哪里懂得人间疾苦?陛下也是人啊!” 贺珏问:“那齐家呢?朕可知道齐家女待字闺中的可不少,敢情没动进宫的心思?” 说话的语气一如往常,但字字却戳在了要害处,一个不慎,便能落个满身罪名。 齐乐之拱手,恭敬道:“若能更进一步,齐家亦是求之不得,可臣以为,情这一字,最重两情相悦。陛下数年奔波却又克制己身,想必是心里念着一人吧。这一年来朝野上下动静不小,陛下又不肯与臣明说,想来是极为珍视了。” “是,珍视极了。”贺珏定定地望着齐乐之,那张年轻俊美又无比熟悉的脸。 齐乐之并未察觉,他正色道:“无论陛下作何抉择,臣与齐家,定当鼎力支持。” 贺珏手指轻轻敲了敲书案,看起来漫不经心,“若是让齐家送个公子进宫呢?” 齐乐之闻言,愣了愣,“陛下……” 贺珏静等着。 齐乐之道:“自臣之下,尚未婚配的公子……年纪最大的,刚不过十三。” 贺珏道:“你也尚未成婚。” 齐乐之立时跪下,“臣,不能负阿瑶。” 第4章 靳久夜的身子朕昨夜看过。 没有说太多的话,连解释也无,贺珏却听出来了,齐乐之决心之坚定,是连死都不怕了。 他垂下眼睑,微微勾起唇角,笑了,“朕求不得爱不能,心里苦的很,你却大肆张扬办喜事,岂能不好生吓你一番?” 贺珏起身,从书案后走出来,亲自将齐乐之扶起来,语气里带着多年挚友的熟稔,“你倒当了真,害得朕好没意思。罢了,朕定会亲自去府上贺你与阿瑶新婚之喜,且等着接驾吧。” 齐乐之亦笑了,“君命难为,陛下真快吓死臣了。阿瑶若是知道你去,怕是欢喜得不得了,她素来最喜欢陛下。” 贺珏笑道:“那你怎么没替她请封?论齐家之功勋,封一个诰命夫人绰绰有余。” 齐乐之经过刚才紧绷的情绪松懈下来,人也松快了许多,“那得看陛下的意思。” 贺珏道:“长公主就这么一个女儿,再高的尊荣她也当得起。” 有了这话,册封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齐乐之很有眼色地略下不提,趁着贺珏亲近,他忍不住问:“方才陛下说求不得爱不能,臣跟在陛下身边多少年,还从未见陛下如此。想来用情至深,不知是何人有这等福气得陛下深情以待?” 贺珏看了一眼齐乐之,发现这人当真是好奇,竟是半点都不往自个儿身上想,于感情一事实在单纯。 他不由得在心里苦笑,“那人尚不知朕的心思。” 齐乐之琢磨着,定然是他熟识的身边人了,想了一圈也没个名堂。 正待发问,贺珏一句话堵了他的嘴,“他只当朕是兄弟,没有半分心思,你也不必猜了。” 齐乐之想了想,也不刨根问底,“若有朝一日陛下修成正果,自然天下人皆知,臣便祝陛下心想事成得偿所愿了。” 贺珏笑了笑,不应声。 殿外伺候的宫人寻着机会,又进来递话:“太医院苏大人求见。” 太医院?贺珏皱了皱眉头,“让他进来。” 苏回春进来得很快,几乎跟着小宫人前后脚,齐乐之都来不及告退,便见他扑倒在殿中:“臣叩见陛下。” “何事如此慌张?” 苏回春道:“臣一刻钟前刚去了玄衣司,影卫大人高烧不退昏迷不醒……” 贺珏一听,疾步往外走,他知道靳久夜身上带着伤,若是因此感染了,要命也是几日之内。 他见过太多烧热不退去了的人,心里着实急了。 苏回春跪在地上,连呼:“陛下慢行。” 贺珏怒道:“若是靳久夜有个好歹,今日你拦着朕,朕便摘了你的脑袋。” 苏回春嗫嗫不肯退。 贺珏怒狠了,欲抬脚将其踹开,齐乐之连忙上前拦,“陛下,苏太医方才去玄衣司看过了,那边定然有太医院看顾,这会儿大人过来回陛下话,陛下不妨耐下性子听一听。” 贺珏闻言,“说吧。” 苏回春喘了口气,颤颤巍巍开口,“影卫大人的病情来势汹汹,又不让臣等近身查看,且刚从南方湿热之地回来,臣担心是瘟疫之症……” “那你来寻朕作甚?”贺珏气炸了,“靳久夜那性子你也清楚,他常用的药也是太医院开的,若他没了意识不听使唤,便让玄衣司暗侍卫绑了,你自然能望闻问切查个明白。” “他都病了,几个暗侍卫还压不住他么?”贺珏越想越气,“朕去看看!” “陛下……”苏回春又拦,“若是影卫大人犯老毛病,臣也有法子诊治,只是……” 苏回春下意识看了一眼在场的齐乐之,贺珏怒不可遏,“吞吞吐吐作甚?” “臣听闻,影卫大人昨夜宿在勤政殿……”苏回春小心翼翼地瞥着贺珏的脸色,“陛下与影卫大人接触甚密,不妨让臣先把脉查看一下龙体。” 果然,这话一出口,齐乐之的神色也古怪了一瞬。 他想起方才贺珏说的几个关键词,兄弟,没心思,尚不知……种种迹象表明,贺珏念着那人时日已久,必然是常在身边见着的,多半藏了些只能看不能碰的苦楚。而眼下以贺珏对靳久夜的重视,齐乐之觉得真相仿佛呼之欲出。 贺珏没察觉齐乐之的猜测,他听了苏回春的话,脸色难看至极,“朕好得很,不必瞧!” 苏回春哪里肯,跪求道:“陛下,龙体为重啊!若真染了疫情在宫里,臣不得不力保陛下而弃他人……” “你想得真够长远的!”贺珏气笑了,“靳久夜的身子朕昨夜看过,他身上有伤,连着几日奔波没有及时处理,昨夜才将将敷上药,若有烧热也是那伤引起的。” “可……”苏回春犹疑地开口,“影卫大人从前也受伤无数,有次差点儿连命都没了,也不像今日这般……臣实在不放心,不若陛下容臣观一观脉象,也算是对朝野上下有个交代。要知道,疫情通常从口舌唾液,伤处血液,以及……” “够了。”贺珏再不制止,这太医院的老学究还不知说出什么来,“你要看便看吧。” 他走到旁边的椅子,一屁股坐下,伸出手腕搭在扶手上,一副你要看赶紧看的不耐烦样子。 苏回春跪坐在贺珏跟前,小心翼翼地搭上贺珏的手腕,捏了脉闭眼凝神,过了一会儿,喜道:“陛下果然无虞,只是体内火气重,可得静心养性。” 贺珏嗯了一声,“既如此,苏太医还不赶紧回玄衣司?朕今日凭着你这般闹腾,你若耽搁了靳久夜的伤情,那便新账旧账一起算!” 苏回春连连称是,窝着像只鹌鹑,刚才那不怕死的气势全没了。 又成了一个糟老头似的。 玄衣司。 靳久夜的居所一如寻常暗侍卫,一间不甚宽敞的屋子,窗户开着,还能见着亮。 贺珏踏进屋内,便觉得逼仄了许多,往常也念了几回换个地方,偏生靳久夜说他不常住,权当偶尔休憩之地,实在用不着铺张浪费。 这人什么地方没待过,连臭水沟都能窝一宿,贺珏拗不过他便由着去了。 偶尔这人带着一身伤回来,他便拉着人同寝同食,逼着人吃好睡好养好伤才作罢。否则这人就跟铁打的,改明儿又带着任务出去了。 好像刀子不出鞘,出鞘不见血,便能要了他的命似的。 贺珏走近前,见靳久夜面朝外趴在床上,眉头微微皱着,似是不太舒服。 “怎么让你家大人这般躺着?”贺珏质问旁边的暗侍卫。 暗侍卫为难道:“头儿背上有伤,不能平躺了。” 连他也佝偻着背,说一句话都忍不住龇牙咧嘴,贺珏起了疑,“今日玄衣司怎么了?” 暗侍卫连忙跪下,“陛下恕罪,昨儿夜地牢出了纰漏,值守的都被罚了,头儿也罚了自个儿。” “他……”贺珏想为靳久夜争辩两句,忽然又想起这人的臭脾气,不免叹了口气,“是朕昨儿留了他在勤政殿,他既不当值,何苦这样受罚?再者玄衣司出再大的纰漏,有朕在,有他靳久夜在,又能算什么?” 贺珏伸手触及靳久夜前额,烧热滚烫,他心里一揪,语气也不好了,“他腹上也有伤,伤得极重,想来是与贼人交战时中了杀招,好在没丢了性命。你们这般让他躺着,压迫着伤口又该出血了。” 靳久夜自己不说,旁人不会得知他身上带了几处伤,他素来硬挺着,任何时候都像一把锋利的剑,永不弯折。 现下听了贺珏的话,那暗侍卫眼眶都快红了,“头儿扛了五十杖,杖杖没留情,只怕腰背都烂了。” “你们!”贺珏闻言,一口怒气冲上心头,可临了想着是这昏迷不醒的人下的令,只好把那怒气又咽了回去。 “玄衣司的风气,朕改日得给你们好生正正!”贺珏冷冷道,“都不要命了!拖着病体还这般折腾,活该今日倒在床上起不来!” 贺珏一甩袖,怒发冲冠地撤后一步,刚好给苏回春腾了个位置。 苏回春近前,却不敢碰靳久夜,生怕被传闻中出招即索命的影卫大人一招误伤了。 毕竟影卫大人不省人事的时候,也能提着刀砍人。 “陛下,还得您出出声。”苏回春可怜兮兮地望着贺珏。 贺珏只好又上前,直接坐在了靳久夜的床上,“朕按着他,你把脉吧。” “是伤久不治引起的烧热。”苏回春定了定心,将瘟疫排除在外,“影卫大人体内淤积,怕是有内伤……” “内伤?”贺珏不解。 苏回春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贺珏,“再者影卫大人体弱,今日又受了五十杖,是个铁人也扛不住了。约莫早晨就烧了热,臣开几服药先煎着用,外伤也得处理好了,待会儿将衣裳都扒了,上了药也不必穿了。” 听苏回春的意思,靳久夜没有大碍,贺珏也放了心。 他就知道这人是铜墙铁壁做的,哪能那么容易就倒下了?贺珏自诩自己能活百岁,后半辈子离了靳久夜不行,这人定然也要长命百岁的。 苏回春开了药方,吩咐了用法禁忌,那厢靳久夜也没折腾,许是贺珏在场他心有所感,由着一旁的暗侍卫替他脱了衣裳,上了药。 贺珏亲眼见到那人血肉模糊的后背,心里又是一揪,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 暗自决定等这人醒了,非要好生教训一顿不可,哪有这般折腾自己的?他分明嘱咐了,要回玄衣司好生养着,可谁曾想转眼没盯上就出了这等事。 烧热不退,昏迷不醒。 好得很,还是头一遭呢。 贺珏气压太低,威望甚重。屋里伺候的两名暗侍卫额头冒了一层冷汗,上药的手都禁不住抖。 陛下的眼神如芒在背,仿佛要将人吃了似的。 他俩互觑一眼,待贺珏与苏回春往屋外走去,禁不住低声议论:“陛下……陛下这回动了真怒,是要惩治我等?” 年纪稍大些的回道:“待头儿醒了,这件事也就过去了,若头儿不醒,咱们的脑袋就保不住了。” 那人只觉得后脖颈发凉,好像悬着一把刀似的。 岂不料同僚又叹息:“头儿若今日能醒,那便是皆大欢喜,若明日醒,也算好事,若后日醒,咱们玄衣司得被折腾个底朝天。” 听到这话,那人不敢再言了,只沉默着替靳久夜整理换下的衣裳。 白色中衣又浸了血,那暗侍卫叠了叠,忽然看到袖口处绣了一朵红梅,他愣了下,“这是什么?” 当朝尚红,以正红色为尊,天子朝服便是红衣绣着金丝云纹,寻常百姓除非婚嫁喜事,不得用红。更别说用红色绣花了,要是传出去便是欺君之罪。 年纪稍大的拿过来仔细瞧了瞧,“我记得头儿一贯穿黑衣,左右就那么几套,内里也是纯白,不曾捯饬些花纹图案的。” “头儿昨儿夜歇在勤政殿,这是刚换下的。”两个大男人彼此对视片刻,又瞧了一眼那红梅,“像是袖口破了,特地绣花缝补的,头儿没这个手艺,他那双手只会拿刀砍人,那这……” 不敢再说了。 再说也该要犯欺君之罪了。 两人默契地闭了口,只当自己什么都没看见,紧赶着拿上衣裳出了屋洗去。 第5章 夜哥儿。 靳久夜傍晚时分醒了,贺珏在勤政殿批折子,得到消息后又去看他。 当今陛下一天两回进玄衣司,走得比御花园还勤,玄衣司众人皆战战兢兢,连值守地牢的暗侍卫都挺直了腰背,免得天子一时兴起来个地牢一日游。 “朕都听说了。”贺珏大步跨进门,身后跟了一个小宫人,臂弯处提着沉重的食盒。 靳久夜欲从床上下来,被贺珏按住了,“坐着。” 他亲自从食盒里端来吃食,“太医嘱咐,你只能吃些清淡的,别怪朕克扣你吃食,改日好全了,大酒大肉任你挑,朕陪你一醉方休。” 青菜白粥递到靳久夜跟前,靳久夜伸手端过,贺珏提醒道:“烫。” 靳久夜连勺子都不用,够着碗边就喝了一小半,胃口好得简直不像个病人。 贺珏忍不住又道:“慢着,又不是没有?瞧着你仿佛三天没吃饭的饿鬼,这样说你病了,谁信?” 靳久夜不言。 他素来吃住皆不为贪图享乐,仅仅是为了生存,哪怕现在没有胃口,他也要吃下足够的东西,否则身上便没有力气。 没有力气,如何应敌? 反应慢一刻,便能丢了性命。 靳久夜很快就吃下一碗,贺珏进门就屏退了宫人,只好自己拿过空碗去盛,一边盛一边道:“朕听闻今晨玄衣司一半人手受罚,你连自己都不放过,受着伤,还能折腾个天翻地覆?若按你那意思,朕也该领五十杖了。” “属下不敢。”靳久夜颔首。 贺珏拿了勺子放在碗里,递给靳久夜,“可不能像刚才那般猛喝,否则朕就一勺一勺亲自喂你。” 正准备一口气喝个干净的靳久夜顿了顿,开始矜持起来。 贺珏坐在床边,继续刚才的话,“你倒是真不敢,可心底已经琢磨,下次如何拒绝在勤政殿留宿了吧?” 被猜中心思的靳久夜,勺子差点儿磕到嘴唇,他默默地垂着视线。 只喝粥,不说话。 贺珏又叹了一声,“朕知道,你是想将玄衣司训练成当年的生死营,但若这百十来人个个都像你一样出色,那朕倒用不了那么多了。” 靳久夜猛然抬头,眼里露出不解。 贺珏笑了笑,伸出拇指撇掉靳久夜嘴角的饭渣,轻轻说道:“朕的影卫,有你一个,足矣。” 闻言,靳久夜忍不住,“属下……” 贺珏听不得忸怩的煽情话,站起身,扯过旁边衣架子上搭着的一件干净中衣,“做什么光膀子,也不怕着凉,赶紧套上衣裳。” 中衣晃眼一飘,被贺珏嫌弃地扔到靳久夜跟前。 靳久夜未出口的话,也来不及说了。 他只穿了一条中裤,背上涂着药粉血肉模糊,腹部又缠着厚厚的纱布,方才贺珏进来并未整理,只顾着吃粥,转眼夜色落下,气温也陡然降了许多。 六月里天气变化多端,贺珏抬着眼角盯着靳久夜穿衣。 靳久夜压根不像个带伤之人,套衣裳那叫一个大刀阔斧,丝毫不怕扯着伤口。 他惯会隐忍,什么痛都扛得动,仿佛千刀万剐也不必当回事,身上的伤不计其数,大的小的,新的旧的,一道叠一道,有的颜色淡了,便有些看不出来了。 但胸口那一道,贺珏却记得清楚,那是替他挡的。 那一次,差点儿要了靳久夜的命。 可即便一只脚踏进了鬼门关,眼前这个男人也从未惧过怕过示弱过。 他能在最虚弱的时候,提着刀杀人,也能在最艰难的时候,拖着贺珏一同前行。 贺珏心里很清楚,没有靳久夜便没有今日的贺珏,此后余生,他都不可能失去这个人。 “夜哥儿。”贺珏难得唤了一声幼年小名。 靳久夜扯了扯衣裳,抬眼看他,眼底惊讶骤现,压根儿来不及掩饰。 贺珏忍不住笑出声,“吃粥罢,瞧将你吓得。” 靳久夜嗯了一声,接过粥碗,“主子莫要吓我了。” 贺珏瞧着靳久夜的眉眼,“你比朕大上两岁,可脸看着却要嫩生些,一下岁数就小了许多。” 提到年纪,靳久夜神色黯了黯,“现下玄衣司还能挑出几个可用的,属下抽出时间专门教导,来日也能独当一面,追踪暗杀若是不济,贴身保护应当无碍。待哪日属下不在了,主子身边也有得用之人。” “说什么胡话?“贺珏没拿这话当真,“谁人能在你手底下走个来回?王八死了你都还活着。” 这话听着不太对劲,靳久夜张嘴欲言,贺珏又道:“你要练新人朕不说什么,要银子要人只消说一声,朕紧着最好的给你。至于说你不在了,你要不在了,朕恐怕也没几日可活了,我们兄弟俩都老得走不动道了,只好将这天下让给后辈们折腾。” “属下怕活不到老的那个时候。”靳久夜残忍而冷静地说出事实。 贺珏盯着他,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这次是朕不对,朕给你用了安神香,这一两年时不时都给你用过。” 靳久夜诧异,“主子,这是为何?” 贺珏闭了闭眼,叹息道:“你素来警觉,一有动静便能惊醒,朕不过是想让你睡个好觉。” “所以……”靳久夜几乎刹那间想明白了,自己为何能在贺珏身边一觉睡到天亮,竟是这个缘故。 “朕今日问过苏太医,安神香对身体无碍,只是用过之后会体弱一段时间,你这次伤重,又硬扛了五十杖,已然到了极限。”贺珏提到五十杖,瞬间想起自己要教训这人的目的,“日后再不可如此鲁莽行事,玄衣司的杖责不比寻常,若将你落下什么暗伤,日后后悔都来不及。不过是一具尸体,人都已经死了,还能翻出花来不成?” “属下一直有疑问,为何他们不惜潜进玄衣司,也要将那人的左手带走。其实那人的尸身我粗略看过,左手并无异常,也没什么符号印记。”靳久夜思忖着。 贺珏道:“既无异常,就不必多想,养伤期间只管专心养伤,吃好喝好睡好,伤口复原才是正理。” 靳久夜听话地应下了,想起方才安神香的事,严肃道:“主子,日后不可再给我用那安神香。” “你又不肯好好睡觉。”贺珏颇有些不情愿,“这次是朕考虑不周,下次非得押着你休息两日再放你离开。” “主子。”靳久夜只唤了一声,那双黑沉沉的眼睛满是执着。 不肯就范。 贺珏败下阵来,“朕知道了。” “朕还有事,先回去了。”贺珏站起身,替靳久夜收了粥碗,“改明儿还得应付太妃,不知这次秋选又要闹成什么样子,你可得跟朕好好的,莫让朕操心罢。” 靳久夜欲起身相送,贺珏摆摆手,示意不必了。 次日晌午时分,靳久夜起了身,偶尔在屋内走动,被太医院的人看见了,便要往床上请,美名其曰卧床休息。 靳久夜哪里习惯,但若他不肯听话,那人就会搬出贺珏来,问他一个是否要抗旨不尊。 这法子,一听就是贺珏亲自想的,人没过来,倒叫了一帮老迂腐看着,靳久夜关在屋子里颇不得劲了。 以往也不是没受伤过,却没得像今次这般娇弱,硬扛一下就能过去的事,何必如此兴师动众?说实话,靳久夜是想不通的,尽管想不通,他也要听从主子的命令。 “影卫大人,午膳到了。” 御膳房得了贺珏的吩咐,一日几餐地送吃食来,尽是些清汤寡水,靳久夜吃了几回也腻了,不过他素来不讲究吃食。食物,饱腹之用罢了,只要能吃就行。 小宫人拎着食盒进门,盖子一掀开,热腾腾地水雾冒出来。 “我听到外头有些热闹,太妃的仪驾已经回宫了?”靳久夜不经意地问。 小宫人答:“是的,一个时辰前到的,御膳房忙着陛下与太妃的午膳,这会子才将影卫大人的送来,还请大人切勿见怪。” “无妨,自然是陛下与太妃最要紧。”靳久夜不甚在意。 那小宫人被起了头,兴奋地说起见闻来,“咱们陛下对太妃可真真是太好了,样样吃食都是挑太妃喜欢的,还亲自叮嘱过口味。今日御膳房忙疯了,从凌晨起就不停歇,好在太妃也高兴,留陛下说了好一会儿话。” 靳久夜听到最后一句,微微停了一下,却没说什么。 小宫人年纪小,是个闲不住嘴的,候在一边见影卫大人不阻止便以为默认,继续道:“太妃自开春去大运寺祈福,如今也有好几月了,寺里清苦,瞧着太妃都瘦了些许。影卫大人,奴才听说太妃这次回宫是为了秋选,等宫里进了主子娘娘才准备回长青园暖冬。” “也不知主子娘娘是个什么样的妙人,若是个挑嘴难伺候的,日后御膳房的日子可就苦了。”小宫人瘪了瘪嘴角,又好奇地问,“影卫大人,你跟在陛下身边的时日最多,可知道陛下的心上人长什么样儿?” 他连着给靳久夜送了几回饭,早晨两道,中午两道,眼瞅着影卫大人话少又不刁难人,自然胆子大了起来。 靳久夜问:“陛下几时有心上人?” 贺珏单相思齐乐之这事,他一直守口如瓶,连睡觉都可以保证没说漏嘴,贺珏自己更不会张扬出去。怎么听这小宫人的意思,全天下都知道贺珏有个心上人了? 小宫人闻言愣了愣,“影卫大人怎不知道?若陛下没个心上人,何至于跟朝臣闹了大半年的选秀?奴才可听说,陛下身边连个丫头都不用,这么多年守身如玉,都是为了那一人啊。” 一句话,说得靳久夜都开始怀疑人生。 心里有一人是真的,至于有没有守身如玉,他一个影卫又不是日夜相伴,哪里清楚? 外头的传言,靳久夜日久未闻,竟不知都传成了这样,连一个御膳房小宫人都这般信誓旦旦,那贺珏又作何感想?那齐公子听了是否心有所感,这才一意成婚的? 靳久夜不敢细想,身为影卫,主子的私事自有缘由,不该他过问的。 他定了定心思,将那些烂七八糟的抛诸脑后,一心只吃眼前餐。 寿康宫。 贺珏陪同太妃用过午膳,又到御花园走一走消食,六月里日头正大,走在树荫底下也觉得热气腾腾。 太妃却乐不此疲,“宫里是比大运寺热些,但哀家清冷久了,便喜欢这股子热乎劲儿。往年宫里不热闹,左右就你我母子二人,今年有了妃嫔入宫,珏哥儿你也别太忙于朝政了。” 贺珏嗯了一声。 他与太妃的感情并不亲厚,虽是亲生母亲,但他自小被养在先皇后名下,好几年都不曾见太妃一面,自然生疏了许多。 “早前见你一直不准备选秀,哀家心里着急得很,当朝天子怎能没有子嗣?这回开了后宫,也莫只顾你那心上人,皇家开枝散叶乃第一要务,世家里多少水灵姑娘,个个都是出色的,便是齐家就有一对姐妹花,高家杨家自不必说了。这回秋选,钟家也有适龄女子准备应选,珏哥儿可要定下一个?” 太妃娘家姓钟,真要论起来,钟家也可算贺珏母家。 但贺珏打出生起就跟着先皇后,只叫先皇后一声母亲,先皇后乃秦氏女,贺珏只认秦家为母家。因而太妃也不敢强塞人进宫,须得问过贺珏的意思才行,她想要钟家女入选,也藏着兴旺家族的心思。 “那便不必了。”贺珏脸上淡淡的,“朕心里有打算。” “你是想要秦氏女?”太妃急问,“秦家败落,自孝淑皇后后,秦家女便不堪国母之质。如今愈发没得规矩,你那两个舅爷成天吃喝嫖赌,还要内务府倒贴银子,这内务府的一应用度,可是陛下你的私库……“ “够了,太妃。”贺珏忍不住打断,他不耐烦听这些,可太妃与他的母子关系这两年才算亲近,他不想闹得太僵。 更不想平白生出许多事端来,幼年长于宫中,他实在见过太多女人的折腾手段,钟太妃算是个中翘楚。 前朝的事理不清,后宫还来添乱,那他这个皇帝还要不要做了? 思及此,贺珏无奈地揉了揉眉心,迎上太妃灼灼目光。 他没得闪避,只能叹了口气,“方才太妃也说了,朕有心上人。既是心上人,又怎么会贪恋别的女子?不光是秦家,便是其他世家女,朕也不要。” 第6章 你帮朕做场戏吧。 “珏哥儿如此,岂非要学那前朝暴君专房之宠?”太妃情急之下口不择言。 贺珏眸色一暗,“太妃,还请慎言。” 太妃终究还是回过神来,想到眼前的皇帝并非自己亲手带大的,两人之间隔着一层难以逾越的隔膜,再亲近也是生疏有别,恐怕自己这个生母还比不得已故去的孝淑秦皇后。 她难掩哀伤,软了语气,“罢了,是哀家多嘴了。你年轻气盛,喜欢谁便容不下旁人,这是自然。哀家也能理解,只是你如今乃一国之君,乃天下之主,便不能为情所困,有了为他人攻讦的把柄和软肋。你不选钟氏女也罢,其他世家女也应挑上几个德才兼备的,早早填充后宫。你登位已有几年,后位空悬,前朝便会动荡不安,若再无子嗣……难保有心人不会趁机作乱。珏哥儿,哀家是为你好。” 这番话可谓是语重心长,贺珏恭顺应下,“太妃的心意朕明白,此事朕会妥善考虑的。” 言尽此,就不必再提了。 太妃还想说什么,却被贺珏那寡淡的神情堵了回来,两人一道往回走。 沿路听见蝉鸣鸟叫,只觉得愈发心烦气躁,彼此无言,将人送回了寿康宫,贺珏就紧赶着要回勤政殿。 太妃命宫人端来冰饮,“陛下不耐热,用些冰饮消消暑气。” 贺珏无法,又留下坐会儿,两人相对无言。 过了片刻,太妃忍不住发问:“近几年不见陛下与哪家女子接触,平日里走动最多的不是齐家便是赵郡主,年前又闹着改革选秀制,哀家这心里着实纳闷,究竟是谁有这般大能耐,能拴住陛下的心?” 贺珏想起齐乐之,脸上温柔了些许,可随之而来的亦是痛苦,“不提也罢。” 太妃瞧着贺珏的神色,便知那心上人之言不似有假,她道:“左右秋选不足两月,陛下提一提好教哀家有个准备,免得来日入了宫彼此生分。” 这是非要问出个所以然了,贺珏心下不愉,“若真有他进宫那一日,太妃还是不必过多接触的好。冰饮朕用过了,寿康宫的小厨房着实不错,朕还有事,先回勤政殿。” 站起身,径直往外走,也不搭理太妃。 伺候的宫人们行礼跪送,太妃坐在上首,茫茫然看着贺珏出了门,直到再也见不到身影。 “这孩子……” 身边的宫人扶着太妃起身,“午后该歇歇了,太妃。” “他是与哀家不贴心吧?” 那宫人不敢答话,太妃叹息,“钟家不能在哀家这没落啊……” 贺珏回了勤政殿,中书舍送来的折子又摞成了一堆,分门别类整整齐齐,只需扫一眼便知道又是那类折子呈得多。 “拿酒来。”贺珏不痛快,吩咐道。 勤政殿的宫人们不敢有怠,御酒很快就送了过来。 贺珏独自一人饮,将宫人们都赶到了殿外。 他早该明白终有一日不得顺心如意的,哪怕是皇帝也不成。选秀的缝儿一撕开,那些个世家就千方百计在这上面使力气,为自家谋求未来几十年乃至于下一代君主的荣华富贵。 太妃不过做得急躁了些,可如今哪家不是蠢蠢欲动,便连齐乐之都来探听他的口风了。 这世上,断没有人真正在意他的心思,他心里藏着的那个人欢天喜地要成亲,他还要满脸笑容地送祝福,简直憋屈极了。 贺珏连饮几杯,愈发不痛快。 六月的天气燥热难熬,午后更是闷得紧,仿佛裹挟着人喘不过气来。 那压在心底的失恋之苦,此刻翻江倒海地捣腾出来,连带着入口的酒水都苦得舌头发疼。 要么一意孤行,得罪了天下人,可堵悠悠众口何其之难?他是天下君主,一言九鼎,亲笔提出去的旨意怎能收回? 要么就应了那些人的心思,大肆册封妃嫔,再雨露均沾繁衍皇嗣,就这么顺从地做个守成皇帝吧。反正天下大定,几十年晃眼而过,等到闭眼那一刻再来回顾此生论功过,也未尝不可。 然而后者,贺珏自认做不到,心不甘情不愿。 他有雄心壮志,岂能做一个碌碌无为遵从他意的皇帝?若在后宫一事上不能做主,那前朝政务又岂能令行禁止? 倘若让前朝掺杂了太多因素影响着自己,自己还能实现所谓的理想抱负吗?其实情爱一事倒是轻的,他着实不该妄想,不该以为这几年诸事安定就放松警惕。终究,世家与皇权的对立是难以消除的鸿沟,他一个人分身乏术,若要应付了权谋斗争,何来精力为国为民? 贺珏越饮越愁,恨不得此刻醉了才好。 勤政殿外,宫人们战战兢兢地守着,无人敢入内一步。 御酒送进去三坛,贺珏下了令不许人进入,更不许宣扬出去,他们只能尖着耳朵听令,然而里头却无半点动静。 “两个时辰了,师傅。”小宫人心里十分不安,“陛下素来这么饮酒的么?奴才从未没听说过啊。” 老宫人脸上的淡定神色多少也有些挂不住,“且等着吧。” “可眼见着天都快黑了,陛下若是饮醉了,奴才们可得进去伺候才是,否则龙体有个好歹,几十板子都是轻的。眼下太妃回了宫,宫里自然不比往日松快了……” 一道黑影闪过,自半开的窗户翻身而进,身形利落干净得让人看不清面容。 小宫人的声音戛然而止,“师傅,你方才看见了什么没?” 老宫人抬了抬眉,“看见什么?” “有刺客,快叫羽林卫护驾!”小宫人尖着嗓子叫了起来,整个人都慌了。 几乎在刹那间,老宫人扯住了他的胳膊,捂住了他的嘴,“想要脑袋就闭嘴!” “师傅,你……”小宫人脸色煞白,黑眼珠子直转溜,想了无数种逼宫刺杀的话本故事,却在下一秒化为空白。 “那是影卫大人。”老宫人道。 “影……影卫大人?”小宫人安静下来,老宫人放开他,“不长进的东西,可别再叫我师傅!” “不是,师傅,这这……这怎么回事,影卫大人不走寻常路?”小宫人心里有无数个问号,“陛下可下令不准任何人打扰,影卫大人胆敢违抗圣令?” 老宫人白了他一眼,“违抗多少回了,还差这一次?” 小宫人不解,“还请师傅赐教。” 老宫人示意他看看周遭其他宫人,只见他们纹丝不动,眼观鼻鼻观心,恭顺得很。 仿佛刚才那道黑影从未出现过一样。 “那圣令是对咱们的,对影卫大人可不作数。你若在这时候不长眼,大吵大闹扰了陛下,陛下一怒赏你几板子,你可冤不冤?” 小宫人一想,“可不是冤么。” 老宫人冷嗤道:“想明白了?还敢叫羽林卫,莫说羽林卫来不来,就是来了也是将你一顿好打!” 小宫人可不想挨打,连忙谄媚几句谢过。 老宫人受用地听了听,随后感慨道:“咱们盼来盼去,可不就盼影卫大人来么。如今来了,陛下再有怒火,心里再不痛快,也有影卫大人在前头顶着,咱们就自顾自等着便是。” “这在勤政殿当差啊,可得要耐住性子。” 勤政殿内。 靳久夜翻进来,找了一圈,在西边角落看见毫无形象瘫坐在地上的贺珏。 贺珏已有许多年没有这般饮酒了,说不清是为着与太妃的心结,还是对齐乐之的爱不能求不得。 他饮得微醺,脑子还不算迷糊,看见靳久夜,率先开口:“你不好好养伤,怎的过来了?” 靳久夜道:“太医院的老头子看不住属下,属下对宫里熟得很,想进勤政殿如入无人之境。” 贺珏笑了笑,从地上起来,“呵,又是爬窗进来的?说过多少回,走正门不会么?” 靳久夜略有歉意,“习惯了。” “谁去找你了?”贺珏问。 靳久夜道:“属下听闻太妃留主子说了许久的话,今夜便过来瞧瞧。” “过来瞧什么?”贺珏伸脚踢了一个空酒坛,靳久夜垂目看着,约莫喝了一坛半,还算清醒。 “来陪主子喝酒。” 贺珏闻言哈哈大笑,“好得很,不要命了?” “伤无碍。” 两人席地而坐,贺珏拆了最后一坛,又捡起地上的酒杯,满满倒了两杯,靳久夜接过一杯,二人饮下。 贺珏道:“朕当年就该随你一同走江湖去。” 靳久夜道:“那便喝不到这么好的酒了。” “无妨,你我兄弟二人,喝什么酒都是好酒。”贺珏又倒了两杯,与靳久夜饮下。 “喏,给你看看,齐乐之亲手奉上的请帖。”贺珏捡起地上不远处的大红册子递给靳久夜,靳久夜看了看,“齐公子的书法又有精进了。” “谁让你看这个了?”贺珏不满,“朕得不到心上人,却还要虚与委蛇地与其他女人作秀,这皇帝当得实在没意思,要不朕随你出宫吧。” “也可。”靳久夜沉思片刻,还真想了法子,“带主子出宫不是难事,但宫里若发现主子不在,必然会乱上一阵,到时羽林卫禁军皆会出动,隐匿行踪得费些功夫,三年五载也不得消停……“ 贺珏按住靳久夜,新奇道:“你还当真了?” 靳久夜微微挑眉,没说话。 贺珏笑了笑,“朕还是好生做个皇帝吧,逃亡的生活恐怕适应不了。” 靳久夜点点头,再看了一眼那请帖册子,“若主子心里不痛快,不若属下将齐公子绑来,主子想怎么着就怎么着。” “你是认真想过的?”贺珏貌似挺有兴趣。 靳久夜道:“属下可以保证不漏任何行迹将齐公子带走,到时谁也不知道齐公子去了哪里,主子找个合适的地方藏着便是。” “那齐乐之岂不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贺珏微微勾起唇角,露出一丝笑意。 靳久夜嗯了一声,“只要主子下令。” “你这样岂不是要朕做个昏君,走歪门邪道?”贺珏提杯,与靳久夜对饮。 靳久夜饮下一杯,“正道也好,邪路也罢,只要主子愿意,属下誓死追随。” 贺珏摇了摇头,终究是拒绝,“朕花心思做的一切,都不过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罢了,纵然心里不好受,可绑人的事却做不出来。齐家乃肱股之臣,朕对齐阁老对齐家满门,唯有敬重,再不敢言其他。” 他一口饮尽杯中酒,打了个酒嗝,忽然觉得酒意有些上头了。 “朕不愿再为此事分心,可事情已经做了,必然得善后,声势造出来,原以为只差一句话,可如今人没了,朕竟不知该如何办了。今日太妃还想让朕纳钟氏女为后,还有那满朝文武的折子……” 贺珏提着酒坛子倒酒,说到这又从地上站起来,身形略微有些摇晃。 他走到书案前,拿起一本本折子翻开给靳久夜看。 “看看,你看看,这都写的什么,这么好看的书法,却都写的什么混账话?一个个的生怕朕不临幸他家女儿,吃相之难看,朕都觉得羞耻。读了书学了艺,为何不想想如何利国利民,却专盯着皇嗣做文章?” 言罢,贺珏愤怒之余抱着酒坛子狂饮,靳久夜连忙起身拦下,“主子。” 两人面对面,站得极近,贺珏斜靠着书案,微微仰起头看着靳久夜,他的眼神有些迷离,但好歹认得出眼前人的模样。 “夜哥儿,你帮朕做场戏吧。” 第7章 朕册你为后。 靳久夜从贺珏手中拿过酒坛子,贺珏望着他的脸,话说到这里,谁都能猜到几分。 可这人仍面无表情,连眉目也不曾动一下,只恭敬道:“但凭主子吩咐。” “好!”贺珏意气风发地大叹一声,“夜哥儿,你替齐乐之应选入宫罢,做朕的心上人,朕……” 贺珏转身拿起书案上的笔墨,“朕册你为后,取消今年秋选!” 蘸笔挥墨,洋洋洒洒写下了一道圣旨。 白色的宣纸上呈现着贺珏龙飞凤舞的书法,因着饮了酒的缘故,颇有几分飘然如仙的意境。 靳久夜静静地看着,未发一言。 贺珏拿起刚刚写就的圣旨,仔细端详了一番,露出几分迷离的笑意,“好!好得很!朕且看还有谁敢逼迫朕,谁敢打朕子嗣的主意!” “来人!”贺珏大声喊道。 靳久夜连忙制止,“主子,且先等等。” 贺珏瞪了靳久夜一眼,“你……你不愿意?” 靳久夜摇头,“主子的命令,属下自然遵从。只是夜已深,不便惊动中书舍。” 他半扶着贺珏离开书案,往后面暖阁走去,“主子先歇下。” 贺珏站定了,“不,朕偏要让天下人都知道,朕绝不受他们摆布!” 靳久夜无法,贺珏又不是真醉得失去理智,只是有些冲动罢了。若不想做什么,连哄带骗也不会做的,若想做什么,便是刀架在脖子上也要往前冲的。 见他站定不走了,靳久夜只好道:“那属下继续陪你喝酒。” 拉着人回到了刚才的位置,贺珏依旧毫无形象地瘫坐着,靳久夜素来严于律己,倒是坐得笔直。 “夜哥儿,如今朕只有你一人可靠。”贺珏靠着墙边的书架,微微仰着头,抬着眼眸,沉声开口。 靳久夜凛然,“属下明白。” 贺珏盯着靳久夜的脸,“陪朕做场戏,担一个名头罢了,往后你还是你,这皇宫大内没谁能拴住你。朕向你许诺,若来日你觉着不痛快,想要离了皇宫,朕绝不阻拦。” “属下的命都是主子的,主子想要属下做什么,只需吩咐一声。” 贺珏听到这话,忽然苦笑,继而长叹,“这一次……朕是在请求你,不是在命令你。” 靳久夜默了默,没有回答。 两人无言。 贺珏抬手捡起方才那一张宣纸,看了片刻,“如若不然,朕便要同那些个世家周旋,实在费神费力。” 靳久夜连忙解释:“属下并不为难,只是册封皇后,恐怕不妥。” “如何不妥?”贺珏挑了挑眉。 靳久夜拱手,恭敬道:“主子乃英武明君,不能因一时意气而册男子为后,否则日后储君又该如何名正言顺?” “储君?”贺珏忍不住讥笑一声,“断了他们的念想,岂不甚好?朕也不是嫡长子,不过养在母后名下罢了,来日储君若德才兼备,自然名正言顺。” 靳久夜无话。 贺珏挪了挪,坐直了身子,伸手拍了拍靳久夜的肩膀,“夜哥儿,今日之言,朕感念在心。既如此,朕即刻下诏,秋选也不必了。” 勤政殿外。 宫人们肃然而立。 小宫人心里好奇,偷摸着眼往殿内瞧,却又瞧不出一点动静,方才听到陛下唤人,他忙不迭想进去伺候,可突然又没听见声了。 只能眼巴巴地瞅着老宫人,进还是不进? 老宫人迷瞪着眼,夜里瞌睡重,怕是没听清。 小宫人想了一圈,既然陛下唤人,那自然是要进去的,可脚还没迈到门槛前,就听到老宫人一声斥责:“收回你的猪蹄子!” 小宫人吓得浑身一抖,“师傅,陛下唤咱们。” 老宫人掀开眼皮,斜着眼睛看他,“哪里唤了?且等着。” “可是……“小宫人想辩解,老宫人道:“你可别忘了影卫大人在里头,有什么事影卫大人不能做的?” 于是,小宫人按耐住心思,只能继续等下去了。 半晌,殿内传来脚步声,殿门吱呀一声打开,贺珏带着浑身酒味,面无表情地扔出一张纸,“你,即刻将此诏送到中书舍,从速拟定,明日宣发!” 说完这话,贺珏转身又回去了。 小宫人捧着圣旨诏令,双腿都在打颤,“师傅,这可如何是好?” 圣旨,他们是不敢看的。 刚才陛下那气势,简直要吃人一般,连眼角都是红的。 “陛下有吩咐,还不赶紧去!”老宫人也不敢多看一眼,连忙将宣旨叠了起来。 可偌大的字体,被贺珏大大咧咧地摆出来,饶是他们不愿意,还是不由自主地扫了一两眼,正好瞅见皇后宝册几个字。 “这道旨意,是册封皇后的啊!”小宫人哭丧着脸,“师傅,奴才拿不动。” 他素来机灵,自然晓得贺珏醉饮几个时辰,此刻的决定必然冲动,待清醒过来翻旧账也不无可能。 更何况是册后这等大事,连跟太妃及众大臣商量都没有,只怕他这跑腿的少不了背锅。 老宫人冷冷道:“你小子好运,被陛下钦点了,自然要亲自走这一遭。” “师傅……”小宫人捧着旨意挪不动步,老宫人又多说了几句,“你这送过去,是听从陛下的命令,再往后还有中书舍,还有内阁,若一直搁在手里,那尽是你的不是了。” “抗旨不尊,脑袋还想不想要了?”老宫人一声喝令,小宫人顿时醒过神来。 “就当我年纪大了,多提点你几句。”老宫人往前凑了凑,轻声道,“你送到中书舍,且不说是什么旨意,便让他们自个儿看去。我们在勤政殿伺候的,向来不沾手这些,这旨意你也从未看过半个字。方才那句话,死死揣进肚子里,明白了吗?” 小宫人连连点点头,眼里含着泪,“谢师傅,奴才明白了。” “还不赶紧,陛下方才可说了从速拟定!” 小宫人一听,捧着旨意跌跌撞撞地跑走了。 勤政殿内,灯火通明。 三坛酒都饮尽了,贺珏靠着书架子昏昏欲睡,靳久夜瞧着时辰,约莫还有两个时辰天就亮了。 再不歇息,恐怕明日主子就不能上朝了。 大朝会虽一旬一次,可贺珏勤勉,日日都有早朝要议,参加的多是重臣要臣,若有紧急事,还要与内阁大臣再议。 想到这,他起身,走到殿前,唤来外面伺候的宫人,让他们收拾屋子给贺珏洗漱。 自己便偷偷溜回了玄衣司。 这屋内的烛火燃了半宿,靳久夜和衣躺在床上,只觉得外头寂静得连虫鸣都显得比别处大声些。 他沉下呼吸与心思,犹如无数次半夜惊醒一般,双目盯着天花板,脑子里毫无思绪,静等着再次入睡。 可很快身上的痛感便席卷而来,饮了酒,又飞檐走壁动了手脚,伤口早就在发疼。 他一直忍着,忍久了便忘了。 等回到自己的地方,那番痛感再次袭来,他才想起看看伤势如何。 就着昏暗的灯光,他找来伤药及干净纱布,一个人独自换药。 腹上又渗出血来了,他涂了外伤药,又用新的纱布缠好,背上的实在没法,只好将就抹了两下,随意缠了一些,再套上干净的中衣。 换下的衣裳,不消他多吩咐,玄衣司里素来有人会默默拿走洗净,再放到他的衣柜或者衣架子上。 他若不忙的话,也会自己会动手,可惜大多数时候他都忙得连饭也不能好好吃。 咦,怎么绣了朵花?靳久夜注意到这件中衣的袖口,不知何时多了一朵不甚起眼的红梅,他也不知穿了多久,红梅边角的绣线都有些毛躁了。 当朝尚红,以他的品级地位,尚无资格着红色,否则便是对君主的不敬。 想到这,靳久夜起身拿刀,一点一点将那红梅的绣线挑了,将拆下来的绣线放在烛火上烧净。 袖口破了一道口子,再这么一挑,愈发显得惨不忍睹起来。 然而靳久夜并不在意,他的手拿刀杀人无数次,却第一次用来挑绣线,虽不熟练,可到底是自己用惯了的刀,将就吧。 再躺下,竟是能好好睡一觉了。 勤政殿暖阁。 床帐外跪着一个垂眉顺目的宫人,轻声唤着床上那人,“陛下,太妃在外头等候多时了。” 贺珏揉了揉脑袋,从睡梦中醒来,探起上半身,问:“几时了?” “辰时三刻。” 贺珏翻身而起,浑浑噩噩想起昨天的荒唐一夜,他仿佛写了一道旨意。 伺候的宫人们赶紧给贺珏更衣正冠,贺珏任由着他们行动,脑子里想着昨夜的事,他与靳久夜似乎饮了许多酒,那人的伤…… 暗暗叹了口气,想着早朝后再去看看吧。 “陛下可起了?”外间传来太妃急切的声音。 贺珏眉间毫不掩饰地皱起一道痕迹,他不喜欢有人到他寝殿来,太妃虽是他生母,也素来没有这般特权。 “朕起了。”贺珏走出去,身上的衣裳已然穿好,宫人们随着他的步伐,一边小心翼翼地配上饰物。 再有一个宫人捧着铜盆,另一人绞着帕子递到他跟前,“陛下请净脸。” 贺珏擦了脸,将帕子扔回宫人手里,再转角,便看到太妃在屏风外来回踱步。 “太妃何事如此着急,非要清晨到勤政殿来?”贺珏的语气透着不悦。 太妃却不管不顾了,直接道:“昨夜陛下拟了一道旨意,命中书舍今日宣发,可有此事?” 贺珏想了想,“是有这么回事。” 当时他隐约醉了,脑子也不太清晰,仿佛靳久夜也同他说了些什么,他不甚在意,只知道是自己一直想做的。 “陛下当真要册靳久夜为后?”太妃急急质问,下意识往前踏了一步,眉目显得狰狞了许多。 贺珏立即往后退了一步,与太妃拉开距离。 他猛然想起昨夜那道旨意的内容了,脸上愣了愣。 太妃见此,心里有了底,连忙劝道:“册后一事不急于一时,陛下昨夜醉酒,想来也冲动了些,不如将旨意收回……” 贺珏却不承这个台阶,“不必,朕确有此意。” “陛下!”太妃急唤一声,“古往今来,可曾有男子为后?陛下首开先河选男妃,朝野上下早已议论纷纷,若还要册男子为后,那天下人该如何看待陛下?” “再说那靳久夜,一无出身二无品行,连样貌也不甚姣好,手上还沾着那么多条人命,连幼童老妇都不曾放过,多少人怕他惧他……他这样的,本就不该有好下场……“ “太妃!”贺珏怒斥打断,“太妃慎言!” 这么多年,贺珏从未在太妃面前发过火,哪怕再不悦,也仅是语气冷了几分,表面的母慈子孝尚在。 然而今天,贺珏身着朝服,以君王之威直接呵斥了太妃。 这是有史以来第一次,太妃吓得立时住了嘴,半个字也说不出。 身边的宫人都忍不住双腿一软,跪了下来。 第8章 那心上人,便是靳久夜罢。 贺珏到底不似昨夜饮了酒,心里存了几分理智,没再说什么过分的话,只道:“今日早朝已然迟了,朕还要上朝,太妃请回。” 言罢便转身回暖阁,坐到椅子上,由着宫人替他束发戴冠。 方才太妃的话还响在耳侧,“他这样的,本就不该有好下场……” 贺珏突然意识到,原来这些人都是这般看待靳久夜的么? 人前恭敬叫一声影卫大人,心底里却藏着这般龌蹉心思,他杀人如麻,手上沾的人命,哪一条不是为了他贺珏? 他身上的伤纵横交错,一层叠了一层,哪一道不是为了他贺珏?若没了靳久夜,他贺珏早二十年就死了。 旁人道他是个贤明君主,是个心善宽厚的主子,却不知道正是有人替他在黑暗中潜行厮杀,才换得这般光风霁月。 他自有万般对不起靳久夜的地方,靳久夜却从未辜负过他。 贺珏长叹一声,有兄如此,夫复何求? “陛下……”太妃撵了进来,全然不顾往日仪态,见到贺珏的背影,才沉了沉声,端出一副慈母心肠,“珏哥儿,听哀家一言吧,哀家是为你好。” 贺珏握紧了拳头,背对着太妃,并未回头。 太妃继续道:“哀家知道你对靳久夜的感情不一般,这大半年朝野动荡,想来也是因为他。可你若真心喜欢他,便册他为普通妃嫔也就罢了,越低调自然是越好的,若给他高位,岂不是置他于众矢之的?珏哥儿,男子入宫可谓是史无前例,旁人会如何说,你心里不在意,可他心里难道不会有些许失落?” “他跟在你身边二十余年,劳苦功高,多少次以命相搏。可若因此得了后位,旁人恐怕只觉得他是以色侍人狐媚惑主,谁还会记得他是你最忠诚的下属最得力的臣子?”太妃能在宫里屹立几十年不倒,自有一套察言观色的本事。 她这番话,自然也说到了贺珏的心坎上。 贺珏本就对靳久夜心怀愧疚,经此一言也软了脾气,觉出几分不妥来。 若非不妥,昨夜靳久夜也不会主动劝他了,毕竟以靳久夜的性子,哪怕自己让他去送死,他也不会多说半个字的。 “以太妃之见,朕该如何考虑?”宫人们替贺珏正好王冠,贺珏站起身,问道。 太妃心里一喜,面上却按捺住,“陛下便将那道旨意从中书舍撤回,只消说酒醉失言,自然能堵了群臣的嘴。再然后,令靳久夜参加秋选,按正常流程册个低位妃嫔,如此也全了陛下与他的心意。” 贺珏微微摇头,一言不发地往外头走。 早朝的时辰已然迟了许久,宿醉的头疼也隐隐作祟。 太妃跟了上去,“哀家做了醒酒汤,陛下可要饮下再去?” 贺珏扫了一眼太妃,“多谢太妃,不必。” 太妃并不失望,跟着贺珏出了暖阁,再一路行至勤政殿正殿,在大门前,贺珏站定了。 “太妃,你不必跟着朕。”贺珏道。 太妃讪讪地扯出一张笑脸,得不到贺珏的答案,她如何能心安?若让那个杀人如麻的影卫入主中宫,那钟家还有何余地在后宫立足? “珏哥儿……”在贺珏踏门而出之际,太妃问,“你说的那心上人,便是靳久夜罢?” 贺珏顿了顿,某个名字在唇齿之间转换无数次,最终压在了心底,从此再也不必翻出来。 “正是。” “那……”太妃急问,被贺珏打断,“如太妃所言,朕暂时不会册靳久夜为后,但朕既下定决心让他入宫,自然也不必再选旁人,秋选就此取消吧。” 轻飘飘的一句话落下,贺珏往太极殿走去,随行的宫人跟不上,只得一路小跑。 太妃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贺珏远去,忽而身体晃了晃,被身旁的宫人搀扶住。 “他,他是铁了心吧。” 宫人未敢答话,太妃轻轻叹了口气,“再铁的心,也禁不住时日磋磨。只要后位尚在,一切都来得及。” 众朝臣一如太妃所想,尽管贺珏一意孤行,却备不住那后位空悬,百般劝说不下,便只能应了贺珏的话。 今年没了秋选,还有明年呢,明年还没有,自有后年。 那影卫皮糙肉厚,又不解风情,不过是一阵新鲜热乎劲儿罢了。 陛下又是个年轻气盛的正常男人,这一茬貌美如花的女儿等不及,自有下一茬青春靓丽的跟上。 世家里最不缺的,就是女儿了。 玄衣司。 从昨夜勤政殿起,自中书舍,再传到内阁,乃至整个朝堂,当今天子连夜亲提册后诏书,随后又早朝舌辩群臣,一人驳倒数十大臣。 这般疯魔张狂的举动,只为了一人。 玄衣司影卫大人。 “头儿还在屋里睡着么?”暗侍卫虽纪律严明,但备不住这个消息太过惊人,彼此也偷偷摸摸地议论着。 整个皇宫大内都显得浮躁了许多,仿佛有无数张嘴在悄声细语。 “我刚从那边换岗过来,听说头儿屋里的灯亮了一夜,似是凌晨才歇下。” “头儿素来点着灯睡觉,也不知几时睡着的,你怎知是凌晨?” “昨夜值守的耳尖,听到头儿半夜还在给自个儿换药,今晨有人进屋,也见到了屋里换下的纱布衣裳,岂能有假?”这人说得信誓旦旦,“这宫里边儿都闹翻了天,也就头儿能睡着了吧。” “那样重的伤,换我肯定是扛不下来的。”有人道,“更别说那五十杖,我同屋那哥们身子弱些,今天还躺床上起不来,我也就运气好,那晚不当值。若我挨了那五十杖,只怕几日也下不了床的。天知道头儿是个什么样的狠人,我前儿个在头儿屋里跟着,亲眼瞧见那伤口深可见骨……“ 那人提起这些,仿佛痛在自己身上,连牙齿都抖了起来,连嘶两口冷气,“头儿却连眉头不皱一下,这心性,非比寻常了。” “生死营出来的,都是踩着同辈尸体爬出来的,哪是什么常人?”有人感慨道,“早先就听说头儿跟了陛下二十余年,平日里颇为亲近,却不曾想竟是这般亲近。” “陛下冲冠一怒为红颜,今日算是得知情种究竟是个什么模样了。只可惜我瞧着咱们头儿是个不解风情的……”这话一出,好几人都笑了。 “别忘了头儿可是生死营的影卫,那地方断情绝欲,咱们头儿只怕从未动情过。” “那可不……” “正是如此……” “可怜陛下……” 附和声四起。 换岗的愣头青刚过来,一脸不明所以,又想融进老鸟的圈子,“诸位哥哥在讲什么,陛下的心上人竟是头儿吗?” 老鸟们耷拉着眼皮不想理他。 他却是个没眼力见儿的,一个劲儿追问。 “好教弟弟知道,陛下的心上人真是头儿吗?” “噤声,陛下到了。”不知谁发出警告。 可这声警告未免太迟了,贺珏已然走到了廊下,几个暗侍卫连忙规规矩矩地行礼。 贺珏扫了一眼他们,他们便个个战战兢兢,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了。 方才那些话不知都被陛下听去了没,饶是前头的没听见,可最后几句,新来的愣头青没规矩,见没人应,声音愈发大。 定然是被听见了。 贺珏的目光盯在那新来的身上,那人受不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陛下,属下知错,甘愿受罚。” 贺珏勾了勾唇角,果然是个傻的。 “你方才问朕的心上人是你们头儿吗?” 那人垂着头,冷汗直下,跪得愈发恭敬虔诚了些。 妄议主子是大罪,一不小心脑袋都能没了。 他哆哆嗦嗦想求饶两句,可怎么也说不出话来,天子君威岂是他一个新兵蛋子能承受的? “朕只说一遍,你们记着了就不必再问。”贺珏一一扫过在场所有人的脸,“靳久夜是朕的心上人,所以伺候好你们头儿,少叫他操心,朕便重重有赏。” 那新来的跪在地上,只觉得耳边轰鸣,什么都想不到了,许久后,他被同僚扯了起来,“陛下已经走了,你命真大。” 贺珏进了靳久夜的住处,见那人虽掩着门窗,却并没有卧床休息,见贺珏进来,立即行礼。 “昨夜那诏书,朕收回了。”贺珏直接坐在屋里的圆凳上,示意靳久夜也坐。 “秋选免了,可你得进宫担一个妃嫔的名头。”贺珏看着靳久夜的神色,歉意道,“朕昨夜鲁莽了,让你也遭受非议。” “主子不必多言,属下无碍。”靳久夜当真不在意这些。 贺珏也明白,可多少有些过不去,“身为男子,却要委身似女子般,朕昨夜强求你了,是朕的不是。” “属下不觉得,主子不必挂怀。”靳久夜神色如常。 贺珏自知他二人之间毫无忌讳,自是不必多说。 “你入宫的名头,朕还得仔细斟酌。后位是不能给的,否则安抚不了那帮老家伙。”贺珏润了润唇,笑道,“朕今日废了不少口舌,跟你这儿讨杯水喝。” 靳久夜提起茶壶,意识到是过夜冷茶,“属下命人去烧。” 贺珏接过,直接倒了一杯,“无妨。多少年的冷茶都喝过了,现在喝不得?” “昨夜与朕拉扯,伤口是不是又裂开了?”贺珏打量了靳久夜,这人着黑衣,腰背笔直,脸上连表情也无,根本辨不清受没受伤。 “定是没好好上药吧,朕看看。”贺珏不由分说将人的外衣脱下,“果然,背上都没上药,怎么不叫你手底下的暗侍卫?光靠自己,怎么能行?” 贺珏念叨着,熟门熟路从屋里找到伤药,“正好内务府准备册封需要时间,这一两月就好生待在宫里,没有朕的命令,不许擅自出去,也不许再饮酒了,明白吗?” 靳久夜无奈,“属下不好酒。” 贺珏哪管这些,“这段时间内务府的人怕是要常来找你,那个死胖子别的都好,就是话多又琐碎,你不耐烦就打出去,朕知你不喜欢同人讲话。” 靳久夜点点头,“太妃那边,如何说的?” 提到太妃,贺珏脸色就垮了,“她天天想着钟家,想着钟氏女为后,最好再诞下嫡长子,她好做太皇太后,哪里有什么说法?” 靳久夜默了默。 贺珏叹了口气,素来严谨的脸上泄出一丝疲惫,“朕永远也忘不了,当年她为了四妃之位,将朕推进湖里,朕不省人事烧了三天四夜……” “罢了,不说这些了。”贺珏再看看这屋子,“玄衣司不属内廷,虽然也在宫里,可也简陋了许多,你这屋子连内奏事房都比不上,搬去勤政殿与朕同住吧。” 靳久夜不好享受,吃住也没有要求。 原先也在勤政殿偶尔住过几日,如今换了身份,又说搬地方,他自是没有意见,只答一声:“好。” “那就走吧。”贺珏起身,“你房里有什么要紧的,现在就带走,余下的,朕命人来搬。” 靳久夜道:“属下的刀,一直随身带着。” 贺珏默了,对靳久夜来说最重要的,便是他的刀了。 只要有刀在手,就算血流成河,他也能再站起来。 “你的刀甚好。”贺珏伸手抚摸刻着鹰纹的二指宽短刀。 靳久夜垂目看着,“那柄刀折了以后,这把是主子亲自打的,已有十三年了。” “谁能想十三年后,你还要做朕的妃嫔?夜哥儿……” “朕感谢你。” 第9章 靳娘娘。 当今天子继舌辩群臣后,亲自来玄衣司将影卫大人接进了暖阁住着,这待遇连皇后都比不上的。 “以后,咱们见着他,该叫什么啊?”勤政殿的小宫人暗地里琢磨着。 “哪位?”老宫人斜眼看他。 小宫人努嘴示意道:“可不就是刚搬进暖阁住的那位?” 从前正主儿在勤政殿晃来晃去,他们不觉有什么,反正影卫大人有特权,陛下都容忍,他们当奴才的能说什么?更何况影卫大人的名声实在太过响亮,他们连正视都不敢,私下议论也会被年长的敲打,多余的心思更不会提了。 可现在不同了,经过昨夜今晨,这位勤政殿的常客一下变成了住客,日后还得勤伺候。 小宫人思来想去,忍不住问师傅,“这没册封就住进了勤政殿,日后恩宠可非同一般。咱们要不要……“ “你这小心思……”老宫人冷冷看着他,“最好都收起来,影卫大人还是影卫大人,明白吗?” “可是,影卫大人如今成了陛下的枕边人,怎么还能跟从前一样?”小宫人私心想着讨好新主子乃第一要务,“他都是差点儿成皇后的人,如今虽没册封,可少不了四妃九嫔之位,咱们提前叫一声娘娘,也不为过吧……” 老宫人听到这话,没脾气了,“你若想拍这马屁,我也拦不住你,你尽可以唤他一声娘娘,只盼影卫大人不会提刀砍了你。” 小宫人听到这话,只觉得后颈脖子一阵发凉,还真不敢放肆了。 只小声嘟囔,“陛下的妃嫔,可不就是娘娘么,这还叫不得了?” 正说着,话里念叨的那人就从暖阁内走了出来,一身黑衣满面肃杀。 再近些,便见他眉目冷冽,眼神都能冻死个人了。 小宫人完全不敢直视,只觉得从胸腔里生出一股寒意,心想方才的话应当没被听见才是。 可偏偏靳久夜向他招了招手,“你,过来。” 小宫人心都凉了半截,颤颤巍巍走过去,未等靳久夜开口,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准备先行认错。 可哪晓得长了一张平日里伶俐乖巧的嘴,关键时刻却嘴上跑马。 头往地上一磕,口中高呼:“奴才给娘娘请安。” 那一声磕头响得清脆,直砸在老宫人的心口,他痛心疾首地叹了口气,闭上眼,小崽子这回没救了。 整个大殿都静默了几分。 难得素来爬窗的主儿,这回走了正门,却没料想遇到这事。 娘娘,这二字是能用来称呼影卫大人的吗?影卫大人手上沾的血,都比你吃的饭多,当真是不要命了。 众人只觉得这回勤政殿怕是要见血,个个低眉顺眼,连看都不敢看,只盼着血别溅到自个儿身上。 那当事的小宫人一跪一拜,待行完礼也惊得冷汗涔涔,匍匐在地想起影卫大人过往的种种事迹,恨不得时光倒流或是方才就将舌头割了,免得将心底的称呼叫出来。 饶是心头演练过无数遍,可也不该在这个时候对着影卫大人说。 天知道影卫大人是一个多么强硬厉害的男人,娘娘这种称呼实在太过违和,只怕他是不愿的。 小宫人顿时明白了几瞬前师傅的提点,可惜,已经太迟了。 他脸色煞白,只道自己脑袋是保不住了,盼着落个干脆,莫到玄衣司受那些个刑罚。 “你……”靳久夜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会被底下的奴才们叫一声娘娘。 他的脸瞬间僵硬了一下,原本要吩咐的话霎时哑在了喉咙里。 这辈子,过了三十年,他都不曾想过自己会被人叫娘娘,哪怕有人骂过野-种,小杂-种,狗-娘养的……穷尽世间最恶毒的话,他都毫无波动。 偏偏是娘娘…… 靳久夜深吸一口气,很快想到自己已然应下主子的要求,主子是陛下,那主子的心上人担一声娘娘,应该也是当得的。 于是他轻咳一声,找回自己的声音,“你起来。” 小宫人瑟瑟发抖地爬起身,微微屈膝,哪知膝盖一软,又跪倒在地,不敢轻易叫唤,更不敢抬起视线看人。 勤政殿众人都是耳尖的,这一声娘娘自然是都听见了,但他们都垂着眼眸,仿佛自己是一根没有感情的木桩子。 更有甚者,恨不得自己当即成了聋子。 他们颤抖着,暗想着,要见血了。 靳久夜一一扫过众人,不着痕迹地深吸一口气,在长久的尴尬与静默中一字一句缓缓开口:“陛下饿了,你去吩咐御膳房做些吃食来。” 那小宫人匍匐在地,愣了愣神,靳久夜又道:“速去。” 说完这话,靳久夜再不愿多留,转身就往暖阁走。 才走了两步,那小宫人猛一叩头,声音洪亮,“是,奴才这就去。” 声音刚起之时,靳久夜就悬了一颗心,直到言罢,他才松了一口气。好歹没再唤那一声娘娘,他觉得自己的脸跟手脚都被那声唤得不听使唤了。 差点儿不知该往哪走,脑袋突突地疼。 “还跪着作甚?”老宫人见靳久夜进了暖阁,立时走上前来,揪了小宫人一把,“这次算你命大。” 小宫人摸了摸头,“师傅慢些,奴才头疼。” “我看你是癫了,头不疼才怪!”老宫人气炸了,“下次再敢,仔细脑袋搬家,我也保不住你。” 小宫人也觉出厉害,拍着胸脯庆幸,“影卫大人这是默认了吧。” 老宫人琢磨着没说话。 小宫人又疑惑出声:“影卫大人应当不会没听见吧。” 周遭同僚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随后一致摇头。 不知道,别问我,再问就是聋了瞎了。 午膳传得很快,不消一刻钟,御膳房的宫人们就提着几个大食盒进了勤政殿。 贺珏批折子批得专注,等松下劲儿来,便见宫人们快将午膳摆好了,靳久夜站在他身旁一侧,默默地没有说话。 “还当谁挡着朕光了,竟是你站在窗前了。” 贺珏伸了伸懒腰,站起身,“你站得那般规矩作甚,身上有伤,不若到后间暖阁好生躺着?” 靳久夜默默移了位置,贺珏走到膳桌前坐下,将宫人们都挥退出去,“你也来坐。” “怎么这副神情,在想什么呢?”贺珏觉着靳久夜有些奇怪,“方才你出去了回来,便连话都不说了,以往是个闷葫芦,也不带这么闷的。” “属下……”靳久夜艰难开口,想起在殿外听到的那一声娘娘,又觉得说不出口了。 “吞吞吐吐作甚?”贺珏伸手扯着靳久夜坐下,“你最喜欢吃红烧肉,来。” 夹了一块递到人碗跟前,贺珏突然想起,“不行,不行,你身上有伤,不能吃油腻的。” 连忙又把筷子收了回来,“看来只能朕自个儿享用了。” 靳久夜的眼神随着那块肉亮了一下,又暗了一下,“属下的伤无碍。” 贺珏噗嗤笑了,“也不知你为什么爱吃这个,不觉油腻得很?” 靳久夜轻声反问:“主子不也爱吃么?” 贺珏嗤了声,“怎么可能?你跟朕二十年,什么时候听朕说过一句爱吃红烧肉的话?” 靳久夜想了想,确实没有。 可天天顿顿都有红烧肉,御膳房都拿这道菜当必选菜单了。 “朕问你,你为何喜欢吃这个?”贺珏将那块红烧肉塞进嘴里,靳久夜眼睁睁看着,又不能伸手夺食。 他只好老实回答:“红烧肉油腻,扛饿。” 也不是真的喜欢了。 “朕又不会饿着你。”贺珏舀了一碗鸡汤递给靳久夜,“这里头放了药材,本来吩咐每日送到玄衣司去,如今你住在勤政殿,那御膳房的小崽子们倒是没忘,随朕的膳食一起送过来了。” “还有这两道,也是苏回春开方子弄的药膳,你得全吃了。”贺珏又替人夹菜。 夹了两回,见靳久夜面前堆成了个小山,他忍不住笑了,“朕还不知道自己是个爱替人布菜的,要让外头人看见,你这宠妃名头也当得实在,哈哈哈哈……“ 刹那间,靳久夜又想起勤政殿宫人叫的那一声娘娘,只觉得心神震荡脸皮子发烫不敢再想,连忙将眼前的吃食一股脑儿喂嘴里去。 贺珏看得大笑,“靳久夜,朕可没克扣你吃食,你这般狼吞虎咽的,哎,当心噎着。” “属下吃饭从不噎食。”靳久夜风卷残云的间隙,答了一句。 贺珏一愣,随即笑道:“那朕还得褒奖你吃饭厉害?没出息。” 靳久夜不言语了。 贺珏也不再取笑,两人正经吃起饭来。饭罢,贺珏总会小憩一会儿,靳久夜没这习惯,却被贺珏拉着上了床,美名其曰为了养伤。 靳久夜想了想,“暖阁还有数间空房,属下到别处午睡,可行?” 贺珏将人按在床上,“好生待着,别想歪主意,朕若让你逃了,你便飞去玄衣司干仗,哪能不盯着你?” “属下未曾洗漱。”靳久夜又找了一个理由。 贺珏呵呵两声,“你奔波十数日,臭水沟里滚过,朕也不嫌弃抱着睡,这会儿倒矜持了?躺好,不许再出声。” 靳久夜只能躺好。 他素来浅眠觉少,本以为要一动不动睁眼到贺珏午睡醒来,可没过一会儿眼皮也沉了,索性睡了过去。 等他醒来,身旁已无人,起身后走动两步,顿时觉得休息片刻果然精神爽利些。至于午时那点小插曲,他本不是个斤斤计较念念不忘的人,这会儿已然抛之脑后,烟消云散了。 “好个李胖子,是谁叫你来的?”贺珏在勤政殿发了火,靳久夜耳聪目明,还未近前便听到了声响。 殿内那人连忙道:“奴才是自个儿来的,来请命的。” 贺珏冷哼一声,“靳久夜还得养伤,你莫叨扰他,其余事容后再提。” 跪在下首的胖宫人瞅着贺珏的脸色,犹豫道:“可那道旨意出了,阖宫上下都知道影卫大人身份不似从前,若不早作准备,只怕不妥。” 贺珏没说话。 胖宫人趁热打铁,“还是得先将位份定了,再安排好寝居,否则这么不明不白地与陛下同榻,前朝内廷只怕有说辞。” 贺珏冷冷道:“朕还怕说辞?” “影卫大人伴驾数十年,陛下总不想亏待他的。” 这死胖子可真会拿捏他的短处,贺珏在心里恨恨想,见着这人垂眉顺目,芯子却是个滑不溜秋的老滑头。 “不急。”贺珏哪会依旁人的,只按自己的想法来,“正因靳久夜身上有伤,朕才要将人放在身边看着,你莫要多说,否则朕治你一个妨碍靳久夜养伤的罪名。” 胖宫人无法,叹了口气,“那奴才先领着内务府将其余等事操办起来,只是位份品级未定,许多事也做不顺畅的。” “那便挑顺畅的做起来。”贺珏只想将人打发走,这死胖子实在话多又缠人,他语气已很不耐烦了,这人也当听不见似的。 胖宫人琢磨着,“这跟位份品级无关,也当只有敬事房司礼监那边了,奴才想……” “还不下去!”贺珏忍无可忍,将人吼了出来。 胖宫人灰溜溜地出了门,嘴里念叨不知在说什么。 待出了勤政殿,正好迎头撞上靳久夜,那张胖嘟嘟的肉脸刹那间扯出满脸笑容,靳久夜下意识觉出不好。 果然,一声洪亮高亢地唱喏。 “奴才给靳娘娘请安,靳娘娘吉祥!” 靳久夜当场犹如五雷轰顶,整个人都木了。 第10章 要么提自己的头来见。 “哎,听说了没,内务府李总管叫那位娘娘了?” “那位是哪位?” “还能哪位,影卫大人啊!” 细细碎碎的流言在内廷里传得飞起,好在因为两位主人公都是不可说之辈,他们也不敢随意编排,倒没扯出什么乱七八糟的谣言来。 “影卫大人?”有人眼睛都直了,根本不敢相信,“影卫大人怎么会应?” “哪能不应啊?”那人笑嘻嘻道,“李总管是什么手段,又是什么身份,据说当年陛下在宫中落魄,李总管也是帮过手的,否则陛下会骂他无数次却从不轻易惩治?不比影卫大人根子浅啊。要说影卫大人有李总管的一半玲珑心思,只怕这宫里,便是他一手遮天了,还轮得着旁人什么事?” “影卫大人没那玲珑心思,可不也一手遮天了?就说玄衣司你惧不惧?勤政殿谁人敢留宿?那可是陛下心尖子上的人。” 有人不乐意了,赶紧将话题扯回来,“别说差了,后来呢,影卫大人如何做的?” 那人好一番拿乔,才堪堪开口:“要论厚脸皮,谁人比得过李总管?再论这世上哪个男人最爷们,谁人比得过影卫大人?我从玄衣司打听过了,影卫大人不比寻常人,他自小在生死营训练,知道生死营是什么地方吗?便如其名,要么生要么死,千万人里只活一个,就跟养蛊似的,在那地方影卫大人早就断情绝欲了,他对陛下能有什么心思?我听说都是陛下一厢情愿罢了。” “那可怜的影卫大人……” “是啊,天底下最爷们的男人,被人叫了娘娘,这能好受不?我听说影卫大人当即黑了脸,差点儿拔刀砍了李总管。啧,你们见过影卫大人的刀没?” “自是没见过。” “那想不想见?” 被问的人连连摇头,说话的人笑道:“哎,这就对了,见了影卫大人的刀,便只有人头落地了。谁都知道影卫大人出刀必见血,见血必封喉……” “既然影卫大人都拔刀了,那李总管怎的还活着?” “这就说了,影卫大人差点儿拔刀,可不就差点儿吗?李总管堆着笑脸行了礼,谁会伸手打笑脸人?影卫大人自然也不会,据说僵在了原地,愣了许久,见李总管不起,才出声叫了起。” “什么?”谁人敢相信,个个都惊出了声。 “影卫大人这是应了?” “可不是应了。” 仿佛这魂都被谁勾了去,甫一听说的人少不得怔愣许久,随后在万般感慨中叹息一声,“那以后咱们得改口叫靳娘娘了。” 勤政殿。 贺珏将李胖子赶了出去,兀自气闷了一会儿,不愿再看密密麻麻的折子,便起身出了大殿走动。 “站在这儿作甚?”贺珏见靳久夜发愣,走近了也不见动静,不免心中诧异,“是没吃上那口红烧肉的缘故?” 怪不得贺珏会这样想,他知道靳久夜素来心思单纯,没什么弯弯绕绕,心里若是藏着事也就当天必露出马脚,想拖到第二天都不成。 靳久夜摇了摇头,“无事。” 贺珏纳闷,想了下,“是碰见内务府那个死胖子了?他嘴碎得很,定是缠着你说个不停,你别放在心上。” “他心是好的,就是烦得很。”贺珏想起也头疼,“若不是见他能把内务府操持得井井有条,朕也不想待见他。” 一边说着一边瞧靳久夜,见这人果然神情有异,便知是那死胖子故意招惹。靳久夜不善言辞,是个嘴笨拙舌的,那死胖子脸皮厚惯会滑头,一不留神就被占了便宜去。 “改天朕找个法子修理他。”贺珏道。 靳久夜默了默,“属下只是在想李王刺杀案。” “想那案子?”贺珏皱眉,一时看不出靳久夜说的真假。 “那杀手为何丢了左手,这事不弄清楚,属下总觉得案子没了。” 贺珏闻言,点点头,“你想做什么便做罢,只一条,不许再拿自己身子不当回事,否则朕真将你绑在身边,一刻也不离了。” “属下遵命。” 贺珏终究还是将人放了出去,不过关了半日,便关不下去了。 只道自己是个心软的,见靳久夜眼眸中恢复一点亮色,他也愉悦了几分。 “晚上回勤政殿来。” 靳久夜神色一僵,贺珏唇角一弯,露出一丝笑意。 “是,属下遵命。” 出了勤政殿,一路行至玄衣司,路上遇到三拨宫人,有一拨是上驷院的,见着靳久夜只道了一声影卫大人。 可余下两拨受内务府管辖的,也不知是不是有样学样,竟冲着靳久夜行了个大礼,直呼靳娘娘吉祥。 靳久夜面无表情地走过,既没训斥也没应声,权当没看见,懒得搭理。 好在玄衣司还算规矩,自个儿的地盘随便折腾,若是这帮崽子敢闹腾,他能削了他们的皮,好教人知道厉害。 “头儿,你怎的回来了?” 靳久夜冷冷扫了一眼周遭,“日练松懈了?” “不敢。”那暗侍卫心下一抖,气势就虚了下去。 “我若不在玄衣司,你们更得加倍练习。”靳久夜撂下一句,没有似往日亲自督促,径直去了卷宗室。 玄衣司虽才成立几年,可落到他们手里的,都是大案要案。许多悬而未决的案子层层叠叠地摞着,随意拿出来一份,若是有人破了,旁的不说,当官连升三级也不在话下。 靳久夜凭着记忆找了几处卷宗查看,皆不得结果。 埋头查了许久,等回过神来,天都快黑了。 门口候着一位小宫人,提着食盒焦急等待着,见靳久夜抬头,连忙迎上去,“影卫大人,奴才是御膳房的,这两天一直负责大人膳食。” 靳久夜点点头。 小宫人便腾出半张桌子,将食盒打开,因等了许久,食盒里已不大热了,小宫人偷眼瞅了瞅靳久夜,心里有些慌。 “奴才不敢打扰影卫大人,遂在外头等着。” 靳久夜对此不发一言,径直动起碗筷,吃了好几口后,小宫人见真没什么事,这才放下心来。 “陛下吩咐得紧,奴才们不敢有怠,待影卫大人用完饭后,奴才还得回禀陛下。” 靳久夜顿了顿,“回禀什么?” 小宫人道:“自然是影卫大人用得如何,米饭用了多少,哪道菜用得好,哪道菜又不甚喜欢……” “哦。”靳久夜面无表情,“你不必盯着我,回头回禀时只消说样样不剩即可。” “这……”小宫人有些为难,要知道宫中最忌讳欺上瞒下,若撒谎不诚实,严重一点命都能丢了。 靳久夜见他不信,也不多说。 小宫人尽忠职守地候着,见靳久夜吃饭如风卷残云,十分畅快淋漓,便凑上去拍了句马屁:“若谁见了影卫大人用膳,只怕也能跟着多吃两碗。” 靳久夜不言,小宫人自觉影卫大人脾气好,同一般的主子不一样,是最好伺候不过的。 之前在影卫大人面前嚼那些舌根,简直就跟笑话一般,还议论未来的主子娘娘挑不挑嘴难不难伺候,殊不知那人就在眼前。 小宫人思来想去,觉着得为自己找补几句:“昨日是奴才眼拙,在影卫大人面前胡说八道,大人当真是最好伺候的主子了,奴才便没见过您这般不挑嘴的。” 靳久夜抬眼,看向小宫人,“你昨日说了什么?” 小宫人被问得一愣,“奴才……” “奴才是真没想到陛下的心上人竟是大人您,这才在您面前说了些上不得台面的,可奴才是无心的,当真没想诋毁您。” 想到影卫大人那些传闻,小宫人吓得都快哭了。 靳久夜突然想起,哦,这不是那个说主子为了心上人守身如玉的送饭宫人? “影卫大人一表人才,当是最配得上陛下的,奴才能在您跟前伺候,那真是奴才的福气。”小宫人拍起马屁来话也不停,“这外间传言不似有假,陛下对您是最上心的,就说这吃食上就叮嘱了许多回。怕汤药喝多了有损根基,便吩咐太医院跟御膳房研制一百道药膳方子,见天儿换着给您做。” 靳久夜怔了怔。 小宫人笑道:“奴才听说陛下从未对人如此,只因大人您是陛下放在心上的人啊。” 靳久夜又恢复了往日神色,“我吃完了,你收拾吧。” 小宫人应声,再一看桌上,果然如靳久夜所言,样样不剩。 连半截葱头都不剩。 这食量,小宫人有那么一刹那担心陛下怕养不起影卫大人。 靳久夜走出卷宗室,天已经净黑了,按理他应当回勤政殿,却不知怎么走到了地牢。 值守的暗侍卫行礼,靳久夜问:“丙字三号、庚字一号都处置了吗?” 暗侍卫迟疑了下,“丙字三号尚未。” “为何?”靳久夜神色冷了几分。 暗侍卫咬牙道:“兄弟几个下不了手,丙字三号还是个八岁的孩子。” 靳久夜冷冷道:“玄衣司从来不是慈善堂,要么拿下那孩子的性命,要么提自己的头来见。” 暗侍卫被斥得心惊,颤颤应是。 靳久夜转身往外走,暗侍卫忍了忍,终究追了上来,“头儿,属下不明白,一个孩子何至于非死不可?” 靳久夜看着他,“命令,只需执行,无须多问。” 暗侍卫闻言不免心头憋气,“那岂不是要滥杀无辜?” 靳久夜的脸在夜色下冷冽异常,好像裹着一层寒霜。 “在我眼里,没有无辜不无辜,只有杀与不杀。” “恕属下不敢苟同。”那暗侍卫是世家子弟出身,进玄衣司也是怀着一腔热血,是以对靳久夜比其他人少了几分惧意。 “不敢苟同?”靳久夜问。 暗侍卫定了定神,点头,“正是。” “很好!”靳久夜挥挥手,“来人,将他押下去。违令者,杖五十。” 黑暗中闪出两道黑影,一左一右将那暗侍卫架住,那暗侍卫满心委屈,红了眼却咬牙硬撑着。 押人的也都是暗侍卫,其中一个与那出头的颇为熟识,待走远些,便无奈道:“你做什么顶撞头儿?杀个死囚罢了,再不忍心也有动手的时候,你当不知咱玄衣司地牢关的都是些什么人吗?” 那暗侍卫犟得很,“许是被家人牵连的呢?” “你可真是天真!”另一个冷嗤一声,“论资排辈,那死囚若没危险,也不会关在丙字牢了。” 那暗侍卫闷闷的,“头儿就是想将我等训成没有思想没有感情的一把刀,只顾着杀人,便连一丝同情心也没有了。” “他自己便是这样的人,冷血无情至极!” 余下两人没有说话。 过了片刻,其中一人道:“你得感谢头儿冷血无情,否则你今日便不是杖五十,而是逐出玄衣司或丢了性命。” “我隐约听说过,丙字三号是个养蛊的,早些时候头儿中了她的招数,被折磨了两月有余,实在不成人形。” “还有这事?”暗侍卫皱了皱眉。 “真假你问问待过两年的前辈便知道了,若换作旁人受了这等折磨,怎能不找凶手报仇雪恨?更何况丙字三号落到玄衣司,只要头儿想,让她生不如死也不过动下嘴皮的事。” “但你进玄衣司两年,可曾见过头儿对丙字三号做过什么?”押人的看了暗侍卫一眼。 暗侍卫穷尽记忆所想,也没瞧出靳久夜对丙字三号有半点关注来。 “听闻蛊毒折磨非常人能忍受的,若换作我,必要凶手血债血偿。在玄衣司,头儿想做什么还有做不成的?再者,他受陛下信任,便是闹开了去,也有陛下护着。” 暗侍卫听到此处,更不解了,“那头儿为何不曾有半点动作?” “你也觉得应当报复那人对不对?” 暗侍卫点头,“若真是那孩子使了蛊毒。” 那押人的深有同感地拍了拍暗侍卫肩膀,“真假皆有人证,至于为何不管不顾,我猜想大约正如你所说的……” “他冷血无情至极。” 第11章 你那袖口的红梅呢。 玄衣司有规矩,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处置一批超过关押期限的囚犯。 靳久夜今天刚好翻了卷宗,又恰巧走到地牢前多问了一句,平日里这些事也不是他亲自督办的,手底下自有暗侍卫专门分管。 譬如某些囚犯藏着天大的秘密,便要时不时用刑撬开他们的嘴。而有些囚犯身怀绝技,玄衣司本着勤奋好学的态度,自然也要压榨干净。而这,往往会有一个期限,否则成天养着这帮人,费人费地费粮食,不划算还担着风险。 丙字三号到期限了,没有特殊情况无论如何也逃不过去。 但对于刚入玄衣司不足两年的新人来讲,他们或许还不了解某些囚犯,单看外表丙字三号的确很有欺骗性。殊不知,当年靳久夜遇到她时,她看起来也像是个八岁的孩子。 这世间千奇百怪的事多了去了,有人能永远维持在孩童的模样也不算稀奇。靳久夜没把今日的惩治放在心上,只想着若明日他们还不能处置了丙字三号,那他就杀鸡儆猴亲自动手。 勤政殿内。 贺珏用过晚膳就歇在了暖阁,昨夜饮了酒又闹了大半宿,今朝还同朝臣争辩不休,这会儿疲乏涌来,便不想做个勤勉君王处理政务,只想堕落一回放次假。 他摆了棋局,黑白子落在棋盘上。 心是静的,夏日的燥热被夜色挥发了许多,御膳房做了冰饮点心,贺珏觉得好吃又多留了一份。 这会儿正拿冰块保着温,等靳久夜回来便能吃上两口。 勤政殿的小宫人今日当值,被分配在御前当差,这是头一遭,他跟天子的距离不足三步远,手里就捧着放了冰块的食盒。 虽低眉顺眼,却也时不时偷偷瞧天子的神色,只见贺珏拿了本棋谱,对着棋盘上的残局已思索了许久,似是解不出来。 他不敢出声,连悄悄换个动作也不敢,生怕惹撞到刀口上成了出气筒,先前晚膳时不见影卫大人回来,陛下就皱了眉头不大高兴。 这会子虽面上不显,但难保心里没气,自个儿得规矩些,最好被当做隐形人。 陛下生得俊朗,剑眉星目,继承了钟太妃的美丽,据说是当年那些皇子中最好看的一个。 小宫人偷偷看着,也觉得世上最好看的男人大概也就如陛下这般了。只是陛下为何会钟意影卫大人,小宫人很不解。 影卫大人身量与陛下相当,长相也不能算顶好看的,至少比起陛下来,只能说五官端正。且影卫大人比陛下能打,成日里冷着脸连笑一下都奢侈,仿佛一言不合就要动刀子,完全不像个能屈居人下的。 可若是陛下……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小宫人一阵恶寒,立时骂自己胡思乱想,哪能如此编排陛下?陛下的武艺虽比不上影卫大人,可也比常人高得多,跟外面那些小相公根本没得比。 这两人,应当各自娶一位娇媚贤妻成神仙眷侣羡煞旁人,怎么会纠缠在一起? 小宫人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只道主子的心思非比寻常,不是我等奴才能揣测的。 出神间隙,贺珏突然道:“外头下雨了?” 小宫人立时恭谨,尖着耳朵听,没听见雨声。 他茫然,又想起勤政殿高墙厚瓦,真下了雨也未必听得见。 贺珏放下书,起身走到窗前,伸手推开一条窗缝儿,淅淅沥沥的雨声裹着潮热的雾气扑了进来。 果真是下雨了。 贺珏再推开些,便能看见很远处的一处屋角,那便是玄衣司所在。 他看了片刻,回头再见到小宫人,只见食盒边角都浸出水来,可见里头冰已经化了。 “撤下去。”贺珏挥挥手。 随即走到棋盘前,将那解了不下一个时辰的残局抹了。 小宫人将食盒递出去,回来收拾了棋盘,贺珏拿着本书在屋内踱步,半晌,他指了指小宫人。 “你,去玄衣司。” 小宫人没明白,静等着再吩咐,谁料贺珏顿了顿,忽又摆手不言了。 “奴才去给影卫大人送伞吧。”小宫人试探着开口,“这下了雨,影卫大人有伤在身,不宜淋雨。”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贺珏心头那股子气陡然冒了出来。 靳久夜那小子离了勤政殿就跟脱缰的野马似的,半点也不受控制。平时倒也罢了,可眼下身上还有伤,正该好好将养恢复,他倒好,偏偏不拿自己的命当命,随意折腾,若出了毛病还只会硬扛。 贺珏越想越觉得生气,“送什么伞?你去,叫他滚回来睡觉!” 天子一怒,四海变色。 小宫人吓得后背冒了一层冷汗,“是,奴才这就去。” 说出这话,贺珏更觉得不大高兴了,好像专门去请那人自己矮了一截儿似的。 但既然说了,话也不能收回,贺珏冷冷看着小宫人一脸恭敬地应下,躬着身子往外退。 他又将人叫住,“你这奴才脸生,叫什么名儿?” 小宫人原本心里正惊涛骇浪,心想陛下竟然还要等人一起睡觉,这待遇只怕影卫大人是独一份。 念头还没闪完,贺珏又叫住了他,他这后颈脖子冷嗖嗖的,总觉得今日运气不大好,一不当心便是掉脑袋的事。 “奴才名叫张小喜。” “张小喜?”贺珏眯了眯眼睛,似乎从哪处听了这名儿,无形中有几分熟悉之感。 “奴才是孤儿,雍和元年入宫,随师傅姓。”小宫人试探着回答,“奴才师傅名叫张福。” 贺珏嗯了一声,也不知是个什么情绪,只摆了摆手,将人挥退出去。 张小喜告退,正待踏出暖阁,身后贺珏又出声了,“你站住。” “陛下还有什么吩咐?”张小喜恭顺地问。 贺珏烦躁得很,“不必去了,退下吧。” 张小喜应是,心里纳闷陛下为何改了主意,但也不敢多做停留,赶紧退了出去。 贺珏兀自坐着,过了一会儿,站起身,心想那小子不把他说的话当回事,这回定要亲自去玄衣司给他个教训。 还没想清楚怎么教训,屋外回来一道人影,“主子。” 贺珏扫了一眼靳久夜,发上有些湿意,外衣也润了。这雨小,他武艺高强,应当没淋透。 “做什么这么晚?”贺珏冷冷道。 靳久夜看了看时辰,觉得并不算晚。这还是他念着主子的叮嘱,一早就回来的,否则还要在卷宗室多待两个时辰。 贺珏见这人一脸茫然不知,心头那股邪气就跟拳头打在棉花上似的,气得牙痒又做不得什么。 默了片刻,贺珏终究先服软,“过来,把衣裳脱了,朕给你换药。” 换药这事两人都很熟悉,靳久夜听话得很,贺珏抹着药膏,又看了一遍血肉模糊的伤口,还是忍不住心疼。 “出去走动又牵扯了伤口,看看,到现在也不见愈合,纱布上全是血,靳久夜你是不是嫌命长?”贺珏说得生气。 靳久夜想了想,“主子莫担心。” 贺珏一口气堵在了嗓子眼,“朕担心?你自个儿都不当回事,朕说的话顶用吗?从明天起,不许再出去了。” 得,又把人关了起来。 靳久夜也很无奈,“属下在查往年卷宗。” “那叫人将卷宗搬到勤政殿来。”贺珏根本不给机会,“朕若无事也看看,说不定还能看出些你忽略的蛛丝马迹。怎么,这副神情是在怨朕?” 靳久夜连忙否认,“没有。” “谅你也不敢。”贺珏再下一剂猛药,“你可记得,眼下你这副身子是朕的,你是朕的妃嫔,不比从前了,再敢胡来,且看朕饶不饶你?” 上好药,换上新的干净纱布,贺珏拿干帕子帮人擦了两把头发,又提起靳久夜的中衣,帮人套在身上,“这袖口是怎么回事,破了这么一大块?” 靳久夜随着贺珏的话一看,原是昨夜挑了绣线的那处,这时贺珏捻起袖口仔细一瞧,也想起来了,“朕记得这件拿去绣了朵红梅,现在,红梅呢?” 靳久夜没说话。 贺珏又问:“你那袖口的红梅呢?” 靳久夜默。 贺珏冷眼瞧着,心里已然明白几分,“胆子倒挺大嘛。” 靳久夜只得解释,“属下不能着红。” “呵,御赐之物也敢破坏,欺君之罪也敢犯,难怪了……” 靳久夜听到这话音,“属下……” 贺珏抬手打住,“朕困了,睡觉。” 说完就往床上一躺,留下靳久夜一个人在原地,贺珏闭着眼,一副我拒绝我不想多说的样子。 心里暗暗想,就让这小子忏悔吧。 过了一会儿,贺珏见那人还不上床,心里有些纳闷,可又不能失了君王威严,若是率先搭理了这人,这人日后岂不是翅膀硬了要上天? 再等等。 可屋内就是没有声响,贺珏忽然觉得闭眼睡觉这事是坑了自己,完全看不到靳久夜在做什么,那人又素来会隐匿行踪,漏不出半点动静。 这样一来,自己便跟瞎子聋子似的,完全处于被动地位,实在是失策。 罢了,贺珏睁眼一瞧,立时惊得坐起上半身,“你跪在床前作甚?” 靳久夜低着头,“属下知错。” 那样子乖觉得很,仿佛是一只被顺毛了的大型犬。 贺珏又好气又好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起来,睡觉。”只能命人上床,待这人的气息弥漫在身侧,贺珏在心头叹了口气,还能怎样,就这样吧。 靳久夜躺得规矩,贺珏也不说话。 但经过刚才一事,两人都没有睡意,贺珏打了个呵欠,明明是缺觉了,却丝毫不想入眠。 “主子,”靳久夜开口,“那红梅是主子绣的?” 贺珏愣了愣,“不是。” 恰在这时,他想起了之前为何觉得张小喜这奴才的名字耳熟,可不是当初让人绣了红梅缝补衣裳吗?正因他有一手绣活,又被张福举荐,才被破格提拔到勤政殿当差。 “当真不是?”靳久夜问。 贺珏皱眉,没好气道:“怎么的,你以为朕还会做那些女人活?” “不敢。”靳久夜恭敬得很。 贺珏冷哼一声,“知道不敢就好,再胡思乱想,朕……朕便让你自个儿绣朵红梅,不,做个香囊。” “给朕做个绣红梅的香囊。”贺珏深觉这个主意不错,用来教训这人不顾惜身体。 “属下……”靳久夜十分为难,“属下不会。” 贺珏忍不住笑了,“夜哥儿若是做香囊给朕,朕必要日日配着,戴到大朝会上给众大臣看看,到时定要让天下人都赞一赞咱们影卫大人的手艺……” 靳久夜侧过头看贺珏,沉黑的眼眸涌出些许波动,“主子便饶了属下吧。” 贺珏原本还要借机取笑几句,可见到靳久夜的眼,忽然觉得男人眼中仿佛透出几分委屈似的。 该死,他怎么会这么想?贺珏尴尬地别开视线。 “不说这些,这次便饶了你。”默了默,贺珏提起另一茬,“让你着红是朕的不是,当初给你缝补衣裳时没有考虑周全。不过日后你也不必如此谨慎,入了后宫,妃嫔还是能用红的。” 贺珏琢磨着还有没有其他衣裳绣线缝补了,思来想去,好像也就这一件了。 “这衣裳破了就不要穿了,朕命内务府再制几件。”贺珏偏头看了靳久夜一眼,只看到他的侧脸,眉眼鼻梁的曲线,仿佛比以前瘦些。 “这些事,朕不替你想,你自己也不在意,你手底下那些暗侍卫个个惧你,你堂堂一个影卫大人,难不成还要穿破烂不成?朕可丢不起那人。”贺珏说着说着又来了气,“便是今日这事,你何必将那绣线拆了,还拆得这般乱七八糟,就算被人看着了,有朕在,旁人还能说什么?” 靳久夜知道,主子总算将心头那口气发泄了出来。 他便开口:“总是不好的,属下得守着规矩。” 贺珏一听,冷嗤一声,“靳久夜,你怕是没认清自个儿的身份?” 靳久夜茫然。 “你可是朕的宠妃。”贺珏道,“宠妃就该有宠妃的样子,若处处合了规矩,那你这宠又从何处而来?尽可以放肆些,怕什么,万事有朕给你兜着。” “属下……”靳久夜被说得发愣,仍旧有些不习惯,放肆,如何放肆? “记着,现在的你不是从前的你了。”贺珏强调,“趁着养伤这几个月,改一改你的想法,朕后宫里不会有人,你便是唯一的主子,明白吗?你现在的任务,不是做朕的影卫,而是做好朕的宠妃。” 贺珏见靳久夜还是有些愣,干脆道:“明日,朕让人从藏书楼拿几本前朝记事来,你好生看看人家那宠妃是如何当的。” 靳久夜应是。 贺珏不再说话,两人都闭上了眼,靳久夜只觉得脑海中有漫天星辰,纷繁杂乱,最终都化为一个念头。 既是任务,那就放肆一下吧。 第12章 议靳久夜,不行。 次日清晨,勤政殿外跪了一排的宫人。 等着屋内有了声响,便鱼贯而去,一直伺候到贺珏的床前。 贺珏起了身,靳久夜也睁了眼,他径直从床上翻下来,将将落地,一个小宫人就跟了上来,手里捧着外衣准备帮靳久夜穿上。 靳久夜从未被宫人们伺候过,哪里享得了跟贺珏一样的待遇,连忙道不必。 小宫人左右不是,他是当差的,哪能不做差事。 贺珏看了一眼,任由宫人穿衣,嘴上说着:“便罢了,影卫大人不喜旁人近身。” 小宫人这才应下,手上的衣裳已被靳久夜拿走套上,倏然间已穿戴齐全,俨然一副不近人情的玄衣司首领模样。 他以往宿在勤政殿,每日也是自己照顾自己,那时候他待在这里不算名正言顺,时常爬窗走梁,宫人们也当没他这个人,更别说捧着衣裳伺候洗漱了,断没有的事。 今天倒是奇了,勤政殿的宫人眼里竟然拿他当主子了。 靳久夜颇不适应,贺珏也问出了口:“今日是怎么了?敬事房的人都来了?” 目光扫在一旁的瘦小个子身上,那宫人连忙行礼:“奴才孙吉祥给陛下请安,给……” 他顿了顿,想着如何称呼靳久夜,贺珏已然开口:“是李庆余那死胖子安排的?” 孙吉祥应道:“回陛下的话,李总管吩咐,后宫起居录得一笔不落记全了……” 贺珏斜了他一眼,很不耐烦,“作什么幺蛾子?” 孙吉祥少在贺珏跟前走动,见天子语气不悦,心下就虚了半截,又偷偷瞧了一眼靳久夜,硬着头皮问道:“昨儿夜……陛下可要在敬事房记档?” 贺珏饮了漱口水,听到这话,差点儿给自己呛到,“记什么档?好的不学,学什么乱七八糟的?” 靳久夜立在一旁,默默无语。 好像什么都没听到一样。 贺珏下意识就瞅了一眼他的神色,随即道:“靳久夜又不曾侍寝,起居录什么的不必写,敬事房也不必记档。” 孙吉祥犹疑了一下,贺珏冷哼一声,斥道:“敬事房记档,是为了皇嗣血脉纯正,靳久夜是个男人,需要什么记不记的?出去!” 孙吉祥连连称是,然后退了出去。 贺珏洗漱完毕,坐到桌前用早膳,他不喜人布菜,又有靳久夜在身旁,更挥退了宫人。 “坐。”贺珏让靳久夜坐下,靳久夜便坐下,并无半点异常。 可他却觉得方才敬事房闹那一出,实在太过膈应,连他都不是滋味,更何况靳久夜? “方才那孙子不知进退,以后不会有这样的事了。”贺珏心下想得找个机会好生惩治那李胖子一番。 靳久夜垂着眼睑,“属下无事。” 贺珏又瞅着他的神色,像是在看对方说的是真是假。 但想从靳久夜的脸上看出情绪来,怕是要修炼几十年的功夫,贺珏无功而返,只好作罢。手上替靳久夜打了一碗粥,递给对方,也给自己打了一碗,默默地喝着,一时无话。 等吃得差不多了,贺珏道:“朕昨夜说的话,你仔细记着。” 靳久夜抬眼,看着贺珏。 贺珏瞪了他一眼,“莫不是都忘了?” “属下不敢。”靳久夜规矩得很。 贺珏点点头,“朕早朝去了,你专心养伤。” 撂下一句话,贺珏就离开了勤政殿。 靳久夜在殿内待着,时不时走动两步,想着昨夜贺珏说过的话。事实上,那殿外的宫人们根本看不住他,他想要离开易如反掌,只要赶在主子回来之前回来,丝毫不会被发现。 他有这个本事,但却不会去做,因为主子的命令不可违背,所以他只会乖乖待在勤政殿,哪儿也不去。 没一会儿,进来一个小宫人,手里捧着一叠书簿,“奴才给影卫大人请安。” 靳久夜看过去,张小喜低着头,慢慢凑上来,“这是陛下命奴才一早去藏书楼拿的前朝妃嫔录。” “哦。”靳久夜点头,“放下吧。” 张小喜将书册小心翼翼地放在靳久夜跟前,心里琢磨着陛下究竟是什么意思,为何让影卫大人看这些,莫不是觉得影卫大人这妃嫔当得不够格? 但心里这般想,却不能表现出来,退了两步,他又道:“奴才还得去玄衣司搬卷宗……” 靳久夜道:“你去玄衣司传个话便是,让暗侍卫动手,你……” 张小喜垂着头,感觉自己被影卫大人打量了一番,冷冽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你就不必了。” “是。”张小喜领命告退。 靳久夜坐在桌前,翻开前朝妃嫔录看了起来,他看得极为认真,一个字眼也不落下,乃至于老宫人张福进来,都不曾给个反应。 张福偷眼瞅着靳久夜的神色,兀自等了一会儿,想着还要回去候命这才开口:“影卫大人,奴才从太极殿过来,陛下说……” 靳久夜抬眼看张福。 张福继续道:“陛下还得在南书房同内阁大臣议事,一时半会儿不得空,陛下命奴才告知影卫大人,午膳便不必等他了。” 靳久夜嗯了一声,算作应答。 他手里的册子正好看到了前朝一位颇为得宠的贵妃,上面写道妃子圣眷不衰,屡屡将皇帝从别处叫过来陪她,不管是在其他妃嫔的宫里,还是在前朝议政,亦或者正在听哪位大臣奏报。皇帝总是依着她,只要她宫里的人过去,甭管是什么缘由,立时脱身走人,半点也不含糊。 靳久夜看到此处,神色顿了顿,似乎与眼下情形不谋而合,有可学习之处。 张福告了退,正要从勤政殿出去,被靳久夜喊住:“张宫人,劳你回禀陛下,还请陛下……” 靳久夜迟疑了下,张福认真询问,“影卫大人请陛下如何?” 靳久夜下定决心,“请陛下立时回勤政殿一趟。” 张福在勤政殿当差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早在贺珏还是皇子的时候,他就是伺候天子的近身宫人。 这勤政殿的君主,断没有在前朝议政的时候被后宫强行叫回来的。前朝倒是有,但自从改朝换代,这历任姓贺的主子都对自己足够狠,若有人破了规矩,被打入冷宫也不在话下。 于是张福觉着自己耳朵不好使,怕是听错了,再三问了一遍,“影卫大人说什么?” 靳久夜道:“张宫人去南书房请陛下回勤政殿,就说是我的意思。” “这……”张福解释道,“陛下现下是跟几位内阁大臣在议事,齐阁老同小齐大人也在……” 听到齐乐之也在列,靳久夜多少犹豫了,那是贺珏藏在心尖上许多年的人,青梅竹马一往情深。 可是又想到昨夜主子的命令,主子让自己放肆些,他素来是个令行禁止的人,不管什么情况,主子的命令就是一切。 于是靳久夜不由分说,道:“去吧。” 张福见拗不过,只好告退了。 他心里清楚,影卫大人不是一般人,朝野上下尊称一声影卫大人,便连百官之首的齐阁老也不例外,不单单只是因为这人掌着玄衣司。说起来玄衣司的职能权柄还没有大理寺来得大呢,那影卫二字也不是什么官职,当年从生死营出来的杀手个个都是影卫。 若在那时候,影卫的地位,还比不得宫里随便哪个主子养的一条狗。连内务府最低等的涮马桶的宫人都敢自比影卫尊贵,觉得那是再下贱不过的身份。 毕竟七情六欲皆除去,跟个物件也差不多了,哪里能当个人看? 可眼下,影卫二字却承载了几十年来与陛下出生入死的情分,靳久夜闯刀山踏火海,终于担起了旁人一声大人的尊称,也真正走在了阳光之下成了堂堂正正的人。 他是天子近臣,连寝殿暖阁都随意出入,陛下甚至与其同塌而眠,能躺在龙榻上的人是多么尊贵,哪怕依旧是个奴才呢。 再如今,一个差点儿成为国母荣登后位的人,一个将天子真心攥在手里的人,纵然放肆些,消磨的也是他与陛下的情分,旁人连机会也不得,这便是天底下最特殊的存在吧。 张福在心里羡慕,可又忍不住叹了口气。 说实话,他是真心敬畏靳久夜的,做奴才做到这份上,连命都舍得,谁人不服气? 可若是非要跟陛下作,非要闹不懂事,伴君如伴虎,又能得几年安稳日子?再深厚的情意,也有日渐淡去的那一天。到那时,靳久夜该如何自处? 张福心底隐隐有担忧,只盼着素来冷漠无情的影卫大人再冷漠无情些,可别学那些恃宠而骄的妃子,否则他这样身份,会有什么好下场啊。 离了勤政殿,老宫人紧赶着去了太极殿。 两殿皆属太和宫,并不算远,中间隔了一座交泰殿,那是举行宴会招待外宾的地方。太极殿正殿是每日早朝议政之所,除了当差的宫人,旁人不得入,南书房在后间配殿,内阁议事皆在此处。 张福到了门前,御茶房的几位宫人匆匆进去,仿佛比他方才去时紧张了许多。 张福拦了末尾一位熟识的,问:“这是如何了?” 那人道:“里间吵起来了,陛下似是发了火,张宫人有何事禀报,都且推后吧,可别正撞上去成了出气筒。” “是影卫大人有事,当奴才的哪能得罪?”张福很无奈,那人看了一眼勤政殿的方向,“靳娘娘啊,如今不比从前了,罢了,我进去奉茶再看看形势。” 说着就跟了上去,缀在那几个奉茶宫人的身后,转进了珠帘,不见影了。 张福候在外间,偶尔能听到一两声争议,却听不清说什么,他只能眼观鼻鼻观心。 过了一刻钟,那奉茶宫人出来,朝张福使了个眼色,“里间静了些,我听陛下要茶点了,你趁机进去回话吧。” 张福觉着自己老命都提在这一刻了,他打了珠帘进去。 贺珏正与内阁议到要紧处,这回议几个时辰,吵来吵去都是为了钱的事。这才到年中,有几项年初定的预算都快超支了,眼瞅着今年亏空得支到明年去,太府寺少府监都不干了,嚷着内阁得有个决断才行。 偏偏那几项预算又缩减不得,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一时僵持不下。 几位内阁大臣肚子都饿叫了,贺珏也待不住,可太府寺那老头子是个出了名的倔牛,拖着不肯择日再议。 贺珏也恼了,只好命御膳房准备膳食,大有非要定个子丑寅卯的架势。 齐乐之见众人用茶,他偷偷挪到贺珏跟前,小声说道:“陛下,漕运河提事关民生,周大人那里超支了也得补上,可江南练水军,北边修防御工事也很要紧,臣这边实在不能缩减。太府寺不是没银子,高大人那边预算很多,杨大人也不少,挪动挪动不就成了。” 贺珏斜睨了他一眼,“你且说通了那二位再来找朕,朕也烦着呢。” 齐乐之还待说什么,高、杨两位大人眼尖盯住了,忙道:“小齐大人莫要仗着跟陛下关系好,便暗地里打小报告,我们今日议的是财政大事,得过了诸位明眼议定了才行,可不是儿戏。” “正是。”老顽固秦稹抬着茶盏也应了声,他素来觉得年轻一辈不成规矩,便对齐乐之这位人人称颂的青年才俊也有偏见。 空气中寂静了几分,谁也不想再听太府寺这老头子念叨。 可秦稹口才了得,又有身份威望,茶盖儿清脆一声碰上盏沿,正要训话,张福忽然就近到贺珏跟前了。 齐乐之松了一口气,贺珏也忙问:“何事?” 张福瞅着不对劲,本是私底下同陛下说的,如今几位大臣都盯了过来,怕是不妥。 但问到了,也不能不答,只好硬着头皮开口:“是……是影卫大人说,想请陛下回勤政殿。” “靳久夜?”贺珏纳闷,这人从不干预自己,这突然叫他回去,莫不是有什么要紧的大事?或是他伤势加重了? 若非要紧至极,他不会着人来请。 贺珏立时站起身,脸色都变了,“财政开支一事择日再议,朕先回勤政殿看看。” 急切切地转身就走,几位内阁大臣,当今朝堂的肱股重臣,一时都愣住了。 何曾见过陛下有这般失礼的时候?他可是发着高烧也要将政务处理完才见太医的。 “玄衣司出事了?”齐乐之率先询问张福。 张福摇了摇头,“奴才不知。” 贺珏一听更急,片刻也等不得了,紧赶着往外走,才掀开珠帘,身后秦稹重重地磕下茶盏,冷哼一声,“陛下做什么置群臣不顾?这议着国家大事,岂能不议个清楚?” 贺珏转身,先是看了一眼秦稹,再扫过内阁诸位重臣,最后定格在齐阁老身上,“烦劳齐阁老主持,若诸位非要今日议个清楚,朕去去便回。” 齐阁老连忙应下,秦稹却更不满了,“陛下,若陛下不在,这议政又由谁决断?” “那便择日。”贺珏加重了语气,不由任何人反驳。 一般人见此情形便噤声了,当今天子怎敢违背?可偏偏秦稹不是一般人。 他听到此言,反而站起身,愈发激愤:“陛下,弃我等而去,可要三思!” “那靳久夜能有什么要事?便是有,能比得过今日财政要务?这要是议不清楚,影响的都是来年赋税!他靳久夜是什么东西,不过是皇家的一把刀,陛下的一条狗,一个杀人魔头,能提的也就是杀谁罢了,这等不入流的玩意儿,也配入勤政殿?陛下……” “叔公,慎言!”贺珏语气冷极,直接打断对方。不称官职,已然是最大的警告。 即便秦稹出自贺珏母家,是孝淑秦皇后的叔父,可也不能倚老卖老忤逆君上。 言下之意,欺君之罪可能担着? 秦稹自然是不服气的,张口欲再言,却被旁边人拉了一把。 贺珏冷冷看着,沉声道:“诸位乃我朝重臣,是朕的肱骨之臣,可议天下事谏四海言,哪怕是当面骂朕,朕都听得。但唯有一点……” “议靳久夜,不行。” 第13章 你方才恃宠而骄的样子,真有趣。 寥寥几字,铿锵有力。 整个南书房静得连根针落地的声音都听得见。 贺珏震慑了在场所有人,他说出的每一个字无不昭示着,靳久夜在他心中的分量。 然而这还不够。 “你们没有看过靳久夜身上受了多少伤,也不知道他曾多少次踏进鬼门关,便以为在他手里,杀个人易如反掌!就拿前些日子的李王刺杀案,你们谁能破了这案子?是大理寺,还是你秦寺卿?你们谁都不能!是靳久夜千里追击拿下凶手的性命,是靳久夜哪怕浑身是伤也要将那人的尸首带回来,是靳久夜……” 贺珏顿了顿,那双冷冽而饱含威严的目光扫过在场所有人的脸。 “是靳久夜,无论朕下什么样的命令,他都一定能完成。而你们,试问满朝文武,谁能做到?偷奸耍滑者有之,阳奉阴违者有之,推诿无能者有之,消极怠慢者有之!而靳久夜呢,到现在他身上的伤流的血还止不住……” 贺珏长呼一口气,不着痕迹地掩饰了声音中的哽咽,“朕不管你们如何想,天下人如何说,在朕这,靳久夜此人,议不得。” “朝堂政务是朕的事,若做不好,是朕的过失,与靳久夜无关。玄衣司行事狠辣,靳久夜杀人如麻,是在执行朕的命令,亦与靳久夜无关。朕在此告知诸位,诸位请思量。” 话至最后一句,贺珏反而轻了声,他不看任何人,径直转身走出了门。 “这……这……”秦稹踉跄而坐,撑着椅子扶手说不出话来。 几位大臣彼此面面相觑,无言以对。 齐阁老同齐乐之使了个眼色,齐乐之连忙道了一声告辞,先行追着贺珏出去了。 “陛下……”齐乐之跑着追上了贺珏,贺珏问,“你跟来作甚?” 齐乐之喘了口气,跟着贺珏的步伐往勤政殿去,“秦大人心直口快,他对臣也是从小骂到大的,这世家子弟哪个不惧他?今日他是急了些,陛下莫放在心上。” “他说靳久夜,说得太难听了。”贺珏心里还有气,步子也走得快,“靳久夜是什么样的人,乐之你应当也清楚,哪容得他这般胡说八道?” 齐乐之连连称是,赔着笑脸道:“陛下今次发的火,将我父亲都震住了,这不使着臣跟过来,臣虽想着陛下是对的,可毕竟秦大人是三朝元老……” 贺珏心里有分寸,提到这他也就明白了,随即叹了口气,“是,朕一向知道那老顽固的脾气,他在老世家里头算好的了。当年朕非长非嫡,庶子即位免不得受人议论,是他一人一副口舌,将那些世家老蛀虫骂了回去,骂得再不能吭声说朕半个字的不好,为此还坏了嗓子喝了半个月的汤药。” “正是如此啊。”齐乐之附和,“陛下一直感念着秦大人的恩情。” 听到恩情二字,贺珏脑海中赫然浮现挟恩图报四个字,不免看了一眼齐乐之。那张脸明明那样熟悉,可忽然之间竟觉得有些许陌生,不像是印象中的那个人了。 这种感觉来得突然又莫名其妙,他来不及捋清楚,只好撇到一边。 “他是母后的叔父,是秦家的领头人,太府寺有他镇着,没人敢偷奸耍滑。国库数年来也一直有盈余,每年的税银都用到了实处,按理说朕不该当面同他争论,那是下了他面子。但……“ 贺珏皱着眉头,迟疑着开口,“光风霁月的事,换个人都能做,还能得一声鞠躬尽瘁的贤名,但那些暗地里的腌臜事呢?乐之,你自幼是国子监伴读,难道不清楚先帝在位时是个什么模样?父子相疑兄弟相残,皇家闹了多少笑话,民间也成了风气,尚有半点情义可言?五王之乱也不是没有缘由的,朕能活着,不光是运气。” 齐乐之默了默,五王之乱是国之殇,他说不得,先帝是国之君,他议不得。 眼见着勤政殿快近了,他才缓缓开口:“靳久夜是陛下的影卫,陛下说的那些都是他的职责所在,若非早年勾心斗角厮杀不止,先帝也不会创立生死营,陛下也就见不着如今的影卫大人了。” “你……”贺珏突然站住了脚,像是不可置信一般,随后他冷笑一声,“你承恩先帝,先帝待你犹如半子,齐阁老护着你纯真无暇,朕今日怪不得你,你走吧。” “陛下……“齐乐之急道,“臣说的是实话。” “实话?”贺珏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气,“是,皆是实话。齐乐之,你可知道,朕幼时便极想亲近你,亲近那些圣洁的纯白的不沾染一丝灰尘的东西,朕那时候甚至想过,倘若朕不是皇子,倘若朕是齐阁老之子呢?” 张开眼,贺珏目光如炬,盯着齐乐之,“连你也觉得靳久夜没有心不会痛是吧?” “不是,臣……”齐乐之欲解释,贺珏摆摆手,示意不必说。 他往勤政殿走,走了两步,齐乐之没有跟来,只木讷在原地,轻声道:“臣不是这个意思。” 终究,在听到这句话的一刹那,贺珏还是停了下来,没将人就此丢下,只在心里叹了口气。 齐乐之迎上来,听到贺珏的声音犹如叹息般,“靳久夜也是个人啊,你没有错,许是朕偏心了。” 齐乐之笑了笑,似是方才的话语从未说过,“那可是影卫大人,偏心也是应该的。” 贺珏也扯出一丝笑意,语气一如平常,“是,他是朕最好的兄弟。” “仅是兄弟?”齐乐之语气有些古怪。 贺珏侧目看了一眼齐乐之,忽然心头哪处痛了一块,说不清道不明是什么滋味。 他恍然间点了下头,“不仅是兄弟。” 也许只是下意识的一种回答,也许他没明白自己在说什么,也许明白了,但此时此刻,他脑海中只冒出三个字,同路人。 过去几十年,往后几十年,在这一刻他只觉得天地间独剩下他一个人。 巍峨宫殿,宫仆匆匆。 眼前的齐乐之亦飘忽虚无了起来。 这世上无人与他并肩而行,无人与他同路而归。父母亲朋不会,兄弟姊妹不会,满朝大臣不会,齐乐之亦不会。 唯有靳久夜,这个男人,始终跟随在他身后。 他从不会质疑自己,更不会背叛自己,他永远虔诚,永远忠贞,永远信任,永远视死如归。 这不光是他的生死兄弟,更是他的——同路人。 “过几日是秦稹的寿辰,朕会亲自备一份寿礼送过去。”贺珏如是说道,算是给了齐乐之以及齐阁老一个答复。 他没错,不会道歉亦不会赔罪,只是三朝元老的体面总是要给的,否则日后秦稹如何在太府寺立足? 抬步跨进勤政殿,齐乐之就此止步,一人在殿内,一人在殿外。恍惚间贺珏觉得,那一道门槛像是横亘在他与齐乐之之间的一道沟壑,撕裂得不太真实起来。 怎么会这样?十数年的情谊啊。 贺珏挥挥手,示意对方告退。 他疾步进了暖阁。 御膳房刚送来了午膳,提食盒的小宫人正在呈盘,靳久夜一身黑衣挺立,拿了一本书册,翻了两页,窗外的日光洒在他的脸上,映得他浑身都带了光似的。 贺珏进门就是看到这样一副场景,他只看到了靳久夜的侧脸。 那人好好地坐在原处,伺候的宫人扑通一声跪地,“陛下。” 靳久夜闻声而起,行礼。 贺珏上下打量了靳久夜,又扫了一眼餐桌,再环视了屋内四处,一切如同往常。 没什么不对劲。 “你唤朕回来作甚?”贺珏问。 靳久夜下意识捏紧手中的书册,闷闷地开口:“午膳时间到了。” 贺珏看着靳久夜的神色,没有说话。 靳久夜一时有点慌,他也说不出来是哪里慌,好像被强敌环饲也不曾有这样的感觉。 不,不是慌,是心虚。 贺珏也看清楚了,这丫根本就没事,不知哪来的心思非要将他从太极殿叫回来,当真是为了同他用午膳? 然而桌上的午膳,就只有靳久夜一个人的,还全都是药膳。 御膳房听从陛下的吩咐,已将午膳准备到南书房去了,这会儿小宫人匍匐在地,感受到贺珏的气压,一时不敢起身。 “你叫朕回来吃这个?”贺珏对那满口药味的玩意儿不屑一顾,他示意在场的小宫人起身,“你,去吩咐御膳房,朕今日在勤政殿用午膳。” 小宫人忙不迭应下跑走。 屋内就只有贺珏与靳久夜两人,贺珏伸手抽过靳久夜手里的书,“温贵妃传?” 靳久夜默不作声。 “看到哪里了?”贺珏随意翻了翻,一下就翻到有明显折痕的地方,书页上一段瞩目的记录落入贺珏眼里。 贺珏几瞬间看完,不禁笑了。 随后再抬眼看靳久夜的脸,更忍不住笑出声。 靳久夜素来面无表情的脸上,透出一丝茫然无措。 彼此对视间,贺珏问:“你在学温贵妃?” 靳久夜应是,踌躇道:“主子昨夜说,让属下放肆些,做个宠妃的样子。” “挺好。”贺珏哈哈大笑,将书册按在桌上,指节扣了扣,“有样学样,学得挺好。” 听到此言,靳久夜那颗心忽然就不慌了,沉静得一如往常,犹如一潭死水。 两人坐定,贺珏虽不喜靳久夜这药膳的味道,但肚饿难忍,也顾不得其他,挑了些爱吃的先垫一垫。 “朕今日同齐乐之吵了一架。”贺珏喝着热腾腾的鸡汤,额间都冒了一层细汗。 靳久夜问:“主子可有书信让属下送给齐公子?” 贺珏摇了摇头,“朕觉得很孤独。” “来,让朕看看你的手。”靳久夜摊开右手,掌心朝上。 这是一双要过无数人性命的手,这双手鲜血淋漓,便是秦稹口中的杀人魔头。 贺珏握着对方的指尖将那双手拉到眼前,仔细描摹了那些纹路痕迹,最后别了别嘴角,“老茧真厚,丑得很。” 靳久夜:“……“ 男人的手能有什么好看的? 不知是什么气氛在两人间渲染开,贺珏紧紧攥了攥靳久夜的手,又放开。 本想说一辈子的话,可临到口,看到靳久夜的脸,忽然想起靳久夜当年不是发过誓要追随他一生的么。 有些话,自不必说了。 贺珏改了口,微微勾起唇角,“夜哥儿,你知道你方才恃宠而骄的样子,真有趣。” 靳久夜:“……” 神色都裂了。 这算是调戏么?宠妃好像是应该这样子,莫大惊小怪,主子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贺珏也没想到自己怎么说了这么一句,他不过是有感而发。即便在南书房同内阁大臣对峙,又在路上与齐乐之暗里争锋,可进了勤政殿,看到靳久夜的样子他仍忍不住笑了,不愿多说一句外面的事。 这,莫不就是昏君的做派,他该不会也成了昏君吧? 可这昏君做得,也的确太舒坦顺心了些。 靳久夜默默吃菜,当什么都没听到过。 贺珏也默默吃菜,当什么都没说过。 御膳房的宫人再提着食盒进门,贺珏竟然发现自己已经吃饱了,那些不爱吃的全塞进了肚子里。 他问靳久夜:“你还饿吗?” 靳久夜在殿内待了一天,又没出去做事耗费体力,自然不饿,遂摇了摇头。 贺珏:“……” 两人面面相觑,半晌,他挥挥手,一脸严肃。 “午膳便撤了,赏下去,给今日御膳房、太极殿、勤政殿当值的,人人有份。” 皇帝的御膳有标准的规格,送膳的也不止方才那个小宫人,一连四个,人手一个大食盒。其中还有一个看着贺珏长大的老宫人。 老宫人忍不住劝道:“陛下怎能不吃,龙体为重啊!” 贺珏默默按了一下肚子,很圆滚,确实半点也塞不下。 他再看一眼靳久夜,靳久夜摇头。 “留盅汤吧,其余都撤下去。” 老宫人无法,做奴才的总不能硬逼主子做什么,只能一边摇头一边叹息。 “走吧,走吧。” 那一脸的痛心疾首,搞得贺珏都以为自己做了什么大错事。 他不就是吃了影卫大人的药膳? 又怎么了。 哦,不对,他好像还调戏了影卫大人。 第14章 这手感捏起来还真不错。 “汤也饮不下了。” 屋内那一盅热气腾腾的汤摆在桌上,靳久夜眼睁睁看着,表示很为难。 贺珏瞪了他一眼,顿时横眉冷目,佯怒道:“靳久夜,你说说看你怎么回事?饭量怎么变这般小了?你还是不是一个大男人了?” 靳久夜一愣,忙道:“属下知错。” 用迅雷不及不及掩耳之势端起那盅汤,咕噜咕噜往嘴里灌,连烫都不怕,仿佛嘴不是自己的。 贺珏又惊又怒,伸手就夺。 “朕没让你……哎,洒了,洒了一身。”贺珏忙不迭替人擦,眼里满是心疼,“朕唬你的,你这人着实不禁逗,看看,嘴皮都烫红了,真是不要命。” 靳久夜茫然看贺珏,“属下……” 贺珏见这样子更气得很,这辈子从没有像现在这一刻这样觉得自个儿兄弟就是一根筋没脑子。 他抬了抬下巴,点了个地方,“喏,旁边那窗台上不是放着一盆花吗,花不需要施肥么?” 靳久夜跟着看了一眼,明白了贺珏的意思,一时沉默。 贺珏心念一动,忍不住伸手捏靳久夜的脸,“傻,你说你是不是傻?” 靳久夜任由贺珏捏着,乖顺得不像话。 贺珏瞧着靳久夜因揉捏而变形的脸,他忍不住笑,“还别说,这手感捏起来还真不错。” 靳久夜眼里透出一丝诧异,随即开口:“主子别捏了。” 贺珏笑问:“为什么?” “怪别扭的。”靳久夜轻声道。 虽然表示拒绝,但却并没有从贺珏手中挣开,以他的武力值,想要脱离贺珏的掌控再容易不过,只是他从不会做任何反抗主子的事情。 由于脸变形了,他说话的声音也跟着含糊起来。 贺珏初时没听清,望着靳久夜想了一会儿,才想出来是什么字句,一下子就怔了怔,随即立马松了手。 只见靳久夜的脸有些红,唇也因刚才的热汤烫得红通通的,那样子跟以往大不一样,好像多了许多人情味儿。 贺珏不自然地撇开视线,轻咳一声,“朕让人送热水来,你身上的汤渍擦不干净了,得洗漱换身衣服。” 说着就起身,往殿外走去,没敢再多看靳久夜一眼。 靳久夜没吭声。 贺珏吩咐了外间的宫人,回头再去看靳久夜,那人就静静地待在一处,不言语不动作,视线也只是微微垂着,没有特别聚焦在哪里,那样沉默那样寂静,仿佛是一棵树,又像是一把剑。 有那么一瞬间,贺珏觉得对方太过孤单了些。 好像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又好像随时都要离开一般。 想起方才捏脸喝汤的情形,他心中不由得升起一个念头,自己是不是欺负人家了?是不是欺负得狠了些?这人素来不反抗不吱声,面对自己就是个没脾气的,受了委屈也不说话,还被外头那些人那般骂,想来也怪心疼的。 念及心疼二字,贺珏猛然醒悟,自己到底在想什么?是不是疯了?靳久夜这么强大的一个男人,武功天下第一,韧性也是无人能及,哪怕山崩于前也面不改色,怎么会让人觉得心疼? 贺珏摇了摇头,甩开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杂念,重新走近对方,笑着说:“等你洗漱后,朕正好给你上上药。下午也不出去了,你看你的卷宗,朕看朕的折子。” “是。”靳久夜应道。 二人相对无言,直到外间送热水的宫人进来,挑了一个大澡桶安置好,领头的宫人迎着笑脸复命:“陛下,热水都准备好了。” 贺珏拂了拂手,“都下去吧。” 那些伺候的宫人都不言不语,低眉顺眼地退了出去。 暖阁大门紧闭,张小喜随着老宫人张福的身后,亦步亦趋地往外撤。张福给周遭的当值宫人使了个眼色,众人退远了去,都离了暖阁候在勤政殿前殿。 “离这么远作甚?”张小喜不解地问,“若是陛下要人伺候,咱们一时听不见,恐怕要受责罚的。” 张福努了努嘴,“如今暖阁里是谁在?” “陛下和影卫大人。” “那为何又要了热水?” “这……”年幼的小宫人忽然间恍然大悟,想起方才进门时偷眼看见影卫大人红得过分的唇,立时捂嘴不言了。 张福道:“今晨陛下便斥责了敬事房的孙宫人,咱们若还杵在暖阁扰了陛下的兴致,你有几个脑袋可掉的?” “可是这青天白日的,陛下未免太心急了些吧。”张小喜嘟囔着。 张福伸手抽了一下对方的脑袋,“你小子胆子愈发大,才在勤政殿伺候几日,便敢张嘴编排人了?陛下做什么,什么时辰做,那都是对的。咱们当奴才的只有听着顺着,没得自个儿的想法,明白吗?” 张小喜陪着笑脸认错。 张福才堪堪收了脸上的怒色,说起午时的事来,“这几年在宫里伺候,当今陛下是最宽厚勤勉不过的主子,可今日这事却给咱们都敲了个警钟,再英明神武的皇帝也是个人,也有七情六欲。能让陛下丢了前朝政务,将内阁大臣置之不顾,可见影卫大人在陛下心中的分量,咱们都警醒些吧。好生伺候着。” 张小喜连连点头,很听从师傅的话。 “奴才还听说,之前御膳房送过来的午膳陛下都没用,许是生影卫大人的气呢。” 张福问:“谁传的这些话?” 张小喜道:“奴才午时去领饭,听御膳房那边传出来的,说是陛下连吴宫人的话都没听,黑着脸将他们斥出了门,当时影卫大人也在,仿佛与陛下不悦。” “快别说了。”张福赶紧制止,差点儿上手捂张小喜的嘴,“这些都是胡说八道,千万别叫人听见,你可知道今日陛下在南书房说过什么话?陛下说,靳久夜此人,议不得。” “议不得是什么意思?”张小喜脑袋很懵。 张福白了他一眼,“我怎么收了你这么个徒弟?半点机灵劲儿都没有,要不是陛下喜欢你那一手绣活儿,连跟长安巷刷马桶的都比不上。蠢东西!” 张小喜喏喏称是,收了心再不敢多言。 然而这些言论却并未就此止住,一个时辰不到就顺着御膳房,一直议论到了太医院,太医院的太医和药童们刚听到些许风声,勤政殿就来了新的圣令。 进门的正是张小喜,刚领了贺珏的命令前来。 “张小宫人来太医院有什么需要?”门口机灵的小药童忙不迭上来问话,勤政殿来的人,自然不比寻常了。 张小喜严肃着脸,道:“ 奴才不是为自个儿来的,是带了陛下的口谕。陛下想要一些伤药,烦请太医院尽快配齐,好让我带过去。” 正里头苏回春听到陛下二字,朗声问:“小宫人,陛下要什么伤药?” “是给影卫大人用的,陛下说太医院知道。” 苏回春皱着眉,影卫大人要用的药每三日配齐了送到玄衣司,若是紧急的,自有暗侍卫来领。原先他也暗地里给陛下配了一些备用,但也是在他给陛下请平安脉时,陛下亲口问他要的,还让他不许声张。 “那便快准备吧,苏大人,陛下同影卫大人的情况,你最为熟悉。”旁边有个老太医开口,“既是陛下亲自遣宫人来要,许是急得很,莫要耽搁了。” 苏回春找了前两日看脉的医案,亲自领着身边的药童去抓药,“影卫大人外伤颇多,这个,这个,还有这瓶外敷的……” 苏回春目不斜视,几瞬就点齐了所需,“备好,给那小宫人带走。” 小药童扎好药包,有些踌躇不动。 苏回春问:“怎么了?” 小药童犹疑地开口:“苏大人,要不要备一些这个送过去?” “哪个?”苏回春见小药童指了角落里几个蓝灰色的药瓶,那是作润滑助兴的脂膏,又有养护肠道的作用,是用来外敷的。早就在这边落灰许久了,平日里苏回春连余光都不多看一眼,小药童一指出,他立时瞪了一眼,“你什么龌蹉心思?” 小药童很委屈,“陛下说伤药,也没指是什么伤,小的听闻影卫大人今日强求陛下回勤政殿,陛下恼了,连午膳都不用,惩治了影卫大人,又要了热水进去。” “平白要什么热水啊……”最后一句是嘟囔出声的。 但苏回春也听清了,老脸不可避免地一红,“这些后宫逸闻你倒是打听得清楚,本草纲目黄帝内经都背熟了没?” 小药童默默不言。 苏回春想了想,“你去问问那个张小宫人,陛下到底要什么伤药?” “是。”小药童赶紧去打听,很快又回来,“小宫人说,当时陛下只说了影卫大人要用的,说是苏大人你最清楚,另外还补了一句,要些消肿的膏药。” “消肿?”苏回春话音在嘴里转了几圈,心思也念了几转,最后冲小药童点点头,“蓝灰色瓶子的那个,拿一瓶送过去吧,然后消肿的……这个白色瓶子的,一并送过去,其他的按我刚才说的。” 傍晚时分,苏回春写了几道方子,让小药童先拿去煎熬,“是羽林卫林大人要用的,煎好温着等羽林卫的人来拿。” 小药童对此司空见惯,宫中有些职司只能指着太医院的小药童帮忙煎药,一来忙得很,比如像玄衣司这般,二来老大三粗的,说不定弄错了哪处或不小心丢了哪味药,还得找回来说太医院的不是。 干脆太医院就专门成立了煎药房,有需要的都可安排药童帮忙。 一个时辰后,小药童回来了,见苏回春还没走,问候了几句。 苏回春收拾东西准备回家,顺路的许太医等在门口催促了几句:“老苏啊,这天都擦黑了,再不回去你嫂子又得念叨我了,每回都等你许久,也不知你这般拼命作甚?” 苏回春答:“伺候陛下,总要尽心些才是。” 许太医笑道:“可不是,正是你这般任劳任怨,才成了陛下身边的红人啊,陛下最信任你。” 两人说着话,苏回春瞅了一眼跟前的小药童,“做什么没精神?羽林卫的人欺负你了?” “没,不是的……”小药童摇头,叹了口气,“小的方才煎药时,听到烧火处的宫人们议论,只觉得替影卫大人可惜。” 苏回春倒好奇了,“替影卫大人可惜,可惜什么?” 小药童看了一眼苏回春,又看了一眼许太医,许太医道:“小崽子藏藏掖掖,倒教我也好奇了。你且说说看,太医院多少腌臜事都听过了,规矩自然清楚,守口如瓶得很。” 小药童这才开口:“这话烧火处的宫人们还不许我往外传,说是自从影卫大人上回外出回来,进了勤政殿便每回都不大好……” 苏回春皱眉。 小药童继续:“今日午后烧火处进勤政殿收拾,见暖阁里又是血淋淋的,那血不是陛下的,便是影卫大人的。影卫大人自然不敢伤害陛下,他们猜测,陛下莫不是有什么怪癖,竟把影卫大人……“ 小药童眼神飘忽,不知该说不该说。 许太医忙道:“天黑路不好走,老苏,走吧。” 苏回春闭紧嘴巴,没应声,小药童更不敢吭声了,许太医瞪了他一眼,又道:“影卫大人掌玄衣司多年,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这辈子都没见过第二个。陛下既钟情于他,他既应了,自有应对之法,这都是陛下房中事。你个小崽子,也莫自作多情,殊不知今日能将陛下从南书房叫回来的,影卫大人是头一个。” 小药童连忙点头,原本这话也是说给苏回春听的。苏回春这人头铁,救死扶伤是第一要务,偶尔也古板愚忠,想不到旁事,若非如此陛下也不会最看重他。 果然苏回春开口反驳:“话虽如此,陛下未免也太过分了些,将人囚在勤政殿任他为所欲为,岂是一个明君所为?难怪那日在玄衣司,靳久夜竟然昏过去,险些丧了命,这才两三日,便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老苏,你还想管到陛下的隐私去?”许太医急道。 苏回春道:“不行!再这般作弄下去,那靳小子岂非没命?他那性格,我替他医治了多少回,岂非不清楚?我这便要到陛下跟前谏言!” “老苏!”许太医拉住他,“这都什么时辰了,你去作甚?赶紧家走吧。” 苏回春看看外面天色,觉出眼下不妥,遂点了点头,“那行,明日再去。” 许太医无奈得很,只能先将人安抚住,兴许明日便没那么冲动了。 谁料次日一早,刚到太医院就不见苏回春人影,再着人一问,好得很,竟是点了卯就直奔勤政殿。 第15章 连亲都没亲着。 “陛下,太医院苏大人在外头求见。” 贺珏正在随着宫人们伺候洗漱,听到张小喜的禀报,略有些不高兴地问:“这一大清早,他来作甚?” 张小喜尚未回答,贺珏就摆手拒绝:“让苏回春有什么事早朝后再来寻朕。” 看看时辰,恐怕早朝又要迟了,方才已然吩咐御膳房提前备早点过来,就为了赶时间去太极殿上朝,否则连日迟到还不知那些臣子如何看他。 偏生跟靳久夜一起这几日,每每都不能跟平常一个时辰起床。 可他明明也没有耽误就寝,更没有半夜没事爬起来同靳久夜说话,玩闹就更不可能了。看看靳久夜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他觉得自己也不大可能担得起昏君的名头,从此君王不早朝实在攀附不到他身上。 膳食很快送来,贺珏草草吃了两口,见靳久夜用得比以往速度慢些,才想起昨天被烫伤的事,“抬头让朕再看看。” 靳久夜依言微微抬起下巴。 贺珏凑近了些,“果然还是有点红,怪朕不谨慎。” 靳久夜摇了摇头,“不过是点小烫伤,不碍事。” 身上那几道致命伤,他几乎在追敌时死里逃生,也不曾觉得有什么关系,遑论因为喝汤烫了嘴皮? 贺珏叹了口气,这人就是这般不在意自己的身体,可偏偏他又劝不过,很多事也需要这人亲自去完成。 他捏着靳久夜的下巴,再瞧了瞧,“朕给你抹药。” 靳久夜垂着眼睑,似乎觉得这样的姿势太过亲密了些,两人的呼吸都凑到了一块,靳久夜下意识往后仰了仰,从贺珏的手中挣开了,“陛下去上朝,属下自己来。” 贺珏皱着眉,偏生不准,“朕来,否则你又不爱惜自己。” 言罢转身去拿了一瓶药膏来,他站着靳久夜坐着,便觉得自己居高临下了些,不免愈发弯腰低头,眼睛都快凑到靳久夜脸上去了还不自觉。 “似是起了个水泡,但又好像不是。”贺珏拿起药膏,掏出些准备往靳久夜唇上敷,忽然之间感到脸上一阵痒意。 贺珏讶然,猛然意识到自己与靳久夜的距离是如此之近,仿佛是欲行亲密之事的夫妻。 那痒意是对方呼出来的空气扑在了他脸上。 他不禁怔了怔,瞧着靳久夜毫无防备地仰着头,他的视线从原本的唇,情不自禁地逡巡,慢慢往上挪。 这人的皮肤并不算好,经年累月地潜伏击杀让他根本没有好好生活,只是细下看来又觉得很顺眼,再往上移,他看到对方左眼底下竟然长了一颗痣。 好像一直没发现过,贺珏想起往日听闻痣长在眼下被称作泪痣。靳久夜这颗泪痣颜色极淡,若不仔细看当真看不出来。 再往上,贺珏猝不及防对上了那双眼,那双沉沉犹如黑夜又熠熠缀满星辰的眼。 两两对视,贺珏的心头倏而一震,说不清是什么东西撞进了心口。 他惊觉之余,连忙站起身,与靳久夜拉开距离,再不敢触碰对方的视线。 靳久夜亦觉得方才的举动有些奇怪,只是还没想明白怎么回事,贺珏就扔下药膏,“朕早朝去了,你方才吃得太少,将桌上的都吃完再抹药。” “是。”靳久夜遵命。 贺珏快步走出暖阁,勤政殿的宫人忙不迭跟在他身后,风风火火出了勤政殿,又往太极殿去。 一路上他觉得心不静,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般慌张,仿佛被人抓住了把柄落荒而逃。 可他明明只是想帮靳久夜上药罢了,可能是距离太近的缘故,可能是他呼吸了对方的呼吸,又可能是他看到了对方的眼睛,他们对视了一瞬,那一瞬他觉得…… 贺珏下意识摸着胸口,他觉得心跳都快了许多。 好在太极殿肃穆的氛围让他很快将之前的情绪抛之脑后。 昨日在南书房闹的不愉快,在场众人无一提起,仿佛这件事悄无声息地过去了,或许是他给了齐乐之答复,齐阁老将秦稹几人都安抚住了。 贺珏想了想,到底在散朝后将齐阁老留了下来。 南书房内。 贺珏客气地让齐阁老安坐,又亲自递了一杯热茶到对方手上,“朕昨日冲动了,多谢老师周旋安抚。” “为陛下分忧,是臣分内之事。”齐阁老接茶盏时半起身,显得十分尊敬,尽管他是贺珏昔日的老师,比旁人都亲近得多。 贺珏自顾自在齐阁老身旁坐下,温声问:“乐之还有不足半月便要成婚,府中可安排妥当?若需要帮手,可让内务府抽调人手,毕竟阿瑶也是朕的表妹,老师不必顾忌太多。” 两人似是闲话家常,齐阁老谢了恩,贺珏又道:“秦大人是朕叔公,他刚正不阿,又素来脾气硬,怕是昨日出宫后也要骂朕不少……” “秦大人……”齐阁老欲替秦稹辩白,贺珏叹了口气,“朕也知道自己性格不算柔和,往往与叔公相处不得其法,还望老师多多周旋。” 齐阁老应是,贺珏轻轻瞥了一眼对方的神色,“靳久夜声名在外,旁人对他误解颇多,朕也一直苦恼,老师可有法子?” 提到靳久夜,齐阁老神色一怔,看着贺珏。 贺珏一脸真诚。 齐阁老默了半晌,终于开口:“陛下思想前卫,臣等望尘莫及。” 贺珏静等着。 齐阁老继续道:“只是让影卫大人常住在勤政殿恐怕不妥,那毕竟是陛下居所,陛下如今心系他,可他终究是依附陛下,来日若有其他后妃,甚至于诞下皇子公主,陛下又将影卫大人置于何地?” 贺珏没说话,他自然知道在齐阁老面前,这个问题不是随便答答的,须得认真考虑过。 “那一道诏书虽未发出,却已传得沸沸扬扬,陛下难道真要册封一位男后?若册了,来日储君又该如何?若不册,来日影卫大人在宫中又该如何?陛下应早作决断。” 贺珏沉默着。 齐阁老眼看着,神色中多了几分怜爱之情。 “陛下,恕老臣多言,那样一位特殊的存在,若陛下真对他有情,便该克制自己,实在情难自禁,也不该这般宣扬出来。早在年前陛下要选男妃,老臣便劝过陛下,陛下执意如此,老臣……老臣也无话可说了。” 贺珏沉吟片刻,忽然想起靳久夜左眼底下的那颗泪痣,心头隐隐有某种情绪作祟。 “若朕让他一人独占后宫呢?” 齐阁老骇然,手上的茶盏抖了抖,差点儿摔在地上,“陛下,皇嗣……” 贺珏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来日他倦了,朕便许他离宫。” 回到勤政殿,贺珏仿佛也觉得自己的心思清明不少,苏回春垂着头候在勤政殿外,见到贺珏立时扑了上来。 贺珏拂一拂手,“进殿说话。” “陛下!”苏回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贺珏还未入座,听到这声都觉得自个儿膝盖疼。 他一转身,便见到苏回春一脸视死如归愤愤不平的神情。 “臣恳请陛下节制些。”苏回春开口直入主题。 贺珏一脸懵,“朕何事不节制?” 苏回春纳闷陛下怎么不自知,莫不是在质问他,那他拼死也要说出实话来,遂道:“影卫大人身受重伤,着实应该静养,不宜有剧烈活动。” 贺珏点点头,“你说得很对,他需要静养,不能再过多操劳,这话你待会儿给他请脉,也要特意嘱咐一番,好教他知道厉害。” 苏回春应是,回过神又觉得怪异,陛下莫不是在避重就轻? “陛下,臣以为按影卫大人如今的身体状况,应当与陛下分房安寝。”这话再明白不过,苏回春说出口已不敢再看贺珏。 果然,上首静了片刻。 “自不必如此。”贺珏拒绝了。 苏回春一下就急了,“陛下,影卫大人纵然是铁打的身体,也熬不住带着重伤侍寝啊!更何况陛下着实不温柔,臣本着医者之心,万望陛下怜惜。” 贺珏刚下了朝,又与齐阁老推心置腹许久,这会儿也累了,正靠着椅背准备养神,哪晓得苏回春突然冒出这些乱七八糟的言语来。 他顿时愣了片刻,朕何时让靳久夜侍寝了? 念头转过,他想起苏回春一开口的话,恳请他节制,原是节制这等事。 他心中大呼冤枉,二十余年勾心斗角争权夺位地走过来,前几年刚登位又忙着肃清朝堂,再加上心里念着齐乐之,他早就素成一个和尚了,何曾让人侍寝过? 一时间他半晌无言。 苏回春见此静默,便心道自己说中了陛下的心思,陛下必然要恼怒了,可即便恼怒,他也得把话说完。 “陛下,影卫大人多年来执掌玄衣司,早就受了许多伤,若不是他身体强健,恐怕已伤了根基,臣为他诊治过数次,也知他性格逞强,若陛下需要断不会拒绝。可他身上的伤,便连在宫中多走动也不宜,还请陛下为影卫大人着想,否则伤养不好,若落下病根,也无法常伴陛下左右了。” 贺珏听着这话的意思是,为了以后长期的需求,此刻便不能操之过急。 他气得脸都红了,听听这姓苏的老头子,说的是什么屁话?他便是这样昏聩的皇帝吗,连靳久夜的命都不顾及?不对,在这老头子眼里,他竟是这般色利熏心的短视! “闭嘴!”贺珏怒道,“朕自认没有亏待靳久夜,你不必多言,下去吧!” 苏回春哪肯,当初他在勤政殿能拦着陛下非要请脉,今日也是块硬石头,听到上位者驱逐的话亦纹丝不动。 “陛下,臣早听闻每每影卫大人侍寝,便要血流成河,昨日更是如此,今日臣勤政殿候了许久也不见影卫大人的身影,恐怕已下不了床,陛下啊……” 贺珏听到这话气笑了,“苏回春,你脑子是不是有病!朕说没有就没有,还不赶紧下去!脑袋不想要了!” 苏回春踌躇着没动。 贺珏站起身,走到战战兢兢的老头子面前,“血流成河?从哪儿听来的?朕便是这般不堪之人?” 苏回春默默答:“也不是不堪,有少许人是需要一些特殊手段,比如施虐才能引起欢愉……这,这是正常的,陛下不必……不必放在心上。” “……”贺珏竟说不出话来。 老头子实在太过认真,他竟找不到任何话来斥责,一口气堵在胸口,他缓了缓,问:“宫中都如何说的?你说来与朕听听。” 苏回春总算松了口气,将昨日的听闻都说了出来,最后还补了一句:“臣今次谏言,也不光是为了影卫大人,更是为了陛下,陛下乃当朝明君,应行明君之事,禁恶少欲……“ 贺珏听完苏回春的话,只觉得脑海中翻天覆地,简直崩塌得犹如废墟。 “你们说朕与靳久夜白日宣淫?” 苏回春垂着头。 “你们说朕虐待靳久夜?” 苏回春的头垂得更低了。 “你们还说朕将靳久夜玩弄得体无完肤血流成河下不来床?还将人囚禁在勤政殿任朕玩乐?” 苏回春只觉得自己心跳嘭嘭,耳边轰鸣,脑子一片空白。 “朕……”贺珏猛一锤书案,“朕什么都没做过,他娘的背这些黑锅?” 冤死了,连脏话都骂了出来。 苏回春颤颤巍巍地抬起眼角,余光瞥见贺珏气得满脸通红,眼睛里仿佛都冒着火。 “陛下……” 贺珏指着他,“朕且告诉你,再敢胡说八道,我便缝了你的嘴!” 君威盛怒之下,苏回春脑子里灵光一闪,莫不是真误会了?他小心翼翼地询问:“那陛下没让影卫大人侍寝?” 贺珏怒道:“朕昨日不过是帮靳久夜上了次药,那血水是他伤口清洗出来的!” 好嘛,所有潜藏在表象背后的猜测揣度都有了真相。 苏回春立时连汗都冒出来,方才那视死如归的样子不复存在,整个人抖得像筛子,“陛下,臣……臣还得去给影卫大人请脉,已有几日没见过了,许是要安排新的药方。” “滚滚滚!” 苏回春当真连滚带爬地滚出去了。 贺珏揉了揉眉心,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他要是真做了什么倒也认了,连亲都没亲着便被说成这样!如何不气?偏偏他身为君王,还要跟一个臣子亲口解释! 太……太没脸了! 第16章 属下善妒,也容不下旁人。 苏回春跌跌撞撞失魂落魄进了暖阁,传说中的影卫大人正安静地坐在桌前,拿着一本书册细细看着。 那专注的模样似乎也不忍让人打扰。 苏回春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子的影卫大人,以往哪寻得到人影?若要找他还得事先往玄衣司报备,预定了时辰才行。否则指不定影卫大人又跑到哪里去执行任务了,他惯来看不上暗侍卫那些花拳绣腿,每每总是亲身上阵。 不过以他自己为标准,确实天底下再没有第二个人比得上了。 殊不知连羽林卫那些素来眼高于顶的家伙们都为求参透影卫大人一两记杀招而沾沾自喜。 “苏大人。”还未出声,靳久夜便转过头来,是事先察觉了的。 “是。”苏回春比往常更恭敬了一分,“臣来请脉。” 自称让靳久夜怔了怔,意识到再也不同往常,他如今的身份是主子的妃嫔,甭管是苏回春还是外朝内阁大臣,都得在他跟前自称一声臣了。 靳久夜如常伸出手腕,苏回春按脉凝想,又问了几个问题,再打开纱布看了看伤口,随后道:“影卫大人的伤势恢复得不算好,还得好生养养,切莫劳动自身了。” 靳久夜点点头,“我知道。” “好在出血量已在减少,烧热也不曾有,只是得注意,尽量卧床休息最好,稍有走动更不要施展武功做费力气的事。”苏回春淡淡地瞥着靳久夜的神色,见他面无表情,多少有些感慨,便小心翼翼地提点,“陛下年轻气盛,免不得冲动,你莫全都依着他,也得顾着自己的身子。” 靳久夜表示不解,苏大人怎么怂恿他违背主子?这断断是不能的。 “这些话苏大人说过这一次,我当没听见,日后便不要再说,我是不会违背陛下的意愿的。” “你……”苏回春语噎,还有这么不顾性命上赶着受虐的?影卫大人是不是头铁,怕不得检查一下脑疾。 “劝你的好话也不听,你怎么这般执拗?”苏回春叹息。 靳久夜不言。 苏回春只觉得自己好心当做驴肝肺,心里气闷不已,“年轻时爽快,到老了便遭罪,陛下倒不妨事,你这身处下位的……影卫大人莫后悔才是。” 什么意思?靳久夜表示没听懂,但他觉得不重要,像这般挑拨他对主子忠诚的,如果不是苏大人,他早就动手要了对方的脑袋。 苏回春回勤政殿复命,贺珏方才那些思绪还未消失殆尽,见他进来仍气得很。 “靳久夜如何了?”贺珏忍着气问。 苏回春答:“影卫大人伤势有所好转,但恢复得慢,得更精心养着。” 贺珏嗯了一声。 苏回春又道:“不过臣只检查了外伤,未曾检查到隐秘处,想来影卫大人也不愿,陛下可自行注意些,若有红肿出血,可涂抹臣昨日送来的那瓶膏药……“ 贺珏手头要是有东西,定然朝着苏回春的脑袋砸去了,但他手头没有,只能作罢。 “朕与靳久夜并未发生什么,苏大人不必过忧。” 苏回春猛地怔住,瞳孔都放大了些,几近脱口而出,“难道陛下从未让影卫大人侍寝?” 这话问得,若贺珏回答个是,他定然当场拍死自己的心都有。 “本来就……”没有侍寝过。 贺珏原本要说的的话,在刹那间顿住,他要是承认与靳久夜之间清清白白,谁肯信? 那毕竟是他与朝臣闹了大半年争取来的心上人,在外人看来朝夕相处数十年的感情,若其中没有一点亲密关系,要么怀疑他这个皇帝身体有问题,要么觉得他与靳久夜之间的感情有问题。 贺珏自然不想多生事端,“罢了,这些你也要问?朕在你心中就是那般不堪,连对影卫大人都不甚温柔么?” 苏回春嘟囔了一句,贺珏没大听清。 贺珏红着脖颈又补了一句:“只近日不会有,你且按下那颗心吧。” 说出这句话,贺珏觉得自己的心跳仿佛又在加快,喉咙也干干的不自在,便假咳了一声。 苏回春半信半疑地看着贺珏,随后道:“陛下也许久没请平安脉了,臣为陛下诊一诊。” 贺珏没得拒绝,苏回春诊出结论,“咦,心火旺盛……不该啊!” “什么不该?”贺珏没听懂。 苏回春连忙摇了摇头,“陛下身体康健,修身养性即可,不过为了影卫大人的身体,臣建议陛下还是将人迁到别的宫里去住吧。” 贺珏没作答,今日闹的这乌龙着实让他又气又恼,又羞又怒,不想再言其他,将人挥退出去。 在正殿坐了片刻,觉得心里自在些了,这才往后间暖阁去。 远远看着靳久夜像是一个寒窗苦读的学子,那样子认真得紧,又好看得紧。若不是一身黑衣肃杀,定然不觉得眼前此人是个杀人如麻的血腥杀手。 贺珏不愿再近前,怕破坏了这情景,视线落在靳久夜的脸上,这个距离他不确定对方会不会察觉到,兴许受了伤没有那么敏感。 但没过一瞬,靳久夜就抬起头,看向了他。 那一眼,那一瞬间,贺珏也不知怎么了,有些走不动脚了,便站在原地。 靳久夜也没作他想,很快又垂下了头,手里翻的是玄衣司送过来的卷宗,那个左手丢失案着实奇怪,他心里念着便想不到其他。 过了许久,再抬头看外面,贺珏早已不在原处了,也没有进暖阁来。 靳久夜觉得奇怪,可也仅仅是一刹那的奇怪,更不会多想,很快又自顾自做自己的事情。 午膳时贺珏也没来同靳久夜一起吃,直到傍晚贺珏看了大半的折子,身体有些疲累了,才靠着椅背琢磨起今日的种种事来。 内阁那边齐阁老的态度几乎代表了前朝的想法,如今又有了太医院苏回春这一遭,饶是再让靳久夜住在勤政殿也百般不妥了。 贺珏思来想去,心里有了计较,便命人将内务府总管李庆余叫来了勤政殿。 偌大的后宫地图铺陈在书案上,原本的折子放置到了一旁,而被叫来的李庆余在贺珏跟前已候了许久,他心里清楚这会儿拿六宫图来,定然是为了那位一直在勤政殿住着的新主子。 “陛下,翊坤宫倒是不错,年前还修缮了……” 贺珏扫了一眼,“远了些。” 李庆余又指了一处,“启祥宫如何,倒要近些了。” 贺珏看过,“小了些。” 李庆余深吸一口气,心想为一个后宫妃嫔安排个住处,当今天子不仅亲自选还要犹豫再三,想出各种短处来,生怕对方住得不舒坦。这哪里是个伺候人的妃嫔,怕不是供了个祖宗吧? 虽暗暗腹诽,面上仍笑嘻嘻的,又指了一宫,“延禧宫呢,院子大又多景致……” “他不喜欢那些婉约的景致。”贺珏又否决了。 眼看着阖宫上下都挑遍了,李庆余总算琢磨出味儿来,陛下这是压根儿就不想让那新主子搬出勤政殿,哪是真的要挑寝宫? 思及此,他也不言了。 贺珏自个儿琢磨了许久,最后指了离勤政殿最近的,“永寿宫,就它吧。” 李庆余连忙应是,“永寿宫里两厢配殿都是端午打扫过的,如今收拾起来并不费劲,陛下是要将影卫大人安置在哪处?” 贺珏睨了李庆余一眼,“配殿?” 李庆余脖子一缩,觉得后脖颈凉了一片,忽然想到靳久夜尚未册封,可按陛下如今的恩宠,恐怕是一宫主位也做得。 “奴才这就去收拾主殿,只是这寝宫安置妥当了,这位份之事……” 贺珏揉了揉眉心,叹息道:“容朕想想,你先安排着。” 将人打发了出去,御膳房又来传晚膳了,贺珏便让宫人们摆到暖阁去,他也跟着回了暖阁。 “方才内务府那李胖子过来了。”贺珏不着痕迹地提起,将一盘靳久夜爱吃的菜挑了辣椒蒜头姜片等物,递到了他跟前,“朕给你安排了寝宫,永寿宫,离勤政殿、太和门最近,若有事去玄衣司也方便。” 靳久夜应下,“明天搬过去吗?” “嗯。”贺珏没有在这个话头上多提,可过了一会儿,他仍忍不住开口:“朕这样拘着你,也是为了让你养伤。” “属下明白。”靳久夜淡淡道,即便主子不是为了养伤,是为了别的什么目的,他也不会有任何疑议。 “那……”贺珏想起齐阁老说的话,靳久夜今日所要面临的处境,若换做任何一个男人进宫,大抵都如此吧。 想到若是齐乐之,贺珏觉得他断没有靳久夜这般豁达,只怕会闹不少矛盾,一时不知该庆幸还是该难过。 “位份的事,朕拿不定主意。”贺珏深深看着靳久夜,靳久夜停了筷,“主子担心什么?” 贺珏心里有愧疚,那份愧疚在与齐阁老谈过之后愈发浓盛,潜藏在内心深处无法自拔。 他应该想得到日后靳久夜该是如何尴尬的处境,因而有些说不出口了,“朕委屈你了。” 靳久夜微微摇了摇头,“属下的命都是主子的,主子要我做什么都是应该的,没有委屈。” 贺珏闻言动容,以往听过这样的话,他还不觉得,此刻却有些许鼻酸眼涨,或许是年纪大了,又或许是心里空了,猛地什么情绪都掺和了进来,扰得他心慌意乱。 他冲齐阁老说的那句话,为他一人空后宫,现在想想,也未尝不可。 没过一个时辰,靳久夜将要搬进永寿宫的消息就传到了寿康宫钟太妃的耳朵里。 太妃刚饮了一碗汤羹,心里腻腻的,再加上暑热,愈发不畅快了。 “那永寿宫是什么地方,西六宫之首,素来是四妃之首的贵妃所住,难不成陛下册封皇后未果,还要封一个贵妃弥补吗?”太妃咬着牙,忍耐着没将手里的玉珠摔了。 “册封的诏书拟了没?”太妃又问那宫人,那宫人跪在下首,没让起身丝毫不敢动,小声回答:”内务府那边没动静,奴才找勤政殿打听,可那边的奴才嘴巴紧,也透不出什么风声来。不过李总管身边的富贵说,陛下似是没透出意思,连李总管也猜不着。” 太妃冷哼一声,“眼下得了永寿宫,一宫主位是跑不了的。一个男人,凭什么入宫为妃?也就靳久夜那不知贵贱的东西,才肯躺到男人的床上,换做别的,哪位士族子弟肯?” 宫人没说话。 太妃心里的气撒了一会儿,又端作平日里慈爱华贵的样子,叹息道:“罢了罢了,那是珏哥儿自己选的,哀家也无话可说,只能好生照应着。小玉,给家里传封书信吧。” 次日靳久夜搬进了永寿宫,内务府拨了几个宫人跟去伺候,因他位份未定,各项都依着内务府主管李庆余的揣度而定。原本他没什么东西,甚至连包袱都不用收拾,只待内务府将永寿宫打理得当,他人过去便是了。 贺珏将人留在勤政殿一整天,害得李庆余也候了一整天,用晚膳的时候还拉着靳久夜一起。 李庆余有苦说不出,临走贺珏又随手将勤政殿的张小喜指给了靳久夜,“内务府安排的那些你没见过,朕猜你也不稀得见,这个小崽子是你眼熟的,偶尔用得着就使唤两声。” 靳久夜确实对宫里那些宫人都不熟悉,甚至连玄衣司的暗侍卫也没认全过,他没有认人的习惯,毕竟除了主子,没谁在他心里是重要的。 当晚没有靳久夜在旁,贺珏竟一下子没睡着,躺在床上许久才堪堪合眼,次日又起了个大早,慢条斯理地用了早膳再去上朝,发现比前两日还早了一刻钟。 睡眠少了,贺珏心里暗暗想。 就这么过了几日,转眼到了六月底最后一次大朝会。 贺珏连着几日没见靳久夜,便将人招到勤政殿来一起用午膳,没了之前的朝夕相处,仿佛一切又回到了从前,兄弟还是兄弟,主子还是主子。 按照惯例问了伤情,又问了永寿宫住得习惯不。靳久夜答一切都好,又说了左手丢失案仍没有线索,他请命能自由出入,好去玄衣司查看。 贺珏这才想起自个儿还把人关在宫里不许出门,一应卷宗都是从玄衣司搬过去给他看的,又因永寿宫在后宫,暗侍卫不方便进去,靳久夜也有好几日没训玄衣司那帮小崽子,心里挂念着是不是又闯了祸。 好在以往没有任务时,玄衣司也会闲上几天,只要每日正常操练即可,因而首领不在其位也没什么。 贺珏当即准了靳久夜的请求,午后又亲自帮人上了一回药,“养了小十天,总算纱布上没有血迹了。” 眼里有了笑意,靳久夜亦道:“可以陪主子喝酒了。” “你小子猖狂,还得乖乖养上两三月,听见没?” “两三月太久了。”靳久夜心里有想法,贺珏却不管他,自顾自说起另一事,“昨日钟家送了个女儿进宫,说是来陪太妃玩几天。” 靳久夜问:“多大了?” 贺珏想了想,“约莫十来岁吧,按辈分算,应当是太妃的侄孙女。” 靳久夜惊了惊,“太妃如何想?” 贺珏冷笑一声,“自然是想塞给朕的,可朕却不会让他们如意,毕竟……” 目光逡巡在靳久夜的身上,男人顺手捏起他的下巴,带着笑意与挑逗,说:“朕已经有爱妃你了,自然容不下旁人。” 靳久夜配合着贺珏的表演,“属下善妒,也容不下旁人。” 贺珏一听哈哈大笑,“夜哥儿,你绷着一张脸说这话,好像是要杀人。” 不多时,寿康宫那边果然来人了,邀请贺珏过去坐坐。 第17章 永寿宫的葡萄好吃些。 六月底的最后一天,日头没那般大,天阴了下来,昨夜下了雷暴雨,今晨的凉气还没散开,便不觉得有多热,正是个玩耍的好日子。 太妃由着宫人听钟家小姐的使唤,乐得看小姑娘来来回回地忙碌,没多一会儿就搭成了一个吊床,又扯了张雨布在最顶上罩着,四个角绑在临近的树上,风一吹过来就哗哗作响。 再往底下摆了一张小几两把椅子,钟小姐就扯着太妃的胳膊过来,“姑祖母,坐坐看。” 贺珏听了寿康宫来请,硬是在勤政殿拖了两个时辰,才姗姗来迟地进门。 “参见陛下。”一众宫人跪下行礼。 小姑娘愣了愣,也跪下了,贺珏扫了她一眼,随即目光落在太妃身上,“朕看了些折子,一转眼就到了这时辰,让太妃久等了。” 太妃笑道:“不过是娘家送个小姑娘进宫陪哀家说说话,这等天气得傍晚时分暑气才散了,不然哀家也不愿出门。” “过来。”太妃伸手,小姑娘起身,走到太妃旁边,“这是哀家长兄的嫡孙女,名叫宛秀,前不久才从淮州回来,跟着她姨母学医呢。” “哦。”贺珏不咸不淡地露出一丝笑意,“原是个小医女。” 钟宛秀羞涩一笑,“臣女见过陛下。” “不必多礼。”贺珏道,“既是太妃娘家人,就是朕的亲人,亲近些也好。” 随后贺珏看到了那些吊床雨布,太妃解释道:“宛秀今年才刚满十四,小姑娘总是玩闹心重,弄了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哀家坐着似乎也挺舒坦,陛下要不要来试试?” 好嘛,才十四,他都有对方两个那么大了。 贺珏走上前,扯了扯那吊床的绳子,“朕怕把小姑娘的东西坐坏了,莫不是要哭鼻子?” 钟宛秀跟到了贺珏身边,甜甜一笑,“自是不会的,臣女不会哭鼻子。” 贺珏看了眼她,没说话,径直坐到另一边的椅子上。 寿康宫的宫人很快就送上了新的甜点冰饮小吃,看来是用心做了的,太妃还介绍了两样,说是钟宛秀从淮州见到的小吃。 贺珏瞧了,似乎与宫中做的不大一样,尝了尝味道,跟着赞了一句。 随后太妃引开话头,钟宛秀也附和着,偶尔贺珏应上两句,三人笑笑说说似乎也其乐融融。 靳久夜回了寿康宫,玄衣司送来的卷宗差不多都看完了,还有一些更早的陈年旧案,因不宜搬动,靳久夜打算明日回玄衣司再看。 正这会儿空档,他又拿起往日翻过的温贵妃传,这几日沉迷于翻卷宗,又没有主子在旁边督促,他已经不碰这些书许久,甫一翻阅还有些许陌生。 张小喜领着御膳房的小宫人进门,笑嘻嘻地冲靳久夜道:“影卫大人,方才陛下吩咐了御膳房,这会儿给您送些冰饮来。” 靳久夜点点头,眼睛盯着书册没说话。 御膳房小宫人将吃食摆在桌上,“影卫大人,这冰镇葡萄是今晨刚到贡的,最是新鲜香甜……” “葡萄?”靳久夜被这个字眼吸引,再扫了一眼书册上所记,温贵妃以吃葡萄的名义,将去了皇后宫中歇息的陛下叫到了自己宫中。 嗯,这是宠妃,他应该学的,也是主子命令他学的。 靳久夜遂放下书,对张小喜吩咐:“你,去寿康宫将陛下请回来,就说……” 他再看一眼书中记载,原封不动地告诉对方,“就说我想吃冰镇葡萄,请陛下一同吃。” 张小喜听到这话就愣了愣,他万没有想到靳久夜口中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影卫大人素来只会砍人,他刚入宫那会儿光听见影卫大人的名头便吓得两股战战,若真见到影卫大人本人,就连道也走不动了。 这样的男人,即便被陛下中意纳入后宫,张小喜对他的敬畏也从未变过,可这突然之间,影卫大人居然会贪嘴吃食,还邀请陛下一同?这言语,似乎与后宫妃嫔别无二致,早听说寿康宫进了一位貌美如花的钟小姐,影卫大人莫不是吃醋了,这……这是在争宠吗? 张小喜只觉得三观炸裂,一时没回过话来。 倒是御膳房那小宫人先开口:“好教影卫大人知道,之前太妃命人要冰饮过去,这冰镇葡萄,寿康宫也是有的。” “是吗?”靳久夜翻翻书册,温贵妃传尚未记载此事,他也没有参照的标准。 张小喜见此情形,连忙抖着机灵劝道:“不若便罢了,寿康宫可是太妃的居所,影卫大人还是避免争锋相对的好。” 靳久夜合上书册,想起主子说过,宠妃就该放肆些,万事有他兜着。 既如此,那便放肆些。 “这样吧,你过去若是他们问,就说我这边的葡萄好吃些。” 张小喜霎时张圆了嘴巴,好半天合不上来。 但靳久夜的神情太认真,他又不免犹疑,莫不真是永寿宫的葡萄好吃些?以陛下对影卫大人的宠爱,这等偏心兴许是做得出来的,于是他应了是,拖着送吃食的御膳房小宫人一同出门。 “吴钱,这永寿宫的葡萄跟寿康宫的有区别吗?” 御膳房小宫人也被靳久夜的话惊了半晌,好一会儿才说:“并无不同,都是同一批上贡的,挑的都是最好的,连冰碗的花纹图案都是一样的。” 张小喜心想,是了,御膳房那等地方,自然谁都不敢得罪。若是寿康宫那边特别吩咐了,说不定还要偷偷弄得好一些,毕竟谁都知道影卫大人并不在意吃食,便是残羹冷炙他也是食得的。 可若是按影卫大人的话回过去,这……这未免也太嚣张了吧! 寿康宫。 贺珏心里不耐已久,但面上却不显,保持着应有的帝王风度,毕竟在太妃尚未表露心思之前,还得做戏一番。估摸着时辰,兴许他还得在寿康宫用罢晚膳,好在只是用晚膳罢了,随意敷衍几句即可。 正想着这话,外头一个小奴才就匆匆进来,寿康宫的宫人也没拦着。 兴许是张小喜曾在勤政殿当值,他们还以为是勤政殿的奴才,便不好过问,由着他去了。 “陛下,奴才张小喜……”声音在贺珏身旁响起,贺珏赫然望过去,就那小宫人跪伏在地, “何事?” 张小喜垂着头,没看见贺珏的神色,“是影卫大人遣奴才过来,说是御膳房进了一盏冰葡萄……” 他哆哆嗦嗦连声音都在颤抖,贺珏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那语调说不清道不明,仿佛带了几分玩味。 太妃听到张小喜是从永寿宫来的,当即脸色就垮下来了,但贺珏在她身前,转身面向张小喜,自然也就没有看到她的神情。 张小喜继续:“影卫大人请陛下去永寿宫,想同陛下一起享用。” “一起吃葡萄么?”贺珏笑了,张小喜听到轻轻的笑声,这才敢微微抬起头,用余光打量上首的贵人们。 恰在这时,他看到那案几上,正放着一盏冰镇葡萄,尚未动过,连摆盘都与永寿宫的一样。 “可是咱们寿康宫这儿,有葡萄呢,也是御膳房那边刚送过来的。”脆生生的女儿声音犹如银盘落珠,正是那钟家小姐。 张小喜偷偷打量着,钟小姐长得可是极好,身段好脸蛋也好,一双明眸眼含秋水,平添了几分动人姿色,倒不像是个十几岁的小丫头了。 原是个天生的美人坯子,若再长成些,怕是没有男人不为她心驰神往,要再进了宫,连前朝宠冠后宫的温贵妃也能比了下去。 “是啊。”太妃也开口了,“葡萄也不是什么新鲜玩意儿,陛下何苦再去永寿宫吃,若是喜欢,现下便有。” 说着使了个眼色,让钟宛秀端起那盏冰葡萄,送到了贺珏跟前。 贺珏看了她一眼,便见她盈盈一笑,比方才的天真无邪多了几分妩媚撩人,那双眼便是专门来勾人心魄的。 “陛下,请用吧。”钟宛秀柔柔地说着,连身子也倾斜过来,像是要靠到贺珏的身上了。 张小喜跪在下首,乖顺地垂着头,心想今儿个不能帮影卫大人将陛下请回去了,只能回去复命挨罚,也不知影卫大人会如何生气,自己可得好生讨饶,兴许能轻些刑罚。 可想到玄衣司那骇人听闻的传言,他整个人都汗了一身,脸色煞白。 却没想到,贺珏竟轻轻拂开了钟小姐,朝着他问:“影卫大人还说了什么?” 张小喜一惊,巨大的狂喜涌上心头,将靳久夜的话原封不动地说出来:“影卫大人说,永寿宫的葡萄好吃些。” 贺珏听着又笑了,笑意似乎从心底蔓延颤动着喉咙发出来的,连张小喜都听出了那声音里充满欢愉。 “寿康宫虽也有葡萄,可朕的影卫大人说永寿宫的好吃些,那朕便去永寿宫吧。”贺珏转身向太妃行了个礼,“改日再来陪太妃说话。” 言罢,径直往宫外走去,不曾多看钟宛秀一眼。 方才那明媚动人的姿色,在他这里,竟半分都入不得眼。 钟宛秀又气又恼,羞得脸都红了,她承认自己使出了全身上下十足的媚劲儿,就是想把那个九五之尊的男人留下。 早在淮州就听闻陛下纳了一位男妃,就是凶名遍天下的玄衣司首领,可她也想了,那人影卫出身,又是从血腥残暴的生死营出来的,怎会懂得柔情蜜意,更不知如何讨人喜欢,恐怕陛下也只是一时新鲜。再说陛下也是个正常男人,更是个万人之上的帝王,怎么可能只守着一个臭男人?后宫佳丽三千,也该有她一席之地。 然而没想到的是,即便她在一瞬间使出浑身解数,也没能将贺珏留下来。 她不禁愤恨地咬着下唇,柔情似水的双眸里充满嫉妒,张小喜偷偷瞥了一眼,心里也惧了几分,这看着温柔漂亮的钟小姐,怕是个两幅面孔的蛇蝎美人吧。 他不敢再多想,连忙跟随贺珏跑走了。 “姑祖母……”钟宛秀回过头来去缠太妃,太妃也被贺珏甩手而去气得半死,连忙拍拍小姑娘的手,以示安抚。 “今日是陛下与你初见,想来也没什么情分,待你在宫中多住些日子,与陛下相处时间长了,自然有了可趁之机。” 钟宛秀乖巧地点点头,“可臣女担心,陛下莫不是不喜欢女子?” 太妃闻言皱了皱眉,却也一口否决:“不可能的,哪个男人不喜欢女人?陛下不过是风流些罢了,就算不喜欢,可为了皇嗣,他总要选个世家女做皇后的,他这个人清醒得很,不可能为了儿女情长放弃储君。” 钟宛秀亦赞同,毕竟权势比私情来得更重要。陛下是皇帝,为了延绵贺氏江山,他也必须要有个储君才行,而这,是永寿宫那个影卫给不了的,也是天底下任何男子都给不了的。 于是她定了定心,又议起刚才的事,“姑祖母,永寿宫那位便是再得宠,那也是你的晚辈,怎能这般明目张胆将陛下从咱们寿康宫请走?还说了那样的话,什么叫永寿宫的葡萄好吃些,这分明是看不起姑祖母,没把姑祖母放在眼里。臣女竟不知一个出身低贱的影卫也敢如此嚣张,姑祖母你好歹也是陛下的亲生母亲啊!” 太妃原本按下去的火气,被这一撩拨,蹭蹭蹭又冒出三丈高。 “他既入了陛下的后宫,自然应该敬着哀家,原本在外廷也就罢了,哀家只当他是陛下的走狗,可现在住进了永寿宫……”太妃咬着后槽牙,发狠地说道,“哀家定要挫挫他的锐气!” 当年便不肯为她所用,一心只想着贺珏那个小儿,如今十几年过去了,还要来阻拦中宫后位,实在可恨至极! 话说贺珏一从寿康宫走出来,便觉得身心畅快,连嘴角都忍不住上扬,不自觉带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张小喜跟在身后,又偷偷打量着贺珏的神色,觉出天子脸上那一分怎么也掩藏不住的高兴,顿时明白了,以后定要对影卫大人唯命是从。 甭管影卫大人多嚣张多无理取闹,陛下都喜欢着呢,还喜欢得紧。 第18章 勾引朕的招数,朕竟无法招架。 贺珏的步伐不由自主地快了些,回到永寿宫的时候,夕阳的余晖尚在,靳久夜没窝在屋子里,正拿了一把长剑,在中庭空地处随意挥舞着。 他身上有伤,不敢过多牵扯裂了伤口,那把长剑也没有开刃,他就拿来活动活动身体。 招式舒展优美并不凌厉慑人,连动作也很缓慢,纯粹是观赏型的。 贺珏进到永寿宫就看到这样一副场景,微末的日光照映着那一身黑衣的男人,身形潇洒,眉目冷冽却又掩藏不了举手抬足间的写意风流。 原来他身上也不光是血腥肃杀,也有这等如翩翩佳公子般的温和纯良。 贺珏一时间不敢再近前,怕破坏了眼下这份美好,兀自站了一会儿,靳久夜就停下了招式,看向贺珏,嘴角微微勾起一道弧线,“主子觉得如何?” 贺珏眨了眨眼,如果他没看错的话,方才靳久夜笑了? 不是那种克制矜持的笑,而是另外一种,眉梢眼角都带着笑意,仿佛勾着人似的。 “极好。”贺珏情不自禁地上前几步,心里涌出些许异常的冲动,他喜欢靳久夜笑起来的样子,好像整个人都温暖了起来。 靳久夜只看了一眼贺珏,脸上便恢复成一片淡然,与平日别无二致。 贺珏问:“你不觉得好么?” “属下不觉得好。”靳久夜实话实说。 贺珏纳闷,“为什么?朕看你舞得挺好,行云流水好不畅快。” 靳久夜默了默,终是说出了内心真实想法,“武器,是用来杀人的。” 不管刀也好,剑也罢,都不应该违背它本身的宿命,若沦为玩物,岂不可惜? 听到这话,贺珏立即明了,靳久夜的招法向来一击毙命,不曾用过这样只为了好看的花架子,因而心里不痛快。 “既然不痛快,那舞它作甚?”贺珏问出了口。 靳久夜无声叹息,恭敬道:“主子,属下觉得前朝那些宠妃,实在难学。” 贺珏愕然,很快想起自己曾经给靳久夜下的命令。 那时他告诫对方,要他做好自己的宠妃,还专门去藏书楼搜刮了前朝宠妃的记录册来给他看,他倒是照本宣科地学了两次。 一次是将他从南书房内阁会议上叫了回来,一次便是刚才将他从寿康宫当着太妃的面叫了回来。 那现在,那一支剑舞,难不成也是学来的宠妃行径? “学得挺好。”贺珏明白之后笑了笑,再看靳久夜一副乖顺恭敬的模样,心里突然冒出一个捉弄的念头。 趁靳久夜不留神之际,伸手环住靳久夜的腰,靳久夜惊得浑身僵硬,却没有丝毫反抗。 两人亲近得很,贺珏的呼吸都在耳侧,声音里带着调笑,“勾引朕的招数,朕竟无法招架,影卫大人已然大成,莫要妄自菲薄才是。” 身后的一干宫人迅速退去,很有眼色地给二人留下亲密的空间。 “多……多谢主子夸奖。”靳久夜不大习惯与主子靠得这般近,果然连视线都不敢与贺珏对视。 贺珏心道,小样儿,论调情你小子还嫩些。 他垂首看着靳久夜的脸,又一眼看到了那颗淡淡的几近失了颜色的泪痣。 “怎么不看朕?”贺珏将人环得更紧,忽然发现靳久夜好像瘦了,比以前抱着的时候松了一节,腰肢似乎也柔软了些。 这大约是第一次,贺珏在白天清醒时将人抱在怀里,其实他们二人之间的情谊堪比兄弟,平日搂搂抱抱也不是没有,甚至于赤身相对也有那么几次,只不过没带一丝除却兄弟之情的其他心思。 “莫不是脸红害羞了?”贺珏故意凑得近些,靳久夜连忙往后让了让,“没有,主子,你放开我吧。” 贺珏哪肯,这人故意在宫院里舞剑,舞得好看不说,还那样冲他笑,引得他一时惊喜。 如今既要做戏,岂能轻易放过? 遂愈发搂紧了靳久夜的身体,手还移到对方臀上,不怀好意地摸了一把,“抬起眼来,看朕。” 靳久夜下意识挣了下,他觉得自己太冒犯主子,然而这样的挣扎只能让二人更为亲近些。 甚至在那些微的动作间,令得贺珏察觉自己与靳久夜紧贴的身体,遮盖在服饰下的皮肤陡然发烫起来。 贺珏一下子就愣了,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好像想将人揉捏在怀里,又好像不敢再亲近。 偏偏怀中那男人听到贺珏的话,缓缓抬起眼来,一双沉黑的眼眸清清楚楚地看着贺珏。 这回,轮到贺珏不敢直视了,他觉得心里嘭嘭直跳,也不知道在跳些什么,只觉得心慌意乱,有些不敢面对的心虚。 他甚至搞不懂自己身为天子,身为眼前人的主子,缘何会对自己的下属影卫心虚。 然而没等他想明白,他的身体已经率先做出反应,径直松开了靳久夜,假咳一声,他道:“朕饿了,你不是请朕回来吃葡萄么?葡萄呢?” 说着话,他抬步往里走,靳久夜跟在身后,将手中的佩剑收了起来。 桌上的冰镇葡萄,由于耽搁许久之后,冰碗里的冰都化得差不多了,贺珏毫无在意地捡了两颗塞进嘴里,冰凉的气息将方才那点热度压了下去。 他又连吃了几颗,赞道:“确实挺甜。” 桌上一本书册赫然映入眼帘,翻折过的痕迹很明显,贺珏随手拿起,“温贵妃传?” 他看到新的一段,正是靳久夜今日所作所为,包括引得皇帝回来时,在宫中换了衣裳跳起舞来,随后倾城一笑问皇帝,臣妾跳得如何。 一字一句,一言一行。 分毫不差。 只是靳久夜不会跳舞,就找了把没开刃的剑,随意舞了几招。 “方才那套剑舞也是学的温贵妃?”贺珏虽看清楚写了什么,却仍忍不住多问一句。 靳久夜应是,他觉得自己舞得不好,可除了舞剑动刀,也不会其他的了,当即弥补道:“属下下次学精一些,定要做足宠妃的样子。” 贺珏挑眉,“还有下次啊。” 他好像有些期待了。 “但……书中也未说温贵妃那舞是个什么样子,属下实在揣摩不到位。”靳久夜不得不说,做好一个宠妃比千里追杀一个敌人要难太多了。 贺珏噗嗤一声笑了,“那你就好生揣摩,揣摩到到位为止。” 靳久夜的神情在那一瞬间垮了下,聪明如他,似乎终于发现自己把自己坑了,不如求饶吧。 “主子,这舞属下能不能……不学了?”靳久夜难得一次开口。 “嗯?” 靳久夜试探地抬眼,轻轻地看了一眼贺珏,遂又垂下眼睑,“主子便饶了属下吧。” 不知怎的,明明是一如往常的男子声音,听到贺珏耳朵里,却觉得哑哑的,好像一缕微风轻柔地刮着耳朵,整个人都痒了起来,最后连心口都酥麻了。 他竟然觉得眼前这个杀伐果断的男人语气里透出一丝委屈。 “好吧。”贺珏还能说什么,只能认命地答应了,反正眼下他是拒绝不了的。 “那你再给朕笑一个。” “笑什么?”靳久夜迷茫,他从来不擅长笑的,贺珏急道,“就是方才你舞了剑之后问朕的那个笑。” “夜哥儿,你似乎从未那样笑过,朕觉得挺好看。”贺珏忍不住期待,没留意自己嘴角也跟着弯了起来。 靳久夜本以为他学那宠妃的倾城一笑,几乎花光了所有本事,甚至对着铜镜偷偷摸摸练了不下百次,每次都觉得不自在,还当难看至极。 没想到竟然得了主子的青睐,主子的眼里似乎熠熠生辉,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应当又想跟方才一样拿他寻开心。 他想了想,今日惹得主子过分调戏,怕是有此缘故,下次便不能再学那前朝宠妃笑,会过火的。 话说方才,主子是在调戏他吧,竟然捏了他屁股。 “罢了。”没等靳久夜说什么,贺珏先开口。 他见靳久夜沉默着,并不言语动作,心知自己太过为难对方,这人素来是个什么样的性子他不是不清楚,冷血无情,沉默寡言,多说一句仿佛都要了他命。若不是这些年他逼着,恐怕靳久夜将自己修炼成了哑巴也未必不可能。 他为自己受过那么多伤,又受了那么多委屈,如今担了这么难堪的名头,自己便不该拿他打趣。 他是自己的兄弟,并非任意作弄的玩意儿。 “朕在此间坐一会儿,便回勤政殿去。” 靳久夜应是,果真不再打扰贺珏。 贺珏无聊地翻了翻玄衣司的卷宗,在屋子里走动了好几圈,将御膳房呈上来的葡萄一颗一颗吃完,还擦了擦手,都没再跟靳久夜说上半句话,只好黯然摆驾回勤政殿。 晚上,夜深人静之时,贺珏由着宫人伺候洗漱完,便躺在床上欲入眠休息,却辗转反侧丝毫没有睡意。 以往靳久夜在宫中时,常与他同榻而眠,后来分开了,也不觉得失落。今日又怎么了,总觉得身边空落落的,缺少点什么东西似的。 这种感觉前几日靳久夜刚搬到永寿宫时也有过,却不曾这么明显,难道他对靳久夜起了什么心思不成? 应当不会的,那可是他的生死兄弟,是可以把后背把弱点把软肋交付对方的人。 贺珏思来想去愈发觉得自己今日的反应太过反常,他回忆起白日里与靳久夜贴身相处时的情形,那一份触及肌肤的灼热感让他感到不安。莫不是太久没有亲近旁人纾解欲-望了,竟然对自个儿兄弟都动了些心思,还当场调戏了起来。 太难堪了,他伸手捂住脸,决定冷靳久夜几天,将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散开去。 次日清晨,勤政殿的宫人尚未忙碌起来,贺珏已然睁开了眼,睡意霎时间褪去。他第一时间回忆起昨日傍晚靳久夜那一点动人心魄的笑,忽然头脑清醒起来,好像也没有那么招人嘛。 于是他自信满满地去上朝了。 靳久夜也起得早,用过早膳后,便准备出门去玄衣司,那丢失的左手没查出丝毫线索,他心里很不安。这意味着李王刺杀案仍然没有结束,兴许会牵扯出更大的案子来,毕竟有胆子冲进玄衣司大牢还全身而退的人,天底下着实不多了。 恰在这时,一个老宫人迎面走过来,径直进了永寿宫也无人通报。 他样子十分高傲,下巴都是朝着天的,“靳娘娘,慢些走,奴才有话要说。” 靳久夜扫了一眼,谁?不认识,不重要。 他没搭理,直接往外头走,毕竟玄衣司的事情比后宫的争端重要得多,有许多案子都是关乎前朝关乎天下的。 “靳娘娘!”老宫人又拦在了靳久夜身前,靳久夜皱眉,伸手就要推开此人。 旁边的张小喜连忙小声提醒:“影卫大人,这位是寿康宫的掌事,蒋宫人。” 靳久夜住了手,看着蒋宫人,没说话。 那人冷哼一声,“奴才还以为靳娘娘连寿康宫的太妃娘娘都不放在眼里,竟是这般目中无人。” 靳久夜道:“你是太妃么?” “你……”老宫人怒,噎得说不出话来。 靳久夜面不改色。 老宫人气极了,却拿靳久夜一点办法都没有,冷笑两声。 “好,很好,奴才不过是寿康宫的一个老奴才罢了,靳娘娘自然不必在乎,不过太妃要见你,靳娘娘还是跟奴才走一遭吧。” 第19章 宠妃就应该放肆些。 “不去。”靳久夜一脸冷漠地拒绝。 老宫人甚至还没来得及反应, 就被靳久夜推了一个趔趄,哎呦一声摔倒在地。 而那黑衣男人连看都没看一眼,径直往前走。 老宫人趴在地上, 冲着男人的背影咬牙切齿地喊:“姓靳的, 你眼中还有尊卑么?太妃可是陛下的亲生母亲!你竟然敢忤逆不去?!!” 靳久夜听到这话, 连神色都没动一下。 太妃又如何, 他根本不会放在心上。 终其一生他只对贺珏一人臣服, 也只对贺珏一人忠诚。其他的人, 还没那个本事叫他屈意服从,更遑论命令他。 只要贺珏没吩咐的事, 他绝不会多做一点,至于太妃,就算她是主子的母亲,又与他有何干系? “影卫大人……”张小喜小跑着凑到靳久夜身旁, “这般明目张胆地与太妃作对, 恐怕不太好吧。” 靳久夜睨了他一眼,“我很忙, 没空去寿康宫。” 张小喜见此也不敢多言了,他可不敢挑战影卫大人的权威,这人砍人的时候,连眼睛都不曾眨一下。 就在靳久夜即将踏出永寿宫大门, 身后那老宫人追了上来, “姓靳的, 你现如今是陛下的妃嫔,可不只是玄衣司的首领, 若对陛下的母妃不敬,便是不给陛下脸面, 你……“ 靳久夜蓦然顿住。 老宫人得意洋洋地继续:“你身为陛下的影卫,将主子的身份置于何地?” 这话太过诛心。 寿康宫的掌事宫人在宫中待久了,自然知道如何拿捏别人心中的弱点,而对付靳久夜,贺珏是唯一的弱点。 果然靳久夜转身,静静地看了老宫人片刻,“好,我去。” 七月的第一天,刚刚不过清晨,夜里的露气还未散尽,阳光已经洒满了整座皇宫。 贺珏心情甚好,在太极殿听朝臣们的唠叨也耐心许多,有人提出要尽快册封靳久夜的位份,他甚至都没恼怒对方管得太宽,而是认真地思考片刻,再温声回复朕会考虑的。 还有不足十二日齐乐之就要成婚,太极殿上已没有了他的身影,这是按照惯例休假回府准备婚事了。 贺珏心里明白,很多事都是无法改变的,诚如他与齐乐之。尽管心中仍忍不住黯然失落,却没有当初那般难受,甚至还自嘲地想,自己这也算是深明大义成全有情人了。 李庆余在内务府的班房忙碌着,因离太极殿很近,那边当值的小宫人一溜烟就跑了过来,偷偷给李庆余报信。 “李总管,陛下今日在朝会上当着众臣的面松口了。”小宫人兴奋地冲进来,他最近受李庆余提拔,因而特别亲近对方。 李庆余皱眉,训斥道:“这般风风火火作甚?有没有规矩了?” 小宫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奴才给师傅报喜来着,心里太急,忘了规矩,还请师傅饶一回。” 李庆余依旧不悦,“我记得你今日在太极殿当值,朝会之上还敢擅离职守,稍后去宫正司领罚。” 小宫人立时苦瓜脸,“奴才错了,可师傅你得听我解释。” 李庆余嗯了一声,“方才说报喜,什么喜事,说来听听?” 小宫人兴冲冲道:“奴才刚在大殿边上,听到陛下对册封靳娘娘一事松口了,师傅心里日日悬着的这桩差事,怕不是今日就要圆满了,如此怎能不算喜事?” “当真?”李庆余三天两头揣摩贺珏的心思,勤等着将后宫第一位主子娘娘的事情办妥,毕竟那位担着陛下心上人的身份,又是差点儿成了皇后的,若一日一日拖下去恐多生变故。 可偏偏陛下性子慢,非但不着急册封,还对他明里暗里的催促置之不理,他急得嘴角冒泡,好一阵连吃饭都没有胃口。 听到这等消息,整个人都松快了,“陛下如何说的?” 小宫人道:“奴才瞧陛下今日心情极好,朝上应了大臣的谏言,说是会考虑的,若师傅晚些时候趁机去进言,想来陛下便会同意了。” 李庆余点点头,他这徒弟机灵,察言观色的本事在整个皇宫都算厉害的,因而并不疑惑他的想法。 他琢磨着挑个时辰去觐见陛下,突然外间一声高昂的呼喊。 “李总管——” 这声音传进来打断了思绪,李庆余整个人一激灵,顿时想起对方是谁,可不正是寿康宫那眼高于顶的掌事宫人么。 “什么风儿把蒋宫人吹到内务府来了?”李庆余扯出一张笑脸迎了出来,拱手行礼。 “李总管客气。”蒋宫人还礼,“是太妃命奴才来请李总管过去。” 李庆余惊讶,寿康宫的太妃向来不会过问宫中事物,平日里也接触不太多,怎么会突然叫他过去,难道是内务府有什么地方没做好,恼了她老人家? 于是李庆余便脸上堆笑探蒋宫人的口风,“不知太妃叫奴才过去有什么事,还请蒋宫人透露一二,好教奴才有个准备。” 蒋宫人也不扭捏,直接道:“奴才刚从永寿宫请了靳娘娘过去,想来是跟靳娘娘有关的,李总管还是赶紧吧。” 李庆余一脑门茫然,硬是想不出那位令人闻风丧胆的影卫大人能与太妃有什么牵扯,揣着一肚子忐忑往寿康宫去了。 靳久夜初进寿康宫大门,被宫人领到了正殿上,太妃端坐在上首,手里拿着一碗汤羹慢条斯理地用着,她多年身处上位,早已养成了雍容华贵的做派,远远看着便让人心生敬畏。 “微臣见过太妃。”靳久夜行礼。 太妃轻飘飘瞥了一眼,将汤羹递给身旁伺候的宫人,饮了漱口水吐尽,又拿了丝帕捻了一角在唇上点拭几下,再扔了回去。 做完这些,她还没搭理靳久夜,反而不急不缓地伸展了下腰身,随后目光才徐徐落到靳久夜身上。 其实她早就看见靳久夜进门了,这男人生得高大硬挺,一身紧束黑衣,从外头逆着阳光走进来时,仿佛是一尊冷血无情的杀神,教人觉得他不是来见礼,反而是来杀人的。 当时连她的心口都颤了颤,那是来自于骨子里对于死亡的畏惧。 “放肆!”太妃斥了一声。 靳久夜起身,收了行礼的动作,“微臣不明白。” 太妃冷冷看着他,“你身为陛下的妃嫔,应自称臣妾,难道这一点也不明白?” 靳久夜霎时愣了一下。 妾这个字,便是太妃故意用来侮辱他的,无时无刻不在强调他是承欢于男子身下的身份,如同宫中某些人一直称他作靳娘娘一样。 靳久夜紧抿嘴唇,没说话。 “是了。”太妃又冷笑两声,“靳娘娘好大的排场,从前在玄衣司便呼风唤雨,如今到了陛下后宫也是目中无人,昨日的威风耍得够多了,哀家在你面前,恐怕也不值一提吧。” 靳娘娘三个字咬得极重,太妃说话间已然站起身,朝着靳久夜愈发走近些,“陛下虽幼年便不在哀家身边教养,但好歹是哀家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哀家对他有生育之恩,母子血缘亦无法更改。你是陛下的心上人,陛下再疼爱你宠幸你,你也越不过哀家去,更何况你……“ 太妃勾唇一笑,“你自己是什么样的身份,心里也应该有数才是。以下犯上目无尊长,是一个嫔妃该有的礼数么?” 这么大的帽子扣下来,若旁人听见必得双腿一软跪地请罪,然而靳久夜却纹丝不动站得笔直。 他目视前方,眼神与太妃直视也没有半点闪躲,“微臣知道自己的身份。” “既然知道,还不改了自称?”太妃厌恶靳久夜这副波澜不惊的样子。 然而她想不到靳久夜并非波澜不惊,而是当真什么都不怕,见惯了生死厮杀的人,哪里会怕后宫这点龌蹉手段?更何况眼下不过是出言讽刺和拐弯抹角的责骂罢了。 “没得半点规矩!”太妃斥道,“跪下!” 让他跪,他却没跪。 靳久夜根本不惧太妃的威严,反而一字一句回应了方才的问话,“微臣知道自己的身份,微臣是宠妃。” 他的语气太过认真,好像在做结案陈词,在陈述一个无比正确的事实。 太妃一时愣住,满殿的宫人都静默着。 好嚣张的一句宠妃! “陛下说过,宠妃就应该放肆些,若处处合了规矩,那这宠又从何处来?” “你!”太妃气极,原本召靳久夜前来便是拿着身份打压训斥对方,哪晓得这人是个油盐不进的。 更仗着一身武功,宫中无人是他对手,便愈发得意嚣张,连跪也不跪了。 “听你的意思,你还要做个祸国殃民的妖妃不成?”太妃压制着心中怒气,冷笑着又给靳久夜送了一顶大帽子。 靳久夜依然面无表情,“陛下要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 “你!——”太妃有生以来第二次被气得说不出话来,连妆容都显得扭曲了,全然不复平日里的和蔼亲切模样。 “好,很好!你有陛下撑腰,哀家也说不得什么了,作为长辈,哀家也没法替陛下教导你了。”太妃打压不成,立时装作一副被欺负的委屈模样,“原本你身为男子,哀家身为女子,相处时便有许多不便,平日也免了你的晨昏定省。但陛下中意你,哀家自然也要接纳你照应你,昨日你的所作所为实在有违礼数,哀家今日召你来也不过是想劝诫一二。” “没成想,你竟然敢顶嘴了,还死不悔改!哀家啊,实在是心灰意冷……”太妃招招手,一个宫人上前来扶住她,她慢慢坐到了上首位。 李庆余弓着身子一进门,便看见一脸痛心疾首的太妃,面对底下站着的满脸肃杀的影卫大人,似乎颇为无可奈何。 他带着满腹疑惑上前行礼,“奴才李庆余拜见太妃,拜见靳娘娘。” 太妃嗯了一声,算作命他起身了。 靳久夜不欲在寿康宫多待,他还得赶着去玄衣司忙案子,好不容易昨日让主子解了禁足,能够自由出去宫内外了,他不想浪费时间在这个地方。 “如太妃无甚要事,微臣这便告退。” 太妃扶着额,看都懒得看他一眼,“靳娘娘好生张狂啊,哀家是管不了了……” 这话听到一旁垂首恭候的李庆余耳朵里,吓得冷汗都冒了出来。难道方才这位后宫的新主子跟太妃吵了起来,那他这个突然被请来的奴才岂不是撞上了刀口,要遭殃的啊! 李庆余恨不得此刻成了聋子哑巴,最好从大殿上原地消失。 “太妃还有何吩咐?”靳久夜没动身,只问道。 太妃叹了一口气,“哀家没用,新入宫的儿媳不敬我这个老婆子,想要亲自教导也不成了。那自然得劳烦内务府,新入宫的嫔妃,总得过司礼监那一关,学些后宫的礼仪吧。” 原来是在这儿等着。 “司礼监?”靳久夜看向李庆余。 李庆余自然不敢直视影卫大人的眼睛,连忙道:“奴才前几日是请示过陛下……“ “陛下如何说?”太妃看似无意地询问,实际暗地里担心贺珏给靳久夜开了便宜之门,那她便不好强加施压了。 “当时因靳娘娘身份品级未定,许多事也操办不起来,因而……”李庆余不敢多说。 太妃幽幽道:“靳久夜如今既是后宫里的人,自然不比从前在玄衣司的行止,得要学些规矩。第一个便是司礼监,这规矩礼仪什么样的品级位份都适用,缘何耽搁十数日还不开始?” 李庆余琢磨着谁也不想得罪,遂道:“靳娘娘身上有伤,恐怕不宜操劳,还是待养好伤再……” 太妃立即正色:“靳久夜在勤政殿养了多少日,又在永寿宫养了多少日,如今在哀家看来,怕是已然大好了。” 她要的就是靳久夜伤不好,伤不好就这般肆无忌惮,若真痊愈了,岂不是整个皇宫任他摆布? 李庆余很为难,想要替靳久夜说话又找不到理由。 太妃趁机一锤定音,“规矩还是要学的,命内务府明日就安排司礼监宫人去永寿宫,外头来的果然太没礼数,李总管便费心些吧。” “既是太妃吩咐,奴才这就安排。” 两人说话,太妃没让靳久夜有任何插嘴的机会,就这么定了下来。 这时候,后间一个宫装小姑娘翩翩然跑出来,冲到太妃怀里撒娇,“姑祖母,臣女一早起来没见到你,等了好半晌,还想与你一同用早膳呢。” 太妃爱怜地抚摸小姑娘的头,“这便去吧,正好散散心,一大早就糟心事,哀家正心口堵得慌。” 明里暗里对靳久夜都带着刺,连李庆余听了脸色也不大好了,生怕传说中的杀神一怒之下要将整个寿康宫都砍了。 他心想太妃未免太拿着自己的身份了,以为靳久夜是什么软柿子,进了后宫便任她拿捏。 李庆余经历了两朝皇帝,还记得当年靳久夜为了陛下可是连先皇都砍过,提着一把血淋淋的大刀只身一人冲进勤政殿,吓得先皇差点儿尿裤子。更何况如今这个先皇留下的孀居妃嫔,恐怕他根本不放在眼里。 但这也怪不着太妃无知,那时候的太妃还在大运寺清修呢。 钟宛秀引着太妃从后殿离开,靳久夜不以为意,径直离了寿康宫,李庆余紧随其后。 后殿内,太妃问钟宛秀:“你方才出来便是专门看那人的吧?” 钟宛秀别了别嘴角,“臣女还当陛下看上了什么样的妙人,不过是个莽夫糙汉罢了,模样也不精致,身段也不纤弱,哪里比得上女子?听说年纪都过三十了,比陛下还大两岁呢。” 太妃亦不屑地嗤笑,“他自然比不得你的容貌,这下你放心了。” “可他与陛下数十年的情分……” “那算什么情分,不过是陛下养的一条狗罢了,今日他不识相,来日有他摇尾乞怜的时候。”太妃在靳久夜身上没讨到便宜,让司礼监管着他,也不过是给他找了点不痛快,不痛不痒的有什么用?遂心里愈发嫉恨起来。 从寿康宫出来,靳久夜故意慢行了一步,在宫道上稍稍等了一下李庆余。 这李胖子靳久夜认识了不少年,说起来除了阿谀奉承爱占小便宜外,也没什么大的缺点,更何况主子重用他管着内务府,自己也肯定不会对他有什么芥蒂。 “靳娘娘是想问司礼监的事?”李庆余多聪明的人,眼珠子一转就猜到靳久夜的意图。 靳久夜点头,“请教一二。” 李庆余道:“不算什么大事,那是素来的规矩,新进后妃都要专门学习一番后宫礼仪。虽然刚刚太妃特意提及,但内务府上上下下,还是听命于陛下的。” 这话的潜台词,太妃方才不过是逞一时威风出口恶气罢了,只要你哄得陛下开心,什么规矩都是走过场。 靳久夜嗯了一声,“那还有什么要我学的?” 李庆余想了想,还真想起来一桩,“既然司礼监这边提上了日程,那敬事房的规矩也不能落下。” “敬事房?”靳久夜对这个职司很陌生。 李庆余顿时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靳娘娘伴驾多年,奴才猜测侍寝应当也不是没有过。但宫中侍寝的规矩恐怕娘娘还不了解,如何伺候好陛下,如何将陛下伺候得舒服,如何让龙心大悦,这些事都是新进后妃要学的。” 靳久夜当即脑袋一片空白,“还……还要学这个?” 李庆余见靳久夜都傻了,忍不住笑出声,“是啊,靳娘娘可要好生准备,原本宫中后妃都是女子,因而敬事房留着的都是教养嬷嬷。但眼下,奴才只能到宫外去找个经验丰富的小倌儿……” “不,不必了吧。”靳久夜急行几步,“今日玄衣司还有事,不打扰李总管了。” 李庆余哪肯放过,跟上去继续说:“不光如此,奴才还有一事要说,后宫起居录必要记录齐全,一字一句都不可落下,靳娘娘下次侍寝可得劝劝陛下,莫要任性不记档啊!” 靳久夜施展轻功,走得飞快,那背影颇有几分仓皇逃窜的意味。 第20章 朕昨日对你起了一点别的心思。 玄衣司。 靳久夜时隔多日再次出现, 让暗侍卫都不免吃了一惊,他们还当自个儿首领窝进后宫就不再出来了。 “日练松懈了?”靳久夜一双锋利的眼睛一一扫过那些年轻小崽子们的脸。 他们笑嘻嘻道:“不敢,头儿您的吩咐, 属下们不敢违背。” 靳久夜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 往地牢的方向走去, “到期的都处决了?” 其中一个暗侍卫答:“都处决了。” 靳久夜不动声色地意外了一下。 他记得上次在玄衣司闹了些矛盾, 有个愣头青非要同情地牢里的刑囚, 还非要与他作对, 他用非常手段一力弹压,毫不留情地惩治了对方。 “那个丙字三号也处决了?” 那暗侍卫道:“是, 属下亲自处决的,让头儿费心了。” 靳久夜点头,当时若不是贺珏恼怒将他关在勤政殿养伤不许出门,他必要第二日亲自去玄衣司处理此事, 好在手底下的兵还算听话, 没丢他的脸。 “地牢里还关着多少人?” “目前为止,四十三人。” “有缺失左手的么?” 那暗侍卫想了想, 摇头,“没有,不过昨日处决了一位。” 靳久夜的目光瞬间落在他身上,他觉得全身上下被刀尖刺着一般, 话再说不出来, 头也不敢再抬起来。 影卫大人的气场实在太过震慑人了。 “那人天生左手残疾, 是个不会武力的谋士,当年参与宋王逼宫叛乱, 是主谋之一。”暗侍卫琢磨着,“那些案子该交代的, 都交代得一干二净,再没有旁的了,所以……” 靳久夜从过往思绪中牵扯出那位谋士的信息,“常玉成,我记得他,杀了便杀了吧。” 轻飘飘的一句,好像人命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 那暗侍卫默默不说话,跟在首领身后,待对方走前些,才暗地里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他以为自己又要犯错了。 过了半晌,靳久夜走到了卷宗室,那名暗侍卫还跟在他身后,他不免疑惑。 “旁人都退走了,你还跟着我作甚?” “属下……”暗侍卫犹豫着开口,“属下想跟头儿道歉。” 靳久夜头一次听到这样的话,上下打量了一眼暗侍卫,确定对此人毫无印象。 “你做了何事对不起我?” 那暗侍卫闻言,吃惊道:“头儿不记得属下?” 靳久夜反问:“我为何要记得你?你犯了什么大错,可曾谋逆欺君?” 暗侍卫连忙摇头,可很快又垂头丧气,“并未。” “既如此,下去吧。”靳久夜懒得废话,今日在寿康宫耽误了那么多时间,再在这个新兵蛋子身上费神,那他还要不要查案子了? “头儿!”在没有被赶出去之前,暗侍卫冲动地说出自己名字,“属下名叫林季远,羽林卫林持是我堂兄。” 为了加深印象,他还特意提了自己的家世。也许能跟靳久夜单独近身相处的机会并不多,在这一刻,他希望上司能够知道他的名字,不至于将他遗忘。 刚才听到靳久夜说为何要记得自己,他心里便一阵一阵酸楚,夹杂着浓烈的不甘心。 他很难过,他不想成为靳久夜眼中可有可无的普通暗侍卫,他要成为上司心里会记挂的,特别的存在。 “林持,羽林卫首领?”靳久夜对贺珏身边的护卫倒也有印象,“他父亲是大理寺寺卿。” “正是属下伯父。”林季远积极道。 靳久夜点点头,心里有了计较,“正好,我有个任务交给你,你去跟踪一下大理寺近期的案件,看是否有类似左手丢失的疑案发生。” “是。”林季远连忙领命,方才的失落一扫而空。 “去吧。”靳久夜将人派走,进了卷宗室,开始翻看一些过去已久的陈年旧案,有些案子是朝廷的隐秘,甚至在大理寺那边都没有留底。 但玄衣司这里有,这是当初靳久夜费了许多功夫整理完成的,还有一些从生死营搬过来的资料,错综复杂,很难快速厘清。 林季远在门口停滞了片刻,他深深地望着靳久夜的身影,随后叹了一口气,才从卷宗室离开。 “做什么这般愁眉苦脸?”林季远领了任务,找了个要好的暗侍卫同行,这是玄衣司的规矩。 不管执行什么样的任务,为避免差错与冤情,都需要两位暗侍卫一起,当然这一点影卫大人靳久夜除外。 同行的暗侍卫察觉到林季远情绪不高,便多问了一句。 林季远道:“我今日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去找头儿,谁料头儿根本不记得那日的事。” “你是说那日你为了丙字三号顶撞头儿?”这个暗侍卫正是当日得了靳久夜命令捉拿惩治林季远的两人之一,当时他便劝过林季远了,“你后来去查了丙字三号?” “是,那贼人罪大恶极,恶行罄竹难书,还让头儿也中了招,我甚至问过两年前的老人,头儿当时的情形……若换做我,恐怕早就一死以作解脱了,可头儿却硬生生挺了下来。”林季远回忆起前些日子打听来的那些事,“我佩服头儿,不光是因为丙字三号,还有很多常人做不到的,他都做到了,他真的很厉害。” 暗侍卫同伴也赞同道:“是啊,你那天不是说过吗,他冷血无情至极。做人到了这种地步,已不能以常人来比较了,或许,你可以把他当做神。” “不。”林季远摇头,“他不是神,也不是冷血无情,而是忠肝义胆一腔热血,为了陛下,他付出了太多。你知道崇明二十三年,他背着陛下不饮不食徒步跋涉了一千三百里,你知道宝元三年他从太和门一路杀进了勤政殿只为将陛下救出囚牢,你知道雍和元年他只身闯进千军万马取楚王首级,被万箭穿心奄奄一息……“ “我曾经以为我出身世家,读书学艺十几年,日后也定然要做个报效国家的忠臣良将,然而进玄衣司一年有余,我发现自己还是太稚嫩。当然这不是最差劲的,毕竟能力不足还可以再练。但更让我难过的是,我扪心自问,偶尔有那么几个瞬间,我仍然怀有一丝侥幸一丝迷乱,我甚至有恶念有贪欲有私心,我会怀疑,会退缩,会畏惧……而这些,头儿永远都不会!” 林季远的语气笃定而慷锵有力,“他是这世上我见过最单纯最忠诚的人,他效忠陛下,不惜性命不惜声名甚至不惜自己的喜怒哀乐。这些我都做不到,我没有他那般……” 唇齿间百转千回,他吐出两个字,“纯粹。” “我们谁都没有。”同伴安抚地拍了拍林季远的肩膀,“纯粹的人做事只会有一道标尺,在这标尺之外的,他都可以舍弃都可以视而不见,我们做不到是因为我们有杂念。而这些杂念,可能是我们的父母家人,也可能是同袍兄弟,亦或者妻儿子女。季远,不必苦恼于此,毕竟头儿还吩咐了任务,咱们得好生完成才是。” “嗯。”林季远点点头,收拾了心情,“我会朝着头儿努力的!” 两人相视一笑。 半晌,林季远突然想起什么,不免又叹息道:“我方才不小心看到头儿脖子上的一道疤痕,据说是当年为破解丙字三号的控制,引蛊虫而留下的。我问过堂兄,引蛊虫痛不欲生,方才差点儿就忍不住想问问头儿,那时候是不是真的那么疼。” 林季远说着说着就笑了,嘲笑自己自作多情。 暗侍卫同伴亦笑道:“这事自不必你操心,咱们头儿有陛下心疼着呢,你若越俎代庖,陛下会吃醋的。” 勤政殿。 贺珏下了朝,回到暖阁换了常服,伺候的老宫人张福寻机进言:“陛下,今个儿影卫大人被太妃叫去了寿康宫。” “太妃叫他去寿康宫作甚?”贺珏皱眉,“好不容易才养好伤,还没长一点肉呢。” 昨日抱着都觉得瘦了一大节,明明日日药膳补着,又不让人出门劳动,竟然不胖反瘦。 张福小心翼翼地回道:“许是为了昨日您去永寿宫的事,太妃在钟小姐面前失了颜面,而影卫大人是陛下的嫔妃,名义上也是太妃的儿媳。” “靳久夜不是她的儿媳,朕的母亲只有先皇后一人,太妃逾矩了。”贺珏呼出一口浊气,掩饰住内心深处对太妃的不满,“靳久夜在何处,朕去寻他。” 张福很有眼色地打听过了,“影卫大人从寿康宫出来,便去了玄衣司,这会儿应当还在玄衣司。” “早膳用过了吗?”贺珏抬步往玄衣司去,张福想了想,答,“许是没有。” 贺珏果然恼了,步伐也急了些,“永寿宫的宫人都是干什么吃的,他一个伤病之人,不看着好好吃饭,便由着随意走动?” “瞅着日头,也快到晌午了吧。”张福默默地在火上浇了一把油。 贺珏气极了,“寿康宫那个去请人的狗奴才叫什么?连饭也不许人吃了,好大的胆子!” 天子盛怒,谁也承担不起。周遭所有宫人,当值的不当值的路过的闲聊的疾行做事的,闻言个个都停下了动作,如潮涌般一一跪下噤声。 “是寿康宫掌事,蒋富海。”张福垂着眼睑,恭顺地回答。 “好个蒋富海!”贺珏怒不可遏地下令,“传令宫正司,蒋富海不敬朕的妃嫔,着人杖刑二十,免去一宫掌事之职,贬去长安巷做苦力。” “是。”张福应声,朝后头跟着的小宫人使个眼色,遂有人跑腿去。 随后贺珏似是出了口恶气,怒意消散了些,行了十余步,他又冲张福道:“对了,那个钟氏女,既是外室女,便不要在宫中久待了,你去给寿康宫传个话,让太妃过几日就将人送回去,免得钟家人思念。” 张福应是,贺珏走了两步,忽然改了主意,“算了,不必去寿康宫,朕明日朝会后亲自与钟大人说。” 这是一点情面都不想给太妃和钟家了,饶是张福在贺珏跟前伺候了许多年,也暗里惊了一着。 原本给太妃传话,那是还保全着钟小姐的名声,是由着太妃将人送回去的,只算作钟家人自个儿的事,陛下也算不得插手。可若是陛下亲自找到了钟大人,这性质和严重性就不一样了,只怕钟家引以为傲的嫡孙女,日后在家中的日子不会太好过,毕竟惹了天子不快,谁还敢招摇? 贺珏进了玄衣司,得知靳久夜在卷宗室,便屏退了宫人,独自去寻他。 张福这些勤政殿的宫人候在外头,暗侍卫也并不招待,各自忙着自己的事。张小喜见旁边没人,便偷偷问起:“师傅,影卫大人今日明明是用了早膳再出门的,奴才刚给你说过的啊,你怎么回陛下没有?” 张福白了这小徒弟一眼,“亏得你在永寿宫跟了影卫大人多日,虽未有掌事之名,可在影卫大人跟前你最得用,怎么连这点儿事情都看不透?” 张小喜连忙腆着脸,“还请师傅赐教。” 张福晃了晃肩颈,张小喜很有眼色地上前捶背揉肩好一阵奉承。 张福享受了一会儿才道:“今日这事,陛下听了第一反应是什么,陛下不高兴。可因着太妃的缘故,陛下不好发作,可不发作难道忍下去吗?陛下断不是这样的人,那自然要拿旁的人出气,所以啊,咱们做奴才的,就得适时递上出气筒,明白?” “所以师傅你是故意说影卫大人没用早膳。” “可不就是,陛下有了发作的由头,咱们这些近身伺候的,也能好受些,免得成日里提心吊胆。”张福叹息道,见小徒弟一脸单纯,想来也没领悟到什么真谛,果真是个傻的。 张小喜很不喜欢那眼高于顶仗势欺人的老家伙,不由得骂道:“那姓蒋的不是什么好东西,成日里欺诈弱小,被陛下处置了,可算是大快人心。” “其实这也是在警告太妃。”张福看得很透彻,“若太妃还不收敛,再有下一次,陛下恐怕不会让寿康宫好过了。” 毕竟太妃与陛下的母子之情,也不过是费力维持的表面功夫罢了,偏偏太妃还不自知,自以为血脉亲情无法割断。可惜了,陛下是如何登上皇位的,先帝在时的血腥争斗也不过将将过去几年,皇室之中除了一个长公主,亲近的血亲一个不剩。 这位今朝在位君主,他的心比任何人都冷得多,因为他是在鲜血与残杀中成长起来的。 而这么多年,唯一陪伴着他没有背叛过他的,只有靳久夜一人。这才是影卫大人不可撼动的真正原因,不管到了何等境遇,不管他俩的关系如何,靳久夜此人,或许才是陛下心中唯一的逆鳞。 “午膳时辰到了,不许再看了。”贺珏进了卷宗室,周遭的气场也随之一变,方才张扬的肃杀之气顿时收敛,语气也温柔了许多。 靳久夜早就发现贺珏的行迹,但他正看到要紧处,便没搭理贺珏。 贺珏伸手捂住那页,“朕的话也不听了?” 靳久夜只好起身,“走吧,用午膳。” “怎么,看你这意思,还有点儿不情不愿啊?”贺珏打量着靳久夜的神色。 靳久夜淡然道:“没有。” “朕不信。”贺珏顺势一屁股坐在桌子上,刚好压在了一卷案宗上,靳久夜看见眉头一跳,没做声。 贺珏却瞧见了,但却故意没动作,屁股坐得严严实实,“朕治下的江山社稷,已然恢复了四海升平,百姓虽不说过得富裕,可也算温饱知足吧。你身上带着伤,何必如此拼命,好生养着呗,大不了有什么案子,朕替你去查。” 靳久夜的一缕发丝在贺珏的手中把玩了许久,“你说好不好啊,影卫大人。” 他明显是在故意讨好眼前这个冷面寡言的黑衣男人,靳久夜不是感觉不出来,他的性情比之以前刚离开生死营那会儿要柔软许多,全拜贺珏所赐。 这人偶尔犯了错,就会到他跟前撒娇,那腻歪劲儿,算是没眼看了。 靳久夜无言以对。 贺珏叹了口气,敛去了方才的不正经,直截了当道:“朕听说了,今日太妃找你麻烦,你在寿康宫恐怕不痛快。” 靳久夜道:“没有,寿康宫我来去自如。” 贺珏噗嗤一声笑了,非常给面子地附和:“是啊,影卫大人武艺高强,这宫墙什么时候拦得住你?罢了,朕带你去个地方。” “去哪儿?”靳久夜想,这皇宫大内还有什么地方他没去过。 贺珏神秘一笑,“你跟着朕来便是。” 两人出了门,贺珏表示不走寻常路,指了指房檐屋瓦,“朕记得小时候,你能一只手提着朕后领子翻上墙,还在这屋顶上窜来窜去,现如今,还行吗?” 靳久夜看了一眼贺珏,那眼神仿佛是在看智障。 不过贺珏并不在意,他仰头望着碧蓝天空,没过一会儿,果然听到靳久夜在认真谋算,“一只手怕是不行,两只手应当没问题。” “唉,你还当真,你身上有伤。”贺珏笑了。 “伤不碍事。”靳久夜上前一步,似是真的要上手。 贺珏连忙退后一步,“别,朕自那以后也习武了,这点院墙还是翻得动的。你还记得朕以前住乾元殿,皇子们都住那个园子……” 幼时的记忆随着贺珏亲口提及,开始在靳久夜的脑海中闪现,“属下记得。” “那你记得当年朕被陷害,最后那个巫蛊小人藏到哪里了吗?”贺珏上了房顶,回头看向站在原地的沉默男人,阳光下他朝男人笑了笑,仿佛还是当年那个惊慌失措的小孩子。 靳久夜默默地收回目光,随后跟上贺珏,两人一路施展轻功,去了废弃已久的乾元殿。 贺珏一进门就翻上殿内房梁,从某个年代已久的缝隙中掏出一个脏兮兮的棉布娃娃,落地时邀功一样地冲靳久夜说:“你看,朕知道你藏在这里。” 不等靳久夜有何反应,他径直道:“那时候朕上不了房梁,你可以。当时先皇让宫正司、羽林卫等人搜遍了整个园子,连砖缝都掏干净了,唯独只有屋顶。只有屋顶能藏得住。” “是。”靳久夜不否认。 贺珏揉捏着那个破烂的小东西,嘴角轻轻一笑,“就是它,让朕熄了最后一点对于太妃的期望。她为了三哥放弃了朕,朕从那一刻便知道,什么血脉亲情,都不过是虚妄。” 靳久夜没说话。 贺珏继续:“这么多年朕对太妃,早已没有母子之情,其实即位那年,朕就可以将她秘密囚杀于大运寺的。可还是将她接回了宫,你知道为什么吗?” 靳久夜摇头,“属下不知道。” 贺珏闭了闭眼,沉默了许久,终究还是难以释怀。 “朕也做过恶,被人利用过,那时候朕并不知道会牵扯出后来那么多事,因而这东西,最开始是朕塞进三哥屋子里的。可没想到,那日太妃刚好来乾元殿,也不知怎么就被太妃翻了出来。太妃为了帮三哥洗清嫌疑,就将它偷偷塞给了朕。朕亦是她的儿子,她便这么轻而易举地放弃了朕。” “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贺珏上前走了几步,踏出门,整个身子被照射在阳光之下,他忽然觉得好受了许多。 “这东西,其实是太妃自个儿制的,本来要设计旁的人,却被反将一军害了自己的儿子,羽林卫来搜宫的时候,朕情急之下唯有将它藏起来才躲过一劫。” 贺珏是背对着说出这番话的,说到这里他忽然回头看靳久夜。 靳久夜仍一身黑衣立于幽暗的乾元殿中,原本是看不大清楚的,可不知怎么,贺珏心中覆满阴霾,却觉得那人看起来那般明亮,好像早已被阳光洒满了全身似的。 “朕对三哥一直怀有愧疚,朕做错了事,害过他,即便后来他与朕之间有多少龌蹉,朕都觉得罪有应得。他临死前让朕善待太妃,朕便答应了。” 贺珏扯着嘴角朝靳久夜无奈地笑了笑,笑得有些难看,大约是在掩饰内心的不安。 他不确定此刻男人眼里的自己是否一如往昔,尽管他与靳久夜早已亲如兄弟,可真正到了剖析自己内心的时候,他仍然觉得不自在,难堪至极。 “夜哥儿,这算是朕与你之间,最后一点没有坦诚过的小秘密的吧。” 贺珏唤了靳久夜小名,一双眼睛紧紧地看着靳久夜,生怕漏过那人脸上眼中一丝一毫的情绪。 他在静等着靳久夜说话。 然而靳久夜没有任何情绪,他只是问:“主子会让太妃在宫中颐养天年直至老死吗?” 好像只是在揣摩日后他应该对太妃的态度。 贺珏摇了摇头,招手示意靳久夜到他身边来,他们俩一起站在阳光之下,贺珏见到碧蓝的天空漂浮着朵朵白云,声音也忽的变得缥缈起来。 “朕只是在时刻提醒自己,当年做的恶,便要用一生来偿还。而今日朕与你说这些,是想向你坦白而已。” “你知道吗,朕能遇见你,是太妃提的主意。她为夺四妃之位陷害旁人,推朕入湖差点儿没了性命,先皇为了安抚她便答应朕可入生死营挑一个影卫,而领朕去生死营的,正是三哥。” “所以朕大约要感谢他们,得以有幸遇见你。” 贺珏转头看着身旁的靳久夜,冲他微微一笑,眉目间是他自己都无法察觉的温柔与宠溺。 靳久夜默了默,忽然道:“那属下或许也需要跟主子坦白一件事。” “什么事?”贺珏好奇地挑眉,他想不到靳久夜会有什么事瞒着他。 “当年主子去给秦王殿下塞巫蛊小人时,其实属下偷偷尾随着你,还帮你引开了一个小宫人。”靳久夜回答得太认真,以至于贺珏好半天都没反应过来。 “所以,朕作恶,你也要跟着朕为虎作伥吗?”贺珏忍不住大笑,心中那些积压了许多年的隐秘罪责,忽然就释怀了。 他伸手揽住靳久夜的肩膀,“好啊你,夜哥儿欺瞒朕,朕要如何罚你?” 靳久夜哪想得到有惩罚,顿时一愣,眼眸中一片茫然,“……还要罚么?” 贺珏笑得更开心了,他乐意逗靳久夜,这人一脸当真的样子,实在太好玩了,有时候他都忍不住想捏捏对方的脸。 “罚你给朕绣个香囊如何?”敢情中衣袖口上的那朵红梅还记着呢。 靳久夜表示很为难,连忙告饶,贺珏遂笑他是个傻瓜,随后又说道:“这几年太妃还算安分,朕也愿意装作母子情深,不过跟你比起来,总归是你重要些。” 说着话,贺珏没按捺住内心所想,伸手捏了靳久夜的脸,捏得人脸都变形了,他又哈哈大笑。 两人在乾元殿待了许久,过去的记忆一一呈现在眼前,他们聊了很多共同的回忆,偶尔提起一点小趣事,贺珏便笑个不停。 虽然靳久夜不善笑,可也看得出来眉目温柔了许多,连话也多了不少。 他们去了曾经住过的屋子,贺珏毫不介意地躺在幼时睡过的榻上,示意靳久夜也同他一起躺,两人仰面望着天花板,屋外静谧得连虫鸣鸟叫都听不见。 贺珏舒展了身心,头一次面对自己内心深处那一点恶意,这是这么多年以来他一直无法面对的事情。 可跟靳久夜讲出来之后,似乎觉得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多么微不足道的小事啊。 靳久夜还是帮凶呢。 他扭过头,看向靳久夜的侧脸,从这个角度看,男人的面容柔和而温暖,失去了多年养成的冷漠肃杀。 他忽而心念一动,鬼使神差地想,这人永远包容他信任他守护他,他们是彼此最亲近的人,既如此,那还有什么不可说的。 “夜哥儿……” “嗯。” “朕还得跟你坦白一件事……”贺珏忽的心口嘭嘭直跳,“朕昨日,似乎对你,起了一点别的心思。” 第21章 怎么一见你笑就迷昏颠倒了似的。 靳久夜亦偏过头来看他, 贺珏突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他捂了捂脸,不敢看靳久夜的眼。 “就是一点别的心思, 夜哥儿, 你明白吗?” 靳久夜表示:“属下不明白。” 贺珏瓮声瓮气地说:“就是昨日朕抱你的时候, 感觉心里怪怪的。” “为什么怪怪的?”靳久夜不觉得他与主子之间有什么隔阂, 如果有, 那也要尽快解决才是。 贺珏叹了一口气, 颓然瘫在榻上,整个人都恹恹的, “朕也不知道,朕要知道,就不跟你说了。” 靳久夜沉默。 贺珏回忆起那些突如其来的莫名心思,开始一点一点深思自己内心深处的想法, 可想了半天也无果。 “可能是朕太久没碰别人了吧。”贺珏又偏过头去看靳久夜, 靳久夜那双沉黑的眼眸,正无比专注地望着他, 他甚至能从对方的瞳孔里看到自己的影子。 “就是很想,很想对你做点儿什么……“贺珏伸手,捂住靳久夜的双眼,“就像现在, 你看着朕的时候, 朕的心里就会突然跳得很快, 不知道为什么,以前都没有过。” “那主子想对属下做什么?”靳久夜被蒙了眼也不反抗, 认真地问道。 贺珏便看到那两片薄唇一张一合,或许连他自己都没发现他的目光停留了太久。 他也在问自己, 究竟想对靳久夜做什么,然而这两次莫名的悸动,他都没有想明白,于是只好作罢。 “算了,朕也就跟你说说,也许朕得了什么病也说不定。” 贺珏松开遮掩靳久夜的手,他忽然看到靳久夜左眼底下的泪痣,“夜哥儿,朕以前竟未注意到,你脸上长了一颗泪痣,还是前几天才看到的,你自己知道吗?” 靳久夜习以为常,“属下也没注意过。” 他很少照镜子,也不太在意自己的容貌,哪会去想什么地方长了一颗痣?有一回他手指被划伤,要不是贺珏见到血问他,他自己压根儿还不知道。 痛,是惯于忍耐的东西,有时候忍耐,也会逐渐成为一种与生俱来的习惯。 “你自己也不知道吗?”贺珏惊奇了,“难道说你这次外出被谁下了蛊,这泪痣就是引子,引得朕心猿意马?定然是这样了,这蛊兴许是情蛊,否则朕怎么会……” 靳久夜面无表情地看着贺珏。 贺珏说不下去了,噗嗤一声笑了,“好吧,朕说笑了。” 靳久夜道:“这世上没有情蛊,玄衣司两年前就捉住了江湖传说的蛊母童子,严刑审问了许久,所有蛊毒相关的资料都记录在册。她亲口否认,利用蛊虫让人心生爱慕,是不可能的。” “朕又没说对你心生爱慕!”贺珏当场否认,如果长了尾巴,恐怕现在已经炸毛了。 “你自己倒是挺会自夸的,瞧你长那样儿,腰又不软臀又不翘,也不是什么倾国倾城的绝色。朕纵然喜欢男子,也不会对你下手吧,兔子还不吃窝边草,朕岂会不如一只兔子?” 靳久夜点点头,“那就是了,属下有自知之明。” “朕……”贺珏脸上讪讪的,“朕也不是贬低你,你还是很好的。” “属下知道。”靳久夜回应得很恭敬,“主子方才说对我起了别的心思,可现在看来,并没有什么心思。” 一提及爱慕两字,贺珏的第一反应就是不可能,他心里压根就没把靳久夜当做别的人,还是跟以前一样,从未变过。 贺珏突然回过神来,“是啊,朕能对你有什么心思,啊哈哈哈哈……” 方才那些无措与迷乱瞬间消失殆尽,贺珏像是找到了人生的真谛,霎时翻身而起,兴奋地往靳久夜身上一扑。 “哎呀,朕的好兄弟,果然与你聊过之后,就跟拨云见日一般,迷雾全都散去了。朕都不知道昨日在乱七八糟想些什么,怎么一见你笑就迷昏颠倒了似的,果真是脑子被蒙住了,犯了蠢。” 靳久夜承受着贺珏欺身而来的重量,感觉整个身体都快压扁了,也许有些地方的伤口又裂开了。 但他默默忍耐着,什么都没说,只要主子高兴就好。 很快贺珏也反应过来,连忙从人身上爬起来,“朕是否压疼你了?你感觉伤口如何?朕一时得意忘形,你若有事别不吭声。” “不妨事。”靳久夜道。 贺珏放下心,双臂反抱着后脑勺仰面再次躺倒在榻上,他嘴里哼起了一段小调,没有词的,也听不出是哪里来的。 可靳久夜也能时不时合上两段,两人便这么悠闲地享受着静谧时光。 贺珏少有这种自在的时候,好像周遭的一切都不复存在,那些令人头痛的朝政也随之远去,身边只有靳久夜这么一个可以陪伴的人。 他不觉得沉默会使人感到生硬尴尬,相反他很享受与靳久夜之间的沉默,那是一种长久以来的默契。 甚至他会想,如果分离许多年,他再与靳久夜相遇时,也能这样平和而自然的相处着。 “夜哥儿,你知道吗,朕已经许久没有想起齐乐之了。” 靳久夜怔了怔,问:“有多久?” 贺珏笑,“其实也没多久,从他给朕送请帖以后,朕就不想他了,细下数来才几天,朕竟觉得许久了。” 他喟叹一声,听到靳久夜说:“主子前几日醉酒,不是为了齐公子么?” 贺珏下意识张口反驳:“朕那不是为了齐乐之,是……” “是什么?”靳久夜追问。 贺珏失笑,摇了摇头,忽然觉得无法辩驳,也没有意义解释。 “罢了,提他做什么?”贺珏道,“朕答应亲自去贺他与阿瑶新婚,十二那日,你陪朕出宫吧。” “好。”一如既往的应声,贺珏听得很心安。 两人又静默了一会儿,贺珏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噗嗤一下笑出了声,乐了半天,见靳久夜没反应,终于忍不住碰碰对方的肩膀,问他:“你还记得我们俩,在这屋子里干过一件蠢事么?” “什么蠢事?”那时候跟着贺珏干下的蠢事实在太多了,靳久夜不知道主子指的哪一件。 “就是八岁那年,不,九岁,咱俩一块在屋里洗澡……”贺珏忍着笑挑眉,试图唤醒靳久夜的回忆。 靳久夜对旁人的记忆不算好,玄衣司的暗侍卫到现在都认全过,可对贺珏的事情却分外上心,刚提了一个开头,他就想起来了。 但他希望自己没想起来,“属下不曾与主子一同沐浴。” “你别不认,都害得朕风寒了一阵。”贺珏才不怕靳久夜装,偏要说个清楚,“你虽没与朕一同沐浴,可也是脱了衣裳的。” “主子。”靳久夜示意别说了。 但贺珏觉得好玩,过了二十年,再糗的事都可以拿来当个笑话说着玩了。 “那时候真蠢,大冷天光着身子,非要跟你比个大小,还把你衣裳扒了。”贺珏做皇子的时候过得并不好,连伺候的宫人都没两个,生母遗弃养母早逝,先皇更是不在意,或者说故意纵容。他身边只有一个靳久夜,还是相处了许久才贴心的,很多时候一些往事都带着心酸,但此刻贺珏提起来,却只剩下最欢快的部分了。 “你就跟现在这样,傻乎乎的,被朕按在榻上,还被朕逼着晾了许久,脸都红了。”贺珏瞥了一眼靳久夜,见他面无表情,不禁切了一声,“那时候你可不像现在这样,成天木头脸,好歹是个小孩子。” 靳久夜何曾没想起来,其实那时候刚出生死营,比现在更冷漠一点,只是贺珏太过分了,换做谁都会闹个红脸。 “主子别提了。”靳久夜无奈道。 贺珏笑笑,没再刻意提及,只叹息道:“朕没分寸,你也跟着朕胡闹,当时没有宫人来劝,朕身子又弱,冷着了后来在床上躺了许久,那个冬天实在难熬。” “属下不是替主子偷偷去御膳房拿了好几回吃食么?” 贺珏一听又跳起来,伸手敲了一下靳久夜脑门,“你还说,你是不是个糊涂脑子,你带了碗鸡汤回来,居然是甜的!” “属下是想替主子尝尝味道。”其实是事先试毒。 “所以你就把糖当做盐巴放了?”贺珏无语至极,当时也硬着头皮将鸡汤喝完了,那股子味道到现在还记忆犹新。 靳久夜便不说话了。 贺珏懒懒地看着他,伸手拍了拍靳久夜的臂膀,“你看你现在,还是跟着朕胡闹,连自己都搭进宫了。太妃对你有怨怼,朝臣也不看好你,连宫人恐怕都不敬你,朕……” 贺珏抿紧唇线,似是很难开口却又不得不承认,“朕委屈你了。” “能为主子分忧,是属下的职责所在。”靳久夜很认真道,“属下不委屈,从不觉得委屈。” 贺珏无言,默了许久,随后正了正神色,道:“走吧,在这儿待许久了,他们该找我们了。” 许是与靳久夜说过太多话,贺珏觉得心里畅快了许多,他起身走了两步,忽然回头,郑重地对靳久夜说:“朕会护着你,从今天起,朕护着你。” 靳久夜望着贺珏,眨了眨眼,又微微低下头,“好。” 贺珏瞧着他这小媳妇儿的模样,忍不住又笑了,上前将人拖起来,搂着人的肩膀,哥俩好的一块往外走。 他觉得今日之后又与靳久夜亲近了几分,好像连心都贴到了一块,不,不止是贴到了一块儿,靳久夜就跟钻进了自己心窝似的。 至于之前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恐怕是他太寂寞的缘故,明明靳久夜还是自己的好兄弟,从来没变过,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的。 他信誓旦旦地想。 第22章 属下心里只有主子。 出了乾元殿, 两人看到日头已西斜,不禁都对视了一眼,在彼此的眼神中均看到一丝惊讶。 原来他们在这里竟然待了好几个时辰, 一下午都过去了。 恰在这时, 贺珏的肚子咕噜噜叫起来, 饿意瞬间席卷而来。 他尴尬地笑了笑, 摸摸干瘪的肚子, 再看看靳久夜, “你早饿了吧?” 靳久夜点头,没否认。 “那你怎么不跟朕说?”贺珏语气有些急。 他自个儿太沉迷于往事, 加之早膳吃得太多便忘了时辰,一时尚未察觉,而靳久夜,似是连早膳都没吃。 想到这, 他顿时懊恼不已, “怪朕疏忽,咱俩赶紧回勤政殿, 你怕是要饿昏了。” “属下没那么娇弱。”靳久夜淡淡说道。 他只是不想打扰贺珏的兴致,自己这点小事微不足道,更何况碰上紧急时刻,三天三夜不吃饭也是有的。 贺珏斜了他一眼, “朕说你有, 你就有。” 靳久夜默默的, “……是。”不敢有任何反抗。 勤政殿传了备膳的消息,张福等宫人还在玄衣司眼巴巴等着, 陛下没回来他们也不敢走。谁知这一等就是一下午,到最后陛下还自个儿回了勤政殿, 张福得了消息才知道,这一整天陛下是跟影卫大人幽会去了。 他心思玲珑,回勤政殿的路上顺带也跟御膳房走了一圈,催促着做膳的宫人们快些,陛下可是连午膳都没吃。 这会儿也算得上晚膳了,好在有张福这么一提点,御膳房那边动作飞快,没让贺珏等多久,一行四个宫人训练有素地提上大食盒,匆匆往勤政殿赶,个个满头大汗,可见急得累的。 进了勤政殿,汤没洒半点,菜也没少半块,连摆盘也一如御厨刚出锅的样子。 布好菜,贺珏便将宫人都挥退出去,有靳久夜在的时候,他不大喜欢旁人近身,屋子里就只剩他们两个。 张福在门口偷眼瞧了,陛下与影卫大人进得香,他松了口气放下心,让手底下的小宫人都去用饭,自个儿也忙不迭填肚子 ,一出门就撞上了疾行而来的李庆余。 两人撞了个满怀,张福本欲发火,定睛一瞧,便将火气咽了下去。 “李总管这般急色,是有什么要紧事找陛下?” 李庆余连忙拖住张福,讨好地打听,“我听闻陛下惩治了寿康宫那个姓蒋的,因着对方怠慢了那位新主子。” 张福挑眉,瞬间明白了李胖子的来意,“奴才听说今儿个早上,李总管也在寿康宫?” “正是如此,不过也不是什么要紧的,太妃让我等将司礼监等事操办起来,原本这都是请示过陛下的。”李庆余对此心里还算有底,“只因这段时日新主子需要静心养伤,我便一直按着内务府那边没动作。” “既是请示过陛下的,又是正常的流程,李总管这会儿着什么急啊?”张福不解地问。 李庆余嘿嘿一笑,愈发讨好地说道:“这不是我今朝才听闻陛下在太极殿上松口新主子的位份一事,正想趁此机会将事情办妥当了,也算了了一桩差事。张宫人素来火眼金睛最得圣心,方才瞧着陛下神色如何?” 他若不是打听到贺珏与靳久夜撇开宫人幽会了一下午,回来时脸色愉悦心情尚好,也不敢腆着脸过来。 正所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同为当差的,张福也不想为难李庆余,他朝里边使了个眼色,“这会儿正用着膳呢,好大半天不见人影,只怕饿得厉害。我刚从玄衣司回来的时候,听见陛下催促了许多次,且担心着影卫大人。” “那……”李庆余听这意思,似乎恼了膳食怠慢,心里顿时打了退堂鼓。 张福倒是更为眼尖心明,“陛下每每与影卫大人用膳,都不喜宫人们亲近,但每次用完之后,都显得平和许多。朝臣们奏事,也在这时候最为便宜,你若不嫌麻烦,便等上几刻,兴许今日就能成了。” 李庆余一听,脸上一喜,连忙朝着张福鞠了一躬,“多谢张宫人。” 张福连忙说受不起,“我也不敢说十足把握,毕竟今日陛下恼了寿康宫,你自个儿还是谨慎些。” 稍稍关心了一句,便赶紧退下用饭,实在是饿极。 屋内贺珏与靳久夜也饿极,用膳用得急,靳久夜自不必说了,打小除了刺杀的本领,也没学什么旁的东西。贺珏倒是学了,但早就被靳久夜带偏,两人都跟饿虎扑食似的,等饱餐了一顿抬起头来,发现这顿晚膳用得竟是一句话都没说。 贺珏忍不住笑,看到靳久夜嘴角还挂着一颗饭粒,他伸手帮人抹去了。 “晚上歇在勤政殿吧。” 靳久夜手里还握着一盅汤,因烫口方才没喝,这会儿凉了些便猛喝了一大碗。 “永寿宫离得近,属下回去歇息。” 贺珏一听,脸色就不好了,“怎么,如今嫌弃与朕同榻了不成?往日难道还少睡了?” 靳久夜摇头,“不是。” 贺珏又道:“朕与你说了那么多贴心窝子的话,自以为与你亲近许多。你不陪着朕,还要离朕而去,是何道理?” 听这意思,好像还委屈上了似的。 靳久夜汗颜,“不是。” “若往日你说不合规矩便罢了,可眼下你宿在勤政殿名正言顺,为何不留下?难道说你在介意今日朕说的话?”贺珏凑上去,佯装恶狠狠地摁了一下靳久夜的脑门,嘴角却带着一丝丝笑意,“难道说你也对朕起了什么心思?” 靳久夜一听,顿时惶恐,“属下不敢。” “那便……”贺珏拖着话音,等靳久夜自个儿招认了。 果然,靳久夜开口应下,“那便歇在勤政殿吧。” “嗯。”贺珏扬着下巴,傲娇地点点头,走到门口唤了宫人将膳食撤下,“朕再去前殿看看折子。” 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连看都没看靳久夜一眼,只给他留个后脑袋瓜子。 一进到正殿,李庆余便迎了上来,贺珏神色肃然,他有些拿不准陛下的心情。 可事到如今,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奴才有事禀报。” “讲。”贺珏进了殿中,径直走到书案后坐下,中书舍整理过来的折子又是一大摞,他下午没处理,只能晚上再多看些。 李庆余跟在贺珏的屁股后面进门,俯首跪拜行礼,“陛下,影卫大人的位份得定一定了。自那日陛下宣告朝臣,迄今已有半月,若是再不定下,恐怕对影卫大人不利。” 贺珏提着朱笔批了两个字,随后肯定道:“是得定定。” 李庆余一听有门,便喜上眉梢,“嫔位以上乃一宫主位,影卫大人如今住在永寿宫,至少也应当封嫔。” 小心翼翼地瞅着贺珏的脸色,他琢磨着继续:“不过影卫大人伴驾多年,若陛下念他功劳,妃位也使得的。” 贺珏轻嗤一声,“若按朕的意愿,自然要册靳久夜为后的。” 李庆余闻言,连忙伏首,后背起了一层汗。 若真册了一个男后,前朝后宫岂不要闹翻天?怎么过了小半月,陛下还没歇了册后的心思? 李庆余心惊之余,猛然意识到这小半月陛下一直拖着不下决定,莫不真是为了这个原因,陛下在等一个册后的机会? 想到这,李庆余暗骂自己没脑子,一而再再而三地催促,岂不是撞到了刀口上? 他偷偷瞅着贺珏的神色,贺珏神色如常,又批了一道折子,才说:“既然他住在永寿宫,那便册为贵妃吧,名正言顺。” 轻飘飘的一句话落下,李庆余木讷着脑袋,差点儿没反应过来。 他正想着若陛下执意册靳久夜为男后,他这上赶着请命的,恐怕得被朝臣们骂死。结果只是贵妃,他心里反倒欣喜了许多,即便贵妃乃四妃之首,也不是什么一般的身份。 “奴才这就去安排。”李庆余连忙叩首,却听贺珏突然搁下笔,“等等。” 李庆余愕然抬首,不解。 贺珏道:“等朕问过他再决定,你这边先不急。” 李庆余再度惊愕,那个看起来随时随地抽刀砍人的影卫大人,已经盛宠到了如此地步吗?连位份,陛下也要听他的?若他说个皇后之位,陛下是不是也要给? 可惜这些问题容不得他多问,见贺珏看折子认真,他也只能轻声告退。 晚间贺珏回了暖阁,靳久夜已洗漱完等了许久,主子没回来,他便不能先歇下。 贺珏洗漱后先把人叫过来查看了伤口,“看起来是好些了,最要紧的还是腹部这一刀,刀口很深,怕是还要两个月。” 靳久夜并不在意,由着贺珏帮他上了药,将养在宫中骨头都有些懒了。 这回因着他昏迷过,贺珏更是像看犯人似的看着他,不比以前还能偷偷溜出宫,或暗地里练上几回腿脚。 这会儿一同躺在床上,贺珏想起李庆余的进言,便问:“朕想着给你封个位份,贵妃如何?” 不等靳久夜回答,贺珏又解释道:“朕也想给你皇后之位,但前朝那些世家老顽固跳得太高,朕疲于应对,不得不退而求其次。” 靳久夜倒没什么意见,只是贵妃未免太尊贵了些。他想起永寿宫那帮宫人成天叫他靳娘娘,更别提今日在寿康宫太妃还故意讽刺,他觉得还是不必要做什么妃嫔娘娘了吧。 在今朝后宫,嫔位以上可称娘娘,嫔位以下便称位份,而贵人正好不足嫔位,且没有定数,是再好不过的选择。 于是靳久夜道:“可否就定一个贵人?” 贺珏压根儿没想到靳久夜会不愿意,不光是不愿意,还提出了贵人这么低的位份,这跟贵妃之间差了不止一两个档次,他心里有些许疑惑。 “怎么了?”贺珏轻声问,语气柔和了许多,“莫不是觉得身份不够?这你就不必担忧了,朕只觉得如何都不能弥补你,恨不得将后宫最尊贵的给到你。你若妄自菲薄,便是看不起朕了。” 靳久夜默了默,忽然觉得自己介意那一声娘娘的称呼未免小题大做,如今听顺耳了也不觉得有什么,毕竟这是多少年的规矩。 要不就算了吧。 “无事,主子如何处置都可。” 贺珏又盯了盯靳久夜的眉眼,想从他的神情中看出什么端倪,但却并没有。只好开口又问了一遍,“若是不喜欢,便与朕直说,你真的想要贵人?” “属下只觉得贵人挺好。”靳久夜如实说道。 贺珏沉默,想了想,终是应允,“既然你觉得好,那便听你的。” 说完这话,过了一会儿,他又开口:“夜哥儿,你放心。只要你在朕的后宫一日,这后宫就只有你一人。不管你是想当皇后,还是做答应,朕都依你,旁人也碍不到你去。” 就算为靳久夜空置这后宫又如何,这人已然为他担了不少难堪的名头,他连心疼都来不及的。 “嗯。”靳久夜仰面躺着,听到这话也没什么情绪,只嗯了一声。 过了许久,久到贺珏几乎被睡意侵袭了脑子,朦胧间听到靳久夜问:“主子,你为何近日总唤我小名?” 那声音里带着满心疑惑,他已疑惑许久了,只是现在才问出来。 贺珏轻笑一声,迷迷糊糊地伸手揽住靳久夜的身体,脑袋也下意识往人颈窝钻,“想叫就叫呗,问那么多干嘛?” 大约是身边人的动作太过亲密,又或者他不知道再问些什么,靳久夜没再说话。 那颗毛茸茸的脑袋又拱了两下,忽然抬起头,正好磕到靳久夜下巴,那人哎哟一声,顿时清醒了。 “朕就是想与你亲近些罢了,你若喜欢,唤朕珏哥儿,唤朕六郎,都是可以的。” 睡意朦胧的男人卸去了白日里作为君王的那一层疏离与防备,迷瞪着眼睛像是只慵懒的小猫,连眼神都显得无辜起来。 靳久夜沉默。 贺珏醒了醒神,忽而觉得两人窝在一起太过燥热,便与人分开些,“这天气不如前几月,下次就不留你过夜了,热得很。” 他愈发没了睡意,百无聊赖地打量起身旁的男人来。 两人因着暑热,都只套了一件薄薄的单衣,靳久夜身上方才被贺珏无意识一蹭,衣领子都翻开了大半,露出缠了些纱布的胸膛。 从来不曾注意,这个男人已然长成了如此挺拔壮阔的样子,贺珏感慨地想,他也得抽出时间好好练武,免得被靳久夜的块头比下去。 再怎么着,自个儿身为主子,也应当臂要比他粗,胸要比他大,腿要比他结实,臀要比他翘才行。 “哎,咱们小时候比那个,还没比出结果呢。”贺珏突发奇想,碰了碰靳久夜肩膀,将人从静默中叫醒。 靳久夜听得眉骨一跳,那等糗事还要重来一遍不成? “主子又要做什么?”他几乎下意识地想要往后缩,可影卫的本能制止了他任何退缩的动作。 贺珏嘻嘻坏笑,目光落在了男人的身体某处,“反正睡不着,要不然比比你大还是朕大?” “不必了,主子最大。”靳久夜艰难地说出口。 “夜哥儿,你耳根这儿是红了吗?”贺珏透过帐外的烛光突然发现,霎时转移了注意力,忍不住上手摸了摸靳久夜的耳朵,靳久夜的耳郭颤动了下,“没有。” 贺珏端详着靳久夜的脸,这人依旧冷面无色,好像什么情绪都不会出现,任何时候都能拿捏得住一样。 这样的人,若不是被他眼尖瞧见红了耳根,仿佛就永远无情无欲,冰冷得不似个人一般。 忽然贺珏想知道,靳久夜有没有不克制的一面,隐秘的黑夜总适合问些出格的话题。 “夜哥儿,你动情过吗?” 靳久夜默了片刻,似是被这个问题惊了一下,许久才回答:“未曾。” 贺珏又问:“你想过动情吗?” 靳久夜摇了摇头,很轻微,“没想过。” “那……”贺珏禁不住探究,“什么样的人会让你动情?” 靳久夜几乎毫不犹豫,“没有人。” 为何?贺珏差点儿脱口而出,可话到嘴头才意识到,自己清楚的。或许是因为这人长期处于紧张危险的状态,或许是他根本没有时间去思考除了生死之外的任何问题,又或许是他从小被驯养强制剥夺了情感的能力。 短短三个回答,像三块巨石一样砸在了贺珏的心里,他的胸口仿佛被什么撑住了,萦绕着一种酸胀的疼痛感,隐晦却又无时无刻不在。 “那你心里就没有装过谁?”贺珏问出最后一句。 靳久夜想了想,似乎在搜寻过往,贺珏静等着。 然后听到靳久夜说:“属下心里只有主子。” 好半晌,贺珏都听不到自己的声音,感受不到周遭的一切,他的眼前只有这个冷面又不苟言笑的男人,那是一种万籁俱寂的感觉,旁的什么都不在乎了。 他甚至感受到,在那一刹那他的心忽然颤动了一下,如同一根琴弦,被什么轻轻拨动了。 第23章 辱靳久夜者,必惩之。 贺珏迷迷昏昏睡了一夜, 醒来时浑身汗涔涔的,总觉得自己昨晚上做了个什么梦,却又想不起来到底梦了什么。 连上朝时都觉得恍惚, 等下了朝回勤政殿, 暖阁内已空无一人。 他心里生出一股邪气, 质问身边的宫人, “靳久夜呢?” 宫人怯怯地回答:“影卫大人一早便回永寿宫了。” 他们没来得及一块用早膳, 贺珏心里别扭着, 嘴角绷得紧紧的,最后冷哼一声, 却什么都没说。 早上起来时身上不爽,他就忙着洗漱了一番,根本没有传早膳,也不知那人吃过没有。 竟是一句话都不说, 自个儿就走了。 贺珏想想又来了气, 翻了两眼折子,看到秦稹那老顽固又在扯什么钱的事, 当即批了两句狠的。 自顾自坐了会儿,发现什么都看不进,脑子里烦得很,他便走到窗边, 径自站了许久, 随后唤来宫人:“去演武场, 把林持也叫来,带上几个身手好的羽林卫。” 林持在演武场被贺珏揍了个鼻青脸肿, 他作为羽林卫首领,是天子近卫, 却连被保护的人都比不过。 当即感到心灰意冷,新晋来的那个新兵蛋子没头没脑地凑过来,关心了几句。 林持扫了他一眼,“看笑话呢?” 侍卫兵连忙道不敢。 林持冷哼了一声,“要不你上去试试?” 侍卫兵连忙往后缩,随后露出一点谄媚的笑容,“属下半月前刚入职羽林卫,那时有幸亲眼目睹陛下与影卫大人的拳脚切磋,当时还不觉得什么。今日见陛下能一人单挑咱们羽林卫三个,这才真正意识到,那位玄衣司首领是个怎样厉害的存在。” “知道就好!”林持拿着旁人递过来的帕子,擦了两把汗,场中贺珏还在跟三个羽林卫同时对峙。 他目光看过去,透过那些刀光剑影,似乎看到了某个黑衣男人的样子,倏而神色崇敬了许多。 “那日影卫大人还是带着重伤刚回来,陛下在他面前也连输几场,至于我,更比不得影卫大人半根手指头了。” 林持不屑地看向侍卫兵,“至于你,再练二十年也未必是我对手。” 侍卫兵连连称是,有些艳羡地说道:“影卫大人如此厉害,可称天下第一,也不知辖下的玄衣司又是什么光景了。” 林持轻嗤一声,“想进玄衣司?” 侍卫兵默然。 “你还远远不够格。”林持残忍地说道,“那是要把命搭进去的地方。没有一腔热血与激情,没有对国家对陛下一往无前的忠诚,不配进玄衣司。” 多余的话自不必再说,场中贺珏那边已然结束,林持迎了上去。 宫人们也跟着递上了干净帕子、水等物,贺珏潦草地擦了两下,狂饮一壶水,然后指着身后那几个瘫倒在地的羽林卫,对林持说:“好生训一下,莫丢了羽林卫的脸。” 林持恭敬应是,趁机提出:“陛下,不若让影卫大人到羽林卫指教一二,也好助臣提升羽林卫的整体素质。” 贺珏斜了他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你竟有脸提这样的要求? “他都没工夫搭理朕,还有闲心去羽林卫?你做什么春秋美梦呢?” 林持闻言心里一咯噔,顿时恍然大悟。原是在影卫大人那里碰了壁,便拖着自己及一干羽林卫打架,揍爽了好出气。 天可怜见,林持忽然想到以后的日子,该不会都这般悲惨吧。 贺珏浑身出了一场汗,心情也跟着畅快了许多,又命令宫人:“让中书舍人来勤政殿,朕要拟旨。” 回到勤政殿,洗漱后出来,中书舍人已恭候多时了,贺珏便将册封靳久夜的诏书定了下来。处理了这厢事,他再次坐到书案前,总算能静下心来看折子了。 只是秦稹那老头儿的奏请,被自个儿划得太厉害,恐怕发还回去那老头儿想不开,会亲自往勤政殿走一遭,当场将他骂个狗血淋头。 贺珏无奈地叹了口气,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做出些反常的举动。 他不愿深究,也怕自己越想越糊涂,便决定沉下心来专注于朝政,将内阁几个大臣召进宫,把财政的事议清楚。 他就死磕这一件事,不信没得结果。 寿康宫。 贺珏定下靳久夜位份的消息才将将一个时辰,已经被太妃打听清楚,听说不过是个贵人,不由得冷笑两分。 “还当陛下如何心肝宝贝那影卫,令人住进永寿宫主殿,还为他在内阁大臣面前失态,甚至处置了哀家身边的掌事宫人。结果,呵,还不只是个贵人罢了。” 太妃伸手拍了拍钟宛秀的肩,无不觉得痛快,“宛秀啊,由此可见,这男人啊,再是心上人又如何,还不是最看重子嗣?我们这位陛下心里明镜着呢,靳久夜是个男人,不能生育,就算跟着陛下二十年,可那二十年的情分也不能抵消他自个儿的身份。” 钟宛秀微笑着应是,“姑祖母说得对,臣女这便不担心了。昨日臣女见宫正司那些人凶神恶煞地来拖走蒋宫人,蒋宫人叫喊得那般凄惨,心里实在害怕极了。只道那影卫能只手遮天,自个儿若是进了宫,即便得了恩宠,依那人的狠辣手段,被潜伏暗杀了也无处申冤去。” “他敢?”太妃也想起了昨日的没脸,脸色顿时垮下来,眉目中透出几分阴冷,“他算什么东西,生死营爬出来的一条狗!也敢在后宫猖狂!当年就该毒死他,一了百了,岂会闹出如今这么多事端来!” 钟宛秀陡然听到这桩往事,心跳也停滞了一下,一时没接上话来。 她没想到平日里看起来慈祥可亲的姑祖母,竟然是个这样毒辣之人。难道她曾经对那位影卫大人下过毒吗?钟宛秀不禁暗暗想道。 太妃无意间说漏了嘴,假咳一声掩饰过去,反正那些事只要不被贺珏知道便没什么。钟宛秀终究是自家人,钟家还得依附于她这个太妃的荣华,再怎么也不可能自掘坟墓。 不过她也怀疑过,贺珏是不是心里知道了些什么。毕竟昨日清晨她才寻机教训了靳久夜,可不到中午贺珏就来了旨意,尽管打杀的是一个奴才,但也是她宫里的奴才,在她身边一直伺候着的。 她不由得想,贺珏此举不光是在打她的脸,也许还在警告她,警告她不要肆意妄为。当时太妃心里也很慌张,因而不敢与贺珏直面对峙,还心惊肉跳了一晚上,生怕过去那些事被贺珏翻出来。 可转念一想,或许他只是在警告自己不能动靳久夜,而眼下册封诏书一出,靳久夜也不过如此罢了,为他拼死卖命,到头来也不过贵人而已。 太妃心里那根紧绷的弦顿时就松懈了,她很清楚,当年那些事贺珏不会知道,那时候他那般小,哪里记得是谁伸出了那双手。这几年他们关系尚可,若贺珏当真知道,以他记仇的性子,总不会任由自己做这个太妃的。 只是太妃的名头,稍微令她有些不快,既为生母,为何不封太后?可贺珏说,他是被记在先皇后名下的,只能尊先皇后为太后,更何况太妃当年被先皇勒令到大运寺清修,他也不好违背先皇的意愿。如此太妃也只能认了,本就是自己亲手送出去的儿子,几十年没有相处过,能依靠一点血缘之情在宫中享受尊荣,也算是笑到最后了。 太妃抽回思绪,琢磨着眼下的局面,她必要尽快将后位笼络在手中才行。 勤政殿。 贺珏一边批折子,一边候着内阁大臣进宫,突然间又想起自己答应过给秦稹备寿礼的事。算日子,寿辰就在后日了。 贺珏赶紧将李庆余召来,让他把今年的寿礼单子拿来看看。单子上的各样物件,都是按规格品级列出中规中矩的东西,每年逢内阁大臣过寿,都会得一份来自天子的贺寿之礼。 贺珏一向不管这些,但近日与秦稹闹了龃龉,又是为了靳久夜,他便要多费些心思。 “秦寺卿素来爱书画,将朕库里收藏的那幅古代名画一并送过去。另外,还有两方上好贡砚,以及年前得的那块兰亭墨,都列在礼单上。后日,你亲自去送。” 李庆余称是,心道今年这寿礼可贵重得多,是陛下亲自挑了东西,还是陛下割爱的好东西,只怕秦大人会乐得眼睛都睁不开了。 离开勤政殿正碰上内阁一行人,李庆余连忙贺了几声喜,又说了陛下亲自挑寿礼的事,果真秦稹听了喜笑颜开。 待他们进了门,贺珏还在紧赶着批折子,小宫人小声通禀后,他抬眼往人群中一看,忽然看到了齐乐之的身影。 “乐之怎么还来了?”贺珏吃惊道。 齐乐之连忙拱手行礼,“回陛下的话,今次召见涉及兵工开支,想来这方面没有谁比臣更清楚,臣斗胆觐见。” “罢了。”贺珏挥挥手,示意大臣们都安坐,“朕不过是觉着,你这个即将大婚的新郎官,应当在家安心准备婚事才是。” 他说着笑,提起齐乐之的婚事,忽然也不觉得难受,反而能与朝臣们迎合几句。 齐乐之自然被揶揄了一番,最后只得连连告饶,这些长辈同僚们才放过他。 涉及财政关于钱的事总是最难掰扯清楚的,即便有些地方绰绰有余,可那些主管大臣们也不肯让步。但贺珏有心死磕,接下来天天把朝臣们留下来开会,他心思也定得住,就听他们互相吵吵。 要么南书房,要么勤政殿,不光是内阁那几位,便连下一级的官员都被他亲自点名参与讨论,不到天黑不放人。 就这么忙碌了几天,眼瞅着齐乐之的婚期也快到了,不知是齐阁老着急了,还是旁人受不住了,这件由太府寺寺卿秦稹扯出来的会议官司,总算有了结果。 贺珏拟了旨,中书舍颁了诏,诸事安定后,贺珏忽然想起靳久夜。 连着几日没见了,不知怎么怪想的。 他也不知道来勤政殿看看朕,这个榆木脑袋不知变通的的蠢东西。 贺珏小声嘟囔着,放下手头的事情,离了勤政殿,径直往永寿宫而去。 永寿宫离勤政殿很近,算是六宫之中最近的,在长街背后。贺珏带了两个小宫人,转进永寿门,赫然发现这宫里有些冷清,扫撒的宫人默不作声,来往的宫人亦默不作声。 忽然有人看见贺珏,连忙跪下行礼,这一跪,扑通通跪了一片。 没看到那黑衣男人露面,贺珏感到有些不悦,还夹杂难以言喻的失落。按理说以他的警觉,在自己一进永寿门的时候就应当察觉了。若是察觉了,自然会出现。 可偏偏此刻不见踪影。 “你们主子呢?”贺珏语气里带了些恼怒。 这人还说心里只有他,可这才多久,人都不见了。 跪得最近的小宫人怯怯开口:“靳娘娘他……“ “你们叫他什么?”贺珏听到那三个字,怒火拔高了三丈。 那小宫人浑身抖得跟个筛子似的,“奴才……” “说!”贺珏一吼,那小宫人顿时哭了出来,连忙伏在地上磕头告饶,“奴才错了,请陛下恕罪!” 贺珏又指了旁边一个宫人,“你来说。” 那宫人老练些,虽也吓破了胆子,可还能说出话来,“奴才等是听大家都这么叫的,便也一直就这么叫了,虽然贵人他位份不高,可……” 话没说完,就被贺珏猛地踹了一脚,贺珏怒不可遏,“阖宫都是这么叫他的?” 那宫人被踹得仰翻,听陛下斥问,连忙又蜷好身子,跪得规规矩矩,“是……是的。” “好得很!”贺珏气极,一想到娘娘二字对靳久夜是何等的侮辱,他便觉得胸口有一股怒火在熊熊燃烧,克制不住地想揍人。 这群混账东西!竟然敢这么对靳久夜! 他不敢想,那男人究竟在背地里承受了多少类似的委屈。那人素来是个隐忍性子,什么都动摇不了他打击不了他。若非难堪至极,前几日靳久夜不会不应贵妃之位,却偏要一个小小的贵人位份,想来就是为了避开这个称呼。 然而自己竟从未察觉,任由这样的事情发生,他如何对得起日前许下的承诺。 他说过,他要护着他。 可若不是他执意要人进宫,若不是他一厢情愿选男妃,也不会有今天这样的事情发生。 他懊悔又愤怒,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传宫正司!” 宫正司掌事跌跌撞撞地跑来永寿宫,顶着大日头跑了一身的汗,却仍掩不住心底冷嗖嗖的。他从传令的宫人那里得知陛下今次发火是因为对影卫大人的称呼。 该死的!那些不懂事的小崽子,影卫大人什么位份,就应该叫什么称呼,偏偏扯出一个靳娘娘来。陛下听了岂能不怒?莫说越了位份,便是影卫大人当真是妃位嫔位,也不该像这么个叫法。 “奴才李贵拜见陛下!”宫正司掌事进门就冲贺珏跪了下来。 贺珏冷着脸,周身像是凝结着寒霜。 永寿宫静得连呼吸都不敢大声,那些宫人们个个畏缩地跪在地上,胆小的红着眼眶涕泪横流,更胆小的抖着身子几近晕厥。 其实贺珏是一个相当仁慈近乎纵容的君王,自即位起到如今,少有惩治宫人的时候。 便是内务府总管李庆余也时不时出格过,仗着早年照应陛下的情分,不仅能跟陛下说些玩笑话,偶尔还顶着怒火进言,被陛下骂了无数回,可也没有实质性的惩罚。还有那太医院的苏回春,是个不会圆滑处世的直肠子,经常在陛下跟前直言不讳,气得陛下面红耳赤,可也没受过什么处分。 宫正司闲置了好几年,除了一些掌事宫人送来的小打小闹,李贵都开始觉得自己是个摆设。 然而今天,不得了了。 或者说,从影卫大人入后宫的那一天起,这宫里就开始翻天覆地,不复从前。 前几日陛下亲自治了寿康宫掌事的罪,只因对方怠慢影卫大人,没让大人用上早膳。今个儿这回,又不知要牵连多少人,陛下不喜旁人怠慢影卫大人,这些小兔崽子竟然还没长眼,撞到了陛下的刀口上,陛下岂能轻易揭过? “掌嘴!”贺珏愠怒中吐出两个字,是命令李贵的,“阖宫上下,所有叫过靳娘娘三个字的,全部掌嘴!” 李贵愣了愣,阖宫上下,那得是多少人啊?他光想想都觉得肉疼。 头一个便是内务府李总管,要知道靳娘娘可是从他嘴里叫出来,紧跟着多少宫人跟风,或因谄媚上司,或因随大流,以至于这个称呼在后宫成为了一种默认。也就勤政殿掌事张福手底下的宫人被压制着,一直叫着影卫大人。如今看来,怪不得前朝后宫皆传张福最得圣心,由此看来,的确如此。 “陛下,若要惩治阖宫上下,恐怕有不少人。”李贵小心翼翼地说道,便是连太妃都叫过,但他自然不敢去惩治太妃,也不敢在这当口不长眼地提出来。 “不少人?”贺珏几近咬牙切齿,竟然有不少人对靳久夜这般不敬,“你是以为法不责众,人多朕就不惩治了吗?" 在这件事上,贺珏不会有任何让步,就算旁人觉得他残暴冷酷,就算失了如今的贤德名声,他也不在乎。 他必须要让所有人知道,辱靳久夜者,必惩之。 “先从永寿宫开始,每一个都要罚,若放过一个……“贺珏锋利的目光似乎在凌迟着李贵,李贵不敢抬眼,甚至连动都不敢动一下。 从一进门开始,他便是一直跪着的。 或是为了呼应当今天子的怒火,方才还日头正盛的天色陡然黑了下来,乌云压空,紧跟着一声雷鸣。 轰隆隆—— 伴随着雷鸣声,是贺珏最后一句话,“若包庇徇私,李贵,朕要你的脑袋!” 下雨了,瓢泼大雨。 永寿宫里,响起此起彼伏的掌掴声,贺珏凛然看着屋檐下的雨帘,靳久夜不在永寿宫,连永寿宫的宫人都不知道他的去向。 若是去了玄衣司,他好歹会吩咐一声。但这次,很反常,竟然寻了一个时辰,尚未得到消息。 张小喜冒雨奔了回来,浑身淋得湿透,还未开口,贺珏便问:“是在玄衣司?” “不,不是的,陛下……”张小喜脸上满是雨水,话也说不大清,“听玄衣司的人说,影卫大人被寿康宫带走两个时辰了。” “带走?”贺珏注意到这个词。 张小喜应道:“是的,寿康宫那人说,影卫大人犯了宫规,太妃要惩治他。” 第24章 他伸手握住了贺珏的手。 四个时辰前, 正是凌晨时分。天尚未亮,一道黑衣人影矫健地翻进了永寿宫。 靳久夜躺在床上,霎时睁开了眼, 他察觉到了, 但却没有任何动作。来者是玄衣司暗侍卫林季远, 没有危险。 “头儿, 查到了, 大理寺昨日接到一起命案, 受害人没了左手。” 靳久夜在林季远进门之前,已然起身等在了房中, 房中烛火通明。他平日里有个习惯,夜晚也是要亮灯的。 黑暗会让他无法入眠,他会习惯于潜伏在黑暗中。 “凶手有行迹吗?” 林季远道:“属下从伯父那儿调的卷宗,凶手蒙面, 统一装束不辨男女, 共有三四个人,持短刀利刃, 动作训练有素,下手十分利落。” 这形容与那日的劫狱杀手十分相似,尽管他们只是来带走了一只死尸的左手。 靳久夜点点头,“受害人还活着吗?” 林季远道:“是飞天盗贼金小手, 这小子招惹了另外的案子, 那案子扯不清楚, 底下的府衙就提到了大理寺。” “那金小手现在何处?”靳久夜问。 林季远道:“被大理寺押着,属下这几日都在大理寺跟新案子, 一直没有头儿你要的消息,直到昨晚上。他被咱们逮住的时候, 左手还淌着血,整个人跟呆了似的,属下来之前特意看了一眼,没开口说一句话。” “带上玄衣司调令,将案子接过来。”靳久夜吩咐道,可忽然间他又改了主意,“我亲自去一趟,将人提过来,调令要走流程,时间久怕夜长梦多。” “谁敢去大理寺撒野?”林季远没有那般急迫,瞅了一眼外头的天色,“头儿不若再休息会儿,属下这就回玄衣司拿调令,明儿天一亮,人准保出现在玄衣司地牢。” “不必。”靳久夜直接拒绝,他有不太好的预感,“你先回去,我自己去大理寺,这个时辰,你使唤不动他们。” 李王刺杀案影响颇深,只因凶手已死,前朝这才安定下来,可若是背后牵扯的这一桩新案子不尽快理清楚,恐怕又会造成动荡。 “头儿……”林季远有些担忧,他分明看到了屋内靳久夜换药留下来的纱布,他的伤还没好。 靳久夜扫了他一眼,“服从命令。” “是。”林季远无奈地应下,跟随靳久夜一同施展轻功离开永寿宫,分别时靳久夜叫住他,“以后不许再到永寿宫来,这是后宫,注意自己的身份。” 林季远惊愕片刻,心中涌出无限失落,“头儿是要属下避嫌吗?” 靳久夜闻言皱了皱眉,不懂这话从何而来。 “后宫,不是前朝臣子该来的地方。” “可……”林季远还想说什么,靳久夜已然先行一步,将人撂下很远了。 望着远处那矫健如飞鹰的黑影,林季远停驻了许久许久,哪怕靳久夜早已消失在他的视线中,可他仍然觉得那人在天幕星辰照耀下,显得那般夺目,是心之向往所在。 靳久夜行至太和门,只听耳后哐嚓一声,利剑出鞘,袭击而来。 他避身躲过,回头一望,是林持。 羽林卫十数人在林持的带领下,已将他团团围住。 “影卫大人,你不能出宫。”林持收回剑身,恭敬地行了个礼。 靳久夜冷面肃然,“我有要事,此刻必须出宫。” 林持正色道:“夜未尽天未亮,影卫大人还是等些时候,臣去向陛下请命。” “我出入皇宫,是陛下特令,今日为何拦我?”宫墙他不知翻了多少遍,羽林卫就算有所察觉也不曾阻拦,以往一直如此,今日却不知怎的变了卦。 林持道出缘由:“如今影卫大人是陛下的妃嫔,原本连后宫都不应出的,可因你身份特殊,才走到了这太和门。更何况,陛下说过,近两个月影卫大人要在宫中静养,若要出宫,得有他的命令。” 靳久夜闻言,默了片刻,似是在思考着什么。 就在林持以为靳久夜快放弃的时候,黑衣冷面的男人凛然开口:“我想出宫,你们拦不住我。” “是。”林持叹息一声,“臣等皆不是影卫大人的对手,可职责所在,还望大人手下留情。” 以往他们视而不见,一则是因为陛下的纵容,二则是因为根本拦不住。 不消片刻功夫,靳久夜就出了太和门,身后羽林卫哎哟一片。 他直奔大理寺,大理寺灯火通明,人声嘈杂。 林寺卿被叫起来时还没睡上两个时辰,昨儿半夜他那好侄儿非要查金小手的卷宗,缠了他半宿,这会儿天不亮就起来,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靳久夜一进大理寺,便看到林寺卿一脸颓然地站在大门口,老头子胡须尚未打理好,官服也未穿正当,想来是匆忙之中赶来的。 “影卫大人来了。”他拱手行礼,态度十分恭敬,“季远那小子跟了我好几天,我便知是玄衣司的差事,果真今日影卫大人亲自前来,是为了金小手吧?” 靳久夜点头,“我来提人走。” “玄衣司要提人,老朽不敢不从。”林寺卿道,“只是那人,影卫大人是提不走了。” 靳久夜快走几步进到内堂,撇开人群,看到仵作正在收殓尸体,而那人……林寺卿走过来,指着那尸体道:“他便是金小手,已然死了,是自杀的。” “迟了。”靳久夜的预感一向没错,这也许是多年来面对危险与追杀时养成的直觉。 “就算死了,人我也要提走,按老规矩,尸体由玄衣司检验,你们不必动手。” “案子也一并移交过去?”林寺卿眼里透出希冀,很明显不想沾惹这件麻烦事。 但靳久夜却道:“我只查金小手和伤他之人,以及他为什么会自杀。” 林寺卿听到这,叹息道:“这案子太复杂了,玄衣司不接,大理寺怕是很难查清楚的。” 靳久夜心中一动,按以往的习惯,他兴许就接下了,可现在……他摇了摇头,仍是拒绝,“不接,今日出宫,还得回去请罪。” 说到请罪,林寺卿惊了一惊,再想到此人目前的身份,自然不敢再有指望,只能认命领下这差事。 靳久夜上前,粗略检查了一遍金小手的尸体,这人是舌下藏了小刀片,利落地割了自己的脖子。 凶器就遗留在现场,按照伤口的深浅程度及运行方向,初步可以判断是自杀。 “有人证吗?”靳久夜一点一点拆开金小手左手上缠着的纱布,查看他的左手伤势。纱布浸满了血,已经凝固了些,不大看得出原来的白色。手法是玄衣司暗侍卫常用的,应当是林季远绑的,不想叫他流血流死了。 林寺卿拖了两个看守衙役过来,“昨儿夜是这两个当值,由他们看着金小手,就在这儿。” “既是疑犯,为何不押在大牢?”靳久夜的目光落在那两个衙役身上。 俩衙役早就听闻玄衣司影卫大人的威名,亲眼见到这人,顿时双腿一软,下意识就跪了下来。 林寺卿立时踹了这俩怂包一脚,“做什么慌乱?从实招来!” 其中一个衙役道:“是白医官要求的,她不喜大牢阴暗潮湿,要为金小手诊治,就得在明亮干净的地方。” “是杨家那个白医官?”靳久夜对此也有耳闻。 “正是,昨儿晚上也同玄衣司的林侍卫禀告过,林侍卫也是同意的。” “嗯。”靳久夜表示知道了。 林寺卿在旁又补充一句:“金小手涉及那案子,就是跟杨家有关的。影卫大人应当知道,杨家乃公卿之家,白医官又是他们的掌上明珠……” “不必多说,人死的时候,你俩在哪儿?”靳久夜不想听这些世家的弯弯绕绕,径直打断林寺卿,而林寺卿也不敢恼怒什么。 衙役犹豫道:“我……我们一时没察觉到,那金小手动作太突然了。” “说实话。”靳久夜多锐利的一双眼睛,什么漏洞都逃不过去。 衙役被这一喝,腿又软了,可已经跪无可跪,其中一人搀扶着另一人,勉强开口:“是,是我打了个盹儿,然后他那会儿去撒了个尿,因而没察觉到金小手的动作。可谁想得到,那人竟在身上藏了刀片……” 另一人也哭丧着脸求情解释:“刚捉住的时候,全身上下都搜遍了,他又木讷成个傻子似的,哪晓得竟然会……“ 靳久夜抬手,示意不必再言,说话的衙役顿时止住话口,连个气嗝都不敢打出来。 “死之前,可有说什么?” 那俩衙役互相看了两眼,均是一脸迷茫,“他就没说过话,从被捉住就一直闷着,我们没听他说过什么……“ “不对,他同白医官说过话的,我听见一句日月神殿天要亡我,也不知是什么意思。”另一人想起来了。 “那白医官呢?”靳久夜凌然看向林寺卿。 林寺卿好大一把年纪,也备不住影卫大人的凝视,心下一抖,连身子都弓了一分,连忙回答:“出事前便回杨家了。” “好,烦请林寺卿派人将尸体送往玄衣司,白医官那边,玄衣司自会去人处理。”靳久夜觉得日月神殿四个字有些耳熟,仿佛前几日在哪宗案卷里翻出来过,此刻他着急回去寻个结果。 林寺卿无不顺从地应下,“既是影卫大人吩咐,大理寺必将第一时间将尸体送过去。不过,容老朽提醒大人一句,白医官可是杨家的……” 靳久夜斜睨他一眼,语气冷冽又决绝,“没有我玄衣司请不动的人。” 再回到玄衣司,天就已经亮了。靳久夜径直去了卷宗室,凭着印象找出一叠卷宗,匆匆翻看两眼,目光定格在第三页的四个泛黄字迹上。 日月神殿。 而这背后,似乎还跟北齐有关。 玄衣司也正关押着一个北齐的刑囚,这案卷便是他的罪疏。查至此,靳久夜立即拿着案卷去往玄衣司地牢,左手丢失案在今日此刻总算有了眉目。 金小手会自杀,但玄衣司关押的刑囚,却不能想死就死。 “头儿!”当值守卫的暗侍卫行礼,靳久夜大步流星地往里走,“带丁字一号去审讯室,我亲自审。” 啪一声,案卷拍在桌上,丁字一号被提到了靳久夜跟前,他双目失明,只有一双毫无波澜的眼白。 “日月神殿,怎么回事?”靳久夜看着眼前潦倒残破的男人,他身上的囚衣满是干涸的血迹,脖颈上手腕处都有大大小小的伤疤,有些还是红的紫的,应当是才长好的。 “是传说中的影卫大人么?”丁字一号被暗侍卫松了手,身子一软直接趴倒在地上,听到靳久夜的声音,便往那个方向挪了挪。 “在我面前,你应当全部说出来。”靳久夜不为所动。 丁字一号轻笑一声,“原来影卫大人亲自审我了,那我可以死了吗?” 靳久夜低头看着这个卑微而又惊喜的男人,“那得看你交代的,是否有价值。” “我说,全部都说。”丁字一号激动道,“只求一死。” “他们有一个组织,加入的成员在失去价值之后,就会被夺走所谓主赐予的天赋。这是他们一贯的信仰,我的眼睛,就是这样被夺走的。他们不允许任何一个主的子民流落在外,他们是北齐豢养的一群死士,他们……” 靳久夜默默听着,丁字一号的叙述杂乱而不知所云,但无不透露出,那个所谓的日月神殿,应当是北齐的一个神秘组织,培养了一批疯狂的杀手。一旦手下人没了用处,便会被处于相应的刑罚,这种刑罚被执行得十分彻底,譬如李王刺杀案的那名杀手,就算是死了也要将他的左手带走。 这或许是一种暗黑的仪式,服从于他们的信仰。他们会拿走你最为擅长最为骄傲的东西,那个杀手的杀招就藏在左手,靳久夜腹部的伤口尚未痊愈,就可证明这一点。而那些人哪怕拼着潜进玄衣司的风险,也要将一个死人的左手带走,足可见这个组织的凶残与可怕。 对人心控制之可怕。 丁字一号的话愈发疯癫,反反复复的东西说了许多,靳久夜见再得不到有用的信息,便命人将他带回囚室。 他在审讯室沉思着,又拿着卷宗看了许久,日光开始透过墙上的小窗照进来,洒在了他冷若冰霜的一半侧脸上。 他的眼神依然坚定,他已有许久没有跟这样的敌人交手了。 但纵使千军万马刀山火海,他也绝不退缩。 “头儿,有两个寿康宫的宫人要见你。”进来一个暗侍卫禀报,靳久夜回了神,走出地牢,院子里站着两个面生的小宫人。 靳久夜吩咐了随行的暗侍卫,“去杨家,带白医官过来审讯。” 随后走过去,其中一个小宫人挑着眼角,傲慢地说道:“靳贵人,跟奴才走一遭吧。” “何事?”靳久夜巍然不动。 那小宫人立时瞪了眼,“太妃召你,你还要问何事?小小一个贵人,也敢如此猖狂?” 靳久夜平淡无波的目光看向他,“何事?” 那小宫人被靳久夜这么一看,顿时心里打了个冷颤,他怎么觉得自己好像要死一回似的。 身边那个同伴扯了扯他的袖子,他轻咳一声,“主子的事,做奴才的岂会知道,赶紧走吧。” “不去。”靳久夜漠然道,“你大可直接回禀太妃,我不去。” “你,你这人怎么这样,你不过是个贵人而已,你要认清楚自己的身份!”那小宫人叫嚣着,同伴又扯了一下他,他敛了傲慢神色,“太妃便知道你不去,有一句话让奴才问你。” 靳久夜转身的步子停了下,小宫人质问道:“太妃问你,你还是不是陛下的妃嫔,若是,立马走人!” 寿康宫。 钟宛秀给太妃递上了新鲜的牛乳,笑盈盈地说:“姑祖母,牛乳放了糖,臣女尝过,不甜不腻,正合你的口味。” 太妃亦笑盈盈的,“今日捉住了那影卫的把柄,哀家用什么都高兴。他还当是往日的时候,身为后妃,竟敢私自出宫,还将十几名羽林卫全部打伤。这等嚣张跋扈之人,便是陛下今日亲自来救他,他也逃不脱罪名去。哀家惩治他,名正言顺。” 钟宛秀点点头,“姑祖母说得是,这宫里容不得这般跋扈的妃嫔,他自个儿犯了错,自然得领罚。若是到宫正司去,岂不太难堪了些,还是姑祖母亲自处置的好,也保全了陛下的颜面,他应当感谢姑祖母才是。” 太妃冷哼一声,“他岂能念着哀家这份恩情?不再拿一盘葡萄将陛下引了去,给哀家好大一个没脸便罢了,这等下贱东西,总是用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争宠?呵,不过得了一个贵人位份,册封后连贺喜的都没有,陛下也一直未去永寿宫,怕是圣宠凉了吧。” 说话间,外头的宫人进来禀告,“靳贵人到了。” 紧跟着,那个黑衣高大又肃然的男人走了进来,时隔几日,他的面目依然冷冽,仿佛谁也惊动不了他的情绪。 太妃愈发不喜靳久夜这样子,本就是个无情无欲的东西,连人都谈不上,凭什么在后宫里作威作福? “无视宫规,私自出宫,打伤羽林卫,这些都是你做的?”太妃坐在上首,端了一副审讯官的做派。 她也不在乎靳久夜是否给她行礼,只想着痛快教训这个人,最好让他跪地求饶,才能解心头之恨。 “是臣。”靳久夜认得痛快。 太妃对靳久夜的顺从感到诧异,难道是那句诛心之问起了作用? 她打量着靳久夜,又问:“既然认了罪,那认不认罚?” “臣认罚。”靳久夜在离宫那一刻起,就知道这次是自己违抗了命令,他没做好主子的妃嫔,惩罚是必然的,他也是甘愿的。 “很好。”太妃看着靳久夜听话的样子,心里很是得意,“哀家不愿送你去宫正司,那是处置下人的地方,你是陛下的人,你若进了宫正司,便是伤了陛下的颜面。自个儿到外头跪着去吧。” “是。”靳久夜转身出去,不带一丝犹豫。 罚跪而已,在他看来根本算不上惩罚,玄衣司那些手段,太妃果真没见过。 钟宛秀目瞪瞪地呆了许久,有些回不过神来,“他,他这就顺从了?” 太妃冷哼一声,心情不可谓不好,“没册封之前,他可是要当皇后的人,可眼下不过一个小贵人,自然不敢再张狂。且让他顶着日头跪上几个时辰,不许给一口水喝,哀家可听说,伤一直没好……” 七月的天气,外头的石板都能摊鸡蛋了,那样一个带着重伤的人,跪上几个时辰岂不要虚脱? 就算他是强悍无比的影卫,跪不虚脱,折磨一下也是好的。 太妃心里还念着后招呢,此刻,不过是盘开胃菜罢了。 “你,你们两个去看着勤政殿,谁敢给陛下透风声,哀家定不轻饶。” 应声的两个宫人匆匆出去。 一个时辰后,哗啦啦的暴雨倾盆而下。太妃百无聊赖地给一盆盆栽裁剪枝丫,钟宛秀吃了几块点心,又忍不住往外头望了望,“他还跪着呢。” 太妃瞥了一眼,“听话,影卫最大的好处就是听话,陛下大约就喜欢这一点。” “太妃!”刚出去的一个宫人顶着雨奔回来,“陛下去了永寿宫,又传了宫正司李掌事,说是要阖宫惩戒掌嘴。” “为何?”太妃蹙起眉头,“陛下从未轻易惩治宫人,为了革新先皇在位时的酷刑乱象,他可仁慈得很。” “是……听说是因为靳贵人。” “为了那影卫?”太妃顿时拔高了声音,钟宛秀也捏紧了手中的丝帕,她有些担忧。 宫人继续道:“陛下听见永寿宫的宫人叫靳贵人娘娘,因而发了好大的怒火,要将所有叫过娘娘的宫人都掌嘴。现如今是永寿宫,等永寿宫都处置完了,李掌事还要带着人到各宫各处去。陛下说,一个都不放过。” 他想到自己也要挨揍,脸都哭丧了起来。 钟宛秀听得不由惊讶,啊了一声,“陛下怎会如此?他是护着那姓靳的吧?” “岂会?”太妃不以为然,“靳久夜一个贵人,岂能配得上娘娘的称呼?陛下这是恼了下头人不守规矩,看来这影卫大人,并非传说中那般让陛下心心念念。” 钟宛秀不太赞同太妃这番话,她觉得太妃未免太乐观了些,可若说有哪里不对劲,她又寻不到反驳的言辞,只好沉默。 过了一会儿,她走到殿外屋檐下,看到淋着雨的靳久夜,忽然也觉得爽快。 从小她便是众星捧月的大小姐,多少人围在她身边讨好她,她也一直知道,自己以后会进宫做天子的女人,甚至会诞下皇子,拥有更加尊贵的荣耀。 然而遇见贺珏的第一天,便被这男人搅和了,她心里如何不嫉恨? 她撑着伞,走到靳久夜的面前,俯视靳久夜那张波澜不惊的脸,心里的嫉恨愈发猖狂了些。 这个男人都能进陛下的后宫了,凭什么她不能?若是没有他,自己定然会被陛下一眼看中的。 “我听说你是从生死营出来的,那地方就跟养蛊似的,千百人里只留一个下来,剩下的全部都要被杀死。”钟宛秀轻启朱唇,缓缓开口,“我还听说,那里面是不给吃食的,留下来的都是吃着旁人的尸体活着。你杀了多少人,吃了多少人的尸体,哪些部位最好吃啊?” 靳久夜抬眼,雨水顺着他的轮廓滑下。 雨太大了,他也没看清钟宛秀的脸,“我认识你么?” 钟宛秀语噎,气得俏脸通红,“你……你不怕你满身鲜血与腐臭,跟在陛下身边,也弄脏了陛下?你还是离陛下远些吧。” 靳久夜没说话。 钟宛秀的伞突然被人一把夺下,她尖叫一声,瓢泼般的暴雨瞬间打湿了她发髻妆容。 她回头一看,看到了怒不可遏的贺珏,“住嘴!” 与此同时,廊下候命的宫人匆匆奔进主殿,“太妃,陛下到寿康宫来了。” 太妃腾的一下站起,兀自望着外头的雨幕,随后又庄重华贵地坐下,样子看起来不惊不扰。 贺珏伸手将靳久夜扶起来,再把夺下的伞塞到男人的手中,没好气道:“打着。” “主子怎么来了?”靳久夜几日没见贺珏,一时有些惊诧。 贺珏冷哼一声,“朕不来,好让你自个儿作践自个儿,是也不是?好生打伞,敢淋一丝雨,朕必不饶你。” “陛下,臣女……”钟宛秀已淋成了落水狗,雨点太大,砸得她脸疼,莫说大家闺秀的样子,连正常行礼都做不成样子了。 “你怎么还在宫里?”贺珏早就想把人赶出去了,可这人竟然还没走。 也就在刹那间,他想起是自己忘了同钟家人说这事,一直忙着秦稹那摊子,害得靳久夜还要受这小女子的嘲讽。 “来人,将此女送出宫去!” 身后的宫人都是勤政殿跟过来的,得了贺珏令,立即上前。 钟宛秀慌了,在雨幕中她视线模糊,只看得到贺珏一脸的不耐与烦躁,“陛下,臣女不知犯了何罪……” “何罪?辱朕妃嫔,算不算?”贺珏眼中一片冷意,“还请代为询问钟大人,钟家的家教便是如此吗?” 钟宛秀脸色煞白,她怎敢带着这样的话回去问祖父,陛下这是要她后半辈子不得好过啊! 她连忙跪了下来,不断乞求:“臣女错了,还请陛下恕罪,臣女真的知错了,请陛下宽恕……” 眼泪混合着雨水,此刻她终于懊悔不已,由着心底生出来的那一点嫉恨,造成了今天这等局面。 一想到被贺珏强扭着送回家,家中那些姨娘姊妹看她的眼神,她连想死的心都有了。 “送走!”贺珏不想再看这个女人一眼。 他听到了这女人是如何说的,她竟然敢提生死营,便连他在靳久夜面前,也常常避开不提。 那也许是靳久夜这一生最痛苦的记忆,那时候他那般小,那般无助,却要被扔进那般残酷的地方。 贺珏心疼地回头再看一眼靳久夜,男人在雨幕中执着一把伞,神色依旧漠然,没有痛楚亦无悲喜。 “姑祖母,姑祖母……”钟宛秀被宫人毫不留情地拖走,她只能大声呼喊太妃,以寻求一丝转机。 太妃从殿中走出,走到廊下,看到此情此景,亦是惊了一番。 “陛下这是在作甚?”她连忙命令宫人停下,“宛秀为何淋了雨,快进去换衣裳。” “不必了。”贺珏打断太妃,“钟氏女德行有亏,不便留在宫中陪伴太妃,还是遣回钟家好生教养吧。” “什么叫德行有亏?”太妃疾言厉色,说起来她也算钟氏女,陛下这是在暗指什么? 贺珏冷冷一笑,向前走了几步,持伞的宫人连忙跟上。 “太妃心里有数,不必朕亲口说出,靳久夜是朕的人,犯了什么宫规,也要由朕来处置。”贺珏踏上台阶,与太妃对视,君王的威严在这一刻显得尤其慑人。 他看到靳久夜还执伞站在雨中,气得又斥道:“做什么木头桩子,还不进来躲雨?” 靳久夜忙踏上台阶,站在了屋檐下,跟随贺珏的身旁。 这一刻,太妃可算明白了,“陛下是来为靳久夜做主的么?他身为后妃,无视宫规私自出宫,还打伤十数名羽林卫,哀家身为太妃,如何惩治不得?还望陛下秉公处置,莫要徇私才是。” 贺珏挑了挑眉,侧脸去看靳久夜:“你还打伤了十数名羽林卫?” “是。”靳久夜如实回答。 “受伤否?” “不曾。” 贺珏点点头,“看来朕的羽林卫是该好好练练了。林持失职,张福,命他明日到勤政殿来领罪。” “是。”张福在一旁记下来了,这当口,他不知从哪儿找来一件外衫,递到靳久夜面前,“影卫大人披着吧。” 贺珏赞许地看了他一眼,命令靳久夜,“披上。” 太妃看不得这两人腻歪,怒言打断:“陛下,靳久夜犯错,便不惩罚了吗?不惩罚何以服众?他私自出宫这一项,若说严重点,便是不守妇道!做出这样的行为,他眼里还有律法宫规,还有陛下这个夫君吗?” “太妃,靳久夜是个男人,有什么妇道要守?”贺珏凌厉的眼神看过去,“反倒是太妃自己,是否应该反思下,妇道二字是如何写的了。朕说过,靳久夜是朕的人,轮不到太妃肆意处置。” “你!”太妃气得说不话来,贺珏竟然骂她不守妇道,“陛下,哀家是你的母亲!你竟然……” “母亲?”贺珏笑了,但笑意不达眼底,“太妃做过什么,心里应该清楚。” “你……”太妃脸上的血色霎时褪去,连厚重的妆容都掩饰不了慌张和心虚,她近乎失声地问,“你知道了什么?” 贺珏看着她,一字一句:“朕只知道,朕的母亲是孝淑秦皇后,而你,是太妃。” 太妃踉跄地退了一步,不敢置信,说不出一句话来。 半晌,她歇斯底里道:“哀家,是你的亲生母亲!” 贺珏微微一笑,反问:“是么?” 那轻飘飘的两个字,让太妃赫然意识到,她曾自以为是的血缘亲情,不过是这人的仁慈怜悯罢了。他若收回,轻而易举。 完了,彻底完了。 “你竟然为了这个男人,这样对哀家?”太妃声色内荏地扑上去,抓住贺珏的衣袖,试图探测君王内心的一丝恻隐。 贺珏却无比冷漠地一点一点掰开,“太妃看起来心绪不宁,还是择日去大运寺清修吧。宫中暑气太重,不比大运寺凉爽宜人,短时间便不要再回来了。” 说完这话,贺珏不再搭理太妃,径直往外走。 突然,太妃啊地狂叫一声,疯了般冲进雨中,扯住了贺珏的胳膊,她的双腿弯曲,几近跪下。 “珏哥儿,我是你的母亲,我生了你……你不能这样对我!我纵然做了什么,你也应当原谅我,我是你的母亲啊,珏哥儿……你不能这样对我,我不去大运寺,我不去清修!珏哥儿,你放了我……” 暴雨如注,太妃狼狈不堪地乞求着贺珏,贺珏的脸是那样寒如冰霜。 他的目光如锋利刀尖落在太妃抓他的手上,当年就是这双手,将他推进了冬日的湖水里,她为了自己的利益和欲-望,要亲手置他于死地。 当年就是这双手将谋逆大罪的巫蛊小人塞到了他怀里,他惊愕地问为什么,太妃却哄骗他是个玩具。 此后诸多事,她帮着三哥害他不止一次两次,她以为她做事隐秘,她以为他从不知道……可笑,这样的人怎么配做母亲? 贺珏一把推开太妃,太妃和着雨水一屁股坐在地上,他不愿再看她一眼。 身后传来太妃近乎疯癫的嘶吼呐喊,即便出了寿康门,走到宫道上也能远远听见。 雨小了些,好像一瞬间就停了下来,夏日的暴雨总是来去匆匆。 靳久夜忽然收了伞,钻进了贺珏的伞下,他伸手握住了贺珏的手,发觉这人的指尖有些凉,“主子。” 贺珏轻轻一笑,声音也很轻,“听听,她似乎还在咒骂朕,可是朕却不觉得有什么。这几年朕一直由着她,过不去那个结,还要虚与委蛇,但今日突然与她撕破脸,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 “嗯,都过去了。”靳久夜安慰道。 贺珏默了片刻,隐去眼底最后一丝哀伤。 突然他反手抓住靳久夜,将男人的手紧紧攥在手心,恶狠狠道:“你可没过去,去勤政殿,跟朕老实交代。” 靳久夜顿了下,想挣开又没敢,“是属下的错,不应擅自出宫。” “朕没说这个。”贺珏吩咐宫人,“去太医院,将苏回春叫到勤政殿候命。” 靳久夜不说话。 贺珏再看看他浑身湿透的衣裳,立时又怒上心头。 “谁让你去寿康宫的?朕那日在乾元殿说的话,你都没听明白是不是?她让你跪你就跪,还有没有把朕这个主子放在眼里?待会儿也看看膝盖跟腿,若有半点损伤,朕饶不了你。接下来两个月就坐轮椅吧,看你往哪儿走!” 靳久夜连忙解释:“属下没事,跪那点时辰,还比不得我平日练武的强度。” “哟,听你这意思,还挺得意啊?”贺珏斜眼看他,气得狠狠捏了对方两下,什么玩意儿,什么蠢东西,什么木头桩子小傻缺! 他竟又气又爱,心疼得厉害。 第25章 还是自己心思歪了。 回到勤政殿, 烧火处第一时间抬了热水过来,几个小宫人脸都是肿着的,靳久夜看得奇怪, 却也没多问什么。 贺珏见了冷哼一声, 又是些欺负过靳久夜的。 好在勤政殿的宫人还算争气, 没得一个被宫正司掌嘴, 他心里多少平衡了点。 宫正司李贵惩治了永寿宫的宫人后, 连忙去了各处经常接近圣驾的职司, 譬如烧火处,譬如御膳房, 为的就是让贺珏尽快消气,顺便看到他的劳动成果。 靳久夜洗了个热水澡,贺珏帮人擦了头发正上药。烧火处又来收拾屋子,换了两个宫人, 依旧是红肿着脸的, 垂眉顺目,连一丝声响也不敢发出, 靳久夜又看了两眼。 “他们被罚,是朕下令的。”贺珏终究没沉住气,见靳久夜好奇,便自个儿开始坦白, “他们叫你靳娘娘, 朕不乐意听, 便让人掌了嘴 ,好叫他们长长记性。” 见靳久夜并未多问, 贺珏又补了一句:“阖宫上下,只要乱喊乱叫的, 甭管当没当你面,一个都跑不了。” 这话说着,他偷偷去瞅靳久夜的神色,见这人半点都不关心自己说的,心里没来由得气闷。 朕可是为了你出气,你怎么连句好话都没有?贺珏暗暗不开心,可又不好意思问出口,怕被当做摇着尾巴求表扬的小狗,遂整了整神色,问:“前几日朕问你位份的事,你说贵人即可,是不是也有称呼的缘故?你不喜欢他们那样叫你?” 靳久夜看了看贺珏,“是。” 贺珏心说朕就知道,“那你为何不与朕提?那些小崽子们在朕面前规矩得很,一个个如常叫你影卫大人,偏偏私底下胡言乱语。” “不妨事,主子不必介怀。”靳久夜自己扎好腹部的纱布,然后开始套中衣,贺珏帮他把干净外衣递过来,“朕想着,还是将贵妃之位册给你。” 靳久夜想了想,道:“不必。” “为何?”贺珏不解,“朕觉得委屈你。” 靳久夜看着贺珏,“主子,不过一个名头而已。” 是了,贺珏想到自己让靳久夜进宫,也只是担一个名头罢了。只要不让旁的人入后宫,靳久夜便是唯一,册封什么位份又有什么区别?只要靳久夜乐意,他便奉陪到底。 正这会儿,张福在外面问声,“陛下,苏大人正在前殿候着呢。” 当时火急火燎把苏回春从太医院叫来,可贺珏又拉着靳久夜洗漱换衣上药费了好些功夫,那老头子只怕等久了,才让张福来提醒一句。 闻此贺珏连忙领着靳久夜过去,苏回春诊过脉,又问了靳久夜伤口情况。 贺珏道:“他身上的伤朕刚才看过,没有什么问题,只是稍稍浸了些雨水。” 苏回春点点头,“那便无事了,影卫大人身体强健,目前看来并无大碍。” 说着又开一副药煎用,“晚些时辰,臣让煎药房送来,饮下去去湿气。” 至于罚跪的腿跟膝盖,刚才洗漱的时候贺珏便看过,只是稍微有点红,如今得了太医的诊断,贺珏也放下心。 苏回春告退后,宫人也被屏退出去,贺珏问起今日缘由:“天不亮急着出宫做什么?” 靳久夜将事情经过一一告知,最后道:“李王刺杀案,应当跟北齐有关。” 贺珏点点头,“齐乐之休假前就接到边关守将的一些消息,北齐动作频繁,似有寻机生事的意图。不过他们内部也乱着,王权四分五裂,十几个继承人互相争斗,一时半会儿恐怕自顾不暇。只是这日月神殿,听起来像是个邪教,不知道是哪方的势力。” 靳久夜恭敬道:“属下会查清楚的。” “不着急,先养好伤。”贺珏拍拍靳久夜的肩膀,“一切有朕在,朕不是小孩子。” 靳久夜默了默,“属下还是先查……” 贺珏打断道:“休息下,不必这么拼命。” 可靳久夜只想把案子尽快查清楚,将所有危险尽可能掐灭在苗头处,“主子……” 贺珏气道:“你今日去寿康宫领跪这事,朕还没跟你算呢。” 靳久夜连忙解释:“属下无事,养在宫中大半月,骨头都快懒散了,跪一跪也是好的。” 一想到杨家那白医官他还没亲自审问过,实在不愿为一点罚跪耽搁时间。 “跪一跪也是好的?”贺珏听到这话,怒气陡然就上来了,“怎么着,你还想跪?” “不是。”靳久夜觉得主子跟他好像不是一个想法,以前也不曾为了点淋雨罚跪的小事闹过脾气,今日是怎么了? 贺珏冷哼一声,“既然不是,又跟朕说什么胡话?太妃欺辱你,你还要感谢她不成?” “属下不是感谢,而是觉得……“靳久夜想了想,还是说出实话,“一点小事,不重要。” 没有玄衣司的案子重要,没有主子的江山重要,没有主子的安危重要。 “一点小事?”贺珏气得长呼一口气,肺都快炸了。 “朕听到消息,只担心你受太妃欺辱,直奔寿康宫。朕心想,你这么笨,太妃又惯会用些阴私手段,你不知道要吃多少暗亏。朕根本不知道事实真相,只一味相信你,而你,竟然半点都不领情?“ “属下知错。”靳久夜被贺珏一番陈白吓了一跳,连忙跪下请罪。 那扑通一声,跪得贺珏耳根子都疼,他盯着靳久夜,久久说不出话来。 这个榆木脑袋,怎么会这么气人?明明不让他跪,他还偏跪给你看! “好啊,你喜欢跪是吧?”贺珏转身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指着靳久夜,准备臭骂一顿,“你……” 你了半天,没说出一个字,他又走了两步,再回头,再看到男人那张诚恳请罪的脸,视线相对间,靳久夜连忙道:“属下知错,惹主子生气,该罚。” 火上又浇了一把油,贺珏更气得说不出话来,他想训斥靳久夜,骂这小子可恶,可靳久夜连罚都认了,难道反口说人家没错? 贺珏实在找不到任何理由,盯了人半晌,突然大步上前,一把将人扯起来,“你喜欢跪,朕偏不让!” 靳久夜惊愕地被拖起身,贺珏看他这难得的神色,扬了扬下巴,气哼哼道:“怎么着,朕偏不让你如意!” 靳久夜:“……” 他好像不是这个意思,主子似乎在跟他赌气,可为什么要赌气? “朕看得你心烦,自个儿出去,莫在朕面前碍眼!”贺珏挥挥手,不想再看这榆木脑袋一眼。 靳久夜应是,出了门。 贺珏独自在勤政殿心烦意乱了好半天,晚上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回顾白天发生的一切,他发现自己从未像今天这般冲动过,甚至还被靳久夜气了个半死。 过去十几年,他跟靳久夜总是最合拍的。他们能互相理解,尽管那个男人少于说话不善表达,可贺珏却知道他心里要什么。但现在是怎么了,竟牛头不对马嘴,是靳久夜不听话了,还是自己心思歪了? 以前他又不是没见过靳久夜受伤,心疼归心疼,在意归在意,却不会像今日这般又急又气。他会亲自为靳久夜上药,帮他处理伤口,为他操心衣物薄厚,甚至习惯性在用膳时帮他添菜,他知道靳久夜的所有饮食习惯,知道他喜欢吃红烧肉,也知道他不爱酸甜口味。可这,仅仅是因为,他们是从小相互扶持走过来的患难兄弟,相处久了关心自然而为,并无特别之处。 如今心下这莫名的烦躁与冲动显然特别古怪,到底是为了什么? 贺珏想了半会儿又觉得,或许他今日气的不是靳久夜的伤,而是靳久夜不知分寸。明明伤还没养好,却又自个儿折腾。太妃那老妖婆,有什么可搭理的?还那般听话,伤了自己身子可怎么好? 可再一想,今日的情况的确伤不了他。他武功之高,意志之强,作为常伴左右的人,贺珏最清楚不过。他甚至能跟死神作战,这不知分寸又从何谈起? 若换做以前的他,尽管会为靳久夜出头,却不会那般严厉地惩治宫人,也许更不会与太妃撕破脸,乃至于给钟家难堪。他是个惯于冷静的人,会筹谋规划,会算计人心。哪怕在齐乐之这件事上,他也是步步为营,一点一点削除了所有可能存在的阻碍,只是最后没想到,那人的心不在他这里罢了。 于感情之事上,尚且如此,为何在靳久夜这里,尤其是今日,却再也把持不住自己的冷静了。 贺珏辗转反侧,到了后半夜也不能入眠,便披上外衣起身,独自一人去了永寿宫。 既然想着那人睡不着,那他便去看那人。 到了永寿宫,贺珏故意收敛气息,不想被靳久夜提前知晓,他只是想看看靳久夜罢了,也许看一眼就回去。 但靳久夜不是旁人,贺珏的功夫还是他教的,很快就察觉到贺珏的行迹。在他靠近房间前,立马掩饰了方才的痕迹,跳上床,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的样子。 屋子的灯火照得通明,整座宫殿就那处亮着。贺珏一步一步轻巧地靠近,轻轻推开那扇门,本想就看一眼,却正好看到靳久夜躺在床上,沉黑的双眸望着他。 “主子。”靳久夜起身。 贺珏顿时挺直腰背,装模作样昂首阔步地走进去,当然不忘伸手将门掩住。 他走近靳久夜,男人沉黑的双眸一如既往地看着他,他却忽然从心头升起一股奇怪之感,那是完全没来由的。 他下意识目光扫过整间屋子,那股子不对劲儿愈发强烈起来。直觉让他意识到,靳久夜肯定瞒了什么。 忽然他看到靳久夜额角有一丝汗迹,霎时明白这人分明没睡,却装作未曾发现自己的样子,有古怪。 “你方才在做什么?”贺珏问。 靳久夜嘴角微微紧绷,沉默着。 贺珏又道:“说实话。”声音严厉了许多。 靳久夜这才从背后缓缓拿出一只手来,掌心摊开,是一根一寸半长的细针。 贺珏见到立时瞪圆了眼,“靳久夜,你是不是疯了?” 他与靳久夜相处多年,自然知道这是影卫惯常用的刑罚手段。 男人额间的汗又渗了一层出来,他艰难道:“一般的刑罚对属下不管用,属下……” “你大半夜不睡觉,就是在惩罚自己吗?”贺珏又急又气,上手就去扒靳久夜的衣服,将人的上半身都脱干净了,赫然看到几大穴位上,正刺着这种细短的针。 “乖乖坐好。”贺珏将人带到床边,将人按下,靳久夜却伸手拦了拦,“主子。” 贺珏横眉冷目,“怎么,想违抗命令?朕连碰都碰不得你了?” 靳久夜摇头,“不是。” “那就坐好,不许动!”贺珏强硬地说道。 他打量着靳久夜的身体,然后慢慢伸手,小心翼翼地取下第一根针,又第二根,第三根……直到取下整整十六根。 整个过程贺珏没有说一句话,他连呼吸都是控制的,生怕将靳久夜伤到了,那种小心翼翼到极致的程度,连他自己都不曾发觉。 随后他又检查了一遍全身,“还有吗?” 靳久夜答:“没有了。” 贺珏总算松了一口气,冷冷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靳久夜有些受不住这眼神,“属下……” “呵,说吧,朕听听看。”贺珏的眼神如果是刀,便有心将靳久夜从头到脚砍一遍。 “属下忤逆主子,惹主子生气,按照影卫条例,是该受罚。”靳久夜如实说道。 贺珏简直无语至极,“朕没想要罚你!” 今日在勤政殿,连他自己都闹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怎么突然火气就冒上来了。可他心里很明白,他不想惩治靳久夜,不想再让靳久夜受一丝一毫的伤害。 就在那一瞬间,他忽然一咯噔,似乎有什么念头悟了。 可耳边却传来靳久夜坚持的声音,“主子不罚,属下更应该自罚。” 他说得那样漠然又理所当然,贺珏当即怒道:“你以为你的身体是你自己的吗?你连命都是朕的,朕不许,你敢违背?” 靳久夜愕然抬眼,自从十四岁往后,主子没说过这样重的话。 “属下……”他想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顿时眼中一片茫然,“属下不敢。” 贺珏也惊了自己口不择言的话语,他看着黑衣男人恭顺的样子,彼此无言。 半晌,他长叹一口气,“你这人,怎么年纪越大越会气人?” 他站在靳久夜身前,伸手就摸到了靳久夜的头顶,狠狠薅了一把对方的头发,又揉了揉脑袋,“朕真是被你气死,还要心疼你,算是栽在你手上了。” “主子为何这样说?”靳久夜不解。 贺珏轻咳一声,似乎也觉得这话有些暧昧,随即转了话头,“你不觉得你这次回来变了许多吗?” 靳久夜更不解了,“属下哪里变了?” 贺珏提到这茬气头又上来了,几近脱口而出,“你难道不知自己哪里变了?整个人就是怪怪的,尤其今日,惯会惹朕生气,还不懂朕的心思!朕是真的生气要罚你吗?你便自个儿作践自个儿,若不是朕今夜过来,你还想怎么着?把自己弄死吗?从前我们可是最了解对方的,现在你怎么……” 话没说完,连他自己都愣了。他是有一点点委屈吗? 恰在这时,靳久夜认真地开口:“属下从未改变过,从前也是这样。” 贺珏恼怒道:“你这意思,难道是朕变了不成?” 靳久夜没说话。 贺珏猛吸一口气,突然意识到什么,一句话都不说,转身就往外走了。 回到勤政殿,碰上了值夜的张福,这老宫人是个人精,最会洞察人心。贺珏心里正乱糟糟的,就喊住了张福。 “朕问你,朕是不是变了?” 张福被这没头没脑一问,吓得也不敢回答,不知道陛下深更半夜想问的到底是什么,难道是今日惩治宫人的手段? 但贺珏并不要张福回答,接着又问一句:“朕对靳久夜是不是真的变了?” 张福立时明了过来,当真是为了今日之事,便圆滑地应道:“陛下一直心疼影卫大人。” 贺珏点点头,“是了,朕一直是待靳久夜好心疼他的,从没有变过。” 方才真是胡思乱想了,竟会觉得自己对靳久夜有妄念。那可是他同生共死的兄弟,若对他生了妄念,自己便没脸做人了。 第26章 你割喉时切出来的伤口,特别漂亮。 次日朝会后, 贺珏一回到勤政殿,就看到等候多时的林持。 林持嘴角肿着,颧骨处青了一块, 手上也缠了纱布, 身上其他地方有没有伤看不到, 不过就目前而言, 他已经算前晚上十几个羽林卫当中伤最轻的了。 影卫大人能做到不杀人仅伤人, 已经算是十分克制。 他连那把刀都没出呢。 林持见到贺珏就赶紧行礼, “臣特来请罪。” “嗯。”贺珏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大步走进殿中, 林持也跟随进去。 贺珏坐定后,问:“知道自己有何罪吗?” 林持恭敬道:“臣未能守护皇宫,失职之罪。” “错了。”贺珏断然否定了林持的回答,“靳久夜出入皇宫, 你不必阻拦, 这是其一;其二,你任职羽林卫首领, 但十数人围追堵截却不能伤靳久夜分毫,如此不堪一击,这才是羽林卫的失职。” 林持默然垂首。 贺珏语气愈发严厉,“你不要以为自己不敌靳久夜是理所当然, 他也是人, 跟你们一样普普通通的人, 可不是什么大罗神仙。他有今日之成就,是用血汗辛苦训练出来的, 而你们,为何就不能?还是说, 你们一直松懈,是因为一直有靳久夜的保护?“ “臣不敢。”林持连忙道。 贺珏冷哼一声,“朕知道你们是怎么想的,但羽林卫乃天子近卫,应当是举国最强之兵。你林持带出来的兵,不能做到最强,那便是你的失职。好在今日你们面对的是靳久夜,若来日面对的是其他高手呢?朕是不是就只能躺在勤政殿任由他人摆布了?” 林持扑通一声叩首,“臣知罪。” 贺珏冷冷看着下首那人,他已经算是年轻一代的翘楚,出身世家资质卓然,年纪轻轻就凭借自身的努力和天赋坐上了首领位置。可是,这还不够,贺珏不想再把所有压力都放在靳久夜一个人身上了。 他不是不知道这帮小兔崽子是怎么想的,以为有靳久夜在就高枕无忧,只要靳久夜出手就一定能解决所有事。但靳久夜是人,不是神。 “林持,朕今日召你来,不是想要治你的罪,而是要你明白,你们口中的影卫大人已经不再是你们的仰仗。你,你们所有人,包括但不限于羽林卫,都需要自己做到像靳久夜一样,而不是永远活在他的庇护下。若再有懈怠,朕也不需要羽林卫了!” “是!”林持浑身一震,应声犹如立军令状。 贺珏满意地点点头,软了软语气,刚柔并施,“从个人感情而言,林持,你也知道,靳久夜他现在不只是朕的影卫,他得陪着朕一生。” 林持顿时想到,这是陛下在拜托他们照应影卫大人,能得到陛下的示弱,便是对他最大的看重。 他当即心神一正,胸中涌现出无限豪情壮志。 “臣明白,臣亦有妻子儿女,必当竭力。” 永寿宫。 靳久夜今日没什么事,除了司礼监那边来人给他说规矩,整个人仿佛突然闲了下来。 昨日从勤政殿出来,第一时间就去审问了涉及金小手案的白医官,可这人身份背景一言一行都十分干净,靳久夜得不到任何有用信息,遂将人放走。 左手丢失案至此,只查到了北齐,再无线索。而北齐,不是他们想动就动的,一旦有差错,可能引发两国之间的战争,靳久夜只好先放置一旁。 司礼监今日过来的宫人也有两个红肿着脸,被贺珏惩治得厉害,对靳久夜就愈发客气,生怕惹了主子不高兴,连带着规矩也教得水,没过一个时辰便撤出了永寿宫。 靳久夜又拿起前阵子贺珏命人送来的前朝记事,书册摞了好几本,他才将将翻了小半册,实在有愧于主子的嘱托。 前几天忙着查案子找线索,一直没能再看,今日还是得再看看了,他得从中找个法子,哄一哄主子才是。 主子昨夜从他屋里离开,一句话都没说,显然生气极了。他嘴笨,说不出好话,也弄不明白主子为什么闹脾气,可不管怎样,肯定都是他的错,自罚行不通,他得想其他办法弥补。 他记得小时候主子也闹脾气,譬如吃不到爱吃的点心,被其他皇子骂了两句不好听的,或是出门摔了一跤被小宫人看见了。这么多年他也算得了经验,若不赶紧将人哄好,生起闷气来能冷落你一个月。 他现在可是宠妃,不能受冷落一个月的。 靳久夜翻了好几本,从中得出一个规律般的结论,遭受君王冷落的妃嫔想要复宠无非三种,怀孕,生病,色秀。 怀孕,他一个大男人自然是做不到的,而生病,他也装不像,只怕装了更让主子生气。至于最后一项,靳久夜犹豫再三,颇有些意动。但转念一想,他跟主子同榻许多年,抱也抱过,看也看过,没见主子想对他做什么。 他这副身体,实在没什么色秀的资本,主子也不会想睡他,还是算了。 靳久夜很有自知之明,将这个选项也删除,又着手翻另外一本新的册子,这一翻,就翻到了御膳房。 御膳房掌事经昨日掌嘴一事,本来找了个理由躺床上休息,一听影卫大人亲自到御膳房,连袜子都没穿清楚,赶紧跑着过来了。 他长得太胖,一路狂奔差点儿气都背过去,等到了跟前,听到黑衣男人的话,更差点儿白眼一翻倒地不起。 “影卫大人,你,你说什么?” 靳久夜一本正经,“我来煮点东西。” 掌事一脸狐疑,心想,莫不是来砸场子的吧?御膳房最近也没得罪影卫大人,每日的膳食都是挑着最好的做,若惹了大人的不快,那也是陛下吩咐的。至于掌嘴的事,阖宫上下各处都有,连寿康宫都不例外,他御膳房想必也不显眼吧。 “大人,您想吃点儿什么,只管跟奴才吩咐,奴才命人一准儿做好送到永寿宫去。”掌事弓着身子,讨好地说道。 “不必。”靳久夜环顾四周,似是在找食材,“我自己不吃。” “那您……”掌事跟在靳久夜屁股后面打转,靳久夜在御膳房转了一圈,所到之处宫人个个退避。 “你叫什么名字?”靳久夜有些烦恼,“什么吃食好做?” 掌事连忙回应:“奴才贱名吴大禄,至于什么吃食好做,奴才也不知如何说,影卫大人还是不要麻烦了吧,只管吩咐御膳房便是。” 他真怕这位一怒之下砸了御膳房,只想着赶紧将人哄出去作罢。 可靳久夜打定了主意,根本不会走。他权衡再三,心想复杂的一概不会,点心太过精致也不行,光送一盆白米饭只怕没诚意,煮个粥?还是炖个汤?主子不喜甜食,夏日的冰粥也太费时…… 靳久夜到了食材区,迎面看到一堆番茄,红彤彤的样子好看。 “好,就这个。”靳久夜捡了两个,“这能做什么?要简单的。” 吴大禄解释道:“这个是番邦传进来的,名叫番茄。若要简单,像民间做法,搭配鸡蛋做个番茄蛋花汤,也是可以的。” “好,那就这个了。”靳久夜决定。 日头正盛,太阳火辣辣的,行走来往的宫人热汗满脸,行迹匆匆。靳久夜提着一个食盒,从御膳房径直往勤政殿走去。 吴大禄将冷面杀神送出了门,心里总算松了一口气,再来一回怕是连心跳都要停滞了。 御膳房有幸亲眼得见影卫大人做饭风采的宫人们,彼此面面相觑。 此刻灶台上一片狼藉,吴大禄进门扫了一眼,开始骂骂咧咧地指挥:“都愣着干啥?还不赶紧收拾!锅炸了不要紧,跟内务府报备买一口新锅。哎,那个小崽子,别他娘的踩那一筐碎鸡蛋,蛋液流了一地,还不赶紧拿拖布来?还有……诶,这盐罐子也碎了?油罐子,也缺了个口?那个谁,再跟内务府报备两个罐子,还有——还有一把新锅铲……” 锅铲都断了,吴大禄眼睁睁看着,愣是想不到影卫大人是如何做到的,那可是块铁东西啊! 可再想想那盆惨不忍睹看不出原本模样的汤,再加上影卫大人随意挥洒的调料,他忍不住有些担心,这东西吃下去会不会中毒拉肚子,可别不是给陛下送去的吧。 勤政殿前,钟家那位德高望重的家主刚刚替自家嫡孙女请罪出来,他早已致仕,许久不曾进宫了。 本以为太妃此举是好意,他也希望起复钟家,可没想到那孩子竟然被陛下亲口下令送出了宫,还问了那样一句话。 家教!这二字,简直就是在打他这张老脸!他自然不能无动于衷,说实话昨日便坐不住,晚上更是没睡着,让孙女反复将宫中发生的事讲过无数遍,他的眉头便一直没舒展过。 熬了一夜直至天明,他连早膳都没用,赶紧进宫请罪,以乞求得到陛下的原谅。 勤政殿内,陛下的态度倒是客气,温和地聊了小半个时辰,甚至关心了他的身体和几个小辈的学业,他听得受宠若惊,心中那块大石头才堪堪落了地。 原来陛下不是真的厌弃了钟家,约莫是为了那位影卫大人出头。 正这么想着,那位盛宠无比的影卫大人便出现在眼前。 靳久夜提着食盒,急着去见贺珏,没留意迎面而来的钟大人,不过就算看见了,他也不会主动给一个眼神。 钟大人刚在贺珏跟前得了意,多少有些自负,见这情景顿时觉得,此人果然眼高于顶半点礼数都无。 “老臣钟尧见过影卫大人。”钟大人开口留下靳久夜。 靳久夜顿了顿,回头看到一个老头子,似是有些眼熟。不过很快,从记忆里拉出一道影像来,“钟大人有礼。” 钟尧听这人记得自己,便想他是故意忽视了,定然是为了之前在宫中与太妃及自家孙女的龌蹉而记恨,故意给自己难堪。 “影卫大人好气度好手段,老臣佩服。”钟尧冷冷道。 靳久夜听出对方的不悦,却不觉得有什么,“钟大人客气,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客气?”钟尧气得目瞪口呆,“你竟觉得我在夸你不成?” 靳久夜没说话,望着钟尧。 钟尧当即毫不客气地讽刺:“影卫大人在宫中的所作所为,莫不想要做个祸国殃民的妖妃?” 此句不可谓不毒,斥责不可谓不重。 若换做任何一个后妃,被当朝老臣这般质问,恐怕都只能脸色煞白无言以对。 可这个人是靳久夜,尽管他并不能从今天翻过的那些宠妃记事中得到相应的参考,但他从来不惧任何质问。 他只是轻轻看了一眼钟尧,眼里没有丝毫慌乱,仿佛毫不在意。 “只要主子喜欢,并无不可。” 说完这话,他抬步进勤政殿,留下钟尧一人怔愣当场,好半天才怒骂几声张狂竖子。 勤政殿内。 贺珏跟钟家那位老头子废了老半天口舌,正口干舌燥,命人沏了茶来,却因烫口不能饮用。 靳久夜就在这时候进门,还提了一个食盒,他当即眼睛一亮,“带了什么好吃的?” 上前便夺过那食盒,放到桌上,兴奋地问:“莫不是什么冰饮?还是夜哥儿最了解朕。朕渴得很,费力跟那些世家老顽固平衡周旋,太劳神了些,最需要冰饮降降心头的火气。” 可打开一看,是个汤盅,还是最大号的,盖着盖子,热气还从边缝上透出来。 “不是冰饮。”靳久夜在身后默默回答。 贺珏别了别嘴角,“那也无妨,朕且看看是什么好东西。” 掀开盖子,他呆立当场。 一团团红色的,一团团黄色的,一团团黑色的,拥挤地堆在汤盅里,面上漂浮了几根一指长的小葱,连头都没切。 他狐疑地回头,看向靳久夜,“这……这什么东西?” 靳久夜也有些犹豫了,“大……大概是个汤。” 贺珏拿了旁边的汤匙,伸进去舀了两下,“全是干货。” 靳久夜又道:“水烧干了。” 果然,贺珏翻了一块黄色的过来,发现另一面糊成了狗屎样,再有一块,还沾着指甲盖大的鸡蛋壳。 御厨做不出来这样的东西,靳久夜亲手送过来……贺珏思及此,问:“是你做的?” 靳久夜点点头,“是。” 贺珏惨不忍睹地深吸一口气,这可怎么吃,可不吃好像也不太好。 他舀了一汤匙,抬了抬手,又放下,开始找话题岔开,“那个……夜哥儿啊,你怎么突然想起给朕做吃食来了?” 贺珏早就将昨日的矛盾抛之脑后,问过张福自觉想明白之后,他就立刻原谅了靳久夜的所作所为。虽然很可气,但毕竟是忠诚于他的,这人骨子里就是个影卫思想,自个儿也怨不着他。 靳久夜道:“是属下该做的,请主子享用。” “……好。”贺珏含泪点点头,颇有种视死如归的悲壮。 从小到大,就算吃过再寒酸的吃食,也没遇到这般胡乱一气一锅乱炖的东西。 贺珏慢慢舀了一勺,又偷偷手抖了一下,将一些细碎和汤汁抖落下去,盯着那团玩意儿看了许久,终于憋住气迅速塞进了嘴里。果然,一刹那味觉遭受暴击,脸苦成一团,苦得他眼泪都冒出来。 齁!齁死了! “你放了多少盐?”贺珏忍不住想吐,可看到靳久夜的脸就没吐出来,赶紧囫囵咽下去,回身就去找了那杯热茶,一股脑儿往嘴里灌,嘴皮又被烫了个半死。 再是生死兄弟,可这个捧场,真的做不了。 等缓过劲儿来,贺珏拍拍靳久夜的肩膀,“朕的影卫大人,你割喉时切出来的伤口,特别漂亮。” 这句夸奖,他发誓,是这辈子最真诚的。 靳久夜再迟钝,也知道自己不擅长这个,默默地将盖子盖好,“属下扔了去。” 贺珏瞧着他动作,突然福至心灵,“你这回又是学的哪个前朝妃子?” 前朝那个温贵妃,貌似是个不善厨艺的,得宠是因为容貌绮丽歌舞惊艳,定然不会使这样的法子。不怪贺珏知道这些,靳久夜住勤政殿那几日,他也跟着看了许久。 靳久夜道:“是萧淑妃。” “哪个萧淑妃?”贺珏没记忆。 靳久夜道:“冷宫秘史那本。” 贺珏默了默,想不通靳久夜怎么不去看正统的人物传记,寻摸些什么秘史,秘史那玩意儿能当真吗? “朕要你做宠妃,看什么冷宫秘史?”贺珏低头瞥到那盅汤,半晌道,“学怎么失了恩宠么?” 靳久夜微微垂下眼睑,连声音也轻了些,“学怎么复宠。” 第27章 忽而他的心跳有些快。 “你……”贺珏在那一刹那, 好像舌头都不听话了似的,明明只是简单的不需要思考的回答,可在他看到靳久夜的脸, 听到靳久夜声音的时候, 忽然就失声了。 宠这个字, 一下变了个意思, 犹如抓人的魔爪钻进他耳朵里, 脑子里, 心里。 “你从未失宠,谈何复宠?”贺珏哑然开口, “朕宠着你还不够么,要怎样的恩宠?” 要怎样的恩宠,他都可以给。 贺珏下意识往前移了一小步,与靳久夜靠得更近了。 靳久夜抬眼, 问:“那主子是不是不生气了?” “嗯。”贺珏想都没想就应了一声, 他的眼睛只盯着靳久夜的脸。 他突然发现男人那双眼眸是干净的透亮的,好像只是单纯地讨好自己, 不想让自己生气,再无别的目的。 旁人只当他杀过多少人,手上沾过多少血,可这么多年过去, 贺珏在此刻突然发现, 这个人眼里仍然像当初那样, 只看得到他一人。 从未被任何血腥与阴谋侵蚀。 “夜哥儿,你的眼睛, 真好看。”贺珏突然说道。 靳久夜眨了眨眼,眼里迷茫了一下, 依葫芦画瓢地回应道:“主子的眼睛也好看。” 贺珏:“……”无话可说。 这个男人若真是要邀宠,前面那什么乱七八糟的吃食绝对能让他被打入冷宫,可单凭刚才这一句,却又能立刻恢复恩宠了。 贺珏忽然间觉得,这人当真是个要人命的傻小子。 他又看到了那颗颜色极淡极淡的泪痣,明明是那么不显眼,而落入他眼中,却变得那么醒目。 他几乎能第一时间找到它的位置,自从第一次发现之后,他总忍不住去看,然后又忍不住去描摹靳久夜的眼睛。 也就在这一瞬,他心中涌现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他想,这双美丽而清澈的眼睛,应当是被上天亲吻过的,他也想…… 思绪猛然一断,贺珏回过神,外头一个小官人狂奔而进,跪地,“陛下,内奏事房急奏!” 张福也紧随其后,稍稍慢了一步。 贺珏盯住那小官人,立马问:“何事?” 小官人双手递上一封奏折:“北齐有使者进京,沿路驿丞先一步传信,他们是来找北齐十七王子的。” 贺珏接过那奏折打开迅速看完,然后与靳久夜对视一眼,“北齐十七王子于十日前失踪,最后线索在我南唐,北齐王室派人亲自来寻,要我们鼎力支持。” 里头附了一封北齐太子的亲笔信件,靳久夜拿过看了一眼,“既是十七王子,怎么会轻易入境?” 这个轻易不是指边关防守,而是此人竟然放弃王子的身份与尊贵。 贺珏自然明白,却十分不屑,“他独自一人乔装入境,故意不让我们知晓,不知暗地里在搞什么名堂,如今失踪了,倒有脸让我们出力。” 靳久夜想起日前查到的日月神殿,约莫与此事有什么关系,当即道:“属下立即去查。” 说完,转身就离开。 贺珏没来及说什么,只看到男人离去的背影,还有那个没来得及带走的食盒。 他叹了口气,忽而又想起方才与靳久夜单独相处时那一小会儿出神,当时他在想什么呢,他当时好想做什么呢,被打断之后脑子一片空白,只觉得满心的可惜,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之后一连四五天,贺珏都没见到靳久夜的人影,找人到玄衣司问话,得到回应说靳久夜跟着白医官去了什么地方查十七王子的线索。 贺珏纳闷地念叨:“什么白医官,一天天扯着靳久夜的行迹不放手?” 在旁伺候的张福提醒道:“是杨家那个嫡小姐,杨国公成日捧在手心的那个,年过二十还没许人家。” 贺珏皱眉,“还没议亲?” 张福咯噔一下,心觉不好,但也只能老实回答:“陛下去年还帮杨国公做媒,只可惜白医官不应。” “哦,是那个啊。”贺珏顿时想起来了,“她随母亲姓白,还是杨国公递折子请准的,先皇在时册了县主……” 这女子虽是世家女,却不畏吃苦受罪,且随母亲擅医术,特别擅长疑难杂症,专治疯癫失魂。不光如此,她还长得尤其花容月貌,当年齐乐之是个木头没明白对赵瑶的心意前,还跟他开玩笑说娶妻当娶白芝兰。 提到齐乐之,贺珏突然想起:“明儿便是十二了吧?” 张福道:“是,陛下,明儿是小齐大人与赵郡主大婚之日,您答应出宫贺喜的。” 贺珏点头,“是了,你赶紧让人去玄衣司和永寿宫守着,靳久夜一回来就通知他,让他不许再出去,明儿准备随朕出宫。” 张福应了是,瞅着贺珏的神色,又问:“要不要让影卫大人一回来,就来勤政殿见陛下?” “心都野了,还见什么见?”贺珏不耐烦地摆手,“让他赶紧滚去休息,为着一个北齐王子跑了好几天,那小崽子好大的脸面!” 张福没敢应话,告退出去。 次日贺珏醒得早,天才蒙蒙亮,值夜的小宫人听见声响进来,“陛下可有吩咐?” 贺珏当头第一句就问:“靳久夜回宫没有?” 小宫人道:“未曾听见消息。” 贺珏眉头一皱,又瞅瞅天色,“这小子当真野了!” 心情已不爽至极,以至于早上伺候的宫人无论做什么都见陛下黑脸,个个胆战心惊。下朝后,宫人们央着张福近前伺候,贺珏又问了一遍:“靳久夜呢?” 张福也才得了消息,“影卫大人昨儿下半夜回的玄衣司,歇在那边了。” “朕去看看。”贺珏抬步往玄衣司走,心里想了无数种训人的法子,最后都化为一声叹息。 他才歇几个时辰,且先让他睡睡。 正走在宫道上,迎面看见那个黑衣男人。他也正着急往勤政殿去,两人就这么突然地撞见了对方。贺珏站住了脚,张福很有眼色地往后退了两步,给两人留下私密的空间。 靳久夜步子走得急,一听说贺珏找他,什么也不顾地去见主子,这会儿看到贺珏在前面等他,便连轻功也用上了。 贺珏远远瞧着那人的样子,四五日不见,似乎清瘦了些,腰身被紧紧勒着,看起来小了一圈。特别是那张脸,成日在日头底下跑,被晒得黑不溜秋,简直难看死了。 “主子,属下来迟。”靳久夜行礼。 贺珏很不高兴,“还知道回来见朕?” 靳久夜道:“属下记得今日要陪主子出宫。” “记得就好。”贺珏脸色缓了缓,很嫌弃地扫了一眼靳久夜的脸,“本来也没长多好看,晒黑了就更丑,那白医官带你去了什么地方?” 靳久夜一听前面半截,就连忙告罪:“属下貌丑,给主子添堵了,是属下的错。” 贺珏本来没什么意思,听到这话心里才真正堵得慌,他压了压那股子邪气,故作平静地问:“这几日去了哪里?” 靳久夜列了几个地方,然后说:“在查跟日月神殿有关的几个旧案子,约莫找到一个窝点,但还不确定,得等白医官的线人回消息。” “那个世家女有这么大能耐?”贺珏表示疑问,两人一道往勤政殿回。因议到要事,张福等宫人往后离得愈发远了,可不敢随意听了去。 靳久夜心里也有怀疑,遂道:“属下会随时盯着她的。” “你盯着她?”贺珏听来不大开心,“你喜欢那样的女子?” 靳久夜没明白贺珏的意思,心想不是在说案子么,怎么突然问他的喜好。 但就算疑惑,他也老老实实回答:“属下不喜欢女子。” 贺珏诧异,这才几天就开窍了,都知道喜欢不喜欢了,半个多月前这人还说自己薄情寡义来的,果然是白医官不同凡响。 贺珏心里有点酸酸的,说不清什么感觉,但很快他意识到一个问题,白医官不就是女子么。靳久夜说不喜欢女子,难道……贺珏惊问:“你原来喜欢男子?” 靳久夜道:“属下也不喜欢男子。” “那……”贺珏搞不明白了,素来严谨聪慧的脑子此刻跟不存在似的,但很快,他听到靳久夜的回答:“属下不喜欢任何人,主子不必担心。” “朕,朕担心什么?”贺珏怒瞪了靳久夜一眼,“你瞎说八道些什么?” 这下把靳久夜弄得更糊涂了,他犹豫地解释:“属下没有瞎说,属下不会为任何事耽误查找北齐王子的。” 贺珏一听,不知怎么,觉得脸上有点发烫,讪笑了一下,“那北齐王子找得如何了?” 靳久夜表示很难,“北齐使者没有给任何线索,只认定他们十七王子在南唐失踪的,唯一的证据只有一封书信。属下没法查下去,只能从日月神殿那边下手,目前进展不多。” 贺珏满不在乎地说道:“不必有顾虑,他北齐的王子与我南唐有何相干?单单一封书信能证明什么,实在查不出来,便不查了,费神劳力不如在宫中好好养伤。” “是。”靳久夜应道。 两人回了勤政殿,贺珏换了一身常服,靳久夜也命人从永寿宫拿了一套新的衣服。因拿衣服费了些时辰,送来的时候贺珏已然换好了,他便闲来无事盯着靳久夜穿衣。 纱布伤药每日都在换,养了二十来天,背上那道不大要紧的刀伤愈合得快些,若不撕扯牵拉到,连纱布都不用缠了。杖刑留下的痕迹也消退了许多,整张背生出些红紫色的嫩肉,唯独只有腹部那处要紧的,恐怕还要费些功夫。 贺珏便是盯着那人的背,目光顺着滑到了腰际,打量了所有伤势,却堪堪停在那儿,移不动目光了。 许久,靳久夜回过身来,“主子,帮我解下这个结。” 贺珏上前,没什么表情地帮人解了,抬眼看到靳久夜的脸,这次他们的距离极近,呼吸交错间,他连靳久夜的睫毛都能数出根数来。 忽而他的心跳有些快,是控制不住的那种。 他连忙退开两步,看着靳久夜快速套上中衣,外衣,系紧腰带。 男人所有的动作都落在他的眼里,他一一看过,也细细打量,最后却不由自主地将目光移到了那两片颜色寡淡的薄唇上,停滞了许久,许久。 第28章 你的嘴巴好软。 “主子, 我的脸怎么了?”靳久夜察觉到贺珏的视线,突然开口让贺珏瞬间回过神来,随后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 “没什么。“贺珏按捺住心里那一丝奇异的思绪, “回头朕吩咐御膳房, 你每日得多吃一点。” 靳久夜嗯了一声, 贺珏没再说什么, 两人一同出宫。 一路上贺珏也没有说话, 靳久夜亦沉默无言, 只听得到马车轱辘不断地响动,御马监的宫人牵着马车前行, 生怕惊动了车内的两位主子。 其实靳久夜不大习惯这样的出行方式,但现在他的身份变了,有着后妃的名头也只能跟主子一起。 好在此次贺珏是便装出行,不欲让人折腾, 连随从也只带了寥寥几个, 除了牵马的宫人和另外一个随身伺候的,就只有四个羽林卫随行。 到了齐府, 接亲的人还没回来,齐阁老亲自接待贺珏,喜宴要下午才开始,约莫还要在长公主府闹一阵。齐府几个兄弟都陪着齐乐之去了, 只留下几个小的, 也被齐阁老叫来陪着贺珏, 兴许有着让他们在天子面前露脸的意思。 其中一个年级小的,偷偷打量了靳久夜许久, 别说靳久夜,连贺珏都察觉了。 他招招手, 将人叫过来,好奇地问:“你不住地看他做甚?” 小孩子是被齐府宠着长大的,胆子也不小,瞅了一眼自家祖父的神色,便脆生生地回答:“大哥哥长得好看。” 贺珏一听,哈哈大笑,“你觉得他长得好看么?” 说着这话,他忍不住去看靳久夜,“瞧瞧,他叫你大哥哥。” 靳久夜没说话,神色倒是柔和了些,只静静地看着主子。 贺珏又问那小孩:“你觉得我跟这位黑衣的大哥哥,谁好看一点?” 他没用自称,便是想跟小孩子亲近一番,齐阁老闻言亦没有阻止,只想着孙儿若是回答得不好,他必要好好找补。 小孩子睁着明亮的大眼睛,看看靳久夜,又看看贺珏。 “大哥哥好看。”他指了指靳久夜。 贺珏又是哈哈一笑,半点没有被靳久夜比下去的恼怒,脸上尽是开怀愉悦的笑容。 齐阁老适时开口:“陛下,这是臣长子静之的次子,名叫齐昂。” 贺珏点点头,“是否开蒙?” 齐阁老道:“年纪小,尚未开蒙。” 贺珏没说什么,又爱恋地摸了摸小齐昂的脸蛋,“那我再问你一个问题……” 小齐昂不满地撇了嘴角,“你好烦人,怎么这么多问题?” 这话一出,齐阁老的汗都快冒出来了,孙儿被养得天真浪漫,岂知面对的是天下君主,这般嫌弃的话怎么能说出口? 贺珏脸上一怔,倒也不介意,他一直知道齐家的家教是如何的,否则也教不出齐乐之那般的纯臣。 “只这一个,若是回答上了,我便让黑衣大哥哥抱你。” 靳久夜神色一动,“主子……” 贺珏却不看他,只对着小齐昂说话,小齐昂撅起嘴巴,“那我就勉为其难地回答吧。” 贺珏噗嗤笑出声,“那你觉得我与这位大哥哥,谁看起来像哥哥,谁看起来像弟弟啊?” 声音很轻,带着笑意,似是在哄着小孩子玩。 小齐昂看了靳久夜,又看了贺珏,小指头指着贺珏:“你看起来年纪大,是大哥哥,他是小哥哥。” 贺珏又笑了,“你倒是眼尖,下去玩吧。” 他拍拍小孩儿的脑袋,宠溺地放开了对方,谁知小齐昂却不走,朝靳久夜张开了手臂,“抱抱。” 靳久夜:“……” 他看向贺珏,很是为难:“属下没抱过孩子。” 他那双手,只杀过人。 齐阁老也惊了惊,他自然知道影卫大人的厉害,生怕孙儿一个不慎,若是被靳久夜力气用大了些说不定也伤了,连忙喊住那孩子,“齐昂,过来。” 小孩子看自家祖父严肃的样子,脸上生出了几分畏惧,可童真天性使然,他朝贺珏道:“你答应可以抱抱的。” 贺珏身为天子,自然是一言九鼎,不然让一个两三岁的小娃儿看了笑话。 “你抱抱他。”贺珏对靳久夜说,“看在他这么喜欢你的份上。” 靳久夜还未开口,齐阁老已然说道:“陛下,影卫大人身份尊贵……” 说什么身份尊贵都是托词,贺珏心里清楚,这前朝后宫除了自己,没有一个人不对靳久夜有一些误解的想法。但事实上,靳久夜不是那么冷血无情的人,也不会平白无故就要了别人的性命。 “你看,连稚子都亲近靳久夜,齐阁老应当放心才是。”贺珏说了这话,便是依了小齐昂求抱抱的要求。 靳久夜听到主子的命令,自然不会违背,他遵下身,不太适应地冲小孩子张开手臂,小齐昂便扑进了这位素来冷面的影卫大人怀里。 影卫大人将他抱了起来,尽管动作生疏,却是小心翼翼的,小齐昂咯咯直笑,开心地伸手去摸靳久夜的脸。 这时候另一位年纪稍大的孩子,眼睛里也亮亮的,他已经十三岁了,是齐阁老的老来子。 “影卫大人,我叫齐敏之。”少年脸上洋溢着羞涩而明朗的笑容,“我特别崇拜您,等我长大以后可以进玄衣司吗?” 靳久夜一脸茫然,更多的是有些无措了。 他回头看了看贺珏,贺珏惊讶间也笑了笑,“你怎么想进玄衣司?” 齐阁老此时眉头直跳,生怕这个被宠坏了的幼子会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言语来,忙不迭向他使眼色让他闭嘴。 但齐敏之根本不惧,直接回答道:“回陛下,因为玄衣司是很厉害的地方,暗侍卫个个武功高强,还能帮陛下办事。影卫大人更是我心目中的榜样,我每日都在刻苦习武,希望有朝一日能像影卫大人一样。” 少年人总是很单纯地崇拜强者,他不会像成年人一样思虑太多,更不会因此而心生恐惧,他们只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如三岁稚童会亲近靳久夜一样,也许是因为靳久夜本身就那么单纯。 贺珏心里有数,倒是齐阁老呵斥了齐敏之,齐敏之偷偷别了别嘴角,对老父亲的话并不在意。 “我原本以为影卫大人冷漠无情不好接近,可他连素来讨人烦的小侄儿都抱在了怀里,这么平易近人,我也便敢说出来了。” 还头一回听到有人说靳久夜平易近人,饶是贺珏也忍不住笑,“靳久夜,这孩子志向高远,你可得提点人家。” 靳久夜抱着小齐昂,小孩子的手往他脸上糊,他耐心地移开,然后对堂上意气风发的少年说:“玄衣司考核很难的,你要加油。” 干瘪瘪一句话,影卫大人手上功夫厉害,可嘴上功夫实在是捉襟见肘。 贺珏笑出了声,替靳久夜打圆场,“你若有心建功立业,不一定进玄衣司,习武从军当个挥斥方遒的大将军也未尝不可。不过,这都得问问你父亲的意思,齐阁老,你觉得呢?” 齐阁老默然,他从来没想到靳久夜居然是府中孩子们的偶像,可陛下都说话了,他还能说什么,只能点点头。 齐敏之道:“不,我就是想进玄衣司,跟影卫大人在一起。” 贺珏连忙开口:“那可不行,你这志向要改改,影卫大人是要跟朕在一起的。” 小少年茫然,还想问为什么,齐阁老遂出言将人呵斥下去,靳久夜怀中的小孩儿也被抱给了乳母。贺珏则笑着,看得出来心情极好。 甚至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在看到靳久夜受欢迎比自己被拍马屁称颂,还要来得高兴。 过了一会儿,齐阁老有事出去,这儿便只剩了贺珏与靳久夜两人,府上家仆随时候命,羽林卫在外头守着,两个宫人被贺珏支使到稍远的地方。 贺珏拿了一块点心尝尝,觉得有些甜腻,便将靳久夜叫过来,“张嘴。” 将剩下半块塞对方嘴里了,靳久夜并不介意,或者说他已经习惯了。 “太甜,主子不喜。”靳久夜一吃这口味,便知道了贺珏的心思,贺珏嗯了一声,端了一杯放了冰的果汁饮用,“这味道不错,你也尝尝。” 靳久夜依言就着贺珏递过来的手,将杯中的果汁喝了一口,一饮下贺珏便在看他的神色,可惜这人隐藏得好,只是稍微顿了一下,“太酸。” 靳久夜不喜欢酸的,更不喜欢酸甜的,特别是菜品,所以糖醋排骨这样的菜式简直是他的大忌。不过为了生存,他向来不会拒绝任何食物,要不是贺珏跟他相处多年,从中摸出了规律也不大会发现。 偶尔贺珏会拿酸甜口的东西逗靳久夜,而且一逗一个准儿,听到靳久夜说酸,他便哈哈大笑,像恶作剧得逞了一般。 “朕这次是在惩罚你,谁叫你风头竟然盖过了朕,那孩子竟然说朕没你好看,还比你年纪大。明明是你比朕大上两岁,就是脸生得嫩些占便宜罢了……“ 靳久夜沉默。 贺珏又道:“不过他们也算识趣,认得朕的影卫大人天生丽质,朕也就不跟他们计较了。” 靳久夜忽然眨了眨眼,“属下记得上午主子还说我貌丑。” 贺珏语噎,转瞬又理直气壮,“朕能说,别人不能说!你本来就长得丑,特别是那双眼睛,特别丑!” 靳久夜无话可说。 喜宴在傍晚时分开始,新娘子进了门,与新郎拜了堂被送进了洞房,席面才徐徐开张。 贺珏自然是最尊贵的,靳久夜伴在他身侧,两人单独一张桌子,有宫人伺候,甚至还挂了一层竹帘,与外头那些隔绝开。 热热闹闹的氛围在整个齐府展开,满朝文武都过来参加喜宴,即便暗里与齐家有龌蹉的一些世家,在听说了天子亲自到访,自然也要赏个面子,甚至还要装作真心祝福的样子,与众人一派其乐融融。 齐乐之身着大红吉服,到了贺珏跟前,朝陛下敬了一杯酒,“陛下,臣谢谢你能亲自到府庆贺,为我们十几年的情谊,饮下此杯。” 贺珏垂眸,他端起一杯酒,瞧着齐乐之满脸喜悦与高兴,甚至因为饮了太多酒,连脸都开始有些红了。他脸上并无笑意,只是轻轻勾起嘴角,“朕祝你与阿瑶,从此白头到老。” “还有影卫大人。”齐乐之自然不会落下靳久夜,“说到白头偕老,陛下多年心愿终于得成,当初跟臣说爱不能求不得,如今也算是能与佳人相伴一生了。” 贺珏刹那间想起那日齐乐之送请帖来,他俩在勤政殿的对话。 那也许是他当着齐乐之的面,暗示得最为明显的一次,然而齐乐之仍旧不懂他的心意,只当他喜欢了旁的人。 若非如此,他也不必骑虎难下,让靳久夜替了这位置,如今靳久夜在宫中的遭遇,也全拜自己所赐,什么相伴一生,竟听起来有些讽刺了。 贺珏思及此,什么都没说,一口气饮下杯中酒,又自顾自倒了一杯,“乐之,你我自小兄弟,你也帮朕良多,今日朕来贺你新婚之喜也是应当。不过,朕与靳久夜之喜,你倒是一直未曾贺过,这兄弟做得未免太不够意思了。” 靳久夜闻言,瞳孔微张。 “主子……“他伸手拦了拦贺珏,贺珏轻飘飘看了他一眼,“朕心里清楚。” 靳久夜无法,只能任由贺珏与齐乐之连饮几杯,他想主子心里苦,大约是要发泄一番的。 齐乐之道:“臣只是未曾想到,陛下是当真钟情于影卫大人的,不过多年下来,也有些许端倪……” 贺珏挑眉,“你不信?” 齐乐之连忙道:“臣不是这个意思,臣只是……” 贺珏伸手揽过靳久夜的肩膀,借着酒意,将人拉到身前,他看着眼前的男人,只看到那人的唇,然后…… 齐乐之愕然,后半句话才顺嘴说出:“感慨罢了。” 靳久夜也木了片刻,他感到主子的唇在他嘴巴上轻轻点了一下,然后听到主子笑着说道:“朕的心上人,当真是靳久夜。” 这话说得,明明是笑,靳久夜却听到那声音里仿佛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似是在昭示什么,又似是在确认什么。 靳久夜垂下眼眸,伸自己的右手,覆盖住贺珏藏在桌案下的那只捏成拳头的左手,什么话都没说。半晌,那拳头松开了,轻轻握住了靳久夜的手。 齐乐之起身告辞,贺珏道:“既是贺你大喜,那便君臣同乐,不必有太多礼数,将那竹帘撤了吧。” 天子撤下了屏障,朝堂下多少想要借机得见圣颜的人便心思活泛起来,头一个胆子大的,抢占先机上前与贺珏说话,贺珏竟是笑着共饮了一杯,那人欢喜得连下台阶都差点儿摔一跤。 有这个例子打头,贺珏的桌案前便少不了溜须拍马的人,贺珏竟一个个都应承下来,齐府伺候席案的侍女不一会儿便撤下去三只空酒壶,心想陛下也太能喝了吧。 齐阁老担心贺珏在府上喝多了出事,连忙过来劝阻,贺珏却微笑着打太极拒绝,直到靳久夜开口:“不妨事,有我在。” 这话是对齐阁老说的,老头子深深看了一眼黑衣冷面的影卫大人,终是点了点头,“那便拜托影卫大人照应陛下。” “嗯。”靳久夜面无表情。 不过齐阁老也暗里训斥了那些上赶着邀宠的臣子,好半天不再有人上前,贺珏歪着头,撑在桌案上,眼眸里带着些许迷茫望着靳久夜,问:“怎么没酒喝了?” 靳久夜道:“主子,属下带你出去走走。” “好。”贺珏伸手,靳久夜将人扯起来,半搀扶着往府中花园走去。 夏夜里的风是凉爽的,贺珏搭着靳久夜的肩膀,身后的宫人被屏退远去,连羽林卫也不必跟着。齐阁老有意将花园的闲杂人等撇开,让陛下在府中醒醒酒,这才好回宫去。他可不想明日一早朝会上,被御史台那些人参一本。 贺珏知道只剩下他与靳久夜二人,突然就软了身形,将人整个儿挂在靳久夜的身上,半点君王的威严都没有了。他吃吃笑道:“夜哥儿,朕刚才亲了你,是也不是?” 靳久夜眉头一跳,“是。” 贺珏道:“朕就说没记错,果真亲了你,你的嘴巴好软。” 他伸手摸了摸靳久夜的唇,靳久夜任由男人摸着,那酒是好酒,刚饮下不觉得,等过半个时辰,酒劲儿会愈发上头。 “那朕,可不可以,再亲亲你?” 第29章 朕还要亲亲,你起来。 贺珏趴在靳久夜的肩膀上, 靳久夜沉默了许久,才开口:“主子想亲便亲,不必问属下。” “真的?”贺珏惊得站直了身体, 望着靳久夜, 两颊飞红, “朕, 就是想再试试看, 是不是软软的。” “嗯。”靳久夜望着贺珏, 贺珏盯着那双唇,早在上午出宫前他便盯着了, 当时就很想做点什么。 不,早在几天前他就想对靳久夜做点什么的,当时还想不明白,这会儿却突然明白了, 就是想亲亲他。 那种想法钻进他骨子里, 钻进他心口上,扑簌扑簌地跳着, 整个人也不知到了何处。偏偏靳久夜还应承了他,这应承就跟河水决堤一般,由着他为所欲为了。 “夜哥儿……”贺珏哑然出声。 忽然不远处传来脚步声,靳久夜几乎下意识往后退了一小步,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往后退, 与此同时, 贺珏看到了从靳久夜背后走过来的齐乐之。 那人醉得眼神朦胧,压根儿不知道自己到了什么地方, 只一味冲进花园里,这片儿地方有一个莲湖, 就在贺珏站处的背后。 齐乐之冲过来,扑在栏杆上,哇哇吐了好一会儿,再抬起了头来,才看到贺珏和靳久夜。 “陛下,影卫大人。” 他见礼的时候,贺珏已经恢复了平日里威严的模样,方才在靳久夜面前耍赖使小性子仿佛从未发生过。两人站得规矩,似乎只是在闲聊,不曾有过逾矩的行为。 贺珏看着齐乐之,深深看了许久,他也许醒了醒神,没有方才那么醉了。 “你,先去一旁。”贺珏突然看向靳久夜,“朕与齐乐之说几句话。” 靳久夜点头,主子想做什么他都不会阻止的,很快就退了几丈远,只余两人的身影在自己的视线中,确保不会偷听到具体在说什么,但隐隐约约的声音还是能传进耳朵里。可这,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极限了,他不可能将主子的安危置于不顾。 贺珏的头还有些昏沉沉的,他尽力将自己的声音放得平稳,“乐之。” “陛下。”齐乐之吐过也好些了,连忙又行了个礼,只是稍显趔趄。 贺珏差点儿伸出手去扶他,神色多少有些不悦,“饮这么多酒作甚,难道你想买醉不成?” 齐乐之呵呵笑着,“臣高兴啊,臣终于将阿瑶娶回家了。” 贺珏心口一滞,“那也不必这般折腾,阿瑶还等着你。” “是。”齐乐之点头,“那臣先告退。” 他转身就准备回去,贺珏望着这人的样子,忽然想起这么多年的情思,叫住了对方:“乐之,你还记得朕与你第一次见面么?” 齐乐之想了想,“是在长青园的太银湖。” “是,那时候朕险些丧命,勉强睁开眼,看到的第一眼便是你,你穿着白衣。个子小小的,长得眉清目秀,像是个从天而降的仙子。”贺珏提起往事,嘴角带了一丝笑意,那也许是他绝望之后照进人生的第一束光。 齐乐之也想起来了,“那时候臣也没料到陛下是当今的六皇子,便凑过去看,你浑身湿淋淋的,脸冻得乌青,连眉毛都快结冰了,你一直在颤抖,止都止不住。” 贺珏回忆起那时候的情形,即便过了二十几年,他都觉得寒冷彻骨,偏偏那一年下大雪,宫中冻死个人,连长青园也不暖和。 后来他发烧三天,侥幸捡回一条命,这件事查不清楚,先皇便赐了一个影卫给他。几年后他入国子监读书,再次遇到齐乐之,因着这一层关系,他一直亲近对方,旁的世家子都不理,常常跟在齐乐之身后。连他几个兄弟都嘲笑他,说他身为皇子竟甘愿当一个世家子的跟屁虫,丢了身份尊贵。那时候他是不在乎的,他喜欢跟齐乐之在一起,听齐乐之讲齐家的事,讲齐阁老如何想法子治他们几个小的,他们又如何偷摸着反击。 那时候他也好想做齐阁老的儿子,不想做那什么孤孤单单的皇子。也许是因为他的刻意接近,他与齐乐之的关系也越来越好,后来变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兄弟,直到今日。 情思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也许是那年在太银湖睁眼看到齐乐之的第一眼,也许是感念对方不问任何缘由救了他,也许是想永远靠近这个心怀天下却未被阴谋沾染的世家公子。 贺珏说不清楚,但在这一刻,往事都需要在此做个了断。 “乐之,朕一直未曾向你道谢。”贺珏嘴角苦涩,却眼中带笑,“谢谢你当年救了朕,否则朕那时候就死在冰冷的湖水里了。” 齐乐之亦笑道:“陛下不必言谢,臣只是碰巧路过,看你躺在湖岸上浑身湿透,便给了你一件大袄取暖,后来皇后殿下的人寻来,臣便也没什么用处了。” “你……”贺珏诧异,惊得说不出话来,“你没有将朕从湖中救起?” 齐乐之也诧异,揉了揉昏沉沉的脑袋,“臣记得当时还以为陛下是贪玩掉进湖里,后来又自己爬起来的,怎么,不是吗?” 真相在这一刻被揭开,贺珏浑身一震,不知怎么连指尖都在微微颤抖。他一直以为是齐乐之救了他的性命,因为当时睁眼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他,可如今……竟得到这样一个结果。 倘若还有旁人,那他真正的救命恩人,真正应该感谢的那个人会是谁?他从未说出这番话,从未与齐乐之对质过,便连当年先皇问话他也不曾说出实情,是因为凶手是太妃,他没办法也没证据指控自己的亲生母亲。而他后来也因此对齐乐之有了情愫,这些隐秘的私情如何能宣之于口? “陛下,你是在查这桩往事吗?”齐乐之的话打断了贺珏的思绪,贺珏整了整神色,微笑道:“不是,是朕记差了,你说的很对。” 齐乐之神色一松,“那便是了,臣先告退。” 贺珏望着齐乐之远去的身影,忽然觉得心里一空,好像一些曾经塞满的东西都退了出去。 那些心心念念斤斤计较难以忘怀的如今都已没了必要。 “主子。”靳久夜不知不觉靠近了贺珏,“时辰太晚,回宫去吧。” 男人的语气很轻,像小时候哄着他那般,贺珏想这人定然以为他很伤心,其实他一点都不,此刻反倒轻松了许多。 “夜哥儿,朕突然觉得只有你,到头来一直陪着朕。” 靳久夜点头,“是,除非死,属下会一直跟随主子身边。” 贺珏听得感动,无不感慨道:“天下之大,朕只有你。” 那一刻,他想把这个黑衣男人拥入怀里,事实上他也这般做了,只是身体一软靠在了靳久夜的身上。 方才勉强支撑起来的胡乱思绪,被心情一放松,就又迷乱起来,“这酒,饮太多了。” 靳久夜道:“属下打听过,齐府的酒用的是醉仙人,主子桌案上的,自然是最好的那一批。” “难怪齐阁老那老头子都要来劝朕,朕头晕……”贺珏并不在乎在靳久夜面前失了君王威严,反正他俩什么地方没见过,只要靳久夜在身边,他连一点警惕心都不会有,任由自己陷入沉醉当中。 靳久夜带着人出府坐上马车,命随行宫人去跟齐阁老报备一声,而后直奔皇宫,回去的路上是驾车而行,速度比来时快了许多。 贺珏靠在靳久夜身上,被马车震得愈发头疼,不满道:“这谁驾的车,太烂了,惹得朕头疼。” 靳久夜哄着贺珏,“忍一会儿,回到宫中便好了。” “嗯。”贺珏闭上眼,半醒半睡地靠着,似是觉得不舒服,又往靳久夜怀里钻。 靳久夜由着这人一颗毛茸茸的脑袋往他胸膛上拱,就像小时候主子睡觉不规矩一样,他只能委屈在一个角落,偏偏主子还不乐意,还非要往他身上挤,挤得他连手脚都使不开。后来他提出不跟主子同榻,主子火冒三丈,他又只好从了。 回到勤政殿,贺珏还挂在靳久夜身上,靳久夜命人抬来热水,将人从身上扒下来,让勤政殿的宫人伺候他洗漱。热水让贺珏醒了醒神,当着宫人的面,倒也端起了平日里的做派,只一双眼睛盯着靳久夜。 靳久夜意欲告退回永寿宫,却被贺珏拦住:“今夜你宿在勤政殿,朕要你陪着。” “是。”靳久夜心想主子失了齐公子,大约是需要有人陪伴在身侧的,否则心里该多难过。 二人洗漱后,宫人都告退出去,暖阁里只剩下两人。 贺珏坐在床边,一双眼睛只盯着靳久夜看,靳久夜原本还不觉得,但此刻被盯狠了,心里有些怪怪的。 趁着酒意,贺珏心里已然察觉自己对靳久夜有了另外一种特别的关注,偶尔看他的时候会陷入发呆的状态。他会特别注意男人的一言一行,会忍不住去看男人的脸,腰,臀,腿。 “睡觉罢。”靳久夜准备上床,贺珏却突然伸手,揽住了对方的腰,将人带倒在床上。 他一脸严肃地盯着靳久夜,“你是谁?” 靳久夜道:“是属下。” 贺珏依旧一脸严肃,“你是不是被人下了药?” 靳久夜茫然,“并未。” 贺珏冷哼一声,“那为何朕总是想……” “想什么?”靳久夜轻轻掰开贺珏的控制,贺珏迷茫了一瞬,靳久夜又道:“主子,你饮醉了。” “是么?”贺珏迷迷糊糊地躺下,靳久夜也跟着躺下,两人平躺着,静了片刻,贺珏突然说:“朕今日忘了做一件事了。” 靳久夜一咯噔,“什么事?” “有点想不起来。”贺珏的声线慵懒,“就是没做完,你应当知道的。” 靳久夜下意识喉结一动,心里生出一丝紧张来,“主子是还要亲属下吗?” 贺珏眼前一亮,兴奋地叫起来,“没错,朕就是忘了这件事,来,朕要亲亲你。” “好。”靳久夜半探起身,在贺珏的唇上碰了一下,然后又躺回去,“亲过了。” 贺珏不满地坐起来,盯着靳久夜的脸,“不够,朕来。” “好软,怎么是甜的?” “再来一次……” “朕还要亲亲,你起来……” 次日清晨,贺珏从睡梦中醒来,身旁已没有了靳久夜的身影,宫人们在暖阁外候着。宿醉的后遗症还在,他有些头疼,慢慢从床上坐起身,昨夜的思绪徐徐回笼。 齐府,齐乐之,靳久夜,勤政殿,亲…… 贺珏脑袋轰隆一声,霎时脸就红了,他对靳久夜做了什么,他亲了靳久夜嘴巴一个晚上,他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情? 那可是他的兄弟啊,他竟然玷污了他的好兄弟,明知道靳久夜那唯命是从的性子不会反抗,他竟然借着酒醉趁人之危,完了,完了! 贺珏根本不敢想靳久夜此刻会如何看他,他定然成了那些强抢良家妇女的流氓形象,他还怎么去见靳久夜? 简直没脸做人了!贺珏埋着头,昨夜那一幕幕又浮现在眼前,简直如同挥之不去的噩梦,不对,不能说是噩梦,他明明是享受的。 天啊,他居然对亲靳久夜这件事感到享受,难道他对靳久夜……也就在这一刹那间,贺珏猛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他对他二十余年的兄弟,产生了情、欲。 情、欲二字定格在贺珏的脑海中,他甚至来不及去想为什么,只觉得满心的懊恼,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今后又该如何面对靳久夜?他将人纳进后宫,可不是当真要他做自己的妃嫔,他只是……贺珏突然卡壳,只觉得难堪至极。 这背离了他的三观,背离了从小到大对靳久夜的誓言,靳久夜不惜性命地跟随他,他也暗暗下过决心,会拿他当亲兄弟而不是奴仆。 可亲兄弟,却被他亲了。 贺珏觉得就算他被千军万马包围命悬一线,也没有此刻这般慌乱无措。 好在素来的教养与多年养成的冷静,让他逼迫自己暂时放下心绪,勤政殿的宫人进门来伺候洗漱,贺珏如同一具行尸走肉,让他做什么便做什么。用早膳的时候他才突然想起,“靳久夜呢?” 往日宿在勤政殿都是同他一起起床用膳的,即便早醒了也不会先离开,今日却不见踪影。 张福轻声回应:“影卫大人昨儿半夜便走了。” “半夜?走了?”贺珏脸色霎时难看起来。 这,这是被他亲跑了吧? 第30章 朕让你亲回来。 贺珏怀着惴惴不安的心去上了早朝, 太极殿上依然没见到齐乐之的人影,按照风俗习惯,新婚后还有三天的休假时间, 齐乐之两天后才会回来。 贺珏想到昨夜酒醉后的出格行径, 不免有些担忧是不是也对齐乐之做出了不切当的言行, 但仔细一想还真没有, 不过是说了几句真心话罢了。他在齐乐之面前一贯能保持理智, 哪怕再最冲动的时候, 也不会做出失控的事情。 思及此,贺珏稍稍放下心来, 正准备对朝堂上的议论上点心,忽然脑海中一个念头闪过。他似乎从未对齐乐之有过任何非分之想,哪怕是些微的一点点也不曾有。他深深剖析内心,这么长久以来, 他对齐乐之除了想要接近的欢喜外, 根本不会像昨夜对靳久夜那般。 这件事听起来似乎只是一件小事,可贺珏只要往深处想, 便觉得有些思绪是控制不住的。这么多年来,他对齐乐之到底怀着的是什么样的感情,连一丝情、欲都没有,那他对靳久夜……不敢想, 着实不敢想。 有些真相像是被结实的厚壁包裹着, 他得撕开那层壁才能看见, 然而现在羞愧与懊恼缠绕在心头,贺珏自认一辈子有过太多艰难时刻, 却抵不过此刻内心对靳久夜的背叛以及背叛带来的折磨。 下了朝回到勤政殿,贺珏没心思处理朝政, 一早上都被昨夜那事占满了脑子,再也想不到其他。更让他烦恼的是,他能想起昨夜食髓知味求了一遍又一遍,他与靳久夜对话的每一个字,甚至是靳久夜无辜的眼神,红肿的唇,以及唇上温暖柔软的触感。那种颤栗与美好现在也仿佛感同身受,他觉得自己就算是清醒时恐怕也抵抗不住这种诱惑。 该怎么办才好。贺珏很清楚如果不解决这个问题,他恐怕会困扰许久,别说朝政上的事,就是待会儿用个午膳也没胃口。 该死,靳久夜怎么老在他脑子里,贺珏愤愤地摔了批折子的朱笔,起身,在勤政殿里走了一圈,看到门口候着的张福,将人叫了进来。 “朕问你。”贺珏木着一张脸,表情十分严肃,张福暗地里吓了一跳,琢磨着近日没什么事惹恼了陛下。 “朕……”贺珏想问却又问不出口,脸上愈发冰冷。 张福瞅着神色,小心翼翼道:“陛下请问,奴才知无不言。” 这话提醒了贺珏,贺珏知道张福是个活久了的人精,有些事看得通透,便将心里的烦恼整理了一番,说出口:“若是有人做错了事,被困扰许久,该当如何?” 张福听着话音,那有人怕就是陛下本人,至于做错了何事,莫不是昨晚惹得影卫大人半夜跑走的事? 无限接近真相的老宫人,眼珠子一转,心里有了计较,“若因错事而备受困扰,不如弥补一二。” “如何弥补?”贺珏想了想,“朕无法弥补。” 张福听这话,更不知从何劝起了,半天没了回应,贺珏斜睨他一眼,“你也不懂是不是?” 张福连忙道:“奴才不知内情,实在无话可说。” 贺珏轻哼一声,说不清是什么意思,张福只得把头垂得更低,半晌,又听到贺珏叹了一口气。 他忍不住再开口:“若是无法弥补,不如道歉,兴许能挽回一二。” 提出这个法子,张福自知是在挑战贺珏的君王权威,但若不能替陛下解了这等忧愁,恐怕往后好几日都得提心吊胆。况且影卫大人对陛下而言是一种特殊的存在,陛下恐怕在那位面前也不会太顾及面子。 果然,贺珏听到提议并没有生气,只是有些许疑惑,“道歉好使吗?” 张福道:“既是认定做错了,那道歉自然是有用处的,不过气性大的,恐怕也得哄一哄好话。” 贺珏点点头,“那朕知道了,去永寿宫。” 张福一听,还真是与影卫大人之间闹了些小脾气。看陛下如今的意思,恐怕天底下能教陛下心神不宁的,也就只有影卫大人一人了。 永寿宫。 靳久夜昨夜偷偷从勤政殿溜了回来,非是有什么要紧事,就算有,他躺在龙榻上,底下那些玄衣司的小崽子也不敢惊动勤政殿。而之所以平生第一回 做贼溜走,实在是陛下缠着他不肯睡觉,那醉仙人的酒劲儿通过主子灌进他嘴里,连他都有一丝醉意了,若再不逃离,还不知主子会不依不饶到几时,第二日的早朝还上不上了? 这么一想,他深觉自己做得正确。只是心里难免有那么些许愧疚,齐公子成婚,主子心里难受得紧,他却因招架不住擅自逃离,实在对不起主子,不若晚上再去请个罪? 正这么想着,外头的小宫人来报:“内务府的人来了。” “不是司礼监的人?”靳久夜纳闷。 张小喜回禀道:“是李总管领着敬事房的孙掌事来见礼,说是司礼监那边就先搁下,得学学敬事房的规矩了。” 敬事房的规矩?靳久夜的脸罕见地木了一下,他站起身,走到外间,第一眼看到恭恭敬敬的李庆余并孙吉祥二人。 一个胖子,一个瘦子,对比十分鲜明。 “影卫大人!”二人进门见礼,比以往恭敬了许多,那靳娘娘三字万不敢再叫。 靳久夜嗯了一声,李庆余便说明来意:“影卫大人入宫也有许多日了,司礼监那边已了解过,听闻昨夜宿在勤政殿,想来正儿八经的侍寝亦是不远。” 靳久夜没出声。 李庆余又介绍了旁边的瘦高个儿:“这位是敬事房掌事宫人孙吉祥,接下来几日就由他负责。” 孙吉祥连忙跟着开口:“影卫大人,敬事房这边的规矩不算复杂,不比司礼监难,只是有些私密罢了。还请影卫大人每日抽出些许时间学习,以免在侍寝的时候闹出笑话。” “闹出笑话?”靳久夜注意到最后几个字。 孙吉祥略微有些懊恼自己说得太直白太生硬,影卫大人既是陛下的心上人,又跟在陛下身边多年,想来早已有了亲密之事,哪还会有什么笑话?这笑话多半都是未经人事的新妃嫔闹的。 于是孙吉祥讪笑道:“也不是什么笑话,就是宫中侍寝也是有规矩的,一来得有宫人伺候,二来还要记录档案,怕的是影卫大人不熟悉流程。” “宫人伺候是什么意思?”靳久夜虽心无旁骛,但也不是什么都不清楚,偶尔潜伏暗杀的时候也跟着目标听过几回墙角,那等私密事还需要旁人伺候? 孙吉祥道:“正是,一般有敬事房两位经验丰富的宫人,跪伏在床帐外几步之远,他们须得执笔记录后宫起居录,一笔一笔丝毫不能落下,这是祖宗传下来的规矩。” 当然现在又不必如此繁琐,只是这会儿学规矩的时候还得全套来,一步流程都不能落下。 靳久夜僵硬着脸,脑海中已是惊涛骇浪,“什么叫一笔一笔?” 孙吉祥大约带过不少人,被问起也面不改色,直接道:“起居录是要侍寝全过程的,什么时辰做了什么,都得要详细在册,若落下便是当值宫人失职。“ 这话完,屋子里静默了许久,靳久夜半天都没有说话。 而后李庆余寻了理由先行告退,孙吉祥又着重仔细地说了各种规矩,讲了一个时辰,靳久夜没说上两句话,只觉得脑袋突突的,好像被什么轰炸了一般。 当主子的妃嫔,比追击一百个武功高强的杀手还要难上百倍千倍,更何况主子要求他做宠妃,这宠不也有陛下的临幸之宠么,盼望着主子千万不要起这个心思。 靳久夜默默想,头一次觉得这任务很可能会失败,他再没有了以往的自信与恒心。 孙吉祥怕说懵了靳久夜,更怕恼了影卫大人,将大致的流程规矩说清楚了,就赶紧退下。前脚刚走,贺珏的圣驾便到了永寿宫。 他不愿动静太大,在永寿宫门口便免了宫人行礼,又将张福等人屏退,独自一人去见靳久夜。 本来想好了千万种见面时的说法,可临到门口,他又站住了脚,不敢去见靳久夜。 太难堪,心里好像被什么拧着似的。 大约站久了,久到靳久夜忍不住出来问,“主子,进屋。” 贺珏嗯一声,抬步往里走,却在门槛上踢了一脚,差点儿在靳久夜面前摔一跤,他勉强稳住身形,目不斜视地走进屋,找个位置坐下,轻咳一声,视线飘到了不知什么地方,就是不敢去看靳久夜。 好半晌,贺珏不开口,靳久夜也不说话,两人便沉默着。 越沉默贺珏心里就越焦灼,终究忍不住:“那个,朕昨儿夜……” 他又咳了一声,实在难以开口,脸霎时都红了,视线只盯在窗台上的一盆花上,耳朵却尖着听靳久夜回应的各种声响。 偏偏靳久夜刚被敬事房那孙瘦子洗脑了一番,此刻心不在焉,察觉不到贺珏的异常,便连半点反应都没有。 贺珏等了一会儿,又艰难开口:“朕昨儿夜对你轻薄,乃是酒醉所致,你……” 靳久夜道:“属下无事。” 贺珏眉头一展,“你说什么?” 视线瞬间不由自主地落在靳久夜身上,靳久夜依旧一身黑衣,无甚表情,语气也平淡得出奇。 贺珏追问:“你不介意吗?” 靳久夜道:“属下不介意。” “你为何不介意?”贺珏脱口而出,“朕那般对你,你为何不介意?” 语气越说越急,贺珏也不清楚自己突如其来的情绪到底是为什么,只觉得心口怦怦直跳,想听到一个特别的答案,然而又不确定那答案到底是什么。 靳久夜抬眼,与贺珏对视,十分认真:“属下当真不介意,这条命都是主子,被主子亲一亲也没什么。” “是吗?”贺珏听到这个答案,心里涌出几分失落,很快他又整了整心绪,正色道:“朕昨儿夜饮酒过多,实在失态,日后不会如此了。” “嗯。”靳久夜垂下眼睑。 “朕是说,朕还是拿你当兄弟看待的,从前如何,今后也如何,不会对你有别的心思。”贺珏见靳久夜面色寡淡,不知怎么心里一慌,着急解释,“你,夜哥儿你不会觉得朕心思龌蹉吧?” 靳久夜摇头,“不会,主子就是主子。” “不……”贺珏不想听这个回答,“朕,朕没想那样对你,可当时也不知怎么,唉……朕也不知如何说了,朕当真是懊悔极了,昨日你便应打朕一顿,好教朕知道教训,免得轻薄你好几回。” 贺珏几近乞求地看着靳久夜,语气也带了几分哀求。 他不想失去这个兄弟,不想以后的日子与靳久夜的关系变成另外一幅样子,变成初见时那般毫无人情味的主仆模样。他大约是受不了靳久夜那样对待他的,想想都觉得难受。 而靳久夜此刻却想不到贺珏那么多,他脑子里一直转着孙吉祥那些话,转来转去忽然觉得:“主子,昨儿夜的事,是否应该在敬事房记档?” “记、记档?”贺珏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朕,朕还对你做了什么?” 靳久夜老老实实回答:“属下记得,亲了几回不放,舌头也放进了嘴里。” 贺珏听到这样细致的,差点儿没忍住捂脸,再一看靳久夜的唇,似乎有些肿,大约是他不温柔给啃出来的。 静了半晌,他终是颤抖地开口:“要不,朕让你亲回来?你别再生气了。” 第31章 朕会给你一个交代。 靳久夜诧异了一瞬, 终于全部思绪放在了贺珏身上,他盯住贺珏,无意识将目光放在了贺珏的唇上。 贺珏心里跳得厉害, 直想靳久夜是不是要上前来, 是不是要狠狠亲他一回, 是温柔还是粗暴, 他想这等亲密事除了靳久夜, 兴许谁做他都不会允许。不过只要靳久夜以后不嫌弃他, 不冷淡他,让他做什么都可以, 不就是被亲一回吗?他几乎闭上了眼,略略还有些期待。 也就在这时,靳久夜清冷的声音响起:“属下应当不需要。” 贺珏兀地心头一空,脸上霎时就红了, “朕, 朕不是想再占你便宜……” 靳久夜见贺珏吞吞吐吐的样子,愈发不解道:“主子想让我亲?” “不是!”贺珏觉得说不清楚了, 他心里很乱,连他自己都没搞清楚,便直冲冲来找靳久夜。 靳久夜对他的心思除了主子,除了主子的命令绝不违背外, 不可能有其他任何情绪。这件事, 他得自己冷静下来好好想想才行, 想清楚了才会有解决。 “夜哥儿,朕会给你一个交代的。”贺珏起身欲走, 走到门口突然心里有句话特别想问出来,回头看靳久夜。 黑衣男人依旧那般面无表情, 眼神中似乎还有困惑,昨夜的事,刚才的话,他仿佛什么都没听进去过,便什么也动摇不了他的心。 但贺珏很清楚,他的心在动摇,各种情绪掺杂,想要远离靳久夜,却又满心满怀的不舍。可如果任由靳久夜在他面前晃悠,他恐怕会疯,他甚至毫不怀疑自己会对这人再做出什么不可想象的事情。 “若朕,以后还想亲你抱你……“贺珏话说到一半就住了嘴,这样的言辞怎能说出口,他根本不敢去看靳久夜的眼睛。 靳久夜则想起了敬事房,“主子是要属下侍寝了么?” “你……”贺珏万没有想到靳久夜会有这样的联想,“朕,朕怎么可能让你侍寝?” 靳久夜松了一口气,“属下也觉得,不到万不得已,不侍寝为好。” 贺珏突然好奇了,“那……若朕让你侍寝呢?” 靳久夜默了一瞬,随即道:“如果主子有需要,属下会配合。” “所以,是不是朕要你做什么,你便会做什么,连一丝反抗也不会有?”贺珏不知哪里来的怒气,可面对靳久夜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他又像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软绵绵的无处发泄,“夜哥儿,你对朕就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底线吗?” 靳久夜淡淡道:“属下对主子,没有底线。” “你!”贺珏气结,他意识到有些事跟靳久夜是没办法讲道理的,他们天生就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 而这,也是靳久夜作为影卫最根本的条件,没有不顾一切的托付,便不配得到主子全然的信任。若没了信任,影卫又如何立足? 靳久夜若失了他作为影卫的本职,或许他就不配活着了,而身体也好感情也罢,一切他所拥有的,在生死面前,都是小事。 贺珏再一次认清了这个跟随了他二十多年的兄弟,如今横亘在他与对方之间的,绝非情、欲二字这么简单,而是无论他多么努力,以何种态度靠近靳久夜,在靳久夜面前做出何种选择,都不会得到相应的反馈。 靳久夜那么轻而易举地将一切袒露给他,选择权从来都在他手上,他想要玩弄对方,靳久夜便可以沦为一个以色侍人的玩物,他想要尊重对方,靳久夜也不会为此感恩戴德。 在这一刻,贺珏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力与彷徨,曾经这个人是自己最大的依靠,如今这个人却教自己难堪到如此地步。 “我们都冷静一下吧。”贺珏颓然道,“不,是让朕冷静一下。” 靳久夜没有回答,只有沉默。 良久,贺珏叹息一声,几近狼狈地承认道:“朕昨儿夜对不起你,是朕的过失,朕也不该归罪于酒醉失态,若心里没什么想法,再酒醉也做不出那样的事情。” 靳久夜听到这话,终于开口:“属下明白,主子是把我当成了齐公子。” 贺珏愕然片刻,随即苦笑道:“你不明白。” 他心里很清楚,那时候想的根本不是齐乐之,也没有将眼前这个男人当做任何人,他嘴里念的心里想的,从来都是……靳久夜。 “朕没有把你当成任何人。”贺珏说了心底的实话,也不在乎靳久夜听不听得懂,或许是听不懂的,但他都不能忽视自己的心。 “朕冷静一下,想清楚后,会给你一个交代。”言罢,贺珏几近落荒而逃地出了永寿宫。 随后不久,勤政殿便传出陛下的指令,御膳房的菜式撤了不少上火的荤腥,转而各种清淡素菜养生汤羹,张福甚至去内务府库房里寻来一串上好的佛珠,贺珏日日戴在手上。 不过这些靳久夜都没有上心,他很忙,玄衣司那边的事情很多,外头日月神殿分了神,后宫敬事房也不消停。孙吉祥一早就来找他,不光来找他,还带了一些神神秘秘的物件。 “奴才本想在外头找一个经验丰富的小倌儿,但想着影卫大人身份贵重,恐怕让那些人玷污了大人的耳朵。于是便特地寻来这些……”孙吉祥身后跟了几个垂眉顺目的小宫人,个个手上捧着托盘,托盘上的物件由一张布盖着,旁人瞧不出任何端倪。 靳久夜看得眉头一跳,心想应当不是什么好东西。 果然,孙吉祥掀开一角盖布,一本书册陈列其上,他拿起递到靳久夜眼前,“这本是奴才花了大工夫,找南城最有名的秋公子所绘。” 说着话,孙吉祥心中忐忑,忍不住去瞧靳久夜的神色,生怕这位主子恼怒。 然而靳久夜只是木着脸,随着孙吉祥的翻动扫了几眼那书册,书页上就画了两个纠缠不休的小人,一笔一划勾勒得十分清楚具体。 “这,这也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奴才虽然知道影卫大人与陛下亲密,可该有的流程一步都不能省。”孙吉祥语气愈发恭敬,他摸不透靳久夜的心思,只能继续道,“若是其他妃嫔,还会有教导嬷嬷一一讲解,可影卫大人毕竟特殊,奴才也只能寻来些图画,还望影卫大人仔细看看,若能牢记于心就再好不过。” 靳久夜沉默了片刻,随后伸手,接过了那本书册,脸上看来依旧面无表情。 孙吉祥悬着的心稍稍落了地,想着影卫大人还是好说话的,连忙腆着笑脸道:“那奴才就退下了,待影卫大人熟悉几日,奴才再来说其他的。” 那些小宫人也跟着孙吉祥,将手上的东西快速放下,一溜烟儿全退了出去。靳久夜站在原地许久,终究还是上前,将那些盖布一一掀开。 然后素来冷若冰霜的影卫大人,脸上明显露出了一丝无法掩饰的裂痕,怔了许久,又赶紧将那些盖布全部盖上,似是不敢再碰。 原来手上这本秘戏图是最保守不过的了。 他想起主子的命令,想起妃嫔的职责,恍然如遭雷劈,真的要这般伺候主子么? 平静地过了两日,宫中无事,贺珏依旧在吃素。 某后半夜玄衣司暗侍卫突然出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捣毁了日月神殿暗处一个分舵,捉回两名部众审讯,其余七八名杀手没防住全都自杀了。靳久夜连夜亲审那两人,竟然发现北齐十七王子跟日月神殿并无关系,他心里颇感诧异。 那孩子仿佛就是个人事不知的单纯王子,可又怎么会偷偷潜入唐境。还有猫腻,须得细查。 靳久夜得出结论之余,隐隐心中有些不安,这种不安来得无缘无故,却绝对不是巧合。 与此同时,齐乐之回朝,北齐使者抵京,贺珏任命齐乐之为接待大臣于城门外迎接。 “陛下,那使团里还有位公主,排行第九,年方双十,是十七王子的同胞姐姐。”齐乐之迎了北齐使者进驿馆安顿好,立时回勤政殿复命。 贺珏疑惑道:“之前的消息一直没提过,怎么又来了位公主?” 齐乐之道:“臣去见那使者时,那九公主作男装打扮,表面以另一使者为尊,瞧着不愿暴露身份。臣察觉不对拆穿了他们,他们便只好和盘托出。” 贺珏皱了眉头,“听起来有些古怪,你派京畿卫禁军严密监视,若有异动立时报与朕知。” “是。”齐乐之应下,又建议道,“臣以为玄衣司正在查十七王子失踪案,兴许可以让影卫大人直接介入。” 贺珏想到靳久夜,略一思索,“行,你去玄衣司跟他说。” 这话竟是不准备亲自见靳久夜了么,齐乐之察觉到不对劲,忍不住问:“陛下近日可是与影卫大人有些不愉快?” 贺珏忙否认:“瞎想什么,好好做你的事。” 齐乐之一听,似乎还不准备跟他说,恐怕事情有点大。以他近日的听闻,不免有些猜测:“影卫大人一直忙于公务,也是为了陛下着想,他与白医官相处甚密,也并非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什么?”贺珏又听到白医官三个字,急道,“他又跟那女子搅和在一起了?” “不,不是!”齐乐之连连否认,见贺珏暴躁起来暗道不好,“陛下,这事你还是召影卫大人过来亲自说说,不过臣相信影卫大人心里只有陛下一人。” 本想替靳久夜说几句好话,结果却不小心告了他的状,齐乐之心里懊恼地很,赶紧解释却又越描越黑。 好在贺珏只是冷哼一声,“朕当然知道他心里只有朕一人。” 这可是那日靳久夜亲口说的,贺珏根本不会多想,只是一连几日他心里乱得很,又逢北齐这摊子事,便不敢再去见靳久夜。 齐乐之闻言松了一口气,又听到贺珏道:“但朕不想见他,你不必跟他说这些私事。” 齐乐之:“……” 这别扭闹得有点大啊,看来不是白医官的问题,而是另外有其他的误会没解。 可惜齐乐之想要多问,但贺珏一副老子不想多说的样子,他也只能作罢,领了差事去玄衣司。靳久夜也正好在玄衣司,两人碰了面,交流了北齐使者的异样,靳久夜也将日月神殿审问出来的结果告与齐乐之知晓。 “我们只查到了一处,不排除还有其他的暗舵。”靳久夜提醒齐乐之,“他们是邪教,行事不按常理,又多豢养死士杀手,齐公子与北齐使团接触还要小心为上。” 齐乐之道了一声多谢,“明面上他们还不敢与我南唐撕破脸,我这边应当是安全的。不过,那位九公主影卫大人须得小心些。” 他故意这样说,便是想引靳久夜去找贺珏,两人一碰面,吵吵闹闹什么事都能解决。 可没想到靳久夜居然毫无急色,只是追问:“她身怀绝技?” 齐乐之的脸霎时就变了几个颜色,直叹靳久夜是个榆木脑袋,“你跟在陛下身边这么多年,怎么半点也不开窍?” 靳久夜不解,“若非身怀绝技,又有什么可小心的?” 影卫大人自有自信,天底下没有他拿不住的人,任那北齐九公主是个妖魔鬼怪他也不怕。 然而齐乐之现在看他就跟个妖魔鬼怪般,顿了半晌,才语重心长地说道:“历朝历代,公主随使团前来为的什么还不清楚么?有回去过的么?陛下后宫空虚,北齐如今王权内乱,为稳定边关,他们说不定有和亲的心思。” 靳久夜可算听懂了,“你是说那九公主想要入主子的后宫?” “正是如此。”齐乐之话说到这个份上,靳久夜还不显一丝焦急,忍不住替贺珏感到悲哀。 靳久夜又道:“这是好事,若主子喜欢,我便暗中保护那北齐公主。” “你,还保护?”齐乐之吐血,难道不应该暗杀掉再毁尸灭迹?以靳久夜的手段,陛下定然是查不出来的,北齐自然也找不到由头怪罪。悄无声息地消灭一个情敌,难道不是你影卫大人应该有的作风? 靳久夜听齐乐之的语气不对,茫然问:“怎么,不应该么?” 齐乐之长呼一口气,脑海里闪过无数个念头,想要教靳久夜如何如何,又想说贺珏如何如何,可临到口,他只剩下摇头。 “无事,你做得很好。” 气你主子的本事一流。 靳久夜也觉得自己体悟到了精髓,殊不知齐乐之心里千万个卧槽没说出口。 他拍拍靳久夜的肩膀,临走前仍忍不住问:“老靳啊,就论咱们几个从小到大的交情,你说贺小六那小子,到底是喜欢你什么啊?” 靳久夜想了想,搜刮了毕生所学词汇,最后蹦出两个字,“听话?” 神特么听话。 齐乐之一脸黑,半天没出说话来。 算了算了,我这兄弟做得仁至义尽了,想帮也没法帮了,你们俩就随意吧。 第32章 靳久夜你竟然看这等书。 齐乐之走后, 贺珏在勤政殿捏着佛珠念了大半个时辰的佛经,最终没忍住,将张福叫了进来。 “你, 去查查那个姓白的女子?”贺珏告诉自己, 他可不是为了齐乐之说的话拈酸吃醋, 而是因为玄衣司近期的行动都有她的影子, 他怕靳久夜那个木头脑袋被人骗了。 没错, 就是怕靳久夜被骗了。贺珏为自己找到了切实可行的理由。 玄衣司可是国之重器, 若因靳久夜被蒙骗而受损,也相当于损害了他的利益。他作为主子, 帮忙多打听一些也理所应当,有问题正好从中提个醒。 他是为了玄衣司,是为了他自己,可不是为了靳久夜。贺珏在心里为这件事下了个定义。 可张福猛一进门, 听到说什么姓白的女子, 根本分不清是哪个女子,只好问:“陛下, 那白姓女子是谁?” 贺珏怒目一瞪,“还有哪个姓白的女子?你不知道是谁吗?” 张福语噎,转而又道:“京中白姓大族有三家,一是祖辈都在京生活的西京白氏, 二是从南边片杨迁移过来的片杨白氏, 三是……“ “是什么是?数来宝呢你!”贺珏快被这糟老头子气死了, “你不是人精么?不是最得圣心么?怎么不知道朕说的是谁,故意揶揄朕呢, 不就是那个杨家的白氏?” 张福忍不住偷偷笑了,陛下果真沉不住气了, 还当能坚持三天呢,这不才两天就原形毕露。 “原来陛下说的是如今跟影卫大人走得最近的白医官啊!”张福恍然大悟。 贺珏听到走得极近四个字,怒火又往头上顶了一寸,眼皮都跟着跳了一下。 非常不爽。 “奴才听说昨晚玄衣司捣毁邪教有功,其中就有白医官提供的线索……”张福惯会察言观色,知道贺珏不会真迁怒于他,便可这劲儿往人肺管子上戳。 贺珏见这奴才笑,心里气得直哼哼,冷冷道:“你知道的还挺多!” “不敢。”张福谦虚得很。 贺珏一个眼刀刮向他,没好气道:“一个女子,竟然掺和到玄衣司的隐秘行动中,这还不是问题么?你,速派人去查清楚,她到底是什么底细!有何企图!” “是。”张福恭顺应下,又缓缓开口提议,“要不奴才去跟杨国公提个醒?” 贺珏挑眉。 张福继续道:“白医官身为女子多处奔波,实在太过劳累了些,若是杨国公知道,当然心疼女儿要将人留在家中休养的。” 贺珏乍一听这话没什么毛病,便不置可否。 张福笑盈盈地告退,“那奴才便去了。” 退了没两步,被贺珏喊住,“你去将杨国公召进宫来朕见一见,他女儿协助玄衣司有功,又久未婚嫁,朕便为她赐门好婚事。” 张福连忙堆了笑容附和:“圣旨赐婚,乃是天大的福气,这杨家小姐可要好生感谢陛下呢。” 贺珏冷哼一声,小声嘟囔道:“用不着感谢,别缠着靳久夜便是了。” 但偏偏张福耳尖,听见了些许声音,又问:“陛下还有什么吩咐?奴才耳背,方才没听太清楚。” 贺珏脸色一变,当即抄起一方砚台就扔了过去,“老小子,还不快滚?” 张福屁颠屁颠往外退,退到门口的时候,贺珏又一个眼刀射向他,“回来!” 老宫人一连小跑地回来了,仿佛知道陛下会来这么一出。 贺珏轻咳一声,假装一本正经道:“不必去了,那女子有心协助玄衣司,为国为民之心天地可鉴,又是杨国公家的女儿,应当不会藏什么坏心思。” 张福嘿嘿一笑,又应了是,“那还要不要召杨国公进宫?” 贺珏瞪了他一眼,“你少说句话,没人拿你当哑巴,朕一国之君让你个老奴才看了笑话!今日之事,不许往外透露半个字!否则自个儿到宫正司领板子去!” “是,奴才遵命。” 出了门,永寿宫的张小喜在殿外廊下候了许久,见师傅出来,连忙迎上去,又将人拉到一旁角落,“师傅,奴才等你许久了。” 张福气定神闲道:“无甚大事,陛下生了场闷气罢了。影卫大人今日如何?” 张小喜道:“昨儿半夜便出去了,一直在玄衣司忙着,到现在连口饭都没吃,这都晌午了。” 张福看了一眼勤政殿内的方向,琢磨了片刻,“你跟在大人身边,便多劝着些,若出了事,陛下岂能不担心?到时候你的脑袋还要不要了?若到了傍晚时分,影卫大人还不曾休息用膳,你便立刻来报与我知。” 张小喜应道:“奴才必当竭尽全力。” 当初影卫大人初进后宫,他便想随大流奉承人家,若不是师傅点醒了他,压着勤政殿一众人不改称呼,恐怕他现在也要被宫正司李掌事狠扇几巴掌了。 听听宫中的掌掴声,到今日还没停呢。 “你小子也别死脑筋,只盯着眼前事。“张福又提点道,“自那日陛下从永寿宫回来便脾性大改,连佛珠都戴上了,恐怕真跟影卫大人闹别扭呢。你跟在永寿宫,跟在影卫大人身边,怎不知也劝劝?” 张小喜哭丧着脸,“奴才倒也想啊,可影卫大人那脸跟冰碴子似的,一连好几日往玄衣司跑,有时奴才都跟不上趟儿,哪还有说三两句话的功夫?师傅,你可别为难我了。” “你啊,不争气的东西!”张福用食指戳了戳张小喜的脑门,直戳出一个印子来,“今儿小齐大人进宫,说那北齐有位公主进京,模样生得周正,年纪也正好,揣着给咱们当后宫娘娘的心思。你便偷偷说与影卫大人听,影卫大人自然会着急来寻陛下,陛下拉不下脸去找影卫大人,却备不住影卫大人来找他啊!” 张小喜顿悟道:“奴才明白了,那北齐的主子哪能有影卫大人好伺候?奴才这就赶紧去说。” 小宫人一溜烟就跑远了,张福望着小崽子离开的背影,深深叹了口气。 这宫里的两位主子,可真是让奴才们操碎了心啊! 傍晚时分,御膳房刚提了膳送到勤政殿,一桌子素菜摆得像模像样,布菜的小宫人先盛了一碗汤放在贺珏面前。 贺珏喝了两口,只觉得口中寡淡,有点儿想念靳久夜在时的红烧肉跟卤猪蹄了。 那小子最好油腻荤腥的吃食,若是吃点青菜便不过半个时辰就喊饿,手旁有什么都往嘴里塞,也不知如今有没有好好吃饭。 伤口养了这么久,应当也没什么忌讳的,大鱼大肉只要他想,御膳房总不会亏待他的。 贺珏又端起碗,将汤水一饮而尽,正这时,刚从张小喜那儿得了消息的张福躬身进门,“陛下,奴才得回禀一件事。” 贺珏还记着老小子偷笑他那一茬,很没给他个好脸,“没看见朕用膳呢,食不言寝不语,没规矩么?” 张福得了训也不告罪,只道:“是跟影卫大人有关的。” 贺珏来了点精神,“说。” 张福道:“奴才听张小喜说,影卫大人从昨儿半夜去了玄衣司,到现在也没回永寿宫休息过,今儿早午晚三顿都没吃。” 贺珏眉头一皱,神色有些凝重,却依旧没说话。 张福瞅着陛下的神色,继续:“奴才还听说,影卫大人的伤势没有大好,这几日天气炎热,又忙于奔波,有时候连药都忘了换。又整整一天不饮不食,似乎脸色都不大好了……” 嘭一声,贺珏摔了筷子,张福噤声。 伺候的小宫人连忙往后退一小步,身子弓得愈发低些。 “他玄衣司那些属下是吃干饭的么?一点小事也要劳累他亲自去做?”贺珏站起身,欲往外走,“永寿宫的宫人都是瞎子?连一个病人都劝不住?朕这就去看看!” 抬步往外走,张福连忙去跟,没走两步贺珏住了脚,顿了一会儿,又转身坐回到餐桌前,他摸着手腕上的佛珠静了静心,随后道:“你带着御膳房的人去,就说是朕的命令。” “再让苏回春去瞧瞧,帮他换换药……”贺珏沉默着,心绪不宁地捏着佛珠,突然脸一横,把佛珠一摘,骂出了口,“那什么十七王子算个屁,叫靳久夜不用查了!朕明日来应付北齐使团的人!” 这反应显然不在张福的预料之中,他纳闷为何陛下不亲自去见影卫大人,都到这份上了,看一眼又如何?这是在置什么气啊? “你怎么还不动?”贺珏催促道。 张福忍不住提议:“陛下,您不亲自去见见影卫大人?” “朕……”贺珏一愣,继而一拍桌子,“问这么多干什么,还不赶紧去?要朕拿鞭子在你后头抽才肯动么?” 这下是真怒了,张福不敢再言,连忙告退,屁滚尿流地先走了。 其余众宫人见人精似的张福都挨了训,愈发战战兢兢,而贺珏也一直黑着脸,他们就更加心怀畏惧,一场晚膳伺候下来个个汗流浃背。 饭后天黑尽了,贺珏一反常态早早命人伺候洗漱,不到戌正便将宫人都屏退出去,躺在床上睁眼熬到子时,偷偷溜出勤政殿直奔永寿宫。 他发誓,他只是看一眼,绝对不会教靳久夜知道。 永寿宫。 靳久夜忙碌了一天,确实疲累,洗漱过后便也歇下,躺了半会儿没睡着,便起身寻摸些事情来做。那一摞宠妃记事看了一小半,他又随手翻了两页,觉得近日没时间完成任务便歇了心思,又去看敬事房留下的书册。 总归是要学的规矩,趁这时间多看看。 靳久夜想的挺好,刚拿起来还不曾动,就见窗外映出一道人影,“谁?” 贺珏哪能在靳久夜面前掩住身形,一靠近就被逮个正着,想跑又觉得丢面子,不跑仿佛也丢面子,愣是立在原地进退两难。 靳久夜几瞬间就明白了,“主子,进来吧。” “好的。”贺珏垂头丧气又乖顺无比地进了屋,一手扶着额,挡住自己小半张脸,不敢对上靳久夜的视线。 靳久夜去看他,他便转个方向,再看,又转个方向,不让靳久夜瞧个正脸。 搞得男人纳闷不已,不由得猜测:“主子想跟属下玩捉迷藏?” “屁的捉迷藏!”贺珏噗嗤嗤脸就红了,嘴硬道:“朕,朕只是路过,不是来见你的。” “是吗?”靳久夜还当了真,“永寿宫去哪儿顺路,太妃宫里?” “你!”贺珏拿下佯装遮脸的手,怒目瞪向靳久夜,“你是不是故意的?朕被你捉住了两次,你尽可以嘲笑朕了!” 靳久夜大感冤枉,“属下不敢。” “呵,你不敢?你都敢成天修仙不吃不喝了,还有什么不敢?”贺珏注意到男人眼下的一片青黑,“老实交代吧,连着几夜没睡?瞅瞅这气色,眼圈黑得连你那泪痣都看不出来,简直丑死了!” 靳久夜摸了摸左眼底下,“看不出么?” “可不是!”贺珏冷哼一声,“等等,你手上拿的是什么?” 靳久夜手上拿着的正是敬事房送来的那本书册,被贺珏一下子盯住,里面一页露骨的画面被翻动出来,好巧不巧贺珏视力极好,一眼就看清了。 “你,靳久夜你竟然看这等书?” 皇帝陛下一脸惊恐。 第33章 今晚的月色真美,你的泪痣很漂亮。 靳久夜闻言, 低头看了一眼那本书册,瞬间意识到什么,赶紧往背后一收。 贺珏上前捉住了男人的手, “朕都看见了, 藏什么藏?” 将那本书从靳久夜手里一把夺过来, 并扫了一眼男人, “你竟然有这种书?还是两个男人?” 贺珏翻了两下, 顿时耳尖都红了, 却装作一副正人君子见怪不怪的样子,“什么时候开始看的?” 靳久夜道:“没怎么看。” “没怎么看?”贺珏挑眉, 又朝窗外点了点下巴,“那你看看外头,月亮圆不圆?” 靳久夜走过两步,认真地看了一眼天上的月色, “主子, 今日十五,月亮很圆。” “那就是了, 这都后半夜了,手里拿着本这个书?”贺珏扬了扬手中的书册,嘴角笑得几分意味深长,“朕的影卫大人, 你寂寞跟朕说啊, 朕也好陪你共同探讨探讨……” 靳久夜连忙解释:“不是, 属下只是学习。” “学习?”贺珏挑着尾音重复,语气里根本不信。 靳久夜点头强调, “学习。” 贺珏玩笑取乐的心思消失了,他正色道:“为什么学习这个?” 靳久夜垂下眼眸, 默了一瞬,才道:“作为主子的妃嫔,总会有侍寝的时候。” “你……”贺珏胸口一烫,看男人的眼神都变了,“你是想……” 靳久夜道:“这是敬事房的规矩。” 突如其来的滚烫心思被这句话浇灭,贺珏突然怒上心头,“所以这本书册是敬事房送过来的?” 靳久夜点头。 贺珏手指紧紧抠着那本书的封皮,“靳久夜,你便一点都不在乎么?” “在乎什么?”靳久夜抬眼。 从那样沉黑的双眸里,贺珏分明看不到一丝的羞涩与委屈,他那样平静,那样无畏,那样坦然。 贺珏忍不住问:“倘若敬事房的人,立刻制了你的绿头牌,要你为朕侍寝你也不会拒绝?” 靳久夜看了一眼贺珏手中的书册,“属下可能,需要一点时间将图看完。” 这就是应允的意思。 贺珏没来由的更生气了,他明知道靳久夜是个什么心思,上次就从他口中得出答案,可再一次面对同样的问题,贺珏仍然忍不住涌出一股无名的怒火。 歘的一声,书册被扔到了地上,贺珏抬手,这几天日日戴在手上的佛珠显露了出来。 他递到靳久夜的眼前,“夜哥儿,你猜这是什么?” 靳久夜很快认出,“许是菩提子。” 贺珏冷哼一声,“你眼神挺好,为什么心是被蒙住的?这十二颗佛珠,每一颗上都刻满了清心经,朕每日都摸着,连上朝都不例外。若稍有火气,便静心默念一遍清心经。” 靳久夜问:“主子为何如此?” “自那日朕酒醉犯浑,对你做了出格之举,朕便命人从库房里找出来戴上了。”说到这里,贺珏特别看了一眼靳久夜,靳久夜则看着那串佛珠,似乎什么都没听进去。 “朕说过要给你一个交代,朕每日除了处理朝政,便时刻在问自己的心。朕不敢来见你,因为朕……”贺珏的声音戛然而止,他难堪地收回手,捂住自己的眼,怅然转身。 “朕是一个混蛋,竟然对自己的生死兄弟有了别的心思……”贺珏深深叹气,沉默半晌,平复了一些情绪,然后捡起地上的书册,扔到一旁的桌上,“敬事房的人,以后你不必见了,这书,你也不必看。” 他背对着靳久夜,话已至此,他更不敢去看男人的神色,不敢去想男人会如何看待他。 或许在这一刻,靳久夜便会觉得自己恶心,龌蹉,卑鄙无耻吧。 “朕走了。”贺珏大步往屋外走,走得又快又急,灯火在他经过时摇曳了一下,仿佛快要熄灭了一般。 也就是在这时,长久沉默的靳久夜突然开口:“主子,别走。” 贺珏当即站住了脚,心在狂跳。 靳久夜走上前来,轻轻扯过贺珏的手臂,将人扯得转过身来,与他面对面相视。 “如果是因为那晚的事……”男人的目光落在贺珏的手腕上,伸手将那串佛珠摘下,“属下真的不介意,主子不必惩罚自己。” “可是朕介意!”贺珏拽住了佛珠,不让男人拿走,“靳久夜,你到底明不明白朕对你是什么心思?” 靳久夜不敢用力去反抗贺珏,两人便就一串佛珠拉锯着,最终靳久夜道:“不论主子是什么心思,属下都心甘情愿。” 叭嚓——佛珠手串断了,一颗颗落满了地,滚得到处都是。 贺珏伸手拽起靳久夜的领子,恶狠狠道:“心甘情愿?呵,所以你就一点都不在乎敬事房拿给你看这样的书?一点都不在乎宫里的人叫你靳娘娘?一点也不在乎朕无缘无故毫无交代地亲了你?这就是你的心甘情愿?” “主子……”靳久夜没有反抗,任由贺珏抓着,“主子你怎么了?” 贺珏没说话,只一双眼睛红得厉害,是怒极了的。 “让属下进后宫担一个妃嫔的名头,是主子的命令。” 刹那间,贺珏意识到了一切的根源,手上的劲儿就松了,他的眼仍然红通通的,教人看得害怕。 他一直都知道,错的是自己,与靳久夜本就没什么关系,是他先起了心思动了情,是他先破坏了这场任务的规则,是他先假戏真做的,是他遵从潜意识亲了靳久夜。 他懊悔的是自己,怪罪的也是自己,从来不是靳久夜,靳久夜只是在执行任务而已。 然而只有最亲近的人,才会把最负面的情绪发泄给对方。 贺珏闭了闭眼,他下意识想要去摸手腕上的佛珠,可佛珠散落了一地,手上只有空空一片。 随后,他听到了靳久夜恭顺的声音,“属下只是在做一个妃嫔该做的事,若有做得不对的地方,主子请明言。” “你还要朕明言么?”贺珏苦笑两声,眼神哀伤地看着面前的男人,“朕对你的心思,还不够清楚么?” 靳久夜摇头,“属下不知。” 贺珏怔愣片刻,胸腔里再次涌出一股怒火。 他不喜欢靳久夜茫然无知的态度,不喜欢他事不关己的样子,不喜欢他的平静与毫无波澜。 自己纠结了那般久,叩问自己的心那般难,可这人,事到如今还敢回答不知!这二字,就像一把利刃戳穿了贺珏的心脏,他又怒又痛。 他想问为什么,他想问那日在永寿宫说得还不够明白吗?他说他没有把靳久夜当做任何人,他说要给对方一个交代,这背后的含义,靳久夜为何能做到全然视而不见? 可是他却问不出口,也就在那一瞬,他突然明白,自己的怒火究竟来自于哪里。 来自于靳久夜只是把他当做主子,只是把自己当做影卫,只是在执行任务,执行一个哪怕付出身体与清白也在所不惜的任务。 如果自己不是他的主子,如果他的主子是另外一个人,靳久夜同样会答,心甘情愿。 这才是他的愤怒。 “那朕今日便让你彻底知道!”贺珏突然拽住靳久夜的肩膀,带着人往床那边去,靳久夜抓着贺珏的手,“主子你要做什么?” 贺珏将人摔到床上,松软的垫子让靳久夜的身体弹了一下,随即贺珏压了上来,“朕想睡你!影卫大人,朕现在就想睡你!” “唔……”话语被堵在嘴里,靳久夜先是挣扎了一下,可很快就顺从了。 “朕戴上那串佛珠便是在无时不刻提醒自己,你在我贺珏眼中是个人,是个有血有肉的人,朕不能凭借自己是主子的身份就对你为所欲为!可是今日,是你亲口叫朕别走,是你亲手将那佛珠摘下,是你亲身要朕明言的。” “满意吗?朕的影卫大人。”贺珏吻毕,盯着靳久夜的眼睛说道,“这次朕没有饮酒,这次齐乐之的大婚已过,你应该听得清楚,朕叫的是你的名字。夜哥儿,其实那天夜里朕一直叫的是你的名字,不是吗?” “……是。”靳久夜艰难地承认。 “那现在,你还有什么要说的?”贺珏的身体死死压在靳久夜的身上,两人的呼吸彼此缠绕着,靳久夜微微垂着视线,焦点落在贺珏的下巴上,没有与人直视。 “属下……“靳久夜顿了顿,“属下还没有学习。” 贺珏的脑子空白了一下,才明白靳久夜说的学习是学什么,不正是那本秘戏图吗? 原来他是担心自己没准备。 贺珏忽然笑了,“夜哥儿这几日一直在努力学习,是否就等着朕让你侍寝?” 靳久夜没有说话。 贺珏伸手摸了摸靳久夜的眼,“哥,看着我好吗?” 靳久夜抬眼,视线直视贺珏的眼睛,他仿佛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了自己,很快又垂下眼眸。 一个极短的对视,让贺珏脑海中所有的念头都挥之远去,他只觉得心口一颤,有什么东西发了芽生了根,瞬间茁壮茂盛,再也拔不出来了。 “夜哥儿。” “嗯。” “夜哥儿。” “嗯。” 贺珏唤一声,靳久夜便应一声,连唤了十数次,贺珏终是叹了口气,低头,轻轻吻了一下靳久夜脸上的那颗颜色极淡的泪痣。 动作分外怜惜,目光无比温柔。 “朕幼年曾去过长安巷冷宫,听那边的老宫人讲了一下午的话。他们说,若对一个人起了心思想睡他,那便是喜欢了,若对一个人起了心思想睡他但又有顾忌不敢睡,那便是爱了。” “今晚的月色真美,你的泪痣很漂亮。” 贺珏从靳久夜身上起来,伸手将人也从床上拉起来。一轮圆月挂在窗外的天幕上,整片天空纯净得如同一块墨布,恰如贺珏说的话,月色真的很美。 “那朕就先回去了。”贺珏准备回勤政殿,突然咕噜噜几声肚饿响声传来。 他下意识捂住腹部,尴尬地看向靳久夜,“朕,晚上就喝了一碗汤。” 靳久夜道:“属下也吃得不多。” “那……”贺珏眼睛亮亮的。 靳久夜无奈地点头,“好,属下去御膳房拿吃食。” “不,这次朕跟你一起去。”贺珏再也不想让靳久夜一个人去做某件事了。 两人一路潜伏进御膳房,半夜黑灯瞎火,他们偷偷摸摸地搜寻着,贺珏跟在靳久夜身后,问:“带火折子没?” “带了。”靳久夜犹豫了下还是点燃,很快周围亮起一小团光。 贺珏很喜欢看靳久夜被光笼罩着,好像他是个从天而降的仙子一般,于是忍不住提起一些往事,“夜哥儿,你还记得有一次你来御膳房,惹得羽林卫追了你大半个皇宫么?” 靳久夜很快想起,“是,就是那个林持发现的。” “对,那时候林持还只是个小小的羽林卫,刚进皇宫不久吧。”贺珏从灶锅里端了一盆还带有温热的卤猪蹄,“不过朕后来听说了,便想这个林持当真是个人才,能发现夜哥儿的踪迹必然有几分真本事。” “所以主子一登基,便提拔他做羽林卫首领?”靳久夜毫不客气地将剩下一盆卤猪蹄也端了起来,贺珏惊讶道,“这约莫是吴大禄自己备下的,一盆也不剩么?” 靳久夜想起吴大禄,一个肚肥腰圆的宫人形象出现在脑海中,“他长得挺胖,该减减肥。” “好吧,都听夜哥儿的。”贺珏笑道。 两人收获满满地往回走,刚出了御膳房大门,正要翻墙上房,不远处宫道上一行带刀羽林卫狂追而来,“什么人,站住!” 与此同时,屋顶上现出一道人影,贺珏定睛一看,正是林持! “陛下,影卫大人!”林持看清偷膳贼的面目,惊得从屋顶上摔了下来,落地连忙稳住身形行礼。 贺珏尴尬地想捂脸,出师不利啊! 林持自然想到了陛下的心思,连忙趁远处那队羽林卫未到之际,将人挥退下去。 回过头来,再看陛下捧着那盆卤猪蹄不放手,不免劝道:“这过夜的食物味道不好,而且晚上吃得太油腻,不易消化。” 贺珏瞪了他一眼,“朕要你说?” 林持尴尬地摸摸鼻头,“那臣退下了。” “等等!”贺珏叫住他,“你怎么发现朕的?” 林持看了看靳久夜手上的火折子,“御膳房到处都是黑的,突然亮光,老远都能瞧见了。” 贺珏一听,脸更黑了,“滚吧,今夜之事不许往外说半个字。” “臣明白。”林持赶紧告退。 贺珏凑到靳久夜跟前,讨好地认错,“朕着实没经验。” 靳久夜淡淡道:“无妨,碰见了林持,他不也没说什么。” 所以靳久夜当时也没纠正贺珏。 贺珏一愣,随即哈哈大笑。 两人索性不回永寿宫,就翻上御膳房的屋顶,在月光如水的照耀下,肩并肩坐着。 一起啃猪蹄。 第34章 贵妃靳久夜。 饱餐了一顿之后, 贺珏打了个嗝,看着靳久夜傻乎乎地笑。 两人的吃相狂野,靳久夜嘴角一圈油油的, 贺珏从怀里掏出一张干净帕子, 递过去帮靳久夜擦。 “呃……好像撑着了。”贺珏又打了个嗝, 靳久夜嫌弃他动作太轻柔, 直接拿过帕子胡乱几下就擦干净嘴, “属下也撑着了。” “睡不着怎么办?”贺珏问。 靳久夜望着夜色, 远处的宫殿影影绰绰,“要不然去演武场打一架?” 贺珏忍不住轻笑, 伸手揉了揉靳久夜的头发,“你昨晚都没睡,回去睡吧,别再看那种书了。” “嗯。”靳久夜任由贺珏的动作, 还为了让人顺手, 将脑袋微微朝贺珏偏低了些。 那样子乖巧得,如同一只被抚摸的大型犬。 贺珏的眼里一直带着笑意, 胸腔里也被满满的幸福感充斥着,他看了靳久夜的侧脸一会儿,然后问:“今儿晚上吓到了没?” 靳久夜偏头看他,“没有。” 贺珏道:“这么淡定?” 靳久夜道:“主子不会伤害我。” 贺珏轻笑, 伸手覆盖在靳久夜的手背上, 然后缓缓握住, 没再说话。 这个男人啊,在有些事情上不开窍, 可又在别的事情上敏感得很。 两人在屋顶上,在月光下, 坐了许久,久到贺珏以为这样就是天长地久。 最终靳久夜还是开口:“主子,我以后还要出宫么?” 贺珏摩、挲着靳久夜的手指,手上的厚茧时刻在提醒他这是一个怎样的男人,他杀伐果断又冷酷无情,从来都不是一个困在后宫里的金丝雀。 贺珏想了一会儿,反问:“你觉得呢?” 靳久夜沉默半晌,说:“主子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贺珏静静地看着靳久夜,他的眼神,他的声音,他的语气,都是那么真挚。 他真的义无反顾地信任着自己。 “那朕想让你亲亲朕。”贺珏点了点自己的嘴唇,“伸舌头那种,特别凶的那种,想弄死朕的那种。” 说着说着,贺珏就笑了。 靳久夜神色木了片刻,“主子,你过来一点。” 贺珏听话地靠过去些,靳久夜就微微扬起头,将嘴唇凑上去,在贺珏的唇上轻轻一点,又很快撤开,坐回原位。 贺珏嘴角抿着笑意,看着靳久夜,“没有伸舌头,不算。” 靳久夜有些为难,踌躇着。 贺珏便罢了,搂过男人的肩膀,“夜哥儿,朕要跟你一起过一辈子。” 靳久夜没说话。 贺珏搂得更用力些,低声在他耳边问,“听清楚了吗?” 靳久夜点头,“听清楚了。” “那你有什么想说的没?”贺珏在他耳郭上亲了一下,靳久夜敏感地颤了颤,“以前不也是一辈子么。” “不,朕那时候想的,跟现在想的不一样。”贺珏一点一点告诉靳久夜,“那时候朕没想亲你,没想睡你,没想为了你不要别人在身旁,而现在,朕只想跟你一个人在一起。” “哦。”靳久夜依旧寡言。 贺珏叹了一口气,男人没有反感与反抗便是他最大的惊喜,其他的也许这辈子都不敢奢求。 “朕会对你好的,没有谁会比朕对你更好。”贺珏郑重地承诺。 “一直都是的。”靳久夜道,“一直都是这样的,主子。” 贺珏听到这样的话,直把人搂得更紧,心口颤颤地疼。 他的影卫大人啊。 第二天一早,贺珏就将敬事房的孙吉祥和内务府总管李庆余两人叫到了勤政殿,特意交代以后不许再拿后宫规矩打扰靳久夜。 张福又去找了一副新的佛珠手串给贺珏,贺珏戴在手上,脾气也温和了许多,只将人训斥了一番,没有什么大的处罚。 “这次刻的是什么经?”贺珏问。 张福想了想,“据说是祈福经。” 贺珏表示满意,“挺好,等八月十五中秋祭祀,朕去请高僧为靳久夜赐一道平安符,你记得提醒朕。” “是。”张福顺从地回答,他很快发现今晨起床后的陛下与前两日大不一样了,不知什么时候跟影卫大人和解了。 前两日若是提起影卫大人,陛下便会皱眉生气,今日却是眼里带笑的。 两位宫人还未告退,提到佛经高僧,李庆余很快想起宫里还有一位难缠的主儿,赶紧趁此机会请命。 “陛下,太妃命人通知内务府,等过了八月十五再去大运寺清修,说是七月里暑气重,路上不好走。” 贺珏不乐意提这个人,但他与太妃的龌蹉并没有大肆传开,闻言便冷冷道:“你安排好便是。” “是。”李庆余险险松了一口气,幸好今日陛下脾气好,许是有影卫大人的缘故,否则差事一直没办好,他这颗脑袋就跟悬了一把刀在旁边似的。 “迎接北齐使者的晚宴,影卫大人可要出席?”李庆余又问,这些是由他这边配合鸿胪寺大臣一起办的,连御膳房都被征用了。 要不是忙着这一茬,昨儿夜御膳房吴掌事丢了两盆卤猪蹄早就闹开了。 贺珏想了想,道:“这个看靳久夜的意愿,不过玄衣司事多,他喜静,应当不乐意出面。那便算了吧,不必强求。” 李庆余应下,手头没别的事了,就扯着孙吉祥一同告退。 而后齐乐之又进宫来商讨北齐使者的事,一眼就看出贺珏心情不错的样子,忍不住问:“昨儿是不是影卫大人来找陛下了?” 贺珏挑眉,“你说这个干嘛?” “陛下今日连眼角都是带笑的,提起影卫大人更是温柔了许多。”齐乐之很有经验地打量了一下贺珏,“臣也是过来人,岂能不知是什么原因?看来影卫大人也不是笨槌嘛。” “什么笨槌?”贺珏怒起抄了一张折子,摔齐乐之脸上,“还有你取笑他的份儿了?” “是是是,臣知错了。”齐乐之连忙赔罪,“也不知是谁成天说影卫大人如何如何不好的,倒是只许自己说,不许……” “嘿,你还叨叨个没完?”贺珏佯装站起身,齐乐之连忙往后退了一步,捂嘴表示我不说了。 贺珏想到齐乐之的话,“你昨日同他说什么了,他为何要来找朕?” 齐乐之眨了眨眼,“也没什么的,大抵就说了北齐使团里有位九公主,可能要与陛下联姻。” 贺珏一愣,“你跟他说这个干嘛?” 齐乐之惊道:“难道影卫大人埋怨了陛下不成?” 贺珏狠狠瞪了一眼,“下次少在他跟前嚼舌根,他心思沉,有什么想法都藏着不说,若是引出了误会,朕可有苦头吃。” “哟哟哟……”齐乐之见贺珏的神情与往日不大一样,玩笑也开得随便了些,“陛下可真是宠着影卫大人。” “知道就好。”贺珏不置可否。 齐乐之则看出了更多,忍不住揶揄道:“约莫是陛下昨日在影卫大人那儿得了什么好处?” 贺珏轻轻一笑,却不多说,“哪来什么好处?你赶紧去陪着那位九公主吧,朕且看阿瑶会不会生你的气。” “阿瑶自是不会的,她知我心里只有她。”齐乐之很自信。 贺珏就看不惯了,“靳久夜也知朕心里有他。” 跟个赌气炫耀的小孩似的。 齐乐之不甘示弱,“臣此生只有阿瑶一人。” 贺珏亦道:“朕也只要靳久夜一个。” 齐乐之突然不说话了,他定定地看着贺珏,“陛下此言当真?” 贺珏自然知道他在问什么,认真点头道:“作数。” 齐乐之神色一下就变了,“那皇嗣,储君,又该如何?” 贺珏抻出一口气,揉了揉眉心,“朕自会想办法。” 说着他又笑,好似什么都不在意,“大不了,就让靳久夜生嘛。” 齐乐之:“……” 陛下你是不是疯魔了,男人能生孩子? 迎接北齐使者的晚宴在交泰殿举行,贺珏携一众宗室及内阁大臣出席,北齐使者一行十余人,皆是有些身份的臣子,均在邀请之列。传说中的九公主换了宫装,打扮起美人的样子,的确有几分颜色。 除了九公主,便有一位长着络腮胡的主要使臣,年纪三十出头,一身蛮肉,看起来像个武将。 但齐乐之却私底下跟贺珏议论过,此人名叫郎笛,是北齐宗室皇亲,为人粗中有细,十分狡诈猖狂。 果不其然,酒过三巡之后,郎笛便开口试探起贺珏:“臣听闻南唐皇帝陛下后宫空虚,吾北齐有佳人,倾国又倾城,不知陛下可愿得之?” 贺珏敛了神色,“郎使大人此言差矣,南唐多美女,窈窕绝色,朕若要佳人,不必千里迢迢到北齐去寻。” 郎笛嗤笑,“臣倒忘了,陛下喜好男色,北齐亦有风雅小公子。” 贺珏声音一冷,“郎使大人意欲何为?” “陛下切莫误会。”郎笛目光落在北齐九公主身上,“臣此次出使南唐,除了寻回十七王子外,还有另外一个任务,那就是与南唐结盟,修秦晋之好。” “古人言,君子当有贤内助,陛下登基数年未册皇后,若能迎娶九公主为后,你我两国自然会亲如兄弟,不再发生战乱争斗,岂不是百姓之福?”郎笛拱手,恭敬地行礼,“这也是我们太子殿下的意思。当然,若陛下喜欢,北齐一向有陪媵的习俗,十七王子与十九王子想必能得陛下青睐。” 这北齐的十七王子失了踪迹,十九王子是北齐太子的对手兄弟。 郎笛这一手是想把北齐的内乱甩锅到南唐来,贺珏的脸色一下子就沉了,嘴角紧抿成一条直线。 他很清楚若是真应了,北齐太子可不止会扔一个十九王子,说不定还多带几个不对付的弱势兄弟。反正他贺珏出了名的选男妃,陪媵王子简直名正言顺。 但他南唐为何要接手北齐的锅,他贺珏又不是吃饱了撑的闲得发慌?还是这郎笛以为他色令智昏,拿个公主招摇过市就能迷惑他?笑话,这什么九公主连跟靳久夜的手指头都比不上,不,连靳久夜手掌心的茧子都比不上。 贺珏轻蔑地瞥了一眼郎笛,“郎使大人未免太异想天开,朕可从未说过对九公主有意!你作为北齐宗室,还是要以九公主的名节为重。” 郎笛倒不以为然,淡淡一笑,“臣听闻陛下后宫仅有一位贵人?” “是又如何?”贺珏道。 郎笛微笑着,“君子好色,人之常情,可陛下却这般不近人情,莫不是因为这贵人太过凶悍的缘故?” 靳久夜的名声,别说南唐境内,便是北齐也早有耳闻。郎笛当众说出此言,一来挑拨贺靳二人关系,二来下贺珏的面子,其心可诛。 在场众人鸦雀无声,郎笛迎着贺珏冰冷刺人的目光,又温柔地补了一刀:“难道陛下惧内不成?” “尔等竖子,安敢大言不惭?”秦稹立时暴跳如雷,他见不得旁人侮辱贺珏,当年跟人舌战十余日,便有此原因。 郎笛笑了笑,却是丝毫不惧,“这位大人何必动怒?郎某也不过是想劝劝贵国陛下,那靳久夜不过是个贵人,还出身那样低微,岂能与吾九公主相提并论?南唐子民竟然甘愿臣服,着实让郎某费解不已。” 秦稹本就对靳久夜不满,听郎笛贬低对方自然没法反驳,一时无话。 郎笛见此更是哈哈大笑,嚣张至极,“原来贵国臣民皆不服那位小小的贵人……” “你说错了。”贺珏突然开口,打断了郎笛,“是贵妃,不是贵人。” 郎笛愕然,“什么贵妃?” 贺珏一字一句道:“靳久夜是朕的贵妃。” 郎笛根本不信,他早就打听过靳久夜,那人入贺珏后宫,明明就是个位份低微的妃嫔,说起来就是个小妾罢了。在北齐,达官贵人家的小妾甚至能当礼物送出去,靳久夜自然算不得如何重要。 “贵妃乃皇后之下第一人,按照祖制三妻六妾,他虽不是朕的嫡妻,可也是朕的妻子。”贺珏冷冷道,“郎使大人辱朕之妻,朕若没有作为,岂非懦夫?” “你……”郎笛一脸惊色。 贺珏厉声斥问:“羽林卫何在?” “臣在!”林持掷地有声,领一队侍卫身穿盔甲带刀入殿。 “拿下此人,押入廷狱!”贺珏面无表情地下了令。 郎笛惊慌失措,开始害怕求饶,“陛下,皇帝陛下,你不能这样对我,我是北齐使臣,是北齐宗亲!我是有尊贵身份的人,你们南唐不能这样对我!古人言,两国交战尚不斩来使……” 贺珏冷笑,“但现在不是两国交战,而是朕泄一己私愤。” “公主殿下,九公主殿下……”郎笛终于求助一直未曾开口的北齐九公主。 九公主自然见不得使臣被带走,连忙出声:“陛下,这只是郎笛一时失言,更何况据我等所知,那位贵人至今还是贵人,不必大动干戈到如此地步吧……” “朕说是贵妃,便是贵妃!”贺珏的声音冷若冰霜,“九公主若有疑议,不若书信给贵国太子殿下,让他亲自来为郎使大人赔罪求情,朕或许可以饶他一回。” “否则,他的命,朕留下了!” 第35章 阴谋与刺杀。 一场好好的接风宴不欢而散, 贺珏一脸怒色地回了勤政殿。 齐乐之随着几位内阁大臣一同跟到了勤政殿求见,此事闹得太大,影响的可是两国之间的关系, 他们不得不慎重。 “那郎笛嚣张至极, 竟敢当众诋毁陛下, 可就算再猖狂, 此事也隐隐透着奇怪。”齐乐之率先发表看法。 贺珏气性还没过, 冷哼一声:“他不是脑子坏掉了, 便是想挑衅朕,以为胜券在握了不成?” 这倒提醒了齐乐之, “陛下,莫非他们真觉得胜券在握,有什么底牌捏在手中?” 疑惑的目光扫过在场众大臣,无人能想到关节处, 倒是秦稹开口:“陛下今次太过冲动, 就算他诋毁了影卫大人,也不必将人关押起来……” 贺珏冷冷看了他一眼, “我南唐还怕了北齐,被人蹬鼻子上脸了,还要闷声不吭忍下去?叔公,朕一直知道你们看不上靳久夜, 但事到如今, 若还要提这个莫怪朕翻脸不认人。” 恰在这时, 齐阁老出声缓和:“陛下既当众定了影卫大人的位份,可是要坐实此事?” “自然。”贺珏向一旁伺候的宫人招手, “传中书舍拟旨,太常寺、内务府着手准备册封事宜。” “这, 这怎么能如此?”秦稹满脸的不服,被旁边的齐阁老伸手按住,没让他跳起来。 “陛下既然做了决定,我们做臣子的自当全力支持,只是如今拿了郎笛入廷狱,不知北齐太子会是什么态度,那九公主又该如何处置?”齐阁老虽然稳重,却也忍不住担忧,“还有那北齐十七王子到底寻不寻。” 齐乐之看了看贺珏,见他不说话,便提起另外一件事,“早在半月前,玉石关就传来一些消息,北齐的番邦兵马伺机扰乱边境,惹得马先守将军出兵追击伤了两员大将。不过因为只是一些皮肉小伤,便不曾急奏到内阁。” 贺珏点点头,这些事齐乐之之前奏报给他听过,既然边关守将不曾重视,说明情况并不严重,那些北齐边境残兵病将也兴不起什么风浪,因而他也未曾多加在意。 “臣以为,九公主一行前来寻十七王子一事着实奇怪,还有日月神殿在南唐境内的行踪可疑……”齐乐之顿了顿,又看了眼贺珏才道,“臣昨日与影卫大人探讨过,李王刺杀案也跟日月神殿脱不了干系,这个日月神殿在南唐潜伏已久,且个个都是凶悍不畏死的杀手,甚至有可能渗透到公卿之家……“ “什么日月神殿?岂有这样的组织?”有内阁大臣听到这里慌张起来,他可不想自己的性命随时受到威胁,“玄衣司查不出来吗?” “是啊,一个个捉干净便罢了,玄衣司成立不就是为了打击暗势力肃清朝堂?”另一人附和。 提到玄衣司和靳久夜,贺珏的眼神如刀,其余几个蠢蠢欲动想要张口埋怨的臣子见此顿时闭嘴,不敢再说话。 齐阁老轻咳一声,“这也不能光仰仗影卫大人一人,乐之说得没错,郎笛今日这般嚣张,若不是脑子出了问题,便是有什么底牌在手,还有那九公主,依臣看……“ 年迈的老臣语重心长地看向贺珏,恭敬道:“若北齐当真有联姻之心,未尝不能先应下来再观后续,不过是个弱女子罢了。” 齐乐之今日刚听了贺珏一人白首不相离的真心话,见老爹这般谏言,连忙差开话题:“还是说说郎笛的事吧,陛下是想要他性命么?若真是,恐怕臣要让马先守等人先做好准备。” 做好什么准备,自然是应付打仗的准备。 贺珏沉吟道:“就算杀了郎笛,说不定北齐太子也不会跟朕动手,你们今日没看出来,那九公主与郎笛等人并非一派?” “这个……倒没有注意。”齐阁老回想了宴会上的情形,心下是觉得有些怪异。 贺珏轻笑一声,“乐之你与他们打交道最多,你也不曾怀疑过?” 齐乐之道:“臣只觉得九公主不大爱说话,一贯沉默得很,北齐使团以郎笛为主。表面上郎笛对九公主颇为尊敬并无龃龉,至于私底下如何,臣就不甚清楚了。” 贺珏点了点头,“但今日朕看,那九公主似乎别有心思,不然郎笛出言不逊,她早就该警告了。” 众人认同贺珏这番话,齐阁老又提起,“那日月神殿的事……“ 贺珏眼神微眯,招手示意一个小宫人:“去玄衣司,请影卫大人过来商议。” 日月神殿的事,没有谁比靳久夜更清楚。 但没想到一刻钟后,张小喜满头大汗地跑进来复命,“陛下,影卫大人不在玄衣司。” “他出宫了?”贺珏问。 张小喜道:“是,刚接到消息,杨国公一家阖府出行,惨遭截杀。” 众内阁大臣震惊,纷纷不敢置信。 贺珏质问:“怎么回事?” 张小喜道:“奴才也不知,影卫大人已经带着暗侍卫出去了,说是杨国公近日返乡祭祖,带了一众家眷,马车在京外二十里处被蒙面黑衣人截杀,如今生死不知。” “影卫大人交代奴才禀报陛下,杀手应当是日月神殿的人,与北齐有关。”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贺珏的脸色铁青。 “齐乐之!” “臣在。” “领京畿卫禁军,命高山鹰全力协助听从调遣,严密监视北齐使团所有人,就是一个护卫队亲兵也不能放过。”贺珏拳头捏紧,狠狠锤了一下桌面。 那帮杀手有什么厉害之处,靳久夜跟贺珏提过,行事疯狂残暴,如同当年的生死营,完全不跟你讲道理,只想一刀取你性命。就算靳久夜立刻赶过去,恐怕杨国公一家也很难生还。 这北齐的胆子未免太大了,竟敢在天子脚下动手,灭门南唐三公九卿,这么看来郎笛宴会上大放厥词居然可以说保守,更嚣张的还在这里。 “陛下此意,是要圈禁北齐使团?”齐乐之问。 贺珏冷笑一声,“有何不可?郎曜把爪子伸进了南唐,他就该尝尝被砍断的滋味!那使团目的不轨意图不明,不是什么好东西!" 言罢,贺珏目光一一扫过众人,厉声道:“齐阁老,众阁臣,今日之事乃北齐挑衅在先,杨国公之仇不能不报。不论结果如何,我们与北齐势必有一场硬仗要打,且看谁师出有名罢了。卫尉寺、太仆寺,朕要你们以最快的速度备齐兵马!太府寺、少府监,全力备齐足够三年的粮草衣物!齐乐之,你传信给玉石关,让马先守不必顾忌,准备迎战!” 命令一道一道传出去,内阁今日的效率出奇地高,所有事项都升级成了战备状态,但对外仍保持松弛,外松内紧,表面上仍然和和气气,似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内务府李庆余得了消息,为讨好新主子,连夜跑去太常寺商议靳久夜名字刻入皇家玉牒等事。祖宗规矩三妻六妾,士族出身均可娶一名嫡妻两名侧室,侧室的身份算作平妻,同样要与夫君正儿八经地三书六礼拜堂成亲。只是地位稍稍比嫡妻低那么一点点,然而这一点点微末到几乎可以不计,因为她们生的孩子也可算作嫡子嫡女。 宫中四妃之首的贵妃,自然在这三妻之列,按照礼制,靳久夜是要与贺珏行大婚之礼并入皇家玉碟的。这可算是陛下登基以来宫中第一大盛事,被这件盛事掩盖着,普通人根本察觉不到底下的暗潮汹涌。 勤政殿大臣们散去归家,贺珏调拨了羽林卫和禁军保护人身安全,又让张小喜候在玄衣司,只要靳久夜一回来就立刻去见他。 他心里惴惴不安,那人还带着伤,面对一干强敌,如何应付得了?会不会又受什么伤,或是不小心没防住那些人的杀招,若是刀尖划到了他的喉咙,若是暗箭射中了他的胸膛……贺珏不敢细想,一整晚都闭不上眼。 以前也不曾有过这样强烈的担忧,那时候的情况兴许比眼下更危急,那时候他是全身心相信靳久夜的,相信那人就算流尽全身的血也会在最后一滴流干前完成任务回到他面前复命。 可现在,或许是心态变了,或许是对靳久夜的感情变了。贺珏甚至冒出个念头,要将人一辈子关在宫里,再也不让他出去面对任何风险,这样难耐又磨人的未知等待,实在让他忍受不了。 一夜过去,天亮了。 张福领着勤政殿宫人进来伺候,被贺珏挥挥手,“今日早朝免了。” 宫人们退下,贺珏叫住张福:“靳久夜还未回来么?” 张福恭顺回答:“玄衣司还没有消息,不过杨国公家数十具遗体已被京畿卫送回府中,影卫大人兴许……” 老宫人偷眼瞅了一下贺珏的神色,贺珏面无表情,看不出什么情绪。 “兴许是去追日月神殿的人了。” 贺珏没说话,张福告退。 日色升起,御膳房送来早膳,贺珏用了一些,林持过来禀报:“九公主递牌子进宫,被羽林卫拦下询问,说是按照礼节,要拜见一下太妃。” 贺珏心里一顿,“北齐的人,见太妃做甚?” 林持也想不出来缘由,按理说北齐闹出昨晚那一场,多多少少应该避讳一些,可九公主照样出门,哪怕被禁军随行监视也未表达任何不满。 贺珏想了一圈,他知道太妃的底细,断然跟北齐扯不上关系,甚至于钟家还与北齐有死仇。太妃的父亲钟缙老将军就是死于北齐的狼烟骑铁蹄之下,当时被围困却不肯受降,活活折磨而死。 救援的军队三天后赶到,只找到一具血糊成的人形,可见狼烟骑的狠辣残暴。因此太妃绝无可能与北齐有私通反叛,这一点贺珏非常肯定,就算她不配为人母,手上沾了无数鲜血,可却从未有过叛国的想法。 “也许是那九公主自作聪明,想法子来说通朕吧。”贺珏不以为然地扯了扯嘴角,“便放她去,寿康宫可以进,别的地方就算要死要活,也不许踏入一步。” “是。”林持领命。 贺珏又坐了半晌,觉得一夜未睡身上不大舒服,好像汗津津的,便传了热水洗漱。 他屏退了宫人,坐在热气腾腾的澡桶里,闭着眼睛养神,心绪沉了下来,眉头也略微舒展了一些。 他再次梳理一遍北齐的意图,试图分析北齐究竟要干什么,王权内乱还不够,还想在这个时候来跟南唐对战打一仗?郎曜那位太子殿下不是一般人,应当不会这般作茧自缚,给底下那些兄弟可趁之机。还有十七王子的失踪,为何会失踪?原本以为跟日月神殿有关系,可靳久夜查出来这个少年干净得很。紧跟着就是随使团入境的九公主,她是十七王子的胞姐,按理说是最担心亲弟的人,但……贺珏感受不到她那份担忧。 屏风外,一道黑影悄然落地,在贺珏不曾察觉之际,轻巧转过屏风,犹如鬼魅般走到贺珏身后,然后伸出了双手。 贺珏闻到了血腥味,黑影的手按上了他的太阳穴。 他赫然睁眼。 第36章 然后俯身过去,亲住了那双唇。 “夜哥儿。” 贺珏伸手覆盖住了黑衣男人的手, 男人嗯了一声,依旧按在贺珏的太阳穴上,“属下会按摩, 主子方才皱眉太深, 忧思过重。” “你回来了?”贺珏将男人的手拉下来, 将人也扯到跟前来, 靳久夜无法, 便松了按摩的心思。 贺珏捧着靳久夜的脸, 仔细端详着,男人的眉上还挂着一道血珠, 眼底还有乌青,下颚有一点微肿,明明是刚杀过人的样子,却尽可能收敛了杀伐气息, 眉目里多了些温柔。 “夜哥儿。”贺珏心口发痛, 将人整个揽在怀里,狠狠地抱紧男人的身体, 一丝也不想松开。 洗澡水打湿了靳久夜的衣衫,靳久夜意识到也没有说话,等贺珏抱了许久,久到他胸腔里的空气都被挤压殆尽, 他才轻咳一声。 贺珏松开了靳久夜, 又看着靳久夜的脸, 好似怎么都看不够一般。 “主子,属下的衣裳湿了。” “那便不穿了, 好不好?”贺珏温柔地问道,从澡桶里站起身, 拉过衣架子上一件干净的长衫套在身上,便去解靳久夜的外衣。 “朕闻到你身上有血腥味,又受伤了?”贺珏一点一点脱下靳久夜的中衣,腹部渗出了血水,是那个尚未痊愈的老位置。 贺珏的手有些颤抖,瞳孔也猛地一缩,却还是压抑了情绪,轻声问:“除了这儿,还有哪里?” “左臂刮了一刀,大腿刺了一刀。”靳久夜见贺珏难受,忙道,“没什么,都不在要害。” 其实要害也有,他脖子上被划了一丝极细极细的血痕,若不仔细看看不大出来。初时渗出了血丝,是被人割喉所致,要不是凭借经验错开了半分,那么此刻他已不能回来。 “这儿很疼吧?”贺珏的目光定格在右腹的那个老伤口上,很明显交手那人知道靳久夜受了伤,并且伤在哪个位置,因而故意击打旧伤口,让靳久夜无法追击。 靳久夜摇摇头,“还好,不过正因如此,让那人逃了。” “逃了便逃了,你人回来便好。”贺珏去取他这儿备下的伤药,都是靳久夜常用的,苏回春每隔半月都会补一些过来。 “朕上次便说过,若拿不住,朕派大军围剿,你不必如此拼命。”贺珏一边说话,一边将人按坐在旁边的凳子上,用药水清洗伤口,“朕心疼你,你该知道朕现在心疼得要死,不比从前了。” 靳久夜没话说,他忍着伤口的剧痛,牙齿紧咬着,一丝都不敢松懈。 过了一会儿,缓过劲来,靳久夜道:“那人被我追了三十里,还是死了。” 贺珏手上动作一顿,听到男人又开口:“一行十三人,都死了,活口捉住就自杀,没法审讯。” “嗯,没事,便是都没抓住也无碍。”贺珏又开始涂药粉,靳久夜抓住一侧的澡桶边缘,手指紧紧抠着,那是钻心的疼。 贺珏的动作很快,因为耽搁的时间越久就越疼,接着又开始上另外一种药,这药有些凉意,好歹让靳久夜好过了一点。 “他们敢在西京城外对公卿动手,属下必要让他们有来无回,一个都不能走。”靳久夜很认真地说道,“否则就是属下失职,也教主子脸上难看。” 贺珏手上一顿,抬起头来看靳久夜,靳久夜不明所以,却只见贺珏看了一眼,又垂下目光开始专注伤口上药。 “这伤口裂开太大了,又深了两分,只怕有些难捱。”贺珏心里很担忧,“还是要让苏回春看看,听说有一种缝纫术,会让伤口好得快些。只是太疼了,又有感染的风险,若实在不济,用些罂粟给你止痛。” 靳久夜轻松地表示,“不用,这一月在宫中好吃好喝,底子也养好了,能扛过去。” 贺珏瞋了他一眼,“一个月能养到哪里去?看看,连点肉都没有。” 处理好腹部的伤口,又开始看手臂上的,那是被刀刮了一下,刮在皮肉上,血淋淋的看起来十分可怕。 可好在仅是皮肉,伤口也很浅,贺珏松了口气,“大约要留下疤痕。” 靳久夜毫不在意,“无事。” “嗯,朕也无事。”贺珏勉强弯了弯唇角,这是自靳久夜进门后露出的第一个还算轻松的表情,可也看起来太难看了些。 左臂的伤口很快处理完,靳久夜大腿上还有一刀,贺珏看着黑衣男人,“怎么还不脱?” “不必麻烦。”靳久夜不知从何处掏出他那柄鹰纹短刀,噗嗤一声划开了裤子,然后手一用力撕裂成块,露出伤口的地方。 “好吧。”贺珏无奈地蹲下身,仔细观察腿上的伤,好在伤口位置还不算太凶险,血已经自行止住了,没有切到要害位置,大约是刺入的深度不够。 这也算靳久夜的经验之一,多年的训练让他养成了规避危险的潜意识,否则大腿受伤也能要了人命,血哗哗往外呲。 “夜哥儿,你腿毛也太多了。”贺珏包扎好伤口,缠了好几圈纱布,最后直起身,锤了锤腰感慨道。 靳久夜囧,“天生的。” 没想到主子突然这么说话,他反应都慢了一拍。主子是在嫌他么,那要不要把腿毛都刮了?靳久夜试图考虑。 贺珏却忍不住笑了,长久的紧张与担忧终于散去。 “朕去给你找一件干净衣裳。” 靳久夜静等着,很快贺珏回来,扔给靳久夜一套自己的衣物,“你换上,然后去朕床上睡一会儿……算了,还是先吃些东西再睡,不然怕你饿醒了。” “是。”靳久夜换衣裳的间隙,贺珏便到门口唤了人收拾屋子又传了膳。 御膳房一直温着吃食,也是贺珏吩咐过的,不到一刻钟就送到勤政殿,贺珏陪着吃了一大碗,胃口突然就好了。 靳久夜则吃了两大碗还不够,又把御茶房备着的点心全吃了,打了个饱嗝才算完。 贺珏就笑他是头猪,靳久夜吃饱了有些发懵,听到这话愣了半晌。 “小呆子。”贺珏伸手捏靳久夜的脸,捏得人脸蛋红了两个指印,男人还蒙圈着,贺珏就笑开了,“你是得了食昏症,连魂儿都飞走了?” “不……不是。”靳久夜忙否认,“吃太饱了,有点不想动。” “那去床上睡觉,也不能自己走过去了?”贺珏一边问话,一边笑着站起身,弯腰揽住靳久夜的腰背,“来,朕抱你去。” “……主,主子。”靳久夜慌张地一手撑住桌子沿,一手勾住贺珏的脖颈,“别,主子,我有点重。” 果然,贺珏使了吃奶的力气,脸都憋红了,才终于将人以公主抱的姿势抬离了地面,“松手,别撑桌子,抱住朕脖子,肩膀也行。” 靳久夜犹犹豫豫地松开撑桌沿的手,“主子,要不你放我下来吧。” 贺珏哪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这可是他展示男人魅力的时候,岂能轻易放弃? 于是撇着八字脚,像只螃蟹似的,抱着人一点一点挪到了寝室内,“还有几步,稳住,夜哥儿,你别动,别往下滑,稳住……” 靳久夜战战兢兢地抱紧贺珏,声音也不敢出,为了满足主子这一愿望,他连整个身体都紧绷着,好像提着气就能轻上两斤似的。 终于,床到了。 贺珏下意识松了一口气,但忽然脚下一个趔趄,手上歪了劲儿,差点儿将人摔了出去,近在咫尺成功在望,却要功亏一篑。 说时迟,那时快。 靳久夜反应极迅速,歘一下翻身上床,施展轻功身形俊美,平平稳稳直直挺挺地躺好,然后再歪过头,乖巧地看着贺珏,勉强拉了一下嘴角,试图露出一丝笑意。 但并未成功。 “主子,我上床了。” 贺珏:“……” 靳久夜见贺珏不大高兴的样子,他又补了一句:“主子,谢谢你抱我上床。” “……不,不用谢。”贺珏木然回了一句,真想捂脸。 内心千万个为什么呼啸而过,啊,为什么要提出这样的要求,为什么要逞能,为什么连靳久夜都抱不起来,这抱都抱不起以后还有什么威风可言?不行,他要去演武场再练练,找一百个羽林卫来打,一定要练得比靳久夜壮才行,可靳久夜也不壮啊! 贺珏的注意点莫名其妙落在了靳久夜的身体上,开始打量对方的手臂、胸、腰、背、臀、腿……嗯,很完美,比例协调形状优美。 不愧是他的影卫大人! 靳久夜见贺珏一直没说话,还以为对方沉浸在失败中不可自拔,忍不住又出言劝慰,“主子,你的怀抱很温暖。” 贺珏好不容易抛开的思绪,被怀抱二字拖回了方才的那一幕,那费力挪动堪比螃蟹的姿态实在让人不敢直视。偏偏到这会儿他连呼吸都没喘匀,还一直偷偷压着不想让人看出来。 可靳久夜却,刀刀戳人要害。 “朕以后会抱起你的。”贺珏不甘示弱,一屁股坐到床上,非常霸道地捏住靳久夜的嘴,把人捏成了鸭子嘴,左撇一下右撇一下,完了还不解气,又气哼哼地骂了一句:“丑八怪!” 骂完松了手,迅速扭头不看靳久夜,拿背挡着对方的视线。 靳久夜:“……” “说吧,今日又是从哪本宠妃记事上学的?”贺珏背对着靳久夜,昂首挺胸,端的是一副君王威严做派。 没等靳久夜说话,贺珏又道:“说走不动路求抱抱这种把戏,是哪个智障妃子做出来的?” 靳久夜表示,他已经好多天没有看前朝妃嫔录了。 “哟,你还自学成才了?”贺珏扭头,没好气地盯着靳久夜。 靳久夜的嘴巴刚才被贺珏捏红了,现在颜色正好,十分动人,贺珏恶狠狠道:“果然自学成才了!” 然后俯身过去,亲住了那双唇。 第37章 你想要的真相。 贺珏几乎无法自控地触摸到了靳久夜的脖颈, 在呼吸贴近与交错间,他眼神一眯,突然发现一道肉眼难以辨别的血痕。 “这是怎么回事?”贺珏问。 靳久夜仰着头, 喉咙要害处就这么展示在旁人面前却丝毫不防备, 他稍稍移动了一下位置, 使自己躺得舒服一些。 “没事, 就是被刀锋划了一下, 出了一点血, 连伤都算不上。” 贺珏红了眼,问:“疼吗?” 靳久夜摇摇头, “不疼。” 贺珏没有说话,静静地看了男人半晌,似是要将人刻进骨子里那般,许久他沙哑开口:“差一点儿, 夜哥儿, 差一点儿朕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他的声音似乎含着哭腔,可细听又不是, 只是微微颤抖着。 他伏在男人的胸膛上,尽可能避免压到对方的伤口,只紧紧抓着靳久夜的肩膀和头发,熟悉的气息萦绕在鼻尖, 他感到一阵一阵的心悸, 那是强烈的后怕同时又掺杂着些许庆幸。庆幸靳久夜能避开那致命一击, 庆幸现在还能看到这个男人。 “没事,主子, 我会回来的。”靳久夜伸手抱住了贺珏的头,轻轻安抚着对方。 “你是不是很累了?”贺珏回过神来, “那我们赶紧睡吧,朕陪你一起。” “好。”两人一起平躺在床上,贺珏握住放在身旁的靳久夜的手,将人紧紧拽在身边,心里才忽然觉得心安。 靳久夜没有挣脱,任由贺珏拉着他,时间就这样安静地流淌着,两人都没有说话,也都没有睡着。 好一会儿过去,靳久夜开始提起杨国公家的案子,“杨家可能跟十七王子或日月神殿有关。” 贺珏顿了下,问:“如何说?” 靳久夜道:“杨国公一家皆死于非命,典型的杀人灭口,属下赶到时那些杀手还没走,很显然是在逼问杨家人,只是不知道有没有得到结果。” “杨家能知道什么?”贺珏几近自言自语地问。 靳久夜也不清楚,只表达他看到的,“杨家人皆不是一刀毙命,伤口有多处,临死前应当挣扎了许久,而杨国公本人则被掏了心,现场没有遗留。” “被带走了?”贺珏敏感地问。 “是。”靳久夜对这一点也很奇怪,“动手的那十三个人都死了,属下却没有找到,他们可能还有接应。” 贺珏没说话,似是在思考什么。 靳久夜想了想,又道:“属下以为他们很可能在找北齐十七王子。” 贺珏问:“你查到过十七王子的踪迹吗?” 靳久夜摇头,“没有,很干净。” 贺珏思忖道:“那就是了,连你都没有查到,可见这十七王子隐藏极深。若十七王子与日月神殿没有关系,他们大可不必如此丧心病狂灭杨国公满门,很显然其中牵扯颇深……夜哥儿,你觉不觉得这好像是一场追杀?” 靳久夜顺着贺珏的思路往下想,“那么是北齐太子要追杀十七王子,还是日月神殿要追杀他?” “如果是前者,那么日月神殿就是郎曜的秘密武器,如果是后者,只能说明北齐内乱已经到了无法控制的地步。”贺珏久为上位者,嗅觉非常灵敏,很快又想到,“那位白医官呢?” 白医官是在金小手案中与靳久夜开始接触的,从她那里玄衣司得了不少日月神殿的线索,而她也正好是杨家人。 “这次出行她不在其列。”靳久夜道,“自上次拿了两名杀手后,属下便派了人跟着她,此刻她在玄衣司。” “你把她押在玄衣司?”贺珏有些惊讶,偏头看向靳久夜。 靳久夜点点头,“是,日月神殿的线索都是她提供的,属下不得不警惕。” 贺珏道:“幸而你派人跟着她,否则杨家当真不剩一个人了。” “是,属下准备审问她,也许她了解日月神殿比我们想象的要多。”言及此,靳久夜迫不及待地想要起身去玄衣司询问情况,还解释道,“属下一回来就听主子找得急,便立时过来勤政殿,没来得及审问那人。” 贺珏听得心头一暖,却也及时按住了男人,语气不容拒绝,“你先休息,人在玄衣司,便是想死也不能,想逃也不能,自然随时审问都可以。” 见靳久夜不说话,贺珏又道:“再者她是杨家遗孤,你那套审问法子不行,朕晚些时辰亲自去看她。” 靳久夜只得听从贺珏的吩咐,贺珏凑上来又亲他脸蛋一下,柔声道:“闭上眼睛,什么都不许想。” 帮人把眼睛蒙住,过了好半晌,见靳久夜呼吸均匀而平静,他才松开手,自个儿也困了,遂放任自己闭眼歇息片刻。 寿康宫。 北齐九公主叩开了宫门,小宫人领着人进了正殿,太妃正端坐其上,衣裳依旧雍容华贵,发髻一丝不苟,好似从来没有同当今陛下撕破脸一样。 太妃的尊荣她还倔强地保留着,只是眼神里却多了许多不甘与嫉恨。 “你看,陛下还让北齐的公主来见哀家,便是顾忌着皇室的尊严,哪怕为了他自己的面子,他也不能真的对哀家如何。”太妃看着九公主远远从外头走进来,她小声对旁边的心腹宫人说道。 那宫人应了一声是,没有多余的话。 九公主走进了殿中,俯首行礼,“北齐郎晴见过太妃娘娘。” 太妃笑道:“请起,坐吧。” 九公主便坐到离太妃极近的右手边第一位,笑意盈盈地看着太妃,太妃亦回以微笑:“公主殿下风姿绰约仪态万千,果然闻名不如见面,哀家瞧着真是一个大美人儿。” “不及太妃风华璀璨。”九公主谦虚道,“郎晴谢过太妃娘娘。” “听闻北齐有意与我南唐联姻?”太妃漫不经心地提起交泰殿上发生的事,她虽身在寿康宫,可耳目却还灵便,甚至郎笛说的每一句话都有宫人学给她听。 她听得发笑,心里说不出来的畅快,不知是为了北齐还是为了贺珏或靳久夜,总之这些人都不是她喜欢的,互相吵作一团也算让她看了场笑话,出了口恶气。如今九公主找上门来,太妃岂能作罢? 本来这事就挺尴尬的,特别对女子来说,倘若只是普通的请安见礼,太妃便不该提起,随意说些家常便将人放走就罢了。可太妃偏偏不,她就是想让郎晴难堪。北齐的人她一向没什么好感,以至于昨晚贺珏未曾邀请她出席宴会,她也不觉得有什么,往年这种场合她还嫌麻烦,都是互相吹捧做面子罢了,不如不去。 眼下刁难一下这位九公主也不失为一件乐事,反正贺珏都不在乎下了对方面子,闹得再难看些又何妨?她总得与皇帝步调一致罢。 然而九公主听到这样的话,依旧面色不改,神色十分自然,只道:“这是太子哥哥的意思,王女的婚事一向是由不得自己做主的。” “哦?”太妃惊讶于九公主如此坦白,敢在一个随时准备奚落她的人面前说实话,那她自然也不客气,“看来公主殿下与贵国太子殿下似乎并无兄妹之情?” “兄妹之情倒是有的,只是论多少厚薄而已。”九公主淡淡地说道,“就像太妃与陛下的母子之情,想必也相差无几吧。“ 温柔地戳了一刀,直接戳到了太妃的要害上,太妃皮笑肉不笑地回应道:“陛下终究是哀家的亲生儿子。” 九公主轻笑道:“太妃如此看待,陛下心里却未必,正如那位影卫大人宠冠六宫,连太妃都不放在眼里……” “你……”太妃那点事本还藏着掖着,就连内务府李庆余也只晓得个大概,那日寿康宫的宫人一律被她封了嘴,自然不敢往外传的。这个北齐来的九公主又如何知道? 有内奸!太妃第一反应,忽然又觉得不对,宫中有羽林卫与玄衣司守卫,堪比铁桶一块,这个九公主难不成是在炸她? 太妃恢复了神色,微笑道:“公主殿下,饭可以乱吃,话却不可乱说。” “是吗?”九公主挑眉,声音清脆如银铃,却带着丝丝入扣的恶毒,“郎晴还以为太妃时刻记得当年钟缙老将军是如何亡故的,原来竟是郎晴想错了,太妃如今已经年老记性也不大好了呢。” “你,没资格提我父亲!”太妃赫然厉色,手里拽着一个茶杯,几近要失态地摔过去。 九公主依旧笑意连连,好像不是在提什么血腥事,而是在问候对方身体是否康泰一般。 “还是没忘么,太妃?”九公主温柔地说道,“郎晴那时候还未出生,后来听宫里的老嬷嬷提起,差点儿吓得病一场,钟缙老将军死得可真惨,据说是被活剐的!” 她捂着嘴,状似受了惊吓一般,灵动的黑眼珠却挑衅地看着太妃。 太妃恶狠狠地盯着对方,“你们北齐暴虐无道,狼烟骑早就该死了!” “是,后来太子哥哥不就解散了狼烟骑?”九公主故意提起,专注地去看太妃的神态,“当然还要拜你们镇国大将军所赐,将狼烟骑伤得溃不成军……” 咬字切重在镇国大将军五个字上。 太妃咬着牙,整个身子都在颤抖。 过了好一会儿,她稍稍平复了一些,问:“你到底要哀家做什么?” 九公主轻笑一声,“太妃果真是聪明人,杀父之仇既没有忘记,那我们总有共同的敌人。” “对南唐不利的事,哀家断不会做。”太妃露出底线,九公主了然道,“当然,郎晴不是那般卑鄙无耻的人,毕竟我来西京就是为了寻找亲弟,只要找到我那弟弟,不劳太妃与陛下费心,郎晴自会离开。” 太妃抿紧嘴唇,没有说话。 九公主继续道:“只是你们玄衣司那位影卫大人对我妨碍太深,三番四次坏我好事,还望太妃相助。” “如何助你?”太妃眼中的恨意深了几分,不是对九公主的,而是对她口中提的那人。 九公主很满意太妃的表现,脸上的笑容显得愈发真挚,“取他性命实在太难,想必太妃早就试过……” 太妃闻此手上的劲儿更用力,指甲划在茶杯的瓷片上似乎都刻出痕迹。 “如今他得了陛下欢心,若能离间二人,使他失去陛下的信任,那么玄衣司也少了一份助力,这对郎晴是再好不过的。想必太妃久居宫中,最为了解他们的破绽,只要略施小计……”有时候后宫的阴谋算计,或许比朝堂的明争暗斗来得更有效。 九公主话已至此,剩下的就不必多说,太妃自然知道该如何做。 但太妃却没有立即应和,似是有所疑虑,九公主不明所以,只能寻个方向劝道:“诚如太妃所说,陛下是您亲子,只要没了靳久夜的妨碍,他总能想起你作为母亲的好来。” 太妃冷笑一声,“你不必劝哀家,哀家知道你藏的什么心思,若真让陛下离了靳久夜,你的人能杀了他吗?” 九公主愣了愣,很快就恢复神色,依然笑道:“只要得了合适的机会,郎晴一定尽力而为。” “好,哀家信你一回。”太妃应了。 九公主遂告辞,还未出寿康宫,便听到身后一声脆响。 太妃愤然将手中的茶杯摔在地上,咬牙切齿道:“父仇不报,誓不为人!” 勤政殿。 贺珏比靳久夜醒得早些,身旁的男人还躺得规规矩矩,连手脚都不曾动一下,熟睡的脸庞没了凌厉之色,看起来愈发温柔而可爱。 他静静地看了许久,心底柔软一片,轻手轻脚地起床离去,生怕弄出一点声响惊了对方。 靳久夜带伤连夜奔袭追击,又一直处于你死我活的刺杀与紧绷当中,身体与精神都扛不住的,必须要好好睡一觉才行。 出了暖阁,贺珏吩咐宫人轻声,务必不要吵醒了影卫大人。于是整个暖阁乃至于勤政殿周边都安静一片,宫人们连咳嗽都忍耐着,跑远了咳个痛快才回来。 是以贺珏刚到正殿,林持着羽林卫铠甲而进,发出沉重的脚步声,贺珏听得眉头一皱,低声呵斥:“轻点儿不知道么?” “怎……怎么?”林持平日也这般作为,今日挨了训,实在摸不着头脑,眼神求助一旁的张福,张福朝后头暖阁使了个眼色,压低声音道:“影卫大人回来了,正睡觉呢。” 这话贺珏自然也听到了,却没说什么,林持便提着步子走路,尽量小声些。 “陛下,九公主刚出宫了,路上也没去何处,径直回了驿馆。”林持回禀道。 贺珏嗯了一声,“好,你让人盯着寿康宫,太妃有何动静都报来朕知。张福,内廷这边你带几个得力盯着,羽林卫不便进入。” “是。”张福与林持应道。 贺珏一边往外走,一边又说道:“对了,廷狱那边,加派人手看着,不能让人钻了空子。郎笛的命,朕现在要活的。” 林持应是,毫不怀疑贺珏的猜测,尽管在南唐,除了贺珏,应当没人想要郎笛的性命。 甚至他还更谨慎些,“不若瞒天过海,偷偷将人押到玄衣司去,廷狱的守卫自然不及暗侍卫。” 贺珏看了一眼林持,林持一脸紧张,生怕陛下斥责羽林卫办事不力。 “你看着办。”君王没有拒绝。 林持连忙告辞,赶紧往另一个方向去了,而贺珏则直奔玄衣司。 白芝兰自昨日半夜被林季远带回玄衣司,一直到现在也不曾自由行走,吃饭睡觉虽不禁止,可随时都有两名暗侍卫看着她。她又紧张又害怕,连问了好几次靳久夜的行踪,暗侍卫自然不会告知,于是她只能猜测,或许是有大事发生了。 午后,暗侍卫得了令,将她带到了一间屋子。 她一进门,就看到了正上首的贺珏,贺珏的目光审视着她,几乎要将她整个人都看穿。 “陛下。”白芝兰俯首行礼。 贺珏没叫起,只盯着白芝兰弓起的后背,半晌,白芝兰的身体开始颤抖,紧接着她忍不住开口:“陛下,臣女有要事交代。” “起来吧。”贺珏出声,白芝兰却没起来,颓然跪坐在地上,脸上汗涔涔的,一双美目我见犹怜。 贺珏想,是个美人,以后断然不能留在靳久夜身边了。 “影卫大人何在,臣女的事……”白芝兰开口想见靳久夜,也许只有那个冷面无情的黑衣男人能给她安全感。 然而此言却激怒了贺珏,贺珏眸色更冷一分,“朕在这里,找什么影卫大人?” 白芝兰哆嗦了一下,慌张地垂下了眼眸。 贺珏冷哼道:“别在朕跟前耍花样,不管你有什么秘密,今天之内都必须全部吐出来,朕没有什么耐心。” “当然在这之前,朕有必要通知你一个不幸的消息,你父亲及杨家上下老幼,在回乡祭祖的路上,被人刺杀了。” 白芝兰脸色霎时惨白,瞳孔瞪大,脸上露出绝望的神情,“都……都死了?” 贺珏沉痛地点头,“是,没有活口。” “是北齐人干的?”白芝兰问。 贺珏道:“是。” 白芝兰颤抖地闭上了双眼,两行泪水顺着脸颊滑落,她的哭泣是无声的,她的悲痛也是压抑的。 “好了,现在你有什么想说的,都尽可以说出来。”贺珏没有给她太多的时间,很显然突破口就在这里,杨家为何惨死的秘密也同样在她身上。 “陛下,臣女有罪。”白芝兰伏首磕头,再起来时抹掉了脸上的泪痕,露出决绝而坚韧的样子。 这是下定决心要说出实情了。 贺珏静等着。 只见白芝兰从袖口掏出一个白色小瓶,约拇指大小,样子精致小巧,上面的花纹却有些奇怪,不似南唐的东西。 “这是什么?”贺珏问。 白芝兰摇摇头,苦笑地望着贺珏,“陛下,这是你想要的真相。” 她拔开瓶塞,反转瓶身,将里面的透明液体悉数倒入掌心,然后搓遍全手及指尖,再用这双手摸向自己的颈部。 摸索片刻,她缓缓自耳后撕开一张薄如蝉翼的面皮。 “你是?”贺珏震惊。 一张与白芝兰毫不相似的脸呈现在眼前,剑眉星目,肤色偏白,线条略微硬朗,是张男人的脸。 贺珏当即站起,指着眼前人问:“你,是北齐十七王子?” 那人承认:“是,我是郎晚。” 第38章 贺珏暗地里藏着小心思。 贺珏定定地看着地上跪坐的人, 他没见过郎晚,但与北齐太子有过几次会面,这长相的确有几分相似。 “你是郎晚, 那白兰芝呢?”贺珏问。 郎晚摇了摇头, 非常坚决地说道:“我不能告诉你, 陛下。” 他的声音还没有变过来, 仍是女子的声音, 贺珏听起来不大习惯, 特别是面对一张男人的脸。 郎晚也意识到了,便道:“我的声音是每天晚上需要含用一种药水, 如果不用的话,第二天就恢复了。” “嗯。”贺珏对此并没有多大兴趣,再问一遍白兰芝的下落,而郎晚依旧拒绝回答。 贺珏就怒了, “现在不是你跟朕讨价还价的时候, 如果你不说,朕就让靳久夜来亲自让你开口。” “影卫大人?”郎晚露出一点欣喜。 贺珏冷冷道:“你知道进了玄衣司的人, 最想要的是什么吗?不是想逃出去,也不是想活着,而是想死。靳久夜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恐怕你还不够清楚。他有无数种方法可以让你开口, 而朕觉得, 这其中任何一种, 都不是你想承受的。” “陛下,白小姐对我至关重要, 我不能将她的下落告诉任何人。”郎晚无奈地说道。 贺珏闻言顿了片刻,问:“你们是什么关系?” “至死不渝。”郎晚说这话的时候, 脸上呈现出一种视死如归的情绪,“陛下可能奇怪我为何能将白小姐学得如此之像,正是因为我曾与她亲密相处过。” “好。”贺珏表示,“朕可以暂时不追究这件事,那么说说看,日月神殿是怎么回事吧。” 郎晚点点头,开始毫无保留地娓娓道来,“日月神殿在北齐也是一种邪恶的组织,它不属于太子哥哥,我们没人知道背后的掌权者是谁,但我怀疑,可能是八兄。” “朕对你们北齐的内乱不感兴趣。”贺珏冷酷地打断,“你来南唐做什么?日月神殿是来追杀你的?” “是。”郎晚黯然道,“我无意中发现了他们的秘密,他们必须要我死,而南唐玄衣司或许可以成为我的庇佑。” “呵!”贺珏冷笑,“那朕立刻将你送回北齐,你们自己的事,自己解决,如何?” “不……”郎晚下意识上前,贺珏喝住他,“离朕远点儿!” 郎晚退了回去,乞求道:“陛下,请你帮帮我,帮帮太子哥哥……” “没有理由。”贺珏根本不为所动。 郎晚沉默片刻,突然道:“若是有影卫大人的缘故呢,陛下会不会为了保护影卫大人而出兵北齐?” “你敢威胁朕?”贺珏怒道,“你应该想想,你的小命此刻正捏在朕的手上,在你撕开面具之前没有人知道你是郎晚,若是朕就在此杀了你,再将白芝兰找回来,你所做的一切都会功亏一篑。” 贺珏露出一点轻蔑的笑意,“小伙子,老实点儿。” 郎晚再次沉默,主动权一直在贺珏的手上,他不过是个阶下囚罢了。 但好在,该做的都做了。 “陛下,日月神殿是个有仇必报的地方,影卫大人杀了他们那么多人,他们必然要不惜一切代价报复影卫大人。”顶着贺珏冰冷如刀的眼神,郎晚继续道,“现在,南唐已不可能置身事外了,至少玄衣司是不可能的。” “所以前些日子,你故意引着靳久夜去查日月神殿?” “是,我知道日月神殿的秘密,所以能提供很多有用的线索。”郎晚轻轻笑了一下,“这也是影卫大人自己要求的,原本没必要那样穷追猛打,但他太在乎陛下了,不肯留下一丝一毫的隐患。” “陛下,您真是一个幸运的人。” 提到靳久夜,让贺珏的神色柔和了一瞬,随即又问道:“你姐姐郎晴又是怎么回事?” “她一直是追随八兄的。”郎晚有些哀伤,“我也是不久前才知道。” “来南唐前?” “是。” “所以她是奉命来追杀你的?”贺珏很快想到关窍,“她是日月神殿的人?” “是。”郎晚黯然叹息道,“以前我是最信任最亲近她的,尽管她长我几岁,可她是我一母同胞的亲姐姐。但现在,却是她要我的命,换做八兄都会放过我的……像日月神殿这种邪恶的东西,就不该存活于世,陛下,它应该被毁灭!” 郎晚越说越激动,试图引起贺珏的共鸣,但并没有成功。 贺珏见多了阴谋诡计尔虞我诈,只剩下无动于衷,甚至冷冷补了一刀:“就算是亲母子,也一样会要你的命,更何况兄弟姊妹?” 郎晚无言以对。 贺珏又问:“那郎笛呢?是你们太子的人?” “这个我不知道。”郎晚摇了摇头,贺珏盯着他,瞧着他神色不似所伪便罢了。 “这段时间你就待在玄衣司。”贺珏见问不出什么,起身欲走,“相信你自己应该有自觉,出了这道大门,想要你命的人多得是,已经连累了整个杨家的人,扪心自问,你对不对得起你那位白小姐。” 郎晚沉默不语。 贺珏冷哼一声,“这笔账,朕迟早会跟你们北齐算!” 回到勤政殿,靳久夜刚刚醒过来,头发还是乱的,脸上还有点红,“主子,审问清楚了?” “嗯。”贺珏上前摸了摸靳久夜的额头,“你发烧了?” 靳久夜并不觉得,“大约是暖阁有点热。” “朕命人盛了冰通风,应当是凉快的。”贺珏随手点了个小宫人,“你,去太医院将苏回春请过来!快!” 小宫人忙不迭跑走,最后被贺珏那一声吼吓得差点儿跪倒在门槛上。 “白医官审问得如何?”靳久夜关心案情。 贺珏看了他一眼,又好气又好笑地说道:“你这人不辨雌雄,那哪里是什么白医官?分明是北齐那个搅事精郎晚!” “北齐十七王子?”靳久夜惊呆了,反应了好一会儿,大约不太能接受一个女子突然变成男人。 贺珏伸手捏了捏他的鼻头,笑道:“你说你傻不傻?白跟人相处这般久,还到处查对方的踪迹,结果就在你跟前,这便是灯下黑。” “易容么,竟是如此?”靳久夜依旧不敢相信,贺珏便将今日在玄衣司的事都说给他听。 靳久夜很快察觉到贺珏的想法,“主子并不完全相信郎晚?” “是。”贺珏在靳久夜面前毫不掩藏自己的真实态度,“朕可听闻,北齐十七王子与十九王子是双胞胎,样子一模一样。这十七是太子的人,那十九则是八王子的人,不能仅凭长相或言辞便轻信了旁人,这道理朕十几岁就学会了。” 说着话,贺珏将人按到了凳子上,“瞧你这一头乱发,不许动,朕去拿梳子来给你梳头。” 靳久夜规规矩矩地坐好,“那主子的想法是?” “有鬼的,总会忍不住先蹦跶出来。”贺珏一边说话,一边走远了。 靳久夜则看着眼前的镜子,以及镜子里显现出来的人影,那本是他自己,只可惜甚少照镜子的缘故,他觉得有些许陌生,还有些许别扭。 太不习惯了,他歪了歪头,仔细看主子口中最近常提的泪痣,果然在左眼底下有那么淡淡一点,不仔细看也注意不到。 偏偏主子青睐有加,就跟着了魔一样,实在不知哪里好看了,靳久夜认真地瞅了瞅,又摸了摸,没什么触感。 亏得主子那晚还夸他泪痣很漂亮,大约是真的漂亮? 正想着,贺珏就从后面过来,手里拿着一把木梳。他打老远就瞧见靳久夜偷偷在看什么,便故意一直没过来,结果发现这人在摸自己的脸,那样子一本正经又稍显笨拙,他实在忍不住笑意,“夜哥儿莫不是觉得自己长好看了?” 靳久夜回头,“主子最好看。” 贺珏的笑意更深了,他解开靳久夜的头发,一点一点帮人梳开,“朕缺把梳子。” 靳久夜没明白,“主子手上有一把。” 贺珏动作很轻缓,生怕拽掉靳久夜一根头发似的,“这不是朕的。” “不是主子的,是谁的?”靳久夜不解。 贺珏道:“你自己想。” 靳久夜道:“主子是天下君主,天下人皆是主子的臣民,自然梳子也是主子的。” 贺珏竟觉得无言以对。 过了好一会儿,他又道:“你小时候不是会刻木工吗?刻一把梳子送给朕,如何?” 提起那些幼稚的糗事,靳久夜很想拒绝,但影卫的本能让他不能拒绝,只能委婉道:“那时候废了许多好木料,唯一剩下的主子也扔了。” “是那只小狗么?”贺珏问。 “不,是一只小老虎。”靳久夜纠正道。 贺珏纳闷,毫不犹豫地试图佐证,“你不是雕刻的一只哈巴狗?还长得其丑无比,脸跟个老头儿似的,一脸的丧气,太难看了!” 靳久夜没说话。 贺珏突然意识到自己二十几年都没搞清楚事实真相,还以为靳久夜拿来哄人的玩意儿是只狗,结果人家刻的是威风凛凛的百兽之王,顿时尴尬起来。 “咳咳,那个朕当年有眼无珠,现在绝对不会认错了。”一国之君信誓旦旦地保证。 靳久夜嗯了一声。 贺珏高兴道:“那就这么说定了。” 以梳为礼,结发同心。贺珏暗地里藏着小心思,整个人都美滋滋起来。 但一刻钟后,这份心情瞬间被打破,他整张脸都苦瓜相,急得额头都冒汗了,靳久夜的头发还是怎么都弄不好。 一双手跟不是自己的似的,想要的是一个样子,做出来的又是一个样子,最后尝试十数次后,终于以失败告终,不得不让外头的宫人进来帮忙弄好。 “没关系。”靳久夜安慰起贺珏,“主子梳头的手法特别好。” “是吗?”贺珏闷闷不乐地耷拉着眉眼。 靳久夜点头,“真的。” 贺珏问:“那你以后都想让朕替你梳头么?” 靳久夜非常实诚地顿了一下,贺珏当即就哼了一声,“果然。” 靳久夜:“……” 贺珏私底下狠狠地捏打自己的手,恨不得将其剁了换一双才好。 不争气的东西,又丢人现眼,以后还怎么在夜哥儿面前大展雄风? 靳久夜见贺珏不说话,苦恼地想了半天,最后得出一句自认为满意的夸赞:“主子梳头比抱人好多了。” “靳久夜!”贺珏气得想骂人,可靳久夜却不明所以,沉黑的眼眸茫然地望着他。 贺珏被看着看着,心里那股子邪气忽然就散了。 自己喜欢的人,就算气得半死也要过一辈子。 “走吧,去前殿,让苏回春给你看看。”他去拉靳久夜的手,靳久夜就由他拉着,乖巧得像只小动物,还应了一声“好”。 等到了前殿,贺珏让苏回春替靳久夜诊了脉,“是烧了吗?” 苏回春摇头否认,“并未。” “怎么可能?”贺珏又摸了一下靳久夜的额头,咦,好像不是那么热了。 苏回春一脸无奈地看着这位陛下,“影卫大人添了新伤,并未伤及要害,臣再换个药方让煎药房日日煎好送来。另外……” 老头子眼里透出一丝埋怨与不满,“臣每日在太医院也是很忙的,小宫人着急忙慌来喊,又说不清楚情况,吓得臣连鞋都跑掉了一只……” 贺珏低头,果然见到苏回春只穿了一只鞋,另一只脚兜着袜子。 “结果还在勤政殿等了好一会儿功夫,听说是因为陛下要给影卫大人梳头?陛下,那是宫人们做的事,您国事繁忙何至于……” 贺珏瞪圆了眼,视线迅速扫了在场所有人,这他娘的谁说的? 第39章 他的影卫大人想吃了。 靳久夜又被贺珏押在了勤政殿养伤, 日子很平静。北齐九公主足不出户,而郎晚也在玄衣司规规矩矩,甚至连太妃都没有丝毫动作。 贺珏得了闲就守着靳久夜, 日日问他:“朕的梳子刻好了没有?” 靳久夜每次想回答时, 贺珏又按住他, “你不必拿来与朕看, 没做好的朕要看了就没有惊喜了。” “天底下没有主子这样要礼物的。”靳久夜很无奈, 他已经拿他那把只用来杀人的鹰纹短刀来刻梳子了, 其锋利程度几乎媲美天下所有武器。 然而贺珏还嫌不够,每日早中晚各问一遍, 偶尔吃茶水点心的时候,也要捉住靳久夜问一遍,其频率与用膳不遑多让。 于是靳久夜紧赶慢赶,终于花几天时间将应承主子的话实现了。 这一日, 贺珏一进门就抱了一堆书, 扔到书桌上让靳久夜看,靳久夜问:“这是什么?” 贺珏点点下巴, “你自个儿看。” 靳久夜上前翻了一本,“温贵妃?” “是啊。”贺珏拿了一旁的冰饮果汁猛喝一口解解暑气,“朕觉得你学温贵妃很好,特意让张福去民间寻了些野史杂记, 有些正史上不方便记的, 这儿都有。” 靳久夜草草看过两眼, 表示:“这上面的,有些难。” 贺珏轻笑, “这世上哪有能难倒影卫大人的事?再者,你如今也是贵妃位, 应当学学人家那贵妃是怎么当的。” “是。”靳久夜不疑有他,只得遵从。 贺珏叫了午膳,靳久夜陪坐着。两人一同用膳时贺珏总不喜有旁人在侧,因为每次他都会被靳久夜带动着胡吃海塞狼吞虎咽。两人之间完全不在乎形象,靳久夜吃饭那叫一个爽快,贺珏光见人那吃相都能多吃一碗。而面对宫人伺候时,他就端坐一副君王的做派,食不言寝不语,规矩礼仪放眼天下无人能出其右。 现在想想,大约只有在靳久夜面前,他才是最放松和自在的吧。 因而喜欢他,何尝不是理所当然? 贺珏美滋滋地往嘴里刨白米饭,靳久夜夹了一条烧茄子,猛一塞进嘴里,因分量太多,整张脸颊都被撑得鼓起来。唇上还油乎乎的,贺珏差点儿笑喷,靳久夜抬眼看他。 贺珏停了筷子,拿干净帕子扔靳久夜脸上,“擦擦。” 靳久夜揭了帕子,胡乱抹两下,又开始低头专注进食。甚至还挑了一块油汁满满的茄子,往嘴里一塞,伴着一大口白米饭,扑哧扑哧开始嚼,那专注的样子仿佛盘中餐皆是猎物一般。 贺珏叹了口气,不由得问自己,他到底是如何喜欢上这样一个糙汉子的,腿毛比他粗,武功比他高,连吃饭都比他吃得多,除了睡觉规矩点……可睡觉这事,他并不想对方规矩啊! 幽怨的小眼神来回盯了靳久夜好几眼,对方不为所动,贺珏只能寄希望于今日搬过来的那一摞书。 传闻温贵妃以色侍君主,盛宠十余年,连生三子四女,母凭子贵,哪怕新帝登基也不能撼动其地位。要是靳久夜能学到她身上那一分以色侍君主的劲儿,贺珏都觉得自己睡着也能笑醒。 正想着,突然从眼前递过来一个木制的小物件,靳久夜不知何时已经吃饱喝足,正眼巴巴地看着他,“主子,给你。” “这什么……”贺珏第一反应,“钉耙?” 靳久夜默默道:“……不是。” 贺珏当即明白过来,“这便是你给朕刻的木梳?好看,当真好看!” 接过男人手中的钉耙,他仔细把玩了一番,表面还算平滑,样子也很经用,就是说不出来哪里来的怪异。 靳久夜沉默了片刻,问:“主子当真喜欢?” 贺珏握在手里,扬眉笑道:“当然,你送给朕的东西,朕怎么能不喜欢?朕还得把他藏起来,不,拿个荷包好生放着,挂在脖子上才是。” “这……这就不必了吧。”靳久夜艰难道,看向那把木梳的眼神愈发难以言喻。 贺珏却把那失败品宝贝成什么样子似的,恨不得立刻嵌进胸口里,靳久夜忍不住道:“要不属下再刻一把更好的?” 贺珏拒绝,“不用,就这个最好。” 若是有了第二把,那这东西的用意又何在? 贺珏告诉靳久夜,“日后你再也不许做这样的东西,明白吗?” “明白。”靳久夜应道。 贺珏非常满意,伸出筷子挑了几块排骨放到靳久夜碗里,“夜哥儿真乖,多吃点。” 靳久夜默默夹起排骨啃起来。 次日,在贺珏的一再强调下,靳久夜开始翻新一摞宠妃野史,快速翻了两本后,他立马规整地将书叠好,心里生了疑惑,主子当真要他学这样的温贵妃? 过了片刻,他又将书打开,逐字逐句认真地看着,从中寻找自己可以学习的地方。 半个时辰后,张小喜奉命去内务府寻李庆余,李庆余正忙着册封贵妃的礼仪,听到是贵主子召唤,忙不迭就跑了过来。 “奴才给影卫大人请安。”李庆余行礼。 靳久夜开门见山,“我要养金鱼,给永寿宫装一只大的鱼缸。” 说着他又看了看书上所写,“要精致好看的,缸上要刻花纹,里头要摆水草跟鹅卵石。鱼要五颜六色的,最好肥肥胖胖,看起来特别好吃那种。” 最后一句是靳久夜自个儿补的。 李庆余听到这里,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影卫大人是想吃鱼了吗?” 靳久夜否认,“不是,你按我要求做便是。” “是。”李庆余应承,心里多少有些纳闷,这位影卫大人杀伐果断,从来不爱什么精致好看的活物。若碰见了,大约第一反应便是可杀不可杀,养金鱼那不是后宫妇人该干的事么?可惜这话他不能问出口,只能默默咽在肚子里。 好在他谨慎地多补了一句:“好教影卫大人知道,宫中御花园的湖里,一直喂养着许多好看的锦鲤,不知大人可有中意?” 靳久夜翻了一眼书,再问:“好看是么?” 李庆余对此十分有自信,万分保证道:“绝对好看。” “那行,等你把鱼缸挪来,就捞几尾锦鲤放进去吧。”靳久夜点点头,同意了。 李庆余很快告退,下去忙活了。 玄衣司的事,贺珏自己亲自管着,不让养伤的靳久夜多操劳,但养鱼的事,他却没有限制。听闻靳久夜多了个爱好,贺珏甚是欢喜,竟大手一挥许人搬出勤政殿,回永寿宫住了。 这可算是给了靳久夜不少自由,靳久夜想,果然试图讨好得宠君王的后妃能有不少好处。 于是愈发卖力,每日喂鱼食都是亲自动手的,站在鱼缸旁看了好一会儿,里面的鱼活泼乱动,好不欢快。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好像比书上说的金鱼大了许多。 靳久夜忍不住问身旁的张小喜:“你觉得这鱼大么?” 张小喜凑上去看了一眼,“是挺肥的。” 靳久夜没说话。 张小喜又补充道:“听闻今儿御膳房做了清蒸鱼、红烧鱼、酸菜鱼等几种,影卫大人若是喜欢,奴才去御膳房提膳。” 靳久夜想了想,鱼除了有刺,肉的味道还是不错的,而且经饿。 “好,你去吧。” 养鱼的第三天,靳久夜又站在鱼缸前看了许久,里面的锦鲤早就适应了宫中的水质与温度,此刻依然活蹦乱跳。甚至还有精神过头的,直接跳出了水面,啪嗒再入水沾了靳久夜一大块水渍。 “陛下可曾派人来过永寿宫?”靳久夜问张小喜。 张小喜想了想,轻声道:“陛下昨儿夜里不就歇在永寿宫的么?” 靳久夜看着太过活泼的鱼,忍不住叹出一口气,“陛下来看过这鱼没有?” “是看过的。”张小喜道,“昨日陪同大人您一起看的。” “陛下可曾动过这鱼?”靳久夜很清楚是没有的,可依旧心存疑虑,万一趁自己没留神的时候,将鱼换走了呢。 可张小喜也道:“未曾。” 靳久夜仍不死心,“陛下没有派人动过这鱼?” 张小喜快哭了,实在不懂影卫大人的心思,“没有的,宫中人人皆知这是大人您心爱之物,谁敢怠慢啊!” “好吧。”靳久夜无话可说。 临到午膳时分,张小喜战战兢兢地问:“影卫大人,今日可还要吃鱼?” “吃。”靳久夜暗地里摸着他那把鹰纹短刀,心里有了计较。 是夜,一个黑衣男人自空中飞跃而来,落在庞大的鱼缸前,定睛看了水面许久,手中还拿了一本书,不时翻翻书页,不时又看看鱼缸。 此人正是靳久夜,他袖口还藏了他的杀人武器。 “怎么跟书上写的不一样?”靳久夜异常苦恼,刀锋一点一点自手腕处划出,刀柄握进了掌心,他凝神聚气,只消出手,必能横尸遍野。 半晌,他终是放弃了,“且再等一等。” 回到屋里,贺珏已经醒来,正躺在床上饶有兴致地看他,“夜哥儿做什么去?” 靳久夜坦诚道:“看鱼去。” “你带刀了?”贺珏眼尖,一下子就看到了衣物下鹰纹短刀的花纹,对靳久夜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生肉是不能吃的,鱼鳞也是不能吃的,夜哥儿你知道吗?” 靳久夜表示:“属下知道。” “那你……”贺珏坐起身,将人拉到身旁,伸手摸了摸靳久夜的肚子,“饿狠了?” 靳久夜摇头,贺珏又道:“这时辰屋里没吃食,要不偷偷去御膳房?” “属下不饿。”靳久夜不得不说清楚。 贺珏却是不信,“你若担心被林持碰见,那就朕一人去。” “别。”靳久夜还真没这个意思,晚膳被贺珏看着多吃了一大碗,此刻胸口还有点腻,哪还想吃什么东西啊。 “朕去了。”贺珏站起身欲走,被靳久夜一把拉住,“主子,睡觉。” 贺珏低头看靳久夜,靳久夜坐在床边,想起温贵妃的言行来,伸出手臂挂在君王的肩膀上,然后仰起头,往人唇上轻轻凑了过去。 据说主动求吻,能让君王满足自己的要求。 而贺珏见靳久夜要亲他,胸腔里突突直跳,当下什么都想不到了,一颗心正紧张又兴奋着,突然被男人的重量带得往前一扑,没站住脚,直往床上倒了去。 靳久夜身子一歪,背落在了软绵绵的床铺上。 咦,怎么又跟书上的不一样?不应该挂在怀里亲亲么,怎么倒床上了? 贺珏的下巴直接杵靳久夜鼻子上了,两人都捂着脸疼,靳久夜一下就眼泪汪汪,鼻子疼引得眼泪都出来了。 “好吧,朕不去了。”贺珏安慰着靳久夜,心里窘到不行,这样一个大男人往他身上挂,他哪里站得住? 可这话实在不好说出来,只能无奈地帮人揉了揉鼻子,“下次别这么折腾,看看都红了。” 靳久夜嗯了一声,两人躺回床上,规规矩矩地继续睡觉。 睡意来临前,靳久夜想道,书中说的也真没错,虽然没亲上,但主子果然不去御膳房了。 第二天一早起床,不等伺候洗漱的宫人进来,贺珏就传信吩咐御膳房,今日做鲤鱼。 他的影卫大人想吃了。 再过了两日,靳久夜看着鱼缸里依旧生机勃勃的锦鲤开始发愁,这鱼怎么还不死呢?他已经连着几日不曾喂过食了。 思来想去,他不禁又问张小喜:“是不是陛下偷偷将鱼换过了?” 张小喜指了指那几条鱼,“没有啊,影卫大人你看,这条头上有个黑斑,这条肚子大些,还有这条……” 靳久夜不想听了,他知道这些鱼都是一开始那批,只是明明按照书上说的做,偏偏这鱼不死,那他如何做宠妃? 强大如神人般的影卫大人此刻觉得,眼下这境况,比跟日月神殿的杀手单打独斗还要难。 他翻书看了许久,再抬头,正好看到刚下朝的贺珏,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不远处盯着他瞧。见他回了神,贺珏走过来,亲口澄清道:“朕可半点儿都没动过你的鱼。” 靳久夜不说话,贺珏生怕对方误会了自己,赶紧再解释了几句。 “朕就没见过你这么宝贝什么东西,哪敢随意乱动?夜哥儿,你得信朕,前几日你忘了喂食,朕还亲自喂过几回……” 靳久夜神色一顿,“主子你喂过?” “怎……怎么了?”贺珏不明所以,心底有点发慌,“朕这不是怕鱼死了你不高兴?不是,朕连喂也喂不得了?” 靳久夜默然摇头,说不清什么意味。 贺珏突然脑子一灵光,意识到对方这几日不同寻常之处,连忙拿过男人手中的书,只见摊开的一页正是翻折最多的痕迹。 上面一字一句写着,温贵妃喜爱长相好看的金鱼但不善养,养不到两日便死了一片,今上宠爱贵妃,便命人偷偷拿活鱼换下,如此维持了一月有余不曾察觉。 “哈哈哈……”贺珏忍不住大笑,指着书册好半天没说出话来。 “夜哥儿,这可是鱼不配合你,并非朕不愿意给你换鱼啊。” 靳久夜看了一眼贺珏,当即觉得自己像个傻子,转身往屋里走了。 贺珏连忙追上去,“你生气了?” “没有。”靳久夜面无表情。 贺珏笑道:“朕还以为你想吃鱼,便让御膳房见天给你做,怪朕没领悟到你的意思。” 靳久夜沉默着,又随手拿了一本书往外头走,贺珏问:“往哪儿去?” 靳久夜冷冷道:“属下去玄衣司撬开郎晚的嘴。” 这人占着地方好吃好喝,他早就看不惯了,既然主子认为对方并不能完全信任,那就是还有秘密没说出口,很好,他亲自去问。 贺珏看向靳久夜手中的书,“那你拿这书去作甚?” “用刑场面难看,这书可以打发时间。”靳久夜的语气跟杀人也差不了多少。 养不死鱼得不了宠,他还不能查个案子邀宠么。 靳久夜神色冷若冰霜,贺珏哪里拦得住,也根本不想拦,一边忍笑一边陪着人过去。反正双方按捺的时间已经够久了,是该动动手活动活动筋骨。 宫道上,林持飞奔而来一脸急色,两行人迎面相逢,林持禀告:“陛下,有人擅闯廷狱。” 靳久夜问:“何人?” 林持飞快道:“抓住一个,自尽死了,是日月神殿的人,他们想杀郎笛。” 靳久夜加快脚步往玄衣司而去,林持也紧跟着,冲进玄衣司第一句,靳久夜抓住一个暗侍卫便问:“押在天字号的新犯人如何?” 与此同时,张福来寻贺珏,跑得也是气喘吁吁,几近上气不接下气地回话:“陛下,寿康宫今日有动静了,太妃派了宫人去钟家。” 第40章 那语气,温柔而宠溺。 郎笛早就不在廷狱, 被林持偷偷摸摸转移到了玄衣司。玄衣司大牢以天干编号,除此之外还有天地玄黄四个字号的囚室,是关押一些临时需要保护的犯人, 其中天字号便住着郎笛。 而林持耍了一手小聪明, 虽然转移了郎笛, 却并未将消息公开, 是以日月神殿还以为郎笛被关在廷狱, 才有了今日这一出。 靳久夜得了廷狱被劫的消息, 立马反应过来,第一时间赶到玄衣司。 被询问的暗侍卫吓了一跳, 这一行人来势汹汹,他差点儿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再碰到头儿冷冽的眼神,他几乎来不及思考,条件反射般地回答:“那犯人刚用了一大碗饭, 吵着要吃肉, 这几日都特别能吃……” “我去看看。”靳久夜大步往地牢走,林持犹豫了下, 没跟上去,守在了贺珏身边。 贺珏则在追问张福:“探听到太妃想要钟家做什么没有?” 张福自然一应弄清楚了,“那宫人带了太妃的旨意出宫,要召见前些日子的钟小姐。” “召见?”贺珏关注在这个词上, 这是以上位者的身份强制要求钟家, 若是钟宛秀不进宫, 就是对皇室不敬。这个名头,钟家担不起。 张福低头应道:“是, 约莫是担心钟小姐不进宫吧。另外,太妃吩咐了心腹宫人, 准备了一些特殊药物。” “什么特殊药物?”贺珏问道。 张福凑近些,低声道:“是一些龌蹉下作的玩意儿,入不得陛下的耳。” 贺珏了然道:“她连钟氏女都不放过,果然一如既往的蛇蝎心肠。林持,你盯着些,若钟氏女有异常,直接拿下带走。” “是。”林持领命,不着痕迹地与张福对视一眼。他们心里都清楚,陛下如今对太妃已不复从前,恐怕连最后一丝体面都不愿意给了。 寿康宫。 钟宛秀坐在太妃的下首边,整个人脸色苍白,没有之前的活泼灵动,反而多了许多木然瑟缩,被天子亲自开口驱逐出宫赶回去,她已经成了家中耻辱,由此可见这些日子多么难过。太妃还要召她进宫,她是不愿意的,然而旨意不能违背,她只能应承入宫。 “宛秀啊,哀家有事需要你帮忙。”太妃这次不再伪装地嘘寒问暖,甚至连客套话都不讲一句,直接对小姑娘说出目的。 钟宛秀咬着下唇,“不知姑祖母有何事用得着宛秀?” 太妃微微一笑,“你放心,这次你帮了哀家,哀家定然会好好待你的。” 钟宛秀猛然觉得太妃这样子有些疯狂,心中升起一种强烈的怪异感,连忙道:“臣女不便在宫中久留,晚些便要回去了。” “那由不得你。”太妃依旧微笑着,向旁边的心腹宫人打了个手势,那宫人就上前了。 钟宛秀霎时往后瑟缩了一下,紧紧抓住椅子的扶手,“姑祖母这是要作甚?” 太妃淡淡道:“自然是想要留你在宫中多住几日,好陪陪哀家这个孤单的老婆子,毕竟以后也没有机会了。” 什么叫没有机会?钟宛秀脑子里闪过无数种可能,她在钟家已经不好过了,如今太妃的意思,竟是要牺牲她去做什么似的。她不是不知道这位表面看来慈祥可亲的姑祖母到底是个什么样狠辣的人,毕竟连影卫大人都敢毒杀,尽管未遂,可若从了她那些阴暗手段,自己还有什么活路可走? 上次的事情,已然给了她最大的教训,她可不想连命都丢了。 求生的本能让钟宛秀思绪万千,她素来聪明,在血色尽失的慌乱中渐渐镇定下来,那宫人已经走到了她身前,意欲将她架起来不知拖向何处。 千钧一发之际,钟宛秀冲太妃开口:“既然是姑祖母的意愿,宛秀为了钟家,也必定遵从。” “哦?是吗?”太妃原本以为还需要费些功夫,见人不挣扎不狡辩,心里就松了一分警惕,“你这般为钟家,自然是个好的。” 钟宛秀又道:“只是不知姑祖母想要宛秀如何配合,若因臣女无意中坏了姑祖母的计划,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太妃斟酌地打量着眼前的小姑娘,“你还是不要知道的为好。” “是针对影卫大人的么?”钟宛秀暗暗从衣服底下掏出一把小巧的匕首,她推测过从此处逃离寿康宫的可能性,太妃没有随侍太多的宫人,心腹只有眼前这两个,而从正殿出去,整个寿康宫未必全听从太妃的号令。 毕竟经过上次那事,陛下对太妃是个什么态度,她心里也有了底,都是要被送去清修的人,哪还有什么母子之情?说不定整个寿康宫都已不在太妃的掌控之下,她来时就偷偷瞧了,似乎一些末等的粗使宫人都换了生脸,像是在监视太妃一样。 钟宛秀心里很清楚,如今太妃是要拿她当牺牲品了,利用完就扔了,连小命都保不住。那她唯一的自救之法,只能向陛下寻求庇护,好在她手里还拽着太妃的一些把柄,可当做投名状敲门砖。 太妃听钟宛秀提起靳久夜,脸色一变,立时喝道:“小妮子狡猾得很,是想探哀家的口风么?” 钟宛秀正瞅准时机,心里有了计较之后,脸上愈发镇定自若,“不敢,臣女乃钟氏女,为了钟家的荣华富贵,自然做什么也是愿意的,不过是想配合太妃罢了,太妃不必防备臣女。” 这般说话正合太妃的意,太妃心里也是这样的想法,为了钟家她在所不惜,为了她的父亲,铤而走险也是值得的。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太妃的神色缓和了些,示意宫人先不要用强。 自那日北齐九公主来过,她心里就一直憋闷着,复仇的心思折磨得她辗转反侧,有太多话想说,可身边无人能听。 眼前这个小姑娘不过十几岁,还稚嫩得很,想来除了依附钟家又能掀起什么风浪?正因她被陛下斥责没了前途,太妃才会再次选择她,实在太好拿捏不过。 “你可知道你的曾祖父?”太妃端起旁边一杯茶,饮了一口缓缓问道,没留意钟宛秀已经偷偷挪动身体,在寻找一个合适的时机出逃。 只要躲过这两个宫人,再跑出寿康门,宫道上有巡逻的羽林卫,每半个时辰会经过一次。羽林卫是林持的人,林持只听从于陛下,即便是太妃也很难对他下命令,天子近卫在任何时候都能铁面无私不卑不亢。 这是她的机会。 钟宛秀面上露着笑意,附和太妃的话说道:“说起曾祖父,臣女常听父亲念叨,说曾祖父是个保家卫国忠肝义胆的大将军,乃钟家后辈之楷模。” “那是自然。”太妃露出骄傲的神情,“钟家能有今日富贵,哀家能今日地位,都是仰仗你曾祖父的荣光。你们须得永远记得他的教诲,否则便是背祖忘德不孝不悌!” “臣女明白。”钟宛秀瞅见两名宫人也放松了警惕,正要起身,突然上首的太妃凶狠起来,“可是你曾祖父却惨死于葫芦谷,他为什么而死,你们也需要时刻谨记!时刻记得为他复仇!” “不是因为北齐的狼烟骑?”钟宛秀好奇问道。 “当然不是!”太妃眼里的恨意通红,“狼烟骑是凶手,可背叛他的,将他亲手送进敌人手中的,却是咱们的镇国大将军!” 钟宛秀骇然,一时没说出话来。难道这背后还有什么隐秘? 大约太过悲愤而激动,太妃忽的有些喘不过气来,殿中两个宫人连忙冲上前伺候,“太妃……” 就是这个时候! 钟宛秀猛地起身,手中的匕首也显露出来,一股脑儿直接往外头冲,太妃一愣,急得指着钟宛秀大吼,那俩宫人其中一个立时反应过来。 “抓住她!” 钟宛秀疯狂往外跑,拿着匕首朝追人的宫人挥舞,他心有顾忌不敢上前。寿康宫的宫人们一脸茫然地望着这一幕,追出来那宫人开始命令周边的其他宫人,有人跟着追了上来。 “救命!太妃要杀影卫大人!”钟宛秀大声嘶喊着,有宫人面色有异,住了脚。 寿康门外,值勤的羽林卫恰巧就在这时经过,两个侍卫兵听到了呼喊声,结伴往宫内而去。 一个小姑娘的身影扑了上来,身后一个凶神恶煞的宫人抓住了她的衣角,她挣扎着,被夺了匕首,只能向羽林卫呼喊:“救命啊,救我!太妃疯了,要杀我!还要杀影卫大人!” 抓住她的宫人连忙捂住她的嘴,恶狠狠瞪着两个侍卫兵:“不关你们的事,这丫头是太妃的娘家人,疯言疯语不足为信。你们快走吧!” 见两个侍卫兵一脸不信,甚至还有上前的举动,他忍不住又道:“难道太妃的事,你们也敢越俎代庖么?” 钟宛秀心知若是此次逃不出去,恐怕命就要交代在太妃手里。她狠心咬了宫人的手,那宫人吃痛松开,她便大喊:“你们拿不定主意,便带我去见林大人,再让林大人选择是否禀告陛下!我的命不妨事,可若让影卫大人有一丝一毫的危险,你们担待得起么?” 头儿三番五次交代过,影卫大人在陛下心中的地位非同凡响。只要涉及他的,必要以最大的重视看待。 当即羽林卫拔刀,呵斥住寿康宫的宫人们,“退下!全部退下!” 钟宛秀趁机钻进侍卫兵的身后,那宫人还想说什么,可羽林卫是天子近卫,素来有在宫中行走带刀的特权,若是冒犯羽林卫,便是蔑视皇权,说严重点欺君之罪也可。 只要羽林卫人身安全受到胁迫,可直接拔刀伤人的,当然这是针对没有品级的宫人,若面对大臣又是另一番作为。 他不敢再有动作,只能恨恨地放人离开,身后那些小宫人也不全是太妃的心腹,刚才还有人偷偷拦了他两脚,因慌乱之中辨不清是谁,也不能趁机揪出,只得回殿中向太妃复命。 “人呢?”太妃恢复了常态,宫人请罪道:“本是抓住了,可羽林卫突然出现,又被带走了。” “羽林卫?”太妃愤恨地一拍桌子,“你便任由他们带走那死丫头?纵然跟羽林卫拼了又如何?他们不敢要你的命,哀家也自有保你的法子!糊涂东西,坏哀家好事!要你何用?” 那宫人伏首任凭打骂,另一个宫人劝道:“太妃,那小丫头并不知道什么,只不过是胡言乱语罢了,说到陛下面前也未必肯信,终究还是要回钟家的。” “是啊,只要她回了钟家,还能逆了哀家去?”太妃稍稍平复了心情,“真没想到那死丫头竟然这么多花花心思,呵,以为跑出了寿康宫便能躲过去了?这事,交给你去吧。” 太妃又如此这般地指点一番,那宫人应下。 跪在地上的人面如死灰,冷汗岑岑不住地发抖,终是忍不住开口:“太妃,陛下若是知道了,恐怕会雷霆大怒,要了奴才等人的性命啊!” 另一宫人上前踢了他一脚,“怂货!太妃是陛下亲生母亲,岂会保不住你?走吧,出去领罚吧!” 那宫人不明所以,又被踢了一脚,然后扯着出了正殿。 寻了一个角落,方才的宫人低声道:“你是不是糊涂?如今钟小姐跟着羽林卫走了,陛下岂能再不知太妃的阴谋诡计?太妃的算计早就落了空,她便想利用你我去陷害影卫大人,可影卫大人又是一般人么?咱们得寻个法子自保,你方才没看见,寿康宫一半的宫人都使唤不动了么?” “正是如此。”他点点头,将之前追逐中感受的异样一一说出。 “这便是了,钟小姐是个伶俐的,若陛下追究起来,我等便和盘托出,罪责都在太妃身上。我们纵然进了宫正司,也不至于丢了性命,那些下作药,我还藏了一些留作证据……” 两人商量着,彼此合谋准备留下一条后路,这些都是陷入疯狂的太妃不曾想到的,她只觉得头疼,像有一根针刺着脑仁儿般,一抽一抽地疼。 过了一会儿,出去的那宫人回来了,开始替她按摩头部,又说了许多劝慰的话。 钟宛秀被带到了林持面前,林持审问了几句,得知太妃有计划设计靳久夜,便不再多问,忙不迭将人送到了贺珏跟前。 玄衣司。 靳久夜见到了天字号囚室的郎笛,郎笛一身武将气息,面容看起来颇为硬朗。如今在玄衣司好吃好喝了几日,脸色似乎更加红润些,这会儿正躺在榻上,叼了一根掏牙的竹签,心情无比放松地盯着墙上那一扇透风的小窗。 靳久夜进来时,冷冷看过他,“你很自在?” 郎笛翻身看到眼前的黑衣男人,先是一愣,然后裂开嘴笑了,“是传说中的影卫大人?” 靳久夜没有应他,只吩咐随身的暗侍卫,“日后不必一日三餐尽着他,就开水泡白饭,每日一小碗即可。” 吊着命,死不了。 “哎,影卫大人没必要如此记仇吧?”郎笛着急了,靳久夜懒得看他,踏出囚室大门,又叫了几个暗侍卫,“你们三个,日日盯住此处,除了陛下和我,不许任何人接近他。” “是。”三人齐声道。 郎笛扒着囚室的门,连连呼喊:“影卫大人,你可别着急走啊,我是说了几句你不好的话,可你没必要这般对我吧?我可是北齐皇亲,宗室大臣,是太子的人!” “太子的人?”靳久夜的脚步顿了顿,转身看他。 他又咧嘴笑,“每日红烧肉管够?听说御膳房近日特别擅长做鱼,我也极爱吃鱼,要不也给我每日来一条……” 靳久夜冷冷道:“我从不受任何人提条件。” 鱼,呵,还敢在我面前提鱼?靳久夜不再搭理郎笛,甭管他喊什么,只径直离开。 钟宛秀被提到了贺珏跟前,她脸色仍然惨白,但好歹松了一口气,瘫坐在地上,有些腿软罢了。 “说吧。”贺珏居高临下地看她,她整了一下仪容,俯首行礼,“臣女见过陛下。” “说!”贺珏没那么多耐心。 钟宛秀瑟缩了一下,然后开口:“臣女乞求陛下庇佑,太妃要利用我陷害影卫大人,具体计划我不清楚,但我知道一隐秘之事。” “什么事?”贺珏料想这个节骨眼钟宛秀跟太妃闹翻,只怕太妃也不能有什么动作了。 钟宛秀整理了思绪,缓缓说道:“臣女曾听太妃无意间说漏嘴,当年曾下毒杀害过影卫大人,只是不知怎么没成,太妃当时说怪影卫大人命硬,毒都毒不死。” “什么时候的事?”贺珏甫一听到这消息,怒气全部涌上心头。 纵然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可对自己下杀手这事,他好歹能隐忍过去,唯独对身边最看重之人,他万万不能忍。 钟宛秀摇了摇头,“臣女不知,许是很多年的往事了。” 贺珏不禁搜寻脑海中过往十数年的记忆,靳久夜自从来到他身边之后,并没有任何异常,太妃似乎也对他视而不见。如果真有这么一桩往事,那么很可能在靳久夜幼年时,在他还没有遇到靳久夜之前。 是什么时候呢?贺珏想要查清楚,而靳久夜的档案资料,以先皇的性子,生死营肯定会事无巨细地查清保管。从前不曾调动查看,是因为他极度信任靳久夜,而今他想为靳久夜鸣不平,为他洗刷和伸张所有的委屈。 “林持,你去玄衣司卷宗室,调靳久夜在生死营的档案。”贺珏吩咐了命令,目光又落在了钟宛秀身上。 钟宛秀连忙讨饶道:“臣女以前做过错事,以后再也不会了,请陛下饶恕。” “这话,你留着给靳久夜说。”贺珏根本不为所动。 影卫大人那般冷酷,钟宛秀又与他当面有过节,便心生畏惧,哪敢真的到他面前去,只恨不得能躲多远就躲多远。 而贺珏显然在她这儿还不够解气,她犹豫了下,又断断续续开口:“臣女,臣女还有一事……” 她偷眼打量贺珏的神情,见贺珏眼神冷冽,不免心下一抖,便径直说了,“臣女猜测,太妃针对影卫大人,恐怕由来已久,今日听太妃说话,似是为了臣女的曾祖父,钟缙老将军!” 贺珏疑惑,这跟靳久夜有什么关系?钟缙战死的时候,按年纪算,靳久夜才不过几岁。 “是为了老将军的死,太妃约莫觉得不止是北齐狼烟骑的缘故,还有……”钟宛秀有些不敢说。 那几个字是南唐的忌讳,先皇下令不准任何人提,甚至连那人的尸骨都刨出来鞭打了三千下才算解恨,最后暴尸荒野不准收殓入土不准后人祭奠。事实上,也没有后人了,所有人都被杀,赤九族,乃刑罚之最烈。 “还有什么?”贺珏心头一跳,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钟宛秀颤颤巍巍吐出那意料中的五个字,“镇国大将军。” 随后很快低下头,不敢看贺珏的眼睛。 贺珏半晌没出声,空气凝结着一层寒霜,钟宛秀颤抖得无法自控,有些后悔不该说出最后这段话来。 就在这时,林持回来复命,“陛下,影卫大人的档案。” 贺珏快走几步,几乎是伸手一把夺过了那份泛黄的密封已久的档案,可握在手里,他却有些不敢看。 “主子……”靳久夜不知何时站在门口,轻轻出声。贺珏抬头,看着黑衣男人的脸。 男人很快看到贺珏手中的档案,他语气如常地问:“主子调了属下的卷宗资料?” “是。”贺珏手指捏紧,“朕要不要看?” 靳久夜点了一下头,“看吧。” 那语气,好像掩住了平日里的冰冷,显露出一丝温柔与宠溺来。在这一刻,贺珏恍然觉得男人仍然是当年那个将他护在身后为他生为他死的大哥哥。 他轻轻撕开了封条,翻开封面扉页,赫然看到第一页第一条。 靳久夜,镇国大将军靳烈幼子。年四岁,于崇明十三年入生死营。 第41章 世上最好的靳久夜。 崇明十三年, 钟缙惨死葫芦谷,靳烈绝杀狼烟骑,战死于玉石关。 表面看来两位都是忠臣良将, 可后来先皇诏令天下, 靳烈投敌叛国, 故意引狼烟骑入玉石关, 害关内数十万百姓惨遭荼毒, 钟缙拼死救援, 被围困葫芦谷。三天后靳烈赶回玉石关,与狼烟骑殊死一战, 夺回关隘却来不及营救钟缙。 钟缙惨死,举国哗然。然而靳烈为何弃关而逃,又为何奔袭守关,一切不得而知。 两位当事人都埋于尘土, 留存下来的证据盖棺定论。靳烈被赤九族, 长子次子早年便战死沙场,唯一的幼子据说也与其母服毒自尽。靳氏出嫁女连同夫家皆受牵连, 亲近的一律斩首,疏远的也被流放关押,便是靳家请过的夫子老师或奴仆家人都没有例外。 那是一场血案,是先皇执政早期最大的阴霾。 那时候贺珏才不到两岁, 他被送到了久未生育的秦皇后身边, 秦皇后是个温柔的女子, 无奈身体孱弱,能亲自抚养他的机会极少, 再后来长大些,便被送到了乾元殿, 同所有皇子住在一起。 年纪小,对于这件事的印象几乎等同于无,他还是牙牙学语的稚子,而靳久夜却被送进了生死营那样凶残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要在那个地方活下来,何其艰难?他的夜哥儿年仅四岁,要靠什么才能抵御失去所有家人孤独于世的痛苦,才能面对充满血腥与残杀昏暗无助的未来?他要怎样拿起刀剑,要怎么刺下第一个人的性命?他手上沾血的时候,是不是特别害怕?贺珏不敢想,光想一想都觉得心口疼得厉害,浑身在发抖一般的疼。 特别是在那很多年以后,他看清了先皇的真面目,得知了整个案子的真相,一切都不过是权欲斗争下的牺牲品罢了,连同他这个皇子,也是上位者手中的棋子时,他感到一阵无法喘息无力挣扎的悲哀。 “林持,把人带下去吧。”靳久夜忽然开口。 林持看了一眼贺珏,随后应了,将钟宛秀带了出去,屋子里就剩靳久夜与贺珏两人。 日光很亮,男人就站在门口的日光里,一身黑衣,身后却是万丈光芒,贺珏觉得有些晃眼,晃得人眼睛发疼,想流泪。 所有的一切都寂静无声,他的眼里只有男人,看一眼便是万年。 他走上前,猛地将人狠狠抱进怀里,男人的身躯是厚实的,是贴心的,是强大的,也是温暖的。 “夜哥儿……”贺珏无言说什么,只能唤男人的名字。 那一个个名字,撞击着他的心,他在此刻愈发明白,这个男人到底承受过什么,又正在承受什么。 他本是将军府的公子,本应该同齐乐之一样光风霁月,一样单纯无暇,一样拥有娇妻美妾,再挥洒智慧,于朝堂上建功立业,成为令世家瞩目的青年才俊。 贺珏知道,如果靳久夜是齐乐之的话,他可能会做得更好。 因为这个男人,经历所有的阴暗与痛苦后,还会对他保留温柔与包容,从不曾被阴谋算计撕扯成一个怪物。 “夜哥儿,你怎么会这么好?”贺珏伏在他耳边问。 靳久夜道:“主子,你是哭了么?” 贺珏没说话,靳久夜沉默了一阵,又道:“属下以前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小时候的事都不记得了。后来成立玄衣司,肃清生死营的时候,便看到了。” 贺珏顿了一下,松开靳久夜,看着男人的脸,问:“然后呢?” 靳久夜淡淡道:“也没什么,主子不必在意,过去了的就过去了。” 贺珏激动道:“可那时候我们早就从先皇口中逼出了真相,只要再花时间去查,总能为大将军翻案的,你便一点也不为所动?” 其实掩藏在心里还有句话,贺珏想问却不敢问,你便一点都不怨恨么? 如果怨恨,那他这个主子,是害他家破人亡磨难一生的仇人之子,他们之间即便没有芥蒂,也没办法再像从前一样了。 贺珏不愿意得到这样的答案,但却没想到,靳久夜只是望着他的眼睛,轻声道:“如果查了,我还怎么待在主子身边?” 男人的声音很轻很淡,好像一缕烟,在贺珏听来,却仿佛缀着千万斤的重力般,两人彼此对视着,他的眼眶红了。 靳久夜伸手,用拇指温柔地擦了擦贺珏的脸,“主子,别哭。” 贺珏哑着声音回答:“朕没哭。” “好吧。”靳久夜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十年的厮杀,二十年的相守,千言万语都不过在一句话中了。 直到此时此刻,贺珏才深切地感受到,动情是什么滋味,不是眷恋痴迷于对方的身体,也不是为了某一个对视的悸动心跳,而是他站在你面前,你的心底柔软一片。 他对你笑,你的胸口就像被震颤一般又疼,却又心甘情愿。 从前他一意孤行喜欢过的人,原来那不叫喜欢,如今感到心疼想要拥抱的人,才是他的挚爱。 两人无言半晌,靳久夜适时提起郎笛,“那人跟北齐太子有关系,我们要不要审审看?” 贺珏沉思片刻,安抚地拍了拍靳久夜的肩膀,“不必,先解决太妃的事,朕有些问题想问她。” “嗯。”靳久夜表示遵从贺珏的意愿,太妃的行径是北齐九公主入宫之后才有的,很显然其中有郎晴的手笔,而弄清郎晴的目的,比审问郎笛要紧迫而有用得多。 寿康宫。 太妃头疼得厉害,怎么按摩也不见好,这些日子老是疼,她脾气也愈发不好了。今日钟家那小丫头还敢跟她作对,更让她怒上心头,胸口也闷得慌,好一阵的不痛快。 勉强午睡之际,外头的宫人进来禀报:“太妃,陛下来了。” “陛下?”太妃掀开眼皮,脑子里有一瞬的空白,可很快她意识到什么,脸色一下就变得僵硬。 “太妃,听说你头疼,朕来看看你。”贺珏踏门而进,也不在乎礼节,他挥挥手,示意旁边的宫人都退下。“朕要与太妃说一会儿话,你们不必伺候,都守在外头吧。” “是。”两个宫人都低着头出去了。 太妃从榻上坐起身,深深吸了一口气,端出平日的做派来,勉强笑道:“陛下今日怎么来了?” 贺珏自顾自拖了一张方凳,坐到了太妃的对面,“明人不说暗话,朕曾以为钟家乃忠烈之家,即便做过再多的恶事,也绝不会叛国通敌,可现在看来,太妃当真让朕刮目相看。” “通敌叛国?”太妃对这四个字尤为敏感,“陛下是在说哀家吗?哀家怎么听不懂?” 贺珏看了太妃一会儿,然后嗤笑一声,“是郎晴要你合谋杀害靳久夜的吧?用的什么下作手段?” “陛下,你现在是为了一个影卫来质问哀家吗?”太妃忽地怒不可遏。 “是又如何?”贺珏轻蔑地扯了扯嘴角,“太妃,不要再拿亲生母亲那一套来威胁朕,你现在的尊荣,都是朕给的。朕想要收回,也不过一句话的事。” “难道你还敢杀了哀家不成?”太妃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心里的底气就没有了。其实在上次之后,她就知道自己应该收敛的,在答应九公主的提议时,她也做好了玉石俱焚的准备。可临到头,她仍然不甘心。 贺珏没有回答,可他的眼神却告诉太妃,没什么不敢。 太妃对此感到心虚,愈发色厉内荏道:“陛下说通敌叛国,呵,好大一项罪名!所谓通敌叛国者,岂是哀家?陛下难道不知道,你的嫡亲外祖父是怎么死的么?你们留着那个孽种,让他苟且三十年,哀家行将就木之人,如何不能拼死一搏报了父仇?” 提到这件事,太妃尤为激动,声音也尖利得可怕。 贺珏静等着她说完,才冷冷开口:“钟缙老将军是怎么死的,太妃应该亲自问问先皇才是。” “你!”未等太妃再说什么,贺珏直接打断,毫不留情地说出事实真相:“先皇猜忌忠臣良将,发了错误的行军信号,密旨调动靳烈离开玉石关,目的就是要让钟缙死于狼烟骑的铁蹄之下。” “不可能!”太妃脸色扭曲。 贺珏面无表情:“这是宝元三年,朕被先皇囚禁时,靳久夜杀到勤政殿亲口逼问出来的……” “胡说八道!一派胡言!”太妃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张牙舞爪几近疯狂,“定是那小崽子为了洗脱罪名编的谎言!” “那时候靳久夜只知道自己是个无血无肉的影卫,何曾明白自己的身世?后来先皇说的话,朕都亲耳听见了。”贺珏不屑地瞥着太妃,双手抱胸往椅背上一靠,继续道:“太妃不妨想一想,崇明十三年,钟家到了何等鼎盛的地步,老将军南征北战,声名宏大得连镇国大将军都比不上,军中大半武将都是他的门生。先皇猜忌多疑,如何容忍得了一个一呼百应掌握了大半兵权的重臣?” “功高震主!边关百姓只知老将军不知有今上,若是钟家有一丝野心或不臣之心,那先皇还坐得稳他的位子么?这等忌讳太妃以为先皇能容忍?他连优秀的皇子都忍不下,引诱我们兄弟自相残杀,又岂会放过钟家?” 太妃随着贺珏的话,渐渐颓靡下去,没了声音。贺珏便知道她并非糊涂人,只是差一点儿想通关窍罢了。 “太妃久居宫中,后宫那些手段自是高深莫测,但前朝这些争斗,只怕不能了解清楚。如今,你还以为镇国大将军该死么?他千里奔袭回玉石关,违抗了先皇的命令,便是为了回去救钟缙老将军!他识破了先皇的算计,便被先皇惩治到鞭尸赤九族的地步! 他为了先皇的猜忌付出了全家所有人的性命,作为他唯一的幼子,靳久夜甚至未曾有过一天安稳日子。太妃,是南唐对不起靳家,是贺氏对不起大将军,是你我对不起靳久夜!” “而钟家,最应该感谢镇国大将军,若非有他在,那年灭门的恐怕就是钟家上下几百口人了!” 贺珏的话掷地有声,犹如当头棒喝砸得太妃恍惚失措。 真相就这样被残忍地一层一层揭开,表皮底下是血淋淋的伤口,让人不敢触碰,不敢直视。 疼么,是疼的。 为君者不仁,以天下百姓为刍狗。 贺珏此刻感受着胸口那一处,还觉得疼得厉害,可是他的夜哥儿抱过他了,他便什么都不怕了。 许久,两人都没有说话,母子之间就这么面对面无声地坐着。 贺珏静静地看着太妃,这个女人经历了岁月的磋磨,仍然能看出当年的美貌,可明明是他的母亲,他却感受不到一丁点儿的亲昵,或许连陌生人也不如。 太妃撑着一旁的小几,身体仿佛摇摇欲坠,语气也如游丝般,“你还有什么要问的?” 贺珏道:“是有一个问题。” “问吧。”太妃叹息道。 贺珏道:“你什么时候毒害过靳久夜?” 太妃轻轻勾起一点笑意,目光缓缓打量着贺珏,“珏哥儿,你今日特意来找哀家,道出当年真相,便是为了报复吧。杀人诛心,你让哀家以后的日子,即便活着也饱受折磨,不会好过了。” 贺珏没有否认,太妃道:“他是你心上人,哀家原本是不信的,如今倒是信了。” “那是什么时候?”贺珏问。 太妃眯了眯眼神,视线飘远,回忆起往昔,“是崇明十七年冬,先皇召他进长青园,那时候他已经在生死营待了许久吧。” 崇明十七年冬,贺珏心头一跳,似有预感。 “那一年哀家是为数不多从宫中一同去长青园伴驾的妃子之一,你三哥到了议亲的年纪,哀家不得不谨慎,便一直打听着先皇的动向。后来无意从老宫人那里得知,那个孩子长得像当年的靳夫人,再仔细一查,果然……“ 太妃的声音缥缈而虚无,一如二十几年前的记忆般捉摸不透。 “靳烈居然还有子嗣在世,先皇居然还特意留着那孩子,到底是为了什么不得而知,可哀家却不能让他活着。”太妃的声音里发了狠,带着多年藏在心中的的仇恨与压抑,“他在长青园待了两天一夜,哀家偷偷在他的饮食中下了剧毒,宫人亲眼见他饮下去的,原以为他便死了。可谁料想,第二日,他不见了。” “不见了?”贺珏诧异。 太妃点了点头,“是,不见了。哀家当时以为被先皇发现处置了,提心吊胆许久,直到半年后,他被你从生死营领回来,仍是活生生的样子。哀家知道,他没有死。” 贺珏沉默,仿佛在思考什么,太妃亦不言语。话已至此,似乎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可突然,贺珏又问出一个问题:“他进长青园那两日,是朕坠湖的时候么?” 太妃倏然愣住,“你……” 贺珏追问:“果然是那时候么?” “你一直都知道?”太妃脸色煞白,第一次面对贺珏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坠湖的事,你记得,你知道是哀家……” “可那时候你说不知道,先皇那么怀疑,你都说什么也没看见,你说你不记得的……” 贺珏没说话,只盯着太妃,看着这个女人渐渐被绝望笼罩,失去了所有的生机,颓得犹如一滩烂泥。 “珏哥儿……”两行泪水从她的眼角滑落,贺珏木然地看着,终究还是开了口,“是,朕知道所有的一切,曾经朕也想过这世上为何会有偏心到如此地步的母亲,难道朕当真不是你亲生的么?朕妄想其中定然有什么误会,可是……没有。” 太妃不敢面对地闭上了眼睛,沉痛道:“珏哥儿,你应该知道,那时候你不是我的儿子了,你跟着秦皇后,哀家便不能再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你外祖父没了,钟家必须要有一个皇子继承大统,你三哥从小跟在我身边,又十分亲近钟家,还在先皇面前很得脸,哀家只能护着他。” 贺珏闻言,只露出一声冷笑,“罢了,如今说这些有什么用?还要来装可怜求怜悯么?” 他不屑于此,凛然起身,不愿再看太妃一眼,径直往外走。 太妃噙着眼泪,望着贺珏决绝的背影,她知道这兴许是他们母子间最后一次了。 “珏哥儿!是……”颤抖的声音响起,带着声嘶力竭的哭腔,“是我对不起你!” 贺珏顿住,却没有回头。 “不必,朕得感谢你,把世上最好的人,送到朕的身边。” 有靳久夜在,贺珏此后余生,从未感受过孤苦无助。 第42章 我就是善良的小仙子。 太妃身边的人, 由张福带头审问着,一送进宫正司便什么话都吐出来了。 后来递到贺珏的跟前,他扫了两眼认罪书, 不免冷笑:“太妃当真是老糊涂了, 以为随便弄个女人送到靳久夜床上, 便能离间朕对他的感情了么?” 张福垂目不言, 贺珏愈发看得生气, 倒把自己气了个半死, “后宫的女人,果然格局小见识短!” 扔了那纸荒诞之言, 贺珏径直回了玄衣司,他心里嘟囔着想,莫说靳久夜是个不念人情的清冷性子,就算是朕这样相貌无双的, 他都不稀罕睡, 何况别人? 这话再仔细一想想,好像更可气了呢。 回到玄衣司, 靳久夜正在提审郎晚,郎晚已然恢复了男子样貌,因不到二十的年纪,身形还未长成, 看起来分外柔弱的样子。他对靳久夜的说辞, 同跟贺珏交代的差不多, 只是看向靳久夜的眼神里多了一些欣喜与亲近。 靳久夜面无表情,见实在问不出什么, 便也不想多说白费功夫。 恰在这时,贺珏进了屋, 靳久夜起身,“主子。” “嗯。”贺珏的目光扫向郎晚,少年轻轻颔首,微笑道:“陛下。” 他的眼里像是有光,跟上次见到的时候不一样,很特别的那种。 贺珏看得很怄气,懒得理他,只盯着靳久夜,“饿不饿?” 靳久夜下意识感受到腹中空空,贺珏道:“随朕用膳去。”然后拖着男人就往外走,留下一脸懵逼的郎晚。 “今日膳食有鱼,还有肉,你喜欢吃红烧肉不是么?”贺珏让御膳房将午膳传到了玄衣司,两人简单吃着,贺珏多看了靳久夜几眼,突然问:“玄衣司有酒么?” 靳久夜摇头,“没有。” “不,朕觉得有。”贺珏知道羽林卫包括林持在内都会偷偷藏酒,更何况是玄衣司。 在主子强烈的要求下,靳久夜只能出门搜刮了底下几个小崽子的珍藏,搞得暗侍卫们个个战战兢兢。 “头儿往常不在意这些的,今日怎么了?要打严扫非了么?” “不知道,总之看见头儿那张冷脸,我便只能乖乖奉上,那可是女儿红啊,我买来留着二十年后嫁女儿才喝的。” “你二十年都不一定能娶上媳妇儿吧,少来这一套了!” 几个小的嘻嘻哈哈,靳久夜听见了也当没听见,带了两壶酒回去,进门贺珏便笑了,“朕说什么来着。” 靳久夜道:“御膳房好酒有的是,主子下次别这样了。” “怎么,还替你手下那帮小崽子鸣不平了?”贺珏笑着开了一壶,“大不了朕赔他们便是,今日兴致好,朕想与你共饮。” 酒香四溢,果然是珍藏。 靳久夜倒了两杯,贺珏率先一饮而尽,再见靳久夜也跟着饮下,突然想起什么,连忙道:“别咽 !” 男人顿住,一口酒含在嘴里,涨得双颊鼓起,倒是真没咽下去。 他看着贺珏,沉黑的双眸眨了眨眼。 贺珏便凑过去,语气里含笑,“朕忘了,你身上带伤,不能饮酒的。” 靳久夜咽也不能咽,吐也不能吐,就这么含着实在难受,贺珏凑到他跟前,鼻息触到了他脸上,有些轻微的痒意。 他不能说话,听到贺珏说:“渡给朕。” 然后温润的唇便附了上来,酒没了,连他的双唇也被吃了许久。 分别时,他已被贺珏扯着身子,调换了位置,跨坐在主子的腿上,他觉得逾矩赶紧起身,被贺珏按住,“你腿上有伤,就这么坐着吧。” 靳久夜不舍地扭过头去看桌上色香味俱全的饭菜,为难地说:“属下没吃饱。” 贺珏一愣,叹了口气,“好吧。” 靳久夜遂起身,规规矩矩坐到一旁,端起方才的饭碗,连夹两块红烧肉塞进嘴里,吃得唇色油亮,十分满足。 那样子仿佛比跟人亲亲还要爽上一百倍。 贺珏心里又有点怄气,连饮两杯酒,委屈巴巴地说:“朕也没吃饱。” 靳久夜听到这话,猛一抬眼,看着贺珏,又低头,看向盘中仅剩一块的红烧肉,琢磨了一会儿,终是将那块肉夹进了贺珏的碗里。 贺珏:“……”朕不是要吃红烧肉! 席间的酒都被贺珏喝了,等靳久夜吃得差不多了,贺珏便央着人用嘴渡的法子饮酒,惹得白日里便浑身燥热想入非非,差点儿把靳久夜的衣带解了,好在最后一丝理智维持住了他的冷静。 “夜哥儿,扶朕到你屋里去歇会儿。”贺珏的眼角有一点点红,是酒意上了脸。 靳久夜整理好衣裳,才将人带出了门,穿过院子过道,迎面碰到林季远。 暗侍卫连忙行礼:“陛下,大人。” 微微抬起视线,赫然入眼是靳久夜的脖颈,那里有几点红色的印记,没有被衣领子遮住。他不是几岁的稚童,陡然明白那样的印记是如何造成的,当即红了脸,头垂得更低了。 靳久夜没注意到,只领着贺珏往他在玄衣司的住处去,并吩咐了张福:“主子晌午饮酒,现下要歇息。” 张福眼尖,亦察觉到影卫大人唇色红肿,喉结处还有牙印,衣领子边缘红印点点。 他应了声,顺便吩咐了烧火处准备热水,许是这歇晌起来怕是要用的。 贺珏躺在靳久夜的床上,又招手让靳久夜过来,“哥,你也躺下,朕想抱抱你。” 男人嗯了一声,挺直地躺在贺珏的身边,贺珏的手挥过来摸靳久夜的脸,靳久夜任凭人摸着,口中道:“主子,你这次不能再脱我衣裳了。” 贺珏笑了笑,“朕以前脱了个干净,也不见你躲?” 靳久夜道:“可现在是白日,天还未黑。” 笑声从贺珏的喉咙里发出,他心里觉得甜甜的痒痒的,忍不住又问:“以前白日也脱过,也不见你说什么?” 靳久夜顿了顿,终道:“可主子那时候不会想对属下做什么。” “嗯?你知道朕想对你做什么?”贺珏突然来了好奇,支起上半身,盯着靳久夜的脸。 靳久夜的视线往外撇,脸上仍是没什么表情的。 贺珏推了推人,“你倒说说看,朕想对你做什么?” 靳久夜叹了口气,“主子,你明知故问。” 贺珏哈哈大笑,捧着那人的脸,往他鼻子上,嘴巴上,眼睛上,连连啄了好几口。 “可朕偏偏想听你说,想知道你明不明白朕的心意,夜哥儿,你便容朕一回,朕心里难受。” 靳久夜被亲了一脸的口水,无奈用手抹了一把,才道:“主子方才在那屋亲我时,手一直捏我屁股,还揉我那里。” 贺珏顿住,这样直白的话不知为何,倒让他的脸一下就红了,红得耳根发烫,而靳久夜却没什么羞涩之情。 唉,栽了。 “你喜不喜欢?”贺珏轻声问。 靳久夜没说话。 贺珏等了一会儿,没得到回答便不问了,他的目光描摹着男人的眉眼,嘴角带着微微的笑意,仿佛要将人刻在心里一般。 “夜哥儿,其实我们很早就见过吧?崇明十七年冬,你在太银湖畔是不是救过一个小孩子?” 靳久夜看着贺珏的脸,意识到什么。 贺珏继续道:“那小孩子长得很瘦弱,看起来比同龄人小一两岁,若没有人帮他,他掉进湖里爬不起来的。” “是你吗,哥。” 靳久夜很少提及十岁以前的事情,好像一直不提,便会都忘记了。 贺珏从来不逼他,只跟他说一些开心的笑话,他对男人的温柔体贴一向是有的。比如他从来不喜欢吃红烧肉,可若是与靳久夜用膳,便会顿顿有这样油腻的菜式。 因为靳久夜喜欢,乃至于御膳房那些揣度圣心的宫人们,个个都以为贺珏偏爱荤腥,实际却不然。 贺珏是爱喝汤的,不吃甜食,口味稍微清淡一点。 因而今日这话,他从太妃嘴里问出来时,心里便隐隐有了一些猜测,犹豫了许久才打算亲口问靳久夜。 “那会子太妃给你下过毒,你知道么?” “我知道。”靳久夜点点头,然后娓娓道来,“我是毒发栽进了湖水里,本要昏死过去,可听到了旁人的呼喊,不知为何又有了气力。我受过试毒训练,扛过去就能去一半……” “那孩子脸很白,嘴唇是乌紫的,眉毛上结了冰,我只是顺手帮他送上岸,原以为他活不了的。”靳久夜淡淡说道,语气平静得没有一点濒临死亡的畏惧,甚至连话也忽然多了起来,“小时候听说,若是死在水里,便连魂魄也不能离开那处水,只能找个替死鬼才能去投胎。” “所以你不忍心么?”贺珏柔声问。 靳久夜摇了摇头,坦诚道:“只是一个念头罢了,我知道人快死时,眼前会出现幻觉,我可能只是做了一个幻觉里的选择……” “不,你是天生善良正直。”贺珏盯着男人的眼睛,认真道。 靳久夜惊讶,“主子你竟然会觉得我善良?” 他杀的人割的喉,恐怕比一般人吃的盐都多,连老幼妇孺都不放过,居然还正直善良? 贺珏捏了捏对方的脸,肯定道:“是,不光善良,还很可爱。” 靳久夜不说话了,他想他的主子,大约酒喝糊涂了,开始说胡话了。 “真的很可爱。”贺珏忍不住像个小孩子,拿额头来碰靳久夜的额头,心底柔软得快化了一般。 他叹息道:“哥,原来你才是我的仙子。” 靳久夜脸色一僵,听听,仙子这话都说出来了,看来真醉得太狠。 “其实……主子,若是死在水里,尸体会被泡得很大,形成巨人观,特别难看……”靳久夜很想说,他真的不是出于善良才顺手推了一把那溺水的小孩。 可贺珏不听,立时拿嘴堵了对方,含糊道:“不许说了。” 靳久夜无法,只能认了,好吧好吧,我就是善良的小仙子。主子说什么就是什么呗。 第43章 他还不够喜欢主子么。 次日寿康宫传来消息, 太妃服毒自尽了。贺珏听了没说什么,平静地召来太常寺寺卿和内务府总管李庆余,将丧仪等事处理妥当, 对外宣称生病暴毙, 掩盖了服毒的真相。太妃身边那两个亲近的宫人, 由于在宫正司表现得宜, 罚了薪俸职务, 受了几十杖刑, 最后去了长安巷刷马桶,倒也捡回一条小命。 贺珏素来是宽容的, 对待宫人和大臣也从不苛责,怒极时骂也骂过,可真正惩治的却很少。大约是见过先皇的凌厉手段,他总想做一些善事, 多给别人一些机会, 血腥的东西能不见就不见。 因着太妃丧仪的缘故,靳久夜的册封礼便没有办, 内务府挑了个日子,送去了贵妃册宝,贺珏趁机大赏六宫。 入了八月,天气似乎愈发燥热, 靳久夜的伤口愈合缓慢, 太医院又用了其他的药, 好歹有了成效,贺珏那一颗心才放下来。中秋宴不能大办, 靳久夜不爱出席这些场合,贺珏索性就在交泰殿宴请了一些有品级的大臣, 并北齐使团为首的几人,九公主称病不出,靳久夜草草露了一面就回玄衣司。 鸿胪寺那边又递来北齐太子的亲笔书信,说是为郎笛的鲁莽表示歉意,并诚挚恳请南唐皇帝陛下施以援助,寻求十七王子的下落。 贺珏将这封信给了齐乐之,问他怎么想,齐乐之思忖片刻道:“现在北齐内部的情况不明,听玄衣司那位王子的意思,约莫北齐太子腹背受敌,可既然十七王子是从北齐逃出来的,那这封书信就来得蹊跷了。” 贺珏点点头,“朕不欲插手北齐的事,可他们杀害了杨国公一家,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真凶必要惩治。” “这是自然,但更重要的是,郎晚伪装成白医官,到底是什么时候调换的,真正的白小姐又去了哪里。”齐乐之眉头紧锁,“陛下,那可是杨家唯一的血脉了。” “朕明白。”贺珏并没有从太妃口中得到有用的信息,可见九公主只是利用了太妃内心的仇恨,这个女人心机深沉,让人不得不防。 甚至她能知道南唐这么多事,她的目的当真只是来追杀郎晚么,或者背后还有其他的阴谋。还有杨家,到底跟日月神殿是什么关系,按照他们的规矩,杨国公的死未免太蹊跷了些。掏心,听起来十分残忍,可又让人忍不住多想。 “近些日子驿馆那边可有异动?”贺珏问。 齐乐之领着京畿卫禁军看守北齐使团等人,平日里与他们接触最多,他摇了摇头,“这大半个月来一如往常,郎晴除了一日三餐,很少在众人面前露面。而近几日,甚至连房门都不出了,都是侍女送饭到她屋里……” “这么说,你有几日未曾见到郎晴了?”贺珏警觉道。 齐乐之也醒过神来,“陛下以为郎晴会逃走?” 贺珏只看着不言语,齐乐之便回忆了一下,“有四五日了,臣这便回驿馆查看。” “嗯。”贺珏神色不辨喜怒。 交泰殿正殿上还一派和乐,北齐使团里有好酒的,还跟南唐的大臣彼此拼酒,一杯连着一杯,嘻嘻哈哈,看起来没有丝毫隔阂。 贺珏不欲再回席上,便从侧殿走了出去,张福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 前头一个黑影蹿了过来,张福几欲上前护住贺珏,可廊上宫灯照着,那人扑通跪地,呼吸急促。细瞧,是个暗侍卫。 “陛下,影卫大人请您速去玄衣司,郎笛有重大交代。” 贺珏手里还捏着北齐太子的亲笔书信,也就在这一瞬间,他脑子里像是有一道光闪过,突然想到一个被忽视的问题,这位太子似乎对他的亲妹妹只字未提,关心一个宗室外臣都比九公主来得要多。 若说杨家灭门惨案是北齐势力背地里做的,不能拿到明面上来说,郎曜不提贺珏还能理解。可郎晴作为一国公主,在西京待了月余连人身自由都没有,几乎等同于质子的处境,难道郎曜不应该有所表示么? 即便双方不在同一个党派,甚至私底下兵戎相见都有可能,但面对南唐,他们便是同一个位置的人。论北齐太子的头脑,不至于闹出这等有失体面的笑话,那么就只有一个解释。 他是故意的,是在提醒南唐国君注意此人,还是告诉对方,郎晴不能回北齐。 玄衣司。 郎笛被靳久夜关了大半个月,起初的好吃好喝都没了,每日只有一碗白米饭吊命,任他如何吵闹生事,暗侍卫都不为所动。最后生生饿瘦了十几斤,整个人废得犹如一条咸鱼。 这一日中秋,外头喜气洋洋,玄衣司地牢依旧潮湿阴暗,夜晚没有灯火,只有过道上的一处油灯勉强作为照亮。 墙上一扇铁钎小窗可以看到外面的夜空,天幕上挂着一轮圆月,他痴痴望了许久,内心的不安愈发强烈,入南唐境内已有一月,不知北齐又是何等景象。 “来人,我要见你们影卫大人!” 半个时辰后,郎笛被押在审讯室,刚从中秋宴下来一身朝服地贺珏阔步走了进来,他的目光第一瞬不是看向郎笛,反而是郎笛身边站着的靳久夜。 黑衣男人并未注意到这一点,他面容严肃而冰冷,没有给贺珏任何回应。 贺珏收回目光,看向郎笛:“何事?” 郎笛方才跟靳久夜说了一些,此刻面对贺珏,便组织了言辞说得更为详尽。 “陛下,臣是带着太子殿下的美好意愿而来,只为了两国友好联盟。”他诚挚地行了一个礼,比初见时显得更为谦逊虔诚。 贺珏冷冷道:“可你当日便骂朕惧内,这话朕可听不出来什么好意。” 郎笛冷汗一阵,语气恭敬至极,“是臣的过失,可臣也是用心良苦,若不如此,此刻便仍在九公主的掌控之中,如何能与陛下坦诚相待?还望陛下不计前嫌,饶恕臣一时口舌之过。” 贺珏冷哼一声,不再旧话重提,“有什么要交代的,说说看。” 郎笛松了一口气,连忙将最大的秘密贡献出来,“其实日月神殿并非邪教,只是北齐百姓的普通信仰,但遗憾的是,这两年教义分化,逐渐衍生出保守派和激进派两种。激进派是由当年狼烟骑残部演化而来,素来狠辣残暴,以武力与杀戮为行事标准,其魁首便是九公主。” 说到这里,他特意打量了一下贺珏,但贺珏却面无表情,丝毫没有震惊。 他心里惊诧于南唐国君的镇定,紧接着继续道:“保守派逐渐势微,太子殿下身为储君也不得其法,后来被八王子等人全权占领,整个日月神殿愈发乌烟瘴气,等太子殿下回过神来,一切已不可逆转。” “那郎晚为何出逃南唐?” 郎笛叹了口气,道:“十七王子试图替太子殿下扭转局面,便只身涉险,后来被八王子等人察觉,最后的踪迹遗留在南唐境内。南唐不似北齐,九公主不可能明目张胆地掠杀一位王子,便以使臣的名义跟随臣进入西京,其实整个使团连同护卫队亲兵都只听从九公主号令,臣处处受九公主掣肘……“ “所以你便用羞辱朕之贵妃的法子脱离九公主的掌控?” “是……”郎笛俯首,冷不丁从贺珏冰冷的语气中察觉到耿耿于怀的记恨,忙不迭解释,“可臣并非当真对影卫大人不敬,而是意在提醒陛下,日月神殿意欲对影卫大人不利。” “是么,朕怎么没看出来?”贺珏嗤笑一声,“事到如今,自然你说什么便是什么。” “陛下,臣所言非虚。”郎笛急道,“影卫大人追查日月神殿已久,南唐境内的势力已破坏大半,余下的不足一二,且只能蛰伏。九公主早就对影卫大人怀恨在心,更何况她推崇狼烟骑,众所周知狼烟骑是被靳烈大将军打残,而影卫大人……“ “怎么?”贺珏神色肃穆,语气中多了几分威压。 郎笛心里一惊,声音也小了许多,“臣也没有证据,但听九公主偶尔提及,似乎影卫大人与靳烈大将军有一些关系,是以九公主早就做了一番针对影卫大人的计划。” “什么计划?”贺珏追问。 郎笛摇了摇头,“这个臣便不知道了,不过十七王子兴许知道。” “十七王子?”靳久夜突然出声,同时看了一眼贺珏。 贺珏用眼神否认,郎笛察言观色,“这十七王子不是在玄衣司手中么?” “你怎么会这么认为?”靳久夜不着痕迹地反问。 他很清楚,玄衣司任何人都不可能向对方泄密,暗侍卫虽然偶尔八卦懈怠,却也是赤胆忠诚之辈。而郎晚易容成白医官,便是连所有人都躲了去,期间从未与郎笛通过气,且暴露身份也是在郎笛被押廷狱之后,按理说郎笛不会知道他们一直寻找的十七王子其实就住在他隔壁。 郎笛闻言,不由得疑惑道:“难道不是?进了南唐境内,连九公主都查不到的人,只可能在玄衣司了。” “难怪,郎曜一直向朕要人。”贺珏明白过来了,“这郎晚当真是好算计。” 郎笛该交代的都交代得差不多,垂首跪拜说到正题:“陛下,太子殿下与南唐一向交好,当年五王之乱也曾相助陛下,此间到了危急时刻,还请陛下施以援手。” “北齐内政,朕如何插手?”贺珏不为所动,语气冷漠至极,“至于五王之乱,朕早已付出了相应的代价,这可是当初说好的你情我愿,难道郎使大人还要据此要挟朕不成?” “臣不敢。”郎笛忧心忡忡,只能退到底线,“若陛下能押住九公主,不让她回北齐,兴许能助太子殿下一臂之力。” 贺珏思索片刻,看了一眼靳久夜,见男人点了点头,遂道:“日月神殿杀我南唐公卿,玄衣司办案岂能让疑犯逃走?” “多谢陛下。”郎笛连忙感谢,又朝靳久夜作了一揖,“多谢影卫大人。” “下去吧。”贺珏命暗侍卫将人带回囚室,靳久夜盯了他许久,突然出声,“等等。” “影卫大人还有何事?”郎笛不解地问。 靳久夜上前道:“你方才说十七王子只身涉险,他是潜入了日月神殿么?” 不怪乎靳久夜有此一问,他只是觉得郎晚对日月神殿似乎了解得太多,如果对方跟九公主不是同一阵营,那么不应该连在南唐的暗势力也能清楚。要知道前一两月,玄衣司因有郎晚的线索,拔掉的日月神殿杀手足有数十人,再加上杨国公案击杀的十三人,恐怕如今九公主手上能动用的,已经寥寥无几了。 郎笛对此很快解释道:“众所周知,十七王子与十九王子是双胞胎,样子长得十分相似,而十九王子又是八王子身边的忠诚簇拥。若说九公主乃日月神殿激进派魁首,那这十九王子便算得上保守派魁首了。” “所以,郎晚借用了郎晓的身份?”贺珏点出关窍。 “正是如此。”郎笛点头,“陛下,一般人是无法分辨两位王子的,据随身照顾王子的侍女说,十九王子脚底心有一块红色胎记,而十七王子是没有的。” “那这十九王子与九公主不和么?”贺珏很快想到靳久夜问话的意图。 “这倒也没有,他们八王子党的人,个个玲珑剔透心有谋算,看起来不和,也未必真的不和。” 剩下的,也就没什么好问的。贺珏挥挥手,示意暗侍卫将人带走,然后问靳久夜:“你觉得如今在玄衣司住着的那位,是郎晚还是郎晓?” 靳久夜肯定道:“郎晓。” 贺珏笑了,伸手帮人理了一下鬓间的乱发,“夜哥儿明察秋毫。” 靳久夜看向贺珏,“主子过奖。” “如果是郎晓,那么白芝兰的下落,必得逼问出来才是。” 靳久夜点头,“放心,交给属下。” “不许被他多看一眼。”贺珏轻声说道,靳久夜不明所以,只当对方会什么诡异之术,“属下还要避开他什么?” “他看你的眼神,朕不喜欢。”贺珏知道男人不会理解,便更为直白地说清楚,“你知道朕为什么一早就不相信他的鬼话么?” 靳久夜摇了摇头,贺珏微笑道:“因为他嘴上说着与白芝兰至死不渝,可眼里却念着朕的影卫大人,他……” 贺珏凑近些,呼吸缭乱在靳久夜的耳侧,“他不喜欢女人,你若被他多看一眼,朕都会吃醋的。” 靳久夜觉得主子的神色语气有些怪怪的,又说不清是怎么回事。自从上次坦白了太银湖的往事后,主子就愈发怪异,还总是黏着他,一会儿叫他小哥哥,一会儿又叫他小仙子,甚至冲着他喊心肝儿小甜心,昨日还当了宫人的面,听得他浑身上下鸡皮疙瘩直冒。 仿佛真成了惑乱君王的妖妃。 本是说正经事,主子又扯到旁的地方去,偏偏自己无话辩驳,只能依主子。 “那属下去时蒙上面,定让人半点也看不到。”靳久夜很无奈,想了半天才得出这么一个好法子。 贺珏气结,伸手弹了靳久夜额头,“榆木脑袋。” 过了半晌,贺珏又道:“朕今晚歇永寿宫,你快些回来陪朕。” 靳久夜暗暗叹了口气,面上倒不显,“主子,你昨晚上已经又亲又摸大半宿了,今日饶了属下吧。” 贺珏被说得脸一下就红了,嗫嚅道:“你讨饶也没用。” 靳久夜默了默,“主子想要侍寝可明言。” “你……”贺珏真是拿这个男人没办法,“你好歹知下羞,这是玄衣司,又不是不透风的墙。” 巡逻地牢的当值暗侍卫经过,靳久夜消了声,没再回贺珏的话,贺珏自己倒忍不住又问:“夜哥儿,你乐意吗?” 靳久夜真觉得主子的聪明脑袋好像被谁偷了去似的,无奈地又重复一遍,“属下从来没有不乐意。” 贺珏先是高兴了一瞬,而后又垮下脸来,“可你还不喜欢朕。” 靳久夜愣了一下,喜欢?他还不够喜欢主子么?从小到大他都一直喜欢主子,从未亲近过旁人,甚至连手底下的暗侍卫都认不全,这还不够么? 真不知道主子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又到底要他怎么做才算完成任务。都说君心难测,靳久夜此刻体会尤深,这宠妃做得,也太难了些。还不如撬开郎晓的嘴来得简单。 “罢了,不说这些,你好好在朕身边就行。”贺珏温声说道,满心的温柔都给了眼前这个男人。 第44章 他只想冲出去追靳久夜。 中秋夜注定是不平安的, 交泰殿上饮酒作乐,玄衣司里严刑逼供。 贺珏跟靳久夜说了一会儿话,好好的心情又郁闷了, 张福进来禀告:“陛下, 小齐大人有要事请奏。” 靳久夜闻言, 原本的脚步顿了一下, 然后看向贺珏, 贺珏没注意到这一点, 只皱眉道:“果然。” 没有解释什么,径直往外走了。 靳久夜看着主子的背影, 目光停留了一会儿,随后往另外一个方向,通道更深处走去。 郎晚在玄衣司过得比郎笛还要闲适,他的自由度要高很多, 除了不能离开玄衣司, 贺珏和靳久夜都没有限制对方的需求,偶尔想要美酒, 贺珏大手一挥,御膳房连贡酒都能送了去。 靳久夜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是他没有想到的。 他笑着问:“今日中秋月圆,影卫大人是特意来陪我团圆的么?” 靳久夜正要开口, 突然想到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 连忙退了出去, 郎晚一脸懵逼,不懂靳久夜是何操作。 但很快, 黑衣男人回来了。 他用一张布巾将自己整张脸连带头发都完全蒙住了,只留出两只眼睛的位置, 郎晚惊诧半晌,问:“影卫大人这是作甚?” 靳久夜冷冷道:“主子命我,不许让你看。” 郎晚惊得说不出话来,嘴唇半张,愣是合不上,好久,他才苦笑一声,“你们俩……当真是秀恩爱,太别致不过了。” 靳久夜懒得与他废话,上前就将人按住,直接脱了对方的鞋袜,郎晚惊叫,赶紧往回缩。 “影卫大人,我方才还说你与南唐皇帝陛下恩爱,怎么现在又动起手脚来?”郎晚脸上仍是不着调的笑,“影卫大人莫不是想给陛下戴一顶绿帽子,这我可不从,否则小命都不保了。” 靳久夜冷着脸,没说话,手上动作却一点都不软弱。 “这可是在南唐,若是回了北齐,只要影卫大人想,我必然奉陪到底。”郎晚嘴上调笑着,动作上却全力防范,可即便如此,也仍然不敌靳久夜,被人捉住了双腿,径直架在了板凳上。 “影卫大人,真看不出来你有这般癖好,原来是爱恋美足么?”郎晚嘴皮子就没停过,仿佛要将靳久夜臊个大红脸。 靳久夜可是连小甜心这样的话都听过,郎晚这般功力当真不及主子的一半,遂巍然不动,扯掉了郎晚的袜子。 赫然一瞧,右脚足心一块拇指大小的红色胎记。 “郎晓,果然是你!” 被识破真实身份的郎晓便不再装了,脸上肃穆了许多,“影卫大人都知道了,想要如何处置我?” 靳久夜道:“白医官的下落。” 郎晓闻言笑了,“一上来就要我说出唯一的底牌,是不是太狠心了些?” “你不想说么?”靳久夜冷冷反问。 那语气,仿佛只要郎晓说个是,就立马利刃出鞘,教人生不如死。 郎晓笑道:“久闻南唐影卫大人的大名,今日便要让我见识一下大人的手段?” “未尝不可。”靳久夜蒙着脸,脸上的神情更捉摸不透。 郎晓看了一会儿,着实有些别扭,无奈道:“影卫大人不能将脸露出来与我说话么?这样子,实在有失礼仪。” “不能。”靳久夜认真执行主子的命令,片刻也不能松懈。 郎晓叹了口气,“罢了,我既然被你捉住了,识破了,沦为了玄衣司的阶下囚,还有什么不能交代的?在说白医官的下落之前,或许你和你的陛下更感兴趣,为何杨国公一家会惨遭灭门。” 靳久夜沉默,没有应声。 郎晓自顾自开口:“四十年前,杨国公便是狼烟骑的一员,他出生在北齐,父母都是北齐人,后来跟着叔父逃到了南唐,潜伏进了南唐军中。那时候高太尉还在,他生来机灵又肯吃苦,机缘巧合得了高太尉的赏识,由此平步青云,再有几次战功傍身,便成了声名显赫的将军。” 杨国公的逆袭人生,多少百姓津津乐道,还有不少茶楼酒肆编成了话本子传唱。 一个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奴生子,一跃成为了万人之上的三公九卿,若非杨国公亲身亲历,便是说书的也不敢这么编。要知道往前数几十年,世家的血脉等级桎梏尤为严格,便是前几年贺珏由庶子即位大统,都被一些老顽固骂了一月有余,后来还是秦稹强行舌战到底,才渐渐销声匿迹。 “高太尉慧眼识英雄,看中了杨国公的才能,便将唯一的女儿下嫁给他,作为太尉的乘龙快婿,杨国公的仕途自然顺风顺水,后来又破格继承了高家的爵位。”郎晓微笑着,似乎也在为一个悲惨出身的孩子感到高兴,“只可惜他骨子的印记是无法磨灭的,约莫二十六年前,狼烟骑遭受重创,便有人联系了杨国公。这个人,其实不难猜测,便是白芝兰的母亲。” 靳久夜静静地听着,郎晓说到这里,忽然嗤笑一声,“世间男子多薄情,杨国公暗地里毒杀了高太尉千金,另娶了白小姐的母亲,那时候你们南唐皇帝忌惮重臣,高太尉早就没了实权,就算女儿含冤而死也无法为之报仇。后来的事情,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白小姐能与北齐王室有渊源,也是因为杨国公的缘故。” “那她现在何处?” “她怀孕了,跟我十七哥在一起。”郎晓不知想着什么,顿了半晌,才缓缓吐出几个字,“在风垭口。” 靳久夜立时往外走,“来人,传令整肃!即刻出动!” 郎晓在身后喊住他,“影卫大人果真薄情寡义,这便走了不成?” 靳久夜没有理他,郎晓又道:“我还有一个秘密没说,影卫大人不想再听听?或许对你们南唐皇帝有好处?” 听到跟贺珏有关,靳久夜还是停下了脚,回头问:“什么事?” 郎晓不答反问:“影卫大人知道为何日月神殿会对郎晚穷追不舍么?仅仅是因为他利用与我相似的相貌清算了激进派内部的势力?不,其实不是的,事实上他掌握了狼烟骑的确切消息,等同于扼住了北齐王室的咽喉。” “狼烟骑?” “没错,八兄整顿了新的狼烟骑,比以往有过之而无不及,不光是针对太子哥哥,还有侵犯南唐的意图。他很聪明,野心也很大,应当成为天下的王。”郎晓的唇角带着笑意,眼里似乎还有几分崇拜。 靳久夜心知这件事恐怕关系到未来天下大势,比白医官一人的安危更为重要。但从郎晓的嘴里说出来,终究不能完全相信。 他问:“你既然跟随八王子,为何还要将此事告知与我?” 郎晓眼尾一挑,毫不在意地说道:“不为什么,你没见我也带着你捣毁了日月神殿不少暗势力么?我就是看不惯郎晴那妮子在八兄面前得意罢了,狼烟骑是她一手促成的。而十七哥能顶着我的身份在日月神殿兴风作浪许久,自然也有我的鼎力相助,否则以他那笨槌一样的脑袋瓜子,早就被郎晴识破了。” 这人疯了。靳久夜听到这样的理由,实在不能想象对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扭曲心理。 他出了囚室,吩咐暗侍卫看住郎晓,再一路健步去寻贺珏。 勤政殿。 偌大的宫殿里灯火依然亮着,殿中只有贺珏跟齐乐之两人,宫人们都守在了外头。靳久夜还未走到门口,就看到张福正在训斥手底下的小宫人,他耳力灵便,若仔细听,便连字音也能辨个清楚。 “莫乱喊乱叫的,陛下正跟小齐大人有要紧话说,都给我警醒点儿。” 齐公子?靳久夜脚步一顿,自主子从玄衣司出来,再到现在这个时辰,他连郎晓都审完了,而齐公子的要事竟然还没奏完? 张福眼尖,瞅见了靳久夜,连忙迎上去,“影卫大人。” 靳久夜问:“齐公子在里面?” “正是,已有许久了。”张福笑盈盈道,“今日是中秋节,约莫与往年一样……” 张福的话没说完,靳久夜就想起了往年的情形。每年中秋贺珏都会借机送齐乐之一份礼物,再留人在身边说上好一会儿话,许是回忆以前国子监的往事,又或者闲聊一下近日听来的玩笑话。 那是主子唯一放松自己与齐公子相处的时间,今日也不例外吧。 靳久夜想了想,不记得今年主子准备了什么礼物,但这等事总不会忘记,也一定非同寻常。记得有一年齐公子多病多灾,主子便不舍昼夜地替他抄了一卷佛经,再有一年,听说齐公子喜欢某位诗词大家的杰作,主子便亲笔誊写了一本装订精美,还推说是外头买的。 “影卫大人,你不进去么?”张福见靳久夜怔愣,实在无法从那分外吝啬的神情中揣度出半点心思,只能多问一句。 靳久夜定了定神,撇开心里所有思绪,抬步往里走。 殿中两人,贺珏与齐乐之站得不算近,也可不算远,他们就着书案上的一张地图在讨论什么,一人在左,一人在右。 “主子。”靳久夜出声。 贺珏率先抬眼,“你正好过来,朕有事同你说。” 靳久夜便走了过去,隔着一张书案,贺珏指了地图上一个位置,“郎晴逃了,据乐之调查,可能是往这个方向走的。” “是要属下带人去追么?”靳久夜立时凛然。 贺珏摇了摇头,“走了四五日了,恐怕追不上的,朕在想她为什么往这边走。” 靳久夜凑近了地图去看,那条路线上有一个奇怪又熟悉的地名。 “风垭口。”靳久夜指出。 贺珏不解地看向男人,男人解释道:“郎晓交代,白小姐和十七王子在风垭口,属下带人去看看。” “还是臣带兵去。”齐乐之请命,“大军压境,才能将人团团围住。” “不行。”靳久夜拒绝,“郎晓还说过,北齐又组建了新的狼烟骑,意图侵犯边境,大军恐怕不能擅动。” 齐乐之没说话了,看向贺珏,贺珏看着靳久夜,“你的伤?” “不妨事,好了大半。”靳久夜保证道,“主子放心吧。” 贺珏静静地看了男人的脸许久,终究点了点头,“好。” 这人是翱翔于天际的猛鹰,不能做他后宫里的金丝雀,就算再担心,也要任他飞走的。 靳久夜得了令,遂领暗侍卫出动,他们轻装简行,快马加鞭地出了西京城。 交泰殿的热闹终究慢慢散去,天上一轮圆月照得天地间格外亮堂,好像不论什么东西都能看清,一目了然。 可这一次,贺珏心里却没来由地慌乱,那种慌乱让他无所适从,连素来自持的冷静都无法压制,隐隐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立在勤政殿最高处,任夜风吹拂,他始终无法镇定。 张福捧着一张托盘,上面呈了一样黄色三角状的纸物,并一个绣工精美的荷包。 “陛下,这是今日上午祈的平安符,了空大师已然做好了。” 贺珏回头去看,突然想起这是他在佛前念经半月,每日跪上三个时辰,才堪堪求来的一张平安符。 是为靳久夜求来的。本想今晚中秋与靳久夜独处时亲手替他戴上,可谁料想没来得及。 望着远处巍峨的宫殿屋脊,还有更远处苍茫的群山峻岭,贺珏思忖片刻,突然抓起那平安符和荷包,急匆匆往暖阁去。 他将平安符小心翼翼地塞进荷包封好,进暖阁换了一身黑色便装,再叫来林持。 “随朕出宫。” 林持诧异地看了看时辰,“已近子时,陛下要出宫去何处?” 贺珏从未有如此冲动而失态的时候,他克制了二十几年,便连那些年对齐乐之也没有过逾矩出格的举止 ,否则也不至于暗恋多年对方毫无察觉。 可现在他什么也管不了了,什么宫规,什么危险,什么皇帝,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只想冲出去追靳久夜。 “给人送个东西。”贺珏神色急切而坚定。 月色下,两匹快马踏出了皇宫大门,一路追随那一队暗侍卫而去。 第45章 做朕的妻子。 马蹄翻飞, 贺珏伏在马背上一言不发,神色紧绷。暗夜里,看不清前路漫漫, 好歹有月光, 能稍稍给人一点安慰。 林持追随贺珏许久, 很多时候他对贺珏的命令都毫无疑问, 因为他相信他的主君最惯于分析利弊, 然而今天, 陛下好像疯了一样。 终是忍不住,他问:“陛下这是要去追影卫大人?” 贺珏没有回答, 他心里盘算着追上的可能性,靳久夜只比他提前了一个时辰,尽管暗侍卫是出了名的吃苦耐劳脚程快,但他身下这匹马是上驷院专门养着的千里马, 仅供他寻猎时所用。 寅正, 穿过一片茂密的丛林,隐隐绰绰的树影下传来细微的声响。 那是马蹄踏在松软的腐烂落叶与泥土上的声音, 贺珏大喜,挥舞马鞭快速冲过去,就在此时,一道黑影从树上蹿了下来, 手中的短刀刃峰亮白, 透着冰冷的寒光。 贺珏被人当头扣住了脖颈, 强有力的手臂锁住了他的喉咙,只要那把短刀轻轻一拨, 便能让他血尽而亡。 一切都在电光火石间,林持甚至来不及拔出刀, 贺珏也仅仅只是挣扎了一下,那道黑影的威压太重,他几乎动弹不得。 那是久经杀场无数次浴血练就而成,绝非他这等在演武场随意打闹的花拳绣腿能够相提并论。 他们练的是杀招,是一刀毙命,而不是搏击与战斗。 好在贺珏急中生智,扭身就往旁边一扬,马背上坐不稳,两人齐齐往地上摔去,黑影有半只胳膊都被贺珏用力压着,感觉要脱臼了一样。 他手持的短刀不知为何停滞了一下,没有出手,贺珏趁机肘部向后袭击那人,那人吃痛,却只是一声极轻的闷哼。 “主子。”黑影开了口,同时松开了手。 贺珏这时近距离看清了,对方竟然是靳久夜。 “你?”贺珏第一时间去看男人的腹部,“朕几近用了全力……” “无妨。”靳久夜起身,将贺珏也从地上扯起来,“听到后面有跟踪的动静,便以为是贼人作祟,遂埋伏起来准备解决掉,没想到是主子你来了。” 贺珏整了整凌乱的衣衫,这时林持也奔了过来,“影卫大人。” “主子就带了一人出宫?”靳久夜看了一眼林持,眼里的惊诧是掩不住的。 林持心知自己的本事在影卫大人眼里不足为道,便心甘情愿地撤下,只默默去牵住了贺珏的马。 “幸而你眼神好,很快瞧出了朕,不然朕可挡不下你那割喉一刀。”贺珏说着笑话,原本慌乱的心在看到靳久夜之后突然就安定下来,只想将人抱在怀里。 事实上他也这么做了,但只是轻轻抱了一下就放开,“今日中秋,朕有东西要送给你。” 靳久夜的短刀已入鞘,藏入衣袍之下,旁人根本看不出。闻言,他抬眼:“什么东西?” 一个小小的荷包摊在贺珏的手中,贺珏笑着,“平安符。” 然后示意男人过来些,弯下脖颈,他便亲手将荷包挂在了对方的胸口上。 靳久夜低头看了一眼,荷包的样式简单,颜色是深蓝绣灰白还带一点黄,外观不算好看,可质地却很结实。只是这样的东西,出现在他身上,怎么看都觉得违和。 他身上除了带刀,从来不会带多余一样东西,“这个……” “好好揣着。”贺珏也盯着有点不适应,“不许摘下来。” “是。”靳久夜便将那小荷包塞进衣领子里,小心保管好,外边就看不出来一点痕迹。 贺珏心头一暖,忍不住捉住靳久夜的手,靳久夜再看贺珏,贺珏眼里好像涌动着什么一般。 “朕……”贺珏有千言万语想说出口,最后只化为一句,“朕随你去。” 靳久夜道:“不可。” 贺珏沉默。 靳久夜就问:“主子,你怎么了?” 贺珏也很想问自己怎么了,怎么就跟个十七八岁的愣头青一样,横冲直撞地追来了。 他以前还笑那些为情所困的痴男怨女,如今轮到自己,才知道个中是什么滋味,有时候恨得将人就黏在自个儿身上,分开一小会儿都舍不得,只想眼里心里全是那个人的样子。 这才是真正放在心上的人吧,从前那些简直幼稚可笑。他不得不承认,他似乎从未对齐乐之动心过,大约只觉得对方性格好愿意亲近罢了。 贺珏握着靳久夜的手,摩挲着对方的手指以及指腹与掌心上的老茧,这样一双手是很粗糙的,一点也不光滑白皙,也不够好看。 但贺珏偏偏爱不释手,“夜哥儿,你别再叫朕主子了行么。” 靳久夜惊了一着,“为何?” 没等贺珏回答,靳久夜急着追问:“是属下哪里做得不够好?主子不要属下了么?” “没有不要你。”贺珏心疼地看着靳久夜,靳久夜如同遭受了重大打击,只垂着眼睑,“是属下宠妃做得不够好么?” 贺珏哭笑不得,伸手摸靳久夜的脸,令男人抬眼看自己,“不 ,是朕不够好,朕管不住自己的心。” 靳久夜眨了眨眼,贺珏握着男人的手,将它按在自己的胸口,“你摸摸看。” 隔着衣物,靳久夜摸着贺珏的胸膛,没摸出什么异常来,遂更加迷茫了。 “朕心里有你。”贺珏深情道,“会为你慌乱,为你冲动,为你不顾一切。” “朕曾说过,你我会是一辈子的兄弟,可现在,恐怕不能了。”贺珏苦笑着,又不得不坦白地承认,“朕想要的更多,你让一步,朕便要更进一步,守不住底线也不想待在原地。夜哥儿,做朕真正的妻子,好不好?” “朕把心交给你,你也把心交给朕,好不好?”贺珏低声问,伸手揽住了靳久夜的后腰,将人带着离自己更近些。 靳久夜想避开些,可又不得不靠近贺珏,有那么一瞬,他们近得仿佛贺珏就要亲下来了。 “主子,我的心一直在你那里。”靳久夜道,“从没有变过。” “不,那是你的忠诚,朕想要你的感情。” “属下没有感情。” 平淡无波的一句话,让贺珏整颗心都坠进了谷底,他一时不知道该作何回答,他以为自己说得已经够清楚了,不知道还能卑微乞求到什么地步。 “至于妻子的事,容属下完成这次任务,回宫后……”靳久夜顿了顿,“主子想如何便如何。” 贺珏看着靳久夜,半晌,嗯了一声。 这时候,远处传来暗侍卫的喊声,“头儿。” 有人找了回来,定睛一看,竟是林季远。他细看贺珏竟也在,连忙跪地行礼,贺珏向林持使了个眼色,林持便将人带远了去。 “属下要走了。”靳久夜道。 贺珏拉住人的手,“郎晴早就逃了好几日,你不急于这一时。” 靳久夜默了片刻,终究道:“主子这话,像是个昏君的样子。” “啊哈哈哈……”贺珏笑了,“自古昏君身边总有个妖妃,看来夜哥儿当定这妖妃了。罢了,你去吧,早些回来,不要硬拼,你答应过朕的。” 靳久夜问:“答应过什么?” “回来做朕的妻子。”贺珏偷偷笑道,“方才说的,难道都忘了?朕还要想如何准备与你洞房花烛。” “是。”靳久夜还能说什么,他就知道主子被色胆包了心,只想着让他侍寝了。 男人啊。 靳久夜告辞,贺珏站在原地,看着他翻身上马,身姿飒爽的样子,他挥了挥手,又指了指胸口,“不许摘。” 黑衣男人侧过身回头,朝他点了点头,随后驾马远去,很快就消失不见了踪影。 “陛下,回吗?”林持不知何时,已到了贺珏的身旁。 贺珏仍望着远处,似是自言自语地感慨道:“你觉没觉得,靳久夜似乎越长越好看了些?朕竟觉得怎么都看不够。” 林持别了别嘴角,回忆了一下影卫大人的模样,根本没什么变化,出招还是那么凌厉,脾气还是那么冷硬,若非跟陛下交谈,几乎惜字如金。而方才的凶险,林持这会儿冷汗还没干,要不是及时发现,此刻陛下还能会蹦乱跳么?早就成了一具死尸了。 “大约是的,影卫大人乃人中豪杰。”咱们的羽林卫首领从未有不得已拍马屁的时候,这会儿只恨自己词穷,不能将靳久夜夸出朵儿花来。 好在贺珏并不要林持附和什么,他就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他答应朕了,朕得筹谋一下如何册后的事。” 林持暗地里一惊,“陛下还要册影卫大人为后?” 贺珏看了对方一眼,警告道:“你嘴巴严实点儿,不许透出一点儿风声。” “臣明白。”就算没有贺珏的训斥,这话他也不能往外说的,否则第一个要命的就是他。 两人又快马狂奔回西京,一夜往来,天已经大亮,两人俱是疲惫不堪。贺珏眼底已生出一片乌青,早朝也放了鸽子。 张福被内阁大臣围追堵截,直问陛下去了何处,他在宫里数十年,何曾遇到这样的情形?特别是贺珏素来勤勉,别说日日早朝了,偶尔忙的时候还要议一轮午朝。 “陛下出宫了,不在勤政殿。”张福无奈地向齐阁老说出实情,“烦请阁老安抚众朝臣。” 齐阁老叹了一口气,“出宫作甚?” 张福摇了摇头,打死都不能对朝臣说,陛下一时冲动想给影卫大人送个中秋礼物。 齐阁老见问不出什么,只能自己想法子安抚好太极殿上的那帮朝臣,费了好一阵口舌,才将人一个个都劝了回去。 “这是怎么了嘛,陛下突然不见踪影?早朝也不上了?问行踪,没一个人能回答,这叫什么事?”秦稹脾气暴躁地埋怨,“若是有缘由,那也要提前告知,白白让满朝文武都等待许久。” 齐阁老安抚道:“许是急事,改明儿陛下会给我们答复的,再者陛下一直勤勉,偶尔出格一次,也情有可原嘛。” “这,这……”秦稹词穷,只能道,“罢了,反正自从那个影卫入了陛下后宫,陛下行事说话便愈发随性,不复从前严谨守矩了。” “秦大人可别乱说话,那是贵妃。”齐阁老提醒道,“得了,今日昏散放衙后,我请你到家中吃酒如何?咱们老哥俩许久没一起吃酒过了。” 秦稹一听倒是欢喜,“好啊,那醉仙人得备上三大坛。” “一定,一定。”两人就此约好,各自回了当值的衙门。 齐乐之知道昨日发生了何事,不比其他朝臣心情轻松,此刻忧心忡忡地等在勤政殿外头。张福应付了其他朝臣,正松了口气,准备擦擦满头汗,回过头来见到还有一尊大神,心里直叫苦。 “小齐大人,先回吧。” 齐乐之神色凛然,“张宫人不必惊慌,我只问陛下是不是出宫了?” 张福还欲掩饰,齐乐之却肃然道:“昨日我在勤政殿与陛下谈了许久,约莫能猜到陛下的动向,张宫人不必骗我。” “正是。”张福见瞒不下,便痛快道,“陛下昨夜换了便装,追着影卫大人出去了。” “追影卫大人?”齐乐之无法理解。 张福也只能道,“约莫是有什么忘了交代的。” “带了何人?”齐乐之猜到贺珏恐怕不会多带人手,果然张福说,“羽林卫林大人跟着。” “他也……胆子太大了吧。”齐乐之急了,“这日月神殿在京中猖狂,他身为一国之君,若出了什么事该如何是好,林持那小子也不是个厉害的,要换做影卫大人倒也不担心了。” 影卫大人可敌千军,护一个贺珏绰绰有余。 正说着话,殿内小宫人过来禀报,“师傅,陛下回来了。” 齐乐之疾步穿过勤政殿,又进了暖阁,“可是受伤了?” 那小宫人答:“没有,陛下瞧着似是挺高兴。” 暖格外,他身为外臣,不便再进入,张福很有眼色进去禀报,很快贺珏便召见了齐乐之。 “陛下。”齐乐之行礼,贺珏还没将昨日的衣服换下,衣角还有一片泥泞,不免语气带了责备,“陛下也太荒唐了吧。” 贺珏笑着看齐乐之,半点也不恼怒这等出格之言,“还有更荒唐的呢,朕打算册靳久夜为后。” “什么?”齐乐之震惊得几近耳鸣。 贺珏一字一句又道:“朕要册封靳久夜为皇后,你替朕想个法子堵众朝臣的嘴。” 齐乐之:“……” 他还担心什么天子安危,该担心的是陛下的脑子吧。 “这话朕就跟你说了,你好生琢磨一下,如何应付你爹跟秦稹那一帮人,若是成功了,朕请你喝酒。”贺珏拿着要换的常服,转身就进了寝室。 “不,不是啊,陛下,臣还没答应呢。”齐乐之在外面哭也哭不出来。 第46章 相思病。 片刻后, 贺珏换了一身干净常服,从寝室里走了出来,头发也由宫人梳理过, 除了眼底那一片乌黑, 根本看不出丝毫彻夜不归的迹象。 齐乐之还等在暖阁外, 见贺珏出来, 连忙迎了上去, “陛下方才所言, 应当是开玩笑的吧。” 贺珏一本正经地看着他,“你看朕像吗?” 齐乐之哭丧着脸, “陛下你就别逗我了,你是一国之君,不是寻常公子,嫡妻怎么能是男子?可就算是寻常公子, 哪家老头子肯挑个男子做当家主母?便是我父亲那般通达的, 也定要打断我的腿啊!” 贺珏根本不搭理齐乐之,径直往前殿去, 一路上还吩咐张福传膳,他饿得很了。 齐乐之就跟着贺珏的步伐,继续在耳边叨叨:“陛下,纵然你再喜欢影卫大人, 也不能置前朝众臣于不顾吧, 你知道秦大人那嘴皮子, 那硬脾气,岂是臣能招惹的?更何况, 你要不要储君了?” 贺珏前头的话都没怎么听,最后一句倒注意了, “所以只要有储君,册靳久夜为后便简单许多了。乐之,你是这意思吧?” “不!陛下,臣不是这意思!”齐乐之百口莫辩,贺珏轻笑一声,那样子仿佛当真了。 齐乐之一想到他爹若是知道自己出了个馊主意,指不定真能打断他的腿,连忙从中劝道:“就算要立储君,可这宗室之中,陛下也找不到合适的孩子啊,当年五王之乱牵连了多少人,亲近的血脉就剩一个长公主,长公主又只有一个女儿……“ 说到这里,贺珏眼睛一亮,“那乐之你要努力啊,说起来阿瑶是朕亲表妹,你的儿子就是朕的亲外甥,也算血缘亲近。加把劲,帮朕也生个儿子,朕的希望就寄托在你身上了!” 贺珏拍了拍齐乐之的肩膀,齐乐之腿一软,突然感觉肾有点痛。 “陛下,你就别取笑臣了,臣哪儿担得起陛下的期望?再者说,那生孩子岂是那般容易的事?” “咦,齐阁老在家也催你生子么?”贺珏好奇地问。 “那倒不是。”齐乐之没承认,他感觉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连忙将话题扯回靳久夜身上,“陛下,您仔细想想,若为了影卫大人而放弃子嗣的话,就算真有了储君,恐怕天下人也对影卫大人多有怨怼,如此平白连累了影卫大人的名声,得不偿失啊!” “你觉得靳久夜现在的名声还算好么?”贺珏突然问,一扫方才的玩笑之意,神情凝重许多。 “这……”齐乐之没了话说。 他们都很清楚,如今的靳久夜在大多数人眼里就是一尊杀神,若不是经常接触的,诸如张福等人,只怕远远见了都能吓跪了去。他们只当靳久夜会吃人肉喝人血,残暴冷酷,一言不合就砍人,心情不好就动手拧断小孩脖颈。 这就是人们眼中的靳久夜,名声从来不算好,一边仰仗他的本事,一边又心生畏惧,畏惧之余还暗含鄙夷,骂他出身下贱,是个鹰犬走狗。可事实上,他是镇国大将军的儿子。 贺珏想到此节,没再继续追问,冷着脸踏进勤政殿。 他上了膳桌,两个小宫人布菜,屋内一片沉寂,齐乐之踏在门口,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 “进来吧。”贺珏招呼了齐乐之,“还有什么事?” 齐乐之没上膳桌,立在一旁,道:“如今最要紧的,是北齐的狼烟骑,马先守那边传来消息说,玉石关不大安宁,恐怕郎晓说的十有八九都是真的。” “朕知道。”贺珏凉凉地掀着眼皮看齐乐之,“朕还没昏聩到不理朝政的地步。” 齐乐之脸一僵,小声嘟囔:“您都要册男后了,还不够昏聩啊?也就那傻影卫依着你,换我……“ “换你怎么?”贺珏耳尖,听见了齐乐之说的话,“换你,朕还不要呢。” 当初怎么会认为喜欢这个家伙的,又固执又白痴,还没事就叨叨个没完,尽帮些倒忙不算,最喜欢逮着你肺管子戳。 还是他家小影卫最好,又让他摸又让他亲,冬日里可以当暖炉抱,饿了偷御膳房也不会念你没规矩,要出宫溜达一圈他也只说好。甚至连跟他一块用膳,也能心情大好多吃两碗,白米饭都觉得甜,没了他,眼前这些山珍海味竟半点胃口都没有。 贺珏叹了口气,没好气地斜了齐乐之一眼。 齐乐之下意识摸了摸脸,他是长难看了么,什么时候被陛下嫌弃到这种程度了? 没等他想明白,贺珏撂了筷子,“罢了,都撤下去。” 齐乐之更惊了,“陛下还是再用些吧。” 贺珏摆手执意让宫人们都撤下去,齐乐之瞅了瞅对方的脸色,“陛下怎么了?” 贺珏叹了口气,站起身,走到门口,看向外面的日光天色,“这才几个时辰,朕就开始想他了。” 齐乐之:“……” 啧,他就不该问,牙都快酸掉了。 “陛下还是想想,如何应对今日朝会缺席的事吧,众朝臣都等着您给一个说法呢。” 贺珏冷声嗤道:“朕登位四五年,从未旷过一日早朝,平日不夸朕勤勉就罢了,偏偏少去了一次,他们便吵吵闹闹要说法了?谁是君谁是臣?他们要做贤臣,呵,朕今日就做昏君了!” 齐乐之听得大骇,差点儿跪下请命,好歹见贺珏不是真怒,才劝道:“陛下,也是您突然不知所踪,教朝臣们担心了。” 贺珏冷冷听着,半晌,泄了那股子气,“要什么说法,中秋宴酒喝多了起不来,现成的理由,你明日替朕说。” “陛下,你才交给臣一个难题,这又塞一个,还要不要臣活了?”齐乐之当即大呼委屈。 “哦,你是打算帮朕解决册男后的事了?那行,明日朕自己与大臣们解释。” “不……”齐乐之惊讶于贺珏的厚脸皮,扯了一张笑脸,“原来陛下还当方才的话是说着玩的呢,呃……臣思来想去,不如明日臣替您跟朝臣们解释,至于册男后,就当陛下从未跟臣说过。” “那也行,你解释吧。”贺珏很快点头同意,齐乐之顿时松了一口气,谁料下一句,“等你解释完,朕明日再把册男后的话,又同你说一遍……” “贺小六!不带这么坑人的!”齐乐之再也忍不住暴躁了。 贺珏终于笑了笑,“原来欺负你,也是挺好玩的。” 齐乐之气哼哼地瞪着贺珏,贺珏打了一个哈欠,“困了,追了人一宿没停歇,回去睡一觉,你赶紧下去吧。” 好好地来跟陛下通个气,哪晓得领了一屁股的差事兼一脑门的官司回去,齐乐之觉得他就是贺珏看中的苦劳力。 这位君主对他的态度变了,再也不是从前的同窗好友,更不是什么兄弟情深了!就是压榨,就是欺凌!还想要他帮忙生儿子,滚蛋吧! 年纪轻轻素来文雅风流的青年才俊被气疯了,回府的一路上都念念叨叨,使用各种生僻又贴切的言辞小声咒骂着当今陛下。 好巧不巧,一进府门,赵郡主身边的贴身嬷嬷就到跟前报喜:“恭喜姑爷,贺喜姑爷!” “何事?”齐乐之冷冰冰问。 嬷嬷笑逐颜开,“郡主腹中有喜一个多月了,刚瞧了大夫确诊。” 齐乐之先是开心昏了头,“当真?” 差点儿抱着门房小厮跳起来,可没过一会儿,他就沉下脸。 这一胎,还不知道能不能当他儿子呢。可恶的贺小六,就是个黑心肝的人贩子! 贺珏一觉醒来,傍晚了,只看得到夕阳的余晖,张福备了饭菜一直温热着,等陛下一醒来就能用上。 可偏偏贺珏吃了小半碗,又让人撤了下去,眼巴巴望着外头的天空,也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第二天,靳久夜没有回来。贺珏上了朝,开了内阁会议,又处理了一堆积压的折子,随后分派给内奏事房分发下去。作息一如往常,只是饭食少用了些,又眼巴巴地站在勤政殿的最高处,看了好一会儿夕阳日落。 这是怎么了,张福不由得担心,生怕陛下暗地里出了什么事,或是害了什么病。 伴君伺候的人,眼睛得尖,耳朵得灵,该察觉的必须第一时间察觉,否则出了什么事都担待不起。于是张福偷偷去寻太医院的苏回春,将陛下今日少食少眠发呆的症状说给对方听,对方沉吟片刻,道:“许是暑热胃口不好,可用些酸的开开胃,或是冰饮适量吃些也行,但不能过分。” “行,那我去叫御膳房换换口味。” 张福得了法子,次日让御膳房换了三四种花样,可陛下还是不感兴趣,老宫人顿时心里开始打鼓,又去找了苏回春。 “要不我去请平安脉,看看陛下是个什么情况?”苏回春借机给贺珏诊了一回脉,出来时对着张福摇了摇头,两个忠心耿耿的臣子一下都犯了愁。 “陛下身体好着呢,莫不是得了心病?”张福猜测道。 苏回春也没把握,若是治什么疑难杂症他也使得,可心病,除了心药,谁还能医啊。 “这得靠你张宫人一副嘴皮子了,要不跟陛下打听打听到底怎么回事吧,否则这般神不守舍的,可如何是好?” 既然太医院都没法子了,张福只好硬着头皮自己上了。这日傍晚,贺珏又按照前几日的习惯出去发了会儿呆,老宫人跟了上去,随着陛下看了好一会儿,才堪堪开口:“陛下看什么呢?” 贺珏没回答,他站的地方挺高,还能看到太和门外的宫道。 平静的宫道上素来少有人往,因为离太极殿的御道很近,约莫是宫规森严的缘故,除了巡逻的羽林卫,连宫人都极少滞留。不过太和门一旁的小侧门,连通着前朝内阁,中书舍,内奏事房,内务府,玄衣司等地,倒时不时有小官人或大臣经过。 哒哒的马蹄声响起,快马坐骑上是一个浑身肃杀的黑衣男人,身后领着十几人的队伍,风驰电掣而来。 他经过太和门时下了马,然后一路往玄衣司而去,贺珏在高处看得一清二楚,是那个熟悉的男人回来了。 “陛下,去哪儿?”张福没留神,便见贺珏狂奔而走,他紧赶着跟上去,听到陛下说:“让御膳房备好一大盆红烧肉,还要卤猪蹄,连同日常菜式,送到玄衣司去。” “这,晚膳时辰还没到吧?”张福纳闷着,就听到贺珏欣喜若狂,“朕的影卫大人回来了。” 丰富经验的老宫人终于在这一刻明白,陛下这几日到底犯的什么病,可不就是相思病么。 日日在勤政殿等着,就差等成一块望夫石。 天可怜见,影卫大人可算回来了,领悟来迟的老宫人差点儿抹一把老泪,忙不迭去吩咐了御膳房。 红烧肉跟猪蹄,是重中之重。什么没胃口,那都是屁话,只是一起用膳的人不对罢了。 第47章 属下今晚可以睡。 贺珏奔进玄衣司, 靳久夜也正好出来,两人在门口撞了个碰面。 “主子。”靳久夜抬眼,眼底有乌青, 贺珏嘿嘿一笑, 摸着被撞疼的鼻子, 傻气兮兮地说:“吃饭, 朕饿了。” 两人又回了玄衣司, 贺珏想起来又问:“你这次受伤没有?” 靳久夜摇了摇头, “连着搜了风垭口两日,没人。” “那是扑了个空?”贺珏惊奇道, “怎么会这样?” 靳久夜道:“许是北齐九公主早去了一步,将人都带走了,总之属下追了两日……“ “你还追了?”贺珏突然生气地打断道,“朕跟你说了不要太拼, 将朕的话都当耳旁风了是吧?” 靳久夜连忙认错, “属下想尽快完成任务。” 贺珏冷哼一声,“害朕等了这么久, 担心死了。” 他别扭地扭过头,小声地说出最后一句,靳久夜没出声,过了一会儿, 贺珏道:“你快去洗漱, 换身衣裳……” 靳久夜连着几日都没换洗, 只一心扑到任务中,听到贺珏又嫌弃道:“一身汗臭味, 也就是朕能忍得了。” 他脸色一僵,主子以前可没嫌弃过, 就是跟泥泞里打过滚,他们也能相拥而眠,这会儿倒越来越挑剔了。 进了屋,热腾腾的洗澡水早就准备好,男人脱下外衣,刚入了水,门吱呀一声又打开,贺珏走了进来。 “主子?”靳久夜差点儿起身,贺珏拿起澡桶上挂着的帕子,“朕给你搓搓背。” 靳久夜道:“别,主子不是嫌属下臭么?” 贺珏手上的动作一滞,“ 臭是很臭,但也是香的。” “又臭又香?”靳久夜不解。 贺珏伸手拂了一把水,往靳久夜脸上招呼,“闭嘴,不要有那么多问题。” 被凶了一着,靳久夜就不说话了,贺珏帮他细致地搓了背,弄得自己衣衫也湿了,只好跟着换了一套。 “你身上太多伤疤了。”靳久夜在套衣衫,贺珏突然感慨了一句。 靳久夜问:“是太丑了么?” 贺珏摇了摇头,“朕不是觉得丑,就是想……”目光深深切切地落在男人挺拔的身躯上,他喟叹一声,“以后再也不要让你身上多一道疤了。” “那很难。”靳久夜很实诚。 贺珏:“……” 靳久夜察觉到主子神色间的不悦,连忙又道:“或者研制一些祛疤的膏药也可以。”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贺珏满心的心疼几乎被打散干净,他咬着牙忍着气道:“朕是跟你说情话,心疼你以后少受点伤,不是讨论哪款膏药可以祛疤。” “情话?”靳久夜眨了眨眼,“也是宠妃的必学技能么?” 贺珏气哼哼道:“没错。” 靳久夜点头,“那好,属下再去翻翻贵妃野史。” 提到野史,贺珏就想到靳久夜养鱼那一出,本来心里憋屈,突然被乐得露出了笑意,“你可别再学了,跟个小傻缺似的。” 靳久夜罕见地愣了一下,傻?不可能,他一直觉得自己挺聪明的。 唉,果然主子是在嫌弃他了,是因为这次任务一无所获么?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 好在这样的思索并不长,两人一块用了晚膳,贺珏狠狠吃了两大碗,竟然还不觉得饱,看着靳久夜的吃相,他似乎还能往肚子里塞。 晚上靳久夜就歇在勤政殿,屋子里闷热重,入了秋长时间置冰也不大好,贺珏又非得跟人挤一块睡,只能将就拿两把扇子扇扇风。 靳久夜素来什么都能忍,贺珏倒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折腾了好半晌也不停。靳久夜平躺着,心里很静,突然听到耳边传来贺珏的一声叹息,“唉……” 他偏过头去看对方,贺珏伸手盖住对方的眼睛,“别看朕,朕烦着呢。” “烦什么?”靳久夜问。 贺珏收了手,别了别嘴角,“中秋都过了,这天气还是燥,难耐得很,朕没睡意。民间说什么秋老虎,果真是反复无常,夜哥儿,你不觉得热么?” 靳久夜表示:“我不觉得。” “怎么可能?”贺珏伸手过来,往人里衣里钻,“身上没汗么,朕后背都沁了一层汗。” 靳久夜下意识往后缩了一下,但很快就制止住自己,任凭贺珏摸了两把。 他默默想,主子又开始了,嘴上说个什么理由,手上便开始乱摸。 还是想他侍寝吧。 靳久夜平静的眸子里波澜不惊,面上什么表情都没有,脑子里却想到了前几日的情形。 主子从西京城追出去,跟他说的那些话,仿佛还历历在耳,如今又这般做派,说什么热,也不知是哪里热。他觉得主子肯定是想了,又不大好意思再提第二遍。 敬事房送来的小册子他也看过几眼,后来被主子收缴了也不妨碍他记忆力超群,那些画面都跟刻在脑子里一样。 “主子。” “嗯?”贺珏扇着风,也替靳久夜扇着,黑暗里听到靳久夜的声音,慵懒地用鼻音回应。 “其实……属下今晚可以睡。”靳久夜声线很低,一字一句。 贺珏没听清,更多的是没听明白,“什么可以睡?“ 靳久夜没说话,他不觉得以主子近日的脾性会听不懂。 可贺珏就当真没听懂,甚至还用一种很无奈地语气哄着他:“是,朕知道你耐热,可以睡,朕不耐热睡不得。那你先睡吧,朕小声些,不会打扰你。” “主子?”靳久夜沉黑的双眸再次看向贺珏,贺珏又伸手盖住那双眼睛,“乖,闭眼,睡吧。朕也马上睡了。” 语气跟哄小孩子似的,靳久夜无声地叹了口气,不再开口,闭上了眼。 不知过了多久,贺珏挪开手,看着男人睡颜正香,想到对方兴许连着几日都不眠不休,是该好好休息。可天气又热,定然睡不好,便一直替他扇着风。 约莫大半个时辰,贺珏扇风的动作慢慢停了下来,最终扇子从手中脱落,掉在了靳久夜的胸膛上,男人倏然睁开了眼。 他并没有睡着,偏过头静静地看着贺珏,随后又看向胸膛上的那把扇子。某一刹那,他忽然觉得这样的主子,有些不大明白。 有一点点陌生,不过没有关系,终究是他的主子。靳久夜缓缓阖上眼,真正放任自己入眠。 次日醒来,贺珏觉得神清气爽,好似有靳久夜在身边,连觉也好睡了许多。 临出门的时候,靳久夜突然唤他:“主子。” “怎么了?”贺珏停了脚,靳久夜看着他的眼,片刻后,问:“主子觉得属下做宠妃合格么?” 贺珏打量了一下靳久夜的神情,柔声道:“怎么突然这么问?” 靳久夜摇了摇头,贺珏则莞尔,“放心,你很合格。” 得了贺珏的回答,靳久夜就没再说什么,约莫心里有了什么计较。接下来几天,他一直忙着审问北齐使团的人,郎晴虽然跑了,可跟随而来的使者们却一个都没逃掉。整个使团数十人,又有护卫队亲兵,即便每个人问话一刻钟,也要废不少功夫。 等腾出空来,他又去问了郎晓跟郎笛,郎笛实在没什么话可说了,便将北齐的局势说了一番,然而这对靳久夜跟贺珏而言,并没有什么用。倒是郎晓并不惊诧靳久夜去风垭口扑了空,带了几分奚落的口吻道:“素来听闻玄衣司威名四海,影卫大人绝无失手,谁想还是九姐姐棋高一着。” 靳久夜没搭理郎晓这话,只问:“白小姐在风垭口的消息,除了你,九公主也知道么?” “她原本是不知道的。”郎晓懒懒道,“否则也不必追到南唐来,她是想要十七哥的命,可后来灭门杨家,想必从杨国公那里漏了消息吧。”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靳久夜问。 郎晓白了一眼,叹道:“我跟十七哥长得这般像,又习了易容术,若故意伪装起来,便连白芝兰也看不破分不出。偶尔,那位白小姐也会把我当做十七哥,我能知道这消息,自然不算奇怪。” “更何况,是我帮他们藏起来的,否则又何须装个女子的模样?” 靳久夜根本不信他的鬼话,立时找到漏洞,“你装成白小姐,是为了接近玄衣司,引着玄衣司去清剿日月神殿,金小手是你杀的么?” “他是自尽的。”郎晓概不承认,“不过我奉劝你,还是别在西京城翻天覆地了,郎晴回了北齐,那么狼烟骑很快就会被召唤出来,她跟玄衣司结了这么大的仇,岂能不怂恿八兄泄私愤?” 靳久夜没说话,见问不出什么东西,就撇下人离开了。 玄衣司的职责是肃清暗势力,边关的事自有内阁议定,早在两个月前,郎晴初进西京时贺珏就做了准备。别看南唐此刻朝政松懈,实际上外松内紧,内阁有时还议到晚上,这几日尤为严重,贺珏已有两日没同他一起用膳了。 “边关急报!”内奏事房的小官人冲进了勤政殿,一众内阁大臣惊起。 贺珏拿了小官人手中的军报,封面的记号是最紧急的红色,他连忙拆开,一目十行扫过,神色顿时凝重起来。 齐阁老问:“陛下,如何?” 贺珏看着众位肱股之臣,沉痛道:“玉石关丢了,马先守战死,狼烟骑死灰复燃。” 曾经的噩梦又来了。 一片沉寂,没有人说话,众人面面相觑。 突然一道年轻而洪亮的声音响起,“臣请出战!” 齐乐之第一时间跪地请命。 贺珏看向他,又看向齐阁老,齐阁老紧抿着嘴唇。 齐乐之又道:“陛下,臣请挂帅出征,誓死收回玉石关。” 玉石关是南唐北境第一道关隘防线,若它被北齐占领去,关后千里平原城池犹如无人之境,只待他狼烟骑挥师直入。而北齐这股残暴之兵声名远播,比从前生死营还要厉害百倍,所过之处说血流成河也不为过。 毕竟那是特殊训练的军队,而非单独的个人。 “没有比臣更合适的人选,请陛下信任臣。”齐乐之又补充道,他有雄心壮志,内心坚定无比,他相信昔日同窗能够理解他的心情。 更何况朝中武将的情况也不容乐观,当年五王之乱牵连甚广,能留下来的也已年迈蹒跚,纵有身子骨还好的,可贺珏又怎能让一个本该颐养天年的老将军再次披甲跨马上战场? 所以最合适的,只有齐乐之,要不然就贺珏御驾亲征。 “准了。”贺珏答应齐乐之的请求,命中书舍拟旨,替齐乐之挂帅。 整个过程,身为齐乐之亲父的齐阁老未发一言,离了勤政殿他才语重心长地对儿子说:“乐之,郡主刚有身孕你便要出征,回去好生安抚一下吧。” “是,父亲。”齐乐之应道。 父子俩行了十余步,齐乐之犹豫地开口:“若有不测,还望父亲照应阿瑶,她胆子小……” “别怕。”齐阁老感慨地拍拍齐乐之的肩膀,微笑道,“我儿定会凯旋,只盼到时候我那小孙子可别认不出当爹的了。” 齐乐之遂笑了,“若他不认我当爹,我便将他送给陛下养去。” “胡话!”齐阁老板了脸,“你想犯欺君之罪吗?” 齐乐之自知失言,怕再说两句将贺珏的立后心思抖落出来,那可就不妙了,比上战场还可怕。 “不敢,儿子这不是想给他们娘俩攀个硬关系傍身嘛。”齐乐之笑嘻嘻地好一番找补,齐阁老这才作罢。 但没想到次日清晨,久居宫外不问朝事的长公主突然进宫求见贺珏,所为何来再清楚不过。 “陛下,阿瑶才将将怀孕两个多月,他们还是新婚燕尔,你便要让她的夫君上战场。她可是你亲表妹,你怎能忍心?”长公主也不含糊,第一句话就道出缘由,甚至带了几分责备。 她不愿让齐乐之挂这次的帅,那是她女儿的丈夫,他们才新婚不足三月,正是浓情蜜意的时候,却要匆匆面临离别,甚至有可能生死难测,能不能回来都说不定。 长公主就赵瑶这么一个女儿,自是最宝贝的,哪肯让她受这样的苦,直接进宫质问贺珏。态度强硬且不容拒绝,这次任命必要免了才能罢休。 贺珏无奈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朝中没有可用之人,齐乐之能文善武,又跟随几位将军征战过,此时挂帅名正言顺。” “你!”长公主气得火冒三丈,“珏哥儿,你替你姑姑想想,若是齐乐之有什么不测,阿瑶若惊了胎,那可是一尸两命!” “什么?”贺珏这会儿才注意到,“阿瑶怀孕了?” 长公主冷冷道:“敢情陛下坐拥玄衣司,这点儿消息也不曾打探到?” 贺珏叹了口气,“姑姑,玄衣司又不是拿来监视臣子的,乐之与齐阁老都瞒着,朕从何得知?你可冤枉死朕了!” 长公主待贺珏有恩,贺珏面对这位长辈最为恭敬,偶尔也会有些小辈本性。 “那你怎么说?”见贺珏软了态度,长公主趁热打铁,“总之让齐乐之出征,本宫是不同意的,你看着办吧。” 贺珏没有办法,只能道:“好好好,那朕召齐乐之过来,再与他谈谈。” 一个时辰后,齐乐之出现在勤政殿,贺珏将长公主的话同他说了一遍,“乐之,阿瑶如今是特殊情况,你……” “臣会说通长公主殿下的。”齐乐之十分坚定,“男儿志在保家卫国,阿瑶是理解我的,只是长公主忧虑过甚,还请陛下不要收回成命。” 贺珏静静地看了他许久,“这次你面对的对手是狼烟骑,当年镇国大将军都未曾侥幸。” “臣明白,臣无所畏惧。”齐乐之的眼里透出光,如同星辰一般,熠熠生辉。 三日后,新帅出征,贺珏亲自将人送到了城外。遥望远方,他仿佛觉得,齐乐之也变了。 第48章 朕憋坏了。 前线战报一封接着一封传到西京, 贺珏这些日子都没闲着,内阁好几次议到天亮。好在齐乐之运筹帷幄,并没有让北齐占到便宜, 一度逼近了玉石关, 而最新的一封奏报上说, 边关将士已做好了回攻玉石关的准备, 军心激扬团结一致, 不日便有成果。 贺珏知道齐乐之不是一个自夸自大的人, 既然能在奏报上让他等结果,那必然是信心十足的。 连日来的阴云总算散开了些, 贺珏从积压的朝政与国事中抽离出来,赫然发现日子过得飞快。勤政殿已经烧上了地暖,他也裹上了袄子,入了冬, 天气一日比一日寒。 出了勤政殿, 冷风便直往脸上刮,往脖子里钻, 南唐冬日的冷不比北齐,是一种阴冷,冷到骨子里那种。 “陛下,今日是冬至, 按老规矩, 是要吃饺子的。”张福提醒道。 “都到冬至了?”贺珏恍惚地想起, “近些日子靳久夜在做什么,朕似乎许久没有看到他了。” 张福笑道:“影卫大人在御膳房, 给陛下您包饺子呢。” “包饺子?”贺珏不可避免地想起当初那一碗番茄蛋花汤,当时他没喝上两口, 可后来拉了两天肚子,这事偷偷忍下没跟靳久夜说。但对靳久夜做吃的这件事,贺珏简直心有余悸,这会儿听到张福的话,只有一个念头,靳久夜包的饺子,能吃吗? 没过多久,黑衣男人果然提着一个食盒来到勤政殿。两人到了膳桌上,贺珏盯着那个食盒,心里直打鼓,能吃吗?能吃吗?还是一定要吃吗? 靳久夜没察觉到贺珏的心思,自顾自端出两大盘煮好的饺子,并两碟蘸料,拿了筷子递到贺珏手里。 贺珏握着筷子,顶着眼前热气腾腾,看起来十分美味的饺子,半点下不了手。 靳久夜问:“怎么了?” 贺珏勉强笑了笑,“都是你做的啊?” “是。”靳久夜肚子早饿了,可贺珏不先动筷子,他也不能动,只能眼巴巴瞧着贺珏,“主子,你快吃吧。” 那样子,实在像个摇着尾巴等着主人喂食的大型犬。 贺珏认命了,夹起一只饺子,一口塞进嘴里,本等着味蕾遭受暴击,他甚至做好了拼死也要咽下去的准备,结果没想到,居然……居然是好吃的? 贺珏眼睛都亮了,不可置信地看向靳久夜,男人哪管他什么心情,待主子动了筷子,第一时间往嘴里塞了三四个,暴露了狼吞虎咽的本质。 “这两个月,你厨艺大有进步啊!”贺珏忍不住赞了一句,然后又夹起一个沾了一下调料,然后往嘴里一放…… 毫无准备!他难以掩饰地呕了一下,脸都绿了。 “这蘸料是你调的?”贺珏狰狞着脸,实在无法咽下去。 靳久夜在百忙之中抬起头,“嗯,是属下调的。” 贺珏憋了一会儿,忍不住去倒了茶水,就着囫囵吞进了肚子。好一会儿,缓过劲来,靳久夜已经吃了十来个,盘子光了一半,个个都没沾调料,直接往嘴里塞的。 贺珏立刻就明白了,这小子分明知道那蘸料不能吃,偏偏不提醒朕。 “好啊你,朕的影卫大人,你故意坑朕呢!”贺珏没好气地瞪了靳久夜一眼,靳久夜无辜地看着主子,一双沉黑的眼眸干净得没有半点杂质。 贺珏没了脾气,伸手捏了一下男人的脸颊,“胆子愈发大了,厨艺也没有长进,偏偏还拿来现。” 他的语气宠溺,也没有真的生气。 靳久夜就眨了眨眼,“主子今日心情好?” 贺珏再次指着盘中的饺子问:“这个当真是你做的,就凭你那厨艺?” 靳久夜沉默了一下,说:“馅儿是属下剁的。” “呵,果然。”贺珏一副早知如此的神情,“你也就会使刀,馅儿剁得不错,细腻有弹性。” “皮儿是吴掌事揉的面,馅儿的味也是他调的……” “敢情你就剁了几下刀?”贺珏哭笑不得,“也胆敢说自己包的饺子?” 靳久夜这就不同意了,“属下也包了几个,就是不成样子,被我自己吃了。” “唉,可惜朕没尝到,你包成什么样子了?“贺珏好奇地问。 靳久夜埋头,“不好看。” “朕知道不好看,就是想问问到底不好看到什么地步。” 男人的头埋得更低,“主子就别问了。” 那声音小小的,好像还带了一丝委屈,贺珏乐呵呵地笑了,看着男人半晌,心里涌动出无限的爱恋之情。 “夜哥儿啊,朕觉着你好像变了一点。”两个多月晃眼而过,贺珏忙于朝政极少闲下来与靳久夜相处,靳久夜的伤好得七七八八,除了严重的还没脱痂,其他的只留下一道微浅的痕迹。 若不是今日得了齐乐之传来的好消息,他根本分不出心思来过冬至,可就这么跟人待在一块儿,他静下心来看靳久夜。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个男人好像比以前多了那么一丝人情味。 “属下哪里变了?”靳久夜认真地问道。 贺珏看着他,好像从他眼里看出了一两分在意,“就是感觉。” 靳久夜默,贺珏又想了想,“朕也说不出。” 过了几日,前线的战报又传了回来,齐乐之在奏折中写道,玉石关大捷!贺珏高兴得大宴群臣,给了齐家不少赏赐。入了腊月,宫中开始准备起年节,各世家府里也开始采买,连朝会也歇了,除了一旬一次的大朝会,便是隔日上一次早朝。所有人都喜气洋洋等待迈入新的一年,长公主还特意来问齐乐之是不是能在年前回京。 贺珏想了想回答,玉石关修整不了多久,约莫能赶在除夕吧。 长公主特别开心地回了府,贺珏又想起靳久夜来,想着他的贵妃册封礼还没办,意欲在年节上替他办一场。可转念又想到册后那一点心思,不若等到那时候正大光明地拜堂成亲,轰轰烈烈地办一场盛大婚礼。 贺珏想得很美好,又去问了靳久夜,靳久夜也没什么意见,“属下都听主子的。” “之前不就跟你说过,不要再叫朕主子了。” 靳久夜不解,“那叫什么?” 贺珏笑道:“叫朕的名字,好不好?” 靳久夜表示:“不敢。” “叫朕珏哥儿,或者六郎,都可以。”贺珏与靳久夜并肩,看着外面的雪花一片一片飘落,“新的一年快来了,总不至于再出什么事吧。” 靳久夜沉默着,“等齐公子回来。” “嗯,就等齐乐之回来,帮朕出出主意,好教那些世家老头子别成天盯着朕的起居子嗣做文章。”贺珏忽然又想到,“你之前不是也跟他们一样的想法,如今怎么变了?” “什么变了?”靳久夜问。 贺珏笑道:“你以前可不想做朕的皇后的。” 靳久夜想了想,“有吗?” “半年前,朕酒醉写诏书要册你为后,你推说不妥,说是储君日后又如何名正言顺?”贺珏笑着提起,“怎么,一向过目不忘的影卫大人也会忘了?” “不是。”靳久夜想说自己没有忘,可又说不清自己为何没有了当初那份拒绝的心思,“主子想要属下做什么,属下便会做什么。” 听到这话,贺珏调笑的心思又被一盆冷水浇灭了,“你啊,惯会坏朕的心情。” 他语气也没什么不好,不像起初那般炸毛,就淡淡地吐槽了一句,不再说什么。那简单几个字,如果细听下来还带了几分宠溺。他告诉自己,不用着急,这一辈子那么长,总会把这个人的心暖起来。 靳久夜望着外面的雪景,也沉思着,不发一言。 小年夜,宫中又摆了宴会,临近年关,各种宴会忙个不停,靳久夜被贺珏哄着出席了几次,只是待不惯就借机先走。 他一走,贺珏就跟年轻一辈的臣子们开始饮酒作乐,喝得醉醺再回勤政殿,看着靳久夜就开始傻笑。 “哥,你有四只眼睛,两个鼻子,两张嘴巴呢。”贺珏伸手捏靳久夜的脸。 靳久夜默默看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将人扯到床上躺下,又传了宫人备洗漱热水,帮人简单洗漱一下就往床上扔。 “靳久夜,你竟然敢扔朕?”贺珏委屈巴巴地指责男人,“刚才给朕擦脸,朕还没说你,好疼的!” 靳久夜道:“属下手劲儿大,主子不是第一天知道,下次注意。” “不,朕疼。”贺珏趴在被子上耍赖,只穿了一件中衣,冬日的寒冷不一会儿就要风寒了,若是烧热起来可不得了。 偏偏靳久夜想扯被子,贺珏还故意不让,“朕被你弄疼了。” 靳久夜无语,舞刀弄枪被打得鼻青脸肿都不叫个疼,擦个脸洗个澡倒疼了? “那主子要属下怎么做?”靳久夜沉默片刻,终究问道。 贺珏翻了个身,笑弯了眼,“要夜哥儿亲亲就不疼了。”他指了指自己的脸蛋,随后又意识到什么,“不,要亲嘴,伸舌头的那种。” 靳久夜站着不说话,半天也没动作,贺珏等不及了,睁大了眼盯着男人,“快点啊,朕冷。” “……”靳久夜无法,只能探下身,往人嘴上啄了一下,可一离开,贺珏就不满足地叫道:“不行,没有伸舌头。” “主子,你要点脸。”靳久夜语气不大好,有点气。可贺珏就是不依,又要叫嚷,男人干脆一把将人拽起来。 “靳久夜,你干什么,你这是犯上,是欺君!你你你……你不许碰朕!” 甭管贺珏怎么叫,靳久夜面无表情,干脆利落地扯过被子,直接把人囫囵个儿塞被窝里,再自个儿也躺了进去。 最后还不忘帮人把被角掖好,“睡觉,主子。” 贺珏哼哼了两声,“朕现在没劲儿,否则定要跟你打一架。” “那也要你打得过。”靳久夜懒得跟人废话,平躺着,闭上了眼。 可没过一会儿,身边那人就不安分了,被子底下有只手在偷偷摸摸搞小动作,他睁开眼,看向贺珏。 贺珏当即闭了眼,手也缩了回去,一副朕正在睡觉什么也没做的样子。但这样子也没装多久,很快又偷偷掀开一条眼缝,去瞧靳久夜的情况,谁知正好对上一双沉黑的眼眸,他赶紧又闭上。 靳久夜:“……” 闭上就以为消停了么,贺珏倒是越来越奇葩,脸上装作若无其事,被子底下又开始搞小动作。 靳久夜忍了忍,终于忍不住道:“主子,你要摸就光明正大地摸。” 贺珏陡然睁开眼,恼怒地瞪了他一眼,“怎么,你以为朕在睡别人家的媳妇儿吗?用得着偷偷摸摸的?哼,朕告诉你,朕忍了很久了,今儿晚上就要睡了你!” 靳久夜表示:“好。” “你以为朕说假的不成?”贺珏翻到靳久夜的身上,抓着人的肩膀,恶狠狠道,“朕是说,要睡了你,懂不懂?不是平时亲亲摸摸就算了,而是朕要用……” 贺珏卡了壳,趴在靳久夜胸口,好半晌没往下说,靳久夜便问:“主子你要用什么?" 贺珏抬起脸来,耳根都红了,“朕想睡你想很久了。” 靳久夜认真地看着贺珏,“属下也以为,主子想睡我想很久了,那为什么还不睡?” 贺珏当即整张脸通红,胸腔里嘭嘭直跳,呼吸也急促起来,盯了男人好半晌,突然大叫一声,“啊,朕的夜哥儿……朕现在就……” 猴急地抱着男人上下其手,像匹脱缰的野马撒蹄子欢。可好大半天,贺珏越来越急,最后竟突然哭了,停下了动作。 靳久夜茫然,“主子?” 贺珏别扭地将头埋在靳久夜颈窝,靳久夜更不解了,拍了拍贺珏的肩膀,贺珏干脆转过身,往床另一侧钻了过去。 “怎么了,主子?”靳久夜跟上去,靠着贺珏的后背,轻声问,“不继续吗?” 问了几遍,贺珏终于吞吞吐吐地开口:“朕憋坏了,用不了了。” 靳久夜霎时明白了,难以言喻地沉默了片刻。 “主子是喝多了酒吧。”他小声说道。 贺珏却不听,抽抽噎噎的,一个劲儿将自己的脸埋得更深,最后都钻进了被子,拱成了一个球形。 靳久夜拍拍他露在外面的头发,“没事,下次再来。” 不知过了多久,贺珏没了声音,靳久夜便偷偷掀开那边的被角,见人睡熟了,便小心翼翼地将人挪出来,放平,套上里衣,再好好地盖上被子,让对方睡得舒服些。 做完这一切,他也穿好里衣,躺下继续睡觉。 一夜无梦。 第49章 思君念君。 贺珏从睡梦中醒来, 宿醉使得头疼厉害,无意识往靳久夜身边凑,想亲近男人, “夜哥儿, 朕头疼 , 额头, 后脑勺都疼。” 说完话没一会儿, 一双温润的唇就覆在了他唇上, 低冷的声音响起,“亲亲就不疼了。” 贺珏兀地睁开眼, 迷糊的睡意瞬间就清醒了,他床上莫不是爬上来一个小妖精,怎么会这么勾搭人?还是他夜哥儿被谁穿了魂?什么妖魔鬼怪敢犯他的影卫大人? 可仔细一瞧,如假包换的靳久夜, 那双沉黑而冷冽的双眸依然平淡无波地望着他, 即便在接吻的时候。 贺珏顿时懵了,脑子也跟着短路了, 只一片空白,不知道该如何动作。 靳久夜见他不说话,想了想,又道:“还是要伸舌头才能好吗?” 那语气一本正经, 好像跟许久前说李王刺杀案的杀手抓住了, 如出一辙。 说完这话, 那男人就当真吻住他的唇,用舌头探进了他的齿间。靳久夜何曾有过这么主动的时候?贺珏头脑瞬间一热, 一股热流直冲脑门,平日里亲亲摸摸哪次不是他厚脸皮纠缠?这送上门的哪能不吃?遂反客为主, 搂住男人脖颈就开始一番攻城略地。 胸腔里的空气都消失了,好半晌才分开,屋外头的宫人们噤声候着,贺珏却满脑子黄色废料。 看着靳久夜,想起从此君王不早朝那句话,可不就成了真?这会儿还上什么朝,他只想窝在被子里同心爱的夜哥儿这样那样,再那样这样,想想都激动,心里冒粉红泡泡,又忍不住将人搂过来亲了好几口。 “夜哥儿,你是不是成了精啊?这般撩人,朕是把持不住的。”贺珏叹息道,禁锢着对方不让人起身,没等人说话,又含住了对方的耳朵。 靳久夜有些敏感地颤了颤,“主子该上早朝了。” “……别咬我耳朵。” 贺珏喉咙里带着笑意,轻轻说道:“朕尝尝。” 亲了一会儿,竟是开心地说:“哎,是甜的。” 靳久夜无语:“不可能的。” 贺珏偏偏认定了,“朕说是便是,你自己又没尝过,你不知道你全身上下都是甜的。” 拿脸凑在男人的脸上摩擦,跟个小动物似的,声音幽幽的,“你是个小甜心。” 靳久夜:“……” 鸡皮疙瘩起了一身,主子这人能不能不要这么酸了,真、真是受不了。 “主子,你好像能用了。”靳久夜眨了眨眼,看向贺珏。 贺珏当然知道自己身体的变化,与男人这般亲密,对方没感受到才怪。夜哥儿故意撩他,他还憋了许久忍着没吃,怎么可能不起反应?但什么叫好像能用了?朕之前还有不能用的时候? 贺珏黑了脸,惩罚地咬了一下靳久夜的唇,“不许胡说八道。” 可很快脑子里一股电流通过,他突然醒过神来,从靳久夜平静的眉眼间突然联想到昨日酒醉后的一些片段,当即脸色僵硬。 偏偏靳久夜还补了一句:“主子没有憋坏。” 这话犹如公开处刑,贺珏的脸腾一下全都红了,连耳根儿都在发烧,实在无颜面对眼前的男人,以后的威严何在,他还如何重整雄风? 啊啊啊!他只想埋在被子里,太太太丢脸了,他竟然还哭? 靳久夜居然看到他哭了,为了那么点破事,不对,也不是破事……唉,不管怎样,他在靳久夜心目中的形象,恐怕已经崩塌得连渣渣都不剩了。 真是酒醉误事,昨夜明明可以趁机将夜哥儿这样那样,偏偏小兄弟不给力……等等,夜哥儿答应跟他那个了? 贺珏从无数尴尬的片段与话语中,找到了最为重要的一句,他几乎像根弹簧一样,整个人都差点儿弹起来,兴奋地问:“哥,你……你今天还给我睡么?” 激动得连自称都忘了。 靳久夜像是看见个傻子,“是主子一直不做的。” 这话背后的意思,贺珏不敢想,生怕一多想到手的人儿就飞走了,他赶紧抱紧靳久夜,将人紧紧搂在自己怀里。 “那今日早朝,朕不去了,我们便把昨晚没继续的,继续做完好不好?”说到最后,贺珏的呼吸都粗重起来,他能忍到这么久,实属不容易。 其实早在发觉自己心思的时候,他就已经按捺不住了,只不过担心夜哥儿会恶心他,才一直压抑着也不敢明言。 他甚至不确定,靳久夜嘴上说着愿意,心里到底清不清楚他想要的是哪种。不过昨晚上借着酒醉,他都要过最后一关了,靳久夜仍然顺从着,今晨起来也不为他的行为恼怒,可见他是明白的,且是乐意的。 贺珏思及此,心里甜如蜜,又见靳久夜点头嗯了一声,他开心得快要飞起来。 “朕去吩咐一声。”贺珏连忙爬起来,套上一件外衣,便赤脚往外头走,靳久夜想叫他穿鞋,他也当没听见,紧赶几步去了门口。 这个时辰,屋外的宫人们已经候着了,若陛下再过一两刻钟还不起,张福便会寻机进来叫起,以免误了上朝的时辰。 “张福。”门被拉开一条缝,贺珏在里头探出脑袋,颇有点鬼鬼祟祟的样子。 “奴才在。”张福垂首,看见了陛下赤足而来,忽然心里有个预感。 果然,陛下道:“通知太极殿,今日早朝免了,顺便再送些热水来。” 说完这句话,那房门就嘭地一声关了,张福半晌没回话,应了声是,将手底下那些小宫人遣走,“去去去,叫烧火处的抬热水来,约莫一个时辰吧,应该够了吧?” 他想陛下生龙活虎,但也素来自持勤勉,不可能赖在屋里太久,否则教外头人怎么看。 没等小宫人们都散开去,内奏事房的小官人就急匆匆跑了进来,“不得了,张宫人,赶紧叫陛下起吧,玉石关出事了。” 张福想了想贺珏方才那欲求不满的神情,略有些犹豫,“什么事?不能先禀到内阁吗?” “内阁去人了,齐阁老多半听了也要往勤政殿来。”小官人急得口干舌燥,“传令兵连夜送进奏事房的急报,才将将拆了外封条,只怕天大的事也比不得此刻。” “不是军报么?”张福多问了一句,脚下步子往贺珏的寝室去。 小官人道:“不是,若是军报吾等怎敢擅自拆开?可比军报还要急。” 这么一说,张福也顾不得搅扰了贺珏的好事,当即叩了门,“陛下,边关急报!” 贺珏刚将人抱在怀里,还没凑上嘴,听到张福的声音顿时怒上心头,这节骨眼还来打扰朕?可听到急报二字,他便敛了怒气,流连地看了一眼靳久夜,叹了口气,起身套好衣衫。 再一回头,靳久夜竟穿得比他还快,这会儿下了床,已经在穿鞋袜了。 所谓情动,仿佛从未有过,套上玄衣司的黑衣,就是杀伐果断的影卫大人。 而贺珏自己还有点转不过劲儿来,靳久夜就上手帮人套鞋子,贺珏摸了摸男人的脸,男人静静地开口:“别让大臣们久等。” 贺珏一口气闷胸口,别扭地道:“不用提醒,朕不是昏君。” 穿戴好衣衫,贺珏扬声:“进来吧。” 勤政殿的一众小宫人,在张福的带领下进了门,内奏事房的小官人跟着也进了门,宫人们熟练地替陛下洗漱,小官人则禀告:“陛下,边关急报,玉石关出事了。” “玉石关不是已经打回来了吗?”贺珏纳闷,这才不到一个月,难道又被北齐占了去?按齐乐之的本事,不至于的。 小官人道:“不是玉石关,是小齐大人……小齐大人失踪了。” “什么?”贺珏赫然站立,靳久夜也动容。 正在这时候,齐阁老也奔了过来,进了勤政殿,追着暖阁来,急得要见贺珏。 “陛下,陛下啊!”贺珏赶紧让宫人们将他简单梳洗,换上常服,然后出门迎了齐阁老,将人请到了勤政殿上。 齐阁老哪里坐得住,连忙朝贺珏一行礼,“陛下,乐之他……” 贺珏安抚住齐阁老,“朕也很担心,但为今之计,我们远在西京不了解情况,还是要派人前去玉石关。齐阁老可有人选?” 齐阁老到底是历经三朝,尽管为儿子担心,可也思虑了许多。 “如今朝中武将凋零,去玉石关必然要面对狼烟骑,北齐一旦知道我军主帅失踪,必然大举来犯。这人选,一来要稳定军心,能够抵御外敌,二来要谨慎心细,必要寻到乐之的踪迹,恐怕一般人是不行的。而眼下这时候,又是临近年关……“齐阁老想起世家那些弯弯绕绕,叹了口气,然后道,“陛下,不若让老臣亲往吧。” 齐阁老已经上了年纪,冬日严寒还要去边关之地,身子骨怎么受得了,如若有什么万一,便是一门双不幸,贺珏如何对得起齐家祖辈?更何况,他也实在于心不忍。 “这不妥。”贺珏拒绝道,“您老还是在京中等待消息,朝中还有许多事需要您主持大局。” “可是……”齐阁老还想说什么,但见贺珏眉头紧锁,不忍再施加压力,心里也就罢了,“还请陛下务必今日内做出决断,否则边关将士等不及。” 贺珏点点头,“朕知道,乐之的事,朕一定会尽全力。” 齐阁老俯首行礼,告退。 贺珏在殿内静立了许久,待靳久夜进了屋也没有发觉,那人不善言辞,素来寡言,只能充当一个陪伴的角色。等贺珏回过神来,才看到身旁的靳久夜,他拉过那人的手握住,“夜哥儿,还好有你在身边。” 靳久夜问道:“主子很担心齐公子?” “是。”贺珏承认,“小时候一块长大的,如何能不担心?只盼着乐之没有什么危险,还等着朕去救他,细下想来兴许是北齐的手段,想要拿他做人质吧。” “若是北齐威胁主子,主子会答应吗?” 贺珏摇了摇头,“朕不知道,或许真到了那种两难境地,只能做个恶人。” 靳久夜反握住贺珏,“主子不要做恶人。” 贺珏看他,“为何?” 靳久夜想了想,“恶人也难做的。” 贺珏问:“那你自己是个恶人吗?” 靳久夜道:“是。” “不,你不是。”贺珏否认,叹息道,“你是朕这辈子遇到最好的人,是从天而降的小仙子。” 靳久夜无言以对,实在想不到主子好好说着话,怎么又开始扯那些肉麻的称呼?可看看贺珏的神情,竟是那样的认真。每次他说小仙子的时候,都不是在调笑,而是一字一句,格外地郑重。 也许小仙子对主子来说,是特别的存在吧。靳久夜心里暗暗想。 两人又静默片刻,靳久夜突然开口:“主子,属下去玉石关。” 贺珏也想过这个问题,脑子里无数次闪现过这个念头,可到最后都犹豫了。如果只是寻人,那是玄衣司暗侍卫的强项,但此次去玉石关,不光是找齐乐之,还要面临北齐的随时来袭。 贺珏不想把压力与重担扛在靳久夜的身上,他知道这个人的性格,只要答应了,必然会做到。 他害怕哪一日收到的军报告诉自己,靳久夜已然战死在玉石关的城墙之上,他恐怕会疯,光想想都觉得呼吸压抑,整个心脏都受不了地疼。他宁愿自己去,至少他若死了,以这小子没心没肺无情无义的性子,大约是不会太难过的。 “不要。”贺珏果然拒绝,“你伤还没养好。” 靳久夜道:“早就养好了,主子今晨不是看过了么。” 贺珏语噎,瞪了男人一眼,“你小子这会儿倒是牙尖嘴利。” 靳久夜不置一词,过了会儿又道:“主子担心齐公子,属下一定会将齐公子带回来,请主子放心。” 贺珏自己都不敢向齐阁老保证齐乐之一定能回来,只能说尽力而为,靳久夜却如此坚决,听这话音,贺珏便知道男人是当真义无反顾,他不许也没用了。 “朕不愿你年节时不在朕身边。”贺珏看着靳久夜道,“朕不想你再出去奔走了。” 靳久夜看见了贺珏眼中涌动的情绪,却只是淡淡道:“潜伏追击,探听厮杀,是影卫的专长。齐公子乃一军主帅,离奇失踪,旁人怕不能破了这案子,只有属下能将齐公子带回来。更何况,若属下不能出去奔走了,那对主子还有什么用?” 最后一句,最致命。 这个男人往往知道如何才能戳中贺珏的要害,贺珏心里隐隐作痛,“可若是你也着了道呢?” 靳久夜摇了摇头,似是自信又似是承诺地回答:“主子还活着,属下不敢死。” 若死了,谁来保护你? 贺珏恍惚间想起崇明二十三年,他背着年幼的自己穿过闹饥荒的州县,那里连树皮都被人啃光了,他们饿得半死不活,自己更是几近昏迷。而只有靳久夜,他的步子从未停过,他留着最后一块饼,最后一口水,都塞给了自己。 一千三百里,他们徒步走回了西京,贺珏也曾拒绝过靳久夜,他知道那是他们唯一的干粮。可那时候靳久夜说了什么呢,好像说了跟现在一模一样的话。 黑衣少年说,只要主子还活着,属下不敢死。 也许无数次频临死亡几近崩溃之际,靳久夜便是靠着这样的信念坚持下来的吧。 贺珏回想起来,靳久夜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啃猪蹄跟红烧肉这类油腻的东西,大概就是那一年饥荒从战乱之地回来,他说,红烧肉扛饿。 当日下午,靳久夜简单收拾了一下,带上几个暗侍卫,并贺珏钦点的两名武将,一同奔赴玉石关。 五日后是除夕,按照惯例贺珏设宫宴,与众公卿大臣命妇夫人们一同守岁。皇后之位空悬,唯一的贵妃又不在京中,就算在也不可能跟命妇坐在一起,而往年有太妃主持,今年太妃薨逝,贺珏便请了长公主照应。 赵瑶的肚子大了,冬日里寒冷不便走动,除夕宴便没有出门,贺珏关心地询问了几句。 长公主倒是比往日心情松快了些,甚至齐乐之出事那日也没闹到勤政殿来,贺珏有些好奇,很想问缘由。 长公主便道:“阿瑶说,只要有影卫大人在,乐之就一定能回来。” 贺珏听得心头苦涩,“你们就这么相信他?” “这世上,便没有那位影卫大人办不成的事。”长公主感慨道,“我那日得了消息着急要进宫,可听说下午影卫大人便奉命出京了,一颗心竟然出奇地踏实了下来。本来不敢告诉阿瑶,怕惊了她的胎,可阿瑶知道了,心里也安稳着,甚至饭食上还比从前好用了些。如今想来,陛下你身边这位贵妃,原是我们心中守护神一般的存在。” “他也不是无所不能的。”贺珏淡淡道,“就算他是好的,可还有那么多人厌恶他。” “也不是,只有那些世家老顽固罢了,其实很多人是敬着他的,至少齐家那些小毛孩子们,都以能穿上玄衣司暗侍卫那套鹰纹黑衣制服为荣呢。”长公主嘴角露出一点点笑意。 贺珏见此也跟着笑了笑,他的夜哥儿总是这般地好,不光是他一个人的小仙子。 初五,玉石关的奏报循例送到了内奏事房,除了日常汇报外,里面夹杂了一封靳久夜提笔写的书信。他素来很少写字,奏报是玉石关武将写的,应当是除夕那日发出,这会儿才送到西京。 靳久夜那封信,也就是一张不甚珍贵的白纸,笔墨亦很粗糙,但却是第一次,靳久夜给贺珏写信。 信的内容很简短,也就几个字,主子,新年大吉。 贺珏翻了翻,没瞧见别的话,心里有些失落,可到底将信压在了书案上,时不时拿来看看。 一日午后,伺候的小宫人手脚笨重,不小心打翻了茶壶,水渍浸到了那封书信上,贺珏顿时勃然大怒,只当毁了那封信,但没想到浸了水的纸张平白又多出些痕迹。 只见白纸黑墨,新年大吉底下还有四个字。 思君念君。 一笔一划皆郑重,贺珏看着看着,就笑了。 信是毁了,可人,好像又离得近了。 第50章 心不由己。 十日后是元宵节, 循例奏事房又该收到玉石关的奏报,贺珏盯了一整天,到了晚上小官人才将奏报送到勤政殿, 说是传令兵刚到的。贺珏拆了封条, 看了一眼不知哪个武将代笔的字, 虽说工整却失了几分灵气, 他不欲先看, 而是开始翻靳久夜的信。 竟然没有。 贺珏懵了, 怎么可能?不是思君念君不见君么?才过十天就没思没念了? 他还想看这次夜哥儿会写些什么样的话,结果, 一无所获。失落和不开心充斥在心间,他暗暗骂那男人出了皇宫就开始野了,连句话也不交代,让他白白担心和期待许久。 好在奏报还是写了点有关靳久夜的内容, 说是影卫大人发现了齐乐之的踪迹, 已经带着暗侍卫出去了。 这也算是个好消息,意味着很快齐乐之便能被解救回来, 贺珏连忙召来齐阁老,将这封奏报分享出去,好教齐家不要太过担心。 齐阁老连连表示感谢,“若此次乐之得救, 最大的功臣便是影卫大人, 老臣一定要先谢过影卫大人。” 贺珏笑了笑, “他不爱这些虚礼,阁老你也别特意去谢他, 说不定他还搞不懂为什么。若是乐之回来了,阁老你到时候帮朕一个忙便罢了。” “什么忙?”齐阁老问。 贺珏神秘一笑, 先卖了个关子,“总之帮朕说几句话就成,别的不用担心。朕的人品还信不过么,自然不会教阁老难堪。” 齐阁老便答应下来,贺珏暗地里偷笑,心想到时候挟恩图报,齐阁老可不要出尔反尔。 他已然想到了日后册后之事,只等着这次靳久夜带着齐乐之回来,约莫年中端午或者七夕的时候把事提一提。先起个头,前朝那些老世家肯定会闹上一年半载,但如果运气好的话,兴许年尾就能跟他的夜哥儿补洞房花烛了。 经此一事,齐家应当是不会竭力反对的,至于皇嗣储君,总归有解决的办法。 贺珏想得美,日子也过得快。转眼到了一月底,一旬一次的奏报还没送到西京,靳久夜也没有信回来,贺珏心里有点发慌,连带着内阁也略带浮躁。 齐阁老已忍了四五日,终究忍不住去问贺珏,“陛下,影卫大人还没传回好消息么?” 贺珏摇了摇头,“尚未。” 齐阁老叹了口气,“这次都延迟五日了,虽说边关瞬息万变,延迟一两月的也有,可这次老臣心里不大安然。前些日子见到长公主,都听她说在家念佛经祈福。” 贺珏皱起了眉头,他无意识转动手腕上的佛珠,这串已经戴了几月,是上次跟靳久夜争执后换的。张福说上面刻的是祈福经,偶尔他也想念一会儿佛经替靳久夜祈福,不过想想靳久夜身上戴着他求来的平安符,便又觉得那人不会出什么事的。 他还没光明正大地娶他,怎么能就这样弃他而去? “不会的,阁老放心。”贺珏这样安慰着齐阁老,也同样安慰着自己。 不到三日,徐徐来迟的边关奏报终于送到了奏事房,上面标了紧急字样,贺珏心里咯噔一下,慌得连手指都有些颤抖。但身为君王,他尽力克制自己的慌乱,绷紧了唇角,显出镇定的样子来。 可拆封条的时候,还是没能一下就拆开,里面的字迹潦草凌乱,可见上疏之人也无法镇定。 玉石关又出事了。 狼烟骑来袭,靳久夜失踪。 贺珏感觉眼前一黑,死死盯着失踪二字上,好半天才稳住心神,他捏紧那纸奏报,立即召来内阁大臣议事。 众阁臣议论纷纷,贺珏一句话也听不进去,只想起很多年前,自己被先皇算计囚禁时,靳久夜双手各持一把长刀一把短刀,从太和门一路杀进了勤政殿,禁军、羽林卫,无数人涌上去,却无法阻挡他的脚步。先皇差点儿受此胁迫弃皇宫而逃,那一夜,火光漫天,血流成河。 那是宝元三年,贺珏在皇子争位中初成大势,先皇却心生忌惮欲除之而后快,谁能躲得过一国之君的算计?贺珏不能,靳久夜亦不能。但靳久夜不跟人讲阴谋算计,他只讲武力,硬生生从太和门杀出一条血路来,他对着先皇说,放了六皇子,否则我杀了你。 先皇瘫坐在龙椅上,头发凌乱,衣衫不整,满头冷汗,满眼恐惧,连色厉内荏的虚张声势都做不到。 因为他面前的这个黑衣男人,浑身是血,眼神冷漠,提着刀,刀锋被砍得卷刃,却一丝丝滴着血,一步一个血脚印向他走来,仿佛是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魔。 那是贺珏第一次见到素来威严伟岸的父皇,露出哀求乞怜的样子。 那也是贺珏第一次见到靳久夜如同一个血人,周身弥漫着血腥气,他冷酷凶狠,可同样是强弩之末。 这个样子,留存在贺珏记忆里许久,可在此后很多年都没有被他再想起,哪怕是后来靳久夜违抗命令非要从万军之中取楚王首级时,也没有过。而今天,他突然就想起来了,他仿佛见到那个男人倒在血泊中,只凭着最后一丝意志支撑着再站起来。 他的刀尖滴着血,他不肯倒下。 勤政殿里吵了许久,每个人都很焦躁,很着急,同时也很恐慌。 齐乐之是什么能力,大家都有目共睹,年纪轻轻不足而立便入了内阁,绝非是因为他父亲是内阁首辅的缘故。而靳久夜更甚,那便是一个被魔化又被神化的存在,当年从生死营爬出来,在五王之乱中稳稳当当地护住了当今陛下。那时候生死营出来的影卫个个凶残,谁家主子身边不会有一个?而他却是影卫中的影卫。 这两人都栽在了玉石关,试问朝中何人不恐慌? 贺珏再也忍不下这般吵闹,他不发一言,径直站起身,众人顿时噤声。 他跨过所有人的目光,大步流星地出了勤政殿,站在殿外,二月的冷风依旧挟着严寒,刮得他脸生疼。他想起两个多月前,他与靳久夜也是站在这处,他们望着漫天飞雪,语气平淡地讨论册后的事。那时候,无论他说什么,靳久夜都应了。 即便那男人依旧不解风情,可是贺珏心里却觉得又暖又甜,想着一辈子那么长,他总会有时间将靳久夜的心暖起来。 可现在,贺珏捏紧了拳头,眼前再一次浮现了那人浑身是血的模样。思君念君,不见君,贺珏心里被揪着疼。 “陛下。”齐阁老也跟着出来了,他仿佛一下老了好几岁,在贺珏身后轻声开口。 贺珏转过身,勉强扯了扯唇角,想要说几句安慰的话,却发现半个字也说不出。最后他只能劝道:“外头风大,阁老年纪大了,先回殿中避避吧。” 齐阁老摇了摇头,“老臣想与陛下说说话。” “说什么?”贺珏心中苦涩,他已经没心思没精力再端着君王的威严,再做出一副明君的样子礼贤下臣了。 “陛下,臣也是看着你长大的。”齐阁老的声音有些沙哑,又缓慢,“在臣面前,陛下有时候也不必强撑着。” 在这个时刻,或许一句话或者几个词,便能彻底击穿贺珏的脆弱。 贺珏深吸一口气,忽然眼中有了湿意,对靳久夜的担心一下子从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里渗透出来。他的背似乎也不那么挺直了,他的语气也显得些微颤抖,“阁老,朕想去玉石关。” “陛下!”齐阁老惊呼,没想到贺珏突然做了一个这样一意孤行的决定。 贺珏苦笑,愈发坚定了内心的想法,“朕要去玉石关,看看那些牛鬼蛇神的真面目,看看谁敢犯我南唐国土,看看谁敢伤我南唐子民,看看……” 朕的夜哥儿在哪里。 贺珏轻了声,最后一句话没有说出口。 齐阁老问:“陛下的意愿,无法更改了么?” “是,无法更改。”贺珏非常肯定。 “可若陛下一去不复返,西京又当如何?”齐阁老坦率而尖锐地问。 这个问题换做旁的大臣,必然是藏在心中不敢问的,谁敢言及天子的生死,岂非犯了欺君之罪?然而齐阁老为了南唐天下贺氏江山,不得不考虑这个问题。 “陛下无中宫皇后,无东宫储君,宗室中亦无族老宗伯,一旦有任何闪失,朝中必然大乱,老臣不知该如何应对。” 贺珏听到这话,突然笑了笑,脸上的神情轻松了许多,淡然道:“阁老历经三朝,连先皇在时也能稳固朝纲,想来若朕崩逝也不会差到哪里去。更何况玄衣司这些年将混乱的朝堂阴谋肃清得很干净,朕也竭力选拔了能臣良将,就算没有储君,就算群龙无首,也绝不会重现当年的五王之乱。” 贺珏的语气非常自信,那是一个帝王对于天下的掌控。 齐阁老默不作声。 贺珏的话仍在继续:“若朕当真不能从玉石关回来,阁老自可做顾命大臣,于宗室中选拔贤能者继位,无论何人,都可记名于朕之子嗣。” “如宗室中无合适人选……”贺珏说到此处,顿了顿,随后又释然,“朕愿把南唐托付于阁老,托付于齐家上下,阁老自可登位为君,绝不算篡位谋逆。只要南唐百姓安居乐业,这天下是不是姓贺,又有什么关系?” 最后几句话,是齐阁老万万没有想到的,他惊得不能自已,半天说不出话来。 贺珏不等他多言,又开始分析形势:“朕若亡故,南唐势必不能再与北齐纠缠下去。阁老必要第一时间与北齐和谈,以便稳定边关,割地赔款也不必顾忌,只一条,绝不能让狼烟骑伺机残虐百姓。” 齐阁老应是。 贺珏点点头,“到那时,北齐太子恐怕式微,你便与八王子结盟,助他登位,玄衣司押着北齐的王子和宗室,你可以此为退路,只万分小心九公主便可。” “其余的,阁老想必清楚,都不用朕再一一分说。”贺珏叹息一声,“只辛苦阁老年迈还要劳心奔波。” 一番言辞中的信任与托付,让齐阁老感动不已,连忙表忠心:“老臣愿为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绝不会有一丝怨言。” 贺珏微笑,伸出双臂,抱了抱老臣佝偻的身躯,“是朕任性,可心不由己,望阁老担待。” “朕唯有一个心愿,若朕与靳久夜都不能回来,还请阁老力排众议,替朕册封他为皇后。”贺珏遥望远方,目光仿佛穿过了崇山峻岭,看到了那个黑衣冷面的男人,“朕想与他,生同衾死同穴。” “若只有他一人回来,便替朕给他写一封放妻书,免得他为朕守陵寝,太过孤单无聊了些。” 贺珏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低声笑了起来,好像不是在说什么身后事,而是在开一个玩笑般。 “若是阁老能帮他寻一个伴儿,那便是最好的了。” “这……”齐阁老顿时哑然。 贺珏笑着,只想起那个男人,没再说话。 第51章 他会亲自带他回家。 玉石关比西京更冷, 冷得人牙齿颤抖,骑在马上连缰绳都抓不住,手指头跟冰块似的, 全都冻住了。 贺珏轻装简行, 带着京畿卫主将高山鹰并禁军三千人, 一路急行赶往边关, 片刻也等不得。原本林持也是要去的, 但贺珏让他守在京中, 并听从内阁调遣,羽林卫乃天子近卫, 是皇宫最后一道防线。 林持不是初出茅庐的愣头青,稍微一提便想到了关窍,遂没有执意前往。 “陛下,前面就是玉石关了。”高山鹰派一队斥候兵先行一步, 沿途会打探消息, 毕竟只带了三千人,越靠近边关便越提心吊胆。 三千人, 怎么护得住陛下?高山鹰满脑子都是不可能,生怕哪个地方做得不谨慎,便招来致命的危险,那就是掉脑袋的事情。 自己的性命丢了是小, 若让陛下身处险境, 那影响的绝不是皇室, 也不只是西京世家,恐怕整个南唐都要变天。他心里不大明白贺珏为何要做这样的决定, 即便要御驾亲征,也应带上足够的人马, 哪怕将江南的驻军调过来呢?就算耽搁许多日,也比这般急匆匆赶来要安全得多。 可是他心里的疑问也就仅仅是疑问罢了,他是个粗人,只会练武对敌,脑子没有文人那般灵光,更没有陛下的雄韬武略,便只做好分内之事,跟着陛下的决定而行。是生是死,是成是败,他把身家性命连同京畿卫三千儿郎都交给陛下。 贺珏一行三日前在庆阳府修整过,如果有意探听,那么御驾已至的消息,玉石关很快就会知晓。 这处小镇已是庆阳府的边缘,再往北走,便只剩荒凉的戈壁荒原,一直要到玉石关才会有人烟。自上次修整,马带着人连跑了三天,每日夜里只歇不到三个时辰,现下人马都十分疲惫,贺珏下令临时歇息一个时辰。 “还有多久?”贺珏问高山鹰。他没让惊扰镇里的百姓,只沿着官道远远路过,让人去充实了一些干粮和水,顺便喂了喂马匹。 高山鹰看了眼天色,“约莫还有一两百里,若是快马奔袭,夜里也不停歇,明日午前便可到玉石关。” 这是用最快的速度,以最短的时间。 贺珏思忖道:“今日再往前走五十里,寻到合适处扎营,全军戒备,夜里调换两倍于前两日的岗哨巡逻,不许有人落单。待明日白天接近玉石关,先不要冒然去叫门,等看清情况再说。” “是。”高山鹰应了。 当天入了夜,贺珏就让停下,篝火一堆一堆地生起来。高山鹰准备给贺珏搭帐篷,贺珏说不用,帐篷这种东西并非个个将士都有份,他也不是没吃过苦的人,旁人能裹着棉衣围着火堆过夜,他又凭什么不能? 更何况,如今已到边关境地,夜里遇到紧急情况,帐篷只会碍事。 一夜无事,天边的日光缓缓透出亮来,地上的杂草也凝结了露珠,贺珏从熄灭的篝火旁醒来,冰冷的空气扑面而来。 他站起身,看向远处薄雾笼罩的山林,缓缓升起的日光竟让人觉得气象一新,好像从后脑勺冒出一股暖流,那股暖流如同被强烈的太阳沐浴着,浑身也跟着暖洋洋的。 这是他的江山,是南唐的国土,如果不念及玉石关如今的处境,眼前这副风景,用江山如画来形容也不为过。 天地如此广阔,人又是如此渺小。 贺珏在心底感慨,就在这时,一队黑甲骑兵从远处的山林中呼啸一般冲了出来。 “戒备!”高山鹰嘶声大喊。 京畿卫训练有素,立时提刀跨马,呈保护之势将贺珏团团围在了人群之中。 “准备战斗!”高山鹰领头,双腿一夹马肚子,马儿嘶鸣,加速向前冲,紧随他后面的,亦是一队数百人的精兵。 贺珏这时也翻身上马,坐在马背之上,能看到更远处。 两股兵马冲击撞在了一起,刀兵相见之际,对面为首者高声喊道:“我乃玉石关副将裴戎,尔等可是护卫御驾的京畿卫?” 高山鹰听到这话,当即一挥手,下令停了行动,但仍然持刀戒备着,“我是京畿卫高山鹰!” “末将前来接驾,陛下可在?”裴戎行了一个抱拳礼。 高山鹰亦回礼,没说贺珏在没在,只道:“可有身份凭证?” 裴戎当即递出了将令腰牌,高山鹰仔细检查后还给了对方,“请裴将军随我来。” 裴戎被高山鹰领着,独自骑马离开队伍,来到了护卫贺珏的阵前。高山鹰叫停,翻身下马,裴戎亦下马,两人徒步穿过层层包围的京畿卫。 在贺珏面前一丈远,裴戎扑通一声,跪地行礼,“臣拜见陛下!” 他行了个叩首大礼,再抬起头来,脸上竟有两行泪水。 贺珏惊道:“玉石关难道又丢了?” 裴戎摇了摇头,“不是,臣只是数年未曾见到陛下,一时有些激动罢了。” 贺珏连忙叫起,高山鹰也去扶,裴戎拭去眼角的泪,感慨道:“陛下,边关儿郎背井离乡许多年,甚至有些人再回家时,已是一副枯骨。臣,上次见到陛下,还是三年前随马将军回京述职,那会儿只远远瞧着陛下……“ 说到这,裴戎笑了笑,露出两排憨厚的大白牙,“陛下似乎从未变过,也不知如今西京是何模样,臣那儿子还否记得臣的样子。” 贺珏听到这些话,心里感到一阵沉痛,“朕代南唐百姓,谢诸位边关将士。” 裴戎连忙道:“这是臣等分内之事。” 贺珏下了马,走近裴戎,离得近些才瞧见这位年轻将军的皮肤被风沙吹得粗糙,有些地方还皲裂起皮。 他感慨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只触及到厚重的铠甲,忽然又想起这人的身份来,“马先守是你什么人,舅父么?” 裴戎点头,“是,是臣的舅父,陛下竟还记得?” “马将军为国捐躯,朕与南唐百姓皆会铭记于心。”贺珏道,“如今玉石关主将乃何人?情况如何?” “是臣兄长,裴行歌。”裴戎答道,“自去年腊月狼烟骑战败,便再也没有来骚扰过,如今关内尚算安定,但陛下也知道,齐帅失踪已有一个多月,如今影卫大人失去联系亦半月有余。” “半月有余?”贺珏算了算时间,“是上次奏报说寻到齐乐之线索后,便再也没有回来?” “是的。”裴戎点头,说起那日的情形,“影卫大人得了线索,只带了几个暗侍卫出去,士兵则一个都没有带,臣等曾苦心劝过,但影卫大人不听,兄长甚至误会影卫大人冥顽不灵一意孤行。” “他素来是这样一意孤行的。”贺珏神色不明,说不清什么情绪。 裴戎顿了顿,又继续道:“后来影卫大人身边有个姓林的暗侍卫,私底下告知兄长与我,说是此去风险极大,很有可能回不来。玄衣司上下皆可为影卫大人驱使,为陛下刀山火海豁出性命亦在所不惜,但玉石关将士却不能,须得留着性命抵御外敌。臣等这才明白影卫大人的用心,他是担心狼烟骑趁虚而入,若敌人设计调虎离山的陷阱,那么辛苦打回来的玉石关恐怕又要丢了。” “所以他孤身涉险?”贺珏语气突然有点冷。 裴戎辨不清贺珏的心思,一时噤声。 贺珏叹了口气,心知靳久夜便是这样的人,他惯于将自己逼入绝境,又从绝境中浴血杀出。他总是默默承担,却从不会表达,他的沉默往往犹如千万斤之重。 “罢了,先去玉石关。”贺珏与迎接的裴戎汇合之后,原本对关内的担忧也消减了许多,遂下令众人全速前进,直奔玉石关。 玉石关守将裴行歌率一干将领在城门外列队迎接,其中也有跟随靳久夜过来的两名武将,见到贺珏亲临更是涕泗横流,差点儿趴地上抱着贺珏的大腿痛哭。 他们虽不是专门来保护靳久夜的,可到底是跟随对方而来,如今将宫中专房之宠的影卫大人弄丢了,害得陛下亲自来寻,一时觉得脑袋上悬着一把刀后颈发凉,一时又觉得无头苍蝇有了方向,心里也跟着吃了颗定心丸。只要有陛下在,天大的事也能稳得住,若陛下都稳不住了,那南唐还有什么希望?他们也干脆一同陪葬得了。 “陛下,玉石关如今最难的,不是虎视眈眈的北齐狼烟骑,至少近两月已许久没有看见他们的踪迹,说明他们也需要休养生息。”裴行歌向贺珏说道。 贺珏问:“什么时候没踪迹的?” 裴行歌想了想,然后答:“约莫就是腊月里,齐帅带臣等打回玉石关,那几日他们退走时,放出去的斥候兵还能带回一些消息,后来就再没有人看见过了。” 贺珏嗯了一声,裴行歌又继续:“依臣看来,如今最紧要的,还是要将两位大人找到,陛下亲临边关,想来也是这个缘故。” 那日他写奏报的时候,手都是抖的,字迹写出来连他自己都无法看,可当时已经穷尽所能,连着十余日派出去的斥候兵都找不到影卫大人的下落,他们不敢深入北齐境内,只能担着犯君怒的风险往西京报。 “你方才说,齐乐之是突然失踪,就在玉石关失踪的么?”贺珏回忆起裴行歌禀告的细枝末节,忽然问道。 裴行歌点了点头,“的确如此。” “那靳久夜是自己出去,然后再也没联系上,对么?” “是的。”裴行歌不明白贺珏到底要确定什么,但也据实回答。 “其实你报靳久夜失踪,是因为他一直未曾回来,而并非有其他的线索加以佐证。” 裴行歌一听贺珏这样说,当即冷汗下来,连忙解释:“陛下,当时的情形臣不得不谨慎,并非有意虚假奏报。” 贺珏神情冷淡而平静,看不出到底是什么心思,只说道:“你不必忧虑,朕明白你的压力,如果一直等着,恐怕会惹出更大的祸端,你担心你与玉石关上下皆担待不起。” “是。”裴行歌垂首。 贺珏没再说什么,也许现下问出来的也算个好消息,至少意味着靳久夜不是真的出事,好歹松了一口气。 裴行歌见贺珏不再问话,便领着人进城门,随行的将士也跟着,乌压压一群人。再有护卫的岗哨,以及贺珏带来的京畿卫,整个城门口像是又被狼烟骑堵住了一样。 “报!紧急!救、救命!——”身后有人歇斯底里地喊,不知从哪儿一头冲进人群里,顿时吵吵嚷嚷起来。 京畿卫反应最快,直接拦住了那人,贺珏转身去看,发现那人浑身带血,双足扭曲,身着玄衣司鹰纹服,是暗侍卫。 那名暗侍卫也瞧见了贺珏的样子,当即不要命地往前扑,“陛下,属下……属下是玄衣司林季远!” 京畿卫还在拦,刀已出鞘横在林季远的身前,他却不知痛地扑上来,伸出带血的手像是要抓住贺珏一般。 “陛下,是陛下来了对吗?陛下,您快去救影卫大人!” 贺珏立时向前走去,挥退了阻拦的京畿卫,众人散开,林季远突然失去了可以依靠的力道,竟是站不住,一下就瘫倒在地上。 “靳久夜在哪儿?”贺珏捏住人的肩膀,盯着人问。 也就在此时,他才发现林季远手中那把玄衣司佩刀已折了一半,只剩下不足一尺的断刃。 林季远咬着牙,支撑着自己勉强站起来,他冲着贺珏,眼睛里像是看见了光。 “陛下,影卫大人在葫芦谷,狼烟骑也在葫芦谷……”他几乎欺君犯上地死死抓住了贺珏的衣袖,“陛下快去,影卫大人等不及的!太多狼烟骑了,杀不完的!刀都砍断了!眼睛都糊了血,只一片红色,什么也看不见!” 林季远急迫而激动,甚至连字词都说不完整,更别提让人听清楚。一旁的裴行歌连忙命人拿水来,先让林季远喝一口喘息一下,回一回神。 贺珏死死盯着眼前这个男人,他的神情竟让人觉得凶狠残暴,像是要吃人,但又极力克制。 “属下、属下是被影卫大人掩护着逃回来报信的,我们是在葫芦谷分开的。”林季远开始交代信息,仍不忘强调,几乎在乞求所有人,“你们得赶紧去,你们一定要赶紧去!影卫大人支撑不了多久!” “他为了救小齐大人潜进日月神殿,在一个叫明王坛的地方,出来的时候惊动了那些杀手,狼烟骑蜂拥而至,我看到大人身上中了许多箭,逃跑时来不及拔仅折断了箭羽……” 贺珏心口一窒,猛吸一口气,竭力冷静地问:“齐乐之救出来了吗?” “救出来了,除了小齐大人还有白小姐,剩下人手都护着他们,狼烟骑一直穷追不舍,我们带着人逃了许久,可能有好几天……“林季远闭了闭眼,似乎不愿回忆地顿了一下,“实在摆脱不了,影卫大人便决定将追兵引到葫芦谷,属下跟着影卫大人一起去的,小齐大人他们则被其余几个暗侍卫带着安置到另外一处。你们沿着北河岸下游去找,肯定能找到。” “那些人像疯子,根本就不怕痛,断手断脚也不会停下,除非将他们的脑袋砍下来,影卫大人根本就是拿自己的命去换……”林季远喃喃自语,“他还让我走,说是搬救兵,可那么多人围着他一个,他……他……” 林季远垂下头,不敢再想,不敢再说。 他只能怀着期待与希望,只能相信靳久夜能撑到这个时候,可是他自己很清楚,他从葫芦谷跑回来,一刻不停歇都跑了整整一天一夜。 那个男人,还能坚持到现在吗?还能坚持到玉石关的救兵赶过去吗? 搬救兵,回玉石关报信,究竟有没有用他都不能去想,奔逃到最后只剩下心中一个无法抹去的执念。如今见到了贺珏,他拼命坚持的执念突然就没有了依靠与着落,他意识到时间根本就不够的,靳久夜就只是把他支使回来。面对那样凶险的境地,而且是在北齐境内,那个男人或许只有死路一条。 难以压抑的恐惧布满全身,即便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好地方,他仍然咬着牙跋涉了一天一夜,可到现在,他却忍不住咬着拳头,颤抖着哭出了声。 “陛下,您救救影卫大人!求求您救救影卫大人!”血与泪混合着从他的脸上滑落,他抬起脸来,把所有希望与渴求都寄托于贺珏,他的陛下。 贺珏则紧绷着脸,眼睛也是通红的,他到后面几乎没有说话,大概是忍耐了许久才维持住表面的冷静。 然后他凛然开口:“裴行歌,你带人去北河下游搜寻齐乐之!高山鹰,你带上京畿卫所有,立刻跟朕去葫芦谷!” “是!”高山鹰应道。 裴行歌却犹豫了,“陛下,你不能去葫芦谷,有狼烟骑在,还是让臣与高将军带兵前去。” “你阻拦朕?”贺珏狠戾地看向裴行歌。 裴行歌惶恐,但又不得不道:“陛下还是坐镇玉石关,等待消息为好。” “不可能!”贺珏断然否决,歘的一下拔出了自己的佩剑,剑身闪着寒光,他的声音亦寒冷逼人。 “你若阻拦朕,去了葫芦谷却带不回靳久夜,朕会让你、跟你手下所有将士通通给靳久夜陪葬!” 裴行歌瑟缩了一下,在场所有人都在心尖颤抖。 “但如果朕亲自去,朕只会责怪自己怨恨自己,不会牵连旁人!”贺珏闭上眼,痛苦地说道,“孰轻孰重,自己掂量!” 他从来都不是一个明君,只是惯常克制压抑了内心的恶与恨,但他此刻更清楚,如果失去了靳久夜,他会疯。 那些恶与恨,就再也压制不住了。 他的善良宽容从来都是靳久夜给的,是那个男人替他扛下了所有阴暗与业障,才使得他能够彻底站在阳光底下,才使得他一直告诫自己不要辜负对方的付出,好好做一个勤政爱民的贤明君主。 靳久夜是他的小仙子,他会亲自带他回家。 第52章 夜哥儿,是我。 裴行歌做不到一定能将靳久夜从葫芦谷带回来, 他甚至认为这会儿带兵前去营救,早已为时已晚。所以面对贺珏的质问,他只能沉默。 贺珏带了裴戎同行, 高山鹰领着三千京畿卫禁军浩浩荡荡从玉石关城门口开走。 禁军是十里挑一乃至百里挑一的精兵, 是护卫皇城的虎狼之师, 他们适合千里奔袭, 插入敌人的心脏。而玉石关十万驻军, 另有两名武将领头, 带了两万人马紧随其后。只是贺珏等不及,直接先行一步。 葫芦谷在玉石关以北的北齐境内, 算是北齐边境的一道天然防线,整个地势成葫芦口袋状,依靠地形优势,北齐可以以少打多, 常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威猛。 贺珏知道这个地方, 自钟缙老将军惨死之后,南唐的每个臣民都死死记住了这个地名, 而王公贵族们都一一记过舆图上那片土地的每一个弯折曲线。学军事的第一堂课,老将军们都会讲葫芦谷之战,如何利用这样的地形伏击,又如何在这样的地形中反击。 但那是人数相当的两军交战, 而如今, 靳久夜是以一人之力对抗千军万马。 不知道狼烟骑到底有多少人, 贺珏下意识希望,齐乐之将狼烟骑都打残了, 而追出来的可能没有想象中那么多。 “裴戎,你知道明王坛是什么地方吗?”贺珏的脑海中一直回想着林季远说的每一个字, 葫芦谷他清楚,但日月神殿的明王坛,他就不甚了解了。 裴戎对此略知一二,当时听到明王坛这个地方他也很震惊,“那是日月神殿的总部,深入北齐境内,离齐都永安不到三百里,影卫大人胆子也太大了,他怎么做到的?” 贺珏紧锁眉头,不到三百里,难怪他们逃了好几天,眼看就要到边境了,却还要引追兵去葫芦谷。 裴戎见贺珏不说话,便继续解释:“北齐信奉明王,认为那是救世主,日月神殿是明王在人间的象征,日月二字,便是拆开的明字。” “嗯,这个朕知道。”贺珏一抽马鞭,让马儿跑得更快些,他太着急了,恨不得立马见到靳久夜。 裴戎见此也不再多言,虽说是远在边关,但影卫大人入后宫已有大半年了,再闭塞的消息也传了过来。他见过那位传奇般的人物,只觉得对方杀伐果断,根本不可能跟情爱沾上边,而今看陛下心急如焚的模样,才彻底意识到,那位不光是玄衣司的影卫大人,还是西京城的贵妃,是陛下心之所爱。 夜,朗星照空。广袤的荒原上,黑甲骑兵训练有素地狂奔,哒哒的马蹄声震耳欲聋。 葫芦谷,一道天险般的峡谷,很快就呈现在他们的眼前,周围寂静得可怕,连虫鸣鸟叫都没有。浓重的血腥味老远就呛得人头皮发麻,冲锋前列的高山鹰调转马头,回来对贺珏说:“陛下,前面就是了,臣看到了断肢残臂,身着银甲……” “是狼烟骑。”裴戎率先说道,他极目望去,葫芦谷的峡口犹如一线天,被漆黑的夜色笼罩,只能看到影影绰绰的轮廓,仿佛是一个巨型怪物张着吃人的巨嘴。 “可能听到打斗声?”贺珏沉声问。 高山鹰摇头,“没有,很静,静得可怕。” 贺珏心里沉甸甸的,如果连打斗声都没有了,那是不是意味着他没赶得及,是不是只能去无数具尸体中或者残肢中,去寻找他的夜哥儿? “立刻入谷。”贺珏下令,双腿一踢马腹,离开队伍,加速走到最前列。 裴戎跟了上去,他望着夜色和远处的山谷,犹豫了下,还是开口:“陛下,臣建议你还是守在谷外,以防有什么不测。毕竟这地方,着实很安静了,保不齐狼烟骑还留在谷内,或正埋伏在哪处准备伏击。” “若狼烟骑还留在谷内,朕更要进去会一会了。”贺珏扬起马鞭,速度愈发快了起来,将裴戎和高山鹰都甩在身后。 其实他更期望狼烟骑还在葫芦谷,如果走了,那意味着靳久夜已然被他们拿下。贺珏了解那个男人,他从来不会被任何人拿下,除非身死,否则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会提起刀继续战斗。 他的耐力与决心,非比寻常。 峡谷内层层叠叠的尸体,地面的土壤都浸成了红色,淌着血缓缓流动。京畿卫的马蹄踏过这片土壤,贺珏已然冲到了最前面,比他更前的只有三四个冲锋兵。 狼烟骑还没有走,他们还有几百人围在峡谷的中央,个个手持刀剑,却都静立不动。在他们中间的,同样是个静立不动的黑衣男人,他左手撑着一杆银枪,右手提着一把短刀,血糊满了他全身,连刀面都是流不尽的血红。 双方对峙着,谁都没有动作,谁都没有出声,仿佛是一尊尊雕塑,站了几天几夜,或者上万年。 星空往下沉,夜色往下坠,黑暗掩盖着血腥,远处的人群犹如一个个恶魔阴鬼。 京畿卫的马蹄声惊动了外围的狼烟骑,他们齐齐转身看过来,随后骚乱地往后退,贺珏下令:“格杀勿论!” 他的马率先踏过,手腕翻动,持剑刺破几个人的咽喉,他面色冷静,眼神只注视着那个远远静立的黑衣男人。 有狼烟骑冲了过去,贺珏心头一紧,却见男人提刀,电光火石间,一颗新鲜滚烫的脑袋落了地,男人的动作利落无比,甚至让人看不清他是怎么出的手。没有人再敢上前,他们往后退也下意识地避开。 贺珏骑着马冲开人群,紧随其后的京畿卫破开一条道路,黑衣男人在道路的尽头,周围的厮杀喊叫不能影响他分毫。 没有人近到他身前,没有人意图与他战斗,他便一动不动,手中的银枪支撑着他站立,他冷漠得连呼吸声都没有。 贺珏翻身下马,在一片尸骸中,一步一步地向男人走去,他越走越快,踩过血海尸山,眼里只有那个男人。 “……”他想喊出男人的名字,可发现嘴唇颤抖,喉咙竟失了声。 越来越近,近到他终于看清了男人的脸,是那张熟悉的脸,他的胸口犹如被巨石弹压一般疼痛。 一条条血痕凝固在男人的脸上,他的脸色一片苍白,连嘴唇都乌青了,他的眼睛无神地看着远方,眼眶周围尽是一片通红的血丝。 几天几夜没有合眼。 三尺内,男人果断提刀,刀锋滑向贺珏,贺珏惊讶地撤后一步,几乎在一瞬间穷尽毕生所学,险险避开了这一刀。他不可置信地看着男人,感到脸上一痛,不禁伸手摸了摸,摸到了温润的血丝,被刀锋划破了脸。 如果没有避开,那么划破的是他的喉咙。 而出刀之人,没有为伤到贺珏而感到一丁点惊讶或自责,他的神情依然冷漠,眼神依然无光。 他依然提着刀,随时为战斗准备。 贺珏意识到不对劲,他的夜哥儿没有认出他,只要近到身前,靳久夜不管是谁都会一刀取命。这是杀红了眼,杀到只剩下反应。 他就是依靠反应和本能支撑到现在,他早已是强弩之末,只撑着最后一口气。 贺珏看到男人身上,胸口不知何处还在流血,一点一点浸出来,湿润了他的外衣。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好地方,黑衣早被撕裂出一片又一片的伤口,贺珏心疼得无以复加,手与脚都在颤抖。 “哥……”他慢慢上前,声音里是无法掩饰的哭腔,“夜哥儿,是我。” “我来了。”贺珏的声音一点点靠近,男人的眼神恍惚了一下,他看着贺珏,像是在寻找什么,好半晌,两人都这样彼此对视着。 随后黑衣男人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你想说什么?”贺珏问,靳久夜突然脚下一软,支撑的银枪脱了手,哐当一声歪倒在地,连着人也往地上软了去。 贺珏猛地冲上前,接住了男人,将他紧紧抱在怀里,声音沙哑而动容,“夜哥儿,我来了,我来带你回去。” 靳久夜咳了两声,尽力站直了身体,他看向贺珏,目光认真而内敛,“……主、主子。” 他的嘴皮干裂,身体冰冷,僵硬得犹如一具死尸,声音像是被利器撕拉着,微弱得几乎听不清,贺珏要靠得很近,才勉强听见了一声主子。 “夜哥儿。”贺珏低着头,看着靳久夜的嘴唇,回应着男人的话。 那双唇,好像失去了所有血色,一张一合,却不能告知他任何话,贺珏突然心中一个念头,他凑上去,用自己的唇帮它一一润过,然后道:“你说。” 靳久夜大脑一片空白,好半晌,映入脑海的只有一句话,主子在这个时候,还只想睡他么。 这样的念头一闪而过,靳久夜感到唇上的温度还在,身上也好像在慢慢回暖,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慢慢说出了想要说的话。 他说:“主子,齐公子被属下救出来了,在北河沿岸,你快派人去找。” 贺珏神色一僵,心里不知是个什么滋味,难受极了。 “这个时候还提齐乐之做什么?朕都知道了。”贺珏低声回应,随后看着靳久夜的眼睛,又忍不住问,“你的心里只有齐乐之,没有朕么?为了救齐乐之,你连命都敢搭上去,有没有想过朕?” 他的语气很淡,没有埋怨,亦没有责怪,他只是太难过,太心疼了。 他差点儿就要见不到这个男人,直到此刻,他才敢泄露自己的真实情绪,坦然承认。 “朕,怕死了。” 靳久夜的力气几乎全部松散,倚靠着贺珏才能勉强站立,他脑子转得很慢,想不出该怎么回答。或许他应该哄哄主子,说别怕。又或许他应该告诉主子,他不是为了齐乐之才去救他,而是为了主子才去救的。 然而这些话,他都觉得说出来不对,他应该说些别的,可又找不到合适的言辞。就在这时,他看到旁边两个狼烟骑冲了过来。 他一言不发,提刀就挡了上去,下意识将贺珏护在了身后。 刺啦——鲜血绽开。 血珠呲到了他的脸上,他随意地抹了一把,手里的刀有些软,他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反应跟不上了。 与此同时,身后的贺珏突然上前,环住了他的身体,侧过身,他没来得及看清,一柄利刃刺到了贺珏的腰上。 原来是一人佯攻,一人偷袭。 “主子!”靳久夜反手一刀,直接割破了那人的喉咙。 “没事。”贺珏扯着嘴角笑了笑,环顾四周,“最后几只臭虫,想要拼死一搏罢了。” 京畿卫已将其余的狼烟骑全部斩杀,还有十余人在逃窜,裴戎带了人狂追,高山鹰见贺珏受伤,连忙奔了过来,“保护陛下!” 靳久夜望着贺珏的腰侧,伸手去捂对方的伤口,贺珏反而握住了他的手,感到男人的指尖冰凉,他拿起来凑到唇间,嘴里哈着气小心翼翼给人取暖。 男人的体温实在让他害怕,好像跟一具尸体差不了哪里去,他想帮人全部暖和起来。 “主子……”靳久夜感到不适应,分别了一月有余,好像不太适应贺珏的亲近,他感觉心里怪怪的,又说不清哪里怪。 也许是频临死亡的意识幻觉吧。 贺珏抱着他,轻声道:“夜哥儿,别说话,省点儿力气。” 靳久夜嗯了一声,眼皮有些沉,他尽力睁着眼,听见旁边的裴戎在复命:“陛下,狼烟骑已全部击杀。” “回玉石关。”贺珏的眼里只有靳久夜,他将人抱起来,送到马背上。 突然发现这人瘦了,这一两个月瘦太多了,他竟然不觉得费力气。随后他也上了马,将男人拥在自己的怀里,一路往玉石关赶。 天缓缓亮了。 第53章 妖妃,快点好起来。 还没到玉石关, 靳久夜就撑不住昏迷了过去,他的身体冰冷异常,仿佛在一点点流逝生命力。贺珏甚至不敢去触碰他的鼻息, 更怕摸不到对方的脉搏, 他只能将男人搂得更紧, 试图给对方一点温度。 可这几乎是徒劳, 距离玉石关的路实在是太长了, 贺珏心焦如焚, 急得都快哭。 他伏在靳久夜的耳边,一遍又一遍地说道:“夜哥儿, 你不能死,求求你,坚持住,朕求求你, 靳久夜, 你要陪朕一辈子的……” “影卫大人如何了?”高山鹰过来询问,贺珏的眼里含着泪, 摇了摇头。 高山鹰见此情形不敢多问,他嘴笨,不会安慰人,怕再伤了陛下的心。面对那么多狼烟骑, 受了那么多伤, 仅凭意志力坚持到现在, 即便只能再见陛下一面,那也是非人般的存在, 想来影卫大人也了无遗憾。 只是这话,他也就在心里想想罢了, 陛下如今的样子,若是知道影卫大人没了,恐怕会疯魔。 他镇守京都,时常觐见陛下,甚至早年也见过还是殷王的六皇子,可却从未见过陛下如此脆弱无助。一国之君总是强硬霸道的,总是无所不能,永远不会倒下的。很多时候他们这些做臣子的都无比庆幸,现任君主比暴虐残忍的先皇更多了一份宽容,即位几年从未惩治过宫人,从未在朝堂上说过一句重话,他总是公正无私,光明磊落。 这才是他们期待的想象中的贤明君主。 然而碰上影卫大人,他又见识到了陛下的铁骨柔情,连日奔袭这么久,他曾以为不光是影卫大人的缘故,还有玉石关的安危,还有小齐大人的下落。可直到此时此刻,他才深切感受到,陛下对影卫大人的深情,而这深情又到了何等地步。 那是已经刻进了骨血里。 “陛下,捉住了一个活口,似是知道一些线索。”高山鹰道,贺珏淡淡地扫了一眼,没说话。 他们在快速赶回玉石关,而玉石关这边,裴行歌也将齐乐之与白芝兰带了回来,主帅安全归位,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林季远也昏迷着,医官看治后说脚可能不行了,以后能不能走路还得看情况。 其余几个暗侍卫都受了轻重不一的伤,但都比林季远好得多,最严重的断了半只手掌,血流得可怕。 齐乐之对他们既感恩又心怀愧疚,他们却不以为意,只道职责所在。 “我们是玄衣司暗侍卫,每个人的性命都是豁出去的,只要头儿一声令下,刀山火海也闯得。救小齐大人,只是在完成任务,不必感谢,属下等也受不起。”每一个身着鹰纹服的年轻人,脸上都是淡漠而正直的神情。 他们腰背挺直,持刀而立,仿佛穿上那一身制服,所有的一切都不再属于自己,而是属于玄衣司,属于陛下,属于南唐。 齐乐之没来由觉得感动,这才是他想象中一往无前的战士,勇敢果决,热血无畏。 他忽然发现从前对靳久夜的看法似乎有所偏颇,那个男人绝非杀戮者,也值得陛下的看重与托付。 如果史书上非要留下一位男后,那么一定是靳久夜这样的人才当得。 与此同时,齐乐之也很担心葫芦谷的情况,毕竟贺珏只带了三千京畿卫先行,而玉石关的两万驻军行动缓慢,若是贺珏遇到了危险,或掉入了敌人的陷阱,若是赶不及救援,那他齐乐之便是南唐的罪人了。 医官给他看诊之后,嘱咐他多歇息,但他却歇不下,等到傍晚,夜色渐渐落下,一天一夜又过去了。 齐乐之终究忍不住,找来裴行歌,“陛下在葫芦谷,我始终不放心。” 裴行歌连忙劝道:“齐帅,你才从北齐回来,若是再涉险,玉石关便再无主帅了。” 齐乐之犹豫的也是这个原因,但他担心贺珏会因为靳久夜出事而冲动,自己从小跟他长大,或许能劝慰一二。 正说着话,外头的传令兵奔进来,兴奋道:“京畿卫回来了!陛下回来了!” “可看见影卫大人?”齐乐之急问。 传令兵道:“影卫大人也回来了,被陛下抱回来的……” 齐乐之一听,立刻快步走出军帐,裴行歌紧随其后。营地里,贺珏抱着浑身是血的黑衣男人,满脸焦急与躁怒。 “医官!快!医官在哪儿?” 医官从另外一处军帐中跑出来,他正在给受伤的暗侍卫包扎,忙碌了一下午,总算将最后一个看好了。 他年纪大了,步子也不快,听到消息跟着跑出来的暗侍卫,干脆一左一右将他架起来,他双脚离地,被带着跑得飞快。 “哎,小老儿自己走,你们还有伤,别,别动!那个脚趾头断了的,你还要不要脚了?” 可惜没人听他的话,暗侍卫虽然继承了影卫大人冷面肃容的传统,但多多少少不是毫无感情,甚至有的私底下还八卦爱开玩笑。其中就有人道:“救咱们头儿要紧,你就别关心我们了!要是救不了头儿,说明你是庸医,我们也不要你看!” “你,你你你们这群小崽子,真是无法无天!”医官被架进了靳久夜所在的帐篷,贺珏将他轻轻放在榻上,男人的身体依旧冰冷。 军帐里置了火盆,温度要比外面好得多,贺珏嫌不够,又让裴戎去安排多置几个。 “医官,快来看看!”贺珏伸手将老头子扯到靳久夜的面前,眼前的男人脸色苍白,毫无血色,紧闭着眼如同没有呼吸般。而浑身的鲜血已经凝固,看不出是他自己的血还是旁人的。 裴行歌命人端来了热水,贺珏亲手替靳久夜拧帕子,帮人把脸跟手一一擦干净,他握着对方的手腕,发现已经瘦了一大圈。 这一个多月在边关,也不知道吃了多少苦,眼底下的乌青也越来越重,恐怕一到玉石关就没好好休息过。 医官望闻问切,上手捏靳久夜脉,被男人的体温吓了一跳,几乎不可置信地看了一眼贺珏,“陛下,影卫大人……” “怎么?”贺珏的双眼通红,语气冷冽。 医官没继续说,他感觉自己触碰到的是一具尸体,但陛下的神情太过可怕,只好捏上脉查看。 看诊的间隙,齐乐之适时上前拜见,“陛下,臣无能被擒,如今归来,请陛下恕罪。” 贺珏这才看到齐乐之,青年也消瘦了许多,冒出来的胡茬也不曾打理,脸色差得好像生了重病,完全没了在西京城意气风发的样子。 “你辛苦了。”贺珏淡淡道,“阁老与长公主他们都很担心你,阿瑶还有不到三个月就要生产,这厢事了,你可先行回去陪她。” 说完这话,贺珏的目光就紧紧锁在医官与靳久夜身上,医官按脉许久,神色间尽是疑惑,随后转化为惊恐,帐中众人皆看着,他额头冒了一层汗,又掀了靳久夜的眼皮查看瞳孔。 贺珏问:“如何?” 老医官连忙回答:“陛下,臣捏不住影卫大人的脉,他浑身冰冷,没有脉搏呼吸,恐怕早已……” “不可能!”贺珏断不能信,“他怎么可能会死?” 齐乐之亦浑身呆住,定定地看着那个男人,他,强大如他,竟然会就这样没了吗? 突然鼻头发酸,几近落下泪来。 老医官也无法,可事实摆在眼前,“陛下,哪个活人会浑身冰冷成这个样子?连脉搏也无,呼吸也无?臣不会撒谎乱说,方才查看影卫大人的瞳孔,也就只有瞳孔没有涣散。” 贺珏没说话,只盯着榻上的男人,死死看着男人的脸,神情似是盛怒,又似是悲伤。 军帐中一片沉寂,许久过后,有人发出低声的啜泣,细下一看竟是玄衣司的暗侍卫。 “朕不信。”贺珏吐出三个字,“朕听闻有人心跳停滞也活过来了,靳久夜肯定不会这么轻易就……” 他再也说不出那个字,一提到就哽咽,心里作痛说不出话来。 老医官叹道:“臣听说影卫大人一人面对成百上千的狼烟骑,震慑敌人不敢上前,坚持到陛下前去营救,恐怕也只是撑着一口气。一旦见到陛下那口气就散了,人就容易……” “不会的。”贺珏相信靳久夜,相信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弃。 他说过的,只要主子还活着,属下不敢死。 他贺珏要活个长命百岁,他的夜哥儿也应当跟他一同老去,最后老得走不动路,牙齿都掉光,连猪蹄都啃不了,他们就相拥着一起死去。 “朕要你现在就给他治,继续治他身上的伤,他一定会醒过来。”贺珏看着男人的脸,坚定地说道,“朕相信他一定还活着。” “陛下!”老医官长叹一声,见贺珏执拗不已,只能应了,“是,臣遵命。” “他身上受了许多伤。”贺珏上前,一点一点帮靳久夜解开衣裳,赫然看到那胸腹上的无数箭伤,数不清,也不敢数,可能有十几个,有的箭头没有拔出,与血肉都凝结在了一起。 除此之外,还有刀伤,但好在都没有伤在要害,贺珏看得心都揪作了一团,忽然心底生出些许怨恨,怨恨这个男人为什么不爱惜自己?为了救别人就搭上自己的性命,难道他的命就这么不值得珍视吗? 可思来想去又怨恨不得,靳久夜就是这样一个人,他的忠诚,他的无谓,他的执着,都是他。自己不能强求,也不能改变他分毫。 随后贺珏又帮忙检查了四肢,摸到了三四个箭头,除此之外再没有更严重的伤。 然而就这些,都已经让驻守边关几十年见多识广的老医官骇然了,他几乎无从下手,更加坚定了对方已死的想法。 可是陛下悲痛过度根本不信,神色看起来冰冷而严峻,气压低得可怕,他作为医者跟臣子,也不得不继续救治,哪怕徒劳无功。 “幸而影卫大人没将箭头拔出,否则事先拔出而得不到相应的救治,血会不断流失进而血尽而亡,也就坚持不到葫芦谷了。”医官如此说道,贺珏嗯了一声,又用干净的帕子从滚烫的热水中拧起,一点一点帮靳久夜擦洗身子。 “只是任由箭头在身体里,尤其还要行动,只怕疼得厉害,影卫大人能坚持这么久,实在是罕见。”老医官光觉得忍受一个箭头在体内都觉得可怕,更何况是这么多,还带了这么多伤。 光看一眼这伤,他的老眼都快湿润了,说不清是感动还是心痛,亦或者是别的什么。 “那现在要替他□□?”贺珏问。 老医官点头道:“是,只是臣年纪大了,手只怕不稳,若是陛下信得过,让臣的徒弟来?” “不必,朕来。”在过去十几年,贺珏帮这个男人清理过无数次伤口,上过无数次药,“朕的手很稳,不会伤到他的。” “……好。”老医官沉默片刻,应道。 方才擦洗的那一盆水被人换下,又端来了一盆新的,贺珏的神色很专注,一心一意只有榻上的这个男人。 这时候,裴行歌拖着裴戎来到齐乐之跟前,神情严肃:“齐帅,这小子说,他看见陛下受了伤,也不知情况如何……” “受伤?伤在何处?”齐乐之惊问。 裴戎道:“伤害腰上,是一把短刀刺进去的,当时陛下说没事,但龙体为重……” “是啊!”裴行歌附和道,“医官都说了影卫大人已然没救,陛下一时悲痛无法承受,但咱们做臣子的却不能不管不顾。齐帅,还望您劝劝陛下,斯人已逝,不若早日入土为安。” 齐乐之瞪了一眼裴行歌,“这样的话,你别在陛下跟前说。” 他在不远处偷偷打量着贺珏,贺珏似是不知道痛一般,完全看不出受伤了,帐中其余人等已经被请了出去,这会儿也就几个武将,只消声音大些,贺珏便能听见。 他遂将裴行歌拉到帐外说话,嘱咐道:“我会尽力劝陛下,但很有可能陛下根本听不进去,他一颗心全放在影卫大人身上了,这几日很难想得开,咱们都顺着他吧。你也有妻有子,应当明白失去挚爱的痛苦,陛下对影卫大人的感情,比你我想象的都要深。” 裴行歌其实不大明白,“可末将听说,影卫大人不过是一个影卫罢了。” 齐乐之听到这话,脸色瞬间冷了下来,眼神如刀刮在裴行歌身上。 “曾经我也是这么想的,可后来我改变了想法,也许我现在说不通你,但希望你谨记。对待影卫大人,无论何时何地,无论是口头提起,还是对面相见,都要拿出对待南唐皇后的尊敬来,甚至比皇后还要尊敬。” 说完这句话,齐乐之径直进了军帐中,里面的暖气越来越足,贺珏全身心跟随着医官的指示,专心致志地处理靳久夜的伤口。 他的动作无比小心翼翼,生怕弄疼了靳久夜,可齐乐之想到医官起初得出来的结论,心里便一阵疼痛。 “陛下,听闻你也受伤了,不若先包扎治疗,且先看看伤势,影卫大人这边,臣也可以帮忙。” 话说出去,贺珏却像是没听见,齐乐之又唤了几声,他才道:“乐之,你别打扰朕。” 看这意思,贺珏是根本就不听劝了,齐乐之很能理解对方的心情,只好作罢。 他静立在一旁等候着,不时让人准备好炭盆,准备好热水,还有药物之类一应必须的东西。 他甚至将自己换做贺珏的处境,把靳久夜当做赵瑶,恐怕他也会疯魔了,光想想都觉得无法承受,更何况是面临生离死别的贺珏。 陛下已经做得够好了,至少没有崩溃颓废,至少没有迁怒旁人。而其余的事,还有他,还有外头那么多人,他们一定会处理好玉石关的一切,不让陛下再忧心。 齐乐之这么想着,突然听到贺珏惊喜出声:“医官,你摸摸看,他身上是不是暖了?他还活着,是不是?” 医官本觉得不可能,但上手一摸,是常人的体温,他连忙探脉搏,有微弱的脉搏跳动。 此时已近午夜,齐乐之身心疲惫,刚才差点儿一头栽地上去,听到贺珏的话,不顾形象地凑到靳久夜面前,“影卫大人活过来了?” 医官道:“许是太冷的缘故,之前脉息微弱,臣先入为主没有把出来,但现在影卫大人的确有脉搏,只是还很虚弱,恐怕也十分危险。” “恭喜陛下。”齐乐之忍不住脸上的喜悦,“上天保佑!” 贺珏亦道:“朕便知道他福大命大,朕替他求了平安符,又日日替他念祈福经,怎么会没有用?” 他松了一口气,尽管还担着心,可总比被医官下了死亡诊断要好得多,天知道过去几个时辰他是靠什么支撑着自己,如今就像死里逃生了一般,再没有比靳久夜还活着更能让他高兴的事情了。 也就是这时候,他才感觉到来自腰腹处的强烈疼痛感,不适地按了一下。 齐乐之连忙道:“陛下,影卫大人的伤都包扎得差不多了,你也让医官看看伤势到底如何,也好教臣等放心。” 那一刀刺得并不深,他反应很快,靳久夜也干净利落,脱了衣裳查看后,医官很快上好药,嘱咐了一些注意事项。 后半夜,齐乐之退下休息,高山鹰则过来护卫贺珏的安全,他很少说话,跟在帐中也同隐形人似的。 贺珏守在靳久夜的榻前,一遍又一遍地描摹男人的眉眼,光呆呆地看着都能看大半个时辰,偶尔忍不住凑近些,在他耳边说几句话。 他觉得心里好快乐,有这个男人在身边,便是天下也可以不要了,日后做个昏君也没什么不好。 想着想着便低声笑了,伸手点一点靳久夜的额头,骂一句:“妖妃,快点好起来。” “好起来魅惑朕,惑乱朝纲,让外头那些臣子恨得牙直痒痒。” “不过朕瞧着,也没有那么多人恨你了,你就只能魅惑朕了。” 第54章 贤妻侍药图。 贺珏在靳久夜身旁守了一夜, 后半夜浑浑噩噩便睡了过去,高山鹰有心去劝陛下歇息,但想到一路上贺珏对靳久夜的关切之情, 他便觉得算了。 次日清晨, 贺珏醒来的时候, 摸到靳久夜浑身滚烫, 烧热得十分厉害。他连忙去将医官叫了进来, 医官正好也熬了药, 端进来要喂给靳久夜。 “臣便知道影卫大人会烧热,这些退烧汤药一早就命徒弟煎熬着, 先给影卫大人服下吧。” 贺珏接过老医官手里的药碗,一点一点给靳久夜喂,往往喂进去的少得可怜,大部分都从嘴角流了出来。但贺珏还是很耐心, 一碗不够那就喂两碗, 他不嫌麻烦,愿意永远照顾这个男人。 老医官道:“陛下, 昨日臣便说过,影卫大人如今虽有脉息,却仍然危险至极,且身上那么多伤口, 玉石关医药紧缺, 恐怕控制不了伤势。还望陛下有个心理准备, 能不能救回来都得看天命。” 贺珏也忧虑这一点,他知道外伤之人若烧热一直不退, 最后就只能认命等死了。 “你可有什么办法?”贺珏神色凝重地问,“不管是什么法子, 哪怕是去北齐求药,朕也一定拿来。” 老医官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臣实在无法,若换做旁人像影卫大人这般受伤,此刻已经无药可救了。臣能做的,就只有一直帮影卫大人退烧,可这烧能不能退下来,也得看影卫大人自己。” 看靳久夜自己,其实就是看命,看运气。 贺珏叹息地看着榻上的男人,许久都不发一言。 “不过,臣听说庆阳府有位疯医,对医治外伤有一些常人无法理解的想法,臣也不知道对不对。但看影卫大人的情况,臣能做的也很少了,若是陛下愿意冒险尝试,可去庆阳府请他过来看看。” 这话老医官是犹豫了许久才说的,毕竟若是那疯医将影卫大人治死了,自己也会因举荐而受牵连。但他想赌一把,今上仁慈贤明,纵然影卫大人不治身亡,想来也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就株连旁人的。 “就算只有一线希望,朕也要试一试。”贺珏下定决心,命裴行歌想办法找到那位疯医,裴行歌不敢有怠,直接让裴戎带上人手快马赶去庆阳府。 庆阳府是离玉石关最近的州府,但由于玉石关在边境线上,即便快马奔袭,也要三四天的时间。可次日下午,裴戎就绑了一个布衣男子回来,那人叫嚣着挣扎着,但都无济于事,被裴戎直接捆在马背上,拿布条塞了嘴。 贺珏见到有些诧异,“这人?” 裴戎道:“这小子污言秽语,臣嫌麻烦就绑了。” “当真是那位疯医?”贺珏略有些不相信。 男子被裴戎从马上拽下来,还没来得及解开绳索和口中的布条,只能用一双轱辘直转的眼睛打量着周围。 裴戎道:“是没错了,臣昼夜不停赶到石头镇,想着寻疯医要费些功夫,就先找人打听一下,结果没想到这小子就在石头镇。臣赶过去逮他的时候,他正要给一个老头子开膛破肚呢,说是用什么特殊的医术帮人治腹痛。” 石头镇就是贺珏来时停留的那个小镇,在庆阳府最边缘,距离玉石关要快马走一日的功夫。 贺珏点点头,示意裴戎给疯医解绑,那人听裴戎言语,便知贺珏的身份不一般,遂也安分了许多。 贺珏打量了他的样子,想到这人能给人开膛破肚,果真是疯了一样。但看年岁,似乎也就二十几岁,而常人所知的医者,必然是年纪越大经验越丰富越好,这人行事乖戾又年纪轻轻,恐怕真是个疯子。可死马也要当活马医,靳久夜的烧热一直不退,他心急如焚。 “朕请你来,是听闻你擅长治疗外伤,又会些常人不懂的手段。如今朕身边有位病人,急需要医者的救治。” 那人见贺珏的态度十分谦逊有礼,又肯相信他的医术,直接开心地笑了。 “那得让我看看病人,这世上有许多疑难杂症,是一般大夫治不了的,因为他们用的手法不对。难得你肯信我,我定全力以赴。” “那就多谢了。”贺珏客气道,“请!” 领着疯医进靳久夜所在的军帐,疯医一边走一边道:“事先说明,若我也没有法子的话,那这人就只能是无药可救,只能等死了。医者不是神仙,没有起死回生的能力,你们不能迁怒于我。” 贺珏沉默着没说话,旁边的裴戎厉声道:“你小子说话客气点儿,这位是南唐国君,是咱们的陛下,你要治的那位是玄衣司的影卫大人。若不尽心医治,立马要了你的脑袋。” 裴戎不是个暴躁的武将,相反他比他兄长裴行歌更沉稳些,但现在却对疯医恶声恶气,可见一路上没少被这人气。 疯医嘿嘿笑道:“天下人面对死亡,都是一样的,正所谓众生平等,谁也不会特殊到哪里去。” “是。”贺珏应和疯医的话,“所以朕要同阎罗王抢人,你若有真本事,尽可以使出来。救下靳久夜,无论提什么要求,朕都答应。” 疯医听到这话忽然收了笑意,沉默了片刻,然后道:“小的一直听闻影卫大人的传奇事迹,只道他是个神人,一直想亲眼见见他的风采。” 暖和的军帐内,靳久夜静静地躺在榻上,身上各处都被包扎了药物和纱布,好多些被血水浸染。他的脸色不似刚回来时那般惨白,而是被烧热引得发红,疯医一见到病人,脸上的嬉笑就全部收了起来,他先用手碰了碰靳久夜的额头,然后问:“烧了多久了?” 贺珏道:“昨日凌晨烧起来的,用了许多法子都不见好。” 疯医道:“他身上有太多外伤,需要清理缝合以便尽快愈合,还得一直用退烧药,可惜草药之类的太过温和,若是有强劲的药物能控制,影卫大人还是有救的。” 贺珏终于听到希望,连忙问:“什么药物?” 疯医摇了摇头,无奈的说道:“小的也一直在寻,但好几年都没有找到过。陛下请放心,我的缝合术不说出神入化,也可算炉火纯青天下第一,每每救治过的病人,至少有五成痊愈的机会,剩下的五成,则是因为熬不过烧热期。” “影卫大人常年习武,身体素质极好,如今又在冬日里,对治疗外伤也算是有好处的。” 贺珏也听过用缝合术治疗外伤的,又见疯医神色专注,似胸有成竹,便将心底最后一丝疑虑除去,选择相信他,一应备上所需之物。 疯医整整忙碌了七八个时辰,等一切处置完,上好药,包扎上,再离开军帐时,外面的天色已现出鱼肚白,一整夜又过去了。 贺珏又是一夜没闭眼,好在疯医带来了好消息,便不似之前几日那般急躁,他心里隐隐觉得靳久夜一定能挺过来的。 果然第二天,靳久夜的烧热便有了减缓的趋势,这对贺珏而言是个天大的好事。但疯医却并没有松懈,不出所料晚上又反复烧起来,贺珏一颗心被悬着,才将将几日人都瘦了一圈。 疯医坚持给靳久夜用药,且用了一些常人不知道的,贺珏全然信他,又日日按时辰给靳久夜的伤口清洗换药避免感染。又过了几天,靳久夜总算稳定下来。 疯医这才松了口气,对贺珏说:“陛下,如果没有太大的意外,就等着影卫大人醒来了,只是这烧热持续了这么久,不知会不会对影卫大人的头脑有所影响,一切还得等人醒来再说。” 贺珏点点头,心怀感激道:“先生救治吾妻,大恩大德无以为报,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只要朕能做得到。” 疯医对陛下提吾妻二字有所惊奇,但也仅仅只是在心中闪过,不过他真有个心愿,便趁机提出来:“小的被世人误解,别人都骂我疯子,若非当真无药可救,是绝对不会来找我寻医问诊。所以小的想,陛下此番见证了小的的医术,能否替小的正名?也好让小的用医术造福百姓,并将毕生研究所得流传下去。” “这个不难,今次你随朕回西京,朕赐你国医之名,并安排人手钱财场地,让你能继续研究你的医术。”贺珏当即做了决定。 疯医连忙跪地感谢,贺珏笑着将人扶起来,“朕也是为了天下百姓着想,他们不信开膛破肚的救治之术,就失去了许多继续活下去的机会。还望先生日后潜心研究,特别是那等能退烧的药物,以便能救治更多的黎民百姓。” 疯医再次叩首,连呼:“陛下真乃明君也!” 玉石关寒冬的最后一场风雪过后,靳久夜从昏睡中睁开了双眼,入目便看见了贺珏,贺珏正在专心致志地替他换药,动作娴熟轻柔,每一样药都拿捏得恰到好处,想来没少做这样的事。 靳久夜看了一会儿,觉得主子的眉目娴静而温柔,像是画中的人一般。 他也不记得从何处见过这样的画,搜罗了脑海中无数记忆,想到了早年执行任务时见过的一副名画,那好像是江南书画名家所作的——贤妻侍药图? “你醒了?”贺珏注意到靳久夜的目光,脸上露出欣喜的笑容。 靳久夜被这样的笑闪花了眼,他撇开目光,嗯了一声,却发觉喉咙嘶哑,舌根也是发苦的。难以想象过去时日,他无意识中被灌了多少药。 “刚醒来不好说话,朕去倒点儿热水来喂你喝。”贺珏去得快,很快返回来,手上端了一碗热水,自己先尝了尝温度,发现正合适,便拿枕头将靳久夜上半身垫高,一边还嘱咐道,“你身上还没有拆线,疯医先生说要十日到十五日之间,所以别怎么乱动,万一崩坏伤口了,又要遭一次罪。” 靳久夜心里有疑惑,想开口说话,却被贺珏一勺子热水递到了唇间,他慢慢低头够着,一点一点吞进嘴里。这样饮了一两勺,他才说话:“主子,这是在哪里?” “玉石关营地。”贺珏又给他喂水,“朕命人熬了肉沫小米粥,待炖得粘稠香糯再来喂你,这会儿肚饿就先忍忍。” “属下不觉得饿。”靳久夜道。 贺珏有些得意道:“那是自然,朕两个时辰前才给你喂了一碗骨头汤,虽是没吃多少,可也能垫一垫肚子吧。” 想到骨头汤,靳久夜似乎又觉得饿了,贺珏见他不喝水了,就将碗放下,伸手捏了捏他的手腕,“看看,一丝肉都没有了。” 靳久夜觉得头昏沉沉的,整个身子躺得又痛又酸,他想起来走走,又觉得浑身没有力气,连动弹一下都费劲儿,便道:“属下再睡一会儿。” “嗯,好,你睡吧,朕守着你。”贺珏轻声道,“待会儿粥熬好了,朕叫你起来。” 可靳久夜闭上眼睛,好半天也没有睡意,只好再睁开,结果正好对上贺珏的眼睛,主子一直盯着他看,那目光灼热得令他无法直视,只能别开视线。 “怎么不睡了?”贺珏问。 靳久夜答:“睡不着。” “睡不着,那就说说话?”贺珏伸出手,捏捏他的脸,又捏捏他的肩膀胳膊,“是不是身上酸?躺久了便会这样,朕给你揉揉。” “这几日你迷迷糊糊的,偶尔还呓语,朕凑近了听,又听不出在讲什么,你莫不是在做噩梦?”贺珏按摩的手法也娴熟,是跟着疯医和老医官学的,他们这些行医者有经验,知道靳久夜醒来会出现什么症状,贺珏还拿齐乐之练了不少回,把人捏得哇哇叫,才练出这等得当舒适的手法。 “属下记不得了。”靳久夜摇了摇头。 “有两三次朕都以为你要醒来,能跟朕说说话应和几声,结果只是掀了下眼皮,又昏睡了过去。”贺珏淡笑着提起,“你还记得朕在你睡着时,往你耳边说过什么话没有?” 惊喜过很多次,失望过很多次,所以面对靳久夜真正醒来,他也淡然了许多。 靳久夜努力回想了下,似乎耳边常有人在念叨,可又听不清在念叨什么,遂只能摇头,“属下没印象了,是很重要的话吗?” “不重要。”贺珏嘴角始终挂着淡淡的笑意,“你要想听,朕日后时时说给你听便是了。等你吃了东西,有了力气能站起来走动,朕便扶着你出去透透气。春日到了,玉石关的杂草也冒绿了。” 靳久夜没说话,贺珏静静地帮他按了一会儿,随后又想起什么,突然笑起来,还笑得有些开心。 “你要很想知道朕说过的话,朕现在再说一遍也不是不可以。” 靳久夜下意识有一种预感,主子这笑容,十分有内容,他不能承认。 于是转了话题,“主子,齐公子找到了吗?” 贺珏收敛了笑容,眼神里透出些许怨念,“夜哥儿一醒来,就要找齐乐之?就不问问朕如何了?” 靳久夜一下子想起主子那日帮他挡了一下,那刀刺在了主子的身上,不知伤口如何,当即关切地问:“主子的伤?” 贺珏切了一声,“你这人非要朕问起,才装模作样地关心一句?” 靳久夜:“……” 感觉主子说话怎么阴阳怪气的,但不管怎么样,都是他的错。 他连忙认错:“属下知罪。” 贺珏见他这样子更气,可气归气,这人还在病中,脸色蜡黄得可怕,他又不能把人怎么样,若真有个不妥,最后心疼的还是他自己。 于是只能将那口气憋了下去,“算了,你这罪知不知还当另说呢。齐乐之找到了,还有杨家那位白小姐,如今挺着七八个月的身孕在玉石关待着,也不是个办法。” “那是北齐十七王子的孩子。”靳久夜道,“十七王子流连在北齐不能脱身,她恐怕不愿回西京。” “这么大肚子,朕也不敢让人舟车劳顿,万一在路上生产,实在太不方便,也遭罪。”贺珏很明白女子生产是一只脚踏进鬼门关,最好不必乱走动,而这里刚好有一位医术高明的疯医,万一有个好歹,也好及时救治。 “如今十七王子回了北齐,与太子郎曜联起手来,乐之与你又重创了狼烟骑,想来一时半会儿他们不会乱来。”贺珏淡淡说道,“高山鹰那日抓了活口,朕审问过,发现郎晴在用秘药,使人减轻痛觉甚至失去痛觉,为的是提高战斗力。” 靳久夜想起那日的情形,“是,属下也感觉到了,除非一刀毙命,否则他们还会继续纠缠。” “这等邪恶之术,不能留存于世。”贺珏神色凝然,靳久夜没有说话。 “不过疯医对那秘药很感兴趣,认为可以用在缝合术上,让病人减轻治疗时的痛苦。”贺珏说着话,这时候高山鹰提着食盒进来,里面是一小锅热腾腾的小米粥,他向贺珏和靳久夜各行了个礼,贺珏将他挥退出去,他还恋恋不舍地多看了靳久夜几眼。 贺珏见男人面色疑惑,便笑着道:“审问狼烟骑时,他也在场,亲耳听到了你的传奇事迹,如何只身进明王坛又逃出来,如何带着玄衣司暗侍卫,引得狼烟骑追了好几日也无果,如何在北齐的国境内畅通无阻,犹入无人之境。特别是葫芦谷一战,数百狼烟骑面对你一人,竟被齐齐吓得不敢上前半步,与你对峙了一天一夜……“ “来,张嘴。”贺珏舀起一勺肉粥,吹了好半天,待温热不烫了才送到靳久夜的嘴里,“那被捉住的狼烟骑本是个高大威猛的汉子,结果听到你的名字,还听说你没死,吓得差点儿尿裤子。本来嘴硬不交代,被齐乐之拿你的名头恐吓几次,便什么话都说了个干净,包括九公主秘药的事。” “所以说啊,现在高山鹰这小子拿你当神,又听了你手底下那帮小崽子们吹嘘,恨不得立时脱了京畿卫辖制,到玄衣司当个小兵呢。”贺珏用大拇指帮男人擦了擦嘴角,“只是林季远不太好,他到现在还走不了路,脚不成样子了。” 靳久夜想起林季远,印象中是个愣头青的样子,跟大理寺卿林家有关系,还是羽林卫林持的堂弟。 “你慢点咽,受着伤呢,还跟个小傻缺似的。”贺珏看靳久夜吃饭的样子,“真有那么好吃吗?朕也尝尝。” 于是就着碗沿喝了一口,靳久夜目光一瞬不动地盯在贺珏手里,见主子又猛喝了一大口,他喉结一动,咽了咽口水。 “主子再去拿个碗,舀锅里热腾的,这个凉了,你别吃。” 贺珏点头,“这倒是,那朕再去添些。” 端着碗就要走,靳久夜眼巴巴地看着,突然咳了两声,贺珏又坐了回来,帮人压了压被子,“怎么了?门口风大,吹着你了?” 靳久夜摇头,伸手想接贺珏手里的碗,又略有些犹豫。 贺珏突然明白了什么,不可置信地看着靳久夜。 靳久夜轻声道:“属下这会儿手上有力气,还是自己端碗吃吧。” 贺珏:“……” 沉默了许久,贺珏才艰难地开口:“朕不是贪嘴,就帮你尝尝,来,朕喂你,再也不多吃一口了,行吧?” 靳久夜垂着眼眸,脸上有些发烫,他想说自己真不是为了一口吃的,就是想让主子吃口热乎的,不必跟他用一个碗。 但这话说出来,好像也有那么点儿欲盖弥彰。 好吧,他认了,他就是为了一口吃的。 第55章 敲碎你这颗榆木脑袋。 一小锅粥喂了大半个时辰, 靳久夜吃饱了,人也精神了许多。贺珏跟着吃了好些,却愈发觉得困。 “你能不能往里面挪点儿?”贺珏开始打靳久夜床榻的主意, “要是不碍事, 朕跟你一起睡。” 靳久夜听话地往里面挪, 伤口虽然有点痛, 但并不影响, 兴许是有缝合的缘故, 只要不使大力就行。贺珏终于能跟男人躺在一张床上,心里觉得万分满足, 他也不敢抱男人,怕弄到对方的伤口,现在靳久夜在他眼里就跟个瓷娃娃似的,碰一下就觉得要碎了。 他侧躺着, 尽可能给对方留更多的空间, 眼睛一直盯着靳久夜的脸。靳久夜平躺着,感受到贺珏的目光, 他又一次觉得有些受不住。 主子以前也曾这样注视过他,一直看着他,可那时候他都不觉得有什么,而今却觉得心里怪怪的。 他想起主子那日毫不犹豫地挡在他身前, 替他挨了那一刀, 那时候主子在想什么呢, 为什么主子会这样做?他只是主子的影卫,为什么主子会不顾自己的安危, 拿自己的身体帮他挡那一刀? 其实那一刀并不能伤他太重,他已经注意到是两个狼烟骑冲过来, 即便能刺伤他,也不过是皮肉伤罢了,他受过的皮肉伤那么多,不在乎这一次。可主子…… 靳久夜在心里叹气,只觉得自从答应主子进宫后,就愈发猜不透对方的心思,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逐渐变质,慢慢隔阂在他与主子之间。 猜不透的东西,便不要耗费心神去想,靳久夜暗暗告诫自己,主子仍然是他的主子,他只要做好分内的事情,完成主子的命令即可。 主子从前说让他做兄弟,那他就好好做兄弟,主子现在说让他做妻子,那他就好好做妻子。 大概主子太寂寞了,需要一个人陪着他,才想要让自己当他的妻子吧。靳久夜心下思考,想着等伤好起来,等玉石关的事情解决掉,主子得了闲腾出心思来,恐怕还要考校自己如何做好一个妻子。 就像之前如何做好一个宠妃一样,他得找个时间去请教别人,翻翻书,看看该怎么做才符合要求。 这么想着,那股子心里的怪异感便挥散开去,能够坦然地面对主子的目光了。 而贺珏也实在太累了,连着好几日都没有好好休息,如今一躺在床上,一看到靳久夜醒来,心里那根绷着的弦就松懈下来。这心里一踏实,疲倦就紧跟着席卷而来,没盯着靳久夜看多大会儿就沉沉睡去。 靳久夜听到主子绵长沉静的呼吸声,知道对方睡着了,也就转过头来看他。 贺珏的脸色明显带着疲倦,眼底的乌青是几日都没有休息,胡茬也冒出来了没有打理,这不是素来勤勉整洁的主子。 靳久夜与贺珏几乎朝夕相处,知道对方到底是个什么性子,哪怕前几月战事最忙的时候,也维持着光鲜亮丽的面貌。他是西京城的君王,是坐拥天下的南唐共主,绝不会有一丝一毫的不妥。他是最爱干净好看的,从时不时嫌自己丑就可以看出来,一会儿说他眼睛不好看,一会儿说他嘴巴不好看,就连手也说长得不好看。 靳久夜想到这,下意识抬起手,看看手中的厚茧,没觉得哪里不好看了。 这不过是一双平常的手罢了,但若是此刻主子醒来,肯定会说糙得很,像块抹布似的,摸起来也不柔软。 然而就这样一个事事要好看的人,如今却像个街头乞讨的流浪汉,靳久夜心里突然涌出一番说不清的滋味。 他很想伸手去触碰贺珏的脸,摸一摸主子的眉眼。贺珏的睡颜看起来很香,呼吸平稳得像个孩子,靳久夜静静地看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了许久,他的手终究没有落在贺珏的脸上,就在咫尺之间,慢慢收了回去。 这一觉睡了两三个时辰,贺珏突然醒转过来,心里一激灵,连忙往身边去看。 “夜哥儿?“他有些恍惚,生怕刚刚同靳久夜说的话,只是一场梦,或者太累了出现的幻觉。 靳久夜正在被窝里努力挪动,听到贺珏的声音,转过头,眉眼清楚地看着对方,“怎么了主子?” “看你是不是真醒了。”贺珏轻轻靠上去,不敢压上半点力道,只是搂着对方的肩膀,然后吻了一下对方的额头。 本来美滋滋的,但他很快脸色一变,眉头也跟着皱了起来,“你……” “怎么了?”靳久夜不解。 “你有半个月没洗头了吧?”贺珏脸都绿了,连连用手抹了两下嘴,又气又无奈道,“都怪朕只帮你擦脸擦身子清洗伤口,头发倒是全忘了,一股子酸臭味。” 靳久夜顿了一下,没觉出来,但他就知道主子是个爱好干净的,连忙道:“属下这就去洗。” “算了。”贺珏揉了揉靳久夜的脑袋,又笑了笑,“这样也挺好,也不是特别臭。” 他还特地低头闻了下,靳久夜一脸懵逼,到底是臭还是不臭? “其实是一股子药味,方才哄你玩的。”贺珏悬着身子去凑靳久夜,多少有些累了,便拿了枕头垫在后背上。头颈都被垫起来,他侧躺着看靳久夜,这个角度刚刚好,别提有多舒适了,他都忍不住伸了个懒腰。 结果却扯到了腰腹上的伤口,脸色变了变,靳久夜细致地察觉到,问:“主子伤口如何了?” “小伤而已。”贺珏毫不在意,靳久夜凝视了片刻,“属下看看?” 贺珏笑着问:“你担心朕?” 本来只是玩笑罢了,从前多数情况下靳久夜都是沉默,或者发誓一定会保护好他。 然而这一次,靳久夜却很认真地点了点头,贺珏的笑意忽然就滞住了,刹那间心中涌出无限激动来。很想张嘴说什么,又觉得对方肯定是因为主子的身份例行担忧,才不会像自己一样产生了难以自控的情愫,于是话就咽回了肚子里。 “别担心,那伤口很浅的,又养了好几日,都快开始结疤了。” “哦。”靳久夜得了结果没有多问,贺珏没来由觉得失落,只好劝慰自己这人就是这样的性子,随后又问起,“你方才在被窝里磨蹭什么?朕叫你的时候,你还在费力扭动,可别乱动啊,当心崩了伤口。” 靳久夜如实道:“属下在找平安符,就是主子之前送的那个,好像不见了。” “可能丢哪儿了吧,没关系,朕回去再给你求一个,你好生戴着便是。”贺珏不以为然。 靳久夜听他这么说,也就不再找了,他想可能是之前打斗的过程中弄丢的,自己没来得及发现。本来怕主子怪罪,他心里还很担忧,结果说出来主子并不在意,他也就跟着松了一口气。 “那平安符在哪儿求的?”靳久夜问,目光似有若无地落在贺珏的腰腹上,“属下也给主子求一个。” 贺珏心里一暖,伸手将男人的脸扭过来,狠狠亲了一口,然后笑道:“那就不必了,朕是真龙天子,自有福泽保佑,反倒是你,你就是个不惜命的。这次简直是往死里去的,若再来一回,朕的心都快没了。” “为了救齐公子……”靳久夜还没说完,就被贺珏捏住了嘴,“不许再说了,在你心里,齐乐之比朕还要重要,比你自己还重要?” 贺珏的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他早就想问了,早就想说了,只是心里一直忍着罢了。 如今靳久夜自己提起来,他那股子埋藏在内心深处的怒火被掀了个缝儿,一下全燎出来,成了熊熊大火。 他恨恨地看着靳久夜,“你知不知道自己是个榆木脑袋?” 靳久夜被贺珏捏着嘴,不能说话,又不敢直视贺珏的眼睛,便微微垂下了眼眸。 贺珏道:“看着朕。” 靳久夜闻言,抬起眼,贺珏又道:“说话。” 他松开了手,靳久夜默了片刻,终究开口:“齐公子对主子而言,一直都是最重要的人,属下答应过主子,一定要将齐公子带回来。” 男人的声音很轻,或许是还受着伤的缘故,又或许是因为这话他没有底气去说,于是又垂下了眼眸。 “哪怕是付出自己的性命?” “是。” 一个字,砸在贺珏的心上。 贺珏难过地看着靳久夜,许久许久,他的眼里已然蓄了泪水,眼眶发红,心头酸涩不已。 或许靳久夜说别的任何话,都不及这一句来得戳心窝子,也就是在这一刻,他才突然发现,喜欢上一个没有感情的杀手,是一件多么无力又绝望的事。 绝望到他都不确定这一辈子的时间够不够拿来暖这个人的心。 “靳久夜,你知道朕是有心的吧?”贺珏凄然问道,“不是让你摸过了吗,不是说好朕把这颗心都给你,你都答应做朕的妻子,要跟朕在一起一辈子,你怎么……” 贺珏几近哽咽,“你怎么还认为朕喜欢齐乐之?” 靳久夜沉默着,好一会儿才犹疑地开口:“主子不喜欢齐公子了吗?” 这话问得,他心里也有些许难以掩饰的颤抖,但此刻,他并不明白,那微微的颤抖到底是因为什么。 贺珏狠狠揉了一下靳久夜的头发,像是发泄一般,靳久夜没有抵触,只沉默着,任由主子为所欲为。 贺珏将他的脸掰正了,他便呆呆地看着贺珏,彼此对视间,忽然,他看到主子的眼角有一滴泪珠滑落,心里跟着一颤。 然后听到了主子沙哑而哽咽的声音。 “哥,朕心悦你。” 贺珏伸手环住了靳久夜的脖颈,将人结结实实地抱在怀里。 “靳久夜,你记着,贺珏只心悦你。” 这样强势的宣告,是贺珏从未有过的,事实上他并不乐意蛮横又霸道,他希望面对靳久夜,这个为他毫无保留的男人时,永远是温柔而包容的。 然而此情此景,却由不得他再装什么温柔小意,只想把男人狠狠捏在怀里,再也不放开。他只想让靳久夜明白自己的心情,只想让靳久夜别再糊涂下去。 靳久夜被贺珏揉在怀里,揉在胸膛里,几乎快喘不过气来,他挣扎了一下,推了推贺珏的身体。 贺珏才将人放开,低头恶劣又霸道地咬了一下对方的唇,“想说什么?” 靳久夜踌躇着,脸色被刚才那一下憋得有些红,看起来跟害羞了似的。贺珏见了,心里那股子怒气立马就散了大半,被这般模样的夜哥儿引得心神荡漾。 果然色令智昏一词,说得实在没错。 “嗯?你想说什么?”贺珏又问了一遍。 靳久夜才道:“那属下也要心悦主子吗?” 贺珏噗嗤一下笑了,“当然。” “可是……”靳久夜很犹豫,又很忐忑,心里好不容易安定下来,似乎又开始有些莫名其妙的异样。 “可是什么?”贺珏追问。 靳久夜叹道:“可是属下没准备好,不知道该……该怎么心悦主子。” 贺珏听得眉眼带笑,轻轻地用手指描摹靳久夜的眉,“你不必准备,就乖乖等着,让朕来追求你就好了。” “以后记得,朕对齐乐之没心思了,从前也不是什么喜欢,都是些误会罢了,朕只对你有心思。”贺珏低头,又咬了一下靳久夜的唇,靳久夜的唇色很快就红了,偏偏他又在病里,被脸色一衬愈发显得鲜艳。 “只恨你不能现在就好起来,朕以后再也不随便饮酒了。” 饮酒就不能吃夜哥儿。 靳久夜小小地嗯了一声。 贺珏捏着他的脸,笑问:“你这嗯是什么意思?到底听明白没有?” 没等靳久夜回答,贺珏就先道:“朕如今弄清楚了,你这脑袋真是榆木做的,不能含蓄地跟你说话,得大大方方告诉你。” 他没忍住,用食指弹了靳久夜脑门一下,靳久夜本在认真听贺珏说话,消化这个天大的消息,吃痛后抬起眼看贺珏,眼里有茫然。 贺珏又弹了他一下,这次力道大了些,靳久夜问:“主子要惩罚属下么?” “惩罚?”贺珏冷哼道,“呵,朕怎么舍得?朕这是要敲碎你这颗榆木脑袋!” “敲碎?” 贺珏再次弹他脑门,结果冒出来一个红印子,他吓了一跳,问:“疼吗?” 靳久夜摇了摇头,“不疼。” 脑门都红了还说不疼,贺珏心疼地捏男人的脸,又亲了亲那红印子,只觉得一颗心全都化成了一片水。 他的夜哥儿啊。 第56章 你定是馋朕的身子了。 靳久夜醒来后, 再不想在床上多待,躺了好几日,且不说骨头都松了, 皮肉也酸痛得厉害。 本来是趁贺珏不在就偷偷摸摸下床走动, 后来被贺珏逮了个正着, 他胆子也就大了起来, 贺珏拿他没有办法, 只不断叮嘱要爱惜身子, 倒也陪他出去溜达过几回。 他自己也明白这次是九死一生,遂不敢像以往那般大大咧咧, 等两日后疯医来拆了线,更是小心了些,怕把伤口崩坏了。 拆线疼得很,比切出一个伤口还要疼, 靳久夜是个忍耐惯了的人, 没叫疼可嘴角也是绷得紧紧的。 疯医见了便道:“影卫大人不必忍着,叫出来也无妨, 小的见过不少动刀子的时候能忍的,拆线却忍不了的病人。” 靳久夜摇了摇头,“无妨,你只管做便是。” 待各处伤口的缝合线都拆完, 疯医也冒了一头汗, 手也酸了, 扭捏着手腕放松,又看了下旁边的贺珏。 “陛下, 小的有一事要说明。” 贺珏道:“你说。” 疯医道:“影卫大人的伤看似好很多,可就算以后结了疤, 近一月也要避免剧烈运动。” “嗯。”贺珏点点头,“朕知道了。” 疯医又紧跟着补充:“房事也不行。” 贺珏:“……” 他看起来像是那么欲求不满的人吗? 可疯医分明好几次撞见陛下捉着影卫大人亲,生怕这年轻气盛的君主把持不住,而影卫大人又不好推拒,遂好意提醒了几句。 可眼下看到贺珏脸色瞬间变了,他顿感不妙,连忙告退。 屋子里好一会儿沉默,靳久夜正在自个儿穿衣裳,贺珏凑过去看了看他的伤势。作为寸步不离的见证者,他亲眼见了靳久夜伤势的愈合变化,忍不住感叹:“这缝合术果真能加速伤口的愈合,特别是伤口很大的,只是考验行医者的手段,若缝合得不好,就会留下很厚的疤痕。” 靳久夜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伤口,“这算缝得好的么?” 贺珏笑道:“在夜哥儿身上,哪样都好看,朕都欢喜得很。” 自从表白了心意,贺珏对靳久夜的情话那是一套一套,见天翻着花样儿说,就没见过重复的。 靳久夜很想偷偷问一下,主子是不是从哪儿翻来了一本书,上面全记的这些乱七八糟令人脸红的话语,可惜他没胆子问,感觉问了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不过他不问,贺珏却想起一件事来,咬着靳久夜的耳朵说:“夜哥儿年节上给朕送了一封信,可还记得?” 靳久夜点头,不知为何提起这个,“记得。” 贺珏笑着,像个小毛绒动物一样往靳久夜脖颈间磨蹭,“那夜哥儿再给朕写一封吧,那封信被不长眼的小宫人弄坏了。” “好。”靳久夜觉得不难,不就是提笔写几个字么,补一回也无妨,“主子想要属下写什么?” 贺珏狡黠地转了转眼珠,“朕还要那四个字。” “新年大吉?”靳久夜想了想,“这转眼快到二月底,入了三月,离新年已过了好远。” “不是!”贺珏急了,恨不得将靳久夜的脑袋敲出个包来,“你小子怎么就揣着明白装糊涂呢,明明最会说那些撩人心弦的话,却故意装成什么都不懂的木头桩子。朕问你,思君念君四个字,难道不是你写的?还故意用特殊的笔墨掩藏着,是想看朕会不会日日翻看,能不能发现吧。” 靳久夜一脸茫然,“主子是不是误会了?” “什么误会?”贺珏瞪大了眼睛,心想好哇你靳久夜,学会赖账死不承认了。 “属下没写过什么思君念君。”靳久夜很无辜地说道。 贺珏气得鼻子都要冒烟了,“没写过?那白纸黑字,朕难道会看错了?” 但靳久夜很肯定,“真没有写过。” 贺珏还待发火,可忽然一下又愣住了,他知道靳久夜不会对他撒谎,他的职责要求他会对主子坦白一切,所以那些甜蜜的小心思难道是阴差阳错? “你写信用的纸是从哪里来的?” 靳久夜回答:“是从齐公子那里拿的,他书案上有个小匣子,里面都是这样的纸。” “所以朕是沾了齐乐之的光?”贺珏刹那间觉得翻天覆地,“不对,连齐乐之都不是,朕他娘的是借了赵瑶的光?” 贺珏万分不敢置信,仿佛听到自个儿胸腔里有什么东西碎了一地。 连粗口脏话都不能缓解内心的暴走,“所以说,你大过年的,跑到几千里外,就他娘的给朕写几个字就完事了?还新年大吉?朕不吉,一点都不吉!” 靳久夜连忙低头,摆出认错的态度来,“是属下的不对。” “当然是你不对,害朕空欢喜一场。”贺珏摸着胸口,恶狠狠道:“来,你凑过来听听看?” 靳久夜乖乖凑过去,耳朵紧紧贴着贺珏的胸膛,听了半天也不明所以,忍不住抬起头来问:“主子,属下要听什么?” 贺珏捏着靳久夜的耳朵,恶声恶气道:“听你夫君心碎的声音。” “心碎了?”靳久夜脑子有点懵,没想明白贺珏的意思,赶紧将耳朵贴紧了,又听了半晌,愣是没听出什么动静来。他耳聪目明,对任何细微的声音都不会放过,但主子说的心碎声,还真没听见。 “大约是冬日里棉衣太厚,主子脱了衣裳,属下再听听看?”靳久夜上手扒贺珏衣裳,贺珏整张脸都黑了,“靳久夜,你是不是故意的?” “啊?”靳久夜的眼眸无比清澈又无辜。 贺珏深吸一口气,实在不忍对这个男人说句重话,在万般无奈中摸了摸男人的额头,“朕的夜哥儿脑子果然烧坏了。” 靳久夜听到这话,突然明白过来,得知自己做了什么蠢事,耳尖一下就红了。这点红被贺珏瞧见了,他故意拿手去揉捏,“原来影卫大人也会害羞的。” 靳久夜轻了声,“属下没反应过来。” “哦?是吗?”贺珏脸上挂起意味深长的笑,“瞧着方才影卫大人的行径,竟是要青天白日里扒朕的衣裳,莫不是禁、欲太久,主动求欢了?” “属下没有。”靳久夜的耳尖红得更厉害了,神色也不太自然。 贺珏乐得继续逗靳久夜,“可是朕觉得,影卫大人素来聪颖,断不会连一句气话也听不出来,肯定是想借机跟朕邀宠。” 靳久夜连忙摇头,却见贺珏凑近了,呼出来的气息都在耳侧与脸颊上,声音更是低沉而魅惑。 “你定是馋朕的身子了。” 靳久夜愕然:“……” 主子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属下没有。”男人辩驳的声音被贺珏直接堵在了唇齿间。 贺珏将人拉进自己的怀里,环住对方的腰,迫得他失了重心倚靠在自己身上,“闭眼。” 靳久夜乖乖闭眼,被主子撷取得更多,耳边与脑子都仿佛嗡嗡作响。许久过后,两人都到了榻上,衣衫也有些凌乱,但贺珏顾忌着靳久夜的伤势,没敢动作太放肆,只将人嘴亲肿了才罢休。 “下次不许到齐乐之那里乱拿东西,明白吗?”贺珏真的好气,白白心神荡漾了一回,这一连两月,全靠年节收到的那封疑似袒露情思的信才堪堪熬过去。 他甚至想过,这回若靳久夜真没了,他也只能靠回忆那信上隐藏的四个字才能了此残生。 至少那说明,靳久夜对他也是有意的,他满腔情思从未错付,也算有了回应。可谁曾想,竟然全都是误会一场。 贺珏越想越气不过,又问:“你为何要去齐乐之的住处拿纸用?玉石关难道少了你的用度?” 靳久夜平复了方才凌乱的呼吸,老实回答:“那日才刚到玉石关,裴行歌写了奏报,来问属下有没有话要带的。属下原说没有,可临到传令兵要走,属下突然想起年节将至,主子一个人在宫中,便提笔写了那几字。齐公子不在玉石关,那纸也是慌忙之中随意拿的。” 这样的事倒真像靳久夜能做出来的,贺珏听了冷哼道:“亏你还想得到朕一人在宫中孤单寂寞,有这份心,朕也算欣慰了。” “不过,朕还是不开心。”贺珏气哼哼的,“想想你既然体谅朕在宫中过节太过孤单,却又不顾朕以身犯险去北齐腹地,你这是明知故犯,是想以后半辈子都丢朕一人在这人世间孤苦伶仃。” 这话听起来怪怪的,可表面看又好像很有道理。 靳久夜没想明白,便低头认错:“属下有罪,请主子责罚。” “朕当然要罚你。”贺珏偷偷弯了下唇角,眼里闪过狡黠的光,“朕便罚你写三百遍思君念君,每日写一句给朕。” “这?”靳久夜犹豫了下,终是应了,“好。” 贺珏还没完,继续:“还要当面交到朕手上,朕若不满意或你哪日忘了……” 贺珏凑近靳久夜,又往他嘴上吧嗒一口,“就如方才那般,让朕亲个够才算。” 靳久夜问:“如何才叫主子满意?” 贺珏道:“比如字迹,书法,执笔的力道,用墨的浓度等等……” 靳久夜一听就觉得话里带坑,方才那股子懵都不复存在,此刻精明得如同查案的神捕。 “那主子总要有个标准。” 贺珏听言,挑了挑眉,心想这脑子也没烧坏啊。 “至于标准……”贺珏随意道,“且看朕当日的心情吧。” 靳久夜可算明白了,主子这是诚心想让他写字,还非要寻个理由亲他个够本。 是好是坏,便宜都让自己占了,着实有些……不要脸。 他不免叹了口气,“主子想亲属下,不必用这么复杂的法子。” 被戳穿的贺珏脸色一僵,半晌才道:“没情趣的家伙!” “既然你都不觉得是惩罚,那好,就从今日起,你每日都要主动亲朕。”贺珏强调,“记住,是不论何时何地,只要朕想。” 靳久夜被这话惊得无以复加,沉默了许久,仍是十分为难:“属下收回方才那句话,还来得及吗?” 贺珏冷哼一声,得意洋洋:“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靳久夜:“……” 主子真的好不要脸。 第57章 新年快乐 “朕真的太苦了。” 齐乐之被贺珏从暖和的军帐中拉出来, 在漫天荒草的山坡上提了两罐子酒,顶着寒风猛喝了一大口,旁边这个南唐的君主一脸哭相。 “怎么了, 陛下?”齐乐之瑟缩地将身子躲在厚重的斗篷之下, 他在明王坛待了大半个月, 身子也被折磨得消瘦了许多, 即便回来养了小半个月, 也根本经不起这般冷风吹。 贺珏提起伤心事, 又忍不住灌了一口烈酒,然后道:“靳久夜就是个棒槌!” 齐乐之听到这话, 突然有点想笑,不过忍住了,“影卫大人做了何事?” “呵,他就是什么事都不会做, 才让朕伤心死了。”贺珏叹了口气, 又斜了一眼齐乐之,“你以后少在他跟前晃悠, 朕感情不顺,也有你的缘故。” 齐乐之听明白了,这是在影卫大人那里又碰壁了,“可臣不见影卫大人对陛下有什么隔阂, 陛下莫不是误会了?” “你别笑!”贺珏狠狠瞪了一眼齐乐之, 齐乐之忙道, “臣不敢。” “朕看见你嘴角上扬了,还敢不认?”贺珏气死了, 狠狠揍了齐乐之一拳,齐乐之连忙告饶。 贺珏叹了口气, 提起酒罐子又狂饮一口,“太难了。” 齐乐之闻言,尝试着开解道:“影卫大人素来感情淡薄,许是从小在生死营待着的缘故,陛下耐心些就成了。更何况影卫大人对陛下言听计从,一颗心全放在陛下身上,陛下哪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可他竟不觉得朕心里有他!”贺珏顿了一下,“说出来不怕你笑话,他至今对朕也不过是主仆之情罢了,朕想做什么他都依从,没有一丝反抗,没有一丝情绪。乐之,你觉得如果阿瑶这般待你,你心里会好过吗?” 齐乐之沉默,他换位思考发现自己也不会比贺珏好到哪里去。情这一字,最叫人辗转反侧,即便什么道理都明白,可心却是由不得自己的。 “可如今影卫大人在陛下身边,便是长长久久一辈子,这样想来,跟一般夫妻情侣也相差不大。” “朕原本也是这样想的……”贺珏饮酒,仰望苍茫天空,层层叠叠的云朵掩盖了日光,他苦笑一声,“可人心不足蛇吞象,明明都是你情我愿,但这心里却别扭极了。朕想要他对朕,如同朕对他一般,乐之可有什么法子?” 齐乐之沉思许久,没说话。 贺珏只能叹息,“该是认命了。” 齐乐之道:“不若寻些法子让影卫大人吃醋?” “他会吃醋?”贺珏瞪大了眼睛,“你脑壳也棒槌了?他只会当真!到时生了误会,朕又得心痛一场,反正他是没有心不会痛的。” “听陛下这么说,还真是可怜。”齐乐之也无法。 贺珏便罢了,提起另外的话头,“回京之后,朕想着先把册后的事定下,阁老那边或许没那般费工夫,其余世家闹便闹吧,总有一日会消停。” “只怕闹得比去前年都要大,日后还涉及立嗣问题。”齐乐之对此并不乐观。 贺珏看了一眼他,淡淡说道:“你儿子不是要生了吗?” 齐乐之当即紧张起来,“陛下不许打这主意!” 贺珏乐了,故意道:“谁叫你娶了阿瑶,朕唯一的表妹,既身为宗室之人,总要为天子做些贡献吧,比如献出一个儿子?” “陛下未免太过分了些。”齐乐之委屈巴巴地说道,“您自个儿不是说让影卫大人生的么?” 贺珏还真玩笑过这么一句,被齐乐之拿来堵他,他竟语噎了半晌才道:“他个大男人能生出什么来?你尽想看朕的笑话!” “算了,这些事都等回西京再说吧,等靳久夜伤好些了便启程。” 齐乐之点点头,酒喝得差不多,也不再提方才那一茬,只道一些琐事。 “白小姐还在孕中,若要同陛下一起回西京,恐怕不太方便。近几日见她忧思过甚,伺候的丫头跟我说了两回,说是连饭都吃不下,一直在屋里抹眼泪。” 贺珏撕扯了一下领口,敞敞浑身的酒气,露出脖颈上暧昧的红印子来。齐乐之见了暗里鄙夷,这家伙跟他诉什么苦,明明是泡在温柔乡里享福呢,此刻便是来他跟前炫耀嘚瑟的。 他孤苦寂寞单身一人,娇妻远在千里之外,而这两人趁着养伤你侬我侬,还说什么心里苦,苦个屁!齐乐之暗地里将贺珏吐槽了个遍,裹紧斗篷打定主意,下次再也不信这家伙了。 “北齐如今政乱到了最严峻的时候,她那情郎能不能活着还说不准,伤心是难免的。”贺珏说这话的时候,显露出政客一贯的冷漠来,他也是从那些争斗中爬出来的,不用仔细打听也能了解其中厉害。 北齐国君早十几年就不管事了,缠绵床榻流连后宫,政事一向由太子郎曜做主,但郎曜底下十几个兄弟,还有无数个姊妹,便是去年还添了一个小王子,王权争斗白热化,又有郎晴剑走偏锋,恐怕过不了两年就能角逐出胜利者。 他们南唐只消坐山观虎斗便可,日后与新君井水不犯河水,各自为政相安无事。 “臣日前在明王坛,发现所谓的狼烟骑也并非战无不胜,郎晴这女子年岁不大,筹备新的狼烟骑也不像几十年前那般横扫天下无人可挡。这次侵扰玉石关,包括去年出使西京,又惹出杨家灭门惨案来,目的都是为了十七王子郎晚。” “看来郎晚果真掌握了日月神殿与八王子的命脉。”贺珏摇了摇酒罐子,发现酒都喝完了,略有些不满地看向齐乐之,“你的也喝完了?” 齐乐之还剩了半罐,倒给贺珏一些,“这次狼烟骑在咱们这儿栽了跟头,北齐太子也会因此缓过劲儿来。” 贺珏沉思着,“最好是郎曜即位,至少郎晚站他的队,白芝兰的处境便要好很多。” “这也说不准,郎曜执政多年,却仍然被八王子挟持手脚,可见是灯下黑。”齐乐之提到这,神色严肃,“还有杨国公的事,陛下意欲何为?” “杨国公曾为南唐浴血奋战,不管到底是何身份,他的功勋都不可磨灭。人已逝去,其他的真相,也就不用再翻出来,免得教生者难堪。” “的确如此。”齐乐之庆幸贺珏是个公正无私的仁慈君王,“杨国公一家惨死,他自己也被掏了心,正说明到最后也不曾背叛南唐。” 贺珏嗯了一声,“杨家的事,等朕回西京,会向他们要个说法。” “那郎晓跟郎笛,是否也要放回去了?”齐乐之问道。 “这两人先放放吧,兴许能助白芝兰一臂之力,她毕竟怀着北齐的王室血脉,若八王子党胜了,朕总要有个名头替她和那孩子谋一条出路才好。”贺珏想得远,顾虑也很周全。 齐乐之不再说什么,两人平静地看着天边,广袤无垠的荒原,寒风呼啸而过。 顺着这个方向看过去,是葫芦谷的必经之路,那里发生过无数战乱,也埋过无数忠骨。玉石关这个地方,像是一座英雄的坟墓,将军百战死,归乡铁衣寒。 “乐之,朕想替镇国大将军翻案。” “镇国大将军?”齐乐之突然听到这个名字,有那么一瞬间的迷茫,“是靳烈大将军?” “是。”贺珏道,“若为大将军翻案,必然要牵扯出先皇的罪行来,那是皇室的耻辱。” 齐乐之更懵了,“先皇有什么罪行?” 贺珏看着齐乐之,淡淡道:“朕本不想让你知道的,但要为一国之栋梁,必然得经历生死百痛,太过顺遂天真是不足够的。这件案子,朕交给你去查,玄衣司会全力配合你。” “即便有损天子威严,朕也在所不惜。”贺珏的声音从缥缈的风中传来,“忠骨不能含冤埋于地下。” “是。”齐乐之领命。 这是他第二次在陛下口中听见对先皇的不满,或者说与很多人截然相反的评价。经历了诸多事情,他再不敢妄下定论,尽管镇国大将军被冠以叛臣逆贼的罪名几十年,可若其中有冤情,可若大将军并未叛国呢? 很显然,陛下如今要的就是大将军的清白。 两人在外头喝够了酒,又静坐了一会儿,贺珏便准备回去了。他只是一时被靳久夜那番乌龙闹得心口郁闷,跟齐乐之喝酒聊过之后,心情顺畅许多,也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回到军帐中,没看见那个熟悉的黑衣男人,他心里纳闷,又出去找了找,才在城门口看见了静立的男人。 “外头风大,你在这儿做什么?”贺珏扯着人胳膊就往身后拽,帮人挡挡风。 靳久夜摇了摇头,“没做什么。” 他的神色没有任何变化,一如往常的样子,贺珏也没有疑心,只握着男人的手,帮他暖一暖。 两人携手往回走,途中遇上一些士兵,靳久夜就想把手抽回来,但贺珏没许,非拽着人家。 靳久夜只能低声道:“主子,外头人多。” 贺珏道:“便让他们看见了又如何?” 靳久夜沉默,微微垂下视线,忽然看到贺珏脖子上的红印子,那是被他咬的,他上手给主子扶了扶领子,赶紧遮住了。 方才跟齐公子在一起那般久,竟是半点没注意,都被看见了么? “你扯朕领子做什么?”贺珏觉得不大舒服,又想扯开,靳久夜连忙道:“主子把领子系紧些,好看。” 贺珏听了便不动作了,只笑着,“原来夜哥儿也知道好看不好看了。” 靳久夜不答话,似乎比以往更沉默。 贺珏扯着男人的手,将他带到自己身边来,压低声音对男人道:“今日夜哥儿还欠朕一个亲亲,要不现在就还了吧。” “在这里?”靳久夜大惊失色,脸上冰冷淡漠的神情仿佛裂开了一条缝。 贺珏笑得很开心,“就在这里,好不好?” “主子,别这样。”靳久夜低声请求。 贺珏摇了摇头,眉眼带笑,“不,你是朕名正言顺的妃嫔,做些名正言顺的事情,岂不正常?若碍了旁人的眼,也应该是他们退散去……“ “主子……”靳久夜拉住贺珏的手,快步往他们的军帐走,“回去就亲亲。” 贺珏哈哈大笑,倒也没真的在大庭广众之下对靳久夜如何,因为他总算发现靳久夜有一丝情绪了。 原来夜哥儿也是会害羞的。 又过了大半个月,靳久夜的伤好了许多,连胃口也恢复了从前。北齐那边传来消息,太子郎曜薨逝,八王子朗昀被册立为储君,王权争斗至此尘埃落定,而年迈的北齐国君仍然在耽于享乐。 正所谓成王败寇,郎晚也没有逃过被处死的命运,只是这个消息真正传到玉石关,已过了好几日。 消息没瞒住白芝兰,她听到后立时昏了过去,随后大出血,孩子早产。 “母子平安,是个男婴,陛下。”医官携稳婆前来禀报。 贺珏交代道:“你们务必照顾好她,一应事物都用最好的,差什么只管找裴行歌或齐乐之,再不济可直接向朕说。” 两人应下告退,紧跟着裴行歌又来禀告:“陛下,北齐发来使函,八王子,不,是北齐太子要来玉石关见您。” “有说明缘由么?”贺珏接过裴行歌递上来的函件,匆匆扫了一眼,裴行歌在一旁道,“似乎是来和谈的,关于之前狼烟骑进犯玉石关一事,臣听说北齐九公主已经被押起来了。” “呵,他可真舍得自断臂膀。”贺珏冷冷道,“说不定还要来斩草除根吧,听闻郎曜的子嗣一个都没留下。” 这事齐乐之也来跟贺珏商议,贺珏将使函给了对方看,并问:“你什么想法?” “若要保下那个孩子,势必要跟郎昀做一些让步。”齐乐之道,“但朗昀此人心狠手辣,连一直跟随他的九公主都能抛弃,可见不是个善茬。” “狼烟骑也未必仅是郎晴一人所为,只不过这件事太败坏名声,朗昀想要成为受人拥戴的储君,必然要撇干净身上的污点,所有罪名只能全部栽赃给郎晴一人,也亏得郎晴愿意为他担着。” 贺珏闻言,不屑地冷嗤道:“事到如今,过河拆桥这等事也不新鲜,郎晴不愿意也得愿意。” 正说话间,方才复过命的稳婆并一个丫头,又急色匆匆地跑来,被门口的裴行歌拦住,“何事?” 丫头急道:“陛下,白小姐一醒来就要自尽,被医官抢回来一口气,可也活不了多久,只说要见陛下。” 隔着一层门帘,贺珏也听见了丫头的话,便与齐乐之一同去见白芝兰。白芝兰的住处还有血腥气,但已经被下头人打扫干净,贺珏一进门就看见了躺在榻上脸色苍白的白芝兰,她脖子被厚厚的纱布缠着,应当是自己拿了利器割喉。 医官候在一旁,执笔写着药方,嘴里还不停念叨,正在劝她想开些。 白芝兰双眼无神地望着上空,根本没有听进去一个字,待医官向贺珏行礼才回过神来,勉强挣扎着要起身,却怎么也爬不起来。 “不必,好生躺着。”贺珏温声道,“想想你的孩子,坚强地活下去。他在这世上除了你这个母亲,便再没有亲人了。” 白芝兰眼泪一下就流了出来,“陛下,求您帮帮我……” “放心。”贺珏安慰道。 白芝兰听到这话,眼泪愈发汹涌了,“臣女知道这个孩子身份特殊,但陛下,他不能回北齐……” “那你想如何?”贺珏问。 白芝兰抹了抹眼泪,声音哽咽,“便让他同臣女一起去了吧,这样才能断了北齐的念想,他也不必磨难一生,也能见见未曾谋面的父亲,我们一家才能团聚。” 贺珏沉默,没有说话。 白芝兰仍在哭泣哀求,过了好久,贺珏才答:“好,朕应你。” 只这几个字,终于让柔弱的母亲露出淡淡的笑容,她脖子上的纱布一点一点浸出血来,医官让徒弟赶紧拿药来,屋里又好一阵忙碌。 贺珏跟齐乐之出了屋,齐乐之不解地问:“陛下怎能应她,那可是一个刚出生的孩子啊,稚子何其无辜?” “可是他身上却流淌着不该有的血脉,所以他的命运也一早就注定了。”贺珏叹了口气,不知想起了什么,语气里有些许伤感。 “朕没有理由拦着北齐带回他们的王子,特别是他的母亲已经危在旦夕,白芝兰若无死志,朕自然会尽力而为。” 齐乐之皱着眉头,很不能理解贺珏的所作所为,正想再说几句,却见贺珏拍了拍他的肩膀,郑重道:“从今日起,那个孩子就难产死了。” “朗昀来的时候,就这么说。”齐乐之忽然就明白过来。 贺珏欣慰地点点头。 不到两个时辰,医官传来消息,说白芝兰殁了。贺珏正在乳母处,看着襁褓里的婴儿,凝视了许久许久,那孩子瘦小得如同一只小猫,浑身通红,又皱皱巴巴的,眼睛紧闭着,似是什么都不知道。 “在这世上,你没有父亲母亲,亦没有兄弟亲族,一出生便是孤身一人。”贺珏小心翼翼地抱起那孩子,轻声道,“朕可怜你。” 他将孩子严丝合缝地裹在自己的斗篷之下,抱着去了靳久夜的住处。 冷风灌进来,靳久夜正在擦拭他的鹰纹短刀,门帘被掀开,贺珏一身寒气大步跨进。 靳久夜抬眼,对面那位年轻的君王忽然冲他轻轻一笑。 “夜哥儿,你该给朕生个孩子了。” 第58章 朕想让你生孩子了。 生……孩子? 靳久夜愣了许久, 直到贺珏已经走到了他面前,他才缓缓收起鹰纹短刀,敛去一身的肃杀之气, 答:“这个, 属下怕是做不到。” “不, 你做得到。”贺珏笑了笑, 从斗篷底下将那个孩子轻轻抱了出来。 靳久夜瞪大了眼睛, “哪, 哪来的?” 贺珏道:“你生的。” 靳久夜脑子一懵,“属下没生过。” 贺珏眨了眨眼, “这就是你为朕生的孩子。” 靳久夜:“……” 想了好久,在贺珏真挚的眼神中终于动摇了心思,“属下,之前昏迷了多久?” 贺珏差点儿忍不住笑, 真想摸摸靳久夜的脑袋, 问问看这傻小子是不是真的脑子烧坏了,竟觉得是自己昏迷那会儿的事。 不过既然开了这个头, 贺珏也不能率先露了馅儿,装作一本正经的样子,继续问:“你不会全都忘记了吧?” “你看这孩子多乖,朕还给他取名不渝, 寓意你我情义永不渝。” “是吗?”靳久夜狐疑地看了看贺珏怀中的孩子, 终于反应过来, “这是白小姐的孩子吧?” 贺珏哈哈大笑,忍不住捏了捏靳久夜的鼻头, “傻,朕说什么你都信。” 靳久夜默不作声, 他的确会无条件相信主子说的每一句话,这没法改变的。 他仔细打量着襁褓中的婴儿,“看起来好瘦小,可能只有我巴掌大。” “来,你抱抱。”贺珏看他意动,将熟睡中的孩子递到靳久夜怀里,“抱抱看,你儿子。” 那个柔软的小人儿被襁褓包裹着,就这么躺在靳久夜的双腿上,靳久夜用双手去接,却又不知道该怎么用力,生怕将人弄伤了。 他太小了,小得好像随时都会死去一样,靳久夜连忙推说:“属下不会抱孩子,主子,你快拿回去!” 最后一个字,几乎靠吼的,贺珏一下就笑了,却偏不将孩子抱回来,只教说如何托住孩子,男人笨拙的双手无处可放,脸都急得快红了。 这情绪太生动了,贺珏看了半晌,才将孩子搂回手中,见他被好一番折腾还熟睡着,可知生命力顽强,是个好养活的。 “他母亲已经亡故,父亲也被处死,如今郎昀还要来斩草除根,一出生就遇见这样的不幸,他长大以后该是多难过。”贺珏低头看着婴儿的眉眼,说话也是轻声的,“或许他母亲希望他一出生就离开这个世界,就是怕他活着的每一刻都是煎熬。” “主子……”靳久夜不会安慰人,他知道贺珏是突然联想到了自己,同样作为被父母遗弃的孩子,那种孤独与无助是无法承受的。 更何况这个孩子的身世更为复杂,恐怕一生都会与命运纠缠不清。 贺珏的声音犹如叹息,“可惜他不会像朕这般幸运,有一个如你般肝胆相照的同伴。” “那属下来教导他。”靳久夜道,“等他长大以后,会成为一个合格的影卫。” 贺珏笑了,“然后无情无欲,便不会伤心痛苦,对么?” 靳久夜听这话好像是在说自己,突然有些不好意思,“也不是。” 贺珏摇了摇头,目光透出些许冷漠,“朕的怜悯也是有限的,每个人的生命轨迹上天一早就注定了。他出生在这个世上,朕既不能轻易决定他的生死,亦不能为他做任何庇护。毕竟朕的夜哥儿,可不想再分给旁人了。” 靳久夜垂着眼眸,贺珏便凑他更近些,故意问道:“朕的影卫大人,你觉着朕说的话对不对?” 黑衣男人被迫直面最后那一句情话,多少有些不大自然,“主子说得都对。” “呵,敷衍朕,惩罚你一个小亲亲。”言罢,贺珏便俯身过去,靳久夜微微向后仰了一下,很快又发觉自己的行为不太妥当,便拉回那微小的弧度,也凑了上去。 耳边传来贺珏的轻笑声,唇被那人啄了一下,“夜哥儿,你真可爱。” “那这个孩子……”靳久夜小声问,“还要不要属下生?” “你当真能生?”贺珏一愣,几乎脱口而出。 见男人摇了摇头,他猛一拍脑门,“朕糊涂了,跟着你脑子也不好使了。” “郎昀想要从朕手中取走一个人的性命,实在太嚣张了些。朕虽不能给他荣华富贵,可也要让他看一看这世上的风景吧。”贺珏顿了顿,说出真实目的,“朕将他抱过来,也是想放在你身边,郎昀此人手段狠辣,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过几日他要来玉石关,朕需费精力与他周旋,孩子就暂时交给你看顾,免得教那些人钻了空子。” “好。”靳久夜爽快地应承道。 而后又看了眼贺珏,“主子,属下其实……” 贺珏疑问:“嗯?” 靳久夜道:“属下其实脑子挺好使的。” 言下之意,你脑子不好使,是你的问题。 贺珏怔了片刻,失笑。 这几日小婴儿除了喂奶和夜间睡觉由乳母带着,其他时间一直跟在靳久夜身边,而乳母的住处也重新安置在他们的军帐不远,以便随时看顾。 靳久夜身上带伤,这次往鬼门关溜达了半个月,再也不敢肆意妄为去外面走动,每日只窝在屋子里跟小婴儿相对无言。他又不是一个柔软的人,面对弱小的婴儿常常手足无措,偶尔还会慌神,贺珏乐得看靳久夜这样子,仿佛这样的男人才是鲜活的。 很多时候,贺珏看着他们相处的每一个细节,便会从心底里会生出几分安宁与祥和来。好像自己不再是一国之君,而是一家之主,身边围绕着的是自己的妻儿。 这样的日子,没有什么野心,也没有任何争端,似乎过一辈子也未尝不可。 “主子,他、他咬我手指。”靳久夜无意间被小婴儿含住了食指,他不知所措地连忙叫贺珏。 贺珏看了发笑,“夜哥儿不是杀人如麻么,一个小婴儿能耐你何?” “可……”靳久夜试图抽出我自己的手指,结果被婴儿扯住不放,他又不敢用力,生怕伤了这个小家伙。 “原来堂堂影卫大人也会怕一个刚出生的小孩子啊,你提刀砍了他不就成了?”贺珏笑着说,“反正他是北齐人,北齐待南唐从来都没有消除敌意。” “可这小婴儿是无辜的。”靳久夜辩解道。 贺珏倒好奇了,“你怎么会觉得他无辜?” 靳久夜流露出一个不解的眼神,同时慢慢让小孩张开了嘴,将自己的食指解救出来。 贺珏随口说道:“他身上流淌着北齐王室血脉,而你父亲靳烈大将军是被北齐狼烟骑杀害的……” “主子怎么又提这一桩往事了?”靳久夜更奇怪了。 贺珏轻轻一笑,只答:“朕想听听你的看法。” 靳久夜表示:“当年往事,又不是这个孩子亲手所为,更不是他父母所为,又有什么理由怪罪到他身上?” 贺珏没说话,靳久夜敏锐地察觉到了对方的情绪,连忙又道:“人活在这个世上,很多时候都身不由己,先皇做下的孽,也与主子没有丝毫关系。这几年,主子勤勉宽容,已让无数百姓过上好日子了,何必再心怀愧疚?” 男人极少说这么多话,他总是沉默寡言的,可相处了这么多年,也只有这人才能明白自己心底深处的结到底是什么。 他从来不是个善良正直的人,他小时候受过那么多阴谋算计,心里藏满了恶与恨,只是一直压抑着,不想释放出来罢了。 而封印它们的,也只有眼前一人。 “主子是先皇的儿子,继承了他的血脉,但又没做过什么错事,为何要替先皇赎罪?” 贺珏情不自禁地想要靠近靳久夜,靳久夜目光真挚而清澈,每一句话都那么肯定,让人生不出质疑来。 “哥,你是我的小仙子。”年轻的君王如是说道。 靳久夜伸手环住贺珏的脖颈,任对方靠在自己的肩膀上,许久后,他道:“主子别替靳家翻案了,属下想要跟主子永远在一起。” 贺珏一怔,“你都知道了?” “是。”靳久夜道,“属下心中从未有过怨恨与不甘,主子不必如此……” 贺珏突然打断靳久夜的话,“并非全然是为了你,即便那不是你的家人,朕也要为他们平冤昭雪,因为正义与公道。” 靳久夜眨了眨眼,与贺珏面对面看着彼此的脸。 贺珏说:“正义与公道,永远都不能缺失。” 靳久夜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但又没说出来。 就在这时,怀中的婴儿啼哭起来,靳久夜一下就慌了,“主子,他怎么又哭了?” 贺珏被靳久夜的反应引得大笑,“兴许是饿了,朕去唤乳母来喂,你先等着。” “不,不是……”靳久夜抓住了贺珏的衣袖,不让人起身就走。 贺珏惊奇了,这可是男人第一次违抗他。 只见靳久夜一把将孩子塞到他怀里,然后以最快的速度跳起来,直奔军账外,门帘飘动,人已不见了踪影。 男人的声音从外头传回来,与婴儿的啼哭交相辉映,“属下去找乳母。” 贺珏低声笑了,静下心来哄着怀里的孩子,他其实也不乐意做这样琐碎的事,毕竟是堂堂君王,可能看到靳久夜那番神情,说什么也值了。 乳母来得很快,婴儿被抱下去,屋里总算清净了,靳久夜松了一口气。 贺珏笑着问:“你真怕孩子啊?” 靳久夜摇了摇头,“属下不怕孩子。” “那为什么相处了好几日,见着那孩子还是如临大敌?”贺珏故意取笑对方。 靳久夜叹息道:“是那孩子太小了,属下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一用力都能捏断他手脚脖颈。” 贺珏轻笑一声,仔细端详着男人的脸,“夜哥儿,你有没有发觉近日变了许多?” 靳久夜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有吗?” “有的。”贺珏撇开男人的手,“不是脸上,是……” “是什么?”靳久夜不知怎么有些发慌,竟有些不敢去看主子的眼睛。 贺珏察觉到了,心里有所意动,又不敢确认,生怕又是空欢喜一场。 默了一会儿才道:“若朕想让你养着那孩子,你觉得如何?” “好。”靳久夜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贺珏有些惊诧,“你不是怕那孩子么?” 靳久夜无奈地解释:“属下不怕孩子。” 可惜这话贺珏不听,只问:“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朕?” “没有。”靳久夜断然否认。 贺珏又问:“从朕到玉石关之后,你所有事都告诉朕了?” 靳久夜犹疑了,没有立刻回答,贺珏观察着对方的神色,突然想起,“你方才让朕不要查靳家的案子,是不是说了一句话?” “你说要跟朕永远在一起。”贺珏突然笑了,笑得有些开心。 时隔几日他才猛然发现一些细节,感觉身边这人好像不一样了。 从他去葫芦谷救人,从他替人挡刀,从靳久夜每每凝视着他腰腹上的伤口开始,好像有什么东西就发生了改变,只是这种变化太轻微,太细致,实在难以捉摸,他甚至到现在也不确定。 靳久夜则被这话问得怔住,“属、属下有说过吗?” “看看,撒谎耳朵都红了。”贺珏道。 靳久夜一听连忙去摸自己的耳朵,却见主子笑得更开心了。 “主子别捉弄属下了。”靳久夜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快被捉弄坏了,主子真是越来越过分。 “你耳朵没红,你慌什么?”贺珏故意凑近了问。 靳久夜退了一步,被贺珏拦住了腰,“不许动。” “主子?” 两具身体抵在一处,贺珏含住靳久夜的双唇,啃了大半晌,气喘道:“夜哥儿,你要不要再去问问疯医,看这伤势要养到什么时候?” “唔?” “朕想让你生孩子了。” 屋内沉默,又过了好久,靳久夜道:“主子恕罪,属下真没法生孩子。” “朕说你能,你就能。”贺珏的声音压抑而低沉。 “好吧。”靳久夜认了,“属下能。” 主子说什么就是什么,他不光是小仙子,还会生孩子。 三月里最后一场倒春寒过去,玉石关也逐渐暖和起来,靳久夜已经开始拿着刀剑练武。北齐的新任储君也来到玉石关,郎昀三十岁上下,生得俊美又阴郁,随身带了五百人的亲卫队。 齐乐之作陪,贺珏设宴款待,两国首脑在席间相谈甚欢,一如邻家兄弟一般。 “怎么没见贵国那位传奇人物?”郎昀好奇道。 贺珏挑眉,“南唐传奇人物不胜枚举,不知太子殿下问的是何人?” “自然是尊贵的贵妃殿下,玄衣司的影卫大人。”郎昀微笑道。 “哦?不知贱内如何入得太子殿下的眼?”贺珏不动声色地捏紧酒杯,齐乐之也看向了郎昀。 郎昀对此视而不见,只笑道:“影卫大人三进三出明王坛,带走了小齐大人不说,还将孤那可怜的弟媳和未出生的侄儿也带走了,怎能不教人佩服?” “他身子不适,不便见客。”贺珏婉拒。 郎昀似笑非笑,“是吗?”语气里满满的不相信。 就在这时候,高山鹰急匆匆进门,“陛下!” 身着盔甲的高大男人带刀闯了宴会,吓得郎昀带来的那几个舞女惊叫连连。 贺珏预感不妙,“何事?” 高山鹰抱拳行礼,在众人皆在地场合中,略有些为难地开口:“是影卫大人……” “靳久夜如何?”贺珏立时想到郎昀方才的言语,莫不是趁机去偷袭了靳久夜,毕竟他闯了明王坛,让北齐好一阵难堪。 而明王坛又是郎昀的地盘,对方搭上了不少得力手下,正因此事牵扯出日月神殿的丑陋面目,加剧了北齐的王权争斗,差点儿让郎昀一败涂地。这人素来记恨心重,想私底下对付靳久夜也不是不可能。 高山鹰面对贺珏的质问感觉很难回答,可想起影卫大人的吩咐,他只好一字一句原封不动道:“影卫大人说他孕吐难受,要陛下去陪。” 什么鬼? 饶是贺珏也愣了好久,对面郎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男人也会怀孕的么?” 贺珏冷冷瞪了一眼郎昀,随后站起身,“失陪。” “这分明是玩笑,陛下还真去啊?”郎昀忍不住道。 贺珏没再搭理他,径直往靳久夜的住处去,他想起最近又搜罗了一些从庆阳府流传过来的民间话本给那人无聊的时候看,自己偶尔在情动时也常说让他生孩子的话,指不定以那人清奇的思路,还真能搞出孕吐这么一桩事来。 靳久夜的住处,男人正在擦拭他的鹰纹短刀,刀锋上还有血迹,京畿卫正在四处走动,守卫森严。 “怎么了?”贺珏有些吃惊,“你不会忍不住聒噪,把那孩子杀了?” 靳久夜将短刀收鞘,神色漠然,“没有,收拾了几个小喽啰。” 贺珏一听话音就知道了,“是北齐的人?” “嗯。”靳久夜道,“看样子是,搜到了属下的住处来,可能是在找那孩子,不过无一活口。” 贺珏打量了男人全身上下,“受伤了没?” 靳久夜摇头,“没有。” “那孕吐还难受不?”贺珏伸手摸靳久夜的腹部,靳久夜下意识往回缩,“主子,明知道那是借口。” “可朕觉得,你若不是想给朕生孩子,又怎么会找那样的借口?”贺珏调笑着问。 靳久夜往后躲了躲,“人多,主子别说了。” 贺珏偏不,跟上去缠着男人道:“今日的亲亲,夜哥儿还没给朕。” 靳久夜低声道:“早晨不是亲过了吗?” 贺珏摇头,“不,那是朕亲你,不是你亲朕,不算的。” 靳久夜深吸一口气,竟觉得无法反驳,“主子,你有没有觉得……” “觉得什么?” 黑衣男人抬眼,眼神清澈而真挚,“脸皮有点厚。” 贺珏不以为然,“脸皮厚也是被你惯的。” 靳久夜无话可说,憋了好一会儿只吐出一句:“主子,要点脸。” 贺珏哈哈大笑,被男人赶紧扯着进了屋。 第59章 朕惧内。 齐乐之在贺珏离席后, 也找了个理由告退,一场宴会就此匆匆结束。 他琢磨了一下,心道靳久夜不是那般不知进退的人, 定然有了什么异常才会急忙将贺珏喊回去, 于是也忙不迭赶到他们的住处。 高山鹰就守在外头, 京畿卫来往不断, 血腥味尚未散干净。 “发生了何事?”齐乐之问。 高山鹰拱手行礼, “小齐大人, 有一队蒙面黑衣人潜入,被影卫大人发现击毙了。” 蒙面黑衣?那定然是日月神殿的杀手了。 齐乐之立时想到了还在玉石关的郎昀, 那人胆子可真是大,只带了五百亲卫队,深入敌营还敢做这样的事情,真不怕被贺珏那狼崽子疯起来弄死。 “那你守在这处做什么?”齐乐之问, “我现在去见陛下, 你……” 高山鹰黝黑的脸庞露出一两分红晕,“小齐大人, 陛下跟影卫大人正在屋里,还是不便进去了。” 齐乐之抬脚的步子立时就怔住了,脸上神情变换了许久,才轻咳一声缓缓收回来, 暗骂道, 狗男男! “那我也先等等吧。”齐乐之与高山鹰站在了一处, 两人不知为何都有些尴尬,明明不知羞的是那对狗男男。 “我刚在席上听你说, 孕吐?”齐乐之找了话题,“影卫大人身为一个男人, 怎么会孕吐?这等借口未免也太不合适了吧,还当北齐太子是个傻子呢。” 高山鹰也正尴尬着呢,他本来拿靳久夜当神一样敬畏着,谁知对方一本正经地说出了个这样的词,他都差点儿以为里面换了个芯子,不再是他的影卫大人了。 “是影卫大人自己说的。”高山鹰默默道。 齐乐之惊呆了,“不可能吧,靳久夜他怎么可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高山鹰肯定地点了点头,“真的是。” 齐乐之:“……” “当时还有几个京畿卫,他们都听见了,证明下臣所言非虚。”高山鹰回答得很严肃,同时又深表无可奈何,“当时听到影卫大人说出那样的话,我也是如遭雷劈……“ “何止?”齐乐之简直不敢想象,“这陛下对靳久夜到底做了什么惨绝人寰的事,竟然让他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他还是我们认识的那个冷面杀神吗?” 这样的质问,同样也在考验高山鹰的内心,自从葫芦谷一战,这位京畿卫禁军主将已经把靳久夜当成了毕生榜样,强者只服更强者,为了追随靳久夜,他甚至不惜撇下自己的官职,甘愿入玄衣司当一名小兵。毫不夸张地说,在高山鹰心里,除了贺珏君王的身份,他甘心服从的只有靳久夜一人,但就这样一个带着满心尊敬与崇拜的人,亲手打破了他心中为他设置的神龛。 他还记得自己多问了一遍,向靳久夜确认是否真的要说孕吐。 靳久夜只回答了一个字,是。 后来又反问他,你有什么问题?他想说出自己的疑惑,可看到影卫大人那般坚定不移的神情,一时竟再没有说出口。 靳久夜实在太一本正经,理所当然了。 那样子跟割掉一个人的头颅,刺穿一个人的心脏没什么两样,甚至会让高山鹰怀疑自己几十年的认知是不是有问题,兴许影卫大人就是这般厉害的人物,连怀孕这种事也做得。 好在齐乐之也跟他有一样的困惑与震惊,他才没能三观崩塌,才觉得自己是个常人。 就在这时候,贺珏跟靳久夜从里面出来了,靳久夜的嘴唇有点红,齐乐之第一眼就看到了。 他恨不得立时蒙住双眼,想不通自己为何会去关注这种东西,看靳久夜的嘴巴做什么,昨天晚上收到了阿瑶的情书难道读起来不香吗? 他默念了几遍思君念君,总算将心中的异样除去。 “乐之来此有事?”贺珏率先问。 齐乐之连忙行了个礼,“臣还当影卫大人出了事。” 贺珏瞥了一眼靳久夜的腹部,笑着道:“是有点事,孕吐严重啊,好在被朕安抚住了。” 靳久夜默默看了一眼贺珏,眼里隐忍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齐乐之见到两人的眼神交互,感觉没眼看,只能道:“陛下,臣有一些问题想问陛下,陛下可否借一步说话?” 贺珏点头,“好。” 两人走过十余步,与靳久夜两人隔得远些了,齐乐之低声问:“陛下你对册后一事已经有了想法?” 贺珏随意道:“朕一直对册后的事有想法,你又不是不知道。” 齐乐之正色道:“陛下,之前臣一直说如果你要册影卫大人为后,要堵住悠悠众口的话,就得应付子嗣与储君的问题。” “没错。”贺珏不否认。 齐乐之看了眼贺珏的神色,继续道:“所以陛下是想利用白小姐的孩子吗?” 贺珏想了想,反问:“你怎么会这样认为?” “陛下让影卫大人声称怀孕,难道不是想借机给那个孩子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齐乐之疑惑地问,“若非陛下命令,想来影卫大人也不至于自毁名声。” 贺珏当即惊住了,“在你眼里,你竟是这样看朕的?” 齐乐之想追问什么,但贺珏一连串问话让他无法插嘴,“齐乐之,你我之间将近二十年的兄弟情谊,你竟然这样看朕?朕是那种会坑靳久夜的人吗?” 齐乐之不由得点了点头。 贺珏脸上的神情立刻僵住了,半晌,感慨道:“朕当年真是瞎了眼,瞎了这么多年,果然夜哥儿是最乖巧的。” 齐乐之满头雾水,“陛下这话何意?” 贺珏道:“没什么,对你而言不重要,不过你方才那提议朕觉得不错。” “什么提议?臣没有提议。”齐乐之急了。 贺珏却像是突然得到了一个甚合心意的法子,脸上都多了几分笑容,“把那孩子当做是靳久夜生的,既可以替靳久夜正名,又可以免除储君之忧,果然是好极了。乐之,你说你这聪明的脑袋瓜子,真是不同凡响。” 齐乐之哭丧着脸,“不,陛下,这不是臣要建议的。” 贺珏不听,心里正高兴着,齐乐之只能道:“臣认为不妥,这才私下找陛下谏言的。” “如何不妥?”贺珏兴奋道,“朕正愁没有法子解决西京那帮老世家,如此便堵了悠悠众口,乐之,你果然是朕的好兄弟。” “不,陛下,你忘了,那孩子是北齐王室!”齐乐之情急之下,几乎没有克制语气,直接指出最重要的一点,“若是让那孩子成为储君,日后南唐与北齐又算什么?陛下这是在拱手让国吗?” “齐乐之,在你眼里血脉就这么重要?”贺珏肃然。 齐乐之看着贺珏,叹了口气,“在臣眼里,血脉不重要,出身也不重要,唯一重要的只有贤能品德。但陛下别忘了,储君是一国之未来,西京城那些老世家怎么可能轻易放过?就算陛下施压,可到底那孩子是郎晚的血脉,这是无法更改的事实,日后他长大成人,与北齐的纠缠肯定少不了。” 贺珏沉默。 齐乐之继续道:“臣认为不妥,至少那孩子不能作为储君。” “这是你们心中的偏见。”贺珏终是开口,“朝代更迭,岂是血脉能阻隔的?那些亡国者,莫不都是一个祖宗留下来的子嗣。未来还很遥远,乐之,你是不是想得太多了?” 齐乐之从贺珏的话语中听出了另外的意思,他忍不住细想,“难道陛下还有另外的打算?如果只是想借机册影卫大人为后,那么作为一时之计也是可行的,只是说什么男子怀孕,未免太过危言耸听。天下人都不是疯子傻子,谁会轻易相信?” “朕说是他生的,便是他生的,有何疑虑?”贺珏强势道。 齐乐之垂首,“臣不敢。” “天下人,要的不过是一个名正言顺的幌子罢了,至于真真假假,又哪会在意?”贺珏看得很透彻,“真正负隅顽抗的,只有那些世家老顽固们。” 这话倒是不假,齐乐之听了也赞同,“不过,这般行事纵然能达成目的,可影卫大人却又要背上一项罪名了。” “什么意思?”贺珏问。 齐乐之道:“男子怀孕一事,纵然旁人轻易不信,可由陛下盖章定论,影卫大人必然要为此感到难堪。” “是了。”贺珏很快就想到,“他已经为朕担负了太多不好的名声,朕不该一味强加于他。” “所以陛下……”齐乐之试探地问,“意欲何为?” 贺珏笑了笑,“不让他受累,便由朕担着吧。” “陛下……”齐乐之惊诧。 “不妨事。”贺珏微笑,回过头,看到十余步之远的黑衣男人,胸腔里涌现出无数的爱意。 晚些时候应付郎昀,郎昀自然不肯放过这个机会,故意追问此事:“不知贵妃殿下的身体可曾好转了?” 贺珏凉凉地看了他一眼,“一切尚好,不劳太子殿下费心。” 郎昀笑得有些故意,“是吗,不知男子孕吐是个什么情形,孤也想了解一二。” “太子殿下想要试试看?”贺珏声音冷冷的,“可惜殿下之请,就算拿北齐江山做嫁妆,朕也不会有任何意动。” 郎昀听到这话,脸色一下就变了,维持在表面的风度也瞬间消失,“南唐皇帝陛下,这种玩笑也开得?” “这是在玉石关,太子殿下的人,也敢随意走动?”贺珏并不示弱。 两人的眼神在空气中对峙片刻,最后郎昀收回了目光,语气随之冷冽,“天下好儿郎多得是,陛下若是喜欢,孤的兄弟们个个出类拔萃,孤愿结两姓之好,从此南北兄弟同盟。” “不好意思。”贺珏忽然收敛了锋芒,变得诚恳了许多,“殿下恐怕不知道,朕惧内。” 什么鬼? 没等郎昀想明白,贺珏就说道:“朕这后宫只容得下靳久夜一人,旁的人就算再优秀,也绝对不会多看一眼的。” “乐之,这话你记得帮朕跟影卫大人解释,朕完全没有纳后妃的意思,今日之言根本是太子殿下一厢情愿,朕的心一直在他身上。” 齐乐之憋笑,应是。 郎昀一脸菜色,半点也没回过神来,这世上还有皇帝会惧内?不仅惧内居然还光明正大地承认? “以后殿下这样的话,就不要再说了,朕怕朕的影卫大人会不开心。他若是不开心……”贺珏装模作样地捂胸口,“朕的心也会跟着痛,也会不开心的。” 神特么不开心?老子难道不知道那个姓靳的,是全天下最听你话的人了。郎昀死死盯着贺珏,万万没想到对方居然搞痴情这一出。 只见贺珏一脸忧郁,忧思溢于言表,“罢了,今日没什么要事,朕要回去陪他了……” “等等!”郎昀忍下心中的不满,叫住了贺珏,“孤的弟媳与侄儿,如今也该让孤见一见了吧。” “哦,这个不难,乐之,你安排一下。”贺珏轻松下了命令,郎昀一脸狐疑,竟然只是一句话的事? 齐乐之向郎昀点头,“太子殿下,您是今晚就见,还是明日再见?” “当然是今晚。”郎昀迫不及待地想要将那个孩子的性命掌握在手中,尽管觉得贺珏的应许来得太过容易,但也并未怀疑什么。 只是齐乐之露出一脸难色,“臣以为,晚上恐怕不便相见。” “为何?”郎昀问。 “殿下不曾听说过孤坟野鬼么?”齐乐之一本正经地说道,“夜里阴气重,又是初死之人,不知殿下听说过婴鬼没有?说的是难产而死的婴儿化作而成……” 这位饱读诗书的青年才俊,编起鬼怪话本来也是一套接着一套,郎昀半天也插不上话来,硬生生听了小半个时辰的鬼怪故事。而贺珏早就趁机溜走,回去陪靳久夜去了,齐乐之讲到最后只道后背发凉,将人晾到一边也赶紧走了。 整个屋子空荡荡的,只剩郎昀和北齐陪同的几人,彼此面面相觑。 如此折腾了四五日,郎昀不但一无所获,还被齐乐之的鬼怪故事害得眼底发青,终于纠缠不过贺珏这个不要脸的,不再提白芝兰跟孩子的事,开始商议和谈的正题。 郎昀要求北齐使团必须回国,郎笛跟郎晓也要放回去,至于杨家灭门案,他虽不承认,但却表示会惩治郎晴,以此作为交代。双方又签订了和谈协议,彼此承诺未来三十年互不侵犯,还要开放边境口岸互通有无。 此间事了,郎昀从玉石关离去,几日后,贺珏与靳久夜一行亦启程回京。 三月底的某一天,齐家阖府忙碌,赵瑶产下一子。次日早朝,贺珏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将从玉石关带回来的疯医请到了太极殿上。 第60章 朕怀孕了。 赵瑶产子, 贺珏赐下了不少东西,不管从补品药材,还是珍玩宝物, 一应如流水般往齐府去。更有长公主, 几乎像搬家一样候在赵郡主身边, 外头都有玩笑话说长公主跟生了根长在齐府似的, 早在临产前两个月就守着赵郡主不回家了。 好在齐乐之平安赶回来, 赵瑶也生了个健康的大胖小子, 否则齐阁老恐怕送不走这尊大佛。 这份大喜事伴随着玉石关战乱的和解,让整个西京城都充满了喜气。在全城皆喜之际, 贺珏在太极殿上,一脸严肃地开口:“朕有件大事要宣布。” 此刻,满朝文武大臣的脸上都是轻松的,甚至有人想着待会儿溜班回家, 与老婆孩子一同出门吃酒去。 贺珏说了这话, 全场顿时寂静下来,无数双眼睛盯着上首的年轻君王。 王冠珠帘下, 一双坚定犀利的目光扫过台下所有人,他微微一扯嘴角,露出一点笑意。 “不必紧张,在这么高兴的日子, 自然是说些喜事。”贺珏的声音很平静, 朝臣们都松了一口气, 心想陛下不会再扯什么幺蛾子了,如今四海皆定, 男妃的事也应了,影卫大人都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贵妃, 总不至于还要晋升皇后吧。 大多数人心里都准备着措辞,若是陛下提出册男后之事,必要尽力阻止。 可谁知道,炸开这满堂寂静的并非一句册后,而是贺珏用淡淡的语气说道:“朕怀孕了。” 四个字,很轻,却咬字清楚,在太极殿上每一个角落都能听见。可说出来后,周遭又沉寂了许久,突然秦稹爆发出一声呼喊:“陛下!” 众人像是突然反应了过来,开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陛下,太极殿上不可玩笑,这样的话,实在有失体统!”秦稹义正言辞。 紧接着另一名文臣也附和,语气稍微好一点,但却引经据典列了一大堆,得了不少臣子的应和。 贺珏像是等着看他们的反应,整个人脸上没有丝毫表情,没有愠怒,也没有尴尬。 他静静地看着,等那些人争了半晌,才开口:“朕从玉石关带回来一位医术了得的民间大夫,在养胎期间,朕的身体全权由他负责。至于朝政,朕也会尽力而为,好在玉石关一事已了,想来会空闲很多。” “陛下,你在说笑吗?”秦稹愤怒不已,“什么养胎,还什么大夫,简直一派胡言,男子岂可怀孕?” 贺珏轻轻道:“朕体质特殊。” 辩驳得毫无力道,可就是这般云淡风轻的样子,气得秦稹脸色铁青。 他仍领头斥责,甚至下跪求请,台下数位大臣皆跪,贺珏静静地看着此情此景,“你们担心皇嗣,朕这不是有了么,还不替朕高兴?跪什么跪?都起来吧。” 众臣不起,秦稹道:“臣恳请陛下收回成命,若执意宣告天下,无异于让天下百姓都看了陛下的笑话,皇家颜面将置于何处?陛下请三思!” 贺珏觉着秦稹这老头儿有点费神,翻来覆去就那些话,有他领头附和的着实不少。 他叹了口气,站起身,声音也跟着大了些,“朕只是通知你们,可不是来跟你们商量的!林持,请疯医先生进殿来。” 不一会儿,林持便将一个青年男子带到了殿上,疯医认真捯饬一下,也算是一表人才。先是行过礼,在众人的瞩目下,缓缓开口:“男子怀孕最为惊险,为了陛下的安危,诸位大人们还是小声些,莫让陛下动了气。” “是啊!”贺珏抚上自己的腹部,做出一副慈父模样,“别那般大声,惊吓了朕的孩子。” 秦稹脸色一僵,“陛下!” 话还没说出口,贺珏直接打断道:“不必多言,疯医先生医术了得,在玉石关救人有功,朕册国医之名,太府寺着手拨银两修建研究院,太医院全力支持人手典籍。” “臣谢陛下!”疯医伏首谢恩。 众臣还未反应过来,贺珏已经命中书舍小官人宣告退朝,自己径直离了太极殿。 “这……这这?”跪了一地的大臣们面面相觑,终究还是站起身,在殿上议论纷纷。 其中秦稹就找上了疯医,“是你蛊惑了陛下?你这个祸国殃民的妖医!” 疯医对这等谩骂指责完全无感,要知道民间那些普通百姓的言辞比这太极殿上的文人清臣要激烈粗鄙得多。 眼下这些话,听起来就跟挠痒痒似的,完全对他没有任何伤害,他恭敬地行礼:“寺卿大人慎言,陛下英明神武,岂是臣等能蛊惑的?怀孕一事,由不得臣子们信与不信,只要从陛下口中说出来,那就是铁板钉钉的事实。日后身为同僚,下臣还要提醒各位,莫要恼了陛下才是。” 说完,疯医也直接离开了太极殿,留下一干人等。 “阁老,你方才怎么一句话都不说?陛下这般言行,莫不是疯魔了?”秦稹开始求助齐阁老,“什么怀孕,什么皇嗣?也不知陛下心里怎么想的,若真有了自然是好事,可分明陛下是在胡说八道,且看他到时候能不能生出来,唉,这不是闹笑话吗?” 齐阁老心里猜了个大概,兴许跟册后一事有关,若陛下心里只能容得靳久夜一人,若日后没有子嗣,必然也要宗室之中挑选旁系。只是非要闹这么一个笑话,陛下何必损害自己的威严? 他叹息道:“恐怕陛下心意已决,我等如何言说都是没有用的。” “就算没用,那也必须要说,你且想想天下人会如何看陛下?”秦稹急切道,“陛下登位几年,做了多少利国利民的好事,可若因为这么一件坏了名声,旁人只会骂他是个昏君。” 说到昏君两个字,秦稹着实不解气,“眼下我觉得,陛下就已经成了昏君,从前多么贤明的陛下,怎么就现在这样子?前年选男妃,去年册贵妃,今年……呵,好得很,自个儿都怀孕了!不行,我这就去勤政殿找陛下谏言!齐阁老是否同去?” 齐阁老揉了揉眉心,感觉心里好累,他虽然没有秦稹这般气愤难当,但也没有完全理解贺珏的心思。他只想回家去看新生的孙儿,好不容易将儿子盼回来了,朝堂上这些糟心事能少一桩就少一桩吧。 “乐之在家中陪伴郡主,我回去问问他,让他去劝陛下吧。”齐阁老如此说道。 秦稹一想,嗯,还挺有道理,于是道:“那就拜托齐阁老跟小齐大人了。” 其他臣子有的见齐阁老反应并不强烈,遂也缩了心思,找了借口归去,有的声称事务繁忙,直接去了衙门当班。到最后留在秦稹身边的不过四五个人,他看着这四五个同僚,忽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难道就任由陛下这般作弄? 勤政殿。 贺珏一回来就立刻吩咐了张福,守紧殿门,任何人求见都不见。张福消息灵通,听了太极殿上的传言,行事愈发战战兢兢,勒令手底下一帮小宫人亦只管低头做事,外头有想打听的,一概推说不知道。 素来敏锐的他,立时觉得从今日起,朝堂上怕是要掀起一场风雨来。 “师傅,永寿宫影卫大人那边有请,您去一趟吧。”张小喜听从靳久夜的吩咐赶过来。 张福连忙打听:“可说了什么事?” “瞧似影卫大人有话想问。”张小喜猜测道。 张福仔细琢磨了一下,“难道跟今日太极殿发生的事有关?” 张小喜摇了摇头,张福心里揣着疑问去见了靳久夜,靳久夜的伤还没完全好,被贺珏关在永寿宫不许出门,就连那个孩子也被带在身边,只是身边人嘴严,被贺珏下了死命令,不曾往外泄露罢了。 “奴才给影卫大人请安。”张福心里怀着忐忑。 靳久夜倒挺随便的,“张宫人,我今日请你过来,是有一事想求教。” “影卫大人请问,奴才定知无不言。”张福愈发恭敬,靳久夜沉默了片刻,开口:“你知道几月前陛下曾赠我一道平安符,是从哪里求来的么?” 张福本做好了今日被质问的准备,哪想竟是这样简单的问题,一时也不知道该庆幸还是该高兴。 “是陛下趁中秋祭祀找高僧求的,须得每日跪在佛前念祈福经,连着一月才行。” “连着一月?”靳久夜被这样突如起来的真相砸得晕头转向,“你是说,陛下为我念经一个月?” “正是。”张福详细解释道,“那道平安符是陛下亲自求的,日日腾出三个时辰去宝华殿跪佛,后来请了空大师开光……” 剩余的话,靳久夜再也听不进去,他恍然想起中秋那日出任务,贺珏骑马追了他半夜,最后只送了一张平安符,接着又狂奔半夜回宫。 “陛下日前在玉石关受伤,我也想为他求一道符,兴许管用。”靳久夜说出自己的目的。 张福欣喜道:“那自是再好不过,奴才这便去安排,可否暂时不教陛下知道?” “嗯,好,你安排便是。”靳久夜心里还念着那夜的情形,那时候主子说的每一句话都浮现在脑海中,让他一点一点思量起来。 “影卫大人,奴才还斗胆恳请。”张福犹豫着没有告退,靳久夜回过神来,问:“何事?” 张福踌躇道:“好教影卫大人知道,今日太极殿上,陛下说了惊天之言,恐怕有损君上威严。” “说了什么话?”靳久夜心觉不好,果然,张福道:“陛下说,他怀孕了。” “什么?”靳久夜万万没想到是这样的话,他知道流言的厉害,主子这般说法就是引祸上身,就算要怀孕也应当是他怀,怎么能劳累主子。 黑衣冷面的影卫大人,当即撇下身边所有人,直奔勤政殿。 第61章 心如灯火摇曳。 勤政殿的宫人们听从了贺珏的吩咐, 紧闭殿门,任何人都不能进殿一步。秦稹携同几个臣子在殿外求见,等候了大半个时辰也不见贺珏出来回话, 问那些小宫人, 个个都说不知道, 垂眉顺目地立着, 想要发火又实在找不到一丁点错处。 靳久夜就在这个时候从外头宫道上进来, 秦稹见了立时迎上去, 语气毫不收敛讽刺之意,“影卫大人好手段。” “太极殿上的事我听说了。”靳久夜开口, “陛下着实荒唐,我这便去劝他。” 秦稹满肚子的话突然就卡壳了,他没想到靳久夜居然赞同他的观点,跟他是同一阵营的, 憋了好半晌才道:“那就有劳影卫大人了。” “无妨。”靳久夜说完这句, 不再耽搁直接往勤政殿走,宫人们没拦着他。 他们都知道, 依照这位的恩宠,陛下就算不见天下所有人,也不可能不见影卫大人。更何况,就算他们动手想拦, 可以影卫大人的身手, 也是拦不住的。 于是靳久夜直接进了勤政殿, 贺珏正在殿中看书,听见响动抬眼一看, “你怎么过来了?” “主子。”靳久夜走近了,贺珏就向他招招手, 示意他到身前来,“那孩子怎么样了?” “吃得挺多。”靳久夜道,他到现在还是不习惯照顾一个幼小的婴儿,所幸有乳母并几个宫人看顾,他也就是日常陪着罢了。 “吃得多长得快。”贺珏笑道,“这点像你,你就是个填不满的无底洞。” 靳久夜没觉得自己吃得多,但主子这么说了,“那属下少吃点。” “可别。”贺珏连忙阻止道,“朕又不是养不起你,干嘛少吃点?再说了伤也没养好,人也没养结实,若不多吃点,朕如何吃掉你?” 说到最后半句,贺珏拉过靳久夜的手摩挲,只想将人揉捏进怀里。 靳久夜点头道:“是,听主子的,那属下以后多吃一点。” 这话逗得贺珏哈哈大笑,直接将人搂在了怀里,“夜哥儿是想早点被朕吃掉么?你若是在这里,朕没法看书了。” 靳久夜从贺珏的怀里离开,他随手整理了一下书案上的奏折,一封一封叠得整齐,贺珏静静地看着他一言一行,嘴角总是带着笑。 “不如帮朕磨墨。” “好。”靳久夜转到书案的另一边,拿起墨条便开始动手,他身形站得笔直,动作有条不紊,好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贺珏眉目带笑,看了好一会儿才静下心,将刚才整理过的折子拿起来批阅,两人相对无言,殿中静默了许久,只有轻微的磨墨声和翻阅的沙沙声。 “主子,属下有一件事想说。”靳久夜在心里想过无数遍,终于忍不住开口。 “想说什么?”贺珏问。 “主子今日在太极殿上,是否太过激进了些?”靳久夜观察着贺珏的神情,贺珏脸上并无表情,他心里忽然开始忐忑,一种从未有过的被审判一样的忐忑。 “属下不应妄议朝政,只是主子乃一国之君,我不想主子因为此事而遭人诟病。” 贺珏点点头,“你说得没错,那你可知朕为何要说出这样的话?” 靳久夜摇头,表示疑问。 贺珏叹息一声,“朕不愿让你跟别的女人相提并论,朕的后宫也不想再有其他人,朕说过,那个孩子就是你的儿子。” “所以主子不想再有皇嗣了吗?”靳久夜垂目。 “是。”贺珏坦诚道,“朕做不到,现在不能,将来也不能,你看你又不能替朕生个孩子,朕有什么办法?” “主子想要以皇嗣之名堵悠悠众口,所以想让那个孩子的存在名正言顺,哪怕看上去名正言顺。”靳久夜很快就明白贺珏的意图,“可是……没有这个必要的。” “什么叫没有必要?”贺珏问。 靳久夜沉默,贺珏又道:“你应该知道,朕这么做都是为了谁。” “如果非要把他当做属下的孩子,非要担上这样一个名声,那主子为何不让属下怀孕?” 贺珏听到此言,突然嗤笑一声,“是啊,朕为什么不让你担这个名声,连你都认为这个名声不好,那朕又怎么舍得让你担?” “属下没什么的。”靳久夜强调,贺珏摇了摇头,“你不必再说了。” 沉默,又是一阵沉默,甚至沉默中还蕴含着对抗。 “属下觉得,主子不应宣告怀孕一事,不若收回成命吧。”靳久夜依然坚持。 “靳久夜。”贺珏突然直呼其名,“你不要太过分了。” “属下知错。”黑衣男人告罪,跪地俯首间仍然道,“请主子收回。” 贺珏盯着男人的脑袋,很想伸手锤两下,最终忍住了,他站起身,往窗台那边去。 “主子……”靳久夜转身唤了一声。 贺珏看了一会儿外面的景色,“你以前从来不忤逆朕的,哪怕朕做的都是错的,你也会陪朕一直错下去。” 这话,刹那间犹如醍醐灌顶,靳久夜脑子一下就懵了,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是彻底违背了影卫的准则。 然而贺珏的话,还在继续:“夜哥儿,说出去的话,朕是不会收回的,不管是你,还是别的什么人,朕都不会改变分毫。这个决定,是出于朕的内心,你看就算是朕,他们都不管不顾地施加压力,若换做你承担了这个名头,妖妃一词就彻底摘不下来了,他们只会更加口诛笔伐,而朕舍不得让你受半点委屈,你明白吗?” “从前没有顾及你的感受,是朕做得不够,如今,再也不想重蹈覆辙。夜哥儿,你是朕放在心尖上的人啊,你只要有一点不开心,朕都会觉得难受。” 他回过头来,只见靳久夜跪在地上,垂着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贺珏上前,将人从地上扯起来,“别动不动就跪。” 靳久夜起身后,贺珏又安慰了几句,最后说道:“你知道朕从来不是说一个冲动没有自制的人,这个孩子会是你我的孩子,你也会是朕唯一的妻子,朕是皇帝,你便是皇后,毋庸置疑。” “是,属下遵命。”靳久夜恢复了一贯的冰冷,脸上面无表情,声音也毫无情绪。 除了恭敬,似乎也多了一份谨守身份的疏离,这一点贺珏尚未察觉。 待靳久夜出门,秦稹等人迎上来,“影卫大人,陛下如何说的?” 靳久夜摇了摇头,“原是我错了,陛下的命令,只有遵从,何来辩驳?” “什么意思?”秦稹不明白,靳久夜却不再多说,径直往永寿宫归去。 夜幕降临,贺珏在勤政殿用了晚膳,待外头那几个顽固的臣子都走了以后,他亦去永寿宫歇息。自从玉石关回来,他的作息就便没有变过,雷打不动地去永寿宫。 如今以养胎之名歇朝,就更得了不少闲暇时间。值夜的张小喜在门口打瞌睡,贺珏来了,他连忙精神起来,“奴才……” “不必多言,退下吧,靳久夜在何处?”前几日那人会陪着孩子,偶尔不在寝室,所以贺珏才有此一问。 张小喜道:“约莫在正殿寝室。” “好,你下去吧,朕去看看。”贺珏进了门,更是刻意收敛了声音,不想让靳久夜发觉,只想瞧瞧这人这个时辰在屋里做什么。 按照以往的习惯,特别是有孩子之后,靳久夜通常不会窝在屋子里,要么去陪在孩子身边,要么就舞弄下刀剑,或者去玄衣司。 反常的情况,就让贺珏多了一个心眼,屋子里的灯火亮着。 贺珏推开门,视线所到之处皆没有人影,抬步走进,一点一点走到内室。 床榻上,弓着一个人形,靳久夜躺在床上,被子盖满全身,他还清醒着,双眸静静地看着贺珏。 贺珏感觉到不对劲,“你这是做什么?” 靳久夜摇了摇头,“没作甚……睡觉罢了。” “不对。“贺珏突然上前,一把将被子掀开,男人外衣规整,连鞋都穿在脚上,根本不像是要歇息的样子。 更何况,以靳久夜的性子,就算受了伤,看见自己进来也绝不会就这么大大咧咧地躺着。 “你方才在做什么?”贺珏问,伸手去扯男人,却发现那人的衣裳都湿了,很快额头就冒了汗珠。 他咬着牙,不肯泄露一丝声音,可眼下这般情形,贺珏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你就这般不爱惜自己么?”贺珏的声音里充满愤怒,“你的伤还没有好全。” 靳久夜见掩饰不下去,挣扎着抬起身,半坐起来,可仅仅只是这样一个动作,却使得他汗如雨下。 他正承担着难以忍受的痛苦。 一颗红色的小药丸,不小心落在了枕头上,贺珏一下就看到了,伸手去拿,被靳久夜顺手盖住。 “你,给朕。”贺珏厉声道。 靳久夜顿了片刻,缓缓伸出手,掌心摊开,那个小药丸就彻底呈现在眼前。 贺珏看清了,立时眼睛都瞪圆了,这种药丸何其熟悉,是影卫刑罚中的一种,服用后身体会痛不欲生,那是一种无法缓解的来自于骨子的疼痛,会持续六到八个时辰。 “靳久夜,你是不是疯了?”他将那小药丸夺下,男人额间的汗又渗了一层出来,整个人如同水洗一般,咬着牙没说话。 “这次又是为了什么?”贺珏眼眶都红了,他心里疼得不得了。 靳久夜道:“主子别怕。” “呵,你还知道朕会害怕?”贺珏将男人搂在怀里,只听这人轻声道,“旁的刑罚对属下不管用,只有这药丸,属下会扛不住。” 配合药丸使用,还会有其他一些刑罚,有时也会用来审讯。贺珏跟靳久夜相处二十年,自然晓得一些,“你是不是还用了针?” “本要用的,没来得及。”一层汗肉眼可见地冒出来。 贺珏简直气极了,很想把人揍一顿,可却舍不得,心里疼得快要死了一般,如果今夜没有提早过来,也许这人还会用更严厉的刑罚惩治自己。 影卫的手段多得是,这红色小药丸是最严厉的一种,上次仅仅是用了针,这次为何…… 贺珏不禁问:“为什么?” 靳久夜断断续续回答:“属下忤逆主子,按照影卫条例,是该受罚。” “什么忤逆,朕从未觉得你忤逆朕。”贺珏将男人抱得更紧,恨铁不成钢地吼道,“你真是疯了,为何要作践自己,明知道朕会心疼,朕会心疼得生不如死!” 说这话,贺珏急得落下泪来,靳久夜慢慢抬眼,看了一会儿,“主子,别哭。” “朕没哭。”他嘴硬道,“你怎么这么傻?下次要自行惩罚,能不能跟你主子汇报一下?如果是因为今日之事,朕应了你,应了你便是,你……你别这样,别再这样了好不好?” 说到最后只剩下恳求,可惜面对贺珏的问话,靳久夜根本无法回应。 一来是因为身体上的痛苦,二来是因为有些隐秘的想法潜伏在心里,并非能宣之于口的,如果仅仅是因为今日之言,或许他会觉得好受许多,可是,并非如此啊。 靳久夜狠狠抓着自己的胳膊,指甲几乎都要嵌进肉里,他不该任由自己的内心僭越,他不该忘记影卫的职责,更不该违背影卫的本能。 “这药丸是没有解药的啊,你用了几颗?” 靳久夜默了片刻,像是在缓过那股子劲儿,然后才说道:“刚一颗。” 贺珏到底松了口气,他抱住靳久夜,像抱着一个孩子一样,将男人的脑袋压在怀里,让他躺得更舒服些,“朕陪着你。” 这人上一次对自己够狠,是一口气用了八颗,当时连气儿都差点儿没了。那时候是因为什么事呢,是好几年前,他违抗自己的命令,执意突进万军之中去取楚王性命。那一仗,因为楚王身死,敌军群龙无首,自然是贺珏赢了。可事后,靳久夜却狠狠惩罚了自己,贺珏说他有功,但靳久夜却说,违抗主子的命令,是影卫最不能饶恕的罪行。 他执拗地坚持着一些看起来毫无道理的原则,曾经贺珏只认为靳久夜是一个优秀的影卫,不允许自己的行为有一丝不合格,那时候他钦佩靳久夜的狠辣与冷漠,可如今……这一次又是为了什么,为什么会上升到这种程度? 贺珏默默地想着,默默感受着男人的颤抖,他的心也跟着颤抖。 沉默,长久的沉默,灯火被窗外裹进来的一阵夜风吹得摇曳,贺珏泪眼婆娑,觉得眼前景象都是一片雾茫茫。 “夜哥儿,是朕的错,下次朕再也不擅作主张了。”他低头靠近靳久夜的头发,轻轻地在他耳边说道。 “夜哥儿,以后再也别做这样的事了,朕快要死了,你知不知道?” 靳久夜在疼痛的喘息中,一点一点慢慢回应道:“主子,属下想求你一件事。” “什么事?”贺珏用气声问。 靳久夜闭了闭眼,沙哑开口:“主子别再叫我夜哥儿了。” “为什么?”贺珏很不解。 但靳久夜却没有说话,沉默也许有半个时辰,也许没有,他的双眼就静静地盯着那一盏被夜风摇曳的灯火。 盯了许久后,声音微末得几乎听不清。 然而贺珏凑得极近,只听那人动了动嘴唇,似乎在说:“主子叫多了……” “属下的心,就跟那盏灯一样了。” 因心动,而僭越,因心动,而逾矩,因心动,而自罚。 第62章 孕吐。 贺珏看向那近在咫尺的灯火, 现下已经不动了,正好生生地燃烧着。 “若是叫多了……”贺珏心里砰砰直跳,说不定道不明的情绪萦绕全身, “叫多了你如何?” 靳久夜摇摇头, 再没有力气说话。 贺珏没有得到回答, 整整一夜他盯着那盏灯, 想到了过往种种, 每一刻的画面都浮现在脑海中, 男人的面容始终挥之不去。 他叹息着,将人搂得更紧, 对方闭着眼睛,也不知有没有意识。 贺珏轻声道:“日后你若自罚,朕便十倍罚自己,是朕对你不好, 是朕的过错。” “不要……”靳久夜还是听到了, 哑然开口。 贺珏凑得很近很近,“夜哥儿, 你可知道,朕怎么舍得让你受伤?你若对朕有一两分心思,朕对你早已千分万分了。” “便由着它去,好吗?”贺珏按着靳久夜的胸口, 感受着那里的跳动, 声音压抑着, “就算我求求你了,哥。” 靳久夜沉默了许久, 没有回答了。 一夜无话,直至天明。 贺珏没有等到靳久夜的回答, 次日免了早朝,他窝在永寿宫陪着靳久夜。午膳后孩子被抱过来,贺珏亲自哄了会儿,对靳久夜说:“朕给他取名了,按辈分算,朕从玉,下一辈应该从水。” “叫什么?”靳久夜问。 贺珏笑着回答:“之前说好的,不渝,朕对你至死不渝。” 靳久夜垂眸,看着孩子那双黝黑的大眼睛,“中间多了个不字,可行么?” 贺珏道:“可以的,就这么定了。” 靳久夜没再说什么,之后几日贺珏没再上朝,秦稹带着几个臣子日日守着勤政殿门口,齐阁老忽然也休假回家,齐乐之更是见不到人影。直到一旬一次的大朝会,贺珏必然要出席的,齐乐之也再躲不过,他一进太和门,就被秦稹拦住。 “贤侄,总算见到你了。”秦稹拖住齐乐之的手就是一阵寒暄,齐乐之想挣脱都不能,被迫一直拉着走到了太极殿上。 “贤侄,你与陛下一同长大,可谓是最要好不过的兄弟,这件事还未宣扬开去,陛下那边还需要你从中规劝啊,否则天下人该如何看待陛下。”秦稹苦口婆心地将这番话翻来覆去地说了许多遍,齐乐之只能连连点头。 “是,秦大人说得对。”齐乐之连连应和,然后又道,“这个时辰上朝还早,我去勤政殿劝劝陛下。” “那敢情好,去吧,去吧。”秦稹终于将人放走,齐乐之从太极殿直奔勤政殿,出了门就松了好大口气。 到了勤政殿,依旧被宫人们拦住了,好在张福进去禀报,不一会儿见到了贺珏。 “贺小六,你这回闹得也忒大了吧。”一进门也顾不得什么礼节,齐乐之急匆匆说道。 贺珏笑了笑,语气温和,“大么?” “还不够大么?”齐乐之气呼呼道,“我现在成天在家里被老头子追问,今日出个门,又被秦老头子缠了半天,好不容易解脱出来,待会儿下朝后还不知如何,宠媳妇儿也没有这般宠法的。” 贺珏在宫人的伺候下收拾好衣物,“也不全然是这个缘故,朕累了,想要休息一段时间。” “什么意思?”齐乐之狐疑地问。 “就是字面意思。”贺珏没说什么,径直往外走,齐乐之紧随其后,“你家那小子取名没有?” “还没,有个小名叫着,等大些了再取名,免得福气压不住,冲撞了。”老规矩素来是有的,孩子一般养到三四岁开蒙才取个正经名字,毕竟养不活的孩子太多了。 贺珏点点头,又问:“阁老这次似乎不怎么反对?” 齐乐之叹了口气,“他虽然不来找陛下您,可在家里拿臣撒气呢,非说是我带坏了你,可我又不喜欢男人,跟我能有什么关系?” 贺珏听到这话,忽然笑道:“还真跟你有关系。” “什么啊,陛下可别乱说了,要是被外头人听见,臣以后的日子就不好过了。秦大人那张嘴……”齐乐之想想都打个激灵。 贺珏道:“难道不是你替朕出的这个馊主意?朕本来也没想到的。” “天啊,陛下,你说话要凭良心!”齐乐之几乎快叫出来了,贺珏嘿嘿一笑,“你快去吧,朕要用早膳了,还杵在这儿干嘛?” “臣也没用早膳。”齐乐之委屈巴巴地说道。 贺珏冷冷拒绝,“朕要与靳久夜一块用,旁人在不方便。” “什么鬼?”齐乐之没脸看,“贺小六你……如今真变成昏君了!” 贺珏挥挥手,御膳房的小宫人们已经提来了食盒,该有的早膳一样不落,布满了整整一桌。 “早膳这么多,陛下肚子里有十个小人么?”齐乐之惊呆了。 贺珏没好气道:“要你管,朕拿来哄人的。” 齐乐之气闷了一会儿,还能说什么,如今他这个发小在陛下心目中毫无地位,除了用来背锅挡刀,简直一无是处。 他很有自知之明地告退,贺珏连看都没看一眼,坐上膳桌等靳久夜过来,天可怜见,昨晚上他被他亲爱的影卫大人赶到勤政殿来了,连屋门都没进一下。 “陛下,臣还有一个问题……”离开的齐乐之突然又返回来,贺珏不满地皱眉,“有话快说。” “您这一出打算怎么唱啊?得唱到什么时候?”齐乐之靠近了,压低声音问,“您得事先跟臣通个气,臣心里好有个底,该不会真打算怀胎十月吧,臣怕是唱不了那么久的戏。” “什么时候他们那几人散了,朕便什么时候把孩子生出来。”贺珏淡淡说道,肚子饿了一晚上开始咕咕叫,好想吃东西,但靳久夜还没来,忍住。 “那陛下打算何时册后?”齐乐之问,贺珏看了他一眼,“你怎么这般急?莫不是揣了什么坏水儿?” “陛下可别冤枉臣了,臣哪次不是站在您这边的,以前对影卫大人有偏见就罢了,如今已经改邪归正,你也应当信任臣才是。” “呵,该不会齐阁老派你来探听消息的吧?”贺珏眼神凉凉地看着齐乐之,齐乐之叹了口气,承认道:“一半,一半。” 贺珏挑眉,“哦?” “我家老头子不算迂腐的,其实秦大人也还好,至少在那几个世家老顽固里面算好的了。以前嘛,思想不开放,陛下之前选男妃都闹过好一阵,臣以为这次也定然伙同秦大人一块,可没想到竟然借口病假不参与,着实让我吃惊不小。”齐乐之老老实实说出心声。 贺珏对此也很认同,“若不是阁老隐约表态,前朝恐怕闹得更凶,哪会像现在这般小水花?就这一点,朕得感谢阁老。” “所以臣也跟着探听了老头子的口风,从而得知了一件事。”齐乐之定定地看着贺珏,贺珏用眼神询问,他才继续开口,“父亲他,应当是支持陛下册影卫大人为后的。” “怎么会?”贺珏不敢相信,“当初他连选男妃都跟朕闹了许久,在他心里,男婚女配才是正当,而答应朕选男妃,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 齐乐之摇了摇头,“兴许今时不同往日了,我也这么问过父亲,父亲就跟朕讲了陛下离京前那一天。” 贺珏的思绪瞬间拉回到那个大雪纷飞的午后,他与齐阁老两人站在勤政殿门口,任寒风呼呼刮过脸颊,那种冷很彻骨,那种痛与焦心也记忆犹新。 “父亲说,他历任三代君王,自认见过无数种人,却从未见过像陛下这般的。”齐乐之缓缓说道,“陛下之仁爱,乃为天下人之仁爱,绝非一己私欲也……” 贺珏浅笑着摇头,“朕是任性罢了。” “不,父亲说,陛下心胸宽广,没有偏见,比臣等都看得远。皇嗣血脉是维持一家一姓之权势,为此多少君王不惜阴谋算计,但刨除权势,只要为国为民,何人不堪为君?”齐乐之说到这里,收起了吊儿郎当,恭敬了许多,“臣向陛下请罪,当日芥蒂那个孩子的身世血脉,如今想来,在陛下与影卫大人的教导下,他必然不会德行有亏,既如此,作为储君,又有何不可?” “至于北齐,百年黄土埋尸骨,后人的事,不是我等想如何就如何的。”齐乐之眼神坚定,似乎又明悟了一些道理,“册后一事,齐家上下可鼎力相助。” 贺珏闻言沉默了片刻,随后站起身,走到齐乐之跟前,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多谢。” 旁的话也不消多说,君王的一句致谢,已然是对他们最大的尊重。 齐乐之退出门去,正好碰上靳久夜过来,两人打了个照面,靳久夜冲他点点头,“齐公子。” 齐乐之笑道:“影卫大人的伤养好了没?” “差不多了,齐公子有需要帮忙的么?”靳久夜询问。 齐乐之摇头笑道:“无事,就在想帝后婚礼嘛,繁文缛节麻烦得很,还要太常寺祭天什么的,得搞好几日,影卫大人得把伤养好才是。不然累坏了,陛下又得心疼了。” 屋里贺珏在喊靳久夜进去,黑衣男人便没多说,径直进了门,一到膳桌前,眼睛都瞪圆了。 “主子,这一桌早膳似乎有些多了吧?”男人的注意力被吸引到吃食上,竟半点没问册后的事。 贺珏也忘记了解释,盯着膳桌上十几盘吃食,还有一大锅肉粥,勉为其难地道:“不算多吧,你胃口不是挺大的?而且朕也饿了。” 靳久夜深吸一口气,“既然主子饿了,那就不要浪费。” 贺珏突然脑海中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半个时辰后,他咽了碗里最后一口肉粥,“夜哥儿,朕觉得吃饱了。” 靳久夜用眼神示意旁边那小锅里,“还有半锅粥呢,主子不是饿了么。” “不,朕不行了。”贺珏真没想到坑了自己,他原本特意吩咐御膳房做些靳久夜喜欢的,想要借美食诱惑男人,今晚好直接留宿勤政殿。 可哪晓得,靳久夜根本不吃这一招,他只吃自己平常的饭量,剩下的就全部落在了贺珏的头上。 偏偏贺珏还夸下了海口,见男人那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简直跟铁面无私的断案大师没有两样,最后饭塞在了喉咙口,贺珏也没说出那句朕不吃了的话。 “呕……”御膳房来收拾膳桌,贺珏一起身,戴好王冠一出门,在宫道上还没走几步,就差点儿吐了出来。 随行的小宫人惊慌失措,“陛下,你怎么了?” 贺珏为了维持君王的威严,自然不肯说自己吃多了想吐,缓了半晌才道:“你不知道么,朕害喜呢,孕吐懂么?” 耳聪目明的影卫大人往玄衣司而去,就在后边不远,听到这话,不知怎么眼里有了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 而几个时辰后,大朝会上的众朝臣面色各异,吞吞吐吐不敢发言,只因陛下在朝会上,没说上两句话就要宫人拿痰盂来,呕得全殿的人都听得见。 “朕害喜,有什么重要的事,赶紧议了散了。”贺珏扶着龙椅,脸色苍白,额头上的汗都冒了一层。 后面的朝臣们小声嘀咕:“陛下前不久宣告有喜,该不会真有了吧。” “看这样子,好像是真的,男子怀孕,闻所未闻,是不是挺危险的?” “怕是如此,你看这才多久,陛下就这般难受了,好像大病了一场,脸色都不大好了。” “是啊,若真是陛下生下来的皇子,那便是最正宗不过的血脉,继位储君绰绰有余……” “可这世上能怀孕的男子,简直凤毛麟角,不,是前无古人啊,陛下莫不是什么妖人?” “噤声,这样欺君的话你也敢说?”那人顿了顿,见朝堂上无人注意,前头的重臣在议论别的事,他站在殿门口便在再大声些也听不见,除了殿外值守的羽林卫。 “我曾听说,这世上有阴阳人,能怀孕的。” “当真?陛下莫不是……这孩子是影卫大人的吧?” “应当是的,没想到陛下竟然……“未竟之言实在太多想象了,过了许久,旁边那人才道,“若如此,影卫大人岂止贵妃之位,应当册立为皇后啊!” …… 秦稹在太极殿上见了贺珏的情形,心里也直打突突,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吐得这么厉害?当真是孕吐? 脑子里千万个问号,恨不得赶紧去太医院捉两个太医过来问个清楚,他这几十年的三观都快被颠覆了,哪还有什么辩驳之言?是以当堂谏言之声也少了许多,除了重要的事项,几乎没有人废话多说。 贺珏匆匆下了朝,齐乐之便跟了过来,见贺珏被宫人扶着,吐得身体虚弱,忍不住追问:“陛下,你这是怎么了?不是说好打配合,提册后的事么?” 贺珏斜了对方一眼,“少说句话,你会死?” “赶紧去请太医来勤政殿。”齐乐之催促一旁的宫人,自己扶着贺珏往勤政殿去,“都被打发走了,到底怎么回事?难不成你真怀了?” “怀个屁!”贺珏忍不住骂脏话,“肚子难受死了,你就别再问了,尽看朕的笑话。” 齐乐之一脸担忧,“你可是一国之君,万不能出事,否则靳久夜怎么办?” “咳……”贺珏被这小子念叨得耳朵疼,忍了许久只好说了实话,“早膳吃多了。” “……”齐乐之好半晌才追问一句,“吃多了?” “是啊,吃多了。”贺珏决定破罐子破摔,反正在齐乐之面前他也没什么可隐瞒的。 而齐乐之听到这话,简直不敢相信,他本以为对方是突发什么肠胃急症,可问了半天得出这么一句,吃多了。 当今天子,因早膳多食,当堂呕吐不已。 这话要是被记到史书上,简直要让后人笑掉大牙,比说自个儿孕吐还要闹笑话。 “你,你你……”齐乐之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贺珏冷冷瞥了一眼,“不许笑,再笑朕就将你关在宫中,不许你回去见阿瑶。” 齐乐之仍忍不住笑出声,“陛下,你可真是个神人,都多大年纪了,还会吃多?” 贺珏叹了口气,情不自禁地吐槽:“还不是为了哄靳久夜那小子,你不知道,朕昨晚上被他赶出……” 说到最后俩字,贺珏意识到漏嘴了,赶紧住口,可还是被齐乐之逮住了关键,“被影卫大人赶出门?” “不许说!”贺珏凶神恶煞,齐乐之却没个正形,笑得更开心了。 “陛下也有今天。”齐乐之哈哈大笑,贺珏干脆甩开这人,不要他搀扶,自个儿走路。 可胃里实在不舒服,没走两步就毫无形象地捂住了腹部,就在这时,迎面宫道上走来一队巡逻的羽林卫,贺珏立时直起身,端出君王做派。 那队侍卫兵行礼走过,贺珏又瘫软了身体。 全程围观的齐乐之又大笑了一场,上前扶住贺珏,忍不住道:“贺小六,瞧你现在这副傻样儿,还是从前那个雷厉风行的殷王殿下吗?” 贺珏抿着唇没说话。 齐乐之又道:“自从影卫大人入宫,陛下就变了个人似的,傻得冒烟儿。” “呕……”贺珏胃里一阵抽筋,又吐了出来,齐乐之躲闪不急,袖袍上全沾染了,脸都快绿了。 贺珏则笑了,“这便是你笑话朕的报应。” 第63章 贺珏心想,完了。 贺珏被齐乐之服回了勤政殿, 秦稹也下了朝直奔太医院,赶紧找了熟识的太医询问:“你们最近有谁给陛下请平安脉了?” 众太医都摇头,“没有。” 苏回春也答:“自从上次陛下当朝宣布, 他的身体由玉石关回来的那位国医先生负责, 我也有许久未曾见过陛下了。” “什么国医, 只怕是个疯子!”秦稹提到就语气非常不满, “要不是他妖言惑众, 陛下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全拜他所赐, 我看就应该处死他!” 苏回春听到这话,皱了皱眉头, “秦大人,你这话就是偏见了。” “怎么?”秦稹横眉冷目,苏回春也是个倔老头子,继续道:“国医先生在医术上颇有见地, 年纪轻轻却是个有真本事的人, 还望秦大人不要固执己见。” “要真有本事,会说男子也会怀孕的话?”秦稹直接堵了回来, 苏回春语噎半晌。 秦稹又问:“苏大人,你是太医院的顶梁柱,我还要多问一句,今日看陛下在太极殿上吐得难受, 难道真有怀孕这一事?” 苏回春也不好判定, 只能语焉不详地说道:“这个还要诊脉之后才有判断, 如今却是不好说的,毕竟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秦稹还想问什么, 苏回春却不愿意多答了,前朝的事多有耳闻, 他只愿能做好手头上的事,若陛下有需要自然会全力以赴。如今秦稹找上门,他巴不得赶紧送走了才好,这事参与了恐怕不好收场。 好不容易言语敷衍着,将人送到了太医院门口,谁料正赶上勤政殿的小宫人奔来,“苏太医,陛下急召!” “怎么了?”苏回春也顾不得秦稹在场,连忙问。 小宫人便将贺珏的情况说了一番,“陛下孕吐得难受,还请苏太医赶紧去太医院看看。” “陛下的身体,不是专门有国医先生看顾吗?”苏回春疑惑着,一边示意随身小药童将医药箱拿过来。 秦稹急道:“什么国医不国医的,龙体有恙,头一个应当负责的便是太医院,你苏太医是陛下钦点的太医,还不赶紧去?若是迟了,陛下有个好歹,你担待得起?” 苏回春自然担待不起,赶紧背上药箱就往勤政殿跑,秦稹也跟着去勤政殿。 一路上苏回春也在问小宫人的情况,小宫人哭丧着脸,声音都带了哭腔,“陛下可别小产了吧……” “少乌鸦嘴!”秦稹训斥了一声,更听不得什么小产的话。 苏回春则神色凝重,只道:“待看了陛下再说,若是情况严重,说不定还要请国医先生前来会诊,毕竟他才是陛下的主治大夫,想必相关情况也只有他最清楚。” “还请那个疯医做什么?”秦稹依旧凶神恶煞,没个好脾气。 苏回春叹了口气,“非是我推卸责任,而是男子怀孕我也从未接触过,国医先生见多识广,若涉及到陛下的安危,总要有个经验之人坐镇才好。比如这药的分量,跟普通妇人是否有区别,又比如……“ “好了好了……”秦稹摆摆手,“就你们太医那一套,我是听不懂,你且好生照顾好陛下,其他的容后再说。” 过了一会儿,秦稹又道:“以你这意思,你是相信陛下会怀孕生子了?” 苏回春沉思片刻,回答:“方才说过了,得亲眼问诊后才能得结果,秦大人莫要执拗才是。” “这,这个……”秦稹竟发现无言以对,“便随你怎么说吧,个个都是巧舌如簧的家伙!” 苏回春暗里瞪了秦稹一眼,没再搭理对方,只安抚着身边的小宫人:“你也别跟着着急,哭哭啼啼的样子成何体统?旁人还以为陛下如何了,这不是冲撞了龙体?待咱们到勤政殿看过再议。” “是。”那小宫人抹了把鼻子,收敛了愁容。 勤政殿。 贺珏进了殿中,坐下歇息了许久,齐乐之给他端水来漱口,又照对方的意思将宫人们都屏退下去。 “你这人就是爱面子,要真看重颜面,如何弄得自己这般地步?陛下又不是三岁小孩。”齐乐之不住埋怨着,张福去找了干净衣裳过来,齐乐之不客气地换上。 贺珏坐在椅子上,慢慢缓过劲儿来,其实也不只食多的缘故,还有太极殿上群臣吵吵闹闹,他听得耳朵疼,脑子里也嗡嗡的。 “你待会儿出去的时候小心点儿,莫让靳久夜撞见了,否则生了误会,朕以后就别想进他屋了。”贺珏用了热茶,心里也舒坦了许多。 齐乐之倒好奇了,“陛下方才说影卫大人昨儿夜将你赶出了永寿宫……” “什么赶?注意你的用词!”贺珏恶狠狠地瞪着齐乐之。 齐乐之连忙改口:“好,是请回了勤政殿,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他素来不是这种人……” 贺珏捂脸,“不想说。” 齐乐之更收不住探知的心思了,趁热打铁继续追问:“这种事,臣有经验,陛下不妨说说看,我给你拿个主意。” 这话果然让贺珏心动了,他琢磨了半天,感觉有些难以启齿,最后盯着齐乐之,“你小子不许乱说话。” “这是自然。”齐乐之担保。 可就算这样,贺珏也没能说出口,毕竟是与靳久夜的私密事,即便齐乐之是无话不谈的好兄弟,也不能什么都讲。 犹豫的当口,那边太医院就来人了,苏回春被张福领着进了门,“陛下,苏大人求见。” 贺珏扶额,“让他进来。” 外头还跟了一道呼喊,“陛下,还有臣。” 是秦稹那不眠不休的声音,贺珏感到一阵头疼,眼神示意齐乐之,“交给你了。” “贺小六,你不能这样!”齐乐之惊恐地说道,整张脸都写满了拒绝。 贺珏撇开视线,神色严肃而正经,语气也很强硬,“你若是不帮朕将人挡了,这事儿露了馅儿,那朕就跟秦稹还有你父亲说,主意是你出的。” 齐乐之一口气堵胸口,眼见贺珏还得意洋洋地抚摸了一下腹部,像真揣了个孩子似的。 “陛下,你这般过河拆桥,下次就别想臣能帮你什么了。” 贺珏冷嗤一声,“本来这主意,也是从你那儿得来的。” “贺小六,你太不要脸了。”齐乐之气愤难当,“难怪靳久夜会不让你进屋。” “你怎么知道朕是因为不要脸,才进不了靳久夜屋的?”贺珏震惊,几近脱口而出。 齐乐之可算套出话来了,冲贺珏狠狠做了一个鬼脸,“恶有恶报!影卫大人做得真对,今晚上也别想!” 然后甩袖就往外走了。 贺珏:“……” 真是无法无天了,竟敢给朕甩脸子,看来对这人实在太宽松了些。年轻的君王暗戳戳地想。 秦稹被齐乐之拦下了,苏回春进了门,给贺珏看了脉,亦是满脑子的问号,“陛下这……” 贺珏拿眼瞥他,“孩子还好吧?” “没,没孩子啊。”苏回春傻乎乎地回答,贺珏道:“朕说有喜便是有喜。”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贺珏冷冷道,“朕只要一句,孩子可好?” 苏回春在一刹那间想过千万种言辞,本来就不大通畅的脑袋突然之间灵光一现,嘴上回答:“孩子挺好。” “那就是了,以后你可以来给朕请平安脉了。”贺珏拍拍老头子的肩膀,“给朕开些消食的,不许往外头说。” “是。” “特别是那个秦稹。” “是。” 苏回春当着贺珏的面写药方,笔墨挥洒,写完之后,他突然想到一个问题,“陛下可需要做一份安胎的脉案?” 贺珏原本没想这么细致的,这事吧,他说什么时候怀就什么时候怀,他说什么时候生就什么时候生,总之也不会有任何意外。反正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不过是一个指鹿为马的名头罢了,哪里有人会当真?自然也不必做得如此逼真。 但既然苏回春提到了,贺珏就点头,“按你说的做吧,疯医那边的研究院很麻烦,他一时走不开,日后你来替朕安排。” “是。”苏回春兢兢业业地做好相应的脉案存档,又忍不住多看了陛下几眼,贺珏不耐烦地问:“什么事吞吞吐吐?” 苏回春道:“从前是臣鲁莽了,上次还在陛下跟前谏言,以为陛下对影卫大人行为暴虐,如今才知道真实情况……” “什么真实情况?”贺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就是……”苏回春叹了口气,没说破,只劝道,“臣晚些时候,给陛下拿些膏药来,男子不似女子,陛下又久坐看折子处理朝政,须得好生养护,否则日后难堪,失禁也是有的。” 贺珏脸上一红,更多的是怒火,“你说什么乱七八糟的?” 老头子非常认真,“陛下,臣是您钦点的太医,自然要思虑周全,该预防的一样也不能少。” “当真?”贺珏原本想要辩解的心思被老头子一番言辞带偏了方向,开始跟人探讨生命大和谐之预防及善后工作。 “自然是真的,陛下可不要贪图一时爽快,得为日后着想,瞧陛下眼底的乌青,彻夜寻欢作乐亦对龙体有损。”老太医苦口婆心,极尽唠叨之最高境界。 贺珏下意识摸了摸眼底的乌青,他总算醒悟过来,这他娘的哪是什么寻欢作乐,分明是被拒之门外欲求不满辗转反侧啊! “行了,朕都知道了,你把该用的东西都拿来,朕会亲自给人用的。”贺珏不耐烦地将人打发走。 苏回春出了门,一路往外走,止不住地叹气。张福将他送到殿门口,见这般唉声叹气,还当有什么不好,忙不迭询问。 “没什么,张宫人不必忧心。”苏回春被陛下下了封口令,自然不敢多说半个字。 可张福是个机灵人,几句话就让苏回春掏了心窝子,假孕的事不敢说,可其他的却漏了个底朝天。 “我只是觉得,陛下太宠影卫大人了,竟甘愿身处人下,这份荣宠恐怕无人能及。” 张福震惊了,“原来是这样的么?我还当……唉,这怎么一直没看出来?” 苏回春道:“晚些时候我让人送些药物来,你盯着陛下按时取用。” 果然没过多久,太医院的小药童就送来了膏药,贺珏得了那些瓶瓶罐罐,独自好一阵摆弄,心想事关日后幸福和夜哥儿的身心健康,可不能马虎了。 于是当晚就去了永寿宫,至于那些不久前传出来的误会,全然被抛到脑后。 只是没想到进门第一句,他就被问得半晌答不上来。 靳久夜问:“属下听说,齐公子今日与主子独处一室许久,出门的时候还换了衣裳?” 贺珏手里捧着幸福的膏药,心里却被浇了一盆凉水。 完了。 第64章 小甜甜。 以贺珏对靳久夜的了解, 这人断然没有阴阳怪气或吃醋的意思,只是普通的询问罢了。 但就这么淡淡的一句,就让贺珏心里突突直跳, 好像跟做了坏事似的, 他连忙道:“夜哥儿, 你听我解释。” 慌得连自称都忘了。 靳久夜脸上没什么表情, 眼眸里却多了一丝疑问, 紧跟着问:“主子还有解释?” 贺珏心里更打鼓了, “这个,肯定有解释, 根本没有不是你想的那么回事。朕跟齐乐之什么事都没有,就算他在屋里换了衣裳,也不能说明什么。” 靳久夜点点头,“主子说得对。” 可是这话听起来, 好像有那么点特别的意思, 贺珏听到耳朵里,警报仍然没有解除, “你别这么说,朕心里慌。” 靳久夜的目光落在贺珏的胸口上,“心里慌?为什么?” 贺珏深吸一口气,一股脑儿说话, “那个朕不是早上吃太多, 又被太极殿那些大臣吵得脑仁儿疼, 心里直犯恶心,这不就吐了好多回……“ 说到这里, 贺珏小心翼翼地瞥了一下靳久夜的神情,可惜什么都没看出来。 “然后齐乐之就来寻朕, 朕也是个看重颜面的,就将宫人们都遣开了,他扶着朕回勤政殿的。” 靳久夜点点头,“看重颜面,在齐公子面前是不需要的。” 贺珏心里一咯噔,“夜哥儿,你别误会。” 男人张着一双沉黑的大眼睛,“属下没有误会。” “不,朕发誓,对齐乐之除了从小长大的兄弟之情,其他的心思半点都没有了。”贺珏将膏药直接扔到一旁的桌子上,赶紧抓住靳久夜的手,靳久夜惊了一着,不明所以地看着贺珏。 只听贺珏嘴皮子上下翻动,小嘴巴巴直说:“朕就是不小心吐他身上了,他也是内阁大臣,总不能让外头人看见丢人现眼,便让张福去寻了一件衣裳。也就是外衣,他连中衣都都没脱,朕保证,绝对没有看到他身体半点。” “主子想看齐公子的身体?”靳久夜又问。 贺珏整个人都快疯了,这怎么解释都说不清,急得舌头都不知道该怎么放,嘴皮子都快长泡了。 “没有,朕只想看你的身体。”贺珏干脆地说道。 靳久夜垂眸,微不可见地叹了口气,“都长得一样,没什么好看的。” 贺珏一听这话,更急了,这意思竟是以后都不给他看了吗?他还准备了那么多好东西,若是都没了用处,这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他这一辈子的幸福啊,该死的齐乐之!贺珏在心里又把那小子狠狠记了一笔。 “朕当真错了,日后一定避嫌。”贺珏拉住靳久夜的手说道,靳久夜定定地看了贺珏一会儿,“主子怎么老是认错?” “啊?”贺珏一片茫然。 靳久夜解释道:“今日主子怪怪的。” 这语气很平常,贺珏的脑子总算清醒过来,惊讶道:“你竟然不吃醋?” 靳久夜表示:“属下不吃醋。” 看到贺珏略带失望的神情,他连忙找补:“主子觉得属下应该如何吃醋?” “这个……”贺珏也为难了,他为什么要教自己媳妇儿吃自己的醋,但想着靳久夜是个榆木脑袋,本来有那么点儿松动,这几日看起来又心如磐石了。 “那这样,朕问你,你想想以往生气的时候,想要做什么?”贺珏循循善诱。 靳久夜认真地想了想,“大概,杀人。” “杀?”贺珏猛地收住口,“这个就不必了。” 他勉强扯出一抹微笑,“动刀动枪这种事,别跟吃醋扯上关系,那可是会出人命的。” “好。”靳久夜应下。 “不过,朕还有个问题要问你。” 靳久夜示意贺珏问,贺珏踌躇着,将人扯到椅子上坐下,自己也跟着坐下,然后慢慢打听,“今日这事,你是从哪儿听来的?” “齐公子出宫前来了一趟玄衣司。”靳久夜这话一出,贺珏怒火立时上心头,咬牙切齿,“好啊,这个姓齐的,胆子也忒大了!” “从今以后,朕与他势不两立!你且放心,再没有今日这样的事了。”贺珏趁机再一顿表忠心。 随后将桌子上的幸福膏药推了过来,靳久夜低头看了一眼,“这是什么?” “今日太医院送来了些东西,说是对你有好处的……”贺珏暗示性地挑了挑眉,可惜对面是个不通人情的,只道:“属下的伤,差不多快养好了。” “是,可不正是因为你伤养好了,朕才要给你用这些嘛。”贺珏脸上露出一种奇异的兴奋,“朕今晚可不想再去勤政殿歇息了。” 靳久夜拿起来,揭开小巧的盖子看了看,“怎么用?” “你猜?”贺珏留了份心思,靳久夜懒得去猜,“属下身子好了,用不着。” 贺珏哪肯轻易将人放过,忍不住便动起手来,没一会儿就换了地方,挪到里间床上去了,啃着靳久夜的耳朵将那药的用途用法都说了,引得男人耳朵难得地红了耳尖。 “朕想着以后的日子还长着,总得好好保养才是。”贺珏黏黏糊糊地凑在靳久夜身上,靳久夜沉默不言。 过了一会儿,他说:“就我一人用么,主子也……” “朕怎么可能?”贺珏根本没想过这事,脑子里第一反应就是不可能,被人直愣愣盯着,他也没了底气,“好吧,夜哥儿说什么便是什么,朕容你一两回又如何,你喜欢就好。” 两人把事情安排得妥妥当当,贺珏欲付诸行动,却教靳久夜一句话歇了心思。 “主子如今有孕,是否要顾及胎儿?”男人声音清冷,这意思似乎是暗含拒绝…… 贺珏心神一敛,可谓是有苦难言,委屈巴巴地开口:“夜哥儿,你分明知道朕肚子里什么都没有,不信你摸摸看?” 他将男人的手扯过来,按在腹部上,心想回宫以后抽了不少时间练武,身材肯定比以前要好,肌肉也应该更大块才是。 哪知靳久夜并没表现出惊喜,被贺珏扯着按了一会儿,他狐疑地看了看对方的神色,似乎满脸喜悦与期待,好像妻子拉着夫君听胎动似的。 靳久夜终究忍不住道:“主子,你没怀孕,这事属下知道的,不用入戏太深。” 神特么入戏?贺珏心里狂奔过无数卧槽,“朕又不是让你摸孩子。” “哦。”靳久夜又仔细按了按,随后抽回手,没什么表情的样子,“好了。” 贺珏不甘心,诱导地询问:“夜哥儿没摸到什么吗?” 靳久夜不解道:“主子要我摸什么?” “这么结实的肌肉,你都不数一下看看?”贺珏震惊不已,“朕好歹苦练了许久,连在玉石关也没懈怠,回宫后更是天天虐羽林卫,搞得林持看见朕都绕道走。” 靳久夜想起来了,“难怪今日看见林大人嘴角有一块乌青,原来是主子打的。” 贺珏嘿嘿一笑,“羽林卫就应该好生锻炼一下,朕登基这几年,着实对他们太宽容了些。林持一直提议,让你给他们特训,最近玄衣司也没事,你要不要应承?” “恐怕职能不符。”靳久夜考虑道。 “这有什么,都是挨揍的份儿。”贺珏不以为然,“你去年就在跟朕说培养新人的事,朕觉得也可以提上日程了,毕竟中宫皇后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哪能一直窝在玄衣司啊?” 靳久夜下意识躲了一下,“别咬耳朵,痒。” 贺珏喉头轻笑,却故意弄得更厉害些,“哥,你别忍着,朕想听你出声。” 靳久夜叹了口气,气息不稳地喘着,“中宫皇后,属下恐怕做不来。” “做不来也没关系,朕不介意。”贺珏道,“只要是你,朕什么都不介意。” 男人在床上就是一张骗人的嘴,甜言蜜语不要命地说,直把人说得又生了一两分红晕才罢休。 靳久夜猛然发现,自己似乎已经不能在主子的挑、逗下保持冷静了,心跳似乎变得又重又快,脸也开始发烧。 从前万年不化的寒冰,仿佛成了一块香喷喷的红烧肉,只供人前来拆解入腹。意识到这个比喻,靳久夜难以自制地感到羞赧。试想一下,假如面前有一块色泽鲜艳香味迷人的红烧肉,恐怕自己也忍不住口水,很想咬上一口。 而咬这个字眼,靳久夜刚有个念头,贺珏就咬上了他的喉结,轻轻地用牙齿厮磨着,惹得靳久夜一阵颤、栗。 次日清晨,陛下的早膳摆到了永寿宫,伴随着早膳而来的,还有一碗黑乎乎的汤药。贺珏闻到那味儿就受不了,“似乎跟昨日用的不大一样?” 靳久夜也惊奇,“主子身子有恙?” “没有的事。”贺珏连忙否认,又问那送药的小药童,“你是苏回春身边常用的那一个,昨日的药朕不是用过了?现如今也感觉甚好,不觉得哪里不舒服,还要喝什么药?” 小药童恭顺道:“陛下,这是苏大人开的保胎药。” “你说什么?”贺珏声音都大了些,几乎失去了平日的稳重,“保胎药?” “是的,陛下。”小药童解释道,“苏大人说,陛下身为男子有孕本就危险,应当时时保胎,避免发生意外之事。而且,苏大人还说,这是陛下昨日同意了的。” “朕是同意了,可那是另外一回事,苏回春半点没提要一天三顿地喝药啊!”贺珏脸都跟着药味一块苦了。 靳久夜是知道内幕的,他上前闻了闻所谓的保胎药,依靠浅薄的药理勉强辨出一两味主要的,似乎是清火的黄连。 可够苦的。 “怎么样?”贺珏问。 靳久夜道:“苏大人不会无中生有害您的,这药应当可以喝。” “当真要喝?”贺珏满脸的拒绝,但靳久夜已经把药端在了手里,示意那药童下去。 贺珏当即一脸惊恐,“靳久夜,你别过来!” 男人用那一张素来冰冷的脸让贺珏体会到,玄衣司的囚室是个多么恐怖的存在,他仿佛正面对着影卫大人的审讯一般。 “主子,你喝了也没事,省得火气大,每夜都缠着属下。”靳久夜一点一点逼近,贺珏浑身僵直,“不,朕……” 第一口苦药入嘴,贺珏差点儿就吐了,看着喂药那人的脸,硬生生给咽了下去,随后他脑瓜子一转,喝下第二口,直接扣住了靳久夜的后脑勺,将药渡进了对方嘴里。 靳久夜没有防备贺珏这神来之笔的骚操作,不光被苦了一嘴,还连连被吃了好一会儿,等放开了贺珏竟笑着说:“哥,你是朕的甜蜜饯儿,好甜好甜。” 男人快速推开些,将药碗往贺珏手里一塞,“主子自己喝吧。” “不,夜哥儿,咱们一起喝。”贺珏倒不拒绝了,只想着,来呀,互相伤害啊! 眉梢眼角都带着笑意,追着靳久夜去,又以相同的法子喝了大半,贺珏就凑在他耳边,一声一声喊:“小甜甜。” 靳久夜:”……“ 冷静自持的影卫大人,感觉自己再也遭受不住了。 “若是这样喝安胎药,每日十碗朕也受得。”贺珏将人抵在窗台上,手里的碗还剩了一个黑乎乎的底,眼神故意看着靳久夜,似乎在问还来吗? “主子,你真不害臊。” 黑衣男人顺手将剩下那点药汁倒进了旁边的花盆里,他可真来不起了,主子就是一条疯狗,贼喜欢咬人,还专咬嘴的那种。 他可不想待会儿去玄衣司让手底下那帮小崽子看出异样来。 贺珏用大拇指摩、擦着靳久夜的唇,好像红肿了一些,这可怎么办才好。他根本不想去勤政殿看那些无聊的奏折了,更不想去处理烦人的朝政,只想把人一遍又一遍地禁锢在怀里,一点一点捏碎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与他合二为一。 第65章 好哥哥。 六月又至末尾, 靳久夜入宫已经一年有余,齐家那小孩子办了百日宴,贺珏又拖着靳久夜出了宫。这次没有大张旗鼓, 两人换了便装, 就跟普通老百姓一般, 走在大街上, 看着小摊贩与来往的人群, 顶头的太阳晒得人头疼。 “夜哥儿, 朕好像要中暑了。”贺珏捂着额头,向靳久夜招手。 靳久夜听到这话, 看了一眼贺珏,这人哪里有半点虚弱的样子?他便知道主子又开始作妖了。 “那不如回宫?”靳久夜建议,“回去用些冰,自然凉快得很。” 好不容易跟靳久夜单独出来, 贺珏根本不想回宫里, 当即就正了神色,“朕不回宫。” “不是中暑了么。”靳久夜推了推贺珏, “主子别往我身上靠,这大街上人来人往……” “你是朕名正言顺的媳妇儿,如何不能靠了?”贺珏挑着眼尾说道,倒也没不规不矩, “朕想着今年无甚大事, 去毓秀园避暑, 如何?” “毓秀园?”靳久夜想了想,“在京郊。” 贺珏道:“是, 上个月朕李庆余安排人去清扫了,过几日搬过去应当无碍。” 见靳久夜没说话, 贺珏又寻了新的说辞,继续道:“京中暑气重,宫里也好不到哪里去,不渝那孩子还小,稍有不慎便会生病,这也是为了孩子。” 说到孩子,靳久夜的眼神落在了贺珏的腹部,贺珏当然注意到了,笑道:“往哪儿看呢?” 靳久夜收回目光,“主子想去就去。” “一早便知道你会同意。”贺珏很开心地搂住靳久夜的肩膀,一边走一边说,“朕都想好了,要在那边住到孩子生下来。” “这几个月,秦稹也消停了不少,估摸着入秋他就该松动了,再有齐阁老的支持,未来简直一片光明坦途。” 靳久夜嗯了一声,“这就是主子今日顶着太阳也要去齐家的原因。” “是啊,不然你以为什么?”贺珏一连三两月没见到齐阁老,自从朝中闹出这事他就称病不朝又闭门谢客,如今借机登门,也算请阁老出山。 靳久夜道:“主子上次去齐家,还是为了齐公子大婚。” “原来你是在吃醋啊!”贺珏砸吧出一点味来,“朕上上次去齐家,是为了齐阁老大寿,那已是好几年前,朕刚登基那会儿。” “是,主子出宫越来越频繁了。”靳久夜总结道。 贺珏笑了,“可不是,也不知因为谁的缘故,害得朕如今担了秦稹那老头子不少骂,昏君也愈发做得顺畅了。” 靳久夜当然听出来了,连忙认错,“属下之过。” “也不全然是,头几年刚登位,朝堂上秩序混乱,自然要殚精竭虑雷厉风行,那时候你一年待在京中的日子不足两月,剩下的都在外头执行任务。”贺珏叹息着回忆,“从前不觉得,如今想来,其实挺辛苦的。” “索性有这个时机,就放松一下,朕累了,你也累了是不是?” 累这个词,在靳久夜的世界太过陌生,他是个从来不知道累跟痛的人,因为他往往足够能忍,这些身体上的折磨都可以被忽略。然而贺珏说累了,他心里涌出一种莫名的酸楚感,或许是他还做得不够。 “主子有什么需要属下做的,属下一定……” 他的话还没说完,贺珏打断了,“当然是有的,毓秀园有个露天的天然浴池,朕想要……” 后面几句话压低了声音,在靳久夜耳边说的。 靳久夜沉默不言,快走了两步,贺珏赶上来,碰碰他的肩膀,“夜哥儿觉得如何?” 黑衣男人没有说话,贺珏又碰碰他的肩膀,“好哥哥,你应朕还是不应?” 走了二十余步,贺珏便叫了四声好哥哥,靳久夜没办法,只能道:“主子,这是大街上。” “好哥哥,应了吧,好不好?”贺珏用一种小可怜的声音说道,这人惯会把自己伪装成委屈巴巴的样子,明明没人敢欺负他,偏偏又丝毫不觉得违和。 靳久夜点了点头,继续往前走,贺珏顿了一下才追上去,“当真?” “什么当真?”靳久夜装听不懂。 贺珏才不管,“反正我刚才见你点头了,这就是答应了,没有反悔的余地。” 靳久夜语噎,抬手指了指前面,“齐府到了,主子别乱说话了。” “嘿嘿。”贺珏一脸的奸计得逞,心知这男人避而不答的态度,便是承认了。 两人到了齐府,将齐阁老同齐乐之等人通通吓了一大跳,好在贺珏交代微服出行,不必惊动任何人。他们就坐了席座地最末尾,兴许是齐乐之特地安排,此处倒是最安静的地方,同桌的人也沉默寡言,细问之下才得知是齐阁老刚入门的学生,因而拘谨不已,对贺珏两人也不横加猜测。 没过多久,齐乐之便举杯过来,师兄师弟地寒暄了几句,将同桌的叫到另外一边去,桌上只留下他们三人。 贺珏忍不住道:“又想搞什么?觉得朕来白吃白喝,你就孤立起来是不是?” 说话的同时,给靳久夜挑了一个贼香的卤猪蹄,放到对方的碗里。 “陛下,你可别冤枉臣了。”齐乐之很无语,“要是您老人家在臣这里出了什么问题,臣怎么担待得起?” 贺珏用筷子指了指桌上的空盘子,“卤猪蹄,来一盆。” “一盆?”齐乐之惊讶,随后又道,“行行行,没问题。不过,陛下您这几个月的身孕,怎么半点也不显怀?” 贺珏等到这话,瞪了齐乐之一眼,“你是接生婆么,管那么多干什么?” 齐乐之拦住了一个侍女,让后厨给这位出宫来啃猪蹄的陛下备猪蹄来,吩咐完才回贺珏的话,“我虽然没有接生的手艺,可陛下这胎,臣自认万无一失,保证一个白白胖胖的大小子。” “可去你的吧。”贺珏嗔骂道,“你别想诬蔑朕的清白,朕的身子只属于靳久夜一个人,绝不会给你多看一眼。” “我……”齐乐之大呼冤枉,“我什么时候想……陛下,你可真会胡说八道,臣又不喜欢男子。” 贺珏听也不听,只给靳久夜说话,“夜哥儿,这次你看清楚了,可跟朕半点儿都没关系。” 得,今天又是没眼看的一天。 齐乐之捂脸,想说话又插不进嘴,明明靳久夜是个闷头葫芦,也说不了几句,偏偏让人觉得他自己倒是个多余的。等卤猪蹄都到位以后,贺珏便挥挥手,“你走吧,不需要你了。” 齐乐之:“……” 最后愤愤地留下一句,“怀孕吃太多油腥,当心难产。” “难产个屁!”贺珏压低声音骂了回去,也不知走远了的齐乐之听见与否,反正他跟靳久夜美滋滋地享受了。 晚间宾客散尽后,贺珏同齐阁老在书房里谈了一两个时辰,齐乐之便陪着靳久夜。 月色当空,偶有几点繁星。 庭院中庭,青石地板上映出靳久夜的影子,他抬头看看夜空,四周静悄悄的,齐乐之站在不远处的廊下。 他忽然想起一年前的那个夜晚,主子在齐府亲了他,后来又冲他说,今晚的月色真美。 在某个瞬间,他似乎体会到了月色真美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过了一会儿,齐乐之走上前来,打断了他的思绪,“影卫大人。” 靳久夜回头颔首。 齐乐之道:“靳烈大将军的案子,我已经查得差不多了,只是生死营那部分……” “你不必介意。”靳久夜坦然道,“我本就不是个好人。” “不是。”齐乐之连忙解释,“我只是觉得,那些事都太过血腥,公布出来对谁都不好。” “无妨。”靳久夜淡淡道,“我就是从生死营出来的,这一点不可否认。” 齐乐之叹了口气,“这也是陛下的意思,他说,他不想再提你的过往,更不想公之于众。” “好。”听到是贺珏的意愿,靳久夜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齐乐之觉得有些意外,可很快又觉得在情理之中,“这几日,就要重提当年的玉石关一案,陛下可能会下罪诏。” “难怪。”靳久夜想起贺珏提到毓秀园避暑,原来也是有这个缘故,那么今日来齐家,应当也是为了离京后的各种部署了。 齐乐之又提了一些细节,这案子有关靳久夜的身世,更何况查案中玄衣司也全程参与,几乎没什么可隐瞒的。 靳久夜没有认真听,思绪飘远了,许久后,他突然开口:“其实,我不想提。” “什么不想提?”齐乐之问。 靳久夜沉黑的眼眸灼灼地看着齐乐之,齐乐之突然就明白过来,“大将军冤屈而死,无论如何也应该翻案昭雪,哪怕罪魁祸首是曾经的一国之主。” “不……”靳久夜摇摇头,说不清自己到底在顾忌什么,“在我眼里,那人不是一国之君,只是……” 齐乐之想追问,但终究忍住了,静等着一会儿,听到靳久夜的声音继续:“只是他的父亲。” “所以,你在担心……”齐乐之小心翼翼地询问,靳久夜垂眸,随后摇了摇头,“没什么。” “很多事,我都忘了。”靳久夜记不得从前的事,更记不得那些人的样子,于他而言,似乎只是纸上的几个名字。 他的心毫无波澜,可是如果跟主子扯上关系,便觉得心口猛地一窒,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 “不管你在担心什么,陛下对你的感情不会变,至于朝堂上,还有我跟我父亲呢。”齐乐之劝慰道,“放心,你是忠烈之后,足可以荣登后位。” “嗯。”靳久夜没有再发表意见,等到贺珏从书房里出来,月光迎面照到年轻君王的脸上。 他不显疲惫,也没有阴郁,看起来意气风发,他一步一步地向自己走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他扬起笑容,眉梢眼角都是温润的笑意,很浅,却不容忽略。 他伸手刮了一下自己的鼻头,然后笑道:“怎么,没见过这般英俊潇洒的美男子?看呆了?” 靳久夜用目光描摹着主子的模样,伸手握住贺珏的手,“是。” “是什么?”贺珏没听明白。 靳久夜重复道:“看呆了。” “哈哈哈……”贺珏毫无形象地大笑,一边还跟齐乐之炫耀,而后又问,“朕愈长愈好看了,是不是?” 靳久夜没再应承了,他听着贺珏与齐乐之说话,夜深宵禁,两人留宿在齐府,齐乐之领着他们去住处。 贺珏便一直抓着靳久夜的手,靳久夜任由对方抓着,一会儿被他捏捏手指,一会儿又抠抠掌心,要是以前就避开了,这次却没有。 走过长廊,他抬起头看了一眼天幕,从前贺珏对他说的那句话又浮现在脑海中。 今晚的月色真美,你的泪痣很漂亮。 如今,似乎体悟到了。 偏偏贺珏看他神色动作,也跟着看了一眼夜空,然后吐出一句:“今晚上这月亮不圆啊,有什么好看的?” 靳久夜瞬间什么心思都没有了。 等进了屋,洗漱上床后,贺珏又对他动手动脚,他便撇开到一边,不搭理对方,惹得贺珏又喊了几声好哥哥求饶才作罢。 次日早朝,齐乐之当殿为镇国大将军翻案,一桩往事经过几十年的掩埋终于浮出水面,随后几日,证据一一列出传播街头巷尾,而靳久夜的身份也随之暴露人前。 七月初的大朝会,贺珏当朝亲念罪诏,为先皇承认了数桩罪状,并命中书舍昭告至各府郡州县。皇室最大的丑闻,像是一场龙卷风一般,举国动荡。 而朝会后,贺珏带上靳久夜,坐上了去毓秀园的御驾。 秦稹等一些朝臣听到消息时,想拦也拦不住了,便去内阁找了齐阁老。齐阁老拿出一份诏书,告知众人朝政安排及后续事宜,并说:“陛下去毓秀园,也是为了养胎。” “养胎?”秦稹听到这个词,简直要骂娘,“齐阁老,连你也承认了陛下有孕?” 齐阁老历经三朝,什么事没见过,被秦稹当堂质问,也只是轻飘飘看了一眼,“陛下金口玉言,连苏太医都跟了过去,岂能有假?” “不是……”秦稹哑口无言,就算知道事实真相,如今也辩驳不了,“那,那陛下要撂挑子多久?中秋总能回来吧?” 齐阁老回想起昨夜与贺珏的谈话,当时他也问过同样的问题,贺珏怎么回答的。 那位年轻君主一本正经地说道:“等生产完,坐了月子,养好身体再回来。” 这生不生,何时生,还不是陛下一个人说了算,谁他娘的知道要多久? 因而这个回答被复述给众人,个个都面面相觑,脾气火爆的秦稹第一个不满,没好气地抱怨。 “从前好办事,是因为陛下英明神武,一个人能做十个人的事,如今撒手不管,可忙死我们这些做臣子的吧。” 齐阁老也叹了口气,“大事上,还是能去毓秀园禀报的。” “那可行。”秦稹暗戳戳决定,日日都去毓秀园走一遭,反正就在京郊,晚上回不来就住那边,看陛下如何摆脱他,哼。 一个多月后的中秋,齐阁老去了一趟毓秀园,贺珏正在园子里开辟了一块土地,说是要种花。 齐阁老看看天气,又看看满身汗水泥土的陛下,忍不住道:“这时节,种什么都活不了。” “是吗?”贺珏挠了挠头,把泥土弄头发上了也毫无察觉,“朕又没说现在就种,等来年开春吧。” 来年开春?齐阁老差点儿眼前一黑,倒地不起了。 “陛下,你准备在这儿待多久啊?” 贺珏想了想,然后撑着腰挺着腹说:“阁老,你看,孩子他不想被生出来。” 年迈的老头子虽然老眼昏花,可陛下的腹部平坦得能跑马,他看得一清二楚,却不能指责贺珏说得不对。 这明目张胆睁眼说瞎话的功夫,也不知道遗传的谁,最终齐阁老只能无功而返,被这么短短一句堵回了内阁。 后来听到消息的靳久夜,特意撩了贺珏的衣衫捏他痒痒肉,“六块腹肌,敢问孩子在哪里?” 贺珏被撩得受不住,连忙抱住靳久夜,压着他的双手不动弹,轻声说道:“好哥哥,你放过我好不好。” 靳久夜也不敢放肆,只是在毓秀园待久了,免除杂事俗务,好像也多了一些真性情。 “那主子今晚也放过属下吧。” “不……”贺珏微笑着摇头,然后猛地往靳久夜唇上一啄,“那可不行,朕被你摸坏了,要补偿。” “肉偿。” 第66章 大结局 我可能做不好一个影卫了。 九九重阳节, 时隔一个月,齐阁老又身负重托,去了一趟毓秀园。 这回贺珏没有再种田挖土了, 开始在院子里钓鱼, 齐阁老走近的时候, 刚说一句回宫的话, 就被贺珏打断, “嘘, 小声些,别惊动了朕的鱼。” “陛下, 再等下去,可就要过年了。”齐阁老压低声音,几乎只用了气声。 贺珏兀自看了一会儿水面,像是没听到的样子, 齐阁老又说了一遍, 他才偏过头来,问:“阁老你刚才说什么?朕听不见。” 齐阁老:“……” “陛下, 秦大人已经天天在内阁骂娘了。您这孩子还要生多久,要不臣派稳婆来帮帮你?” 贺珏摇了摇头,“别吵,这鱼是要给靳久夜做晚饭的。钓不上来, 朕也没得吃了, 你忍心让朕饿肚子?” 齐阁老真想说忍心, 但最终仍旧无功而返,好在这次贺珏留他下来吃了顿晚饭, 就用了池塘里钓上来的鱼。 他大概没想到,素来高高在上的君王, 竟然会亲自给人挑鱼刺,然后一一送进对方碗里。 对方要是不吃,他还要撒娇闹脾气,齐阁老叹了口气,实在没眼看了,只得匆匆告退。 靳久夜也很无奈,自从到了毓秀园,自从应了主子的各种奇葩要求,这人便愈发黏糊起来,简直跟不足岁的小崽子有得一拼。 就这么闹腾着,连他也愈发放松了身份,一筷子架住贺珏又递过来的鱼肉,“别再投喂了,属下上个月长胖了好几斤。” “是吗?”贺珏高兴极了,“那真是一件大喜事,哪儿长胖了?” “是肚子,还是腿,是屁股,还是腰?” “吃饭就吃饭,别动手动脚的。”靳久夜忍不住开口警告,“齐阁老都被主子你吓走了。” “他一个老头子,见多识广,不会被吓着的。”贺珏笑嘻嘻地说,神色间尽是不以为意。 冬月中旬,湖面上都结了冰,齐阁老又去了毓秀园一趟,照样没把贺珏请回来,内阁里心焦如焚。按照一般的孕期来算,一个孩子的出生也该到时候了,而且这一次,齐阁老也见到了那孩子。 还是因为靳久夜的缘故。 贺珏照样敷衍着齐阁老,包括偶尔来议事的大臣们,即便他们亲眼看见贺珏的身形一如往常,哪里有所谓的孕相。但贺珏说什么,他们也不敢反驳,只想着把这位君主请回去上朝。 但这一次,齐阁老事先去见了靳久夜,这也就是老狐狸的聪明之处。等到再去见贺珏,两人正敷衍着表面功夫,贺珏又开始打太极时,不远处传来一两句孩子的叫喊。 齐阁老面上一喜,“原来陛下已经将孩子生下来了?” 贺珏脸色一僵,带孩子的乳母是怎么回事?这时候把孩子带出来干什么? 齐阁老迅速循着声音找过去,贺珏也赶紧跟上去,却看到抱着孩子的不是乳母,而是靳久夜。 好啊,都知道设计朕了。贺珏偷偷瞪了一眼靳久夜,靳久夜装作没看见,齐阁老则迎上去,满脸的欢喜,“这便是小皇子,可真是白白胖胖,可爱极了。” “像,真像。”老头子忍不住去摸小孩的脸。 贺珏在一旁没好气地问:“像什么?” 齐阁老脸不红心不跳地回答:“像陛下,也像影卫大人。” 贺珏沉默了,看了一眼靳久夜,只能把这事给认了。 齐阁老便说:“陛下几个月前答应的,等做完月子就回宫,年前臣同所有内阁大臣都来接您。” 贺珏冷哼一声,“爱来不来。” 他打定主意,准备挪个地方,去长青园暖冬。每天优哉游哉过小日子的生活真的太美好了,又有心上人在侧陪伴,哪还有勤政爱民的心思,只盼做个纸醉金迷的昏君。从前殚精竭力呕心沥血,都是傻了吧。 昏君也太爽了些。 这么想着,待齐阁老一走,贺珏就捉住了靳久夜问:“怎么回事啊,你故意把孩子抱出来?” 靳久夜承认得很痛快,“是。” “你什么时候跟那老头子串通一气了,居然专门来朕作对,朕才不要回宫。”最后一句语气里竟带了几分小孩赌气的意思。 靳久夜将孩子给乳母带下去,“主子,你还是回宫吧,没事少缠着属下。” “听你这意思,竟还嫌弃朕了?”贺珏伸手,挑起靳久夜的下巴,摸到对方的胡茬,“几天没修理了?硌得很。” “那主子别摸。”靳久夜将贺珏的手拿开,转身走了几步,见贺珏没跟上来,就又停了。 贺珏惊奇了,这小子愈发胆子大,对他也少了许多恭敬。 他看出来对方还有一丝顾虑,他便故意不过去,就大声道:“某人这次太过分了些,朕心里有气,不开心。” 明明那人就在身旁,他故意不提名字,为了让对方听见,还大声说了。 靳久夜连忙走过来领罪,“主子,属下错了。” “那你哄朕。”贺珏摆着一张冷漠的脸。 靳久夜愣了愣,看贺珏铁了心要他表现,他忽然觉得头疼,干甚一时心软,应了齐阁老的请求?其实他也知道,主子这回就是玩心重,便是帮了齐阁老,也不是什么要紧的。若换了别的,他万万不敢跟朝臣来往勾连。 “主子……”靳久夜轻轻伸手过去,用手指慢慢勾住了贺珏的手,贺珏心头一软,神色立马就松动下来。 “那主子惩罚我吧。”黑衣男人勾着贺珏的手,像只小狗一样摇了摇。 贺珏的心立马跟着声音就化了,惩罚背后的含义实在太多了,想象空间何其之大。贺珏蠢蠢欲动,正想就此作罢,却在一瞬间念头一闪而过,立马又板好了脸。 主子还没有反应,靳久夜开始有些慌了,按道理以前每次只要他动动手,主子就会跟一条大狼狗一样扑过来。 这次,恐怕是真将人惹生气了。 贺珏等了半天,没等来靳久夜的后续动作,他越想越生气,干脆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靳久夜吓到了,想要跟过去,却住了脚。 他脑子里闪过无数种与朝臣勾结的后果,如果他仅仅是玄衣司首领,或许还没有那般严重,但他还身为主子的后妃,后宫不得干政,这是历朝历代的铁律。 更何况,玄衣司自来只听命于君主一人,而他身为首领,却率先违背了主子的意愿,甚至还帮朝臣做事。 光想想,都觉得自己的行径太过出格了些,主子生气也无可厚非。 整整一天,靳久夜都心事重重,思索着如何哄主子开心,将对方的气给消了。贺珏本来就玩心重,只想逗逗靳久夜,见靳久夜这般为难,他也就歇了心思,想着晚上睡觉的时候主动找个机会跟靳久夜和解。 若真冷战下去,吃亏的可是他自己。 靳久夜则不是这般想的,他正琢磨着从前看那些宠妃记事的心得感悟,很早以前他就得出过一个结论。邀宠的要义无非三种,而装病行不通,怀孕不可能,那就只剩下色秀了。 用过晚膳之后,靳久夜就没见了影子,贺珏去看了会儿书,心里正纳闷靳久夜的行踪,回到房间就闻到一阵芳香。 “什么味道?”他走近了,隔着一层薄纱一样的帘子,看到一个隐约的人影。 那个人影他何其熟悉,是靳久夜的剪影,他心里纳闷,这是做什么? 撩了帘子,第一眼看到靳久夜他就呆了,“你……你?” 眼睛都直了,盯了好半晌,“你从哪儿找来的衣服穿上?” 靳久夜看了一眼自己,又看了一眼贺珏,“主子,好看吗?” “太透了,跟没穿似的。”贺珏连忙从旁边薅过来一件衣服,给靳久夜裹上,“大冬天的,冷不死你。” 他心疼地将人拖到床上,拿被子紧紧塞着,“暖一会儿。” “床上是什么?”刚把人塞进去,他就察觉到不对劲,“你在屋里搞什么东西,这味道……” “味道不好吗?”靳久夜从被子里探出来,又被贺珏压了回去,“太呛鼻了。” 这话刚一说出来,贺珏就毫无形象地打了个喷嚏,紧接着一发不可收拾,靳久夜腾的一下起身,“主子……” 好像跟他想象的完全不一样,怎么回事?靳久夜也是一脸懵逼。 “你弄的什么啊?”贺珏忍不住往外面走,靳久夜也跟了过来,“就是一些花香。” 贺珏指着靳久夜,“把衣服穿上,外头多冷你不知道么?” 靳久夜听话地转身去拿了衣服,将自己裹成平时的样子,这才出门去见了贺珏。 贺珏呼吸着新鲜空气,总算好了许多,“今儿你怎么了,搞这么些花样儿?是专门来整蛊朕的么?” 靳久夜更懵逼了,他只是想色秀主子。但效果好像跟书上说的好像完全不一样,反而搞得一团糟。 “得了。”贺珏拉住靳久夜的手,帮人搓了搓,“站屋里等多久了,也不知道烧个炭盆,要冻成冰块了,还怎么给朕暖被窝?” “属下知错。”靳久夜垂眸,心想估摸着自己果真不会,下次再也不乱来了。 尚未理解到靳久夜意思,或者压根儿没往那处想的贺珏,拖着靳久夜去了另外一间卧房。进了屋,贺珏回过味来,“你刚才做什么呢?” 靳久夜看着贺珏,没说话。 贺珏突然明白,“你该不会在勾引朕吧?” 靳久夜沉默,依旧没应声。 贺珏哈哈大笑,“你跟朕这儿,还用勾引么?勾勾手指头,朕就过去了。” 靳久夜听到这话,瞳孔微微张大,随后走到床边,朝贺珏面无表情地勾了勾手指。 贺珏心头一动,脑子一轰,还有什么可想的,直奔过去。 所以这次还是成功的,靳久夜想。 没过多久,宫里就传来消息,说是要迎接小皇子回宫,内阁一帮人又乌泱泱地过来了,谁知却扑了个空,毓秀园没人了。贺珏领着靳久夜俩人简装出行,直奔长青园。 按贺珏的说法,毓秀园避暑还行,可冬日也太冷了些,比宫里还不如。这对坐月子根本不适宜,皇帝要是身体不行,还怎么处理朝政? 齐阁老顿时明白了,陛下这是躲着他呢,回家找齐乐之一顿埋怨,准备将小子踹去长青园请贺珏。还扬言,要是请不回来,他也别回来了。 齐乐之心里苦,陛下不回宫关我什么事?可老爷子父命难为,他也就认了,大老远跑了一趟长青园,没待小半天就连夜赶回了西京城。 “作甚么回来?”齐阁老提了一把扫帚,当真要将儿子扫地出门。 齐乐之机灵道:“爹,你可慢点,我这次算是搞明白了,陛下一直不回来是为了什么?” “还不是贪玩?”齐阁老冷哼道。 “若是有更大的诱惑在西京呢?” “你想说什么?”齐阁老见齐乐之眨了眨眼睛,突然有所感悟,“你是说册后?” “可不就是,正好趁皇子出生提了,反正说来说去陛下也只能有靳久夜一位后妃,又肯定是皇子名义上的父亲。” 齐阁老想了想,还真是这么回事。随后几日就按部就班地在内阁上提议,直到疏通各个要臣,在朝堂昭示,也不过半个月功夫,其速度简直难以想象。朝臣们竟然毫不吹灰之力就同意了,连秦稹都只是骂骂咧咧几句而已。 小年夜,齐阁老就带着这么一道消息去长青园见了贺珏,还特意拟了帝后婚礼的章程给贺珏查看。 贺珏果真意动,次日就收拾了行礼,带着靳久夜和小皇子起驾回京。 路上齐乐之就偷偷冲贺珏竖大拇指,“陛下真是高,兵不血刃。” 贺珏懒懒地靠着椅背,“朕并非以权谋私,而是实实在在修养罢了。” “切,谁信?”齐乐之在私底下与贺珏愈发亲近,礼节上也少了许多君臣之间的生疏。 贺珏继续用慵懒的口气说道:“能将册后之事搞定,也是朕没有想到的。” “是啊,就连臣都没有想到,影卫大人,啊不,皇后殿下竟已众心所向。反倒是陛下您,摊上了荒淫无度的名声。” 贺珏笑了,“挺好,朕本就想做个昏君。” 没有能理解做昏君是个多么爽快的事情,他的夜哥儿啊,时至今日念这个名字,都觉得心里被什么撞击了一般。 涨涨的,痛痛的,痒痒的。 次年六月,帝后大婚,举国同庆。 忙碌了几日,才得以有机会步入新房,贺珏想象着靳久夜脱去一身黑衣,换上鲜艳吉服的样子。 他的头发被玉冠压着,眉目一如往常清冷,但被红色照应着,一定很俊美。 “夜哥儿。”贺珏一进门,喜悦僵在了脸上,屋里还乌泱泱一大群宫人。 “陛下,须饮合衾酒。”张福上前道。 贺珏瞧着屋里那个男人,样子果然如他想象一般,唇色偏红,让人瞩目无法移去目光。 两人在宫人们的伺候下行了该有的礼仪,张福领着一干宫人下去了,孙吉祥又领着三个宫人进门来。 “奴才们伺候陛下与皇后洞房花烛。” 靳久夜瞬间想起曾经敬事房讲过的规矩,说是妃嫔侍寝,特别是初次侍寝都要一笔一笔记录在册。这是后宫的规矩,可眼下真要在众人围观下同主子亲密,他实在做不出。 更忍受不了的是贺珏,他小时候就听过那些规矩,特别是皇子初次被启蒙时,宫人们还会看着时辰,若是皇子沉浸于此耗费时久,是会被提醒打断的……想想都觉得可怕。 “都出去!”贺珏当即吼道。 孙吉祥有些为难,“这都是老规矩,今夜新婚恐不好……” 贺珏亲手将人孙吉祥拖出了房门,将人扔到外头,冷目一扫其余几位小宫人。他们个个颤颤巍巍地告退,屋里一个都不剩,贺珏还吼了一句:“滚远点!” 啪的一下,房门就关住了。 回过身来,再去床前的靳久夜,贺珏收敛了脸上的怒色,“没吓着你吧?” 靳久夜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贺珏,随后向他勾了勾手指,“主子,你过来。” 所谓色秀,不过就是对心爱之人,勾勾手指罢了。 “夜哥儿……”贺珏的声音已然低沉。 “唔……”靳久夜的唇被堵住了,听到耳边传来主子的声音,“朕明日不上朝。” 好一会儿,靳久夜道:“属下记得,按老规矩,主子大婚可三日不上朝。” 贺珏轻笑一声,“不,你记错了,是十五日。” “嗯。”不知在回应贺珏的话,还是在回应其他的什么,尾音都是上扬的。 贺珏道:“不许忍着。” 靳久夜的手紧抓着床被,手背上青筋现出,贺珏又道:“哥,想出声就出,别忍着。” “属下……”靳久夜勉强冒了两个字,又消了声,只是传息得更粗重了。 “哥,我想听。” 那一句近乎乞求的话,几乎击溃了靳久夜最后的心里防线,一声申今泄出,贺珏愈发兴奋上头,一声一声地喊着他哥。 …… 靳久夜有些昏昏欲睡,旁边的贺珏还清醒着,两人歇息了会儿,贺珏去传了早膳。 回来后亲了亲靳久夜的唇角,“乖乖,起来吃点儿东西。” 靳久夜点点头,睁开眼,依旧是那双沉黑而有神的双眸。 贺珏将食盒提到了床前,端起一碗粥来给靳久夜喂,靳久夜表示不用,“属下有手有脚……” 他起身下床,没走两步整个人都僵住了,贺珏问:“怎么了?” 面色清冷的影卫大人难得闹了个大红脸,“属下,想要沐浴。” “怎么了,要不先吃饭?”贺珏还追着喂粥,勺子差点儿打翻在地上。 靳久夜脸色难堪,“流出来了。” “是朕的错。”贺珏愕然,明白后立时放下粥碗,出去吩咐了宫人备热水,回来看见靳久夜正笨拙地拿干净帕子擦拭,他不禁觉得有些好笑,走上前去,环住男人的身体。 还故意按了按腹部,“涨不涨?” 靳久夜沉默了一下,“可能怀了吧。” 贺珏就着这个姿势亲了亲靳久夜的唇,“还不够,得多几晚上才能怀。” “几晚上?”素来强大的影卫大人,脸上露出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恐。 贺珏笑道:“昨儿夜不是说了么,帝后大婚可歇朝半月。” “半月?”靳久夜感觉自己眼前一黑,近乎哀求道,“别了,主子。” 贺珏笑得很开心,还问:“为什么?” 靳久夜的声线都是哑的,“像昨晚那样半个月,属下可能扛不住。” “哈哈……”贺珏笑得喉结一颤一颤的,“夜哥儿啊,你真是个小傻瓜……” 靳久夜盯着贺珏的喉结,忽然想咬上一口,事实上他也这么做了,贺珏一呆,“哥,别撩火。” “嗯?” “你肚子还涨着呢。” …… 暖阁外送热水的宫人们又候了一个多时辰,才被贺珏放进去,靳久夜泡在澡桶里,连脚趾头都是贺珏帮忙洗的。 “趴过去,朕给你搓后背。” 靳久夜在水里动了下,趴到了对面澡桶的壁上,他垂着头,看着地面被溅出来的水渍,似乎映着他的脸。 他看了一会儿,突然说道:“主子,我由着它去了。” “什么?”贺珏没听明白,他按到了靳久夜的后腰,男人几乎弹射反应一般,在水里挣扎了一下。 随后转过身,面朝贺珏,几近虔诚地用手按住心口的位置,认真地看着年轻的君王,他的主子。 “它在动,动得很厉害,属下控制不住。” 贺珏刹那间意识到了,靳久夜这是在回应一年前自己对他说的话。 那时候他们刚从玉石关回来没多久,那一夜靳久夜惩罚自己,周身都是彻骨的疼,他也同样撕心裂肺,或许比靳久夜更难过。 那一刻他按着靳久夜的心,几乎哭着乞求对方,让他由着心走。 当时,靳久夜没有给他任何回答,而今,男人回应他了。 贺珏轻轻地笑,笑着笑着,眼里有了泪花。 靳久夜说:“我可能,做不好一个影卫了。” 贺珏伸手抚摸靳久夜的脸,“没关系,就做贺小六的小仙子,就好了。” “嗯。” 【正文完】 第67章 番外一 帝后大婚第三年,大好河山已是四海升平, 如今能劳动玄衣司出动的几乎很少, 更别提能上升到影卫大人的级别了。 以至于靳久夜时常自己闲得发慌, 骨头都快松散了,连跟主子折腾一下都比以往费精力一些。 每日只管在宫里逗小孩子玩,要不就被林持请到羽林卫去帮忙揍揍人,连玄衣司的各项事务都不用亲力亲为了。不到紧急重大时刻, 哪里会去请皇后殿下啊, 不怕被陛下的眼刀子刮死? 包括林季远都是这么想的,最近一次靳久夜去玄衣司,还是林季远领着新一批暗侍卫求影卫大人指点。 这事靳久夜很严格, 在他眼里,暗侍卫是需要按照当年影卫的标准来训练的,也应当是精英中的精英。可真按照那标准,咱们冷面无情的影卫大人觉得手底下这帮小兔崽子, 个个都不合格。 “请皇后殿下指点。”一个新进的愣头青出列,向靳久夜抱拳行礼。 靳久夜看了他一眼, 冷冷问:“你叫什么名字?” 大家都知道影卫大人是向来不记人名字的, 玄衣司恐怕有七八成的暗侍卫,在靳久夜眼里毫无印象。 因而听到自家头儿问这新兵蛋子的姓名,众人着实吃了一小惊,但也仅仅只是一瞬。 那人回答:“属下韩悯。” “很好。”靳久夜点头,算是记下了,“在玄衣司, 记得叫我影卫大人。” “为何?”韩悯表示不解,“您不就是皇后殿下吗?” 这孩子看起来才十几岁,约莫还未及冠,能入玄衣司想必也有一技之长。 靳久夜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没有为何,你只需要照做。” 韩悯点头应是,“请影卫大人指教。” 说罢欺身而上,招式已然亮出来,趁人不备便要率先发难。本以为对面肯定没来得及反应,毕竟他自认反应能力非同一般,但不过一瞬之间,韩悯便觉得自己出招之手被人控住了,紧接着手腕一麻,脖颈一冷,似乎感觉到刀锋划过。 韩悯脸色煞白,待定睛一看,靳久夜手中的短刀已架在他脖子上,脖颈被划过一道血痕。 他顿时觉得冷汗涔涔,那是一种臣服于对手强大之下的畏惧。 来自靳久夜的强压让他瞬间觉得自己渺小,只剩下任人宰割的份儿,不过半招之间,若真对敌,此刻他脑袋已然落了地。 那一刀若不是靳久夜,谁还能留住手。 靳久夜收了手,一个刀花挽下,那柄鹰纹短刀就藏到了身上,甚至在场所有人没有一个看清藏在了何处。 黑衣男人一如从前,仍敛着一身肃杀之气,他的刀锋从未卷刃,只要出手,便会直击要害,要人性命。 玄衣司的新兵蛋子,见到这一幕无人不震慑于他的威严,他的凌厉,他的凶悍。 一时间,全场静默无声。 韩悯额上冒了冷汗,他的畏惧是发自内心的,他深知眼前男人的强大,他深知自己那一刻濒临死亡。那种感觉,必定毕生难忘。 这便是天下无人能敌的影卫大人。 “多谢头儿。”韩悯拱手。 靳久夜冷漠道:“你还不够格叫我头儿。” “是。”韩悯垂首,语气愈发恭敬,随后退下。 靳久夜借此一杀招,替新入职的暗侍卫们上了第一堂课,随后又与老鸟们对战,两个时辰后,他准备离开玄衣司。 林季远跟上去,问:“这一届的小崽子们可还行?” 靳久夜很直接,“还有得练。” “那个韩悯还是不错的,是新人中的头一名,年不过十九。”林季远多有赞赏,靳久夜没说话。 他下意识揉了揉腰,林季远瞧见了,“头儿,您这腰有旧伤?” 靳久夜立时放下了手,挺了挺腰背,面无表情地否认,“不是。” 林季远疑惑了一下,便不再问了。 过了一会儿,靳久夜道:“那孩子连一招都接不住,吓得连反应都没有,让他去跟囚室里的死囚练练。” “不是,会不会太过了?”林季远有些心疼,“这世上就没人能接下您一招,怔愣住也很正常。” 靳久夜道:“所以,连你也得练。” 林季远怔了片刻,连忙应了一声“是”。 随后靳久夜道:“我去羽林卫,你别再跟着。” 将人遣走了,靳久夜又开始揉腰,都怪主子昨夜无状,非要拉着他用一些新奇姿势。刚跟人对战便觉得不适,这会儿腰酸就透了出来,一不留神差点儿被人看出来。 靳久夜面上不显,心里却暗暗叹了口气,主子这缠人的性子如何是好。 他都有些应付不过来了,思来想去,决定这几日不能再教主子进屋,更别提睡一张床,一点都不能。 影卫大人匆匆两个时辰离去,剩下的一伙儿新兵蛋子却依旧心潮澎湃,见没人看着便纷纷议论起来。 “喂,韩悯,你方才跟影卫大人对战的感受如何?我见你脸都吓白了,跟死过一回似的。” 韩悯回想起方才的感受,只觉得冷风阵阵,后背还是凉的,“影卫大人当真可怕。” 他的声音甚至夹杂着颤抖,问话的人道:“连你都觉得可怕,那我恐怕连命都吓没了。” 其余人听到这两人闲聊,也相继插了嘴,很快话题的方向也歪到了别处。 “还没进玄衣司的时候,我就听过殿下的大名,曾以为是多么绝世无双的天人之姿。” “你怎么会这么想?”有人问了。 那人道:“你没听说过吗,陛下这么多年,对皇后殿下可谓是用情至深,史无前例的专房之宠。前些日子,还在朝中跟大人们争论了一番,原是朝臣们奏请准备三年一次的秀女大选,被陛下一句话怼了回去。” “竟有这回事?” “当然,少府监杨大人是我舅父,我自然听了个全貌。陛下当场放言,只要他在位一日,都不必再选秀了。” 这话一出,其他几个跟着凑热闹的人立时哗然,“这可是历朝历代从未有过的啊!” “陛下未免太任性了吧。” “皇后殿下不过是一个男子……” “可不嘛,所以说我才好奇皇后殿下是如何模样,这会儿头一面见着了,竟也没觉得有多少特别。甚至比一些温柔小意的南楼公子还多了些冷漠强硬,简直就是一个职业杀手,哪里像宠冠天下的皇后娘娘?” “别拿那些伺候人的东西跟影卫大人比!”韩悯冷冷斥了一句。 “我不就说说嘛,宫里谁不八卦?朝上也不少啊!”那人颇为不服。 韩悯还待跟他理论,这时候,林季远回来了,听见了这番言论,径直走到这人身前,“你叫什么名字?” “我……”那人见到林季远,心里多少有些突突,半天张不了口。 林季远一挥手,懒得听了,“你也不必留在此处,我劝你回去跟你舅父提个醒,改明儿赶紧给陛下请罪去。” “什……什么意思?”那人一脸懵。 林季远神色冷冽,他本不是个疾言厉色的人,甚至因为出身世家的缘故,对同为世家子弟的新人多少有些偏颇。 然而此刻,却半点儿情面都不留了,“还不快走?要我请你吗?” “不是,我也是经过层层选拔,靠自己实力取得暗侍卫名额的,你怎能随便撵人?”那人更不服了,出身世家养尊处优的习性一下就显露出来,“不过是私下里说几句罢了,又没有诋毁殿下,玄衣司就是这般不公的么?你没瞧见外头议论的多了去了,谁还没长一张嘴不是?” 林季远静静地听那人说话,随后微微一笑,开口:“首先,我得提醒你,在玄衣司,我们只有影卫大人,没有皇后殿下。其次,旁人如何说不要紧,但这里是玄衣司,玄衣司是个什么地方,你们进来第一天,可能还不清楚。” “全体都有!”他厉喝一声,这一群半大不小的崽子们闻言个个挺直腰背,神色肃穆。 “身为玄衣司的暗侍卫,你们须得时刻谨记,我们是帝国的利刃,是陛下的忠犬。”林季远环视众人,一字一句说道,“忠诚是我们唯一的品格,服从是我们唯一的职责,我们将不惜一切代价维护南唐的利益,绝不背叛陛下,绝不叛离玄衣司。” “你们今日踏进这道门,便是将自己的性命与七情六欲都交给了陛下,交给了影卫大人。你们没有自我,没有情感,你们只是一把冷漠无情的刀……“ “我们是人!”方才那人出声。 林季远看了他一眼,冷笑道:“所以你不配进玄衣司。” 那人还想说什么,林季远直接打断:“还要教各位知道,玄衣司职属独立,不归前朝亦不听命于内阁,我们的上司只有影卫大人一人,我们也只听从影卫大人的命令。” “也包括陛下吗?”韩悯问。 林季远淡淡道:“是,包括陛下,这是陛下亲口诏令。如有一日,陛下与影卫大人命令冲突,我们只需执行影卫大人的命令即可。” “怎会如此?”韩悯愈发不解了。 “因为影卫大人,永远都不会背叛陛下。”林季远说到这一句,语气坚定无比。他的眼里仍旧散发着熠熠光芒,一如多年前那个深夜,他看到那个黑衣男人与星辰同辉,崇敬与感动从未磨灭。 “我刚进玄衣司那会儿,被宫里的老人们提点过一句,如今也同样提点一下你们。” 众人凝神细听,就是那位找茬的小子也噤声不言。 林季远缓缓说道:“玄衣司虽属外廷,但在这宫城之内,你们编排两句陛下,陛下心善又是大忙人,听了便听了,不会刻意找你麻烦。但若是编排影卫大人,让陛下听见就不是撵回家这么简单了。” “望诸位谨记,在陛下心里,影卫大人议不得。” 第68章 番外二 靳久夜闲得坐不住,以至于去羽林卫的时间都多了起来, 搞得林持心里发慌, 心想什么时候得罪过影卫大人, 时不时就要来揍一顿人。 就连宫中各种时节的宴会靳久夜也没有拒绝参加,甚至上次接待北齐使团都积极参与。虽然冷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可到底没带任何情绪,主动帮忙解决问题的时候也有。 前不久朝会上大臣们提了三年一度的选秀, 这两日靳久夜听到了风声, 竟也有所意动。昨晚上便同贺珏隐晦地提了出来,说是身为皇后,要贤惠大度, 要为陛下着想,不能专房之宠,更不能置皇家子嗣于不顾,须得替陛下开枝散叶。 贺珏听了气得心肝直颤, 偏生又不能拿这男人怎么办,毕竟是自己选的媳妇儿, 就算气死也要继续宠下去。 至于靳久夜拿开枝散叶的话来堵他, 他便当真要做些开枝散叶的实际行动,将对方好一番折腾,才算放过。 可紧跟着好几日,靳久夜便像躲着他似的,除了白日里与他见面外,入了夜半点儿人影都看不见。 更别提有一次他去永寿宫, 在寝殿里待了一宿,也没能把人等回来。意识到靳久夜的躲闪逃避之后,贺珏当即觉得这小子口头上说什么身为皇后要贤惠大度,实际上指不定是为了找几个人来缠住他,好自己逍遥快活去。 虽然这个想法不那么靠谱,但以贺珏对靳久夜相处多年的直觉和了解,这小子断然没有什么正直高贵的品格,朝臣们母仪天下那一套,对他而言根本不存在。 至于阴谋算计,这小子脑瓜跟个木头似的,心思也单纯得很,转不过那么多弯弯绕绕,还真说不定就是这么奇怪的念头在作祟。 在苦等了一夜无果之后,心里有气的贺珏当即连早朝都免了,将人堵在了羽林卫。 众目睽睽之下,咱们年轻得体的君王,亲手提起影卫大人的后衣领子,一路将人扯回了勤政殿。 张福很有眼色地屏退了当值伺候的宫人们,自个儿远远候在门外,盼着耳聪目明以便随时召唤。 “说吧,躲了朕几日,是为何?”贺珏将人扔到一旁歇憩的小榻上,脸上尽是不虞的神情。 靳久夜也觉得自己有些过火,可躲了几日身上的酸痛才缓解,他才不要再让主子狠狠啃几回。 “属下没躲。”黑衣男人坐直身体,整了整凌乱的衣衫,开始死不承认。 贺珏居高临下地看着对方,“呵,没躲?朕信你个鬼!” 靳久夜不答话,他沉默了一下,才开口:“主子下次别这么拉拉扯扯,影响不好。” “呵!”贺珏气笑了,“你说什么?影响,朕怕什么影响?” 明明对方已经到了愤怒边缘,可靳久夜还不紧不慢一本正经地回答:“影响主子的威严。” “朕要个屁的威严,朕在你跟前就没有所谓的威严。”贺珏气呼呼说道,“你心里压根儿就没朕,就一心想着为朕塞女人呢,别以为朕不知道你怎么想的!哼!” 靳久夜很无奈地看着贺珏,看了一会儿,“主子是在说气话吧?” 贺珏知道自己说的是气话,但被问到了怎么会承认,只会否认:“是气话又怎么的,不是又怎么的?反正你已经躲着朕好几天了,朕还不能气了?” “那就是了。”靳久夜叹道,“属下心里怎么会没有主子?” “你……”突如起来的表白让贺珏蓄好的怒气一下子没了发泄处,他指着靳久夜半晌,最后憋出一句,“朕跟你说不通,你就仗着朕喜欢你,变着法儿一直欺负朕!” “属下没有。”靳久夜被贺珏说懵了,贺珏就盯着他看,不说话。 靳久夜没法,就道:“是属下错了,属下再也不躲着主子了。” “那好,你倒说说为什么躲着朕?”贺珏顺杆子就爬,拖了一张椅子过来,撩了衣袍就坐下,“朕听你说。” 那些隐秘的原因,靳久夜怎么说得出口。况且以他的性格,不论发生什么,都是属于能扛就扛的,向来不擅长诉苦。 贺珏这话倒是问到他了,他沉默许久,没有张口。 贺珏又追问:“有什么原因今日都一并说了,否则来日你又故意躲着朕,朕去哪儿寻你?” “你武功那么高,轻功那么好,想要藏匿便是大罗阎王也找不着,朕眼巴巴盼着,昨晚上在永寿宫等了你一夜,你可知道?” “一夜?”靳久夜震惊。 贺珏冷哼一声,不应答。 这倒让男人满腔的愧疚涌上心头,哪还顾虑得了其他的,只管倒豆子似的,什么都说了。 “那些大臣说得也没错,属下身居后位,应当为皇嗣着想。我又不会生儿育女,自然要找才貌双全的妃嫔入宫……” 贺珏当即打断:“少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 他伸手戳了戳靳久夜的心窝子,“朕要是宠幸别人,你心里就不吃醋么?” 靳久夜默了默,“主子想要如何便如何,属下怎能……” “那朕就问你,你到底会不会吃醋。”贺珏非要把话挑明了,“旁的你不愿意说,朕也当过去了,这话你给朕老老实实答了,朕便既往不咎。” 说着贺珏把椅子往前一拖,跟黑衣男人凑得更近了,呼吸也尽在眼前,“朕问你,你若看着朕与他人恩爱,这心里可会不舒服?” 靳久夜微微扬了扬头,没有与贺珏直视,他的视线透过高大的窗,看着远处的宫墙屋檐,“主子,属下……” “你怎样?”贺珏等了许久,没等及就追问了。 靳久夜淡淡道:“若主子与属下之间,永远像现在这般,便是最好的了。” 贺珏轻笑出声,伸出手捋了捋男人额间的碎发,“那就答应朕,日后再不要有这样乱七八糟的想法。去年不是给你看过一本书么,你还记得不?” 提到这,靳久夜果然认真回忆了一下,“是那个讲两个人相爱相守的话本小说么?” “正是,书中有一句,朕勾画给你看的,一生一世一双人。”贺珏说这话,人也挪到了小榻上,与靳久夜一并坐着。他将男人揽在怀里,下巴轻轻磕在对方的肩膀上,“朕便想要与你,一生一世一双人,再没有旁人了。” “可……”靳久夜想说什么,被贺珏用手捏住了脸颊,“这种时候,不许再乱说话。” “好。”靳久夜乖乖听话,靠在主子身上,他也觉得安心不少。 没一会儿,贺珏便不规矩起来,咬着靳久夜的耳朵。靳久夜敏感地颤抖了下,随后听到贺珏问:“那夜哥儿你跟朕说实话,这几日为何又躲着朕?” 靳久夜一愣,“不是说好不提这个了么。” 贺珏当即反口,“什么时候说好的?” “方才主子不是说过……就当过去了,还既往不咎……”靳久夜不敢置信地回头看贺珏,“主子你怎能出尔反尔?” “呵,朕便知道你还瞒着朕!一下就背朕试出来了吧!”贺珏气哼哼道,“瞧你这紧张的样子,还不快坦白从宽?” 靳久夜这回是真真实实叹了口气,拿贺珏没有办法,“主子太过分了些。” “朕与你夫妻,亲密无间,再过分也不算过分。”贺珏口才了得,黑的都能说成白的,大道理张口就来,“再说了,你怎么还能对朕有秘密?莫不是还对朕生分?” “那主子能把你后面那只手挪开么?”靳久夜无奈道,“别捏属下屁股了,腰也不行。” “好。”贺珏答应得痛快。 靳久夜还没松一口气,这大白天的,贺珏竟有白日宣淫的心思。 “哎,这只手……呼,前面更不行了。”靳久夜拒绝,贺珏不满地说道,“你身上哪儿哪儿不是朕的?还不许这样,不许那样,都睡过多少回了……” “属下正要跟你说这个。”靳久夜也豁出去了,话赶话说到这,也不打算藏着掖着,“主子,你问我这几日为何躲着你,不就是那天晚上你按着我……” 贺珏自然想起来了,随即便笑了,“你还害羞了不成?” 靳久夜又轻叹一口气,“节制些,不然苏太医又要谏言了,上回便说过……” “住嘴,那是他误诊。”贺珏没好气道,“那老头子成天乱七糟八地瞎想,这两年又开始唠叨起来,一句话翻来覆去地说,当朕是三岁小孩不成?甭听他胡说。” “朕好不容易得了心上人,又是年轻气盛的时候,自然想要得多些了。”贺珏搂着靳久夜的腰,将他往怀里带,又有几分欺压之势。 靳久夜无奈由着他,“这白日里,又在正殿,不太好。” 贺珏轻声笑了,“那咱们回暖阁。” 靳久夜没说话,也没动作。 贺珏转念一想,“难道你不愿意?你不舒坦?” 靳久夜依旧沉默,贺珏抱着他摇了摇,“夜哥儿,跟朕说说。” “也不是。”靳久夜的声音里多少含着无奈,又带着几分隐忍。 “那是为何?”贺珏故意笑他,“难道朕的影卫大人还受不住?” 这话可提到点子上了,靳久夜吞吞吐吐,被贺珏一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愈发显得为难,“属下又不是没有知觉的废人……“ “哦?不是废人,又是什么?”贺珏笑得开心,嗅着靳久夜的发间,“夜哥儿可是连蛊毒都能扛下的人呢。” 靳久夜红着脸道:“这怎么能一样?明明那个,属下浑身都软了……” 后面就越来越小声,“主子又让我放纵,如今愈发没有自制力了。” “没有自制力是什么意思?”贺珏调笑着继续追问。 “主子别问了。”靳久夜小声请求道。 贺珏哈哈大笑,笑过之后上手摸靳久夜的耳朵,“有些发烫啊。” “不说了。”靳久夜扭开一点,贺珏哪肯放他,便将他搂在怀里,往小榻上一躺,“来,陪朕午睡片刻。” 靳久夜还想挣脱,贺珏却只是将人抱在怀里,“乖乖,就睡一会儿。” 两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就这么将就着挤在一张小榻上,缓缓午睡了去。 日光斜洒而过,两张睡颜宁静柔和。 第69章 番外三 这年春,贺珏怕靳久夜在宫中闷得慌, 便下令准备了东巡。乘船沿着淮西河道至大宁府, 由清河口岸往南下, 视察江南水军后,再从陆路返回西京。 如此出巡时间可长达几月之久,几乎将大半个南唐都看了去。 这也是贺珏即位以后,第一次也是最盛大的一次出巡, 朝堂上内阁里, 各处都十分重视。 从年前就折腾准备着,到了三月开春,因天气转冷又延迟了些日子, 到了四月初才开始行走。好在水路快且舒适,只要不晕船,与岸上生活也别无差别。不出一月,他们便到了大宁府。 负责近卫戒备的是林持和高山鹰, 京畿卫禁军随行在侧,连玄衣司也出动了不少暗侍卫隐匿伴驾, 或事先查探情况, 以便御驾不受阻碍。 刚到大宁府,高山鹰就下令全队戒备,并禀告了贺珏,如今海寇猖狂,大宁府离海很近,特别是清河口岸, 有不少海寇肆虐。因南唐水军不善海战,一时没办法将其降服,这次御驾入大宁府,他心里多少捏着把汗,只盼着能平安度过。 贺珏倒不以为然,他曾经经历过的战乱岂止海寇这般简单,从荒无人烟之处爬出来,早已挑战过最极限的时刻。即便现在海寇近了身,他也无所畏惧。 是以贺珏的御驾停靠到大宁府时,也不曾动用大宁府的水军,到了清河口岸,为了看一场美轮美奂的日出,他还特意将船停了几日。 直到林持都开始心态不稳,拐着弯暗示离开,未免与海寇狭路相逢。 贺珏便问他:“朕如今看来,像不像是一个昏君?” 林持哪有靳久夜的胆子,自然一千个否认,连忙说:“不敢。” 贺珏便觉得没意思,又去找了靳久夜说话。 靳久夜话不多,可到底比林持这等人有意思说了,两人没过一会儿又开始在屋里腻歪。 林持叹了口气,跟高山鹰凑到一处,两人互相埋怨了几句。 “陛下性子愈发随性了些。”林持忍不住问,“当年带三千京畿卫去玉门关的时候,高兄是如何应付的?” “那也是胆战心惊啊,生怕出了什么意外,那时候年轻胆子大,陛下又为皇后殿下担忧,做臣子的如何能不为君分忧?”高山鹰想起来,也觉得当年轻装简行去边境战乱之地,实在太过大胆了些。 如今却没有这份胆子了,胡子长长了,心境也变化了许多。许是过惯了几年安生日子,便再也受不住来自暗处威胁的压力。 “老了,老了。”高山鹰从身后解下一只水壶,拔开瓶塞饮了一口。 林持闻见了,忙问:“你喝的是酒?不怕误事?” “倒也不会,昨日大宁府传来消息,他们在青口大败海寇,对方元气大伤,短时间内不会出来作乱。”高山鹰心里有底,否则就算冒着得罪陛下掉脑袋的风险,也会将贺珏请走。 自然这个消息贺珏也是知道的,因而他也没有什么好顾忌,只想同靳久夜看一场好看的日出美景。 林持心里也认同高山鹰的话,他还有更深一层的把握,“其实,有影卫大人在陛下身边,纵然千军万马,想来也不能伤陛下分毫。” “是啊,那可是影卫大人。”高山鹰亦想起当年玉门关的情形,他们冲进葫芦谷营救时,数百狼烟骑竟被靳久夜一人吓得不敢上前一步。 那时候,靳久夜已经是强弩之末,他全神贯注于眼前,甚至分不清来者到底是何人。他的眼里只有厮杀,只有鲜血,便连陛下都差点儿成为影卫大人的刀下亡魂。 而这样一个伤残之人,狼烟骑却被震慑得不敢妄动,彼此对峙了一天一夜。 最后靳久夜才撑到了陛下前去营救,那是一个怎样强大而不畏一切的人。时至今日,高山鹰哪怕回忆过无数遍当夜自己的亲眼所见,也断然不敢相信世上还有这样的人存在。 而这个人,眼下却一脸懵逼地被他主子拐骗下了御船,两人隐藏了身份,扮作平常公子去了另外一艘游船。 “朕今日便想与你做一对寻常夫妻,游走于平民之间。”贺珏笑着,拉着靳久夜的手,“这几日朕打听好了,今晚定然能看到日出,咱们那船的位置太靠内港,高山鹰那伙人总担心朕的安危。有他们看着,咱们出来玩耍的日子总不痛快,这船是大宁府富家子弟包下来的,朕让林季远去寻了个便宜,船上也没多少人……” “主子还偷偷支使林季远?”靳久夜表示惊诧,这小子暗中为贺珏办事,竟然一声都不吭。 “本是想给你惊喜的,自然交代了不能告诉你。”贺珏一耳朵就听出了靳久夜所思所想,帮林季远脱了罪,两人进了船上一间套房,舒舒服服地等着船上侍女送吃食过来。 “这船靠近海,看日出绝对是个好位置。”贺珏拖着靳久夜半卧在窗前,窗外是海水滚滚,慢慢沉下去的夕阳像是一只怪兽。 两人静静地待了会儿,待侍女将吃食送来后,他俩又围着榻上的小几相对而坐。 贺珏给靳久夜喂了一块果干,“酸不酸?” 靳久夜点点头,“有点。” “那朕便不吃了。”贺珏将手里拿着准备吃的那块,也塞进了靳久夜的嘴里,靳久夜没说什么,嚼了几下就咽了。 贺珏喝着当地特产的奶茶,“这个味道还不错,你尝尝?” 说着便将杯子递到靳久夜唇边,男人低头饮了一口,奶味很重,茶味也不淡,糖放得正合适,是贺珏会喜欢的味道。 “快十年了吧,朕就是想带你来看看,这南唐如今变成了什么模样。” 靳久夜回想了下这一路而行,百姓虽不穿金戴银奢华享受,但也还算富足,温饱是没什么问题的。 “再想想先皇在位后期,五王之乱纷争不断,再加上前几年饥荒,易子而食也是有的。”贺珏提起这些,无不感到悲凉,“幸好有你,不然朕哪有那么多精力去肃清朝堂?而你,却为朕担了那么多不好的名声。” 靳久夜摇了摇头,“属下是心甘情愿的。” “那时候,没有时间去为那些奸佞安一个名声言顺的罪名,便只能快刀斩乱麻,由玄衣司出马不走大理寺流程。为此,你也被多方暗算,明面上不显山不露水,可暗地里的争斗,朕知道有多凶险。刚开始那两年,你身上的伤就没好过,中巫蛊那回,便是伤重不察导致的。” 靳久夜又摇了摇头,“没事,都过去了。” “朕那会儿也心疼你,可是没有办法,皇权不稳,你我都有性命之忧。”贺珏起身,与靳久夜坐到一边,他摩挲着男人手上的老茧,“你陪着朕,跨过刀山火海,走过艰难险阻,如今也该同朕看一看这大好河山了。” “朕的影卫大人。” “朕的皇后殿下。” 靳久夜一声一声应着,贺珏的声音缱绻缠绵,一点一点,只想将这个男人揉进心里,他们在落日的余晖下亲吻,相拥。 好像一切美好,都已经在身后,触手可及。 …… 夜幕降临,周遭似乎只能听到海水声,还有海风呼啸而过。 在没有人察觉的时候,一个个黑色人影,分别从各处爬上了这座大船。 “老大,早就打听过了,这艘游船是几个富家公子承包的。今日出游也是为了玩耍,上面没有水兵,银财如囊中之物,唾手可得。” 那老大低沉的声音嗯了一下,“那就好,这次被官军打得落花流水,实在缺少补给,不能再错过这条肥鱼了。” “兄弟们都准备好了。”小喽啰声音里带着兴奋,正与各个弟兄摩拳擦掌。 “那些富家公子个个都是怂包,遇到咱们连大声叫喊都不敢,只晓得跪地求饶,这次咱们算是出其不意,赚大发了。” 这话说出来,自然有好几个人附和,他们头子挥挥手,示意手下人都轻声些。 “尽量别惹怒了官军,如今咱们损失了人手,若因这条游船被官军记恨在心,非要将咱们一网打尽,恐怕以后的日子就不好过了。”海寇头子多少有些算计,尽管长得五大三粗,心思却是细腻的。 “用些迷烟,将他们迷晕了,钱财带走了便是。若杀了人,惊动了官军,今年可就不好过了。” “杀个把人,应当不要紧的吧?” 那海寇头子从未有现在这么委屈的时候,连一个人都不杀,自然不肯如此畏缩,便道:“适可而止,莫要弄出大动静,主要是钱财,带走了了事。日后有的是机会同他们算总账,何必急于这一时?给弟兄们都传令下去,听明白了吗?” “是。”这群趁着夜色打劫的海寇们,一个个悄无声息地接近了船上的客房。 “主子,外头……外头有动静……”靳久夜的声音在夜色下断断续续响起。 贺珏抓住靳久夜的臂膀,道:“这时候,你还有心思分神想其他的,看来是朕不够卖力了。” 两三个海寇近了一间客房,有人耳尖听到里面传来声响,“老大,这屋里的人还没睡。” “赶紧用迷烟迷晕了。”海寇头子毫不在意地吩咐。 那人走近些,突然露出一点意味深长的笑容,“老大,是在做那等事,听这声,也太销魂了吧?” 海寇头子凝神听了片刻,随后给那人兜头一巴掌,“赶紧办事,别惊动了他们。” “听得人火气大。”那人从怀里掏出迷烟,正想点燃又闪过一个坏主意,“老大,你说了杀一两个不要紧,兄弟们也许久没爽快了,不如趁机……” 海寇头子本不想多事,可看几个人都跃跃欲试,他便默认点了头。 紧接着,那人就一脚踹开了房门—— 贺珏伸手扯过一件衣衫,几乎在海寇头子眨眼间就盖到了两人身上,但比他更快的是靳久夜。 男人面无表情地从床上下来,身上已套好一件黑色外衣,鹰纹短刀持在手中,犹如一尊杀神,一步一步地向海寇们走过去。 “是两个男的!”那人还没来得及说出更多的信息,一道寒光闪过,脖颈被利刃划过,滋滋喷出了血柱,随即戛然倒地。靳久夜将他一脚踢出了屋门,尸体撞到海寇头子面前。 海寇头子惊诧出声,“你!” 他惊惧之余,率先意识到对方的势力,下意识往后退,但已经晚了。他的脚尚未挪动,靳久夜已到他身前。 他只比他的弟兄好一点,看到了一只黑色的飞鹰,随后喉咙被割破,再也发不出声音。 其余几人也不过是一招之内解决,贺珏躺在床上静静地看着门口持刀的靳久夜,嘴角挂着微笑。 “夜哥儿,快点儿,朕忍不了。” 靳久夜侧目回看了一眼,轻微点了一下头,“是,主子。” 其余海寇被这边的动静引过来,见弟兄们都被杀害,有的还在地上挣扎,尚未落下最后一口气,便想上前营救。 但这简直是将自己的头颅亲手送到杀神手下,不消几个刀起刀落,屋外横尸遍野。 靳久夜回屋,关上门,将一切都隔绝到了外面,只有一阵一阵的血腥味飘过。 他用黑色外衣擦了擦手上的鹰纹短刀,走到床前,贺珏拉住靳久夜,轻轻一带力,衣衫脱落,男人也倒在了他身上。 “继续。” “……主子啊~”男人的声音软了。 贺珏笑道:“大点声,叫朕的名字,好不好?” “贺、贺……不行……”靳久夜顿了片刻,完整地说出一句,“属下不能叫主子的名讳。” “那便叫朕六郎。” 许久后,靳久夜的声音气若游丝地响起。 “……六郎。” 天将亮,窗外正好看到鱼肚白。没多久,一轮红日从海平面缓缓升起。 贺珏把玩着靳久夜汗涔涔的头发,问:“日出美吗?” 靳久夜靠在贺珏的胸膛上,看了好一会儿,才说:“是美的。” “傻。”贺珏捏靳久夜鼻头,“你是不是觉得稀松平常,没什么可美的?” 靳久夜摇头,“不是。” “跟主子在一起,看什么都是美的。” 贺珏心头一软,脑子里什么都想不到,只想到靳久夜那双唇,毫不犹豫便亲了下去。 夜哥儿,我的夜哥儿啊。 作者有话要说:还有一章哦。 第70章 番外四 东巡一事帝后遇了险,虽然并没有受到任何伤害, 可身边负责保卫的高山鹰跟林持却受到了伤害, 受到了心灵上的伤害。 高山鹰来收拾残局的时候, 看到游船甲板上数不清的海寇尸体,心里升起一阵又一阵的后怕。 若影卫大人失了手,后果将不堪设想,若影卫大人受了一点点伤, 后果恐怕同样不堪设想。 “将军, 刀刀致命,手法一致,瞬间被割破了喉咙, 鲜血直流,无法反抗。”勘察的小兵前来汇报,“看情形,是一人所为。” 高山鹰心里无比烦躁, “能不是一人所为么?闭着眼睛也能想出来,是影卫大人的手笔!赶紧把尸体清理了, 交给大宁府处置, 这下这波海寇算是绝种了,打劫谁不好打劫到陛下的头上。” 之后巡游的路再没发生过危险,那些想要暗中作祟的人,直接歇了心思。听闻清河口岸靳久夜一人敌一船的海寇,对方带了迷烟也拿他没办法,谁还敢跟这尊杀神对抗。以往那些传闻又被翻了出来, 真真假假掺了些水分,最后竟硬生生把杀神一词,传成了保护神。 贺珏听了外头的传言,实在忍不住发笑,冲靳久夜说:“你知道外头有些小老百姓,找人给你做画像,然后放在家里神龛上供起来。” 靳久夜就知道主子惯常喜欢取笑他,这种机会自然不肯放过。他听了也就听了,反正主子又不会拿他怎么样。 偏偏没想到,贺珏让林持去民间收集了这种画,“来,夜哥儿,你过来,我们一起看看是什么样子。” 靳久夜听这架势,就知道躲不过去了。 贺珏扯着靳久夜的手,两人一起打开一副画,靳久夜率先看到,神色怔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平常。 倒是贺珏立马就甩了脸子,“什么玩意儿?他们这些人怕不是没见过美男子,怎么会化成这副鬼样子?” 靳久夜安慰道:“自然是没见过,所以才胡画一通的。” 贺珏仍旧气哼哼的,“太丑了,跟镇恶鬼的门神差不到哪里去。夜哥儿,你明明这般好看。” 靳久夜道:“属下也不怎么好看。” 贺珏仔细看了一眼靳久夜,“是很好看的,朕的眼睛又没坏。” “好吧,属下很好看。”靳久夜不欲与贺珏争执,这些事他真的不在意,别说长相,便是旁人说他行事品格有问题,他也没什么好在乎的。 可惜贺珏却不如此豁达,他道:“若是让这等乱七八糟的画像流传下去,日后野史只会拿你当个丑八怪,明明你是这般好看的人。” “主子,你别说我好看了。”靳久夜知道自个儿长什么样,也就普普通通一男人,若说英俊潇洒,自然比不得齐公子那般。 “属下脸皮还没那么厚。” 贺珏一听这话就来劲了,“朕偏要让所有人知道你的长相,来人……” “等等!”靳久夜连忙阻拦贺珏,“主子,你该不会要将画像之人都抓起来吧?” 贺珏切了一声,“朕哪有那般蠢?自然是要找画师,将皇后殿下的美貌流传于世。” 既然只是画像,靳久夜便松了一口气,想也不想就直接应承了贺珏。 可哪晓得以后的日子,被这画像折腾得苦不堪言,贺珏要画的是他心目中的美男子靳久夜,哪里是现实生活中的影卫大人?至于后来很多年,市面上为什么流传出皇帝陛下与皇后殿下的话本小人图,又是另外一说了。 反正有一次皇后殿下曾拿着小人图去质问过陛下,也不知跟陛下在勤政殿里说了些什么,反正出来后就好一阵没搭理陛下。陛下那段时间急得嘴角都直起泡,太医院苏太医开了几副药喝下都不管用,最后也不知怎么又和好了。 那时候,宫里的小皇子已经年纪大了,受不住两位父亲这般吵闹,父皇还屡屡借他的名义将皇后约出来,结果那位黑衣冷面的男人,一见贺珏掉头就走,半点儿情面都不留。 可怜的一国之君,这下算是尝到了苦头,还找了齐乐之喝闷酒诉苦水。 “靳久夜如今也太放肆了,根本就没把朕放在眼里,朕把他宠坏了。”两个中年老男人在勤政殿的角楼上顶着寒风冷月抱着酒罐子狂饮,年逾不惑的内阁大臣又想起了从前在玉石关的日子。 这位陛下,断然不会考虑旁人的感受,从前是拖着他吹边关冷风,如今连勤政殿的屋也不准进了。 “以前多听话多乖的一个人啊,年纪越大越叛逆,不就是画了他几张图,朕也是取个乐子,也没想怎么地。” “你没想怎么地,都弄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要是想怎么地,还不得闹翻天?”齐乐之暗地里白了贺珏一眼。 贺珏吹胡子瞪眼,“瞎说八道,你是我兄弟还是他兄弟,怎么尽向着他说话?那个老头子,越来越倔了,十头牛都拉不回来,朕哄了他好些日子了。” “靳久夜脾气多好一人,几十年都不曾乱来过,要不是陛下你太过分,他怎么会不搭理你?”齐乐之从内心里站靳久夜的立场,要不是碍于陛下的面子,这顿酒他都不准备来陪喝了。 他家小崽子如今也十几岁,长公主那边物色了好几个人家,预备着给小崽子说亲。含饴弄孙的事不想着,偏生来管这对老夫老妻的烦心事,齐乐之心里还不乐意呢。 “你你你……你也是来气朕的?”贺珏伸手就锤了齐乐之一拳,“你不知道靳久夜他有多过分,前天晚上朕偷偷爬他床,你知道他竟然做了什么吗?” “陛下你还爬床?”齐乐之震惊。 贺珏老脸一红,斥道:“这不是重点!重点是,靳久夜他竟然把朕从床上踹下来了!天啊,朕的老脸都被丢尽了。” 齐乐之一听哈哈大笑,贺珏狠狠瞪了对方一眼,“不许笑,再笑治你的罪!” 可惜这话也震慑不了齐乐之,这位马上就要坐到内阁首辅的朝中重臣,越发不惧贺珏的危言耸听。反正贺珏也不敢拿他怎么样,要是真惹恼了他,下次就别想找他喝酒了。 还在这种破地方,好好的勤政殿不待着,在这个憋屈的角楼里作甚? 齐乐之实在太委屈了,便问:“那陛下后来又如何做的?” 贺珏哭丧着脸,回答道:“朕还能如何做?朕什么都做不了啊,当时朕没脸没皮扒着靳久夜大腿不想走,结果被那姓靳的提溜着后脖领子,直接摔出了门。乐之,你说他过分不过分,是不是太过分了!好歹几十年夫妻,孩子都这么大了,他竟然这么对我!” “可见陛下把影卫大人气坏了。”齐乐之捂着嘴无声地偷笑,贺珏苦恼地饮酒,“你知道吗,他丫的是提着朕后脖领子,跟小鸡崽子一样,把朕扔出门去的。朕想想都觉得心口疼,啊,不行,朕要看太医!” 贺珏捂着胸口,呜呜叫唤着,“靳久夜他变了,他眼里没朕了,心里也没朕了,朕太委屈了……” 一边喝酒一边呜呜说了一大堆,起初齐乐之还应和着,到后来连嗯嗯两声都懒得应付。 “这地方又高,风又大,陛下,咱们还是回勤政殿喝酒去吧。”齐乐之试图将人拖起来,可贺珏去抱着栏杆不撒手,“不,不行。” “为何?”齐乐之不解,“这角楼逼仄,不是个饮酒的好去处,再说陛下饮了这么多,当心风大伤寒。” “不行,就是不行。”贺珏喝得有些迷糊了,“这地方四处空旷,又在高处,好……” “好什么?”齐乐之皱着眉头询问。 贺珏打了个酒嗝,“好避嫌。” 什么?齐乐之一张老脸僵在寒风之中。 贺珏还嘟嘟囔囔的,“底下人一眼就能看到朕与你在干什么,免得让靳久夜听见了误会,他要是误会了,朕就完蛋了……” 这位意气风发大刀阔斧的帝王,此时像个孩子一样,醉得没脸没皮,又怂得有模有样。 齐乐之啧啧两声,“打小没看出来,陛下还是个妻管严。” 要是外头人评价这位南唐君主,各类称赞之词不绝于耳,什么拯救乱世的千古一帝,什么圣明贤君,什么文武双全德高万众……总之对比起从前的五王之乱,咱们这位今上就是自古以来最好的皇帝。 可谁又能想到,千古一帝贺小六,如今被媳妇儿踹出房门,扒着兄弟喝闷酒,还要想着避嫌呢。 “你,你别扯朕,拉拉扯扯的,不像话!”贺珏甩开齐乐之,在角楼上站直了,冲着远远的永寿宫方向,大吼一声。 “靳久夜,朕今儿晚上就要把你办了。” 永寿宫。 正在教小皇子习武的靳久夜,忽然听到了什么声音,动作随之一顿,半晌,面无表情道:“你父皇撒酒疯了。” 这言语似解释又似恼怒。 小皇子捂着耳朵摇了摇头,“殿下,儿臣什么都没听到。” 靳久夜差点儿老脸一红,抿紧唇线,最后道:“今日不练了,走,我带你去玄衣司。” 小皇子跟着靳久夜去了玄衣司,一进门,靳久夜便点了一个暗侍卫出来,“你,以后跟着小皇子。” 那被点的暗侍卫已经长成了一个经验老道的个中高手,他深深看了一眼靳久夜,随即点头,“是,头儿。” 如今,他已经有资格称呼这位玄衣司首领为头儿了。 小皇子上前一步,“你好,我叫贺不渝。” “殿下。”暗侍卫规矩行礼,动作间干净利落,“属下韩悯。” 四目相对,彼此都将对方的样子记在了心里。 作者有话要说:还有一丢丢,可能要另起一章。或许写他们初见。 第71章 番外五 崇明十八年。 那是一个炎热的午后,不知藏在何处的蝉鸣声不断。不到六岁的六皇子贺珏得了陛下的恩赏, 原是钟淑妃哭哭啼啼闹的, 陛下头疼得很, 又有重病的秦皇后出主意,便命三皇子秦王殿下带六皇子去生死营挑一个影卫得用。 影卫,素来是皇家利器,是陛下的鹰犬。 议亲后被册封的皇子才有资格影卫伴身, 三皇子也不过两三月前才挑了一个, 比六皇子年纪大的四皇子、五皇子,都还没有资格。而这原因也很简单,源于去年冬日长青园那一场坠湖事故, 六皇子险些丧命,案子却不了了之,凶手不明不白推卸给了看顾六皇子的宫人。 作为六皇子名义上母亲的秦皇后,自责没有照顾好皇嗣, 请罚闭门思过。如今愈发病重,连床都下不了了。 贺珏已有好几月没有去秦皇后宫里, 他三岁时就住进了乾元殿, 身边的宫人不少,可个个都有自己的心思。多的是旁人插进来的眼线,唯一贴心的,还在去年冬日顶了罪,年幼的六皇子愈发沉默而孤僻,任何人都信不得了。 去生死营的路上, 贺珏问三皇子:“哥哥,影卫是只听我一个人的话吗?” “不要叫我哥哥。”三皇子没好气地回答,“叫我三哥。” “可我听说,你是我一母同胞的亲哥哥。”贺珏不明白对方为何要这样生疏,三皇子回头瞪了一眼贺珏,“让外人听见,是要找母妃麻烦的,你是皇后的子嗣,待我要跟其他兄弟一样,明白吗?” 贺珏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又问:“那影卫是只会听我的话,我叫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的吧?” “是。”三皇子道,“影卫受特殊训练,一旦认了主,便只会遵从主子的命令。不过……” “不过什么?”贺珏追问。 三皇子想了想,还是说了,“影卫出身生死营,生死营乃父皇所创,我不知里面的影卫除了听主子的话,是否还会听命于父皇。” “三哥为何这样觉得?”贺珏不解道,“是你那个影卫待你不好么?” “自然是好的,只是有些担忧罢了,算了,你还小,不懂。”三皇子叹了口气,他害怕一举一动皆在父皇的监视之下,因而对给自己卖命的影卫也有所顾忌。 贺珏的确不太明白三皇子的忧虑,但那份不信任却下意识藏在了心里。 生死营。 一众训练出色的影卫身着统一黑衣,站列成队一一接受三皇子跟六皇子的审视。 三皇子第二次来,没有了上次来时的好奇,更何况他听说了生死营里的情况,更不愿待在这处,只淡淡地冲贺珏抬了抬下巴。 “自己去挑一个吧,看得顺眼的,带走就行了。” “嗯。”贺珏就上前了,那些影卫们各人有各样,有高大威猛的,也有瘦弱精干的,但唯一例外个个都面无表情。 他们周身散发着阴冷之气,教贺珏不敢再上前一步,生怕被这群人给吃了。 他偷偷退了一步,视线撇开了些,随后又忍不住看回去,这回看到最末尾一排,有个跟他年纪差不多的小男孩。 那小男孩察觉到贺珏的视线,径直看了过来,不似旁人那般目不斜视,毫无生气。 那是一双沉黑的幽深的眼眸,好像里面有无数个秘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贺珏被那双眼睛所吸引,看了许久许久,甚至忘了对方是个影卫。 他冲三皇子道:“三哥,我要他。” 三皇子诧异了一下,顺着方向看过去,是这群影卫里最瘦小的一个,看起来不足十岁,脸生得周正。 他吩咐管事:“六皇子要那个小孩,你带过来。” 管事有些为难,“秦王殿下,那孩子才几岁,进生死营没几年,恐怕经验不足。” 贺珏听管事的意思,似乎不大愿意,当即也不干了,“这是父皇答应的,凭我自己挑选,我就喜欢他。” 三皇子摸摸贺珏的小脑袋瓜,对管事说:“生死营这地方,旁人不知道就罢了,我能不知道?里面的小崽子能徒手撕了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那孩子年纪小,正好给六皇子做玩伴儿,就这样吧。” 于是管事只能将那小男孩带了过来,贺珏上前,才发现自己比对方矮大半个头,略微有些不大高兴了。 不过就近看了,贺珏看到对方左眼底下,有一颗极淡极淡的泪痣。 他心里欢喜,便问:“我叫贺小六,你叫什么名字?” 那孩子声音冷冽,回答:“靳久夜。” “那以后,我是你的主子,你就是我的影卫了。”贺珏说话声音脆脆的,“你就跟着我吧。” “好。”靳久夜垂眸。 回去的路上,贺珏止不住地看靳久夜的眼睛,那样子仿佛要把靳久夜的眼睛抠下来似的。 “眼珠子黏人身上了?”三皇子打趣道。 贺珏不应声,倒跟小影卫凑近些,他轻声说:“夜哥儿,你眼睛真漂亮。” 靳久夜惊慌地眨了眼眸,“主子为何叫我夜哥儿?” 贺珏笑了,十分聪明地说道:“因为我小名叫珏哥儿啊,那你是我的影卫,也应该跟我一样取个小名。” “好。”靳久夜应了。 贺珏又伸手摸了摸小影卫的脸,“别躲,我是你主子,你不应该听我的话么?” 靳久夜果真没再躲,同时在心里默背了一遍影卫条例。 “你把脸抬起来点儿,我想看看你眼睛。” 靳久夜听话,贺珏凑得很近,看了一会儿,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 “哎呀,我果然没看错,你的眼睛真漂亮。” 贺珏想了一会儿,又问:“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旁边三皇子再也忍不住,嗤笑一声,“小六,这是你影卫,不是你媳妇儿,别跟个没见世面的小崽子一样。” “我哪有?”贺珏噘嘴不服。 三皇子便学了贺珏方才那些话,“什么你眼睛好漂亮,什么在哪儿见过,弄得跟选媳妇儿似的。你是皇子,深宫大院待着,能见过一个影卫?傻不傻啊你!” 贺珏想想也是,很快就不再探究。 回宫以后,贺珏睡过一觉起来,便将靳久夜给忘了。小孩子忘性大,等过了几日再见靳久夜,却不觉得对方有什么特别。 甚至还有几分生疏之感。 …… 老来忽梦少年时。 年迈而白发苍苍的贺珏在春日的阳光里,坐在一棵老梨树下,春风吹过,梨花飘落,刚刚有那么一小会儿,他又想起了靳久夜的眼眸。 那时候他问,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如今可回答,是的,小仙子。 我们又要见面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所有陪伴我的读者,没有你们的支持,我也可能写不到这里。承蒙厚爱,无比感恩。 愿能写到让你们继续喜欢的文,愿所有读者幸福安康不忧不躁,愿江湖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