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征服者末日 作者:十倾光 文案 加速进化60年后,人类生存法则彻底崩坏…… 丛林、野地、荒虚…… 变异生物、突变人、进化人…… 几大势力之间的尔虞我诈与纵横交错…… 司诺是一个奴隶贩子,只想有朝一日能攒够钱买一张去往海上乌托邦的船票,过上安定的新生活。 然而一天,她捡到个失忆的漂亮男孩。 他眼一颤:“你不要我了。” 他嘴一撇:“你又不要我了?” 他捏着她小指:“你休想甩开我!” 谁能想到他居然是大名鼎鼎的欧若拉护卫军; 谁能猜到他去奴隶集市本来就为寻她; 谁又能想到他黏上就丢不开了呢! 内容标签: 科幻 天作之合 末世 搜索关键字:主角:司诺,温晗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征服者末日到来,人类何去何从? 立意:FUTURE 第1章 老旧铁门厚重沉闷,在落日余晖的映照下被缓缓拖动,紧紧贴合在地面的两道滚轮摩擦在轨道里,蹭出低哑的“咔哒”声。 几道影影绰绰的人影,在昏黄雾霭中踩过齐膝的凌乱杂草缓慢靠近。他们身后,是暗伏在黄昏光阴里寂静得令人发怵的高耸丛林。丛林里,偶尔浮现一两道阴影,快速掠过,又无声地消逝。 终于,在铁门最后合拢前,四个包裹严实的人从门缝挤了进去。 全副武装的守门人分出两人举着自动步枪对准他们,其余人沉默且默契地将铁门最顶处和最底处的两块铁板关合,然后,“哐啷啷”——六把大锁接连落下,沉闷沙哑,如同敲响夜色降临的钟声。 伴随这“钟声”,夕阳最后一抹余光从门缝里消弭,铁门隔绝之外的世界传来悠远而混乱的嘶鸣声、撞击声、咆哮声、惨嚎声…… 夜,是这个时代最凶险的时刻。 *** 铁门之内,是一个百平米的宽敞地带,一盏高悬在顶部的灯带来微弱的光照,淡淡的黄晕以守门人站的地方为中心向四周散开。 靠近铁门的位置有一个铁笼,上面那块锈迹斑驳的铁块刻着歪歪扭扭的几个字——“临时避难所”。光在四五米外开始模糊,更远处则暗沉沉一片,幽黑湛寂。 为首的守门人朝外来者轻微点了点头,不带任何情绪地说:“出示交易凭证。” 交易凭证,是可以进入内部的唯一证明。如果他们没有,就只能在号称“临时避难所”的铁笼里,伴着外面足以撕破神经的一切声响待到天亮。 四个人中,后面的三人身形稍高,正用生硬的动作慢慢摘下黑色防护服帽子,取下灰黑色防护面罩,脱下银黑色防护手套…… 他们年纪都不算大,最小的看起来十四五岁,而最大的不过二十出头,可他们的脖颈上,都带着一个黑色的颈环,与他们常年不接触阳光的白皙皮肤相比极其明显。 颈环不大不小,刚刚围着颈部箍住颈动脉,靠近左颈那一边有个拇指般粗长的凸块,上面分两排并置着09的数字按钮。 在守门人的目光注视下,他们慢吞吞地将所有东西裹到一起放进一个小包里。他们的颓丧和茫然似乎互相感染,就好像做不做这样的事都没有任何意义。 而最矮小的那个人在拍打完身上的灰尘之后,轻盈地朝前走了两步,以极其利落地动作扯下围合全身的防护服,再摘下防护面罩。 是个年轻的女人。她身形娇小,长得十分可人,巴掌大的小脸生着一双浓黑漂亮的大眼睛,左眼下有一颗小小的泪痣,点缀成最恰到好处的灵气。乌黑的头发洒在她肩头,灵动却不凌乱地微微卷曲,如同一汪瀑布。 她眼角微微上翘,没说一个字,只是冷静地摘下左手手套,握掌成拳拳心向下递出手,露出瘦削的手腕,展示着上面紧紧贴合的黑色螺旋状手环。 手环有两根手指那么宽,螺旋却细细密密层层叠叠,只是在靠近手背的那个侧面磨平了一块,上面刻着字符——“TRADER 1012”。 守门人只愣了一秒,便摆了摆手让开道。 女人轻轻点头,迈开轻快地小步向前,三个男人拖着沉重的双腿跟在后面,一步三挪,畏怯地朝着深黑地带走去。 *** 身后的三个男人——她的奴隶,即将进行售卖的奴隶。 “TRADER 1012”——她作为奴隶贩子的交易凭证编号。 而黑色螺旋手环——她控制奴隶颈环的操作器。 司诺是这个时代为数不多的奴隶贩子,也是更为稀缺的女奴隶贩子中的一个。 贩卖奴隶是她的营生,是她在末世里赖以生存的方式。 *** 司诺带着三个奴隶朝深处走去,不多远便能看见一抹微光从下方往上蔓延。 有一道楼梯。 楼梯尽头的顶部,一盏孤零零的灯散发出昏黄的光晕,是楼梯走道和底下走廊唯一的光源。 楼道很宽,足够六个人并排行走,却不长,只下行了十几级便走完。她不是第一次走在这条楼梯上,也不是第一次在走到底的时候回身等待身后的奴隶。 可奴隶们拖着沉重的步子,把十几级台阶走出了千山万水般的距离。他们僵硬着脖颈,伸直着手臂,双目无神,脸色惨白,就像灵魂早已空荡。 *** 司诺没有理会他们的钝然,在他们走到近前时,默默转身迈步。 长长的走廊自脚下延伸,到更远处到更深黑处。光依然昏暗,只在每个拐角留有一盏孤零零的昏黄的灯,越朝里走越幽深晦涩。 走廊不算太宽,比楼梯稍窄一些,左右两边分隔着一间间狭小房间,玻璃门早就被拆得没了踪影,每个房间在昏黄的灯光余影里都一览无遗。 有的空空荡荡,有的散落着凌乱的折断木块或染血布条,墙皮大块大块地外翻脱落,空洞地散发出陈腐的气息。 很多年前,她跟随老奴隶贩子来到这里的时候,这些房间里还居住着一些人,之后每来一次就会少一点。直到上个月,这条走过无数次的走廊,只有一个房间里躺着个奄奄一息的受伤男人…… 而这一次,这条深黑悠长的走廊里,没有一点动静。 *** 司诺轻声喟叹,加快了步伐。微弱的声响穿透走廊,轻轻激荡着她的耳膜。越朝里走,鼓动耳膜的声音越渐增大,而前方拐角处的光也更亮了些。 不一阵,浅浅贯入耳中的声响已经能够辨清——是人声,不止一个人,是很多很多人的声音。 拐过最后一个弯,灯光豁然盛亮,八盏大灯毫不吝啬地从顶上吊下来。光依然是黄色的,却如同告别黎明最后一瞬迎来金灿灿的太阳一般,把一切都照得无处遁形。 一个椭圆形的宽阔区域出现在眼前,比铁门后的宽敞地带大三倍甚至更多。正中央,一米高的长方形木台上面拥挤地站着十几小孩,最大的不过十岁左右,最小的被另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抱在怀里,歪斜着头像是睡着了。 这些小孩肤色不同、发色各异,唯一的共同特征是他们的脖颈上都带着奴隶颈环。 那便是奴隶售卖台。 这里是六七十年前人类社会鼎盛时期建造的集市,那个时候的人叫它——地下商场。 现在它的功用也是集市,只不过人们叫它——奴隶集市。而当下,人们聚集着的,人声鼎沸、拥拥攘攘的宽阔区域,则和过去一样,都叫做——中央大厅。 奴隶集市是在人类社会法则彻底崩坏之后形成的,每月对外开放三天,每天天黑之后将在中央大厅进行自由交易。 奴隶贩子凭手环带着奴隶进入,购买奴隶的人凭交易凭证进入,目的只有一个,进行奴隶买卖。 据说二十几年前最繁华的时候,这里人满为患,从中央大厅到八个走廊全都挤满了人。最多的一日,曾创下了交易三千多个奴隶的记录。 司诺成为奴隶贩子有八年了,接触奴隶交易这一行也已经十五年了,这样的辉煌她从没亲眼见过,只是从老奴隶贩子那里听来的。 老奴隶贩子很向往曾经的后繁华时期,那个时候的人们一度以为人类文明即将复苏,马上就会再次步入繁荣…… 司诺轻轻摇了摇头,摇晃掉脑海中沉久的记忆,把目光重新放回中央大厅。那里聚集了近百人,沉闷的交谈声在人群里交杂,偶尔有人高声喊价。 今天,算是最近两年较为繁忙的奴隶交易日了。 *** 司诺朝三个行尸般的奴隶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停下,将他们紧紧攒在手里的小包收回——还得给下一批奴隶用。 然后,她翻到自己背包的最底层,取出一个防水袋,拿出唯一一张干肉片。肉片很薄,价格不菲,她很肉痛地分成四份,留下最小那份,将其余的递给奴隶们。 “吃吧。”她带着一丝怜悯,对这些人最后的怜悯:“这是你们跟着我的最后一顿,以后或许每天都能喝上半碗肉汤,或许再也吃不上一口肉。” 也许是被她的话吓到,又或者是对逃离野外也不能逃脱厄命的悲怆,年纪最小的那个奴隶忽而抽动双肩,“哇”一声哭了出来。另两个转瞬也红了眼眶,鼻头一抽就要跟着哭。 “哭什么!”司诺见惯了哭闹的奴隶,“哭可能会让买主们判定为弱小无用。如果没人买,我只能把你们重新丢回野地。” 她的威胁很有用,奴隶们立刻止住了抽泣,又一次垂低下头,消散了眼睛里所有的光色。 这些日子以来他们唯一一次猛烈的情绪波动,就这样悄然散去。 这个时代,谁不是挣扎求生?他们只是放弃得更早一些罢了。 *** 沉闷浑厚的鼓声伴着似有若无的欢快气氛传遍整个中央大厅。 主持售卖仪式的管理者用激越的嗓音和夸张的声线高喝:“恭喜这位先生,购得漂亮的二等八岁女奴隶一双!” 随着他的这声高喝,衣着简单身形高挑的长发美女将两个白裙女童拉离售卖台,送到两个男人面前。 神情冷漠的那人是奴隶贩子,而另一个用轻浮又略带满足的眼神打量着女童的男人,即将成为她们的奴隶主。 *** 司诺只匆匆看了几眼便转开头,带着奴隶们走向售卖登记处。 奴隶集市的几个管理者走到近前,用乌黑发亮的齿状木梳拨开他们的发丝检查头皮,用油腻污秽的皮质卷尺丈量他们的身高,用在水里泡过的木片撬开他们的嘴查看舌头和牙齿…… 这是奴隶们进行售卖前必须要经过的检查过程。 管理者在本子上匆忙地记录着,顺口念出检查结果,“无致命病症,无明显伤残,可以售卖。但年纪偏大,无肌无力,判定为——九等奴隶。” 最低等的奴隶。 奴隶们由管理者挂上木牌,带往售卖台。此时,售卖台上的奴隶只剩下那个年纪最大的孩童。她的三个奴隶一上台,立刻引来一阵低低的嘲讽。 很快,年纪最大的孩童也被奴隶主买走,围在售卖台周围的人以肉眼可辨的速度快速减少。 不一阵,只剩下几个零散买家跟长腿长发的美女闲聊。而唯一还将目光停留在售卖台上的男人,指挥着奴隶左转右转、简单跳跃之后,终于开口问价。 司诺慵懒地靠在高台边缘,伸出左手张开手掌比出“五”,这意味着,每个奴隶的售价为五枚集市通用币。 那人皱了皱眉,仿似在犹豫,片刻后还价:“八枚,三个一起。” “成交。”司诺立刻拍板。她的奴隶从来卖不出好价钱,只要有人买,她都会毫不犹豫地出手。 在集市管理者的监督下,她将奴隶颈环的密码告知奴隶主,八枚子弹壳则交到她的手心。 一种几十年前便已无法生产的,击中目标可以燃烧的子弹,因其不可复制性和稀缺性,使用之后的弹壳便成为了集市的通用货币。 奴隶主用自己的手环重新连接奴隶颈环后,将三个空荡的灵魂带走。 司诺看着他们的背影独自发呆,她早已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将散居野地难以存活的人带入人类聚集地。 但却清楚记得,她再也没见过他们一面。 *** 八盏大灯接连熄灭,只留下两盏微亮的壁灯提供照明。逐渐沉寂的中央大厅里,几个孤单的管理者正在清理,偶尔一些轻微的声响从他们那里传出。 “一次比一次卖得少,这抽成……”一个身材魁梧,精心打理过鬓角和胡须的中年男人从司诺身侧冒出头来,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她。 司诺没敢直面那双眼睛,她觉得对方目光里有一种悠悠的色泽,像野地里的腹狼盯着猎物,也像壁缝里的壁虎盯着从面前经过的昆虫。 奴隶集市的管理者都是六十年前地下商场商户的后代。司诺在脑里搜寻了一阵,想起一个古早的词——“世袭”。 这一代奴隶集市的管理者领头人——雷老大,去年才上任。在奴隶集市经历了十几年的颓丧落败之后,他开拓出了更多的生财之道,也延续了前几代管理者的冷心冷血。 这是司诺第三次见到他,却逼着自己活动僵硬的脸颊,堆起一个笑意,努力裂开嘴唇保持恰当的弧度,使自己看起来心情不那么糟糕。 她转过身,借此向旁边挪动拉开距离,从掌心捏起三枚子弹壳恭敬地递过去。所有奴隶贩子都需要向奴隶集市交纳三成的抽成。 “这次算了。”雷老大带着气音拒绝,在司诺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情况下,用长满厚茧的手掌握住了她捏住子弹壳的又细又软的手指尖。 一股欲逃无处逃的惧意悄悄爬上司诺心头。握着她手指的是掌握着奴隶集市的管理者老大,她惹不起,也不敢惹。可就这样让人捏着,她又觉得吃了大亏。 好在雷老大只是轻轻捏了捏,顺势把她的手推回到她身前,“你总卖这种弱奴隶,搞得我都不好意思拿你的提成。” 司诺本来就生硬的笑容瞬间僵硬,她用力发出一声笑:“没办法,我也很弱。” 雷老大轻哼:“抓不住强壮的,就去逮小孩嘛。” 奴隶主们普遍喜欢年龄小的奴隶,年龄越小越能被他们掌控,所以孩童在奴隶集市上很受欢迎,售卖价格也仅次于情人奴隶。 她只是再次笑了笑,再次不答话。 *** 雷老大没有察觉她的排斥,反而又往她面前凑近,弯下腰来,低垂着脸看她。 若是有人从远处看,必定会觉得,一个高大魁梧的猛兽,正盯着一只温顺可人的小兔子。 “其实……”雷老大的眼珠上下翻动,从她的脸扫向她的脖颈,目光持续向下滑,然后不怀好意地笑:“在这个乱世里,女人要想过得好一点,可以依附一个强大的男人。” 司诺抬手顺了顺飘落额间的碎发,也不知要掩饰什么,又一次赔笑:“您又不是不知道,我喜欢的……不是您这种类型。” 雷老大眉头微微骤起,显然有些不愉,但片刻后,又朝她挪近了一点,“其实我想说的是,奴隶集市不止有奴隶买卖,奴隶贩子也不一定只卖奴隶。” 他微低下头,声音突然变得小而慎重:“我这里有个又轻松又赚钱的好活儿,本来想找别人……看你这么窘迫,这个好活儿就给你了!” 司诺即将迈开的腿猛然一顿,恍惚着回道:“是么?” 她的态度模糊不定,雷老大在短暂的停顿后又开口:“送个货去‘茶馆’。” 第2章 司诺每隔一两个月就会到奴隶集市贩卖奴隶,她跟雷老大接触并不多,仅有的三次相遇,都尽可能与之拉开距离。 但这并不妨碍她知道雷老大是个狡黠的人,也不妨碍她早就了解奴隶集市的管理者们有一个致命弱点,便是在地底待得太久了。 这个时代,除了几大势力和少数人群聚居地,人们在野地很难生存。 白天,太阳辐射、丛林瘴气、恶劣水质……无一不在挑战着人类的生存底线。夜晚,丛林里的怪物、与怪物争夺食物的突变人……全都在侵占着人类的生存空间。 奴隶集市的人很少上到地面,他们想要将东西送出去,只能依靠常年行走在外的人。 赏金猎人和奴隶贩子拥有全套防护服,也有野地生存经验,是他们最佳的选择。但是赏金猎人太贵,奴隶贩子相对便宜,而她1012号是所有奴隶贩子里最贪财也最便宜的一个。 雷老大的首选必定是她。 所以,司诺不疾不徐地认真思考了下,淡漠地应了句:“哦。” 雷老大辨不清她的想法,又试探般补了一句:“二十五枚子弹壳。” 以雷老大的暴利思维和手段,他到手的肯定十倍之多。 这个货物很值钱! 司诺拧了拧眉,状似思考,不急于表态。 雷老大抽动了好几次鼻头,终于忍痛割肉:“二十五枚子弹壳预付,若将货物完好无损地送达‘茶馆’,再免十次抽成!” 这下,司诺知道了,这货物不仅价值高昂,还很重要。 “可以倒是可以……”在雷老大期待的目光中,她竖起两根纤细的手指,讨价还价:“再附赠两片肉干?” *** 最后,司诺抱着一个做工粗糙、造型丑陋的长方体木盒,怀揣着雷老大预付的二十五枚子弹壳,背着两罐集市内供的特质肉罐头,心满意足地离开了中央大厅。 她在一条幽深的走廊里走了很久才找到一间稍显干净的房间。 天花板的漆灰早已脱尽,墙壁没有明显水渍污迹,地面也没有浸过血水的味道,而且左右房间还没有别的留宿者,这让她稍稍获得一些安全感。 后半夜的奴隶集市安静得可怖,但鞭打声和呵斥声仍然穿过走廊隐隐传入耳中。 隔得稍远的某个房间貌似有一个奴隶主正在教育他的新奴隶如何跪趴调整后腰弧度,以使得他当凳子坐下时感受到舒适。 司诺躲进角落里,尽量离声音更远一些,然后把那一小片咸咸的薄肉干慢慢嚼碎,就着水吞咽下去。 饥饿感没有减轻,反倒更加猛烈。 她取出刚刚获得的肉罐头,摸着清冷的表皮,好一阵之后将其塞回背包底部,再多灌几口水,让胃部轻轻胀起,哄骗自己的大脑已经满足。 她从背包里摸索出薄薄的折叠软垫铺展开,将丑陋的木盒当枕头,背对墙壁斜斜躺下,左手抱紧背包,右手则探入背包和背带之间的夹层里——那里有一把旧式手枪。 她紧紧握住手枪枪柄,瞪大双眼盯着灰蒙蒙的没有门的门口。 微弱的灯光如同黄色的雾气,像极了野地里带毒的瘴气。细微的人声如同蚊子煽动翅膀远遁,渗水积成水珠偶尔从对面房顶滴落,轻轻敲击地面。 夜还很长,在明天天亮钟声敲响前什么都可能发生,她并不想成为暗夜中被夺取性命的倒霉蛋。 她要做的,也只是努力活着。 *** 睡不踏实,时不时撬开双眼朝走廊瞟一眼,再闭上眼时,睫毛总会不安地颤动。 不知过了多久,耳中突然灌入声响,心脏一悸,司诺猛然睁开了眼。她呼吸急促,双目失神,一小会儿后才辨出那深重缓慢的声音是奴隶集市的早安钟声。 每天早晚六点,奴隶集市的钟声会按时敲响。早上响四次,提醒要出行的人起身做准备,晚上响十二次,警示在铁门之外的人尽快寻找落脚之地。 司诺摇晃了下沉闷的头,灌进几口水后将水壶挂上腰间,背上背包踏出暂时栖身的房间。 走过某个房间的时候,一个人影从她余光中迅速翻动。她下意识瞥了过去,只见昨晚那个年纪最大的十岁孩童,从俯趴迅速变成跪趴。 男童双肘双膝撑地,惺忪的双目夹杂着慌乱和惊恐。当他确定奴隶主还安稳地睡在胶囊睡袋里并未醒来,便长长吁出一口气,散了力道坐倒在地。 司诺只轻飘飘看了两眼便缓缓走过,这不关她的事。 可她刚走两步,腰间突然被一股力道拉扯,恐惧只用了一瞬便窜上心头。她猛然伸出右手探向后腰,迅速拔出手枪,转身抬枪,食指钻入扳机孔。 枪突然变得沉重,扳机也好似锈掉。她不知道该不该开枪。 ——面前站着的,正是那个男童,手里正捧着她的水壶。 男童极其清瘦,皮肤紧紧贴在骨架上,仿佛风稍大一点都能把摇摇欲坠的他吹散架。 但他却用一双遭受煎熬之后的眼睛狠狠盯着司诺,幽深的眼神蕴着恨意,强烈又执着,像要用悲戚和仇恨将她灼烧殆尽。 司诺没有逃避苛责和愤恨的目光,她只是把枪口稍稍下压,左手轻轻摆了摆示意离开。只要他不攻击,她就没有必要还击。 男童抱着她的水壶,一步一步慢慢朝后挪动,缓缓退进了房间,整个过程里,眼中仇恨的火焰没有丝毫减弱。 司诺将手枪收回后腰,手却压在枪柄上,慢慢朝后退去,直到隔了三四个房间的距离,才猛然转身朝着中央大厅快速奔去。 奴隶主、奴隶贩子与奴隶,早已在几十年的纷纷繁繁中形成一条仇恨的鸿沟,伤痕、摧残、损害、憎恨……大概永远不会被释放。 *** 这片土地位于大陆较为中央的位置,曾是人类最辉煌时期的一座繁华城市。那时,城市的地下被挖空,建了很多地下商场。 在大灾难毫无预期地降临之时,地下商场商户的老板们将通道围堵,获得了暂时的喘息。有一些地下商场连通着那时的出行交通地铁,他们便通过地铁轨道线走动,形成了四个大型的聚集地。 随着时间推移,社会秩序崩裂,奴隶集市、食物集市、衣物集市、工具集市应运而生。 四大集市掌握着这片土地上为数不多的布匹衣服、压缩食物、微型炸弹、医疗手段、古老电器维修、古老器械重铸等工艺和技术,供这个大陆上幸存的人进行贸易。 而连接四大集市的地铁很早便不能运行,车厢早在危机最初的十余年就被拆除分解,唯二没变动的,只有空荡荡的洞穴和半生锈的铁轨。 现在的人们叫它——地下通行道。 与集市类似,地下通行道的管理者大部分是六十年前被滞留在地底的地铁工作人员的后代,他们管理着出入口,出租轨车赚取维持生计的子弹壳。 一道破旧的半人高铁栅栏就当是通行门,在旁边的守卫那里登记交易凭证号码就可以进入地下通行道。 铁轨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十余个小铁车,形状很像很久以前的地下矿车。一辆小铁车前后两排四个座位,车底有滑动轨轮,车上有踏脚板和刹车。 只需要两枚子弹壳便可以租赁一辆轨车,只要再加一颗就会由专人充当苦力,将租赁者送达目的地。当然,人们也可以选择不坐车,沿着轨道两侧凹凸不平的狭窄小道徒步前往其他集市。 *** 司诺很穷,即使怀揣着雷老大预付的二十五枚子弹壳,依然穷得毫无安全感。 她登记了手环号码,拢了拢背包,迈动双腿走下步梯,决定徒步前往食物集市。 没走几步,一种奇怪的慌张感轻轻撞击心间。 通往地下通行道的中转走廊也不长,只有短短十余米距离,可狭窄短促的走道上竟然堆满了人。 那些人打扮普通,却和以往前来交易的人不同,没有行色匆匆,好似每个人都心事重重又脚步沉沉。 司诺不由放慢步伐,沿着边缘走向深处,她眼皮不自觉跳了跳,终于知道那慌张感从何而来。 当她从步梯往下走,这些人散布在楼梯周围,可当她沿着墙边走,大部分人又拥到了她所在的这一侧。 司诺犹豫起来,却发现最靠近自己的人将左手背到了身后,似乎在打着手势…… 没给对方任何反应机会,她突然快速奔跑,把一个个人当成野地里杂乱的树木,几个回旋便穿过了围堵,冲向形同虚设的铁栅栏,只轻轻一跃便跳了过去。 一辆轨车停在轨道上,车上的乘客正迈出一条长腿准备跨过,被突如其来地司诺猛然推了回去。那人站立不稳,直接往后倾倒,迈出的腿刚好挂在轨车边缘。 “你……”乘客撑起身子,睁大双眼像要质问,但下一刻却突然屏住了呼吸。 “闭嘴!”司诺用足力气推了一掌,将他刚刚撑起还没稳定的身体又推了下去,不偏不倚地撞在了轨车后面的栏杆上,撞出一声清脆的“嘣——” 司诺咧嘴倒吸一口凉气,光听声音都知道一定很疼,但她来不及回头管顾,因为追击者正快速靠近。 她踩动脚踏板,隆隆声迅速响起,轨车艰难起步朝前滑动。她偏头看向侧后方,只见地下通行道管理者举枪威胁,追击者们竟然在轨道前停步。 “呃……”倒霉乘客再次撑起身,将挂着的腿收回,又将一只手搭上了司诺肩头,用低低的声音对她说着什么。 砰! 一声枪响,激荡起回音。回音还未消散,枪声接连响起。管理者们朝司诺开枪! 她肩颈一沉,反手将肩头的那只手拽开向后推去。只听得闷闷的“噗”一声,一颗子弹擦着她脸颊两根手指的距离,击中轨车铁皮又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她的后脖颈突然溅上了热热的液体。 司诺回头望向身后,只见那位倒霉乘客右额被子弹擦破,鲜血喷溅到了她的后背和后颈。 “你趴下!”司诺又推了他一把。受到角度限制,这一次力道稍弱,没有将他推倒,只是让他又踉跄了一下,倒栽着偏向一旁,半个身子搭出去撞进了旁边那条轨道的轨车里。 司诺只得又一次抽出手把倒霉乘客拖拽回来。可这一拽的力道又过大了些,那人直接向前倾倒,又是“嘣”一声……撞到了左前额。 他手中拎着的一个黑沉沉的东西,就在这一推一拽之间脱手掉了出去,刚好掉落在轨道上,旁边那辆轨车的滚轮迅速卷入,从后向前倾翻摇摇晃晃压下,刚好把两条轨道同时拦住。 管理者们的视野被阻挡,轨道也被切断,一时半刻没有人能追上来。 司诺终于长吁一口气,加快脚下力道踩动脚踏板,轨车瞬间朝前飚出,这速度是她步行的三倍,甚至更多。 *** 好一阵之后司诺才反应过来,她在匆忙中跳上的轨车与食物集市方向相反,前面是工具集市。 她猛烈喘息几口气,压下砰砰乱跳的心,这才回身去看那个倒霉蛋。 倒霉蛋正以一种奇怪的姿势扑倒在后排冰凉的铁座椅上,额头蹭在铁皮壁,鲜血顺着朝下滴落。他的右手耷拉在外面,左手垂低在座位底,一动不动。 “喂——你可别敲诈我啊!”司诺腾出一只手戳了戳他的肩膀,那扭曲的身体纹丝不动,不知是死是活。 司诺再次加快速度,奋力朝前,一直到达工具集市才停下。 她翻到后排,把倒霉蛋翻转身。他的上半身躺在铁锈味浓厚的座椅上,而他的腿长得只能弯曲在座椅旁。 司诺戳了戳他的颈动脉,能感觉到那里在毫无规律的搏动着,但是他却沉沉闭着双眸一动不动,大概是在接连的意外撞击中晕过去了。 可下一刻,司诺的眼睛却再也舍不得挪开。 这是一个看起来十七八岁年纪的男孩,又嫩又白的皮肤,毫无攻击力的脸型,即使满脸血渍,左额角肿起一个包,依然遮掩不住他漂亮的五官。 他整张脸的轮廓并不十分突出,可眉毛狭而有力,睫毛浓密纤长,鼻梁从山根到鼻尖以一个漂亮的弧度上扬,下颚微微翘起,转了个完美的弧线,带得喉结充满诱惑力。 这是一个足以令所有女奴隶主疯狂的漂亮男孩。 *** 黑市医生修刚刚吃过午饭,清扫干净手术台,关上沉重的木门准备享受一个悠闲地午觉。门毫无预期地被一阵钝响冲击,不像是敲,更像是撞,或者说更像是用厚重的皮靴猛踢。 他端起柜子旁的猎枪,对准声响传来的方向,喝问:“谁?” “修,是我,1012号。” 声音停顿片刻又响起:“我捡到了一个昏迷的漂亮男孩!” 1012号奴隶贩子从三十年前开始就是修的顾客,人换过几个,他只认号码。 修慢吞吞放下猎枪,打开木门上的小窗格,看见1012号女奴隶贩子,前面搭着背包,后面搭着个垂低着头的男人,艰难地抬起脖子冲他傻笑。 五分钟后,修撇下嘴角,对着疯狂蹭水喝的司诺缓缓张开手掌,竖起四根手指。 工具集市除了供应各种工具器械、古老电器,提供维修技术和医疗服务之外,还有一个与其他集市不同的地方,那就是这里的交易以“十”为单位。 修比出“四”,是开价“四十”枚子弹壳的意思。 司诺停下灌水,却舍不得放下杯子,只空出一只手,将他竖起的四根手指压下去两根。她只愿出二十枚子弹壳。 修看着最抠门的1012号女奴隶贩子,扬起眉毛,表情有点一言难尽:“你也不看看他伤成什么样了。右额有火药灼伤痕迹,得消炎。左额肿血严重,得冷敷。最要命的是后脑勺,破了个口,得缝针。” 司诺看了眼歪坐在简易木椅中的漂亮倒霉蛋,又看了眼六十多岁手指都在打颤的修,把他被压下去的两根手指又拨了一根回立,“我是老客户了!” 修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三十枚也行,省了麻醉,省了术后消毒。你也可以只给我十枚,再省去止痛消炎药而已。最好别治,你一枚都不用出。” 他短暂停顿了下,又道:“哦不,还是要出一枚的……尸体处理费。” 灯光昏黑的医疗室里一片宁静。 很久之后,司诺才不情不愿的从上衣口袋里摸出包裹严实的小布包,摊在桌上,“三十三枚,我所有身家了。” 说这话的时候,她手指不由自主悄悄伸向左边裤兜。 那里静静躺着一个小钱包,是倒霉蛋的钱包,里面有十二枚子弹壳,以及一块银质铭牌。 第3章 地面扬起的薄尘被手术室门缝里钻出来的亮光映照。 黑市医生修的医疗室很小,却被分成了三个房间。最外面稍大一些的是普通诊疗室,里面左边是手术室,右边则是他的私人卧室。 外间诊疗室的三面墙壁都装饰着散发潮味的木架,大罐子里装着晾干的草药,小罐子里放着粗制的药丸。 等待的过程慢得令人无聊,司诺便沿着木架一排排看过去,借着认字打发时间。 在人类社会繁华年代,文字就被分为常用字和生僻字。现在,常用字大大缩减,生僻字却只能在一些特殊的场景里才会出现,譬如药品名字。 某一竖排,整齐划一地标记着“抗毒素—××××”,后面的那些字,司诺大多不认得,但她记得其中几种以前买过,有治蛇毒的、治变异蜘蛛毒的、治变种马蜂毒的…… 她瞥了眼手术室门缝,不自觉抬起手…… 手术室的灯终于熄灭。修甩着湿漉漉的手走出来,看见司诺抱着背包蹲在角落正缓缓抬头与他对上目光。 他嘴角一抽:“你不会想偷我的药吧?” “我是那种人么!”司诺心慌地捏紧了还没来得及拉上拉链的背包口。 修瞪了她一眼,沿着药品架随机抽查。 司诺不露痕迹地拉关拉链,把背包换到身后,推开手术室的门,借着幽暗的灯光朝里看去。 倒霉蛋正安静地躺在狭长的木床上,双目紧闭,睫毛微微轻颤。好看得令人差点停止呼吸。 修冷淡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的漂亮男孩命很大,只是需要睡一会。” “他什么时候能醒?”司诺翘首以盼,只是不知道自己隐隐期待的到底是什么。 “看他自己。也许晚上,也许明天。”修抱持怀疑眼神又瞪了司诺一眼,“在他可以下地走动之前,他和你,可以暂时待在这里。” *** 外面突然响起一阵吵杂。 街面上晃动着一些行色匆匆的人,衣着普通却穿着制式相似的皮靴。皮靴的收拢口在靠近脚踝的部位绣了一串华而不实的花纹。 斜对面枪械铺里,也有两个穿着这种皮靴的人,正高声喝问店铺老板:“有没有见过1012号奴隶贩子?” 司诺来不及说一句话就抱着背包往手术室里躲,惊得修也跟着追进去。 “你招惹的?”修很讶异,但语气还算平静。 司诺往手术木桌下躲,抽空抬头,“别告诉他们我在这里。” 修冷声嗤道:“你知道野地里的兔子怎么躲的么?藏得了头藏不住尾,藏得了尾藏不住耳朵。” 半蹲的姿势瞬间僵固,她一抬头就能看见手术室的门,而对方只要一推门也能看见她。 在她凄楚无助的眼神求助中,修推开了一旁的木柜,露出一个逼仄的隐藏空间。里面只有一张半米宽的小床,以及半米宽的可以活动的小走道。 两人合力把倒霉蛋抬起,刚刚挪进隐藏空间,外面便传来问询声。修猛然加力一推,迅速退出,将木柜恢复原位。 木柜合拢的一瞬,黑暗瞬间袭来。 司诺撑不住比她高出很多的男人,便只能和他一起向后倒去。她坐倒在木床上,而那倒霉蛋则顺着向下滑。 怕他再磕到头,司诺在黑暗中凭借感知将他抱住,刚好环抱在腰上,她的指尖感觉到了那一部分肌肉群的紧绷和弧度,足够令她想入非非。 看来这个漂亮男孩不仅会让女奴隶主疯狂,还会让一小部分男奴隶主也癫狂。 司诺甩了甩头,努力甩掉脑中的胡思乱想,圈住他的腰用力往上提。可这男人实在太重,在逼仄的有限空间里无法使力,他又向下滑了滑。她心一横,就想把人直接放平在地上。 正在此时,几道人声传了进来,隐隐约约有喝问和翻找的声响,时近时远,她便不敢在黑暗之中挪动。 好一阵后,轻微的脚步声在寂静中悠悠传开,似乎有人沿着手术室又转了一圈,而后悄无声息。 寂静在手术室里蔓延,漫过隔墙,漫进漆黑的密室里,撞击着司诺惴惴不安的心。 很久之后,确定隔墙之外没有任何声响,司诺把倒霉蛋安置在小木床上,又在黑暗中摸索到一个充电灯打开,再沿着狭窄小走道贴着床沿坐到地面。 修迟迟没有出现。 充电灯的灯光在狭小空间显得里十分敞亮,让她总想找点什么事做,以不负这难得的明亮。 她从裤兜里取出倒霉蛋的钱包,翻出那枚银质铭牌,心头有点发慌。 金银、钻石、珍珠,在很久以前就被挤出了交易货币行列。它们不能吃、不能用,只承载着装饰作用。可普通的人类聚集地又不掌握熔炼技术,这个铭牌只能出自三大势力或者工具集市。 银质铭牌的一面刻着两个字,其中一个是“温”,另一个她不认得。而另一面则刻着几个英文字母,她认了出来——AURORA。 这六个字母代表着一个城市,是大陆三大势力之一的“欧若拉城”。 司诺的心无法控制地乱跳了几下,险些崩溃。 外面有身穿统一靴子的人到处搜寻她,而旁边则躺着一个来自欧若拉的身份不明的男人。 *** 一切事情发生的缘由如谜一样,司诺心头不安,下意识侧头看向一旁的木床。黄澄澄的光芒中,一双明亮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目击了她呆滞转头的全程。 四目相对,司诺看呆,一时找不到话。 而与她对视的一刹那,本来安宁平和的那双眼睛突然颤着转了转,猛然撇开眼神,像是丛林里受惊的小动物匆忙躲走。 这突如其来的灵动,引得司诺心尖一颤,发出了一声轻笑。 也许是听见笑声,漂亮男孩悄悄挪回了目光。充电灯的光芒把他的双眸映照得十分清晰,深黑的瞳倒映着灯光和司诺浑浊的半边身影。 突然,那双眼睛眨了一下……又眨了一下。 司诺发誓,这是她见过最漂亮的眼睛,修长刚劲的眉微微弯起,黑色的瞳仁晶莹剔透,如同不染杂尘的宝石,让周围一切都黯然失色。 “……你好。”大概是很久没有说话,又很久没有进水,他的声音略显沙哑,但不妨碍听起来柔柔绵绵,如同轻轻敲击厚重的鼓面。 很久没有遇见这么有礼貌的人了。 司诺扯了扯嘴角,有点生疏地回了句:“你……好。” 男孩漂亮的眉眼缓缓弯折,露出笑意,像个明亮的月牙,客客气气地问道:“请问……你知道我是谁么?” 失忆了?因为头部伤口的一处或全部三处——忘记了? 司诺无助地咧了咧嘴唇,有点不敢相信:“你不记得了?” 躺在小木床上的男孩眨着眼上上下下挪动着自己的脑袋,状似点头:“好像是的。” “什么都不记得了?”司诺试探着,又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在她手指刚刚碰触的一瞬,他猛然僵直,瞪大双眼,“记得……有人把我推倒了。” 推倒他且造成他头部被撞伤的人,尴尬地抽回手,窘迫地移开目光,再没接话。 他迷茫地盯着她,盯了很久,突然问:“额……请问……你认识我么?知道我是谁么?” 还好,他不记得推倒他的人长什么样。 用三十三枚子弹壳救回来的人,忘记了害他受伤的罪魁祸首,可也忘记了自己来自欧若拉。 一时间,司诺也分不清这是好是坏。她心痛自己付出的子弹壳,摩挲着那片银质铭牌,鬼使神差地将它塞会裤兜,眉目间笑容赫然真诚:“当然知道!” “你是我的奴隶!” 一双睁得大大的漂亮眼眸停止了眨眼,定定看着司诺一动不动,像是在竭力思考。 “你知不知道‘奴隶’是什么意思?”司诺很没有底气地问出口,很怕他突然想了起来。 “嗯……”男孩眼皮微颤,“我好像……知道。” 他深黑色的瞳中心反射着亮光,出现了亮晶晶的白。 这种白色——这种蒙蒙的白色,如同北方冬日暖阳下柔软的雪地,将早已黑暗的世界倒映成白色的潮水,随着颤颤巍巍的睫毛一点一点朝外推,一点一点漫向司诺周身。 在这样纯净的目光下,司诺隐隐为刚才的谎言汗颜。 忽而之间,旁边传来低哑的“呼呼”声。木柜被修从外面推开,一抹暗光钻进来,被内里明亮的光芒吞没。 外面的灯光投射出修的阴影,带着浓浓的冷漠。 他发现充电灯被打开,脸上立刻浮现不愉:“还挺能自力更生。” 一团影子忽而从他手中丢出,撞入司诺怀中,是一个水囊。 “他需要补充水份。”也许是不放心,修说得更直白了点:“你别自己喝完了。” “谢谢。”司诺想了想又道:“谢谢你冒着风险帮我。” “我不是帮你!”亮晃晃的灯光里,修的目光突然变得沉着,一股熊熊的火焰从瞳孔里喷薄而出。 但是很快,他眼中的火焰便平复下去,“他们还在集市,你们暂时躲在这里别出来。” 他慢慢推关木柜,声音变得更加冷漠:“别一直开着灯,要是被发现木柜缝隙里有光,我们都会完蛋。” *** 木柜再次关合,静谧瞬息降临在密室里,只有顶部两个巴掌大的通风口隐隐传来似有若无的微弱风声。 司诺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又摸了摸从早上开始就一直隐隐发疼的胃,那里面像长出了一只小手,总会在不经意间狠狠地揪上几把,让她疼得想要蜷缩起来把自己揉成一团。 她的手很自觉地覆上了水囊塞口,却控制不住脖子朝后转动。那双漂亮的眼睛恢复了平常弧度,正定定地温和地看着她。 鬼使神差地,司诺将水囊丢了过去。 他修长的手臂轻轻一环,挡住了即将顺势滑落的水囊,喉结动了动,问:“可以吗?” 司诺挑了挑眉,没理解他这句没头没尾的疑问。 在她疑惑的目光中,男孩嗫喏着问道:“作为你的奴隶,真的可以喝第一口么?” 在有限的生存资源里,奴隶主可以只顾自己不顾奴隶死活,这是一条不用说出口的生存法则。 显然,他懂,而且正在向他的奴隶主确认。 “喝吧,你可是好不容易救回来的。”司诺暗暗磨着牙齿回复。 他的命可是花费了三十三枚子弹壳的高昂代价换回来的,一不小心没养好可就亏大了。 他一手握住水囊,一手撑住狭窄的床板准备坐起,可身体刚刚撑起一半,便从胸腔深处发出一声闷哼,抬眸看向司诺,目光一瞬静止不动。 下一刻,他直勾勾的眼神在司诺面颊上停顿了很久,呼吸突然乱了起来,随即翻转身半趴在床沿,闭上双眸猛烈地大口喘息,一呼一吸仿佛都到了底。 司诺的呼吸跟着一滞,整个人被这眼神里直白的欲言又止扼住命脉。 如果他的短暂失忆恢复了,想起了她抢了他的轨车,推倒他,撞晕他,现在还骗他是奴隶…… 她要怎么办? “咚”一声,他跌回床上,“头……好晕……” 还真是做了亏心事,自己吓自己。 悄悄呼出一口如释重负的气息,司诺在狭窄的空间里艰难转动方向,伸出双手将他扶正坐起,打开水囊亲手递到了他嘴边。 他坐在床上靠着墙壁,墙壁上冰凉的触感浸过衣衫漫上皮肤使他清醒了几分。 他伸出手去够到水囊,指尖却颤了颤,问道:“我真的是你的奴隶么?为什么不是你在床上我在地上?为什么不是我给你递水囊?” 司诺无法回答,直接把水囊推进他怀中。他双手交握抱在胸前,一双眼睛又猛烈地接连眨动,像是在考量什么。 *** 一阵嘈杂的声音突然急促地由远及近。 “我……”他显然不知道当下的情形有多么危险,张口就想询问。 司诺反手按掉充电灯开关,轻轻一跃上了小床,凭借着刚刚从眼眸中消失的画面记忆,抬手捂住了他的嘴。 下一秒,凌乱的脚步声、混乱的交谈声、杂乱的翻动声、恐吓的威胁声、高昂的惨叫声……全都在手术室里交织成一片。 司诺感觉到身边的人瞬间直挺挺地绷紧了全身。她轻轻挪过去,伏在他耳边轻轻说:“别动,也别出声。” 没有任何回应,就像她旁边是一具仿真人偶。 她不得不再次小声开口:“听明白了就点个头。” 一秒钟后,司诺感觉到自己捂住他嘴的那只手,跟随着他的脸颊和下巴,缓缓地从上到下挪动了一个小小的弧度便停住了。 他果然一言不发地小弧度地点了……一个头。 司诺遇到过很多人,奴隶主或奴隶、商人或普通人、好人或坏人、人或突变人……却是第一次遇见这样一个把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听得仔仔细细,听进了心底的人。 纯黑色的一丝光亮都没有的密室里,司诺缓缓坐到床板上,坐在他身边。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唇角不自觉轻轻荡漾,浮起了一抹弧度。 *** 好一阵过后,手术室里慌乱的杂音终于平息,只余下两道呼痛的声音。片刻,一个平稳的皮靴撞地声出现在手术室门口的方向,痛呼声瞬间凝固。 “出去!”一道短促清浅的声音响起。 “他伤了腿,行动不方……”剩余的字,没有从修口里说完,司诺就听见了急促的“咚咚咚……”,像是有人单腿跳动,杵在硬邦邦的地面发出的声响。 一阵缓慢的踱步声沿着手术室四壁游走,而后那道声音又一次响起:“这房间里有女人的味道。” 司诺在黑暗中轻轻垂低下头,把鼻尖凑在手臂上,缓缓吸了一口气。闷闷的、潮潮的陈旧木头的味道……是这间常年不透风的狭小空间里的气味。 外面的修长声叹息:“我这里是诊所,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会来。更何况,1012号确实进来过。” “人呢?往哪里走了?”伴着这句话,一阵轻轻的敲击声在屋内响起。很显然,那个人试图寻找手术室里的暗门。 “这我哪知道。不熟。” 又是一阵静谧,来人踱着步子走远,一声重重的砸门声穿透衣柜和木板遁入耳中。 黑暗,长久的黑暗,令司诺的各处感官无限放大。 她的手指能摸到光秃秃的木板上凸起的一根根木刺,耳朵能听见自己的呼吸,而鼻子则闻到了房间里陈腐的霉气,以及从木柜缝隙里飘散进来的血腥味。 她厌恶了这种黑暗,正打算抬手按开充电灯开关,隔墙外突然响起修的声音。 “米恩将军,您把门关上做什么?要对我严刑逼供么?” 竟然没走! 第4章 司诺瞬间头皮发麻,刚刚抬起的手冒出了细细密密的冷汗,手指也抽了抽。 对方重重砸门,营造一种已经离开的假象,却安静地等待着她露馅。如果不是修及时提醒,她已经打开灯暴露了所在。 等等!米恩将军! 在司诺的印象中,能够被人轻易认出的“米恩”只可能有一个,而被称为“米恩”将军的也必定是这一个。 他是大陆三大势力之一暗黑之城的实际领导者。传言中他吹一口气,就会有上百人替他延续这口气的走向,他想要一个人的命,便会有上千人为他将这个人分筋挫骨送到面前。 可她想不通的是,她是怎样招惹到这位危险的大人物? “好吧,我老实交代。”修沉沉的声音传进来。 司诺本能地屏住了呼吸。 只听修又说:“她付了二十五枚子弹壳,但是却偷了我的抗毒素。抗毒素是野地必备药品,她大概出去了。就算现在不走,也迟早要走的,您可以到出口去看看。” “用不着你来教。”米恩的声音里夹杂着不愉。 片刻后开关门声再次响起,修一边说话一边朝外走去,通过说话声音提示司诺:这次是真的离开了。 *** 黑暗中,恐惧一直在无限放大。 旁边明明有一个人,却一言不发,一动不动,连呼吸的声音都那么那么不明显。 “喂,说一句话。”终于是司诺按捺不住先开了口。 然后她听见旁边轻轻柔柔传来低微而喑沉声音:“一句话。” 司诺被气笑了。适才所有的不舒适感都随着这一笑,飘到了遥远的地方,不见了踪影。 “可以多说几句,小声的,只我们两人听得见就行。” 旁边静默了几秒。 “我想不起我的名字了,可以告诉我么?” 他的名字,应该就在那块银质铭牌上,是两个字的,可司诺只认得第一个。 不过奴隶贩子很少知道奴隶的名字,她往往只叫他们“喂”。可不知道为什么,她竟然觉得这倒霉的漂亮男孩不应该被那么随意地赐予庸俗名字。 “三十三。” 三十三枚子弹壳换回的命,该当拥有这样一个特殊含义的新名字。 “哦。” 三十三好像根本没有一点怀疑,很轻易地就接受了。 然后一切归于平静。 好一阵过后,司诺听见旁边传来一声吞咽的声响。三十三终于主动地喝下了一口水。 然后,她听见他清了清嗓子:“但是……你好像不是奴隶主,而是奴隶贩子。” 他离得很近,声线低沉,声音柔和悦耳,充满磁性。 司诺却在短暂的迷离之后气恼起来,他明明失忆了,却还分得清奴隶主和奴隶贩子的区别? 她气呼呼地质问:“我是奴隶贩子,就不是你的主人了么?” 三十三的声音软软糯糯地响起:“我只是想确定你是奴隶贩子之后,问一个问题。” 沉吟数秒,声音再次响起:“可不可以……不要卖掉我?” 司诺很久没有听到这句话了。每一次她都会问理由,但得到的答案永远只有一个——“我不想死”。 她很习以为常地漫不经心反问:“为什么?” “因为……”三十三轻轻挪动了下,好像靠得离她更近了些,“你是个好人。” 整个奴隶交易世界,无论是奴隶集市还是奴隶主,甚至包括一些奴隶,对1012号女奴隶贩子的评价从来只有一个:贪财好色、没有感情。 今天,在这个狭窄密闭、黑沉沉的地方,她捡来的“奴隶”竟然给了她另外一种评价——一个好人! 她受到了冲击,就像一个常年在海上打渔为生的人,突然被鱼类奉为神明,却不知道应该怎样回馈信徒的善意。 *** 就在司诺搜肠刮肚绞尽脑汁寻找应对之策的时候,手术室里再次传来声响,木柜被缓缓推开。 推开木柜门的修却见到了令他惊讶的一幕。 应该害怕得瑟瑟发抖的男孩,竟然睁着大眼睛平静平和地看着他,没有一点畏怯。而原本贪图美色,应该欺负漂亮小孩的1012号,却露出了一副欣然的神情,就好像他推开门正好给了她一根救命的浮萍。 修愣怔片刻,向后退让出狭窄的出入口。刚才在那个小空间里发生了什么,跟他没有半点关系。 “天黑了,我关店休息,但他们还在附近晃悠。” 修转过身往外屋走去,“他们好像跟什么人起了冲突,对方也不是善茬。等你的那个漂亮男孩可以下地了,你们就立刻滚蛋。米恩是个天生的猎手,我可不想被连累。” 修说着,端起锅转过身,“你在我这里待下去,我丢的岂止是一点抗生素、止血贴……” 司诺理亏,垂低着头跟在他身边接受训话,突然察觉到他止了步,连忙抬头,修的目光正越过她的头顶看向更后面稍远一点的地方。 三十三站在衣柜旁,僵硬着四肢杵在原地一动不动,就像不知道自己下一刻该移动左腿还是右腿。 他的眼睛轻轻地有节奏地缓缓眨着,稚嫩而干净的脸上隐隐浮现出一抹平和的笑意,如果额角没有止血贴的存在,几乎看不出他不久之前曾被司诺的魔爪带进过磨难。 修端着老旧的电锅从司诺身边擦过,目光一直无法从三十三脸上挪开,他的声音微微发颤:“你就……能走动了?” 几个小时前,漂亮男孩躺在冰凉的手术床上不省人事,修给他前额的伤口消毒、冰敷,给他后脑的血口缝针。按照估计,他至少在明天才能下地走动。 修激动地替他进行了一番细致检查,满意地点起了头:“身体机能正常,你很强悍啊。”他伸手捏住了他的臂膀,将他的肌肉捏得隐隐紧绷。 在修松开手的下一刻,三十三嘴角轻轻上扬笑了一下,然后迈出腿朝后挪动,一步一步往木柜后的密室退去。 “你又回去做什么?”修对他的举动很不解,抬手准备把他拉住,可他竟然加快了速度,又往里退走了两步。 修从他的眼里看出了防备,只得把目光转向司诺。 司诺两根手指正捏着锅盖,突然察觉到一道冰冷的目光,立刻丢开手,恍恍惚惚对修耸了耸肩,表达自己也不明白。 三十三挠了挠后颈:“我……我不想立刻滚蛋。” 原来他把刚才修的那句抱怨当了真。 他挠后颈的乖巧模样,把修逗笑:“不用立刻,好了再滚。过来吃饭。” *** 修是个六十多岁的独居者,他只有一碗一盘一双筷子一个汤匙。所以,两个有凹陷弧度的瓶罐盖子成了司诺和三十三的碗,两根长度不一的镊子则被修用来充当他们的筷子。 司诺颤着指尖捏住镊子弯折的部位,“这不会是……” 修直截了当地说:“是!你手上的是给他消毒时用的。” 他把另一个镊子递给三十三,“这个是给你缝后脑勺用过的。放心,消过毒了。” 司诺手指颤动加重,镊子差点掉在地上,她转而双手合拢虔诚地捧住,心底暗暗发觉,修对自己和对三十三的态度很不一样。 “谢谢。”三十三站起身,半弯腰伸出双手恭敬接过。 修对他笑了笑,还没想明白那句谢谢的来由,他又听到了一句温柔礼貌的话:“你好,我叫三十三,是她的奴隶。” 修有些无措,他已经很久没有跟这个世道里的人互相自我介绍了。 “哦。你好。我叫修,她私底下叫我老家伙。” 司诺垂低着头没有在意他们的对话,强忍着心头的排斥,用镊子刨了一小口送入舌尖。热热的软软的面香味和肉味混杂在一起,带着一种陌生的香味,刺激着她的味蕾。 这个时代,肉比面粉更容易获得。肉可以用高价向赏金猎人购买,也可以自己组团去野地打猎。 但面粉、红薯、蘑菇这样的食材却需要冒着风险在半荒废的田地里栽种、收取、加工……如果某一年缺了一个季节,或者被蝗虫成群侵扰,又或者被突变植物侵占田地,那就什么都别想有了。 她猛然灌入一大口,浓香充满口腔,大脑激动地向她传递着满足感。 这美好的味道,久违了! *** “我突然有点喜欢这个漂亮小孩了。” 修的这句话飘进司诺耳中,口中所有的味道立刻消失不见。 “1012号,他不是你的奴隶。”修的声音透着看穿一切的洞察感。 “他是我的奴隶。”司诺匆匆而答。 “不!他没有戴奴隶颈环。” “他是我的奴隶。”司诺完全忽略修的推论。 “不!没有人会叫三十三这种名字,是你随意取的,跟你付出的三十三枚……” “他是我的奴隶。”司诺直接打断。 “哼!”修愤愤不平地扭转头。 三十三正乖巧地捧着瓶罐盖子,把头埋在上面,上扬着眼睛竖立着耳朵,静静地关注着两人的争吵。 修忽而咧开嘴笑,给三十三添了一勺面糊肉糜,“别信她的!给我做干儿子,跟我学医治病。等我这把老骨头埋进丛林里,这间小诊所就是你的。” 修说完,直直盯着三十三,轻轻挑起半边眉毛等待他的回复。 司诺的心脏瞬间漏跳。她捡到的,怎么能被人拐跑了!她用力掐了下手心提醒自己冷静。 而三十三的眼珠左转转右转转,目光从司诺的睫毛挪到修的眉毛上,又从修的脸挪到司诺的脸上。 好一阵后,他的脸又一次埋向盖子,一只手拎起身后的凳子,慢慢慢慢挪动,挪到司诺右手边坐下,头就一直垂低着再不抬起。 他选择了司诺。 司诺得意极了。 修鼻头抽动了两下,抬手在桌面一拍,发出“砰”一声清脆的响动。 “好!你开个价我买!” 司诺放下手中的食物,内心翻腾如海潮,脸上表露出丝毫不为所动的神情,心底却默默盘算着如何狠敲修一笔。 忽然,她的右手衣袖轻轻晃动,兜起的微风从袖口钻入小臂。 她侧身低头,看见三十三用左手微微翘起的拇指尖和修长的食指腹捏着她的袖口,一扯,再一扯,速度很慢,动作很温柔,却表达出了很深重的祈求。 就在不久前,他曾说道——“不要卖掉我”。 司诺恨恨咬了咬后槽牙:“我……不卖!” 第5章 修被彻底气坏了,碗筷一丢,抱着双臂生闷气。 三十三瞄了眼面前的食物,面露歉疚:“谢谢你,修。你这么好的人,一定会找到人做你干儿子的。” “呵!”修依旧气呼呼。 可三十三却瞪起了好奇的眼睛:“不过……你的孩子呢?” 空荡的手术室突然静下来,司诺连喝面糊的动作都停止了,她怕发出声响惊扰了这份安静。 空气里缠绕出一股淡淡的忧愁,而忧愁的来源正是修。此刻的修和平常完全不一样,他的背微微佝偻,手颤颤巍巍,连脸颊上松软的皮肤都在抖动。 他的声音忽而低沉:“我有一个温柔的妻子,两个可爱的女儿……但那是二十年前了。” “那他们现在呢?去哪儿了?”三十三缺乏涉世经验,没能理解。 修沉吟,手指在臂弯轻轻摩挲,好一阵后平静的答:“去了天堂。” 很早以前,司诺曾听老奴隶贩子提起过,修的妻女被暗黑之城的人掳走,他奉上所有身家只换回了抱着两个骨灰罐的妻子。而她的妻子也在不久之后跑进了丛林再也没能回来。 修轻轻拽紧了拳头,声音持续平稳:“暗黑之城都是畜生。那个刀疤吉恩更是畜生中的畜生。” 三十三知道自己问了不该问的问题,起身走到修身后,把手搭在他肩头,默默地静静地站在他身侧,很愧疚却不知道怎么安慰。 “没事了。已经过去很久了。”修松开了拽紧的拳,反手轻轻拍了拍三十三的手背,又说:“你知道这个世道最不缺的是什么吗?” 三十三扬了扬眉,没有回应。 “是冷漠。没有人愿意听我一个糟老头子的悲惨故事。” 这个时代,没有人愿意花费精力去了解别人的一生是幸运还是悲惨,因为他们自己也在疲于奔命。 接下来,司诺送入口中的食物就变得没那么可口了,因为修总趁她不注意悄悄追问三十三:“真的不打算做我干儿子?” “你再考虑考虑?” 司诺浪费了所有脑力严防死守,不一会就累得昏昏沉沉。 *** 又一次从噩梦中醒来。额间细密的汗珠在空气中渐渐发凉,冗长而混乱的梦境好不容易才彻底抽离。 司诺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慌张和恐惧,就像心脏被人撅住,稍稍用力呼吸都会受到钳制。 她撑住双臂坐起,这才明白那恐惧感从何而来——她的怀是空的,她的手没有握住手枪枪柄。 她的奴隶—— 三十三,在旁边的地上,面朝她躺着,一只手枕着头,另一只手紧紧拽住背包的背带。 她的背包,安安稳稳地充当着她的枕头。 记忆中仿佛有一个短暂的美梦。她变成了一只悠闲的海豚,翻着肚皮在虚无的海水里漂浮游弋,非常安逸,非常恬静,一点也不担心自己会被海浪淹没。 没想,浑浑噩噩一梦之后,她竟然和三十三调换了位置。 完全清醒过来的司诺,就着半敞开的木柜外透进来的光看见了他嘴角轻轻荡起的笑容。他一定做着甜美的梦。 真是个讨人喜欢的漂亮男孩。任何奴隶主都一定会非常喜欢他。 *** 辗转反侧半宿,司诺才模糊睡去,可刚刚睡着,修的声音就蹦了进来:“快起来!” 司诺从没见过修的这种形象——他从来梳得整整齐齐的花白头发凌乱地散着。他的两只袜子一只黑色一只灰色,滑稽地交错着。而他的双眼一直在晃动,瞳孔颤颤悠悠,目光竟没有一刻停稳。 “隔壁瘸子刚取水回来,看见了暗黑之城的一支百人军队。听说还有更多军队在朝着集市集结,中午之前就会抵达。” 司诺终于知道了,修在害怕?在这个世道里,强者永远威胁着弱者的生存空间,活着永远比死去更不容易。 “你到底是怎么招惹到他们的?”修没想到一时心软竟然给自己带来这么大的后患。 “大概是……额……”司诺也想不明白,只好顺口答:“欠他们债吧。” 修白了她一眼,快速将手术桌上的器具搬到一旁,又把三个凳子以品字形摞上去,“从上面走!” 那里有一个通风口,比密室里的大了很多倍,司诺应该很轻松就可以钻进去。可三十三……她将目光挪到他身上——肩松松软软,腰藏在宽松的衣衫里,臀…… 一道身影突然横亘在两人之间。 修挡住了她的视线。 司诺撇了撇嘴:“你想错了。”再说,看自己的奴隶怎么了? 修沉默不言,依然挡住。只一夜,他眼中的疲惫和沧桑更多了些。 司诺心疼地叹:“谢了,老修。下次来给你个大大的拥抱。” “别有下次了!” 司诺发现修的眼睛颤动不停,转瞬明白了他晦涩不明的意味。她招惹的是暗黑之城——大陆三大势力之中最凶残最能挑事最不讲道理的那个。也许这次分别便是永别。 她抬起手轻轻取下通风口的栏杆,一股陈旧的铁锈味顺着荡起的微尘往她鼻缝里钻,嗡嗡的声音从通风口里微弱地飘来。 底下三十三问修:“那我呢?我能来看你么?” “当然能!”修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我的孩子,愿主与你同在。” 三十三礼貌地点头道谢,抬头对上了司诺从上方射下来的冰冷冷的目光。他不能理解,修又礼貌又热心肠,做的饭还不错,为什么总处处防备? 他垂下头硬着头皮往桌上爬。他的一条腿刚刚弯曲抬上桌面,后腰突然被捏了一把。 “勒紧裤带,别被那个好色的女奴隶贩子占了便宜。”修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朝上看向冷脸的司诺,对她翻了个白眼。 “切——”,司诺把背包举上头顶,手一撑借力爬了进去。 三十三僵硬着跟上去,心底确定:是该防的! 防备修。 *** 在陈旧的通风管道里匍匐爬行是一件特别折磨人的事。 浓重的铁锈味从爬过的每一块铁片上溢出,偶尔从通风口飘进来的早饭香与管道角落里腐烂的老鼠尸体味杂糅在一起。锈迹斑斑的铁板上时不时凸起一大块皮,勾住衣角或挂住鞋带…… 司诺每爬一段距离便扭转上身朝后看,直到五六次回眸之后,她才终于确定,三十三是真的不会留下来给修当干儿子,才放心地认真地向前。 缓缓地挪爬了很久,前方通风口从下方照射上来的光更亮了一些。皮靴撞地声有序地响动,像是很多人有节奏地奔走。 临近通风口边缘,司诺放缓速度,悄悄探出目光。 这里是前往工具集市出口必经的中转长廊。 一队井然有序的十人小队正沿着S型长廊巡逻。赶早出行的人战战兢兢接受暗黑之城的检查,恭恭敬敬奉上孝敬的财物,攀着竖梯爬出去才敢用力呼吸。 *** 队伍末尾,一男一女引起了检查者的关注。 男人背着个大背包,带着个深灰色手环,是个奴隶贩子。他额前的发稍稍遮住了眉眼,轻抿的下唇和柔和的脸部线条让他看起来既刚硬又温和。 可他的眼睛却那么坚毅沉着,完全没有其他奴隶贩子的唯唯诺诺。他只是站在那里,就已经让周围的一切黯然失色。 而那个女人,娇小可人,五官极为精致,漂亮的大眼睛毫不避忌地左瞥瞥右瞄瞄,灵动极了。她跟在那个男人的身侧,轻轻扬起下巴,刚好露出脖颈上的深灰色颈环。 这两人无论相貌还是神态都透着不同寻常,可暗黑之城的两队检查者交替循环地进行了多次检查,反反复复问了无数个问题,毫无收获。 其实只要他们把心思多放一点在女人的反应上就会发现,每一次检查到手环和颈环时,她都会异常紧张。 司诺从通风口进入一家奴隶器具店,偷了一款最新制式的手环和颈环——没有激活,只是空壳子。 检查接近尾声,两队检查者正在交换最后意见。 突然,沉重有力的皮靴声缓缓地由远及近,每一声都沉重地敲击在所有人心口。 与之相伴的是一道熟悉的声音:“你好啊,1012号女奴隶贩子。” 这个声音低沉平顺,透出幽幽的冷漠和诡秘的肃杀之气。 司诺没有回头,三十三也没有。但他们都知道,这个人就是把持暗黑之城权力巅峰十年之久的黑暗灵魂——米恩。 人来到近前,一双乌黑发亮的皮靴先进入眼帘,转瞬一道人影从身侧晃进眸子里。 是一个又高又瘦又匀称的男人。身上的衣衫毫无褶皱,褐色卷发柔顺地耷拉着,嘴角平直神情严肃。 只是他的脸,与常年不见阳光和自然风的地底人,与常年缺乏光芒和营养的丛林人,与司诺这种经常在野地里穿行的人都不同,有一种莹莹的光洁的色泽。 和想象中不一样。他看起来并没有暴戾的外表,身上也干净得没有一点血腥残留。 但是,在米恩的目光扫视中,司诺却感觉到了深深的压抑,恐惧从她的头顶向下蔓延,一点一点蚕食她的理智。她不由自主地背起右手摸向后腰,却戛然止住。 为了逃脱检查,他们换了身份,她的背包和暗袋里的枪都在三十三背上。 她紧张地搓了搓手指,汗珠从掌心浅浅渗出,努力用平和的语气反问:“您……叫我?” 米恩挑高半边眉毛盯着她,从上到下细细打量,一秒一秒,慢长得如同经过了一整个夏天。 而后,米恩又绕着她转了足足一圈,“1012号女奴隶贩子,身形矮小、为人狡猾、善于乔装、惯性撒谎……不是你?” 司诺脸皮的肌肉隐隐抽了抽:这才是四大集市对她的真实评价。 她仰起头,露出脖颈上的颈环,紧张到呼吸都不顺畅:“我是奴隶。” 为了取信米恩,司诺往旁边挪,抱住了三十三的胳膊。 “我是主人的情人奴隶!” 三十三的手臂在司诺的碰触下瞬间绷直,面前的米恩都没能让他产生任何情绪波动,却在司诺的靠近和环抱中瞬间紧张。 他微微垂眸,沉沉地“嗯”了一声。 司诺随着他的那声“嗯”重重点头:“再说了,您描述的那个人长成那样,可没我好看。” 司诺说完这句话,周遭立刻安静下来。 她察觉到无数道目光朝自己投射过来,思绪像被瞬间抽空,下意识又补了一句:“不然我怎么可以站在这么好看的主人身边。” 一道道目光齐刷刷转向她身旁的三十三,瞬间充满认同。 可不舒适感仍然紧紧威逼着司诺逐渐脆弱的神经,仿佛有一把尖刀,正悬在她的心口上,随时可能穿透谎言将她钉死在原地。 第6章 等待检查的长队突然混乱,蜿蜒在S型长廊里的人群纷纷扰扰,就像一条不安的涌动着的长蛇。 “还要多久啊?排查也得考虑下我们后面的人吧?” “有问题就绑了,耽误大家行程!” “大不了两颗子弹解决问题!” 抱怨不绝于耳,嗡嗡声此起彼伏冲破浑浊的空气传向前方。 不知是不是错觉,司诺仿似见到米恩眉头隐隐一簇,快速的微弱的,很快便恢复平稳。 她心跟着一颤,就看见米恩的手上突然多了一支手枪,对准了她。余光之中,暗黑之城的枪口也暗暗调转方向…… 米恩的目光打在她脸上,唇角悠悠浮起一抹意味不明的淡笑。 而两条腿已经不属于她,她只能僵直地站在原地。 两声枪响骤然穿透整个长廊,在S型的廊壁回旋往复。 心脏骤停,转瞬之间就像被抽取了所有力气。司诺无意识地吞咽了一口唾液,却只吞下干涸的空气,喉间隐隐作痛。 周遭抱怨声戛然而止,人群急速朝两边退开。 一个中年男人喉咙上出现两个森森可怖的血洞。他无助地抬手,在虚空中痛苦地向陌生人求助,可谁都不敢上前一步。 他的呼喝引起了米恩的不满,米恩便达成了他“两颗子弹”的溯源。而直到停止呼吸,他那圆睁的双目都透着无尽的不可思议。 两颗子弹触发的间隔很短,都是越过三十三肩头,几乎擦着司诺面颊射向人群。如果子弹再倾斜一寸,出现血洞的便是司诺那可怜的额头。 而这位暗黑之城的米恩将军,似乎不会给出任何杀人理由。 司诺扯回视线,双腿微微发软,米恩那双眼睛依旧冷森森地盯着她,杀意毫无掩饰。 下一秒,一个肩膀挡在了她的视线上方,米恩的目光、杀意、威胁瞬间全被遮挡。 司诺愣了一秒,彻底迷茫在三十三出乎意料的举动中。 更出乎意料的,她盯着他盈盈弱弱的肩膀,白皙修长的后脖颈,竟然……产生了一丝称之为“安全感”的心绪。 “呵。”米恩的声音声音从三十三肩头漫过,打断了她的思绪。 司诺悄悄踮脚抬睫,只看见米恩收敛起了所有外放的肃杀之气,平静地与三十三四目相对。 他们就这样看着彼此,一动不动,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就像两个失散多年的好友再次相遇。然后,米恩双目一颤,嘴角轻轻弯了起来。 他在笑!笑什么? 笑只持续了短短几秒,米恩挪开步子,负手于背,一声不吭与两人擦肩而过,朝着工具集市深处走去。 司诺回头瞥了眼他的背影,地面上,随着他走动而缓缓蠕动着影子里仿佛藏着一只被禁锢的恶魔,随时可能冲破禁制降临人世。 *** 米恩放过了他们。 虽然想不明白,他们却可以离开了。 古老地下排水口的井盖被拆下,嵌入一旁的墙壁里作为纪念。工具集市里到处都是铁锈和陈腐,只有这块井盖每天都有专人进行擦拭维护。 上面的花纹和字迹早被时光夺去了大部分痕迹,正中心一个浅浅的圆圈和若隐若现的“雨”字,一直提醒后人珍惜生存在这个地下世界的机会。 晨间的光,从洞口直直打下来,比四大集市中任何一处的灯光都更明亮更温暖,却刺得眼微疼。 司诺揉了揉眼睛,抬起一只脚踏上竖梯。 正在此时,一声歇斯底里的惊叫穿透已经沉寂下来的S型长廊。转角处,一个小小的身影从深处急喘着跌跌撞撞奔逃而来,远远看见出口围着一大群人,便朝左右慌张探望。 司诺微眯双眼,借着远处昏黄的灯光看清,这就是前天晚上被买走的一对女童中的一个。她仿佛在寻找可以继续奔逃的路径。 “滴滴滴……”急促的电子音在长廊里游荡开。 一听见这声音,女童如同一只迷路的蜂鸟慌乱地四处乱窜,脸上惊恐的表情转变为恐惧,漂亮的小脸因恐惧扭曲变形。她的手向四周盲目的胡乱抓取,像是在寻找可以依仗的救命稻草。 轻微的闷响乍然传开,转瞬从四面八方激荡起沉沉回音。她小小的身影应声而倒,颈环碎裂在一旁,左颈赫然出现一个深洞,颈动脉的血汩汩往外流淌。 女童的衣衫自左腋下到后腰被拉扯开一个大口,掉落在地的那半截被粘稠的鲜血染透。而她左腿自大腿根以下的裙角也不翼而飞,雪白的腿以一种难以想象的姿势扭曲在血泊利。 她瞪大双眼,眼珠急切转动着,似乎还处于惊慌失措之中。她身体错乱地抽搐着,口鼻并用努力喘息,却怎么也吸不进更多的空气。 “妈的!我让你跑!”顷刻间,奴隶主已追到近前,抬脚猛踩,以极大力道踩在女童颈部,原本往外冒的血转而涌动,像极了喷泉朝外翻涌带起一片血红的潮水。 三十三的拳头瞬间紧绷,他的腿不受控制地颤着迈出一步。 “别去。”司诺的声音在他身侧轻轻响起:“你管不了的。她的血很快就会流尽,最好的医生也无力回天。” 三十三闷在原地,眼里全是悲戚和不解。 一小会儿后,女童停止了抽搐,血也减缓了往外流的速度,血洞深且可怖,只有一双惊恐的眼睛继续圆睁着,朝着司诺和三十三的方向。 或者说,朝着出口的方向。 奴隶主依旧难掩愤怒地在她头部、颈部、背部狠狠踩上几脚,止不住继续骂骂咧咧。 两个管理者从角落里挑选出一张稍小的草席,将女童的尸体抬上去放在边角,拎起草席两头一裹,再一裹,裹足两圈之后便一前一后拎起两头,抬向一旁的走廊,很快便消失无踪。 另有两个管理者提来几桶水,一个冲,一个扫,不一阵便将血水扫入排水道。 短短几分钟,地面便只剩下一片倒映着昏黄光芒的水渍。 明天,前来交易的人不会知道这里曾淌过一汪血水。但任何人都知道,这里的每个角落都可能被血水冲刷过。 “呸!”奴隶主朝着那滩水渍最沉着的地面吐了口发泄的痰,愤愤不平地转身离去。 探出头来看热闹的人也随之露出麻木且悲凉的神色,像极了僵硬的冷血木偶。 *** 人声迅速消减,气氛回归寂静。排队的人继续排队,检查的人继续检查,仿佛刚才根本没发生过任何突发事件。 只有鲜血的味道若有若无地飘散在空中。 “她也是奴隶?”三十三的眼中弥漫出一种色彩,像是同情。 “嗯。”司诺轻轻点头,“她想逃。奴隶主杀了她。” “为什么要逃?”他蹙眉,眨着一双人畜无害的眼睛向司诺寻求答案:“活着不比死亡好么?” “活着……是挺好。”司诺将头转开,看向出口。 明晃晃的光亮从井盖口上方向下投射,圆圆的光芒向四周散开,透出无限的自由的气息。 她说:“那个孩子想要自由,但自由是需要代价的。” “她的脖子……”三十三好像还没明白为什么女童的脖颈会炸出一个血洞,但他的目光已经停留在了司诺的脖子上。不一样的颜色,却是类似的颈环。 “奴隶主利用手环引爆了她脖子上的炸弹。”司诺抬手抚上自己的颈部,“这里面有微型炸弹和引爆器,连接着奴隶贩子或奴隶主的手环。” 三十三轻轻低头,目光落在自己的手环上,眼尾微微眯起,睫毛一颤一颤。 “奴隶不听话惹怒了主人,或者奴隶不再能讨得主人的欢心,又或者老了没用了,奴隶主都可以通过手环启动炸弹。这样……就可以节约生存资源了。” 三十三一动不动,但司诺知道他听进去了。 她拉起他白皙柔软的手腕,指着错综复杂的手环纹路,“扭动这里,与这只手环相连的颈环就会启动炸弹,然后——‘砰’——我就会跟她一样。” 三十三的手轻微地往后抽了抽,手腕便落入了司诺的手掌心。司诺能感觉到他的腕脉在轻轻弹跳,平稳平和,没有半点慌乱的痕迹,他没有动要杀她的心。 至少从表面上看,是这样的。 *** 更多接受过检查的人朝出口走来,他们也不便继续停留,攀着竖梯上到地面。 双足踩上地面,司诺终于从心底产生一种踏实的安全感。 暗黑之城为何要搜寻她,没有答案。但这并不重要,新鲜的温热的泥土气息穿透鼻腔没入胸腹,提醒着她已经重获新生。 炙热的阳光穿透稀薄的云层散落地面。 他们的脚下,昏黄的泥地以圆形围合在出口周围,崭新且厚重的圆形铁块用铁链拴在钉入泥地的铁栏上。等到夜色降临,工具集市的守门人会将铁块拉入洞口塞紧,阻隔外面的一切。 泥地圆圈的范围并不大,十余米外便是及膝灌木丛,再远一点,便是高耸的广袤丛林和及膝的横生杂草。 天幕已经拉开,灼灼的烈焰自丛林遥远的顶部缓缓上升。有细微的风拂过面庞,穿过指缝,却像是煮熟的蒸汽。 烈日即将降临大地,辐射很快便会到达绝大多数生物体不能承受的临界值。 司诺只够得着猛吸几口新鲜空气,便立刻催促:“快把背包里的防护装备拿出来。” 三十三在背包里找到一个小布包、一个大布包,看起来都可能装着防护装备。他拿起小包,凑到鼻子前轻嗅,一只手迅捷地从他眼皮下抢走。 “这是我的。”司诺指了指另外的大布包,“你的在那里面!” 她穿好防护服,太阳已经上升到可以照耀到他们的地方。护目镜将太阳的光芒折射出去,整个天空灰蒙蒙一片。呼吸罩将稀薄的空气过滤之后再供给进来,于是一呼一吸便更加困难。 过了一会儿,司诺才注意到刚捡的奴隶好一阵都没出声,便回头去看。 三十三正捧着从大包里拆出来的小包,用一副嫌弃的表情把鼻尖从上面挪开。 他抬头,以无辜的眼神散发出沉重的委屈:“没有你的那包香。” “……”第一次,司诺被奴隶的一句话扼住舌头。 *** 毒辣的日头渐渐高升,丛林里的瘴气缓缓退去。 防护镜被厚厚的水雾遮盖,一层是里面的,随着呼吸和体温蒸腾的水汽,一层是外面的,被高温扫荡而起依附其上的露珠。 离开得太过匆忙,没能重新补充缺失的水壶和食物,背包里只有两罐肉罐头,可是距离目的地茶馆,还有五天的脚程,食物和水得穿过丛林去到野地才能获得。 她舔了舔干燥的唇,忍住了喝水的冲动。 三十三走在她身侧,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话。 他没有颈环的禁锢,还带着灰黑色手环。 他本不是她的奴隶,还曾被她连累。 他拥有鲜活的灵魂,并不是一具空壳。 如果他要走…… 司诺轻轻摇了摇头,不再关注他。 正午时分,消耗了大量体力之后,防护服越来越紧贴,呼吸也越来越浑浊。 丛林顶端,高大的树干直升向上,密密麻麻的树叶遮盖了大部分阳光,一个个小缝透下来的光,如同暗夜里的星星点点闪烁。 司诺抬头看去,闪烁的光渐渐汇合成一片,她晃了晃,朝后仰头。 光点随着树叶全都晃动起来,如同流动的液体像个陀螺一样转动。 好美! 下一刻,她倒进了一个软软的怀抱…… 第7章 光消失了。 整段整段的黑雾从四面八方溢来。 像过去的某一次梦境,大片大片的灰黑包裹全身,天空和地面连成一片,没有方向,也没有出路。好像下一秒,她就会从这个世界消失…… 但是,比死亡和消失更可怖的是绝望。 从很早以前,从很小的时候,她就知道这个道理:一旦放弃求生的希望,这片土地就再也容纳不了她的灵魂。 猝不及防地,司诺抬起眼皮,如同被撕裂,手不自觉撑到地面,钝痛从手掌蔓延……可眼前的景象,令她整个人呆住。 周围,是齐膝的杂草,低矮的灌木,以及高耸的大树,它们一层层一片片向外铺展。而在她头顶半米高的地方,几丝光线透过密密麻麻的树叶缝隙挤进来。 三根树枝插入周遭泥土,以她为中心围合。树枝的顶部架着另外的树枝,铺上了层层树叶,遮盖了几乎所有直射的光芒。 一个简易凉棚,只为她一人搭建的凉棚,刚刚好遮盖住她的全身。 可是热气却从四周蒸腾而来。她的嘴皮干得破开了好几条裂缝,嗓子被火灼烧一般热辣疼痛,脖子像被人狠狠掐住,胃仿佛自己在打转…… *** 细碎的脚步声隐隐约约响在林木之间,是越过灌木、踩弯清脆杂草的声音。 司诺恍然抬眸,一个穿着防护服的人影快步靠近,“你醒了!” 是三十三! 厚厚的防护服让他的声音变得瓮瓮的,可那种平和温柔的语气一点没变。烈日、闷热、烦躁,似乎不能影响他半点心绪。 他双手捧着一片大叶子递到她面前:“喝水。” 一听到“水”,司诺的身体和脑海同时被唤醒。她摇晃着撑住自己,撕开干裂的嘴唇,就着三十三的手凑过下颚,却猛然顿住。 树叶的边缘比中心盛水的部分颜色深了许多,轻轻一晃动就能发现里面的水透着淡淡的昏黄。 “你……”她一出声,嗓子干得生疼:“在哪里找的?” 三十三看向某个方向,“那边有个小坑,积了些水。” 她猛然紧张起来:“你喝了?” “没。”三十三的眼睛就算隔着防护服的护目镜,也显得无比真诚:“这是我能取出来的全部,你先喝。” 司诺摇头,抬起沉沉的手臂,覆在他防护帽上轻轻拍了拍,“幸好没喝,不然过不了几天,你就会当妈妈了。” 三十三不明所以地看着手里的水,没理解男人怎么可以做妈妈。 司诺强撑着精神,对他说:“在野地或丛林里,无论是小坑还是大洼,或者以前的养鱼池、蓄水池,只要是不能流动的死水,就会有很多我们看不见的虫卵。喝下这样的水,它们就会在你肚子里把你的胃、肠当成食物,然后……” “啪——”一声,没等她把话说完,树叶和水都被扔了老远。 司诺不免叹声而笑,昏沉也不那么明显了。 三十三取下防护面罩,突然指了指她的脖子,“这个怎么取下来?它在你脖子上勒着。” 怪不得呼吸困难!司诺猛然一把扯下颈环扔飞,又顺手把他的手环一并拆下丢开。 三十三微微惊讶,张了张嘴没有问出口,忽而脖子轻轻一沉,一副黑色颈环扣了上去。他的脖子又细又长,颈环丝毫遮挡不住他迷人的喉结。 司诺慢慢地戴上自己的手环,压着嗓子道:“忘了告诉你,那是没有激活的手环和颈环,根本起不到约束力。” 一股淡淡的体香随着司诺手腕晃动似有若无地窜入三十三的鼻息。他完全不知道这东西之前是被藏在了哪里。 “从现在起,你正式成为我的奴隶。摘取颈环的方式只有一种,那就是输入预设密码。一旦输错或者暴力摘取,内置的微型炸弹就会爆炸,你的后果便会和那个小女孩一样。” 三十三刚刚触摸到颈环的手顿了顿,又乖乖地抽离,然后轻轻回了声:“哦。” “还有,你不能离开我五百米范围之外,也不要试图杀我,还必须保证我得好好活着。”她把手环对着他晃动,“手环连接着我的脉搏,一旦颈环检测不到,就会识别为我已死亡,炸弹同样会爆炸。” 三十三环起双臂抱住双膝,没看她一眼,“哦。” 他很不开心。他刚刚救了她,贴心地搭起凉棚,费心费力地到处寻水。可一转头,就被恩将仇报地戴上了颈环。 司诺看出他的情绪。可她……本来就是一个没有感情的奴隶贩子,又为何要在乎一个奴隶开不开心。 “可是……”三十三突然抬头,目光投向远处的树顶,那里有光点往下渗透,“只能在五百米范围之内,我怎么找水给你?” 司诺被问住了。三十三更不开心了。 *** 闷热的树林里,一边的光线比另一边更亮了一些,这意味着太阳已经离了正中,走向日落的方向。 天黑以前,必须找到合适的栖息地,还得找到充足的水源,否则……司诺很怀疑自己撑不到明天。 她心一横,把被三十三拉扯到腰部的防护服又重新套上。拉上拉链的一瞬,一种被命运箍在了缝隙里的感觉布满全身。 她撑起双臂试图起身,刚刚离地,又重重倒了下去。一只手臂快速越过后颈,护住了她的头。 只一瞬,三十三便收回手,随之而来的是一声闷闷的哼声。 司诺回头,看向身后。大树的树干上有一块凸起的疙瘩,正好在她头能接触到的高度。而三十三手背上厚厚的防护手套明显凹陷了下去。 她的心好像被什么东西撞击了一下,只轻轻一下,连她自己都怀疑是不是错觉。 三十三退出凉棚,抽出一半树叶用两根树枝撑起,举过司诺头顶,却把自己暴露在外。 “要不……”他把背包换到胸前挂好,转身蹲地,“我背你。” 他的背看起来很单薄,他的肩也好像很羸弱,他的侧脸……脸颊到下巴那条漂亮的线条却隐隐透着坚毅。 毫无由来的,司诺一手接下凉棚,一手搭上他肩头,轻轻趴了上去。 和预想不一样,三十三腰上一用力,轻轻松松站了起来,双手一勾便托住了她的腿弯,然后稳稳地迈出步子。 他的每一步都坚定沉着,就像背上背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很轻的背包。 “朝那边走。”司诺在他耳畔轻声提醒:“我记得那个方向有一条小溪流。” “嗯。”三十三调整方向,颠了颠手臂,“要是难受,你就睡会。我会尽快找到的。” 从小到大,在司诺还能记得的最早最早的记忆里,除了和母亲相依为命的那几年,她从来都是自力更生。一个人生病,一个人慢慢拖好,一个人在野地里穿行,一个人游走在死亡边缘。 她扛过奴隶,也扛过猎到的食物,却是第一次被人小心翼翼地背在背上。 在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真情实感早已稀薄,很多血脉相连的亲人都会互相出卖,她却在一个刚遇见几天的人身上感受到了前所有为的温暖。 轻微地颠簸中,她闭上了眼,又被热得睁开过眼,手心里原本握得紧紧的树叶篷不知何时没了踪影。 昏昏沉沉地醒醒睡睡,明明闷得想吐,她却不自觉地收紧双臂,让自己紧紧贴在前面的宽阔的背上。 *** 一个冷颤过后,司诺缓缓张开沉钝的眼眸。 眼前是淡黄色的微光,耳边是叮叮咚咚的水流声。 烈阳已经走向西边,被重重林木遮挡,气温开始下降。过不了多会儿,黄昏就会来临。 她的防护帽已经被摘下,防护服也扯到了肩的位置,整个人被斜斜放倒在一块岩石上,软垫则搁在她和岩石中间。 嘴唇已经没有那么干燥,嗓子也没有火烧灼的疼痛,大概已经被喂过水了。 三十三在数十步开外,面朝溪水,背微微佝偻,肩用力耸高,像是双手正在用力。 司诺起身,将防护服全部拽下,放轻脚步缓缓朝他走近。 三十三毫无察觉,正用背包里搜出来的刀从硬邦邦的树干里掏木头屑。刀不长,没法直接掏到底,只能沿着边缘一点点地朝里深挖。 挖着挖着,他的目光落在溪水之上,忽而灿然一笑:“你终于醒了。” 水里,正倒映着司诺僵直的身体。 三十三回转头,指了指一旁,“那里面是这小溪里的水,我放了一片净水片的,应该没问题吧?” 那是一个更大的树桩,内里被掏空,盛着满满的水。 喂她喝过之后才问有没有问题?真是个可爱的问题。 司诺笑了笑,没说一句话,只是盯着他手里的东西。 三十三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木桩和刀,笑道:“我想做两个小一点的带在身边,你就随时可以喝到干净的水了。” 是她,依然是她。三十三脑子里想到更多的总是她。 司诺摇了摇头,不敢相信这个破败不堪的世界,真的会有这样单纯善良没有沾染一点尘土的灵魂存在。 她捧起一捧水送入口中。凉水顺着喉咙往下延伸,胃却突然抽痛。她这才想起,从昨晚到现在,还没吃过一口食物。 三十三放下手中的东西,在背包里搜索,很快捧着一盒肉罐头递到她面前:“吃了就不疼了。” 司诺接在手中,目光飘过他后脑勺包扎着的布。他也从昨晚开始就没吃过东西了,而且他还是个伤号。 司诺忍痛把另一罐肉罐头也取了出来,分给了三十三。 美味的食物总是能勾起人的美好情绪。 他们并肩坐在一起,就着逐渐暗下去的天光,小口小口地吃着得来不易的肉罐头。 三十三比司诺吃得更精细,他用指尖小块小块掰下送入嘴里,最后留了一半塞到了司诺手中。 很多年没有被人这么照顾过了,竟然……还是被一个奴隶这样照顾。 她笑了笑,突然问:“如果我没给你戴颈环,你会丢下我吗?” “为什么要丢下你?”三十三的眼中透出不解:“你那么好。” 她很好?在被他救过之后,她还恩将仇报地给他戴上奴隶颈环。也许以后,她会为了一口吃食将他卖掉…… 司诺突然觉得自己很卑鄙,试探般问:“跟修比呢?” 三十三很认真地想了想:“修有很多吃食,在富足的时候分给我们一点点。但是你,把唯一的一袋水全给了我,还把仅剩的肉罐头分给我一半。” “你比他更好!” 他说得斩钉截铁。 第8章 天蒙蒙一片,连绵远去的遥远树顶和一片金黄薄云连接在一起,镀上了一层微妙的色彩。 日落即将降临。 三十三也在这时完成了木头储水罐的制作,把大木罐里的水倒进去,又用大小刚好的木塞塞紧,蹲在她身侧眨着眼睛满脸欣喜,就像是在求表扬。 “真好。”她从不善夸人。 但是三十三却高兴地抱着膝盖笑得双肩轻轻抖动。 风渐渐增大,吹得周遭树叶灌木沙沙作响,一种淡淡的潮气弥漫开来。 “时候不早了,我们得找个地方隐藏起来。”司诺抱着三十三辛苦劳作的成果,向四处张望:“丛林里的夜晚并不太平。” “树洞可以么?”他指着高处的一棵树,“我刚才在那里发现一个树洞,挤得下我们两人,只是……有点潮。” 一棵树长在两人高的土壁上,一小部分根茎冲破了土壁竭力向外生长。而那个树洞正开在土壁之上,朝着小溪的方向,被粗壮的树藤遮住了大半。 一个绝佳躲藏地。 潮湿,并不会致命。 三十三很快地从周围折断十几根树枝,横插在背包的背带里爬了上去,不一会丢下一根根光秃秃的树枝,又倒倾身体探出手来。 司诺看着他笑意盈盈的双眸,和他伸向自己的手,不由产生了很深的错觉:他真的是个伤号? 黄昏的氛围越来越浓,司诺也不再等待,攀着凸起的大树根茎往上攀爬,而后用力够到三十三的手。 他的手指又细又软,但是掌心部位却有着厚厚的老茧。 如果他的生活同奴隶一样在苦痛中挣扎,那他应该连手指都是粗糙的。如果他过着吃喝不愁的日子,他的手应该光洁无比。为什么老茧偏偏在手掌? 司诺的手收了收,试图通过摩擦更加细致的感受一下,恍惚之间一股极大地力道扯得手腕生疼,再一瞬她已经被三十三提了上去。 失去借力,没看清落地点,司诺整个人向前扑去,将三十三向后推倒,头更加不争气地撞在他的胸口,发出闷闷的一声“砰”。 又……第四次撞到了倒霉蛋三十三。 三十三所有动作突然停止,就连呼吸都变得钝然。 额头轻微的触感让司诺瞬间紧张,她很担心他会在这熟悉的碰撞中突然恢复记忆。 早知道,就让修检查一下了,谁叫她为了阻止修拐走三十三,死死盯着两人不给他们接触的机会呢。 懊恼了好一阵,三十三也顿住了好一阵。 他的肩膀撑起,两只手扶住她双臂,两条腿却直直地蹬着,一半还在树洞外。 司诺抬起头来,正对上他瞪得大大的黑色瞳孔。那双眼中散布着浓烈的惊诧和恐慌,像一只被欺负的小羊羔一样不知所措。 有一瞬间,司诺觉得心口被什么东西悄悄撕开,扯着心脏猛烈跳动,一朵小花在跳动中慢慢盛放。 她看着他惊慌的眼睛,眉眼弯弯,对他笑了笑。 只这一笑,三十三立时僵直地朝后仰去,眼睛直直瞪着树洞上方,眨眼都停顿了。 他紧张得僵住了。 司诺哭笑不得:也……太容易被推倒了吧。 *** 想起离开工具集市前修给三十三的忠告,司诺决定收敛一点,以免吓坏了他。 她翻身坐起,靠向一旁,背椅着树洞壁偏头看向外面,注意力却悄悄落在他身上。 继续僵直了几秒钟,三十三突然缩回双腿坐直起来,像极了一种古老的发条玩具,扭一扭重新注入活力,然后弹起来。 司诺唇角微弯。 三十三朝外挤了挤,“你去里面吧。”他的声音小得如同一道微弱的气流。 但司诺还是听见了。 她朝里挪去,每挪一下,三十三就努力朝外挤一下,用尽所有努力不跟她接触分毫。 她又挪了挪,手臂有意无意撞在了三十三的腰间,下一瞬她感觉到他整个人都僵直,垂在身侧的两条手臂不自在地绷了起来。 潮气在树洞里蔓延,扑向司诺的鼻尖。但是树洞的里面垫着厚厚的树叶,她平时用来铺平睡觉的软垫被折叠起来扑在上面。 真是个贴心又讨人心疼的家伙! 司诺决定不再逗他,把软垫拖到树洞中央,自己坐在了左边,把右边空出来。 三十三的眼睛猛烈眨动。他懂,但是不敢动。 司诺只能自己伸手拽过他,强制他坐在自己身边,再把树藤一根根拨开,将树洞口遮盖起来。从外面只能看见相隔两指宽的树藤垂挂着,从里面朝外望只剩黑蒙蒙一片。 一声尖利的野狼嚎叫声穿破重重深林,响彻整个夜空。 夜终于降临。 野狼叫声仿佛是一个集结号,各种尖叫随之而起,期间夹杂着一两声惨嚎,鼓动脆弱的耳膜。 夜的惨烈,在丛林中拉开序幕。 草丛被拨开的声音在树洞侧后方响起,伴着“嗖嗖嗖”的吸气声忽左忽右忽远忽近。一小会儿后,只听“踏踏”几声,一个影子落下土壁。 司诺和三十三不约而同屏住呼吸,她斜靠在洞壁上,他则抱紧了双膝。 吸气声在土壁下方再次响起,好一阵后才停止,“踏踏踏”的声音渐渐移向溪边。 白天,丛林里的一切生物都会躲在自己的栖息地,否则在高温核辐射的灼烧下它们撑不过半月就会被晒得皮肉分离。这一点,人类和动物实现了平等。 到了夜里,动物会就近寻找水源补充水份,然后争夺稀缺的生存资源。绝大部分普通人类则落到了食物链底端。 安静地等待了很久,周围终于沉寂下来,一切声响都在更远处发散,那里正上演着人类社会里经常表演的“弱肉强食”。 司诺脑子沉钝,不想再听那些会勾起惨痛回忆的声响,闭上双目把头栽在洞壁上。 三十三从背包里摸索出防护服,蹑手蹑脚地轻轻盖在她身上。好像是不满意盖的角度,他又一次拎起衣角朝上提了提,又往她肩窝里压了压。一切动作很轻很慢,很怕吵醒她。 黑暗里,司诺的唇角往上提了提,下一瞬便陷入了昏沉。 *** 不知过了多久,“踏踏踏”再次灌入耳中,将沉眠中的司诺惊醒。 三十三正跪趴在洞口边缘朝外看去。司诺也趴过去,可树洞空间比想象中逼仄,她只能蜷缩起双腿趴到他身边。 轻轻的晃动中,她的手臂再次擦到了他的肩头,紧接着他整个人轻轻一颤,又僵住了。 月升到了高处,照亮了大部分的夜晚世界。 那匹马又回来了!——只能称呼这个拥有两个头的生物为“马”,它不仅能发出马蹄跺地的声音,还正在“嘶鸣”。 它左边的头低下喝水,右边的头便左右扭动警惕,而当它右边的头埋低下去,左边的头则做着相同的护卫工作。 忽然,水浪炸开,一团黑影腾出水面。双头马正在喝水的右头被一个巨大的硬钳狠命地扣住,左头慌乱地往侧后方回撤,拉拽的同时两声嘶鸣同时发出。 它后腿弹跳起来,前腿猛踢,每一下都重重踢在前面那生物坚硬的甲壳上发出沉闷的“砰砰”声,然而并不能对它造成什么伤害。 又一只硬钳从水中冒出,钳住了它一只前蹄,伴着嘶鸣和扑腾声,它被拉扯着跪倒下去。紧接着,水里冒出一双幽幽的眼睛,而后怪物整个身体冒出水面。 是一只巨大的,有那匹马一半大的怪蟹。 怪蟹伸出前端的一只步足,在马扭动的过程里,缓缓的将步足顶刺进两颗头的正中间。嘶鸣声从害怕和慌乱,变成了一种近乎绝望的惨鸣。 怪蟹冷血地缓缓地一次次将步足插入双头马的身体,每一次抽出来,坚硬的倒刺都会带出更多的肉和鲜血。 一团粘稠的内脏被拖了出来。 一只手突然朝司诺的脸扑过来。 三十三的手在司诺眼帘前轻轻停留,丝毫没有碰触,却遮挡了她所有视线。 她的大脑突然空白。 就这样安静地平和地待了很久很久,久到她觉得他们会这样一直一直待下去。 近处的声响终于平息,远处的嚎叫声、撕扯声、威吓声此起彼伏忽近忽远。 三十三终于放下手,轻轻揉捏着酸软的手臂。 黑暗中的树洞里,响起了他轻轻的声音:“我们的世界为什么会这样?” 谁知道呢? 也许有人知道,但是又有什么用呢? 司诺偏过头,就着月光投射进来的暗影,看见了三十三随着眼皮晃动的长睫毛,只有模模糊糊的一片影子。 “我很小的时候,曾从一个老人那里听到个故事。” 她将音量放到很小,在夜里的各种声响中变得低沉而清淡。 “他说他的父亲是大危机来临之初的人类环境科学家,研究四季为什么会突然少一个秋季直接从夏入冬,分析海洋超大季风的形成以及怎样避免它在大陆造成灾害性影响。” “他的父亲告诉他,大自然馈赠给我们生存机遇,我们不应该完全夺取它的生存空间。可人类制造了漫天黄沙,消耗了保温气体,破坏了土地和水的平衡……我们在它身上留下一道道伤口却不曾停歇。” “暴雨和洪灾是它痛苦的泪水,地震是它疼痛时的战栗,火山爆发是它体内排解出的怒气……它的生命遭到威胁,便动用一切力量向人类发起报复。” 三十三静静地坐在她身边,手撑在洞壁边缘托着下巴盯着她的侧脸认真的听着。 “他的父亲还说,我们生存的地球本有一层厚厚的大气,人类无节制的挤压自然的生存空间,破坏了大气中的某些构成。它慢慢变薄,有一种叫太阳风的东西进一步加剧这种情况,最终……” “最终就是我们现在的情况。” 人类口口相传下来的故事,带着传说的意味。 “天空没有以前明亮,白天的高温和辐射,夜晚的低温和毒气,缩短了人类的寿命。地表上,最开始会没有老年人,再然后只剩下孩子,最后人类数量锐减,连婴儿都很难再诞生。” 说到此,司诺停了下来。她知道这不是危言耸听,这一切已经发生且正在持续发生。 “不过这还不是最大的危机。六十年前,加速进化大爆发,生物、植物在很短的时间里发生突变。科学研究导致这种加速进化进入了人类社会,然后,突变人出现了。” 三十三把头枕在手臂上,幽幽地问:“后来呢?” 司诺叹了口气,颓然地说:“没有后来了。六十年前,先辈们便说——‘征服者末日’来了。” 第9章 很久以后,司诺发现三十三睡着了。 他双臂抵着树洞边缘枕着脸颊,长腿委屈地向上弯曲折叠,搭在洞壁。他双眼紧阖,长长的睫毛密密麻麻地覆盖着,遮住了所有不安。 司诺面对他斜躺,蜷曲双腿,单手枕着头,继续她在密室的小木板床上没做完的事——微笑着,欣赏三十三的容颜,呼唤美梦。 *** 黑夜里的暗声消失的时候,第一抹光亮穿透薄薄的云层洒向人间。 司诺活动了僵硬的脖颈和麻木的腿弯,拨开树藤朝外看去。 三十三正在往大木罐里丢净水片,而一旁弯折的树枝上正搭着两套湿漉漉的防护服。 司诺抱着软垫走过去,他自然而然地伸手拿过,细细地折叠起来塞进背包,递上两片叶子。 叶子折叠成一个中间有凹洞的形状,里面装着清澈地反射着波光的水。而她就着叶子小口小口抿水的时候,他又去试防护服的晾干程度。 真像个……贤惠小媳妇…… 可惜,“媳妇”或“妻子”这样的角色,已经快要被这个时代遗忘了。 赫赫炎炎的太阳光从树顶冒头。 司诺蹲在小溪边的几块凸石上,捧起溪水冲洗昨天在树洞周围沾染的泥土。 三十三一边整理背包,一边朝她嘿嘿她直笑。她并不明白他在高兴什么,但嘴角就是不争气地跟着扬起。 下一瞬,三十三脸上的笑突然消失,转而是一种茫然,短暂的茫然之后变成了惊慌。他张口喊起了什么…… 突然,她的右脚脚踝被极大的力道从两个方向绞合,落脚的凸石向外翻倒,她站立不稳跌入水中,脚踝处的绞合力猛然增大,将她扯入水底。 落水的一刻,她听见了水中传播开来的三十三的声音:“离开那里!” 终究是慢了一点。 *** 溪水并不深,但是拖住司诺脚踝的东西沿着溪底快速朝前蹿行,她的头几次冒出水面,又被惯性拖拽下去。 再一次冒头,她呼足一口气向下沉去,努力睁开双眼朝脚底张望。 翻腾的水珠腾腾向上遮挡了大部分视线,她只能看见脚踝下方,有个大大的黑影。黑影旁,碎裂摇曳的水泡中,浅棕色的浮草随着水浮浮沉沉。 她往下一钻,伸手拨弄浮草,没有黏腻的触感,反倒像软软的毛。 动作比思绪快了一秒,“浮草”被拨开,露出一只长满绒毛的鳌足,鳌足前端的钳环过她脚踝处的皮靴,紧紧箍着。紧贴着鳌足的几只长满倒刺的脚,正凌乱地踩在河沙中向下游而去。 是昨夜见过的那种怪蟹! 怪蟹的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司诺完全没有机会再次冒头——它想让她在水中溺毙! 她的背包留在了溪边,她的枪和刀都在里面。她的三十三…… 没再浪费多一秒的犹豫,司诺抬起没有受到钳制的脚对准它眼睛部位狠命踹过去。 一下、两下、三下……她也不知有没有踢到,她只知道不能让这只巨大的怪蟹恢复冷静,不然它的尖刺和倒刺很可能毫不留情地刺入她的身体。 十几下之后,怪蟹钳住司诺脚踝的钳突然松动。 她将手探向溪底,借力翻滚,只转了半圈便彻底摆脱了怪蟹的控制,翻转身朝上游奋力一窜,继而把头探出水面猛烈吸气吐气。 一根树枝从岸边树干上垂低着从她肩膀擦过,她立刻反应过来,拽了上去。 只一秒,她只借此停顿了一秒,小臂粗的树枝“咔”一声折断,随着她一起向下游飘去。 是水流。水流的速度远远大于上游。 司诺看向水底,湍急的水浪遮挡了视野,原本半人深的溪水变得深不可测。耳边的水声越来越大,从叮叮咚咚到哗哗啦啦,其中还夹杂着水声碰撞在岩石上的清脆悦耳之音。 她翻转身,朝下游方向看去,水浪急速朝前,在三十米外戛然而止。浪的尽头,是没有一片云朵的灰蒙蒙的远山,以及初升的像一只血色眼珠的红日。 忽然,面前的水面突然上升,腾起的水雾后冒起一个巨大的阴影,一只鳌足穿破水壁掐住了她的右手腕。 她的手腕很细,跟那巨大的钳比起来简直柔弱得不堪一击。 巨蟹在翻涌的浪波中露出双眼,下一刻一根尖利的长刺缓缓抬起。距离很近,近到司诺能看清它步足上的每一根倒刺,以及倒刺里的血槽。 她只迟钝了一瞬,立刻蜷曲双腿用力朝下蹬,怪蟹被她踢得没入凌乱的水波,可巨钳没有丝毫松动,把她也带入了深水之中。 长长的尖刺在水中舞动,朝着她的面门袭来。 浪花突然增多,水流湍急下行。司诺和怪蟹,一人一蟹,从在溪流中平行突然变成了在水泄中下落。 瀑布! 只一秒反应,她的背生生砸在岩层上,又被水冲刷得翻了个方向,又一块岩石砸在胸口,嘴里一股腥甜味急速上窜。 “噗通——”怪蟹先一步跌落下去,带着她砸入水中。 头晕目眩,右手无法动弹。她左手试图分开水流向上,但每一次滑动背部都会传来钝痛,牵扯着千万缕的疼痛神经。 肺里的空气到了极点,嘴里冒出了无数个泡泡。 怪蟹带着她朝下沉去,水花翻涌遮挡了视线,冰冷从脚趾一直朝上蔓延,很快遍布全身。 就这样了么?就这样了吧。 三十三?他自由了! 海浪的声音沙——沙——沙——地钻入她的心底。 一朵巨大的浪花突然在她眼前绽放。 *** “妈妈——”小司诺沿着黑漆漆的走廊向外走。黎明将至,她听见了响动,醒来却没见到母亲,她感到了害怕。 她穿过走廊,走到厨房门口,一摊鲜血穿过残渣,沿着缝隙流向厨房里。一只小碗碎在身侧,里面流出淡黄色的鸡蛋羹,一半在碗里,一半在地上被半边鞋印覆盖。 这本是她八岁生日的“蛋糕”! 她推开门,看见了一片血红。 “妈妈——” ——据说,人在濒死之际都会看见自己最想念的人。 *** 痛!剧烈的疼痛从胸口迸发。 一连串猛烈的咳嗽之后,司诺艰难地睁开了眼。 三十三漂亮的脸印在她的目光里。他一言不发,凝重地咬着唇,眼里的光反射出亮晶晶的色泽。 司诺咳嗽着笑了:“我以为我死定了。” 三十三抹了抹眼角,撇开脸:“你死过一小会儿。” 死过?原来落下瀑布之后,那种被死神召唤的感觉是真的。 司诺撑着双臂想要坐起,胸口闷得一口气喘不上来。三十三的手臂不失时机的从她后背环过,扶住了她。 这样一来,她的头刚刚抵在在他的肩头,抬眸就能看见他的半边脸,他的睫毛浓长,托着细密的小水珠。他的额角因为接连突发事件蹭掉了止血贴,伤口暴露在外,血珠从血缝里向外挤出。 仿佛是察觉到了什么,三十三抬手朝伤口摸过去。 司诺连忙握了他的手,轻轻摇头,用自己细长而柔软的指尖划过伤口边缘,又划过他眼角,停在睫毛上,轻轻点了点。 司诺冰凉的手指带给三十三陌生的触感,他的眼睫动了动,不自在地眨起了眼。 旖旎,暧昧,甜甜的味道铺满鼻尖。 他能闻到司诺身上被水浸透的潮湿之气带起阵阵淡香,眼睛眨着眨着就开始瞟她,每次只瞟一眼就连忙挪走目光,大概什么都没看清。 司诺把头埋在他肩窝里沉沉地笑了。 “你……胸口疼吗?”三十三的声音听起来很歉疚,和他僵直的身体形成巨大反差,“刚才你呼吸没了,我脑海中浮现了一种救人方法,就……” 司诺抬头:“就怎样?”她还挺好奇,失忆的三十三在危机关头会想起什么。 “我就……”他又瞟了眼她,抽走手扭开头,像个做了错事的小孩那般小声的说:“按着你的胃部和胸口,排出多余的水,灌入更多的气……” 司诺摸了摸隐隐作痛的胸口,三十三的脖子迅速蹿红,转开头去。 她瞬间明白刚才他对自己做了什么,也明白要一个乖小孩说得太直白简直有点欺负人,只好自己带过:“嗯。你救了我,谢谢。”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她也觉得老脸微微发烫。 *** 这是一个深潭,上面是道十多米高的叠层瀑布,周围是陡峭的岩壁和潮湿的苔藓。绿油油地苔藓上,偶尔点缀着一些花朵,有粉色的有白色的,在水雾背后的彩虹里向上生长。 朝向东南方的位置有一个小缺口,深潭里的水从那里继续向下流,单凭声音就能知道那是一道更大的瀑布。 从空中往下看,这个深潭就像一口井,垂直向下,避免了阳光的直射,更因瀑布溅起的水花而清幽凉快。 司诺的伤大部分在内,只有手腕被硬钳刺破留了很多血。 三十三悉心地帮她贴好止血贴,而她也帮他重新处理了各处伤口,然后两人看着瀑布各自干吞了一片消炎药。 不一阵,三十三仿佛想起了什么,“还有两套防护服在上面,我去取回来。” “别去了。”司诺阻止着:“背包里还有两套,洗了晾干就行。” 她现在有点害怕他一去不回。 “哦。”三十三很听话的应下了,起身走向一块大石背后,不一阵拖着庞然大物踩着碎石踢踢踏踏走了过来。 是那只怪蟹。它的两只眼睛插着三十三亲手制作的两个装水的小木罐。 “你拖它过来做什么?”司诺有些后怕地朝后挪动。 “我要吃了它!”三十三转身在地上找石块,“谁叫它欺负你!” 他举起一块大石头重重砸下,石头在怪蟹坚硬的甲壳上砸出一个小凹口,弹起来落到他的脚背上。 “哎哟——”这显然很出乎他意料。 司诺嫣然而笑。三十三挠了挠头也跟着笑。 两人合力将怪蟹背壳卸下,用壳装上肉架在石碓上烤。怪蟹的步足被掏空,做成了储水装备,架在树枝上烤。 虽然腥味很重也没有盐味,他们仍然美美地饱餐一顿,还喝上了热水。 这一天,就在劫后余生之后,两人在不被阳光直射的深潭里吹着瀑布带来的微风,看着变幻色彩的彩虹,一直到日落。 宁静、平和,没有丝毫危险气息。无论在丛林还是在野地,司诺从来都枪不离手,从来在睡梦中依然紧绷,甚至在寻找水和食物的时候都时刻防备。 这种安宁的感觉,她第一次享受。 第10章 夜幕降临前,他们躲进了瀑布旁的崖壁缝隙里。 崖隙很窄,只能对头躺下,安安静静地等待太阳重升。但是夜里喧嚣的厮杀声依然刺痛着神经,令人久久难以入眠。 黑暗中,三十三突然幽幽叹气:“你昨晚说的那些……是不是意味着哪里都不安全?” 司诺看向缝隙外的世界,深黑长夜,一望无际。 “大陆上没有吧,至少我没听说过。”她的嘴角微微有了弧度:“但是在遥远的南部海域,有一座岛,人们叫它‘海上乌托邦’。” “大危机来临初期,世界上首屈一指的富豪们将人类社会一半的顶级科学家和生存资源搬到了岛上。据说那里的人可以安稳地睡觉……” 每年深冬,都会有一艘船从海上乌托邦驶到南部码头,接纳一小部分人前往海岛。但是,船票很贵,是绝大部分人两辈子都挣不到的。 想到这里,一股撕裂般的疼痛在司诺心头来回翻腾。 *** 天光再次降临的时候,三十三又悄悄起身,把背包里仅剩的两套防护服清洗干净挂上树枝,又升起火堆烤起蟹脚水壶里的水。 夜里的怪物通常不会在白天出没,除非感受到威胁。司诺昨天踩着的几块碎石,大概率是那只怪蟹的藏身地。 她对于那场突然意外心有余悸,便选择了一块平坦的泥地蹲下,捧出清水洗手。 三十三大概也被唤醒昨天的记忆,悄悄地一点点挪到离她五步开外,一双手背在身后,一双眼冷冷盯着水面。 司诺轻轻抬手,对他招了招,他毫不迟疑地靠近,步伐轻快。 司诺见他乖顺,很想捏捏他的脸,刚刚抬起手,脑海中便充斥着他每一次突然的僵直,便只能狠狠的忍住了。 她只是问:“手里拿着什么?” 三十三思考了片刻,缓缓递出手,他的颈环正躺在他的手掌上。 掌与指连接处,与其他部位白皙的皮肤相比略带微黄,她之前摸到的老茧应该就生在这些地方。 “昨天它莫名其妙就掉了,我怎么也戴不上去。”他的声音听起来竟然有点委屈。 司诺拿过颈环,向手环靠近,在只剩两根手指距离的时候,颈环“滴滴”响了两声,密码数字周围蓝光闪烁,很快便消失不见。 “昨天我的心跳暂停过,手环无法识别脉搏判定死亡,启动了颈环自动爆炸的程序。” 三十三摸了摸自己的颈部,动脉脉搏轻轻跳动,忽而狐疑:“可是它没有炸。” “它不会炸。”司诺按动密码数字,一个拇指指尖大小的格子突然弹开。她递送到三十三眼前,“里面根本没有炸弹。它只会从你脖子上脱落而已。” 三十三眼中的狐疑更重了。 “任何人都有选择生存方式的权利。”司诺轻轻叹息:“仅此而已。” 没有人愿意做奴隶,也没有人愿意过着被人打骂战战兢兢的日子。 可这个时代的人,要么怕死,要么什么都怕。他们几乎停止思考,不去考虑奴隶主让他们做的事该不该、能不能,也不会做命令之外的任何事。 一个空壳子般的颈环,就能束缚住他们短暂的一声生。 三十三思索片刻,眼睛猛然瞪大,脸色一喜,又一敛,恢复平静。 司诺低下头,暗自神伤。他一定反应过来了,他不仅不是奴隶,还随时可以离开。 不知怎的,她心里弥漫起一股淡淡的哀伤。 突然之间,一只手快速地从她手里抽走了颈环。 三十三把颈环拿到手中,丝毫没有停顿地往脖子上一环,只听见细小的“啪嗒”便扣紧在了他白皙修长的脖颈上。 司诺瞬间有点哭笑不得:“没有炸弹就没有约束力……戴不戴有什么区别?” 三十三突然蹙眉,嘴角也跟着紧绷,一扭头离开了。 司诺在原地愣了好几秒才恍惚明白,他好像又生气了。可是她把刚才说的所有话从头到尾回忆一遍都没想通为什么。 *** 深潭底照不到太阳光,他们倒也不急着出发,吃过昨夜剩下的蟹肉,三十三给晾着的防护服翻了个面,司诺则在整理背包。 她刚刚拎起就发现包比平常轻巧了许多。少了防护服,没了口粮,一些没保护好的抗毒素也扔掉了——轻得有些不习惯。 雷老大让她送的丑陋木盒,不知怎的破开一道裂缝。更丑了。 司诺就着裂缝朝里看去,透明防水袋里静静躺着一个深绿色物体,刚好卡在木盒中央,无论怎么晃动也不会移动半点。 缝隙里看不真切,但隐隐约约可以辨别,它的形状很像灯泡,一头是圆形的,一头有个小凸块。另一个角度,她能看见凸块旁有个圆环…… 是旧式手雷! 这种手雷成本太高买家太少,工具集市很早以前便减少了的生产量。 最后一个会制作这种手雷的工匠早在十年前便被暗黑之城“请”去,据说那是个有血性的匠人,借着展示的机会将当时的头头炸得粉身碎骨,米恩也是从那个时候登上了掌权者之位。 当然这些都是司诺从别处听来的。现在的问题是,她想起了雷老大说的运送条件:不得打开、不得损坏。 她当时完全沉浸在赚了一大笔的喜悦中,忽略了雷老大的这些话,现在不得不重新考量如何顺利将货物送抵茶馆。 将横生裂缝的丑陋盒子重新塞回背包最底部,司诺又搜罗出了一颗石头……她完全想不起什么时候装下了它。 这是个比拇指还小的椭圆石头,一半深黑一半深蓝。深蓝色的那一半有几条湛蓝色的细纹,贴近细纹的部位还有几个白色的光点,像极了海面波浪翻涌,海鸟在浪头振翅飞翔。 这场景,曾无数次撞击过司诺的心。 她下意识抬头看向三十三,目光掠过他的一瞬,那双正在偷瞄她的眼睛瞬间挪开,转而认认真真盯着防护服。 司诺不由自主地从鼻息里哼出一声笑,趁着三十三下一次瞥眼,朝他招了招手。他抱着防护服三步两步走近,在她面前安安静静地蹲下,看神情已经没生气了。 司诺摊开手掌,“漂亮么?” 他乖乖点头,细细盯着,眼睛丝毫不想挪开。 “那……送你了。”司诺说着,按动三十三颈环上的密码,打开装微型炸弹的小空间,把石头放了进去。不大不小刚刚好,就像量身定做的一样。 司诺毫不客气地欣赏着三十三的容颜:“漂亮石头配漂亮的人,绝配!” “取下颈环的密码是123456,打开炸弹盒的密码是987654,想看就自己取出来看。”司诺没有丝毫疑虑地把密码全部说了出来。 三十三兴奋地打开盒子,取出漂亮石头端详,又放回去,又再打开……像得了个宝贝一样,循环往复地欣赏。 司诺笑了笑,心脏猛地一紧:“如果有一天你想离开,就打开它,把石头留下……然后悄悄地走。” 三十三噘了噘嘴:“为什么要离开?” 因为…… 因为总有一天他会遇上喜欢的人或事,总有一天会想起自己的来处……总之,算作报答救命之恩,让他自由来去。 可司诺只是呆呆笑了笑没有解释,开始重新塞背包,三十三蹲在她身侧几次张口又闭拢。 片刻之后,他终于腼腆地问:“你有过情人奴隶么?” 话题有点突然,司诺的脑子在弯道上卡住,有点回不过来,顿了一顿才认真回答:“有过。” 他抱着防护服的手突然收紧:“有很多么?” “……”想不通他问这些话的起因,也不知道他想得到什么答案,司诺老老实实回答:“有过两个。一个攀高枝过上了好日子,另一个逃跑途中安居在突变野兽的肚子里。” “哦。”三十三轻轻应了声,安静了下去。 可司诺从头到尾都没明白他的心思,也不打算打扰小孩多虑的特性,伸手去取他怀里的防护服。 他突然如惊弓之鸟一般往后缩手,像是鼓足了巨大的勇气突然放大音量:“那我呢?” “嗯?”司诺皱眉,没明白。 他盯着她,目光热烈又真诚:“我……可以成为你的第三个情人奴隶吗?” 轰一下,血液倒流,司诺脑袋发懵。 他视线直白,微微眯眼,神情专注,目不转睛。 司诺心猛地一抽,几近发狂:这小孩怎么回事?不是失忆了么?怎么勾起人来一套一套的?从哪学的这些? 她撇开脸,努力保持镇定,一把抢过防护服,手忙脚乱往身上套。 “不可以!” “为什么?” “你还是个小孩,你应该……额……” 比他小的小孩都已经成为了情人奴隶——这个借口好像编不下去。 可是她一个奴隶贩子凭什么在这张白纸上沾染污迹? 司诺心里乱糟糟一片,话也说不下去。 “我不是小孩……”三十三不依不饶地追着,“我二十二了。” 司诺气道:“你又知道了?你明明失忆了。” “有些零碎的片段时不时出现在我脑中。”三十三立在原地,“好像有人给我庆祝了二十二岁的生日。” “不!你脑子乱掉了。”司诺已经穿好防护服,背好背包。 三十三抖开他的防护服,小声地气呼呼地说:“可是我想做你的情人奴隶。” 司诺彻底抓狂:他为什么对这事这么执着。 没等她问,三十三自己给了答案:“你自己说的,漂亮的情人奴隶才能站在好看的主人身边。你夸我漂亮,还送我漂亮石头……” 他越说越委屈,最后连动作都带着一股气呼呼的劲儿。 司诺摸不着头脑:“就因为这个?” 他摇了摇头:“你跟米恩对话的时候,我听出来了,情人奴隶比一般奴隶要高一等级。我做你的情人奴隶,你就不会把我卖掉,也不会动不动就告诉我离开的方法想把我丢了。” 像一只可爱的小野猫,试图在怀里留宿,却又看穿了那人想让它离开的心思,止不住委屈地发出不满抗议。 在他气呼呼扣上防护帽的那一刻,司诺心疼地帮他把拉链细细地拉合,正准备说两句好话哄一哄,一抬头便看见防护镜里的那双眼睛弯成了月牙。 他笑了:“嘿嘿。” 转瞬,三十三把蟹脚水壶挂在腰间,兴致高昂地走向前方去开路,再也不提刚才所有的问题。就好像,现在的他才是真正失忆了。 司诺呆楞在原地。 情人奴隶?如果他真的二十二岁的话……她偷偷瞄了眼那个背影……倒是可以考虑。 前方的三十三突然转头,毫不知情地迎上她的目光,又嘿嘿直笑。 司诺扶额:不行啊……下不去手…… 第11章 短暂的偏离路线之后,又用了大半天才走回正路。 曾经,人类数量锐减,城市坍塌、道路荒废,植物从山林漫向城市,经过几十年野蛮生长重新覆盖了大部分地表。四大集市所在的大城市被丛林覆盖,而穿过丛林之后则是一望无际的野地。 野地被大片大片半荒废的田地覆盖,曾经的小型乡镇被田地和野草层层围住,成为了“孤岛”,有些垒砌了高高的围墙,有些用水道围起了屏障…… 随着突变生物越来越聪明,人们渐渐抛弃这些防护力低下的保护所去往更大型的聚居地,“孤岛”便渐渐荒废,最后被改造成了一个个临时安全屋。 这一路,不再如丛林险象环生,食物可以直接从田地里获得,临时安全屋也成了他们每天夜里暂时的栖居地。 没有改变的,是每个白天直晒的阳光和辐射,每个夜晚隔着防护栏厮打不歇的嚎叫,以及三十三对所有事物的无尽好奇。 他见到没有变异的鳄鱼吞下了一只长有对角的蟾蜍,一小会便口吐白沫满地打滚翻倒死亡,从此看见蟾蜍便远远避开。 他还曾追着一只不明飞鸟跑了很远,只为看清它到底长着几对翅膀,把跟在身后的司诺累得嗓子疼了小半天说不出话。 然而,司诺发现他的问题比他的好奇更多。 比如他会问,这个长着漂亮尾巴的三只脚的鸟叫什么名字?那个巴掌大的长得像没耳朵兔子的小东西是什么动物? 每当这个时候,司诺会撇一撇嘴:“不知道。”她是真不知道。 再比如他还会问,那只灰兔子为什么趴在白兔子身上?在欺负它么? 而到了这个时候,司诺会连忙逃开:“不知道!”她真恨不得自己从来不知道。 *** 在野地里,除了白天能见到各种植物,夜里能听见各种声音之外,还会见到人类辉煌时代的生活遗迹。 比如坍塌得只剩四五层的楼房,爬满了绿油油的植物,星星点点的红色和白色花朵绽放在绿色中。 比如光秃秃的桥墩摇摇欲坠,被一只飞鸟暂时歇脚破了它最后的平衡轰然倒塌,引起一连串石块、钢筋纷纷碎裂扬起尘土,一路破败到视线尽头。 再比如,司诺和三十三眼前,挖空悬崖建成的残破遗迹,在一大片断崖和一望无际的绿色里,如同一颗小洞破在荷叶的边缘,渺小又无力。 人类的恢宏在大自然面前不值一提。 司诺:“到了。” 三十三冒到她身侧:“茶馆?” 茶馆修建在悬崖中部,沿着崖顶朝内挖出来的那条石径是唯一可以到达的路。他们必须沿着山谷绕到山后才能上到崖顶,而距离天黑却只有不到半天的时间。 “为什么要叫茶馆?” “怎么想到建在崖顶上?” “建造它的人是不是很聪明?” 司诺不由加快脚步,她已经把“不知道”三个字说腻了。 当呜呜的北风呼啸着迎接落日,他们站到了悬崖顶。一片殷红铺满整个天边,连绵的群山被映照成青黑色,树仿佛被风的声音感染带着悲伤弯折,起起伏伏。 天空更加低垂,像一片沉沉的盖子压在头顶。暴雨即将降临,带给经历烈日折磨的大地一丝喘息。 风,从人类辉煌时期吹过的风,再次拂过荒芜大地,吹进了司诺的眼眸。分不清是风迷了眼,还是眼忘记了初衷,她合上眸子便不想再睁开。 直到映照在眼皮上的光暗淡,司诺终于睁开眼。 三十三在她旁边,正歪着头看她,满眼都是好奇:“你不喜欢这里?” 他竟然感觉到了。 司诺稍稍一滞,回:“茶馆也是个交易场所,只不过这里交易的东西很危险,人们叫它——黑市。” 恰在这时,天光极速暗下去。 司诺脱去防护服塞进背包里,又提醒:“等会进去,不论看见什么都不要说话,有疑问也等只有我们两人的时候再问。”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三十三还是很听话的:“哦。” *** 两人沿着从崖壁开凿出来的石径向下,几根断裂的石柱浇筑在小径外,小臂粗的铁链锈烂成猩红色,也许风雨稍微猛烈点便会将它带入深深的悬崖底。 崖壁上长出的蔓藤将石径挤得更为狭窄,偶尔一小段路,还从岩壁直接越过朝下生长。 他们走得小心翼翼,在距离崖顶大概十四五层楼的距离才到了底。 向外突出的平台已经塌陷大半部分,顺着支道延伸出去的钢筋水泥混合体支离破碎,洞壁被浇筑了一层紧紧闭合的铜门。 司诺轻轻拉动铜门上的拉环,底部的滚轮在岩石轨道里发出细微声响缓缓打开。 里面有光! 一声尖啸破空而来,一只半人高的巨鸟俯冲而下落在了残破的平台上。它的一只爪子突然伸直,用力朝中心合了合。 司诺看见了它爪子上生长出来的倒刺,立刻闪进铜门内,再一把将好奇地三十三拉扯进去,猛地将门关合,顺手搭上横杆固定住铜门。 日光即将沉寂,太阳已经无法直射崖壁。门外传来的磨爪子声,让人从头皮到天灵盖齐齐发麻。 三十三眉头紧紧凑在一起,只觉好像在哪里见过这种鸟却又想不起来。 司诺却盯着不远处微弱的亮光,神经微微紧绷。 茶馆不同于四大集市,这里没有管理者,也没有守门人——有光便代表有人,也许是她的收货人,也许是别的交易者…… 微光的照射范围极窄,光线却十分平稳,稳到周围没有任何阴影变动,也没有任何风轻轻浮动,就好像有谁丢下了那一盏孤零零的光源离开了很久。 三十三乖乖噤声,从背上取出木棍握在手中,紧紧跟在司诺身侧,朝着微光缓缓靠近,脚下踉踉跄跄,时不时还踢中某个东西发出声响。 光朦朦胧胧,像悬在半空,走得近了,那微光在黑暗的空间里显得更加幽亮。 司诺伸手戳了戳,阴影微微晃动,像有人为了隐藏行踪故意盖住光源,却没能完全遮挡起来。 三十三好奇的手指颤颤悠悠朝前伸展,司诺刚来得及说出“别……”,他就已经将覆盖其上的东西掀开,一支手电正躺在散发着腐味的木桌面上,照射向悠远深黑的洞壁。 下一瞬,一道黑影从司诺身侧欺来。她往后疾退,手迅速伸向后腰,眼前另一道影子一晃,只听“咚”一声,黑影应声而倒。 三十三站在她身前,微弱的光将他单薄的背影轮廓映照出来。 突然,他整个身子晃了晃,肩头打颤,双手往后一收,抱着他的棍子往后退了一步,“对不起!我以为你是怪物!” 司诺弯头擦着他肩膀看去,一个浑身肌肉的壮汉手脚并用努力想从地上撑起,却接连几次都滑倒下去。他的左半边脸在手电光芒的映照下,呈现出无数个小坑,就像一个蜂窝长在脸皮上。 司诺瞟了眼三十三试图藏在身后的棍子,以及棍子顶部他亲手一颗颗按进去的木钉子——不由打了个冷颤。 “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响起,在空旷的空间里幽幽回旋:“竟然放倒了我最强的护卫。” 下一刻,十几道强光突然从四面八方射来,司诺连忙握住手枪柄朝三十三靠近,与他贴背而立。三十三也十分默契地重新将木棍举过了头顶。 光线缓缓转离,湿漉漉的洞壁反射光亮,七八个手持自动步枪的人将司诺和三十三围在狭小的圆圈里。 高处被光笼罩的地方,有一个人影缓缓走出,然后定住身形冷冷笑了声:“你好啊,1012号奴隶贩子。” 一席凉意从头顶开始向下猛灌,司诺颤着声音回:“您好,米恩将军。” *** 二楼,断裂塌陷只剩一半的二楼,两根残破的红色木柱从顶延伸到底支撑着最后的“骄傲”,东塌陷一块西拱翘一块的木板朝外延伸…… 一盏不知从何取得能量的大灯从米恩身后发出亮光,照亮了大半个洞穴,映照得洞壁上的积水反射出微亮。 他气定神闲地坐在精心擦拭整理过的椅子里,右脚踝散散地搭在左膝盖处,对着一个茶碗吹气。 吹着吹着,米恩突然感慨:“这茶馆曾经也是个伟大造物。人们在平台上荡秋千,在悬崖壁里喝茶看日落,在洞穴深处看石头,在这里听唱戏。” 他突然指了指漆黑中的一处,“据说那里曾是戏台,而我们这里是一等座。” 司诺拉扯起僵硬的嘴角,让自己看起来正在微笑。可她脑中又止不住打鼓,暗黑之城到底为了什么千里迢迢一直追到这里。 米恩放下茶碗,终于把目光投向他们:“东西呢?” “什么东西?”司诺瞬间焦躁。 米恩半垂着头,微微抬眼:“奴隶集市让你带的货。” 司诺堆着笑意,回敬着他的目光。暗黑之城的掌权者米恩,与奴隶集市的管理者头头雷老大相比…… 只有片刻,司诺省去了天人交战的过程,笑着把木盒递了出去。那壮汉单手一拎拿走,双手恭敬地奉给米恩。 米恩接过木盒的一瞬,眉头微微拧在一起,他的手指在密码锁上轻轻拨动,片刻便拉开了锁扣。 既然选择在茶馆交易,那便不希望有人知道这比交易的存在。作为外人,他们不能看那盒子里的东西——虽然司诺早已从缝隙里看到也要假装不知。 她扯了扯三十三袖口,拉着他就要离去。 “站住!”米恩突然轻轻出声:“这货……不对。” 翻转木盒,完全打开,司诺不敢看也不得不看了。那颗旧式手雷正安安稳稳躺在正中央。 “米恩将军,这盒子就是奴隶集市雷老大给我的……您……”司诺突然递出背包,“您可以检查我的背包……” 壮汉似乎是米恩亲信,没有等候命令便上前一把夺过司诺手中的背包,力道过大将她带得晃了晃,三十三立刻扶住,目光直直瞪回去,木棍微微上翘。 不知怎的,米恩心情突然有点好,好到不吝开口解释:“我有几个手下拿到了我一直想得到的东西。他们在遭到追击之后躲入奴隶集市,想用送货的方式避开追击将东西送到茶馆。” “咚”一声,米恩手中的木盒脱手,重重砸在木板上,整个木板成波浪式晃动,震颤一直传到司诺和三十三脚底下。 “本来该出现在这里的收货人是他们,只是这样又蠢又无能的人弄丢了我的货,不该拿命来偿么?” 这句话怎么听怎么像威胁。他说的不是“弄丢货物的手下”,而是“弄丢货物的人”。 凉意窜出,司诺自觉,她也包含在这个范围之内。 第12章 米恩摆了摆手,一人扯动铁链,拉出了两道人影,扑通扑通跪倒在地。 他们……泪沟里残留着血泪的痕迹,嘴角完全被撕裂留下两道深褐色的伤疤,双手手腕被两根铁棍贯穿,每走一步都扯得铁棍撞在一起发出低低的清脆声。 米恩斜眼蔑了一眼,“不过,他们还算忠心,所以我只是……用铁水浇灌了他们的耳朵,缝起眼皮,割掉舌头,挑断手筋……做成了玩具。” 司诺轻轻一颤,在没有一丝微风的洞穴里,错愕地察觉到后颈灌入阵阵凉气。 壮汉把背包拆成了碎布条,依然毫无收获,只能默默朝米恩摇了摇头。 米恩的目光在司诺的几次轻瞟中,直直地盯着她。那种悬着一把刀子的感觉毫无预期地再次出现。 “不过我从来不会那么残忍地对待女人,特别是漂亮的女人。”他看了眼两个“玩具”,又笑着换了只脚挂上膝盖,“我只会把她的皮从漂亮的脸上扒下来……” 壮汉从米恩的态度中得到命令,两个大步跨了过来,“抬手!搜身!”他怀疑女人把货物藏在身上。 司诺不敢得罪暗黑之城,却又不想被搜身,腿稍稍弯曲了一下不知该不该退。 壮汉没有丝毫犹豫,手直接欺向她面门,手指刚刚触到脸上皮肤,胸口骤然一滞便停下了步伐。 三十三左手成拳,直直抵在他胸口,半翻的衣袖下露出他紧实的小臂。 从进入茶馆,除了那句道歉,他便没再说一句话——一直牢牢记着司诺的嘱咐。 他还一直绷紧神经护着她。 壮汉刚才被三十三一闷棍打得丢了丑,此刻正想报复,双手一交叉死死扣住他的左拳,用力一提就要把他摔下去。 然而,司诺根本没看清三十三如何出手,壮汉就已经被反杀,整个人头肩向下,重重撞击木板。 下一刻,所有人只来得及从残影看见:三十三轻松抽走壮汉腰间的手枪,轻轻跪地一滚单膝着地,稳定身形的同时枪口已经直直指向米恩。 气氛急速压缩,所有人抬枪对准了他们。司诺瞳孔猛烈收缩,连忙上前扶住三十三肩膀轻轻按压。 “和气生财……和气生财……”可是她自己都感觉到语音在空旷地洞穴中颤抖不歇。 米恩的视线定在三十三身上,漆黑冰凉的眼眸慢慢散发出黑沉沉的气息。 “你很不错,不怕我。”米恩起身,无视随他变动角度的枪口往前迈了两步,“但是,你杀我的同时,她就会被放血,你会被制作成玩具。” 七八支枪口缓缓变动方向,全都指向司诺。黑洞洞的枪口犹如一个个催命的符号,只消一根神经崩裂便会夺取她的性命。 “但是你也有另外一个选择……”米恩笑着,笑容却很可怖:“为我效命。” 这样的笑,司诺见过无数次——米恩在骗他! 她刚想提醒,按在三十三肩膀上的手突然随着他的动作抬高,直到他的肩膀高过了她的视线,她的手微微一曲垂落下去。 在司诺视线里,三十三瘦削狭窄的肩膀完全挡住了前方的一切,只有光芒从他身体四周发散开来。 他挡在了她的身前,挡住了所有枪口,依然没说一个字。 米恩脸上最后一抹笑终于退去,他负手于背,摇头叹息:“可惜了。” 话音刚落,三十三反手抵住司诺后颈将她按低下去,枪声骤然响起,大灯突然碎裂。 司诺刚刚趴倒在地,便听见三十三的脚步迅速从自己身边飘离。转瞬,混乱的枪声、闷闷的呼痛声、踩在碎玻璃上的噼啪声全都响起。 两支电筒微光从远处乍亮,一道人影已然来到司诺面前。一只手拽住了她的头发,毫不留情。 借着微弱的亮光,司诺看见了米恩冰冷冷地拉得平直的嘴角,他的手极其有力地拖拽着她朝二楼边角而去,他要把她摔下去! 心脏噗噗直跳,一口气差点堵塞嗓子眼。她恍恍惚惚听从大脑指令,从地面跳起,双脚一起重重落下,正好踢中米恩膝弯,双腿一环从后夹住他的腰。 但是惊吓之余,她双腿微微发颤,使不出更大的绞合力,慌乱中摸到袖子里藏着的一根尖刺,想都没多想便抽出来朝着米恩面门狠狠刺下。 米恩反应极快,在她亮出尖刺的时候,头颈快速偏离躲了过去。但他没想到的是,尖刺不仅顶部是尖的,还有许多倒刺。 倒刺狠狠划拉过他右边下颚,划出好几条深深的血口。疼痛似乎从皮肤穿透到了下颚骨。米恩闷哼一声,扯住司诺双臂用力一翻,将她摔了出去。 司诺斜落下去,重重摔在木板上,被极大的惯力推着滑向边缘,滚落出去…… 短短十几秒,三十三已经击倒了大部分暗黑之城的护卫,听见声音急忙回头,正看见司诺滑向木板外沿,直接丢开手中拎着的人转身赶去。 司诺指尖紧紧抠住木板,身体晃晃悠悠。米恩居高临下站在她手指边,手背擦过下颚血痕轻轻甩了甩,几滴血甩落在了司诺额间。 他的眼睛里,荡出一团血色,像蛰伏的野兽正在表达不满。 司诺突然觉得那把锋利的刀已经刺入心脏外的皮肤,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继续深入的结果。 她仰头看向米恩,目光再没有之前的恐惧和怯懦…… “你……”米恩蹲下,定定看着她的眼睛,突然收敛起所有怒气,笑了:“是第一个伤到我的女人……” 她眼睑微动,唇角泛起一抹笑,左手手指发力,右手突然松脱,在米恩狐疑的眼神中向上一探握住了他的脚踝。 从二楼摔下去,不至于死亡,但如果独自摔下必然遭到米恩的击杀,那不如——一起摔! 可下一秒,她就看见三十三冒出头来,抡起木棍朝米恩后颈落去。米恩快速反应,身体稍稍前倾,遁地翻滚,躲过了棍击,也甩掉了司诺的手。 司诺右手滑脱,整个人向后晃去,左手立刻就要撑不住。 三十三的速度似乎更快,只片刻便躬身后翻,从她头顶越过,转眼顺着不太牢固的木柱滑了下去,在她掉落下去的一瞬从背后接住,带着她一起倒下。 刚刚倾倒在地,二楼便露出几个黝黑枪口。司诺还没来得及看见人影,便被三十三的双手从后围住,带着一起朝木板下滚去。 子弹沿着他们滚动的轨迹一路追来,直到尽头,三十三双脚一蹬稳住惯性。 司诺在接连的滚动后晕头转向。她只知道自己躺在三十三身上,她的背紧紧贴着他的胸口,她的手抱住了他环住自己的手臂。 摸着他小臂上隆起的结实肌肉,她的手指不自觉地抽动起来——这和他温软的长相,和他瘦削的肩膀,完全不成正比啊! 几束光芒从上层木板缝隙里穿透而来,紧接着枪声响起,接连几颗子弹穿透木板钻进地面。 三十三头一偏,一颗子弹落在他刚才头靠着的位置,留下一个深深的印子。 司诺只感觉身体一轻,整个人被三十三打横抱起,朝里快速移动,快到她被颠簸得很不稳当,立刻将双臂环到了他的肩头。 顷刻之后,三十三抱着司诺闪进了另一个空间里。 壮汉缓过神来,加入朝下射击的队列,刚刚射出几颗子弹,一只脚重重踢在他侧腰。 米恩怒了:“我要活的!” 他一手捂着下颚血流不止的伤口,一手轻轻摩挲着那个尖刺,阴恻恻地笑了。 *** 司诺有些烦躁。 自从进入另一个空间,漆黑立刻弥漫整个眼帘。 狭小的空间,极近的距离,沉黑的视线,她能感觉三十三把她放在一个稍稍朝里凹陷的洞壁里,然后在咫尺之外轻声呼吸。 他的胸膛微微起伏,一呼一吸极其缓慢,慢到司诺不自觉跟随那个节奏差点把自己憋到不会呼吸。 他的一只手还停在她的腰上轻轻压住,却一动不动。一种称之为暧昧的气味在她鼻尖左右环绕。 大脑似乎空白了一瞬,司诺的手指不听使唤地移动了过去……他的腹肌会不会和手臂上的肌肉一样? 手指刚刚触到衣衫外沿,压在她腰间的力量骤然消失,旁边隐隐靠着的人瞬间移开,她的手便僵在黑暗之中。 旋即,余光里晃动一抹光线,一阵闷声打斗夹杂着某些东西被砸的声响传来,忽而壮汉一声悠长的“啊——”响彻整个四壁,伴着回音渐渐低沉。 几道光线从入口处照射进来,照在三十三的脸上,被他几拳打退抢了手电,关在锈迹斑斑的门外。 司诺捡起一支手电,朝壮汉消失的方向照去,一个四四方方黑漆漆的深洞从上向下延伸。 洞并非天然洞壁,是人们用水泥建造而成,十几根粗长的线晃晃悠悠伸直到光线照亮的尽头。他们站立的边缘有一道竖梯贴着水泥浇灌的墙面一直向下。 门外窸窸窣窣的声音不绝于耳,门缝里塞进了一个土炸弹。 三十三当机立断:“我们得从这下去……” 他在竖梯边缘试了很久,终于开口说话:“否则爆炸产生的冲击波会产生极高热量,我们必须下到电梯井里去,还得到一定深度才能躲得过。” 司诺愣在原地一动不动,这是她知道的那个三十三么?他说的这些完全超出她的认知! “电缆容易被割断,爬梯相对安全,我们从这里爬下去。” 没留给司诺任何拒绝的机会,三十三把外套袖子扯下撕成条,在她的脚踝上绑了一支电筒,也给自己绑上,又将搜罗出来的一根绳子绑在两人腰上。 两人之间的距离,因这根绳子延展成了两米。 “呃……”司诺望着幽深不见底的洞,突然却步。 三十三突然握了握她冰冷发僵的手,扯了扯拴在两人腰上的绳子,“别怕。我会拉住你。” 这是拉住或不拉住的事情么?这是万一竖梯不结实……万一底下没出口……万一体力不支…… 看着对方不容置疑的坚定眼神,司诺无言。 ……果然不是她认识的三十三。 第13章 司诺忍受着充斥嗅觉的铁锈味,沿着步梯一步步向下,每每抬头看见三十三等待她的眼神,总有一种他恢复了记忆的错觉。 如果他真的想起自己曾经对他做过的事……司诺埋头看向深不见底的黑洞,又抬头看了看他的脚。 被踢下去也是活该! 两人快速向下,刚到三十几级步梯,头顶上方突然传来一声巨大的爆炸声,声音回荡在人工建造的洞壁,包裹着岩顶落下的碎石层层向下,顷刻后火焰的亮色蔓延下来。 司诺被突然落下的火焰惊得一滞,就算再没听懂刚才三十三说的那些字眼,现在也懂了他的初衷。 她心头一急,直接抱住了半边竖栏杆,闭眼埋头,耳边却响起一阵急速下滑的声音。 三十三顺着另一边竖栏杆滑了下来,在她身侧停下,没有袖子的外衣轻轻一搭,将两人全部兜住。 转瞬,一股热浪伴着火舌从上倾覆,轰轰烈烈朝下急奔。短短两秒之后,三十三迅速抛下外衣,一团火焰朝着漆黑的洞底垂直下落,浓烈的糊味充满鼻息。 他替她挡下了所有火浪。 她刚刚竟然还怀疑他会一脚把自己踢进深渊? 三十三微微低垂着头,久久没有动静。 脚底的光线照不清他的面颊,司诺不确定他有没有被火伤到,一瞬担忧便祭出手指在他脸上捏了捏,又搓了搓。 察觉到三十三颤了颤,司诺的手指倏然一滞。她在焦急中遗忘了,三十三纯得一点不能碰触,一碰就会浑身僵直。 几束光从头顶照射下来,晃动着打在二人脸上。三十三灰扑扑的眼睫半掀起看向她,目光有些许呆滞。 片刻后,他唇角一勾:“嘿嘿……”。 嘿?嘿? 司诺傻了。 他的样子有点糟,头顶发丝松散蓬乱,额间碎发随意落下,瘦削的下巴隐隐冒出胡茬…… 但这不妨碍他精致而深邃的五官如同朝阳,清俊的眉眼舒展如同明月,干净又清爽。他那轻轻勾着的唇角,不偏不倚恰似勾在了她的心尖上。 这黑暗又慌乱的空间里……揩一下油……应该没问题的吧? 手并没等到大脑得出肯定答案就已经先行其道,当手掌心贴上他腰间肌肉的一瞬,司诺察觉到自己轻轻咽了一下口水。 “他们在那儿!”一声惊呼打断了她的流氓计划。 她狼狈地迅速抽回手,从三十三的臂弯里一声不吭地朝下爬去,速度极快,很快就把头顶的人声抛开。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想逃离的并不是暗黑之城的追击,而是那双干净漂亮的眼睛。她怕一时失控,变本加厉地欺负了人家。 *** 司诺极速向下,速度快到一度把三十三都甩开。 脚踝处绑着的那根手电随着她每一次迈步剧烈晃动,照得下方时隐时现,偶尔一道阴影横亘,近了才看清是一截倒挂的铁块或一枚卡住的落石。 忽而之间,一道阴影从旁边粗壮的电缆上快速晃动朝着她脚边靠近。 她一声急喘连忙缩脚,却还是被那道影子里探出来的大手抓住,左腿一痛,便见到一张脸凑近光源,森森而笑。 这张脸极为可怖,左半边形如蜂窝带着点点血迹,右半边几道血痕从额角划拉到下颚,颧骨错位牙床外翻——无论怎么想都只能是那个壮汉。 他接连被三十三重创又摔下深洞,竟然还活着! 壮汉一手拽住那根长长的电缆,一手用力往下撕扯,司诺左腿腿弯立刻传来剧痛。 她闷声忍痛,动作稍稍一滞,立刻感觉双腿间的力道攀到了腰部,再一恍神,粗壮的手腕便箍住了她细长的脖颈,头被带得向后仰起,一瞬窒息伴着钝痛充斥脑海。 一道身影沿着电缆快速下滑,片刻之后,清脆的骨头碎裂声在幽暗的深洞里轻轻响起,短促又急切…… 制住司诺的力道顷刻即逝,这一次那壮汉甚至来不及呼喊一声,便耷拉着弯曲的脖子直直垂落下去。 司诺回转脖子,咳嗽着猛烈呼吸。三十三柔弱的身躯倒吊在电缆上晃动着,皱着深深的眉头。 在看见司诺目光的一瞬,他忽的对她笑了笑,所有的怒意和阴霾瞬间荡然无存。 *** 很久之后,两人攀着梯子终于下到底部。双脚落地的一瞬,司诺的小腿肚子抑制不住地轻轻打颤。 低洼之处有一个大水坑,暗沉沉的水面反射着手电光,一道阴影幽幽漂浮。 三十三取下脚踝处光芒暗淡的手电照向水面,又捡起一旁锈掉的栏杆轻轻戳了戳。漂浮的阴影晃动,荡得水波层层涟漪。 那是一套墨绿色的衣衫。被三十三折断脖子直挺挺掉落下来的壮汉正是穿着这套衣服。可如今,衣物轻飘飘浮在水面,人却连皮肉尸骨都没了踪影。 阴暗里,如同积了层层幽寒,随着常年积淀的水臭味灌满整个空间。 三十三突然转动手电,向对面洞壁照去,“这深黑的洞底有东西!” 手电的电亮支撑不了多久,在光芒彻底暗下去之前,他们得先找到躲藏之处,避免暗黑之城的人追赶到。 一道有着明显人造痕迹的圆弧形拱门十分惹眼,寒冷似乎正从那里面向着他们侵袭。 三十三当先朝里走去,只走了几步便突然停下,目光一路向上转而停顿,像是愣住了。司诺顺着他手电即将暗下去的光看向前方。 洞壁幽深不见尽头,一条缓缓流动的地下河朝远方行进,洞顶与河水落差远超30米。而那一根根犹如尖枪的细长石头从顶端直直向下,像是一个捕捉动物的陷阱,只不过被颠倒了。 两侧有人工凿成的石阶,时起时伏隐藏在弯弯曲曲的洞穴深处。忽而怪石突兀从水边向上生长,忽而一根中间细小上下粗壮的石柱阻在了石阶之上。 手电光照耀的斜上方,让他感到震惊的那堵洞壁,石头像一条条浮动的波纹从下向上层层叠起,像极了他们当初在小溪尽头见到的那汪叠水瀑布。 站在这样宏大空旷的石头世界里,三十三顿觉自己渺小可怜,一时内心百感交集:“这是……什么?” 司诺同样没见过如此恢弘漂亮的巨大石头群,她假装耳背转开身去,却听三十三又叹了句:“这是……钟乳石!” 知道还问! 不对!司诺猛然转身,眼神直勾勾盯着三十三。 自从与暗黑之城正面冲突之后,无论是他的出手速度、敏捷程度,还是对“冲击波”、“钟乳石”的知识,都远远超过了她的认知。 他明明那么容易被推倒,明明说忘记了一切,怎么突然…… 一时没听见司诺的动静,三十三飞速转头,在微弱亮光中,看见她满脸写着不可置信。 司诺被三十三的突然回头惊得轻轻一颤,一个弱小的担忧爬出唇齿:“你……恢复记忆了?” 三十三挠了挠后颈,很认真很努力地想了想:“一点点。” “一点点……”司诺很怕他想起来:“……是多少点?” “我想起教我怎样救溺水者的人,想起教我怎样躲避炸弹的人,我叫他们……老师。我想起一些图片,跟这些很像,只是有很多不一样的颜色,红的绿的黄的……老师说它们叫钟乳石。” 司诺打着手电朝四周扫去,这里的石头千篇一律棕黄色,死气沉沉怪古嶙峋,有些地方乍一看还有些瘆人。 “还有……”三十三突然欲言又止。 司诺偏头去看他,只见他两簇长睫微微颤抖,如受惊蝶羽般扇了两下,眼神瞟了瞟,才道:“我想起我真的二十二岁!” 她想不懂了,为什么他对自己是二十二岁,还是十七八岁,如此执着? *** 静谧的洞穴里突然冒出一阵细小的嗡鸣声。 三十三退回深洞抬头向上,黑漆漆的上方隐隐有光亮晃动,是暗黑之城的人顺着电缆滑了下来。 巨大的洞穴深处有两个岔路口,右边的那个人造石阶相对完整,而左边那个竟然搁浅着一个巨大的物体。两人不再停留,借着微光朝岔路口奔去。 司诺从未见过这种物体,但她只能把这称之为——船。 因为这“船”的中间凹陷下去,左右各有两排座位,而船的两头各有两根船桨。令人惊讶的是,这船虽然铁锈斑斑却与刚才的竖梯不是同一种材质。 它浸泡在水里几十年,看起来好像还能用。 三十三跳进小船,荡了荡立住身形,见司诺呆呆立在原地,向她伸出手去。 司诺伸手却够不到,下意识扶住旁边的一根石柱。触手之间,一种奇怪的感觉爬满指尖,像是凸起的玉米粒,又像是滑腻腻的蛇皮。 她瞬间收回手去,听见入口处传来人声:“找到了!” 说话者站立的地方,也是刚才他们停留的地方,整片石壁在惊呼声中突然蠕动了一下。 一条条狭长的状似眼睛的物体,随着光束一晃少上两个,光束再一晃又多上两个,像一只只眼睛散发出幽光。 “他们在这儿!”那人的声音回荡盘旋在洞中,洞壁之上的“眼睛”如同突然被惊醒,从下往上层层翻开…… 司诺张了张嘴想提一句“小心”,转瞬看见接二连三钻进来的人把枪口朝向自己,不由止了那份心。 最先进来的人不知是发现了司诺的视线,还是第六感使然,抬头向上看去。湿漉漉的岩壁上突然落下一个物体砸在他脸上。 他惊叫着,手足无措慌乱拍打、急切甩头,而那个小东西像是咬住了他的鼻尖无论怎样都甩不脱。 无数的生物受到惊吓,以惊叫声为中心迅速向四周张开一只只“眼睛”。 一股暗风快速展开,尖锐的哀嚎伴着枪声在洞穴里飘荡,更多“眼睛”向下跌落,一时间枪响和惊叫此起彼伏,闻之惨不忍睹。 正在此时,司诺身旁的那块石柱突然朝外隆起,一对狭长的眼睛突然睁开,黄绿色的眼睛中央,两道细长的深黑沟壑突然收缩。 它的眼睛并没有看向司诺,而是侧开头露出眼睛后面的一个小窝朝着她的方向靠近,像在听动静。 司诺陡然僵硬,屏住呼吸放小动作,缓缓朝旁边挪走。三十三在船上探手,轻轻捏住了她的指尖。 突然,怪物迅猛腾起,朝她扑去。 第14章 怪物一瞬袭向司诺,两只胖乎乎的短脚笨拙地抱上她手臂,大口一张,带着两颗长在上颚的尖牙和浓浓的臭气朝她扑近。 应激反应,没经过任何深思熟虑,司诺抬起手臂便毫无规律的疯狂甩动。 小怪物胖乎乎的短脚似乎没有绞合力,只片刻便被甩到岩壁上,又沿着壁面滑落,四仰八叉地呆滞了下才回过神,胡乱晃动试图翻转身体。 这小怪物身体只有半条小臂那么长,细而尖的尾巴扫荡在身后,胖乎乎的四脚可以快速爬行,像极了在野地里见过的蜥蜴。 只是它们的表皮大多和棕黄色的岩石颜色相近,有一小部分还趋近于透明色,当它们趴在石壁上一动不动,就像是突出的难看的岩石。 司诺一想到刚才在它们下面站了那么久,又曾差点把脸贴上其中一只,立时后脊阵阵发凉,全身鸡皮齐齐竖立。 她还在短暂的恶心中迷离,翻转身来的怪蜥脑袋小弧度地偏了偏,似乎确定了他们的方向。 三十三双手一环从她腋下滑过,下一刻,她整个人都被拎了起来。 船在水中左摇右晃,好一阵都稳定不住,三十三把司诺按在船舷上坐好,一句话没说拔出松落的船桨就朝翻身扑来的怪蜥猛击。 整个过程极快,快到冲扑的怪蜥还没来得及收起耀武扬威的牙齿,就被拍飞出去。 船没有彻底锈烂,却在连续的摇晃中发出叽叽咕咕的脆弱声响。 另一边,惨叫声突然消弭,重重叠叠的怪蜥在惨不忍睹的尸体上蠕动,只一会便发现了小船方向的动静,纷纷攀上岩壁改换方向而来。 从司诺他们的视角看去,就像是整片岩壁表皮在快速移动。 *** “那些本没生活在水里的生物突变后依然会怕水,水就是对抗超自然进化生物的天然防护墙。”——野地生存法则第三条。 变种蜥蜴,附着在岩壁上而不是沉在水里——应该也不会例外。 在下一次三十三拍掉一只怪蜥时,司诺用船桨抵住岸边坚硬的岩石,将船推进了水中。水流极其缓慢,几乎推不动小船向前,她只得用桨快速滑动,驶向深处。 怪蜥没有扑入水中,而是沿着岩壁攀爬,从两旁从顶部追击,可不一阵便被渐渐抛远。 司诺长长呼出一口气,收起船桨。再抬头时,她借着微弱的快要熄灭的手电光,看见三十三双臂稳稳握着船桨,依然处于戒备状态。 他单纯善良,聪明又有点呆呆的可爱,无论遇见什么危险,总是先护着她。 但…… 一向可以自若穿行的丛林差点要了她的命,从来可以快速通过的野地冒出了很多难得一见的怪物,就连现在深入山洞底,也被成群的怪蜥蜴追着。 她本来还算平顺的人生急转直下处处充满危机——也是在他出现之后。 这是巧合?还是命数? 似乎感觉到了司诺的目光,三十三回转头来,目光一触,瞬间转离,他呆呆一笑,又一声:“嘿嘿!” 这一次,司诺听出来了,他的笑声里荡着一丝得逞的意味。 她理解不了这笑声的含义,持续烦闷垂低下头,猛然看见破旧小船夹板缝隙里,一只怪蜥倒翻着露出脆弱的肚皮,便用鞋尖戳了戳。 它的脚又短又胖,可脚趾又细又长,微微反射着光亮,上面还覆盖着一层细细的鳞片。 任何生物的突变和进化都不会是摆设,就像它们常年生存在黑暗中,眼睛失去作用,耳朵却可以辨别物体方向一样,这细长地长满鳞片的脚趾说不定…… 刚刚想到这一点,空洞幽长的洞穴里便响起一串密密麻麻的“噗噗”声,这声音就像有人同时用无数根细线击打水面。 三十三警戒地绷直了后背,盯着来时路,紧紧攒住船桨。 眨眼,缓缓流淌的水面漾起一圈圈浅浅的波纹,像是水涌动着翻到了面前——变种蜥蜴来了——在水面上四脚快速翻腾急速朝他们靠近。 三十三快速翻动船桨拍击水面,司诺连忙划船朝着更深处钻去,行到稍微低矮一点的地方,怪蜥竟然从顶部跳落在她头顶,扯得头皮生疼。 她抽出一只手拨下怪蜥扔进水里,船桨慌不择路戳到了岩壁,船头撞开一处围栏朝里继续深入。 洞穴幽深黑暗,司诺的手电最后闪了一闪灭了,只留下三十三脚边随着船摇摇晃晃的微弱光亮。 一旦真正黑下来,它们便再也敌不过这些在黑暗中生存的怪物。 一小会儿后,不知是不是错觉,司诺总觉得追上来的怪蜥正在渐渐减少。 不!是船渐渐加快了速度。 水流声撞击在岩壁两旁击打出水花,越朝里走浪声越大,越朝里走水流越急速,不一阵便将所有怪蜥抛得远远的,小船也在狭窄的水道里颠簸起来。 进入茶馆之前,黑压压的天幕和狂怒不休的风就已经预示着将会有一场暴雨降临。 随之,地下暗河也会涨水。 水流湍急!一个急速转弯之后,小船撞在岩石上剧烈抖动,一块船板遭受挤压猛烈弹起,那只亮着微光的手电顺着滑入水中。 耳边水流声突然成倍加剧,残缺的小船垂直落下,重重跌入水中,从头向下载入水底。 “三十三!”司诺惊慌失措地探出手去,只抓住了一只船桨。 浪花翻涌,黑暗侵袭,黑暗里的未知搅动着司诺越来越脆弱的神经。她是跟水过不去了么? 忽而之间,一股力道圈住她的腰,将她猛地提起,放在了一块漂浮的物体上。浪声敲击着她惊魂未定的耳膜,一只手却紧紧握住了她的手腕。 “三十三?”她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询问,浪声掩盖了大部分惊恐的尾音,黑暗里的一切都让她产生错觉。 熟悉的声音响在耳畔:“在。”这声音平静清朗,透着坚定沉稳,在焦灼的浪声中让她瞬间安心。 这种安心只持续了一瞬,三十三在水浪中喊道:“我们在地下暗河急流区!你趴好!船板的浮力不会让你轻易被水浪打翻!” 司诺在黑暗中探手摸去,只探出小臂便摸到了船板的边缘。她知道只有自己在船板上,三十三倚在旁边跟她一起浮沉,如果水浪持续加剧,他要么力竭下沉,要么被卷入其中。 “三十三……”她小声地嘀咕了句,转瞬被浪声淹没。 只这一瞬,她改了心意,缓缓翻转手与他十指相扣,感受着他掌心的老茧和有力的握力。 ……如果真到了他会被卷入水底的那一刻,就认命吧。 就……跟他一起吧。 *** 不知浮浮沉沉了多久,也不知呛了多少水,水流逐渐趋于平缓,最后只能听见清缓的叮咚声。 黑暗依旧。用尽力气浮在船板上的司诺,整个身体都僵硬着。 “三十三?”她喊了一声,嗓子有点哑,不确定声音能传出去多远。 四周静悄悄,除了缓缓的水声便只柔柔的缓风激荡在耳廓。 一小会后,她才听到他回:“在。”只是疲倦从声音里透出来,低沉嘶哑。 心突然有点痛。她收了收手掌,用尽所有力气握了握他的手,“你上来歇会,我下去……” 那只被她紧握的手回握了一下,黑暗里传来三十三故作轻松的声音:“没事,等飘到狭窄的地方,我们上岸。” 黑漆漆的视野里,连对方都看不见,还能看得清哪里宽哪里窄哪里是岸? 可是下一刻,司诺生疼的眼睛却仿似真的看见了他。虽然朦朦胧胧,却分得清他脸和脖颈的分界线,甚至能看得见他说话的时候头缓缓转向自己的方向。 面前的三十三转过头来,眼睛一点点睁大,仿佛也察觉到能看见她。 有光!前方发散着暗淡的光芒! 虽然水流愈渐平缓,但地下河并不是小水溪,两个筋疲力尽的人遥遥看见了暗淡的光亮,却无法接触到河岸边缘。 她想喊,嗓子生疼,她想击打水面,手臂却软弱无力。 颓丧和无助渐渐向整个身体侵袭。 在人类社会繁荣时代,很多人只需要思考如何生活得更好。可是在这个时代,绝大部分人睁开眼思考的第一件事,沉睡过去前想的最后一件事,都是生存。 在这一刻,司诺想的也是——如何生存下去。 三十三那双漂亮的眼睛在朦胧的光亮中逐渐清晰。他安静地看着她,眉间眼底全是清秀、内敛、优雅,以及温柔的笑意。 求生的欲望瞬间蓬勃,司诺握着三十三的手掌加大力道,另一只手猛力一撑,跌入水中。 巨大的声响激荡起一朵水花,接二连三拍击水面荡起一道道击水声。 一张大网忽然从天而降,她在三十三的拉扯中跟着沉入水底。那大网从底下缓缓合拢收口,将他们托出水面…… 下一刻,她摸到了湿腻腻的碎石和泥沙。在呛着咳了几口水之后,空气挤压着胸腔和残留的水一起灌入气管。 一束亮光从上而下打来,刺得双目疼痛。在黑暗中呆久了,对光也会不适应。 司诺连忙闭眼,而一双有力的臂膀却突然将她护住。她的颧骨埋在了一道深深的锁骨里,然后她闻见了三十三身上独有的味道。 能令人心猿意马,却又无比安定。 *** “呵。”毫无预期的冷冷嘲笑之后,一个女人的声音高高在上地响起:“哟!好久不见啊,1012号。” 女人的语气轻快又轻挑,听起来像跟她很不对付。 司诺坐在湿漉漉的岩石上喘着粗气,很艰难地将自己从三十三颈窝里抽离出来,从他肩旁探出头。 宽阔的地下河床铺满乱石,距离他们所在三米之外,垫起了一道两米高的石板路,长长的木车队蜿蜒着向前后延伸。 离他们最近的那辆木车,灯光映照着半掀的深灰色车帘,映出一个女人的侧影。 女人大半身体都遮挡在车中,厚厚的毛皮衣物遮挡了她脖子以下的所有部位。她坐在车里,半侧着脸,高傲地抬着下巴,带着唇角一丝讽意,轻飘飘朝下睨来。 司诺心头一僵,赔上一抹笑:“你好呀,缪拉。” 实则无人知晓,她在心底已经大大喊了好几句晦气:刚摆脱暗黑之城的米恩,又遇上罗浮城堡的缪拉。 三十三半蹲在她旁边,疲惫却一直支撑着戒备。见她叫出贵妇人的名字,也只稍稍放松了一点。 缪拉在听到司诺回应的一瞬,撇下嘴角,翻了个不轻不重的白眼:“没想到还能看见你这么狼狈的时候。” 刚从水里出来,司诺就冻得轻轻发抖,看见缪拉裹得严严实实寒意便加重几分,现在又被她眼神冷瞥,立刻气上心头:“缪拉,我好像没欠你什么吧?” “你是没欠我,但是……”缪拉不耐烦的眼睛瞟向一旁的三十三,话语戛然而止。 那目光令司诺又打了个冷颤。 这个坏女人,觊觎她的三十三。 第15章 缪拉的眼神直白又直接地在三十三全身逡巡了几遍,突然收起所有冷漠和嘲讽,问司诺:“你是来还债的?” 曾经的某些记忆回溯而来,司诺知道,遇上了便躲不过。 她偷偷瞟了眼三十三,后者满脸防备地扫视着周围,察觉到她的目光,偏头就对她笑,笑得毫无杀伤力。 缪拉能看得上的,一定也能入得了那位的眼。 无奈喟叹,司诺冒着撕破脸皮的风险,苦笑:“我其实……” “走吧,去见你的债主。”缪拉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一道亮光从她指甲的位置发射出来,似乎是什么东西的反射。 司诺下意识避开目光,却忽而被旁边的人拎住肩膀。不等她反应,那人便吃了三十三一拳,重重倒进乱石堆里。 她鼻息一哼,怒道:“我又不是奴隶,你们最好客气点。”不知怎的,她说话的语气都比以前更足。 可缪拉的那句话,终归斩断了她犹豫的机会。她吃力地撑着膝盖起身,脚底却软得晃悠了几下。三十三连忙扶住,自己也因为腿麻跟着晃了晃。 木车里的缪拉一声不吭,周围的人没得到进一步命令全都不敢动。 忽而,从木车旁走过来一个男人,冷声道:“看在你们受伤的份上,缪拉主人赐你们在车里休息。” 这声音也是高高在上,可听起来却低沉有力,磁性十足。特别当他开口的时候,低垂着头的司诺,竟然短暂地僵了僵。 虽然只是一瞬,三十三依然察觉到了。他不自主抬头看去,只见那人穿得比周边其他人更为干净,不仅没有戴面具,还将一头黑发打理得整整齐齐。 他白皙的脸上,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和红润的薄唇搭配起来,透着一丝类似女子的柔美,两道浓粗的眉毛微微向上挑起,刚好又将男子的刚毅合二为一。 是个美男子! 只是,这人和缪拉一样,也是居高临下,唇角轻轻下拉似笑非笑,一副蔑视脸。 三十三心头微微有些不爽快,特别是他转回头看见司诺斜斜瞪着一块石头,抿着唇角一言不发的模样,这种不爽快持续加剧。 “哼!”那男人不知想到了什么,冷笑一声撇开头去,嫌弃地指了指后方:“后面有货车,腿没断就自己走过去。” 沉默片晌,司诺没有任何反抗情绪,顺从地转身朝后走。 三十三跟在她身后,走了几步回头看那个男人,这才发觉他和其他奴隶不同——他钻进了缪拉所在的那辆木车。 不止如此,这个男人个子很高,身材匀称,一脚踏上木车,另一只脚都没怎么用力便攀了进去。 不知是不是错觉,三十三觉得他看着自己眼光里多了些别的意味,傲慢冰冷,以及仇视? *** 车队长长延伸,足足上百辆。前半段是缪拉此次出行的消耗物品,后半段则是她去四大集市交换而来的货物。 走了很久,两人才找到一辆空置的箱式木车。这辆车没有窗,只有两扇沉钝的木门,门也没有门帘,一关上便密不透风。 司诺斜靠在木板上,半垂着双眸,时而睫毛轻轻一颤。周遭压抑的气息和身上潮湿阴冷的感觉交织,令她无比烦闷。 三十三察觉到她情绪的变幻,也不打扰,只在她对面坐下,静静地看着。可沉闷的情绪似乎能传染人,他坐着坐着,不爽快的情绪突然从鼻尖的一声“哼”溢了出来。 他觉得,司诺是从那个男人出现之后,才开始郁闷的。 司诺听见了他的那声冷哼,抬起头来看见他气呼呼地神情,终于回过神:“怎么了?” 三十三摇了摇头,抱着膝盖把下巴搭在小臂上,不说一个字。 车队所有木车都用锁链从前往后串联在一起,每辆车的后面都有一根横亘的粗壮木桩,一左一右分别有个戴面具的奴隶推着向前行进。 每辆货车的前后都挂着一盏微弱的充电灯,也不知这样亮了多久。 车轮滚在略微不平的石板路上,伴着轻轻的水流声,一下下撞击着三十三的心。他突然朝眼神持续呆滞的司诺挪了挪,又挪了挪,似乎怎样都觉得远。 微弱的光亮下,司诺发现他惨白的手臂上环绕着一团团深色印记。在竖梯上,他用外套抵挡了从上往下的火焰之后,便一直光着手臂,在水里飘了那么久也一定冻得很冷…… 拉过他的手臂,借着推开半边车门透进来的光,司诺看到,他原本精瘦白皙的手臂,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淤痕,有的是微弯的线状,有的在顶部闭合成一个小小的尖圆。 她瞬间想起了朝她扑来的变种蜥蜴森森可怖的牙齿……三十三,用满手臂的伤痕换了她的毫发无损。 他瞬间把手抽回,左手摸了摸右臂,又用右手摸了摸左臂,像是要把伤口遮挡起来,发现实在遮不住,便抬头盯着她:“嘿嘿。” 又是这种笑。司诺想不明白,眼睛却突然涩痛。 她垂低眼睑掩饰即将冲破的情绪,将外衣脱下,用酸软的双手拧了拧,轻轻一展将三十三围住。她的手旋即覆上他的脸颊,用指腹蹭了蹭他冰凉的脸。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她觉得自己好像永远也想不明白。可她却在心底责怪自己竟然对这么好的人有所怀疑和猜测。 三十三眨了眨眼:“你对我好啊!刚才在水里,你还想让我上船板,现在还把外套给我。”说完他又嘿嘿直笑。 司诺跟着傻笑。 单纯的他不知道,就在不久前,在怀疑他的出现给自己带来诸多危机的那一刻,司诺隐隐抱怨……他是累赘。 *** 车在不平稳的石板路上龃龉而行。 忽而,不知撞上了什么,一个颠簸把司诺从木板上颠了起来,把她心头一半的忧虑荡到了更深处。 三十三的眼神却淡淡地雾蒙蒙地随着她颠了颠,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司诺下意识摸了摸他乖巧的额角,“你知道这片大陆上有三大势力么?北边有欧若拉,西边有暗黑之城,而两大势力的中间,还有一个罗浮城堡。” 三十三眨了眨眼睛,问:“所以,我们现在是在罗浮城堡的势力范围内?” 司诺的心剧烈一跳:“你又知道了?你不是失忆了么?” 三十三轻轻噘了噘嘴:“我只是失忆,又不是笨。” 司诺不由轻轻一笑:“嗯。我们的确巧合地落入了通往罗浮城堡的地下暗河,现在正沿着他们修建的地下道前往他们的聚居地。” 顿了顿,司诺恨恨不平地轻叹:“……被迫前往。所以得想办法离开。” 突然一个急停,司诺被惯性冲击,撞进了三十三的怀里。 再抬头时,她看见三十三正低垂双目盯着自己,脸颊随着她的回望瞬间泛红。 毫无预期地,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怎么想的,手指一伸便戳到了他红透的面颊。 倏而,三十三的呼吸变得灼烈急促,一下下快速打在她的手背边缘。 正常反应。 鼻腔里溢出一声笑,司诺坏心顿起,本来打算收回的手悬停,转了个方向就朝他耳后袭去,指尖擦过他的耳廓停在耳垂,他脸颊的滚烫瞬间延伸过去。 可是,司诺的手并没有和三十三预想中的一样,只是轻轻从他耳垂边缘擦过,撩起了搭在发丝上的一根绑货物的细绳,然后轻轻一带,脱离了近在咫尺的接近。 三十三完全僵在原处,睫毛轻轻颤动,呼吸渐渐凝滞,心底有一丝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情绪疯狂滋生。 再然后……亮光突然急速冲击眼皮。 三十三猛地伸手挡了挡光,听见一声冷嘲:“两位还挺能享受。” 没戴面具的男人收起强光,撇了撇嘴,狠狠瞪了他一眼,满脸都是不屑。 司诺朝旁边挪了挪,正想说点什么,却发现氛围变得怪异——外面的男人斜眼朝里轻蔑地看着,里面的男人神情肃穆地抬眸朝外瞪着。 她悄悄叹息,从两人的眼光夹缝里钻了出去。 三十三缓了一步跟着出去,看见司诺唇角挂着一丝苦意对他说:“山腹里的城堡,到了。” 逃离计划搁浅了。 沿着她的目光朝上,一直朝上,直到头仰到了无法再上扬的程度,一座山腹被挖出巨大空洞,岩壁纵深向上在遥遥的头顶闪烁着点点灯光,像暗夜里美丽的星空。 三十三看见了一个沿着石壁高耸站立的,比茶馆下的石头世界最大落差还要大十倍的巨大雕像。 这是一位美女的塑像,长发尽挽,眉目清晰,唇角甚至还挂着一丝笑意。她的左手捂在胸前,右手则托起一束气势磅礴的瀑布。 瀑布向下倾泻砸起千波万浪,砸出隆隆声响,与他们来时的那条暗河汇合,朝着深处奔腾而去。在周围淡黄色的灯光照应下,蒙起层层水雾弥漫上扬,将雕像底座遮挡得迷迷茫茫。 而他们,司诺和三十三,就站在距离雕像底座正前方百米之外,抬首敬畏着这方巨大的人类造物。 三十三挠了挠头,问:“这石像刻得是谁?” 缪拉在两个面具奴隶的搀扶下走过一旁,对石像微微颔首行礼:“罗浮城堡的第一位女王。” 她抬头瞻仰片刻,向三十三靠了靠,问:“很宏伟很漂亮,对么?” 三十三看了她一眼,总觉得她看自己的眼神有那么点故意贴近的意味,便往司诺身边挪了挪,好奇地问:“建这么大个石像,是不是需要很多人力?你们的口粮够么?” 缪拉愣了愣,没接上嘴。 “经常有人跌入地下暗河飘来这里欣赏石像么?观赏收费么?能赚回建造费么?” “……”缪拉默默甩开扶着她的面具奴隶,仰着头趾高气昂地从司诺身边走过,顺带又抛下一个蔑视。 三十三觉得她眼神特别不友好,压低声音问道:“她一直抬着下巴,脖子不酸么?” 没走多远的缪拉,脚步明显停滞了两步。 司诺偏头看向满眼真诚的三十三,把他问这个问题的举动归功于:他聪明地不露声色地替自己找回面子。 *** 入口隐藏在巨大石像瀑布旁,三米高的洞口朝内延伸,一道缓坡斜斜向上,幽深沉闷,如同一只怪物的血盆大口。 入口旁,一块两人高的巨石孤零零地矗立,雕琢痕迹从上到下十分明显,“洞天福地”四个大字毫无遮挡地展现着。 据说,罗浮城堡的第一位女王是个不折不扣的宗教信仰者。只是当人类文明遭到考验,宗教、神明、玄学失去了大量信徒,一切就成了传说。 山腹里的罗浮城堡经人工开凿出一条条错综相连的洞穴,四通八达,就连他们自己一不小心也会迷路。 但司诺和三十三还是被蒙上双目带着往前,转过无数个弯,上过无数个或缓或陡的坡,偶尔在黑暗中丧失方向感,一不小心还在岩壁上撞得晕晕乎乎。 总之过了很久,他们才被勒令停下。 悠悠的山茶花香味弥漫在空气中,伴着氤氲的水汽朝他们面门和鼻尖漫去。 蒙眼的布条突然被抽离,强烈的光芒刺向双目。这光比奴隶集市亮许多倍,也比米恩的大灯照射范围更广。 司诺紧闭双眸努力适应,耳中听见“哗啦啦”的破水声,继而察觉到三十三蹿到她身后把头埋在了她的肩窝,闷声不吭。 司诺微微偏头,察觉到三十三抵着她肩窝的眉头轻轻抽动,烫呼呼的脸隔着衣衫向她散发求救信号。 他的脸颊蹭在她的颈边,滚烫。 司诺慢慢睁大双眼,水汽蒸腾弥漫,热气扑面而来,与山腹中的阴冷大相径庭。 朦朦胧胧的水雾里,半跪着几个不敢抬头的面具奴隶,而他们簇拥的中心,则站着一个全身只覆着一层薄薄白纱的体态婀娜的女人。 第16章 女人从水雾中走出,薄纱之上覆盖了一层兽皮,只露出修长的脖颈。 她和缪拉,和罗浮城堡里其他女奴隶主一样,带着一副高高在上的神情蔑了司诺一眼,然后就把目光移向了一旁的三十三。 司诺连忙堆起笑脸:“尊敬的女王大人,您可是越发光彩夺目了!” 罗浮城堡的第四位女王,光彩耀人地赤脚走在毛皮地毯上轻盈掠过,地毯印出一个个浅浅的脚印,而后缓缓恢复原状。 司诺和三十三被两个面具奴隶推搡着跟在身后,离得远了会被猛推,跟得近了又被拦阻,总之必须跟罗浮女王十步左右的距离之外。 可整个过程,三十三始终紧闭双眼,拽着司诺的胳膊紧紧跟着,连头都没抬一下。 转过一个弯,视野突然开阔,比茶馆大了不止十倍,两道狭长的洞口被两个巨大的蓝色半透明玻璃片遮挡了向外的视野。 正中央,垒起的石台上有一个造型诡异的长椅,罗浮女王穿着厚厚的兽皮坐在当中,显得十分娇小。 司诺抖了抖肩,示意三十三可以抬头。三十三在她肩头不满地哼哼了两声,悄悄掀开一道眼缝打量了一下,这才长长舒出一口气睁开双眸。 司诺被他可爱的举动逗笑,却听到罗浮女王高高在上的声音:听缪拉说,你的奴隶长相帅气,身材绝好……” 话还没说尽,司诺便看见罗浮女王原本冷漠的白眼在转向三十三的一瞬全部收尽,半边眉毛轻轻上挑,像挑选树上的瓜果一样打量起来。 糟了!三十三果然能令所有女奴隶主疯狂! 可三十三的注意力却投向了另一方。 这里处于山腹空洞顶端,视野十分开阔。周围崖壁上,密布的洞穴星星点点亮着光芒,有的可以用拳头丈量,有的眯起双眼才能辨别,数量不足一千也有八百。 他们正站那尊石像的眼洞里,透过狭长眼睛里蓝色玻璃片与岩石的缝隙与外面遥遥相望。 三十三认真地保持直立,头却忍不住越来越偏离。 “你……”遥遥坐在高处的罗浮女王皱起了眉:“外面有什么好看?” 三十三回过神来:“像蜂巢,好神奇。”他灿然一笑:“能挖出这么多洞,这里的人一定很聪明。” “这里?”罗浮女王侧坐挑眉:“你知道是哪里么?” 三十三看了眼表情沉着的司诺,不明白她为什么看起来有点慌张,眨着眼笑:“罗浮城堡,山腹里的城堡。” “那我呢?” “罗浮女王。”三十三突然想起缪拉说过的话,又补了句:“最伟大的女王。” 他真诚又直白的回答,让高高在上的罗浮女王持续浮起满意的笑容。 突然,一阵咕噜噜的声音从他的腹部荡开,罗浮女王的目光漫不经心地从他的脸向下扫去,突然扬起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一抹笑:“小可爱,你饿了么?” 司诺瞬间僵直。 三十三钝钝地站在原地,眉头微簇:为什么都觉得他年纪小? *** 餐桌和食物很快端了出来。浇满酱汁的大肉块,青青翠翠的水烫菜,还有甜甜酸酸的水果,以及司诺在食物集市永远买不起的米饭。 “想吃烤鸡么?”高高在上的罗浮女王突然侧身,肩膀斜靠,宽松的衣领轻轻滑下,雪白的皮肤在光芒的照耀下如玉一般诱人。 可三十三的目光始终没有挪向她分毫。 倏而,她对三十三勾了勾手,“自己过来拿?” 饥饿冲击着三十三脆弱的神经,他看向司诺,只见她咬着下唇一动不动,只犹豫片刻,就迈出步子朝着高台而去。 司诺抬手想要拉扯他的衣袖,却被罗浮女王冷冷一瞥吓得抽回。和气生财——她不敢得罪这位有权有势又骄傲的女王。 可她的三十三,就这样被食物勾走了?不甘心啊。 三十三踩着一级级石阶向上,越靠拢罗浮女王就越想往后退。他总觉得这个女王的眼神很不怀好意。 还剩最后两个台阶的时候,他看着满桌食物停了下来,然后恭恭敬敬地收拢双手,微微颔首:“谢谢。” 罗浮女王又挑了挑眉毛:“你应该说:感谢最伟大的女王赐予食物。”转瞬又笑:“这次就算了,去挑你喜欢的。” 三十三又道了声谢,一步跳过最后两个台阶,从桌上挑了个最大的空盘,开始往里面装肉、装水果、装烤鸡…… 罗浮女王的心情貌似很不错,她慢慢悠悠起身,走到三十三身侧,低头打量着他。 三十三抬头,眼神无辜地对她笑了笑,低头继续装食物。 忽然,他感觉到半边肩膀一沉,余光之中罗浮女王的手肘轻轻压着自己的肩头,手指一绕往他嘴里塞了个东西。 他眨了眨眼,用齿缝轻轻咬破,酸酸甜甜的果汁滚进舌尖,这是他在野地里没吃过的水果。 回味之时,他用舌尖舔了舔齿缝,带着独特树脂香味的汁液浓郁地钻过。他问:“是哪一种?” 罗浮女王低低一声笑,指了指果盘里一种拇指般大有着小小凸起的红色果子。 三十三连忙往盘子里捡了好几个。 罗浮女王又顺手撕扯下一块肉,塞进他的嘴里:“尝尝这个。这不是那些野地里的动物肉,而是罗浮城堡喂养长大的黄牛肉,保持着最古老的味道。” 三十三嚼了嚼,陡然睁大双目。 罗浮女王笑得更加开怀:“好吃吗?小可爱?” 品着嘴里浓香肉汁的三十三,一听见这句话莫名哽住,他不太懂这个称呼的意图,却感觉到语气里的轻浮。 “好……好吃。”他起身,又恭恭敬敬地颔首,端起盘子转身就跑,一路急奔跑回司诺面前,把盘子递上,笑得灿烂如艳阳。 无论是司诺,还是罗浮女王,又或是周边的面具奴隶,谁都没想到会发生这一幕。 “真的好吃。”三十三对周围气氛毫无察觉,捻起一小块肉往司诺嘴里送:“你也很久没吃东西了,胃一定也疼。” 司诺只能苦涩的回以一笑,瞥向罗浮女王,在冷嗖嗖的眼刀子中张口咬进了嘴里。 三十三开心地往她衣兜里塞果子,对身后的一切毫无兴致。 “哼哼……”罗浮女王高高在上,司诺看不清她到底是真心在笑还是被气笑。 “1012号……” 她眉心一跳,不祥的预感蹿了出来。 罗浮女王重又坐回长椅,威严的声音悠扬传出:“你的人,我看上了。” *** 该来的终究是来了。 从罗浮女王第一眼看见三十三愣住的那一刻,司诺就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 地下水道小船上飘行时的那种感觉再次围绕心头。她以前的生活过得苦却不险,自从捡到了三十三,就一直徘徊在生死边缘——这大概是她撞伤他的责罚吧。 她不敢看向三十三,这么久以来第一次不敢坦然地看他,她害怕内心的摇摆不定被看穿,这比直接做出决定更伤人。 而三十三也安静下来,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情绪变动,又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时间急速流逝。司诺攒紧拳头,指甲深深刻进掌心,犹豫不决。 “我们……”三十三自己先开了口:“不卖的!” 他说完,将食盘放下,朝司诺身边挪了挪,两根手指轻轻的绕着她的衣袖,像在求证,又像在撒娇。 “呵!”司诺也不知哪里来的鼠胆,跟着应了句:“对!他不卖的。” 谁都没想到他们会拒绝罗浮城堡的女王。但她听见了自己心脏咚咚直跳的慌张,也许下一刻,他们就会被残忍分尸。 “哟。1012号还是很有胆嘛。”缪拉突然出现,打破了僵局。 但是缪拉接下来说的话让司诺恨不得挠破对方脸皮。 她说:“1012号两年前怎么说的?‘从来不卖孩童奴隶’?但离开的时候又怎么说的?‘一年内,一定亲手将三个绝世容颜的奴隶送到女王手上。’看来你还有个不要脸的坏毛病,就是——说话不算话。” 缪拉说着,从二人身侧擦过,一路走到高台下才停步。她已经换了一身黑长裙,从上到下,从走路姿态到笑意,全都散发出贵妇气息。 只不过,司诺嗤之以鼻,三十三恨恨难平,谁都没有心思欣赏。 缪拉对高高在上的罗浮女王行礼,“最伟大的女王,我们的‘蜕岩’刚刚完成翻新,不如请我们的欠债人和她的小朋友去瞧瞧?” “哼哼哼……”罗浮女王突然冒出一连串冷笑:“那可一定要让他们好好观赏一番。” *** 强势的人从来不考虑他人意愿。 他们还没来得及说个“不”字,就被“请”进了洞穴通道。 坚硬的岩壁上人工开凿痕迹明显,不宽不窄,刚好能容得下两人面对面擦肩而过。由两个孩童奴隶扶着的缪拉在前引路,左弯右绕,时不时遇见一些奴隶跪在分岔路口让道。 “这些戴面具的为什么总喜欢跪着?”三十三贴着司诺耳朵小声问她,眼睛却止不住流露同情。 司诺看都没看一眼,回到:“他们是苦力奴隶,一生劳作,很难吃饱一顿饭睡好一次觉……在罗浮城堡,苦力奴隶见到女人是必须下跪的。” 三十三点了点头,貌似懂了一点点,又用下巴指了指前面的不满十岁的孩童:“他们呢?” “那些孩子,就是孩童奴隶。” 三十三听着,手不由自主地捏住了司诺的袖口,盯着她的侧脸偷偷发笑:“我比他们高一等级对吧?我是情人奴隶。” 他语气中隐隐冒出来的小骄傲,让司诺舍不得说个“不”字。 走了一会,他又小声问:“为什么现在不蒙我们眼睛了?不怕我们跑了么?” 司诺瞄了眼前面的缪拉,确定她并没听见“跑”这个字眼才解释:“罗浮城堡四通八达,每一条道都会连接三个以上的岔路,却不是每一条道都会开出洞口,进来了就没那么容易出去。” 但这不代表,司诺没有在思考怎么逃离。 她下意识看向一个没有被跪地奴隶堵住的岔路,盘算着是不是先跑为上,却听缪拉在前方淡淡说了声:“到了。” “欢迎参观蜕岩。” 狭窄的洞穴前端逐渐宽阔,洞口呈环形向两边延伸,昏黄的灯光交织在一起照亮整个深坑。 深坑建在山腹里的断崖下,大概是很久以前地质运动形成的。累累白骨铺满了整个坑底,密密麻麻的蛇覆盖其上,缓缓蠕动。 其中某些长着一对骨翼的巨蟒掠过岩壁时,坚硬的蛇鳞还摩擦出刺耳的声响。 沿着坑壁搭建的木架上,挂着一团一团白色的蛇蜕,在蛇不经意擦过时轻轻晃动。 第17章 蜕岩,就是蛇窟。 跟罗浮城堡打过多次交道,她很清楚这是威胁。冷汗从背后冒出,她也不敢再迈一步。 对面突然火光晃动,一个洞口前冒出了两个面具奴隶,拖拽出一个早已瘫软在地痛哭流涕的男人。 男人清瘦,样貌不错,一见到坑底的蛇,吓得嚎啕大哭:“主人,我错了!请饶了我!” 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女人从洞中钻出,朝下看了一眼,捂着脸准备退走,忽而转头看向他们所在的方向。 洞穴里灯光黯淡,只能看见对面站着的人是男是女,表情和神态根本分不清。 缪拉却轻易认出了对方,高声嘲讽:“北芷,你又打算换情人奴隶了呀?你不要送给我呀,送到奴隶集市卖掉也比直接推下去划算啊。” 对面的北芷仿佛也很不待见缪拉,跟着呛了句:“我可不像你,一个情人奴隶用两年,费尽心思找来的都送给最伟大的女王,只会像条狗一样,没本事。” 缪拉的手指顷刻蜷起,怒气瞬间散布开来。 司诺带着三十三朝后退了退,很怕争斗会波及到他们。 但好像北芷根本不想在蜕岩待太久,她抚摸了情人奴隶的脸颊,只几秒便快速离去。 下一刻,那个早已被吓傻的情人奴隶在惊叫和乱踢乱拽中被抛下了深坑,群蛇转瞬覆盖,消散了所有声响,只有蛇鳞摩擦的声音持续刺痛着耳膜。 司诺后脊阵阵发凉,三十三却偷瞄着她轻轻点头,更加笃定她是个好人。 缪拉很惬意地欣赏着:“犯错的奴隶都会被关起来,大部分在饿死之后才被投下去。你们很幸运,一来就见到了这场表演。” 她说这话的时候,表情阴冷,就像传说中吃人的美女蛇。 司诺赔了个笑,不置一言。 缪拉却忽而靠近,用手指弹了弹司诺额角发丝。她被吓得往后一退,连带着三十三也跟着往后退。 缪拉怒道:“怕什么。” 转瞬,她的声音突然变得柔和:“把他献给最伟大的女王,你欠的债可以一笔勾销。这可是最伟大的女王赠给你的好意。” 她的语气像在商量,但本质仍然是威胁。 司诺努力地笑了笑,转头看向身后的三十三。 他唇角轻轻下拉,眉头微微骤起,眼睛期期艾艾看过来,没有说一个字,强烈的委屈却写满整张脸。 “唉……”司诺轻叹一声,语气变得温柔:“不卖,也不送。” 三十三眉头轻轻舒展,眼里闪着亮晶晶的东西,大概是眼泪,大概是反光。他很开心地问:“那我们什么时候走?” 司诺有一种错觉,他们大概会永远留在深坑里和那些白骨做朋友。但她看着三十三高兴的笑容,又不舍得说出任何打破美好向往的话,便对他笑了笑。 缪拉也突然掩嘴而笑,笑得肩膀都抖动起来,发出阴冷冷的嘲讽:“真是想不到,你也有被哄住的时候。” 三十三用真诚和单纯哄住了她,而她心甘情愿。 *** 没有任何悬念,他们被带回到女王面前。 三十三一看见女王直勾勾的眼神,又拽住司诺的袖角,“我们什么时候可以离开啊?如果需要打架才能出去,我可以打的。” 缪拉冷冷一笑从他们身侧走过,对罗浮女王行礼:“最伟大的女王,我已经把您的意思转达。要么开价出让三十三,要么把1012号丢进蛇窟。” 女王高高在上,身侧多了几个面具奴隶,已经做好准备,随时防备他们突然发难。 气氛变得无比压抑,好像下一刻他们就会被敲晕拖去蜕岩。 司诺心头焦急,手指忍不住轻轻搓揉,考量着如何找个借口搪塞过去。 “你什么时候说过?”三十三突然扰乱了所有气息:“你带我们参观了蛇群,然后让她把我献给女王。” 女王愕然瞪大双目,朝下看来。缪拉脸色瞬间变青,嘴唇也咬得发青。 只听三十三又道:“你没说过要把她丢蛇窟。” 缪拉整个脸都开始僵硬:“那我现在说行不行啊?” 三十三也很生气:“别想威胁我!” 司诺离他最近,听见了他握紧拳头时指骨咯咯作响的动静,连忙握住他的手,“和气生财!和气生财!”撕破脸皮是下下策。 “哼哼……”所有人都听见了高高在上的罗浮女王发出的笑,淡淡的,轻轻的,但在寂静的环境中很明显。 “这样的情人奴隶,整个罗浮城堡都没有过。有意思。”女王盯着三十三:“我买定你了!” 她转而看向司诺:“开个价吧。舍不得就开个高价。” 罗浮女王话一出口,司诺就笑了。她盘算了很久,在缪拉和女王的接连威逼下就等着这个时机——不是抢走,也不是逼她送上,而是让她开价。 “那可别怪我狮子大开口。我要……充电手电10支,可充电电池10对,胶囊睡袋10套,一级防护服10套,四大集市通用货币1000枚!” 缪拉的脸色变得极快,黑气瞬间爬满全脸,恨恨看向司诺。 司诺迎上她的目光,继续道:“旧式手枪两把,旧式手雷20颗,旧式蜡烛50根……” 罗浮女王冷冷看向司诺,直把她看得后脊发凉,她却还是鼓足气势继续念:“植物种子10斤,精铁20斤……” *** 在奴隶集市的交易历史上,有一个特等奴隶曾被各方争抢,价格一路飙升到1800枚子弹壳。 而司诺开出的价格,足够买下200个这样的特等奴隶,足够未来十年在奴隶集市横着走,随心所欲挑选上千个一等情人奴隶。 所以,在三十三很不开心地揪着她袖口的时候,她却笑着压低声音道:“这是权宜之计!我开的可是天价,他们舍不得的。” 谁会愿意用一千个一等情人奴隶换取一个问题繁多、不太听话、拥有独立灵魂,又特立独行的小孩呢? “1012号!”缪拉见罗浮女王扶额不语,立刻怒了:“你是活够了?” 司诺:“三十三在我心目中远超这个价。” 三十三心底乐开了花。 缪拉明知她故意,却找不到理由辩驳,气得直指她鼻子:“你……” “成交!”不知何时,罗浮女王站了起来,还往下走了几级台阶,“我同意这个价格。” 三十三懵了! 司诺更懵了!她可能再贩卖五十年奴隶都赚不到的钱,在罗浮女王眼中,竟然还不如一个三十三有价值? 她还想再挣扎一下,罗浮女王直接走完台阶来到近前。 “此外,我还送你罗浮城堡永远的出入凭证。你可以随时进出,随时运走你能运走的煤炭换取财富。” “我只有一个附加条件,”罗浮女王说着,绕到三十三面前,忽而抬起手指朝向他的脸颊,“必须让他全心全意臣服于我。” 在罗浮女王指尖即将触到三十三脸颊的一刹那,他突然快速向后撤离,躲到了司诺的背后。 罗浮女王停在半空中的手指轻轻抽出,眉头紧紧拢在一起。从来没有人敢这么对她! 缪拉似乎是罗浮女王肚子里的蛔虫,她知道只要司诺还在就可能左右三十三的想法,立刻喊了人来要把他们分开,不给任何反悔机会。 谁知几个面具奴隶刚刚把手伸向司诺,三十三便挡在了她的身前,抽出不知何时藏在袖子里的一截小木棍……很像是矮凳的凳子腿。 缪拉连忙护在罗浮女王面前:“你敢!想去喂蛇就直说!” “别别!”司诺连忙拦阻,“我劝一劝……劝一劝就好。” *** 空荡荡的洞壁狭窄昏暗。 司诺望着几步外的洞口,下面悠悠暗暗,对面火光点点,偶尔有人影晃动遮挡了光线。 三十三蹲坐在地,抱着膝盖生闷气。有史以来第一次,他觉得自己特别特别生气。 司诺叹着气蹲在他身侧,“你知道‘权宜之计’的意思吧,就是我们要用某个法子避过当前的困境,然后……” “那些交换物品,真的只是随口说的?”三十三好像根本没听进去。 “我发誓!我只是想吓住她们!”司诺百口莫辩,继续劝说:“我们可以暂时假装同意了交易,然后……” “你真的没打算卖掉我?”三十三又一次打断,满脑子想的都是司诺心底的真实意图。 他一直垂低着头,都没抬头看过她。 司诺微微一叹,在他身侧坐下来,从裤包里搜出一个小包递过去,里面有12枚子弹壳,以及一个银制铭牌。 三十三接过,捏在手里左看看右看看,好一阵之后才说:“我好像认得……” “这是你的。”司诺咧嘴笑了笑:“你晕倒的时候,我从你衣兜里找到的。” 她把头转开,看向对面高耸的洞壁,那里星星点点的火光,的确很像蜂窝。在这里的人虽然没有自由可言,却可以活下去。 “我很坏,对吧。明明知道这上面有你的名字,却从来不给你,还一直骗你说是我的奴隶。”她不敢看向三十三。 “我就没相信过。你也没当我是奴隶。”三十三摩挲着那片铭牌,突然喃喃念起来。 *** 缪拉站在长椅旁边,给罗浮女王捏肩。她的手法很独特,总能让女王放松下来。 “最伟大的女王,您今夜打算怎么享用这个情人奴隶?” “不急。”罗浮女王眉头突然拧在一起:“他很特别。很多奴隶就算有想法也不敢表现出来,他一心一意想着1012号,这可是别的奴隶没有的特质。” 缪拉不解:“岂不是很难驯服?” 罗浮女王坐了起来:“他会比任何奴隶都难以臣服,但他也一定会比任何奴隶都更加忠诚。” “那要不然……叫星让去开导开导他?” 罗浮女王眉毛一挑:“最合适不过了。” “不过还有件事……”罗浮女王看向石像的两个玻璃眼珠,“得断了他的希望,让他知道1012号永远不会再来了,他也永远离不开罗浮了。” 第18章 三十三惊喜地捧着铭牌,“原来我叫温晗!” “温晗。”司诺跟着念起,轻快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喜意。 可她却再没有勇气偏头去看他。 她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小的红果,低垂着头往他嘴边递去,然后感觉到唇皮轻轻地碰了碰她的指尖咬走了。 “好吃么?” “嗯。甜。”他的声音突然沉下去。 司诺又拍了拍一旁的兽皮软垫,“坐上去试试舒服么?” 她依旧垂低着头,感觉到身旁的人慢吞吞地挪动,然后坐下,手臂在很接近她的地方,却一点也没挨着。 好一阵,那道低浅的声音闷闷地响起:“很舒服。” 司诺知道,时候到了,她再次转头看向洞口。对面灯光依旧,却成了一片片微芒,每眨一次眼,便更汹涌地聚合成一片。 “那……你先留在这里好不好?该吃吃,该喝喝,该享受享受,用心地讨好女王,让她喜欢你疼着你……” 旁边静悄悄的,一点声音都没有。 “……我先把到手的东西带出去藏起来,然后再悄悄回来接你。” 司诺说不下去了。 很久之后,旁边轻轻蠕动了下,她感觉到他的手臂挨了过来,然后在她肩膀旁边小声地问:“不能一起走么?把东西还给他们。” 司诺的心口猛地疼痛。 “我需要这笔财富……” 三十三没有懂,他根本不理解财富在当今这个世界的意义。他又挪了挪,把下巴搭在司诺肩头。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想这样做,就是觉得很难过…… 他问:“你不要我了么?” “怎……怎么会呢?”司诺把头靠向他的头,轻轻抵着。 “在这个末世里,有四大集市那样躲藏在地底的人类聚居地,也有和罗浮城堡一样从矿脉旁开出的城市,还有摩天大楼暗黑之城和隔绝在玻璃罩子里的欧若拉。”她无奈叹道:“但无论哪里都很疯狂,地面上有自然对人类的报复,有突变的怪物,地底有各种吃人心的人……” “只有那个地方——人间天堂海上乌托邦。据说那里没有任何争斗,每个人都可以平等自由的生活。” 三十三静静地靠着,不知在想什么。 司诺忽而一声自叹:“只是,去往海上乌托邦的船票很贵很贵。我吃最便宜的食物,穿行最危险的地带,贪钱如命,攒了很多年依然只存下了一点点……” 司诺觉得自己卑鄙极了。 “……我真的很需要这笔财物。”她还是说出了口。 1012号奴隶贩子,第一次说出了自己贪财的真实缘由——对一个刚刚知道名字的人。 司诺由始至终低着头,旁边颓丧和无助的气息顺着肩头层层漫来。 “嗯。”伴着这一声低低的回应,三十三的下巴在她肩头蹭了蹭,动作像在点头。 司诺愣了片刻,吓到了:“你同意了?” 三十三离开她。她的余光看见他重重点了点头,却没说一句话。 她想起了很小很小的时候养的一只兔子。老奴隶贩子每天惦记着把兔子烤了下酒,她每天一刻不离战战兢兢呵护。当她在野地里放走那只兔子的时候,它很不习惯地到处张望畏畏缩缩地离去,一点不留恋。 可三十三……不是兔子啊! 如果等不到她…… 司诺犹豫不决,启了启唇…… “怎样?劝好了么?”缪拉突然出现在洞口转折处,打乱了司诺所有的心绪。 再有一点点时间,她大概会不顾一切拉起三十三往外奔逃——能逃多远逃多远! 可两大包东西重重丢在岩石上,缪拉急不可耐地催促:“东西都是你的了!最伟大的女王特意还赏赐你一包食物。” 一个小布包落入司诺怀中,她条件反射地用双手环抱,一声不吭。 缪拉摆了摆手,两个面具奴隶越过三十三将她拽走。 她踉踉跄跄三步两回头,却始终没看见三十三的正脸,他甚至连头都没抬一下。 聪明的三十三,一定猜到了所有,恨她到了极点。 缪拉追问到了颈环密码,用金贵的手推了她一把,“奴隶会把你送出去。快走吧!别依依不舍的像是我们强抢了你东西。” “我……”司诺想做最后的挣扎:“我还没点数呢!” “不会少了你的!”缪拉狠狠瞪她:“就算少了,你也不亏!” 司诺回转身朝三十三望去,想看最后一眼。她从来不知道,自己会对某个人如此……舍不得。 两个面具奴隶直接挡在她身前,遮住了视线。 她只能对着缪拉吼:“给他吃最好的,给他穿最好的,别欺负他……” 后面的话,她不知道三十三还能不能听见。 *** 一阵阵凉风从空洞洞的缝隙灌入。司诺坐在冰凉的石堆上,望着视线尽头幽幽的半边雕像和瀑布,几次酸了鼻头。 终于长叹一声,她把所有情绪埋进心底深渊,决定认命。 以后,她会去往海上乌托邦过上新生活,而三十三会凭借帅气的长相、温和的性格得到罗浮女王的青睐,过上吃喝不愁被人服侍的好日子。就算有一天罗浮女王有了新的情人奴隶,他也一定会被善待,活到很老很老。 大概,他以后只有一件心烦事——就是恨她。 *** 可她不知道,三十三很郁闷地坐在洞穴里,任凭缪拉怎么劝都不肯挪动半步。 谁都不知道,三十三到底在想什么,可谁都知道,他在想1012号奴隶贩子。 过了很久,一盘香喷喷的烤肉送到他面前,他看了一眼,无动于衷。刚刚想转开头,突然发现递给他烤肉的不是缪拉,而是罗浮女王。 罗浮女王靠着他坐下,笑了笑:“跟我说说她,你为什么舍不得?” 三十三垂低眼眸,眼眶瞬间湿润,却一个字都没说。 罗浮女王心情不糟,又笑了笑:“我叫於君嶍,君是君王的意思,嶍就是指山,这个名字的意思就是‘我是这山里的王’。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三十三。”他握紧了手里的铭牌。 “我是说真名。” 他摩挲着手心里的铭牌,想起了司诺告诉他“三十三”这个名字时随意的神情,以及丢下他之前念着“温晗”时轻快的语气。 “我……不记得了。”他不想让她之外的任何人知晓自己的真名。 很多奴隶都没有名字,或者会被主人强制忘记原来的名字。於君嶍也没太在意,“那我给你起个新名字吧。” “为什么?”三十三终于抬头看她,一双眼睛单纯地眨着:“不好听么?” “好听?”这随意得只有1012号那样的人才叫得出口的名字竟然好听?於君嶍被逗笑了。 她笑着笑着,伸手戳了戳三十三的漂亮眉毛,然后三十三满脸惊恐地僵硬着朝旁边挪了挪。 她很满意地点了点头,又一次伸出手摸向他的胸膛。三十三立刻以极快速度双手撑地朝旁边退开。 没有奴隶敢拒绝罗浮城堡的女王,哪怕是新来的也得懂规矩。 於君嶍眼中怒火升起:“你现在是我的奴隶,竟然敢避开我?”她相信,三十三一定会被这份怒意吓到。 但三十三噘了噘嘴,貌似比她还生气地小声嘀咕:“为什么不避?你戳我不该戳的地方了。” “1012号戳,你也躲?”於君嶍越来越生气,她已经放低身段好好哄他了,竟然比不过一个奴隶贩子。 “她……”三十三眼中的神色突然黯淡,很认真的回:“她没戳过我。我也不知道会不会避开她。” 这句话一说完,於君嶍所有的怒气瞬间荡然无存,心底升起一股好奇。她眉毛一挑,笑问:“你作为她的情人奴隶,没试过让她碰你腹肌?” “她不同意我做她的情人奴隶!”三十三突然肉眼可见地颓丧:“她说我还是个小孩,不能做情人奴隶。” 於君嶍突然大笑起来。 成为罗浮女王之后,她每一天都必须保持高高在上的姿态维护威严,从来没有这么毫无形象的大笑。 可她今天很开心。 她笑着笑着,迎上三十三不解地眼神,对他说:“她骗你的。她是个不负责任的坏主人。” *** 三十三不知道於君嶍说的话有多少句真多少句假,但他很坚定地相信了,司诺不同意他做她的情人奴隶,并不是因为年纪,而是不想。 他睡在大床上,在昏暗中瞪大双眸,久久无法入眠,他很想知道司诺的真实理由。但是他却不敢动弹,因为和他一起睡在大床上的还有很多人,都是罗浮女王的情人奴隶,除了…… 除了离他最近的那个,缪拉的情人奴隶星让,正在低声嘲他:“睡不着?所有刚来这里的情人奴隶都这样。” “但是很快,你就会习惯的。这里虽然见不到阳光,却比外面好很多,不用担心随时会死于非命。”星让平躺,盯着洞顶:“罗浮城堡里的女主人们大多数都很好,我们会得到很好的优待。” 三十三闷着不想说话。 “你不喜欢这里?” 三十三摸了摸颈环,仍然不想开口。 他突然感觉到旁边平躺着的人撑起了手臂,朝他欺近,“你睡不着是因为想她?” 三十三脱口而问:“你怎么知道?” 星让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1012号卖掉你的理由很冠冕堂皇,但是也很可笑。她会说都是为了你好,不用遭受烈阳和风雨,更不用面对外面的那些怪物。” “不!”三十三又摸了摸颈环,“她只是……不想要我了。” 星让的冷笑声从他背后传来:“没有任何奴隶会对奴隶主付出真心,也不会有奴隶主会永远爱惜一个奴隶。她很快就会把你抛诸脑后。” 三十三又沉默了下去。他没想过司诺会不会忘记自己,他只是在想,以后应该永远也不会遇见比她更好的人了。 “我倒是觉得……”星让近得几乎要贴在他背上,“你可以考虑在最伟大的女王面前表现得特别点,比如我们都不敢说女王那一身衣物很夸张,你就当面指出来,她一定觉得很特别,就会对你多留一份心意。” “你也这样对你的主人么?”三十三朝里面挪了挪:“你把她也当成可以随意欺骗的人?” 惧意瞬间侵袭,星让不敢说话,回头看了看躺在身后,在昏暗中辨认每一个可能清醒着的人。 他的意图被三十三轻易拆穿,而黑暗中的其他人都可能成为敌人。 三十三全然没有察觉,他只是喃喃自叹:“可我没把她当成主人,她也没把我当成奴隶。我……很想她,真的很想她。” 他用手枕着头,突然很想知道司诺今晚睡在哪里,会不会睡着的时候被噩梦惊醒,睡觉之前有没有吃东西,会不会明早起来胃痛得想吐。 ……就是很想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 第19章 窸窸窣窣的声响侵入耳中,再漫进梦里。 他知道自己在做梦,却无法醒过来。 梦里的世界,鲜血遮天蔽日,以他为中心向四周扩散,浩浩荡荡席卷八方。他的血瞳倒映着鲜红的天穹,连绵的群山,幽凉的深潭,以及司诺冷漠的身影。 血光深深浅浅掠过她面无表情的脸,在阴郁的眸色里一点点展开…… 一股阴凉从领口袭向胸口! 他猛然惊醒! 迷迷糊糊的双眸里,闪进一张熟悉的面孔。 两根手指沿着他半张的衣领向下滑动,呼吸吹打在他耳旁,滚烫的唇蹭在他耳边。 “起床了……小可爱……” 轰隆声炸满整个脑海。三十三彻底清醒过来。 罗浮城堡的女王,躺在他面对面的位置,一只手撑着头,另一只手正用两根手指毫不客气地戳着他。 呼吸瞬间不畅,脸快速涨红,他腾地翻转身体,蜷曲着朝旁边滚去。 於君嶍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意从眼角到眉梢寸寸不歇,把他所有举动和情绪看得一滴不落。 三十三听见她的笑声,顿觉这声音里的情绪压迫感十足,下意识偏开头。 谁知,於君嶍整个人都挪了过来,几乎贴在他身上…… 她的脸停留在咫尺之处,身体和脸上的热度随着空气扑向他,他连忙把眼也瞥开。 一只手却隔着衣衫抚上了他的腹肌…… “不错,刚起来,腹肌也这么硬。” 一瞬呆滞,三十三才反应过来,於君嶍玩了个声东击西的把戏。 可於君嶍似乎沉浸在欢喜中,伸手捏住他脸颊,转而用手指轻轻撩动下颚,问:“昨晚睡得好么?” 三十三用手臂撑起身子,往旁边挪动,同时又很诚实地回答:“前面睡不着,后面不敢睡,最后……” 他梦见司诺了。 接下来的话,他不想说了,便沉默。 於君嶍似乎没察觉到他的情绪,“我昨晚也没睡好。因为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一个只有你才能回答的问题。” 她顿了顿,问:“你是男孩,还是男人?” “……”三十三不是很懂这个问题的含义。 但是他说:“我是漂亮男孩……” 这是司诺说的。 这一下,於君嶍笑得更加开心,笑着把目光在他身上来来回回逡巡,笑着笑着竟然羞涩地沉下肩轻轻抖动,转瞬又正襟危坐,却掩饰不住满脸欣喜。 三十三很不开心,他觉得罗浮女王把他当成了一个宠物,逗弄玩笑,充满新奇感,问的是个正经问题,眼神却一点都不正经。 於君嶍笑着笑着突然从床上站起,“传令下去……” 外面钻进来两个面具奴隶,恭敬地等着她接下来的话。 “整个罗浮城堡连庆三日!所有妇人可从女王寝殿挑选一个情人奴隶带走,所有情人奴隶奖赏新衣美食,所有苦力奴隶连休三日!” 她低头看了眼似懂非懂的三十三,说道: “罗浮城堡第四位女王将在今晚举行盛大婚礼!” *** 宽阔空荡的洞穴里,红烛摇曳,周遭一切事物的影子都在瑟瑟抖动。 一面洞壁的顶部布满了三排小洞,每排二十八个,错列得美感十足,可洞口只有手腕粗细,连向外看的可能都没有,更别说逃离出去。 这是罗浮女王的寝室。 三十三坐在镜子前,心情低落。他触碰到桌上的那套新衣,指关节倏而钝痛。 猛然之间,门开了一条缝,星让探进头来看见他气呼呼,便笑了:“旁人想方设法去讨最伟大的女王欢心,你倒好,还不情不愿了。” 三十三看了他一眼,不想说话。 星让仿似毫不在意,走到他面前,摆弄起新衣,“在哪里不是做情人奴隶?最伟大的女王算是很不错的奴隶主,就算有一天失了宠,也能吃好喝生活下去。” 三十三连看都不想看他了。 星让的指腹在衣角边缘摩挲,眼眸低垂,似在神思。他长长呼气,淡淡问道:“你真的,很想回到1012号身边?” 三十三抬睫瞄了他一眼。 “就算以后只能在野地里挣扎求生,一顿饥一顿饱?就算被罗浮城堡视为永远的仇敌追杀,又或者被她再次献给其他奴隶主?”星让的声音突然哑了些:“……也想回去她身边么?” 三十三双眸一颤,深黑瞳孔微微收缩。 这一点小小的情绪波动,却被星让完全看进眼中。他抬手抚向三十三发丝,却被快速让开,不由哑笑:“你很好看,她对你一定很好吧?” 没等三十三回答,或者他根本不打算听到答案,“我帮你。” 三十三看向星让,想从他凝固的笑意中读取含义。 逆着光,他都能看见星让深邃的五官,柔美的面庞扯出利落地弧线,笑起来的时候,眉梢还挂起迷人的意味。只是,他觉得这笑不怀好意。 “你为什么帮我?”三十三不相信,昨晚还在劝他留下的人,今天却试图劝他走。 “因为……”星让偏了偏头,目光落向虚无:“1012号也曾是我的主人,我……曾是她的情人奴隶。” 呵!三十三突然觉得,这个角度的星让看起来……难看死了!眼角也太细了吧,细得像狐狸。鼻梁也太直了吧,都翘不起来。嘴就更不好看了,薄薄两片,十足薄情人。 星让被三十三盯得头皮发麻,“别总盯着,给个痛快话,到底想不想离开这里?” 毫不犹疑地,三十三点了点头。 *** 出乎意料,星让的准备很充分,不仅给了他罗浮城堡洞穴走向图,还给了他一包药粉教他迷晕守卫。 总之,在星让的半推半催之下,他很快便深处迷宫一般的洞穴通道中。 可是,那份洞穴走向图只画了路径,却没标明上下两个洞口是走上面还是走下面。因此没多久,他就迷路了。 罗浮城堡的洞穴错综复杂,洞壁有着明显的人工开凿痕迹。洞道时而宽时而窄,时而幽深不见一丝光亮,时而灯火通明直至远方。 在混乱的迷宫中走了一会,三十三猛然止住脚步,他的手触到洞壁,能感觉到一阵轻微震颤,沉闷地隆隆声遥遥传来。 他沿着洞壁震颤越来越强烈的方向走去,看见了一道铁门横拦在洞口前。铁门由一根根竖条铁棍组成,空隙足够伸进去一根手臂。 隆隆声再次响起,三十三就着内里昏暗的光线,看见一个半臂高的铁球沿着洞穴边壁凿出来的凹陷旋转滚落,落在他脚边的铁门上,撞得“哄咚”一声。 一道人影突然从黑暗中冲过来。三十三本能地握紧右拳,那道人影却扑倒在铁球上。 一人抬首,一人低眸,四目相对。 这人穿着破旧的衣衫,或者说只有破败得剩下为数不多的几片布遮着身体。他的头发蓬乱且灰蒙蒙一团,他的胡须绕了一圈又一圈遮盖到了喉头位置。 他眼中色彩一亮:“你是谁?” 声音和他的外表全然不一,听起来干净有力,倒像是个二十多岁的人。 “我……”他犹豫了下,“三十三。” “什么破名字!白瞎了这张好看的脸。”他的语气听起来很嫌弃:“不过……我不是问你名字,我是在问你是谁的情人奴隶。” 三十三不解:“你为什么会觉得我是情人奴隶。” “在罗浮城堡,不戴面具的人只有三种,一是女奴隶主,二是还没长定型的孩童,三……”那人呵呵两声冷笑:“就是你这种,长得像妖精的男人。” 说完,那人的笑就在三十三眨着眼的问题里凝固。他用单纯无辜地语气小心翼翼的问:“那你呢?” 尴尬只持续了几秒,那人便坐倒在地,抚了抚凌乱的发丝,回:“我叫梅戈,罗浮城堡首席科学家。” “哦。”三十三跟着蹲下,再没其他反应。 梅戈瞬间瞪眼:“就这态度?对我……你不好奇?” 三十三想了想,很礼貌地问:“那其他科学家呢?” “……”梅戈撇嘴:“就我一个。” “哦。” “你不想知道我在做什么?” 三十三摇了摇头,他其实只想知道怎么离开。 “那……你想知道什么?引力实验?煤炭发电原理?洞穴开凿法?” 见三十三不回应,他又说:“女王最喜欢的情人奴隶?你最大的竞争对手?女王的胎记长在哪里?” “怎样修复地球大气?大陆六十年变迁史?我为什么在这里?”他看见三十三眸里突然闪出一丝疑惑,连忙道:“来来来,坐下,我给你讲讲大灾难的故事。” 三十三表示并不想听,但又觉得,梅戈大概只是需要一个听众,为难了片刻还是坐下来。 梅戈却好像很激动。他捋了捋怎样也捋不顺的胡须:“从哪里开始讲起呢?” “七十年前,地球气候剧变,天灾频发,人类并未彻底重视。他们觉得末日还很远,何必为了几百年后虚无缥缈的后人牺牲自己的享乐机会。” “六十五年前,动物进入加速突变时代,人类开始大规模捕杀。大部分人觉得就算‘寒武纪生物大爆发’再次降临,也需要几百万年才能动摇人类的霸主地位,何必杞人忧天。” 三十三眼皮突然跳了跳,他记得司诺也提到过一些类似的故事。 梅戈却在他的眼神变化里得到了动力。 “六十二年前,为了争夺生存资源,小范围核战爆发。人类一边谴责,一边自我安慰那些遭遇辐射的无人区只需经历四五代人就能恢复,跟整个人类文明进程相比不值一提。” “可是,六十年前,大灾难来了。有一部分生物科学家将动植物界的加速突变引入人类社会,想要通过这种方式让人类实现飞跃……却带来了毁灭性的大灾难。” “实验室里的突变人继承了突变动物暴虐天性,在突变时会无差别攻击人类。环境持续恶化,海平面开始上涨,地震、海啸、火灾、水灾、泥石流、火山喷发,在短短三个月内席卷整个世界。” “同时,一场‘神秘消失’席卷全球。也许某人正开着车,下一刻便消失不见,车直接失控撞向护栏。也许某人正在吃饭,下一秒碗筷落地,只剩半个冒着热气的包子。” “彻底消失?再也找不到了么?”三十三似乎提起了一些兴致。 梅戈点头:“尸骨无存。除了他们曾经存在过的痕迹之外,就连发丝、皮屑、指甲盖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更恐怖的是,这种消失是无差别的,从千万富翁到街头拾荒者,从顶级科学家到不学无术之徒,从老人到小孩……任何人都会在突然间凭空消失不见。”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但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征服者末日’正式降临。人类数量锐减,百分之八十的人,一半死于天灾,一半丧于人祸。” 梅戈突然停下叙述,默然良久才露出一抹苦笑:“谁知道,毁灭人类文明的,是人类自己。” 大片大片空白,突然闪出画面。 三十三在听了梅戈的故事后,孩提时代的很多人很多事接连充斥脑海。课堂、考试、训练、格斗……参观历史遗迹…… 与司诺和梅戈叙述的稍微不同,他脑中的记忆是: 人类文明从大繁荣时代,因“加速突变”而进入大灾难时代,又因“神秘消失”进入“征服者末日”时代,其后又经历了没落时期、混战时期、后繁华时期…… 第20章 而现在,人类聚居地大幅锐减。 野地里散居的人群要想对抗天灾和突变生物,要么用巨额钱财换取四大集市的居住权,要么成为罗浮城堡的苦力奴隶拼命劳作苟延残喘,要么成为暗黑之城的打手杀人嗜命。 延续下来的人类如同被地球遗弃的生命,在有限的生存资源里挣扎求生,只求吃上一顿饱饭,喝上一口干净的水,夏天不被晒死,冬天不被风雪冰封…… 这个时代,还没有人为它定义,也许再过几十年,也许再也没有机会。 *** 记忆一闪而过,匆匆凌乱。 最后填充在三十三脑海的,是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彩虹一样的笑容,和眼角下黑珍珠一般的泪痣。 他突然有点理解她的选择了。生存是所有人最后的难题。 “诶……我说你好歹尊重下我好不好。”梅戈很生气地从铁门缝隙里伸出手来戳他:“我在讲故事,你在发呆,有这么无聊?” 三十三完全没感受到他抱怨的愤怒,反而抱起双膝,委屈地叹息:“我想她了。” “谁?” 三十三没答,眉眼瞬间铺满雾气。 梅戈却从他的神情里看出了思念,也突然颓丧下去:“我也想她了。” 鉴于上一次不合时宜地追问修问到了别人的痛处,三十三这一次换了个问题:“那你为什么不出去见她呀?” 梅戈突然怒气升腾:“你看不出来这是牢笼么?” 三十三这才注意到,铁门下方有个小门,挂着一把夸张的大锁。 “还有……”梅戈撩起厚厚的胡须,“你看不见我和你一样带着颈环么?” 他有奴隶主,不能离开奴隶手环五百米范围。 突然,一阵急促又刺耳的尖利声音从顶到下传遍整个洞穴空间,又卷起一层层回音急速荡开。 “呵呵……有人逃跑了!”梅戈猛然起身,激动地原地打转:“一声、两声、三声……足足六声!只有一种可能……女王的情人奴隶逃跑了!” “哈哈哈……竟然……”他转身,看见三十三漂亮的眼睛无辜地眨着,心头猛然一悸:“不会是你吧?” 三十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梅戈满脸不解:“你疯了吧?一离开罗浮城堡,颈环里的炸弹就会爆炸!” “我有密码。” 梅戈气坏了:“那你还在这儿跟我浪费时间?快走啊!我是想走走不了,你能走干嘛还慢慢吞吞?” “我……我迷路了。” “这是问题吗?这是难题么?”梅戈更加气急败坏:“管他路在哪里,向下走就好了呀!实在不行,你从瀑布滑下去也行啊!向下向下!” 梅戈觉得数落不过瘾,还探出手来推他。 “可是你……” “我什么我?你这人有毛病是不是?人都自私地只考虑自己,你在这里担忧我做什么?快滚!别被抓了连累我!” 三十三知道这是他的气话。他完全可以骗自己留在原地等待邀功……但他没有。 本质来讲,梅戈也不是个自私的人。 “那……”三十三低垂下头:“我走了……” “滚滚滚!快滚!”梅戈消失在铁门前,晃动着背影隐入黑暗之中。 尖利的报警声依然响彻整个罗浮城堡。每一条岔路口,涌动着来来往往的面具奴隶,几乎翻遍所有洞道。 *** 司诺刚刚混入罗浮城堡,就在错综复杂的岔路里失去了方向。她唯一记得的是向上。因为昨天被蒙眼带到罗浮女王面前的时候,她就一直在爬坡。 所以,司诺在每一个岔路口驻足朝里观望,选择向上坡度最大的那条路。走不多久,急切的警报声便响了起来。 起初,她以为是自己漏了陷,但很快发现面具奴隶匆匆来往,只检查没戴面具的情人奴隶。 “三十三……”大脑一瞬嗡嗡作响。 司诺一急,慌不择路,一转头便被一个怀抱紧紧包裹,一堵带着薄汗的结实胸膛,把她困得发懵。 转瞬,三十三身上独有的气息将她团团包围。 三十三不确定地收紧了双臂,努力把司诺往怀里拢。他的头埋底着依然比她高一点点,他的唇刚好在她耳朵上方。 唇瓣在她耳畔轻轻一触,她便听见了一声幽幽的埋怨:“你怎么才来?” 虽是埋怨,可他所有的气恼和不解全都崩塌,委屈全被掩埋只剩下欣喜。在抱住司诺的那一刻,他的耳中除了她的呼吸和心跳,便什么都听不见了。 司诺被三十三按进怀里,心底波澜壮阔的海面终于被一颗石头砸出了巨大浪花,好一阵才平息下来。 她知道,一种不敢承认的情感真的产生了。 她抬手,轻轻拍了拍三十三绷直的后腰。千言万语冲到嗓子眼,却被突然出现的缪拉狠狠撞了回去。 “1012号,你胆子肥了!” “话不能这么说……”司诺毫不畏怯,正准备直面缪拉,却发现三十三丝毫没有松手的打算,双颊微微飘红,压低声音:“松开我。总不能一直这样吧?” 总不能跟人谈判还膈应人吧? 三十三有点不情愿地松开了怀抱,一只手滑下去紧紧抓住她手腕,就像很怕一丢开手,她就不见了似的。 心底一丝小窃喜,司诺满面春风,对一脸黑沉的缪拉笑道:“我本来就不想卖掉他的,是你们威逼利诱。我要是不答应,现在已经喂了蛇。” 缪拉怒道:“现在也能把你丢下去。” 司诺跟着怒:“付给我的报酬数量不足,安排送我出去的面具奴隶竟然在背包里放炸弹……对我尚且如此,要怎样对我的三十三!” “那又如何?” “交易作废!你们的东西我全数归还!人我要带走!”司诺不知哪里来的底气,把缪拉也惊得接不上话。 “所以……你打算出尔反尔了?”一个身穿紫色长袍的女人在两个男童的搀扶下,从洞穴拐角处出现。 她浓黑的长发挽成了精致的造型,透明的亮片从两鬓一直铺倒后髻。漂亮的容颜配上精致的妆容,就算在暗淡的洞穴里,也光彩照人。 可谁能想到,尊贵高雅的罗浮女王,竟然离开了高高的住所,亲身来到洞穴深处。 司诺眉角颤了颤:“是你们出尔反尔!” 於君嶍淡漠地冷笑了一声,目光变得狠毒。 她看向三十三,满脸堆砌着狠厉:“我对你不好么?为了你我让罗浮的女主人随意挑走我的其他情人奴隶,只为你举办盛大婚礼,也只为你昭告整个罗浮城堡……” “我又不喜欢你。”三十三突然打断,双手一环箍住司诺手臂,又噘起嘴叹:“你还老碰我不该碰的地方……哼!” 司诺脑子一糊:“你被欺负了?” 三十三毫不犹疑地点头。 完了!纯净得如同一张白纸的三十三啊……才一个晚上啊…… 司诺又恨又恼,听见於君嶍恨恨道:“为了你,我还把星让丢下了蜕岩!” 司诺双目一颤,明白了缪拉的脸色为何那么臭,只是不明白这跟三十三有什么关联。 她刚刚侧头,就听见三十三气呼呼地埋怨:“你那个攀高枝的前……情人奴隶想害我,撺掇我欺骗女王,又引导我逃走。” 司诺瞬间从他故意拖长“前”字里察觉到,他已经知道星让的过往,猛然抬头,所有慌乱暴露在他的注视之下。不得已,她的手轻轻一滑便溜进了他的掌心。 三十三被她轻轻一触,眼睛飞快眨了两下,雀跃的小心思一览无余。她的手比他小很多,别捏得柔柔的。 “嘿嘿!”他笑得毫无遮掩。 司诺终于明白,他这种得逞般的笑源于得到了她的亲近。 “1012号!”於君嶍彻底用尽了所有耐心:“你死期到了!” “对……”缪拉在於君嶍的身后幽幽道:“你死期到了。” 反光一闪而过,缪拉的手在於君嶍的肩头停留。 顷刻,於君嶍的喉咙里发出“嗬嗬嗬”的声响,鲜血从她的颈动脉慢慢溢出,陡然冲破皮肤喷涌。她身侧的两个男童突然被缪拉的面具奴隶齐齐拧断颈骨,软软滑到下去。 “你不能怪我。是你太不把我当人看了。”缪拉贴在她耳边,柔柔道:“我的追月,被你以奸细的名义吊死在矿场。我的星让,又被你以有二心丢下蜕岩。” 这时,於君嶍才来得及伸手捂住血口,满脸不可思议:“为了……两个……情人奴隶?” “不。为了我自己。我可不想哪一天被你随便找个借口弄死。” 缪拉在她身后暗笑:“最伟大的女王,用你最喜欢的钻石送你走完生命,你真该谢谢我。” 司诺突然忆起,在地下河道见到缪拉的时候,也曾被她指甲反光刺痛过眼眸。如今那双手固定下来才看清,她的每个指甲上,都被一片硬质的钻石薄片覆盖。 於君嶍在震怒和震惊中缓缓跪地,一片血红渗透在深紫的长袍上,片片晕开。绝望没顶,她轻轻颤抖着慢慢闭上双眼。 几秒种后,三十三脖子上的颈环带着一声脆弱的声响脱落,落到了他的手掌。 於君嶍的心跳停止了。 他盯着铺满绝望的那张脸,心中有一丝难受。除了戳过好几次,威胁过好几次,她好像也没把他怎么样。 缪拉抬眸,森森而笑。 一切发生得过于突然,司诺愣在原地,在她目光转过来的一瞬,厚脸皮地笑着:“我跟女王大人的过节,你应该不会管的吧?” “当然。”缪拉把指甲蹭在於君嶍的面颊上,手背青筋赫显,似乎用了很大力道,就像在发泄这些年受到的委屈。 她双眸轻轻眨眼,一边唇角弯弯上翘。明明是一个很平静的笑,却只有阴冷和狰狞。 片刻后,缪拉好整以暇地昂首,语调傲慢得像猎猎寒风,刮过他们的心:“1012号女奴隶贩子和他的情人奴隶三十三,刺杀罗浮城堡第四位女王,全城剿杀!” 第21章 沉闷的鼓声从洞穴深处传来,忽高忽低,忽近忽远,但每一下都似怪兽的吼声,凶猛而有节奏地回荡着。 这是罗浮城堡“全城集结”指令的鼓声,几乎在缪拉说完“全城剿杀”的同一时刻响起。 也许於君嶍处决星让击碎了她最后的心防,也许司诺返回罗浮寻找三十三给了她最好的借口。 但,她早有预谋! 面对准备充分的缪拉,司诺失去了判断力——左手边的洞道是三十三的来时路,缪拉身后的那条被面具奴隶挡得严严实实,而她自己身后,奔走之声正逐渐靠近。 “哼哼。”缪拉发出一声嘲笑,后一个哼声还往上扬起,得意极了。 “当初你把星让售卖给我只要了五十斤煤炭,然后头也不回的走了。现在……”缪拉的目光转向三十三:“你竟然为了他回来,连命都不要。” 五十斤煤炭和“天价”比起来……可差太多了。三十三心底偷喜,脸色动作完全遮掩不住,眼睛偷瞄过去,愉悦地握住司诺的手晃了晃,顺手又把颈环戴了回去。 司诺却好像没有察觉,目光幽幽朝洞穴里四处乱瞟,心不在焉地应付缪拉:“我没有不要命啊,我本来是想好好谈,然后客气礼貌地终结交易……” “别做梦了。”缪拉察觉了司诺的意图,对面具奴隶挥了挥手:“回来了就别想活着离开。” 面具奴隶得令,立刻绕过脚底男童尸体,朝司诺欺近。 在他们走到缪拉身侧的时候,司诺突然夸张地笑起来:“你不会以为我毫无准备就敢回来吧?” 在夸大声势的大笑中,她动作夸张地将一颗小小的物体高高抛向缪拉。那是送她出去的面具奴隶偷偷塞在背包里的炸弹,现在被她拆解制作成四个微型炸弹。 微型炸弹杀伤力不大,只能做威吓用——当两个面具奴隶不约而同回身护卫缪拉之时,司诺趁机拉住三十三埋头猛冲。 而身后,伴着闷闷的炸响声,传来缪拉怒气冲冲的呼吼:“1012号!你必死!” 两人在混乱中四处奔行、慌不择路。洞道错综复杂,而得令前来追击的面具奴隶似乎轻而易举就能认出他们,一碰面便毫不犹豫地出手。 三十三也是个狠角色,来一个打晕一个,来两个打倒一双,通常只需要一拳就把人打趴在地。 看着那虎虎生风的背影,司诺的冷静渐渐分崩离析。她实在想不懂,三十三满是肌肉的身躯为什么看起来那么柔柔弱弱,又为什么轻易就被罗浮女王推倒了? 在下一个惨叫着被拧断胳膊的面具奴隶倒在面前时,她终于给自己找了一个理由:三十三能够轻易扭断人的脖子,只在于他自己愿不愿。 单纯又凶猛的三十三对司诺的小心思毫无察觉,打倒又一批面具奴隶后,拉着她在洞穴里一路横冲猛撞。 司诺在他急速的击晕对手,拉住她奔走,又推她躲在洞壁上,再护着她急速转弯……的各种横冲猛撞中,逐渐趋于麻木,只机械地迈动双腿。 在转过某个弯的一刻,三十三猛然顿步,她才得以获得暂时喘息,大口大口吸气吐气。 而空洞的洞壁中同时响起两声质询: “怎么又是你?” “你怎么又回来了!” 司诺喘着重息沿着三十三目光朝前方搜寻而去。阴暗的洞道里,一个衣衫破烂、胡须乱飞的男人,隔着铁栏,满脸厌烦地朝三十三瞪眼。 那人在看见她的一瞬,竟然抬起一根手指指向她,咋咋呼呼:“你你你……还带了个女人?” 三十三挠了挠头,面露羞涩地答非所问:“我又迷路了。” 他刚说完,就看见梅戈努力挺起胸膛,把自己乱糟糟的发丝用力顺了顺,还莫名其妙拉扯着凌乱不堪的破败衣衫。但是当他看见梅戈双眼带着激动瞥向司诺的时候……他毫不客气地往旁迈了一步,堪堪挡住视线。 梅戈的喜意戛然而止,莫名拉下嘴角:“你别告诉我,刚刚的鼓声也跟你有关?” 三十三轻轻点头。梅戈立刻板起脸:“那你完蛋了!” 不过下一刻,梅戈看见司诺迷茫的脸从三十三身侧冒出来,立刻转换脸色:“幸好遇见了我。” 司诺却只有好奇:“谁……谁啊?” “……”三十三想了想,不太愿意介绍两人认识,便道:“一个熟人,刚认识的。” “啪嗒”一声…… 就在他们一问一答之间,刚刚认识的“熟人”,用两根铁丝轻轻松松打开了那把足足两个拳头大小的锁,一脸得意地冲着司诺飞眉毛。 司诺对熟人古古怪怪的神色全然不适应,三十三则又一次替她挡住了视线。然后她听见那位熟人极其不愉的声音:“到底要不要进来!” *** 鼓声时起时伏,整个罗浮城堡流光溢彩,一队队人马来来去去乱了套。 梅戈坐在铁门边,时不时掀开双眸往外觑一眼,又时不时朝洞中的某个角落瞥一眼,很恨悠悠。 司诺在幽暗的洞穴里紧紧挨着三十三,对他新认识的“熟人”一级防备。 很久以后,整个罗浮城堡被来来往往翻了个底朝天,搜找的声音逐渐消弭。 梅戈朝洞穴深处的两人又瞥了一眼,突然怒意升腾:“你们两个够了啊!知道你们是一对了,知道了!能不能不要一直黏在一起,能不能把小手手分开!别毒害我眼睛!” 梅戈坐在洞口,处于幽光之下,而司诺和三十三坐在角落里,周围覆满阴暗。按理,他们能看见他,而他只能看见他们模糊的影子。可他偏偏每次都能精准地对上两人目光,还能看见他们的一举一动。 就譬如,刚刚他开口前的一瞬,三十三正悄咪咪地捏住司诺手指,轻轻地绕了绕,而且只绕了一下,就被看得清清楚楚。 于是,三十三的手指僵硬地颤了颤,默默收了回去。司诺止不住闷声而笑。笑声刚落,梅戈便凑到她面前,速度快到两人皆是一惊。 “美女,你怎么就看上了他?”梅戈把目光投向三十三。 两人都在暗淡的光线中看到,他的脸上堆满了嫌弃和不屑。就好像衣衫破烂、仪容不整的人不是他,不修边幅、满脸卷胡的也不是他。 “啧啧啧……”梅戈冷哼:“还是个奴隶……还是个长得一般般的奴隶。” 司诺:“……”她的三十三最好看! 谁知,她还来不及呛声,三十三自己反问了句:“你不是奴隶么?”问这话的时候,他那双漂亮的眼睛充满了无辜。 “奴隶和奴隶能一样么?”梅戈又顺了顺自己凌乱横生的长发,“一般帅的男人和帅男人能一样么?” 司诺不接他的话,轻轻抬起左手凑向三十三颈边,让她的手环靠近颈环。 “不好意思了。从现在起,他不再是奴隶。” 只听“滴滴”两声,又“滴滴”两声,两个颈环齐齐掉落。一个是三十三的,一个是——梅戈的。 “你……我……”当先从突发事件中反应过来的梅戈处于震撼,久久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司诺笑了笑,她也很无奈,“我这个手环的编号是TRADER 1012号,其中的“TRADER”特指‘奴隶贩子’,而四个数字代表‘第一代’手环的‘第十二个’。” 这个时代,绝大部分科研技术都已停止,但武器研发、压缩食物生产技术,以及支撑大半个混乱世界的奴隶手环和颈环一直在更新换代。 新的手环一代比一代漂亮,一代比一代繁琐,新的颈环也一代比一代承载更多的功能。司诺在工具集市偷盗的那种深灰色颈环,正是最新的第九代。 1012号手环投入使用三十余年,几易主人,到司诺手里,已经摩挲得失去了光泽,但它仍然是最古老的手环之一。 “第一代手环没有后来的手环漂亮,也只有连接控制、遥控炸弹、脉搏测量寥寥几个功能,但它……”司诺轻抚手环上的纹路,“还有一个隐藏按钮。” “那就是,曾经被第一代手环控制过的颈环,不用奴隶主让渡,不需输入密码连接,也能重新掌控。”司诺抬眸,“无论间隔多少年。” 最初设计奴隶手环和颈环的人,处于人类社会秩序崩坏初期。那个时候的人类还保有最鲜明的性格灵魂,抗争和反击是他们的信条。 手环设计师专为奴隶贩子特制了一批隐藏控制功能的手环,目的也只是为了防止他们在让渡奴隶之后遭到报复。 “这个功能,只有第一代手环的前五十个才拥有。”司诺握住了手环,“这个秘密,也只有为数不多的奴隶贩子知道。约定俗成,我们不能告诉任何人。” 梅戈有些颓丧,捡起手环顺势蹲坐了下来,“我是不是……可以离开了?”束缚他的从来不是牢笼,而是颈环。 司诺看着梅戈和三十三无比和谐地一左一右蹲坐,都带着好奇看向自己,愣怔片刻,不由自主朝三十三挪了挪。 她本想替他讨一点面子,没想梅戈的颈环也曾被这手环控制过,便暴露了这个秘密,只能和盘托出。 三十三安安静静地坐了一会,捡起颈环,像欣赏宝贝一样爱不释手地摩挲了一阵,然后默默地将它重新戴上脖颈。 梅戈立刻投去鄙夷之色:“你傻啊……”他觉得三十三脑子生了锈。 谁知三十三冷冷哼了一声,偏头不理。他宝贝的才不是颈环,而是司诺送给他的漂亮石头。 “等等!”一惊一乍的梅戈突然蹿了起来,“我想到出去的办法了!” 第22章 偌大的煤矿矿场里,两条主矿洞附近挤满了面具奴隶。 他们常年劳作不休,在上午接到了“休息三日”的命令,刚喜滋滋地准备排队领取肉食,便又被集结鼓声紧急召唤,要求全城抓捕一男一女,抓捕条件是“漂亮”! 可现在,他们身心俱疲地瘫倒在地,个个颓丧。 一个瘦削矮小的老头突然朝地上淬了口痰:“我也是想女人想疯了,矿洞里怎么会出现女人呢?” 旁边仰躺的另一个男人跟着自嘲:“我觉得我是饿晕的,晕到梦见漂亮女人……” 两人突然齐齐坐起,朝着同一方向看去。 从岩壁开凿出来的小道上,真真切切站着一个漂亮女人,她的旁边站着个更漂亮的男人。 女人身侧突然冒出个衣衫褴褛的奴隶,拎着个铜盆,用一块石头咚咚咚敲打起来。 声响惊动了矿洞里堆挤得满满的几千人,不少人探过目光,愣了一会才确定,是他们要抓的人! 越来越多的人看见了站在上方的司诺和三十三,人群也逐渐骚动起来。 梅戈不得不高声呼喝制止:“安静!安静!抓两个人换一顿美食,和离开罗浮城堡,哪个更换算?” 条件诱人,但没人相信。甚至,急性子的人为了抢头功已经跃跃欲试。 司诺在梅戈的眼神示意中举起手环,轻轻按动,“滴滴”声接连响起,梅戈和三十三的颈环齐齐脱落,这一幕惊呆了所有人。 突然,矿坑里有人捧着颈环惊呼起来。离司诺近一些的奴隶中,有人获得了救赎。 “这位……”梅戈趁热打铁,立刻引导众人看向司诺,“是1012号奴隶贩子,她能解开其中一部分颈环。至于能解开哪些人的,看运气。” 他环视一周,“现在,再问你们一次,一顿美食奖励,还是重获自由?” 自由的吸引力胜过一切!谁都不想在这暗无天日的矿洞里劳作至死。 一批又一批面具奴隶挪动到他们附近,渐渐有更多的人被解开颈环。有的接连试了几次都失败,只得失望又愤恨地离开,有的一见颈环掉落便扔得远远的。 在缪拉带着亲信赶到的时候,七八千个面具奴隶竟然已有五六百人幸运地重获自由。 眼见着矿洞里压抑许久的反抗情绪高涨,缪拉下令所有奴隶立刻跪地,否则无差别扫射。 暗无天日毫无希冀的人们在梅戈的挑动下看到了希望,一时群情激奋,毫不犹豫地转头朝他们的奴隶主冲击。 狂暴的枪声响起,最前面的两排面具奴隶,在绽放的血花中纷纷倒地。 女奴隶主们赶来,不顾她们的女王是否刚刚罹难,立刻和缪拉站到一条战线上,拨动手环引爆颈环里的炸弹。 炸裂的面具下,迷茫的脸色和愤愤然的情绪成反比。他们麻木久了,连愤怒都忘记了如何挂在脸上。 可是,越激烈的杀戮,引起了越凶猛的反抗。越来越多的渴望自由和新生的人朝着枪口奔袭。 罗浮城堡,爆发大规模奴隶暴动。 司诺他们则混在几百个刚刚获得自由的人里,沿着几十年来陆陆续续开凿出来的洞道快速奔行,在宽窄不一、凹凸不平的昏暗中经历了很长时间的磕磕绊绊,终于钻出洞穴,来到地面世界。 暮色掩盖了辐射的致命危险,也带来了遮天蔽日的沙尘。 最后爬出洞穴的人,转头点上一把火,扔进了洞中,浓浓的黑烟从洞穴和缝隙里缠绕蔓延。这把火如果不及时灭掉,说不定会烧毁罗浮城堡依仗了几十年的煤矿矿脉。 但他们谁也不觉得可惜。 也许是作别,也许是回念,几百个重获新生的人围在附近,久久望着那团黑烟,沉默、压抑、平静……紧接着,他们陆陆续续离散,连一句道谢也没有,连一个回望也没有。 *** 漫山的夕阳柔光,与遍布眼帘的浓烟,互映得满目苍凉。 高耸的山脉横亘南北,黑烟在宏远的山脉里如同一根细线,蜿蜒生长,朝向天空的方向。 西边是被风吹得沸沸扬扬的荒漠,东边则被大片大片的黄色覆盖了整片野地,一望无际的白色霜雪正在从北向南侵袭。 初冬到了。今年没有秋。 曾经,这片土地拥有生机勃勃的春,烈日炎炎的夏,金黄茁壮的秋,萧索清冷的冬。 但从几十年前开始,秋便很少降临大地。某一年,它可能会逗留小半月,某几年,它可能根本不出现,就像一个远道而来的客人,来或不来全看心情。 山顶的风带着凉意拂过司诺略显呆滞的脸。她没想到,地下世界迷失了几日再回到这片大地,便已从夏入冬。 接下来,去哪里呢? 大陆三大势力得罪了两个,奴隶集市的货物也不算真正送达。背包、手枪、装备,在一次次意外中七零八落,就连食物和衣物都没来得及准备…… 一股撕裂般的钝痛闷在胸口,如影随形,久久挥之不去。 忽然,一根手指试探般地戳进了她的掌心,又几根手指战战兢兢地覆上了她的手背,就像很不确定她会不会因此生气。 倏尔一笑,司诺心情好了一半,刚想回头给他一个拥抱,他的手突然滑了离开。随即而来的是他们异口同声地惊呼:“你怎么还在?” “我为什么不能在?”梅戈蹲坐在一旁的石块上,咬着一根不知从哪里寻来的枯草,翻着白眼,吐着郁闷的气息:“她眼神不好就算了,你自己瞎还怪我!” “……”两人面面相觑,不想跟他争执。 梅戈是个好人,但不是个好脾气的人。相比之下……三十三把目光转向司诺……她没骂过他,连句重话都没说过,是顶顶大好人。 *** 无论是夏还是冬,无论有没有秋,夜都是属于血与怪的世界。 一块巨大的岩石缝隙,刚好容得下他们三个人。只是空间小得有些令人尴尬。 司诺蜷缩在最里,梅戈被挤在最外,三十三侧坐在中间,膝盖抵着司诺的膝盖,肩膀戳着梅戈的肩膀。当然,最郁闷的还是梅戈,三十三对他简直严防死守。 山脉连绵,地界广袤,惨烈的厮杀声从更远的地方随风飘来。 伴着一阵声嘶力竭的鸣叫,梅戈突然暴喝:“瞥我做什么?”他的声音被掩藏在汹涌的声响里。 “哼。”三十三不满地挪开头。不瞥他怎么知道他在偷看司诺! “哼什么?不就看两眼嘛,你一个三十三岁的情人奴隶还管得宽!” 没有月亮的夜里,狭窄阴暗的岩石缝隙中,司诺连他们的身影都辨不真切,梅戈竟然还能……“看两眼”? “我叫三十三,不是三十三岁。我也不是情人奴隶。”三十三呛回去,声音突然又变得软弱:“她不要我做她的情人奴隶。” 逼仄狭隘的空间里,连呼吸都变得沉默。 “星让曾经是,那个成为怪物美食的也是,可我不是。” 事态朝着奇奇怪怪的方向发展。 “她说因为我年纪太小了,可罗浮女王说她骗我的。” “……”司诺有点没转过弯。明明是斥责梅戈,怎么说着说着变成了抱怨她? 悠风拂面。她用手碰了碰他的脸,转而用手指捏住他下巴,小声问:“生气啊?” 三十三瞬间气血翻涌,连答话都不知怎么开口。 她长长叹出一口气:“手给我。” 他脑中浑浑噩噩,呆问:“为什么?” 司诺没回话,掌心向上探出右手,用手肘撞了撞他胸膛提示位置,然后低笑:“牵一下。” 一声急促的呼吸顿在胸口,三十三颤颤巍巍地把手递了过去,先落下食指和中指,确认抵在了她手心,也确认不是幻听,这才颤抖着把整个手覆了上去。 之前每一次拉手都因为面临危机,情有可原,而这一次,只是她想握他的手。 “那什么……”在彻底握紧的那一刻,司诺带着他的手抬起来,在黑暗的虚空中晃了晃:“说明一下,他叫温晗,不是奴隶,自然就不是谁的情人奴隶。” 以上,特意说给梅戈听。而以下…… 她压低声音凑到他耳畔:“还生气么?” 微风浮动,是他摇了摇头。 她抬唇一笑:“那……不要松手。” 他的手比她大很多,以前大多时候不是捏着就是扣在一起,这是第一次真正握住,可以轻轻摩挲,可以裹在掌中。 “嘿嘿……”温晗笑了。 *** 习习凉风吹拂大地。冬,意味着太阳不再毒辣,那些厚皮厚毛的动物将不再受到黑夜和白天分界限制,它们随时都可能游荡在野地里。 温晗和梅戈早早起身,合力猎了一只受伤的野鹿,生起火堆烤来吃。 司诺睡得昏昏沉沉,直到闻见肉香味才从缝隙里钻出来。温晗一步三跳奔过去直接把烤肉送进她嘴里。 梅戈翻了个无人察觉的白眼,起身拍了拍手:“行了。罗浮城堡也就这样了。你们最好隐姓埋名躲过风头再去人类聚居地。” 说完,他很潇洒地迈步。 温晗突然问:“你要去哪儿?” “去哪儿怎么了?去哪儿都行!”梅戈毫无意外地又暴跳如雷:“在这儿看你们你侬我侬的,我有毛病啊!” 冬来,再也不用防护致命辐射,梅戈便头也不回地朝西南方走去,那里暂时还没被荒漠和寒气侵染。那里,是暗黑之城的方向。 温晗目送他直至视线尽头,有些不舍。本质上,梅戈真的不算个坏人。 第23章 凉风拂过山脉,山林树木苍凉,野地植被破落。他们劈开杂草沿土塬而下,在半山坡遇见了一群保留得还算完整的建筑。 一条被杂草和乱石覆盖的石径错开几条岔道,沿着半山缠绕。围绕在半山腰的,则是一排排小院。院墙是石瓦,院屋是朽木,而院内四四方方围合的则是天井。 在以前,这是富人们才能居住的休闲小院。而现在,残破得和其他建筑一样。 某个后院里,怪石嶙峋,层水直下,形成一汪跌水小瀑布。 司诺躲在叠石后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虽然水略带冰凉刺骨,却还是冲刷掉了数日的疲惫。 可当她重新坐下来,又被愁绪铺满了整个心脏。再有月余,寒冬即将到来,去哪里躲过风天雪地? 凉风伴着水气,“哗啦啦”的破水声裹挟着林木幽香四处奔溢。司诺无意识地抬头,时间却在这一刻仿佛被定格。 萧索的山林、霜白的雾气,带着万物色彩向中心汇聚。 中心,温晗站在叠石后探出半个身子,唇角微勾,也望向她。他的头发湿漉漉地随意散着,脸上水渍轻浮,沿着面颊和修长的脖颈朝下滑落。 下一刻,司诺迅速侧身垂头,舔了舔唇皮,窃喜又羞涩。 ……又不是没见过腹肌! ……她什么没见过? ……凭什么害羞! 可再回转头,温晗已经穿好了衣衫,正歪头抖落侵入耳中的水珠。 她缓缓抬手,手指微曲勾了勾。他毫不犹疑地趿着水就奔了过来。 “你说……”司诺撩动他上衣下摆,“好好的罗浮女王情人奴隶不做,跟着我风餐露宿,洗个澡都只能是凉水……唉,为了什么呀……” 她说着,发现温晗不动了。他双腿绷直,双手僵在半空,就连睫毛都没颤动,只余一双眼睛轻轻的左移移右挪挪。 她好像又做了不该做的事,让他僵住了。可她心情不太好,随手就把衣衫撩高,露出漂亮的腹肌,以及令人遐想的腰间弧度。 “你别告诉我,她碰你的时候,也这样一动不动。”司诺有点小小的恼意。 温晗立在原地,口干舌燥,舌头有点打结:“我……我……躲开了……” 这也能躲?司诺无法理解。 “也……没完全躲开。” 司诺开始恼火:“哦,哪些躲开了哪些没躲开,你倒说说。” 温晗咬住下唇,认真思考了下,“这里……这里……碰到了。”他指了指自己的眉毛和侧腹。 “这里……”他戳了戳自己的胸口:“我躲开了。没碰到。” 像个被人欺负的小媳妇,转头告状,委委屈屈又怕说错话。 可司诺却在短暂的恍惚后狐疑起来:“就这些?” 温晗点头,态度坚决:“就碰过我这些地方。我没说假话!” 司诺一手撩开他衬衣下摆,一手探进去,用手指戳了戳寸寸分明的腹肌。整个过程里,她都紧紧盯着他的双眸。如果撒谎,眼睛里是看得出来的。 但,他的眼睛只是瞪得大大的,和僵硬的四肢一样,充满了紧张感。 “……”司诺没法确定,抬手扯了他衣衫,把他拉得弯下腰来,在他脸颊上轻轻一吻:“这样呢?” 他继续瞪着笨拙的双眼,收住了呼吸,却清清楚楚地摇了摇头。 欣喜跳上心间,司诺捧着他脸颊,狠狠在唇角亲了一口,问:“这样呢?” 他又摇了摇头,脸瞬间红成一片,喉头还吞咽了一下。 这一切刚好被司诺看在眼中,一偏头,就在他喉结上留下一吻。没等开口问,他已经自觉地摇头,摇得差点停不下来。 司诺扯着他领口,把头埋在他的肩窝里,在他湿漉漉的发丝撩过额角的那一刻,偷偷笑了:“真想把你欺负了。” 原来,他理解的“碰”,和她以为的“碰”并不是一个意思。 温晗一句话没说,紧张得呼吸错乱,滚烫的气息在她耳边来回游荡。 司诺心情愉悦,比这些日子以来的任何一刻都开心。她不自觉挽住温晗后腰,借力站了起来。 她双手一环,圈住了他的脖子,盯着他纯黑色的瞳孔,笑:“那……这样呢?”然后,她吻上了他的唇。踮起脚才能够到,却如踏空在崖壁边缘,一路坠入深渊。 只一瞬,温晗心跳猛烈如同濒死,像沉入海底,像飘在深空,漫长又缠绵,像要窒息…… 忽而,那双柔软甜蜜的唇突然离开,他头脑发晕,听见了司诺抵在他脸颊边轻轻说:“呼吸……” 猛然一口呼气,剧烈喘息。他刚刚竟然差点把自己憋死。 可在司诺又把头埋在他胸膛咯咯偷笑的那一刻,他也跟着:“嘿嘿。” *** 余留的鹿肉成为了他们的晚饭,稍微完整的房间被简单打扫成暂时的歇脚地。 司诺在短暂的开心之后,又陷入沉闷。她真的不知道要去哪里。 温晗却不一样,他觉得自己生病了——生了一种脸会持续发红发烫的病。 司诺撑着下巴呆坐,翘着腿噘嘴,闭上双目轻叹,都能吸引他的目光。偶尔,无意中瞄见司诺那两片紧抿的唇,也会立刻烫了脸颊。 他摸了摸嘴,唇角无法抑制地上扬,眼睛眯起来了。 烤好鹿肉,温晗蹲坐在司诺身边,看着她撕下一块送进嘴里,很开心地问:“我不是你的情人奴隶,那应该是什么呢?” 司诺在心底斟酌了下,想了个自认恰当的答案:“重要的人。” 可温晗却一点不买账:“哦,跟星让比,比不上。” 司诺无奈,抬指在他唇角点了点:“这有什么好吃醋的?” 她认真想了想,重定义:“你是我……喜欢的人。” 如同被闪电击中,温晗杵在原地,一双漂亮的眼睛微微瞪大,染上了动情的绯色。 下一刻,他轻声一笑,倾身贴过,熟练地圈住了她的小手,捏在手里来回蜷动。 *** 司诺的心情时而好时而坏。暂时的栖居之地并没有完备的防护,时间一长难保不会被野地里的怪物们发现。没有了日头的隔绝,整个山林都是它们的世界。 更何况,这里衣食缺乏,等到了深冬夜间冰雪降临,说不定他们会被冻成冰尸。 可温晗的心情却一直很不错。记忆不完整的他并没有那么多值得焦虑的事,便忙里忙外布置起来。不一阵,原本空荡的残破房间,因为墙角堆满的干柴、遮挡窗户的干树叶藤而温馨了许多。 等司诺把自己从各种烦闷中抽离出来,温晗正抱着两块清洗得干干净净的瓦片蹲在门口准备烧水。 一看见司诺朝他看去,立刻就笑了:“我们的碗。” 他几乎把这里当成了家。 司诺心底更五味杂陈。 “我们的床铺在哪里呢?”一堆干草整整齐齐码在一起,温晗正犹豫怎么布置,“铺在墙角比较暖和,但是柴火气也重。铺在窗前能看见树林,但是有风也不太安全。” 他回头,看见司诺盯着地面的一条小裂缝,才发现是在自言自语,顿了顿挤到她身侧,歪头看她。 司诺也歪头,对他笑了笑。 宁静而美好。 “我做的不好么?还是因为……那些值钱的财富都没了。”温晗以为司诺为他而郁闷。 司诺捏了捏他下巴,低笑:“你就是我最宝贵的的财富呀。” “嗯!”温晗重重点头,悄咪咪地把手从她身后探出,环过她肩膀,僵硬着……动不了了。 司诺跟着一僵,转而笑了。她将自己的头轻轻歪进他怀里,“不好意思啊,差点忘了我们应该这样。” 耳贴着一个灼热的胸膛,耳膜自然而然被一阵加速心跳撩动。她挪了挪头,靠在了他的肩膀,在他下巴轻轻啄了一口。 “喜欢么?” “喜欢……”他回答得很小声,整根脖子都红透了。 坏心思又起。司诺把头埋在他胸口,手指从他手臂开始游走,滑到锁骨戳了戳,明显感觉到他颤了颤,又继续向下滑,掠过腹肌按了按,感觉到他肌肉猛烈收缩了下。 可他从始至保持一个姿势,没有推开没有反抗。他突然想起罗浮女王问过,如果是司诺戳他,会不会躲? 现在有答案了:不会躲。完全不想躲! 下一刻,两片唇突然压住了他的唇,一下一下轻轻啄着。他喉结一滚,脸颊一烫,火烧火燎地气息扑面而来,眼睛不知怎么眨,手也不知往哪里放。 在他颤颤巍巍战战兢兢时,一只手揪住了他的衣领,舌尖抵了进来,软软的,柔柔的,纠缠的。 *** 夜来得早,一股风强势地吹开残破窗户,把温晗精心铺陈的树藤窗帘吹得七零八落,寒气伴着树木清香循环过来。 司诺打了个冷颤,收住了吻,往温晗怀里缩了缩。 “初冬已经这么冷,到了寒冬要怎么度过?我一口气把暗黑之城和罗浮城堡都得罪了,奴隶集市短时间内也不能去……七十二寨更不能去,那里离暗黑之城太近了……” 顷刻,她又焦虑丛生。 “不是还有欧若拉么?”温晗在她头顶开口:“三大势力之一的欧若拉。” “那里……”司诺收住了后面的话,她抬起头看向温晗:“你想去?” 温晗从衣兜里摸出铭牌带在颈上,与那副奴隶颈环贴在一起,有点违和,却把他的脖子衬托得更加修长。 暗黑之城和罗浮城堡都与四大集市保持着交易往来,欧若拉从不。罗浮城堡有最多的奴隶和最丰富的矿藏,欧若拉没有。暗黑之城几十年来一直扩张集聚资源,欧若拉也不。 她不知道为什么,她从来没踏入北方界。但她知道,欧若拉排外。 可看着温晗眼中的期待,司诺无奈地笑了:“好吧,去欧若拉。去寻找希望之地。” 他瞬间高兴,兴致高昂地把干草抱过来,一层层铺上,只铺了一米宽却足足铺了一寸厚。 拍了拍草垫,他抬头:“那我们睡觉吧。” 第24章 “啪嗒……”司诺整个心脏悬空。 “我们睡觉吧”——这个提议让她受到了惊吓。 但是当她盯着温晗的眼睛几度转换心情,终于确定是自己想错了。他的“睡觉”就是睡觉而已,他的“一起”就是一起而已。 好气又好笑。 羞愧又暗暗窃喜。 “你自己睡!”她快速转头,避免被温晗看见自己变幻的神情。 她取出巴掌大的小物件,拔掉上面的塞子,微弱的“滋滋”声瞬间响起,只一小会,一个双层睡袋的夹缝里便充满了空气。 她侧头,看见温晗好奇的眼神,“这是自动充气的胶囊睡袋,罗浮城堡拿的。”她偷偷一笑,刻意逗他:“只能睡一个人。” “哦。”他眉毛微微弯起,有点不愉。 司诺匆匆钻进,把拉链从顶到底合拢。她需要将自己躲起来,从温晗的目光里躲起来。 可是躲过了目光,却没躲过他幽怨的追问:“所以……还是不想跟我一起睡。” ……他懂不懂啊!可他不懂……她懂啊。 司诺平躺着,透过比头大一点的四四方方的透明薄膜看向黑茫茫的空气。 “再等等。” “为什么?我又不会逃走,也不会攀高枝。” “你知道欧若拉城是什么样的么?”司诺拉开了胶囊睡袋脚底的拉链,让她低沉的声音可以更清晰地传出去。 “人们都说那是希望之城。可那是个在玻璃罩子里的城市。你作为那里的人可以回去,而我是个外人,进不去的。” “那跟我们要不要睡在一起,有什么关系。” 他的语气有点气呼呼的,大概是觉得她在哄骗他。但她只是…… “我们以后可能会分开。” 她只是不想霸占了他又丢开。 “才不分开。你要是进不去,我也不进去了。你要去哪我就去哪,你要去海上乌托邦我就去帮你挣钱。”他顿了顿,突然放小音量:“用权宜之计骗钱也可以。” 骗钱?骗他?骗……在他心里,她竟然是这般形象。 无声喟叹,她终于放下心防。 “外面冷么?要不要进来一起啊?” 外面一声不吭,毫无动静。 突然,脚底一凉,钻了个黑影进来。 他没有拉开拉链,而是直接从底部爬进。可是一贴近司诺,他又怂了,整个人僵僵地斜躺在旁边,在那个怎么向旁挪都会挨着她的狭小空隙里,寸寸呆滞。 黑暗中,司诺翻转身,拉过他一只手臂枕在颈窝,热烘烘的气息在两人狭小的缝隙里滋生。 她不紧不慢地用鼻尖蹭着他的喉头,用撩人的气声叹:“你是真不怕我欺负你啊。” 他紧张到窒息,好一阵才怯懦着说:“你才不会欺负我。” 黑暗中,司诺笑了一下,探过去封住了他的唇。 在她的成长环境里,充斥着尔虞我诈、弱肉强食,男女之间的关系,只有奴隶主和情人奴隶,或者欺负…… 她吻着这个男人,慢慢与他掉转位置,整个人趴在他身上,一手抚着他面颊,一手扯开他衣衫。 “我要开始欺负你了哦。”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很低,在他耳垂来回打转,似碰着又似没碰着:“你要是不愿意,可以推开我。” 男人的手臂下意识蜷曲扶住她双臂。 “但是……”她咬下去,在黑暗中没找准位置,咬在了耳廓上,“你要是推开……我可能会生气的哟。” 话一说完,司诺便再不给他反应机会,捏着他下巴再度俯身吻下去。一边亲吻,一边大胆地祭出不安分的双手。 是他自己撞进来坚持要做小猎物的,这可不能怪她。 凉气在外肆虐,暖意在内徘徊,充气的胶囊睡袋摇摇晃晃,就像随时可能破裂。 空气里有甜甜的味道。 *** 没有灼热的阳光侵袭大地,天都亮得晚了。 灰蒙蒙的亮光从窗缝里渗入,透过那片带着水蒸气的薄薄的透明薄膜照向里面。 司诺翻了个身,继续甜蜜地沉入梦里。 等到天大亮,她才从胶囊睡袋里出来,而温晗蹲坐在破门槛上等她,一见她立刻羞涩地低眸傻笑。 司诺走过去,在微芒里捏住他下巴抬起来,缓缓弯腰,在他唇角上亲了一下,干干净净的一个吻,和昨夜不一样,只是想表达喜欢的小心思。 温晗双眸猛烈一睁,很快恢复原状,在司诺抬身的一瞬,追上去亲了一口,快速地匆忙地慌乱地……撒腿就跑。 司诺只能从他模糊的侧脸扫见了唇角一丝得逞的羞怯。 院子里,浓浓的肉香味伴着霜雪气息四处弥漫。几只新鲜的田蛙,拥有古老的没有变异形态的田娃,在瓦片上被烤得滋滋作响。 “一大早就吃肉啊。”司诺心情愉悦地挨着温晗坐下。 “嗯。”谁知他只是闷闷地递上烤好的田蛙肉,垂低着头抱怨:“你得多吃肉……这样就不会咬我了。” “……”呼吸瞬止,她痛心疾首。 *** 确定了目的地,他们便没再停留,趁着寒潮还未抵达,朝北方跋涉而去。 但是越往北越寒凉,夜也越来越长。 在第二十一天的傍晚,吃力地翻过一座山峰之后,一个宏大的城市遥遥出现在视野里。 希望之城欧若拉,到了。 与摩天大楼暗黑之城不同,它的地界广阔而平坦。与山腹里的罗浮城堡也不同,它的光线四季充足。与破败的人类遗迹更加不同,它恢宏而肃穆。 它的恢宏,不仅仅因为建筑群体完整无缺,双重护城河豪阔壮观,还因为它被一个巨大的足足有半个山脉那么高那么大的圆弧形透明玻璃罩覆盖着。 在突变生物和突变人向人类发动大规模攻击时,这个北方城市成为了人类最后的避难所。 但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里变成了一座封闭的城池。人们可以看见它,从远处、从山顶、从玻璃罩外看见它,但人们进不去。 它就在北方世界里孤独地矗立,与暗黑之城、罗浮城堡齐名,却从不曾卷入那个疯狂的世界。 人们能听见它的传说,却从来接触不到它的秘密。 司诺将自己从震撼中拉扯回来,才发现一直跟在身后的温晗没有发出一点声响,连一个问题都没向她提出。 她回头,看见那双明亮的双眸微微颤抖,两道眉毛从紧紧绞合缓缓舒展,额间、鼻端残留的汗渍被风吹散。 他迎上她的目光,唇角扯了扯,在夕阳里露出一个绝美的凄艳笑容。 *** 寒冬傍晚,温晗轻车熟路找到了一处石屋。石屋的外沿,有两层防护设施——飞箭和地坑。 加速进化让怪物们拥有了更强的生存能力,却鲜有智商飞跃,这两道屏障足以将他们拦住。 温晗带着司诺轻而易举地穿过陷阱进入石屋。 石屋里有一排简单的木床,有干燥的柴火和锅,还有一大缸水一小罐米。这是其他临时安全屋不具备的,这是欧若拉附近独有的。 温晗一进去,就把自己按在木床边缘,头一垂便一动不动发起呆。 司诺一问,他就皱眉摇头,似乎想起了什么,又似乎脑中混乱。问了两次,她便不再多言,静静地煮水熬粥,静静地撑起下巴看他发呆。 他一直在木床边缘,眼神涣散,时不时皱起眉头,露出一副哀伤的神情,就连司诺刻意左晃右晃都毫无反应。要在往常,他的那双眼一定早跟着她转来转去,可能还会“嘿嘿”直笑。 毫无预兆地,司诺拨开温晗垂在双膝上的手,双臂一展圈住脖子,直接斜坐在他腿上。 温晗愣了愣,启唇又顿住,带着忧伤的神色看向她。 她很漂亮,零散的发丝自然轻垂,大大的眼睛每每眨动都带着那颗泪痣挑动他的心脏。不似那种能勾魂的美人,却是能让人舍不得丢开的可人儿。 她凑过小脸,鼻尖磨蹭在他鼻尖,声音轻轻带着上扬的气息:“怎么办啊,突然好想被你亲。” 她想让他开心,至少用别的事情侵占他现在的郁闷情绪。于是,眼角带着魅惑朝他靠近,把暧昧的气息吞吐过去。 他的眼稍稍向下,就能看见她微微张开的领口,以及被呼吸带动的轻轻起伏。 可是他没动。 明明那么近,明明她的睫毛扫过他的眉角,她的呼吸缠在他的眼尾……他却一动不动。 北行的这一路,司诺偶尔会偷袭,在他脸上唇上印下吻迹,有时还会强势地扯开衣领,吻在他锁骨上。得逞了就跑,跑慢一步就会被他抓住回吻。 但大多时候,都是温晗在偷袭。他可不限于一个吻。有时候会趁着司诺站立不稳刻意站在她倾倒的方向,让她倒进怀里。有时候又会借着山路难走探手拉她,拉住就怎么也不丢开。 但是像今天这样,司诺主动撩拨还无法撩动却是第一次。 他一动不动,只盯着她,眼皮轻轻煽动,眼睫微微抖动,瞳孔里一直漫着淡淡的忧愁。 “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呀?” 他没说话,也没点头或摇头。但他忧伤的情绪渐次加重。 不见回应,司诺悄然起身,翘着一条腿转换方向,双腿一分跨在他两腿间重又坐回去,轻轻蹭着他侧腰。 她痴痴地看着他,手缓缓向上,揉着他的发丝轻轻搅动。一会儿,手指悠悠滑下,在他耳垂轻轻一点,然后覆上温唇,触在边缘,以更加灼热的温度说:“我亲你咯。” 戏弄撩拨,温晗不自主地颤动了一下。但那阴郁的情绪依然没有散去。 顿了顿,司诺终于问出心中猜测:“你是不是担心明天我们会分离?” 原本低沉忧伤的情绪突然猛烈起来,温晗双睫颤抖抬眼看她,眼里有晶莹的东西闪动。 她连忙捧起他的脸,心痛地在他眼角轻轻吻下,“没关系的呀。想起来也没关系。你回你的世界,我去我的世界,但那是明天的烦恼。” “我怕……”温晗的声音带着一丝哭腔,突然止了后面所有的话,双手一颤,紧紧圈住司诺后腰,用力将她揉向自己,用低沉沙哑的声音祈求:“……别离开我。” “那是明天的事。”司诺的唇在他唇间轻点:“今晚还是属于你跟我的嘛。” 她的声音放得很柔很柔,气息在他脸颊上旋转,转而带起他的一只手,带着去扯自己的外套。 神经被彻底挑动。温晗的冷静在一瞬彻底散落,他反手抱起司诺压向木床,在噼里啪啦燃尽的柴火声里灼烧彼此。 第25章 小司诺推开门,见到了一片血红。 “妈妈——” 突然,一双有力的臂膀勒住双肩将她提走。她越尖叫挣扎,对方越用力,最后她被扔进了沙发里。 “闭嘴!别叫了!”中年男子的眉毛像一团灼烧的火焰,气冲冲地吼:“我是你老爹!” “不……你不是!”小司诺在沙发上跳着,跟着吼:“你是外来者!” “我是你老爹!” “你抛弃了她,抛弃了我!你杀了我妈妈!” “我是你老爹!”男人暴怒地重复着这句话,把她夹在腋下冲出了房门。 熊熊烈焰烧红了半边天,焦糊的味道充斥鼻尖。 司诺从梦中惊醒,大汗淋漓。石屋里缠绕着柴火烧尽之后的烟尘气。 她下意识往旁边一摸,摸了个空。 *** 山顶,那一抹暗淡的背影在晨风中没落而孤寂。 司诺奔过去,双手一环从后抱住了他。他比她高很多,她的脸只能碰触在他的肩胛骨,但她还是用力蹭了蹭。 “昨晚我可没咬你啊,不该这么不开心的哦。”她在撒娇,她现在有点喜欢跟他撒娇。 可他没有吭声,只是握住了她环在胸前的手,带着她的左手按在了自己心脏的部位。 然后她感觉到他胸腔一袭震颤,伴着心跳响起了一声轻轻的:“嗯。” *** 孤独矗立在北方世界的欧若拉城,大概比暗黑之城和周边七十二寨的地界大十倍,罗浮城堡整个山腹跟它比也就是一片指甲盖和一整根手臂那样的区别。 两道环形护城河并排而行,一道横亘在玻璃罩外,一道蜿蜒在玻璃罩内,都有至少百米的宽度。 这也是人类的伟大造物。 悠悠的北风带来寒霜,刮在脸上如软刀子一般钝痛。 温晗在前,司诺在后,她沿着他的足迹顺着外面那道护城河走着。他走得很慢,时不时会突然顿步叹息,时不时又侧身用余光瞄一眼,像是在等她跟上,又像是期待她悄悄离开。 护城河岸边,两根木桩高高地朝着天空的方向,直立向上。他们便在此停下步子。 木桩比司诺环臂还粗壮,大概有三个她那么高。每根木桩的顶部和底部都各有一根绳索紧紧缠绕,而绳索的另一头却陷落在浑浊的护城河水里,不见踪影。 然后,温晗就站在河边,遥遥望着百米外的世界,再次一动不动。 不知道他在看什么,但司诺能从他的背影和散发出来的气息察觉到,他很忧伤。 片刻之后,哗啦啦的水声响起,两根木桩上的绳索突然绷直,一道庞然大物冲破即将冻住的水面出现在眼前。 索桥,藏在水底的索桥升入空中,越过百米距离,从那一头横亘到这一头。两道人影快速奔来,带得整个桥面起伏摇晃,越来越剧烈。 温晗双膝一颤,忽而急促呼吸起来。他转头看向司诺,眼神飘忽不定,启唇又合拢,再启唇又避开眼神。 他很痛苦!却无法言说。 软软的手突然陷落进他的掌中,两根手指微微弯曲在掌心挠了挠。 “所以……你是怎么打算的呢?”司诺确定他想起了很多事,也许全都想起来了。 “要跟我一起走的话,是不是要牵好我的手?要分别的话……是不是好好道个别?” 她觉得自己很成熟理智,甚至早就做好了迎接一切变化的准备。 “我……”温晗没有看她,和当初在罗浮城堡分别时一样,根本不看她。 但是这一次,他低低地说:“等会无论发生什么,你要相信……我是喜欢你的。” 这话听起来,仍然像道别。 司诺笑了笑:“我当然相信。不过我有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温晗双目颤颤悠悠,似乎没被触动。 “你回欧若拉城,回到属于你的世界。”司诺眉眼弯弯:“我就在山顶的石屋里住下来。你想我就来看我,我想你就来这里等着。” 他垂低着头,看着索桥下悠悠的水面,无动于衷。 司诺歪头,从下朝上看去,看见他晶莹的眼眶模模糊糊地颤抖,心头一痛问道:“好不好呀?” 这是她昨晚想到的办法,这是她能想到的唯一留在他身边的办法。如果无法一起去她的世界,那就留下来陪在他的世界旁。 可是,她还没等来温晗的回应,两道人影已经飞扑过来,一左一右抱住她的男人。 她的手一颤,便脱了出去。一种压抑而奇怪的不祥预感突然升了起来。 高高瘦瘦的年轻男人抱着温晗的肩膀,带着哭音抱怨:“队长,你去哪了呀?我跟李李唯到处找遍了都找不到你!” 另一个皮肤白皙年纪更小的男人则把两人一起揽在臂弯里,“就是啊,祈睿还跟暗黑之城打了好几架都没见到你踪影。我们还以为,你被那个女奴隶贩子……” 这个叫李李唯的年轻男人说着,眼睛飘向司诺,眨了眨眼:“被这个女奴隶贩子害了。” 奇奇怪怪的气氛突然带起一阵静默。 李李唯突然伸直手臂,戳出一根手指指向她:“女奴隶贩子!” 恍惚半刻,司诺想起了这个面熟的人。他就是在奴隶集市通往地下通行道的中转长廊上背过手打手势的人。也就是说,在奴隶集市上抓她的不止有暗黑之城,还有欧若拉。 所以……温晗……她的三十三……那个倒霉蛋……她突然觉得眼前的这个人极其陌生,苍白的脸色阴冷可怕。 温晗一言不发,从李李唯腰上夺过一件事物,默默转身,低垂眼眸,连看她一眼都不肯。 “你……”司诺察觉到自己的声音都在颤抖:“是来抓我的?” 下一秒,她左手手腕突然一凉。茫然低头,她看见一个黑色金属圆环紧紧扣了上去,隔着锁链的另一个圆环正被温晗握在手中。 恍恍惚惚间,记忆里有一幕,地下通行道上,倒霉蛋被她掀入旁边的轨车,从他手里掉落下去拦住了整个轨道的,正是这样一条黑色的沉甸甸的金属手铐。 温晗垂低着头,苍白的脸和冰凉的神情丝毫没有变化,也没有迎上她疑惑而悲凉的目光,只是托起她的另一只手,手掌上的老茧轻轻磨过她柔软的手腕。 怪不得,他的老茧长在手指和掌心的交界处,拇指和食指夹缝更甚。他是军人啊,欧若拉大名鼎鼎的护卫军! 怪不得,他受伤可以恢复得那么快,可以轻而易举取拧断米恩亲信的脖子。他是欧若拉护卫军中百里挑一的外派军啊! 仍沉浸在翻天倒海的思绪中,温晗的声音沉沉响起,几乎一字一顿重重捶打在她的心脏上。 “欧罗拉通缉犯,1012号奴隶贩子,你,被正式逮捕。” “咔哒”一声,另一个圆环落下,回答了司诺的问题,坐实了她所有的猜测。 *** 欧若拉的世界怎样,司诺完全没心思了解。 两道护城河都经索桥连通,中间是一处二十余米宽的人造堤坝。堤坝中央,土垒高出索桥木桩两三米,用来固定覆盖整个城市的透明玻璃罩。 在远处的时候只能看见它呈透明圆弧形,离得近了才看清,它是由一片片十来米宽的菱形玻璃片贴合而成。底部灰茫茫一片,像是覆盖了遮挡视线的涂层,越向上弧度越大,到顶部便成了一望无际的穹顶。 据传闻,欧若拉人动用数万人力,用了两年时间才将它建成。他们给它的名字是“防护屏障”。 两道索桥中间的土垒挖空了一条不算太宽的通道。通道口有两名持枪士兵守卫,看见一行四人走近稍稍露出一丝诧异,没问一个字,微微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便放他们进去了。 通道里每隔十余步便有一盏壁灯紧贴在石壁上,灯没有亮,不知是因为现在为白天没必要,还是因为不值得因她浪费电力。 反正,司诺的心理乱糟糟一片,自己也读不清,是悲伤是愤怒是难过还是失望,总之……她看向前面…… 温晗走在最前面,一声不吭,也不回头,一步步慢慢向前。他逮捕了她,却装得比她还郁闷! 司诺幽幽盯着那副背影,时不时微微眯眼,眼尾飞出一道道凌厉的火刀子,不管他看不看得见。 上一秒,他胸口的温度、指尖的温柔都还在她皮肤上蔓延,下一秒,他便亲手用冰寒的手铐将她拖进深渊。 他的话,他的温柔,他的笑容,全都虚情假意。 他的失忆,他的乖巧,他对他的好,就像笑话。 是她自己贪恋人世的爱情,可也是他欺骗了她的情谊。 “啊呸!”司诺重重啐了一口痰,声音在静谧的围合通道里传出很远。 前面的男人脚步微微一顿,又恢复了那沉沉的步子。 李李唯和祈睿两两相觑,明明是出来接老大回家的,怎么气氛那么不对劲儿呢? 李李唯略一缓步,错到了司诺身后,抬腿踢了祈睿一脚,眼里疑惑直飞:你怎么没告诉我女奴隶贩子也在? 祈睿青筋暴起,双眼一瞪,意为:滚蛋! 两人正你瞪我一眼我回敬你一撇嘴,眼前一道阴影急速遁走。他们一左一右防备着的女奴隶贩子,他们担心往后逃的女奴隶贩子,竟然撒开脚步朝前猛冲。 一秒犹疑,两人便追了上去,没跑几米齐齐刹步,惊掉满嘴牙。 女奴隶贩子带着一股狠劲扑向他们老大的后背,双腿一合缠在他腰上,双手一圈紧紧箍住他脖子,张口就咬! 而他们老大,那个单手就能令他们骨折,一脚就能踩碎一只腹狼脑袋的老大,竟然就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任那女人随便咬! “还手!”司诺松开牙齿:“怎么不还手!” 说完又咬上去,咬在刚才咬过的同一个位置——他棱角分明的右下颚。 第26章 司诺用力咬着,挑衅着,温晗却一动不动。 她觉得对方根本不把自己放在眼里,更加怒火中烧:她才不是什么心地善良、得饶且饶的人,也不是遇事逃避、需要保护的人,她是个睚眦必报、心眼小到芝麻粒那般的恶女人。 努力说服自己,她双腿用力绞合,牙齿也加重力道,还发出了故作凶残的低吼:“呃……”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就是想证明:她可不是好惹的! 突然,那个男人动了! 就在她以为会被扔进护城河里的时候,男人一反手托住了她纠缠的腿,力道轻轻的柔柔的,就像是……跟她打情骂俏。 她一愣,牙齿便酸痛得松了力道。 鼻尖戳着的那个唇角,轻轻张开:“前面路窄,不好走。我背你过去。” 说完,温晗便歪着头,任由她继续咬着,迈开步子走出通道最后几米,毫不犹疑地走上了第二道索桥。 第二道索桥的确很窄,只有两人并肩那么宽,拉得也没那么直,走在上面一颠一颠晃得厉害。在这晃动不安中,司诺再也没有力气掩饰哀伤。 他一句话,一个举动,便轻而易举地击碎了她最后的倔强。而她就像一只小猫,无论怎么冲他凶,都轻而易举被制服。 一过完索桥,司诺匆匆挣脱着跳了下来,幽幽怨怨,连看都不想看他。 她要留着那可怜的尊严。 李李唯和祈睿跟着追来,齐齐闷头,那双眼睛倒是停不下来左瞄瞄右瞟瞟:老大竟然没有把女奴隶贩子摔个脚朝天?活见鬼了! *** 面前,一道足足三四层楼高的铁丝网遮挡了去路。铁网的行进方向与玻璃罩的弯曲角度一样,以硕大的弧度将整个城市围成一个圈。 每隔一小段距离便挂着一块铁皮,上面刻着:有电,小心! 欧若拉用两道护城河,一个玻璃罩,以及一个电网,将自己困在牢笼中,他们自己不轻易出去,也不让外人进来。 当然,除了司诺这个外人,号称欧若拉通缉犯的她,得到了一次“参观”机会。 铁丝网上开了一道小门,门口有一小队士兵巡逻,在李李唯出示一张文件之后放了他们进去。 与士兵们彻底擦身而过之时,他们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司诺和温晗之间逡巡不休。他们看司诺,大抵是在看她目露凶光,他们看温晗,只可能是好奇他面颊上红肿的牙印。 一穿过哨卡,便是欧若拉真正的地界。脚底,一片茫茫的花圃一直向前延伸,中央,不知用了怎样的技术,树藤缠绕生长,长成了六个并排的巨型字母:A U R O R A。 字母的上方,还有一圈像彩虹一样的七色花藤生机勃勃地开成灿烂的模样。 紧贴着彩虹花藤的上半部,一串串像小灯泡一样的圆形玻璃球组成了一句话:希望之城欧若拉欢迎你。 真是滑稽的一幕! 排外的欧若拉竟然堂而皇之地祭出了这样一句欢迎外来者的话。是欢迎和她一样被戴上手铐的人么? 呵!一声轻嘲,她的视线穿过中央的巨大树藤花藤,看见了花圃尽头模糊而巨大的影子,那是欧若拉错综复杂的中心城区。 没心情看那与她无关的城市,也没心情理会温晗愁眉苦脸的模样,只是整个空气里弥漫着的花香和恰如其分的温暖让她有些心神荡漾。 一个女人走来做了简单交接,便带着她走进旁边一幢两层的白色建筑。 与遮挡了天空原本颜色的灰蒙蒙不同,白色大片大片地铺满整个空间。墙是白色的,灯光是白色的,就连地砖都严丝合缝地一片白。 她被带进了一个房间。 房间有四面墙,三面都是白,另一面则嵌入了整块暗沉沉的玻璃。白茫茫的灯光自顶部打下来,刺得眼珠很疼。 司诺自嘲地笑了笑,没想到,她遇见的最明亮的地方,竟然是囚禁她的地方。甚至,她的手还被锁链扣在一个白色长桌的圆孔里,连遮挡光线的机会都没有。 长桌在房间的正中央,对面坐着一男一女两个人,看起来年纪都不过二十出头,正凑在一起捣鼓一个背面黑漆漆的金属板。 桌角有一个圆盘,里面放着一套一尘不染的玻璃水壶和杯子,却好像并没被人动过。 大概,她是近些日子唯一的欧若拉通缉犯吧。 女人貌似嫌男人离她太近,狠狠瞪了一眼。男人快速跟女人拉开一定距离,似乎有点畏惧。 女人留着利落地齐耳短发,眉毛修长有力,眼睛和温晗一样漂亮,鼻尖也和温晗一样高挺,没有半点华贵的装饰,整个人却透着一丝清冷高贵。她的脖颈,竟然也和温晗一样白皙修长。 司诺眉头一皱:又是他?啊呸! 女人抬眼蔑了她一眼:“司诺?” “1012号女奴隶贩子,出身于11号人类聚居地,现年二十三岁……”女人说到此处抬头瞥了她一眼,皱着眉头小声嘀咕:“怎么这么显老?” 司诺:你才老! “贩卖奴隶人数不详,所获利益金额不详,八岁以后的人生经历……” “啪”一声,女人将手中的金属板丢在桌上,砸得正面白茫茫一片出现几条跳动的黑线,而后气呼呼抱怨:“什么都没查清楚也好意思登记。” 旁边的男人连忙护着:“小心点!摔坏了秦处又扣我们饭钱!” 女人白了他一眼,转头问司诺:“芯片在哪里?” 司诺摇头:“不知道。” 她敲了敲桌面,“你只要告诉我芯片在哪里,立刻就可以离开欧若拉。” “不知道。” 她顿了顿,又不耐烦地说:“我们欧若拉也不是特别想为难你。” “我说的是……”司诺轻轻挑起眉头:“我不知道‘芯片’是个什么东西。” 对面的男人露出一副狐疑的神色:“奴隶手环和颈环里,不都有芯片么?” “哦——”司诺拖长一声回答,不再言语。 “我不是那么有耐心的人。”不用女人亲口说,她从眼神到动作都透着不耐烦和厌恶,“要不是他让照顾照顾你,我早……” “他”?温晗么?他竟然还会关心她?司诺气呼呼咬了咬唇。 突然,女人唇角一扯,问:“温晗让我照顾你,你跟他什么关系?” 她打量起司诺,突然一撇嘴又露出厌恶:“死了这条心吧,你知道我是谁么?” 她情绪低沉地摇头,她不想知道。 “我是他……女朋友。” 司诺在脑中搜寻了一下这个词的含义,有点浑浑噩噩。 “哦,你大概也不知道‘女朋友’是什么意思吧。”女人很得意的笑起来:“就是,我和他,一起逛街,一起吃饭,一起看日出,肩并着肩,还可以……” 女人突然起身,越过长桌探过身子,在距离司诺半臂之长的位置,呲牙笑:“还可以在一个屋子里……” “咚”一声,椅子翻倒在地,而后又“砰”一声,一道人影落到桌面。 下一刻两个女人的撕叫声从审讯室穿透重重墙壁,响彻整栋楼,传到走廊尽头的一间屋子,传进温晗的耳中。 “照你这么说,她的确不是十恶不赦,但你想让她进入欧若拉……”对面精气神十足的老者被惊叫声吸引,侧耳细听起来。 温晗双手一握,指甲刺进掌心——那声音如同刻进骨血。 他丢下对面坐在沙发里一脸迷茫的老者,转头跑出房间,循着方向一路奔袭。 他不知道司诺怎样了,但以他记忆中司诺面对米恩和缪拉的举动,她大概……会被欺负。 可是当他找到那间审讯室,拨开门口看热闹的人群冲进去……却有点傻眼。 司诺一手被手铐限制,另一手狠狠拽着对方短发,张嘴去够对方的脖子:“咬死你!” 还担心她被欺负了。哼……一声轻笑溢出鼻息,真不知是喜是忧,“笑!你还笑!”女人被司诺拽得眼皮倒翻:“还不过来帮忙!” 温晗被一吼,急急忙忙上前,抬起手却突然顿住。 她在看见他手伸向自己的那一刻,瞳孔微微一收,幽幽怨怨转开目光,眼里闪过一片晶亮的泪花。 她在怨他。 一声叹息,他对她说:“放开手……好不好?”声音依旧温柔,语气依旧在商量。 一听这话,司诺立刻没了力气。他让她放手,却没有让那个女人让开,所以他心疼的不是自己…… 就在她恍惚的时候,女人反手把她推开,抽出后腰的□□,黝黑枪口直直指过来,“芯片在哪儿!不说,老娘让你脑袋开花!” 温晗上前阻拦,女人一巴掌打在他头顶:“滚开!你还护着她!”转头又把枪口朝她额头抵:“芯片……” 话没说完,女人整个身体从桌上消失。温晗拦腰将女人扛起,扛出了房间。 原来,他跟她真的可以那么亲密……顷刻,一片雾气弥漫司诺整个眼眸,眼前一切变得模糊悠远。 *** 终于安静下来。空荡荡的白色房间里,声音、气味都被司诺的心绪隔绝。她觉得自己好可笑,好没用,好不容易认定的人,竟然喜欢着别的女人。 门无声开启,门口的人站着一动不动。不用抬头,司诺也知道那是谁。他的影子、他身上的动作、他可能的举动,她都知道。 可她竟然没看透,这个男人是个隐藏得如此之深的感情骗子! 又是一声悠然叹息,温晗无声地关紧门。 整个空间便只剩下他们两人。 第27章 房间不大,却空荡荡,和心里的感觉一样。 温晗从她旁边走过,没看她,把掀翻的椅子扶正,抬手想扶她坐下,却只猛吸了一口气立在原地——不敢动了。 这一举动,反倒让司诺以为他不想碰触自己,冷冷瞥了一眼,跳下桌,收起所有不好的形象,闷声不吭坐进椅子里。 温晗的手在虚空中僵了僵,尴尬地收回,沿着长桌转到对面,一边走一边用低沉缓慢的声音说:“欧若拉被称为‘希望之城’,不仅是因为护城河可以阻拦超自然进化生物入侵,也不仅是人们可以在这里避难。” 他说着,从桌角拿起水壶往杯里倒水。透明的玻璃水杯里,水自底部循环向上荡起,引得司诺的心跟着翻涌烦躁。 “我们还传袭了人类大繁华时期的科技、医疗、生产能力、养殖畜牧能力,以及外面那个世界没有的……人类社会秩序。” 温晗把水杯放在桌面,缓缓推向她。杯底在桌面发出低哑的摩擦声,烦躁不安的情绪猛烈地朝她心底狠狠撞去。 “更为重要的是,我们的防护屏障遮挡了九成的辐射能量,形成了一个自循环生态系统。春夏秋冬、霜晴雨雪在这里和六十年前相差无几。” 怪不得,她进入欧若拉以后便再没感觉到寒冷。可…… 她抬眼冷斥:“你的欧若拉,跟我有什么关系!” 温晗又叹了口气:“不止如此,防护屏障还能遮挡超声波、激光、核武器、化学武器……很多很多的攻击。能实现这一切,是因为它表面有一层能量防护光波。” “能量防护光波要启动必须满足两个条件:第一,电力充足;第二,程序正常运行。程序存储在终端电脑里,日复一日地自我检修和循环。只是……” 他突然长久停顿,惴惴不安的情绪开始蔓延。 “只是前段日子,欧若拉反叛者与暗黑之城奸细合作,将程序复制了一份。” 司诺眸光一亮,抬眸看向温晗。 “是的。程序复制进一个芯片,被暗黑之城的奸细带出了城。我们第一时间便展开搜寻和追击,一路追赶着他们去往四大集市。” 不用他再说,司诺已经将后续连贯起来。一个晚上的时差,他们从雷老大那里获得了她的信息,在奴隶集市地下通道中转站设置埋伏,准备逮捕她。 温晗是整个埋伏的最后屏障,他从轨车迈步出来本就是要抓她,他把手搭在她肩膀喃喃而语说的话,大概就是那段逮捕通知。 司诺的双手不受控制地用力蜷曲,在纯白的桌面上狠命划过,留下两道浅浅的指甲痕。 温晗痴痴盯着她的双手,目光跟随她手指寸寸移动,“芯片不能被暗黑之城拿到,否则整个防护屏障的能量防护光波都会失效。欧若拉的四十五万人将完全暴露在辐射危险中……” “所以……”司诺打断,话题却飘去很远:“你还真是成大事的人。为了抓我到欧若拉隐忍了那么久,还不惜以身相送。” 温晗眨了眨眼,顺着自己的话题继续:“在茶馆,我知道米恩没得到芯片,但也无法证明他后来没拿到。芯片不一定要寻回欧若拉,但任何可能落入暗黑之城的机会都不能有。” “那让你失望了。”司诺的语气依旧带着挑衅:“我只不过是个贪财好色的奴隶贩子,连芯片长什么样都没见过。” “银白色的金属薄片,半个小指甲盖那么大。”温晗说着,抬手比划。 “这么小,谁知道掉在哪个小缝里了。”她的语气总不那么好。 温晗被她一呛,一时找不到话,只静静看着她,没有回应。 她又一声冷笑:“不信啊。为了带你一起离开罗浮城堡,我几乎所有东西都丢在了那里。你要是怀疑我藏在哪个洞道中,自己去找啊。” “至于我……”司诺的声音突然轻下来,带着撩人的尾音道:“全身上下哪一处你不知道啊?藏得下么?” 沉默在两人之间悠悠荡开。 这一次,面对司诺如此挑逗的话语,温晗丝毫没有脸红,他只是静默。 很久以后,沉默大约持续了两分钟,可能更久,他才缓缓开口:“还记得在城外我跟你说的最后那句话么?从现在到永远,不会变。我会努力证明你的清白,你也要给我努力的机会……才行啊。” 他在城外说的话?让她相信,他是喜欢她的? 司诺的心痛得厉害。他不提还好,这一提让她刚刚压下去的沉痛和伤感再次弥漫。 “喜欢?喜欢就能当成欺骗的砝码?喜欢就能遮掩你所有的意图?说什么我是好人,说什么我去哪你就去哪,说什么要做我的情人奴隶……你说这话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你的女人……” “我……”温晗想回应,却突然被听到的最后两个字卡住思路。 “啊,这些都是小儿科吧,你失忆了,什么都不记得了嘛。” 一切的谎言,都不过“失忆了”可以掩盖过去。 她的心疼得厉害,一把抓住玻璃杯,把所有力道全都发泄到上面,强迫自己冷静。可用力过猛,她的指甲在弧形杯壁上生生发疼,指关节在两道力量的挤压下开始泛白。 “温晗……你听过心碎的声音么?”她脸上浮现一抹淡淡的微笑,可笑得却很苍凉。 ……清脆的玻璃声干净利落地炸响。 她的心七零八落。 温晗的眸子跟着颤抖:“我……” *** 忽然,一震轻微的颤动从脚底传袭。 片刻后,走廊里响起匆匆忙忙的脚步声。 转瞬,警报从防护屏障穹顶顶端向下回旋。 一声刺耳的电流冲破警报,一个听起来略显苍老的声音从房顶角落黑乎乎的喇叭中传出:“3级警报!超自然进化生物袭击!超自然防卫处集合!护卫军出击!” 广播响起的第二次,温晗一个箭步越过满地碎裂的玻璃残渣拽起司诺,拉着她准备向外走。“哐啷”一声,司诺不仅没能走动,还撞进了他的怀里。 她还被手铐限制在长桌周围,她的头栽入他胸口,低埋着,一动不动。 好怀念这种感觉啊。只这一瞬,她的眼眶里便溢满了温热的泪花。 门突然被一股力道冲开,李李唯看都没看清便对着空荡荡的对面吼:“队长!”他愣了愣才转头看向另一边的两人,然后猛眨了下眼:“集……集合了。” 温晗没多说一句话,立刻要来钥匙将手铐解开,又对李李唯说:“把她安全送到西区!” “啊?我为什么要……” 温晗完全没在意李李唯要说什么,转头握住司诺瘦弱的肩头:“你的疑惑,我没说完的话,我们之间的误解,都等我回来一件件说清。” 误解?有么?大概只有一个,她误以为他很单纯…… 司诺处于迷茫中,温晗跟李李唯交代了几句匆匆离去。 而李李唯一个头两个大,在司诺看向他的一瞬朝后一弹,他闹不懂老大在想什么,但他坚定一件事:这个女人就算不是大嫂,也在成为大嫂的那条路上。 他呆滞地对着司诺“额呵呵……”笑了下。 *** 欧若拉护卫军快速集结。第一批士兵已经领到枪支赶往被袭点。这一次前来进攻的超自然进化生物很聪明,他们组织起了两只队伍,分别从东门和南门发起攻势。 东门只是佯攻,却撞倒了两座瞭望塔。南门,也是温晗带着司诺进来的那道防卫门,是它们的主攻方向。 吼声纷至沓来,有高昂的尖啸,有低沉的怒吼,混乱地交杂在一起。 一只只半人高的巨鸟从护城河对面起飞,俯冲而来。它们的爪子都抓着一到两只其他突变生物。那些不会游泳不会飞的怪物借用它们的双翅,越过百米空旷落到防护屏障面前。 温晗突然忆起,茶馆飞扑倒平台上的那只怪鸟和它们长得极其相似,是变种乌雕。而两者之间最大的不同点是,面前这一个种群两条腿更为粗长,更便于它在地上站立甚至奔跑。 接二连三的枪声击碎一只只怪物,雪雾伴着惨叫散落满天。 一头腹狼以极快速度冲向走廊。几道枪口对准它,几十道激光朝着它飞去,却不知它是怎么预判到激光方向,总能在密密麻麻的光线中找准落脚点,完美避开。 腹狼沿着防护屏障游走,在接近通道口十余米距离时,温晗抽出腰间双枪,对准那速度极快的残影射击。 两声枪响,间隔时间足以用零点几秒读取。第一道激光,仍旧被腹狼轻易闪过。 就在它以为躲开的时候,第二道激光用第一道作掩护,只隔着很小很小的距离,躲过了腹狼的视野,击穿了它的脑门。 防护屏障前,超自然进化生物一批接着一批袭向南大门唯一的通道口,就像它们永远不怕死亡,永远死不尽一般,不一阵便在周围堆积起了一人高的血尸堆。 又一阵血肉撕裂的惨叫过后,一切突然归于平静。 这突如其来的安静让所有人都无法立刻回过神来:结束了?声势浩大的进攻就这样结束了? 忽然,面前堆积的尸山轰然倒塌,一队庞然大物冲到近前。它们身形细狭,个个都有一米长,背部被棕褐色鳞片包裹,一双小眼睛长在细长的头部…… “变种穿山甲!” 穿山甲在加速进化作用力下的突变,只是身体膨胀了,长相、鳞甲、智商,和六十年前一模一样。就算这样,它们巨大的体型,也让攻击力成倍增长。 一时间,排布有序的士兵被冲散,穿山甲在人群里左冲右撞,毫无阻拦地冲入了通道口。 “关掉闸门!” 第28章 变种穿山甲在通道里发出“噗噗”的声响往前直冲。两道重重的铁闸落下,尽头一片漆黑,撞击声沉沉传回。 变种穿山甲形体庞大,撞击力强,对抗难度大,一般远远看见就会投掷炸弹。可刚才,血尸堆积成小山遮挡了视线,给了它们靠近的机会——这很不同寻常。 六十年前,先辈们曾遭遇过一个突变人可以掌控突变生物的特例,那一战超自然进化生物跨物种合作向人类发起攻击。 可谁也无法保证,当突变大规模发生的时候,这种特例还会不会出现。 特别是,变种穿山甲一般生活在大陆南部,如今千里迢迢来到北方欧若拉,说巧合也真的说不过去。 温晗立在原地,耳边充斥着枪声,心底疑惑丛生。 一只血肉模糊看不出长相的小怪物突地从地上弹起,两只细长的前臂一环,长长的指甲刺向他的脖子。 他眼都没眨一下,抬手拎住,一反手扔飞出去。脖间一凉,被风轻轻拂过。他下意识摸过去…… 颈环不见了!司诺给他的颈环……不见了! 在他站在山顶看见欧若拉城的一瞬,所有模糊记忆和片段回忆交织着翻涌进脑海。他想起了一切,也知道可能会失去一切。 而唯一支撑他坚定走完接下来每一步的,是奴隶颈环里的漂亮石头。那里面,有司诺对于大海和海上乌托邦的梦,有她说他漂亮的记忆。 通道那一边,击杀穿山甲的战斗如火如荼,这一边,温晗穿行在血尸中到处翻找,连衣衫和发丝沾染了血迹也毫无察觉。 突然,光芒照射之下,刺目的反光在眼前划过。 颈环碎在碎尸堆里,那颗漂亮的石头一分为二躺在尸块中,没有沾染一点血迹。一块银白色的金属,薄薄的、小小的,正被两半碎片围合在中央,像极了贴心保护。 *** 抗击超自然进化生物的一战胜利了,闯入通道的变种穿山甲被全数歼灭,而那些在外面的似乎一瞬消失。 这一次,超自然进化生物进攻井井有序,可谁也不知道,他们的意图到底是什么? 但芯片找到了!司诺的嫌疑彻底解除! 温晗来不及上报,兴高采烈直奔西区。那里是外来人的隔离区,只要司诺通过检查就可以成为欧若拉的一员。 可空旷的西区,除了留守的医疗队,便只有李李唯遮掩着半肩鲜血被抬往医疗室。 李李唯一见温晗,连忙认错:“没看住让她逃了是我的错……”一转念,他委屈得差点嚎啕大哭:“可是队长,她……下手也太狠了……” 这一天里的司诺,又是撕又是咬,又是箍脖子又是跳桌子,完全打破了他对她的印象。 可……温晗哭笑不得……这的确像是她做得出来的事情。 *** 寒潮来袭,冷雪在北风的狂怒下卷起漫天白尘。 司诺趁着李李唯掉以轻心,抢了他的枪就朝他后脑勺拍去。大概她只会这一种袭击人的方式吧,那一敲还挺重,当场就把他放倒在地。 在过去的很多年里,在奴隶贩子们的口口相传里,欧若拉都是避之不及的城市。 它资源丰富,足以养活整个世界剩余的所有人类,但是它排外,任何人,无论奴隶主或奴隶,无论武装者或普通人,它都不接纳。 而在奴隶贩子们对它有限的传闻中,有两件事总提之色变。 一是,开创奴隶生存秩序的人就来自于欧若拉,在他完全建立起这套缓解权富和普通人矛盾的生存法则之后,就被欧若拉以叛逃罪逮捕处决。 二是,奴隶贩卖史上最风云的奴隶贩子,曾拥有无尽财富,圈养无数奴隶,雇佣上百赏金猎人,一度建立起直追四大集市规模的聚居地,在一夜之间被欧若拉外派军连根拔起。理由是,那个奴隶贩子抓走过欧若拉孩童。 司诺不认为自己是欧若拉的罪人。她只是欧若拉与暗黑之城经年不息的争斗中一块小小的边缘拼图,生也好罪也罢,他们并不在意。 但她也不想坐以待毙。 于是她放倒李李唯后,偷偷跑回欧若拉南门。 就在护卫军对抗超自然进化生物时,她躲在铁丝网附近寻找机会。 脑后传来一阵“扑啦啦”的声响。一个宽敞的大衣突然从天而降,将她自头到膝弯全部遮盖。 她急急扯开,慌忙四顾,周围是来来往往战斗不息的人,而她手里握着的,竟然是护卫军的防寒外衣。 而就是这件防寒外衣,遮挡了她的身形,在护卫军清理炸毁的通道口时,使得她与温晗擦肩而过。 温晗是从她旁边跑过的。她埋着头,没看见他的脸,也不知道当时他的神情怎样。但从那轻快的步子,她知道温晗一点也没察觉,也许他根本不在意,也许他根本不记得她的身形。 她不是没有对长相帅气的人心动过,她也的确曾有过两个情人奴隶,却第一次为这个男人跳动了冰冷的心脏,像着了魔似的放下所有防备和怀疑。 可偏巧人生第一次爱上一个人,就栽了。 司诺割裂最后一丝幻想,乘人不备偷偷拉起索桥逃了。 *** 冷风是从北边吹来的,从欧若拉所在的方向习习吹过大地。 司诺朝着西南走,风雪只能吹落在头顶和背部,这令她没有理由欺骗自己眼里的酸涩因冷风而起。 相反,她强迫自己不去哭,于是泪花就在眼里打转,一直一直模糊着视线。 傍晚的时候,她找到了一处临时安全屋。几个大型的在几十年前用作挖掘的工具,经锁链围成一个稍显稳固的外墙,里面则是一辆旧时代的交通工具。 它的上半部分,被风雨侵坏只剩下几个摇摇欲坠的座椅的和浓烈的铁锈味。它的下半部分,覆盖着密密麻麻的几层铁丝网,封住了所有洞口。几个半圆弧的大空洞已经由杂草和周边泥地长成整体。 司诺爬上铁丝网,一不小心刺破指尖,鲜血受到压迫瞬间破出,朝下滴落。 这痛跟她的心痛比起来,不值一提。 顾不得其他,她翻上第二层,用尽所有力气拉开一道铁门钻了进去。 这样的临时安全屋,她见过很多次。可这个,没有完整的座椅,没有一处干净的角落,破落得令她无所适从。 夜即将来临,寒风和大雪在夜里变本加厉向大地发泄地球的怒意。 司诺平静地蜷缩在角落里,在她认为的最安全的一个角落里,浑身颤抖不停。头痛,心痛,一会冷得瑟瑟发抖,一会热得想要扑进雪中。 她知道自己生病了。三年来第一次高烧畏寒。 但她刻意想要忘记的温暖怀抱,刻意想从脑中扫除的那张脸,那个笑容,那双眼睛,总在每一个不经意间重新占据大脑,让她假意的平静变得无比可笑。 她喜欢他,他却欺骗了她。她把他当成后半辈子的依靠,他却只是把她当做完成任务的……血液在脑中奔涌,可大脑却想罢工。她想不到自己应该被他当做什么,也许什么都不是。 司诺觉得自己做了很多梦。梦里的温晗……她甩了甩闷闷的头,提醒自己,昨天以前她的确做了个梦,从今天开始,她要忘记这个梦。 *** 欧若拉的夜晚没有风雪。风雪被遮挡在防护屏障外,他们的冬天也不过比平常多穿一件厚外套,不会感到寒冷,不会冻得发僵,可他心爱的人…… 温晗捏了捏手指,回忆着那双小小的手,回味着那柔柔手指滑过肌肤的感觉。 “听说你脑子受过伤,曾经短暂失忆,这段日子在外面……” 一本书突然飞来,擦着他脸颊掠过。 “你到底有没有在听!”九十三岁高龄的超自然防卫处处长秦森气呼呼地敲着桌子。 秦森身体康健、思维灵活,脸颊带着这个年纪不应该存在的微红,拉出怒气冲冲的表情:“你脑子到底还好不好?中午也这样,听见点声音就往外冲,动不动就傻笑,你……” 他猛吸一口气缓下怒意,眼中带着关切问:“你有没有去医疗室找南臻做过血液测试?你那几排牙印还好吧?” 他话音刚落,温晗便直接跳到了另一个话题:“请批准我出城!” 秦森眉头一皱,隐隐有所猜测:“为了那个女奴隶贩子?你说的话已经被采信,她的嫌疑已经解除,欧若拉会撤销通缉。” 温晗也跟着皱眉,克制了一下情绪,回:“她本没有错,在这乌龙事件里还受到了伤害……”被他伤害的。 这一下,秦森确定自己没有多想。他坐在超自然防卫处处长的位置上几十年,像这样被外面世界勾了魂的小年轻不少,他也总有办法劝服。 “你还记得欧若拉的几次大危难是怎么开始的么?外来者不一定全是坏人,但外来者很少有好人。他们的成长环境、生存环境和我们不一样,她是奴隶贩子,把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当成货物贩卖,三观和我们不一致……” “太姥爷!”温晗头脑发冲,直接打断,却又在秦森怒瞪他的目光中委顿下去,“可是我……喜欢她。” “不!”片刻后他抬头,斩钉截铁地说:“我爱她!” *** 荒漠也是会下雪的。 满目荒凉的平原,一道道黄沙丘与大片大片的白雪交相辉映,意味着这个冬极冷。 荒漠的尽头,千沟万壑寸早不生的干裂大地上横生数千个大大小小的土丘。 这里是荒漠七十二寨。 七十二寨并不是七十二个聚居地,而是大灾难之初,超自然进化生物向人类发动大规模攻击,走投无路的各方人马于此聚合,建立了七十二个防护点,展开一场生死反击。 反击胜利了,又因荒凉而缺乏水源和食物被超自然进化生物弃而远之,一部分人继续向西,一部分人在此定居。 为了纪念那场反击,这个地方被命名为七十二寨。如今很多赏金猎人和奴隶贩子的大本营都在这里。 风沙如刀,刮过土丘。 司诺背风而行,踏入这片黄沙和土丘覆盖的地界。 第29章 老者瑟缩在防卫堡垒的暖绒里,随意抬脚踢向旁边的小年轻:“起来守着!年纪轻轻的懒得像头猪!” 小年轻很不爽地撇了撇嘴,还是挪到了窗口。窗口不大,只容得下他半张脸,但是阴阴的冷风从空隙往里冒,令他冻得直搓脸。 “今年收成没得救咯。看这样子,大雪会比前几年更凶,说不定落雪得落个半年。”老者悠然叹息:“只能守着那点可怜存量天天喝面糊糊才能挨得过去咯。” “那暗黑之城会不会来抢我们啊?”小年轻借着问问题的机会,将头挪离了小窗口。 “以前会,自从米恩将军掌权以后就再也没有了。” “为什么呀?” “我们是暗黑之城的天然屏障啊。你想啊,如果突变生物从东边攻來,如果沙尘从东北边铺天盖地过来,是不是我们首当其冲?再说了,米恩将军这些年把目标一直放在东北边那块肥肉上,轮不到我们。” “欧若拉?暗黑之城要攻打欧若拉?”小年轻回头看向老者,却刚好错过从堡垒边缘悄悄掠过的司诺。 “迟早的事。欧若拉是个什么地方?吃喝不愁,自己还能生产武器,不用担心辐射和突变生物入侵,还不用像我们一样被沙尘和雪风来回冲击。” “可是我听说,米恩将军前些日子被欧若拉的人打伤了,他还敢么?” “瞎说八道!是被一个女人弄的。”老者露出一副过来人的神情:“肯定是快活的时候失了警惕被女人暗算的。” “不过……”老者话锋突转:“如果真是被欧若拉人伤的,只怕明天开春,战争就会开始咯。” 堡垒里只有他们两人,这种恶劣天气也不会有其他人在周围逗留,他们说话毫无避忌,奈何被刚刚躲开小年轻视线伏在土堆脚的司诺听了个清清楚楚。 听见两人谈及暗黑之城可能向欧若拉发动战争的一瞬,司诺双脚毫不争气地换了个方向,她竟然想回去给温晗预警! 他大概是她命里的一道劫,想忘忘不掉,想恨恨不起来,就这样横在她的心坎上,挥之不去。 *** 七十二寨离暗黑之城很近。 司诺一仰头,就能在蒙蒙的视野里看见那栋摩天大楼。据说在旧时代,它排不上最高,却因一左一右两栋大楼并肩而立享誉盛名。 时光变迁,右边那栋楼在一场狂风中坍塌,如今只余下一小段残破的楼梯,伴着左边那栋五十多层的高楼孤独耸立。这片大陆,除了欧若拉的玻璃罩,便没有更高的建筑可以与之匹敌。 司诺与暗黑之城结怨,不知会不会像欧若拉一样受到通缉。 没来由的,她内心惶惶难安,借着风雪遮掩,悄悄向着其中一个土丘缓缓行进。 *** 七十二寨西南,一小块废弃区域,大部分土丘坍塌歪斜,东一个西一个残存在沙地里。 一队人从沟壑间摇晃而过,一路走一路高声呼吼,像极了醉酒在撒酒疯。其中一人眼尖,远远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与冷风同向而行,淹没在庞大的残垣之间,立刻端起枪奔去。 司诺没有武器,没有防护装备,这些天风餐露宿饱一顿饥一顿,体力接近极限,逃跑不及很快被他们追上,围堵起来。 “老大,是个女人!” 被叫做老大的人,左边眼角到脸颊有一条可怖的伤痕,整个头顶剃得不剩一根发丝。司诺打着冷颤怀疑,他是不是带了一层假皮,不然怎么会不怕冷。 “嗯……”光头围着司诺绕了一圈,目光落在她手腕,“还是个女奴隶贩子?”说话的同时,他直接抓住她手腕拎起来,狠命一带把她扯进怀里。 一股酒气带着浓烈的汗臭扑向鼻头。司诺大病初愈,体力跟不上,知道自己根本不是对手,便毫无反抗地笑了笑,尽力表达友好。 “啊,我记得女奴隶贩子里有个……个子不高样貌不错的……” 旁边手下凑过头来:“1012号。” 光头看了眼手环编号,“哦,对。1012号,跟了我吧。我……嗝儿……”他打着酒嗝,把脸往司诺脖子上凑,“我能让你顿顿吃上肉。” 司诺不敢得罪暗黑之城的暴徒,只撇开头,绞尽脑汁寻找逃离方法。 那个手下又凑上来:“老大,米恩将军有命令,见到1012号活捉。” “活捉?我是活捉的嘛!我又没宰了她!大家一起活捉的嘛!哈哈……”光头突然放声大笑,扛起司诺转身就扔到一旁的沙土中,伸手一扯衣襟,朝她猛扑。 司诺蜷缩上身,用脚猛踢地面往后急退,可怎么也比不上光头扑来的速度。 谁想光头扑到一半,突然朝后一仰,飞了两步距离重重倒下,摔了个四仰八叉,后背和前胸同时传来重击的钝痛。 一双长腿占据了司诺所有余光。她抬眸,在逆光中仰望那副巍峨的身躯,一朵雪雾绽放在心间。 泪,不争气地模糊了所有。 “你他妈谁啊?”光头酒醒了一半。 “我?”男人声音低沉温柔,却隐隐透着刚劲:“我是她男人!” “你他妈……” 醉酒的人顷刻全部清醒,因为一支手枪黝黑的洞口,没有任何商量余地瞄准了他们。 而那个男人,明明有一双黑色的眸子,此刻却如同燃起熊熊火焰。 温晗:“滚!” 在欧若拉之外的世界,对待暴徒只有两种方式:要么杀,要么放。 他不想在司诺面前杀人。 片刻后,一群人连滚带爬拖走了还要继续叫嚣的光头。所谓打不过就搬救兵……这是暗黑之城惯用伎俩。 温晗也没把他们放在眼里,收起枪回身——身后沙土之上,只有一片凌乱的痕迹,哪里还有司诺的影子? 她又逃了…… 只是逃得过于不小心,一串小小的鞋印在沙土里落下明显痕迹。 *** 一个没有穹顶的小土丘,被周围零散的土塬和石墙圈在角落,显得极其孤独。经年累月地漏风,将更多沙土吹进去,掩埋得更深。 趁着温晗对抗暗黑之城,司诺沿着沟壑直达目的地。 她扯下外套的袖子包裹双手,在沙土中挖掘起来。一层一层,在挖出半人小坑之时终于触到了一块铁环,用力一扯,一块木板随着铁环飞出去老远。 一小缕沙土沿着边缘滑落,一个时间久远的土坑往下伸展。 司诺毫不犹疑地跳下去,借着顶上透下来的幽光,从旁边镂空的沙洞里摸出一根蜡烛和一盒火柴,点燃蜡烛朝深处走去。 坑底并不复杂,司诺三步两步来到一处角落,从沙土中找出一个铁锹开始刨地。片刻后,破败的黄布露了出来。 司诺连忙扯出黄布掀开,里面裹着草席的绳子破得轻轻一扯就断。 草席里扭曲着一副骸骨,骸骨的胸口插着一把小臂长的尖刀,因为失去了血肉的固定作用已经歪斜在骨缝里。 司诺完全没在意那副骸骨,只是探手到它背后,翻出一个更小的黄布包。很幸运,小布包的质量很好,里面……司诺拆开……里面散落着黄的、银的、黑的各种在当今世界仍然值钱的物品。 这是她最后的保命符! 她激动地将黄布包裹紧,环臂抱入怀中,在深呼吸几次后努力平复情绪,起身转头准备离开。 可是,幽亮的烛光中,却站着那个无论如何也无法从脑海中赶离的男人。 一声凄然冷笑,司诺缓缓闭上双眸,垂低双手,黄布包挂在手腕上,叮叮当当一阵响。 胸腔里的心脏猛烈跳动,可随着她的每一次呼吸,跳动都会减弱一分。 再睁开眼时,她眼里的怒意与哀戚全都散落不见,一双漂亮的大眼睛闪动着冷漠和孤清。 “温队长,真是尽职尽责,这么快就找到我了。”她缓缓抬手,双拳合拢朝温晗递过,“锁起来吧。不要用那副依依不舍痛心疾首的表情看着我。” 温晗心口一痛:“我不是来抓你的……” “对哦,是来骗我的嘛。让我心甘情愿傻傻乎乎自愿跟你去欧若拉。”她的语气古古怪怪,听起来特别矫揉造作。 “我……我喜欢你……无论发生过什么。” “你都不知道我的过去,也无法确定我们的未来,谈什么喜欢不喜欢?” 温晗被她呛住了。 “你知道这具尸骨是谁么?”没等他回应,司诺自问自答:“带我入行的老奴隶贩子。” 温晗朝那具零散的尸骨看了一眼,印象中司诺提过这个人,但也仅仅是提到而从不多说。 “你知道他怎么死的么?”她又说:“我杀的!” 温晗眼睛突然呆滞,直直看向那具枯骨。 “他教我怎么洞察奴隶的心,怎么管教不听话的奴隶,也教会我狡诈和心狠手辣是在这个世界生存的至高法宝。他养我长大,供我吃穿,却在我十三岁那年……对我动了歹念。” 温晗忽地窒息,同样的年纪,他应该还没摸过女孩的手…… “我把他当恩人,他养我却把我当情人奴隶……而且是从买下我的那一刻起就一直怀揣着这样的目的。” 司诺扯了扯衣领,拉得更紧,阻挡了寒风入侵,可整个身体都在瑟瑟发抖。 “你们欧若拉的调查资料里有写,我出生并生长在第11号人类聚居地,那里曾经有两百多个居民,却被一群赏金猎人攻破。壮年男人和老人被残杀,反抗的女人被放血,而漂亮的孩童则被带去奴隶集市贩卖。” 她眼里阴云密布,温晗的心跟着一抽一抽地疼。 她深深呼吸,氧气却好像怎么也填不满胸腔,“那个杀掉我母亲,将我亲手卖给老奴隶贩子的人,你知道是谁么?” “我的亲生父亲。” 温晗眉头一皱,浑身微微颤抖。如果一个人自小便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那应该是十足的恶人。可她——他心爱的她,不是十恶不赦。 可司诺依然沉在哀伤中,“你跟我谈什么喜欢?我父亲也喜欢过我的母亲!也在我出生时抱过我!” 从八岁到现在,每一次噩梦都有那一晚的场景,挥之不去。 “可是我们……”他想说,他们不一样。 可他自己也解不开心结,一时难以启齿。 第30章 温晗没有说完的话,司诺当然秒懂。 不过,她却板着脸,故作轻松地道:“无所谓,我对男女之间的关系看得很淡。就算你现在抱我吻我……我也再不会动情。” 也许是为了佐证自己的话,司诺一把环过温晗后腰将他带向自己,右手用力掰过他的头,狠狠往他唇上亲了一口。 温晗犹豫一下,猛地托住她腰,将她带起撞到墙上,她挂在臂弯上的布袋撞到墙面,撞掉扑簌簌的一层黄土。 温晗闭目用力吻上去。不似她方才挑衅般的轻吻,也不似前些日子里的缠绵悱恻,而是凶猛的、无望的、不顾一切的,如同在坠落中彼此安慰般的……狂烈索取。 司诺被他吻得汹涌,情绪起起伏伏,呼吸都变得异常艰难。也不知到底是委屈还是愤恨,又或是自嘲……那一直被她控制在眼眶里的泪水,不争气地夺眶而出,沾湿了眼睫。 温晗的心揪着痛,吻得异常用力,就像要把司诺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直到钝痛传向脑海,他才意识到……司诺又敲他后脑勺了。 无奈至极,他撑着眼皮眨了两下,终于双眼一阖,失去知觉。 司诺茫然地看着手中沾血的包裹,这才发现自己潜意识里想的一直是逃,逃离他,逃去他找不到的地方。 看着昏迷在地的温晗,司诺突然温柔起来。她颤着指尖抚上他的眉骨,滑过他颤颤巍巍的长睫毛,轻触在隐隐上翘的眼角,顺着脸颊向下,抚在那双贪婪过无数次的唇瓣上,俯下身去。 折磨她十几年的痛从未消失,如今那残破的伤痕又会再加一道,也许下一次恐怖噩梦里出现的,将不再是那个男人,而是这个男人。 泪水顺着脸颊下滑,落进唇齿间,她狠心一咬,血腥味伴着咸咸的泪没入舌尖。 *** 没有丝毫意外,温晗醒来时,司诺又不见了。他的背包也失去踪影,只是……手旁安安稳稳放着一包止血急救包,和一罐鱼罐头。 真是口是心非。却不知怎的,温晗心脏被揪得生疼,泪珠一瞬便蔓到睫毛。 他简单处理了伤口,拍干净沾染衣角的黄沙,起身才发现枪也不见了。 欧若拉的枪都是特制的,延续了几十年前对抗超自然进化生物专用枪的制作工艺,并且还将以前的能量改成了能量激光。 司诺并不知道这些,如果她用这两把枪与强敌对峙,岂不是…… 温晗不敢想,急急忙忙追了出去,一跳出土坑,眼前黑压压一片,足足三四十人堆挤在一起挡住了去路。 他双睫一颤,在人群里搜找起来——没有司诺。 他在意的只有司诺一人。 于是,他眼睛轻飘飘扫上一圈,迈开步子就准备离开。 那个光头刀疤脸冲他耀武扬威:“哈!怕了?想逃了?” 一阵哄笑声中,温晗换了个方向,打算绕过这群人。 “怕是应该的!敢跟我刀疤吉恩斗!老子挥一挥手就能把你压成肉泥!” 温晗突然脚步一顿,微微侧头,眉间染霜,“你说你叫什么?” 这是一个特别熟悉的名字,刺痛着他的心缓缓从记忆里拉扯出来。他又问了句:“你说……你是刀疤吉恩?” 被温晗眼中的狠厉吓得一滞,光头顿了顿,“老子就是刀疤吉恩!老子的人已经回去叫人了,怕死跪下求饶!” 跪?他是不会的。 温晗朝刀疤吉恩迈了一步,冷冷问:“修的家人是不是你害死的?”与对方凶恶的吼声相比,他的声音温柔轻和,却充满压迫感。 “谁?谁他妈记得修是谁?但几十年来,整个暗黑之城没有第二个人叫刀疤吉恩的。怎么,我是杀了你女人,还是睡了你老妈?” 又一阵哄堂大笑。温晗双目一凛,手握成拳,青筋暴起。 害得修孤独半身,害死他家人,骗取他财富,居然连曾经做过的恶事都不记得。与其说,外面的世界杀戮是本性,倒不如说没有人把别人的命当回事。 其中一个手下见他发呆,壮着胆提起棍子冲上来,他不躲不避,反手一挡抢在手中当头挥下,直打得那人双目充血。 不等旁人反应过来,温晗已经拎着棍子冲杀在人群中,不消片刻,一众耀武扬威的打手七零八落满地打滚,痛呼声震天。 “你……找死!”刀疤吉恩有点慌了,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恐惧,“你敢动我,就是跟整个暗黑之城为敌!你的女人,那个女奴隶贩子,我会把她抓回来,扯烂全身衣服,插在柱子上……” “咚”一声,棍子落地,温晗在三步之遥止了步。 “呵呵……”刀疤吉恩不自觉从胸膛里发出一声冷笑。 世人都逃不过怕死一事,自诩高贵的人更被所谓的“保护家人”所束缚。刀疤吉恩认为,面前的这个男人,也不例外。 “这才乖嘛。”他用粗糙的手掌怕打在温晗稚嫩的脸颊上,“回头给你留个全尸……” “你不会有机会的。”温晗的语气与他的大声呼喝形成鲜明对比,却更具杀伤力。 突然,一道影子一闪便越过刀疤吉恩的手到了身后。恐惧瞬间奔涌朝上,然后,在他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刻,他仿佛听见了自己颈椎骨传来脆生生的“咔嚓”。 再然后,刀疤吉恩整个身体软绵绵地倒向沙地,下巴触地跪趴一动不动,就像是在忏悔,也像是在赎罪。 被打得满地呼痛的人,看见刀疤吉恩被拧断脖子,立刻各顾各四散奔逃,没有人在意这是不是他们的头头,也没有人在意他是不是还可以救一救。只有一个断了腿骨的在地上蠕动,却怎么也爬不远。 突然一双皮靴阻了他去路。他抬头,看见逆光中一双阴冷的眼睛,黑色的瞳孔里似乎燃起了一团火焰。 “替我带个消息去四大集市:刀疤吉恩,偿命了。” 那人猛地闭上双眼,猛烈点头,不敢看那眸子,更不敢有丝毫违逆情绪。 温晗扬天长叹,默默起身离开。 等消息传到四大集市,修一定会知道他的仇报了。不指名道姓单独向修传递,暗黑之城便没法进行报复。 他希望,这能安慰修孤寂的晚年。 *** 司诺自诩不是好人,拿走温晗的枪和背包便自我定义“就当他欠我的还清了”,而留下那一包药,则是自我说服“毕竟有一段过往。” 大陆所有势力都被她得罪遍了,寥寥无几的人类聚居地散落在人迹罕至的角落,奴隶集市里她的名头应该已经坏透了。现在,无论往哪个方向走都是死路。 除了……海上乌托邦。 每个纪元年的第一天,那个被旧时代人类称之为元旦的那一天,会有一只从海上驶来的船停靠在大陆最南端的码头,接那些付得起船票的人前往海上乌托邦。 而前往码头的路只有一条,在荒虚和东部海域的交界线上。 海平面上升之后,东部和南部很多城市都被埋在海水之下,而海岸线附近贯穿南北的丘陵则成为了大海和荒虚的天然屏障。 只是……荒虚…… 这个地方令司诺神经紧张,不由匆匆咽下几口吃食和水,背上背包趁着夜幕还未降临,朝东南方向快速奔去。 不能去人类聚居地,也不能去临时安全屋。天黑之前,她必须离开七十二寨在附近找一处安全的地方躲起来,认真制定前往南部码头的路线。 突然,几声巨大的爆炸在寂静萧索的空气中散布开来,地面也随之轻轻抖动。声响沉寂的下一刻,急促的警报声隐约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司诺回身,看见几处浓浓的黑烟滚滚翻涌向上冒起十余米,随风缓缓摇动。那是暗黑之城的方向。 刺耳的电流声高昂宣告七十二寨常年闲置的喇叭重新启动。暗黑之城连通了警报,密集的枪声瞬间传到土丘群落的每个角落。 这是暗黑之城高射机枪的声音!枪声噗噗噗地同时响起,密密麻麻地像是击中了什么。 摩天大楼高达五十余层,在暗黑之城的统治下纳入了很多不要命的狂徒。他们在楼栋表面架设了很多支能够自动寻找目标并扫射的高射机枪。 他们从不轻易动用这些庞然大物,除非遭遇了劲敌。 难道……温晗来暗黑之城是随欧若拉外派军前来寻找芯片?欧若拉不喜欢挑事,可若以此为理由攻打暗黑之城……也不是不可能。 转念,她又自嘲,刚才差点就信了那个男人的巧言。 不想多做停留,司诺转头便走,在夕阳的余色里沿着记忆中的路径朝着东南方快速奔袭。 然而,就在她跑出七十二寨的一瞬,从她右后方的另一道沟壑里,突然冒出一大群混乱又匆忙的人。他们大多衣衫凌乱,枯瘦如柴,与挣扎求生的奴隶并无二致。 只是,他们没有颈环。 跑在最前面的一个人突然面露惊惧吼了起来:“这里有个奴隶主!” 来者不善!司诺连忙举起温晗的手枪,刚刚把手指放进扳机孔,立刻便被两个男人一左一右钳制住,一个骨节分明的拳头,重重锤击在她腹部。 她一痛,枪便掉了地,转瞬背包、枪、水壶全都被一抢而空。那些人似乎又饿又渴,一下甩开她就去争抢食物。 她却痛得捂着小腹摔倒在地,连头也跟着轰鸣。 疼痛之上,全是无助。 乱糟糟的声音逐渐安静,那群人里突然有个小小的身影捡起了从她手中抢来又随意丢开的枪,蹲在她面前,将枪口缓缓对向她的头。 第31章 这是个男孩,大约十岁年纪,瘦骨嶙峋,衣衫只有小部分遮住了关键部位,脸颊深深凹陷,眼珠却略微凸起,是长期缺乏食物遭受折磨的表象。 他冷漠地看着司诺,眼里迸发出一种手握猎物性命的狠厉,似乎一团仇恨之火在他全身上下燃烧起来。 想起来了,这就是当初在奴隶集市抢她水壶的那个孩童奴隶。 真可笑!她放过了他,他却要取她性命。 司诺全身一颤,闭上了眼睛。她不想让自己的鲜血迸进眼里,她想留着明亮的眼珠用来看清……一个个人。 突然,额角钝痛! 以为的鲜血并没有出现。司诺被额角巨大的撞击撞得扑倒在地,泥沙沾在唇上染进嘴里,额角的疼痛转瞬变为昏沉和剧痛。 “妈的!什么破枪!”原来是男孩扣动扳机却毫无动静,一时气恼直接用枪托砸中了她。 司诺头晕脑胀,淬了几口痰,把嘴里的沙吐出来,还没来得及抬头,一只脚便凶猛地朝她头上背上猛踢猛踩。 “奴隶贩子!”男孩恶狠狠地下脚,每一脚都像与司诺有着不共戴天的仇恨:“狗东西……” 司诺翻转身,拖着昏沉沉的意识抬手遮挡,那一下下重击便全部被双臂承受。模糊中,她听见有人上前劝阻,又听见那男孩骂骂咧咧扬言要把她剁成肉泥。 然后又听见一个有点熟悉的声音说:“杀了有什么意思?不如我们来做奴隶主,奴役她这个奴隶。” ……大概是她以前贩卖过的某个奴隶吧,折磨她比杀了她更痛苦。 恍惚间,那些暴徒找来铁链将她双手捆绑,像牵着动物一样拉扯拖拽着走向野地。 *** 浓浓的夜色里,司诺被杂乱的呼吼声吵醒。她动了动手,钝痛从手腕直抵心间。她的双手被一团铁链缠住,上面还有一个生锈的铁锁。 也许因前几天的重病,也许因今天接二连三受伤,她头脑昏沉,连什么时候晕过去也不记得。 而现在,她得以甩动沉闷的脑袋看向声音汇集之处。 上百人! 像奴隶却没有戴奴隶颈环的人! 暗黑之城的奴隶没有罗浮城堡多,但少说也有两三千,这逃出来的区区百人算不得大损失,却损了他们颜面,大概很快就会追击剿杀。 呵!司诺鼻中发出一声轻嘲,自己都朝不保夕,还担心别人做什么! 这些暴徒很好地诠释了什么叫“人多势众”。他们刚刚获得自由,便在空旷的地面上点起篝火吸引动物进行围杀。那些暗夜里凶恶的怪物,此时此刻正被它们剥皮挖心架在火上烤成食物。 突然,她发现一双幽幽的目光死死盯着自己,竟是那个孩子。在别人吃喝的时候,他竟然一直关注着她。 男孩突然从地上站起,一把抓住司诺头发就往人堆里拖。 “狗东西……给我洗脚!” 司诺被他摔在地上,不远处放着一个水壶。大概是他的奴隶主经常让他洗脚,令他备受耻辱,便也想用这种方式折磨她。 生存,永远是这片土地上最重要的目的。对司诺而言,也是。 她悄然叹息,伸手去够水壶。只要能活下去……只要活得下去…… “啪”一声,一个巴掌重重落在她后脑勺,周围一片哗然。有人哈哈大笑:“小七,你下手也太狠了吧!” 原来他叫小七啊,本是个简单的名字啊。 司诺闷声忍痛,连一点痛呼都没发出。 她见过类似的奴隶,他们恨的不是她,而是自己的无能。他们无法向自己的奴隶主反抗,便只能借机将仇恨发泄给那些比他们还弱小的人。 老奴隶贩子给她讲的第一个故事就是:随时做好被奴隶反击的准备。 所以,作为奴隶贩子的她,坚定认为就算没有对不起小七,也曾对不起很多人。她只是做好了被反击的准备。 “谁叫你用水了!”小七朝她脸上、额上扇了几掌,“用嘴,给我把脚舔干净!” 一阵起哄,一双双眼睛朝这个方向挪来。 突然有个人的咀嚼动作滞了滞,双眼紧盯着她上下打量,把每一个部位都看上好几遍,随手丢下手中的肉食,抹了抹油腻腻的嘴,朝她大步走去。 一边走,男人一边去扯本来就破烂得遮不住凉风的衣衫。司诺脑海中浮现惊恐,立刻知道他要做什么,连忙用双腿蹬着朝旁挪动。 小七脸颊浮现一抹嘲笑,似乎很满意这男人的举动,便一声不吭让向一旁。 那人恶狠狠地笑着:“放着你一个女人做观赏倒不如……”他话没说完便急切地朝司诺猛扑。 她用尽所有力气躲避,奈何双手被铁链限制,每一次反击便成了那男人眼中的挠痒痒。周围起哄声一阵接一阵,还有人上前来帮忙,扯住她双手双脚按压在地,男人便在哄笑中扑向了她。 这个时代真是可悲啊,女奴隶贩子和女奴隶主遭受的恨意是成倍的,而不做奴隶贩子和奴隶主的女人们,随时都可能遭遇这种危险。 男人刚刚扑到司诺身上,下一刻就被一脚踢在侧腰翻滚开去。 “我不是说了不准动她!”一个皮肤黝黑的男人又踢了那人一脚。 司诺从惊慌中回神,连忙挣脱束缚躲向一旁。 黑皮肤男人朝她走近,高大的身形在一众奴隶中出类拔萃,与大部分人相比,算得上“魁梧。” 他蹲下来,扯开一张纸,问:“你画的?” 纸张已经泛黄,几条河流和几个明显的山脉错综复杂,一条条标注着各种符号的小路、栖居地点缀其中。 这是老奴隶贩子找人打听来的,她在这上面留下的唯一痕迹是那个圈住南部码头的圆圈。 但是隐隐约约间,她觉得对方的优待与此有关,便点了点头。 “这里为什么圈起来?” 她咽了咽口水,用嘶哑的嗓子回答:“这是南部码头。海水上升淹没了一部分城市之后,这里便成为了大陆最南端的码头。” 旁边有个皮肤白皙的人突然打岔:“巴伦,我说这个地方可能通向那个传说中的岛屿吧?”声音很熟悉,就是之前在七十二寨外帮过她的人。 这是一个只看一眼便会被吸引住的男人,白皙端正的脸,搭配浅白的薄唇,柔弱无骨的身形——可能是个情人奴隶。只是,他看起来柔弱得有点经不起风吹。 被称为巴伦的黑男人反手又看了眼那张纸,自言自语:“海上乌托邦?真的存在么?” “当然。”司诺知道机会来了,只要能证明自己对他们有价值,就不会受到欺辱。 “地图上的路线是真的。我背包里的钱就是用来购买船票的。前来接人的船每年只会靠近南部码头一次,而那个日子……只有我知道。” 她没有说出日期,只当成了砝码。 巴伦原本没有任何力度的眼睛突然朝她瞪去:“好,你带我们去!我保证你安全!” 小七见司诺得到保护,怒了:“巴伦,你管的太多了吧!” “如果不想去海上乌托邦,想被暗黑之城抓回去折磨,那就随便!弄死她也没关系!”巴伦又恶狠狠地对其他人说:“不想死的话都收敛一点。” 一片鸦雀无声,于是司诺也知道了,这个叫巴伦的男人是这群鱼龙混杂的暴徒们临时选出来的头头。她需要做的,便是想方设法不得罪他。 *** 暗淡的天幕上,一轮圆月孤独地悬在空中,越过虚空朝大地散发幽幽暗光。冰冷的寒气在它的衬托下显得不值一提。 这片大地上的生命,在几十亿年间走过了无数个生与亡的过程,她,和她面前的这些人,无论怎样活,都只是茫茫宇宙时间线上的一个小墨迹,微不足道。 但,他们依然想活着。 接下来的十几天,算是好了点。虽然男人们的目光总不带好意,却再也没人刻意为难或欺负她。 只是到了夜里,被抢走外衣之后,单薄的衣衫遮挡不了自欺欺人的劝慰。她把自己完全蜷缩起来,也抵抗不了因饥寒带来的胃疼。可是她蜷缩得越紧,手臂上的淤伤受到挤压便会更加疼痛。 活该吧,谁叫她是奴隶贩子呢? 沉沉间,司诺昏昏欲睡。 一会儿像在深海中抱着浮木缓缓随波飘荡,沉沉浮浮,悠悠荡荡,不知哪里才是终点。 一会儿又像是沙漠中搁浅的游鱼,在记忆深处捕捉绿洲的破碎记忆,软软绵绵,灰灰茫茫,像有很多人伸出无数双手要将她拽进流沙深处。 突然,树枝被踩断的清脆声炸在面前。司诺猛然睁眼,一个黑漆漆的影子立刻扑了上来,一手按住她口鼻,一手扯住她双手。 司诺狠命挣扎,用膝盖朝那人狠狠撞去。 一声忍痛的闷哼后,那人气急败坏地压低声音吼:“我!是我!”有一种无奈又急切的埋怨感。 黎明将至,灰蒙蒙的天色为司诺带来光线,她睁大眼睛努力辨别,发现这人就是接连帮过他两次的人——浓浓的眉毛,紧紧瞪着她的眼睛…… ……以及那张嘀嘀咕咕抱怨不停的嘴:“好心救你,还下这么重的手!简直没良心!太没良心了!” 可是……的确不认识! 也许是从司诺眼中看出了她的疑惑,他又恼又无奈地低吼:“我呀!梅戈啊!” 梅戈?罗浮城堡山洞里那个脾气暴躁、满嘴坏话、浑身脏兮兮的梅戈? 他气呼呼丢给司诺一个布包,里面有一大块肉和一个水囊。 司诺顿了顿,愣住。 “吃啊!你要成仙啊!” 他声音不大,司诺却被吓得一抖。不过这语气,这说话方式和态度……是梅戈没错了。 第32章 头发干净清爽,没了络腮胡子的梅戈看起来的确有资本嫌弃温晗。可他的脾气,却也丝毫比不上温晗。 司诺接过吃食,送到嘴边却没有半点心思,只喝了几口水。 梅戈摸索着铁链上的锁,拿出不知从哪里找到的铁丝替她开锁,眼睛却一直往旁边转,根本不敢看她,“对不起啊……我只是想报复暗黑之城,就用你的那套法子找了两个第一代手环。” “三百多人啊,短短几分钟就被暗黑之城击杀了一大半。仇没报成,还连累了你。”他轻声一叹,突然话锋一转:“你家男人呢?” “……没了。”在司诺心如死水的心里的确没了。 “那……你……哎,可惜了。那么好看一人,可惜了。”最后,梅戈只剩下这句叹息。 *** 空旷平地上的火光渐次熄灭,梅戈和司诺择定了一个向南的路径,拨开杂草走向深处。 一边是汹涌澎湃的潮水,拍打在城市遗迹断裂桥墩、破败楼房、沉底公路上的巨大声响。另一边是荒虚深林里预告天明的鸟叫。 如果不是早听人讲述过,司诺大概会以为这两处地界都风光无限吧。 南边冬日,白天无雨之时便没有那么冷,沿着山脉腰腹走了不多会,天便开始亮,只是阴阴沉沉像要有大雨。 突然,司诺顿住脚步,把梅戈也拉得停住。 海浪声、鸟叫声都在更远的地方,而近处原本寂静无风的树木背后,隐隐传来脚步声。 也许是知道藏不住了,十几道人影从大树背后现身。 “就说你怎么几次三番救她,原来早就认识。”带头的竟然是那个仅仅十岁的小七。当然了,这个时代,年纪并不是唯一的衡量标准。 昨晚试图欺辱司诺的那个男人跟着淬痰:“逃出来了,就别怪命运不公了。” 伴随几声壮胆般的吼叫,男人们拎着棍子朝司诺和梅戈冲来。根本来不及讨价还价,他们极其默契地做出同样举动——转身、抱头、撒开脚跑! “扑”一声,一根削尖的木棍擦着司诺旁边的树皮转了个方向没入泥地里,被她快速抽起,转身瞄准最近一人投掷出去。可惜准头不行,歪歪扭扭落到了旁边。 就这一耽误,她很快便被追击者围住了前路。毫无准备的,小七抬起一脚就踢在她后腰,痛楚从脊椎一直蔓延到脑部神经,司诺一声闷哼倒了下去。 “跑?你竟然以为能跑得掉?”小七又朝她脑袋踢了两脚:“这句奴隶主经常对我们说的话,现在回敬给你!” 他发泄着仇恨,目光突然停在司诺左手腕上,带给他无尽伤痛的手环隐藏在司诺的衣袖里,露出了一小截。 他用破鞋拨开司诺袖口,看见了上面的号码,恨恨一声笑,他抬起脚重重踩下。不知是失了准头还是故意为之,那一脚踩在了她左手背上。 “谁叫你做奴隶贩子的?谁叫你做的?”小七怒火久久不能平息,便在司诺的手背和手指上来回踩踏,不久便将她的整个左手踩得绯红一片。 突然有人上去劝:“小七!轻点,打废了可不好!” 小七停下动作,喘息了几下,平静地发出一声冷笑:“是哦,打废了就没法带我们去码头,打伤的话巴伦还会找我麻烦……” 总算是得到点喘息机会……司诺散了一口气,手上的疼痛神经才传来警报。 可下一秒,她又被小七拽着头发从地上拎起,根本没来得及反应,后腰又遭遇一个重重的踢踹,整个人向前倾倒。 扑向草丛的一瞬,司诺双手向前探去,可探过草丛,下面却空空如也。一片断崖,在树木和草丛的掩盖下被她忽略了。 但是小七不可能不知道,他就是想要她的命。 下一刻,司诺整个人倒翻下去,沿着断崖壁朝下滚。一会被石块撞击胸口,一会被树枝刮破脸皮,又突然被一根横生的树杈绞住左脚腕,整个人倒挂在崖壁上。 断崖并不算高,大概二十几米,司诺现在的位置正在中段。而底下,流淌着一条清幽幽的小河。 他提起双肩朝上看去。绞住她左脚的树杈摇摇欲坠,而更高处,小七正举起一根削尖的木棍,朝着她的方向。 一秒犹疑,司诺用力向上一弯扯住树杈,紧接着剧痛残留在脚腕,她整个人头部向下栽了下去。 *** 浓密的水波被司诺的坠落撕开一条缝隙,水里的鱼儿被突如其来的冲击惊得四散逃离。冰冷的河水刺激着她身上的每一根汗毛,令她在剧烈的疼痛中清醒过来。 岸就在不远处,她忍着十指连心的疼痛,蹬着几欲断裂的腿脚,扑腾挪动爬上岸。 可刺骨的寒冷不会因她脱离了水的包围而减轻,反倒因扭伤的脚踝和断裂的指骨变得更加深入骨髓。 她落入了荒虚。 在人类足迹离开几十年的荒虚,呜呜的风声吹拂在高高的树顶,原本空旷的天空一瞬转为灰黑,黑压压的乌云占领了大半边视野,似乎随时可能坠落下来。 转瞬大雨滂沱而下,完全不顾及河边碎石堆里爬动着的那抹小小身影。她像极了在一大片荷叶上极力求生的小虫,随风雨飘摇,渺小无助。 突然,噼啪一声巨响从头顶传来,她刚刚抬头便见到一个巨大的黑影从天而降,重重砸在背上。 一口腥甜散在喉头。 她看见温晗从雨雾尽头朝她走来。 “打伤我那么多次,还骗我是你的奴隶,用我换钱,又欺我失忆不懂男女之情……我都还没算账你倒记仇了。活该吧?” 不知怎的,温晗的眼睛冷得令她浑身发抖。 “1012号女奴隶贩子……”他的掌中又一次出现那种手铐,“现在,我代表欧若拉正式逮捕你。” 是么……那倒不如死了的好。 *** 骤雨初歇。水声渐次入耳,是潮涨的声音。 背上,一截巨大的树枝如同千斤巨石压着,胸前,潮湿的石块向上凸起戳得疼,眼里,因沙土漫出一道残影。 痛…… 但这是人间。 她还活着! 而温晗……没有踪影,没有痕迹。她只是在噩梦里又想起了这个人。 此时,天上的乌云已经散开,大地在一场冷雨过后重归阴冷和孤寂。河水冲刷过石堆和泥地,留下命途不好的小鱼虾搁浅在石头缝隙里。 顾不得什么干不干净、有没有毒,司诺忍痛从树枝下爬出,掰开石头抓过几只河虾,拍掉上面的泥就送进嘴里。 难以下咽,嗓子刺痛,痛得她眼泪顺着眼角往外冒,分不清只有痛,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忽然,几声沉闷的低吼从河流下游伴着踏水声清晰地钻进司诺耳中。 荒虚不同于其他地方,树木的密集程度远远超过了丛林,就算是灼热太阳照射的夏季,大部分地界都被笼罩在阴影之下,这就使得很多突变怪物在白天也会四处觅食。 何况,现在是大陆的冬季,天幕灰蒙,大雨初歇,所有饥饿的怪物都会急不可耐地出来寻找吃食。 而她,是这片荒虚生物眼中,最弱小最无能力反抗的食物。 *** 沉重的脚步声跺得地面震颤,来不及停留,司诺找到一个深坑,一翻身滚了下去。残叶和着湿泥包裹在她早已被水浸透的外衣上,与她一起落入泥沼之中。 指骨剧痛,差点令她再次晕过去。 周围,到处都淌着粘稠的绿色浮萍和发散着腐臭尸体味的污泥。脚在泥沼里踩了好几次不知是什么动物的骸骨之后,终于找到一个狭小的落脚点站稳。 司诺背靠土壁,缓缓沉下去,沉到尸骨和树枝堆里,让自己只露出鼻子以上的部位,放缓所有呼吸,透过这条长长沟壑有限的视野静静地仰望着蒙蒙的天空。 绿蝇一团一团在腐泥中盘旋,发出恶心的嗡嗡声,和土壁上传来的有节奏的抖动相互应和。 忽然,巨大黑影覆盖了整个沟壑顶端,一只大脚掌凭空越过头顶——是一头大象,它轻而易举地跨过了深沟。紧接着,两个三个……一整个象群过去了。 天色暗下去,司诺不可能在这样乌糟的泥水中一直泡着,她沿着土壁悄悄爬出,努力将所有动静放到最小,慢慢朝着河边挪动,最后挪进水中。 潮水已过大半,水也变得清澈了许多,将她身上脏兮兮的一切冲去。 她懂得发僵。 乌沉的天光一瞬沉下去一半,司诺吓得连忙从水里爬出,放眼朝四周打量,试图找到一处躲藏之处。 可那一条光线只在几个眨眼间,便消弭不见,就像一个打了很久瞌睡的人突然支撑不住闭上双眼。 黑暗如同一个巨大的锅盖快速笼罩而来。再有几分钟,荒虚的夜将到来。 而这里真正的霸主们已经按捺不住,发出了凶残的吼叫声。这叫声比丛林和野地里的每一个夜晚都要汹涌。 忽然之间,地面剧烈抖动起来,从群象消失的方向传来一阵群蹄杂乱而疯狂的声音。 风从那个方向扑面而来,腐臭味和寒霜气先到达司诺所在的位置,紧接着,她眼眸里出现一大片黑沉沉的快速蠕动的物体,急速地朝她所在的方向……不,是朝她身后的河流奔来。 可她……根本逃不掉。受伤的脚踝支撑不了她的快速行动,黑暗阻挡了她的视野,就算这一切都可以解决,她也已经进入了这些黑影的视线。 巨大的恐惧侵占了司诺的心脏,将她彻底拖入绝望的深渊。 金钱被暴徒们抢走,她受伤流落在荒虚之中,根本赶不上海上乌托邦一年一次靠岸的机会。如果,要她以后的每天都经历这样的心惊胆战,不断逃亡、不断受伤、不断恐惧下去,她宁愿…… 黑影飞快涌动着靠近,脚蹄声响越来越震耳发聩。 司诺站在原地,面向那团黑影,唇角僵起一抹苦涩笑意,缓缓闭上了双眸。 第33章 风很乱,却狂得令人心颤。 司诺站在原地,平静平和地等待终结。 只有一点很可惜,那个男人永远也不会知道,从今以后这个世界里再不会有她的痕迹。 蹄声在黑暗里快速奔近,仿佛马上就要冲撞上她摇摇欲坠的身体。就这一刻,她感觉到了巨石压顶般的恐惧——原来生的欲念远远大过了心灰意冷。 也就在这一刻,一个胸怀贴上她的后背,一根绳状物将她拦腰圈住。黑暗中,她和背后的人一起迅捷地向空中飞凌,蹄声从他们脚下快速掠过。 温热的呼吸打在她头顶,那个男人独有的体香从上而下覆盖而来。只一瞬,她仿似心脏骤停,不争气的眼眸突然渗出泪花。 温晗用绳子将两人绑在一起,攀着从上落下的绳索带着她向上爬。 他们的头顶七八米位置,有一处岩壁,向外突出了一块稍显平整的土地。 爬到尽头,上面伸出一双手臂扯住神思飘离的司诺,在温晗解开将两人绑在一起的绳结后,那双手直接将她拽了上去。 “你吃什么长大的!这么小丁点,还这么重!”梅戈依然习惯性抱怨。 司诺浑浑噩噩地被梅戈一吼清醒过来,再一侧头看见温晗轻轻松松翻上来,一丢绳子朝她靠近。 “你别过来!走开!”司诺声嘶力竭呼吼,极力往后躲避。 梅戈吓得一抖,抱着手往后挪去。 温晗也一愣,有点迟钝:“是我啊。我是你的三十三啊。”他迷茫着朝她探手。 “别靠近我!”司诺忍着手脚剧痛,朝平台边缘挪动,气焰高涨地威胁:“休想抓我回欧若拉!我……我从这里跳下去!” 为什么?为什么她用尽一切来躲避的,总是躲不掉?为什么她只是闻见他身上熟悉的味道,就乱了方寸? “别!”温晗着急地朝下瞥去。底下,刚刚掠过的野牛群在不远处喝水。 “我不是来抓你的。芯片找到了,你的嫌疑已经完全解除。我……我只是来找你的。” “别想骗我!第一次装失忆,第二次要怎样?装可怜?”不知怎的,司诺的情绪激昂起来便平静不下去,还总是声嘶力竭。 她的心底似乎有很多很多的沉疴,积压已久,无处发泄,只在看见温晗的一瞬全部爆发出来。 “我没装……是真不记得了。”温晗见她突然像变了个人,和上次在欧若拉几次发狂咬人一样情绪激动,心口立刻被撅住一般剧烈疼痛。 她在伤心。而他也跟着难过。 他半蹲在地,朝她挪近一点点,温柔地对她笑:“就算芯片没找到,欧若拉也不会把你怎么样。你根本没参与暗黑之城的偷盗行动,也不知道运送的货物是什么,最多就是吓吓你。” “可是……”司诺脑中浑浊又凌乱,“可是你也在审问我,问我芯片在哪里。” “我……”温晗突然很委屈:“我把事情原委说出来,希望你知道我不只是为了完成任务。可很多事还没说完啊,也让你等等我的呀。” 残破的记忆在司诺逐渐稳定的情绪中片片重组。他好像是在跟她讲那件事的来龙去脉,好像没有用任何一句反问的语气诘问过她,也好像没对她说过一句重话。 “……”试图挽回点什么的司诺被迫哑然。 一时安静下来,气氛闷得令人煎熬。野牛群不知跟什么怪物产生冲突,突然厮杀起来,渐行渐远。这安静,反倒愈发明显。 “我给你看看伤。”温晗先一步打破了这份尴尬,把一旁的手电拧得亮了些。 “不用。”司诺偷偷咬了咬唇,偏开头。 其实她面色很不好,整张脸白得可怕,眼下还有重重的黑眼圈,额头、脸颊到处都是伤,甚至唇角都有一块淤痕。但她就是不想他贴近。 温晗的心跟着又痛了起来。他平日里对她百依百顺,这一次却没听,直接将她的手握住托起,又心疼地吹了吹。 司诺愣了愣,不争气地,没有抽回手。她悄悄瞄他,那长长的睫毛在每一次吹气都会轻轻颤抖,和以前每一次被她逗弄紧张时一模一样。 “无名指这里脱臼了,我帮你复位……”他无意间抬眸,正好对上司诺毫无掩饰的眼神,心脏不可控制地漏跳了两下。 司诺头脑昏沉,似乎对所有事情和话语都有些迟钝。在她反应过来的一瞬,疼痛伴着一声轻微的骨头交错声蔓延到整个手掌。 然后她才听见温晗的声音:“……忍一忍就好。” 一句话拆成前后两句,分明是故意的。司诺气得发昏,又痛得烦躁,一时错乱把他当成任她欺负的三十三,张口就朝肩膀咬去。 持续咬了好几秒,身边的人一声不吭,甚至还迁就着她往前凑了凑。 焦虑的目光和她凶狠的牙齿完全不默契,她只一偏头便看见了温晗的唇轻轻上扬,裂开一个漂亮的弧度。 “嘿。” 有什么好笑!他不会把这个咬当成亲密了吧?司诺一惊立刻推开。 他却好像并不在意,找了一根树枝帮她把无名指固定住,又问:“脚也伤了是么?” 司诺闷着,温晗已经握起了她的脚,脱下湿漉漉的鞋袜,这才看见她左踝处又红又肿,脚趾还生出了水泡。 心痛又一次加剧,他恨不得受伤的是自己。可他依然语调轻轻地安慰:“没大问题,扭伤很快会好的。” 他抬头,对她笑,和以往每一次一样,有点呆呆的笑:“还有哪里伤了?” 目光停在她脸颊,被划破的皮肤向外翻着,又在淤泥中沾染了脏东西,就算河水冲刷也没完全洗干净。 温晗取出她留下的那个药包,替她消毒擦药,又贴了一张止血贴。整个过程里,手都轻柔得像是树叶撩过。 肉眼可见的外伤都处理了,温晗这才放下心来,又递给她不知从哪里寻来的衣衫:“换一换吧,你全身都湿透了,容易感冒。” 司诺混沌地接过衣服,突然手脚僵硬,脸蛋微微发热,狠狠瞪过去,眼中意味明确。 温晗莫名笑了笑,起身转开,去到三四米外的另一边。 *** 梅戈萧索孤寂的背影看起来极其可怜。 他盘腿坐在原地左右摇晃,满嘴碎碎念:“我眼瞎了……耳聋了……我眼瞎了……耳聋了……” 温晗靠他坐下,他先是一愣,立刻暴跳如雷让开:“你过来干什么?她换衣服手脚不便你不帮忙!”他的“耳聋了”只是念念而已。 温晗轻轻摇头:“她在生气。” “生气就不能……”梅戈突然贴了上去:“你有别的女人?” “怎么可能?” “那为什么?” “我也……不太清楚。” “女人对一个男人生气又不说明缘由,大多情况下只有两种可能。一,你有别的女人。二,怀疑你有别的女人。” “……”不可能!他哪里来的别的女人。 可他迟钝了几秒,突然问:“你的女人以前这么怀疑过么?” “我!我哪那么好命,有什么女人哦。我比你长得好看,可眼光还比你高呢。” 那还趾高气昂地做他老师?温晗顿了顿,突然想起什么,问道:“那你说的……想念的那个人?” 无边的静默在两人之间传开。 “哎……我姐。被暗黑之城折磨死了。他娘的……” 接下来就是一通温晗听不太懂的各种咒骂。 实在听不下去,他稍稍侧头,问:“换好了么?” 身后一片宁静。 片刻恍惚,温晗猛地回头,却看见司诺躺倒在地,躺在她换下来的湿衣服堆里,一动不动。 *** 她好像站在一片漆黑的天幕下,能看见什么,又看不见什么,不知道下一步是光明大道,还是万丈深渊。她只知道黑暗团团包裹,她一动也不敢动。 “司诺!”一道沉着却关切的声音,为她在无边的黑暗中劈开一线光亮。 没想到,他第一次叫她名字,竟然是在这种时候。 额头突然的触感,将她从无边的黑暗中抽离。她抬眸,看见了那双漂亮的眼睛,模模糊糊听见被放得极慢极慢的“发烧了”、“感染了”、“都怪我”…… 只片刻,黑暗再次笼罩而来。 *** 温晗给司诺消过毒,可大概在消毒之前,她脸颊上的伤口便已经被泥坑中的毒菌感染了。此刻半边脸都红肿起来,那道伤口更是冒起了白脓。 温晗再次消毒清理伤口,还给她喂下了消炎药,一抱住便再也不松手。 司诺浑身各处布满伤口,刚才没看见的右手掌擦伤,以及她没扣好的衣襟露出来的红肿肩头——温晗看着,心一抽一抽地疼。 “都怪我,不该掉以轻心,以致你一个人面对那些逃亡的奴隶。” 那些奴隶常年被暗黑之城的恶毒浸染,早就坏了本心。而当这些人聚集在一起,便没有人再遵循规则,成为了和暗黑之城奴隶主一样的暴徒。 温晗抱着司诺坐到稍微干燥的地面,把自己的外套裹在他身上,往怀里揽了揽。 “我没有别的女人,也不可能有。我这辈子可能喜欢过的第一个女人是隔壁邻居家的小哭包。那个时候我们都很小,说过的话在长大以后都模糊掉了,两个人都不认。” 她抱着司诺晃了晃,笑:“我这辈子啊,只栽在过你手里。在奴隶集市,我都准备好了手铐,看见你跑过来,直接看呆了。怎么可以那么好看?怎么可能是传说中的那个人?那么小,却跑得那么快。” “可是啊,就犹疑那么一秒,我就被你推倒了,然后……就被你拿下了。” 他触了触她滚烫的额头,手指慢慢滑向她脸颊。 “你睡着的模样真好看。” 她骨架很小,手脚也很纤细,软软倒在他怀里,令他总想圈住永不丢手。她巴掌大的小脸,尖尖的小鼻头,还有因不安时不时滚动的眼球,在调暗的手电光亮里,灵动可爱。 “在七十二寨,你偷亲过我对不对?”他摸了摸自己的唇,下嘴唇被咬破的口子已经结痂。 没等到回答,事实上司诺也不可能回答,他抚了抚她的发丝,“我也偷亲你一口好不好?” 第34章 静静的,安稳的,在柔柔的手电光里,女人美得像睡美人。 温晗低下头,在她烫得令人心疼的额角轻轻印下一吻。 司诺仿佛有点感觉,睫毛不安地颤动了下。 “等你醒了一定不会让我亲的对不对?那我再偷亲一口……以后你不生气了,再告诉你。” 他又一次低下头,吻在了她如同寒冰一样的凉唇上。身体的温度通过唇瓣传递过去,女人在恍恍惚惚中轻轻蠕动了下唇沿。 他舍不得抽离双唇,眼角却心痛地滑下一行眼泪。 而另一边,梅戈极尽可能往远处挪:我是一棵草,啥也听不到。 *** 心脏缓慢的跳动,双眼却沉得睁不开。 好像……那个男人一直抱着她,宠溺地抚着她的头,温柔地亲吻她的唇。和以前一样,认认真真地看着她;却又和以前不一样,如同调换了身份,换成了他宠她。 她缓缓眨了下眼,思维仍然没彻底清醒。 是错觉吧? 暖意让她沉溺,她真真切切看见了那个熟悉的下颚,那个被她咬过亲过的、拥有漂亮弧度的下颚,正浅浅向上抬着。 不是梦……她真的被他抱在怀里。 不知怎的,心底只有恼羞成怒,司诺抬手就推。温晗手上力道却突然加大,把她用力控在怀里。 “别动!”他的声音带着一点颤音,轻柔小声,却又令人无法拒绝。而他的眼睛,正向上看着,冷峻的目光里透着防备。 司诺立刻便不再动弹,顺着他目光看去。 平台表面干净清爽,却从顶端垂下大片大片的树藤,深褐色的枝丫夹杂零零散散的深绿色树叶覆盖了大部分岩壁,被平台阻拦分成两部分搭在外沿从左右向下垂落。 头顶上方盘根错节的老藤缝隙中,探出一根细长的蛇头,朝下亦步亦趋地挪动,然后吐了吐口里红红的舌尖。 “先别动……”温晗温柔的声音在司诺耳边游荡:“你能自己用手撑着坐么?” 司诺这才发现,温晗背靠岩壁坐着,而她竟是斜坐在他怀里,靠着他臂弯和双腿撑住身形。 “嗯。”她轻轻回了声,慢慢把右手探到一旁,稍稍撑起一点点。 那蛇似乎察觉到危机,突然疯狂吐出蛇信,向上弓起。就在此时,它的左右两边又冒出和它一样的两条蛇,露出凶恶的毒牙。 三条蛇通体褐色,全都有小臂般粗壮,缠在树藤间一动不动时竟然可以完美伪装。 它们突然齐头并进朝下弹来,直直朝着司诺面门飞扑。原本轻轻靠在她身侧的温晗,一瞬便从地上跃起,单手一挥将它们扯了下来。 三条蛇齐刷刷落在平台边角,互相缠绕。可缠在一起的只有蛇头部分,它们的下半身本是一体,又或者说,这本来就是一条三头蛇。 一瞬之后,它们解开缠绕的头,转过身躯朝向温晗,冰冷的眼睛散发出幽幽寒气,突然快速游走,眨眼便窜到近前。 “刀!”温晗突然一声大喝,梅戈不失时机地向他扔去一把长刀。 只见他反手一握,翻转过来挥刀就砍。刀锋寒光一过,两颗蛇头都被齐齐切下,而剩下的那一个头似乎反应慢了半拍,停了停才突然落地,痛苦扭动,慢慢趋于平静。 “嘶嘶——”头顶突然从三个方向传来蛇吐信的声响。一种被团团包围的感觉自上而下袭来。 一个巨大的,足足半人大的蛇头,突然从上坠落下来,朝着温晗猛扑。而一左一右的位置,另有两双眼睛,分别朝着梅戈和司诺的方向冷冷看去。 原来刚才的只是一条小蛇,这才是属于这里的怪物。怪不得,昨夜远处厮杀不断,那群野牛喝水之后也朝着别的方向觅食,都不愿靠近。 这里的霸主,本是这样的巨蟒啊。 朝温晗扑过去的蛇头扑了个空,直直撞在平台边缘,撞掉了一大片碎石,晃了晃身形,嘴里就突然多了一个东西。 巨蟒下意识合拢上颚,转瞬便传来一阵拉扯。 原来,温晗躲开撞击之后,拎起昨天绑过她和司诺的绳子直接塞进巨蟒两颗牙齿中间,趁着它咬合,在其头颅上缠了一圈,单手拉着绳头就朝下跳,借自己的体重把整个蛇拉住。 另一边,司诺和梅戈快速汇合,一人捡起一个石块就朝扑来的蛇头砸下。石块砸了出去,蛇头却不约而同露出惊恐的模样朝后急退。 竟是温晗的拖拽将它扯了过去。 人的体重始终不如这条三头蟒。只扯下去一个蛇头便再也不能拽动分毫,而没有被绑的另两个头猛然转向朝他扑去。刚扑倒一半,连心的剧痛传遍巨蟒全身。 温晗手中的长刀,从下往上刺穿中间那颗蛇头的头骨戳了出来。 疼痛使它们异常疯狂,扭动着狂怒着朝温晗张开血碰大口,可下一瞬,三头合拢的位置又传来剧痛。 它们的致命之处,它们的七寸,被梅戈用匕首狠狠戳了个洞。 梅戈快速朝里塞入微型炸弹,又跳下一旁用身体撞向蛇身。 温晗在下拉扯,梅戈在上猛撞,只两下,巨蛇便带着长刀翻过边缘向下坠落。与此同时,炸弹爆炸,一个巨大的血花便在半空中绽放开来。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司诺反应过来的时候,天明亮得不染一丝尘埃。 那男人就站在破裂的血石上,发梢沾染了暗色的血水,半边脖子和肩头被浸成深红,那双黑漆漆的瞳,随着视线下垂冷静又决绝,如同一个从炼狱里走出来的神。 温晗抬眼看见司诺正看向他,挠了挠头,傻笑:“没事,不是我的血。” 语气温柔得就像暖风,微微弯起的眼睛带着笑意就将她围在其中。 ——一瞬失去抵抗力,她竟然就这样站在原地痴痴地盯着。 “哎呀——疼——”温晗突然捂着手臂,在她面前秒变脸,带着委委屈屈上翘的嘴唇,和那双闪着无辜意味的眼睛,朝她贴拢。 司诺在他接连的转换中反应不过来,目光一顿,有些呆滞地看向他靠过来的肩膀,那里的血色染得汹涌,她也说不清心底是什么滋味。 温晗担心身上的血蹭到她衣服,刚一靠近,又急急止住身形,不甘心地笑笑:“我打架是不是很厉害?”活脱脱一副讨表扬的神态。 “……”司诺强压下心底的所有情绪,冷着脸朝他扫了一眼,转头不理。 温晗悻悻然下去清理身上的血迹,不一阵又带着长刀和干净的水攀上来,把水递到司诺面前。 他怕她不接,又怕她不开心,愣是巴巴地望着,直到她拿过去,才开心的笑了。 “啊——”一旁的梅戈终于炸了:“我不是空气!我是人啊!你们适可而止好不好!” *** 梅戈的歇斯底里是有用的,至少有用了一小会。 一小会后,他们准备下到地面,温晗走到司诺面前。 “你脚和手都不方便,我带你下去。”他说着,抬手揽住司诺后腰将她抱起,手一托便把她双腿托起环向自己后腰。 “……!”司诺被这突如其来的贴近和羞耻姿势吓得一愣,连忙抵住他肩膀僵硬地撑住,尽力拉开最大距离。 她有点怀疑是不是自己记忆错乱了,有些事是她记颠倒了还是根本就没发生过,怎么温晗抱她抱得如此顺手!一点也不觉得她在生气? 这个姿势下,她比温晗高出了一点点,低头就撞上那双黑漆漆的眼睛,如同漂亮的天空,闪着亮晶晶的柔光,还倒映着她模糊的影子。 “嘿嘿……”他又发出得逞时的笑声。 司诺思维一滞,立刻撑起手臂挣扎,“你……干嘛?”双腿还在他腰脚扭动起来。 “带你下去啊。”他的眼神无辜地让人无法辨明是真是假。 谁想一旁的梅戈反应更大,直接把手里的绳头一丢:“这活没法干了!要这样我才不在上面拉绳子!” “你……放我下来……”司诺底气不足。 温晗眼中瞬间漫起失望,一咬唇一拧眉,不言语了。 “那……你背我下去……”这样抱着,不仅会遮挡视线,还会令人心猿意马。 “好。”他倒答应得干脆,直接把司诺放下,转身就背了起来,把绳头强硬地塞进梅戈手里,拍了拍他肩膀便带着司诺向下滑。 梅戈嘴上絮叨,却仍然老老实实做了苦力。 温晗的背一如既往安全感十足,也还和以前一样会突然乖巧突然生闷气。可司诺觉得,他似乎比以前粘人了些。 一下到地面,立刻就坐实了她的猜想——她走哪儿,他粘哪儿。 她去河边清洗,他就跟到旁边蹲着。 她抬眼一瞪,他立刻笑回:“我帮你盯着水里的怪蟹。” ……倒也没有理由责怪。怪蟹本来就是她心底的一道恐惧。 可是当她清洗手腕上的尘土,他还自然自若的捏过她手。 她启唇欲冒火,他却说:“这药沾水就失效了,我帮你洗。” ……好像也不值得她发脾气。更何况他洗得比自己小心多了。 但内心总有那么点不情不愿,她于是低声抱怨:“那怎么不帮我洗脸……” “对哦。洗了手就帮你洗脸消毒,免得伤口又发炎。” ……她想逞强说自己可以,但转念又觉得自己好像不可以——明明就看不见自己脸上的伤嘛。 即使旁边溪水波光粼粼,倒映着周围的山石和树林。 所以,即使心头别别扭扭,她还是刻意哑然下去。 温晗把梅戈和他的“适可而止”晾在一旁,替司诺清洗了手和脸,又喂她吃下一片消炎药,还帮她顺了顺头发。 一切都自然得令人无比惬意。 第35章 大陆的冬天,寒冷从北向南侵袭,但一般到了南边荒虚,便只有寒风和冰凉的河水,几乎不再有雪。 河水比较湍急,早把炸成几块的三头蟒冲向了下游。林木重重,遮挡了大部分天的色彩。 司诺裹着那套宽松的衣服,撑着下巴等他们烤鱼虾果腹。 她想都没想到,跌落下来的短短一天内竟然接连遭遇这么多危险。这还只是荒虚边缘,那藏在深处的又会是什么? 在她沉思的时候,温晗递过来一只小鱼,她顺手接过,刚刚凑到嘴边,就听见他说:“吃完饭我们就出发吧。” 司诺思维顿了顿,又听见他补了句:“再晚,北边大雪封山,路就不好走了。” 终于,说了那么多好听的话,做了那么多体贴的事,还是想骗她去欧若拉。 她蔑了温晗一眼,眼里意味比较复杂,他像没看懂似的轻轻眨眼。于是她又朝他深深瞥了瞥,“我不去。” “那你不跟我回欧若拉,是要去……海上乌托邦?” 在温晗看见司诺那包财物的时候便已经猜到,所以才会朝着这个方向寻,一路跟着暴徒们的火堆痕迹找过来。 司诺并不知道他在寻找自己的那些天里经历了什么,只是顿了下,带着自嘲语气说:“那不然呢?” 温晗平静地默了默,睫毛微不可察地颤了下,“好。那我跟你一起。” “不用。”司诺转开头,“我自己可以。” “不!你不可以。”本来话多的梅戈在憋了很久之后终于插上话:“你一个受伤的,我一个柔弱的,打得过谁?三头蟒?野牛群?啊呸!连小七那个蠢小孩也打不过。” 一口气堵在胸口,司诺无言愤懑。 “对啊,带上我嘛。” 猝不及防,司诺瞥眼便看见了温晗委屈的脸色。像有一根绒毛,在她心间挠痒痒。 “咳……”她连忙用咳嗽掩饰:“各走各的……” 话还没说完,她整个人突然被温晗拎起,背在了背上。 “走,去海上乌托邦!” 司诺吓得用手臂撑住,避免上身俯趴上去,拖着沉钝的脑子开始回溯刚才的所有对话……她答应了么? 可他却微微侧头,低声道:“我说过,‘你要去哪我就去哪’。你要去海上乌托邦,我就跟你一起去。” 他一定会满足她的心愿。 *** 温晗背着司诺朝他们来时路走去。他和梅戈是从灌木和荒草覆盖的一条盘山路上下来的。那里也许曾是人类车辆经常通行的道路,路边杂草里还歪斜着残破的路标。 也许能从路标上获得这里曾属于哪个城市的信息,以此确定沿着山脉隐约可见的废弃道路走,到底能不能到达南部码头。 可是他背着背着,下意识颠了颠。 从欧若拉到七十二寨,再从七十二寨到荒虚,接近两个月的时间里,他不在她身边,她受冻挨饿应该轻了才是,怎么两颊微陷、肩头瘦弱反倒还重了? 疑惑也只两秒,温晗便扫除所有怀疑,又颠了颠背上的人,更加坚定自己想要照顾她的心。 “哎——”身后很远的地方传来梅戈的呼喊:“等我啊!走也不叫我!我是空气啊!” 还真把他忘了。两人都是。 梅戈追上来,背上背着背包,前胸挂着水壶,气冲冲发怒:“你们两个真的……跟你们做朋友真的心累。我怎么把自己活成隐形人了呢?” 温晗笑笑,道了歉。梅戈不依不饶絮絮叨叨,把两人数落了遍。 忽然,“咔嚓”一声,温晗踩断了一根树枝,立刻停步,对喋喋不休的梅戈摇了摇头,示意他噤声。 四周安安静静,没有鸟叫没有虫鸣,没有风声也没有水声,万籁俱寂。可静到这种程度,就是异常。 温晗冲梅戈点了点头,两人默契地缓步朝后退。 刚退了几步,灌木后窜出一道影子,全身黄色毛皮,其上布满黑色梅花状斑纹,背部较大而头部较小,四足微弯,对着三人呲牙。 “别动!”温晗低声提醒:“这是花豹,奔跑速度极快,捕食能力极强,和那些突变怪物不一样,它是天生的猎手。盯着它!不要被它看出惧意。” 呵!运气真好!司诺环紧他肩头,轻声笑问:“要是我被吃了,你会自己送上去给他做食物么?”她还是赌气。 花豹微微隆背,探着贼一般的小步子慢慢朝他们挪来。 温晗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提醒梅戈:“背包里有自燃火把。”然后才低声笑了笑:“如果真没活路,我先自己扑过去喂它。” 梅戈不敢动作太大,屏住呼吸把背包换到胸前。 不知是花豹没了耐性,还是它从梅戈的动作里感觉到了威胁,在距离他们二十几米的距离,突然飞速奔来。 梅戈手忙脚乱抽出火把,一把掀开表面的黑布。那火把上不知附着了什么,一见光立刻“轰”一声自燃起来,火焰升腾直往上蹿。 而那花豹猛扑而来,没有收住身形扑倒在梅戈身上,被他用火把胡乱还击又捅又拍。不一阵,花豹被火烧灼嚎叫着翻滚到一旁,带起一串火花迅速向周边倾覆,很快便烧到温晗脚下。 “起来!”他腾出一只手拽起晕晕乎乎的梅戈,司诺连忙双臂加力自己挂在他身上,只见他抢过火把一丢:“快跑!” 温晗背着司诺,梅戈背着背包,慌不择路朝着没有浓烟的方向狂奔。大火沿着脚底杂草奔袭,热浪几乎烧向他们后背,烟夺去了空气中的氧气,呼吸也变得不那么顺畅。 “前面有条小溪!”温晗转头朝身侧吼:“马上就到!” “啊?啊!嗯!”梅戈上气不接下气,连答话都没法完整。他背着比司诺轻几十斤的背包,竟然还没温晗跑得快。 匆匆淌过小溪,大火便在溪水的那一头停下势头。火红的光色与黑蒙蒙的烟雾夹杂在一起向上翻腾滚动。 丛林里、野地里,一到了夏天也会经常遭遇山火,有时候整片野地都会被烧成黑沉沉坑坑洼洼的模样,但像今天这般迫着后脑勺的境遇倒是第一次。 *** 他们背靠着一大段凹凸不平的石壁暂歇,前面则是被火光映照得波色粼粼的小溪。 司诺不由哑笑,这可不就是前路未明,后途被断么。她的命真好,走哪哪都生变。 温晗在笑声中轻轻侧头。 她这才发现,自己不仅被他背着跑了一路,现在都还在他背上,而且双臂竟然还搭得有点自然,笑得还有那么点暧昧……一定令他想入非非了。 司诺手臂一撑,避免胸腹与他后背接触,小声呵斥:“放我下来。” 温晗很听话地半蹲下去,让她下地,又回身来扶,手刚一触到她小臂,眉头突然就锁在了一起。 他抬手,抚上了她的脸。 止血贴不知什么时候掉落,脸颊被划伤感染的位置又一次暴露出来。 “坐下。” 他严肃的表情让声音也变得沉沉的,司诺顿了顿,很顺从地席地而坐,看着他拿过背包翻找药包,看着他拿出药水给自己消毒,又轻轻吹了吹。 不重不轻,像是在挠痒痒,引得她战栗。 那只给她抹药的手突然一顿转换了方向,沿着颧骨向下挪动,划过她的唇角轻轻停住。 她有些生气,都没和好,怎么又像失忆一般前尘不记了! 轻轻摇头,错开他的手指,司诺翘了翘上唇,正欲发火,却瞧见他眼神呆呆的,鼻头红红的,幽深的眸里带着璀璨的水光,像是一触就会落下泪来。 他的喉结滚了滚,哑着嗓子,带了点哭腔:“一定很疼吧?” “还……还好吧。”她都没被疼哭过。 可温晗好像没听进去,又抱起了她受伤的左手,轻轻抚着脱臼的无名指指节。这一摸倒是有点痛,她抽了口凉气便条件反射想要收回去。 他轻轻摸着:“都怪我……” “对。就怪你。”哼!她可记仇了呢。 他抬眸,眼里闪动泪色,就像只需一点微风就能吹落大滴泪珠。 她抽回手扯了扯衣领,白白瞪了他一眼。 想想还是委屈,她微微小怒:“如果你直接把我抓去欧若拉,我也就认命了。可你……明明有一个叫‘女朋友’的女人,还……” “我不记得了嘛……什……什么女朋友?”果然是误解了。果然梅戈说的都对,司诺怀疑他有别的女人。 “我没……”温晗想直接否定,却突然灵光一闪,朝她凑过脸:“哦不,我有女朋友……我的女朋友,在生我的气。” “离我远点。”司诺伸手按住他凑近的脸,强制推向另一边。 他再近,她就快不知道生气的表情该怎么做出来了。可旁边的人也只是保持着她扳动的弧度,没有进一步举动,也没回应。 “还想抵赖。”司诺也撇开头:“那个审我的女人,亲口跟我说的,她说你们……可以在一个屋子里……” “什么?”温晗转回头,嘴角憋着笑:“在一个屋子里可以做的事情有很多,具体是指什么?” 还能有什么!他都能把她抗走,都能有那种亲密的接触……还能是什么?司诺又气呼呼睨了他一眼。 “哦。她跟我在一个屋子里……大概会揍我。而她跟你乱说……应该是故意气你。”他闷声而笑:“她是我姐姐。” 司诺眨了眨眼,目光寸寸移回,满眼透着:我不信。 “唔唔唔——”梅戈在旁边发出一阵突兀的声音。 司诺挑眉:看,他也不信。 “……那是我亲姐,叫温曦,跟我同一个爸同一个妈。” “唔唔唔——”梅戈的手探过来,扯住温晗肩膀,被他轻轻甩开。 “她脾气爆,从小到大常跟人起冲突,跟长得好看的男人吵不过打不过就会冲我屋里,把我凑一顿。” “真的是亲姐?”司诺有点迷糊,但记忆中的那个人眉毛和眼睛的确和温晗很像,像到她还曾在心底暗暗感慨过。 可……若全都是误解,她平白因此遭了这么多罪,又不甘心。 她气呼呼瞪他,想找个名目继续责难,却突然看见温晗肩头冒出一个绿油油的东西,一惊一吓,抬起右手握掌成拳,一拳打了过去。 “唔——”梅戈闷闷的声音从那里面传来。 一个绿色的略显狭长的凸状物朝着两人再次撞过来。 第36章 梅戈自第一次后悔与二人同行后,这悔意便一直加深——就连逃离大火,两人也能你侬我侬——他快要被闪瞎眼了! 深恶痛绝的同时,他坚定地把“隐形人”当成信条,找了个角落盘腿坐下,抱着背包以慰藉受伤的心灵。 可那两人说着说着,竟然聊起了喜不喜欢,欺不欺骗……这让从出生便单身的他情何以堪! 气急败坏却又不想凑过去自讨苦吃,他双眼一闭,埋头苦闷。 谁知突然眼前一黑,他连忙睁眼,视线黑蒙蒙,整个头湿漉漉,眼睛周围还被一些奇奇怪怪的凸起物摩擦着。 他吓得一颤,想要抬手去取,却发现整个上半身连同抱在胸前的包都被一个滑腻腻的东西覆盖。手只能在巨大的挤压力下微微抬起,口鼻渐渐渗入粘液不停往里钻。 他拼命发出仅能发出的鼻息声,还用手胡乱搜寻拍打…… 直到——“噗啦”一声,一条亮光从额顶向下,伴着浓浓的黏液和臭熏熏的味道,那东西被温晗手中的薄石片生生划开,破裂出一道大口。 一得自由,梅戈连人带包扑倒在地,“呕……” “再……再有下一次……你们好歹理一理我呀——” 伴着一声高昂的“呀——”的尾音,他被直接拎起来丢向溪水,栽了进去。 “是食人藤!快走!”温晗一刻不停,背起司诺沿着溪边快速跑走。 梅戈昏昏沉沉把头从水中□□,骂骂咧咧:“好歹先说‘快走’再出手嘛!都不给人点准备!” 下一刻,他从溪水的倒影中看见了一团团绿色的植物缓缓升空。 从石缝里生长出来的巨型植物,根茎细长,顶部却有个巨大膨状物,形似头重脚轻。 它们朝着梅戈靠近,顶部突然向左右两边张开,如同一张没牙的大嘴,最大的那张嘴完全可以将他整个人包裹起来。 黏糊糊的绿色液体从边角滴落,臭烘烘的腐草味道瞬间蔓开。 “啊——”发出一声给自己鼓气的惊叫后,梅戈撒开双腿追赶温晗。 *** 石壁延伸了很长距离,那些恶心的大嘴自他们最初呆的地方开始,一串接一串膨胀炸开。 河对面火势渐收,浓烟和废气还没消散,他们只能沿着溪流边缘快速奔跑。 一个踉跄,温晗踩空了一脚,在水里连着交错了几步才稳住。 “温晗!”司诺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 “嘿嘿。”他笑:“抱紧我,不会把你掉进水里的。” 哪里是害怕掉进水里,分明是担心他崴了脚。 可他的话又令她无比安心,便用力搭紧了他的肩头。 大段大段的石壁沿着溪水边缘一直向前,石壁和泥土混杂的缝隙里长满了绿色的食人藤。就像被唤醒了一样,它们从最开始的慢腾腾浮动,转变成快速翻动,不仅从侧后追击,还在前方进行拦阻。 一个大口从天而降,快速砸下,温晗一步急停,迅速转弯,穿过重重叠叠还没来得及掉换方向的食人藤,爬上了一块土坡。 梅戈闷头跟着转弯,缓了一步被绞住了大腿,他张口惊呼:“啊!跑那么快干嘛!刀给我!” 温晗背着司诺侧身,司诺则拔出他后腰的长刀,朝着梅戈用力一丢。刀尖力道十足,栽入梅戈脚趾一寸距离外的泥土里,摇晃了几下定住。 “不是你男人,命就不算命是不是?”他抱怨着,立刻抡起长刀连挥几次砍断食人藤,拔腿紧紧跟上。 土坡由厚实的泥土构成,没有石头缝隙,只有雨后滑坡再长起来的嫩草。 踩着滑腻腻的泥地一路向上,温晗也站立不稳滑了几次,幸而他反应极快,每次倾倒都能单手撑住又起身来。 “要不……”司诺在他肩头小声试探:“放我下来,我自己……” “我体力很好的。”温晗打断:“你又不是不知道。” “……”她没话了。 *** 走完滑坡路段,一路匆匆直达顶峰。 温晗放下司诺,终于重重突出一口憋了很久的气,喘息起来。 他偷偷瞄了眼身形娇小瘦得令人心疼的司诺,心底再次浮起那个疑惑:怎么比以前抱着还重? “这这这……”梅戈喘不过气,只好抬手扒拉。 他们眼前—— 一栋栋高楼残破不堪,从中心呈辐射状一直到山脚下。自道路夹缝和花圃中生长起来的大树一簇一簇地错落在各处。一辆辆破烂得只能通过形状来确定身份的汽车,随意挂在坍塌的断桥上。 近处一个空旷地带,皑皑白骨如同山峦般堆积起来,有人的头骨,有动物的脚趾,奇形怪状地纠缠在一起。 这是荒虚的中心地带。 突变生物大规模入侵城市之初,人类集结对抗,用枪用炮用各种化学物品阻挡它们。可后来,加速突变如井喷般爆发,但凡能叫得上名字的动物都产生了不同程度的突变,疯狂向人类冲击。 再后来,城市失手,人类撤向北边和西边,突变生物展开了一场争夺食物的自相残杀。 到最后,死气沉沉的城市一座连接一座,最后连乌鸦都远离了这片天空。 久闻其名的荒虚,就这样出现在他们面前。 *** “哎哟……怎么这么痒啊!”梅戈刚刚停下喘息,一边挠着大腿,一边迫不及待开始抱怨:“你说的那食人藤是树还是藤啊?怎么那么大一片!被它消化成粘液还不如被花豹吃掉。” 温晗没有看他,只是盯着茫茫的城市,带着眉间焦虑继续说:“食人藤并不是一种植物,而是一类植物的统称,它可能只是一株猪笼草变异,也可能是榛蘑突变。” 听不懂。梅戈翻了个白眼,选择忽略这件事。 正午的天空白茫茫一片,东南天边显出沉重的铅灰。温晗望着最遥远的那片灰,皱着眉一言不发。 司诺很想问他看出了什么,张了张嘴又止住。主动跟他说话,岂不是主动和好?哼。 “喂……我觉得我可能……”梅戈的声音突然变得柔和,不似平常那般呼吼着说:“要完蛋了。” 两人应声侧头,只见他卷起的右裤腿宽松地搭着,整个右大腿比左大腿小上一圈,跟小腿差不多粗细,一条条暗淡的细线浮动着,像是血管。 右腿根处,被食人藤咬中过的地方,一个凸块又红又肿,一碰生疼。 温晗一把按在他腿根动脉,“匕首!” 梅戈想也没想就把匕首递了上去,眼睁睁看着温晗快速翻动刀尖,刺破凸块处的皮肤狠狠一挑,一团绿色的物体掉落在地蠕动着摊开。 恶心感充斥全身,梅戈打着冷颤就开始吐,吐了半天只有胃酸和口水。 温晗却兴致勃勃地用刀尖挑开那摊绿色脓液,拨弄其中一根浅褐色的线状物。 “是寄生虫。大概寄生在那些食人藤嘴里吸血为生,一旦脱离母体,或者你的血被吸干,它也就死了。” “呵呵……”梅戈露出个夸张的笑:“谢谢告诉我真相!” 温晗抬手拍他肩膀,温温柔柔冲他一笑,被他一把甩开:“滚,肉麻死了。” “温晗……” 司诺喊他?他恍惚回头,急于确认,却见司诺抬手向他虚抓,突然向前跪倒。 温晗几步跳过,扶住她摇摇晃晃的身体,突然感觉本该盈盈一握的右肩高高肿起。 不好的预感向他冲击。他连忙解开她外衣,用匕首划开半边里衣。 司诺原本瘦削的锁骨,又红又肿,高高向上凸起,就像有什么东西在朝外钻却又冲不破那道屏障。 温晗扶她坐好,从背包里取出最后一个火把递给梅戈:“帮忙拿一下。” 梅戈表面呼呼喝喝,却对他的一举一动充满好奇和敬畏,问也没问顺手就接了,扯下黑布让火把燃烧起来。 温晗把匕首凑到火焰上烤,烤了一会又吹凉,这才握住司诺肩膀,准备下刀。 刀尖刚一碰触皮肤,司诺浑浊的目光突然明亮,眼睛微微一缩,带着祈求看向他。 “别怕。痛的话,就喊就哭。”他的声音温柔得像一汪水,透着淡淡的沉静,像胸有成竹的模样。 于是她咬住下唇,点了点头。温热的触感刺破皮肤,半秒之后,疼痛才从伤口开始蔓延,肩膀凉得麻木,都能感觉到锁骨周围好几处脉搏不停抽动。 她没看见温晗怎么处理那块挑出来的东西,就只知道他给她的伤口消毒止血,一边轻轻吹着,一边跟她讲笑话。 笑话很烂,一点也笑不起来。伤口很痛,却还能忍得住。 最后温晗轻轻摸了摸她发丝,宠溺地对她笑了笑:“好了。最后一张止血贴。你可不能再受伤了。” 旁边传来梅戈声嘶力竭的怒吼:“那我嘞!” *** 不敢继续暴露在空旷地带,温晗再次背起司诺,右手扶着她绞在腹部的双腿,左手扶着一瘸一拐的梅戈,朝山下走去。 公路被杂草覆盖,只有道路两旁的废墟走向指出它曾经存在的痕迹。旧球台在风吹雨淋后摇摇欲坠,曾经的健身器材只留下光秃秃的几根柱子。 但斜挂在废墟上的快递店牌匾,断成两半的广告灯牌,都证明这里曾是一个充满幸福的小镇。 而镇上,唯一没有变成废墟的一栋两层楼房,孤零零的立在一圈铁丝网里。 这便是他们暂时的落脚地。 *** 司诺不知何时睡了过去,再醒来的时候,正躺在一个软软的垫子里。梅戈点燃了壁炉,用一块凹陷的石头烧水。 左左右右,哪里都没温晗的身影。 她刚想开口问,门“砰”一声被踢开。风猛烈地灌了进来。 “醒了?”温晗拖着一大摞东西丢到角落,朝她奔来,摸了摸额头,露出安心的神色。 突然一声炸雷在空中绽开,惊得司诺往温晗的方向缩了缩。 “要下暴雨了。”温晗看着被风折断的树枝从窗外掠过,“我刚打了些没突变的动物回来,够我们吃。反正都受了伤,修整几天吧。” 他安排得井井有条,司诺也只能点点头。 “呃……”梅戈突然发出莫名其妙的一声惊叹。 两人不约而同转过去看他,却见他的目光指向……司诺半敞开的衣领…… 第37章 “呼啦”一声,温晗的外套从上向下罩来,连她头一起包着扯进怀里。 瓮声瓮气的声音穿透衣服传进耳朵。 “什么都看不见!我又瞎又聋,看得见什么?我不是隐形人么?这会我又存在了是不?” 然后温晗两字定胜负:“色鬼。” 司诺闷在他的外套里,被他浓烈的气味环绕包裹,心也不知飘到了哪里。 她感觉温晗的手在她背上轻轻游走,怀抱还紧了紧…… ……就是借机抱她! “哼。”闷闷的抱怨声从她鼻头发出,遮掩了刚刚爬上来的窃喜。 那暖暖的怀抱突然松开,随即满脸灰扑扑却漂亮得令人心悸的脸覆盖了她所有视线,她的心毫无防备地乱跳了几下。 “又生气了?”他声音轻轻的,带着点失望,把手收回背在身后。 这下,司诺重重叹息,又哼了一声,转身去别的房间。温晗想跟,却被她狠狠丢下一句话:“解决三急!” 温晗弄不懂了,看着慢慢腾腾凑过来找存在感的梅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怎么好像更气了。” “那不废话么!”梅戈送他白眼:“闹小脾气又不是生大气,你越规规矩矩她越烦你。” 哦——鉴于梅戈之前的指导都有一定正确比例,温晗点了点头,似懂非懂地露出一抹笑。 *** 吃过晚饭,喝过热水,司诺躺在唯一的软皮垫子里,身旁却突然陷下去一点。 不用动脑子都知道,是温晗躺了上来。 司诺回头狠狠等他,他却对她露出个人畜无害的笑容,头一搭靠在她臂弯。 司诺彻底迷茫了。 “别靠着我。”说完,她下意识解释:“挤在一起会碰到伤口。” “不会挤到你。” “你自己睡!” 安静片刻,凹陷消失,她听见轻轻的哼声,感觉生气不满的从来是他本人。 “漆黑恐怖的荒虚……阴冷潮湿的破屋里……” 他垂下头,看起来不仅有小情绪,还有点小伤感。 “忙着打猎,忙着找水,忙着背上背下,受伤了也不吭声……” 他耸耸肩膀,显得无奈又委屈。 “却被女朋友一直嫌弃……” 女……朋……友……司诺震惊又无奈的侧头,恨恨瞪他。 他瞥见她目光,终于拖拖沓沓地用双臂撑起身体,往旁边挪,每挪动一次说几个字,每说几个字停下来挪动一次。 “而且……” “又……” “不要我了……” 可是他挪了半天,也才挪了一个拳头的距离,也根本只是挪到软垫边缘。而那一点点噘起来的唇,却拉出了一个夸张的弧度。 司诺对旧时代文明一知半解,他不顾她反不反对,强行把“女朋友”身份安给了她,还沾沾自喜自我庆祝得逞。 她有些哭笑不得。换做往常,大概会哄一哄,可现在……她只是偏开头朝相反方向挪去,闷头不再理会,侧身靠在一旁的垫子上,头一搭假意睡着。 可有时候美梦做久了,醒来之后就会后怕,怕再次陷入梦境,痛只会更痛。 一股热风缓缓拂向她的睫毛,将她刚刚到达的睡意吹走。 “睡着了没啊?”温晗在她很近很近的地方,用很小的声音问她。 她迷茫了下,选择装睡。 “睡着了昂?” 她的气没全消,却升起了一种微妙的好奇感,好奇他在她睡着的时候会做些什么说些什么,便连眼珠晃动也收住,静静地等待下一步。 “睡着了的话……”他口中的每一个字都离她越来越近,“我又要偷亲你了哟。” 在很近很近的距离,近到司诺能听见他缓缓的呼吸声,然后一个轻轻的吻留在她的鼻尖。 热意扑打在脸上,司诺一动不敢动,她羞耻地觉得,好喜欢这种感觉。 可……怎么是“又”! *** 滂沱大雨。 南方世界还没有受到雪的影响,降下了只有夏季末才会有的大雨,一下九天,且大多时候都像是天在发脾气似的,“哗哗啦啦”地不停歇。 闲来无聊之时,温晗和梅戈会制作一些简单的工具和武器,比如地窖里的酒做成火把、石头和木棍组合成斧头,再比如插满尖钉的木棍、做工精细的猎弓…… 而恢复记忆之后的温晗,不仅聪明,不仅懂得很多,还一点也不直愣愣。 自从他第一次称呼她为“女朋友”而没遭遇反驳之后,他的宠女友行动层出不穷,而且还特别温柔,令司诺接连败退。 每天早上,司诺睁开眼,他都会第一时间抱着水壶和吃食递送到面前。起初,她还会说“我自己可以”、“你不用这样”、“你吃你的”……然而这样的拒绝换来的却是他亲手把吃的喂进她嘴里。 偶尔,她看着打在玻璃窗上的水纹忧心忡忡,他便会一言不发地挤进皮垫,跟她挤在一起,不看雨只看她。但凡她表现一点点想躲避的意思,他就会小声委屈:“又不要我了。”……然后她便只能放弃所有抵抗任由他挤着。 每次分食物,梅戈总是痛心疾首连哄带求地争抢却每次都抢不过。梅戈气呼呼抱怨:“小气鬼!”温晗则得意洋洋回嘴:“光棍!”……之后,便会以身体不好需要补充养分为借口把抢来的全都塞给她。 最过分的是,每天晚上趁她睡着,他都会偷偷亲她。有时候亲亲额头,有时候亲亲嘴角,有时候沿着脸颊亲好几下。一开始还会试探她有没有睡着,后来愈渐大胆连问都不问了。 司诺从不敢动,一旦被他知道自己没睡着,要怎么面对那张一直一直在她脑海里晃动不休的脸? 但有一件事没变,就是司诺想怎样就怎样,和以前一样,她说一句他听进去一句,她说两句他能想到更多,而且还多了一句口头禅:“都依你。” *** 第十天,雨终于停了,天空竟然还释放出一轮干干净净的红日。 司诺一睁眼,就看见了微红的天云。然而,从她背对的壁炉方向,却传来嘀嘀咕咕的声音。 “不是吧,你想清楚了啊!我们不能先回到北方再想办法去码头么?”梅戈的声音压得很低,语气却焦急难耐。 “那样的话,时间来不及。”温晗一如既往温温和和。 “那不能下次?不能明年?我都不着急。” “不能。司诺想去。” “还在荒虚边缘就已经让我们遭遇重创了!大雨过后饥饿的怪物只多不少!那中心城市还不知道有多广阔多危险?找死么?” “司诺想去。” “司诺司诺,你满脑子都是她,能不能有点别的。我们这些破烂武器能管用?你想带她送死,我不去!” “我……”一声木棍丢入壁炉的声音过后,温晗斩钉截铁的说:“我决定了……穿越荒虚。司诺想去,我一定送她去。” “疯了疯了……” 在梅戈一连串的低声抱怨中,司诺闭上双目假装没醒。碎成一片片的心脏,在不知不觉中悄悄粘合。 *** 暴雨过后便是涨水,但小镇的下水做得比较好,大部分地面除了泥泞之外,基本没有被淹没。而经过雨水冲刷,原本被杂草覆盖的道路反倒清晰起来。 司诺醒来后,温晗迫不及待把决定告诉她,然后停下叙述眨着眼睛等她回应。 她浑浊的思维分辨出了最想达成的目标,便轻轻点了点头。 “我们需要一个队形。”温晗用烧黑的木棍在地上画出三个圈,成三角形排列。 “司诺野外经验最丰富,最适合在中间负责确定前行方向。我和梅戈一左一右,分别守住左边和右边。” “嗯——”梅戈烦躁着。 “至于背后,由我兼顾。我们三人之间的距离不能拉开两米,一旦发现异常就向中间靠拢,无论如何也不能分散。”他看向司诺,“好吗?” 司诺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犹豫起来:“要不,我们还是从荒虚外面……” “欧若拉有一项专门应对突变生物的作战演练。我训练过很多次了。”他揉了揉司诺发丝,“放心,我能应付。” 她又想起了他说的那句“司诺想去”,语气平平静静,却带着无畏和坚定。 最后,她点了点头。 *** 于是又修整了两天,确定伤无大碍,也准备好了食物和水,他们踏上了穿越荒虚的旅途。 走过边缘地带,一簇簇聚居点爬满蔓藤和花草,就像它们本来便是这些植物的土壤。每个角落,都散落着尸骨,有新鲜的,也有沉积了几十年的。 有些将死未死的怪物带着鲜血蠕动,有些残食同类的怪物总会从空气中发现陌生的气味。但其实,经过几十年,它们对人类的气味早已模糊,便对现成的食物更加着迷。 一路上,温晗总回头看向司诺,眼里流露出关切,又不自主嘘寒问暖,甚至……连他自己设定的队形,都被他一次次亲自打乱。 坍塌的高楼大厦,断裂的钢筋水泥,残缺的桥和路,随处可见的汽车尸骸,突然横在道路中央的巨大广告牌,无一不在彰显曾经的辉煌。 可惜,只是曾经。 对于其中一部分人来说,他们反思、补救,早已来不及。因为对于更多的人来说,天灾人祸面前,他们仍然只考虑自己。那些奇形怪状的人类骸骨显现出来的状态恰好论证着这一点。 呼啦啦!乌鸦时不时重回这片土地,分食着大雨带来的残尸,就像人类总想回归旧地,总会回来探究,却又总会失望一样。 乌鸦也会在吃饱之后远离这片荒虚,人类也会永远恐惧着这里的恐惧。 第38章 荒虚中心地带,城市的角落、下水道、地铁口全都充满危险。 普通生物、突变生物,甚至狂暴的突变人,都会突然从黑暗中冲出来。有时离得太近,防不胜防,总会挂点小彩。 但城市废弃的商店里,总能找到还能使用的东西。铁锹、铁棍,甚至运气极好地找到了砍刀和登山镐,磨一磨也还能用。 穿越第二个大型城市的时候,他们遭遇了成群的突变鼠。 突变鼠经过无数代繁衍,已经具备了一定的群体作战经验,它们用坚硬的牙齿快速啃穿残破的层层墙壁,将他们围堵在了一处大型商场的中心地带。 “我说不走荒虚吧!偏要走!”梅戈一如既往暴躁:“他这么做是为了你,那我呢?我仇还没报!” 温晗充耳不闻,拉着早已习惯的司诺砸开一堆锈烂的铁柜,如获至宝,“这里有酒。度数还挺高。” 梅戈开了一瓶闻了闻,“能喝么?” 而旁边温晗贴在司诺头顶问:“想看烟花么?” 梅戈白了两人一眼:“我又隐形了?等会被突变鼠围攻别找……” 两道人影从“空气”旁边快速掠过…… 温晗把酒瓶瓶盖打开,又找了些破烂布条塞进去,点燃一个火把做火源,带着司诺从商场里一路炸出来。 “喜欢么?” “嗯!还想看!” 两人爬到一处破落的二楼平台,搬了更多的酒,温晗一边做,司诺一边朝下扔。突变鼠被炸得四处逃窜,几次攻击之后终于落败逃离。 她第一次知道,这世上还有“烟花”这种东西。她第一次知道,夜晚可以这么美。 *** 穿越荒虚的第二十九天。 大桥废墟与丛林交界地带,躺着两半巨大的半圆形建筑体。被风雨侵蚀了几十年,早已看不清它外表的颜色,却能清晰辨出它的骨架,像一个大大的“0”,只是它更圆更周正。 走过荒虚中一个又一个废弃的城市,穿越过一片又一片人类遗迹,这是他们见过的最大的人类造物。如果它没有倒塌断裂,一定会高耸在河岸边,与千年不变的风一起流传下去。 可如今,庞然大物纷纷散落,曾经被人类挤压到丛林的各种动物反倒成为新的霸主。 野兔因为喜欢它错综复杂的内部结构将它当成了窝,并且还繁衍出一个庞大家族,一个个小脑袋从各个缝隙里探头关注突然到访的人类。 望着眼前的一切,司诺顿觉自己渺小无助。原来,欧若拉的玻璃罩,暗黑之城的摩天大楼,也只是因为人类的存在而屹立不倒。 “如果有一天,我们也从这个世界消失了,是不是欧若拉也会倒塌成这个模样?” “所以在我们消失之前,或者在我们老死以前……”温晗的手背试探般碰触到她的手背。 她一个激灵,把手挪到了腰前。 温晗只能挠头讪笑,临时改口:“时间能不能走慢一点,好让我们赶上。” 在夜里,他壮着胆子冒着风险偷亲她,可在白天,他却怂得连手都不敢牵。偶尔能找个借口贴近一会,也只是一小会,击退了怪物便自动退开,然后持续懊恼。 就这样懊恼着又过了几天,海浪的声音伴着阵阵海风吹拂而来。海风的气味很独特,咸咸的,粘在脸上和皮肤上湿腻腻的。 他们终于走出了荒虚。 温晗从没见过大海,梅戈着急离开,便加快了脚程,在黄昏来临之时赶到海岸。 但,这不是温晗在图片和存留视频里见过的那种海岸,没有黄沙没有礁石。海浪冲击在淹没一半的城市,一下一下击打着脆弱的地基。 这就是海水上升之后毁坏的家园。 搁浅的大型邮轮半陷在混凝土的缝隙里,一道海浪打过来,便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 *** “嘿!我就说是他们吧。” 一群人从陷落的夹缝里里钻出来,大概在他们慢慢靠近时就发现了,一直悄悄隐藏着。 “命还很大嘛。”小七俨然成为其中的头头,“竟然没死在荒虚。” 司诺刚恢复不久的无名指指尖轻轻跳动了下,默然往后退了一步。而温晗,也同时一错步挡在了她身前,和以前一样,将她护得好好的。 “原来是有帮手了呀。”小七从裤腰取下□□,对准温晗,“跪下求饶,或者跟她一起脑袋开花。” 但是一秒,两秒……半分钟,温晗一动不动,面色不带丝毫惧意,甚至眼神还幽幽地把每一个人打量了一番。 梅戈在一旁找了个石墩,好整以暇地坐下,掰了一块肉干,一边吃一边安心观战。 小七对这种不把他放在眼里的举动十分不满,他甚至觉得面前的男人是在挑衅他的权威。 “你听不懂么?”小七匆匆抢上前两步,抬枪对准这个男人。他这才发现,自己矮了很多很多,连威胁都变得毫无气势。 “你的枪……”那个男人眼皮一翻,慵慵懒懒地问:“能用?” 话音落,温晗快速出手,只一秒便从小七手上抢回了枪,只听滴滴两声,枪上传来一个女子机械般的声音:“指纹识别成功,激光枪启动。” 枪头调转,黑黝黝的枪口对准地面,“噗噗噗——”沿着小七脚边逼迫他惊慌失措地跳着一路后退。 欧若拉的枪,只有欧若拉人能用。 小七认定温晗第一枪没有要他的命,自然就不会轻易杀他,趁温晗把枪收回后腰抢过一根棍子猛冲而来。 司诺惊呼:“小心!” 温晗却一点也不慌乱,甚至以极慢的动作,把手活动开,还对司诺咧嘴笑了笑,才突然转身夺过棍子,朝小七劈头盖脸的打下去。 梅戈冷笑一声,嘲道:“算了吧,小七,算了。就你那小胳膊小腿的……” 突然,温晗静止不动了。 “你……就是小七?” 他朝小七看去,眉眼风云突变。 这就是那个欺负司诺,将她指骨踩脱臼,把她推下悬崖,让她遭受那么多伤痛的人……想都没想过,竟然只是个小孩,但想也没想到,一个小孩恶到这种程度。 小七被他微微收缩的双眸里散出来的阴霾吓得两腿发软,“你……你要做什么?” 温晗一言不发,丢下棍子,一抬手一交错,便拎住小七手腕把他提到空中。 “放开我!”小七扭动起来,“快帮我……” 话音戛然而止,被两声“咔”“咔”声遮掩了后续,小七的双肩塌陷下去。 他愣了好几秒,才被剧烈的疼痛惊得大喊起来。他的双臂,被温晗轻而易举地单手按脱了臼。 在他因疼痛泪流满面的时候,温晗右手一松,左手捏住了他纤细的脖颈,用力钳住,捏得他呼吸停滞,只能发出细微的嘶哑呼救声。 然后那个浑身布满戾气的人朝他欺近,贴在他脸颊旁,用低沉的声音在耳边说:“再有下一次,断的就是这里。” 如同来自地狱的召唤,小七被吓得连挣扎都忘了。 温晗松手一丢,把他随意扔在地上,像扔一条死鱼一样。 怎么欺负司诺的,就怎么还回来。之所以不杀他,还是因为不想当着司诺的面杀人。 他退开转身,在触到司诺眼神的一刻,露出灿烂而无辜笑容,就像刚才他什么也没做过。 司诺不自觉跟着笑了笑,后颈冒出一层冷汗:恢复记忆之后的温晗,好像……貌似……的确……比以前出手更狠了。 *** 小七的痛呼声在薄薄的海风中传出很远,躲在周围缝隙里的人纷纷循声而来。而那个皮肤黝黑的巴伦则带着一群手握铁棍的人把他们团团围住。 双方一对峙,所有人都沉默了几秒。 巴伦扫了眼司诺,又看了看梅戈,眼睛微微一眯,怒道:“小七跟我说你背叛大家放走了女奴隶贩子,我还不信。真是错认了你。” “是我放的!”梅戈承认得很干脆:“本来你就只打算让她引路,一到目的地就会把她丢给那些男人折磨,最后再想个像样的方式放血,以笼络人心。啊呸!” 巴伦脸色一青,坐实他的指控。 有人却大为不解:“可她是奴隶贩子啊,跟我们不共戴天!” “戴你头的天!如果不是女奴隶贩子,我不会获得自由,不会掌握解开颈环的方式,更不会放你们自由!”梅戈站到温晗和司诺中间,理直气壮地说:“可以说,她是我们所有人的救命恩人。” 他呵呵一笑,以鄙视的神色扫视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巴伦知道,可他不愿告诉你们还威胁我一旦说出口就割我舌头。” 一双双眼睛朝巴伦投去质疑。 “目的呢?他要做你们的掌权者,容不得其他影响地位的存在。所以啊,你们一个个的,啧啧啧……将来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哟!” 不得不说,梅戈是偷袭人心的高手。几句话之后,那些曾经坚定站在巴伦身后的人,有一部分已经悄悄朝周围散开。 但世人总那么奇怪,不论是旧时代,还是这个时代,有人会迷途知返,也有人明知巴伦居心叵测还要聚众跟随。那些试图向巴伦表忠心的人,一交换眼神便拎着棍子围合上来。 梅戈拽住司诺往后退,只留温晗一人在前。而温晗本人一点也不着急,缓缓地优雅地拔出□□,冷峻的面孔泛着优雅的笑,开口:“和气生财。” 偷她的话!他真的把她说过的都记在了心底。 突然,呜呜呜的汽笛声自海上传来。 被夕阳映照得金光粼粼的海面上,出现了一艘轮渡的影子。 它将海与天交接的光色拉长,像是一条连接人类生存希望的纽带。 第39章 轮渡缓缓靠近,在海面转了个弯,朝着一座断裂的大桥而去。 海水覆盖了大部分桥墩,轮渡刚好可以与其齐平。原来,那里才是南部码头靠岸点。 温晗把抢一收,冷道:“既然大家目的地一样,不如休战,先上船。” 提议得到一致认可。于是曾经的奴隶贩子,曾经的奴隶,以及来自欧若拉的军人,一起越过一道道残破的缝隙朝着断桥赶去。 天边的光色渐渐向下沉,谁也没想明白,为什么海上乌托邦的船,会选择在夜里穿越茫茫大海。他们只是奋力向前,很怕赶不上。 到达之后才发现,意图前往海上乌托邦的不止他们。除了从暗黑之城集结出逃的百余人,其他零零散散竟然也有十几人,畏畏缩缩站在断桥边缘。 轮渡停在深海区,几艘小船摇摇晃晃驶入浅海,还没靠岸,船上便架起了机枪,一个个枪口对准岸上的人。轻车熟路得令人咋舌。 巴伦他们人多势众,一阵推推搡搡便冲到了最前面,哗哗啦啦丢下几个大布包,金灿灿的、银闪闪的、亮晶晶的……有从司诺那里抢走的,也有沿途在荒虚边缘搜罗的,还有一些是在这片废墟缝隙里找来的,总之数量繁多。 领头的船员随意翻了一阵,摇头拒绝:“这些在海上乌托邦都不值钱。还有其他么?” 巴伦怒了:“你说什么?”他们辛辛苦苦扛着大包跋涉多日,竟然被判定为一文不值! 那船员对他翻了个白眼:“子弹壳是四大集市通用货币,煤炭是罗浮城堡交易货物,金银钻石不能吃不能喝,至于那些珍珠……海里有的是。下一个!” 上百个经受过暗黑之城熏陶的出逃奴隶当然不会轻易认可这理由,纷纷吵嚷起来,为首的船员挥了挥手,后面的机枪咔哒哒就瞄准了他们。 而他们脚下,断桥边缘,一串又一串孔洞彼此交错覆盖,有的年头已久。 暴徒们虽不甘心,却不得不收敛下来,转瞬便偃旗息鼓。 船员满意地挑了挑眉:“下一个!” 其余那十几人有用五大包茶叶的,两缸果酱的,五十个充电灯的……各种消耗性物品换得了船票纷纷登上小船。 巴伦恶狠狠地看向司诺,那些东西能够换船票的事情,是她告诉他们的。可碍于温晗在旁,又不敢撕破脸皮。 梅戈在一旁咬着根草,囫囵地抱怨:“你说你,抱那么多财物干嘛!我们都以为那东西能换船票呢,结果,谁都上不去!” “谁说上不去了。”司诺拉走温晗,缩到一旁角落里,把他当遮挡物,侧身撩开衣摆。 温晗身后一片人发出“哦——”的起哄声。 司诺没有理会,把手从衣摆下探进去。 海风一过,她的发丝轻轻擦过温晗下颚,触感微凉。她毫无察觉,继续摸索…… 温晗脑海中却接连浮现她温柔细腻的手指撩拨着滑过自己肌肤的记忆,猛然一惊,“吭哧——” 司诺抬眼看了看他,面不改色却心头乱跳,只好背过身从前腰……准确的说,是从肚脐眼上胃所在的位置摸出了一个黑色的防水包。 这是她从七十二寨出来时,为防万一,从黄色布包里挑出藏起来的。刚刚藏好准备离开,就被出逃的暴徒们撞见了。 温晗摸了摸自己的后背——背的时候没感觉硌得慌啊。 司诺没注意他的心思,直接上前与船员交涉:“四个旧式充电电池,六个旧式打火机,两块磁铁,一包没生锈的钉子和螺丝……” 温晗探头看着她一包包拆,拆一包他打一个嗝儿,拆一包他惊讶一次。原来那瘦得骨头都往外戳的人,在衣服下藏了这么多东西。 怪不得有点重。 也怪不得每次背她,她都用手臂撑在肩头,很少会完全贴上他的背。 温晗偷偷咬了咬唇,有点小郁闷。 “一张船票。”船员很冷漠。 司诺怒:“三张!” 温晗笑了笑,偷偷拽住了她的衣角,心情突然好到不得了:她把他也算进去了。 船员坚持着:“一张!这些东西都不能吃,有些还不能验证有没有坏,只能算一张。” 司诺噘了噘嘴,显然有些气恼,又拉过温晗替她挡住,从更上面的位置摸出一个更小的防水包。 悠悠的体香随着咸咸的海风飘进温晗鼻中,于是他终于知道了,从工具集市出逃的时候,她的手环和颈环就藏在那里。 布包拆开,九枚半个巴掌大小的灰黑色金属片静静躺在上面,是旧式芯片。 这种芯片体积稍大,承载能力远远不及欧若拉当前可以生产的那种,可对于这个时代渐渐没落的人群而言,却价值连城。 司诺捏着布包叹气:“最后的财产了。”这是她藏下的最小又最有价值的东西。 温晗从她眼角凑过来,双唇微微噙着:“哦,芯片长这样啊。” 司诺愣了愣,表情突然变得很微妙,又突然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像高兴,又像生气,大概可以用皮笑肉不笑来形容。 她在欧若拉撒过谎——“……连芯片长什么样都没见过……” 他还记得。她却有点闷住。 温晗看着司诺阴晴不定的神情,默默抬起手,微妙地勾了勾她手指:“打平好不好?” “……”是说这的时候么? 司诺抬手覆在他胸膛,一把推开,向船员摊开布包:“九个芯片。无论在暗黑之城还是在欧若拉,这东西都是天价。任一个都可以换取堆满整条船的食物。” 那船员显然知道这种东西,连忙探手欲夺,司诺迅捷地收回手,“我们三个人,三张船票。” 船员盯着她手里的东西,左思右想,有点怀疑还能不能用,但比起交易失败,他更愿意冒险获得这些价值不菲的东西。 “可以!三张船票!三个人!” 于是,司诺、温晗、梅戈,得以登上小船。 就在小船即将启航的时候,巴伦拦住了船员,将挑出来的煤炭塞进他怀里,“这些煤炭可以用来生火,好歹换两张船票吧。就两张,两个小孩。” 他的身后,站着两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凄凄楚楚的看向船员,露出无尽哀求。 船员漫不经心地抱着煤炭转身,就像见怪不怪,默认了他们上船。 最后,五艘小船,七个船员,十五个乘客,满满一小船货物,在夕阳坠落地平线的一刻,驶向停在海上的邮轮。 *** 这是一艘中型邮轮,甲板上下各有两层。 下面是货仓和船员居住的地方,上面则是客舱和自由活动场地。所谓自由活动场地,便是有柴有锅,淡水自己带,食材自己备,饭得自己做。 不过,上船的时候船员说了:只要一个晚上便能到达目的地,吃不吃的,也饿不死。 饱一顿饥一顿是这个时代最常见的生活方式,于是大多数人都只是找到自己满意的空房间安顿下来,打算熬过去。 邮轮走道,牌匾掉落了一半,歪斜着挂在廊顶,“皇家走廊”四个字露出讽刺意味。 司诺站在积满厚尘的栏杆前,望着夜色里的茫茫大海。除了遥远天空里的点点星光,前途一片漆黑。 温晗从她身后走过,又调转方向踩着重步子走过,又再转过来慢慢地跺在甲板上走过,用心制造出各种“漫不经心”的杂音。 司诺垂头,露出一抹不明显的笑容,却还是被温晗看见了,脚下一滑便凑到了她旁边。 一袭带着温热的外套搭在了她肩膀,一双手轻轻拍了拍,然后其中一只便顺势轻落在外套上不动了。 一道道清缓浪声在深黑的海面上激荡,曾经梦寐以求的一切出现在面前,司诺才确定梦和现实有着极大区别。 真实的海浪即使声音再平静,也把船带得摇晃不休。梦里的海浪如沉沙泡沫,轻轻冲刷在心头。 就像现在眼前的,和以前她在温晗身上产生过错觉的,一点也不一样。 她颠了颠肩膀,那只手随着浮动,落下时又继续虚搭着。 “你要赖皮么?” “啊?你说什么?” 温晗的声音戳在她耳缝里,刺得她微微歪头,头歪斜的方向刚好是温晗的肩窝。 结果,就那一瞬,他虚搭在她肩头的手便移到了她的头顶,轻轻抚了抚。 海上微风轻轻拂面,也许被迫,也许刻意,她也没分清,就这样靠在了他的肩头,却又不甘心的小声抱怨:“干什么嘛?” “呵呵,风太大了,没听见你说什么。你可以再说一遍。” 然而,这一刻,船突然减速,微弱的风戛然而止。他的所有声音显得音量极高,朝着夜空敞敞亮亮地传了出去。 与他的声音同时响起的,还有三声枪响。枪声比人说话的声音更大,在空旷的大海上空毫无遮挡地传播开。 船员从底仓奔上甲板到处寻找枪声来源,缩在各个房间的乘客却毫无动静。只有梅戈匆匆跑来,“有没有发觉,船减速了,晃得还更厉害了。” 原本急速倒退的海浪此刻显得有些平缓,但整个船却在左摇右晃,比之前更加激烈。 温晗伏低下头看向水面,回道:“船在掉头。” 船刚刚驶出不远,怎么会突然返航? 可一抬眼,被船远远抛在后面的断桥,却因桥上影影绰绰的火把光清晰起来。 船和火光的距离快速缩短。 温晗抬头,向驾驶室看去,“我们得去看看。” “关我们什么事?”梅戈一把拉住他,“你看那些人,哪个出来管了?这又不是麻烦找上我们,你自己找麻烦干什么?” 温晗看了看梅戈拉住自己的手,低垂下头:“在欧若拉,所有小孩上的第一堂课都会讲一个道理,人类之所以会走到现在这种境遇,就是很多人都事不关己,都只顾眼前不顾后世,错过了太多太多可以转折的机遇。” 道理,都懂,但人之所以为人,便是遇事将所有大道理抛诸脑后。 “你……”梅戈仍想劝说,却一时找不到话。 温晗与梅戈对峙着,似乎谁也说服不了谁,谁也不愿忍让谁。 第40章 一小会后,梅戈拽着温晗的手突然被司诺柔柔的力道拉开。 她很平静地笑了笑:“去看看吧,管不管再说。” 欧若拉怎样教育小孩她不知道,但温晗是个怎样的人,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所以,她选择支持他。 “万一是人家自己……”话到此便没有了听众,梅戈只能看见温晗和司诺快速跑走的背影——还手托着手跑走。 *** 驾驶室的门紧紧闭合,门口站着的,是被巴伦送上船的其中一个少年。 少年手持长枪,将背抵在门上大声呼喝,制止船员前进。 不用继续向前,他们从少年的态度,和门缝里流淌出来的血腥气便能猜到刚才这里发生了什么。 随着船渐渐驶入浅海区接近断桥,船员和少年的争吵越发激烈,双方持枪对峙,气氛变得剑拔弩张。 枪声忽然接连响起,流火在黑暗中四处乱窜。温晗护住司诺就往角落里躲,梅戈大吼着“管管我!”也抱头跟着跑,被温晗一把拽过,重重撞在舱壁上。 司诺则被温晗按在怀里,头被他肩膀抵着,手被他腰间的衣服“缠”着,左后腰被他的右手轻轻握着。 他又靠得极近,和在茶馆的黑暗中一样,全身温热气息都在向她扑,几乎将她包裹。 那个时候,她动了个偷摸腹肌的小心思…… 温晗浑身一颤,司诺跟着呼吸一滞。 她只是想想而已,怎么就摸上去了?不仅摸了,还用那可耻的手指在他腹肌上游走? 温晗探向驾驶室方向的头僵硬地回转,垂低,轻歪,从她耳垂边露出的空隙向下看,然后喉头不自觉咽了咽口水,声音还挺突兀。 司诺老脸发烫,快速把手收回,顿了顿不知该放哪里,立刻被温晗捉了回去,捏着将她细小柔软的手指一根根展开,重又放回刚才碰触的位置,还按着她手背摩挲了下。 只听得旁边甲板“咚”一声,梅戈团城一团摔倒在地。他抚着膝盖连声说:“腿……腿麻。”却是头也不抬一下。 又是一滞,司诺连忙抽回手。温晗双睫扑闪了几下,微妙地勾起了唇角。 而另一边吵嚷声渐停。冲突之中,守在门口的少年被反击的船员打成筛子,从栏杆边缘摔到了下层甲板。 水里哗哗啦啦动荡不歇,竟是轮船已经靠近断桥,会水的人扑腾着游过潜海翻上船来,和船员持续冲突,又牵上绳子让不会水的人陆陆续续爬了上来。 接连几个人从他们身旁经过,不是“看不见”,便是临时改了目的地,没人愿意也没人敢跟温晗产生冲突。 不一阵,骚动渐停,船员们败下阵来,这艘开往海上乌托邦的唯一轮渡,被来自暗黑之城的暴徒们控制了。 然后巴伦一声令下,落败的船员快速调转方向重新驶向大海。 只有双臂废掉的小七,无法游水,也无法攀着绳索爬上船,被丢弃在断桥边缘哭喊求助,声嘶力竭,直到很久以后才被海浪声遮盖过去。 温晗捏了捏司诺的手,她只是平静地转开头。就算救他,也不会消减他心中的仇恨,司诺自认,自己也不是个烂好人。 *** 不守规矩的暴徒,用不规矩的方式达成了目的,却害死了四个船员。 而暴徒们则只死了一个,就是那个摔在甲板上的少年,但转瞬他的尸体便被丢下了海。 没有任何人为他惋惜,只有梅戈“呵呵”了两声。 躲在客舱里的人被一一清理出来,重新关进一间狭窄房间,温晗他们也被“请”过去。 巴伦与他们擦身而过,眼神轻飘飘在温晗脸上扫了一眼。一过身,他悄悄拔出外衣遮盖的手枪,转身抬枪,手却僵硬地停在半空。 温晗的枪比他还快,直直抵着他的额头,冰冰凉凉地触着太阳穴,激得他脉搏突突直跳。 “相安无事,才能和气生财。”温晗的声音森冷,还带着浓浓的杀意。 这又是司诺没见过的一面。 “谁都不知道海上乌托邦会不会接纳我们,或者会不会接纳抢船伤人的暴徒。与其互相折损,不如暂且休战。” 说完,温晗眉毛一挑,冷冰冰地看着巴伦,等待他的决定。 巴伦翻转眼皮,看了温晗一眼,慢慢垂低枪口,最终收入怀中。 温晗干脆的放下枪,背到身后紧紧握着,注视着巴伦微微抬手倒退着退到视线尽头,消失在拐角处。 *** 有了枪的暴徒气焰高涨,搜罗了所有可以找到的物品,霸占了所有房间。 他们三人却得到优待,没有与其他乘客关在一起,便找了个房间安顿下来。 前半夜乱乱糟糟,后半夜一片凄凉。随着轮船深入大海,冷风渐增,海浪渐大,空中的星星却只是转移了位置。 角落里,三个人裹着外衣挤在一起——实际上是温晗借口冷挤着司诺,而梅戈非得靠在温晗旁边才有安全感。 不过,温晗不仅挤着她,还不停打哈欠。 “你不睡么?” “不睡。我守夜。” 印象里,穿越荒虚的每个夜晚,温晗都要守两次夜,中间的一小段时间由梅戈填充。她好像什么都没帮上忙,还在白天处处拖累。 “你睡吧,我来守夜。”也许是怕说服不了,她又补了句:“巴伦那些人心底憋着怀,说不定明天还有一场恶战。我……我们需要养精蓄锐。” 身侧没有回音,却在几秒后贴近了一个温热的肩膀。他的肩抵着她手臂,而头却靠在她肩上。 “好瘦。骨头都磕着肉了。” 没赶他下去,他还得意了?司诺微怒:“那你不知道躺下啊。” “哦。”他乖乖应了声,躺下了。仰躺在她的大腿上,仰面对她笑,无辜煽动的眼睛分明在说:你让我躺的。 又赖皮!她抬手,想轻捶。 可是,航行灯的微光中,她看见了一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纠缠在漂亮的黑色瞳仁边缘。那双眼睛在她盯着的时候微微弯曲,充满了欢欣。 于是握拳的手在落下的一瞬变成了两根手指,抽走了一根缠在他发丝上的白色羽毛。 “睡吧。” 他漂亮的眼睛弯得更大:“嗯。” 然后,他挪了挪找到舒坦的位置,膝盖撞到了隐形人,把隐形人气得也跟着挪了挪。 闭上眼的一瞬,他的手精准地抱住了她的一只手,抱在怀里,捏得紧紧的,就像她随时会被风吹走一样。 “司诺。” “嗯?”她下意识回,却发现他已经陷入混沌。 “……司诺。”又是一声轻唤,可他眼皮都已经沉沉贴合,眼珠都陷入了安静。 鼻头微微一酸,司诺俯下身,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句:“睡吧,我不会走的。” 她不会走。她劝服自己,除了去海上乌托邦,再没有其他选择。 *** 太阳再升起的时候,船逆着光的方向驶向一座岛屿。遥遥可见,岛的中心耸立着一群群白色建筑,可它在茫茫大海中间,却孤零零的。 船毫无阻碍的靠近岛屿北岸,预计可能会出现的警报和询问都没发生。靠岸的北边码头,木板延伸向海水中央,却被浸得一触就断。 就好像,这里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来过。 暴徒们押着船员抢先登上岛屿,把他们抵在最前面做探路者,沿着人造石梯朝中心急速奔去。 走不多久,所有人被一个铺满白砖的环形城墙挡住去路。城墙很高,十个人叠罗汉都未必能翻越过去。 见过暗黑之城摩天大楼的暴徒们并未对此产生太多震撼,便把船员押过来,在指引中推开了一道暗门。 门内的世界,和门外的荒凉破败有些许不同,绿色、黄色、灰色和白色杂糅。 靠近城墙的部分,有大片绿色的荒草,和叫不出名字的各色果实。有人摘下尝了尝,激动得到处分享。 可激动的只是少部分人,因为他们很快发现,一座座大型砖瓦房挡在去往中心地带的路上。 瓦房的墙壁上是一些大块大块的黄色大叉,从上到下,从左到右,远远便能看得一清二楚。 走进瓦房,里面散落着各种生锈的机械、铁皮……到处都是长得像绒毛一样的霉菌。 有人想要碰触,却被温晗制止:“这大概是食品加工厂。因为某些原因废弃之后,没来得及处理的残留食物霉变,时间长了就会这样。它们是有毒的。” 也许那些黄色的叉,正是提示“有毒”。可那么多瓦房,一片片的瓦房,都被画上这样的痕迹……想一想就觉得恐怖。 温晗提醒暴徒过后,便牵着司诺快速穿过。暴徒们面面相觑,虽然不理解,却认可了他的见多识广,跟着向中心匆匆奔去。 中心地带的建筑,分内外两圈,都呈圆环状分布。 外面一圈,排布着一栋栋十层高的楼房,楼房表面都涂着灰色的墙漆,全都整整齐齐密密麻麻向中心汇聚。从每一层的窗户来判断,大概一层二十户。 沿着荒芜一人的街道,和随处可见蔓藤继续往中心走,一抬头就能看见三栋白墙高楼,每一栋都比面前的楼房高一倍,方方正正,像极了四方体。如果从空中向下看,正好是个“品”字。 暴徒们似乎找准了最终目的地,朝着中心激动地一拥而上,谁都不愿跑在最后,谁都想多分一杯羹。 可当他们跑到近前才发现,白色大楼更萧条,里面的陈设更凌乱破败。就像离开这里的人十分匆忙,又或者疲于逃命。 三栋大楼中间围合起来的,则是一个球体形建筑。 球形建筑表面和欧若拉的玻璃罩极其相似,都是用一片片菱形玻璃组合而成。只是这里没人维护,玻璃早就碎了七七八八。 球形建筑的顶端,大型雕塑字安安稳稳地竖立,讽刺的向突然到访的外来者展示:“地球文明新纪元” 第41章 空无一人! 无论是他们走过的每一处,还是球形建筑内部,全都空无一人。 空旷的球形建筑正中心,几根横梁架起一个正方体玻璃房。它的玻璃完好无缺,大概是在玻璃上涂了一层遮光物质,从下往上看,只能隐隐约约看见里面有阴影。 从整个格局和陈设来看,这就像是一个研究基地。 暴徒们疯狂寻找生存资源和人类,越找越疯癫。因为这里除了空旷的建筑什么都没有,所有桌椅物品摆放得规规矩矩,没有任何打斗的痕迹,就好像所有人在顷刻间全都凭空消失一般。 温晗皱着眉,看着周围疯狂来去的人,眼底弥漫出淡淡焦虑。 他现在是有记忆的。记忆里,人类突然神秘消失的情况曾在地球上大规模出现过。 “你别……”梅戈突然晃进他的视线范围内,“你别露出这幅神情!你上一次这样的时候,我们被突变鼠围了!再上一次,我被花豹扑了!能不能别!” 经提醒,司诺也注意到他的面色,跟着惴惴不安。 但温晗仿佛并没听进去,只是仰头看向那个正方体玻璃房,眼里露出一股浓浓的色泽,散发出—— 司诺想了想——怜悯。 是的,他现在的表情,如同知晓一切的神,怜悯着众生。 发现司诺在看他,温晗瞬间收起所有忧虑,笑道:“我只是想起了一些事。还记得么?造成人类数量锐减的,不仅仅是突变生物大规模攻击,也不仅是突变基因外溢造成人类快速突变成异类,还有……” “神秘消失?”梅戈接过了话头。 温晗点头:“在欧若拉,流传着一个故事。神秘消失是一种空间力量的作用,大部分科学家认为它是四维空间甚至N维空间。对于人类接二连三的凭空消失,他们则提出了一个假设——‘四维空间吞噬’。” 几十年过去,人类社会分崩离析,那段历史差点成为传说,但从没有任何人任何证据,证明这种神秘消失结束了。 “等等!”梅戈祭出一根手指,在虚空中晃了晃,“兄弟,我也在一本科学杂志上看到过,四维空间吞噬,为什么只吞噬人?动物、植物、桌角……不好吃是不是?扯!” “凶什么凶!”司诺突然打断他,“都说是流传的故事了,又不是他的假设。” “诶……我不……”梅戈还想辩解几句,突然被司诺推开,踉踉跄跄撞上一旁的椅子,椅子和膝盖同时发出碎裂般的声响。 司诺蔑了他一眼,也不管,拽住温晗手臂,“别理他,我们走。” 两人果真洋洋洒洒留下背影给他。而他也只能一边捂着膝盖倒吸凉气,一边感叹:护犊子的女人真狠! *** 司诺拉拽着温晗,很快就把梅戈甩了老远,他却厚着脸皮大喊:“等等我啊!” “不等。”司诺赌气,拉着温晗沿着旋转楼梯一路跑走,直跑到那个正方体玻璃房外才停步。 温晗被她拉着,心底美得神魂颠倒,就连她突然急停都没反应过来,往前又冲了两步才顿住,再抬头立刻被眼前景象吸引所有注意力。 四四方方的玻璃房是由六片整片的玻璃围合而成,四根两人宽的横梁交叉着支撑它,而那模模糊糊的玻璃壁上,则显现出影影绰绰的影子,像一个个站立着的人。 他们的脚下,其中两根横梁的中间,则铺陈着透明的玻璃,透过玻璃能清晰地看见下面快速跑过的人。 温晗探脚试了试,玻璃发出令人神经紧绷的叽叽咕咕。他只能放弃,转而考虑从横梁上过。 很幸运,横梁很结实,除了毫无栏杆遮挡和凭空多出来的十米高度,令人隐隐发慌。 “过去看看?”他征询着司诺的意见。 他必然不会为了满足好奇让司诺落单,只要她不想去那便不去。 没想,司诺只探头看了看底下,便点头:“既然来了,我也想知道这里到底发生过什么。” 想总是比做更轻松。当他们沿着横梁朝玻璃房走的时候,才真正知道这个道理。不太顺利,但仍然抵达了门口。 门是虚掩的,不知是里面的人没关好,还是根本没来得及走。 轻轻一推,玻璃门向旁边退开,里面“次啦啦”响了两声,突然亮起了刺眼的白光。 温晗抬头望了望,发现玻璃房顶部有大片大片可以反光的厚板,想了想道:“可能是太阳能。” 司诺没怎么明白,却也没问。她努力适应了光线朝里看去,只一眼便打了个冷颤。 一眼望不到底的玻璃房中,竖立着一个个比人还高的透明器皿,器皿里灌满了透明液体。 每一个器皿里都泡着奇形怪状的物体,有长着翅膀的,有两颗脑袋的,有獠牙垂到胸口的……他们都长着人类的躯体,有头颅有四肢,也分男女。 但他们是突变人。 “呼”一声,急促又突然。温晗直接把玻璃门推了回去,只听“咔哒”一声,像是锁住了。 司诺见他眉头比刚才拧得更紧,笑道:“我不怕的。” 温晗挤了个笑容,可笑得无比勉强。 “我们走吧,里面的东西没必要看。”他拉着司诺就走,却又不太放心地回头看了一眼。 那一个个阴影,如同一道道沟壑,横在他心口。 “喂!你们看我找到了什么?”梅戈在环形楼梯口出现,怀里还抱着一个铁皮盒。他跑到近前,激动地晃着手里的铁盒,“颜呈的日记!哈哈!” 司诺白了他一眼,还没气过他刚才呼喝温晗的事。 “呃……”他被司诺的眼神震撼,往温晗旁边溜去,小声且激动地说:“这是宝贝。” “是。”温晗笑道:“末世初最伟大的科学家颜呈。” “哈!我就知道,你一定知道他!” “我可以帮你打开。”温晗取出手枪,通过指纹识别之后,对它说:“调整能量,切割铁皮。” 那个机械女声又一次响起:“能量已调整到30%。” 然后,他便在两人疑惑的神情里,轻而易举地切割铁皮,铁皮裂开一条缝,里面一个灰皮笔记本却完好无损。在梅戈崇拜的眼神里,他吹了吹枪口,把枪收了回去。 梅戈迫不及待翻阅起来,一边翻一边跟在温晗和司诺背后四处游走。 “里面说了什么?”温晗还是很好奇。 “与大陆传说的海上乌托邦故事类似,但是更详细。哦不,这分明就是记录了这个岛屿的历史。” “全世界最顶级的富豪们组成了一个联盟,取名为‘曙光联盟’。他们在世界各处寻找可以避世的地方,最后找到了这个岛屿。” “岛的南边有个很大的湖泊,还是个淡水湖。他们还在南部岸边建立了两个大型的海水转化淡水的工厂……总之就是水资源没问题。” “联盟利用自己的财富,招揽了全世界最顶尖的建筑团队、生物科学家、顶级医生,甚至种植业、畜牧业等各个行业里的拔尖者,用六年时间,倾尽所有心力和财力共同设计和建造了这座岛,并为它命名为——曙光。” 走下旋转楼梯,温晗抬头最后看了一眼玻璃房,它就像一个被重重围困在孤岛上的牢笼。 而司诺,从头到尾心情都落到极点,任温晗牵着,机械地迈动步子。 她心心念念的海上乌托邦,最后想要落脚的地方,竟然和大海里的浪花一样,虚无缥缈。 “曙光是一座功能完备的城市。围墙的边缘是食物衣物、工具器械加工区,中间是普通人类居住区,最中心的位置是……呵……”梅戈发出一声嘲讽:“三栋高楼是‘高级人类’居住区。” “呸!”暴脾气的梅戈又回来了:“还高级,老子做过奴隶的岂不是下等了?老子还活着!活得好好的!” 三人走出球形建筑,只听得高楼中隐隐传来砸东西的声音,时不时还从某一层楼飞下来一个东西,砸在地上“砰砰”直响。他们便只好沿着大楼边缘绕行。 梅戈发泄完毕,继续一页页翻过,“后面的就……很普通……什么蜘蛛网原理搭建交通,什么扇形居住模式,反正结论就是,这个岛可以容纳100万人生存。” “建成之后,富豪们向大陆发出救援邀请,声称可以用各种稀缺食物和资源换取居住权。但是因为轮船每年只开去大陆一趟,船票又极其高昂,这里便被称为‘海上乌托邦’。” 温晗一直牵着司诺,他察觉到了她情绪的低沉,却不敢打扰。 在烦躁得罪了暗黑之城和罗浮城堡没有去处的时候,她也不过是发呆和唉声叹气。在误解他气恼他的时候,她情绪激动得很陌生。但都没有现在这样。 现在,这个被他牵着手的女孩,魂不守舍,死气沉沉,就像全身上下都布满了死灰一般。 悄悄叹息,他突然发现梅戈的声音和脚步都停在了身后很远处,便回头看去。 梅戈僵直地定着,双手紧紧攥着本子,指甲都掐进灰色封皮,眼睛快速在本子上流动,嘴唇却因为激动而咬得轻轻泛白。 温晗有些担心:“怎么了?” “嗯?”梅戈抬头,眸里有一闪即过的呆滞,但立刻笑道:“呵,我的确不是高级人类,看不懂。” 没有大吼大叫?不是他的性格。 但温晗更在意的却是手里牵着的人,于是便对他点了点头不再追问。 第42章 沿着大楼边缘绕过,一转弯便看见楼前的广场上围满了人。两个人正持枪指着三个船员,高声呼喝。 听他们的意思是,责怪船员没有提前说明岛上早已荒芜。而船员委屈地抱怨,从头到尾被捂着嘴绑着脚,只留下一双手开船,想说也没法说。 暴徒们把找不到任何东西的情绪发泄在船员身上,对他们拳打脚踢,甚至还给枪上了膛。 温晗突然出现在广场中央,持枪在手,目光冷峻,打断了他们:“杀了船员,谁开船?” “还开什么船?海上乌托邦从今以后就是我们的了。我们重建,我们拥有,我们为王!” 温晗眉头一皱,眉眼间又一次染上霜雪:“是你们!我要离开!” “你凶什么凶!不杀一两个人,你还以为我们怕了你!” 温晗的神情无意中引起了暴徒们的反抗。 “说得对。不杀一两个人,你们便不把我当回事。”温晗缓缓抬起手枪,“那……先从你们哪一个开始?” 他站在茫茫的白色广场上,面不改色心不跳。 几十双形如怪兽的眼睛将他细细打量,数十支长枪和手枪全都对准他。他们的血液在对峙中疯狂翻涌,狰狞的神情毫不掩饰。 温晗的变化是司诺想象不到的。她看着他坚定的背影,和那一双稳稳踩在地面的脚,突然觉得自己也没什么需要畏怯。 一阵红白相间的激光从广场边缘烧灼到中心地带,地砖泛起浓烟被烤得滋滋作响,扫过几个人的鞋尖立刻蹿起火苗,吓得他们慌慌张张拍灭,却落下一股浓烈的焦糊味。 “我不过一把枪,可你们每人也只有一条命。”温晗一边说,一边抬起手臂平行至胸口,从左到右做了个横扫的动作,枪口便在众目睽睽之下扫过那群人的胸膛或颈部。 越来越多的人在那枪口的威压下感受到了窒息,激愤高涨的情绪立刻偃旗息鼓。 巴伦拨开人群走出来,他总是站在人堆里,只在人们迷茫或意见不一的时候站出来统一方向,也渐渐掌控人心。 “我们不杀你,也不与你为敌。” “我要离开,需要他们开船。你可以把大船留下,我们只要两个小船。”温晗不想多做纠缠,“大船上的所有财物,岛上的所有东西,全都归你们。” 很划算的提议,巴伦代表所有人点头同意。 成为奴隶隐忍偷生,又从暗黑之城出逃一路往南,穿过荒虚外沿越过茫茫大海,也只是为了生存,谁又愿意在这个时候挺胸送命。 船员们得到释放,转头就往码头跑。梅戈打头,温晗断后,三人也紧跟着朝码头狂奔而去。 刚从阶梯下到岸边,暴徒们居高临下一声高喝,枪声便沿着礁石一路追在他们脚底。温晗不得不回身反击,脚下的步伐也不自觉放慢。 “出尔反尔的狗东西!”梅戈一边咒骂,一边冲着船员们大吼:“等等啊!” 惊慌失措的船员们并没有去往轮渡,而是从码头东北角的一处浅湾里开出了一辆双层快艇。 快艇飞速冲向海面,听到梅戈呼喊,在水波中激起浪花快速回转,回来接应。 轮渡上,被暴徒们关在船舱里的人也急匆匆爬出,跑向快艇。 枪声步步紧逼,有了周边树木和礁石的遮掩,暴徒们追袭得很快,温晗回身还击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司诺被梅戈拽上快艇才发现,他还被甩在很远的地方,便着急得连声呼喊。 温晗一听见她的声音,心神一慌,脚下便窜了几步,追来的枪声急切地扫中了快艇上层的顶棚。 “咚咚咚”几声,快艇再次启动,沿着礁石边缘缓行,躲避四处横飞的子弹。温晗快步奔来,一手持枪反手横扫,一手攀上了司诺手臂,用力一跃跳了上去。 而后,梅戈仰天大啸,骂骂咧咧躲进了船舱。 快艇迅速转弯,留下灿烂的水花和长长的波纹,向着大海冲去。 *** 纯蓝的天幕印在司诺眸子里,海鸟飞掠的声音由远及近。 “喂……你要在我身上赖多久?” “再一会嘛……”男人的声音懒懒洋洋,带着沙哑和慵懒,将她包裹。 “再不起来我咬你。”她故作生气,声音却低得没有一点力气。 “咬吧。”他把头往司诺肩膀上蹭了蹭,“反正我都依你。” “那是什么?”有人从船舱里冒头向外,颤着声音惊呼:“快看岛上!” 梅戈窜出来狠命拍打温晗,“别腻着了!快起来看!” 今日非晴,没有灼目的阳光,光色的余影里,那座孤零零的岛屿,礁石缝隙里,岩石洞穴里,影影绰绰显出晃动的影子。 其中一个影子足足比常人高出一倍,却朝他们伸出长臂,就像做了个捏拽的动作。 快艇逐渐拉开距离,那些阴影很快便成了一团团茫茫的黑影。可铺在他们心间的阴影也开始滋生,挥之不去。 一个船员从上层驾驶舱探出头来,“七年前,我们来到这座岛屿和他们一样激动。岛上荒凉空无一人,但是功能齐全,稍稍整理便可以吃喝不愁。但是,我们很快就逃离了那里,因为……到了晚上,那里就是地狱。” 人们形容荒虚是“九死一生”之地,而他们形容海上乌托邦是“地狱”。 “整座岛的地下全都是突变人,不仅生得恶心,还吃人。”船员突然恶狠狠淬道:“活该他们杀了我们同伴,活该堵死了我们的嘴!” 原来,整座岛屿凌乱空荡,不是因为神秘消失,或者不全是因为神秘消失,还因为那些实验突变人暴走,杀人吃人…… 转瞬,船员又不好意思的笑笑:“放心,不会伤害你们的。我们也只是假扮乌托邦的人……骗一些生存资源,愿意留下的都成了伙伴,不愿意的我们也送回了大陆。” 梅戈好奇心十足地爬上去跟他们攀谈起来,一会哈哈大笑,一会又一起破口大骂,很热闹。 温晗靠在栏杆上,望着遥遥天幕下逐渐变小的孤岛,神情冷漠,就连情绪也没有任何变化。 司诺心头咯噔一下:“你是不是……猜到了?” 他点头:“玻璃房里的那些,不是突变之后用来研究的标本,而是活生生的人被植入突变基因产生变异,才长成那种模样。” “他们还活着?”司诺后颈发凉,想着那些突变人曾与他们在几米之外面对面,就止不住慌乱。 “玻璃房里的应该没成活。大概实验还没成功,那里的人便出了什么事,因为太阳能持续不断地提供能源,所以保持着最后的状态。” 谁也不知道最后会是怎样,谁又能想到被称为“曙光”的岛屿最后却成了“地狱”。 *** 天色渐渐暗下来,快艇早已放慢速度,朝着船员们平日里居住的小群岛缓缓靠近。 梅戈跟船员一起给每个人分发淡水,分到温晗和司诺面前的时候,直接全都递给了司诺,“反正都是她的!连你也是她的!” 司诺偏开头,笑也不是,接也不是…… 一个船员的声音从船舱里传来:“诶?你是谁?”他的声音夹杂着慌乱,“你们昨天上船的人,见过他么?” 船舱里突然发生小小的骚动,梅戈和温晗同时探头去看。角落里有个黑漆漆的影子,黑衣黑裤黑头衫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 船员竖着手指一个个点数:“一、二……七、八……”然后点到温晗他们,“十二、十三、十四……” 可明明昨天上船的时候,除去他们三人,总共只有十二个普通乘客。后来,两个少年一个死一个留在岛屿上。 现在凭空多出一人。 “快让开!”温晗忽地弹起,一弯腰冲进船舱,左手拎起船员后领往后扯,右手急速抬枪便对准那个黑影。 可下一秒,温晗丢开船员之后,手里的枪连同他自己的右手便丝毫动弹不得。 黑影里的人,从黑色的衣衫下伸出一双骨节分明,瘦得只剩外皮和血管的手,死死拽住了他的手。 很难想象那样一双手得有多大力气才能制住温晗,让他整个右手自自手腕固定在半空,怎样也挪不动。 “喝喝喝……”黑衣里的人像是在说话,又像是在笑。 帽衫缓缓蠕动向上,所有人瞬间血脉凝固。那是一张不敢称之为人脸的脸,皲裂的脸皮紧紧贴在骨头上,紫黑色的血管在脸皮下鼓动,一双猩红色的眼珠向外凸出。 这一刻,最先反应过来的还是温晗,他突地一跃,双腿蜷曲狠狠一蹬,直接踢向对方胸口,在极大的惯力之下挣脱出右手向后倒退,被梅戈和司诺抢上去扶稳。 恐怖的怪物抱着枪,缓缓回转将枪口朝向自己,扣动扳机—— 所有人跟着“哦”了一声。 但事与愿违,识别不了指纹,枪里的激光没有半点动静。 突然,怪物握着枪的双手开始膨胀,表皮之下不知被什么东西充斥,瞬间从一个只有皮囊的骨架,变成了——四肢拱起、腰身粗壮,毛发乱生、指甲尖锐……的另一种怪物。 像站立的狼。 “嚎——”它张开大口嚎叫。 “咔”一声清脆的声响,震惊了所有人,就连温晗都被吓得抖了一抖。他的手枪,欧若拉用各种高精材料特制的手枪,就这样被怪物折成两段。 怪物似乎很满意,端详了几眼,抬手把枪丢出船舱,还探出上半身朝下张望。在枪落入水中发出声响的同时,温晗迅速动身,一步跳起,双手攀住船舱顶,双腿朝怪物头部猛踢。 怪物毫无防备,直接倾翻出去,翻身之时顺手一捞扯住温晗脚踝。 拉扯的剧痛瞬间传遍腰腹,温晗一声闷哼,手上力道渐松。 第43章 剧痛持续,怪物似乎很乐于与他拉锯,龇着牙发出“喝喝喝”的声音,使劲往外拽。 司诺冲上去抱住他腰就喊:“别松手!梅戈找东西锤它!” “捶!我用什么捶!”梅戈慌乱四顾,船舱里什么都没有。 “有射鱼枪……”船员声音都在发抖:“可以么?” “快啊!”梅戈催促着跟着跑出去找武器。 驾驶舱的船员发现了异样,立刻加快船速,试图将怪物从船上抛出去。可那怪物被突然加速的惯力冲击倒挂在船舷边,仍然死死抓住温晗脚踝。 下一刻,怪物借助拉扯的力道,一个飞旋又钻进了船舱,刚好落在人群堆积的另一头,吓得他们惊叫逃窜。跑得慢的两人直接被撕成两半,血水流淌而下,浸湿怪物的黑衣。 而温晗和司诺却在失去拉扯力的同时向后摔倒,装翻了一连串储水罐。 “咄”一声,清脆又有点喜剧,射鱼枪的尖刺从怪物眼角边缘飞过,射进了舱壁,急速飞弹了几下定住了。 怪物偏头,一双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梅戈,然后挑衅般的将脚边吓得瘫软的人拎起来,当着他的面撕成两半,舔起了手上的鲜血。 舔了两口便对着梅戈一声惊吼,朝他扑去。 梅戈惊叫一声丢下射鱼枪就跑。一人一怪便在快艇上四处追逐起来。 怪物虽然恐怖却行动稍微迟缓,相比之下梅戈的速度就快得像条泥鳅,每次被追上都能迅速逃离。 温晗脚踝和右手又红又肿,只能用左手去拔钉在舱壁上的尖刺。 怪物追着梅戈跑了几个来回,气得接连发出怒吼,一脚踢开船舱冲进去便看见了落单的司诺,张开大口呼喝着朝她扑去。 司诺抬手抡起旁边碎裂的储水罐就朝它砸。那储水罐在怪物面前不堪一击,被他一拳击得粉碎。 然后,一眨眼,一个人影便扑向怪物,重重的撞击在它胸膛,一起飞跌出去,落出船舱,落入水中。 在接连的咆哮和嘶吼声里,水浪水花扑腾不休,司诺呆滞而颓然地坐在原地,双眼突然冒出大颗大颗的泪珠。 “温晗!” *** 快艇绕出一个极大的圈,在海面旋转往复。 海浪翻涌不休,白花花的浪头把船舷上滴落下去的血水吞噬。 “温晗!”司诺在船舷上来回奔走,面向茫茫海面一声声呼唤:“温晗……温晗!” 巨大的无助感撅住了她的心脏,脑海中刻意营造的各种人生假象支离破碎。 浪声冲击在她的耳中,海水弥漫在她眼前,有那么短短几秒,她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 因为她知道,什么都可以慢慢放下,唯独不能接受温晗为了救他而沉入茫茫大海。 突然,远处涌动出更加激烈的血水。 温晗从血水中央冒出头来,一边往外咳水,一边冲船上招手。 梅戈和船员们合力将力竭的温晗打捞上来,司诺也如同失去所有力气一般瘫软在甲板上。 “嘿嘿嘿嘿……”温晗所有的开心都写在脸上,撑着双臂朝她一点点爬挪。 司诺一扭头,任凭发丝在风中凌乱,任脸上脏兮兮一片,泪珠大颗大颗往下落,“要你救我!要你管我!” 下一秒,一个湿漉漉的怀抱将她包裹起来。 他的声音在她额顶轻轻飘着:“我可以有事,你不行嘛。” 司诺挣开他的怀,在他胸口轻轻捶了一拳,“走开!” “嘶……”他倒吸凉气,“痛的。” 昏黄的光阴里,温晗湿漉漉的全身侵染了大片大片血色。手腕和脚踝又红又肿,肩膀上的衣服还被撕扯开,露出几道浅浅的口子。 司诺咬了咬唇,还是赌气低喝了句:“走开。”但是声音比之前温柔多了。 “哦。”失望的语气和神情爬满他整张脸,可又乖巧顺从地撑着身体向后挪了挪。 头顶驾驶舱位置,传来梅戈的低声嘲弄:“啧啧啧……想象不到吧,单枪匹马搞死突变人的勇士,在他女人面前温顺得像只小猫。” “嗯嗯……”船员们毫无分歧地纷纷认同。 然后,所有人都看到底下甲板上,从温晗双眸里飞上来的眼刀子,生冷无情,仿佛下一刻就会把他们全都撕成碎片。 *** 一场意外,夺去了几个鲜活的生命。可这与天天生活在恐慌之中,步步都踩着血流成河过活的日子比起来,幸运多了。 所以,在靠上船员们居住的群岛之后,所有人都恢复过来。 除了司诺。 在温晗和其他男人生火烤鱼的时候,她一直坐在礁石上,任凭海浪被风撩起,细细碎碎地扑向面庞。 温晗把鱼递给梅戈,悄步靠近。火光映照之中,司诺的侧脸阴云密布,就像随时都会再次落下泪滴。 一声重叹,她低头看向自己左手腕。那里戴着她的1012号奴隶手环。 从戴上,她就没有摘下来过,无论日晒雨淋,无论洗澡换衣,无论是被小七踩手,还是在荒虚被怪物追逐…… 可现在…… 她摸着细细密密的螺旋状纹路,如同抚摸着最珍贵的宝物。 下一秒,她毫不犹疑地摘取下来,拎着递向虚空。 “司诺?”温晗诧异地唤她。 可就在那温柔声音响起的同时,她松开了手指。黑色手环掉落下去,瞬间被卷入波涛之中,然后下一个海浪又撞击在她脚边的礁石上。 从此以后,她的手腕便会空空荡荡,而那常年累月被奴隶手环遮挡过的部位,则留下一圈明显的泛白。 温晗没能理解,只靠近她,蹲在她旁边,安静的抬头仰望。 却见她只是露出一抹苦涩的笑:“现在,我不仅无处可去,还……一无所有了。” “怎么会呢?”温热的大手握住了她冰凉的小手。温晗依旧仰望着她:“你有我。” 她咧唇,带着满眼悲伤低头看他:“你是能吃能喝,还是能用啊?” 他托起她的手,抚向自己面庞,“前两个不好说,最后一个……”他坏笑:“没问题。” 她一滞,神色严厉地丢开他手,偏开头去。 可他却跟着歪头,弯唇笑:“我说的是给你当牛做马,背你到处跑,带你回欧若拉。”那单纯眨动的眼睛分明就是没想到司诺所想的。 欧若拉?一切分歧的初始点。她永远不会被接纳的那个城市? 思维飘向大海,远远地回旋在海风里。 她发呆之际,温晗又握住了她的手。然后失去手环冰冰凉凉未曾适应的手腕处又多了一个事物,细细的,暖暖的。 一颗扁平的石块被穿了个小孔,一根红色的细线穿过其中,环绕在她手腕。 石块比拇指还小,一半深黑一半深蓝,像极了大海与天,而深蓝色的那一半有几处白色光点,像极了那些盘旋的海鸟。 温晗举起自己的左手,手腕上也绑着一模一样的手链。 “芯片就在这块漂亮石头中间。”他握住司诺的手,两根手链并排在一起,两半边石头都安安静静躺在腕背上。 怪不得,米恩非说货物不对。也怪不得,她的背包里突然就多了这么个漂亮石头。细细想来,大概是那丑陋盒子被撞裂时掉落出来的。 如果不是温晗宝贝似地呵护着,她还有清白的一天么? “它碎成了两半,我便把它做成了属于你跟我的誓言石。本想回到欧若拉的时候再给你戴上的……” 誓言石……么?司诺猛吸一口气,压下心底酸涩的意味,“你忘了,欧若拉排外。” “你跟我在一起,怎么会是外人?” 她的眼睛大大的,印着海面和星空,洒落无尽星辉,可是她的眼色沉沉的,随着海风煽动,将更多心绪藏了进去。 “这个时代,靠谁都不如靠自己的。你的只是你的,你的欧若拉,不会容下我。” 温晗不解,却在看着她眼里泛着泪光的一瞬心口钝钝的痛。 *** 原本居住在岛上的人,除了船员还有十几个。 突然多出些人,只有干净衣服管够,其他的淡水紧缺,胶囊睡袋都缺两个。最后,两个骨架小的十几岁少年挤了一个,梅戈和温晗挤了一个,这才算分好。 大概因为她是女人,大家都很照顾她,她便分到了一个崭新的旧式胶囊睡袋,还多分得了一壶水,用于擦洗身体。 旧式胶囊睡袋更宽松更柔软,而头所在的位置也没有那片透明薄膜。 所以一躺进去,司诺的眼前便只有火堆隔着睡袋透进来的光。她能看见睡袋里的一切,却看不见外面的世界,心底幽幽地有些恐慌。 忽然,脚底一凉,温暖和熟悉的气息又一次灌了进来。 司诺一呆,温晗便扑到了她身侧,紧紧地挤着她小臂。 她微微气恼:“你赖皮上瘾了是不是?” “呼呼——” 不仅赖皮,还赖皮出了境界,连装睡打呼这种事也做得出来。 司诺气急,半坐起来抬手就推,“出去啊,不是分好睡袋了嘛。” 昏暗的火光中,她只能看见温晗轻轻开合的嘴唇:“那你要我跟那个男人睡啊?” 那个男人,特指不太正经、脾气暴躁、咋咋呼呼的梅戈。 这么一想,她也不情不愿起来。 只这一犹豫,温晗突然抬手把她拉倒下去,手给她当枕头,胸给她当被子,半抱在怀里不撒手。 最后,她也只得怨一句“赖皮”了事。 可,被他抱在怀里,背上手上全是汗,一小会之后又全变凉,刚换的干净衣衫渐渐染上自己的味道。 可她的心却一直平复不下来。好久没有这般心跳加速了,就像要跳到顶点堵住嗓子眼一样,让她一呼一吸都无比困难。 他的鼻尖在咫尺处轻轻拨弄着她的鼻尖,突然顿了顿,轻轻戳在鼻梁上。 “能亲一口么?”那柔而低沉的声音,带着热热的气息朝她面颊扑去。 还亲的少了?可她没有回答,没有说可以也没有说不可以。 总有一些东西横亘在心口,说不清道不明。 忽而,两片滚烫的唇轻轻碰触到她的唇瓣,慢慢地移动,把所有唇角唇边全都厮磨了一遍才退开。 热热的唇低声冒出一声得逞的“嘿嘿……”,她整个人就被揉进了温软的怀里。 暖啊,是真的暖。在经历无数个冒着寒霜南行的夜晚之后,这样的怀令她无比惬意,就连刚才身处狭窄空间里的恐慌也随之消散不见。 默然之间,她朝那个怀里拱了拱,靠得更紧了。 “司诺……”温晗的声音与平静的海风不一样,与旖旎的气息也不一样,显得有些焦灼,“我们和好了是不是?” 司诺启了启唇,复又合上,说不出一个字。一种名为惆怅的情绪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第44章 惆怅的情绪越来越重。 她已经知道了,温晗失忆是真的,忘记任务是真的,因而,他一路对自己关心照顾就是真的,想要做自己的情人奴隶也是真的。 他没有欺骗她的情感。 可是,温晗在见到欧若拉城的第一眼便恢复了记忆,却瞒着她继续任务,还在完成任务前跟她缠缠绵绵。 这,分明就是欺负她了嘛。 审问她的女人是温晗的姐姐,大概是因为记恨她拐跑自己弟弟又追问不出芯片下落,才故意气她。 算来,一场误会而已。 可温晗当场接着姐姐的话头继续谈论芯片,语气表情那么淡漠…… 她不误会才怪! 司诺本就是个犹疑不定的性子,一想便越想越多,想着想着便从他怀里脱出,借着微微的火光看向他模糊的双眼。 算来,她砸过他头四次,他护过她无数次,从荒虚重逢以后对她更是百依百顺……拉拉扯扯倒也平均,可……就是委屈。 委屈一上心头,泪珠大颗大颗掉落。 “怎么……怎么了?”他温声轻柔地哄她:“我要怎样你才会原谅我?要怎么做你才不难过?” “嗯……”她轻轻哼着,把头埋进了他的肩窝,用柔到骨头里的声音,带着哭腔轻轻说:“抱我好么?抱紧我。” 她突然不想再计较,突然觉得计较下去也不会有任何结果,只会徒劳伤心。反倒就这样,她爱着他,知道他也爱她,就够了。 温晗愣怔片刻,想不懂她到底思考了些什么,只环紧双臂,将怀里的人紧紧包裹。 “司诺……我爱你……” 也许她不完美,也许她有很多奇奇怪怪的小心思,可她的灵魂在这个浑浊的世界里又无比清亮。他爱她,爱她的灵魂,和一切的一切。 但他又自诩口舌笨拙,不知要怎样才能表达出满胸的爱意,便只紧紧抱着,一遍遍在她耳边重复:“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片刻后,感觉到衣领微微湿润,他又腾出一只手轻轻揉着她的发丝,心痛得快要掐出血,便又继续重复这三个深沉的字。 怀里的人扭动了下,头枕着他手臂,缓缓抬起来。而后,带着咸味的唇软软地啄了他一口。 一个激灵,他立刻含吮住她的唇,轻轻捻着,像害怕一用力就把她吓走似的,只用心地抱在怀里,呵护着。 *** 阳光毫不吝惜地洒向大地,睡袋被照得暖烘烘的。 司诺活动了下颈骨,有点僵硬有点疼,大概一整晚都保持一个姿势——一整晚都保持斜躺在男人怀里的姿势——扭到了。 睡袋里的光沉沉的,笼罩着一层微芒。 温晗睡得也沉沉的,下巴微微上翘,眼角轻轻勾起,即使是在梦里,心情也不错。 昨夜,她哭过之后,头痛欲裂,在温晗一遍遍的轻吻中睡着。惊魂未定又噩梦连连,她听到那温柔的声音在耳侧轻轻对她说:“从今以后,我来守护你每个不安的夜。” 所以后半夜,她睡得很沉很沉,沉到如现在这般腰酸脖痛。 她微微弯起手指,朝那个带着笑意的眼角戳了戳,然后被温晗一把抓住,逮个正着。 “嗯……”他迷茫着凑上,在她额头又亲了一口。 司诺坦然地接受了这个早安吻,又在他耳边轻轻说:“起来啦。” “嗯……”又一声不情不愿的轻哼,他终于睁开双眸,一看见司诺的脸,又撑起来在她唇上吻了下。 没完了?司诺瞪他一眼,推开他就钻出了胶囊睡袋。 海的味道咸咸的,风的感觉暖暖的。 可是……柴火的气味很淡,人们交谈的声音很远。所有睡袋都在二十米外,所有人都在看见司诺的一刻埋头偷笑,连火堆都另起了一个。 呃……真是辜负了人家的好意。他们昨晚明明只是抱了抱、亲了亲、睡着了。 温晗揉着眼睛钻出睡袋,撞在全身僵硬的司诺身上,顺着她目光看去,满眼迷茫。 “哟!醒啦!”梅戈抱着水壶蹦过来,瞥了眼司诺整整齐齐的衣衫,一拐弯撞在温晗身上,眉毛乱飞:“昨晚……辛苦了哟!” 温晗眨了眨眼,露出个莫名其妙的瞥眼,“不……不辛苦。” 周围响起一片极力压制的偷笑声。 司诺眼睛一翻,差点晕过去。 *** 岛上淡水紧缺,可岛民依旧热心地邀请人们留下,也走到司诺面前客客气气地询问。 司诺启唇,梅戈却抢了话:“人家不跟自己男人走,留下来跟你们一起?” 司诺又启唇,温晗却帮她做了主:“对,她跟我走。”大概怕她不同意,又立刻凑近,“先回大陆,其他的以后再说。” 司诺想了想,海岛和大陆比起来,她更熟悉大陆,便也不赌气,默默应了。 于是,温晗一边养伤一边教船员们搭木屋,而船员们也按他的指导建造了新的木船。 梅戈忙上忙下打杂,在某一次走过司诺身侧的时候,突然顿步,“您老人家歇着昂,我等断胳膊断腿也用不着您昂。” 司诺看了他一眼,轻飘飘回:“我不想动,怎么样吧。” 这一头梅戈还没找到话呛回去,那一头突然一阵哄笑。 有人靠近温晗,用肩膀撞了撞他,“厉害啊!” 他眨了眨眼,点头:“嗯。谢谢。”却似懂非懂:不就是会造木屋造木船么? 然后有更多人朝他瞥来,竖起大拇指。 他又眨了眨眼,挠着头哈哈直笑,笑着笑着便狐疑起来,回头去看司诺。 司诺眼角抽搐,一脚把梅戈绊得踉跄。都怪他起的头! 匆匆小半月,岛上的生活悠哉悠哉。 然后,就在某个阳光明媚的早晨,他们迎着太阳升起的方向,开启了返回大陆的航程。 *** 海浪很顽皮,一会用波浪将船捧起又摔下,一会沙沙地荡在船舷旁,一会又像在低声数着归去的日子。 温晗也很顽皮,总在司诺发呆的时候偷亲,也总在夜里撒着娇挤了又挤,还会在拉着帆的时候喊饿喊渴,非要她亲手喂。 有时候她会气呼呼地瞪他,有时候会不理他,有时候会无语到分不清他到底是温晗还是以前的三十三。 不过,最难受的,依然是把自己活成透明人的梅戈。 这一天午后,茫茫无际的天幕尽头被一片乌云笼罩。不一阵,风便掠过广袤的海洋吹抵小船。 轰隆隆声由远及近,一道闪电划破天空。 海上暴风雨来了! 大雨从天空倾泻而下,伴着浓黑的乌云,像极了一条从空中垂下的瀑布。浪如同一只凶猛的巨兽,一次次朝小船张开大口,试图把他们吞下去。 突然,一声脆响伴着炸雷而来,桅杆经受不住海量冲击,断裂了。木板在几方力道的作用力下发出吱吱呀呀脆弱的声响。 温晗扯下固定桅杆的绳索,将司诺和自己绑在一起。 “这一次!不会再失散了!”他极力喊着,却被浪声淹没大半。 梅戈抱着船舷对温晗大吼:“看看我!看看我!”他的声音也同样消失在暴风雨中。 一头巨浪打来,船被推出很远,翻了个方向向下沉去。温晗一手抱着司诺,一手摸索着拽住梅戈…… *** 海风渐渐平息,暴风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啊——”梅戈躺在礁石上,仰天大笑:“还活着——” 司诺撑地欲起,把温晗也扯动了下。她咳嗽了几声,嗓子呛得疼,而腰间更疼——绑着两人的绳索被水浸湿,紧紧勒在腰上。 温晗消耗了体力,迟钝地笑了笑,回抱住她。 “喂!行了吧!差不多了吧!”梅戈翻着白眼:“贴得太紧不利于呼吸!” 温晗笑笑,朝司诺后腰摸去,扯了一阵又开始摸。 “痒。”司诺轻声抱怨,可低哑的声音随风荡起,像极了撒娇。 “嘿嘿……”温晗立刻心猿意马地搂住她,“先不解行不行?” “行!”梅戈从礁石上弹起来:“你两个在这生根发芽吧!” 于是,温晗便心安理得抱得更紧。而司诺,脑子空了片刻,也歪下头靠在他胸膛上。 海风徐来,无比惬意。 “喂……我觉得……”梅戈的声音有些发抖:“你们还是起来看看呀。” 司诺撑起上身,却见温晗呆呆笑了笑:“是个死结。” “啊呀,你早说……”梅戈冲上来,刚伸手就被温晗“啪”一下拍开。 “等一下!”温晗扶着司诺站起,拎起绳索旋转,将绳结转到自己后腰,这才说:“可以了,解吧。” 然而,梅戈的双眼已经翻白到生无可恋。 *** 眼前一片金黄。 冲击着礁石的海浪,在涌过那片金黄的时候,只轻轻地抚上去,又退下来。 这是沙滩!这是温晗在欧若拉的影像资料里见过的那种沙滩。 有一袭海浪抚过,在与沙滩的交界点留下一条翻涌的银边,极目远去,直到很远很远。 “竟然真的有这样的沙滩!”温晗脱鞋踩了上去,沙很细很软很舒服,可他的眉头却紧紧皱在一起不曾舒展。 梅戈的眉也渐渐拧在一起,“不是说靠海的城市都被不同程度淹没了么?” “也许这里海拔较高。”温晗解释着,抬头望向远处。 梅戈翻了个白眼:你就显摆吧!就欺负我听不懂吧! “也许……这里不仅仅有沙滩。” 温晗目光所及的方向,一排排茂密树林背后,几道浓白的雾气歪歪扭扭蜿蜒升空。 那是炊烟。 *** 三人快速越过沙滩,穿过树林。 树林的尽头,几道厚厚的铁丝网立在泥地和一条柏油路的交界处。道路是从泥地下突然笔直向尽头延伸的。大概泥地下也是路,只是被覆盖了。 这条路的两旁,每隔十来米便是一栋三层小楼房,白墙红瓦绿草坪,楼房与楼房之间还有栅栏,是那种略显崭新没有被风雨浸烂的木栅栏。 视野所及,没有倒翻的水泥块,没有随地丢弃的物品,没有白骨,甚至连落叶都没几片。 像极了十余年前的大型人类聚居地。 忽而,两个五六岁的小孩嬉笑追逐着从一栋房子里跑出来,一看见外来者,惊慌失措地快速跑走。 “我眼花么?”梅戈从地上捡起一根湿漉漉的木棍抱在手中,“那两个小家伙的舌头,是不是有点太长了?” 第45章 在过去几十年,几乎所有人类聚居地都有一套自己的防护理念和装置,要么利用天然山洞,要么利用地下水道,要么大肆垒砌高墙,要么深挖护城河…… 可面前的这个…… 围挡在聚居地外围的是一圈经过加固的铁丝网。铁丝网的底部被混凝土浇灌在泥地和碎石上固定住,而它的顶部则缠绕了密密麻麻的长铁签。 铁签全都有小臂那么长,全都向下倾斜。这样,身形较小的生物很难翻越过去,而身强体壮的突变生物直接撞上去也很难不受伤。 从某个角度来讲,这种简单又粗暴的防卫装置很实用。 而从另一个角度来讲,这是一个全新的聚居地。 *** 围着铁丝网绕了大半圈,他们终于在一个不起眼的杂草丛后发现了一道小门。门的顶部、底部和侧边,分别被一把旧式链锁锁住,轻轻一拉便铛啷啷发出声响。 梅戈觉得,这是对他的挑衅,于是他花了大力气绞下两根铁丝,不费吹灰之力将锁轻易打开,转头笑呵呵等夸奖。 不远处,两栋小楼房的夹道后隐约传来嬉笑声,听起来像是几个小女孩在追逐玩闹。 作为突然到访的不速之客,他们打算先去打个招呼。于是梅戈放下木棍,当仁不让地充作代表,三步两步朝小楼房而去。 楼前的花圃里,绿草发新芽,几片枯黄的树叶落在草尖上。 突然,三道高大的身影追逐着急速掠过,那几片树叶颤着抖着翻飞起来,其中一片摇摇晃晃落在梅戈的鞋背上。 一个冷颤从后颈直上天灵盖。梅戈仰头,呆滞地发出一声尴尬的笑:“黄昏好啊,姐姐们。” 他的面前,比他高出一倍的三位大长腿“姐姐”,低头寻找声音来源。片刻,她们的目光落在梅戈身上,所有嬉笑戛然而止。 三声尖叫接连划破空气,直接冲击向耳膜。那尖叫声,既有惊慌的叫喊,又有低沉的嘶吼,其中还夹杂着类似口哨的尖啸。如同传说中的海妖,用声音刺痛着人的灵魂。 梅戈直面声声尖叫,捂住耳朵欲向后退,可那声音穿过手背穿透耳膜,令他头痛欲裂,几步踉跄便再也站立不住跪倒在地。尚在铁栏附近的温晗和司诺也被突如其来的声响激得浑身发颤。 猛烈的关门声夹杂在尖叫声中“砰砰砰”接连响起,像是这附近的房里都住了人,也都惧怕这声音。 温晗捡起梅戈丢在地上的木棍,疾步冲过去,对准其中一个大长腿姑娘头部丢去,谁知她不知躲避,直愣愣被砸得“咚”一声响,立刻止了尖叫声。 司诺也跟过去,扶起迷迷糊糊的梅戈准备往后退。 突然,那被砸的大长腿姑娘发出了“哇——”一声惊呼,然后豆大的泪珠便沿着脸颊向下滚落,滚进旁边的草圃,把一团刚刚发芽的新草砸得摇摇欲坠。 紧接着,另两个大长腿姑娘也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抹泪一边跑走。 而三位罪魁祸首,愣在原地面面相觑。 正在此时,旁边一道开在地面的铁门“吱呀”一声从下到上推开,一个中年男人举着铁锹冲出来,对准温晗猛扑猛拍。 温晗本无战意,又因刚弄哭了大长腿姑娘而歉疚,便左闪右避随意应付。 司诺扶着梅戈转身,余光中突然晃过一个小身影,下意识抬起巴掌,却在落下去的一刻急急停住。 一个看起来只有五六岁的男孩抱着她小腿,“啊呜——”张开稚嫩的小嘴,瞥见她突然停下的手掌,愣了愣转头就朝梅戈腿上咬下。 “啊——”梅戈痛呼,终于从耳鸣中缓过神来,“小家伙我也没打你啊!” 那一边温晗听见梅戈的声音,只以为司诺遭遇危险,反手夺下男人的铁锹转头回援。谁知那男人从后腰又摸出一把长砍刀,在温晗转身的一瞬朝他后脑劈下。 司诺眼见着一边大长腿姑娘哭得期期艾艾,一边男孩咬得呜呼哀哉,惆怅着回头,慌忙提醒:“小心!” 温晗似有预感,一侧身便错开砍刀,抡起铁锹拍向男人,几下便把人拍倒在地。 “停手!” 街道尽头,两个跑走的大长腿姑娘又跑了回来。她们中间,有个老者,被拽住一左一右两个胳膊半提在空中,就像在漂浮。 老者头发雪白,满脸皱纹,在看见现场状况的一瞬,脸色立刻焦灼起来。 “请停手!”老者被两个大长腿姑娘拎着靠近,一到面前便跳了下来,“几位需要什么?吃的?喝的?金钱?我们都能提供,请让他们活着。” 老者话中的词是“活着”,而不是放过,更不是饶过。 温晗收起铁锹,却警惕地握着撑在背后。 “我们路过,好奇这里居然有个人类……”他顿了顿,自己也拿不准面前站着的到底是不是人类,“咳……有个聚居地,我们无意伤人。” 老者也愣了愣,连忙上前扶起中年男人,带着他一起弯腰,“抱歉,真的很抱歉。他们大概误会你们是入侵者。” “不过……”老者扫了他们一眼,如同做出很大决定,再次开口:“这里不是人类聚居地,而是突变人聚居小镇,所以……大家害怕人类。” “有……有什么好入侵的!”梅戈揉着发疼的耳朵,拖着腿上的男孩,一瘸一拐走到中年男子面前,“你家的?能不能让他把牙齿收了!” 他耳朵受创,自觉别人也听不见,声音便高出几个度,状似嘶吼。 中年男人捂着发疼的手臂,拍了拍男孩。那男孩眨着眼松了口,却露出比梅戈还委屈的神情揉起了下颚,最终得了梅戈一个白眼。 老者见状尴尬地笑了笑:“突变人也是要靠吃东西生存的,我们的食物和人类一样,也会被抢……”他顿了顿,解释:“哦,我们不吃人的。” “食物?”梅戈舔了舔嘴皮,“能救济一点么?” 海上暴风雨之后,他们耗费了大量体力,却连一口淡水都还没喝上。这会一提到食物,三人皆是饥肠辘辘,温晗的胃还不失时机地咕噜噜抗议起来。 这一咕噜噜,便把那个凶神恶煞的温晗拽落回了人间,他头一垂偏头看向司诺,露出一副“丢了大脸”的傻笑。 老者却脸色僵了僵,问道:“需要多少?送到哪里……” 转瞬,老者的声音颤抖着停下来,周围的窗户也悄悄开启缝隙。 因为他们看见梅戈从怀里摸索出一个防水布包,宝贝似的翻出一个灰皮本子拍了拍,然后递上压在底下的半个拳头大的小玻璃瓶。 “这是我在海上乌托邦偷的食物种子。能交易不?” “交易”这两个字,对突变人小镇来说,是个久远的表达友好的词汇。 *** 阳光消失在天幕之后,突变人小镇的地下,宽敞明亮的大厅里,一盘盘食物被端到三人面前。只不过来来去去只有三道菜:粥、炖菜,以及炖肉。 而他们身后,挤满了吵吵嚷嚷的突变人。 靠得近一点的,是几个长着尖耳朵的小孩,在最远处的则是那三位“大长腿”姑娘。那个咬过梅戈的男孩似乎很喜欢司诺,无论被怎么挤都一定要贴在她旁边的桌角站着。 自称为莫胜的老者挥了挥手,吵嚷声渐次平息。 “在立春的这一日,我们迎来了三位友好的客人。” 突变人们突然拍起掌来,个个气焰高涨。 “我们与客人有些小小的误会,但现在误会解除了,也知道彼此都心怀善念,所以这一顿,我们要先款待客人。” 无论是生长在欧若拉的温晗,还是做奴隶贩子的司诺,又或是被关在罗浮城堡多年的梅戈,谁都没遇见过这种情况,一时面面相觑,连话都不知怎么接。 可他们又实在太饿,道了几声谢便拿起碗来。 周围的突变人齐齐向前探头,不发一点声响,却又只围着看他们,一种被观赏感浮上心头。 司诺笑了笑,递了一块带骨的肉给挤在桌角的男孩,男孩看了眼她的手,又看了眼对面的莫胜,咽了咽口水,撇开头去。 “他为什么不吃?”司诺突然警觉起来,“大家为什么不吃?” 莫胜笑嘻嘻回:“你们是客人,你们先吃。” 这个理由根本不具备说服力。各种在饭桌上发生惨剧的故事瞬间在司诺脑海里翻转起来。 “不……不用这么特别对待的。”司诺战战兢兢地把吃食放回碗中,温晗和梅戈也不约而同放下。 “那……”莫胜的视线向周围逡巡了一圈,“大家都吃吧。但是要给客人留……” 他话音没落,突变人发出一阵欢呼,呼啦啦往前冲。 “慢点!慢点!别吓着我们的客人!”莫胜的声音几乎淹没在各种声响里,“别抢完了!给客人留点!” 排上倒海般的混乱之后,桌上的盘子消失大半,都被突变人们抱去了别的餐桌。 莫胜露出特别狼藉的神情,笑道:“让各位见笑了。我们这里平常只有菜粥或肉粥,只有过节才会有炖菜和炖肉,大家都……呵呵呵。” 梅戈咬了一口软烂的肉,囫囵着问:“今天什么节日?大陆还有节日庆祝?” “今天立春。万物更生。我们在这一天不是庆祝,而是祈祷,祈祷今年风调雨顺,到了秋季能有好收成,能吃得饱饭,能活得下去。” 大灾难悠悠走过六十年,无论是人,还是突变人,最首要的命题都是——活着。 仅此而已。 深深的歉疚感悄悄爬上来,司诺为刚才的怀疑赶到抱歉。她一低头便看见那个男孩贴在桌角,一会看看她一会看看食物,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可爱的模样跟温晗带着疑惑看她特别相像。 她又一次拿起那块肉骨递给男孩。男孩很开心地接过,张开口咬向食物,然后她看见了他的牙齿。 莫胜笑道:“他叫席亚,是个不会说话的孩子。” 和人类不一样,他的牙齿又细又长,上颚的门牙戳进下颚门牙的缝隙里,而他的后槽牙却是横着长的,一颗一颗长长地戳在舌根上。 他不会说话大概与此有关。 席亚啃着肉,靠近司诺,对她笑着表达善意。 司诺抬手捏了捏他的脸,把他抱在了腿上。然而,席亚却在目光转向温晗的一刻打了个冷颤,从她腿上滑了下去,抱着肉骨跑远了。 司诺迷茫转头,看见温晗急急收起一抹不太明显的冷撇,对她呵呵笑着。 ……大概是她看错了吧。 第46章 整个聚居地的突变人足有两百,十数个孩子,十数个少年,其余都是中年男女,而莫胜是其中唯一的老者,看起来比修还苍老。 他不厌其烦地将食物一盘盘递给没吃饱的突变人,始终笑意盈盈。而突变人对他,亦是恭恭敬敬。 晚饭进行到一半,那个被砸哭的大长腿姑娘慢慢悠悠晃到附近,却迟迟不靠近。 温晗拿了一盘肉一盘菜递过去,对她说:“抱歉,我误以为你要伤害我的朋友,所以……” 那姑娘一耸肩,慌慌张张捂着嘴跑得老远。 莫胜哈哈大笑:“他们自出生便没怎么见过人类,何况你还是长得这么帅气的男性人类。” 所以,她不是来拿食物的,她是来……看温晗的? 司诺下意识瞥了眼温晗,只见他面色正常,仿佛并没在意这句调侃,反而道:“我们是从海上来的,遭遇风暴搁浅在海滩……在我浅薄的认知中,海平面上升便不会再下降,海滩不是早就消失了么?” “你懂得挺多。现在的人,几乎没人知道这些了。”莫胜笑着解释:“在海面上升的最初几年,这片海滩和我们所在的小镇都被人为垫高了。” “怎……怎么垫?”梅戈不解:“总不能挖开,垫上东西,又覆盖上去吧?” “哦哦,我表达得不对。海滩跟你讲的那种方式差不多,为了保持原生态嘛。但这片小镇和镇边的树林,则是建立起来的堤坝,目的是减轻海水上升和飓风带来的灾害。” 记忆中,那片沙滩从他们所站立的位置向北向向南无尽延伸,一眼望不到头。如果都是加固的堤坝,那它到底有多长? 司诺不敢深思,她反而对另一件事兴致更高:“他们……”她回头看了眼依旧欢欢乐乐的突变人,问道:“从出生就突变了么?” 突变人中有一些小孩,实在是太小了。司诺心头的阴影在再见到他们的时候渐渐增大。 “他们大多是突变人后裔。受到刺激就会突变,而突变之后大多数会保留突变形态,不再变回去了。不过,大部分很稳定,不暴走的。” “和某些突变生物一样……”温晗颤着声音确认:“是么?” 莫胜看向温晗,默了很久才答:“……是的。” 司诺咬着唇想了想,启唇想继续追问,莫胜却突然起身:“好了,尊敬的客人想必也疲乏了,请跟我来,我带你们去休息。” 说着,他也不等回应,直接转身带路。 司诺看向温晗,后者也紧紧交锁眉头露出疑惑。 她轻轻靠近,小声说:“大概是我们问太多,他起了防备吧。” “嗯。”温晗牵了她手,也压低声音:“我们也要防备着,记得别分开。” *** 几分钟后,当他们站在一栋温馨的房子里,由热情的九姨引向各自房间的时候,“分开”就成为了不得不发生的事情。 九姨在见到温晗和司诺手托着手的第一眼,便问:“你们起过誓了么?” 莫胜在一旁小声解释:“我们这里,男女自愿决定共度后半生,需要一个‘起誓’的仪式。” 温晗:“是的。” 司诺:“没有。” 九姨是个四十多岁的漂亮女人,此刻正撇着嘴角很嫌弃地看向两人紧紧牵在一起的手。 她抬手强硬地拉扯两人,“分开住。” 司诺晃眼见到,九姨手背上隐隐有个黑青色的纹路,像一只老虎。她颤了颤,不自觉就脱了手。 然后,两人在梅戈看热闹的眼神中,被九姨强硬地分在楼上楼下两个房间。温晗住楼下,跟梅戈同一间,司诺则独自住楼上。 而临上楼的时候,温晗拉住司诺的手缠缠绵绵依依不舍,把“想亲她”直白地写满整张脸,迫得所有人都转开脸去。 他趁机悄悄往她手里塞了一把叉子,又在唇角匆匆亲了一口,意犹未尽,却用口型提示:小心! 司诺点了点头,坚定相信温晗一定是发现了什么,才会几次三番产生防备心理。 于是,一整晚,她都捏着叉子,翻来覆去睡不踏实。 *** 司诺在梦里回到了儿时的聚居地,梦见了母亲给她煮的面,梦见了一起打闹的玩伴,也梦见了聚居地空旷广场上竖立的那块碑。 碑上刻着一句话:黑夜过后,太阳照常升起。 这是她无数次梦回那段时光里,唯一一次梦见美好。 在阳光重新笼罩大地的时候,鸟叫声传进耳中。 她推开窗向外看去,突变人们陆陆续续从家里出来,走向对面那栋楼,然后从夹道拐向视线死角不见了。整个过程里,没有一人发出声响,偶有相遇,也只是微笑着点点头。 正狐疑着,她的房门被轻轻扣响,一下一下,很轻也很有节奏。她快速越过小床,捡起刚才随意放在床尾的叉子,躲在门后压低声音问:“谁?” 门外静了静,传来温晗一声低低的浅笑:“我呀。” 司诺开门,迅速把温晗拉进来,探头朝左右瞟了瞟,又快速把门关上,这才长长吐出一口气:“好怕被九姨发现,我受不了她带着看坏女人的眼神看我。” “但是……”温晗突然靠近,双臂一环控住她侧腰,下巴搭在她耳边,声音又缓又轻地说:“……想你了。” 他温热的手从腰渐渐向上,在她后背、脖颈留下寸寸温柔。而他火热的胸膛正贴在她紧紧抱着的双手,手里握着那把尖利的叉子,这使得她不敢掉以轻心地完全贴进那个怀里。 她用手抵了抵,“松开,有个重要的事。” 滚烫的怀动了动,慢慢的,不情不愿地挪开了。 结果下一刻,司诺就看见一个久违的拉下唇角的郁闷表情,她鬼迷心窍地一垫脚就在唇角亲了一口。 其实,她也贪恋他的怀。于是她把额头抵在他下巴,轻而柔地蹭了蹭,“真的有重要的事。” 然后,她听见了温晗迷迷糊糊的一声“嗯。” 司诺直接拉了温晗去到窗前,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让他往外看。 突变人们已经离开了大多数,剩下三三两两的,都是牵着或抱着孩子一路紧赶慢赶,就像慢一步便会错过什么似的。 “你觉得他们是去做什么?”司诺小声问着,很怕会被突变人发现。 “不知道。”温晗的眉毛微不可察地皱了皱,一秒变回冷静肃杀的欧若拉护卫军身份:“去看看。” 司诺咧嘴一笑:“凭这个呀?”她抬起手摊开,上面躺着被捏得差点变形的叉子。 温晗摇了摇头,展示了一个阳光又乖巧的笑,托住司诺一只手带向自己后腰,“凭这个。” 她摸到了一条长长的棍子,不知用什么绑在后腰,一直到肩胛骨为止,只是被外衣一遮,不太明显。 “你在防备什么?”她有点吃惊。 温晗只摇了摇头,没解释一个字。 司诺把手往回收,小臂无意中擦在他侧腰,感觉到他微微耸了耸肩,一时起了坏心思,在手掠过侧腰的时候,手指漫不经心地、假装无意识地戳了戳,果然令他急促地吸了口气。 玩闹归玩闹,两人很快收拾心情,悄悄往对面而去,路过温晗和梅戈房间的时候,里面传出震天响的呼噜声。 *** 当司诺和温晗绕过对面房屋,沿着突变人走过的路拐过弯,他们眼前出现了一幕从来想象不到的场景。 暗黄色的泥水地,从他们脚底一片片向下,像大海里的波浪那样一层又一层。 成年突变人们在每一层交界凸起的土塬上来回穿梭,捞起泥中的草堆在一旁。少年们则抬着木板制作的大箱子,将泥草运送到最远处的铁丝网那里。 然后由孩童们将草拖出箱子递给三个长腿姑娘。她们则将泥草扔在铁丝网外,一层又一层,渐渐围成一道新的防护屏障。 司诺看傻了眼。她在野地里曾见过这样的田地,她从来舍不得买的米饭就是在这样的地方生长起来的,但是她从没见过这样恬淡又安静的生活气息。 “客人们来了!”不知谁看见了他们,兴高采烈地呼吼起来。 紧接着,几乎所有突变人都抬起头来看向他们。有的微笑点头,有的远远招手…… 有那么一瞬,司诺鼻头微微酸涩。在经历过各方势力的欺压之后,在见过小七那样的人之后,在面对过海上乌托邦突变人之后,她突然觉得,不仅人和人不同,突变人和突变人也是不同的。 远处传来“突突突……”的声音,莫胜跨坐在一个两个轮子的大铁物上,沿着小楼房背后的那条小径,快速靠近,在司诺惊讶的目光中停下。 “两位客人早上好啊。昨晚休息得好么?” 温晗回了句:“早上好。”突然猛烈眨了眨眼:“这是摩托?” “对呀!你知道!” “在照片里见到过。” 莫胜一抬脚跨了下来,“这是老物了,比我还大很多岁呢。” 司诺好奇地伸手戳了戳,触手冰冰凉凉。 “想试试么?我很高兴能有人喜欢它。”莫胜凑近司诺,小声说:“要知道,他们都嫌弃这是老家伙用的。” 司诺本来只是微微好奇,但在莫胜热情又期待的眼神里,妥协地点了点头。 于是,莫胜便开始教司诺如何骑摩托,两人沿着小径来来回回好几次,司诺渐渐也能独自掌控。 温晗看着两人越行越远,走到一个突变人旁边,开始帮忙,忙着忙着,问道:“莫胜是这里最年长的人么?” 一个中年男子回道:“是啊。不过你别被莫老师骗了,他才没有七老八十,五十八岁而已。” “五十八岁……的老师么?”温晗抬头望向远处,眼里的浑浊愈见加深。 一声惊呼从另一道土塬传来,几个男人抬着个女人慌慌张张从泥地里踩过,从温晗面前跑走。 他只来得及听到几个字—— “她突变了!” 第47章 宽敞明亮的房间里,微尘随着阳光轻轻飘进来,落在地板,落在床畔。 房间布置得温馨又舒坦,六个单人床并排得整整齐齐,床头都朝向窗的方向,一道深灰色帘子挂在顶部从中间将房间横断。一边躺着两个男人,一边躺着两个女人和一个抱着娃娃的小女孩。 像旧式病房。他们也像躺在病床上的病人。只是他们的病与人们普遍认知的不太一样。 他们一动不动。连头也不偏一下,连眼也不眨一下,就像定住了。 席亚从门口挤进,径直走向那个小女孩,把一朵花在她眼睛前晃了晃,别在耳朵上,然后替她提了提被子,把娃娃也一并盖上,只露出一个小脑袋。 有那么一瞬,司诺怀疑自己看错了,小女孩的眼睛微微弯着,上下睫毛的距离比她刚进来时好像……更近了些。 莫胜看见司诺狐疑的表情,解释道:“别怕,他们的突变就是这样,有时候很快就会恢复的。” 温晗惊讶地走近那个小女孩,摸了摸娃娃的脑袋。司诺发现,那小女孩不止眼睛弯弯,嘴角都仿佛微微向上翘起。 “这……”温晗也发现了,急急收回手,“在欧若拉的研究中,还没有过这种情况。” 四周突然一片寂静。原本窸窸窣窣的交谈声和衣物摩擦声在他说完那句话的一刻全部消失,只有小女孩缓缓、缓缓上翘的嘴唇成为一道“活跃”的动静。 只是女孩脸部的表情变化实在太慢太慢,在她唇角从平直翘起一个明显弧度的时间里,普通人大概已经做了上百个表情,而梅戈大概已经吃饱喝足了一顿。 司诺百思不解,转头想要寻求答案,却发现突变人全都静立在原地,眼睛从莫胜背影扫到他们脸颊,每个人的脸上都是不加掩饰的冷漠或愤怒。 而莫胜,脖子上的皱纹随着血管渐渐凸起,脉搏隐隐跳动:“你们……来自……欧若拉?” 温晗猛然警觉,一步跨向司诺,一手牵着她,一手伸向后腰。 他没有给出答案,但沉默和防备的神情已经是最好的答案。 莫胜的呼吸愈渐急促,带着又恼又恨的面色咆哮了几声,大吼道:“滚——” 于是几乎所有会说话的突变人都跟着吼起来:“滚!欧若拉人!滚!” 群情激昂!虽然个个吼着让他们滚,却迟迟没有让开道。温晗牵着司诺走到门口,而门口仍然被他们紧紧围堵。 “不该让欧若拉人走的,他要是搬来救兵,我们怎么办?”不知是谁小声嘀咕了一声,然后呼喝“滚”的声音全都变成了:“不能让他们走!” “杀了他们!不能让他们走!” “让他们走吧。就像三十年他们放过我们一样,也放过他们一次吧。”莫胜的声音听起来无力又无助,被呼吼遮盖了大半部分。 但,他的话似乎不能压下他们的怒意。 “呸!”一个男人朝司诺脚底啐了一口痰。 一根铁棍立刻出现在温晗手中,横挡在胸前。 “我是欧若拉人,她不是。”他拉着司诺,半护在身后,“有什么冲我来!” “别!”司诺扯他:“别伤害他们。” 温晗侧头,皱了皱眉。以他了解的司诺,不会这般圣母。 司诺扫视了一圈,“他是欧若拉人,而且是个很厉害的欧若拉外派军,剿灭你们根本不需要支援,他一个人就够了。但我们并不想这么做。” 不然现在也不会像现在这样面对面站着了。 *** 她的话是事实,却毫无作用。 对峙继续,剑拔弩张。 温晗捏了捏司诺的手,改了用武力解决的想法。他眼皮微掀,从容冷静地道:“抱歉,我们的到来让你们回忆起了不好的过往。但我不会替欧若拉说抱歉。” 这一句话仿佛点燃了熊熊烈火,靠得近的几个突变人握紧了拳头,就像随时会冲上来把他们揍扁。 “如果三十年前我已经出生,并且那个时候也是欧若拉外派军,我会和当时的英雄们做出同样的决定。” “打死他们!打死欧若拉人!”突变人又激动起来。 温晗却不慌不忙地握紧铁棍,冷冷把他们全都看了一遍。 “于你们而言,几千突变人的生命珍贵无比。于我而言,欧若拉人的命也是。” 他说着,转头看向司诺,瞳孔微微收缩,嘴角轻轻抽动:“现在的人只知道欧若拉排外,但不知道原因,也不知道很早以前,它曾无数次接纳外来者,却无数次被伤害,从最初的一百二十万人,锐减到如今只剩下四十五万人。” 他转头看向面前的突变人,目光灼灼,“而三十年前的某一夜……也就是你们回忆中最痛苦的那一夜……” “欧若拉人因为你们……”他的声音几近哽咽:“……十二万人丧命。” 司诺的心轻轻抽痛,那个能轻易拧断敌人脖子的温晗,那个能随时随地跟她撒娇的三十三,都从来没在她面前展示过如此悲怆的一面。 她的另一只手悄然爬上他的臂弯,轻轻攥了攥。 “可是……可是当年你们欧若拉人不收留我们在先!”九姨是除了莫胜之外年纪最长的几人之一,她对三十年前记忆犹新。 “当年我们几千个突变人四处流窜,被人类追赶剿杀,在他们眼里我们不是同伴,是危险的怪物。突变生物也不把我们当同类,只当食物。我们听说欧若拉会收留外来者,便千里迢迢赶去,却被阻挡在城外。” 另一个稍微年长的男人也愤愤不平:“是,欧若拉人为我们提供了帐篷、睡袋、食物和水,然后呢,当着我们的面接纳人类,坚定地把我们当成异类……” “但是……”温晗冷漠的打断:“你们也利用护卫军的善心,在城门借口索要药品,杀了他们往里闯。那一刻,你们便不再是外来者,而是入侵者!” 他冷哼了一声:“我年纪小,但我知道那段历史!” “也许你们觉得欧若拉人的反击让你们失去了亲人朋友。但对欧若拉人来说,护卫城市,守护生命,是我们的职责。” “因为,再过十年,二十年,或者百年,欧若拉可能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存在的城市,欧若拉人和城市里留存下来的一切可能会成为人类的未来。” 也许无人在意,司诺的眼眶悄悄漫起一阵白雾。 原来,当初温晗在欧若拉城给她讲芯片故事的时候,特意提到的“四十五万人”,就是他亲手替她带上手铐的缘由——护卫城市,守卫生命。 换做是她会怎样呢?也许不会那么大义凛然,也许会为了护卫为数不多的人类而做出更决绝的举动…… 她不知道。 整个房间里里外外,寂静无声。突变人锐利又阴鸷的目光渐渐迷茫起来。 他们也不知道了。 “呵呵……”莫胜的嘲讽声突兀地响起:“人类的未来重要么?我们自己的生存都受到威胁,还去想未来?” 温晗冷冷瞥眼,“六十年前的人类,也这么想。他们这么想着,于是有了你们。” 死一般的沉寂继续蔓延,从内到外,再从外到内。仿佛整个世界都被暂停。 突然,九姨退了一步,然后席亚的父亲也往旁边挪了一步……越来越多的突变人朝两边挪开,留出一个狭窄的空隙。 温晗拉着司诺,警惕地快速穿过人群,直奔他们暂居的那栋楼房而去。 就在无人关注的灰色帘子旁,小女孩手中的娃娃落了地,无声无息。 *** 温晗和司诺重回房间,梅戈正趴在窗口朝外张望。声音从大开的窗飘进来,隐隐约约,起起伏伏,听不清说的是什么,也辨不清从哪个方向来。 “外面是怎么了?喊口号?”可是,他一见两人神色,立刻跳了下来:“出事了?” 温晗把铁棍递给他,“收拾,马上走!” 梅戈迷茫地盯着手里的铁棍,又看着温晗掀开床垫,扭动底下的另一根铁棍,昏昏然道:“不……不至于吧?” 温晗一边扭,一边抬头看向司诺:“你怎么称呼老奴隶贩子?” “老爹。” 他又看向梅戈:“你呢,怎么称呼教你技艺的人?” “额……”梅戈还在迷茫:“怎么称呼都有。”。 “但是会称呼他们为‘老师’么?” “咄”一声,铁棍被扭断,撞击在床边木板上。温晗用一旁的窗帘擦了擦,把铁锈表皮擦去,递给司诺,又去拧另外一根。 司诺接在手里,摇了摇头,“不会。”她曾听他提到过这个词,意思听得懂,但从不会用。 “所以……”温晗头也不抬,继续用力,“在外面的世界,‘老师’、‘堤坝’、‘后裔’这写词,早就随着文明没落而遗失。在欧若拉,大部分也只存在于书册上。” “咄——”又一根铁棍落入他掌心,铁锈在他手掌留下斑驳的暗红色。 “还有“起誓”,和欧若拉延续的旧时代“婚礼”一样,是一种仪式。莫胜今年五十八岁。他怎么知道旧时代文明时期的文字和仪式?” 温晗看了眼两人,眼神庄重又警戒:“他不简单!” *** 整个小镇,彻底安静了。 当他们握紧铁棍打开房门的一刻,所有声音都消失了。鸟叫、虫鸣,也仿似不在这个空间。 安静得他们走在地板上的每一步,都会发出令人煎熬的“吱呀”声。 靠近楼房大门,温晗做了个手势让司诺躲在他身后,梅戈不满意地翻了个白眼,自觉地站在了司诺背后。 长长的一声“吱呀——”,门外的光线似乎比屋里更阴暗。 黑压压的一片人,所有突变人,包括那些原本在田地里劳作的,全都站在门口。两个大长腿姑娘站在门旁,一左一右,遮挡了大部分阳光。 莫胜在门外两级门槛下站立着,左手牵着那个抱娃娃的小女孩。 小女孩眨着一双微微弯曲的眼睛,缓缓龇牙:“嘻嘻……” 第48章 “嘻嘻……”小女孩笑着笑着,歪了头。她的娃娃被她一只手拎着,以诡异的姿势耷拉在脚边。 一瞬间,司诺紧握铁棍的手心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珠,握力也渐渐麻木。直到她向温晗后背挪了挪,才有了一丝安全感。 “别笑了!行不行?”没想梅戈的反应更强烈,已经空出一只布满铁锈的手疯狂挠着后颈。 被梅戈一吼,女孩不笑了,眼角往下拉扯,嘴角却挂着僵硬的来不及收回去的弧度。竟比刚才更瘆人。 而突变人们,脸色变得越来越凝重,每一双眼睛都沉沉地看向他们。 就在此时,莫胜突然动了,他一手拎着小女孩,另一手放在了胸前,深深弯下腰—— “抱歉!” 而他身后一半的人,也跟着以一个夸张的弧度弯下腰去。两个大长腿姑娘也在门的一左一右弯腰,遮挡了来自天空的亮光,将大门附近的阴影拉得更长。 另一半,准确地说,几乎是站在后面的那一半突变人,不仅没有弯腰,还用一双双沉沉的眼睛斜睨过来,鼻头微微张合,看起来既愤怒又委屈。 突变人们突然的转变令司诺更加恐慌,不自觉贴到了温晗背上。温晗也下意识握紧了铁棍,左手则探过后腰,摸到她手腕捏在了手心。 莫胜稍稍抬起腰的弧度,“我们商议之后,超过一半的人认为,应该对刚才的举动,对三十年前的事,进行道歉。很抱歉!” 温晗的视野毫无阻拦,他能清晰地看见前面那一半突变人弯下去的腰,幅度极大,没有半点敷衍。 “刚才的事……情绪所致,没关系。” 但三十年前的事,温晗只字不提。 然后,轰轰烈烈的掌声又一次响彻突变人小镇上空。 温晗侧头看向司诺,两人不约而同露出同一种呆滞又疑惑的神情。忽然,他的手被一个柔软的毛物碰触,是那个娃娃。 莫胜看了看牵着的女孩,“她是最重要的一票。” 女孩似乎站立不稳,身体向前微倾,双腿隐隐发颤,整个人都依靠莫胜的力量支撑不倒。但是她颤颤巍巍地用自己娃娃的头,撞着温晗的手背,很轻很轻,又锲而不舍地一下一下。 “她喜欢你……”莫胜轻咳了一声:“大概是因为你刚才摸了她的娃娃。” “是吗?”温晗只好干笑,找了句不伤大雅的话回答。然后,他抬手又覆上娃娃头顶,轻轻摸了摸。 “嘻嘻……” *** 突变人陆续散去,做饭的忙着洗米洗菜,清扫的已经开始捡拾落叶,女孩则被九姨抱了离开,其余大部分——无论真心道歉,还是依然气愤,都回到了田间。 惶惶然惊心动魄的对峙,就这样归于平淡。 只有莫胜依然站在楼门前,满脸歉疚:“真的抱歉。我知道她吓到你们了,又不敢当面说,怕她不开心。” 温晗回头看了一眼,司诺和梅戈都露出一副不可言说的神情,只好自己回应:“没什么的。” “别看她只有六岁的模样,其实已经三十六了。”莫胜很不以为意的笑道:“她是在三十年前的那一夜受到惊吓之后突变成这样的。” “呃……”梅戈往前探头:“我觉得……我需要补一补……” “啪”一声轻响,温晗的手掌拍在他脑门,将他整个人往后推得摇摇晃晃,究其原因,只因为他往前探到温晗侧脸的时候,离司诺太近了。 莫胜看在眼里,突然露出很开怀的笑:“我知道各位有很多疑惑,请跟我去个地方。边走边说。” 虽说突变人快速撤离给他们让开了道,但温晗始终站在门口遮挡着,现下要他们离开稍显熟悉的街道去往别的地方,又似乎有点冒险。 但莫胜并没察觉他们的怀疑,直接转身,还把后背交了出来。 他一边走一边说,声音越来越远:“和最开始的突变人一样,不论经过多少年,不论经过多少代,突变人在惊吓、悲伤、愤怒等情绪波动下都会产生突变。” 温晗看了司诺一眼,司诺瞬间读懂,她摩挲着他手掌里的老茧,将自己的安全交托给手掌的主人。 两人相视一笑,拉着手跟了过去。 “诶?诶?”梅戈喊了两声,扬天叹了口气,抱着铁棍追上。 莫胜晃晃悠悠走在前面,一刻未停地诉说着:“有些突变人突变之后还能恢复,有些永远都不会变成正常人类的模样。” 前者,比如那个小女孩,后者,比如那几个大长腿姑娘和席亚。 “不过你们昨晚就已经猜到了,他们很特别,跟最早那一批被实验改造的突变人不一样,他们植入的突变基因不是来自植物样本,而是来自动物……各种各样的突变动物,也就是你们欧若拉定义的‘超自然进化生物’。” 最初,一群疯狂的生物科研者发现了一株能不断自我突变的丑陋植物,见证了它一次次突变成新的物种,也见证了它衰败死亡而后重生的过程。 于是,他们认为只要研究透了它,就能掌握重生的秘密,也许还能就此敲开“永生”的途径。 但在研究过程里,疯狂者1号将突变基因植入自己学生的身体,让他成为了一个可以跟超自然进化生物共脑的怪物。 而疯狂者2号在偷看了部分研究记录的情况下,将突变基因植入了自己私家医院患者身上,在被儿子发现之后,竟还丧心病狂地把儿子也改造了。 可是,疯狂者2号的私家医院里,突变人一个接一个暴走逃离,流窜各处,躲藏或者发疯。 那个时候的超自然事件处理部门——超自然调研部,用了接近两年时间才肃清全部六十三个躲藏在各个角落里的第一代突变人。 温晗知道这段历史。因为超自然防卫处的前身便是超自然调研部,这是每一个欧若拉护卫军都必须学习的课。 *** 莫胜带着他们穿过小镇,走过铁丝围合的另一道门,沿着一条石头堆砌的小路,穿行在树林里。 树木又高又密,阴暗潮湿的气味缠绕在每一个角落,腐败的树叶散发出陈旧的气息。这里不仅鲜有人来,还很少能被阳光照射。 而且,这片丛林比四大集市外的丛林更浓密,比靠海的那一片还要古老。 “到了。”莫胜突然停步,“请看眼前。” 眼前,石块突然分开朝左右两边延展,以圆弧形拉长到很远很远。而圆弧所围起来的,则是一个巨大的深坑,比他们在荒虚废弃城市里见到的,那个像“零”一样的圆形建筑还要大。 深坑的环形墙壁涂刷了一层灰白色的物体,远远看起来,就像只是沾染了一些灰尘。 而坑底,四个大型的四四方方的建筑体组成一个巨大的正方体,四角几乎贴在深坑边缘。 莫胜等待了几秒,等他们将整个深坑尽收眼底,这才转身。 他的脚边,有一处突出的石阶,沿着环壁向下。他毫不犹豫地迈出步子。 “海边的树林带,的确是堤坝,堤坝要保护的就是这里。至于小镇,是这里面的人曾经居住的地方。” 向下走了一百多级石阶,终于到底。司诺仰头朝上看去,天空没有太阳,却明亮得令人发慌。她抬手遮了遮亮光,不得不再次对大繁华时期的人类创造力充满虔诚。 如果……没有大灾难…… 莫胜接下来的话打断了她的思路:“海平面上升之后,各大海边城市都发布了后撤令。人们大规模撤向内陆,同时突变人肆虐,神秘消失频繁发生,这里就被忽略了。” 他推开一道半开的铁门,一股浓烈的臭味从里面冲出来,是腐臭、锈烂、潮湿和鲜血混杂的味道。他捂住口鼻回头,示意他们也跟他一样,继续往里深入。 司诺学着捂好,温晗仔仔细细替她检查,确认没有明显的大缝隙,这才放心地抬起自己的手。 梅戈从旁走过,毫不客气地撞了温晗的手肘,司诺给了他一声冷哼。 四方体建筑的整个内部空间空旷又深远,由他们脚下踏过的那条路分隔成左右两个部分。一间间硕大的正方体玻璃房间被区隔出来。 司诺用脚步丈量了下,几乎需要三十步才能走完一间房到达下一间房。 而整个空间里,这样的房间一个接一个,一排接一排,除了他们经过的最宽的路径之外,还有许多呈十字形的分叉路,布满整个空间。 只是,与建筑体外部所见的庄重肃穆不一样,这里的玻璃房,大多残破不堪,甚至连排倒塌玻璃碎成一片。 莫胜一路往前,终于打开另一头的门带着他们穿了过去。 他在一侧墙壁上按动几下,“轰隆隆”的声音响起,又渐次增大。然后,明亮的灯光从底部到顶部,一圈圈向上亮起。 这是一个四四方方的房间,空荡荡的四壁和外面的环壁颜色一样,在灯光下发着幽幽的亮色。 整个房间只有中间围着一个红色大圆桌。桌旁有十二把同样颜色的大背椅。 片刻后,莫胜放下衣袖,大口呼吸,“这里有换气装置,空气没问题。” “刚才的情形,你们也看到了。四个方向都是这样。”他走到圆桌旁拉开一把椅子坐下,胸口剧烈起伏,似乎有些劳累。 司诺却注意到,他的动作极其自然,神情极其放松,就像到了自己家一样。 莫胜道:“海平面上升之后,所有人都在逃离海岸线周围,唯独这里不能逃也不能撤。因为,这里的玻璃房里,有上万只突变生物,以及六千多个突变人。” “六……六千个?”梅戈依旧是反应最强烈的人。 “严谨一点,超过六千个。”莫胜叹道:“还只是海平面上升最初的那段时间。” 到底要达到多少个!才能让外面那残破的空间历经多年,仍然散不去血腥和腐臭? 司诺打了个冷颤,不敢靠近圆桌,那圆桌表皮的暗红色,像极了干涸的血块。而她这时才发现,桌椅上没有一丝灰尘的痕迹,就连椅角也没有沾染灰迹。 “跟海上乌托邦一样?”梅戈却拉开一把椅子,随意地坐了进去。 莫胜的目光微微促狭,摇头:“我不知道海上乌托邦怎样。我只知道这里。” “这里是101进化研究基地,我,曾是这里的保安。” 第49章 101进化研究基地? 温晗眉峰一冷,注意力高度集中——他从没听说过! 莫胜摸了摸暗红色的圆桌,道:“101进化研究基地建立之初,一共有十二个核心研究者,于是这里——他们的会议室里,便只有十二把椅子。” “这里的研究者认为,加速突变是导致人类文明走下滑路的主要原因,所以他们找来成千上万的动物和人,从突变动物身上提取突变基因片段,植入动物,植入人体……” 他突然默然下去。 温晗却道:“最开始,植入植物突变基因的突变人状态极其不稳定,只会有短暂清醒。而这里,植入动物突变基因的突变人,像突变动物一样产生身体变化,却保持着人类的思维。对么?” “是的。这样的突变人一旦存活下来,都保留着人的思想和习性,无一例外。”莫胜道:“所以,他们从来没有放弃抗争,也没放弃逃离这里的想法。只是,镇压更强烈更残忍。” 说完,他又一次沉默,让所有人都产生不适应。 只默然了一小会,莫胜便深深呼入一口气:“我在做了几年保安之后,这里发生了一件事。” “一个人类和突变人的女婴出生了。” 温晗一惊:“人为的?” “人为的。” 将突变基因强制植入人的体内,已经违背伦理道德,竟然还让人和突变人进行结合…… 温晗震惊不已,忽而感觉到一直紧紧攥着他右手臂的那只手,原本柔柔的温温的,此刻急速变得冰凉。 她一双手都环上了他的臂膀,胸膛因此也紧紧贴在他的手拐上。他仿佛能听见那一声声来自心脏“咚咚咚……”的急切呐喊。 他冷静下来,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而她则愣了愣,回了一个凄苦的笑容。 莫胜并没察觉两人之间小小的情绪波动,而是继续说:“那个时候……真的惊吓到了所有人。要知道,研究的初衷,是为了拯救人类和实现长生,而不是延续。” 梅戈难得温和地叹气:“但还是发生了。” 莫胜闭目点头,无奈叹息。 “不久,研究者们得出一个结论:无论突变如何恐怖,无论加速进化如何超出人类认知,有一个事实不能忽略,突变人和人类的后代,从外表、从智力、从身体结构……各方各面看起来,和普通人类没有外在差别。” “而且……”莫胜顿了顿,又道:“这女孩不会产生突变。” 司诺突然反问:“真的……不会突变么?”她的声音听起来,像吃惊。 “是的。”说完这两个字,莫胜沉默了一会,“研究者尝试了很多方法试图引起她的情绪波动,她哭过闹过绝望过,甚至自残到奄奄一息,都没有突变。” “而且,她对自然的适应能力更强,那些能轻松夺取人类性命的致命物,在她身上的作用力并不明显。即便她走入人类社会,也不会有人能凭肉眼辨别出来……除了血液测试。” 梅戈犹豫了下,问:“是那个抱娃娃的小女孩么?” 温晗摇头,替莫胜解答:“不,小女孩已经突变过了。” 莫胜笑了笑:“是的。她的父母都是突变人,属于我昨晚说的‘突变人后裔’。而那个‘她’在出生之时没有名字,只有一个代码,叫‘进化人9号’。” “九姨?”三个人异口同声,换来了莫胜默然地点头。 那个看起来年四十多岁的,几乎照顾着这里所有突变人衣食住行的九姨,竟然是从实验室里走出来的第一个进化人。 梅戈问:“为什么叫9号?难道前面还有八个?” 莫胜点头:“在她之前,有八个不成熟的胚胎。” 梅戈再次一语中的。 莫胜突然坐直,手朝前伸,探过桌面,在边缘摸索起来。“咔哒”一声,一个机关弹开的声音响起。只见他从自己腹部的位置抽出一个木盒。 木盒外壳和桌面的颜色一模一样,都是暗红色,晃眼之间,根本发现不了。 “在9号之后,越来越多的‘进化人’诞生了。”他顿了顿,“本来不想让你们知道这里的秘密,但现在既然开了口……” “第一批进化人渐渐长大,因为他们更像人,所以研究者便有意让他们像人一样生活,他们在基地相对自由。甚至,他们还可以去到小镇,享受如同‘人’一样的生活。” “可是,在见过基地被关押的突变人被残杀之后,他们产生了极大的伦理认知反抗,开始谋划出逃。逃往,就在三十年前的某一天成功了。” 这个时候,莫胜已经打开了盒子,拿出里面的防水包,慢慢的开始往外卷。 经历过罗浮城堡暴动的几人大概已经猜到后续,进化人释放了突变人,基地发生暴动。遭到基地反击之后,他们逃向了外面的世界,却没料到,世界容不下他们。 布包缓缓展开,里面静静躺着两个旧式芯片,跟司诺换取船票的是同一种类。 “来自欧若拉的客人,我不知道怎么让你接受‘进化人’的理念,但这个世界已经向人类所知的科学挑战过无数次了,人类认知的很多东西都被推翻且找不到解释。我倾向于这是一条走向未来的途径。” 他指了指其中一块芯片,“这个记录了从101研究基地建立,到突变人大规模逃离期间的所有研究信息。敬畏科学的,或不人道的,都有。” “而这一个……”他盯着那片芯片,脸上露出一丝遗憾,“这是我三十年来的观察记录。我懂得不多,也只是靠这里残存的资料学会了一些皮毛。” 他将布包慢慢重新卷起,整个动作慢得梅戈坐立难安,已经开始起身在周围转了起来。 “欧若拉的客人,我想请你帮个忙。请你将这两个芯片带回欧若拉,让你们的科研人员进行研究。” 莫胜收好布包,平平整整放在桌面,一双眼一直盯着,始终没抬头,“在今天以前,我一直以为,拥有人类和突变人共同血脉的进化人,会是人类文明的未来。” “……万一就是呢。” 那黑色布包就在一整片暗红色桌面上静静地放着。 那是莫胜所认定的希望和未来。他交出来,交给科研实力更强的欧若拉,把希望和未来放在更广阔的世界里。 “好。”温晗往前走了几步,走到桌前,双手将布包拿了起来,握在手里,虔诚的说:“我一定交给我们的科研人员,也一定会珍惜这宝贵的研究资料。” *** 夜深人静,遥遥夜空半轮月。月光洒向漆黑的小镇,只把一排排房子的檐角映照出淡淡的影子,投撒在地面。 司诺独自坐在阳台,从鼻中发出一声声叹息。 整个天整个地,在几十年间如同获得新生,终有一天地球得以恢复,而她,温晗,欧若拉,突变人小镇,他们所珍视的一切,又将如何? 又一个深深呼吸,重重吐气。 身后突然荡起一袭暖风,风把那熟悉的令她安稳的味道带来。 温晗一步跨过,与她并肩而坐,手背挨着她手背,轻轻触着。 “从去过101进化研究基地之后,你就不怎么开心。连晚饭都不好好吃,现在也不睡觉。” “我今晚不睡,明早可以补觉啊。”司诺望着夜空,带着撒娇的口吻说:“倒是你,不早点睡,明天怎么有精力赶路。” “赶什么路!”他嘴一撇:“你又不要我了?”不管经历多少,也不管过去多久,他始终最担心司诺离开。 司诺无奈地看了他一眼,“你不回家么?你都答应了莫胜要带芯片回去。” “要回。”温晗回答得毫不犹豫,就像早就在心底做下决定一般。 司诺觉得自己可恶极了,一边怂恿别人离开,一边又埋怨别人离开。她闷了闷,便不想说话。 温晗就像没察觉到她不开心似的,竟然开始规划起“回家”。 “不止要带芯片回去,还要带一些种子回去,交给农业生产科研人员,也许他们能提升食物产量,这样他们天天都可以吃上菜了。” “还要跟家人和朋友报平安,还要告诉他们……”他偷瞄司诺,“告诉他们我喜欢的女孩找到了。特别要让古板的太姥爷知道,我喜欢的女孩特别特别好。” 他把手伸过去,用食指在她手背上挠,用祈求一般的声音说:“就是不知道她愿不愿意跟我一起……” 司诺仰望的头突然垂低,打断了他的话:“你知道不可能。” 温晗叹了叹:“我知道……就是不知道为什么。” 他这句话并不是追问,而司诺也自动忽略他的疑惑,沉沉地一句话都不说。 温晗百无聊赖,头缓缓转向后方,忽而一笑:“你看我们的影子。” 司诺也跟着转过去。淡淡的月光将两道人影投在阳台的地面上,因为两人同时半转身歪着头,头的影子便紧紧贴在一起,而身体的轮廓却组成了一颗不完美的心型。 忽然,温晗的影子动了起来,他影子的唇亲吻了她影子的额头。 然后他说:“但是我暂时不会走。因为连我的影子都在说,舍……不……得……” 司诺的双眸渐渐泛起雾蒙蒙的淡光,她一偏头,嘴唇刚好就得着他下巴,一张嘴便轻轻咬了一口。温晗满眼疑惑低头看她,被她一口咬在唇上,舌尖一抵轻轻舔了舔。 “吓……吓坏我了。”他带着一丝窃喜,摸向自己的唇:“我以为又惹你不开心了。” “哦,原来我每次咬你,你都记恨着呢。” “没!”他有点慌。 “那我再咬你呢?” “咬!往死里咬!”他嘿嘿一笑:“只要你给我亲。” “不给你亲!”她往他唇边凑过去,用极轻的声音在他唇沿吐气:“我,亲,你……” 然而这一次,他被咬的是舌尖。 第50章 后半夜,初春的寒风撩过大地。 两人都不由自主打了个冷颤,默契地结束了缠绵深吻。 司诺把头一埋,抵在温晗肩窝,闷声而笑:“这可怪不得我咯。”要怪就怪风不解情谊。 可这话就像勾了他的魂,他一把将她横抱就往楼下跑,一口气从三楼阳台跑回二楼司诺房间门口。 楼梯拐角的小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一双黑黝黝的眼睛和眼睛下闪烁的电筒光从缝隙里透出来。 “九……九姨……”司诺一步跳下,就像是晚归的孩子撞见了母亲查房,畏畏缩缩地笑了笑:“他……送我回房而已。” “砰——”门关了。 “好了,你回去睡吧。”司诺轻轻锤了他一拳,在他刚刚噘起嘴的一瞬,迅速把门合上,不给他讨亲的机会。 她背抵着门,察觉到一股力道挣扎般推了推,唇角不争气地勾了起来。 他们和好了,他会回欧若拉,不管是什么时候。而她会留下来,却留不了太久。 好像这么一想……她也舍不得。 司诺咬了咬唇,悔意持续加深,手不自觉就探上了门把,决定去把他偷过来! *** 门猛然拉开,一股风从外向内灌进来,一个人影贴在门框上,脚抵着墙边的踢脚线,头磕在门框。 门外的温晗,额头抵着门框,挑眉歪头,殓目一愣,满眼郁闷。 下一刻,他便被一只手扯着领口拽了进去。 他被抵在门上,他的脸在高处,而她在低处,目光在淡淡的光色里相交,她捏着他下巴往下带,一仰头就吻了上去。 脑中轰鸣声不断,这一次的吻,是这些日子以来最好的安慰,缓慢而缠绵,像甜甜的糖。 司诺突然让开,拖着他往里走。他却急不可耐地追上,在暗淡的视野里重新找到她的唇,捻磨、辗转,甚至大胆啃咬。 他一手勾着她后脖颈,带得她整个头仰起来,拇指有意无意撩着耳垂,而另一只手掐着她软软的腰,一步一步带着走,最后把她按进了被子的凹陷里。 妙啊!司诺浑身都在瑟瑟战栗。 以前都是她带着他索取,而今晚却把一切都教给他主导。他气势汹汹,她却温柔如水地承受着,沉入一个全新的世界里。 *** 天蒙蒙亮,薄云初开。 司诺枕在温晗火热的胸膛,喃喃叹道:“嗯~好想去看日出。听说海边的日出特别美。” “那去啊!”温晗撑起上身,探头看向窗外,“跑快点能赶到的。” 司诺在他臂弯蹭了蹭,“不想跑。” “我背你过去。” “我甚至不想动,连穿衣都不想动。” 温晗不说话了,只片刻,司诺听见了他咽口水的声音:“我……帮你穿。” “那要不然……我先帮你穿吧。”她弯唇,撩起被子,往下扯。 就在此时,一片阴影出现在窗外,遮盖了原本蒙蒙亮的的天色。 “司诺姑娘,雀鸟要破壳啦,快来看……”一个长腿姑娘履行昨晚的约定来找她,垫脚探头,刚好透过窗看见两个惊慌失措的面孔。 司诺一慌,把往下扯的被子拎起来,将温晗蒙头一罩按倒在床,回头苦笑。 “啊——”长腿姑娘抱头逃走,可她海妖般的尖叫声,唤醒了整个小镇。 司诺泄气般抽开被子,却见温晗摸着后脑勺龇牙:“好痛啊。” 她当时又着急又害羞。着急的是,必须立刻遮挡昨晚一切证据以免给九姨把柄。害羞的是,她男人差点被看了。所以一时慌乱,用力太猛,下手没轻没重,让他的头重重磕在了床头…… 总而言之,又……撞到了…… 司诺摸了摸,心疼地在他嘴角亲了一口,重又懒懒洋洋躺在他胸膛上,“那不然,我赔你。不过我不够聪明,赔不了脑子。要不,你撞我咬我?” “那……要不然……”温晗双臂交环,将她控在怀里,声音略带羞涩,“……赔我一个孩子吧。” 当今世界里,除了欧若拉和突变人小镇会有某个仪式,男人和女人若要承诺一生一世在一起,一般都是生养一个孩子。就算最后很多人不欢而散,或者老死不相往来,或者别的什么,一开始都是这么互相承诺的。 司诺的耳朵贴在温晗心口,能听见他惴惴不安的心跳,能猜到他在焦急地期待着回应。 可她…… “有件事,我觉得,应该告诉你。”她裹着被子撑坐起来,“也许你知道后,会改变主意。” “不会。”他回答得很轻,却很笃定。可是看见司诺认真的面色,和她凝重地眉眼,心仿佛骤停一般扯着痛了痛,端端正正地坐了起来。 “我……”司诺凄凄然笑了笑:“要不我们先去看日出?”她突然害怕起来,突然很想让美好的时光走得慢一些。 “嗯。好。”温晗出奇地冷静,这是他盼了很久很久想得到的原因。为什么她不愿意跟他回欧若拉,为什么就不想跟他确定后半辈子,他想知道很久了。 他探手去床边的地上摸找衣衫,突然,急促的“滴滴滴……滴滴滴……”从衣服下传出来,就像在焦急地催促。 他整个人僵了僵,迅速翻开衣服,从衣兜里取出一个四四方方的小盒子。盒子不到半个手掌大,通体黑色,最顶上并置着一连串指示灯,而最左边那个正随着滴滴声有节奏的闪烁着红光。 司诺不明所以地看着,他的脸色瞬间沉静,肃杀之气染透眉间,眸子里映照着红光,一闪一闪。 “欧若拉……出事了。” 温晗的语气过于平淡,以致于司诺一瞬间都没反应过来这是一件不好的事。 他没有过多说明,只快速将衣衫全都穿回身上。 “对不起,司诺。我……我得赶回去。”他不敢看她,“欧若拉是我的家园,护卫它是每一个人自出生便刻进骨血的使命。我……” “我懂。” 他抬眸:“跟我一起吧,欧若拉也可以是你的家。” 但是他看见了她布满泪花的双眸,立刻改口:“不去也没关系。在这里等我,可以么?就像你说的:如果你无法去我的世界,那么我来你的世界。” 泪从眼眶里滚落,一发不可收拾。 司诺点头:“但是,在夏天来临之时,我会离开这里,如果你没来,我……”她用略微赌气的语气说:“我就不等了。” “嗯。我一定一定赶回来,和你一起看日出。”温晗凑上去,凑到她唇边,却突然停下所有动作。 转瞬他低下头去,“下次……留着下次再见面的时候。” *** 温晗走了。 匆匆向莫胜和九姨道过别就走了。等梅戈把自己从床上拖下来的时候,又惊讶又疑惑地朝司诺直飞欲言又止的眼刀子。 今日田间,突变人们继续着昨天未完成的劳作。莫胜依然骑着摩托一趟趟送来九姨熬煮的各种汤水。唯一不同的是,司诺被所有人拒绝了帮忙,虽然她自己闹不懂原因是什么。 直到莫胜把摩托停在一旁,让席亚和两个小孩去给他装两桶油,借着休息的机会,当着她面问梅戈:“她真的是被抛弃了?我看他们挺好的,怎么会呢?” 原来,突变人们以为温晗不要她了。 梅戈瞪着不解的眼睛,哭笑不得:“不!只可能是她把人家抛弃了。”他才不管司诺晲不睨他,“她别扭,想东想西,想南想北。” 司诺斜斜瞥眼:要你们管! 莫胜摇头而笑:“年轻的时候,有个突变人姑娘喜欢我,我犹犹豫豫说明天答复。可是……她没有活到“明天”。为这件事,我遗憾了一辈子。” “世界变成这种模样已经六十年了。人类只不过经历了六十年,就从几十亿人锐减到如今不足一百万人,可是我们实现长生了么?实现死而复生了么?也许明天,一切又改天换地了。” 莫胜偷看了司诺一眼,“也许犹豫着犹豫着,连明天也没有了。” “老莫……”梅戈搭着他肩,“你也别挑,我看九姨挺好。” “额呵呵……”莫胜挠头而笑:“你觉得我们这里哪位姑娘……” “啊?我!”梅戈反应一如既往咋咋呼呼:“不不不!” “你……”莫胜对他的反应感到疑惑,“瞧不上突变人姑娘?” 梅戈又吼起来:“不不不!坚决不!”他突然深深叹气:“我还有个深仇大恨没报,不能耽误了别人。” “那……祝你早日得报……诶……”莫胜突然抓狂起来:“我的摩托……” 遥遥小道尽头,司诺正推着他的摩托,似乎一路悄悄地推着推了那么远。 “我的摩托!” 可是司诺不仅充耳不闻,还明目张胆拦下两桶油一左一右挂好,骑着摩托一颠一颠去向白茫茫的天际尽头。 *** 温晗独自穿过丛林石路,踏上一片荒芜的杂草丛。这里大概在旧时代就是平原,茫茫绿色覆满天幕下的所有地界。 远处,有一些动物隐隐约约徘徊,看不清是什么,都绕着他走。 宁静的平原,只有微风拂过耳畔的声音,却突然从遥远天地尽头,传来轻轻的“突突突……”。 一大簇影子,伴着那突兀的声音快速朝他靠近。 越来越近,他也越来越紧张,说不清是兴奋还是意外,莫胜的摩托实在太过于明显,而那摩托上战战兢兢的小人影又是那般令他魂不守舍。 摩托靠近,来到他面前,又从他身侧滑过。 “停……停不下来……”她本来就没怎么学会。 一声低笑,温晗快速追上,一手拉住车把,一手环住她腰,终于把车停下来。 司诺刚刚吐出一口长气,唇便被温晗猛烈地啄了一口。 “我说过,再见面会亲你的。” 第51章 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司诺低低“哼”了一声,抬起腿软软踢了他一脚:“上来呀。就你凭双腿走,什么时候才能到啊。” “嗯。”温晗闷头笑,笑得像个傻子。 司诺知道自己被识穿了,羞恼起来:“你上不上啊!” 温晗笑了笑,绕到后面,“莫胜怎么舍得把他心爱的摩托借给你?” “偷……偷的。”司诺耸了耸鼻头,“我要还回去的。就是把你送到欧若拉而已。你别想太多。” 不知为什么,她嘴硬得连自己都不信。 “哦。”摩托整个向下沉了沉,温晗跨坐到背后,双臂紧紧一圈抱住了她,“我们一起回来还,给他们送一些食物和衣物来。” 司诺默着。 默了一阵,“突突突”的声音再次响起。 摩托背对着阳光,在杂草覆盖的平原上,一路颠簸着向前。 *** 晨光亮起的一刻,一簇簇烟尘绕着欧若拉若隐若现向上升腾。防护屏障则在淡淡的烟尘里微微泛白。 围绕欧若拉的远山夹缝中,隐隐约约排布着正在缓缓行进的队伍,队伍的正前方则是十几辆旧式卡车,正在摇摇晃晃颠簸着穿过杂石堆。 整个大陆,除了实力从不外露的欧若拉,便只有暗黑之城拥有这样的车辆和人马。 山谷里的道路,已经被前一批到达的人铲平,十几辆运送食物和武器的卡车,拉开二十米左右的距离,毫无阻拦地开了进去。 突然,如同打雷般的“轰隆隆”声响起,从上到下,再从下向上回旋。一块块拳头般大小的炸弹掉落下来,在砸中卡车或地面的瞬间轰然爆炸。 震动、响声、黑烟,一阵阵盘旋着传向欧若拉所在的方向。 祈睿带着一队外派军快速向东撤离。 三十年前的欧若拉外派军常年行走在外,积累了丰富的作战经验。虽然随着人口持续锐减,他们不再走向广袤的野外,却依然会按照以前的理论做日常训练。 炸毁武器,阻住暗黑之城通往欧若拉的路,无疑能为他们争取更多防卫时间。 “砰!”一声极具穿透力的枪声破击静谧的空气,一个快速奔跑的人胸口中枪,被极大的惯力推向地面。 同行的外派军快速弓身向四周散开,寻找隐蔽。 “砰!”又是一声枪响,击中了祈睿的小腿,处于急速奔跑中的他直接跪倒在地。 之前被击中的那人,重重喘息了两口气才纾解开胸口的钝痛,迅速往旁边石碓后一滚,扯开衣衫,解开防弹衣透气,高喊:“我没事!副队怎样!” “死不了!”祈睿趴在地上,用双手撑着向前挪动。 “砰!砰!砰!”又是三声枪响,几乎连成一个完整的长音。三颗子弹全都击中祈睿四肢,却全都错开了动脉。 一片关切之声焦急响起。 “别动!躲好!他故意的!”祈睿咬牙忍痛,宽慰那些比他小几岁的年轻士兵,“要相信我们的狙击手,在听到第一声枪响的时候,便已经开始寻找对方所在。等一等!” 等一等就好!他抬头望向东方。 而东边,李李唯背着两把狙击枪快速跃向山顶。他一向都会背着两把枪,一把用来打鸟,一把用来打人——虽然很少打人。 他匍匐在石块后,透过缝隙往北边山脉上搜寻。 暗黑之城地处西边,南有一条大河,北边地势险峻,自然从西才能抵达欧若拉。 欧若拉人怎么也想不到,暗黑之城会有狙击手早早埋伏在北边山头,于他们快速撤离的必经之路上进行偷袭。 李李唯找了很久,依然无法找到那个蛰伏的枪口。他移动瞄准镜,找到祈睿,试图通过他的位置再次缩小搜寻范围。 突然,祈睿用双肩撑地,向前挪了挪。 别!别动!祈睿在用自己引狙击手开枪……快速调转枪口,又一声枪响之后,他看见了对面山头上的那袭火光。 “砰!”李李唯击中了那处草丛。 寂静片刻,枪声接连响起,不止一把狙击枪,不止一个狙击手,竟然对李李唯形成了压制。他不得不翻身向下滚去,刚滚了几转突然被一双有力的大手扶住。 逆光之中,单薄瘦削的身影,却被他看出了威猛高大的意味。 “队长!” 温晗一声不吭,紧抿双唇,反手一按,把他激动的身体按倒下去,躲过了一颗从头顶擦过的子弹。 枪声片刻安静。 温晗取下他背上另一把枪,低低说了句:“声东击西。”然后快速沿着杂草朝远方掠去。 “队长……‘我好想你’的话都还没对你说诶。”李李唯委屈地小声抱怨了下,也抱起枪向相反方向奔去。 祈睿已经借机躲藏好,可他们不可能永远待在原地,他的血也不能一直流下去。 正当众人呼来喝去商量着谁出去吸引火力,谁扛着祈睿躲避的时候,两声几乎无法区分发射时间的枪响,从东边山头成角度向北边聚合。 紧接着北边山上也响起一连串枪声,似乎在还击,可他们的枪声又混乱又仓促。 “别动!全都别动!”祈睿再次用尽力气呼喝:“是我们日常训练的打法!” 很快,枪声此起彼伏,在空荡荡的山巅循环往复,北山的枪声越来越稀薄,渐渐只有孤零零的一个枪声断断续续响起,不一阵,连一点声响都没有了。 暗黑之城埋伏的狙击手,被全数剿灭。 *** 山背面,洞穴口,祈睿被抗在背上,软绵绵耷拉着,看见李李唯就问:“队长回来了?” “你怎么知道?” “用脚丫子想也知道,你那脑子想不起这种方法。” “我这脑子救了你这个脚丫子!” 两人正吵着,侧面绕出人影。李李唯一跺脚就扑过去:“队……” 他们的队长,头也没回,抬手把他推开,而另一只手则牵着……牵着女奴隶贩子! “啊!”李李唯惊叫一声,摸着后脑勺转身就跑,躲到很远很远的人堆里。 “队……队长……”祈睿昏昏欲睡:“欧若拉护卫军外派一队,全员……全员到齐!” 他的身侧,齐刷刷十人,全都定定立着,身姿挺拔,神色坚毅。 可所有人却在看见司诺从温晗后腰探出头的一瞬,个个露出呆滞神情,眼睛瞪得大大的。这让司诺想起,她用轨车带走他们队长时,一双双呆滞疑惑的眼睛。 简直一模一样。 “大家好。”司诺友好地笑着挥了挥手,心底却叹,也许欧若拉盛产这种呆男人。 温晗唇角勾了勾,转瞬即收:“祈睿送医疗部!其余人按原定计划!李李唯过来。” 李李唯怯怯懦懦一步三移靠近,呵呵呆笑:“处长让您回来之后去见他。” “嗯。你安排人去山下,找一辆旧式摩托藏起来,等以后想办法抬进城去修好。我要还人的。” “啊?旧式摩托啊。不如还一个飞摩……” 温晗蔑了他一眼,把他扯过去推在司诺身边,“替我把她送到西区安排住下。” “啊?又是我?”李李唯连眉角都想哭泣。 “不然我把你手脚戳上洞,让祈睿来?” “别……我……”李李唯满心愤懑,却发现温晗根本不理他,已经转过头含情脉脉地看着——女奴隶贩子。 “先进城里安顿下来。”温晗握着她双肩,眉眼锋利,黑眸如画,斟酌了下又道:“等这一切解决了,再说其他。” 司诺轻轻弯了弯唇:“嗯。” 温晗嘴角抽了抽,一口气闷在胸口散不去,几次想说点什么,又没说出口。 司诺挑了挑眉,漂亮的大眼睛忽闪忽闪,“我知道了。我会等着,和你一起把摩托送回给莫胜,你就安心护卫你的欧若拉。” 温晗咧嘴傻笑,回头瞄了瞄,李李唯正在安排人下山寻摩托车,其余人忙着收拾各种遗落的东西。 他咬了咬唇,快速回头,在司诺唇上轻轻一啄。 而他以为的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身后的人惊得僵在原地。 *** 山洞很深,洞壁很光滑,有很明显的人工打磨痕迹。与罗浮城堡相比,那里的洞道就像一铲子一铲子敲出来的,而这里则精心打磨过。 “呃……我们……我们从这条道出去就是西区了,就上次你……”李李唯想说,就是上次你打我的地方。 但是他顿了顿,转开话题,“对了,你知道我叫李李唯吧?可是你知道我为什么叫李李唯么?” 司诺顿了顿步,回身看他,但是面色无比淡然。 “我父母都姓李,他们是彼此的唯一……啊……哈哈……不好笑啊。” “你不用刻意跟我说话的。”司诺咧了咧唇,弧度不大。 “要的要的。”李李唯无比郑重地点头,“都说上一次你下手重,是因为我没跟你表达善意。” “……”司诺尴尬地笑了:“抱歉啊。” “没。没。嫂子是不用道歉的。” 司诺突然迷茫起来:“嫂子?”这个词,她似懂非懂。 “队长是哥,你是队长的女人,就是嫂子嘛。”李李唯说着突然捂嘴:“难道不是?我理解错了?” 司诺笑笑,不知如何回答。 但她终于知道,温晗,或者说失去记忆的三十三为什么会是那个样子。欧若拉人形成了自己独有的生存氛围,如同突变人小镇的好客特性一样,他真的“呆”。 但“嫂子”这个称呼,她有点喜欢。 第52章 温晗从超自然防卫处白色小楼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 细细的雨落在防护屏障上,雨水沿着玻璃壁往下滑,形成一道道水痕,将原本灰蒙蒙的视野笼罩得更加晦暗。 欧若拉建立之初,所有防护设施都是为了对抗超自然进化生物袭击,从来没有特别考虑过阻挡人类的攻击。后来,遍地腐尸和白骨,就更没产生过防备人类的心思了。 而现在,黑暗之城倾所有军力,联合七十二寨赏金猎人围攻欧若拉,把他们死死圈在这个城市里。 守,便是对峙,却不知能守到什么时候。 打,他们又有点下不去手,这不是杀死奇形怪状的突变生物,而是杀死整个世界所剩无几的人类同胞,灭掉不足百万人类的其中两万人。 所以,作战会议一开大半天,所有与会人员全都筋疲力尽,最终得出的结论却是:谈。 “谈判”的事不由护卫军负责,自然也轮不到温晗。 他拖着沉沉的步子,走到西区,抬头向上望去,整片大楼黑沉沉,只有一间房亮着灯光,如同黑暗中的指路灯,指引他的方向。 他走进走廊,李李唯靠在角落里睡得天昏地暗。 他本想给李李唯一脚,但一想起自己离开那么久,这些比他小几岁又没什么作战经验的人苦苦支撑着,又有点心软,便脱下外套盖上。 那一天,他在突变人小镇并没告诉莫胜,在三十年前的一夜,一万欧若拉护卫军几乎全军覆没,而三万多个孩童和少年只活下来几百个。 这以后,欧若拉出现了断代。他是断代之后最年长的一批护卫军。有责任照顾比他小的,比如李李唯。 温晗低头轻叹,起身往那个唯一开着灯的房间走去。轻轻一压门把,门锁立刻弹开——门没锁? 不安的预感浮上心间,温晗迅速推门进去,整个房间,四张床并排着,干干净净,空空荡荡,哪里有人影? 房间灯光突然暗下,身后疾风袭来。他一转身抡起拳头向前又急停。 “砰!”特别清脆的敲头声,在黑暗里显得异常刺耳。 *** 灯亮。 温晗扶墙而立,揉着头顶倒吸凉气,偏过头眯眼看向司诺,不说话。 司诺苦笑:“我不知道是你,我以为……” 话还没说尽,温晗一把将她扯进怀里,“我以为你走了。我以为你在这里没有安全感。”他的手臂寸寸收紧,将她往怀里揉。 “只要你不走,每天敲破我头一次,我都愿意。” “傻不傻呀。”司诺带着娇嗔抱怨,顺手把手里的东西丢开,一脚踢飞,毁尸灭迹。 温晗余光瞥见,只轻轻笑了笑,扶正她头,一垂眸吻了上去。 温柔渐次没顶,他的手掌摩擦在司诺柔柔细细的腰间,赫然察觉到,她穿的不是野地里的粗衣,而是欧若拉特制面料的睡衣,轻柔又舒坦的那种。 他捏了捏,暂停亲吻,偏头去看。灰色的睡衣宽松地垂落,在大腿根处截止,无论哪一处都遮不住她漂亮的身形。 “嗯哼……”司诺笑着揉了揉睡衣,“我进来的时候,管理员发的,还有一套日常穿的呢,好舒服啊。” “我也要揉……”他双手一环,揉向她后腰,舌尖一探,温柔地溜进了香唇,调整好亲吻角度再一低身,把她横抱起来,转身放倒在床,抵着她就往下压。 “别……”司诺突然让开头,推了推他胸口:“我刚洗过澡。” 温晗朝后让了让,漂亮的双眸颤颤巍巍看向她,满眼都是不理解,“洗没洗澡,跟我们要不要好,有什么关系?” “我把今天的水配额用完了,不想弄得黏黏腻腻的。”她的声音低柔又清缓,就像在撒娇。 “那……明天?”温晗试探着,向她确定。眼里全是她的影子。 “嗯。” “那……”温晗弯下腰,朝她靠近,“亲一口……可以的吧?” 没等回应,或者也是他等不及回应,一低头就在她唇上吻了吻,简单的碰触,不带一点欲念。 司诺舔了舔唇角,仰头看他。灯光从他背后顶部向下铺展,把他整个人的轮廓映照成影子,向她遮来。 可是他看着她,却傻傻地笑着。 司诺跟着傻笑:“你真的……有那么那么喜欢我么?” 温晗的傻笑消失在面颊上,转而是一股认真的傻气,他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会,问:“想看星星么?” “哪里有星星?”司诺叹:“不是下着雨呢嘛。” 温晗也不回她的疑惑,直接把她抱起来,抱到靠窗的那个床上。 司诺连忙提醒:“别把人家的床弄脏了。”四张床意味着这是四人间。 “没有别人。”温晗把她放下,拉扯过被子将她团团包裹,然后坐在她身侧将她圈在怀里,“只有我们。” “这里是欧若拉西区,这栋大楼是隔离大楼。在欧若拉最初三十年里,这里是收容外来者的中转区。” “大楼的后面是医疗区,以前医疗人员会给外来者做详细的身体检查,当他们在这里住满一个月之后,如果没有携带致命病菌,如果确定不是突变人,就可以获得入住权。” 他顿了顿,低头在司诺耳垂亲了亲,“当然你不一样,将你安排在这里是因为我还没正式把你介绍给家人。” 他指了指远处,暗色的天幕里,果然透着点点亮光,像星星一样。 “那里,是欧若拉东区,是居住区。我的家人朋友都住在那里。我不知道怎样的答案才能让你了解我的心,但是我想把你带到他们面前,告诉他们我喜欢你,想和你一直一起生活下去。” 整个世界都静了下去。 司诺能感觉到温晗的唇在她耳后一张一翕,被温热的气息席卷包裹,却丝毫听不见他说话的声音。 一分钟…… 两分钟…… 也许很久,也许全是错觉…… “还有北区,是畜牧区和种植区,以后我们可以把那里的种子和动物崽子带去突变人小镇。如果你想在那里定居的话,我们就……” 司诺听不下去了,她跪坐起来转身捧起他的头就亲,从嘴角,一路亲到眼角,再亲到额头。 “怎……怎么了?”温晗莫名害怕起来,“不想去的话,也可以有别的去处……” “没。”司诺彻底转过身,裹在身上的被子往下滑落,隔着薄薄衣衫的身体渐渐滚烫。 “我改主意了。”她又沿着他的眼睛一路向下吻,在他越来越僵直的过程里,嗔道:“那个澡啊……我想明天……一起洗。” “嘿……嘿嘿。”他傻笑,探手按住她后颈,让她的发丝滑到掌心顺了顺,手指便勾向了她的耳垂,轻轻撩过。 就像是报复他的撩拨,她的手指从下往上溜进衣衫,在他肩胛骨的缝隙里轻触着缓缓滑过。 颤抖,呼吸。 温晗回吻过去,刚刚吮住她的唇,所有光亮瞬间从眼底消失。 *** 整个欧若拉,被黑色完全笼罩,沉沉一片,一点“星光”都看不见。 温晗扶起司诺,急急收住所有欲念,推开窗向外探头,却没忘记提醒:“快换衣服。” 司诺自己的衣服换下来扔在浴室角落里,早被水渍浸湿,只能从衣柜里找出刚才进入大楼时发给她的一套新衣,匆匆换上。 转瞬之后,灯“滋啦啦”闪了闪,又亮了。只不过,与之前相比,暗了许多。 温晗抬头瞄了一眼顶部的灯,拉起司诺便往外走。 “现在是备用电源,五分钟之后北区切断电源,十分钟后我们这里也会断电,会将更多电力输送给东区以保证四十五万人的安全,我们得离开这里。” 门一开,李李唯闷头闷脑撞进来直撞向司诺怀里,温晗一抬手抵住他额头推了出去。 “啊哈哈……我是怕万一你们在……”他眉毛乱飞,“是吧,我不敢敲门,所以先听一听……不是故意的,不打算故意。” 就在此时,欧若拉的警报响起。 和司诺上次听到的不一样。上一次的警报又长又洪亮,而这一次则是短促又急切。伴随着警报声的,还有走廊头尾闪烁不停的红光。 三人快速奔出大楼,刚刚到达楼前空地,大楼周围的喇叭齐齐发出声响:“欧若拉护卫军全体集合!电力不足,西区紧急撤离……欧若拉护卫军全体集合!电力不足,西区紧急撤离……” 一队队人从他们面前快速掠过,有抬着担架的,有运送药品的,其中几人对着温晗和李李唯点了点头,匆匆离去。 忽然,人群里冲出一个人来,三步两步奔到面前,一抬手就朝温晗肩膀猛拍:“回来了?也不……”手被一让拍了个空。 那人眼睛往司诺一瞟,恍然大悟:“找到女人了,就不要兄弟了呀。”但是他声音很轻,听起来没有任何嘲讽的意味。 温晗哑然而笑,给了他胸口一拳,“兄弟,有两个事拜托你。” 对方撇嘴,长长叹气:“行——” 温晗牵过司诺,“长话短说,帮我照顾她。还有……”他取出莫胜的芯片递过去,“这两个芯片里有一些特别重要的突变人研究数据,也许能解答我们对上一次超自然进化生物袭击的猜想。” 简单交代完毕,温晗把司诺交托出去,带着李李唯赶去集合。 司诺和温晗的好兄弟,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话都不知怎么说。 好一阵后,好兄弟才呆笑了下:“我叫南臻,嗯……”他突然转头嘀咕:“是叫嫂子,还是弟妹?” 司诺尴尬地扯了扯嘴角:欧若拉人祖传呆。 第53章 整个西区隔离大楼,其实只有司诺一人暂住,可大楼背后的医疗区,科研人员、伤员、病号以及医疗人员几百人,正在匆匆向东边撤离。 南臻给司诺指了一个遮蔽处,转身去帮忙。 人们来来往往,行迹匆匆,不止有西区向外撤离的,还有从北区转道过来帮忙的。 在外面的世界,爱情、亲情、友情都很廉价,特别是近十几年,很多人为了一顿饱饭就会出卖所有。 可在欧若拉,司诺至今为止所见过的人,都在保护自己的伙伴,护卫自己的家园。温晗说的“守护”,在这里,普遍存在。 一个年轻女人扶着个孕妇从司诺不远处走过。孕妇不能跟匆忙来去的人一起挤,便选择了一条绕远的小道,可走着走着,年轻女孩便大声呼喊起来。 司诺顿了顿,跟着从她身边掠过的人影,快速跑过去。 修剪得平整漂亮的草地里,孕妇瘫倒在地,身下一片狼藉,大颗大颗的泪珠滚滚而落,一边痛呼一边对跑到面前的中年女人哀求:“雪姨,求求你,救孩子。” “救!都救!”雪姨俯下给孕妇检查,再抬头时一脸凝重,“不能移动,就地生产。” 她抬头对年轻女人说:“快去找热水和厚毛巾!找人准备担架,通知已撤离的医疗人员准备后续救治。” 她说着又一把扯过司诺,“帮忙。” 司诺往四周瞟了一眼,只有她。 “我……我能帮什么?”她从没遇到过这种情况,她这辈子见过的唯一一次生产,是野地里的小羊出生。 “到她身后去,把她推坐起来!” “扶住腰!发力抵住她!” “别太高!” 司诺一一照做,满头大汗。孕妇持续阵痛。 而西区的喇叭里不再是之前的提示,转而变成了:“全城居民请注意:电力受损,防护屏障安全性不足,请携带身份证明撤往地下避难区!若行动不便请在家中等候,紧急撤离部会尽快前往救援!” 孕妇的声声痛呼被提示音淹没,周围渐渐沉寂下去,只剩草地里的七八个人。 很久以后,一声婴啼,一个全新的生命诞生了。 医疗人员一拥而上,婴儿被裹起来放进一个带玻璃的推车里,由两个女人小心翼翼的护着撤离,而孕妇则被抬上担架匆匆离开。 *** 司诺散了全身力气,虚脱在地,汗水浸透整片后背,即便没有风也让她起了阵阵寒颤。 “没事吧?”雪姨向她探出手,露出一抹慈祥的笑。 司诺摇了摇头,伸手接受了她的好意。 可是雪姨拉司诺起来的一瞬,手上突然发力捏着她手迟迟不放。一双眼睛,直直落在她手腕上。 而手腕上缠绕着的,是温晗亲手给她带上的那条红绳,有他们如星辰大海般的誓言石。 红绳之下,是司诺作为奴隶贩子常年佩戴奴隶手环所遗留下来的痕迹证明。 她颤了颤,开始后怕。 雪姨的视线微微游移,接着又不动声色地垂低下头,眉心一顿,笑得痕迹不明:“哦,抱歉,我只是觉得这手链有点漂亮。” 司诺抽回手,把袖口拉低,极力掩盖那一圈微微泛白的、与周围皮肤不一样的痕迹。 雪姨随手整理全身,装作不怎么上心地问:“我叫简雪……你呢?” “我……”司诺顿了顿,担心自己的名字与奴隶贩子挂上钩,便很正经地回:“温诺。” “哦——姓温啊。”简雪失笑,又立刻控制住笑意,手臂一展勾住她肩膀,眉开眼笑:“走吧,去地下避难区。” 可司诺却颤颤巍巍地缩在简雪臂弯里,觉得她有点不怀好意。 *** 欧若拉东区。 灯光敞亮,亮得如同白天一样。混杂在白色亮光里的,则是一圈圈淡蓝色光带,绕着一栋栋大楼,一条条街道,看似毫无规律地横生在半空里。 光带上,时不时急速飞掠过一条长长的物体,像她在野地里见过的废弃火车车厢,只是更小,头尾的曲线也更加柔和漂亮。 空中,夹杂着“嗡——嗡——”的声响,一个个影子在更高处快速穿越。那些东西的底部,闪亮着刺眼的绿光,这让司诺看不清它到底是什么。 她抬头向最顶处仰望,一栋栋大楼,或高或矮挤在一起,有圆弧形外壳的,也有长方体形状的,让她与穿越荒虚时见过的废弃城市遗迹点点重合。 这是一个幸运的城市,因人类没有放弃它,而获得了生机。 *** 长长的队伍一排排蜿蜒在街道上。有向着东边缓缓流动的,有向着南边蠕动的,也有一直推推挤挤如同被堵住的。 “哇——”一个一岁多的小孩突然哭起来,哭声带着沙哑。 简雪眉头一皱,挤开人群便去替那小孩检查。 低空中,几乎擦着人们头顶飞过一个个小小的飞行器,一边发出“突突突”细小的声响,一边播放着机械女声的提示音:“请按规定前往指定避难区入口,请勿焦躁有序排队,请提前准备好身份证明……” 司诺借着活动颈骨的机会向周围瞄去。左左右右,前前后后,每个人都神色凝重,焦虑、不安、恐惧、烦闷……低低的交谈声,夹杂在沉闷的氛围里,从四处压向她。 有一种与“希望”相反的情绪,正在悄然滋生。 但没有人将自己的急躁冲出口去呼喝别人,也没有人将自己的恐惧散布给别人,每个人都在极力压制负面情绪。 而他们每个人都有一块银质铭牌,或戴在脖子上,或挂在腕上,或捏在手掌心。 若换作以前,司诺大抵会物色一个看不惯的人,悄悄偷了自己用。但现在,不知是怎样的心理作祟,她竟然也生出了想要他们所有人都活下去的心情。 她向仍在人堆里的简雪瞄了一眼,一条腿迈出队伍。 她没有身份证明……她是个外来者……她不应该在这里…… “啊!你在这儿!”南臻的声音大部分被窸窸窣窣的声响遮盖,司诺转身才听真切,“我到处找你。你要是不见了,我可不好跟兄弟交代。” 司诺咧嘴笑了笑,压低声音:“抱歉,我只是……没有身份证明。”她略去了中间帮忙的过程,就如同这是她本该做的。 “给……”南臻气喘吁吁:“你那位托人带给我的。” 他的掌心静静的安躺着一枚银质铭牌,上面刻着无比清澈的两个字:温晗。 司诺捏在手里摩挲了下,冰凉凉的铭牌仿似带着温晗身上的温香。 简雪那一头忙完,回转身来,遥遥看见司诺和南臻重又挤出人群,“南臻?科研部已经全都撤下去了,你还在这里做什么?” “唉!还不是……”南臻眼珠转了转,突然连语气都变了,“您……呃……” “你快去!我来照顾她。”简雪探手就拽住司诺臂弯,亲昵地把她拉向自己,就像很怕南臻抢走似的。 南臻歪着嘴角扯出一个缓慢的笑容,摇着头转身离开。他走路的姿势和本人说话的语气一样,轻飘飘的。 司诺努力地挤出一个假笑,把身份证明藏到身后,很怕被看见上面的名字漏了陷。 *** 很不可思议地,司诺和简雪分到了同一个区域,第12区。 而去往第12区的路则是一条又长又曲折又岔路口颇多的通道,直到司诺双腿走得有些酸软才从一道小门钻了进去。 所谓12区不过是一个硕大的六边形空间,三面墙全都光秃秃的,顶部密密麻麻排布着长条形白灯,而每两个白灯中间都有一个换气口,发出“轰轰轰”地低哑声向内输送新鲜空气。 如此之多的灯和换气口支撑的,却是下面密密麻麻攒动不休的人,以及一排排整齐的五层单人小床。 过道不算窄,人可以轻易挤过,但乱哄哄的吵嚷声一直嗡嗡炸在耳边,这令她有点惴惴难安。 悠扬的音乐突然响彻整个空间,其中一面墙靠顶的地方,一块硕大的黑色平板闪了闪,发出幽幽亮光,突然弹出两个人头来。 “欧若拉城的居民!大家好!我是喻晴天。”一个漂亮女人出现在里面。她又高又瘦,一笑起来,两个酒窝甜甜的。 “我是南望。”漂亮男人推了推眼镜。 “从来不希望欧若拉地下避难区会有被需要的一天。但既然不得不开启避难区,那大家也要怀着希望,保持平善心态。”漂亮女人笑嘻嘻地偏头看向身边的人。 漂亮男人:“嗯。对。” 女人眉眼弯弯,酒窝浅浅,偷偷用胳膊肘撞了撞男人,男人低头扶眼镜,遮住了唇角的一抹笑意。 也许他们觉得不太明显,但整个场景只有两人,这一举动被所有人看得清清楚楚。 “接下来,为各位介绍欧若拉地下避难区分区规则。整个地下避难区分为上下两层,隐藏在东区和北区地下三十米处。上一层是防护区,也即抵挡超自然进化生物和炸弹攻击的防护层,也是生存资源堆放区。” 司诺抱着分发的食物和水,很快找到了自己的床号,是靠向最外面的,最接近入口大门的位置,更是五层床的最底层。 她的手在裤腿上局促的搓了搓,有点怀疑这是温晗护卫军身份起了作用,才得以分配到这么好的位置。 “下一层,就是避难区的居住层。根据居民安全守则,各位只能入住第二层,并按照安排停留在自己所在区域,不得随意离开,不得去往其他区域。” 女人介绍着,她的头旁突然跳出一个图像,上面有一个类似蜜蜂蜂巢的图形,密密麻麻标注着数字。 “整个避难区共有100个分区,每个分区的入住人数都控制在1万人左右……” 旁边人影晃动,司诺余光一颤,吓了一跳。 第54章 简雪竟然与人换了床位,换到了与她隔着走廊的对面,也是最底层床位。 “南臻的爷爷和奶奶般配吧?” “嗯?”司诺恍恍惚惚,完全回转不过来。 “他们!”简雪仰头,用下巴指示方向。 司诺能看见的,也只是顶上正笑嘻嘻地漂亮男女。 “嗯。漂亮的男人和女人。”她下意识回应,却不知该如何继续评价。 “你称他们为漂亮?”简雪眉眼弯弯,嫌来来往往的人遮挡了视线,直接坐到了她的床沿,“我们呀,会说男的好帅,女的好靓。或者就叫帅哥、美女。” “哦哦,对,一时没想起来。”司诺笑了笑,极力掩饰外来者的身份。 她对简雪的过分热情感到不适应。但仔细想想,从李李唯跟她没话找话,到南臻弄不清该怎么称呼她,再到现在的雪姨……好像欧若拉人都这样。 “真是一对幸福人儿!” 简雪的感慨把司诺的思绪拉扯回来,她又看了眼顶上的人:“欧若拉人都很幸福吧。” 欧若拉人即使到地下避难,都还有床睡,都能定时分到食物和水。 在外面的世界,司诺想都不敢想。 “不。他们最幸福。”简雪笑嘻嘻地:“男的脾气好得不得了,一辈子没发过大脾气,女的性格特别好,随时随地都笑呵呵。他们一辈子没吵过架,走哪里都形影不离。” 简雪突然停顿下来,一声叹息:“当年喻晴天被质疑从高位上退下来,南望的也跟着离开科研组,一起去种花养草研究提升如何食物产量,又设计并主导修建了这里。” 简雪往周边看了一圈,压低声音悄悄说:“别以为只是简单的蜂巢区,这里面的门道可多了,而且特别安全,别害怕,放心吧昂。” 司诺笑了笑,这才发现自己双手紧紧攥着裤子,把大腿上一整片布料都□□出了皲裂感。 原来好心的雪姨,竟是担心她害怕才洋洋洒洒跟她絮叨了那么多。 这样一来,她也就放下了不少戒心。 *** 很快,司诺便知道了,那个可以看见“一对幸福人”的黑平直板板,叫做“大屏幕”。而大屏幕会不定时播放一些几十年前的“视频”。 大多时候,人们只是个忙个的,连瞥都不不瞥一眼,而一旦出现那两位公认的“一对幸福人”,整个空间里的吵嚷声都会沉下去一半,无论播放多少遍他们的“视频”,都会有无数人不厌其烦地观看。 她也从视频里断断续续知道了,在加速进化理论被提出之前,便有一个叫“超自然调研部”的机构,专门研究并应对突变生物攻击人类的事件,这也是超自然防卫处的前身。 可在超自然调研部几乎接触到进化秘密的时候,加速进化突然井喷式地在大陆南部爆发起来,与此同时以科研为目的科学家无法控制实验中的突变人令他们逃离,给整个大陆造成了一连串突然危机。 而后,便是各种灾难来临,人类被突变生物大规模攻击不断逃离城市。超自然调研部保护着人类向北撤离,一路阻挡突变生物进攻。 就在人们以为退无可退只能背水一战的时候,喻晴天和南望发现了一个超自然进化生物的致命点——突变的陆生动物无论如何凶悍,绝大多数都怕水。 于是,野地生存法则理念形成,司诺在茶馆也运用过这个理念,只是没想到是他们提出的。 一个北方的大型城市,连夜挖掘出了一道护城河,阻挡了突变生物的进程,让一百二十万人获得了暂时喘息。 一年后,第二道护城河建成,又两年后,防护屏障建成,又一年后,电网屏障建成,自此,城市更名为“希望之城欧若拉”。 再五年后,地下避难区建成,足以容纳当时的九十七万欧若拉居民,长期储备可以支撑近百万人十天的生存资源。 但,欧若拉人在一次次收纳外来者的时候,遭遇突变人和突变生物偷袭,人口日益减少,到如今整个地下避难区空置了第47区至第100区。 *** 新鲜空气一刻不停的往里输送,而四面墙的底部则一直在向外抽取浑浊的气息,这和欧若拉城防护屏障下的自循环系统一样,足够承载每一个人的呼吸,只是分不清白天黑夜。 大屏幕间隔八个小时启动一次,每次播放四五个视频,大约耗费半小时。而食物和水,隔十二小时下发到每个人的床头,按床位计,不分年龄老幼。 司诺进入地下避难区的时候已接近黎明,便通过数发放食物的次数来辨别是白天还是黑夜。 在第二次分发食物的时候,轰炸的声音如同夏日雷声响彻头顶,整个空间都在摇晃。可短暂不安之后,也仅有一些尘土从顶部的换气通风口里飘洒进来,地下避难所安然无恙。 第三次分发食物的时候,雪姨便被通知前去救治伤员,一去便再没回来,也不知欧若拉到底伤了多少人。司诺惴惴地思念着那个男人,一念入骨,便再也睡不好。 第四次分发食物时,司诺借着帮忙搬运的机会,从缝隙往外觑了几眼,没看到想见的人,只看见一堵灰蒙蒙的墙壁,和里面的墙壁同一种颜色。 随着分发食物的频次增多,随着伤兵被安排到各个角落里空余的床位,各种小道消息纷至沓来。 有的说,暗黑之城倾全城之力前来,还带了很早以前便不再生产的坦克和迫击炮,但是根本无法击破防护屏障的防护力。 然后一众人最关心的变成了——真的是坦克?真的是迫击炮?怎么还会有? 有的说,暗黑之城还带来了超自然进化生物一起冲击防护屏障,也不知会不会和很久以前的特例一样,被某个突变人所控制着。 结果人心惶惶,年长的就开始给年轻的讲述六十几年前的故事。 不知到第几次分发食物,地下避难区闲置多时的喇叭突然发出刺耳的电流,原本低低流淌着的闲聊声突然沉寂,只有一个婴孩的哭声突兀地响了几声便减弱下去。 “欧若拉城全体居民,护卫军反击成功,捣毁暗黑之城指挥营,取得暂时胜利。请大家稍安勿躁,相信我们的护卫军一定可以将暴徒彻底击败。” “欧若拉城全体居民,护卫军反击成功……” 一片欢呼声中,通报整整播报了十遍。 司诺无声地重重呼吸,终于把连日来一直悬着的躁动按压下去。 食物和水一箱箱搬进来,一袭明朗的身姿飘进她的余光中。 他背对着她,肩膀沉着有力,后腰紧致漂亮,就连小腿也紧紧绷着——这是一个刻进心脏深处的背影。 司诺的心随着播报的激昂语气上上下下,怦怦乱跳,稳不住缓不了,就像随时都会拔升到最高跳动频率,休克过去一般。 那抹身影转过来,似乎察觉到目光,下意识抬了抬眼。忽而双眸一亮,原本沉沉的眸色突然蒙上温柔,将手上的箱子沉沉一放,跑过来将她抱个满怀。 司诺被他紧紧勒在怀里,差点憋了呼吸,挣扎着想要退出他的怀。 他的声音却在她颈间瓮声瓮气地响起:“我还以为要找很久,要一个个床位发完食物才能找到你。” 一听这话,司诺便不想挣扎了,任由他抱着,娇气地开玩笑:“我还以为你贪吃呢。抱食物都不抱我。” “这不是抱着呢。” “先抱过食物了的。” 拿她没办法,在言语上温晗是一点也赢不了司诺的。 他犹豫了下,埋头就去找她的唇。 “别!这里好多人!”司诺推着,察觉到自己瞬间烫了整张脸。没想到她也有一动要被亲吻的心思,就脸红的一刻。 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温晗拉住司诺转身就跑,从一箱食物下钻过,两个搬运者你瞪一眼我瞪你一眼,迟迟没能回过味来。 温晗拉着司诺在走道里左闪右避,推开一扇门便钻了进去。一进屋,便是天旋地转。 他一脚踢关门,在黑暗彻底降临的一瞬把她压到墙上,整个身体贴到她身上,额头抵着额头,呼吸缠着呼吸,就连心跳都仿佛同一节奏。 他只等了两秒钟,便重重吻了下去,捏着她的腰往自己怀里揉。 倦怠、杂乱、认真、狂烈……昏天黑地,仿佛真的没有明天一样。 很久以后,久到司诺双唇又肿又痛,才用一声“唔”小小抗议了下。 温晗终于放过了她的唇,只是不肯放她自由,把她紧紧控在怀里。 轻轻的喘息里,他开心地“嘿嘿……”起来。 “你倒是高兴了。我嘴都快破皮了。”语气像在刻意撒娇。 “对不起啊。”温晗在她脖子上吻了吻,“我就是想要一点鼓励,一点勇气。” “怎么了么?”司诺在黑暗里听出了一丝无助感。 微风稍动,是他习惯性的轻轻摇头。而她习惯搂着他后腰。 两个人都没立刻说话。 过了一阵,司诺很不习惯他沉沉闷闷的呼吸声,总觉得他心事重重,小心翼翼问道:“在想什么呀?” “我在想……到底怎样才能娶到你。” 司诺整个人僵住。 “娶的意思是……” “我知道。”这些天跟周围床位的人混得很熟,很多以前从没听过的字眼,从没接触过的事物,她都渐渐知道了。 但是这句话之后,她又不说了,他也沉默下去。 忽然,司诺隔着衣衫在温晗锁骨上咬了一口,在他愣怔的一瞬,便移到诱人的喉结上又咬了一口。 “再多给你点勇气,要不要啊?” “要。” 第55章 一双柔柔的小手在黑暗里抚着他的脸,用一双柔唇温柔地入侵。 到最后,嘴皮真的破了,两人都尝到了对方血液的味道。 “嘿嘿……”温晗用舌尖迷恋般地舔了舔,“别人都是千般宣言,我们……以血为誓。” “你刚刚说的那件事……”司诺没跟着他的思路,重新挑开话题。 温晗迟钝了下才回忆起来,立刻连呼吸都差点止了。黑暗里,他看不见她的脸,不知她现在神情如何,脸色如何,一紧张覆在她腰上的手突然攥紧。 “啊……”一声轻呼,“你捏的是我的肉。” “啊,抱……歉。” “没。我也咬你那么多次,也挺疼的。” 无尽的黑暗在两人之间徘徊。司诺沉了沉,才低低的继续说:“如果你想达成那个心愿,就必须完完整整的回来。” 有些恍然,也有些欣慰。就算没把话说满,就算说得模棱两可,她毕竟松口了。 温晗知道,这才是司诺能够给他的最大勇气! *** 又在暗室里缠绵了几秒钟,一阵轻轻的敲门声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隔着门试探:“温队长,你在么?” 温晗急急收住唇,恍恍惚惚回:“嗯?”却气喘吁吁。 “秦处长让我带一句话,咳咳……”那人学着低沉的声音说:“‘差不多了啊。’” 说完门外便传来那人疾步跑远的声音。 温晗立时哭笑不得。就在刚刚……他刚刚扯开衣衫而已…… 司诺把头埋在他肩窝里,笑得一颤一颤。 休整片刻,温晗终于牵着司诺走出暗室,一入走廊,他便抬头对着门对面的一个摄像头吐着舌头做鬼脸。 见司诺一脸不解,便对她解释:“这是即时摄像,当下我们发生什么,都能在某个监控里看得见。” “哦。”司诺随口一回,突然惊诧:“那里面……” “里面没有。”温晗笑着贴在她耳朵旁,“不然从我吻你的第一下开始,就会有人来敲门了。” “秦处长,是我太姥爷,有点古板的可爱老人。他是怕我不对你负责。”温晗牵了她往第12区走,“我是那种人么?” *** 回到床位的时候,食物分发已经进行了一大半,司诺的床上却斜靠着个男人,有一搭没一搭懒懒散散地回应着周边人的问题。 突然,他小腿挨了一脚,疑惑又不解地慢慢抬头,温晗低声吼他:“起来,那是司诺的床。” 南臻缓缓开合了下眼皮,“不是我,她能……”他原本慢慢吞吞的语气被温晗恶狠狠瞪了回去,“起,马上起。” 南臻起身,周围一阵骚动。司诺这才发现,竟然全都是女孩,年长年幼的都有。 大屏幕的视频正播放到南望发出那声“嗯。对。”的时刻,司诺便偏头去看。 人类的基因真是神奇,几十年变迁,到了第三代,依然承袭了漂亮的容颜。 “你……”南臻凑到两人面前,“总看我爷爷做什么?觊觎他的美色?那你把晗晗放哪儿?” 晗晗……?汗毛倒是根根竖立,司诺白了他一眼:“我是想对比一下,不得不说,你的基因跑偏了。” 南臻瞪了瞪眼,一声轻叹:“有点没面子。”他转开头看向温晗,对他扬了扬下巴,“回来休整多久?” “八个小时。” “聊聊?” “嗯。” 两人的对话简洁又高效。可当南臻走到角落转过身来的时候,神情突然就不好了。 “是不是过分了点?”他的目光落在温晗和司诺紧紧缠绕在一起的手指上,“聊正事的时候,好歹把手松一会儿。” 南臻说话温温的,就算是抱怨也像夹杂着气声,和大屏幕里的南望特别相似,只是爷爷比孙子沉稳多了。 温晗松开司诺的手,却没让她走,而是找来两个空箱子压扁,铺在地上当垫子坐。南臻独坐了一个,温晗和司诺挤在一起。 “你就膈应我吧。”南臻抱怨了句,正经起来,“我已经组织了科研小组连轴转了几天研究那两个芯片。内容很多,一时半刻也提取不了所有信息,但是粗略得出三个结论,也许有用。” 温晗点了点头,情绪并不高。 南臻从衣兜里拿出几页纸,抽出其中一张,递给他,“很无奈地告诉你,进化研究基地不止一个。” 一张薄薄的纸上,一根根笔直的线条组成一个个格子,里面排布着密密麻麻的数字。 温晗眉峰一蹙:“六个?” “是的。六个进化研究基地分布在不同地方,彼此之间保持着科研成果交流,直到三十年前101研究基地发生暴动,信息互通便停止了。当然其他几个还有没有联系,不知道。” “怪不得……”温晗一行行看过,“每个基地平均每年都会培育出上千突变人,数千个超自然进化生物,怪不得人类怎么击杀都杀不尽。” “不过……”南臻指了指其中一处:“106进化研究基地有点特别,在三十六年前也发生过一次超自然进化生物暴走事件,他们撤离原基地转而向暗黑之城寻求庇护。” “暗黑之城么?”温晗的眉越耸越深。 “根据芯片里的信息描述,暗黑之城应该将106研究基地安置在了双子楼倒塌的那栋楼底。” 小时候,司诺也有好奇心重贪玩的时刻,老奴隶贩子每次带着她在七十二寨休整,都会提醒了又提醒,不能去暗黑之城,特别不能靠近那座坍塌的双子楼。 大概那个时候,老奴隶贩子是真心为她好的吧。 “如果……”南臻往温晗面前靠了靠,声音压到更低,“我是说如果啊,106研究基地在暗黑之城地底下一直持续不懈地进行突变人研究,今时今日我们欧若拉的遭遇也就不难解释了。” 恐惧一瞬袭上心头,司诺急切问道:“欧若拉……怎么了?” 南臻看向温晗,后者沉静的神色令他察觉到一丝恐慌。 最终,温晗还是开了口:“你上一次在欧若拉时,我们遭遇了一场组织力特别强的超自然进化生物袭击。可以飞的用爪子带着战斗力强的飞跃护城河,腹狼学会了预测弹道方向,而堆积的尸体则为穿山甲遮挡了进攻视线。” “这几天,超自然进化生物会同时攻击四道大门,还会发出婴儿啼声诱骗护卫军……” “这些都足够令人怀疑,要么又有个可以控制超自然进化生物的突变人出现了,要么它们进化出了超级智慧体。” 南臻插话:“我倾向于第一种。” “这关系到我得出的第二个结论……”南臻习惯性靠向温晗,头几乎都要撞到他头上。 定定保持原有姿势的温晗,手本来规规正正搭在膝盖上,一只软软的手突然撬开他的掌心就滑了进去。他自然自若地捏住,往司诺的方向移过去,肩膀挨着她肩膀。 而司诺则得意地给南臻送去一个瞥眼。 “……”南臻缓缓地仰起头,掀起上眼睑,眼珠无奈地向上缓移。 温晗跟司诺腻歪了几个眼光来回,突然发现南臻不讲话,立刻用脚尖踢了踢他鞋边。 南臻情绪低沉地缓缓突出一长句话:“无论上一次还是最近几天,每一次攻击都非常行之有效,不仅攻击大门,还直接攻击电力系统和自循环系统所在位置的防护屏障。” “这些系统并未暴露在外,它们却可以精准辨别位置……”温晗悄声说道:“你是觉得……反叛者不是普通居民?” “普通居民可接触不到核心系统。而且,我怀疑这个人是可以出入欧若拉的外派军。不然,怎么及时传递消息?” 忽而之间,周围所有人,朝他们张望的,有意无意从旁经过的,甚至离得近侧立不动的,在司诺眼里都变得极其可疑。 欧若拉四十五万人,医疗、科研、公职人员,以及护卫军,少说也有近四万人。在四万人里找一个可能隐藏着的反叛者,犹如海底捞针。 于是温晗直接结束上一点,问:“第三点呢?” “关于进化人。” 温晗和司诺同时露出关切神色。在莫胜的叙述中,101进化研究基地得出的最主要成果便是“进化人”,而他们似乎特别到无法归纳成以往的任何一种情况。 “事实上,‘加速进化’四个字已经说明一切,‘突变’的最终作用也是进化。如果人类和突变人的后代进化人,真的可以永远不突变或者永远保持理性,那他们的确可以是人类的未来。” 温晗眉头一皱,“所以……隐藏在欧若拉的那个可以控制超自然进化生物,又对城内情况了如指掌的,可能是个进化人?” “是的。可能。”南臻起身,在身上拍打起来,眼睛向周围扫射一圈,又道:“我要回去准备报告了,我会提议对全体护卫军进行血液检测,筛查出那一个或多个‘进化人’。明天会议,记得帮我说两句。” 温晗垂低着头,闷闷地:“嗯。” “诶——”南臻本来已经转身又突然转回来,拎起温晗空置的手,轻搭在司诺肩头,“现在正事聊完,你们继续。” 司诺收紧双肩,仿似在身体外形成一块无形盾牌,无措起来。 南臻却呵呵笑着摇摇晃晃走了。 温晗始终低垂着头,心事重重,额间穴位突突直跳,一阵阵钝痛。他下意识抬手揉了揉,又立刻停止所有动作,抬眸对着司诺笑。 他怕她担心。 司诺一言不发,只拉他到了自己床位,推他躺下,又替他脱去鞋袜,自己坐到床沿。 “既然只能休息八小时……”一想起现在已经剩余不足八小时,司诺悠悠心痛,伸出双手食指和中指,替他揉起太阳穴。 一下一下,有节奏地缓缓转动。温晗在她温柔的指力下阖上双眸,微微弯唇。 “好点么?”她的语气柔得像水,只一瞬就把他全都包裹起来。 “嗯。”他轻哼,“手给我一只。” 司诺不知他想做什么,却顺着他的意把左手探了过去。 结果,温晗在虚空中只抓住了她的小指,便用大大的手掌裹着小指拉扯到心脏位置,“我等会睡着了也不放手。你休想甩开我!” “……”谁要甩开他了? 司诺气呼呼嘟了嘟嘴,又暗自欣喜,哪知一抬头,十几双眼睛默契地快速转离,留下她刷一下羞红了半张脸。 第56章 司诺睡不着。 等温晗睡着以后,她将他的头平移到枕头上,替他盖上被子。 周围,也许所有人都知道他是欧若拉护卫军,一大圈人都尽力压制着声音,给他最安稳的休息环境。 司诺席地而坐,任他一直捏着小指,靠在床头细细端量,一根根数着他又长又密的睫毛。 一个约莫十岁左右的男孩蹑手蹑脚走近,拍了拍司诺肩头,在她闲置的那只手臂下塞了个枕头,羞腆地红透了脸。 司诺用口型跟他说了声:谢谢。 那男孩转身就跑,跑了两步突然止步,回头瞄了一眼,又蹑手蹑脚慢慢挪回去。 他的年纪也差不多十岁,和小七一样。可人与人,真的很不同。 司诺弯了弯眉眼,将手撑在枕头上,继续数睫毛。 *** 大屏又一次播放视频的时候,温晗瞬间清醒,坐直了身体。 司诺被他突然的举动惊得一滞,也坐直起来。 “我得走了。”温晗快速穿好鞋袜,凑过去在司诺脸颊亲了一口。 侧后方顶层的小姑娘“呀”一声用手掌遮眼,指缝里一双眼睛滴溜溜转不停。 温晗不好意思地笑笑,凑近司诺压低声音笑道:“亲不够,留着下次。” 司诺用手指悄悄戳了戳他小腹,回道:“我希望不只是亲一亲哦。” 温晗被她撩得心颤颤,正笑着,脸突然就僵了。 司诺只觉背后冷飕飕,急急回头,看见简雪盯着温晗冷冰冰的眼神,瞬间温柔地转向她,笑意盈盈。 而简雪的背后,是拄着拐杖,一脸写着“与我无关”的祈睿。 这个雪姨,在南臻面前拽她胳膊,在温晗面前飞冷眼……司诺有点怀疑她对自己拥有占有情结。 可是下一刻,从温晗嘴里冲出来的那个字,打翻了她所有猜测:“妈——” 司诺僵住了,恨不得把自己藏进床底下。她还真的好意思告诉人家母亲,自己姓温…… “没良心。”简雪直接与两人擦身而过,坐到自己床沿,低声埋怨:“听说你们一队休整,我整夜在医疗处门口,一大早还去你爸那里找过,顺带还去你太姥爷那里质问他是不是不放你……哼!” 她怒呼呼瞪温晗:“我担心得不得了,你倒是连个平安都不报。” “抱!”温晗冲上去抱住简雪晃了晃,“妈,回家给你请罪啊!” 言罢,温晗拉起司诺就想跑,简雪在后面冷冷吼了句:“儿媳给我留下,别拐跑了!” 温晗嘿嘿一笑,“我妈知道了,哈哈,早知道了。她喜欢你。”他激动地在司诺唇上猛亲一口,高兴地语无伦次手舞足蹈跑走了。 司诺站在原地愣怔着,心底悠悠怨温晗不带她一起。怪不得,简雪在听她说自己叫“温诺”的时候,笑得那么直白。 祈睿拄着拐杖一步三挪从司诺面前走过,被简雪一双冷眼盯住,如同在虚空中被打了一巴掌,头瞬间便偏了向,朝着另一边挪动着离开。 简雪原本有些郁闷的神色瞬间消弭,一把拉过司诺,“他昨天去我那里了,我当时忙得天昏地暗的,看见他也当没看见。我没怪他。闹着玩呢,别担心。” 大概年长的人都有洞察人心的能力吧,简雪每次都能看清她的一些想法,特别是焦虑和担忧。 “雪……雪姨……”司诺战战兢兢起来,人生头一次面对一个人连话都不敢说,连声音都快发不出。 “我是你未来婆婆,不用这么见外。” 她清了清嗓子,羞涩地省去称呼,“您不会早就知道了吧?” 简雪揉着她手背,满眼透出疼爱之色,“见到手链的时候就知道了。誓言石在我们这里很流行,温晗做的时候我见过的。” “哎呀……”简雪满眼都藏不住喜色,“我儿子好眼光。漂亮,可爱,乖巧,还善良。” 呵!真的是她么?欧若拉人用善意看待每一个人,所以把每个人都看做好人么? *** 简雪也是回来休整的。不一阵便倒在床上睡了过去。 等到下一次发食物和水的时候,司诺又去帮忙,一个搬食物箱子的男人垂低着头往她手心里塞了个纸条。 她一捏便握紧在手心,直到周围人都埋头吃东西,才悄悄铺展开。 窄窄的一条薄纸上,游走着一行特别漂亮的字迹: “四小时后,第56区,关于欧若拉机密” *** 第56区。 离第12区很近的一个控制区域。 一排排五层床整整齐齐排列,空荡荡的四壁唯有一处大屏幕冰冷地贴在墙面,空无一人的硕大空间里,换气装置并未启动,光线也只是由四个角落的安全提示灯提供。 司诺进到内里的第一感知是——闷。 不仅是空气不流通的那种闷,还有一种来自心底深处的沉甸甸的挤压感。 她往前走了几步,贴近最前排的床。 “有人么?你是谁?为什么找我?” “你说的机密是什么?为什么避开欧若拉护卫军?” 虽则空荡无人,却因整个空间充满了遮挡物,声音在寂静里显得无比虚无,音一落,四下便静得可怕。 “扑啦啦——”床与床的走道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扑腾而过。 司诺本能地向后挪了挪,警戒地看向正前方,声音从那里传来,可那里黑蒙蒙一片,只能看见走道和尽头若隐若现的墙。 “你好……”一个低沉沙哑的男人声音出现在司诺右前方。 “1012号……”一秒钟后,声音又在她左前方响起。 司诺急切地往后退了几步,额间渗出虚无的汗珠。 “你让我来是为了吓我么?”她努力平复情绪,以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有丝毫怯懦,“那么你达到目的了。我的确被吓到了。可如果只是这样,你也不用现身了。” 说完,她毫不犹疑地调转鞋尖角度,做势要走,可刚一侧身,“扑啦啦”的声音从她侧后方响起,直逼后脑而来,惊得她急忙转身抬手就扑。 可触手无物,眼前也什么都没有。 “你或许忘了一件事……”那个声音从正前方而来。 两排床的走道深处,有个暗淡的人影,随着声音一点点挪移着往前。 “……你被逮捕的那一天,突变生物攻击欧若拉,为你的离开制造了条件。” 那一天,司诺一心只想离开,对于欧若拉为什么遭到攻击,从来没深思过。不久前听见南臻和温晗提起,也只以为是一场突变生物袭击事件,哪里会想到与她有关。 可这个人所说的意思是:眼见她被逮捕审讯,便人为制造了突变生物攻击欧若拉,调走护卫军为她制造离开的契机。 “我打晕护卫军逃走的时候,你在?”司诺定定看向正前方离她越来越近的人影。 周围的床高出许多,遮挡了本就微弱的光亮,司诺只能看得出那个人缓缓向前走动时肩膀微微晃动,幅度小得就像双手不曾摆动。 人影又靠近了几步,“那件军用御寒大衣呢?” “是你……给我披的?”仿似如芒刺背,司诺的神经高度紧绷。 她放倒李李唯,跑回南门铁网附近,正巧看见护卫军与突变生物大战。她全神贯注之际,竟然被一件大衣兜头盖住。也只一秒,她扯开大衣,左左右右全都看了个遍,没发现一个人影。 后来兜兜转转,这件“小事”便被她抛诸脑后。 刚才“扑啦啦”的声音,和当初那件大衣落在她身上时,头顶所发出的“扑啦啦”竟然一模一样。 她终于反应过来,当初只关注了人,而忽略了“非人”的可能。 司诺抬眼看向前方,人影在距离她二十米左右距离停下,定定立在原处,沉沉的微光里,这个人身高一般,身形一般,双手背负于后,身姿也不见得挺拔,倒像是走到哪里都会被忽略的那种。 不过,从他腰间紧紧收起的衣摆弧度和小腿绷直的裤腿看起来,倒像是…… 司诺冷汗直冒:“你是护卫军?” 好直接的质问,对方足足默了三秒,才发出一串“哼哼哼……” 人影突然再次迈腿,比刚才的步幅更大,以更快速度向司诺靠近。 司诺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退到门旁把背抵在墙上,这才获得一丝勇气。 那人走入视野宽阔的区域,身上穿的,正是欧若拉护卫军的制服。 而且只有欧若拉护卫军才会有御寒制服,只能是护卫军奔赴南门抗击突变生物,也只能是超自然防卫处的人才会第一时刻知晓1012号女奴隶贩子被捕。 那人又往前走了几步,走到了司诺面前,距离五米,却仿似隔着一道沟壑。 是个年轻男人,二十岁的模样,的确很普通。 不是丑,不是怪,也没有阴鸷的气息,没有低沉的眼眸,就是普通,普通到司诺觉得就算与他面对面擦肩而过一百次,也不会记得他的面容。 男人低低笑了声:“不用一直盯着我看,我不是突变人。” 司诺赔上一个笑,心底悄悄捣鼓:那忽左忽右,又弄些神神秘秘的声响,只是为了好玩咯? 但她说出口却成了另外一句:“你就是约我来这里的人?” “是。我知道现在你很喜欢欧若拉,也知道你憎恶暗黑之城。但是好与坏只是一条简单的界限,就比如,我将带你去看的。” “看什么?”司诺瞬间警觉。 “一个秘密,一个欧若拉人全都知道却视而不见的阴暗秘密。” 第57章 男人往司诺靠近,迫得她向旁边快速挪开。 “知道我为什么选择在这里跟你见面么?”他只是打开了门,“从这附近的某条捷径可以快速抵达某个地方,且这条路监控未启动。” 男人偏头看她,“1012号,如果我要对你不利,现在就可以毫不留情地勒死你,但是我想带你去看真相。希望是你自己走过去,而不是我勒着你脖子拖过去。” 言罢,他当先出去,一闪便从门口消弭了踪影。 司诺偏头朝外瞄去,走廊空空荡荡,幽光沉沉,那个人一步不停地向着一头缓缓走去,就像笃定她一定会跟过去似的。 她抬头看了看头顶的监控……在人们视线到达不了的地界,那些原本遮掩的,即将被拖拽到光明之下。 只犹豫了一秒,司诺便追了上去。她的脚步在空旷的走廊里发出踢踢踏踏的声响,这让她瞬间心跳加速——那个人,好像没有脚步声。 *** 严格意义上讲,地下避难区只是利用了蜂巢房的理念,却并不全由六边形区域和长条形走廊组成。 大小不一的闲置空房间错落在个个大型区域之间,走廊与走廊的交叉处还时不时出现狭窄的岔路口,或是向上的步梯,或是羊肠小道。 男人带的路一点也不拐弯抹角,司诺一路默默记下拐弯处摄像头的垂低幅度和侧偏角度。如果遇到危险,她能借这些摄像头作为路标,快速逃离。 不一阵,也只拐过七个拐角,男人便在幽暗的走廊里停了步。 他推开一扇小门,回头,平静平淡地看向司诺,“做好心理准备,接下来你要看到的,可能会伴随你未来的每一个夜晚。” 司诺没有回应,整张脸都布满防备。 但是男人说:“是噩梦。” 然后,男人让到一旁,背靠于墙,双臂一抱垂低下头,不再说一个字也不催促,把决定要不要进去的权利交给了她。 司诺又一次看了看他的脚,脚底似乎贴着一层薄薄的灰色毛状软垫——这大概是他走路无声的缘由。至于为什么要这样,她猜测可能是为了掩盖足迹。 犹豫了两秒,司诺将门推开更大,往里探头。门内黑漆漆一片,什么都看不见。 男人的声音再次响起:“墙边,比你高一点的位置,有灯开关。” 司诺探手摸去,摸到了按钮。不是一个,而是一排。她顿了顿,开始按亮,一个……最顶处的一条灯带亮了起来,一整个环形光带照亮一大片区域。 于是她继续按,两个……三个……直到第十二个……整个空间都亮了起来。 然后眼前的一切…… 一分钟后,司诺站在门边,连另一只脚都没跨进去,便转头呕吐起来。 她宁愿,从未见过这一幕: 惨白色的灯光,悠悠地照亮了一个硕大的圆弧形空间,从顶部的,从底部的,从周围圆弧形环壁,每一个角落都照得白茫茫一片。 她首先看见的,是与自己脚下齐平的地方,大型钢条支撑着一个透明的玻璃平台,整片平台上平放着几百个长方形的透明玻璃箱。 每个透明玻璃箱里都放置着一具白骨,或平躺,或斜卧,或蜷曲,或奇形怪状,或面露扭曲……有跟她差不多体长的,有不足她身高一半的,也有只一臂长的…… 而这样的透明玻璃平台,往上一眼望不到顶,往下也一眼看不尽底。 *** 司诺一瞬将门带得虚掩,疾退几步背靠在墙继续干呕,久久按压不下心中的震颤。 男人依然站在她身侧不远处,看她吐了很久才悠悠叹道:“你看出来了,都是孩子。他们之中最年长的不到十五岁,最年幼的刚满两岁,他们都没有机会长成我们这般年纪。” 司诺颓然坐倒在地,满脑都充斥着那一个个扭曲的身形,以及他们面部骨骸透出来的歇斯底里般的绝望。 “这是杀戮,□□裸的杀戮。”男人的语气依旧平淡,就像只是个旁观者,“欧若拉人明明有着这片大陆上最丰富的生存资源,却为什么繁衍不了更多人类?如果说前几十年是突变生物和突变人攻击,那这三十年呢?” 司诺神思顿顿,欧若拉的故事,她知道的并不多,但这几天也大概听说了,现在的欧若拉几乎没有二十五岁到四十五岁的人。至于为什么,老人们不愿说。 但是面前的这个男人给了她解释: “这三十年,欧若拉也不过新增了五万人,而你知道这五万人都是怎样的人么?十六岁以上的,九成被评定为高智商人群,一半成为了护卫军,一半成为了科研和医疗者。” “但是二十五岁到四十五岁之间的人呢?只有二百三十二个,全都是高智商人群。” 男人突然咧开嘴无声地笑了笑,一口大白牙显得森森然,“你说,巧不巧?” 司诺靠墙坐着,蹙眉看他。 “当然巧!”男人闷笑起来,笑得双肩微抖,“都是人为制造的,怎么会不巧?” 在空旷的的走廊里,他平淡的语气以异常恐怖的速度冲进司诺脑海:“欧若拉人,道貌岸然的欧若拉人,对年满十六岁的人进行智力评级,评定为智力普通的少年和孩童,被人为残杀,以确保存活下来的是最优秀最聪明最服从命令的人,美其名曰让更优良的基因传承下去。” 她不信! 温晗、简雪、李李唯、祈睿……甚至那个给她枕头的男孩,一张张笑意盈盈的脸仿似从她眼前闪过。 司诺嘴角滑起一个弧度:“不可能!” “女人啊!一旦陷入爱情就会迷茫,就会盲目相信所爱的男人。” “别扯他!”司诺微微恼怒:“就算你说的是真的,他也是筛选之后活下来的那一部分,他并没主导或参与甚至可能根本不知道这件事。” 男人也有点微怒,说话的速度加快:“那你要因为他不知情就忽略欧若拉人毫无人道的残虐暴行?” 人之所以站在食物链顶端,并不完全因为智力,而是借用智力有计划性地制造各种对自己有利的生存条件。以前是,现在也是。 面前的这个男人也不例外,他在制造对他有利的条件。 “哦。”司诺挑眉:“所以呢?” 男人结束了悠闲靠在墙上的姿态,对她的回答很意外。 “我又不是欧若拉人,我管他们人道不人道。”司诺冷冰冰的道:“我只是个奴隶贩子,你跟我谈人道不人道?” 常年跟各色人物打交道的曾经的女奴隶贩子,之所以能在混乱的世道存活下去,就是因为:从不按他人指引的道路走。 面对米恩的质询,面对缪拉的威胁,甚至面对欧若拉的追问,从来如此。 男人被将了一军,“你……” 司诺把手背到身后,悄悄扯动袖口遮掩手腕,确定对方无法看到她手腕上戴的手链以及消失的奴隶手环,问:“你知道奴隶集市给我的评价么?” “贪财好色……没有感情?” “对咯,跟我谈什么谁比谁更暴行无度,不如跟我谈钱。” 男人的面色赫然阴沉:“真是个狠心的女人,为了钱出卖自己男人。” 她笑道:“那也不一定呢,在罗浮城堡我可是为他开出了天价!”那笑看起来有点没心肺。 男人紧皱眉头,死盯着司诺,想看穿她是真只假,很久以后才收回目光,继续保持那种沉沉而立的状态。 “暗黑之城攻下欧若拉之后,整个城市的生存资源,四分之一归你。或者,等暗黑之城搬迁完,摩天大楼以及那里的奴隶归你,你可以建立自己的王国,就像罗浮城堡一样。” 好舍得!而且,这个人好大的权利! 但是司诺到现在为止还不知道,这个人到底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让她借机刺杀温晗或更高的职位的人?让她偷取研究数据?还是…… 男人说:“这个价格,足够交换你手上的芯片了吧?” 目前为止,司诺所知有价值的芯片,一共三个。两个经温晗之手交给了南臻。 而另一个,曾藏在那个漂亮石头里。石头碎成两半,被温晗做成誓言石,一人一个挂在手腕上。而里面的芯片,最后停留在温晗手里。 她压下心头疑惑,装作吃惊的模样:“你怎么知道芯片还在我手上?你就不觉得我应该早就给了温晗么?” “他发现你逃脱视线的第一刻便下令封锁所有大门严查外来者……”他顿了顿,撇嘴:“不然,我早就偷偷出城追上你讨要到芯片了。” “防卫处处长连夜训话,第二天一早温晗就带着满脸疲惫,顶着黑眼圈出发去寻你,而把你带回来的第一站便是送入隔离大楼。”男人露出成竹在胸的神情:“如果他得到了芯片还会这么做?” “……”司诺顿时倍感茫然。明明一件最简单不过的,他爱她、去寻她、保护她的故事,却被这个人脑补成了围绕芯片的利益戏码。 “咳咳……”司诺清了清嗓子,故作镇定地道:“据说,暗黑之城的奸细与欧若拉城的反叛者合谋,复制了防护屏障运行程序放在芯片里……” “不是据说,确有其事。阴差阳错,米恩将军还被你摆了一道。” “所以……”司诺背撑着墙缓缓站直,双眸沉着看向面前的男人,“你就是反叛者。” 第58章 司诺话音一落,原本空荡安静的走廊,瞬间如死一般沉寂,就连彼此的呼吸都没了声响。 可除了寂静便也只有寂静。 司诺慌了,慌忙向走廊另一头张望,尽头拐弯处空空荡荡,灰茫茫地连点阴影都没有。 司诺看完字条的第一反应,便是通知温晗,可看守大门的人根本不让她出去,只答应帮她联系。 一直等到四小时快过去,大屏幕又一次播放视频,她还没等到温晗的一点消息,便匆匆找到同在第12区养伤的祈睿。两人商议决定按时赴约,由祈睿在远处追踪,借机通知护卫军。 其实,如果没有作为护卫军的祈睿帮忙,她根本不会被允许踏出去一步。 可现在,原本应该出现的护卫军迟迟未现身影,司诺慌乱起来。 “你是在找那个跟在你后面的人么?”男人的声音充满无尽嘲讽。 顷刻间,头顶上方又传来一阵“扑啦啦”的声响。司诺猛然回头,一片黑压压的物体急速朝她压来,她抬手遮脸,一股乱风从她发丝掠过,急速飞旋而去。 从它们成群结队的模样来看,应该是蝙蝠。可从他们的个头来看,又比山洞中常见的那些大了一倍。 蝙蝠飞掠一圈,钻进了从不远处的一个通风口,不知去向。 男人阴恻恻笑:“不妨告诉你,为了让你自以为身后之人还在,我借用它们制造杂音掩盖了那人被杀的动静,大概……人们要很久以后才能发现他千疮百孔的尸体吧。” “你……”司诺又恼又怕。 忽然,几道巨大的火舌从通风口里向下冲出,翻转席卷,浓浓黑烟缠绕盘旋,同时夹杂其中的还有“吱吱吱”的声音,一片又一片,几乎覆盖整条走廊和附近避难区的通风官道。 一个脑袋从顶部探出:“嫂子!快退!” 李李唯那句话刚说完,几根绳子便从附近通风口里掉落下来,英姿飒爽的护卫军顺着绳子一跃而下。 司诺转身拔腿就跑,向对面匆匆赶来的十几道人影跑去。 那个男人迅速拔枪对准李李唯扣动扳机,急速按压几次,激光如同失去效用一般。他慌忙重扫指纹,却根本无法识别。 “没用的,你的指纹信息已被关闭!” 护卫军疾冲上去,一道道枪口将他围在中央。 李李唯霸气侧漏:“欧辛!你被捕了!” 司诺跑了几步,听见身后动静变小,回头瞄了一眼,再回转头便撞进了一个怀抱里。 这一刻,周围人来人往,身后打斗声起,她也毫不在意了。 “你终于来了。”其实她心底是很怕很怕的,生存至上的她很怕死在了无人知晓的角落里,从此连再见温晗的机会都没有。 “对不起。”温晗抱她更紧:“我……” “我们得一个个监控找,还得避开蝙蝠的监视……”祈睿在旁边凑过头,替温晗解释。 “你……”司诺从温晗怀里挣扎出来:“他说他把你杀了。” 祈睿挠了挠头:“伤上加伤,伤不致死。” *** 很快,反叛者被擒获,他操纵的蝙蝠也被大火烧得焦臭四漫。 在他被押着经过温晗和司诺面前的时候,竟然异常平静的看了他们两眼,也只是两眼,连一点愤怒和惧怕都没有。 而司诺却不自觉地朝温晗背后躲去。眼见人被押走,她才悄悄问道:“他不知道芯片找到了呀?” 温晗没有回答,只是挥手让其他人都走。李李唯带头哄笑着跑走,跑了两步又带个人回来把行动不便的祈睿抬起,一路嘻嘻哈哈,不一阵便没了影。 而温晗这个时候才说:“除了三位最高领导、我、你,其他人都不知道。” 居然能跟欧若拉最高领导“齐头并进”,司诺觉得也不算坏。 “没公开的原因,一是我要去寻你,要离开欧若拉很长一段时间,需要一个合理缘由。” “二是我们当时已经判定还有反叛者,想要诈他出来。不过也是昨天,南臻提出那几点,我们才开始怀疑,这个人可能在护卫军中。” “哦。”司诺什么都听得模模糊糊,就把前半句听得特别清晰,她揽住温晗手臂,娇俏地问:“你们领导这么好说话的么?” “挺好的。”温晗抬眼看向顶上的监控,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见我落泪,吓坏了,就答应了。” “呀!你还为我哭了呀?” “要不要我现哭一场,声泪俱下的那种?” “有本事你哭。我用手给你接着。” *** 两人走到走廊尽头,拐过弯的一瞬,司诺突然停步。 温晗诧异地看她,却察觉到她挽着自己的手异样地收紧。 “温晗……”她眼里闪了一抹泪花,“那道门好像还没关。” 那道门,那道通往玻璃墓穴的门,被她顺手虚掩,护卫军没发现。 温晗摸了摸她脸,“嗯。我们去。” “他说……他说……”司诺久久说不出口。 温晗拍了拍她手安抚情绪,“不管他说什么,别信。避难区掩藏在东区和北区的地下,而北区则与一个建成更早的地下避难区相连。” “这个避难区的地面上,曾有一朵希望之花。那是一座非常美丽的建筑,每一层都有五个造型像花瓣的大平台,远远看去,就像一朵朵盛开的花。” “每一个平台都有一个大课堂,有绘画、有竹笛、有冥想、有历史……无论大人还是小孩,都可以自发自由地前去听课,去学习自己感兴趣的一切。” “欧若拉用这种形式,将从旧时代传袭下来的文明,自由地散播给所有居民。” 司诺往温晗靠了靠,只觉得光想想都美好。可转念,她便发现了不同寻常之处。 希望之花在欧若拉中心,她第一次从南边往北看,第二次从西往东看,都不曾见到这座建筑。而温晗说的,也是“曾经”。 说着话,两人便到了门前,司诺推开一条缝,探手进去,将灯按钮一个个关闭。灯带自顶部向下一环环熄灭,最后一切归于黑暗。 司诺的手覆上门把,温晗则按住她手背,两人合力将门轻轻合拢,让安静重新降临。 走廊空荡,前后幽深。 “温晗,等这事过去了,我们把这里重新维护一下吧,别什么人都能找到,都能推开门。” “嗯。一定。” *** 温晗握着司诺的手,拐过一道道角,往回走。 “其实那天在突变人小镇,我说抱歉让他们回忆起了不好的事,却坚决不替欧若拉说抱歉,也没替欧若拉说原谅,那个时候我心里是带着恨意的,而且肯定不比他们弱。” 司诺偏头看他,实在想不到如此温和的人,能说出的“恨”是怎样。 “三十年前的那个夜晚,几千突变人闯进欧若拉的那一晚,一切太过突然,地下避难区无法立刻启动,便将欧若拉人未来的希望……” 他的声音突然哽咽:“将人类未来的希望,那些未满十六岁的少年和孩童们,转移到了可以更快启动防御措施的希望之花避难区。” 一滴泪砸在了司诺的手背上。 温晗苦涩地合拢双眼。司诺抬手,沿着他的泪痕轻轻抚过,眼泪不自觉跟着往外冒。 “突变人具备人的思维能力,所以他们发疯似地攻击人群最聚集的几个区域,最后……希望之花轰然倒塌。” “侥幸活下来的,只有两百多人。南臻的哥哥、我的小叔叔,也在那一晚丧生。” “当时的人们,用了七天七夜,几乎不眠不休才将一具具尸体挖出来。然后……又用了两年,才建起了这个巨大的墓穴,让三万多个灵魂安定下来。” 温晗不是亲历者,司诺只是倾听者,两人都已经泪流满面。 “人们的本意是,当有一天地球气候恢复,欧若拉人可以不用防护就走出去的时候,要让他们也见见阳光。” 眼泪彻底崩溃。 司诺当时只看了一眼,玻璃箱子里的画面便深深刻进脑海。而那两年,欧若拉人却天天都会看见那些痛苦无助、呼救不得的尸骨。他们得是多绝望啊。 “对不起。”司诺温温的倒进温晗怀里,把头埋在他颈窝,“我不知道这些。”她的声音沙哑涩然,已经哽咽。 温晗把她抱紧,下巴在她头边蹭了又蹭。 *** 两人手牵着手返回安置着欧若拉人的避难区范围,李李唯老远便跑过来,“队长!处长让你们去中心指挥处,说是欧辛要见……”他眼睛瞟向司诺,呵呵一笑:“要见嫂子。” 司诺瞬间后颈发烫,温晗却很自然地接受这个称呼,带着她赶往指挥处。 令她惊讶的是,指挥处竟然没有在第一层,也没有在第二层,而是视频里根本没提及的第三层,而且还是在一扇门完全推尽后,通过门撞击另一道门才能打开连接两层的楼道。 实在巧妙。 她想起来,雪姨跟她说过,整个地下避难区都是那“一对幸福人”设计的,不由佩服。 可一进指挥处的门,司诺又被吓了一跳。 整个空间跟单个的避难区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一面墙上,堆砌着八个大屏幕,每个屏幕都在循环播放着地面的情况,有城内的,也有城外的,甚至还有……空中垂直视角下的暗黑之城军队操练影像。 靠近屏幕的那半边,整整三排长桌密密麻麻摆放着一块块小屏幕。有人巡走期间,还时不时在屏幕面前敲击着什么。 后面很大的一块区域,几个硕大的机器正发出低低的轰隆隆声,运转不休。 而另一边,角落,两道布帘遮挡的角落,正是他们要去的地方。 临到面前,司诺双膝一颤,微微却步。反叛者应该已经确定她的态度,为什么还要找她,还非得见她? 温晗捏了捏她的手,“放心,我在。” 她点了点头,抬手掀开布帘一角。 第59章 布帘后,有一张白色长桌,和当时审讯她时的那个特别相像…… 还真是那个——两道浅浅的指甲划痕在她刻意的搜寻下,特别显眼。 一个拄着拐杖的头发雪白的老者,朝司诺瞟来,眼神有点冷漠。 司诺扯开嘴角露出恭敬的笑意,微微埋低了下头,以示友好——这是她一惯风格。 她想起温晗曾说过的,他的太姥爷,超自然防卫处处长,九十三岁,有点古板…… 秦森虽然满脸皱纹,却因一身笔挺的护卫军制服而显得虎虎生威,“欧辛,你要见的人来了,交代吧。” 欧辛,那个反叛者原本垂低着头,这会抬头瞥了一眼,又垂下去。 “真是谢谢了。”一句话之后,欧辛又沉默了会儿。 “你们一定好奇,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很简单,我父亲是突变人,我对欧若拉本就没有认同感。” 他曾对她说,他不是突变人!司诺看向温晗,两人不约而同想到“进化人”。 这正迎合了南臻的猜想:欧若拉反叛者是可以接触到部分核心区域的进化人! 温晗立刻转身,掀开布帘对守卫在外的一个护卫军打招呼,让他通知南臻快速到场做血液测试。 而他再转回头时,却听到欧辛笑呵呵的说:“1012号,你也一定好奇,我为什么对你手下留情。因为……米恩将军下令,欧若拉人可以一个不留,但你不能损伤分毫。呵!我就帮他传个话。” 温晗和秦森的眼睛同时向她看来,她无措地耸肩摇头,却不知该盯着谁的眼睛表达自己的迷惑。 “但是你们不要以为,我在为这些说‘谢谢’。”欧辛的手突然在桌面摸索起来,就像是在擦拭灰尘一般。 “都知道要攻下欧若拉就必须关闭防护屏障的能量光波,而几十年前的那两位,据说跟一个对手学了什么几重关卡的理念,弄了好几个能量源。我找了很久很久,都只找到两个。” 他突然抬眸,眸光阴鸷,嘴角单边上扬,露出一丝得意:“真是谢谢了。带我找到了这里。” 欧辛冷笑一声,双眼一闭,布帘外立刻传来几声惊呼,转瞬便是慌乱的嘈杂。 一个黑乎乎的东西从顶上掉落下来,砸在白色长桌上,嘴一张牙一龇,便朝锁住欧辛的手铐咬下,发出“咔咔咔”的声音。 下一秒,四周铺天盖地的“咔咔”声夹杂着痛呼声、惨叫声闹闹哄哄。 只听得“噗——”一声,一道激光痕迹出现在欧辛背后的墙壁上,两秒后,一颗带着震撼来不及表达吃惊的头颅滑落下去,身体因手铐拉扯而倒在桌面。 温晗毫不犹豫地取了他的性命。 黑乎乎的大家伙,迷茫地活动着上下颚,就像反应不过来自己在做什么似的。 而司诺这才看清,它长得实在是太像老鼠了。只是个头更大,牙齿更……丑,满嘴稀碎歪歪扭扭。 布帘外传来一声惊呼:“救火!快救火!” 然而同一时刻,整个视野暗下来。上一秒的景象还残留着,温晗一手揽住她腰抱在怀里,一手探到老者面前被一把拍开。 “老骨头还能动!给我枪!”老人家的声音倔强又带着点可爱。 *** 五秒后,亮光再次出现,黑暗消失,因黑暗带来的恐惧也随之减弱。 但是灯并没有亮,亮起的是角落和墙壁上旋转着的绿色安全指示灯——这是停电的象征。 有个护卫军匆匆跑近,“处长!一队长!突变鼠……突变鼠自杀式冲进能量源,把电路咬断了,火已经扑灭,但是……电力好像恢复不了了。” 布帘“呼啦”一声被掀开,秦森把拐杖一丢,手握激光枪大步跨出去:“再试一次,尽全力抢修!所有护卫军返回地面作战!” “太姥爷!”温晗喊住他,“您是指挥官!您的位置在这里,往前冲的事,交给我。” 秦森焦躁地眨了眨眼,无言以对。 司诺笑嘻嘻地把拐杖给他递上去,“您老的作战经验,才是最宝贵。” 然后,温晗一把抢回自己的枪,秦森一把抢过自己的拐杖。 “所有护卫军集合!”温晗不放心地回头看了一眼。 司诺笑着对他点头,借着昏暗的绿光掩盖自己眸子里的泪花。她从来不知道,自己会为一群奔赴战场的人落下激动的泪。 “出击!” *** 突变鼠消失了,在欧辛死亡之后很短的十几秒内,从底部的换气口逃走了。 也许,它们从一开始就不想攻击人类,也许很多很多的突变生物,都保持着最原始的天性,在不暴走的时候根本不会攻击人类。 但停电,不仅仅失去了光亮,指挥处的能量源彻底坏掉,焦糊的味道经通风口传播到最近的几个分区,不断有守门人前来探问。 秦森拄着拐杖来来回回徘徊了一阵,下令:“指挥中心全体非战人员,分散前往各避难分区,维护秩序并传递消息:停电是暂时的,电力将在四十八小时内恢复。” “还有别的能量源么?”司诺问题一出口,看见秦森冷冷蔑她一眼,吓得一哆嗦:“我就是好奇为什么是四十八小时,不是二十四,也不是七十……” 这一次,秦森撇着嘴从鼻子里吐出一口重息,转身回了布帘后。 司诺悄悄吐了吐舌头,大概猜测,老人家把欧辛破坏能量源怪到了她的头上。如果不是她曾接触过芯片,如果不曾跟米恩有过恩怨,如果不听话没过来…… “砰”一声,秦森把一个电子手表拍到桌上,“四十八个小时……是地下避难区储电量被消耗殆尽的最后时刻。” 屏幕上的时间跳了一下:07:05:01 司诺抬头望了望顶部的通风口,换气装置、最后的光亮、欧若拉人的生命——只有四十八个小时的机遇么? “地上共有两个能量源,一个在北区牧场,主要能源来自于太阳能,一个在超自然防卫处,主要能源是风。这里是地热。” 司诺没想到老人家会耐心地跟她说这么多话,便认真听着,每次老人瞥她,她都笑笑。 “能量源的意思是,把太阳能、风能、地热转化成电力并存储起来……” 果然谁都能看得出来她其实什么都不懂,于是她乖巧地眨眼,继续认真听着。 很快……司诺瞄了眼桌上的手表,时间只溜过了二十分钟,有护卫军冲到门口:“处长!防护屏障彻底失效!南部武器区被反叛者偷袭,已经失守!” 秦森恨恨地往地上戳了戳拐杖,司诺听见拐杖和地面相击时不满的抗议,又吓得抖了抖。 她的确对突如其来的声响,没有半点防护力。而这一切看在秦森眼里……依旧蔑她。 司诺有点怀疑温晗没跟她说实话,以他太姥爷不太待见她的神色来看,不大可能同意温晗为了找她离开欧若拉,还一去那么几个月。 大概半小时后,在司诺怯怯挪移出布帘之后,那人又冲进来:“处长!整个欧若拉城地面被占领,护卫军伤亡惨重,已退至医疗区……” *** 临时医疗区。一片哀鸣。满目血腥。 人来人往,人挤着人,全都血糊糊乱糟糟,就快分不清谁是谁。 医疗区里里外外堆满了人,或站或坐或躺,医疗者穿行在几乎无法落脚的夹缝里,一边忍泪,一边救治伤员。 一声惨叫,一篷鲜血喷溅到司诺裤腿,热滚滚地烫透了她整颗心脏。 她完全僵在原地。 更惨烈的残暴场面她都见过,却是平生第一次看都不敢看,就无法抑制泪水从眼眶里翻涌。 “让开!快让开!”医疗者挥手开路。 温晗背着个人慌不择路,与她撞个满怀。 他眸子一沉,没想到自己蓬头垢面浑身是血的邋遢模样会被她看见。却只是颤了颤睫毛,便咬牙使力猛奔向前。 司诺呆了呆,跟着追去。 那位护卫军,没了一只腿,血汩汩往外冒着,和在工具集市见到的那个被炸穿脖子的女孩一样的流法。而他的另一只腿,一大块带血的肉半吊着,露出森森白骨。 温晗也没好到哪里去,他整个脖颈以下全是血,浑身都被暗红色的血浸湿,裤脚滴答滴答向下渗血,背上一整片衣衫全都被撕碎,挂着几根布条,露出森然可怖的血痕。 他没痛呼一声,随手拿起一根止血带便那护卫军腿往上捆,突然抬眸看向司诺,眼中带着深深的无助。 “帮我……帮帮我……” 他的手颤抖着,连拉拽的力气都使不出来。 司诺慌忙上前,握住他手,使劲往两边扯,一直到自己也差点虚脱才停下。随即,终于有医疗者接手,两人齐齐瘫软在地。 缓了两秒,司诺起身:“我给你包扎。” “不!还有很多人伤得比我重,我去帮……”温晗撑地,却根本坐不起来。 司诺怒呼呼拍他一掌:“你现在什么都做不了,先止血消毒!” 温晗颤了颤眸子,默然点头。 *** 司诺不是医疗者,对止血消毒只一知半解。等她手忙脚乱给温晗处理好伤口,哀呼声已经消去一大半。 她强制性把温晗按坐在正中间的一个医疗箱上,“待着不许动!用你吼你太姥爷的话还你:你的位置是稳定人心!” 温晗脸色煞白,左眼充血红肿,右眼受伤微微耷拉着,连看她都有点吃力。在她坚持的噘嘴好几秒后,他的头艰难地上下挪动了下,算是应诺了。 一声幽叹,司诺抱住他亲了一下额头,转身去找简雪,加入乱糟糟的救治队伍。 “啊……一队长啊……”旁边一个倚靠在床脚的男人,用鲜血淋漓的右手抱着断掉手腕的左臂,吃力地转头,“听说,那个反叛者头头,是我们三队的欧辛啊?” 温晗默了默,答:“是的。” “对不起啊,我……失责啊。这么多年……竟然一点也没看出来。他那么普通,好不好坏不坏的,怎么就……” 温晗没有接话,仰头深深呼吸,隐瞒下了“进化人”的一切。 第60章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伤员救治终于结束。 医疗区里只留下重伤员,其余人全都转移到了乱糟糟的指挥处。 原本空旷的指挥处,被突变鼠袭击后,到处散落着电器、电线和尸块,被匆匆打扫到角落堆积覆盖。 因了没有床,护卫军们三三两两或坐或躺,情绪落到低谷。 原本为了最大限度节约电力,地下避难区只完全开放了第1至第46区和医疗区、科研区等几个重点区域的循环通风装置,其余的都采用最低耗能定时测量,测定氧气值低于某个数值才会启动空气置换程序。 而现在,电力受损,系统自动将所有区域都降低到最低耗能状态。 昏暗的绿光里幽尘渐起,眼前的一切和鼻尖的空气一样浑浊,大多数人因为缺乏足够氧气变得昏昏沉沉。 只有两千多人的指挥处尚且如此,那一个个多达万人的密闭空间早就发现了异样,人人惶惶自危,猜测、疑惑、焦躁,甚至绝望,都在绿色幽光里持续加剧。 *** 温晗趴在一张软垫上,晾着背上缝针的伤口,一只手拽着司诺的手,睡得极不安稳,一会眼皮突突跳,一会哼哼地喊着“司诺,别走”,一会又会念叨:“我害了你”。 司诺背靠在墙,昏昏欲睡。她觉得很累很累,可每次刚刚睡过去一小会儿,那四十八小时的限制便像一道钟声,猛烈地撞向心底,令她无法安眠。 “来来来……”简雪在此时抱着一个箱子靠过来,“起来吃饺子。” 司诺眉眼一抬,拖着沉沉的身体,好奇地看过去,“饺子?” “对啊,速热饺子。今天咋们欧若拉人都吃饺子。” 其实司诺好奇的是:饺子是个什么东西? 简雪拆开箱子捣鼓起来,不一阵,一个个盒子上的小孔便滋滋冒烟。 “吃饺子是旧时代的习俗,意味着平安,要一家人整整齐齐一起吃。” 简雪说得平淡,可司诺觉得,这顿饺子应该别有深意。 再一小会儿,简雪便宣布:“大功告成。快起来吃!” 温晗抬了抬眼皮,“不太想动。” 司诺夹了一个热腾腾的饺子,转手就递送到他嘴里。 “啊呜……烫死了……” 司诺和简雪默契地笑了起来。 “不像话!” 一个中年男人居高临下,冷冷瞟向温晗,吓得他连烫都忽略掉急急吞下,挣扎着坐起来。 “儿子受伤了!为了你为了我受伤的,躺一下怎么了?你要是护卫军,你哪怕擦破一块皮,我也可以把你照顾得床都不用下。” 男人鼓了鼓脸颊,不敢回一句嘴。 于是司诺知道了,这就是温晗的父亲。 不一会,秦森和温曦也陆续赶来,更是不约而同坐在了离司诺更远的地方。秦森又摘下手表丢到一旁,大概从不习惯戴,只是为了确认时间罢了。 但司诺却看到,时间显示的是:13:36:09。已经第二天了,已经不足二十个小时了啊。 简雪如愿以偿地挤到了司诺身侧,从每个人的饭盒里挑各种不同馅儿的饺子夹给司诺。 司诺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最后一半都塞到了温晗嘴里。 *** 布帘后,血腥和腐臭味同时交杂在一起,直冲向鼻头。尸体已经清理走,可残渣还在。 温曦用指尖捏了一块黑布把血迹盖住,嫌弃地扭转头,立刻更加嫌弃:“你怎么把她也带来了?” 温晗牵着司诺的手,正站在布帘旁,顿了顿步,两人都无措起来。 “算了算了!”秦森叹道:“多待一会也好。” 司诺察觉到温晗的手掌没来由地颤了颤,转瞬握得更紧,一种奇怪的情绪萦绕向心间,她也说不清道不明。 “呼啦”一声,另一半布帘被掀开,一个壮硕的中年男人急冲冲往里蹦,差点撞在温晗身上,脚下一滑闪到一旁,“哟,这么严肃?” 男人五十多岁的模样,胡子横飞,眉毛也像横着生长,浓浓地斜向上翘。可他裸露的双臂肌肉成块状分列,走动时轻飘飘甩着都紧绷绷的。 秦森冷他一眼,“介绍一下,这位是白冉,三十年前欧若拉护卫军外派一队队长。” 温晗和温曦正准备恭敬地打招呼,白冉猛然一挥手:“别!您一客气,我就恐惧。” 温晗和温曦悄悄看了对方一眼同时拉下嘴角,他们可从来不敢这么跟老爷子说话。 白冉走到长桌旁,屁股一抬就坐了上去。 司诺刚想提醒坐在血迹上了,他便甩了个蔑视过来,“这小女人就是你女人?那个奴隶贩子女骗子?” 司诺动了动嘴皮,重又合上了。 “叫你来,是不得不叫你来,再废话我就敲你。”秦森拎起拐杖做势要打。 白冉脚一离地,直接盘腿坐了上去,“哎,秦老头,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我就说话得罪人的主,一辈子改不了。倒是你,以前惜字如金沉默寡言,嗯嗯啊啊的,怎么越老话越多。行了快说正事。” 好话坏话都被他一人说尽,秦森被气得瞪眼,默了几秒才压下怒火。 “地面的两个能量源都被捣毁,这里的也启动不了。总的来说,我们现在的储存电力还能支撑不到二十个小时。更坏的情况是防护屏障失效,南区武器库失手,武器和防护服都没了,护卫军能再战的不足两千人……” “那玩完了。” 秦森终于气得抡起拐杖,敲了下桌角,“还有最后一个转机。” 所有人的目光里都闪出了一丝希望的色泽,就连司诺也激动地抱住了温晗的胳膊。 各种感觉朦朦胧胧,可有一种感受对现在的司诺而言,特别清晰。十几年前,她的家园,那个聚居地被燃烧殆尽时,无望无助和祈求的感觉,与现在一模一样。 秦森深深呼气,郑重地开口:“晴天和南望还给我们留了一个能量源。在‘A U R O R A’的花圃下。” “比北区能量源建立得还早,防护屏障刚建成时用的一直是它。那才是——第一能量源。同时具备太阳能和地热能两种能量获取力,是我们最后的希望。” 温曦道:“所以只要开启第一能量源,辐射便不再是威胁,我们就可以全力反击!” 秦森点头默认。 “诶,不是我打击你们。”白冉挠着痒叹道:“在屏蔽辐射之前,就得暴露在辐射下,还得冲过暗黑之城的重重防卫,还得避免他们毁坏能量源……” 司诺不解地看向温晗,见他眉头紧蹙,便转头看向秦森,见秦森长长叹气,又看向白冉。 白冉刚好与她四目相对,肩头一抖,笑道:“是有什么疑惑么?温晗的小女朋友。” “呃……”司诺怯懦地小声开口:“现在初春,太阳并没有那么毒辣,辐射的伤害程度不会太大,短时间暴露也不会致命……的吧?” 原本的肯定句,在她看见所有人都露出诧异神色的时候,被临时改成了疑问句。 温晗摇头:“别忘了,地球上的辐射不止太阳辐射,还有核战遗留的辐射。欧若拉人常年被防护屏障保护,对辐射的抗击能力几乎为零。所以才专门训练了可以在外行动的外派军。” 原来如此! 与常年生存在地底的四大集市居民一样,欧若拉人也因防护屏障的遮挡,没有接触过外面的世界。外面世界的辐射对别人来说叫致命,对他们而言就叫加倍致命。 秦森叹了口气,继续自己的话题:“第一能量源其实是防护屏障雏形,也有个小型玻璃穹顶,他们也是因为建了它才想到建立防护屏障的。” “能量源从里面开启,而一旦开启将会被一个小型能量防护光波保护起来,暗黑之城从外面是无法轻易破坏它的。” “那也就是说,只要冲击得够快,还是可以在被辐射夺取行动能力之前打开能量源……”白冉一皱眉:“那还不如晚上冲。” “你没听仔细。”秦森道:“第一能量源是从内部开启的。开启之后小型玻璃屏障外也将覆盖能量光波,以保证从外面打不开。同时也意味着,里面的人,在第一格电量充满之前,是出不来的。” “那个最早的能量源,并没经过除辐射处理,内部也拥有超强辐射。进去的那个人,将在短短几分钟内……” “行!”白冉突然从桌上跳下来:“我去!” “不!”秦森打断他:“温晗去。温晗和所有可以行动的外派军去。” “轰”一声,如同山崩地裂炸在脑海。司诺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突然双手发颤,紧紧攥住温晗手臂,一双眼无助地在几人之间来回翻转,寻求答案。 可是,所有人都沉默。 在无尽的沉默中,她泪水不受控制地向外翻涌,很快模糊了一切。 白冉看她凄凄楚楚的模样,气道:“老东西,那是你家人。你看人家小女朋友都哭了,你也狠得下心!” “欧若拉人都是我们的家人!”秦森中气十足地吼着,只是声音遮掩不住他的悲伤,“谁去,都是别人的孩子,别人的亲人。我们三个老东西只是选择了最可能成功的人。” “可是你也知道成功几率不大!”白冉激动地冲到秦森面前,“现在能作战的外派军还有多少?三十个?二十个?他们要面对的是两万人!还有超自然进化生物!” “所以才需要你。”秦森摇头叹息:“护卫军和一部分可以作战的居民将会组成联合队调虎离山,为二十二个外派军创造机会。而联合队只能是你指挥,只有你才能将他们的力量发挥出来!” 安静,无边的安静,就连布帘外的世界也安静着。 “如果都失败了……”秦森道:“将由温馨组织医疗队、科研队,和一小部分防卫处的后勤人员,带着一部分孩子从地下穿越山洞去往外面的世界。其余人,所有人,在电力最后耗尽的一刻,去到地面,向暗黑之城发起最后反击。” 空气持续安静。 司诺听见了风的声音,是低耗能状态下通风口“嗡嗡”的哀鸣。 秦森闭上双眼,如同宣誓:“就是死,欧若拉人也要死在光明里。” 再没有任何勇气听下去,司诺掀开布帘埋头冲了出去。 第61章 为什么?为什么非得是她的温晗?为什么非得去送死? 她不想让温晗去。凭什么是她的温晗去? 司诺沿着走廊壁踉踉跄跄跑出很远,终于支撑不住跪倒在地,沉痛的悲伤来临,眼泪根本无法听从大脑指挥,泪珠大颗大颗无声掉落,滚烫着侵蚀地面。 “司诺。”温晗平稳的声音出现在身后几步。 他倒是可以心平气和,他们都可以平静地谈论生与死。可她……做不到! 她头都不敢回,“你知道这是必死么?” “司诺。”这一次声音更近了,一个手掌轻轻覆在她肩头。 “走开!你这个骗子!” 温晗一把将她抱在怀里,泪水沿着她后颈滑进领子,滑落在她的背脊,却是无声的。 “你把我骗到欧若拉来,看着你去送死?凭什么?为什么?” “倒不如当初不管我,让我死在荒虚!” “也不如就让我留在突变人小镇,不知道你的死,大不了我自己恨一辈子!” 她倒是宁愿,永远带着他的承诺,自我欺骗。 “我……怎么办?你丢下我……让我怎么办?”她已经泣不成声。 一瞬间,温晗也泪如雨下。他颤着唇努力让呼吸变得平稳,然后说:“司诺。我爱你。” 一句话,司诺彻底崩溃了,伏在温晗怀里,哭得不成人样,哭成一抽一抽的凄惨样子。 长长的走廊里,除了他们,空无一人。司诺的哭声,声嘶力竭地传出去很远很远。 灯光只亮了三分之一,大段大段的灰色与一小截一小截的惨白形成鲜明对比,就像司诺当下的心情,大段悲伤和一小截绝望交替横生。 很久很久以后,她哭得麻木过去,渐渐停下低泣,伏在温晗肩头,晕乎乎地问了句:“只能这样了么?” 温晗没有回答,她不得不把头从他怀里抬起来。眼睛疼得模糊,连他的眼都看不清,只能看见面颊上长长的明显泪迹。 “我最后问你一次,是不是只能这样?是不是你一定要去?” 温晗依旧沉默,沉默良久轻轻点头,只点了一次头,“对不起,把你牵扯进来,又让你伤心了。” “你跟我说的一辈子呢?” 温晗扶着她肩,眼神坚定,“可我要守护的,不只是欧若拉人,还有你。我想你活着,好好的活着。” 泪水又不自觉滑落,司诺撇开头,连看他的勇气都在逐渐丧失。 “司诺。我会尽力完成反击,也会尽全力活着回来见你。” 这一瞬,在他身上再看不到呆,也看不到扭着她时的影子,更看不到他每次噘着嘴说“你又不要我了”的青涩。有的,只是作为一个男人,给自己女人最后的承诺。 “知道了。你去吧,去开会,去研究战术,去守护你想守护的。” “司诺……”他对她突然的转变感到诧异。 她一把推开那个沉沉的胸口,“我是个贪财好色、胆小怕事、优柔寡断的小女人,我懂不起守护的大道理。” 她扶墙起身,连腿都在发抖,却强硬地转身。 “不给我一个勇气之吻么?”他的声音都在打颤。 “不给。”她扶墙迈步,一步步,又缓又痛,“这是给你的惩罚。谁叫你说话不算话。” “你去哪儿?” “回第12区。这里不是我该待的地方。” 温晗站在原地,只看着她小小的背影倚着墙,无助地绝望地摇摇欲坠地,越走越远。泪水再次夺眶,他喊:“司诺!” 但是那个心爱的女人始终没有回头,一直一直走到视线尽头,拐过弯去。 *** 温晗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布帘外,重重呼吸几口气,掀帘进去。 秦森和白冉同时看向他,只看他颓丧的神情和通红的双眸,就已经知道结局。 白冉抬手拍了拍他的肩,“我懂。所以,你一定要胜!” “嗯。”温晗凄楚一笑:“作战计划是什么?” 秦森轻声一叹,也收拾起心情,“明天黎明来临之前,六点整……” 话到此,他突然沉默,摸了摸手腕,“诶?我手表呢?” 无人看见,也无人在意,秦森瘪了瘪嘴,继续道:“……六点整,在暗黑之城士兵守卫最松懈的时候,白冉带领联合队从第一通道出去,在东区瞭望塔附近发动攻击,吸引暗黑之城向你们进攻。” “温晗带小队从第二通道出去,出口在东区南部,快速奔袭三分钟即可接近第一能量源。” “一旦电力恢复,全力反攻,从两边夹击,先取小白楼,搜寻暗黑之城最高指挥官米恩,可擒可杀!” “有个问题。”白冉撇嘴:“可以作战的居民怎么筛选?又怎么通知?通知早了不怕里面隐藏着反叛者或奸细?” 忽而,布帘轻轻朝两边分开,南臻迈步进来,又急急停步,“不好意思,打扰打扰。” 秦森一跺拐杖,“进来。” 南臻慢慢吞吞挤进来,把帘子轻轻放下,一切都轻飘飘的,就好像动作大一点会打扰到谁似的。 “唉……”秦森微微仰头,眸中闪着泪光带着慈祥看向南臻。 南臻肩膀一耸,“所以,反击也有我这个连靶都打不中的弱男子的份?” 秦森冷冷白了他一眼,“真的好怀念晴天和南望啊。他们的确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深谋远虑高瞻远瞩。” 白冉觉得秦森有嘲讽他智力低下的意味,刚想发脾气,却听秦森又说:“根据地下避难区分区规则,每个分区必须分配五名以上医疗人员、十名以上退役护卫军;十岁到十六岁少年极其家人集中安置,便于撤离;而曾参与过少年护卫军集训的十六岁至四十岁居民也将集中安置,必要时可以组织他们成为武装力量。” 南臻听得一知半解,见温晗垂低着头情绪低沉,拍了拍他问道:“怎么了?视死如归的?” 温晗没有回答他,而是问:“你来……有事?” “哦。血液检测和基因检测结果出来了,欧辛是突变人,但跟101进化研究基地的基因排序不一致,应该是106进化研究基地,也就是跟暗黑之城有关。” “这些现在都没什么意义了。”秦森竟然也生出了一丝无望的心理。 “怎么会呢?欧辛已死,护卫军在地面仍被超自然进化生物攻击,这说明什么?说明对方还有可以操控它们的‘某个人’!” 三双眼睛默然地看向他,脸色神情都没任何波动。 南臻扬天长叹:“秦老您说得对!我爷爷奶奶的确智商超群,很庆幸他们还遗传给了我。” 他慢吞吞摇头,“难道各位不觉得这是一个突破口么?找到那个人,宰了他,就能逼停超自然进化生物攻击。那么我们要对付的就只是如同一盆散沙的两万普通人类。” 温晗眼睛瞪了瞪,南臻随之眨了眨。 空气瞬间凝结。 *** 作战会议结束,温晗匆匆赶往第12区,赶着赶着快步奔跑起来,连后背的伤口扯着一抽一抽的疼都全然不顾。 第12区六道大门小门全都敞开着,门口堆挤着不少人,个个疲乏烦躁。温晗从缝隙里踩过,径直来到司诺床位。床上空空如也,连温度都没有。 “你是找那个姐姐么?”那天隔着手指偷看他亲司诺的女孩,在高处的床位往下探头。 “嗯。知道她在哪儿么?” “不知道。那天跟一个瘸腿的护卫军一起出去了,然后就再没回来过。” 瘸腿的护卫军——专指祈睿。司诺自从去见了欧辛,便跟他去了指挥处,后来又在临时医疗室,再后来一直陪在他身边,直到半个小时前…… 温晗内心焦躁,向守门人探问,对方却连连叹息,“那个美女啊?哭得梨花带雨的,被哪个蠢男人欺负了吧,那么漂亮也舍得欺负……跟我借了个手电,大概躲到哪个黑漆漆的房间去哭了吧。” 那她哭的时候,知不知道她的蠢男人在到处找她…… 一声幽叹,温晗丧了气。 这惩罚,他有点受不住。 *** 男人抱着女人撞进一间小房。 “急什么?防护服还没脱呢!” “我想你都快想疯了!防护服不够,巡逻得轮班,大部分时候只能待在大帐篷里,我只能眼巴巴看着你,和那么多男人一起看着你,碰都碰不得。一到了晚上,又到处都是人,哪里都不方便。” 男人喘着粗气,两下三下扯开女人衣襟,扑了上去。 女人拍打着他:“别!我觉得这里好可怕。” “哎呀!等会巡逻换班了!” “不!”女人用力挣扎着推开男人,朝后退去,“你不觉得这间屋子很奇怪么?在城市正中心,建这么一个突的兀长方形屋子,没有家具,没有人迹,连窗户都没有。” 男人往房间四周扫眼,从外面看,黑漆漆的外墙就引起了他一阵心寒,而这里面,阴森森的冷风似乎从地板向上蔓延,而黑沉沉的墙壁就像散发着尸体的味道。 “你这么一说……”男人顿觉背后有股阴风,“还真有点像……棺材……” 就像要给他肯定答案一般,最后两个字从他嘴里脱口,细小的“咔咔咔……”从他们身侧半米距离的一块木板下发出。 “咔咔咔……” “啊——” 两人衣衫不整,互相拖拽着飞奔而逃。 第62章 司诺从木板下冒出头来,惶恐地瞪着一双大眼睛四处打量。 黑,满目漆黑。和底下的世界一模一样的黑。 她是从玻璃墓穴的竖梯攀爬上来的。 她记不得从地面到达第12区的路,却记得从第12区到第56区所有监控的角度和幅度,于是借了个手电,重新回到玻璃墓穴。 欧若拉人相信人死之后的灵魂拥有力量,能给仍活在世上的亲人带来勇气、信心和祝福…… 于是,她也相信,玻璃墓穴里的三万灵魂,一定能感受到她的好意。 *** 下午三点的阳光,不暖,微微有了灼烧感。 司诺站在平整的薄草上,抬手遮了遮天空里的光,指缝里透下来的是一片茫茫的白。 身后,是城市中心希望之花坍塌后重新修建起来的黑色小屋,屋里有通往玻璃墓穴的路,而屋外的角落则零落着干枯的花枝。 人们想念自己的亲人,就会摘一些花朵放到屋角,以寄哀思。只是人们避入地下多日,这里无人清扫,便只留下一地凋零,离得远一点看起来也不过是普普通通的小黑屋而已。 司诺逐渐适应了光亮,彻底释放自己,沉在阳光中。 欧若拉防护屏障的能量光波失效,但玻璃大部分仍然完整。也许正如欧辛所透露的那样,暗黑之城想入主欧若拉城,想成为这里新的主人,所以并没有彻底毁坏。 一队身穿防护服的暗黑之城士兵发现了她,急速奔近,刷拉拉十几道枪口齐齐对准。 她眯眼看向茫茫天边,微微抬起嘴角,“我是1012号,我要见米恩将军。”半辈子犹犹豫豫畏畏缩缩的她,第一次对某个决定毫不犹豫。 士兵不敢自作主张,只押着她走向南部区域。 南区,全是两三层的小楼,视野几乎毫无遮挡,彩虹花藤“希望之城欧若拉欢迎你”上的几个大字调换了方向,远远便陷入她的眼眸里。 离花圃越近,司诺的心越扯得痛。多日无人照料修剪,有些草藤已经漫无目的向着天空的方向发出新枝,彩虹花藤上的大部分花朵凋零落败,枯得没了形状。 暗黑之城的破坏之力和他们的残暴一样——“声名远播”。可以想见,如果暗黑之城真的占有了欧若拉,这个城市将会彻底失去它的美丽。 司诺摇了摇头,在走到花圃面前的时候,驻足停步。 一个枪口抵着她后背狠命戳了戳:“快走!” “我就在这里等。请通知米恩将军前来。” 士兵断然拒绝:“找死!” 枪托重重砸在两个肩胛骨正中心,她被巨大的力道推挤着向前栽去,刚好扑进花圃里。 幸运!两臂长的距离外,“A U R O R A”最后那个“A”字底下,掩藏在半枯萎草皮里的一块拉环——铁锈斑驳,陈旧不堪,用久远年代的痕迹向她彰显着希望。 那里,应该就能打开第一能量源! 司诺猛烈呼吸了几口气,心脏都要蹦到嗓子眼,右手不受控制地向前探出去——够不到——她蜷曲膝盖…… “砰!”一声枪响,巨大的血花在空中绽开,洒落在周围,有几滴还溅在了她左手背上。 司诺迷茫了一下,目光转向那几滴血。然后又看向侧前方。 米恩站在小白楼底楼的一间房间里,正透过窗口朝向这边,缓缓收起枪。他所在的位置,可以清晰看见整片花圃和蜷曲在地的司诺。 下一刻,米恩直接从窗口跳出来,迈着沉沉的步子走到近前,居高临下:“你好啊,1012号女奴隶贩子。” 与在工具集市里的那道声音一模一样。低沉、暗淡,如同从深远的地方而来,又带着令人不敢违逆的气息。 司诺瞬间惴惴心慌,立刻把右手收了回来,又撑在地面借势起身,掩饰自己的目的。 一只大手掌突然落下,拎着她的手将她拽起。 侧后方,两个暗黑之城的士兵正拖着一个血糊糊的尸体悄悄后退,还未凝固的鲜血在草坪上拖拽出一条长长的痕迹。 “是他找死。”米恩的声音冷得令人恐惧。 “您好,米恩将军。”司诺的声音颤颤的,跟在茶馆里向他打招呼时一样。 只是,她抬眸看见的,却不似以前的米恩。褐色卷发被扎了起来,显得精气神十足,一双眼睛不再冷漠严肃,反而微微蹙起眉峰。更令司诺不解地是,他竟然笑着,笑得还那样明显。 顿了顿,司诺才发现自己的手还在米恩的手掌里,吓得原地一跳,抽了回来。然后她才反应过来,米恩和她一样,并没有穿防护服。 她,是生死置之度外,可他呢? 米恩见她眉眼转过几种神色,突然露出欣喜的眼神,“你在对我产生好奇?” “没。”司诺开门见山:“我是来谈判的。” “哦。”他的语气十分平淡,就像早已猜到。 “我知道如何让突变生物避免辐射侵害。” 米恩沉默,只挑了挑眉。 “一旦突变生物不惧怕辐射,控制它们的人就可以毫无顾忌地使用它们的力量。” 米恩抬唇:“我不想知道。” 司诺有点慌张:“那样,你就会掌握绝对权利,就会所向无敌。” “事实上,突变生物死了可以再造,死于辐射还是死于欧若拉人之手,并没区别。更何况……”米恩转头看向遥遥东区,“攻下欧若拉,我就会所向无敌了。” “但是你知道了也不亏。” “你不是为我而来,是为欧若拉。”米恩没有看她,却如同将她全都看穿,“不如直接说你的目的。” 她的目的?她只是想哄骗米恩相信——第一能量源是对他的突变生物大军有利的东西,这样她就可以顺利开启。 可明显,米恩并不会轻易上当。 “算了。你的那些小心思……”米恩突然转回头,探手拉她,被她疾步后退躲开。 他眉眼一冷,强硬地拽起她手,拉着就走。 “你暴露在辐射中很久了。别逞能地觉得能为欧若拉做什么,他们不会在乎你的。” 司诺一声不吭,却用尽全力与之对抗。 米恩一路拉着她进到小白楼,一进去把她往里一摔,怒道:“你很勇敢,也很蠢!这个世界,无论旧时代还是现在,英雄都是会被遗忘的。” 司诺被摔到墙上,撞得晕乎乎,却听见米恩的声音突然温下去:“如果你不死,可以做我的女人。” 转换得实在有点快,司诺反应不过来。可当她回头,却见米恩的神色已经平静下来,一缩脖子战战兢兢问道:“那……那要是死了呢?” “我就杀光欧若拉人!男女老少全都杀光!”,米恩看向她的眸子多了一道寒气。 司诺却龇了牙,讨好般地笑了笑:“意思是,还可以不杀他们?” 米恩对她突然的讨好很满意:“我可不是杀人狂,我只是需要让暗黑之城的两万人活下去。” “那我能问您一个问题么?”司诺眯着漂亮的眼睛,往他面前靠了靠,显得特别亲昵。 “嗯?” “您掌握暗黑之城权利十年之久,什么样的女人都不过勾勾手指的事情,为什么看上了我呀?” “因为……”米恩居高临下看着她,突然觉得不太合适,于是弯腰,眼睛几乎与她齐平,“……我们是同一类人。” 米恩说着,却看见司诺笑了,眉眼弯弯,嘴角上翘。 忽而,一道寒光从底向上闪过。米恩迅疾地向后一仰,但是一条血痕依然从他锁骨直到下颚。 司诺手里的手术刀寒光闪闪。这是她准备的备用手段。 米恩一把捏住她手腕,生生夺了手术刀丢开。手术刀带着鲜血在地上画出几个花纹,落在了角落里。 “所以我说你很勇敢啊。哪个女人敢伤我?还一而再而三。” 司诺狠命挣扎,却换来米恩更强硬的钳制和拖拽,她痛得龇牙,甚至觉得自己都能听见骨头咔咔作响。 米恩一只手捂着伤口,另一只大手掌便拖拽着她走向走廊尽头。 “不过……”他推开一扇门将她扔进去,“你也是真的蠢,你以为那个外派军能跟你一辈子?” 司诺被米恩推得踉踉跄跄,扶住一旁的黑皮长条沙发才定住身形。 她回头,倔强地抬起下巴:“跟我过一辈子的,绝对不会是你。” 她的温晗,被她敲得头破血流都没生过气,更不会这样对她。 米恩的眉目冷下去,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靠窗的一张桌旁,翻出一叠纸扔给她。 司诺晃眼发现,那就是刚才米恩站立的窗口,她心头一慌匆匆把纸抱在怀里,瞄了一眼立刻头大,“看不懂。” 米恩一边给自己止血疗伤,一边沉沉地说:“在茶馆,我摔你出去的时候,指甲里残留了一些你的皮肤,之后做了基因检测……” 他缓缓抬眸,几乎一字一顿地说:“我们是同一类人。” 司诺整个身体不易察觉地一僵。 *** 直到米恩包扎好伤口,司诺依旧定立原处。 房间里的光线渐渐向下沉,长条沙发有一半已经暗淡下去。 黄昏来临,如同司诺无望的心。 “生命总有走向尽头的一刻。”米恩靠近她,拉着她按进沙发里,“我可以随随便便度过一生,可那有什么意义?你是可以陪我走完这一生的最好的人选。” “只要你……”他缓缓弯腰,向呆滞着的司诺凑去。 “报告!”门外的一声惊喊打断了米恩的好梦,也惊醒了司诺,吓得她从米恩臂弯钻过,躲到另一边的单人沙发里。 “说!”米恩气得门都不想开。 “城外来了个人,要求见您。” “滚!”什么人想见,他都得见? “米恩将军……” 他拔枪在手,猛然开门,门外士兵吓得双膝打颤,一张嘴快速翻动:“他说他知道卡缪尔去哪儿了!” “咚”一声,米恩的枪落在了脚边。 第63章 暮色四临,阳光告别了大地,火把光在欧若拉的每一个角落渐次亮起。 一个男人站在A U R O R A树藤十余米处,仰头看着枯败的“希望之城欧若拉欢迎你”的花藤,静静立着,很久很久都没动一下。 他穿着薄薄的披风,身形瘦弱,皮肤白得不像话,仿佛风大一点都能把他兜着吹飞起来。 “你要见我?”米恩拖拽着不情不愿的司诺出现在这个男人身后。 司诺无论怎么挣扎都抵不过米恩的力道,她张嘴凑上去想咬,突然急急闭口。她这辈子只咬过温晗……才不要咬这个怪物…… 忽而,她眸光一颤,看清了转过身来的那个男人。 “梅戈!” “司诺?” 梅戈笑笑:“你家男人呢?” “他好着呢!”司诺狠命抽手,手腕都快被扭断,“比任何人都好!” “听见没?”梅戈目光转向米恩,“你不是她男人,就别一直拉着了。如果你想知道卡缪尔的事情,心平气和地放开她。” 一秒后,司诺察觉到米恩手上的力道松了。她愣了愣,明白那个叫“卡缪尔”的是横在米恩心上的一道坎。 她用力一扯摆脱米恩,三步两步跳到梅戈身侧,“你怎么来了?”她不能理解,现在竟然还有人会主动把自己送进暗黑之城的魔爪里。 梅戈却很淡然地笑了笑:“我来,是想送米恩将军一份大礼——关于卡缪尔去了哪里。” 这很不像他,无论语气还是神态,都不是那个咋咋呼呼的梅戈。 安静。对峙。 米恩眼里悠悠飘散出怀疑,梅戈侧仰着头与他对视。 在这样持续对峙的氛围里,时间便无法精确感知。 司诺悄然抬起右手。右手腕上缠绕着一块电子手表,正是秦森不见的那一块。她把它偷走,戴在右手腕,提醒自己时间紧迫,却把左手的位置依旧留给那颗誓言石。 时间轻轻一跳:18:51:51。距离地下避难区氧气耗尽只有十二个小时! 安静的对峙持续了很久,周围人声渐起,暗黑之城的士兵们已经按捺不住。 “行,进去细说。”米恩打破局面。 “在外面吧。”梅戈环视一圈,“你们是不是有毛病!这么闷也能待得下去!还屋子里?一个个大男人臭气熏天!找个开阔点的地方吧。” 南区的玻璃碎了几大块,外面的冷风正在挤进来。 米恩双眼微眯,似在判断梅戈意图。 司诺借机扯了扯梅戈袖角,“就在这里吧?” 这里,距离那个隐藏在草皮下的拉环只有十几米…… 梅戈偏头,在淡红色的火把光中,看见司诺大大的眼睛,眼里有无尽欲说却无法说出口的祈求。 他默了默:“就在这里!” 反正他也只需要一个空旷的,能够让更多暗黑之城士兵听见他说话的场合。 米恩皱紧眉头不应,梅戈却很随意地席地而坐,仰头看他,只等他的决定。而司诺,也趁机坐下,就坐在梅戈身边,就是不靠近米恩。 梅戈对她笑了笑:“哦,你家温晗不在,你就知道我好了?” 司诺瞪他一眼:“谁都没他好。” 梅戈笑着点了点头,突然压低声音:“等会别说话,别问,只许听。” 司诺顿顿然点了点头,却发现梅戈眼里的神色异常坚定,像有浓浓的担忧,又像在警示她,于是再次重重点了点头。 “从哪里开始讲起呢?”梅戈根本不管米恩有没有同意,已经兴致勃勃地开口:“就从米恩将军掌权切入吧。” “都知道米恩将军是在十年前上位的,也都知道上一任掌权者卡缪尔死之后,米恩将军才得以收服他麾下强将。但在对外的传言中,卡缪尔死于炸弹,据说是一个可以生产旧式□□的能工巧匠与他同归于尽了。” 周围窸窸窣窣声不绝于耳。 米恩的眉头已经紧紧绞合在一起,“不管你是谁,也不管你要说什么,立刻跟我进去。” “难道……”梅戈头也没抬,“米恩将军有什么不想让你的士兵知道的么?” 和当初对付巴伦的策略一样! 司诺抬头看过去,米恩静立原地,一言不发,却仿似从全身慢慢往外渗透出寒气,只一会便把周围所有悄声质疑全都压制下去。 他挥了挥手,身穿特制制服的亲卫队搬来个椅子。他就那样坐了下去,左脚一抬放在了右膝上,没有半点压迫力,却是在场唯一一个这样坐的人。 梅戈笑了笑,依旧没有抬头。 “米恩将军对卡缪尔,算得上又爱又恨。恨他,是因为你二十岁以前的所有悲苦都因他而起。爱他,因为他教会了你一切,甚至像父亲一样教导你如何杀伐和生存。” “哼。” 米恩鼻息里吐出一个单音节,很小声,但司诺还是听见了,却理解不了这里面的情绪。 “所以,当那个人带着旧式□□冲上去抱住卡缪尔爆炸后,你是想要好好安葬他的。可是残缺的尸骸却只能拼凑出一个尸体,连多一个胳膊和一条腿都没有。” 司诺眨了眨眼:难道是那个传说中的凭空消失? 她张了张嘴,刚发出一个“呃……”,梅戈便恶狠狠瞪来,吓得她连忙紧闭双唇。 而后,梅戈长长舒出一口气,“但其实啊……”他往周围看了看,故意调足胃口,“卡缪尔是消失了。” 起先,四周一片小声嘀咕,一小会后,声音成片传开。 “没错!”梅戈高声道:“就是萦绕大陆几十年仍未被解开的谜团——神秘消失。” 米恩往四周扫眼一圈,肃杀之气以他自己为中心层层散开,人群里的声音渐渐暗下去。 他看向梅戈:“我早就猜到了。你是在引导什么?想将卡缪尔的事推到我头上?” “不不不。”梅戈摇头:“卡缪尔的事与你无关。你也早猜到他消失了,可你不知道是什么诱发的。” “重要么?” “消失的原因比事实更重要。因为一旦掌握了‘神秘消失的启动方法’,就等于掌握了生杀大权,就等于你可以兵不血刃让整个欧若拉四十五万人……凭空不见。” 米恩沉沉呼吸,目光阴鸷,紧紧盯着梅戈,“这是不是意味着你,同样可以直接让我们消失?” “看来米恩将军不信啊。”梅戈盘起腿,做好了要持续讲述很久的准备,“难道让卡缪尔回来的期望,比让这场战争胜利的愿望,更迫切?” 空气再次凝固,两人再一次对峙。 司诺眨着眼睛想了又想,隐隐约约明白过来,米恩对卡缪尔又爱又恨的另一层意思是,他惧怕卡缪尔。而梅戈真正触动他的那一点是——了解神秘消失,就能知道卡缪尔到底还能不能回来。 无言之中,米恩往后一靠,靠在了椅背上。 梅戈唇角微不可察地向上翘起,“末世初,人类最伟大的科学家颜呈,曾留下过一本笔记,记载了比较冗杂的地球生物进化史。” 司诺突然回忆起来,在海上乌托邦,梅戈找到的那本灰皮笔记,作者就是颜呈。当时温晗问他为何不继续念下去,他只说看不懂。大概那个时候他看明白了,却因某个原因选择隐瞒。 “人类用几百万年时间站上食物链顶端,又用几千年走上文明巅峰,可人类却不是这片土地唯一的霸主。五亿年前,地球的霸主是三叶虫;三亿年前,巨型马陆称霸一时;两亿年前,恐龙开始统治地球……” 司诺听得一知半解,却津津有味。她甚至发现,周围的人也纷纷往前探头,试图听得更清楚。 “每一个时期都有一种生物能够成为地球的征服者,而每一个征服者最终都会走向毁灭。毁灭它们的不是别的,是地球本身。” “很早以前,有一个假说,叫做“盖亚假说”,科学家将地球形容成一个超级生命体,她如同地球生物的母亲,能够感知地球环境的变化、地球生物的平衡,以及进化。” “一旦有生物超前进化,成为了地球的征服者,那么盖亚意识就会启动——“征服者清零计划”,也许是像几个生物群体覆灭三叶虫那样,也许是用天灾覆灭恐龙那样……” 接下来,梅戈说的话,让所有人都无法淡定: “不久前,人类正是地球的……征服者。” 他突然安静下去,异常的情绪在所有围观者的胸口沉沉撞击。 “而人世间流传已久的‘征服者……’后续,并不是‘末日’这两个字,而是‘清零计划已启动’。” 当一个人感觉到恐惧……当两个人感觉到害怕……当所有人发现最终都只能无能为力……暗黑之城的士兵们便开始爆发出凶猛地质疑。 梅戈却突然笑得很开怀,笑着笑着开起了玩笑:“人类还是很有面子的,这一次的‘征服者清零计划’启用了突变生物全方位取代原征服者地位的方式呢。” 所谓玩笑,却在每个人的恐惧上增加了砝码。 “假说?”米恩换了只脚轻搭着,表示对他的说法存疑。 梅戈笑道:“刚才所讲述的一切都是为了增加“神秘消失”的可信度。” 米恩冷哼:“既然是假说,那就没经过证实,不是么?” “当然可以证实。”梅戈理了理微乱的发丝,悠闲地道:“就看米恩将军相不相信了。” “你要开始跟我谈条件了?”米恩一向直达目的。 “跟聪明的米恩将军打交道真是舒坦!”梅戈从袖口里抽出两张纸来,“这里有八个人是我的仇人,我希望米恩将军用他们的人头来换‘神秘消失的秘密’。” 米恩往前一探,抽走纸页,半俯视着梅戈,似乎想从他的眼睛里判断是否说了假话。 梅戈不闪不避迎上她的目光,开始絮叨:“其实,地震、海啸、洪水、冰川融化……都是清零计划的一部分。起初人们以为神秘消失是‘四维空间吞噬’,但这才是真正没有找到依据的假说……” 米恩眉头一皱,厌烦了,抬身把纸张递给身后的人,“查!” “啊……”梅戈长长伸了个拦腰,“累了,也饿了。米恩将军,劳烦安排个房间给我们,再准备点吃的喝的。” 说完,他起身,顺带把司诺也拉扯起来。司诺咬着唇,用疼痛把自己想要问出口的话压下去,却跟他对抗着想要留在原地。 “颜呈的笔记上有这样一段话:人类有迹可循的文明不过五六千年。但如果人类消失,只需十年,森林便会在城市里蔓延,只需五十年,道路桥梁房屋大量坍塌,部分城市将成为废墟。” “这些,我们已经见过了。”梅戈笑了笑,带着她往小白楼走去。 “……五百年后,人类生存的痕迹将很难在地球上被找出来,地球几乎回归到原始状态,森林遍地、动物遍地,杂草生机勃勃地侵占每一寸土地的缝隙。千年后,地球上将只剩下“遗迹”这样的东西证明曾经存在过文明。” “……一亿年后,连“遗迹”也将完全被抹除。如果有新的文明诞生,就会和我们现在一样追问过去,就会在化石上寻找过去。当然前提是如果他们能产生文明并且能发达到如今的程度。” 司诺不明所以的眨眼,既听不太懂,又想不太明,几次启唇又不敢开口。 “所以,人类终会消亡,只是迟早的问题罢了。我希望你在明天天亮以前……一直闭嘴,这样你就还有可能跟他好好过下去,至少还有很长的日子可以过下去。” 司诺心头一颤,从梅戈眼眸里的坚毅看懂了,他和她的目的一样,他和她一样抱持着必死之心。 *** 欧若拉的夜色,飘荡着沉闷的气息。 可暗夜里的绝望,却比空气里的味道更浓烈。 司诺和梅戈被安排在走廊尽头的那个房间里。白墙白桌白色书柜,却独独有三个黑皮沙发,一个长条的,两个单人的。 梅戈躺在长条沙发上睡得昏天黑地呼噜震天,司诺蜷缩在单人沙发里,抱着一本厚厚的书当“武器”。 她看了看手表:05:50:01。 又抬头看向另一头的单人沙发。沙发顶部,透出半边窗户,和一个模糊的人头。 米恩,也在这个房间里,在另一个单人沙发后的白桌旁。看不清他坐在椅子里的动作……只能从头的方向和幅度大概判断,他在阅读某个东西。 无论他在看什么…… 还有十分钟,温晗就将带领外派军出击。从六点整到太阳初升,大概只有二十多分钟,留给白冉和温晗的时间,也只有这么多。 而留给她的时间,却已经不足十分钟。 沉眸思索片刻,司诺把书放在沙发夹缝里,撑着两个扶手悄悄挪起身体——很幸运,没有发出异常声响。 她双膝跪地,双手支撑,沿着沙发边缘慢慢挪走,一点一点,移到门前,抬手摸向门把。触手柔软,如同摸到了——一只手。 “你要去哪儿?”米恩反手将她拎起,“跟我说就好,我会送你过去。”可他冰冷的声音如同来自地狱。 “我……”人就是很奇怪,一旦燃起了希望,便会开始滋生害怕。司诺吓得瑟瑟发抖,“小……小解嘛……这怎么说得出口。” 米恩手一顿,拳头立刻变成手掌,让她得了自由。她一开门往外撞去,差点和迎面而来的士兵撞上,一个旋步,从那人腋下钻走。 “报告米恩将军!调查结果出来了!” “嗯。”米恩看着司诺慌不择路横冲乱撞,不由嘴角一扬,让开了门。 第64章 那士兵抱着一叠纸走进来,把门关合却只站在靠门的单人沙发背后。 “昨夜连夜排查,符合这八个特征描述的人……没有。” “没有?”米恩反问着,目光幽幽扫向微微张开眼的梅戈,似乎在等待他的解释。 可梅戈只是做出个非常无奈的表情,撇下嘴角不搭理。 米恩唇角浮出阴鸷,“具体排查结果呢?念给这位爷听。” 悄无声息,连纸张翻阅的声音都没有,连呼吸的声音都没有。 米恩稍微迟钝了下,回头搜寻…… 房间门紧紧关合着,一叠纸整整齐齐叠放在沙发脊梁上,人……不见了。 又一起凭空消失,就这样毫无预期地出现在眼前。 *** 司诺从房间冲出,一路小跑奔进厕所,一转进去立刻止步。走廊幽幽,安静得能听见水管滴水的声响,也能听见士兵关门的声音。 她悄悄探头,确认米恩没有跟来,立刻直奔小白楼大门而去。 两个守门人正在门口打盹,被她脚步声惊扰齐齐抬头,立刻恭恭敬敬站立。 她“礼貌”地笑了笑,竟然没受到任何阻拦便从大门大摇大摆走了出去。 可要到达花圃,无论如何也得出现在米恩所在房间的视线里,除非,他不看窗外。 “哈哈哈……哈哈哈!”房间里,梅戈突然的大笑传遍整栋小楼,把刚刚到达窗边的司诺吓得一抖,迅速贴墙而立。 忽然,惊叫声从平地上的大帐篷里接二连三响起,一声接一声,片刻不停歇,如同一群人跌入了炼狱,悲怆、恐慌、绝望、癫狂…… 隐约夹杂其中的,是一声声对名字的呼唤,和对命运的质疑。 而梅戈的笑声却更加疯狂,甚至笑着笑着又带起了哭腔。 “你做了什么?”米恩的声音听起来异常愤怒,连从嘴里吐出来的字也变得狠厉。 “我……”梅戈的声音同样又缓又沉,“……启动了神秘消失。” “我要让你们这群只知杀戮的恶魔,通通消失!” “你……”米恩怒吼起来:“难道你这就不是杀戮?” “是!”梅戈跟着高吼:“暗黑之城的人杀害我的家人,当着我一个孩子的面欺辱我的姐姐,将她活生生折磨致死!可我连他们长什么样都不记得!连有几个人都没数清!我不该报复么?” “我不能杀戮么!” “哐——”一声,整片窗户连同玻璃承载着一个人飞离了小白楼。 梅戈背抵着破碎的窗框划出去很远很远,鲜血从嘴里喷洒出来。 紧接着,米恩从窗口一跃而出,愣怔一秒,缓缓侧低下头,就像看见了她,又像没看见她,眼睛死沉沉空洞洞,布满杀气。 正当此刻,轰隆一声巨响,东区的最东边,浓浓黑烟升腾而起。 六点整! 白冉指挥护卫军和普通居民联合队,发起了佯攻。 暗黑之城的士兵乱作一团,只有米恩的亲卫队早已穿好防护服来到近前,持枪而立,将他团团护住。 “你……”米恩似乎放弃了追究梅戈,转而把所有注意力投放在司诺身上,“你呢?想做什么?” “……”司诺闭眼运气,“嗯……我……” 她还没编出理由,米恩太阳穴便紧绷起来,将眼角拉扯出更加狠厉的模样,一抬手,一个大手掌狠狠落下。 司诺本能地向后仰倒,抬手遮挡。 眨眼,鲜血铺洒开来。 是米恩的血。他的右手自腋下到臂弯,被划开一条长长的口子,正滴答滴答向下滴血。他的血与人类的血液一样,鲜红而粘稠。 刺伤他的,是他的亲卫队! 手持长刀的那个亲卫队队员,转换前后脚位置,右脚在前左脚在后,扯出左手探向司诺,做出要拉拽她起身的邀请。 黎明的第一抹亮光到来,司诺看见了那人防护手套尽头,袖口之下,璨若星辰的誓言石。 明明该是高兴的时刻,泪水却不争气地模糊了眼眸。 *** 东区反击之声高昂地传来,暗黑之城的士兵还未走出神秘消失的打击,接连溃败,不一阵便被挤压到了南区。大帐篷附近一片混乱和惨呼,声声震耳。 司诺把手放进那个手掌,隔着防护手套,都能感受到温温的安全感。可是下一刻,那个手掌只是握着她的手,轻轻一带,把她推给旁边的人。 “李李唯,带他们走!” 原来李李唯也来了。原来二十二个外派军都到了。 他们提前混入小白楼,趁着天明穿上了亲卫队的防护服,掩藏身形接近了米恩。 “嫂子,快走!”李李唯用两根手指捏住她袖口,拽着往梅戈靠过去。 忽而,一道黑影凭空掠过,快到所有人都没看见它是从哪里出来,李李唯的左边肩膀就被它锋利的爪尖抓得血肉模糊。 “喵嗷——” 黑色怪物和黑豹差不多大小,一双眼睛透着幽蓝的光,踩着轻巧的步子,缓缓巡游在米恩和一众护卫军之间,将他们无形地隔离开。 米恩孤身一人却无丝毫畏惧,他转头面向身后的梅戈,“神秘消失的启动方式,到底是什么?” “哦……神秘消失啊……”梅戈抹了抹嘴角的血,“忘记了。” 他脸上浮现出嘲讽,分明不是忘了,而是故意气米恩。而只要他能气得到米恩,他都觉得无比爽快。 “那就……都去死吧……”米恩沉沉的声音凶猛爆发,沉得如同一个深渊,就像所有声音不是从嗓子里,而是从更深处传出来。 而下一刻,他竟然紧紧阖上双眸,微微仰头,额头、脖子、手臂渐渐隆起一条条深紫色的血管,不知是因为暴露在晨光里的辐射中,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潜藏在身体里的恶魔正在苏醒。 忽而,来自野地和丛林里的声音从欧若拉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那些听过的,没听过的突变生物的吼叫声,由远及近,伴着剧烈的地面震动呼啸而来。 黑色怪猫舔了舔舌尖,发着蓝光的双眼幽幽翻了翻眼皮,朝温晗猛扑而去。 温晗一错步躲开它的攻击,就地一滚,长刀划过怪物肚皮。它在空中翻转两个滚再落于地面,四脚稳稳着地,却再也站立不起来,只由得破开的肚子往外渗血,最后凄惨地“嗷呜嗷呜”着渐渐低沉下去。 米恩似乎没料到温晗出手狠辣老道,双眼微微一眯,猛然一瞪,白色小楼顶上突然坠落一团又一团互相缠绕的金色小蛇。 这些蛇全都只有半臂长,游走速度极快,又能快速弹跳,每次跃起都能用牙齿在防护服上留下印记,若在同一位置多咬几次便会直接咬穿。 李李唯无心恋战,只一心护着司诺快速穿过蛇堆。临到花圃面前,司诺一顿步,犹豫起来——第一能量源,就在能够得着的地方。 忽而,一团阴影从空中袭来。李李唯举枪急射,司诺抱头扑倒在地。 一个身体扑在她背上,转瞬滚烫的血液直扑而下,刺痛随之而来。 巨大的变种乌雕快速煽动翅膀,带起一块模糊的血肉,被李李唯的子弹追击着遁回空中。 而梅戈,几个赫然的深洞从后背直接穿透前胸。他替她挡住了变种乌雕的利爪,虽然没有完全抵挡,让她后背也被划伤,却换了她安安稳稳活着。 “梅戈……?”血色和泪色同时布满司诺眼眸。 “我……”他每一个字都伴着一口鲜血,“我本来就活不了。本来就会消失。咳咳……” 司诺四肢着地爬向他,顿顿地不知说什么,只有眼泪不停向外。 “临死还有漂亮女人为我哭,值得了。” 他一把拉过司诺,声音从沉沉的胸腹里往外:“永远……不要对任何人提起‘征服者清零计划’,任何故事内容,任何细节都不要说出去……或写下来。让它烂在心底,遗忘在脑海里……这样,你就不会消失。” 原来,这就是神秘消失的秘密。 拥有盖亚意识的地球,启动“征服者清零计划”,通过各种自然灾害和“加速突变”,摧毁超前进化的人类所创造的文明,以保证所有生物平衡发展。 一旦有人洞察到这个计划的存在,神秘消失将会直接将其清除,以保证计划顺利进行,直到达成地球所预置的某个平衡点。 而昨晚,梅戈几次强硬地要求她闭嘴……竟然都是为了保证她不会在无意中提及关键字句。 而他选择在“A U R O R A”的花圃前大张旗鼓向所有人讲故事,则是为了制造话题让暗黑之城的人进行讨论。 经过一夜发酵,“神秘消失”已经启动,开始清除所有“知晓”秘密的人。 梅戈凭一己之力,击败了暗黑之城。 *** 一声呼吼,米恩听见了梅戈的话。如同一个野兽,毫无分辨力的野兽,抬起右手,将可怜的梅戈拎起扔到老远,他翻扑了几下扭曲着停止了一切动静。 “梅戈……”司诺瘫坐原地目睹一切,恐惧和悲伤同时来袭,她连呼吸都在发颤,连哭声都在抖动。 “咚咚咚……”的鼓声,突然从欧若拉地底向上传袭。 地下三十米处的避难区里,作战鼓声闷闷地穿透厚重的地面,直抵司诺耳中。 全城反击,提前开始了! 黎明之后,微红的天云带着阳光轻撒在上空,今日天气正好。 欧若拉防护屏障能量光波失效,清晨的光亮透过大片大片的菱形玻璃,从穹顶投射下来。一如以往明亮,却带着致命的力量。 掩藏在东区的地下避难区出口,在很短的时间里一个个全部打开。鼓声渐渐清晰起来,那是领头的敲鼓人当先来到地面。 整个东方,从太阳生气的方向,传来欧若拉人向暗黑之城和突变怪物反击的声音。 “啊——”米恩吼叫着撕开附着在身上的血衣,背上密密渗着汗珠,一条条猩红的血线从肌肤下凸起来,一块块肌肉越发清晰。 “司诺!”衣衫破烂不堪的温晗疾步从她身侧跑过,伸手一捞将她丢在背上,快速朝北边跑去。 “温晗!”司诺惊呼:“他是进化人!米恩是进化人!” 只一瞬,温晗止了步,迅速将司诺放到地面。 “找地方藏起来。别让我担心。”他的声音隔着厚厚的防护面罩,听起来嗡嗡嗡的,但他的眼睛却异常坚定。 “嗯!”泪色之中,她看见那双朦胧的眼睛微微弯了弯。 *** 温晗无法继续看顾司诺,只立刻手持长刀冲回“A U R O R A”花圃,沿着底部快速搜找。 刷的一声,米恩的大黑指甲从树藤顶直接划拉到底部。“A U R O R A”几个大字的最后一个“A”被他从中间狠狠劈开。 失去一个着力点,整个花圃随之晃了晃,歪倾向前。而花圃底下,枯败的薄草皮,则露出那个暗红色的锈铁环。 温晗眼睛一亮,立刻飞扑过去,拽住铁环。同一时刻,米恩跃到面前,一脚横踢,力道之大,把他直接踢飞出去,沿着地面划出很远,拉出一条长长的痕迹才停下。 可温晗死命拽着的铁环,也在米恩的力道下牵扯出一条同样锈迹斑斑的铁链。 铁链“哗啦啦……”往外,扯起一排铁板。花圃固定在地面的草皮上,而草皮则覆盖在铁板上。 铁链掀开了铁板,也倾翻了花圃,一个圆弧形的透明玻璃体缓缓从地下向上升起,竟和防护屏障十分相似。 “狡猾的欧若拉人……”米恩几步便跃到温晗面前,“无论有多少个能量源,都拯救不了你们……” 温晗接连遭遇重创,此时一动,胸口剧痛,呼吸受阻,只能半跪在地,一手撑在地面,另一只手仍不愿松开铁环。 “拯救欧若拉的,才不是能量源……”他每呼吸一次,胸口便被挤进来的空气压得沉痛,“是我们自己。” “那我就用突变人大军,覆灭欧若拉!” 米恩一声惊吼,四面八方随之响起呼嚎。 从欧若拉城残缺的玻璃处,一道道影子快速飞跃进来,从各个方向跃到米恩附近,一落地便定出奇形怪状的身形。有弓腰而立的,有俯趴在地的,有蹲坐哭嚎的……吼声叫声连成一片。 但他们……都是人形,都长着人一样的脸,人一样的四肢,只是不清楚他们跳跃着的是不是人的心脏。 温晗粗重地喘息,朝北方张望,只能看见击溃暗黑之城遥遥赶来的欧若拉居民,却怎么也找不见那抹身影。 欧若拉人反击之声大盛,突变人大军也快速从城外集结而来,呼吼着冲向人群。 “砰砰砰……” “呼呼呼……” “轰轰轰……” 急速的枪声密密麻麻覆盖而来,阻挡了突变人的攻势。 白冉带领护卫军和居民联合队,重新夺回武器库。来不及穿好防护服,他们便抱着狙击枪、激光枪和火焰喷射器,赶来支援。 温晗的视野里,一切都变得模糊,他手上发力,用力扯住拉环,借着拉扯的力道,向前爬动。他的目标,他的终极任务——重启能量源,为欧若拉奋战的军民们制造更加安全的环境。 忽而,铁链从中间被拖拽起来,带着温晗偏离方向,把他扯到一旁。 米恩截断了他的路途,单手握住他后颈拎起来,远远抛出。他在空中急急收了下身形,以蹲姿落地,脚在与地面的撞击中,发出沉钝的脱臼声。 米恩却在他落地的同时赶到,杀红了眼,“去死。” 一个人影快速飞扑,抱着米恩滚到一旁。 白冉推倒米恩,快速起身,手起刀落,快刀落下,在他全身留下深浅不一的五六道口子,又快速跳走,拉起温晗就退。 “他……”氧气进的少出的多,温晗忍着胸口沉痛,说道:“他就是那个人,可以控制突变生物和突变人的人。” 白冉眉目一收,将温晗放倒在地,“别死掉了!” 说罢转身便与米恩在空地上对峙,转瞬激战起来。白冉手握长刀挥刀如雨,米恩在刀影中闪避得游刃有余,时不时还能用黑漆漆的爪子在他身上留下伤痕。 忽而,温晗沉钝的双眸里,出现了念之入骨的那抹身影。 她站在那里,远远地站着,对他露出一抹笑。笑里有爱,有不舍,还有翻涌的……诀别。 她站在第一能量源的玻璃罩内! “司诺——” 第65章 司诺答应温晗会好好躲藏,可南区花圃附近空旷得毫无遮挡。 眼见着花圃倾倒,突变人大军被米恩召唤而来,她无处可躲,便蜷缩在了第一能量源玻璃罩外的角落里。 她看见……白冉带着浑身是血的欧若拉护卫军,冲破突变生物重重屏障,冲到面前,与暗黑之城的士兵交锋,他们断了一只手、肩头插着一只动物手臂、头皮被掀掉一半,都在继续往前冲。 她看见……从北边和东边密密麻麻翻涌而来的欧若拉人,跑着跑着鼻孔便开始渗血,皮肤也快速皲裂,反应强烈的人迅速慢下脚步、摇摇欲坠,却仍用意志支撑着向前。 她看见……温晗被米恩打得吐血,鲜血模糊了整片防护眼罩,却依然爬向能量源。 不知是谁,在混乱的交战中,高喊了一声——“为了新世界!” “为了新世界!” *** 新世界会是怎样? 取决于地球本身,更取决于每个人内心的寄望,或者都是生存,或者是生存之外有点附加。 但司诺相信,新的世界,新世界的未来,一定会在欧若拉。 因为这里几十万个不同的灵魂,都有着同步跳动的心脏。那才是支撑欧若拉的最大能量源,才是开启新世界的唯一钥匙。 但她能做的,是为他们打开通道。 她毫不犹豫地拉开近在咫尺的玻璃门,进入,关门,上锁,一气呵成。 整个空间里,几块巨大的机器,连接着顶部的反光板和底部的线路……她不懂,但是眼前,那个红色的拉杆,又是那样醒目。 “司诺——”她听见了温晗夹杂着血液的歇斯底里的喊叫,义无反顾地用尽全身力气将沉钝多年的拉杆推到顶端。 “轰——”一声低低的炸响,机器启动。 温晗几次从地面撑起,又几次摔倒在地,几次往前爬挪,又被横冲而来的突变人踢向别处。 司诺双眼渐渐模糊,她看见自己所在的小穹顶快速弥漫起了一层半透明的薄雾。原来这就是能量光波。 很快,大穹顶也会覆盖这样的薄雾,遮挡住来自太阳和外面世界的辐射。欧若拉人,那四十五万人的反击将会更加义无反顾。 “刺啦啦——”指甲划过的声音突然震颤耳膜。 米恩,那个身体里住着恶魔的米恩,竟然用自己的黑色指甲刺向能量光波,一下又一下,狠狠滑落。 能量光波在接连的破坏中,变得极其不稳定,闪动着摇晃着,似乎一不小心就会破裂。 “杀!”他怒吼着,突然被一个血淋淋的人扑上缠住。 白冉从后抱住他,双腿绞在他腰间,双手环过他肩头,拉开了一颗旧式手雷的拉环。而白冉的腿上、腰上、肩膀上,到处都挂着沉沉的手雷。 “死吧!”白冉带着没反应过来的米恩摔向一旁。炸弹炸出一个深坑,烟尘久久弥漫无法散去。 温晗从地上站起,踉踉跄跄朝司诺的方向,探手,却握不住。 而她…… 嗓子不可抑制地发痒,忍不住咳了起来。只咳了两声,一口鲜血便喷了出来。 喘息,喘息不过来。胸口剧烈起伏,也塞不进更多空气。 双腿打颤,站不住了。她靠在玻璃壁上,缓缓向下滑去,似乎全身上下每一处关节,每一条血管都在跟她告别。 温晗,她的三十三,她爱的人,双眼通红如同发疯……朝她赶来。 但是好像,等不到了呢。 *** 当又一个曙光来临…… 幽静多日的街道,热络起来,人们走上街头,穿过广场,开始对整个城市进行大扫除。空中的飞摩托三三两两开始巡逻,蓝色光带上的轨车慢慢吞吞接送着人。 草木的清香带着一种类似露水的气息在各个角落飘起来,遮盖掉了大部分血腥味。 在天亮起来之前,欧若拉城先苏醒了过来。 *** 西区隔离大楼,成为了临时医疗大楼,伤员几乎占满了整栋楼,甚至有些轻伤还没来得及处理伤口,仍在走廊里等待治疗。 “队长!”李李唯满头裹着纱布,要不是开口说话,没人认得出来,“处长说了,你得卧床休息……” 温晗闷声不吭,右手扶墙支撑着往前跳。他左手骨折,固定在胸前,右脚踝脱臼,绑得厚厚一块,被手脚安然的李李唯拦得寸步难行。 走廊里的人纷纷向他看去,眼里的悲戚成倍加剧。这一场劫难,欧若拉人都或多或少失去了亲人和朋友,却没有人如他那样,看着心爱的人在自己面前倒下,却连抱都抱不住。 祈睿出现在走廊里,看见李李唯拦阻温晗,转身就想走,被温晗喝止出:“祈睿!过来!” 他乖乖靠近,一支拐杖便被温晗夺了去,“给我拦着他!” 温晗不顾一切,生疏地拄着拐杖,在人堆里穿行,匆匆离开隔离大楼,赶往后面的医疗区。 医疗区分前后两部分,前面是诊疗区,后面是科研区。 而科研区的六层大楼顶楼,南臻站在走廊尽头的玻璃窗前,翻着厚厚一摞纸,叹气:“你就是冲动。” “她怎么样?” 第一能量源启动之后,防护屏障快速充满能量,在极短时间内从穹顶顶部开始向下逐渐覆满能量光波。 能量光波的发射器并不在玻璃上,而是在连接菱形玻璃的金属连接条上。 所以,当米恩身死,失去控制的突变人和突变生物清醒过来,慌不择路从各个玻璃口逃离的时候,一大半都被能量光波切成碎片。 温晗守在第一能量源玻璃屏障外,等到电力充满第一格,小能量光波自动退去,才拽开门,把司诺抱出来……那个时候,她还有沉沉的呼吸。 “告诉我,她怎样了?” “嗯……你得做好心理准备……我估计你会觉得有点……” “我要见她!”温晗用拐杖抵向旁边的那扇门。 “诶诶诶……”南臻连忙阻止,“一个好消息,一个坏……” “砰”门被温晗大力撞开了。 明晃晃的阳光,从窗沿爬进来,经过玻璃屏障的隔离,光线变得柔和又温暖。 床上,一双眼睛瞪得大大地直愣愣看向他,然后“呲溜”一声,把挂在嘴角的一块肉条吸进嘴里。 司诺,脸色白惨惨地,皮肤微微泛红,甚至还有些地方干裂脱皮。可她好端端地坐在病床上,抱着一根大骨棒,没形象得……满嘴流油。 温晗微微摇头自我怀疑,又不解地把愤恨目光投向南臻。 “额呵呵……”南臻在后挠头,“她威胁我。不给吃肉,就不配合检查。” 这不是他想问的!温晗拄着拐杖走到床边,司诺立刻将骨棒丢回床头柜上的饭盒里,鼓着腮帮子急速咀嚼,试图“毁尸灭迹”。 他启了启唇,却酸了鼻头,花了眼眸,只抬起右手摸了摸她鼓起的脸颊,微凉,却是真的。 他的睫毛和手一起颤抖,无法停歇。 “嗯哼……咳咳咳……”南臻走到窗前,望向窗外,“来都来了,那我也不隐瞒了,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想先听哪个?” 他说完,却久久得不到回答,不得不悄悄侧头,又翻着白眼把眼睛投向窗外。 温晗旁若无人,根本不管南臻在不在,颤着指尖,细细描摹司诺的眉毛、眼尾、鼻尖,甚至油腻腻的嘴角,一边轻触一边痴痴傻笑。 南臻翻着白眼,轻声叹息:“我觉得还是我爷爷那样的比较好,温柔克制,聪明沉稳,难得失态……”其实无人在意他说什么。 “哎……好消息是……她死不了。出人意料的,在那样高辐射的冲击下,她受到的损伤并不太大,只是免疫力大大降低。” 司诺从温晗肩旁歪头:“免什么力?” “就是,你以后得娇养着,风吹不得,雨淋不得,摔不得,热不得,冷不得……” 温晗瞥了他一眼,满眼都是:废话。 他转头对司诺淡笑:“没事,以后就留在欧若拉,那些都不值得担忧。” “诶,这就关系到我要说的坏消息了……”南臻一秒正经,“她是进化人……后裔。” 温晗忽然呆滞,深黑的眸子急速放大。 南臻在一旁悠悠解释:“突变人,是实验室里被植入突变基因之后产生突变的人类。进化人,是突变人和普通人类结合的后代,从外表看,与人类没有任何区别。” “而我说的进化人后裔……从血液测试和基因检测对比来看,她的父母中有一个是进化人,有一个是普通人类。” 从温晗进来到现在,司诺没说一个字,现在又沉沉低下头,一双手缓缓绞着食指。 温晗心头咯噔一下,“你……早知道了?” “嗯。”司诺继续绞着手指,“大概知道。” “很小我就知道母亲和普通人不同,她不怕辐射、不怕阳光、不怕被火烧。而我……一直都知道自己与众不同。” “那你……还……穿着防护服到处跑?” 温晗还记得,从四大集市到丛林、到野地、再到茶馆,她可是用防护服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他闻一闻她的防护服,还被直接抢走…… “那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和普通人一样嘛。” 她戳了戳被子,“在突变人小镇,我见到九姨手背上的痕迹,是一只老虎,跟我母亲手背上的一模一样。那是我就知道了,我的母亲也是来自那里的进化人。” 怪不得,她一见到九姨就乖巧,原来是把她当成了母亲的影子。也怪不得,她会害怕他伤害那些人。温晗摸了摸她的手,试图安慰。 “可是……可是那天早上我想告诉你的,我又怕你知道了大概就不会……不会喜欢我了。” 温晗眼底的笑意一点点散开:“怎么会。” “可是你说话不算话。” “怎么了?” “你答应要完完整整的。” “我是完整的呀!”温晗着急得展示起来,“只是脱臼骨折,没缺,都在。” “哼!”司诺噘了噘嘴,“都抱不住我了。” “怎么抱不住!”温晗把拐杖一丢,直接扑过去,单手一环将她掩在怀里。 一声偷笑伴着轻轻颤动,在他怀中扭了扭。 “我……上当了是不是?” 怀里的人没说话,只往更深处挤了挤。 *** “咚”一声,身后似有什么东西坠落在地。 温晗习惯性往后弹开,规规矩矩贴墙而立,借助墙的力道让自己站稳。 “太姥爷!” 秦森跺了下拐杖,怒瞪南臻,“怎么放他进来的?” “他跟您进来的方式一样。” ——都是直接撞门。 “不过……”南臻把门重又关合,“既然您老也来了,我就一口气说了,不用再单独给每个人讲一遍。” 秦森在对面沙发里正襟危坐,“说。” “从米恩残骸里提取出来的基因已经检测完毕,结果显示……他也是进化人后裔。” 秦森眉峰一竖:“跟她一样?” 一直闷闷听着的司诺,突然噘嘴:“才不要跟他一样。” “呵呵……还真不一样。”南臻翻动纸张,“司诺是进化人和人类的后代,而米恩是两个进化人结合的后代。” 温晗悄悄挪到床边,在秦森的目光里装着站立不稳,坐倒在床沿,一侧身,右手探到身后,对司诺晃了晃。 半秒不到,一只冰凉的小手便递送到他的手心,轻轻在掌心里挠了挠。 南臻翻着白眼,转开身,慢慢吞吞道:“虽然都可以称为进化人后裔,却完全不同。” “司诺所携带的突变基因相对稳定,可以这么说,就连生死为难之时,与所爱之人离别之时都没能突变的话,应该是永远也不会突变了。” 他在前面说着,温晗窃喜地在后面捏着司诺两根指骨,揉啊揉。 “但是米恩的突变基因却极其不稳定,他是随时都可能突变的。根据现场外派军的回忆,他甚至达到了自己掌控是否通过突变提升能力的程度。” 突然,秦森重重拍击沙发扶手:“结论是什么?直接说结论。” “您老人家急什么?好好铺垫一下,您才能知道结论的重要性。” “说结论!谁要在这里看他们捏过来捏过去!” “……”司诺的脸刷一下红了。温晗的手规矩了。 南臻笑笑,依旧不慌不忙地道:“结论就是,欧若拉可以重启“接纳外来者”计划了。” 南臻说完,默了下去。 秦森默默看了眼温晗,又看了眼司诺,低头叹息。 “老爷子,您不会以为,我说这话是为了他们吧?”南臻笑道:“我坚定认为,无论是突变人,还是进化人,他们首先是‘人’。” “只要筛选出携带植物突变基因的突变人,双进化人父母的进化人,剩下的……都不会突变,都可以成为欧若拉人的同胞,都可以一同向未来走下去。” 秦森叹了口气,没给答复便起身离开,临走还送了个斜眼给温晗。 南臻回头给面面相觑的两人挤了挤眼睛,跟着追去。 *** 司诺露出一抹呆呆的笑:“所以……我到底能不能留下来。” 温晗单手抱住她,“能!当然能!” “那……”司诺推开他,“我饿了,让我先把肉吃完。” 她拿起大骨棒,送到嘴边撕下一口肉来。 “欧若拉的肉真香……”她囫囵着,“你要早告诉我,我早跟你来了。” “是么?”温晗哭笑不得,替她捻了捻唇角的残渣,“我也想吃。” 司诺看了看手里的,又看了看饭盒里的,“分那个给你。” “不……我要这个。” 他突然欺身,咬住了她的唇,唇瓣黏合,缠绕着她唇上的肉香,舌尖抵入…… *** 又一个黎明,撕开夜幕。 一抹阳光透过云间缝隙,防护屏障能量光波自动减弱,让来自晨间的曙光,给刚刚恢复生机的欧若拉带来暖暖的味道。 (完) 作者有话要说: 小作者一枚,不想写单纯甜文(因为已有很多大神写得超级好啦~~),也不想浪费脑中故事(不写出来就总在脑里打转~~),所以亦步亦趋地开始创作这个末世科幻系列。 两部风格不同,一为末世开始之前,略带喜剧氛围和当代生活气息;一为后末世时代,尽力渲染末世绝望和无奈。文风因此变化极大,现在想想,这是本文弊病——让部分读者以为只是在堆砌辞藻(反思ing)。 水平有限,未能获得读者喜欢,点击收藏都不理想,申签也不成功,一度想放弃想提前砍掉……但还好,最后仍坚持将这个跨度六十年故事的开始和结尾写完整了。 不遗憾。谢谢。 持续改进,持续创作中 O(∩_∩)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