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待君携 作者:难得潇洒 文案 人生浮华,我只等在原地,待君来携。 内容标签: 虐恋情深 搜索关键字:主角:赵熙(嘉和帝)、顾夕 ┃ 配角:顾夕、祁峰、林泽、顾铭则 ┃ 其它:南华帝国、玉势、元阳 第1章 公主府(一) 一场好雨,万物复苏。顺承二十五年的南华帝国,迎来了又一个早春。 日暮前,一匹纯黑骏马,载着一位风尘仆仆的素袍少年,进了都城万安。 少年一路打听着,最终站在巍峨的嘉和公主府门前。 当朝皇帝唯一的女儿,辅政公主嘉和的府邸,建在万安最宽阔的街道上。门前,十九级高阶,一对石狮站在芸芸众生之上,威严俯瞰。 少年在高阶前停了片刻,翻身下马。修长的身姿干净利落,引得行人驻足观看。 他迷茫地看着高阶上“嘉和公主府”的金色大字,又不确定地再次瞅了瞅手中字条。 “没错呀。难道先生住在公主府里?”他低声自语,清越的声音象拨动了琴弦。 府门前有车马出入。 银甲侍卫在前面开路,“快回避,不可停留。” 少年带了带马缰,退到一边。 大管家赵忠扶着车驾,从少年面前经过。走过几步,赵忠忽地回头看。他在宫中供职几十年,自诩阅人无数,炼就了波澜不惊的淡然。然而,惊鸿一瞥间,却是看得呆住。 多年后,赵忠忆起头回见顾夕的一幕,仍唏嘘感叹。 那一个早春年,十七岁的少年一脸迷茫地站在公主府门前。川流交织的街市,仿佛只是背景,这少年就只站着,便掩得过整个京城的无边春景。 随行的侍卫们纷纷注目。队形略散乱。 少年无声地又退了半步。浑身挂着汗的马儿,也感知到主人的不安,轻轻喷着鼻息。 豪华的车驾恰从少年面前缓缓驶过。薄纱的车帘,随风轻轻掀动。车内端坐的人,华服云鬓,隐约难辩。 赵忠醒过神,忙躬身向车内低语了几句。 车驾未停,侍卫们终于整顿了队形,浩浩荡荡地进了府。 赵忠亲自走过来,“年轻人,从何处来?” 顾夕打量着这个无须略胖的中年人,抿紧唇。 大太监赵忠也没再说话,他正专注地看着少年。少年的眸子里,似乎汪着潭清泉,清澈得让人心颤。 他觉得心内有些酸软,和蔼道,“我是府中总管,你既站在府前,我合该问问的。” “喔。”那少年放松了些,垂下长睫,摩娑了一下,就把一张字条递了过来。 赵忠目光落在少年伸至眼前的手,十指修长,指节分明,指甲浑圆,闪着珍珠的光泽。他注意到少年马鞍上挂着的长剑。不禁想着这一双手舞起剑,该是怎样的光景。 “在下姓顾名夕,按先生所传地址,一路来到这里。”竟是京城口音,声音清越,字正腔圆。 赵忠挑了挑眉,接过字条端详了下笔迹,很熟悉。于是,他大概猜到了这少年的来历。 “您找的人,也姓顾吧。” “……是的。” “他正在府中。”赵忠微笑地将字条还给他,回头唤人来牵他的马。 顾夕迟疑着松开马缰。 赵忠伸手虚引,“顾小公子,请吧。” 顾夕目光扫过赵忠身后,“请问,顾……先生是府上何人?” 赵忠一愣,看着少年红起来的脸,微笑道,“顾大人是圣上御封的嘉和侯,公主的夫君。” “嘉和侯?”顾夕错愕地愣住,“先生怎会……”那个那个素衣散发,跣足踏碎月色,漫歌惊醒山林的最洒脱、最惬意的翩然男子,不是该徜徉山水,恣意江湖吗?怎会是嘉和……公主的夫君? “顾小公子,快请吧。”赵忠引他进门。 顾夕茫然点点头,随他拾阶而上。朱红的大门,高大的院墙,琉璃瓦正与夕阳同辉,嘉和公主府在暮色中,富丽堂皇,美仑美奂。顾夕身后,正是长街。晚饭时分,街两旁鳞次栉比的店铺张着五彩的华灯,人流如织,琳琅满目缭乱。 赵忠伸出手,轻引他手臂,抬腿跨过高槛。身后,厚重的大门沉重地合上,将一切繁华,隔断。 ------- 随着赵忠穿廊过栋,走过许多繁复的拱门流水小桥,四周景致变化有致,皆精美绝伦。 走了一路,顾夕微垂着目光,并未左右乱看。赵忠不时回目打量他,这样好的规矩,这样出众,这少年必是被精雕细琢过的。 “顾大人此刻在哪?”赵忠停在一处园子门前,问一个小丫环。那小丫环曲膝行了个礼,“铭主子正往花厅去呢。公主宣主子陪侍用膳。” “几时下来?” “才过去呢。若公主不留宿,主子也得半个时辰后下来。” 小丫头脆生生地答,又瞅着一旁的顾夕笑问,“这位小公子是?” “喔,是来找顾大人的。”赵忠介绍。 顾夕闻言抬目看了一眼。小丫头一下子看愣住。 “去花厅外守着去,见大人下来,即刻通报,说顾夕顾小公子到了。”总管轻咳了声。 小丫头回过神,脸红扑扑地,“是。”转身跑掉了。 “进去等吧。”赵忠引着他往园子里走。 翠竹满园,正是先生最爱的景致。 “顾大人是当今嘉和公主的夫君。”赵忠陪着他站在这片竹林里,和声道,“大人是首相顾砚之大人的独子,一出世便订给了皇家。长到七岁那年,陛下长女嘉和公主出世,这亲便算做成了。五年前公主刚满了十八岁,圣上便主婚,将大人指给公主了……” 顾夕愣愣地听着。 赵忠停下,“顾小公子,不知道这些吧?” “嗯。” 赵忠理解地点点头,“顾大人自幼敏而好学,十二岁便远离京城,在外游学。小公子不知道这些过往,也属正常。” 顾夕停在如涛的竹声中,心情无法形容。 赵忠安抚地拍拍他手臂。孩子还是太小,委屈和失落,全挂在脸上了。 “先生,他成亲五年了?可有子……”顾夕话说一半,就心生异感。他向赵忠身前踏了一步,将人隐隐护在身侧,另只手微抬,剑气自指尖隐透出。 “咦?”赵忠惊疑低呼。 一只腕粗的新竹被剑气隔空截断,柔韧的竹被骈指从中间剖开。挟着内力,破风,向院门飞去。 不是没见过好功夫,赵忠却被这凌厉的一招震住。 “啪,啪”两声,竹片似在门口被谁截了下,断裂声传出老远。 赵忠后知后觉,才发现院门有人。 “谁?” “是我。”一个男子踱了进来,身形高大,英气逼人。 “林侍君。”赵忠忙上前见礼。 “剑法正宗,当属景山。方才看功法,小兄弟是剑宗传人?”他缓缓走近,周身散发着无形的压力。 顾夕不为所动,只轻挑了挑眉。 男子点头似轻叹,“果然师出剑宗。” “功夫挺俊。”他上下打量顾夕,眼里有波澜闪动,“在下林泽,也是使剑的,咱们切磋切磋?” “……今日便约战?十日后吧……”顾夕终于开了口。 林泽怔了下,看向顾夕的目光多了些实质性内容,“好,十日后咱们再约,先告辞了。” 人来得快,去得也快,撂下这几句,这位侍君就飘然越过院墙,走了。 顾夕负手站在原地,皱眉沉思,脸上现出与年龄不符的沉稳。 赵忠站在他背后,轻声道,“这位是林侍君叫林泽。是公主封地北江三郡郡守的独子。从小便在公主府供职,公主出宫建府前,便是公主的带刀侍卫长了。公主甚喜他,十来岁时,就已经纳他为侍君了。赐姓赵的。” 顾夕眉头皱起,“这样的,还有几位?” 赵忠知道他意思,歉然笑笑。公主纳侍颇随兴,皇上偶尔赐下的,地方上荐上来的,她自己外出带回来的,如走马灯般,具体数目,他,也不好说准。 “常伴的,该有三四位吧。” 顾夕负手,更不想进屋子了。 第2章 公主府(二) 月前,嘉和公主赵熙奉旨巡视北江八郡,回京后,又在京郊别院住了几天。今日才回府。 晚膳开在花厅。 当朝辅政公主,只着了家常的宽松长裙,闲舒地靠坐在软椅里。右手边陪坐的男子,着正式的宫衣,宽袍展袖。男子眉目清正,鬓角如墨,肤色莹白,温润如珠玉。正是公主正夫嘉和侯顾铭则。 下列五六个座席,俱是公主府侍君。另有一些小侍,皆屏息站在花厅外的长廊上,侍候主席。众人都屏声凝气,未有高声语者。 膳食已经摆好,公主却并不开动。 花厅外,匆匆上来一人,“臣侍林泽来迟,请公主和侯爷见谅。” 林泽进门就撩衣跪下赔罪,动作干脆利索,一派武者风范。 赵熙眼睛里溢出笑意,招手,“来,阿泽,就等你了。” “是。”林泽起身,有人在公主左手边加了他的座。 “都快两个月了,我好容易回趟府,你却不急着来见见?”赵熙有些嗔怪地拉他坐下,指着桌上的几样菜式,“北江算是你半个故乡,我特地带回些当地风味,聊解你乡愁?” 林泽要起身道谢,赵熙拉住他。 赵熙见林泽吃了两口,这才转头对顾铭则道,“带了不少呢,回头给各府送去。” 顾铭则轻轻颌首,“已经都送过去了。” 赵熙又想起一事,“喔,对了,听说入春太子就感了风寒……” “是,病了有七八天了。已经送了药材、补品过去。这回您从北江带回的药材里,也送去一批。” “那就好。” 顾铭则稳重,办事妥贴,府中有他,赵熙还有什么可操心的。说过这话,她便丢开这事。 顾铭则抬目看了看赵熙,道,“春猎的事若提上日程,必是诸事纷杂,这两日公主倒得闲,该会同王妃郡主们,一同到太子府中走走。” 嘉和掩了笑,眉头微微簇,“我又不惯应酬……” 顾铭则垂下目光。 林泽在一边迟疑道,“不过是太子府上探探病,又算不上什么应酬,何况顾侯……” “好,这事臣侍会办妥。”顾铭则截住林泽话头。 林泽只得把话咽回去。 “今年春狩,恐怕太子身子太弱去不得,您随驾去,公主府随行人员名单,已经基本斟酌出来了。放在您案头,您有空阅过,臣侍便着手安排了。” 赵熙了无兴趣地点点头,“好,我有空瞧瞧。” 说完,推开桌碗起身。 她一动,所有人都站起来,躬身相送。 赵熙拉着林泽走了几步,才意识到今天归府,似乎不该把正夫晾在一边,不禁有些踌躇。 恰好一个小丫头站在阶下张望。 有女官上来禀事情。 赵熙顺水推舟,“噢?景山来?千里迢迢的,一个小孩也是不易。既这样,铭则回竹苑招呼一下去吧。”又嘱道,“既是铭则同宗,就在府里住下,当自己家就好。” 顾铭则垂首,“是,臣侍代夕儿谢公主体恤。” 赵熙挑挑眉,“西儿?” 顾铭则看着她,目光清明稳重。 赵熙清咳了下,找补着问道,“东西的西?晨曦?” “夕阳的夕。”顾铭则轻轻挑起唇角。 赵熙惊讶地看着她的正夫,这一笑,真是难得一见。对那孩子该有多宠溺,才能让清正端方、脾性寡淡的顾大才子露出这样温柔的笑意。 她突然觉得很该见见那孩子。 “叫夕阳的夕,这名取的太暮气。”旁边有个小侍轻声评论了句。 顾铭则目光微动,“是在傍晚出生的,便取了夕。还特别取了字,叫希辰,希望这孩子能常葆朝气蓬勃的心气儿,也寓意未来的光明。” “好名字。”赵熙琢磨了下,点头。 赵熙拉着林则往门口走了几步,停下步子,指了指那个小侍,“他怎么入的花厅?” 众人都屏息垂头。 这小侍本就是她这回自己从北江带回来的,一回京,就带到别院厮磨了好几天,今天才回府照个面。公主府自有规矩,小侍不能登堂入室,只不知是谁引他进来的。 顾铭则招了招手,有人上来,引那小侍下厅。那小侍脸涨得通红。司礼太监自动跟了过去。公主府规矩森严,估计一顿板子是逃不了了。 赵熙瞟了眼她的正夫。顾铭则本就身形瘦削,高挑挺拔。这会儿立在众人之前,愈显得身形萧索。 她怔了下,“铭则……这些日子又病了?” 顾铭则垂目和声,“已经好了,谢公主挂念。” 哎,总是那么清淡有礼,赵熙的兴味一下子散了。点点头,“身子且要好好保养,一年总有半年病着,总不是个事。”嘱咐了几句,还是拉着林泽走了。 公主一回府,便就发了这邪火,她走了,厅上的人都不敢动。 顾铭则坚持着对众人嘱咐了几句,便命散了。大家这才各自散了。 候在外面的小丫头这才敢跑上来,心疼地扶住他,“铭主子。” 顾铭则大病未愈,到此刻已经是强弩之末。他略喘息着闭上眼睛,满脸疲惫。 小丫头心疼得不行,小声嘀咕,“主子正病着,公主也不顾惜。” 顾铭则睁开眼睛,将小丫头的手拂开。小丫头一惊,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吓得赶紧跪在他脚下,“奴婢失言了。” 顾铭则淡淡道,“自去领责。” “主子。”小丫头眼圈含了泪,百转千折地叫了声。监礼所里都是臭太监,她才不要他们打呢。 顾铭则沉了会儿,轻轻叹气,“回竹苑再说。” “是。”小丫头喜笑颜开地跳起来。 “都是挨打,至于高兴成这样?”顾铭则好笑地摇头。 小丫头使劲点头,一脸讨好神色。 顾铭则把手搭在她肩上,“回去吧。” 相扶着,慢慢出了花厅。等在下面的步辇早上来,把人扶上去。顾铭则半倚在软椅上,头晕目眩。这些日子精心调理回来的一点精气神,一丝不剩。 赵忠一直陪着顾夕。捡要紧的介绍介绍。顾夕垂目看着石桌面,也不知听进去多少。 赵忠索性换了种交流方式,“顾小公子从何处来” 顾夕醒过神,“叫我阿夕就好。” 赵忠连忙摆手。 顾夕也知唐突,歉然笑笑。 两人都有些低落,一时默然无声。 “花厅散了。”有仆从过来禀。 顾夕一下子精神了,眼里溢出光彩。 赵忠含笑起身,“顾小公子与顾大人感情真好。” 顾夕郑重点头,“先生于我,有教养之恩。” 赵忠点头。眼前之人重情重义,铭主子于他,恐怕是重过性命的存在吧。 竹苑里的人都迎在门口,分列两排。远远一乘步辇缓缓过来。 在暮色中,顾夕一眼便找寻到那个惦念的身影。 “先生!”他轻轻呢喃,眼睛全湿了。 竹苑渐近,熟悉的竹涛声。顾铭则一路小憩了一会,养回些精神,睁开眼睛。 竹苑门前人影绰绰。 迷蒙的光线中,满眼含泪的少年,长身立在门口。英气内敛,似宝剑藏锋,气质清雅,似美玉流光。垂着泪含笑的模样,让人望之移不开眼睛。 长大了。 顾铭则缓缓舒出口气,坐起身。 -- 听雨轩。 赵熙斜倚在榻上,看顾铭则拟的名单。林泽坐在对面摆弄一柄古剑。北江盛产剑师,这回赵熙给他搜罗了好几柄名剑。 赵熙在名单上不时勾画几笔。 林泽并不太在意。公主尚武,主君却身子赢弱,这种狩猎大典,从来都是他陪侍。 “你还能去”赵熙见林泽万事省心的模样,不由得想逗他,肃了脸,“瞧你伤的哟!” 林泽知道瞒不过她,索性承认,“内息震了下,养几天就好了。”忽地想起与顾夕的约战,那小子一张口便说了十日限,想是料定自己拦那两片竹箭,震动了内腑。伤不轻不重,还真得养个七八天。 方才在花厅赵熙就觉得林泽气息不稳,是内伤的缘故,原来竟是这样,不禁摇头笑道,“那孩子刚到,惹着你什么了跑去挑衅也就罢了,伤了人可不好。” “听侍卫们说起,好奇罢了。”林泽轻描淡写。 赵熙不信。林泽与她从儿时起便在一起,现在也是她的侍卫主管,可不是轻率跳脱的性子。 林泽沉吟了下,“他是景山剑宗传人,又......顾大人千里迢迢将人召回,我总理公主府护卫,总要去探探虚实。” 赵熙这才信了,漫声道,“探就探了,伤了他不好,毕竟是铭则挂念的人。” 林泽苦笑着骈指弹古剑,金器之声清越动人,“其实我们并未真的交手。他发了两片箭竹,我出手拦了一下,便......” 赵熙愕住。 “江湖之大,能人倍出。他虽年轻,却已是剑宗顶尖高手,我不是他对手,纵观京城,也没几个是他对手的。”林泽输得服气。 赵熙不信,“再是高手,从出生便修习内力,也不过十数载,能有这样功力。” 话音未毕,赵熙一下子想明白了。“剑宗最重运剑,他内功再好,也不至于能伤你。应该他发箭竹的手法甚是巧妙,你一时间未查觉,贸然用内力去截……” 林泽惭愧点头,若是当时他能如公主这般反应过来,便不会反被自己的内力震伤了。 赵熙感叹,“那孩子功夫好倒在其次,心思却是难得的缜密。” 若是对方会武,他发箭竹过去,对方一定会用内力相拦,就反会被自已的内力震伤。若来人武力平平,其实只用蛮力就可将箭竹截下,毫发无损。无论怎样,都不会酿成事端。小小年纪,在陌生环境只一瞬间便能有如此反应,着实让人眼前一亮。 “他……”林泽看了看赵熙,“他只是年纪尚轻,不是小孩子了。” 赵熙又不解,“怎么说?” 林泽摇头,“改日公主见到本人,便知我的意思了。” 还卖关子,赵熙笑着捏了捏林泽的手,“行了,两月未得相聚,一见面你怎么茬我去见别人。” 林泽随侍她多年,自然知道那话里的意思。暗道这顾夕着实令人惊艳,无论功夫,心思还是样貌。顾侯千里召回他,大概就是为了赶在公主回京的时间一见吧。估计方才公主看的名册里,春狩里也有顾夕的名字吧。林泽不由轻叹,公主是不愿被人摆布的决断性子,顾大人这么做,先就触了公主的逆鳞。也是顾大人做得太着了痕迹,惹怒了公主,只可惜了顾夕那孩子的人才…… 他正思绪纷乱,赵熙那边手上用了点力,把人从对面拉至眼前。 林泽感觉到赵熙呼吸间的热气儿,又灼又痒地停在唇边。他收敛心神,抬头,迎住了那温柔的一吻。 赵熙盘膝坐起来,把人压在案上,反复亲吻,林泽被灼烫的吻从唇到颈,到胸前,一路下去,不由轻轻嗯出声。 “你呀,好歹是我侍君,怎能轻易犯险,若是疑他,自可与我言明,我帮你查就好。下次若再瞒着我做这样的事,还敢带伤回来,瞧我可能这么轻饶你……” 赵熙一路亲下去,一边轻轻低语。感觉到林泽气息微乱,不由还是心疼又生气,到底训了几句。 “嗯。”林泽被他按在案上,轻喘,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公主说的话,“是,以后再不敢了。” 赵熙并不打算轻易掀过这一页,只捡他最敏感处,轻轻重重地撩拨。 林泽仰面躺着,大敞的衣襟无遮无拦。他全身腾起淡淡粉色,喘息难耐。 “他纵使本意未敢伤人,可贸然在府中出手,也是胆大包天。”见林泽喘得难受,赵熙又心疼他内伤,不由迁怒他人。 林泽缓过口气儿,拉住她的手,“不能怪他。” “噢?” 林泽湿湿的目光看着赵熙,“是我……我故意露了杀气……” 赵熙愣了下,气得狠狠掐他胸前两点。 林泽又痛又麻,没忍住□□出声。 赵熙惩罚地把手伸到他两腿间,轻重动作,林泽又是痛苦又是欢悦,在她手指下辗转。 “只此一次,没有下回了?”赵熙目光又沉又亮,哑着声音。 “是。”林泽眼角又逼出泪,湿湿的眼睛里全是迷情。 “禁足十日,伤不好利索,就别去春狩。” “那怎么成,我不在你身边,怕不安全。”林泽挣着辩了句。 赵熙眯起眼睛。 林泽哎了一声,撑起来,热烈地吻她的唇和颈。 赵熙舒服地挑起唇角。被取悦了的公主,这才放过了他,拉着人进了里间。 第3章 公主府(三) 竹苑。 步辇缓缓降下,众人都迎上去。 “怎么跑出这么多人……”小丫头撅着嘴轻声嘀咕。 公主两月没回府,这一回来,大家定以为会留宿正君这儿吧。谁知…… 顾铭则缓缓起身,迎着那道殷殷的目光,步下辇。 “先生……”顾目光在先生身上移不开。他叫了一声,连声音都打了颤。 顾铭则亦有些气息不平。他抑制着情绪,缓缓点头应了。 转目看见赵忠陪在顾身侧。公主府大总管,可不总是有这么多空闲时间陪人待着,不知为何对顾另加青眼。顾铭和声道,“我并不知夕儿会这时候回来,并未知会府中,给你添了不少困扰吧。” “没有,没有。”赵忠忙躬身,转目看了看满目含泪的顾夕,感叹道,“小公子千里迢迢而来,一路艰辛,想是吃了不少苦。老奴只唯恐照顾不周。” 顾铭则转目也看了看顾夕,“夕儿,且来谢过总管照拂。” “是。”顾夕闻言上前一步,抱拳,“谢总管。” “不敢不敢。”赵忠没受过江湖人士的礼,也不知是该打揖还是该抱拳,遂笑着躬身。 “总管辛苦了,且回去休息。我带夕儿进去了。”顾铭则冲着赵忠微微笑笑。 “不辛苦。大人也歇着吧。”赵忠临走前,又有些放心不下,“小公子一路辛苦,进门连饭也不曾用,一心盼大人回来呢。大人今夜下来的早,这下可好了……” 顾铭则微微挑眉。能让赵忠这个人精两回开口为顾夕说话,也属不易。 “好。”他缓缓点头。伸手,携住顾夕的手,“走吧,随先生回家。” 顾夕抬目,一句回家,让他又红了眼圈。他冲赵忠点了点头,就被顾铭则领着,一路走进了竹苑。 吩咐人服侍顾夕沐浴,摆膳。顾铭则也入内,出来时,换了一身淡色的衣服,宽袍展袖,腰间系着宽带,整个人端庄肃雅。 顾夕坐在他对面吃饭。刚沐过浴,少年眉目更加清澈,肌肤润泽,乌发用一条丝带系在脑后,像丝般滑顺。 顾铭则看着这样的顾夕,目中现出复杂神色。半晌,他缓缓抬手,替顾夕添了勺饭。 顾夕一边吃,眼睛全粘到先生身上。 与先生分别不过五年。记忆中先生是个行事不拘一格的洒脱性子,举止很随性,个性也开朗。没事儿最爱逗他。先生也从不拘着他读书练武,说只凭他喜欢。那时,两人整天在一起疯玩,说不完的笑话。如今公主府里的先生,华服锦带,清淡肃穆,让他觉得陌生极了。 “人,都得长大,长大就有他要负的责任,不能再如儿时般肆意玩乐。”顾铭则像会读心,缓缓地说。 顾夕似懂非懂。 “吃饱了?”顾铭则又亲手给了添了勺汤。 顾夕这才意识到,有点吃撑了。 他放下碗筷,“先生怎么不吃?” 顾铭则愣了下。方才在花厅,他一口也未吃呢。 “夕儿给先生带了景山的香果,那里也算您半个故乡,多年未回,您一定想了。”顾夕一脸献宝的期待。 景山?顾铭则有片刻沉思。那个世外仙境般的逍遥去处……遍山翠色,野花如星星点缀山间,溪流随山势时隐时现,水质清澈甘冽,酿酒最是醇香。山珍漫山,夕儿前山后山地玩耍…… “不饿。”他听见自己淡陌的声音,将那带着青草香气的记忆推远。 少年亮起来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失落,马上就又被重逢的喜色盖过。 “先生,您怎么住在公主府?赵总管说您是五年前成的亲,您离开夕儿,就是回京成亲的?喔,这回来,师尊问您安好。您带夕儿在后山开那片小茶园,今年又出了新茶,香极了,师尊最爱了。今年后山还多了好些麋鹿,最爱吃山雨后的嫩竹笋和鲜蘑。还有,咱们的小苑里,又多了几对小鹰,是老鹰亲自养大的……” 顾铭则挥挥手,打断顾夕。 “夕儿,你为何提早下山?” 顾夕被问住。 “谁跟着你来的?” 顾夕吞吞吐吐地说,“秦嬷嬷她们是跟着来的,……可是走的慢,车子还在路上。”秦嬷嬷和青儿、红儿,是自小时便跟着他身边。 “刘先生他们……走的也慢……”顾夕声音几不可闻。刘鹏举是顾铭则给顾夕挑的先生,进士出身,只是不恋官场,甘愿做个教习先生,为人甚是可靠。他还有个书童,叫竹筒儿,是个孤儿。倒是顾夕亲自收养的。 顾铭则好笑又好气,“他们走得都慢,你是飞来的?明溪和明涛呢?” 顾夕身边有暗卫,都是顾铭则亲自安排的。明溪和明涛是双生子,暗卫之首。 顾夕茫然摊手,来得太快,哪知道他们没跟上? 顾铭则头疼,这小子,连暗卫都甩开了,莫不是真的飞过来的? “你才十七,怎么你师尊就准你下山了?” 顾夕道,“今年天字阁试剑,师尊说能入阁的弟子,便可下山历练。山上又没先生,我闷得慌,就下场参加比试了。” 顾铭则眉头一动。剑宗门下的集剑堂设天地二阁,每五年都有一次大比试,目的是斟选二十五岁以下年轻弟子中的佼佼者。地字阁有百名弟子,天字阁则只有三十六个名额。五年前他离山时,顾夕已经是地阁弟子了。 “你……进天字阁了?” “嗯,进了。天阁甲字哟。”顾夕抬目,有点小得意。 “头名?”顾铭则皱眉,“伤着了?”虽是问句,却很笃定。顾夕是个练武奇才,不过再能,也不过十七岁,能胜得过同龄师兄弟不难,但对上那些大师兄们,还是会吃力。 “只震了内息。”顾夕有点不服气。论剑招,他自诩难逢敌手,只内力不如大师兄们深厚,人家拆招不过,便拼内力,一轮一轮比试下来,到底伤着了。 顾铭则拉过他手腕,把了把脉,“得养七八日。” “嗯。”顾夕不在意地点头,“师尊把最好的灵药都给了我,再吃几天就好了。” 趁顾铭则沉思,他反手拉住顾铭则手腕,双指搭他脉上。顾铭则一惊,倏地把手缩回来,把手腕掩回袖子里面。 顾夕有些急。刚才一拂之下,他没摸准,但先生的脉弱且滑,这可不好。 顾铭则瞟了他一眼,“你的医术还是我传授的。” 顾夕红了脸,“夕儿医术练得也不错了。” 顾铭则隔着桌子,抬手揉了揉他头发,“长能耐了。” 一个动作,让两人都一震。熟悉的宠溺,熟悉的亲密,景山上的先生与面前的人终于合在了一起。顾夕咬着唇,使劲没让泪滴下来。 顾铭则手指停在空中微颤,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 才十七岁。你为何不肯听先生的安排,再等几年?顾铭则听见自己心痛的声音,却更加清醒地意识到,早和晚,其实有何分别?不过是缓期几年而已。 ----- 次日,晨起。 赵忠在厅里给公主回事儿。 公主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转头吩咐,“阿泽醒了没?看着别让他练功啊,内伤可大可小,他还真别不在意。” 有人应。 赵忠回头,看见府中的几个大夫拎着药箱往正房里去。 “林侍君受伤了?”赵忠回忆了下,不记得有这个消息。 “嗯。昨天在竹苑伤了内息。” “啊?”赵忠愣了一瞬,暗道不好,林侍君在竹苑伤着了,不知顾大人将如何处理?想到那个小家伙,他又是担心又是起疑,不过两片竹子,就能把林泽伤了?如果不是那小家伙功夫好到逆了天,就是……他不敢再往下想。 一个女官进来伏在公主耳边说了几句。 “咱们这边一宣大夫,竹苑就知道了。先是关了大门,然后各院的侍君们便接到通知说不必过去请安了。暗卫们不敢靠太近,远远地在高处往竹苑里看,毛竹的大板子搬了进去,女侍们,都清到后院去了。” “喔?”赵熙挑了挑眉。顾铭则自入公主府,行事有度,从没苛罚过谁,不过该罚的,他也从没姑息过。这样就事不对人,不偏不倚的性子,倒让府里的人又敬又怕,连带着她这个公主,也颇为信服。不过在自己院子打罚人的事,竹苑还是从没有过。 “动作好快呀。”赵熙微微挑眉。 “先摆早膳。”她摆摆手。她不急,索性便给他点时间。虽说昨天那个孩子,伤人也不能全怪他,林泽也是太过挑衅。不过敢在她府里动手,也该重罚了。 -------- 竹苑。 清晨,顾铭坐在厅上,眉头锁紧。 两片竹子便伤了林泽,确实让人难以置信。不过那小家伙五年未见,功夫又突飞猛地,天字阁都得了头名去,估计那两片竹大有玄机。 顾铭则抬抬手,“让夕儿来。” 顾夕正在竹林里练气。清新的竹香,很像景山他住的院子,顾夕这一夜都没睡好,这会打坐下来,才得一刻清宁。 “夕少爷,”馨儿跑来,“铭主子叫你。” 顾夕轻轻吐纳,双臂抱圆,缓缓做了个包纳天地的收势。姿态优雅,气息沉蕴。馨儿在一旁看直了眼。 “夕……少爷,”她眨巴了下眼睛,明明看见顾夕身周冒了仙气呢。 顾夕缓缓睁开双目,本就清澈的眸子里,有气息微澜。 馨儿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使命,“夕少爷,您快去厅上吧,铭主子瞧着有些恼了。” 顾夕愣了下,猛地想起昨天与人交手的事。忙起身道了谢,快步向厅上跑去。 顾夕一进门就愣住。厅上已经跪了一排人。有仆从,还有几个侍卫打扮。有人在低低回禀昨天竹林的那一幕。果然是为着那事。顾夕有些不解,不过是与人过了一招,又没伤怎样,在景山上,他常与人交手,也没见先生多生气。 难道因为对方是公主侍君?顾夕心里有些委屈,上前两步,“先生,昨日是夕儿鲁莽,与他们没有关系。” 顾铭则轻轻瞟了他一眼,“昨日为何瞒下了?” 顾夕怔了怔,不好接话。观林泽行为作派,该是府中高手,伤了他的事,总不好由自己的口先说出去。这一点,顾夕认为自己做得没错。要说错,也是他昨日忘和先生报备一声了。可昨天他太高兴了,这点小事,真没过心。 顾夕垂下头,滞了好一会儿,“贸然动手,是夕儿鲁莽了。昨日……是真忘说了,不是有意瞒。”说到后来,语气都有些颤。 这孩子到底心底纯善,到此时,还能替林泽遮掩。可是人总要经历才能长大。他和顾夕,谁也不能豁免。 顾铭则心情复杂地缓缓抬手。有人上来,把厅上的人都带下去。 庭院里,传来“啪啪”的打板子声。 顾夕惊了一下,夺门出去看。院子里齐刷刷的摆了两排竹凳,押出来的这几个人,无论男女,皆伏在凳上,女子下裙掀起,露出中衣。男子皆褪去里裤,板子下去,便在臀上留上一道高高的肿痕。 顾夕呆看了一瞬,一跺脚,返回厅上,“先生,是夕儿动的手,与他们何干?” 顾铭则看着顾夕急红了的眼圈,不为所动。 院子里啪啪声,渐渐和着哀声,传进来。顾夕眼圈全红了,再顾不上委屈和羞惭,咚地跪在顾铭则膝前,搂住顾铭则双腿,颤声,“先生,夕儿知错了,他们的罚,夕儿愿替。” 顾铭则轻抬了抬手,外面杖声停。 顾夕面色凄然,颓败跪坐在脚跟上。 顾铭则探身,目光冷峻,“他们犯下的错,是不能守好这院子。主上不在时,他们就是主子的眼睛,耳朵。院子里发生的事,无论大小,都要让主子知晓。如今他们失职,让我耳不聪目不明,遇事只得束手束脚……还不该当受罚吗?” 顾夕惶惧点头,“是,夕儿明白了。” “不,你不明白,你离真明白,还很远。”顾铭则淡淡拂开他,坐回椅子里。 顾夕茫然又惶惧。 “来人,将仆妇赶至后院。”顾铭则命令。 顾夕不明所以地抬目看他,顾铭则的面容较五年前未有改变,可是他眼里的淡陌与冷意,为何如此陌生。顾夕眨了眨眼睛,雾气又漫上来。 “顾希辰。” 顾夕听见先生叫他的字,语气从未有过的严厉。他垂下头,又委屈又难受,一滴泪毫无征兆地砸在膝前。 “不愿意受罚?”头顶上的声音缓了缓。 顾夕忙摇头。他起身,不敢看先生的眼睛,只拖着沉重的步子往院中走。仆妇已经被拉到后院,侍卫和男仆们刚受了罚,褪着裤子,跪了一排。他顿住步子,咬唇。 不是怕疼。虽然从小到大,他也没被动过一手指,但仍自信扛得住那板子打下来的疼。只是……顾夕脸发烧般地烫。 “夕少爷,这是公主府的规矩。”有执杖太监瞧着端坐在堂上的主君面色不善,只得轻声催促。 顾夕闭了闭眼睛,抬起手指,停在腰封上。 “夕儿,可是后悔来寻先生?”顾铭则不知何时,站到竹凳旁,微叹。 伏在凳上的顾夕轻轻摇头。伸双臂环住身下的凳子,把脸埋进臂弯里。完全不想回想,自己是怎么宽衣解带,伏在这冰冷的凳面上,他只盼着快点打完,早点结束这难耐的羞惭。 “打人要打在肉上,知耻后,才能痛在心里。”顾铭则仿佛自语,“公主出身军旅,治家就如治军,夕儿既不后悔入府,便要学着做府里的人。” 顾夕把泪咽回去。身后,挟着风的一杖凛然挥下。他猛地一缩肩,痛得几乎叫出声来。几杖下去后,顾夕终于见识了杖子的厉害。 “嗬。”顾夕从没如此丢人,早春的风吹着下身一片冰冷,臀上却是热辣辣的。当此时,若再痛呼出声,他真是再无地自容。顾夕情急下,握拳堵在齿端。含糊的呜咽,被生生堵了回去。 执杖的太监抡着杖从腰到臀再到大腿,排着打了一遍,再返回来时,每下一杖,肿痕便裂开,鲜血顺着大腿滴下来。眼看着人在杖下缩紧了肩,修长的双腿僵硬地绷紧,而后开始小幅度地辗转。 顾铭刚失魂般站在他身侧,目光虚空,不知看向哪里。 打了几十杖,顾夕忽地一震,整个人软了下去。 “晕过去了。”那太监喘息着停了手,“大人,不能再打了。”他惯会打人的,瞧着这夕少爷,就是没挨过打的。先时绷着两条腿,疼痛不知放大了多少倍。也不知道调整呼吸,板子一上一下间,他就岔了气儿。幸好晕过去了,不然……他苦着脸,等顾铭则命令。 顾铭则似醒过神,垂目,看顾夕。他无声无息地伏在凳上,手无力地垂向地面。 “夕儿?”顾铭则浑身难以抑制地抖着,蹲下身,颤着手指想给顾夕拭汗,可是自己的手心里,也全是冷汗。 院中正乱,院门缓缓敞开。 顾铭则一惊,未及替顾夕遮掩,公主已经来到门前。 满院子的人都愣了一瞬,纷纷见礼。 顾铭则全身都脱力,双手艰难撑在地上,“臣侍……参见公主殿下。” 第4章 公主府(四) 公主用了早膳,又等了会儿,待林泽把药都喝了,这才想起竹苑一行。 今日恰好不是上朝日,她也没什么公干,便独自一人出了院子。竹苑距离不远,初春时节,风中夹着青草的香气,她心情颇好地一路遛跶过来。 竹苑大门掩着,门口站了几个下人,都屏息垂头,立得笔直,见她来了,都惊了一跳,纷纷行礼。 赵熙越过他们,自己推开了院门。 清风轻轻拂过竹林,竹涛声细细绵绵。日光给竹苑披了金色的薄纱。 院中人都垂手而立,旁边丢着几条大杖子。中间一个竹凳,一个人头朝里,腿冲着院门静静俯卧。 从赵熙方向看不到头脸,只能看见两条长腿。薄薄的里裤松松地褪到膝弯下,露出的一截小腿肚,光洁紧致。他应该是很怕羞惭,连脚裸都紧紧地并拢。 院中的人已经跪伏一片,赵熙目光从竹凳移过来,先扶起她的正君。她握了握顾铭则的手,又湿又凉。一向淡然、万事成竹在胸的顾铭则,失魂般木然。 俯卧着的少年在她经过时,仍旧悄无声息。呼吸清浅散乱。一头乌黑如墨的发丝,有些散乱,和着汗糊了半张脸。发丝间露出的肌肤莹白如玉,线条流畅柔和的下巴,只露出个小小的尖。 赵熙目光掠过少年裸着的臀和大腿,一片血肉模糊,衬着光洁的躯体,甚是刺眼。没想到会是这样惨烈,她不禁眉头微皱。 “殿下,请厅上坐坐吧。”她的正君缓了一瞬,终于找回些意识,语调尽量镇定,微微苍白的唇勉强向上弯了弯。 赵熙锁着眉,“这孩子……可是打坏了?” 顾铭则抿紧唇,不语。 赵熙无法再问。这顾夕是顾铭则的弟子,并不是她公主府的人。顾铭则供养顾夕及一众从人的开销,皆动的是他的私产。这孩子千里迢迢来京城,于公主府来说,也算是半个客人。从哪一个方面算,她都不该逾越顾铭则去过问。除非她开口就昨日之事问责于他,那就另当别论。 可是她并不想这么干。错处是两个人的,这边已经打了,林泽那边该怎么办?她宠爱林泽,并不想因为这点小事儿动他。何况林泽还有内伤未愈。过些日子,林泽的父亲,北江三郡的郡守林傲天会进京给皇上贺寿,到时他独子又伤又病的,总是自己没照看好。 人家管教自己子弟,他人无须多言。于是赵熙决定视,而不见。 她皱眉道,“着人去宫里,请刘大夫过来。他医外伤最是拿手。” “谢殿下。” 赵熙摆摆手。既在京城,好大夫大多在宫中、太子和她这里。只是此刻公主府里的大夫都在林泽那。但她不能调过来,她得封锁消息,不能让林泽知道这边的事。去宫中找御医来,是最好的法子了。 幸好她的正君连打人都清了场,掩了门,也必是不想将今天的事扩散。 赵熙舒了口气儿。 厅上奉了茶,两人相对饮茶,都平了平心绪。 赵熙品了口茶,“咦,这茶……”她掀开盖碗看了看,“不像是今年新晋上来的茶。” “是景山上刚带下来的。我们在那里有个小茶园。” 赵熙端杯又尝了一口。她是公主,再好的东西也并不稀罕。可一杯茶品了两口,足见喜欢。 顾铭则目光扫过茶盅,“殿下若是觉得合口味,可给府上晋上来些。” “好。先给宫里晋一些。” “这……怕是不行了。” “为何?”赵熙不解。 “茶园不大。”顾铭则端茶轻啜。 赵熙怔了一瞬,才明白过来,多才他说“小茶园”的意思,笑道,“扩一扩,人手不够可以多派人去。” 顾铭则合上茶盖,轻叹,“好茶又不像庄稼,能广种多收的。” 赵熙被他的话逗笑,“说得也对。倒是我稼穑不通了。” 顾铭则也笑了,“茶种,最讲究山水灵气。那一块地,是我们踏遍景山,才选定的,寻找茶种,就更耗费心力和时间。茶种也是我们从深山亲手移过来的。” “噢。”赵熙从不知出一片茶竟有如此曲折。 顾铭则他微眯着眼睛,象是回到了景山茶园,一向清淡的面容,焕出悦目光泽,赵熙一时看住。 “到出茶时节,制茶制关重要。每到那几个月,夕儿……。”他顿了下,笑容里多了些涩意,“采茶和制茶,都是……亲手做的,所以片片用心。” “为何要亲自采茶制茶?”赵熙恐他情绪又低落,引着他说话儿。 顾铭则微微笑笑,放下茶碗,修长手指骈指为剑,在胸前轻划了一式。这一招虽没有一丝力度,却流畅洒脱,一派大家风范。赵熙看得有些入神,要不是她的正君体质多病,她还以为对面的是宗师级的高手呢。 顾铭则因动了这下,气有些不平,他苦笑着收回手指,微喘了口气,“剑宗闻名天下的,不仅是高明的剑招,还有至纯的内功心法。平时要做有许多耐心和力道的训练。我觉得采茶可以练眼力,练手指尖的触感,制茶可以通过指尖对温度变化的微妙感受来调整力度,正与剑宗的宗义相契合,所以……”当初为了给顾夕寻这样一处训练的场所,他带着顾夕天天在景山上逛。一边玩,一边找,连茶种也是他俩亲手从深山里移过来的。 茶园建起来了,顾夕很喜欢那里。采茶,制茶,他从来都是一丝不苟的。师父师兄们都赞他是个练剑的好苗子,悟性好倒是一方面,手指和手腕的灵活精准是童子功练来的,景山无人能比。十二岁那年,他便考入剑宗地阁。剑宗数百年历史中,这样的年纪入阁的弟子,一只手就数得过来。 “喔!”赵熙连连感慨,江湖宗派果然有许多她这种军旅之人不知晓的奇妙法门。 顾铭则亲自为她注满茶杯,缓缓道,“殿下无须慨叹,江湖武者讲求的是个人修为,军中将士需要的是各个战队和兵种的协同作战。所谓术业有专攻而已。” 赵熙含笑点头。她的正君,清淡端正,连笑都是淡淡的。但总能及时探查她的心理波动。不着痕迹的几句话,便能和风细雨,润物无声。有时,与他呆在一起,不总是淡然无味的,细品,就像这杯茶,香气都在盖子底下。 “阿则。”赵熙一念既起,心思微动,抬手拉住顾铭则的手,和声,“这段日子,我不在京中,辛苦你了。” 顾铭则颤了颤睫毛。赵熙的手温暖干燥,因习武,而在指腹处有薄茧,握着人时,坚定又有力,不容质疑。他知道赵熙此刻的触感一定不好,因为他的手常年冰冷,是血脉不通的原因。 赵熙起身。顾铭则被她带着手臂也站起身,随她往外走了几步,停下。 “怎么了?今天我就白天有点儿空……”赵熙兴味既起,在他耳边轻语。 顾铭则垂目,赵熙性子果断,说一不二。其实即使是在白天,他也没权利质疑。何况她还低声解释了句。 既然是这样,该做的还是一件件做起来吧。 “……还未沐浴……”顾铭则抱歉地垂下目光,“您得等一会儿了。” 公主毕竟是女子,为康健计,侍君侍寝前,必须得绝对干净。每回事毕,都会记录在内务司档案上,若是有异状,所有公主月信后侍寝的人都要追责。所以即使是正君,也有严格的规矩要守。 “好……”赵熙自然不会拿自己的身子轻慢,再起兴,面前的正君也过府五年了,她还没急到不可等一刻的地步,“去吧……我在卧房等你。” “是。”顾铭则缓缓退了几步,从侧门出去。 赵熙在厅里转了转,几幅新挂上去的字画前驻足欣赏了一番。又信步走出厅门。院子里一片寂静,人都撤走了,竹凳却仍在原地。上午的阳光,金灿灿地洒在院中,竹凳上未干的湿印,地上斑斑暗红色的血滴,昭示着方才行罚的惨烈。赵熙想起她曾吩咐去请御医。往返宫中需要些时间,那孩子这会也该苏醒了,该是疼得最难熬的时候…… 她一闪神,脑中忽地闪现一幅画面。盈翠茶园,干干净净的素衣少年,手指翻飞,茶味在指尖跳舞。满园绿植上,澄澈的露珠如颗颗美钻,映着少年飞扬的笑脸…… 赵熙微皱了皱眉,突然觉得索然失了方才的兴致。 “来人……”她冲门口跑进来的人吩咐道,“我临时有事,晚上再来看你们大人。” “是。” 她提衣迈步,出了院门。 ------- 回去的路上,她的步子有些重。但接近园子的门,她想到林泽正好好地等着她,心情才好些。 刚进门,她就觉出气氛不对。下人们都屏气凝声,身体发抖。几个内院的仆妇,皆被赶至门口。 “嗖啪……”内院里,传出些杂音。 赵熙一愣,立刻快步赶过去。 果然见林泽这小子,正裸着背,双手撑在一个花架上。身后一个下人拿着藤条正在打。 赵熙惊怒,“停手。” 下人早吓得魂飞魄散,跪伏在地上大气不敢喘。 林泽也震了下,吸着冷气回头看,却只动作了一半就背痛得放弃。 赵熙赶到他身前,林泽的背上十几道鞭痕,道道肿起。 “做什么呢!”赵熙气得立起眼睛,厉声喝问。 林泽动了动身子,一寸寸地把撑在花架子上的手臂放下来。一动,额上又是一层冷汗。他出身世家,从小就是锦衣玉食供养长大,后来在公主府供职,也从未受过一丝委屈。打了十几藤,他咬着牙没叫疼出声,但已经脸色苍白,一层层冒着冷汗了。 “行了,扶进去再说。”赵熙转目找了找,没人。林泽这小子明显也是清了场的。 她只得吩咐跪在地上的“打手”,“快去把卢大夫叫来。” “不得声张。”林泽吸着冷气儿,跟着嘱咐了句。 赵熙立起眼睛瞪他。 林泽疼得浑身虚汗,也没精神照顾到她眼神,只艰难地摆摆手,“刚开始打,没怎样,殿下别急。” “行了,有这力气说话,就自己走路。”身边一个下人也没有,赵熙自忖抬不动他,没好气地横了他一眼。 林泽还嘴硬,“又没打着腿,能走的。” “嗯。”赵熙抱着胳膊,跟在后面,瞧着他本来光洁的背上纵横鞭痕,冷森森道,“腿?过会儿就能打着了。先留一刻,让你走道。” 林泽惊了下,回头猛了点,牵得后背剧痛。 “哎哟。” 赵熙再忍不下气看他,径直进了房。 等了会儿,人才蹭进来。 赵熙也不让他躺下,只指着地板。 “啊?”林泽不明所以。 “跪这儿。”赵熙用脚尖点了点雕着大朵牡丹花开的一块方砖。 林泽磨磨蹭蹭地过来,惊见赵熙甩着那藤条。 “殿下……” “这会儿该打腿了。”赵熙板着脸,“把裤子脱了。” “啊?” “怕疼?”赵熙挑眉。 “不是……”林泽脸涨得通红。抬手至腰间,散开腰封,将长衣褪下,露出雪白中衣中裤,他垂着头,把裤子连同里裤,一齐腿到膝弯下面,踝着膝盖,跪到那块砖上。 赵熙站到他身后。林泽因羞惭,全身都浮起粉色,他绷紧腿,承下赵熙的一鞭。 一道肿痕迅速肿起,赵熙咬咬牙,刷刷十鞭下去。 整齐的十道肿痕,在林泽的臀上划出道子。 “为何罚你?”赵熙停手,让他缓口气。 “擅闯正君住处,滋意挑衅。”林泽微微喘息。 “哼,那边竹苑刚架刑凳打人,你就知道了,谁给你的胆子往正君处安插眼线?” 林泽错愕,“我……” 赵熙挥手打断他,“你行事冲动,多少次了,不是犯险,就是带伤。”她指了指林泽精彩的后背,冷道,“就算不为此回事,你也该当受点教训。” 林泽点头。 赵熙咬咬牙,转手腕,斜着一道下去,贯穿所有伤痕,林泽猛地一颤。余下九鞭,也都斜着排下去。林泽疼得全身绷紧,大腿抖。 “殿下,卢大夫来了。”外面有人禀。 赵熙停了手,转身出去。 卢大夫背着医箱,听她转述,便挑出几样外用的药递给公主。 “煎好药,送过来。”赵熙吩咐,自己转身又回了房里。 门一响,林泽紧张地回头,见只有越熙一人,大大松了口气。 赵熙寒着脸,扯过把凳子到他身边,把药瓶排开摆在上面。背上的伤比较乱,臀上的比较可观。她在军中,常见外伤,上起药也是驾轻就熟。 林泽火辣辣的伤处渐渐清凉,他松下肩,疲惫地舒了口气。 “晾一会儿,等药干干。”赵熙掷下药棉,把瓶罐推到一边,坐在椅上长出口气。她这一上午,也真挺疲惫,一点也不想再说话。 林泽垂头,在这片安静中跪了一会儿,抬目小声问,“药……来了……” “跪好。”赵熙也听到脚步声,喝斥了他一句,起身到门口亲自端回来。林泽满目歉意,双手接过来,一饮而尽。把空碗放在地上。 “殿下,臣侍知错,自会反省,您歇歇吧。” 赵熙哼了声。也是这两个月在北江巡视,累得紧了,本想进内室睡会,可又虑着他刚受了伤,怕烧起来,遂在贵杞椅上倚了,疲惫地合目。一闭上眼睛,就睡过去。 第5章 公主府(五) 竹苑。 顾铭则从厅里退出来,并未去沐浴。 他快步回房提了药箱,进了顾夕的屋子。 “夕少爷还没醒呢。”顾铭则临时拔给顾夕的小厮麦冬正守在床边,见顾铭则亲自提着药箱来了,赶紧上前接过来。 “嗯,正好上药。”顾铭则在面盆里净了手,就坐在顾夕床边。 顾夕俯卧在床上。顾铭则亲自绞了温面巾,把糊在他脸上的头发向后拢去,又给他把脸擦了两遍。顾夕面目有些潮红,昏迷着,还皱着眉,咬过的唇全破了。顾铭则试了试他额头,吩咐麦冬去熬退烧的药。 麦冬赶紧答应着跑出去。 顾铭则微凉的手,停在顾夕的腿上。裤子本就腿在膝弯下,衣服掀起,露出少年整个后面。乍腰柔韧,股腿紧致,臀和大腿上血肉模糊得触目惊心。他扭过头,眼底全是悲凉。趁着人还未醒,他拿出针炙用的银针,刺入顾夕一个穴位。昏迷着的顾夕缓缓地放松了紧绷着的四肢,睡了过去。顾铭则用两只手指捏着针,在穴位处缓缓转揉。顾夕松开了眉头,进入了深眠。 他把针抽出来,开始着手给伤处上药。 麦冬悄悄进来,““大人,上头传下话,公主殿下有事先离开了,约摸晚上再来呢。” 顾铭则挥手让他退下。 伤处都抹了上好的药,他扶着床柱撑着站起来,疲惫让他全身乏力。他吩咐正煎药的麦冬,“夕儿会睡了,我也睡一会。三个时辰后你叫我,夕儿还得上次药。” 麦冬赶紧点头。其实他本想揽下上药的差事,跟随大人这么久了,他多少也懂得些医术。可是他更懂得顾大人的心思。瞧大人这样子,定是心疼打重了,亲自上药,估计也是放心不下吧。 顾铭则躺在床上,本以为会疲惫地睡去,谁知明明困倦不已,却怎么也睡不着。 辗转了半个时辰,他坐起来,“芒夏。” 他的小厮芒夏跑进来,“大人?” “让馨儿给顾夕收拾行装。跟着夕儿一起从景山下来的人应该快到京了。你带人出城,把他们截下来,先安排在京郊住了,待夕儿一醒,就送出去与他们汇合,返回景山去。” 芒夏今年二十二岁,名义上是顾铭则的小厮,实则是顾铭则的暗卫。顾铭则五年前入公主府时,将手中的力量全留在了府外,只带了他一人随侍左右。所有指令,全由他向外传达。芒夏听完顾铭则的命令,抬目瞅了他一眼,大人脸色憔悴,眸色沉沉。 “大人……”他欲言又止。 顾铭则挥挥手。芒夏咽下要说的话,行礼告退。 顾铭则疲惫地躺下。 做好的计划与亲自实施总有些不同。他承认,对那孩子他心软了。顾夕才十七岁……他决定先送顾夕回景山去。 顾铭则叹息着闭上眼睛。此后,如果那孩子自己不愿再来京城,他也不逼他。 顾铭则在想定了这件事后,心中重荷轻了不少。躺了一会儿,沉沉睡去。 ---- 赵熙从梦中惊醒时,周遭一片黑暗。 她挺身从榻上坐起来。本来躺下时想着眯一下就醒,结果竟睡实了。 她定了定神,才察觉屋子里有另一个人,呼吸声很轻。赵熙转过头去,借着点窗棂透过来的微光,看见几步远距离的一个暗影。 赵熙眯着眼睛打量了下那个影子,笔直僵硬,细看有点晃,她一下子清醒过来,赶紧起身。 院子里的下人在林泽挨鞭子的时候,都被他清到外面去了,她回来也没发话,自然没人敢进来。无人伺候,赵熙自己摸索着到桌边,一边打火点灯一边道,“阿泽,你怎样了?” 灯光燃起,屋子里一片明亮。赵熙赶紧过来看林泽情况。 林泽仍跪在她指定的那块雕花地砖上,满头冷汗。 “你是傻的吗?”赵熙瞧他咬着牙跪得摇摇晃晃的样子,又气又心疼。 林泽被她扶了下,却没动。 “怎么?”赵熙皱眉,“还跟我置气?” 林泽吃力地摆摆手,“疼,让我缓一会儿。” 赵熙瞧他浑身打着颤,也不敢贸然动他。 借着她手上的力气,林泽缓了缓,这才一寸寸地矮身坐下去,膝盖本已经麻了,一动,万针刺痛般的感觉潮涌般袭来。他被激着差点叫出声,赶紧咬住下唇,力大了点,口中一片血腥。 “能起来吗?”赵熙提着他一条手臂,不让他完全坐下去,臀上的伤只上了一次药,这会全肿起来了,破皮的地方还渗着血。这一坐下去,定是疼上加疼。 林泽艰难地点点头。可试了几次,腿上完全使不上力。他只好改用用手撑着地,侧过身,斜坐在地上。 赵熙低头查看,他两个膝盖上全是雕花砖硌出的印子,有几处割破了皮儿,又红又肿地。 “你是傻的吗?挺着伤跪着?”赵熙蹲在他身前,瞧着这前后的伤,一时也不知怎么下手。 “你又没让起。”林泽全身都疼,又累得紧,语气里不免带上委屈。 “那你长嘴干什么用的?不会叫醒我?” “……” “啊?问你话呢。” “……瞧你累得紧,想着让你睡个好觉呗。“林泽小声嘟囔。他常伴赵熙身旁,最知道她的情况。赵熙在朝中只手遮天,呼风唤雨,却也是与太子明争暗斗,步步为艰。回到府里,竟没有一夜能睡个好觉的。 ”……你呀。”赵熙不知说他什么好,这个实心的家伙,看他缓过了劲,赵熙赶紧扶着林泽起来。 林泽两腿完全使不上力,他个子又高人又壮,赵熙虽说个子也不矮,毕竟是女子,力气再大扶这么个伤病患,也觉很吃力。 两人踉踉跄跄好容易到了床边。 这下前后都伤了,不知怎么躺。赵熙把他摆成侧卧的姿势。药还有,她直接挑出药膏给膝盖上上药。 “什么时辰了?”赵熙一边上药,一边看了眼窗外。没有月亮,天气阴沉晦暗。 “打更了。寅时总该有了。”林泽疲惫得要睡,可又被疼醒,爬也不是,躺也不行,他有些烦燥。 赵熙往他怀里塞了个大大的软枕,林泽展臂搂住,把长腿搭在软枕上,踏实了不少。 他将将睡去,又想起什么似地睁开眼睛。 赵熙方才一觉睡得不错,一点也不困,坐在床边看着他,“干什么?快睡吧,攒点体力。你还伤着呢。” 林泽觉得眼睫毛都要缠在一起了,他半闭着眼睛,“午间打我……” 赵熙靠近他唇边,听了个七七八八,气笑了,“怎么?” “责罚,为着的那个理由,不成立。”林泽困得眼皮都粘在一起了,他使劲睁了睁眼睛,“我没往正君院子里安眼线,也没听到什么风声……” “喔?那你干什么自己抽自己?” “哎……”林泽眼睛全闭上了,长长叹出口气。后面的话,咽回心窝里。还不是看你急急地跑到正君的竹苑去……顾夕那小孩被教养得那么精心,怕是人家大人的心尖子,我也不过是怕你难为罢了。 林泽只哎了一声,便睡过去了。 赵熙眼里现出柔和神情,抬手摸了摸他额头。 林泽人壮实,平时在府中侍卫们里面摸爬滚打的,挺皮实,从没受过重的伤。就是有时她兴起,在房事上把他折腾得狠了,不过那也是一种情趣,不会真伤他。当时看着惨兮兮的,一般睡一觉就缓过来了,从没发过烧,害过病。此刻,他内外交困地侧躺在床上,可谓是最虚弱的时候了。就是这样,临睡前还不忘解释一句。赵熙点点头,这小子到底是心里能装事儿了。 她轻轻替他搭了条软软的毯子在身上,又摸了摸他额头,不烫,这才起身悄悄地走出去。 虽说林泽下了保证,赵熙还是查问了一下。 她不是不信林泽,她只是想得更深了一层。她是防备有人利用府里的漏洞,渗透外人进来。林泽最没心机,最是有心人下功夫的对象了。好在这小子清清亮亮的一颗心,凡事都是第一时间讲清,别人再有心,也没处钻空子了。 查问了一番,对证了林泽的清白。 赵熙挥手让人都下去,闭着眼睛,伸手揉了揉太阳穴。 公主府规模不小。她的侍君、小侍数目一直在增长,全府上下几百人总是有了。虽说主子都是男子,但同住一个屋檐下,难免有是非,她挺烦这些琐事的。幸好她的夫君很得力,将府中上下料理得妥妥贴贴,省了她许多精力。她猛地想到昨天应下去看顾铭则,又爽了约。果然是诺不能轻许呀,这不又失信于人了?因顾铭则也病着,她就吩咐送些好药材过去,也给顾夕那孩子送去些上好的伤药。这些事都处理完,天也亮了。 早膳时,林泽还没醒。赵熙用完早膳,就接到了宫里传来的命令。 命令说此刻起,京城四门戒严,只出不进。在京郊百里范围内,主要道路设卡,一切非京城住民,皆集中看管,不准放行。令她辖下的铁骑营,点出五千军士,与御林军和京郊兵营协同行动。 “京郊猎场?”哼。”赵熙冷笑,“太子呀,太子,你都病了,还不舍得放手。”春狩,从来都在距京城三百里的西山猎场举行。这一回显然是要换到京郊猎场了。这个猎场距离京城就三十里,陛下好几回春狩都不出面了。若是太子请旨代为主持,那么以他的身子骨,估计也就能撑到京郊猎场去主持典礼的。只不知他是如何说服皇上,改了祖宗传下来的惯例。 还是……赵熙微微皱眉,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 她将字纸拍在桌上,起身,“来人,给我备马,我要进宫请安去。” 第6章 京郊别院(一) 今日不是上朝日。赵熙进了宫,直接递牌子,入后宫拜见母妃。今日不是上朝日。赵熙进了宫,直接递牌子,入后宫拜见母妃。 公主赵熙的母亲是贵妃姜婉,姜国公府的庶女。十七岁选入宮中。 当今皇上子嗣艰难,大婚七年,才得一子一女。此后,再也没了。两个孩子同年出生,男孩早了几天,又是皇后所出,占了嫡长。 皇上不是长情的人,喜新厌旧。但因为姜婉繁育皇家后代的功劳,所以熬着年头,升到了贵妃。 姜贵妃住在万华宫。皇后早年病故,后宫暂时她是最大的。不过因着她庶女身份,在位份上始终未能再晋一步。本常引为憾,但随着女儿长大,越来越出息,她的注意力很快转移到夺位上面来,不再寄希望于老皇帝了。 姜贵妃十七岁入宫,今年正好是五十整岁。虽然保养精心,但因常年缺少爱的滋润,又多年掌管后宮行权,整个人都散发着冷清,凌厉的气息。 赵熙行了礼,坐下,眉头仍未松。 姜贵妃打量着自己的女儿,开门见山问,“熙儿,你可知陛下心意?” 赵熙抬目看她,“您知道父皇怎样打算的?” 姜贵妃摇头笑道,“傻孩子,他是君,是天子,是真龙,心思都隐在云端里,你母亲是凡人,如何能揣度的?” 赵熙皱眉不语。 姜贵妃期待地看着她。 赵熙开口道,“他想退位了。” 姜贵妃眼睛里闪出精光。 “这些年,他一力抬举我,给我派了许多差事,我也因此积攒了不少权柄和人脉。如今……”赵熙心里冰凉,冷笑道,“他想传位给他的儿子了,便想着要削减我,打压我了。” 姜贵妃点头,“我儿看得真,想得透啊。” “太子体弱,许多事情不能亲力亲为,他是既用我又防我,把我当成太子的试炼石。”赵熙冷笑,“打得好算盘。” 姜贵妃探身问,“我儿有何打算?” 赵熙眸子里幽深坚定。 姜贵妃欣慰地点点头。女儿有心气,有与太子相较高下的能力,她坚信只有赵熙能担起这一国权柄。 两人默契的不再谈下去。喝了会儿茶。 赵熙道,“娘亲,我请旨,接您回府上熙养去?”她挺心疼母亲自己住着冷清。 姜贵妃淡笑摇头。 赵熙皱眉,“父皇那里,您还存着念想?” 姜贵妃摇头,眼里都是冷意,“早死了那个心。” “那便随熙儿回府去?那里是咱们的家,比这冰冷的宫殿好百倍。” 姜贵妃用帕子掩唇笑,宛如当年艳冠后宫。 “傻孩子,我在宫里住一辈子了,习惯了。何况你府里全是你的侍君,我住进去,算是怎么回事?” 赵熙脸上难得红了红,她府里有多少侍君,她都懒得数清。 “我把他们都遣出去,反正也不用。” “嗯,遣走些人也好,省得府里乱。其中若有沾了你的身子的男子,均不可放到外面,着在保国寺出家。”保国寺,是皇家寺院,有御林军还有寺中护卫看管,历来是皇家流放之处所。 “在寺里,也要严加看管。嘴里的舌头,还有下面的那条根……”姜贵妃探身嘱咐,“割干净为好。” 赵熙笑了笑,未应。 姜贵妃脸上现出些不自在,她方才的主意,确实太冷厉,若是赵熙真这么干了,定会在坊间流传她刻薄之名声,“娘就是怕你后院出乱子。” “无妨,铭则办事很妥帖,府里的事,您不用担心。”赵熙微笑着道。 提到顾铭则,姜贵妃皱眉道,“你的正君性子好,办事也得力。不过……” 赵熙眉头皱了皱。每次进宫,母亲都会提那事儿。 “您放心吧,已经很少幸他了,不会意外怀妊……” “傻孩子,女人怀孕,就那么一下子就成。”姜贵妃说得露骨,赵熙抿唇。 “他身子太弱,留的种也不会好养活的。你是皇女,留嗣是大事,你可千万不能在这上面马虎。”姜贵妃想到这宫里的女人,多少人盼着能怀个好胎,可有人盼了一辈子,也不得。更惨的是,好容易得了圣眷怀上了,却因为种种原因留不下。她长长叹息,女人于生子一事上,总是最辛苦的,她虽看重赵熙,却也感叹她为何不是个儿子,也省却了她这么多的操心。 “嗯。孩子一定要健康的。”赵熙安抚姜贵妃。 姜贵妃缓了缓,继续谋划,“娘瞧着你在侍君中待林泽很是不错。” “啊,不过是多宠了些,不会耽误正事。”越熙轻描淡写。 “娘还是那句话,对林氏父子,可以笼络,但不可让林泽留嗣。”姜贵妃神色郑重,“他父林傲天,是北江三郡的郡守,手里可握着兵权呢。”如果有朝一日,赵熙面南背北,林泽之子便可能是太子了,一个掌了兵权的太子外家,对皇帝可是莫大的威胁。前朝也有过女皇被皇夫架空甚至软禁的前车之鉴,皆是因让皇夫一党掌兵权,招惹的祸。 赵熙默然无声。 姜贵妃瞧她那样子,颇心疼。拉过她手,道,“女人从怀孕到生子,步步是坎,何况是我儿如今的地位?我儿宠谁幸谁,娘都不干涉,只要你自己心里把得稳。我儿是干大事的人,须要做得到繁花过眼心中却不留下半朵,方才不会受情之所累,一心一意达成我们多年的心愿呀。” “只要你得偿了心愿,整个华国以天下供养一人,什么好的你得不到呢?” 赵熙看着母亲殷切的目光,长长吸了口了气,“母亲,这些我都明白,您放心,不会犯糊涂的。” 姜贵妃拍拍她手背,两人一时默然。 有女官在外报,“嘉和侯到了。” “铭则进宫了?”赵熙有些惊讶,转目看姜贵妃,“是母妃要召见他?” “自然是要他来接你回府的。”姜贵妃拿眼睛瞪了瞪她,啧啧道。 “哎,我且用不着人来接。”赵熙摆手,她来去骑着大马,可不耐烦乘马车晃一路。 “嘉和侯是个清淡的,你怎么也能这样由着他?”姜贵妃道,“人说小别胜新婚,你们一别两个月了,也该做出点如胶似漆的模样。这回你进宫请安,就该携着你正夫,这样才不会让人挑出毛病。” 赵熙笑着起身,“嗯,嗯,以后注意。” 姜贵妃怅然笑了。赵熙难得回来,她与女儿说了一会儿话,心里甚是不舍。一路拉着殷殷送到宫门,才站下。 两人站在门前回廊下,向院子里看,一个修长身影,站在一片迎春花丛前。怒放的花丛肆意释放着对春的赞颂,顾铭则负手站着,淡雅安静,竟与春色和谐辉映。 “哎,可惜了。”姜贵妃远远打量了一下她的女婿,长长叹出口气。 赵熙垂目,母亲这句可惜,不仅仅指他病弱的身子。七年前,他入公主府,身子便一天不如一天。在那年冬天,他大病一场后,任谁都看得出此生寿数不长了。一开春,太子在殿上请旨,要娶顾相家的千金,顾铭则的妹妹为侧妃。 这顾相,是在她这边和太子那边,都下了注的。 “虽说小心得行万年船,可脚踏着两只,可不好。”姜贵妃轻轻冷哼。 赵熙轻轻握了握母亲的手。 姜氏明白她的意思,掩住话不提。她不耐烦见两面派顾相的儿子,转头自进了屋子。 顾铭则正微微仰头,看向一处树枝。连赵熙走到他身后,都未察觉。 赵熙也望向那里,发现竟是个五彩斑斓的大蜘蛛在结网。想是结了好一会儿了。大蜘蛛努力吐着丝,在网上运着八条长着毛的长腿,飞快地爬。 “咦?”赵熙皱眉道,“这可不是是本地的品种。” 顾铭则被惊了下,回头见礼,“殿下出来了。” “嗯。”赵熙笑看着他,“等很久了?” 顾铭则并未辩解他候传时的走神行为,目光又若有所思地调回蛛网上。 “这可不是本地的品种,铭则可知它产自哪里?”赵熙问。顾铭则博文强识,赵熙不怀疑他知道这东西的出处。 顾铭则沉思片刻,肯定地说,“该是产自西南。” “西南?”赵熙立刻反应出,太子妃的娘家卫国公府便是西南的,她皱眉道,“色彩很鲜艳的虫或植物,多半有毒。这个……” “剧毒。”顾铭则肯定了她的想法。 赵熙脸色严肃起来。她招手唤来一位带刀侍卫,拔出他佩剑,抬手起落,便将毒蛛斩落下来。 顾铭则看着树杈间零落的半个蛛网,微微皱眉。 “加强广华宫的守卫。”赵熙吩咐广华宫总管福寿,“暗地里里里外外查一遍,看还有不干净的东西没?” 大太监福寿凛然应是。 顾铭则跟着她出了广华宫。 一路上,两人谁也没再提蜘蛛的事。 途径桃园,赵熙站下。满园的桃花,飘飘洒洒,煞是美艳。赵熙走了这一路,脸色已经缓和不少,她站在桃林边上望着满园春景,微微叹道,“初春倒也不全是嫩翠色。” “殿下一路上思虑犹甚,自然看不到风景。”顾铭则缓缓道。 赵熙挑眉看他。顾铭则淡淡笑笑,抬高手臂,在她身后的一株桃树上,折了一枝怒放的桃花,递给赵熙。 赵熙举着这一桃枝,清香的气息沁入心脾。一早上积蓄的烦燥慢慢被抚平,赵熙终于舒出口郁气。 林子深处传来嘻笑声,一群珠环锦翠的宫装丽人簇拥着一个锦袍男子,走出来。 赵熙眯了眯眼睛。 “哟,这不是皇妹吗?”这男子正是太子赵珍。当年皇后为了比姜氏早生,私下里喝了催生的药,结果难产。生下来已经属不易。太子本人先天不足,总是生病,皇后也因为这次生产,而大伤了元气,太子十岁时,便撒手死去。陛下觉得这个男孩,是如珍宝一样的存在,不可轻忽。所以取名珍,并有了传位给他的想法。 “太子殿下。”赵熙打量了下赵珍略显白滑的脸色,道,“听说太子病着,这是大好了?” “自然……还有些不爽快……”赵珍目光越过赵熙,看向顾铭则。顾铭则站在赵熙后半步,身材修长,腰背挺拔,俊美的容颜,无人可匹,他眸光沉了沉,笑道,“多亏嘉和侯给孤送了几回好药,有心了。” 顾铭则微微点头致意,并未答话。 赵熙皱皱眉,还未及说话,就听太子身侧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兄长安好。” 正是顾铭则的妹妹顾采薇,太子的侧妃。她一身盛装,越众走出来,站在太子身侧。满面粉黛,顾盼生辉。越发衬着太子另一侧的太子正妃卫昭脸色发黑,满满的阴郁。 “听闻兄长这段时间病了,公主又不在京,妹妹很是担心。无奈身子一日重似一日,也不得过府去看。如今看兄长似是已经大好了。太好了。”顾采薇小鸟依人般倚着太子的手臂,眼里含着泪光,娇态可人。 太子爱惜地揽住她纤腰,“爱妃真是有心。” “太子殿下大病初愈,侧妃又有孕,就一起好好调养吧。我们先走了。”赵熙不耐烦看他们,拉着顾铭则,转身离开。 身后,太子的声音遥遥响起,“咱们春猎场上见。” “好。”赵熙向后摆摆手,“猎场上见吧。” ------- 出了宫,坐上马车。 马车帘子放下,隔绝外面的一切。 顾铭则坐在她对面,皱着眉,缓缓道,“采薇怀孕是昨天诊出来的,今晨得的消息时,公主已经进宫了……” 赵熙微微点头,“嗯,知道了。” 一上到车上,顾铭则便选择第一时间解释方才的事情。看来,他确实因失算而始料未及。不过,其实她并不那么看重此事带来的影响,不过是怀了个孩子,相府早就踩着两只船,她并不想把相府当成自己的助力。 顾铭则滞了下,颇艰难地继续这个话题,“相府并不比我早知道……” 赵熙眉梢微挑,“你如何断言?” “采薇年纪小,还不知道轻重……”顾铭则皱眉道,“太子妃家族势大,她的地位会很稳固,采薇的孩子生下来,也只能是个庶长子,地位尴尬。所以观此事,代价太大,收益却微乎其微。” 赵熙点头。顾铭则的分析入丝入扣,她也认为相府并不会筹划这样的事情来稳固与太子的结盟,至少时机没到。顾采薇的孕事,于她来讲,其实都称不上是危机。因为这件事,有效地打破了顾相和卫国公两个太子最倚重的势力间微妙的平衡关系。此后两府必生嫌隙,太子估计要头疼了。 “这段时间,凡涉及太子内府的事,我们均不要插手,只静观事诚发展即可。”赵熙言简易赅地道出了自己的决定。 顾铭则点头,看来赵熙已经有了恰当的对策,他只需要配合和遵守。 滞了一会儿,顾铭则皱眉道,“采薇……父亲的意思是要保住她。” 赵熙点头表示理解,爱惜子女,这是人之常情,顾相也不能免俗。 “我以为,保她的性命无虞,已经是不易了。” “你这么回顾相的?”赵熙微讶,他这样回信儿给父亲,恐怕要被垢病。 “相府并未太子府中安插下得力眼线。”顾铭则抬目看着赵熙,“这是当初父亲表示诚意的一种姿态。” 赵熙挑起一边唇角,顾相为了取信于太子,还真是以退为进。如今宝贝女儿闯下祸来,他必然束手束脚,估计是又要使唤自己的儿子了。 “我不会动用公主府的人,能保住采薇的性命,是我给他们的底限。”顾铭则坦白认下自己在太子府的势力。 赵熙抬目看他。 顾铭则目光澄亮,未有躲避,“早年间,我在京中多有布置,公主必是知晓的。多年间,只是收罗消息,从未插手朝局。如今也是府中家母惦念采薇,忧思成疾,我为尽人子之孝,不得已出手……” 赵熙摆摆手,“行了,不用解释。我知道铭则会守好分寸,余下的,许你便宜行事。我与太子之争,朝野皆知。但我怎样也不会对一个怀妊女子下手的。”赵熙郑重。 “谢殿下重诺。”顾铭则有些涩,其实他这样的求恳,是有些为难赵熙了。 赵熙抬手扶住他,“你我夫妻,何必言谢。我亦是女子,推已及人吧。” 听出赵熙语气中的涩意。顾铭则却无法安慰。他皱着眉,坐回对面。 赵熙看着顾铭则一直簇着的眉,微微感叹。若顾采薇能顺利诞下孩子,顾铭则便会被顾氏家族割离。在采薇入太子府那一刻起,他便洞悉了这样的结果,却仍选择完成顾氏长子的责任,同时以正君的身份,对她坦诚相待。 赵熙不能不感叹,纵使所有人都不看好他和自己,但她仍觉有正君若此,何其有幸。 “此事一了,你在太子府里的眼线,必是全被暴露。此后,不可再试着往太子府里安插人了。”赵熙也道出了自己的底限,“京中其他处的,我知道你也有过布置。但以后若要动要这些力量,必要先经我同意。” 顾铭则缓缓垂目,“是,臣侍明白自己的身份。” 二人将话说透,心情都有些不平静。车内一时寂静。 车行了一阵,顾铭则望向窗外。 竟已经到了城门。守城门的并不是皇城守卫,还有些兵士。顾铭则不明所以,“京城戒严了?” 赵熙正饮茶,闻言也往外看了眼,“嗯,一早上你便被召进宫,可能还不知道。皇上十日后要到京郊猎场狩猎,从今天起,京城方圆百里,都戒严了。” 顾铭则沉吟了下,眉头皱起。 “今日起,我到城外巡视,你陪我一同住别院吧。”赵熙道。 顾铭则回目看赵熙,她已经放下茶,从手边的书架上抽出本书看起来。 “怎么?”赵熙没听到回音,从书中抬起目光。 “府中大小事宜还未安排……”顾铭则有些吞吐。 赵熙挑唇一笑,“撇开手也就十几天,哪里能乱起来?府中人多事杂,还不够烦的,有个清静去处挺好。” “是。”顾铭则没有理由拒绝。不过想到府中的顾夕,他出府时,他还昏睡着呢。也不知小家伙醒来会怎样。还有,他也没来得及安排应对戒严令,顾夕如何出得了城呢?心头思绪有些凝滞,顾铭则微微叹气。 ------- 别院。 建在京郊一座景致优美的小山间。周围都是赵熙产业,漫山坡都是各色植被,象是世外桃源。赵熙回京时,就在这里住了几日,甚是舒心养神。别院这里自有下人照应起居。跟来的府中人人,都被在城门口遣了回去。顾铭则下了车,就被赵熙携着,清清简简地入了门。 两人都累了一上午,都饿了。先吩咐用膳。午后,赵熙闲适地倚着软榻,看书。顾铭则站在窗边的长案上,手绘一幅春景图。 因说厅里墙上少了一幅应景的画,赵熙便委托顾铭则画一幅来。他是京城首屈一指的大才子,书画双绝,现成的大画家就在眼前,她没理由找别人的画作挂在墙上。 赵熙看了会儿书,抬目瞅向窗边。顾铭则站在案边,微垂着目光,腰背挺拔,肩平舒展,一只手擎着笔,白皙手指,修长瘦削,指节分明。抬手时,露出一截手腕,连腕骨的形状也很完美。 赵熙出神地看着,向顾铭则方向探了探身子,目光微沉,“铭则。” 顾铭则不提防,惊了下,“殿下?” 原来他也在走神。赵熙心里好笑,顾大才子在书案前走了神,这大概也是千载难逢的。 她脸上仍不显,微微沉声,“方才在车上,铭则似乎说过,明白自己的身份?” 顾铭则缓过来,心里顿生警醒。细想了下,方才在车上,最后是说了这么一句,他点点头,谨慎道,“是。” 赵熙眯了眯眼睛,“你是真知道自己的身份吗?” 仿佛未料她会突然诘问一般,赵熙明显感觉到顾铭则整个人一紧。 赵熙顿觉有趣,一向清清淡淡的顾侯,被她轻易抓到了把柄,也是会紧张的。 她靠回软垫,意有所指,“那孩子伤势好些了?” 顾铭铡一贯云淡见清的脸上,终于现出些生动的表扬。他放下笔,“昨日……是臣待的错。” 果然聪慧。她挑眉看着顾铭则脸上难得现出的尴尬神情,兴味盎然而起,“喔?铭则错在哪里?” 顾铭则抿唇看着她,“怠慢了殿下。” “怠慢?”赵熙挑眉,“我还当昨日铭则是不愿意伺奉你的妻呢。” 顾铭则在她这样露白的话里,无言以对,终于红了脸。 赵熙把书掷在他的画作上,坐起来,“阿则说过,公主府自有规矩。教导别人就掷地有声,自己做起来,却如此含糊?” 顾铭则脸色白了几分。他从不怀疑自己身边有赵熙的人,即使从前没有,赵熙随便叫他院中的人过去问话也能问出来。她是家主,公主府的下人们忠于他之前,必要先忠于她。所以昨天责顾夕的话,赵熙绝对可以一字不差地复述出来。那么他借沐浴之名,先去给顾夕疗伤的事,赵熙也不可能不知道。 自己算漏了的事犯了大忌,皆因昨日乱了方寸呢。顾铭则也是个果断的性子,他转过身,面对赵熙,坦承,“臣侍知错,愿领责罚。” “人道没有不透风的墙,昨日的事,你的确做得欠考虑。”赵熙眸色幽深地看着他,“你是正君,我且顾着你的面子,不在府中人前责罚。这别院里的人,里不出,外不进,消息不通,所以你不必担心。” 顾铭则垂目,“谢殿□□恤。” 赵熙点点头,算是接受了他的感谢。 接下来,便是顾铭则的时间了。他往赵熙面前走了两步,犹豫站下。入府五年,赵熙一直待他以尊重,相敬如宾。倒是从未经历这样的场面。想起昨日罚顾夕的场面,顾铭则竟有些自嘲,果然是教训别人就掷地有声,这种事轮到谁,都一样的艰难。 他又往前走了两步,站在赵熙面前三步远距离,一咬牙,自己解了外衣。 赵熙眉往上挑,眼看着顾铭则修长的手指,攀上了自己的腰封。 顾铭则缓缓松开腰封,打散中衣。细绸的内衫,除到小衣,赵熙甚至看到了顾铭则的腰际,在小衣下,露出一圈莹白的腰线。 顾铭则手指搭在薄薄的裤腰上,咬咬牙。 赵熙眼仁蓦地变圆,觉得自己口干舌燥。她清了清嗓子。 顾铭则以为是在催他,一咬牙,把最后一层裤子退了下去。 赵熙觉得脑子轰的一声。他的正君,贴身的薄裤直垂到脚裸,裸着下身,姿态端正地跪下。 “殿下?”赵熙听到顾铭则唤他。她醒过神,看见顾铭则清亮如晨星的目光。 赵熙意识到自己走了一会儿神,清了清嗓子,“来人,取书房供在先圣香案上的紫檀戒尺来。” “是。”外面有人应。 脚步声很快返回来。顾铭则缓缓垂下目光。 赵熙自起身,到门口接过戒尺。尺许长的大宽戒尺,拿在手里,光滑沁凉,颇有份量。她掂了掂,吩咐下人离开,自己拎着尺转回来,站在顾铭则身后。 顾铭则意识到她要亲自执罚,皱眉,“殿下,唤人进来即可。” 赵熙挑挑眉。心道,我怎么能让别人看到你这样?还是我受累吧。 顾铭则故做镇静地扭头看她,“这也不合规矩。” 赵熙不予采信。 顾铭则迟疑着不肯,赵熙抬手便挥了一下。 “啪”的一声,让两人都震了下。 顾铭则三岁启蒙,五岁入学堂,许多年求学生涯,总是先生眼中的得意弟子,父亲眼中的宠儿,何曾挨过这个。这一下不重,警告大于惩罚,但他还是全身震了下。 “你不肯?那便算了。”赵熙眼看着一道肿痕,在顾铭则白皙的臀峰上迅速肿起来,顿觉无法再下手,她把目光别开,低声道,“你自反省也好。” 顾铭则心道,事情已经进行到这一步,怎么着都得继续。他咬咬牙,向前膝行一步,红着脸,双手撑在矮榻上,“来吧。” 赵熙在他身后微微笑笑。毕竟是洒脱的个性,入府五年,再隐着藏着,他也还是他。一句“来吧”,干脆利索,带着些不羁,在他方寸尽乱的时刻,方显出真性情,原来她的正夫,从来不是个谨言慎行的人。 第7章 京郊别院(二) 疼,累,还是疼。 室里烧着热热的火龙。顾铭则无法判断戒尺打在身上多少下,他艰难地抬头,看见赵熙正襟坐在他对面的软榻上,目光一片整肃。 顾铭则轻轻牵了牵唇角,终于明白她此回别院一行的真正目的。 赵熙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两人久久对峙,谁都不发一语。 “顾侯爷,陪我玩了五年,你还能乐此不疲?”赵熙冷冷道。 顾铭则垂目。 “大婚前,我不可能不派人查你,你是宗山剑圣万山的方外弟子,十几岁时,便在外游历。遍交天下名士、剑客高手多是你挚友。十五岁时,你自己培植的势力已经小具规模,如今你羽翼早丰满,都可独自撑起顾府了,为何还肯留在公主府?” 赵熙话毕,自己也更犹疑,她锁着眉自语,“你那么聪慧,人情练达,不可能不知道我会查你,可你为何还扮成这副面具?” 顾铭则抿唇不语,苍白脸上,没有表情。 赵熙眯起眼睛,想着她多年想不通的问题,她憋了五年,看着她的正君与她演戏,一腔狐疑终化做戾气。如果这次说不明白,顾铭则……虽然可惜,但也不能留了。 “殿下想将臣侍囚在别院?”顾铭则突然问,却是肯定语气。 赵熙凝视着他,淡淡笑笑,“你的确聪明,意识到我耐心怠尽,所以调那个孩子进了京?他功夫好,别说公主府,京城里,也没几个人拦得住他。你有了他的护卫,自可全身退回宗山去。” 顾铭则目中有亮光闪过,他唇抿成了一线,不语。 赵熙也不需要他答话,自己顺着思路想下去,皱眉道,“不对不对,五年前,你是自己从宗山入的京,若是不愿意,何必回来成亲?难道……”她费解地捏了捏额角,忽然有个念头闯进脑子里。 “难道……”她目光如箭,射向顾铭则。 顾铭则抿紧的唇,象蚌壳,如箭的目光无法撬动。 赵熙猜测道,“听说宗山心法,天下第一。却因着保密的原因,修习时,都是师傅以内力导引,根本没有口诀,所以才是秘法不外传的。若有不肖弟子,都是废了武功才逐出门去的。” 顾铭则微微皱眉。 赵熙抬起他一条手臂,扣住脉搏。顾铭则任她扣着脉门,没动。 赵熙凝神,忽而现出些讶色,“原来只当你身子弱,谁知,竟是内息全毁。”她握紧顾铭则手腕,修长的手,无力地垂着,“你为何被废了内功?可是有人加害?” 顾铭则出神地看着她的神情,眼里现出柔和神色。 赵熙皱眉凝视着他的眼睛,“铭则,你到底怎么下的山,入的京?” 顾铭则长久沉默。就在赵熙以为他不会开口时,他缓缓抬眸,亮如星辰的眸子里,幽深难测。 “五年前……婚期将近。师父并不赞同我回京,父亲也很犹豫……”顾铭则缓缓道,回忆,像流水,轻轻划出时间的长河,五年前的惊心,就似在眼前一般。 “太子与父亲先后到了宗山,与我密谈,师父也不赞同未来华国,女子当权。他们三个人轮番……”顾铭则顿了下,冷冷笑笑,“他们……希望我放弃这次婚约。” 赵熙若有所思点头。传说剑山剑圣,乃是邻国祁国的一位皇子,夺谪之路上落败,才出家的。祁国从未出国女主,女子也不被允许抛头露面。他自然会站在太子一边,反对自己了。她甚至能想到当时顾铭则在父亲,师尊和太子三重压力下,是如何的处境艰难。她疼惜地看了眼顾铭则。她的正夫倔强地挺直腰背,眼里都是坚定。 “太子许你高官?”赵熙轻声问。 顾铭则缓缓摇头。他父亲已经是权相,他入朝为官,前程无须太子承诺。 赵熙想起太子某些嗜好,皱眉道,“难不成……” 顾铭则抬目,清亮的眸子里,一片漠然,“公主料想不错,他欲以太子正妃的位置,虚位以待。将来他登九五,我就是后宫之主。届时,亦可入阁为相。他本就无心朝事,整个华国,都会是我做主。” 赵熙惊讶地看着顾铭则,未料他能这样直白。不过这话可信度极高,以他手段,太子以后即使为帝,他也必是太上皇一样的存在,在后面主导着一切的。 “你未允。”赵熙肯定道。 顾铭则看了她一眼,未语。 赵熙点头,自然是未允,否则怎会被废掉内力,病体缠绵。怎会入她府中,与她相伴。 她长长感叹。原来五年前,他就已经被相府舍弃,入了公主府那一刻,他便是孤身一人,无势可依。相府视他为逆子,太子因无法求取,而怀恨在心。她因着他是顾相独子,也不能对他倾心信任。所以五年间,他沉默地戴着面具,做大家希望的那种正君。 “你为何选择入了公主府?”赵熙思索半晌,问出最想知道的问题。她凝视着顾铭则的眼睛,仿佛能从里面读出答案。 顾铭则长久地沉默,好一会儿,缓缓抬眸,“皇上不喜朝政,一切事务都推给父亲,却又防着他对江山有非分之想。父亲很明白皇上的顾虑,所以这一生只我一个儿子,便是他也给皇上的保证。我自出生,便订给了你们家。把我放在皇上的眼皮子下,你们该是可以放心了。” 赵熙听得心里发寒,却不得不承认,若她在位,她一样会这样干的。 “可你仍未回答我的问题。”赵熙从未有过的执著。 看着面前的女子,眼里都是热切。顾铭则心里微微打颤。他从里到外,都是冷的,怎能承担这份热忱的爱恋? 顾铭则又是长久的沉默。 赵熙却没有一丝不耐烦,她紧张地等着顾铭则的回答。 “我是男子,总知道何种男子是可依靠信任。太子不是这样的人。即使他很好,我也从没想过要做谁的男妻。” 赵熙眼里闪过一丝亮,她希望听到顾铭则正面的回答。 顾铭则轻轻叹出口气,抬目,“我从出生起,便注定在泥潭里深陷。婚姻,友朋,都是交易。所以我十几岁时,自己有了些能力,便离开顾府,四处游历。十年间,我做到了心随意动,活得肆意洒脱。可毕竟人有根,言有信,我与公主的婚约,其实,我……” 赵熙倾身。 顾铭则无法看她的眼睛,深垂下头,“与公主的婚约,是我本就愿意践行。” “为什么?” 顾铭则微微叹,“一个人再怎样,都会希望有一道光,照亮前路。我用了十年时间兜兜转转,却始终漂泊不定。也许公主就是我那盏心灯。这么想着,我便回了京。” 赵熙微微张唇,万想不到,顾铭则会这样回答。以他如此聪慧,难道看不出自己对他的情谊?他还能这样冷静地剖析,真不知他本就是这样冷静,还是真的是君子之言。 赵熙凝眉,看着顾铭则绷紧的肩,连垂在身侧的手都下意识地握紧,她豁然想明白了些事情,翘起唇角,“铭则说的,倒是入情入理。” 顾铭则眉头微动,“说的?” 赵熙含笑看他,“是啊。你希望的那道光,可是在我这里?成婚五年,可有一次,照亮过你?” 顾铭则被这话震到,久久找不回言语。 赵熙抬手按住他肩,郑重地说,“放心,你我既是夫妻,你心中的那道光,我会竭力为你点亮。你我都是一出生便注定在泥潭里的人,彼此照着,走完一生,也是幸事。” “好吗?”她凝视着顾铭则的眼睛,在他清亮的眸子里,看到了含笑的自己。 顾铭则的眼中蒙上雾气,他无法移开眼睛,赵熙如此炽热温暖,让他不自觉想靠过去。他用尽全身力气,抑制住这种冲动,却抓不住自己的全乱的心。 顾铭则垂下眸子,看见一滴泪砸在膝前,他惊了下。十五年,他未落过一滴泪,今天却这样失控。也许人在最虚弱的时候,精神的意识会薄弱下去,他把这归咎于刚挨了许多下责打,又跪了半日的原因。 正象他方才讲的理由,人总需要一道光,一盏灯来照亮前路,他强撑了这么多年,也许也该允许有一丝的放松。顾铭则自己说服着自己,心防一下子脆弱。他深垂着头,看着泪扑簌簌地湿了地板。 赵熙心潮亦起伏难平。砸开一道心锁,需要五年的隐忍,她的正夫如此脆弱无助,但她并不后悔掀开这层伪装。 她展臂,揽住顾铭则,怀里的人,全身都打着颤。 “铭则,无妨。以前暂且不计,以后,我们有一生去相伴。我们彼此照亮可好?” 这是她第三次表达了这样的意愿。顾铭则心里又酸又软。 又是长久的沉默,他缓缓抬臂回抱住她,哑着声音,“好。” -------- 三日后,别院。 顾铭则在清晨的阳光中睡醒。赵熙侧躺在他另一侧,脸上挂着笑意。 顾铭则动了下,身下已经不那么疼了。只是两股间挨的那些下,比较难忍。他吸着冷气翻了个身,仰面躺着。 “不疼了?”赵熙一只手撑着头,看着他由俯卧到仰躺,光洁的额上已经渗出些薄汗。 顾铭则瞅了她一眼,未语。 想是心中还有气?赵熙心里暗笑。那日责他,用了不少手段,连打带辱,接连打破了他的底限。不过也好,不破不立。更妙的是,把话说开了,他俩以后相处,也不用端着架子,倒也随心。 想到那五年浪费的光阴,赵熙又咬牙。这个顾大才子,可真是冷情冷面,忍着演了五年的戏,倒是把自己藏得挺深的。 赵熙径坐起来,“来人。” 有下人进来,伺候梳洗。 顾铭则穿着中衣翻下床,往外面走。 “今日我来啊。”赵熙在后面说。 顾铭则僵了背,顿了下,继续往外走。 赵熙随意挽了发,跟了出来。耳房是浴间,顾铭则刚进来,她也跟了进去。 “殿下。”顾铭则只得出声,“能让我自在些吗?” 赵熙摇头。他昨日沐浴时,非要自己来,便抻裂了伤。今日她要亲自来。她记起不破不立那话,既是夫妻,守望相助是应该的。何况他的伤是她刻意弄的。 她用眼神向顾铭则示意,“赶紧脱了吧。早些弄完,今日得去猎场巡视。你与我同去。” 顾铭则不赞同地站在她对面,不肯动作。 赵熙挑挑眉。 顾铭则抿唇。自忖以自己的体力,支熙不过她,于是,他也不再执着,自己解腰带。 赵熙站在他身边,看着顾铭则身下的红肿青紫印子,心里叹气。虽说是她故意的,也是心疼得紧。不过这次事后,不过他们连如此私密的事,都可以一起做了,估计隔着的那一层也会慢慢揭开。 赵熙抬手抚了抚顾铭则的腰线,顾铭则回目看他。澄亮的眸子,灿若辰星。 赵熙颇有一种老夫老妻相处日久的感觉,顿时心情好了许多。 “阿则。” “嗯。”顾铭则轻应。反正已然经历了最羞耻的事情,这种程度也不算什么了。他坦然接受了公主的帮助,沐浴完成。 两人同时松了口气。 完事后,赵熙亲自挑了药膏。顾铭则没提任异议,按她的摆弄,一会儿敞开腿,一会儿俯卧,任她给伤都抹了上好的药膏。 折腾了一早上,他又困又累。赵熙拉着他回房,两人接着睡到正午,用了午膳,才一起出了别院,巡查去了。 第8章 京郊别院(三) 临近春猎的前三天,巡防工作变得更加严密。 嘉和公主全权指挥协调三方力量,将京郊附近百里,肃得清清爽爽。 外地入京人员,皆拘在几处大容留站。城内除每日城门口运送必要生活物质的车辆出入外,必须有公主府出具的路引证明是去公干,才可出城。 赵熙也越来越忙,不过幸好住在别院,就近办公,省去城内外来回奔波的时间。 别院。 清晨。 赵熙先醒了。支着下巴爬在枕边,看睡得正沉的正君。 自从住到别院,她的正君似乎不那么勤勉了。因着每日没有侍君们请安,没有府中管事们讨扰,更少了许多规矩礼仪,所以顾铭则每天都愿意睡到自然醒。他因腿上疼,也不想动弹。赵熙拉他出去巡防了一次,就不再勉强他。所以,顾铭则得以悠闲地呆在别院里,白日里也不束发,只在脑后用丝带松松系了。画画,看书,赏景,烹茶……整天悠闲。 赵熙有时觉得,这才是真正的他。他在外游历十年,就该养成这样闲云野鹤的性子。 此刻,晨起的金色阳光,柔和地洒进暖帐,顾铭则合着双目,双手交叠在小腹前,睡相很是香甜。赵熙牵起嘴角,笑笑。从昨日起,这人已经不用俯爬着喽。 想起昨夜里,赵熙眸子里又漾起涟漪。 睡前沐浴,两人是分开的。赵熙先洗完,坐在内室,一边熏干头发,一边看文件。 她在内室呆了一会儿,觉得无趣,掷下手中的书卷。侍寝,总是有很多繁琐的过程,赵熙知道些,可是从没想过亲自去看。今日却有了兴致。她信步走出外间。 浴房就建在左边,她一拐,便走了进去。浴房烧着地龙,很暖。赵熙只披着家常的睡袍,穿着软底的丝鞋,走路无声地进了里间。 水声轻缓。 垂帘后面,透着暖光,人影有几个。 她绕过屏风,里面的侍从都停手躬身见礼。 透过缭绕的水汽,赵熙看见她平日里清清淡淡的正君,裸着全身,双肩平展,腰线流畅,双腿笔直修长。他如瀑的长发,湿湿地披散,愈发趁得莹白的肌肤玉质般耀眼。 顾铭则听见声音,转过头,惊讶地挑起眉,“殿下?”他下意识抬目向她身后看,并没有人跟着,“您……?” 赵熙笑着穿过帷幔,走过来。几步路,打湿了她软罗鞋底。顾铭则赶紧伸手接住她,“地滑,您别摔了。” 赵熙也觉打滑,不敢再迈步,有侍从搬来椅子,她借着顾铭则手上的力,安全坐下。 侍从们上来。有的给她换木屐,有的捧过浴袍,要换下她沾湿裙摆的长裙。赵熙被众人围着,抬目看她的正君。 顾铭则正负手站在一旁,置身事外,并没有上来的意思。 不禁失笑。心道这一位相府公子的派头呀,惯被服侍的。 她心生捉狭,挥退众人。 侍从们躬身退散。 两人眼前清静起来。 顾铭则看着赵熙平伸着两手,一副等着服侍的样子,不禁挑了挑唇角。 “嗒嗒……”几声木屐响,一个暗影已经笼在眼前。 赵熙抬目,看到顾铭则已经站在眼前。高挑身形,离她很近,甚至有了压迫感。她歪头琢磨,以前怎么没发现他这么高大呢?赵熙正闪神,长裙已经被轻轻褪下。顾铭则抖开浴袍,双臂环绕到她背后,给她系带子。 赵熙只觉得这虚虚的怀抱,温暖极了。 恍然间,衣服已经换好,赵熙醒过神,抬头,顾铭则正含笑垂目看着她。 “殿下,臣侍也沐浴完了。”顾铭则声音低低的,因刚浴过,眼角,眉梢,都是水汽,润泽中含着几分慵懒。 “啊?”赵熙看得有些入神。 “我是说……”顾铭则无奈失笑,“我洗好了,接下来的事,得出去做……” 赵熙终于完全醒过神,笑着点头。 “还有多久能好?”看着顾铭则缓缓披上浴袍,松松地挽了带子,赵熙问。 皇家礼仪繁复,规矩众多。王子公主们即使出宫开府,规矩也完全承袭于宫里。 按规矩,侍寝之人,过午不食,于午后和黄昏两次诵经,清心养气。黄昏时沐浴,清洗肠胃,两次服药,皆是调理精气,温润的补药。之后要手录一份《礼则》,和内务司的记录一起留档。据说从字迹上,能看出侍寝之人是否心平气静。入卧房前,会由礼监司的太监负责对下身进行再一次的清洁,然后涂上好脂膏,亦有消毒有润滑双重成份。身后置玉势,深含于肠壁内甬道里。据说这是禀承了不泄元阳的养身之道。入卧房后,侍寝之人无论男女,皆裸身侍奉,为着不能暗藏不妥之物。 如果是男侍,则还有一番诫律。若是身份不高的小侍,偶尔被招幸,还需蒙双眼,用丝带反缚双手、双腿,由司礼监太监抬置床上。意思是床事皆由主上引导,预防毛手毛脚,乱摸乱看的不妥行为发生。 全过程,皆由礼监司的人督导。所以即使贵为驸马,纵使是前朝的男后,宠侍,也对礼监司忌惮三分。礼监司也成了后宫内宅,最有权力的部门。 对皇家主子来讲,这样的床事,毫无情趣可言。而对侍寝的一方,则清楚地昭示着身份的高下。凭你是什么清贵身份,在皇权面前,皆是奴下。 赵熙与历朝公主还是不同的。后宫里,她母妃一人独大。她自己在前朝行走,手握兵权,礼监司也不敢太刁难。但也因为公主的房中事,向来是宫中的贵妃娘娘亲自过问,赵熙也好,礼务司也好,也都很警醒。 顾铭则缓缓系上腰侧长带,“还得一个时辰吧。具礼,用药……” 赵熙牵顾铭则的手,因浴过,一向冰冷的手,变得很是温暖。赵熙握了握,低声道,“好,我等你。” “好。”顾铭则垂目,眸光深深浅浅。 一个时辰后,终于躺到了床上。两人都有些累了,尤其顾铭则,他身上的伤还未好,被顶入玉势时,很是辛苦,疼出了一身冷汗。赵熙轻柔地骑坐在他小腹上,上下律动。 顾铭则唇轻轻浅浅地喘息。含着水汽的唇,被她亲吻得又红又润。赵熙垂目看他,眼光沉了又沉,又俯下身,辗转吻他。顾铭则微仰着下巴,迎上她。两人极尽缠绵。 赵熙喜欢在别院里的正君顾铭则。少了几分庄重,多了几分洒脱。神情也不再是清清淡淡,生动又随性。两人缠绵之时,顾铭则异常投入,两人还换了姿势和位置,顾铭则温柔又强势地吻她,给予她。 一场床事,彼此尽欢。 “明日,府中会来人,安排随侍春猎的事情。”赵熙看顾铭则累得要睡着了,在他耳边说。 顾铭则强撩起眼皮儿,“谁来?” “就你。”赵熙轻笑。 顾铭则闭目没作声。半晌,养回了点精神,轻轻点了点头,“嗯,知道了。” “阿泽伤没好,在府里养养。”赵熙还是解释了一句。又有些心虚。毕竟顾铭则也伤了。 顾铭则却未在意,只闭着眼睛又点点头。林泽父亲不日就会进京,总得让人家儿子清清爽爽出来相见,才好。养吧。 “那孩子的脉案记录,也让他们一并带给你看看,免你悬心。”赵熙爱他大气懂分寸,替他掖掖被子。 顾铭则眉梢动了动。 赵熙注意着他神色,俯到耳边轻声问,“阿则,你召那孩子回来,有何打算?”她其实不信顾铭则是为了退路。 顾铭则睁开眼睛,转过头面对她,“他才十七,能干什么?我本要他二十岁回京行冠礼的。” “喔。”赵熙没料到这一层,挑眉。 顾铭则垂目,“其实,他来之前,宗山大比,他入了天阁甲字号头名。他师父宠他,给了他剑侍二十名,许他下山历练。他就跑来京城了。” 赵熙越加惊讶。十七岁入剑阁,还是头名。她虽不是江湖人,也知道宗山在江湖中的地位。能带二十名剑侍下山的人,历练几年,回山跑不了一个首座的位置。这顾夕年纪虽小,还真是来头不小呢。 “幸亏当时阿泽没真跟他动手。”赵熙感叹了一句。 顾铭则睁开眼睛瞅了她一眼,又闭上。 “怎么?”赵熙挑眉。 顾铭则翻过身去,“夕儿知分寸,不会在府中动手伤人。当时,他只不过是感受到了杀气,下意识出手抵御……” 赵熙看着顾铭则的后背,愣了下,失笑。谁说她的正君清清淡淡,在这件事上,还是表达出了适当的埋怨。 赵熙攀着他的肩,扳回到自己面前。笑道,“他是高手,轻轻一出手,兴许伤人不自知。” 顾铭则抿抿唇,一副不赞同的神情,“他下山时,已经受了内伤,路上也没调息,到府中时,一口真气已然提不起三成……” 赵熙讶然。转而起到自己当时还存了那样的心思,拖延了时间,想着让他多受点教训。如今想来,真是苛待人家孩子了。 “真是对不住,这孩子才来府中,却遭此误会……”赵熙很觉过意不去。 顾铭则淡淡笑笑,“公主无须不安。也不算苛责了他。他既来府上中,就要守得规矩。府中无论是谁,都是公主的人。他怎样都不能动手的。他还是散养惯了,也没什么约束,这次事,算是给他长长记性。” “伤好后,着礼监司派个得力的人,好好提点他就是,”赵熙凝眉沉思。目前才十七。正如顾铭则所虑,按律法,他未及冠礼,不得入仕,更不能从军。 顾铭则转头看她,“夕儿他……” “什么?”赵熙看他。 顾铭则沉吟了下,“夕儿他从小散养着,性子不受拘束。我离开宗山后,他师父更是把他纵得无法无天。他若不能适应京中生活,还是遣他回宗山去吧。以他资质,潜心剑术,也可有大进境。” 赵熙目光微闪。当日顾铭则责顾夕时,可是说过,既入公主府,就要学着府中的规矩,做好府中之人的话。如今却又这样说,显见是他改了打算。 “好,他是你弟子,你作主吧。” “谢殿下。” 赵熙转目还待要说,却见顾铭则已然睡去。 赵熙愣了下,失笑。想是他累得紧了,身子又弱,实在挡不住疲倦。她伸臂扯过被子将两人盖住。累了一天,她和着顾铭则清清浅浅的呼吸,也沉沉睡去。 - 第9章 京郊别院(四) 清晨,赵熙起身去猎场。 顾铭则照例睡到自然醒。 礼监司的太监候在外面,听到动静进来伺候。又是一番折腾。直到他坐到餐桌前,已经饿了近九个时辰。 喝了些清汤,外面来报说府中来了人。顾铭则没精神处置,略略问了几句,便挥退了。 遣散了人,吩咐备车,说是去猎场接公主。 别院里的人不敢怠慢,忙具车。 顾铭则吩咐府里来的夏禾赶车。两人一车,从别院正门出去。 车赶得挺快。下了山,转道向西,与猎场南辕北辙。 又行了一阵,人烟不见。顾铭则下了车,和夏禾进了路旁一家茶肆。 茶肆里并没有茶客,老板见人进来,冲顾铭则恭敬一礼,出门外把风去了。 顾铭则全没有在别院时的慵懒随性,也不似在府中时的清淡庄重。他眉头紧锁,表情阴沉。目光锐利地扫过周遭环境,大步走到上座坐下。 “布置得如何了?” 夏禾恭身,“回主子,咱们的人有一半都在外面执行任务,命令来得突然,这么短时间,也只够在外围布置人手。”也是因为赵熙布防甚严,他无从下手。 顾铭则更是不耐,凌厉的目光扫过夏禾递上来的线报,“啪”地拍回桌上,冷哼,“朝令夕改。” 夏禾不敢答话。 半晌,低声道,“主子,咱们的命,随时都等候牺牲,您尽可驱策。” 顾铭则冷冷道,“牺牲?总是要有所收益,才不枉抛一腔热血。为着此刻在燕京城端坐宝座上的那个昏馈之人?还不值。” 夏禾更不敢答话。奉茶后,退到一边垂目。 门帘轻挑,从里间走出来一位中年妇人,眉目清淡,表情慈详。可细看,却是目光幽深,暗藏波澜。 顾铭则抬目瞟了她一眼,未起身。 那妇人表情一暗,却仍淡定。缓步过来坐在另一侧。 顾铭则似是心烦意乱。不耐地喝了口茶,便掷下,“你们为何此刻把夕儿遣入京来?” 那妇人收回关切目光,苦笑:“你这孩子,脾气还是那么急躁。” 那妇人面上现出轻轻笑意,眼泪流转,竟是艳绝容颜。 顾铭则皱眉,别过脸去。 那女子怔了下,意识到顾铭则不喜,忙敛了笑,低声道,“皇上突然发令,打乱了之前布置。王爷恐你应对不来。王爷的意思,扶植嘉和登上皇位,光阿则你一个人不够。夕儿武功好,行动力强些,表面上,他是孤儿,身家清爽,嘉和公主不会猜忌。” 顾铭则绷着脸,冷气森森,“才十七,你们还真是舍得。” 那女子苦涩,“燕京那边,皇上已经是风烛残年。大皇子,三皇子和四皇子,天天为皇位争来争去,弄得无心朝政,国力势微。你……皇叔远在宗山,无法干预。时时忧虑国家断不可放在他们手上。你和夕儿皆自幼便得他教导,更兼得他真传,他心里属意你们……叔侄二人能够联手合作,一举将华国和燕都纳入同一版图。”” 一句话,她顿成几段。顾铭则心头又闷又痛,怒火已经烧红了脸。 那妇人歉然笑笑,又忆起顾铭则不喜欢看她笑,又惶然收了表情。 顾铭则长久不语。 这位妇人是燕国曾经的第一美姬,山峥。她的经历颇为传奇。十六岁时,她因貌美,被当时还是燕太子的祁盛容晋献给老皇上。老皇上得此美人,龙心大悦,日日宠幸。祁盛容也因此博得老皇上欢心,被册为太子。后来她产下一子。孩子还未满周岁,老皇上便驾崩。 燕国乃是草原民族后裔,民风剽悍,少有教化。兄妻弟承,父妾子承司空见惯。何况山峥美艳。继任皇位的祁盛容很快纳她为妃。仍旧宠幸不断,君恩不绝。 可是那个孩子的身份,却尴尬起来。不得已,送入华国境内的宗山派,老皇帝最小的兄弟祁原,便在那里清修。 几年后。燕国局势愈加复杂,山峥在后宫没有助力,日渐失宠。她于一年春天,带着小儿子出宫,也来到了宗山。委身于祁原。 她一生中两个儿子,一个是祁峰,现在的顾铭则,一个是顾夕。却又是辈份不同的叔侄。这样混乱的伦理,让一直接受华国礼仪之邦教化的顾铭则无法接受。他拒绝唤他母亲。 山峥自知无法心无芥蒂地,与祁原双宿宿双飞。便化名秦氏嬷嬷,照顾小儿子长大。一方面负责将燕京消息传于大儿子。 此刻,与母亲相见,令祁峰异常烦燥。他阴沉着脸,不再说话。 山峥眼中充满了泪水,颤着想拉他的手,祁峰“啪”地掷下茶盏。 “嘉和行事果断,才干不缺,她此回布防,并无漏洞。燕京宝座上的那位,妄想在这回春猎上刺杀老皇帝和太子的事,恐难成。” 山峥迟疑,“燕京方面朝局混乱,老皇上已不理事,估计此回是大皇子发下的指令……” 祁峰眼里全是冷意:“他想剪除我的势力?” 山峥默然。外强环伺,他们还一味内斗!峰儿独自在华国支撑了这么多年,却早成大皇子的眼中钉。 “毕竟是燕国子民,我们再不认同,也不能背上抗旨罪名。”山峥不放心地年幸存祁峰神情。 祁峰垂目,用力压下心中怒意,冷冷点头。 山峥见安抚了他,也不敢再多留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递到他面前,“祁原新制了些丸药给你。你记得按照服用。” 祁峰垂目接下。瓷瓶小巧,里面有些小丸药,是抑制内功的秘药。他武功路数虽然出自宗山,但内功却是承袭了燕国皇家一脉的天山派内功。嘉和会武,很容易从内功上识破他身份。所以,不得已,在来公主府之前,他服下了这种名叫抑功散的霸道秘药。服用后,内功全失,体力一日不如一日,至今已经有五年。 祁峰倒出一粒,纳入口中。闭目,静静调息。山峥紧张又关切地看着他,不一刻,祁峰面上现出痛苦神情。山峥握住他手,冰凉还打着颤。 “峰儿……”山峥哗哗淌泪。 祁峰睁开双目,星光在眸子里明明灭灭。 他垂目看着山峥,他的母亲已经美丽不在,花白的双鬓,眼角已经有细纹,祁峰颤着想抽出她紧握着的手,却实在无力。他长长叹气,哑着声音,“我已然这样了,你们把夕儿也填进来……” 山峥哭出声。 祁峰眼圈亦红了。 他狠狠地咬牙,“待大业功成,我必以华国之礼教导燕国民众。我大燕从此无论贵贱,皆学文字,读圣贤。家家户户守人伦,顾大防,再不行野蛮、禽兽之事。” 山峥满面胀红,用力点头,“好,好。” --- 茶肆相见,耗了祁峰太我精力。 被夏禾扶上车时,他全身都虚脱般无力。夏禾安顿他在车里躺下,祁峰目光发散,脸色苍白如纸,冷汗透了重衣。 夏禾见此情形,更不敢带他乱走。忙把马车赶回别院。 一路从门口抬回卧房。 夏禾替他换下湿衣服,才看见身下的伤。青青紫紫,一路延到私隐处去。 夏禾眼睛都红了,“主子……她怎么能如此……” 祁峰冷冷淡淡,面向里侧过身去。 “她是家主,想干什么不行?” “主子!”夏禾惊诧地张大嘴,“您,不是当真的吧?” 祁峰背对着他,不答。 “您莫不是在公主府呆久了,就……”夏禾急了。 祁峰睁开眼睛,望着帐子里,淡声,“再久,我也记得自己身份使命。只是嘉禾为人精明,若不倾入十分精力,怎能瞒得过她?” 夏禾垂目。主子为了取得她的信任,这几年来,隐了性情,抑了内功,完全变了个人一样。可不就是倾注了十分的精力?五年来,不知主子是否也有混乱淆了的时候,错把使命当成了真情? 滞了好一会儿,夏禾转了话题,“主子,夕少年那儿……”他想到顾夕那少年,可不见得有主子这种韧劲,难保不在嘉和面前露馅。 “夕儿生性洒脱,不惯作戏。且让他凭自己本心去做,我们只静待结果就好。”祁峰沉声。 “是。”夏禾终于明白了,信服地点头。此计高明就在于用计于无形。 他见祁峰面朝里,呼吸清浅,就知道人已经累得极点,半睡半醒了。夏禾轻轻掖了被角,退了出去。 祁峰睡了一会儿,自己醒来。攒回些力气,起身,四周环顾,将怀中小瓷瓶扔进一只梅瓶里。 刚服了药,他一动,又眼前发汗,冷汗涔涔。总之先处理好这瓶药,他没了顾虑。索性又睡下了。 午膳前,有太监进来唤他,“大人,公主殿下传话回来,说是晚间回来用晚膳。” 祁峰睁开眼睛,迷迷糊糊地应,“嗯,知道了。” 太监看他面色潮红,神志不清,用手背试了试他额头,大惊。这可真够烫的。 一个时辰后,赵熙独自策马,奔回别院。 内院里,一大堆侍从和大夫,都立在院内。见赵熙回来了,纷纷见礼。 赵熙穿过众人,径进了房间。 她的正夫皱眉闭目,面色潮红地躺在被子里,虚弱至极。 “怎么病的?”赵熙上前试他额头。 夏禾跪在一边,红着眼圈,“铭主子说要去猎场接您,许是穿得少了,着了凉,走半路上就病了。” 赵熙气得用手指夏禾。夏禾以头触地。 外面有人进来,拖夏禾出去打板子。 病床上的人在这当口被吵醒,缓缓睁开眼睛。 眸子刚刚张开,他看见了一脸焦急的赵熙。在他清醒的面对赵熙的这一瞬间,属于祁峰的锐利眼神和冷厉神情,在他脸上全寻不见。不是隐去,而是在赵熙面前,他就是顾铭则,这是根植到骨子里的信念。 “殿下息怒。”他听见自己全哑了的声音,吐气轻轻,声音和缓,就是顾铭则,没错。 赵熙见人醒了,赶紧坐到他床边,“你觉得怎么样?” 顾铭则轻轻摇头,“无妨,我只是走得急,闪着了汗而已。夏禾还要回府里去办差,您就饶了他吧。” 说了几句话,他就觉得眼前发黑,忙闭了闭目。 赵熙叹气,挥手叫众人退散。 她疼惜地拉着顾铭则的手,双指按在脉上,脉象乱又滑,是内伤。 “谁废了你内功?我定不饶他。”赵熙咬牙。 顾铭则无力摇头。闭目喘息。 用药后的反应就是如此,他觉得浑身冰冷,气促心悸,难受至极。 一个温暖的身子,紧挨着他轻轻滑进被子里。他感觉赵熙在被子里轻轻褪了他的睡衣裤,两人裸身相拥。赵熙修长的腿,攀在他腰腿上。又张开臂,将自己搂在她热呼呼的怀抱里。 温暖又安宁。 顾铭则松开拧紧的眉峰,在这片温暖里,轻轻呵出口气。 两人相拥,沉沉睡去。 再醒来。顾铭则药力已过,烧也退了。 枕畔,赵熙睡得正沉。顾铭则久久看着她,眸子里晦暗难明。 他来到公主府时,心中并未怀着善意。但他依然不觉得自己对不住谁。因为按照计划,他要全力辅佐她登上华国皇位,这可不算害她,虽然中间有许多利用,但也不算是完全恶意。 直至两人结发为夫妻,行了夫妻之实,日常相处,他一步步体会到夫妻人伦。当初自己毅然入了公主府,却是想得太过简单。他发觉自己无法仅是为了完成使命。于私,他还是她丈夫,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他自己的母亲,一生饱受着的始乱终弃之苦,他深恶痛绝,怎么也无法容忍自己也做同样的事。他在心里早已经计议定,大业成功时,他必要攀上权力最高峰。只有那样,他才有能力施行自己的报复,也才有能力护赵熙周全。 第10章 京郊别院(五) 顾铭则的病来得快,去得也快。药效一过,人就不烧了。只是整天慵懒。 赵熙在猎场的布防已经结束,便得空在别院陪着他将养。 夜。 两人颠鸾倒凤,倾情缠绵。 顾铭则仰躺在床上,难耐又慵懒地侧过头,一字形锁骨随赵熙动作一颤一颤。 赵熙看得眼神发沉。 她一边辗转吻他,一边更剧烈地起伏。 “阿则……”赵熙轻轻在他耳边呢喃。 顾铭则眸子缓缓缩紧,迷茫中算是找回点意识,“嗯?殿下……” 赵熙压低声音,嗓音里带着微微的哑意,“叫我阿熙。” 顾铭则于明灭烛光中,看着那张明丽笑脸,如此光彩和喜悦,灼得他眼睛发涩。 赵熙翻身起来,坐到他小腹上,单手按着他的肩,一边亲他,一边起伏喘息,“回府后,你什么都不要管了,只安心养好身子。我们……生个孩子吧。” 顾铭则目光略散地看着赵熙开合的唇,全没反应过来。整夜放纵让他思绪纷乱。 赵熙向他身后探进两只手指去,坏心眼地拉出深埋的那块暖玉。顾铭则很大反应地醒过神,“嗯……” 赵熙眼里闪出捉狭笑意。 暖玉带着扰人恶意,开始往返抽动。顾铭则没经历过这样零零碎碎的折腾,又胀,又痒,又酸,不难受却极难忍耐。他全身难耐地绷紧,□□从唇中溢出。 “走神了?”赵熙凑近他耳边轻轻呵气。顾铭则很敏感地轻轻颤。 “嗯,殿下……说什么了……”迷糊间问出一句,顾铭则就后悔了。果然,赵熙兴味盎然地挑起眉,手下动作更加刁钻。 顾铭则眼角都洇湿了,他绷紧全身,却因为被按着,无法辗转。 赵熙笑着看他明显支持不住了的正君。如此青涩,迷糊起来的顾铭则尤其可人。说起来,倒是怨她了。纵使成婚五年,也从没与他这样纵情。 她好心地停了停手,让顾铭则喘口气。 “我在说,”赵熙俯在他前胸,看着他,“等你养好身子,咱们生个孩子吧。” 顾铭则眼里全是茫然。养好?他脑子里一时间全是那瓷瓶里霸道的药丸。 “怎么?”赵熙坏心眼地把光滑温润的暖玉,深深压进他的甬道。 顾铭则深深皱眉,微挺起腰,扛过这难耐的刺激,全身脱力地跌回被子里。 赵熙轻轻吻他抿成一条线的唇,又用舌尖轻轻叩,“不说话,像个蚌壳。” 顾铭则未如她所愿放小舌进去,仍抿紧唇。 “怎么了?不愿意?”赵熙抬起头看他。 顾铭则闭目,他想静下心思考。可是赵熙不停他身上忙活,让他无从冷静。他终于抬手按住赵熙的胡闹,哑声道,“……怎么想起说这个?” 赵熙挑眉,“怎么?我们成亲五年,不该有个孩子?” “这与年头无关。”顾铭则看她。 赵熙在他耳边轻轻叹,“谁说留嗣与年头儿没关?你都二十九了……” 顾铭则滞了下,垂下长睫,遮住已经全湿了的眼睛。 “阿则,人的一生,能有几个五年好挥霍……” 赵熙眼中亦含着星星点点的光,后面的话哽住。 阿则,从小我便知道你会成为我丈夫。那个无论走在哪都是最耀目的顾铭则,被许多闺中少女想为梦中情郎的顾郎,就是我的丈夫,这样的念头,是多么令人愉悦和振奋。 一路走来,我一直关注着你。你名贯京城的文章,诗作,画作,甚至你在某个场合的言行……点点滴滴,都汇成线报,在我的案头堆了厚厚一撂。在幽暗深宫,是它们给我带来了希望和光明。 后来,我听到京中一些传言,有嫉妒你才华的人,背地里散布你的坏话。说顾府的公子允文允武,又能怎样,别看他现在风光,到了年头儿,还不得委身给一个庶出的公主。一辈子上不得朝堂,伸不得志向…… 后来,你出京游历。直到你遁入宗山。我再探不到你的消息。 可是,即使这样,我也并不焦急。因为我知道,你是我订下了的丈夫。待我成年那天,你就会回到我身边。还因为那时的我,已经有了自己的小小势力。打开宫门,放眼朝堂,我明白了自己必须有件事情要先办好。那就是,我要拥有更强的能力,才会让身边的人有所倚靠,才会让我珍爱的人,永远站在骄傲的艳羡里。 之后的日子,我努力磨砺自己,一步步走进权力的中枢。无论朝堂权利如何倾轧,我的心里始终安宁。因为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为什么要去做。 而今,我离那至尊的位置,近得不能再近啦…… 过往,如潮涌进赵熙脑海。她用手指和唇,描摩着顾铭则的眉眼,描摩着自己从童年到少年到成年最美好的心恋,她忘情地亲吻着顾铭则,眼睛全湿了。 这个一直活在她光明的想像里,大她七岁的男子,与他成为了夫妻。却与她的想像相去甚远。有时即使睡在身边,好像也是那么遥远。她曾一度怀疑,他是不是心有所属,或者不情不愿。可是无论怎么猜疑,她从未想过放弃。 多年的磨砺,造就了她百折不挠的坚韧性子。凡是让她一旦上了心,用了心的,就绝对不会松手。 于是,她用了许多办法,迫他坦露真心。整整五年。 幸而,她获悉了他的真心――他义无返顾地抛下家族和师门与她成亲,他把她看作照亮人生的心灯…… 赵熙觉得这五年的坚持,终换云开月明。她那情窦初开的少女之心,在五年后的别院,蓬勃复苏。 并且她更坚信,将来要登上至尊之位,因为有了他,她也不会感到高处不胜寒了。这是多么幸福和让人振奋的事情。 赵熙期待,又欣喜,振奋,又鼓舞,仿佛在成全自己十几年来的执念般,一遍遍轻轻呢喃,“阿则,我们彼此倚靠吧,你要信我……” 顾铭则眼前迷茫一片,心内仿佛有万丈狂澜。如此真切又不掺一丝功利的情意,扑面而来,猛烈地击打着他的意志。明明几天前还那么坚决地打定了主意,可现在……他暗叹自己想得太简单。他与她经过那样的深谈,实际已经消弥了隔膜界限。他说过,要倾十分的精力,才能做好顾铭则。他大概过于用力,以致做得太完美,袒露出的心意,真切得连他自己都有些混淆。 经过那夜,他惊觉赵熙对顾郎的执念。这样的境况,从来不在他的计划里,可人心总是这样难以计划,让他始料未及,应对艰难。 他的心,又痛又空,又涩又软。他无法对上赵熙明亮的眼睛,却又移不开一般,被她牢牢吸引。 滞了好一会儿,他撑起上身,迎上赵熙的唇,深深地吻。 赵熙被他的举动吸引了注意力,两人又一阵缠绵,累到脱力。 “还未得到答覆呢……”赵熙在迷糊睡过去时,想,明日开始,各部人员就都进驻猎场了,她估计会很忙了。还是晚上,再问他吧。 -- 清晨。 赵熙醒来时,顾铭则已经没躺在身边。 今日她的正君没有睡太久,穿戴齐整地站在书房的长案前,对着那一幅即将画成的春景图发呆。 赵熙从后面抱住他的腰。 顾铭则动了动,转目,温柔地亲她的发顶。 赵熙仰起头回应。 厮磨了一会儿,顾铭则把她从怀里拉出来,指着画儿,“瞧,再有几笔,便画成了。” 赵熙笑着去看,不免长长感叹。看这一幅春景,就知道顾大才子之名,得来不虚。 顾铭则蘸了墨,把笔递到她手里。 “干什么?”赵熙吓了一跳,赶紧把笔移到画纸外面去,“滴上墨就白画了,这么好的画……” “剩下几笔,殿下添吧。”顾铭则笑道。 同画?这个提议倒对她充满了吸引。赵熙眨了眨眼睛,在画作和顾铭则中间犹豫不定。 “画坏了也无妨。”顾铭则负手站在一边,一派云淡风清。 赵熙挑眉,“咦?怎知我一上手,就会画坏?” 顾铭则挑眉,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好个激将法。赵熙挑衅地扬扬下巴,站到案前,果断下笔,勾勾点点。 顾铭则走到她身边,细心观看。 赵熙笔力飞扬,衬着顾铭则的画风,整幅画更加鲜活。 两人并肩站着,仿佛看入了神般。 “就该一起画的。”赵熙轻轻叹气。可惜了那五年大好时光。 顾铭则从后面环过她的腰,将她揽进怀里。 赵熙听着他的心跳,与他相偎。以后会有更多个五年,他们会在一起画遍四季,咏遍山川。 “主子,府里来的人到了。”外面有下人禀。 两人一同回头。 “殿下,林侍君到了。”侍卫也站在门口禀。 “阿泽?”赵熙从顾铭则怀里起身,往门口走了几步,“他怎么来了?不是让他养伤吗?” 她几步跨出门外。果然看见院中一个高大的男子,着一身墨蓝色修身常服,正与几个侍卫队长说话。 听见动静,那男子回过头,向着赵熙露出灿烂的笑意。 正是赵林泽。 “殿下。”他走前两步,撩袍跪下。身后的侍卫长们,也哗啦啦跪倒一片。 “臣侍今晨接到太子手令,令臣随侍春猎。”林泽把手令举过头顶,“时间紧急,臣侍未及请示殿下,请殿下宽恕。” 赵熙上前,先扶起他,再展开手令瞧了瞧,竟然是太子亲笔。 她收了手令,关切地打量林泽,“伤可好了?莫不是策马来的?” 林泽摆手笑道,“自然,坐马车多费劲,白白颠一路,身子骨都散了。” “胡说。”赵熙嗔怪地把他拉到跟前,上下打量。 “真好了。”林泽张开手臂,利索地转了个圈,让她看。 赵熙这才放了心。 林泽转向赵熙身后,向顾铭则见礼。 顾铭则上前两步,扶住他。 “先去洗洗吧,过会用早膳。”赵熙吩咐人来伺候。 林泽再行礼,跟着去了内院。 顾铭则正吩咐下人调换些菜式。 赵熙走过来拉住他。 顾铭则转头看她。 赵熙没说话,只轻轻捏他掌心。 顾铭则明白她的意思,轻轻点头。 赵熙挑眉笑,目送他与别院管事一同往侧院去了。 林泽在房里,洗了把脸。下人送来一套银色的软甲。他瞧了瞧自己身上的墨蓝色常服,“换件墨色的软甲。” “公主殿下昨天就吩咐下来了,咱们府上的人在猎场都穿浅色。”那下人回禀。 “怎么?”林泽不解。 赵熙跨进门槛。 “殿下。”林泽挥退下人,上前迎住她。 赵熙坐下,笑道,“咱们的人都穿浅的。春景本就怡人,春猎时,咱们只管亮堂堂的,让旁人黑压压的一片跑在绿草地里。” 林泽愣了愣,想到赵熙口中的画面,也忍俊不禁。他复从怀里拿出封信,递给赵熙,“太子府那边送来的线报。” 赵熙接过去细看。 林泽在一旁打量她道,“殿下在别院有什么非常开心的事吧。” “你又知道?”赵熙眼睛在线报上,漫声问。 “自然,您以前瞧太子府线报时,可都是皱着眉,就这回,眉目生辉的。” 赵熙“啪”地把线报合上,笑道,“几日不见,阿泽细心不少。”说完,又上下打量林泽,“老话说的对,人就得常敲打,好钢才得炼成。” 林泽戒备地收紧肩背,臀腿上的伤还没好利索,挨这一回已经够了,从今往后可不想再受这样的罪。 赵熙笑道,“我瞧太子府线报时,老皱眉,是因为他总是龟缩不前,让我无处着力。如今他终于下了决心,肯动了。他一动,我才好将计就计。” 她怡然地靠进椅背里,“看着吧,这回春猎,定是有分晓了。” 林泽不解,“既然他已经准备好要动手了,那还把我召来做什么?不怕我坏了他的计划?”本来此回春猎,赵熙只安排顾铭则随侍,顾铭则没有功夫傍身,就算是惊世才华,也抵不过到时的刀剑相见。她其实是给太子吃了定心丸。 赵熙笑道,“咱们的那位太子,肖想着你呢。” 林泽撇嘴。 “想哪去了?”赵熙看着高高壮壮的林泽,笑,“太子不好你这口儿。” 林泽也笑,这么些年看太子身边来来回回这些个小侍,真没他这种类型的人。 “你父亲手握北江三郡,有地盘,有兵力,太子想着收拾了我,再活捉了你,要挟你父亲就范呢。” 林泽立起眼睛,“他说活捉就活捉?我在他心目中,武功那么不济?” “你自然是不错的。”赵熙笑着眯起眼睛,“只是他有更强的帮手。” “谁?”林泽警惕。 赵熙敛了笑意。 与顾铭则的那次深谈,她想到了很多。 其中一条,就是关于他师父万山,宗师级的剑仙。 万山,原本是祁国的一个皇子,原名祁原。因为不喜朝堂倾轧,多年前遁入空门。不过他虽是方外之人,但却并不避世,且与顾相、太子,还有朝堂上许多人都有联系。 赵熙认为,这一回太子突然有了底气,蠢蠢欲动,必是得了万山的确切支持。而且这当口,顾侧妃怀了他的骨血,估计顾相也被绑上了太子的船。 林泽听了赵熙的分析,仍狐疑簇眉,“既然他们准备动手了,那在府里和在猎场,有什么不同?” 赵熙滞了下,叹道,“因为此刻,我府中有个更顶尖的高手在呢,他们可不想与他对上。” “高手?”林泽愣了片刻,挑起眉,“顾夕?” 赵熙点头。这回春猎,如果不是万山亲自来了,也一定是派来了他嫡系。万山的弟子中,她最熟悉的是顾铭则,她的正君,不过他已经没了内力,自保尚且不足,万山不会以他为虑。 另一个……另一个是顾夕。赵熙脑子里映出竹苑里的那个场面,到此刻,她也无法将那个脆弱昏迷在竹凳上孩子与剑阁高手相提并论。 但像与不像是一回事。顾夕是剑客阁天阁里的甲字号高手,剑宗多数弟子也都不是他对手。 所以,他们选择避开顾夕,而选择在春猎场。 林泽接受了她的推论。 赵熙却凝眉未展。 “还在想什么?”林泽问。 赵熙挥挥手,让他别吵断她思路。 想了好一会儿,赵熙低低自语,“我怎么觉得,事情远没有我想的那么简单?” 她思绪纷乱,却总觉得有一丝头绪牵连其中。难道春猎只是一个幌子,就像是一座大冰山,她只看见了浮在上面的小小一角。她这些日子,眼睛只盯着太子了,有些短见。放眼开来…… 她忽地抬目,“阿泽,祁国那边有何异动?” 林泽惊了下,仔细搜索记忆,摊手道,“这些日子净被春猎的事牵扯了,祁国那边的线报……” 赵熙眯起了眼睛,“祁国那边的线报,全淹在春猎里了。” 所以……她忽然意识到,她一定忽略了某些重要的东西。 第11章 猎场(一) 京城内外的安全防卫,已经到了最严格的时候。官府登记在册的随侍人员集队出城,然后,彻底封闭城门。任何人再不准出入京城。 晨,嘉和公主府。 麦冬进顾夕房里送药时,看见昨日还在床上爬着不爱动弹的人,已经起了身,收拾停当,外衫都穿好了。 麦冬吓了一跳,赶紧上前扶住他,“夕少爷,您别乱动,看抻了伤口。” 顾夕坚持着自己束好了腰封。从腰往下都是被杖子打裂的伤口,硬生生的棒伤,养了七八天,好药不断,才勉强合了口儿。束腰带时,嫩肉磨着布料,蜇得沙沙地疼。顾夕单手撑着床栏,缓了缓,才敢慢慢站直了腰。 顾夕转过头看了看窗外,澄澈的眸子里映满了晨辉。从麦冬的角度看,顾夕侧脸线条柔和精致,只是入府时脸上的小肉肉已经瘦没了,连下巴都是尖尖的。 麦冬心里不是滋味,上前一步应,“夕少爷有事吩咐我?” “不。”顾夕摆摆手,转目看他,“麦冬,是我师门有事相召,我得出府一趟。” 麦冬怔了下,眨巴眼睛道,“啊?喔。” 说实话,麦冬是不太想放顾夕出府的。 自从那日铭主子打完人,就被公主殿下带到别院去了,也没机会交待对夕少爷的安排。但他揣度着铭主子的意思,也是不会让顾夕出门的。幸而夕少爷因为腿疼,不爱动弹,自那日便没出过竹苑,少了许多曲折。 于是他想了下,进言道,“夕少爷有什么事?让小的替您跑腿吧。您刚伤了那会儿,铭主子亲自照料,心疼得紧。您还是在府里好好养伤吧,等主子从猎场回来,看见您无碍了,那该多高兴?” 提到顾铭则,顾夕绷紧唇线,脸上仍没什么松动。脑子里却在飞快地回忆,先生何时来床边亲自上药的?怎么想不起来了?打一顿杖子,脑子也能不好使了? “喔,当日……您不是昏过去了吗?铭主子赶来时,您还未醒,他怕您醒了上药遭罪,又炙了您的睡穴,这才从容给您疗伤的。”麦冬当顾夕一脸迷茫,赶紧又补了几句。 趁自己昏迷时来?还扎了睡穴?顾夕终于忍不下,撇了撇嘴角。自己千里迢迢赶来京城,却也就只与他共进了晚膳。翻脸比翻书还快,不分青红皂白就打手打人,还要求他腿了裤子……想到那天自己裸着臀腿被打到昏过去,不知是怎么被抬到房里来的,顾夕就觉得脸上发烧,无地自容。对于先生不愿意见他的猜想,顾夕觉得心口发疼。他强自镇定了下,问,“先生不在的这几天,府里谁管着事?” 麦冬道,“是林侍君。不过晨起时,猎场传来手令,林主子就点齐人赶去猎场了。” 顾夕看他。 麦冬为难道,“府里此刻真找不着主子了,赵大总管外出办事,中午方能回来呢。您不如等……” 顾夕也很为难,“不成,时辰卡得紧。” 麦冬的拖字诀不奏效,苦着脸看顾夕扶着门框,步履略艰难地走了出去。 “夕少爷,没有管事发话,这府门是不会开的。”麦冬追出来做最后的努力。 顾夕停下步子,“那,就不从门走了。” 麦冬吓了一跳,“夕少爷,您想……” 顾夕在心里计较了下,便开始打量竹苑四周的房顶,“麦冬,是师门传来的手令,我不能不遵。等我出府后,你报与赵大总管。” 麦冬使劲摆手。 顾夕笑道,“哎,你别急,听我说。我这一去,得几日不归,遮掩不住的。你早报上去,公事公办得好。也省得……先生回来为难。” 麦冬怔了怔,垮下肩,“是。” 顾夕拍拍他肩膀,转身出了竹苑。 麦冬未及跟出去,就看见一个淡色的身影,跃上榭香阁的屋顶,青天白日里,几个腾跃,轻盈地远去了。竟无一个侍卫惊觉。 “哎,”麦冬站在院子当中,无奈摊手。 这些日子,他贴身照顾夕少爷,也算看明白了顾夕的性子。刚伤的那几天,因为太疼,心情不好也不爱出声,就只自己爬在床上睡觉,醒了也不闹人,挺招人心疼。后面几天,疼得好些了,有心情看看铭主子书房里面那三面墙大书架上的书,摆摆棋谱什么的,除了大总管赵忠时不时来看看他,他从未跟府中任何人交往,更没打听过府里的事。 麦冬虽是小厮,但在公主府中当差,自然见惯了那些挖空心思想青云直上的家伙,是如何巴结逢迎的。有人为搏个好前程,真是无所不用,丑态毕现。他看得出来,顾夕对公主府的认知,也就是借住几天而已。 他们这些下人,私下里都议论说,满京城里也寻不见象夕少爷这样的人才,难得和铭主子一样,清清淡淡,无欲无求。 这样的无欲则刚的性子,也就是在宗山那样的地方养出来的。他坦坦荡荡地来京,坦坦然然地入府,安安分分地在竹苑里等铭主子,估计等到铭主子回来,他与他聚上几天,就会飘然离开。所以,麦冬以为,顾熙这样的必子,自然不会因为挨了责打,就会惶恐地认为自己犯了什么大不了的罪过。更不会为了守公主府的门禁,而束手束脚。 不过他走时交待的那一句,也泄露了他的软肋。他自己倒是什么都无所谓,就是怕带连了他家先生。 麦冬长长叹气,自己出了竹苑,找赵大总管去了。 --- 猎场。 今晨入驻的人不少。太子携太子妃和他的侧妃顾采薇,已经率先扎好了营。 他的大帐里,并无人头攒动,一个身披褐色袈裟的大和尚,与他对坐饮茶。几个劲装的青年男子跪坐在他身后,双手按在腿上,像时刻蓄势待发的猎豹。他们皆身背长剑,英气内敛。 太子赵珍打量着这几个剑侍,啧啧道,“大和尚手下无弱兵呀。” 那大和尚抬目,鹰眸锐利,眉目深刻。正是万山。 万山哈哈笑道,“太子殿下谬赞了。这几个孩子,我从他们小时就开始□□,颇得用些。此回便把他们给了太子殿下,供您驱策。” 赵珍惊喜地扬眉,“如此,珍却之不恭了。” 姿态倒是摆得很低,万山眉梢动了动,“你们几个见过太子殿下。” 那几名剑侍皆跪伏,低声道,“属下见过太子殿下。” “可有名字?”太子问。 “师父说,旧名字在属下等入太子府时,便不许再用了。待属下等有了功劳,再请太子殿下赐名。” 太子伸手挑起跪前一个的剑侍的下巴,瞧清长相,眉梢又挑了挑。 “可会侍奉?” “……”那男子迟疑了下,“来时师父让人教过。” “好。”太子颇为满意,“等早膳后,入内室等我。” 那人垂目,“是。” 万山在一旁冷眼观瞧,心中对这个太子行事,颇有些瞧不上。但面上不显。 赵珍却不以为意,他转目看向万山,“大和尚别见怪,我从来都认为,只有全身侍奉主子的人,才可堪信任。既然要做我近身的人,怎么着,也得让我全心信任才好。” 万山低头细琢磨了下,也释然道,“果然太子殿下有一番识人用人的高论啊。” 赵珍笑笑,又让其他人抬头让他瞧瞧。 “啧啧,大和尚收徒的眼光,可是不错。”他捏着另一个剑侍的下巴,轻轻在他面颊上摩娑。入手柔润,肌肤极有弹性。那剑侍低低垂着眉眼,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扣着腿两侧,没有多余动作。 太子赞许道,“大和尚教得更好。” 万山呵呵笑笑,“他们都是今年新进天阁的剑侍,为着太子殿下的春猎,我可是把比试提前了。给您选了这几个好苗子,供您驱策。” “噢,不错不错。”赵珍手上动作不停,挨着个地拔弄跪在眼前的这排男子,回头问,“不是说有六个?” “过会儿该到了。”万山以茶盖脸道。心中却为太子的贪婪鄙夷。 “喔?”赵珍来了兴趣,问道,“这几个已经是天阁弟子了,来晚的那个又是什么来头?” “这几个也只得您寻常差用,过会儿到的那个,是今年天阁的甲字号掌剑。” “掌剑?”赵珍颇为动容。他也知道些宗山的规矩,天阁剑侍的甲字号,会被奉为掌剑。掌剑虽也是剑侍,但有权利调用剑阁所有剑侍。待这一期的掌剑满二十五岁后,可出天阁,所有同期剑侍,皆归他属下。然后,宗山才会进行下一轮的天阁大比。 掌剑在宗山的权责很大。而且现今宗山五名首座师尊的位置,都必出自天阁的甲字号。 “他才十七,是我亲传弟子。”万山道,“叫顾夕。” “顾夕……”太子在口中默念了几遍。 “他……与其他弟子不同,身家……显赫。” “噢?”太子好奇,“哪一家?”又琢磨道,“姓顾的?” 他惊讶地张大眼睛,“姓顾,莫非?” 万山知道太子定是想岔了,不过正中他下怀,他微微笑道,“他亲族势大,不过他自幼只与小叔叔走得最近。” “哪一个?” “姓顾……名铭则。” 太子完全愣住。从没听说顾铭则有这么一个侄子呀。 “一直养在宗山,未曾张扬。”万山讳莫如深地看了他一眼。 太子一下子明白了,点头,“喔,喔……”脑子里映出顾铭则英挺的面容,一时心痒难耐。 “几时至?” 万山微微笑,“我这个徒弟,可不比其他,功夫虽然顶尖,但自小也是娇养惯了的。铭则怕他受委屈,在身边放了一大堆伺候的人。平日里,也是万事都随他高兴,放天阁前,他除了练功上点心,也就整日在山上玩乐,万事也不走心,就是个少爷脾气。” 太子眼睛全亮了,“喔,自然是金琢玉雕的孩子,顾家郎君,都是清贵性子。” 万山点头,“太子明白就好。” 太子一个劲点头,“明白,明白。” - 太子早膳完毕,践了与方才那剑侍的约。因是早晨,他很有精神,那剑侍又是头一遭侍奉,被弄得很是惨烈。 “赐名晨。”太子心满意足地从那剑侍身上下来。 那剑侍犹豫了一下。 “怎么?”太子略不悦。 那剑侍似想到了什么,摇摇头,“无事,谢殿下赐名。” “想到什么了?”太子坐在床边,用指甲划那剑侍光滑的脊背,带着手下的人一阵轻颤。 “剑阁的掌剑,与他的名字冲撞了。” “顾夕?” “他字希辰。”太子的手指已经探进身下,恶意搅弄,剑侍轻轻喘,“不过既然他也会入太子麾下,名字什么的……” “噢,不。”太子沉吟,“他的名字不好冲撞的,你别叫晨了。” 那剑侍抬目看他,双眸中含着纵情后的余波。太子玩兴又起,把他从床上拉到地下,按在脚踏上,又是一番攻城掠地。 那剑侍眸中含着雾气,早已经涣散。 太子气喘吁吁地从他身上下来,“就叫澜清吧。” “是。”剑侍哑着声音。 “从你往下,其他的人就叫澜岸,澜珊,澜肆,澜武。” 这就是许了他为五人之首了。那剑侍跪起来,“是,澜清代谢太子殿下赐名。” 太子摆摆手,披衣离开。 顾夕到时,猎场里已经到了不少人。 他倒没逞强骑马,主要还是疼。索性上了铺满软垫子的马车,因为随行的剑侍手中有官府的调令,一路畅通无阻地开到营地。 “掌剑,到了。”剑侍探身到车厢里看时,顾夕侧卧在垫子上,已然睡着了。 “掌剑?” 顾夕挣扎着醒过来,全身都汗透了。 “做恶梦了?”那剑侍赶紧上来,“怎么出这么多汗。” 顾夕迷茫了一瞬,醒了。他撑着坐起来,微微喘息,“嗯,不过是梦,无妨。” 那剑侍瞧他水捞出来的样子,心道怎会无妨,惊出这么多汗! 车内有个小箱子,剑侍走过来打开翻看,果然有些随身衣物。 顾夕颓然躺下,又缓了缓,才起身换衣服。 “掌剑,咱们去吧?”剑侍请示。 顾夕单手拄着车栏干,沉吟了下,“不,既然进来猎场了,我们先找一处地方隐起来。” 那剑侍惊了下,“可是师尊手令已下……” 顾夕摆摆手,“听我的,责任我负。” 剑侍不再坚持,放下车帘,车又缓缓启动。 顾夕从车窗向外看,整个猎场里外均有军士把守,往来巡逻的人员,也整肃干练。远远的,人头攒动处,该是营地。他目光往远看了半天,目光微闪。 师门命他赶赴太子府效力,而他到了京城才得知,先生竟然是公主府的正君。他不确定这个安排背后的原因。他这些日子从麦冬等人的话中听出来,太子府和公主府两大阵营,在朝中抗衡。但他却能笃定,先生断不会是太子埋在公主府里的暗线。先生该是有自己的图谋,且与师门相悖。否则,顾夕无法解释,一个那样洒脱肆意的人,为何会突然被废了内力,改了性子,甘心困在公主府的内宅。 所以,此刻的顾夕,虽已经身在猎场,但既不能去找顾铭则,更不能去太子处效力。 若是此刻先生在身边就好了,至少能为他解惑。顾夕长长叹出口气,心中微微怨念。先生改了性子,脾气也大了,连话也不让他说一句,劈头盖脸就打得人皮开肉绽的。或许这也是先生的一种姿态,把他打得起不来床,自然不用掺和猎场里的事了。 顾夕顺着思路,这些天一直在思索。此刻身在猎场,感受到猎场里的气氛,他豁然贯通,难道猎场里,会有大事情发生?是先生操纵的?还是师门?他凝着眉思索,却思绪纷乱。方才之所以恶梦连连,也是因为这些日子的困扰吧。顾夕揉了揉眉心,又觉得身上的伤隐隐发痛。 他撩开车帘,低声命剑侍将车驾混在众多随行车驾中。他们有太子手令,估计能通行。 果然,通过官军的几重查验,终于进了随从的营地,甚至还领到了一个单独的帐篷。 剑侍这一路行来,心几度吊到嗓子眼里。但瞧着车里的人,安安静静,从容淡定。他不由在心里暗暗敬佩,别瞧顾师弟年纪小,但真真的,有主意呀。 第12章 猎场(二) 猎场座落在京郊。一片平原,内有大小几座树林,遍植绿草地。京水河由南向北,从猎场横贯而过。 皇室们的营地,皆毗临京水河。太子的营地后面倚着一小片桃花林。赵熙把地方定在了上游区域。 今天春猎,老皇帝仍抱病未至。 主礼是太子。众多随行亲贵大臣们,对这个决定并不意外。毕竟太子已经是储君位份,是正统。嘉和公主再能干,也不过是个庶出的公主。 这其中,还牵涉着许多利益。顾相一党势大,文臣中大部分人都倾向于太子。今晨,侧妃有孕的消息已经从不同渠道传了出来,顾相一党一时群情喜悦。 但众武将并不想拥戴太子。软脚虾一样的太子,长于深宫妇人之手,本人也阴柔,没一点男子气。太子偏好玩弄权谋,对武将多有弹压,近年来边关几次大的战事,都是公主主战,并一力派兵遣将,最近的一次甚至亲征。一举夺下了被燕国占领的几座边城,才让武将们扬眉吐气。 武将们觉得,如果太子继位,兵将们肯定不会有好日子过。而且国家若有兵祸,太子肯定是主和的,到时割地赔款都有可能,这可是武将们最大的耻辱。 春猎还未开始,便已经是暗潮涌动。 公主一行刚安顿下,太子就派人过来嘘寒问暖了。赵熙自然没耐心应付,便留下顾铭则在大帐里待客,自己带着林泽去巡营了。 两人带着一队人,在猎场转悠。林泽跟着走,低头琢磨早上刘诩说的那番话。 赵熙走了一会儿,回头瞅了他一眼。林泽低头凝眉,闷闷的。赵熙走了一段路,又瞅他一眼。林泽恍若未闻。 走到背风无人处,赵熙站下。 林泽不防备,差点没刹住脚。 “殿下,怎么不走了?”林泽向四周张了张,未见不妥当呀。 “冥思苦想的,统领大人可是理出了些头绪?”赵熙挑着眉问。 林泽眨了眨眼睛。嘉和公主为人比较沉稳,一般面上的表情也不是很多。她若挑眉,通常就会代表很多层次的含义,不过旁人很难据此揣测她的心情。林泽不同,他从小就伴在她身边,能读懂她大部分的表情。 林泽瞅着赵熙的眉梢微动,就知道她此刻有逗弄他的嫌疑。颇有些不服,还有些挫败,“公主不要小看人,我不是榆木脑袋,用力想想,总会想出些关窍。” 赵熙又挑眉,“行啊,几日不见,长进不少,说话有理。” 林泽自然听得出赵熙语气中的笑意,不服地撇嘴。 赵熙瞧着他脸上摆出的表情能让他小了好几岁,不禁好笑,伸手掐住他面颊,晃了晃,“摆这脸色给我看呢?你是不是榆木脑袋,我倒不好说,但你总不能把你想的,都明晃晃写脸上吧。” “啊,那么明显?”林泽吓了一跳,也顾不上脸颊肉疼,睁大眼睛看着赵熙。 “是啊。”赵熙揪他面颊小肉,“这脸上分明写着,公主起了疑,只是还没理出头绪,我在帮着她想对策呢。” “啊?”林泽沮丧地看着赵熙又挑动的眉梢,叹气,“看来挺明显,我真是这么想的。” 赵熙被他这迷糊样逗得笑,手下加力。 林泽这才觉出一边脸颊痛,往后挣了挣,也没躲过去。他估计脸已经被掐红了。幸好他俩站在背风无人处,巡营的队伍已经走到前面去。林泽心虚地四下张望,生怕被人瞧见。 赵熙瞧他慌张,好笑地松开手,替他揉了揉掐红的脸颊。 林泽脸颊全红了。他垂着头,在长披风下悄悄拉住赵熙的手,“殿下想我没?”一句问完,他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睫。 赵熙被他这话一问,心里一钝。林泽本与她青梅竹马的交情,她在林泽这儿,最放松,也最轻松。以前,离开他几日,起居便不习惯,可是到别院这么些天,她竟没有了这种感觉。这几日在别院,她净与顾铭则厮磨,滋味简直美妙之极,又兼着布防,每天充实得很,她还真还少想到公主府里的人…… 林泽狐疑抬目,发现赵熙正目光放空,不知在想什么。林泽也怔住。 远处,一个暗卫自飞奔而来。 “殿下,大人。”暗卫喘着行礼。 两人一同醒过神,“什么事?”赵熙问 “太子府的马车到了,就在咱们的营地。” 暗卫行了礼,退下。赵熙并未追问,因为她给暗卫的命令,从来都是不要接近顾铭则百步的距离。为的就是给正夫以尊敬,以示她并未针对他而派人监视。所以暗卫当不知来访的人是谁。 “是太子?”林泽皱眉。 赵熙也凝眉思索,“估计是顾侧妃。” “为何这时来我们这儿?”林泽心里有些狐疑。 赵熙冷冷笑笑。太子先是派人来给她道平安,知道她不耐烦这些,定会躲出去,然后再派他的侧妃以探兄长为名来通消息。 林泽眉皱更紧,他想到此回随侍的人,都是顾铭则走前亲自选定,都是顾铭则心腹之人。侍卫们又入不了内帐,他在里面与太子府的人说了什么,还无人能知晓了。 他回目瞅向赵熙。公主也沉默不语。林泽莫名心惊。赵熙上午的话又闯进他脑海,那番话,在他心里埋下了怀疑的种子。 林泽轻声道,“我……悄悄回内怅去看个究竟?” 赵熙摇头,“可别去。那是人家的侧妃,你怎好在外面窥视。” 林泽也反应过来。他是公主侍君,若是被有心人逮到这个错,定会小题大作。到时他获罪事小,公主身边就少了一个得力助手,那才是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 “对不起,是臣侍鲁莽了。”林泽诚心认错。 赵熙拍拍他手背,“顾侧妃有心在这个空当去见她兄长,自然是做了万全准备。即使你回去了,也没大用。” 林泽咬牙,心道午前弟兄们还在议论,说太子妃刚有孕,胎并不稳,不知太子为何将她带来。原来,是为着这一层。 赵熙脸色阴沉,负手站着思考。 林泽看着她,有些发怔。方才他还被公主训,说是把想的都摆在脸上。而这会儿,瞧瞧公主脸上的凝重,更明晃晃的。可见凡事就怕太上心,关心则乱。涉及到顾铭则,公主就失了魂般。林泽终于明白了,为何在别院时,公主嘴角总噙着甜蜜笑意。别院看到的顾正夫,也是嘴角含笑的,原来他们在别院时,已经甜蜜得乐不思蜀了。 林泽心中有些涩,却也明白自己身份。他垂下目光,眸色暗淡。 “走,巡营去。”赵熙领先走出去。 林泽忙整顿情绪,跟了出去。 --------- 顾铭则站在自己的营帐前,看着顾采薇从车上下来。她穿着艳色的宽松外衫,怀孕也没满三个月呢,孕味就十足了。 她巧笑嫣然地走到顾铭则面前,”哥哥,安好?” 顾铭则微微皱眉,“你怎么跑来了?” 顾采薇笑着擦他肩过去,由两三个侍者扶着进了帐子。 顾铭则长吸了口气,转身跟了进去。 顾采薇坐在客位上,一派雍容华丽。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气派,便是太子妃了。 顾铭则皱眉看她。 顾采薇被他这么瞅着,脸上的笑意再坚持不住。她眼含雾气,娇声婉转,“哥哥对小妹一脸责备,小妹承受不起……” “倒不指望你眼中还有我这个哥哥,便想想父亲母亲……”顾铭则声音里含上情绪。 顾采薇收了娇弱,眼中闪出冷厉,“父亲一心只在朝堂,争名争权,几时关心过别的?”她美目扫过顾铭则,同样高挑身形,腰背挺拔,容颜俊美。面前的男子恍惚与那个在她还是稚童时就离家远游的兄长,交映重叠在一起。她眼睛涩得不行,闭目道,“连自己的儿子被人调了包,都恍若未闻……他不配为父亲。” 顾铭则眸色暗了暗,“兄长他……心里挂念妹妹,他常抱憾当初未能有能力接你出来……采薇,你便想想你自己,也不该这样肆意妄行,徒毁自己一生……” 顾采薇冷哼,“……哥哥以为我是那个天真的小女孩?我现在也要为人母了,自然知道为人子的责任。我的那个兄长,只顾自己在外逍遥自在。对父母不能尽孝,对同胞不尽扶助,抛下家族责任,他不配为我兄长,更不配姓顾。” 顾采薇想到自己,更是悲愤。若不是兄长逃婚在先,父亲怎会将她嫁给太子那个变态。 顾铭则脸色苍白,紧紧抿唇。 顾采薇发泄完了,长久出神,“说实话,兄长那么做,我是理解的。父亲只把我们当棋子……若我是男子,决不会困守一隅。” “哥哥,”采薇抬目看他,眼里全是泪,“我也想明白了,与其在太子那里活受罪,不如我自己搏个出头之日。万山尊者……他是个真男子,他许我生下孩子后,便以后位相待于我。我的孩子也可封为太子。” 顾铭则脸色难看至极。他哑着声音,“采薇,你说你不是孩子了,当知自己做了什么。你还是太子侧妃,孩子自然会在太子名下。且不说万山能否一举登顶,纵使他一朝临朝,你又如何让燕国的朝堂和民众相信,这孩子就是万山的骨血?” “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一个已经失身于敌国太子的侧妃,燕国人凭什么接受这样的太子和皇后?万山不可能为你一个人与整个朝堂作对,当他需要的不再是你身后的顾相势力时,你就会被弃之如……” 顾铭则气恼得说不下去。 采薇面如死灰,“哥哥既猜出这孩子不是太子的……太子是不是也是知道的?” 顾铭则无法接话。太子只喜男色,对女子不举。他要想继承皇位,也需要一个后继之人,这孩子来得,真是对时候呀。对于有野心的人来讲,什么亲情,什么子嗣,都是权谋。 采薇冷冷咬牙,她何尝不知道这些,只是还有利用价值的她,才有生存的意义。 顾采薇起身,紧紧拉住顾铭则的手,“哥哥,你一定有自己的打算吧,我们不做别人的棋子,你只管去闯,采薇永远支持你。” 顾铭则眼睛中亦有雾气,他安抚地拍拍采薇肩,发现妹妹全身都在抖。他心疼得无以复加,伸手将人揽进怀里“采薇,临下山时,兄长曾重托于我,要照顾你周全。若我能全身而退,我带你走。” 采薇眼中有泪滑落,她把自己埋在顾铭则的怀里,同样冰冷的两个人,无法温暖彼此。 她咬唇哽咽,“有哥哥这句话,采薇还有什么不足。”她抚着小腹,“有利用价值,也是一种优势。他们现在还不敢动我,我就要取得属于自己的东西。” 顾铭则心疼地收紧手臂。 这个女子,再不是五年前那个怯怯又美丽的小女孩了。 记得五年前他初下山来到顾府,相处最多的,便是这个妹妹。这个女孩子,欣喜地追在他后面叫哥哥。他大婚,入公主府,也未断了与采薇的兄妹情谊。有好吃好玩的,总要顾着她,公主常不在府,他就带采薇外出游玩去。 那是一段快乐的时光,直到她初嫁那年,她才含泪告诉他,早已经察觉,他不是那个顾铭则。但她喜欢有哥哥陪伴,是不是亲生的,又有什么打紧? 他深深簇眉,思绪完全回到从前,那些痛苦和快乐,丝丝缕缕,渗进他二十五年的生命里。 他,名祁峰。是山峥同先皇的幼子。在皇室,他是个尴尬的存在,名义上是皇子,实则连个皇封也没有。自小,山峥怕他受害,便带来宗山。万山拘着他在后山修习武功,不让他见外人。 他在那个杳无人际的山坳里,度过了他寂寞的童年。直到某一天,一个男子出现在他的面前。那日清晨,一身青色长衫的男子,踏着朝露,走到他的山洞前,温和笑意,比得过朝日的辉映。他呆呆地看着那人,仿佛在看着自己,两个人如此相像,让他惊叹造物的神奇。 那个男子,便是在宗山游历的顾府大公子,顾铭则。 万山决定利用两人的相似,制订了宏大的计划。于是,以顾铭则可以托庇于宗山为条件,顾铭则时时过到后山来陪那个叫祁峰的孩子。 整个少年和青年时期,祁峰生命里最重要的人,是那个耀目又睿智的顾铭则。 他被顾铭则所折服,唤为兄长。读什么书,习什么字,练什么功,一言一行,皆效法。 直到某一天,万山通知他可以下山了。 那夜,兄长长久地看着烛光不作声。他忍不住问,“兄长,顾府,你真不回去了?” 兄长缓过神,淡淡笑笑,“不回去了。辛苦峰弟……” “万山尊者的宏图野心,我已经告诫,他与其肖想着别国,不如借助有效的助力,争取燕国的皇位。他暂时听进去了。” 祁峰怔怔地看着顾铭则,他眸子里的锐利,与以往大不相同。 “他取不取皇位,其实我并不关心,但他已经下了保证,会善待我的家人。”他看着自己陪伴着长大的孩子,“不过,我并不信任他的保证。所以兄重托弟一桩事。” “兄长请讲。”祁峰被他的凝重感染,坐直身体郑重道,“弟必效死力。” 顾铭则拍拍他肩,“我峰弟也是兄长最重要的弟弟,怎可能让你用命去填?只是我离家时,幼妹只有稚龄,连哥哥都只会含糊叫一声,这些年……我总算是逃出那个牢笼,只可惜未有能力将妹妹也接出来。峰弟此回到顾府,替兄之名,请千万替兄长好好疼惜采薇。若她有难,弟可要护他周全。” 祁峰眼里都是雾气,郑重点头,“兄长放心。” 顾铭则按住他肩头,长久不语。 “峰弟,我在祁山,只有你和夕儿两个弟弟,你二人同在宗山却不能相见。夕儿孤苦,却心地纯净。若有一日,夕儿去京城投奔你,你要替我照顾好他。” “兄长,你要离开?”祁峰着急。 “嗯。”顾铭则点头。当初为着这个金蝉脱身之计,他在宗山耗了十年时间。现在,他可以轻松抛下顾相府、抛下一切羁绊,重获新生。只是,身后留下太多遗憾。 “峰弟,兄长不可能陪你们一辈子。万山尊者倾心权力,当然,很多人都是这么想的。”他顿了顿,看着祁峰。 祁峰垂下头去。 顾铭则几不可闻地叹口气,“峰弟,若你还能听进兄长一言,等此间事定,你便及早抽身吧。” 祁峰长久咬唇,无法作答。 顾铭则长长叹息。拿出一瓶药丸,“这是为兄研制的散功散,你功力与宗山不是同宗,燕山派的内力本就是燕国皇家一脉,公主是练家子,怕你在她面前露馅,吃了它,你受些罪,但好歹可以瞒过她。” “嗯。”祁峰接过来,服下。 顾铭则目光中满是痛惜,多年练就的内功,说散就散了,这小子对自己还真不是一般的狠厉。 “我会告诉万山尊者,这药须定时服下,其实无非是一些补药而已。只是让他以为你始终在他掌控,让他对你放心。” “嗯。”祁峰垂目点头。 顾铭则叹气,“峰弟要记得,只有看到是用青瓷瓶装给你的三粒丸药,才是真正的解药。须服下一粒,空一段时间,适应后,再服一粒。中间若有干扰,可停服,待事定再继续服用。三粒解药,是缓缓恢复你内力,期间不要妄动真气。” “嗯。”祁峰用力垂下脑袋。 顾铭则看着他,心中全是悲叹。他知道,祁峰掩下的,是眼中晶莹的泪水。 几天后,下宗山。 两人在山道分别时,他远远看了一眼山腰里,依水而建的小茶园。一个素衣少年,正在茶园门口练剑。翻飞的剑影,纯净剑气,少年清澈的笑脸,比茶花更明丽。 他回目,见顾铭则也在望着。 那个少年身上,有着他们早已经逝去的纯粹与干净。 “哥哥……”顾采薇的呼唤起,仿佛从遥远的的虚幻传来,祁峰从遥远的回忆中醒过神来,有一刻茫然。 但他很快恢复了坚定,“采薇,我不能放你这样,你跟我走……” 顾采薇摇头,拿出一封信,“万山给你的信。尊者说了,给你的药,是解药,一共三粒。你要记得服下,虽然时间尚短,但内力可恢复几成。然后按信中布置去行动。” 祁峰眸光微闪,并未伸手接信。 “怎么?”采薇着急。 祁峰微微冷意,“你转告万山尊者,我不能如他愿采取什么行动。” “啊?”采薇愣住。 “那解药,我落在别院了。所以,毒性无法得解。”祁峰轻描淡写。 顾采薇愣了一瞬,觉得此刻的人,十成十是她兄长的脾性,淡定从容,波澜不惊。 “哥哥。”她咬牙叫了一声,心道祁哥哥真是入戏太深了吧。 “哥哥,尊者说了,解药还有,只是每一份都有不同配制方法,只要不吃混了就行。我再给你送一份来。” 顾铭柔和了目光,揉了揉她头发,“哎,怎么办,哥哥已经服过一粒。” 采薇彻底怔住。 第13章 猎场(三) 下午。 太子营地。 在一个大帐子里,万山踞坐在矮案后,脸色阴沉似冰。 化名秦嬷嬷的山峥,跪在案前,深垂着头。 “瞧瞧你养的好儿子。”万山咬牙,“一个把解药丢在嘉和的别院,以为不恢复内力,就可不供我驱策,一个从公主府出来,大半天了,也没到营地。还没怎样,就都觉得翅膀长硬了?敢自己拿主意了?” 山峥眼里噙着恐惧的泪,不住地咬唇。 万山冷冷道,“去,把解药给我找回来,再把夕儿带到我面前。” 山峥抖着唇,“可公主府别院,如何能悄无声息地闯进去?夕儿现在在哪,我也不知道呀。” 万山冷道,“这可都得着落在你宝贝峰儿的身上。去,以秦嬷嬷名义见他,这两件事,都让他去办。” 山峥摇头,“峰儿把药放在别院,就是不想恢复内力,徒惹嘉和疑心,他不会从命的。” 万山冷笑,“所以得你去劝他呀。” 在山峥惊恐地注视下,万山把一粒红色的药丸纳入她口中。 “你知道这逍遥丸的厉害……”他在她耳边如念魔咒。 山峥满脸上泪,神情萎顿地跪坐在地上。等药效起来,她将生不如死呀。 “阿峥,别磨蹭了,赶着点儿回来,我让你舒服舒服。” 山峥仿佛被这声音蛊惑,木然起身。 “去吧。”万山微笑着冲她挥挥手。 山峥蹒跚地向帐门口走了几步,就拖着步子,踉跄跑了出去。 万山负手站在帐门,看她背景,“来人,跟着这贱妇,若有异动,即刻带回来。” “是。”一名暗卫从帐后走出来,领命,隐了身形,一路跟了出去。 万山呵出口气,用大手擦了擦光头上被气出的汗。今天刚到猎场,就事事不顺,“把顾采薇给我叫过来。”他大喇喇坐在案后,灌了口酒。 不多时,顾采薇被几个侍者搀扶着,袅袅地进了帐。 “尊者。”她盈盈一礼。 万山挥手让人退下。 “现说说,你哥哥是如何答复的。”他目光幽深地看着眼前年轻貌美的少妇。 “午前不是告诉大师了吗?”顾采薇微微簇眉,她是双身子了,竟然连个座位也没让她坐。 “还想再听听细节。”万山心不在蔫,眼睛只在顾采薇身上逡巡。 顾采薇沉了口气,自己找了个垫子坐下。这里不比她的帐子,有家俱。垫子太矮,她坐下时颇为费力。顾采薇扭了好几下,才坐舒服了些,又嫌后腰没有东西垫,又没靠背。 万山目光跟着她的动作,眼里晦暗难明。他突然一脚踩在案上,隔着案子,朝顾采薇倾身下来。 “啊。”顾采薇惊叫了声,人已经被掐着脖子,按在了地上。万山力量不小,她向后倒时,磕着后脑,两耳嗡嗡直响。 “作死呀。”顾采薇怒道。 “你已经是我的女人,当学会什么是依从,什么是温顺。”万山居高临下,哑着声音。神情纠结,仿佛要一口将她吞下去。 顾采薇明显怕了,她缩着肩,在万山喷出的热息中发颤,“采薇是倾慕大师的,怎能不依恋?” “将来你还得跟我回燕国的,不是吗?” “是。”顾采薇眼睛亮了亮。 “在燕国,跟主子走得近的人,都得自称奴才。我若称王,你便是我最近的人了,不是吗?”万山一手挣着她细嫩的脖颈,一只手解她胸衣。 “啊?”顾采薇脸羞得通红,半晌,小声,“奴才……” 后面的话,被万山腰上一用力,堵回喉咙里。 顾采薇这才发现自己的裤子已经被脱下来了。她急着用粉拳捶万山的胸膛,“作死呀,我怀着身子呢。” 万山惩罚性地用力顶了几下,顾采薇又疼又舒服,高亢地叫出声来。 “小心肝,虽然我爱你,但王庭自有规矩,行差走错,都得受罚。你……身份高贵,我就亲自罚吧。”万山一边亲她,一边笑道,“你再说错,我就让你一宿都这样。 顾采薇被他霸道的气息折服,万山整个人都散发着强悍的男子气息,这是她在丈夫身上,从来也寻不见的。她与万山的初夜,不正是科循着这样霸道而又让她安心的气息,她才将自己给了面前这人吗? 顾采薇迷蒙地哼哼,“啊……奴才,是奴才……奴才怀着身子呢,主子轻些。” 万山邪邪笑笑,这小丫头,别看是相府千金,骨子里却很放荡。心比天高,却又追求享受,这样的性子,与那顾铭则简直看不出是一奶同胞。 不过,她这样单纯地向往着权利和享受,倒是很合他的性子。到事成,一定会把她带到燕国,放在屋子里闲时玩弄,也是很不错的。 万山一肚子邪火化成淫雨,尽数浇给了顾采薇。 顾采薇一边嘤嘤地哭着,一边高亢地叫着,痛苦并享受。 “薇儿,你与谁最亲?”他把人揽到怀里,轻重把玩。 顾采薇迷蒙地软在他怀里,“尊者,奴才跟尊者最亲。” “那你再把今天去铭则那的情形,再说一遍。” “嗯。”顾采薇垂下眸子,眼里闪过一丝清明,“哥哥说,那药,尊者送来时,他就服了一粒。但因为在别院时,公主总是与他一起,他无法在身上藏任何东西,只得找机会藏起来。加上中间又病了一场,就没来得及再吃。今早,公主突然宣布带他一同来猎场,也没容空收拾东西,就……” 在身上游走的大手停了一停,顾采薇的心也跟着提了上去。她偎在万山怀里,轻轻地在他胯间蹭,“尊者……” 万山垂目,看着怀里目光迷蒙的人,“薇儿,铭则说这话时,神情可有破绽?” “啊?”采薇细琢磨了下,“他……我看不出来。” 万山若有所思地点头。祁峰的性子,总是闷声不语。他若心里有事,总也不会带在脸上,顾采薇这小丫头要是能看出些什么来,就真奇怪了。听采薇回的话,倒有几分可信。嘉和从未带正君来过猎场,这一回,确实是峰儿始料未及。再说那药,寻常是半年左右服一粒,给他时,又未言明是解药,他怕被公主发现,不随身带着,也是正理。 “算了,我已经派人把药取回来。那药已经吃了一粒,若是停了,中间他若妄动真力,功夫就彻底废了。”万山长出口气。 “那尊者的计划?”采薇小心探问。 “成大事,手下怎能只有这两枚棋子?只不过走着顺手而已。他若自己不成器,我也不会顾惜。自生自灭吧。”万山冷道。 采薇垂目似是害怕地缩进他怀里。万山在她光滑的脊背上轻轻摩娑。 顾采薇深垂下头,悄不可闻地松下口气。 傍晚。 太子设宴。 在大广场上,人们围坐,几堆篝火上烤着几只野味。 侍者捧着酒食,在席间穿梭,大家交杯换盏,倒是一派喜乐融融。 嘉和公主坐在太子侧手边首席,喝酒。 太子妃坐在太子身侧,笑道,“公主殿下,怎不见你夫君?” 赵熙抬目笑道,“铭则身子不好,吹不得夜风。” “喔。铭则这身子,可得好好调理。”太子妃转向太子,似笑非笑道,“我们顾侧妃,也未见生了什么病。就是清贵着呢。金丝玉缕堆砌的,吹吹风就怕散了。”顾采薇既然来了猎场,这种场合,就该立在她身后侍奉。太子妃没逞到这个威风,心里不平。 太子自然知道顾采薇在大和尚帐子里颠鸾倒凤呢,也不接话,笑呵呵地给嘉和敬酒,“皇妹在猎场布防得好,孤瞧着,此回春猎,定不会有什么闪失的。” “孤与众大臣的安危,就全交在皇妹手上了。” 赵熙眸光微闪,她的确肩负着这样的重担,若是在猎场出了什么闪失,她难辞其咎。 “好,太子殿下尽管放心春猎,任何不法之徒想浑水摸鱼,都是徒劳的。” 太子故意装作听不懂她的话,和颜悦色地喝了酒,又去敬其他大臣。 在人前,太子的门面装点得是不错的,温和有礼,儒雅贵气。而且这种场合总是携着太子妃,与赵熙总是不带正夫在身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方才太子妃又提了这么一句,生怕众人看不出来。 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文人们常用这一点,诟病她。何况如今太子又有了嗣。更是胜她不止一筹了。 太子心情大好,携着太子妃,挨桌安席。 赵熙只管闷头喝酒。 林泽腰上挎着腰刀,着侍卫服饰,站在她身后,与一排侍卫在一起。 正夫未至,他是夫侍,也不该出场。只是以侍卫统领,才有站着的一席之地。 林泽心疼地看她一杯杯喝酒,知道她心里烦,却没办法上前去劝。 席刚酒过一巡,赵熙已经有些醉意。 “嘉和候到。”有侍者禀。 全场目光都朝一处看。 一个高挑身形的男子,身披玄色长披风,正缓步从通报口走上来。 太子眯着眼睛瞅清了来人,丢下太子妃,几步赶了过去。 “铭则?”他关切地拉住顾铭则的手,冰凉。 “你怎么来了?夜风紧,看着了凉。”太子一迭声让人预备手炉火盆,吩咐添席位在嘉和公主身边。 顾铭则不着痕迹地把手收回宽大的袖口里,行礼道,“臣来迟,请太子殿下恕罪。” “来了就好,何罪。”太子忙扶。 顾铭则走到赵熙席前。他看见赵熙正将杯子放到唇边,一杯烈酒一饮而尽。 顾铭则眉锋微簇,他撩长衣,跪下,缓缓道,“臣侍来迟,请公主恕罪。” 赵熙隔着案子,看他。 太子已经跟过来,“哎,怎么行这么大的礼?地上凉,快起来。” 见顾铭则未动,他转目看越熙,“皇妹,地上凉,铭则身子不好,快让他坐下吧。” “既是来迟,怎能不罚?”赵熙微醺地靠在靠背里,“来,倒满三杯。” 顾铭则动了下,双手接过一杯。酒杯沁凉,酒很满,接过来时,甚至洒出了几滴。 “是,臣侍自罚三杯。”顾铭则双手擎杯,一饮而尽。 “好。”有武将叫好。 赵熙垂着眼睛。看他因饮了酒,而愈发苍白的脸。俊美容颜,清冷气质,犹如上好玉雕。 顾铭则又擎起一杯,饮下。 第三杯。 赵熙闭目,耳边响起众武将轰然叫好声。 顾铭则连饮三杯烈酒。 “嘉和候好酒量,够豪气。”众武将都纷纷称赞,有几个老将起身说情,“公主见谅,候爷身子不好,能来已经很好了。” 赵熙无法驳老将的面子,抬抬手。顾铭则双手按地,端正叩谢,“谢公主殿下。” 太子长舒口气,亲自要将人扶起。 林则早他一步,将顾铭则扶起来,送到公主身边。 新的席位已经摆好,太子吩咐的手炉,暖炉,一应俱全。 赵熙看着顾铭则坐下后,就将手炉抱在手里,就知道,他是冷了。 太子竟然比她还知道顾铭则的喜好。她还枉称什么十几二十年的倾心。 赵熙顿觉心意灰冷,难受的心情无以复加,仰头,又干了一杯。 “太子殿下。”赵熙掷了酒杯,站起身,“铭则身子不适,我先陪他回去了。” “喔?”太子从席间扭过头,看顾铭则抱着火炉还发着抖,忙点头,“是啊,是啊,别病了,快回吧。” 顾铭则刚暖了了下,见赵熙已经起身,忙把手炉放下,跟着站起来。 赵熙往前走了两步,滞了下,返回身。顾铭则愣了下。赵熙把手臂插 进他臂弯,亲自搀扶住他。 “走吧。”赵熙和声。 “好。”顾铭则笼在赵熙温暖的气息里,眉目微垂,他紧了紧手臂,“回去吧。” 两个高挑的身影,并排走在一处。众人都停了杯盏,向这边看。 到此刻,谁还能看不出来,顾正君漏夜前来,就是为着接殿下回营地。 谁说两人情感平淡?估计月余后,公主怀孕的消息传出来,大家也不会惊奇了。 武将文臣,目送二人,各怀心事,席上一时窃窃私语。 太子目送二人,半晌,也没了饮宴心情。草草说了场面话,也回帐子去了。 -------- 马车就停在外面。 两人上了车。 赵熙看到暖炉上还温着茶。 果然是为接她回营的。她心里暖了起来。 “殿下,喝了不少酒吧,喝杯温茶吧。”顾铭则亲手捧盏。 赵熙接过来,沁香,是宗山上的茶。 顾铭则坐在她对面,看着这个一向冷静的女子,眉宇间挂着的忧思。他垂下眸子,知道是自己扰乱了她的心智。 “殿下,”他出神地看着赵熙,眼前有些模糊,“今日,我见了采薇。” 第一时间,仍是选择了解释。 赵熙凝眸看着自己的正君,眉目清正,眸色清明,她缓缓摇头,“铭则,你知道,见不见你亲妹,这不是问题的重点。” 顾铭则点头,眸色暗淡,“是。公主从来就对我心存疑窦。” 赵熙挑眉,“你十几岁便离开京城,游历到宗山,数年未有音讯,期间你做了什么,没有人知道。你五年前入我公主府,却已是病体缠绵。若相府大公子身子不适,自会有无数名医上门诊治,在宗山,你到底经历了什么,才让你把病拖到了现在?” “就在几天前,你才坦承,内力是被废掉的。可何人有这样大的权利,让你束手承受?这是否就如你所说,是你来公主府的前提条件?你拼着废掉内力,毁了身体,是否真是为了奔着那盏心灯,拼尽代价也在所不惜?还是因为你与什么人有了交易,以此为代价,才换得你在公主府的五年经营?” 好睿智,好清醒。不在别院,公主赵熙又恢复了她的威严和精明。顾铭则有那么一刻,真的希望永远都置身别院,没有猜忌,没有谋算,只有同执一支笔,描画的灿烂春景。 顾铭则低垂的脸颊,被赵熙挑着下巴抬起。赵熙凝眸,看着他的面容。 “你就是顾铭则,对不对?我瞧不出破绽。顾采薇叫你哥哥,顾相叫你大儿,我也瞧不出破绽。可顾府大公子,官家子弟,为什么会在江湖混迹了那么多年?你这一身伤病,顾相为何坐视不闻不问,这不合常理。” 顾铭则目光空空,看着赵熙身后的车顶。 赵熙酒意上来,头疼地放开他,“你就是我的顾铭则,对不对?我心心念念了你这么多年。为什么你来到我身边,却是这么不温不火,清清淡淡?你若不喜欢我,为何千里赶回来成亲,你若爱重我,为何总是若即若离?” 顾铭则悲伤地听着她掺着酒意的情话,无法作答。 赵熙是顾铭则的,不是他的。 他为着实现目的,借用了顾铭则的位置,可不能连他的妻子,也心安理得地抢在手里。 顾兄长是个千面人。在万山面前是睿智的,在祁峰面前是温暖的,在顾夕面前是洒脱的,在自己妻子面前,又该是什么样的?他在下山前,就反复思考过。顾兄长听了这个问题,也思索良久,最后怅然道,“我也不知道。”因为从没想过要娶她。所以,没想过自己的定位。 看,这就是顾兄长。他面对不同的人,都戴好了不同的面具。这样的人,活着该多累。所以他选择远离京城,远离朝堂,过闲云野鹤的生活。因为,他也怕自己终有一天会错乱,会崩溃。 所以,下山时,他给公主府的正君定位了这样一张面具,清清淡淡,却关切入微,既不至于过于亲蜜,又能照顾她周全。五年间,他这样呈于她面前,却仍能时时感受到,来自她的热切爱恋。他知道,自己不能接受,也不能退却,小心把握着这个度,直到别院前。 “在别院,我以为我们解开了心结。”赵熙含糊地嘟囔。 顾铭则坐过来,扶住她,把她揽进怀里。 喝醉了的人,全没有往日的警醒和镇定,任他揽着。 “我也以为我们和好了。”赵熙想到那几日的热恋,美好得似梦如幻,“能与阿则这样呆几天,真是好啊。”她长长叹息。 顾铭则眼睛全湿了。他收紧手臂,将睡着的人,搂紧。 跟在马车外面的林泽听见车内有响动。他令停下车,催马赶到车前,“殿下,大人,有什么事?” 帘微挑。他向车内看了一眼,公主和顾正君抱在一起。 林泽脸红心跳地收了目光,再不敢乱看。 “殿下酒醉了,今夜巡营,交给林侍君吧。”从窗口递出封信和令牌。 林泽忙双手接下。令牌竟是公主令箭,可调随营兵马。林泽目光缩了缩,展开信,是公主亲笔。许是方才酒醉,还有些缭草,林泽最熟悉赵熙,当下更不起疑。 信中陈述布置,皆是赵熙惯常语气,连她手下几员得力大将,也叫的是绰号,正是她平日习惯。 林泽收了信,抱拳道,“殿下,这是全部安排吗?” “阿泽,我醒了酒,就与你会合。”车内传来赵熙声音,有些含糊,夹着酒意。 林泽忙摇头,“不用,我能办妥。明晨定能复命。” “去吧,小心。” “是。”林泽再不迟疑,召集侍卫,按信上所嘱,布置下去。众人得令,分别向不同方向驰去。 林泽坐在马上,回目看缓缓远去的马车,目中一片肃然。今夜,将是个不眠夜,公主算无遗策,他信得过公主的安排,即使危险重重,他也毫不迟疑。 车厢里。 顾铭则揽着昏睡着的赵熙,目光一片雾气。修长的指尖,捏着一枚炙针缓缓从赵熙的穴位里拔出,长久地停在半空里。 “睡吧。明天你就会醒来。”顾铭则垂目看着赵熙,眼里波澜翻腾。 他深深簇眉,久久挣扎,终是一寸寸垂下头,将唇,覆在赵熙唇上。温热的唇,还有淡淡茶香,顾铭则一吻难以自持,泪水,滴在赵熙唇边。 第14章 猎场(四) 公主寝帐。 烛火低照。帐中一片静谧。 赵熙醒来,睁开眼睛,看到的是自己寝帐中床栏上方的垂幔。 赵熙坐起来,揉了揉额角,并没有预期的酒醉后的头疼。这一觉睡得又香又沉,连多日来的疲惫也一扫而净。她抻抻手臂,大大地叹出口气。 忽然床角一个暗影,吸引了她目光。赵熙探头到床下仔细瞅了瞅,吃惊地张大了眼睛。 下一刻,帐外守候的侍者们,听见动静,赶紧掀帘奔进去。 帐中情形,让众人大吃一惊。公主殿下单膝跪在地上,怀中揽着她昏迷萎顿的正君。 一个侍者赶紧奔出去叫大夫。其余人上前,帮赵熙将人抬上床去。 赵熙用手抚他前额。顾铭则脸色煞白,额上全是冷汗。即使昏迷,眉头也收得很紧。 大夫片刻即至,诊了脉,即刻下药。侍者片刻不停地去熬。 赵熙一直握着他的手,守在床边。 温热的药终于端上来,赵熙并不假手旁人,自己含了一口,哺喂给仍旧昏迷的人。一口喂进去,又轻轻抬起他下颌,见顾铭则的喉头动了一下,确认喝下,才喂第二口。 侍者并着大夫站在一边,看着公主亲口喂药,无不心头感叹这正君大人在公主心中的地位。 赵熙又接过大夫递上来的暖袋,把手伸到他衣服里面,焐在胃上。 一会儿功夫,她的正君,胃疼缓下来,面色也不那么惨白了,人睡得渐平静。 赵熙大大松了口气,吩咐重赏军医。 “烈酒这么喝下去,大人受不住的。”老军医一边道谢,一边絮絮地说,“卑职诊断,大人内息紊乱,积年虚弱,这样的身子,不该喝酒的。” “以前宴上也喝酒的,没见疼成这样。”赵熙疑惑。 老军医看赵熙脸色,欲言又止。 “但说无妨。”赵熙摆摆手。 老军医点头,吞吐道,“老朽初步判断,大人体内,似有毒素。酒最是发物,毒素方入体内不久,最易引发,所以才……” 赵熙目光一紧。 老军医点到即止,不再多言,告退出去。 其余人等也悄然退去。寝帐中回复平静。 赵熙仍守在顾铭则床边,脑中却将军医的几句话久久盘旋。 毒素方入体内?那是最近几日新服下的?可是最近十日,他都被圈在别院,何时见的外人,何时私相授受的□□,又是何时服下去的? 赵熙忆起他前几日突然病了,又突然好了的事。她眸光一跳。他的小厮夏禾一到,他就突然病了。之前这两人出了别院一回,估计就是那一次服下药的。 是被人暗害的?赵熙轻轻摇头,顾铭则其人,行事周密,自保总是没有问题的,如何能让人轻易加害? 那就是主动吃下去的。可他是嘉和侯,皇家贵戚,为何要自伤身体? “听说有种□□,可以将功力暂时散去,只是会损及身体,难道……”赵熙轻轻自语。她微皱眉,不愿再往下想。因为很有可能,他的正君,自己伤害自己已经五年之久。 以前的事,她无从追究,可这些日子,两人亲密相处,她自认已经耳鬓厮磨,就连交心相谈的事都不同程度地做过几遍,全无隔膜的程度。 她甚至想到那夜,还说过要他终生相守的话,与他约定养好身子,以图子嗣。说那话时,她那掩在心窝深处的一腔赤诚,一生中头一次坦露,全无保留,可她的正君,竟不动声色地在筹划着要服下一粒毒丸! 好一个顾铭则,从来都没把真心没托付给她过。 赵熙久久呆坐在床边,心里刀绞般难受。 更漏方起。 一个暗卫从帐外进来。脚步声轻扬。石化许久的人,终于有了动作。她转过脸,沉声,“情况如何?” 那暗卫禀道,“林统领已经得手。太子偏帐里的人,是剑宗的万山尊者。” 赵熙神色惊异,旋又恢复平静,道,“知道了。” “是。”暗卫领命出去。 暗卫出帐,带起些微凉风。帐帘又被侍者从外面掩紧,帐内恢复安静。 顾正君睡得很平静,呼吸清浅悠长。仿佛累到了极点,睡下便沉入黑甜。 赵熙她抚抚顾铭则俊雅的脸颊,温温热热,清清滑滑。她不禁长长叹气。 他对她瞒天瞒地,一句实话没有,她何尝不是早已经心生疑惑? 自从怀疑的种子在心里生了根,她已经谋划计定。 今晨,她嘱咐林泽,若正君有所举动,林泽只管配合。他不动,她怎知他有何打算?这也算是诱他露出破绽吧。 “你我二人,还真是半斤八两。”赵熙自嘲地笑笑,“我原也怨不得你薄幸。” 只是没料到,顾铭则的目标竟是宗山的万山。 皇家猎场,无旨擅入,是万山走错的第一步棋。 高估计了太子的实力妄自托付,这是他的第二步错棋。 一步棋错,步步险。或许万山其人太过狂妄自大,目中无人。 赵熙微微点头,正君的眼光果然也真独到,能挑得如此好的时机,一击得手,不费吹灰力,便擒得万山。 “擒获万山,你又有何打算?”赵熙用手指描摩顾铭则线条简洁的脸部线条,面前的人,熟悉又陌生,让她无从把握,“铭则,你习过武,当知,两人对阵,谁先动谁便露了先机。你隐忍五年,终有动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你不愿再等?你想做什么?想要什么?” 她颓然叹气。因为即使此刻人醒着,也不会向她坦言问题的答案。她发觉,最深的人心,永远难测。之前,她竟被虚渺的爱意迷蒙了心智,才妄以为可以把心交出去。幸而,顾铭则以这样的方式,提醒了她,高位者,不该这样全情投入于一场虚幻的爱恋中。 得天下,便要孤家寡人。她应该早就明白,这是欲为王者必须承受的。 灼热的泪,从赵熙脸颊倏忽滑落。 她用手背,缓缓拭去。 泪凉下去,连着那颗曾经火热的心。 - 一个时辰前,林泽带着营兵,包围了太子营地的一个大帐子。 太子仍在宴上,太子长史叫刘有的,赶过来交涉。 得知是奉了公主手令,这刘有丝毫没有反对的意思,抬手放他进帐,却把太子府的人拦在外面。林泽目光闪了闪,意识到刘有可能是顾铭则的人。 帐子里的人,刚坐起来懒懒地穿衣服。林泽进来时,看见大和尚身下的裸身美人儿,他甚至细瞅了眼,看清竟是顾采薇。 对方是正君妹妹,太子侧妃,他自己又是公主侍君,身份彼此尴尬。林泽忙别开目光,示意随从赶紧把顾采薇盖严实了。 顾采薇睡得迷糊,冷丁闯进许多男人来,惊异程度不亚于林泽。她几下穿上外衫,又被几个侍者用棉被裹得只剩下头。定了定心,才瞅见,来人竟是林泽。 顾采薇樱口大张,杏眼圆睁,一时说不出话来。 林泽正好也并不想与她答话,只负手看着万山。 万山皱眉只问刘有,“怎么回事?” “这是太子妃的侍卫。”刘有赫然开口。 林泽和顾采薇都睁大眼睛看刘有。这个文衫男人神态镇定,波澜不起。林泽不得不服气,也完全做实了之前的想法,这人就是顾正君安插在太子身边的。官职竟然做到了长史,没有些年头资历,万万不可能。也不知道是先前就潜伏进太子府的,还是之后被顾正君收为已用的。不管无论是哪种情况,足见顾正君筹谋已久。 万山怔了下,“太子何在?” “就在帐外。”刘有神色颇有为难道,“陪着太子妃,不方便进来。” 万山皱眉。心道太子如此无能,连个女人都安抚不住。 他有绝世武功傍身,睡顾采薇,也是太子默许,他自然无须担心。何况他身边并不缺女人,他也不是如此急色,收了顾采薇,主要是给太子的一颗定心丸。 万山敛衣起身,还拍了拍顾采薇露在被子外面的脑袋,“踏实睡吧,我去去就来。” 顾采薇大着眼睛直盯着他身后的林泽,咬着唇,眼里全是惊恐。 万山神情一顿。 他缓缓转头,鹰目看林泽。一身武将常服,星眉朗目,高大身形,瞧气势该是将官级人物,他入太子营几日,并无见此等人物。 万山心中忽而有了答案,冷笑一声,悍然在掌心蓄力。 强悍的内力,带得半空中响起声炸雷般,带动得帐内人纷纷跌倒。 林泽只及侧过身,躲开凌厉掌风,余力带得五脏六腑牵动,一口血喷了出去。 他用手背抹去血渍,暗提口气,原来并没伤及内息。只是内腑震得生疼。林泽忍住剧痛,站得笔直。 万山眯起眼睛上下打量他,“你可是公主座下?” 林泽并未做答。 万山点头大笑,心道,这位公主殿下果然行事出人意表,能径入太子营地提人,也够嚣张。不过她切脉很准,他心有所图,必不会在猎场动手相抗的。 说实话,万山其实也并不反感公主营地一行。这两位皇嗣,他已经亲自接触过一个,太子阴柔,才大志疏,实不堪大任。若他现下已经是皇帝,对万山的计划只有好处。可万山这些日子细观他,觉得实难是这位公主殿下的对手。兴许会折在夺位之路上也不一定。 万山想至此,含笑点头,“好,我随你去。” 林泽正要带路,却听万山道,“阁下必是公主府一等一的高手了,方才我发力太过突然,可伤着了?” 林泽转头淡然道,“无妨。” 万山负手微笑,“刚才一试之下,觉得阁下内功浑厚,武功路数纯正,该是名师指点,西南苍山一脉。”一出口便点出林泽师传。 林泽脸色不动。脑中却闪现出十天前,与他高徒顾夕过的一招。眼前这位是宗师级人物,他估计在他手下走不过几招去,他是想借此立个威,也在公主面前有讨价还价余地。 “苍山派有个秘传的心诀,练气最是好的。瞧你功法,你师父该是没传给你。幸而早年偶然间,我得到了这套心法,白留着这么些年。等过几日闲了,阁下便来找我,我传给你。阁下是练功的好材料,细心研磨,假以时日,未必没有大成。” 林泽眉头微动。这个万山,瞧着不可一世,可句句话温和贴心,笼络人的高手哇。别说林泽并不图希什么心诀,两人本没有什么仇怨,此后几天,伸手照拂一下也完全有可能。大和尚这是在结善缘呢。 林泽叹出口气,和声道,“大和尚,家主正在相待,咱们移步细谈吧。” 万山含笑点头,目光微闪。几句话试出林泽为人。亲厚君子,一颗事主的赤诚心。 他和悦了神色,从容抬步,随林泽走出帐去。 安置大和尚上了车,林泽回目看了看刘有。意思是你走不走? 刘有神色安定地抄手在袖,站在帐门前。 林泽叹了口气,翻身上马,带队离开。 队伍走远。 太子仪仗回营。 赵珍下车,神色仓皇。 “人呢?” 刘有上前揖礼,“大和尚去公主营地了。” 赵珍呆滞一瞬,暴躁道,“为何放他走?他怎么走的?” 刘有垂头,“大和尚要走,谁拦得住?兴许只是去公主那边看看,转目便回来也不一定。” 赵珍烦燥地挥手,“备车,我要去嘉和营地。” “太子殿下,”刘有拦了一下,“大和尚想是也在心里考量,他去看看嘉和,也可以理解。殿下您是一国正统,又有什么可怕的?大和尚是个明白人,看清了嘉和的底子,便会回来了。您此刻追过去,只会让大和尚看低。” 太子呆了片刻,颓然点头,“敬之说的是。” 刘有微微笑笑,“大和尚走之前,嘱咐澜清照顾好您。” 太子眸色闪了闪,那五个年青剑侍的滋味,美妙得让他念念不忘,“好,吩咐他们几个准备准备,进我帐来。” “是。”刘有含笑应。 太子放开心怀,也不管太子妃了,半醉着,往自己大寝帐走去。 太子妃站在原地,脸色阴沉地瞅着太子的背影,又转目瞅了瞅大和尚的帐子。帐内灯火未息,也没有什么声音。那贱人定是在帐子里。太子妃冷冷的目光,犹如实质,似要把帐子刺穿。 刘有微微笑着,站在帐门边,寸步不动。 太子妃自知难以突破这道防线,冷哼一声,带人离开了。 刘有长长松出口气。这会太子正醉着,太子妃一心吃干醋,他才好把两人糊弄过去。等缓一时半刻,说不定就会生出岔头。 他命人赶紧将顾采薇接出来。安顿她上了一辆早已经安排好的车子。 刘有也跟着上去。 车子行出一段路,停下。刘有探头一看,竟是澜清等五个剑侍,皆着玄色长披风,里面若隐若现,竟是细绸的里衣。刘有自然知道他们几个是收拾齐整了,去太子寝帐侍奉,便笑道,“太子正等着,几位快着点。” 澜清目光扫向车内。 “大和尚召顾侧妃过去。”刘有压低声音。 他惯常做的,便是拿捏人心,左右逢迎,此刻编起瞎话,既圆又缓。 澜清听见是万山的令,便不再多言。 微风一阵,刮起他长衣,澜清只觉下身冷嗖嗖的。那里什么也没穿,还含了玉 势,自然又冷又沉。他一把敛紧外袍,也不敢再看刘有那若有若无似笑非笑的眼神,低头走开了。 刘有一颗心,都提到嗓子眼里。赶紧命车快走。 走了好一会儿,太子营地的灯火才远得看不见了。刘有脱力地瘫坐在座位里,吩咐,“一直往西走,出国境。” “是。”外面的人应。 顾采薇茫然抬目,不知所以。 刘有苦笑着道,“二小姐勿问,在下也不知顾侯安排。送您出国境,在下任务就算达成,此后,会有人继续带您往西走。” “那是什么地方?”顾采薇含泪问。 “是燕国了。”刘有凝眉。 猎场也渐行渐远。 本朝向来主张天子守国门,京者离边境并没有多远距离。他手中有顾候亲自给的通关手令,上面印着的,是嘉和公主的印信。公主掌着边境军,有了这印信,他出入国境如履自家后院。 他本是顾铭则亲自安插在太子身边的暗桩,与夏禾、麦冬是一起来到顾铭则身边的。顾大公子觉他善辩人,知退进,便安排他进太子府,他凭着才学和急智,一路升官至长史。但十数年间,顾铭则根本没启用过过。直到顾采薇入太子府,他接到了第一个任务,也是唯一一个,那就是护顾采薇周全。 刘有坐在车上,看着惊恐地缩成一团的顾采薇,长长叹息。顾采薇委身于大和尚的事,他没能得先机,竟铸成大错。获知她怀孕消息时顾铭则之震怒,是他从未得见。今次,他接到的命令是,不惜暴露身份,也要完成护卫任务。只是可惜了他长年潜伏太子身边,没有做过一件实质的任务,便只是为了这个小丫头,顾侯不惜断送了十数年的安排。 护妹心如此重,也不知是应了什么情劫。 刘有摇头,压下心头惆怅。 此一去,这一行人,便留滞燕国,谁也别再想回故国了。 猎场东南。 高地密林。 一个高挑身影,站在迎风处,向灯火通明处观看许久了。 剑侍从林外轻盈跃进,冲他抱拳,“掌剑。” 顾夕站了一晚上,身上疼得厉害,却抵不过心里的急。 “顾……先生呢?” “人好像病了,请了军医进去,这会并没再叫人进去,估计是好些了。” “尊者呢?” “万山尊者入了公主营地。” 顾夕沉着脸不作声。 “尊者是不是要逮咱们呀?”那剑侍却很不安。 顾夕斜了他一眼,“师兄,你想太多了。” 那剑侍被鄙视了智力,有些讪讪。细想想,也是,尊者怎会亲自去公主那捉人? 顾夕非常恼火。碍着他与顾铭则的关系,这时万万不能在猎场露了行迹。心里再急,也只能远远观望,这让他有力无处使的失落。 他旁观事态,明明先生和师父都有图谋,却一律对他三缄其口。顾夕知道是自己年纪小,不得信任,却也有种被排斥在外的感觉。 他焦躁地走了几圈,下身又疼得厉害,他泄了劲,肩倚着一棵树干,想事情。 剑侍站在他旁边,欲言又止。 “怎么了?”顾夕不耐地问。疼痛和疲惫,让他失掉了许多耐心。 虽是很臭的表情,但挂在这样一张绝美的脸上,瞧起来,还是很赏心悦目的。剑侍瞅着入了会神,才开口,“有剑侍报称,看见咱们天阁丙字号那几个小子了。” “在猎场里?”顾夕一下子精神了,站直了身子,两眼放光。 “在太子营地。”剑侍点头。 顾夕脸色瞬间见晴,甚至带了些笑意,漂亮的眉眼一齐弯了弯,仿佛盛开了的芙蓉花,晃得剑侍眼前亮晶晶的。 “好,咱们准备准备,可以入营喽?”他瞬间开心。 “啊?”剑侍没反应过来。每一期进天阁的弟子,都归掌剑调用,是掌剑出阁后最重要的班底。顾夕虽然年轻,但也是掌剑,他手下的那几个丙字号小子,竟溜到太子那边去了,这可是对他权威最大的忽视?他不知顾掌剑高兴什么。何况午后掌剑还说不能露了痕迹,此刻就又打算入营了?还真是朝令夕改。 “守剑师兄。”顾夕摇头,这位师兄武功不错,与他其实相差无几,就是脑筋不灵活。 他耐下性子解释,“先前,咱们是既不想去太子那,又不能去公主那,自然要隐了身形。现在不同了。我的人,竟然无令私自入猎场,我身为掌剑,怎么着也得把人找回来不是?” “哦……”守剑恍然,“对对对,咱们有理由现身了。” 顾夕怔了怔,挑眉道,“现什么身?咱们还得隐着。” “……”守剑不解。 顾夕叹了口气,拍他肩,“守剑师兄,咱们进去抓人,是师门的事,这里是皇家猎场呀,你当是宗山?” 守剑明白过来,自己的智力又被鄙视了。他抿唇。 顾夕挥手让他准备准备去。 他自己临风继续站着,向下观看。下半身咝咝啦啦地疼,无一刻不提醒着他。此处是京城,他先生是公主侍君,一切都不比在宗山。他受了这顿大板子,就足以警醒。要说不怕,那是假的。 他爬在床上养伤的那些天,就自决定,大杖子什么的,真再不能让它沾身。 不过这回好了,他有了正经的理由。纵使过后先生查问下来,他也不怕了。 顾夕为自己能找着个躲打的理由,心里雀跃。 第15章 猎场(五) 月挂中天。 公主营地,议事大帐。 万山坐在客位。侍者送上来的茶,香气缭绕。万山轻轻闻了闻,竟是宗山出产。 他眉头动了动。 公主出个猎场,都要带他喜欢的茶来,可见峰儿并不像外人想见的那样倍受冷落。 只是祁峰从来都没把这情形上报过。万山几乎可以断定,这小子已经有脱离他掌控的趋势了。 万山毕竟心智深沉,面上波澜不显,淡然闭目,入定调息。 本是极平常的运功,半盏茶时间未到,万山就惊疑地睁开眼睛。丹田内息虽仍运行不辍,却有虚空之感。万山惊疑不定地试着再运行周天。经脉里的内息,竟如泄洪般,随着他运内劲,而渐渐衰落。 万山忙收了功,再不敢动息。 何时中了散功的毒?万山凝眉细琢磨。到公主营地,他并未进过食水,在太子营地,他的起居,也只由心腹打理。何时中的毒?万山百思不得其解。 正惊疑不定,帘门高挑,一个着墨色龙底暗纹长披风的女子,稳步走了进来。 万山起身,打量这女子。女子身材高挑,乌云低挽,外着长衣,暗纹繁复,奢华低调。内里是修身的轻甲,干练飒爽,英气毕现。脸庞素净,未着脂粉,白里透着健康的润玉颜色。 未语先弯起唇角,贵气又不失和煦,尤其一双澄澈双眸,又亮又深,望之一眼便被吸引。 万山阅人无数,却也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大气,干练,又不失女子妩媚。让人无端想亲近,又慑于威势,不敢直视般。 “尊者安好。”赵熙进了帐,快速打量了万山,先执手为礼。 万山回过神,忙还礼,“不敢当。” 赵熙伸手虚引,“尊者不必过谦,宗山一脉,剑派正宗,举国凡习武之人,谁不敬仰?大和尚这几年在宗山,隐隐有居宗主的态势,便是熙也是常听说您的威名。” “殿下果然是耳聪目明,华国的事,没有您不通晓的。”万山感叹。 赵熙淡淡笑笑,“知已知彼嘛,便是周边诸国,熙也无不上心的。” 万山眉头微动,“燕国陈兵在边境,本是大皇子殿下一意孤行。我虽不同意,但毕竟身在宗山,理不得国政。” 赵熙点头,心道这大和尚行事倒也磊落。 万山面上微笑自如,心里却如焚般。内息仍在流逝,他却不知原因。蓦地想到一事,他开口道,“铭则在府中五年,多蒙公主照拂,在下未及当面致谢。” 提到顾铭则,赵熙眉头微动了动,垂下眼帘。 万山目光锐利,这一点小动作也逃不过他眼睛。当下心内大疑,不动声色道,“铭则身子弱,在宗山时,便一直用补药养着,我时不时地给他输内力导引,才无大碍。这五年,我不在他身边,他这身子,肯定……是要吃些苦头的。” 赵熙抬目要讲话,万山笑着抬抬手,“公主自然是关怀他的,皇家大内,珍药定是世间难寻的,公主哪里会亏待他。在下只是觉得没机会时时关照铭则,心里不忍。” 赵熙不想让顾铭则见宗山的人,推辞的理由也是现成的,“大和尚驾临,您与铭则有半师之仪,本当相迎,只是今天他身子不舒服。” 万山脸上现出焦急,恰到好处地反应出对这半个弟子的关切之情。 赵熙也不含糊,含笑又带着半分懊恼,“他性子太犟,我不过小惩施罚,人就病了,现正在我的帐子里。喝了药,睡着正沉。” 万山愕住。未料公主能讲出这样私秘的话来,倒叫他不好再坚持。万山重新又打量了赵熙一番。面前女子,清清浅浅的笑,挂在唇边,却未达眼底。那深深的眸色里,隐着万千情绪,让他难以捉摸。这样的女子,心思有多深,他自认测不出底。他尤自认心机上赢不过赵熙,何况祁峰那个执著的傻小子? 万山心中叹气,暗道峰儿定是被人家吃得死死的。 一句话成功堵住万山,赵熙喝了口茶,切入正题,“燕国朝中现下不稳,几个皇子只顾夺位,朝政混乱,大和尚虽不入世,却心怀家国,此回下山,定是已经有了决断。” 万山沉吟不好作答。 赵熙笑笑,“大和尚不妨品评一下,太子与熙,孰高孰低?□□可胜得过我的手段?华国大位,谁可坐得?” 万山震动。这样雷厉风行又强势的性子,真是男儿都自愧。 赵熙淡笑道,“熙不妨来猜猜大和尚的心思?” “熙是武将出身,一向主战。若华燕起了纷争,我绝不会同意议和之类,纵使两国结盟,也必以华国为尊。所以大和尚选了更为怀柔的太子为盟友。此次太子定是请大和尚出手,搬掉我这块绊脚石?” 万山要说话,赵熙止住他,笑问,“敢问大和尚可有把握成事?与我为敌,我登大宝,必定挥军北伐。我华国兵士是你燕国的数十倍,就是真拿人去填,不知你们燕国又能拼到几时呢?” 万山脸色阴沉,却不得不承认赵熙所说,正是他所虑。去岁,草原逢大旱,无粮无草无药。燕国派出三万大军袭击华国边境,搜刮物需。当时华国朝内,战和双方争执不定,赵熙果断下令,派五万大军去北部作战。那一场战役,双方损伤惨重,华国根基未动,燕国却是雪上加霜。 华国朝堂上有赵熙在,燕必沦为附属,他不甘心,更不愿将自己的命脉捏在别国手里。但赵珍的情况也是事实,他争不过赵熙。 万山心中反复计议,脸上阴晴不定。赵熙知道他心中矛盾异常,痛苦煎熬,也不催他,只静静相待。 “好,”万山忽地抬目,眼里充着血红,“殿下与太子储位之争,在下不再插手,但燕国朝堂暂由大皇子把控,他的事,我管不了。” “贵国大皇子不足为虑。”赵熙轻描淡写。 万山脸上有些红,是啊,不过一个才大志疏的人,刚愎自用,人家赵熙从没将大皇子放在眼里,他却要小心翼翼布防,时时注意,真是,他与赵熙行事,高下立见。 万山整顿了心情,“我在燕国朝堂上,多有布置,但时机未成熟。若殿下年内能登大宝,燕国方面,我可以保证。扶一幼子登基,设摄政王,到时定与华国……”他顿了顿,咬牙道,“燕国可与华国签订国书,互不相犯。年年来朝,岁岁进贡。” 赵熙摆手止住他,“燕国地处草原,民生艰难,所丰者无非马匹牲蓄还有矿藏。我若登基,并不需你们进什么贡。还将开边境十处通商贸易,许燕国商贾往来交易。粮食、棉布等生活所需,可按配给卖给你们。” 万山脸色震动。 赵熙补充道,“但是有条件:其一交易须用黄金折价。其二华境内矿藏丰富,若要开采,须我华国同意,还要派专员监督,五五分利。” 果然狠厉,却又留出一线生机,万山不得承认赵熙手段高明。 “其三……”赵熙伸出纤长玉指,比出个三。 万山目光随她所动,怔住,“殿下还有什么条件?” “岁贡祁氏适龄男丁,充我后宫。”赵熙一字一顿。 万山目光微缩,“岁贡?” 赵熙缓缓点头,笑道,“缓缓地送过来,一个接一个,总比破了国,一串绑了来要好。” 万山怒。 赵熙鲜有的露出些促狭笑意。“破国的事,太过遥远,大和尚不能认同。但皇室男丁,个个都有登位的希望,与其个个有野心,盯着您的摄政和那小皇帝,不如我帮帮你们,一个个地送过来,每年都让他们人人自危,岂不更震摄?” “您的后宫岂不都是燕国的男妃?”他似笑非笑,赵熙把那些野心勃勃的小狼崽子们抓在手里,还是要震慑他呀! “好。”万山也是孤注意掷,沉声应答。 赵熙轻拍桌案,“好,我们击掌为盟。” 两人在案上轻击三掌,就此决定了大燕将来十数年的命运。 当下侍者捧上纸笔,万山一挥而就,写成盟约。又换了张纸,写下一套心诀,一并封了给赵熙。 赵熙自然知道他在帐子里同林泽说过的话,也未推辞,一并收下了。 “我再助大和尚一臂之力。边境中陈的兵,我负责解决。”赵熙笑道。 “怎么听着,都是殿下助我太多。”万山试探着问。 赵熙眼中终于染上了颜色,“你将阿则送到我身边,五年陪伴,阿则无一事不尽心尽力。其间,阿则吃过的苦,受过的委屈,我无法弥补。唯有感谢您十数年对他的悉心培育,教出这么好的男儿,才有了如今的正君。这我都承你的情。” “阿则受散功药折磨,身子总是不好,大和尚若顾惜,若是觉得熙做得这些足够让你实现抱负,那么请赐铭则解药,让他脱离痛苦。”赵熙眼睛有些湿润。 这话说得过于感性,万山铁石的心肠也牵了牵。他不得不感叹,情之一字,对人心的掌控。将祁峰安插在公主身边,那小子虽然不怎么配合,可毕竟收到了预想的效果。 如今大计已经议定,他还有什么不能说破,万山叹息道,“殿下,解药在几日前已经送抵。阿则他……自己不要吃,说是放在您别院没带来呢。” “什么?”赵熙闻言,终于变色。 看着自进帐就一直稳重淡定的人大变了颜色,万山冷眼旁观,心里也暗惊,阿峰在公主心中的位置,也许重得连他自己也未意识到。 “解药是三粒,装在蓝瓷小瓶子里。”万山用手比划了一下瓶子的式样,却见赵熙一脸茫然,只得道,“哎,他已经服过一粒啦。这药的药性很霸道,若是不把三粒都服完,期间,就不能妄动内力,否则会被反噬。” 赵熙惊在原地。 万山沉吟猜测,“兴许他这次病倒,就是因为药性的原因。在下……看看去?” 赵熙再不犹豫,伸手相请,“有劳。” “客气。”万山笼了袍袖,负手。他与赵熙方你来我往一番较量,一直处于下风。唯最后这一交手,因着那个傻小子,他倒占了上风。看着赵熙明显气得发青的脸,万山心情好了许多。 他跟着赵熙,移步出帐。不远处,宝帐通明,那就是公主寝处。那小子,正睡在里面。 万山眯了眯眼睛,跟着进了宝帐。 --- 帐内陈设奢华舒适。轻轻软软的长毛绒地毯,温暖干燥,隐隐约约,清清淡淡的香。 转过珠帘,一张大床雕花繁复,垂幔重叠,燕国的先皇幼子祁峰侧卧在床榻上,睡得正沉。他身上轻轻覆着的一张裘被,毛色通体雪白,没有一丝杂纹。修长的身形,在被子下勾勒出的曲线流畅起伏。俊美的面庞,莹玉般润泽。只有刀裁般的鬓角,眉毛和轻盍长睫,才让这片无暇有了些墨染的颜色。 万山负手站在床前,对着五年未见的祁峰,一时陌生。 “尊者,他这样睡着好久了,可是不妥?”赵熙担忧地问。 万山沉吟道,“铭则累了这些天,好好睡一觉也好。” 赵熙听出话音,皱眉,“他用药睡的?”想到药丸,赵熙目光就暗了暗。 万山走过来,俯身看了看祁峰,轻轻摇头,“他专门学过医术,很精湛。只用银针刺穴,便可让人安睡。” “自己刺穴?”赵熙愣了下,不由转目看她正夫。人睡得很沉静,可就是这样一个清清淡淡的人,不知有多少事瞒天过海呢。 忽而又想到她自己从宴上下来,睡的这一觉,不觉心内更寒。算计,他果然无时不用。 万山侧目瞧她脸色阴晴不定,就知道其中必有曲折,也不追问,探手扣住顾铭则脉门。 “做什么?”赵熙问。 “殿下是想要铭则醒来吗?我用内力震一下就好。” 赵熙迟疑了下,“我来。” 万山内力已经不及五成,此刻再用一下,不知还剩多少。万山乐得站在一边,看赵熙缓缓吐劲。 外来的力量侵入筋脉,滋味肯定不好受。深眠的人皱着眉,颤着睫毛,醒过来。 入目看见的第一个人,便是公主殿下。刚刚撩起的长睫,又颤着垂下,掩去眸色。 赵熙手上动作一顿。与他相处五年,自然知道他习惯,惯会掩藏心意,情绪起伏从不在脸上显现。只一垂睫的小动作,便足以说明了他心里的抗拒。 赵熙心里也难受,默然起身,让位置给万山。 床上的人感受到她离去,目光遮在睫下,浅浅地追随,又被万山挡住。 他收回视线,掀被子起身。揣在怀里的物事儿随起身轻轻滑落。祁峰不知何时物,抄手接住才发现是个带着余温的小袋子,一时发怔。 赵熙看着亲手放在他衣服下面的暖袋子,目光也黯淡。 万山目光在两人间逡巡,异样的气流在空气中流淌。 祁峰忽地抬起目光,轻声,“我……有话要同尊者讲。” 赵熙眯起眼睛,“要我回避?” 顾铭则侧着脸,不看她。 赵熙气滞。 - 公主出帐了,顾铭则绷紧的肩终于松了松。 万山负手看着他,沉声诘问,“解药送至,为何只吃一粒?” 祁峰淡淡垂目,“内力恢复身份即暴露,届时尊者不担心惹恼殿下,会转而为敌?” 万山皱眉,“所以我让你按计划除了她,便无变数了。” 祁峰目光锐利,“大师父说差了。您之所以还能好好与她讨价还价,皆因还并未做出害她的事情。” 万山沉默。 “您之前与我议定的计划,怎能说改就改?我在此坚持五年,决不改初衷。”祁峰斩钉截铁。 万山眯起眼睛看他,“这真是你不服解药的原因?” 祁峰一滞,扭过头不答。滞了一会儿,问,“如今您亲自与公主谈过,可认定了能与之合作?” 万山被他气个倒仰,怒道,“你设计让我们会晤,不是早就认定了这个结果吗?” 祁峰倒没辩,沉静点头,“嗯。” 万山瞧他油盐不浸的样,气得咬牙。这小子算计着让他入了公主营地,太子那边必会起疑。如今他只得选择放弃一方,何况这里的情形,确实比他想像得好百倍。 只要祁峰还是顾铭则,赵熙就会永远为他们的助力!这就是祁峰要他过营亲眼看看呀。之前五年,这小子都不温不火,自从获悉要转而与太子结盟了,竟急成了这样?万山心里暗惊,祁峰是否全心向着赵熙,那他是否还能信任? “事既成,我不想再留在这里。”祁峰道。 一刻也不想留?不是与公主蜜里调油了吗?万山鹰目锐利审视着,祁峰唇抿得紧紧的,竟是一句也不想再说的样子。 万山忽地皱起眉,似乎明白了祁峰的心思,这小子动了真情,只怕是死也不愿再顶着别人的名字面对赵熙。万山心中愈加警醒,所幸情起尚浅,也是这小子还有些懵懂,索性便由他来斩断孽缘吧。于是他断然道,“好,你可以撤回燕国了。” 祁峰垂下的长睫,轻轻颤了颤。 万山严厉警告道,“隐居什么的,你想都不要想。你是祁氏的子孙,出生便注定不能平淡一生。回国后,你老实给我呆在朝堂。若敢存着一走了之的心,我就告诉赵熙你的底。” 祁峰咬牙盯着他,眼里全是火苗,“敢漏半句,我就不配解药给你。” 万山绝倒,气极地指着他,“还真是有来有去,与我讲条件呢?” 祁峰并不退缩,眼里都是坚定。 “好,好,好。”万山咬牙。 两人互相瞪着,万山先缓过口气,“夕儿呢?” 祁峰挑眉,“你调他来了?” 万山奇道,“他是我亲传的弟子,我调不得他?” 祁峰抿抿唇,哼道,“他伤了,来了也出不了力。” “伤了?”万山皱眉,“内伤该好了。” “你给的灵药,我给换了。”祁峰淡淡道,“怕他太欢实,我又打了他一顿板子,这会儿能爬起来,也没什么战力。” “你……”万山再次被他气得脸色铁青,“你是不是早都打算好了?” 祁峰负手,半晌,沉着脸点点头,“我早让……她传话给你,不要朝三暮四,朝令夕改,我不同意,你也办不成。” “真是啊……”万山气极反笑,这小子,果然翅膀硬了。从小就是个倔强脾气,也亏得他在公主府五年,把这臭脾气掩了个干净。如今可算是积蓄已久,爆发了。他自我顺了顺气,决定不呆在这儿了,白白吃赵熙的瓜落。 往帐门走了几步,万山回头,“你也不算小了,别总是她她地叫,那是你母亲。” 祁峰冷哼。 万山瞪了他一眼,又沉声嘱咐,“只明天一天时间了,你记着把剩下的解药带着,回燕国去也是一大摊子事,你这么又伤又病的,可不成。” 祁峰扭过头,不出声。 万山探头向外看。帐地里一片寂静,“公主何时过来?” “林侍君伤了,她得看看去。”祁峰的声音淡淡的。 万山怔了怔,回目。祁峰瘦削的背影,立在床边,笔直萧索。看着都揪心。 “哎……”这个傻小子,谁让他给人家交了一颗心,苦着自己。 “早歇下也好。明日需万分警醒。过了明日,就可回燕了。”万山摇头,抬步走出去。 祁峰绷紧的肩有些僵,终是没回头看一眼。 更漏更深。 祁峰不知站了多久。猎场的夜晚,如此寂静,仿佛天地间,只有他孤身而立。 祁峰把目光从窗口外辽远的天际收回来,长长叹出口气。 落寞转过身,他愣住。 赵熙裹着一身寒气,站在帐门口。 “……”祁峰张张唇,没能发出声音。 赵熙进来,掩住帐门,又脱了长披风,伸手在暖笼上烤了烤,才一步步走过来。 清冷中,带着炭火的温暖,祁峰在她走过来的几步距离里,墨黑的瞳仁无声缩紧。 赵熙走近他,打量着她一向清清淡淡的正君,这一刻脸上生动的表情。 “紧张了?” 祁峰喉结微动了动。 赵熙停在他面前很近的距离,探手扣住他左腕,从指尖传来他全乱的脉动。 “乱成这样?”赵熙微仰头,看着他的眼睛,“顾侯是错吃了药丸?还是乱扎了针?” 祁峰抿了抿唇,这样咄咄逼人的赵熙,他从未得见。很有压力,但却不是不能承受,只是与她挨得那么近,让他心里全乱。 腕子被扣在赵熙手里,他自忖以体力,夺不回来,便向后撤了一步,以期能心平静些。可赵熙仿佛洞悉他想法,无声地跟进一步,柔韧的身子,与他紧贴在一起。 “殿下……”祁峰垂着目光看她,“我……” “这回顾侯打算向我解释哪一件事?”赵熙似笑非笑。 祁峰眸子里的亮色全散成小小光点,他一瞬不瞬地看着赵熙,“这回……不解释。” 赵熙手指微动,将祁峰手腕扣紧,果然脉息更乱了。 “好,不解释?”赵熙微微笑,笑意直达眼底,“好个不解释。” 祁峰垂下长睫,再不出声。 赵熙用全新的目光重新打量她的正君。这样的顾铭则,如此倔强又别扭,她也是从未得见。很……吸引,却又分明感受到他的抗拒。 “与尊者商议妥了?”赵熙忽道。 祁峰的睫颤了颤,仍不出声。 “好,今夜,我不问你为何服毒丸自伤,也不问你为何成了燕国万山的党羽,太子那边顾侧妃已经遁走,想也是你的手笔,你设计把万山带到我面前,所为何事,我也知悉。”赵熙伸手攀住他肩头,入手瘦削、冰冷,她与他几乎成了热拥的姿势,赵熙将唇贴近他脸颊,一字一顿,“你不说,我自有百种办法让你说清。我不急,咱们慢慢磨。” 祁峰咬住唇,侧头躲过灼人气息。他试着想脱出这个灼热的怀抱,奈何气力不济。他急促地喘了几口气,连心头都烫起来。五年间,从没像现在这一刻,他怀念逝去的内力。 祁峰强压住喘息,哑着声音,“把我关起来,刑讯,杀头,活剐,随你。” 赵熙讶然看他,“顾侯还真是冷厉,对自己这么不手软?我只是奇怪,堂堂万山的得力臂膀,就这么点招数?不够看呀。” 祁峰被她明亮的眸子盯着,连耳垂都烫起来。 赵熙在他耳边低语,“我这的百种法子里,没这些。这些不够狠厉,逼不出你的真话的。” 祁峰自然猜得出她的百种手段,心里既抗拒,又……甜蜜。 果然,赵熙抽回手,退开两步距离,扬扬眉, “自己动手,还是我来,你定。” 祁峰滞了一瞬,转目看着那雕花的大床,鼻端闻到了合欢香气。他脑中全是两人别院中的缠绵厮磨,又甜又懦,又温暖。只是……祁峰黯然垂目,隐去眼中腾起的雾气。 忽而,他强提半口真气,向帐门口掠去。 “咦?”耳边听赵熙惊讶出声。 祁峰压住心脉狂乱,抢先掠至帐外。 公主正君只着雪白中衣,赫然出现在暗夜的室外,巡逻经过的一队士兵都吓得不轻。 未及上前询问,就见一道玄色人影从帐内掠出,将人合身揽过去。 “殿下……”有眼尖的侍卫看清是公主,忙见礼。再抬头,人已经又掠回帐里。 侍卫们站在原地面面相觑,不知两位贵人,这是弄得哪一出戏。 “走吧,回去莫胡说。” 大家这才如梦方醒,赶紧小跑着逃开了。 帐内。 祁峰面白如纸,唇角带血。 赵熙又惊又痛。 祁峰留恋地看着她,用尽全身力气,想抬手抚她脸颊……又用全部意志告诫自己,不行不行。 “殿下,阿熙……”祁峰内力全散,顿遭内力反噬,全身筋脉剧痛,仿佛分筋错骨。他目光涣散着,拼着最后一丝力气,说出一句,人便彻底昏了过去。 “阿则。”赵熙厉声呼唤。 这一回,她的正君不能再给他回应,气若游丝地,被她揽着,全身仿佛拆过一遍,软而无力。 “大夫,传大夫。”赵熙厉声呼喝,帐外并无侍从,凌厉的叫声,传出帐外,消散在风里。 第16章 茂林别院(一) 顺承二十五年的南华帝国,那年的冬天尤其寒冷。 多少年后,南华国人犹清晰记得那年初春的那场皇家围猎,猎场惊变改变了南华。 那场大变故后,京城乃至郊县戒严了足有五个月之久。前去参加围猎春祭的达官显贵皆被拘捕。官员押送刑部,皇亲贵戚拘押太常院,都察院的御史们协同调查嘉和公主府和太子府所有人员。 沸沸扬扬的猎场惊变的审理和调查,经过了漫长的一整个夏天和秋天,也没有个结果。陛下大怒,冬至那一天,京城张街口刑场,鲜血染红了地面。人头堆叠。可也扭转不了陛下唯一一对儿女的命运。 春猎前晚,公主的正夫在猎场突发暴病,命悬一线。公主请旨陛下移嘉和侯于城郊茂林镇,并调宫中太医圣手医治。虽有良医灵药,嘉和侯也只熬了五日时间,便逝去。公主悲痛欲狂,不欲朝政,在茂林镇持斋茹素,心如死水。 太子在公主退离猎场的情况下,亲自策马主持春猎。在猎取头彩时,不慎坠马,伤及脊骨。陛下又急派骨科圣手前去救治,却也无能为力。太子被抬回府时,四肢皆麻木,唯有眼、唇可动,己成废人。 陛下闻两大恶耗,倍受刺激,一病不起。宫中贵妃衣不解带,侍病床前。陛下也没熬过这一年冬天,冬至后便崩逝了。 国不可一日无主,六部公卿,满朝文武就拥立一事,分成两派。一派欲拥戴陛下亲弟,齐王之子赵侃为帝。另一派欲从女主临朝,拥嘉和公主为帝。南华史上并无女主临朝先例,朝议,民议纷扰不休。 当是时,北疆燕国朝局也经历了一场血雨腥风,几位成年皇子在夺位的争斗中相继死去,大皇子的五岁幼子祁武,被扶上皇位。摄政王与太后共同听政。 那一年冬至后,在华国就储位争执最激烈的时候,燕突然举兵进犯。一日侵犯边境十六个县,还隐隐有南下的趋势。华国举国震动。 齐世子赵侃本是皇亲贵戚,娇养出来的龙子龙孙,时势所逼,只得行代天子守国门之责,率部亲征,却被燕摄政王亲率大军,拦截在虎门关外,大败而归。撤下来时,连京城都没进,直接回了封地,闭门养病。 “华国积弱,怎能胜我大燕铁骑?尔等回去报个信,吾等必挥师南下,直取华都。”一身玄色长衣的摄政王,巍然于马上,抿成一字的唇中,轻吐出震人战书。 赵侃被众将扶持着,勉强坐在马上,燕国摄政王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砸进他的耳朵里。他惊恐地看着面覆铁盔,只露出深湛双目的人,心中全无战意,忙裹着众人溃退。 跑出老远,回目再看,高坡之上,那一人一马仍巍然不动,他身后,是骑着高头大马的玄甲武士,黑压压一片,象乌云盖顶。 这一战,赵侃彻底被吓破了胆。再不愿入朝听政。 在国人呼吁下,隐居地茂林县的公主嘉和,临危局挺身而出。她一身素衣,出府会见文武官员。筹备时间仅用了五天,便于京郊点将台上誓师。当时,她单手执剑,形容清瘦,目光坚定,号令三军集结,奋起抗敌。 这一仗并未打多久,便以燕撤兵为结局。而这一仗也牢固地确立了公主救国于威难的功绩,至此,全民皆推崇女主临朝。 冬末春节前,女主登基称帝。次年,改国号,嘉和。 -------、 茂林镇,雅居别院。 重甲的兵士封锁了整个藏林镇。 公主正夫嘉和侯,病情严重。公主当夜请旨,将人从猎场移出来。因伤得太重,不敢走太远,只得在最近城镇歇下。 京里派来的数位圣手诊过后,皆束手无策。 一夜未合眼的嘉和公主,一直守在床边,即使大夫诊治也一直把嘉和侯抱在怀中。 “殿下,您歇歇吧。”女官上前相劝。 赵嘉垂目看了看怀中的人,冰冷、苍白,唇边的血渍仍缓缓地向外渗。 是伤了肺腑。她听说过筋脉反噬,却不知是这样的惨烈,圣手们连番诊治,没有任何成效。祁峰就这样,一直内脏出着血。 “天亮了?”赵嘉无神的目光,看向辽远天际,初升的太阳,没有一丝温度。 侍从从来没见过如此失神的公主,皆惨然垂头。嘉和侯瞧着样子,拖不过这个白天了。 “你们可还有办法?”嘉和公主目光凌厉错乱,扫过跪在地上一排御医,“铭则痛成这样,止止痛也好,为何竟无策?” 御医们皆深叩在地,“疼在肺腑,不是筋骨皮肉。便是最好的良药,也止不了。” 嘉和公主眼中泪滚,寒星点点,“既然无用,便不必再留。” 众太医忙叩头求恕。 房内正乱着,一个女官跑进来,跪在床前,“殿下,顾夕求见。” 嘉和不耐地摆手。忽然一顿,想起什么来,眼睛一亮,“快传。” 顾夕是清晨得知祁峰的事的。派出去的剑侍回报说嘉和侯重病,移居茂林县,顾夕大惊,忙赶了过来。 县城门已经戒严,他挂念着祁峰,不敢造次。只得层层投书求见。直拖到了日头升起,天光大亮,才来到了雅居别院。 到了这里,才听到确切消息。顾夕心痛如焚,再不迟疑。提气飞身而起,朝内院掠去。几个腾起,便来到人头攒动的院子,顾夕进院,看见了院中众人惶恐不安的脸。 他大恸,“先生怎样了?” 有认识他的侍者忙上前,“夕少爷噤声。铭主子正在内里医治,公主殿下也在。” 顾夕急得泪滚下来。 正焦躁,内里传出话,顾夕晋见。 顾夕忙胡乱抹了泪,跟着女官进去。 转过屏,顾夕透着重重人影,看见虚弱躺在床上的人。 他愣了愣,几步扑到床前。 床上的人面白如纸,唇色几无,只有唇边几缕血迹,触目惊心。顾夕颤着手试他鼻息,若有若无。 “先生,您怎么了?”顾夕一下子哭出来。 泪眼朦胧间,忽听有人唤“夕儿”。他惊喜,“先生,您醒了。” 可先生仍紧闭长睫,气若游丝。 顾夕茫然片刻,抬头,看见公主赵嘉坐在床边,双目含泪地看着他。 “夕儿,你先生是受了内伤,药石无用。”赵嘉哽道。 “内伤?不是病了?” 赵嘉殷殷看着他,“是,是内伤,散功的内伤。你可有办法?” 顾夕怔忡一瞬,眸子突然亮起来。用内力运功疗伤当是可行的。他是内家弟子,得万山真传,先生与他同宗同脉,正好用他的内力导引祁峰的筋脉,使之平复。 赵嘉眼中也现出光彩,“好,你上来一试。” 事不宜尽,顾夕忙除了鞋,跃上床来。 赵嘉遣退众人,一边帮他把昏迷不醒的人扶起来。 祁峰一动,唇边又溢出血迹来。 “别动别动,就躺着也行。殿下就这么扶着他半倚着吧。”顾夕吓了一跳,忙道。 嘉和公主也不在意他指使,配合着将人搂好。 床上挤了三个人,顿时局促,顾夕也不拘姿势了,只跪坐在侧面,双目微盍,双臂微抬,抱元守一的圆周式,内息运行周天。 赵嘉抱紧人坐在对面,清晰地感受到来自顾夕的那一股蓬蓬勃勃的内力。 赵嘉从没这样近距离地看见过宗山剑气。看见顾夕运功,才知道原来剑气也可以这样清柔,绵缓,象是缠绵音韵,又像如镜湖面。仿佛可荡涤心灵,让人无端心安。 顾夕运功周天,集内劲于修长指尖,双手微动,如拨动琴弦,轻轻拂过先生周身大穴。 赵嘉关切地看他脸色,不似方才那么苍白,唇边的血迹,也渐渐淡了。她长长松下口气,真正的高手就在眼前,铭则或许得救了。 室内安静,掉针可闻。 赵嘉轻盍双目,专心感受着铭则渐稳的呼吸。 三十六周天过后,日头西落。侍者送上烛灯。 赵熙一直搂着人保持着这个姿势没动。她的正夫脸色已经不苍白了,内脏已经不再出血,呼吸完全平稳。她欣喜地看着他平稳下来的睡颜,全没感觉到自己一天一夜未合眼的困倦。 顾夕仍跪坐在床里,第三十七周天在体内缓缓流转时,他感受到了特别明显的来自脉筋的剧痛。这是力竭的表现。 他缓缓吐纳,抱元守一,第三十七次将内劲蕴于微微发颤的指尖…… “夕儿……”耳边听有人轻唤。 顾夕缓缓睁目,目光清澈,犹有运功至鼎盛时的波澜。 “铭则已经好多了,你休息一下?”赵熙轻声。 顾夕本就面如冠玉,此刻煞白得仿佛瓷器,他不想开口讲话,便又闭上眼睛。 赵熙看着他发颤的手指,精准地再次拂过几处大穴,仍然清纯和缓又淳厚的内力,缓缓注入。 一夜,无眠无休。 清晨,朝阳跃出层云,金光洒满大地。 祁峰终于止住了内脏出血。 赵熙将人放平躺下。活动着僵硬的手臂,站起身。 “夕儿,你歇在这儿,是先睡一会儿,还是先吃点东西?” 顾夕坚持着运行一百零八周天,缓缓收功。他缓缓睁目,眸光全是波澜。 赵熙猜度他此刻也吃不下东西,她指指床里,“先睡一会儿?” 顾夕仍不说话,只轻轻点头。用手臂撑着,一点点侧躺下去。 赵熙在一边看着,探身到床里,伸手揽着他肩把人放平,入手才发现顾夕全身都湿透了,在打着颤。 赵熙忙替他褪下外衫,里衣也是湿透的,可是顾夕已经疲惫不堪地闭上了眼睛。 赵熙无法,只得把铭则的被子拉开,把人盖了进去。 她在床边立了片刻,看着完全虚脱的顾夕,转而看向渐平静的铭则,长长叹出口气。 ---------- 三天后的清晨。刚睡下不到一个时辰的顾夕,被侍者摇醒。 他条件反射地去看身边的人,果然唇边又渗出血。他已经耗了三天三夜,每天只睡不到两个时辰。先生离了他的内力导引,便会内脏出血,痛剧不已,所以他必须时刻输几力。顾夕忙跪坐起来,凝神运气,开始新一轮百周天的输内力。 三天的耗损,他筋脉大损,一运功,牵痛得难以忍受。这是第四天,他强压住喉头的咸腥,开始运功疗伤。 公主一早便去了猎场。太子今天回京,是被抬回去的。公主必须留在猎场,处理一并官员事宜。 顾夕遣退侍从,开始给先生疗伤。这是四天来,两人在没有赵熙在场的情况下,头一次独处。 运行了十六周天后,顾夕痛苦地咬唇。 忽然他感受到气息的波动,他睁开了眼睛。 “先生?”顾夕哑着声音,“您醒了?” 祁峰目光里全是波澜,他伸出手,按住顾夕的手指,“夕儿,停功,我有话与你讲。” 顾夕滞了下。手握在先生手里,全不似记忆中那样温暖。冰冷冰冷的。 “先生……”他话说一半又咽了回去,点点头,“我先不给您输内力了,您饿吗?吃了东西,咱们继续。” 祁峰专注地看着眼前的少年。只几天功夫,瘦了一大圈,眼睛变得又大又圆,亮得让人心惊。那是散功的前奏,顾夕一已之力,耗了三天三夜,即使万山在此,五天后,也逃不过筋脉寸断的结局。 “夕儿。”祁峰看着顾夕的眼睛,那样清澈,如一泓深潭,却也染上了愁绪。他不豫让这汪清泉因他而点染上墨迹,祁峰挑起唇角,露出个和暖笑意,“你初运功时,心里便对我起了疑。为何还要拼了性命去救我?” 顾夕垂着眼帘,半晌,“是啊,你内功路数全不是宗山的,先生与你的体质,也大相径庭,以我对先生的熟知,便知你不是他。” 他抬目,盯着祁峰渐湿的眼睛,“我不知道你是谁,却猜得出,你定是先生身边顶重要的人,先生信你如此,让你顶他姓名,辅佐公主殿下,替他照顾顾氏一门。我若不能救下你,他日无法向先生交待。” 祁峰苦涩地垂下长睫,“那也不必搭上自己的性命。” “不过是散功,我承得起。”顾夕平静。 祁峰凝眉,“夕儿,顾兄长十年育你成才,你便如此自轻?” 顾夕别开目光,半晌不语。 “夕儿……” 顾夕抬手止住他话,“我知道你的意思,可你不能死,如此,我无法再面对先生。” 祁峰长长叹出口气,“好,我出此计,当是死遁,你只需配合,我便可全身退回燕国去。” 顾夕转目惊诧地看着他,“为何要遁去?公主若是知道了,可会善罢干休?这几日我观她情形,只是强弩之末。怕只要你一去,她 立时颓败。” 祁峰目光幽深地看着床顶繁复纹络,“我终日缠绵病榻,对公主大业,毫无助力。只要她还守在病床,她就只是一名妻子。朝堂之大,才是她真正的天地。我不去,她如何振作?” 顾夕不赞同,“你不是公主,怎知她是如何想的?朝堂虽然适合她,但人总是要有自己的生活,总不能和朝政相依相伴一生吧 。” 祁峰哑然失笑,“夕儿教训人还挺凌厉。” 顾夕脸上一红,“不是教训先生……”忽而抬目,“你既不是先生,那是谁?” 祁峰怔了下。 “不能说?”顾夕有些失望,可也不纠结,“不愿意说我就不问,那……我是谁?” “你?”祁峰又怔了下无言以对。 顾夕看他神情,便知自己也是白问,斜目看他笑道,“我也不只是宗山上一个小徒弟吧,待时机成熟才会告诉我?” 祁峰缓缓点头。与顾夕只相处了这几天,却能感受到,他天性洒脱,行事果断,竟是与顾兄长一个模子套出来的。 顾兄长早料他在公主身边呆不长远,特地把顾夕教出来,长大后送到京城,长伴公主左右。顾兄长人虽不在这里,可心全在她心上一般。只是他更清醒,更冷静,在情爱和自由中,顾兄长选择了后者。 夜。顾夕只身潜入公主别院,在正君房间的梅瓶里,找到那只蓝花的瓷瓶,里面有两丸药粒。 祁峰服下一粒后,药力霸道,当夜又开始呕血。 公主第五天回程,入内探看。 她的正君已近油尽灯枯。面上全无血色,长睫墨黑紧闭,在下眼睑覆上薄薄暗影。 床里,初至公主府时,那个明丽的少年,虚弱侧卧,瘦得形容枯萎,唇角亦带着触目血迹。 已经耗到第五天了,顾夕已经濒临散功边缘。 “铭则。”赵熙轻轻坐在床边,握住正夫的手。竟不似那么冰,甚至还有些暖意。 赵熙眉头微动,眼晴全红了。 祁峰平静睁开眼睛,“阿熙,我……”祁峰用尽力气,也只摆出个唇形。眸子里有痛惜、愧疚,解脱、牵绊……诸多说不清的情绪,汇聚成点点星光,随着一滴滑落枕边的泪,渐渐暗淡。 顾夕于恶梦中惊醒时,看见烛光下公主满脸泪水。他呆了呆,蓦地醒过神来,一跃而起。 重伤五天五夜的人,安然地仰躺在他身边,无声无息。 顾夕几乎伸不出手来探他脉息,只觉剧痛袭遍五脏,他仰天长啸。抬手,耗尽最后一丝力气,如弘剑气直指天际。 第17章 茂林别院(二) 茂林县。 公主正君不幸病故。 从京城至猎场的戒严仍在继续,全县境内,扯起漫天白幔,街市萧条,街景零落。 公主暂居的雅园,一片暗沉之色。自正君逝去,公主就一直守在床边,彻夜不肯离去,也不许人来装殓。无人敢上前来劝,更无人敢在府中举白素。 熬到了第三天,大总管赵忠进了正君房间。 房间布置仍同正君住进来时一个样,帷帐轻垂,药香环绕,公主赵熙仍旧坐在床边,搂着已经故去的正君大人,目光悲恸,形容消瘦。 赵忠心里难受至极,哽咽拜下,“殿下……” 公主似被惊了一跳,茫然四顾,“铭则,别忙走,我们再聚一刻……” 赵忠哭着扑到赵熙脚上,“殿下啊,您节哀呀,您这样执著不放,正君大人走得也不安乐。” 赵熙凌厉立目,眼中全是血色,“铭则方与我交心交意,怎会骤然离去?莫惊扰他魂魄,他还能与我待一刻。” 赵忠细打量赵熙,见人已经近癫狂。他大愕,急切间又要相劝。赵熙已经难敛暴怒。暗处的暗卫只得现身,把人提出去。 赵忠被扔到门外,无声恸哭。围在他四周的人,都是一脸惊惶畏缩。 “我去。”麦冬红着眼睛要往里面冲。 暗卫们上来死死按住他。再放人进房,公主真会开杀戒的。 麦冬挣不过,拼尽全力,朝门里叫道,“殿下,夕少爷不好了,求您想想办法吧。”暗卫吓出一身冷汗,忙堵嘴,呜咽声全咽里喉咙。 院中正乱,房门忽地打开。赵熙阴沉着脸的站在门内。 众人吓得都噤声,跪成一片。 半晌,听见赵熙哑着声音问,“夕儿怎样了?” 麦冬呜咽难言,赵忠赶紧急道,“回殿下,夕少爷瞧着是不好了,这几天一直昏迷,食水皆喂不下去,大医们束手无策。” “那是内伤,散功呢。”赵熙拧眉仿似处自语,“伤及筋脉,药石不及。”她说至此,声音都打着颤。众人谁也不敢接话,公主的状态迷离,定是想到了刚过世的正君,生前也如这样情形。 赵熙回目,看着屋内。时间仿佛静止在这一刻,许久,她才终于长叹出一口气。 “吩咐下去,好生装殓,设陵堂,三日后出殡。” 赵忠愣了一瞬。 赵熙下阶,走到赵忠面前,扶起老泪纵横的人,“走吧,去看看夕儿。” “哎,哎,”赵忠又哭又笑。只要公主殿下肯走出这房间,便是不再钻牛角尖了,这可好了。他忙去拉麦冬,“快,带路呀。” 麦冬被暗卫押着,动弹不得。 暗卫并未松手,只看着赵熙。 赵熙眼神不善。 赵忠忽然想起一事。正君病后一直昏迷,赵熙令人拘押了他的贴身小厮夏禾,至今不知结果。麦冬拨给顾夕前,同夏禾一样,都是正君大人最亲近的侍从,难保不受夏禾牵连呀。 果然,赵熙眼里都是肃杀,盯得夏冬全身汗毛倒竖。 “带路吧。”盯了一瞬,赵熙冷道。 暗卫这才松开手。麦冬身上已经冷汗全透。 东跨院里,站满了大夫,都在窃窃私语,见公主进院来,纷纷下拜。 赵忠怕她触景伤心,忙挥手让大夫都退出去。赵熙怅然立了一会儿,领先进了顾夕睡房。 午后柔和的阳光,铺洒在房间里,连空气都漾着温暖的金色。大床的床幔并未放下,玉雕般清澈的少年,安静侧卧。修长的身材曲线在被子下起伏流畅,一只手搭在被外,光洁的指尖,指甲蕴着珍珠光泽。 过午暖阳遍洒在他身上,跳跃的光班,随着他轻浅的呼吸点点闪动。 赵熙站在这片恬静里,心中的伤口豁然裂开。泪,又一滴滴滚落。 赵熙走过来,选择坐在床头。 她坐下,伸手抚了抚顾夕的额。饱满额头,有薄薄冷汗。 “疼?”赵熙温柔地抚他的额头。正君故去前,靠顾夕输内力给他,才暂缓痛苦,那种分筋错骨的痛,如今这个少年正在承受。不过才十七岁,这孩子舍了命去救他先生,最后,人还是没能留住。 赵熙握紧顾夕的手。顾夕的手指节分明,修长优雅,指腹处有薄茧,是常年握剑柄的地方。赵熙用力握紧这双曾蕴着温柔又纯净剑气的手,仿佛要传递决心和希望,“夕儿,这一次,我一定会救回你。一定。” 她一动,顾夕便有了反应。 “夕儿,醒了?”赵熙往前坐了坐,揽紧他的肩,轻轻唤。 顾夕初醒,筋脉剧痛,全身无力,他闭着眼睛,只感觉有一个温柔爱怜的怀抱,将他所有的痛苦包裹。这个怀抱如此包容温暖,让他无端想到了宗山时的先生,儿时的秦嬷嬷……他颤着长睫,晶莹的泪珠从眼角滑落。 “三天,只要你再坚持三天。”赵熙伸手指替他拭泪,低声安慰,“三天,我定能救回你来。” 顾夕用尽全身的力气,睁开眼睛。本来明澈的目光只剩下微弱的亮点。他用力看,迷茫中,公主欣喜含泪的脸映入眼帘。顾夕迷茫了片刻,想起昏迷之前的事情,心里的那道伤痕,又裂开。 赵熙揽紧他,传递着所有的希望,用力之大,整个人都在发抖。 顾夕只好用尽力气牵起嘴角,露出个释然笑意,可笑才做出一半,就又昏了过去。 三日后凌晨,正君出殡的日子。 东跨院里的顾夕,油尽灯枯,已近弥留。 大夫们都垂头叹气,只有赵熙,坚定地握着他的手,一直守在床边。 林泽带着宗山首尊常剑一,于正午终于赶到了茂林县。林泽又伤又累,入府便支撑不住了。首尊未经通传,径驾轻功,掠至房中。 他只来得及冲赵熙施一礼,便一步踏上床,盘坐在床里。 顾夕于弥留间,在梦中看到了一道金光,温暖祥和。他潜意识知道自己将死去,即将从这无边痛楚中解脱,唇角微微翘起。耳边,那道声音又执著响起,“夕儿,坚持住,夕儿,坚持住……” 顾夕皱着眉,那道金光退散,剧痛又袭遍肺腑。 忽然一道纯厚真气由脉门缓缓注入。仿佛干涸了数天的泽地,终于沐浴了甘露,空荡荡的丹田,在这股真气带动下,开始慢慢流转。 顾夕浑身震了一下。他不用睁开眼睛,也感觉到这股真气来自于谁。传功与治伤方法不同,对传功者的损伤也不同。他刚经历过一次,明白其中的差别。首尊不是在给他治伤,而是正将内力缓缓注入到自己的筋脉中。 顾夕心里的裂口又一次裂开,他流着泪,振荡起刚获得的一点内息,全力抗拒。 首尊立刻感受到了气流的异动。他睁开眼睛,一只大手按在顾夕腹上,吐力微震。顾夕刚聚起的内力,一下子被震散。更加浑厚的内力,全数涌进顾夕筋脉中…… ----- 那一年的冬至后,南华帝国的政局,随着一场初雪的降临而尘埃落定。 街口刑场上的血迹未干,以嘉和公主为主战派的远征军,闪电结束了征战,正由京都正门凯旋。 女帝临朝,举国拥戴。 女帝登基,发布一系列政令,改国号为嘉和,三司未动,六部承袭,以稳朝局。后宫里,册封已故正君为中宫,林泽位至贵侍。中宫陵柩并未葬入皇陵,而是按他生前愿望,移陵至宗山。女帝准其遗愿,并颁明旨,在宗山正君陵旁留一墓穴,百年后,她要在旁相伴。 世人皆感叹正君与女帝感情笃深,惜英年早逝,令人叹息。 太子伤重,在府内休养。太子妃代他上折,言顾侧妃无故失踪,其中牵涉到顾家。御史们也纷纷上书,隐隐指顾家有犯上嫌疑。 顾相本就是太子一党,如今竟至反目。朝中人皆观望两方动态。女帝把奏折留在御书房,半月未发还。正待大家猜疑不定,女帝颁下明旨,着顾相卸下首相职,出内阁,在文渊阁替皇家治经典。 旨意一发,内阁五名大臣顿失首辅。其余四人心怀各异,终难一致。女帝这一招也算各个击破。 女帝关于江湖门派,还发布了一条圣旨。当值国家用人之际,江湖儿女学成武艺还需从军报国。特别提到宗山剑宗,乃华国第一大正派。门下弟子中优秀人物倍出。宗山弟子当随军历练,按军功升迁。 入仕之门一开,仅宗山,便有千百名弟子投身军中,各领官衔。 圣上又说,首尊常剑一因耗尽内功而故去,圣旨特指派尊者万山继任首尊。 一时宗山成了华国第一大派,风头无两。但明智之人不难看清,宗山弟子皆奉旨入仕,余下一座空山。禁锢门派中的,便是新任首尊万山了。 顾夕得到首尊的内力,这条命算是从鬼门关上被抢了回来。赵熙把他圈在府中,大医随侍,珍药不断,如此休养了半年,才艰难恢复。 公主府内有了很大变动。除赵忠外,旧有侍者皆被发往庄子里。夏禾再没能回来,麦冬也在某个午后,被拘捕带走。顾夕身边曾有从宗山带下来的暗卫和侍从,也被公主一并换掉。如今随侍他的,都是新选上了的内监。 顾夕是宗山天阁掌剑,但因年纪太小,未能入仕。公主将他手下百名剑侍收在手下,分别安排进御林军、京郊大营等处。 对此,顾夕未有任何异议,默然接受。 这一年,南华的冬天异常寒冷。 顾夕披着长披风,站在廊下,看雪花纷纷扬扬。毕竟是南地,再冷,也不如宗山风厉。飞舞的雪花轻柔曼妙地飘落下来,落在地上,便化为晶莹水珠。只有占在树尖上的雪,屯了小小一撮,象是绿叶捧起的白絮团,绒绒的,煞是娇嫩。 顾夕出神地看了一会儿,身后有脚步声。 一个御医带着小童过来,在他身后急唤,“小祖宗哇,还敢在廊下吹风?”顾夕大病未愈,身子虚弱,上回就着了寒,烧了好几日才清醒。陛下听说此事,特传口谕,让照顾好。简单的一句话,就牵着一干人的性命,至此,大家自是又加上了二十四分的小心。 顾夕敛了敛长衣,跟着大夫回了房间。药,药膳,药浴……按序等着他呢。 顾夕站在屋子中间,瞧着这几批人,忽地伸手把他们挡住,“不用了。” “不成”“不行啊”……众人七嘴八舌。 赵忠进来解救了他。 室内两人独处,顾夕明显放松了许多。 “从今天起,我就闭关练功了。”顾夕斜倚在花架边,一手玩弄着笔洗,一边如此通报。 赵忠拿眼睛瞅他,养了半年多,半大的小子似是又长了些个子,人也长回些肉。不过长大了些,性子也变了不少。不似年轻人那样爱说爱笑,时常沉静思考。他只当这小子是将成人时的迷茫,如今仔细打量,才惊觉,那深潭一样清澈的眸子里,竟有愁绪萦绕。 赵忠沉吟下,故意笑道,“哟,多大的人儿,也知道闭关了?成仙呢?” 顾夕浑不在意,认真解释道,“成仙都是世人愚信,但闭关确实能让人心智清明。” “那何事让你心思不属了?”赵忠敏锐地把握住重点。 顾夕滞住。 茂林别院里,如今只住着顾夕一个小主子,陛下入宫前特地把大总管赵忠也留下照顾他。 这几日,大夫来诊脉也说顾夕已经无妨了。估计过几日,京中的陛下便会有安排了。赵忠这么想着,估摸这几日便是顾夕仅有的清闲日子了。于是,他回身招呼侍从给顾夕安排间闭关的静室。 赵忠负手在房间里站了一会儿,想起一事,“小爷呀,你生辰快到了?” 顾夕正在案前鼓捣着文房四宝,闻言背上僵了僵。 赵忠怕他心内郁结,引着他高兴,“待到了正日子,咱们就在府里热闹热闹,如何?” 他本想提议让顾夕把朋友叫上,可顾夕只身入京,并未交友。他手下原倒是曾有不少师兄弟,听说都叫剑侍的。可如今深居府中,也是一个也见不着。赵忠颇头疼地咳了几声。 “不用摆酒,我又喝不了。”顾夕倒是挺认真地打算了一下,道,“那天,我想进京都逛逛去。” 那天正是腊月二十三,京里有大集。 赵忠思索道,“这个我得安排安排。” 顾夕起身,“那就这样吧,我闭关去了。” 赵忠待他入了静室,赶紧派人去宫中把顾夕的要求如实禀报。 - 女帝正在暖阁会见大臣。 江北三郡郡守林傲天,正襟危坐。因着这一年京中连续变故,他年前才得入京。未及见独子林泽,便被传至暖阁见驾。 女帝宽坐在大桌案后面,和蔼笑道,“江北这一年风调雨顺,官仓充盈,郡守大功呀。” 林傲天谦逊起身,“不敢居功,江北三郡是当年您的封地,根基本就好。” 赵熙笑笑,示意他宽坐。 又顿了一会儿,赵熙自语道,“光三郡仍不够。” 林傲天垂着目光,不敢接话。 不多一刻,內侍报称贵侍奉旨候传。 林傲天仍正襟危坐,目光却望向门口。 与儿子分别,又是两年未见。林泽进来时,林傲天眼睛都湿了。 林泽含笑瞅了父亲一眼,先撩衣跪下给陛下请安。 赵熙招手让他过来,拉住他手对林傲天说,“这大半年,阿泽可是累坏了。幸好年轻底子好,若是有个什么,朕无颜跟卿交待呀。” 林傲天惊惶起身,连道不敢,“泽儿是您的人,自当一心为您。我们林氏一族,誓为陛下肝脑涂地。” 他是武将,说起话掷地有声。赵熙抿唇笑了笑,拍拍林泽手背,“自然要倚仗的。” 又嘱咐林泽与他父亲聚聚。 等两人退出去。赵熙略疲惫地闭目养神。新皇登基,有无数事务等着她去处理,她这些日子,每天也只睡得几个时辰。人也瘦了一圈。 她静静闭目养神,赵忠的大徒弟,太监副总管得力站在一边,小心看她脸色。 半晌,听陛下仿似自语道,“今年是国丧,腊月里的大集断是不能有了,否则御史们要说话的。” 得力目光落在大桌案上,从茂县送来的线报,正撂在那里。 赵熙起身在案前踱步,明黄金龙暗纹的常服,随她动作仿佛周身有金龙环绕。转目,看向窗外。冬雪仍纷纷扬扬地下着,仿佛上天温柔地把抚慰洒遍大地。她目光迷离许久,吩咐,“传旨下去,今年腊月二十二起歇朝三日,国丧期间不得举宴笙歌,众大臣即与家人叙天伦吧。” “是。”得力小心应。 “准备一下,腊月二十二,朕私服回茂县去。”赵熙停了一下,“别走漏消息。” 第18章 茂林别院(三) 茂林别院。 静室。 室内四壁素净,并无陈设。顾夕自己提着个蒲团进来,面壁而坐。 只微微行功,丹田内那股内力仿佛一直等待被唤醒,立刻强势运转。更淳更厚的内息,如涛涛洪水,泄入他的七筋八脉,撕扯着,一遍遍扩张着。这滋味,犹如洗髓。顾夕煞着着脸色,艰难运转百周天,每一次都似经历筋脉重塑,这感受真是难以名状。 一日夜后,顾夕缓缓收功,睁开双目。眸子里,犹有波澜,仿佛深海起涛。面前只有一堵素白墙壁,顾夕长久凝滞。 习武,到了某个阶段后,不再执著于招式的精妙转而修内力时,便成了熬人又孤单的活动。凝神静思于某一处穴位,或是试着导引内力经过某一条经脉,微小得几乎察觉不到的进境,往往需要几个月时间甚至一年时间,才能做到。那种枯燥的痛苦,常人难以忍受。涤经洗髓,乃逆天而行,在宗山常有师兄弟们练功出了错,就算是师父们,也有内伤缠绵一生的例子。顾夕从小到大,在练功一事上,从未出过差错。他其实并不怎么用功,在山上时,整日和先生四处游荡玩乐,也就是师父查问功课时,他突击一下,就比其他师兄弟勤学苦练得来的,还要好。首座曾当众说过,顾夕就是宗山上历代传说的那些天纵奇才中的一个。面对师兄弟们的艳羡,他总记得戒骄戒躁,可私下里肯定是沾沾自喜过。 顾夕长长吐纳换了口气,丹田气息强势流转,不以意志为转移。全身筋脉都极度兴奋地迎接着这股新生力量的加入。既痛苦又轻快,难以名状的感受。 顾夕眼角、睫毛全湿了。他抗拒了大半年,却仍逃不过这个结果。他与首尊的内力,融为一体,也不过用了百周天。不知首尊当年断言天纵奇才,是否预料到今天的结局。顾夕想到首尊,想到宗山,泪湿了前襟。 静室外,隐隐传来更漏。子时了。腊月二十三这个特殊的日子又闯进他的脑海里。每逢这一年,先生和秦嬷嬷都会给他操办,还有他的那些侍从,暗卫,山上的师兄弟们相熟的,也会过来给他庆生。 雪庐,温酒,弹剑高歌。 先生一身素衣,站在一片粉妆玉砌中,腰带未束,衣袂随风飘起,披着的长发扬起洒脱的弧度。他一手执剑,另一手用小酒壶指点他,微醉着笑着,“夕儿,来,听你师父说你进境了?咱俩走两招。”“好。”飞扬的少年被挑战,甚是雀跃。象一道闪电从席面上腾身而起,张扬地从大家头顶飞身出去,引得碗盏叮铛作响,大家一片怨声。 雪地里,两个素色的身影,裹在一团剑影里。雪花簌簌地飘落,被剑气裹带着揉成无数小冰凌,刮在脸上又冰又疼。大家一边倒替先生打气。因为先生在几年前,就已经不是顾夕对手。 果然,一个错身,先生的剑气一滞,少年玩心大起,合剑在身后,反掌一拍,正中先生后背,人就向前踉跄了几步,扑进厚棉絮般的雪地里。 “哎呀,夕儿不得淘气。”秦嬷嬷就会跑出来,一边责备他,一边给先生拍雪。先生却不起身,翻身仰躺着,在雪地里摆出个大字形,仰面哈哈大笑。 众师兄弟早等这一刻,一拥而上,叠罗汉一样,一个个扑上去。少年见状,忙撇了剑,第一个扑进先生怀里……身后一个个家伙压上来,雪地里乱做一团。 等到众人玩闹够了,全身都是雪。秦嬷嬷又开始数落,把人一个个从雪堆里扯出来,赶回雪庐里,姜汤一人一大碗,必须一口气灌下去。 他总是和先生坐在对面,两人比着把浓浓的热汤喝下去。 顾夕脑中定格在欢乐的笑脸上,挂着泪的脸上,露出情不自禁的笑意。 他睁开双目,眸光中狂澜难平。目光定格在面前这堵墙壁上,良久,一口血喷了出来…… 从静室出来走回自己的院子,已经是后半夜了,别院里却灯火通明。兴许是腊月二十三的缘故吧,虽没有大集,但各家各户还是按例点了长明灯。 一路上没遇见什么仆从。府内人员不多,公主回京当皇帝后,只有赵忠和几个仆从,专为伺候他。此刻,夜静更深,顾夕不想把人从熟睡中叫醒,自己悄悄回了房间。他坐在床上,简单调息了一下,控制着丹田内微乱的气息缓缓归入,也不再吐血了。他顾夕也有练功分神被反噬的一天,顾夕拿手背拭了拭嘴角,无奈笑笑。 压制住了内伤,顾夕起身开始收拾东西。从宗山上下来时,他带的东西都放在京城公主府了,顾夕自从被仆从环绕伺候着,自己也不会收拾什么东西,本就对这些身外之物也从没在意过,所以简单收拾了几件衣服,准备天明时,和赵忠辞个行,就悄悄离开了。 京城,他当初兴冲冲地来,如今却失意而去。估计有生之年,也不愿再踏入一步。顾夕也不想再回宗山去。他想好了,要学着先生的样子,游历江湖,快意人生。 门外,有仆从叫门。 顾夕开了门。 仆从躬身,“小爷,府门外车马已经备齐?” “备车了?”顾夕奇怪。 仆从躬身相请。 顾夕只得放下小包裹,跟了出去。 府门临街。顾夕站在阶上,看到一辆青呢马车停在街角。 他疑惑走到车前。 车帘被侍从轻轻掀起。车内暖意暗香,柔和灯光轻轻流溢。一个着雪白轻裘的女子,坐在车里。云鬓低垂挽,素颜含着温和笑意。正是女皇赵熙。 顾夕迷茫地上了车。虽然疗伤时,赵熙朝夕守望,但毕竟没在清醒的状态下,与她独对。顾夕略尴尬地在她对面坐下了,才惊觉自己好像挺没规矩。 他只好后找补,抱拳道,“参……参见陛下。” 赵熙好笑地看着颇具江湖气的行礼,笑着不出声。 顾夕不好再敷衍,只得从座位上蹭下来,双膝跪下。 车内虽宽敞,但毕竟空间有限,顾夕这一下几乎是跪在赵熙膝前了。他略局促地动了动膝,却也没腾出多大距离。女皇安坐,并未叫停。顾夕只好继续全礼。 双手按地叩拜时,他尽量动作小小,也擦着了赵熙的裙摆。 正尴尬不已,一只素手轻轻伸到眼前,顾夕一只手臂被拉上来。 顾夕迷茫片刻,眼见赵熙两只手脉搭在他脉上,才醒过神来。他轻轻翻腕,一个巧劲就挣出。 赵熙手指停在空气里。 “伤已经无碍了。”顾夕尴尬地低声解释,悄悄地把腕子藏回袖子里。 赵熙在半空中搓了搓手指,“喔,好了就好。” “走吧。”她示意顾夕坐回去,命令外面开车。 顾夕向外看了看。 “去京里。”赵熙笑道,给顾夕倒了杯茶。 顾夕明显没缓过神,随手接下来喝了两口,又后知后觉。 赵熙微微挑起唇角。这小家伙迷糊起来,还挺有趣。 “听赵忠说,你要去京城大集去逛逛?”赵熙温和道,“对不住呀,今年国丧,民间一律不许欢庆。所以大集也没了。” 顾夕忙摆手。他又不是真想凑热闹。 “夕儿正是爱玩爱热闹的年纪,我料想大集即使有,无非是些货物和杂耍,你也未必喜欢。我今天带去你个地方,倒有不少新鲜玩意。” “啊?”顾夕惊诧地睁大眼睛,难以置信,传说中日理万机的陛下,是特意来接他去玩的? 赵熙好笑地看着这双绝美的眼睛,睁成了满月的圆形,好好地解释了一句,“我这几天微服私访呢,顺便……” “喔。”顾夕也不知道信与不信,瞪成圆月般的眼睛忽闪了两下,长睫象刷过夜空繁星,轻轻垂下一半眼帘,遮住满天的星辉。 马车行的很快,入城时,早有差役等候,也没惊扰人,从城门开启的一条缝进去,城门即合拢。又穿过寂静街道,走京城的中轴线,穿城而过,由西城门出了城。 西郊毗临济水。济水河蜿蜒向远方伸展。河道上,画舫座座,丝竹声轻轻从水面飘过来,犹如仙乐。 “济水河绵延三十里,最是热闹去处。”赵熙下车,负手站在灯影里,回目招呼顾夕,“下来呀。我包下一座画舫,咱们游河去。” 顾夕跳下车,好奇四望,满河的灯影,河面长桥,河边两堤,华衣男女或成群为游,或成对相依,他疑惑道,“不是说不许举乐笙歌?” 赵熙笑笑不语。 顾夕跟着走了几步,忽然有一个念头油然而生。此刻已经是后半夜,若不是女皇下令撤了西城的城防,留出一线余地,这三十里济水河上的画舫怎能又做起了生意? 顾夕不会设想这是专为女皇游玩,而预留的特例,但他跟在那挺拔背影的身后,跟着她的步子,走进这片美仑美奂的不夜天里,真切地感受到了来自赵熙的落寞与失意。 这些日子顾夕一直不敢设想,真假难辩的那两个人,哪个才是真正的顾铭则,哪一个才是正君?或许他也渴望着今朝一醉,让烈酒荡涤纷乱的思绪。顾夕想及这些事,心绪又开始不稳,内息牵痛。 画舫上丝竹雅乐阵阵,美酒盛在玉杯里,散发着甘冽的香气。两人放开羁绊,喝得很尽兴。狂欢末尾,女皇陛下说要亲自奏乐。顾夕笑着说,好,愿闻。 他凭栏坐着,看她走到船头与乐工混在了起。喝尽一个美婢献上的美酒,顾夕目光空洞看向远空。夜宴狂欢,挥洒的是积压在心里最深处的阴霾。天边已经放白,夜宴马上就要进入尾声,空下来的心里那道裂痕又缓缓裂开,越来越痛。顾夕落寞地再笑不出来,眼中含满雾气。 耳边有人弹剑而歌,在这片丝绵软滑的丝竹声中,颇出人意表。顾夕转目看向船头,一众乐师中间,素衣的女皇陛下,正弹剑而歌。发丝乌长随风飘飞,衣角轻扬,仿佛欲飘然飞去。 此情此景,何其相熟。追忆往事,何其徒劳,一首高歌,狠狠地戳着顾夕的心。顾夕仰头,饮尽壶烈酒,泪滴混着酒滴,顺着脸颊滑落下来,滴进他的脖子里。 不知何时,天已经放明。女皇陛下脚步略虚浮地走回来。顾夕眼前一花,下巴就被人抬起。 赵熙半醉半醒,目光痴迷地描画着少年的眉眼,明明与那人绝不相像,却无端契合。是那淡然的性子,还是随遇而安的平和?赵熙无从分辨。面前的少年,与他相伴十年,举手投足间,全是他的影子。赵熙晃了晃头,眼前的人与正君交替辉映,让她头痛欲裂,心跳如鼓。 一滴晶莹的水珠,悄然落在酒盏里。不知是泪,或是天空降下的冰雨,声音几不可闻地,滴的一声,让她心中最后一根弦应声而断。 对着那淡色的唇,狠狠地,吻下去…… 顾夕猝不及防,眼前放大的脸,唇上一痛。 血腥味在口中弥散,顾夕清醒过来,用力推开她。 内伤未愈,酒意牵动愁绪,纷乱的内息在被强吻的剧烈冲击下,全数暴发,他侧过头,一口血喷出来。 赵熙被推开,怀里突然的虚空,让她的眸子里现出痛楚迷茫。她滞了半瞬,突然强势地按住已经软倒的人,就按在桌案上掐住他脖子,另只手捏紧他下巴,迫他不能别过头去。 “为何又推开我?为何总是把心意藏起来?明明有情,为何走得那么决绝,不给我留一点余地?” 赵熙凌厉的低吼,仿佛是从胸膛里迸出,含着最深的失意。 顾夕无力出声,一股凌乱真气,在筋脉里狂乱游走,让他痛不欲生。他颤着手想再次推开大醉的赵熙,可是赵熙用了真力,按着他喉咙的手用力收紧。 顾夕五内如焚般痛楚,他无力强压住气血翻腾,反噬之力,顿时侵入四肢百脉。 “殿下……”顾夕拼着力气,声音也只咽在喉咙里。耳边,是刺耳的裂帛声。 长襟被挑起,下身一凉。素色的长裤被褪到脚踝。顾夕羞惭难当,急切间艰难伸手到身侧,捞到桌上一只筷子。他以筷当剑,凌厉回击。奈何招数再精妙,内力无以为济。赵熙单手便制住他的反抗。 赵熙伸手在案上一推,满桌的碗碟推落一地,溅起的碎瓷,划破了顾夕的脸颊。雪珠溅起,和着冰雨,甚是凄迷。 赵熙忽地顿下,扼住他喉咙的手有一刻松动。 顾夕艰难地喘息,“殿下,醒一醒,我是顾夕。” “伪装,都是伪装。”赵熙眸色又渐凌厉,她缓缓探手,坚定地扼住顾夕的喉咙,“你果然狠绝,面具撕脱了一层,还有一层,连死,都在演戏……” 冰雨从天而降,打在仰躺在桌案上的顾夕的脸上,他看到头顶,赵熙眸光里全是错乱,噙满了泪水。将赵熙的心戳伤,那里,也有他出的力。 赵熙一步踏到桌案上,单膝压住顾夕丹田,狠狠低语,“你装给我看,连死都在演戏,你好狠厉。” 顾夕眸色暗得缩成了一个光点。唇角溢出血迹。 执念如狂。 顾夕双腿被自己的衣物缚在桌脚上,大敞着,迎接冰冷的雨水,还有赵熙的暴虐。 不知多少次倾泄,不知耗了多长时间。 他于昏迷中醒来,太阳在头顶,高高挂起。人仍仰缚在桌案上,全身又痛又冷,夜里的冰雨打湿了船上一切东西,包括他自己。冬日的阳光不及晒干,到处都是冰冷潮气。 顾夕攒回些力气,艰难坐起来,看到身下一片狼籍。双腿青青紫紫的痕迹,触目惊心。 他翻身从桌子上下来,打量了一下周遭。画舫上空无一人。 身上的衣物已经被撕烂,尤其裤子,缚住他时,已经被扯成细条,再难还原。 顾夕试着走了两步,腿软无力。是内伤未济,也是纵情过度。他才十七岁,从未经历过这种事情。即使初通人事,也不过是去岁的事情。顾夕从不知情爱是这样的惨烈,他无力地蹲下身,小腹也痛得难受。 顾夕一直等到夜幕再次降临,裸着腿,潜进旁边农舍悄悄顺了衣裤。顾夕回到船上,在舱里睡了一会儿。加上前夜,他三日夜未合眼睛,又没吃东西。又饿又伤,又困又冷。次日正午,顾夕终于醒过来。 济水河面,再无一艘画舫的影子。清平和面,北边凛冽。 那夜的事,就像是一个梦,难以追忆。 顾夕久久站在船头。 远水悠长,远山迷茫。他竟不知该往哪里去。 第19章 茂林别院(四) 午后的京城,街市繁华。 新年的气息从各个摊位上,扑面而来。 一个少年,从西城街道走过来。 少年虽有些憔悴,但容颜绝美,气质清雅,只站在街角,光华自现。凛冽的北风,挟着薄雪,呼啸地卷过地面,那少年虽只着单衣,却仿似未觉。路人有注意到的不免低声议论。 顾夕入了城后,就尽量避开人群。他身上这套衣服还是农舍里顺来的,内里什么也没有,又空又冷。一走动,大腿内侧斑斑点点擦伤处,涩涩的,又蛰又羞惭。 顾夕撑着走过一段繁华街道,街角有一处成衣铺。他站在门口观望了一下,成衣铺里倒有贴身衣物出卖。他进店挑了几件清爽些的内衣和中衣,因出来的急,身上没带多少钱,棉衣终究没买。 顾夕从小到大的衣物皆有专人管。没穿过外面现成的衣服,何况是贴身的。不过他也不是拘泥的人。挑好衣服,借用店家内室。 穿衣服时,顾夕稍稍检视了一下,臀上的杖伤好了大半,只是青青紫紫的,很是触目。大腿内的擦伤是新的,因为没上过药,都红肿了。腹下丹田处,一大块淤青。那个冰冷的雨夜,赵熙用膝压住他小腹时挟了内力,伤他内息最重。顾夕试着提了口气,疼得几乎岔了气儿。他惆怅地叹了口气,放弃自我诊疗,快速把衣服穿戴好。 出到街上,他精打细算地在街边食肆里用了生平最简单的午餐,囊中干净。 顾夕随着人流,闲闲地逛了一会儿。京城的中心,街道向八个方向伸展。街上人很多,店铺鳞次栉比。 随便逛了逛,顾夕很快就失去了兴趣。“街上虽然热闹,但无非是卖东西的,还有杂耍,想你并不会感兴趣……”赵熙那夜的话,果然是对的。 可是,很多事情并不会因为对错而被取舍。就像现在,明知没兴趣,他还是走在人群里,因为,无处可去。 一切都是各人的选择。 在顾正君的事上他也做了选择。本来做好了承受后果的准备。只是没有料到需要承受的是这样的情形。 那个己半疯女人啊!估计她清醒后,也是一刻也不愿停留吧。顾夕甩甩头,把画舫、雨夜和赵熙最后看着他的样子,以及狠狠顶在他丹田上的那膝……全数甩出记忆。 走吧,离开吧。先生也好,女皇也好,正君也好,这里的一切,他都不愿再忆起。 京城的纷扰与纷杂,不该是他的选择。那个冰雨交加的深夜里发生的事,终是帮他下了这个决定。 他决定此刻便开始他的江湖游历。 挺拔的少年,衣衫朴素单薄,在城门前久久而立。这画面多少有些突兀。坐在他身侧茶肆里的两个人,已经盯着他看了许久。见少年似是想通了什么一样,缓缓松下肩。其中一个人马上探身对另一个低语,“快点出手吧,晚了该留不住了。” 另一个人郁闷地叹了口气。悄悄地在沿街茶肆、酒楼里布了那么些人,就为等这个少年坐下来,他们好演戏给他看。可是人家偏偏不停留,让他们有力无处使。城门露天的茶肆,是他们最后的机会,只是这样太着于痕迹。 看着那少年已经抬步要出城,两人赶紧当机立断。 “哎,你可听说了顾相府的事?”一个声音突兀地响起。 顾夕被吸引,转目朝身旁那个露天的茶棚看过去。两个男人分坐两个桌子,正在大声聊着天。 “喔,听说了,京城里谁不知道,顾相如今可是难捱……”另一个男子也提着声音附和。 顾夕皱着眉,只听到了半句,就果断抬步子,一溜烟地穿过城门口跑出城去。 那两个细作看着他绝尘而去的背影,面面相觑。 顾夕提着口气儿,从城门跑出不近的距离。伤被牵动,叫嚣着疼得他一身冷汗。顾夕扶着一棵树轻轻喘。 身后巍峨城墙渐渐远小,放眼城郊远山,层叠染绿。只要放开心怀奔过去,从此天大地大,江湖儿女,快意人生。 顾夕却驻了步子,久久凝视着远天,眼睛眼全是迷蒙雾气。 - 赵熙正在暖阁里。 那夜醉得厉害,又淋了冰雨,回来时就着了风寒。 此刻她吃了药,正有些发汗,鼻塞好了些,却仍有些晕眩。 赵熙呆呆地靠坐着,不事朝政。大臣们也知道皇帝陛下病了。先皇病故,正君病故,陛下能撑到这时才病,也算是坚强的。大臣们这样感叹着,纷纷上了请安折,请她千万别再日理万机,要好好休养。索性,她就什么也不理,这样净歇了两天。 赵忠急急从外面进来向她见礼。从前日起,他就跟着入了京。 “人,出了城。”赵忠禀了半句,停下,看她神情。 赵忠口中说的是谁,赵熙自然清楚。这两日,赵忠是忙里忙外的。她因病了,只懒懒的。 此刻,赵忠似乎是终于得到了准确消息,才来回禀的。 赵熙想到那个清澈的少年,手执玉杯,微醉地倚坐在船弦,专注地看着自己弹剑而歌。那目光,如此眷恋,含着最幸福的光彩。他定是透过自己,想到了那人。在宗山上,曾这样大醉着,狂放不羁,弹剑而歌的,定是那个宁可死也不愿留在她身边的人。赵熙在那一刻,突然暴起最强烈的怒意。脑中所有的意识全聚集在这里。那个人,注定是她永远迈不过去的一道坎,那个她最爱重的人,也是伤她最深的人,至死,她甚至都不知道原因。 赵熙觉得心内虚空痛楚,大大空洞的心里,全是不甘。压制了数日的情绪,在那一个瞬间全数倾泻…… 赵熙目光望向虚空,眼中一片迷离。想到那夜的自己,她甩甩头…… 赵忠眼巴巴瞅着她,终于等到她神魂归位,补充道,“在途中听说了顾相府的事,小爷就又折回来了。” 赵熙回目看了赵忠一眼。赵忠惶恐垂目。作主留下顾夕,是他派的人。那沿途排下多少暗卫,只为让这小爷留下来。不能放他回归江湖,不能让他离开,这是赵忠最清醒的意识。他知道,如果顾夕离开,女皇陛下的心结,便永远也解不开。这两天她的阴沉,让多少人都跟着胆战心惊,如果不想她一生都这样,必须留下顾夕,留下这个与曾正君关系最密切的少年。 “你便如此笃定?” 赵忠听到陛下探问,急忙用力点头,“在公主府时,林侍君用杀气试他,他先挡在老奴身前,再才是还的手。”赵忠感慨,“小爷啊,江湖侠义装了个满心,若知顾相府出事,他怎么着也不会撒手而去。” 赵熙默然半晌无语。 那夜她离开后,留下的暗卫们远远近近密切留意。顾夕怎样自己解了绑缚,怎样在舱里留到半夜,怎样从农家顺了衣服蔽体,她都一一获悉。 赵忠也曾提议把人带回来。 未得响应。 赵忠只得命人细细盯着,将上报的时间,缩至半个时辰一次。 就这样,一直到了今天过午,才传来顾夕确切的消息。 赵忠只是颇有些想不明白,顾夕为何又从西城门出城去了。 “他得等天黑再去顾府。”赵熙语气虽淡,却很笃定。 赵忠细想了下,恍然。果然就是应该这样的。他与顾相府本无任何联系,贸然上门,恐怕会被排斥。所以,他得等天黑,悄悄地探进去。 顾夕出了城,在一家农舍里借宿。他没钱,提出要替那户人家做活抵宿费。那户人家瞧他那样子,也不像是干活人,坚持不允,让他白住。顾夕转身上了山,替他们猎了几只野味。 这会儿,一家人和顾夕正围在一起,吃烤野味呢。 赵忠啧啧叹息,在府里时,珍肴美味,珍惜药材,流水般地供着,却只见这位小爷瘦了下去。如今撒到乡野里去,却如鱼得水。看来这位真的很适合快意江湖的生活呀。 “召顾砚之来。”赵熙默了好一会儿,突然道,“悄悄地。” 赵忠吓了一跳,“啊?是。”顾砚之就是顾正君的父亲,刚失了一子丢了一女,又被御史台盯着使劲参,没了首辅之衔,一夕之间老了十岁。现在在编修院里,主持编撰皇家典籍,也算是荣养起来了。 赵熙却像是一下子精神起来,坐起来仿似自语,“一个两个的,都似有天大的秘密。朕就不信,我贵为天子,却连个人的身世都查不清。” “顾老大人未必知道小爷的事吧。”赵忠狐疑。 “他知不知道,不打紧。”赵熙穿好常服,目光露出锐利光彩,“朕会自己查个明白。” 赵忠脖后生出冷风,忙出去传人。 -------- 夜。 顾府。 遭逢大变,以往门庭若市的顾府一夕之间门可罗雀。 顾夕是在夜里,探进顾家去的。 顾府人丁不旺,一子一女都去了,余下老夫妻俩。老夫人久居佛堂,一心理佛,不理外事,如今更是连外人也不见了。偌大府里,只有顾老爷一个主子了。 大管事顾常海扶着顾老爷子,站在一个偏僻的耳房的窗前,看着外面的动静。起更时,果然见一个身影,轻盈地从房脊上纵下来。 这个院子,本是顾家大少爷旧时所居,现在的灵堂就设在这里。那个身影只在院里停了片刻,就进了灵堂。 “老爷,真的来了。”顾常海低低道。 顾老爷子面色沉肃,目不转晴。陛下今天白天突然见召,说出的话耐人寻味。 女皇陛下宽坐在大桌案后面,一杯香茗,是她亲手斟给自己的,“卿失子之痛,朕无以安慰。御史们只揪着顾侧妃的事不放,朕让卿暂时从内阁里退出来,也是为了保全铭则的身后之名。” 顾砚之亲子早逝,谪女不知所踪,心中早淡了那些争名夺利的念头了。闻言只有道谢。 “顾氏一族人丁凋零,颇令人惋惜。朕听闻铭则在宗山时,有个同宗的子弟相伴,哎,幸而你们顾家还留有一个血脉。”新皇喝了口香茗,淡淡道。 “啊?”顾硕之怔住。完全没听说过这个血脉啊。 “铭则常提起的,说是叫夕儿。为人忠孝至纯,又善武艺,等长大些会把他荐到军中效力。哎,可惜铭则未看到这一天……” 顾硕之细细品味陛下的话,一时怔忡。 “喝茶。”赵熙抬手虚让。 顾硕之茫然喝了一口,香气清淡,口味怡人。从没尝过这种茶,低头细瞧茶叶,不知出产哪里。 “铭则最爱这茶,每年山上也只出这么点,他说的那位族弟夕儿每年都会亲自采了,孝敬了铭则和卿的府里……”说到这,赵熙眼里有些雾气,她拿起茶盏遮掩在眼前。 顾硕之缓缓端起茶杯,再品了一口。 “是,果然出自宗山。”他现出了然神色,长长叹出口气,“夕儿真是有心了,是个孝顺的好孩子。” 赵熙微微牵起嘴角。明明从未尝过,却能顺水推舟,一句夕儿,叫得毫无障碍。顾砚之久浸官场,确实是极善体察人心。 她目的基本达成,又与之闲谈了几句,拿人将茶包了一句,才放他离开。 --- 顾夕入了灵堂,刚站住,便听身有响动。他回头,看见一个老者站在门口。瞧气度甚是威严,又带着几分憔悴。顾夕只瞧了一眼,便笃定,这人神似先生,定是顾老爷子。 “阁下是……”那老者向顾夕面前走了几步,步伐虚浮,显是病中。 顾夕执子侄礼,撩衣襟下拜道,“在下乃是曾受顾先生大恩的人,特来拜祭,惊扰老大人,请恕罪。” 顾硕之走近前,细打量端正跪下的人,不觉目中现出惊讶之色。从未见过这样漂亮的孩子,又清雅又英气,万里挑一。他唯一的儿子十几岁便离开家,临走那年,还不及眼前这孩子大。也是清雅英气,光华内敛。顾硕之想到经年前的一幕,当年端正拜别的孩子,如今已经与他天人分隔,心痛如绞。 自铭则病逝,他便浑浑噩噩,全无往日雄心,准备就这样度过残年。可如今陛下却亲自将另一个顾铭则送到他面前,他心中已经冷却的火焰重又燃起。 顾硕之向前踏了一步,仿佛这一步里,又年轻了十岁般,目中现出光彩,“可是夕儿?”声音打着颤,蕴满了失而复得的喜极。 顾夕怔住。 “可是夕儿回来了?”顾硕之老泪纵横,已经搂住顾夕,一套说辞说得颇哽咽,“你娘亲为生下你,乃至殒命。你生下来身体赢弱,太医都说养不活,为父只好送你到宗山去,那里人杰地灵,最适合修身养气。后来铭则念你孤单,又赶到宗山一手将你带大的。父亲心中对你有愧,十多年来不敢相见。今次你来府上却不认为父,可是心有恨意?” “啊?”顾夕如被大锤重击,脑中接收了太多信息,一时转不过弯。 他扶住哭得摇摇欲坠的老人,“您……您老人家病着,不要大喜大悲,伤身。” “哎,哎。”老人喜极抚顾夕额头,“铭则说你纯善至孝,果然不假,你既心里挂念父亲,来府上岂有不认之理。” 顾夕脑中纷乱,疑惑道,“老大人,您方才说的都是真的?” “自然。”顾砚之喜泪还挂在脸上,眸中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面前的年轻人。 这少年并没有什么受宠若惊或是惊怒的表情,应该是个性格豁达,为人冷静的人。顾砚之垂下目光,心里暗自计较。 “先生并未同在下提及。”顾夕坦言心中所疑,“您手中可有先生相关的信件,赐在下一观,以解心中疑惑。” 顾硕之心中暗定,命管家常海把信件拿上来。 顾夕接过厚厚的一撂,从中间抽出一封。 “失礼了。”他冲顾硕之一揖,才把信打开,双手捧在手里。 顾硕之关注着顾夕的一举一动,进退有礼,举止有度,看来是在铭则身边长大的孩子,铭则也用心培养了。 信纸泛黄,是多年前的东西。先生那时的笔体与他所见,还是有些不同,略显生涩,显然还是孩子时书法不成熟。顾夕一目十行看下去,果然有先生谈及他的段落。顾夕读了一遍,眼中就溢出泪来。 “这些都是。”顾硕之示意他接着看。 顾夕摇头,把信双手奉还,“先生写给大人的手书,夕为解除心中疑惑,拆了一封,实属逾越,再不敢造次的。” 顾砚之点头。面前这孩子虽话中有礼,却也极聪明。他从中任抽一封,便也是侧面验了其他信的真伪。不过百密一疏,他定未料到手中这一厚撂信,除了信封不同,里面的内容全是一样的。 这也是顾砚之兵行险着的无奈之举。 女皇陛下今天只向他透了个底,他回来后,需要派人去查证,还要做准备,铭则出外十年,没有一封手书寄回来,他拿出铭则早年离家前的习作,命人找到十余个年龄相仿的学童,临出了这封信。因着临书的人不同,所以每封信笔迹其实都略有不同,顾夕只要再拆开一封便可断真伪。可这孩子太过赤诚,对顾铭则的父亲根本没什么防备。 顾夕看过信,垂着眸子,久久没有声音。 顾砚之也不催他,招呼他坐下。一杯香茗亲自斟给顾夕。顾夕只闻蕴起的茶香,便知是自己亲手制的茶味,亲自带来公主府给先生的。他端着一杯茶,泪大滴滴落在盏里。 半晌,顾夕终于抬目,“老大人有何打算?” 顾砚之眉头一动,试探道,“铭儿已去,采薇也不知所终,幸而还有夕儿,不至让为父孤老……” 顾夕垂目道,“大人,夕认为不妥。顾氏门弟清白,先生更是贵为中宫,身后名不该有污点。” 顾砚之讶然。他突然意识到筹备了半天,似乎算漏了这个孩子的为人。 顾夕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入大家族谱,从此平步轻云,而是首先想到了家族秘辛。既然是本家子弟,为何秘不示人,其中必有不为人道的隐秘,而这隐秘只能是他这个为人父做下的,或许是对某个女子的始乱终弃。大家族常有这样的事。顾夕虽久居山上,却也明白这些人情世故。他不想因为自己的出现,让顾家的家事成为世人的谈资,污了先生的身后名。 顾砚之重新审视面前的孩子,心里隐隐明白,新帝之所以处心积虑的真正原因。这孩子如此难得,铭则育之成才,定是呕尽了心血。女皇不肯放手,他又怎能轻易放手呢? 想至此,顾砚之探手拉住顾夕的手。少年的手掌温暖干燥,握之让人安心。顾砚之愣了会神,眼中全湿了。他抬起头,眸中全是慈爱的泪,“孩子,若不委屈,便做旁枝血脉,过继到我膝下,从此称父亲,你可愿意?” 顾夕缓缓摇头道,“其实夕并未曾打算久留,大人现下病着,又心绪沉郁,夕可留下一段时间,待大人恢复,夕便告退。隔年累月,总会回来看望大人。” 这就是拒绝了? 顾砚之松开手,无计可施。 顾夕扶起老人,将他送回房中。看着他睡下,才退了出来。 常海守在门外,请他回房歇歇。顾夕看看天色,已近天明。他又伤又累,又突闻这么大的变故,心神疲惫,点头答应。 睡下再醒来,竟然已经是中午了。 顾夕坐起来,有侍者鱼贯进来服侍。 刚收拾齐整,便有侍者传话来请。顾夕随着出来,绕廊穿桥,刚走到正院门口,便看见有侍者引着几个太监服色的人,向这边来。顾夕怔了下,转目才见院中已经备齐香案,顾砚之朝服冠带,立在案后。 太监经过顾夕,侧目看了一眼,“这位小公子可是旨中提及的人?” “正是,夕儿,还不快过来?”顾砚之向他招手。 圣旨?顾夕猛地抬目。 “哟,这是什么规矩,难道让圣旨等着不成?”太监见人未动,便有些不满。 “夕儿,快过来。”顾砚之满面憔悴,一脸殷切。 顾夕心中不忍,终是走到他身侧。 顾砚之大大松了口气,拉住他手,“夕儿,快跪下。” 顾夕身子轻晃了几下。 “夕儿,跪下。”顾砚之苍老的声音里打着颤。 顾夕长长叹出口气,撩衣跪在香案前。 长长的圣旨展开,里面是工整的对仗句子。司礼监对这种封妻和荫子的旨意,有着一套现成的说辞。顾夕没细听里面都说了什么,只是请封次子的句子,反复出现,让他避无可避。 不知读了多长时间,那太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顾二少爷,顾老大人晨起便亲到司礼监请封次子,足见爱重。您是中宫亲弟,只是珠落民间,未曾得封。如今顾老大人幸寻得回来。朝廷方面理当封爵的。只是您未满十七,便先记在案上,入了族谱后,等您二十了,再一并加封。” 顾夕未出声,身侧顾砚之一脸殷切,让他无言以对,只在心中叹气。 那太监见顾夕并未谢恩,只当他规矩疏漏,转目对顾砚之道,“小公子散落民间,寻回来,是喜事,陛下正在朝上呢,听司礼监黄大人说及此事,当即批复,还说恭喜大人了。” 顾砚之喜上眉梢,“臣叩谢皇恩。” 送走宣旨太监,顾砚之回目看顾夕,长身立在香案前的少年,身形修长,形容优美,垂目似在沉思,长睫在午日阳光下轻轻一颤就仿佛墨蝶振翅飞展。 顾砚之眼中泪又模糊。经年前,圣旨下到顾家,定下婚约,接了旨的儿子,还是个小小的少年,也是这样久久站在案前。时隔多年,这画面如此熟悉,又如此新鲜,让他重获新生般,腾起的希翼和喜悦, 顾夕抬目,望向虚空。 “夕儿……”老人的声音响在耳边。 “小爷……”管事常海也在一边轻唤。 顾夕醒过神,眸色微暗,勉强笑笑,“大人,夕还有件要紧事去办,先告辞了。” 顾砚之怅然。 眼见着顾夕一步步走出院子去。 “老爷……”常海焦灼。 “无妨,给他点时间,他也需要缓缓。”顾砚之阻住他要拦的举动,“毕竟是孩子,一夕间有如此大变故,能这样镇定,已经是难得了。” “大人心里把得稳,万一小爷一走了之呢?” “何须我来操心,”顾砚之苦笑,也轮不到他来操心了,皇上如此处心积虑,此后关于顾夕的事,他只须配合即可了。 - 午后,有暗卫来报,顾夕单人匹马,正往茂林县而来。 赵忠刚下马,浑身都颠散了般地疼。他本来在宫中筹划一切,心中很是怡然。可陛下一句话提醒了他,“你可不要太过笃定,顾夕有可能不接旨,还有可能回茂林县找你帮忙呢。总之一切变故皆有可能,皆因他现下无欲无求,这样的人才最难把控。” 一句惊醒梦中人。赵忠忙命备快马,他要赶回茂林。 记得他临行前,陛下从桌案后抬头瞟了他一眼,“你这般为他着想,万事也只是让他牵着鼻子走。他一动,你才动,永远占不得先机。须知应对顾夕这样的,你得主动出手。” “喔,是。”赵忠行走内廷这么多年,还有什么点不通的,“老奴明白,得让他有牵挂,有忌惮才行。” 皇上轻轻点了这一句,便又埋头公事里。 这一路疾行。 赵忠刚进别院,气都没喘匀,使有暗卫报,顾夕回来了。 正好赶得及。 赵忠亲自迎出来。 及看见顾夕,他一下子愣住。才几天不见,顾夕又瘦了回去,脸色苍白,下巴都尖了。 “哎哟,我的小祖宗,怎么造成这样?”看线报是一回事,看真人站在眼前,真是另番感受。赵忠看顾夕这一身单薄衣裤,几乎哭出来。 他上前一把揽住顾夕,顿足道,“刚养回来,出去三天,就成了这个样子。” 顾夕本是急急策马而来。心中压着诸多难题,迎接他的,却是赵忠的心疼。顾夕的心一下子松了起来,浑身伤痛一齐叫嚣,他只及送给赵忠一个笑脸儿,便晕了过去。 第20章 茂林别院(五) 顾夕这一病,便是半月有余。 赵忠守在别院,每天伺候汤水的仆人绍绎不绝地进出院子,赵忠便不由自主地想到故去的顾正君。 这般景象何其相似,让人无端心惊。 顾夕面色苍白地躺在床上,整日昏昏沉沉。本来灿若星辉的眸子里,暗淡成了一个光点,那曾让人惊艳的少年,仿佛夜昙正迅速枯萎下去。 病到第十六天,赵忠再沉不下气。亲自策马跑回京城。 赵熙已经能上朝理事了。午后正在书房会见几位大臣。 赵忠进来时,几个人都抬头看。刘阁老惊讶道,“哟,多日不见,赵总管原是病了。” 赵忠早先脸上是白白净净、煊煊呼呼的,现在早瘦成了刀条,还添了不少愁纹。赵熙目光在他脸上转了一转,又埋头进文案里。 直待皇上把手里的东西看完,交给几个大臣去办。人鱼贯退出去。 赵忠掩了门,转身扑通跪在地上,带着哭腔道,“陛下,您快拿个主意吧。” 赵熙眉头微动了动。 “小爷看着总也不好,大夫说是外感风寒,内灼燥火,内外交困,人怎么受得了,躺在床上半个月了,总是昏昏沉沉……” 顾夕本是散了功,门户大开,筋脉大损之际,且要将养,可又……赵熙垂目道,“太医派了最好的去,药也紧着最好的用,还把你留下照料了……到底还是不好,那你说,怎么着好?” 赵忠愣了下,“自然是……”自然是什么?他也说不准。上回小爷命悬一线,是赵熙把人从鬼门关上硬拉回来的。这回可怎么办? 他目光从下往上偷偷瞅了瞅赵熙,垂头丧气地闭上了嘴。 瞧他那眼神,怎么看都像是在控诉她欺负了人家孩子。赵熙有些懊恼地捏了捏眉心,“圣旨下到顾家了,他没接旨,我不也没惩办吗?”原本想着用顾相的事拿捏一下,可是顾夕直接一病不起了。她自己还一肚子怒火,到底不是纵着他了? 赵忠得不到答案,悲悲切切地走了。 日暮时分,赵熙接见了最后一拔大臣后,推案而起,“来人,备马。” ----- 深夜。 顾夕扶着床栏,勉强起身。 躺了这么些天,身子一点劲也寻不出来。 十七岁的人生经历,从没这么病过。他甚至认为自己是干了那件骗人的事,所以上天要罚他去死了。 顾夕先是试着自己站起来,头晕目眩。 估计还是体内的那股真气作怪,也是外感了风寒,不然自己不至于这么不禁折腾。顾夕甩了甩头,振作一下。他没力气去够外衫,便先在面盆里洗了脸,清爽了不少。顾夕甩着水珠,去够面巾,却握着只温热的手。 他吓了一跳,猛抬头,头晕起来,腿一软,差点跌倒。 “……”看清是谁站在他屋里,顾夕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戴着风帽披着长披风的赵熙,负着一只手,另只手还挑着那条面巾。 顾夕怔愣。 越熙把挑着的面巾往他面前递了递,“擦擦?” 顾夕狐疑地接过来,胡乱擦了擦,简直想不明白,为何听不到她气息。 “内力不调,五感不灵,若我成心屏气潜入,你确实听不到。”赵熙仍负手看着他。 顾夕擦了脸,也缓过神来。现在的重点不是他内息不调,而是她为什么要潜入?不过顾夕只抿紧了唇,垂下头去。 “身子好些?”赵熙上下打量他。身形修长,又瘦,身上只穿着素白里衣,站在那无端萧索。她脑中又闪现出那个熟悉的瘦削身影,心中一阵难受。 “太医开的药还得用?赵忠说总是不好,我已经让太医院再换人过来了。”赵熙和缓了声音。 仍听不见回答。 赵熙微簇了簇眉,沉吟了下,“你别怕。太医只治得病,不懂内伤。我琢磨是筋脉受损,让你体力不支的。半月前我已经派人去调几个宗山宗师级的师父来,再帮你调调。估计昼夜兼程,明后天就能到。” 顾夕身子动了下,仍未出声。 “你别急。等身子调养好了,你想做什么,都随你。” 赵熙瞧顾夕死死垂着头,不出声。她心念微动,探头看他,“你还有什么要求?” 顾夕抬目,用力摇了摇头,“没有。” 到底是能有反应的。赵熙被拒绝了,心里却是松了口气,笑道,“还以为夕儿一生也不同我说话了呢。” 顾夕澄澈的眸子里挂着星辉,“那还不至于。”那件事,终究是他们合伙骗了她,他其实并无怨怼。只是面对毕竟尴尬,他还有些不太适应。 赵熙展颜笑了笑,瞧这小子直接的,到底是个明丽的性子。 “天明我就想启程。”顾夕病了这些日子,声音还有些哑。他看着赵熙的脸,微微簇了簇眉。半月不见,竟比上回见脸色更差了些。想起赵忠提过,她也病了。估计那夜着凉的不止他一人。想到那夜,顾夕又垂下头去不再看她了。 赵熙恍然,若她此刻不来,顾夕方才就已经离开了。 竟是来见临别一面的。 一时沉默无语。 “顾相爷说的事……”顾夕踌蹰了一下,终于问出口。 赵熙微挑了挑眉,顾夕口中称的仍是顾相爷,说明他根本不信那套说辞。 顾夕也挑眉,漂亮的眼睛里写满了“不信”两个字。 赵熙又被逗笑,心内又不免有些感慨,能做相府公子,多少人盼不来的事情。便将错就错也是可以理解的。顾夕这孩子,还是太澄澈了。 “离开这里想去哪?”赵熙寻了个座宽坐下。 顾夕滞了下,还是跟过来,站在她面前。 “不能说?”赵熙笑问。 顾夕摇摇头,有些不好意思,“不是……就是没想好。” 赵熙再次被逗笑,“走到哪算哪,随遇而安,倒是随性。” 顾夕眸子忽而闪了亮儿,整个人一下子有了神采,“对,就是这么想的。” 赵熙被他奕奕神采晃得眼前一亮,含笑点头道,“是啊,男孩子,哪有不向往自由天地的?天大地大,好男儿当志在四方的。铭则……”她忽然顿了下,心中刺痛,缓了一瞬,才和缓笑道,“铭则就喜欢读些山川风物的书,我每回出巡,都会给想法子他寻来,他的大书架上,倒有一半是这些。想来,也是因为自己去不了,才尤其喜爱吧。” 顾夕想到先生书房中那几面墙的书架,脸色暗了暗。 “铭则在宗山时,是什么样的?”赵熙目光略湿地看着虚空,轻声问。 顾夕目光也有些放空,回忆像流水,轻轻流淌,就像根植在骨子里,往昔如此美好,竟如梦境,“在山上,先生……最是洒脱不羁,整日游玩,也不拘着我读书练功。咱们在后山有个小茶园,还有个小兽园,里面有许多动物……” 恍然间,顾夕忽觉得脸颊微冰。 他垂目,看见赵熙的手指从自己的颊边收回,指尖全湿了。 “哭了啊……”赵熙举着手指给顾夕看,却全未觉自己的脸上也铺满了泪。 顾夕眸色中有片片裂痕,心中的空洞又大大裂开。那个人,只一提,他都痛彻心扉。那天的事情发生得始料未及,他甚至到现在都不清楚原因。别说正君和先生,就连自己是谁,也成了迷题。可他就是不能觉得委屈,不能觉得冤。因为这里也有他出的力。他们合力做的事,才让面前的人痛碎了心。 顾夕再说不下去,深垂下头去。 良久,沉默。 赵熙从悲痛中缓缓苏醒。她眯着眼睛,狐疑地看着面前的男孩子。一个念头强烈地占据了她所有的怀疑。 分离五年,最亲的先生过得怎样,有什么经历,顾夕会不想知道,不想关心?可为什么这么长时间,没听他问过,连赵忠那边,也没汇报过类似的消息。这才是最大的疑团。赵熙觉得心中似乎抓住了什么蛛丝蚂迹,却又飘忽着从意识里溜走。这样不确定的猜测,让她的愤怒再度燃起。 赵熙挺直背,冷峻了神色,沉声,“夕儿,你怎么不问问你先生在京城的情形?” 她缓缓起身,带着最沉的压力。 顾夕仿佛也意识到了问题的重点,神色大变。 赵熙向前踏出一步,抬手…… 顾夕下意识格挡了一下,两人电光火石间,甚至过了两招。 宗山招式,果然精妙,手中虽无剑,顾夕骈指一划,也在赵熙眼前闪出叠叠剑影。 这一式,赵熙何其熟悉。正君那修长手指,也曾这样在胸前划过,一样的曼妙,一样的魄丽。 赵熙眼睛全红了,咬牙直接轰上内力。 顾夕单手被内力压制,身子微向后倾,腰背弯出一个漂亮的弧度。 本是极漂亮的闪避,却被赵熙再次发力,带着他的手臂,直接摔在了地上。 后背撞在长绒地毯上,并不太疼,也让病中的顾夕眼前一阵发黑。缓了一瞬,才发觉,赵熙已经欺身过来。单膝直接压下来…… 还是在丹田。 顾夕没忍住,痛叫出声。 赵熙出掌如风。他忍着剧痛,先抬手格在喉咙间。 果然,赵熙一掐不中,隔着他手掌压在喉上。顾夕呼吸一紧,却也不至于象上回那样,无法呼吸。 顾夕强提了口气,大声唤,“赵忠……” - 赵忠听到动静,赶过来时,看到的情景难以置信。 他怔了半瞬,忙不迭跑过来,乍着手,“陛下,陛下……” 顾夕仰面被她压在地上,唇角已经有血迹。 顾夕艰难道,“拉她起来。” 赵忠哪敢,跪在两人身边,不住叩头,“陛下息怒,小爷有什么差错,您慢慢教,慢慢问,别,别再伤了他呀,他还病着呢……” 凄厉的求告,让赵熙气势顿了顿。 她垂目看着顾夕惨白着小脸儿,倏地收了力,从顾夕身上起来。 顾夕身上一松,马上难受蜷起身子,小腹疼得要命。 赵忠扑上去,张惶地叫,“小爷,小爷,你怎样了?” 赵熙负手,看着顾夕疼得缩成一团的样子,眸色沉沉。 “来人。”赵熙突然道,“备车。” 赵忠和顾夕一同抬目看她。 “我用了内力,该是伤了内腑。”赵熙微微皱眉,“火速派人回京中调派医中圣手,我们坐马车回京,现在出发,在路上汇合。” 顾夕脱力地跌回地毯里,痛苦地吸气。这回不是内息,是内腑,硬伤啊。 赵熙也长长吸气。一番发泄,让她的心又空又累。她目光望向窗外,月亮已经沉入天际,启明星放出光明。星夜赶来本是为探病,也给这孩子一个了结,谁知,她心思太过波动,又一次难以自控。赵熙自问自己不是这样冲动的人,从来喜怒不形于色,冷静自控。最近实在是心情起伏太大,才会如此反常的? 赵熙不及多想,亲手从顾夕床上拉过被子,把人裹住。几个侍者早候在门外,七手八脚将人抬上春凳,小跑着送上马车。 马车里早铺好厚毯,顾夕疼得蜷成一团,冷汗涔涔。 赵熙跟着上了车,拍拍车窗,“快走。” 马车疾驰出去。 驰了一段,赵忠听见车里又传出命令,“别太快,稳着点。” 车内,赵熙已经坐在顾夕身侧,把人揽在怀里。顾夕不断地呕血。车太颠,她只得把他抱在怀里,才聊解痛楚。果然是伤了内腑。赵熙刚经历过一次,知道这种伤的厉害。 她单手按在顾夕丹田上,想输内力,可是自己又不是宗山的高手,又不知伤到底怎样,不敢贸然下手。 她紧簇眉头,探手擦了擦顾夕额上的冷汗。顾夕却舒展了眉头,煞白的小脸儿上全是平静。 就是这一条命,赔给她又如何?顾夕这样想着,心头一片平静,陷入昏迷。 第21章 百福宫(一) 黎明。 城门。 守城的卫兵,人力推开大门,放下吊桥。一辆马车从正门驰进。 从城内驰迎出来两队御林军,马不停蹄人不离鞍,护着车驾径往皇宫而去。 车内,赵熙搂着昏迷又被疼醒的顾夕,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圣手御医。 老者满头是汗,目光如炬,苍老的手指把着一根银针,缓缓刺进顾夕的下丹田要穴。 顾夕本就只着里衣,这会儿衣襟大敞,睡裤褪到小腹下面,露出平坦的小腹和半截下身。小腹上,上回的那一大块淤青还未散去,大腿上斑斑点点擦伤仍很清晰。 赵熙目光缩紧,沉声,“夕儿,挺住。” 顾夕挑了挑唇角,说不出话,只侧过头,吐出一口血。 “这样不行。”老御医皱眉,“小公子伤了内脏,里面在出血。” “怎样?”赵熙沉声。 老御医犹疑了一下。 赵熙紧紧拧眉,“是不敢医?” 老御医深深垂着头。 面前这个少年,漂亮得耀眼,一路上就这样衣衫不整地被陛下裹在被子里,抱在怀中。看陛下神情紧张,不难设想这定是位新贵人。老御医宫中行走数十年,自然知道对贵人,只得用缓药,不能下重方,何况……他深摇头,“臣也没有把握,若是旁人,姑且一试,可是小公子……” 他欲言又止。医者医病不医命,他若行破腹的手术,那就是在跟天争命。如果争不过,人死也落不了个全尸,于皇家礼仪不合。 赵熙抬手止住他话。 垂头,用手轻轻抹去顾夕头上冷汗。顾夕微颤的长睫,轻轻撩开,满眼星辉已经暗淡成一个光点。他漂亮的眼睛依然澄澈,没有惶惧。 赵熙心中计议已定。她坚定地说,“试吧,不会失败,夕儿挺得过去。” 顾夕轻轻合上长睫,面上一片安定。 老御医惊讶地看着这个少年,眼里也蒙上雾气。 只要病者不怕,皇上不怪,他还有什么顾虑,活到这样一把年纪,怎忍心看着这样一个明丽的少年,哀哀死去? 顾夕于半昏迷状态,沉在那个温暖的怀抱里。 小腹,一股柔和的真气,缓缓注入。 明显不是和宗山一个路数的内力,顾夕睁开眼睛。 赵熙单手搂着他,另只手按在他小腹上,正缓缓吐纳。 “不,不行。”顾夕大惊,挣扎了一下。 赵熙一震,睁开眼睛,“宗山的师父们还没到,我先给你续内力,你若觉得难受,我缓缓的。” “不行,不要……”顾夕颤着抬手想抗拒,被赵熙按住。 “没用的,白连累你。”顾夕眼角浸湿,颤着声音。 “我知道,聊胜于无。”赵熙知道他在挣什么,缓声安慰。“师父们马上就到,我怕你撑不到宫里。我先来,不会散功,不会受伤,你别担心。” 顾夕看着赵熙明显瘦削迅速苍白的脸色,挣着摇头,“不用,真的不用。” “别说话,省点力气。”赵熙冲他露出个安慰的笑意,便闭上眼睛,凝神聚气。 顾夕的泪哗地涌出来。下腹,一股陌生的纯净内力,缓缓注入,如石沉大海般,又悄无声息。 聊胜于无,却是她唯一能做的。顾夕无法阻止,却也明晰她心意。 “放心,我能挺住,我保证。”顾夕泪眼迷朦,沉声保证。 “嗯。”赵熙吐纳了一口气,微微翘起唇角,“好,咱们一起努力。” 顾夕长长吐气,合上眼睛。他能做的,只有努力平和气息,凝神聚力。他必须坚持活下来,才能救赎赵熙满心的痛和歉意,否则,就是在这颗已经痛碎的心中,又添伤痕。 再醒来,已经是宫中。 皇上的寝宫设在百福殿。很是清幽的一处,而且临近勤政殿,办公方便。 顾夕在一个艳阳的正午,睁开了眼睛。 老御医被仆从搀过来时,激动得老泪纵横。 “小公子,总算醒了。” 顾夕虚弱地抬抬手,想坐起来,小腹撕裂般地疼。 “内脏受损,圣手说需要把受损处弥合。”一个声音从身侧响起。顾夕侧头去看,一身明黄龙袍的赵熙,含笑站在那里。 “听到信儿,皇上就从朝上下来了。”赵忠也喜泪纵横。 赵熙走过来,身上还带着朝堂上指点江山的气息。她坐在顾夕床沿,熟谂地替他拭了拭汗,又接过侍者手中的药,拿勺喂了顾夕两口。 顾夕茫然咽下。 其他人鱼贯撤去。赵熙自己起身脱下龙袍,露出内里常衣,松泛了一下,坐回来笑道,“可算醒了。” 她扶着顾夕坐起来,顾夕顺着她指点向身下看,一块白纱布覆在小腹上。赵熙小心地替他揭开,露出寸长的伤口。 “破开小腹,寻见内脏的伤处,圣手替你弥合了。”弥合了伤口,便整夜高烧,昏迷了五天,才苏醒。顾夕这条命算是捡回来了,“这道疤会淡下去,我着太医给你配药粉了,等伤好了,每天涂抹,便会平复。”赵熙瞧着顾夕玉质一样的肌肤,颇有点可惜。 顾夕注意力被吸引,颇好奇地瞅着自己腹上的那道伤痕,“里面也有这样的一道伤口?” “……”赵熙滞了下。 顾夕转目看他,方醒,他清亮的眸子里,星光点点,映着午日艳阳,分外光彩。 “对不住。”赵熙垂目,替他掩了掩被。 顾夕怔住。 对不住这三个字,他莫名地羡慕赵熙可以这样坦荡地说出口。他更渴望对她说上这么一句。 赵熙不是个狭私的人,但几次失控,皆为着同一件事,顾夕虽没有经验,也知道这件事牵扯之广。他垂下目光,只得不语。 赵熙垂目打量顾夕的神情,猜他心里还是有些介意。毕竟自己两次失控,伤他很深。 不过这些天,她已经做好决定。以后都不能这样失控了,并且相信自己有自控的能力。所以虽然没得到回应,赵熙还是颇乐观地拍拍他手背,“好好养着,御医圣手都调配过来了,紧着你用。” 顾夕吓了一跳,张大眼睛看她,“咦,不用吧,都快好了。” 他突然扬起的眸光仍旧澄澈清明。 赵熙微簇了簇眉。看着这双清澈明透的眼睛,她忽然强烈地意识到她方才猜的不对。正沉吟,赵忠恰好进来伺候。赵熙往旁撤了几步,让出位置。 赵忠亲自端了面盆水,绞了面巾,要替顾夕擦身。 赵忠是总管,不该干这活,何况还当着赵熙,顾夕使力抗拒。 “小爷,您消停些吧,看抻了伤口。”赵忠低声劝,不由分说,去掀被子。 “圣手说了,下腹伤口直达内脏,得时时清洁。”赵忠不放心假手于人,这些天一直亲力亲为。 “哎,不用不用。”顾夕涨红了脸。 赵忠回头瞅了瞅赵熙,笑得一脸了然,“小爷这是害羞呢。其实有什么必要呀。当时你昏迷着,圣手用刀破腹前,清洁的活计,都是陛下亲手,老奴我都抢不上……陛下手稳呢……” “啊……”顾夕茫然一瞬,下意识探身往下看。被子被掀开,裸着光洁的腿,下身光洁……顾夕羞惭的把头扎到枕头里。 赵熙负手,摇头失笑,“捡回小命就算万幸,身体不过皮囊,有什么在意?” 顾夕脸烧得通红,心里更不服气。正如当日正君当众令他去衣受责,也是这般云淡风轻。想是你们没受过,才这样不在意。他把身子转向床里,不再理这两个人。 赵忠喜气洋洋,全不顾顾夕的波动心理,见人转过去,就从后背擦起。顾夕不胜其扰,干脆闭目。 赵熙哈哈笑起来。 转目看向窗外,天色正明,艳阳高照,大晴天,映着好心情。多日来的阴沉,随着这个小家伙又欢蹦乱跳,一扫而净。 折腾了一会儿,侍者终于送进药来。 顾夕被从被子里挖出来。他不情愿地捧着药碗,瞧着老御医,“大人,喝了药还要睡吗?能不能别加安神药?让我醒会儿吧。” “多休息吧。”老御医示意他趁热喝。 顾夕叹气,没什么精神头的一口口咽药。 赵熙被他的小样逗笑,笑道:“你是不是饿了?” 顾夕惊讶地回头,一脸你怎么还在这里的表情。 赵熙负手走过来,“瞧你睡下了,我再去前殿。”又扬眉指那碗,“你肚子里有伤,圣手说不能吃饭。这是上好补药,喝吧,聊剩于无。” 聊胜于无,这话如此熟悉。赵熙瞧着顾夕又垂下头,心里感叹不己。 她垂着眼睛,看了顾夕半晌,缓缓抬手揉了揉他头顶。 顾夕抬目看她。 “对不住。”赵熙轻轻叹气。 这已经是她第二次如此说。 赵熙摩娑着顾夕的后颈,轻轻拍了拍,“对不住,夕儿心里难受吧。哪怕提起都心痛的,我尚且如此,却没能体谅你。” 顾夕咬紧唇,无言以对。 药力上来,顾夕向后缓缓倒去。赵熙接住他,平放床上。 一个老者进来。 “法正尊者。”赵熙冲他点头,再次让开床前的位置。 宗山共有尊者八人,首尊居其首,其下七人各辖一阁。法正也是个出家人,所辖正是地阁。 法正见了礼。便探手试顾夕的脉息。 “还睡着?”法正遗憾道,“若能醒着,输内力时才知深浅。” “好,下次,让他醒着。” 法正点头,坐好,谨慎行功。 今天是第五天,法正已经耗了五天。运功一会儿,他的脸色开始灰暗,额上有汗滴。 赵熙默默看了一会儿,走出房间。 --------- 赵熙负手走在阳光里,明亮的日光洒在她肩上,映着明黄的金龙仿佛绕身腾起。道旁的人纷纷跪伏,膜拜他们南华的真龙。 殿前,一些大臣正候传,按品排序,跪在殿前的青砖地上。 赵熙经过时,大臣们皆山呼万岁。赵熙面上一片沉肃,王者之气,沉沉溢出,让所有笼罩其中的人,深伏下身。 “候传……”有内侍扬声,赵熙脚步不停,进入殿中。众臣在她身后山呼万岁,整肃跪正。候传的牌子,会在过一会,一块块递出。他们就有机会向陛下陈述自己的主张和政绩了。 赵熙走进殿中,一个暗卫已经候在那里。见她进来,单膝跪下。 “光华、未然、伯涛三位尊者,会在今夜,三日后和五日后相继赶到。”暗卫叩禀。 赵熙宽坐在案后,“做得好。派人在城门守着,人到了,无论何时,都开门迎进来,直送入宫中。” “是。”暗卫叩首,膝行退出。 赵熙松了肩,长长舒出口气。 法正已经耗了五日,强弩之末。其他尊者赶来正好接手。此回,她调了宗山四名尊者,用意其实并不单纯。 这要从她初登基时计议。当时新皇颁布的圣旨里有一条就是倡导宗山和其他江湖门派中成名弟子入军中效力,并许以官衔。因是刚结束了一场抗击外族的战役,国民正群情激动,令一出,众多好儿郎皆纷纷投身军中。 她这一政令,其实大有深意。不仅充实军力,还从根本上瓦解了江湖势力,杜绝了游侠以武犯禁的旧习。 她又借势重下严令,有田者终生不可离开故土,弃田而走者以杀头罪论处,亲族连坐。若有经商、考学、探亲,需离家外出,跨郡县者,必有保人,还需到官衙领取路引,上面写清何时,去哪里,何时归。若逾期不归,或是中途去了别处的,需重置路引,否则重罪议处。 此令一出,各郡县即重整户籍,查出不少流窜之民,还有周边国家潜入的细作,皆拘捕以充役。各地流民绝迹。 更重要的收获是,她的一系列举措,隐隐将整个江湖,把控在手中。 她此次就是动用了宗山多位尊者救治顾夕。 宗山首尊一身功力,皆导在顾夕经脉中,若不赶紧纳气归息,便是要终生受它所累了。可观顾夕,对这件事可以说是相当抵触,借病着,尽是拖延,不肯调息。 赵熙果断决定直接调师父们来。得治好,还要不留病根。赵熙品尝过正君筋脉难以修复的悔憾,不想再蹈覆辙。 而赵熙这个举动,继架空万山首尊后,更直接动摇了宗山的根基。 万山、顾铭则都来自宗山,宗山与祁燕,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她不能坐视这样一处所在成了南华江湖中最强势力。必须要利用一切机会削弱、瓦解。 一举数得,赵熙下得一手漂亮的好棋。 -------- 第22章 百福宫(二) 自从顾夕伤后五日醒来,身体恢复的速度便快了许多。 身上各处伤痛, 被数位御医圣手悉心照料。许多浅一些的伤痕, 渐渐浅淡得几乎寻不见了。 这天午后,赵忠来找赵熙, “陛下,御医们说,小爷的内伤外伤均无大碍了。” 赵熙从书案后抬起头。 这些日子,法正, 光华,两位尊者先后赶到,在顾夕昏睡时, 替他调理经脉。这种高手间的移功导脉,最是耗费精力,几日下来,两位尊者殚精竭虑,身体大损, 被安排着回宗山休养。今天应该是天阁尊者未然了。 在疗伤的这段日子里,顾夕即使醒着, 也从没试图自己运行周天的事实,就摆在赵熙和几位尊者眼前。赵熙估摸着, 这小子心里的结, 是首尊为了他耗尽功力的事。倒是个倔强的性子, 宁可不用内力, 也不愿坐享其成。 可是他的经脉已然如此, 若停滞不前,必会终身受它所累。赵熙便下令,每逢替他行功时,便着御医让他下安神的药,让他昏睡过去。 “再不好让人昏睡了不是?”赵忠忧心忡忡地叹气,“可让小爷知道了,他能干?” 赵熙沉吟了下,推案起身,“走,看看去。” 顾夕就住在百福宫。赵熙抬腿也没走几步,就进了他的院子。 今天是腊月三十。院子里的几株墨梅开得正盛。一进门,就见披着披风的修长身影,挺拔地立在梅树下,微仰着头,正专注地看着什么。 人入画中,竟比墨梅还清雅。 赵熙心内微动,停了步子。如此美好的画面,竟不忍直走进去。 画中的人,似有感应,动了一下,扭头朝这边看。眸色清澈,满目星辉,亮得耀目。 赵熙含笑点头。养了这些日子,终于缓过来了。猛一瞧,似乎个子也长高了些。赵熙忽想到那夜在画舫时,正是他生辰,那今年他就十八岁了。 赵熙甩甩头,把雨夜、画舫封印在脑子中,不再触碰。 有侍者上来,请二人回屋。 赵熙也怕他大病初愈,再冻着,带他进了房间。 侍者帮她脱了轻裘,赵熙宽坐在暖笼边,看着顾夕净了手,开始烹茶。 “哟,手艺不错。”赵熙瞧着修长灵巧的手指,轻拨慢抹,犹如弹琴般,一壶香气四溢的茶,就泡好了,不由赞叹。 顾夕托着一盏茶,漂亮的眉眼全蕴在四溢的茶香里,“尝尝?”他抬起的眸子里含着的暖融融的笑意。 赵熙欣然接过去,轻轻闻了闻,果然沁香无比。 “小爷用的是梅芯里的雪水儿呢。前日下雪,奴才几个忙了一早晨,也就收了一壶。陛下好口福,今日小爷说要泡茶,您就来了。”一个侍者口齿伶俐地笑着插口。 赵熙品了一口,果然有梅香在舌尖缭绕。 又有几个宫人从外面拿进几枝梅枝来。 顾夕接过来,斜倚着矮几,伸长腿,悠然坐着,梅枝就在手指间摆弄。 赵熙一边喝茶,一边他看手下的动作,只一会儿,他就把虬枝修整好,朵朵梅花在枝叉间疏密有致,插在梅瓶里,煞有情趣。 赵熙再次惊讶,“你方才在树下就是挑梅枝呢?” 顾夕点点头,随手把瓶子交给宫人。 “还会什么?”赵熙看他浑不在意的样子,似乎这些都不足为奇。要知道勋贵人家培养一名优秀子弟,不知要耗费多少力气,君子六艺,只是其中之一,更多的,是浸润在骨子里的修养和熙养之气。这些她在顾夕身上都不难得见,赵熙微簇了簇眉,心内对顾夕的身份,又多了些狐疑。 顾夕有些发怔。不过是随手泡了茶,插了枝梅瓶,有什么稀奇?从小,在先生身边耳濡目染,先生也手把手教过他这些小玩艺。“可不准死读书,学问不都在书里。人得有爱好,有情趣,修身养性,洒脱快意才好。”先生的话,又在耳边响起。 先生的音容笑貌就刻在记忆里,挥不去。在宗山上他们玩的东西,他随手掂来,没觉得不对劲。如今看陛下惊讶的反应,顾夕心内才有所警醒。不该再触动赵熙心中的伤痛,他呆在她身边每一天,就得管住自己不去想宗山的往昔。 赵熙看他神色,哪会猜不到他在想什么。 赵熙垂下目光,看着暖意茵蕴的茶盏,眼里湿润,仿佛是那个人展眉暖暖笑意,迷糊起来眼中的雾气蒙蒙。在府中五年,他从未曾为她雪夜采过雪水儿,也没亲手插过梅瓶。前前后后,只留下了那幅春景图在别院里,随此之外,只是一个清清淡淡的正君。他得用多大力气,才把那些深植在骨子里的美好和盎然,在她面前掩了个干干净净。那么洒脱的人,被困在府里,他该是什么心情。 如今透过顾夕这孩子,赵熙慢慢地,一步步还原着她的正君,试着去理解他的决定,虽然一想至此,她的心还是会撕裂般地痛。 长长舒出口气,荡开胸中的悲痛,赵熙认真地看着顾夕,“夕儿,相信时间会抹平一切。我……不会再……你照样做你爱做的吧。” 顾夕长睫瞬了瞬,迷蒙中有光点亮若晨星。 “今天是三十儿,晚上我要回后宫里去一趟。你先喝了药休息,等夜里守岁时,我再来瞧你。”赵熙心中反复计议,还是决定让顾夕先喝药睡过去。今日是除夕,她不能一直陪护着他,所以……改天再跟他谈吧。赵熙这样想着,冲赵忠使了个眼色。赵忠自然明白,赶紧下去吩咐备药。 顾夕无可无不可地点头。喝了御医圣手的药,就得昏睡过去。这些日子他也抗议过,但赵熙和赵忠,均不予采信。 “年后夕儿就满十八了。有什么打算?”赵熙起身穿外衣,随口笑问。 “我呀,想去千里草场的大草原,”顾夕跟着站起来,很认真地琢磨道,“我就贩马了。往来就骑着最神骏的一匹……” 赵熙瞧着顾夕那满心的喜悦都漾在两汪清泉里,她禁不住也神往了一下,笑着叹道,“果然好。” 她一路向外走,一路回头对顾夕说,“你就做个马匹商人吧。从草原部落里多换些好马,我南华需要呢。到时给你个官商的衔,你也好打开生意。” 顾夕笑开了,满目星光,晃得屋子里都光彩起来。 赵熙翘着嘴角上了辇,临走时,不忘带走了那瓶插梅。 赵忠手拢在袖子里,看着远去的御辇,一脸感叹。陛下很久没有这样一身轻松,满脸笑意了。不知道皇上有没有意识到,反正他们中间早就传遍,住在百福宫的这位小主子,皇上的喜怒哀乐,全凭他牵着。也只有在小爷这里,皇上还有点活跃气儿。 虽然两次都伤了人,但那说不定就是缘份呢。赵忠坚信,顾夕以后定会成为皇上心尖子上的宝贝。 -------- 陛下启驾的消息一直传到后宫里。从腊月起,她这还是头一回后宫呢。内外后宫为陛下驾临,已经准备了好些日子。 外后宫。 贵侍林泽年前已经休沐了。他在自己的宫门口,迎圣驾。 “臣侍参见陛下。”林泽深叩下,行的礼郑重又认真。 赵熙下辇,亲手扶他。林泽趁赵熙扶他起身的当,抬目看她。算起来,他们也有好些日子没见着了。林泽总领皇城护卫,又兼着军职。虽是贵侍,但朝堂上他也是臣,因此要想见陛下,也得等召。 林泽细细地打量她病后略暗淡的脸色,心疼地咬唇。当着人,他不好多说,侧身将人恭请进宫去。 进了内室,宫人们环绕,给赵熙更衣。时辰已经要迟了,她得赶紧换装,再进内后宫谒见太后去。 林泽早已经换了好宫衣,跟进来时,长襟拖地,宽袖展袖,与他平日的武将修身常服相比,别有一番风格。赵熙隔着镜子里,往他身上瞧了好几眼,笑道,“真是人靠衣装,阿泽这么一穿,也有些贵侍的样子喽。” 林泽被她调笑,也是习惯成自然了,跟在她身后,交代今年的除夕家宴事宜,“太后的意思是今年就办家宴,不兴丝竹笙乐。” 林泽林林总总地照单子上读了一遍。不过就是除夕的那一套老章程,往年都是先皇主礼,今年轮到新皇,赵熙看了这么多年,看也看会了,所以只点了点头,示意明白了。 林泽滞了一下,“太后说,年后就将宫中的老宫妃们遣散了。年纪大的送回原籍荣养,年纪轻的入千页庵修行。……” 赵熙回目瞅他,林泽咬了咬牙,后半段话还是说不出来。 “你是不是想问我,留在府里的一些旧人儿,如何处置?”赵熙替他说。 林泽略窘迫地点头。 赵熙登基时,男侍都留在了府里。他现在总理着赵熙的内府,这些事本该是他来过问。可这话,他有些问不出口。 他窘迫至极,脑子里又思及正君。当初在府里,公主殿下身边的男侍层出不穷,当时正君管着内宅。就那么安安静静地瞅着,等公主过了新鲜劲不喜欢了,便又安安静静替她处理。这该是怎样强大的心理,才会这样云淡风清。 赵熙穿戴好,拉他上了辇。两人共乘一辇,往内后宫而去。 车行了一阵,赵熙道,“阿泽,如今我的外后宫里,没什么闲杂人等。我知道你不善于此道,所以暂时也不准备再多进人。” 林泽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赵熙示意他别急,“我知道。母后打理后宫多年,冷不丁清闲下来,也是没意趣,后宫的事还是让母后多操持吧。” 林泽这才如释重负,长出口气,“谢陛下恩典。” 赵熙摇头失笑,释了他的权,他还要谢恩。这小子,就适合在营里厮混。后宫也就好比大家子的后宅,里面的弯弯绕,他且弄不清。给他卸了这副担子,也是保他。现在外面的人都知道陛下只他一个圣眷正隆,他是万众瞩目的存在。若他走差一步,被有心人逮住把柄,后果还是挺难收拾的。 “不过你毕竟担着贵侍的名,中宫不在,内外后宫有事,你还是要首当其冲的。”赵熙又嘱咐了一句。 林泽郑重点头。 “过了初一,你也不用守在宫里。你父亲来京城一次不容易,你且回府陪陪他吧。” “是。”林泽眼圈有点红。 赵熙轻轻捏了捏他手心,低语,“想我了?” 林泽没掩饰,重重点头,“听说陛下病了,可……”他有些哽。不在后宫,他便不是贵侍,谒见陛下谈何容易。也只得干着急。 赵熙心疼地拍拍他肩,“是我疏忽了。本该给你特权的。” 林泽忙摇头,泪还挂在颊上,英气的眉拧得很紧。 赵熙止住他,轻轻吻他的眉心。林泽全身都绷紧,呼吸不稳。 “我知道你不会滥用,只是想见我时,用一次也无妨。”她将如朕亲临的玉牌,按进林泽手心里,“已经着礼监司记了档,你当善用。” “……谢陛下。”林泽珍视地握在手里,睫毛全湿了。 ---------- 内后宫。 一进门,就见张红挂灯,喜气洋洋。宫妃们围簇在太后周围,喜笑颜开,堂里摆了许多梅瓶,一枝枝冬梅绽得正盛。 赵熙带着林泽进来。众人都起身。唯太后含笑坐在主位。 赵熙撩衣,衣襟上黄色金龙随动作飞腾。 太后眼眸里,全是泪水,微微发颤的手指握住手中的绢帕。 “我儿,快快平身。” 赵熙起身,林泽深伏叩下,“儿臣给母后请安,祝母后新春多福,福寿安康。” “好。”太后含笑抬手,有宫娥上前,在林泽腰间上玉佩上系了条红绦。这是南华的习俗。 林泽脸全红了,深叩下,“儿臣谢母后赐福。” 一众宫妃都掩着嘴笑,一个贵嫔起身道,“臣妾祝太后娘娘来年抱个金孙。” 这贵嫔声音极脆,又活泼,一句话满堂皆是笑声。 “阿泽,还傻愣着,快过来。”赵熙笑着示意林泽,他又不善口舌,说不过这些人。 林泽赶紧起身,坐到赵熙身侧。 太后着看两人互动,宽坐着但笑不语。 “皇上这时候才到,险些错过了我们斗梅呢。”那贵嫔又笑着对赵熙道。 赵熙目光扫过满堂的梅瓶,笑笑,“今年春节,园子里的梅花开得倒真是不错。也是母后和众位母妃有这个兴致,也不枉它们绽放了一场。” “皇上不妨品评一下,哪一瓶能夺了冠去?” 赵熙负手绕着堂里看了一圈,微微点头,“都好。” 大家又是满堂笑声。 “哟,皇上也折了一枝来。”有眼尖的,看见跟着的人手里也捧了一瓶。 赵熙回目,她携来的那枝梅就捧在一个宫人的手里。赵熙几不可闻地簇了簇眉。 “喔?”太后立刻来了兴趣,吩咐呈上来她看看。 顾夕这一支虬枝墨梅一端上来,形态孤奇,色淡如雪,香气幽深,引得众人啧啧称奇。 太后眸子微微缩紧,淡声道,“好一瓶墨梅,这人儿匠心独运,也是个妙的。” 赵熙垂目笑道,“不过是个玩物,母后喜欢,便放在堂上供您赏玩吧。” “喔?舍得?”太后探身笑问。 赵熙怔了一下,转目瞧了瞧那梅瓶,心里隐隐有些异样,却也点头,“自然,本该孝敬给您的。” 堂上众人都没了声音,齐齐瞧着二人。都是在宫中浸润已久的人精,谁能不明白听话听音的道理?大家都端坐着,耳目观心,可外面,有多少心腹已经开始跑动,务必要替主子打听明白这里面的关窍。 宴毕,太后携赵熙到后堂叙话。 母女俩倚着暖笼,喝茶聊天。 “今年我儿新登基,政务想是繁忙,不必时时入内来看我。” “嗯。是够忙的,我叫阿泽每日下值都入内给您请安,若有事,差遣他就行。” “林泽啊。”太后拉长声音,林傲天所辖的北江三郡,兵力雄厚,也是赵熙的家底子,她得替赵熙拉拢着些。 “今日赐了他红绦,不过是个姿态,我儿心里要把得定。”太后不放心地嘱咐。 赵熙微微点头,“嗯,我刚登基,下面还都不消停,短期内不会考虑怀妊。” “没释了林傲天的兵权之前,林泽都不行。”太后皱眉。她心里也急。赵熙是女子,不比男人,要亲自怀胎生产,过程何等艰辛。她可不愿意看到赵熙一怀妊,就被架空,生子后就被软禁,最后落得个傀儡下场。 “嗯。我明白。”赵熙柔和地抚了抚母亲的背,一年未到,母亲老了许多,白发也有了星星点点,这都是替她操心累的。她异常柔顺地笑道,“母亲说行了,我再动。” 太后终于放下心来,合目养神。 “天色不早了,您别守岁了。早歇吧。” 太后睁开眼睛,“前朝的宴还没散?” “散了,大臣们都回家团聚去了。我在皇宫前摆下流水席,今年与万民同守岁呢。得去露个面。”赵熙和声。 “喔。”太后赞许地点点头,“当是如此。我儿也不必守到子时,差不多了就回宫。”瞧了瞧赵熙还不太红润的面色,太后微微簇簇眉。 “是。”赵熙起身告退。 太后闭目养了会儿神,吩咐道,“先给皇上准备好饺子。近子时,叫醒我。” 外面有宫娥轻声应。 第23章 百福宫(三) 顾夕醒来时,已经近子时。 宫室外面, 目之所及, 火树银花不夜天,整座花园都在灯火照耀下美仑美奂。他眯了眯眼睛。初至公主府那夜, 景致也是这样耀眼夺目,还有先生陪公主夜宴的那个水中亭阁…… 顾夕甩了甩头,把有关记忆强行封印。 记起赵熙说守岁时要来,顾夕在窗前站了片刻, 天降起大雪来。 纷纷扬扬的雪花普降大地,荡涤着世间的尘埃。顾夕长长吸了口气,雪的味道如此甘冽, 沁人心脾。面对这粉妆玉砌的壮美天地,心胸也随之开朗起来。 他回身摘下挂在床栏上的一柄宝剑。剑鞘古朴,镶着名贵宝石,有岁月的痕迹。临下山前,先生所赠。他从画舫上下来, 决定江湖游历时,甚至想将它一并留在茂林别院。可是赵忠殷殷地一路将它送进宫里。 长剑出鞘。顾夕凝眸注视着雪亮的剑刃, 忽而轻吐内力,悦耳的嗡声, 从剑身传来, 没有肃杀, 精纯而温和的剑气, 缓缓注在剑尖。 顾夕身子一动, 从窗子轻盈跳出。遍地白雪,没有一个脚印。他吸一口气,腾身而起。衣袂微扬,剑影如银练,缠绕相随。 这是他病后第一次舞剑,剑尖在雪花里轻盈抹挑,身姿仿佛雪中仙子,从天宫驾临。 舞到酣时,顾夕低啸一声,贯内力于剑尖,剑脱手而去,准确地钉在梅树上,剑柄犹在内力的作用下,翁翁颤动。 顾夕呆立在雪地里。收势时,他竟感觉到有数道真气,在丹田里洪流汇聚,又折返出去荡涤着筋脉。 他终于明白每日的昏睡中,发生了什么。 多日来他刻意逃避,她从未当面置一词,劝过一句。可行起事来,却雷雳风行。是怕他抵触拒绝吧,帝王行事从来只要结果,无所谓手段。 他痛惜地闭上眼睛。一位首尊,三位尊者…… 她给的霸气,他却万万受不起。 一念至此,顾夕只觉胸中气血翻滚,口中尝到了咸腥。 忽然,他锐利地看向门口。五感全开之际他清晰地感知到,门外有人,却不是赵熙。 大门缓缓大开,一个盛装老妇,在一盏灯笼指引下,走进院中。她身后五十步外,遥遥一片灯火,人影幢幢肃立。 “太后驾临。”内侍长长唱报。 漫天大雪,纷纷扬扬。 太后安坐在四角亭中。院子中央,素白的雪地里,脸色煞白的顾夕,笔直地跪着。 内侍将剑从树干上拔下来,呈在太后驾前。 顾夕抬头看了一眼,侍立在太后身侧的宫妆中年妇人喝斥他,“低头,什么规矩!” 太后垂目瞧了瞧那剑,又抬目看院中央的少年。自她进门始见驾,跪了有一刻钟了,虽只着单衣,却身姿挺拔不见瑟缩。周身纷扬雪花,静静飘飞,仿佛静置的画面。 倒是个沉得住气的…… 侍立的丽贵嫔替太后出声,“赵忠何在?上前回话。” 众太监宫侍从百福宫各处被拘到这里,跪伏在雪地中,无人吭声。 丽贵嫔放弃了找人,直接指责顾夕,“你既在宫中,却私藏凶器,可知罪!” 顾夕没理她,目光沉沉扫过围上来的几个拿着大杖子的太监。 有杀气! 顾夕回目冷冷看了丽贵嫔一眼。 丽贵妃滞住。少年眸光中含着淡淡的冷意,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也让她心头一紧。 “太后是问此剑?”少年缓缓开口,声音清冽动听。 “放肆,老实回话,怎敢向太后发问?”丽贵嫔喝止。 少年目光扫过丽贵嫔企图碰剑的那双手,嫣红的指甲已经划到剑身,他微微簇眉,淡淡道,“您最好别碰它。” 丽贵嫔听出他语气中的嫌弃,脸都气红了,“狂妄,来人,将这凶器砸碎。” 顾夕不屑地挑挑眉,轻轻吐出几个字,“此剑……名唤碧落。” 太后倏地握紧手指。贵嫔花容失色。 南华朝并不盛产宝剑,最有名的有两柄,全为南华陛下私剑,其一便唤碧泉。前朝曾充当过尚方宝剑,斩过亲王和权臣。只是先皇处事过于和缓,在位几十年,从未用过。碧落这才宝剑深藏。谁能料到,今日却能拿在这少年的手里。 众人都瞅着丽贵嫔,丽贵嫔又羞又怒地看向太后,太后冷眼看着院中少年。 瞧着年纪不大,却异常淡定。从她进院,便不急不躁,不惶不惧。话不多说便不露破绽,冷不丁说个一句半句,一招就能拿住要害。她即使是太后,也无法对拿着尚方宝剑的人无端发作。 院中气氛凝滞。 “房中有药。”一个搜屋子的太监跑出来。 药?太后怔了下。 丽贵嫔凑到耳边,低声,“太后娘娘,臣妾听闻这些日子陛下将太医院的圣手们,全拘在百福宫里。难道是专为了给他治病?陛下真是上心了呀。” 天下母亲,都希望儿女和自己一心,断不会容得下别人能越过自己去。丽嫔准确地把握住太后的心思,一句挑拨成功激起火。 太后眼中射出寒意,伸出带着金护甲的手指,遥指顾夕,“近前来,让哀家瞧瞧。” 顾夕未动。 丽贵妃冷哼声含着险恶,“哟,可是恃宠生骄,仗着皇上,连太后亦唤不动了?” 顾夕死死咬唇,强抑着将这老妖婆打倒的念头。若是按他性子,必不会如此委屈自己。可他念头一生,当日在公主府,正君架起刑杖时的严厉告诫,就自动在耳边响起。 身在府中,当守府中规矩,无论是他还是正君,谁能豁免?这话,明显若有所指,此刻,顾夕才意识到,顾正君竟是早预料他会身陷局中,及早提点了这一句。 是为免得让陛下为难吧,正君果然用心良苦,时时为陛下打算。可既然情深至些,为何宁可散功死遁,也不肯留在她身边呢?多日来顾夕一直回避的问题,又不可避免地闯入脑子里。一想到死遁,不免挂牵到赵熙。想起那暗淡脸色,瘦削的面容,顾夕轻轻叹出口气。 不过是些阴私搓磨,他又不是受不起。顾夕这样说服着自己。 可思想上理顺了,人却未必动得起来。雪地里跪了大半时辰,膝盖往下连着小腿都冻木了。疼是来自皮肉,寒气却能入骨。本就是体虚,寒气侵袭,必是病上加病。顾夕想到自己病的日子里百福宫的阵仗,恐怕她回来后又是好一番折腾……他若再执拗,便真是恃宠而骄了,丽贵嫔就这一句说到了点子上。 顾夕微微合目,缓缓提气。丹田内洪潮般的来自一位首尊三位尊者的雄浑真气立刻运转,瞬间运行一周天,阻了膝下的寒气侵袭。温暖的气流,又流进七经八脉,强势驱走寒意。 顾夕这才试着缓缓挪了挪腿。他一动,膝上针刺般疼。可时间不容顾夕再缓缓,他硬气地挺起腰,抬目衡量了一下自己与凉亭间的距离。 膝行…… 距离不短不长,却真是折辱人的好主意。 顾夕咬住唇,只行了几步,薄薄的单裤便被石子和冰碴子刮破。 顾夕踉跄了几步,知道这样不行。他咬了咬唇,缓缓地沉下腰,单手撑在雪地里…… 想明白了是一回事,可真做起来,却从未有过的狼狈。就像那次去衣受杖,他自信能做得到,可心里的那道坎,确实是很久之后也过不去。顾夕咬住唇,将屈辱硬咽了回去…… 院中鸦雀无声,气氛凝滞。百福宫的人,大多是赵熙留下来伺候顾夕的。眼见小爷身后,拖出两道触日惊心的血迹,却无能为力,只得深深跪伏。 贵嫔看得心悬,转目看太后。太后亦眯起眼睛。 终于蹭到亭下。手上也磨出几道血口,冰水混着血水,蛰的疼。顾夕轻轻甩了甩手,并拢双膝跪正。 “来人。”太后沉声,“给他把把脉。” 身后侍立的一个太监听命上前,直接拉起顾夕左臂。顾夕瞧着那人手法,眸子微微缩紧。他忽地转腕,轻巧又迅捷地脱出这人桎梏。 “大胆。”太后未料他能反抗,勃然变色。 顾夕收回手臂,自己把袖子撸回来,淡淡瞟了眼这个无须的中年人,他气息悠长,目光如炬,应该是大内高手的存在。若让他把住自己脉门,他一身数道内力,马上就会泄了底细。到时太后自可联系到茂林别院,联系到猎场,联系到宗山,这里面牵着多大干系,何况还有死遁的那位顾正君。 顾夕忆起,在公主府时,顾正君不想让他把脉,想来定是怕泄了他祁山派的内功底细。真是欲盖弥章啊。顾夕心中苦笑,可惜当时自己从未对先生起过疑。但愿当今太后不会那么聪明,他才有机会蒙混过去。 “药,是在下用的。”顾夕清晰地说,“这满院子的御医皆是陛下宣召而至,各司其职,诊断精细,太后可观医案,立时分明。” 太后霍地站起。磨了半天,她净是一句有用的也没问明白。瞧着文文静静的少年,对上她这个当今太后,竟然一句顶着一句,却又有理有据,有倚仗,让她寻不出一点借口来。 这样的人……怎能容! 太后赫然沉声,“说,你到底是什么人?” 顾夕淡淡垂眸,“顾夕。” “顾?”太后怔住。 前几天礼监司还来报备,说顾砚之请封次子。她还说才十七,待长到二十成人,再承爵吧。难道这少年就是顾家散落在外的次子?那究竟是皇上找回来送进顾府,还是顾府找了个漂亮的男孩子献给皇上的?顾铭则刚故去,顾家就急着送个男孩子进宫,这其中的心思,不言而喻。 太后狐疑目光扫向丽贵嫔。她祖籍同太子妃同在西南,本就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此回她撺着自己非要来百福宫瞧瞧,难不成是太子主意?顾铭则死得蹊跷,顾侧妃失踪得更离奇。更关键的是,她还怀着太子的骨肉。若是太子妃能顺着顾夕这条线,找回顾采薇和那孩子…… 太后能在后宫一手遮天,靠的也是心思缜密。她只一瞬,便想明白了前因后果,又惊又怒。这是太子妃指使着丽贵嫔,合力蒙骗她呢。妄想借她手发难,好让她们有机会混水摸鱼。 太后暗悔,今次听闻百福宫里的事,一时沉不下气,带人闯了进来,直弄得这样难以收拾的结局。 丽贵嫔尤自不觉太后心思,还在厉声喝斥,“大胆,回太后话竟不尽不实。满宫的奴才都该罚。今日是除夕,太后宽慈,不豫送你们去内务司严办。来人。” 拿着杖子的太监终于派上用场,个个摩拳擦掌,站到场中。 “每人赏二十板子,正正规矩。” “谢太后娘娘。”一片哀痛声中谢恩。 丽贵嫔看着沉静跪在亭前的少年,一时不知该如何处理。 太后久久看着顾夕,眸色幽深。 滞了好一会儿,她缓缓开口,“这孩子看着乖巧安静,想是陛下喜欢得紧。哀家既掌后宫,当为陛下调、教宫人。先掌嘴二十,以惩口戒,再罚抄录《礼则》,以正其心。” 顾夕惊讶地看着她,掌嘴,抄《礼则》,这算什么? 太后脸上现出胜券在握的得意。 以她在这辈子阅人无数得来的本事,她瞧得出,这少年没受过委屈,性子洒脱,一身的傲气。她料定他宁可挨杖子,也不愿受这些零零碎碎。就等着他顶上一句,“这里不是后宫。”她便可顺势补上册封,让他自陷。即刻便可带离百福宫,拘到自己眼皮子底下。 顾夕却未如她所愿。除了最初的惊讶,全程死死咬着唇,不发一语。行刑太监上前,挑起顾夕下巴,令他仰起脸。顾夕闭上眼睛,唇角咬破。 太后眸中现出些微惊讶。倒是个聪明人,懂取舍,挺难得。 她止住行刑太监,淡淡命令,“不须你们……让他自己动手。” 顾夕霍地睁开双目,眸中寒星闪烁。 - 赵熙从宮门流水宴上下来,迎面看见气喘跑来的赵忠。 “太后真去百福宮了”赵熙脚步未停,直接上辇。 “对。”赵忠心里火燎,扶着辇,“是丽太贵嫔撺掇地。” “果然是她。”这贱妇真是太子一党,藏的挺深。 “当日太后宫中的毒蜘蛛,她也逃不了干系。”赵熙冷笑,“她替太子干了多少阴私的事,还妄想着从夕儿这查到顾采薇的下落” 赵忠着急道,“陛下,咱赶紧回吧。” 赵熙点点头,“回吧。” 赵忠忙催车辇快走。赵熙累了一天,脸色暗淡,微合着目,随车摇晃,仿佛昏昏欲睡。 辇行的很急,拐到甬道上时一震。 赵熙皱眉醒来。 “赵忠,让他们稳些。”赵熙淡声。 赵忠心急火燎,只盼快到百福宫。 “你缘何心急”赵熙忽而发问。 “……”赵忠怔了下。这还用问,怕小爷吃亏,怕他遭罪呗。可在皇上的审视下,他突觉这话似乎说不出口。 驾临百福宫的是太后,那个睿智的女人,亦是皇上的母亲。她一生一心为陛下经营,对皇上身边的人,她怎么能不十分上心?严加甄别是必需做的,无可厚非。当初的正君,如今的林贵侍,哪个不是这么过来的若他们无法让太后满意,根本不可能侍君侧。 赵忠微微皱眉,寻找自己在顾夕这件事上如此担扰的内心根源。盍宫上下,贵为皇上,在她面前都要恭领教训,顾夕为什么就不能? “想不明白?” 赵忠泄气点头。 赵熙瞧着自己最心腹的老太监,微微叹了口气,“初见夕儿,便觉似曾相识。谈吐洒脱,举止优雅贵气。京都里勋贵子弟也不过如此,铭则在宗山上悉心教养出,这孩子一身的优越。” 赵忠默默点头,确实,初见顾夕,这个感觉很强烈,只是相处下来,又觉顾夕与京中的公子哥们又有本质不同,洒脱,淡然,无欲无求,又有侠义之气,这样综合于一身,令他的本人比出色的相貌更吸引。 “铭则能教得这么好,为何不一贯到底”赵熙微微翘起唇角,眼角却湿了,“养出一身的傲骨,洒脱不羁,别说在朝堂,便是在公主府,也难立足。” 赵忠愣愣点头,的确是这样的。 “铭则在府中什么样与他在山上简直判若两人。他是刻意给夕儿树了个那样的榜样。”赵熙语气渐厉。 赵忠听得目瞪口呆。 赵熙缓缓叹气,眼前闪过各种画风的正君,或洒脱,或严谨,或清淡,或魅惑,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你,原以为山上十年,你过得随性,谁知竟也是面具。 赵熙微微摇头,笑容落寞失意,“他早就打算好了。朕生在皇家,身边并不缺男子,或美艳,或乖顺,多大的才华,都不会稀奇。除非……”赵熙一顿,除非她真正动了心。铭则说她是他漂泊人生的一盏心灯,他何尝不是她生命里的那束光他占住的何止她的心,还有她艰难的人生。 就是她生命中这样重要的存在,顾铭则,宁可死也不愿停留。在他散功那夜,她悲痛欲狂,绝望又恨,因为她根本猜不到他这样做的原因。 本以为他狠心绝情,却又把精心设计好的顾夕,送到她面前。面对这样的安排,赵熙同样猜不到原因。她心中撕裂的口子从未愈合,越来越痛,越来越空。 赵忠如醍醐灌顶,猛然醒悟,不一样的顾夕,光彩夺目的顾夕,吸引的何止他这个阅人无数的总管,还有皇上的视线。顾正君真可谓用心良苦,算计得让人心惊。 “您真的这么笃定”赵忠心存一丝希望。 赵熙淡淡点头。这些日子相处,她怎能感受不出来,顾夕简直就是为她良身定做。 “就剩下这一点儿,”赵熙苦笑摇头,“顾夕身上的跳脱,他一心向往快意江湖的心性。撩拔了朕,却又一心想离去。连夕儿自己也没意识到,他这是在玩欲擒故纵之计。” “啊?”赵忠惊愕得合不拢嘴,“小爷他都是成心的?” 赵熙挑眉看他。 赵忠推翻了自己的猜测,顾夕若是心存故意,怎瞒得过赵熙的眼睛。就是这种清澄透明的孩子,最是撩人。顾正君算计得好啊。 “即使夕儿不是这样,朕也不能放他远遁。”赵熙淡淡道。 “宗山上他那位师父,京城里那位前太子当今的福王和他心比天高的王妃,顾府那位老谋深算的顾砚之,这几位就先不会放手。除此,尚不知还有多少股势力欲得到他。所以,只有把他放在身边,朕才能安心。” 赵忠长久怔忡。百福宫渐行渐近,看着越来越清晰的宫门,赵忠突然问,“陛下,留住小爷,只为这些原因?” 赵熙怔住。 及至下辇,赵熙道,“月.要留下他,倒要看看,铭则后面究竟还给朕设计了什么。” 赵忠在车蹬上绊了下。 他抬目,看着赵熙倔强又孤独的背影,走进巍峨的百福宫。 第24章 百福宫(四) 百福宫里,一片宁静。奴才们各司其责, 还算有序。 赵熙问迎出来的太监, “夕儿呢?” 转头,见几个御医正从顾夕的院子里出来, 随从皆拎着衣厢服侍左右。赵熙直接问太医,“夕儿如何?” 太医们未料陛下这个时辰会回来,忙上前见礼。 “回皇上,外伤已经处理, 这会儿喝了药,已经睡过去。” “可是万幸,这么冷的天, 雪地里那么久,竟没着风寒。万幸。”老御医最后从院子里出来,摇头感叹。 赵熙点点头,松出口气。大年三十,她不按制回后宫去, 就是心里挂着顾夕这边。本以为百福宫这会儿得天翻地覆地折腾呢,谁知这么平静。 没拒绝太医诊视, 没关起门不肯见人。乖乖上药,吃药, 睡也睡得安静, 全不需要人来哄一哄, 这孩子倒是个省心的。 赵熙放下心来, 挥手命令打赏, 遣退欢喜谢恩的众人。 一个高大的中年男子,从暗门里走出来,见礼,“宗山未然,见过陛下。” 未然,是天阁尊者,这两天,由他替顾夕调理。未然四十上下年纪,细算起来,是下一辈弟子。因他功力精湛,为人整肃,颇为能干,所以十五年前,当上代尊者故去后,他直接由天阁掌剑升任了尊者。 “顾夕是用内力护住了经脉,主动驱了寒气儿。”未然感叹道,“内家高手,是有这个能力的,只是他生了自暴自弃的心思,这些日子才缠绵病榻的。” 子夜,未然亲眼目瞩顾夕在雪中舞剑,察觉体内的异样,顾夕立时心绪不平,几乎连累内息。眼见着这些日子,几位尊者的功夫都要白费了。 未然忆及当时的危急,未然就有将那小子揪过来狠狠教训一顿的冲动。 他皱眉道,“当日首尊就说,宗山建派以来出过几个练武奇才,顾夕可占其一。孩子是块好材料,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太过骄纵。他师父万山就纵着他,这孩子在山上练功并不上进,却因着天纵的英才,其他弟子拍马也赶不上他的进境。” 万山?赵熙沉吟,未然说万山宠着顾夕,可她冷眼瞧着不像。在猎场,万山可一句顾夕的近况也没问过,倒是很紧张铭则来的。 “后来跟着他先生,更是纵着他没边,整天满山地玩,机巧花样,旁边杂项玩了个精。”未然很看不惯。这话他在山上就提出来过,奈何顾夕不是他弟子,万山我行我素,顾先生更是个有主意的。首尊只看结果,顾夕一举入了天阁甲等,些许小错儿,便谁也不追究了。 “顾夕下山时,不过十七岁。虽是天阁掌剑,宗山还没放过这么小年纪的弟子下山历练过。”未然忆及当时只有他据理力争,可无奈他毕竟在辈份上输了一成,首尊和万山都不听他的。 “瞧瞧如今……”未然话里一滞,瞧了瞧赵熙,冷哼,“弄得一身伤病,自暴自弃……” 赵熙面上有些不自在。未然给顾夕调理经脉,自然洞悉他的情况。顾夕元阳已泄,再不是完璧。能一出手就占了他们剑宗高手的身子,除了她这个皇上外,顾夕不可能给外人近身的机会。 腹上还破了口子,那是遮也遮不住的。未然那日一试他内息,便知是伤了元气。 这孩子下山不过几个月,伤得如此惨烈,却屡次被陛下不惜代价地抢回命来。人养在百福宫,周身环绕的,俱是御医圣手。每日陛下亲自探看,大年三十了,夜半了,还在夕儿屋外徘徊…… 未然是个耿直的性子,虽口上不好说,但目中已经有微词。他们宗山好好的一个未来首尊的苗子,就被陛下以这种方式摘到手了,怎能不让他生闷气? 赵熙负手站了片刻,索性坦诚,“尊者既然察觉到了,朕也把话说明。朕属意顾夕,已经拟好旨意,年后便发到顾府去。” 未然眸子缩紧。 赵熙了然一笑,“不过,夕儿毕竟是在宗山长大,一身功夫皆是师尊们所授。他既是朕的侍君,也还是宗山掌剑。若是多年后,宗山需要他出力,朕必不会相拦。” 未然看着她未语。 赵熙明白他的意思,笑道,“不是空口许诺。尊者听听朕下面的提议,便知朕所言的诚心。” “哦?原闻详情。”未然有了些些兴趣。 “尊者掌的是天阁,天阁尊者向来是宗山首座的接班人。此回万山接掌,尊者心中可有不平?”赵熙发问。 未然愣了愣,脸色阴沉。 赵熙微笑,“万山是顾夕师父,顾夕又是正君的弟子,朕爱重正君,因而爱屋及乌,才横加插手了宗山内务……尊者是不是这么想的?” 未然被她的直白震了震,释然笑道,“未然在宗山数十年,受宗山大恩,当思回报,身外名利,并不上心。” 赵熙摇头,“尊者说差了。” “哦?”未然挑眉。 赵熙负手而立,侃侃而谈,“这话,要从宗山数百年基业谈起。宗山是大派,几百年,养出一片雍容之气。接连几届首尊都是和缓性子。对外一派泱泱大派,不与旁人争短长的优越。对内治派,常不按法令,只凭人情,宗山这些年势头不盛,积重难行,与这些并不是没有干系。” 未然怔住。面前的女皇陛下,目光锐利,睿智犀利的观点,正是他心中所想。 “万山尊者,本是祁燕人,我观此人好大喜功,行事也颇诡异。他似乎与燕皇室有着千丝万缕联系,您为何……”未然直接发问。 赵熙点点头,两人能敞开了谈,是个好开端。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如今的首尊万山,乃祁燕废皇子,燕人狼子野心,一心图谋我华国万里江山,他若做稳了剑宗首尊,朕亦是心不能安。” 未然眸色闪烁,惊疑不定,“陛下的意思是……” “权宜之计,朕需要从万山身上,挖些线索。”赵熙道。 未然震了震,恍然,“原来如此。” “未然尊者是朕心中首尊的最佳人选。尊者治下的宗山,必是一片整肃。宗山弟子能人倍出,这些日子,替军中输送了多少人才。有尊者这样忠心为国,诚心为门派的人替朕把着这泱泱剑宗,朕才放得下心来。”赵熙朗声。眸子里有坚定的光芒射出。 未然眼中神色震动,心潮难平。他一生抱负,便是振兴剑宗。但他并不是贪名之人,十几年治理天阁,为剑宗培养了多少人才。如今与女皇一席深谈,他才惊觉,面前之人,才是他的伯乐,竟比他自己还知他懂他。这样的女皇,他真的甘心追随。 未然后退一步,撩衣跪下,郑重下拜,“未然定会将剑宗弟子培养成我华国好儿朗,守土卫国,定不负陛下重托。” 赵熙亲自扶起未然,“好。不止剑阁,整个宗山,朕都托付给你。宗山上现在位尊者,只有万山和你了。朕替卿扫了大部分障碍。年后朕会找时机,把顾夕册封的明旨颁布下,朕就调万山进京。到时会封剑宗剑法,为我华国国技,未然尊者受封首尊。” “是。”未然神色凝重。女皇陛下心思深沉,行事狠厉,却又处处为宗山百年计,为华国臣民计。他虽心惊,却不能不认同。 “尊者立时启程回宗山,须防万山潜回祁燕。” “明白。” 未然滞了下,“此间事……” 两人同时回目看了看幽静的院门。 “夕儿既然已经想通了,自此后,自当自己调息。” “还有一事,既然陛下属意顾夕为在下的继任,当督促他勤加修习,不可荒废。”未然听明白了,陛下不仅认定了这一届的首尊,下届的首尊已经定下顾夕。顾夕在年轻一代弟子中,本就是佼佼者,他不排斥这个决定,反而认为对宗山只会有利。只是人不回宗山……他很不放心地多嘱咐了句。 赵熙笑笑,这未然还真是耿直,明知顾夕深得圣眷,还是言无不尽。先是指责这小子被师父们纵得没边,几乎斥他不学无术,不求上进。后又隐隐指责她这个皇帝陛下,不可贪图与顾夕享乐,毁了他宗山未来首尊的好苗子。 看来她选未然,真是选对了。这位宗师,果然是个诚心实干的人。 送走未然,赵熙负手而立。天边启明星冉冉升起,银色光芒笼罩大地。周遭,一片静谧,仿佛天地间,只有她自己。赵熙长长吸了口气,心中虽仍痛,却不那么闷了。她含笑翘起嘴角,提衣进了顾夕的院子。 随着房门缓缓开启,新年第一道曙光,洒进这片宁静。 房内火龙烧得很足。赵熙一进门,就觉热气儿扑面而来。 她站在外间,自己解下长裘披风,宽下外袍,露出内里常服,整个人都轻松起来。 转过朱屏,进了内室。 顾夕的床未拉帷幄,薄丝被只盖着上身。小腹上的伤口是他舞剑时抻着了,有些血丝,覆着的白纱布。没穿睡裤,光着两条修长的腿,大腿微微分开,内侧的旧擦伤,已经快平复了,御医照例给他涂了药。赵熙走过去,弯腰打量顾夕膝盖上的淤伤和擦伤。虽擦了药,晾了一夜,仍很触目。 哎,还得着御医调点平复伤痕的药。赵熙抚了抚,旧伤未除,新伤又叠,好好的剑宗掌剑,这样也未免惨淡,怪不得未然要冲她发牢骚。 赵熙坐在床边。顾夕的睡相很好,估计睡下时,太医就是这样给他料理的,一夜后,他仍是这样。源于他良好的教养,更是因为他身心过度的疲惫吧。 顾夕的手,平叠在小肚子上。修长手指,指甲平整,泛着淡淡的珍珠光泽。赵熙拉过来,翻过掌心,掌心上遍布着细小的伤口。也都擦了药。伤口已经无大碍,只是整个手掌都明显红肿。 听宫人们说,当时顾夕在雪地里行得颇艰难,有半程路几乎是手膝并用……听着汇报是一回事,待见到顾夕,赵熙意识到,自己竟不忍设想当时的情况。说是该有磨厉,可那该有多屈辱。众人眼中口中骄纵的小爷,一步步放低了自己的底限,直到…… 赵熙咬咬牙,终于将目光移到顾夕的脸上。 一夜深眠,顾夕的颊上淤青消了不少。 赵熙伸手抚了抚,脸上仍很烫。两边面颊都有青紫印迹,嘴角也有些肿,些些破皮,那是抽他耳光时顺带伤到的。 宫人们说,小爷在雪地里都肯膝行着爬过去了,却死也不肯自己动手掌嘴。太后大怒,罚盍宫上下都要自己掌嘴。小爷止住众人,狠狠地,干脆利落地抽了自己。连太后都震住,及喊停时,脸颊全肿了。 赵熙轻轻抚顾夕饱满的额头,眼里有温和的光闪过。 这样难得的男孩子,铭则定是倾尽心血教养。未然只这一点说错了,铭则真不是骄纵,养出来的大气和隐忍,全都蕴在骨子里。不经一事,哪见真心,如今这一番经历,才看得出这孩子的真性情。她虽心有绊牵,可对着这样的顾夕,也不能不动容。 必不放手。 赵熙心中再次笃定了这个想法。铭则打的什么主意,这孩子身上背负着什么秘密,她都要知道。还有些她自己也不甚明晰的原因,在意识里隐隐飘缈着,一时也拿不清。 外间,有小太监探头进来。今天是大年初一,赵熙且有的忙。 她起身,拉了薄被,替顾夕把身下挡住,这才出了门。 “这几日朕抽不开身,夕儿这里,着太医们悉心照顾。”临走,她吩咐了句。 “喔,开朕的私库,寻出那柄碧落,拿到夕儿房里去。”赵熙嘱咐,“夕儿手里那柄,该是唤作碧泉的,收回,放朕私库里去。” “是。”赵忠含笑点头。 赵熙也摇头失笑,这小子,倒是机灵。拿她的宝剑名头唬太后和丽贵嫔,倒也挡了一程。只不过此后他的佩剑必须小心了,必须是碧落,否则太后那边如何交待。 赵熙笑着负手而去,赵忠喜气洋洋地去她库里翻剑,顺手带出不少珍稀补品。皇上都下令要悉心照料了,他用赵熙的东西,根本不用心疼。 吩咐小厨房赶紧开工,陛下去忙的这几日,定要把小爷养得精精神神的。 ---------- 正月初五。赵熙忙了这几日,终于应付完了皇家和勋贵的大宴小宴,多抢出了这一天的空闲。夜里,回到百福宫。 初六晨,伤已经平复的顾夕请见陛下。 “哟,这是要给我拜年的吧。”终于可以休沐,晨起就倚在暖笼边看闲书的皇帝陛下,心情不错。 顾夕教养不错,进门来,先撩衣跪下拜年。 “嗯嗯,来,给个红包。”赵熙笑眯眯地将早已经封好的一个荷包递过去。顾夕双手接过来,再叩谢长上赐福。 等他全了礼,赵熙示意人过来坐。 顾夕走过来,在榻前的绣墩上坐下。 赵熙打量,瞧着气色不错,脸上也长回些肉。又伸手捏住顾夕下巴,让他把脸侧一侧,颊上光滑,肤色红润。又拉起顾夕的手,手心里的小伤口,只剩淡淡痕迹。养的不错。赵熙冲一边的赵忠点点头。赵忠得了赞许,很是欢欣。 赵熙挥手令人都退出去。 房里安静。 她看着沉静垂眸的顾夕,和声道,“转眼年都要过去了,才腾出空来瞧瞧你。对不住啊,今年你都是一个人过的,太过冷清。” 顾夕未料她会提这个,愣了下。往昔在山上团年,是热闹无比。不过,他也不至于这样自怨自艾,顾夕坦然笑笑,“不会,我们也挺热闹。” 赵熙知道他说的我们,是留在百福宫里的人,有赵忠在,定不会让顾夕落寞。 “喔,都玩了什么?”赵熙饶有兴趣地问。 顾夕想了想,笑道,“就是那些。” 赵熙知道他们团年吃了席,还在雪地里堆了雪人。赵忠发现顾夕会乐器,特地把宫中的乐阁乐师们找了来,陪他玩了一天。 倒是个随遇而安的性子,洒脱大气。赵熙瞧着顾夕,心里更加高兴。 “回顾府去看看没?”赵熙随口问。 顾夕愣了愣,摇头。 “怎么?” “原打算今夜去。” 赵熙点头。尽管从没相信过自己是顾家二公子,可因为那是铭则的父亲,顾夕怎么也会全了老人的心。 “好,守孝道,知礼仪,顾家的孩子当如此。”赵熙由衷赞了一句。 顾夕咬了咬唇,垂下头。 赵熙坐正,看着他,“夕儿,这几日忙的,也没空与你谈谈,今天得闲,有些话,想听听你怎么想的。” “年三十那夜,太后……”赵熙提了个头。 顾夕动了动,手指微微收紧。 “夕儿是怎么想的?”赵熙拉住他的手,手指温暖。 顾夕滞了一下,缓缓垂眸道,“太后娘娘乃华国最尊贵的人。臣子当敬伏她的威仪。” 赵熙摇头,“朕要听你真心话。” 顾夕抬目看她。这还是两人相处,头一遭听赵熙以朕自称。既是朕,便当以君臣论,顾夕心里微微叹气。 “顾夕生身父母,皆不知下落。从小到大,师父和先生,还有宗山上的一众人,虽然宠溺,可仍抵不过我心里的那点渴望。”顾夕颤着长睫,眼中全是泪,“此生,便是盼着父母双亲能这样教训一次,也是妄念。顾夕曾千百次想,若能相聚一刻,便是怎样的代价,都甘心。” 赵熙怔住。 “那夜?”顾夕回忆了下那夜的情形,微微苦涩,“太后娘娘是陛下生母,天下父母心,便都是一样的。她是极爱重皇上才会那样介意。所以,那日即使不是我,换做旁人,也是一样的。” 赵熙长长松下口气。他想得真透,倒是真不用人哄劝。跟这样的孩子谈心,她省了多少力气。 顾夕出了会神,又微微叹了口气。 赵熙微笑,这小子心里还是有些芥蒂。 久居高位,熙指之气最盛。太后眼中只有自己的孩子,对旁人,确实过于苛责。所谓母仪天下,她并未做到。这与她的出身有很大关系。她从嫔位起,一直努力向上爬,直升到贵妃,再无进境。中间多少艰辛多少血泪,养成了这样的性子。如今虽贵为太后,熙养之气仍是不够呀。 赵熙心里有这样的评价,却碍于身为人子,不好明说。 她拍了拍顾夕手背。估计顾夕也看出了这一点。不过他懂事,修养好,不会明言而已。 “母后年事已高,她一生艰辛,朕登基后,才得宽泛宽泛。若无出大格的事,朕都会依从。若真……朕会从旁提点。”赵熙缓言道。 顾夕不好表态,只得垂目。 “那柄碧泉,当真那么稀罕?”赵熙递给他个果子,想着松泛下气氛,便笑着换了话题。 顾夕想起换到自己房里的那柄碧落。 这可是个大事情。 他起身,撩衣跪下,“夕儿知错。” 赵熙颇后悔,本不是要追究他,结果还是迫他认了错。 话是收不回来了,索性一次把话谈明白。 “不是习武人,看宝剑,大概都是一个样子,哪里分得清碧落还是碧泉。”赵熙道,“母后只是最了解我,这些日子我经历颇多,这当口,断没有可能特特寻出碧落来,讨你欢心。” 这话说得挺直白,顾夕脸都红了。当晚,太后罚他的缘由是犯下口戒,他就意识到太后是知道在碧落上所言不实。顾夕甘心受罚,也在很大程度上是谢太后没有当场点破。 “知道你珍爱碧泉剑,不得以为之。”赵熙叹气去扶他,“不过以后不准再犯。夕儿受你先生教导多年,当知君子立于世间,有可为与不可为的道理。” 顾夕满面通红,郑重道,“是。夕儿谨记,发誓,永不二犯。” “好。”赵熙把他拉起来,鼓励地拍拍他肩。 “好了,过年呢,开心些。”赵熙揉了揉顾夕手心儿,笑着给他鼓劲儿,“用过膳,我带你出宫去逛逛。晚上,送你回顾府省亲。” “啊?”顾夕有些迷茫,“您好容易闲一天,歇歇吧。我自己可以。” 赵熙哈哈笑起来。这小子,她抢出这一天来,不就是为陪他,哄他开心? “走。”赵熙拉起他,“今天不在宫里吃了,咱们去京城最有名的聚仙阁,尝尝阁里的美酒去。” 顾夕被她的好心情感染,展颜笑。 两人就这样扣着十指,出了门。 第25章 百福宫(五) 从百福宫出来,两人换了便装, 都披着长裘披风, 高挑的身形,并肩而行。 从宫里一路出来, 街市逐渐繁华。 顾夕果然对各种摊位和小吃不感兴趣,略略地在赵熙指点下看了几眼,就过去了。赵熙还挺意外,他这个年纪的男孩子, 哪有不爱玩爱新鲜的,除非这些他都不稀奇。忽地想起,宗山脚下可是有好几座大城镇, 繁华程度不亚京城,他先生定是带他玩过无数遍了,她心里又泛起些涩涩。 赵熙马上又提醒着自己,今天是过年呢,是带顾夕出来散心的。她振作了心情, 牵起他的手,朝前指了指, 聚仙阁就在街中央。那是一座红漆的高楼,门脸又大又排场。 进门来, 食客不少, 不过早有暗卫替陛下打点过了。店小二跑过来, 瞧这对男女虽然低调, 但一身华贵之气是掩不住的, 便知来头不小,忙点头哈腰地让到二楼包间里去。 包间里清静不少。赵熙本是让顾夕想点什么吃,顾夕只扫了几眼,便把菜排丢给店小二,让他看着上。顾夕与她相对而坐,包房内并无别人。可这小子似乎并没有觉悟给她端茶洗盏,闲闲看窗外街市风景玩。 赵熙目光又有些迷离。记得别院里有回她沐过浴,正君也是这样闲闲地,没觉悟伺候她穿衣著履呢。赵熙心中又疼起来。铭则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当时她并不觉得怎样,如今细细在想……幕幕剜心。 面对一大桌子菜,两人随便拣着吃了几口。 顾夕宽坐在座位里,长腿舒展成一个舒服的姿势。慢慢啜饮聚仙阁的名酒聚仙酿。 聚仙阁的菜倒罢了,倒是酒算得上华国名酒了。当年,先生特意搜罗天下美酒,两人对着品…… 顾夕品着醇酒,思绪慢慢飘散。 店小二跑进来,殷勤道,“两位客官,点支曲子听吗?” 赵熙摆摆手,忽然心头一动,“拿把琴进来。” 扭头见顾夕端着酒杯,目光迷离。 “别喝醉了。”赵熙提醒了一句。 顾夕这才醒过神来。却见一把琴已经陈在案上。他下意识坐正,在心里快速地筛选曲目。 赵熙瞧他凝眉思索的样子,笑出声,“弹一首出水莲吧,轻松又惬意,正合休沐日听听。” 顾夕笑着起身,“哎,那多俗气,咱们今天奏一曲新的。” 赵熙怔了怔,了然一笑。这孩子瞧着漫不经心,其实心很细。旧曲恐伤情,他这是顾念着她的情绪呢。不过新曲岂是说有就有的,难道他的才情已经达到这个境界了?赵熙倒颇期待。 顾夕伸手随意把琴拎过来,也不正正经经坐在琴凳上,抬长腿倚坐着靠窗的雕栏,琴半搭在花案上。 君子六艺,琴属于很重要的一项。赵熙倒是头回见有人这么弹琴的,不由笑着用筷子敲酒杯,“该打该打,不叫你焚香沐浴,便也罢了,怎坐也没个坐样?” “弹琴,就是一个心境,那些个繁琐规矩,若都守个遍,那弹出的曲子也无法直抒胸臆了。”顾夕不服气地挑眉,“要是想听好的,我可就得这么弹,坐稳了,就死板了。” 赵熙被他说得没了词,只得掷了筷子,“强词夺理,大话说的倒满。” 顾夕不服气地扫了她一眼。眼波中的潋滟星光,晃得赵熙眼前一亮。待要细看,人却在一瞥后便低头专注调弦,恍若未意识到自己方才惊艳的生动。 赵熙笑着摇头。 顾夕飞速调好弦,干脆利索地把琴的另一边搭在长腿上,挑眉示意赵熙倾听。赵熙笑着看他生动的表情,目光随他修长手指在弦上一抹,金石之音绕梁响起。 节奏快慢有致,调式随心所欲,听不出出自哪里,但却出奇的动听。顾夕的曲子果然比他的姿势更洒脱。 周围几个包房的人,皆从窗子探出头,往这边张。连一楼的食店也停了箸,抬头,注意地聆听着肆意挥洒的音韵。 一曲毕,竟有人叫好。 赵熙却微眯着眼睛,半晌未语。 她生在皇家,那里是天下规矩最森严的地方。君臣,父子,夫妻,纵使是人世间最亲密的关系,也全在规矩条框里,活的全不是自己。她的正君,本来就应该是顾夕这个样子的。可一入公主府,便不得不掩了性情,用条框来规范自己的言行。苦苦熬了五年,弄得一身病弱,满腹心事。他自行散功,是不是因为这种演戏般的日子还要过一生,绝望至极,想要解脱呢? 顾夕是否借弹琴,来点醒她这个原因? 赵熙垂下眼帘,掩去眼中的狐疑和沉思。 顾夕收琴走回来,赵熙收回思绪,笑道,“倒真不是大话。我库里有把凤鸣,声音清冽,正适合你琴风,回去让赵忠寻出来给你吧。” 这便是皇上打赏了。凤鸣是华国国宝级的琴。 顾夕随意点点头。 赵熙心头一动。上回赐他碧落,他的表现倒比现在郑重些。可能在顾夕心里,这些是他和先生随手玩的东西,没什么稀奇吧。 越接近顾夕,赵熙越有一种强烈的感觉。铭则教养他,费的心血全隐在骨子里。可某些方面,他却一点也没教。这让顾夕显得那么的特别。顾夕身上的种种特质,对于她,无疑是吸引的。赵熙认为,若顾夕以州郡层层晋贡上来的侍君身份出现在她面前,她也肯定会第一眼就看上他。 赵熙隐隐觉得理出了铭则的一些思路,却又有些捉摸不透。或许是铭则早有离开她的心思,才费尽心血,培养了最适合她的顾夕。这个念头一起,赵熙又觉得心里撕裂般地疼起来。 她面色阴沉地抬目。少年正坐在对面埋头玩着他新得的碧落。 赵熙目光又开始发散,半晌,“我猜另一把名琴鸾佩,就在你那里。”凤鸣和鸾佩都是名琴,本是一对,出自同一个大师之手。凤鸣收入皇家,鸾佩散落民间。 “嗯。”顾夕在桌前随意划了划,他的手指修长干净,指甲浑圆饱满,象是精心护理的瓷器,“冰蚕丝的弦,不伤手指头。” 赵熙目光随他手指划动,心里不由感叹。这小家伙,吃的玩的,什么没见过,随手用的,都堪比她私库里的东西。她还真想不出,能拿出什么逗他开心。 出了聚仙阁,两人在长街上游游逛逛。 逛过了街,两人才发现,彼此有很多喜好重叠得特别默契。赵熙常在宫中,没人陪她玩得这么尽兴。顾夕少年天性,有这么投契的伙伴,自然兴致高涨。夜灯初掌时,两人站在长街尽头,都心满意足地叹出口气。许久以来压在心上的阴霾,仿佛都甩给了旧年,心情也轻松了不少。 明年过年,还带顾夕出来玩。赵熙在心里下了这样的决定。 城门前,忽有马队进入。众人都往两边闪。 暗卫们紧张地要护上来,赵熙示意不必。顾夕下意识地护在她身前,两人退到茶肆里。就是当日他要出城经过的茶肆,里面也坐了不少人。 有人议论,“燕祁进贡喽。” “喔,牛羊牲畜,还有驼鹿呢。”很多人站起来看稀奇。 顾夕也好奇地往队伍里看。 燕祁的马队骑士有男有女,皆着轻裘玄甲,在华国人好奇的目光中,队形整肃。 赵熙负着手,看着给她进贡的马队从眼前经过。队伍中间,有几辆大马车,车窗压着青呢帘,里面寂静无声。 马队缓缓通过,长街又恢复繁华。顾夕回头悄声问,“您回去吗?” 赵熙淡笑摇头,“不过是番夷进贡,哪用得着我亲自处理。” “我陪你回顾府。”赵熙拉起他手。 一辆马车停在街角,迎着两人上车,绕人少的街道,往顾府而去。 --------- “夕儿,这次回顾府,顾大人必要开祠堂的。” 顾夕眉头动了动。 “入了族谱,从此不管你认不认,也做准了的。”赵熙看着他,“从此,便与顾氏一个族同气连枝。铭则即去,你便是嗣子……” 顾夕缓缓闭上眼睛。 “不愿?”赵熙轻声问。 顾夕长久凝滞。 “顾府到了。”外面有人轻声禀。 两人都是一震。 顾夕迷茫地看向车窗外,顾府高阶,有威严石狮。中门大敞,灯火通明,迎宾的家院们,整肃分列两边,久候多时。 无论是亲子,还是养子,只要冠了顾姓,便是顾家子弟。他只要踏进这个门,便会改变一生的轨迹。顾夕此刻完全理解了先生当时离府时的心情。在这里,只有顾氏门楣,家族荣誉,在沉重的重担下,谁也活不出个自己。 可人活在世上,不能只为自己。顾夕回目,神情悲伤地看着赵熙。这个女子,这个华国的皇帝,饱受着怎样的痛苦和煎熬,他最明晰。他不排斥先生的活法,可也做不到那样的决绝。说到底,面对这样一个被他们合力伤了的女子,顾夕无法狠得下心。 “陛下。”顾夕缓缓抬眸,目光中有星光点点。 两人相处以来,顾夕很少这样称呼她。赵熙心有所动,探头看他,“嗯?” “我有话讲。”顾夕悲伤而郑重。 赵熙坐正看着他。 “顾正君让您伤了心,我们无以为偿。”顾夕正面提及了顾正君。这是赵熙心头伤,全华国恐怕只有他俩人知道正君真正的死因。 果然,赵熙目光霍地犀利,含着疯狂的痛意。 顾夕注意地看着她阴晴不定的神情,艰难道,“若您不弃,夕儿……愿意……” 赵熙眸光闪烁。 “顾夕请旨投军,愿以一身功夫,报效国家,酬报宗山诸位师父的大恩。”顾夕咬着牙,一席话说完,全身脱力般。 赵熙目光缩紧,审视地看着面前脸色惨白的少年。在这个当口,顾夕还是讲了这样话,看来他早已经下了决定。 赵熙完全洞悉了顾夕的心理,他纵使聪明,也是太过年轻。对情爱太过美好的向往,才让他对未来的决定既惶惧,又不安的吧。奈何她只有一颗破败不堪的心,无力给出任何承诺! 顾夕垂着长睫,不敢看她眼睛。 “先生说过,情爱,最易伤人。”顾夕艰难道,“顾正君说,您是一国之君,……不仅仅是妻子。”当时,顾正君说的就是这个意思。顾夕思虑了这么些日子,便也只有这个理由,能理解他的死遁。 赵熙怔了半晌,怆然道,“铭则说给你的?就为这个说辞,铭则便宁可散功,也要成全我未来有可能的千古一帝的威名?” 顾夕无言以对,只有点头。 “那么你呢?你的先生教养你十年,煞费苦心的,可知又是为何?” 顾夕脸色惨淡,无言以对。 赵熙探手挑起他下巴,迫他看自己的眼睛,“夕儿,你如此聪明,一入京城,就发觉了自己的与众不同吧。你十七岁入了天阁,是你先生始料未及,却是你师父一手促成。虽然在你入京城的年份上他们俩有所分歧,但无疑给你安排未来的路,就只有一条,那就是入京伴君。对不对?” 顾夕死死咬住唇。多日来的面具,被哗地撕破,他感觉到心头亦有撕裂般的疼。当他意识到自己竟是这样一种存在时,正是在顾正君死遁的那段日子。顾正君与他的身影,常在赵熙眼中交叠。他透过赵熙悲怆不甘的神情中,看到了自己,更看到了她的执念。 那是一种疯狂的执念,是对心中美好情愫的向往与求而不得的愤怒与失落。 “说要闯荡江湖,又说要贩马,如今又说要从军?你竟比你家先生更深谙求而不得、欲擒故纵的把戏?”赵熙言辞异常的尖利。 顾夕撩起眼帘,眸中全是雾气。 顾夕一颗心拧了几个结。他自觉没有这样深的心机,顾正君肯定也不是这么想的。人都死遁了,还玩什么欲擒故纵呢?可他却没法去反驳,甚至辩解的话也寻不出一句。 对她的三次试探,他得到了两次刻骨铭心的教训。 头一次,他始料未及,准备不足。第二次,准备充足,却又落了下乘。 他最开始是想过要走先生走过的路,可赵熙一出手,便掐断了一切可能——他们有了肌肤之亲,她为给他疗伤,甚至直接动荡了宗山的根基,他再没有别的路可走,除了沦陷在她一步步编织的罗网里。 多日相处,他的想法一变再变。他没尝过情爱,不知缘起于何。只是相处日深,让他无法放她独自在撕心的痛苦中疯狂下去。 情不轻动,所以不会伤心。先生早先同他讲过这句话,原来是要教他用在这里。先生在告诫自己,也是在表达一种挂念与不放心吧。想到与先生十年相处,竟是这样的结局,顾夕心头全是涩涩。 顾夕于他十七岁人生中,遭遇了天翻地覆的变故。独自在京城,面对这样的局面,他身心俱疲,孤独无助。 他不是经不起风浪,受不起磨厉。其实早在茂林别院里时,他就已经做了选择。踏进顾府,只是一种仪式,他只是想在这之前,确定自己的心意。 顾夕咬着唇,不再讲话。 赵熙看到少年脸颊上,两行清晰的泪痕,泪珠汇聚到下巴上,滴落。 “夕儿……”赵熙和缓了神色,语气里,带出疼惜,“新朝初立,朝局仍不安稳。你身份敏感,太子府,你师尊万山,都不会放任你。即使我放你走,你也走不远的。你入顾府,便是顾氏嗣子,年后,我以侍君之位迎取。一年半载后,时局便会稳定,到时你即可入军营,建功立业去。” 顾夕缓缓点头,“好。” 他黯然地垂下头,泪扑簌簌地。这悲伤,不是为了自己的境地。而是他都如此袒露心意,在她眼里,不过是小孩子的把戏。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诱之以利,她为留下这份执念,真是用了心思…… 第26章 北山大营(一) 顾府门前,赵熙令停下车, 目送顾夕走进去。 及至合上府门那一瞬, 顾夕转回头,朝她扬扬手, “天晚了,你回吧。” 赵熙提着的心一下子松了下来,笑着朝顾夕挥挥手,“嗯, 明天来接你。” 顾夕就在门内,负手朝她点点头…… 赵熙第二日接见完燕祁使臣后,仍想着那一幕。门缓缓合成一条缝的那一瞬, 顾夕灿若星辰的眸子,仿佛水洗般,澄澈透明。 所以,未到午后,皇上便命驾车去顾府, 把人接回来。 顾夕得报,从府里跑出来, 见街角仍停着昨晚那辆马车,便知道谁在里面。他也不要车凳, 抬长腿一下子就上了车, 赵熙连着车随他动作轻轻晃了晃。 “去哪里?”他上了车, 刚寻了赵熙对面的位置坐下, 忽觉失礼, 又得起身,撩衣见礼。 赵熙没拦他,笑着看他全礼。 顾夕尽量小辐度地动作,不可避免地又碰到她的膝。他先避了下,起身坐到对面。 这礼行的确实有些马虎,不过赵熙全没在意。 她着意上下打量了顾夕几眼,顾夕今日穿了件白色长裘,通身雪白没有一丝杂色,小脸儿一半被立起来的领子遮着,越发衬着鬓裁如墨,双眸如洗。 赵熙示意顾夕宽坐,笑道,“到北大营马场,挑你可心的,便挑几匹去。” “战马?”顾夕感兴趣地问。 “自然。我的坐骑也养在那里。” “噢?”顾夕若有所思。 “打什么主意?”赵熙好笑地问。 “马呢,还是得自己亲自驯化的好,认主呢。”顾夕认真道。 赵熙惊讶,“这你也会?” 顾夕不答,只笑着看窗外风景。 赵熙失笑,瞧这得瑟的小样儿,定是会的。 “行,北燕晋上来的马,全是野性未驯的。打量着我们南华没人能驾驭呢,今天顾小爷就让他们开开眼界?” 顾夕知道她在取笑,也不辩,扬眉道,“到时候你就看吧。” 瞧这满脸的不服气,赵熙哈哈笑起来。 昨夜还是那样凄楚伤心,转头便又明丽。与他在一起,心情永远是明亮快乐的。赵熙舒服地靠回座位里,长长吁出口气。 北大营就在城郊,车行一阵,便到了。 正赶上中午,营中正在用饭,满营都是炊香。 骁勇大将崔是跑过来迎驾。崔是原是赵熙家将,常年征战,战功显著,被升任二品骁勇将军,领北大营。 北大营相当于城防部队,营中有马场,俱是一水的骑兵。将骑兵摆在城门外,肯定不是整顿城务用的,嘉禾旁这是为着防御北燕挥骑南下做足了准备。 顾夕游目四顾,营中布防有序。放眼远方,是层叠山峦,过了山口,几天马程,便是北燕的第一个边境重镇。顾夕观察了遍地形,满面惊诧。 “对祁燕这样的蛮荒民族,首先要让他们臣服在我大华朝的武力之下。”赵熙似乎看出顾夕的异样,笑着提了句。 “其次善用疏导之策。皇上允边地开十个互市的贸易区,这样燕祁也可用马匹牲畜换取必需要的粮食布匹。人民安居乐业了,才不会生出反心。”崔是在旁补充。 顾夕未语,只沉吟。 赵熙颇感兴趣地问,“想到什么了?” “先生提过,武力可压服,边贸可抚慰,而要想南华周边和睦,还得从教化上入手。”顾夕缓缓道。 “陛下想在边境十几个镇上开设学堂书院,教授圣人之道呢。”崔是插了一句。 顾夕缓缓摇头,“能定居在镇上的,肯定都是农民或商人,他们有田有产,只要让他们有田耕,有钱赚就行了。即使不学圣人之道,也是不喜刀兵的。最需要教化的,是那些马背上风里来雨里去的化外之民……” 赵熙惊讶地与崔是对看一眼。 崔是抱拳道,“愿听小公子详谈。” “不敢。所谓化外之民,最难教化,首先还是应该让他们臣服于南华的武力。” 说到底,还是强权。几人都默默点头。 “南华民风良善,不喜好勇斗狠,所以若论争斗,肯定打不过北燕。”顾夕一语见的。 崔是瞅了赵熙一眼,脸上有些变色。 顾夕负手道,“不过这个也不难,南华有能谋善战的将军们,亦有能工巧匠,我们可以从兵马武器上入手,改良战策,改进战法,以谋智取胜,以集团作战,避免单打独斗,这样总不会输了去。” 崔是略沉吟了下,眼睛都亮了,“小公子可有良策?” “改进强弩,致可连发,可有效射杀对方飞骑军。改进铁篱、铁刺,改进火药剂量可制成烟障,两个合着用,可有效阻击对方骑兵的行进速度。”顾夕用手比划着,“几个兵种要协同作战,配备齐全到每个十人队中,这样每个小队都可以一当十了。” 这下连赵熙都惊讶地看着他。 “还有呢?” 顾夕笑笑,“您手下有能人,无须我多言,只是从旁参谋一下。” 崔是上下打量顾夕,爱极道,“陛下,这位小公子是哪家的?对军事颇有见地,可入北营不?” 赵熙笑着摆手,“别打他主意,他都是当玩呢。”说完,也若有所思地打量了顾夕几眼,方才说话的神态和语气,肖似正君,连她都有些错乱。 “啊?”崔是愣住,打量着顾夕。 顾夕点头,“小时候,先生和我就制了一个大大的沙盘,地形山川,兵力布置……如今看来,就暗指北大营。”在宗山时,先生和他常在上面用小泥人演练兵阵玩,这些东西,他都玩熟了的。 “我还玩过连发强弩,试过可将猛兽击毙。可给将军制几张图。”顾夕道。 崔是眼睛都亮了。 “行了,别弄虚礼。”赵熙拦住想重新给顾夕见礼的崔是,“饿了,吃了饭挑马去。” “是。”崔是再不好意思提顾夕进军营的事,忙着张罗摆膳。 “年后就颁旨册封了,这些日子,可在军营里玩几天。”赵熙牵住顾夕的手,轻声在他耳边说。 顾夕全没了方才的激昂之气,垂着眼帘,轻轻点点头。 ------- 方才在校场初展锋芒的人,就坐在对面,很斯文地吃饭。 兵营条件有限,何况赵熙从不准下面的人特意为她开膳。所以看着顾夕很平静地吃下粗米的粥,赵熙的笑里更多了些和暖。 赵熙瞧着一顿饭一直走神的人,笑着问,“想什么呢?” “先生……”顾夕放下碗筷,轻轻叹气。 赵熙怔了下,正君走了这些日子,顾夕还鲜少在她面前正面提起过他。 “先生教了我许多东西。”顾夕只说了这一句,便有些哽,掩饰地复又捧起粥碗,埋头吃饭。 赵熙怔住。顾夕终于明白了,昔日在山上的过往,全不是游戏。一点一滴,一丝一缕,全是先生在教给他东西。比如排兵布阵,那一面墙的兵书,不是纸上谈兵,全是在沙盘里玩明白的。还有许多别的……他会的,善用的,喜爱的,如今一一印证,全是赵熙喜好。 先生这样煞费苦心,定是爱赵熙到骨子里。可为何不肯亲自陪她,却只远远地关切呢? 赵熙无法为他解惑,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抚了抚顾夕的头。委屈又迷茫的小家伙红了眼圈。 用了膳,赵熙请去检阅三军。 顾夕留在皇上宝帐里。有太监请他入内帐。 顾夕跟着进去,见内帐已经隔出个浴间,大桶的浴汤腾着热气。 “……” 几个太监上来,替顾夕宽衣。 顾夕借着落地的水晶镜子,顾夕检视了一下伤处。腹上的伤口已经合了口,留下一道印子。在御医圣手的照料下,印子微微粉红,并不突兀。 大腿里的印子也不见了。只是臀上还有些板子印,也是浅浅的。他轻轻吁出口气。身上的伤口,总会好的,只是心里的裂隙,却日久弥深。 入了水,水温恰到好处。 有太监上前,替他打散头发。墨黑长发正及腰线。太监用一把金色小剪,开始轻轻修剪,不一会,就修整到齐肩。顾夕不明所以。 “侍奉皇上时要清爽些。”那太监轻柔回话,手下动作温和干练。 “侍奉?”顾夕睁大眼睛,全身都绷紧,“不会吧。” “对,侍奉。大人为何惊异?身份其实并不在于那一纸册封,您已经是陛下的人了吧?”那太监撩目笑道。 顾夕瞬间红了脸。自己往下身看了眼。上回疗伤时,那里的毛发就已经弄干净了。粉嫩颜色的物件此刻轻柔地贴伏在两腿间。顾夕自己并没看出什么异样,可这太监却是眼毒得很。 “圣上喜欢固然难得,但该守的规矩,夕侍君也要守起来,方不会失礼。”那太监话虽轻柔,却句句中的,而后躬身自我介绍,“奴才来自礼监司,常喜,以后便跟着夕侍君了。” 长发修剪好,常喜又拿剃刀移到顾夕两腿间。 顾夕不自在地动了下。 常喜见惯贵人们头次处理那处毛发时的不自在,瞧这位小主子下身干净,便知是陛下手笔了,不然谁能动他那里。伺奉皇上,最是要干净,让陛下舒服。一回两回,陛下亲自动手,是情趣,可总是让陛下亲自来,便是奴才们办事不力。所以……他微笑着示意顾夕把腿分开些。 顾夕分开腿,背靠着浴桶,闭上眼睛。 腿间那物被太监轻柔翻动,他隐忍地闭紧眼睛。 毛发只露出一片青色的小茬茬,这几天走路时,还扎扎的。顾夕想到上回自己于昏迷时,这样呈于赵熙面前,反倒不如现在这样羞惭。 常喜动作很快,不着痕迹地扶了扶顾夕的腿,示意他完事了。 顾夕松出口气。 “下回您侍膳时,装装样子就行,陛下挟给您的菜,是必要吃的,其他的,略沾沾就好。省得洗时费劲。”常喜絮絮地嘱咐。 顾夕裸着身子,看常喜拿着水囊过来。 “又做什么?”他睁大眼睛。 常喜示意他侧卧到桶边的榻上。 顾夕狐疑地打量那水囊的造型,又看常喜示意的部位,终于明白这是干什么的。 “是因为我吃饭了吗?”顾夕爬下前,做最后的挣扎。 “不是,都这样,即使是正君大人,也是这样的。” “顾正君?”顾夕想到正君,又想到先生,微微失神。 如是三次浣洗,顾夕累出了一身的汗。 常喜请他再沐浴。 顾夕累得迷迷糊糊,眼皮都粘在了一起。 这些日子养伤,养出了午睡的习惯。顾夕到了这时辰,就条件反射地想睡过去。 “您睡睡也好。陛下过午也要午睡的,到时您可别睡实了。” 又是沐浴,再熏香,涂药,折腾下来,顾夕都睡醒了。 终于完事了,常喜给顾夕穿上中衣,拉上裤子前,将一块暖玉缓缓顶了进去。 顾夕羞惭又难受,轻轻嗯出声。 “不管是不是真的能侍寝,既睡龙床,这些都是必须的。”常喜轻声提点了一句,“陛下日理万机,身系华国,此许琐事,咱们能想到做到的,都要做到前面。您既是侍君,当有这个觉悟。” 顾夕微微喘息,“我明白。” “您头次做,虽是不自在,却也没扭捏,想是个懂事理的。这些……旁人就是想也想不来的。”常喜拖出个矮案,后面置一个跪垫。“洗净的是身子,摒除的是心头杂念。静心养性,气自高华。这是礼仪,是规矩,是您侍君的一片诚心……” 顾夕这才看见案上的纸笔。记得当日在百福宫,太后罚他抄录礼则,后来因病着,一直没写。如今算是补上了。顾夕抄了一遍,才知道那上面说的是什么,这下不用常喜教他,他也学会了不少东西。 矮案撤下,床是自然不能先去睡了。顾夕靠着圆柱子打瞌睡。 常喜笑道,“您上床睡吧。陛下临走时,说您伤着,嘱咐要休息好。” 顾夕耸耸肩,这世上的道理,礼则说的也不全对。全看陛下心意,遵令而行,才是最有礼的。 顾夕东倒西歪地上了床,是真累了,挺了一瞬,就睡过去。 睡了不知多久,身边的床一沉。 顾夕挣着睁开眼睛,见是赵熙。他低低嗯了一声,“喝醉了?” “劳军时喝了三杯。”赵熙瞧他睡得迷糊,眼里现出笑意。她探出微凉的一只手,缓缓按在顾夕喉间。 喉间有些紧,顾夕一下子清醒了。他眨着眼睛,看头顶的赵熙。 赵熙居高临下看着他,忽地一笑,“放心,我很清醒。” 她松开手,单手伸到他身下,把裤子往下撤了撤,顾夕平坦的小腹露了出来。 “伤好了没?” 顾夕正迷糊,就觉下身一凉。 “早好了。”他抬头往下看,挺费劲。 赵熙单臂揽着他肩,把他半搂在怀里。 女子的馨香和着淡淡的酒气,顾夕再不晓情 事,也一下子红了脸。 赵熙俯下身,开始辗转吻他。 又会这个,又会那个,今天方知道,连布兵排阵改良兵器的事也会,看他先生还教了他什么?赵熙心里想着,开始用手撩拔他。 顾夕哪经历过这个,几下子,便开始喘息。下身硬起来,又涩又胀,仿佛要胀破一般。他无措地把住赵熙手臂,“糟了。” 赵熙瞧他满面通红,一脸无助的样子,轻轻笑起来。这小子,到底有他不会的东西。 “以前没弄过?自己,用手?”赵熙帮他轻轻导引,轻易让顾夕泄身。 顾夕头晕目眩,下身却是又舒服又难忍。记得那夜画舫疾风骤雨,又疼又冷,全不似今天的感受。顾夕明白了,这才是正常的。于是长长吁出口气,“先生说不要乱弄,会泄元阳,练不成内功。” 赵熙摇头失笑,“就这么忍着?” 顾夕微微动了下,闭上眼睛想睡。 “你先生是不是告诉你,练功就能平心静气?”赵熙心里一动,猜道。 顾夕已经闭上了眼睛,呼吸平稳。 赵熙失笑。终于明白顾夕为什么内功这么好了。谁说他练功不上心?这是日夜不辍地练习呀。 “以后是不是就没问题了?”顾夕想起了什么,睁开眼睛问。 赵熙马上严肃道,“不成。” “为何?”顾夕不明白,元阳已经泄了,为何还要忍着。 “因为你是我的侍君,这里只有我能碰。”赵熙轻轻握了下,引起顾夕一阵轻颤。 “哎。”他脱力地躺回被子里。 “叹什么气?”赵熙好笑。 “礼则上说的真不全对。”顾夕忍不住道。还说什么旬日的话,原来还是凭她高兴。 赵熙从不知道顾夕迷糊起来,这么有趣,唇跟过来,轻轻吻他。 顾夕脸又红起来,呼吸急促。 “以后还敢说远遁的话不?”赵熙边吻边撩拨,顾夕溃不成军。 “在别院,你就看上我了吧。”赵熙轻轻蹭他,话很露骨,让顾夕羞惭地别过头去。 他先生喜欢的东西,他怎会不喜欢。这就像是印迹在骨子里。赵熙敢断定,在别院时,顾夕就看上她了。若先生还在,他肯定会远遁。可先生既去,他就自觉地承袭了这个角色。要代先生照顾她,爱她,陪伴她,这也是顾夕心中的执念吧。 赵熙想明白了这点,也理解了顾夕和她的情义。 “日前你立过誓的,永不犯口戒。”赵熙垂目看他,“以后若有难解之惑,难下决断,都要对我明言,明白吗?” 初尝情 事的少年,满面嫣红,唇上晶晶亮的,象任她采撷的果子。赵熙忍了下,没忍住,开始辗转吻他。 “过了年,你也不过十八,虽然聪慧,但有好些事情,需要提点。凡事先报备,不许自作主张,即使出了岔子,我也好弥补,咱们不至于被动。”赵熙嘱咐了句。 顾夕睁开眼睛,澄澈的眸子里,还有余波未平。他认真地看着头顶的赵熙,缓缓点头。 “好。”赵熙翻身,跨在顾夕小腹上,轻轻下坐。顾夕眸子霍地睁大,再缓缓沉陷。原来情 事,是这样的,两人能这样契合在一起。顾夕闭目,体味着全身的悸动。那个温软的赵熙,那个滚烫的人,让他全身血液都似被点燃。 顾夕难耐地动了动,遁着本能,挺了挺腰身。 “别慌别慌,哎……”赵熙安抚着身下燥动的人,抬了抬腿,让他把身子翻过来,“下回让常喜找几本春宫给夕儿瞧瞧。”赵熙心里想着。 顾夕长腿一抬,两个人就颠倒了位置……反复缠绵,难以自已。 ----------------------- 仿佛认识了经年,从脾性到喜好,无一不契合,两个人隔着顾铭则,就这样建立起奇妙的熟悉。 是依恋,顾夕身上有吸引赵熙的地方,她于顾夕,又何尝不是这样的? 他们直接越过了磨合,进入了热恋中。 第27章 北山大营(二) 在北山大营的日子闲适而有趣,仿佛回到了宗山。 每日, 上午赵熙在帐中理事, 顾夕陪在一边,写写画画, 有时看书;午后赵熙陪他去马场,驯服北燕晋上来的烈马。顾夕与崔是甚为投契,崔是三十多了,单身一人, 很是洒脱个性。两人很对脾气,闲时聚在一处玩沙盘游戏。 顾夕像是归林的鸟儿,入水的游鱼, 身上的伤病,以肉眼可辩的速度,迅速康复。 初九。 赵熙要回宫一趟。早晨临走时,顾夕仍恬静安睡,粉扑扑的小脸上一派安然。 赵熙好笑地摇头。心道这娇养的样子, 真不像是宗山上从小练功出身的孩子。相处几日,越发领教了他的脾性, 挺散漫,喜欢睡懒觉, 整日游玩, 也没见他练功, 估计都他先生散养着他惯出来的。怪不得未然尊者临走时, 叮嘱要她勤加督促, 要不是她不指着顾夕练成武林宗师,还真得压不下脾气收拾他。 在赵熙的注视下,顾夕翻过身来,“嗯?” “我回宫一趟,尽量赶着回来。”赵熙柔和地捏了捏顾夕的下巴。 顾夕颤着长睫,承下了赵熙压下来的吻。 赵熙吻了一会,把手伸到被子下面。顾夕微微喘息着,半闭着眼睛。几日厮磨,这小家伙褪去了青涩,尤其这样睡眼朦胧的时候,连眉梢都是韵味。 “昨夜折腾了大半宿,怎么还是没足餍的样子。”赵熙笑着在他耳边低语,语气甜糯,甚是挑逗。 顾夕不厌其扰,蜷回长腿,想缩回被子里。赵熙瞧他的反应着实有趣,手指在被子底下刁钻地动作。 赵熙拿捏着顾夕所有的敏感,轻易将人点燃。 顾夕被撩拨得眼中蒙上雾气,咬着唇硬抗着。 赵熙才不信他能坚持到底,于是俯下身,用舌尖轻叩顾夕的唇。果然顾夕十分矛盾地思考了一下,还是没能把持住自己。 “嗯。”。 顾夕一个恍神没把住,被自己的声音羞红了脸。 帐外应该有不少人候着陛下起驾,他才不想让众人都听墙角,于是挣扎着撑起来,反客为主地去吻她。 顾夕的唇温润柔滑,轻轻啄过脸颊,又甜又纯粹。 赵熙轻易就被取悦。她从被子里抽出手,与他专心相吻。两人厮磨了一阵,赵熙放开了他,“你踏实睡吧。晚间我若赶不及回来,莫要等我。”想了想又嘱咐道,“若是觉得闷,就去找崔是。他今天要试你的强弩,你跟着看看。马场别去了,这几天你太累,别让烈马伤了你……” 顾夕点点头,水蒙蒙的眸子里,全是情意。赵熙犹豫着起身,她其实很想再和他粘乎一会儿,但到底管住了自己。 顾夕初尝情事,连着几夜与她颠鸾倒凤,极尽纠缠。年轻男子凡尝到了其中滋味,没有不痴迷的。赵熙也是怕他伤后身子弱,想着借回宫,空他两天。 - 崔是到午膳后,才看见顾夕出帐。 “希辰。”他远远就冲顾夕招手。 顾夕瞧见他手上的那把崭新的强弩,“好用吧。” 崔是转着眼珠,苦着脸,“不好用,根本没准头。” 顾夕瞟了他一眼。 “……”被这样一双漂亮的眼睛嫌弃,崔是再是个粗汉子,也怔愣了一瞬。 顾夕从他手上把新弩拿过来,鼓捣了两下,抬手朝百步外的杆子就是一个连发,发发命中,杆子应声倒下。 几个兵士远远发出喝彩声。 崔是哈哈大笑起来。 “希辰,这弩还真好用,方才试发时,你没在场,当然大家就都震了,各营都嚷着要呢。” “自然,我玩熟的东西,哪能不好用。”顾夕挑了个石凳坐下,支起长腿,低头鼓捣弩上的机关。 崔是就是喜欢顾夕这当仁不让的性子,跟过来坐在他对面。 顾夕神态专注时,就一改懒散,眸子深湛湛的,唇微抿着,又严肃,引人移不开眼睛。 崔是瞧着顾夕修长的手指灵活地拨动几个小机簧,啪啪地响着,不禁好奇地问,“希辰,你家大人还真特别,让你从小玩这些。” 顾夕沉了下,抬起头,看向远山,“嗯,还有好些别的,大都适合在北山这里玩。” 远山静静地站在艳阳下,仿佛静置沙盘,却让他无法再兴起游戏的心思。 北山山口,再往北,快马两三天距离,就可至草原。千里草场,是燕祁的天地。 华国讲究天子守国门,坐镇皇城的人,怎能不忧虑这一处险要之地呢? 所以,大过年的,赵熙仍跑到北营来督防。 顾夕猜测先生也忧虑着北山,所以特意制了那个大沙盘,又与他互演兵书,改良兵器。 既然这样关切,为什么不自己亲自在她身边辅佐呢? 顾夕又想到了正君,那个陪伴赵熙五年的男子,明明耗了许多心血,明明不舍、不忍,却宁可死遁也要离开赵熙。顾夕凝眉,多日来的迷题又萦绕在脑中。 他长长叹气,目中有些湿润,又全是坚定。 先生和正君,都不要待在她身边。无论原因是什么,总不过是放不下心中的一点执著吧。人,总是要有自己的志向,顾夕他自己也有,但这与留在爱人身边朝夕与共,并不矛盾呀,为何非得二选其一? 她说的没错,在别院时,他就被她吸引,几次试探,其实是他在犹豫。赵熙的回应看似冷冰冰,却反而让他更加坚定。 她是那样坚强,又是那样孤单,吸引着他,又让他心疼。于是他禀承本心,义无返顾地走向她。 顾夕长长舒出口气。长天湛蓝,远山在艳阳下深浅交叠,空气中,带着泥土的香气。景致,感受,心情,与宗山全然不同,却令他心中泰然安宁。 守着自己要爱护的人,心之所属,情之所愿。 - 晚膳。 常喜迟疑着向帐外张望。 顾夕坐在桌前,看着饭菜。 常喜跑回来,给他添了筷子。 “能吃了?”顾夕这些日子都被饿怕了,他拿着筷子,请示常喜。 常喜忙告罪,“大人吃吧。”今天看样子陛下是不会回来了,不用侍寝,自然不能让顾夕再饿着。 饭后,月上中天。顾夕在案前写字。 常喜蹭过来欲言又止。 顾夕抬目瞅他。 常喜是从礼监司里挑过来给顾夕的,自然一心为顾小爷打算,他进言道,“大人,您听说没?北祁的小皇上来了,还带来了国书呢。” “噢?燕帝亲自来了?” “可不是,贡品早到的,小皇帝摆着仪仗,昨日才到,隆重得很,……这回燕帝来朝,还晋上来三名皇室男子。” “三个?”顾夕挺惊讶。 “啊,说是道远,小皇上未必年年能过来看望陛下,一气晋上来三个,算是三年的。”常喜点头。 顾夕叹为观止,“这燕帝也是个心大的,还想年年跟着晋贡的队伍来一趟呀。” 两人一同点头。燕帝可不是得心大?还是个孩子,朝政被母后和摄政王把着,他只剩下玩了。这回挑过年的时候亲自跑到南华来,还是玩为主。燕的太后恐怕是怕儿子年年跑过来玩,才一气送来三个的吧。 “北燕君弱臣强,还有外戚干政,估计早晚得乱。”顾夕自语。 常喜瞧他关注的点不对,赶紧拉正,“大人,那晋上来的三个男子,都是适龄。听说个个强壮……” 顾夕不明所以。 “陛下赶着回去,是不是……”常喜一咬牙,道出关键,“是不是为那三个……” 顾夕摆手,干脆道,“你想太多了。” 常喜怔住,“大人何以这么笃定?” 顾夕掷下笔,从案后绕出来,长身立在他面前。月光皎皎,从帐门泻进来,顾夕平展的双肩挂满银丝光华。烛影在他身后,摇曳着暖意,顾夕负手似笑非笑的看着他,神情仪态,风采灼灼,即使太监常喜,也移不开眼睛。 “她哪能看不出谁好来。”顾夕自信地点头。 常喜恍然,似喜似泣。从没见过这么自信的主子,不过好像说得也很有道理。 顾夕又转回到案后写写画画。常喜好奇地问,“大人,又画什么图呢?” 顾夕写完最后一笔,沉吟着看了一会儿,随口道,“改门火炮出来。” “……”常喜张大嘴巴,“这么容易?” “哪里容易?”顾夕挑眉,“瞧,这图我都画了多少张了,还有火药的问题。” “您以前也玩过炮?”常喜上来瞧,图上的东西繁复,他看不明白。 顾夕遗憾摇头,“宗山上不让玩火。” “喔。” “不过我和崔将军一起研究也行。”顾夕示意常喜把图按序号整理成一撂,他绕到桌案外一面喝茶,一面指点帐子里挂着的一幅地形图,“你看,北山口以外,全是草原,丘陵多,华国的骑兵若论单打独斗,肯定斗不过那些马背上长起来的燕人。若燕人真的来犯,只一个马队,就能冲散北大营,直逼皇城。” 常喜惶恐不安道,“对,燕祁就是蛮夷,好战成性。” 顾夕摇头,“也不是。他们每年冬天时,都会粮草不济,为了活着,自然得南下来打秋风。所以陛下允他们开十处贸易地,这也是疏导呢。” 常喜点头,“对,他们有吃有穿,就安稳了。” “不过燕祁目前朝局不稳,恐怕会有人想利用战争捞取好处,所以不能掉以轻心。”顾夕负手站在大图前,遗憾道,“哎,火炮威力强,最适守城拒敌。但太笨,数量也少,火药也总受潮,战时总不得用。” “是。听说有些军队根本就是把炮扔到一边,只带粮草和人马走了。”常喜同意。 “崔将军早就领工匠们改良了,我也把想法画下来,供他参详。”顾夕朝那图扬扬下巴,“远时用炮轰,跑得近了就辅以强弩,马队还没到跟前,兵力就已经损耗到七八成,剩下的,就是近身肉搏,也可全歼了。” 常喜信服地点头。 顾夕在大图前沉思了一会儿,又绕回案后写写画画。 常喜不禁在心里感叹。陛下真是能看出谁好呀,这一位摆在这里,还有谁能入得了陛下的眼呢。 第28章 北山大营(三) 赵熙在光华阁接见了燕帝。 “上君安好。” “帝君安好。” 两人互相见了礼,分主宾坐下。 燕帝虽是孩子, 气势还是有的。沉着地捧出国书, 高声唱诵,居然没背错, “上君请看,这是我邦贡给上朝的礼单。” 赵熙命人接下。 礼单下去,剩下三名男子跪伏在赵熙面前。 燕帝复又引见,“这几位皆是我皇室血脉, 皆是青年才俊,奉与上君,以示两国交好。” 三个男子齐声诵拜, “参见吾皇陛下,万岁金安。” 赵熙命人抬头。 三人抬头让她看。 赵熙打量了一下,皆是二十左右年纪,长相倒也过得去,就是装束比较吸引她。三个人皆将长发结成许多辫子拢在脑后。辫梢装饰着异彩的宝石, 光彩流转,行动间叮叮做响, 额前有三四串细小的彩珠集成一束的抹额,在年轻的额头前轻轻抹过, 又英气又绚丽。 她常年见过的皆是著甲的燕人兵士, 头回见这样华贵装扮的, 仿佛竟屏的孔雀, 原来燕人的男子也挺漂亮的。 赵熙又回目打量了一下燕帝, 燕帝虽年纪小,装扮却相对厚重不少,严谨地束了发,也没那么多零碎挂在发梢间。 燕帝见赵熙神情,不禁笑道,“在我祁国,未婚配的男子,皆不束发,尤其贵族男子,满身配饰皆要彰显家族身份。我们那称未婚的男子是庶格吉,意思是雄雉。” 赵熙点头,燕祁是游牧民族,男子最是金贵,所以一家里,总要娶许多老婆,多生娃娃。他们每年的围火节上,未婚女子可以自己选丈夫。在庆典上,青年男子竞相斗艳,还要赛马,角力,展示力量。总之就像美丽的雄雉一样。听说最出色的男子,一夜可以勾来五六房老婆。 “我成亲时,一气娶过来三房妻子……”小皇帝颇为自得。 三房?赵熙面上表示祝贺,心里却很想问,娃娃,你成年了吗?能用得动三房妻子? 燕帝不为所动,极尽少年老成的样子,嗓音却是少年人略哑的变声期,“上君,按照皇叔父万山大人传来的约书,我祁国皇室未成婚的男子,皆已经造册,您尽可挑拣。挑剩下了,我们这边才能赐他们另行成亲。” 赵熙接过册子,看了燕帝一眼。心道这燕帝人小心大,为了巩固自己的统治,自己的叔叔伯伯,兄弟子侄,就这么给卖了。 翻开金册,头页赫然写着燕摄政王峰。 “祁峰?”赵熙默念了两遍。脑中映出那个玄甲的覆面将军。她未登基前,曾调兵拒敌,燕祁来犯的主将,便是这个摄政王。虽然犯边只是个幌子,其实是万山与她合谋了那次战争,主要目的是助他收回大皇子散落在边境的部队,但摄政王带兵的气度与攻势,确实给她留下了不灭的印象。 赵熙又念了遍他的名字,“祁峰。”难道这人是万山操纵的傀儡? 燕帝笑道,“我朝摄政王是我最小的叔叔,一直在宫外养着。今年二十多了,也未成婚,您要看上了,也行的。” 赵熙眯起眼睛,“据朕所知,贵邦军政大权皆在摄政王手中掌握?” 燕帝脸上阴郁一闪而过,笑着点头,“呵呵,我皇叔摄政王,不仅理政是把好手,还能治军,自己的功夫也不错,是姑娘们最心仪的。” 赵熙有些狐疑,直觉上这个祁峰并不简单。她曾派过不少探子到燕祁去,其他的都能摸明白,就是这个摄政王,挺神秘。平时深居简出,总是以面具示人,这么些日子了,探子们连幅画像也没给她弄回来。 赵熙试探道,“喔,册子制得挺好,可有画影图形让朕瞧瞧?” 燕帝怔了下,露出些无措,“哎呀,来得急,真没备下,您想知道皇叔相貌?” 赵熙装作兴趣盎然的样子。 燕帝想了想,极尽描述,“听说皇叔长得非常漂亮,因要带兵打仗,恐不服众,才戴上面具。” 赵熙心道,这说辞怎么这么耳熟? 燕帝停了一会儿,又道,“还听说皇叔是伤了面部,有疤,不愿示人,才戴面具。” 赵熙听他说了半天,全不在重点,忍不住问,“听说?帝君也未见过庐山真面目?” 燕帝红了脸,“嗯。” 赵熙愕然。 把持朝政,只手遮天,能领兵打仗,自己还有功夫。从小养在宫外,无人知他底细。甚至没人看过他长相。赵熙在心里迅速勾画这位摄政王,更觉得此人并不简单。 “国书上说好岁贡一名皇室男子,为何一气送了三个?”赵熙突然问。 燕帝怔了下,听说赵熙好男色,身边侍君走马灯一样换,送三个不是投其所好? “上君。”燕帝反应也挺快,马上露出少年人的该有的纯真神情,语气中夹着些抱怨,“上朝大国,国都真是繁华,我心向往之,这回出使,第一个要求来的。这三位,一个是我皇叔,一个是我皇兄,还一个是我皇侄,都争着来呢。可摄政王就不这样,清冷得很。” 赵熙听明白了,这回燕帝来朝,下回就得换摄政王来朝,他不想来,所以一气送来三个岁贡,能躲三年呢。 他不肯来朝朕?赵熙暗自琢磨。 - 夜,赵熙负手站在窗前,思量着。 现在燕祁至少有三派,万山,燕帝和太后,摄政王祁峰。 万山被她圈在宗山,势力远不能抵达皇庭,燕帝和太后孤儿寡母,肯定是要倚仗摄政王。摄政王正当势,军政皆可玩得转,又有功夫傍身,自然势力最强。燕太后不甘心大权旁落,遂派燕帝来朝。他们是打算着要寻求南华的帮助,倚靠着她,来打压祁峰。 赵熙想至此,觉得挺有意思。万山,燕太后,都知道趋利以得益,不约而同地来寻求与她合作。唯独这个摄政王,远远地避着她。竟然还能想出一岁送三个,一躲就三年的招术。难不成他不知道自己有可能会孤立无援了? 这人,有勇有谋,不是匹夫,但为何弃了她这个最有力的助益呢? 他定是另有打算。他一定是算准了她其实最想合作的人,不是万山,不是燕帝,而是他这个摄政王呢? 未婚配,不朝贡,不以真面目示人,搞神秘,难道这位摄政王,是在…… 待价而沽? 赵熙感兴趣地眯起眼睛。 第二日。百福宫。 太后命人送来甜汤,还有赵熙爱吃的一些点心,并询是否有空到内后宫共赴家宴。 赵熙想起好几天没去看母亲了,便命起驾去内后宫。 内后宫里仍是花团锦簇,梅花飘香,还有许多温室里培育出来的奇花异品,乍走进来,还只当是到了世外仙境。赵熙见惯了这些景致,只觉人为匠器太重,撩不起她的兴致。 在这一片绵软甜糯的气息里,她脑中映出青山土道的北山大营,那个驯了烈马,满身灰一头汗朝着她笑的小子,眼睛里亮晶晶的,全是欣喜和得意……她微微翘起唇角,决定出了内后宫,就策马赶回北大营去。 到了正堂,她发现在座的太妃们少了不少,听说是被恩准让家里人接回去荣养了。那个丽太贵嫔自然也不在列。那天以后,赵熙也没过问,因为她知道以母后的精明,这个贱人自然不会得善终。 太后坐在上位,眉目艳丽,雍容华贵。因着陛下会到,几个没被遣散的侍君们也被宣了来。今天林泽在林府里陪父亲,估计太后便没宣他来。 赵熙当公主时,侍君数目很多,但真正带入宫的,只有林泽,其余的大部分遣散,送入寺中。剩下的几个,皆是世家门弟,政治联姻,在她做公主时,他们的家族颇为助力,因此登基了,也不能轻易扔脑后。赵熙在宫外给他们赐了府邸。他们都有官职,平日应酬,交友,都不受限,除了没纳妾,自由度还是颇高的。 赵熙对这几个人自来就不热络,幸好那几个人对她也颇为生疏,行了正式的君臣大礼,拘谨地坐在位子上,鼻口观心,完全是面君时的感觉。 于是太后在上位冷眼瞅着,几个侍君在席间皆文雅地敬酒,吃菜,有两个官职较近的,还在低声交谈朝里的事情。和谐又客气,一派公派午膳的气氛。 这一席宴,太后吃得心堵。早早地散了。 拉着赵熙,母女俩坐到暖炕上,促膝谈心。 “熙儿呀……”太后吟了口茶,瞧着赵熙叹气。 赵熙知道母亲的意思,笑道,“您可别皱眉,会不漂亮的。” 太后寂寥地摆手,“有什么要紧?”如今天下之大,她再没必要为个男人注意自己的容貌了。 赵熙无法安慰她,只得笑道,“不是跟您早说过嘛,女儿刚登基,近两年是没有怀妊打算的。” 太后心疼地拍拍女儿的脸,自从正君过世,女儿大病,这脸上的肉就一直没长回来。 “暂时不怀妊,这母后理解,可是你身边不能没个知心知意的人呀。” “喔?”赵熙挑眉笑,“母后瞧上谁了,要指给女儿?” 太后不满地瞟她一眼,方才宴上那几个,还是公主时就指到府里去了,她看都没多看过一眼。这么多年了,她也就是名声在外,身边侍君虽多,但真正让她肯沾身子的,也只有正君,林泽两人。 太后沉吟着探问,“那个住在你百福宫里的……” 赵熙翘起唇角,目光里透出和暖笑意,“夕儿是个好的。心地纯粹,与我交心交意,慰我愁绪,令我心定。” 这几句批语的份量可是不一般。 太后审视地看赵熙的神情,脑子里映出雪夜里那个剑舞纷飞的漂亮少年,一身清雅傲气,洒脱不羁难驯。 “既沾了他的身子,人可不能放到外面去了。”太后试探了一句。 赵熙笑着喝茶,“好。年后就册封,跟着我在百福宫住吧。” 太后心里一跳。这算是从当事人口里,做实了他们俩的关系。 “添茶来。”她向外说了句。一个老嬷嬷进来,给换了茶,与太后对了对眼色,下去了。 等人退出去,掩好了门,太后眉头微皱,道,“你也是个心大的。虽说暂时不准备怀妊,但自己的侍君,关乎的是皇家体统,就算那几个没沾过的,也不能放到宫外去。” 赵熙略怔了怔,“怎么想起提这茬?” 太后冷哼道,“那几个,虽然你没沾过,但也顶着个名声。放到宫外疏于管理,难免惹出事情。哼,这几日外面议论纷纷,说是那个叫李兆林的……” 太后停了下,见赵熙凝眉沉吟,便哼道,“我就知道,你连他们几个是谁都记不得了吧。就是方才席上,穿蓝色长衫的那个。安国公的小公子。” 赵熙没接话。安国公李尉是她的户部尚书。为人稳重可信,千万钱粮都从他手上过。他家小公子,进公主府时不过十八岁,今年正好二十一了。为人文雅,读书最是好的,精通术数,现在户部做从四品的侍郎,公事上很是得用。不知母后为何独独提起他,还抓了这么大的错处。 赵熙很想听听太后想唱哪一出。 “听说他最近迷上了一个歌妓……”太后道。 赵熙皱眉道,“不过是他们官家子弟应酬应酬,那是清官人,是风雅之事。” 太后气道,“怎么能如此纵容?好说不好听,那可是皇家的脸面呀。” 赵熙皱眉,“皇家秘闻也是胡传的?我从未接报过他们几个有什么逾矩行为,何况兆林行事严谨,为人整肃,何人竟胡乱编排他?” 太后掩嘴失笑,“哟,这回记得他了?”还兆林呢,看来也是有情意在的。 赵熙无奈,“母后呀,他是我南华朝的户部侍郎,从四品的臣工,我记得也不奇怪。” “我不管他是几品官,他首先是我儿的侍君。这种事,无论真假,必不会空穴来风。今日既宣了他来,就别再回去了。外面风言风语的,他也不好再出去走动,且在后宫思过吧。” 赵熙终于听明白太后的意思,“母后,兆林是有官职的人,年后还要在衙门行走,怎能无故禁足?” “怎是无故?好,你既提到他是有司的人,那若是御史们为此事参他,你有什么法子为他正名?他背负这样的名声,还能在朝中行走?” 赵熙皱眉道,“母亲,他们虽不在我眼前,但身边都有暗卫,日夜不离,行为举动,皆有约束,怎会德行有亏?若有人敢以此做文章,便是欺君。” 这话挺重,但太后不惧。她沉声道,“你是皇上,自然可以万事不惧,但是他们不行。悠悠众口是堵不住的,他们既为侍君,还在市井盘桓,甚至敢招清官人陪侍。放在别人那,兴许叫雅趣,可他们来做,就是大过失了,会累及皇家颜面,累及君主威仪。” 赵熙愣住。太后虽然有些胡搅,但这话却真说到了点子上。侍君德行有亏,源于众口铄金。她把他们放出宫外,不闻不问,看似给他们自由,实际上是置他们于危险境地。如今兆林只是个引子,母亲仅仅是利用了他的小错发作一下,但落在有心人手里,可远不止如此简单了。 “熙儿,你初登基,胸中是治国良策,有多少大事等着你做。可市井之徒专好揪着这些所谓皇家秘辛,聊为谈资,尤其我儿是女主临朝,天下所有的人盯着的,不是你的功绩,而是你的私德呀,我儿可想过这其中的厉害?” 赵熙沉默。 “母后这一生也无所求了,母后的天地只在后宫,我定要替你看好了后院,你才好无后顾之忧不是?” 太后殷切地看着她,眼中有泪,两鬓霜灰,一瞬间仿佛苍老了十岁般。赵熙的心一下子就软了,“好,就依母后。” 太后大大松出口气,安抚地拍拍女人僵硬的肩,“我儿不用怕,你的后院,有母后替你把着。万不能让有心人拿去做伐子。” 赵熙揽住母亲的肩,轻轻揉了揉,“母亲,我初登基,外忧内患,皆要一步步下手理顺,再容我些时间,定叫那些不肖之徒无所遁形。” “好,娘信你能做到。”太后这才满意地长出口气,亲自把剥好的橙塞一半到她手里。 母女俩和好,分吃了一个橙。 富有天下,贵为真龙,其实最亲近的,无非亲人。母女俩都失却了丈夫,在这危险丛生的朝局中,只有相依。 灯影下,太后裹着被,半合目养神。 “母亲,那个兆林……” “怎么?”太后睁眼看她。 “他有错,自当教训,可也是我没督促好。我把他带走,回去慢慢教。” 太后管着后宫,赵熙其实不该这样要人。但她难得张口,太后缓缓点头,“好。” 太后又闭回眼睛,低声絮叨,“熙儿呀,别不在意。眼界放开些,整个华国,哪里挑不出一个好的来?都得先试着慢慢相处,喜欢了,就留下来先瞧瞧,不喜欢了,娘给你再搜寻。” 赵熙坐在床边,静静听着,眼圈还是红了。 太后睁开眼睛,瞅着女儿这样可怜的神情,长长叹气。当初百般挑剔女婿顾铭则,万没想到他一病就故去了,女儿折腾得几乎去了半条命……她才惊觉,这位顾正君才是真正让女儿动了情的。 天子怎能轻易动情,那情意绵绵的所在就致命的软肋呀。太后只觉是以前是她疏忽了,往后必要警醒,万不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还有那个顾夕,与顾铭则同族同姓。人才再好,也不过是一阵子稀奇,她一直纳闷女儿为何对他青眼有加。那天去百福宫见了,才明白,那小子通身的作派,和顾正君颇有几分神似之处。听说曾在宗山上一起住了十年,那不就是另一个顾铭则? 往后每天,熙儿看着他,心里想的还是顾正君,这太磨人了。 太后长长叹气。自己的女儿,只有她自己心疼。这一回,定要把好关,莫再让女儿伤心。 待太后睡着,赵熙出来。看见她的户部侍郎,就跪在院中的石砖地上。估计从宴上下来就跪在这里了,耗了几个时辰,北风正紧,飘起来的零星雪花,在风中打着旋,他全身都在地抖。看见她过来,还恭敬地伏下身去。只是没说出山呼万岁的话,估计是太难过了,说不出声音。 他的事,赵熙清楚。不过是去了几次清芳居,那里文人墨客云集,李兆林是读书人,大家聚会,自然少不得把他往那领。同去的很多朋友,其中还有与他私交不错的吏部的宋侍郎,那位是她的另一个侍君。 估计太后问责时,李兆林心里颇觉得委屈呢,大家一同去的,为何太后只罚他一人? 赵熙可明白太后的意思。她这是在替她选后宫呢。先处理一批,再培养一批,这个李若是不行,就换宋来,若他们都留不住自己的心,她就会再换人。反正她是一个心思替她找人,管他什么前朝权利勾连。估计林泽啊,顾夕啊,她腾出手也会一个个的收拾。 想到那两个,赵熙不太担心。林泽有他父亲在,太后不会轻易拿他开刀,顾夕的后面是顾府,年后她就让顾砚之回内阁,继续领他的相位。何况顾夕还是宗山掌剑,一身的功夫,定不会在太后手下吃太大亏的。但李和宋这样的,就得她操心了。他们是文人,身子骨且不结实,抗不住折腾。 赵熙脑中闪出许多想法,动作却未见拖延。她弯腰扶了扶李兆林的肩头,“李卿起身吧。” 李侍郎直起腰,抬目瞅了他一眼。 能做她侍君的,颜色必是好的。李侍郎这一眼,明眸含着星辉,唇角抿着委屈,本来就白净文雅,这一眼更是让人心中生出怜惜。 赵熙再次叹气。委屈倒在其次,哄两句就能好,何况也是他犯错在先。只是外面挺冷,瞧着别真把人冻坏了。大过年的,她无法跟安国公交待。 “抬春凳来,多拿几层被子。” 太监们赶紧抬过春凳来。 果然,人只跪了几个时辰,便无法走路,一路被抬着从她眼前经过,出了院门。 “陛下,回宫吗?”赵忠上前探问。 “回吧。”赵熙揉揉额角,“把御医召过来。” --- 夜,大雪覆盖了宫城。 百福宫一片安静。 赵熙安睡在内室,辟出旁边的一个小宫殿,睡着李侍君。 回宫时,御医们上药揉腿,太监宫女们出出进进,忙活了半天才消停。两人都挺累,万事明天再说吧,于是都睡得昏昏沉沉。 突然赵忠跑来叫门。 “陛下,陛下?”赵忠不敢大声,又不能太小声,心急火燎的。 北山大营崔是传讯,太后派人到北山,单独宣顾夕到宝帐中接的旨,具体内容是什么,别人无从得知。崔是在帐外听着,看见宣旨太监们扛着几条大杖子进去了。崔是心里犯嘀咕,就给赵忠传了讯。 这消息击得赵忠措手不及。他本想着自己策马去北山看看,可是走了不久就发觉,雪太厚,路根本不通。又折返回来,找赵熙求援。 “人怎么样了?”赵熙只披了单衣,急急地问。 赵忠苦着脸,“飞鸽传讯来,也得个把时辰,还不知道后面情形。” 赵熙紧皱着眉,在屋中踱步,“夕儿身上有功夫,不会吃眼前亏,性命该是无忧的。” 赵忠仍苦着脸。 赵熙明白他的忧虑,若顾夕敢抗旨,回来也逃不过罪去。太后下的连环套,顾夕怎么解得开? 赵熙皱眉自语,“母后因何发难?” 顾夕在她身边,时日并不短了,太后除了上回被丽贵嫔撺着来找了次麻烦,并未再有动作。又是何事引得她突然发难?今日太后借着李的事,说要整顿后宫,又问了顾夕一句,是不是也抓住他什么短儿了? 赵熙一边穿衣一边飞速地思索,顾夕就在她百福宫住着,能有什么错处? “备马,叫上人,朕要上北山。”赵熙无法仅靠猜测预判,她心中生出强烈的焦躁与不安,促使她要亲自上北山去。 “可是雪太大了。”赵忠愣住。 “多叫上人,铲出条路来。”赵熙穿着骑装,外披着长裘。 赵忠赶紧拦,“这不行,太危险了,您给奴才一份旨,奴才带人去。” “不。”赵熙几乎听不进赵忠的进言,她只想亲自去一趟。 “小爷不会有性命之忧的。”赵忠急急地跟在她身后,跑出来,“他有功夫傍身,不会伤及性命。” “不行。”赵熙倏地转回头,目光如剑,“他内息重建,正是脆弱时候,那股真气儿若是被大杖子击散,他就散功了。” 若是散了功,从此等着他的,就只有病榻缠绵。 赵熙一想到这儿,心中突然感觉有剧烈刺痛。铭则病体支离的样子,从心中最痛的地方被一下子挖出来。 铭则,顾铭则,她的正君,她的心灯,已经灭了那么多天。她把那个人,把所有的过往,藏在他亲手在她心上撕开的大口子里,隐匿于与顾夕开始的,那一段甜蜜爱恋里。她支离破碎的心,在顾夕这里得到了修补,无处可依的情感,在顾夕这里找到了港湾。 赵熙眼前,顾铭则和顾夕的样子交错出现,往复重叠,一颦一笑,动静言谈……一下下扯着她剧痛的心房。 她痛苦地抬手,按住胸前,脸色瞬间惨白。 “陛下。”赵忠惊慌地看着她。在她眼中,神情里,一会儿依恋,一会儿痛楚,夹着悔恨,绝望,忽而又变得狠戾,许多种情绪交织缠绕,令她看上去几近疯癫。 “陛下,您怎么了?” 赵熙霍地转过头,眼里是浸满了泪的火苗,“他那么痛,那么难受,活着都是折磨……”赵熙的泪无意识地流到腮边,“我必须救下他来。” “……”赵忠失措地看着赵熙大踏步出了宫门。滞了好一瞬,才醒悟地追了出去。 是什么样的情绪,能让坚强如铁的人瞬间失了方寸?是什么样的痛楚,能让人意志无存?他以为陛下好些了,他以为陛下康复了,他以为陛下已经放下了。顾正君逝去这么些日子,顾夕闯进了她的视线。她翘着唇角看着顾夕笑,与他厮磨缠绵,弹琴、品茶,逛市集,在原野上策马……极尽宠溺爱恋。 可如今,只一则消息,便让她这样狂癫。这哪里是好了,深刻的伤口,一直都在她心头,越隐越痛,历久弥深。 赵忠追在那个策马奔在街道上的背影,心中一个念头让他遍体生寒。她这么些日子全身投入的爱恋,是清醒的吗?她能分辨出自己眼中的人是谁吗?是顾夕,还是正君? 第29章 北山大营(四) 夜风裹着雪花和冰屑,在空旷的街道上肆虐而过。马蹄敲击在青石板的路面上, 急促的笃笃声, 传出老远。 转弯处,赵熙的马打了个滑,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整个马身如小山般向一侧倒去。赵熙来不及把脚从马蹬里抽出来,被跌倒的马带着,滑出街角老远, 最后撞在一棵大树上。 赵忠吓得魂飞魄散,跌跌撞撞地从马上下来。 明卫暗卫们,也飞速围过来。 赵熙半个身子埋在雪里, 没有动静。跨下的马已经摔断了脖子,站不起身,吐着血沫子,嘶嘶哀鸣。 马很沉,大家完全肩扛手拉, 才将它从雪堆里抬起来,赵熙终于被众人合力抬回路面上。她发钗散乱, 头微向后仰,紧闭着眼睛。 “陛下, 陛下……”赵忠瘫坐在地上, “方才该拦着, 不该让陛下在雪地里策马狂奔……” 众人围在周围, 俱惊慌难言。 在赵忠哀哀痛声中, 仰躺在雪地里的赵熙,缓缓睁开眼睛。漫天的雪花夹着小冰凌,无遮无拦地飘落在她身上,又冰又疼。方才策马时的疯狂,热度稍减,此刻赵熙头脑一片清明。 头顶,墨黑的苍穹高高拱起,笼罩着南华大地,天穹下,高高踞坐在金椅宝座的人,睥睨众生。 女主临朝世所罕见,她能登顶可不是因为得到了上天的眷顾。期间经历了多少风雨,多少人为之付出了生命,杀出一条血腥的之路,她才一步步走上金坛。即使现在,仍有多双眼睛在暗处窥视,伺机而动的野心家仍然层出不穷。 方才那一幕经历死生,也让她彻底清醒。一个人的肩上能扛多重的担子?不坐上宝位的人,永远无法体验。贪、嗔、痴、狂俱灭,喜、怒、爱、欲绝断。除非想亡国,既是帝王,谁也不可以豁免! 她动了私念,是心魔控制了情绪,让她忘却了肩上的责任。就在刚才,她还对母亲侃侃而谈,可瞧瞧自己这一段日子以来,都做了什么? 她越想越越觉得彻骨冰寒。幸而这一跤,摔得个清醒,让她及时止住沉迷的欲念。 耳边有个声音似远犹近,打着颤,“陛下,陛下……您觉得怎样?” 赵熙慢慢调回目光,看见赵忠涕泪纵横地瘫坐在她身边,众多侍卫也眼含泪光。 赵熙缓缓收拢思绪,试着活动了下手指和脚趾,全都能动。 她动了动肩,坐起来。 “陛下,您觉得怎样?”赵忠使劲擦着眼泪,也控制不了泪糊双眼,“您觉得怎样?” 赵熙知道他的意思,环视众人,冷静道,“无妨。” 她咬着牙,试着站起来,腿上也没断。赵熙抬起手臂看了看,方才左侧身子着地,大腿,手臂,全在地上拖蹭了一段,手背也破了皮儿。是小伤,真是奇迹。可能是方才的厚雪起了缓冲的作用,马儿先撞的树,扭断了脖子,缓冲了对她的伤害。 “陛下,回宫吧。”赵忠也被人扶起来,颤抖着,“回宫吧。” 赵熙沉沉地看着北边,城门在近,远山就在那片墨黑中铺展。 “不回了。”她多少也受了点伤,此刻回宫,必惊动太后。何况这么大雪天,北边境那里情形,她确实不放心。 “传我军令,调禁军万名,至少要卸下五千门扇,将京城通往北山大营的路,逐段推开条路。再飞鸽传书,令崔是点兵五千,从北营到边防,也要尽快推出路来。” 赵忠吃惊地张大嘴巴,“陛下要去巡边?” 已经有侍卫领了军令,飞奔而去。 赵熙回目看了看那匹马,曾随她近十年,南征北战。此刻那马儿喘息地躺在地上,无力地睁大眼睛,温和的大瞳仁已经开始扩散。 赵熙走过去,伸手在它背上的雪堆里摸索,摸到马鞍边上的小袋,用力从雪堆儿里拉出来。布袋冻得僵硬,她撕开个角,撒出一把冰糖。赵熙半跪在雪地里,轻轻地拂了拂马头,将糖一粒粒喂进它的嘴里。那马嘴里已经不再吐血沫,平静地吃了下去后,大大的马眼里全是泪。 一个侍卫抽出佩刀上前一步。赵熙抬手止住他。她站起身,退后一步,缓缓抽出宝剑,沁寒剑气,指向马的咽喉,赵熙略顿了一瞬,手起剑落,亲手结束了她最爱心的座骑的性命…… ----- 雪持续降下,凌晨,厚度已经过膝。 赵熙的一万五千军士,用了一夜功夫,硬是将京城与北营推开了一条路。 赵忠死活也不肯再让赵熙骑马,于是赵熙坐进了一辆马车里。 马车畅行在推开的小路里,行进畅通,天亮时,北山轮廓在晨曦中渐渐清晰可辩。沿途仍有零星兵士的小队正在推雪,越往北大营方向走,兵士越多,路仍在推。 赵熙沉默地坐在马车里,表情阴郁。 赵忠掀开帘子,将换好炭的手炉递了进去,顺便偷偷打量赵熙的神情。所有的疯狂与痛苦神情,已经沉进幽深的眸子里,她沉静地抿着唇,一路沉思,周身清清冷冷,仿佛巨大的硬壳,将女帝罩在一片决绝的孤独里。 赵忠掩上帘子,长长叹息。自从昨夜看到赵熙的神情,他就不再渴望顾夕再留在赵熙身边。 陛下的情绪早就不对头了,那绝对不是对故去爱人的怀念,那是恨,是不甘心。陛下自小过得虽不如意,但也是呼风唤雨、位高权重,一路登顶,可谓所向披靡。只有正君故去这一件事,让她体会到了,世上还有人力不可扭转的局面。 当日在猎场的大帐里,只有她和顾正君两人,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当事的两个人,一个已经故去,另一个陷在执念里,纠缠其中的顾夕,被陛下象求命稻草一样,握在了手里。 赵忠在心中长长叹息。顾夕与陛下,恐怕是无法结成良缘。 拟好的旨意,已经在礼监司那排好了颁发的日程,顾府已经被通知着做好了相关的准备,送往宗山的旨意,年前就已经让宣旨太监带着出了京……就算是此刻下旨废了前面的旨意,可实际上,顾夕已经和陛下有了肌肤之亲……画舫上发生的事情,赵忠虽未亲见,但此后给顾夕疗伤,他还是看到了那道道痕迹。 陛下贵为国君,什么样的男子没见过,顾夕再好她不至于急在那一刻,不顾典仪逞了强。而顾夕是宗山掌剑,放眼华国,是他对手的人恐怕屈指可数。可陛下硬是能在画舫上强要了他……发乎情,却又不止于礼,近乎于在发泻的情绪已经绷到一根弦即断的地步。这是两个人都有心结难解呀。 赵忠长吁短叹。这样复杂的情感,不是他这个太监能够深深体悟。他只盼着陛下早日理清自己感情,不要再伤人伤已。 忽然,远处,有一队马队疾驰而近。 再近些,众人看清领先的是一个素衣少年,飞扬着马鞭,衣袂飘飞如仙,矫健身姿让人移不开眼睛。 “夕少爷。”赵忠喃喃出声。眼见着披着半身雪花,一肩朝阳的少年,跃马到了近前。他眸中闪着耀目神采,喜悦的笑意象流淌的金色朝阳,在绝美的脸颊上绽放,青春和活力扑面而来,甚至让空气都有了热度。 及至跟前,很利索地提缰。他身后的骑士们皆是这个动作勒缰,整队的马儿高高扬起前蹄,嘶鸣声响彻山路。 赵忠愣愣地仰目看着,眼里全是痛惜。 顾夕没察觉到赵忠的异样,他的目光全在马车那里。众人呼啦啦下了马,围到马车前请安。顾夕下了马,却只牵着缰站在雪地里,就像初至公主府时的样子,满脸期盼,又不好意思近前。 “赵总管,陛下是不是在车里?”崔是上前,大着嗓门道,“陛下真来了?” 将士们同崔是一样,在这么大的雪天因着赵熙亲自到来而异常欣喜兴奋。纷纷到马车前见礼。 马车帘微动,赵熙掀开车帘。赵忠忙垂下眼晴,掩住眼中波澜情绪。 “诸位辛苦了,是朕急着到边境去瞧瞧,倒让你们推了一夜的雪。”赵熙表面如常,淡笑点头。 “不辛苦,不辛苦。陛下,营里备下热饭菜,您先回营歇歇?”崔是哈哈笑。 赵熙摇头,“先去边境转转。” “那里雪也推出来了,陛下果然料得先机,有小股异族游匪意欲趁雪灾行犯边,皆被剿灭。”崔是道。 赵熙点头,“走吧,去看看燕祁那边的动静。” “是。”崔是应,一这仍絮絮地劝,“不急在这一时,您先到营里歇歇,好歹吃点早膳。” 赵熙转目看向顾夕,素衣的少年,手里拎着个马鞭儿,一手抚着马鬓。只是站在众人身后,却比这满眼的粉妆玉砌更耀眼。 春日里,那个初至京都,站在公主府阶下的少年,又映进赵熙脑海里。赵熙一路上努力冷硬下来的心又有些柔软起来。停了一瞬,她冲顾夕招招手道,“夕儿……还好?” 崔是笑道,“好好,是末将毛草,给您发了那讯。后来希辰从帐子里出来,还直埋怨我,说陛下要是急着赶来怎么办?这大雪天,路这么滑,伤了,受了风寒什么的,都不好。” “哪能那么金贵,不妨事。”赵熙摆摆手,又上下打量了一下顾夕。顾夕站在车下,微仰头看着。眸中流动着的欣喜和甜蜜,如此真切,毫无遮掩。 赵熙心头微动,不自知地翘起了唇角。 众人都相顾而笑。 顾夕在众人的笑声中,更不好意思上前。仍同大家一起上了马。扬鞭前,回目瞧了一眼,笑意,从晶亮的眸子里溢出,喜悦如此纯粹,如此澄清,让赵熙心痛到麻木。 ----------- 穿营而过的赵熙,先是同崔是视察了周边的情况,南华鲜见这样大的雪,这一降下来,暴露出防御上的许多弊端。两人转了一大圈,做了相关布置。 “要有专门负责除雪的兵士,不等雪停了就要开动,把几处卫营的路都得打通了。”赵熙吩咐。 “是。”崔是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很是严肃地应了,“希辰说他家乡那边冬天常下大雪的,除雪自有一套办法,明天会给我几张图,照着做工具。”那样就不用拆门扇了。崔是笑道。 赵熙微微垂目,点点头,“那就好,你照着做出来,朕让京里也多做些。” “若是这样大的雪,骑马就不得用了。南华近些年冬天,竟有变冷的趋势,这是人力不能及的。希辰曾提起过一种雪车,用马或犬拉着,人坐在上面,还能装武器,跑得很快,若是下坡路,不用马拉,自己就能滑下来,像飞一样。” 赵熙点头,这估计也是他在宗山上玩的。 “希辰这话倒也提醒了末将。末将从北边换防过来,也见当地猎户们用过,确实挺方便。军中有北方人的,也说可行。我们甚至赶着弄出来了几个,可是大伙觉得坐着板子去接陛下,不威风,就都不愿意坐。”他指了指马蹄,“咱们将马蹄用厚毡裹了,不打滑。” 赵熙笑着点头。 一圈巡防下来再回到北营,天已经近晚上。 回到宝帐,赵熙把长裘和厚厚的骑装换下来。松泛下来才看清身上的伤,从手背到胳膊肘儿,都磨到了,青紫了一大片。左腰和左腿也隐隐作痛。赵熙嘶嘶着冷气儿,半躺到软榻上。 “母后的旨在哪,拿过来看看。”赵熙缓了一会儿,问。 赵忠忙将案上的卷轴捧过来。 “宣旨的人呢?” “陛下飞鸽传了讯,说要推雪过来。他们也挺着急,也帮着推了一夜的雪,这会儿在帐子里睡着呢。”赵忠说,“老奴去唤醒他们。” “嗯。”赵熙点点头。展开卷轴看。是礼监司拟的,上面历数了顾夕几条错误,主要还是说他礼仪不周,大多还是上回太后在百福宫说的那些,其中还罗织了一条,说他召宫中的乐娘陪侍过酒宴,行为不检点。这个赵熙知道,是赵忠召了来,陪他玩乐器来着。过后赵忠当笑话讲给她听,其实也算是报备了一下。 赵熙将卷轴放在面前的矮案上,疲惫地躺回去。上面列举的条目,虽然牵强,但也值二三十杖了。不知为何顾夕还能毫发无伤? 定是顾夕抗了刑。 赵熙脑中映出顾夕澄澈笑颜,她暗暗下了狠心。抗旨的事,可大可小。纵使不是母后发难,她也不能不理。 既然已经明旨封了侍君,有些规矩,必须先立起来。顾夕必须收起他那骄纵的小爷性子,要想留在她身边,必须要学会收敛,要学着改变自己。 ---- 顾夕忙完新兵器布署的事,回帐时,比她还要晚一些。 他在帐门边除了长裘外衫。吹了一夜的风雪,雪化了又冻,外衣全冻硬了。 他瞧了一眼帐子深处疲惫地躺卧在软榻上的人,似乎很想就过去,但还是先在火盆边暖了暖。 “吃了饭了?”赵熙坐起来,招呼他过来。 “吃了。”顾夕怕冷气激到她,向后躲了躲,低声道,“为何急着前来,山路太滑,翻了车就糟了。” 语气亲昵温存,真情实意,还有微微的责怪,轻缓缓的声音象片羽毛,又象炭火,让赵熙的心颤了颤。 赵熙不知道在分别的日子里,顾夕已经理清了自己的情感,并且更加坚定。他放下了顾虑,正准备全身心地投入这场爱。 赵熙久久地看着顾夕,思绪不受控制地飘散。 她从小就在军中,巡防、征战,常年在外,返京时在城门迎接她的都是官员。回到府里,正君迎在府门,仍是官样文章,清冷又客气。她从未感受到被人期待和渴望,时日久了,她自己也认为亲人最平实的温暖,或许就是天家永远企及不到的东西。 可方才在山道上,那远远驰来的少年,那不加掩饰的欣喜笑意,让她动容。有人盼着她回来,牵挂着她。顾夕带给她的感受如此纯粹,又如此挚热,几乎将她冰寒的心融化。当时,她几乎就要用全部的欣喜拥抱这个少年,向他敞开心,迎纳迟来的爱意。可是,她刚刚已经想明白自己的来龙去脉,不再允许自己有这样的举动。 赵熙掀开搭在身上的薄被,缓缓坐起来。 “夕儿,”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干巴巴地冷硬,“跪下。” “……”顾夕诧异地看着她,似乎没听清。 赵熙指了指面前的一块地板,“跪这儿。” 顾夕从她的指尖往上看,瞟到矮案上那一个卷轴。他似乎了悟了。 顾夕抿抿唇,提衣,端正跪在她膝前。 赵熙回目找了找,榻上扔着她的马鞭。顺手拿过来,递到顾夕眼前。 顾夕是被捧在手心娇养大的,真没经历这种仪式。他茫然看着递到眼前的东西,不知该做什么。 赵熙扬扬下巴示意他双手托起来,平举过头顶。 顾夕这下才明白了,窘迫得脸通红。 赵熙是想先耗一会儿,让顾夕有时间反省,就向后略靠了靠,宽坐着喝茶。 帐内很暖,顾夕跪了一会儿,身上的寒气化成雾水,衣服就全湿了,还在地板上滴了一小洼水。 “说说,太后诏里说了什么?”赵熙皱皱眉,又想早点结束,好让他换身干衣服,免得冻着。 顾夕紧紧抿着唇,似在犹豫,半晌,开始轻声复述上面的内容。 跪在她膝前的少年,明显全身都在绷紧。 是极力忍耐,还是不服气?赵熙知道诏里说的,多数会让他感到迷惑和委屈,可她要留下他,就必须教他谨行。 她严厉地看着顾夕,“朕且问你,你背过礼则,且说说,今天的事你错在哪里?” 顾夕垂下长睫,遮住眸中的委屈,“礼监司拟的条款,不周。” 赵熙皱眉。果然是该早立规矩,这小爷脾气,真是熙养出来的,“放肆。”赵熙沉声喝止,“你是在与朕辩国法吗?” 顾夕紧咬着唇,倔强地挺直背。 “哪里不周,你且说说,若牵强,朕便重罚。” 顾夕霍地抬目,认真道,“我从来都认为,礼,敬天地,礼君亲,是发乎于心,而不是停留在嘴上。我忠诚于内心,从未行违心之举,故而未觉失礼。还有,诗书礼乐,演乐是荡涤内心,陶冶性情,礼监司却只盯着男女,我看是他们忘却了本心。” 赵熙微微眯起眼睛,从不知这小子严肃起来,竟这样思路清晰,口才雄辩,“按你所说,朕无端加罪,令你长跪,是否也让你觉得失礼?” 顾夕微微红了脸颊,软了口气,“未曾。” “为何?” 顾夕抬头,眸中全是星辉,他一字一顿,分外清晰,“因为陛下同太后一样,对我不放心。虽然你们的担心的原由不同。”顾夕末了补了一句,又垂下眼睛。 赵熙被这话震了下,微微张开唇,无法接话。这还怎么继续下去?他怎么能想的这么明白? “其实太后也不能说是担心,她只不过是来敲打我,你……”他滞了下,“陛下才是担心。” 赵熙明白了顾夕的意思,是他把她的情意,想得太好了。她担心的,是怕自己陷入情欲呀。 顾夕沉默地看着赵熙,澄澈的眸光,让赵熙无法回应。她转过头去,勉强道,“还是担心你自己吧。” 两人僵了许久,帐外已经传来更鼓声。顾夕叹了口气,他觉得赵熙若是早点歇息,会比挥鞭子更好些。索性赶紧开始吧,结束了就好了。顾夕先动了一下,将马鞭往赵熙面前送了送。 赵熙也想早些结束,她从顾夕高擎的手里拿过马鞭,站到他身侧。 顾夕吸着冷气,缓缓收回酸疼的双臂,在身子两边轻轻甩,全麻了,又小幅度地活动了一下双膝,腿上更疼。 “顾希辰……”赵熙沉声催他。 顾夕垂着头,坚持了下,到底红了眼圈。在公主府里,顾正君也这样叫过一声,他那时听着只觉得委屈,现在再听更觉得心疼。 他手指攀上腰带,咬牙一拉,薄裤失了束带,轻飘飘滑下,矮榻就在眼前,他往前膝行了两步,撑在榻上,又自己掀了上衣,露出整个后背和臀。 赵熙瞧着他臀腿上还很清晰的青紫印子,喉咙有些发紧。 “诏上的罗织的条款不是大错,值不得多重的罚。朕责你,是因为对不知收敛,藐视国法。更甚的是,太后是国母,她见责,便是朕也不可推唐,你怎可妄逆?” 顾夕的背僵了下,他终于明白了赵熙为何要挥鞭,他诧异地想回头去解释。 赵熙不给他机会,扬手,一鞭挥了下去。 又痛又灼的一鞭,将他要说的话抽了回去。一条贯穿的深紫色鞭痕,有两指粗,迅速在臀峰上肿起。 “十鞭,望你谨慎自省,当不再重犯。”赵熙咬牙道,第二鞭应声挥下。 顾夕及时咬住了唇,咽下痛呼。 挨打这件事,只经历过一次,他就学会了如何承受。十鞭如风般打下,从臀到腿还有两鞭打在背上。皮肤道道撕破。顾夕鞭鞭承下,这是打马用的鞭子,虽然他提了口内力,护住心脉,可护不了皮肉。直疼得汗珠扑簌簌滚落,眼里一次次被泪模糊,怎么也眨不干。 赵熙十鞭下去,再不回头,拎着马鞭大步出了帐门。 第30章 北山大营(五) 赵熙径直走到帐外,帐外飘着零星小雪, 打在脸上湿漉漉的冰冷。赵熙抹了抹脸儿, 手上全是湿的。 赵忠正守在门前,见她一头闯出来, 吓了一跳,“陛下,外面冷儿,你怎么出来了?喔, 老奴将宣旨之人叫来了。” 赵熙瞅了瞅那几个内官服侍的人,心内烦燥,摆手道, “你们几个进去验了刑,就即刻回京复旨吧。” 几人忙恭敬上禀,启禀陛下,奴才等早验过了,这会儿不敢劳烦贵人再验一回了。奴才们就等回了陛下, 即刻回京呢。” 赵熙皱眉看向赵忠,“他们说什么呢, 没头没尾的?” 赵忠忙上前,“回陛下, 他们确是见小爷上回刑伤的印子还未消干净, 就未敢再加刑。您一到大营就去忙军务了, 奴才瞧您不得空, 便先问过了小爷了, 小爷确实没伤着。”说完,他笑着看向赵熙,没人敢动他,也没伤着,这下您放心了吧。 “有这规矩?”赵熙诧异,可从未听闻,打罚人还这么优裕? 赵忠也诧异,“是啊,这是礼则上定好的规矩……您,该不是没细看过吧?” 赵熙双手冰冷地站在原地。 南华是礼仪之邦,各种典仪林林总总,光原本就能摆一屋子。而礼则是专为内院后宅所著规范的总纲。她从没想过要细看那东西。 如今赵忠一提,她回想起当初在别院时,铭则有回浴后具礼前曾提了句,侍寝前还得录一遍礼则才行,宫里要存档用。当时她还颇等得不耐烦。 按照规矩,每月初一、十五皆为正君侍寝的正日子,即使她那夜没沾铭则的身子,铭则也都要走一遍侍寝的规矩。如果这么算,整本总纲共五千言,五年来,铭则可能录过百遍。 赵熙缓缓闭上眼睛,铭则在案前默下那整篇总纲的画面,他的侧影,他的神情……那个离开她已经那么多日子的人,仍如此清晰。 她想至此,心里已经涩得不行,自己为什么没陪铭则一起在案前呢,一次也没有。她总是匆匆地驾临,想当然地,以为床上那个秀色可餐的人,本就该是这样的。 那样一个洒脱飘逸的人,十几岁时,就游学在外,一次也没回过京城。展翅的鸟,一旦飞上天,哪个会再愿意回到笼子里?可他还是在大婚前,回来了。铭则曾说过,因为她是他的一盏心灯。 赵熙仰头,把泪忍回眼眶里。她没有一次曾用心照亮过他,哪怕一次促膝深谈,一次默契相望,都没有过。她完全沉浸在自己想当然的情感里。以为自己疼惜他、爱重他,他便也会回报同样的情意。她从来就忽略了铭则的感受,从没真的体会过他在想什么,他有什么样的情绪。她哪谈得上是他的心灯? 他是为着家族,迫于皇权,也为信义,自愿地把自己禁锢在局促天地,忍受着这样零零碎碎的搓磨。所以,他才那样郁郁? 赵熙睁开微湿的双目,看着远天墨蓝,远山重叠,心里堵得紧紧的。 赵忠在一边看陛下阴晴不定的神情,心内有不好的预感,“陛下,您……不回帐去?外面冷。” “回帐?”赵熙从回忆中惊醒,蓦然回头,帐门低垂,里面有灯光透出,温暖又安静。可是她方才在帐中,都对顾夕做了什么? 赵熙忽地想到一事,白了脸色,“夕儿,也抄录过礼则?” “自然。”赵忠笑回。 一直候在帐外的常喜跟着回了一句,“回陛下,本月初七、初八、初九,大人皆正楷抄录过,已经好好的封存,今日就带回礼司监里归档。” “那他……”赵熙目光扫过常喜和赵忠,又扫过那几个礼监司的官员,心寸寸抽紧。侍奉上君,身体发肤皆不可轻损,前刑未复,后罚不可加身。赵熙此刻不用看那礼则,也能料得出上面是怎么写的。 顾夕那么聪明,是能过目成诵的。五千字的礼则,他全知悉。 她方才还冲他挥鞭子,还说责他悖逆。 赵熙垂头看自己右手,那只马鞭无意识地被她握着带出帐外。她无力收紧,心头百味杂陈。 胸中积淀的痛悔与怒意,无处倾泻,压得她几欲发狂。于是,她竟再一次地,迁怒了离自己最近的那个人,那个人就是顾夕。 私欲是她自己的,却由别人承载了结果。她这是又一次失了理智,掩没了本心。忆及方才的冷厉,简直就是伪装了坚强的纸老虎,虚弱又慌乱,没有一点说服力。赵熙烦恼又悔恨,心中又堵又沮丧。 赵忠一直在打量陛下神情,见陛下神色多变,喜怒莫测,不由小心探问,“陛下,您……” 迎面跑来几个人,是常年随侍陛下的太医,停在道边见礼。 赵熙无力摆摆手,“进去吧,给他好好料理。” “是。”那几个太医不敢耽搁,小跑着奔进帐子里。 赵忠脸上变色,常喜也似明白了什么,也追着进了帐。 帐内隐隐传来常喜的惊呼声。赵熙步子也跟了几步,沮丧地在帐门前停下。 顾夕的确聪慧敏锐。他可能在进帐时,就感受到了自己的怒意。他初时可能还在猜测,这个从京城一路推雪过来的人,是在对谁生了气?可当她一鞭子抽断他要说的话时,他就沉默地闭紧了唇,只默默承受了。虽然他挨到最后,也没明白前日还好好的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方才顾夕说真不想挨杖子,这个孩子敏感,有善心,是怕她再想起正君伤心。可鞭子会更好些?他一个娇养长大的孩子,肯定对这两样东西排斥极了。被独自留在帐中,肯定又疼又委屈。 这会儿太医进去,看到的肯定是他郁郁地爬在床上完全不想说话的神情,上药疼,吃药苦,他肯定不舒服极了。 上回受伤,都是她在旁亲自照料。顾夕可一点没掩饰他疼,他不开心,有时懒懒的不愿吃东西,她还喂过几回汤水…… 赵熙轻轻牵了牵唇角,宠溺的神情,连她自己都没察觉。 赵忠目光追着陛下,落在她手中握的马鞭上,一下子明白过来,痛惜摇头,哎,陛下这是做什么呀,伤了小爷,她又独自心疼。 瞧着她拖着步子往中军帐去了,赵忠长长叹气,赶紧追了过去。 帐门寒风卷过,只留下礼监司的几位面面相觑。 --- 陛下宝帐内。 太医一边治伤,一边道,“哎,那鞭子是抽马的,多脏,得好好洗洗。” 顾夕任他们摆布,裸着下身站在床下,大瓶子的药水,象淋浴一样,冲过伤口。 “看冻着,赶紧的。”常喜不放心,在一边催。几个内侍已经捧着大火盆进来。 “不能太燥。”太医们又指使人抬几盆子水放在帐子角,增加室内的湿润。 顾夕上好了药,俯爬回床上,脸冲里,寂静无声。 “小爷,您睡会儿?”常喜几回探头去看。他轻盍着眼睛,随着呼吸,长睫毛轻轻浅浅地颤,才能发觉,这人疼得紧,且睡不过去。 “您饿不饿?吃点东西?”常喜瞧他蔫蔫的样子,挺心疼。这就叫无妄之灾,可是陛下赐予的,谁能说半个不字。小爷挺懂事,也没抱怨,可就是这样,才瞧着心疼。 礼监司的几位守在帐门口,常喜走出来,他们忙拉住。 几人听了里面的消息,都面有所思起来。陛下这是打给太后看的?她们母女俩较上劲了? 以前太后也管过陛下后宅里的事。陛下曾有过许多男侍,太后皆当玩物,正眼关注的,只数正君和最早入府的林侍君。尤其正君,首当其冲,初入府时被太后狠狠规整过。如今正君故去,陛下身边,也就是林侍君了。可见,只有入了太后这尊大佛法眼的人,才能真正放在陛下身边。 帐子里面的夕侍君,一看就是个耀眼的存在,听说甚得君心。估计太后那里,也是真上了心。才巴巴地派人来申斥,来教规矩。按惯例这样熬一段时间,调,教好了,便好了。可陛下兴许是太上心了。漏夜发动了万余人推雪过来,说是为了军务,可一到就拿鞭子把人抽了一顿。这难道不是打给太后看吗? 以前太后规整她的侍君时,她也没这么大反应。莫非是关心则乱?还是因为做了天子,心境也有不同了? 几个人久在礼监司,都是人精,知道自己小小太监,且管不了陛下的心思。只经营好自己的小前程就好,于是纷纷请求给夕侍君问安。 常喜连连摆手,小爷疼着呢,没心情见他们,“大伙是奉旨办事,又遵了礼则,小爷心里都懂,不会责怪。”顺手塞过去几个荷包。 那几个人连连推脱,捏着荷包挺沉的份量,都喜笑颜开,说了许多好话,这才告辞回京。 陛下在中军大帐里坐着,大家商议军务,直到后半夜。 大伙昨天都熬了一夜了,这会困得不行。 崔是上前,“陛下,夜深了,您昨夜就没睡好,太操劳了,先歇歇?” 赵熙从大地图上抬起头,瞟了他一眼,“你困了,便去睡。” 崔是忙摆手,“不困,不困。” 赵熙掷下炭笔,“大过年的,让你们排好班儿,轮着回京探亲,怎么人还这么齐全?” 众人都笑道,“这不是大雪封山嘛,大家心里着急,怕边塞有事,就都赶回来了。” “多虑了,燕祁的小皇帝在这里,不会有大事发生。”赵熙摇头。 “小皇帝不过是个摆设,听说摄政王才是幕后的人,他会不会……”有个部将狐疑发问。 赵熙摇头,“他既为摄政王,就不会这么明目张胆。现在燕祁与华国名义上缔结了友盟,两国边境正开贸易,他若轻动,必挑战端,两国子民都不会支持他。” “对,他若真想弑君篡位,也得先暗中派人来刺杀小皇帝才对。” “那可不能让他得手,小皇帝不能死在华国。” “嗯,陛下已经布置过了。调禁卫营里身手最好的人给小皇帝充做仪仗。现在他身边上百护卫,就是随便一个举着金瓜的武士,也是宗山剑侍级的高手呢。”崔是笑道。 “喔。”众人叹为观止。这待遇可是不一般。 “都回去睡觉。”赵熙挥挥手。 众人纷纷告退。 赵忠走上前,“陛下,夜很深了,起驾回帐子休息吧。” 赵熙负着手,站在图前,没做声。 “您也伤着了,让御医瞧瞧,活络活络筋,不然明天起来看抬不起胳膊。”赵忠拿眼睛瞄了瞄她左手手背,方才那些粗军汉可谁也没注意,陛下整个手背都青了。 赵熙滞了好一会儿,“夕儿睡下了?” “啊。”赵忠点点头,心道您还能惦记起那孩子呀。 “那朕就不回了。” “啊?” “吵醒他,后半夜又睡不着了。”赵熙叹气。 赵忠明白她意思了,笑道,“不妨事,御医下了足足份量的安神药,止痛散里也有安眠作用,小爷且睡得实。” 赵熙又站了一会儿,“好吧,回帐去。” “哎,起驾喽。”赵忠忙唤人起驾。 赵熙没再走回去,直接上了肩辇。坐上去,就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赵忠跟在下面,轻轻叹气。 --------- 顾夕醒来,已经是第二日的中午。 他转目望向窗外,窗帘低垂,金色的阳光从边缝里照进来,洒在地板上,映出许多跳跃的小光斑。 顾夕发了会儿呆,觉得爬了一昼,腰酸极了。 他自己撑着,小幅度地动了动身子,慢慢跪坐起来。 帐子里很静,火盆正旺,他只着了件薄睡衣,也不觉得冷。 顾夕下了床,到大铜镜面前,撩开衣摆,看了看伤处。十道伤,从腰往下,直到膝弯,都是排着打的,没重印,也没撕裂。有些小的伤口,因用了最好的药,一夜就合了口。只是鞭痕都道道青紫肿起。 他长长叹了口气,鞭子和大杖子,没一样好东西。这下,又得半年下不去印子,礼监司能歇半年了。 外间有声音。 顾夕转目去看,见是赵熙从外间走进来。门帘未合,能看到外间的榻上还堆着锦被。 赵熙亦看着顾夕,只披着里衣,脸色还算红润,看来鞭伤下并未发烧,心里稍定。 “呃……”赵熙是真没当着别人服过软认过错,她略红了脸,道,“昨天……” 顾夕止住她的话,指了指她眼下淡淡的青影,“哎,该是多生气,连觉也不肯好好睡。那软榻多窄,看摔下去……” 赵熙抬目看着顾夕,眉若墨染,眸若点漆,鬓锋如裁,微微抿着唇角,眼神里是关切,是责怪,还有些生气。 顾夕仍旧是那个顾夕,清澈自然,坦然淡定,和暖中蕴着安宁。就是屈打了他,纵使刻意推开他,他也不会自怨自艾。因为他心里比她拿得定。 赵熙压在心头的黑云,被顾夕的一句话,驱散。她弯起唇角,轻轻替顾夕揽了揽略敞开的衣襟。 “哎哟,陛下哪得睡呀。太医们忙活了半昼。”赵忠亲自端着水盆儿进来,笑道。 顾夕按住为他整衣的双手,皱眉,“伤了?” “可不是……”赵忠刚要说,看了眼赵熙,又把话掩下。笑着施礼,退出去。 顾夕狐疑地看她。 赵熙示意无妨,抽出手走到床边的案子上,摆弄顾夕的药,“先洗漱吧,已经摆好饭,赶紧吃了好用药。” 顾夕到盆架子边上洗了,带着水汽走到她身后,“伤哪了?” 赵熙滞了下,把手背让他看了一眼,就收回去。 顾夕拉过她的手细看,长眉微皱,“撞的?” 顾夕心很细,已经开始撸她的袖子了。她左边胳膊刚上了药,穿的衣服也很宽松,顾夕轻轻掀开宽袖,就看到了手臂上的红肿。顾夕一看就知道伤得不轻,估计过程还挺险。 “为何着急赶来?不过是场大雪,通路堵塞。小皇帝仍在京城,崔将军他们都在营中,可着急的什么。”顾夕轻轻埋怨。 赵熙觉得这样被他拉着手,心里又暖又安定。顾夕凑得她挺近,垂着头,仔细看她伤处,带着清水的沁凉,温和的气息,就在她眼前,她忍不住,抬手抚他光洁的脸颊,轻轻叹道,“对不住,我……”漏夜推雪而来,不止是为巡边,还为着护住顾夕。可这样的初衷,在她一摔之后就全变了味。赵熙自责地咬唇,“倒是我先伤了你。” 顾夕摇头。 “若是为着礼监司,陛下自不必担心。有司皆是陛下辖下,太后亦是您的娘亲,我再怎样,也不会任性而为。若是为着边境,崔大人治军是得你亲传,雪灾天我们这边不便,燕军也不见得会幸运,所以……陛下当是关心则乱,其实,本不必如此担心。”顾夕认真地阐述了自己的见解。其实他昨夜就想说,只不过她那时的暴怒,实在没机会说。 “……”赵熙震动。她的纠结和痛楚,顾虑和挣扎,其实都是源于心不安。越担心,越压抑,越会让她懦弱。 顾夕啊,你怎么能把事情想得这么通透? “夕儿。”赵熙认真地看面前的男子。 顾夕也认真地回看着她,眸光清澈,眼里都是星辉。 赵熙往前凑了一步,揽住他,低声一字一顿,“夕儿,我想好了……” 赵熙又上前一步,两人贴得更近了。她听着顾夕微乱的心跳,心里也起伏难平。夕儿,当你你再不用什么闯荡江湖的话来试探我时,我就该明白你的心意了。只是我太过动摇,心里诸多杂念,远不如你纯粹坚定。 她揽住顾夕柔韧的腰,似低声自语,“夕儿,我拿定主意了,我不会放你走了。” 顾夕垂下眉,温润地弯起唇角,郑重点头,“好,我记得了。” 男子清新的气息,和暖又安宁,停在赵熙唇边,温柔又恬静。赵熙卸下心中大石,心中波澜起伏。她揽住顾夕的腰,盟誓一般吻他。 顾夕展臂回搂住她,低下头,回应…… 帐内如春,鸾凤和鸣。 满天的铅云,被春风拂散,春日的暖阳,将积冰融化。 情意、缘份、爱慕,两心相悦就是这么顺理成章,又可遇不可求。当他不期然走到身边时,你兴许都不知道,没察觉,可就是觉得心头舒展,身心愉快。轻轻松松的,有了很多力气,勇气也大增。 赵熙赢回了勇气,看到了自己的本心。 卸下重压,她倾心于这场纯粹的情事中。 顾夕也异常投入。 压力,只在心中,与其个人独自承受,不如彼此相顾。他既然已经认定,就不会瞻前顾后。 她若犹豫,若是退缩,他给她勇气便好,但前提是,他要坚定,要稳得住。他知道自己年轻太轻,可能跟不紧赵熙的步伐。可她年长些,又如何,不还是有犹疑不决的时候。昨日和之前的好多日子,他都分明看到了她眼里的挣扎。 可见,年龄,阅历,都不是最关键的问题,因为这些东西,他也可以慢慢拥有。 只有信心,坚定地认清自己的本心,才是最重要的。 他不再揣度先生是怎么想的,正君为什么那么做。因为他发觉,他们都没有这些东西。 可是他有。他要陪在赵熙身边,陪在这个被伤了心的女子身边,给她温暖,给她力量,让她感受到爱和光华。 所以,他不埋怨,也不担心。 第31章 后宫(一) 傍晚。 顾夕醒来。帐内灯烛半明半暗,暖意融融。身上的鞭伤还疼, 但心里很定。 “醒了?”在外间批公文的赵熙放下笔走进来。 顾夕伏在床上看着她坐到身边来, 想到下午两人的放纵,脸又红了。 “正好送进来, 你就醒了。圣手果然是圣手。快喝了吧。” 顾夕半撑起来,就着赵熙的手把药喝了。 “夕儿……”赵熙沉吟着开口,“我……” “怎么了?”顾夕伏着看不见她神色,就一点一点蹭过来, 探头看她的眼睛。 赵熙垂目,看他眼里亮晶晶的神采,心中又柔软起来, 她揽住顾夕,让他伏在自己膝上,“好些?” “嗯,老爬着气闷。”顾夕侧过脸,看着她。 赵熙掀开被子, 看他的伤处,一条条鞭痕经过一夜仍然十分触目。 顾夕往被子里缩了缩, 不过是疼,又不是忍不下。赵熙追悔的神情, 让他心疼。 赵熙伸手抚了抚他光洁的面颊。 真年轻, 刚过十七, 未及弱冠呢。长在师门, 千宠万宠, 少阅了人间多少冷暖?长大些,顺风顺水地就奠定了宗山年轻一辈翘楚的地位。意气风发的少年,单人独骑闯入京城,像虎雏下山,又欢悦,又机灵,天不怕地不怕,以为只要心意坚定便无往不利。 有时,她挺羡慕这样的顾夕。 而她,生来便是天家贵女,看尽了利益勾连。在权利倾轧的宫中,她还未开蒙学文,便已经学着挡抵各方的冷箭,身子还没有银枪高时,便能理政事军务。二十几岁便登顶,从此,被牢牢地绑在那张金座上,肩负江山。 他们俩,从根子上,便是不同的两类人,却意外地投契。 赵熙理了理思路,郑重地看着顾夕的眼睛,“夕儿,经历了这么多,你我彼此也是知悉心意了。既然做了选择,有些话,就必要先与你说清。” 顾夕半撑起身子,专注地看着她,“好,你说。” 眼前人,美目闪着星辉,含着笑意和郑重,如此美好,无畏无虑。赵熙暂时忘了要说的话,温柔垂目吻了吻他微颤的长睫。 两人缠绵相吻,几乎忘了呼吸。 赵熙抬起头,用手指蘸了蘸他唇角。顾夕眸光跟了过来,亦帮她理了理鬓。 平实而不用话语,赵熙感受到了最甜蜜的情意。 “夕儿,情之缘起,投契投缘。” 顾夕点点头。 “现在,你初尝情之滋味,自然甘之如饴。可我毕竟身份所限……日久天长,倘若你发现情爱一事,全不似你想像的那般顺意,你纵使悔之当初,也没了退路。”赵熙微微停顿,“所以,必慎重思虑。” 顾夕目光中有闪光跳跃,他专注地看着赵熙,从那双幽深的眸子里,他看到了期盼和忧虑。高高在上的天子,却那么孤寂,行事无不谨慎,连情爱,也要掺在江山社稷里,反复称量才行。她这样反复纠结,无非是不放心。她受过那样的伤,必是杯弓蛇影。他无论怎样,都无法立解去她心中疑虑和不安。 “昔日,我在山上时,见过许多人前来学艺。”他缓缓道,过往像流水,缓缓划过记忆,“宗山是数百年的大派,内外兼修,除了武艺,还有养气修身。众多门徒中不乏出自名门。更有诸多高门,来向师尊们为掌上明珠们向师兄们提亲。” 顾夕顿了顿,目光有些飘散。宗山一脉,源远流长,山上的事务,并不比庙堂更清静。他就是整天游玩,不理这些,但也看得到那些来来去去、各怀目的的人群。那些女子有才华横溢,有贵气雍容,有貌美如仙,有娇憨可人,初时觉得好奇,可看她们与师兄们相处日久,觉得也不过徒有外壳的光鲜而已。 他曾问过先生。先生并没有笑他小小年纪就想女人。那个夏日的午后,两人携着一坛京城闻名的聚仙酿,在湖边谈心。先生向他描绘了那样的女子,坚韧,智慧,雍容大气。 “先生,您说的那样女子,如此刚强,岂不强极易折?她难道不会有失意落寞的时候,不需要别人的慰藉?” 他问出这个问题,先生似愣住。眼中的神采暗暗明明,含着莫名的情绪。 那一下午,两人都醉了。顾夕却记住了先生话中的女人和聚仙酿醇香的滋味。 顾夕眨了眨,笑中含泪,“在山上时,先生曾说,夕儿的妻子可是不好寻。我还好奇地问原因。先生却说,夕儿看着随和,其实心意坚韧。如果不是从心底里折服,断不会倾心相许。” “夕儿……”赵熙震住。突如来的情话,顾夕坦然道来,无遮无掩清澈透明。 顾夕艰难地撑起来,凑到赵熙唇边,轻轻吻下去。 赵熙被这绵软和坚持,撼动了心神,她轻轻吁出口气,低头回应。 “既然选择,顾夕必义往无前。”顾夕微微喘息着,语气坚定。 赵熙眼睛微湿,揽住他。 两个人相偎,彼此听着呼吸,谁也不想再说话了。良久,顾夕的眼皮儿微微轻合,安神的药在体内起了作用,他又睡了过去。赵熙没放手,仍揽着他,轻轻抚着他的背。身上的伤,仍道道肿着,微微发烫。 “夕儿,你放心,你既选定我便必不负你。”赵熙喃喃自语,轻轻吻了吻他光洁的额头,“你也要记得今日心境,我们彼此都不能辜负。” 熟睡的顾夕,安心地靠在她臂上。 梦中,他看到了初至京城的自己,牵着马站在公主府门前。一辆宫徽马车,正缓缓自他眼前经过,当时,车帘被风轻轻掀动,他只看到了云鬓明眸,深遂澄清,车内人扫过来一眼,只一眼,便似望到他心里。他还挺迷惑,明明就没看清什么,可脑子里,总挥不去那双幽深的双眸。他叹了口气的功夫,就来到竹苑里。先生立在竹影下,那女子从外面走进来,宫装华贵云鬓高挽。先生转身面冲她撩衣跪下,“臣侍代希辰向林贵侍致歉,臣教导无方,请殿下降罪于臣侍吧……”顾夕长长叹息,梦中想起大杖子的疼。 那个女子,是先生的妻。她生于皇家,长在京城,是只手遮天的辅政公主。 坚韧,智慧,独当一面。 她就是嘉禾公主赵熙。 顾夕在梦中微微挑唇。惊鸿一面,他本就打算远远看一眼,照着样子,满江湖去寻。可风云突变,事情发生得让他措手不及。先生不是那个正君,正君却死遁而去。 眼见着这个女子,绝望,悲愤,几近癫狂…… 心仪、心疼、心动,不知这三种情绪谁发生在前。但顾夕却意识到,他不必再在江湖上寻到命定的人,她就在他眼前。他要爱她,护她,陪着她。 ---------- 宫中信使,是在清晨时赶到。 赵熙接信看了,便皱眉不语。 那信使深伏下身,“皇上,太后等着要见人呢。” 赵熙微点点头,吩咐赵忠准备起驾。 “帐外候着。” “是。”信使起身,退出帐外。 赵熙回到内帐,顾夕刚醒。他试着撑起来,活动了一下手臂,牵动着后背,有些痛,但比昨日好多了。 “今日他们要试火炮,咱们看看去?”顾夕见她进来,笑道。 赵熙微微簇眉。 “已经不疼了。”顾夕以为她担心。 赵熙走过来,坐在他床边,“明天便是十五,要开朝复印了。” “要回去?”顾夕怔了下。 在北山大营,时间过得真快,顾夕有些舍不得。 “立时就走。”赵熙揽住他手臂,有些为难,“太后要召你。” “啊?”顾夕愣住。 “旨意昨天已经到了顾府,你……”赵熙有些后悔,册封的旨意是早拟的,已经在礼监司备了档。太后昨天催着去下了旨,今天顾夕便是后宫的侍君。她有权召他晋见。 顾夕起身仍很费力。常喜进来,帮他洗漱穿衣。扎腰封的时候,顾夕还在吸着冷气儿。 赵熙皱着眉,该想办法让他多歇两天。瞧着顾夕这样,恐怕是应付不过来晋见。 赵忠在一边,看着皇上似有些犹豫,着急进言,“陛下,紧着点吧,太后召见是有时辰的。”误了时辰,第一回 晋见就给太后不好的印象。 赵熙点点头。 匆匆用了早膳,两人坐着马车,往回赶。路上积雪已经除尽,两旁山峦飞速向后而去。 顾夕看着一直皱着眉头的赵熙,“到京后,你就去前朝办事,别陪着我。” 赵熙微微皱眉。 “要不你也见不着我。”礼则上规矩条款,他都能背下来了。只有正君才可与她一同晋见太后,其余人,怎可与陛下同行? “放心,这些日子,常喜可没闲着。规矩都懂了。”顾夕笑着安慰她,举手保证,“这回肯定我不顶嘴,不耍性子,不错规矩。” 赵熙只得点头。 北大营离京不远,几个时辰的车程,就回到了宫中。 有太监禀说阁臣们昨日已经开工,都在阁里议事呢。还在年里,按道理,皇上理应过去看一眼。 赵熙下车换乘肩辇,回头见顾夕被太后宫中的太监引着,拖着还不太灵便的步子,一步步进了宫门。 赵熙的目光追着他,顾夕若有感应,回过头,眸光中闪着笑意,微微摆出口型,“无妨事。” 赵熙心也暖起来,冲她的新晋侍君挥挥手,两个队伍错身而过。 -------- 顺着石路,越走越深,景致开始不同。 顾夕只在百福宫住过,乍一见这满庭异花,幽香扑鼻,颇不适应。他扫了眼路上花色,倒有许多是稀有品种。他常与先生鼓捣花草,并不觉稀奇。但能在这么冷的天开,可见是在暖室里下了功夫。可一拿到外面,冷气儿一激,这些花必也活不成了。这么一大批奇珍花草,只活这一日,明日还要换新的,真是太奢迷。 他大概明白了太后的心性,喜奢华,讲排场,久居深宫,居高临下,不知人间疾苦。是个挺不好相与的老太太。 常喜跟在他身后,一路小声絮叨,叮嘱他一些规矩礼仪。顾夕就是那种人才,学习时,丝毫不见他上心,可他偏偏能把要学的全都记住。于是他摆摆手,示意他闭嘴看脚下的路。 寿禧宫门前。 有执事太监引着他们进到院子里。院子里更是百花斗艳,各色珍石奇鸟,散布庭间。顾夕知道这些花鸟定是活不过晚上,不禁叹了口气。 那太监引顾夕到廊下一角,指了指一块方砖地,“请贵人在此候传。” 顾夕微挑眉,看了他一眼。在北大营时,常喜捧来的厚厚的典仪,他都扫过一眼,各项规矩礼仪他兴许比皇上自己都清晰。 见驾时,是有跪等候传的规矩。可没道理让他跪在阴山背地儿的角落里。顾夕回目瞟了眼周遭,听着像是有人隐在影壁墙里。 顾夕沉吟了下,回目问常喜,“什么时辰了?” 常喜向日昝张了一下,低声,“还没到时辰。” 顾夕回身瞧了瞧院中方位,返身自己走到一个大殿门口,撩衣一拜。 那太监瞧人已经准确地跪在正殿的门口,跺了下脚,忙跟过来,“哎,大人?” 顾夕并未理她,只是冲空门而拜,而后朗声,“臣侍远道而来,一身尘土。幸未至时辰,先更衣扫尘。待正时辰了,再晋见太后娘娘。” 顾夕依礼再拜空门,退出了院子。 那太监扎煞着手,直愣在原地。 常喜跟着退了出去。 出了院门,见顾夕就靠在门外一根红漆的柱子上等他。 “小爷。”常喜想埋怨,却找不准理由。顾夕依礼退出来,并没错处可寻。 “快点找地方换衣服吧。”顾夕挺起身子,走在前面。赶了几个时辰的路,他身上的伤又开始疼。他还真得找个地方换药,否则过会应付不下来。 常喜愣了愣,忙引到去了偏殿。进了门,他也把刚才的事想明白了,不由叫,“哎呀。” 顾夕回止瞅了他一眼。 常喜忙噤声,在肚子里说,让太监们借势整治人,还真是……她以前就这么干过,当了太后怎么也没长劲。 顾夕抿紧唇,神色平静地自己解外衫,心里却有些微澜。 太后贵为国母,却心地偏狭,净搞这些小动作。比如他在宗山,虽然天天玩乐,可从不会干些个恶作剧去捉弄人。太低级。看来陛下所虑还是有道理,她的这个娘亲,不是很大气。只占了太后的位置,行的事,全没太后威仪。估计是她从妃位一路爬上顶峰,过程中几经沉浮,受过别人的,也让别人受过。如今让她站在最上层,只把下面的人全不放在眼里。 如此偏私,他很怀疑她有一天终可能办坏了事,拖累了赵熙。 顾夕长长吸了口气。什么事就怕操心,他平时对事不甚上心,可若上了心,就会细究根底。还是先生最了解他性子,在山上时,只领着他疯玩。要不然,师尊定叫他学着理事,宗山杂务繁多,不累死烦死才怪。 常喜不知顾夕已经想得这么多,正摆弄礼监司送来一大堆东西。绛红的宫衣,宽展袍袖,里外好几层。配佩林林总总,放了几个托盘。 他先帮顾夕先除了衣服,上了药,再穿起来。穿了一层又一层,挺费劲,待系好带子,常喜同几个太监都看呆住。 顾夕,顾小爷,是真耐看啊! 顾夕缓了缓,背上不那么疼了。 “走,再去寿禧宫。” 他当先走在前面,身上的宫装随动作轻轻飘逸。长腿一跨,就下了台阶,行动洒脱又英气。 太后倚在软榻上,听那太监细禀。 “喔?人呢?” “太后,新贵人拜了空门,退出院子,更衣扫尘。”那太监微微低头,轻语。 太后瞅了他一眼。那太监是礼监司出身,最是懂得礼仪。方才让顾夕跪在石砖地上等,就是欺他刚到不会懂太多。若顾夕跪下去了,他就还会有后招,定给他个下马威。 其实宫规礼则,这种东西提在口头上的多,连皇帝自己都不耐烦去看,能真正看了背准会用的人,还真是不多。逢大小祭礼,自有礼部按章程设好典仪,一套套做下来,只觉眼花缭乱,谁会记去? 后宫,都是看太后眼色的人,让你跪,你还敢不跪了?这是常人常理。谁敢跟太后提礼则。顾夕倒也没提,可他按章办事,守礼有矩,时辰未到就至,是以失礼,拜了空门再退,是以全礼。他全身而退,还真…… 太后微微哼声,这小子,还真令她刮目相看,看来这些日子颇下了些工夫。好,下面且看你还有什么能耐。 时辰将至,顾夕如期而至。 他进了院,反正也认得门,自己走过去,撩衣跪在正殿门前。 有太监报进来。太后瞅瞅时辰,恰早了一点点。拿捏得挺准。 既已跪在殿门外,闲杂人等再不敢上前。顾夕挺直着背,垂目凝神,姿仪端正。 这一跪,便是一个时辰,也未得传召。 --- 赵熙正在外朝阁臣处,积压了不少公务,大家正在商议。 一个小太监跑进来,在赵忠耳边说了几句。 赵忠微微皱眉,挥手让人再去探。他望向皇上那一边,轻轻叹了口气。 太后明显是故意耗着顾夕,让人长跪殿门。顾夕头一遭做得不错,其实这一回,也可按礼则拜空门而退。虽说有些突兀,但太后并未说见与不见,就可以理解为太后不得空,也可先退下,容后再召。 顾夕在可退可不退之际,还是选择熬着。 赵忠明白,顾小爷是真的下定了决心了。 皇上虽可护着他,可他不能总躲在皇上的庇护下。这是他的自我试炼。若真心选择了,他能承受的,能做到的,他要让皇上看清,对他们的未来有信心。 第32章 后官(二) 赵熙从前朝下来,已经是晩膳后。天已经黑了。 “夕儿呢。”一回寝宮她就问。“回陛下, 小爷洗了浴, 说是要等您一同晚膳的。本就是先歇会儿,可不妨就睡着了…”常喜上前, 很不安地回禀。陛下进来的急,他也没来得及叫醒呀。 赵熙挥挥手,让他下去。 她除了外袍,自己走进内室。卧房一片宁静, 高烛暖光,暖意扑面。大床上,顾夕侧卧着睡得正沉。赵熙轻轻掀开他身上的薄被。轻轻扒开敞开的领口, 向背上看了看。道道伤痕都有些红肿。赵熙替他掩了前襟,又拉起裤角。两条腿全肿了,膝盖上青肿得历害。 顾夕动了一下,颤着睫睁开眼睛。迷糊了一会儿,才看清眼前的人, “回来了。”他撑了下想起来,赵煕扶住他。 “什么时辰了?”顾夕缓缓伸直腿想换个姿势, 可一动,后面又疼得紧。只得又侧回来。 赵煕瞧着他这样实在遭罪, 坐在床边让他伏在自己膝上。顾夕浑身都有些烫, 估计是烧起来了。 赵熙叹气, “明天你回北山大营吧, 先把伤养好。”顾夕摆摆手, 吸着冷气,缓缓转身换了一面。缓了一下,他又吸着冷气转回来。赵煕瞧他的样子,无奈道,“哎,翻来翻去,就两个面,还是爬着吧。” “不……”顾夕可真是爬够了。 “明天就动身吧,养好伤再说。”今日太后把顾夕晾在殿外,一直到晚膳时分,也没召他晋见。赵熙最了解自己的亲娘,太后这是还没逞够威风呀。 “去哪里都是一样,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顾夕对太后的认知还是很清醒。 赵煕安抚地拍了拍背,心中却想起了铭则。刚完婚那年母后还是后宫的一名贵妃,皇后病重,其实后宫已经在母亲掌控中。她代皇后行权,召见了铭则,当时也晾他跪了许久。 母亲那时真是……对铭则非常严厉,简直动辄得错。铭则入宫不足两个月,有一回母后宣铭则入宫,却是为着他抄的礼则字迹不端,指他心不宁。这话真挺重,铭则脸通红,无言以辩,只得不住认错。 赵熙得知太后责了正君,还特意到礼监司翻了翻他抄的礼则存档。都是挺工整的,只有一份录的礼则前后是两个笔体,顾正君先用端正工笔小楷,秀挺有力,抄了一半就转成行书,洒脱飘逸。她忆起有一夜她在宴上喝了半醉,回到房中就急着要他。他好像提了句礼则还没录好,不合规矩,但她根本没心思听,上来就把他往床上领…… 母后这样指责,铭则作为正君颜面尽失。可他回府后也没说什么。她瞧他那清雅从容的样子,如此淡定,根本不用她上去哄一哄,于是她就撂在一边了…… 那时的自己,真是年轻气盛,脑子里想的都是如何与太子抗衡。整日与属僚们谋划,要不就是私下结交重臣忙得没心思理别的。若是自己能更悉心些,多关怀他,是不是也不会让他那样压抑? 赵熙心痛得皱眉。逝者如流水,往事无可追。 怔了许久,她缓过神,看见顾夕正仰着头,专注地盯着她看 。 “怎么?夕儿说什么了?” 顾夕垂下长睫。 “饿了吧,传膳了。”赵熙想到顾夕从午后就没吃东西。 顾夕垂着头,本想摇头说不想吃,又恐怕赵熙又要来哄。他强撑着坐起来,吸着冷气翻身下地。赵熙一把没拉住,跟着站起来,“送进来吃吧,你不方便就别动。” 顾夕想了想摇头,这里是陛下寝宫,不属后宫,他在这里已经是违制了,还要如何轻狂呢?顾夕吸着冷气穿外衣,心中也觉得这一段时间颇有神奇。从未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像这样谨言慎行,他有时细想,都不太认识自己了。 顾夕缓缓系好腰带,再抬目,清风朗月心中坚定。若爱上别人,自可带她江湖逍遥去。可她偏偏是帝君,肩上扛着江山,有华国千百万百姓。爱上她,就注定一生陪着她锁在这深宫里。这是他选的路,他怎样都不改初心。 -------- 第二日,正是十五。前朝复印,命妇们入宫给太后请安。顾夕睡到了早膳已过。赵熙已经上朝去了,他收拾了一下,往后宫里来。 常喜跟在他后面。顾夕步子缓缓的,走得明显不太利索 。 常喜很忧虑,昨天回来,小爷的腿就全肿了,连着小腿,脚踝。今天这一整日,可怎么办? 顾夕站在太后宫门前,看着有盛装命妇候传,轻轻笑着对常喜低语,“没事了,你就放心吧, 也就在今日了。”常喜没明白。 顾夕蓦地加快脚步,进了宫门。等常怀跑出来时,新贵人已经正正当当地跪在了官门口。这身手也太利索了,也没容他得空把人往偏殿引啊。今天是初十五,命妇们会进宫请安,若瞧见新晋贵人这么大冷天常跪宫门,那太后的名声可就会传开喽。他暗道糟糕,赶紧奔进去报太后。 太后修好妆容,盛装在正殿上。今年是她第一回 以太后身份接见命妇。她是从妃位,母凭女贵得晋太后,所以一直想营造雍容祥和的母仪风范,好让这些贵女出身的命妇们折服。这也是她的一点执念吧。所以当常怀跑进来,伏耳边轻声了几句后, 太后脸色阴睛不定了一瞬。正坐在殿上的几位国公夫人都放下茶盏看过来。太后忙规整了自己的表情。 鲁国公夫人雍容笑道,“听闻是新封的贵人到了?” “喔,方才在门口候旨的小郎君?”齐国公夫人附和,“倒是个齐整的孩子。” 其他贵妇都很有兴趣地低声议论起来。 皇上旨意初八进的顾府,这在京中高门里谁人不知,尤其还有推雪的事在,几个国公夫人自是不便把这话在太后宫中八卦,但也都起了兴趣。太后无奈,抬手,“传顾侧君晋见,也让咱们几位国公夫人瞧瞧。” 常怀应是,出门传旨。命妇们齐齐转头向门口看。 随通传,一个青年男子,缓步走进来。瞧年纪,也就十六七岁,修长身形,挺拔如松,鬓如刀裁,眉若漆染,面容绝美,英气内敛,尤其一双朗然星目,像纯净幽潭。缓带宫装,随他动作微微飘展。他一走进来,殿上瞬时寂然无声。 “臣侍顾夕,参见太后。”那少年走到殿前,撩衣下拜,声音清越,仿佛拨动琴弦。 太后高坐在堂。顾夕正装晋见的一幕,经年后,亦让她记忆如新。那个年轻的孩子,踏着一地的金色朝阳,缓步走进殿来,从此走进了南华帝的生活。此后经年,他为赵熙,为南华,所付出的一切,皆始于他称臣侍时,缓缓下拜的那一刻。顾夕缓缓下拜的一瞬,高高在上的太后忽然觉得女儿的心思其实挺好理解的。根本不用在意这又是个顾家的儿子,而是这样的孩子,的确令人喜欢。 也是啊,这样的人,若不侍于皇家,何人又能配得起?哎,就当让女儿高兴一回吧。太后面色复杂地看着顾夕,“顾侧君既得皇册,当谨言慎行,一心侍君,不得懈怠。哀家会勤加督促……” 几个国公夫人皆相顾掩唇轻笑。这位太后前半句倒也得听,后半句就有些失礼仪。新贵人是 君侍,自有正宫教导。就如同高门里的侧室,寻常怎能往老夫人面前凑去?太后还说要督促,实在…怪不得先皇死前,这位也只干到了贵妃。要说上坐这位,也是母凭女贵。若真论贵重,她们几个都是国公正室,比她这个侧室偏房,可不知贵重多少倍。几个人面上不显,可眼底的轻视却掩不住。 顾夕未抬头,也能感受到几位贵夫人的波动气息。他遍览礼制,自然知道太后已经失了礼仪。他沉吟了下,再拜道,“臣侍谢太后训勉,谨遵太后旨意。臣侍当谨遵林泽大人教令,谨言慎行,请太后放心。” 几个国公夫人都看顾夕,心道这孩子瞧着岁数小,答话还真周全。这就是对的。他是侧君,自然要听主君训诫,如今皇后位空着,自然是贵侍林泽主持后宫。太后若有旨意,也当是下给林泽大人的才对。其实细究起来,除今日新贵人头次登堂,以后太后若要召,也是召林贵侍才对,哪有让顾侧君自己来见太后的道理。 太后在上坐,犹自高高在上,眼向上看,浑然不觉。最后,说是要顾夕手录一份佛经,供 在佛前,才算结東了晋见。 顾夕出来时,腿上全木了。不过常喜颇是欣喜,一边扶住他,一边轻声道,“也就沾了初十五的光儿,若不是这日子,且有熬吧。” 顾夕额上有一层薄汗,是疼出来的,他站在殿外缓了缓腿疼,低声道,“纵使是初十五,国公夫人也得肯管我这档子事才成。” “啊?”常喜没明白。 顾夕侧目看了他一眼,摇头。常喜忠是忠心,但就是有些钝。他都能看出来的事,常喜却还蒙在鼓里。 “陛下在里面使了力。” “喔。”常喜恍然,怪不得鲁国公和齐国公夫人今天这么接洽呢。心里不由感叹,陛下对小爷是真上了心,护着疼着,又不至让他难为。 顾夕说完,心里也暖了暖。 赵熙散了朝,回到暖阁。她手里拿着一撂图。早上出宫时,看见案上有顾夕画完的东西,拿起来一看,就放不下,带到图里来几个心腹的军务司大臣都传看了,纷纷点头说不错。赵熙终于想起昨日她走神时,顾夕说的那几句,“你天天望着北山关隘发愁,看愁出白头发。现下两国正交好,也不好在边防上太大动作。我给你推荐一种树苗,叫野刺,是荆棘,种子耐寒,长的又快,每春打籽,落在地上就又能生根,极易蔓延。你就在北山以外广阔丘陵上种植这些,一年便可成势,成片蔓延,树刺成片,是天然的屏障。” 一位大臣仔细看了图上的资料道,“臣年轻时,曾在北疆巡边,极寒处,野刺是长得最旺的。因着长势太快,若哪片地里长了,都要马上拔去,以防蔓延误了庄稼。这种东西虬枝四展,如若连片,确实如同拒马屏障。臣看可行。” 大家挺佩服地问,“这主意挺巧。这样人才,当纳入朝中。” 赵熙笑笑,心道朕已经将她纳在身边喽。 看陛下得意的笑,大家也都心情舒畅,当下议论起种树的事,一会儿功夫就拟出方各。 赵煕摩娑着图中迎风挺立的野刺树,仿佛看见顾夕站在案前凝眉沉思,她忽然很想见到他,遂起身告别众臣,先回寝宫了。 “夕儿呢?”一进宫就找顾夕,似乎成了习惯。一回目,见一个暗卫正候在门外。是她给顾夕的。 暗卫进来,跪在外间,“陛下,崔大人说要试炮了,小爷就赶着去了北营。说是请您补道旨意呢。” “噢?”赵熙气乐了。这小子,瞧着乖顺,其实还是挺胆大的。如今,天天没有一个敢给她下命令,顾夕也算是第一人了。赵熙想到昨夜,那扶着桌沿艰难举步的少年,修长清减,小下巴都瘦子出了尖,也确实让她心疼。算了,太后那里也应付过关了,权且给他几天时间缓缓,他喜欢北营,就让他再玩几天吧。再说这几日两人也走得过近,晾他几天也好。 五天后,陛下休沐。本意要晾着人家的赵熙,用过早膳就吩咐备马了。轻骑简从,出了宫门便向北营驰去。赶到时营中正是午休时间,一大群人围在校场,叫好声在营门都听得见。赵熙马未停,直接拨马头向校场而去。 大圈子里有两人正摔跤角力得正酣。赵熙在马上,高度占优,一眼便看出那是崔是和顾夕。这才几天,这小子身上就不疼了?赵熙看着一身泥土的她的小侍君,摇头失笑。 场上,身材剽悍的崔是并不占上风,被修长的顾夕在脚下一绊,手一推,一个巧劲就直摔出去。大家都嗷嗷疯喊。崔是皮糙肉厚,并不示弱,爬起来,一个虎扑。顾夕明显吃了体重的亏, 一下子被小山似的崔是压得倒退两步,两人上下叠在一起,重重地摔在地上。瞧着都疼,赵熙在马上直吸气。顾夕想翻过来,可崔是干脆压在他身,耍赖不动弹。顾夕玩心顿起,在他肋下呵痒,崔是那里是最大的弱点,立时软了。顾夕一脚把他喘开。众人都笑得东倒西歪。赵熙也跟着哈哈大笑。 外围的兵士无意回头,发现了陛下,吓了一跳,赶紧扯嗓子喊,“陛下来了。”喊了好几声,众人才都听见。崔是赶紧爬起来,一边整装一边跑到她马头下,喜滋滋道,“末将参见陛下,陛下啥时候来的?末将有失远迎。” 赵熙没功夫听他絮叨,眼睛早粘在场上那少年的身上。顾夕听见是她来,肩都绷紧,在地上 翻了个身,和众将士一同跪伏在地。从赵熙的角度看,这小家伙一身是土,满头是汗,脏得泥猴一般。赵熙忍住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平身吧。” 顾夕刚抬头,就见高头大马已经走到眼前,从马上伸出一只手,再往上看前,是赵熙似笑非笑的神情,“上来。”顾夕站起来,有些犹豫。赵熙一把拉住他,顾夕借力抬腿,身姿飘逸地坐上马背,两人一乘。 感觉到身后的顾夕不自在,赵熙回目看了他一眼。顾夕不好意思地指了指赵熙的衣服,“我身上脏,都是土……”赵熙瞧了瞧这小泥猴,笑着在他耳边低语,“正好,回帐朕给你洗干净。” 顾夕脸红到耳重。 同浴后,顾夕重新整洁一新。赵熙拉过他来,面前的男子,清清爽爽,发丝还滴着水,眸中的雾气,只抬目看了一眼便被长睫一刷,垂下头去。赵熙长长叹出口气,拉住他手,手指 修长,温暖,“背上好了?腿不疼了?玩那么疯?” 赵煕微微责备,顾夕忽地张开手臂,把她合身抱在怀里。赵熙一怔,怀里的人,气息不平。 “……我想你了。”顾夕紧紧搂着她,微微叹息。五天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在营里,白天他忙忙碌碌,玩的开心,晚上睡觉时就有些孤单。与她相识相知也不过是数月时候,怎么就习惯了相拥而眠?午夜梦长,春宵苦短,顾夕承认自己在独处的第一晚,就已经抑制不住思念。夜里也做出过站在宝帐前的事情,只是陛下不在帐中,他徒留思念。 赵熙张开手臂,回抱住全身都绷紧的人,“夕儿……”她微微翘起嘴角,长长吸了口气,顾夕身上清清爽爽的气味,如此熟悉。 伏在床上,赵熙用手指描摩顾夕线条流畅的背,一路沿脊柱流畅的曲线,向下探去。顾夕身上青青紫紫的印子,还未褪去,只是不怎么肿了。 赵熙叹气,身上印子不好消也是好事,至少少挨了不少责难。她转目看着颤着睫即将睡去的顾夕,在心内叹气,好好的一个宗山掌剑,陷在这里,也别说什么皇权至上,确实顾夕挺委屈。 顾夕转过脸,面冲着外面,静静地看着赵熙。纵使再不经情事,他也不是鲁钝的人,相反,他的感觉颇为敏锐。好几回她已经都起意要推开自己。无论是伤他,还是晾着他,其实都昭示了她的摇摆不定。顾夕只当她受伤太深,无法敞开心门。于是,他果断地放下自己,放下一切,悉心关爱,终于闯进她的心里。 先生说得对,得不到的,永远会活在遗憾里。生平头一次动心,尝到了滋味,却是又甜又苦 。有多少次,赵熙已经走神到虚无的境地,多少回,她回望过来的目光,分明是透过顾正君的回忆而看向自己。爱,从来都是给予,他明白这个道理,也下了決心,可真经历了,心里真的是又痛又难。 顾夕翻过身,揽住她。 赵熙又从走神中回过神来,拥住他,“怎么了?困了?” 顾夕垂下眸光,轻声自语,“我……挺想你……” 反复低语。 赵熙目光湿润,揽着无助的顾夕。情窦初开的少年,遇到了她,真是人生最大的劫难。若不是她,这少年当活在美好的春光里,对未来的憧憬,还会有个纯洁的小姑娘相伴,两小无猜,两情相依,拥有彼此,那该是多么美好的画面。 “夕儿,我放你走吧。”赵熙长长収息,怜惜地抚他缩紧的肩。她其实并没准备好,迎接这个美好的少年如此清澈的情意。她再次心软,再给顾夕一次抉择的机会吧,他若选了,这回她绝不再耍手段。 “不。”顾夕立刻抬起全湿的目光,语气坚定。赵煕看着他。顾夕撑起来,吻她的唇。顾夕的唇,又软又甜,他急切地吻住赵熙,仿佛在汲取力量和勇气。赵煕也微微喘息地回吻他。她吮吸着顾夕的甘甜,充做自己的信心。 赵熙挽住他,两人跌回床里。这一场情,事,仿佛是仪式,宣告着彼此的心意。 在北山的日子,又恢复了忙碌和甜蜜。 这一天的早晨,顾夕在梦中醒来,枕边赵熙含笑看着他。 顾夕迷糊了一会儿,“要回去?” “对。”赵熙吻他的长睫,“跟我走吗?” “嗯。”顾夕坐起来。 赵煕笑着逗他,“明明喜欢待在营里,这次可说准了?若是再先斩后奏地跑出来玩,我可不能再饶。” 顾夕不服气,“真是冤枉人。” 赵熙也笑。顾夕这次来北山,确实是有事情。她已经采纳了植树的建议,顾夕算着时间,马上就立春了,冻土消融,必要要提前做好植树准备。他这些日子带着人在隘口里外,宽的 丘陵地带,划下几个大的林区。其中还包括几个长长的林带,在燕祁的大草原外与北山间,形成了一个巧妙的树阵。 赵熙也没闲着,已经布置给几个官员,采买的树种已经在运来的途中。 这个春天,会很忙碌。 不过她并不准备放过他,挑他下巴,笑道,“活你是没少干,可心里怎么想的,自己明白。” 顾夕上来亲她,再次保证,“保证不再犯。”“好,回去再收拾你。”赵熙被他取 悦,回吻他。 顾夕一边吻一边笑,这话说了好几天了,天天夜里借机“收拾”他,这人还真是…荒淫。 回了宫,已经是午后。赵煕照例直接去了书房。顾夕下了车,往百福宫去。他边走边琢磨,得在旁边找个小宫殿,老住在陛下寝官,于礼不合,估计有人要找麻烦。乂想到两人朝夕厮磨,就算是隔着一堵墙,也让他难受。初恋的新奇,热恋的甜蜜,同时出现在顾夕的生命里,他笑着牽起唇角,心里充满了甜蜜。 刚转过弯,一个小太监跑过来,冲他行礼,“夕主子安好,礼监司的黄大人找常喜公公呢。” 顾夕冲常喜摆摆手。常喜行礼,“奴才马上就回,您先回百福宫。”顾夕点头。 常喜一走,顺夕落了单。他独自转过片梅林,迎面,一队人走了过来:“夕侧君,太后召见。” 顾夕愣了下,打量了一下对面,发现对面全是太后宫中的人,为首的是常怀。 “太后何事相召?”他是侧君,太后不该直接召见他。常怀脸上挂着笑,可眼底却是冷的,“夕主子,快随奴才来吧,太后在等。”顾夕回目看了看,身后一个跟着的人也没有。他明白了,常喜是被太后有意支开的。 几个人太监上来,隐隐将顾夕围在中间。顾夕自是不怕,抬步往后官门走去。 寿禧宫,仍是花团紧簇。顾夕进来时,看见满院的奴才,都面有惊惧。院子里,一个竹凳已经架好,旁边散放着几根大杖子。 正殿的门大敞,午后的阳光正盛,殿内却庄严整肃。太后高坐在主位,眼中烧着怒意。 顾夕顿住步子,眸了子微微缩紧。他感受到了太后身上散发出来的,明显的杀气…… 第33章 后宫(三) 顾夕在殿门外站住脚,左右环视了一下, 寿禧宫上上下下, 大概是都聚在这里了。 “太后娘娘,顾侧君带到了。”常怀禀。 殿内上位之人目光如箭, 刺向顾夕,“备杖。” 顾夕愣了下。 这次晋见,太后表现全不似在给他下马威。而是发自内心的愤怒,流露出的是除之而后快的厌恶。 顾夕稍微想了下, 便大体理顺了最近能激怒太后的那件事。他想明白了,神情便也平静下来。 太后眯着眼睛,看他神色, 冷笑,“想你也是心里明镜,倒是个明白人。今天我便替皇上处置了你这个妖孽,你也不冤。” 大杖子已经被太监们执起,立在顾夕身后。顾夕对这东西有天然的排斥大吃一惊, 他皱眉道,“请太后慎行。” 太后勃然而怒, 自从先皇过世,还从没人敢叫她慎行! 常怀看她手势, 站到顾夕身前, 扬起手就是一巴掌。 常怀没内力, 那巴掌挥下来看似凌厉, 在顾夕眼中犹如放慢了几倍的动作。可这里是太后宫中, 明明能躲,却万万不可以躲。顾夕吸了口气,咬牙硬挨了一下,一边脸颊迅速浮出红肿指印,唇角也破了个小口子。他咬住牙,将口内的咸腥全数咽回去。 “赏你个清醒。”太后瞧着微微吸着冷气的顾夕,冷哼。 今日蜀国公夫人和魏国公夫人联袂来晋见,透给她个消息,“太后可知,年里那个大雪夜,皇上发动万余人开出条路去北大营,还坠马伤了龙体?” 太后大惊,“皇帝伤了?” “可不是。哎,也不知皇上是为着谁这样焦急,好多人都在打听,猜测的话就更多了。过几日街上就会传遍了,哎……” 这两位国公夫人说话非常有策略,既没点破,又留给太后无限想像。太后果然立刻顺理成章地联想到了顾夕。 这两位夫人这样明晃晃的神情,太后直觉得她们的笑容里,全是讥笑和轻蔑。仿佛听到她们不屑的心声,瞧瞧,不过是个妃妾的女儿,到底不是正统。当了皇帝又怎样,见了漂亮男子就失魂…… 太后一口气窝在心里,再装不出慈和雍容,送走这两人,便命令关了宫门,一迭声地叫传板子,传那个妖孽。 “哼,这等丑事,还要瞒着哀家。可知瞒着哀家,也堵不了悠悠众口。堂堂一国之君,竟为了个男色,以军令为儿戏……”太后恨恨地。 顾夕真是没法听她说下去,皱着眉,“太后请慎言。” “放肆。”太后大怒,一扬手,一只茶盏就摔了出去。 “再掌嘴。” 常怀又站到顾夕面前。 顾夕垂在身侧的手,倏然握紧。 眼见一巴掌已经扇下来,顾夕抑制住想一掌毙了这人的冲动,生生承了下来。 颊上火辣辣的。顾夕微喘息着,用手背蘸了蘸嘴角血丝,唇角已经裂开了。 “做出这等事,不久后街谈巷议,你让陛下何以服众?”想到女帝临朝的艰难,太后看向顾夕的目光全是恨意,“你也得意一阵了。今日我就替陛下作主,收拾了你。 顾夕是真被她气得不轻,冷冷道,“太后也说是不久后的非议了?”他抬目,眸子里全是寒星,“请太后细想想,此事过去这么多天里,为何并没有您所虑的那些街谈巷议?” 太后被他问得一怔。本想说还不是皇上瞒的紧?可是脑中立刻又有了另个疑问,为何今日就没瞒得住,让她知晓了呢?那两位国公先前可是和太子一党打得火热。如今派夫人出马搅混水,打的又是什么主意? 顾夕看太后略有所思,上前一步,“过去这么多天的事情,今日却被翻拣出来,教太后得知。”他回手指了指那刑杖,“太后固然震怒。可您就没想过,如此大的阵杖,才真的落人口实?” 太后略略震动,冷眼看着阶下挺拔如松的少年,“死到临头,还狡辩?”纵使今日传给她消息的人是别有用心,但这样的大事,她不该被蒙在鼓里。陛下被美色蒙了眼睛,她是陛下亲娘,便出手替她了结了这个妖孽。 她咬牙,一字一顿,“杖毙了你这个孽患,只当陛下不过是被乱花一时迷了眼。” 顾夕气极反笑。这位太后是真的心疼陛下,也是真的脑筋不清醒,“太后可知那夜情形?” 太后冷冷白了他一眼,“那夜又是什么情形?凭你如何狡辩,也无法脱罪。” 顾夕没答。在众人瞩目下,缓缓抬手,修长手指骈指为剑,指向刑凳。 顾夕是正宗剑宗传人,上乘内力催动的剑气,柔和包容,今天太后闹这一出,他确实也生了真气,透指而出的纯白剑气,破天荒地带着些些凌厉。众人低低惊呼,目光随他指动,只听“啪”的一声,那凳角,竟被他凌空削断。 “啊。”常怀离得最近,吓得脸色煞白。太后亦动容。 顾夕收指负手而立,“那夜情形,我若是想会陛下,自可施展内力轻功,踏雪无痕。从北营到京城,我用不过个把时辰。哪用这么大阵仗,等她推雪而来?” “狂妄……”太后嘴上冷硬,心里却信了七八分。 顾夕微微摇头,这个太后只知逞威,全不知朝局。 “南华冬天鲜有大雪,一夜积雪厚过膝盖,道路阻塞。陛下心急的是北山防务。那日,陛下一夜未眠赶到北营,又马不停蹄地视察防线。她心里装着的是家国的安危。” 顾夕顿了一下,想到赵熙一侧手臂和腿上的伤,声音里充满了感情,“纵使陛下心中念着私情,也是人之常情。她也从未因私废公过。” 太后冷着脸色,不作声。 顾夕心中叹气,看着高高在上的太后,心里只替赵熙心疼。他心疼赵熙。赵熙在前朝面对群臣,未有一事懈怠,怎么后院里,就被太后闹腾成个样子,“太后娘娘,臣侍虽未在宫中生活,未经历过权势倾轧,但许多事不外乎常理,想想便不难分辩。估计现在许多有心人,都在静观太后发难,好坐收渔利。” 院子里的人都齐齐看向太后。太后脸色阴晴不定,半晌无声。 “太后?”常怀偷眼瞅太后神色,心觉不好,一急,止不住出声提醒。方才他以为大事已定,已经着人去给皇上那边透消息。估计皇上马上将至,可人还没被打,岂不误事? 顾夕转头扫了他一眼,常怀心里一跳。 “公公似有心急之事?”顾夕突然发问。 太后被顾夕的话,说得心内絮乱,不耐烦地看向常怀。 常怀哪敢回话,直往人群里退。 顾夕沉吟了下,“请问太后娘娘,臣侍进来后,您可封了宫门?” “自然……”太后冷哼,她怎会让消息透出去?突然,在顾夕若有所思的目光中,她眯起眼睛。 顾夕见太后总算是清醒了些,便点了点头,不再费劲。他说了这么久,嘴角真是疼得厉害。 “来人,点点人头儿。”太后总算想明白了,赶紧招呼人拿花名册。常怀在一边已经抖成一团。 寿禧宫的总管叫宝贵,立刻拿花名册上前拣点人员。幸好今日寿禧宫所有奴才都聚在院子里,各部主事纷纷一点,立时发现少了个人。总管宝贵上前,“娘娘,常怀的徒弟方才还在,这会儿竟溜出去了。” “派人去,把人给哀家追回来。”太后气得浑身发颤。 有宝贵的徒弟上前跪禀,“回娘娘,咱们几个看见那小兔崽子往前朝方向去了。” 太后变色,指着常怀。常怀早吓得跪下,猛爬几步扒着殿前台阶,冲太后哭求,“是那几个小奴才听了坏人教唆,奴才忠心为主,太后明察。” 太后气道,“你是忠心为主,不过这个主可不是哀家。”这个常怀真是太坏了,若是皇上得了消息赶过来,岂不要母子嫌隙?皇帝和太后失和,那收渔人利的会是谁? 她更懊恼的是,被人安插眼线进院子也就罢了,可自己竟对这奴才宠信有加,真是瞎了眼,蒙了心。 她越想越气,气极地从殿里高位下来,冲出殿来,一迭声地叫,“将这奴才杖毙。”她手指几乎杵到常怀脸上,“养不熟的狗奴才。” 宝贵可是恨死了这个踩在他头上的家伙,立刻张罗人上前。常怀嚎叫着,被按在刑凳上。一个执杖的手一带,便把他的裤子扒下来。 有人上来堵了他的嘴,几杖下去,呜咽全在喉咙里。再追几杖,全在脊柱上,众人听到骨碎的声音,常怀软在刑凳上,再动不了。 “其实陛下根本不会来。”顾夕看着常怀死灰一样的神情,摇头道。 太后诧异看他。 顾夕瞧了瞧太后,这是他头一遭在这么近的位置看她。太后盛妆,头上一只大凤钗,金光闪耀。可是岁月到底在她的脸上刻下了痕迹,几道皱纹,满目冷厉,让人显得苍老又憔悴。顾夕收回视线,心里有些涩。她到底是赵熙的母亲。他从未尝过母爱,如今看着这个几近疯狂的人,能感同身受,母爱就是这么强悍。眼里只有自己的儿女,心中装的全是孩子的未来。想至此,顾夕心里就软了,他缓下声音,“您放心,陛下不会来。第一,她知道我可自保性命。第二,她若来,便是支持了还没有的那些街谈巷议。” 太后微微皱眉。 “第三……”顾夕顿了下。 “第三是什么?”太后看着面前的少年。少年今日是从外面回来的,未着宫装。简洁的修身常服,在这个少年身上有与其他勋贵子弟不同的气质,清新又舒服,沉静又淡定。 太后心里对他已经不是那么抵触,迟疑问道,“第三是什么?” 顾夕抿唇。第三是赵熙要顾虑您这个太后的颜面,您是太后,是她的后盾,是要母仪天下的人,不仅仅是她的母亲。顾夕把这话咽回去,没再说下去。 太后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大杖子声沉闷响起,常怀杖毙。满院子的奴才,都惶惧跪伏。 - 顾夕缓步走出院门。 院外,阳光正艳,日光耀眼夺目。 他用手背蘸了蘸唇角,拭去血丝。 常喜急急地从迎面的路上跑过来,到近前已经气喘吁吁,“您怎么在这里?” 顾夕看他跑得满头大汗,摇头,看来常喜是被太后使唤人调走的,这个常喜啊,这么没心机,是怎么在宫里生存的呢? 他等常喜把汗擦净,“无事了,回宫吧。” “哎。”常喜应。转身跟在他身后。两人一前一后走了几步,顾夕停下步子。自己竖起外袍高领,遮住半张脸,“走上回的小路吧。” 常喜怔了下,从他的角度,只能看见顾夕衣领上露出的高挺的鼻梁和光洁的额,脸颊往下被挡得严严的。常喜满腹狐疑,惊觉从来英气阔步的少年,步子竟也有些沉重。 “小爷,您不舒服?” 顾夕摆摆手,沉默地走在前面。 “喔,小爷莫虑。在宫里您是走不丢的,宫中也有陛下的暗卫,他们方才就在您左右,就是他们指点着奴才一路找来的。”常喜跟上去絮絮叨叨地解说。 顾夕站下,看常喜,“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 常喜愣了愣,就这些不就足以证明陛下心里挂着小爷吗?常喜不明白顾夕还想知道什么。 顾夕转回头,继续走。 常喜是她派给他的,名字里也有个常字,和常怀该是一拔的。瞧瞧常怀那心思,再瞧瞧常喜,也太直心眼了。顾夕本是初入宫,身边且得放个心思多的奴才,可赵熙偏偏将这么个人拔给他。人是真挚,一心为主,可是对顾夕,没有半点助益。 也是顾夕自己聪明,对着后宫阴私,前朝倾轧,从他自己思考问题的习惯和角度入手,也能想明白个八九不离十。否则,他还真绕不明白。 可是赵熙为什么要这么做呢?除了不信任,还能有什么解释呢? 毕竟他也姓顾。他的到来与正君的故去,时间上太过巧合了。这些的确是不太让人放心的。 顾夕隐约这样猜想着,整个人都僵冷起来。他甚至联想到今天太后的事,或许也是赵熙赐予他的一次考验。 顾夕往前走了几步,又停住步子。不对,按赵熙的心性,不会用这种事情来试他。那她为什么会拣着这个时候把自己从北营带回来? 顾夕再聪明,也不能凭空理顺其中的因果。他走了一会儿,回头问常喜,“知道太后召我之前,正在见谁?” “听说太后是见了蜀国公夫人她们。” “噢,蜀国公。”朝中权贵,顾夕完全不认识,他在心里默念,记住了这个人。他虽然不熟朝事,但有一个人肯定是熟知的。顾夕眼前一亮,嘱咐常喜,“常喜,你先回宫吧。我有事出去一趟。” “啊?”常喜刚要问他去哪,眼前一花,人已经跃上树梢。 淡色身影,象一股烟儿,从众多金碧辉煌的宫室屋顶上,飞掠而去,几个停落,便不见了。 常喜张大嘴巴,半天回过神。惊慌四顾,生怕有人看见小爷大白天在皇宫重地飞檐走壁。 顾夕从高处飞掠过街道,最后停在相府门前。 顾相府的管家闻讯忙迎出来,惊了一跳,“小少爷怎么回来了?” 顾夕摆摆手,示意他噤声。那管家也意识到事情的重大,陛下侧君能自己回府的?可不就是私自出宫的吗?他赶紧引顾夕进了府门,又吩咐人大门紧闭,不再待客了。 “相爷在吗?”顾夕问。 “小少爷有急事,小的马上派人去接相爷回来。” “好。”顾夕转过头,直奔书房。 半个时辰后,顾砚之回府。 官服未除,是从阁里直接回来的。 顾夕起身,看着他走进来。 “夕儿怎么这个时辰回来了?”顾砚之微微皱眉,一边脱下官袍一边问,“陛下知道你回府省亲?” 顾夕面色复杂地瞅着这位官复原职的相爷,“大人,现在没有别人,您能不能……”您能不能别再演了,顾夕这一天看戏可是够了,真不想再亲自上场演一出。 顾砚之哈哈大笑,在案边坐下道,“遇何事,让夕儿心绪如此不平?”之前不是配合着演的挺好的吗,怎么今日就炸毛了? 顾夕抿抿唇,论老辣,面前这位才是鼻祖,于是他不绕圈,直入主题,“大人可知今日后宫的事?” 顾砚之怔了下,“后宫何事?” 顾夕料他也不知道,一笑略过,“在下今天来,是想问问朝局。” 顾砚之惊讶地看着他,后宫的事你不过提个头儿,又不往下讲,还要问朝局,你真当我是知无不言? 不过此刻,他还真就得知无不言。顾砚之起身,拿出一个长长的画轴,示意顾夕。 顾夕上前帮他展开,铺在大案子上,从左到右,才展开了不到三分之一。 上面密密地写着许多名字,中间用线勾连,显示出了一个庞大的图,“这是老夫凭一生在朝中的积淀,绘制出来的,详解世系宗亲,勋贵大臣的关系,朝局人事尽在其中,实为不传法典。夕儿你看看吧。” 顾夕目光被牢牢吸引,从头细看,半晌卷起一部分,又向后展开新的。 顾砚之站在他身后,负手看着他背影,眼神有些迷离。 五年前,也是在这个房间,铭则认真研究这图情景,又闯入他脑中。权且称那个远游归来的年轻人为铭则吧,因为至今,他也不知道他真名是什么。 五年前,圣旨指定的婚期将近,顾家大郎结束了游历,自己回了府。可那怎么可能是真的呢?铭则十几岁时与他吵翻。他将儿子重责,囚于暗室。可谁成想,铭则在他母亲的帮助下逃家出走。他气疯了,暗地里派出许多高手,四处辑拿,围追堵截。 一个相府贵养大的公子,纵使号称文武双修,也不过是个未吃过苦头的孩子,他只当铭则身无分文,又带着伤,很容易就可以捉回来。只要把那逆子捉回府,他就有一百种办法让他低头。 追捕过程中有好几次,逼得铭则穷途末路。可是,最终还是差了一步。他被宗山的尊者所救。此后十年,都未下山来。 这样一个孩子,怎么可能在婚期前自己乖乖赶回来?怎么可能? 就在这个书房,他冷眼看着那孩子走进来,撩衣对着自己下拜。 “你是铭则?”记得他这样发问。 那孩子扬起头,眉眼依稀,与铭则很像,但绝不是铭则。再像的人,也有不同。纵使十几年未见,他是铭则的父亲,怎么也不会认错。可那孩子微微挑眉,唇角轻启,儒雅内敛,神态与铭则竟如出一辙…… 顾相颤着摇头,再想不下去。他虚弱地扶住椅子,缓缓坐下。 真的铭则,永远不会再回来。婚期逼近,他要么报丧,要么承认这个假扮的,还有什么办法?他一生的报负,全在朝局,铭则这孩子,生他养他教导他,却不能为父亲出力。这样的孩子不要也罢。于是,他决定好好利用这个假儿子。 记得那孩子返家当日,他就把人带去佛堂,就在院子里,重责家法。佛堂门帘低垂,里面的人泣不成声。那是铭则的亲生母亲,痛碎了心,却无法走出门。十年光阴,她患了病,已经瘫了下身。 外面受刑的人,始终咬紧牙,未吭一声。 之后,相府所有下人都被梳理一遍。相爷亲自主持,老家人或发卖或发到庄子里劳作,换上买来的新奴仆。 一场认亲仪式,在惨烈与动荡中落幕。 人受了杖,一直在府中休养。其间,他教给铭则许多东西,包括这幅朝局图。还有他小时候的过往,公主的喜好,贵妃的脾性。甚至包括如何整治后宅,如何管理内务,这些本应是由母亲教授的东西,也由他一并代劳。连房事秘术,他也要求那孩子认真地参习了。 那个孩子很用功,他教什么就学什么。对父亲晨昏定省,从不马虎。就像是自小养大的世家子弟,儒雅有礼。恍惚间,他觉得又重新养了个儿子般。 日子一到,大婚。此后五年,正君与相府仍过从紧密,有事务处理不明白的,还会回来向父亲询问。包括那几次被贵妃抓到错处,他特意写信指点他。从此,那孩子就再没有被贵妃抓住过把柄。 顾相知道那孩子经营了自己的势力,非常庞大又藏得很深。他没过问,却常常利用。消除异已,打探消息,甚至阴私暗算,用得很顺手。那孩子在公主府五年,实在助他良多。他本该心满意足,可仍觉得美中不足,正君身子越来越差,无法留嗣。 他不安,更不甘,转而投向太子。太子本来喜欢铭则,可求取不到,转而移情他的女儿顾采薇,采薇进了太子府就一直受宠,没多久,竟怀了妊。 真是天降大喜。 本以为前途从此一片光明,命运却异常苛刻。正君突然故去,采薇没了踪影。陛下生疑,他被除了相位…… 本以为从此一蹶不起,谁知命运又将顾夕送到他眼前。这与五年前的情景何其相似,他终于意识到,自己被一个巨大的局搅在其中,成了帮凶,成了推动的人。而今虽然明白,却也是身不由已。 他身为一国重臣,几十年为相,殚精竭虑,却落得什么结局?先皇处处用他,又防着他,逼着他把聪慧的儿子订给刚出生的奶娃娃,从此断了他顾家在朝堂上的路。新皇是他儿子的妻,可却更寡情。正君一死,他就被罢了相位,直到顾夕来了,她一句话他又官复原职。这样的动荡与屈辱,让他时刻感觉危机重重。 他必须将顾夕送进宫,送到赵熙的身边。只要顾夕站住了脚,只要顾夕占住了陛下的心,只要顾夕令陛下怀妊,到时……去母留子也好,将皇上禁锢也好,顾夕是皇嗣父亲,他就是皇嗣的外戚,以他在朝中声望,到时必一呼百应。 顾相看着顾夕的背影,心潮起伏难平。 -------- 百福宫。 赵熙回来时,天色已经晚了。 “夕儿呢?”她进宫便找人。 “夕侧君在后院。” 赵熙向后院走去。远远看见一人在月色下舞剑。 月色下,那个舞剑的少年,英气勃发,一柄长剑,划出银练,在他周身织出密网,比星光还耀眼。 赵熙站住,负手,静静地看着。 今日之事,还有之前百福宫的事,确实是她将计就计。太子一党野心还在,他们孤注一掷的,是要找到顾采薇。她现今无嗣,若朝局仍如此紧迫,以后也不大可能会有,那么顾采薇的孩子,便是唯一的皇家子嗣。不出十年,她便再不可能生育,到时,满朝大臣们都会请旨以那个孩子封为太子。到时,她也没有理由驳斥。 太子是嫡长,她是庶女,她的继位得益于军事。可若治国,便要靠政事,靠世家、勋贵、宗亲的支持。太子主政多年,经营了众多党羽。所以,她必须先以雷霆之势剪太子羽翼,再挖掘出顾采薇的踪迹,以绝后患。然后与燕祁当政人联手,这样才可巩固地位。 最近这些日子,太子那边几次暗中动作,都是朝着顾夕发难,上回的丽贵嫔,连着她身边的江南世家。今次的蜀国公,连带着的是蜀地。赵熙意识到,顾夕于皇嗣一事,牵涉肯定很深。 顾夕到底身负什么秘密,让太子一党下如此大注?她也曾几度试探,顾夕人都是她的了,却仍是没有和她交底,他不交底,她便无法倾心信任。以他为饵,诱对方露出马脚,也是无奈之举。 顾夕今日失踪了一下午,定是出宫去了。他背后还有老奸巨滑的顾相,估计这一下午的交谈,以顾夕的聪明,所有的事情,便都能理成一条线,都能想清了。 赵熙心中有些失落,这样利用顾夕,难保这孩子不会伤心。她急着赶回来,是想哄哄,可却见到了不同以往的顾夕。 今夜,是她认识顾夕以来,头一次看顾夕舞剑。剑招绵长,气势雍容,果然剑宗大派,宗师风范。她静静欣赏着这个艳绝的人,不想移开眼睛。一套剑舞尽,便是顾夕与她开诚一见的时候了。 她等着,剑舞落尽,直面顾夕。 月上中天,银光流泻,剑越舞越快,最后分不清人影还是剑影。 赵熙听耳边微微长啸,仿佛龙泉轻吟,人剑忽分,那把碧落如虹,挟着剑气,脱手而飞,倏地没入粗粗的树干里。嗡声不绝。 顾夕背对着她,剧烈喘息。 赵熙心微微缩紧。 良久,顾夕转过头,满脸汗水。 清清亮亮的月色里,他眸中映出的全是赵熙。 第34章 后宫(四) 月色如洗。 月下的少年,飞剑脱手, 就怔怔而立。 赵熙走到他身后。 顾夕恍然半晌, 才察觉到身后有人。熟悉的气息,让顾夕心也抽紧。 “夕儿……”赵熙抬手抚他的脸, 顾夕微微侧过脸,躲开她的手指。 “哎……”赵熙拉住他手臂,让他面对自己。脸颊上残留的青紫印迹非常清晰,“白日里在宫中飞檐走壁, 就为这个吧。” 赵熙微微叹气,无端想起上回在百福宫,他自己出手的事情。以顾夕的体质, 这印子可能得过好些天,才会轻消。脸上的印子消了,不知心中的芥蒂是否也能一起消除。 “下午……”赵熙探看他的眼睛,“从顾相那回来?” 顾相?顾夕皱眉。那张庞大的关系图还有顾相的话,在他脑中纠缠。 朝堂辄压, 利益勾连,今天他在顾相的图上, 看到了太多阴暗。他看到了宗山。半年之内,宗山换了三届首尊。未然尊者年前已然替代了万山, 成为新一任的首尊。在那图上, 顾夕看到未然出身武学世家, 未然的兄长是鲁国公的妹婿。鲁国公夫人就是那日替他解围的人, 也是陛下早安排好的。 “陛下她不动声色地废掉了宗山大半的尊者, 瓦解了数百年来宗山尊者间相互制衡的格局,替未然排除了异已,成功推他上位。自此,宗山庞大的江湖势力,尽皆收在她囊中。”说这话时,顾相捻着胡须,微眯着眼睛。从他的角度来看,赵熙这一手,相当的利索,可圈可点。 顾夕实在难以置信。她下重手伤他时,那种从心底里迸发出来的愤闷,他不会感受错。她满心都是痛意,是不甘,愤激欲狂。她就像陷在无尽的泥潭里,徒劳挣扎。这样的痛楚,怎会是在演戏?……顾夕颤着睫毛闭上眼睛。 在那图上,他也看到了蜀国公。他是太子嫡系。可今天同去晋见太后的那位魏国公夫人,出身诗礼传家湖北李氏旺族。族中多出读书人,其中有一位朝中任户部尚书。他的儿子位任侍郎,李侍郎还有个身份,就是陛下的侍君。 “陛下在公主府时,有好多侍君,但能带入宫中的,也就是林侍君。他父亲是北江三郡的郡守,北江是陛下的家底儿。李侍郎和宋侍郎,都是她的侍君……”顾相似循循善诱,把话说到这儿,顾夕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今天的事,陛下早就知道了,陛下其实是试他呢。她要试出什么来呢?顾夕心中又空又迷茫。 梁相用一张图引入,慢慢地将冰山一角在他面前徐徐揭开,告诉他,剖开种种温情缱绻,袒露出来的,不过是利益。 他注意到在那图上,有好几大片人名儿被圈上了墨圈。顾相一一指点,说是新皇登基以来,清算了几个大族。其中有一片是年前被抄了家的江南旺族,那是丽太贵嫔的娘家。 “丽太贵嫔和太子妃娘家是通家之好。太子妃娘家势大,帮衬着太子。他们的希望不在太子,而在陛下无嗣,采薇的孩子就是皇嗣了。” 采薇,孩子,正君……顾夕脸色煞白。 她真是谋定后动的布局人。太子露了破绽,赵熙果断下手,江南几大世族,均被灭掉……她手中能惹得太子妄动的饵,就是他自己。 顾相谈到女儿,语气开始不平。若是他能先一步找到采薇,那情形就完全不同了。他一边说,一边瞅着顾夕,仿佛能从这孩子的面上,盯出答案。 顾相盯着顾夕越发惨淡的神情,苦笑道,“夕儿呀,凡是爬上这最高位的人,可以拥有无限江山和权利,所以,无论怎样,都必须要求自己具有能驾驭的能力。否则……”否则必会跌下来,死无葬身之地。所以,那是个最令人疯狂,又最危险的位置。 “那位置岂是能轻松得来的?”顾相又哭又笑,“要保得住,必须玩得了人心。要狠,无论对人,对已……” 顾夕在这一个下午,接受了太多的讯息,脑中思绪从未有过的纷乱。他嫌恶地推开那黑暗肮脏的利益图,往书房外急走。顾相在身后冷笑,“若说男子,于陛下可有稀奇?颜色上佳,可充为男宠,功夫一流,可收为侍卫,文才出众,可入仕为臣。我夕儿样样都佳,想过哪样可配她侍君?别跟我提什么情爱,她是帝王,不缺的是这个,不敢想的,也是这个……” 这说出的话如大锤击中了顾夕,他脚下踉跄了一下。 顾相的话可对半采信,他是在行离间计。可是这话说得字字穿心。是啊,他凭什么以为可给她抚慰,可暖她的心。在他沉浸在热恋中,从她的温柔中感受甜蜜时,她却在日夜绸缪、殚精竭虑,她在奋斗,在战斗,步步踩着刀尖,在万丈深渊中的独桥,杀出的血路,才一步步登顶。 她是帝君,手握至高权柄的帝君,所有的人和事,都就是她一盘棋里小小一枚子,是大图中小小的一个人名,而已。 皎皎月色,深深对望的两人,都从彼此的眸中看到了自己,清减又疲惫。 赵熙先有了动作,她拉住顾夕冰冷的手指,握在手里。那个即使伤重,仍坚强淡然的顾夕,那个迅速就能焕发出生命活力的、点亮她灰暗人生的少年,眸中的光采暗淡得只缩成了一个光亮。迷茫又悲伤,往日那明亮的笑意,再也寻不见。 赵熙心疼地拉住少年的手,今夜的顾夕,从未有过的伤感,这么难受。经历了今天一整天,清澈的少年一定感觉比过了十年还漫长难熬吧。她大概猜到了他的心境,猜到他的顾相府一行的收获,“夕儿,你可愿听我讲……” 顾夕恍惚了半晌,目光调回赵熙脸颊上。忧虑,焦灼,还有担心,未及换下朝服的女帝,自正君离开,她的脆弱和不安就再也掩不住。 赵熙的手,同样冰冷,紧张地扣住他,仿佛将没顶深潭的人抓住了一棵稻草。顾夕长长叹息,今天,他只不过看了张图,就仿佛看透世界。而面前这人,从来就生活在这样的世界,周遭一切于她,哪里有半分真情实意,全是冷酷利益。 情爱是奢念,对于一个每天都在战斗的人,她需要的,远远不是这些虚幻泡影。顾夕长长吸气,心里渐渐清明。如果他仍是昨天的他,就永远也无法走进她的心里。 “夕儿……”赵熙轻轻摇他手臂,见顾夕脸色苍白,就展开双臂,要把他再揽在怀里。 顾夕动了一下,后退了半步。坚定地看着她,“我有话讲。” 赵熙的手停在空气里,心中一片惨淡,夕儿,她终于留不住了吗? 那个明媚的午后,有一个少年,风尘仆仆,单人独骑。在公主府阶前,只一瞥,便胜过无边风景。他不期然走近,带给她从未拥过的赤诚情意。是的,她从未拥有过赤诚情意。她从小爱慕正君,可大婚后的生活,用了五年时间,彼此试探,考验耐心。终于,她失去了耐心,一击便戳破他的面具,迫他袒露内心,袒露真情……可是,结局却让她始料未及。没了面具的正君,只给她十日的甜蜜,便决然散功而去。她以为世界就此崩塌,可这个从阳光下走近的少年,把最挚诚的情意留给了她,将她从疯狂绝望中拯救。 赵熙心中波澜翻滚,最终归于平静。夕儿,顾夕,你可明白?对你,我从未想放手。虽然心疼,我从未准备给你选择的余地,你也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赵熙眸色深得好比深谭,她上前一步。 熟悉的温暖,眷恋的气息,顾夕气息微滞。 赵熙再次伸手揽住他。顾夕早绷不住,回搂住她,还把脸埋在她肩头。 于是,她紧紧地揽住他,一遍遍亲他的唇,仿佛藉从她的唇,传递给顾夕力量、温暖和希望,“夕儿,夕儿……” 顾夕的唇先是冰冷,而后温暖,而后灼烫,他在她的温柔里,缓缓松下肩,沉溺,沉沦,微微喘息…… --- 子时,寂静无声。 内室,红烛高照,软被暖枕。 顾夕脱力地躺回去,赵熙的唇跟过来,辗转吻他。顾夕又微微喘息。他睁开眼睛,透过帷帐看向窗外。夜风里挟着雪影儿,远天透出点点繁星。 这场情,事,两人都竭尽全力,就像是彼此都需要的一次发泄。此时,两人都平静下来。 “好。”赵熙抬起头,看着顾夕,“夕儿,你要对我说什么,你说,我听。” 顾夕垂目滞了下,“想先说说我自己……” 赵熙笑笑,顾夕果然冷静下来了,他找到了一个很好的切入点。 “我记事起,便在宗山。后来,先生来了。在我稚龄时,赐我名夕,冠顾姓。启蒙后,赠字希辰。” 一弧弦月一箪星,半归灏灏半入云。他终于能够领悟先生取名时的深意,人生总有难相顾,勿执着,勿沉迷,天地宽广,总有归处。 “从我记事起,就是先生将我一手带大。”不只是感激,钦佩和仰慕。顾夕抬手按住自己的心前,这里打下了他的印迹,深至灵魂。 “万长尊者是我师尊,但实际上宗山诸多师父都喜欢传我绝学。其实,我并不怎么用心。我入天阁,是最用心的一次。” 赵熙点头。她曾以为是万山在这事上施了助力,不然十七岁的弟子,如何能力敌群英?后来铭则提过一句。顾夕入天阁,付出了很大的代价,下山时,仍重伤未痊愈。 顾夕眸中暗暗明明。正君换下治伤的灵药。直到正君散功,他的内伤也未能痊愈。否则他用内力为正君续命,也不至于只坚持了三日。当时赵熙已经着人去宗山调人过来,若是再多坚持几日,宗山的首尊赶到,那么正君就不一定顺利脱身。看来早在自己入府第一日,他便在算计了。自己当时只想着,顺其自然,不必勉强,甚至没有探究他的真正目的,便纵容了他的死遁。如今想来,这其中,也不能不说是他怀着几分私心。 “正君去了……”顾夕眼里蓄满愧疚的泪。 赵熙坐直,专注地听着他下面的话。 顾夕却哽住,泪扑簌簌滚落。 赵熙看着面前的悲伤的少年,忽然意识到,她与他想的,不是一件事情。赵熙心中却没有一丝失望,她像初尝□□的少女,忐忑又期待。果然,听见那少年真切地道,“我要陪在你身边,既拿定了主意,便是万难,也要坚持走下去。” 顾夕认真又坚定地一字一顿,仿佛盟誓,“我想陪着你,以我顾夕之名。” 赵熙深深吸气,她从记事起,从未奢望能获得过纯粹的真情。唯一动的真情,也过早的破灭。她真的从未敢奢望。自古帝王,又有哪个敢奢望呢?可她何其有幸。 赵熙看着顾夕。涩涩的男孩子,垂着眼睛,满脸都是不自信,“我还有许多不足。” 赵熙心里最柔软的地方有些酸涩,“夕儿是最好的。” 顾夕摇头,顾相的话,扎在他心里。他轻声复述出来。 赵熙动情地揽住他,“夕儿,我也想告诉你。颜色,武艺,才气,你拥有的东西,并不止这些,还有真心,这就是最珍贵的你。” 顾夕紧紧回抱住她。 一句真心,让他无法承受心中的愧悔。前事无法弥补,此后他必定百倍用心。他一定要亲手查清其中的原委,替她扫清一切阴霾。 ------- 两人相拥而眠,疲惫又安定。 梦,在黎明前来临。 顾夕梦到月色下,那个舞过剑的还站在那个院子里,缓缓将碧落从树土里抽出来。 清冽的宝剑,反射着星辰,光芒四耀。 那个悲伤的少年,捧着剑,一步步走回来,浑不觉双手紧握着剑刃,已经血流如注。 “要我赐你死,你就解脱了?”顾夕站在虚空里,看见赵熙也站在那片月色里,深深拧眉看着少年手中的长剑。 “一死,你就解脱了?”梦中的赵熙一如既往的凌厉。 “你们,你们都去解脱了,只留我在这里?”忿恨低吼牵扯着着最痛的回忆,“铭则一心寻死,你更狠,竟让我亲自下手。果然师出一派,同气同根。既然一开始就没准备长留,为何还来撩拨我,为何?给人希望,又轻易抽走,你们为何如此狠厉地对待我?” 赵熙一把拿过剑,用内力震做三段。碎裂的铁屑,划破了月色,溅起斑斑鲜红血滴。 “别伤自己……”顾夕站在虚空里,焦急地呼喊,赵熙手上全是血。他想上前给她止血,却仿佛两界相隔,怎么也走不过去…… “夕儿,你可知皇帝如何御下?”赵熙轻缓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顾夕回头,拭了拭脸上的泪,发现自己已经身在宝帐里。 云雨初歇,床上的自己正沉沉睡着。赵熙披着外衣,坐在床前,眼里幽深难明。 “夕儿,你可知皇帝如何御下?凡臣下,皆有所求。无非为权势,为名利,我便按功劳给予,他们便会死心塌地,感恩待德;还有的,有比较特别的执念,我会派人一一探明底细,揪出他们内心的私隐,个个击破。无论是恩是威,只要有所求,我就可以分寸拿捏,料理妥当。” 赵熙爱惜地抚了抚少年光洁的脸颊,睡熟的少年恬静安危为,赵熙怜惜地摇头,“可是夕儿你呢?你有何求?” 站在虚空空里的顾夕泪眼迷离,在心里用力地说,顾夕所求,就是陪在你身边,暖着你,爱着你,护着你,如此而已。 床边的人,仿佛听到他的声音,抬目望向自己,眸色深深,仿佛能看进他心底,“夕儿,这样的你,我能用什么去制衡?……唯有我自己。” 顾夕猛地一震,从梦中醒来。朝阳已经升起,照在床帷上,温暖明丽。在这个艳阳天里,他从梦中醒来,心里全是痛意。他侧目,身边的赵熙,连睡着,都微微簇着眉,心事难平。 顾夕长久凝视着她,在心中默默道,“顾夕,永远不改初心。” ---------- 年后,上大朝。 皇帝陛下威严升座,在明黄的冕旒后面,俯瞰众生。文武大臣分列两班,跪伏山呼万岁。 阶下,数排明甲殿前武士,整肃挺立。殿门,立着八个御前侍卫,皆素袍黑带,垂目屏息。大殿附近,散布着她的十六个当值暗卫,隐在指定的位置,屏息待命。 今天,她觉得很是不同的原因,是顾夕。 顾夕在那日后,郑重向她请命,“宗山弟子全都被陛下所用,我不想做无用的人。” “陪着我不就好了?”赵熙放下奏折,笑道。 顾夕摇头,“那样怎叫陪着你?” 赵熙感动地点头,顾夕,顾小爷,终于开始长大了。 她思考良久,决定暂时将他安插在暗卫中。这真是个聪明的决定。暗卫,是近身拱卫陛下的人,是天子近臣,是天子的眼睛和手臂。宗山剑侍,多数编在暗卫营里,还有一些江湖高手,混杂其中。顾夕能在这个位置上站住脚,必将受益最丰。 “如果做不来,就还回百福宫来。”今天上朝前,她看着一身玄色劲装的顾夕,严肃道,“以后就再别说别的。” 顾夕抬目,唇紧紧抿着,晶晶亮的目光里,全是坚定。由易到难,由表及里,如果连这个也做不到,也不说别的了。 赵熙失笑,这孩子,一朝觉悟,坚持却万分不易。也好,就把他先放在身边,细细地指点,耐心导引,顾夕一定不会辜负她的期待。 夕儿,我在既定的路上,走得很累,有你愿意陪我,我很欣慰。兴许你还走得不稳,不快,别怕,我会慢慢教你,等你…… 第35章 后宫(五) 禁卫十六所,专门负责陛下安全。禁卫十六所, 人数最庞大的是御林军和禁卫营。御林军负责天子仪仗, 禁卫营负责治安。暗卫营只占一所,平日随侍陛下, 名副其实的天子近臣,暗卫中有很大一部分都来自华国世家大族,最忠诚的簪缨世家。 暗卫营有千余人队,分十队武卫。顾夕是其中一卫的武卫长, 辖下一百五十人。这一百五十人,全是宗山弟子,是禁卫十六所中战力最强的一队, 陛下心腹中的心腹。 一个艳阳的正午,顾夕换值下来。他挑了一条幽静的小路回后宫。一路走来,路边的小草刚泛出新绿,空气里全是清新的香味。顾夕放慢了步子,闲闲地往回走。 走了一会儿, 就听身后有人追着过来。 顾夕回头瞅了眼,是刘国公府家的小儿子, 同为武卫长的刘远。刘国公祖上镇守北疆,曾被授国之柱石的称誉。现在刘国公家的大公子, 还在北疆镇守。京城的府里是年迈的老国公。 小公爷刘远追上来, 远远看顾夕等在小道边, 一样的玄色公服, 人家穿着越发衬得肤白如玉, 身材修长,英气内敛。在春日里,只负手站着遍胜过无边春景。小公爷心里感叹着,喘气招呼道,“希辰,弟兄们要上聚仙阁喝酒去,派我来约你。” “就为喝酒你跑这么急?”顾夕奇怪。 刘远笑着拉住他,“不是怕追不及嘛,来,快走吧。” 顾夕笑笑,随他往宫外走。 聚仙阁包间,暗卫们正在欢饮。 顾夕在暗卫营,与大家朝夕相处,甚为投契。小公爷刘远与顾夕很投脾气。他是个万事不走心的人,整天瞎乐呵。今天喝着酒,瞧着情绪不怎么好。顾夕自然知道他为什么有些郁郁。 燕国的小皇帝,要从北山口出关回国去。陛下钦点了不少暗卫护卫随行。出了北山关口,也就几日马程,就到刘远长兄营地了。刘远很想借这次公派,去看看他哥。 可他哥是守边大吏,家眷必须留京。估计别说是去看看,这回公派的差使,皇上都不会给他。 顾夕替他叹了口气。 刘远拍顾夕的肩,“哎,得了,别替我难受,多想也没用。” 大家吃吃喝喝,不多一会儿就都喝得微醺。 街面车马喧闹,大家都临窗往外看。一个车队,正往北城门走。 顾夕看了一眼,认得其中的几个是燕祁驿馆里的人。 车队从聚仙阁前面的长街上,长长地排了一大排。大家看了一会,坐回来聊天,“你说小皇帝为什么要从北山口走?” “那里离燕国近呗。” “可离他们国都远呀。从华国沿涂走到西北,再入境,他不又能多玩好多天。” 刘远已经微醺,笑道,“瞧瞧,这车队可真不短。你们说这些天,他得买多少东西?” “他们国摄政王把着钱粮,小皇帝兴许是真没钱了,索性回家。”大家都笑起来。 大家又开始议论小皇帝的事。 有人提了句,“今天陛下午后在外后宫宴饮,给他送行呢。” 众人都转头瞪他。刘远直接夹了块肥肉堵住那人的嘴。 祁国晋上来的三位皇室子弟,今天已经明旨,都封了侧君。午后饮宴,既是给小皇帝送行,也是贺他三人迁宫。 暗卫营都知道顾夕是皇上侍君,故而很是避讳在他面前提及此类事情。尤其这回,陛下一次纳了三个侧君,大家怕顾夕难过,于是商量好了,把他从宫里拉出来,躲着这桩不开心的事,眼不见心净。 那人迷瞪着醒过神,忙把脸缩进酒杯里。 顾夕感受到众人的不自在,笑笑起身,一条腿踩着凳子,大声招呼,“来,出来喝酒都开心点。咱们行酒令划拳,有彩头的,输的人晚上给小皇帝看车去。” 大家轰然响应。都是半大的小子,爱玩爱闹,立时吆五喝六地开始比划。刘远看顾夕这样洒脱,也放了心,拍拍顾夕的肩,转身杀入战团。 看大家又欢腾起来,顾夕退到桌后坐下,浅浅笑笑,自己把酒喝干。 这些日子,他按班上值,与陛下常碰面。晚上,陛下却不常回寝宫。 先是林侍君从北江三郡公干回来,陛下当夜就留宿在外后宫了。还有李侍郎和宋侍郎,太后谕旨,令他们迁回宫中。李侍郎因受了责,所以接旨当天就搬回来了。李侍郎在宫外是替陛下办事的,跟在他身边的也是暗卫营的人。本来差事办的挺成功,可无端却受了太后的责难,陛下不好说在明面,自然要过去抚慰。几天后,宋侍郎办好了事情,也就搬回后宫住,陛下既安抚了李侍郎,没理由冷落宋侍郎,因此又在外后宫盘桓了几晚。 赵熙不在寝宫,顾夕便也有一阵不在百福宫住了。他为了上值方便,就在百福宫旁边找了个小宫殿住。 赵熙也知道他上值下值,时间不确定,若她不在百福宫,他确实不好自己就在龙床上睡,于是也就默许了。顾夕好几回半夜下值,路过百福宫时,灯火依旧,但他知道,赵熙不在里面。外后宫里,她有必须回去的理由。 好几回,赵忠过来看他。顾夕知道那赵熙派来看顾他的。他不想让她太多牵挂,纵使想她,也不愿表露出来。便常常与暗卫弟兄们玩在一处。 酒宴散时,天色近晚。大家纷纷告别,刘远醉醺醺过来。刘远心中有愁事喝多了,猜拳便输掉了。 顾夕扶了他一把,“今晚我替你。” 刘远赶紧推辞。顾夕道,“你回家收拾收拾给兄长带的东西差人送到北营去吧,我随侍陛下到边境,一并带给你兄长。” 刘远很是感动,“谢谢了希辰。” 顾夕目送众人离去,独自一人从长街走过。长街灯火通明,大家都脚步匆匆地往家赶,只有他一人反着方向向城外走。 在城外,燕祁的车队停在夜色里,长长的一队车,黑压压地聚在一起,马匹都牵走吃草粮去了,只余二十名暗卫拱卫。顾夕回头看了眼城门,厚重的大门正缓缓关闭,将城中的繁华缓缓掩紧。顾夕微微叹了口气。明天天明,他就赶去北营安排送驾事宜。后日一早,率暗卫先行从北山口出关打前站……这样会有有好些天见不到赵熙了,思念,席卷着孤单的顾夕。 宫中宴饮。 小皇帝在京中逛了这么些日子,玩得很是尽兴。他一边向赵熙敬酒表示谢意,一边还不忘表达遗憾,“华都真是不错,怎么都待不够。哎,想到还要三年才能再来,真是遗憾。” 坐在侧席的三个新任侍君,都侧目看他。 小皇帝感受到不善的视线,转过头笑吟吟道,“三位侍君安心留在华都,尽心侍奉君上……”说了一大堆。人本来就是小孩,这么一本正经地说着侍君的话,听着让人极其违合。赵熙清了清嗓子,“燕君明日便动身,今夜就好好休息吧。若是喜欢华都,尽可常来,不必等三年之期。” 小皇帝忙高兴地应了。 宴散,宾主尽欢。 小皇帝出了宫,回去睡觉。赵熙把那三个人打发回外后宫,自己回了百福宫。 “夕儿呢?”一进宫,她就找人。 “午后下值,半道上被暗卫营里的武卫长们截去酒楼了……”赵忠笑禀。 “喔,”赵熙笑,她这边饮宴,顾夕也饮宴,这是打擂台怎么着。 “人呢?还没散?” “是啊,也该散了。” 赵熙向外间问。 有亲卫禀,“今夜侧君当值。” 赵熙愣住。今天特意看了暗卫的轮值表,他没有当值,“在哪当值?” “已经去城郊了。祁帝的车驾已经出城,暗卫营分出一队人今夜拱卫。”亲卫禀。 赵熙若有所思。 赵忠在一边打量赵熙的神情,“陛下?派人找回来?” “不用。”赵熙摆手道,嘴角挂着高深莫测的笑,“先安置吧。明天早朝后直接去北营。” “啊?”赵忠暗暗乍舌,小爷这是无令擅动,夜不回宫啊。陛下这是亲自逮人去?若是明天小爷在北营直接见到陛下,那情形……赵忠摇头失笑,估计吓一大跳都是轻的。 -------- 次日正午。北营。 顾夕押着车到达时,正赶上北营吃午饭。 他冻了一夜,又在马上吹了一上午,浑身都冻透了。崔是拉着他赶紧上了热汤,才缓过来。 崔是同他坐在同一桌,担心地看他,“别着了风寒,先进帐睡一会儿吧。” 顾夕哪有这个空,他掷下空碗,示意崔是一眼。崔是了然点头,两人一起出了帐子,找个避风的马栏外,密谈。 日前顾夕与他提过,要提防边境异动,崔是也有此担心,派探子四下细细探了,“探子回来报,说北山草原上确实陈了十万骑兵。”崔是皱眉道,“并不是王庭主力。若是为迎接他们小皇帝回国,也无可厚非。” 顾夕负手点头,“那就对了。” “什么对了?”崔是不懂。 “咱们一冬天挖了能有十几万个树坑吧,燕祁必料到我们要做什么了。” 崔是瞪大眼睛,“他们要搞破坏?” “将兵士排好班,夜里巡视这些树坑吧。”顾夕眯起眼睛,神秘地说,“我估计他们会在坑里做手脚,我们不察,种下树去,却不发芽……” “啊?真的?” “昨天晚上,我守着小皇帝的车驾,待了一昼,要是不知道那里面装的是什么,也算白吹了一夜的风。”顾夕颇有点小得意。 崔是睁大眼睛,“皇封的东西,希辰你……也敢拆?你这是监守自盗。” “拆也拆了……”顾小爷撇撇嘴。 崔是感兴趣地问,“里面是什么?有多少珍宝?” 顾夕嫌弃地看着他。 崔是笑。 顾夕也收了玩笑,皱眉道,“幸而看了看,那些大车上,外层是各色特产,里面全是炭粉和生石灰。若是他们趁夜将石灰埋在坑底,等树种上后也活不成的。” “那多费劲,树长起来,直接放火烧多快,伪装成山火,我们也不好追究。” 顾夕疑惑地摇摇头。生石灰用处很多,但与树有关的,只有这一种。对方的谋划一贯挺阴险,这批生石灰是否还有别的阴谋,也不是没有可能。 “总之,肯定是对我们不利。”崔是恨恨道。 顾夕点头表示同意,他想到自己的计策,笑得眉飞色舞,“我想好了,等他们夜里偷偷埋下石灰,咱们等他们撤回国后,再悄悄都挖出来,然后种树。到时,燕祁定以为树是活不成的,不会再派人来捣鬼。这样,咱们就给小树争取到了时间。等到树扎下根……”顾夕嘿嘿冷笑,那植物生存力惊人,一旦扎下根,想根除就难喽。 崔是看着神采飞扬的人,眼前好像一树梨花一般,赏心悦目。他呆了半晌,竖起大拇指,由衷道,“好,好,果然狡猾。” 顾夕睁大眼睛,瞪了崔是一眼,澄澈双眸星辉流转。崔是失笑,“希辰,你可别这么瞪别人去,没有半点威吓的效果。” 顾夕气得推他走,崔是才去了。 顾夕站在原地沉思。身后有脚步声。 顾夕回过头,看见一列天子仪仗远远走过来。 他吓了一跳,仔细瞅瞅,正中是个十一二岁的孩子,这才不由松下口气。仪仗过来,顾夕决定回避,于是抬步,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哎。”那小天子抛下队伍,自己跑过来,“你站下。” 顾夕就装没听见,脚下不停,一心还是想回自己帐子里睡觉去。 “哎,你站一下。”那小天子提高声音。有亲卫帮着一起喊。顾夕不好再避,站下。 小天子喜出望外,颠颠地跑到顾夕眼前。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男子,远远瞧着,身材挺拔,四肢修长有力。虽然没有他们祁国的武士那么健硕,但一瞅就是浑身劲力都蕴在骨子里。凑近细看,更是觉得长得太好看了。由于身高问题,小皇帝仰头看着顾夕,直觉顾夕若是笑一笑,自己溺死也值得了。 顾夕被这样的目光审视,颇不习惯。他退了半步。 “别走别走,”小皇帝醒过神,赶紧绕过马栏,站到他面前,“你可认识我?” 顾夕点点头,当然认得。 小皇帝上下打量他,那一身玄色长衣,他挺眼熟。他合计了一会儿,眼睛一亮,“你是暗卫?我的暗卫?” 顾夕不着痕迹地撇撇嘴,“派给你的,不是你的。” “喔喔喔。”小皇帝不以为忤,听到顾夕清越的声音,简直比琴音还动人心弦,“派给我的,哎呀,我怎么没留意。” 顾夕皱眉,“暗卫都是暗中护卫,在眼前乱晃,还叫什么暗卫?” 小皇帝挑眉,“那现在怎么让我瞧见了?” 顾夕耸耸肩,“圣驾要从北山口入关嘛,我们,暂时由暗转明,护卫到山口以北,与贵国兵士交接,就回来。” 小皇帝喜道,“你的公干,就是护卫我呗,现在我身边没人,你就别走了。” “今天不该我当值。”顾夕转身要走。 “哎,”小皇帝腿短,跟不上他,只得小跑在后面,“你别急走,要回帐吗?我陪你过去?” 顾夕不厌其烦地摆手,“不用。” “陪我聊聊天也行。”小皇帝不放弃,“就几句,聊完就放你回去。” 顾夕站下,要不是他护卫这小皇帝这么些天,真不信这个是真的,怎么这么粘人。 “好。就几句。你聊吧。”顾夕抱着肩等着他。 小皇帝眨眨眼睛,摆出小孩子才有的表情。 顾夕护卫他时日已经不短,自然知道他脾性。这小皇帝年纪不大,倒是挺会演戏。 “我其实不想回去,你知道吗?我们摄政王很凶,我怕他呢,躲到南华,他也追来北山口了。”小皇帝装出比实际年龄还小几岁的脆弱。 顾夕不为所动。心里却有了应证。要不是摄政王过来,谁能想出往树坑里填石灰的阴损主意? “我讨厌他。” 自然是不喜欢。他会抢你的皇位。顾夕在心里说。 “但是母后喜欢他。” 顾夕挑眉。 小皇帝落寞又忿忿是踢一块石头,“不只母后,在燕国,很多女人都喜欢他。哼,一个连脸都不露的家伙,她们那群女人,光靠想像就把他想成了神一样的美男。” “没露过脸?戴面具的?”顾夕惊奇。 小皇帝不屑地哼了一声,“谁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的?快一年了,忽然间就来到了王庭,还遮着脸。病殃殃的,还挺凶。男人都怕他,女人都爱他。是个怪人。” 顾夕身在后宫,从不知燕祁摄政王的这些事情。不到一年间遮面的摄政王,死遁的正君……正君的文韬武略,与摄政王的作为无端契合。顾夕脑中突然有了非常大胆的假设,他被自己的假设惊得睁大了眼睛。 小皇帝仍痴痴看着顾夕,絮絮道,“你可真是好看呀。若是让母后看见,她定会马上移情别恋。” 小皇帝凑过来,很是哀恳,“你跟我回燕国吧,我授你大将军职。母后一定会喜欢上你,你迷住了她,她就不会嚷着要嫁摄政王了。” 顾夕的思路被这骇人听闻的惊吓打断,他嫌弃地皱眉,简直不忍卒听。 “我不想看着母后嫁给他。摄政王太讨厌了。连我的三位夫人也都喜欢他,看到他走过来,眼睛都直了。”小皇帝不忿道,“他还未成亲,哼,我早晚把他送给你们女皇陛下做裙下之臣。” 顾夕冷了脸色,“帝君还是省省心吧,看顾好你的王位吧。” “那咱们这么说定了吧,我向你们皇帝陛下要了你。”小皇帝兴奋地筹划,“你到我的王庭,也先找个面具戴,在宴上,你当着母后的面掀开,呵呵……”他几乎迫不及待这个场面的发生。 “说什么呢?这么高兴?”一个声音在两人身后响起。 顾夕和小皇帝都没防备,吓了一跳,两人一同转头,看见赵熙负手站在马栏外。 “上君,您怎么今日就到了?”小皇帝高兴地迎上去。 顾夕愣在原地,按计划,赵熙要明日到的。看着自己思念的人,又惊又喜,还有些怕怕的。 他往后退了半步,直想隐身遁走。可脚下仿佛钉了钉子,完全挪不动。 赵熙负着手,似笑非笑地瞟了他一眼,一边绕过木桩,“咦?帝君怎么在马栏里盘桓?” 她一脚踏进马栏,顾夕也彻底清醒过来。他退了半步,双膝跪在一片草料地里。 赵熙目光越过小皇帝,粘在顾夕身上。顾夕跪伏下拜,她居高临下,只看见他双肩平展,后背挺拔,乍腰上扎着四指宽的腰封,很是英气。 天气还冷,这小子穿得这么少?赵熙看出不妥,赶紧走进四处无遮挡的马栏,把人从地上拉起来,顾夕的手冰块似地冷。赵熙赶紧焐在手心里。 “既不当值,就赶紧回我帐子里歇个觉去,这马栏四处漏风,你待这儿做什么,看着了风寒。”赵熙低声,语气又责备又宠溺。 顾夕笼在赵熙熟悉的温暖里,深垂着头,那迅速染红的耳朵,直蔓延到脖颈。 赵熙想伸手抚一抚他的脸颊,那里一定开始发烫了。 顾夕慌忙抽回手,潦草地抱拳为礼,一转身跑掉了。 赵熙负手,看着几乎驾轻功飞遁而去的人,挑唇而笑。 小皇帝看着两人互动,有些傻眼。 “那位是……” “他是朕的侍君。”赵熙笑着收回目光。 小皇帝脸上的神色,惊诧,遗憾,难以置信,一瞬间阴晴不定,煞是变幻。 - 陛下宝帐。 顾夕进来时,常喜就等在帐里。 “她几时来的?”顾夕一边急急脱外袍,一边问。 “刚到,在前营,崔将军去了,同陛下讲了事情,陛下才到后营来的。” 顾夕点点头,估计是崔是跟她讲了自己的计划。 “快点,给我拿个厚点的外袍,”顾夕忙忙地催常喜给他换衣服。 “要去哪?”赵熙挑了帘子,进来。 “啊?”顾夕愣住。常喜微笑着躬身行礼,悄悄退了出去。 赵熙负着手一步步走进来。 顾夕退了半步,弱声,“我……想出北口探探路去。” “你不是不当值吗?”赵熙提醒他。 顾夕惊讶抬头看她,原来他与小皇帝说第一句时,赵熙就在左近。想到小皇帝与他说的内容,顾夕又红了脸颊。 赵熙下了朝就快马往这边赶,如今欣赏着顾小爷难得理亏气短的神情,她直觉得呛着冷风在马上颠了好几个时辰,还真是值得了。 尤其顾夕现在未着外袍,素色的中衣右衽,薄薄的衣料下,线条流畅的肌肉线条,随他动作轻轻浅浅地浮现。赵熙能想像得出,衣料下干净的身子温暖,柔韧……她眸色沉了沉。 “我可真有点后悔让你入营了。” “怎么?”他在暗卫营做得不好? 赵熙似笑非笑,“夙夜值守,好几天连面也不朝一回,若是知道夕儿对差使是这么个上心的人,当初,该早把你放过来。” 顾夕瞧她不咸不淡的神色,就知道她说的是反话,“不是,我……”他舌头打了个结,“臣侍……” “嗬,还记得是我臣侍呀。”赵熙挑眉。 顾夕红着脸,“自然。”他舔了舔唇试图解释,“那个,昨天夜里……” 赵熙摆手,“别说什么无令擅动的官话,你不喜待在宫中,我明白。” 顾夕话被堵住,他急急地分辩,“不是……不是不喜欢宫里,你在哪我就陪着你……” 赵熙也觉得自己的话说得有点重,她叹气拉住顾夕的手。她是皇上,纵使专宠,也不可能后宫只放一个人。后宫有林泽,李和宋,虽说那三位祁氏皇子也封了侧君,她决计是不会碰的,但是她不能保证以后不会再进新人。天子的后宫,先于情,爱的,是牵着的朝局的利益勾连。顾夕本就聪明,看了顾相的图后,就更能理解。可再睿智的人,也无法左右自己的情感。其实顾夕这回来北营,与她上回推雪巡营的情况,何其相似。是为大局,但也有私情。 这样真实的顾夕,让赵熙又欣慰又心疼。 顾夕感受到她的低落,回握住她的手,放轻松了语气,“昨夜你在宫宴上拖住小皇帝,我就能到他的车队里翻拣东西。”顾夕挑起唇,“看,咱俩配合得多好。” “夕儿……”赵熙舒出口气揽住她的小侍君,贴心贴意,真诚温暖,这就是她的顾夕,“照这么讲,幸亏是夕儿体查朕心,才避免我华国百姓再被外族骚扰喽?” 顾夕笑着挑眉,无旨擅动的罪算马上就掀过去了。赵熙被这个小机灵逗乐,又气又笑,促狭地把手伸进顾夕的里衣里,“快招,你是不是终究口不对心。” 顾夕敏感地红了脸,往后躲,“哎,何况……你身边可不是我一个人,你若起兴再纳个谁,头一个着急的,也不应该是我吧。” 一语道出,赵熙也愣住,她叹出口气,心里有些涩,“是啊。” 顾夕这话说得非常中肯。林泽是贵侍,李和宋也比顾夕位份高。她不去担心那几个心里不高兴,却只盯着顾夕。还说顾夕为这事让她烦心,实际上她是担心顾夕会伤心失意。她纳了三个侧君,还得要顾夕若无其事的,确实有点霸道。不知这样的自己,是否让顾夕也有些烦心。 想通了这一节,赵熙长长舒了口气。 顾夕垂下目光,用力揽了揽她。她注定不是他一个人的,初时他义无反顾,只觉得只要爱了,就一切都可以克服。可实际上,克服这些需要用很大的力气。若是让一年前的自己来看现在的他,一定认不出来了。 顾小爷长长叹息,展臂拥住她。 ------- 用过午膳,赵熙拉着顾夕一同沐浴。 赵熙坐在内帐屏风后面,看顾夕沐浴。她的淋浴步骤比较简单,浴完了就好整以暇地看顾夕出浴。 美人出浴,总是赏心悦目的。已经有半个月没抱顾夕了,暗卫营武卫长需要轮值,顾夕连着值夜,赵熙真挺后悔把他放到暗卫营的决定。 “快点,还有什么?”看着常喜一道一道程序下来,赵熙忍不住出声催,“那个礼则,上回夕儿是不是多抄了几份?过后用上就行。” 顾夕和常喜一同回目瞅她。 赵熙被顾夕这一眼波光潋滟晃到,上前来抚他光洁的背,哄道,“以后白天有空,尽多抄几回,省得用时费劲。” 顾夕被她这话气笑,“陛下这主意,是想害我,连带着赐死常喜?” 赵熙知道太后盯这些盯的紧,安抚顾夕道,“放心,我身边的人都可靠,不教太后知道不就行了。” 顾夕看常喜,常喜仿佛被架在火上烤,不安地点头。 常喜放弃了把关,赵熙便更加肆无忌惮,她挥手让常喜把矮案撤掉。 顾夕叹气起身,“哎,还说心诚什么的,都是谎言。”美人哗地一声从水里站起来,像芙蓉出水,浑身的水滑落下来,像披着珠帘。 赵熙耳边响起一片大珠小珠落玉盘的声音。 床上。 两人亲密拥吻,分开时都喘息。 赵熙喘息着道,“以后不许值夜了,省得我从外后宫出来,找不见你。” 顾夕不满地扭过脸,“别的武卫都值夜,偏偏我例外?” 赵熙笑着追过去吻他,“那好,随你,不过你要住回百福宫来。” 顾夕有些犹豫。 赵熙凑近他,看着少年眸中的迟疑,柔声解释了一句,“林泽与我青梅竹马,是幼时的情份,其他的,不过是利益。不喜欢的,我怎会沾身?” 顾夕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眼睛有些湿。 “我……能想明白的,你不用这么做。百福宫,我搬回来就好。”累得赵熙一再解释,顾夕深深觉得自己今次举动过于草率。 赵熙揽住他,“想明白?想得明白,心里也不见得舒坦。连你们营里的人,都知道为你开宴,解你烦愁,我就连他们都不如了?” 顾夕咬唇,愧疚得没话说。 赵熙起身,辗转吻他。顾夕有半个月没沾她身,一撩拨,立时难忍地蜷腿。 赵熙灵巧的手,反复撩拨,顾夕前后煎熬,□□出声。 赵熙凑到他耳边,轻轻蛊惑,“以后暗卫值夜,都设双岗。我若召你回宫,你必要轻功飞来。否则……我必收拾你。” 顾夕打着颤,“好。” “以后不准替别人值夜,若是想办什么差,告诉我,我派人给你。” 顾夕本想不赞成,可赵熙哪肯饶过,前后挑弄,顾夕马上服软,“好。” “嗯,记住喔,待君以诚,你若再敢阳奉阴违,看我……” “哎,……”顾夕长长叹气。心诚什么的,还不是她一言以弊? 顾夕挣扎着坐起来,把骑在小腹上的人颠倒到身下。 赵熙轻轻惊呼,就被他占了先机。 两人倾情相拥,红被翻浪。 力竭。帐外已经暗下来。 两人谁也不想起身,就相拥躺着。 “今天祁帝跟你说什么了,瞅他那么兴奋?” 顾夕侧目看了她一眼,“你不是早到了?都听见了吧。” 赵熙感兴趣地支起上身,“什么话遮遮掩掩的?你俩说话声音太小,听不真。” 顾夕微微挑唇,“他说要我跟他回燕,诱惑他母后,好绝了摄政王要当他王父的念头。” “喔?”赵熙惊诧地看着顾夕。 顾夕无辜撇嘴,“我也是头一回听,实在惊悚,骇人听闻。” “那有什么奇怪,燕祁就是那样的风俗。”赵熙若有所思,“要是摄政王娶了皇太后,他就是太上皇了?小皇帝兴许不用死了呢。” “小皇帝恨他。” 赵熙点头,“他话里话外全是引着我对他们摄政王感兴趣。是打算借我的手,收拾他。” 顾夕也撑起身子,眼睛亮亮地,“摄政王此刻就在北山口驻扎,马程也就一天。我替你探探他去。” 赵熙回目看他。顾夕刚经云雨,眼角眉梢都是春韵,他长睫刷着眼中的雾气,就像一弘春日波澜。这样的人赤条条地卧在她身边,也不用盖被。偏偏还在认真地谈军务,真是,太,吸引。 赵熙迎上来,又吻住他的唇。 “唔。”顾夕猝不及防,又被按回被子里…… 第36章 离风口(一) 离风口,在华燕两国边境正中, 各相距五十里。燕祁皇帝拟从这里入关。燕祁的摄政王果然亲自来迎, 于是双方都在离风口设了行营。 燕祁摄政王的行宫扎在北侧,绵延数里, 数万支帐蓬。 中军王帐设在一个坡地。升帐完毕,将领们正从帐里退出来。候在外面的一个文士打扮的人进了帐中。这人正是原太子长史刘有,太子与赵熙在猎场争夺万山尊者,他趁乱偷出顾侧妃, 快马送入燕祁。后来太子因伤失去储君位置,被封为康王。康王妃一直派人四下寻找刘有的下落。刘有却改名换姓,做了摄政王幕僚。 大帐内宽敞明亮, 主位后的帐壁上,挂着大幅地图。一个挺拔的男子站在案后,正凝神看地图。 “王上,”何有单手抚在心前,弯腰行礼。 那男子缓缓转过头, 正是燕祁摄政王。他身着玄色王服,身形瘦削, 修长挺拔。满头发辫,皆束在脑后, 明红珊瑚细米珠串从饱满的额上抹过, 越衬得肌肤如瓷如玉。一张素色面具, 遮住大半张面孔, 只露出线条简洁的唇。唇角微微向下抿着, 倔强又刚硬。一双眸子幽深明亮,直摄人心。 “你可以即刻动身了。”摄政王抬了抬手,“这些死士,随你同行。” “是。”刘有回头看了一眼,数十名死士,已经地声列队在帐中。 “在华都暂做停留,目的达成后,即刻撤出华都,不可闪失。”摄政王低低的声音。 “是。”刘有郑重地应了。 摄政王走过来,亲自扶起他,虽然隔着面具,看不到他神情,但眸中的情绪却让刘有心中大恸,“王上,您……” 摄政王拍拍他肩,“走吧。” “王上,您三思啊。”刘有一步一回头,出了帐子。 人都撤出去,帐内寂然无声。 摄政王寂寥地转过身,帐边有一面铜镜,镜中人,一身燕祁装束,轻甲裹身,脸上的面具冰冷狰狞。他摘下面具,镜中人正是祁峰。 华国自猎场之事后,内乱蓬生。其实当时他们燕祁王庭也乱得不行。诸王意见不合,各行其道。回到王庭,为了暗地里配合赵熙登顶,他不惜代价,强行带兵出征。铁骑过处,收城掠地,势不可当。最后一役,终于华国万民拥戴赵熙亲自出征。千里草原,他策着马,远远看见华国的中军宝帐,她就在里面坐镇。 赵熙在军中有绝对的权威,他却只是新上任的摄政王。纵使先前有了些小胜,此刻也万万不是赵熙对手,所以他撤兵也不会让人觉得是突兀的决定。于是,他放弃进攻,收兵回国。 那一役,直接的结果是赵熙拥有了全国民众的支持,顺利上位。他亦凭着赫赫的战果,树立了军中的威信。回朝后,全力清除异已,直至只手遮天。 此回朝贡,小皇帝趁着他在北边塞整兵,偷偷领了仪仗,从王庭出发,选了最近的道路直接进了华国境内,前后也就是两天时间,他根本无从反应。赵熙特别警醒,小皇帝一进华国就派出重兵沿途保护,让他连下手的机会也没有。这小皇帝太讨嫌,整天疑心自己会收娶他的母亲。祁峰生怕赵熙从他那探听到自己的什么消息。赵熙那么聪明,万一察觉了他的真实身份…… 燕祁的摄政王,最实权的人,一想到赵熙就有些怯意。是怯,更是愧疚。他本已经想好,换回本来的身份,他定要找最佳的时机,亲自向赵熙陈明事实。纵使她不谅解,他也会百折不挠,求得谅解。是的,拼着性命死遁,他不是为了逃离。祁峰合目,越是爱恋,越是甜蜜,他就越无法忍受靠着欺骗陪在她身边,他不要顶着无形的面具,欺骗她也欺骗自己。 反正早晚都是要与她坦诚相见,如果由别人口说出来,祁峰宁愿是自己亲自面对赵熙的怒火。纵使焚身焚心,他也不后悔。 那个小皇帝,他不预备再留这个摆设。王庭现在中央集权,祁国也是百废待兴。祁峰也不想再把精力耗在这些无用的事上了,他要壮大燕国,做中兴之帝,同赵熙一样的报复。 只能自己壮大了,才能庇荫子民,才能能力保护好她。祁峰想到赵熙,神色柔和下来。 赵熙的身影清晰浮现在脑海里。别院那夜他与赵熙颠鸾倒凤,她俯在他胸前,认真地说,“阿则,我想要个你的孩子。”祁峰的心,有些酸软。女帝怀妊,自古就是最危险的举动。他必要强大到足以保护她,让她安心孕育才成。 想到未来,铜镜里的人,微微翘起唇角,又很快收敛。 现在摆在他面前的当务之急,是她就在北大营,极有可能被小皇帝撺掇着心血来潮,过境来与他会唔。不是不敢见她,只是他精心布置妥善绸缪,趁这次边境交接,必要取小皇帝性命。乱军中,他怕她有闪失。 方才刘有走时欲言又止,是因为他担心着另一层。他担心自己与赵熙的相见,毕竟是两国交锋,先于情爱,赵熙恐怕更容易视他为敌人。刘有是担心会有危险,不同意他与赵熙交底。 祁峰双眉紧紧锁紧,他也知道太过急促,可终究是情势所迫。小皇帝现在赵熙那里,若是赢得赵熙的支持,他就更难见她了。 ------ 午后。 赵熙收到一幅画像。 画像里的人一身玄色王服,外罩轻甲,是个武将的装扮。身形修长,瘦削,挺拔如松。面具覆了大半张脸,只留下形状优美的唇。虽只是画,也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肃然之气。 “这就是燕祁的摄政王?”顾夕探头过来看了一眼,“装扮倒是……” 赵熙也扫了眼画中人的一头发辫,顾夕定是觉得这位摄政王和那三个岁贡来的男子是一个画风,“他还未成婚。” “多大了……”顾夕挺惊奇。 赵熙侧目看他。顾夕抿唇,笑而不言。同是王,赵熙可是早早一夫多侍,“美名”传扬,相比之下这位摄政王可真是素净。 “燕国蛮夷之地,……兄妻弟承,朋友们互换老婆,还有无数露水姻缘,”赵熙把顾夕拉过来揽住,“别看这位摄政王名义上还未成婚,实际上不知已经有多少房妾了。哎,这位摄政王啊,胸有大志,奈何时运不济。他们燕祁血缘关系混乱,老皇帝好色,处处留种,自己亲爹的小妾,儿子的小妾,浑不吝,光便宜儿子就十几个,还不算在册的妃嫔所出。” 顾夕惊讶,“都是皇家血统呀。”这边赵熙只有一位长兄,两人争皇位就争成这样,那边那么多狼,还不争翻了天? 赵熙知道他意思,摇头道,“能争的,也就那么几位。他们祖上传下来的规矩就是非谪不可继承皇位。儿子再多,只要不是皇后所出,就都是奴下。他有谪出的儿子继大位就行。” “不过,他的皇后前前后后,也立了两三位,所以,谪出的儿子也有五六个。”赵熙轻轻哼了一声。 赵熙将画像掷在案上,嫌恶地掸掸手指。听小皇帝的意思,摄政王与太后不干不净,还与小皇帝的妾室暗通曲款,真是个贱胚子。 顾夕若有所思地看她。 赵熙笑道,“那三个岁贡来的男子,在燕祁,也是美人环绕着,荒淫得很。” “所以呢?”顾夕似笑非笑。 “脏得很,我才懒得碰。”赵熙一边说一边吻顾夕的唇。 顾夕往后仰了仰,还是被她亲到。他一边亲吻,一边失笑,“你可别急着表白,我还是那句话……” “我知道,我纳了谁,头一个着急的也不是你嘛。”赵熙替他说。 顾夕点头。 还嘴硬?赵熙气极反笑,上来辗转吻他,一只手撤开他的腰带,伸到裤子里去。 “哎……”大白天的在帐中行此□□之事,顾夕吓了一大跳。 赵熙一边亲他敏感的耳垂和脖颈,手下一边轻重动作。 顾夕被收拾得浑身绷紧,眼中茵蕴着雾气。 “又犯口戒?口不对心。我可有一百种方法来收拾你。”赵熙轻轻扼住他,顾夕猝不及防□□出声。 一番春色迤俪,顾夕软在榻上。 赵熙笑着扯过面巾,帮他擦了擦。顾夕侧过头,根本没法看毯上清晰的痕迹。赵熙揽着他,帮他穿上裤子。 裤子早撤到脚踝,露出笔直光洁的长腿。赵熙扯过被子盖住他下身,又用手指描摩他小腹上的伤口,那里早已经痊愈,只剩下细细的一道红印。相比之下,倒是臀上的杖伤,即使好了,也留下了青色的印迹。顾夕背上的鞭伤,倒是好得没了痕迹。对于刑伤,身体的反应也因人而异。顾夕的外伤好得很利索,但是瘀伤就是拖了这么久也没消,看来他真是从没受过,真挺难为。其实顾夕初至京城,什么都不知道,铭则没有必要把他也算计了进去。按理说,铭则该是最了解顾夕的人,顾夕敬他畏他,满心崇拜,他只消一句话,顾夕还不乖乖照做?何必…… 两人正在帐中低语,帐外有人禀,“暗卫们集结好了。” 顾夕闻言撑起上身,“嗯,我马上过来。”他今天得先到离风口去打前站。 他一边起身一边拿了新的内衣打算到屏后面去换,赵熙眯着眼睛,“就在这换吧。”顾夕也没坚持,最羞耻的事情两人都做了多少遍,换个衣服而已,他也没必要矫情。顾夕快手快脚地穿戴,最后扎紧玄色常服的腰封。这套公服真是适合顾夕这身材,平展的肩,挺拔的背,乍腰柔韧有力。赵熙瞧得眼神有些沉,“到离风口后,你只管睡好觉,明天我至晚方到。” 这些日子,顾夕负责护卫,职责重大。他反复筹划,周密布署,马不停蹄地巡防,十分劳累。 顾夕没坚持,笑着点头,“好。” 赵熙放开他,看他走到帐门。顾夕回目,看着她笑。眼里的神采亮若朝阳。 赵熙跟过来,替他整了整腰封,“夕儿……” “嗯。” “我瞧得出好儿来……”没头没脑的一句,却让顾夕微微发怔,当日他与常喜戏言的话,她竟用在这里,意思他却是明白了。顾夕使劲眨了眨眼睛,消去眸中的雾气,故意轻松了语调,“嗯,既然瞧得出好儿来,我就放心了。” “好啊。”赵熙心里有些酸软,回抱住他。 顾夕吻她头发,“明天见。” 赵熙挑开帘子,看他带着人匆匆离去的背影。情爱之事,哪个人不想独占爱人?可世上总有让人无能为力的事情,比如爱上的人是一个皇帝。 将最好的自己呈现给她,顾夕是这样想的,她何尝不是这样想的?她得变得更强大,只有真正能站稳最高处,拥有支配四海权利,她才有可能留得住心底难得的一点真情实意。所以,她要更加努力才行。 ---------- 顾夕刚出帐,一个暗卫进来回事。 “陛下,原太子长史刘有,现身京城。” “刘有?”赵熙诧异。这个刘有,是偷渡走顾侧妃的第一嫌疑人,事情一出,就遁得无影无踪,怎么在这个时候现身京都? “是,就是刘有。他从后门入了康王府,现在仍未出来。”暗卫抬目看了她一眼,“陛下,咱们暗卫营已经倾剿而出,把王府暗中围住了。” 赵熙明白暗卫的意思,康王是前太子,暗卫只能在暗中监视,却无法进入府中搜人。 赵熙沉吟着,考虑着要不要亲自回京一趟。 “陛下,刘有说不定把顾侧妃的孩子偷偷带回京了呢。”那暗卫补了一句。 赵熙眸色微沉。 那暗卫多说了这一句,垂下头。赵熙这才注意的看了他一眼,正是昨日和顾夕一道的刘有。暗卫只司报告,没有进言的职责。这个刘远今天看似太过积极了些。 见赵熙沉吟,刘远急着又补了一句,“陛下,康王府的总管亲自出府挑了几个妇人回府。” “奶娘?”赵熙挑眉。 “应该是,”刘远道,“陛下,前太子长史定是是夹带着小婴孩入府的。” 赵熙眯起眼睛若有所思,“嗯,知道了,你们回京去,只在府外围密切关注即可。有哪些人进了府,有哪些人出了府。出府的人一律拿下,搜搜身上可有印信之类的东西。” “……是。” “去吧。”赵熙摆手,刘远却没动。 “怎么?”赵熙垂目看他。 “陛下,卑职是担心,康王寻回嗣子的事,群臣不久就会风闻,到时恐怕……” 赵熙微微挑眉,淡淡道,“康王的嗣子,不过是个婴孩,何况那孩子是真是假,还不好说,朕有何担心?就算是真的,只要朕还在位,纵使无嗣,他们也得等朕百年后,才能继大统。” 刘远吓得赶紧叩头,“卑职不是这个意思。” “去吧,带人围好王府,只进不出。废太子在京中经营数年,府内秘密地挖了好几条密道,图纸都在,你们只管在出口埋伏。那个刘有,务必要捉拿归案。”她微微眯了眯眼睛。 晚间,赵熙用过膳,正在帐里看折子。 赵忠慌张进帐,“陛下,宫中来报,太后娘娘病了。” 赵熙愣了下,“什么病?太医怎么说?” “说是今冬太冷,太后胃寒的毛病又犯了。吃下的东西,全数吐了出来,人还烧着。” 赵熙腾地起身,在帐里来回踱步,高忠问,“陛下,回京吗?” “好。”太后年纪大了,身子弱,禁不起病痛折腾。赵熙想至此,恨不得立刻飞回京都去。“令暗卫们整装,我们连夜回去。” 赵忠知道她心急,忙应了,匆匆往外走。 “慢着。”赵熙突然叫住他。 赵忠回来,“陛下,还有何吩咐?” 赵熙微微皱眉,“母后常年是有胃寒的毛病,可都是在冬天里犯。如今已经是春天,草都绿了,她怎么突然犯病了呢?” 赵忠愣了愣。能在御前的人,都是九孔心思巧玲珑,赵熙一提个头儿,他立刻警醒,“陛下。”赵忠压低声音,“您的意思是……” 赵熙沉吟道,“林泽在宫中吗?” “林大人在宫中的。” 赵熙想到有林泽坐镇,心中大定,“飞鸽传书,着林泽将内外后宫封锁起来,所有人不可随意走动。伺候母后的人,包括膳房,茶房,洗扫,凡相关人等,皆拘起来,挨个审。” 赵熙脑子飞快地思索。林泽在宫中,他领着御林军,可以以武力管制后宫。可他心思不够细,查找奸佞之事,还得着落一个心思,熟知刑律的人。 “让宋侍君协同他办事。”宋成孝在刑部任职,前几天刚搬回外后宫,他心思细,手段强,在他审问下,不怕那些奸佞不现身。 赵忠凛然领命而去。 赵熙在帐中凝眉踱步,今天一整天发生的事情,在她脑子里一一闪过。 刘有现身,母后病重,这两件事虽不连着,但指向却是一致的,需要她亲自回京才行。谁在使计,调她回京?是摄政王,他想调走自己再对小皇帝下手?是康王一党,他们想在回京途中设伏? 无论是哪种可能,幕后之人一日内能连续两次出手,弄出这么大动静,那得在京中得有多少布置?甚至母后的身边,也有他们布置的人。赵熙熙眉头拧紧,突然有一种可能让她震动,她若是中计回京,途中护卫的,都是她的暗卫,那么,是不是说明她的暗卫中,也有他们布置好的人手? 赵熙念头一起,心头扑通扑通地狂跳起来。暗卫,是她的眼睛,是她的手臂,是她最信赖的下属。可暗卫中多有出身世家,有显赫的家族背景,利益勾连,谁能不被网罗其中?若是其中一环偏了方向,做出背叛她的事,也不是不可能。 这念头一起,赵熙遍体生寒。她腾地起身,四下环顾。帐中只有她自己,帐外也寂静无声。在这寂静的夜里,有许多暗卫正拱卫着宝帐,她却不知道里面是否有人已经将剑尖移到她身上了。 赵熙平生头一次心中生惧,生怖。 第37章 离风口(二) 赵忠回帐时,赵熙脸色已经平复 “陛下, 谕旨已经发出。”赵忠出去这会儿功夫, 先是发了飞鸽,又把自己的徒弟打发回去报信, 估计两路报信的,林泽那边总能收到一个。这些能办的事都办完了,赵忠回自己的帐子里,找了柄短刀在身上。谁敢伤害陛下, 必要从他的尸体上踏过去才行。 赵忠回禀完,就走过来站在赵熙身侧,神情还是一派宁和, 就与平素的老公公形象是一样的。赵熙却能觉察出他内心的不平静。她温和笑了笑,低声,“无妨,无非宵小,朕犹不放在眼里。” 赵忠整肃点头, “陛下是真龙,岂是宵小能侵犯的?” 赵熙的内心远不像表面那么平静。北营, 有数十万精兵拱卫边塞。只不过此刻,都在外营, 她的内营, 只有暗卫护卫。 市井说书人, 常常会给书中的帝王身边安上九个、十九个不等的忠心死士, 功夫出神入化, 忠心日月可表。赵熙常对此等说辞一笑置之。帝王身边,不可能只有十数人,铁打的人也不可能日夜护卫。 皇帝禁卫总共四余万人,近身防护,三班轮值。内最层防护是暗卫,暗卫营有千余人。平时每天分三个班轮换,每班四十名,一百二十名配一个武卫长。外围则一般安排四个武卫兵力,这就是六百名暗卫了。这千余人分做三班,当值一天连一夜,然后休息两夜一天,再轮值。最外围还要配上万余人的禁卫。才能基本保证铜墙铁壁。 御所里所有的人都是精挑细选,家世清白,忠心耿耿。 赵熙的性子,比较谨慎,习惯于制衡,所以上任后,她对每一个武卫的一百二十名暗卫进行了精心的搭配,他们中有公卿之后,也有平民百姓,还安插着她做公主时带过来的府兵。人员出身混杂,多有派系,相互制衡,从根本上杜绝了整队人叛变的可能。 尤其是对武卫长的选拔,赵熙尤其用心。因为若是武卫长自己叛变,只消在皇帝周围安插上自己的人,不用多,只几十名,便可限制皇帝的自由,纵使外围有数十万精兵,他们只须挟天子以令诸候就可以了。 这是最糟糕的情形。 赵熙捏了捏眉心。 武卫长刘远,是国公之后。兄长镇边,他做个闲散小公爷就好。可老国公还是将他送进暗卫营。他生性疏懒,喜好结交朋友,老国公平素交不结交皇室,与太子不是一个阵营。那么,刘远是可靠的吗?赵熙皱了皱眉,若说起疑,还是从刘远身上开始。他那么个性子,从未行过参政的权利,为何今日要多说那几句,神情还挺焦急,要调她回京的企图很明显。若她不察,急着回京,此刻一定在路上。脱离了兵营的庇护,她完全置于暗卫的势力范围中,只能任他拿捏。 赵熙凝眉沉思,心中做出了几条对策。她叫赵忠俯耳过来,轻声吩咐了一会儿。赵忠整肃点头,挑帘出去了。 赵熙冷冷挑起唇角,她要行请君入瓮之计。她要看看,这场阴谋中,都有谁会登场。一旦让她逮住破绽,她必要雷霆回击。 --------- 刘远在自己帐中焦躁踱步。一个暗卫进来,手里拎着几只死鸽。 “拦下了?”刘远眼睛一亮。 “是。”那暗卫从鸽腿上抽出纸条。刘远忙展开。两人凑近一看,都变了脸色,纸条上吩咐林泽封锁后宫呢,“陛下这是起疑了吗?” “那个太监,也拦下了,”暗卫悄声说,“身上也有信函?” “有。”刘远展开看,是一样的内容。 “陛下眼见是起疑了。”那暗卫着急道。刘远也有些慌。他的差使是哄着她出营回京,本以为不难,可不知是哪里出错,让陛下起了疑。 “大人,去哪?”暗卫跟在他身后轻声问。 “禀告陛下,太后病情加重了。”刘远暗暗咬牙。 “啊?”暗卫吓了一跳。 两人出了帐,远远的看了宝帐一眼。宝帐里灯火辉煌,帐外由暗转明的暗卫站了不少,还有暗地里护卫的。这一班的暗卫,都是事先换好的自己人。 那暗卫心里定了定,“大人,您有把握把陛下调回京去?” “有。”刘远咬牙,必须得有。刘远咬牙给自己打气。他本是一个闲散的小公爷,没有经过大的变故。最大的危机还是七年前,他兄长镇边时,中了敌军的毒箭,军医们束手无策,几乎就宣布了死亡。却得一人赠药,用了才解了毒。那赠药的人便是兄长幼时的知交顾家大郎。顾家大郎在他们这些官家子弟中非常传奇,十几岁便外出游学,后来又成了宗山上的的人。 此回兄长传信,要他听顾家大郎的号令。这号令只有一条,就是调陛下回京。刘远没办过这么大的事,估计他兄长确实也是没人可派了,才派了他。兄长交代任务时,写了厚厚的信,教给他多种骗陛下的说辞。刘远咬着牙,硬接下这差事。下午来见陛下时,他一路上都在背词儿。估计是背得太急,要不就是说得语气不对,还是着了痕迹,让陛下起了疑。刘远暗骂自己没用,为了弥补过失,他决定再试一回。 “陛下,卑职刘远有事禀报。”刘远站到帐门外,轻声。 “嗯。”赵熙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刘远吸了口气,挑帘进去。 “参见陛下。”他在案前几步远的地方跪伏,“宫中传讯,太后病情加重,恐怕危险。” 头顶久久没有声音。刘远揣测她心意,定是震动,心痛。于是按信中所说,他给了赵熙一点时间感受这种痛苦,“陛下,卑职已经遣调精英,连夜护您回京,必不会耽误与太后团聚。” “喔?”赵熙的声音自头顶传来,“卿又遣调了多少精英?” 刘远抬头,看见赵熙正垂目看着自己,眸色深深,仿佛直透人心。 他怔了下。身后帘微动。刘远转目,看见副武卫长陈众进来。陈众早年曾是公主府中暗卫。自陛下登基,属下众人多有升迁,他却一直在副职上。人道他失了宠,其实他就是赵熙埋下的伏笔。她根据每一队的武卫长的特点做了安排,像刘远这样的,就给他安排个稍强一点的副武卫长,互相牵制。人心都有不足,尤其副职这个悲摧的存在,不干掉正职,如何扶正?所以今天刘远稍有异动,陈众就出手了。果然,不负她望。 “你怎么在这里?谁让你无诏擅闯内营的。”刘远立起眼睛。 “卑职送军报进来的。”陈众垂目道,“门外的弟兄说您进来面圣了,卑职怕耽误了,就送进来了。 “军报?”刘远起身,夺过军报,喝斥陈众,“下去,送军报的差使不该你干。” 赵熙眯着眼睛,看二人互动。 “陈众。”赵熙突然开口。 两人一同抬头。赵熙好整以暇地微微抬抬手指,“来,卿入暗卫营也有十年了。朕观卿是有真本事的,奈何武卫长没空缺。不如这样,你与刘远比划两招,若你胜出,便是武卫长了。” 刘远一惊。陈众反应极快,已经出招如风。 两人在帐中走了几回招,陈众下手果断,招招都指刘远要害。刘远左支右绌,险象环生。他正全力对付陈众,忽觉身后有冷风,惊回头,赵熙已经自案后长身而起,踩着案子从高处跃下,森寒的长剑在众人眼前划过,剑影幢幢,正是一招宗山绝技。 刘远定格在惊诧的表情上,一柄长剑已经横在他颈上。挟着剑气,长长一道血槽在颈上划出,刘远甚至感受得到脉动的血流,顺着剑刃滴滴答答的。 刘远惊得说出不话。千金之躯,陛下竟然出手了。 赵熙单手执剑,神色沉沉,“卿的身手不错,奈何不够警醒。” 刘远腿一软,扑通跪下。 赵熙并不要他性命,收了剑,赵忠上来,亲自将人缚了。 “陈众,你今夜因何事生了疑,非要亲自闯宝帐一探究竟?”刘远转目问陈众。 陈众跪禀,“属下发现刘远将今夜暗卫轮值的班次做了很大的调整,故而生疑。”赵熙点头。这的确是个可疑情形。调整暗卫轮值,得有陛下手令。 刘远的几十名协从暗卫已经在帐前集结,陈众单人单刀,冲出帐门上,厮杀声起。 赵忠从帐内奔出来,单手持圣上金牌,高声道,“尔等既为天子暗卫,当事天子一心。如今身在十数万大军的营中,竟敢行悖逆之事,不怕身后九族株连吗?” 陈众也喝道,“罪首刘远已经伏罪,尔等还要负隅顽抗?” 暗卫们惴惴不前。 赵熙撩帘出来。威严负手,神情不怒自威。 暗卫们皆惶恐后退。 女帝满脸整肃,神情冷静,“尔等放下兵器,交待叛乱始末,朕或可免你家小凌迟重刑。” 众人都被震住,无人敢应声。 若是顽抗,九族凌迟,若肯悔罪,可得全尸。这就是女帝给他们的承诺。自古叛逆者失败,皆不可活。但能将话当面讲得这么清楚的,唯赵熙。她冷然看着眼前众人,微微横过长剑,剑身反射着肃冷的光,“方才朕讲的,卿等可同意?” 僵持良久,一名暗卫掷下兵器。恐惧像是可以传染,有一个人带头,其他的人都纷纷缴械,“陛下,卑职等不是叛逆。”领头的暗卫嘶声道。 陈众上前,一刀将那暗卫劈倒。 “将一干人犯收押,容后待审。”赵熙冷声。 帐外喧闹声渐静,陈众裹了伤,进帐护卫。 崔是从外营跑来时,尘埃落定。他吃惊地张大嘴巴,看着宝帐前被水冲刷干净的地面。 “陛下,这是……”他指了指帐前,空气里弥漫着血腥味。 “无妨。”赵熙泰然坐在案前,“朕的武卫长受了重伤。”她指了指颓顿在地的刘远,“着在营中养伤吧。” 崔是看帐内外情形,暗自心惊。忙跪下道,“末将来迟了。”赵熙摆手,“幸亏你没早来。”崔是尴尬点头。他若来,也不可能带着亲兵,若他也陷在这里,赵熙哪里来的底气能降服叛逆。 一切处置完毕,天已经亮了。初升的朝阳,在天边露出小半张脸。赵熙站在帐门里,向外看。每一天都升起的太阳,如此司空见惯。今天再见,却分外感慨。这一夜,可谓惊心动魄。 对任何人都不能倾心信任,但又要依仗很多人,才可以坐稳帝信。这就是陛下与臣下的关系。不是不信任,是不能全信,不是不疑,是不能都疑。 君王之道,上回她同顾夕讲过,是利益,是制衡。前者是目的,后者是人性。她既为帝,就要一辈子与这些为伍。不止昨天,而是需要日日警醒。 她远望京城方向,想着母后的安危,心中暗暗发恨。她必查出幕后之人,无论何种目的,必不宽饶。 --- 林泽于正午时,接到正式的谕旨。命他封宫彻查。其实他一夜未睡。太后病重,他和其他两位侍君,皆在内后宫侍疾。同时,暗中封宫,彻查已经进行了一夜。 宋侍郎由于职业敏感,已经开始着手审案了。 因着无旨,宋承孝和林泽商量着,未敢动太后院中的人,只从外围查起。审人时,李侍郎坐陪。直熬到正午时,正式的谕旨终于到了。 听完宣旨,宋承孝立刻有了底气,将太后院子里的奴才也一并收审。 李侍郎凑过来,“承孝,你都有旨了,不用我了吧。”他可看够了这一夜的血腥。抽鞭子都是轻的,他们刑部刑讯的招数可真是,触目惊心。 宋承孝侧目瞅了李侍郎一眼,嫌弃道,“到底是文弱,这点血腥就怕了?清晏,咱们已经审出点眉目了。如今抓了院子里的奴才,细加排查,就一定能挖出原凶。” 李清晏忙摆手。外围的已经血腥成那样,内院的奴才们更好不到哪去。他可不想目睹。“你自己审去吧。我得整理卷宗。”此回随驾去的暗卫,一个个的,都得把他们的身家八代理出来。陛下虽没说,但他知道这活他是跑不了的。 宋承孝点点头,“那你忙你的去吧。” 眼看着宋大人眉目清明,气势如弘地押着人犯走了,李清晏长长舒出口气,他终于可以书卷为伴,不用再闻血腥了。 林泽重新调配人手,将后宫铁桶般围了起来。 晚上,他将李清晏拉过来,“清晏,可都查清了?” “嗯。”李清晏将厚厚一叠文书呈上,“这里记着查出来的可疑人名,连着他们的身家,都记载清楚了。大人可直接送给陛下御览,臣侍接下来会将文书做得更完备些,明早前送到北营。” 林泽沉吟了下,他很挂念赵熙,很想亲自赶到北营。可在人事上,清晏比他在行。若论权衡利弊,掌控人心的本事,他可是赵熙手把手□□出来的。 “清晏,你即刻动身去北营,亲自向陛下解说。陛下那里的事情定是千头万绪,你能帮到他。” “嗯。”李清晏抬目,清俊的面庞写满坚定,“大人放心,清晏定会尽全力帮陛下肃清奸党。” 林泽拍他肩,“好,护好陛下。” 李清晏带着厚厚的文书上了马车,林泽手中执着副本,翻看了一会儿,皱眉。若是等陛下再发回谕旨,他怕来不及,这些人中真正的奸党不定又作出什么妖。于是他再一次先斩后奏,“来人,将禁卫军分成数队,拿上名单,按照上面的人家,一家一家地抄过去。剩下的人去刘国公府,将国公府团团围住。” 部将领命去了。林泽负手站在院子里。抬目远眺,目之所及,皆是重叠宫墙,四角天。陛下身边的最后一道屏障就是暗卫,暗卫叛乱,是多么凶险的事情。林泽很想马上驱马,去北营接她。可他必须坐镇京城。 林泽眼中全是雾气,连肩也绷紧。若是她有个三长两短,他坐镇的京城,又有何意义? ------ 康王府。 前太子赵珍半倚着躺在暖榻上。 休养数月,他身上,有了些感觉。此刻,正用不太灵便的手,玩弄一个年轻男子。那男子宽肩窄腰,四肢修长,一看便是常年习武之人。此刻,那男子极力忍耐着赵珍的玩弄,双手抵在赵珍腹上两处大穴,正输导内力运行周天。 刘有站在廊下,看着这一幕,唇角微抿。 废太子在府中,每日珍药不断,还拉着当初万山留给他的几个剑侍给他输内力。每人一天,轮着来。赵熙出京去了北营后,他突然变本加厉,强迫那几个剑侍昼夜输内力,替他导引经脉。几个剑侍算是废了,只剩下这一个勉力支撑。 刘有此回回来,是乔装成方外神医,由府中安排好的人介绍给赵珍。赵珍也是病急乱投医,听人夸耀神医本领,当下收了他献的药。着人试吃了后,也服下去,果然当天就觉得筋脉爽利了不少。 刘有在窗外打量赵珍的反应,估计依这个回光返照的反应,也是活不过多久了。那药是摄政王亲自交给他的,可祁峰并不懂药,不知他身后是哪位熟悉药理的人,制出这枚霸道的药丸。 刘有见已经得手,便不再耽搁,转身出了院子。找到柴房里暗道的入口,钻进去。洞口设在城外,他在隧道里走了大半个时辰。出洞时,周遭一片寂静。 刘有诧异地四下看了看,并不见跟他来的那队人的踪影。刘有察觉到危险,快步向北方而去。 远处,林泽刚派过来围康王府的一小队人,也察觉了刘有。领头的打了个手势,几个人对了对眼色,悄悄地尾随而来。 第38章 离风口(三) 离风口,位于两国边境中间丘山地带, 地势狭长, 一条漳河从谷中穿过,两边是绵延无边的十万大山。 此刻, 在离风口汇聚了两国各十万兵力,双方大营分踞在离风口一南一北两个方向,各绵延数里地。 顾夕到时,已经是傍晚时分。他站在营中高处, 周遭环顾,不禁微微皱眉。这样的地形,的确不能轻忽。晚饭后, 他策马出营地向北奔去。在靠近燕祁营地的一座高山坡上驻了马,居高临下,灯火通明的燕祁阵营清晰可辨,内营外营布置周密,隐有阵法蕴含其中。顾夕从马鞍下拿出纸和炭笔, 就着星光一边观察一边绘图。 不知不觉,月挂中天。这里距华营并不远, 顾夕便少了些戒备。他画得正投入,忽然听到身后有微微响动, 顾夕回头, 见身后一人一马。那人一身僧袍, 鹰目锐利。竟是万山。半山腰里, 数十名黑衣人无声地肃立在月光下。那是万山的剑奴。 万山风尘仆仆, 肃杀之气掩都不掩不住。他缓缓策着坐骑,停在顾夕面前,沉声唤,“夕儿。” 顾夕下意识提马缰退了半步,一身戒备,微微见礼,“尊者万安。” 万山微微皱眉,记不得何时起,顾夕就不称自己为师父了。 “夕儿不是陛下身边,为何来到此地?”万山鹰目扫过顾夕手中刚画好的营防图。 “华营就在不过处。”顾夕不动声色地把图纳入怀里。目光扫过万山。突然发现万山马上扣着一个人。那人农夫打扮,脸朝下,背缚着手。血从身上滴滴答答地流下来,了无声息。 顾夕皱眉,猜不出那被擒伤者的身份。此刻他犹自顾不暇估计也无法救人。 万山顺着顾夕指的方向看了看,灯火通明之处,绵延的帐蓬,正是华国行营。他身边只带了几十剑奴,看到如此阵仗不禁有些心惊。他眼珠转了转,“夕儿,陛下圣谕召我,可带为师见驾?” 顾夕多聪明,并不被他套话,“尊者可有圣旨?” 万山气得滞住。圣旨是有,不过是颁布到宗山的。圣旨下来之日,他的首尊位被未然接替。宗山上,他再无权势。趁夜逃遁,他能带走的,也就是自己的剑奴。一路疾奔,绕道来到离风口,准备从这里入燕祁。 一路上,心怀的全是对赵熙的恨意。还有祁峰和顾铭则那一对小白眼狼。这一年,他过得也颇为不易。只因他所中的抑功之毒,一直未得解,功力只余不到五成。顾铭则善药,祁峰有行动力,两人联手害了他。至今,他甚至连那小子是如何下的毒都没搞清。内力不敢轻易使用,所以赵熙的圣旨夺他首尊位时,他一点反抗的资本也没有,只有逃离。 他拿眼睛瞟了瞟对面的顾夕。小弟子数月不见,越发长身玉立,气质洗练,漂亮得耀目。颜色是真好,不然当初他也不会想着将顾夕献给太子那断袖。赵熙也不会一眼就被顾夕勾搭住。如今这小弟子也远着他,全不念他们的师徒情。万山从鼻孔里冷哼。全没想到自己连顾夕他娘都能占为已有的荒淫无度。 万山带马向顾夕逼近。 顾夕缓缓后退,“尊者,边境可不是您该来的地方。难道……您要到对面大营去?” 万山眯起眼睛。小徒弟一别数月,仿佛一夕长大了,沉得下气,不急不躁。他重新衡量了一下骗走顾夕的可能,决定还是先下手为强。 “夕儿猜对了一半。不是我,是我们。”万山突然伸出蒲扇般的大手,雷霆一击。 顾夕早有戒备,他几乎是在同时,猛磕了下马刺,马吃痛,向万山直冲过去,他却如大鹏鸟,向后掠去。 万山一掌击空,竟拍在顾夕的马背,马鞍和马脊梁一起断裂。万山痛失先机,妄动内力,牵得他内息翻腾。他强压下喉咙的咸腥,阴沉着脸招手让山腰的剑奴追击。 剑奴皆着黑色劲装,后背负剑,行动迅捷无声。几十人仿佛一人,刷地一声,散进黑暗里。 顾夕一著险险逃脱,趁着夜色,无声地循进密林里。身周,有刷刷地破空声,顾夕知道那是剑奴从四面包抄过来。剑奴,是万山精心□□的死士,是私奴。顾夕见过他如何训练剑奴,自然知道这帮家伙的凶性。剑奴就是牲畜,可以嗅到他的味道,听到他的呼吸,围住猎物,便是死缠到底。 顾夕弃马时连剑也没来得及从马鞍上摘下来。他手无寸铁,为避免被围攻,只有尽量快地攀石越岭,向着不知名的密林深处脱逃。 后半夜。 万山在一道山梁下燃起火堆。 几个剑奴跪在火堆前。几具尸体呈在火堆前。一个死去的剑奴手里,还握着顾夕的披风。万山大步走过去,扯起披风,上面有几道剑划开的口子,昭示着披风的主人刚经历的凶险。 “再去找,谁能捉住顾夕,明年我就让他入天字阁。”万山眯起眼睛。 所有的剑奴眼中都迸出渴望的火星。入天字阁,就能成为剑侍,就可以光明正大站在人前,就可以出仕为官,就可以从此不再做畜牲。万山冷笑着指了指远山,“若是找不到人,我就活剐了你们。”剑奴们赶紧四散而去。 万山目光中全是暴戾。自己在离风口的消息若是走漏,恐怕两边都会派兵追缉。也是自己大意,让顾夕逃脱。此次捉住顾夕,必禁锢在身边。大事指日可成,顾夕还有用处。 他转目看了看一块大石旁颓顿在地的那个人,就是他入山时的意外收获,顺手捉到的前太子长史刘有。发现刘有时,身后有偷偷跟踪着几个武功不错的人,万山便那几人杀掉了,埋在乱石堆里。他现在想来,当时杀人时,还是有些急躁。那几个也不知是谁的人,该严刑逼问一番,套取些消息才对。 万山越想越气,一坛酒尽数砸碎在大石上。 刘有被震醒,昏昏沉沉地睁开眼睛。待看清面前之人时,脸上现出死一般的颓败之色。这个出家人,枉称一代宗师,捉住他后严刑之暴虐,人神共愤。刘有虽是文士,却也有视死如归的决心,他无畏地盯着万山。 万山走近他,将人拎着脖领子揪到眼前。 刘有突然咬紧牙关。万山先他一步,掐住他下巴,阻他咬舌自尽的企图。 “哈哈,文弱之人,还挺刚强。”万山看着刘有绝望的脸,“你也知道我要问什么吧。看来我找对人喽。” 万山从地上拾起块尖锐的石块,迎面击在刘有面门上。刘有惨叫一声,门牙上下四颗皆被击碎,血糊了一脸。 万山残忍地笑道,“我先敲碎你满口的牙,看你还如何咬舌自尽。” 刘有恐惧地疯狂摇头,万山哈哈大笑着,举起石块,戏谑道,“张嘴,张嘴,要的不我从外面砸喽,脸就没了。哈哈……” 告诉我,顾采薇在哪里?告诉我,祁峰是如何给我下的毒?告诉我,你们有什么计划?小皇帝能不能活过离风口?哈哈,我问的,你都得告诉我,否则我会让你后悔活在这个世上。 ------ 京城。 宋承孝审了大半天的人犯。 几个奴才地位都不高,只知听命投毒,其他的宫侍皆不知情。下令投毒的人,已经逃走了。宋承孝只审到这,便吩咐把人收押。后续自有捕快去捉人。至于这几个,等皇上裁断他们是怎么个死法吧。 宋承孝疲惫地捏了捏眉心,准备回外后宫睡一觉。 人还没走,就接到圣谕召他去北大营。 李侍郎昨夜就过去面圣了,今天正午回来的,一夜未睡又一头扎进书房理文书去了。宋承孝就知道陛下那边情势仍很紧。于是他直接上车出城。 车行到入夜时分,人都在车里睡着,才到了北大营。 “大人,到了。” 宋承孝睡得迷迷糊糊地,毕竟他两夜未睡好觉了。郊外的风硬,一下车便吹得他一个寒战。精神了些,才看清眼前的景物。车子竟然直接驶入了内营,陛下宝帐就在眼前。宋承孝颇受惊。 暗卫们把他引到宝帐后面一个大毡帐前,悄声退下。 宋承孝强自镇定了下,才撩衣跪在门外,“臣宋承孝,奉旨晋见。” “进来。”是赵熙的声音。 宋承孝起身进了大帐,帐内光线并不好,迎面是个大屏风挡住了里面的景物。宋承孝有些发愣,及眼睛适应了这光线,才发现赵熙负手站在屏风前。宋承孝赶紧撩衣跪下,“参见陛下。” 一只素手伸到眼前,“平身吧。” 宋承孝眼着伸过来的赵熙的手,抿了抿唇。自从入公主府做侍君,他就一直在忙公务,被公主指使着办差,就像上官下属一般,从未离赵熙这样近过。赵熙温和的气息,就在身前,他觉得浑身都僵了。 “来,平身吧。”赵熙弯腰扶他。 “是。”他垂下目光,自己站起身。 赵熙引着他转过屏风,“卿抬头瞧瞧。” 宋承孝抬目,看见的景象可为壮观。宽敞的地上躺着十几个昏迷不醒的人,这些人服饰不一,却都是精壮男子。尽管昏迷,也能感受到他们身上的肃杀之气。 这是死士?宋承孝脑中冒出这样的念头。 赵熙仿佛会读心,点点头,“对,是死士。” “这些死士,守在十里处京郊一处密洞口前。那洞口通向康王府。”她踱到一个人面前,用脚踢正他的脸,示意宋承孝来看,“面目平常,身上也没有任何身份标志。” 宋承孝跟过来仔细看了,“要审一审才能知道幕后之人。不过……凡死士,都不会活着让对手擒到。”宋承孝微微叹息。 “所以朕才让人把他们都迷晕了解来此地。” 宋承孝抿唇,现在他们是晕了,但要审问,必须先弄清醒了。到时一个个地用密法自尽,他可如何向陛下交待? 赵熙负手看他。来自陛下信任和期待的目光,让他大脑飞速转动。突然宋承孝眼睛一亮。他蹲下身,伸手扒开一个死士的嘴,向里面看。 “陛下,臣听说他们这些死士,都是将毒藏在牙里,如果是真的,咱们将毒丸取出就绝了他们的路了。” 赵熙点头,“快看看,有没有毒丸。” “有。”宋承孝仔细查看了一个死士的牙齿,高兴地抬目道,“真有。” “取出来,咱们还可以先查毒源入手呢。”宋承孝精于线索推理,发现了毒丸,他立刻进入了十分专业的审验状态。 “好。”术业有专攻,赵熙很信任地将自己的短刀递过来,“好主意,卿赶紧把毒丸弄出来,朕找御医鉴定。” 宋承孝赶紧道谢。不过御用的刀,他可不敢去撬死士的牙齿。他拔下死士头上的发簪,小心探进那人的口里。 “咦?”宋承孝鼓捣了一会,轻咦了一声。 “怎么?”赵熙弯下腰来看。 “不……不小心掉喉咙里了。”宋承孝抬头,红着脸,“手法生疏……” 赵熙用脚将那死人踢到一边,又踢过来一个,眯着眼睛看他,“无妨,来,再来一个,试试就熟练了。” “是。”宋承孝艰难地舔了舔干涩的唇,在心里呐喊,我是侍郎,两榜进士的文官,不是仵作,手上没准啊陛下。 废了三个人,第四个终于成功。 宋承孝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向被毒死的三个人默默恭喜了下,幸亏你们这么容易就死了,否则醒来,我定叫你们后悔活在这个世上。 有了前面的经验,宋承孝接下来动手,成功率大大提升。不多时,药丸收集上来,他放在小盒子里,呈给赵熙。 赵熙亲自袖了,“好,卿再辛苦辛苦。这些死士,皆是护卫前太子长史刘有而来的。刘有先入的太子府,后由秘道而出。”活捉死士尤其不易,需要用大量迷药。为此她动用了大批暗卫。得手后她命令连夜将人解来北大营,就是因为她要问的事情,尤为机密,“另有一队暗卫尾随刘有而去,希望能揪出幕后的人。” 宋承孝脸上变色。他终于明白陛下要他审什么了。 “若是这些死士知道顾侧妃下落,臣必会审出来。”宋承孝郑重承诺。 赵熙点头,她信得过宋侍郎的本事。 “辛苦了,你就在这里审。累了,回朕帐中去睡,换洗衣物都给你带来了。” “这……臣……”宋承孝局促不安,“赐臣一个帐子休息就成。” “就在宝帐吧。”赵熙坚持不给他另赐帐子。刑部的侍郎来北大营,太过引人瞩目,不过若是以她侍君身份,便是顺理成章。 宋承孝明白过来,愧疚地道,“是臣失虑了,臣必殚精竭虑……” “不忙,且得审一阵子……”赵熙拍拍他手臂,才发觉面前的人全身都僵了。 赵熙看着他。两日夜未睡的人,一脸倦色,却神情郑重。自己方才说用侍君身份掩护,其实人家不就是侍君吗?记得她曾说过,这些人无非是利益,可如今看来,这样想还是太绝对了。 “先随朕回宝帐换洗一下,再吃点东西。” “是。谢陛下。”宋承孝还要跪下谢恩,被赵熙一把拉住。 ------ 凌晨。 燕祁大营。 祁峰凝眉站在帐中,一夜未睡。 “王上。”一个亲卫跑进来,“仍未获死士传回来的讯息。” 祁峰皱眉。五十名死士,至今杳无音信,刘有定是凶多吉少,“北大营里有什么动静?” 亲卫摇摇头,“小公爷刘远失陷。” 祁峰眉头拧紧。 “王上。”那亲卫上前一步,“咱们都已经布置好了,您下令吧,咱们必在半途狙杀小皇帝……” 祁峰抬手止住他,“不成,计划要变一变。”赵熙会和小皇帝在一个队伍里,他怕伤到她。 “王上……”那亲卫急切。 祁峰皱眉,“在小皇帝回王庭的路上设伏吧。” “是。”那亲卫应。 “若是刘有被捕,定关在北大营。传令下去,找到关押他的帐子。” 亲卫惊诧抬目,“您认为死士们都被捕了?” 祁峰微微抿紧唇,很有可能。赵熙已经生疑,她一定会利用他的所有破绽,抽丝剥茧最终揪出他来。 “能救则救,救不了……”祁峰给他一丸药,“必要亲自喂进刘有嘴里,若不能,你就毁了它,或是自己吃了,绝对不能落到华帝手里。”祁峰捏紧药丸,反复嘱咐。 “是。”亲卫只当是□□,大义凛然地接过去,信誓旦旦。 祁峰摆了摆手,他立刻退了出去。他连施两计,都不能哄赵熙回京,再一再二不再三,可他却必要成功。 祁峰沉声道,“来人。” 另个亲卫进来,“是。” “传令下去,在太子跟前散播消息,前太子长史刘有被赵熙擒住。”祁峰冷声。只要太子还不是太笨,必会先找个婴孩充做子嗣。废太子有嗣,而皇帝没有,他就不信赵熙能沉得下气,让太子在京里作妖。 “北大营那边要做安排吗?”亲卫探问。 “不要。”祁峰捏了捏眉心。赵熙太过警醒,前两回是他心急,做过头了,反而引她怀疑。 这个赵熙啊,祁峰咬牙。明知燕祁的摄政王不会放过小皇帝,小皇帝也不会束手待毙,离风口必有一场龙争虎斗。她还要跟来凑热闹。让他,如何能放得下心,放得开手脚呢? 祁峰缓步走出帐子。向远天眺望。离开南华已经多少天了?他从不去计算。他几乎以为自己忘记了那五年的时光。在燕祁,他杀伐果断,气势如虹,多少人把他称为修罗,不敢违逆。可如今身在两国边境,他当初离开华国回祁的离风口,他的心绪再难平静。 正君故去,嘉和公主伤心欲绝的消息不断传回王庭。王族、大臣、勋贵高声谈笑,斥一个女人竟然染指朝局,真是不自量力。报应到了吧,死了正君。他躲在面具后面,心中痛得麻木。 那一段日子,他分裂成两个人。夜里梦回,他知道自己就是嘉和公主的正君,是那个让她伤心欲绝的狠心人。可白天里,他就变回了摄政王。 他以为自己已经是个疯癫的人。直到战阵上,看到赵熙的王旗。 晨星微闪,阴沉了一夜的天光放明。一切景物瞬时被镶了金边,万丈晨光普照,离风口,迎来新的黎明。 祁峰突然挑眉,他这些日子净想着如何骗她回到安全的京都去,却忽略了赵熙其实是比他还要强悍的人。赵熙弄权,努力登顶,手段比他还要熟练老辣。祁峰微微挑起唇角,想起那个强势的女主,往昔的相伴,何其令他珍惜。她在是他的家主前,还是一位有抱复的君初,也有自己的初衷,或许这就是他们俩个的相通之处。他一下子明白了赵熙的心思。 “来人。” 一个亲卫跑过来,“王上。” “备马。点百名死士随行。” “是。” 祁峰目光坚定。他不要再在幕后调停一切。他要去离风口,诛燕帝,护赵熙,他要亲自去干。只有亲眼看着,才能万无一失。 第39章 离风口(四) 山地连绵,杂木横生, 扬沙漫卷过蜿蜒山路。 山口处, 一道身影飞掠而出,正是顾夕。身后十几名剑奴紧追不舍, 一边追一边放出信号,更多的剑奴迅速向河边集结。 顾夕在一条河边停下步子,河水清澈如镜,映出他倒影。奔逃一夜, 他面色苍白他用双手拄着膝喘息,气血翻腾。 剑奴们尾随而至,一边疾喘一边迅速集结成口袋型剑阵, 将被河水拦住无路可去的顾夕围在阵里。不多时,得到讯号的万山也策马过来,停在高坡上,俯瞰。 只有背水一战了。 顾夕顾不得筋脉生疼,长吸丹田气, 悍然贯内力入剑身,剑气从剑尖如长虹般外溢, 整个剑身颤动着发出龙吟。 剑奴们纷纷举剑成守势,抵抗凌厉剑气。 忽有人在阵中低喝一声, “上。” 这一声如同号角, 剑阵瞬间启动。顾夕目光如寒星闪亮, 锁定领着人。擒贼先擒王。顾夕人剑合一, 果断扑阵中, 凌穿掠过众剑奴,手起剑光一闪,洞穿了那个发令人的喉咙。 扑通一声,死尸倒地。顾夕飘然跃回河边,剑刃雪亮,杀了人竟未沾一滴血渍,足见动作之快。 大头领毙命,众剑奴皆骇然。双方对峙,考验的是耐力和定力。果然,沉沉压力下,几个年轻的剑奴沉不住气,偷偷侧目,看向阵中另一人。顾夕故伎再施,再次扑入阵中。 众剑奴皆骇然惊呼,执剑抵挡。顾夕孤注一掷,暴起如虹剑气,直指副头领眉心。一击又中,不过再想退回河边,已经是万万没了机会。众奴截住了顾夕去路,他堪堪避过从四面八方刺来的剑,衣袖,大腿,甚至脸颊上都留下深浅不一的剑伤。血珠扑簌簌从线条绝美的脸颊滚落,顾夕用手背随意抹了一下,执剑长身立在死尸边,眸中仿佛有耀目寒星,光采夺人。 高踞坡上的万山沉声呼喊,“乾阵。” 大阵驱动,剑影在顾夕身周织成网。 顾夕侧身,长剑舞出叠叠剑影,正是剑宗绝技。众多剑奴终于见识了掌剑的身手,所谓武之大成,便是面前这个人。顾夕如游龙入海,在银色剑网中,直取坤位敌手,他孤注一掷,不顾身后,倒真是破阵的关键。坤位剑奴在他全力攻击下,溃败,顾夕成功退回河边。 身后留下七名剑奴的跌坐在地,顾夕身上也多了数道伤口。他抿紧唇,暗自调息。万山生性多疑、善变,他说是乾阵,活门却在坤位。顾夕一搏之下,终于小获成功。 万山脸上变色,强行催动大阵,“变阵。” 剑网再次绞杀过来,顾夕身后是水,再无法后退,他不及调息,只得仗剑再次绞入阵中。 这是一场真正的背水一战。 剑奴一个个在剑尖下倒下。顾夕皆奔着他们的手腕子和腿弯挑过去,剑奴像割倒的稻子般,成排倒地,阵中乱成一团。 顾夕人剑合一,再次脱出阵外。 “咦?”万山眯起眼睛审视自己的小徒弟。顾夕身上虽然又多了数道血口,但意态平静,越战越勇。他不禁心疑。顾夕是在山里兜转了一日夜的人,纵使内力再强,也是血肉之躯,难道这小子另有援手?他莫非是主动与自己周旋,实是为赵熙争取了时间? 万山一念至此,气得钢牙咬碎。 顾夕也抬目向山坡上看。他表面上沉静安然,实则心跳如擂鼓。纵使天阁掌剑,也不是铁打的。他用了真力,一举击伤对方近二十名高手,已经是内息不继。顾夕用力咽下口中的咸腥,面上却伪装得沉静。以万山多疑的性格,只有虚虚实实,才有可能寻隙脱身。 果然,万山大手一挥,召回剩下的十几个剑奴。 顾夕心内一动,面上却不敢松劲。 万山也心有不甘。他鹰目盯了顾夕一会儿。俯爬在马鞍上的刘有从昏迷中醒来,动了下。万山抬手压实他,刘有这个人,绝对不能失去,有了刘有,他就有了更硬的筹码。顾夕的事,还是来日方长吧。于是,他向后扯了下马缰。 顾夕眸中微光一闪,踏前一步,朗声,“尊者要去哪里?”他指指河边界碑,“此处已经是华燕交界,您若踏出一步,便是要弃华而投燕祁,从此,我华国宗山再无尊者的名号。” 万山霍地勒住马缰,审视着坡下咄咄逼人的少年。 忽然,远方烟土扬尘,似乎有马队驰近。 顾夕淡淡笑笑,滴血的面颊,象血色宝玉,熠熠生辉,“将尊者引至水边,夕也算是不辱使命了。” 真的有诈!万山不禁头皮炸裂,“撤。”他断喝,众剑奴不及带上伤者,全速追随逃走的万山而去,只在身后扬起一片尘烟。 顾夕目光一直追着他们绕过一道山梁,直至不见了人影,一口气儿才松了一半。不知是谁的马队,来得真巧,倒助他把把山吓退。 耳听着马蹄声越来越近,那马蹄声厚重剽悍,绝不是南华的兵士。顾夕暗道,糟了。他必须赶紧找地方藏身。 或坐或卧的十几个受伤的剑奴,自知难逃一死,都死死地盯着他。顾夕收回了步子,除非他能把这些人全都灭口,否则行踪必泄露。到时他一双腿,如果逃得过一个马队? 也就是一闪神间,山梁蜿蜒的山线上,现出一排黑压压的骑兵。黑甲玄袍,背后披着大毛的兜帽。面上皆覆面具,狰狞可畏。中间一位身材高挑的将军,也是黑甲、覆面,只露出锐利的眼睛和紧紧抿成一条线的唇。 顾夕连同倒卧在地的十几名剑奴一齐变色,他们遭遇的是燕祁的铁骑! 众骑手俯看坡下的一片狼藉,百名骑士同时策骏马,全速冲下坡来。 马队如乌云盖顶,遮住远山透过来的日光,这注定是一场硬碰硬的恶仗。 顾夕上前一步,长长吐气,剑气蕴满剑身,发出清越龙吟。 跑在最前面的十几匹战马迅猛地撞上来,高扬起的马蹄足有一人多高,从顾夕头顶狠狠砸下来。顾夕擎起宝剑,挟着凌厉的内力,横扫过去。剑气如虹,十几匹战马的马腿齐齐削断,骑士们被巨大的冲力带着,撞到顾夕面前。顾夕长剑舞出层叠剑网,骑士们成排倒地。 第二拔骑兵转瞬赶到眼前,顾夕不及收势,一个骑士挥着狼牙棒,迎面狠砸下来,顾夕勉力用剑挡了一下,巨大的冲力,带得他踉跄了两步,单膝着地。剑被震成两断,他右手的虎口裂开。第三拨骑后接踵而至,几匹马从他头顶腾跃过去,骑士们晃着长刀嗬嗬怪叫。 顾夕咬牙,左手使出一招剑诀,骈指化成无边剑影。领头人腕子被剑气切中,大刀脱手。顾夕反手接住大刀,朝头顶一划拉,已经跃至头顶的一匹马肚子被破开,鲜血暴雨一般洒了他一头一脸…… 好凶悍的少年。骑士们不敢冒进,开始纵着马围着顾夕打转。他们占着优势,居高临下,不时用长刀偷袭他身后。 顾夕从地上抓起一把石子,扬手激刺出去。 被打中的人哇哇痛叫,“这小子还会暗器,毙了他。” 有一人沉声断喝,“慢着,捉活的。”声音清越,带着不可违逆的威严。 这声音!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顾夕震了下,回目,只见耀目阳光下,那个覆面将军高坐马上,目光中含着星辰。 “你是……”顾夕只一愣神间,忽然骑兵们洒出漫天白色粉末,顾夕猝不及防,眼前模糊一片。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静止,所有人都停了手,看着场地中间浴血的少年。 顾夕抬头,阳光刺眼,在利箭一般的光芒里,他看到那将军手中持的,也是一柄长剑,雪亮剑尖,北人多用刀,他怎用剑?顾夕下意识想抬剑,可是力气像流水一般消逝不见,内力也完全提不起来,是中毒了。 顾夕心中长长叹气,陷入了昏迷…… ----- 赵熙沉着脸,在宝帐里踱步。 派去跟踪刘有的暗卫,一夜未传讯回来。赵熙心中有不好的预警。对于刘有的处置,是否有些托大了?赵熙在心中不断计议,一边下令,派出大批暗卫,进山找寻踪迹。 帐帘一挑,着绛红宫衣的宋承孝进来。 “参见陛下。”他撩衣拜见。 “用过膳了?”赵熙示意他起身,“后面的帐子,有专人把守,你只顾审,若是倦了,只管回寝帐这里来休息。” “是。臣明白。”宋承孝垂头恭敬地应。 宋承孝抬目看了她一眼,“陛下……” “怎么?”赵熙看他。 宋承孝犹豫了下,撩衣跪下,“臣有个请求。” “你说。”赵熙示意平身。 宋承孝却没动,他垂目道,“这案子牵扯重大,案情不宜外漏。” “是啊。”赵熙点头,要不为什么把宋承孝调到北大营来审? “臣请旨……”宋承孝俯身,“臣有个请求,审案期间,臣身边的人……能否暂时撤下?” “身边的人?”赵熙一怔。他身边有暗卫,还有礼监司的人。前者是她亲派,后者是太后派过来的人。难道他信不过太后? 宋承孝看赵熙犹豫,忙叩头,“臣并无其他意思,只是人多口杂,恐有泄露。”连千朱万选的暗卫,都可以背叛,何况礼监司那些阉人? 赵熙沉吟,礼监司的人也不好说撤就撤去,“卿的意思朕明白了,容朕再想想办法。” 宋承孝皱着眉,窘迫道,“臣倒有一法。如果臣在这期间一直随侍陛下,或许就可以有借口,让礼监司的人不在左近。臣……才好入偏帐审人犯。” 赵熙欣慰点头,“行,就这么办吧。承孝果然智计高明。” 宋承孝拘谨地又要下谢恩。赵熙一把捞起他。刑部最有为的侍郎大人,紧张得早已经浑身僵硬。 宋承孝还未公主府时,就是京城里闻名的公子。才名远播,素有急智,又不事功利,是个纯粹之人。选他入公主府侍君,其实是她看中了他的才干。当时还是贵妃的母亲在父皇那要下了旨意。宋和李二人,是同一日入的府。对外,人们只叹息两位进士郎,好好的大才子双双落在色女嘉和手中。 宋承孝奉旨入府,也未有任何投机钻营举动,除了睡觉的地方从宋府换成了公主府之外,仍只一心在衙门办差。他是个纯臣,自读书入仕,心里一定怀着解民于倒悬,修身平天下的志愿。公主府亦或是皇城,于他不过是个落脚的地方,无论是不是侍君,他首先都是朝臣。 赵熙有些慨叹,因着要密审刘有的案子,迫得这位侍郎大人连自请随侍妻主的话都说了来了,倒是难为他了。 “好,你安心办案。朕让礼监司的人退到外营。” 宋承孝长长舒了口气,叩头谢恩。 赵熙亲自把人扶起来,不过说了几句,倒是跪了好几次,宋侍郎真是太紧张了。 笑道,“礼监司的人,无非向太后密报……” 宋承孝摇头,认真地看着赵熙,“臣以为,国事与家事不该混在一起。” 赵熙怔住,半晌点头,“卿说的对,是朕疏忽了。” “臣侍不敢。”宋承孝看着赵熙眸中的落寞,心里也很疼,可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忍住了更亲昵的表现。他退后半步,跪安,“陛下,臣去办差了。” 入府多年,一开始他也有过憧憬,这位飒爽的公主,花前月下或是阵前相伴,悉心相伴。可最终他还是选择做一个纯臣,辅佐她,跟随她,这样的相处,或许才能更长久。 --------- “陛下,燕帝求见。”赵忠进来禀。 “喔?”赵熙抬手,“请进。” 小皇帝几乎是踏着她的话音急急进来的,“上君……” “帝君何事这么着急?”赵熙微笑着问。 小皇帝脸红,从袖中抽出一个小画轴。 “这个,献出上君。” “什么?”赵熙好奇地接过来。 “我……我的呕心之作。”小皇帝急切地示意她打开看看,“您要的摄政王的画像,我赶着给您画出来了。” “喔?”赵熙展开。这是一幅人物工笔。一个覆面的男子的正面像。同赵熙之前得到的那幅画作比,小皇帝的明显更生动。由于只画了头像,因此细部异常清晰。 赵熙瞅着那男子的一双眼睛出了会神,又伸出手指,轻轻摩娑那紧抿的唇。 “怎样?”小皇帝殷殷看着赵熙,熬了一宿,才把那家伙的脸画好。虽然他整日戴着面具,但美人在骨,只看面具下的轮廓,也知必是俊美无匹的人。果然,上君一见之下,好一会儿愣神。小皇帝心里暗暗松口气,直觉得想把摄政王嫁出去而操的心,都使自己老了几岁。 赵熙从画中抬起目光,眸子里全是星辰,“画的……真像啊。”赵熙看着面前的祁姓小皇帝, “像?”小皇帝愣了下,“上君见过摄政王?” “难说呢。”赵熙垂下目光盯着画像里的人,指尖轻轻抚过他的面具,画里人仿佛有温度,让她的指尖灼烫不已。 “这个人,帝君同朕细讲讲。” “上君想知道什么?”小皇帝殷殷地问。 “所有的,他知道的一切,朕都要知道。”赵熙将画轴轻轻卷起,眼中星光耀目,一字一顿,“讲讲,他的事,朕都要听。” 第40章 离风口(五) 祁峰带着百名亲卫冲出山坳,就遭遇了顾夕。经月未见, 顾夕的内功又有进境。他强悍的剑气, 捎带着观阵祁峰,甚至连袍角都扬起。 不过两军对阵, 拼的从来不是一人之力。顾夕很快力竭。最后挥起大刀剖开马肚子的一瞬,祁峰惊得从马上站起。他几乎以后那轰然倒下的高头大马要将顾夕压在身下。 众亲卫合力迷晕了顾夕,祁峰悬着的心才落下。他下马查看,顾夕的状态并不好, 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有数十道。全是剑伤。祁峰轻轻剥开顾夕的外衫,遍身的伤口,入剑角度, 祁峰惊诧地挑眉,竟是宗山剑术。 他凌厉目光扫过那些颓顿在地的剑奴,“审,看是何人指使的他们。” 众亲卫早就按捺不住。燕祁民风剽悍,对待战俘和奴隶, 都很凶残。他们一哄而上将剑奴们制住,一溜吊在树上, 挨个凌虐审问。 祁峰又轻轻给顾夕穿上衣服,手指忽地顿住。顾夕背上有瘀青, 一条一条的, 是杖或鞭造成的。祁峰想起在京城, 自己亲手责他的那大杖子, 心里颇疼惜。穿好衣服, 揽着顾夕转过身,顾夕沉沉睡着,是迷药的作用,也是因为他奔逃了一日夜,精力用尽。睡在祁峰温暖的怀里,似曾相识,陌生却又无端熟悉。顾夕在睡梦中舒展开眉头。 亲卫们很快审出结论,过来禀报。 祁峰听到那个被刑伤的人,惊起。是刘有。原来刘有落在了万山手里,他果断地挥手,“带马,追下去。” “这些战俘怎么办?”有亲卫请求。祁峰回目瞅了瞅,剑奴们已经受刑已经支离破碎,顾夕还昏迷着,无法带走。他沉声,“不要管了,随本王追人去。” 上了马,祁峰回头看了看顾夕,这荒山野岭,任他一个人躺在这里,他还真不放心,于是指了几个亲卫,“看着这人,等我回来。” “是。”那几个亲卫应。 祁峰无暇再多停留,兜转马缰,带人从另一侧山口追下去。忙中出错,关心则乱。祁峰上的几个亲卫本是为了照应顾夕,却给顾夕招来灾难。 顾夕于昏迷中醒来。发现自己被吊绑在一棵树上。 身周是呼呼的山风,原来自己还在河边。风中还夹杂着浓重的血腥。顾夕转头去看,身侧一排大树上,绑着受伤未及逃走的剑奴。从顾夕的角度能够看到,他们浑身赤裸,上面遍面刑伤痕迹。血肉模糊,骨碎淋漓。 十几个人,竟无一活命,全死了。 顾夕紧紧皱眉。 忽然一桶冷水兜头泼下,顾夕被冷水激得几乎再昏过去。 “哼,终于醒了?” 顾夕转回头,一个燕祁的骑士狠命抽了他一鞭。顾夕咬牙,微微吸气。那滋味顾夕尝过,是马鞭。撕开皮肉,疼得入骨。 “醒了好,大爷给你松快松快?”那人满脸横肉,狠狠地几鞭,抽得顾夕身子一荡。皮肉撕裂,钻心地疼。顾夕死死咬牙,浑身轻颤。 “王爷走时吩咐看着他,没让动刑。”另一个骑士在一边道。 那人哼道,“王爷怎么能不让我们报仇?这小子杀了我手下多少兄弟,他下手可真是狠啊。” 几个人想到方才埋的那些兄弟,看向顾夕的眼神都喷出火来。 “可王爷军令森严……” 挥鞭的那个,用鞭梢挑起顾夕的下巴,顾夕绝美的面庞,纵有一道伤口,也是美得摄人心魄的。 “那咱们就别把伤弄在明面里。”他不怀好意地笑道。方才王爷搂着这小子,又是脱衣服又是摸身体,那定是爱上这小子皮相好喽。燕祁风俗便是共奴,王爷竟然玩过了,他们正好接着玩呀。 其余几个人马上会意,也哈哈大笑起来,“好好好。” 顾夕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们,直到有人来扯他的腰带。某个并不久远的记忆,一下子闯进他的脑子里,他瞬间明白了自己即将面临的遭遇。 “慢着。”顾夕剧烈挣扎。 “放心,我们不杀你,玩够了,带回营去,好多兄弟都等着疼爱你。”那个军士嘴上不三不四地调笑,一面逼近顾夕。 顾夕浑身都绷紧,潜意识里只觉得小腹上的旧伤口隐隐剧痛。腰带啪的一声撕断,长裤应声滑落。顾夕下身一凉,脑中绷到极限的那根弦,也应声折断。他奋力抬腿踹开那人,腿法凌厉,竟是一息间突破了迷药的禁制。 几个亲卫都吓了一跳,从没见过中了迷药的人还能这么利索。 “你是咱们的俘虏,就是押回去,也是要赐给披甲人为奴的。”那人被大家搀起来,捂着肚子狠声,“这是咱燕国的规矩,王爷也拦不住。来,你们给我按住他。” 顾夕紧咬着唇,束紧高高吊起的手也颤着握紧。眼看着几个膘形大汉缓缓靠近,他急切地搜罗丹田气,运行周天。他要完全突破迷药禁制,他要自救。顾夕本来脑中纷纷乱乱,可这一瞬间全归于清明。他凝心净气,从没这样精力高度集中在一点…… ---- 万山带着残余的剑奴,投西北方向而去。 转过一个山口,头顶出现了数只鹰隼,低空盘旋,不断鸣叫。 “小心戒备,有人追踪。”万山话音未落,山口里就响起震天马蹄声。 万山暗叫糟糕。 只一瞬间,百多人的马队雁型排开从山口驰出。驰得近了,看出他们身着玄袍铁甲,大毛领的兜帽,服饰是祁国人。打头那人身材修竹一般挺拔,狰狞面具下,一双眼睛里寒星闪闪,冰冷肃然。 万山微微眯起眼睛,追上来的不是祁峰那个白眼狼,还有谁?莫非是他接应的顾夕?万山朝队伍里张了一下,黑漆乌黑的,全有面具,也看不清哪个是顾小白眼狼。 骑士们迅速围住万山这一小股溃军。祁峰勒住坐骑,冷冷看了眼万山。他的马上果然横压着一个人。从祁峰的角度,只能看到那人的腿,从腿到背遍布鞭伤、割伤,血肉模糊。一动不动地面朝下俯在马上,也不知是生是死。 祁峰也不和万山废话,用剑尖点了点刘有,“我要你手上的人。” “小兔崽子,如何跟长辈说话?”万山立起眼睛。 祁峰轻蔑地看着他,“是你自己放下,还是要我帮你放下?你自己数七个数,做个决定吧。” 万山被气得七窍生烟。 “小畜牲,你从小就是个野驴性子,没管没收。我哺育你十年,你竟一点成效也没有,还成了个无父无君的东西?” 祁峰不理他,口中念数,“一,二……” 万山又不敢和他硬拼,只得忍着气将刘有从马上抛到地下,不甘心地啐了一口,“半死不活的东西,也就你当个宝。” 祁峰挥手,几个骑士过去,用担架将人抬了回来。 他在马上看刘有,伤者面上全是血渍。口部塌陷,腮帮有个血洞,一直在向外溢脓液。身上的伤同样惨烈。祁峰探身去试他鼻息,毫无反应,人早已经死去。他滞了好一会儿,伸手将刘有的眼睛轻轻合上。 祁峰转目,眸光里有寒冰。 万山戒备地策马退了半步,“怎样,为个下人,你要和我拼命?” 祁峰冷冷看着他,“尊者如今功力,可还配与我拼命?” 万山怔了一下,更加怒火中烧,“你说,如何给我下的毒?” 祁峰冷冷道,“散功之毒,可分两种,入口,则无解药不可恢复,入鼻,则时辰后自行解开。” “入口?”万山在脑中苦苦回忆。 祁峰也不急着说,只看着他想破脑袋。 “想不到?”祁峰驱马上前几步,冷道,“我先放在采薇的茶里,她喝了,口舌之上就有了药……” “你……”万山惊呆。顾采薇带着毒回去,他那日正好有邪火,把她召到帐中,百般搓磨,这药,就由口舌渡给了他,“你怎么敢……”他气得语塞。 “我告诫过你,你也答应了,不再碰采薇,你若守信,自然不会中毒。谁知你还真是色令智昏。这药,也算是给你的教训。”祁峰冷道,“畜牲还知照顾怀孕的母兽,你却是连畜牲都不如。” 万山还从没这样被劈头盖脸地辱骂,怒极道,“你既知顾采薇怀着身子,还给她喂药,这等恶毒行径畜牲不如,还有脸来指责我?” 祁峰眸中有暗影扫过,再抬目仍是淬着冰寒。他干脆地一挥手,亲卫们得令,抽出长刀,无声地掩了过去。 “哎?”万山半句话被堵回口中,急令,“冲,顶上去。” 两方人马轰然相撞。长刀和宝剑互砍,发出刺耳声音。迸射的血和着此起彼伏的惨叫,不断有人被砍落马下。 这是一边倒的屠杀。 眼见身边的剑奴越来越少,万山撤马,向圈外逃去。祁峰也策马,绕着外圈追了过去,截去万山去路。 两人目光隔空对峙,迸射出仇恨的火花。 “出剑吧。”祁峰沉声。 万山狞笑,“我是功力不济,但你又能好到哪去?” “我内力只余五成,不过一天比一天好些。而尊者,是一天弱似一天吧。”祁峰缓缓抽出长剑,挽出无边剑影,正是剑宗精妙。 万山仓惶后退,举剑自保。 两剑交错,剑气陡涨,两人的袍袖皆被鼓起。 “撒手。”战到酣处,祁峰沉声低喝。 万山的剑同时被磕飞,咄到一块山石上,入石数寸,剑尾犹在发颤。 万山内息被剧烈震荡,一口血直喷出来,人从马上摔到地下,昏迷不醒。 祁峰收剑,踱马到他身前,居高临下,用剑尖抵住他喉咙。 万山迷迷糊糊地眼开眼睛,像垂死的野兽,苟延残喘。 祁峰冷冷俯瞰。 “杀了我吧,杀了我。”万山骨子里的狠厉,让他如恶鬼一般狰狞。 祁峰微微探身,冷冷地一字一句,“自然要取你性命。不过之前,我要你告诉我,你都和太子谋划了些什么?” “妄想。”万山暴怒。这话何其耳熟,昨夜他还冲刘有叫嚣来着。如今就报应到了自己身上。活了这么大半辈子,从没想到有一天会沦落到这步田地。万山气得几乎炸开。 祁峰冷冷地瞅着他,目光仿佛鞭子,把他从头到脚鞭笞,“不说也无妨,我有得是手段。” 万山不禁打了个冷战,想到刘有被他刑逼时的惨状,眼前的小畜牲对他完全做得出来这种事情,不禁心内恶寒,软下语气道,“峰儿,华国的事你管不了,叔父可以助你上位的。” 祁峰冷哼。 “峰儿,华国太子为人软弱,不成大器,若是我们扶他上位,对燕国只有大利。反之,赵熙太过强悍,她若得势,于我们燕祁有百害无一利呀。咱们就坐看他们华国内智谋,不时助太子一臂之力。制住赵熙,太子登顶,我们可反将华国收为属国,任你驱遣。你不是要成大业吗?眼前就是绝好的机会。” “这话你在猎场时,就说过。我早就告诉过你,我不同意的事,你就办不成。想来时间过去久了,你还是没长记性?”祁峰冷笑。 万山被噎得不行,气道,“别当我不知道你心思,你还妄想着自己是人家的正夫嘛?你别忘了,你在华国,已经是死了的人,在她心中,你不过是一个牌位。” “尊者想岔了,当日死遁,我并不是要逃避。”他微微眯起眼睛远天,线条坚毅的唇,微微绷紧,“正夫不去,祁峰如何回来?” “你……”万山震动地看着他。原来这小子,一早就心向赵熙。纵使扶他当了燕祁国君又怎样?燕祁早晚沦为华国的附属。 万山气得指着祁峰骂,“瞧你一脸浪荡样,尽做春秋美梦。她身边不缺男人,单就是顾夕,便将她迷得神魂不宁,你这残败之躯,还肖想什么?” 祁逢并不动摇,冷哼,“绑了,带走。” 万山再没机会咆哮,被堵了嘴,绑了手脚。一个骑士把他横按在马鞍上。大兽皮包裹的马鞍,铁把手环正磕在万山的肚子上面,肋骨与铁器硬卡着,几乎痛断肝肠。他挣了挣,却被按得更紧,“老实点。”那骑士扬手一条马鞭抽在他臀上。万山疼得一踹腿。 那骑士狠抽了一会儿,见人老实了,这才住了手,把人往上提了提,顺手扯掉万山破败的裤子,露出鞭痕纵横的臀腿,“乱动一下,还打你。” 万山头垂在鞍下,冲血肿胀,耳朵里嗡声难忍。下身没了裤子,羞愤不已,却又无计可施。平生没这么难受过,本来下山是要和太子共图大事的,谁知裁在这小畜牲手里。他急怒攻心,一下子背过气去。 祁峰令将刘有的尸身包好,一个骑士将尸体负在背上。一行人整队。 一个死士低禀,“王上,那鹰隼又回来了。” 祁峰抬目看了看头顶,方才他是追着鹰隼找到万山的,如今它们又是在给谁指路呢? “先撤。”祁峰挥手。 马队呼哨着,从来时的山口漫卷而去。 ------ 北营,陛下宝帐。 小皇帝滔滔不绝地讲摄政王自出山当政,到现在的事迹。 “哎,也不到一年时间,净讲出这么多事情。”小皇帝灌了口茶,冒烟的喉咙清凉不少,这才长舒口气。 赵熙一直认真地听着,她抬手指,轻轻抚过画中人的双唇。世上真有如此相像的人?若不是知道正君长逝,就埋骨在宗山后山,她几乎要以为这就是真的。 埋骨后山?赵熙突然眯起眼睛,心中升起个念头,却不甚清晰。 “他瞅着武功不错,可是身子骨不好,总吃药,又不肯让人知道,偷偷的。”小皇帝晃着头说。 “喔?身子骨不好?”赵熙眼中全是精光。 “啊,不过他……身材很好,大长腿,能夜驭数女呢。”小皇帝生怕赵熙不喜,赶紧找补,“还识文断字,知书达礼,跟咱们燕祁的一般男人很不一样呢。要不怎么连母后都肖想他呢。” “夜驭数女?”赵熙心中又开始不确定。 “啊,是真的。”小皇帝信誓旦旦,“他有一小妾,最是受宠,每天足不出户,听说是被他夜夜宠爱,雨露浇灌得过了,嘿嘿,赢弱不堪……您就放心吧,纳他回宫,肯定不会不济事的。”小皇帝油滑低笑。 “他是带着那人小妾入燕祁的?”赵熙若有所思。 “对,后宅只有那个小妾,还总病歪歪的。”小皇帝神往了一会儿,“那女子一瞧就是娇小姐,不似我们燕祁美女,胸大,后面也翘。” “朕不喜欢不洁之人。”赵熙嫌恶地甩了甩袖子,坐回来喝茶。心中却在不断描画,如果摄政王就是正君,那女子该是采薇喽? “啊?”小皇帝愣住。在他们燕祁,只要不娶正妻,就算是未婚,她华国不是也有这个规矩?赵熙的正夫已故,她也就算是单身,有多少侍君,也是作不得数的。她本人尤自纳了不少侍,怎么她眼里,燕祁的男人就不洁了? 两人正说话,帐外有人低声禀,“陛下,宋侍君回来了。” “啊?”小皇帝一听侍君,以为是顾夕,忙期待地看向门口。 “传。”赵熙随手卷了画。 宋承孝从外面进来,跪下见礼。 “臣侍参见陛下。”当着外人,他并拢双膝,以臣侍之礼,恭敬拜上。 小皇帝低头细瞅,见进来的人身形修长,四肢匀称,面容儒雅,清秀干净,是个很文静的人。 “见过燕国的皇帝陛下。”赵熙替他引见。 宋承孝再叩,“臣参见陛下。” 小皇帝离座相扶,“大人不必多礼。”他随手解下腰间镶着宝石印着燕皇室徽印的短刀,“今日初见大人,没备礼,这把刀,便赠与大人吧。” 宋承孝行的是家礼,小皇帝给的便是见面随喜。他转目瞅了瞅赵熙,赵熙笑着点头,“那就谢帝君吧。” “是。”宋承孝双手接过,“臣谢帝君赏赐。” 小皇帝将人又上下打量,不由叹息,人家上君,真是不缺人,这位侍君,瞅着也是不错,虽然颜色不及顾夕,但一身儒雅淡然之气,清新脱俗,在他们燕祁是寻不出这等人物的。 “陛下,既然侍君大人也回来了。咱们就动身吧。”小皇帝指了指外面,“天色也不早了。” 赵熙微笑摇头,“已经动身了。” “啊?”小皇帝奇怪,方才在帐中讲了这么久,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 “圣驾已经启程。”赵熙淡淡道。 “我没走啊……”小皇帝不明白。 “离风口必有埋伏,朕不豫帝君以身犯险,就暗中派了替身。”她微微冷笑,皇袍加身,皇冠压顶,又有几个人敢抬目细打量君王是不是已经调抱换人? “噢,您是怕出意外呀。”小皇帝展颜,“不怕不怕,我早有防备。” “噢?”赵熙惊奇,“帝君有何安排?” 小皇帝红了脸,眉飞色舞道,“我母后见他急吼吼地奔离风口来,定是想着让上君相中呢,便生了醋意。如今她转而去喜欢三皇叔了。三皇叔调了他的手下,有好几万人,悄悄地埋伏在离风口以风,只待摄政王出营,就一举擒下他来……” 赵熙看着他,“离风口大山那么多,怎么知道他在哪里?” “咱们燕祁善驯鹰,千里追击从未失手。” “喔。”赵熙点头,看来王庭里也并不像表现看上去那么消停。 “你们宗山,有个叫万山的?他与你们的献王有勾搭。”小皇帝知无不言,“他同献王讲过,回京前,要到离风口去探探。” “万山在离风口?”赵熙一惊。 小皇帝点头。 赵熙沉吟了半晌,“看来帝君母后是献王一派。摄政王对帝位虎视耽耽,你能倚靠的,不过是你母后和现下的三皇叔。” 小皇帝看着她。 “帝君为何今日对朕说了这么多机密?有何打算?”赵熙锐利的目光,审视着小皇帝。 小皇帝敛了嬉笑,站起身,郑重道,“我名祁峭,十二岁登基。世人都道我活不过两年,如今一年期已近,死神就已经在向我招手。” 小小年纪的少年,全身散发着求生的气息,“我没有什么大野心,也不肖想您华国的大好江山。先活下来,才有其他的可谈。所以我要和您合作,做您的属臣。”小皇帝突然撩衣要跪。被赵熙一把扶住。 小皇帝眼中全是泪,大张着,眼中全是坚定,“燕祁马上民族,靠天吃饭,没有教化,遇荒年,温饱不济。若不是华国开放十个城镇,允商贸,今冬如此寒冷,不知要冻饿死多少人。我祁峭,愿做华国属臣,燕祁,愿附属华国,从此掩刀兵,发展民生,让百姓吃饱穿暖,让牲畜满圈。” 他镇重地看着赵熙,“我以为,这才是皇帝该干的事情。燕祁若想安居乐业,必要得到华国的扶助。所以,我想请求您的庇护,赢得您的帮助。” 赵熙扶着少年的手臂,感觉他浑身绷紧,打着颤。 “若您信不过我,我可以服下您赐的药,您可以辖制我,我绝不会做半点不利华国的事。”小皇帝殷殷地看着她,“要不然,我就入您的后宫,做您侍君,任您拿捏。只要您肯扶植我中兴燕祁就行。”赵熙赶紧摆手,前半句犹自可听,后半句可就不好了。 “好,我明白帝君的意思了。” 小皇帝殷殷地看着她。 “放心,自古以来,国家更迭,朝代变迁,纵使亡国,族群却从未灭过,所以华国也不会做占人国家奴役臣民的蠢事。帝君既有造福百姓的慈悲心,便是最大的教化。朕愿扶助君一臂之力。” “谢陛下。”小皇帝又要拜下。 赵熙拦住他。 所谓臣服,只在内心。若用跪拜折辱一个君王,同是君王的她,怎会不感同身受。即使是亡国之君,也该有他的尊严。 赵熙稳稳地扶住他,和声道,“帝君还小,当洁身自好,发奋图强,长大了,做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成为燕祁子民的表率。这便是最大的教化了。” “嗯。”祁峭郑重点头,“我记下了。” 两人大事议定,心情平复。宋侍郎站在一侧,朝赵熙使眼神。 赵熙几不可查地点点头。 “帝君在此休息吧,先不可回自己帐中去。” 祁峭自然点头,他替身还在赶往离风口的圣驾起,身边的明卫暗卫,也都走了,实际上他已经被赵熙软禁了。 赵熙见他一派随遇而安的样子,便知他方才所言全是真心。微微笑笑,起身携住宋承孝。 宋承孝一只手被陛下牵在手里,浑身都僵了。 “朕与宋侍君换个帐子去。”赵熙笑道。 “啊。啊?”小皇帝也是经过人事儿的,哪能不明白,赶紧起身,“不必不必,我也困乏了,给我个帐子,我睡觉去。” “就在这帐中吧。” “不不不,我习惯睡小睡房,踏实。” “也好。”赵熙递给他个大披风,小皇帝披上。披风很长,连脚下都盖住了。 “是夕儿的。”赵熙有点抱歉。 “喔?”小皇帝很高兴地摸了摸面料,“没事,我喜欢。” 赵熙愣了下。 小皇帝失言,不好意思地笑笑,“那我告退了。”他出帐前,戴上风帽,遮了脸。赵忠亲自引他出了帐子,到别处睡觉去了。 赵熙望着他走远了,才回目瞅宋承孝,“何事这么急?” 宋承孝脸上现出凝重,“捉到一个人。” “黎明前捉到的,想潜到帐子里毒杀犯人。” “喔?那人想毒杀那些犯人?” “不是。”宋承孝摇头,“他进了帐子,挑挑拣拣,似在找人,没找到,又想潜出去,才被埋伏在帐内的暗卫一举拿下。” 赵熙瞅了他一眼,定是他事先找人伪装成犯人,掺在其中埋伏的,要说宋承孝可真是个能臣,行事谨慎周到,有他办事,还有什么不放心。 “人拿下时,您正在和燕帝谈话,臣便审了审。” “没招?” 宋承孝抬目瞅了她一眼,嘴角轻轻翘起,“招了的。” 赵熙失笑。宋承孝在她面前素来整肃,从没见这样得瑟的小表情。想是对自己的工作能力分外认可,才这样自得吧,“喔,宋大人好手段。” 宋承孝赶紧规整了表情,“他是在找宋刘有呢。” “喔。”赵熙若有所思,看来刘有并没有回到祁营。那刘有就是失踪了,还是已经落在什么人手里。联系到成山在离风口的事实,赵熙倒真有些担心了。 “那药丸也收上来了。被捕时,他还想自己吃了呢。” “喔?快传太医瞧瞧。” 宋承孝滞了下,“已经……给太医瞧过了。” 赵熙一愣,这小子,也太能干了。这是都查明白了,才来报她的。 宋承孝仍认真地回禀,“太医基本已经查验了药中的配方,几种重要的药配在一起,还给一头羊试过。那药可让人全身麻痹,呼吸缓慢,心跳减速,连脉也摸不到了。” “是什么用?”赵熙凝眉。 “假死用的。”宋承孝呈上一张药方子,指点着上面的配药,“就是这几种草药。服后,人能呈假死状态,按药剂多少不同,恢复的时辰也有不同。” “服后像死了一样?”赵熙按捺不住狂跳的心脏,听听到自己的艰涩的声音,“服过之人可有后遗症?” “太医说,若是药量小,倒也无妨。若是药量大,甚至几天后才醒,对人的身体损害就比较大了。甚至下半生都要服药为济了。” 赵熙捧着药方,全身震动。 第41章 离风口(六) 山风呼啸,漫卷着尘沙。顾夕用力旋腰, 抬腿向身后踹去。一个正贴在他身后的燕祁骑士, 被狠踹了出去。 “扑通通。”那人被踹出老远,坐在了地上。 “不是中毒了吗?怎么还这么有劲?” “恐怕药力过了。” “把绳子扯高点。” 几人一齐动手, 顾夕手腕一痛,绳子被拉高了些,他身子绷直,踮起脚尖勉力站住。 “咱们拿绳套他脚腕。”一个人出主意。 几个人围着顾夕, 套马一样,摇动手上的套圈去套他的脚腕。顾夕勉力躲闪,也难顾全左右, 一个失神,两只腿腕分别被绳子套住。看守把绳子向两边绷紧,钉在地上。顾夕被迫大敞着腿。有人上来松开他手上的吊绳,顾夕失去凭借,往前扑倒。前面牵着绳头的人往前一带, 顾夕重重地跪扑在地上。 俯趴着的少年,宽肩窄腰, 挺翘的臀峰,大敞着的腿越发像是在无声的邀请。几个人看得眼睛发直, 冒火的眼神从顾夕的腿一路摸上去, 似乎要将他吞进肚子里。 “我先上。”其中一个先扯了自己的裤带, 从后面抱住顾夕。 另个看守也按捺不住。绕到顾夕正面, 一边解裤带一边捏顾夕下巴, 迫他仰起头。顾夕全身汗毛孔都炸开了。他纵使没经历过,也大概明白这人的企图。 “张嘴,不然撕烂你。”那人一巴掌狠命扇下来。顾夕被巨大的冲力带着,跌倒一边。绳子一牵,人又被扯回来。原本就受伤的面颊,伤口又裂开,唇角撕裂,鲜血滴滴答答的,仿佛淬血的美玉。 “这小野马,别把你命根子咬断了。”身后的人一边调笑,一边掐住顾夕的腰,手从衣服里面一路摸上去,“哇,这小子……”他大声惊叹。 身下的少年,不仅仅是长相让人移不开眼睛,衣服料包裹下年轻的躯体,腰线修美,后背骨感,一身光润肌肤,紧滑如美玉。看守僵着身子,直着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这样的人物会落到他手里。他咽着口水,哗地撕开自己的裤子,急切地抵在顾夕身后…… 顾夕脑中“嗡”的一声,一瞬间一片空白。 顾夕所有的关于情,爱的经验,皆来自与赵熙的耳鬓厮磨,有过痛苦和也品尝着极致的甜蜜,即使游船上的初次,虽然艰难却未觉得不可忍受。可此刻,当那挺硬之物即将侵犯进他的身体时,顾夕全身绷紧,不可抑制的打着颤。绝望,愤怒,慌乱……各种陌生的情绪纷纷涌动,让他方寸大乱。他狠命挣扎,身后的人却越发兴奋。 荒山野岭,天地不应,他若不能自救,纵死也必受尽屈辱。人,须是得在最危急时刻,才能将潜质提升到极限。顾夕长长吐纳,强迫自己忽略掉外界的刺激。似乎过了许久,其实也就是一息间。顾夕进入无我境界,抱元守一,灵台清明。 顾夕呼吸忽然变得绵长柔和,几不可闻却又异常清晰,象是清风拂过树林,又似朝阳温柔洒满丘陵,丹田里那股沉滞的真气仿佛融入在天地里,陡地运转,真气一周天,只在瞬间。蓬勃的内力,如听到发号指令,瞬时在七经八脉苏醒。经脉中几大高手的内力融汇在一处,如滚滚江涛瞬间掀起波澜。 几个看守兴奋地怪笑,全没注意狠命挣动的人,忽然安静。忽然一股巨大的力量将几人震得飞离了地面,重重地跌在山石上,昏死过去。 顾夕长长吐纳,双目微睁,眸子里波澜未息,仿佛星辰日月,光霁耀眼。他一震双臂,绑绳寸寸折断,断绳迸射出去。他缓缓从地上撑起来,掩了衣襟。大腿被绳子扯得太狠,一动就撕裂般的痛,他吸着冷气从外袍上撕下一块布,擦了擦。腿上还有有粘粘的液体,是那几个人自己撑不住,先泄在他身上的东西。顾夕嫌恶地几欲呕吐。 他一瘸一拐地走到河边,用冰冷的河水洗了洗。腿上仍上疼,估计是真扯伤了。顾夕拖着步子走回来,却听身后山口有马蹄声?那群骑兵又返回来了?顾夕戒备地看过去,却是一人一骑。 那人进了山谷,与顾夕打了照面,愣住。 顾夕忍着疼,几步掠过去,将人从马上击落。 “呀呀。”那人不防备,伤了腿,头破血流。 顾夕冷声问,“你们是什么人?” “死士,是摄政王的死士。”那人颤抖着回答。一边环视现场惨烈的战况。摄政王在山谷那头截住了想截的人,又不放心这边,派他回来传令将人带回营,不知怎么本该昏迷的人却这么精神。 “死士?”顾夕嫌恶地看着他,“这么怕死也叫死士?” “是为国效死的骑士,不是寻死之士。”那人争了一句。 “你们自己倒是惜命,别人的命就是草芥?”顾夕抬手指指那些死去的剑奴们。 “王爷急着问口供,再说两军对战,对战俘还用仁慈?” “那你成了我的战俘是不是也该杀掉?”顾夕反问。 那人僵了一下,无法出声。顾夕不再理他,自己闭目调息。顾夕缓了一会儿,睁开眼睛,见那人头破血流的恍若未觉,只呆呆地看着自己。顾夕嫌恶地瞪了他一眼,到底顺手扯了条布递给他。 那骑士怔了下,接过布命,裹在头上。 “领头的,就是你们摄政王?人哪去了?”顾夕看了看不远处的河水,舔了舔唇,他渴得要命,可腿疼得要命,实在不想再走过去。 “追你同伙去了。”那人腿也断了,身上倒是有水袋,他迟疑了下,看着面前少年绝美的侧颜,到底没敢拿出来给顾夕喝。 顾夕明白马队是去追万山了,万山不是他同伙,他也懒得解释,转头问了句,“为何追他?” 那人被顾夕漂亮的眸子盯着,顿感手足无措,额头冒汗,蜇得伤口一跳一跳的疼,“啊?摄政王为何去追?”他语无伦次道,“他……手里有我们的人。” 顾夕大概听明白了。他记得万山马鞍上一直都按着个人,估计摄政王就是追他去了。 顾夕赶紧爬起来。摄政王去追人,只把他们几个留在这儿,也就是说人一定是要回来的。他没有把握迎上一百名死士,决定赶紧撤离。 “你不杀我?”那骑士神色异样地看着他,“要把我带回去做奴隶?” 顾夕没空理他,燕祁人对战俘残忍,这是众所周知的。顾夕现在自顾不暇,没空去教化眼前这人。他忙忙地捡了件短兵器武装了自己,自己牵了匹马,艰难地翻身坐上去,“得了,你自己逃生去吧。我得走了。” “哎。”那人拖着条断腿,扶着大石站起来,叫住顾夕,“别去离风口啊。” “怎么?” “那里有埋伏。”那汉子沉了下,“你不杀我,当我报你一恩,你别去离风口了,那里通往北营的必经之道上,有一段峡谷遍埋了□□。” 顾夕霍地睁大眼睛。 那人以为顾夕不信他,忙解释,“不骗你。我是百夫长,埋□□的活,都是我带人干的。这两天犯了小错,被降为十夫长的。”那汉子面上有些发红,“你不杀我,还替我裹伤,我报还你。” 顾夕遍体生寒,“你们想杀皇上?” “啊?”那人没料到顾夕这么敏锐,赶紧摆手“不是不是,是针对小皇帝的。” 顾夕焦急地抬头看日头,“什么时辰了?”他只觉得自己遍体生寒,连身体都打颤。今天是赵熙要来离风口的日子,她的车驾走到哪里了? 那人见顾夕急火火地攀鞍上马,扯着大腿疼得直吸冷气,不禁也着起急,“你千万别往离风口去,我们王爷正往连那赶,他在谷里,□□就不会引燃。” 顾夕满心里全是赵熙的安危,他咬着牙坐上了马,心跳如鼓,“这么好的时机,摄政王为何不一网打尽?” 那人并不知道许多,摇头,“不知道。王爷一开始就是打算着引你们皇帝回京避险的。为此,他连亲信手下都舍出去了。可能是出了岔子,他这不真正来了吗?” 顾夕朝他摆摆手,策马一阵风地朝南而去。 ----- 少顷,祁峰率马队从山口驰回。 死去的剑奴们仍挂在树上,树下早已经空无一人。自己留下的几个死士,刚从昏迷中清醒,茫然地看着他。 祁峰用马鞭指一个死士。那死士震了下,缓过神,“禀王上,那人……特别厉害,毒根本不起作用,他自己崩断了绳……” 祁峰摆摆手,示意不用说了。他给顾夕下的药量本就不足,又是闻进去的,时效不长。顾夕自行脱困,是意料中的事。祁峰不再追究顾夕,急令,“撤。”他踢了踢马刺,准备撤离。忽然,远天传来飞禽鸣叫,那几只一直追踪他们的鹰隼放弃了他们,转而向南飞去。 “王上,鹰走了。”一个死士奇怪,“不跟着咱们了?” 鹰是特别训练过的,不捕获猎物必不回头。祁峰眯着眼睛看着远天,忽而转头问那个派回来打前站的十夫长,“你看见那少年往哪边去了?” “离风口方向。” “糟了。”祁峰皱眉,顾夕去的方向正是鹰隼撤离的路线,驯一只鹰隼不易,尤其是能驯出这么多只,肯定是非福即贵的人。祁峰大概猜到王庭里谁赶到了,他急令十夫长,“给你匹马,速速回营调集人手,往离风口来。余下的人,跟紧我。” 他回头看了看押在马上的万山,一个死士还背着刘有的尸体。 “尸体就地埋了。这个人……”他指了指昏迷不醒的万山,“给他戴口枷,蒙上脸,带回营中关押,任何人不许与他说话。” “是。”那死士应。 祁峰扫视了一眼众死士,目光锐利,含着煞气,“其余人,刀出鞘,准备迎战。” “是。”众死士齐声应。 那十夫人拐着脚爬上马。他实在弄不明白那少年到底是何身份。为何摄政王那么紧张。估计是个顶要紧的人物吧。他不敢再耽搁,策马向北边大营方向奔去。 --- 离风口以北十里,山势开始平缓,丘陵开阔。 燕祁的三王爷祁岷带着万人队,跟着天上的鹰,已经在山里转了一天了。“这鹰一会飞北,一会飞东,它们到底要把本王带到哪里?”祁岷被遛了一天,气得冒火。 “围上了。”前队有人喊。 祁岷眼睛一亮,“逮住祁峰了?” “不是,是一个骑士。”前队报称。祁岷气得一鞭子将来报的人抽于马下,“没用的东西,来人,将鹰都射下来,鹰奴全剁成肉喂狗。” 亲卫们忙应是。于是众人拉弓射鹰。鹰凄厉地长鸣,纷纷掉落,只剩一只,挣扎着往高飞远了。 顾夕在一片阔地,被万人队团团围住。 眼前黑压压一片,全是骑兵。玄甲长予,铁骑强弓,仿佛铜墙铁壁。 顾夕紧紧咬唇,这些人仿佛知道他的行动路线,从四面八方兜过来,将包围圈越缩越小,直至把他困在小丘陵地里。这一夜两天,真是一言难尽。顾夕想到来时赵熙吩咐说到了就只管睡觉。他真是应该早听她的话的。 顾夕想到赵熙,心中焦急万分。 “何人?”对伍正中有一队亮甲卫队,护着中间一个胖子。估计是他们的主帅吧。顾夕衡量了一□□力,如果掠入万人阵去擒那胖子,成功的可能性不是没有,可他一着得手,再想退出来,可不那么容易了。于是顾夕决定不恋战。他兜转马头,夺路向西北逃去。 “咦?”祁岷从马上站起来,瞅着连话也没搭就果断撤逃的人,“给本王捉回来,死生不论。” “是。”众兵士齐应。 祁岷看着顾夕被林立的□□逼回来,团团围在阵中,驱马上前,“问你什么人,你跑什么?”祁岷恶声恶气地质问。 顾夕没理他,只小心戒备身周林立的枪尖。 祁岷策马走近了些,看清顾夕,不禁惊在原地。两国边境,荒山野岭鲜有人烟,哪里来的少年如此俊美,让人望之移不开眼睛。难道是下凡的仙子?他不自觉策马又向前走了两步,放缓了声气儿,“你……是什么人呀?为何独自在山里徘徊?” 顾夕瞧他那油腻腻的眼神儿,心里嫌恶,瞪了他一眼。 被这样漂亮的眸子扫了一下,祁岷脑子里嗡的一声,一颗心又痒又甜蜜,忍不住就又往前骑近了些。 “王上,莫靠近,小心些。”有亲卫低声劝谏。 顾夕眸中精光一闪,单手一撑马鞍,人就腾身飞起。 祁岷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张大嘴,看着仙子飞升,衣袂飘飘欲仙。 眼前一花,仙子就至眼前。长腿轻点他肩,人如飞鸿掠过头顶,马背一沉,少年就跨坐在他身后马背上。祁岷感受着身后真实的温暖,仿佛被雷劈中,又似跌进蜜里,满心陶醉。 直到一把短刀横在颈间。 “让你的人闪开条路。”顾夕一击得中,用短刀逼住祁岷,沉声命令。 “啊?”祁岷缓过神来,顿时吓得面如死灰。 万名骑士轰然震动,呛啷啷,寒光四射的枪尖,刀刃泛着寒意,剑山矢海重重包围。顾夕握紧手中的短刀,面色沉静,额上却渗出汗来。他挟持的是燕祁的王爷,华国和燕国已经休战,若是因他而致对方王爷受损,难保两国不反目兵戎相见,这祸可就闯大了。 顾夕挟着祁岷缓辔后退。包围圈随他动作,也在移动,众骑士不敢上前,却也不肯放顾夕离去。顾夕也不敢强硬动手。双方胶着。 远天突然有凄厉鸟鸣,声音嘶叫刺耳,仿佛九天恶灵。那只逃脱的鹰飞转回来。众人一齐转头去看,一队玄色骑士正从山梁下疾驰下来。 祁峰远远看见顾夕,在疾驰的马上搭箭拉弓,硬弓拉成满月,嘣地一声,震得人耳根生疼。箭穿过重重人群,射中祁岷头盔。祁岷猛地一抖,顾夕按住他,抬目远看。祁峰于马上又抽出一箭。 万名骑士皆惊呼,“摄政王来了。”摄政王冷厉之名,燕祁朝野遍传,箭尖指向的,每一个都觉得是自己,而摄政王锐利的双目,竟比利箭还令人胆颤。 祁岷看见祁峰,眼睛都红了。“咱打个商量?”祁岷同身后的顾夕道,“正主儿到了,我和他有仇,你放了我,我也放了你,咱们两清行不?” 顾夕没理他,目光越过重重包围,摄政王的身影,在他眸子里越加清晰。 “过来。”祁峰驻马在高坡上,冲重围中的顾夕招手。顾夕忽地收紧手指。招手间,对面的人沉静整肃又自信,若不是一身冷厉煞气,目光锐利如箭,顾夕几乎以为他就是日夜牵挂的先生。 “愣着干什么,”瞧着顾夕愣神,祁峰皱眉催促,“过来。” 顾夕有点失望,这人气韵不如先生沉静,脾气也忒急了些。这不是先生。若问世上有谁能与先生最相似,纵使性格截然不同,音容笑貌、行动举止却能相差无几,让人时时混淆的,那人就一定是正君。 顾夕目光复杂地看着已经死遁了的人,催动坐骑,一马载着两人,在重重刀山箭海中,走了出来。 “小心。”祁峰一直密切注意着顾夕的周围,突然出声警示。 几乎同时,顾夕已经将手中短刀向身后掷了出去,被飞刀刺中喉咙的骑士临死前,毒箭射偏,正中祁岷肩膀。 “啊……”祁岷惊惧地大叫。毒是土法密制,见血封喉。眼见祁岷脸色乌黑,四肢抽动,没了气儿。顾夕暗叫不好,将尸体从马上推下去,纵马越出重围。 身后,无数毒剑铺天盖地。 “夕儿……”祁峰惊呼。却见顾夕于马上拔身而起,半空中转身,双手抱圆,低喝轻推。纯正剑气散做屏障,挡住剑矢,护住了他和身后的正君。 祁岷手下被这一手震得畏惧不前。 顾夕一着得手,身体向后仰去,祁峰催马正好赶到,一把接住他。“夕儿……” 顾夕力竭,颤着睫毛睁开眼睛,“……”他张了张口,却不知该唤祁峰什么。神情一松,一口血直喷了出来。 “夕儿……”祁峰揽紧他,纵马冲进敌阵。他带来的死士们都是身经百战,都紧跟着他踏入敌阵。果然敌我混杂,对方再不敢放毒箭。可劣势也很明显,他们人少。 “王上已死,咱们回去也活不成。杀啊。”一个亲卫悲愤高呼。 “杀。”众骑士震天高喊。 万人齐喝,瞬间将他们重重包围。 第42章 离风口(七) 祁峰低头看怀里的顾夕。顾夕面色苍白如纸,目光却亮得耀人。祁峰上次见过顾夕这个样子, 是他将将散功之际。能以一人之力, 驭真气凌空挡下数百飞箭,不能不惊叹顾夕功力的精进, 可人力终有极限。 “我们挡着,你快走。”祁峰随手砍翻一人,给顾夕抢了匹马。 顾夕按住祁峰的手,不让他把自己推上马去, “一同走。” “我有救兵。”祁峰掰开他的手,“你不走,难道要随我回营去?” 顾夕不上当, 坚持道,“既然对方能在此埋伏万人,焉知沿途没有设伏?” 祁峰咬牙,这必然是最坏的情形。 “人太多,杀是杀不出去的, 不如往坡上去。”顾夕指了指祁他们方才驰下来的高坡。这坡陡峭,怪石林立, 倒是易守难攻,或能拖个一时三刻。 “好。”祁峰瞅着合围的薄弱处, 指挥众死士突围。 刀光闪闪, 血肉横飞。山坡上, 留下层层尸体。他们成功突围登上高坡时, 身边只剩不到三十死士了。 怪石阵为障, 下面的人一时倒不敢硬攻。 祁峰把顾夕安置在山顶一块大石后,顾夕无力地靠在大石上,面如白纸。祁峰撩甲衣蹲下,抬手比划了一下就抵在顾夕丹田,替他续真力。 “不用。”顾夕摇头拒绝。两人武功不是一个路数,白费力气,不如攒着突围用。 祁峰不停,手上不断加力。内力输入丹田,如石沉大海,了如声息。不一会儿祁峰额上已经有了薄汗。顾夕察觉到祁峰内力不继,轻轻转腕,以手覆在他手背上,轻轻一震,祁峰的手就被震开。 顾夕方才吐了口血,唇边还残留着一片嫣红。他缓缓抬目,看着头顶上那张面具。正君的气息,不似先生那般和暖,又冷厉又灼烫,却莫名亲近。顾夕使劲眨干眼睛里的雾气,声音都打着颤,“先生保重自己就好?“ 祁峰皱眉,“你……你不是早就认出我了?我不是你先生,你不必死守在我身边,过会儿我掩护你,你从山后坡逃困……” “我知道你不是先生,可就是不行。”顾夕执著又坚定。 “夕儿……”祁峰语塞。少年澄澈的双眸,含着最深的孺慕之情。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了顾夕的心意,不能让他有危险,不能让先生失望伤心,为此,顾夕数次为他舍命相护,纵使散功也从没犹豫。 “夕儿,”祁峰深深皱眉,“你若真心疼你先生,便知要顾念着自己。你伤成这样还要陪我在这儿,实没有任何助益。” 顾夕垂目想了下,突然亮起眼睛,“对,我应该搬救兵去。” 祁峰松了口气,这孩子终于肯走就行。他赶紧令人牵马,“快,趁他们合围未稳,你突出去。” 顾夕趁这功夫,闭目调息了一瞬,再起身利索不少。众人看在眼里都感叹不已,果然高手就在身边呀。 祁峰也放心不少,托了顾夕一把,顾夕借势翻身上马,转回头,坚定地看着祁峰,“坚持住,我带救兵来。” 祁峰站在马下仰头看他,少年眼中腾起来希望的光彩,让他的心特别的疼。他今日陷在万人阵里,想要活下来非常难。不过幸而死前能再见顾夕一面,纵使再也回不去,还有顾夕帮他照顾赵熙。祁峰仰起头,忍住心内翻腾,声音里含着感情,“夕儿,往返兵营,需要时间。如果半个时辰内无法返回,就别再回来。” 顾夕一愣。 祁峰唰地抽出长剑。 “不……”顾夕惊愕地看到祁峰挥剑刺中马臀,马儿吃痛,疯狂地向前一窜。顾夕被带着向后一仰,几乎从马上跌下来。 “护好她,就是你的本份了。”祁峰的声音沉沉的,却能穿透顾夕的心。顾夕在疾驰颠簸的惊马上回过头,祁峰玄色修长的身影,像青松,在山石边萧索独立。 “杀。”山脚下响起震天呼喝声。那个身影单手执剑,带人冲入攻上来的敌群里…… 顾夕胸中大痛,泪水,随着疾驰的马向后飘飞。 -- 顾夕伏身身子在疾驰的马背上,朝着离风口方向,飞奔。身后有零星箭矢追过来,他挥刀一一砍落。杀声渐渐被抛在身后。他狠狠地抽了马鞭,马儿本就惊了,此刻更是快得惊人。 此处距离风口不足十里,顾夕一路疾奔,两旁景物越来越熟悉,前面便是来时穿过的小林子,树条枯败,荆棘丛生。顾夕无暇顾及。一阵风地直冲过去,视线里,是越来越清晰的离风口大营。 顾夕使劲挥了马鞭,纵马跌过一道深沟。落地一瞬,马儿前腿一软,向前栽去。巨大的冲势,带着顾夕一同往前栽倒,顾夕眼前一花,是放大的粗石砾地面。 他心道不好,猛提一口真气,腾身纵起。马儿咴咴长叫,轰然倒地。 顾夕在半空中再提真气,更不停留,驾轻功,径朝大营掠去。 几个起掠,便远远看清了离风口大营,营门整肃有序,并未有什么爆炸的痕迹。看来赵熙安全无虞。顾夕心头一松,才觉出喉咙咸腥,心头凝滞,眼前发黑。 营门前的兵士见来人竟是顾夕,忙接住,一迭声地喊,“顾大人回来了,顾大人回来了。” 顾夕疾喘着,勉力摆手,急道,“别叫了,快,整兵,去救……” 话说一半,他突然顿住。营门前的大空地上,足有三万骑兵,已经整齐列队。宝刀亮银枪在日头上耀目,每个骑兵的鞍下都挂着御敌的藤盾。 “去救谁?”一个声音威严中,含着怒气。 顾夕循声去看,高头骏马,纯色雪蹄,上面坐着整盔亮甲的华帝赵熙。 顾夕呆呆地仰头看着她,一时没缓过神。 “夕儿,你回来了?”赵熙眼中挂着血丝,咬着牙一字一顿。得知他夜未归营,身边又没带着人,简直不能让人更担心。跟着刘有的暗卫尸体已经找到,顾夕独自进山,又彻夜未归,定是出了意外。急切间,赵熙嘱咐小皇帝在北大营她的宝帐里避着,她同崔是点齐五万精壮骑兵,一路飞驰来离风口。刚到营门,马不离鞍就想进山寻人。正在发令,野在外面一天一夜的小子就回来了。也不知是哪里激战,浑身都是血口子,煞白着小脸,脸上也伤了一道子。血迹和着泥尘,强烈地刺激着赵熙的眼睛。 “看着派去寻你的人了?”赵熙在马上弯身打量他,问。 顾夕摇摇头,“没……”话一出口,就觉得赵熙的眼睛里,火苗又大了几寸。顾夕有点怯。 赵熙皱眉,“你方才说要救什么人?” 赵熙一问,顾夕立刻回过神,急切道,“距此北边十里,有燕祁军队围攻燕人。” “什么?燕人围攻燕人?你说清楚些。” 顾夕着急地上前一步,咝,大腿一迈步就生疼,他拄着腿,一边吸冷气,一边急切道,“有万人队,距此十里。山里估计还有别的埋伏。” “冲着朕来的?”赵熙眯起眼睛。 “……”顾夕怔住,“那倒没有。” “距此十里,是燕国境内。目下两国正休战,他们在自己的境内行军,华国不宜插手。”赵熙解释了一句,探身想把顾夕拉上马来。 “可……”顾夕着急,“被围攻的是燕摄政王。”他不能细说,急得眼睛都湿了。 “喔?”赵熙挑眉,“现在情形如何?” “燕国的那个带兵来的王爷中毒箭身亡,摄政王身边就剩三十几个人了。”顾夕想到祁峰的情况,急得不行。他求恳地看着赵熙,“就半个时辰,他支持不了太久。” 赵熙眉头微动,果断道,“来人,点兵两万。” 崔是上前,“陛下,末将带人去。” 赵熙点头,“崔将军去吧。到那先令兵士高喊,燕帝有令,罢手撤兵。”说着,还亮出块燕祁的金牌。这还是小皇帝在金帐里向她表白时,献上的。正好用上了。她微微眯起眼睛,祁岷殒命,军队必定群龙无首,见圣上金牌那一瞬,必须军心浮动,崔是可趁乱收伏。她倒是可以有机会,会一会那个神秘的摄政王了。 崔是得令,双手接过金牌,指挥人马全速出营。 顾夕忙吩咐人给他匹马。 “你做什么去?”赵熙从马上探身,一把将人拉住。 “自然是去……”顾夕指了指北边。 赵熙抿唇,“你就不用去了。” “可是……”顾夕眼瞅着崔是带着两万人风驰出营门,心急得火烧火燎地。 赵熙冷道,“你先回帐子去,朕叫太医来瞧瞧。你这一身的刀口子,怕不是跑到一半就散了?咱们俩还得算算帐。” “啊?”顾夕被赵熙的沸腾的怒气笼着,一下子醒过神来,这才觉得不对,赵熙的眸子里烧着火苗,又像含着冰碴,情绪莫名翻腾。他真从没见过她这样生气,一下子气短。 - 常喜捧着毛巾,端着伤药,站在浴间里,忧虑地看着顾夕。 进浴桶时,就相当费力,顾夕的腿似乎伤得重,根本使不出力。好容易扶进去了,洗了一半,就睡着了。这得是有多累?还有一身的刀口子,药都不知该抹哪里。御医来看过了,说身上的伤上药即可,腿伤且得养,倒是内息受损颇严重,顾夕本就散过功,筋脉大损未及康复,如今旧伤未愈,又叠新伤,颇为难医。 浴后上了药,常喜上前,给顾夕绞干头发,拢了用长丝巾系在脑后。 顾夕披着衣服,一瘸一拐地出了浴间。内帐已经生起火盆,在阴冷的山区,室内烤得干燥温暖。顾夕洗过浴,又困得不行。他瞅了眼高床软枕,长长叹了口气。 常喜果然拉过长条的矮案,到他身前。顾夕摇头。今夜赵熙肯定是没心情,他倒是省省力气,别抄什么礼则了吧。 礼监司出身的常喜一脸不赞同,“知道您不舒服,已经给您徇了私了。这一条再不能马虎,”他压低声音,“太后也是要查的。” “哎。”顾夕心道,常喜就是迂腐。 无奈,他提衣跪在案前。常喜看着他提起笔,这才满意。 礼则什么的,总纲有五千字,顾夕写字快,伏在案上,一会儿就抄到了最后。 “皇上来了。”一个小太监探头进来小声通风。 顾夕还未及抬头,常喜已经慌忙过来,二话不说,过来撩他后襟。 顾夕忙撂下笔,未及阻拦,常喜已经拉下他裤子,轻轻把着他的腰,将暖玉雕成的玉,势刷地顶了进去。 “别急,慢,哎……”顾夕咬牙挺起腰身,这一波极大的刺激,让他微微喘息。 赵熙进来时,就看见顾夕跪在案前,半个身子俯在案子上,轻轻气喘,满面红云。 “怎么了?” 顾夕还没答话,常喜已经扑通跪下,战战磕头,“奴才有罪。” “哎呀。”顾夕叹气。不过是徇了会儿私,这东西沐过浴顶进去和抄完礼则再用,有什么分别。 赵熙心里明白这奴才且闹不出什么大错,摆摆手让人赶紧退出去。 帐内安静,赵熙走到镜前。她身上还着盔甲,一路驰来,颇有征尘未洗的感觉。 顾夕心内愧疚,起身过来替她卸甲。 赵熙抬起双臂,看镜中顾夕在她背后解开束甲的绦带,又绕到前面,替她解前面的护心镜。弯身替她除了护膝,又单膝跪下,替她趿上软底锦鞋。 顾夕没穿过甲,卸起来倒是挺麻利,还是聪明呀。说起来还是头一回,赵熙享受着顾夕的服侍,看着身前身后的忙碌,心里的火气熄了大半。想起今天他回来时的情形,自己心里是多少高兴,人能平安,她还有什么可生气? 顾夕把她的盔甲捧起来,放到帐边架子上去。从后面,赵熙看到顾夕拖着步子,不禁又眯起了眼睛。这小子,也没把她的嘱咐放在心里。不过是去画敌营的图,就弄得这么一身是伤地回来,真是……不管不行了。 顾夕放好甲,转身,看到赵熙负手站着,眼里又有小火苗腾起。 赵熙压着气儿,寻了把椅子坐下,指指身前的地板,“过来,跪这儿,咱俩算算帐。” “咦?”顾夕心里叹气,垂着头蹭过去。 赵熙听顾夕讲了经历,心里暗自后怕又心疼,她板着脸,看着深垂着头的顾夕,“你知道你这身功力,如何得来的?” “知道。”顾夕长睫上全是水珠。他略去了最难堪的一段,可整段经历再怎样删减,也是惊险万分的。 赵熙咬牙道,“既然知道来之不易,还不加珍视,任意损毁?未然还在宗山,我调他过来?” 顾夕一震,忙摆手,“别,别,内息我自会调整,不要再让尊者们传功了。” 赵熙板着脸看他。 顾夕自然知道赵熙的雷厉风行,恐怕进帐前,她已经传旨往宗山去了。顾夕急切地膝行两步,拉住她,颤声求道,“我……错了,内息我会自己调理,求陛下千万别再让尊者们来给我疗伤了……” 赵熙狠着心,板起脸。顾夕没有别的办法,只得膝行过来,揽住她,轻轻亲她的唇。果然顾夕是能在最短时间让她心软的人。赵熙垂下目光,开始投入于这个意外之吻。顾夕鲜少有事求她,今天短短半个时辰内就求了两回,一回为摄政王,一回为尊者们,他自己却总是最不被在意的。赵熙惩罚性地狠狠吻住他,又把他紧紧拥在怀里。 “夕儿,有牵挂才会谨慎,有顾虑才会知道害怕。”她深深地看着顾夕,“今日,你面对的是强悍浩大的敌人,他日,还会有更多的明枪暗箭。你若是不想让我担心,若是想长相伴,便要学会规避危险,学会保护自己。我不需要你冲锋现阵,你的天地不在那里。明白?” 顾夕流着泪点头。 “还有……”赵熙顿了下。 顾夕抬头,认真地看着她,“我明白。”他哑着声音,“要伴着你,不是说说而已。要懂得收敛,要用心。我是顾夕,也是你的侍君,做事前,没把这个摆在头里,所以,做错了。作为暗卫,我违的是军令,对于陛下,我违背了誓言,险些失信于天长地久的承诺。” 顾夕郑重道,“我错了。” 赵熙长长舒出口气。顾夕是个通透的孩子,让一个天性洒脱的人改头换面,变得谨言慎行,无疑是摧折,但顾夕能想通这一层,必会有更好的办法做好自己,她信他有这个能力。 这次事,她断不会用军法罚他,想盖住还来不及,怎会声张出去?但也该给他定定规矩。 “自古宗族大家,都有庭训。抛开国法不论,我既是家主,便可整治家规。若论长幼,我也大你几岁,教训你,也不算苛责。” “是。”顾夕垂头。 “你无视军规君命,擅自离营,我就罚你禁足帐中,每日抄书,积纸寸厚方停。” “嗯。” “你只身犯险,弄得伤痕累累,多少人替你担心?我就罚你杖责三十。小惩为戒。望夕儿你诚心思过,永不二犯。” 顾夕垂目。 赵熙起身,从案上拿过一根两指粗的藤条,在手里弯折,“你身子受不得杖子,改成藤吧。” 顾夕转目眼巴巴地看她。 赵熙叹气。杖子打得重,藤却更疼。她私下问过崔是,崔是说平常人家都用这个。想是为了让熊孩子们长记性,一抽一道檩子,相当疼,但不伤筋骨。他小时候挨过,打过一次,就再不想挨二遍了。她希望打过一次,顾夕也能涨涨记性,学着做她的侍君。 顾夕四周看了看,没看见刑凳。他踌躇了好一会儿,爬起来,走到床边。 站在床边,顾夕咬了咬唇,除掉外衫,长裤,手指停在薄薄内裤上,一咬牙,褪了干净。拖着腿,艰难地上了床。跟在后面的赵熙看着眼神发沉。弯了弯刚让赵忠寻来的东西,韧性十足,柔中带硬,心里也没底这东西到底有多厉害。 顾夕背对着她,俯跪下来,身后的伤暴露出来。赵熙眯了眯眼睛。顾夕把这一天一夜的经过讲得很粗略,不过她不准备一次问明白。顾夕奔波了一天一夜,又伤又累,赶紧训完,好让他休息。 顾夕不说,她自有办法让另一个人说,那个人就是神秘的摄政王喽。 崔是办事很有效率,半个时辰内就将敌军击溃,那位摄政王伤重被救回,就在偏帐昏迷不醒。等他醒来,她再去会会那一个。两个人的口供对上了,她才安心。 想到此,赵熙微微挑眉,看着眼前挺翘的两团,眼神发沉。但声音还是整肃的,“腿分开,放松,别绷紧,”她用藤规整顾夕的姿势。顾夕羞惭地咬唇,按她要求,把两腿微微分开。 “数着点。”赵熙把藤点在顾夕臀上,顾夕明显肌肉绷紧。 “放松。”赵熙哑着声音,“打时屏口气儿。”记得上回顾夕可是岔了气儿的。 “哎呀,快打吧。”顾夕没忍住,回了句嘴。 赵熙一藤抽下去。臀上迅速肿起一道檩子,发红发烫。顾夕屏住呼吸,细细体味着臀上火辣辣的一鞭。 “怎样。”赵熙探头问。 “……”顾夕头上已经冒出虚汗,虚虚地摆手,示意别问他,别问他,千万别问他。 赵熙抿抿唇,刷刷十藤下去,用了大力。 顾夕疼得身子往前扑去,臀上迅速出现十道肿痕,在瓷白的肌肤上,煞是触目惊心。 “跪回来。”赵熙眼神已经缩成一点,她抬手轻轻拍了拍顾夕左边的白团儿。又烫又滑又弹性,她忍不住,又轻拍了两下。 顾夕不满地往边上撤了撤。 赵熙减了力道,又打了十藤。顾夕头上全是虚汗,两腿直抖。 赵熙瞧他那样,也是快极限了。用藤挑着他的腿,让他再分开些。转了手腕,一路向下,最后十藤全打在腿上。顾夕挨完,浑身水捞一样。 赵熙掷了手中的刑具,跟过来,扶他趴在床上。衣服全湿了,她帮他脱下来。 “夕儿。”赵熙在他耳边叫他。 顾夕又困又累又疼,迷糊着睁开眼睛看了她一眼,又转头冲向床里。 赵熙轻轻笑,顾夕最讨厌挨打什么的了,这个洒脱的小家伙,恐怕到京里以后挨的,比前十九年还要多,“哎,我是说,你也没数呀。要不重打一回吧。” 顾夕睁开眼睛,水润润的眸子看着她。 赵熙笑着俯身,挑着他下巴,“夕儿,以后别再让我担心了。” “嗯。”顾夕侧过头,回应她的吻,“一定。” 他是侍君,这于他,是个全新的身份。他还要学着适应,融汇。同样的失误,不会二犯,也不能二犯。 赵熙打完人自己也心疼。看着顾夕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便亲手给他上药。上完了药,她也和衣躺在顾夕身边。熟悉的气息,熟悉的温暖,熟悉的爱意。赵熙在这一刻几乎感谢了诸天神佛和祖宗保佑,让这个小家伙又能重新回到她身边。 顾夕睡得迷迷糊糊。梦中感觉赵熙推着他侧过身,火热的唇,正亲着他的肌肤。她小心地绕过伤处,灼烫的吻一路到小腹上。顾夕侧着身子,腿也无法抬起。被这样侵扰,让他意乱神迷。 他喘息着,热烈地回应。 傍晚。 夜雾笼罩着离风口方圆数十里。 十夫长腿上打着木板,带队疯了一般搜索了整个丘陵地带,也未发现摄政王这队人的身影。 “王上哪去了?”十夫长带着哭腔,颤抖的叫声很快被风卷走。 最后,他们搜索至距离风口十里的一片开阔地。 “啊,王上?人呢?”十夫长从马上栽下来,双手打着颤,抚着地上一摊摊血渍,没有散落的兵器,也没有尸体,战场打扫得如此干净,说明敌人撤退得很是从容。摄政王哪里去了?他们,又该去往哪里? 五万人的骑兵,心情沉重,战马亦不安地喷着响鼻。 ---- 祁峰于昏迷中醒来,缓缓睁开眼睛。 头顶是床帐,暖色的灯立在桌案,瓶瓶罐罐的伤药,还有一叠叠白色的纱布。帐内干燥温暖,地面覆着长毛绒的地毯,几个医者在案前,轻轻交谈。有侍者端着托盘轻轻走动,没有一点声音。 他是侧身躺着的,身前身后都裹着绷带。在拼杀中,他记得自己最后终于力竭,死士伤亡殆尽。一个偏将大刀劈下来,他拿剑勉力扛了下,身后猛地剧痛,像被劈开两半一样,接下来就什么也不记得了。醒来就已经身处帐中。 祁峰长长吸了口气。帐中的陈设奢华又舒适。淡淡的清香气息,如埋藏着经年最深的记忆,让他心潮无法平静。 这里,是赵熙的行营,他躺的是赵熙的偏帐。 祁峰睫毛全湿了,他用力眨干,良久,抬手摸娑了一下,面具,就放在床头枕边。他下意识想覆回面上,又放下。 这面具覆住的,不过是他的惶惑。连顾夕一眼都能认出来,又怎能面对面地瞒她。本就是近乡情怯,近她更怯,他本就计划登顶后再来见她,可阴差阳错,在最不恰当的时机,以这种方式回到这里。 祁峰缓缓闭上眼睛,该来的总要来,该面对的,他无法逃避。 第43章 离风口(八) 半夜里,御医入内帐给顾夕的重新上了药, 又服了止痛安神的药。顾夕勉强迷糊着睡了一阵。 到了下半夜, 赵熙听顾夕呼吸很急促,赶紧披衣起身, 吩咐人点亮灯。顾夕侧躺着,脸冲着床里,额上全是虚汗。 “怎么了?”赵熙俯身摸他额头。 “没事,你快睡吧。”顾夕拉她躺下, 还放缓了呼吸。 赵熙握着他的手,发觉顾夕手心里也是虚汗,赶紧又唤御医进来。值宿的御医一直在外帐候着, 听唤赶紧进来查看。顾夕拉着被子不让看,连说没事。赵熙心里急,掰开他的手指。顾夕疼得浑身都没劲,支摆不过她,只得松了手。御医掀开被子, 长吸冷气。本来修长的两条腿,这会儿连关节都肿大了一倍。因腿肿着不敢揉按, 御医重给上了药,只得这样。 御医出去了。顾夕蔫蔫地侧躺着。赵熙怕他压着腿更疼, 便在他两腿间塞了个大软垫。“哎, 我穿条裤子。”顾夕立刻红了脸。 “别穿了, 上上下下都是伤, 上药时还得脱, 又遭回罪。”赵熙探到他身后,寻着那微张的小洞口,暖玉是没在甬道里面的,赵熙伸进手指勾着小环,将它轻轻拉出来。“这个也拿出来吧,睡得踏实些。”赵熙轻声安抚他。 顾夕咬着唇,挺过这波刺激。暖玉取出来,他感觉轻松不少。侍君侍寝,按规矩他得含着这东西,顾夕想到什么,低低声音笑,“这要是让常喜知道了,又该碎碎念了。” 灯烛微光,顾夕线条优美的面颊上,有一道明显的伤口,顾夕一笑牵得伤处,又疼得吸冷气。脸上带伤,御医说合口前不让他乱动伤口,这小子是真不在意,还笑。赵熙是既爱又气,不由分说,把暖玉刷地一下又原样推了进去。 “哎哟……”顾夕猝不及防,“慢点,疼。” “再淘气,还有更疼的呢。”她故意不看顾夕湿湿的眼神,拉起被子盖上睡觉。顾夕脸皮儿薄,实在不好意思开口,也硬挺着闭上眼睛。 隔了一会儿赵熙在他耳边低声说,“我真给你拿出来呀。” 顾夕睁开眼睛。 “明天早上常喜来,朕替卿遮掩。”赵熙好笑地挑眉。 顾夕终于眉眼弯弯,探过头吧嗒一声亲了她一口。 两人一番折腾,终于盖回被子,搂在一起。顾夕腰线柔韧,肌肤光滑,微烫的温度真是吸引。赵熙抬目看着她的小侍君,顾夕在柔和灯光下,特别恬静。 静了一会,赵熙低声,“有夕儿陪着,真好……”差点就失去了,失而复得,愈加珍惜。 “嗯。”顾夕也很感慨,双臂收紧,紧紧搂住她。今天赵熙进帐前,他就听说崔是凯旋回来了。若是凯旋,那摄政王定也无事了。顾夕心中的石头算是落了地。他感慨地搂紧赵熙。且不想今后了,正君的事他也无须再遮掩和筹谋什么。只在这一刻,顾夕感觉到满心的甜蜜和幸福。 --- 还没睡多一会儿就天亮了。 赵熙强撑着起来,头重脚轻出了内帐。外帐安静,赵忠候在那里。赵熙懒懒地倚在铺着长毛绒兽皮的圈椅里,半闭着眼睛。 赵忠躬身低声,“陛下,宋大人凌晨时到的,正在帐外候传呢。” “传吧。”赵熙撑着睁开眼睛,“过会儿你留在帐子里,提点下常喜,夕儿伤重,这几日别老拿规矩拘着他。” 赵忠忙称是。 “喔,禁足这一条还是作数的。”赵熙回目瞅了瞅低垂的内帐门帘,内帐里寂静无声,顾夕是真累着了,睡得正沉。她弯起唇角,“就留他在帐子里且好好养着吧。” “是。”赵忠微笑。陛下是他看着长大的,从小就是个冷情的人。从没对谁这样温情脉脉,事事呵护上心。看来顾小少爷,真的占住了陛下的心尖。赵忠多日前的担忧被赵熙这一通殷殷嘱咐全数驱散,他喜上眉梢地连连应了。 宋承孝被宣进帐,撩衣下拜,“臣宋承孝参见陛下。” “平身吧。” 宋承孝谢过起身,就看见赵熙只着家常的睡袍,散着头发倚坐在暖榻上,忙垂下目光。 “这么急着赶过来,事情有眉目了?” “啊……是。”宋承孝赶紧敛心神,双手呈上几张纸,“臣奉旨彻查了留滞北营的暗卫。觉得不太稳妥的暗卫,都在名单上了。” 赵熙接过来展开,上面有七个人名,名字旁还细致地标出他们的家世底细。赵熙把这些人在脑中一一对应了一番,弹纸冷笑,“藏得也深。” “陛下,后面……还有。”宋承孝轻声提醒。 赵熙揭开第一页纸,果然更多的人名出现在后面。只是几页纸上,全是附着的家族目录、勾连关系以及推想的疑点,并没有呈现多少实际证据。赵熙微微沉吟。南华刑典规定,拘押有品级的官员,需要刑部会审,四品以上需三司认定。暗卫皆有品级,也在这一条之列。可她的刑部侍郎倒是出手果断,雷厉风行,一口气拘捕了二十一名暗卫,还是在拿不出确实证据的情况下。 “这些人……卿有把握?”赵熙把这撂纸轻轻放回案上,审视着他。 宋承孝诚实道,“回陛下,有的臣有把握,有的没有。可这些人无论臣将来能否查到实据,此回都得拘捕。”宋承孝一字一顿。 赵熙挑眉,名单上有些人,虽未查实是否参与了此回暗卫事件,但其背后的家族多是□□,若是能借此回清查一一清理,倒是个恰当的机会。 赵熙凝视着宋承孝,眼前这个文弱书生,身材修长,略瘦的筋骨,单薄得禁不起一点磨砺的样子。可却有这样的心机,使得出这样凌厉的手段。这还是在她未授意的情况下,越权做下的。这人还真是让她刮目相看啊。 宋承孝垂目等了片刻,不见陛下回应,只当她仍在踌躇,深叩下去,“陛下,这些人是臣一手拘押,却是个个有原因,千万不能纵放。若是京中大人们诟病,臣愿承担一切责任。” “喔?”赵熙挑眉,“卿如此笃定?如果朕回京后,为了平息这些大家世族的不满,真把你推到前面去,卿可知等着你的将会是什么?” 宋承孝怔了下,这样直接的陛下,他也有些意外。他抬目看向赵熙,黑白分明的眸光中全是坚定,“臣不怕。” 赵熙沉沉看着他。在她目光压制下,宋承孝笔直地跪着,不见瑟缩,显然是早已经定了心意。 “抬头看着朕。” 宋承孝缓缓抬头。赵熙锐利的眸光摄住他,直看进眼底。这位能吏,她的侍君,能力卓然又智计超群,办事灵活又不拘泥。她特意将他放在刑部,沉了他这么多年,就像宝刀经年磨厉,终于绽出森寒刀刃。 良久,赵熙目光一松,压力顿消。宋承孝悄悄舒了口气,觉得这一瞬的对视,自己从未有过的紧张,额上都见了汗。 赵忠走过来,递给他一个锦盒。 宋承孝狐疑打开,竟是一块如朕亲临的玉牌。赵熙站起来,绕到案前,亲自将牌子放在他手里。 “陛下?” “卿方才所虑正是朕所想。彻查暗卫一案,全权交由卿来处理。这牌子赐与你,办案中如有人作梗,便可以玉牌先拘后审。”赵熙郑重道。 宋承孝呆呆地看着手里的玉牌,半晌抬目,眼里有光彩掠过,“是。臣领旨。” “此案之重,卿当心中有数。即日起,所有拘押之人,皆单人囚禁。日进一餐,水两顿。戴口枷,蒙双目,除卿之外,谁也不许与之攀谈。” “是。”宋承孝凛然应。 “每份卷宗,皆归于朕于的书房,不入刑部档案,卿亲自整理。” 档案归上书房,却不入刑部,除了昭示此案为天子亲自督办外,定还有深意。宋承孝看着赵熙冷肃的目光,不敢深问。 “凡立新必除旧,朕登基后,还没有过生祭。”赵熙冷冷挑起唇角,“如今就拿这些心怀叵测的逆臣们先开刀吧。” 陛下所说的逆臣,包括谁,犹不可知。但宋承孝明白,这些涉事的暗卫,无论是不是真的查有实据,是一个也活不成了。天子雷霆一怒,不知有多少家族亦会被牵连,要填进去多少人命。宋承孝垂目,看着手里的玉牌,觉得这就是催命符,杀人的利器呀,实有千钧重。 赵熙发了狠,心头憋闷散去不少。她沉了沉心火,长长舒出口气。垂目见宋承孝仍直直地跪在眼前,腰背虽直,双肩却有些缩紧,显然是被惊着了。 赵熙托着手肘扶他起身,眼里含上笑意,“卿尽心办差,纵有逾越,使有朕为你担责。你放心。” “是臣失言。”宋承孝垂下目光。他拘了二十一名暗卫时,真的是赴死的心情,方才一急就直筒筒地说出来了。 赵熙,缓声道,“朕托以国事,卿回报以性命,这怎么瞧着,都不像是长久的君臣相得之道啊。承孝素不是个作假的人,想什么便说出来,也是对朕的信任。只望你予朕十分的信赖,才不枉咱们君臣一场啊。” 宋承孝震动,他慌忙垂下目光,掩饰眼中的湿润,低声坚定,“是……” -- 嘱咐宋承孝去偏帐休息,赵熙又吩咐备车马,来时太过匆忙,连小皇帝都丢在大营了,她得回去处理处理。 赵忠颇心疼地替她披上长披风,“等小爷伤好些,奴才护着也回大营吧。”省得她两处奔波。再强悍,也是血肉之躯,这些日子瞧着陛下可是又瘦了。 赵熙摆手,“过两日小皇帝也来离风口。承孝在这里办案更方便,夕儿伤重,也不折腾他了。” 赵熙又进内帐瞧了瞧睡得正香的顾夕,见顾夕眉头不那么紧皱了,放了心。 从帐子出来,经过另一个偏帐时,她脚步顿了一下。这一夜净忙顾夕了,竟忽略了里面的那位伤号。昨日崔是凯旋后报称,将敌众驱散时,场上倒毙的全是尸体。他们从尸堆里扒了半天,才有个活气儿的,死士都有面具,当时混乱中也不知这人真实身份。运回来时也一直昏迷不醒。御医检视时,卸下他身上的佩饰。玉佩雕工精致,玉质细腻,能戴此玉者,非富及贵,尤其是上面的龙纹,让大家亮了眼睛。可假不了,此人就是摄政王。 赵熙站在帐前有些踌躇不前。这位翻云覆雨的摄政王,从不以真面目示人,这次伤重被生擒,倒是给她一个绝好的机会,可赵熙隔薄薄的门帘外面,伸了几回手,就是掀不下去。 如果真是正君……赵熙想到这一点,心头就牵着疼。正君为何要死遁?为何又成了摄政王,他在京中多有布置,那么在离风口摄政王又意欲何为? 赵熙不仅仅是正君的妻,更是一名铁腕的帝君。所有的迷团,她要亲手一一解开。 她松下肩,“备车。回北大营。” 车子从帐前经过,赵熙回目看了看帐门。帐帘低垂,随微风轻轻掀起。似乎看见帐门边立着一个人,玄黑长袍,身材挺拔,腰背挺拔如劲松。 赵熙心头一紧,坐起来想细看,车子却已经驶离了帐门。赵熙咬紧牙,好吧,我的正君,等我回来,如果你还在营中,我就亲自来见你。到时,你可以解释一年的所作所为,我给你机会。 ----- 祁峰负手站在帐里,从窗子里赵熙从帐前经过。 她照比一年前,瘦了许多,眸光凌厉,举止更添威仪。 祁峰抿着唇,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半晌,收不回视线。 “走远了。”身侧一人,轻轻冷哼,正是宋承孝。 祁峰拖着伤腿,往榻边走。宋承孝到底看不下去,上手扶着他。 祁峰咬着牙,坚持着走了几步,喘息着倚坐在榻上。 宋承孝摇头,“陛下刚召见过我,自然不会再召。我让人报与她说你仍未苏醒,估计她也没空进来。” 祁峰侧目看他,瞧着挺文弱的一个人,性子里和顾铭则兄长真是一个脾气,强势、聪明又冷静。 “我来便是要提醒大人一句。”宋承孝沉沉地看着他,“当日大人决然死遁,可知顾师兄震怒?” 祁峰垂头。宋承孝与顾铭则曾经在同一书院的前后辈,两人是有很深的渊源。 “师兄早就讲过,如果大人放不下燕祁,入府十年后,自可由着你放手去搏,但不能让陛下有丝毫折损。这话大人可还记得?” 祁峰沉默。 “大人只坚持了六年,便弃师兄之令而不顾,一意孤行……” 祁峰皱紧眉。 “大人死遁在先,又被生擒在后,如果方才陛下就召了你晋见,可还瞒得住吗?”宋承孝凌厉道,“你做事冲动,死遁前,可有思前想后?若是身份曝露,陛下震怒,又要伤心伤身,年前的那场变故,已经要了陛下半条命,你连这半条也不准备放过?” 祁峰死死咬唇,面色苍白如纸。 宋承孝看着他,突然眸色一沉,他迟疑着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难道说……难道说,你对陛下动了心思?” 祁峰浑身一紧,侧过头。 宋承孝勃然大怒,“你,你怎能做出这等事?陛下是顾师兄的妻子,你怎能顶着正君的名头却来觊觎她?你可还有心?” 祁峰痛楚地闭上眼睛。 “所以你才要死遁?”宋承孝一瞬间全明白了。 不愧是刑狱高手,抽丝剥茧,只两三句就将祁峰的心思剖露。祁峰被说中,脸上滚滚烫,心里却发冷。赵熙的正君是顾兄长的,他除了换个身份再来爱她,还有什么办法? “即刻服下此药,”宋承孝气急,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盒子,“这药可暂时帮你激发体力,你趁陛下出营,崔是护驾,顾夕伤重,即刻离开吧。” 见祁峰盯着药出神,宋承孝沉声道,“你若是想陷师兄于危险中,便留在这等着与她重逢。” 这话如重锤,将他击醒。祁峰本也没打算在这样的情形下,与她相见。他抬手,把药拿在手里。 “将你埋□□处告知我,我派人去引燃。”宋承孝脸色阴沉,但仍是抬手给他端了杯水,细细嘱咐,“药性强些,你缓缓用水送下。” 祁峰将药丸放入口中,面色暗淡。 宋承孝看他样子,也是心有不忍,“师兄为陛下,殚精竭虑,事事筹谋,我们既受师兄大恩,当思辅助,怎能因一已□□,就坏了多年布置呢?” “不过你既然已经是陛下侍君,待师兄回归主位后,亦可请陛下重给大人名份,到时臣子之礼侍奉二位尊上,才是正理。” 祁峰接过水,将药丸缓缓咽下。 “还有那个顾夕……”宋承孝冷哼。 “夕儿并不知情,不要为难他。”祁峰自宋承孝进帐,第一次开口讲话,因伤重,声音虚弱却仍掷地有声,“有他相伴,最受益的还是陛下。你我都应该谢他。” 宋承孝冷哼不语。不知真相的人,永远最幸福。顾师兄本意是安排了顾夕来辅助陛下,谁知这小子全心投入到与陛下的爱恋中,对其他的都不管不顾,这让他非常不满。 “好了,你快走吧。”宋承孝估摸着时间和药效,催他。 祁峰撑着站起来,走了几步,停下,“兄长令你我辅佐,我既不在,便是夕儿,你不可有害他的心。” 宋承孝愣了下,“我若想害他,他还会这么自在?” 祁峰抿唇,“夕儿可是兄长亲传的弟子,你若真和他对上,也不知谁胜谁负。” 宋承孝沉吟了下,不得不承认祁峰说得有理。 祁峰见宋承孝暂时歇下了教训顾夕的心,长舒了口气。他能为顾夕做的,也就这么多了。他留恋地看了看帐内,覆上面具,撩帐帘而去。 帐外传来短暂的打斗声。 宋承孝出来时,看见祁峰已经在马上驰远了。 几个暗卫从地上爬起来,等他指令。宋承孝手中捏着不少人的短处,这几个暗卫自然听命于他。“好,跪那。”宋承孝指指帐边。人犯纵逃,打打军杖是免不了的。 另有人拿着杖子过来打人。他开始命令另一队人,按一份名单,开始抓人。 名单上的人,是实打实的嫌疑者。他手上有如朕亲临的牌子,现下暗卫怕他更甚过陛下。 三下五除二,他把事情办妥。暗卫被捉来,帐外押了一片。 在离风口暗卫里最高长官便是武卫长顾夕。宋承孝持玉牌,派人传令顾夕出面整顿队伍,重新分派当值。 顾夕在帐子里刚醒。咬着牙吸着冷气起身,整束了衣装。 出帐时,就看见偏帐外一溜暗卫正在打板子。其他暗卫在帐前空地上集结。 “何事?”顾夕皱眉。 “大人,宋大人奉旨彻查暗卫,已经拘捕了不少。剩下的,全在场上集合,等您整顿。”一个副将过来禀。 顾夕是知道宋承孝的。这人是刑部侍郎,还是陛下侍君。只是不知他是何时来离风口的。 “大人,小心些,他手上有陛下玉牌呢。”副将小声。 顾夕愣了一下。他先下令停了板子。那几个打板子的暗卫忙停下。都是同袍,谁忍心自伤手足?大家都看着顾夕,希望他还他们公道。 顾夕拖着步子,走到宋承孝面前。宋承孝负手看着他,与这位宗山掌剑出身的侧君还是头一回面对面的打交道。远远走过来那一瞬,宋承孝还以为是顾师兄,那神情举止,莫名相像。果然是师兄亲手养大的孩子。宋承孝抿紧唇,心中波澜难平。 顾夕却是没多打量他,走到面前,撩衣襟跪下,“臣侍参见大人。” 宋承孝挑挑眉,“顾大人,现下是在处理公事,本官是刑部侍郎,从三品。” 顾夕愣了下,换了称呼,“下官顾夕参见大人。” “好。大人请起。”宋承孝冷着脸抬手让人起来。 顾夕站起身,目光扫过一众暗卫。大家都面色戚然,显然是被宋承孝的大肆搜捕震惊着了。 “本官奉旨办案,大人治下暗卫,此回共拘捕了十五名。” “十五名?”顾夕眸光一沉。 “嗯,是奉旨办事,大人无须多问。” “还有这几名是没看好人犯,本官替大人教训过了。” 顾夕皱眉。宋承孝比他品阶高,虽然督办暗卫不是他职责,但他既担着办差的名义,就是逾越过顾夕杖责了暗卫,顾夕也无话可说。 “人犯从哪里跑的?”顾夕回头问。 有人指偏帐。顾夕微微眯起眼睛。宋承孝分明感觉到,顾夕在这一刻便已经猜到是谁逃脱了。 “大人亲眼见着的?”顾夕转目问宋承孝。 “恰好就在现场。”宋承孝顺着话音点头。 顾夕却皱眉,“暗卫的马匹皆有专人驯养,闻哨笛声自可回程。大人不让暗卫们去追人犯,却在这里打板子了?” 宋承孝怔住。顾夕果然很聪明,一下子抓到问题的重点。他意识到自己似乎轻估了顾夕,这小子远不是看上去那么稚嫩和无足轻重。 顾夕回目,终于正眼打量了宋承孝。修长挺拔,文人风骨,却有着某种他熟悉的气质。顾夕在心中长长叹气,对这位宋侍郎的身份,也有了更精确的认识。 宋承孝只觉得顾夕澄澈的目光,已经将他一眼扫透。他绷紧肩,却仅仅是因为外壳被剥落后的不自然。他可不担心顾夕会拆穿他。有师兄的情份在,顾夕替他遮掩还来不及,就像他替祁峰死遁遮掩是一样的。 宋承孝淡定拱了拱手,“大人重新排班次吧,陛下回来前,要把暗卫分配好。” 顾夕站在原地,看着人扬长而去,只觉头疼欲裂。先生到底在陛下身边安插了多少人?他到底有何目的? 宋承孝在偏帐忙了一天,停笔时,已经是傍晚。十五份卷宗,他尽心尽力,已经一一齐备。他甩了甩酸疼的手指,起身。 窗外,营炊正举,饭香盈满整个营地。 久远的记忆,又闯进他的脑海里。他出世时便丧母,父亲续弦。继母生了龙凤胎后,他在家中更是全无地位。在书院,许多孩子都欺他笑他,他的同父异母的弟和妹,更是歹毒,处处与他为难,几次设计要害他。一次,他被推入深潭,小小年纪无力挣扎着,就要沉入潭底。从书院讲书回来的顾师兄正被大家簇拥着经过。天寒地冻,大家都不敢下水,唯顾师兄,毫不犹豫地跳下冰潭…… 那一年,顾师兄也不过十二三岁。之后他俩都大病了一场。他醒来后,便认定,从此追随那个温暖的少年,以他为兄为长,永远尊敬。从那以后,顾师兄对他也格外看顾,带着他读书写字。他的一手书法,他喜欢的书,爱作的画,全有顾铭则的影子。 没多久,顾师兄便在外游学,后来与公主大婚。一日,他被父亲告知公主已经请旨,要他入府做侍君。当时他已经是名动京城的才子,继母怕他的光芒盖过自己的儿子,一力促成此事。他想到顾师兄,本不豫答应。可是那日晚上,顾师兄竟亲自来到他面前。 顾师兄希望他能入府,尽心辅佐公主和正君…… 顾师兄不是正君,但正君却顶了顾师兄的名。他迅速消化了如此震动和曲折的消息,心想,大概是顾师兄不喜欢过刻板拘谨的皇家生活,喜欢闲云野鹤吧。他就算是顾师兄照顾公主殿下吧。 “师兄放心,承孝此后定当一力辅佐主君。”宋承孝于是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 信任,依赖,依从。他的十分信任,全都奉予顾师兄。对赵熙,他更多的是责任。 宋承孝忆及此,心头微微抽紧。他垂目,手中摩娑着那枚玉牌,眸光有些湿润。经年间,他小心翼翼地把握好分寸,提醒自己入公主府的本份。也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也有七情六欲,今日陛下将玉牌按在他掌心时,他几乎把持不定。 他也有些理解了祁峰的决定,更羡慕顾夕的义无返顾。不过他能管得住自己,把得住自己的心,永远也不会背叛顾师兄,不会让顾师兄为自己操一丁点的心。 第44章 又回别院(一) 宋承孝离开后,暗卫们都忧心忡忡。 “大人, 咱们怎么办?”。 顾夕被簇围在中间, 感受得到来自暗卫的惶惶,激愤和狐疑。他缓缓道, “诸位弟兄,请稍安勿躁。” “夕进营时日虽短,却也知暗卫责任和荣誉。我南华暗卫建制百年,是武卫营最精锐之师。百多年来, 大大小小的阵仗,风风雨雨的考验,前辈们将这个铁桶般的营盘交到了我们的手上, 我们却没有守好。北营暗卫兵乱,这在武卫营,也史无前例。” “我们该向陛下陈情。”一个暗卫小声。 顾夕顿了下,目光扫过眼前每一张年轻的脸,眸中有些湿意, “我们同在一营,都是同袍, 论私交如兄弟手足,兴许前些日子大家还在一道喝酒, 兴许还相约回京后一同游玩。论职责, 我们也曾并肩作战, 是过命的兄弟。所以, 此回被拘押的人, 包括现在仍在当值的我们,都不是被挂连的,而是就置身其中呀。” “我们守好自己的职责,才是本份。其余的……其余的,便是陛下彻查,我们也不怕。”暗卫们都湿了眼睛。 顾夕赞许点头,心中却发涩。看情形,陛下要彻查的,明显不只是北营暗卫之乱。被拘捕的暗卫,估计再也回不来了。剩下的人,也不会轻松。后续还会有人被捕。历百多年的暗卫建制,终将改变,取而代之的是一支纯粹的,只效忠皇上的力量。 用最锋利的刀雕琢,最严格的尺度去把控,精心打造皇权无尚利器,而其中又要有多少血雨腥风。 他沉着一颗心,还得继续善后。被拘捕的暗卫共一十五名。暗卫们既有的编组已经乱了,得重新分队。分好队,顾夕收了名单。按规矩暗卫变动得呈给陛下御览。北大营的兵乱就是始于私自分组。可陛下不在,也只得暂时这样安排了。身上伤又疼得眼前发黑,顾夕真是心力交瘁。 情绪趋于稳定,该上值的上值,顾夕这才拖着步子,往回走。常喜心疼地嘀咕,“……这怎么话说的,陛下都心疼你,不叫你劳累……”那宋侍郎把乱摊子全推给顾夕,自己倒回帐清闲去了。 顾夕看了他一眼,“他不管,我也不管,难道留着陛下回来管?”常喜红了眼圈,小爷全心向着的都是陛下。 顾夕默默地走了几步,忽地又站下。 “怎么了?”常喜以为他旧伤发作,要叫人抬条春凳来。 顾夕抬手止住他,他拂开常喜的手,拖着步子又回到偏帐门前,帐帘低垂,里面寂然无人。 “帐子里走了人犯,宋大人已经下令封了。”常喜在一边道。 顾夕抬手缓缓撩开帐帘:案上的香炉,壁角的长明灯,床铺上雅致的花纹,长绒地毯……精致又熟悉的陈设铺展眼前。这正是正君旧时所居的帐子呀。 人既逝去,魂魄或能相依。看来无论她身处哪里,这帐必伴在她左近…… “摄政王昨夜在此帐养伤?”顾夕轻声低语,忽然僵住。如此思念,当是不可亵渎之处,她却用来囚禁另个男人? 在这一瞬间,顾夕全想明白了。赵熙用的好计。 她怀疑摄政王,除了一张相像的脸本是一无证据。她可真聪明,用这帐子巧妙试探……近乡情怯,人之常情,她一试就准。摄政王置身于从前的环境,一下子乱了阵脚,他一逃,真相,至此败露无疑。 顾夕几乎可以想见,单人策马驰出大营的摄政王,被早在前面等着他的陛下截下来时的情景。华燕两国正在交好,摄政王为我国上宾,为何挺着重伤不告而别?我大营铁桶防卫,摄政王又是如何分毫无损地突围而出的?……含威带怒的责问,凛然冰冷的笑,呼出欲出的答案,如冰凌,切割着顾夕的心。 “小爷。”常喜惊慌地扶住摇摇欲坠的顾夕,“小爷,您怎么了?” 顾夕惨白着脸色,他拂开常喜,踉跄向前踏出一步,又一步,沉重得像深陷泥潭,不可自拔。 “为什么,为什么宁死,也不肯留在我身边?……既然不愿留,为何又来撩拨我,占住了我的心,又将我抛在一边……”正君死遁后赵熙疯狂的不甘,怨念和执著煎熬着,恨无所遁消……一幕幕冲击着顾夕的心。 顾夕泪如雨泉,痛苦呢喃,“先生,夕儿该怎么办?该怎么办?夕儿用爱的名义,旁观着她的痛苦,漠视着她的期盼……”顾夕哽咽难言,他屈从了自己的爱欲,贪恋着她的温存。他以为爱已经疗治了她的伤痛,可却刻意忘了那药是基于欺骗和隐瞒。 饮鸠止渴。他亲手斟了毒酒,奉于她的眼前。 “先生,夕儿错了,错了,可是……”顾夕心痛如刀绞,“可是,我放不下……我该怎么办?”顾夕内息混乱,牵动旧伤,一口血喷出来,直直向后倒去。 -------- 从昏迷中苏醒,月已中天。 祁峰仰躺在床上,全身都痛。他缓了好一会儿,转了转目光,头顶帐子上繁复精美的花纹,是并蒂春华。鼻端嗅到的,是浅浅的香气,又淡又清,若隐若现。 祁峰皱着眉,闭回眼睛。他宁愿一辈子也不要醒来。这里,是别院,他最后与她住过的房间。兜兜转转,他在以不适当的时机,回到最不该回来的地方。 早上,他策马闯出大营。向北两个时辰可以回营,向南是南华,绕道须得六七个时辰绕回他的营地。他驻马在路口,思索片刻,便转而向南。他足够谨慎,却逃不出她的算计。策马跑了三个时辰,在一处山坳,他才听到身后有人追上来。 他太虚弱了。药效过去,他眼前开始发黑,嗓子发甜,马儿依旧疾驰,他却自己从马背上跌下来…… 房门轻响,一个下人进来。 “正君大人,请用药吧。”那下人跪在床边,仍是当初服侍的人,仍是他惯用的服药的玉碗。托盘里还有几盏蜜饯,一如当年。 别院,是赵熙的港湾。她亲自定的规矩,里不出,外不进,消息隔断,就像世外桃源。当下人请他喝药时,有那么一瞬,祁峰以为自己不过是做了一场悠长的梦。一切都在原点,他没有死遁,没有伤她的心。他还是她的正君,在府里清清淡淡,妥帖周全,在别院,明艳魅惑,温柔缠绵。 “正君大人,药凉了。”下人轻轻劝。 祁峰簇着眉,把脸别向一边。这终究不是梦。正君已经死了,无论是他,还是兄长,没人能再回到原点。 门轻响。 熟悉的脚步声,让他全身绷紧。 “陛下……”那下人叩礼。 “出去吧。”赵熙的声音,停在床边。头顶上,有悉悉索索的声音,是她宽掉长斗蓬。 “怎么,没吃药吗?”赵熙的气息,如此熟悉,她的声音,仿佛就停在耳边。 祁峰使尽全身的力气,闭紧眼睛。 下巴被微凉的手指捏住,脸被转向床外。 “铭则,醒醒吃药了,吃完了再睡……”一声声轻轻呢喃,有温柔的吻,印在他额上,唇边。 祁峰仿佛陷在梦里面,一如别院当初,她轻吻着唤醒,一碗温温的药,送到唇边,“阿则,吃药,吃完了咱们再睡会啊。” 祁峰心神俱动。他颤着睫毛睁开眼睛。面前的女子,清瘦清瘦,云鬓未著钗饰,微微散乱。骑装包裹着她修长的身材,整个人都蒙着一层灰尘般暗淡。 “铭则,你醒了,怎么睡这么久?”喜悦如振翅的蝶,从赵熙的眼底跃然闪现,她伸手揽住他,手臂紧紧,仿佛一松手,这个梦中的人就会幻灭不见,“阿则,你终于回来了。” 这样的赵熙,太过失常。他僵着身子在她怀中,一动也不敢动。 “回来了就好。”赵熙脸上挂着喜泪,眸色婉转,仿佛当年小女孩的依恋,她抱着祁峰,软软道,“阿则,你出去散了散心,心情可好些了?我当早知道你是喜欢洒脱自在的,不该拘着你在府里。”赵熙笑着咬唇,在他耳边轻轻呢喃,“堂堂正君,离家出走,还当自己是小孩子?你可真吓到我了。以后你若闷了,每年我都陪你出去游历一番,你可再别不告而别了。” “过些日子你身子养好了,我就昭告天下,你就是我的中宫,我要和你至太庙祭祖,到宗山祭天,到时,咱们就有名目出去游玩喽。” “阿则,铭则……”赵熙沉迷地吻他,像品尝着上瘾的膏丸。 一声声,一念念,祁峰颤着启唇承下她火热的吻。泪却顺着眼角,簌簌地流向鬓边。 赵熙沉溺于这个吻,欣喜道,“阿则,你……是燕祁国的人?你喜欢燕祁?无妨,我把燕祁占了送给你做册封礼好不好?” “喔,两国已经息战,你不喜妄动刀兵?那小皇帝就在我营中,我帮你除掉他,送你个燕皇位可好?”赵熙殷殷地看着他。 祁峰震动地看着她。 赵熙笑着安抚道,“不喜欢?那明日我就把小皇帝带来,你自己处置,这样可好?噢,铭则,我许过嗣子的,我回京就先处置了废太子,然后与你孕个皇子……” 祁峰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心里却一寸寸揪紧。他设想过赵熙震怒的样子,却从没想过会是如今的情形,失常又诡异,这样的赵熙让他感觉到心疼又危险。 赵熙还在说,“你现在叫祁峰是吧,这名字在册见过的,是燕祁的摄政王。既然是这样,那朕就以国礼迎取,可好?朕即下国书,命礼监司择吉日,……”赵熙兴致勃勃道。 “来,阿则,喝药,放凉了不好。”一碗药送到他唇边,“哎,阿则从前喝药惯了的,有会怕苦吧?” 祁峰闻着熟悉的药香,别过脸,心中钝痛。 “别任性。”赵熙把碗又往前送了送,她从没哄正君喝过药的经历,颇觉得新鲜,眉眼都弯成了月牙,“要朕哺喂给你呀?” 祁峰脸扭到床里,却掩不住红晕都染红了耳垂。 “哎,既许给朕了,依规矩卿就是待选,当以侍君之礼相待。”赵熙笑着继续逗弄他,“朕不过喂口药,怎的就羞成这样了?”说完又捏着他的下巴,将脸扭过来。 祁峰见她兴致勃勃地含了一口药,真的一口度给了他,惊得眼睛都睁圆了。这样的赵熙,莫名地不正常。冷静睿智,思谋深远的那个赵熙,仿佛一瞬间小了十几岁般,小女孩一样的贪玩。仿佛哪里不对劲,祁峰无法确定。他探究地打量着她。 “阿则……”赵熙见祁峰愣神,唇微微张开,莫名吸引,便亲了上去,“阿则……”声声迷恋。 刚被吻过的唇,微微发红,祁峰抑不住心中通通乱跳。赵熙的气息,如此迫近,他下意识向后避了避。 赵熙却又跟进,“来,再喝一口。” 祁峰避无可避,用力推开她。药碗倾斜,泼了一床,半个吻凝在空气中。 仿佛美梦被打碎,又似心湖被突然投下石子,打破了平静。赵熙扫了眼被泼湿的衣角,忽然冷了脸色,“来人,再上一碗。” 下人又端上一碗,赵熙接过来,挥手叫人出去。 再看过来的眼神,温柔甜蜜早已经覆上冰碴,赵熙危险的气息,一寸寸迫近。祁峰仿佛被她催眠,僵着身子,眼睁睁地看着她倾身过来,一手按住他的肩压在床头,冰冰的眸子,带着灼人的火苗,一寸寸在眼前放大,带着药香的深长的吻压在他唇上。 “唔。”祁峰醒过神儿,很大反应地推她,却被她更大力地压住。他剧烈挣动,浑身伤口尽数迸裂,鲜血浸红了绷带。 “咳……”一口药硬渡过去,祁峰剧烈地咳。赵熙放开他,又自己灌了一口。 祁峰下巴一紧,被她捏着抬起,一口药又硬渡了过来。 他两日夜没吃东西,一碗药半被强喂进去,一半洒在胸口。胃里翻江倒海般地疼,祁峰用力侧身,从她的钳制下脱出,扑在床头,干呕。 赵熙轻轻把空药碗放下,“正君怎把药呕了,来人再端一碗。” “不……”祁峰剧烈地喘息着。 “好,好,好,”赵熙忽而柔和了目光,扶着他剧烈发颤的肩,将他送回床里,“你别急。” 她用手指轻轻拭他唇边的药汁,又改为轻轻呢喃,“阿则,你别和我怄气,再别离家出走……”眼含星辰,神态委屈。 祁峰汗毛皆竖起,他无数次设想过再次相见的情形,从没料到会是这样。赵熙忽而凌厉,忽而温柔,状似疯癫。他宁可她疾言厉色,雷霆万钧,也好过现在这样。 该有多痛,才会让她变得这样疯癫痴狂,终究是他做错了,为了那虚幻的名,泡沫一样的□□,他伤她最深。 祁峰缓缓伸出手指,痛惜地勾了勾赵熙瘦成了尖的下巴,“别这样……伤心……不值得……” 赵熙颤着睫,迷恋享受着指尖的触碰,眼中却全是清冷, “铭则,顾铭则,顾家大郎君……”她的泪扑簌簌滴下,却不自觉,她笑着咬牙,目中全是冰冷,“我是……多么地……恨你。” 祁峰的手指僵在空气里。 赵熙含笑带泪,语带冰凌,“你们是谁?你们都不是我的铭则。我的铭则是顾家大郎君,名动京城,温文尔雅,对我爱重呵护,他离京前那晚,来见了我。高高的宫墙,也拦不住他。他把我从睡床上抱起来,帮我穿得暖暖的。用大斗蓬把我裹在胸前……我们在那一夜,逛了集市,游了河灯,还在画舫里喝了美酒。他说他会踏遍南华,替我收罗精英,他还会如期回来,看着我登顶。那才是我的铭则……” 在那寂寥的宫墙里。此后无数个长大的日子里,她回想那夜,美好得让她以为不过是一场梦。直到……直到今天。 她觉察得到,自己脑中全是混沌,忽而清楚,忽而迷茫。她肯定是有哪里不对劲,可她不想更正。因为只有这时,那一夜的情形,在脑中才分外清明。 赵熙忽地长身而起,眼中全是急迫,她一把扣住祁峰咽喉,冷厉收紧,“快讲,你们把他藏哪了?为什么不让我见?”她眸光变得利箭一般指向祁峰,“他不是清清冷冷的正君,也不是燕祁的摄政王,他在哪里?为什么不让我见他,你,你们把他藏在哪了?” 第45章 又回别院(二) 早上,陛下单人独骑离开队伍朝一处山地而去至今未回的消息, 传回离风口。 “陛下人呢?”宋承孝惊怒得无以复加。他指着跪在案前的人, 手指都打着颤。 “回大人,陛下严令咱们不准跟着, 带着亲卫们策马往南边山地去了。咱们只得在原地等,本以为陛下少时便回,可谁知这一等,陛下便没了踪影。”兵士们皆灰头土脸, 他们等了一夜,也未见陛下回来,只得回营复命。 “一夜都没找到?”宋承孝眉紧紧锁, “快,调暗卫营……”宋承孝话说一半,又顿住。暗卫营他刚查完,拘了人家十五名兄弟,还当众收拾了顾夕。宋承孝实在不放心让暗卫出去找陛下。 宋承孝紧张地思索, 陛下失踪了,她只带了十几名亲卫会去哪?京城若是得了信儿, 太子那方面必有异动。这可真是捅了天大的漏子。……宋承孝简直不敢再想下去。他焦躁地将案上的东西,全数划落…… 顾夕从床上吃力地撑起来, 昨日帐前吐了血, 回来也没止住, 太医们束手无策, 直到顾夕自己盘坐起来, 调息了一夜,才止住了。早上刚睡下,就听说陛下失踪的消息。常喜忙拦,“小爷,您要做什么?” 顾夕脸色苍白,连唇也失了血色,他哑着声音,“快帮我穿衣服。” 常喜手碰到顾夕身上,才觉出烧得滚烫滚烫的,惊道,“哎呀,怎么烧起来了,御医、御医……” 顾夕止住他,摇晃着下了床。抬手摘下碧落,挂在腰间。 “小爷,做什么?”常喜扑过来拦他。 留守的赵忠闻讯也赶过来,见状惊呼,“刚吐了血,不歇着这是要做什么?” “赵总管,您快劝劝……”常喜带着哭腔。 顾夕抬手止住二人,“陛下是去追摄政王了,我大概知道她去了哪里。不过此事不得声张,越少人知道陛下行踪越好。” 赵忠面色微凛。 顾夕看着他,“赵总管看来是知情的那一个。” 赵忠无法略过顾夕的聪明和敏锐,点头。 常喜不解地看向顾夕,“陛下不是爱重小爷吗?为什么这么大的事,只知会了赵总管呀?” 顾夕垂目,苍白的脸色,只有眸中一点漆,光采已经隐进幽深的眼底,整个人黯淡失神。她有不信任自己的理由,自己也确实不值得她依赖。只是两情已经相许的此刻,这个认知让顾夕心如刀绞一般地难受。他情绪一波动,心脉又开始痛。顾夕侧过头,硬咽下逆脉而出的一口血。 “赵总管,我得带你即刻潜出营去。”顾夕转回头。 “啊?……陛下并没有……”赵忠没见过这样的顾夕,那个随性的小爷,仿佛一下子长大了一样,果断坚定。他看着顾夕凝重的神情,惊道,“难道营中会有变?” 顾夕皱眉点头,赵熙第一个怀疑的是摄政王,第二个就应该是他了,可她仍放心地把赵忠留给他,是相信他不可能伤害赵忠。赵熙可能漏算了宋承孝,以宋承孝的性子,必要刑讯赵忠逼问陛下行踪,那才是最坏的情形。虽然宋承孝有极大的可能是想率队伍就近去护卫陛下,但极有可能演变成对赵熙的软禁。 或许赵熙想让他和宋承孝二强相争?顾夕想到宋手中的那枚玉牌,恍然了。他手中有暗卫,宋手中有玉牌,这岂不是实力相当?二人争执的后果是什么?整营的暗卫都将被扣上不遵玉牌令的罪名……顾夕遍体生寒,难道陛下对离风口所有的暗卫,都下了杀心?或许她还有更深的目的? 也就是一瞬间,顾夕设想了好几个赵熙可能的算计。他发现对朝局的陌生使他无法洞悉赵熙的全部想法,但他却明白自己当下最该做的,那就是必须先离开这里,避免与宋承孝的正面冲突。同时,他要把赵忠带到安全的地方。 “陛下是否令总管提防着我?”顾夕问得很直接。 赵忠凛然摇头。 顾夕怔了下,眼中现出些光彩。看来她并不是全不依赖,“那总管可放心由夕护送出营?” 赵忠郑重道,“我信陛下的眼光,自然信任小爷。” 顾夕感慨叹息,“谢总管信任。” “不过小爷你正病着,带着我,恐怕累赘,你自己走吧,我跟着水车混出去。” 顾夕笑笑,眸子里却一片清明,“大总管可不能走玉石俱毁的路子,陛下惯被总管服侍,你若撂手不管,还有谁她能信任?” 赵忠被揭穿,只得呵呵笑笑,他这一辈子,看着陛下长大成人,登顶成君,他自己也位极御前的总管,也可谓呼风唤雨。这一辈子也就值了。他早就想过,倘然真有落势的一天,他是不愿被歹人胁迫,又不想受刑受辱,早打算好自尽。没想到,顾夕这么敏锐,一下子洞悉他的念头。 顾夕安抚他道,“大总管信我一回可好?纵使病着,也不至于带不走一个人,好歹也是宗山的人。” 赵忠愣了一下,失笑。原来宗山掌剑的傲气是这样的,“好。”他点头,心中却定下计议,如果中途拖累了顾夕,他就服毒自尽。陛下嘱咐他照顾好顾夕,他必在全了陛下的心意才好。 顾夕转头嘱咐常喜,“常喜,把这里布置成我伤重养伤的样子。对外称我伤重,不能出帐。”他沉吟了下,“若是有人硬要见我,你便搬出陛下口谕,我被禁足,外人不见。” “是。”常喜点头。 顾夕看着常喜憨厚的面容,不舍道,“我带不走两个,还得留你垫后。若有人逼问,你也是一无所知,估计不会太为难你。只坚持一个白天就行,然后你就跟着送水的车混出营去。找一处安全所在,藏起来。” “小爷,你放心,路上要小心啊。” 顾夕用力握了握常喜的手,“要活着。” 常喜凛然点头。 顾夕带着赵忠潜出行营时,别院里也不平静。 祁峰挺直背,跪在院中。 所有的下人,皆清到后院。他褪着裤子在膝盖下,臀上腿上,全是杖痕。 从清晨苏醒开始,他就在这里熬刑,打一阵,停一阵,一直到正午的太阳高高地挂在头顶。 行刑的是一队太监,沉默着,按时辰打他,按数目暂停。正午时分,时辰又到了,行刑的太监把他又扶到长凳上,一左一右站在身后。臀上腿上,全肿了,祁峰握了拳,把头埋在臂弯里。杖子挟风抡下,他下意识地绷紧腿,“嗯。”一杖打在左边,不等他换口气,右边一杖刮风打下。 这一回,明显是加快了速度,根本不给他喘口气的机会。十几杖下去,他开始微微辗转。 “嗯。”痛楚的呻,吟,让疼痛无限放大,火辣辣的日光下,伤口更火辣辣地疼。他已经数不清受了多少,只觉下半身都不是自己的了。 “四十。”一个太监报数。杖子终于住了。祁峰迷迷糊糊地松了口气,击打一停,钝痛又如潮般涌上来,他咬着牙,喘息。 有太监扶他从凳上下来,扶到一块地砖前,让他跪正,便鱼贯退了下去。 院中肃静无声,祁峰艰难地挺直背,强自支撑。 不知过了多久,又有太监过来,祁峰在极度疲惫中,被惊醒,他下意识地绷紧全身。 “大人,主子吩咐,让您到屋里去。”那太监轻声。 祁峰茫然抬头。 “大人,莫让主子等呀。”太监着急地小声道。 祁峰恍惚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强撑着要起身,膝上一点也使不出力。 那太监扶起他,帮他拉起裤子。伤口触到布料,疼得他浑身发颤。 挪到房门外,祁峰瞧着透出温暖烛光的窗口,迟疑着不再举步。那太监见状忙轻声劝,“快进吧。”那太监轻声催促着,半扶半搀,终是把人推进房门。 轻裘软毯,淡淡的清香。那是他在公主府时,素日燃的香,因常服药,用它盖盖药味。因他常用,一回她来他房里闻见了,也说好,此后两人都用了同一种香料。 相伴,或许就是个习惯,就如这香料,用久了,便再撂不下。正如他的执念,她的执念,在心里藏久了,也成了习惯。其实,如香料般,燃了,化了,淡了,留下的,只有相伴的味道。也不错。可他以前并不是这么想的。 祁峰想到自己中了魔般的执著,眼睛全湿了。爱,就像火,焚情。他火烧火燎,只是因为心中的那一丝不确定。如果他为王上,就有资格站在她身边了吧。如果他换回祁峰的身份,便可以去一直伴着她吧。祁峰自嘲地笑笑,如今他成了摄政王,离登顶,只有一步距离,可在她心里,他仍是那个正君。身份再变,他还是他,她还是她。 他从前怎么就没想过这么透彻? “大人,请沐浴。”几个太监过来,请他入浴间。 祁峰被扶到浴房。 浴间里,雾气蕴蕴,赵熙一个人靠在池里,微仰着脸,闭着眼睛。祁峰步子顿住。一年未见,她竟瘦了这么多,两颊微陷,眉头微皱。卸下龙纹大服的庄严,此时的她单薄得可怜。 太监过来,引他到另一边,隔了的屏风里,如此熟悉。沐浴,清洗,用药,玉势顶进去时,牵着身下的伤,他疼得浑身都被冷汗打湿,唇上全是忍痛咬的齿印。 待弄完,他已经累得几近虚脱。从屏风里出来时,池中已经没人,赵熙不知何时离开的。 “大人,请。”有下人扶着他,走回房内。 灯烛通明,赵熙倚在暖炕上,正在看书。 炕下置一矮桌,上面铺着笔墨纸砚。 有下人在矮桌前置了一个软蒲团。 祁峰拖着步子走过去。那太监替他除了浴袍。 祁峰微微胀红了脸。果然见赵熙摆了摆手,所有下人鱼贯退了出去。她掷了书,从炕上拿起一把长长的红木戒尺,走到他身后。 “默吧。想是你还不至于忘。” 祁峰抿唇。礼则,他默过百遍,自是熟悉。他艰难地撑着桌角,跪在蒲团上。蒲团虽然软,但膝上完全肿了,跪下时,疼得他浑身绷紧。 赵熙站在他身后,看着他一身的伤,眸子缩成一点。 刀伤,剑伤,钝器,背上纵横着,没几处好肉。从腰往上,都是杖痕,太监们掌握着尺度,打了一上午,也没见红,可是伤全是里面,又紫又肿,煞为触目。 祁峰颤着手指,去拿笔。赵熙一戒尺打下去,紫胀处一下子被震裂,口子迅速渗出血珠,疼得他打了个冷颤。 “不用写,一句句背来听听。”赵熙戒尺压了压他的腰,示意他伏下身去。 祁峰似是没听明白,怔怔的。一戒尺追下来,又是一道血口子,紫胀处已经不堪打击,一尺便见红。赵熙停了一瞬,对着同一道印子,狠抽了几下。祁峰再硬气,也是又伤又病,软下腰,半伏在案上喘息。 “你想今夜都这样?”赵熙又抽了一下。 祁峰痛得咬破嘴唇。他侧目,看到赵熙脸上全是倦容,眸中还有水汽,形容如此憔悴,内心肯定是痛到难忍。祁峰微微闭上眼睛,启唇,沙哑着低声,“古云,人无礼则不立,事无礼则不成,国无礼则不宁……” 沙哑的声音,又低又沉,和着戒尺的击打,一部礼则总纲缓缓背出,像静静流淌过的溪水,抚平赵熙的焦躁。赵熙戒尺停在半空,微微怔愣。正君是那么端方自持,摄政王冷硬跋扈,可似乎都不是眼前这人。顺从,服从,低到尘埃里。 是愧疚,是怜惜,还是……赵熙微微眯起眼睛。如此逆来顺受,是因为心底的愧疚,更是因为……他是要告诉自己,你要怎样罚都行,你要怎样都依从,只是你想知道的事情,万万不能,告诉你。 赵熙冷笑,泪浸在心里,“好,好,好,你还真坦诚。”她发狠地抡起戒尺。饱经杖打的皮肉递次裂开,鲜血顺着祁峰颤抖的身子,流到腿上。 赵熙一边狠打,一边咬牙,“于国法,你身为南华侍君,却私通燕祁,这是触犯律法的。于宫规礼则……你刚才也背了,你自己数数,违了多少条款?朕许你法外开恩,只要你道出实情……” “陛下……”祁峰哆嗦着打断她,“我犯下的罪责,自当身受,您……怎样都行……”把我怎样都成,就是不能谈顾兄长的事情。祁峰说完,悲哀地闭上眼睛,还说什么豁出命来爱,只连这件事,他都无法让她满足。 “你……”赵熙冷厉暴起,十几杖追下去,祁峰惨痛地在戒尺下辗转,忍痛唇角咬烂。 -- 苏醒时,又是月上中天。 祁峰俯卧着,一动,就疼得吸气。 背上,一只灵巧的手,正将清凉的药膏轻轻推开。下身也是一片清凉。 他侧过脸,看着赵熙。 烛光下,她憔悴的脸上一片恬静。 “醒了?”赵熙垂眸看他。 “你这样,能撑多久?”赵熙一边轻轻涂药,一边低声问。 祁峰黯然垂目。 “我好好问你呀,”赵熙挑起他的下巴,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你是不是还想在我身边?” 祁峰眸中水色浓重。 “顾采薇在你那?”赵熙收回手指,指尖很烫,那是一滴热泪,“铭则是正君还是你?陪我的那个?是他,还是你?” 祁峰垂下目光,“采薇在王庭,孩子在出逃那天就没了……” 赵熙点点头。 “我入府那年,正好十八岁。” 赵熙轻轻叹气,“看来,陪我的,是你啊……”赵熙似想到什么,垂目看他。灯影下,祁峰的侧脸线条流畅如画,虽然瘦削,但年轻的肌肤紧致光洁,像是能发光的美玉,“算起来比我还小一岁呢。” “铭则呢,病了?死了?另娶了?”赵熙自顾自地问,“有子嗣没?大婚那年,他都二十多了……若是一般大家公子,这个年纪,孩子都能入学堂了。 祁峰也陷入回忆,嘴角挂上些恬静笑意,“顾兄长喜欢水山游玩,说不愿成家,不想有羁绊呢。” “噢。”赵熙点头,这一点正君随他,也喜欢山川风物,家里全是那种书画,“你叫他兄长?” “嗯,如兄如父,他授我许多东西。” “夕儿叫他先生的。”赵熙若有所思。 祁峰警醒闭口。 “就是不能说他的踪迹是吗?不能告诉我是吗?”赵熙盯着他的眼睛,眸中又显锐利,“夕儿称他先生,你叫他兄长,可见是很近的关系。夕儿从小长在宗山,下山只在公主府停留过。莫非你和顾铭则也在宗山待过?” 祁峰惊抬目。赵熙真是太聪明,他一时不小心,倒是让她套出来了。祁峰自知不是赵熙的对手,紧紧地闭唇,不再说话。 赵熙冷冷笑笑,换了个话题。 “顾采薇的孩子,是你的,还是万山的?有传燕祁太后又有孕了,也是你的?” 祁峰吃惊地摇头,“不是的。” “你一直做未婚男子装束,难道不是为了招蜂引蝶的?一头的发辫,还当挺美?” 祁峰皱眉,这样的赵熙,说话思路太过跳跃,他跟着有些吃力。他消化了最后一句话,艰难解释,“正因为没有妻眷随我到燕,我不好做已婚。” “你有几房妾?” 祁峰眉皱更紧,“我……没用过。都在后院住着……” 赵熙不再问他,只是专注地给他背上一道伤上药。祁峰背上,有一道特别长的伤口,她专心揉着,直到他肌肤发热,祁峰却觉得遍体生寒。 他愧疚地咬住唇,说出一直想说的话。 “……对不起。”祁峰低声。 “因为骗了我?” 祁峰抬目看她,虽然看着平静,但眸中又燃起错乱的狂热。这样的赵熙,让他无力应对。 室内又陷入一片安静。 良久,祁峰听见赵熙淡淡问,“那夕儿呢?在宗山,他叫你什么呀?” 祁峰惊讶抬目,果然见赵熙看似随意,可掩不住眼中全是裂隙。 “夕儿……”祁峰紧张地抬起上前,全忽略了背上的疼。他刚要张口,却在赵熙的目光下顿住。不可再妄言,不可再欺骗,他意识到,这是她最后的底限,再有一次,再瞒一句…… “夕儿他入府时,他以为我是他先生……”祁峰颤着声音,说完一句,紧张地看她神情。 赵熙注意地听着,眉头微皱。入府时?果然,顾夕后来还是知道了。他在向自己表达热烈爱意时,还在欺瞒。 “你叫顾夕什么?” 注意到称呼的改变,祁峰皱眉,“陛下,夕儿是个澄澈的孩子……” “行了,还是操心你自己吧。有精神替他人分辩?”赵熙丢下药罐起身去拭手指。 祁峰急切地撑起来,“陛下,……” 赵熙回目看他,眸子里全清冷,“顾家的公子,全不简单,若说这样也叫澄澈,那朕可是蠢钝。或者……你给朕细讲讲,朕兴许会体谅顾氏一门。” 祁峰后背都冒出冷气。喜怒无常,变幻不定,这样的赵熙真的不对劲。他心力交瘁道,“陛下……” 赵熙抬手止住他,“别说了。”她突然想起什么,“听万山讲,你服的解药,还有两粒留在别苑了?” 祁峰被她突然岔开的话题打断,愣愣地点头。 赵熙定定地看着虚空,突然仰天长笑,几乎笑出泪来。 祁峰皱眉,忽而大惊。 那药,她定派人翻找过。那怎么能找得到呢,是顾夕漏夜潜回来,把药带回茂林给了他。他吃了药,才加速了死遁,顾夕提着真气长途奔波,才会提早散功。现在,她终于洞悉了一切,才会这样心寒。 “陛下……”他的话,忽地被赵熙捂住。 赵熙站在床前,居高监下地看着他,“铭则可是真能耐,精通药理。假死的药,散功的药,激发内力的药,还真是琳琅满目。还有什么?有没有春,药,让人一见就放不下的那种,给你们谁用过?我说怎么一见顾家的孩子,就迈不动步呢。”赵熙冷冷笑笑,“你且说说,你真姓祁?顾夕真姓顾?” 不待祁峰答,她就焦躁地摆手,“算了,算了,费脑子,猜来何用。你在这,顾夕在京,我且拭目以待,看这出戏如何继续。” “夕儿在京城?为何,京里怎么了?” “喔?你还不知道呢。顾夕独自进京了。”赵熙笑着拍开他的手,伸进他两腿间,轻轻□□,“太子呀,他纠集一伙子人到太庙去,说是他为正统,又有嗣子,当归大统。我不过是个辅政,不过是个女子,还生不出孩子,国家后继无人了。督促朕当还政于兄长呢,旨都拟了,要封我为摄政。好多大臣都附议,另有武将们不服,正谋划着各地勤王之兵赶往京城呢。” 祁峰面色煞白,不知她讲的是真是假。 “我是不会用这种事骗人的。”赵熙笑着加重手上动作,满意地看到祁峰微红着脸喘息。 赵熙眯起眼睛。祁峰,已经在她手上,她有的是办法整治。而顾夕,她想到顾夕,心抽成了一团。顾夕,或者叫什么别的名,她甚至不知道他的名。从相识到相许,她看似给过顾夕很多次选择的余地,可实际上,即使顾夕做了相反的选择,她也根本不会放手。这一次,即使是真相败露的这一刻,她也从未想过放手。这也算是执念吧。 手下的身子,紧紧绷着。赵熙垂目,看见祁峰额角全是汗。 她手上加重力量,将满腔戾气,尽数倾注。 第46章 又回别院(三) 嘉和二年,南华朝经历了一场政乱。 前太子赵珍, 召集一帮旧臣, 在太庙聚集,对天地祖宗泣告:赵氏江山传到他们兄妹手中, 因兄伤而妹承。奈何妹妹已经二十有六,仍未有嗣,眼见着大位后继无人。幸而他侧妃留有一嗣,流落在外, 近日寻回,国之大幸。更有一喜是,他自己伤势已渐痊愈。赵珍泣叩祖宗, 实在是祖宗庇佑。 有旧臣拥护太子的,拥过来,齐声高诵,“献王实是我大华天命……”更多的大臣们跪在台下,久久观望, 不敢表态。天家自己内里乱了起来,他们这些做臣子的, 实在不好站队。 先皇元配早年故去,今日陪祭的的现今太后, 先皇贵妃赵熙的生母, 她面色阴沉坐在一侧, 看着赵珍唱作俱全, 台下众人百态。 一早上被人从内后宫里拉出来, 坐在这里当摆设,她已经恨得牙根发疼。一旁服侍的齐嬷嬷,感觉到太后全身都绷紧,便轻轻抚她后背。太后回目看了看她关切的眼神,轻轻闭了闭目。这是她陪嫁嬷嬷,一直伴在左右,胜似亲人。她知道齐嬷嬷的意思,万事小不忍则乱大谋,此刻还不是她发作的时机。 太后正思虑,几个亲卫上来,架住她,把她扯到台上。 “哎,你们干什么?”齐嬷嬷惊叫。想跟过去,却被御林军拦下。 太后被扯上台,气得浑身发抖,凤冠枝颤。 “母后,儿臣伤势未愈,您愿代儿臣祷告祖宗,儿臣就此谢过了。”赵珍阴阴地冲她笑。 太后惊怒欲骂,有亲卫迅速将一个口枷塞入她口中,又用力按着她肩。毕竟是快五十岁的老人了,她抗争不过,被按着跪拜在台上。有礼官上前,替她诵告一篇祷文,意思是敬谢祖宗,赐赵氏后继有人。 太后呜咽咽说不出话,只恨得目中全红。 一场闹剧持续了两个时辰。终因赵珍伤势未愈,坚持不下去而告终。赵珍还是太子时,在宫里住。他在太庙祭告完毕,便大摇大摆地住回宫中。太子寝宫设施一应俱全,,此刻卧在自己旧时的榻上,感慨万千。 享受了一会儿,他问,“林泽抓到没有?” “……回殿下,咱们已经把回北江三郡的路口全把住了,他只要一露头,必被擒获。” “嗯。”赵珍点头。林泽的父亲林傲天是北江三郡的总兵,手握兵权。本想起事时,先把林泽擒下,要胁他父。谁知这小子似是先得了消息一般,人影全无了。不过他也不怕,现下几个国公都从封地带兵过来勤王了,那是他的老班底。只要兵一到,他就立刻宣布废赵熙,自己登基。 “王爷……”手下人谄媚道,“赵熙宫里的侍君们全都留下来了,您不瞧瞧?” “哈哈。”赵珍这才高兴起来,“听说赵熙刚纳了个小侧君,甚是出色,宣来孤看看。” 手下人咋舌,“您说的是顾夕顾大人?他现下并不在宫里。” “顾?”赵珍想起来了。顾夕嘛,说是顾铭则的族亲,还是剑阁的掌剑,在猎场时万山那秃驴曾举荐过他,后来这小子不知怎么就拜在赵熙石榴裙下,做了她的小郎君,“小贱人,不跟着本太子,倒是伺候她。瞧我逮到你,哼……” 手下人不敢接话。那可是剑阁的掌剑,他们这些人捆一块也打不过人家。 “其他人呢,颜色如何?”赵珍眯着眼睛问。 “回殿下,李侍郎是朝廷命官,咱们没敢动。其他的,有三个是刚进贡来的燕人,倒是孔武有力……” 赵珍摆摆手,没兴趣,他喜欢漂亮的少年,“都先关起来。” 他摇头冷笑,“她倒是知悉呀,自己跑了个干净。留下偌大的宫庭,还有……还有这花花江山……” 手下人瞧赵珍疯疯癫癫的样子,都不敢接茬。他自从手脚能动弹后,这些日子就时时这样疯癫,瞧着似精力过旺,又似回光返照。果然赵珍养足精神,坐起来,兴致勃勃道,“宗山的剑法好不好,孤不知道,可宗山的少年可是好滋味。赶紧让咱府里那几个剑侍洗干净了过来。”好久没开荤,他还真有点按捺不住了。 “哼,先来点开胃小菜,等本王逮到他们掌剑的……”他目露阴寒。 手下人赶紧着人去办。 --------- 太后折腾了一下午,到底支持不住,在马车上就晕厥了。 醒来已经是掌灯时分。卧房内,灯光柔和,有淡淡的香气,是她惯用的,香料昂贵,宫中只她专享。远远的,有宫女们悄声走过的声音,间或有几声更漏,整个万寿宫分外安宁。太后转了转头,眼睛有些湿润。 嘴角有清清凉凉的润湿,是齐嬷嬷给她撕破的嘴角涂药。 “娘娘,您醒了。”齐嬷嬷惊喜道。 太后点点头。 齐嬷嬷扶她靠坐起来,她才看见,一个男子跪在床前。 “母后……”林泽弯身叩下。 “你……”太后惊得瞪大眼睛,“谁叫你来这儿的?不是让你回北江去调兵吗?” 林泽抬起头。太后披散着头发,面色苍白,更显老态。他看着这样的太后,心里特别酸涩,“母后,儿臣护您出宫。” “不,”太后打断他,“你带着哀家,如何逃得离宫城?你让熙儿放心,赵珍要做态,自然不会轻易害我性命。” 林泽目中含泪,“您独自在宫城与赵珍周旋,让儿臣们如何放心?您放心,儿臣已经安排妥当,定不叫您有半点闪失。” “不行。”太后坚定地摇头,“哀家在这宫中,已经几十年了。最艰难的时日,哀家都挺过来了,如今熙儿已经是真龙天子,哀家已经没有什么可放不下的了。别说了,哀家命你即刻离开,回北江调兵,辅佐熙儿。” “您莫不是起了玉石俱焚的心思?”林泽急道,“您若是这样,让陛下如何心安?” 太后瞧着林泽灿若星辰的眸子,苦笑摇头。谁说这小子武将心肠直直一根?她的心思,他猜得挺准,一句话就让她不忍心自行了断。她垂目看着林泽,今夜,林泽潜回宫来,穿的一身修身的武将常服,暗色蓝纹,精干利落。因事急,他进万寿宫并未解剑,腰间悬着的长剑古朴素净。腰间另侧还挂着团年宴上她亲赐予他的结佩。那团簇红的颜色,让太后眼睛都泪蒙,“泽儿……” “母后……”林泽泪蒙双目,“求母后跟儿臣走吧,您安全了,陛下才不会缚手缚脚……” “……好吧。” 见太后同意。齐嬷嬷和林泽都大喜,赶紧伺候她起身。太后摇晃着坐起来,只觉头晕目眩,她刚燃起的希望又被浇灭。这样的自己,如何能漏夜突出宫去?只会成为林泽的累赘。 林泽见她虚弱,便上来扶住,“您别急,齐嬷嬷找布条去了,儿臣背着您出宫。” “泽儿,”她被林泽半扶半搀着,气息难平,“你跟着熙儿时日最久,也是哀家看着长大的孩子,你真心疼熙儿,母后看在眼里。熙儿的大业,有你辅佐,哀家还有什么不放心?” 林泽安抚她道,“母后,相信儿臣,定会护您安全出宫,陛下正在等着您。” “好……”太后被他搀着,勉强走出两步,便眼冒金星。她咬牙,突然伸手抽出林泽腰下宝剑。 “呛啷”一声,宝剑出鞘,横在咽喉。惊得林泽手足无措。 “不要。”“不要。”两个声音几乎同时在她耳畔响起。她忽觉后颈一疼,来不及回头看是谁袭击太后,就倒在面前扑过来的林泽的臂弯里,直接晕了过去。 夜风,拂过万寿宫宫墙,不多一刻,一个暗色的人影挟着一个人,在守卫巡查的空当,翻过墙,投入更深的黑夜中去。 万寿宫仍旧一派灯火详和。 -------- 再醒来,已经是天明。 太后转动头,觉得后颈仍隐隐作痛。她没有死成,千钧一发之际,有人将她一掌打晕。 是谁这么大胆?敢袭击太后?太后闭目缓了一缓,觉得不那么头晕了,才睁开眼睛。眼前景物已经不是万寿宫自己的卧房,是个挺素净的小卧房,床帏素净,四壁清亮。她倾耳听了听,房外清清静静,没有声音。 这是哪里?太后狐疑四顾,发现一个人坐在床边脚踏上,侧身搭在床沿,睡得很沉。朝阳投进光影,在这男子的侧颜上勾勒出一道光晕,温润如玉,剔透如水晶,连细细的绒毛也分毫毕现。 正是顾夕。 太后一动,顾夕便醒了。 他揉了揉眼睛,有些迷糊。自从带赵忠潜出营,长途奔波,他几天几夜没合眼睛。一入后宫,便遇上太后欲寻短见,真是来得好巧。 昨夜,他一出手成功打晕太后,林泽吓得不轻。只来得及接住倾倒的太后,林泽半晌没有找回声音。 “哎,”顾夕也知自己闯了祸,忙帮忙托起太后送回床上,又冲外间低声叫,“齐嬷嬷,有跌打损伤的药没,拿进来点。” 齐嬷嬷一进门,见屋里又多了一个人,吓得几乎叫起来。仔细一看是顾夕这才好些。顾夕闪开床边,她又看见太后晕倒在床上,又是一番惊吓。好容易安定下来,抹了药,她老命几乎去了半条。 收拾完了,太后也没醒。林泽估计着太后得昏睡几个时辰,便皱眉看着顾夕。 顾夕站在床边,被他目光盯着,有些不自在,耸了耸肩。 “你到底是回来了。” “嗯。”顾夕点头,又觉得不对,“你知道我要回来?” “自然。”林泽侧目看他,“昨天陛下有旨意送到。你接旨吧。” 顾夕愣了下,“昨天就有给我的旨意?”昨天他刚带着赵忠潜出行营,难道赵熙早知道他会这么做?顾夕微微皱眉,赵熙下的这一盘大棋里,看来他们都是棋子,棋子是无法洞悉全部棋路的。 林泽把一个小细筒拿出来,挑眉看他。 是飞鸽传信? “是圣旨。”林泽看顾夕出神地盯着小细筒研究,出声提醒了一句。 顾夕撩衣跪下。 林泽嫌弃道,“学过规矩吗?怎么接旨呢?” 顾夕不明所以,“怎么?” “膝并拢,肩微收,手……手扶地……眼睛看着地,瞅着我做什么。” 顾夕抿着唇看他,那意思很明显,瞧你站在那姿态也不是很模范的样子。林泽也知道他二人在规矩上是半斤八两,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就把竹筒儿递到他眼前,“给,接旨自己看吧。” 顾夕接过来,竹筒儿又轻又小,却是他此刻心头最重的份量,“这旨是单给我的,还是给大家的?” 林泽诧异道,“当然,蜡封还要你亲自拆的。” 顾夕眼睛突然亮起来。还肯给他传信,那是不是说明陛下对他没有那么生气呢?他小心打开蜡封,珍视地抽出里面的一小条细帛,展开仔细看了一遍,看完,还将帛握在手心里,久久出神。 林泽伸手把他扶起来,“旨意里说的,有难度?” 顾夕摇头,“再难我也办得到。” 林泽被宗山掌剑无意间散发的傲气噎了一下,却感觉无从反驳。人家是本事好呀。 顾夕将圣旨交给他,他看了一遍,果然是令顾夕留守,他去北江调兵,到城外北营会合。 那太后就是顾夕的责任了。林泽看了看仍昏迷的太后,滞了好一会,涩涩地问,“陛下……可好?” 顾夕点点头,“在别院,有亲卫守护。” “这几日可是很操劳?” 顾夕迟疑摇头。在别院附近,他和赵忠便得知京城政乱。赵忠急急回别院,他放心不下,直接转道入城。别院里,她的近况如何,他也想知道。可是顾夕觉得自己不配再有亲近的资格。 瞧着顾夕恍恍惚惚的,林泽有些不放心。 顾夕笑笑摇头,“大人快去布置吧。陛下下了这盘大旗,不该棋差一著。” “好吧。”林泽实在是不能再耽搁了,他郑重地看着顾夕,“太后的安危,全交给你了。若是有闪失……”他咬唇眼圈都红了。 “我懂。”顾夕郑重点头,“定护太后周全。” 顾夕没提誓死的话,却让林泽心中安定不少。 “大人回北江,须绕个大远……”顾夕还有些不放心林泽。 “明白。”林泽笑着点头,还是个挺有谋略的,他瞬间放了心,抬手按了按顾夕的肩,大步出了卧房。 ----------- 小小四合院,沐在暖阳里,院角有几簇绿意,点点野花,点缀其间,颇有春意。 太后躺坐在摇椅上,看着天空白云里潇洒穿飞的几只燕,微微出神。入宫几十年,从没有这几天这么安逸。在这个不知名的小院子里,没有前呼后拥的仆从,没有权利倾辄的心机,她就像是所有养老的人一般,穿着舒服宽松的衣服,不必担心妆容,闲闲地坐在摇椅里晒太阳,仿佛生活在桃源里。顾夕当晚将她带离皇宫,她昏迷着,不知道其中是否凶险。不过顾夕在那么仓促的时间里,找到这个院子,还调来一些剑侍,在院子四周守护,就证明他是有能力护住太后的。 顾夕有时会外出办事,剑侍中有几个女弟子,便轮流过来照顾她。女孩子都是学武出身,身材高挑,动作伶俐,说话也都开朗清脆,笑意里完全不染尘俗凡事。她很喜欢同她们讲话,仿佛自己也有了活力。 太后长长叹出口气,闭上眼睛。这样的日子,她一生都未敢奢望,却在女儿最风雨飘摇之际,过上了。真是,一言难尽。 院门轻响。 太后往门那瞅了眼,门前没有屏,倒是种了几株树,便做影壁。透过树影,看见刚进门的果然是顾夕,穿着玄色的修身常服,是夜行的样子。 顾夕悄悄掩了门,就想从侧道边回房去。 “嗯。”太后清了清嗓子。果然门边上的人犹豫了一下,还是绕过树屏走了过来。 “太后……”顾夕撩衣见礼。 太后上下打量他。来这里四五天了,这小子也就是她苏醒那一天,见了一面。此后就一直往外面跑,该是办事去了。如今在太阳光下瞧着,似乎又瘦了不少,下巴都尖了,小脸瓷白瓷白的,唇色也淡淡的,就只有一双眼睛里,有点漆的颜色。 “天天都没吃饭?”太后皱眉。 “啊?”顾夕刚办完事,一天一宿没歇,又困又累,比起吃饭,他更想睡觉。他恍恍惚惚地摇头,“不饿。” 太后招手叫人把准备好的饭菜端上来。 顾夕半闭着眼睛,站着就想打瞌睡。 “困成这样?吃了再去睡。哎,坐下,别跌了。”太后坐起来指着个凳子。真觉得在赵熙身上都没这么操过心。 顾夕睁开眼睛,看着不同以往的太后。卸下凤冠,也就是个普通的老太太。这会正碎碎地唠叨着要他吃饭。顾夕心里叹气,那些不怎么愉快的过往,他早不在意,只是怕太后见他烦心,才有意避着。今天这老太后估计是特别等着他的,恐怕是要问问外面的情形。顾夕想着过会儿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道了谢坐下心不在焉地吃东西。 太后看着顾夕有一筷子没一筷子的吃了一会儿,等吃得差不多了,才开口问,“外面情形如何?” “有几个国公起兵了,正往京城来,但并不受赵珍节制。” 听顾夕说了那几人国公的名字,太后皱眉,“都是素日与赵珍走得近的。” “都是尔虞我诈,利益勾连,走得近不代表是一条心。”顾夕表示不同意,“我在赵珍书房里发现了几封书信,上面都是敷衍的官样话,看来还真不像是诚心推举赵珍的,应该是各有企图。” “自然,谁会真心推举个病殃子?”太后听到顾夕还去赵珍那检查了书信,这才放了心。 “他见大家都不怎么听他的,就声称他有先皇遗诏。倒把众人唬住了。”顾夕抬目看太后。 太后冷哼,“定是假的,先皇……哼,先皇死前,哀家天天衣不解带随侍左右,绝没有机会留什么遗诏。” 瞧太后提到先皇,没有一丝怀念。顾夕就明白这天家的亲情,实在淡薄。估计先皇病重时,已经没有自由了。兴许是被赵熙软禁了。 “不过不管是真的还是假的,总有混淆人心的作用。”太后忧虑道,“该找出来毁了它?” 顾夕微微皱眉,“这些日子王府,太子宫都探过了,也没找到。应该是太仓促,还没来得及造出假的来。” 太后惊讶地拍手,“很有可能啊。先皇的字且得找人模仿,还得用当年的空圣旨来写。而且国玺还在熙儿手中。” 顾夕笑着点头,这太后其实也挺敏锐,就是后宫那地方,她一人独大,惯坏了。出了宫,人就恢复正常喽,“自然不能那么容易造假的。噢,我还去了趟大库,把先皇的私印偷出来了。”顾夕掏出枚印递给太后,“您随侍先皇多年,笔迹什么的,也是熟悉的。您就仿着造个遗诏也更方便,再盖上真章。” 太后被顾夕眉风色舞的神情逗笑,接过印道,“这主意好,先皇不理朝政,他的折子哀家也批过不少,笔迹什么的,不成问题。就说先皇早就看出赵珍不堪大用,即使不伤,也不准备传位给他。只不过可怜他伤残,写封密旨,若他哪天露出不臣之心,再行诛杀。” “对,挺好。”顾夕给太后派完活,又埋头吃了几口。太后坐在对面打量他,这孩子年纪不大,却很有担当。做事也不缩手缩脚,灵活变通,倒是个难得的孩子,怎么自己以前就没看出好儿来呢。 见顾夕吃得差不多饱了,太后又问,“万寿宫里可好?” 顾夕很意外,高高在上的太后,心里还能惦记着下人们。他放下筷子,“万寿宫被搜了好几次,没找着您,就把宫给封了。今天晚上,我把齐嬷嬷给您偷出来吧。” 太后摇摇头,“不行。” “我不会失手……” 太后仍是摇头,“他们不动齐嬷嬷,就是放的饵,若是你贸然去救她,恐怕立时陷入圈套。” 顾夕挑眉,傲气地笑了笑,“宫中现在哪里不是圈套?陷不住我……” 太后倒是鲜见有人敢在太后面前翘尾巴,很是新鲜,想到顾夕能把先皇私印拿到手,那大库肯定也是把守森严的一个大圈套,他都能得手,看来这傲气也是应该的。 她柔和了目光,“夕儿,哀家与你说几句心里话。” 一句夕儿,吓了顾夕一跳。他不太适应这样随和的太后,却也明白难中见真情的道理。于是诚心道,“您讲。” “其实齐嬷嬷和我都是一个想法,今生,也没什么不足的。夕儿,若是真有一刻我落在赵珍手里,你再不要救我,自己杀出城去,找熙儿去。辅佐她,陪伴她。让我安心早投胎去。”她抬目看了看周遭,伤感地笑笑,“来生,若能有这么个小院落,相夫教子,含饴弄孙,倒是好的。” 顾夕怔住。从来只见太后如孔雀开屏般高高在上,何时这样伤感过。 太后感慨万千,长叹口气,“哀家已经是风蚀残年了,只是遗憾有生之年可能见不到,陛下留个个一子半女了。”她看着顾夕苍白得几乎透明的小脸儿,“夕儿,哀家看得出来,熙儿很爱重你。将来留嗣的重任,必要是你了。你这身子骨,且得将养……” 顾夕大窘。 太后簇了簇眉,又絮絮道,“偏你也叫夕,真分不清楚。” 顾夕缓缓垂目,眼睛全湿了。 顾夕,夕儿,熙儿……这几日,他完全想明白了。先生在宗山悉心培养,宠溺长大,眼中、口中、心里,挂念的都是赵熙。是牵挂?是愧疚还是爱意?顾夕猜不透,估计只有先生自己心里明白。忆及先生每唤夕儿时,那温柔的神情啊,顾夕一颗心都抽紧。 他有时挺羡慕祁峰,死遁纵然是下策,但他终能去而复返,做回了自己。那他呢?顾夕缓缓吸气,压住心内翻腾的情绪。他就是顾夕,即使死过一次,再活回来,仍是顾夕。 第47章 又回别院(四) 别院。 祁峰俯卧在床里,睡得正沉。长发披散了半床, 背上, 臀上的青紫印子,仍很清晰。 赵熙从外面进来, 日光正从她背后照进来,满屋都是柔和暖意。 她走到床边,男子若有感应地醒来,睁开眼睛。 “醒了?” 祁峰撑了下, 吸着冷气要起来。 赵熙拿了张纸条,送到他面前。 “你们小皇帝从北营出走喽。”赵熙坐在他面前,伸手挑起他下巴。 硬气的摄政王, 竟被她这个动作惊得一缩。 赵熙捏住他下巴,挑起来,微微笑道,“朕猜你肯定知道其中的原因。” 祁峰咬唇,目光有些游移。 赵熙猜中了他做的事, 微微叹道,“我就说嘛, 他在北营朕的金帐里待的好好的,跑个什么。你怎么吓唬他的?” 祁峰这些日子也算是重新认识了这位铁腕的女帝, 冷厉, 严格, 收拾他是花样百出的。祁峰受了太多, 这会儿见她又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 他就觉得浑身发紧。衡量了一下自己目下的体力和忍耐力,祁峰很老实地说,“我出营时已经派出暗卫潜入北营,伺机告诉小皇帝,说燕祁的太后有孕了。”估计那暗卫近日在北营成功接近了小皇帝。祁峰心里发紧,直觉得现在招惹赵熙,真不是一个好时机。 果然赵熙微微皱眉,“不对呀,即使母亲怀孕,也未必就会夺他大位,他慌什么?” “那女人……好弄权,小皇帝早对她不满了。两人在王庭时就争得很厉害。他定是怕太后另立新君,急急回去处理。” “喔……”赵熙垂目看他,“难道不是亲生的?” 祁峰沉默了下,有些难堪地低声,“搞……不清楚。” 赵熙挑眉,“还真不是老皇帝本人的,那太后现在肚子里怀的,是祁岷的?” “不清楚。”祁峰语气有些抵触,显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赵熙打量了一下祁峰,人很脆弱地俯卧在床上,下巴还捏在自己手里,很顺从地仰着头,眸子里全是水雾。骨子里那样决绝冷厉的摄政王,偏在她面前如此虚弱?若是早十年,她还是情窦初开的少女,定会认为他会为着自己放着锦绣河山不顾,为自己守身如玉。可现在的她,经历种种,美丽的梦早已经破灭。她心中大抵认定,太后怀的孩子,该是他的种才对。 想到此,赵熙心情难以言喻。 “人人都传摄政王冷厉绝情,”赵熙钳着他下巴的手指用力,“如今看,这些日子你在我这里做小伏低,逆来顺受,也必是有所图了?” 祁峰下巴一痛,脸被高高抬起,他没跟上赵熙跳跃的思路,有些发怔。 “王庭已经是你的天下,燕祁就在你囊中,你还有什么不足?”赵熙眸中射出精光,“你抛下王庭跑到这儿来,如果真是要致小皇帝于死地,何必这么大费周章?你莫不是也肖想着借我之力,谋取华国?” 他吃惊地抬目看她。 “你想在我这儿,也使那招?”赵熙惊怒。让她像燕祁太后一般爱上他,怀着他的孩子? 祁峰又惊又气,半晌,“是陛下囚禁了我,您忘了?” “你自陷于敌阵,又造出假逃离被我擒住……”赵熙凝眉,顺着思路,一句句戳着心。他此举,不单是把宋承孝陷了进去,更带连着顾夕。尤其是顾夕,助正君死遁的往事被掀开,顾夕立刻见疑于她。迫顾夕离开,祁峰才能达到目的。 祁峰一颗心直沉到谷底,从前骗过一回,就再难信任,这也是他的罪有应得。他含泪咬牙,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懊丧。他冲动道,“陛下,你真是祁峰的知音。行此下策,我也是情非得已。” “你……”赵熙霍地抬手,一巴掌扇下去。 祁峰偏过头,脸上掌印肿起。 他侧了侧头,回目盯着她的眼睛,“得到我,便得到了大半个燕祁,您不是也这么想的?您逼顾夕去到京城,留我在别院,难道不是这个目的?” 赵熙咬牙,脸色铁青。 祁峰把发泄着说出来,失神地坐在床上。 赵熙是帝王,他也曾离那个位置一步距离。他知道她想要什么,祁峰这样想着,却觉得心里全是空的。 薄被从他的胸口滑落,露出满身青紫印迹,他自己咬着牙,从床上下来,修长身形未着寸缕。他看着同样失神的赵熙,哑着声音,“你其实都明白的,这一切,不是我计划的,我也没本事下这么大盘棋。您迁怒也好,怨念也罢,我既然落在你手里,且走一步,算一步,无非是……”他掩不住泪湿了眼睛,“无非是,仗着您对我的那一点儿图希。” 林泽绕道水路,从北江入境。 江北三郡是他父亲林傲天辖下,赵熙登基前,就做下了偌大的家业。登基后,几度召林傲天入京述职,布置下粮晌兵源事宜。如今经过一年时间,江北三郡俨然是屯兵重地,鱼米粮仓。 他一入府,林傲天得信就从衙里回了府。 “参见父亲。”林泽执家礼,给林傲天见礼。 林傲天一把拉起他,急切地问,“太后呢?” 林泽愣了下,“太后病了,不宜舟车劳顿,孩儿将她留在京城,已经安置妥当了。” 林傲天脸上现出遗憾之色。沉吟良久,才想起上下打量儿子。林泽入府时,已经有大夫给看了伤。现在身上只着中衣,内里裹了几道绷带,“泽儿伤势如何?” “无妨,与几小股散兵遭遇过,儿子能料理。” 林傲天松下口气,坐下压低声音,“陛下此回行事,可谓险中求胜啊。” 林泽跟过来坐在另一侧,点头道,“陛下希望借此良机,趁早清除了有异心的人。” 林傲天侧目看儿子,眉目周正,一身武将英气。这样的孩子,放在哪里也是出挑的,偏偏入的是皇家的门,皇上身边,最不缺的就是英才。林傲天垂目喝了口茶,沉吟道,“我儿也二十有四了吧……” 林泽不明所以。 “陛下这次是有准备的,这些逆党被料理也是早晚的事,之后可能便会考虑留嗣的事情了。毕竟她也二十六了,若真是无嗣无后,将来的皇位也坐不稳。我儿……你可有大把握,做皇父?” 林泽红了脸,窘迫垂头。 林傲天长长叹气,“你这样不行,瞧着她身边的那些个人。先前有正君压你一头,为父也不好替你争取。如今连后来的那个顾夕,小小年纪竟也占着君恩,你都排到第几了?” 林泽被父亲数落着,窘得抬不起头。 “此回本想借着把太后接来北江的机会,我们老一辈人坐在一起,将此事敲定……谁知你……竟把太后留在京城。” 林泽惊抬目,“父亲要如何敲定?” 林傲天笑笑,“太后久在宫帏,留嗣争权的事,她最清楚。不必为父开口,只要她到了北江,便会主动提及此事喽。你呀,……还是太年轻。” 林泽手足冰冷,怪不得太后死也不肯随他来北江。他还一而再地力谏…… “太后安置在哪了?毕竟不安全,为父派人潜回京,务必将人接过来。” 林泽警觉地抿唇,“陛下早有安排。顾夕照看着。” 林傲天已经变色,“糊涂,怎能让太后落到那小子手里?为父在信中数次嘱咐你,要提防顾家的公子,你听到狗肚子里去了?” 林泽惊讶地看着一贯沉稳的父亲,这暴躁的样子,让他心惊。 权利果然会让人疯狂,林傲天不耐起身道,“你守着陛下这么多年,早沾君恩,若是留嗣,也得是你的。正君已经去了,你还谦让他兄弟?哼,此事你不用插手了。” “父亲。”林泽惊抬头,“您要做什么?” “自然是带兵攻入京城,护驾去。” 林泽脸色全白了,“不可,陛下旨意,要您调兵到离风口去。” “去那做什么?家贼不除,防着外敌有什么用?”林傲天冷笑,“再说,要御外敌,自然是北营的崔是。她不调崔是,反将我调出北江?” 林泽简直认不出这是他父亲了,狂躁又执念,“父亲,崔帅另有任务,您替陛下领着北江,深得陛下信任……” 林傲天大手把儿子拉起来,深深地看着他的眼睛,“阿泽,你好好想想。她若信我,便不会调我去当炮灰。哼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即使我没去离风口,也是为着太后安危着想。” “不可。”林泽摇头,忽觉头晕目眩,“父亲,你在茶里下了什么?”话未说完,人便无力地瘫在父亲怀里。 恍惚间,只听父亲的声音在吩咐,“众将听令,太后陷在京城,林侍君拼着性命杀出来求救,我等岂能不施援手?传我将令……” “不是的,不行……”林泽在心里呐喊,却发不出声音。 纷沓的脚步声走远。林泽拼命想睁开眼睛,眼皮却似有千钧重。 “父亲,不行。陛下布局,一环一扣皆有安排,您不能蛮干。”他在心里反复说着这句,泪顺着眼角流入鬓边。 “儿子,这可不是蛮干。”林傲天仿佛听见他心声,揽紧怀中发着抖的林泽,目中深沉,“除掉□□,平了几个封疆大吏。国公往下,就全是她的人了。到时,还有为父的活路?我手握重兵,比崔是还强,她只会想法释我兵权。”兵权和儿子留嗣,恐怕她要让他二者选一。他是哪样都想要的。 “少爷留在房里养病。”林傲天吩咐。几个亲卫应。 “若是我抢不出太后来……”他顿了下,低沉着声音,“你们听到信儿,就将少爷刺伤,嗯……重些,再连夜送到陛下那里去。只说少爷从京中突围时伤重,太后危急,我是不得已为之。陛下当会相信。” “父亲……”林泽拼着最后一丝清明,哑着声音,“这行不通。”明明用尽力气嘶喊却如几不可闻。 第48章 又回别院(五) 别院。 正君只着中衣,跪在当院。 奴仆们皆不知为何这几日正君动辄得咎, 眼见着陛下情绪极不稳定, 每到正君被罚时,所有人皆噤若寒蝉, 不敢在院中走动。 祁峰紧簇着眉峰,忍过一波眩晕。昨夜折腾了一昼。清晨,他迷迷糊糊醒来时,就见她正定定地盯着自己。他拿不准她又想做什么, 便沉默。两人人僵持了一瞬,她突然欺身过来,“为何摆这个脸色?昨夜是否未尽兴?做朕的侍君, 自然不如做摄政王开心快活。” 自从他上一次冲动之下说了那话,赵熙的情绪非常不平静。祁峰也颇后悔,每次她情绪上来收拾他,他都死咬着唇忍着,心里不免想着, 你不是也说我图希南华的话了?我没那些企图,不过你不能不承认你惦记着南祁吧。可是这话, 他可再不敢轻易说了。 “朕也不是个刻薄的人,赐你两个美女, 侍候你舒服可好?”赵熙冷哼。 “不必。”他皱眉抗拒, 心里又涩又疼。这几日, 夜夜折腾, 她只撩拨、折辱, 从没真正与他鱼水交融。是嫌他脏? “不必?”她冷笑,“朕赐的,不香甜?自己找那半老的太后,才有味道?”这话说得可真露骨,激得他浑身打颤。他抿抿唇,心里窝着的地团火再压不住,倔强道,“哪个香甜,我自有分寸,不喜欢的,脱光了给我也不稀罕。” “嗬?”赵熙愣了下,用全新目光打量眼前的人,这个倔小子,这才是他真正的德性吧。在府中五年,可真是难为他天天戴着几重面具。 赵熙冷冷笑道,“你当日处心积虑离开朕,如今又费尽心机地回来,用心也算良苦。” 还拿这话戳他,祁峰死咬着唇。 “朕今年二十六岁了,若亲自怀孕,也急切间不可得。何况怀胎,生子,我是一只脚踏进死地去搏,何必呢?朕赐你美女,你就在别院努力育子吧。生下来的孩子,皆为朕的皇子,到时谁能继位,端看他个人的本事吧。” 祁峰手足冰冷,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你疯了?” “有何不可?”赵熙弯下身,盯着他的眼睛,“朕已经给你机会了。你现在该好好琢磨琢磨,如何占得住大皇子的先机。” 祁峰气得浑身发挥,侧脸躲过她抚上来的手指,“你真是疯了,能想出借腹生子的馊主意?这就是饮鸠止渴……” 赵熙冷道,“饮鸠也能止渴,过后再找解药呗,也好过被渴死强……” 原来是为了噎他这然。祁峰没话说。饮鸠止渴的事,都是他做的。前不久还服下激发内力的药,逃出行营来着。 “怎么?不和美姬们生,难不成还肖想着朕?”赵熙冷笑,“你身子本就不好,留子的事,若是被别的侍君占了先,恐怕你的地位不稳哟。” 祁峰深皱着眉,“我……真的……从未与其他女子交,溝。” 赵熙仿佛听到了笑话,冷笑。扬起眉,“喔?” 祁峰深深凝眉,面对这样焦躁的赵熙,他说什么都是错的。 赵熙在屋里反复踱步,最后停在他面前,“祁峰,是你自己回来的,对不对?你既然自己回来了,又这么拧着,那朕也有得是办法板板你的毛病。” 祁峰倔强地看着她。 “死倔?”赵熙还没经验应付这样性子的祁峰,“兴许太后的种不是你的,但你肯定做过偷欢的勾当,还故意让小皇帝看见,否则他母后怀孕的事也不会把他惊成那样。” “我没有……”祁峰气势滞了滞,艰难地解释,“摆过样子给小皇帝看,但仅此而已……” “你既然还存着心思,要回到朕的身边,就该收敛。你说得对。朕需要你做中宫,燕祁总是我南华心头大患,收了你,便能收了燕祁,所以朕对你,决不放手。同样,你也需要朕的支持帮助你实现宏图伟业。” “所以……”赵熙冷冷看着他,“朕的中宫不能是一只四处调情的雄雉。” 祁峰眉头皱紧。万没料到,回来面对的最大障碍竟是这样不堪。他点头,委屈又窘迫地保证,“我……收敛。” 赵熙见他如此难堪,心中也微微松动,“你再回来,不再是顾家大郎,对朕来讲,是个全新的人。朕不了解你,也无法信任,你不能希望太多。” 祁峰湿了眼睛,却不能不承认赵熙说的是实情,他郑重点头,“我明白,我收敛,你放心。” “以前犯的错,朕懒怠追究,朕只当你是燕的摄政王,入了册的待选侍君。身上既流着燕祁的血,就有蛮荒的脾性……毕竟你们燕祁的男子,都与畜牲无异。” 祁峰窘迫地垂头。 “赐卿这个。”赵熙拿出一把小锁,玲珑小巧,有繁复带子相连,“若非朕要幸你,否则一生不会给你解开,你戴上前,要想清楚。” 祁峰不明所以地将锁拿起来。研究了两下,明白了大概。这东西他没用过,却也见过不少私奴身上都带过。他吃惊地看着赵熙。 赵熙也看着他。如果连这样也能接受,是该感慨他的真心,还是感叹他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祁峰并不能读心,他眼中全是那把小锁。如此折辱,却也不是不能承受,他可以用祁峰之名回到她身边,还有什么不足的?他倔强地床上跪起来。一夜未得释放,难受得紧。他当着她的面,自己动手。 赵熙的角度看到他饱满的额上,有微微汗渍,亮晶晶的,耳垂脖颈都微微红,诱人之极。他极专注地闭上眼睛,体味着倾泻一瞬的快,感,微微喘息。 下一刻,他毫不犹豫地将锁齐腿根儿卡住,刷刷两下将繁复的带子在腰腹上穿插束紧。精巧的小锁精钢制造,咔咔几声,轻脆锁紧,锁孔都贴着肉皮儿,无法外力破拆。祁峰平静地拨下拔下钥匙,还给她。 赵熙吃惊地看着这样决绝的人,果然是个全新的祁峰,她或许并没有好好去了解这位崭新的中宫。 祁峰也垂着目光,长睫微微颤着,猜不出他此刻在想什么。 赵熙扶了他一下,他顺势坐下来。刚戴上的东西束缚着他,让他感到不适,略略皱眉。 “去吧,上外面思过吧。” 祁峰没作声,很硬气地自己下床来,就穿着中衣走出房去。 赵熙随着他背影追到门外去。素色的身影,就在天井里扑通直跪下去,声音之大,听着都替他疼。这几日,他的腿都是肿的,膝上都破了皮儿,昨夜按着他在床上,布料还将结痂磨破,由于她也累了,睡前还没及给他上药呢…… 赵熙的指尖还挂着那冰冷的钥匙,眸光缩成一个灰暗的点。 赵忠走过来,躬身,“陛下……” “嗯,时辰差不多了,备马。”赵熙点点头,收回那点子脆弱,让下人给她换骑装。 赵忠退下。路过天井时,他看了眼跪在中庭的人。 那人做了五年府中正君,一朝死遁,让陛下伤心至今。他怎么也忘不了,正君去世的那段日子,陛下的癫狂,忘不了替他承受了雷霆风暴的顾夕。如今,这个人摇身变成了燕祁的摄政王,又回到了陛下身边。陛下变得更加癫狂了。赵忠隐隐觉,陛下的暴怒,含着对这位正君的怒气,更对那位未知在哪里的顾大公子的执念。 陛下处在这样风雨飘摇的关键时期,能否顶得住这样巨大的压力?把得住南华,控得住燕祁。太子一党能否连根拨除,朝上能否肃清异已,这一切,都要靠陛下精心布置思虑。而这些私情私爱,陛下若能像今天这样,放得下去,狠得下心,他还是喜见的。 赵忠越过正君身侧,牵出马,径向门口去了。 赵熙上了马,亲卫们无声地跟在后面,也上了马,出了院门。 四面都是乱卷的风,撩起她的长衣。 她是陛下,是一国之君,手握四海,可又能怎样。事情得一件件筹划,所倚仗的,无非是一些亲近之人。能真心为她的,丝毫不掺杂念的赤诚之人,她已经分辨不清。每每回顾周遭,处处都是权益倾辄。她周旋期间,只觉索然无味。 赵熙甩了甩头,罩上风帽,提了口气,夹马腹面,向北驰去。 --- 户部侍郎李清晏捧着几本文书,走过正殿前。一个小太监模样的人,从后面追上来,“李侍君慢走。” 李清晏转回头,见这个太监比较面生,“小公公从哪里来?何事?” 那小太监没答,只是悄悄地从袖子里抽出封信,塞给他。 李侍郎愣了下。等要问,那小太监已经跑走了。他站在原地,四周皆无人,手里又捧着文书,不好就看信,于是只匆匆看了信封,是他叔父李廷的家信。李清晏的父亲是安国公李尉,李尉年轻时便带着边军护卫西南,后来因为受了伤,便被先皇调回京熙养,在户部领了尚书职。李氏一族祖上是马上功勋,但传了几代,武人渐渐凋零。李尉一倒,李氏一门竟没有再能征善战之人。于是先皇临时委任李侍郎的叔父,也是李尉的表弟李廷接掌了李家的兵权。 于是百年国公府,头一遭出现了国公爵和兵权不在一人手中的局面。当时朝廷上下都在猜测,国公府怕是要分。可事情并未如他们所想。李廷接任兵权时,不过是个小小的虎威将军。他还需要仗着国公府的势力。所以上任以来,凡事都要给兄长李尉报备,征询意见后方再去办。所以他就这样稳扎稳打地,在西南这一片地方镇守了十几年。 李清晏一边走,一边垂目看手中的信封。叔父和父亲平日通信,都不经过他手,不知为何这次直接寄给了自己。如今陛下不在宫中,献王又上窜下跳地煽动人心,在这乱世里,叔父突然把信直接寄给他,这让他有些不好的预感。 回到朝房,大臣们都滞留着没走。已经多日不升朝了,各衙门口里只按部就班地办差,倒是御前的这几位,时不时过来瞧瞧,好像守在这儿,就能把陛下守回来似的。 李清晏一进来,几个阁老先围了过来。 “李大人……”“李大人,您可回来了……” 李兆林不过是从四品,几位阁老品阶高他几级,这样殷勤相迎,他可受不起。 李侍郎忙退了一步,撩官衣,屈膝跪下,“下职李清晏。” 几个阁老知道陛下对侍君的规矩严,忙纷纷应礼。全了礼,都急急伸手,“大人请起吧。” 李清晏这才起身。 “李大人,如今后宫情形如何?”一个阁老开门见山地问。如果陛下不在,还有太后可以垂帘,可是听说太后也病了?福寿宫也封了,说是时疫会传染,一下子切断了众阁臣请见太后的路子。 “下职只是在外后宫,不奉诏,也进不得内后宫的。”李清晏为难道。 陈阁老微微捻须,“虽然内外有别,但大人毕竟是身临其中。”其余几个人都纷纷点头。 李兆林被围着,这才明白,为何方才户部的上官非要派他把文书送到朝房来,还叮嘱文书重要,不可假手他人。原来是这几位老大人做的怪。他深觉以自己的道行,完全脱不出重围,于是想了想,试探到,“顾相今日怎么没到?” 顾相家也有侍君,问他去吧。 几个阁老围着他不肯散,“顾相病了,再说,顾侧君随驾早出城了,问他也说不出什么。这不就急病了?” “大人这几日可曾见到过太后?” 李清晏摇摇头。 “献王现在宫内?”一个阁老问,“他说身体不适,白日里办完公就歇在原太子宫中,是否夜里也未离宫?” “……”李兆林沉默了下,点点头。 众人哗然。虽说女主临朝,后宫是侍君,但毕竟有先皇嫔妃还在,怎能这样混着住? 李清晏倒不觉得有多诧异,他很想告诉阁老,太子喜欢年轻的男孩子,不会动那些老嫔妃和宫女的。可是在这个节骨眼上,他知道这话是万万不能说出口的。 大臣们唏嘘愤恨了一阵,有御史提出要上本参献王。众清流们皆响应,大家撸袖子,已经挥毫写了本,许多人跟在后面签名字。 李清晏站在一边,冷眼看着。现在陛下都不知所踪,所谓弹劾,又做给谁看呢?他记挂着怀里的信,退出朝房。 外面天蓝地阔,正午的阳光晃得人眼睛发痛。他回目看了看还在嘈杂的朝房,有种风雨欲来的不安。 李清晏再不耽搁,找了处僻静的耳房,急展开那封信来看。一目十行地看完,他脸色更加不好起来。 西南三十万大军,已经启程。叔父李廷带军北上来勤王了。李清晏是户部的侍郎,自然知道军马未动,粮草先行。他精通术数,只在这一瞬,便算出三十万大军一路北上,需要准备多少钱粮。而这些数目,纵使朝廷拔下去,也要几个月时间。叔父一挥手间,便能起兵北上,可见筹谋的时日应该不短了。 李清晏觉得头痛难忍。 他是陛下侍君,也是读书人,当年靠着自己的本事进入了殿试。他至今仍记得殿试那天的画面。在辉煌宝座的下面,有一个金漆圈椅。本是空着的。后来,不知何时,坐了一个人。确切的说是一个女子。那女子着轻盔软甲,一身征尘未洗,仿佛是刚从外面驰马回来。 陛下的话替他们解了疑,“这是嘉和公主,朕的爱女。日前替朕到西南去巡防的。今日特地赶回来,说要见识见识瑶池琼林宴的。” 他随众人一起跪下见礼。那女子亲自从上位走下来,每走一步,清脆的甲片声都在大殿中回荡。她足下穿着硬底的鹿皮靴,腕上还套着马刺,想来确实是赶来的太匆忙,还未及除下。他垂着头,看见那挂着银色马刺的,小巧的鹿皮靴就停在眼前。公主离他如此之近,他似乎闻得到塞外青草的香气。 “诸位请起。今日本殿也只是过来瞧瞧,咱们华国最有才气的公子们,将来就是陛下的得力能臣。”声音很有朝气,听着就让人心头振奋。 他好奇地抬起目光,正对上嘉和公主亮晶晶,笑眯眯的眼神,红扑扑的脸儿上,未施脂粉,有着天然的美丽,高挑身形,修身长衣,负着手,英气勃勃。原先以为她是对着众人说话,四目相对,才发现那双含笑的眼睛一直停在自己身上。 李清晏忙垂下目光,想躲过这个特别的女子笑吟吟的眼神。 …… 李清晏捏着那页信纸,陷入长长的回忆。 他到底没能躲过那个女子,那个明朗朗、笑吟吟的人。琼林宴后,便在陛下面前要求取李国公家幼子李清晏为侍君,同时还要求取宋家的嫡子宋承孝。他的同窗好友,同在金殿殿试的人。 陛下允。 名动京城的两大才子,同时入公主府为侍君,一时轰动京城内外。大婚那日…… 李兆林长长吸了口气。那日,他车马进了公主府里。叩见了公主,正君正病着。此后……此后和未成婚之前也没什么两样。与他在李府时相比,倒更逍遥自在了。正君喜静,不用人请安,公主常年在外,从不召幸。除了每日上值,闲时与承孝还有一些好友喝酒玩乐…… 一年以后,公主渐渐交给他一些具体的事情。他办得很不错,公主赞过他妥帖。公主即位后,他和承孝都得到了可是宿在宫外的许可,只是身边多了些暗卫。他知道,那是陛下的苦心。有暗卫替他们挡风挡雨,他们在外面才好安生。 李清晏有时候也回想入府这几年的过往。竟发觉,唯独金殿那次,才是公主离他最近的那次。此后府中几年,他与属臣无异,只不过担了个侍君的名头而已。他有时总不由自主地回想起那时她笑吟吟,挑着眉笑的样子,一副胜券在握,舍我其谁的气势。后来,他才得知,为了赶上那次殿试,公主千里驰回,驿站备的良马,跑垮了好几匹。进了城,连衣服都未及换,就直接上了金殿。 李清晏黯然笑了笑,总以为她那回那么拼命地赶回来,是为了榜下捉婿,即使她同时纳了承孝,他也没有什么不高兴。毕竟她闪亮亮的目光,一直盯在自己身上。可后来在家宴上听了父亲的话,他才明白过来,她要他,不过也是为了利益。这几年官场历练,他也更加成熟。他充分摆正了心态,摆正了自己的位置,就像宋兄那样,只在公事上出众,陛下总有一天会再用那亮晶晶的目光,正视自己。 - 京郊一座行营。 安国公李尉坐在帐中,今天借打猎之名,出了城,就在近郊扎了营。 “大人,小少爷来了。”一个亲兵报。 李尉点点头,“好。”李尉回目看了看身后的大屏,“清晏到了。” “好。”屏后有人应,正是正午赶来的赵熙。 李尉应,“是。”他转身坐好,心中却无比紧张。李廷率兵进京的消息,陛下已经探知,他做为公主一党,怎能支持赵珍去?赵珍也不可能倾心信任他们李家呀。心里只恨那个李廷才大志疏,这下那三十万兵来的正好,全数都归陛下了。 两人正在商议,清晏就到了。陛下立刻起了疑,她自己隐到屏后,看他父子相见。李尉看着儿子进来,一颗心绷得紧紧的。 进了帐,李清晏行家礼,“父亲安好。” “吾儿起来吧。”李尉抬手。 李清晏一个上午思绪纷乱,再见父亲时,就有些不自然。李尉打量自己儿子,知儿莫若父,瞧清晏这样子,便是心里有事。李尉缓缓启发,“吾儿来见父亲,可有什么话要对父亲说?”心里却急躁地呐喊,儿子,别说错话呀。 李清晏一怔,下意识伸手摸了摸怀中那封信,“父亲,叔父有家信。” 李尉盯着他的动作,直到看到他将信拿出来,脸上才有一刻放松。他松了口气似地,“呈上来。” 李清晏双手呈上,递过一半,又缩回来。叔父在信中说,他准备在京郊搜寻陛下,然后软禁起来。等崔是和太子拼个鱼死网破之际,他再祭出陛下这枚棋子……李清晏如果自己不是陛下侍君,叔父也不会肖想着让自己做皇父吧。陛下是什么样的女子,能被他们禁起来做生孩子的工具? “愣着做什么?快拿过来。”李尉手停在半空,瞪眼看他。 李清晏绷紧唇,脸色发白,“父亲,……”这信递上去,他叔父就完了。 “做什么?”李尉怒,起身要夺信。 李清晏明白过来,父亲是知道叔父起兵勤王的消息了,就是在这堵着他这信呢。父亲一直以兵权旁落而不快,这次事,正是除去叔父的好机会。可他们都是李氏一门,真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呀。不知父亲为何疯狂到这个地步,连自己的手足也要砍。他再不迟疑,他快速扫了眼父亲案角下碳盆。父亲有旧伤,受不得寒,常年点头炭盆,是习惯。他一咬牙,把信直塞到火炭里。 “咦?”李尉没想到一直温吞吞的儿子会做这样决绝的事,赶紧从案后绕出来夺。 李清晏绕过来,用后背挡住他,不让他抢。 两人就在案角你争我夺,眼瞅着那信就烧掉了大半,只剩一角。 李尉喘息得像拉风箱,一掌把儿子扇倒在地。李清晏嘴角全裂开了,拼了命地抢到炭盆前,将最后一角信也塞到火里去。急切间,连手指头都捅到火盆里去了,疼得直吸气。 信,化成灰飞。 --------- 屏后忽有声音。 两人一同转头去看。 一身骑装的赵熙走出来。 李清晏惊得目瞪口呆。 李尉跪下身去,“陛下,逆子性子优柔寡断,实在地无心坏您大计的。请您念在逆子一片孝心回护他二叔的份上,饶了他吧。” 赵熙负着手走出来,眸光扫了眼炭盆,还有跌坐在一边呆愣愣的她的侍君,唇角微微抿了抿。 “清晏……”李尉低喝。 李清晏这才醒过神,撑起来跪伏,全身都打着颤。 赵熙亲手扶李尉起身,“借国公宝帐一用。” 李尉一怔,忧虑地看了看儿子,“是。”抱拳退出。 赵熙负手看着他出去了。西南驻军数十万,李廷的兵权是她心中另一个忌惮。她思索良久,决定利用好李尉与李廷貌合神离的嫌隙。今天从别院赶来见李尉时,她是做了最坏的打算,如果李尉决定支持赵珍,那她就是自投罗网了。不过她有九成把握,李尉会支持她。他自己的儿子,是她的侍君,李尉应该很清楚,他李家与她,是绑在一条船上的人。何况李廷狼子野心,若容他得势,恐怕李尉的国公也做不长远。 如今一试,果然一击得中。这个李尉,也真是挺狠,舍得下族弟去。她只是惋惜李清晏。清晏不会叛君,可他的性子确实也是难堪大任。 大帐里安静无声。赵熙回头看看,李清晏正失魂落魄地跪在炭盆前,扶在膝上的手指烫得通红。面如白纸,目光中有泪晶莹。看来他也是想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后果,独自心惊。 赵熙走回来。似是感受到了她的靠近,李清晏微微缩紧肩。 赵熙弯腰挑起他下巴,眼看着一滴泪已经从面颊滚落。 “清晏,你将信付之一炬,可知为了保你二叔,却舍弃了对朕的责任?”赵熙捏着他下巴晃了晃。 李清晏脸色全白了。 “看着朕。” 李清晏抬起目光,立刻被赵熙沉沉的眸光摄住。 “野心,人人都有。李廷手里有你李侍君,林傲天手里有林泽,太子手里有假皇嗣,保不齐别的国公手里还有些什么。到时,数支力量齐聚京城,华国定然大乱……仅崔是一个北营,能拒得了吗?即使能拒,我华国兵士自相残杀,国力衰弱,早在一边虎视耽耽的燕祁能放任这样一个好机会流走吗?” 李清晏仰头看着她,久久凝滞,“来勤王的,心里都有希图,陛下为何只揪住李廷呢?”江北的林傲天,还有其他国公,哪一路不能找出反叛的证据? 赵熙眸色变深,“清晏,李廷才大志疏,他筹谋的事,九成实现不了。赵珍也知他这个毛病,所以他那三十万人赵珍才会视为囊中之物,朕以此三十万人,诱赵珍出手。哼,赵珍不动,就没有破绽,他一动,朕这盘棋,满盘皆活……” 李廷绝望地闭上眼睛。 赵熙放开他,也没再说话。 李清晏自出仕,整天在户部与术算打交道的人,对权利倾辄,知道的太少。他只是不愿意看他父亲手足相残,不忍看到李家分崩离析。可是他那么聪明,却也透过此事,明白了,陛下断不会容这些大家族再日益壮大,拆散,迁居,分而治之,是他们最终的命运。 赵熙也凝眉,她下的这盘大棋,动起来,才发现,连她身边最近的人都不能倾心信任。之前是她将一腔心思都花在夺位上,忽略了经营身边的人。如今才感觉这样孤独和不安吧。 “清晏。”她看着李清晏,“城内现在正乱,你就不要回城了,即刻去北营。无君令不得出营。” “是。”李清晏明白赵熙话里的意思。父亲半在西南大营坐镇,她把他藏在北营,一半是保护,一半是为质。西南的隐患,就在陛下巧妙的牵制和安排中,得到解决了。 正思虑,却见赵忠从帐外进来,递给赵熙一个小盒。 赵熙挥手让人退下,亲自拧开盖子。清香扑鼻的膏。 手上一温。他垂目看,赵熙正用指尖挑着药膏,给他指头上涂抹。 “这是上好的烫伤药,出来的急,也只带了这一盒。你去北营就带去,别忘了用。”赵熙和声。 李清晏看着给他上药的这个女子,眼里有些涩。她是他的妻,也是华国的君。她心里装的是整个山河,她眼中看到的却不仅仅是一个人,还有背景,家族,更有政局。所以,他们从来就没有站在同一个台阶上审视事情,所以,总不像夫妻,是臣僚,是下属,是主从…… 要想追随她,必须心无旁务。可他今天却因私情,犯了极大的错误。失去了她的信任和倚重,是他任性而为要尝的苦果。 李清晏心中长长叹息。 第49章 又回别院(六) 山风猎猎。 一队人马疾驰过沟壑,越过一片荆棘, 停在一处山坳里。山坳中有一条湍急的河流, 两岸山石耸立。 这队人马正是赵熙派出来的亲卫。 这一处,便是从离风口到北营漫长山路的一段, 祁峰设伏的地点。 午后,寂静的山中突然传来马嘶声。 长长的车队从谷口进来。后面是皇家仪仗,燕帝的金色马车就在队伍里。 车队轰隆隆驶过来,被河水分成两半, 一半在河东岸,一半在河西岸。 东西两岸的乱石中同时响起爆鸣声。 □□不多,威力自然不大, 就像是晴天打了几个响雷。可轰隆隆的响声却响彻山谷,加之回声阵阵,营造出的声势犹如天雷滚滚。马儿立刻就惊了,四散奔窜,河岸不宽, 成串的马车跌入水里。 眼前的景象让人永生难忘。 满是跌落马车的河道里,突然涨起城墙一样高的浓烟, 伴着刺鼻的石灰水味道,从翻滚着如同开了锅的水底, 迅速升起密密麻麻的泡沫。泡沫不断翻腾, 涨高, 从河中蔓延上来, 迅速吞噬了东西河岸。岸上的燕军们慌乱地用武器抵御, 可滚烫烫的泡沫如同恶魔,瞬间将人吞进肚子。在这烟气腾腾的人间炼狱,最后消失在人们视线里的,就是那顶金灿灿的皇帝马车了。 惨景不知持续了多长时间,惨叫声渐息。满山遍野,都是雪白的石灰粉,随风飞散,仿佛为亡者扯起了漫天白幡。下到河岸,才发现河水已经干涸。整个河底都是熟石灰粉。下面覆盖着的是已经不成人形的燕兵。 “清理吧,一个活的不留。”四周只有十几人侥幸未在这场浩劫中死去,他们皆在白灰中呼号挣扎,不成人形。 亲卫们纷纷抽刀,将苟延残喘的人一一捅死。不多一刻,山谷又恢复了寂静。 众亲卫围住依稀可辩的金顶马车,用刀挑开车帘,里面灌满了石灰灰尘,隐约看见里面有一具辩不出人形的尸体。 “好了,燕营的兵马估计是来了,快撤。” 众人皆攀鞍上马。远远的,北面有烟尘腾起。 赵熙果然狠厉,囚住祁峰,替他完成了这次伏击。 ———————————————————————————————— 林泽从昏迷中醒来,已经是黄昏。 他挣扎着起身。房门前有兵士把守,见他起来,皆抱拳行礼,“少爷请多歇息。” 林泽颤着手敛好衣襟,“这里只有赵林泽,陛下的贵侍,没有你们家少爷。” 兵士们一愣,还待要拦,林泽却亮出长剑。 他推开兵士,大步走出房去。 院子里风挺紧,林泽自己到后面牵出座骑,催动马儿直奔校场而去。 整甲的士兵已经在校场列队。粮草,军需要在一个下午的时间分发到位,林傲天的确忙乱得很。不过好在要攻打的是京城,只要进了城,一应军需就全都有了。所以此刻他威严站在高台上做动员,带着下面兵士齐声呐喊,“杀逆叛。” 正当群情激愤之际,一个素白的身影飞骑从辕门驰进,像一支利箭,插进队伍里。本来整齐的列队,被这一人一马扰乱,兵士们下意识地横枪要拦,又在看清来人后让开条路。林泽直接纵马跃上高台。 林傲天还未做完战前动员,就被打断,他抬头看高头大马上的儿子,虽然只着素衣,但却气势凛然,透着决绝的信心。 “吾儿……”林傲天跺脚。这傻孩子,给他下了点药,无非是个台阶,他只要抱病躺在家中,剩下的老父会替他料理,没想到这孩子这样痴。 林泽居高临下,俯瞰众人,“本宫乃华国皇贵侍,陛下密旨,北江三郡的官兵换防到北营。燕祁大军不日南下,陛下已经号令几路国公率兵赶来,届时我们几路汇合,陛下将御驾亲征,率我们一同拒敌入侵。” “杀叛逆。”众人齐应,声势浩大震动人心。 林泽扫视全军,凛然道,“献王勾结燕人,欲谋我华国皇位,陛下早已经有了安排。只要我们守住国门,让燕人无法入境,皇城之危,陛下自有办法可解。所以,此次胜败,全看我们北江军的了。” “拒敌于国门之外,我北江军就是首功。”一个年轻将官大声说。 “对,我们原本就是从龙之军,守卫皇城的使命,自然该由我们去干。”另一个青年将官也大声附和。 北江军中所有的青年将官都高声附和。青年将官虽然都不是本部主官,但胜在与士兵们走得近,威望高。他们一表态,大部分士兵也跟着高声喊,“拒敌于国门外,守住皇城。”群情激动。 林泽抿唇,看着振奋的兵士们,脸色苍白又坚定。 江北三郡,始终是陛下的亲兵。父亲管了这么些年,也没敢有什么大动作。陛下的人,就这样悄然地安插在军中各个要职,明里暗里,这支军队早就牢牢掌握在陛下手里。父亲幸而未出兵,否则…… 林泽当众拿出了一份名单,他将名单上的人名一一念出来,重新分配职务。赵熙的这份名单,精确到每个将官的名字和所属兵员,详备又周密。 林傲天也意识到了,他全程灰白着脸,看着儿子将自己架空。 林泽宣读完名单,传令出兵。兵士们按布署,分几路出营而去。 滚滚烟尘裹着铁甲而去,高台上,只留下了林傲天和林泽两人。林泽下马,将一份名单递与父亲。林傲天木然接过来,脸色更加惨淡。长长的一串名单。皆是他秘密培植的心腹,此回知道他图谋的人。林泽深深地看着自己的父亲,“父亲。” 林傲天一瞬间老了十岁般,颓然点头,“好,好,好,是父亲老糊涂了,吾儿……这是救了父亲一命,救了这些弟兄们一命啊。”幸而还未起事。 林泽无言,只得轻轻拍拍父亲的肩。人都有欲望,父亲守了一辈子的忠字,却在最后关头险些闯祸。这也是因为他位居贵侍,让他老人家有了更大的念想吧。林泽心绪纷乱如麻,拧着眉,“此去北营,路途遥远,父亲就在此镇守北江吧,儿子代您出征。” 他抱拳与父亲作别,随军而去。 - 别院。 赵熙回来时,已经是第二日傍晚。 她携着一个十四五岁大的男孩一同进了院子。 那男孩子正是燕帝祁峭。他张着大眼睛,好奇地四下打量,“上君,这就是您的行宫呀,又安静,又舒服,比我的好多了。” 赵熙微微笑笑,“瞧着好,就安生住着吧。” 燕帝祁峭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头,自己从人家宝帐偷跑出来,差点被摄政王暗算了性命。当初派给他的暗卫中,有顾夕的剑侍,一出城就将他扣住,直到陛下赶到。当他跟着赵熙在高山上向下俯视,看到河中那人间炼狱的惨景,可真是吓到了。 “多谢上君活命大恩。”祁峭撩衣下拜。 赵熙单手扶住,“哎,既然在华国,便叫朕陛下吧。也省得落人口实。” 祁峭从善从流地点头,“陛下,叫我阿峭吧。” “好。”赵熙点点头。 小皇帝饶有兴致地在院里四处走动,看风景,不时发出赞叹。赵熙负手打量他。昨天带他旁观了摄政王的截杀,他是真吓到了。谁知隔了一夜,就又恢复了?这小子若不是真的没心没肺,那可要算得上是心机深沉了。 转过影壁,进了内院,院落愈加幽深安静,鸟语阵阵,草香袭袭,祁峭深深吸了口气,“啊,真是舒服呀。” 赵忠从内院迎出来,“陛下回来了。”看见祁峭,一怔。 赵熙笑道,“叫峭少爷就好。” “峭少爷。”赵忠见礼。 两个都认识,装模作样地见了礼,彼此心照不宣。 吩咐祁峭先去休息,赵熙回了房。 房间里温暖安静,侍女们皆轻轻退出门外。赵熙绕过屏。内室里,一抹斜阳从窗口照进来,显得十分安详静谧。宽大的床上,一个白衣男子,侧卧着,睡得正沉。 这些日子,祁峰非常辛苦,每每她回来,见到的都是他疲惫的睡颜。 赵熙站在床前,一时挪不动步子。仿佛经年前的别院,与正君缠绵悱恻,一夜春梦,然后他就是这样疲惫,满足又慵懒地睡到太阳落山。醒来,人就又有了精神,饭后,她会和他一同在园子里散步,喝茶,画案上没画完的画……岁月静好。 赵熙眼中有些发热。 “祁峰,铭则……”赵熙弯下身,看着他安静的睡颜,心里叹息,顾铭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啊?五年公主府里的正君,就是顾铭则原本的样子吗?祁峰扮演着他的兄长?不对,她八岁时见过的那个温暖的大哥哥,不是冰冷疏离的正君。赵熙又想到顾夕,那个聪明灵巧,赤诚以待的少年,对她无限包容,兴许顾铭则是那样的? 赵熙闭上眼睛,无法分辨得清。必得将这个人翻出来才行。不过她不急,她需要细细布置,小心筹谋。单看祁峰和顾夕行事,就不难推断顾铭则是个无比狡猾,无比聪明的家伙。让他现出原形,她得比他更高明。 感觉到呼吸有异,祁峰颤着睫睁开眼睛。迷茫了一阵,才看清床前站着的人。“陛下?”嗓子还有些哑。 赵熙坐在床边,撩开被子,他下身未穿裤子,膝上血肉模糊,上了药又肿了,更加触目惊心。再往上撩被,露出青青紫紫的杖痕,遍布臀腿。大腿内侧同样伤痕累累。两腿间,一个银色的锁扣,连着几条带子,卡在他小腹和腰间。她伸手触了触,祁峰轻轻颤了下,笼在赵熙的气息里,便有了反应。 “难受?”赵熙轻轻撩拨着,看着祁峰一向清明的眸子里,开始狂乱沦陷。 “想要?” “……”祁峰紧咬着牙。心里疯狂地喊,想要。 “真是倔强。”赵熙摇头。从前在府里,他做正君时可不是这样的,顺从又善解人意,消停得仿佛一泓深潭。真不知道,原来是这么个倔脾气。 祁峰想蜷回身子,一动就疼得要命,他抬目看着赵熙,颤着唇,说不出话,一滴泪,从眼角滑落。 赵熙心里也翻动波澜。这就是她心心念念要留住的正君,他不是顾铭则,但他是她的正君。他死去的那几日,她的天地都变了颜色,疯狂的想去杀人,怨念得了无生趣。如今,他好好地回来了……虽然心痛,但毕竟他就是他,她曾经心心念念的人,好端端地又回来了。 床上的已经忍到了极限,赵熙她抽出钥匙,打开祁峰身上的小锁。祁峰猛地一震,长长呻,吟。 她合身上去,深深吻他的唇。祁峰撑起来,热烈地回应。 赵熙按着他的肩,腾出一只手,撕他前襟。祁峰浑身都腾起粉色,剧烈地喘息…… 掌灯时分。赵忠提着灯,引着祁峭经过门前。 “这是陛下的屋子?”少年好奇地问。 “是。” 里面传出缠绵的声音。 祁峭停住步子,“有侍君在?顾夕?” “不,不是。”赵忠摇头,“您跟老奴去饭厅吧。” “啊……”里面的声音有些拔高,合着剧烈的喘息。连赵忠这个太监听了,都面红耳赤。 “别……”一个男子痛苦的呻,吟。 祁峭霍地回过头,“谁在里面?” 赵忠摇头,“陛下新宠。” 祁峭负手站在门外。侧耳倾听。里面声音渐低,只剩喘息。 两人面红耳赤地站在院中听壁角,好一会儿,云,雨初停。 “来人,送水进来。”赵熙懒懒的声音。 门敞开,从祁峭的角度,看见一张大床,一个裸着背的男子,俯爬在床上,肩背还在起伏喘息。 那男子发丝散乱,铺散了半张床,被赵熙抬着下巴仰起头,去承她的吻。惊鸿一瞥间,他看到那男子漂亮的眸子里,全是迷情,眉峰如刀裁,英气上又添柔美。只是这一双眉眼,像透了一个人。 门合上,切断视线。祁峭手脚冰冷,浑身打颤,“里面的,是谁?” 赵忠抄手站在一边,细致打量他神情,“是陛下的新宠呀。” 祁峭脸色全白。那人眉眼,绝对肖似摄政王。可摄政王是个铁腕人物,怎会雌伏在别人床上?瞧那脆弱的样子,真与男宠无异,尤其眼中的迷离,确是动了真情。这是怎么回事?祁峭心中全是纷乱,弄不清到底是真的摄政王,还是陛下弄了个肖似的人来骗他。 赵忠躬身请他。祁峭无法再留,抖着走了。 室内一片迷情。 “陛下将祁峭弄到别院了?”祁峰喘了一会儿,沙哑着问。方才门一开,他就看见了院中的祁峭。 “对。正是。燕祁皇帝的仪仗朕昨天已经替你料理。”赵熙道,“是在河边,整队的马车上都是生石灰,倾到河里,瞬间就把河水蒸干了,人都烫死了。” 祁峰抿唇。 “除掉小皇帝,祁国必然大乱。太后不敢再扶新帝上位,你可趁乱夺回大位了。你弑君之名远播,自此青史留下恶名。我南华□□上国,既与燕祁联姻,自当不会袖手旁观。会对新任帝君,那个弑君的狂人施以严惩。” 祁峰抬目看她。 “你登位之日,朕便诏告天下,纳你为侍。命你入华国宫中受教化,养熙气。为祁国民众立守礼民风。” 祁峰点头。 “等风波平息,朕便立你为中宫。你可回国登基。我望你在位期间,能教化民众,广开民生,让百姓安居乐业。人们能吃得饱穿得暖,居有定所,谁还会妄起刀兵?” “好。”祁峰眼睛有些湿,郑重答应。 赵熙深深地看着他。他自己和小皇帝,都在华国,只看她要选择谁?祁峰他哪里来的信心一定会被选中?看来,他也是看透了她的心。 “祁峰,燕祁你在位,朕才能心定。朕会再开边贸十五座城镇,再允祁国人入华国受教育,甚至在衙门办差,在朝为官。朕会派大儒去祁国设学馆,稚童入馆者,他家免税两成。这得你去颁布政令。朕会允两国通婚,会专门设立军队,喔,你也得派兵出来,双方一起保护两国商人通商事宜……” 祁峰也郑重,“好,一言为定。” “细致条目,容后再订。”赵熙说得口干,从桌上拿过茶盏,喝了几口。垂目看着支离破碎的祁峰,把茶盏递到他干裂的唇前。 祁峰迟疑了下,探过头,将茶饮尽。 “谨以此杯茶为誓吧。”赵熙起身。 “好。”祁峰沉声应。 赵熙指指散在床上的锁带,“这个,不是我们合作的条款。是对侍君背弃的惩治。” 祁峰垂下头,“是。” 赵熙微微挑唇角,披上长披风,出门而去。 几个侍者进来,替祁峰清理。□□肿胀一消,锁又卡回原处。 祁峰难耐地仰躺在床里。又困又累,却睡不过去。她今天说得很清楚,却也留了后手。若是他行止有所偏差,就会万劫不复。 不过他有能力带好燕祁这艘大船。只有燕祁好了,南华才会安宁。这赵熙是心知肚明。要建立一个守礼有矩的大好燕祁,这是赵熙给他最重的承诺。祁峰长长舒了口气,他以最为惨烈的方式,回到了她的身边。虽然艰难,纵使不堪,但总算走出了这一步。为了这个,他才不管什么生前身后名。 ------- 太子宫。 寿王赵珍仰躺在大床上,一个男子盘膝坐在床里,正在调息。这男子剑眉展肩,微微簇着眉,额上冷汗涔涔。 赵珍听到身侧之人呼吸一直紧促,便侧目去看。澜清是宗山的剑侍,还是在猎场时万山带给他的。记得一共给他带来五个剑侍。他伤重时把这五个人拉来日夜替他调息。效果显著,可其他四个到后来真气耗尽,成为废人。就剩下这个叫澜清的,功力挺深,挺禁得住折腾。 剑侍只剩这一个了,还是强弩之末,赵珍侧目看着澜清明显苍白瘦削下来的脸,遗憾地叹口气。侍剑啊,是个好东西,也真是个消耗品。 赵珍仰躺着累了,想翻个身。一动,他就觉得手腿都麻木无力,不听使唤。他可过怕了瘫在床上的日子,不禁脸色发沉,“澜清,好了没有?再来一回。” 澜清勉为其难地提了口真气,筋脉拧着劲地疼。浑厚的内力从背心穴位滚滚注入,赵珍觉得四肢又暖又舒服,七经八脉都通畅。真是喜欢这种感觉。等他得登大宝,必将宗山上的人全部拘到京城,供他一人享用。 “可有万山尊者的消息?”他缓过精神问。 幕僚上前,“回殿下,离风口消息传回来了。万山尊者在山里呢,先是拦下了顾夕大人,在山里兜了一天一夜的圈子,后来顾大人回营了,万山尊者却不知所踪……” 赵珍皱眉道,“死了?他不是顾夕的师尊吗?顾夕杀了他?再加派人手,去山里搜去。” 幕僚有些为难。赵珍手中兵力不多,禁卫营里面派系又多,除了几个死忠于他的统领,其余辖下的人轻易他们不敢调用。现在所用的都是赵珍从前的旧部,零零散散的,不过几万人。拱卫京城犹嫌不足,他们连城外都不敢去,哪里分得出人去山里。 “等南边的兵来了,咱们才好动。”一人劝道。 赵珍点点头。他的王妃卫昭本家是岭南,她祖父是岭南王。她父兄已经率兵来了,估计还有三四天路程,先头部队就可到了。 赵珍冷笑。燕祁的太后已经和他达成了协议,会派重兵至北边境。这下,赵熙就首尾难顾了。 赵珍在心里盘算。等他扫清了赵熙,再缓过手收拾残局。忽然背后真气儿一松。他急回头,澜清正直直地向后倒去。“哎?”众人急抢上前去扶住他,只见澜清唇角挂血,脸色苍白如纸,已经昏厥过去。 “快,用老参熬汤,吊着他这口气儿。”赵珍变了声音。 几个御医早候在外面,急抢进来,把人抬到一边矮榻上去。透过人群,赵珍看见澜清的一只手软软地垂在榻边,没声没息。他的一颗心也一直往下沉。没了澜清,他又瘫了怎么办? 赵熙登位时,将宗山的剑侍都纳入到暗卫营。那可都是天阁的高手啊。那丫头可是贪心不足,收了剑侍连掌剑也不放过,直接纳为侍君,出京时还巴巴地带走了。想到宗山的那位掌剑顾夕,赵珍脸色有些扭曲,那个光彩万丈的少年,是万山给他预备下的。 赵珍切齿自语,“顾夕不在离风口吗?” “是。”离风口那边太子的眼线也是费了好大功夫。常喜守在帐门,一整天不让人进。第二天,常喜和水车一起混出营,他的眼线这才有机会进帐,发现已经人去帐空了。 “顾夕同赵熙那丫头一起?” “应该不是。皇……”那幕僚瞅了赵珍一眼,改口道,“赵熙离营时,咱们的人亲眼看见顾夕和宋承孝都在营中。” 赵珍眸中显出阴冷,“孤也觉得他们没在一起。”他忽地睁大眼睛,“顾夕功夫最高,该是……该是混进了城中。” 太后姜婉在这个时间点突然不知所踪,谁能在禁宫里把人偷运出去?除了宗山的掌剑,谁能有这样的手段? “姜婉就在城中。”他笃定。毕竟是一个上了年纪的人,顾夕本事再高,也不敢带她偷越城墙,运到城外去。 “来人。”赵珍精神抖搂地坐起来,“全城搜捕,给孤像梳头发一样,梳一遍。发现姜婉踪迹者,赏金一千。” “是。”幕僚们赶紧下去传令。城外虽然不敢去,但在城内还是人手充足,不信找不着一个老太太。 “孤还有后手。”赵珍阴冷地眯起眼睛,“传孤命令,顾砚之贪没渎职,着抄没家产,顾砚之入天牢,家眷一律没入奴籍,三日后发卖。” 赵珍微微冷笑。顾夕是顾家的二公子,他爹入狱,尤其是他那个有腿疾的娘,听说数年未见过外人。如今就将他娘亲绑到集市上,卖身为奴。看顾夕心疼不心疼,会不会现身。 第50章 又回别院(七) 京城西巷胡同深处,一所小小的四合院, 只有一进院落, 一个正房,两间厢房, 青瓦古朴。院中遍植翠植,都不是名贵品种,但胜在环境清幽。 这正是姜婉暂时藏身之处。 上午顾夕从外面回来。他进了院子,往常太后都会在摇椅上晒太阳, 今日却没在。一个女剑侍侍立在太后房门外,冲顾夕轻轻摇头,“掌剑, 太后身子不适,折腾了一宿,才喝了药睡下。” 顾夕脸色凝重,“请了郎中?” “太后不让,说是老病儿了, 自己说了个方子,守剑师兄去抓的药。”女弟子忧虑地叹气。 顾夕皱起眉, 轻轻将门开了,走进去。 衰老的太后, 昏沉沉地睡在床里。自出宫, 不用盛妆打扮, 不用端着姿态, 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颓败。顾夕走过去跪在床前, 伸出两指,轻轻搭在她脉上。脉沉且滑,既微且乱,这是中毒的征兆。顾夕眉梢一跳。他随先生习过医理,诊得出这毒已经在太后身体里多年。 宫中良药不缺,太后这么多年应该是一直用补药吊着,才压着毒性。如今不是在宫里,得不到好的医治,自然毒性发作。顾夕万分后悔,是自己大意了,没注意到太后的身体。 姜婉本就没睡实,听见声音,睁开眼睛。方才迷糊间,她做了个梦,梦见自己还是个小姑娘,头次进京,看见街上熙熙攘攘的市集,心情是多少雀跃。进了宫,宫中富丽堂皇。皇上初尝她滋味,很是新鲜,一连几天,都宿在她宫中。皇上久经花丛,每夜玩弄她,花样翻新。她又怕又累,又羞又苦。皇后是个刻薄冷厉的人,一日来找她麻烦,当众责她板子…… 姜婉在梦中□□出声,真是疼呀,臀上没一块好肉,鲜血淋漓的……皇上来看了眼,说是养伤吧,人就走了。当时又有新的小姑娘晋上来,他又去别宫尝新鲜了…… “太后……”顾夕的声音,由远及近,渐渐清晰。姜婉从痛楚中醒过来,觉得浑身火烧一般,胸中却似压着块冰。 “夕儿回来了。”姜婉侧过头,看见顾夕一向澄澈的眸子里,蒙着暗淡的雾气。 “别愁,人都有这么一天,死了,便解脱了……”姜婉长长舒出口气,苍白的脸上挂上些释然的笑容。 “太后……” “叫母后吧。”姜婉笑着摇头。她一生只有一个女儿,死前,却无法得见,幸而身边还有顾夕,“夕儿,母后一直想告诉你,头回见你时,母后心里是喜欢的。这么齐整的孩子……从没觉得舞剑有啥看头,夕儿的剑尖有光啊……母后那么对你,其实就想试试你脾性,能不能堪配我熙儿……” “母后。”顾夕眼中涩涩,强压下心头悲伤,柔声道,“您别怕,夕儿是宗山谪传的弟子呢。您可知道宗山心法天下正宗,可助强健体魄。有我在,您的毒可是压制住。” 姜婉看着他,她曾经美丽的眸子,昏黄暗淡,眼皮儿也有些松懈,眼尾几条皱纹,盛着岁月的蹉跎,“那是毒。好多年了……熙儿不知道,我也没告诉过她。我只盼着熙儿得登大宝,别的,且不分她的心。” 顾夕哽咽点头。他还有什么听不明白的,下毒的就是先皇。赵熙羽翼渐丰,她母亲在宫中一家独大。先皇这是想徐徐地剪除赵熙的助力又不让她知道,先皇打定的主意是让赵熙做个贤王,他真正想扶上位的还是太子。顾夕想此至,更心疼赵熙。 顾夕扶太后坐起来,脱鞋上了床,盘膝坐在她身后,“母后,我试试。您若是觉得不适,告诉我。” 姜婉未及说话,就觉得身后顾夕的手轻柔地按在背心,一道温暖又柔和的劲力,缓缓地从心背大穴导入。 “啊……”姜婉从未有过这种感受,她只觉得四肢百骸一下子被这道气流带着暖起来。胸口那块大冰迅速消融,本来沉淀的心气,被温和的清气托着,辅助着,在七经八脉缓缓游走。 “母后,凝神。”顾夕柔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姜婉含笑点头,轻轻闭上眼睛。 姜婉不是习武之人,顾夕不敢贸进。他全神贯注地感受着她的气息,一丝丝一缕缕,小心导引,不多时,额上已经有汗渗出。一个时辰后,顾夕缓缓吐纳,收回内力。扶住已经安稳睡熟的太后,轻轻安置回床上。 他下了床,在床边站了一会儿,见太后睡颜平静,知道是内力起了作用。顾夕心头的大石终于松了松,轻轻出了房门。 院子里,剑阁的守剑一脸担忧地等着他。顾夕此回回京,身边并无可用之人。这十几个剑侍还是滞留在卫营,被他临时召集过来的。守剑担忧地看着顾夕煞白的脸色,“掌剑,你自己还伤着……” 顾夕轻轻摆手,示意他噤声。 两人退到厢房。 “掌剑,你这样不行。”一进门,守剑便拉过顾夕腕子,替他把脉。顾夕本就有内伤,他曾经散过功,即使后来被几位宗师内力救助,但筋脉旧伤注定缠绵一生,“你的情况,实在不适合替人输导内力。”守剑皱眉。 顾夕疲惫得说不出话,他自己找了椅子坐下,缓了一会儿,“我知道,太后身子弱,我也就是先试试这方法可不可行,以后还得劳烦师兄师姐们。” 守剑点头,“嗯,你讲讲方法,我们十几个人呢,轮着来,总是可行的。” 顾夕站起来郑重抱拳道,“多谢师兄相助。” 守剑扶住他,入手,顾夕手臂瘦骨,一点肉儿也没有。守剑眼圈一下子红了。当日从宗山上下来,是他一直负责与顾夕联络,那个光彩夺目,飞扬不羁的少年,也不过一年有余,竟是伤病缠身,满腹心事,那曾经灿若星辰的眸子里,总挂着挥之不去的忧伤…… “师弟……”守剑哽了下,“此间事了,咱们可有机会退回宗山?” 顾夕愣了下,抬目看他,“师兄想回山了?无妨,我来安排吧。” 话语轻缓,却带着一言九鼎的分量。守剑红着眼圈摇头,“不止是我们,还有师弟你,咱们一道回山去吧。” 顾夕一怔,轻浅的笑容僵在唇边。 守剑悲伤地叹息。他们都可以回宗山,唯独顾夕,他是陛下明旨的侍君,哪得这样的自由?他不禁想到自己的师尊未然尊者回山前,讲过的话,“守剑,皇上许诺,经年后会将夕儿还给宗山。为师资质有限,于武学造诣上,也就这么深了,要想将宗山武学传承发扬,你们这一辈里,也就是顾夕可承此大任。你一定要替为师照顾好他,为师这就回山整顿内务,等夕儿回来时,给他一个清清明明的宗山剑宗。” 守剑想及这番话,对照眼前情形,心里揪痛不已。当日陛下许诺时,到底是怎么想的?她一纸诏书将顾夕纳为侧君,又许了未然尊者要将顾夕还给宗山。难道她早就打算对顾夕始乱终弃吗?如果顾夕知道了,当不知会如何心痛。 午后,一个剑侍从外面回来,面带惊慌,“师兄,不好了,顾府出事了。” 守剑刚安置顾夕睡安稳。顾夕累得狠了,竟睡不实,难受地辗转了好一阵,才睡着了。 “怎么了?”守剑急出房门,示意他压低声音。 “看。”那剑侍将一个告示从怀里掏出来。守剑接过来一看,脸色都变了。 “顾相不是赵珍的岳丈吗?”守剑想起赵珍此回谋逆就是因为有了顾采薇给他生的孩子为依仗,这赵珍是疯了,对自己岳丈下手? “这告示是今天正午贴出来的,我赶到相府时,抄家的兵丁已经封府了。相爷被打入囚车中,府里的家仆都被锁拿,装了三车。哎,最可怜的是老夫人,她走不得路,被拖到府门外,丢到了地上……” 两人正低声交谈,房门一下子打开,顾夕未及披衣,散着发,脸色煞白地扶着门框。两人一惊,忙抢到门里去扶。顾夕喘息着,倚着守剑的手臂,颤声,“顾相爷被关在何处?家人如何处置?” 守剑无法,只得递上告示,顾夕一目十行地看完,脸色纸一般苍白。赵珍突然对顾府发难,说明他已经知道自己就在城中,且扶持着太后。赵珍满城张贴告示,还让顾相夫妇当街示众,就是要引他现身呀。 “掌剑,怎么办,得快拿个主意?”那剑侍道,“顾老夫人瞧着似是病重,万一撑不住搓磨……” 守剑气得搡了他一下,“闭嘴。”他担忧地看着摇摇欲坠的顾夕,“别急别急,他们毕竟是赵珍姻亲,不会真有事的。” 顾夕抬手,“你错了。采薇姐姐是侧室,顾府与赵珍称不上姻亲。” 守剑张了张唇,无法应答。 顾夕强迫自己冷静,他紧张地思索,果断道,“师兄,让师姐给太后收拾行装。今天午后,我们救出老夫人后,就一起出城。” “啊?”两个剑侍都张大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顾夕胸有成竹地点头,“走得成,我有办法。” 他示意进来一个人,帮他束发。守剑叫来个女侍,自己给顾夕拿衣裳。 顾夕站在屋中央,几个人围着他忙活。他自己接过腰带束好。方才还摇摇欲坠的人,转瞬便斗志昂扬。守剑微微簇眉,这样的顾夕,让他莫名地担忧。 “我出去一趟,你们套好车,带太后到刘国公府后角门,远远地等着。” “刘国公?” 顾夕肯定地点头。刘国公的二公子就是刘远。日前就是他在北营带着一队暗卫意图谋乱。刘国公府上已经有禁卫十六所的人把守,但陛下并未明旨,是以全府人只是禁足,并未下狱。顾夕笃定道,“刘远不是赵珍一党。” 祁峰一现身在离风口,他就明白了。刘有是祁峰的人。祁峰想让赵熙回京,别在离风口,才令刘有去骗她,实在是为了她安全考量。谁知赵熙太过精明,一举破了他们的计划,刘有不幸落网。 “我去刘国公府上,咱们出城,就着落在国公大人身上。”顾夕胸有成竹。 几个人都瞅着他。若论智谋,还是得听顾夕的。 顾夕出门时,戴了面纱的半笠。拣人少的街道,飞速而去。 “套车。”守剑吩咐,“小佩,你上车,和太后在一起,给她再渡些真气儿。” “哎。”那女侍脆生答应了,忙去了。 守剑召过几个剑侍,“咱们肯定是得跟着太后走,每人轮流着一个时辰,给太后渡真气。掌剑说太后是中了毒了,毒性发作……”他滞了下,“必要保着太后见到皇上。” “是。”几个剑侍低声应了。 守剑负手站在院中,看着开始西沉的日头。 顾夕虽然比他们年纪都小,但办事向来稳妥。太后出城的事,他定能安排妥当。这个位老人已经中毒弥深,此去路途不平静,他们就算是一刻不停地用真气续命,也得坚持着让太后见皇上一面,这也算是替顾夕完成皇命吧。 日落时分。一队车队出现在京城长街上。十几辆马车由数百个年轻的护院护卫,护卫们皆是软甲,高头大马,整肃干练。一个素袍老者,银须飘洒在胸前,身板挺拔,策马走在队中。 这正是刘国公家的车队。刘老国公护着自家车队走在街上,目光扫过周边,一路上街头巷议,贴满了告示,皆是顾相府被抄的消息。百姓们缩着肩,在角落里低声议论。一路走来,长街上街市萧条,民计不兴,整个京城笼在一片山雨欲来的高压中。 刘老国公沉肃策马,心中却异常翻腾。自得知幼子在北营干下的事,他一下子病倒了,病愈后老了十岁般。皇上派禁卫营封府,却没抄家。他明白,这是皇上顾念着他大儿子刘翼是守边卫国将军,才没深追究。可是全府上下提心吊胆,总觉得有刀悬在头顶,不知何时会落下。 今天他午睡醒来,就发现卧房中不知何时进来了外人。那人不过十七八岁,修长身形,眉目绝美,一双眸子又清又深,让人望之移不开眼睛。这样的人才,凭谁都是过目难忘,老国公虽然之前只见过顾夕一次,也是印象深刻。这个年轻人是儿子的好友,暗卫营的武卫长,还是陛下侧君。 顾夕执晚辈礼含笑抱拳,温文有礼,说出的话却让老国公震在原地。请公国出手,咱们一同把太后偷渡出城吧。 刘远在北营犯了反逆大罪,任谁都会由此联系到国公府。而这位顾夕顾大人竟能如此直白地坦诚来意,如果不是心无城腹,便是成竹在胸了。老国公一生掌兵,生就武人爽直性格。多少回战阵上置之死地而后生,凭的就是直觉和必胜的决心。所以他震动过后,又莫名理解顾夕的决定。 当下两人坦诚交换了底牌,达成了协议。 “国公府世受皇恩,先皇曾誉为朝廷柱石。陛下与献王皆为皇子,按理说老臣应该中立。可是犬子无状,做错了事,累及陛下,这是国公府的亏欠。老臣在此郑重立誓,国公府从此将以陛下马首是瞻。此间事了,刘氏全族会带头响应陛下新政,遣散族人,削减田产,还田于民,做个新朝新政的急先锋。” 顾夕认真地听完国公的话,眸中现出温和的光彩,和缓道,“国公……高义。” 一句话,差点让刘老国公落泪。他在出事那一刻起就已经下定决心,会用命维护刘氏百年的荣誉。他郑重地推手为礼,“多谢顾大人给刘氏一族这样一个机会。” 顾夕侧身避过,扶起老人。 国公府老夫人带着媳妇孙女,从收拾行装到上车,也不过用了个把时辰。 赵珍得着信儿时,刘老国公已经到了城门。“他们一家人要返乡?”赵珍坐起来。刘国公为人耿直,从不在朝中站队,他几次结交,均得不到回应。赵熙那丫头因北营的事,将国公府封了,老国公急着送家眷返乡,这是抗旨,是私遁,他倒是很应该给国公提供这样的方便的。 赵珍畅快而笑,“放他走。”有幕僚上前来劝,“王爷,须查看仔细。” 赵珍笑道,“你们是不是担心姜婉被他们捎带出去?” 众人点头。 赵珍冷笑,“要说了解我这皇妹的人,谁也不如孤。我可晓得她的狼子心计。这回孤倒是盼着是刘国公府把太后夹带出去的。” “为何?” 赵珍得意道,“刘国公府与赵熙早有嫌隙。孤把车队放出去,途中安排人手劫杀。国公府上的人只会以为是赵熙干的,而姜婉在车队里就更好了,一并杀了。从此他们双方可做下仇了。” 能以此策反了刘翼的边军为已所用,岂不是一举数得? “好计。”幕僚们皆拍手称赞。 城门就在眼前,车队被守城兵卒拦住。 顾夕正在路左一座大酒楼二楼凭栏望着下面。国公府的女眷们相扶着,从一驾驾马车上被赶下来,有兵卒挨个查看。他往窗栏处探了探身,唇微抿紧。 兵卒站到一驾车前,见车内几个女婢和老嬷嬷围着一个老妇。“老夫人已经病了多日了。”一个婢女向兵卒道,“实在起不来,你们要查,便上来查吧。” 国公夫人是诰命皇封,兵士们不敢造次。一个偏将过来,向面沉似水的老国公告了罪,抬腿上了车。 所有人皆停下手中动作,看向这边。 车厢一颤,老夫人轻轻哼了哼,婢女赶紧过来给她揉胸口。那偏将过来细看。他本是暗卫,太子一党,被派到城门把守,皆因识得太后长相。这老妇憔悴不堪,花发尽白,眼角绞路深刻,面部肌肉全垂着,实在是将死的面相,与他头脑中光彩照人的姜婉判若两人。他转而又在车里扫视了一圈,未有所获,转身下车。 “大人瞧仔细了没有?”国公府管家站在车下问。 那偏将忙向国公赔笑道,“实是上命难违,得罪得罪。” 老国公冷哼了一声。 管事笑问,“那咱们可能走了?” “可以可以。”那偏将施礼道,“献王代问国公安好。贵国公府是皇上钦命封的,王爷放您一行出城,是担了天大的干系。女眷可以走,家院可不能跟着,太招摇了。” “谢王爷。谨遵王命。”国公在马上抱拳。一挥手,护卫都撤回城门里,只余车夫。 国公亲自押着车队缓缓启动。 顾夕在楼上目送车队,眉头未松,“师兄,等不及关城门了,我即刻带人翻墙出去。” “怎么这么急?”站在身侧的守剑低声。 顾夕眉头簇得很紧,“那偏将是暗卫营的人。” “他认出太后了?”守剑低呼。 顾夕摇头。太后病得脱了形,头发花白与在宫中确实判若两人,“他们志不在太后,刘国公的护卫都被强行留下了,他们是想对国公下手……”顾夕指指城门熙熙攘攘的人流,“你瞧城门口有好多暗卫营的人,都乔装跟着出城了。” 守剑明白过来,变色道,“赵珍想借刀杀人?” 顾夕抿紧唇,“师兄,我带剑侍们出城了,你领着国公府的护卫按计划相机而动。” “好。” ------ 天色向晚,山路人烟渐稀。 至一处开阔处,国公他勒住马,让车队先过去,自己从马鞍上摘下大刀,单人横在路口。 只一息间,山道转弯处,有灰尘腾起,山口掠出十几人来。当先的一人身姿矫健,动作迅捷,只几个起落,便到了眼前。 “顾大人。”国公低呼。 顾夕微微调息了口气,“国公先护着车队走,这里有我。” “这……”国公向他身后看,灰尘腾起处至少百人。 顾夕抬手拉转他马头,“国公快走,到茂县即有陛下人马接应。必要保太后安全。” “好。”国公一咬牙,兜转马头,“顾大人务要跟上来会合。” “好。”顾夕站在原地,看着国公押着车队绝尘而去。 他摆了摆手,十名剑侍分出来,跟着车队掠远了。 剩下的十几人站在他身后。顾夕摆摆手,“隐起来。” 众人得令,无声散开,隐在山石后面。 转瞬间,追兵即至。有数百骑士掩上来,皆手握钢刀,杀气腾腾。为首一人是御所的偏将洪武。 顾夕转身,单手执剑,横在路口。 “莫与他纠缠。”洪武大喝。有十数人分出来,想绕过顾夕追车队去。 顾夕微微冷笑,抬手自腰间摸出一大把银色的小锐器,一抖手,暗器挟着内力激射出去。当先的几个人被刺了满头满脸,呼号着跌下马来。 顾夕露了这一手,莫名震摄。所有骑士都呛啷啷抽出刀。 顾夕出城前临时带了一兜暗器,因为不是术业专攻,所以确实没什么准头,不过胜在气势强悍。他又探手到袋子里,抓出一把,正面泼洒出去。梨花雨瀑般,根根带着内力。众骑士没料到暗器还能这么明着放,因相隔太近防备不及,排头一行人都中招,瞬间跌下马。 “顾夕。”洪武气得不行,用刀虚点着顾夕。 顾夕也惊奇他们竟不射箭,不过好奇归好奇,他又将手伸进袋子里。 洪偏将气得不行,“你够了啊,再乱放暗器,落到我手里可得不着好去。” 顾夕扬扬眉,眉宇间净是年轻人的跳脱不羁,“哟,我不放暗器,你们就能让我得着好去?” “你……”洪偏将气结。梨花瀑雨迎而泼来。众骑士这回都有防备,纷纷举刀相抗,旷野里叮叮当当一片金戈声。 顾夕趁他们挡暗器,飞身而起,直奔洪偏将而来。 “哎……”洪武举刀抗了一下,便轻易被顾夕制住。 “别上来,别上来。”洪武大叫。 众骑士一时怔在原地。 “退后。”顾夕挟着洪偏将往后退,众人不敢上前,也不想后退,缓缓围上来,将他困在阵里。 有人在阵里喊,“车队跑了,快去追车队。” “谁敢。”顾夕厉声。单手又入腰间小袋子里。 “小心,他要放暗器。”有人惊呼。 袋子里面已经空了,不过顾夕面上毫不松动,气势尤其强悍,“谁敢乱动,我保证不会射偏。” 没人敢动。 天边日头完全沉下去,有人燃起火把。洪武脖子上已经出了血,他嘶哑着,低声,“车队已经走远了,你还不走。” 顾夕架着他脖子,手臂也酸,他眯起眼睛,也低声,“再等等。” “啊?” 话音刚落,来路上就有了声音。众人回头去看,一大队人马挟着一辆马车,疾驰而来。 顾夕眼睛一亮。他松开洪武,单指含进口中,极清亮地打了个唿哨。 隐在四处的剑侍们都长身而起,每人手里都燃着炮仗烟花,往马队里扔,响声四下炸起。 马队本就疾驰而来,山路漆黑忽见火光迸出,还有炸鸣,马儿就先惊了,四散奔逃。 被挟着的那骑马车,马儿不是军马,尤其惊惧。它们拉着车一路直奔过来,转眼到了顾夕眼前。 顾夕让过头马,飞身上了马车。他单膝跪在车驾上,用力拉紧马缰。 几匹拉车马都惊了,他一人怎拉得住。马车轰隆隆响着,直冲过人群。 “掌剑。”守剑带着百多名国公府侍卫从后面赶上来。他们与剑侍们形成合围。漫天的石灰粉,呼啦啦洒下来。骑士们不察,被呛得一头一脸,睁不开眼睛。 等粉尘稍落,国公府护卫和剑侍们掩进阵去。马车也停下了,顾夕两只手被马缰勒得全是血痕,用白巾稍裹了裹,持剑杀回阵中。森寒的长剑,剑尖拖着纯白的剑气,所到之处,迸出一朵朵血花。顾夕自出道,从没这样杀过人,他衣襟全被血浸透了,剑身却更加雪亮。 精兵五百,损失殆尽。最后被围在一个小小的包围圈里。 顾夕示意把剩下的人都先看管住。他带着守剑离开众人,转过山路。那辆马车正停着。马儿已经力竭,抖着腿站在车前喘息。车帘低垂里面寂静无声。 守剑看了眼,道,“洪武在山路上截住你,就往城里发了消息。赵珍也知道洪武不是人对手,就命人将老夫人从牢里提出来,押上马车来追你。” 顾夕点点头,“看来洪武是陛下安插的人。” “怎见得?”守剑不解。 “好歹也是御所的人,不至于一招就被我制住。而且……”顾夕苦笑,如果洪武下令放剑,他再怎样也难抵挡。本就是抱着必死的心,却成功地挡住了百人的队伍。顾夕想明白了,陛下在他身边,一直都做好了安排。 “噢。”守剑明白过来。 两人转头一齐看车上。 “上去看看?” 顾夕摇头,“师兄,带着剑侍们,将老夫人秘密送走。” 守剑皱紧眉,国公家眷同顾府家眷相比,恐怕陛下更在意后者。顾夕这是偷渡啊。 “师兄,陛下那里我会说清。” “你怎么说能说清?”守剑急道。 顾夕转过身,不再看他,“快出发吧。我恐怕……” 后面的话他没说,守剑以为他恐怕赵珍会加派兵力来追。顾夕紧紧抿着唇,眉头皱起。他恐怕赵熙就在赶过来的路上。 赵熙布了这样大的一个局,赵珍只是个幌子,她要剿杀的的是赵珍手里的力量,要真正大一统。在这场棋局中,他们每个人都是棋子,赵熙赐予的试炼,将所有涉在其中的人一一重新评估。 无论是远在边疆的大吏,还是手握兵权的国公,还有她身边的暗卫,侍君,故人……经历这次变故,一切都将有天翻地覆的变化。 顾夕体察到了赵熙的大局,心中却难掩苦涩。他咬紧唇,“师兄,快走吧。迟了,我们就白忙活了。” “你去哪边?”守剑看着他。 顾夕垂下头,“我……” “跟我们走吧。”守剑拉住他。 师兄再次的挽留,让顾夕心中温暖。他拍拍守剑的肩,“师兄,不成,夕重托之事,请你必要办成。夕亦有该赴的诺言,不能苟且偷安。” 守剑滞了半刻,狠狠地跺脚,抬腿上了车。剑侍从后面跟上来,经过顾夕时,皆郑重拱手。顾夕含笑回了礼,目送着车驾消失在山口一条不知名的小岔道里。 国公府的护卫过来请示下面怎么办。两方都有死伤,伤者躺在旷野里,哀叫。顾夕沉吟了下,“赵珍的人,留在道上让他们自已处理。府中护卫,死者皆记录在册,然后深埋。事后一一抚恤家属。伤者,全部带走。” “是。” 又有护卫过来道,“大人,那姓洪的偏将要求见你。” 顾夕皱眉。 那护卫从怀里掏出一物,“他说给大人看看这个。” 顾夕接过来,是一个纸卷。展开,上面一行小字,清秀有力,果然是赵熙亲笔。 那洪偏将被押过来,满面是血,一双眼睛却很有神气。 他站到顾夕眼前。顾夕令旁人去做事,只余他两人。 “顾大人,我是陛下安插在赵珍处的眼线。” 顾夕点头。 洪偏将还沉浸在喜悦中,脸上笑意未减,“大人此一役干得漂亮,我已经飞鸽传书陛下,陛下已经派兵前来接应。陛下命您押解顾氏老夫人至茂县,与太后汇合一处。陛下在茂县等您。” 顾夕沉默不语。 天边墨云滚滚,劲风卷着尘土,贴地面刮过来,空气里潮气渐涨。 “要下雨了?”洪偏将也随顾夕目光往远天看,话音未落,雨点就砸下来。 顾夕站在雨里,出神地看着山路迷蒙在一片雨幕里。洪偏将拉着顾夕,“大人快躲雨,看淋湿了。” 顾夕摇摇头,面色苍白,“洪大人,此回你的差事办得真好,国公府的人都可为你作证。夕有违皇命,实是罪犯欺君……” 洪偏将愣了半瞬,忽然明白了什么,他仓惶四顾,“马车,顾老夫人的马车哪儿去了?”四周哪还有马车,他变色道,“天哪。顾大人……你将人纵逃了?”原来顾夕拖延了这么会儿时间,是为了等到雨水下来,冲刷了车马痕迹。 “大人,你……”洪偏将急得跺足。他往前跑了几步,面前好几个岔道。马车趁雨幕遁走,还上哪里追去?他回目,看见顾夕一个人立在雨里,浑身湿透,身形萧索,莫名孤寂。 “哎呀。”洪偏将痛惜地跺脚,抱头蹲在地上。 顾夕悲伤地站在雨中。赵熙就在茂县等他,咫尺距离,他却无法去见她了。顾夕茫然心痛,却又不得不这样做。 在这场试炼中,他终究是没有通过。 第51章 又回别院(八) 夜幕漆黑,暴雨如瀑。 一骑马从山口疾驰而过, 马蹄带起的泥浆溅起半人高。马上的人满身泥水, 早湿透了。 顾夕带住马,辨认方向。四周漆黑, 天上并无星斗。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感受了一下风的走向,便策马向一条岔路投去。 两个时辰前,他令洪偏将带人向茂县方向进发, 自己则脱离了队伍。 疾奔了两个时辰,他又经过了上回被围攻的那片空地。他勒住马在原地盘桓了一下,咬牙催马继续前行。周身雨束冰冷, 力气随着雨水在不断流逝,顾夕却觉得胸中似有团火,灼得他几乎疯狂。 他不断催动战马,可前路漫长,天地间只有无尽的雨幕, 哪里是尽头呢?顾夕在一条更崎岖的山路前,终于马失前蹄, 连人带马,一同滚到山坡下去。 ---------- 别院, 夜。 方下过雨, 初歇, 别院的小道上湿湿的。四处燃着灯, 光线温柔和煦, 照在湿滑的石子路面上,晶晶亮亮,格外恬静。赵熙处理完公务,走出书房。绕过一片绿植,曲径西侧一个凉亭上,有个身影。 赵熙脚下步子一顿。 那人听到动静,回过头。正是祁峰。 祁峰起身见礼,“陛下。” 赵熙点点头,走过来。这几日操劳,她人越发地瘦了,眼底两片乌影。 “莫要担心,赵珍也就是这一两天活头了。”赵熙拉着他坐下,“几路兵马离京城愈近,我已经做好万全准备。”祁峰看着赵熙闪着光彩的目光,点点头。赵珍只是个幌子,她的目的其实是在兵权。她要集权统一。 “母后病重,已经从城里出来了。”赵熙微叹气。 “喔?母后一向康健,如何突然病重?”祁峰簇眉。 一句母后,让赵熙心里软了几分,她拉住祁峰的手,感受他掌心的温度,“听密报,说是中毒。” “能在太后身边用毒……”祁峰咽下后半句,沉吟不语。下毒的人,不是皇上便是皇后,赵珍也很有可能。那一年,他还在太后宫中发现过一只毒蜘蛛呢。 想到母后多年受毒素折磨,赵熙眼圈全红了,“朕要到茂林去迎母后了。” 提到茂林,祁峰眉角一跳。赵熙看他,“你当日狠心离朕而去,便是在茂林。如今可敢与朕旧地重游?” 祁峰惊讶抬头,她这是邀他去见太后吗?赵熙微微笑笑,看着祁峰的眼睛,“你也不用惊奇,总不能藏你一辈子。” 祁峰红了眼圈,重重点头。 赵熙安抚地拍拍他手背。 “噢,日前得报,燕祁的皇太后亲率大军至离风口边境。小皇帝呢,朕便先不还给她,还燕祁个摄政王,也算对得起太后凤驾亲征。” 祁峰思量片刻,“若是伤重也就罢了,现在我好端端的,多日没有消息,这说不过去。不如就说我重伤后,前事尽忘,如今稍有康复。养伤期间得蒙圣眷……” 赵熙侧目看他,“摄政王果然会编好故事。” 祁峰滞住,一放松就忘了赵熙心里的结。 果然,赵熙冷着声音,“回房思过去。” 祁峰抿唇起身,及时退出亭,离开了喜怒无常的女帝陛下。 赵熙长长叹出口气,颓然坐下。最近确实有些焦躁。她微微闭目,静了静心。下了这样大一盘棋,身边亲近的人,一个个在这场变故中被试炼,哪些不能悉心信任,她正一一洞悉。赵熙已经习惯了每每的失望,登顶的路越往前走,越孤单一人。可她就是不能停…… 母后病重,恐怕时日无多。她希望能够赶在母后殡天前,把朝中事情理顺,让母后看到海晏河清的大好山河。她还想着荡清奸佞后,便试着怀妊,让母后也享享孙子孙女绕膝的天伦之乐。想到母亲多年来的辛苦企盼,赵熙眼睛全湿了。 “母后,等着我。”赵熙轻轻呢喃。密报上说,顾夕带了十几个剑侍,以内力替母后续命。毒素已经深入五脏六腑,要想用内力逼出来,实在不可能。可若能因此而多活几年,她就谢天谢地。想到顾夕,赵熙的眸光温和了许多,那个清澈温暖的少年,义无反顾的顾夕啊,赵熙想着那个小家伙,此刻一定是很不定地在茂林等着她呢,不禁微微翘起唇角。 夜风渐紧,赵熙紧了紧斗蓬起身。小路上,有个亲卫飞快地跑过来。 “陛下,急报。” “呈上来。”赵熙示意。 那小纸条湿湿的,带着山地的寒意。赵熙握着竟一时不敢拆开,“茂林来的?” “不是,是暗卫营洪武的飞鸽传信。” 赵熙放下心,只要不是母后病危,其余的她还能承受。 捻开封蜡,小小的纸条展开,白纸黑字映入她眼帘,“顾氏纵逃,顾夕叛逃燕营。” 赵熙眨了眨眼睛,似没看清。她探身到石桌的灯前,仔细看条上的字迹。 那亲卫站在亭下等了好一会儿,抬头见陛下拿着字条发呆,脸色晦暗难明。 “陛下?” 赵熙似被唤醒,她怔了一会儿,目光陡然凌厉,“着崔是派精兵,往八个方向追捕顾氏。” “是。” 她又垂目看了眼字条上的字,闭上眼睛,自语,“私渡顾氏,倒是有可能。只是说夕儿叛逃,朕不信。” 那亲卫不敢答话,只等她命令。 赵熙摩娑着字纸,凝眉沉吟。顾夕私渡了顾氏,却又只身前去燕祁行营。是什么让他如此果断地违了君令,又是什么驱使他身赴敌营?莫非……她忽然心头一动,似地捕捉到了什么讯息,转目看那亲卫,“日前令派出间者,混入燕祁太后行营,可办妥了?” “混进去了。” “好,传朕命令,先着力查查随行燕太后的都是什么人?可有一个肖似摄政王的男子……” 赵熙站起来,焦躁地踱了几步,“不对,着力查查,随行的人中,可有摄政王本人?” 赵熙在心里反复推断,脑中却混乱不堪,只有这一种答案是最大可能,那就是顾夕一定是先得了他先生的行踪。他私纵了顾氏,又赶到了燕营,那是否说明顾铭则本人就在燕营?或者,顾铭则不放心母亲,早就和祁峰换了过来,来到了她身边的,就是顾大郎本人? 赵熙被自己的假设震动,她木然起身,一步步走向内院,刚走了几步,便疾奔起来。 别院并不小,可她觉得没几步,已经站在卧房门前。她按住疾跳的心脏,张着嘴,却似无法呼吸。她看见窗口映出那个挺拔的剪影,只披了件松松的外袍,正在端正跪在案前。 那个身影,如此挺秀,仿佛再重的担子,也压不弯他挺直的腰背。赵熙的泪一下子铺满面颊,几乎泣不成声。多年的执念,毕生的痴望,是否早就近在眼前而不自知? 祁峰刚抄了两行字,就听房门大响。洞开的门口,站着面目煞白满脸泪水的赵熙。 “怎么了?”祁峰过来扶住她,入手只觉她浑身冰冷,“怎么了?不舒服?”他担忧地抬手抚了抚赵熙的额头,果然烫人。 祁峰弯腰拢着她双腿,将人横抱起。几步走到床前,将要放下时赵熙突然抬臂揽住了脖颈,“别,别放开我。” 祁峰顿了下,“好,我不放开。” 两个相拥着,在床前站了一会儿,祁峰动了下。赵熙一下子搂紧他。 “不放开,就在床上躺躺。”祁峰轻声哄。 赵熙抬目,看着眉目如画的男子,清湛湛的眸光,含着深深的痛惜,唇角总是微抿着,仿佛是倔强和不服气,却总在浅笑时一下子变得柔和。她忘情地抬手描摩着眼前的俊颜,泪扑簌簌流入鬓角。 “铭则,你到底要怎样,到底要我怎样?”赵熙嘶声哭出来,无助地沉在祁峰臂弯里。 祁峰怔住。他仔细看着赵熙,女帝的脸颊全被泪打湿了,目中全中迷茫神情。他不知道是什么再次打乱她心智,于是弯下身,轻柔地吻她,一遍遍,坚定又温柔地重复,“不,陛下。我是祁峰。我是祁峰。” ----- 顾夕从昏迷中醒来,四周一片漆黑。 他记不清自己是如何昏倒的,最后的记忆只停留在山坡下那处泥泞里。醒来,他不知身在何处,四周都是人声,火把远远近近,影影绰绰的。顾夕动了动身子,才感觉到自己双臂反剪,可能是绑了一夜,手全麻了,肩被拢得很紧,一动就牵着骨头缝都疼。他试着挣了下,内力还在,只是绑绳很韧,似乎是绞着劲的牛筋,一时挣不开。他身上的衣裤全湿透了,凉凉地贴着身子,吸收着他身上仅存的热气儿。顾夕打着颤,坐起来,双腿也被绑在一起,无法站立。他只好蜷起身子,护住丹田仅存的一点热气儿,闭目调息。 天色放明时,顾夕终于看清周遭景物。似乎他处营地。兵士都是燕祁打扮。正是早饭时间,兵士们在空地前面散散地行走,有的捧着饭食,各进帐子去享用。 身侧忽有哀号的声音。顾夕转目去看,一溜十几个大木笼,每个木笼里都装着人。面目肮脏,衣衫不整,看不出是什么人。昨夜兴许是睡着,没有动静,今晨醒来,哀号声顿起。 有兵士吃过饭,拎着鞭子走过来,冲着木笼里的人喝,“闭嘴。”笼里的人眼巴巴地看着他指了其中一个人。那人似喜似悲,被人强从木笼里扯了出去。 顾夕霍地睁大眼睛,就在空地上,那人被扒去衣裤当场被亵玩。等那兵士尽了兴,那人疼得昏死过去。兵士骂咧咧地用凉水将人泼醒,扔了块饼过去。那人顾不得提上裤子,拣起地上的饼,疯狂地咬下去。 笼里的人一下子疯了,使劲摇着栏杆,有的自己褪下衣裤,求兵士们临幸。 顾夕看得四肢冰冷,胃内翻腾。 一个兵长模样的人,带着人走过来,站在顾夕面前,“这个是昨夜捉到的?” “是。”一个兵士应,把顾夕随身的宝剑捧给他,“穿的是平常的衣服,但是佩剑的。” 顾夕抬目看着宝剑,心一下子提起。当日出城时为了主动暴露行迹,他特意带了赵熙送给他的碧落。那兵长接过宝剑,只摸了剑鞘,就睁大了眼睛。 这碧落是皇上御用的剑,前朝还担当过尚方宝剑的角色。蟒皮剑鞘,上有古朴宝石装饰,甚为高贵。那兵长看完剑鞘,颤着手拔出宝剑,清晨的日光斜照在剑身上,冷冷寒光,熠熠生辉。 旁边的兵士都被吸引过来,围着碧落,啧啧称奇。 “这是你的?”兵长低头看着顾夕。 顾夕揣度着这人该是不认得华国文字,不然剑身上碧落两字,就能暴露他身份。 “你是什么人?”兵长蹲下身,看着面前的人。一身泥泞,脸上也都是泥,一时看不清长相,只觉得很年轻,还是个少年。能拿这么名贵的宝剑,定是非富即贵的人家子弟,看来他们可以借这次机会,打打秋风。 顾夕有意将声音压低,“是家主人的宝剑,我替他拿着。雨大路滑,不慎从山上滚下来……” 顾夕声音清越,纵使压低了,也掩不住音质动人。那兵长出神地盯着他脸看,忽然站起来冲人群外面叫道,“拿水来。” 顾夕一怔,眼见着一大盆冷水端过来。 完了,他咬紧唇,闭上眼睛。 ---- 赵熙醒来。额头上冰着帕子,头也不那么疼了。她在床上翻身,看到祁峰坐在床边上半个身子倚着床头,睡着了。 赵熙自己拿掉帕子,坐起来。一动,祁峰就有了感应。他睁开眼睛,扶住她,“要什么,我去拿。” 赵熙眸光湿湿的,看着祁峰。 祁峰一字一顿,“我是祁峰。” 赵熙涩涩笑笑。是啊,他是祁峰。他不惜死过一次,也要告诉自己,他是祁峰。 祁峰抚了抚她额头,“烧退了。” 赵熙痴痴地看着他,突然问,“你们俩,长得很像?” 祁峰垂目。 赵熙定定地看着他,终于,祁峰叹气,“有三分像。分别时,兄长比我高些。” 赵熙未料是这个回答,怔了会儿,轻轻笑笑。是啊,五年间她的正君悄悄地长了个子,她都没察觉,“每回回京,都觉得你瘦了呢。原来是长个子了。” 祁峰抿唇笑道,“是长了,也是瘦了。” “还有呢?” “还有,”祁峰想了想,“其实也就只三分像,兄长更温润些,洒脱开朗,笑常挂在唇边。” “那你在府里,还那样?”想到正君的整肃,赵熙微微叹气。 祁峰垂眸看她,“想着离开你时,不至过于伤心,便刻意冷着。” 赵熙眸中有些湿。祁峰入府时,便想到离开那日,只是那时想的离开,与五年后的离开却又截然不同。初时只想事成抽身,五年后却想着换成祁峰,再回来。五年里,强自冷情的他,到底还是陷了进去。 “你们三个,都在宗山?”赵熙看着他。 这是个非常核心的问题,祁峰垂目,半晌,“对。” 赵熙紧张地盯着他的唇,意识到他接下来讲的话,会为她揭开多年的谜团的一角。 半晌,祁峰长叹口气,疼惜地抿了抿她发角。 往事像流水,缓缓流淌,祁峰双眸蒙着雾气,“兄长来宗山暂住时,夕儿还是个小娃娃。那时我十一二岁,在后山独自生活,连夕儿也未见过我。万山请兄长每隔一段时间来看我,教我读书写字,还有许多别的东西。” “喔。”原来顾铭则是他们两个人的先生。 “你入公主府有何目的?” 祁峰坦然道,“兄长当年千辛万苦逃出京城,定不会再回去。正好我也有要实现的宏图,我是燕祁皇子,蒙尘十八年,总不想碌碌无为一生。兄长便与我陈明厉害。我自愿入公主府。兄长在京中培植的势力,尽归我调遣。兄长说,只须我坚持八年,到时夕儿二十岁了,便可接替我。我羽翼丰满了,可回王庭夺回自己的名份。不过,计划出了岔子,夕儿提早了三年下山,我又……” 祁峰眼神暗了暗,“我们都没遵兄长的计划,便是误了陛下。” 喔?赵熙有些不解,“误了我?这怎么说?” 祁峰沉吟半晌,似是不知从何讲起。 赵熙坐起来,看着他的眼睛。话既然已经开了头,想瞒已经是不可能。 祁峰沉吟着说,“兄长说陛下曾中过寒毒,须自小修习上乘内功的男孩子以元阳导引,才可压制毒性。他内功不精纯,恐怕做不到,正好我愿意,他便派我入公主府。” 赵熙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寒毒?她中了毒?何时?她怎么不知道? 祁峰皱着眉,“兄长这样说时,倒是不知道真假。不过现在想来,母后体内早有毒,而诞下陛下后便再无怀妊,从此推理,该是当年就中的毒。”他垂目看着满脸震动的赵熙,疼惜道,“那时陛下也在宫中居住……” 赵熙全身都冰了,她惊按住小腹,只觉得有股寒意直冲肺腑。 祁峰忙搂住她,“别怕,别怕。兄长临行时说过,要遍走名山大川,寻觅根治良药。他说,我同顾夕每人坚持八年,十六年间,陛下可与常人无异。十六年后,他若仍不获解药,就会……” 赵熙从他怀里抬头,敏锐问道,“为何有这八年约?” 祁峰顿了一下。 赵熙突然恍然大悟,五年来,为何正君身子越来越虚,元气受损,阴寒之毒实是转到他的体内了,所以他后面几年,已经弱势尽显了。 祁峰笑着揽住她冰冷的身子,“无妨,男子元阳充沛,些许寒毒到体内,无伤内息。” “那还有这八年约?”赵熙反问。以祁峰修为,最多也坚持八年,然后呢?八年后,顾夕就长大了,来接替他。顾铭则这哪里是教出两个弟子,分明是良药,一个接一个地送到她身边来呀,赵熙痛惜摇头,“他还说怎样?若十六年后,你和夕儿都扼不住寒毒时,就要干什么?是不是他现在正在培养下一个有纯正内功心法的男孩子,准备那时送到我身边?” 祁峰无话可辩。 良久,赵熙哑着声音,“夕儿知道这些?他也是燕祁人?” “夕儿并不知情,他是兄长用尽心血培养起来的,自然喜好都随先生。那年夕儿入府,应该是一见到你,便喜欢上了。”祁峰轻轻叹息。顾夕不用像他那么久才明了自己的心意。这孩子的赤诚,让他少走了许多弯路。一眼看进去,便再不旁顾。 “顾铭则呢?他现在哪里?” 祁峰摇头,“不清楚。” 赵熙霍地起身。忽觉一阵头晕。离顾夕日久,又多日远着祁峰,她真切地感觉到体内的虚弱。初时以为是操劳累的,现在她明白了,这是体内寒毒离了元阳的温暖,正在反噬着她。 她勉强撑着床站起身,祁峰忙扶住她。 祁峰微微簇起眉,揽着怀中发颤的身体。他并不后悔今天挑明了这些话,赵熙太执著,与其看着她自我折磨,不如让她知晓真相。 他相信,作为南华女主,她能够更加坚强地挺过去。而且有他,有顾夕,有兄长,定不叫她垮了意志。 第52章 燕祁行营(一) 顾夕闭着眼睛等待那一大桶冷水从头顶倾泻下来。等了一会儿,却并见动静。顾夕睁开眼睛, 见那兵长单手将水桶拦下了。 众燕兵都不解地看着他。那兵长眼神闪烁地上下打量顾夕, “啊,这人……”他想说这个人犯由他处理, 可燕祁兵营里,从来都是共奴,没有私奴一说,他还真不占理。忽然, 人群外有人大声说,“一大早都聚在这里做什么?该出操了。” 众人听出是百夫长骆格的声音,都闪开条路, 让人进来。 “康丘,做什么呢?”那百夫长蹬蹬走进来。 康丘侧身挡了挡顾夕。骆格却被顾夕吸引了注意力,他拔开康丘站到顾夕面前,“这是新抓来的?这小子瞧着筋骨不错,长得……”他端详着顾夕。顾夕一身一脸的泥, 也看不出来,只是垂着头, 露出一圈洁白的后颈。骆格心里一动,正看到身边正有一桶水, 直接拎起来…… “哎, ”十夫长康丘赶紧拦住他, “别泼别泼。” “怎么了?”骆格奇怪。 “这是我们死士营的人。”康丘指着顾夕。 “什么?死士营的人在上回一役, 都追随摄政王而去, 这个怎么还活着?” 康丘赶紧道,“他背的这剑就是摄政王从华国一个武卫长手上缴获的。可能是当日拼杀太激烈,他受了重伤,如今还未痊愈,被咱们误捕了来。” “真的?”骆格狐疑地看向顾夕,“那之前为何不早说?” 康丘哑了。顾夕心里叹气,这康丘就是上回他在河边放走的那个燕的死士。他早认出来了。估计这位康丘是想报恩吧,于是顾夕抬起头,装出惶恐不安的样子,“初时被抓住了,我还以为是三皇子的兵呢。如今看见了自己人,这才敢表明身份。” 这话说的有真有假,骆格也不能不信。骆格是太后的亲兵,自然第一时间想到了太后,他两眼放光道,“这就对了。如今太后娘娘凤驾亲至,那三皇子算个什么东西,早就在与摄政王一役里,死了。” 康丘回目,向顾夕微微摇头。顾夕也明白言多必失,就没接茬。 果然那个骆格急切地追问道,“你既是替摄政王背剑的人,摄政王如今安好?” 顾夕也估计出康丘该是燕太后的人,于是装出迷茫痛苦的样子,“当日被祁岷杀散,不知王爷所踪。” 众人皆唏嘘叹声。 康丘趁机扶顾夕起身,“兄弟你受苦了。”大家都附和。骆格赶紧过来,替他松了绑绳,绑了一夜,顾夕两条手臂全麻了。绳子一解,几乎痛出声。 “来,我扶你回帐歇歇。”康丘扶着他,往帐子里走。 骆格站在两人身后,不好追过来。毕竟人家都是死士营的人。他想了想,急忙转身去见太后。 --------- 进了帐子,顾夕环视了一下。帐中有六个铺位。 康丘悲伤地说,“这里本来有六个兄弟,我们同是死士营的。那一日随摄政王进山……只回来我一个。”他低低咒骂了声三皇子祁岷。 顾夕摆摆手,先拣了个地方坐下。浑身都痛,真是站不住了。 康丘见他也是累得狠了,就安置他躺下,正要问顾夕饿不饿,要不要先吃点东西,顾夕却一沾枕头就睡着了。康丘只好先把被子给顾夕盖好。 午间,康丘端着饭从外面进来,见顾夕已经醒了,正蹲在水盆边洗脸。一盆泥汤洗出来人终于现出本色儿。康丘把饭放下,扶他坐回来,“哎,怎么每回见你,都这么狼狈。”上回是被他们一群死士围攻,被迷晕被俘,这回又是被俘…… 顾夕没出声,捧着饭,小口吃。 康丘坐在一边看他很斯文地吃东西,全不像饿了一天的人。他期期艾艾地说,“上回在山里,还没谢你不杀之恩……” 顾夕抬目看了看他,点点头,又低头吃东西。敌我阵营,十夫长倒是个知恩图报的。 “方才……你也是救了我一命,咱们扯平了。” 那康丘用力摇头。 顾夕笑笑,换了话题,“死士营中只剩你一个了?” 康丘沮丧地点头,“我们死士营都是独立分开的,每两百人一营。上回摄政王带出全营,只剩我一个回来……” 顾夕沉默了下。那两百死士全都死了,一大半是在燕祁两队兵士火拼中死的,一小部分该是崔是补的刀。崔是干的挺干净,燕人至今以为是祁岷截杀了摄政王。 “现在营中太后居中军?” “嗯。太后是几日前到的,带了几万精兵。”康丘点头。 顾夕皱眉思索。 康丘看着顾夕白皙修长的手指,连指甲都光滑圆润,泛着珍珠的光彩。指间掂着一块黑黑的杂面馒头,分外不搭配。他红着脸呐呐道,“你先将就着吃点,我出去给你弄点野味来。” 顾夕止住他,将那块馒头填进口中。那康丘脸更红了,不安地垂下头,仿佛这块馒头亵渎了顾夕这样的人物。 顾夕用水将馒头送下,拍拍手,“哎,只是不好吃,又不是不能吃,没什么可挑剔的。快给我找一套你们死士的衣服,还要面具。” 康丘愣了下。 “你们太后若是得知还有个死士活着回来了,定会召他过去相问的。”顾夕解释。 康丘恍然,赶紧起身在帐子里翻东西。 “你不问问我为何会来祁营?”顾夕目光追着他动作问。 那康丘后背僵了下。 顾夕叹气,“我对燕营没有恶意,我只是来找个人,旁的什么也不干。” 康兵放松下来,走回来闷声道,“你不该身犯险境,赶紧撤吧。要找什么人,我替你上营里寻去。” 顾夕笑着拍拍他肩,真心道,“谢谢关照。”那糙汉子忙摆手。 顾夕叹气。 进门到现在,这少年叹了无数次气。康丘在一边看他换装,一边忧虑地道,“小兄弟,可是有什么烦忧的事?纵使忧烦,也不过是一时的,总能雨过天晴。你小小年纪,整日叹气,精气神都没喽。” 顾夕被问得心里发涩,强笑笑,“康兄说得是,总会过去,我以后不叹气了。” “哎,”康丘不安道,“别,心里不痛快,别憋着。要不可以试着喝喝酒,打打猎,要不去花楼玩……”他说得顺嘴,意识到不对,让顾夕这样的人物去花楼,就真亵渎了。 顾夕真的被这汉子暖到了,虽只是萍水相逢,却都是心怀坦荡的人。顾夕在穷途末路,心烦意乱时,能得康丘慰藉,实在心生感动。他和缓笑笑,“好,等此间事毕,你我相约进山去打猎,再到城中最好的酒楼去喝醉仙酿,可好?” 康丘亮着眼睛,使劲点头。 顾夕换好了装,康丘也跟着换了。两人皆是玄色轻甲,覆好面具,顾夕大大松了口气。康丘一样穿戴了,过来上下打量顾夕,替他把几处穿戴不妥之处整理好。一边整理服饰一边絮絮地给顾夕讲了讲死士营的规矩。 “刚才骆格通知我们俩入死士二营。” 顾夕点头。一营都空了,是该归二营了。 康丘红着脸道,“我被升了百夫长。” 顾夕笑道,“恭喜康兄。” 康丘嘿嘿地笑。 两人出了帐,暮色已经降临。趁着黑,顾夕感觉比较放松。一路上,康丘又接着给他普及了燕祁的习俗,顾夕博文强识,自然一一记在在心中。 二营百夫长骆格接见了二人。 因是在死士营,大家都覆着面具。顾夕白日里见过骆格,因此记得他的声音。 骆格冲康丘拱拱手,“以后咱俩各带百人,我为正,你为副。” “是。”康丘点头。 顾夕过来,依规矩单手抚肩,单膝跪下,“桑梓参见百夫长。” 骆格也记得顾夕的声音,很是清越动听的,他亲自扶顾夕起来,和气道,“桑梓这一路辛苦了。” 顾夕按照规矩,缓缓摘下面具,抬头让他责任的主管骆格看了眼。骆格一见就愣住。顾夕脸上蒙着灰尘,灰一道黑一道的,可以理解为没洗干净,可是一双明眸却遮不住,深湛湛的,睫毛扑扇扇,象两把小扇。骆格在心里感叹,美人在骨不在皮,这小子一看就是个绝色。他瞟了眼站在一边的康丘,康丘冲他耸耸肩。骆格还有什么不明白,面前这位桑梓,不是什么背剑的兵士,恐怕就是摄政王的小宠儿了。 骆格以为自己真相了,长长舒出口气,说话越发和气,“太后得知桑兄弟回来了,非常高兴,要召你见。又听说你伤着,便吩咐你醒后再去晋见呢。” “是。谢太后体恤。”顾夕道。 骆格点头,心道这位桑梓进退有度,看来也是见过世面的,更加肯定了摄政王身边人的想法。 康丘非常担心地看着顾夕,看样子是想跟着去。顾夕却知道此去还是很凶险的,他不想康丘陪他涉险,于是冲他摇摇头,重新覆上面具,随骆格走了。 ---------- 燕祁行营布局,顾夕是画过图的,自然非常熟悉。虽然祁峰不在营,但营地布局却未改动分毫。太后带来的几万兵,该是在外围扎营。死士营是近身拱卫,离太后当不会太远。果然穿营而过,没走多远,前面灯火辉煌处,就是太后营帐。 大帐是一座高大的牛皮帐蓬。帐外覆面死士们肃然而立。帐内灯火通明,有进去回事的将领和文臣,都井然有序。 死士们向骆格行礼,“太后正得空,大人进去吧。” 骆格站下,回头嘱咐顾夕,“桑兄弟,太后驾前,要守礼有矩。问了话才能答,不许抬头直视太后。” “嗯。”顾夕显出非常惧怕紧张的样子。 骆格拍拍他肩,“别怕,有我在,我提点你。” “谢大人。” 随着骆格步入中军帐,顾夕全部精神都集中起来。 大帐里装饰古朴,一面大镜,立在大案左侧,大案后面并未坐人。一队回完事的大臣们正往外退。 骆格示意顾夕跪下,他也单膝跪地,冲着内帐恭声,“娘娘,人带到了。” 顾夕屏住气,垂着头,半晌,听见内帐里传来一个女人初醒时慵懒的声音,“喔?哀家且有话要问。” “是。” 骆格回头示意顾夕。顾夕瞅着内帐的帐门,膝行两步,凑了过去。 “你近身侍卫摄政王,可细说说当日阵中情形。”太后的话音从内帐飘出来。 顾夕沉声道,“当日数倍精兵围攻我们,损失惨重。”一句话,虽然简单,却道尽战阵危急。 帐内沉默,好一会儿,太后才出声,“数倍之敌?摄政王是这样身殁的。”声音悲凉。 又沉了好一会儿,听见太后冷哼,“摄政王身殁,你却为何独活?” 顾夕心里一震,意识到不太妙,太后定是要迁怒。他赶紧道,“当日小人和大家一样,拼死护着摄政王突围,并未敢怠慢,更不会偷生。小人重伤昏死前,摄政王已经突围。” 声音不高,却震得帐内一片惊呼声。继而,有盆盏碰撞声,帘子一挑,一个中年美妇只披着睡衣,踉跄出来,“你……你说什么?” 外帐的人都吓了一跳,纷纷跪伏。顾夕也伏下身,“兹事体大,小人恐怕有人会害摄政王,故而从未跟人提起此事。当日我们被数倍的精兵围攻,大家都拼死抵抗,摄政王虽然也伤得挺重,但他确实突围而出。小人拼死挡着追兵,这才被重创晕过去。” 太后激动得浑身都打着颤,“摄政王,还活着?”她身边的女侍们纷纷扶着她,低声劝,“娘娘顾着身子呀。” 得知喜讯,太后似哭又笑,一迭声吩咐赏顾夕,她同身边的幕僚道,“哀家就说,摄政王不会这么就殁命的。” 众人纷纷道贺。太后一迭声命令去找人。人员川流不息地出来进去,都消停时,太后已经力竭地被搀扶回内帐去。 有内侍过来,引二人出去。 “太后娘娘听闻摄政王噩耗,昼夜不停地赶来,半路上,又闻陛下噩耗,哎,已经是身心俱损……”那内侍嘟着胖脸,一脸忧虑,“祁岷害了摄政王,又弑君,虽然已经身死,但太后仍命将他尸首挫骨扬灰呢。” 这些事情顾夕不知道,转目看骆格,骆格咬牙切齿道,“对,前天太后一到,就命咱们就将那逆叛的尸首挫骨扬灰了。那些囚车里装的人,是他营地里留守的兵士。” “幸而桑梓带来点儿好消息。”那内侍笑道,“咱家姓黄,是太后身边的总管,桑梓得太后青眼,以后肯定会再召见。” 顾夕连忙自谦。一队内侍过来,往顾夕手里放东西。都是太后赏下来的。 顾夕将手里捧着的东西,挑出一个最大的盒子,给了那总管。那黄总管喜笑颜开地收了,又嘱咐好几句,这才走了。顾夕留下一样,把剩下的全塞给骆格,“谢谢大人提点。” 骆格推辞了几下,收了,笑道,“桑兄弟真是福星啊,几句话,就让太后尽扫愁云。”说完不胜唏嘘。主子高兴了,他们这些人才好过呀。 顾夕揣度着赵熙的棋局,所以方才只提祁峰突围了,却不提人在哪里。若是赵熙不放人,太后也只得空欢喜。不过自己眼下之危算是解了。他志在找人,在营中也待不长久,后续的事,自然赵熙早会有筹划。想到赵熙的谋划,顾夕在面具后面长长出了口气。 因是太后亲自赏了的人,顾夕得到了一个双人帐子。同住的只有康丘。康丘去上值了。他独自在帐中卸了面具,脱了软甲,疲备之极。自他内息受损后,伤一直时好时坏。宗山几位尊者的内力,皆输给了自己,按理说该是恢复如初,甚至好过从前。可奇怪的是,内息一动,就筋脉牵痛,若用得狠了,就会受伤。连累得身子虚弱,持续数日。 顾夕开始以为是内力还未融汇而已。可每每打坐调息,又觉得内息并无凝滞,真是令他百思不得其解。不过顾夕是个洒脱随性的人,对身子的不适,也只默默体悟,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悉心调理,从不执著。 月牙低垂,天色将明。 顾夕双臂抱圆守一,结束百周天,缓缓睁开双目,眼中还有波澜,又亮又深。 顾夕起身,站到帐门外。营地一片寂静,远山剪影般,在广阔天际划出流畅的山线。只一瞬时间,启明星忽暗,一轮红霞从天际透出,亮光似喷薄般,瞬间给群山镶了厚厚的金边。他眼望着一纵一纵地执著上升着的红日。心中满满的,都是赵熙。 离开赵熙身边,也有这些日子了。期间,两人未再通过气,她的想法,他只能靠那张写着密旨的小条去猜度。 顾夕叹气。替她做决定,纵放了先生的母亲。顾夕这么做时,就想得到,赵熙该会是如何震怒。十年间,他与先生朝夕相伴,对先生了解到了骨子里。先生虽然洒脱随和,骨子里,却最是清雅高洁,傲气无人能匹。若是赵熙真用家人要挟他,怕是永远也不能迫先生就范的。 顾夕涩涩地又叹了口气。赵熙的偏执和不甘,像利刺,将离她最近的人一个个刺得血肉淋漓,也刺伤了自己。恐怕先生当初安排一切时,也未料到她会如此执著吧。或许先生的记忆里,赵熙也只停留在童年阶段。 不相处,难相知。经年之后,物是人非。他俩人确实都估错了彼此。 顾夕对自己所做不后悔。既然认定了,他就不必藏着掖着。他既爱她,就要全力护她、助她,帮她拨开心头阴霾。 康丘下值回来,见顾夕站在门口吹冷风,忙扶了他一把,“外面冷,怎么不多歇着?”顾夕回过神,随康丘进了帐。 帐内温暖,顾夕坚持了一下,就觉得困意上来了。 康丘还在喜气洋洋道,“我都听说了,你得了太后青眼,以后在营中可安全了。”回头却见顾夕脸色苍白,昏昏欲睡,忙安置顾夕躺下,担忧地说,“再睡一会儿吧,黄总管特意嘱咐军医,过会儿来给你瞧瞧伤呢。” 顾夕点点头,眼皮就开始打架,坚持了一下,就闭上了眼睛。 康丘怕扰了他,索性退出帐,另找了个左近的帐子,睡觉去了。 顾夕睡得并不安稳。梦里一会儿是赵熙,一会儿是先生,还有万山和太后,多少张脸交织在一起,令他头疼欲裂。 他想睁开眼睛醒过来,却无力,只得身陷在梦魇里。 及近中午,康丘过来推醒他。顾夕一头冷汗,终于醒过来。 军医忧虑地坐在他身边,收回把脉的手,“小兄弟身子怎么如此虚?老夫号着脉,瞧着似有寒气儿侵入五脏六腑呢。” 康丘张大眼睛,顾夕也一脸茫然。 “不过幸好你内功深厚,平日要注意调息,不能妄动内力,兴许能调回来。”老军医开了调养身子的药,就离开了。 “寒气?”康丘意识里的寒气,就是着凉,他赶紧奔出去熬药,又令兵士捧进来个火盆。 顾夕拥着被子,呆坐在铺上。 他此回只身赶赴燕祁行营,是因为心中有个大胆的猜想,祁峰,万山,都是燕祁人,先生是否也与燕祁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还有自己,他不相信自己是个无主的孤儿,从小锦衣玉食,即使先生未到宗山时,他便就是富养大的孩子。从前顾夕从未想过这些,也只在这两年,他经历世事,才明白万事并不会没有缘由。 燕祁大营,像块磁石,牢牢吸引着他,召唤着他。顾夕不知道他会在这里寻找到什么答案,却在潜意识里觉得,只有在这里,才是最靠近谜底的地方。 如今到了燕祁大营,却有了更意外的发现。方才军医说的,什么叫寒气儿侵入。是毒?顾夕默默运行内息,并无凝滞。他沉默地坐在榻上,心里莫名沉重。 顾夕喝了老军医的药,就昏昏睡去。直至黄昏,才幽幽醒来。 轻暖皮裘,高床软枕,帐内薰着安息香,恬甜宁静。顾夕撑着坐起来,下意识地嗯了一声,“陛下?” 声音不高,却将自己吓了一跳。一时迷糊着以为是在赵熙的寝帐里。 坐在床边的一个中年妇人正疲惫地小睡。顾夕一有动静,她就惊醒。探身惊喜地拉着顾夕的手,“夕儿。” 顾夕这才注意到床边有人。他回目看去,整个人僵住。这妇人燕人装扮,虽然素色衣裳未着妆扮,但是面容姣美,眸色亮丽,正是宗山时照顾他起居的秦嬷嬷。 “夕儿……”山峥目中全是泪,猛地把顾夕揽在怀里。顾夕被她带着晃了晃,醒过神来,忙伸开双臂,将哭得肝肠寸断的人扶住。 山峥本就是祁峰和顾夕的生母,在宗山时,化名秦嬷嬷。在宗山时,两个儿子都在身边,便是不叫她母亲,她也没什么不足的。可是一朝分离,仅一年,就物是人非。她在顾夕睡着时,替顾夕擦洗换衣,检视了他全身后,就守在床边,心疼得哭了一个下午。此刻,她再忍不住,彻底崩溃。 顾夕并不知情,温柔地扶住她轻声安慰着。 山峥剧烈地摇头,“伤成这样……啊,对了,夕儿,我要告诉你,我不是……你可知道我……我就是……”她越哭越说不成句,崩溃地靠在顾夕肩头,泣不成声。多年来的秘密,该如何讲给孩子听。顾夕听后,会不会心生怨恨? 顾夕心里更急,他扶住山峥的肩,低声问,“嬷嬷,您振作些。告诉我,你怎么会在这里?” 山峥泪眼迷蒙地看着顾夕,“啊?这里,这里是摄政王营地。” “摄政王回营了?” 山峥眼含喜泪,“人没回来,但消息已经传回来了,今天午后,南华派人来报称,摄政王上次一役伤重,被南华陛下所救,昨日才醒转过来。再休养休养,便可回营。” “喔。”顾夕点头,心里猜测着赵熙此举的含义。 “太后娘娘欣喜异常,已经等不及,亲自带人去离风口接去了。” “你们太后去离风口了?” “是啊。”山峥迟疑了下,想着先从太后这个话题,把话一点点讲开也好,她小心翼翼地看着顾夕的眼睛,“夕儿呀,不是你们太后,是我们太后。” 顾夕怔住。 山峥咬着唇,“是我们的太后,夕儿,你……是燕人呀。” 顾夕全身剧震。秦嬷嬷是燕人,自己也是燕人?还未待他消化这个震撼性消息,帐帘一挑,一个人大步走进来。 “夕儿醒了,你又哭个什么?”这人声音沉厚,含着阴郁。 顾夕霍地转目看向来人。那人身披僧袍,却一身戾气,正是万山。 万山大步走到床前,负手微弯下腰,锐利的鹰眼看着顾夕,像是在看着猎物。 万山当日是被祁峰捉住的,身负重伤的。现在看上去,也没完全恢复,整人人很憔悴,脸色更加阴郁,全不似在宗山上时,伪装的一派宗师模样。 顾夕抿唇,冷冷地看着他。两人隔空对视,眸中全是淬冰。半晌,万山咧开嘴,轻轻笑了声,含着深深的戏谑和玩味,“夕儿,为师的好徒弟,咱们总算又见着了。” 第53章 燕祁行营(二) 茂林,别院。 太后日前入住茂林。洪武带人把守茂林县, 将整个别院守得飞鸟难进。送顾老夫人的那些剑侍, 听顾夕令,送到一处顾家的庄子就全数撤了回来。顾老夫人带着庄众, 一夜间撤离,隐姓埋名去隐居了。 随行的剑侍连夜赶回茂林,按班次,给太后输内力续命。十几个剑侍, 全是天阁高手,顾夕离队时,一个也没带, 嘱咐守剑,必须保证太后安全。守剑自然知道其中厉害,昼夜不歇地守着太后,终于在今天天明,等来了陛下圣驾驾临。 守剑带着几个剑侍站在内院院门前, 看着赵熙一行,急步走过来。 “参见陛下。” 赵熙停住步子, 看着守剑。守剑垂目,口观鼻, 鼻观心。赵熙心里叹气, 此刻逼问他们也说不出顾老夫人在哪里。顾夕这一手安排还是挺利索的。何况十几个剑侍耗内力给太后续命, 个个都疲惫憔悴, 赵熙哪能再苛责, 于是伸手将守剑搀起来,“大家辛苦了。” 守剑抬目看了赵熙一眼,略憔悴,精神却是好的。人肯定是焦急的,却开口给大家道句辛苦,让人如沐春风。 守剑松下口气,抱拳诚心道,“陛下莫急,太后娘娘无虞。” 赵熙点点头,“多亏大家。” 守剑垂目。 赵熙抬手令身后随行的人都撤去,自己进了房间。 守剑跟了进去。 室内清静,太后躺在床上,一个剑侍跪坐在床里,正替她调息。 守剑示意那剑侍可以了。那剑侍睁开双目,眸中还有运功尽鼎盛后的余澜。他抱圆守一,归气入丹田。动作与顾夕何其相似,赵熙有些恍惚。 守剑带人撤出房间,赵熙眸中含泪,坐在母亲床边。与母亲分开不过月余,人却苍老得几乎认不出来。毒素折磨得她瘦骨一把,头发全都花白。赵熙颤着手,握住母亲的手,冰冷冰冷,全不似记忆中的温暖柔软。她的泪刷地流下来。 姜婉听见耳边的啜泣声,缓缓醒来,日夜思念的女儿就在身边,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夕儿,娘是要死了吗?哭什么,人都是要死的……” 赵熙悲痛万分,伏在母亲身上,轻轻啜泣,“母亲,女儿还未真正登顶,您怎能撒手不管呢?您别离开女儿,女儿没了您怎么能行?” 姜婉暗淡的眸子里现出些光亮,“对,对,娘亲糊涂了,我儿还有硬仗要打,我且要给你助威呢。娘不走,我儿别伤心。” “好。”赵熙用力点头,“母亲,请等女儿功成。” 晚膳时分,守剑惊讶地看见太后被赵熙搀着,自己走出房门。人虽苍老瘦弱,但眸中却有了光采。他不禁在心里感叹,女儿就是这老人最好的良药啊,赵熙一来,老人立刻又有了精神。 晚膳摆在花厅。姜婉坐下,赵熙过来,坐在她身侧,亲手替她盛了碗羹,“母后,久病脾胃弱,多少进一些,才好养病。” 姜婉接过来,慢慢喝了。她把碗放在桌上,目光扫过伺候晚膳的众人,皱眉道,“人呢?” 方才赵熙在房里就与她报备了一事,要立燕祁摄政王为中宫。姜婉心中有些不喜,燕人蛮荒少教化,不配赵熙。可是她也明白这是利益所趋,只得选择相信自己的女儿心中自有大局。 “他身上有伤,一路车马,累到了,正在休息。”赵熙柔声道。 姜婉皱眉,不满道,“陛下一路而来,难道不辛苦?……哼,到底是蛮夷,不知礼仪,陛下得教化呀……”。太后想起一事,“先帝崩驾那年,是这个摄政王带兵犯的边境不是?” 赵熙愣了下,赶紧笑道,“您还记得这个?那是我与万山做的扣,那一役,女儿赢得了华国的民心呢。” 太后哼了一声,“还是武将,定是粗鲁不堪,怎配中宫?”想了想,转目看赵熙,“你方才说他肖似顾正君?莫不是你爱屋及乌,迷糊了?若是真喜欢,封个侍君就行,中宫还得母后给你掌眼挑人。” 赵熙摇头,“他位居摄政王,手握燕国军政大权。华燕联姻,当有这样份量的人物才行。” “那行,人你就纳了吧,先笼络住燕祁,过后再处置。” 坐在花厅里,太后已经传话下去,召祁峰晋见。 赵熙看了眼母亲,老太太全副精神都集中起来,全不似病重之人。也是心中有了念想,才会有活下去的动力吧,赵熙心里叹口气,只要不气着母亲,别的都随她吧。 随着传召,一个挺拔的身影,站在厅外。 “燕摄政王到。”执事太监拖长声音唱报。 太后坐着笔直,冷哼,“这里又不是朝堂,哪有什么摄政王?” 执事太监吓了一跳,赶紧改口,“是,祁……祁……”他瞅了眼赵熙,到底不敢直称祁峰名讳,噎了一下,“祁,皇叔峰,在厅外候传。” “传。” 祁峰自入了别院,就很沉默。这里是他死遁之所,故地重游,心情真是难以言喻。不过,他亦知此时不是他感叹的时候。本来赵熙是嘱咐他先休息,养足精神。可以他对太后的了解,赵熙只要报备完了他的事,太后立时就会召见。 果不其然。祁峰本已经收拾齐整,披了披风,随传旨的人一路至花厅。 花厅里灯火通明,人影幢幢,却出奇地安静。皇家一举一动,皆是礼仪,用膳也有礼仪规矩。祁峰在厅前阶下站住,恍然又回到了当年。 候了一会儿,里面传出声音,“祁峰晋见。” ---------- 缩在顾夕怀中的山峥已经抖做一团,顾夕轻轻抚她的背,抬目冷然看着万山,“尊者安好?” 万山怒气在眸子里一扫而过,冷笑道,“我的好徒弟,到底心疼师父。师父伤已经无恙,不信徒儿试试?”说罢,蒲扇一样的大手伸过来,顾夕把山峥挡在身后,抬手迎了万山一招。 两人都是内力不济,顾夕尤其不敢用内力迎敌。他使出宗山精妙招式,却敌不过万山对他的熟悉。电光火石间,万山一举制住顾夕脉门。 “为师倒是觉着,夕儿伤得不轻啊。”万山顶着一口真气,眸中燃着怒火,手上骤然加力。 脉门气息乱撞,撕得筋脉抽搐着疼。顾夕脸色煞白,冷汗如雨。 万山继续加力,拼着内力大损,他恨不得将顾夕筋脉震断。 “不要,王爷,奴家求你,不要伤夕儿……”山峥虽然不懂武功,也瞧得出顾夕情况不好,她哭着扑过来,拉万山的胳膊。万山一抬手,将人震出好几步距离,山峥头撞在桌角,鲜血如注。 “嬷嬷……”顾夕大急,左手蓄满内力,一掌冲万山拍出去。 万山没有余力躲,也不及拆招,他咬着牙,受了顾夕一掌,硬咽下胸口的血气。孤注一掷地继续加力,顾夕右手腕骨咯咯作响。 “再动,我就废了你右手。” 顾夕疼得脸色煞白,他微微喘息道,“且看是尊者先散功,还是我的腕骨先折吧。”说完,另只手手腕轻转,指尖竟带着剑气儿。 万山变色。 顾夕并不迟疑,强悍地凝气丹田,全身经脉骤然兴奋,掌刀微抬。 万山是头回见识这样的顾夕,冷厉决绝,倔强不屈。他放开顾夕,回手将晕过去的山峥捞在手里,大手一转,便扼住她的脖子,冷笑道,“或许,咱们比一比,是我先散功,还是她的脖子先折?” 顾夕眸光缩成了一个光点,危险地看着面前的人。 万山冷声,“现在,我给夕儿重新介绍一下,这个女人,不是什么秦嬷嬷,她是你的亲生母亲。” 顾夕惊愕地看着他。 万山得意笑笑,“她是先皇嫔妃,名唤山峥。你是咱燕国皇室血脉。按辈份,该叫我一声皇叔父。” 顾夕难以置信。 万山缓缓弯下腰,看着顾夕煞白的脸色,冷笑道,“祁峰是你的皇兄。是山峥的大儿子。喔不对,他父亲可是太上皇呀,你也该叫他皇叔才对。” 顾夕脑中嗡嗡作响。 万山松了松手,让山峥缓过口气来,“你告诉夕儿,是不是真的?” “太上皇,先皇……”顾夕茫然转目看向山峥,山峥流着泪,点头。顾夕脑中嗡地一声。 怪不得……顾夕小时候有一次无意撞见万山和秦嬷嬷两人独居一室,正行云雨。万山脱去僧袍,露出淫,邪本相,直看着小顾夕全身发冷。他眼睁睁地看着最疼爱自己的嬷嬷被自己最尊敬的师父,在房内交缠,他觉得自己的世界倾刻坍塌。 也是那一夜,小顾夕茫然奔到后山,天色黑下来时,又冷又饿的他被一具“尸体”绊倒。 “嗯。”那“尸体”被他绊了下,还疼得出了声。 小顾夕借着月色,才发现,是一个十来岁的少年。身上有道刀伤,额头滚烫,似是脱力晕倒在这里。 他扯那少年起身,却年小无力。直到远方有无数火把,是宗山的师兄弟们来找他了。 他在人群中,看到了秦嬷嬷,也看到了师尊万山。他记不得是谁将他抱起,大家又七手八脚地将那少年抬上,一同回了师门。 那以后,他病了好些天。那少年伤也有了起色,一大一小两人在一间屋子里养伤。那少年生得非常俊雅,说话也风雅有趣。每每他醒着,便会给他讲山外的风俗景致,还手把手教他写字。 “你知道了我叫顾铭则,那你叫什么?”在春日的一个傍晚,小顾夕病好得差不多了,两人坐在院子里看夕阳。 “我?不知道叫什么。” “喔?”少年挑起漂亮的眉,“大丈夫生于世,将来行走江湖,哪能没名没姓?” 小顾夕很不好意思,“哥哥,我跟你一起姓顾吧。” 少年侧过如画脸庞,看夕阳在天边缓缓隐没,认真思索了半天,“嗯,行。你姓顾吧,叫夕,夕阳的夕。” “顾夕?”他也侧过头去看那团火烧的夕阳,“真好看,行,我就叫顾夕。” 少年温柔地搂紧他小小的身子,用被子裹住,“夕阳固然好看,可男孩子叫夕,有些暮气。不若赠你表字希辰可好?” “好。”被子里温暖,少年的气息让人安心,小顾夕有点犯困。 “我会在宗山留几年。你随我习文可好?” “好。哥哥……” “叫先生。” “好……先生……” 回忆有多甜蜜,现实却是那样冷厉。顾夕看着秦嬷嬷,又转目看向万山,半晌,听到自己艰难的声音,绝望又无助,“嬷嬷,我的父亲……真的是先皇?你确定?” 万山仿佛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眼珠微颤,也看向山峥。 山峥似是未料顾夕会有此一问,怔怔地看了看顾夕又看了看万山。 只是迟疑了一瞬,顾夕的心便沉入谷底。他抬起泪眸,却只觉胸内血脉翻滚,一口血堵在喉咙,他扑到床边,哇地吐出来。 恶心。为山峥,为万山,更为自己。 “夕儿……”山峥挣开万山的钳制,扑到床边。 顾夕前襟上全是呕出的血,伏在床边剧烈地打颤。 山峥吓得手足无措。万山也醒过神,上来拨开她,直接坐在床边,伸手按在顾夕丹田上。 顾夕抬掌在半空中格开他…… “夕儿……”山峥惊呼。 室内一时沉滞。 顾夕垂着目光,艰难地撑起来,侧身面冲床里,蜷起身子。 山峥想伸手,又不敢碰他,失措地回目看万山。 万山手停在半空里,脸色晦暗难明。半晌,转过身退出去。 二十五岁那年夺位失败,出家不过是掩人耳目。他身边不缺女人,可竟一次也没留过嗣。他先时以为是那些女子不中用,可时间一长,他也有所领悟,或许这是上天在罚他杀戳过重的罪过。步入不惑之年,他又很迷茫。一心想坐上那把金椅,或许只是执念,一个没有后代的人,百年后,可有后代祭他? 可就在方才,事情有了截然不同的改变。一种觉悟让他非常新鲜,还充满了希翼。 “我有后了!”万山心中不住地呐喊,只觉得满心,振奋。 ------- 茂林别院。 花厅。 姜婉端坐厅上。毕竟是祁国的摄政王,她身为华国太后,气势上可不能输。于是,她整肃端坐主位,病容虽憔悴,仍仪态威严。众内官仆从侍立两旁,皆屏息。 赵熙陪在一边,感受到母后的郑重,心里竟有些惴惴。 “传吧。”姜婉抬了抬手。 随内官一迭声唱报,一位燕国装束的男子站到厅门前。封腰长襟,修身常服,暗金纹饰,内敛英气。一头墨色长发,束成许多发辫,皆拢在脑后,发带缀宝石串,随动作发出微微的清脆撞击声。 这男子走上厅,撩衣单膝跪地,微微垂头,手抚心前,“祁锋,参见太后娘娘,娘娘万安。” 时间似乎过了良久,其实也就是一滞间,太后微微探身,颤着声音,“抬头,哀家看看。” 厅里一片肃静。 祁峰放下手,缓缓抬起头。 映入太后眼帘的,一张英俊又硬朗的面容。面颊瘦削,下颌棱角分明。眸光深深,气质沉稳凝重。 “你……你是……”姜婉使劲眨了眨眼睛,低声惊呼。面前这人,一身祁人装束,与正君雅致端方的风格,完全不同。可照赵熙所说形容肖似正君,是极不恰当的。这根本与正君如双生子般。只是气质更加深沉,更瘦削冷硬了些。 赵熙歉疚地抚太后微颤的手背。 姜婉一把将女儿的手推开,气得打颤。还说心怀大局,一个肖似正君的人,就让她乱了心? “所有人都下去。”赵熙微微叹气。 仆从鱼贯撤出花厅。 赵熙起身,撩衣欲跪在母亲膝前。 祁峰急抬头。赵熙回目扫了他一眼,“老实呆着。” 祁峰抿唇又跪回去。 姜婉见二人互动,心中又狐疑。她沉了口气,勉强抬手,“摄政王请起。” “谢太后娘娘。”祁峰起身。这才抬目看了姜婉一眼,只一眼就愣住。老太后在他记忆里的样子,光彩荣耀,如今鬓发灰白,满脸病容。祁峰迟疑地看向赵熙,赵熙微微摇头。 姜婉也有空细致打量面前的人,不禁又慨叹,世上会有如此相像之人?若不是正君死后封棺那日,万众瞩目,她还真是要把眼前这人当成顾铭则来看。忆起顾铭则,五年来的一幕一幕,又在姜婉心中翻腾。不是不喜欢那孩子,只是不喜欢他背后的顾相势力。那孩子初入公主府,她就从宫中挑老成之人入府训教,正君也被抓住过几回错处。可此后,那孩子就渐入佳境,竟是再不犯错。她也没了规整他的理由。 虽然身子不好,可是辅佐赵熙确实尽心尽力。五年来,把公主府打理得铁桶一般,她坐镇后宫,也渐渐地放下了心。 她这回病倒,真的感觉时日无多。女儿的身边,若能再有一个像顾铭则那样的人辅佐,她也就算是安心了。眼前这个祁峰,能力是有的,单看女儿是否能拿得住他。他身后,还有整个燕国,这次联姻,她们不亏。何况不是元配,若不好,可以休掉。转瞬间,老太后心里转了许多个念头,于是她微微叹息,“罢了,既然我儿喜欢,便遂了你们的意思。” “母后。”赵熙眼中有些湿,过来搂住她。 “哎,休要胡闹。”姜婉温和地揽住女儿,眼中有泪意。 有侍从从花厅外进来,请祁峰入内更衣。 赵熙拦下,“先不必换装,过些日子阿峰伤愈了,还得回去。” 姜婉精神不济,点头,“好。”抬手让人退下。 两人退出花厅,月已经升起来了。皎洁的月光,如水般泻在回廊里,柔纱一般。两人的脚步同时放缓,仿佛不愿打破这份安宁。 别院不大。走了一会儿,便回到赵熙的院子。 祁峰站在门口,看着她入内,赵熙站住,嘱咐道,“早歇下吧,明天还要回营。” “好。”祁峰含笑应了。赵熙疲惫笑笑,由人接进去休息了。 祁峰负手立在夜风里,侧面大树后有轻微声音。一个内侍从树后转出来,敛目低声,“大人,太后娘娘召您。” 祁峰微微皱眉,“好。” -- 顾夕睡醒时,已经是黎明。 山峥守了一夜,实在熬不过,伏在床边睡着了。顾夕自己坐起来,呕过血,胸口不那么闷了。他在山峥身上搭了被子,自己悄声出了帐。 这是摄政王营地,周遭非常整肃安静。远远可闻兵士操练声。 顾夕转过几个帐子,来到医帐。上次替他诊病的老军医恰从里面出来,迎面看到顾夕,吃了一惊,“大人怎么起身了?” 顾夕抱拳,“在下此次前来,是想向老人家细询。” 老军医点头,“当日老朽诊断,大人似中寒毒,若是大人常觉身体疲累,嗜睡,便是寒气愈强,正气愈弱的表征了。” 顾夕脸色微微发暗。 老军医看着面前漂亮得耀目的少年,也颇遗憾,“大人身负上乘内功,可平日对阵,总是内伤缠绵,内息牵动,吐过血吧?” 顾夕黯然点头。 “那就是了。”老军医翻出几味药,调配在一起,递给顾夕,“寒毒并不会立时要人性命,只是让人虚弱,若是不再接触那毒了,以大人的内功,勤加导引,经脉之损可修复,大人也就无恙了。” 顾夕接过药,“在下记下了。喔,老人家可知那毒大概是怎样侵入?” “毒从口入,是直接中毒。可观你症状,该不是直接服毒。” 顾夕皱眉。 老军医索性说得直白些,“过精血……但凡是此类,都有可能。”那老军医絮絮道,“大人可想出来是哪里染上的?弄清楚才好防范呀。” “精血?”顾夕一惊,他只与一人肌肤相亲,那就是赵熙。难道赵熙也如太后一般,中过寒毒? “老人家是摄政王钦点的圣手吧。” 老军医一怔,点头,“老朽本在药馆,擅解毒调药,摄政王寻到老朽,聘为军医。” 顾夕咬唇,从侧面坐实了心中的猜测。想到赵熙也将同太后一样,要受寒毒折磨,顾夕心里又惊又疼。他急切间,就想回到赵熙身边,急急向外走了几步,突然又站下,“老人家可知滴血认亲的事?” 老军医明显没跟上他思路,愣了好一会儿,答道,“是古法,但不准确。” “怎么讲?” “即使不是亲人,血相或也可相融。” “那若两滴血不融呢?” “那就定不是亲人。”老军医道。 “喔,”顾夕点头,原来滴血,是排除亲人关系的,不是认亲用的。怪不得这古法,始终秘不外宣呢。 顾夕抱拳,走出帐去。 --- 内院。太后下榻处。 祁峰到时,灯火通明。 侍从引他进屋,屋内四处,站着侍者。太后看着似一夜未睡,歪在榻上,正闭目养神。祁峰进来时,感受到一道锐利的目光,转目看,竟是个将官,着暗卫服侍。他微皱了皱眉。 太后被侍从轻轻唤醒。毕竟年纪大了,还病着,她熬了一夜,心力已经交瘁。看到祁峰带到,太后有了点精神,坐起来,狠声,“孽障。”她抖着手指着祁锋的脸,“长成正君的样子,迷惑皇帝,在你们燕国,却是秽乱宫帏,呸。” 太后手指都要杵到脸上,祁峰不明所以退了半步,“太后……” “住口,准你讲话了吗?燕人就是蛮夷,全无规矩。”太后气得浑身打颤。 祁峰自然熟悉太后的处事风格,越解释就越会惹怒她。于是抿唇垂目,只是心里仍不解,方才还好好的,为何这会儿就变了脸呢? 太后却是在那心痛气闷。入夜前,一只信鸽落在她院中。她命人拆下鸽脚上的信,密信上写的间是摄政王秽乱的事。她几乎气晕过去。险些让这个孽障蒙混过去,她想到女儿与这个脏东西同床共枕,就心里揪着疼。 太后立起眉,“来人,来人,给这个淫徒上刑。”必要他的口供,天亮呈到女儿案前,才能让女儿认清他的面目。 叮叮当当的铁器堆了一地,祁峰微微皱眉。 有侍卫上前,撕他衣裳。祁峰微微晃肩,巧劲拆开。站在一边的那暗卫轻轻“咦”了一声。祁峰忽然警醒,方才他用的是宗山招式,恐怕被这暗卫认出来。 “慢着。”几个侍卫还要上前,祁峰抬手。 “大胆。”太后气得直捶垫子,猛咳。 祁峰迟疑了一下。太后因着急怒,脸上枯黄,呼吸艰难。顾夕留下的剑侍们日夜不息地给她传内力,硬抢回来的这条命,恐怕再激怒性命危矣,祁峰心里微微叹气,“太后娘娘息怒,您但有问,臣莫不敢答。” 说完,提长襟,跪下。地上早被摆上了一条满是铁刺的粗铁链,膝盖压上去,立刻渗出血来。祁峰咬紧唇,脸色煞白。 ———————————————————————— 赵熙赶来时,已经天明。内院所有仆从皆屏息噤声,跪伏在地,承接着皇帝陛下的惊怒。 赵熙闯进来,一把揽住浑身冷汗浸湿的祁峰。身上未见明显杖伤,十指已经红肿不堪,显然是上了拶刑。裤子已经被血浸透,赵熙亲手揽着他,撤掉那条粗铁链,祁锋饶是硬气,拔出铁刺时,也是疼得全身打颤。 “这是何故?”赵熙冷着脸。站在一边陪审了一夜的暗卫洪武,白着脸色,颤着声音,“是太后娘娘昨夜得一密信,细数祁国摄政王恶行,娘娘心系陛下,便想先审出个结果……” “密信?哪里来的密信?”赵熙怒不可遏。 祁峰缓过口气,轻声握住她手,“陛下……” 赵熙低头看他。祁峰脸色纸一样白,轻轻冲赵熙摇头。 赵熙滞了下,顺他目光看向上座。果然见太后脸色灰暗,明显是强弩之末。 赵熙暗惊,忙示意跟进来的几个剑侍上前,一人拂太后睡穴,太后浑身一松,向后仰倒。 “快,”赵熙皱眉吩咐,“赶紧救太后。” 几个剑侍齐应,把人抬入内室。抬走太后,赵熙也冷静下来,“信呢?” 洪武抖着手呈上来。 她揽着祁峰,两人一同看信。一日十行,看完后,都脸色沉凝。 “朕在这里,并无外人知道。这发信的人怎能笃定信无虚发呢?” “估计是太子伙同燕太后用信试探陛下行踪。”祁峰皱眉道,“每发一处的信,内容都不相同,这是燕祁探子常用的手法。用这个方法,可试出陛下行踪。” 洪武也明白过来,扑通跪倒,哭道,“陛下,卑职死罪……” 赵熙和祁峰一齐看他。 洪武哭着说,“太后娘娘接到信,怒极,吩咐卑职写了回信让鸽子带走了,询问……询问摄政王的罪行呢。” 赵熙气得无语。回函发出去了,如果真是诈信,那么这封回函,就无疑暴露了她的行踪。 “如果赵珍发难,兵士天明可至。如果燕太后偷袭,兵士赶路,也要一天才能到。”赵熙在急切中,反而冷静下来。她看向窗外升起的太阳,细细沉吟。 “赵珍不会轻易出城,他太多疑,又怕死。”祁峰低声。 赵熙看着他,“说得对,应该是他催促着燕太后出兵。”当此华国大乱之际,燕国若是趁乱进军,拒敌的代价会几倍增长。 赵熙强迫自己定下心,“传朕令,放出消息,说摄政王明日回营。” 祁峰霍地睁大眼睛。 赵熙知祁峰还不知晓她的安排,于是缓下声音,“是啊,朕需要你回去主持燕祁大局。” 看着祁峰震动的神情,赵熙问,“阿峰可会叛朕?” 祁峰目光深湛湛的。在这危险时刻,她选择相信他,放他回去,是助她,同时也是成全了他的大业。他无法信誓旦旦,指天划地,说永不叛她。一年前,他刚狠狠伤害过眼前的人。他在心里告诉自己,这一次,是最后的机会。江山固然是他所图,但他选择,永不背叛他心爱的人。 赵熙揽着他,“夕儿也在燕营。线报上每天都有他的消息传回来。他是宗山高手,他深入燕营,对你或许也可有所助益。” 祁峰微微皱眉,“夕儿?夕儿倒是也能应付得了当下局势,不过……”祁峰在袖子下,轻轻握住赵熙的手,“我回去时,陛下发道密旨把他换回来可好?” 赵熙安慰地拍拍他手被,祁峰在宗山学到的东西,顾夕也是一样样学起来的。顾铭则为了教导他俩辅佐嘉和,用的是不同的手段和方法,却是同样的内容。她之所以没下密旨到燕营,召他回来,也是相信顾夕会护好自己。 “有一事想禀陛下。”祁峰微微凝滞,“万山还在燕营。我当日并未下手杀掉他。” 赵熙没跟上他思路。 “我母亲山峥,在宗山时就被万山……”祁峰狠狠咬着唇,“她也是夕儿的母亲。” 赵熙怔了一瞬,一下子明白了,“你是说,夕儿可能是万山的……” 祁峰艰难点头。 冷酷的身世之迷,藏污纳秽,不堪回顾。这样的王庭,他痛恨至极。如今顾夕在燕营,也要经历这样的不堪,这该是多么残酷的试炼。若想拥有站在她身边的权利,必须先坚强了自己。无论是他还是顾夕,哪一个又能在这场试炼中豁免? 第54章 燕祁行营(三) 顾夕心事重重地出了医帐,在营区穿行。 正是上午, 偌大营地四处都是操练声。远远的, 还有烤野味的烟幛和着军官们的呼喝声。 顾夕埋头穿过营区。回到营帐,山峥端着托盘进来, 她小心翼翼地打量儿子神色,“夕儿嬷嬷……”她哽了下,“先把药喝了……” 顾夕看着她,岁月的痕迹, 在她的脸上留下了痕迹,但即使是素衣,粗布包头, 仍旧十分美丽。顾夕儿时最温暖的,关于秦嬷嬷的回忆,交叠在这个女人的身上,一时怔忡。 山峥眼角已经逼出泪,羞惭道, “夕儿,是娘亲对不住你们兄弟俩。” 顾夕转过头, 感觉心头似有大手扼捏,无法呼吸。 外面有脚步声。山峥惊慌地回头看帐门。顾夕也听得出那是万山的声音。脚步声在帐前顿了一顿, 又拐了个弯, 走远了。顾夕发现山峥脸都白了。 顾夕微微叹了口气, 接过她手中的托盘放在案上, “您随我回华国可好?” 山峥惊慌地拉住他, “夕儿,你伤还未好,娘给你养养。好了咱们再走。” “您不想离营?”顾夕深深地看着她。 山峥怔了怔,“不,不是,想……” “那就好,我们即刻就走吧。” 山峥慌乱起来,“夕儿,现在不是好时机,你身子受不起……” 顾夕深深地看着她,许久,唇角露出一丝怅然笑意,“……是不是我不能离营?” 山峥语塞。孩子太聪明,也是让人头疼的问题。 顾夕也不要问题的答案,淡淡道,“你们知道我中了毒?” “夕儿,你别怕,可以解。只是养好身子前,别与人交手。万山说了,再妄用内力,便会内伤缠绵难去,一生受累。”山峥心疼地劝慰。 万山?顾夕眸色紧了紧。她急急地提万山,万山刚刚脱困,不可能操纵这一切。山峥这是在托辞。 “这是解药?哪里来的?”顾夕指着药碗,审视山峥的神情。 山峥咬着唇,看着眼前的孩子。她一手带大的最喜欢黏着她的小顾夕,有一天,也会以这样沉静如海的眸光,看着她,唇中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叩击着她的心,让她不敢轻易作答。 “解药还未寻到,这药是养身子的。”山峥小心地一边说,一边把药递到顾夕手中。 顾夕垂目看着这碗褐色的药汤,先前在宗山,他常摆弄药草,药理颇通。这药闻起来,似有几味不常用的特殊药效。 顾夕忽然觉得心很累,身子更疲倦,撑着寻了把椅子坐下。 山峥紧张地来扶他,顾夕拂开她的手。 沉了许久,顾夕端起药碗,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搭在青瓷,相得益彰,仿佛这平常的瓷碗也凭添了珍贵的釉色。 山峥紧张地盯着顾夕。 顾夕淡淡笑笑,这抹笑纹,仿佛霞光初现,驱散了满天的彤云,晃得人眼前一亮,“我若喝下这一碗,您是不是就要告诉我一个严重的后果,就是此后药不能断?” 山峥一下子捂住嘴,惊得睁大了眼睛。她正是要这么做,至少得留顾夕一年,才能把身体养好。她除了托辞,想不出更好的理由。 顾夕明白了。正君走时,内功全失,身子衰弱,也是养了一年,再回来,是马上的将军,何止强健许多。而他,却在这一年里内伤缠绵,最后一段时间,常常困乏,精神不济……看来,医治他最好的办法,便是离开赵熙。没有了寒毒的侵袭,再辅以良药,自然可以渐渐养好。可是赵熙怎么办?顾夕想到那个牵着他心的女心,就觉得心痛难忍。 “夕儿,别怕,这药对症,可养好身子的。”山峥给他打气。 顾夕摇头,“纵使养伤,也不会待在这里。您要照顾我,便跟我走。” 山峥惊得拦住他,“我们无依无靠,离了营,算是燕人还是华国人?天地虽大,哪里相容?” 顾夕坚定地看着她,“早年我还小,嬷嬷护着我看顾我,如今我长大了,便是嬷嬷的依靠。您随我走吧,再不用忍辱偷生。” 山峥被顾夕的话震动,她满面是泪,捶心哭泣。若是能和儿子相依为命,她这一生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大哭的女人似是要把一生的苦难都倾泻出来,泪水湿了前襟。 顾夕眸中裂隙渐渐扩大,他缓缓揽住这个为儿子牺牲了自己的女人,哑着声音,“娘亲……” ------- 万山负手,站在高岗上。看着大队人马集结。 此回太后决定亲自出营,一为接回祁峰,二为接回小皇帝遗体。排场摆得很大,居然折腾了一天两夜,也没启程。万山皱眉看那金碧辉煌的仪仗,祁峰若是回来了,他岂有活路。 万山自回营就在向太后进言,舍弃祁峰,等诞下腹中子,就扶为帝君。太后却一直恋着祁峰。 这个蠢女人。自从被祁峰迷得五迷三道,对他就不假辞色起来。那祁峰是个小狼崽子,她只会被他嚼得连骨头渣都不剩。可万山手里没兵符,内力又不继,人微言轻。 想到兵符,万山更气。兵符一半在祁峰手里,一半在听政的太后手里。现在?万山望着即将去到华边境的大部队,气得冷哼。估计祁国的兵符马上就全都在赵熙手里了。 “王爷,咱们得把太后截住。”一个文臣打扮的人在一边小声提议。他随太后仪驾而来,实际上万山余党。此回万山脱困,就是他第一个出的力。 万山冷哼了一声,“拿什么去截?”他手中无兵,还受着内伤,拿什么去相抗? “摄政王太得太后的心。”那人叹气,“明明天天盖着面具,不露脸儿的人,不知怎么,就把太后迷住了。言听计从,连儿子都舍得出去。如今还大着肚子,估计也是摄政王的种。要是真把摄政王接回来,两人联手听政,还有咱们活路吗?” 万山心烦,不愿听谋士絮叨,“不然怎么办?” “王爷,您手中可是有更好的棋子,早做决断呀。否则太后就要启驾了。”那人急切道,心里想,王爷您帐中有那么漂亮的男孩子,为什么不献与太后啊。就您现在这形象,倒贴上去太后也不会入眼呀。 万山眯着眼睛。 那人本就是个善于钻营的人,见万山脸色,便知他还不舍得,冷笑道,“女人怀妊四五月,正是欲望最强盛的时候。素了那么多日子,太后能不想得紧?但凡有能比肩摄政王的人,太后幸上了,也就淡了别的心。不过就是妇人,喂饱她,就如那猫儿,乖顺着哩。再说,您托自己的儿子上位,同皇位相比,些许牺牲也是值得的。” 万山眸中精光闪现。 - 太后帐内。 轻裘软枕,初醒的妇人,不适地哼出声。月份渐大,身子渐懒。儿子不在了,情人也不在身边。想到祁峰那冷峻俊颜,只轻轻瞟她一眼,就能让她酥到骨头里。“王爷……”太后摩娑着被子,从心里往外痒起来。 听到他还活着,她简直喜不自胜。必要亲自迎回来。太后想着,回程车驾上,重伤的祁峰,任自己摆弄,那个冷硬如铁的人,那个手掌大权的人,在自己身下辗转,她一腔血都滚起来。 把住了他,自己再诞下皇儿。无论男女,都是皇位继承人。华国能女帝临朝,他们也能啊。太后甚至想到,趁祁峰伤重不能动弹,就给他下点药,要不就废了他武功,总之让他失了力气,又能保住性命,从此只能缠绵在榻间,臣服在她裙下…… 这无限的美梦,让她笑出了声。 “娘娘,万山王爷求见。”一个女侍低声禀。 “不见。”太后冷声。初时还喜欢万山是个铁铸的汉子。这回回营,才发现,这厮也老了,又病又弱的,她想想就没兴趣。 “娘娘……”那女侍似犹豫。 “退下。”太后隔着帐帘发怒。 外帐似乎顿了下,有女侍悄悄的声音,“王爷,您把人带走哇,娘娘发起怒……咦……” 女侍们声音转低,嘀嘀咕咕的议论起来。太后好奇心顿起,“什么人?” 女侍们在外帐嘀咕了一会儿,一个人红着脸儿进来,“娘娘,万山王爷说是在后山发现的……” “啥?”太后不解。 女侍红着脸,“奴婢们也形容不好,仿佛……”她吸了口气儿,“太美了,不像凡人呢。” “啊?让哀家瞧瞧?” 帐帘徐挽,女侍们让开身子。外帐摆着一个单架,上面,裸身躺着一个男子。太后在内帐伸长脖子去瞧,从她的角度,能看到那人很年轻。身形修长,四肢修美。年轻的肌肤在午后的阳光映射下,泛着瓷器一样的光泽。 太后坐起来,男子的样子,就呈现在她眼前。太后觉得脑中有一条弦绷地断开。就看了一眼,就看了一眼,她就把持不住了。这尤物,这美少年,果然,不是来自凡间。 “抬……抬进来……”太后口干道。 “是。”女侍们红着脸儿,温柔地将昏迷不醒的顾夕轻轻抱起。入手,这男子肌肤润泽,身体滚烫烫的,有弹性的肌肤,让人一颗心都发颤。女侍们缓缓走进内帐,流连地将人放在太后身边那堆锦被里。 太后目不转晴地看着那美人,颤着手指,轻轻抚他瓷白得仿佛透明的脸。 “王爷说,觉得此人可疑,他便带来给娘娘审讯呢。”一个女侍低声。 太后流连了好一会儿,才抬起眼睛,“可疑呀……” 女侍等她下令,太后目光又沾回美人身上,“他怎么不醒?” “娘娘?” “告诉万山,人我留下,哀家亲自审。” 女侍犹豫着想提醒她,车驾已经备好。 太后却挥挥手,让人退去。 太后手指在男子颊间留连,低低地笑,“小妖精……” 昏迷不醒的顾夕,不设防地仰躺着,眉峰仍保持昏迷前微微皱着的神情。眼角,还有晶莹的碎钻…… 万山负手站在大帐外,鹰目盯着紧闭的帐门。方才也就是他早回去了一步,顾夕竟准备带山峥出营。他再一次用山峥胁迫了顾夕,成功将他迷倒。 万山此刻心中并没有什么喜悦。一再用女人去坑自己的儿子,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他恼怒地站在帐外,猜想着帐内太后见到顾夕时垂涎欲滴的丑态。他坚信太后必定会被迷住,短时期是不会急着去边境了。 他做出如此大的牺牲,必须不能让顾夕白白献身。他准备要把握好这段时间,控制太后,夺摄政王封号,自己上位左贤王,把控王庭……他越想越兴奋,眼中射出精光。 暖帐内……太后侧卧在锦被堆里,看着身边寸缕未着的男子。轻薄的肌肤,包裹着漂亮的肌肉,起伏流畅的线条,让她可以想见动起来时一定会令人目眩神迷。她流连顾夕的脸庞,深长的眼线,英挺的眉峰,那弧线优美的唇,若轻轻开启,定能一尝如蜜的香泽。太后一寸寸沉下身子,吻顾夕的唇。 顾夕再次被迷药迷倒,身体却自发地有了抵抗这种药的意识。他昏昏沉沉间意识比身体先一步苏醒来。身侧有女子的香气,两片更温软的东西,湿湿的,在他的唇上流连,初时轻轻蹭,继而咬噬,灼烫的呼吸,喷在他脸上,让他无法呼吸。 顾夕皱眉,轻轻侧头,想甩开这扰人的东西。 可是甩不开,却又加深了对他的掠夺。顾夕喘不上气,轻轻嗯出声。 “你醒了?”是一个惊喜的声音。 朦胧间听不太清,只知道是个女子。 那女子叫了一声,就整个人扑上来,热情地吻他。 顾夕下意识抬手将人推开,有人大力气压着他的手臂,一段绳索套住他两只手腕,向两侧拉紧……顾夕的动作忽然一滞,某个似曾相识的回忆一下子闯进脑海里。那午夜画舫,冰雨肆虐,也是这样重伤无力……顾夕脑中又开始混沌不清。这难道还是在梦里?是过往,还是当下?昏昏沉沉,分不清。 压制他的那人很强势,还俯下头不住地在他身上烙下滚烫的吻痕。 是赵熙?陛下? 顾夕恍然间又回到了画舫,赵熙压在他下腹的一膝,居高临下单手就制住了他的手腕。顾夕全身一震,忽地松开已经骈指为剑准备划出去的招式,放松身体。 对他的掠夺更加狂热,顾夕咬着唇,一边承受,一边控制不住地泪从眼角滚落。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就如画舫那夜,顾夕全都明晰,他在最紧要处,哑着声音,“殿下……”顾夕轻泣着梦语,“我们,重新来过吧……这一次,好好的重新开个好头吧,行不行?” 他低声呜咽,“重新开始,重来一遍,我……”梦中的他说不下去。这段他想终生守护的爱恋,开始却是那样凌乱。是不是因为始乱,所以终不能相守下去?顾夕似乎一下子找到了问题的源头。他要怎么办?迈不过的永远是心中的那道坎,不怪赵熙,是他,从开始没做好。 “佳郎?你说什么?” 陌生的声音,陌生的触碰,顾夕一下子从梦中清醒。他霍地睁开眼睛。 深湛的目光,如星尘在眼前绽放。太后惊艳得无法言语。 顾夕脑中有一瞬空白。这几天总是昏迷,每次醒来,似乎总有奇遇。这是哪里?面前的人……顾夕想起来,这是燕祁的太后。 他霍地起身,又无力地跌下去。这才发现,自己双手被牛筋牢牢捆住,未著寸缕。 顾夕羞耻又激愤。他用力挣了一下,牛筋绳不紧,甚至还有余地,可就是挣不开。 “呵呵,别费力气了。”太后轻轻低笑,“需要绑在哀家床上承欢的男子,你还是第二人。是不是很荣幸?” 顾夕眸色深深,一边挣一边喘息。 太后抚着顾夕的脸颊,顾夕浑身都绷紧。他嫌恶地侧过脸,“别碰我……” “呵。”太后笑着手上更加刁钻。顾夕所有的情,爱经验皆来自赵熙。他从未受过这样的挑逃,他生涩地喘息着,用力挣扎。 “不是头一次?”太后仔细看顾夕反应,惊喜道,“哟,还挺敏感。”她凑近顾夕,轻轻吐气,“哀家是祁国太后,辅政垂帘,手握军国大权。你跟着谁,能比跟着我强?” “你还知道自己是太后?”顾夕气得浑身打颤。 太后神迷了一阵,轻轻叹气,“知道呀,所以哀家知道,手握权利,才配享有世上最好的东西。哀家若是失了势,也不过是个寡妇而已。哎,现在举世上下,能与哀家匹敌的女人,也就是华帝赵熙了。女人也能当政,还名正言顺的,真好啊。” 赵熙?陛下?顾夕失神地望着虚空。太后看着顾夕,眼中生起疑云,“你……莫非……”这样美好的男子,真是只有享有最高权力的人才配享用,这个美男莫非是赵熙派来的……”太后惊喜地坐起来,拍手笑道,“哈哈,万山真是机警啊,能捉住你这么个人献与哀家。” 万山?顾夕雾湿的眸子闪过凌厉。 太后却更加雀跃,“当今世上,能与哀家匹敌的,也只有赵熙。如今能共享她的宠侍,哀家也算是与宿敌致意。过两天,哀家就去边境与华帝会唔,到时携上佳郎你……你们中原人不都说逐鹿中原吗?咱们女人,不追那鹿,只以佳郎为彩头,看华与燕,谁是主?” 一边胡言乱语,一边挺着肚子就往下坐上去。 顾夕脑中全是空白。眼前太后的媚笑逐渐放大。顾夕又绝望,又恶心。他毫不犹豫地提一口真气,充盈的内力,在脉络中□□,受损的筋脉一起叫嚣着痛起来,仿佛爆裂一般撕扯着顾夕。 顾夕知道自己已经太过勉强,这样蛮干,或许会筋脉寸断。 她从此再见不到自己,会不会如一年前般失落痛苦?这样的念头一下子闯进顾夕的脑子里,顾夕心头剧痛无比,连那种分筋错骨的痛,都可以忽略。他侧过头,大口的鲜血喷了出来。 “嘣”的一声脆响,牛筋绳生生被顾夕震断。顾夕俯着身,大口呕出体内淤血。 太后吓了一跳,她猛地跳起来,却脚下一滑,捧着肚子坐在地上,直疼得脸色发白。 顾夕强自收敛心神,挣着坐起来,向帐门口看。外面并没有侍卫冲进来。顾夕有些怔愣,并不知道太后已经命人都撤到远处去。 时间紧迫,他艰难地从床上起身,四周找利器武装自己。大床床头有繁复格子。他艰难地抬手拉开抽屉。绷断绳索时,过于用力,顾夕的手腕上也是鲜血淋漓。顾夕先翻出一些丝带,将伤处裹了裹,他失血太多,能保存些自然是好的。 他又向里面翻了翻,里面全是细软,顾夕翻了翻,果然有男装。他顾不得别的先穿一件再说。里面还有些盒子,露在外面的,有一堆令人脸红心跳的器具。顾夕嫌恶地甩了一下,箱子里的东西扬了一床。一个铁器叮叮吵当当地引起了他的注意。顾夕眸光跟过去,那铁器形状并不规整,似乎是一块上截下来的一半,周边有繁复花样图腾,中间一个古朴的燕文。顾夕垂目盯着看了一会儿,忽然皱起眉。 顾夕一把拿在手里,又沉又厚重。 太后已经吓得脸如土灰,坐在地上颤声,“放下。哀家给你金银珠宝。” 顾夕修长的手指,掂起那块铁器,在太后眼前轻轻晃了晃,他冷笑低语,“我猜,这可是金银珠宝也买不下来的东西。在燕国,只此两块……对不对?” 太后欲哭无泪。这小美人竟如此聪明,看来他已经猜到手中为何物。 眼见他将东西收在手中,抬步向外走。太后绝望喊道,“你若携兵符离营,我大燕子民都不会放过你。” 顾夕停住步子回目冷冷扫过一床的淫,邪器具,“若你的子民知道你将兵符与什么放在了一起,更不会放过你。” “杀了我吧。”太后绝望地瘫软在地。 顾夕摇摇头,“你不配我动手。” 这个帐子,这个营地,他真的是一刻也呆不下去,顾夕出帐直接牵了两匹马,自己骑上一匹,另一匹牵在手中,他想了想,以他现在的状况,不足以带山峥出去。不过她仍是祁峰的母亲,祁峰马上便可回营,可保她无虞。想到此,顾夕再不耽搁,直奔营门方向而去。 万山躲在帐外,看着顾夕的背影,哼了一声。他看左右无人,自己闪身潜进了太后营帐。 太后捧着肚子在地上哎哟,却见万山进帐。她吃惊地张大嘴,万山纵使与她私通时,也没这么大白天闯进来过。 “做什么?”她惊怒道。 万山也不理她,径在帐中四处翻找。 太后明白过来,脸色发白。果然万山找不到兵符,就来审她。 “被他拿走了。”太后被她扼住脖子,脸憋得通红。万山绝倒,真是没想到,他方才眼睁睁放走的,是燕国的兵符啊。 太后气结道,“……人是你献与哀家的人,你必脱不了干系。竟敢盗走兵符,如果追不回来,哀家必赐你剐刑。” 万山闻言变色。他阴森森地看着太后,鹰眼中涌动的,全是杀意。太后先时还在咒骂,此刻在他瞪视下,渐渐瑟缩。 万山缓缓抬掌,扼住太后的脖子。这次,他没松劲,蒲扇一样的大手捏得太后的脖子咯咯作响。太后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无力地挣扎了一会儿,便绝息而亡。 万山得手,起身拂了拂袍角上的灰,转身头也不回地出了帐子。 -- 燕营。刚刚集结起来要去边境迎摄政王的部队还未出发,另一支由死士组成的精强骑兵,已经集结完毕。万山坐在高头大马上,脸色阴沉,“太后遭遇不测昏迷不醒,众将士即刻随本王出发追凶。” 百夫长骆格上前道,“王爷,我等皆奉兵符诏令,有太后旨意也成,请您出示。” 万山眼中全是血红,怒道,“凶人已经出营,太后还在昏迷,你还跟我扯这个?兵符就在太后帐中,你自去翻吧。” 骆格被他噎得没话说,只得翻身上马。千人队浩浩荡荡,向顾夕驰远的方向追去。 山路行了不远,就见马蹄印分做两个岔道。 一个探子下马探了探马蹄印,“都有伪装,看不出哪边印子深浅。” 顾夕出营时带了两匹马,这回万山算是明白用处了。他回目看了眼身后,寻思着若是能带万人队出来就好了,才千人,一分兵就愈显得少了。却听耳边一个兵长高喝,“不过是追一个人,何必这样谨慎?分兵。”燕兵向来自傲,也不派前探,唿哨着,一路朝着马蹄印追下去。 万山到底手里没有兵符,不好多插言,跟着一队追下去。 追到日落,众人发现前面是悬崖。一匹马浑身大汗淋漓,孤零零站在崖边。那兵长恨恨地跺脚,大队人马乱哄哄堆在崖边,茫茫大山,哪里去找人去? 万山骑在马上,脸色阴沉如墨云。难道真是自己命中注定,与皇位无缘,与兵符无缘?眼见时间越拖越久,太后死在帐中,他出来太急,没来得及做下安排。他恐怕营中有变,于是恨恨地扯转马头,脱离了队伍,沿着山路独自往回赶着去善后。 急急转过山路,驰下一座高坡。追出来的路途不近,万山赶了一个时辰,才隐约看见大营在夜幕中的轮廓。整座大营静谧,这让万山悬着的心稍微安定。他又催马,突然马扬起前蹄,受惊地长嘶。 万山没防备,被甩下马背,狼狈地在地上打了几个滚。耳听咔的一声闷响,腰上剧痛,腿却没了知觉。 万山差点晕过去,缓了缓神,人仍爬不起来。真是腰摔断了?万山懊恼地咒骂,突然惊见前方站着一个修长的身影。月光正在他背后,皎洁地洒了一肩,仿佛镶上了一圈银边。 “你……”万山逆着光,也认得出,那挺拔的身影就是他的亲子顾夕。 他追了一下午,顾夕原来就在离营不远处等着他。 万山突然心生预警,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少年。顾夕正缓缓拔,出长剑,剑尖指着他。 “你……”万山眯着眼睛,“你要杀我?我是你师尊,是你父亲。” 顾夕脸色苍白,眸中全是水汽。他站在这里一个下午,眼看着千人队追了出去,又等到万山一人折回。是师父,是父亲,是他一生的孽债难偿。顾夕终是狠不下心,他收了剑,转身要走。 万山使劲力气也坐不起来。他恨恨地捶地,“逆子,你给我回来。你要走到哪里去?你是我万山的儿子,走到哪里去也是我的儿子。我命你回王庭去,争权夺位,为父做不到的,我命你去做。” 顾夕脚下踉跄了下。 万山狞笑,“你不是喜欢赵熙吗?等你在燕登了顶,自然有资本和她在一起了。不然你只是她的一个小宠,容貌再美,也挺不过几年便老了,到时她会再看上别的才俊。” 见顾夕继续向前走,万山狰狞地吼道,“你别以为有她庇护,如果我作证,是你杀了太后,抢了兵符,那么整个燕营都将缉捕你,还有王庭。两国的战争若因你一人所起,你看赵熙是护你还是要江山呀?” 顾夕霍地回头。 万山得意地笑,“瞧,把希望建立在别人的庇护中,是多么的可悲?总要自己强大,才能掌控命运。来吧,夕儿,为父会助你实现宏图,助你成为最强的人。到时别说赵熙,天下最好的女子,都归你享用……” 顾夕沉沉地看着在地上滚动的肮脏的家伙,枉为一代宗师,枉为人父,只要他活着,两国不知会起多少干戈。刚刚稳定的王庭,又要被权利搅弄,刚刚振兴的南华,又要被拖入战争的泥潭。 顾夕一步步走回来,每走一步,都觉得心在抽痛。几步路,他却似用尽全身力气。 万山看着顾夕回来,鹰目愈加锐利。他狂热地叫道,“来吧,父亲助你实现宏图……” 顾夕停在他面前,发颤的手紧紧握着宝剑,用力之大,手心都硌破,血滴滴答答从指间滴落。万山看着那淬血的宝剑,剑尖锋利,在眼前缓缓放大。 “夕儿……”万山唤了一声,便被剑气划过喉管,他瞪大眼睛,凝滞。 顾夕的剑气,纯净包容,一如他的人,平和从容。在山上时,所有人都说顾夕可不像万山的弟子。两人的武功虽同出一路,但内里的气韵却完全不同。万山知道,这是因为他心底装了太多恨,而顾夕却长在爱和善意里。 万山被这剑气划开喉咙,甚至没体会到有多么痛苦,只感觉到一凉,就再吸不进气,肺里开始缩紧。 他怔怔地望向顾夕。顾夕眼中全是泪,眸光却无比坚定。他单膝跪下,“王爷……” 不叫尊者,这是要断了师徒情义?万山嗬嗬冷笑,他已经说不出话,只伸出手指了指顾夕又指了指自己。血脉相连,你断不掉的。 顾夕轻轻摇头,“王爷说是就是了?你能如此笃定?” 万山忽地睁大眼睛。是啊。山峥美貌,垂涎她的人定也不少。顾夕真是他的儿子?还是山峥自己也不确定?万山被这样的设想吓住了,他嗬嗬地叫着,却已经是出气多入气少。 喉咙处的血汩汩奔流,人越来越痛苦,指节因用力而僵硬成爪状,面目扭曲几近狰狞。不甘心。万里河山,一生报负,就随着这最后一丝气息,缓缓消散在空气里。 顾夕缓缓抬手,从袖口露出的手背到手腕伤口纵横。万山混沌的眼珠随顾夕动作迟缓转动。只见顾夕垂头,用力咬破食指,用力之大,连唇上都染了血色。 新鲜的血滴从伤口处蜿蜒流过顾夕玉雕般漂亮的手上,触目惊心。他将手移到万山头顶,血一滴滴落在万山身下的血泊里。 “还王爷一捧血,”顾夕眸色深不见底,含着无尽水汽,“黄泉路上王爷细看分明,若是子弑亲父,便告到阎君座前去吧,夕这条命,愿偿骨肉生恩。” 万山用尽全身力气,侧过头去看那一汪血迹。 顾夕也看着。 膝前那汪血,丝丝缕缕,丝丝缕缕,融合在一起。 “嗬嗬……”万山似哭似笑,状似魔鬼。他伸手在血泊里划拉了一把,就握紧在手心里。 “啊……”万山睁着眼睛,断了气。 顾夕痛苦地闭上眼睛,满眼血色,却挥之不去。 第55章 华宫(一) 嘉和二年,是一个动荡的年份。 在这一年, 废太子乱政, 牵动南华大半兵力。废太子趁女帝出城巡防之际,在城内导演了一场夺宫闹剧。而女帝并未与之争斗, 终他病逝,也未入城,显示出了令世人动容的容忍与谦逊。赵珍在动乱中早早病逝,女帝这才回城入宫, 下令以兄礼将之厚葬在皇陵,以此全了手足之义,举世皆赞嘉和帝为仁义之君。女帝肃清太子一党, 实现军政大一统。 这一年邻国燕祁内讧。小皇帝在边境被生石灰水烧死,三王爷死于非命,万山皇叔不知所踪,最离奇的是,太后竟殁于自己的大帐中。 当日太后曾留一个年轻男子在寝帐内, 之后便被害。据说这男子系万山王爷所献。消息一出,两国皆震动, 联手发出海捕文书,缉捕嫌犯归案。 女帝在重新收拢兵权后, 即以正君位诚聘燕祁新皇祁峰。帝君二人在大婚日, 携手于天坛高台之上, 向世人宣布, 南华与北燕, 从此结为盟国,永为姻亲,从此两国百姓自由通贸,联姻,亦可出仕。 北燕地域辽阔,但气候恶劣民生艰难,两国结盟后,大批燕人迁入南华,真正实现了两族通商,通婚。同时,南华实行了最严厉和最严谨的户籍制度。这一次细致到户,若无户籍证明,在南华可谓寸步难行。这一举措,有效控制了两国的人员动荡,两国联盟终于奠成。 初冬,一场大雪将大地覆盖,粉妆玉砌的北边境宁静详和。一年前重兵陈布,铁蹄厮鸣的噪杂,仿佛已经是很久远的回忆,南北两个大国在这一年进入冬天时,终于得以休养生息。 南华皇宫。陛下寝宫。 赵熙从朝上下来,有些疲惫,回到寝宫就挥退侍婢,独自倚在暖炕上看公文。门帘轻响,一个年轻的内侍躬着身进来,给她添茶。那内侍相貌清秀干净,低眉顺眼,规矩就像是用尺量出来的一般。 赵熙放下书,“喜子,最近看你干爹去没?派去的御医可得用?” 那叫喜子的内侍忙撩衣跪下,叩头道,“奴才代干爹谢主子恩,干爹说人老了到冬天就难过,熬过去就好了,请陛下莫挂念……” 赵熙轻轻点点头。自从顾夕在燕营失踪再未回别院,赵忠也未随她回宫。赵忠已经六十多岁了,到了熙养天年的年纪,所以赵熙留他在别院熙养。赵忠推荐了他最得力的徒弟喜子,照顾赵熙。 喜子果然得用,一举一动,都得赵忠真传。尤其熟知赵熙生活习惯,与赵忠服侍时没有二样。喜子利手利脚地给她添茶,又把看过的文书理在一起,轻轻摆在案边。侧头看看炭火,又溜边出去,给她加炭去了。 赵熙轻轻叹了口气,闭上眼睛,小憩。感觉身上被盖了件暖被,轻轻的,喜子又悄悄地退出去。 华国历代皇帝中,她朝的权利集权最是顶峰。所谓一言九鼎,只手为天,也不过如此。若是在人后,卸下真龙的伪装,她也不过是个伤痕累累疲惫孤寂的女子而已。 方才她看的是一份医案。是太后的。她回宫时,不仅赵忠自请留在别院,太后也留在了茂林。久病不愈的老太后,对女儿道,“太医都随皇帝回去,哀家只留这些剑侍。”太后咳过一阵,捶着床对暗卫们急道,“你们也别在哀家这了,快去北边境,把夕儿寻回来。就说哀家让他早点回来。” 剑侍们都垂目含泪。顾掌剑失踪。各州府递次发下的海捕文书上,画影图形,连最偏远的山村也贴了个遍,却仍未获他消息。两国陛下不间断派人四处巡查,可顾夕就像是一滴水在艳阳下蒸发了干净。 北边境的十万大山,被数十万兵士细细梳理,皆不获。不仅是顾夕,万山也了无踪影。 六个月后,双方终于停下疯狂寻人的举动。这么找,如果也找不到,那这人,几乎可以断定是不在人世了。但这回没人敢再说这话,赵熙冷得像冰碴的目光,足以洞穿他们脆弱的头颅。 窗外,又飘起雪花,密密匝匝地,铺了一天一地。赵熙坐起来,痴望着窗外,想起年前,她推雪到北营去。在半路上,那个跃马来接她的少年,轻裘软甲,比余辉还光彩的笑意,彼时情景,如今却足以灼透她的心。 “夕儿,你在哪里?”赵熙推开窗子,任雪花扑进窗来,湿了满脸。凉风涌进室内,她的视线里,全是雾气,“夕儿,你真的像他们说的,不在人世了?你是宗山掌剑,是我的侍君,我不信你会真的不在人世了。我不信……” 赵熙心中的空洞又开始剧痛。即使一代宗师,智计百出,顾夕也不是百折不断的精钢。可是她似乎从未想过珍视和爱重。于是在登顶的路途中,她终于失去了心尖上顾夕。 外间,传来喜子的声音,“主子,燕国来贡了。” 赵熙默默关紧窗子,疲惫地走回来,“嗯,知道了。派谁来的?” 外间默了一下,传来个低低的声音,“臣侍祁峰。” 赵熙怔了下。祁峰回王庭,不过半年时间,燕国政局大变,他得需要时间去整顿,怎么这么快就返回来了?莫非是有了变故。想到此,赵熙忙走回来,“阿峰进来。” “是。” 帘门打开,一个玄色王服的身影,映入赵熙眼帘。他独自走进来,自己掩了帘门。再转头,高大英挺的男子向赵熙展开了一个和暖笑意。 祁峰大步走到她面前,先是深深凝视着她。赵熙知道自己此时脸色不好看,因着刚着了些风寒,所以饭食不思,也瘦了不少。果然,她的中宫眼中现出惊讶和疼惜的神情。他伸手指,轻轻抚了抚赵熙瘦削得几乎陷进去的两腮,摇头道,“哎,这样子,若想再瘦一点,都不知道从哪些减肉儿下去了。” 赵熙被他和暖的气息笼着,一下子被逗笑。 祁峰也笑了。他收回手指,退后半步撩衣跪下,正式叩见,“臣侍参见陛下。” 赵熙抬手托他手肘。 祁峰直起腰。 半年未见,祁峰的气质更加沉稳,行动大气干练,赵熙笑着点头,“竟是帝君亲自来华,倒是辛苦了。” “臣侍不辛苦。”祁峰摇头,他也是半年未见到她了,年前拼了命地把政务全处理干净,这才得以赶来。 “喔,既称臣侍,那就是朕的人。不过朕记得没召你回来。你无诏入京,可知罪?”赵熙故意绷起脸着看他。 祁峰抬目看了她一眼,又垂下头,“嗯。”了一声。 赵熙失笑。这小子从外面瞅,倒是大气沉稳,实则还是那个性子。 “快起来吧。”赵熙不再逗他,探手拉他起身。 “手暖暖的,看来恢复得不错。”赵熙称赞了他一句。祁峰握着她的手,黯然垂下眼睛。这双手从来都很温暖,如今却冰冷冰冷的。这是气血不畅,忧思过度的体现,也是寒毒侵噬。 耳边听赵熙问国事。他垂着头,把赵熙的手焐在手心里,轻声道,“都料理好了。因是入冬了,游牧人家都是半年闲的,王庭也没什么大事了,我把政事交待明白了,可保半年无虞。” 赵熙欣慰地笑。她知道,祁峰不是讲大话。在小皇帝在位时,王庭就是他只手擎天,如今没了那对母子,祁峰登位后愈加勤勉,治理朝堂,教化民风,民生民计,可谓勤政敏政。燕祁也终于迎来了建国以来最有建设性的君王。 “这半年,咱们燕兴帝发的政令,一条条一款款颇有中兴之帝的风范。”赵熙笑着拉他坐下,递给他一杯茶。 祁峰垂下眼睛喝茶,“嗯。” 赵熙失笑,这小子。 “此回,给朕贡什么了?” 祁峰放下茶杯,“马匹,铁矿。” 赵熙点头,华国西面亦有蛮族,这些马匹可以组建骑兵,铁矿可以冶炼,祁峰知道她正在筹备征西,这些都是华国最缺的资源,送来的很及时。 “还有岁贡……” 赵熙看着他。 祁峰挑挑眉,“五人。” “喔?”连赵熙都惊讶了。 祁峰还在讲,“适龄皇族就这些了,再小的,也才不到十岁,等大了,再给您送来。” 赵熙绝倒,“你当朕这里是什么地方?把政敌都送来要朕给你看管?” 祁峰笑着低头喝茶,也不辩。赵熙咬牙看他,对外,他虽是燕皇,但也是她侍君。现在无论在祁还是在华,她都是强势君王的形象。燕兴帝虽是男子,反而显得更温和,更包容。就拿这次岁贡,外间传闻也是她的强势,中宫的雅容。 怎么看,怎么都是她恶名在外呀。赵熙咬牙。祁峰感受到她磨牙的声音,放下茶杯,抬目看着她。这目光似有千言,却全是湿润润的眸光中潋滟。 赵熙的心一下子就软了。燕兴帝并没有后宫。她也是帝王,也明白情爱之外,责任更为紧要。无嗣,是摆在她和祁峰面前面前的最紧要的问题。 赵熙无法给予他保证,因为她无法预料自己的身子还能支撑多久。 祁峰意识到赵熙的气息微乱,忙拉住她的手,“无妨,别急,我们遍寻名医,终会调整好的。” 赵熙苦笑摇头,如果她无法给祁峰留嗣,那么……她想起从前折辱他时,曾提起赐美女与他的话。现在看来,这样也是个解决问题的办法。 祁峰并不知道她在打什么主意,仍在低声劝解。赵熙忽地按住他的唇。祁峰愣了一下,以目光相询。 赵熙起身过来,抬手搭在他肩上。他的玄色王袍,上绣燕祁的图腾。九尾的雄稚不似金龙那样耀眼,却仿佛挟着北漠的冷厉之气,让人肃容。赵熙素白的手指,轻抹慢挑,将王袍从祁峰身上剥落,露出玄色轻甲,亦有同色纹饰。 英挺的燕兴帝,眉目都是柔和,他垂着眼睛,看着那双纤白的小手,搭在甲衣搭扣。“嗒……”极轻的一声,甲衣散开,露出内里素白的中衣。祁峰颤着睫乱了呼吸。赵熙借着他的姿势,把手插进中衣,按在火热的胸膛上。顿了一下,向两边一分,衣服从肩头滑落,露出大片精实的胸膛。 祁峰诚实地回应着赵熙的爱抚。闭着眼睛,微微仰起下巴,把自己的唇献了过来。 赵熙摒弃脑中的杂念,倾心于这个悠长的吻。分开时,两人都气喘吁吁。 祁峰眸中有光点跳动,追着她的动作,她乍一分开,他的唇就又追过来,再吻在一起。 再分开时,祁峰有些痛楚地皱眉。赵熙知道那痛楚的来源在哪里,“哎……”赵熙叹息,当初是一时激愤,折辱了他,自己也没好过多少。后来他回王庭前,她要为他摘去那锁扣。可祁峰却不同意了。 “这样挺好。”祁峰只说了这一句。他不想在这种事上引起二人嫌隙。之前有太后的事,一直是朵疑云。虽然太后一尸两命,死无对症,但祁峰对王庭中那些曼妙又奔放的女人,仍心有余悸。赵熙赐予的锁,或许也是他最坚实的盾吧。 赵熙不忍见他痛苦,替他解锁。锁开一瞬,祁峰长长叹出口气。 “这回走时,纵使不摘,也把锁匙带上。”赵熙再次提议。 “不用,松点儿就好。”祁峰红着脸,摇头。 喜子进来,送进浴袍。引着祁峰到浴房去。赵熙又感疲惫,等着的这一会儿,她自己卧在炕上,竟睡过去了。 再醒时,天已经全黑。身边有一个暖意融融的人,平稳地呼吸。赵熙疲惫又安心地靠过去。 室外,雪花簌簌飘落,室内颠鸾倒凤。 力竭时,二人纷乱喘息。缓了一会儿,祁峰下床点着灯烛,走回来放到床头。 他轻轻揽起她。入手又瘦又轻,象一片羽毛。 “累吧?”祁峰低低的声音,听起来就让人心生安定,“睡吧。” 那一夜,赵熙睡得很熟。多少个失眠多梦的夜晚,终于在祁峰温和气息里,消散了。 次日早上。赵熙先醒来,她回目,看着自己的中宫侧卧着,正沉入深眠。清晨的霞光,从窗棂透进来,照在中宫的脸上。轻薄的亮光里,肌肤纤毫可见。他恬静地睡着,下眼睑有一弧淡淡的暗影。 几日奔波,赶回宫,又一夜折腾,人是累惨了。赵熙替他掩了掩被子,自己也陪着躺了回去。 她闭目躺了一会儿,身边的人就醒了。 “早啊。”赵熙睁开眼睛。 “早。”祁峰迷糊了一阵,看清了眼前的人,“陛下没早朝去?” “没,过会儿出趟城。” “喔。”祁峰估计着,她停朝出城,该是大事。城外让她牵挂的,除了兵营,只有太后了。 赵熙坐起来,祁峰跟着坐起来,替她披衣。赵熙看着这个逐渐学会照顾人的小子,轻轻笑了笑,“你再睡睡吧。” “母后病体可好些?”祁峰替她系带子,抬目问。 赵熙微簇了簇眉,“我已经从宗山调人过来了。” 祁峰抿唇点头。太后毒入腑肺,输入内力不过是蓄命。好在人手多,大家可以替换着来。 看祁峰簇着眉想事情,赵熙笑了笑,“宗山来人今天就可到茂县,我去瞧瞧。你回京,还没人前露面呢。你燕祁各地都有会馆在京城,许多来京公干的大吏也都在,你自去办你的公事去。”太后不待见祁峰,所以赵熙从不叫他跟着去。 “是。”祁峰也明白赵熙的意思,“午后我至报国寺,给母后续长寿灯。” “好。”赵熙点头。祁峰先起身下地,替她够了件暖袍,又半跪下来,给她趿上软鞋。这才起身,自己穿衣。 赵熙等他穿好了,才叫人进来服侍。 帝后二人收拾妥当,自分头忙去。 --------- 城外的雪下得更大些。听说陛下要去茂县,崔是又一次组织了万余人来推雪。赵熙坐在马车里,看着车外微微发呆。 “主子,换换炭吧。”喜子在车外轻声问。 “不用。”赵熙摇头。与祁峰一夜共度,她越来越冰冷的手指就有回暖的迹象。这半年,她不召祁峰回南华来,就是因为这个。因为在她身边,祁峰终会被寒毒反噬。赵熙皱着眉,长长叹息。 转过山路,她从窗口看到一些江北军的身影。江北是林泽所辖。日前,她与林泽讲了自己对于留嗣一事的看法,林泽当即惊起。 “陛下说的是什么?什么叫找人代妊?找谁?谁去?”他接连问了问题,却又自己滞住。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赵熙,“陛下对臣侍讲这事,难道是让臣侍……”让他去和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肌肤相亲,然后还要在她身体里留种?林泽浑身汗毛都乍开了,“不行,我不干。”他头一次朝赵熙吼了一通。 “造反啊你。”赵熙也被他吼得吓了一跳,立起眼睛。 林泽气得眼圈都红了。 赵熙意识到造反这两个字太重,林泽有他父亲的心结,此刻定是又难过又伤心,于是赶紧哄他,“又不是马上要办,朕这不是在与你商议?” 林泽大力甩开她,“商议什么?我不干。你找别人去。” “这你你我我的,是否是惯的你。”赵熙从被人这么吼过,也来了脾气。 林泽被她吼了句,也怯怯的。却仍倔强地扭过头,不作声。 “你……”赵熙缓了口气,合计安抚他一句。 谁知林泽扑通一声就跪下,声音大得连她都替他膝盖疼。 “臣侍不愿意,不愿意,纵使您下旨,臣侍也不愿意。”林泽眼泪含在眼圈里,转了好几圈,终于没含住。他丢脸地用手背狠狠抹了抹眼睛,倔强地挺直腰背,“打死我也不同意。” …… 赵熙头痛地支着下巴。这个林泽呀,发起脾气来,威力不可小看。当天发了脾气,第二天就跑去北江军营,发诏也召不回来。真是无法无天。 赵熙苦笑。林泽在年前的那场动荡中,坚定地站在她这一边,尘埃落定后,林傲天上表请辞,林泽顺理成章地辖了江北,与崔是的北营,是拱卫京城的两大支柱。 若是论起来,他才是留嗣的最好人选。赵熙想了想,又头痛起来,这个小子太实心眼,等她这边说服了祁峰,再找机会把他召回来,必须把他收拾明白。 送给祁峰联姻的女子已经备好,共有十名。都是华国世家女,教养良好。赵熙准备了一段时间,已经成形。正好祁峰这回来了,待他走时,一并给他带回去。 赵熙苦涩笑笑,从不知道自己也会做这样的事情。 “主子,茂县到了。”喜子在外面道。 赵熙向窗外看。别院就在街角的尽头。因是雪天,街上鲜少行人,别院四周,有明哨暗桩把守,行人更是勿近。粉雕玉琢的街景,安然宁静。 车队走过来,踩着雪,发出喳喳声。 府门前高阶下,有一个素色的身影,旁边还有一匹马。那男子身形修长美好,立在雪地里让人望之移不开眼睛。他腰间垂着的宝剑,银色长穗随冬日微风轻轻摆动,还有那匹马儿不安地甩动着的马尾,才让人惊觉不是在画里。 “何人?”赵熙目光被这恬静与美好吸引,她听到自己的心跳狂乱,声音也打着颤。 喜子早跑过去,和那人交涉了几句,跑回来,“主子,是宗山派人来打前站,师尊们随后就到呢。” 那男子已经牵开马,向侧避了避,在马车经过眼前时,抬了下眼眸。一双眸子如水洗星辉,清亮澄澈。如此素雅,如此纯净,一如当初那位宗山上下来的子弟。 赵熙微微收拢手指,听见自己心弦绷到最紧,即将断裂的声音。 ----------- 十几个太医聚在侧厅,赵熙进来时,大家纷纷跪倒山呼万岁。 “诸位辛苦了。”赵熙抬抬手。 赵熙独自走进暖间。屋子里点着火盆,热得人滴汗。太后仍在昏睡,刘诩探手摸了摸母亲的额头,冰冰的。寒毒折磨了这么多年,眼瞅着油尽灯枯。赵熙挨紧母亲坐在床边,静静地待了一会儿,就缓缓把头埋进母亲的被子里。 良久,等在外间的人看见女帝出来,眼睛还红红的。所有人都深垂着头,谁也不敢出声。 太医院一个德高望重的老人走过来,呈上医案。赵熙在宫里时,已经叫人天天抄录了送过来,因此示意不必再看。 挥退众人,守剑被传了进去。 赵熙脸色不大好,捏着额角,“随侍的剑侍们都辛苦了。此事过后……”赵熙顿下。 守剑缓缓垂下头。此事过后,那就是太后没救回来的时候。 “此间事了,所有随侍剑侍,皆在御前听用。”赵熙道。 守剑撩衣跪下,“此间事了,臣想带着师弟师妹们回宗山。” 赵熙并不意外守剑的直率,顾夕在时就与她报备过,守剑是宗山长大的孩子,性子直率,请陛下担待。 赵熙点头应了守剑,“好。”应完,她的心又痛起来。连剑侍都走了,顾夕曾经在她身边的痕迹,也将越加淡去。或许经年后,那个美好的少年就不过是一缕回忆。 喜子在门外道,“宗山使者晋见。” 赵熙抬了抬手,守剑行礼退出去。 退到门口时,他忍不住抬目看了一眼,嘉和帝裹着厚厚的大袍靠坐在案后的一片暗影里。这个不过二十五六的女子,形容消瘦,面色苍白。目光沉沉如冰,线条简洁的唇角微向下抿,浑身都透着沉沉的压力。也不过就是去岁这个时节,那个带着暗卫们在北营马场唿哨策马的嘉和,神采飞扬,笑意融融的记忆,仿佛就是上辈子的事情。 守剑长长叹了口气,走出房门。 院子里候旨的不少暗卫,都在向同一个方向望去。守剑走下来,也朝那个方向张望。那是一道回廊,冬雪覆盖了廊上,廊间古朴的圆木,精致的雕花,仿佛也湿着初雪的湿意,润泽干净。一个年轻的男子,从廊前经过。淡色长袍,腰悬长剑,是宗山服色。一路走上来,洒脱飘逸。 大家都远远地看着他。只见他最后停在知事太监面前,将腰间长剑摘下。递过去时,洒脱地挽了个剑花,唬得那太监一怔。“还有这个。”他指尖一挑,腰上挂着的一个荷包一下子松脱滑下来。那太监赶紧去接,入手就是一坠,里面还叮叮当当的,“哎哟。”那太监尖着嗓子叫出声,又自惊自吓地拍自己胸口。 那个年轻男子忽然笑了笑,仙雅气质一下子破功,顽皮又跳脱,连眉梢都挂着调皮。 众暗卫瞧得眼直,守剑也挑挑眉。 那人卸了兵刃,站在院里候传的功夫,也往守剑处望了望。入眼是一群穿着玄色武将常服的暗卫。那男子又亮又润的眸子在守剑这群人中逡巡了几眼,就失去了兴趣,又向别处张望去了。 一个暗卫低声问守剑,“师兄,这人是谁?” “……”守剑迟疑摇头,穿着宗山弟子的服色,可他却不认得。很显然,刚才看他神色,也不认得他们。 “还使暗器?”另一个暗卫低声道。众人都狐疑。宗山是内家宗派,从不用暗器。这人拿着剑,估计也就是个摆设,暗器才是他的本行。 “带艺上山的?”大家开始低声议论。 守剑心里一阵烦闷,闷声道,“别瞎猜了,排好的班次,该谁,谁留下。没轮到的,都给我回房里打坐休息。陛下亲自坐镇,咱们必要打起十二分精力。” 众人都应是,三三两两地散了。守剑一甩袖子,也出了院门。 赤苏端正地跪在案前的地板上。女帝读他带来的信用了一些时间。室内很静,他等陛下读信的空当儿里,注意力被膝下地板上的花纹吸引过去。房中装饰内敛精致,光地板上纹刻的花样就有十几种。玫瑰、月季、天南星、蒲公英、梅花、石斛、碗莲、栀子……赤苏小辐度侧头,下意识在心里数着,好多花卉皆可入药。有了这样的念头,他开始在心里推演,这几样药草应该如何配伍,有何功效诸如此类的。 他天生爱药,爱琢磨药草和药方的当成乐趣,别人儿时玩玩具,他玩的全是这些。在他已经开始在脑子中翻古方时,上座的女帝终于开了口。 “未然首尊派你过来?” “是。” 赵熙打量着这位年轻人。方才这个年轻人一直瞄她的地板,不知地板上有什么吸引了他。未然在信中保证这个年轻人比来个尊者还有用,赵熙真有些将信将疑。 “在下赤苏,参见陛下。”跪在下面的年轻人俯身叩礼,动作倒是非常规矩,只是行完礼,自作主张地抬起头看了皇帝陛下一眼。冠玉的面庞,一双又亮又润的眼睛,眼线又长,微微上挑,看了她一眼后,顿了一下,就弯起了眼睛。 赵熙也轻轻笑着点头回应,这个自来熟又不怕生的年轻人很有些特别。 赵熙被这明亮而干净的笑意感染,长长叹出口气,“平身吧。” 赤苏站起来。 “宗山第几代传人,师从何人?”赵熙打量他,二十二三岁的年纪,个子高挑,四肢修长,身形匀称,赵熙也是武将,自然看得出这人质素是极难得的。 赤苏对女帝的动问,有些犹豫,滞了一会儿,才回,“在下师从韶光……才到宗山没几个月,还没正式授业呢。” 赵熙挑了挑眉。韶光是未然的师弟,武功并不算出色。宗山派这么个子弟来,有何用意? “在下是带艺投师,我自己的功夫是不错的。”赤苏见女帝沉吟,以为看不上他,不服气地补充了一句。 “喔?”赵熙颇意外。她只不过稍有疑惑,他便乍了毛。感觉这个赤苏养了一身的骄娇二气,挺任性。 一般有能耐的人,都挺恃才而骄的,只要能救太后,她就没有什么好挑剔,于是笑着点点头,“那赤苏是要用本家的功夫来救治病患了?” 赤苏微微挑下巴,精致的五官,带上些傲气,“陛下说差了。” “喔?” “在下听说宗山一帮子弟子昼夜输内力,也没什么起色。哎,这只是治标不治本,救急还成,若要根治,该换个思路才对。” “去根儿?”赵熙惊得坐直,“赤苏说可以去根儿?” “病症都有根儿,寻着了,用办法清除,是可行的。”赤苏认真地点头,“不过在下得看看病患用过的药,还得亲自诊一诊病情,才好下方。” “你……”赵熙彻底惊住,未然送来的是个大夫? 赤苏已经开始转头四下看,“病患呢?” “那是太后。”赵熙提醒他。 “嗯。”赤苏不在意是谁,在他看来都是病患,他点点头撸袖子,“现在看?” 赵熙挑眉看着他。赤苏在提到医病时,全身都散发着与进来时不同的气质,是自信,还有些期待,是跃跃欲试的喜悦。这的确是个大夫,而且应该是个非常特别的大夫。 赵熙探问,“赤苏有家学?” 赤苏点点头,“嗯,我上宗山前和爷爷在大山里采药。半年行医半年采药,我爷爷是药王爷……”他看了看赵熙,“就是大家给取的绰号,不是姓赵的。” 赵熙被他的话逗笑,“知道,知道,治好了太后,我封他爵。” 赤苏撇撇嘴,“爷爷已经去世了,他不在乎这些。生前多少大富豪,大官排着队来巴结他,他都不理。死后要爵做什么?我也不要,我就喜欢治疑难病患。” 赵熙感叹点头,这祖孙二人真是个奇人。但毕竟是医太后,赵熙不能轻忽。于是又把退出的御医们招来。十几个老头子,围着这个年轻人。也是一脸的不相信。于是大家一顿唇枪舌战,论医理,论药理,论疑难。 赵熙坐在一边,饶有兴趣地听了全程。虽不懂医理和药理,也能感觉得到,这个赤苏虽然年轻,但面对一群圣手,毫不气短。他的论理与一般医者不同,不循旧理,独辟蹊径,却又能达到目的。或许太后交给他试试,能有起色呢。赵熙在旁听时,心里已经开始打这个主意。 掌灯时,一群老头子纷纷退散,赤苏眼里亮亮的,就象是高手对战大获全胜后的意气风发般。 “陛下,您要是还不信,在下先给您瞧瞧?” 赵熙愣了一下,失笑,人都道天子是真龙,哪有人敢说拿天子练练手的? 瞧着赤苏满目的自信,赵熙含笑撸起袖子,递到赤苏面前。赤苏低头,看天子将手腕已经放到自己面前,雪白的腕子细细的,淡青色的血管,轻轻搏动,肉眼可见。 赤苏骈指放在她脉门上。 赵熙笑着看他,“何病?” “虚寒,忧思以及……”赤苏抬目看了赵熙一眼,“陛下身上有偏寒性的毒,时日已经不短,本是极损身体的,却因为有内功极好的人,用元阳导引寒气,陛下方才无虞。但过后内息运转,寒毒依旧。这么多年来,您的毒没解一丝一毫,就是因为这个。” 赵熙笑容凝在唇边。 “赤苏能解此毒?” 赤苏极认真地思索良久,郑重道,“毒之所以称为毒,是因为它造成的后果恶毒。此毒不会立要人命,可后果便是改造了您的体质,寒凉入腑,它已经成了您的一部分。” 赵熙听此言,全身都冰了。 “我年纪小,经历少,若是爷爷在世,兴许可以有办法。不过陛下也不用怕,爷爷的手记都在,我让人都搬过来,仔细查,总会有办法。”赤苏低声安慰她,声音郑重而肯定,仿佛在传达自己内心的坚定。 赵熙叹出口气,笑道,“朕不怕,费心了。” 赤苏认真地看着她,“陛下很……特别。” 赵熙被这话说得一头雾水。 赤苏解释道,“我和爷爷见过不少得重病的人,有人听说救不成了,立时发了疯。还有人以万贯家财,美人,权位,威逼利诱,必要爷爷将他治好。丑态种种,无非是惜得这条命罢了。可是医者也是人,不是神仙,救得了病,如何救得了命?象陛下这样平和的,还从没见过。心里平和,病症便击不倒您,只要相信赤苏,赤苏就一定会医好您。” 赵熙被这年轻人的赤诚感染,露出久违的笑意,“嗯,有劳赤苏。” 赤苏笑了。 “陛下,供您元阳的人,该是有两个吧。”他放松地坐下,换另只手再给赵熙把脉。 “嗯。”赵熙神情暗了暗。 “一道是燕祁山的,一道是宗山的。宗山的这股更纯正,燕祁山的那股时日长,但已经有些勉力。”赤苏捻动手指,细细品脉象,“该是一个先来,一个后到,接洽得很及时,没耽误过您。” “陛下,燕祁山的那人,该让他多歇歇,换宗山的这人吧……不过,其实两人轮着来,效果更好。” 真是医者心,看谁都是皮囊。赵熙听这话都面红耳赤,赤苏却是侃侃而谈。 “是人,不是药。”赵熙忍不住打断他。 “当药用呗。”赤苏把好了脉,起身去净手,一边擦手一边走回来,“沾了寒毒,又献了元阳,这样的……也就是药了。” 赵熙愣住。 第56章 华宫(二) 宗山来的赤苏重给太后配了药,太后服下, 清晨即醒了。早上进了一碗药粥, 已经坐起来与陛下叙话了。 陛下龙颜大喜,立刻重赏了赤苏。 太后的院中, 御医们都站在房外,小声议论。见是守剑到了,都让开条路。一个老御医过来,低声道, “新请来的这位小先生,的确医术高明。太后已然醒了。” 守剑点头。内间里陛下正坐在太后床前,太后半倚着, 与陛下交谈。 旁边,那个年轻人正在调药,神情专注,对外界充耳不闻。 “参见陛下。”守剑见礼。 “免礼。”赵熙转过头,神情愉快, “多日来大家都辛苦了,都重赏。” “谢陛下。”守剑谢恩。听陛下这语气, 似乎是他们已经完成了使命。 果然,赵熙道, “朕回程时, 守剑便可率暗卫一同回去。 “陛下。”守剑抬头, “太后病情时有反复, 剑侍们再守一段时间吧。” “这……”赵熙迟疑着。 赤苏已经配好药, 递给候在身边的侍女,“一个都不用留。尽吃点药,调养着就行。” 守剑眯了眯眼睛。这年轻人一身的张扬。 “喔,这是宗山的赤苏。药理很不错。”赵熙替守剑引见。 “赤苏。”守剑点点头。 赤苏别过头看别处,“不认得。” 守剑被噎了一下。 赵熙知道守剑最是木讷古板的,笑着打圆场,“不认得也是正常,赤苏是新入门的弟子……” “师从何人?”守剑追问赤苏。 赤苏抿着唇,滞了好一会儿。反正他不答,守剑也会知道,于是他不情不愿道,“叫韶光的。” 守剑微怒,“放肆,师尊名讳是这么叫的?” 赤苏不在意地耸耸肩。“还未教授入门功夫……” 守剑冷道,“一日为师,终生尊崇,教不教功夫是这么算的?” 赤苏不服气,却也知道没理,于是不再硬顶,只气呼呼地。 赵熙在一边清了清嗓子。 守剑到底忠厚,放过这狂悖之徒,抱拳对赵熙道,“臣请再留一段时日,太后若有反复,臣也好就近照料。” 赵熙知道守剑心思。他平时最是回护顾夕的,他不肯回御前,是想着在这里等顾夕呢。毕竟顾夕是在护送太后的路上离开的。他若是还能回来,必是要来太后这里看看的。 赵熙心里一时又涩又酸,点头,“好。” 回目看赤苏气得脸通红,又补了一句,“师弟入门时日不长,要耐心教。” “是。”守剑应。 赵熙又看赤苏。赤苏撇嘴道,“我需要安静的地方,有小院子,把我需要的药草全找来,然后有一间大屋子,放爷爷的手记,我就在那研究方子。”赤苏赌气地看着守剑,“不准闲杂人等打扰。” “好。”赵熙点头。 守剑也没功夫跟他较劲,行礼出门,急匆匆安排留守人员去了。 赵熙扶太后睡下,转头见赤苏仍在生气,笑道,“守剑就是这个脾气,人古板了些,但办事最是稳妥。”假以时日,她准备扶守剑坐一席尊者席位呢。 赤苏嘀咕了句,“宗山就是规矩多。”转头又去调药了。 赵熙看着赤苏的背影,摇头失笑。这小子天真活泼,明显就是个飞扬跳脱的野小子,和爷爷在山上过着闲云野鹤的日子。不知未然用了什么手段,将人网罗到山上来,又献予她。 每个人做事,都有目的,未然此举,可以认为是在巩固宗山的势力和他自己的地位,她都可以理解。赵熙已经派人暗查赤苏身世。 操纵许多人的命运,这也是天子的权利。 赵熙从没有象最近这些日子这样,重新审视自己的登顶之举。她知道,自己从来就没有别的路可走。真正坐到至高无上的位置,她还必须在自己的周围建高墙,高高在上,俯瞰众生,不容人窥探。 第二日赵熙起驾回京。 初雪刚下过,道路一片湿滑。虽然车队走的官道,马蹄也经常打滑,所以走得不快。 赵熙靠在车里,头一点一点地打盹。前面车队缓缓停下,赵熙睁开眼睛,“到了?” 喜子在车窗外禀,“主子,还没到呢。是中宫大人来迎您了。” 赵熙掀开帘子向外看,车子刚走了一半路程,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祁峰只带了几个侍从,在山路等她。 赵熙探手向他招了招。 祁峰缓辔走近,衬着满眼的冰雪世界,身姿绰绰。赵熙眼中有些发涩。大婚五年,多少回城门归来都没盼到过道迎的情景,今天看着他含笑走近,才有了真实的感觉。这个小子呀,估计他想着这一幕,也想了好几年了吧。 祁峰站在车下,眸光里含着笑看着赵熙,“早知等两个时辰也没来,就晚些出来了。推掉了好几个臣属的晋见呢……” 赵熙失笑,“这是抱怨呢?无诏回京,又无诏出城,还没找你算算帐,你倒抱怨了?” 祁峰笑出声。长腿一迈就上了车。 帘子一掀,扑面一股冷风。赵熙畏寒,裹了裹长袍。祁峰礼行了一半,赶紧回身将帘门掩紧。赵熙探手拉住他,“过来坐。” 祁峰顺着她的意思,坐过来,赵熙在他怀里塞了个暖炉,祁峰又塞还给她,展臂一同将她揽在怀里。 “还是穿华服清雅些。”赵熙在温暖的怀里偎了一会,轻笑道。他换了华国服饰,淡色长袍,同色披风,清雅淡然,真真的公子如玉。 “不是会见臣僚吗?”赵熙抬目看他。 祁峰顺势吻她的额头,“嗯,带着,出了城换的衣服。” 赵熙抬头回应他的吻,心中却不由叹息。他是一国国君,一身威严之气,不是换身衣服,就掩得住的。他在她面前,努力转换的,是心性。可一个人的心性总是与地位相匹配的,前一刻还是万众朝拜的君王,后一刻就臣服在妻主膝前,顺从妻主的喜怒,这样的落差,不知祁峰是否真的如表现出来的这般淡定。 “阿峰……”赵熙斟酌着开口。 祁峰已经吻得开始微微喘息。他俯下身,寻找赵熙的唇,温热的气息,又甜又热烈。赵熙被他点燃,暂时放下要说的事情,伸臂拥住他。 两个人的激情,总是让时间流逝得很快。天黑时,车子终于驶进宫门,赵熙也在祁峰怀里睡过去。 车子一直行进深宫,停在陛下寝宫前,宫娥内侍们都跪伏道迎。祁峰横抱起赵熙,用长袍遮严,下了车。 喜子待两人走进宫,才上了车,检视了一下车内的情形。跟上来的礼监司的太监细心查看了一番,苦着脸看喜子,“喜总管,卑职可得照实记呀。” 喜子也皱眉。帝后相合,也是有规程的,这样子野合,可谓礼废道驰。干爹赵忠十分不喜中宫,临别前曾郑重嘱咐,“中宫瞧着虽然儒雅文静,骨子里毕竟是个燕人。你在陛下跟前,可得盯紧点,及时提醒着点。别怕主子怪罪,咱们做奴才的,就是这点儿才叫忠心呢。” 喜子懊恼地咬唇。自己这差,没当好,愧对干爹教导和信任。 “喜总管,您看……”礼监司的太监刷刷地记录了一番,把大本子递过来。喜子咬着牙,按上了手印,算是确认了此次野外临幸的事实。 “这事儿,别让太后知道啊。”喜子不放心地嘱咐。 那太监苦着脸,“做奴才的,只知道办差,哪里敢瞒主子?”太后之前一直昏迷,现下醒了,说不准就会要来看起居注,谁敢瞒? 喜子也叹气。郁闷地回到住处,喜子挑灯写了信,封好了让小太监带给赵忠。枯坐了半晌,还是披衣起身,决定到寝宫这亲自盯着点。 陛下寝宫。 祁峰一路抱赵熙回来,送进沐浴。 他撤出来,简单地洗了洗。一连两天,他主动邀宠,除了思念,还因为赵熙的情况实在不容乐观,手足冰冷,精神委顿,离了顾夕,寒毒反噬她的速度也逐渐加快。 祁峰趁赵熙沐浴,自己在床上打坐调息。方才从赵熙那里疏导至体内的那道森寒之气,从小腹缓缓流向全身经脉,祁峰忍耐着经脉的不舒服,运行周天,将寒气丝丝缕缕打散。及至好受些,他睁开了眼睛。 赵熙也沐浴出来了。她歇了一会儿,精神好多了。祁峰迎上去,两人共进了晚膳。 清晨,仍是赵熙先醒来。她醒来时,觉得身心轻松。昨夜,她的中宫非常热情,不断撩拨,于是两人又颠鸾倒凤一番,力竭后,祁峰几乎没力气起身。 清晨的薄光中,祁峰的睡颜沉稳安静。赵熙伸手抚了抚他面颊,只来了这几天,人就又瘦了一圈。 一日内竟两次用元阳来暖她,祁峰这样义无返顾,是不是说明她真的寒毒弥重了?赤苏说过,这样做男子会受伤害。祁峰越是这样就会越虚弱。 幸而有了赤苏,赵熙决定用药来试试。 她吻了吻祁峰的饱满的额头,躺回去,把被子给两人盖上。祁峰动了动,翻了个身,把手臂伸过来。两人调整了下姿势,偎在一起。 治好前,不能再近他的身了。赵熙想想,又有些不忍。如果永远治不好,祁峰就将永远无嗣,作为帝君,他要承受非常大的压力。 清晨,京郊的官道上,一驾车在泥泞中行来。车上坐的,正是老总管赵忠。 赵忠把看了好几遍的信,又读了一遍,不住摇头。喜子还是年轻了些,少了历练。幸好他这把老骨头还在,定不能让陛下被那个燕人迷惑。 赵忠皱着眉,一边咳,一边在心里盘算。陛下后宫虽众,但能近身的,也就是林泽。不过林泽明显争不过祁峰。宋、李两位侍郎一个滞留离风口,一个在北营,也没什么竞争力。要是小爷还在就好了。 想到顾夕,赵忠惋惜地叹气。自从离风口一别,小爷便再没见过。 其实半年前,风风雨雨的一个晚上,他看到有人影在院子里闪过。身手不是很快,所以他竟看得出身形,九成是小爷。当时他马上奔了出去,小爷却已经不在院中。第二天天亮,他召集人,把别院上上下下搜了一遍,没有一点蛛丝蚂迹。他又马上遣人往茂林去查探,也未发现可疑行迹。 赵忠思前想后,想明白了,小爷不现身,是为了不牵连陛下。他回别院是要最后见陛下一面呢。想到这些,赵忠心尖子都疼。陛下若不是急着带祁峰去了茂林,就见着了。 顾夕回来过的事,他没告诉过赵熙。因为他觉得顾夕远遁的举动,虽比不得正君死遁,但有了前车之鉴,陛下一定会更加震怒。小爷的性子,不比中宫,事情若弄僵,就没了转还的余地了。 他还担心祁峰会对顾夕不利,所以自请留在别院。大半年过去了,顾夕再没回来过。赵忠虽然明知顾夕有功夫傍身,在外面也不会吃亏,可仍是觉得心疼,整日担心。 车辙吱吱哑哑地单调作响,赵忠心头却是火煎一样。“快点。”他拍拍车窗,外面的侍人应,“大人,走不快,太滑了,怕翻车。” 赵忠焦躁地靠在车里,长叹,“小爷,你在哪?老奴先进京去见陛下,马上就回,您要是回来了,千万等等……” -- 今日无朝会,赵熙与阁臣们都聚在畅心苑喝茶赏花。 赵熙是女帝,这在华的历史上,也属首位。她登基不过两年,这么短时间内,尽最大可能培植提拔了自己的班底。但在女性朝臣一事上,始终抱憾。即使有一些有才华的女臣子,但都资历很浅,官阶不高,登阁入相短时间无法实现。所以赵熙很多时间还是在与朝中的男人们周旋。 阁臣们都是在朝中最有威望的人,在这些老家伙面前,赵熙还是要显得谦逊敏学些的。于是,在不是朝日的时间,隔一段,大家就坐在一起放松放松,也算是联络感情,顺便处理一些不能放在朝堂上说的事情。 饮过茶,刘阁老笑着对赵熙道,“陛下,中宫大人这一回是要住到开春的。现下四海安宁,陛下正可试着怀妊,以续天家香烟。” 黄阁老捻着胡须道,“林帅林侍君真是个将才,将北江兵营打理得真不错。不过入冬天冷得快,也该封江了,江北无战事,林大从倒该召回来为好。”其他阁老都附和。 赵熙垂目喝茶,朝中现在大致也分了两派,支持中宫的和支持林泽的。祁峰是燕帝,朝中仍有很多人不信任他,所以林泽这一派的人多些。 “去岁商议的,在祁边境再开二十处边贸的,如今也只开了不到十处。”赵熙笑着岔开话题,“阁老掌管边贸,当是得抓紧。” “陛下,边贸一事,得先建市集,还得征集维持治安的乡勇,当地还得出兵肃清周边土匪,事情繁杂,得一件一件办。” 赵熙点头,“所以才没给阁老下期限,边贸不好开,朕明白。入冬了,边境生活愈加艰难,新政刚刚推行,总是要民众安居乐业的好。” 黄阁老摇头,“陛下,臣说句肺腑之言,其实臣倒是觉得,该缓缓才好。” “喔?”赵熙示意他讲讲。若是在朝堂,这话就是在与国策唱反调,但此时大家正品茶闲聊,黄阁老说出心里话,也是无妨的。 “臣早年曾见人驯狼,驯狼人说过,狼总不要喂得太饱,若是顿顿饱餐,它会习以为常,若有一顿少了些,它就会心存怨怼,甚至反噬其主。” 赵熙沉吟。 黄阁老道,“燕人就有狼性,冷硬好战,咱们得学驯狼人,一手大棒,一手甜枣,总要他们服服贴贴才好。” 刘阁老不悦道,“黄老慎言,中宫大人就是燕人,这样讲,恐怕不妥当。” 黄阁老也不悦,“陛下的元后是顾正君,如今的祁正君在身份上,总要比顾正君低一格。何况他是燕人,不可太优荣了。”他转头对赵熙正色道,“臣听说祁中宫一到京城,就以帝君身份会见了燕人,他位属后宫,怎能这样肆无忌惮地公然在华国行皇权?” 赵熙见黄阁老须发皆张,周围的几个阁臣也同仇敌忾,先前一直维护祁峰的刘阁老势单,因着牵扯到皇权所以有些不敢出口替祁峰争辩。 赵熙微笑安抚道,“祁中宫回宫,是朕许他会见燕国臣僚。这几日,他公务已毕,自会拘束自己,寻常不会出宫了。他平时都是谨言慎行,未有逾矩处,大人们倒是冤枉他了。” 黄阁老被几个同僚用目示意,抱拳道,“陛下,老臣们也不是捕风捉影。御史台这几日正在拟折,所列中宫错处,条条查实,但毕竟事关重大,所以折子被臣等压下了,单等到朝下再报与陛下听。” 喔,这是告祁峰的小状来了。赵熙明白了。她点头,“中宫若有偏差,朕会重责。” 黄阁老与其他几个交流了眼神,沉吟着道,“陛下,老臣等已是耳顺之年,虽老迈,但毕竟阅人无数,倒能看得见人心。臣素闻祁君在王庭,行事铁腕,独断独行,是个失血人物。臣观他现在羽翼未丰,曲意臣服,若是再过一两年,他根深枝茂时,必会露出。老臣等的意思是,此回他回来,便不能再容他返回王庭。收他手中兵符、玉玺,将他幽禁宫中,再派节度使到燕管理朝政。” 赵熙皱眉,“中宫并无过错,怎能无端加罪?” 几个阁老均摇头,“陛下,有利爪的野兽终是祸患,拔除他的爪牙,才安心呀。到时陛下若真是喜欢,便日日宠幸也好,总可弥补一二。” 众阁老把要说的话道尽,也不多留,撩衣拜下,起身退了出去。 “倒是一代老臣,说话还真是句句切中要害。”赵熙许久苦笑。站在弄权者的角度,是应该这么制衡的。这一点上,她其实和黄阁老一派是挺契合的,祁峰,这样一个有中兴之志的帝王,她南华,不可轻忽。可她更了解祁峰的理想和抱负。他付出的努力和代价,她都能看到。 给他个机会,容他些时间,五年,十年?赵熙细致地计算着祁峰从起步,到壮大,需要的时限。 或者给他十个世家女,就在南华怀妊,生下元子,长大后便送到王庭,继承皇位。一个长在南华、锦衣玉食的皇子,必不会再是下一个祁峰。 这个在心头盘旋了多日的念头,又涨了起来。她头痛地捏着额角,思忖着这事是否真的可行。 正绞尽脑汁,一个内监神色紧张地跑过来,“主子,赵大总管回宫了,正逮着喜总管,打板子呢。”那内侍是喜子一手带扶起来的,也算是喜子的徒弟。他是真着了急,挺冷的天,额上全是汗。 赵熙怔了下,随即明白了,喜子这是吃了昨天的瓜落啊。她苦笑摇头。太后还没出马呢,一个赵忠,就能借收拾喜子,打了祁峰的脸。 她略尴尬道,“传朕口谕,板子停了吧,着喜子养伤。宣赵忠御书房见驾。” 御书房。 “病好些?”赵熙不叫赵忠行礼,“有什么急务,吩咐人一声就好,大雪天的赶路,看再着了风寒。” 赵忠坚持全了礼,起身道,“多谢陛下体恤。” 赵熙打量赵忠,半年未见,竟老了许多,面有病容,“大总管病了?”赵熙要唤太医来。被赵忠拦下。 “老奴老了,终究是要归于尘土,没什么。老奴一生受主子荣宠,唯挂念陛下……”赵忠哽了一下,“这回来,确有急务。” 赵熙点头,“大总管讲。” “这第一急务,便是惩治喜子。” 赵熙愣了下,“喜子伺候得很好呀。” 赵忠摇头,“咱华国后宫自有有典仪,多少年来传下来的规矩,须知它并不是走个过场,实在是顾惜着主子们的身子呀……” 刚开了个头,赵熙便知赵忠指的是祁峰在马车与她相合的事情。面对这个历经两朝的老内监,那一头花白满脸憔悴,唯有苦笑,“那天的事,是朕欠考虑了。” “主子哪有错的?纵有失妥当处,也是喜子没尽到提醒之责?失职,失礼,失了规矩……” “哎,咱们大总管这是越来越咄咄逼人了。”赵熙苦笑着打断他。这哪是在说喜子,分明是指着祁峰骂他了。 赵忠垂下目光,“是,老奴也是失了规矩,下去后自当领罚。” 赵熙赶紧摆手,“大总管啊,便饶了阿峰吧。”赵忠这年纪,这身子若是一意领罚,那祁峰作为中宫,岂不是要领责在先吗? 赵忠沉吟着,“陛下,不是老奴盯着祁中宫不放。俗话说人心总有不足,他现在就视华国礼教于无物,不顾惜陛下的身子,若是将来在本国君威日重时,恐怕会有不臣之心呀?” 赵熙勉强笑笑,“大总管这是在对阿峰诛心啊。” 赵忠摇头道,“也该是他有这个心,才诛得到啊……” 赵熙语滞。 赵忠看天色向晚,怕耽误陛下休息,他站起身,“老奴回去了,以后不能天天守着您,您可要保重身子呀。” “在宫里多待些日子吧。”赵熙挽留。 赵忠摇头,“哪有过了六十还留在宫里的内监?不合规矩。” 赵熙心里酸酸的。 临行时,赵忠郑重拜别了直熙。又像所有护孩子的老人一样,殷殷嘱咐。 赵熙红着眼圈点头,“还是总管疼朕。”一如儿时撒娇的语气。 赵忠禁不住老泪纵横。 -------- 赵熙回宫时,已经是傍晚。宫娥侍候她换了家常的衣服,赵熙松泛下来,长舒了口气,“正君呢?” “中宫大人在外后宫自己的寝宫里。” “喔?”赵熙点头。祁峰自回外后宫,就一直住在她的寝宫里,方便帮她压制寒毒。中宫宿在陛下寝宫不合规矩,这也是御史们诟病中宫不遵礼则中的一条。祁峰今日搬回了后宫,不知现在如何呢。 “摆驾。”赵熙起身。 外后宫里一片宁静。她的侍君们深谙清静的真谛,从不上前面扰他。安安静静地生活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在更远处的一大片内后宫里,因为太后未归,而显得更加静谧。老宫妃们没了先皇在时的心气儿,也变得更加知天命了。 这恐怕是所有王朝中最宁静的后宫吧。赵熙轻轻叹了口气。 迎面走来一队上夜的暗卫。见到陛下辇车,皆闪在路边跪伏。赵熙居高临下,向那一排暗卫看了一眼。熟悉的玄色公服,是武卫营最修身的装束。暗卫们行动力强,总要利索点才好。可就是如此,那个小家伙还老对她抱怨说,下摆长襟就是瞧着飘逸好看,其实在施轻功时总裹腿呢。 “陛下没穿过,自然不晓得,就是瞧着好看,一点也不利索。”那个小家伙一副嫌弃的表情,长腿一屈,便踏在树上,要给她演示这坑人的常服有多么不实用。 往昔的时光,仿佛上辈子的事情。斯人已经远遁,只在她的生命里留下戳心的记忆。 赵熙用手指捏了捏额角,眸中又酸又涩,几乎滴下泪来。 到了中宫所在,那个挺拔的身影从宫门迎出来,赵熙才强打起了精神。 祁峰迎面看她下辇,打量了一下她神色,愣了愣。 “平身吧。”赵熙越过祁峰,径进了院子。院子里干净整洁,显然是日间刚洒扫过,空气里还有湿气。大家悉悉索索退出院子,只有祁峰跟在她身后。赵熙向祁峰伸出手,他上前一步,扶住她。祁峰的手又温又有力,赵熙放松下来,依在他怀里。祁峰搂着她一同进了屋子。 “在做什么?” “……”祁峰只紧了紧手臂揽紧她,未语。 赵熙狐疑地看看他。进了屋,赵熙才明白为何祁峰不答。矮案上焚着香,陈着礼则,看情形,他已经抄完了一份,放在案头,这一份打开的也抄到了尾声。 “一份是补给上一回的,一今天要用的。”祁峰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展臂从后面揽住她。 “如果今夜朕不来呢?”赵熙挑眉看他。 祁峰垂目也看着她,形状坚毅的唇,缓缓上扬。 赵熙以为他顶大天了能说一句,陛下不来的话,留做下回用。可祁峰只用含笑的瞳仁盯住她,一字一字清清楚楚,“那……怎么可能。” 赵熙讶然。从前可没发现这小子这么主动。做回了自己,就把本性展露给她看,这是忍了多久的愿望啊。 “赵总管走了?”祁峰安置她坐下,弯腰替她卸发上钗环。 赵熙从镜子里看他,修长手指在秀发间轻轻动作,不熟练,却也不笨拙,估计为此还练习过。想到赵忠方才的话,赵熙和缓道,“赵忠今天罚了喜子,你心里别不自在。” 祁峰坐在她身侧。赵忠此回回宫,并未见祁峰。据下面人回报,他说话时一口一个祁中宫……赵忠是知道正君死遁的事情的,却不认,对换了身份的祁中宫可谓厌恶至极。 “赵忠是最关切陛下的人。是臣侍伤到了陛下,连赵忠都不会原谅。”他起身撩衣,郑重拜下,“当日死遁,臣侍欠陛下一声歉意。当日年轻气盛,总觉得这条路是最对的。只想到了自己,却忘了陛下也会被伤到……对不起,臣侍至今想来,当日行为,错得离谱,自私至极……” “臣侍已经打定主意,纵使没有后嗣,也会挑贤才承继祁主君之位。”祁峰抬目看她,“目前祁皇室成年男子,可堪大用的,都岁贡给陛下了。明年始,十岁以下稚童,也送入华宫教养。请陛下择贤才教导,层层淘选。他日若选出能得大用者,峰会逊位给他。” 祁峰郑重道,“十年,或十五年,臣卸任后,唯愿长伴陛下身边,以赎对吾妻所犯之过错。” 赵熙震动。 ----------------------------- 城门。 暮色中,赵忠久久站在泥泞里,看着皇城方向。 喜子刚挨完打,硬撑着从车上下来,“师父,外面冷,您站好久了。” “喜子……”赵忠回目,浑黄的眼睛里全是严肃。 “哎。”喜子愣了下,赶紧答应。 “跪下。” “哎。”喜子提衣,跪在泥泞里。 “师父此一去,便将陛下交予你,你要发誓……” “哎,徒弟发誓,一生忠于陛下。” 赵忠摇头,“忠心还不够,得历练自己,得有本事,有手段,有能帮得上主子的能力。” “是。” “太监弄权,为前朝所弃。但咱们弄的权,若是为了陛下,为了给陛下挡灾挡难,便是弄了,又如何?”赵忠站在北风里,白发凌乱,脸上全是泪。 喜子被震到,哭着叩头,“是徒弟无能。下回,”他猛扇了自己一个耳光,“没下回了。弟子一定不会再犯这等错,给陛下招灾。” 赵忠又摇头,慈爱地抚着喜子自己扇肿的脸,“不成,现在你根基浅,斗不过中宫。我试着在陛下面前进言,想法拔除他,却不成功。不过不怕,师父还有后著。此回拔除了中宫,陛下后宫的好些个小主子们,你可要能把得定。再也不能出现妖媚惑主的事情。纵使真有那么一两个出挑的,你就用手段,整治了也行。万不能让陛下吃了亏去。” “是。”喜子神情凛然。师父这一席话,颠覆了他做奴才十几年的三观。但经过此事,他也一下子开了窍。只要真心对陛下,就不会引诱着陛下做不好的事情。如果做下了,那就一定是祸水。他得帮着陛下把好这一关。 “也得学会保护好自己。你自己安全无虞,才好长久地伺候陛下呀。” “哎。” “别学师父。”赵忠哭得浑身打颤,“不过若是真没辙了,就豁出命做这一回,也不枉与陛下主仆一场啊。” 喜子愣在原地。眼瞅着赵忠上车,人走远了,他才如梦初醒。喜子挣着站起来,“师父,师父……”凌厉的呼唤声,飘散在夜风里。 “快备车,快追。” 旁边人拉住他,不肯放行,“总管,内监无诏不得出城,您已经在城外了,该回去了。” “快追。”喜子泣不成声,被手下的人硬拖着回了城。 --- 次日午后。赵忠从茂林出来,马不停蹄地回了别院。 暮色降临后,赵总管处理后一切事务,自己只穿着中衣,赤脚站在雪地里。眼望皇城方向,白发飘散在双肩。 几个小太监拿着大杖子,颤抖着站在旁边。 “小爷,老奴本想着等您回来,可是不成了,有祁中宫在,你是回不来了。老奴怎么才明白这个理?”赵忠苍老的声音,在冷风中回响。 “来,重重打。”赵忠自己伏在雪地里,回身招呼。 “爷爷,小的们不敢。” “不敢?”赵忠哈哈大笑,“这是帮爷爷尽忠呢,你们想坏了爷爷的忠心?” 小太监们期期艾艾地上前,一个胆大的先打了一杖,不重,但也让赵忠吃不消了。 “来,打。”赵忠咬牙。身后如雨点的杖子打下,他吃疼,把脸埋进雪地泥污里…… —————————————————————————— 次日,朝会。 御史台风闻上奏。弹劾祁中宫。条条清楚,款款查实。 赵熙颇吃惊。按昨日情形,御史们今日不会再顶风而上,为何? 正狐疑,一个内监小跑着上来,在她耳边低语,“赵忠赵总管昨日在别院杖毙……” “什么?”赵熙霍地起身。 阶下,群臣已经跪下大半,齐呼,“请撤中宫封号,移万安寺教化。着派节度使,至属国燕祁,治理民政。” 赵熙呆立半晌,铁青着脸,“今日退朝,有事再议。” 丢下一众大臣,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57章 华宫(三) 朝中轰轰烈烈的弹赅中宫案,被接着到来的亚岁节大典冲淡。亚岁节是团年前的大节, 这一天家家都要祭祖。今年是嘉和帝肃清奸党的中兴起步年, 这个节日尤显重要。于是众臣工都放下了手头的工作,全力筹备祭祖大典。 这一天赵熙天未亮即起, 焚香抄卷,天明时,先至天坛祭天,替华国祈福明年风调雨顺, 国泰民和。然后转至太庙祭祖。 赵熙至太庙时已经是正午,前朝后宫所有人都集结在这里。 大块石砖地铺就的广场上,众官员按品级整齐列队。官服的颜色由浅至深, 一大片一大片的方阵,从门口直排到太庙门前的高阶下。 赵熙在山呼万岁声中走过宽敞的广场,缓步踏上高阶,金琉璃的屋顶在视线中渐渐放大、清晰,遮住苍穹。太庙前铺着红毡的中轴线上, 祁峰着明黄宫衣,金纹织就九尾鸣凤, 乌黑墨发束起,头顶压着金色冠冕, 大礼相迎。从他开始, 身后诸人便为后宫。 赵熙停在他身前。祁峰率众起身欲退后一步, 赵熙却拉起他垂在身侧的手, 将人拉到身侧。 祁峰下意识向高阶下看了一眼, 肃容列在广场上的文武们都看着呢。赵熙不为所动,携着他面向庙门,庄严的大门正一寸寸洞开着,透出香烟味,带着年代的厚重。祁峰抿抿唇,顺着她的意思同入太庙。高阶之下,无数道目光聚在他背后,如箭芒。 步入殿内,厚重的大门从身后缓缓合上。香烟缭绕,灯火幽暗,与室外的明媚形成鲜明对比。赵熙脚下步子一顿,眯了眯眼睛。一直被她握着的那只修长的手,轻轻转了转腕,抽出来,反手揽住她,“脚下小心。” 赵熙转目看着祁峰,剑眉星目,年轻英气,点点辰辉尽收在深湛的眸中。 二人一同走到一排排的祖宗画像前。赵熙亲自燃了香,再撩衣跪在拜垫上,闭目祷告。身后的人跟过来,就跪在两步远的距离。 祷告完毕,她睁开眼睛。身侧后那道清清浅浅的呼吸一直都在。在这幽暗宁静的殿内,因为多了一个人的气息,仿佛可以温暖一室的孤寂。 等香燃尽的过程中,赵熙缓缓道,“阿峰,你……有多大了?”赵熙心中喟叹,这个开头并不好。问过的问题再问一遍,显得自己真的老了。 祁峰未答,只是微微翘起唇角,“陛下并不算老。”简直直击问题的核心。 赵熙心道这个直筒子呀。她好笑地摇头。抬目看了看满墙的画像,“阿峰……” “嗯。”祁峰的声音低低沉沉,在静谧的殿内久久回响。 赵熙目光投在一排排的祖宗画像上。烟有些大了,眸中竟有些湿润,“阿峰今年祭祖时,是如何情形?” 祁峰微微叹气。“可有臣工宗亲又嘀咕陛下了?” 祁峰看着身前那个明明瘦削却双肩沉重的人。两年前,若他没有焚心的执念,不吃下那粒小小的药丸,若他再难得糊涂些,就做了她的正君,此刻,华国拥有的中宫就是顾相嫡子,嘉和侯,华国世家子弟,矜贵的读书人。他也不会不容于华国庙堂,她亦不用左右为难。可是一切都是过去,他搏命换回了自己的身份,换来正大光明地站在她身边。为此失去的,他,从未后悔过。可如今情势,她的压力大部分来自于她中宫的身份和她无嗣的弱点。 “今年阿峰在燕也祭祖了吗? 祁峰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祭天、祭祖,是家国大事,可他并不这么看。这回因着要赶回华国,未等到正日子他便至祁祖太庙走了过场。在祭祖这事上,他能体会到赵熙的心情。他的皇位,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是篡来的。而赵熙的皇位也不是先皇遗命。他们都挺懒怠祭祖。先皇并未属意自己,他们更不是那愚孝的人。不过是来装点门面罢了。 “国中没有臣工宗亲嘀咕燕帝?”赵熙回头瞅他,“毕竟你连个后宫都没有,何谈留嗣。” 祁峰愣了下,轻描淡写,“每年不过是祭祖时他们嘀咕几句罢了,过去就好了。” “为这几句嘀咕,燕兴帝在王庭收拾了多少人?”赵熙看他。 祁峰抿唇。他没有后宫,无嗣,登基后政敌总是用这一点攻击他。王庭里他大开杀戒,鲜血浸地面几层,才平息了这些说辞。这倒成了华国朝堂上攻诘中宫的主要一条。 “帝君果然只手擎天了。”赵熙不赞同地叹息。 祁峰无从分辩。 赵熙缓缓道,“朕想赐卿十名南华世家女,充做后宫吧。” 祁峰没跟上她思路。 赵熙拉他起身,“你是帝君,总不能老因为这个开杀戒,留下暴戾的骂名。” 祁峰明白过来,“陛下赐臣侍一个后宫?” 赵熙点头。 “那就能止住非议了?”祁峰紧皱着眉,“不是一样的无嗣?那些托辞无嗣的攻诘,一样不会平息。” 赵熙滞了下,谈话进入到最核心的艰难,她缓缓道,“你试着与她们相合,若有人怀孕……” 祁峰难以置信,没想到赵熙会这样安排。 赵熙艰难道,“或许你更喜欢燕祁女子,不过孩子既然要在华国长大,恐怕还是本国女子更好些。” 祁峰甩开她的手,后退一步,“你说的这不就是代妊吗?我说过,这不行。”祁峰咬牙,气得心砰砰的。 “怎么不成……” 祁峰再次打断她,气道,“好,既然陛下所赐,装车运回燕祁吧。就放在后宫。既然都是侧妃,我幸不幸她们,君上可管不了。” 话说到这里,俨然是两个国君的对话。自从祁峰做回自己,还鲜有在她面前这么硬气的时候。这是真生气了。 不过纵使生气,他仍认定是赏,不是赠,就说明在她面前,倒真没把自己放在国君之位上。 祁峰愣了下,也明白过来。经年的习惯,也是心底里的认同,与他在燕还是在华,真没有多大关系。 打迭起来的气势一下子泄走,他垂下眉,轻声嘀咕了句。 “说什么呢?”赵熙探问。 祁峰摇摇头。 “此刻你不讲,夜里朕自有无数让你讲的法子。” 祁峰死死垂着头,装着没听见这句淫,邪的威胁。 “打岔呢。方才说到哪了?”赵熙并不放过。 祁峰深吸了口气,抬目看她,“陛下不用激我。始乱终弃,我是不会干的。”他说完,就别过目光。 这夹枪带捧的,影射谁呢?赵熙愣了半晌,干巴巴道,“你不过是心中执念……” 祁峰雪亮的眸光扫过来,坚定道,“纵是执念也无妨。” 他别过目光,望着殿角蒙昧不明的昏暗,低声道,“臣侍说过的,那是一盏心灯,是臣侍的念想,不是骗人的。” 赵熙一下子僵住。当年在别院,他还是顾家的嫡子,她的正君,两人第一次坦露心扉时,他说过的话。记得当时她还不甚满意,觉得应该听到他更深刻的情话。 赵熙终于明白过来,那是在向她剖心呢。只是当时的她根本听不懂。 是啊,是执念又何妨?赵熙陷入深思。 “说这句话的,是我,不是兄长。”祁峰仿佛感知到她的心情,缓缓道,“再回别院时,您分得还很清。如今,也请您不要又混淆了?”祁峰一字一顿,深深湛湛的眸光逼视着她。 再回别院?赵熙想到那时她对祁峰的严苛,动辄得咎。她本以为这样由天上落到尘埃的差别待遇,会让他无法承受,至少会心生退意。其实他承受的,大部分是她对顾铭则的怒气罢了。可他却坦然接受,全力配合,甚至回燕时,还带着她亲手赐的锁。她以为这是他在向自己表示忠诚。今日她才想明白。他是用全身的力气告诉她,他是祁峰,不是那个高高在上光华耀眼的顾家嫡子。他希望她能认识到回来的是个全新的人,从互相认识开始,接受他。那些个零零碎碎的搓磨,他并不放在心上。 一念想透,赵熙心中又涩又酸楚。 “臣侍是祁峰。生于王庭,长于宗山。不似顾兄长那样幼有美名,才动惊城。”祁峰倔强地看着她,“皇帝之位,是处心积虑争到的。因为我觉得有能力让燕祁更兴盛。所以,我不在乎美名,就算在王庭开了杀戒,我也有能力承受身后的评说。包括子嗣的问题,臣侍还是之前那句话,不会变了。” 册封他为中宫,于赵熙,更多是权利的平衡,远不能证明爱意有多浓。祁峰明白,坚持做回自己,他或许要花尽全部心力,才能重新走进她心中。但他既然认定了,就不会后悔。这才是他的执念。 “阿峰……”赵熙伸手拉住祁峰的手,他的手温暖有力。祁峰垂下目光,在广袖下与赵熙十指紧扣。 赵熙靠在他怀里,感受着他沉稳的心跳声,“阿峰,你说得好,那些妄议,那些评说,我们死后又听不到,何必委屈自己?重整万里江山,国家强盛,才是一代为君者真正要做的。” “嗯。”祁峰郑重点头,展臂揽住她,长长舒了口气。 这一刻,他们不仅是夫妻,更是两位帝君。从来高处不胜寒的位置,竟然还能有心爱的人相伴,这何其有幸。 ----------- 茂林。 赤苏服侍着姜婉用药。 这些日子,太后的饮食,他都亲力亲为,喝药的时辰,凉热,都有讲究,别人也插不上手。太后的病情大有好转,他也以肉眼看得见的速度,迅速瘦了下来。 太后喝了药,又漱了口。赤苏托着莹白的小瓷盘,上面有几颗渍得青青翠翠的蜜杏。 太后吃了一粒,甜甜的,又不腻,笑着点点头。 赤苏笑眯眯地等着她吃完,“娘娘有点饿了没?” “有了。”太后舒出口气,病了这么久,口中全是药味,一粒甜杏,就能让她有胃口了,这感觉真是不错,“以后多进些给哀家。” 赤苏却收了碟盏,摇头道,“杏不养人,偶尔吃一点倒行。以后还得以药膳食调理。” 太后笑着点头,“行,听赤苏小先生的。” 赤苏招呼人给上粥。 太后看赤苏忙前忙后,心情也好了不少。这小郎中也就和顾夕一般年纪。长得眉目清朗,是上人之姿。看他平日与别院中人打交道,应该是个率性的人。不光是给她医病,别人有不舒服的,求到他,他也是尽心调理。哎,就是个天生的医者啊。 “赤苏,你同哀家讲实话,哀家这身子,还有多少寿数?” 赤苏停下动作,认真地思索了一下,“若是太后能够静心养生,按在下的方子调理,五年之内该是无大碍。” 太后她长叹出口气,“你这孩子倒是不似那些太医们老打太极,话说可信呀。五年就五年,尽够了。” 赤苏笑,“不是仅五年,是五年内好着呢。以后调理好了,尽可长寿。” 太后摇头,“活那么久也没什么意思。”她探手拉住赤苏的手,一双医者的手,修长柔韧,指尖有薄茧,是制药时磨出来的,她轻轻拍了拍他手背,“你再跟哀家讲实话,五年内皇帝能诞下皇子不?” 赤苏认真地点头,“只要陛下肯像太后娘娘这样听话,吃药,放宽心,注意养身,生孩子的事,也不是不可能的。” 太后喜得眼睛都亮了,“真的?” “自然。”赤苏在专业领域被人疑问,不禁挑起眉,“生孩子的事,赤苏也是在行的。” 太后被他的话逗笑,“你才多大的孩子,说这话倒是老道。” 赤苏低头收拾东西,遮掩红了的脸。 “家里还有谁呀?” 见太后拉家常,赤苏烧红的脸终于缓了缓,他低声道,“就爷爷,年前去了。” “噢,之后上的宗山?” 赤苏撇撇嘴。 无依无靠的孩子,怪可怜的。太后又怜惜起来,替他撑腰道,“若是不喜欢入宗山学艺,便在京城住下,想在宫里任太医,还是想自己开家医馆,都成的。” “我喜欢开医馆,医疑难杂症很对我脾气。”赤苏眼睛都亮了。 太后笑道,“那就说准了,开医馆。京城人口多,到时大家慕名来赤苏小神医这求医,有多少难症等着你呢。” 赤苏却暗淡了眸光,“不成,既入宗山,就得听宗山调遣,怎可自行其道?” 太后很惊讶,赤苏这样随性的孩子,怎会有这样老气横秋的想法? 赤苏认真地解释道,“年前爷爷去世时,我也受了很重的伤,若不是先生施救,又送我到宗山养伤,我恐怕也死了……大丈夫当讲信义,我答应爷爷和先生了,既入宗山,再怎样,也不会反悔的。” “喔,是你师父救的你,倒是该报答。”太后把先生听成了师父。赤苏想起先生嘱咐他不可对别人提及的事,便也没去纠正太后。 他出了一会儿神,叹气道,“那个宗山,其实一点都不好。听说建派数百年了。房子一片连一片的,占了好几个山头。里面的尊者们都鼻孔朝天,傲气得不行。宗山山脚下,酒楼连成片,每座酒楼前的拴马柱密密层层的。天天都有华国各地的达官显贵们,带着成车的金银珠宝,携着子弟们来拜山,络绎不绝,闹闹营营……” 太后皱眉,原来宗山也不是清静之地,世外桃源。看来夕儿也好,赤苏也好,这性子的孩子是待不惯的。就像宫里,繁花锦簇,光彩耀眼,却也是闹营营的是非地。可她毕竟住了一辈子了,还有女儿留在宫中。太后想着想着,就有些伤怀了。 “赤苏,哀家想回宫了。” “回呗。”赤苏无可无不可,在哪里都是医人。 太后叹息道,“你不知道,前几日宫中最忠心的一个老宫人死了。”她想到赵忠,颇为惋惜,“皇帝身边连个能信任的人也没有,哀家得回去,替她看着后宫。” “还有,皇帝的病,回京了,赤苏就抓紧治吧。”太后殷殷地看着他。 赤苏认真地点头,“您放心。” 太后中毒深,日子久,人又虚弱,所以不能除根。陛下要好些。赤苏决心回去后,加紧研究药典,把陛下当成他入京后的第一个难症。想至此,赤苏满脑子被各色古方药典占据。他顾不上和太后说话儿,赶紧回去扎进他的屋子里钻研去了。 第58章 药王庄(一) 太后在茂林养了大半年的病,终于回到宫中。正值团年, 内外后宫皆张灯结彩, 整个宫城都喜气洋洋的。 守岁那一夜,赵熙陪着太后用了晚膳, 嘱咐太后早歇着,今年不要守岁了,这才出来。华年旧俗,团年这一天皇上要在城门前与万民同庆。 赵熙一路走出后宫。 下了一天的雪, 整个宫城都被厚厚的雪毯覆盖,软软的,绒绒的。赵熙下了辇, 一路踏着洁白的雪,走出一串脚印。转过甬路,前面有一片梅林,虬枝伸展,墨梅吐蕊, 素雅如画。 赵熙眼前有些迷离。曾经梅树下的少年,长衣衬着雪色, 素指折梅,回眸冲她展出明亮笑意……如画如梦的往昔啊。赵熙抚着心前, 眼睫全湿了。她示意众人停下, 独自走进林中。 众人等在梅林外, 好一会儿, 陛下走出梅林, 手里拿着一枝雅致的梅枝。 “回去插瓶子里。”赵熙吩咐。 “再给太后折几枝送过去。” 宫人们接过梅枝,赵熙回头,看见她的中宫已经站在内后宫门前等着她了。 今日祁峰着正式的礼服,作为中宫,他得陪陛下一同登上城楼与民同守岁。 见赵熙走过来,祁峰撩衣跪下,“参见陛下。” “地上凉。”赵熙将人从雪地里拉起来,弯腰给他掸裤腿,方才一跪,膝上湿了一片。 祁峰赶紧往后躲了一步。这里是内后宫的大门,这样轻狂,他是嫌太后最近没收拾他吗? “回宫换换。”赵熙道。 祁峰摆手,“无妨。” 赵熙摇头,这是冰水,刻骨的寒,她拉着祁峰上辇,“今冬太暖了,雪都没占住。看似雪堆住了,实际上一碰就化了。” 祁峰微微皱眉。 “暖冬,来年牧场上虫灾恐怕要泛滥。”赵熙道出祁峰心里的顾虑。燕还不是畜牧为主,千里草场,暖冬对草场的伤害还是很大的。祁峰是燕祁帝君,自然要忧心民生了,“年后就回王庭去,开春的事情还是要布置布置。” 祁峰愣了下,“可以在这里下旨回王庭,布置方略。”事实上他已经开始这样做了。 赵熙摇头,“你是帝君,民生艰难之计,怎能不与民共度难关?” 祁峰驳不回去,垂下目光,“想……待到开春,行不行?” 那时,寒冬已经过去,赵熙身上的寒毒或许就能好过些。祁峰抬目,目光湿漉漉的。从那次去茂林接她回来,她便不再近他的身了。祁峰想到可能团年后就会被她要求着回王庭去,心里更加忧虑,他就在辇上,在宽大的袖子下面拉住赵熙的手。 赵熙在袖子下面握住那温暖的手掌,心里也开始发涩,“团年后,你便启程吧。回去后,多制方略,任用贤能,心怀民生。开春前还要多屯粮,我会调北江的粮仓,取道离风口送到你的王庭去。” “谢陛下。” 赵熙拍拍他手背,“你尽放手去治理王庭吧,身后有朕,整个华国都是你的后盾。” 祁峰眸中全湿了,“嗯。” “别担心朕。”赵熙安慰担忧的中宫,“赤苏已经同朕研究过药理了,他的方子还是可行的。朕准备团年后,就试试呢。” 祁峰点头。那个赤苏,医治太后的大功之人嘛,现在入后宫已经不用礼监司的牌子了。 “别担心了。”赵熙见祁峰情绪不怎么高,安慰他,“边境有动荡,年后我就去巡边。” 祁峰心疼地叹息,巡边,虽然可能在边境接到她,再见面固然是好的。可是北边境是苦寒之地,怕她受不了。 帝后二人在宽大的袖子下,拉着手,一直到了宫门。龙辇和凤辇是分开的。二人分开各乘一辇。城门缓缓打开,满城华灯,众民欢庆,一副欢腾守岁图,在眼前徐徐展开。 ---------- 燕祁边境草原。 零星的雪花从天明便开始,至正午雪势愈大。一望无垠的枯草被纷纷扬扬的银白色覆盖,劲风不时卷过,厚厚的雪被又平地扬起来,在天地扯起雪幕。 赶来与陛下会合的崔是站在行营前的高坡上。 “是不是被雪阻住了?”偏将在一边小声猜测。 崔是脸色凝重,今冬过暖,大雪覆盖的并不是冻硬的土地,这样的情形,最怕坍塌和滑坡。 “寻干柴,入夜后就点几大堆篝火。”崔是传令,“现在寻风干的牲畜粪,先点起来,烟雾越大越好,目标明显。” 要以狼烟示警?偏将迟疑道,“毕竟是燕祁境内……” 崔是摆手道,“哪还管得了那些?祁中宫也在往这里赶来会合。他接到示警,可以随时调动燕祁兵力,咱们一齐找呀。丢了陛下,咱们何以向全华国人交待?” 崔是抬目看了看铅云密布的天,估计今夜会有大雪,他焦躁地低吼,“赶紧点狼烟。” 不多时,在漫天雪幕里,一道狼烟冲天而起。浓黑的烟气,在渐强的风势里,并未形成冲天的烟柱,但也足够方圆十数里可见了。 崔是派人向四个方向找寻陛下踪迹。自己亲自引了人,策马向东北方向而去。 --- 漫天雪幕。 赵熙带着一队人,遁着纷杂的马蹄印,在雪地里艰难前行。 追踪着这个马队已经行了几个时辰,风雪渐大,刚踏上的马蹄印子,迅速被雪覆盖住。若不是赵熙有丰富的野外作战的经验,几乎跟丢了。 “陛下,雪太大了,先避一避吧。”武卫长过来劝。 赵熙全身都披着寒气儿,眉毛,睫毛上全是冰碴,她把面巾往上拉了拉,只露出眼睛,“这马队定是在草原里走惯了的,这么大的风雪,不躲起来,却拼了命地赶路,定有蹊跷。”她环顾了一下白茫茫的混沌周遭,淡淡哼了声,“他们不怕,咱们是训练有素的军人,又有什么可怕的?” 武卫长被赵熙几句话驳得没了声音,只得冲侍卫们摆手,令集结过来,护紧陛下。 赵熙提了提缰,跨下骏马长长嘶鸣了一声,抬起前蹄,露出肚皮以下的长毛,都冻成了冰棱。赵熙从腰袋中掏出一马糖块,喂给马,拍了拍它鬓毛,“出发。” 一马当先,冲上坡去。侍卫们紧紧跟随,马队瞬间提了速。一鼓作气冲上高坡。 “追上了。”武卫长喜道。 坡下,避风处,真有十几匹骏马,皆未佩鞍。散站在坡下。想是跑了一上午,马儿都累坏了。背抵着风,用蹄子正刨雪下的草根吃呢。 赵熙从马上站起来,向四周望,“赶马的人呢?”燕人爱马,都到草原边上了,岂有丢下马,独自离开的道理,“给我找,务必将赶马人找出来。” “陛下,您瞅?”武卫长拉着一匹上来。马臀后的印记非常清晰。 “果然是军马?”赵熙冷哼。她伸手从搭袋的马背上掏了掏,是一袋子的馒头,已经冻硬。人走得匆忙,连食物都不带?“四下去找,务必把人找回来,没跑远。” 她居高临下,环视山脚,忽然眼睛一亮。果然一个人影,骑在马背上,没命地往山谷里逃。 “围了。”赵熙拿鞭梢向那方向一点。 侍卫们立刻催动坐骑,冲下山去。 赵熙驻马高坡,看着众侍卫从四面包抄过去。那个骑手左突右突,均无法突出精锐暗卫的包围圈。赵熙在高坡上一声低喝,众暗卫得了号令,都从马上站起来,围着那骑手,包围圈一下子缩小。 那骑士眼前都是鞭影,刀影,眼前一光,人就坐不稳马背。被武卫长探手抓住后背,一带,人就被揪过去,倒按在马背上。 众暗卫得了手,策马驶回高坡。 武卫长将人掼在雪地里,赵熙催马踏前一步,马蹄轻轻一带,便踏到那人背上。踏得不重,神驹自有数,但那人已经是受不住,哀叫起来。 “何人,为何偷贩军马?” 那人被追了一上午,以为是马匪,殊知弃了马也不成,人到底是给捉了回来。听为首这人语气,明显是官家之人,那骑士心知今日是死到临头了,拼命哀求,“小的就是一个马贩。现今天冷,草料不足,边军却得不到退兵的令儿,马儿都养不活了,便贩与小人们这等马贩。小人真不是偷运军马呀。” 赵熙沉声,“哪个堡的?” “前面土城的。”那人又冷又怕,发着抖道,“边境百多个堡的边军,都是这样的。马贩子穿梭在草原上,无非是给战马找个出路,不然冻死饿死,明年开春,边军无马可用,也是死罪。现今换成银钱,明年开春,也好买新马呀。” 赵熙凝眉。武卫长倒是在一边感叹,“边军不易呀。” 赵熙横了他一眼,“军马是军士的性命,虽是天寒地冻,养马不易,但若是各堡开了私贩军马的口子,必会引起乱子。其中滋生多少贪腐之辈?边防岂不是要溃了?” 武卫长忙抱拳,“是,末将受教了。” 赵熙摆摆手,毕竟都是近身侍卫,于行军打仗,还是不在行的。她指着那人,“来人,将这马贩,带回营,待祁中宫到了交给他,他自会明白该如何处理。” “是。”有四个侍卫分出来,提起那人按在马背上。另几个人驱着马队,投风雪中而去。 赵熙驻在高坡上,看着马队走远,却久久不语。 “陛下?” 赵熙摆摆手。入眼四方,均是白茫茫的。在这方荒原,这样的马贩何止千百人。方才一路追下来,她心中竟隐隐地有些希翼。马队规模不大,骑手似乎也是单枪匹马,若真是夕儿,该有多好啊。他说过,想在草原做马贩的。兴许是他呀。一路追下来,这样的想法一度弥漫了她整个心头。直到看见弃马而逃的骑士的背影。终不是那个挺拔矫健的小子啊。 一年来,赵熙的失望,何止百次。 自从宫变后,南华实行了有史以来最严格的户籍制度后,游侠散商几乎绝迹。在这种制度下,顾夕想无声无息地隐居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但即使她派出大批人暗访,都未寻到顾夕的影踪。 夕儿不在华境,也不是燕祁。或许他就在两国边境,这三不管地界?赵熙觉得胸腔里的心跳得厉害。她使劲眨干眼中的雾气。 停了好一会儿,雪又大起来。 “撤吧。”赵熙拉转马头,正要下坡,突然觉得脚下微震。 她警觉地四下观望。雪势很大,可刚下半天,倒不至于雪崩滑坡。不过这山一面坡峭,又没植被,或是土石松动,也未可知。 “都站下。”赵熙抬手。 她警觉地听了听风声,脚下的震动愈加明显,暗卫们都警觉起来。 “陛下……”武卫长刚要说话,脚下突然大震,剧烈的震动让所有人都踉跄。 “糟了,塌方了。”赵熙率先提马缰,众人紧跟着她,马队反应迅速,却也只奔了几步,半个山坡轰然垮下来,黑色的山石碎土翻出地上,将赵熙和她的马队一同吞了下去。 ------- “啊……”在榻上午睡的人,低呼了一声,从梦魇中惊醒。 守在一边的侍女莲子关切地看过来,“小爷,又魇着了?”另一个侍女芍香温柔地用布巾替他拭汗,和声安抚。 榻上的男子推开莲子的手,自己坐起来。午后柔和的日光,从窗棂照进来,在室内划出明明暗暗的方块。男子只穿了素色的中衣,肩平背展,肌肤柔滑,年轻美好得让人移不开眼睛。 芍香放下布巾,又来替男子挽发。 那男子仿佛不喜欢别人触碰,自己抬手挽了挽,乌黑的头发绸缎一般,光滑亮泽。黑发拢起,露出莹白的面庞,清新明丽。正是顾夕。 顾夕坐在榻上,闭着眼睛缓了一会儿。纷乱的心跳终于平了些,方才情绪激荡,又牵得内息纷乱不已。他吸了口气,却压不住内腑的牵痛。莲子驾轻就熟地捧来丸药,递到他唇边。 顾夕扭过头去,示意不需要。 他缓了好一会儿,强压住翻腾的内息,坚持着站起身。两个侍女赶紧上前,替他趿鞋,又要搀他。顾夕拂开两人,自己披了外衣,出了房间。外面北风正紧,雪花裹挟着,飘落在院子里,只睡了一晌午,世界已经是粉妆玉砌。 这座山叫药王山。是北燕靠边境的连绵山脉中的一座。盛产药材,原本叫药山。因着山上有一位老医者,用药治病手到病除,因此方圆百姓便给药山中间加了个王字。 几年前,一位男子来到药王山,那人允文允武,谋划出众,半年时间就依山势建起一座大庄子,经营药材。 那男子便是顾夕的先生顾铭则。顾夕也是醒来后才知道,原来先生从宗山上下来,一路向北到了药王山建庄。顾夕现在就住在庄内。庄子很大,前院开有医馆和药馆,顾夕住在最里面,幽深寂静,一住就将近大半年。 顾夕想到这一年来与先生的共处,不禁深深叹了口气。本是期盼已久的重逢,日思夜想的先生,却与宗山大相径庭。 顾夕看了会儿铅云密布的天空,“先生何时回来?” “晨起走的,说是晚上若雪大了,兴许就不回来了,在山里找一处山洞就歇下了。嘱咐小爷做好功课,就多歇着。”莲子转头吩咐一个小丫头,“菊白,小爷又魇着了,老药师嘱咐过,遇此种情况,药里再加安神剂量呢。”那小丫头脆脆地答应了,下去熬药去。 顾夕垂眸看着地面,雪已经及尺厚,若是一直下,入夜就会及膝。“我不饿,午膳不用了。我要闭关调息,你们别来扰我。”他拢紧外衫,转身略拖着步子,回了房里。 莲子和芍香对视一眼,跟在后面轻声劝道,“不用些午膳,如何吃药呢?” 顾夕并不答话。 “庄主吩咐了,小爷的腿伤没好利索,得沐热汤浴呢……” 顾夕关上门。 两人怅然站在门外,长长叹了口气。 “小爷又任着性子,不吃饭,如何吃药,又不治伤,庄主回来要生气的。吃苦头的不还是小爷自己?” 两人站在院子里,看着被顾夕关紧的密室的门,一筹莫展。 这位夕少爷,是大半年前被庄主救回来的。那时,庄主得了国境的消息,火急火燎地亲自带人进了边境大山里,一个月后,带回一个又伤又病的年轻人,庄主要大家叫这人小爷。当时小爷的情况才叫凄惨,右腿断了,一身的伤口。人瘦得可怜,又整日发高烧。庄主与老药师一同悉心治疗。老药师用药,庄主施针,才从鬼门关上把人抢回来。 说来也奇怪,小爷昏迷时,庄主时时探望,夜夜陪伴,宠溺极了。可小爷一醒来,庄主却仿佛较着劲似的,每次都是小爷惹得庄主发火为结局。 上回小爷不吃药的后果是什么?她们可是记忆犹新。那时小爷腿伤未好,就要离庄,庄主拒绝后,小爷便拒绝再喝药了。庄主得知后,命人来后院,叫人熬了药,生生灌进去。好几个人按着小爷,小爷虽然一条腿不方便,但挣得也挺厉害,药洒了一碗又一碗,衣服,床褥全湿了。老药师在一边连声痛叫糟蹋了好东西,这些药可是能救多少人命? 最后还是小爷眼圈红了,张嘴喝了药进去。不过庄主还是将小爷禁在屋子里,一个月都没准出房。 莲子想着,眼圈也发涩。她决定把粥先熬出来,劝着小爷喝下去。若是小爷真不想吃药,她这一回就想法给遮掩过去。再不能让他遭那样的罪了。 顾夕面对密室的一面墙壁,盘膝坐在蒲团里,闭目凝息。可心潮却久久无法平静。过往,一幕幕闪现在脑海里,扰得他心神难安。 那个惊心动魄的傍晚,他从山谷中逃离,内伤沉重,心如死灰,失足从高崖上坠落,扭断了右膝……他记得自己醒来时,仰面躺在枯草遍布的谷底,头顶是一线天光,灰蒙蒙地。他记得自己是如何用两段枯枝缚紧了右腿,又是如何拖着腿,爬过崎岖的山路。峰利的山石,带着锯齿的枯草叶,划破了他的双手,划烂了衣服。天黑了,又亮了,黑了,又亮了……当他再回到溪边时,从水中倒影里,几乎看不出那是自己。满身的血污,满脸的血迹。那里面有他的,也有万山的。弑父弑师,沾了满手的罪孽,他想及此,伏在溪边,干呕不止。直到吐出几口淤血,他才稍微平静。 他在山里,用了半个月时间休息。在一个夜晚,他出了大山。沿途,越往京郊走,官捕文书告示就越多。顾夕停在路边,看着茶肆里贴着的文书。有画着他的画像海捕文书,也有燕文的昭告臣民摄政王安好的消息。街谈巷议,燕祁太后被害,小皇帝也死了,摄政王将登大宝。还要和华国国君联姻。顾夕一路走来,这样的议论是听了满耳朵。 一天夜晚,天空全是乌云,大地笼在一片黑暗里。他趁夜,翻越别院高墙。因为只有一条腿可用力,腾起跃下时,发出了点声音,却没引来侍卫。他愣在原地。心里意识到,他最想远远再看一眼的人,可能并不在别院里。 东厢里,住着的是燕祁的小皇帝祁峭,内院里,守着的,是赵忠,那个忠心又机警的老内监。顾夕没打扰任何人,闪身进了正君的房间。房里清幽宁静,因未掌灯,一切都是蒙蒙昧昧的。顾夕却是非常熟悉,用单腿跳着,来到百宝阁前,看见了那个青花的瓷瓶。 他抚了抚瓷瓶,沁凉又熟悉。那一年,他亲手从里面取出正君用来散功的药,这一次,他把半块兵符,投在了里面。 轻轻的铛的一声,掌握燕国兵力的半块兵符,滑进瓶口,便寂静无声。顾夕抚着瓶身,细心地用衣襟擦净了瓶身上被他掌心血口子沾上的血渍。 出了别院,他想远远地,向更北边走。可终于病倒在路边。不知昏迷了多久,间或朦胧间,他似乎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挺拔的身影,英气的面容,飘洒的长发,腰间悬着的古朴名剑…… “先生……”顾夕张口叫了一声,却未发出声音,他烧了太长时间,嗓子全哑了。迷迷糊糊间,他听到先生低低的声音正和一个老者商议,“腿骨长歪了,这样不行,不能落下病根……打断,重接。” “啊?”那老者吃惊地低叫了声,“小公子病成这样,此刻断骨重续,恐怕承受不来呀。” “夕儿有功夫傍身,能挺过去。”先生的声音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透着不容违抗的坚定。 “不过是条腿,总没命重吧。”那老者不同意。 “不,夕儿的腿……和命一样重要。”先生斩钉截铁。 顾夕虚弱地说不出话,睁不开眼睛。不过他心中却明白,先生为什么说他的腿和命一样重要。他颤着唇说不出话,朦胧中只觉得先生腾出一只手,将自己的两只腕子握在一起,压过头顶,另只手向他右膝摸索下去…… “先生……”顾夕两行清泪,从眼角无声滑落鬓边。他想告诉先生,自己可能回不去赵熙身边了,是否跛了,又有什么重要?可是先生下手如风,右膝被重手法一击,便被生生击折。这可比摔断时疼千百倍,他甚至都没来得及惨叫一声,就陷入了深深的昏迷。 顾夕睁开眼睛,双眼已经泪水充盈。眼前,仍是密室里冰冷的墙壁。右膝又隐隐疼起来,断掉时的疼痛即使被药王医好了,也一直深刻地烙印在骨髓里。有一次与药王闲聊,药王说过一句,也许是腿疼,落下的病根,也许就是他心里疼。说不准。“腿断了,哪能不留下点痕迹?”老药师显然不想再忆及当时惨烈的情形。 顾夕也没再提腿疼的事。疼,他并不怕,就像他并不后悔出手杀了万山。那样一个野心的疯子,定会给所有人带来灾难。可是毕竟那是师父,是父亲,他造下如此罪孽,在生命里哪能不留下一点印迹?在离开赵熙的他的余生里,终是暗无天日的。顾夕被无边的颓败折腾得辗转难眠。 “老夫有个方子,能让人忘忧,夕少爷可愿意一试?”药王见他这样煎熬,实在看不过眼,曾这样提议过。 “服后就忘了一切?”顾夕转头吃惊地看着他,老药师看见这个明艳的年轻人,整张脸瘦得就似乎只有一双眼睛越来越大了,不由叹了口气,“自然。能忘记过往,等同重活一回……” 顾夕抬手止住他的话,重活一回,何其诱惑。可他舍不得与赵熙的过往,不想忘记。 “药王爷爷,千万别在我的饭食里下这药啊。”顾夕抬目,澄澈的眸子里全是锐利。 药王尴尬地笑了笑,“哪能。” 顾夕轻轻摇头,“若是琢磨着给我下这药,我便不用庄内饭食了。” 药王抚须哈哈大笑,“你这小娃,与我孙儿一个性子,惯会要挟人。” 药王的孙子?那人叫赤苏的年轻人。比自己大了一岁,性子却更是张扬,不谙世事。顾夕觉得他下山,比之自己当年,更是白纸一张。 “赤苏,你们送他入宫了。” 药王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我祖孙也无非是报庄主的恩罢了。此间事了,赤苏就回来了。” 顾夕把脸别过去,苦笑道,“人会长大,心也会改变。纵使是仙人,红尘中走一遍,也再回不到从前……” 老药师怔住。 顾夕心潮起伏,又觉得筋脉中真气乱蹿,再难平心打坐。 第59章 药王庄(二) 北风肆狂。密布的彤云之上,仿佛有倾倒不完的玉屑, 扑簌簌, 纷扬扬,把大地山川厚厚覆盖。 祁峰带着人从王庭方向, 横跨了大半个草原,来北边境与赵熙会合。还差半个时辰路程即可到约定地时,祁峰被越来越大的雪阻住。 正一座大山石洞中避雪,直耽搁到黄昏。 突然在这纷扬扬的雪天, 草原深处那黑压压的静静地直入云天的烟柱,触目惊心。 “狼烟?”众人皆冲出洞口,向远天张望, “是有敌兵来袭?为何只有一道?” 远天只有一炷狼烟,并无烽火腾起。燕祁边境军是不常用狼烟的,他们都是马上战将,若要犯边,都是一阵风来去自如。狼烟这东西, 说白了,还是防守一方的南华用的多些。 崔帅在草原里接应陛下的, 莫不是双方失散了,点狼烟以示警的。只是不知是哪一方燃的狼烟。祁峰只觉得心里发慌, 他急道, “传令, 集合。多准备火把。我们朝狼烟方向搜索过去。” 祁峰带来的万人队迅速集结, 他站在高坡上, 分配了搜索的任务后,沉声道,“雪下了整天,山风也烈,任何痕迹都将被迅速掩盖。所以我们要行动迅速,十人一队,以包围圈的队型,火把为号,南北呼应着摸索前行……” 亲卫们纷纷点头,迅速分了组。每人背负了多根火把火折,还带足了烟火以供联络。 众人上马,分队而行。祁峰亲带一队,从北面搜过去。雪仍在飘洒没有停下的意思。他一颗心越跳越乱,虽然不知前方会合点情形如何,但他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如果真是赵熙有难,那他就调草原各堡的留守士兵,一起搜寻。 祁峰手中没有兵符,只有下旨调兵。他若用此方法,就一定会被王庭的人猜疑。可他没有别的办法,如果赵熙有任何闪失,他都追悔莫及。 ---- 药王庄。 一个身材修长的素衣男子,站在窗前,看远山近树,皆罩在雪影里。 一个管事进来,垂首道,“庄主,那个丫头带过来了。” “传。”那男子转过头,莹白肌肤,仿佛寒玉,如画面庞,不染一丝烟火气。正是庄主顾铭则,顾夕的先生。 那管事恭谨地闪开身,阶下,家丁押上一个丫环。正是顾夕房里的丫环莲子。莲子只着室内的单衣,不知是冷得还是怕得,浑身发着抖,颓然跪在厅前雪地里。 “奴婢莲子,参见庄主。” 顾铭则站在厅门里,负着手,居高临下,他雪白的袍袖又宽又大,迎着风,墨发在风中飘洒,飘然若仙。可厅下的人,连同管事都不敢抬目看他一眼。 “几回?”声音清清淡淡,却带着不怒自威的威严。 那莲子瑟瑟抖着,“庄主,只这一回,真的只这一回。” 管事上前一步,低声,“真是就一回,查实了。芍香早招了。” 他回头斥道,“莲子,你糊涂呵。老药王说了,小爷的伤重,这药用上了,就不能断,否则前功尽弃。幸而庄主料得先机,不然,小爷可就让你们误了……” 他又陪笑道,“幸而时辰还未过太久,补上这一剂就好。” 顾铭则目光扫过阶下莲子,微微抬手。 “庄主……”那管事一惊。 顾夕从密室出来,天色近晚。他绕过回廊。房前的院子里,积雪落得很厚,有两个家丁正在扫,露出一段石子路。顾夕停下步子。记得去岁,也下过场大雪,他当时还在百福宫,宫院里,雪白的雪被盖在地上,没有一个脚印,真是粉妆玉砌,他一时兴起,拎着剑从窗口飞掠出去…… 顾夕想得入了神。 站了一会儿,连厚厚的裘衣也挡不住寒意,可并没有如往昔般,莲子和芍香两个丫环跑过来催他进房。顾夕狐疑地向院里张了张,也没见那两个叽叽喳喳的身影。 顾夕奇怪地问,“莲子呢?” 扫雪的家丁摇摇头。 “芍香……”顾夕提了提声音。 扫好路的家丁已经收了扫帚,退了出去。顾夕四顾,确定院中除了他,空无一人。 他转回房间。他的房间是里外套间,莲子和芍香平时就在外间炕上缝缝绣绣,插花玩,从不跑远。顾夕弯身拾起落在炕上的一个绣件,上面挑的几针还未收尾,笸里的丝线刚分了两股,还未缠。顾夕掷下花绷子,几步进了内室。 一碗药粥放在桌上,还细心地盖了纱网罩。 顾夕伸手指碰了碰碗沿,已经凉透了。他几乎能想见,芍香捧着粥进来时的神情。 可是,人呢? 顾夕返身出了房间。 院中刚扫开的一条石子路,又覆上了雪,顾夕走得急,右腿也不是很便利,脚下打了个滑,狼狈地跌进雪里。 院门突然从外面打开,顾夕挣扎着从冰凉的雪堆里爬出来,向院门处看。眸光一下子缩紧,这几个人的是先生的长随,无事不上后过院来。最近一次见他们也是半年前,他们曾按住他,硬给他灌药来着。 顾夕看着他们一步步靠近,戒备地缩紧肩。几个人身后,是洞开的院门,外面是静静,没有别人。顾夕眸中精光闪现,这,正是个机会。 顾夕趁他们不防备,忽然腾身而起,迎着院门冲了过去。 只要这一招得手,他就可以冲出院子去。快一年了,他从未出过的院门,连前院也未去过。只要这一招得手,他出了院门,就可以想办法藏身在这偌大的庄院里,伺机逃出去。 顾夕心提到嗓子眼,心跳如鼓。可也只奔出几步,便被几个人封住去路。顾夕抬指,骈指为剑,精妙的宗山剑招,逼得几人连连后退。眼见就要攻到门口,几个家丁相视一眼,再不管顾夕招式凌厉,拼着被剑风划中,不过是身上添几道淤青。他们一齐扑上来,用体重将顾夕牢牢地压在雪地里。 “哎……”再精妙的招术,没了内力,都是花拳绣腿。顾夕力气上拼不过人家,只得使劲全力挣扎。那四个人便一味用体重压住他四肢。一时几个人在雪里滚得一片狼藉。 “可闹够了?”清清冷冷的声音,不高,却清越,顾夕挣得正起劲,一下子僵住。 他被俯压着,艰难地扭头往身后看,那个修长的身影,披散的墨发,莹玉的面容,眸光居高临下,攫住顾夕。顾夕怔了半瞬,怯怯道,“先生……” --- 飞雪如幕,院中只有扑簌簌的雪落声。 顾夕从雪地里被捞出来,半个身子都湿了。他浑身滴着水,看着竹伞下的人。经年过后,先生的样子,明明面容未变,可总觉得这个人就是变了。记忆中那个温暖洒脱的男子,总是给予他鼓励和指点,也不过是几年未见,就悚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样,浑身散发着的压力,气韵冰寒。 “先生……”顾夕试着唤了声,发觉自己嗓子全干了。 “回房去。”顾铭则先越过顾夕,进了房间。 这一瞬先生擦肩而过,熟悉的温暖被冰寒替代,让顾夕全身都绷紧, 进了房间,顾铭则拣桌边的椅子坐下,手指点了点桌前。顾夕不明所以,目光跟过去看,发现不知何时一碗药已经置在桌前。 顾夕眸中终于起了不同的波澜,“我不喝。” 顾铭则抿紧唇,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小徒弟。 顾夕受不住这样的目光,低声恳求,“先生,您除了药,就没别的话同夕儿谈?” 顾铭则眉头微微皱了一下。顾夕的心就一下子绷紧。从小虽然先生宠溺着他,但他还真没用这种语气顶撞过。先生眉头一皱,再轻,顾夕也感受得到,先生该是生气了。他慌乱地垂下头。 顾铭则坐在案边,等了片刻。可顾夕咬着牙不妥协。 顾铭则见顾夕没动,便起身抬步向门口走。 “先生……” 顾铭则停住步子,却并未回头去看。顾夕从他身后跟过来。 先生的身形挺拔,立在面前就像儿时的背影,是顾夕心中仰止的大山。顾夕泪眼再次朦胧,因为他发觉,自己与先生已经一般高了,从他的角度,先生已经不再是山。 “先生除了药,与夕儿就真的没有别的话了?”顾夕执著地问。 顾铭则身形也只顿了顿,“多年不见,夕儿想是忘了,先生的话,从不说二遍。” 顾夕闭了闭眼睛,垂在身侧的手颤着握了握,又松开。这样冰冷的先生,让他无从接受。 窗外院中,人影绰绰,不知何时进来的。顾夕忽地警醒,他几步追出来,院内积雪尺厚,再寻不见方才推出的那条石子路,顾夕右腿疼得厉害,只得停下步子扶住栏杆,颤声道,“先生,这药里掺了抑制筋脉的药,夕儿尝得出来。” 顾铭则的缓缓转过头,看着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儿时带他天天弄药草,顾夕也算是遍尝百草了。可仅凭熬出的药就能尝出来有几味药,也真成了神仙。他这是在套自己的话。 顾铭则没料到自己的小弟子也会和他使心眼,不由眯了眯眼睛。用药的时辰马上就过,顾铭则不再和顾夕磨时间,沉声道,“来人。” 院中的家丁听令围过来…… “不……”顾夕一惊,退后两步。 被药物和伤痛扼止的内力,安静地沉睡在丹田。顾夕知道自己再激烈的反抗,也是枉然。顾夕突然然抬手,连点自己身上几处大穴…… “夕儿……”顾铭则大惊,反手将顾夕压在雪地里。 雪灌了顾夕一头一脸,他激烈地挣扎着,抬手点向最后一个要穴。 顾铭则腾出一只手,将他的手腕扭转,按在背后。 “我不要再吃药……”顾夕喘息着,一张嘴,被雪水呛得直咳。 “你若待怎样?强行逆转真气,要攻出庄去吗?”顾铭则低声怒道。 顾夕急促地喘着,“嗯。” 顾铭则知道顾夕的性子,他自己说一不二,顾夕是他养大的,性子也差不多了,这多半也是他惯出来的。 顾夕眼前一黑又亮,人从雪堆里被扯出来,人被扯着翻了个面按在石子路上。顾夕全身都湿透了,后背磕得生疼。 他仰面看着顾铭则,经年不见,他终于这么近距离地挨近了先生。却是如此冰冷痛楚。他看清了先生此刻的容颜,那是与祁峰非常肖像的脸,却又不同,先生冷厉而强大,眸中又深又远,他怎么也看不到底。 “真是你吗?先生?”顾夕不确定地、梦呓般失了力气,只仰躺着,热泪扑簌簌从眼角流入鬓边。 顾铭则眸中有细细碎碎的裂痕,却又隐进幽深的眼底。他招招手,有家丁将那碗药从屋里捧出来。 顾夕眼睁睁看着顾铭则一手端了药,另一只手扼住他的下巴。先生眸子仿佛盛着远天的彤云,墨不见底。药碗缓缓移到顾夕唇边,浓浓的药汁倾灌进嘴里, “咳……”顾夕反应极大地咳呛。 “再来。” 顾夕听到先生的声音,由远及近,由近及远。 一碗药,在顾夕痛不欲生的咳呛中,灌了进去。 顾铭则掷了碗,从怀中掏出一粒药丸。 顾夕盯着那粒在眼前放大的药丸,瞳仁缩成了一个点。 “如有二犯,下次便吃下这个吧。”顾铭则将药丸给他看了一眼,“你知道它是什么。”就收了回去,起身。 顾夕当然知道,泛着金色的小药丸,是药王爷说的失忆药。顾夕面色苍白如纸。 按着他的几个家丁也起身,顾夕身上的钳制没有了,他难受地缩起四肢,侧躺过来,低低地咳。 “先生……”顾夕缓了一会儿,却仍坐不起来。他脱力地叹了口气,看着头顶的顾铭则,“一年前,先生是如何寻到我的。” 顾铭则微微抿唇,露出了然的神情,“真学会套先生的话了。” 顾夕凄然一笑,“也得知道原因,才能断了夕儿逃出去的念想不是。” 顾铭则负手,认真地看着这个孩子,果然出去一年,就长大了。 “儿时先生教夕儿鼓捣药草,尝过不少珍药。在后园还养了许多珍禽……” 顾夕怔了一下,全明白了。自己还真就是个药人,从小被先生喂养大的,同那些禽鸟有何不同?大家都是同根同宗,吃着同样的药材,喝着同样的山泉,都是同样的气息。怪不得当初在北边境,那几只鹫鹰一路相随,原来它们能找到的,是他顾夕啊。 良久,顾夕颓然一笑,“先生为何不散了夕儿的功,每天一碗药,不麻烦?” 顾铭则摇头叹道,“先生在你心中就是那样狠心?我又何时说过要废你武功?你内伤沉重,若是不压制内力,恐怕你妄用,又要伤身。两年吧,休养好了……” 顾夕打断他的话,“两年后,祁中宫是不是会退养王庭?到时,需要我接替?” 顾铭则垂眸半晌,“峰儿……坚持不了两年,到时如果夕儿你仍不能恢复,只好把赤苏顶上去……” 顾夕泪又涌上来。他掩面,不想再看眼前的一切,心中又冷又冰,“陛下怎会听先生摆布?” 顾铭则眸中有一丝波动,继而沉入深潭,“自然不会让熙儿觉得是摆布,都是她自己喜欢上的。” 顾夕心痛到麻木。 顾铭则探手,将冰冷的顾夕扶起来。顾夕全身脱力,整个人都在发抖。 顾铭则揽着他,心情也沉重。离开顾夕时,不过十岁的小娃娃,又淘气又快活,可他无端给夕儿安排了后面的命运。是啊,纵使是自己喜欢上的,其中也有他的安排。顾名则揽住顾夕,心中波澜难平。 “先生,莲子和芍香……是否被您重罚?” 顾铭则未回应。顾夕对他有多了解,这就是他不想再谈的意思。可那是两条人命呀,顾夕扑通跪在雪地里,“先生,莲子和芍香,不过是没看住我喝这回的药而已,她们不是背叛您。求您饶过性命。”顾夕没敢奢望这两人能重回他这里,低声求道,“找个好人家,远远发卖了吧。” 顾铭则轻轻拢袖,沉了半晌。 顾夕伏身在地,“先生,求求您。” 顾铭则心中叹息,招手,从门外又进来两个侍女。 “奴婢青儿,翠儿。”两个女孩向着院中人行礼。 “从今始,服侍小爷吧。” “是。” 顾夕疲惫地跪在雪地里,“先生,我能不能不要。” 顾铭则挥手。 院外有家丁进来,拉两个女孩出去。两个女孩一看就是新买来的,眸中全是澄净,不明所以,跟着往院外退。 顾夕却忽有警醒。他一把拉住其中一个,回目看顾铭则,弱声道,“不,我说错了。留下。”顾夕无力地拖住那个女孩手,药力上来,他疲惫得几乎昏过去。 “好。只这一回,不要再任性。”先生的声音终于从头顶传来。迷糊间,顾夕长长松了口气。他拉住那个女孩不放,迷迷糊糊地点头,“是,夕儿明白。” 记不清先生是几时走的。顾夕醒来时,已经躺在床上。他侧目去看,那两个侍女就侍立在一边。老药王坐在床头,正替他推拿右腿。右腿在雪地里跪久了,寒气入骨,老药王推拿了好一会儿,仍僵硬。 “哎,这且得养啊。” 顾夕哑着嗓子,“先生,可好?” “他?”老药王摇头,“顾着你自己吧。” 顾夕默然垂眸。 “庄主性子清冷,独断独行,听说你从小随他一起,怎能不知他脾性。为何硬顶。”老药王叹气。 顾夕失神地摇头。不是的,先生洒脱又温暖,不是他说的清清冷冷。先生,你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的人?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你。 ----------- 祁峰带着十几骑暗卫驰进兵堡时,士兵们刚用完午炊。 堡长听讯,急急奔出营门相迎。 “君上。”他单手扶肩,单膝跪在雪地里,“奴才北镇兵堡堡长丹顿,参加王上。” 祁峰从马上点点头。兵堡屯兵三千,都是经年的老兵。此刻仓促迎出来的,也有千余。 帐中。 堡长丹行礼道,“君上,午后,咱们也见到了狼烟。但雪势太大,也只派人往前探了探。” “方圆可有草深地险,常有塌陷之处?” “有,往北有一处野狼滩,到处都是碎石坡,还有大草淀子,轻易咱们都也不敢进。再往草原里面,大大小小十几处,都是凶险的去处。” 祁峰皱眉,“探报可见有新的塌陷?” “午前巡逻时,兵士在野狼滩边上,就听见里面轰隆隆响……” 祁峰心里一紧,“先去那儿,立刻召集全部人马,进去寻人。” 堡长眉头拧了拧,帐中其他偏将也是面有惶恐之色。 祁峰狐疑抬眉,却未多言。 不多时,人员集结在帐前。 “君上,集合好了。” 祁峰一时也不想多等,起身就要出帐。丹顿却在身后跪下。丹顿是世袭的堡长,在此处镇守也算是世代。他一跪,身边的副将们也哗啦啦跪下。 “怎么?”祁峰微皱眉。 “君上。”丹顿抬头,眼中竟有决绝之色。陛下说要全体集结,可他真拿不出那么多人。眼瞅着陛下一走出帐子,就要败露,丹顿直接跪下请罪。 “咱们一堡三千军士,常年镇守边防,未敢有一丝懈怠。早年边境战事不断,兵士们也都是悍不惧死的……只是……草原冬天酷冷,寻常可要人命。若是被大雪封山,十天半月还是短的,不到来年春天开化,断是没有吃食可寻的……” 祁峰眉头微动。兵堡屯兵,食物多是自给自足。王庭拨下来的,是兵器物资,甚至战马都是兵堡自己饲养。丹顿和帐中所有的偏将都抬头看他,眼中挂满恳求。 他抬手止住丹顿的话,“朕常年征战,知道草原冬天的厉害。冬季给养不足,草料也不足,堡中当养不起这么多人和马。方才朕观堡中不过千余人,剩下的当是趁休战,换防回家休整了是吗?” 丹顿无地自容,叩下,“君上,奴才等世受主子恩典,不是贪生怕死之辈,这些都是奴才安排的,与其他将士无关,求您只惩罚奴才一人。” 祁峰紧紧抿着唇,他上前,一把拉起丹顿,携他出了帐子。 扑面的北风漫卷着雪花,刮在脸上,睁不开眼睛。祁峰站在高坡上,朗声,“诸将士,大燕有诸位血肉铸成的屏障,才保境内一片安定。如今天降寒雪,边境休战,诸位随朕入草原搜寻遇险之人,功成后,朕亲率诸位返回王庭,休整。” 台上一片寂静,只余风声。诸人都仰头看着他们的君上,为这前所未有的命令而感到震动。 “君上,君上隆恩啊……”一个老兵带头,诸人中突然爆出震天喊声。帝君亲自来边防,带他们回王庭去,台上诸人无不喜泪纵横。 祁峰目光投向台上诸人,胸中也有激荡,他手中无兵符,但他有玉玺,可颁布皇命。他要一个兵堡一个兵堡地,把所有兵士都带出草原去,带离这冰寒的死地。想至此,三年前,那个初率兵士征战草原的一腔热血,仿佛又在胸中沸腾。兵符,不过是一个物件,掌控它的,是燕祁的帝君,一心中兴燕祁的他,怎可为这一个小小的冰冷铁块,而束手束脚? 想至此,祁峰豁然开朗,他振声,“传朕军令,周边五个兵堡尽起兵,搜寻方圆三十里。以烟火为号,必要在天明前,寻到遇险的人。之后……”他目看北边,遥指王庭,“之后,随朕一同回家。” “是。”台上震天地响。飘簌簌的雪花,似乎也被震动,在场中搅起无数旋涡。 --- 顾夕闭目,感受药力的作用。 他自幼生在宗山,珍稀药草什么没见过,没尝过。从喝第一碗药始,他就尝得出,里面都有什么。养气也抑制内力,只是不知是哪位大师,能将这样矛盾的两样药效完美地融在一副方子里。如今,他终于明白了。 “药王爷爷,你的药理与先生比,孰胜孰负?” 药王对少年突然的发问,有些意外,他愣着琢磨了一下,花白的胡子微微摇了摇,“老头子不如庄主。” 顾夕微微挑眉。 药王哈哈笑,“不是住了人家的庄子,才这么拍马屁的。” 顾夕也被他逗笑。 药王神往了一阵,感叹道,“那一年,老头子遇上雪崩,和赤苏二人埋在雪里。将死之际,庄主伸手助我一次……” “就一次?”顾夕眉头微动,就一次,就让这老人死心塌地,送出孙子,连带着自己为先生效力。可见这一次非同小可。 “人的命也只有一条,一次又怎样?”老药王正色道。 顾夕知道他话里的意思,垂下目光。他被先生教养,在宗山十年。若他也和赤苏和老药王一样,只生活在人迹罕迹的世外桃源中,也会这样认为。言听计从当是应该,为先生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可人心就是这样纯粹而难守,一旦沾了世俗尘埃,便再难澄净。 顾夕顿了一瞬,湿了长长的睫毛。 老药王注意地看着他,这少年自来庄上,就没有一天开心过。明明比赤苏还小一岁,却总是这样哀伤沉重,“人的性命只有一条,药者纵是再世华佗,也治不了命数。你总是这样,伤人伤已。” 顾夕抬目看着他,“药王爷爷,我心中有放不下的事……” 老药王摆手,“老头子听庄主提过,你心中再有事,也得养好伤,两年后……” 顾夕扭过头,他再听不下这两年之期的许诺,他纵是物件,纵是先生眼中的那一碗药,也有自己的执念。他更为赵熙心疼。 老药王收了药箱起身。顾夕从背后看这老人的背影,心中有一个声音不断给他鼓劲,终于,顾夕出声叫住他,“顾夕以为,一命又如何,当握得住人心,掌得住命数,才行啊。老先生初心也许是报恩,走到现在,定是图希现重要的东西了。” 药王霍地回头,苍老却精亮的双目,盯住顾夕。 顾夕一句话,便触到药王的底,不由暗暗感叹主。真是痴人成狂。从万山,到药王,甚至自己,先生,均把住了人性中最脆弱的一点,巧加利用,便游刃有余。 先生,你,好高明,也,好可怕。 药王僵硬走回顾夕床前,那素衣少年,病体支离地侧卧,连用手支着身子的力气也没有。苍白的脸上,绝美面容,仿佛仙子谪贬人间。老药王突然觉得胆寒,因为恍然间,他发现庄主的影子竟和这少年的重叠在一起,明明一个森寒,一个澄澈,却是那么的契合。 是因为他们同样的聪明、睿智得让人胆寒吗?老药王摇摇头,对于他这个老头子来讲,一介凡品,体会不了他们这类人的心里。只是莫名觉得,这个少年,假以时日,连庄主也绕不过去。而这个少年,也是世上为数不多的,能左右庄主心情的人。幸好,他现在还把控在庄主手里。听闻这少年是宗山高手,最年轻的掌剑,怪不得庄主对每天的那一碗药那样紧张。老药王完全理解了庄主的做法。 老药王走回来,坐到床边,他的医箱就放在手侧。顾夕目光盯着药箱,手指微动。突然,老药王自己掀开药箱,拿出一根银针。 顾夕眼巴巴地盯着那枚银针,墨黑瞳仁凝成了一个黑点。 老药王将针停在顾夕身上一处穴上,苍老的声音,仿佛一下子又老了几岁,“可知老头子下针的这个穴?” “知道……”顾夕没力气,只闭了闭眼睛,轻轻叹出口气。那处穴入针不会有伤害,但会很疼。 老药王捻了捻针,顾夕轻轻喘息着,感受着那银针,一寸寸沉入穴中。一点痛顺着筋脉,开始向四肢漫延。 “此后,可还要这样针锋可对?扰庄主心神?”老药王沉声。 原来是代先生施罚呢。他睁开眼睛,看着药王。顾夕脸色苍白如纸,只余眼中一点漆,“药王爷为何如此关心先生心神?” 老药王苍老的脸上,有一刻怔忡。他摇头,“也不怕告诉你,老头子一生爱药成痴,老来著成一部药典。只是有些药理相左之处,总参透不破……” 顾夕明白了,“先生答应助您参破药理,完成药典,是不是?” 药王点头,“庄主每日清心研药,老头子那部药王经已经被斟酌大半,我不想有任何人和事,影响庄主的心情。你若是再这样惹他烦心,如今天这样,庄主一个人在药室生气,一味药也不理,老头子死那一天,怕也完不成这部药经。”老药王咬着牙,说这话,似是警告,又似在解释,他紧紧地看顾夕神情。 顾夕冷道,“于是您舍了赤苏?” 药王面色赤红。他捻动手指,又下了半针。顾夕筋脉绞着劲的疼,忙屏住呼吸硬挺。 老药王也紧张。赤苏小时候学药,不听话时,他也是给予这样的程度的惩戒。只是毕竟赤苏身体是好好的,这位小爷,支离破碎的,不知道受不受得住。 老药王注意地观察顾夕的神情。赤苏小时候受了半针便满床打滚哀哀求饶了。顾夕脸色只是又白了几分。药王眉头动了动,没瞧出这小子这么硬气。这么硬扛法,他老头子也不是打手,自然不好确定顾夕的承受底线,他一时不确定还要不要下针。 顾夕脱力发颤,却用全身力气扯出个笑意,“留一部药王经,惠及后人,药王爷爷也是药痴呀。只是初心何在,纵使惠及千万后人,可救赎得了您的真心?” 药王老目骤然含泪,是啊,他的初心,他的真心是什么?他心痛如绞,却茫然想不出来。忽然,他霍地睁开老目,心中一片冷清。险被这少年乱了心神,初心不过是毛头小子时候的妄念,能留一部药王经传世,他才不枉药王之称。于是他手上继续加力,将那针完全没入顾夕的穴中。顾夕低低嗯了一声,眼角逼出泪滴。 “这穴……你是武学大家,知道它不伤身,只是以针探入,难忍剧痛而已。”老药王声音苍老而疲惫,扶着床栏站起身,却摇摇欲坠般,“若你还惹庄主烦心,老头子便每日寻一道此穴下针……没了力气,你便扰不到庄主了。”老药王絮絮地唠叨着,脸上一片冰凉,已经老泪纵横。他想不到,有朝一日,会以这样的手段,完成他药王经最后一段工作。榻上的少年,从始至终,安静地看他施针,那神情,仿佛在看一个行将就木的糊涂人。可他不是啊,他是药王,他要如华佗、神农,给后世留著百世取之不尽的药王宝典啊,他要惠及的是后人,这少年,为何用这样的神情看他……药王颤着步子,又迈出两步。他长叹一声,再回不了头看一眼顾夕,踉跄出门而去。 顾夕缓了好一会儿,睁开眼睛。筋脉的疼,不同于皮肉,他真的从未感受过这样的折磨。可这也不是不能忍,就如他从宗山上下来的这两年,不过是人心里的一道线,除了死,又有什么是不能受的呢? 他望着暗室床顶,抬起一只手,摸索到那处穴位。针已经没入,顾夕微微用力,绷紧那处的肌肉,又松开。如此往复,疼得他汗湿重衣。那针头终于露出一点,顾夕颤着手指,将针轻轻勾出来。 银针一寸寸□□,顾夕轻轻舒出口气,将那枚用巨大代价得到的宝贵的银针紧紧握在汗湿的掌心里。 他又缓了好一会儿,缓缓坐起来,摸索着丹田一处要穴。他只要银针探穴,唤醒丹田内息,就能重获自由……顾夕屏着息,刚掀开衣服,手指上全是汗,又湿又滑,顾夕强抑着颤抖,擎起那针,却不料手上一滑,那针却掉在床下。在暗夜里,他从床上俯下身,却怎么也看不清针掉到了哪里。 机会只有这一回,他激得老药王把针留在他身体里,怆然而去。兴许过一会儿,老药王缓过神,他就逃不成了。顾夕强忍着,从床上下来,腿上根本没力气,整个人一倾身子,就从床上折下来,跌在地板上。 顾夕从没有如今天这样狼狈,他摸索着床下,一寸寸,急的也是疼的,额上汗如雨下。 第60章 药王庄(三) 碎石倾坍,天翻地转。 赵熙从昏迷中醒来,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 身周一片静寂,只有一匹白马立在乱石堆边, 正用马蹄踢她身周碎石。赵熙动了下,身上无一处不疼,却是没伤到骨头。 赵熙从碎石堆里爬出来。才看清,整座山坡都塌了。她忆及塌方时, 几个死士拼死把她往上推了一把,兴许这样才埋得不深吧。马儿通灵,一直用蹄子刨碎石才救出她。赵熙搂着马脖子试着站起来, 马儿温和地喷着响鼻。 赵熙拍了拍马脖子,想起它的兄弟,上回也是在大雪里,摔断了脖子。 “追风,你可立了大功。回京朕给你找个漂亮的母马做伴啊。”赵熙轻轻笑着, 能逃出性命,她觉得心情不错。 她扶着马鞍, 试着站起来。脚下全无知觉。赵熙微微皱眉。她垂目看自己的左脚,血渍和着冰水已经冻成了冰坨。 她左右环顾, 周遭除了扑簌簌的雪花, 一片静寂。 “追风, ”赵熙拍拍白马, “回去, 报信。” 白马打着响鼻,不肯离她而去。赵熙也知这不是办法,出来太远了,路上全是雪坑,马儿未必能安全回去。 她在坡上坐了一会儿,身子又被飘雪埋了大半。不行,天色越来越晚,周遭此起伏的狼叫声。 赵熙决定自救。她拖着马缰,半拖半爬,从坡上滚下来。 刚下了坡,她就看见四周丘陵上突然冒出许多绿油油的亮点。她被草原狼群围上了。 想再回到高坡上去,已经是不可能。赵熙左腿已经没有了知觉,她右膝跪起来,从马鞭上摘下雕弓,搭箭,往上微仰了个角度。“嗖”地射出一箭。离她最近的一对绿幽幽的点猛地一跳,哀叫了一声。周边更多的绿点围上去疯狂地撕咬受伤的同伴。 赵熙出手如风,飞速抽出箭,向离自己最近的几只狼射过去。狼中箭,血流满地,雪都染红了。饿急了的同类,扑上去,疯狂嘶咬。血腥气却招来了更多的狼,赵熙摸了下箭库,已经没武器了。 她从鞍中摸索了下,有烟花引信。她抬头看了下风向,雪花漫天彻地,这样的环境不适合释放烟花。可她也没有别的选择,于是果断燃着引信,腾空而起的红色烟火急速窜上天空,却被雪幕遮挡,失去了光华。 赵熙放弃了放烟火。腥腥的气息,越来越近,夹杂着沉重的呼吸声,赵熙甚至能看到离得最近的那几只饥饿狼的嘴里,还滴着同类的血。她沉静地抽出宝剑,一剑挑开马鞍的皮带,放白马自由,然后横剑挡在身前…… 天空一闪即逝的红点,在祁峰的眸子里,化作一颗流星。 “什么?”一个兵士嘀咕。 丹顿也往天边瞟了一眼,“啥?” “像是一点儿亮。”那兵士瞅了眼,“华人常用的信号似的。” 两人一同看祁峰。燕国帝君已经策马上高坡,目光追着那红点隐去的方向。 “哪里?”红点虽然微弱,在祁峰眼里却如炸雷。他霍地回目,“那是哪里?” “野狼谷方向。” 祁峰在高坡上猛地提缰,马前蹄腾空而起。丹顿等人还没反应过来,他们的帝君已经全速冲了出去。 “快,跟上。”大部队一起提缰,呼啸着向那信号腾起去飞驰而去,留下翻飞的雪屑,搅起雪幕重重。 ---------- 顾铭则负手站在廊前,看着远天。 管事过来,“老药师回来了,去看了小爷房里,就回自己房了。” “没来药房抓药吗?”顾铭则皱眉。顾夕经过这番折腾,肯定着了风寒。 那管事摇头,也很奇怪道,“老药师从小爷那回来,脸色很不好,踉踉跄跄的。” 顾铭则回过头,幽深的眸子里,闪了闪,“喔?” 那管事点头,“是,瞧着恍恍惚惚的,药箱也没合好,叮叮铛铛的……” “药箱?”顾铭则沉吟。 远天忽然有几声凄厉鹰叫。厚厚的彤云里,几只巨大的鹰直冲下来。 “咦?庄主您放出的鹰回来了。”那管事赶紧奔过去。几个鹰奴也从后院跑过来,戴着厚厚的手套,抬手接住几只鹰。那几只鹰雪天里飞了好久,羽毛上全是冰。顾铭则几步过去,颤着手拂过鹰羽。鹰羽破损,上有血渍。 一个鹰奴理了理鹰羽,“主人,鹰主似乎有意外呢。” 鹰主便是鹰追踪的人,如果遇险,鹰可以舍身卫主的。如今鹰伤成这样,可想而知鹰主的情况定是危险了。 顾铭则眼中泛起波澜。他养的鹰,都认主。顾夕的,祁峰的,泾渭分明。这几只,追踪的是祁峰。看鹰羽上血渍,鹰主定是在血战。可是如今两国并无战事。祁峰此刻应该是在草原里,与赵熙在一处。他们是在与谁而战呢? 顾铭则看着远天泼泼洒洒的雪幕,心抽到最紧。 --- 野狼谷。 “陛下,您别进谷了。山石松脱,太危险了。” 祁峰抬手示意别拦他,“点五百军士,要身手最好的,别人留谷外,多拾柴火,多燃篝火。”祁峰再不停歇,直冲进谷去。 丹顿赶紧跟上。 祁峰心头似有一只手扼紧,身畔两侧,是迅速向后飘飞的雪花。他脑中似乎有方向在指引,向着黑乎乎的谷中最深处飞驰而去。 狼群因为马群的冲入,一下子炸了。四处狼影,朵朵血渍迸飞。 五百人杀入狼群,是一场真正的厮杀。 祁峰眼中再没有雪场,再没有狼影,他径杀入狼群中心。整甲浴血的那个瘦削的身影,在他眸中逐渐放大。祁峰终于看到了赵熙,他像闪电纵马到坡下,弯身,将赵熙连同她捅死的那头狼,一起捞起来。 赵熙捅死一头狼,不及将剑□□,就被她的中宫一把捞到马上。 她甩了下手,狼的尸体抛起个弧线,砸进狼群里。引发一阵嚎叫声。 “不可恋战,撤。”赵熙在祁峰怀里探身,悍然削掉一只跃起的狼的头颅。 “你怎样?”祁峰搂着她,感觉怀里就像是搂了一块冰。这在外面冻了多久,不知冻坏没?他拉马向圈外撤,“撤。” 众武士向燕兴帝周围集结。狼群却是听不懂号令,红着狼眼,前赴后继地扑过来,将将兵士们分割在几个小圈子里,各自为战。 一头壮狼腾空飞扑过来,祁峰怀里护着赵熙,腾不出手,眼瞅就要被狼爪抓到。赵熙从他怀里探出身,如虹剑气,直接剖开头狼的肚子。一腔狼血,洒了两人一头一脸。 远天,突然传来鹰隼鸣叫,几只硕大的鹰从天而降,将已经扑上马后鞍的一只狼啄下去。 这下祁峰和赵熙一同愣住。那几只鹰拼了命俯冲下来,护在他们身周,净捡狼眼去狠啄。 “撤。”祁峰身周的压力顿减,他再次沉喝。众将士拼出几条血路,护着二人一起撤出谷外。 出得谷,大大小小的篝火照亮了四野,狼群不敢上前,萎萎撤回谷中去了。那几只鹰便又如箭般直插云霄。如来时一般,不留一点痕迹。 一场恶战瞬间便止息,众人皆惊魂未定。 “哪来的?”赵熙喘息着,掷下手上宝剑。她手臂上一道狼爪抓出来的伤,滴滴答答地淌血。 祁峰怔着看向高天,那几只灰色的小点,已经隐远不见。 “谁养的?”赵熙皱眉。 祁峰醒过神,抓过赵熙手臂,伤口很深,肉都翻过来。 “来人。”军中大夫早候在一边。 “快,进帐。”祁峰跳下马,要抱她下马,站在马下,正好看见赵熙的双腿。 祁峰大惊,“冻住了。” 丹顿从后面赶过来,也不知道马上这骑士是谁,只看见脚冻成了冰坨,忙跺脚道,“快,用雪搓搓,看能救过来不?” 祁峰一把抱住赵熙奔回帐里。 赵熙坐在榻上,借着明亮烛火,终于看清,赵熙双腿都被砸伤了,左腿最重。血水流了不少,又冻住了。祁峰顾不得脱掉浸血的外袍,直接跪在榻前,军医早送进几大盆白雪。 “要,用雪搓热,不然……”祁峰抬目,颤着声音。 赵熙从未见祁峰这样惶惶的神情,她反而不是那么慌张了,“搓吧搓吧,别急。” 祁峰瞧她云淡风轻的样,恨得不行,咬着牙,“大雪天,往草原深处干什么去,搭上一条命,还是一双腿?” 赵熙被他吼了一句,也惊了一下,这小子,这是疯了?眼瞅着祁峰眼中含泪,霍地撕开自己的外甲,几下剥干净衣服,裸出上身。赵熙眸子一下子瞪大。祁峰俯下身,展臂把她的双腿搂在胸前。 火热的胸膛,慌乱又沉重的心跳,温度坚定地传给赵熙。隔了一会儿,赵熙膝上一跳,她终于有感觉,觉出疼来了。 祁峰眼中一亮,赶紧放开她,将她的鞋袜褪下,小心地按在雪盆里。赵熙被激得打了个冷战,祁峰心疼地咬住唇,专注地用雪反复搓她的双腿。 祁峰又手被冻得通红,修长的手指全肿了。军医和丹顿在一边直劝,“陛下,让咱们来吧。” 祁峰坚定地摇头。用了好几盆雪,赵熙终于叫出声,“咦,疼,慢点。” 这一声犹如天簌,祁峰终于松了口气,脱力地跪坐在腿跟上。 ---- 药王庄。 放下一身沾血的鹰,顾铭则一改淡然超脱的神色,霍地起身,“备马。” “庄主,哪里去?”管事赶紧拦,“外面风雪正急,此刻出庄,下不下得了药王山都是两可啊。” 顾铭则眸光扫向窗外,铅云密布的长天,厚厚的云层,雪,一刻不停地由云层倾倒下来,让人心中压抑又惊惧。这样的天气,熙儿若是真有了意外……他握了握发颤的手指,却抑不住心中狂跳不止。多少年没有这样的惶惧 “庄主。”管事瞅着顾铭则瞬间惨白的脸色,吓了一跳。 顾铭则摆摆手。备马的功夫,他转到后院老药王住处,人还未进门,便急声道,“我有急务,要下山,你在庄里……”话说一半,他就愣在门口。 老药王还穿着从外面回来的大衣裳,颓顿地坐在椅子上,目光呆滞。 顾铭则绕过桌案,发现从门口一路上,药王的药箱散落着扔在地上。他弯腰将药箱提起来,里面银针的包裹跌了出来。 顾铭则一抖腕,接在手里。入手,他眉头就挑了挑,少了一根针?他下意识向四下扫了几眼,没见落在地上。他可不会认为是药王施针时,落了一支在病患的身体里忘□□了。 “针落在哪里了?”顾铭则浑身都散发着寒气儿。 老药王撑着桌子站起身,茫然看着顾铭则。针?他恍然想起,方才踉跄着出来,似乎忘给那孩子拔,出来了。 顾铭则脸上变色,转身闯出院子。 老药王伸出筋脉突兀的手,向那背影招了招,却又僵住。从未见庄主这样失态,一贯成竹在胸、运筹帷幄的顾大郎君,也有软肋,也有力所不能及。 顾夕说得对呀,他们终是凡人,妄想超脱却都忘了初心……老药王踉跄着跟到门口,已经迈不动步子,他费力地扒着门框,哑声道,“错了,错了,太痴、太迷,才入了狂……” 顾铭则早一股风地掠远,再听不见他的话。他挟着风,闯进顾夕的院子。满院覆着厚厚的白雪,没有一个脚印。顾铭则提起来的一口气,一下子泄了一半。他趟着齐膝的雪,穿过院子,推开顾夕睡房房门…… 一盏茶功夫之前,顾夕手上一滑,针从指尖滑落。他慌乱地在床上摸索了一阵,没有。他倾身向床下看。动作大了些,直接从床上跌下来,他没力气撑起来,就着这个姿势半俯在床边,摸索着。那本该闪着银光的灸针,仿佛融进了空气里,遍寻不见。 顾夕咬着牙,用手背拭去额上的汗。疼,并不是拔出针就能退去……不过就是疼,他能忍,只是他恐怕自己再大动一下,就会晕倒过去。顾夕用力咬着唇,让自己保护清醒。 房门忽被大力推开,寒气儿一下子涌进来。 顾夕背一僵,滞住。缓缓回过头,看见他的先生站在门口,沉着脸,眸中含着寒星,。先生来得好快,顾夕眸中的光亮寸寸破裂。 顾铭则看着自己亲手教养大的、精雕玉琢、金食玉衣养大的孩子,狼狈地半俯在地上,瞅着自己的目光里,全是戒备和惊惧。顾铭则觉得刚平复的心中,又牵痛。 他咬牙,大步走过来,裹着寒气儿,激得顾夕向床头缩了缩。 顾铭则冲着缓缓朝顾夕伸出一只手,“先生的话,从不二遍。拿来!” 顾夕调回目光,看着先生那曾经宽和温暖的手,却觉得那样陌生冰寒。 顾铭则眉头拧了拧,往顾夕面前又探了探手, 顾夕自然知道先生脾气,却只有涩涩摇头。他拿什么呈上去,针也没找着。 顾铭则眸光里全是焦躁。草原情势不明,他一刻也不能耽搁。于是他一手拖起顾夕的手腕,将他从地上拎到床上。 “急了?要用的东西,便可以顺手摸来?”他眸色清寒,看着顾夕,“再等一年,你都等不及?先生是敌人吗?需要你无所不用其及?” 顾夕启了启唇,却说不出话。顾铭则扯起顾夕一只手腕,严厉道,“银针呢?” “没……”顾夕疼得紧,一扯之下,虚汗铺了一脸。 顾铭则以为顾夕不承认,心里一急,直接把人掼在床上,“夕儿,不要任性,先生有急事要办,没有功夫。” 顾夕摇头,“不是……”话也只说了一半,先生已经一把撕开他的深衣。 “嘶”的一声,布料裂开,顾夕的身子一下子裸在空气里。 “啊。”顾夕低低叫了一声,下意识伸左手格挡了一下。顾铭则眸中半是惊异半是怒意,从来乖巧听话的顾夕,有一天也会和他动手支摆? 顾铭则一咬牙,抓着顾夕腕子的手指用力……“咔”的一声骨裂声。 这一下子,顾夕几乎疼得昏死过去。他好一会儿找不回意识,眸中蕴满的泪,无意识地扑簌簌地从两鬓流到枕头上。 顾铭则也愣住,心火过大,焦急焚心,他下手失了分寸。那孩子终于消停了,不折腾了,只是失了魂魄般直愣愣瞅着自己折断的手腕。顾铭则微微皱眉。他手指捻了捻,替顾夕把断骨接上,低低的断骨锉动的声音,在突然静寂下来的房间里,甚是清晰。本是疼入骨髓的,可顾夕却仿佛没了知觉般,只愣愣地看着自己的左腕,脸色苍白如透明。 “夕儿?”顾铭则伸手揽住他,才发现顾夕全身都湿透了,“夕儿……疼得紧?对不住,先生心急了……”他低头轻声哄顾夕。 顾夕沉着先生的怀里,却觉全身冰冷。他滞了好一会儿,动了动唇,却没发得出一声。他的视线已经模糊不清,面前的人忽远忽近,看不真切。听得有人叫他“夕儿。”那是先生的声音。 “先生,夕儿想你……”陷入迷茫状态的顾夕忽然牵了牵嘴角,露出个温婉又腼腆的笑意。在顾铭则眼前,仿佛盛开了一朵雪莲。 顾铭则伸手抚了抚顾夕汗湿的额头。 “你是谁呀?”顾夕不情愿地摆摆头,仿佛不想被人触碰。他还用断了的那只手向前够了够,试图抚一抚面前那个人的脸。那个从小宠他,爱他,在他心中如兄如父的先生,是面前这人吗?他为什么看不清那张脸?更看不透那颗心? “别乱动。”顾铭则懊恼地低声,他意识到顾夕已经在失魂症的边缘了。是自己逼他太紧,还是手段太激烈,毕竟才十七八岁的孩子,承不住。 方才看到受伤的鹰,他一颗心便全乱了。从来计划妥当,步步设计的他,何时受过这样的惊吓。熙儿长大了,人大心也大了,时常不在自己控制和意料中。她若真是有意外,他便如何补救?兴许就是这样纷乱的心境,让他大失方寸。在全乱的心的指引下,他正朝着失控的边缘滑陷。 “哎,碎了……”顾夕仍在梦呓。 顾铭则凑近些,感觉到顾夕呼出的气息,又轻又缓,时有时无。 “碎了……”顾夕睁大迷茫的眼睛,看着虚空。 顾铭则随他目光去看,只有摇动的烛光,忽明忽暗。 顾夕又抬左手,顾铭则抬手按住他,“别动它了,只是折了,先生给你接上了,一个月便能长好。” 顾夕失神地看着虚空,不再呓语。顾铭则错开目光,抬手,探向顾夕的丹田。衣服已经被撕开,顾夕光洁的胸膛,连着小腹,都裸在空气里。冰凉凉的。 如果顾夕要恢复内力,只须将银针刺向丹田要穴。顾铭则必须探到那针是否刺进了穴位。他用手在顾夕的小腹上拂了几下,穴位里并没有针没入。顾铭则手指停在顾夕小腹上一道伤痕上。那是一条细长的刀伤,愈合得很好,只剩下淡淡的一道粉色的线。顾铭则滞了好一会儿,缓缓抚上那处。 “不,是碎了。”顾夕又开始轻轻呓语。他迷茫地睁大毫无焦距的眼睛,望向虚空。童年时最美好的记忆,此后一生都不会再有的梦一样的世外桃源,此刻,竟就在他眼前,仿佛树起一面明亮的镜子,镜中的往昔,欢笑,温情,希翼,一幕幕上演完毕,那镜面突然裂出无数裂疑,粉粉碎。跌落的记忆的碎片,片片都有小小顾夕清澈的笑脸。 顾夕颓然抬手,想留住,却又滞住。他沉默了好一会儿,叹出口气,闭上眼睛,灼烫的泪,从眼角奔流。 顾铭则感受到顾夕气息陡微,不禁一惊。他赶紧将手掌平按在顾夕丹田上,急输内力给他。 顾夕闭着眼睛,面如白纸,气若游丝。顾铭则初发力,未见成效,不觉再加五成力,内力缓缓注入顾夕丹田经络,却了无声息。 “夕儿,挺住。”顾铭则一边加力,一边焦灼地低低唤他。耗了好一会儿,顾夕终于有了明显的呼吸。 “夕儿……”顾铭则见他脸色比雪还白,再不敢松力。他继续运行周天,给顾夕导引内息。 顾夕在昏迷中,开始挣动。顾铭则被他一动分了心,几乎走岔了走气儿,只得不住安抚这个不安份的小家伙,“别乱动,你筋脉受了刺激,这会儿缩得紧,一动更疼。先生替你用内力疏导开。” 他正勉力凝神,突然,近在昏迷中的顾夕缓缓睁开眼睛,顾铭则看到自己焦急的脸映在顾夕突然清明的眸光中,他一愣,脑中闪电般闪过一个念头,“夕儿,你……”顾铭则意识到顾夕要做什么,霍然抬手撤回内力,人往后急闪。 顾夕已经随他动作坐起来,右手如闪电,如影随形,指尖挟着一线银光,风一般拂过顾铭则的眼前,没入顾铭则后颈一处穴位。 “嗯。”银针无声没入,顾铭则眸中渐渐混沌,先是吃惊,再后迷茫,只剩一丝清明。他神色复杂地看了看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真是长大了,连先生都得骗过。” 顾夕刺中的穴,正是顾铭则亲自教过的,刺入可令人昏睡两三个时辰。 顾夕展臂接住倒在怀里的顾铭则,侧过身,将他安置在床里。自己脱力地陷在被子里,不住地喘息。 那针,正是方才他神魂失位之际,指尖无意中在他裤边碰到的。原来遍寻不见的针,掉在他自己身上了。若不是先生撤他睡裤,针也不会掉落出来,真是冥冥自有注定。指尖被针刺得生疼,也将他拉回到现实里。他,真的只有这一只针的机会。 顾夕缓了好一会儿,攒了些力量。他撑着坐起来,单手敛了衣襟,费力地穿好衣服。又费力地扯过被子,艰难地给顾铭则盖上,又细心地掖实了被角。室内本就温暖,他离开了先生也不至于冻到。 顾夕站在床前,久久地看着顾铭则的睡颜。 顾铭则沉沉睡着,眉头仍微皱。顾夕想起先生说过有急务,不知是什么事。他又怕先生这一睡耽误了,便试着上他怀里翻书信纸条之类的东西。 顾夕手一顿,从顾铭则怀里拿出一个小锦袋。他倒出里面的东西,是一枚金色的小药丸。顾夕迟疑了一下,将药丸收在手中。 “先生,夕儿长大了,要走自己的路去。”他退后两步,扑通跪下,向顾铭则,也向自己逝去的美好往昔,郑重拜别。 ----- 草原行营。 赵熙坐在榻上,看着军医给她治伤。 “腿保住了,脚上多有冻疮,若保养不好,年年冬天都会犯,会遭些罪。”老军医是燕祁人,见惯这类冻伤。他抬目看了看榻上的女子,看着不像祁人,却也不知道身份,不过胆子挺大,人也硬气,冻伤最是疼的,这女子却也只是脸色苍白些而已。 “左脚末两个脚趾,怕是不成了。”老军医回身准备刀具。 “嗯。”赵熙豁达地点点头,左脚能保住已经是万幸。 祁峰从帐外进来,脸色阴沉。老军医停下来,向他见礼。 祁峰几步走到榻前,“先别动她,我再用雪搓搓。” 老军医叹了口气起身,“陛下,别耽误了。老朽医过不少这样的冻伤,多少人都是为了一节趾头毁了一条腿,搭上一条命的?” 祁峰哪能不知道,他心疼地看着赵熙,久久下不了决定。 赵熙簇了簇眉,探手拉他到身边。祁峰的手也冻得红肿肿的,甚是惊心。 “到底冻伤了,咱俩以后到冬天一起遭罪吧。”赵熙还开得出玩笑,祁峰甩开她的手。 赵熙挑眉抬目看面前的人,她的中宫看来是真被气得不轻。 “带人入草原,也不瞅瞅天气。迷了路也不自知,还逞能,看,差点搭上条命。”赵熙替他说出心里的怨气。 祁峰被她堵得没话说,只垂目看她那两节灰白的脚趾,心里疼得厉害。 “人都道龙爪凤趾,皇上是天之子,是龙的化身。身体发肤一丝一毫也不得损,有伤国运。”赵熙不在意地笑笑,“朕就不信,失了两个脚趾而已。大难不死,此后还有何惧?” 祁峰长叹一口气,坐在赵熙身边,揽住她的腰,将她两手臂拢在怀里。 两人一齐抬头示意军医。 老军医拿着点着火的小盆过来,里面是烧好的一柄短刀。 “陛下把住喽。”老军医拿小刀比划了一下,有些担心地看了看榻上的女子,这么瘦,脸色也不好,真怕挺不过去。 祁峰脸色很差,抿唇不出声。赵熙挑眉笑着替他答道,“好,把住了。” 老军医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真是胆大如天,莫说女子,便是寻常男子也寻不见这样镇定豁达的。他立刻放下了心,笑着点头,“那老头子就下刀了。” 老军医用手探着脚趾,“此处有感觉吗?”他比了比齐根处。 “有。”赵熙微微皱眉。 话音未落,老军医将刀微微移下去一点,动作迅速,手起刀落。 饶是没了知觉的脚趾,断开时,蕴在筋骨里的疼,也让赵熙浑身抽紧。祁峰比她的身子还僵。在断趾的一刻,他猛地张开手臂,把她合身抱在怀里。 赵熙惨烈的□□,全咽回喉咙里。两人僵着身子,紧紧抱在一起。下一瞬,赵熙全身软下来,惨烈地昏迷在祁峰怀里。 老军医快手快脚地替赵熙止了血,包扎好。又探了探赵熙额头,“这条命能不能真保下,还得看今夜。冻得太久了,恐怕会着了风寒,那就是伤上加病,雪上加霜了。” 祁峰眼眶通红地搂着她。老军医退出去了,他才觉出自己一直在哆嗦。这一日间,赵熙失而复得,九死一生,他也仿佛去了大半条命。还是要感谢上天垂顾,他终于没失去她。祁峰将人托着放回床里,轻轻盖上被子。 他起身,一件件脱去衣服,裸着身子,滑进被子里。侧过身,抬起一条腿,小心绕过赵熙的伤处,盘住赵熙的腰身。怀里象搂了冰块,激得他浑身发颤,却莫名安心。祁峰一边默默运功,让自己的身子更热些,一边更紧地搂住赵熙。 第61章 卧牛堡(一) 顾夕从幽禁他的小院子里出来,向四处望。四周全是皑皑白雪和参天的大树。房舍皆未燃灯, 整个山庄都陷在一片寂静里。 他托着手腕, 转过长长回廊,又穿过几个庭院, 一个下人也没遇见。 北风呼呼地吹过,划过脸刀割一般疼。几声凄厉的鸣叫,几只大鹰的影儿,从远天飞近, 投入一个院落里。那里是这庄里唯一有灯光之处。顾夕微微眯起眼睛,那种在燕祁沙漠中活动的大鹰,他并不陌生。初遇祁峰时, 天空中就有它们在盘旋跟踪。这风雪交加夜,鹰儿频繁出入,是有什么急务?顾夕心中有不好的预警。他看准那院子的方位,投身而去。 半个时辰后,顾夕从鹰房出来, 左手腕已经裹好,打上了夹板, 未愈又伤的腿上也缠了绷带。 “鹰我先带着赶过去。”顾夕小脸上的表情一派严整,一边走一边给鹰奴们派活, “赶紧给我备两匹好马, 就要先生的良驹。”他也不知道先生有几匹马, 随口说出来。 几个鹰奴点头哈腰地跟在他身后, 直到看着这位小爷翻身上马, 还未缓过神。能得知庄主驯鹰所在的人,定是心腹。何况是庄主费尽心思救回来,又细心照料了这么长时间的小爷呢?而且庄主方才也是急着要鹰带路而去的。所以谁也没敢问庄主的小贵客,这是要去哪里?几个人送顾夕出了院门。 顾夕注意保持着气势,缓缓的策马,身上却全是汗,一半是疼的,一半是紧张的。骗过这几个奴才最好,骗不过,动起手,他并不认为自己能占得先机。内力只提得起一二分,腿也疼,手腕也使不上力。只怕立时就被拿下,押回去见先生。不过幸好先生当初选这几个奴才时,为确保消息闭塞,特别挑了几个心智迟钝的。他侥幸骗过一局,心里深觉庆幸。 顾夕尽量从容地从几个人视线消失。出了庄,才敢全力驰马。马蹄挟着雪末,从山上疾冲下去。 大鹰就在马前的高天里盘旋,带着顾夕,在荒凉的原野上驰骋。 顾夕单手握缰,伏低身子贴在马背上。心里像塞了一团火,莫非先生说的急务,就着落在这几只鹰身上? 他追着鹰,一路向雪原深入进发。不远就是边境,再往里便是草原深处。 顾夕莫名心惊。边境无战事,那么险情来自哪里?他一年没有外界的消息,只有在心里胡思乱想,越想越心惊。 快,快,去鹰的目的地看一看。 -- 卧牛堡大营。 茫茫风雪中,车驾由万人护送,缓缓抵达卧牛堡大营。燕帝的宝帐已经在寒风中支起,星罗棋布的无数营帐,将陛下宝帐拱卫在中军。卧牛堡是大堡,选择来这里,也是因为条件好些,便于赵熙休养。 祁峰沿路收敛各屯堡驻兵,以圣旨调兵,践行了他带众兵士回王庭的诺言。现在整座卧牛堡大营屯兵已近十五万,这个数目仍旧在上升。滞留在草原上的兵士,奉旨纷纷靠拢集结,每日的军务激增。祁峰常常同将军们议事,直到深夜。可无论多忙,每次赵熙换药的时辰一到,祁峰都会放下手中事务,赶回金帐守在她床前。 崔是惊闻陛下受伤,也带人赶了过来。但毕竟是燕祁境内,不好常驻兵士。赵熙命崔是留下她的亲卫,其余兵士返回北境。 崔是走后,赵熙的伤情突然变重。赵熙自截趾后,状态一直不好。白日里持续低热,夜里却冷得发抖,脚上的伤总不好,大夫每日里给她清理伤口,用小刀削去腐肉,再用药和包扎。初时几天换药,赵熙还会疼得辗转,祁峰抱着她,直祈祷她能睡沉些,哪怕晕过去一会儿也行,不至于疼成这样。可几天后,赵熙精力耗尽,愈发昏沉,就算疼也没什么反应。 这一天,军医照例来换药。祁峰搂着她,看大夫从她脚趾上剪下腐肉,她却浑没反应,一颗心直沉到谷底。 “她为何一天比一天虚弱?”祁峰抬目看军医,熬得布满血丝的双目中,蓄满了泪。 老军医早在祁峰做摄政王时就跟在军中,几时见过铁血的君王这样子,“陛下,这伤本就凶险。更糟糕的是贵人身子本就不是很强健,早年又颇有耗损,所有的亏空都找上来了,这才凶险了。” 祁峰失魂落魄地揽紧昏迷不醒的赵熙,赵熙两颊深陷,双目紧闭,脸上青白青白的。祁峰把头埋在她肩窝,全身剧烈地打颤。 那天夜晚,他跪坐在床里守着赵熙,执著地给她输内力。累到眼不开眼睛时,他就闭目休息一下。有那么一瞬,他睡迷了一下,惊醒了,赶紧用手指探她鼻息,生怕自己闭一下眼睛的功夫,她就突然失去了自主的呼吸。祁峰心痛得无法自已。当日的别院里赵熙也是这样守在正君病床前,绝望、痛苦、不甘。他曾经加诸给赵熙的,终于在此刻感同身受。 午夜时分,祁峰经脉负担太重,一口血喷出来。他挑开放在一边的银针包,拿出一支,毫不迟疑地刺入丹田大穴里。调息了一会儿,又将手掌抵在赵熙心前。他一边勉力支撑,一边低低声音坚定唤她,“熙……你别走,你要是离开了,我定陪你。” 他保持着这样的心境和姿势,直到第一缕光从窗□□进。赵熙的心跳终于从微不可闻变得渐渐清晰。 祁老军医进来时,祁峰泪目红肿,满面欣喜。 老军医心头一动,赶紧上前,先把赵熙的脉,点点头,欣喜道,“看来回天有望了。” 祁峰脱力地跌坐回床里。老军医赶紧上前扶住他,叹气道,“这位贵人从前就伤了根本,又常年劳心劳力,亏空大了。此回,纵使救回来了,也不能过度劳累了,须知耗损一份,便折寿一分……” “能留下,就还有往后。”祁峰放平赵熙,自己也侧身躺下。双眼不由自主缓缓合上,“只要能留下,就还有往后。往后……都没关系……”他在梦中反复呓语。 ---- 南华皇宫,内后宫。 太后坐在软榻上,这几天一直心神不宁,偏偏女儿又不在京。她一迭声吩咐人去边境召女儿回京。几天过去了,连个回信也没有。老太后急得茶饭不想。赤苏急得什么似的,在边上一直劝,“您的病刚见起色,再这样操心可就复发了,神仙也没办法。” 太后急得摇头,“皇帝到底怎么了?连个信儿也没有。”闹着要亲自去草原找去。 上回宫变后,齐嬷嬷年纪大身体也不好,太后便恩旨颐养了。现在身边是个新升上来的太监总管进喜。进喜在一边低声劝,“娘娘,前几天不是刚来信儿说这些日子都在边境巡边,少则一旬,多则一月才回宫。” 太后皱眉,“北边苦寒,熙儿到那做什么?定是被那个祁中宫勾搭去了。” 想到那位燕兴帝,太后就不喜,也不知是什么原因,估计是长得像正君,而且还是燕祁人吧。太后问,“林泽还在江北?他见天在那练兵,自己的妻主都不顾了?” “林大人……”进喜迟疑了下,“今晨回了京……” 太后扬眉,“哀家怎未得报?人在哪里?” 进喜死低着头,“想是公务缠着,得空就会来请安。” “阿齐,抬头。”太后忽道。 进喜震了下,不得不抬起头。 “进喜,你是哀家的奴才,若是和哀家二心……”太后厉声。 进喜猛地听这话,吓得魂飞魄散,扑通就跪下了。 太后一句便诈得这奴才露了馅,惊起,“出了何事?是熙儿出事了?” 赤苏赶紧上前扶住她。他也不知何事,同太后一道望着进喜。 进喜知道这事瞒不住,吓得全身要打着颤,“崔帅来信儿说,皇上在北境巡猎,遇到了雪崩……” 太后撑着赤苏的手臂,浑身抖着,“人呢?伤着了?” 进喜迟疑摇头,“应该无事。” 赵熙往回传消息时,隐去了受伤一事,为的是怕太后着急。可恰恰是这个漏洞,反而让人起疑。果然太后追问,“熙儿人呢?无事为什么不回来?” “应该是同中宫大人在一起,”进喜迟疑道,“草原是燕祁境内,崔帅的兵也不好进去。中宫大人随侍,应该无事。” “什么?”太后似未听懂,半晌,缓过神来,难以置信地道,“陛下被挟持了?” “啊?……那是中宫大人……”进喜被震得说不出整句。 “为何不报与哀家,这么大的事,能瞒得住?”太后怒道,“快,备车,哀家要去草原,接熙儿回朝。” “林大人回朝,为防止生乱,下令封锁消息,后宫也禁止私传消息。”进喜跪下叩头,“若是知道您知道了,奴才们的脑袋全保不住了。” “什么?林泽呢?让他来见哀家,马上。”太后大怒,拍着桌子一迭声地宣人。 在赵熙进入卧牛堡的这几天里,林泽急从北江回京。朝中无君,后宫无主,他必须稳定住局面。 林泽一方面安抚群臣,一方面严令禁卫所把紧风声,太后已然病重,谁也不准将陛下的消息透进内后宫。 林泽是从兵部被直接召到后宫,他跪在厅前,太后将案上的碟碗全数砸在他身上。林泽晃了晃,脸颊被碎瓷划出一道血槽。他深伏下身。 “前前后后多少人跟着,还有你林帅,崔是,竟保不住陛下?”太后气得不行,一迭声骂,“那是哀家唯一的骨血,你们竟敢不让人透露消息于哀家,你想夺宫吗?” 林泽眼睛里全是血丝,自赵熙出事他也熬了多少个日夜无法入眠。面对太后的责难,他用头触地,并不替自己辩解,只道,“臣侍死罪。求母后稍安勿燥,急坏了身子,陛下回来时该如何面对?” “去救熙儿。”太后握着拳,全身气得发抖,“你若是一心为主,便去把你们的皇上迎回来。” 林泽愣了一下。他虽统帅北江,但并不是边军,无诏调军,等同反叛。他抬目看着太后,太后满脸泪水,病容痛苦憔悴。这几日,他何尝不是悬心牵挂。陛下在燕祁境内,究竟情形如何,他也担心。 林泽咬着唇,在这一刻终于做出了决定。他动了一下,又伏下身,“臣侍即使率兵,前往草原接回陛下。” 太后也冷静下来,“率北江之军?人数可够?” 林泽咬唇,思索片刻,“不够。据报燕军在卧牛堡已经集结二十余万人,而王庭还有八十万兵属精兵。臣侍打算……”他咬咬牙,“调崔帅,刘帅,配合臣侍从北和西形成对草原的包围之势。” “你能……”太后哑然。林泽竟然能调得动崔是和刘翼的兵?那全国的兵马,还有林泽调不动的吗?太后眯起眼睛,审视地看着林泽。 林泽若有感应,郑重叩道,“母后,臣侍断无二心,请您不必见疑。臣侍率兵去攻王庭期间,林氏一门三十二口都会移居至京城,臣侍若不能救得陛下脱险,太后可降罪于林氏一族……臣侍亦会自裁于草原,以赎罪责。” 太后深深看着林泽,这个她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幼时是赵熙玩伴,长大些便是府中侍卫。簪缨世家,长房独子,就这么许给熙儿做了侍。若不是真爱到骨子里,何至于抛下江北世袭的家业,抛下大好前程。可人总是会长大。转眼林泽也二十四岁了,手握兵权,踞江北三郡,权势已然可以左右兵管司。 一朝权在手,人心总是会变的。可她除了倚仗林泽,还有什么办法救回女儿呢? 良久,太后长长叹出口气,“若是没了熙儿,这南华于哀家又有何意义,你走吧,带着所有能带的兵,走吧。只盼你心中还念与熙儿情谊,……”下面的话,她再说不下去。 林泽眼中的泪终于落下来,深拜下去,“太后放心……臣侍……拜别。” “去吧。”太后疲惫地挥挥手,闭上了眼睛。 林泽此回带兵而去,是拼死救人,还是自立为王。她一介后宫之辈,再无力阻拦的。 “泽儿……”太后又唤住他。 林泽转回头,“母后……” 太后招手。林泽走回来,跪在她膝前。 太后抬手,将林泽挂在腰间那红绦结的结轻轻摘下。时间久了些,但那红艳的颜色,仍十分醒目,“这一扣松了。”太后亲手将结绊拧紧,又替他戴在腰带上。 长长的丝扣,垂在身侧,林泽垂目,湿湿的目光被红结禁锢。 “去吧,熙儿在等着你接她回来,母后也等着你。”太后殷殷地看着林泽。 林泽叩首,“母后放心。” 送走林泽,太后仿佛一下子又老了十岁,颓然坐在榻上。 赤苏走上来抚她胸背,“娘娘,振作些。” 太后缓了好一会儿,按住赤苏的手,示意不必再费力。赤苏感觉到太后明显的颓丧之气,忧心地皱眉。 已经风烛残年的老人,两颊有明显的泪痕,“熙儿为帝时,哀家曾与她讨论过,外后宫诸君,是圈在后宫,还是放到朝中。熙儿说,那些外臣又有哪一个没有私心,连枕边人都把不住,信不过,皇帝岂不真成了孤家寡人?” 赤苏忧虑地看着太后。 太后叹出口气,“皇帝,高高在上,掌控众生……其实人心哪能掌控?” “也不是……”赤苏动了动唇,一时找不出反驳的理由。他想到自己。庄主救了他和爷爷,他当报以性命。可这份报恩的心,真的可以长久到让他一生不渝的地步?赤苏自问不是无信之人,却也在此刻有了迟疑。人只活这一世,却常常不能按自己的心意,他任庄主摆布,活成了个傀儡。庄主虽救了他的命,却扼死了他的未来,不知这是不是真的于他有恩? 此回事,保住太后,他便也算报了庄主的恩。赤苏在心里暗暗下了这样的决定,坚定地看着太后,“事情也不像太后所想的那样不堪。陛下知人善用,咱们该信她的。此回事,情势并不明朗,太后须放宽心,养好身子,等着陛下回来才是。” 太后闭目,老泪纵横,“傻孩子呀……”一国之君被挟持,还回得来吗?纵使对方放人,华国的皇族们,怎会放过这个机会。废立之事,就在眼前。 “走吧。”太后起身。 “哪里去?”两人一齐问。 “去小四合院。”太后率先走出去。外面的日头已经偏西,再过一会儿,天就会黑下来。趁夜,她又要回到当初避难时,顾夕找给她的那个小院落。这一回,仍是避难,心境却大不同。 “哀家要活到到消息传回来的那一天。若熙儿还活着,哀家也不会去死。哀家必要等着她,生死一道。”太后泪哗哗地流,她的心肝宝贝,怎舍得她独自一人走那冰冷的黄泉路。她再难,也要撑到陪着她赴死的一天。 赤苏跟在身后,长长叹气。 --------- 长长的兵车队,中间间隔着步兵,一队队从京郊大道上走过。林泽坐在大车里,同几个心腹议事。 兵事议得差不多了,几个人都瞅着林泽。 林泽从地图上抬起头,“怎么?” “元帅……”一个偏将忧虑地看着他,“举兵出征却无陛下明旨,事后定会遭人诟病。您又……” 林泽淡淡摇头,太后的忧虑,也是他的忧虑,无旨出兵的事都做下了,也不差再出格一些。于是他下令,“分出一队将那些赵姓王爷们都拘起来。” 众人都噤声。林泽是个率直的人,但素来并不鲁莽。此回竟像是换了个人似的,做事出手狠绝。他连下手令,派出自己的心腹部队近万名,将赵氏几个有能力竞争大位的人全数软禁,几个郡王家凡有子嗣的,只要姓赵,纵使几个月大的婴儿也未放过,甚至怀孕妇人,也一同禁起来。 偏将们都很忧虑。这是和整个皇家作对。 林泽埋头回地图里,看着燕祁境内的山川河流,眼中全是坚定,“我知道,我滥权了。可陛下一日不在朝,我就不能手软。我就是要留着这南华的江山皇位,陛下一日不回,南华便一日不能有君。” 他轻拍案头,“就是这样。” ------ 铅色的天穹笼罩下,漫天遍野都是白茫茫的一片。远山重叠,勾勒出暗色的山线,千里草场的深冬,漫无人烟。 两只大鹰划破低空,一直投向北方飞去,强有力的羽翅全是冰棱。地面上,一抹素色的身影,策马疾驰,骑手放低身形尽量减小风的阻力。 顾夕已经在原野上奔了一天一夜。 药王山就在草原北线,出庄后,鹰带着他一路向更北的草原深处进发。昨天凌晨,空中少了一只鹰,该是飞着飞着力竭坠下高空。顾夕驻马抬头望时,神色凝重。他不会驯鹰,更不会控鹰。这些驯好的猛禽就这样一直飞,一直飞,现在只剩下两只了。 顾夕□□的马也是强弩之末。汗结了几层的冰,浑身打着颤。 顾夕提了口气,抚了抚先生的良驹。心里一边想着庄子里的先生,不知该如何震怒,一边又胡乱猜着草原深处的情形,这一路简直是心力交瘁。 鹰是不会停的,他一路跟着策马前行。越往草原深入走,他对赵熙的思念,就如潮水拍打着悸动的心。赵熙的一颦一笑,相处时的一点一滴……情起,不知何故,一往而深。直到分离,他才觉得似从生命中抽离。若说是先生从小灌输给他的,可与赵熙相处的过往,却是他全心愿意。顾夕知道,他寻到了自己真正的情之所归。虽然始于错位,但他却异常眷恋珍惜。 “陛下,赵熙……”顾夕于马背上伏身,噙着的泪,热热地,滑落脸庞。 转过山坳,远处渐有人烟,连绵的帐子,一望无际。 是兵营! 奔了这许久,途不路过了几处兵堡,全是空的。顾夕知道燕祁会在入冬后收缩边境军修整。却不知在草原深入会屯这样一个大兵营。 一直在低空疾飞的鹰停下来,在营地上空盘旋打转。上回跟着他和祁峰的鹰,在山坳的那片空地上,也是这样一直打着旋,这是不是说明他们已经寻到鹰主?顾夕眸中有亮光闪过。兴许祁峰就在此地,那赵熙是不是也就在此地? 兵营里正在造饭,几队军士们出营,背着弓,看样子是要去游猎。顾夕往山石后带了带马,掩住身形。 那几路兵士根本没往山上看。他们也是实在没料到,这冰天雪地的大草原会有人单人独行。 顾夕让过那几队人,抬目看鹰,那两只鹰终于落下来,坐在一处高山石上,侧着脑袋俯瞰营地。顾夕更加坚定了自己的猜想,他翻身下马。 他在马上骑行了一天一夜,下来时,两条腿都是木的。顾夕单手撑着马鞍,非常狼狈地爬下马,蹲在地上,缓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坐在了地上。 又困又累,又饿又冷。 顾夕索性盘膝坐在雪地里,缓缓运行一周天。感受到先生度给他的那点真气,在丹田轻轻运转。 此一刻,顾夕真的庆幸于自己在练功方面有灵性,只这一丝丹田气,助他游走全身筋脉,运行周天。 一天一夜没喝药,兴许抑制内功的药力已经淡了些,顾夕坚持着冲过几道大穴,感觉更洪大的气息,在丹田汇聚。半个时辰后,他抱圆守一,缓缓睁开眼睛。眸中全是运功时的波澜。目前内力远远不能达到他的功力。筋脉一直受伤,方才运功,已经牵得生硬,他得缓缓来,至少得半年时间,才能有所恢复吧。 不过已经足够支撑他探一探这座大营。 顾夕满怀信心地站起来,整了整衣裳。出来时,带了一柄剑。他的碧落还在燕营。干粮挂在马鞍上,一路上他也没机会吃。现在被马颠了一天一夜,内腑扭着劲地疼,他也是一口也吃不下去。顾夕摘下水囊,里面的水也全冻成了冰,他放弃了吃一口雪解渴的愿望,因为他实在是太冷,不想碰冰块了。 顾夕拍了拍马的脖子,把它身上的鞍辔全撤去,又把自己的干粮袋打开,放在地上,轻声和马儿低语,“吃吧,然后就去吧……” 马儿识途,回药王庄不成问题。到时若是先生惦记赵熙,还可以让马儿带他赶来的吧。顾夕心里叹了口气。 他转身面向兵营。庞大的兵营,光营帐就有数万座。密密匝匝,阵法相扣,仿佛巨大的洪流,个人之力在它面前不过是一叶草粒。 顾夕长长吸了口气,霍地腾身,向山下掠去。 大白天探十几万人的大营,宗山最年轻的掌剑小心避过巡营士兵。造饭的炊烟已经熄灭,不当值的营兵全在帐子里吃饭。顾夕恰好挑了白天里兵士最易放松的时段,他心里又一次暗自庆幸。 他再一次从一棵高树上跃下,心里记准了中军的位置。他朝那个方面探过去。一路上,拱卫的程度越加森严,巡营士兵的服饰,也开始不同于外营。顾夕小心地绕过一排又一排帐子,终于发现金甲兵士聚居的帐子越来越多,顾夕知道,自己找到的是祁峰的营地。 第62章 卧牛堡(二) 傍晚时,顾夕终于潜进中军。他站在一座高大的白色帐前, 医帐外特有的药草的香气。 顾夕眼看着一个老者, 在医侍的簇拥下进了帐子,医侍退了出去。顾夕挑开帘, 走了进去。 帐内暖暖的,药壶在排成排的药炉上炖着,满室药香。顾夕冻得狠了,乍一进来, 浑身都打了个寒战。 内帐里有些声音,顾夕挑帘进去。 那老者正坐在案后,抬目看见一个年轻人就站在眼前。一身寒霜, 素雅面容,竟如白雪般几近透明。 “小公子?”老者惊讶站起身。一年前,他还替这位小贵人把过脉,用过药,“公子从何处来?伤可好些?” 真是医者父母心, 老人上前来就摸顾夕的脉。 顾夕微微侧身,“好多了。” 老医师顿住步子, “想是没全好,不过小公子内功精纯, 假以时日, 定是会养好的。” 顾夕心里一动, “王帐里的贵人, 好些?” 他故意问得含糊些。老医师果然被套了话, “外寒入骨,伤及根本,又截了两段脚趾,身子虚,几度不能自主呼吸……” 顾夕眸中全是水雾,使全力让自己的气息平稳。 老者叹气,“哎,女子本就娇嫩,加之贵人早年身体损伤较大,底子掏空了。陛下这两天一直在以内力续贵人内息,可惜成效不大。陛下内息早就受损,估计功力不足。哎……也是贵人自身元气不足了,难以固正祛邪。” 顾夕眸中泪水滚动,能劳动祁峰亲自以内力续命,果然赵熙遇险了。他使劲平息心潮,颤声道,“若有外力相助,当可以助元气滋生。” 老者摇头,“小公子若是身体好时,倒可一试。可是老夫观小公子情况也不是很好,恐怕帐里的贵人没救回来,您也葬送了。” 顾夕垂目,平静了一下,“我赶来得急……歇一会儿,再运功行气,就好了。” 老者怔了一下,宽和笑道,“老头子净顾着说话,却是照顾不周了,先歇一下,老头子给公子把个脉。” 顾夕再没理由拒绝,他尽量稳当地走过去,坐下,递出右手。奔天一夜,他的右手伸出去都是颤的。 老人翻开他手心儿,马缰勒出的血口子深深浅浅的好几道子。把过右手,又要换左手,顾夕缩了一下手腕,老人才发现左手腕上的伤。 趁他闭目调息时,老人替他裹了右手掌的伤,又替他的左手腕上了药,重绑好绷带。 窗外天色已经全暗下来。帐外有列队走过的声音。 “该给贵人换药了,陛下会全程陪着。” 顾夕抑制住内心的激荡,他撑着桌角站起来,“事不宜迟,请老医师代禀陛下吧。” 老军医点头,挑帘出去。 顾夕久久立在案后,全身都绷紧。马上就可以见到赵熙,所有的情绪诸如愧疚、歉意全被思念湮没。他抬手抹去满脸的泪水,长长吸气,若能助赵熙脱险,从此康健顺遂,他再别的祈愿。 - 药王庄。 药王平复了心情,来到顾夕房里,却发现顾铭则昏睡不醒。 他费了些功夫才找到那刺到穴内的针,老药王替他将针拔出,缓了半个时辰,人才缓缓苏醒。 人醒后,顾铭则默默坐起来。 “庄主,您怎样……”老药王探问。 顾铭则轻轻摇头。他用手抚额,只觉得脑中乱成一团。 老药王长长叹息。他这一来一回,仿佛想透了许多。 他一生研究药理,却被一个年轻后生比了下去。顾铭则于药理的学识和见识,击溃了老药王心中的自傲。顾铭则在替他修订药经时,他实在是理解了什么叫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自己不过就是一个深山采药的老头子,勉强著典,恐会遗害后人。老药师苦笑着摇头,如今才自知,或许还不晚。 顾铭则转头,似有感应,“您别灰心,药经,在下定会替您编撰好。” 药王微微颤着胡子,“多谢庄主。不叫药经吧,就是无名的药册,就好。” 顾铭则垂目,明白了老药王的意思,他郑重道,“药册,在下会反复参详,不会遗害后人。另外,此间事了,会安顿赤苏安享平安一生。” 药王眼角有泪滑落。 “夕儿已经随猎鹰奔赴鹰主处了,他生性豁达宽和……”顾铭则停了一下,心内牵痛。这一生,他为了心中执念,辗转江湖。期间也有穷途末路,常常一筹莫展。可没有哪一次如此犹疑。他自以为拿捏住的是人心,摆布的是别人的人生,却从没像现在一样倍感无力。 赵熙危在旦夕,夕儿也要搭进去,他刚发誓要放了赤苏,可若是失了顾夕,赵熙怎么办?赤苏是他最近的一根稻草。 赤苏之后呢,还要有下一个。人才,总是能够培植的,为了赵熙的安康,他需要一遍遍重复着这样的人生。 顾夕最后看他那一眼,眸中全是碎裂的情绪。击垮一个人,只须让他的信念崩塌。顾夕揣着一颗碎了的心,去救赵熙。这一次不是因为他要求的,可也是因为他从顾夕小时候开始,就让他以为,只有赵熙这样的女子,才是世间最好的。为她,可以舍弃生命。 顾夕义无返顾地去了,他还留在这里,因为他们有不同的使命。他还要为培养下一个顾夕而重新来过一回。 “碎了,碎了……”顾夕悲伤的绝望,仍在空气中蔓延,在顾铭则心内缭绕。 顾铭则按住心前,心痛从一点蔓延开来,四肢百脉俱牵痛。 --------- 祁峰坐在大帐里,久违的那个年轻人,在医者,侍卫注目下进来,当着众人,很正式地叩礼,行的是燕礼。 “碧落在此,完璧还君。”祁峰抑住内心的狂澜,为了掩人耳目,他使人将碧落取了来,就放在案上。顾夕抬目扫过碧落时,眸中全是湿润。 祁峰尽量镇定地挥手让人退去。 人退干净了,祁峰霍地起身,一把拉起地上的顾夕,“夕儿,这一年你在哪里?” 声音里含着焦急,怒气,还有歉意。 顾夕被祁峰捏着手臂,看着祁峰烧着火的眼神,心里全暖了。他垂下眸子,低声,“一直在养伤,已经全好了。” 祁峰似有所悟,点点头,“在兄长那里?” 顾夕掩去眸中的痛意,点头,“是。先生助我疗伤……” 祁峰全放了心,展开了多日来最舒畅的笑意。 顾夕目光投向内帐的帐帘。祁峰怔了下,低声道,“医师说,陛下的伤倒不重,是寒毒发作得凶……” 顾夕还是从太后那里知道寒毒的,他震动又心疼,抬步随祁峰迈进内帐去。 内帐安静温暖,那个魂牵梦绕的女子,就安静地侧卧着。面色苍白,双眉微皱,仿佛昏睡下,也是痛苦难当的。顾夕拖着步子走过去,撩衣跪在床前,用右手握住赵熙的,入手冰冷。他垂下头,轻轻呵了口气,大滴的热泪,滴在赵熙瘦骨嶙峋的手背上。 祁峰跟在身后,轻轻叹息,“我给陛下续内力,可是成效不大。” 顾夕点头,“无妨,有我。” 祁峰一直绷紧的心,听到顾夕这样肯定的答案,顿时松了。他回身轻声吩咐备热汤、浴桶、沐帘,“夕儿先歇歇,身体恢复好了再行功。” 顾夕回目看,祁峰隔着一帐之地向他微微点头,就缓缓掩上了帐门。 ----------- 帐内温暖而安静,轻轻水声。 顾夕从浴桶中出来,自己披上浴袍,单手敛着袍襟,走回床边。赵熙仍在昏睡,梦中也很不平静。顾夕爱惜地抚了抚她的头发,额上火一样烫人,缺了两趾的纤细脚上,还有血痕。 顾夕心疼地替她掖好被子。 一个药箱就在帐角,他走过去,从里面挑出几枚银针。褪下浴袍,帐边大铜镜里映出他□□的身子。 顾夕垂头,右手手指按在小腹之上丹田之下,感受着至关大穴因受外力而激起的战栗。 这一年,先生用药禁着他内力,知悉他盗了一根银针,就惊怒地折了他的腕子。顾夕明白,先生担心的是他妄动内力,伤及根本。 他用修长手指挑起一根银针,毫不犹豫地全针没入要穴。浑身的筋脉都随着这一针而震动。 顾夕运针如风,毫不迟疑,几处大穴皆没入银针,强行破除禁制,挟着宗山几大高手强有力的内息,一齐在他筋脉里奔腾。顾夕额上汗下如雨。 顾夕坚持着走回床边,裸着身子上了床,跪坐在床里,强行运行周天。以超强的意志,忍过一波痛似一波的冲击,睁开眼睛时,眸中是运功至盛的波澜未息。 顾夕心疼地看着赵熙,低声道,“陛下,夕儿回来了,对不起,我不该骗你,不该……”不该在欺骗之上妄谈真心。顾夕再说不下去。 他伸手,缓缓按在赵熙小腹上。感受着一股微乎其微的内息,时断时续。 “师尊说过……”顾夕哽了一下,他的师尊,万山,是他亲手击杀,“师尊说过,凡事不破不立,练功犹是。”很小时候,万山一次对他讲过,带艺上山的人,再高强,也学不到精纯。只有他这样的孩子,一生只练宗山内功,最是纯粹,才有大成。 “那怎么办?”面对着众多剑奴拼杀的场子,小小的孩童好奇地问,“这些人都练不精纯了?” “会的。”万山眸中闪着锐利和野性的光,“为师破了他们的内功。” “废了内力?”小孩子吓了一跳。 万山微微笑笑,“是啊,十停有九停会死,但会有一停人活下来,再授他宗山技法,重塑内息,重修内力,不就是精纯了?” “那……”小孩子心里乱跳,脸色煞白。 万山冷道,“破立破立,不行危险之事,如何得最终大成?” 顾夕缓缓睁开眼睛,儿时的记忆,一波波袭向他的心。师尊说的,虽然残忍,但却行得通。至少他手下的剑奴,是破功后活下来的那一停。而现在,赵熙身边还有他,他拼尽一身功力,定会护她周全。 顾夕用单手缓缓凝功,气沉如海,一寸一寸压低,抚在赵熙小腹。他轻轻吐呐,猛一吐力。赵熙全身一震,丹田最后一丝内息,被顾夕精纯内力击溃。散功的赵熙,脸色苍白如纸,唇角似有血迹。 顾夕张开眼睛,眸中气息如澜。他运掌如风,手指在赵熙几处大穴上飞速拂过,然后抱圆守一,诚心静气。挟着宗山几大宗师的内力,和着顾夕自己的,那一股精纯的,纯白剑气,缓缓包裹着散了功的赵熙。温柔平和,包容天地。 一夜一日,运行百周天,顾夕改天换命,将宗山内功,全数转给赵熙,又助她导引,全新的内功,在陌生的经脉里运行百多遍,熟悉了每一道经筋,磨和、融和,融在骨肉里。顾夕给自己运功,都没这样用心、小心。他全心全意地导引着曾经属于自己的那道洪流内息,在爱人的体内经流不息。 第二天夜里,顾夕缓缓吐纳,睁开眼睛。 赵熙面色恢复红润,眉头已经舒展。折磨了她许久的寒毒,随着对身体改天换日的改造,离她而去。仿佛被折磨太久精疲力尽,她陷入了深深的黑甜梦境。 顾夕缓缓收回手,指尖颤抖,全身乏力。 他无力挪动,就在床内盘膝,默默调息。丹田空荡荡的,筋脉凝滞。顾夕却微微挑起唇角,安心地露出笑意。缓了一会儿,他撑着跪坐起来,敛经脉仅存内息于丹田,激荡起最后一丝力气。 最后一缕元阳,在丹田被唤醒。顾夕运功至盛,在没入赵熙体内的一瞬,他感觉自己的体温达到了灼人的温度。赵熙被这股暖洋洋的春意暖到,轻轻□□出声,“夕儿……” 顾夕顿了下,抬目去看,赵熙只在梦里绽开安然笑意。 顾夕咬住唇,缓缓动腰,挟着元阳内息,最宝贵的精纯如生命滚滚不息,全贡献给了赵熙。 力竭,分开。 赵熙更加安然,在梦中自动翻了个身。 顾夕踉跄着下床,几乎被脚踏绊倒。他奉献了他所有的,换赵熙此后一生康健,甚至比常人更好。顾夕单手穿上衣服时,一点声音也不敢出,生怕赵熙醒来。 出帐前,他留眷地看着赵熙,想拉她的手,可生怕她一下子醒来。 他颤着手指悬在空气里,哽咽难言。 两人相识,相恋。可终究始于错乱,之后步步是错。时光无法倒流,赵熙会一直朝前走去。也许此后两人渐行渐远,可他知道自己永不会负初心。 顾夕留恋地轻吻赵熙额头,在她颤着睫毛将醒时,悄然退出帐去。 ----- 卧牛堡的黄昏,北风裹着冰凌。顾夕从帐中出来,站在冷风里怔了片刻,感觉眼前人影一闪,手就被老军医抓在手里。 顾夕被他扯着手,感受老人激荡的心情,冲他点头笑笑。 老军医眼晴一亮,急忙奔进帐中。不多时又奔出来,喜极道,“陛下说得真没错,小公子是有办法的。” 赵熙已经有醒来的迹象了,脉相平稳,元气大振,寒毒也尽去。 顾夕松下口气。他站在帐外,有侍女经过他进帐去伺候。不多时,侍女奔出来喜道,“贵人醒了。贵人醒了。” 顾夕几乎把持不住,也要冲进帐去。他咬住唇,转过头一步步离开。 老军医跟在后面,絮絮地,“陛下在中军,有军务。这两天一有空就来帐外,却不叫人进去,说是别扰了小爷给贵人疗伤,看来陛下是对的。” 远远的,有军士跑过来,“陛下落帐了,下来了。” 顾夕抬目,看见祁峰挟着风进来。 祁峰连日处理军务,又挂着赵熙,简直不眠不休,眼睛都熬红了。 “夕儿,成功了。”祁峰刚从大帐过来,赵熙不仅醒了,而且还嚷着饿,又要沐浴,生命力异常的振奋。祁峰眼睛亮亮的,他一把揽住顾夕,“夕儿,成功了。” “夕儿,幸亏有你……”祁峰发自内心地,全是庆幸和感激,“耗费了许多内力,筋脉可有受损?过会让军医给你瞧瞧。宗山上下来一个叫赤苏的,听说药理很好,医着太后呢。已经着人快马加鞭回宫,开出方子给陛下和你都好好调调。” 顾夕眉梢动了动,赤苏,真是良医,他当放心了。 祁峰伸手拉他坐下,替他披了件衣,亲手端着参汤,“夕儿,喝了。” 顾夕心头气血翻腾,强压住不露声色,哪里喝得下去,他摆摆手。 祁峰抬手抚了抚顾夕的肩头,入手才感觉到,这个弟弟,真的清减。算起来,二人同母,也是至亲兄弟。祁峰温和地把弟弟揽在怀里。 顾夕一身疲惫,倚在兄长怀里,鼻子竟有些涩涩了。他滞了好一会儿,到底低声探问,“嬷嬷……可好?还在营里?” 祁峰叹气。 顾夕垂目。 “我至宗山时,夕儿刚出生,从王庭抱出来,我们一行历尽艰难才到了宗山……”祁峰低声回忆。 顾夕眉头微动,儿时的记忆于如此模糊,王庭于他,简直是最遥远的所在。倒是那个女人,那个顽强又卑微地活着女子,陪着他在宗山度日子的情景,真实确切。 “移居宗山后……”祁峰微微叹气,那时他已经长大,万山为掩人耳目,将他圈在后山。他艰难地度过了孤单的童年,却一点逃走的念头也没有,因为他知道无论燕祁还是南华,都没有他容身之地。 顾夕也是心有所戚。这个坚强的男子,苦心支撑的,是燕祁的中兴梦,还有帐中的挚爱赵熙。 “燕国太后已死,”祁峰抬目看顾夕,“年后即加封娘亲为太后。夕儿随陛下去王庭观礼吧。” 顾夕动了下,“陛下也去王庭?” “嗯,她刚到卧牛堡时说过。”祁峰垂目看顾夕,“王庭里有娘亲,也是夕儿的家。” “家?”顾夕眼里蒙上雾气,他转目看向窗外,千里草场,往北就是王庭,他们出生的地方,是他的根,他的源,可他却不能回去了。 “兄长……”顾夕轻轻唤。 祁峰应了一声,顾夕还是头一次这样唤他。他珍视地揽着幼弟的肩,“夕儿……” 半晌,两人静静听着帐外雪簌簌之声。 “兄长……夕儿求您一事。” “你讲。”祁峰舀了一勺参汤,送到顾夕唇边。这个弟弟,长这么大了,他才有机会宠一次。祁峰眼睛全湿了,温和道,“喝了它,你要什么兄长帮你。” 顾夕也很感慨,慢慢喝下这口热汤,“我到此地的事情,不要告诉陛下。我……此刻也不能见她,我得离开一阵……” 祁峰诧异,“为何?” 顾夕抬手止住他话,拖着步子往帐门走了两步。 祁峰起身,“夕儿,你站下。” 顾夕停下步子,沉滞好一会儿,艰难道,“弟临行前,还有一事,请兄长代为善后。” 祁峰皱眉,“谁准你走了?有什么事,我给你去办,你且在此地养伤。” “是尊者。” “万山?”祁峰皱眉。 “尊者……埋骨山中,当日那个断崖左近,附近有怪石古木,挺好认。” “夕儿……”祁峰被顾夕这句话震动,遍寻不见的万山,死在山中?怎么死的?他霍地看向顾夕,顾夕满面悲凉。 祁峰全明白了,这真是他从未设想过的最糟糕的情形,他长长叹息,“好,尊者的后事,我来办。不过夕儿不能走。” “兄长,夕儿一身罪业,倾满天瑞雪,也洗不净,洗不净。”顾夕摇头,“这样的我……”顾夕说不下去。 祁峰眉头紧皱,却也知道短时间无法劝慰,只得退了一步,“那先回你先生那里去也成。” 顾夕摇头,“不,不回先生那里。” 祁峰没有对付这样执拗的弟弟的经验,他看着顾夕一边说一边往帐门去,心里发急,几步上前,去拉顾夕。 顾夕伤重,行动自然没他快。祁峰竟一招得手。两人都是一愣。 “你……”祁峰手上加力,制止了顾夕的挣扎。顾夕的腕子瘦瘦的,一小把。脉息就在祁峰的指端轻轻搏动,空荡无力。祁峰惊得睁大眼睛,他终于明白为何赵熙苏醒得那样顺利。他抬手按住弟弟肩,“夕儿,留下吧。过去的事情,犹不可追,陛下醒来了,夕儿不若就以此刻为重生,抛却羁绊可好?” 顾夕微微闭目。心中有声音大声喊着,想留下,很想留下。这念头,从见到赵熙那一刻,便一直疯狂地滋生。他拼尽了全身的力气,抗拒这个妄念。 纵使千万个不想离开,却也有一个理由叫必须离开。他这一身罪业,实在无法厚颜在陛下和兄长的荫蔽下,苟且偷安。 顾夕咬牙道,“夕儿会照顾好自己,兄长安心。” 祁峰并不松手,深拧着眉头道,“外面冰天雪地,百里荒无人烟……难道你是打算留给我们一副冻骨为念想吗?夕儿,我身子大损,恐怕寿数不继。我……去后,总要有人陪她……我希望陪在她身边的是夕儿你。” 顾夕抬目涩涩笑了笑,“这草原是夕儿闯进来的,自然也闯得出去,燕祁人祖祖辈辈就生活在这里,哪里就成了死亡之地?再说寿数一事,不走到最后一天,有谁知道该在哪一天撒手而去?兄长未免太过伤感。何况,陛下……她自有自己的主张,不该再有人左右她了。” 祁峰愣了愣。果然是爱之深便情乱。当初顾铭则是这样,现在他也是这样,都是在用赵熙最不喜欢的方式爱着她。倒是顾夕,知她甚深。 两人默然相对半晌,顾夕后撤一步,示意祁峰放开他。 祁峰哪肯放手,拉住顾夕,“走也不急在一时。她已经醒来,你纵使要走,也是要见一面,把话说清楚,来去都要明明白白的。” 见了真人,还能走吗?顾夕使劲往后挣动。 祁峰拉住他,用上了内力,顾夕急切间挣不脱。 祁峰也不敢用太大力气,怕再弄伤他,一边拉他一边迂回道,“夕儿,若你执意不留在这儿,我派人送你回王庭,母亲盼你盼得头发都白了。让她替你调养身子,我才放心。” “你……”顾夕跺脚。就知道被他拦下,再走脱是千难万难。顾夕决绝地咬紧唇,骈指而动。 “咦?”祁峰没料他好好说着话,会突然动手,精妙的攻剑式,万道剑影,在眼前展开。急切间他也不及招架,只得向后撤了半步。 顾夕一招得手,抽回手腕,内息翻涌,唇角带红,脸色煞白得几乎透明。 祁峰气急,“胡闹。一点内力也没了,还敢和我动手?就这样能闯出去?” 顾夕咬着唇,不让这一口血喷出来。 电光火石间,祁峰眼前一瞬,才看清顾夕手指间不知何时夹了一枚药丸,不由变色低喝,“拿的什么药。” 顾夕脸色苍白如纸,目光却明亮如炬,朗声答道,“□□。” “你……” “解药在哪里,只有我一人知道。”顾夕顶着口气,强硬道,“你不放我走,就眼睁睁看我去死吧。” 祁峰被震住,愣在原地。顾夕也从没试过这样有恃无恐地要胁长上,心头突突直跳。 他见祁峰凝眉沉吟,便悄悄向帐门撤了两步。祁峰挑眉,“别动啊,闯出了帐也走不脱。” 顾夕也不敢轻举妄动,赵熙的帐子就在左近,外面若真打斗起来,恐怕她马上就会听到动静。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祁峰打破僵局,“夕儿方才说这是□□?须知但凡是有解药的毒丸,都不会立杆见影,我帐下有数名圣手们,自可差他们配解药来给你。朕还可派兵士翻遍方圆地面,你藏药之处不难发现。” 顾夕强撑着口气,面上不显,心中却万分惴惴。方才一句话,祁峰口中“你”“我”“朕”呀地乱用一气,可见必是被他气得不轻。不过已经出招,便没有收手的余地,顾夕一咬牙,手指一动……祁峰惊得上前一步,断然厉喝,“夕儿住手。” 顾夕被愕住。 “不过是枚药丸,又冰又硬,入腹也不会立时就化,你敢吃,我就有法子叫你吐出来,你不信就试试?”口中强硬,祁峰已经眸中通红,身子像绷紧的弓弦,仿佛再紧一点便会绷断。 “兄长……”顾夕惶惶。 “夕儿,终究是我累你到这步田地,你伤成这样还要远遁,便叫我一世不得心安。更何况,何况她……”祁峰狠咬住唇,用力平复呼吸,心痛如刀剜。时至今日,他不能不承认,死遁再回来,他成功地做回了祁峰,也从此失却了正君在赵熙心中的份量。当赵熙终于正视他成为另一个人的事实的同时,他也再不是心尖子上的那个人了。 “她心里该是住下了一个人,那个不是我,我想该是你。”祁峰一字一句,“你忍心放她在这里?” 顾夕震动在原地。 祁峰趁顾夕失魂落魄,急上前再次抓住他手腕,往回猛地一带。顾夕踉跄了一下,软软地晕倒在他怀里。 “夕儿……”原来强弩之末,散了功后,顾夕竟再挺不住,陷入昏迷。 第63章 卧牛堡(三) 赵熙自醒来后,伤势一天好过一天, 除了脚上的伤还有些疼, 身子已经是大好,甚至之前常有的寒症, 也不见了。赵熙甚是奇怪,几次问老军医要了药方来看,也没看出什么奇特来。 “凡事不破不立,兴许经历生死, 上天赐予了新的造化。” 也只能这么解释了。赵熙感受着新生一般的畅快,连缺了两个脚趾,也不放在心里。直到祁峰在一个晚上, 向她坦诚,大兵压境,已经就在十里外。 赵熙怔了一瞬,拍案。 “你……”病了不过几天,竟有这么大变故, “有兵事,为何瞒到现在?” 祁峰对她的反应也算是早有预想。他撩衣跪下, “陛下病势沉重那几日,兵事上是臣侍自专了。幸而陛下病情好起来了……”祁峰说到这里, 心头又痛起来。他使劲垂着头, 把眸中的雾气忍回去。 “若是朕仍不醒来, 你打算怎么做?”赵熙咬牙, 心中却后怕不已。万一她晚醒来几天, 华兵一旦踏上燕祁土地,便是两国间的大事了,两国交战,那样的情形下,祁峰的双重身份,才是真正夹在中间进退两难了。 经此一役,祁峰若是率部抵抗,那就是站在了与南华和她敌对的立场,若是束手任南华兵入草原,那他这个国君定会被国人责难。无论他怎么选择,都将是对他毁灭式的打击。 祁峰对自己的处境已经想得很清楚,他垂头轻轻握住赵熙的手,低声,“有陛下在,臣侍便可以不用做这样的选择。” 赵熙眯起眼睛,“这么笃定?若是我醒来,也不令三帅退兵,真的就长驱进了草原,甚至直捣王庭呢?你也不选择吗?” 祁峰脸色煞白,抬目坚定地看着赵熙,“在燕,我是国君,若有外族入侵,必率众奋起抵抗。无论胜败,臣侍仍是您的中宫。除非您以此降罪,那臣侍也是获罪的侍君,这是抹不掉的。” 赵熙看着祁峰瘦削憔悴的面容。年前初归华宫的那位光华丰润的中宫,短短的日子里煎熬得太苦。 赵熙长长叹口气,“我早讲过,企图灭族断种的战争,不占天理人伦,华国不会做。” 祁峰垂目,看着赵熙握紧自己的手指,那手不再冰冷,暖暖的,让他欣喜又安心。他珍视地回握住那双温暖的手,失而复得的喜悦,让他再次热泪盈眶。 赵熙拍拍他手背,自拿过纸笔,手书给崔是和刘翼。 祁峰垂眸看着膝下的地毯,静静等着。 手书毕,赵熙递给他,“传与崔帅和刘帅吧。” 祁峰暗暗松了口气,接过这两封系着无数生灵安危的信,觉得手中的份量重如泰山。 “合围之势若成,你卧牛堡二十多万人能否捍卫国土?有没有想过调王庭主力精兵?”赵熙突然问了句。 祁峰平静抬目,“若在草原作战,二十多万边军骑兵足以拒百万步兵,何况我们占着天时地利,无须劳民伤财调皇属主力。” 赵熙鼓着气儿看他半晌,终于摇头失笑,“卿还真是……”狂妄得有道理。 “朕伤好后,随你一同回一趟王庭吧。” 祁峰惊喜抬目,“真的?” “自然。都到草原了,看看你的家乡去。”赵熙笑着勾了勾他下巴,方才坚毅的君王一下子红了脸颊。 “燕祁太后册立,乃是大事,朕也该去观礼,再住一段时日。”赵熙深深看着祁峰,“两国联姻这么多年,我华人对燕国了解得还是太少了。就从朕开始吧,让两国真正走出融合的一步。” 赵熙深深地望着他。南华诸臣忌惮他,无非是燕兴帝的身份。王庭,代表着燕祁的心脏,可于南华人来讲,那是个神秘的去处。在南华人的想像中,该是极野蛮,极阴谋的去处。 赵熙摇头失笑,细想想,那里不过就是祁的皇宫,就如她的华宫一般。那里有祁氏族亲,还有重臣勋贵,不过如此。祁峰肯定是希望她能够亲自走一趟,此后,兴许隔两三年,就可以去游历一番。这感觉就像是……就像是回一趟别院,去一次封地,平平常常的,到时,陛下带回王庭的消息,会有更多的商队相随而来,捎带回草原另一端异族的特产,南华人就再不会谈王庭色变,对他这个祁君,也不必如此畏惧猜疑了吧。这也是换了一种方式的陈情吧。 赵熙甚至在脑中勾画了一下。燕祁的诸王子,她可是见得多了,那满头发辫,缀满精致宝石珠串的样子……赵熙想到初见祁峰时,他也是这样的打扮。“庶吉格……”赵熙轻轻呢喃。 祁峰微微抬头,柔和地看着她。两人对视而笑,心意相悉。 夜。 赵熙大病初见好,精神却是不错。她坐在案后一本本翻看多日来被祁峰积压没报给她的军报。合围之势一日比一日严峻,也难为祁峰是怎么熬过来的。赵熙也对这局势暗自心惊。方才祁峰没辩解,只说了一句,幸而陛下醒转过来。这话真的也是她现在的想法呀。 赵熙看完所有的军报,捏了捏眉角,祁峰担心地过来,“歇歇吧,不宜太劳神。” 赵熙摆手示意无妨,“崔帅和刘帅这两路大军……还回原驻地去吧,另一个……” 那个就是林泽。赵熙直头疼这个林泽,竟然调得动三路大军。那个诚心清澈的林泽,也有一天也会长大,成为硬翅膀的鹰。他虽然无心害她,但权利这柄双刃剑,缺少历练的他,确实还远远拿不定。赵熙心里叹气,也做下了决定,“既然来了,便当换防吧,将北江之兵陈在边境,北江三郡,暂由副帅辖制。”换防,等于卸他兵权。不过她也没准备治林泽的罪,毕竟他心向她,这是没有假的。 她复看了眼祁峰,“你在草原的兵力,也收紧吧。天寒地冻的,”冰天雪地,荒无人烟,深冬的大草原再待下去,这些兵士哪还有活路。 祁峰点头,“我们回程时,会带着兵士们回一斑庭休整。” 赵熙心里觉得有些奇怪,没想明白为何调兵需要国君亲自来带。 她正沉吟,忽又想起一事,侧目看祁峰,“我醒来已经有几天了,为何今日才报战事?” 祁峰抿唇,赵熙果然犀利,总能抓住问题的核心。兵事一日紧似一日,但好在赵熙醒转过来。他不再像初时那么紧迫了,于是索性有意等林泽带兵到了草原地才报的,林泽无旨出兵,又在卧牛堡左近,赵熙定会亲自动手,即使不获罪,最低也是卸他兵权。 见祁峰默然而认,赵熙对这种明晃晃排除异已的行为,已经是无话可说。这人死遁回来,还真就不当正君了。脾性,处事手段,没半点正君的影子。如今再让她混淆,已经是完全不可能。他这做回自己的坚定,还真是成功了。 赵熙单腿落地,缓缓起身。 祁峰看着她眼中的小火苗,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赵熙指了指她的中宫,不收拾你真是不成了…… 夜更深,两人折腾了一通,终于入寝。 祁峰此刻是俯卧在赵熙身边的。身上到底是挨了多少下,他已经没精神去数,反正赵熙大病初愈,手上也没力,打不多疼。只是多日不眠不休,他心上松下来,身子就撑不住了。眼皮直打架。 赵熙替他覆上被,刚上过药的身子,有些烫。赵熙拂了拂他腕,脉既沉又稳,不像内功有损的样子。她看着祁峰安心的睡颜,在心里不免又狐疑了一回,不是传功救她,世上又真没什么灵药,那她怎么一下子恢复得这么好? “这回伤了,却也是有好处,至少身子越来越好了。”赵熙侧躺在他身边,轻声道。 祁峰清醒了些,知道赵熙生了疑。他心中全是伤感,却说不得,只把头侧过来,静静地看着她。赵熙得不到答案,柔和地抚了抚他瘦削的脸颊,“哎,你也且好好养养吧……” “好。”祁峰垂下湿了的睫毛,回吻她。 ----- 清晨,从赵熙帐中出来,祁峰示意等在外面的人走远些再议。 自从赵熙醒来,情况是越来越好。这条命算是捡回来了,祁峰感觉自己也活过来了。 这一切,必须要归功于一人。祁峰想到被他禁在偏帐的顾夕,长长叹了口气。 自从那日出手将顾夕拿下,这小子便不言不语,与他做无声的反抗。 祁峰好几次想将赵熙引至偏帐,自己收拾不了顾夕,估计唯有赵熙能让他回心转意。可一想到顾夕这样决绝,他又万分迟疑。 就这样耗着吧。几天时间,顾夕不吃不喝,病榻缠绵,越来越虚弱。 祁峰转身进了顾夕的帐子,心里又想到这个帐子与赵熙太近了,赵熙病情见好,恐怕哪天出帐发现这里。他想着看看顾夕,过会儿出去就吩咐人给顾夕移个远些的帐子。 老军医正在帐中,行了礼后,长长叹息。 “怎样?”祁峰皱着眉,“他若仍不吃饭,那汤饭就多灌几次,总是聊胜于无。” “陛下啊,老是这样硬灌不成,伤了脾胃,总不能以后也是这样吧,人岂不废了?不若……”老军医欲言又止。 祁峰眉头紧皱。 “哎,不若就应了小公子所求吧。”老军医索性道,“几次梦魇,小公子都在说要离开。您这样禁着他,实是要折了他的命呀。” 祁峰皱眉,“他这样病体支离,若此刻放他走?一样送命。” 老军医长叹。 “沉住气,这一半天,就会有结果。” “唯愿真会出现君上所说的奇迹。” “会有的。”祁峰坚定道。 顾夕昏沉沉睡在床上,形容消瘦,面如白纸,像个易碎的瓷器,不仔细看,几乎察觉不到他在呼吸。祁峰进来有一会儿了,顾夕睡着连手脚都没动过一下,虚弱至此。 祁峰坐在床边,心疼地抚了抚他冰冷的手背。窗外皑皑的白雪地,从午后开始雪就停了。他心头那一点希翼,也随着大雪初霁而逐渐升腾。 顾夕来营中那一天,他就派人搜索了附近山林,找到了一匹马。那马儿通灵,在雪地里久久徘徊不去。祁峰得报后,亲自去看了那马。顾夕骑来的那匹马,是一匹草原马,至少不是来自南华。那匹神驹和他的座骑一样神骏,能有此良骑的人,不该是顾夕。或许是顾兄长的?祁峰立刻令人放了这匹马,并派一队人马尾随着它。 希望犹如最后一根稻草,祁峰除了拼命抓住它,除了相信顾先生能为顾夕带来生机,别无他计。 事情彻底陷入僵局的第八天,在顾夕将将弥留之际,派出的那队人终于回来了。 祁峰得报,立刻丢下帅帐与他议事的一众将军,徒步穿过偌大的寨子,一阵风跑到到寨门。远远,就见马队中,一个脱尘挺拔的身影。即使是在众人中间,亦是一尘不染,皎皎身姿,只骑在马上,便让人望之移不开眼睛。 “兄长。”祁峰的眼睛刷地亮了起来,飞奔到马前,手扶着顾铭则踩在马蹬上的腿,仰起头,激动的泪水从没像现在这样,扑簌簌地,止不住地流入双鬓。 马上的人缓缓摘下风帽,露出久违的容颜。长眉漆墨,眸含星辉,冠玉的面庞,岁月没有一丝侵染。他漂亮的唇角微微启了启,终于长长叹息,“入内再议吧。”声音清越,因奔波的劳顿,微微有有些哑,虽然温和淡然,却给人不容置疑的威仪。 “是。”祁峰站直了,亲手牵着他的马缰,入了寨。一路上,兵士战将纷纷避让跪伏。 顾铭则走过卧牛堡内外营区,来到燕兴帝的大帐之外。他目光越过金帐,看向不远处的另座大帐。金黄的帐顶,兽皮上烙印着燕国的图腾。那处便是寝帐了。赵熙,就该在那里养伤。一路上听亲卫们讲了卧牛堡的事,顾铭则焦急焚心。 赵熙得救了,顾夕却危在旦夕。他策马,一刻不歇地赶过来,希望能挽回那孩子的命。他长长吸口气,这大概是十五岁离京后,离赵熙最近的一次。他竟有些怯了。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感受,顾铭则摇摇头,“带我先看看夕儿去。” “是。”祁峰把他往寝帐引。 “是顾夕。”顾铭则摇头。 祁峰愣了下,带他来到偏帐前,“夕儿……在这里。” ------- 顾铭则坐在顾夕的病床边,被子里瘦弱昏睡的人,几无声息。他抬手抚了抚顾夕的额,烫人。他探手掀开被子一角,顾夕折了腕子的那只手还打着绷带。 他执顾夕没伤的腕子,把了把脉,就把顾夕冰冷的手放在自己手里缓缓暖着。 祁峰跟在他身后,看着顾铭则检视顾夕,低声,“兄长,是峰儿的错,没看顾好他。” 顾铭则回眸看了看祁峰,一别经年,长高了,长大了,长壮了,不再是宗山上那个忧郁的少年。方才入寨一路上能体会到他在燕祁兵士中的威信,真正是个只手擎天的君主了。 祁峰被他这一眼打量,有些撑不住,咬唇扑通跪下。 “过去的事,提也无用,你起来吧。”顾铭则眉头未动,转头不再看他。 祁峰无地自容,伏地道,“是峰儿擅自改了兄长的计划,是峰儿动了私心,累得兄长费心筹谋,累得夕儿……” 顾铭则回目看他。祁峰不是个善言词的人,这一席话,可谓剖心,尤其私心一句,窘得他脸红到耳轮。可纵使如此,这小子那认准了便一往无前性子是至死也不会变的,此刻他剖心倒是泣血而告,顾铭则算准,若是再给他重来一次的机会,他还是会这么干的。 顾铭则挥挥手,“去准备些参汤吧。” “啊?是。” 顾铭则目光落在顾夕身上,“他来时,身上带着一丸药的,你替他收了?“ “药?”祁峰自然记得,随身带着,拿出来。 顾铭则瞅了一眼,便收在怀中。 “真是□□?”祁峰奇怪地问。 “夕儿说是□□?”顾铭则好笑地抚了抚顾夕的额头,“这小家伙,倒是促狭。这不是□□,是老药王研究出来的一种奇药,服下,可阻脑力。” 祁峰怔怔,“兄长,这药如何阻脑力?” 顾铭则将药又掏出来,递给他看,“服后,可消减记忆,若服用得法,便可抹去前尘。” 祁峰瞠目结舌。 “夕儿从药王庄逃出去时,就独带了它。”顾铭则捏了捏顾夕的脸蛋儿,像小时候那样,肉肉的小家伙脸蛋柔滑,手感不错,如今同样的动作顺手做出来,却是入手没一丝肉,瘦得让人心疼,“夕儿,你是不是已经是打好了主意?旧事就这么不愿忆起?”顾铭则低声,滞了好一会儿,轻轻拍拍顾夕的脸颊,“你自遇先生,也从没过过一天真正的好日子,好,今生便与先生缘尽至此吧,先生就成全了你吧。” 惊世才绝,本就是世间不容。夕儿是奇才,实是聪明绝顶之人。可他也是太过优越,才不容自己沾一丝灰尘。他的心先于身子垮了,才会这样了无生机。 祁峰恍然,他完全想明白了这些日子的情形,老军医用尽良药,夕儿仍昏沉不醒,除了伤势沉重,更是心先成灰。 “这药……”顾铭则在指尖轻轻捻动,眸中有些晶莹,“也许能救夕儿枯槁的心。” 祁峰看着迷茫又伤感的顾铭则,心痛如刀绞一般。从来都是运筹帷幄,沉稳淡定,没见过兄长这般痛苦迷茫,也许这药就是兄长备给他自己用的,也说不定。 “能忘记过去的梦魇,也是种福气。”顾铭则把药缓缓递到顾夕唇边。 “兄长。”祁峰把住他手臂。 “怎么?”顾铭则微皱眉。 “夕儿的过去,不止有梦魇,还有他最珍视的东西。他带着这药这么些天,都没服下,就说明他在犹豫。” 顾铭则皱眉。 祁峰抬目看着他,“兄长是夕儿尊长,自可决断。可夕儿……他还是她的侍君,纵使用药,也不能由您一人来定。” 顾铭则捻动的指尖猛地一住,眸光随微颤的长睫,轻轻掩去光芒。 祁峰噤声。他分明感受到一向淡然从容的顾铭则的身上,流露一些从未显现过的情绪,慌,乱,忐忑,不安,还有些畏有些惧,总之,气息一下子短了。 “兄长……”祁峰试着轻唤他。 顾铭则苦笑着掷下药丸,“峰儿,你派一队人闯进药王庄,便做好了打算,必要我怎样都得来见她一面吧。” 祁峰不得不承认,“是,这是峰儿最后一次对兄长的谋划擅专。” 顾铭则苦笑。自己亲手教大的孩子,长大了,也会对他使计谋。不过一个个的,这计中计,确实漂亮。 这事终是要有了断,他纵使再不愿现身,也不能眼看着夕儿就这么死去。 顾铭则长吸口气,他真不确定,赵熙还愿不愿再见他这个欺骗了她十几年的人。 第64章 卧牛堡(四) 大雪初霁。 病了多日的赵熙醒转后,再也躺不住。看着外面厚厚的白雪地, 兴起了出帐走走的兴致。 众侍女劝不住, 又怕赵熙大病未愈着了风寒,给她披了厚厚的皮裘, 几个侍女捧着火炉围着她,这才走出来。 多日伤病,未能走动,初出帐, 一股雪的沁心甘甜,让赵熙大大吸了几口气。她抻了抻双臂,锁住了似的骨头, 才得松泛。 “上君,外面凉呢,您瞅个新鲜就回吧。”一个侍女跟着劝。 赵熙接过她手中的手炉,笑道,“刚出来就回, 岂不白穿了这半□□服?” 众侍女都轻笑,“冻着了您, 陛下要怪的。” 赵熙也抿唇笑。这小子见她病大好了,喜得犹如自己获得了新生。哎, 脱去了正君的面具, 果然鲜活生动。 想到公主府五年同床异梦, 难为祁峰这么个性子的人, 能性情如水地在她身边装了五年。如今这样也挺好, 他做回了自己,也帮她放下了心中的执念。 赵熙经历一场生死,觉得自己想明白了许多东西,心境也有了些许改变。人,总要活在当下才好。 她长长吸了口气,让清冽的空气,荡涤心胸,顿觉开朗不少。 她游目四望,正值傍晚,营中正在造饭。各帐子都挺热闹。唯主帐旁边的偏帐,清静无声。偏帐只比主帐矮了一点儿,宽敞豪华,门口有金甲禁卫军守卫,规格不比主帐低。正午时分,仍帐帘低垂,寂然无声,与整座营地一派繁荣景象十分格格不入。 “那帐子里谁住?”赵熙顺口问。 几个侍女本在笑,一下子都噤了声。 赵熙本是不经意,这下倒起了兴趣。其实她本人也曾要赐给祁峰美女,若是祁峰真的置偏帐中有美女红袖添香,不知她又会有何感受。 “算了,往别处走走。”赵熙笑着摇头,把那些有的没的胡思乱想丢在脑后,准备上别处散步。 众侍女松了口气,小心地跟在身后。 刚走出两步,老医者带着一队人,急急往偏帐那边去。 赵熙顿住步子,狐疑,“里面是谁?受了伤?” 她拐过步子,径往偏帐而来。 守帐的人见她过来,都在雪地上跪伏一片。这些日子过去,大家也都知道她的身份。南华帝君,是上君,众皆敬伏。 赵熙伸手扶起老医者,和颜悦色,“老人家,治好朕,还要劳碌?帐中何人,能劳动你老人家?” 老医者惶惶瞟了帐门一眼,“这……” 气氛沉滞。 赵熙环视众人,心下生疑,自己伸手,缓缓挑开帐帘。 —————————————————— 帐内厚毯铺地,柔软的素白长毛绒毯,踏上轻柔无声。 赵熙轻轻踏上,心中微动。这偏帐竟肖似昔日正君所住,布置摆设,如出一辙,看来祁峰在她身边那五年,也不是全没留下印迹。 赵熙的心也微微柔软。 缓步走进大帐,内帐帘子低垂,柔和灯烛,熊熊火盆,照得满室温暖如春。赵熙正环视帐内陈设,忽然内帐传出来的声音,将她惊住。 “时至今日,还提什么身份?不过是个无父无君的人……”轻轻的喟叹,声音清越,略带涩涩。 谁?声音既熟悉又陌生,语气却是那样无奈伤感,恰如死遁回来的祁峰,又仿似离风口辞别的顾夕。 赵熙怔怔转向内帐门,心跳如擂鼓。 “我此去见她,恐怕……先给夕儿服下伤药,护住心脉,以参汤佐引。这药药性很强,恐怕他受不住。” “好。”另个声音应。 赵熙蓦地睁大眼睛。简单一句对话,听在她耳中,却如炸雷。 失踪近一年的顾夕原来就在帐中。祁峰也并未在中军帐办公,听话音,该是顾夕伤重,他正在内帐照顾。第三个人,是谁? 赵熙单手按在心前,熟悉的悸动,撕裂般的痛。她坚持着往前走了半步,却再伸不出手去掀那通往内帐的垂帘。 帐内祁峰先自警醒。他霍地起身,看向门帘。帘子无风微动,明亮烛光映照下,一个清晰的剪影。 顾铭则正照顾顾夕服下伤药,忽觉祁峰呼吸有异。他诧异地直起腰,目光转向祁峰望的方向。 一个长裘的高挑身影,云鬓低挽……赵熙,就在外帐中! 两人对视,在彼此眼中看到了自己,一个惶惶,一个涩涩。 顾铭则轻轻放下药碗,叹出口气。他转过身,正面帐门,轻轻整了整衣襟。 祁峰有些慌,顾铭则表面沉静,他却能感受到那决然的心境。最不该相见之时,就这样促然遭遇,他们明显都没有做好准备。 祁峰自责地握紧拳,迫兄长现身,却是不该安排在偏帐,离赵熙这样近,被赵熙捉个正着,是他大意了。 —————————————————————— 门帘,轻轻从里面掀开。 内室缓缓展现在赵熙眼前,灯火柔和,暖意融融。柔和灯光下,一个修长男子,着素衣,站在床边。床上,静静侧卧着一人,面朝帐外,沉静合目,睡得仿佛一个瓷人,毫无声息,正是伤重的顾夕。赵熙看了看为她挑帘的祁峰,玄色常服还未及换,正是从军帐中刚下来的样子。 她目光游移,又调回床边那个男子身上。身形修长,挺拔如竹。墨色长发并未束起,只在肩头上用发绳束住。冠玉的面庞,眸似星辉,眉似刀裁。这男子微垂着眸光,闪着晶莹的眸子,也在微微打量着她。 三个人同在帐中,相似的容颜,一样的气质,一样的熟悉。清俊儒雅,风流自然天成。 赵熙轻轻闭目,心中万箭刺入般地疼。 “陛下。”祁峰先撩衣跪下,“请听臣侍解释给您听,兄长刚到,夕儿也是两天前来的卧牛堡……其中曲折……” 赵熙抬手止住祁峰下面的话。祁峰语塞,眸中全是焦急。 赵熙一步步往床前走。脚下轻柔的长绒毯,仿佛一下子变得起伏不平。她坚持着不让步子踉跄,僵硬地走到顾夕身边。 那男子退开一步,让出床边位置。 赵熙坐在顾夕身边,伸手轻轻抚他额头,火一样烫。赵熙又抚了抚顾夕面颊,又凉又冰,“夕儿……”赵熙心疼地唤了他一声,顾夕的呼吸游丝般,几不可闻。 赵熙轻轻掀开被子一角,顾夕的手,软软地交叠在腹前,手指全是肿的,一边腕子上还缠着白绷带。 赵熙颤着手按在他脉门上。空荡荡的。能舞出重重剑影的少年,纯白剑气温柔包容的顾小爷,她曾许给宗山的下一任首尊,那位最年轻的掌剑,内息全溃,性命奄奄一息。 赵熙终于明白,为什么她能够转危为安,为什么如骨附蛆的寒毒能一夕之间消除,改天换命需要付出代价,顾夕用命换回了她的平安。 “夕儿……”赵熙哑着声音轻唤。她最贴心的小顾夕,再不能如往常般,听到她的呼唤,眼睛还未睁开,就露出笑容。甘甜的唇,自动凑过来,暖她的面颊,暖她的心。那清澈的双眸,便全盛满了她的宠溺。顾夕爱她,是因为纯粹的情意。纵使她不是公主,不是皇上,只因为是她这个人,纵使流落江湖,顾夕只要寻见了,仍会爱她入骨。她从小生在皇宫,耳谀我诈之地,从未肖想过能获此真情。顾夕给予她的,正是她干涸的心的救赎。 赵熙悲恸涌上心头,双臂紧紧抱住顾夕的肩,“夕儿,你让我知道什么是情意,尝到了甘甜,便该一如到底陪着我。我动了真情,你却要撒手而去了,要我情何以堪?你醒醒,看看我,内力没了,人还在,我还在,往后都是好日子了,你醒来,看看我,看看我们。” 泪滴落在顾夕瓷白的额头,如珍珠般,扑簌簌滚落。顾夕像个瓷人,毫无反应。 “开头我们没开好,都怨我。”那个他们俩都刻意回避不愿再忆及的雨夜,她狂暴制住顾夕……他纵使内力不济,可手边就有碎瓷片,再不济还有银筷子,骈指也能为剑,可他在最初下意识地反抗了一下后,就什么也没做,任凭她把所有的怒气撒在他身上。赵熙似乎明白了顾夕的心里,他的命都可以填给她,何况一次初合? “没开个好头儿,我知道你很遗憾,我也很后悔……”赵熙的泪扑簌簌的,她总想以后对顾夕好,就算弥补了他的遗憾,伤口总会抚平。可她料错了,那心伤只会越裂越深。 将爱是建立在痛与伤之上,如何心安? “人……还有救。”祁峰跟在后面,实在担心赵熙这样悲恸,伤了身子。他看了眼一直沉默的顾铭则,犹豫着低声劝解,“夕儿散了功,门户大开之际又染了风寒……” 赵熙转目看他,眼中现出希望的光彩,“果然?可为何昏迷不醒?” 祁峰犹豫了一下,顾夕不吃不喝以死抗争要离开,这话他可不能说给赵熙听,“顾……顾兄长正为此事赶来的,或许可救夕儿。” 顾?赵熙缓缓坐直,替顾夕掖好被子,又将泪缓缓拭净。她转目,看向一直安静站在床尾的那个男子。说来也是奇怪,那个牵着她心续二十年的男子,此刻就站在她面前,她却没有了那撕心的痛意,或者滔天的怒气。想一个人太久,恨一个人太深,或许心就麻木?赵熙沉静地望着眼前人,冷冷哼道,“喔,是真人还又是替身?” 一句话让顾铭则心里一颤。他缓缓抬目。 经年之后,庙会一别,赵熙在如此近的距离看清了这男子的脸。这是一张她熟悉又陌生的脸。祁峰肖似他,顾夕与他的气质又超然相合。也许这两人合在一起,才是顾铭则本人。 赵熙紧紧簇眉,冷然发问,“朕的问话,没听见?你……是谁?” “陛下……”祁峰在一边插嘴。赵熙微抬手。祁峰不能再言,抿紧唇,担忧地看着顾铭则。 “夕儿伤重,却不至于活不成。”顾铭则微微皱眉道,“夕儿只是心中有结,只要……” 赵熙忽然抬手,周身的压力,让气氛凝滞。顾铭则微微抿唇,很多年未感受过这样的压迫。 “是真的顾铭则来了?”赵熙微微挑眉,“你来说,朕这回猜错了还是对了? 顾铭则连带着祁峰都是呼吸一顿。 顾铭则无法再避,他抬起头,目光便被赵熙牢牢地摄他,压力又沉又重。那个软软的甜甜的小姑娘,已经成长为带爪的真龙的事实,在线报上看着和亲身面对,真是完全不同的感受。顾铭则在她幽深的眸中,分明看到了,她俯瞰着的世界中,也包括他自己。 “是。”顾铭则低声。他心中却愈加清晰,这一个是字,便是他自陷的开端了,可他却避无可避。 果然,赵熙挑眉,“是?” 顾铭则苦笑,顾铭则是金典册追封的中宫,他不该自承。可他能怎么说?不是? “不是?”赵熙仿佛会读心,又问。 顾铭则咬牙。 赵熙微微点头,这位顾大郎君,果然是比祁峰还倔强,比顾夕还不羁,性子也就罢了,关键是心气儿。这位从小就才名远播,聪明又有手段,一路走到现在,始终以俯瞰的角度,肆意摆弄别人的人生,没尝过失利。 能让他低头的,唯有时间的洗礼,经历磨难后的成长,她终于有能力可以与他正面交锋。不是帝王身份,仅就两个不服输的人而言,赵熙觉得,原来的那个很能耐很伟大的哥哥,有一天她也有能力将他困在掌心里。 赵熙想得透彻,唇边微微噙上冷然笑意,“是与不是,又有什么分别?” 顾铭则微微闭上眼睛,赵熙这话说得通透,他是不是顾铭则,对她已经没有有什么分别。 “你说夕儿可救?”赵熙不再纠着这个死结,转而问顾夕的病情。 明明是转了话题,可是顾铭则仍是十分被动,他低声道,“可以。” 赵熙看着他,皱眉,“近前。” 顾铭则滞了一下,虽然能洞悉赵熙的意思,但却无法消弥,他苦笑了一下,走过来,站到赵熙面前。 赵熙轻轻挑眉,指指身前。 顾铭则垂着目不,撩衣跪在她膝前。赵熙注意地看着顾铭则,人虽然跪下了,肩背笔直如松,果然通透又聪明,她怎么想的,要做什么,他都能跟得上,想得明白。不过赵熙并没有挫败的自怨自艾的感觉,自信又强势,她知道自己已经不是那个当初的女孩。 “是夕儿主动散尽功力,有准备而为之,护住了心脉无虞,不会伤重而死。”顾铭则条理晰地解说,“昔时,万山手下有不少剑奴,多是带艺上山,于宗山功夫,没有进益。我曾助过他。先打散剑奴本门功法,等散功后,再转修宗山心法。” “重修内息?”赵熙惊讶,“经脉大损,还能再修内功?” 顾铭则点头,“多数不可能,或死或残。过程虽然痛苦,伴着危险,但若以利益诱之,以未来许之,总有一条能动得了这些剑奴的心,只要他们本身配合,积极救生,散功后,十停有三四停能够活下来,转而修习宗山,也会有小成。” 顾铭则侧目看了看祁峰,“当初峰儿也是带艺上山,燕山功法与宗山格格不入,万山有了剑奴们成功的例子,便也想给峰儿散功。” “那为何最终阿峰还是承袭了燕山呢?”赵熙皱眉。 顾铭则看向顾夕,滞了一会儿,低声道,“散功毕竟有危险,他们的母亲和万山达成协议,用夕儿换回峰儿的平安。夕儿长大后需投在万山座下,习宗山心法,任万山打磨。若成器,便入剑阁,若资质平平,便为剑奴,供他驱策。” “当时夕儿不是刚出世?”赵熙震动。 顾铭则抿唇,无法做答。赵熙却是想明白了。虽然母子连心,但相对小的来说,养大的这个更连心。山峥这个女人果然深谙生存之道,先保住最可能保住的,再图其他。幸而顾夕聪明,习武有成。否则她恐怕也见不到顾夕了。 赵熙抚了抚顾夕的面颊,额上火热,唇上冰冷,“剑奴能散功而不死,你也试过不少人了。必有法门,你是不是也传与了顾夕?” 顾铭则沉了一会儿,在祁峰和赵熙的注视下,缓缓点头,“传了。” 顾铭则抬目,眸中亦有星辰。赵熙看着这双肖似祁峰,却含着顾夕的□□的眼睛,心内简直是五味杂陈。 “夕儿是个赤诚的孩子,他认准了,便会倾注全部用心。从他小时候就是这个性子。天性无法改变,唯有替他准备好一切。若有一天需要儿倾注全部功力来化危急,到时他也不至于死去。” 赵熙心内全寒,气得发颤,指着顾铭则,“你……夕儿是你养大,你教了他些什么?灌输给他了些什么?你最清楚。既然预见了他的结局,为何又任着他一步步走下去?你不是阻不了他,而你却放任了夕儿自投了死地。”赵熙声音渐厉。 顾铭则双肩微晃,唇色全白。好犀利的指责,可他,就是这么设想的。纵使中间有心软和后悔的时候,但从未动摇过。 明明都是在维护她,却都是让她最伤痛的人。 “自以为是呀,自作聪明,焉知给我的,就是我要的?为我安排的,就都是最好的?”赵熙嘶声喊出。 帐内一片沉寂。顾铭则垂着目光,祁峰杵在两人身后,皆无言可应。 良久,赵熙转过头,沉默地将顾夕露在被子外面的腕子轻轻放回被子里。顾夕侧躺着,没人动他,他就一直没动过。轻轻浅浅的呼吸,不细心感受,几乎感觉不到。分明是弥留般的昏迷。 果然,不如归去? 赵熙的手久久抚在他额头上,就慢慢向下滑。 顾铭则和祁峰似有感应,目光齐刷刷地落在那以纤细的素手上。赵熙的手,缓缓的,缓缓的,落在顾夕的喉间,轻轻打着颤。 “陛下。”祁峰先沉不住气,颤着声音。 赵熙仿若未闻,微微合目,细致地感受着顾夕颈边微弱的脉动。缓缓,扼紧。 顾铭则知道这样不行,他膝行一步,咬咬牙,伸手按住她的手腕。 两人分别经年,情急下乍一触碰,都是一颤。顾铭则只觉指尖火一般地烫,那是赵熙焚心的怒火。顾铭则仰起头,看着昔年那个温温糯糯的小女孩,如今退去青涩,满目沧桑,眉间全是决然冷厉。顾铭则的一颗心,也全沉进谷底。 “夕儿救转回来,你还要他怎样?无非是痛和煎熬,我与他真情一场,便亲手送他一程。”赵熙泪又涌上来,又用力咽回去。 顾铭则这么多年,摆弄人心,因势而发,也可称得上算无遗策,从没有此刻这样强烈的感受到,自己也有力所不能及之处,不能左右之人。明明知道她的暴怒,明明预见到自己怎样做都不行,可却没有旁观的权利。他艰难地按住她手腕,不敢松手,又不能放任,他只得仰头看着赵熙,哑着声音,“……陛下……” 赵熙忽然放开顾夕,倾身而来,顾铭则觉得眼前有一个放大的阴影,笼了下来,一闪神,赵熙的气息已经笼在头顶。 顾铭则下意识向后躲了下,下巴却被一只冰冷的手掐住,人被扯回眼前。 赵熙冷冷地逼视着顾铭则,仿佛要透过他的双眸,看穿他伪装了千层的内心。 顾铭则被仰着下巴,看见赵熙通红的眼睛里映着的自己。赵熙目光定在他眸光中,那只冰冷有力的素手,缓缓向下移,到了他的喉咙。 “陛下……”站在身后的祁峰,惊心动魄,他惊得长吸冷气,“陛下……” 赵熙并不回头看他,脸上全是冷厉笑意,眸中的泪都扑簌簌地落下,她整个人倾身压向顾铭则,将人直按在地毯上。 “又有什么惊愕的?本就是订给我的侍君……”她转过头,扫了眼祁峰,又转回,死盯着顾铭则,眸子里一片冷清,“铭则,你可知,顾夕的初合是怎样的?” 顾铭则的眸光缩成了一个暗淡的光点。他想到了顾夕小腹上的那道伤,线报上提过,却无人知道具体情形。他眼睁睁看着赵熙撤出手,“嘶”地一声,猛地撕开他的外衫。顾铭则衣襟大敞,露出的素色深衣里,一大片胸膛隐隐可见。 祁峰真的是魂飞魄散,他重重跪下,“陛下……” 赵熙并不为所动,她抬起一膝,压在顾铭则小腹上,内息激荡,顾铭则痛哼出声。 “那天,冰雨里,朕……我,我真是疯了……”赵熙痛惜。纵使将当日在场之人全都清理干净,又有何用?印在生命里的痛,日久弥深。 “当初,他拼了命地入了天阁,好下山来我府中找你,内伤缠着他,直到你死遁了,也没让他好过……”赵熙挥开顾铭则的手,膝上加力。 祁峰惊道,“陛下,死遁的是臣侍,在公主府的不是兄长。” 顾铭则脸色如白纸,咬着唇,看着头顶上的人。 赵熙冷静异常,语气中透着森寒,“如今,你也来尝尝滋味如何?”她一只手悬地顾铭则深衣的右衽上,只要轻轻一剥,便坦诚相见了。 帐内一片死寂,四道目光都落在赵熙的手指上。赵熙手微抬,忽然扬起,重重地一巴掌,挟着全身的力气,抽在顾铭则脸颊上。 顾铭则脸一侧,唇角全裂开了。 预料中的疯狂并未继续,甩了一巴掌,赵熙冷冷地放开手,站起身。 她甩了甩有些麻的右手,掸掸并未有明显皱褶的长裘,淡淡吩咐道,“起身,整衣吧。” 祁峰不明所以,顾铭则仰躺在她身下,却是面如死灰。 祁峰估摸着顾铭则内息被赵熙震伤了,作势想上前扶。顾铭则向后缩了下,用目光示意他别动。果然赵熙目光扫到他,冷冷道,“中宫……” 祁峰僵住。 “跪到帐外去,等朕给夕儿疗完伤,再腾出手算你的账。”赵熙挥手赶人。 帐外全是燕国亲兵,祁峰却没辩,只担忧地看了看顾铭则又扫了眼床上的顾夕,掀帘走出帐外,带起一阵凉风。 帐外一片低低惊呼声,继而祁峰沉声喝了一句什么,瞬时肃静。 赵熙站在一边负着手,看顾铭则。顾铭则撑起来,衣襟大敞,腰带散乱。 “整衣。”赵熙沉声。 顾铭则顿了下。 赵熙瞧着他拢衣襟,系腰带,负手冷笑道,“瞧,并不是谁都能爬上龙床。” 这话可谓粗俗露骨。顾铭则再怎样,也是世家子弟出身,他垂下头,紧着整衣裳。 赵熙坐回顾夕身边,心内一片沉寂。 人的情绪再强烈,也经不起一而再,再而三。这也是所谓的真心不能轻付与吧。赵熙方才一试,才完全把定了自己的心意。她于顾铭则,无论当初怎样,无论过程怎样,都不会被这个男子牵住心神。 赵熙待顾铭则基本穿好,便抬手示意他近前。 顾铭则垂下目光,重跪回到她膝前。 赵熙唇角冷冷向上牵了牵,“顾卿,方才折腾了这一番,你可知朕要你明白什么?” 顾铭则轻轻叹了口气,点头。 “哦?”赵熙微挑眉梢,“讲讲。” 顾铭则抬头看她,“陛下是清醒的,接下来要做出任何决定,都不是一时意气,我们,无须置疑。” 赵熙眉梢动了动,与顾家大郎说话,倒是真不费力,还是离得最远的他,是她的知音。不过,休想再把控朕的人生。赵熙心里狠狠道。 “好了,说说,夕儿,如何得救?”赵熙郑重地看着他,她心中明白,要救活顾夕,必不简单,不然为何顾铭则和祁峰会有分歧,拖到现在也无法施救?她直接把祁峰撵出去,也是为着做决定时,不会被分心。 顾铭则沉吟了一下,也郑重道,“陛下说过,若有后悔药……” 赵熙眸子一亮。 顾铭则微微垂目,果然是个聪明的女子,“夕儿是因着种种际遇,无法解开心结,或许放下心伤,他才有生的希望。” “真的,有那药……你带来了?” 顾铭则滞了一下,抬头,“事实上,夕儿他自己带了那枚药来的……” 赵熙也滞了下,略略停了停便想明白了。……若是能这样来过,谁又不想呢?只是,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这样做的条件。赵熙肩上担着国家的责任,顾铭则要守护的又怎能放开手?唯有顾夕,唯有让顾夕放弃之前的记忆,重新来过的,也只能是顾夕。 赵熙从被子下握住顾夕的手,这个男子会舞剑,是天阁最年轻的掌剑,还给她抚过琴,绘的兵器图改良过南华的火炮,管带着禁卫营,与她一同并肩作战,在危机四起的京城给她做策应……现在一条条想来,惊艳才绝,都被他绝色的容颜遮掩,她拥有的,从来不止是一个绝色的侍君。 “若是服了药,就前事尽忘了?”赵熙说不下去,心里痛得缩成一团。 顾铭则缓缓抿唇,无言以对。 “你怎么如此执著,我比你犹不及了。”赵熙苦笑抚顾夕的面颊,这小子,心中便也只有这个执念,若是他醒着,倒也可开导,再不行,硬令他就范。可这小子还真聪明,就这么昏迷不醒。如今,她说什么,他也不必再听。 顾夕的呼吸时断时续。脸色如白瓷器般,几近透明。 “夕儿这情形,拖下去也未必有益处。” 顾铭则抬手,指了指顾夕枕边拿过一个小盒子。 赵熙拿过来,小小的药盒,似有千钧重。 “凡事不破不立,”顾铭则的声音在耳边缓缓响起,伤感又舒缓,“用药后,便如重生。死,而后生……” 死而后生?那个清澈的、跳脱的、热诚的少年,抹去他所受的、煎熬的、痛苦的,重生。 赵熙缓缓俯下身,托起顾夕的脖颈,将他仰躺放平。顾夕的身子软软的,脆弱得仿佛一碰就会烟销云散,“我们再想想?”赵熙头一回做事这样犹豫不决。 顾铭则亦乱了心绪,真的无法干脆地选择。 赵熙沉了良久,忍住泪意,俯下身用温柔的吻,叩开顾夕的唇。顾铭则看着她指尖挟起那枚金色的药丸,缓缓纳入他的口中。 “夕儿,于我,纵使不是皇帝,流落江湖,你也必会寻到我,陪伴一生。于你,我亦是如此。纵使不再有万丈光环,因着是你,也必不离不弃,相陪相伴。” 赵熙缓缓的,低低的,一遍遍重复着她的诺言。顾夕的喉间,微微一动,药丸终咽了下去。他长长的,紧合的睫毛被泪慢慢孺湿,一滴晶莹的泪,缓缓顺着眼角,流入鬓边。 一丝气息,缓缓吐纳,渐沉入寂…… 顾铭则抬手,接应赵熙,将顾夕揽在怀里。他凝神静气,单手抚在他丹田。顾夕的气息,虽弱,却游丝连续。 强大的药力,荡涤着精髓,抹平着记忆,顾夕在睡梦中缓缓舒开眉头。睡颜渐渐透出恬静。 顾铭则持续导引药力,运行周天。 “要天明才能醒。”顾铭则用内力又导引一周天后,眼开眼睛。眸中有波澜未平,与顾夕练功时,何其相似。 赵熙点点头,“入夜朕就回来。”她要夕儿醒来第一眼,见到的是她。 顾铭则无余力一边运功一边说话,他点点头,闭上了眼睛,凝心运功。赵熙站在床边看着顾夕,在温和内力的包裹下,顾夕唇角微微翘起,似初生婴儿,纯净安谧。 赵熙出帐时,天已经擦黑。帐外并无闲杂侍卫人等,只有祁峰,孤零零地跪在雪地里。 赵熙疲惫地舒出口气,走到她的中宫面前。 祁峰在她出来时,就下意识绷紧了全身。 “臣侍知错。”祁峰头一回这么认错,气势弱源于心虚,瞒下这么大的两件事,他没有解释的余地。 赵熙弯腰,用手指点他的肩,“我要圈禁了你。” 祁峰被她杵得身子打晃,窘迫又愧疚,“嗯。” “还嗯?”赵熙立起眼睛。 祁峰再不敢有性子,忙摇头,“不是。” 赵熙冷冷哼,瞧他又冷又累,又怕真着了风寒,于是沉着脸指着寝帐,“回去。” 负手先走了。 祁峰咬牙起身,腿疼得几乎断掉。等他拖着步子进了帐,赵熙已经换好衣服,正披长裘。 “进去。”赵熙指了指内帐。 祁峰自己宽了外衣,走进去。帐内温暖光明。 赵熙指了一块地方,祁峰走过去跪下。 她随手递给他一条马鞭,祁峰擎在手里。 “林泽奉旨该到卧牛堡了,我到前营,收拾完他,再来收拾你。”赵熙冷哼,“他走到这一步,也有你出的力,这是罚你其一,欺瞒朕,这是罚你其二,若有再犯,朕就真的圈禁你。” 祁峰咬唇,“嗯……” 赵熙挑眉。 他马上警醒,窘迫改口,“臣侍知错,再不二犯。” 赵熙哼了一声。临走时,亲自给火炉里加了炭,帐内暖意融融,回目看了看笔直跪着诚心思过的中宫,这才去前营了。 第65章 卧牛堡(五) 半日前。 大雪初霁。 南华江北郡大军陈兵在草原北边境。墨色铁甲连成乌云,铁蹄踏碎一地碎冰。 中午, 元帅林泽在帅帐接到圣旨。 派来宣旨的, 不是南华的内侍,而是北燕的礼官。等宣旨完毕后, 帐中一众高级将官哗啦一声围了上来。 “这宣旨的人定是假的。” “对,您不能接旨……” 林泽环视了一众焦急得几乎眼睛喷出火来的部下,他们都是江北旧部,一直追随他父亲出生入死, 对林氏绝对的忠心。林泽了解他们的焦急,于是和声安抚,“那圣旨, 的确是陛下亲笔。我等领兵而来,不就是挂念着陛下吗?如果有机会进入燕营面见陛下,我岂能放过这个机会?” “纵使是陛下亲笔,但也情势未明。或者是挟天子以令诸候的计也说不定。”大家都不认可。 林泽摆手,坚定道, “不,陛下是南华战神, 那性子宁折不弯,岂会轻易就俘?那就是陛下真实的旨意。” 众人互相对视, 一齐撩甲, 跪了一地, “元帅, 恐怕陛下会追究无旨兴兵的罪责。”一个江北的旧时老将泣道, “您不能放了兵权轻入燕营啊。” 这分明是在谏林泽拥兵自保啊。 林泽抬手,阻住大家的话,严肃沉声,“诸位随林某入草原,是以救护陛下的名义。如今陛下明旨三路大军,唯有我这一路不听召,大家是想做南华的叛军吗?诸位忠心为主,家中也有妻儿老小,要他们都成为叛军之属吗?” “元帅……咱们拥有南华半数兵力,拥兵在北边境,做一个镇边王,陛下又岂能为难咱们家眷?”另一个老将以头触地,大声劝谏。 林泽摆手,“虽然将在外,君令有所不授,可我还是陛下的侍君……”他垂下眼眸,目光湿润起来,赵熙旨意上说在养伤,林泽就意识到这伤定然不轻。他此刻已经心急如焚,恨不得一下子飞到卧牛堡去。其余的他已经不在意。 “分裂南华,削弱国力,林某断不做这样的南华罪人。”林泽掷地有声。 “众将听令,即日接受整编,与崔帅换防,编队百人成组,千人成队,万人成营,轮流进入草原巡边。”林泽朗声,“我北江三郡军士,皆生在水边,在草原恐不服水土,多在内地招募医士,暂许近过四旬的老兵,换防回北江,换我精锐兵士,为南华镇边。” “是。”众人凛然。林泽这是倾北江所有精锐镇边。他虽人入燕营,但边境陈的都是亲兵,实则还是为陛下壮了声威。 众人送林泽到营门。林泽带了一队亲兵,冲众人郑重拱手,策马,消失在无边的雪幕中。 赵熙从帐中出来,天色已经擦黑。候在外面的亲卫扶她上了马车。马车里火盆暖炉热茶,一应俱全。还有泛着热气儿的药粥。赵熙知道是祁峰费了心,她这一天起伏不定的心,缓缓温暖平息。 马车穿过内营,来到外营。赵熙带了几个亲卫,马车缓缓驶到营门口,驻住。 冬日的荒原,疾风劲吹,百草衰败。太阳的余辉完全殒落,金黄色的月亮已经挂上半天。一群饥饿的野狼散落在空旷的原野,炊烟袅袅的兵营,让野狼们不敢近前,只得苦苦守望着两山中的夹道。 不多一会儿,山道有马蹄声传来。她向那处眺望,见一支马队像旋风卷进山谷。 骑士皆身着玄色铁甲,同色披风,背负弓箭,一阵风般冲散饥饿的狼群。狼群躁动起来,此起彼伏的狼吠声。 为首的一人勒停马,从箭囊里抽出一支箭,搭强弓,拉出满月。他向上仰了仰角度,一箭“嗖”地射出去。弦响处,狼群里发出一阵号叫。狼群立刻炸开了,漫山奔逃…… 其余部众皆跟在他身后,拉弓搭箭,驱散野狼。 为首那人旋风般,已经冲至赵熙面前。他猛勒马缰,马高扬起前蹄,咴咴长鸣。 赵熙仰头看着那矫健的骑士,露出欣喜笑意。是了,是她的林泽,纵使千难万险,纵使情势不明,只要她在的地方,他都会就无返顾。 林泽翻身下马,眼中心中,全是面前的人。他牵肠挂肚的赵熙,瘦削苍白,裹在长裘里,仿佛弱不禁风。林泽心里疼得不行,几步上前,一把将人拉住,珍视地焐进怀里。 “阿泽……”赵熙在这一刻,终于放松下来。熟悉的林泽,熟悉的安心。她靠在林泽的怀里,不必再伪装坚强。 给林泽备下的寝帐,早已经灯火通明。 林泽坚持不让她自己走动,从车上一直抱进帐中。侍女迎着二人进来,簇拥着赵熙,帮她脱出沾了寒气儿的衣服,手炉、暖炉围了周全。林泽身上冷,生怕寒气带进来,在门口就站下了,好几个侍女围着他帮他脱下长裘大氅。 赵熙在大毛毯的圈椅里宽坐下,看林泽更衣。高大的将军,一身玄色软甲,同色裘衣,整肃又干练。在陛下的注视下,略略有些窘。他卸了甲,露出墨色常服,有段日子没见了,赵熙感觉林泽瘦了一大圈似的。 “草原里晚得早,一到晚上便大拨野狼在山野觅食,你率了那么几个人,为何不举火把。若真被狼围了,可还有命逃?” 林泽展开手臂,侍女正给他系宽松深衣的带子,他目光早转到赵熙这边。 “陛下伤得重?伤在哪里?瘦了好多。” 赵熙心道,瘦算什么,几乎死掉了。可是林泽的表情太凝重。赵熙觉得如果让他知悉了全部过程,估计这个倔小子得炸起来。 “伤了脚……”赵熙尽量轻描淡写。 果然林泽变了神色,衣带还没系好便急步过来,“哪只脚伤了?我看看。” 赵熙褪下软底鞋,让他看了一眼,脚仍肿着,白纱布上裹得厚厚的,看起来就挺惊人。林泽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如何伤成这样?” 赵熙抚了抚林泽的头,“已经无妨了,遇到了雪崩,小山塌了一半,只失两趾,已经是万幸。” “失了两趾?”林泽惊得脸上全变了色,心疼得说不出话来。 “已经快好了。天灾而已,人力不能抗衡。不必耿耿于怀。”赵熙对这事的态度从来都很洒脱。看林泽那仿佛天坍了的表情,不放心地嘱咐,“回到宫里,要瞒住母后,记住没?” 林泽气到极点,命都差点交在草原,让他如何自处。又气又心疼,又急又躁,他终于爆发,大声道,“冬季草原苦寒,今年气候又不对,可逞的什么能,跑到这苦寒之地。受了伤还要瞒着母后……”后面的话,全哽在喉咙里, 赵熙还从没被林泽这样顶过,她也有点懵。林泽是真生气,着了真急,这犟脾气。 赵熙可不是个缓声缓气安抚人的性子,从来遇强愈强,她也立起眼睛,大声,“是啊,我的大能耐的林帅,为何不在朕身边守护呢?” 林泽被噎了一下,一下子想到自己当初无旨就跑到江北的罪行。怒气还未消,气势已经一泻千里。 赵熙眯着眼睛,“啊?无旨自专的事,干了一遍,下面就方便又自然喽。” 林泽无话可辩。 赵熙一句话便站了上风,趁机收回左足,穿上软鞋。 林泽目光追着她的伤脚,肿成这样还不在意的赵熙让他心疼不已,他闷着头蹲下来替她把鞋趿好。 赵熙被他略冰的手握住脚腕,连心都颤了颤,又软下语气,“真的无妨了。” 林泽大滴的泪落在纱布上,哽了好一会儿,低声道,“臣侍日夜担心……幸而您无大事,无旨调兵,臣侍知罪,听候陛下发落。” 不辩不避,直认有罪。赵熙倒是说不下去了。她的林泽,对她是完全不设防,从小到大,一直未变过。赵熙心中又暖又安定。她伸出手,拉起林泽的手。在草原驰马半日,即使在帐中多时,也未暖过来。冰冰的。掌心全是被马缰勒出的血印,手指、手背全是冻疮。赵熙心疼地焐在手心里。这就是那个放得下百万雄兵大权的林泽,义无返顾地来到她身边,她的阿泽。 林泽指尖颤了颤,感受到暖意从指尖直浸到心尖里。他抬目,泪眸未干又透出惊喜,“手……手很暖,身子大好了?” 赵熙心里痛如刀绞,却仍含笑点头,“嗯,去了寒症。” 林泽眼睛全亮了。他欣喜地揽住赵熙的腰,像儿时二人玩在一处时那样,自然又亲近,含泪带笑,反复语无伦次,“谢天谢地,太好了。” 赵熙长叹,回抱住她的林泽。谢天谢地,拥有这样赤诚的林泽,她何其有幸。 两人终于安定下来,坐在一处,久别再在草原相逢,都恍如隔世般珍惜。 “阿泽,你也长大了,以后做事再莫让我操心了。” “嗯。”林泽垂目。 “不过无妨,今后有朕,不会让阿泽再行差走错。”赵熙揽住他,“我要阿泽陪我到老呢,你可不能再有差池了。” “嗯。”林泽泪滚落下来,“只要陛下安全无虞,林泽怎样都行。” “权柄过重也不是好事,你这次太过锋芒毕露,恐怕被有野心的人惦记,后患无穷。你先放兵权,在后宫清清静静陪朕一段时间。” “嗯。”林泽柔和地抬起目光,“对,回后宫清清静静。” 赵熙感慨地揽住她的林泽,两小无猜青梅竹马,便是他们二人的情谊。似家人,无论彼此处于何种境地,总是真心牵扯,彼此温暖,最是安心。 看着林泽用饭,赵熙与他讲新的军事布防。 林泽频频点头。现在南华兵事,他驻边江北,刘翼在东边境,崔是在北营,当初在北方阵重兵,主要是为了防燕祁。如今两国交好,三个元帅布兵区域有些重叠了。南边虽无兵事,但也该有驻军。江北换防的,他就失了兵权。不过林泽从来没图希过这些东西。 他想到一事,“刘帅昨日有报。” “何事?” “刘帅提及,燕祁入冬以来,按惯例,边防军都会换防。因为草原冬天休牧,所以大军也回王庭休养生息。可是今年冬至都过了,燕的边防仍没有动静。” “喔,”赵熙点头,一路来卧牛堡,她也看到了。但涉及燕国内政,赵熙便没问。可燕兵不换防,守边的刘翼、崔是就都风声鹤戾起来,这是难免的。 “他们的陛下不在王庭,兴许调兵一事就滞住了。” 林泽不认同,“祁中宫离开王庭时,定是事无巨细,都安排妥了。他发旨意,下面自然有文臣武将按旨办差,哪能说人带着印走了,王庭就不办公了?” 赵熙被他的话逗笑,不过话虽直白,道理却是对的。 “祁中宫为何将边防按兵不动呢?”林泽百思不得其解。 赵熙沉吟着,“天寒地冻,燕祁纵有所图,也无法顶着寒流犯边。不过兵士徒在草原里吹冷风,也是不妥。”赵熙决定回去问问祁峰。 赵熙起身,“你奔波半日,累得紧,先歇着吧。” 林泽跟着起身,依依不舍却也知道赵熙身子不好,何况中宫还在。他咽下满心的思念,“陛下早歇着吧。” 赵熙拉他起身,“实在是还有事务急办,很多话未和阿泽说,你先歇明日朕过来。” “嗯。”林泽垂下湿润的眼睛。 ------ 赵熙坐在车里,独自沉思。 方才林泽提及的事,倒牵动了她的心。祁峰为何大冬天的,还在边防一线陈重兵?为何不换防呀,兵士们也有疲劳期…… 赵熙抬手,有亲卫站到车边。 “派人知会崔是,嘱他暗中派人入草原查看祁兵布置。” “是。” 赵熙又吩咐,“林贵侍刚到,着军医过去瞧瞧,别着了风寒,手也伤了。” 有亲卫应了,飞奔着去了。 “上君,天晚了,您要到哪里去?”侍女上来问。 赵熙眼望窗中铅云密布的天际,“回你们陛下的寝帐。” “是。”侍女脆生生地答应了,高高兴兴地吩咐兵士摆驾。小侍女们跟在车后眉目互通信息。这些漂亮男子,来了一个一个又一个,每个都让人移不开眼睛,可上君还是回到陛下帐中去了。这可让她们太高兴了。 车行片刻,不远便是燕兴帝寝帐,大帐内灯火通明。 第66章 卧牛堡(六) 燕兴帝的寝帐灯火通明,一应侍奉的人都候在外面。 赵熙下了车。这一天走动太多, 她的脚肿了起来, 伤口处隐隐地疼。 两个侍女扶着她,艰难地走了进去。停在外帐, 她换下裘衣,挥手示意众人不必跟着,自己进了内帐。 祁峰在内帐中,已经跪了三个时辰。 赵熙离开时, 他还保持着端正的姿势,双手托着皮鞭。皮鞭本是没什么份量的,可是胳膊擎的时间越长, 手中的东西就越沉。到后来,祁峰不得不调动全身的力气来托起这小小的东西,汗水滴滴答答地。渐渐的,腿上的疼也叫嚣起来。那是透过皮肉深入到骨缝里的疼。骨头和肌肉保持这样费力的姿势,时间越长, 仿佛被锁死一样,大腿和小腿肚都绷得紧紧的, 不由自地主轻轻地抖。 实在坚持不住时,他试着动了动膝, 这一动, 疼得他叫出声来。帐外全是侍者, 他死咬住唇, 抑住痛呼, 脸都涨红了,缓了好一会儿,才松下这口气。接下来的时间里他就再也不敢乱动。 祁峰从来没受过这样的罪,这程度能与别院被罚时能有一比。可那时他是安心的,知道赵熙肯罚他就是为了原谅和接纳。可这一回不同,他瞒下她的事,一桩桩一件件,都是非常出格的。赵熙罚过了他就可以求恕,可是这一次不同,他自己心里也不好受。他自罚般挺直肩背,高擎着皮鞭,却也难抵心中的绞痛。 赵熙拖着步子艰难地自己进了内帐。 帐中灯火明亮,暖意融融。她的中宫挺拔地跪在帐中。赵熙走过去,离近了才发现,祁峰额上全是汗,衣领衣襟全湿透了,整个人都在轻轻地抖。 听见赵熙略拖沓的步子声,祁峰默默咬唇。她伤还未全好,不该这样走来走去。 “咚”的一声,似绊了一下,祁峰惊回头,见赵熙正扶着膝。想是伤腿没力气,走不动了。祁峰赶紧向外扬声,“来人。” “是。”有侍女应。 “不用。”赵熙道。 “是……”那侍女欢快的声音变得有些迟疑。 “外帐也不留人,都退出去吧。”赵熙又道。 未闻脚步声,外帐的侍者们似在犹豫。祁峰咬着唇,没吭声。 终于外帐有女侍应,“是,上君。”接下来是率众悉悉索索退出去的声音。 赵熙听人撤干净了,回目扫了祁峰一眼。祁峰扭回头,端正了姿势。 赵熙没管他,径走过去坐在软榻里,自己褪下鞋,脚肿了,应该是走动太多。她看了看纱布并没有渗出血水,心里安定不少。 祁峰侧过头来,关切地望过来。 赵熙合计了一下,自己拖了一把椅子,单腿蹦着。祁峰吓了一跳,紧张地盯着她动作,生怕摔了。 赵熙毕竟没有那么娇弱,拖着椅子坐到祁峰对面。 祁峰大大松了口气。一是为她安全坐下,再就是她既然回来了,他这煎熬也算是解脱了。他很是积极地把鞭子举高了些。 赵熙垂目看了眼她明显松下来的中宫,暗暗哼了一声。 在祁峰可以称得上期待的眼神中,她单手拿过皮鞭。她的中宫暗暗吸着冷气,一寸一寸放下手臂。 赵熙知道此刻应该才是最难受的,手臂又酸又疼又麻,世家出身的公子,估计真没受过这个。手垂下,果然祁峰脸色又白了几分。不过她的中宫挺硬气,没叫出声。 鞭梢在祁峰的余光中,缓缓移到肩侧,他暗暗吸了口气,准备承下这一顿疾风骤雨。 没想到赵熙却在中途改变了主意似的,她用鞭梢轻轻敲敲祁峰的肩背,“挺直。”祁峰下意识挺直背,赵熙又敲敲他的腿,“并好。” 原来是规整他的资势。祁峰硬咬着牙,并上腿,额上的冷汗淌成了小河。 帐内好一阵,没了说话声,只余祁峰沉重的呼吸。 赵熙看了一阵,又把鞭子递回他眼前。祁峰惊抬目看了她一眼,从她的角度,可以看到她的中宫脸上也挂着肝滴,眸里不知是汗还是泪,红红的。 祁峰再次抬手接过鞭子,这一次再举起来,的确是太艰难了。他咬着牙,一寸寸托起来。 赵熙又看了一阵,起身,单腿蹦回榻边去年了。 祁峰全副精力都在维持着端正的姿势,无法回头,只觉得全身都绷得紧紧的。 不知过了多久,帐外人声归于安静。愈安静,愈难耐,祁峰全身都在颤,汗滴滴答答地,湿了周身地板。 就在陷入绝望的时候,忽听赵熙起身的声音,单腿又蹦过来,坐在他面前。 祁峰疲惫地抬目,眼前灯光暗了一下,赵熙又坐在面前,冲他伸过手来。 祁峰连递鞭子的力气也没有,他眸光湿漉漉的,看着赵熙又把鞭子拿到手。 “背挺直,腿并上。”鞭梢在眼前闪过,规整完姿势又递了回来。 鞭子是接不过来了,祁峰艰难地抬头,“陛下,臣侍错了……臣侍不该自作主张,蒙蔽了陛下……” 赵熙审视地看着他,祁峰不安地垂目。 “欺瞒朕,你虽有苦衷……”赵熙沉声,“于私,夫妻本就要相互依靠,不该欺瞒,于公,涉及两国边境兵事,如果林泽不奉旨,那事态将是多么凶险?于公于私,你可该罚?” “该罚。”祁峰垂目。顾夕的事,他瞒下了是怕她大病未愈再生枝节,顾兄长的事也是为的这个瞒下了。他不后悔。但被赵熙当面碰上,是他没安排妥当,的确办错了。林泽兴兵来势虽众,但他笃定那小子不会叛了赵熙,所以放他带兵进了草原,接近了卧牛堡,方便赵熙直接收伏他。不过将边境安危系在林泽对赵熙青梅竹马的情谊上,确实不甚稳重。 祁峰反省的内容多多少少与赵熙的□□有些出入,幸好赵熙不会读心,不知道他的中宫把一此问题想歪了去。 不过祁峰已经开始解衣承罚了。 赵熙眸子缩成一个亮点,看着她的中宫又一次宽衣解带,一如别院初次。赵熙莫名感慨,正君死遁后,她从未想过还能与他相聚。五年的陪伴,其实他就是他,她喜欢的,倚重的,就是面前的祁峰。赵熙的心开始柔软。 祁峰解开右衽深衣,裸出上身,上回遇险时的旧伤口,清清浅浅,已经不甚清晰。他抬目看了眼赵熙,手上松下腰带。上回罚他的印子,还在臀腿上,非常清晰。 赵熙看着眼前的人,久久未动。祁峰晾在空气里,颇不安。 良久,听见赵熙道,“若为林泽的事,上次也算罚过。若为夕儿,他肯定不希望你为他受苦。方才的程度就算是小惩大戒。” 祁峰愧疚垂目。原来刚才这便是在罚,赵熙只想小惩大戒,是自己沉不下气,去衣去早了。 “你这决断自专的性子呀。”赵熙神情发沉地看着他。 从前,她被正君的沉稳和大气蒙蔽,忽略了正君其实也是个活生生有喜有怒的人。如今细细琢磨,这个小子还真是决断的性子,又倔强,心里有了目标就不惜一切要达成。入公主府时的决然,死遁时的执著,重回别院到再立中宫时的坚定,哪一回都是他主动出手,果断坚决,她的中宫本就不是拖泥带水的人。 “你也就是志不在后宫,否则林泽也好,其他侍君也罢,哪个人能敌得过咱们中宫。”祁峰没跟上她思路,惊愕半晌,“臣侍……”可真是无话可辩。 赵熙意味深长地叹息,“你在王庭只手遮天,在这里却要瞻前顾后,可否不自在?”祁峰皱眉。 “如果你和朕没有这一层关系,估计现在南华帝君正在为连年的边境战火焦头烂额吧。” 越说越诛心。祁峰深拧着眉,“臣侍为帝君,边境并无战乱……燕兴帝的兴字,还是陛下所赐,臣侍不敢或忘为民生息。” 这个兴字,是赵熙提议的。当年入京肃清□□,赵熙第一条旨是厚葬皇兄,第二条旨便是行中宫册立。大典三天后便举行,在太子阴影下的京城,终于因为中宫的登殿而群情振奋。 又三日,祁峰启程回燕祁收拢王庭。 赵熙说到这里,久久沉吟。 接下来的谈话,她和他应该以国君的身份进行,她问的是他国的内政,是敏感的布兵问题。祁峰作为国君,也有权利不予作答。可毕竟牵扯着两国,又涉及了几十万两国边军,便也是为了这个“兴”字吧。赵熙斟酌道,“既然说到了这里,朕便想问帝君一句。” 祁峰皱眉。 赵熙感受到祁峰的气息有变,便停了话头,等着他。祁峰沉了一会儿,“陛下要问的,是为何边军不撤防的事情吧。” 赵熙点头,果然作为帝君,他洞悉她所有的忧虑。 祁峰只稍顿了顿,便低声,“边军,在燕祁有二十五万,共有四十个大兵堡,小的屯兵大约百个。分布在草原边境一线。” 赵熙眉头微动。二十多万兵,散布在冰天雪地的冬季草原里。 祁峰微微抿唇,“臣侍这一次从草原回王庭,会带齐边军换防回去,休养生息,来年重新布置兵堡。” 赵熙皱眉,“为何调兵这样艰难?” 这句问到了重点,祁峰挺直腰背,紧张地咽了口口水,一下午连着晚上滴水未尽,他觉得嗓子都干得起了火星。 “因为臣侍……只有半块兵符。” 赵熙惊道,“那半块在太后那?”这太后指的是上一任死在行营的那位。 祁峰点头。 “在万山那?” 祁峰摇头,“夕儿所说埋万山处,臣侍还未派人去寻。不过估计夕儿不会这么不稳妥,把那么重要的东西留在深山里。” 那就是还在顾夕那。赵熙气得指他,“夕儿来营时,为何不问?” 祁峰迟疑了下,“没来得及……” “胡说。”赵熙勃然,“有多紧急?问话功夫都没有?我又不是两句话功夫就死了?” “陛下。”祁峰拧眉不悦。 赵熙立起眼睛,“夕儿不会防你,何况你也有许多种法子让他就范。” 祁峰垂目。若是帝君作为,他当问出兵符下落,若顾夕不交出来,他当圈禁顾夕,不准他去救赵熙。只这一条要胁,别说是兵符,要他的命顾夕也愿意给的。 可他不仅仅是燕祁帝君,还是同顾夕一样,牵挂着她的人。祁峰自问在这一件事上,他的感情占了上风。 “如今夕儿服了那药,前尘俱忘,你又上哪找兵符去?”赵熙气问。 祁峰垂着目光。赵熙突然心里一动,她探头看她的中宫,唇抿得紧紧的,虽惶恐,但面上却没有追悔和遗憾的表情。这是什么意思?赵熙沉吟了一下,脑中的想法有些不确定,“你是不是,压根就不想动用兵符?或者,你不想用它调兵?” 祁峰被说中心事,也暗自心惊。赵熙的警醒敏锐,他算是亲身领略了。 赵熙看他神情便知说准了,真是又气又心疼。 祁峰抬起目光,“陛下,臣侍手中少了半块兵符,所以调兵困难。可是反过来想,如果帝君需要两块铁器来证明自己的权利,那岂不是岌岌可危了?” 赵熙若有所思。 “现在王庭近百万军士,已经被重新整编,层层兵长直至将军,都只认陛下,不认别人。” 祁峰说得平实,却让赵熙动容。他成功收拢全国兵力为已用,中央集权,军事集权,这可真是铁腕的帝君。她在南华做的事,他在燕祁也做到了。 “二十五万边军,是燕祁最善战的兵力,从来只认兵符,守卫的是国不是君。所以臣侍要收编为我祁峰的兵,必须行历代先皇未行过之举。” 赵熙感受到祁峰的英气外溢,年轻的帝君果然敢想敢做,却又极符合他的个性。 “阿峰要一个兵堡一个兵堡地集结,亲自把兵士们带出草原,返回王庭?” 祁峰眸中有光采绽放,他坚定地点头,“对,回到王庭,臣侍还要改兵制,结束边军常年无法返乡的弊制。” 赵熙点头。祁峰整顿了王庭后,要亲自收伏边军,将这些战场上刀头舔血的汉子们归为已用啊。赵熙也终于见识了燕兴帝真正的谋略和霸气。 她颇感叹,却又不得不忧虑,这小子太过决绝和自信,能用兵符自然好过他赤手空拳地来草原,万一有不臣之徒非要兵符,他还能大开杀戒? 说起来兵符那东西,能见过的人可能不少,但又有谁能像古玩店老板似的,拿在手里仔细把玩?丢了半块就照着剩下那半块造一个不就得了?赵熙手中也有华国的兵符,用的时候都是盒子里捧来捧去,没有一个将军真的仔细看是真是假的。 当然她的是真的,不过她也不喜欢用。她不是先帝心仪的储君,心里自然对这些祖宗留下来的东西分外厌恶。她更喜欢亲自下令调兵,军事集权,不是体现在祖宗成法上。在这一点上,她能够理解并且也支持祁峰。 赵熙心里想顺了,面上却更沉,这小子的性子,还真得板板。王庭政敌繁多,他怎么就这么笃定,这么自信?兵符不愿用自然可以不拿出来,但造块假的放着,以备不时之需,这才是稳妥的。 赵熙用手点他,“你就狂吧。” 祁峰缩了下,默认了这个评语。 “明天便差人到药王庄去,把庄里庄外都搜一遍。”赵熙道,“再差人到山里寻万山埋尸处,刨出来搜搜身。喔,方圆范围也把土翻起来。” “……是。”祁峰挺不情愿。 赵熙一下子立起眼睛,“说你狂妄,还真就无法无天无祖宗了?没有真的,也造个假的,虽然皇位是篡来的,但至少行权正常些。” 这话说得露骨,祁峰红了脸,却是有些不服气。 赵熙抖抖马鞭,“对,朕的帝位也是篡来的。” 不是先帝诏书钦定,都是篡权。赵熙豪气笑道,“怎么样,咱二人是不是很相配?” 祁峰用力点头。 赵熙站起来,弯折皮鞭,哼道,“不过你也不用高兴得太早,咱二人还是不同的。我为妻主,你为侍君,这就是差别。所以,你做的事,我必须掌控,过格了,做错了,欺瞒了,在赵家都是大错,要受罚的。” 祁峰心道,是,咱俩就是这一点不一样,你便要一生压伏我。打吧,打吧,快打吧。相比鞭子,他更怕长跪,真是忍不了这零零碎碎的折腾。 晾了半晌,祁峰已经感觉不到羞涩,他解脱地伏下身,赵熙一鞭子挟风下来,抽在一边臀峰。 祁峰颤了一下,心里却大大松口气。鞭子递次抽下来,他忍着痛,轻轻喘息。打了十几下,鞭势一转,就扫到了大腿。 那里打着很疼,祁峰猛地颤了一下。鞭势一缓,祁峰敏感地抬目看了看执刑的人。他的妻主举着鞭子有些走神。 该是想到别院了吧,祁峰也开始走神。 赵熙先回过神,一鞭抽得他几乎叫出声,“华国有能工巧匠,供大内秘用,你那块牌子不几日就能做成。你拿着他沿路收伏边军,底气也足些。” “嗯。”祁峰饶是硬气,也疼得汗如雨下,他让步道,“好,我拿着。” 口上服了,心里是否还在抗拒?赵熙狠狠抽了一鞭,看着光洁的背上又因这一鞭渗出一层的冷汗,“这一鞭是要你记住了,若是遇乱兵伤了你的龙体,朕有本事带你回南华,圈禁宫中。再派节度使接管你的王庭。” 祁峰咬唇。 “不要当朕是说笑,你既为帝君,行事必须收敛性情,任意胡为,以身犯险,若有闪失,你就做好一辈子关在后宫的准备吧。” “是。”最后一句,以非常重的一鞭结束。祁峰几乎扑倒在地上。 鞭停,两人都微微气喘。 ----- 打过了,训过了也把话说明白了,赵熙瞧着祁峰是真的跪不住了,于是扶他起身。 祁峰咬紧牙,缓了好一会儿,才撑着地板,一寸一寸沉下身子。 “啊……”祁峰嘶嘶地吸着凉气儿,额上的冷汗淌成了小河。 赵熙看不下去,单腿蹦着绕到他身侧来扶。祁峰赶紧阻她,“别,看伤了腿。” “顾着你自己吧。”赵熙弯腰扶着她疼得红了眼圈的中宫。 祁峰硬是咬牙起了身。两人互相搀扶着艰难地挪到软榻边。 赵熙也累出了汗,她借着祁峰的力坐在榻上,微微喘息。 “上来,我瞧瞧你的伤。”赵熙拍拍身边位置。祁峰无法,只得侧身卧上榻来。 赵熙看见他的膝,两膝又红又肿,臀腿上鞭痕都僵肿着。她转身向榻边小桌上去够她用的药膏,祁峰却是急着看她的脚伤。 两人一同去够药。赵熙先够到药,转身将倾身过来的祁峰搂住。祁峰的身子有些冰,揽在怀里,感觉踏实又清新。 “既是夫妻,便该相互扶助。”她揽着祁峰,“决断前想想自己也是有妻有家的人,家国责任在肩便要选择最是稳妥的方法,而不是时时都用命去拼。” 祁峰回揽住她,感受着赵熙的微乱的心跳,也是心潮难平,“陛下说得对,臣侍自幼独居,万事都是自己拿主意,养成了这样的性子。”祁峰有些哽,却是含笑抬目看着她,眸中全是晶莹,“以后当用心,定不再让吾妻悬心。” 赵熙含笑点头。经过这么多波折,他们才算是彼此认清了身份吧。 祁峰长长舒了口气,安心地绽出笑意。膝上开始清清凉凉,是赵熙在给他上了药。 他侧卧着,轻轻手伸托起赵熙的伤脚。他小心地拆开纱布,给她重新上了药,又细心地包好。 赵熙翘起唇角,恬静地笑笑。 是夫妻所以相濡以沫,经年之后她终于明白这个道理。那些镜中花水中月,都是她的幻影,真真切切地珍惜眼前此情此景,才是福份。 更漏又一次响起,窗外已经升起启明星。 祁峰折腾了半天一宿,支持不住,挺着伤也睡了过去。 赵熙安置好他,起身,悄悄走出帐去。 顾夕的帐子仍然灯火通明。赵熙披着长裘,自己一步步走了过去。每走一步,都有痛感,却不抵她心中的痛惜。 她站在帐门前,手指轻搭在帐帘上微微发颤。这个时辰,顾铭则就施完了最后一遍针,顾夕会被强行唤醒。 帐帘垂着,里面也静静的。忽然,传出轻轻的说话声,在万簌俱寂的黎明前夕,听得分上清晰,“夕儿,醒来。” 赵熙绷紧全身,仔细聆听动静。 顾铭则唤了好几遍,她听到顾夕的声音,又哑又轻,“嗯……”,犹如天簌,让她亮了眼睛。 顾夕,终于苏醒了。 第67章 卧牛堡(七) 赵熙几步闯进内帐去。 灯火柔和的内帐,温暖如春。赵熙直走几步, 到床前, 初初张开眼睛的顾夕,被这急急进来的女子吸引, 目光转向她,满面探究。 赵熙停在床边,顾夕静静地躺在床上,太虚弱, 还动弹不得。微微转头,目光随着她,一瞬不瞬。 赵熙坐在他身边, 颤着手指,轻抚顾夕苍白的面颊。 床上的人儿受惊地缩了一下,垂下目光,长睫忽闪闪地。 “好,醒过来就好。”赵熙哽道, 能留住人,还奢望什么别的, 她仰起顾夕的脸,顾夕随她动作, 抬起眸光, 那目光太清亮, 水润澄净, 仿佛盛着满天星辉, 赵熙知道,那满天星辉中,没有自己。 她温柔又疼惜地揽住顾夕,轻轻俯下身去。顾夕长睫颤得更乱,印在他的眼皮儿上的轻吻又灼又烫,让他有些无措。 “夕儿,这一次,我先走进你心里去,你只等着我就好。”赵熙把头埋在顾夕的胸前,心如刀绞。 顾夕为了这份情,义无返顾,几乎将命搭给她。这一次,她不再要顾夕这么艰难……赵熙满个人整个心都扑在顾夕身上,“夕儿,你可愿给我这个机会?” 初初醒来的顾夕,被女子陌生的气息笼着,有些慌乱。他在脑中仔细搜索了一番,记忆空空的。什么也没想起来的顾夕,心慌地张了张口,却只能轻轻嗯了一声。 赵熙惊了一下,赶紧起身查看,“碰到伤处了?” 她熟谂地掀顾夕被子,分开他右衽的前襟。 顾夕不安地想往回缩,却动不得,虚弱加上病势,顾夕一惊之下几乎再昏迷过去。 “夕儿刚醒,还太虚弱,不如让他自在些。”一直站在旁边的顾铭则担忧地看着一脸惊慌的顾夕。 赵熙回目看他,“你说我让他不自在?” 顾铭则张了张唇,没接话。虽然不在她身边,但常年的线报往来,他熟识赵熙的性子。实在不是个柔和的人。 可预见到的火气,并未袭来,赵熙眸中暗下来,转回头,轻轻给顾夕掩上衣服,盖回被子,“夕儿,对不住,是我太急了。” 顾铭则看着赵熙,她柔和的目光中,全是晶莹。顾铭则轻轻叹出口气,能让赵熙改了性子的,除了顾夕,再无第二人了。 “夕儿,我叫赵熙,是你的妻,你是我的侍君。”赵熙俯在顾夕耳边,轻轻又坚定。 顾夕听得清清楚楚,惊得睁大了眼睛。 “旁的,你记不记得都不重要,这个可别忘。”赵熙爱惜地抚了抚顾夕的脸颊,“这种程度的爱抚,只是平常。夕儿养病时,我来照顾你。” 顾夕长睫瞬了瞬,眼帘轻轻放下,苍白的脸上微微泛红。 旁边递过来一碗药参汤。 赵熙抬头,顾铭则端着碗又往前送了送,“夕儿的第一口汤……” 赵熙明白了顾铭则的意思,头一遭对这个人有了好的观感。她接过来,含了一口,转头见顾夕的眼睛又瞪成了圆圆的杏核。 赵熙把汤咽回去,“别慌,咱们得喝药啊,以前也这么喝过,真的。你是喜欢的。” 顾夕的脸儿更红了。 赵熙又含了一口,抬起顾夕的下巴,口对口度了过去。 顾夕又紧张又不好意思,一口药呛了半口。 赵熙又喂了一口,又呛了。 顾铭则站在一边,微微皱眉。 赵熙不气馁,小小地含了半口,这回一点一点的,极有耐心地喂了过去。果然顾夕就喝下去了。 她雀跃地抬目。顾铭则措不及防,那温和无奈的笑,落在赵熙的眼里。赵熙对顾夕温柔,不代表对别人也宽待。顾铭则硬是将唇边的笑绷回去。 赵熙知道自己现在就像一个初尝情事的小姑娘,让他见笑了。可她并不觉得不自在。她索性转过身,专注地喂顾夕喝药。 一碗药,两人小口小口地喝了好长时间。碗见了底,顾夕却是也对她熟悉了。他眨着水润的眸子,看着自己的妻主,在将睡之际,缓缓绽出个笑容。仿佛一朵雪莲,纯净绽放。 赵熙看着他睡过去,泪这才滴下来。 帐内一片寂静,良久,赵熙抬起红红的眼睛。 “夕儿传功前护住了心脉,散功也是准备稳妥的。” 赵熙挑眉。顾铭则温和低声,“对,夕儿并没有那么决绝,他把伤害降到最低,是怕有人伤心呢。” 赵熙难得地红了红脸颊。 顾铭则轻轻叹。死地而后生,谋不定也要动,顾夕一步踏入了不能回头的境地,无计可施。他只能将自伤降到最纸,求得赵熙不会太伤心。 “赤苏几日后就到了,夕儿太虚弱了,得悉心调养。赤苏在行。”顾铭则轻声宽慰。 赵熙放下心,点头。 内帐又安静下来。床上的人睡得很静,期间,赵熙揽着他,帮他翻了个身。睡梦中的顾夕软绵绵的,一丝力气也没有,任她摆布。 就像婴孩。赵熙终于明白这药的厉害。逆天行事,要付出的艰辛,顾夕正在生受。她地法替他难受,抚他无助。顾夕要恢复的岂止是身子,还有他前二十年的成长。 想到这,赵熙又心痛刀绞。 顾铭则抿唇沉默地看着她悲伤的侧影,良久,实在无法这样放任,他轻声,“夕儿会好起来,我们陪他再长大一回。” 赵熙的泪终于忍不住,伏在顾夕胸前,轻轻抽泣。顾铭则伸出手却停在半空,他心疼地看着坚强又强悍的嘉和,哭得让他震动。 成长,何其艰辛。顾夕为何要再经历一遍,这是老天降下的惩罚?赵熙从不信什么因果轮回,可这一回,她何其敬畏。她几乎失去了顾夕。 “将万山尸体找出来,以敬师礼厚葬。”赵熙看着顾夕,或许这样能让老天息雷霆怒,若再有罪罚,有她与顾夕共承。 ---------- 嘉和三年。 南华帝入草原围猎,不慎受伤。中宫燕兴帝,护送帝君移至卧牛堡休养。后又转至王庭休养。期间,南华女帝身子恢复又身怀有孕,算算日子,恰是在卧牛堡养伤时怀妊。两国子民震动,举国欢庆。于是女帝又在王庭盘桓至第二年秋末。 转年,女帝携皇储回南华,中宫护驾。女帝回京,携回王庭以北许多地方特产,有活的动物,植物,还有毛皮香料,奇珍异宝,匠人艺人不计其数。 南华人对王庭渐渐由惧怕,到好奇,直到一队又一队的商队从南华出发,来到王庭,又带回大量稀罕物。两国交通,互融互惠,就此拉开巨大的帷幕。惠及两国近百年。 中宫祁峰,世人皆认为这一子来自中宫,又因着陛下伤重时悉心照料,事君以诚。于是从后宫老太后、朝中诸臣及国人对他的印象纷纷改观。反对之声,渐息。 女帝返京后,有臣工上本参顾相。相府自从废太子乱政以来,一直风雨飘摇,势力早不如前。有人参他,奏本一上竟无一人替他说话。女帝下旨此查抄相府。兵士如潮水涌进,将偌大相府翻检一遍。查出不少当年与祁废王万山的书信往来,还有与废太子的书信,信中谋划专权之事,实是大逆之罪。 女帝念在顾府曾出过一位正君,一位侍君的份上,法外施恩,将顾砚之削官去爵,囚禁。府中人等皆发往边疆,永远不得入中原。唯早年遁走的老夫人,始终未搜出人影。 那一年,除了这些大事,还有一些不张显于外的宫闱秘事。比如林贵侍削兵权退居后宫静修。后宫另两位侍君,宋承孝圈禁在西风口,李侍君远封西南……外人本就不知后宫之事,又哪管陛下到底失了几个侍君?只是后宫在经历这些事后,几乎水洗了一般,旧时侍候的太监女官,皆被更换。皇城近卫,御前十六所,皆重新整合,再不似旧时。 -- 三年后。 南华皇宫。 女帝赵熙穿着素服,靠在软榻上看书。 女宫引着乳母,抱着小太子走进来。 “给陛下请安。”乳母抱着孩子躬身,口中柔声道。 赵熙掷下书,招了招手。小太子便奶声奶气地扑进娘亲的怀里。 “再过年可就三岁喽。”赵熙掂了掂手里小肉球的份量,又长了不少。小太子虽然不满三岁,但身量却不矮,比同龄孩子,也壮不少。细看眉眼,清秀俊雅,一双美目,肖似故人。 赵熙将孩子搂在怀里。那年怀妊,当真是惊喜,她没问原由,祁峰也没提。但她感受得到,体内运转不息的,顾夕的柔和精纯的内力。顾夕用他最后的真元,助她调理,她几乎是在重塑真气的关节,怀上了这孩子。所以,真是上天赐的宝贝,这孩子也是格外地健康有活力。 回南华这一年,她与祁峰聚少离多。祁国以西,有蛮夷犯边。祁峰回王庭整兵去了。 算算战况,祁峰今年冬天,可回南华来了。 赵熙垂目看着怀里的小肉球,笑道,“年前父君便可归朝,崨儿可高兴?” 小家伙嘻嘻笑着,口齿清晰道,“和父君骑马射箭去。” 赵熙将儿子揽了满怀,笑道,“小机灵。” 乳母见小家伙在陛下怀里扭,忙伸手接出来,“陛下身子重,太子可别碰着。” 赵熙摆摆手,示意无妨,还是将孩子递还给乳母。看着孩子被抱出去,她起身。 有女官上来,给她整衣,赵熙年初再次怀孕,伴在她身边的是林泽,所以太后乐坏了,亲自过来嘱咐她安胎,并提林泽为皇贵侍。赵熙都顺着她。 如今怀胎六月,腰身略丰了些。赵熙将阅过的奏折指给候在外间的几个内阁,自己无事一身轻。 “摆驾吧。”她一边往外走,一边吩咐。 林泽今天生辰,她得过去看看。林泽自从退居后宫,很少出院子,倒似囚禁。当年他振臂一呼,就能调得动全国兵力,这实力,过后,他自己也后怕不已。该是自罚了。 “臣侍尚不能掌控这样的威仪,恐替陛下,替南华招祸。”林泽一身淡色宫衣,宽袍展袍,笼膝跪在他自己的宫门前,轻声求恳,“那时年少轻狂,便以为有一腔子热血便是正义……陛下早年提点得对,臣侍是得勒着点性情。” “林泽呀。”赵熙三年前回到南华时,第一时间便去探望他。可看着瘦了好几圈的北江林帅,又不觉怔住。怎的一年多未见,便变了这许多? 林泽抬头,看着久别的爱人,泪早铺了满面,“陛下,容臣侍再沉沉性子吧。” 真是知道怕了呀。赵熙长长喟叹,揽住林泽缩紧的肩。林泽僵了一瞬,便将合身将赵熙搂在怀里。 “陛下,臣侍……”一句想你,却再不能任着性子说出来。林泽涩涩咬牙。长大,该付的代价,总是要亲自尝过,才能品出曾经的来之不易。 赵熙的车辇来到林泽的宫门前,远远看见林泽在门口相迎。 “身子重,又跑来做什么?”见了礼,林泽担心地扶着她,絮絮。三年的沉淀,林泽稳重了,大气温暖。 “怎么?”赵熙笑,“这一胎可是结实得很,你养了这几年,身子强健,孩子没有理由不好的。” 林泽纵使这几年修身养性有成,也被赵熙一句话破功。他脸红了一大片。只是手上不敢松力,扶着她进了院。 “今年过完年,你可不能再给朕躲清静了。”赵熙被他安置在软榻上,舒服地靠在软垫上,示意他过来。 林泽坐在她身边,轻声道,“好,臣侍遵旨。” 赵熙惊喜地侧目看他。她本以为他仍会推辞出仕,可他却一口应承。 “总得有担当,有作为,才好给陛下分担……”林泽红了脸,坚持了一下,低低声音。 赵熙愣了一瞬,哈哈笑起来。她的小林泽,也有了做父亲的样子喽。 出了林泽宫门,已经是午后。初冬的暖阳正艳,赵熙坐在辇上,迎着光看向长天,一行冬鸟在天空划过,湛蓝的天空留下淡淡鸟迹。赵熙微微牵起唇角。转年,那小家伙便二十二了,这几年,他休养的情况,事无巨细,每日都放在她的案头。她看着,便也如见到了真人一 般。 当初为了他养伤和学习,特别在岭南给他入了籍的。据报,顾夕恢复得很好。明年,她定要想法,把那小子放到身边来。亲自看着他养身子,才放得下心。 想到此,赵熙又有些忧虑。顾夕醒来后,她与他相处了半年,如今他是怎样的性情?还会钟情于自己? 赵熙一路思量,颇有些踌躇。 不成,她决定要亲自去岭南,顾夕的新家里面去,亲自把他带回来。 第68章 清溪(一) 岭南,清溪镇。山清水秀人杰地灵。 清溪镇不大, 依山傍水。清溪最出名的是清溪书院。院中常年有大孺坐馆, 培育出的英才学士数不胜数。 挑选休养地时,顾铭则便相中了这座人杰地灵的小镇。 赵熙允了, 派人提前来选址建房,顾夕住过来后,赵熙安排了明卫暗卫亲卫各色精英侍卫,远远近近地保护着, 每日,都给顾夕通信。顾夕隔个三五日就回一次,由暗卫亲自驿送回京。赵熙还嫌信里内容不详近, 又命令亲卫们每日再报上顾夕详细的经历,事无巨细都会出现在她的案头。 重活一世的顾夕,与前世不同,喜欢清静,听琴品茶, 淡然随性。他身体恢复了一段时间后,顾铭则便送他去书院读书。读上了才发现, 这一世顾夕是勤勉型的学生。若是勤奋也就罢了,可偏偏聪慧灵透, 悟性极高。时间一长, 教他的先生个个招架不住。顾夕成了书院里最短时间便转而由大儒亲自授课的学生。 远在京城的女帝陛下, 因着怀了第二胎, 无法远行。不过已经兴起了要亲自去接人回宫的念头, 再阅着案头这样的一条条消息,心中不禁更是火急火燎的。 当年的一幕幕,又在她的脑中划过。 亲手喂夕儿服下药丸,人就陷入了长久的昏迷。人醒那一天的情景,赵熙记忆犹新。 形容消瘦的顾夕,自她来,头一回睁开眼睛。他没力气,连头也动不得。只眨了眨眼睛,一瞬一瞬的睫毛,又挺又翘,一下下刷着赵熙缩成一团的心。他好奇地看着自己头顶高高的帐顶,又试图转头看看身边,赵熙就坐在他的床头。 赵熙一手抚着顾夕的面颊,一边用手托住顾夕的后脖颈。躺了这许久,全身关节都锁死,肌肉都僵了。赵熙轻轻揉按的小小动作,就让顾夕疼得全身绷紧。 不过疼归疼,床上的人没叫出声,也没抗拒。 赵熙轻轻揉着他的脖颈和肩,缓了一会儿,人才能微微侧过头。赵熙看到顾夕消瘦的脸上,那双清湛湛的眸子里,没有一丝阴影,像初生的婴儿,清澈透明。 “夕儿?”赵熙试探着叫。 顾夕的眸中现出疑惑。 “不会讲话?”赵熙等了一下,不见回应,有点急。 顾铭则凝着眉,摇头,“会讲的,只是不知道谁叫顾夕。” 赵熙痛惜地将人揽在怀里。 此后,顾夕身子一天天的恢复,可服了药的效果却时有反复,有时会无故陷入昏迷,醒来,本来已经教他记得的事,他又忘了个干净。 “药效,并未验证。”顾铭则面对赵熙的询问,为难道。 赵熙气得几乎一巴掌甩到他脸上,“你不是善药?” 顾铭则无话可答,他善药,也不是神仙。只是这话赵熙可听不进去。当时赵熙身子渐沉,性情也偏敏感,祁峰为此常被她迁怒,每天净为躲着她,怕她发怒伤身,直等到晚上她睡了,才敢进来看一眼夕儿。 “前几日刚认得了我,愿意和我喝茶了,今日醒来,就又忘了干净。”赵熙发完火,又忧郁起来。 顾铭则斟酌道,“夕儿伤了根本,身子正是最弱的时候,自然胜不过药力。陛下不宜心急。此地苦寒,该找一处山清水秀,民风淳朴的地方,让夕儿安心养着,怎么着也得几年时间,才行。” 赵熙本是想带顾夕去王庭,可是那里毕竟不如风景如画气候宜人的南方,于是只得采纳了顾铭则的建议。 这一养,就是好几年。长子已经三岁,二皇子几个月也诞育。 赵熙将案头的文书掷下,“着济南府,准备迎驾,朕要到清溪的寺庙还愿。” 女官们吓了一跳,“陛下要南巡?” “不,是微服。” “二皇子还小,您的身子,且得将养呢。” 赵熙抬手止住,顿了半晌,道,“上天赐予朕两个皇子,也该去寺中还愿祈福了。” 众人皆默然。 “着礼监司安排吧。” “遵旨。” --- 皇次子焕出生在嘉和六年。 先时国人担忧皇嗣单薄,这一下皇上有了两个儿子,真是普天同庆。皇子百天时,皇上大赦天下,又是举国欢庆。 女帝下旨,举国欢庆十日,朝中也休朝会。连着这十日后,便是春播节,仍旧是休朝农耕。 这样赵熙就划拉到手近一个月的假日。于是她皇长子悄然离京,奔济南府清溪县而去。 赵熙坐在宽敞的大马车里。 “清溪到了吗?”太子好奇地向外张望。 赵熙正也神地望着孩子。那灵秀的双眸,绝美的容貌,虽然现在年纪还小也足以让人畅想长大后的惊艳。太子崨肖似祁峰,可若是见过顾夕,便不得不感叹,这就是个小顾夕呀。 太子崨头一回出宫,一路山川风物,市井民情,他的一双眼睛看都看不够。一直保持着兴奋的状态。 赵熙笑着揽住不断扭动小身子想扑到窗口看风景的孩子,车窗一片片青青的田苗,环绕着清亮亮的水渠,衬着蓝湛湛的天。真是个好地方。 “快到了。崨儿坐了这些天马车,闷了?” “不闷。”小小人儿摆出沉稳的样子,“各州府都尽力相迎,好玩的,好吃的,无一不足。母皇说过,以天下供养一的话,崨儿这一路走来,也算明白了……” “明白什么?” “儿臣身上的责任呀。享尽天下,便要担负天下呢。” 赵熙惊讶地看着儿子,怎的这样早熟?说出话来一套一套的。 “先生教的好。”赵崨末了谦了一句。 赵熙点点头。 “母亲来这,真是为还愿酬神?”小孩瞅空试探了一句。 赵熙一闪神,“是啊。” 赵崨便不再问,转而笑道,“父后今年还未来南华哩。母亲何时诏回呀?儿臣想着和父亲母亲一同去围猎呢。” “喔,”赵熙抚了抚孩子的脑袋,那企盼的小眼神她也挺心疼。燕祁边乱刚刚平息,去年又有雪灾,他本已经准备好启程,却又不得不留下来护民渡难关。忙到今年,又巡边去了。怪不得崨儿想了呢。赵熙抚了抚儿子的头发,“母亲已经派了信使过去,中间还夹带着你的几幅大字儿呢。” 赵崨这才亮了眼睛,“父后看了,定会马不停蹄地回来瞧我。母亲到时再给崨儿添个皇妹如何?” 赵熙愣住。这孩子,这拐弯抹角,替他父后争宠呢?她哭笑不得,这些年她身边男侍不多,也只是林泽走得近些。怎的这样也不合这小家伙的意? 赵熙板起面孔,“大人的事,容你多言?” 赵崨笑着软糯着童音,“母亲,不是儿臣多事,您怎知这不是父亲所想呢?” 赵熙出神地看着这小孩,一时咄咄逼人,聪明睿智,一时又软萌可爱,痴缠胡说,真是让她无话可答。也是从去年始,他独居太子宫,身边太傅、舍人一大堆,也算是个小小的主事人,学了些权谋勾连,用到这里,还真是应景。赵熙无奈笑笑,皇家的孩子,哪能像张白纸?比如当初的自己。不过她也是着实慨叹,自己看大的孩子,一转眼,便也多出了许多心思。 赵崨在车上晃了一阵,毕竟是小孩子,困劲上来,歪在赵熙腿上睡着了。 赵熙思绪又飘到窗外。越过这座小镇,前面就是清溪大镇。那里,有她心心念念的人,她的夕儿,正等在那里,等她来找他,带他重新走回她的人生。 她微微翘起唇角,多年未挂在唇边的欣然笑意,慢慢绽放。 陛下要驾临清溪,早就安插在顾夕周边的皇属御所的人都进入了一级警戒状态。普济寺和清溪书院是重点警戒地点。 同时,安排顾夕移居到普济寺后山小筑别院候驾。顾铭则在自己的房间里指到她的口谕,只有一句话,“等顾夕搬走后,卿移居京郊别院,圈禁。” 顾铭则早料到赵熙的性子,不会轻易放过他。果然……甚至在口谕中他连个名字也没有了。顾铭则甚至能想到赵熙在安置他时,生气的表情。 “您安顿好顾大人后,即刻就得随礼监司的人起程。”暗卫也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他,只能用您字笼统地叫了声。 顾铭则点头,转身出了房门来到院中,他和顾夕住的院子前后二进,清幽雅致,院中遍植药草,终年植香阵阵。 顾铭则缓步走过石子铺的路,来到顾夕房前。顾夕正在屋子里写功课。 顾夕重活这一世,顾铭则也改变了对他的教育思路。 从前在宗山,他是散养着顾夕,每天带着玩,顾夕天份高,玩着就学会了不少能耐。这一世,他反思自己对顾夕的教导,顾夕的痛苦都源于过于率真和纯粹。于是他改变了教育思路。 除了每日在书院读书,回家时顾夕之前会的东西也一样一样重新恢复起来。同时,顾铭则考虑到顾夕将在宫中陪君伴驾一辈子,于是有意给他多讲讲宫中规则。顾铭则或许没感觉到,其时他现在悉心教导顾夕的这些东西,与父亲当年对祁峰所授的内容如出一辙。 再不是年少轻狂的年纪,顾铭则到底学会了心有顾忌。 他站在顾夕门外,见顾夕穿着家居的宽松衣服,乌发轻拢泼洒在双肩上,修长手指正执画笔,莹白的手指墨玉的秆,相映便成了诗意。 “画成了?”顾铭则走进去。 顾夕起身,“先生来了。” 顾铭则走过来。顾夕有些不好意思让先生看他的这幅习作。 顾铭则他负手打量顾夕的作品。 那是一幅草原狩猎图,茫茫草原,巍巍苍穹下,只有一个骑手。骑手的画法非常写意,谬谬几笔就勾勒出英姿飒爽。顾铭则目光被那骑手吸引。莫名,肖似赵熙。 他缓缓点头,“画得不错,很生动。” 顾夕红着脸,“谢先生夸奖。” 顾铭则温和地看着他又一次养大了的孩子,心头百感交集。 “此画,不用寄给陛下了,她就要来清溪了。” 顾夕吃惊地张大眼睛。 “来接你回宫,”顾铭则抚了抚顾夕的肩,“……想她没想?” 顾夕本来亮晶晶的眼睛里,又蒙上迷茫。是啊,想她没?当时他在草原醒来,一睁开眼睛,就看见那位疲惫又亲切的帝君。整个草原养病期间,他笼在她的荫蔽下,宠溺又宝贝。顾夕记不得从前他们两人是怎样的情形,但不难推想从前的那位顾侍君是非常得圣心的。 他与她单独面对时,总有些紧张和不安。他觉得那看向自己的宠溺眼神,中间好像隔着一个昔时的顾夕。女帝看到的他,终究不是现在的自己。 他常安慰自己,从前和现在,他都是顾夕。可是他却无法骗过自己,虽然是同一个躯壳,但里面的绝不再是同一个人。不知道赵熙自己是否清楚这一点。 ------ 赵熙到清溪时,已经是黄昏。 太子赵崨是在睡梦中被抱进来的。这一路,虽说没有餐风露宿那么辛苦,但小小人也是舟车劳顿,现在是车一晃就打瞌睡了。 赵熙站在特意为圣驾预备下的大庄园的院子里,有内官报说一坐济南府官员,已经在院外候传,都等着请安呢。 赵熙摆摆手。 “按日程吧。”明日进香,后日才到书院。打发走众人,她独自站在院子里,心里有些期待还有些情怯。 分别时承诺过的,他等在清溪,等她来接,可一等就是三年。虽然日日通信,但仍难免顾夕会失望。 赵熙负手在院中徘徊,脑中不断琢磨着顾夕的心思。赵熙就像是初尝恋情的小姑娘一样,想着想着就晕红了脸。 正自高兴,身后响起一个稚气的声音,“母亲,您想什么呢?” 赵熙吓了一跳,惊回头,太子赵崨就站在身后,小小人,站在廊下暗影里,不仔细瞅,真没注意。不知他站了多久,“别着凉了。”赵熙赶紧过来,一边四顾找乳娘,“跟着的人都哪里去了?” 太子赵崨被母亲抱在怀里,仍在琢磨母亲方才的神情,“母亲想到什么了?笑得好开心。” “没什么。”赵熙下意识瞒了一下,又迟疑,心想顾夕若是进宫,每天也是与崨儿朝夕相见的,“崨儿,清溪,有你一位父侍在此养伤,此回母亲带他回宫,我们天天在一处可好?” 赵崨定定地看着赵熙,在赵熙问他可好时,他马上垂下目光,乖巧点头,“但凭母亲。” 赵熙满心都是对重逢的企盼和喜悦,笑着将孩子搂个满怀,絮絮道,“见到他,崨儿就会喜欢上他,他先时会舞剑,是一顶一的高手,现在伤了,不过琴抚得好,还会带你玩,花样可多了……” 赵崨在母亲的怀里,仰起头,看着这位走下神坛,唇角仍会甜蜜上弯的女子,脸上渐渐沉滞。 -- 清溪普济寺山巅小筑。 夜已经深了,窗外弯月如钩,恰似那人盈盈笑涡。 顾夕站在窗前,瞅得入了神。 “夕儿,清溪气候好,你过去养伤,等着我去接你。”草原分别,那个身怀六甲的女子,拉着自己殷殷嘱咐,一遍遍,仿佛怕自己忘了。她看自己的眼神,能化成一汪相思水。 三年了,那个女子,那个贵不可言的帝王,千山万水,来到清溪,来接他了。顾夕想到这里,心里一阵阵涟漪漾起。 宫中是什么情形,侍君该做什么?事无巨细,先生都教过他了。可他仍对那未知的宫中生活,充满了不安。 山上清静,没有更漏。顾夕看着月牙升起,又沉下,天色将明。 他回头看了看床榻,有些迟疑。 三年多了,他虽然前事尽忘,但最近,可能是休养得太好了,有时会在梦中重游旧事。都是模模糊糊的。这几日,他不断梦见金戈铁马,梦了几天后,梦中的溪边,重围里,又清晰了一个持剑的少年宛若惊鸿的背影。 在梦中见到那个背影,几乎确定,那是少年时的自己。“舞剑?”顾夕伸开手,趁着月光打量自己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间有些薄茧,却是抚琴弦留下的。 顾夕摇摇头,想不明白,徒惹困惑而已。 他坐回床榻上,不愿睡,却也不能不睡。他潜意识里觉得,旧时似乎发生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以致他受过很重的伤,前事尽忘。既然不是好事,他怕在梦中再看到前尘,下意识地觉得自己会被伤心。 顾夕长叹一声,合上了眼睛。 梦,又黑又沉。 这一次,他没重游溪边的浴血战场,眼前一闪,来到一座华丽的宫殿。院子里铺着厚厚的雪。仍是那位少年,衣袂飘飞,剑舞成银网,院门外,华服的老夫人…… 梦中的他停下剑舞,想看清门口站的谁。一闪神,就看见了赵熙,两人相携,正在江上游船…… “卿会抚琴?” “这一曲,只应天上闻。” 甘冽的美酒,悠扬的琴声,天下飘下点点冰雨,江面星辉点点,仿佛仙境。赵熙笑颜微醺…… 梦中的顾夕,缓缓翘起唇角,露出甜蜜笑意…… 第69章 清溪(二) 古寺清幽,禅声阵阵。 按日程, 赵熙终于来到了普济寺。 礼过佛, 赵崨拉住母亲,“母亲, 儿臣与您同去游山可好?” “山高,你不怕累?”赵熙拉住儿子的小手,眼睛早已经投到缥缈的云峰。 “不怕。”小孩一挺胸膛颇豪气。 赵熙吩咐人抬着滑杆,把小孩子放进去, 又怕摔了,几个亲卫紧紧跟着。 山间湿滑,却也是景致优美。赵熙打量着周遭景致, 想到顾夕在山间抚琴的样子,不禁又弯起唇角。 “母亲,瞧山花多好看……”一路上赵崨兴奋地用小手指来指去,赵熙柔声应着。 山顶就在云雾里,迷雾雾, 美丽又神秘。待滑杆抬到山顶时,云雾就在脚下, 真是神奇。赵崨兴奋地拍手叫,“是仙境。” 赵熙脚步一顿, 他看到一道淡色的身影, 站在通往山顶的长长石阶之上, 宽袍展袖, 当风飘飘, 犹如谪仙。 赵崨小手指停在半空,吃惊地张大嘴巴。 “夕儿。”赵熙轻轻呢喃,眼睛早湿了。 赵熙令随行人等都撤下去。自己拉着儿子,迎了上去。 山路湿滑,赵熙心绪也乱,几乎是一步一滑。 顾夕再沉不住气,顺着石阶往下迎去。 大家相遇在古亭前。 赵熙一把手拉住顾夕,“夕儿……”千言万语都哽在喉咙里。 顾夕的手被紧紧拉住,他抬目打量面前的女子,从草原一别,三年间她的样子在脑中有时会模糊,现在站在面前,却从心里感觉到熟悉和甜蜜。顾夕心潮起伏,低声,“陛下……” 久违的彼此,久违的思念。 赵熙展臂想把顾夕拥在怀里,却又记起身边还有儿子。 “崨儿,这就是母亲向你提过的,你的父侍。”赵熙笑着揽住儿子。 顾夕低头看着孩子。这小孩也就四五岁样子,顾夕想起草原分别时,赵熙正怀妊,该是那个孩子。华国太子,中宫谪子。 小孩本是张大眼睛研究似地审视着顾夕,见顾夕看他,突然低下头去。 顾夕缓缓蹲下,映入他眼帘的,是一双非常漂亮的眼睛,眸中清澈如洗,映着碧天白云,仿佛一泓秋水,望之让人移不开眼睛。笔直的鼻梁,樱色的唇,微微上翘的唇角,弧度恰如巧夺天工…… 顾夕的笑,在脸上渐渐凝滞。 他惶惑地抬头,看赵熙。赵熙在心中长长叹息。这两父子,先时不在一处也倒罢了,毕竟祁峰也是顾夕的亲哥哥,孩子也有肖似祁峰之处。可如今两个真凑在一起,倒是不能不承认,真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 “母皇?”稚声稚气的童音,惊醒顾夕。他起身下意识退了一步。 赵崨也缩到母亲身后。皇家孩子,礼仪都不错,此刻他脸上的笑却勉强维持不住。小孩身量矮,倒也不引赵熙注意,他只做疲惫了,扯住赵熙袖子,把自己掩在她身侧。 赵熙揽住孩子,抱在怀里,“累了?咱们马上就和你父侍一同下山,回去再睡啊。” 自从有了二弟,赵崨已经许久没被母亲抱过。他死咬住唇,把脸埋在母亲馨香的怀里,柔软了声音,“嗯,好。” 赵熙安抚了儿子,又伸出另只手拉住顾夕,“夕儿,走,到山下再同你讲。” 顾夕浑浑噩噩地点头,踉跄着走了几步,就蹲下,抚住额角。 “头疼?”赵熙抱着孩子,腾不出手,赶紧招手让人上来。 顾夕疲惫地闭着眼睛,耳边仍是孩子稚声稚气的声音,“父侍瞧着身子不大好呢,让赤苏先生给瞧瞧,皇祖母的病,赤苏先生瞧得就不错呢。” “乖,好。”赵熙一边关切地给顾夕拭冷汗,一边柔声答儿子的话。 “……母皇,宫中事杂,父侍养病不宜吧。儿臣瞧着清溪不错,不如……”那小孩又进言。 “……一同回去吧。”赵熙低声,仿佛怕吵醒顾夕。 顾夕闭着眼睛,心里一直在告诫自己,不能这样脆弱,可是他实在没有力气,他无法再看那孩子一眼,无法正视这一切。此刻,他强烈地希望,赵熙能采纳太子的建议,让他,再在清溪待下去。可是事实却是让他更清醒,陛下此回必是要将他带回宫的…… “夕儿……”耳边最后的声音,是赵熙的惊呼。 顾夕又陷入了昏迷。 回到山下,已经是傍晚。顾夕仍没有醒来的迹象。已经启程的顾铭则又被从途中宣了回来,给顾夕把了脉,用了针,人仍未醒。 赵熙全程陪在床边,忧虑地抚着顾夕的额,又烫又冰,就似草原时的情形。 “怎样?” “只是受了刺激,禁不住才……”顾铭则轻声。顾夕的身子,这几年调理得不错,他自信顾夕不会就此垮下。 “可能远行?” 顾铭则思索了下,点点头。 赵熙松了口气,“好,夕儿醒来,我们就出发。” 顾铭则仔细给顾夕拔掉穴上的针,清点对数目,收回袋里。 赵熙目不转晴地看着昏睡的顾夕,见他用过针后,皱紧的眉头终于松开些,心里也安稳了不少。她转头,“你……” 顾铭则抬目看他。 “你……待夕儿醒后,就启程吧。” “……”顾铭则默默点头。 赵熙摆摆手,她不想和他过多说话。顾铭则轻轻退出去。 …… 梦,黑又沉。 顾夕继续着梦中的见闻—— 冰雨,游船,疾风…… …… 回程比较顺利,顾夕再没出现过昏迷症状。 本是久别相逢,可是有赵崨这个小孩时刻与母亲坐在同一车里,赵熙实在找不着机会单独与顾夕相处。她略抱歉地看向顾夕。顾夕坐在宽敞马车的另一侧,正看向窗外,没有接收到赵熙的眼神。赵熙随他目光也往外看,并无特别的景致。 她转回目光,看着顾夕。顾夕的目光一直投向窗外不知名处,原来是走神了。赵熙轻轻拍了拍已经睡着了的孩子,这才悄悄起身坐到顾夕身边。 顾夕受惊地一颤,茫然了一瞬才意识到是陛下坐到身侧了。他移回目光,略局促,“陛下……” 赵熙心里暗暗叹息,还是生分了。她从宽大袖子下拉住顾夕的手,焐在手心里。顾夕垂下长睫,掩住满目星辉。手指尖传来丝丝缕缕的暖意,这感觉很新鲜也很甜蜜。他感受了一会儿,敏锐地捕捉到赵熙情绪里一点点的异样,于是迟疑了下,试着张开手指,与赵熙的手十指相扣。 赵熙一下子握紧手指,握住顾夕的温暖。重活一世,仍然是那个最贴心贴意的小顾夕。 手指被握住的时间过长,顾夕全身都僵了。他不安地咬住唇,用力屏住开始微乱的呼吸。赵熙正满心喜悦,进一步抬起手臂,将人揽进怀里。 顾夕整个人都僵了,女子馨香的怀抱,包容又温和。南华帝君此刻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真龙,她全心全意地表达着她的爱意。顾夕感受她内心希望着自己的回应,于是他咬着唇,抬起手,穿过她的臂弯,生涩地回抱回去。 规矩?礼仪?还是爱意?顾夕分不清。先于心思,他的动作已经有了回应。顾夕也感觉很奇特,或许前世的记忆并没有抹得那么干净。顾夕满心感怀,长长叹了口气。 赵熙惊喜又感动,她的顾夕终于回来了。 ---------- 顾夕回宫即谒见太后。太后本与他有患难的情份,见人好好地回来了,喜得老泪纵横,拉着顾夕的手问长问短。赤苏随侍在一边,赵熙用目询问,赤苏笑着微微摇头,示意无妨,这是喜的,老人家开怀就好,不会引发病情。 因是之前报备过顾夕前尘尽忘的事,太后先是不信,见了顾夕,仍是叙旧。顾夕目光茫然,无法应对。老太后这才信了。 赵熙前朝事忙,顾夕也是病体未愈,于是便下旨,许他自由行走内后宫,随侍太后。也因着赤苏在这里,两个病人到一处养病,倒是相宜。 顾夕在外后宫有一处宫院,取名清溪阁。不过他在里面住的时候很少,陛下寝宫更是无诏从不踏半步。倒是整日在内后宫,不是抚琴就是摆弄花草。老太后年老喜静,顾夕一个人也是安安静静的,一老一小,两人倒是个伴。 赵熙体恤顾夕病未好利索,也不豫太急迫,由着他逍遥自在去了。 所以顾夕虽然人回了宫,却比在清溪时,更加清闲。 -- 转眼,一年过去。 这天正午。 大太监喜子托着一摞折子进来,看见女帝陛下正歪在软榻上闭目休息。 他轻轻将东西放下,准备退出去,让陛下好好歇一阵。 赵熙睡得浅,听见声音缓缓睁开眼睛,“什么时辰了?” “过晌了。”喜子赶紧回来,轻声回,“下午没什么大事,大人们也没候旨的,您再歇歇?” 赵熙坐起来,觉得身子不那么乏了。虽然有内阁辅政,身边还培养了十几个侍书郎官,但国家政务,她还是不能丢手。光看折子,就觉得累了,赵熙活动下身子,又觉得偷得浮生半日闲,多日未回后宫,心里倒是挺记挂的。 “摆驾内后宫。” 内后宫。这几年太后养病,性情也不比从前。内后宫景致偏于淡雅天然,赵熙龙辇一路走来,倒觉得清新宜人。 “顾侍君为这内后宫,可没少出力。”喜子在一边絮絮。 “夕儿……”赵熙想到顾夕,不自觉弯起唇角。 御驾到了太后宫门前,一众宫娥内官已经候在院门前,接住赵熙。 赵熙下辇用目找了一圈,没看见出来迎驾的顾夕。 “人呢?” 陛下来看太后,第一句却是问的侍君,这在众人看来已经是见怪不怪的。 “顾大人过晌回外后宫了。”有人低声禀。 赵熙愣了下。算时间该是她起驾的消息刚传来,顾夕就动身离开这里了。赵熙回目瞅了瞅喜子,喜子也很茫然。若说侍君们在陛下身边安插了眼线,那也是该陛下到哪他们跟到哪来候着才对,哪有陛下来人,却赶着溜走的道理? 喜子低声替顾夕解释了一句,“许是大人累了,回去歇歇。” 赵熙想了想,“宣赤苏。” 赤苏从药房被宣过来,“参见陛下。”他游目四顾,没看见患者呀。 赵熙笑道,“太后正午歇,朕来得早了。” “那,顾侍君……”赤苏又游目找人,陛下来内后宫,大半是来找顾夕的,找他赤苏做什么? 赵熙笑道,“这几日忙,没顾上问。卿前月呈上的医案上说,夕儿身体已经无大碍了?” 赤苏瞅了赵熙一眼,基本弄明白赵熙宣他来问的意思,肯定地点头,“自然,臣诊的病患,不会错诊。” 赵熙亮了眼睛,“也就是说……也无碍了?” “嗯,……无大碍的。” 外人听这两人对话,似乎摸不着头脑,可这两人心里可是明白得很。顾夕回宫身子脆弱不已,陛下一个指头都没敢动人家。赤苏耗费心力,才把人调整得健康结实了些。前月据他诊断,顾夕基本上,可以,侍寝了。这不,刚呈报上医案,陛下就亲自跑来问实了。 “不过,毕竟顾大人久伤初愈,那个……您也得当着点心。”赤苏红着脸提了一句。 好歹也是未成过亲的小伙子,虽然本着医者心,但当着面说房中的禁忌,赤苏还是面嫩了些。 赵熙得了准信,心里一下子通畅起来,轻松地用手指轻敲桌面,笑着点头,“多谢卿提点哟。” “……”赤苏直接起身,遁回药房去了。 ------ 顾夕的院子是外后宫的听溪阁。居院设计皆是江南风情。宫中人都是新人,未知顾夕原先情形,只道是陛下南巡时带回来的美男子。虽未经采选,但陛下多年未充实后宫,偶尔进一两位,也不稀奇。顾大人入宫封的是侍君,位份不高不低,倒是也四平八稳。这位侍君也是低调异常,全不似中宫大人和林大人,在朝中主事。他寻常除了太后那里,前殿从不去,倒是心如水平。 今天过了晌午,大人顶着大日头就回来了。宫人们忙接住。顾夕热了一头的汗,几重宫衣全汗湿了。大家赶紧给他换干衣裳,生怕他着了凉,陛下那里又是一顿纷扰。 顾夕摆手拒了午膳,挥手让人各自去忙,不叫人跟着,自己转身回了房间。 宫娥内官们面面相觑。要说这位,也真是太过清淡,在太后那里,还抚抚琴,摆弄些花草,偶尔写写字,对对子,逗太后开开心。但回来后,简直是一丝兴致爱好也不显。他刚进宫时,有些好趋炎附势的宫人常把顾侍君的鸡毛蒜皮的小事报与陛下听,陛下自然是很在意。有次,听报说顾夕不爱吃饭,好长一段时间,都掐着用膳的点儿亲自赶过来,如是陪了一段时间,直到赤苏过来说,大人若没胃口,可别硬让他吃。他脾胃也虚着呢,禁不起。 陛下这才怅然叹气。 从此,顾夕若是不肯吃饭,也没人再敢报给陛下听。因为陛下来了也不解决问题,徒惹担心。这里还有一层,太子近年来正学理政,好几回太子袖着折子追到外后宫来问事。次数多了,先是引起太傅们的注意,渐渐传到前朝,陛下丢开朝事,专为陪侍君吃饭特地青天白日地回外后宫,也渐渐惹人非议。 这可是太过招人眼了。后宫里中宫不常在,林贵侍也从不缠着陛下,顾夕一个侍君怎能如此轻狂?宫人们都是人精儿,都明白,若想顾夕平平安安地占着圣恩,就不能招惹前朝的御史大人们。 所以,听溪阁里的人再也不敢用这些事来招惹陛下了。 如是,当差最清闲的听溪阁里,倒成了铁桶一般,内事不出外言不进。 顾夕也终得清静。 顾大人回了房,宫人们便散了。谁知刚散,圣上的龙辇就停到了门口。 赵熙下了辇,整座院子静悄悄的,随行的人都停在院外,不得圣命,谁也不敢出声。赵熙玩心顿起,示意谁也不许跟着,独自挑了帘子,进了房。 顾夕的房间,外间是整架的书,北墙挂着几架琴,都是赵熙从库里找出来的古琴。南墙是一架珍玩,顾夕不太精研古董玉器,摆着的都是瓷瓶。赵熙眼睛扫了一圈,没见人,就知道大概是在内室休息,当下微微一笑,撩帘进了内室。 内室置一大床,四壁玲珑架子上摆着形态各异的盆栽,清新雅致。 床上并没有人。赵熙狐疑地穿过内室。内室自带一个大的露台,掩映在绿树掩映的窗台外,因着顾夕善琴,有这么一处清静的台子,也方便他抚琴。这会儿,从赵熙走过来的角度,能看清露台上正有一个素衣男子。那男子着素色深衣,外面披了一件月白长披风,背对房间面朝后院,盘膝坐在蒲团上。 赵熙笑容顿住。算起来,顾夕也算重活二世,可纵使重活三世,她也没想到,那个活泼跳脱的男孩子,会静静地坐在这逼仄的一隅,如老僧入定般的静修。 顾夕的背影很淡,在翠绿植物的掩映下,几乎难以分辩。赵熙僵了好一会儿,轻声唤,“夕儿。” 顾夕似懵懂醒来,缓缓睁开眼睛。 两人都滞了半瞬,顾夕最先醒悟,他惊回身,看见他的帝君赵熙已经站在身后了。 “陛下。”顾夕惊了一跳,从蒲团上直接翻身双膝跪下,一叩到地。 “哎……”赵熙弯身拉他,“别慌,看腿疼。” 顾夕歉意,“臣侍不知陛下到来……” 赵熙摆摆手,把人拉起来。顾夕的手指被她攥在手里,冰冰的。赵熙握了握,草原养伤时,顾夕的腕子是骨折了的,他身子又弱,那伤拖了许久也没好利索。 “不弹琴解闷?腕子疼?”赵熙担心地问。 顾夕摇头,“早好了。” “还记得腕上的伤?”赵熙携着他坐在圆桌前。 顾夕坐下又起身,给她烹茶,“记得的,去清溪前,还缠着绷带的。” 赵熙目光随顾夕动作,顾夕从前也给她烹过茶,动作洒脱不羁,如今倒是与从前有些不同。动作专注,分、抹动作行云流水,温雅舒缓。 赵熙笑眯眯地看住。仙气缥缈的顾夕,忽然顿了顿,直接省略了最后几道工序,把茶注进杯子里,奉到她面前。 “没学全呢。”顾夕略有些羞赧。 “啊……”赵熙被这样的顾夕逗笑,端茶喝了一口,虽然少了几道工序,味道仍一如从前,她不禁慨叹地一饮而尽,“不错。” “陛下……”顾夕抬目看她,澄澈的眸子里,蕴着星辰。 “怎么?” “臣侍入宫一年了。” “对。” “加上之前的时间,恐怕也挺久了吧。”顾夕低声。 赵熙愣了下,顾夕重活一回,可从没当着她面问过从前,今天为何突然提及,“啊……对。” “臣侍……”他顿了一下,想起陛下纠正过好几回的称呼,低声道,“夕儿想请旨……” “请什么旨?”赵熙颇感兴趣。别说这一世,上一世顾夕也没求过她什么,她探身,鼓励道,“要什么?” “回清溪,省亲。”顾夕咬咬牙,把话说出来。 赵熙愣住,“清溪?” “或者清溪不是臣侍……夕儿的故里?”顾夕追问了一句。 赵熙摆手,重点不是故里的问题,重点是顾夕想离宫。 “这里待得闷了?”她转目看那露台,“夕儿平日都是这样过的?”估计他平日都不叫人近身服侍,把下人赶出屋子远远的,自然没人知道他在屋子里做什么。 顾夕听得出话音,急摆手,“不是不是,不闷,因为臣侍喜欢清静……” “那是想你先生了?” 顾夕滞了一下,垂目,一个“是”字到底没敢说出来。 赵熙点头。顾夕到底是不善说慌的性子,没变。顾铭则带顾夕住在清溪时,她就曾和顾铭则做过约法三章,不准和顾夕提过去的事情,不准重新教他练功,不准再左右顾夕的想法。顾铭则自然明白她的意思,若是他不收敛自己对顾夕的影响,远在京城赵熙马上就会把他调离顾夕身边。 所以,在赵熙严密的监管下,她笃定这一世她要坐稳顾夕心头最重要的那个位置去。 “臣侍查过后宫礼制的,按年头来算,是可以有些恩典的。”顾夕换了角度,替自己尽力争取。 “是有省亲这么一说……不过夕儿为何突然要求回乡呢?”赵熙狐疑地打量他,顾夕在她目光下坚持了一瞬,终又垂下头。 赵熙思了一下,道,“旧历是妃嫔省亲,倒是可以比照侍君。不过人家都是育有皇子,对社稷有大功,又兼离家时间久,皇帝才会恩典许其省亲。不过是不准出京的。若是外乡,会命其家人到京,扩宅充院来接驾,若家人就在京中,也是如此。接了驾,也只多小半天儿时间,就还得回宫的。” 顾夕完全没想到会是这样,仿佛一盆冷水浇熄了他最后一丝活动心眼,一下子蔫了。 她看着顾夕的微小神色变化,大概知道了他的想法。忍住笑,正色道,“不准在外过夜的,你没在礼制上查到?” 顾夕泄气摇头。查不查得到有什么分别,还不是她一个人说了算。 赵熙这下更确定了她的判断。最近关于顾夕的变化,估计也就是最近赤苏在他的医案上说的那个事儿了,这个是让他决定避开的直接原因 若是从他前世算,这小子的初合,也是她用强的。重活一回,前事尽忘,他也就是一张白纸,他或许真的对这样的事有些担忧? 赵熙毕竟是武将出身,一想明白其中关节,立时有了决定,她稍扬声,“拿礼则来。” 顾夕看着一本册子摆在面前。 “这是礼则,你查的礼制,礼则是它们的总则。”赵熙给他解说。 顾夕茫然抬目看她。 “这是咱们华国礼制宝典,你得学学才好。”赵熙将册子往他面前送了送,很严肃地说,“晚膳后,抄录一遍,里面讲的道理就懂了。” 顾夕取过来随手翻了翻,字数不是很多,但也不少,目测大约五千言,“……是。” 赵熙瞧他茫然的样子,进一步又道,“抄礼则也有规矩。” “啊?”顾夕抬目看她,目光湿漉漉的,干净又文静。赵熙心里就有些把持不住了。 “就像你们抚琴,不得沐浴焚香,清心静气?抄礼则也是如此。想你也是不懂,这样吧,朕着礼监司的人过来,晚上抄的时候,听他安排,总之别乱了规矩才好。”赵熙开始循循善诱。 顾夕拈着册子,狐疑地看着高深笑意的赵熙,一脸不太相信的神情。 赵熙不再和他多说,满意地起身,“好了,就这么定了,传膳,朕饿了。” 顾夕跟着起身,推辞道,“臣侍不……” 赵熙拉住他,笑道,“陪朕吃吧,晚上你宫里就不传膳了,朕怕夕儿你到时候喊饿呢……” ---- 太子宫。 来年就满八岁了,太子赵崨五岁便已经启蒙,现在开始完成了太傅留的小文章了。 功课做完,候在外面的几个幕僚进来。他宫中的人,都是精挑细选,各有所长。这几个舍人是他特意宣过来的,专精谋划。 太子宣他们进来,却不说话,只皱眉沉思。小小的孩子,气场倒挺足,几个人都屏息,无一人敢出声。 “母皇今天去内后宫了。”太子半晌道。 一个舍人机灵,明白太子的意思,“顾侍君入宫一年多,替陛下承欢太后膝下,倒也没有别的。” 太子扫了他一眼,敲了敲案上的一份文书。舍人凑过去,看到一段话,是顾夕的医案。 太子指着其中几句道,“本宫年纪小,不懂这些,只看得出这月送的医案,比往常的多出这么几句。是什么意思?” 几人都有些震动,不过一份医案,太子月月都命人抄了来看,外人只当他孝心,关切母皇也连带着父侍,谁知他竟是这样有心。 “是说……身子无大碍,可……可行房,事的意思。”一个舍人直白地解释给太子听。 小小少年脸红了红,沉声自语,“母皇过晌就去了内后宫,至今也没回寝宫。” 几个舍人面面相觑,心里自然明白,或许陛下要临幸顾侍君了,不过这有什么可忧虑? 太子不耐摆手,专心琢磨了一会儿。 “父后现在该到哪一站了?” “中宫大人已经入华境,再有几日,可抵京城。” 祁峰今年回京,恰在本月。距上回见父亲,已经是大半年前的事情了。太子垂目合计了一会儿,中宫的事,他这里且鞭长莫及,管不了。顾夕的事,他倒是可以阻一阻。 “怎么能将母皇从外后宫引出来?”他问得也很直接。 “殿下好几回闯到外后宫扰陛下的事,这一次,不能再故伎重演了。”一个舍人道。太子好几回他拿着折子去后宫求见母皇,动静挺大,都惊动了朝中御史过问顾侍君惑主的事,不过这招确实是使老了。 “陛下最是疼惜幼子。臣想着二皇子最爱蹴鞠,倒可派个人把他引到蹴鞠场去。”一个舍人出主意,“今天傍晚变天儿了,冷,二皇子若是跑一身汗,八成着凉,到时可派人请陛下来关切一下……” 几人点头。 太子唇抿成一条线。“傍晚前会降霜,秋老虎尾巴能冻掉。”他想到钦天司的王司礼白天对他说这话时生动的表情,微微皱眉。 “没别的法子?” 几个人研究了半天,也没有比这个更可靠的办法了。 太子起身,往后堂走。几个人都站起来看他背影。 及至要转过屏,太子顿下步子,小小的身影仿佛压着千钧重担般,半晌,挺直身板,压着童稚的声音,“着人去办吧。” “是。” “开我私库,备上好药材,明天给二弟送过来。”太子甩袖,消失在屏风后。 第70章 清溪(三) 两人一同品了茶,用了膳, 太医送上顾夕的药。顾夕接过来, 皱着眉喝下去。 赵熙抬手替他拭唇边水珠,眉目温柔, 眸光能溢出水儿来,顾夕被她气息笼着,微微失神。赵熙看着面前微微张开的樱色的唇,润泽, 还带着轻轻的药香。她忽地踏前一步,想亲上去。顾夕忽然警醒一般,下意识侧了下身子。 赵熙被闪了一下, 尴尬地停住。 顾夕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冒失,窘迫地垂下目光。 赵熙放开顾夕,自己站正了,缓了一缓,和声道, “母后歇晌也是该醒了,我过去瞧瞧, 你刚吃了药,留在阁里休息吧, 别过去了……” 顾夕心里也跳得很乱, 撩衣跪下, “送陛下。” 赵熙本还想嘱咐两句, 话未出口便没了机会, 她将人扶起,无奈笑道,“哪里就慌成这样,歇着吧,晚上朕来看卿。” “……”顾夕垂目。 赵熙转身出门,上了辇才意识到,自己方才最后一句太生硬了,她无奈笑笑。今天让这小家伙给搅的,自己也是乱了心神。 顾夕怔怔在窗前看着陛下的辇远去,院门外又恢复宁静。不一会儿,困意袭来。午后的药里有宁神的东西,他现在的身体仍需要休养。 太监刘海儿悄声进来,从侧面扶住他。顾夕泄了力气,半个身子都靠在他肩上。 梦魇,如期而至。 顾夕在梦中,皱着眉,想醒却因着药力必须睡去。他辗转着,额上全是冷汗。 煎熬到黄昏,药力减弱,顾夕挣扎着醒来。他气喘着坐起来,浑身都打着颤。 候在外面的人听见动静,鱼贯进来。顾夕见都是生面孔,不由吃惊。一个面生的太监过来行礼,“下臣叫平喜。是礼监司供职,今日领职来伺候大人。” 顾夕想起要抄那礼则的任务,估计是来督促他的,可等了一下却不见笔墨摆上来。太监平喜倒是引着他入了侧厢。 室内水汽茵蕴,几重纱帘掩映。 “请大人沐浴。”平升挥挥手,所有伺候的人摆好用具,鱼贯撤出去。 顾夕浴毕,有些累,合目靠在浴桶壁。 “大人……”平喜拿着小金剪过来。“嚓嚓……”轻轻的剪发声。 顾夕睁开眼睛。 “这样清爽些。”平喜轻声解释。 顾夕看了看白玉石地面上的碎发,若有所思。 如瀑的长发,修到齐肩。平喜熟练地在熏笼上将顾夕的长发烘干,用玉冠束好,又换了工具。平喜用手轻轻扶了扶顾夕的腿,“请叉开些。” 顾夕看着他手上的小剃刀,微微张大眼睛。 “洗净的是身子,摒除的是心头杂念。静心养性,气自高华。这是礼仪,是规矩,是您侍君的一片诚心……”平喜按规矩解说了一句。 遥远的声音,由远及近,顾夕透过迷蒙的水气,看到平喜微微动的嘴唇。仿佛与前世记忆中的情景相合。 他失神地怔住。 平喜以为他是不自在,于是拿着小剃刀,快手快脚地开始工作。 顾夕敞着腿,背靠桶壁,隐忍地,闭上眼睛。 “大人,请侧卧。”平喜拿起水囊,示意顾夕卧到榻上来。 接下来的步骤,顾侍君非常配合,进行顺利。三洗三薰三润,具礼,顶入玉势时,顾侍君微微屏住呼吸,成功的一瞬,低低的喘息。 “您紧着点儿吧,陛下要从内后宫出来了。” 傍晚的风开始冷起来,虽然室内温和,但顾夕仍感觉到凉意。 “傍晚就变天儿了,您多披件,别冻着。”常喜在薄薄的睡袍外面,又给他披了件薄裘。 回到卧房,矮案已经摆好,白日里要抄的那本礼则已经铺好了,生宣端砚准备齐整。站在四周的,只有清溪的林海,其余全礼监司的人,另有几个在内后宫太后那里似乎见过。 顾夕跪坐在垫子上,身后有微微不适感。他欠了欠身,半跪起来。 林海挺心疼他这样,替他在身侧摆了扶凳。顾夕单手撑着,右手执笔蘸墨,在纸上清晰地用正揩小字录起来。 室内一片肃静,大家都盯着顾夕悬腕的小楷,遒劲挺秀。 顾夕一气呵成。 余下人等皆撤出去,平喜扶他进了内室。 “礼则您也录过一遍了。这里还有些规矩,容下臣给您讲解。” “……好……” 录过礼则的顾侍君,仿佛疲惫异常,微合着目…… 平喜说完礼,就退了出去。室内终于安静。 顾夕缓缓踱到窗口。 窗外一片白霜,变天儿了。从窗口向远望去,外后宫的景致在这四方框里,静谧,安祥。再往远,迷蒙蒙看不清。顾夕看着远处的小路,过一会儿,那里会有陛下的辇,灯火映照,款款而至。 他抬手推开了窗子,一股初雪的冷气儿,呼地迎面扑进来。顾夕穿的本就轻薄,冷风一激,猛地打了个寒战。 -- 赵熙是在来听溪阁的路上,接到二皇子蹴鞠场滑倒的消息。 “焕儿人怎样了?”赵熙惊问。 来报信的人也吓得不轻,“二皇子傍晚在蹴鞠场玩,地上滑,不小心就……” “陛下问你人如何了?”喜子在一边心焦地提醒。 那人才带着哭腔,“撞到了头,现在还昏迷着,太医们都宣过去了。” 赵熙急道,“快,去瞧瞧。” 喜子忙令调头去二皇子处。 顾夕在窗口吹了许久的冷风,自己也觉得坚持不住了,才合上窗口。他发着抖走回来,这时,林海在外间报,“大人,陛下临时去了二皇子处了,嘱咐您先歇着。” 顾夕长长松了一口气。他颤着手披回外袍,坐在火盆边,却了无睡意。 ---- 赵熙到了皇子宫时,里里外外站满了人。 “谁也不准给太后报信儿。”赵熙一边往里走,一边吩咐。这天儿,太后一急赶来,不得着凉才怪。 赵崨迎出来见礼,“母皇放心,儿臣早令人不准往内后宫传信。纵使有信儿,赤苏大人拦着,母后也出不来。” 赵熙放下了心,又急问,“焕儿如何了?” 房间全是太医,为首的上前禀,“二殿下是摔到了头,血淤在里面。” 赵熙到床前细看,小小的孩子合目昏沉不醒。额上红肿了一片,并未出血。 “里面伤的。”太医轻声解释。 “能……醒过来吗?” “药已经用上,也施了针……天明见分晓。”太医撩衣跪下,表示尽了力。 “已经宣保国寺的大师们连夜诵经祈福了。”一个礼监司的人低声补充。 赵熙也是战场上浴血的人,见惯生死,却在小儿子面前无法把持。她颤着手抚了抚孩子的面颊,心内大恸。 人都撤出去,赵崨陪在旁边。 赵熙坐在床边,替小儿子拭汗,“今天变天了,为什么要在蹴鞠场玩?” 外间自有人回,“二殿下今天得了一套画书,讲的是前朝蹴鞠高人的故事,看完就说要去场上练练……” 赵熙皱眉,宫中伎俩她见得多了,只是她想不出来一个两三岁的孩子能挡了谁的道。她沉声,“跟画书有关的人,都拘捕细审。” “是。”外间人凛然应。 赵崨垂下目光。 “林贵侍到了。”有人在外面低声禀。 林泽从外面进来,虽然焦急,仍是在暖炉上烤热了手才进来。 “参见陛下。”林泽全了礼,起身。 赵熙招手叫他到床边来看,两人忧虑地看着儿子,心情沉重。 守到快天明。 “醒了。”赵崨惊喜地低呼。 果然,孩子的手动了动,开始低声呼痛。 赵熙喜极,“阿泽,瞧,儿子醒了。” 林泽也是喜极,“是陛下福泽。” 赵崨也顾不得别的,也扑到床边,“二弟,二弟,你好些?” “哥哥……母亲……父亲……”小孩眼睛转了一周,身边都是至亲,终于哭出声来,“吓死焕儿了,以为就死了。” 真是童言无忌。 赵熙泪花闪闪,喜得揽住焕儿的小肩头,“我焕儿莫怕,醒过来就好。” 赵崨也松下一口气,软在床边,起不得身。 林泽亲手扶他起来,“殿下莫挂心,焕心身子一向结实,男孩子嘛,磕磕碰碰难免。” 赵崨抬目看林贵侍,也是武将出身,比之父后,多了些飒爽英气,没有许多沉重挂在眉间,温言劝慰时,眸光也含着温和光泽,怪道母亲盛宠这么多年。 他掩饰地垂下目光。 焕儿醒来,便不老实,吵着饿了,又要起身。赵熙缓声安抚了一会儿,也压不住这小子。不禁笑着气道,“这性子。” 外面的人也是欢天喜地,开始往里面送膳。 赵熙心情松快下来,招呼林泽和两个儿子一同吃一些。 赵崨扶弟弟起身。小孩额上肿了一大块,赵崨挺内疚。他原本安排的只是蹴鞠着凉,没想到竟闹了这么一出。一想起他就后怕,小小孩子何至被自己忌惮,无非是为着把母亲从外后宫拉出来,才被他利用了而已。 赵崨异常上心地把焕儿安置在座位上,亲手替他盛羹,“焕儿刚醒,喝点稀的。”他柔声道。 赵熙欣慰地看着两兄弟和睦相处,满意地看了看林泽。林泽垂目,起身替赵熙盛羹。 饭毕,焕儿毕竟有伤,又困了。 赵崨安置他睡下了,回目看赵熙。有内侍正低声问陛下今天如何歇下。 天已经蒙蒙亮了。赵熙望了望天外开始密密飘下的雪花,回头看林泽,“同朕回寝宫吧。” 林泽愣了下,“是。” 赵崨张了张唇,话未说出来,勉强道,“儿臣陪弟弟吧……” 赵熙点头,“好,崨儿天明歇学一天。” 赵熙携林泽回了自己寝宫。 路上,初雪已经铺了满地,趁着启明星光,仿佛一地碎银。林泽在辇上滞了好一会儿,抬手将赵熙揽在温暖的怀里,“陛下歇歇吧。” 赵熙笼在林泽温暖的怀里,安心又疲惫地闭上眼睛。 ----- 晨。 顾夕披着淡色长裘的身影,站在宫墙一处幽静的小路上。 太子赵崨从二皇子处下来,走到拐角处,命人站下。 他自己走过去。 顾夕缓缓转过身。 自从顾夕入宫,只踏出过后宫两次。第一次是他刚回宫,赵崨约他出来,就是在这条幽静无人的小路。 那天比今天要暖和,两人都穿着浅色的长衣。赵崨看着顾夕,眸光缩成了一个点。从小,凡是见过他的人,都夸他漂亮英气,他也曾暗自得意,父后母皇的优点,他一个人继承,真是天命选定他。可是在普济寺一去,他终于明白,他引以为傲的天命,原来是这样不堪一击。他极有可能不是父后所出,面前这个出奇漂亮的男子,才是他的父亲。 顾夕看着这张小脸蛋,心一阵阵缩紧。 “我从出生,就以为是父后与母皇的亲子,是谪出。”赵崨指着自己的脸,“可是你看看这脸,为何肖似你?这问题我不能问母亲,请父侍给我解惑吧。” 顾夕真切地感受到孩子在这一刻的伤心和恐惧,他很想将孩子搂在怀里,轻轻安抚,可是赵崨一身戒备和抗拒。顾夕无法作答,只得摇头。 赵崨气得握拳,他的父亲应该是祁峰,不是面前这个美得只剩下空壳的人。 “你是来害我的?”赵崨厉声。 顾夕再摇头,无论是谁的孩子,总是赵熙的,他爱惜都不及,怎会对孩子不利。 “若真为我好,便要找理由速速离开皇宫。”赵崨跺脚,声音里带上哭腔,“至少在宫中时,别让外人看见你的样貌才行。” 顾夕艰难道,“太子殿下,立时离开恐怕我无能为力,后者……我可以深居外后宫……” 太子哽着,心里堵得难受,再不愿意看顾夕一眼,转头跑了。 顾夕独自站在风里,脸色煞白煞白的,心里绞痛。为自己,更为这个伪装利爪却心内惶恐不安的孩子。 今日,顾夕第二次站在这条幽静的小路上,却是他主动约的赵崨。他看着这个孩子向他走来,一年未见,人又长高些,也更沉稳了。顾夕看着孩子走过来,心情难以言谕。 顾夕低低咳嗽了几声。 赵崨皱了皱眉,看来昨天变天儿,宫里有不少人着凉。 “大人病了?”他了然摇头,看来争宠这技能,是不用学也能会的东西,“二弟正伤着,母后并没有时间去外后宫呢。大人还是珍重吧。” 顾夕垂目,看着这孩子。 赵崨被他看得不自在,倔强地抿了抿唇,“顾大人病了,不在宫中养着,怎么在此等着本宫。” 这孩子果然聪明,知道自己是在等他。 顾夕正色,“殿下,二殿下无故受伤的事……” 太子霍地抬目,警惕地看着他。 顾夕一试便中,不禁皱紧眉。孩子是聪明机灵,但做事也太过不择手段。那是他弟弟,他与弟弟是赵熙千辛万苦才留下来的一脉骨血,他怎么下得去手?” 赵崨咬牙,挺挺胸膛,“二弟的事,是我失误。”他顿了下,瞟了顾夕一眼,虽然此人是他最大的忌讳,可待在他身边,心里却少了许多顾忌,他哼道,“我也不必遮掩,是顾大人一心邀宠,全忘了一年前对我的承诺,我才出此下策,只是为调母皇出后宫。” 这孩子可是真冷情,顾夕气得心头乱颤,探手拉住赵崨手腕,沉声,“焕儿才多大,你怎么……” 赵崨用力甩了下没甩开,不服气道,“本就是为着些风寒,谁知下面人办事失了分寸,在霜地里又洒了点水……” 顾夕难以置信,“这是什么话?什么叫失了分寸?你是太子,当知道,下面多少人荣华富贵都系在你身上,自然要忖度着你的心意办事,你说是失误,怎知不是你在他们露出了这个意思?” 太子呆住,不得不承认顾夕说的很有道理。半晌,他用力夺回手腕,嘀咕了句,“我明白,用不着你教训。” 顾夕压了压气,低声,“上回你问我的问题,我现在可以回答你。” 赵崨猛地看向他,如出一辙的样貌又映在他眼眸里,甚至顾夕生气时微簇着眉的样子,都莫名地熟悉,太子觉得心都被拧紧。他既期待又害怕地等着顾夕的答案,心怦怦乱跳。 顾夕也在看他,这一年,也许是熟悉的宫中生活唤醒了沉睡的记忆,他在梦中断续看到了自己的前世,并不连续……有时身上草原,有时在一只游船上……顾夕没力气猜,也不想猜,那段被夺去的记忆,一定是惨烈而痛苦的,他下意识地回避。 昨夜,平喜进来时,熟悉的又陌生的具礼……他已经招架不住了。 心防,一下子溃了。他一闭目,就又回到前世,那清晰的过往也仿佛就在昨天,顾夕在水汽蕴蕴中,第一次神游了西风口……甜蜜的西风口,难忘的西风口。 再往北,就是草原了吧。 顾夕彻夜未敢睡,他不安地,抗拒着来,可能会自更北方的记忆…… “我知你心中有何担心……”顾夕侧过头,掩饰住酸涩的眸光,“我告诉你答案,无论生父是谁,你都是陛下的骨血,陛下亲自诞下的子嗣,这还不足以让你安心?” 赵崨冷冷摇头,“不,我必须是正统谪出,继位才名正言顺,我不要在世人心中留下污点。” 顾夕无法认同,“庶出是污点吗?” 赵崨不假思索,“自然。母亲就是庶出,继位时谪出兄长还在,她就名不正言不顺,南华的清流们,多对此诟病,母亲纵使再文治武功,也难以成为千古一帝。” 如此好高鹜远,顾夕看着小小的孩子真是一言难尽。 “你想法子出宫,回清溪吧。”赵崨冷冷道。 顾夕涩涩笑笑,这孩子真冷,不过在这皇宫中,只有这样的孩子,才能最后登顶。赵熙,从小到大,也该是这样子的。 “好,我想办法。不过你要答应我,再不能做这样的事。”顾夕想到 赵崨不以为然地点点头,“那得看你的了,动作快点,一个月为期如何。” 顾夕气得脸色煞白,“你为何不把心思用在正处。你用脑子想想,这一年里,几次大张旗鼓到清溪阁找陛下,引得御史们注意,朝中险起风波,陛下能不生疑?陛下昨夜兴冲冲地到清溪阁来,那边二皇子就受了伤,陛下见惯宫中争斗,会查不到嫌疑?” 赵崨吃惊地看着顾夕。原来面前的人并不是美丽得只剩空壳,聪明又低调的人,才是最让他忌惮的。 顾夕也看着他,这孩子还没学会掩饰神情,满面都是戾气。 顾夕疲惫地停下话头,因为他意识到,给他分析利弊,只会招他更大的忌惮。他若再有行动,立刻会引发赵熙的注意,那这孩子可真就完了。 “好,我答应你,只要你收敛自己,我月内想办法离开。”顾夕终于下了决定,他忍住心中的痛意,坚定道,“我不会爽约。” 赵崨抬目,看着自己的父亲,眼里现出亮光,“好,一言为定。” “好。”顾夕看着他伸出的手,也伸出自己的手。 赵崨看着顾夕修长的漂亮手指,轻轻按在自己的小手上。 “来年你才八岁……”顾夕没忍住,顺势握住他的手,掌心里小小的一团儿,让他的心都在打颤。 赵崨醒过神,把手坚定地抽回来。 顾夕手中一空,心也空了。 “八岁已经是不小,母亲八岁时在做什么?”赵崨冷冷道。 顾夕怔了下,他,想不出来。 赵崨冷冷笑笑,“你不知道要坐稳太子之位,母亲也好,我也好,该付出的都有什么。” “……”顾夕无话可答。眼看着太子走远,直到看不见背影。 冷风阵阵,顾夕在雪地里站了许久,“崨儿……”他轻轻低语,陌生的称呼,让他的心缩成一团。 -- 顾夕心事重重地回到外后宫,风寒更重了。 一日后的午间,顾夕喝过药在床上午睡。 身边有悉悉索索的动静,顾夕惊醒睁开眼睛,未及转头去看,一个温和的身体便滑进了他被子里。 “哎……”顾夕惊得几乎坐起来,刚起一半,便被赵熙伸臂勾了回来,跌回枕上。 “陛下?”顾夕看清眼前放大的,赵熙的笑颜,吃惊地张大眼睛。 “今天过晌没政事,偷出半天儿来,你陪我歇歇?”赵熙侧躺在顾夕的半个枕头上,与他脸对脸儿,笑着看她的侍君。 两人躺在一个枕头上脸儿对着脸儿。赵熙离他如此之近,岁月还是在这张面孔上留下了些痕迹。清秀瘦削,因疲劳,眼下有淡淡的青影。顾夕出神地打量着赵熙,主动伸臂将人揽进怀里,“嗯。” 赵熙未料几年未近身的人,上回要亲一下还那么腼腆,这会儿能这么主动,觉得新鲜又亲切,两人蹭在一起,找到了舒服的姿势,一齐闭上了眼睛。 这一觉,出奇的香甜。顾夕再睁开眼睛时,天已近傍晚。他又微微转头,目不转睛地看着近在咫尺的赵熙的睡颜。相处一年,他能真切地感受到赵熙的真切爱意,那是在这宫中不可多得的奢侈品。他也喜欢,也沉醉,却在醒后更加清楚,这样的情感他要不起。他想到与太子的一月之期,心内痛得刀绞一般。 他一动,赵熙也醒过来。她舒服地在顾夕怀里蹭了蹭,惬意地叹出口气。 顾夕赶紧移开目光,撑起来,替她够外衫,“陛下饿了吗?起身传膳吧。” 赵熙也恍了些神儿,熟悉的顾夕,熟悉的画面,让她几乎认为就是从前。她半撑起身,伸臂将人勾回来。 顾夕被按着肩,仰躺着。头顶是赵熙渐渐压低的唇。 “陛……”下一刻,话全都堵在唇里。 滋味如此甘甜…… 顾夕的唇,水润润地,仿佛桃花任君采携,赵熙吻了一回就不能自持,低头辗转亲,吻。 吻了一会儿,赵熙便感觉顾夕身下有某一处起了明显变化,她不舍得结束这个吻,只欠了欠身,把手伸到顾夕身下。 “嗯……”顾夕猝不及防,就被赵熙掌控。 “夕儿……。”赵熙低低声音安抚着全身都腾起粉红的顾夕。重活一世,她的顾夕如此青涩,却仍旧如此甜蜜。她揽着的是熟悉的身体,他仍旧是她熟知的顾夕。赵熙仿佛籍由此来抚平心中的不安,亲手抹掉的那个顾夕,仍旧回到了她的身边。 赵熙熟知他的反应,轻轻安抚,“缓缓的,别伤了。” 顾夕一身薄汗。空气里弥漫着香糯和喘息。直扰得人七荤八素,几跌几落,顾夕满面通红,死咬着唇。 “勉强忍着会伤着自己。”赵熙俯下身在他耳边轻轻吹气儿。 这若有若无的撩拨,也激得顾夕一阵轻颤。他侧过身,从赵熙身上撤出来。 眼前一花,脑海中竟划过一幅画面。帐子里两个人的鱼水交融,羞耻又甜糯…… 如影随形的,往昔…… 顾夕看了眼身边的赵熙,一咬牙,自己跪坐起来…… 赵熙霍地坐起来,吃惊地看着顾夕当着她的面,在鱼水交融的欢好的过程中,自渎。 “夕儿……”赵熙想拦,又怕顾夕惊着。眼看着他鲁莽地动作了几下,因为生疏,不得不咬牙忍了忍痛…… 空气里还残存着欢好的甜蜜味道,周遭却是一片沉寂。 顾夕侧过身,用布巾擦了擦,缓了好一会儿,才转头面对赵熙。赵熙沉默地拥被坐起来,正看着他。 顾夕艰难地想解释一句,可在赵熙的目光下,却一句话也找不出来。 “希辰,能告诉我为什么吗?”赵熙审视地看着他,语气略有郑重。 顾夕听到这从未听过的称呼,下意识抬起长睫。 “你……不高兴?”赵熙仍在沉吟,“因为你回来几年,朕冷着你?” 那是因为顾夕的身体未复员,她有空便来看他,不算冷淡。可赵熙思来想去,也就是这一条,能让顾夕心里不自在。 “或许……”赵熙沉吟,她摇摇头。就算是顾夕想起前尘,也不会是这样的反应。 “或许……”赵熙想到这一年来越来越反常的大儿子,那个最有可能,也是她最不愿意发生的可能,眸光有些发紧。 顾夕先于她有了动作,抬退下床,屈膝跪下,“臣侍知罪。” 赵熙被他打断,又挂着他着凉,赶紧伸手去拉。顾夕单手揽着衣服,已经伏身叩下,“臣侍病着,又未具礼,不能……” “为着这个?”赵熙手停在半空,狐疑。却也不得不承认,这个理由倒是最有可能。顾夕纵使前尘尽忘,所受教养仍属世家子弟,这样自渎已经是有辱,何况当着她的面?能逼得他这样决绝,恰恰是因为之前平喜给他灌输了不少礼则上的规矩,他应该是听进去了。这回相合,若是从规矩上论,是乱了次序,事后太后那里还须遮掩。若说顾夕为的这些,倒也说得过去。 顾夕垂头,心早已经咚咚咚急跳不停,“陛下,臣侍知错,让陛下败兴,请您责罚。” 他松开一直拢着衣服的手,衣襟大敞。 顾夕身形忽地顿住,脑海中响起的声音遥远又虚缈,让他全身绷紧。 “希辰,自己伏到凳上去,……公主治家犹如治军,既在府中,就要守府上的规矩……” “……打人要打在肉上,知耻方才能改……”方才那男子的声音又在脑中响起。 顾夕迷茫怔忡。……他想起来了,希辰就是他,那个男子就是公主府的正君,他称做先生的人。头一回按规矩受罚,先生说过这话。当时他辗转在杖下时,忽地意识到门外有生人气息。他又羞又急,想提醒先生外面有人,却不料杖下得急,他一口气儿没提匀,竟没撑过去。若说是被打晕的,倒不如说他宁可晕过去,也不要让外面那个女子看他露着臀挨打的画面。好吧,她肯定是看了去。他昏迷前,也只好掩耳盗铃般地宽慰自己,我昏迷了,昏过去了,就当没发生…… 顾夕被突然袭来的前尘填满了思绪,严重地走了神儿。 赵熙眸中深不见底,她探询地看着伏叩在地的顾夕,半晌一字一顿,“希辰若是诚心认错,那就自己走遍规矩吧。”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淡然平静,心里却随顾夕动作揪紧。 顾夕下意识动作,他自己转过身,双手背到身后,将衣服褪下。 赵熙却已经变了脸色。她将人从地上扯起来,直视着顾夕失神的眼睛。 “夕儿,自入宫,未有人称呼你小字,你怎知希辰是在叫你?” “夕儿,自入宫,未有人与你提及公主府过往,你怎知受罚当如是规矩?” “夕儿……” 她目中全是难以置信,“你,莫不是……莫不是……” 她连说了几个莫不是,却再难顺着思路猜下去。 夕儿,你莫不是,莫不是药力未达,你想起了过去的自己,那你都想起了什么?哪一段记忆正在你脑中慢慢显现? 他记起了什么都不要紧,无论哪段过往,赵熙自认有自己陪在他身边,或可开导。可他竟对她守口如瓶。他不愿,不愿意与自己说心中的话,他不信任,于她,于周围,对顾夕来讲,都心有戒备。 赵熙想到此,仿佛一颗心都被抽紧。她曾料想过顾夕病好后的种种情况,却从没想过,有一天,她的顾夕,那个清澈的少年,那个赤诚爱着她的男子,会把她当成陌生人,当成九五之尊,敬着畏着,防着远着躲着…… 赵熙扣住顾夕手腕的手指用力,指节都泛白…… 顾夕被她单手拖到床上,手腕处的旧骨伤隐隐作痛,却抵不过心中的痛。重活一次的生命,从不比前世更加轻松。他看不清前世发生了什么,却不代表不需要承担过去。 模糊的画面,支离的瞬间,纷至沓来。崨儿的警惕和挣扎,却又在脑海中浮现。 顾夕用尽全身的力气,拼命将泪水咽回去。或许今天就他的机会,于是缓缓别过目光,阻断了赵熙读出他心语的最后机会。 第71章 清溪(四) 赤苏从二殿下宫中出来,几个留值的太医都送出来, 太子也跟着送了出来。 赤苏虽然年轻, 但医术在太医院是独树一帜的。再加上他在宫外有医馆,济世救人, 普施恩惠,口碑很好,大家也都很尊敬他。赤苏在宫中几年,性子也收了不少, 面对一众德高望重的医者,态度也挺和善。 这些人一凑到一起,说起医理病理, 没完没了,跟着出来的太子颇有点不耐烦。 赤苏越过人群,看到那个小孩一副想甩袖走开,又碍着面子不好失了仪态的样子,不禁撇嘴。皇宫里的小孩, 完全不好玩,小大人一样, 一肚子心眼儿。 “赤苏大人,陛下召您到听溪阁一趟呢。”有宫人过来通报。 众太医忙闪开路, 听溪阁里住的是顾侍君, 养病养了一年多。陛下惯常最信任的还是赤苏, 于是大家准备目送赤苏去办差。 “顾父侍病了?我同赤苏大人同去, 请个安。”太子排众而出。 赤苏瞅了小孩一眼, 希辰病了,这小孩跟着干什么,平时也没见他对希辰多热情。 赤苏脸上不乐意同行的表情毫不遮掩,“下官去诊病,太子要去,自己寻个时间吧。” 太子不听,拉着赤苏就走。 “皇上且着急呢,太子腿太短,挪腾太慢吧。”赤苏的嫌弃成功地戳了太子的心窝。赤苏冲太医们拱拱手,自已迈开长腿潇洒奔后宫而去。留下小小孩背着手,站在风里气鼓鼓。 太子摆手,召自己的人上来,“去看看,顾侍君那里发生了什么?多派人,隔盏茶时间就来报我,别断了信儿。” “是。”宫人自然知道太子的心思,忙安排人手去了。 赤苏虽说走得潇洒,但也是心急的。顾夕的情况,他也挺担心。顾夕用的药,是赤苏祖父所制,药效本就没经过充分查证,顾夕这也算是试药吧。 赤苏每次复诊把脉,总不得其义。不得不一边把脉,一边仔细打量顾夕的神情。是不是真的什么也记不得了?想起什么没?又不敢真拿过去的事试探他,怕把他脑子弄乱了。赤苏纯属本着医者探究药理的心,每每对付顾夕可谓身心俱疲。 赤苏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担着心,一头扎进听溪阁,才意识到气氛不对。 阁里所有的奴才都被清走,满阁上下都是陛下身边的人。 赤苏的随从都没被允许进入。 赤苏进门,看见赵熙坐在圆桌旁,听溪阁的主人坐在床上,只穿着深衣,有些凌乱,头低垂着,看不见神情。 “怎么了?”赤苏一看心就惊了一跳,连见礼都忘了。 “赤苏,诊诊脉。”赵熙声音倒还平静。 床上的人听了这话,一动未动。 赤苏压着心跳,走到顾夕面前。 顾夕抬目瞅了瞅他。赤苏虽然与顾夕见面次数多,却从未深谈过。顾夕这一眼,既深又沉,含着郑重。赤苏微微惊愕,再想仔细探看一下顾夕的眼神,顾夕就一瞬就垂下长睫,掩住所有的讯息。 赤苏微微皱眉。 顾夕脉乱且滑,有些与以此不同寻常的异动,赤苏把了会儿脉,又抬目看了他一眼。 顾夕长睫微瞬,再未曾与他互通什么眼神。 赤苏收回手指,顾夕收回腕子。全程两人未对一词。 赵熙看着赤苏,“夕儿身子如何?” 赤苏转过身的一瞬,心中已经有了大致的答案,“顾大人近来烦思纷扰,心神不宁。目下看,是身体受了思绪的冲击,所以脉象很乱。” “有何烦思纷扰?”赵熙皱眉追问。 赤苏顿了下,缓缓道,“身子养得好,便压过了……之前的药力,药力不达,之前被抑住的记忆便可苏醒。” 赵熙用手抚住额,果如她所料。 赤苏回头看了眼顾夕,明显感受到身后的顾夕大大松了口气。赤苏不明白,顾夕为何要他这样回禀。 果然,赵熙转而问顾夕,“夕儿,全想起来了?” 顾夕交握的手缓缓握紧,他基本没想起来什么连续的情节,可他没出声澄清。 赤苏微微皱眉。但从医者角度来看,他感觉顾夕不可能全想起来。他又回头看了眼顾夕,顾夕紧紧抿着唇。竟是准备全认下了。 赵熙疲惫地挥挥手,“赤苏退下吧。” 赤苏一口气全窝在胸口里,憋着气退了几步,“陛下,顾大人还病着,不如让他歇歇。” 赵熙抬目,看着床上坐着的人,从始至终,他也没看向自己。赵熙苦笑摇头,“赤苏,夕儿的事,不要写在病案里,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是。” 室内安静。 半晌,赵熙站起身。 “夕儿,”她坐到顾夕身边。 顾夕僵着肩,无法抬头看她。 “想起什么了?”公主府?猎场?冰雨游船?最初一段,她待顾夕并不好。或许他这会儿正误会着。想到西风口没?草原?林海中击杀万山?还有那兵符?现在不仅仅是顾夕与她的情结,还掺杂了许多敏感的政治问题。 他既然想起来了,那这兵符就要有个着落。祁峰纵使不追查,他身后的王庭呢?现下燕国的太后是山峥,若得知顾夕醒过来了,燕太后定要来探望,她一动,整个王庭便都知道了顾夕…… 赵熙最担心的就是顾夕将因此再一次推到风口浪尖上去。 若是现在再有那样一丸药,她真想再给顾夕服下去。可只是个妄念,他如果仍在宫中,仍在她身边,就会始终处在旋涡中间,风口浪尖。或许,真应该考虑一下顾夕反反复复,用不同方法向她提出的诉求,让他回清溪,让他能安宁。 “当日的誓言……”赵熙有些哽咽,难道真的守不住? 顾夕的心也随着赵熙的情绪收紧。他并不想看到她这样失望伤心,可如果他仍在宫中,注定她不得安宁。顾夕很聪明,他笃定只要他慌称记得前世,那么她或许就会准他离宫。 他真的很聪明,一猜就中。赵熙这一刻几乎就想遂了他的意。 可他又虑错了面前的人。赵熙,百折不弯,悍无所惧的赵熙,不会退避和委屈求全,她必会迎头而上,击破一切迷障的。 ----- “听溪阁到底发生了什么?”太子听着一连串跑来报信人都说陛下只在内室,不知里面发生了什么,不禁焦急。 “殿下,听溪阁封宫了。里不出外不进。”一个报信的跑来报。 太子惊愕。一边的心腹幕僚眼睛一亮,“殿下,咱们的机会来了。” 太子示意。 “原先听溪阁里确实情势不明,可陛下下令封宫,倒给了咱们机会。”幕僚道,“顾侍君先时往内后宫太后那,常去侍奉,此回陛下突然封宫,太后那里,陛下总是要有交待的吧……” 太子恍然,“快派人去太后宫中传消息……不过不能是本宫的人去打,著了痕迹。” “自然。太后那里,也有愿意为殿下效力的人。”幕僚施礼离开 。 太子挥退所有人,在宫中枯坐。 午前刚同顾侍君摊牌,他这么快就有了决断?太子想到雪地里那个淡色的高挑身影,顾夕冠玉面庞,眉目清澈,又映在脑海里。指尖,还有顾夕握着的温暖,不温也不太冰,满满的爱惜…… 太子霍地睁开眼睛,全身心抗拒,“不,孤是嫡出,谁也改变不了……” 他用力咬住唇,泪也逼出来。 自己不是嫡出,身份还不如林贵侍出的二弟……在清溪山半山腰的平台上,他眼看着那个牵着母亲所有心思的男子缓缓蹲下身,看到他的第一眼那一刻,同样震动。他的心全凉了。天地倒旋,眼前全是星斗。 太子觉得苦得想笑,来时他还肖想着替父后争一争,还肖想着能有个嫡亲的妹妹。这个念想真是自掘坟墓。母亲与顾父侍再如胶似漆,无非还是庶出,可父后不同。若真与母皇诞下子嗣,无论男女,那个才是嫡出,是真正能继承皇位的人。 在宫中生活了,他看惯利益勾连,算计倾轧,他几乎可以想见,这事若是掀开,自己将会面临怎样的局面。 小小的人儿,独自坐在冰冷的太子宫中,心慌,意乱。 听溪阁。 赵熙负手站在床前,顾夕始终垂头目光,一句也不辩。 “想起什么,也不用怕,有不懂的,你问我告诉你。”赵熙抚着他的肩,肩胛瘦削,养了这么久,也没养回点肉来。她一赵熙怜惜地想揽紧他,可顾夕如此受惊,连触碰都微微将肩缩紧。 “夕儿,我……我们,你该相信自己的感觉,心悦的感觉……”赵熙不知道怎样让他卸下心防,放松,自在些,只能无意义地重复着这样的句子。 顾夕只垂着头。 赵熙挨着坐在他身边,却感觉他一下子绷紧了全身。 “不喜欢离你这么近?”赵熙与顾夕隔开点距离。顾夕深垂着头,露在深衣外的脖颈上,还有她的吻痕。本是爱意,此刻却仿佛成了顾夕不情愿的佐证。 “是什么让你如此忧虑?”赵熙不愿放顾夕一个人孤单地蜷在床里,又坐回来,温和揽住他。 顾夕仍没有回应,只是在赵熙看不到的地方,握紧了手指。 赵熙也没指望顾夕能把谁招出来,她想了想,说:“阿峰在北燕为帝,却也是我的中宫。他平日都不在华宫,你该不是怕他忌惮你?别担心,他是你兄长,更是生死的兄弟,他不会的。” 顾夕听到后半句,吃惊地抬目看她。 赵熙认真审视着顾夕抬起来的目光,点头道,“看来你没想起来这一段?” 顾夕挫败地靠回床里,是没想起来,方才之所以没管理好表情,也是因为赵熙说的事情太过出乎他的意料。 赵熙一试得手,合计了一下,“是林泽吗?他领着兵,在兵管司里忙得什么似的……阿泽的天地,不在后宫……”她看着顾夕,柔下声音,“夕儿是暗卫营的人,在离风口时你替我领着暗卫营,是暗卫的统领,纵观禁卫,无一人可敌你长剑……” 顾夕下意识伸开右手,看了看,手指修长,掌心里并没有什么剑茧。他会用剑?有内功,还是个高手?他……也未想起来过。不过看赵熙痛惜的样子,定是惋惜极了。顾夕眸光里全是水汽,若是他能想起这个,便高来高去遁去了,也不至于困在这里左右为难。 赵熙细看他反应,心道顾夕也没想起这一段。 再往前推,赵熙忖了一下,不会是草原,那就是…… 赵熙苦笑了下,“夕儿,初见,你想起来没?” 顾夕忽然挺起身,用手盖住她的唇,“别讲,别讲了……”手指冰凉。 赵熙顺势握住他的手,焐在手里。顾夕垂下长睫,遮住眼中的晶莹。 赵熙苦笑,看顾夕的神情,他应该是想起这一段了。当初拼着死,也要忘掉的,竟然是第一个想起。老天待他们真是苛刻。 两人无言对坐。 顾夕自从赵熙进来,就一直不答她话。他用尽全身力气,不去看一眼伤感的赵熙,忍着不安抚她悲伤的情绪。顾夕觉得自己的心都要绞碎了。这个在他醒来后,对他最关切的人,爱意与痛惜,他感激,感动,依赖。喜欢,这种情愫在这样迷茫的状态也能滋生,可见是真的喜欢与赵熙的相守了。 索性就煎熬到这里吧,顾夕忽然起身,郑重跪下。 赵熙不防备,伸手去拉,却被顾夕决绝的神情震住。她皱着眉,听顾夕郑重道,“陛下,顾夕重活一世,定是决意忘记前世的不如意。问世间又有谁能再活一回?夕既然能得常人不能得的际遇,便不该辜负……请陛下……请陛下……” 顾夕打点出全身力气,“请陛下,赐顾夕重新开始的机会……” “重新开始?”赵熙愣住。很显然顾夕要的重新,可不包括她吧。顾夕一次次重申,要回清溪,这还不能说明问题?他要离开她,要躲开她。赵熙简直难以置信,“你……真的忍心离开宫中,离开我?”。 顾夕咬紧牙,叩下,“请陛下成全。” 空气中,流离着伤情。 半晌,寂静。 赵熙哑着声音,“夕儿,无论重活一世二世,你也是朕的侍君,你想……哪里去?” 赵熙探过身,挑起顾夕的下巴,看住他拼命噙着泪的眼睛,“你不是也想起冰湖游船了吗?前一世,我对夕儿是势在必得,纵使没有游船上的意外,我也从未想过放你走。这一世,夕儿九死一生,重回到我身边。是老天爷恩赐。所以也……必不放手。” 顾夕看到女帝眼中沁着红的坚定。他很想伸臂,抚了抚她绷紧的肩,紧皱的眉,可他不能。他知道所有的纠缠,必须在这之后,全部斩断。 顾夕随着赵熙目光的压力,咬牙,“那是从前的顾夕,现在只一句话,我不愿意。” 赵熙审视着面前的人,纵使忘掉过去也不意味着连性子也会大变,顾夕从没这么伤过人心,“能让夕儿这么决绝,这么义无返顾要离开,究竟是什么让夕儿这样忌惮?这人既然不是外后宫的,夕儿自下清溪入宫,也没出去过,那就还是这宫里的。” 顾夕怔住。原来赵熙一试再试,反复试探,搅他心乱,扰他心神,就是要看出他破绽。知道她善控人心,给他用上却真是驾轻就熟。顾夕深深叹息,照她这么猜,马上就会猜出来了。 顾夕伎俩用尽,实在是没了办法。 赵熙却是眸光更深。她沉了好一会儿,缓缓站起来。 顾夕吃惊地发现她双肩绷紧,仿佛有千钧重担压着。 赵熙眸光深深,“夕儿,我想我知道了。这……可不是你能解决的,也不是你离开皇宫,就能掩盖得住的。” 顾夕脸色已经全白了。 赵熙止住他的话,“来人,将清溪阁封了,外事不入内言不出。赤苏每日问诊也免了,喜子留几个稳当的人,好好照顾顾侍君。” 她转目看着顾夕,“夕儿,你担心的事,不止是家事,也是国事,先前是我忽略了……此事一出,你就站在旋涡里了,我必保住你,现在封了宫,再有权势,也无人能扰你……”她痛惜地闭了闭眼睛。 顾夕脑中轰的一声,急起身去拦她,起得急了,眼前全是金星。 赵熙忙扶他,顾夕拉住她手臂,“陛下,当初怎样,臣侍已经全忘了。可我忘了,不代表一切都烟销云散,臣侍不能总躲在您的庇护下,眼看着我种下的因结出的苦果,在那里苦苦挣扎。只有我不在宫中,一切才能掩住啊……若因着侍君规矩,您便赐臣侍入寺修行,或是别的,一杯毒酒?……”顾夕完全乱了方寸,他拉着赵熙不放手,语无伦次,“都行,他何其无辜……” 赵熙反手托住他,看着从来没这样慌的顾夕,眼中全是痛惜。 顾夕被她的目光攫住,半晌,震动地睁大眼睛。 “陛下……” 赵熙悲叹地摇头,“果然是崨儿啊……” 一试不中,再试不中,三试,果然就中。都是她身边至亲的人呀。太子那么个小小孩,她一当孩子,却忘了,自己八岁时都做过什么,在打算着什么。在宫中生存的孩子,没有一个是白纸。她早该想到,能让顾夕这样顾忌和为难的,除了那个小子,还能有什么? “宣太子清溪见驾。”赵熙道。外间有人应。 “陛下……”顾夕惊拦,却被赵熙反手握住腕子,她深深的眸色中含着痛惜和怒意,“夕儿,你是崨儿父侍,这不可更改。但你却忘了,你首先是朕的侍君。你可把朕摆在哪里?为了宠孩子,连妻主都要背离?” 顾夕愣住,在赵熙燃着火苗的目光中,用力咬住唇。心中,眼中全是慌乱歉意。 ------- 太子赵崨被宣到清溪阁。 所有奴才都退到阁外,陛下的大太监喜子亲手关了院门。 太子跪在外间,听着里面的动静。 “可知你自己镇日琢磨些什么?孩子哪有不能管教的,他说东你就不敢往西,要做一对慈父败儿吗?”母皇的声音带着怒气,呵斥着谁。 赵崨听出些端倪,脸都白了。 内室里的人没应声。 “你纵使忘掉前世,也学过礼知过义,你自己说说,如何待妻主?你眼中心中还有没有朕?” 内室有低低的声音,气息不稳,“……臣侍……” 突然“啪”的一声,又响又脆,将一句话截成两段,后半句咽回喉咙里说不出来。 赵崨吓得一抖。板子声仿佛就在耳这炸开。内室的人轻轻嗯了一声,就屏住了呼吸。 “你是我侍君,有疑惑,为何不与我商量,自己瞎琢磨个什么?”母皇训了一句,又是“啪”的一声。 赵崨这下完全听明白了,里面母皇正责的人是顾侍君。 母皇训一句,就“啪……”打好几下。 赵崨吓得抖了又抖。 正害怕,板子声突然驻了。 赵崨眼看着母皇拎着三指宽挺长一个竹板子从里面出来,吓得脸都白了。 赵熙扯了张凳子坐下,喘了口气。 赵崨抖抖地向里间看,看不见情形。室内很到,连顾夕在内室里急促呼吸的声音都听得到。 “崨儿,母亲叫你来,只为几句话,咱们要说清。” 赵崨泪早在眼圈里打转,再多智,也不过是个八岁的孩子。他抖着膝行两步,“母亲……” 赵熙回目瞅了瞅内室,崨儿这样顾夕定是心疼。她缓和了语气,“崨儿,母亲这一代,是女主临朝,与前朝不同。” 她挑起儿子的小脸儿,仿佛与顾夕重了影,“你也好,焕儿也好,都是母亲所出,若说嫡庶,是对君上的不敬。你是母亲长子,从小教养在母亲身边,用了多少心血,你怎能纠结于什么嫡庶?” 赵崨愣住,“母亲……”他细琢磨这话,哇地哭出来。 赵熙抚着孩子小小的后背,又回目看了眼内室,“你是母亲的孩子,是华国的太子,将来的君王。为君主者,心怀的是天下,心若窄了,江山能装得下吗?” “儿臣懂了,儿臣懂了。”赵崨连连点头,泪珠洒了一地。 “你啊……”赵熙叹息。崨儿虽然才八岁,现在礼监司和太后那里,就在给他物色妃嫔了。亲眼看着长大,亲自教养的女孩子,才放心送到他枕边呀。他有嫡庶的想法,也不稀奇。说到底,女主临朝,也只这一朝,此后,崨儿君临天下,他的孩子仍要分嫡庶的。 赵熙一时觉得很挫败,“当初立你为太子,或许真的太早了。无端让你心生压力。” 赵崨垂着头,心里瞬间做了决定,他仰起脸,殷切又怯道,“母亲,孩儿知错,不该扰了顾父侍的心神,是孩儿心窄了……” 赵熙眉头微动,却是无法再问下去。这孩子转变也太快了,几句话就想通了?假得让人心寒。 滞了好一会儿,她淡声,“你既然知有错,便该罚。” 赵崨偷眼看桌上的杖子,早怯了。 “方才宣你来,你父侍死命拦着,便是有罚,他也替了。”赵熙叹息。 赵崨满脸愧疚,“母亲,孩儿连累父侍了。” 赵熙淡淡摇头,“他护你心切,谈不上连累,都是甘愿的。天下父母,纵使经年不见,心底的爱意,是变不了的。” 赵崨被提点了这一句,也是垂下了头。 赵熙身心俱疲,不想再继续谈了,她挥挥手,“回去同太傅说,每日加功课,把礼则重学学,孝与国礼篇,重录百遍。” “是。”赵崨苦着脸,“儿臣告退。” 目送着小小的身影离开,赵熙打开内室门帘,看着微微摇晃的那个侧影,摇头苦笑,“夕儿,我仿佛理解你为何如此顾忌了。” 这孩子,话已经对他说明白,他却还隔着一层,临走,连父侍半句安好也未问。她自诩能掌控,杀伐果断,无一失手,唯独面对自己的儿子,却感无力。 赵熙走过来,将他扶起。“先不说儿子的事了,方才责你,可真知道错在哪里了吗?” 顾夕额上冷汗涔涔,方才太子被宣来之前,他已经被要求一遍遍回答这个问题,他哑着声音,“不该先于别的,把陛下放在了次席……” 赵熙揽紧他,顾夕身上也是汗湿的。 “以后若有事,先与陛下商量,不能自己再瞎琢磨。崨儿的事……” “若要成为真正的君主,这些,也是历练,他须自己站得起来,走得过去。”赵熙沉声。 顾夕抿唇。 赵熙警惕地看着他的侧颜,“夕儿,方才说过的话,再让我说二遍,保证你下不了床。” 顾夕红了脸。 赵熙扶他走了几步,安置人俯爬在床上。顾夕臀上全是红肿印子,直蔓延到大腿根。方才也是气得狠了,什么出家,什么毒酒,句句决绝,扎心。这小子,从不知是这么护崽的人呀。看来父爱这东西,跟多大岁数真没关系。也许是顾夕从小就失了父亲,没尝过父亲的庇护吧,他才会这样加倍宠着崨儿。 赵熙轻轻给他吹了吹伤,顾夕疼得缩了下肩。 赵熙轻轻叹气,笑着低声,“这话,我再说一遍。若要成为真正的君主,崨儿且得历练,他须自己走得过去,你不准再一味宠他,护他,明白?” 顾夕俯爬着,侧过头,小脸儿煞白煞白的。 “至于夕儿你,有我护着……”赵熙俯下身,轻轻吻干他睫上的晶莹。 赵熙亲手给顾夕端过药,看他喝了。 自顾夕回来,她对顾夕只有呵护,重话都没有一句。方才责他,一半是因为他的胡思乱想,另一半也是为了缓和他和儿子的关系。可是看来,太子过于凉薄,顾夕真是白受了。 赵熙皱着眉,思考着,是否真该如顾夕所求,让他离宫。他要保住的不仅是太子,还有她前朝的稳事实上,南华大好局面的延续。顾夕虽然前世尽忘,但家国心未变。顾全大局的前提下,赵熙作为帝君也应该舍了顾夕。贬入寺中或是一杯毒酒。 赵熙坐回顾夕身边,拉住顾夕的手,坚定道,“夕儿,我拥有大华江山,无尚权利,你相信我保得住儿子,更留得住你。” 顾夕被这平实的誓言震动,他摇头,“陛下不该这样勉强辛苦,崨儿也不该这样提着心。” “那你自己呢?”赵熙看着顾夕,别人都可成全,你要把自己怎么办? 顾夕抬目看她一眼,又垂下目光。 赵熙抚额,不是打一顿,就能掰回他的打算。 “陛下若要问臣侍打算……”顾夕撑起来,眼睛含着星辰,他伸出手主动拉住赵熙的。赵熙很少有这样的情况,赶紧回握住。 顾夕感受着赵熙的温度,“臣侍想回清溪,住着,您在朝中理政,做一个中兴之帝吧。崨儿从小思虑多,导之以良师,是个可造之才。纵使不能与您相比,也可以做个贤人。经年后……陛下若还念着臣侍,自可来清溪。臣侍会待在清溪,等您。” 赵熙眼晴发热。她揽住瘦削的顾夕,若是当年她放这顾夕,若是这一次她不迫得这么紧,顾夕此刻正瓷意江湖,洒脱自在吧。如今委屈却求不得全,退了又退,再无退处。 是她没有做这迎回他的准备,她一味想着从前,忽略了顾夕重活一世,他身边的人和事,都在改变,她却没有为脆弱新生的顾夕,筑好安稳的巢。 赵熙坚定地看着他,“不,我要你就在我目之所及,一生不离。” 第72章 清溪(五) 自从清溪阁封宫,赵熙换掉了大部分清溪的宫人, 指派过去的都是御前的人。顾夕的处境过于飘摇, 却又没有一丝自保能力。赵熙非常警觉,将顾夕身边护得铁桶一般。 顾夕的日子在清幽中, 缓缓度过。太子被圈回书房,加了功课,每日除了学习,仍是跟着学习理政, 再无暇胡思乱想。 三个月后,入冬,燕祁来朝的日子到了。 这次是燕祁帝君祁峰本人, 既是来朝也是回家。 随行有数百人,皆为王庭重臣、燕祁名流。南华陛下即升大朝,两国帝君朝堂相见。朝散又在殿前摆宴,宴请远道而来的客人。内阁陪同着王庭的东院参政们,重臣们杯酒相欢, 心里却都明白,这一回会唔, 两国君已经不满足在民间通商联姻等层面的合作,更要在政事上通同, 军事上结成紧固的联盟, 从此华燕之势, 强大鼎盛, 前无古人, 后无来者。 直到月牙初上,画烛华灯,席间女帝抬手示意众人尽欢,起身退席。 众臣起身恭送。祁峰起身目送赵熙,赵熙向他微微点头。两人一整天还没有私下相聚的机会。 祁峰留下,一直陪着两国重臣们,直至宴毕。待人散尽,天边已经升起启明星。 祁峰从正殿出来,接住他的是赵熙宫中总管喜子。 “大人万安。” 祁峰愣了一下,含笑道,“怎么劳动你亲自过来?” 喜子忙道,“奴才不敢劳您过问。” 随行的小太监给祁峰捧上一件长裘披风。 喜子道,“这是陛下上半年亲自猎到的,给您做了一身……陛下下宴时吩咐下了,说是这宴得到天明,晨风凉,请您披上呢。” 祁峰眼前浮现出赵熙跃马山林的身姿,嘴角浮出温暖笑意。看来是恢复得不错,都能策马打猎了。 有辇抬过来,祁峰转目看看周遭,熟悉又陌生的华宫笼在青青的晨幕中,雾蒙蒙的,安详又庄严。 “走着去吧。”他敛了敛温暖长裘,心中又暖又安宁。 “是。” “陛下最近身子可好?” 喜子回道,“陛下这些日子有些疲累,进了冬天,就睡不安稳,错过了时辰,一夜也睡不着了。” 祁峰停下步子,沉吟道国,“那……此刻去不是恐扰了陛下?” 喜子垂着目光。 祁峰这才明白,原来这喜总管巴巴地亲自在此迎他,是打的这个主意。为了主子多睡会儿,这奴才也算是费尽了心思。 “回外后宫吧,我换件衣裳。” 喜子抬目看了一眼中宫大人。他自继任总管,这也是头一次与中宫大人单独面对,与他听到的燕帝传闻还是有挺大的差别。他躬身歉意道,“不是奴才拦您,实在是陛下睡一会儿踏实觉不易……奴才给您赔不是了。”说着撩衣就要跪。 祁峰抬手拦住,温和道,“你忠心为陛下就好,旁的无须挂怀。” 喜子细细琢磨了这话,想当初,师父赵忠故去前,也是这个意思。没想到师父最忌惮的祁中宫,竟也这样嘱咐他。哎,都是心向陛下,最关切陛下的人啊。 喜子悬着的心缓缓平复,陪着祁峰往外后宫去了。 -- 赵熙在天快放亮时醒了。记不得多长时间了,她都无法安眠到天明。她叹了口气,外面静悄悄的,天色灰蒙蒙,“前殿还没下宴吗?” 外间有值宿女官轻声回,“下宴了。中宫大人赶着回宫换了衣裳,现在就在外间候传呢。” 赵熙坐起来,“外间凉,快进来。” 帘子一挑,女官敛息进来,“外面凉,大人怕冲着您,正在熏笼前暖着呢,”女官上前替她披衣,“大人说请您就别起身儿了,晨起可凉了,今天又不上朝。大人暖好了就进来。” 赵熙确实也是乏力,她笑着就势靠坐在软枕上,看着通向外间的门口。 外间很安静,灯影下有一个高挑的身影。那就是她的中宫祁峰。赵熙看着这道投射在门帘上的暖色影子,心中安定又踏实。 不多时,帘子一挑,祁峰走进来。 赵熙抬目看,灯影下,昨天宴上那个意气风发的祁装帝君,已经换下玄色王袍,脱下一身的庄重,此刻宽袍展袖,淡银色宫装,几步走到床前,撩衣下拜,再抬头,英气内敛的帝君,岁月并未在脸上留下过痕迹,一双朗目里,含着温润笑意。 “臣侍参见陛下。” “阿峰回来了。”赵熙探手拉他。祁峰抬目,眼中全是赵熙。一年未见,昨日朝上就瞧见她好似又瘦了。方才进来时,看得更清楚。那个马上驰骋,曾令燕祁武将胆寒的女帝,软软懒懒地靠在软垫子上,两肩盈握,玉颈微弯,脸颊瘦削,瞧之让人心生怜惜。 祁峰目光落到床尾,抬手抚在锦被上。赵熙知道他要做什么,温言安慰,“脚上的伤早好了,不用挂心。” 祁峰摇摇头,坚持着微掀开被尾,一双玉足,左脚缺趾。 祁峰心疼抚了抚,卧牛堡死地后生的惊心又映在脑中,他心疼地低声道,“又是伤,又是诞育皇嗣,觉却不好生睡,铁打的人吗?” 赵熙一颗心全被暖化了,抚着他面颊,眼里全是晶莹。 祁峰起身坐在床边,先用锦被将她盖住,再她并排躺下。 赵熙依偎祁峰温暖的怀里,长长舒了口气,腻了一会儿,赵熙问,“阿峰早年身子也虚,这两年将养得如何了?” 祁峰笼在她的气息里,又暖又甜,呼吸有些不稳,“养得很好。” 赵熙瞧他那一沾她气息就溃不成军的样子,就心疼了。华宫里的事,他为避嫌,从未安插人探听过,但他王庭的事,赵熙可是了如指掌。祁峰后宫装着她赐的高门贵女们,他却从没沾过。帝君不进后宫,大臣们的奏本能把他淹了,他得顶住多大的压力?还有燕祁太后,那是他亲娘亲,每天哭上一回,他也难以宽慰。 “当初答应过与卿共育佳儿的……” 祁峰俯下身,吻上她的唇。赵熙的话被堵回去。 气喘分开时,祁峰眸子全湿了,他舔了舔了唇,哑着声音道,“臣侍又不是没嗣,谁又敢逼我呢?” “真是君权独断了。”赵熙轻轻叹息。 ---- 午间。书房。 卸下繁重朝务的两位帝君,偷得浮生半日闲。 赵熙坐在圈椅里,案前的祁峰正执笔画画。 祁峰墨笔扫过一块怪石,墨色浓淡相宜。他回目看赵熙,“燕祁没什么好景色,王庭里最好的,就是上回陛下养伤的那片溪谷了。” 赵熙点头,“这些日子梦里老见着那处,偏又想不全,你画出来,朕挂到墙上,想了就看看。” 祁峰心里酸,掩饰地转过头,又画了几笔。 赵熙笑着看他,“是不是久不画,技法都生疏了?” 祁峰垂目,“……臣侍本来就不善画艺。” 赵熙感叹,“上回别院你画的春意图,真是惊艳,这还叫不善呀?” 祁峰笑笑,缓缓道,“臣侍师承顾兄长,兄长教的东西很广博,书和画上,臣侍用的功倒是真不够多……” 赵熙抬目瞟了她的中宫一眼,并不接过话茬,“反正你回来也要住一段,也不是一时三刻就走了,且有日子呢,这画慢慢画,多画几回就成了。朕不急。” 祁峰抿唇。顾铭则与陛下的心结,他且无力干预了。 他放下画笔,转过身,正面赵熙,“陛下,夕儿……” 赵熙轻撩眼皮儿,看他。 祁峰愣了下,回到华宫,他和知道清溪阁封宫了。怎么了?难道顾夕这个名字也不能在赵熙面前提及吗? 赵熙也知道祁峰什么情况都不清楚,于是顺了口气,解释了一句,“夕儿……前尘俱忘,等于重新活过。他……要朕……重赐他再来一回的机会。” 祁峰没听懂,愣愣地看着她。 赵熙叹了口气,失落道,“他要重新活一次的机会……” “他……要离宫?”祁峰惊讶。从没设想过这样的形势,纵使顾夕服下药丸,拼了命的,也是记挂着要和赵熙重新开始,哪成想,是要抛开故人,自己重新开始的说法? 祁峰皱眉,“不对呀,在卧牛堡时,夕儿为什么不这么讲?……” 赵熙也皱眉,事关太子,她还真需要与祁峰好好商议一下。 “陛下,臣侍想去探望。”祁峰已经是心焦起来,他放下笔,走到她面前,“夕儿是臣侍幼弟,母后也甚为挂念,回来时,千万叮咛要照料好……” 赵熙摇头,“你别急,先回内后宫朕有话与你讲。” 祁峰焦急抬目,还待请旨,赵熙叹道,“哪里就能亏待了夕儿呢?” 祁峰吓了一跳,“臣侍不是这个意思。” “朕也不是这个意思。”赵熙探手拉住他,“母后身子不好,赤苏这两年一直调理着。夕儿也是赤苏在调理。两人在一处,省得赤苏两头跑。母后和夕儿,倒有患难之交的,两人也投缘,夕儿除了在听溪阁,就在母后宫中了。你正好在那能见到他。” 祁峰这才听明白了。原来顾夕并未被禁在宫中,此刻该是在内后宫太后那里侍奉。不过行动到底受困,与圈禁也没啥大区别了。他心里难过,却也不能显露出来,“臣侍遵旨。” ------- 内后宫。 一路过来,祁峰看到内后宫景致,与之前大不相同。太后的性情在那次寿王宫变的事件后,改变了。不事奢华,归于平淡。每日理佛,休养身体而已。他 随赵熙绕过一处梅园,初冬,梅林里并未开花,红红的一片花苞。祁峰无端想到了顾夕从前摆弄一两次梅花插瓶的事。估计太后宫中的这些景致,大多出自顾夕之手。那个跳脱好动,天性洒脱的顾夕,赋闲至此,终日摆弄花草,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绕过梅园,太后宫门就在前面。路两旁是清雅树植,弯弯石路,古朴雅致。祁峰看着,更觉心疼。 太后午睡刚醒,坐在正堂,接受女儿和女婿的参拜。 祁峰提衣拜下,侍立在两旁的人,一齐跪伏。祁峰三叩全礼,抬起头,看见太后座侧那个淡色的身影。身材高挑,肩平背展,乌发如墨,玉颜怡静,正是顾夕。 “平身吧。”上座之人声音苍老,虽没底气,却也清晰。祁峰谢恩起身,顾夕也同众人一同起身。 赵熙目光落在顾夕身上。顾夕全程垂目,未看赵熙一眼。 赐座叙话,未多时,两个小小身影就跑进来。正是太子和二皇子。 老太太这才笑开了,招手叫两个小孩过来,一左一右揽在怀里。 “中宫这一走就是一年多,两个孩子都快不认得父亲了。” 祁峰哪里坐得住,起身,“是臣侍的错。” “母后,他王庭事忙……”赵熙在一边说。 “知道,知道,去岁边境拒敌,今岁境内又逢天灾……”老太后絮絮,“夕儿都给哀家讲过。” 祁峰抬目看顾夕,顾夕垂目站在太后身侧,若有感应地抬起目光。微微挑了挑唇角,冲他露出个温暖笑意。 祁峰心里暖暖的,“顾侍君身子可好?” “好多了。多谢大人挂念。”顾夕自祁峰进门,头一回开口出声,声音清朗和煦,微微低缓。 老太后侧头笑看顾夕,眼里全是宠溺,“这孩子呀,赤苏和哀家费尽了心思,养了这么些年,也没见长回点肉。当初在小院子里避难时,那么艰难的日子,也没这么憔悴呀。要哀家说,这孩子得散养着,不能拘那么紧。”她回头看赵熙,“夕儿回宫这么多年,就没出去玩过,年轻人不能这么拘着,看把孩子闷坏了。” 赵熙点头应,“是儿疏忽了。” 太后又指着祁峰道,“中宫也得上心,你们一年到头,都在外面呼风唤雨,倒圈着夕儿,何忍得心。” 祁峰起身,“儿臣知错……” 顾夕站在一侧咬唇跪下,“母后,儿臣伤未愈,再消停养两年吧。多陪陪您。” 顾夕说话,太后总是愿意顺着,她叹了口气,“也是,夕儿的伤得也太重,昔年,夕儿那柄长剑,舞起来才是好看,雪花都不沾身儿……”老太太想到了雪夜少年舞剑的画面,可惜地摇头,“养好了再说吧。”算是放过了祁峰。 太子本缩在太后怀里,此刻,目光一直在祁峰和顾夕中间反复扫过。这两人本是兄弟,长得倒是神似六七分。他现在年纪小,倒不是那么明显地肖似顾夕。他轻轻缓了口气。 祁峰的眸光也扫到他脸上,这孩子进来有一会儿了,却不似从前那般与他亲近。 “崨儿,父亲回来了,为何不发一语?”太后倒是在一边道,“可是离宫太久了,你不认得了?”又数落祁峰,“走这么久,孩子都长这么大了,你这做父亲的可认得孩子了?” 祁峰只得又认了一回错。 赵熙用目光一再安抚他,祁峰笑着微微摇头,示意无妨。 赵崨也意识到自己表现得过于生疏。忙从太后怀里站起来,下阶撩衣拜下。二皇子也随着见礼。 祁峰单手将二皇子抱起来,摸了摸额头。几个月前的伤处,已经只留个印子。他一回宫,就听到这个消息,如今见了,可以想见当初摔得有多重,心疼道,“焕儿还疼吗?” “不疼。”小孩声脆脆的。 祁峰笑着搂紧孩子,“好,这才是男子汉,父后给你带了关外的良驹,等伤好了,带你练骑射。” “好哇。”焕儿乐得在他怀里直蹦,亲呢地搂着祁峰的脖子,小脸埋在他怀里,一个劲地蹭,“父后最好了,父后最好了。” 祁峰把孩子搂在胸前,手指抚到那处伤疤,眉头微动。 赵崨跪在阶下,仰头看他。 祁峰抬抬手指,“起来吧。” “是。”赵崨起身,怯怯的,颇为拘束。 “功课可跟得紧?” “儿臣用心读书,师傅天天跟得紧。” “功夫可落下了?” 赵崨怯怯道,“骑射师傅布置的,都做到了……” 祁峰轻轻哼了一声。这小子,天生的聪明,读的书不用下死力背,就能记住七七八八,练功也是这样,师傅示范了,他只一次,就能学得到模有样。祁峰抬目看了看垂目站在太后身侧的顾夕,心道,这一点,这小子倒是随了顾夕。 只是赵崨小心思太重,因得功课好,不太用功也不会被师傅捉住,倒是腾出不少功夫瞎琢磨。若是琢磨着淘气也就算了,可就因着生在皇家,他若有了小心思,那可是能要命的大事呀。察觉到这一点,他上次回燕祁前就曾同赵熙商量,要带赵崨去北境待几年。 赵熙也允了,只是说再等两年,孩子大大再说。北境清苦,总是身子骨长大些才好适应。后来又遇赵熙怀娠,太后病情时好是坏,定是舍不得孙子远行,这事就耽搁下了。 他目光扫过顾夕,又扫过赵崨,两人从他进来就没有目光交流。若说亲近,在宫中赵崨该与顾夕最亲才对。可如今二人这气氛……祁峰也是宫里历练出来的,自然感受得到其中的微妙。 赵熙见时候差不多了,起身扶住太后,“母后别太累到了,咱们回后堂歇歇吧。”两个孩子也上来扶,太后舒心笑道,“好啊。” 纵使一生富贵,权势熏天,也不如最后归于平淡。她这把年纪,还能享天伦,夫复何求呢? 正堂侍者退净,安静下来。顾夕留在阶上,垂手而立。 祁峰负手看着顾夕。 良久,顾夕抬目,看着这位陌生又熟悉的男子。 祁峰抬起一只手,招了招,“夕儿,过来……” 兄弟二人一前一后出了正堂,绕过花圃,进了一座小院子。 院中清雅翠植,周遭是梅树环绕,几间连排的屋子,有内侍和宫娥上前,迎住二人,“大人快进屋歇歇,暖茶都备下了。” “好,你们不必跟着了。”顾夕点点头,径引着祁峰进了正屋。 祁峰看了正屋陈设,恰是顾夕喜欢的样式,不禁惊讶地看了看顾夕,“夕儿在太后这也有处院子?” “嗯。有时回去晚了,赶上天儿不好,便在这歇了,免得奔波。”顾夕低低地答,手上不停给祁峰倒茶。 祁峰皱眉,“你是陛下侍君,不回外后宫,躲到这里……难道还要陛下候着你有空闲?” 顾夕抿紧唇,垂头不语。 祁峰拉过他,把手上的茶杯接过来放在桌上,“夕儿,陛下说你想起来了?” 他低头试图看顾夕的眼睛,可弟弟始终垂着眼睛。 “全想起来了,还只是想起一些?你可有话要问我?”祁峰追问。 顾夕仍不应,伸手仍想去够那倒了一半的杯盏。 祁峰一把扯过他,“你……”入手,顾夕瘦削的小臂,硌着祁峰的手心。祁峰顿了下,手指下滑,把住他脉门。 昔日剑宗最年轻的天字阁掌剑,没做出任何反应,就这样被他轻易扣住了脉门。 武学,无论是否内力精纯,身上的反应是先于意识的。顾夕这样明显是未想起自己还有武功。祁峰把着脉,顾夕的脉既滑又乱,比之常人还不足,祁峰心里一下子就软了。 “自己乱猜,徒自伤神,你有疑惑可问陛下,问我也成。”祁峰柔下声音。 顾夕滞了好一会儿,抬起头。祁峰这才有机会打量一下自己的弟弟。莹白如玉的面庞,连唇色也淡淡的,只有一双点漆的眉眼,含着湿润润的光。漂亮得似谪仙,缥缈又遥远。 “兄长既然这样讲,夕儿还真有一事,想向兄长求证。” 祁峰点头。 顾夕顿了一下,“那药……是怎么得到的?” 祁峰未料顾夕会追溯这个。不过想想也是,大家都告诉过顾夕他服了药,却没人给他讲药的来历。 祁峰想了想,尽量挑能说的,“陛下受伤,在卧牛堡,你赶过来时,也受了伤……”他抚了抚顾夕的腕子,“手腕骨折了,缠着绷带,腿下也不太利索。带路的鹰都累死了,你终于赶到。” 顾夕入神地听着,想像当时情况的危急。 祁峰也叹气,若不是顾夕问,他永远也不愿再回忆那一段最揪心的时光,“为救陛下,你散尽一身内力,要离开时昏倒了,之后人事不醒。当时,身上就带着那枚药丸。” 顾夕微微震动,原来他与陛下的渊源是这样的。怪不得她反复说过,不离不弃。 看样子自己纵使伪装成恢复了记忆,也不能得她首肯离开皇宫。 “这么独特药效的东西,是用药方子包着的?我既昏倒,别人怎知它是做什么的?” 祁峰怔了下,“有……药师懂得些。”这事涉及到顾铭则,祁峰并没有把握把顾铭则的情况告诉顾夕。若顾夕执意要救先生,陛下那里恐怕又要起冲突。他头疼地含糊了一句。 顾夕微微皱眉,“喔,这药师技艺了得。先前我也问过赤苏,他对这药却是知道的。只是赤苏当时并不在卧牛堡。若是真有另一位同样精湛的药师,为何不带回宫中给太后调身体。” 祁峰诧异地看着顾夕。从未见顾夕用这样的语气讲过话,语气虽缓,却一句扣着一句,倒神似赵熙。 顾夕凝视他良久,淡淡笑笑,“兄长不能据实以告?估计其中曲折也是颇多了,夕儿本不该知道的,对不对?” “什么话。”祁峰被这一句句顶得够呛,当初顾夕拼着死也要忘却,如果却又执著地要记起,这是怎样的折腾啊。祁峰沉下声,“怎么讲话呢?从何处学得这样阴阳怪气?” 顾夕抬目看他,清湛湛的眸子里写满执意,“那夕儿从前是什么样的?定是乖巧可人的吧?与兄长同事陛下,兄长可曾忌惮过夕儿呢?” 祁峰愣了半瞬,气得扬手。 顾夕不闪不避,抬起脸微闭了眼睛。 预期的一巴掌并未扇下来,顾夕睁开眼睛,看见祁峰痛惜的神情。 “我听陛下讲,还不能想像,原来你真是去意这么坚定?”祁峰一语道破顾夕的心思,“你这么闹腾,自己身子受损,陛下也是夜不能安寝,你到底想要怎样呢?” 顾夕咬唇,别过脸,掩饰红了的眼圈。 祁峰心里感叹,到底本性难移,再吃那药,顾夕还是心软的。刚要安抚他,顾夕却退了半步,沉着声音,“兄长,夕儿说的话,全是真的。” 祁峰皱眉,“什么话,难道我们给你讲的都是假的。” 顾夕摇头,“再重生一回,醒来时,兄长的关切,陛下的疼惜,太后的怜爱,夕儿都能感受得到。前世定是乖巧可人,武功又高,所以陛下喜欢,众人也都跟着喜欢。纵使与兄长……与兄长同事陛下,兄长也未有半丝忌惮。” 他这话说得,祁峰脸上也红了红。 顾夕仔细打量祁峰神情,落寞笑笑,“这些年,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也终于想得明白了些。兄长、林帅都是陛下侍君,却皆不计较弟一人占着皇恩,实际上,是顾念着旧时的情义吧。现如今,夕儿已经不是从前那人,既然忘掉前世,那大家也该一同忘记……” 祁峰反应了好一阵,才琢磨明白这话里的意思。他震动地看着顾夕,“夕儿,你……岂可这样枉自菲薄?”顾夕这是将现在的自己当成一个玩物自居了? 顾夕抬手止住他的话。祁峰下意识看顾夕修长的手指。顾夕随他目光落到自己指间,“你们都说这双手会舞剑,是剑宗高手,可我现在一丝一毫也想不起,什么剑招,什么内力,全是上辈子的事。为何一见我,你们就要露出这副痛惜的神情?我自己尚不知前尘,又为何一定要为以前追忆?” 顾夕指了指周遭,祁峰这才看见周遭墙上挂着字画,多宝架上摆着不少插瓶,瓶内花枝争奇斗艳,“从前的顾夕也是精通这些吧,我瞅着陛下备下来的琴、书画,无一不精。可如今这双手,不愿摆弄这些……” 顾夕转目看着祁峰,眸光中并没有有祁峰熟悉的,属于剑宗高手深藏不露的英气,清澈澈,像一汪清泓,“我在宫中养伤,这些也是现学的。从前在清溪,先生教我的那些,大概都是以前我会吧,大家便拿来让我再练起来。等我好了,是不是要让我再练成个剑术高手?” 祁峰抿了抿唇,他不得不承认,他是有这个想法来的。 顾夕摇头,一字一句,“看来兄长与陛下一样,是不是都有些恍惚了?再重活一回,顾夕已经不是前世的顾夕,你们总拿着上一世的那个人来看待现在的我,心中只余怜惜。这样的我,不是玩物,又是什么?” “啪……”祁峰反应过来,一巴掌已经将顾夕打实,顾夕眼前一黑,向侧踉跄一步。 祁峰一巴掌甩出去,已经后悔,上前一步把人扶住。 顾夕脸颊上已经红了一片,唇角微微裂开。他轻轻转腕,脱出祁峰的手掌,微微喘息,“从前的夕儿,不是这样赢弱吧,兄长是不是在懊恼,万不料夕儿如此脆弱,真不该打这一巴掌?” 祁峰的话全被顾夕说完,他一时说不出下言。 顾夕抬目看他,“非是弟自怨自艾。如今兄长面前的顾夕不是什么剑阁高手,不是旧时的人。我想告诉你们的,就是这个。”顾夕撑着站直,长身立在兄长面前,微微抬起下颌,一字一顿,清晰道,“我用了几年时间,认识了新的自己,你们却总要把我拉回前世里。既然已经前尘俱忘,便请收起旧时顾夕的一切。我这样的要求,好像并不过分。” 祁峰用全新的目光打量顾夕,从不知小弟想得这么深,他强迫自己尽量理解顾夕的话,滞了好一阵,哑着声音,“离开皇宫,离开我们,你便是全新的你了?” 顾夕垂目。 祁峰叹息,“你既然想了这么多,有没有想过,作为剑阁高手,能拼着一身的内力,拼了命地救陛下,为着什么呢?” 顾夕全身震了下。 祁峰上前一步,挑起他下巴,看见他眸中的水光,“夕儿方才讲了那么多,又冷又决绝,可是这一层为何没讲?你也想过的吧,当初你是怎么想的,现在你也一定能想明白。” “你纵使吃了那药,也还是顾夕,是我的小弟弟,陛下心里的人。本性总是难移,当初在卧牛堡,我就跟你讲过,纵使你不想留在陛下身边,也不准你乱闯,我带你回王庭,母亲在王庭想念着你。你难道还想着抛下一切,随风一般消逝吗?” 他轻轻晃了晃顾夕的下巴,怜惜道,“人生在世,总不能一逃了之。你执意要吃那药丸时,我们心软了,让你逃避了一次,可事实证明,我们不该心软的。现在你又要逃?好吧,那药丸虽难得,却也不是做不出来的东西,你若真想逃,明日我便找那药师再做一丸给你服下,你再醒来,重活三世,是否能比现在轻松些?” 顾夕目光被祁峰禁锢,大滴的泪,扑簌簌落下。 祁峰心里长长叹息,将顾夕揽在怀里。顾夕的心思,他完全明白。正如当时他拼了命地要死遁是一样的。 当初正君死遁,顾夕义无返顾地配合着他,助他成功。如今顾夕这样哀痛,可他真的做不到当初顾夕那个程度,他不能帮顾夕离开。 唯有逼着顾夕,或是承诺留下来,或是同意随他回王庭。顾夕啊……祁峰紧紧揽住怀里发着颤的人,心里又涩又酸。世事轮回,却逃不过一个命数。当初十七岁的少年,牵着马站在公主府阶下时,就已经注定了他一生的纠缠。 -- 傍晚。太子宫中。 赵崨凝着眉,坐在案后,整晚回味白天在内后宫的事。越想越觉得不安。 父后回来了,母亲多么高兴啊?如果这一次父后使母亲又怀了孕,那他的地位就危险了。 “母皇只有两个皇子……”他突然抬起头,目光里闪着锐光,“如果她从此再无嗣,是不是我就得救了?” 赵崨打定主意,扬声,“来人。联络清溪阁,我要见顾侍君。” 目前,最能干扰母皇心思的人,就是顾夕。只要顾夕那边不定,母后就无暇顾及太子之事了。赵崨像溺水的人,执著地抓住一棵稻草。他需要搅乱局势,而唯一的希望,只有顾夕。 深夜。 一个修长的身影,站在长巷最僻静处。正是顾夕。 一个小小的身影,从一处角门闪身进来。 顾夕微微簇眉,急切低声,“太子殿下,为何还不听圣命……” 赵崨不待顾夕说完,就摘下风帽,露出面庞。顾夕看了他一眼,便垂下目光。 赵崨淡淡笑笑,“顾大人也看见了,我一天一天长大,肖似谁呀?连父后也厌了我,撺掇着母后要贬我太子位,发配边疆呢。” 顾夕皱眉,“太子殿下不可听信小人挑拨,中宫大人怎么会……” 赵崨抬手止住他话,“不是谁都同大人一样,无欲无求。中宫大人是燕帝,他不能不留嗣,我不是他亲子,试问纵使他放心让我留在太子这个位置上,他的王族能容?” 顾夕皱眉,“你是华国太子,燕国内政离你甚远。” 赵崨摆手,“燕国早晚归于华国,两国的事都该孤操心。” 顾夕震动,“你是这么想的?” 赵崨点头,“现在燕华两国是姻亲之国,可谁能保后世之事?必要合成一个大国,才能更强大。” 顾夕抿唇看着这样异常坦白的太子,隐隐感觉他已经有了决定。他焦急地拉住赵崨,“崨儿,陛下从公主摄政王,一步步走到顶峰,其中多少历练,并不是在深宫玩弄权谋,就可以成为中兴之帝的。你还小,该多修自身,不该这样想事情……” 赵崨甩开他手,小小的脸上全是冷意,酷似顾夕的漂亮的眼睛里,噙着的泪,倔强的在眼圈里打着转,拼命噙着不掉下来。这样的孩子,让顾夕的心又软起来。 “好吧,你讲,要怎样你才不再折腾?”像天下的慈父一样,顾夕再一次让了步。 “什么父子亲情,生父养父,都是一样的只为自保。把我抛下倒让你们省心。”太子恢复了小孩模样,小声嘀咕,大眼睛里的泪盈得满满的。 顾夕看不得孩子这样,软下声音,“太子殿下不必自危,是要我离开吗?我已经答应你了……” 赵崨等的便是这句,挑眉道,“立时?” 顾夕心寒至极,立时?难道是要他自裁吗? 赵崨也意识到这话有点过头儿,叹道,“也是儿臣一时慌了分寸,母皇已经起了意,儿恐怕马上就会被贬,父侍一心回护儿臣,便救儿臣这一回吧。” 顾夕看他唱作俱全,更是心寒,“陛下连诞两子,又有朝政拖累,身心俱疲,后宫不宁,她更寝食难安。这半年,我疏于照顾她,便也是为着与太子的承诺。若是我死,能解困局,便不必煎熬陛下这么久了。可是这样不成……” 宫中无故死了顾夕,赵熙得是什么反应?赵崨明白顾夕的意思,方才的戾气撤了撤,抿唇不语。 顾夕叹了口气,“我不在了,你们可否如从前般母慈子孝?” 赵崨的脸色地黑暗里红了红,强自嘴硬,“自然,儿臣孝敬母亲,不敢有半分疏忽?” “也友爱兄弟?” “嗯。” 顾夕长长叹气,“诺不轻许。” 赵崨挺了挺胸,“自然是能做到才许诺。父侍也许了诺的。” “好。”顾夕眨干眼中的湿润,诺也不能轻信,可他没有办法制衡太子,只有一退再退。 他看着小小的孩子,心里一阵阵揪痛,半晌,缓下声音,“太子殿下生于皇家,眼中只有江山权柄,陛下也是这样长起来的,自然知道你在想什么?所以你只有真心改过,她才会信。” 赵崨不作声。旁人看上去的过错,他却不这么想。母皇也是这样长起来的,她成了皇上,便一切都不是错了。他也要走这条路。 顾夕抬目看远天,赵熙那关切的双眸,又映在他脑子里。他虽重活一世,却忘不掉刻骨的爱意。这半年,他想她,却不能亲近,无非是为着让她有个安稳的后宫,安定的朝局。他已然武功尽失,前尘尽忘,却享有她的宠溺。他总想起卧牛堡他醒来时,那双关切的眼睛,含着血丝儿,含着泪滴,却有最欣喜的笑意。 顾夕长长叹息。帝王之家,何其不易。当初自己何其任性,救活陛下,为何还要留嗣呢?这一丝血脉相连,让顾夕束住自己的手脚。顾夕苦涩抬手,轻轻抚了抚孩子的脑袋。两人从未如此亲近,都是一震。 赵崨笼在顾夕的气息里,又温和又清新。他死死抿着唇,保持一线清明。 顾夕最后拍了拍儿子的小脸,“无论嫡庶,都是陛下的亲子。中宫大人亦会善待你。你……好自为之吧。” “……嗯。” 顾夕怅然转身离去。身后,他的儿子,渐行渐远,他也将他的爱,拉离自己,为了赵熙,为了她更好,所以,他必须离去。 赵崨看着顾夕的背影。那个光华如月的男子,真可惜了,忘了前世又没了宗山这棵大树的支撑,无权无势,关在后宫哄母后开心还能得用些。若是他一早就知道顾夕是这样温和的性子,便该利用他替自己在母后面前固宠。他确实犯了严重的失误。 可是现在,他对顾夕又有了其他的用处。顾夕私自离宫那一天,定是宫中最乱的时刻,他要在那一刻出手,断了母后再怀嗣的可能。 “母亲,不是儿臣忏逆,儿臣自认长大后可以成为好皇帝,所以您别再给儿臣添弟弟妹妹了。皇家多子,实不是幸事。” 赵崨在冷风里,发着抖,泪水哗哗地淌个不停。 第73章 清溪(六) 宫中藏书阁。 顾夕已经埋头在这里好几天了。 赵熙得报这情况,沉吟了下。顾夕可以活动的天地很有限, 只在外后宫自己的院子里还有太后宫中。真如太后说的, 别憋坏了他。于是赵熙派了些侍者,伺候好顾夕, 别冻着饿着累着。剩下的随顾夕高兴。 阁中书目繁杂,顾夕投身入书的海洋,无人知道他都翻看了哪个架子上的哪类书籍。 这已经是第三日了。顾夕坐在书阁临窗的桌前,手里翻着一本宗山的典籍。 顾夕凝眉细看, 体内气息流转,他微微闭目,体味着。 …… 五日后, 夜。 宫城一隅,幽静深巷。 顾夕在寒风里,负手独站高墙下。与宫外街市的一墙之隔的外面,人声车马声白日里隐隐可闻,现在夜深了, 外面一片寂静。 顾夕抬目打量了一下高墙,高约两丈, 是这座宫城最外围的屏障,又高又厚, 顶上有琉璃瓦, 尖尖的瓦纹在月光下闪着锐利的光。 出神地看了一会儿, 夜风也更紧了, 满园都是沙沙的风吹叶林的声音。顾夕再不犹豫, 撩长襟,后退几步,猛提了口气儿,足尖轻点墙面,凭空而起。宽展宫衣在寒风中飘飘然腾起,仿佛大鹏振翅,几步起掠,悄无声息。 顾夕落地时,像一片羽毛。墙外就是街上,夜里空无一人。顾夕站在原地打量了一下周遭,并不认得路。他抬手甩了甩。方才翻墙时,到底生疏,被墙头瓦片划破了手背。鲜滴滴答答的,顾夕用宽展袍袖掩住,选了个方向而去。 长街寂静,偶有几个夜归的人,行色匆匆。一个行路人正埋头赶路,侧里忽有一人拦住他,“请问,赤苏大夫的医馆怎么走?”声音清朗和煦,仿佛春风拂面。 那人被拦下,也生不起气,只当是求医的人心急,便不假思索地伸手向东南方一指,“赤大夫镇日得进宫给贵人们请脉,医馆离宫城且近,那边一条街上就是。” “谢谢。”问路的人拱手为礼。 行人抬目这才看见那一双手,腕骨优雅,指节修长。他吃惊地再抬头,这才看清,面前站的人,穿着淡色长裘,墨黑乌发,一只莹润玉冠压住,让人惊艳得合不拢嘴的面孔上一双眸子又清又干净。 “客官……”那人结巴了一下,面前这年轻人明显不似本地人,虽也是南华服饰,但宽袍展袖,装束颜色也素净,细看却是有繁复刺绣,纹路与衣服是同色的,在月光下微微闪着哑色的光,若有若无,细看,那仿佛是一只银色的羽禽,“您……您迷路了?”这路人越发结,几乎以为这是月宫下来的仙人,在凡间迷了路。 顾夕歉然笑笑,拱手再谢,转身快步离开。 那行人眼前一花,问路的人就不见了,他使劲揉了揉眼睛,只见一队巡夜的兵士正从东南那条胡同过来。莫非是做梦?莫非真是仙人?那行人百思不得其解,拉住巡夜的人细问,可曾见过这样一个年轻人。大家都一头雾水,左右四顾,哪里还有那年轻人的身影。 顾夕在巡夜人出胡同的一瞬,就展轻功,穿房越脊而去。 第二回 用轻功,熟练了不少。不多时他就找到了赤苏的医馆。前店后宅,赤苏正在内院书房里看药书。听见外面有动静,一开门,就看见门外站着一个根本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 “顾……”他惊讶地张大嘴巴。 顾夕一路飞檐走壁,累得不轻,站在门外,微微喘。 赤苏缓过神,忙往他身后看,所幸天色太晚,无人在院中闲逛,赶紧把人一把扯进门去,关严房门。 房中灯火明亮,一室安静。顾夕缓了口气,转头等赤苏跟上来。 “我的天,你怎么……”赤苏自问一生淡然,也是见过大风浪的,这一下子倒是让顾夕给吓着了。他拍着胸口上下打量顾夕,这小祖宗,出来得也太随意,还穿着宫装,淡色的,在大黑天里,是怕别人看不见吗? 顾夕仿佛会读心,苦笑,“宫都被封了,身边的人也不归我用,我倒是想办法了,可别说要弄一件夜行衣,就是暗一点颜色的衣服,都挺难,所以……” 赤苏点头,表示理解他的处境。平定了下心情,压低声音,“你怎么来了?” 顾夕未答,只负手打量他的房间,三面墙的医书,窗下一条长案,上面也摆满了书。他轻轻叹了口气,回目打量赤苏,“果然光有天份不成,还得像赤苏大夫这样用功,才得成悬壶济世的当世名医呀。” 赤苏听得一愣一愣的,不知道顾夕也是经过了五天苦学,才得以脱身宫中的。 他与顾夕在宫中见面次数多,交流却不多,在他认知中,这是一个记性不好的小侍君,今天站在他面前的,却像是换了个人。随性洒脱,还挺自信。 赤苏用全新的目光上下打量顾夕,“你哪里不舒服吗?”以至于转了性子? 顾夕被他的话逗笑,赤苏面前仿佛盛开了一朵芙蓉。他被闪了一下,怔了好一会儿,“你……”他震动地看着顾夕,“你,全想起来了?” 顾夕负手只看着他。 赤苏仿佛被闪电击中,全身震了下,“莫非你……你根本就什么也没忘?” 顾夕不回答,只是微微挑唇。 赤苏忙上来要把他的脉,顾夕摇头,“哎,大人真是个天生的医者。” “怎么听着不像是夸我?”赤苏手指停在半空里,撇嘴。 顾夕轻轻摆手,“赤苏大人,夕服下的药丸,药效如何你是知道的,何人所制你也是知道的,对不对?那人药理和技法如此超群,你总不该怀疑吧。” 赤苏被震住,唇动了几下,颤声问,“你来找我……是要见制药的人?” 顾夕眉梢轻轻动了动,叹息道,“果然,还真是当世医者啊,不是先贤就好。” “你……”赤苏怔了下,才意识到,顾夕竟是在套他的话。他气得跺脚,从不知顾夕是这么狡猾的。 顾夕心中也苦笑,这招陛下不久前给他用过。他也是真学会了。看来苦心学习,是有很大好处的。 “那药师定是大人家传师长吧。”顾夕顺着思路想。 赤苏下意识点点头,心里却有些伤感起来。他入宗山时,祖父已经不在人世了。赤苏自然不知道药王庄里老药王还好好地在呢,他伤感地咬唇,“是我祖父。” 顾夕细心打量他神色,心头就凉了,“见不到老先生了?那药性什么的,可有记载?” 赤苏簇眉,“祖父过世前,正著药典,都记在里面了。顾先生接手帮他整理。你认得顾先生吗?” “先生?”顾夕惊讶,那个在清溪教他读书,照顾他生活的先生?原来他们之间还这么有渊源? 赤苏也狐疑地打量顾夕,“你……不是散功了吗?”怎么从宫里出来的,穿成这样,还能绕过层层戒严,到了他的医馆? 顾夕皱眉,“散功也不是寻死,之前的那个顾夕护住了心脉,做了很好的保护工作。筋脉未损……”他做了一个气息运转流动的动作,“这几天我看了宗山在藏书阁的典籍,领悟是,剑招是师父教会的,但真气流转,就如阴阳五行本乎数,是最自然的事情。我身体一天天恢复,气息自然也会在丹田流转。真气就如呼吸,一丝一扣,日夜流转,哪一刻不是在练功呢?” “那还能是自发自动的?……”赤苏奇怪,要是练功的人,吃饭睡觉说话游玩时,真气都可以在体内自己运转,那世上岂不人人都是高手了? “那为何我把了这么多次脉,都没探到你有内力?” 顾夕抬起腕子,送到他面前。赤苏把了一下,未有异常。 “……”赤苏惊得张大眼睛。 早就听说,内功练到大成,可与筋脉相融,就像血脉,相生相长,是身体的一部分。赤苏震动地上下打量顾夕,莫非再三渡劫的顾夕,内功已然大成? 顾夕收回腕子卷下袖口,“最近我才发现,内力有这么多用处。”他能好几次无声无息地从听溪阁多少双眼睛下脱身出来,还多亏了内力,“侍卫们都是高手,别的招术我不好问,轻功什么的,套问两句,就可得练功法诀,之后我翻看了宗山典籍,稍加练习了一下……” 赤苏叹息。要说练武有天份,眼前这人,他可真是见识了。面前这位大成宗师级的人物,却并不觉得练功的艰难,真是恨死天下习武的人。赤苏又想到一事,“那你在外行走,别漏你有内力的事。又不会招式,小心一招就让人制住。”他内功每天十二个时辰地进步,这天下得有多少习武的人羡恨呀。 顾夕被他的嘱咐逗笑,又垂下眼睛。 赤苏也意识到他这话说得有些问题,试探着问,“这次出来,还回宫吗?” 顾夕抬目看他,“自然得回去。” 这话答得自然而然,仿佛他生就该困在四角天空下一般。赤苏打量顾夕,觉得他与在宫中时不同,站在他的医馆这间朴实无华的大书房里,顾夕自然又生动,那个总是低垂着目光,半句也不多说的顾侍君,从未曾像现在这般,睿智、淡然又自信。 赤苏心里有些涩,你就别回去吧,这话差点就说出口。 顾夕看赤苏脸上生动的表情,和暖笑笑,“陛下那里,我并未谈妥,她不允,我能走到哪里去?何况,我也不想再增她烦恼。” 赤苏叹气,这个离了宫就添了读心本事的小子呀,他涩涩地解释了句,“我这也是从医者角度出发,换个你喜欢的环境,对你养伤有好处。” 顾夕出了会神,摇头道,“不对,人心要无牵无挂,无忧无烦,才得清修。我放不下心结,走到哪里也是牵着心。” 赤苏被这突出其来的话砸了一下,若是陛下此刻在,看到这样的顾夕,估计也会欣慰吧。 赤苏拉凳子,让人坐下,毕竟身子弱,内力再强也不能累着。 顾夕奔波了一夜,先是与太子耗心力,又偷越出宫,确实累得够呛。艰难坐下,长长舒出口气。 赤苏在一边叹气,“你这样,也走不多远。”毕竟经脉两次受损,内功大成也不代表是神仙。顾夕该是宗山上内功最好却又身体最差的一位吧。 “我……只有这一夜功夫。”顾夕抬目看他,因为劳累,他的面色略有苍白,唇色也乏血色。 赤苏不忍,坦言道,“顾铭则,你要见的那人陛下将他禁在京郊别院,我去给他送过几回药。” 顾夕眸子亮了亮,起身要走。 赤苏拦住他,“你是要解药吗?想记起以前的事情?这药并不是□□,因此也没有相克的解药。你不用白费力气。” 顾夕摇头,“我就是想见见知情的人,或许有一个人能给我解惑?” 赤苏皱眉,“陛下就可以做到。” 顾夕笑笑,“她不会骗我,中宫大人也不骗我。可我想有些内情,他们也未必知道。” 赤苏这才明白顾夕的意思,“你去吧。不过别院出了城也得两个时辰路程。你这样,怕吃不消。” 顾夕一边系披风,一边摇头,“无事,我出了城就买一匹马。” 赤苏心里也活动起来,顾夕病情总是这样反复,兴许让他见见顾先生,能好一些呢。他瞧着顾夕一身装束,“换一套黑衣再走?” 顾夕系带子的手顿了一下,摇头,“不成,换衣也不能换你的。” 赤苏怔了下。顾夕转头看着他,“与赤苏先生相处几年,知道先生是古道热肠的率真之人。不是夕平日寡淡,只是身处宫中,不好表现出与先生交好,怕给先生惹灾呢。夕来此处求教的事,谁也不能知道,换了你的衣服,岂不是连累你?” 赤苏觉得眼中发热,面前的年轻人,面庞几无血色,一双眸中却有滢润暖色,点点透出来,让人如沐春风。人常说,置之死地而后生,凡事不破不立,几度散功,在鬼门关出出进进好几次的人,莫非真应了那涅磐的命数?顾夕真的是再活一世了。 顾夕止住他往外送,这回连门都不走了。足踏案角借力,从屋顶小窗穿窗而出。 赤苏呆站在原地,好半天,才醒过神,扑到窗前向外看,沉沉夜色里,一个淡淡颜色的身影,隔着十几间民居,在一座高屋顶上,跃下去…… ---- 别院。 顾铭则披衣,站在窗前。郊外的风,格外凉些,但与药王庄相比,还是温暖了不少。他出神地看着远天,鸟影在夜空掠过,搅动着月色,蒙蒙胧胧,恍恍惚惚。 儿时,总是沉溺学业中,游走在父权与皇权的夹缝中,几时能有这样闲暇,停下来让脑子发会空?顾铭则淡淡苦笑。 天纵英才,小时候周围的人都这么夸他。他自己也上进,不允许有无知之处,鞭子赶着一样,逼着自己上进。他是世家子弟,出生便订给了皇家。无缘入科举考功名,若是驸马,一生也不能进入内阁。像这样四平八稳的人生,他的努力上进,在别人看来,都是野心。最先盯上他的,是先皇,然后太子找上门来。 顾铭则摇头,说到底,他还是太年轻气盛,不会收敛。先皇要给公主一个文弱的驸马,不是一个睿智的智囊。他太早显露了才华。 当年那个小小女娃,是他命定的妻主,可这个小家主太稚嫩,连她自己都护不住,更护不住他的夫侍。 顾铭则这些年反复想过自己当初的决定,当年他也不过十四五岁,自己都自身难保呢,难有多大作为?他若不走,只能沦为太子禁胬。他走出京城,在江湖中反倒海阔天空。他可以按着自己的心意长大,甚至培植自己的力量,退可自保,还可以有力量在父亲和赵珍看不见的地方,搅弄风云。 他唯一虑错的,就是他的小妻主的顽强和坚忍。他的小妻主可能耐,一天天成长,磨厉了尖牙利爪,突破重围,一举登顶。那些年,他每天的生活,也习惯性地围着她转。关于她的讯息,每天雪片似的到了他的案头,他虽然没见到她,可她的音容笑貌,就像在他眼前一般,生动亲切。 顾铭则缓缓闭上眼睛,微微叹出口气。原来爱慕,也可以这样滋长。 直到赵熙的目光转向顾夕身后的自己时,他才意识到,自己也一步步暴露在危险的境地。 顾铭则摇摇头,微微叹息。 --- 马蹄声,敲击着郊外古道,在寂静的夜中传得很远很远。 骑手在马拐过山道的当口,勒住缰…… 顾夕看了看远处绿树掩映下的建筑,估计就是别院了。剩下的一段路,他得悄悄潜过去,不能骑马。 趁着夜色摸进别院,顾夕还是头回干这样的事。他小心避过巡夜的人,翻下屋脊,直奔那间还有灯光的建筑而去。 或是心有感应,他直觉得那里就是顾先生的住处。 他故伎再施,从屋顶小窗而入,顺利进了房中。 顾铭则站在屋子中央,“夕儿……”他吃惊地拉住一身黑衣的顾夕,上下打量。上次一别在清溪,还文文弱弱,如今看来,一身黑色劲装,利索又英气。 顾铭则上下打量,又不放心地把住顾夕脉。 脉息略乱,是奔波累的,未发现蓬勃内力在脉门前激荡。顾铭则狐疑地看看顾夕,又抬目看了看丈高的那屋顶小窗。 “如何翻过窗子的?外面有帮手?” 顾夕摇头。 自进门,一直在看顾铭则。在清溪时,先生话不多,只照顾他吃药,检查书院布置下来的功课,还时不时教导一些宫中生活规则。除此之外,并未与他更亲近。他真不知道,先生与他前世的渊源竟是这么深厚。 最近几天,在梦中闪回的片段里,几个模糊的片段,勾起他零散的记忆碎片。顾夕莫名感觉亲切,他上前一步,生疏地扶住顾铭则的手臂,微微激动,“先生……” 顾铭则按住他手腕,沉声,“夕儿,你知道别院里陛下安了多少高手?你……你怎么进来的?” 顾铭则脑中嗡嗡地响。顾夕若是自己从宫中跑出来找自己,以他现在的身手,陛下怎能不知,定是尾随在后,没有她默许,顾夕怎能长驱直入。 想到这,顾铭则拉过顾夕,急急嘱咐,“若陛下过会儿进来,你就推说是梦中见过此地,特地来瞧瞧,剩下的事有我……” 顾夕瞧先生这样急切回护的样子,眼睛里有些热,他扶住先生手臂,“无事,后面并无追兵。” 顾夕自己去案边倒了杯茶。喝上了这一夜第一口水。 顾铭则一直在打量他,见他喝得急,又怕他呛着。等他喝完了,急切要开口。 顾夕先止住他话,“先生,夕来此,时间不多,有件事,一直困扰着夕,想向先生请教。” 顾铭则愣了愣,这样对他说话的顾夕,让他觉得陌生。那个软软糯糯的小娃娃,那个跳脱又快乐的少年,仿佛就在前世的事了。顾铭则眨了眨眼睛,掩饰眸中的湿意,“夕儿要问什么?” 顾夕郑重道,“先生,先前夕儿服的药,是你亲手所制?” 顾铭则摇头,“是位老药王所制,”他起身从书架上拿出那本药典,“里面记载着,但我从未试过。” 顾夕看着那孤本,出了会神。顾铭则探手递给他,“本就是老药王一生心血,你翻阅完,可带给赤苏。” 果然是赤苏的长辈。顾夕接过来,就着灯光,先翻到药丸那章节,从头看了一遍。沉吟了一会儿,又从第一页翻起。他看得很细又慢,有时还反回几页,又看一遍。看完这本书,用了一个多时辰。 顾铭则有些急,想说拿回去再看,这里不宜久留。可顾夕专注的神情,却让他看呆住。记忆里宗山上整天玩乐的小家伙,几时这样认真过?久远的记忆如此清晰,可在顾铭则面前的顾夕,却已不是从前。顾铭则眼睛又一次湿了。 顾夕看完书,轻轻合上书页,闭目沉思了一会儿,过目成诵。都是艰涩草药名称,他却感觉异常熟悉。顾夕估计自己前世也是善于药草的。 他双手奉回,“这药典,果然精妙,定是老药王毕生之作。不过不能由我转给赤苏。” 顾铭则明白了顾夕话里的意思。他瞒着人出宫来,定是要隐了踪迹的,“好,我找机会给他。”顾铭则收回书,心里却有些涩。或许永远也等不到别院正门打开的时候了,她不会再来。 正恍神,顾夕又问,“当日草原上,为何情况那样凶险?陛下是怎么中的寒毒?” 顾铭则思索了一下,“早年陛下还是公主时,有人给贵妃娘娘下药,公主遭了池鱼之殃。在草原是本是受了重伤,身子脆弱时,毒性就压过了身体的正气,才支持不住。” 顾夕点点头,“下毒之人找到了?” 顾铭则摇头,“我追查多年,线索繁多,却未能抽丝剥茧,找到真凶。” 顾夕皱眉,先生的意思也很明显,他是没有足够的时间。他被陛下圈禁,更没机会继续探查。顾夕不知陛下为何要禁着他。他抬目看了看先生,那酷似祁峰的面容,与顾夕自己,也有几分神似。顾夕长长吸口气,这一部分迷惑,他不准备问下去。 “先生,我想幕后之人若仍在,目下该有了寻他的方向。” “哪里?” “太子处。”顾夕笃定。 “为何这么想?”顾铭则不知太子近况,不得要领。 顾夕摇头,“一个那么小的孩子,无法理解生死相系的情谊,所以他不认同我,这情有可原。可如果不是有人在后面出主意,挑动他,那么小的孩子,正是恋着亲父亲母的年纪,哪能那么闹腾偏激?纵使不是真正的下毒人,也是心怀叵测之辈,须得把他挖出来。” 顾铭则大致猜出最近宫中发生了什么,他深深皱眉,“昔日废太子故去,其党羽也闹腾了好一阵,直至今日,大家世族都蜇伏了,一时分不清敌我。太子年幼,正是别有用心之人下手的好去处。” 顾夕点头,“在清溪时,多亏先生常给我讲宫中事迹,我这些日子对照先生所讲,一桩桩一件件,无不印证。宫中多有权谋,皇子们行事远不能用世情常理去揣度。” 顾铭则苦笑,顾夕说得还算客气。这些皇子,个个都是小狼,为了皇位,连亲父都能叛,亲兄肉都可相残。其实纵观各大家族,后院里的争斗,也可比一个小朝堂了。有权势的地方,就会有争斗,剥开虚伪的温情,内里全是冷厉。 “夕儿能得陛下真心,当自珍惜。”顾铭则慨叹。 顾夕点头,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苦涩又甜蜜,“嗯。” 问清要问的问题,顾夕起身要告辞。顾铭则迟疑了一下,“夕儿不问服药的事?” 顾夕清澈的眸子看向他,忽而露出些调皮笑意。顾铭则眼前一花,以为前世的那个小夕儿又回来了。却听顾夕道,“若是能让夕儿知道,陛下知道的就都不会藏着,她不知道的,夕儿已经在先生这解惑。剩下的,就是夕儿前世就想忘的,夕儿今生也选择不问不听。” 顾铭则长长叹出口气。如今顾夕最亲近的人,赵熙在顾夕的生命里之重,已经让他望尘莫及。他含笑欣慰点头。 顾夕暖暖笑笑,提气,准备从窗口掠出去,又停下,回头看顾铭则,先生眼睛里全是不舍。 他迟疑了下,微微红了脸,“先生定是夕早年最亲近的人。”他歉然垂下目光,“既然先生认同夕重活一世,那么咱们以后……有机会,慢慢相处吧。” “好。”顾铭则眼中含上泪。 “寒毒对人身子损伤太大,她得你内力,才得痊愈。且得休养,寒毒再不能沾了。这算是她的大忌。”顾铭则殷殷嘱咐,没有他亲手布置看护,他还习惯性地不放心赵熙。 “嗯。”顾夕心疼地看着先生,先生满面的挂牵,眼里心里,全是赵熙呀。 晚风从洞开的窗口吹进来,顾铭则好一会儿才想起关上。顾夕的身影已经望不见,就如同他来时,悄无声息。顾铭则这才记起他还未问顾夕为何内力还精湛了,身体恢复得如何了,和陛下相处得怎样?这一连的问题,絮絮地缠绕着,顾铭则长长叹息。 重活一世,重活一世,面对这本该熟悉却陌生的人生,又让人憧憬,又觉残酷,这样的遭遇,不知夕儿这几年是如何承受下的。 --- 顾夕尽量快速绕过守卫,悄无声息地回到山路上。他的马儿还在那里吃草,顾夕松了口气,奔过去骑上马,调头就往城里奔。 簸箕的马背上,他的心绪远不如在顾铭则面前表现出来的那样淡定。 仿佛冥冥之中指引,让他出宫奔波了这一夜,顾夕心跳如鼓,脑中思绪乱成一团。 ------- 太子宫。 太子已经好几夜难以入眠了。他与顾夕谈完,回来就一直心绪不宁。 连着派人去探母皇和父后的动静,今夜,回报的人说,中宫在陛下寝宫留宿。 “晚上时,陛下曾有意传旨,要去听溪阁呢,可被中宫大人劝住了,陛下就没去。”一个奴才在一边赞道,“中宫大人做得好啊,一年也回不来一趟,必要趁着这几日占着皇恩。” 另一个奴才点头同意,“中宫大人必得抓紧,再留个嗣,将来也是太子殿下的助力呀。” 留嗣,谪嗣!太子心中最隐痛的部分仿佛被这话一下子掀开,他霍地抬目,锐利的目光扫向二人。 他本年纪不大,却威严得很,一眼扫过,满屋子里的奴才皆觉得脖子一冷,谁也不敢作声。 太子焦燥地起身,“宣大人们进来。” “是。”太监们小心退去,太子心腹的那几个幕僚又鱼贯进来。 “殿下,”一个幕僚拱手,喜道,“小人已经找到一种药,专为妇人所用,可致子宫寒凉,再难有孕。” “不会伤身?”太子眼睛亮起来。 “不会,寻常也有许多妇人患有宫寒的毛病,不过子嗣艰难些。女子怀孕,本就伤身伤元气,陛下劳累,从此不再受这苦,也是好的。”幕僚声音缓缓安定,很是蛊惑人心。 太子得到宽慰,信任地点头,认同了他的说法。 众人一同观瞻了那致宫寒的药,都赞同。 太子这才稳下来,“待顾侍君离宫那一天,宫中大乱,你们找机会投下去给母皇。” “自然。”幕僚们探问,“顾侍君何时出宫?” “就这几天。”太子笃定。 大家信心满满退骈。 厅内安静下来,只有太子孤独的小小身影,坐在上座。夜深更漏声,他蜷起小身子,独自抱着自己,取暖。 --- 凌晨。 林泽坐在官属后堂,深凝着眉,打量放在案上的好张画影图形,头疼地闭了闭眼睛。昨夜与几个皇城御所的将官商量城防的事情,夜了,就未回宫,在官邸睡了一半觉,就被叫醒。 一个副将捧着一张肖像,候在堂前。 “夜间巡视的兵士,听一个路人念叨一件奇事。说遇到一个问路人,明明前一刻还在问路,下一刻人就不见了。根据路人描述,那问路的人穿着打扮,酷似宫中之人。”那副将将画像呈上,“这是请画师根据描述画出来的。” 林泽常年巡防,自然对一切可疑现象都非常敏感。估计这路人遇上的,不是仙人,乃是高人。这人轻功如此好,出现在皇城根下,怎能不叫人惊出一身冷汗。他当即拿过画像细看。 画中人面目绝美,身材修长,宽袍展袖,衣服上绣着的是飞鹤。林泽惊得从椅子上站起。确是宫衣。 宫中自有品阶,中宫着九尾金凤,贵侍可着七尾鸣凤,往下侍君便以其他飞禽为饰。陛下后宫中侍君也就这几位,和肖像画中最相吻合的,只有顾夕。 顾夕伤重,内功全失,而且清溪阁被封,他出入皆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又是怎么悄无声息地出宫的? 林泽在案后踱了几步,目光又落回到画像上。画像上的人栩栩如生,可见昨夜见过顾夕的那位行人,印象分外深刻,一丝一毫描述得清晰无比呀。林泽突然想到一事,沉声吩咐,“你快去……” “什么?”那副将抬目看他的主官。 林泽皱眉,“嘱咐那行人,昨夜之事不可透与他人知,家里人也不行。还有巡夜的,画像的……”林泽头疼地想了一会儿,“还有你自己……此事谁也不可泄露半句。” 那副将吓了一跳,赶紧跑出去办差。 林泽独自站在空荡荡的大堂上,眉皱更紧,心中思绪纷乱。顾夕已经恢复内力了?那他为何不报陛下得知,心里到底在想着什么?目下,顾夕与陛下的关系非常微妙,加上祁中宫从燕祁回来,这当口顾夕就擅自离宫……林泽把这些事串起来想,自己先吓出一身冷汗。 若是从前,顾夕与陛下相情相和,他倒不会这么担忧,如今情形是,顾夕前尘俱忘,偏偏又记得自己是祁国皇子,他和陛下总不和顺,若是他有心害陛下…… 林泽想到此,更是惊惧。凡关系到陛下安全的事,他怎么能轻忽。林泽急向帐外传令,“传令,今天京城四门不开,所有出入者须有户籍,并持保长字条才可放行。” 外面有人应,急着赶在城门开之前去布置。林泽又传令,“宫城四门也要严查,所有车辆必须彻查,方可出入。” 都安排好了,林泽起身,“牵马。” - 顾夕在城外将马放了。 抬头看看天,已经吐白,城门马上要开了。城门口官道两侧有茶肆和早点铺子,里面有不少人,边吃边等开门进城。顾夕缓了口气,奔波了一夜,他筋疲力尽。茶棚里他是不敢进的,恐里面有卫所的人。他听陛下的意思,自己之前也是卫所的人,他怕被认出来。 又饿又渴的顾夕,绕过官道,在一处安静的山坡上,倚着一棵树坐下。一坐下便觉出浑身酸疼。他这些些年养尊处优,这一夜妄动内力,又在古道疾奔,浑身疼得厉害,筋脉里更疼得厉害。 顾夕无法在大白天翻墙进城,于是就想着找一处山坡上,闭上眼睛歇一会儿,城门一开就赶紧进城,想法子回宫去。今日陛下有大朝,不过午不会下朝。太后是旬日诵经,要到中午才停。大家都不会一大早就找他。顾夕也是找准了这个时间点,他心里稍定了些。靠在山坡一处大树下,合上眼皮儿之前,还在心里告诫自己,别睡过去啊。奈何他一合上眼,就昏睡了过去。 林泽得报,赶到时,顾夕倚着树,蜷着就睡着了。睡梦中,人也并不踏实,眉头微皱。一身黑色劲装,身上全是古道上的尘土,双手都有马缰勒出的血印。 林泽让众人等在坡下,禁着有行人误闯。他一个人上了坡,就看见了这样的情形。 林泽负手,回目看了看身后长天,已经升到半天上的日头,又回目看了看顾夕,“这是得有多累?” 顾夕于昏迷中,突然有了感应一般,迷糊着睁开了双眼。 一个高大的男子,负手站在他面前。顾夕仰头看眼前的男子,男子高大,身形挡住了顾夕面前金灿灿的日头。 顾夕略偏了偏头,金色的阳光刺着他的眼睛,一时看不清面前站的是谁。 “醒了。”那男子哼了一声。 顾夕一下子清醒,“林大人。” 他惊站起。站了一半,身子一晃,险些又跌回去。林泽伸手扶了他一下,放他背靠着树站好,顺手扣住了顾夕的脉门。 顾夕并未反抗,一招便轻易被林泽拿住了腕子。顾夕的脉像有些乱,是疲劳所至。未探到有内力在脉门附近蓬勃,这让林泽有些诧异。 顾夕目光越过他,看向山脚下。山脚下,密密地围了一层御林军。远处的茶棚里,已经空无一人。整个山道上,全是卫所的人在把守。远处城门,有民众排成长列,等候检查入城。 林泽也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看,“还好,你没真去闯城。”若顾夕在城门被捕,那漏子就捅大了。 “此处人多,随我进城吧。”林泽沉着声音。 “好……”顾夕心里也急,他抬目看了看日头,估摸着自己何时能回宫。 林泽深深地看着顾夕,不管面前的人真否真是前事尽忘,今日断不能放顾夕这样回宫,无论是做为贵侍还是做为御所主管,他要做的,就是保卫陛下的安全,保卫华国的安全。 “把这个戴上。”林泽拿过一顶椎帽给顾夕戴上,帽沿上的纱面,直垂到肩。 “走吧。” 第74章 地牢(一) 阴冷。 这是顾夕对地牢的第一印象。 他被带至城中,即入铁牢。转过数层台阶, 走过不知多少道走廊, 顾夕估计自己快走到地心儿里去了。 “哗哗啦啦”铁链声。一个牢门被打开,顾夕眼睛还不能适应这种昏暗, 便被人从后背推了一把,踉跄着进去。 铁门在身后锁紧。 狱卒走了,一丝灯光也随着上去。顾夕周遭一片混沌。他在牢房正中站了一会儿,摸索着走了几步, 摸到一面墙,这才踏实子些。他顺着墙边溜着坐下,脚下是冰冷的石面, 因着在地下,特别潮,坐下裤子就湿了一片。头顶有滴滴答答的声音,估计是水渗着滴下来,怪不得地上这么潮。 顾夕又困又累又饿, 关键是渴。他坚持了一下,遁着水的声音, 微微仰起头,干裂的唇接了几滴水。幸好没有什么味道, 估计就是地下水。顾夕润了润嗓子, 松了口气儿。 若是因为他私自出宫, 不该被囚在此。顾夕意识到林泽定是为了别的事情才赶到城门外截住他。他抬目看了看, 此处该是地牢最底一层, 他或许永远离不开这里了。 顾夕凝眉想着心事。宫里走失了侍君,定是乱套了,想到赵熙生气又失望的样子,他又心疼又着急。还有太子,许多麻烦悬而未决……这样胡乱想着,冷意又袭遍全身。身上的衣物这一会功夫就全湿了,顾夕蜷起来,真是饥寒交迫。他试着又提了口内力,丹田温暖起来。他就着这个姿势,颤着睫毛合上眼睛,睡熟过去。 大堂。 赤苏坐在堂上,抿唇不语。主审官皱眉,“赤苏大人,下官敬你是神医,陛下和太后都看重的人,才这样以礼相待,请您拒实以告,昨夜探您的医馆那人都与您说了些什么?” 这话已经问了一上午,赤苏的耐心也被磨得差不多了,他腾地站起身,“去医馆自然是求医问药,你翻来覆去就这一句话,没别的说的,我就走了。” “慢着。”那主审官气得脸色铁青,“大人是御医,身系陛下和太后的安全,若是行事有疑,下官怎敢放您回宫里去?” 赤苏眯起眼睛,“你要扣下我?” 那主审冷汗涔涔,“下官不敢,大人把昨夜的事说清楚就行。” 赤苏抿唇。昨夜顾夕的行踪即使暴露了,也轮不到皇城卫的长官来审他。他意识到或许顾夕出事了。 “祁峰大人呢?”赤苏脑子里一下子想到祁峰,“我要见他。” 那主审惊了一跳,“中宫大人也有牵扯?” 赤苏惊闭嘴,意识到自己说话没走脑子。 刚从城外带回顾夕的林泽,在屏风后面听审,眉皱很紧。 “大人?”一个副将站在一边,低声,“这么审不成,赤苏不会讲的。” 林泽抬手止住他话,“不能动赤苏,他是御医,太后那里常召去。” 那副将点头,的确不能动赤苏。 林泽起身,“先不要放赤苏回去。顾夕,我亲自提审。” “是。”那心腹副将领命,“别拉出来了,就在铁牢吧,刑讯间是现成的。” “好。”林泽点头。 “大人,这事要不要进宫报备一下?”那副将有些顾虑。 林泽摇头,“先不报。中宫刚回来,陛下下朝后的时间必被中宫大人占着,何况顾夕常在太后处,陛下短时间不会想起来召他。” “这倒是给了咱们时间。”副将信服点头。 “是啊,我们争的唯有这个时间。我亲自审他,顾夕若清白,我甘愿受陛下惩罚。他若真有问题……”林泽说不下去。顾夕牵涉到的事非常严重,他必要在抢在前面把实情问了出来。 如今扣住顾夕秘密审讯,纵使最后陛下怪罪,他也不后悔。无论风声雨点,他都要挡在陛下身前,只要陛下安康,他个人一得一失,有什么要紧。 林泽抿紧唇,目光坚定。 铁牢刑讯室。 林泽坐在案后,看着案前的人。 顾夕站在刑讯室正中央,转目看上周阴森森的陈设。许多样子奇怪的铁器,悬在四周的铁链子上,铁器上都有红锈,该是多少鲜血喂红的。 顾夕提着腕子上的铁链,链扣又粗又糙,铁屑磨得腕子全是血道子。被带着来到这间刑室,一路从底层又走回了许多条回廊上了许多层台阶,有种从十八层地狱走上来的感觉。进了这刑讯室,才知道不过又进了另一个地狱而已。 林泽在上座道,“顾夕。” 顾夕转目看他。 “说说你是何人?” 顾夕愣了一下,“陛下侍君。” 林泽挑挑眉。其实他问的是顾夕有何不可告人的身份。可这小子竟答出这么一句,若不是成心耍花招,那就真的是对自己身份从内心里的认同。林泽心里有些感叹。 “既是这样,说说我是何人。”林泽到底经验更丰富些,一句话拿住顾夕。 顾夕看了看林泽,纵使未经历过,也明白这是给他的下马威。顾夕撩衣,并膝跪下,“臣侍顾夕,参见林大人。”行的是宫礼,一叩到地。 林泽有一刻怔忡。经年前,在太后宫中,那个风雨飘摇夜,顾夕曾跪在他面前接过旨,两人并肩做战过。那时,尽管对顾夕不尽熟悉,却从内心里涌动着信任。是因为那时他是顾夕,是陛下信任的人。而如今,同样样貌的人,却重活一世。必须用全新的目光打量这个新人。 林泽心里再次感叹。 “你可知这是哪里?” 顾夕摇头,“总之不是宫里。” “是,你说得对,这不是宫里。”这答案真是巧妙,反正顾夕也不知这是哪里,重活一世,他的世界只有宫里。 “这是地牢,御卫十六所的地牢。你以前是知道的。” 顾夕摇头,“大人也知顾夕前事尽忘。” 林泽冷哼,“前世尽忘?你也全忘了你也曾忠心护卫陛下,也曾拼死保护太后……前世尽忘?今世陛下又可曾慢待过你?你不思报答圣上情意,却瞒着她谋划了些什么?” 顾夕皱眉,“大人的罪名顾夕不能认?” 林泽冷道,“那你且说说昨夜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 顾夕抿唇,“臣侍昨日出了城。” “到城外该不会是看风景?” 顾夕摇头。 林泽哼声,“不要让我一句一句问。” “梦中看到一处房舍,很熟悉。就……想出宫瞧瞧去。” 林泽几乎被气笑,用手指着他,“若是谁家子侄这样扯谎,就该一顿板子,跪到院外街上去。你夜晚在街上问赤苏医馆,这不假吧?” 顾夕本就不善说谎,急切说出一句,还是从顾先生那里学到的。他权衡了一下,道“我先问了病,然后就出了城。” “去了哪?见了谁?” 顾夕滞了一下,“路不熟,转了一圈,天便亮了。” 林泽眯起眼睛,“好,这一节过一会儿再问你。你先说说,你武功尽失,怎么躲过宫禁出的宫?” 顾夕垂下目光。 “赤苏替你隐瞒了病情?” 顾夕皱眉,“他是太后和陛下都信任的人,大人不可妄加指责。” 林泽冷哼,“你还知道?你们都是太后和皇上近前的人,可是一个个的,违了宫规,犯了法规,这让陛下如何心安?” “大人压下的罪名是臣侍的,赤苏大人并没有。”顾夕抬起头,“赤苏随侍太后,大人不可因为臣侍的过失误了太后。” 林泽深深地看着顾夕,顾夕这是在用太后压他,但他还真就不敢动赤苏。林泽觉得在宫外的顾夕,同宫中那个柔弱的顾侍君大不相同,很有主意,吓不倒,有担当。他眯起眼睛,用全新的目光看着顾夕,“好,赤苏的过失,我会禀明陛下处置。今日我先责你违了宫禁,私自出宫。” 林泽抬手,有兵士上来,拿着大板子站在顾夕身后。顾夕回头看了一眼,大板子两条,都有五指阔。一架长板凳摆在他身侧。 “身为侍君,心中可还有礼则?可还有陛下?” 顾夕转目沉静地看着林泽,“提到礼则,臣侍倒认为,后宫里自有中宫在,责罚臣侍,还不是林贵侍权责吧!” “何况……”顾夕看了看周遭,“礼则里也没写罚侍君要在卫所的地牢里。” 林泽霍地起身。 顾夕也长身站起身来。 两人隔着条案对望。 整个刑室里,所有的人都不敢喘大气,顾夕在这一瞬迸发出来的气势,竟凛凛然不容侵犯一般。大家都记起这位是陛下侍君,皇上心尖子上的人,有胆小的,开始往后退步。 林泽也不是拖泥带水的人,他干脆地一击桌案,“好,顾夕,我不用宫规罚你。但下面问你的话,却是有关国事。你若有隐瞒,当知厉害。” 顾夕心中一下子揪紧,看来他身后牵涉的隐秘,就要揭开了。他缓缓握住垂在身侧的手,腕上的铁链轻轻作响。 林泽沉声,“早年间燕太后死在边关。你是最后见到她的人。她手中的那块兵符,定是在你手中吧。你不要急着否认。这些年燕祁国君咱们祁中宫,调动兵力,只出王令,未见他出过兵符。这就是佐证。祁中宫回华国,是否也是找寻这个?你留着兵符,却不呈与陛下也不还给中宫,有何图谋?” 兵符?太后之死?顾夕皱着眉,脑子里用力搜索。燕祁的兵符,还有太后?祁中宫说燕祁太后是他母亲的,难道自己之前还杀死过前任太后?他震动地张大眼睛,难怪祁峰总说纵使不在华宫,也不准他乱跑,原来他身上还系着这么大的秘密。 林泽缓缓站起身,一字一顿,“兵符,是国之重器。你是我华国侍君,又是祁国皇子,你私藏着它,意欲何谋?祁中宫刚回宫,你昨夜就私自出了城,这其中有什么关联?你是否用了兵符?又准备号令些什么?” 叮叮当当的,一大堆各式各样的刑具在狱卒的拨弄下,一齐叮铛作响。寒气森森,血腥味扑鼻。 顾夕睫毛轻瞬,仍沉浸在沉思里。 刑讯室一片肃静。大家都盯着这年轻人。这位年轻人在听到“兵符”两个字以后,就明显沉默起来。连刑具将上身,也没什么反应。 这是要抵死不招吗?他们并没有时间和顾夕磨。狱头咬咬牙,冲兵士摆摆手。两边人掩上来…… 晨。 赵熙仍在朝上,一个后宫管事太监神色慌张地闯到前殿来。 众大臣正在议事,大太监喜子就小跑下去,到殿门悄声问究竟。 赵熙正看折子,也不放心地用目光追着喜子的背影。喜子与那太监耳语了两句,霍地抬起头,从赵熙的角度,看见一贯沉稳的大太监喜子脸色全变白了。 赵熙心里就是一沉。 喜子尽量低调地小跑回陛下身边,在赵熙耳边小声,“陛下,夕侍君……不见了。” 赵熙啪地合上折子,皱眉,“什么话?” 喜子耳语道,“昨夜说是从太后处下来的晚,就在内后宫太后赐给顾大人的院子里歇了,今早奴才们发现人并未在房中。外后宫也遍寻了,未见。” 赵熙皱眉,“夕儿武功尽失,最有可能的是人还在宫中。” 喜子还在一边道,“中宫大人得报,已经派人遍查后宫呢。” “祁峰?”赵熙忽地想到一事,眉皱更紧,“传旨林泽,封锁宫门,内外后宫,遍查。” 喜子愣了一下,“那中宫?” “传他到偏殿来。”赵熙声音有些冷。 “是。”喜子跟赵熙多年,自然了解她脾气,这就是有怒意了。只不知为何夕侍君失踪,陛下会迁怒到中宫。喜子不敢怠慢,赶紧又小跑下殿去传旨。 下面议事的大臣们未注意到陛下异样,还在热议,赵熙直接摆手,“兹事繁杂,诸公退回各司,细加议论,有疑难可与阁臣们商议。三日后开朝再议吧。” “是。”大臣们鱼贯行礼。未等礼全,赵熙已经起身离去。 偏殿就在左近,赵熙穿着上朝的龙袍,未及换下,就驾临。祁峰恰往前殿来,走失了顾夕,他几乎想见赵熙的反应,所以安排了搜宫事宜后,就急急赶过来,恰遇喜子。 听了陛下安排,祁峰怔了一下。他抬目,看见正殿里大臣们已经鱼贯出来,三三两两,有看见中宫站在甬道上,纷纷过来见礼。祁峰一一回礼,眉却簇得很紧。陛下令林泽接管搜宫,却宣他过来,足见陛下已经对自己起疑。祁峰在心里微微叹气,昨夜,是他拦了陛下宣顾夕的事,本是为了让顾夕缓和好情绪,可谁知这小子一早就不见了踪影。 “大人,快着点吧。”喜子见祁峰走了神,忙提醒。陛下这会儿正在气头上,祁中宫还是赶紧着好。 祁峰脱出大臣们的包围,急向偏殿赶去。 刚进门,就听殿门口有人报陛下驾到。祁峰转身又迎出去,赵熙已经顶头进来了。 祁峰猝不及防,忙后退两步撩衣跪下,赵熙已经走到眼前。 一身龙纹朝服,明黄金丝蟠龙威严,暗红色的袍角散发着无声的压力。这样的赵熙,浑身都裹挟着凌厉。 “参见陛下。”祁峰低声,深叩下去。 殿内肃静。 祁峰等了好一会儿,听见头顶赵熙明显压着怒意的声音,“夕儿,人在哪里?” 祁峰心头一紧,“臣侍已经着人在宫中搜查了。” 头顶又没了声音,祁峰垂着目光,直觉着脊被已经被赵熙犹如实质的目光刺透。 “别再让朕问第二遍。”赵熙的声音更近了些。 祁峰按在地上的手指倏地收紧。熟悉的怒意,过往的记忆涌上心头。他明白,这一次,真的触了赵熙的逆鳞。 赵熙微哈下腰,逼近祁峰,“夕儿向你提出过要离宫,你曾说离宫可以,但要随你回燕祁王庭。”当日兄弟谈心,赵熙并未在旁边,这句话却说得确定,不是问句。对于她的手眼清明,祁峰并不吃惊,“臣侍说过这样的话,不过……” “你是不是私自渡他出宫了?还是为了兵符的事?”赵熙打断他。 祁峰震了一下,霍地抬目,赵熙的眸光里烧着怒火,却是口不择言的冲动了。这样的赵熙,既焦躁又危险。 祁峰坚定地挺直腰背,朗声,“陛下,臣侍下面要说的话,从前就同陛下讲过,今天再讲一回。兵符是燕祁的,即使夕儿交出来,也不会献与华国。若夕儿记不得,无法交出来,臣侍也不会在意。出王命,我一样可以调动兵力,虽然不合祖法规矩,但现今的燕祁,已经无人敢对臣侍说半个不字了。” 祁峰还从没有这样同赵熙讲话的时候,硬气又干脆。只是话音里眸光中,挟着焦灼的火苗,让他气息不平。 一句话顶回去,两人对望半晌,都意识到自己失了分寸。 真是关心则乱。 赵熙颓然坐下,叹息。 祁峰停了一会儿,待她平静下来,膝行两步,至赵熙面前,缓缓抬手,试探着握住赵熙冰冷的手指。 赵熙看着自己的手被一片温暖包裹着,一下子松了劲,垂下目光,眼眶全红了。 祁峰疼惜地揽住她。赵熙僵了一会儿,便伏在祁峰怀中,浑身都在轻颤。自来坚定强悍的华国女主,卸下已经千疮百孔的外壳,终露出她脆弱的一面。 苦。这些年的苦。求而能得,求而不得,细品全是苦。 祁峰揽着她,感受到泪水湿了他的肩。 纵使手握天下,却难觅一寸心安,漏出空洞的心,用什么能填满? 那操纵着命运的大手,谁又翻得出去? - 刑讯。 顾夕两腿绷直,被按在刑凳上。 兵士们在他身后左右站定,一替一换,挟风的板子就落下来。 顾夕记不得自己受过这个,也不会挨板子。几板子下来,冷汗就下来了。 他死咬住唇,轻轻缩紧肩。身后板子一替一换,没有容空喘口气的机会,打了十几板子,顾夕就岔气了。他把整个脸都埋在两臂里,胸口又憋得难受,一口气提了一半,就提不起来。滴滴答答的冷汗把地面都湿了一片儿。 臀上被板子挨着拍了一遍,全肿了。左右两块板子一块往大腿上移,一块往背上移。顾夕两截挨打,不仅皮肉疼,更震得心脉乱颤。顾夕丹田的真气儿随着一下下的板子,震得四散到筋脉里。真气儿不受控制四下乱蹿,冲得七经八脉一齐扭着劲地疼。 “啊……”这分筋错骨的牵痛,整个内脏仿佛都被真气撞得错了位。他惨烈地叫出声,昏迷过去。 “四十了。”兵士又冲着昏过去的顾夕追了几杖,停下。 林泽示意板子撤下。兜头泼下几桶冰水。顾夕又惨烈地醒过来。他侧过头,抖着手擦去嘴角腥红的血渍,一口血又喷了出来。 丹田里又空又痛,全身都有真气在乱撞。顾夕呛出几口血,也没有止住的趋势。 林泽皱眉,“顾夕,你受过内伤,再挨板子,人就毁了。” 顾夕疼得眼前都迷蒙了,迟缓地抬目看他。 “兵符在哪里?”林泽的声音仿佛很遥远,又似乎就在耳边。 顾夕想得头疼,什么也没想明白,他抬手想揉揉额角,半空中手就被两个兵士捉住,将他从刑凳上扯下来。顾夕身上疼,抬手在地上撑了一下,手腕便被扭住。哗啦一声,一副冰冷的木枷子套在他指间。顾夕一怔,目光跟过来,看见卡在手指间的木枷子,两指粗的竹木条子,用细麻绳串成一串,一个隔着一个地夹在他手指头间。顾夕动了动手指,粗糙的枷子已经把手指磨出了红印。 纵使没见过,顾夕大概也猜出来是做什么的。他紧抿着唇,抬目看林泽,嗓音嘶哑,“大人确定要这样做?” 林泽怔了一下,顾夕这话没头没尾,他却意外地听懂了。他脑子里浮现出赵熙,犹豫了一下。 “元帅?”狱头在一边轻轻提醒。审讯最忌被人犯拿捏节奏,这年轻人一句话就扰了林帅的思绪,可见是个不好对付的角色。 林泽咬紧牙,一摆手。立在两边的兵士一同收绳子,顾夕猛地屏住一口气,果然十指连心,从未感受过的剧痛一下子袭遍全身,避无可避。 冷汗一下子铺遍额头,顾夕下意识一挺,想站起来,有人从后面按住他肩头。方才打他的两个大杖子交叉着在后面从他小腿间插进去,两狱卒用力下按,小腿骨和杖子磨出咯咯的声音,顾夕终于“嗯”出声来。 耗了不知多久,或许也就是一刻,顾夕完全度量不出来。只听见狱头的声音,仿佛是从虚空传来,“收紧”“再收”……顾夕疼得迷迷糊糊,木枷一次又一次收紧。 “啊。”顾夕虚弱到了极点,沉沉昏迷过去。 林泽上前一步,蹲身揽住摇摇欲坠的顾夕。入手,顾夕浑身都冷冰冰,湿漉漉,软绵绵的搜罗不出一丝力气。顾夕已经泛紫全肿了的手指,无力地垂下,林泽托起来,烫烫的指尖,一碰就发颤。林泽忽地想起在公主府竹苑,他与顾夕交手的那个瞬间。那个英气勃发,只用一片竹子就伤了他内息的少年。当初不过是意气之急,就像赵熙说的淘的没边了。公主府那段无忧无虑的肆意,对照如今情形,竟是壁垒分明。 林泽咽下心中苦涩,哑着声音,仿佛自语,“顾夕,兵符,到底在哪里?你到底是真忘了吗?” 顾夕脸上亮晶晶的,不知是汗还是泪。在林泽的怀里,陷入了最深的昏迷。 第75章 地牢(二) 顾夕又被送回又湿又冷的铁牢最底层房间。 醒来时,眼前一片黑暗。顾夕迷茫了好一阵, 以为自己已经死去。死了便脱离了苦海, 为何周身火烧火燎的疼?顾夕吸了口冷气, 用手撑地,想试着坐起来,手指肿得无法伸直闭合, 一碰地面,剧痛让他眼前发黑。 顾夕又跌回地上。 他轻轻叹气,是了, 这是地牢, 他还在苦海里挣扎。 记得昏过去前发生了什么?顾夕皱眉细想了想, 记忆里全是疼。最初被问的那一句,似乎已经不重要, 什么兵符, 简直被这些刑具掩盖了过去。他完全想不起林帅说的事, 脑子里全是痛意。 顾夕缓了一会儿,自己翻了个身, 臀腿上全是杖伤, 仰躺着压着疼。他又吃力地翻回身。 周遭一片宁静。反正出不去, 顾夕于痛苦煎熬中,反倒心静下来。他缓缓吸了口气,丹田里那股纯净真气, 开始自动流转, 缓缓流遍全身筋脉。温暖包容又祥和, 无须刻意运行周天,日夜精进的这股真气,此刻,却起到了缓解疼痛的作用。 身子舒服了些,顾夕精神也好了些。真气流转起来,许多纷乱的画面,又涌进记忆。顾夕心里叹了下,这就是顾先生说的,他身体恢复得越好,那枚药的药效就会被抵御,他想起来的事情就会越多。 顾夕并没有探查前世的精神,他无可无不可地闭上眼睛,等着这些碎片记忆中,像往常一样,从脑中一一溜过去。 只一刻,他忽然顿了一下,脑中一个画面清晰地袭过来。 “小爷,外面阳光正好,走走吧。”一个苍老的声音。顾夕微合的睫剧烈地颤动,画面里那个老太监,扶着自己,絮絮,“杖伤疼,不过得走走,筋骨未伤着恢复着才快。” “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多丢人,我不要出去……”少年还很稚气,一瘸一拐地拧着不愿意出去。 那老太监赶紧扶住他,笑着宽慰,“这算什么?公主府责人,从来都是这样的,打在肉上才是疼,这是公主定的规矩。公主从军行武,多与军中人相处,性子就是这样。”老太监压低声音,“和一般女子不同,鲁了些,脾气也暴一些,不过……” 那老太监一提到公主,眼睛里都亮了,“放眼满京城,温柔忸怩,贤良淑德的女子到处都有。咱们公主胸中自有大格局,又岂是那些小家碧玉们,比得了的呢?小爷你觉着呢?” 那少年被问了一句,红着脸掩饰地转过头。 ……对,她是最特别的,挺好的…… 在顾夕的角度,他清晰地看到梦中的那个少年,在心里反复说着这一句。这话不能出口,憋了心里,晕红了少年的脸颊…… 顾夕俯爬着,也把发烫的脸颊埋在双臂里。初见面,连话都未搭上一句,就觉得人家不错了。 顾夕闷着轻轻笑。 他把肿得像小胡萝卜的手指,随意搭在石板地上,冷冰冰的石板,有镇痛的功能。他心里想着过往,此刻并不觉得身上有多疼了。又舒服了些后,注意力被那老太监又吸引了去。 瞧服色,是总管,是在府里的老人儿,陛下登基,旧府已经空了,那这个老太监为何此刻却不在宫中?顾夕皱眉,想得头疼。 缓了一会儿,他又想到了别院里的顾先生。别院里灯光幽静的画面,又停驻在脑海里。 “小爷……”那老太监捧着一碗羹笑盈盈地站在灯影里,“趁热吃点,虽说侍寝有规矩,但饿着也不成。趁陛下没到,您先喝点,不妨事的。” 顾夕心里一喜,那慈善的老太监,竟然也在别院待过?他心里直觉这老太监亲切。反正现在就他一个人在牢里,又饿又疼,能有个故人相伴,顾夕已经觉得很满足了。他煞有兴趣地看着脑中的画面。 “来,吃点吧,无事。”那老太监殷殷地递过托盘。 对面的少年,只着深衣,半跪在矮案前,缓缓地放低身子。身后仿佛有什么不方便,将将跪坐好,又不适地挺起腰。 “不成,把它拿出去,我就吃。” “那怎么成,好容易放进去,再拿出来,岂不遭二遍罪?” “……”少年忿忿的小脸儿,“偏就她喜欢这些东西,顶进去胀胀的,难受。” 太监又摇头失笑,“这是规矩,不是陛下特意定的。” 那少年挑起漂亮的眉眼,不服气地小声,“我看她享用得很。” 顾夕怔怔的看着脑中的画面,那少年心里的话也能听得非常清晰,“每晚尽折腾,玩这个玉势,拉出来又推进去,我看就是她没用过,不知道这个滋味……” 顾夕这个旁观看景的,这会也觉得脸烫得不行。他翘着唇角,张开眼睛,终于想起了赵熙在床上的恶趣味,不禁脸红心跳。回宫这些年,她竟忍着一次也没动过他,生怕影响了他的痊愈。顾夕眸中含着雾气,轻轻叹息,“夕儿这一回,恐怕是再回不去了。陛下……” 他抬起手,掩住面孔。 “小爷,喝干净了,滋补得很,熬了多少时间呀。”那老太监仍在飘摇的灯影里。顾夕笑着伸手去接,一碰,梦就散开,不见了。 顾夕霍地睁开眼睛,翘起的唇角仍不及收回,泪滴已经砸到地面。他狐疑地看着那滴泪融进湿漉漉的石板地……为什么自己会不自觉地哭了? “赵忠。”他轻声低语,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名字,轻轻从口中溜出来。 果然痛楚和独处,能让人份外清醒。顾夕伤重至此,若没有内力护住心脉,早就弥留了。人在死生之间,生命的韧性总能迸发出难以想像的潜力。 “赵总管,您故去多年了吧,我竟才记起。” 在这一刻,顾夕脑中有无数画面,一齐涌了进来。 陛下寝宫。 垂幔低挽,水雾弥漫,珍药良医,流水般穿梭在寝宫里。 赵熙病了。 祁峰赶过来时,一群太医正在诊病。他几步扑到床边,“陛下。”赵熙微微颤了颤睫毛,没睁眼睛。 “哪里疼?身上……”祁峰吓得脸都白了,正慌张要去查看,一个太医跑进来,气喘吁吁地报,“是寒毒。” “什么?”祁峰不明所以地回头去看。 “茶里有寒毒。”那太医又回了句,众人听了都低低议论。 他霍地起身。赵熙最经不起的,便是一个“寒”字,他心里焦急,怒道,“哪里来的?陛下喝了多少?” 中宫从来都温和低调,众人从未见他发过怒,都吓愣了。 “……这,得查验。”那太医惶恐道。 祁峰心急火燎,果断抬腿一步上了床,盘膝坐在赵熙身边,抬手蓄内力要给她续真元。 手指刚触到赵熙脉门,未吐劲力,惊觉赵熙体内竟有一股精纯内力。那劲力藉由二人内力相合之际,迅猛地反弹回来。内力反撞,“唔。”祁峰猝不及防,痛嗯出声。 “大人。”众人吓得不轻,陛下病了,中宫再受伤,那就真乱了。 祁峰顾不得自己,赶紧收力查看赵熙。 赵熙经脉内是来自顾夕的纯正宗山内力。所有外来的力量,都会被自发抵抗。祁峰想明白这一节,深悔方才过于草率。可又不能放着什么都不做。宗山的内功,他也会,只是没深练,他抬手比划了一下,琢磨着拼着自己受伤也要试一下,赵熙却缓缓睁开了眼睛。 祁峰惊喜地揽住她,“……醒了?哪里疼……现在感觉怎样?” 她侧过头,看着他。赵熙深遂的目光,仿佛幽深的涧水,映着祁峰方寸大乱的样子。她抬起手,缓缓抚了抚近在咫尺的祁峰的脸颊,湿湿的。赵熙眸中的光,缓缓柔和下来。 果然是关心则乱,自从做回祁峰,从此再找不到那清淡如水的正君。 “哎,……陛下寝宫几时混进了奸佞,你都不晓得?”赵熙轻轻道。 祁峰怔了一下,垂头,“臣侍……失职。” 赵熙抚了抚他的脸,祁峰这几日不眠不休地清理后宫,查找蛛丝蚂迹。因为手下并无得用之人,所以凡事必得亲力亲为,累瘦了一圈。为避嫌,他确实从未在御前安过一个眼线。其实何止陛下寝宫,就算是在后宫,他这个中宫也是客卿一般的存在,他从未插手过后宫政务。 赵熙扶了扶他肩,让他抬头,“主动拔去利爪的,朕的中宫啊。”赵熙轻轻低语,含着心疼。祁峰心中的愧疚,让他心甘情愿地迁就、顺从、束手束脚、逆来顺受。她握住祁峰的手,藉由此传递力量和信心,“朕之前错待了你,是朕想偏了。朕希望你要像对王庭充满信心一样,你也要信任朕。” 祁峰一腔热泪,用力往回咽。他咬唇一字一顿,“臣侍永远都是您的中宫。” “如今,朕也算想明白了,藉由此回,咱们一次把事情都导回正途。”赵熙心里也涩得很。她自登基,前朝政事雷雳风行,可后宫里的事,却一直被她刻意忽视。因为私念,她任由中宫被架空。因为奢念,她妄想着把顾夕护在温室里。本是重活一世的幸运,她和顾夕完全可以有崭新的开始,可是却被做成了夹生饭。还有林泽,明知他不适合勾心斗角、权谋设计,却把许多繁复重担压在他身上,好好的一员沙场将军,被困在宫里,时时犯错。 她和她的侍君们,都远没有做好充分的准备,如何应对她登基后复繁的局面,“阿峰,要导回正途,就从你这个开始做个表率吧。” “……”祁峰被她气势压着,垂下目光。 赵熙没催他,等着他的表态。 良久,祁峰抬目,“臣侍对后宫事,确有建议。” “那是你的后宫。”赵熙鼓励地看着他。 祁峰抿唇,“对,是臣侍的责任。”看来从此刻起,得一生替她谋划后宫了,“臣侍拟定,让后宫各宫主位归位。” 赵熙侧目看他。祁峰顿了一下,抬起深湛的眸子,清晰道,“您散落在外的侍君们,若是留,便须招回宫中,若是休弃,便请削发,入保国寺清修。” “好。”赵熙笑着点头,她的后宫,确实不成个样子,侍君们多不在宫中,若不是她在前朝说一不二,那些个言官早就奏上本来了。街谈巷议也是遏制不住的。 “女主临朝,至少后宫检点清爽些。”赵熙那些侍君,全是有根有梢,处理不好,会让老臣寒心,也会让氏族大家族们产生动荡。妥善安置好了,前朝才会安定。祁峰这一提,是公心。 一句女主临朝,让祁峰更心疼她,他把心中的章程一条一条陈述出来。首先是宋和李那两个侍郎都得回宫中来,因是有前科,短期俱不能前朝走动了。本就是一直圈禁着,挪回后宫,接着圈着吧。燕祁的岁贡们,须分别圈着,年龄小的,要请老师好好教化。先从文化中同化,再从意识上浸润,假以时日,若得用的,可遣回王庭给他驱策。当初赵熙和他也是这样订的策略…… 赵熙看祁峰凝眉琢磨她后宫诸人安置问题,不禁微笑点头,鼓励道,“这才有点正君主夫的样子。” 祁峰顿了一会儿,沉下声道,“林贵侍,虽在后宫,但亦为北江统帅。” 赵熙挑眉,这就是要议前朝政事了? 祁峰抬目看了她一眼,“臣侍觉得侍君任外职,身边当放老成持重之人,督导行止是为君王清誉,教导政事是为国事清明。” 这意思是很明确了。林泽既任外职,身边要放御前的人,时时督导行止。还要在前朝寻老成持重的辅臣,辅佐他在北江的政务。也就是说,林泽身边,要放两套督导的人,而且全是御前派去的人,他一行一动,都直接通着天。林泽行事再无主权。 赵熙沉吟道,“阿泽的事,朕再想想。” 还是舍不得林泽,祁峰轻轻叹气。赵熙微微笑笑,揽住祁峰,“林泽这小子确实是个大问题,不稳重,一个不留神,就要闯个祸给朕看看。他如今位高权也重了,……先分他的权吧。卿看中哪些人可为辅臣,尽可先报上来。” 祁峰忙摇头,“臣侍不熟御前的人,陛下尽选可用的人吧。”提出策议,制衡林泽,已经触动赵熙,他可万不能在人选上插手了, 她点头,“好,朕会调派得用人手。” 商量完林泽的事,祁峰又支起身子,去试她脉息。赵熙不在意道,“无妨,没中寒毒。” 祁峰心里大定,方才看赵熙说话,颇有底气,就不像中毒。他凝眉问,“御前是真发现寒毒了?” “那是真的。”赵熙点头,表情也变得冷峻。吃一堑长一智,自中过一次毒,她的饮食,异常经心。专门有一队太医专职攻克寒毒,每每用膳,哪怕喝口水,都会有专人秘法验寒毒的。 “发现多久了?”祁峰愧疚地问。 “已经有三日。” 祁峰愧疚难当。 赵熙安慰他,“以后你好好管管后宫,朕也能吃上安稳茶饭。” 祁峰坚定点头,“是。”之前是不便插手,今后……祁峰看着赵熙,他定要把赵熙的后院弄得妥妥当当,再无疏漏。 赵熙看祁峰神情,这才彻底松下心。看来,那个能干又有担当的,她的正君,总算是真回来了。 “再睡一下吧。”祁峰又替她掖了掖被子,缓声道,“陛下也真是累病了。” 赵熙抬手,抚祁峰眼下淡淡的暗影。自顾夕不在了,祁峰不眠不休地找人,如今看,也是累得不轻。 赵熙想到顾夕,心里抽痛不已,“夕儿的事,我想,他若是不肯自己回来,估计是找不到了。” 祁峰惊了一下,“陛下,夕儿不会私逃。” 赵熙忧郁摇头,“若是从前的夕儿,自然不会离开我。可现在的夕儿,他……不喜欢宫中,也不愿随你回王庭。他想过新的人生,闲云野鹤,好不逍遥。” 祁峰皱眉,“悠闲的日子,谁不艳羡,可人总不能活在缥缈中。夕儿虽重活一世,可脾性总是变不了的,他不会为了追求那些个东西,而放下疼惜他的人不告而去的。” 赵熙出了会神,叹道,“朕知夕儿,竟不如卿深些。”夕儿重活一世,她远没有做好迎接崭新顾夕的准备。 “寒毒之事,或许是给朕一个机会,夕儿若是心存顾念,会再回来救我。”赵熙有些哽。没想到有一天她和顾夕之间会演变成这样。 祁峰垂目轻叹。 “朕出身军中,虽是女子,却也粗糙得很。”赵熙落寞笑笑,“夕儿虽出身宗山,却是锦衣玉食千宠万宠长大的孩子,他的心思,远比朕细,包括卿……”赵熙点了点祁峰,“阿峰你跟着朕这个粗人,倒是时常辛苦吧。” 祁峰被她一句话,激起往事追忆,他出了会神,缓缓摇头,“陛下是不是要问后不后悔之类的话?” 赵熙怔了下,失笑,“倒是真想问,做我侍君,可后悔过?” 祁峰看着她。 赵熙轻轻叹道,“悔不悔的,问来何用?我就是这个性子,看中了,非到手不可。你也好,顾夕也好,是朕拼了命抓在手里的,容不得谁后悔。” 好霸道。 祁峰轻轻呼出口气,在赵熙的目光注视下,露出和暖笑容,“到底还是那个赵熙呀。” 从未听人直呼过自己的名字,赵熙颇感陌生,也颇感新鲜。她回味了好一会儿,咬牙笑道,“你这是要造反?” 祁峰抬目看着她,眸中含着星辉,“就叫这一回。方才不是还说自己是个粗人?这也值得生气?” 赵熙还从未被自己的正君噎过,反应了半晌,抚掌笑道,“也对,名字取来不就是为了让人叫的?” 祁峰却轻轻叹息。强言欢笑,不管你是不是万万人之上的皇帝,笑不出来,就是笑不出来。 笑了一阵,赵熙怅然若失,望向虚空。 对祁峰,是共过患难的家人,有他在,自己就有了温暖的港湾。顾夕,却是刻进骨子里,他一走,就带走了她的精气神儿,只两夜一天,她就思念成狂了。 不放手。 可顾夕若是先放手了,她要如何呢?放过顾夕,还是重新把他扯回来呢?赵熙发觉,自己比之前几年的心境,大有变化。尽管心焦,尽管思念,尽管生气顾夕的不辞而别,她也能管住自己的性子,设身处地。 为她开启这个开端的,就是那个牵着她心的,顾夕。 ---------- 陛下中了寒毒的消息,于午后时分传遍。 林泽急步绕过回廊,转过一片梅林,前面就是陛下的寝宫。 停在宫门前,他撩衣跪下。 林泽顾不得喘匀一口气儿,俯身,“臣侍林泽,请见陛下。” 值事太监忙迎上来,“哎哟,大人怎么跑来了?”林贵侍在宫中多年,从未这样冒失过。未得诏,这就算是私闯陛下寝宫。何况,中宫在里面。 “我想见陛下,现在行吗?”林泽跪在宫门,正看见陛下寝宫里穿梭的御医,让他更加担心。 太监为难地摊手。祁中宫在里面一下午了,连着晚膳都是在卧房里二人一起用的。想来现在已经备着要沐浴了吧,林大人要是进去,算怎么回事呢? 林泽心急火燎,自从扣住了顾夕,他已经两天没入宫了。越是不敢见赵熙,心里越是没着落。 林泽舔了舔干涩的唇,艰难开口,“就……就看一眼。”只要她安好,他就安心。 太监也是不忍,堂堂大将军,求得可怜。 “要不您说个由头,顶顶重要的急务,奴才们好替您进去禀一声,这也是个说法呀。” 急务?林泽怔了下。目下陛下宫中最大的急务,莫过于走失了顾侍君。那人正在他卫所的地牢里。林泽想到顾夕,心内又虚了几分,“京郊别院……别院有异动。”他低声。京郊是顾铭则在住,林泽的推测顾夕夜里去探过他。他料想顾家这两位公子对夜里私自见面的事,是不敢声张的,所以拿顾铭则的事暂当急务,也是相对稳妥。 “好嘞。”那太监也松了口气,有由头就好回话。他转身快步跑进宫去。 跪直了,心头乱跳。林泽头一遭在赵熙这说谎,他心跳得厉害。不过他也是真没有别的办法了。不多时,里面传出来话,传贵侍林泽见驾。 “遵旨。” 他起身大步往里走。带路的太监反而要一路小跑跟在后面。 进了寝宫,宫中全是御医,一堆一簇的,在低声议论交谈。 林泽一边加快速度往里走,一边揪起了一颗心。 第76章 地牢(三) 林泽求见时,赵熙已经睡了。祁峰和衣侧卧在她身旁, 极小心地托起她的头颈, 把手臂抽出来。赵熙太疲惫了, 略翻了个身,睡得沉了。 祁峰走到外间,透过窗子看到林泽已经进了院子。 他与林泽旧日在公主府时就熟知。倒是封中宫后, 两人从未独见过。 林泽快步穿堂过院,大步走进来,带着勃勃英气, 面上的焦急根本不用掩饰。他几步就跨下了台阶。跟在后面的太监早被甩在后面, 不见踪影。 他与赵熙真是一个脾性, 喜欢简捷,很爽利。只不过赵熙比他更成熟, 更老练。 心意相通的青梅竹马, 有共过生死袍泽之情。 祁峰看着挟着风走进内院的林泽, 心中这样的念头越加清晰。 在他闪神间,林泽已经站在房门前。 他匆匆整了整衣冠, 撩衣在阶前跪下, “臣侍林泽。” “宣吧。”祁峰示意知事太监。那太监出门, “大人请进。” 林泽起身,急急推门而入。 室内暗香缭绕,是赵熙日常喜欢焚的一种暖香。他屋子里也是这种。这种植物产自江北他的家乡。 林泽在这暖融融的味道中, 顿了顿步子, 心里有些痛。从前不知道赵熙为什么喜欢暖香, 后来出了寒毒的事情,他才明白,原来赵熙内腑被寒气侵扰,这香的药效刚好对症。虽然不能根治,但至少让她能舒服些。 献王宫变时,太后被顾夕救出宫,离了这暖香,寒毒就加重了。 想到顾夕,在卧牛堡若没有顾夕,陛下危矣。那时他真的从心底里庆幸陛下幸而有顾夕。 林泽站在厅上,祁峰面前。从前公主府时,正君温温润润,清清淡淡,与公主相处,更像君臣。林泽和公主青梅竹马、志同道合,是亲密密的一对。一府人平和度日,合府安宁。正君再回来,就变成了祁峰,两人中间隔了一个国家,旧年的情谊,变了味道。 林泽扫了眼里间,门帘低垂,里面寂静无声。他回眸看向祁峰,“大人,臣侍请见陛下,陛下怎样了?” “喔,陛下喝了药,睡了。午前太医在茶里验出了寒毒……”祁峰只说了半句,林泽已经震动得睁大眼睛,“何人毒害陛下?”他一跺脚,转身往外走。 祁峰猝不及防,拦住他,“大人要做什么去?” “搜宫,还要搜遍整个京城,定搜出凶手……”林泽急得眼睛全红了,他半句话说不下去,连手都打着颤。 祁峰怔了一下,早年间,也没见林泽性子这么燥呀,“林大人,无论搜宫,还搜城,陛下自有决断。请待陛下醒来再行动。” 林泽红着眼睛,“好,搜宫我等陛下旨意,皇城必是要先禁了。” 祁峰严声,“林侍君手中的兵权也是陛下赐予,你若私调,该当何罪?” 林泽扬了扬下巴,“先搜出奸人,臣待甘愿领罪。” 祁峰气得脸上变色。事涉兵员调动,动摇的是华国国都的安宁,必须谨慎。可偏偏林泽如此轻举妄动,他却无法制衡。 两人僵持不下。 “大人,御卫所亲卫营奉旨调人过来了。”外面有人报。 “陛下调谁来了?”两人一同问。 “都是宗山弟子。” 祁峰了然点头,看来赵熙设下假中毒之计,又调宗山高手来,营造出她毒已经入体感觉吧。 林泽知道寒毒的凶险,急问,“调来了几个人?” 那太监看了眼中宫,转头回贵侍,“回大人,很多宗山的大人们都外出公干,事急,最近的赶回来也得一天。此时御所里只有三个宗山出身的大人,一同过来的还有五人,也是内力深厚的,不过不是宗山的。” 林泽皱眉,“宗山的三位先领到陛下那边去。陛下寒毒需要宗山内力。剩下这五个不成。不是宗山一脉,不成。” “是。” 林泽他深皱着眉,“陛下现在到底怎样了?” 祁峰脑中突然有一个念头闪过,他略沉吟了下,“大人不是要见陛下吗?就在内间。” 祁峰霍地转头,出乎意料地看着祁峰。其实他最坏的设想是陛下昏迷,祁峰假传天子令。没想到,祁峰会同意他去见陛下。 林泽草草抱拳致谢,抬腿便进了内间。 赵熙沉沉地睡在床上。脸色腊黄,嘴唇发白。林泽几步扑到床边,心疼地泪糊了双眼眼。 “何人如何狠毒,我必揪出奸人来。”他咬着牙,怒气和戾气一同暴涨。 那三个宗山高手已经开始运功,但赵熙的手仍旧冰冰的,人也没有醒转。 “其他宗山弟子,要催促尽早赶回。”林泽心急道,“抓紧调宗山尊者来京。” 一位弟子睁开眼睛,眸中还有运功至盛时未息的波澜,他微微气喘道,“回大人,已经飞鸽传书了,尊者尽速赶到也得七八日后。” 林泽心疼地握着赵熙的手。 祁峰负手站在床边,仿似自语地叹息,“我们本来拥有一位离陛下最近的宗山高手。可惜他从宫中出走了。” “顾夕?”林泽眼睛一下子亮了。 自从扣下顾夕,他就一直在想。顾夕能绕过内宫重重护卫,深夜还能从城墙上悄无声息地翻出去,这根本不像是内功尽失的人。 林泽腾地站起来,他要回地牢去查验,如果顾夕内力真的恢复了,倒可再来为陛下驱毒。 “陛下,您坚持一下,等臣侍回来。”林泽柔下声音,眼圈红红的,留恋地看着赵熙,继而起身大步走了。 纱帘飘动,人已经在眼前消失。 祁峰站在原地,内心震动。难道林泽知道顾夕的去处? 他忽然看见赵熙已经缓缓睁开了眼睛。 “陛下。”祁峰上前扶她。 赵熙坐起来,面目凝重,眸色沉沉。 “来人。暗暗跟着林贵侍。” “是。”外面御前的亲卫低前应。 祁峰抑不住心内的震动。难道赵熙早就怀疑林泽了吗?她设下假中毒之计,不仅是要引出顾夕,更要引出幕后的人。可那人断不可能是林泽这直筒子呀。 祁峰心中纷乱。 赵熙转头,看着他。方才她在床上,全程目睹了中宫与贵侍的交锋。林泽对祁峰满满的敌意,这已经不是后宫的纠缠,两人中间隔着边境,是两个阵营。赵熙心中确实很悔,林泽,是她护得太过太紧,给予了他无尽的宠信。祁峰明显无法震摄。如果这一次她真的中毒昏迷过去,最先乱的,就是她的后宫。 “阿峰。” “是。”祁峰在床边跪下。 头顶传来赵熙轻轻的叹息。一声叹息,让祁峰的心一下子抽紧。他仰起头看她。南华女帝,脸色苍白,目光深沉。 愤怒的赵熙,暴怒的赵熙,伤心若狂的前兆,总是这样平静而压抑。 祁峰抑住心头乱跳,垂下目光。赵熙伸过手来,下巴一痛,脸就被赵熙仰起。 “……” 赵熙瞪着通红的眼睛,仿佛泪里也有血滴。她到底该信,还是该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可她却仍高高坐在九五峰顶,妄想着,自己是皇帝,就可以把控人心。 “谁又是透明的?纵使朕剥开它,又如何?倒不如将朕的心剖开,让你看个通透……”赵熙用力掐着祁峰的下巴,她不断重复这话,话中的你,该是也是林泽,还有他自己。祁峰无法接话。 赵熙掐着他下巴的手指,无意识地用力。挫败和背叛感,让她愤怒又心凉。别人也就罢了,那人是林泽啊。赵熙无法抑制,痛心得难以呼吸。 祁峰被迫着仰着头。赵熙的眸光里烧着火苗,淬着冰。却是他从未见过的危险和陌生。他在这一刻,终于感受到了,当初正君遁去那段日子里,顾夕一个人,面对的是怎样的一个赵熙。 心中的暴怒,疯狂,从未被真的治愈,遇到纠结、背叛,她的伤口就会自动翻出来,经历一次,就伤重一分。她伤了自己,也伤了身边最近的人。 祁峰放松了自己的身子,望向她的目光和暖包容。逼疯自己的只有自己,让她尽力倾泄,怒意总有挥发干净的一刻,他会一直陪着她,聊以慰藉。纵使不如顾夕,不及林泽,也好过她独自舔伤。 --------- 林泽疾步出了禁宫。迈出宫门的一瞬,落日正圆,厚重的余辉,满满地洒在宫门外汉白玉的石桥下。金灿灿的光茫给这片整肃庄严的建筑涂上了暖暖的色调。 林泽顿了顿步子,胸中涌动着强烈的情绪,他伫立了一会儿,决然转身,径奔御所而去。 把顾夕送回来,是林泽下的对自己最不利的决定。 林泽跨上马,心中涩涩。他自忖自己也不恋践权势的人,他的念头就是防着燕祁,保南华安宁,保赵熙平安。虽然两国现为姻亲,虽然对方的帝君是他南华的中宫,但毕竟之前流血牺牲,敌对了几代人。骨子里军人的警惕,让他无法对燕祁放下戒心。 他不是边境军,无法布防,在宫中亦对祁峰无处下手,唯有扣住顾夕追问兵符下落。那兵符一日不在祁峰手中,就不能对南华构成威胁。林泽甚至打定了主意,找出兵符,他就将其毁掉。 是的,毁掉,也不给赵熙。两国两族,谁吞了谁,在未来几代人的挣扎中,都将是个悲剧。林泽没有那么大野心,也不希望赵熙再耗心神,去开疆辟土。 自己有这个念头时,就知道,这是大逆不道的想法,如果父亲林傲天在侧,一定会狠狠捶他一顿。父亲一生镇守江北,最看重的就是利益得失。如果让他知道自己想毁去兵符,他定会骂自己是个不成器的小子。可他觉得自己没错。赵熙自打生了二皇子,身子就一直虚。病容颇显。他现今也是父亲,不再是毛头小子空有一腔热血地折腾。他实在不忍心让她再操心。 林泽想到父亲,心中更痛。自打上回废太子宫乱,父亲也搅了进来。幸而陛下宽容,卸父亲兵权,养在京中。父亲一生经营江北,战将心腹全数都留给了他。现在林泽身边得力的人,都来自江北。每每亲兵们称他为少将军时,他就心痛。这些良将,他的良辅,可都是父亲给他的荫泽。 林泽摇摇头,苦笑。先别说兵符了。顾夕看着养尊处优,病体支离,打了交道才发觉,实在是个挺坚强的人。过了堂,仍死咬着牙不招,他也是始料未及。对顾夕,万不能再用刑,毕竟人还病着,他也没想置顾夕于死地。兵符的事,已经无暇肖想,先把顾夕送回去,救陛下吧。 毕竟赵熙的身子,比什么都重要。虽然此事的结局,只有是他林泽被陛下惹怒。或许他再也回不来宫里。林泽觉得心如刀割一般疼。可他仍义无返顾地,奔着关押顾夕的所在,疾驰而去。 身后,十几道淡色的身影远远地,高高低低地穿屋越脊。有另几道身影分出来,悄无声息地先奔卫所而去。那都是赵熙的亲卫。 ----- 地牢。 顾夕在昏睡中被冰冰的水,泼了一身一头。他被激得一颤,醒过来。眼前仍是牢记,这一夜,梦中无数画面涌进脑中,顾夕仿佛又过了一世般。他被冷水浇醒,心悸倒比身上的痛更让他难以忍受。 地牢昏暗,此时挑起数把火把。借着火光,顾夕看到影影绰绰的人影。为首一个四五十岁的壮年男子,表情整肃,气势深沉。那人低头打量着俯卧在地上的顾夕,沉声,“明明很弱嘛,你们有上百套刑具,竟撬不开他的嘴?” 随从都惶恐垂头。 那人蒲扇一样的大手从顾夕头顶罩下来,直接扣住他脉门。顾夕被他一扯,带着手臂整个人翻了个面。他臀上和腿上的杖伤挨着石头地面,一跳一跳地疼。倒也不是不能忍受。顾夕心里稍定,他睡着的这一夜,体内的真气自动流转,竟也是在疗伤。 那人凝眉把着顾夕的脉。顾夕的手指全肿了,连累着手掌。只露在衣袖外的一截手腕,白净净的,连腕骨的形状也非常美丽。那人把了会脉,不得要领,皱着眉,猛地将内力逆推进顾夕的脉门。顾夕轻轻嗯了一声。他循着这股内力,清晰地感受着,面前这应该是一员武将,虽有内力,但不精,在宗山也不过是个门外弟子的水平。不过蛮力倒是不小。他的腕子被这一捏,几乎折断。 顾夕心中倒是暗自宽慰,幸而不是左腕。他从昨夜起,不断找回的记忆里,清楚地记得左腕有过外伤。 那人激起内力,摧残着顾夕气欲游丝的脉息。他见顾夕本就苍白得几近透明的脸上,一丝血色也找不见,心里倒是真信了这位宗山最年轻掌剑,已经武功尽失的事实。他收了内力。身后有人给抬了把座椅。 他撩袍坐下,举手投足恰似亲王风范。顾夕垂目想了下,微微冷笑。 有人扯顾夕起身。顾夕身上疼,腿上也不太爱用力,勉强跪坐下来,也不怎么想动弹。 那人大喇喇坐着,声如洪钟,“老夫只问你这一遍,若是拿记不得了来搪塞,你的小胳膊小腿的,必得卸下来一边,到时,纵使能出得去,也成废人了。” 那人虎目含威,“别打量着陛下好你颜色,若是刮花了你的脸,身上再缺点零件,陛下就先恶心了你,到时你死在哪,就无人追究。” 这话说得又狠又粗。顾夕垂目,不惊不怒,不言不语。 围在牢房门口的家将们,都鸦雀无声。众人的目光都投向跪在牢房中间的那个年轻人。明明一身污半身血,却恬静得犹如雪莲,让人不忍摧折。 忽然,顾夕缓缓抬目,莹白的面庞,在暗灰的牢房里,似有光韵,顾夕微微挑眉,声音虚弱语气肯定,“阁下是江北侯吧?” 林傲天眯起眼睛,探身,“你记得我?” 顾夕环视四周,略略讥讽地挑起唇角,“能在林帅的衙门里随意提审犯人,动用私刑的,不是林侯,还有谁?” 林傲天抚掌大笑,“好啊,咱们这么谈话,就会省许多力气。既然顾侍君能记起本侯,倒也不妨碍你记起那件要紧的物件?” 顾夕没理他,单手撑着地,吸着冷气,要站起来。 “大胆。”几个家将怒喝。身边有人过来压他肩。顾夕身上疼,最反感有人碰他。抬手止住众人。修长的手指,红肿肿的,却只一伸,无形中就有压力溢出来。林傲天摆了摆手,家将们退下。 顾夕咬着唇摇晃着站起来,心里却在叹气,若不是为了争这一时半刻,他倒是不愿意动弹,伤口又疼又蛰。顾夕长身站好,淡淡扫过众人,目光落回林傲天脸上,“林侯也不健忘。我乃陛下侍君,南华法度,礼则家训,遍查法典,除陛下、中宫和贵侍外,谁能有权受侍君跪礼?” 林傲天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从前并没听说过顾夕是个牙尖嘴利的人。如今几句话,就知道这小子不好对付。 心里有气也得压下,林傲天挥挥手,有人给顾夕搬来凳子,“自然,说出兵符的事,就送你回宫,你还是陛下侍君,到时该受万民跪礼的。”林傲天缓声,意图稳住他。 硬木的凳子,就放在顾夕身前。林傲天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顾夕看了一眼,拖着步子走到椅前,安然坐下。 林傲天眉头微动。 顾夕脸色又白了几分,却目光明亮地看着林傲天。 “既然顾侍君还知道自己的是华国的人,为何要替燕祁藏着兵符?”林傲天探身问,“顾侍君若是先前不记得了,现下也定是想起来了。交出来吧。陛下那里定不会怪责。事毕回宫,仍是最宠爱的侍君。” 顾夕微微翘起唇角,“林侯说有这么块兵符,就是有了?夕也会认为是林侯设的圈套呢。” 林傲天脸色发冷。 顾夕笑着摇头,“林侯莫发怒。这么重要的事物,岂是开玩笑的。” 林傲天不自主地倾身向顾夕,热切地问,“顾侍君记起来了?” “嗯。”顾夕点头。 林傲天大喜。 “可正因为这东西重要,所以才不能轻易说与人听。”顾夕用眼角扫了扫身周众人,“就连林侯,也没资格获悉吧。” “你。”林傲天被激怒,脸上腾起火气,“你是说我不配?” “自然,国之重器,自然是身份匹配的人才能获得。除非……”顾夕看向他,目光锋利,“除非林侯已经自诩为皇族了?” 林傲天腾地起身。他心里打的算盘,竟被顾夕一语道破。他有一种被剥掉战甲站在万箭齐发的校场正中的感觉,危险又惊心。 顾夕目光如雪似冰,清澈澈,透明又深沉。他看着林傲天脸上的阴晴不定,心里长长叹气,“林侯心里的算盘,林贵侍不会答应。” 林傲天醒过神,竟被顾夕掌控了心神,不禁怒起。他冷笑道,“阿泽是个死心眼,到时大事已成定局,为保赵熙一条命,他没有什么是不能妥协的。” 顾夕眸中寒意暴起。这林傲天,哪里是要扶儿孙继位,分明是自己早就有了反意。 他缓缓收紧手指,扣紧椅子扶手。钻心的疼,让他脑中分外清晰。呼啸而至的怒意,是顾夕从未有过的体验。他强抑住心中沸腾的热血,脑中纷至沓来的,是一把把凌厉宝剑。顾夕以为自己是不是被气疯了,要从虚空抓来把宝剑,刺向林傲天。突然,顾夕眸光一颤。一道光影从脑中闪过,紧接着,毫无征兆的,银丝掠过满天,无数的,舞剑空灵的身影,在顾夕脑中蜂拥而至。顾夕忍过最初强烈的冲击,杀意,也随着渐渐在脑中循去的剑影,而缓缓沉入心底,连着他眸中的寒光,也渐渐沉进眸底。继而,顾夕脑中走来一位白袍剑者,他从容舞着剑,温和包容,洒脱淡定。没有杀气,却风范天成,大气磅礴。 顾夕仿佛被催眠,又似入定。他睁大虚空的眸子,脑中,心中,全是柔和剑影。那人舞完剑,惊鸿回眸,朗眉浩目,身姿飘逸,正是顾夕自己。 顾夕眸中,染上点点晶莹。 这一刻,仿佛经历了十几年,其实也不过一息间。这一日夜,顾夕脑中涌进了无数画面,此刻一瞬,全连在了一起。 不仅是记忆。 顾夕缓缓抬目,看向地牢顶棚。透过顶棚,他能感知到上一层的动静。有人在受刑,还有人在取乐。再往上一层……顾夕吐纳了一口气,缓缓闭目。五官通畅,六识清明。难道这就是师祖们常讲的,臻至化境? 凤凰浴火才能重生,人不经大风大浪,怎能成才? 大家,大成。 林傲天注意地看着顾夕的神情。顾夕听了他的话,只怔了一下,就缓缓垂下头,不让他看清神情了。 林傲天心里着急,明明只是一瞬间,却仿佛过了很久。他也很怕林泽会中途回来,这儿子也太死心眼。林傲天心里着急,抬手直接捏住顾夕下巴,“抬头,莫要岔开话题。” 林傲天的手刚伸到顾夕面前,就觉得不对。他也没看清顾夕是如何动作,手腕已经被顾夕扣住。他在被扯过去扼住喉咙之前,甚至有余暇时间,看了看自已被制住的腕子。顾夕修长的手指,红肿着,明明没觉得怎么使力,他却怎么也脱不开。只一息间,人就被扯过去,左腿微麻,似是一股清纯剑气扫过,他的腰侧就豁开了口子。 林傲天单膝跪下,半个身子滴滴答答地血流。顾夕另一只手缓缓扬起,纯白的剑气,温和又强大,扫过半个牢房,所有人都被划伤,血流如注。 “啊……”众人不及防备,惊慌大乱。 顾夕再不耽搁,挟着林傲天,从地牢最底层,一步步走上来。 “大胆,你……你敢反出地牢,是要做逃犯逆叛吗?”一个偏将跟在后面怒喝,举着剑却也不敢上前。 顾夕不理睬他,只拖着林傲天往院中走。 步出牢门,外面正是傍晚。日光不那么甚,顾夕也是晃得眼前发花。他强自适应了一下,环视四周。御所的院子,顾夕再次上来,看到的熟悉画面,全是上世的记忆。 令顾夕吃惊的是,守卫的兵士非常少。也是机缘巧合,林泽不想泄露扣押顾夕的消息,今天特别将御所里的兵士都遣出去了。留守的,是他从江北带出来的子弟兵。人数也就二三十人。御所场院大,守兵又少,倒是无形中成全了顾夕。 “搭弓……”刚走出牢门林傲天就冲院中厉声命令。戎马一生,从来都是跃马扬鞭的春风得意,林傲天头一遭这么憋屈地他嘶声喊了一句,“赶紧放箭。” 顾夕根本连眼睫都没颤一下,他手中有林傲天,不担心谁敢放箭。 果然,四周兵士躁动不安,却无人敢异动。 要想从大门走出去,非常简单。纵使他手中没人质,硬闯出去,这些人也留不住他。可他不想这么干。都是南华兵士,这里还是赵熙的御所,他不想伤人。顾夕游目四望,便看准了院中的方位,瞬间计定了退身的路线。 他左手扼紧林傲天,右手提他腰带。长吸口气。林傲天正气急地冲兵士喊话让放箭,要玉石俱焚,忽觉身子一轻,人就被顾夕带起来。 好俊的轻功。众人皆惊呆。 顾夕带着一个人,如大鹏鸟一般,扶摇而起,足尖点了左近一棵古树的树干为借力,只一下就窜上了院墙。大家醒过神。又不敢放箭,有的飞身上房去拦,有的开大门准备到街上去拦。 顾夕窜上高墙,却不跃到院外去,只在院墙上观望。果然下面众人四散去拦他,顾夕居高临下,看出这些人行动起来各自为政,明显没有默契。着将官服色的大约占了七成,越发证明他们这些人不是一个队的,该是被林泽临时选来拱卫场院的。没人指挥就好,顾夕轻轻一笑,带着林例天从东墙跃到南墙。 “啊,”已经上房的人猝不及防,赶紧跟着换方向,已经出了大门的,又扭头奔后门奔去。 顾夕换了墙头,站了一会儿,又故伎重演,带着林傲天跃回东墙。 林傲天被顾夕挟持着,看着下面一众人被顾夕遛得满院子奔忙,气得咬牙。在京这么多年,也没少派人留意顾夕,从不知那个病殃殃的花瓶,竟是这么狡猾的存在。他气得冲下面喊,“别慌,这小子故意的……”后面的话就说不出来了。不知顾夕用的什么手法,他的嗓子发不出声音。 顾夕抬目向院外望了望,不远处倒有一处井台。他一抬手,将林傲天用力向院外抛去,林傲天身子不受自己控制,划出一道弧线,直接被抛进井中。 “快救侯爷。”众兵士全是江北人,林傲天亲自带出来的亲兵,眼见侯爷落井,纷纷丢下犯人,抢着去救人。 要的就是这个时机,顾夕猛吸气,腾身而起。他跃下墙,却不落地。拣着连绵延伸的街边商铺屋脊,顺着东的方向,腾跃而去。 有七八个人操着兵器追下去,但无人能及顾夕身手,追了几步,就已经望不见顾夕的背影了。 卫所衙门内,短暂的混乱。外人并不得知到底发生了什么。院内院外的人都怔怔望着远天,不知所措。 第77章 拔乱(一) 顾夕光天化日下,穿房越脊, 一直奔到禁宫脚下。 周遭人声渐稀, 庄严的宫墙在落日的余辉下, 庄严肃穆。宫门前宽阔的广场前,五道汉白玉石栏杆的石桥横跨御水河,向五座宫门延展。 顾夕停在桥下, 心跳如鼓。这一刻,他飞奔回来的这一刻,心中填满的, 全是赵熙。 他的赵熙, 正处于风暴的中心, 他要回来,与她并肩在一起。他再也不要逃避, 也不能逃避。 顾夕周身都疼, 心情却坚定。吃下药丸再苏醒, 那不叫重生。冲破重重迷障,再找回自己, 这感觉如此崭新而充满希翼。他长舒口气, 药王爷爷果然高明, 他的药原来是这样用的。 禁宫大门前,有兵士注意到这边异动,挎着腰刀飞奔过来。顾夕下意识退了两步, “咝……”疼得直吸冷气。方才逃狱, 又蹿高飞低, 真是用力过猛,奔逃时倒不觉得,一停下来,才觉出全身都疼。顾夕低头瞅瞅自己,这一身血印子,真是挺惨烈。 “顾侍君?”为首一人一眼认出顾夕,“天啊,顾侍君,您回来了?” 顾夕听他这话茬,就知道事情不妙。耽误了一天一夜,这下宫里一定找他找翻了天。 他前尘都忆起,自然也想起来赵熙脾气。那人可不是温柔无害,顾夕方才鼓起的坚定有些怯怯,咬唇问,“陛下可好?” “哎,顾侍君……卑职送您回宫吧。”那侍卫长无法多说,他的职责就是将人好好地送进宫去。一边吩咐人飞速报进宫去,一边命人给顾夕抬辇。 只一息间,辇就到位。顾夕再慌再怕,也抵不过对赵熙的思念。他一步跨上辇,坐下时倒记得缓缓的。疼,“先回后宫吧。” 侍卫打量了顾夕的装扮,一身黑色夜行衣,几处都撕破了口子,这造型确实不适合就见陛下去。 “您先回去收拾停当再过去吧。”反正已经派人报了进去,侍卫长很安心。 ------- 太监跑进来报事,腔调都走了音。 “夕儿回来了?”祁峰惊喜挑眉。 “说是回外后宫收拾一下,即刻再来面圣。” 赵熙刚喝了定神的药,睡得很实。祁峰轻轻给她掖了掖被,低声对太监道,“走,我们去外后宫。” 祁峰也不用辇,走路带风,把宫人们都远远甩在身后。 进了清溪阁,满院子的宫人都在,大家垂着头,都红着眼圈。 “怎么了?”祁峰环顾四周,感觉气氛不对。顾夕院子里的人被陛下清洗过几遍,此刻全是御前的人,所以他也不避讳,皱眉问,“夕儿怎么了?” “在沐浴。”宫侍说不出来,只垂泪。 祁峰拂开众人,几步进了厢房浴室。 水雾迷蒙,几个宫侍捧着衣衫候在外面,也是眼睛红红的。祁峰自己拂开纱帘,绕过屏风,看见水雾中刚出浴的人。 “夕儿……”祁峰走过去,看清顾夕。 顾夕裸着全身,莹白肌肤,有纵横鞭痕,触目惊心。从腰至臀到大腿,全是青紫肿着。顾夕光洁的小腿肚上,有两道斜着的紫色肿痕,一看就是上过夹棍。 祁峰心疼又震动,连陛下都没这么动过顾夕,纵使万山歹毒,也没给顾夕留下这么惊心的外伤。林泽好大的胆。 “兄长。”顾夕正穿衣服,被祁峰进来瞧见,也是吓了一跳。他敛了衣襟,掩住伤处,却被祁峰一把握住手腕。顾夕手指修长,此刻十指根根红肿。 “夹的?”祁峰气得直咬牙。 顾夕没在意这些伤处,却心疼祁峰,经年不见,他面前这位兄长,真是为自己操碎了心,“兄长,无事,都是皮外伤。” “见过陛下,回来夕儿再同您讲。”顾夕按捺不下想见赵熙的冲动。 “你这样能成?”祁峰琢磨着要不要给他唤太医,上点药缓一缓,反正赵熙仍在睡觉。 顾夕想到一事,按住祁峰的手,眼睛亮亮的,“我回来了,兄长,我真的回来了。” 祁峰没明白顾夕的意思,“自然是回来了。” 顾夕没说话,只是笑着看他,眼睛里全是神彩。 祁峰定定地看着顾夕的眼睛,震动,“夕儿,你……”怪不得这次再见顾夕,感觉完全不同之前。活力,希望,在这个年轻人身上重燃起来,久违的气息,温暖的,充满英气和灵气儿的那个顾夕,如今又活泼地,生动地站在眼前。祁峰有强烈的重获的喜悦,他欣喜地抓住顾夕的肩,一把扯进怀里。真不愿,也不敢再放手,这个灵动的弟弟,才是顾夕呀。 顾夕心情也激荡,埋头在陌生又熟悉的胸膛里,听着同样全乱的心跳声。 “嗯,夕儿真的回来了,不会再离开。之前是夕儿任性,只想着自己逃离,重活一世,把难题都留给了陛下和你。以后都不会了。”他似自语,又仿佛起誓,轻轻发颤的身子,被祁峰用力温暖。 两人正低低叙话,外间突然传来山呼万岁的声音。 祁峰和顾夕一齐回头,看见一袭明黄色的长衣身影,在屏前显现。那身影修长瘦削,拖着长衣下摆,在屏前留下一道明黄的色彩。 “陛下。”顾夕低低自语,完全僵住。他澄澈眸中,全是那抹明黄,亮的光彩,让他移不开眼睛。看着赵熙一步步走进来,熟悉的面孔,熟悉的气息,熟悉的挂牵,熟悉的怒意。他再世为人,在这一刻,在见到赵熙这一刻,才算是真正得以重生。 -------- 林泽赶回御所,已经人去牢空。他站在地牢底层,惊愕半晌,“人怎么走脱的?” 众人怎敢提林傲天的事,都跪下称罪。 林泽看破损的牢门,一脸的不可思议,“顾夕功夫这么强了?” 一位偏将过来进言,“大人,估计人犯的内力已经臻至化境。人走脱了,就走脱了,不是还没定罪吗?没有文书,倒也是查无实证的无头案。” “什么话?”林泽难以置信,“这是问题的重点吗?” “他走脱了,定是回宫去。陛下见他平安,倒也就安心了。他若识大局,不会攀扯出您和御所,若他找陛下哭诉……咱们这知道此事的人,都是江北的子弟兵,众兄弟都是一条心,断不会认他诬蔑您的话。” “你们……”林泽这才听明白,这帮子人耍无赖的本事,倒是让他耳目一新。他转身往外走。 “大人,您真不能回宫自首。”偏将们拦住他,“您是江北元帅,掌国家三分之一兵权。陛下若因着一个侍君的事就迁怒于您,武将中难以服众呀。” “你们让我拥兵自重?”林泽冷道,“一兵一卒都是华国的,是陛下的。” “小人们不是这意思。”众人在他膝前跪了一片,“不过是一个侍君,再好,再难得,也是男色,哪及国家大臣,沙场将士?若因着后宫之事牵连前朝,甚至动摇军心,也不是陛下乐见的结果。所以……”大家一齐瞅林泽,您就消停些,等着陛下那面的动静就好了。兴许这事就大事化小了呢。 林泽虽不认同,却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再回宫找陛下分说,只会徒增陛下烦心。反正事情的结果已经达到目的了,无论是他亲自带顾夕回宫,还是顾夕自己回去的,都行。顾夕竟然内功深厚,陛下的寒毒一定有解。至于自身生死,又有什么重要。林泽想清这一层,深深叹了口气。疲惫地转身,走上台阶。 “大人。”众人在下面一齐唤他。林泽没回头,只摆摆手,“都退下吧。” 林泽回到自己的屋子,遣退随从,心中难以平静。他知道自己少智少谋,处事冲动,屡屡犯错,捅出漏子都是赵熙替他善后。如今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没害了顾夕性命,否则赵熙的毒何人能解? 林泽疲惫又挫败地跌坐在椅子里,手指捂住脸,久久无语。 ---------- 清溪。厅上。 三人对望,各怀心情。 祁峰欣喜;顾夕初而欣喜,继而气短,在赵熙注视下,又生怯意;赵熙,又喜又气。 她在祁峰走后,不久就醒了。得知中宫去探望顾夕,她简直以为自己梦还未醒。披上件衣服就赶来了。终见到那个人,这些日子的煎熬、失意绝望,一下子被欣喜冲了个干净。人好好地回来了,真是再好没有的事情。欣喜之余,赵熙终于记起,自己还应该很生气。 顾夕比之两天前,又清瘦了不少。脸色苍白,即使刚沐了浴,也未见红润。这是在外面吃了多少苦?赵熙目光如矩,直想将人扯过来上下检视一番。顾夕却只远远站在厅上,偷偷打量她一眼,见她沉着的脸色,又弱弱地垂下目光去。 赵熙转向看祁峰。她的中宫一改往日沉稳,一脸喜色,看着顾夕那目光慈爱又欣慰,好像孩子出去打了胜仗,凯旋而回,他老怀甚慰一般。 赵熙哼了一声。这两人才缓过神。 祁峰撩衣跪了一半,就被赵熙扯起。赵熙瞟了一眼远远跪下的顾夕,“中宫先回去歇着吧。” 祁峰怔了下,刚才只顾沉浸在喜悦里,倒是忽视了赵熙的感受。虽然祁峰不是护孩子的性子,何况顾夕这回也确实有错,但此刻顾夕的情形,确实承不起赵熙的怒意。祁峰想替顾夕辩几句,但话到唇边,又咽回去。他突然意识到,顾夕重生回来,这一回可算是头一次真真正正面对赵熙。此刻,不就是顾夕心心念念的新开端吗? 祁峰想明白了这点,果断告辞,“是,臣侍告退。” 赵熙板着脸,嗯了一声。 祁峰退后几步,经过顾夕身侧,抬手轻轻拍了拍他肩。 顾夕抬头冲他微微笑笑。 错身间,两人以目光交换了讯息,祁峰退了出去。 在院中,到底不放心,吩咐众人注意听里面动静,祁峰这才出了清溪。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处理,比如外后宫的防卫,要重新梳理一番,比如林泽那里,陛下派人跟过去了,为什么顾夕都回来了,那几个亲卫却一个也没回来。祁峰一边急走,一边皱眉想事情。他对华宫其实并不很熟悉。对赵熙的人也很陌生。他做正君时,手下人很多,分布也广。可现在他做了中宫,反倒在南华没再布置人手。此刻真到用人之际,才显出捉襟见肘。祁峰脑中细细掂量着他能用的,为数不多的人,他得好好筹划一下才行。 - 清溪阁。 随着宫侍们鱼贯退出,周遭安静。 顾夕心内激荡,抬头看了久违的赵熙一眼,眸中早蓄满晶莹。 赵熙挟着怒气几步过来。顾夕咬唇,痴痴地看着她。 赵熙心中似有感悟,仔细打量顾夕的眼神,清澈,温暖,像蕴着星天。 “夕儿?”赵熙心中一动,试探着轻轻唤。 顾夕含笑带泪,用力点头,“是,是夕儿。” 赵熙愣了一下。 顾夕拉住赵熙的手指,握在手里,又暖又熟悉,他含泪一字一顿,“是,我,回来了。” 顾夕心疼地上前一步,展臂将人揽在怀里。经久不见,他的赵熙,又瘦了,抱在怀里,硌得人心疼。顾夕用力搂紧她,轻声埋怨,“政务如此繁忙?怎么不好好用膳?” 赵熙被久违的怀抱揽在怀里,长久已经不能自已,她简直难以置信,却又欣喜万分,感谢上苍,感谢神灵,终于把她的夕儿带回来了。沉睡经年的那个温暖的灵魂,那个沉睡着的温暖的顾夕,终于荡涤蒙尘,终于苏醒。她颤着手回抱住她的顾夕。 两人久久相拥,互听心声。 赵熙重获顾夕,喜得拉住顾夕不愿放手。再回来的顾夕,和从前一样温暖体贴,但也有了些许不同。但无论怎样变化,赵熙都欣喜不已。 拥抱良久,不愿分离。顾夕先支撑不住,也是担心赵熙身体。他微微侧身,揽着赵熙,安置她坐在椅子里休息,他认真地打量着赵熙,“生病了?” 赵熙揽住跪在膝前的人,“来,坐过来,见你回来,我的病就好了。” 顾夕他在赵熙注视下,一寸一寸缓缓凑近,在她唇边轻轻闻了闻,赵熙只觉顾夕的气息,清新淡淡,在唇边似拂起一阵微风。 顾夕一探便知,轻轻叹道,“真是着了风寒了?” 赵熙惊奇不已,从没见顾夕这么操作过,“病也闻得出来。” 顾夕笑,“病人喝过药,气息中自然有药的味道。熟知药理的人,都可闻得出来。太医们也能,只是……”他顿了下,抬目瞅了赵熙一眼。 赵熙笑,“太医凑不得这么近的。”顾夕红了脸,又愧疚地揽紧她,低声,“我从前疏于照顾你……”从前,他只顾沉浸在赵熙的爱里,如今重获,才觉疏于珍惜。 赵熙微微叹息,抬手抚顾夕脸颊,“人都回来了,就别皱眉了。” 顾夕点头。 赵熙安心在顾夕温暖的怀中,完全放松。那个只剩下躯壳的顾夕,终于用他温暖的灵魂填满。幸好,幸好。赵熙由衷感谢上天的眷顾与宽容,容她还能得这片初心。 顾夕回身向外面看了眼,果然有太医随侍,药送进来还是温的。顾夕亲手接过来,用小调羹搅了搅,药香四溢。他亲口尝了下,就抬目冲她笑了笑,明亮的欣喜,照进赵熙心里。 赵熙饶有兴味地看着她的小侍君,顾夕一举一动,如画恬静,专注的神情,仿佛在品鉴瓷器,赵熙沉浸其中,心中无限欣喜,“以后朕的御体,便全仗夕侍君调理了” 顾夕被她逗了一句,脸早红了,“嗯,臣侍凑得近……最妥贴。” 赵熙哈哈大笑,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顾夕回头去找蜜饯,胸前衣襟一紧,人就被扯回来,唇被赵熙覆住。药香未尽,赵熙倾情吻住顾夕,顾夕伸臂托住她,也陶醉在这儿久违的温存里。 一吻,分开时,两人都有些气喘。 赵熙目光在顾夕身上游弋,顾夕刚沐过浴,只着薄薄浴袍,腰间系着带子,随性又吸引。 顾夕什么都记起来了,自然知道赵熙这眼神的含义。他含笑点头。 赵熙失笑。再回来,夕儿真是长大了。她笑着向外摆手,太医退尽。 窗外明亮的晚霞射进来,晚风柔柔地从厅堂穿过,夹着竹叶溪水扑簌簌叮叮咚的声音,整个天地,仿佛只余他二人。顾夕缓缓起身退了两步,身后一条桌案,正抵住他后腰。在赵熙的灼灼目光下,顾夕伸手拉开腰间唯一的衣带扣,身上最后一层布料应声落地。 赵熙惊艳地张大眼睛。 顾夕回身伸臂往案上一扫,笔墨纸砚,各色摆件叮叮当当倾到地上。他转回头看着赵熙,眼睛亮亮的。赵熙几步跟过去,抬手搭在顾夕肩上。顾夕的肌肤温热,柔滑光泽,抚上去完全吸引。顾夕顺她轻轻力道,缓缓坐到案上去,躺平。 楠木桌案,玉体横陈。 赵熙含泪吻上去,热吻像火苗,落下处,点燃着顾夕每一寸肌肤。顾夕轻轻颤着,抬手拉赵熙。赵熙松了衣带。久违的顾夕,久违的温暖。 顾夕温和强大的内息,与赵熙身体里的那股精纯内力,自然地融为一体。赵熙只觉温暖充满丹田,进而游走全身,七经八脉似被荡涤。 “几时恢复的内力?”赵熙微微颤着,感受着她的顾夕。 “日前方得知,今日得大成。”顾夕诚实道。赵熙点头,抱住他。顾夕翻了个身,将赵熙放平。顾夕缓缓闭目,长睫微颤,凝心聚气。 “莫妄用内力,我并没有中毒。”赵熙抬手抚顾夕脸颊,担心地提醒。 顾夕顿了下,垂目温柔吻她,“我知道,方才导引经脉,就知道陛下身体尚好。”顾夕专心揽住赵熙,一边将内息运行周天,清筋换髓凡人力有不能,但顾夕以臻至大成的内息,替赵熙导引经脉,将沉积在赵熙体内的积弱缓缓抚平,其益处亦常人不能得。赵熙微微闭上眼睛,从未有过的轻松和安心。 顾夕行功几个周天,怕太急切赵熙筋脉承受吃力,便缓下气势,俯身将她直接打横抱起。 “床上舒服些。”顾夕含笑道。 赵熙把头埋在顾夕肩头,笑得肩都颤了,“好。” 两人终于能从厅上移到内室软榻上。 --- 天完全黑下来。 重新沐浴,终于坐下来,顾夕得以吃一顿饭了。 赵熙看着顾夕喝汤。顾夕已经尽量克制自己,吃得缓些。但赵熙对顾夕何其了解,从来吃饭都漫不经心的顾小爷,一碗汤竟喝得这么专注?不由心疼皱眉,“怎么饿成这样?” 顾夕放下汤勺,“不妨事。” 赵熙把勺子按回他手里,亲自给他添了粥,“饿得紧,不能多食。” “嗯。”顾夕重拿起勺喝粥。 赵熙目光扫过顾夕的手指,顾夕的手指明显是肿了,她方才自然也看到了他臀腿上的杖伤。赵熙微微簇眉。 顾夕喝了碗粥,便放下不再吃了。 赵熙见他确实不想再吃了,也不勉强,安置他俯身卧到软榻上,心疼地问,“这两日过得艰难?” 顾夕摇头。这两日艰难吗?顾夕在脑中回顾了一下地牢一行,几乎再难重见天日了。不过他并不怨怼,不经这一番磨砺,哪有现在的重聚。 赵熙长长叹息,也是,还能让顾夕说什么呢?她拿过外伤珍药。上药的过程,顾夕也算是受了罚,药上了一遍,疼得满额都是汗。 “他真下得去手?”赵熙微微咬牙。 顾夕并未接话,回头看她,“为何谎称中毒?” 赵熙笑笑,“自然是为那些有心人设计的。” 顾夕咬唇愧疚道,“我不用了。” 赵熙点头,顾夕很聪明,一下子明白了她的意图。 “我观目下情势,倒是很严峻。陛下一定是也有了万全计划,”顾夕撑起来,敛衣襟,“不用顾念我,咱们赶紧行动吧。” “你怎知……” 顾夕垂目,“与林傲天遭遇过。” 赵熙皱眉,“估计也就是他了。” “臣侍护卫陛下吧。”这一回比之前两回,更是凶险。算计她的,都是身边最亲最近的人。杀敌一千,自损的何目八百。以赵熙的性子,只会迂回用计,不可能硬碰硬。 “好,咱们就行动吧。”赵熙点头。她已经筹划多时了,顾夕带给她的消息,更坐实了她的猜测。先前废太子宫变,她并不担心。一个无权无兵的废人,不值她费神。可今次不同,林傲天露出利爪,她必须万分当心。 顾夕起身,从内室拿过赵熙的御剑,握在手里。 半个时辰后,一队人马悄无声息地从西宫门而出,转投北城门出城,一出城,就分开几队,向不同方法消失在夜色里。 当夜,林傲天眼线得知宫中有异去,忙秘发诏令,以百姓身份隐在京城的两万亲兵,整装毕。天明,由老帅林傲天率领,从三门进入禁宫。擒女帝、中宫和太子,护卫二皇子。这两万人洪流般涌进,越过前朝大殿,直入陛下寝宫。另分出几拨人,直奔后宫。 逼宫序幕,在夜色中,缓缓拉开,露出它狰狞的面目。 ----- 趁夜。 祁峰领着一队亲兵,先至别院。晚间,他正在宫中布防,就接到圣命,即刻率亲兵出城。一路上,不断派出探马,四处收集消息,得知顾夕护着赵熙,这心里才安定一些。 他翻身下马,“崔是那边动静如何?” 有人跟上来,“陛下的昭令已经下了,崔帅早集结了兵马听令。” “朕已经令崔是待命。我们一出宫,林傲天就真沉不下气了。果是真的反了,崔是也不必率兵与之正面抗衡。”赵熙率另一队,已经策马赶到。 她在马上稳坐,沉声,“都是我华国兵士,林傲天反心早成,断不能让我军将士为他陪葬。” 祁峰过来接住她。 “既已经生出反心,怎算华国兵士了?”祁峰咬牙,“林傲天隐得深……” 祁峰都说了半句,却不能再往下讲了。气得他咬牙。他到底是燕祁人,这样做确实有挑动华国内乱的嫌疑。可现在一国之君都被逼出走皇城,情势不可谓不急迫呀。 赵熙拍拍他肩,示意他别急。 林傲天若说隐得深,是真的,可到底心急,一着不慎露了痕迹。自从他把手伸进太子府,她就已经警醒了。直到太子沉不下气,令人给她下药。若是别的招术,也就罢了。可那寒毒,赵熙防之多严?太子那边一动,她就察觉。林傲天如何将药辗转送入太子府,太子又如何令人辗转下到她的饮食中,她全都派人跟了下去。 赵熙回目,看车里被抱出来的两个孩子,是她的两个皇子。小的那个睡得正香,大的是太子,骨碌碌着眼珠,眼中全是震动和慌乱。 赵熙冷冷负手。小小的孩子,自以为能掌控一切,耽于她的宠爱和信任,就敢这么胡作非为。志大才疏,缺谋少智。 太子被赵熙这一眼看过去,全身都冰了。 赵熙回头不再看他,“送二皇子去崔帅军营。” “是。”有手下亲卫分出一队,带着二皇子而去。顾夕和祁峰立在赵熙身边,目送着马队走远。赵熙令崔是护着二皇子,这是有以防自己不测后托孤的意思了。虽然说赵熙先有防备,但这次事双方都很仓促。她有此后手,也是应当。太子也望着弟弟的马车远去的背影,脸上一片灰败。 顾夕站在赵熙身侧,看着那孩子小小的身影,似在抖,却又倔强地挺着背。顾夕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动。他与这孩子生分,但毕竟是他的骨肉。这样小的一个孩子,该被父母拥在怀里呵护的年纪。他小的时候顽劣,也有先生照看,嬷嬷疼护,太子有什么?全是机关思巧,勾心斗角。他咬唇抬目看赵熙。 夜风正吹起赵熙的征衣,她沉吟着回目看了看忧虑的顾夕,叹气,“太子带回别院。” 太子颓然进了别院。 赵熙环视跟随众人,此次她带出了御所万人队。都是上次北境事毕,她重新整饬的心腹。她看着众人,坚定道,“诸位将士,朕继位以来,算上这次,算是经历了两次宫乱,朕全都选择避其锋芒,退守别院。”她看了看身后这座幽静的建筑,“都是我华国将士,朕不忍同袍相残。皇子已经随朕出城,太后日前进香祈福,亦在城外,整座皇宫不过是空有其表。林傲天的两万人,就是搜宫搜城,也是不够的,谈不上分兵。” “至于诸臣,有司衙门,每日开门办公,自有法度。碍不着旁人的事。”赵熙淡然陈述。众人皆点头信服。 “华国建国百余年,动乱不休,近年来才得以休养生息,百姓生活刚有起色,国力也才恢复,实不该为谋权者私利,伤了国本元气。”赵熙目光如炬,望向众人,“朕是女帝临朝,自有别于男子。纵使过程费尽周折,但仍希望用最小的代价,肃乱反正。” 赵熙负手立在别院前,软甲包裹的身躯虽瘦削,但却仿佛有无尽的决心。女帝,就要有女帝的风范,她以武力夺江山,更要用怀柔守家国。她相信,时间、历史会评判对错,她此时付出的艰辛,必会换来南华国泰民和,人人安居的祥和。 “陛下……”众将士均动容。赵熙用力一挥手,将士们分作几队,按原先计划,一队队冲赵熙拜别,消逝在夜色里。剩下一队人,掩进别院,四下拱卫。 赵熙是个真正的政治家,是站在权术最顶峰的君王。她善用权术,却又出自赤诚,这样的大胸怀,自是林傲天拍马也赶不上的。林傲天占令宫城的那一刻,也注定他被囚于城中无法施展的命运。 还有林泽。留在城中的牵挂,就剩林泽了。他统率着北江军,北江军分做两派,已经是定局。如今他夹在她和父亲中间,该是最痛苦的吧。她的阿泽,她虽然气他自作主张,但并不怀疑林泽的真心,目下最担心的是林泽会与林傲天反目后玉石俱焚。 “城中还有剑宗子弟?”赵熙看向顾夕。 “守剑师兄就在城中。” 赵熙略惊奇,“你记得守剑?” 顾夕点头,“守剑师兄一直在我左近,我却直至昨日才记起他。他早就传我书信,首尊……亦希望我回宗山去。” 赵熙失笑,“原来你没记起事情时,就有了去处?”这首尊,还没忘了把顾夕赚回宗山做他接班人去。 顾夕微微脸红,“放心,我不去。” “哎……”赵熙叹息。现在她倒是希望顾夕已经在宗山的路上,好过与她一同经风沐雨。 “阿峰……”赵熙转目又看祁峰。 祁峰皱眉,他知道赵熙要说什么。皇城已失,他得立即回王庭去。若是王庭有乱,那赵熙必定腹背受乱。 “回去,给我支手遮天去。”赵熙拉他过来,看着祁峰已经红了的眼圈,“我的燕帝是个铁腕君王,把朕的友邦守严了,就算是朕的助力。” 祁峰咬唇点头。 赵熙严肃地看着他,“不准率兵过境。” 祁峰霍地抬目。赵熙严肃地看着他,“这是我华国内政,不能靠中宫的兵力。你若还认我为妻主,便要听我命令。” 祁峰皱眉,虽然知道赵熙是为长远计,可仍是不甘愿,“这个时候了,还要怎么强硬才行?” 赵熙被中宫生气的样子逗笑,“你都说了,朕就是这样的赵熙。” 祁峰强忍住泪意,退后一步,撩衣,“臣侍明白了。”他拜了一下,又起身,上前一步,把赵熙搂了个满怀。纵使一万个理由不能离开,却也有一个理由必须回王庭去,他忍住心中痛意,哑着声音,“不入境,陈兵边境可行?” 赵熙看着她的中宫执著的眼神,笑着点头,“行不行啊?这得问问夕儿去,可行?” 顾夕站在一边,被点了名。两位帝君一同看向他,他怔了半瞬,明白过来,埋藏了经年的秘密,幸而在一天前已经忆起,顾夕小声气弱,“兵符?在花瓶里。” “什么花瓶?”赵熙一头雾水,祁峰却是恍然。他惊愕地看着顾夕,“原本就是要兄长自己寻去?” “嗯。”顾夕点头。当日正君把一丸药藏在那个瓶子里。顾夕将兵符置于其中,意思很明确。若是经年后,祁峰还选择回到赵熙身边,自然也是别院的主人。那瓶子里的东西,他自寻得去。 原来这小子在那么久以前,就已经打定主意要遁走了。不过他知道自己走不掉,就宁可服下药王的丸药,藉此逃避。 哎,幸好顾夕没正君心硬。 赵熙也想明白了此中关节,看着眼前两人,真是,百感交集。 “走吧,回家吧。”她转头率先进了别院。 她的两位侍君,并肩走在她身后,相似的形容,相似的身形。 别院灯火递次通明,诸宫人纷纷迎至道边跪伏。 赵熙忽然停下。路的尽头的灯影里。一个高挑的身影,惊愕地呆立。男子宽袍展袖,一肩墨丝未挽,显是被这群人到来扰得措手不及。 赵熙停下步子。身后的顾夕已然怔怔,“先生。” 那风中的人,也是怔了半晌,只疑是在梦中。目光反复扫过顾夕,祁峰,还有女帝赵熙。 “先生。”顾夕踏前一步,扬声。发颤的声音,在打着旋的风中凌落。顾铭则仿似被唤醒,抬眸,眼中是他怎样也掩不尽的波澜。 顾铭则只看了一眼,便断定,他的夕儿已经回来了。顾铭则缓缓垂下已经全湿了的眼睛,敛不住欣慰笑意。 第78章 拨乱(二) 赵熙目光扫过顾夕。顾夕已经踏前两步,一声先生, 泪眼含着万行情感。 顾铭则凝视着自己的弟子。与前日相见时, 似乎又有不同。同样是顾夕, 此刻却是有灵魂、有温度的,不知这两日经历了什么,那个宗山上的孩子, 终于寻回了自己。长大了,眸中沉静依旧,却有了更多的波澜。 顾夕心潮难平, 几步走到先生面前。 温文尔雅, 飒飒仙风。这不是药山庄里的那个冰冷严厉的先生, 方才那暖暖一笑,顾夕就绷不住了。宗山上的点滴, 他童年里最温暖的记忆。先生也终于回来了。 “先生。”顾夕撩衣, 却被顾铭则一把捞住。 “夕儿。”赵熙唤。 顾夕茫然回头。 赵熙走过来把他拉到身边, “今日大家都累了,先安置吧。” 顾夕被赵熙拉着, 经过顾铭则身边。顾铭则沉静地垂着头, 一言不发。 “阿峰。”赵熙停住步子唤。 “是。”祁峰跟上来。 赵熙另只手拉住他, 也不避着顾铭则,“阿峰过会儿再歇着,先去你和夕儿都知道的那个瓶子那, 把你的兵符取出来。” “是。”祁峰垂目。 “然后到朕房中来。” “是。” 赵熙放开他, 拉着顾夕走了几步。顾夕一边走, 一边还不断回头,赵熙停下步子,不悦道,“两日前私自离宫,宫规家法都未处置,别看你身上有伤,朕就在此罚你也是应当。” 顾夕一颗心全在顾铭则身上,树影下那个高挑的孤单身影,他的一颗心就被顾铭则吸了过去。 他迷茫收回目光,“啊?” 赵熙收紧手指,顾夕全肿的手指才觉出疼。 “咝……” 赵熙又心疼,松了劲,拉着顾夕头也不回地走了。 祁峰和顾铭则留身后,目送二人离开。 “兄长……” 顾铭则抬手止住他,“方才听她讲的,都是真的?” 祁峰垂目点头。 顾铭则皱眉,“这皇帝做的,兵符都能掉了?” 祁峰没法辩,垂头。 “夕儿拿的?” 祁峰从来不怀疑顾铭则对顾夕的掌控,他老实点头,“夕儿方才说了在哪?他……才想起来。” 顾铭则轻轻哼了一声。 祁峰从小最敬顾铭则,这一哼,自然凉个透顶,惭愧道,“不是我那块儿,是太后的。” 顾铭则淡淡道,“那老虔婆……当初就不该让她把着块兵符,你手还是软了些。” 祁峰愧疚低头。 顾铭则向院门处望了一下,影影绰绰的,是赵熙的亲卫。顾铭则沉吟了一下,“朝中有事?” 祁峰点头,“林傲天反了。” 顾铭则摇头,“为着个林傲天,她也不至于避到这里来。” 祁峰惊了下。 顾铭则又沉吟了一会儿,到底智计无双,他略想了想,便大致明白了赵熙的意图。 “峰儿,你……拿了兵符,回北边境那边去吧。陛下定是不叫你援兵,你不要轻举妄动。” “是。”祁峰凛然道。 顾铭则目光如炬地看着他,“她虽退到院,但却是胸有成竹,你绝不能此刻打错了主意。” 祁峰惊了下,坚定摇头,“峰儿不会的。” “嗯。”顾铭则看着祁峰,“她呀,自然是先降服了你,才肯放你回边境。” 这话说的,既通透又露骨,祁峰脸一下子红了。顾铭则轻轻笑笑,气息缓和下来,又似宗山好个洒脱不羁的兄长,“峰儿,兄长该教你的,也都教尽了。……这一次,也是白嘱咐你,此后,你若要做什么,便不用兄长再多言了。” 祁峰眸中含上泪光,“之前是峰儿任性,数次连累兄长……”顾铭则摆手。被连累最深的,倒是被赵熙拉回房的那个孩子。 祁峰告退去取兵符。 顾铭则负手仍站在树下沉思,修长身影,淡灰色长衣,仿佛要融在远天一色。 赵熙是个铁腕的帝君。朝中那些如鲠在喉的刺,她早晚是要拔的。上一回收拾了赵珍,这一回便是兵权的一统。她经营了多年,已经羽翼丰满,只待一个万事俱备的时机。 这个契机是从顾夕身上找出来了。一个顾夕,一块兵符的下落,就让林傲天现了形。赵熙借势出招。 想到顾夕,顾铭则欣慰叹息。夕儿看似弱势,其实是很多人都忽视了他身后的巨大力量,那就是宗山。宗山弟子,遍布御所、军营。多年来,凭借实力,大部分都升至高级军官。顾夕是宗山首尊看中的接任人,他是剑阁掌剑,有能够号令宗山的实力。 赵熙要建立自己的心腹铁军,必须要完全掌控宗山才行。她必要等顾夕完全心向她时,才会行动。而顾夕真是她的福星,恰在此刻恢复如初,成为赵熙最大的助力。 顾铭则久久站在树影下,脑子里反复演练当今局势。可心里却有些不受他控制。他不自主地回味方才与赵熙的短暂相见。方才两人当着众人,可以说是完全忽视,彼此正眼也没看一眼。顾铭则淡淡苦笑,连处理如此尴尬局面的手段都一样,不知是她肖似自己,还是自己多年关注这个小丫头,连行事都像了她。 好吧,能够保持这样的默契,倒也不失是一种福气。他长长舒出口气。又凝眉细细琢磨时事,想着赵熙能够忘掉的细节,一丝一缕地替她谋划起来。 -- 赵熙拉顾夕回了房间。 顾夕失魂落魄地,一个劲回头看。赵熙抬手把门关严,阻断了顾夕的念想。 顾夕站在窗口往外看,流连不回。 好一会儿,顾夕怅然转过身,正对上赵熙的目光。 顾夕腰间还挂着御剑,许久未见他挎剑,现在猛一见,还真是英姿勃勃。赵熙眯着眼睛,盯着顾夕的行动,真是看不够呀。 顾夕没意识到自己有多么令陛下惊艳,满腹心事地走回来,边走卸了剑放在案上。 “别急,我都计划好了。”赵熙和声安慰她的小侍君。感觉这次顾夕回来,比以前多了许多心思,总是忧虑重重。 顾夕缓下来,点点头,“嗯,我明白。不过计划总会有变,应对时还须警醒。” 赵熙欣慰笑道,“哎呀,仿佛比从前更周全了。” 顾夕走过来,站在她面前,“从前是没用心思,现在……” 说了一半,眼睛又有些湿了。 赵熙愣了下,追问,“现在怎么?” “我不该逃避,该和你一起面对。”顾夕抬目看着她,“该和你一起走过这一世,若要来世,应当一起才对。” “夕儿。”没想到能在这种情况下听到顾夕的剖白,赵熙又惊又喜又欣慰,眼睛也湿了。 顾夕出神地看着她。纯粹的爱慕是赵熙要不起的奢侈的东西。可她还是尽力给了他,他却没意识到珍贵,轻易忘却。顾夕上前半步,撩衣跪正,诚心道,“经年之前,便是我想错了。夕儿,知道错了。” 赵熙抬手扶他,顾夕摇头。 赵熙心疼,顾小爷的性子啊,真是从没听过他主动请罚这样的话,骨子里洒脱,尽是傲气。顾铭则当年就是照着这个路子培养的吧,她记忆中,除了顾夕,真没遇到过第二个这样的人。 赵熙甩甩头,把顾铭则从思绪中甩出去,如今面对她的,是最真实的顾夕,她安心地展臂搂住他,“夕儿那样做,舍生抛死,义无返顾的,教我也明白了,原来爱慕也可以如此之深?” 顾夕安心地把头埋在她肩上,熟悉的温暖,熟悉的坚强,这就是他的赵熙。 祁峰回来时,顾夕已经在里间睡下。 “他身上有伤,挺不了。”赵熙穿着家居的宽松衣服,坐在外间看书等他。 “取回来了。”祁峰道。 赵熙接过来,拿在手上反复看了看。一块铁的牌子,上面有繁复花纹。写着燕祁的文字,一看就是皇家的东西。赵熙笑道,“做个兵符也弄这么个样,怪不得夕儿不认得这上面的文字,也晓得是个紧要的东西。” 祁峰垂目看着那块牌子,“此后,帝君亦不会被这铁疙瘩困住。” 好气魄。 祁峰退后半步,亦撩衣跪下,“臣侍处理好王庭的事,便回来。” 赵熙抬手,温和地抚祁峰脸颊,经年过来,昔日那个清淡的正君,终于脱下他的面具,在外是铁腕的君王,回来便是温柔体贴的夫郎。赵熙万分庆幸,那个义无返顾死循,又义无返顾陪在她身边的中宫,真心待她,她夫复何求。 赵熙欣慰点头,将铁牌放在他手中,“去吧,我的帝君。” “是。” ------- 京城,禁宫。 火把通明,刀枪林立。 林傲天骑在马上,身后是他北江三郡的亲兵。黑压压地陈兵在于庄严的大殿之前。远远望去,大殿之后,是威峨的后三殿,再往里,就是广阔的后宫。整个后宫,灯光柔和而恬静。显然还未受到兵乱侵扰。 一骑高头大马,横在大殿之前的玉阶下,马上一位将军,玄色长甲,长,枪背在身后,枪尖在月光与火把的映衬下,寒意森森。 “泽儿,闪开。”林傲天脸色深沉。手指凌空虚点着对面的林泽。 林泽并未答话,缓缓抬臂,将背在身后的□□翻到身前,挽了个枪花。碗大的枪花漾起点点寒星,映亮了他俊朗容颜,“三郡将士,听令。” 这句听令,在广阔大殿前的广场上,反复回音。黑压压的人群,仿佛被这声音震动,纷纷噪动。 林泽威严立在马上,枪尖一指,“我,赵林泽,经年前,便从父亲手中接任家主,北江三郡,听我号令。谁敢违国法,违家主令,还回得去北江吗?” 林傲天惊回头,身后,他的子弟兵们,正如潮水般退向大殿两边。 林泽纵马上前两步,与父亲对峙而立,“父亲,儿多年前便已经是林家家主,您亲授的家谱,您忘了?江北三郡是你经营数年,但儿亦是江北令主,您的子弟兵,也是儿的,一样的热血男儿,忠于的都是咱大华的江山。” 林傲天眯起眼睛。儿子挺直腰背,端坐马上,身后分明没有兵卒,却比他这个拥兵自重的人,更有气势。 “泽儿,父亲做的这一切,不也是为了你,为了咱们林家,为了皇子?” 林泽眉头不动,淡然一笑,“皇子亦是陛下的。您要我灭其母扶其子?是觉得离死这个字太远了吗?” 林傲天铁青着脸,却不得不承认,这话如今骗儿子是很难了。待他还要说什么,却见林泽微抬枪尖,轻喝一声。 “我是江北三郡的令主,亦是林家家主,还认是我江北子弟的,便退到殿外。”他用枪尖指了一圈,“有认我为令主的子弟,便将战衣反穿,露出白底,便是昭示心底清明。” 林傲天大惊。 --- 纱幔幢幢,红烛摇曳。黎明的微光透过窗棂射进室内,又映上锦被来。 顾夕侧身卧在床里,睡颜在晨曦中,长睫毛纤毫可见。赵熙在他身侧睁着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这样一个剔透的妙人,就像跌入凡间的仙子,历尽劫难,终于又回到她身边了。赵熙想到这些年的思念和艰辛,眼睛有些模糊起来。 顾夕微动了动,颤着长睫,迷迷蒙蒙地睁开了眼睛。 “疼?”赵熙过来掀开被子一角,看顾夕的伤。顾夕伤在下身,此刻光着腿,修长的腿上,全是杖痕,青紫。臀上最严重。赵熙细心查看了一下,发觉比昨天上药时要好得多了。这自我疗伤的能力,顾夕之外也无二人了吧。 顾夕被她摆弄了一阵,颤着眼皮儿,又要睡过去。 赵熙最爱顾夕在她面前毫不设防的反应,安心又舒服。她凑近了,在他耳边轻声笑道,“夕儿,早安哟。” 顾夕又挑起眼皮儿,视线好一会儿对准了距离,看着她,却没回应。 赵熙被顾夕用这样迷茫的眼神看着,心内突然莫名地担忧,她试探道,“夕儿,是你吗?” 顾夕扑哧笑出声,完全清醒。 赵熙略窘迫,披衣坐起来。 “哎?”顾夕撑起来伸臂揽住她,“早安。是我。” 熟悉的温暖,熟悉的安心。赵熙被这熟悉的含笑语气暖得心都要化了,她转过头,与顾夕吻在了一起。 “回来了,真好。”赵熙感慨道。 顾夕身上有伤,无力支撑,便侧卧下来,微闭着眼睛,承下赵熙炽热的爱。 顾夕在这场□□中,异常投入。好像要把欠赵熙的全还回来一般。赵熙剧烈喘息着。 力竭,两人都喘息。 赵熙抱住水洗一般的顾夕,顾夕脸上,分不清是汗还是泪,一双漂亮的眼睛里,亮晶晶、湿漉漉的,微微红肿。 “疼?” 顾夕摇摇头,展臂抱住她,把头埋在她的肩窝。 赵熙回抱住他,感受着顾夕的微颤。 两人就这样抱着,互听心跳声。 赵熙知道顾夕心内的惶惧,用力回抱住他,安抚地拍他背。自己心中又怎不惶惧呢?他们心里都明白,这相聚弥足珍贵,能得此时一刻,真的便胜过人间无数。顾夕的身子,并不稳定,他现下内力大成,才短暂地压制了药力。若是再有虚耗内力的损伤,他仍将回到从前。 她低声道,“夕儿,纵使九五之尊,也不可能万岁长生。咱们只得这几十年的相伴,若是……奈何桥前我也喝了孟婆的那碗汤,到时,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你倒是比我更有经验些,你要来找我呀……” “嗯。”顾夕用力抱住她,点头,“定不叫你难过,到时,不管你记不记得,我都要先对你好,让你天天都高兴。” “那样,自然好。”赵熙知道顾夕心内的悔意,心疼道,“你不欠我的。” “是我负了我们两人。”顾夕用力咬唇,痛到心里去。 ---- 嘉禾九年。京城兵变。 陛下避走别院。正君退回王庭。 贵侍林泽据禁宫为屏,与江北林傲天,他自己的亲生父亲对峙。 崔是崔元帅护持二皇子,据守北边境,拱卫别院似铁桶一般。 南华是中原大国,有此异动,本是周边国家蠢蠢欲动之时。因着有燕祁为后盾,西边和北边境大军未动,未有异国他族敢趁此犯边。 京城,成了孤城。 林泽在那夜,率兵挡住了父亲的犯宫。 江北军自此分裂成了两派。江边旧部,归了父亲,青年一代将官,大多心向世子。 宫门厚重,紧闭了有十天时间了。林泽在门内,贯甲提枪,看着兵士们加固城防工事。 十天的时间,林泽瘦了一圈。 “林帅,从外面射进哨箭来。”一个小校过来。 林泽接过哨箭,摘下信筒。展开看,是父亲的亲笔。 林泽看了一遍,微微闭眼。 偏将们围过来,纷纷道,“林帅……” 林泽抬手止住大家,微抬头,看向城头。夺城战已经鏖了十天,伤亡的,都是江边弟兄,所谓骨肉相残,正是如此。 林泽常常想,皇宫已经是座空城,不知自己为何要守着。就给了父亲,他还能就登了基?可他就是不能让,父亲已经被权势熏昏了头,他若进了禁宫,真能办出登基的事来。 林泽坚定的目光扫过众人,“父亲邀我城外一聚。” “林帅。”大家都是一惊,急阻止。 林泽摆手,“不,这约该赴,这事也该了结了。” 陛下女主临朝,后宫前朝,都是万众瞩目。史书记载千年,陛下这一页不能有污损。林泽在这十天里,仿佛经历了数十年的沧桑,心内想的,曾经迷茫的,都清晰起来。他现在明白自己的命运,也明白自己的责任。他必须亲自结束这场纷乱。 --------- 赵熙坐在花架前的石桌上,亲卫将许多飞鸽传书送到她面前。 石桌上有不少线报,赵熙先展开城内的一封。是剑阁的人发来的林泽和林傲天的消息。两下消息一印证,赵熙皱眉。 林泽要出城赴林傲天的约? 林泽,这是要玉石俱焚吗? 深深的负罪感折磨着她的林泽,他定是自责又内疚。生无可恋了吗?赵熙焦躁地站起来。 “夕儿呢。” 有亲卫回,“在西跨院中。” 赵熙抿唇。西跨院住着的是顾铭则。自到了别院,她给顾夕的任务便是尽快把伤养好。她忙于兵事,闲着时候不多。平时顾夕便会跑到顾铭则那里。二人可是真投缘啊,凑在一处,也没个腻的时候。 “走,朕瞧瞧去。”赵熙推开一桌子的纸条,起身。 顾夕正在顾铭则那里。顾铭则的院子里,遍植药材,花香淡淡,草香清新。顾夕像儿时一样,衣襟掖在腰带里,卷着袖子,莹白的小臂,糊了一下子河泥。 “先生,河塘里的泥拌好了,给您垫在箱子里,来年好育药种。”顾夕兴冲冲地。 “嗯。”一个温润的男声,淡淡笑道,“夕儿凌空取河泥,就只湿了手臂?” 赵熙听见顾夕不好意思地笑道,“再强,也不能隔空取物呀,还得自己下手去挖河泥呀。” 那男声顿了下,笑道,“也是啊。先生没到过这个境界,也体会不到,以为能隔空想拿啥拿啥呢。” “先生……”顾夕拖长尾音,“为这事您都取笑我多少天了?先时有内力,不是不知道吗?” “那也是,要不还能让人家又打板子,又夹手指的?”那温润的男声提到这个时,微微冷了冷,显见是还在生气。 “喔,以后再不会了。歹人近不了我身了。”顾夕下保证也是溜溜的。看来这些天,没少说这话哄他先生。 赵熙站在院门外,轻轻哼了一声,里面哗哗撩水的声音顿了一下,院内的绝世高手,终于有了该有的反应,听见外面来人了。 赵熙心内不满,守着先生,连戒备心都没了啊,以为回到宗山了? 院门从里打开,赵熙看见开门的正是顾夕。 顾夕身后,甬路蜿蜒,两侧全是药田,那个男子长身立在田边树下,淡灰色的长衣,在午后的夕阳下,全身都镀上了金边。 远山如画,眉目如诗,顾家大郎,就这样真切地站在她眼前,就在她的别院里。 赵熙把目光收回来,看着顾夕。这小子一身短打,袖子高挽,满身的泥水。小脸儿上也是灰一道白一道的。这小子,人前是顾小爷,又傲又骄,在顾大郎面前可是一点骄娇之气也无了。赵熙立起眼睛,心道,我都没使唤过他,你可是真不客气。 “伤全好了?”赵熙散发着冷气。 顾夕摇头,想说什么,又敏感地回目瞅了瞅一直站在树下的顾铭则。赵熙从进来开始,就没看过顾铭则一眼,可顾夕却感觉到,她实际上在顾先生面前是很不自然的。 “全……好了。”顾夕偷偷把手上的泥全蹭在身上。 赵熙长叹,“好歹讲究些吧。天还寒着呢,纵使臻至大成,也是血肉之躯。” 顾夕红了脸,转头进房间换衣服去了。 院内只余两人。 赵熙越发地不自然,她往院中走了走,站在药田边。看这一田的药。天还未暖,药田里却有抗寒的作物。边上有几个大箱子,顾夕的河泥就铺在里面。上面还有手印,估计是这小子用手拍实的。赵熙想到顾夕玩泥的样子,轻轻摇头笑了笑。 顾铭则仍站在树下,看着赵熙。赵熙背对着他,望着药田发呆。他的角度,能看出赵熙这些天身子养得好了些,比来到别院时,状态好多了。看来,顾夕在她身边,她受益是颇丰的。 顾铭则微微笑了笑,向后撤了几步,也想躲回房间走。 就在这时,扑噜噜,一只灰色信鸽飞来,停在药田里。 两人目光都被吸引过来。赵熙蹲下,向那鸽子招招手。那鸽子是人驯化了的,到了地方,见有人招手,就迈着小步子,走到赵熙手中。 赵熙从鸽子的小红爪上摘下个小套,里面还真有纸条。 她拿下来,指尖夹着那纸卷,冲顾铭则扬了扬。 顾铭则已经退不回房中,缓缓走过来,接在手中。 赵熙眯着眼睛看他。顾铭则滞了滞,便当着她的面打开纸卷。 扫了一眼,又合上。 赵熙挑眉看他。 顾铭则垂目,“林傲天邀林泽城外谈判。” 赵熙惊了一下。顾家大郎手段高超,她是知道的。禁在别院人家也不是两眼一抹黑,竟然还在外面有专通别院的信鸽。赵熙发着狠,决定马上下狠手整治别院的卫兵。 顾铭则若有感应。沉默了一下,蹲身将小鸽子放回药田,轻声,“它们是喂药茶长大的,闻到味道自然赶了来,不是特别训练专来别院的。” 赵熙听着顾铭则低低地解释了这一句,只半跪在田边抚弄小鸽子的羽,都抬不起头看她,心里也不是滋味,缓下语气,“别院也不是别人不知道的去处,就专为训练了,也不稀奇。” 顾铭则抚羽的手一顿,惊讶地抬目看了她一眼。经年以前稚嫩的小姑娘,真是长大了。 赵熙被他这一眼看住,顾铭则星目润泽,这一眼,仿佛含着肯定和赞许,也含着几许惊异。莫说别的,光是赵熙这个从小就视他为精神支柱的人来讲,这一眼对她真是莫大的鼓励。 赵熙放弃地叹了口气,明明心里想着,还端着架子做什么。不过是咽不下这口怒气而已。 “阿泽估计是想玉石俱焚了。”赵熙心内的苦涩,就自然地向顾铭则倾诉了一句。 顾铭则没有惊讶于赵熙突然与他的和谐,就像经年形成的习惯,他已经在赵熙的角度,分析这个问题,他想了想,“林贵侍,若是殒国……对时局……也更好些。” 好坦诚。是啊,林泽殒国,就能解脱了。不过,她不能放手让林泽这个下场。 顾铭则皱眉,赵熙脸上写满了不舍,定是舍不下这么多来青梅竹马的情谊。林傲天下得一手好棋啊。两小无猜的情谊,最是无法割舍,纵使林傲天篡位不成,还有林泽,林家也不会倒。 “早年间,他伙同皇后,给姜贵妃下寒毒,虽无实据,却也有线索可循。”顾铭则沉声,“此人野心颇大,还很阴毒,他纵使死了,也难保没有党羽藏在江北,藏在林家。最好的办法,便是绝林氏一族,将江北分化,由周边三郡分管……以后若二皇子继位,林氏一族就是最大的外戚,这是很危险的。” 赵熙皱眉。 顾铭则打量她神色,换了个思路道,“或者,便放手让林贵侍自己解决吧。京城已经是孤城,林傲天丧心病狂地已经失了理智,不足为虑。” 赵熙不满地摇头,“还当朕是小孩子?换个说法,结局还是一样的。” 顾铭则哑然,淡淡笑着摇头,“是,其实结果是一样的。” 两人相视。这还是自来别院,头一回这么心平气和地说了这么长时间的话。赵熙心里有些涩。这个男子,在她的生命里,出现的次数也是一只手数得过来,却横贯了她的前半生。这样特殊的所在,无时无刻的悉心关注。乃至如今,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也是最陌生的知已。 顾铭则看着赵熙眼中的如星光的亮意,已经读懂了她的打算。他看向药田,沉吟着道出底限,“纵观当今武林,是夕儿敌手的人,一只手便数得过来。他留在别院,可护卫你,轻易不能调走。” 赵熙皱眉,“夕儿的事,你若再敢管,我就……” 顾铭则抿唇,温和笑笑,大意了,竟又触了这霸道小祖宗的逆鳞。 “夕儿。”赵熙觉得顾夕换了太久衣服,扬声唤了一句。 “嗯。”顾夕从房内走出来。 赵熙见他早换好衣服,定是在房里没出来。估计是想让先生和她缓和一样关系吧。这小子呀。 赵熙招手叫他过来。 顾夕走过来,经过顾铭则,顾铭则满面担忧。 赵熙深深叹息,最了解她的,还是顾家大郎啊。 “夕儿,我……”赵熙沉吟了一下,“城内武功最强的,当属守剑……” 顾夕点头,“宗山派来的高手,今日也便到了。守剑师兄应变不足。他们需要被细致布置一番。”他认真地看着赵熙,“夕儿,可以胜任。” 赵熙咬咬牙,“夕儿,林泽要保安全无虞,林傲天必不能再活。江北两派,不能激起火并。” 这三点,一个比一个难,顾夕郑重点头,“嗯。” 顾铭则在一边不赞同地皱眉。哪有什么万全?纵使以后二皇子继位,先于父亲,他的母亲是皇帝,赵熙不值如此顾虑。 赵熙下了决定,便不再改变。她此回来这里,也不是同谁商量来着。乾纲独断,她觉得没纰漏,就可行。 顾铭则眼看着顾夕行了礼,退出去,急急安排事宜去了。自己再无法阻止,不禁皱眉更紧。 “林泽是江北令主,有他在,便可避免江北火并。都是我华国子弟,我实不忍同袍相残。我既都能退出宫来避在这里,不就是为着华国内耗降到最低吗?”赵熙感受到顾铭则的气息,下意识解释了一句。 顾铭则在心里半这话转了好几回,不得不承认,赵熙行事着眼大局。 虽然大义凛然地说出了计划,但顾夕一离开,赵熙心里也是七上八下。她到底是个焦躁的性子,瞥见顾铭则满脸的不高兴,不禁更提起心来,不悦道,“你摆这个脸色,给朕看?” 顾铭则正在心里飞快地计算着未来几天的事情,没料赵熙突然这样诘问。这可与方才的大度雍容判若两人。 赵熙不满道,“朕在京中也多有布置,夕儿也不是行险去了。你这个脸色摆给朕看可行?得了,有这个功夫,不如拟个方略,向晚时呈给朕看。” 方略?顾铭则呆住,那该是她的臣工们干的事吧。 赵熙甩手往外走,走了一半,气道,“药田,全铲了。”说完,扬长而去。 顾铭则看着她背影,气乐了。这是什么脾气呀。 不过再气,也不能不管顾夕,他没功夫浪费时间,得赶紧拟出方略来,还得和顾夕布置,还得和……”想到晚上还得和赵熙商量此事,顾铭则就感觉有些头疼。心道,还是离远些好,只在线报上看,这小丫头是个可造之才,怎么在身边了,这脾气就这么不可理喻? 第79章 拨乱(三) 赵熙回到房里。房间里寂静无人。她冲外间问,“夕儿呢?” “大人往崔帅军中去了。”外面有亲卫应。 赵熙坐在案前看文书, 等顾夕到半夜, 也没见人回来。第二日起身, 她习惯性地看床里,却是空无一人。 赵熙怅然坐起来。顾夕身上的伤并没有好利索,不知这样奔波操劳吃得消吗? 顾铭则也是一夜未眠, 为着谋划万无一失的方略。 天亮时,他言简意赅的一条条录下来,写满了两张纸。吹干墨迹又细看了一遍。纸上每一条都是他瞻前顾后、考虑周全后定下的, 又反复演练了。每个决策都会关系到赵熙的江山和顾夕的安危, 他不敢轻忽。 上午, 赵熙正处理公务。顾铭则的条陈派人送过来,她展开看, 两页纸上金钩铁划, 每个字都透着书写此手稿那人的风骨。 赵熙欣赏了一会儿书法, 又看内容。她手下不乏谋臣异士,行事时不缺谋略。但看了顾铭则一已之力写就的方略, 还是非常惊讶。 赵熙认真地总览了一遍, 心中有了评断, 这人若是入朝为官,定是首相之才。赵熙也做了更缜密的思虑,将先前与心腹谋臣们商定的方略对照着做了补充。她撂下笔, 心里对此次的行动更加有了底。 赵熙想起顾铭则, “西跨院的人怎样了?” “呈了条陈上来后, 就歇下了。” “啊?”赵熙往外看日头,一夜未睡? “用饭了没有?” “没用,瞧着身上似不舒服。”亲卫应。 赵熙顿了顿笔尖,“着太医前去诊治。” 她又批了几个公文,坐不住,起身要去瞧瞧。外面忽报,宗山派来的人到了。 赵熙在大厅里接见了宗山的剑士们。 众人在别院门前解剑,进院中,厅前列好队,山呼拜下。 宗山的首尊未然这两年身体不好,这次派下来的是正思阁的尊者未辰。未辰四十多岁年纪,朗眉星目,一身肃然正气。他带来留守宗山的弟子,共一百余名。 赵熙展目看了看拜下的人,除未辰外,均是二十岁上下的年轻弟子,虽然英气十足,但仍是稚嫩得很。 赵熙这些年对宗山的压制非常严厉,纵使顾夕最得她眷顾,她也从未对宗山手软。偌大宗山之上,成名弟子全便被朝廷调走驱策,剩下老的老,小的小,更不复往昔昌盛。 这两年,她稍微放了放手,也是为着让宗山休养生息。剑宗这才攒下了这百多名少年高手留守。如今圣旨一下,这些人也被调下山来。赵熙看着风尘仆仆的众弟子,心里也有些恻然,此事毕,她决定要重振宗山繁盛。 “尊者免礼。”赵熙和声。 未辰谢过起身。抬目,向赵熙身边找了找。 赵熙知道他想见到谁,和声道,“夕儿有公干,已经派人通知他回来了。” 未辰呼出口气,“是。” 赵熙点头。未辰此次来,估计是未然给了任务,务必要见到顾夕。当日是答应了未然的,顾夕接他首尊职务。她不怀疑宗山在顾夕身边一直放了不少人,顾夕的消息,宗山是分毫都知晓的。就像此回顾夕内功大成,记忆恢复的事,宗山肯定是得报了的。不然未辰也不会这么笃定顾夕会辅佐在她身边。 吩咐众剑士先去休息,赵熙留未辰在厅前,赐坐后垂问,“首尊身体可好?” “师兄小时学艺时,就受过内伤,师尊给输内力疗伤,暂时压制住了。可若是妄动内力这个伤就会一直缠绵体内。师兄一生饱受伤痛之苦,如今终是正不压邪,病倒了。”未辰痛惜道。 赵熙想到顾夕的伤,关切地问,“宗山内家功深奥得很,像是早年若损过筋脉,是不是就会像首尊这样?” 未辰想了想,“不一定,看各人体质,也看功力修为。师兄精于治典,他未任首尊时,就是藏典阁的……” 未辰话说一半,顿下。赵熙却是听明白了。当年宗山多位尊者损耗,她也只给宗山留下了未然。未然幼时筋脉受损,终不能成为剑宗高手,故而转为治典。他不得已出任首尊已经是勉强,这些年操劳,终是身子扛不住了。 “是朕关怀不够,宗山的确艰难。” 未辰颇感慨,“不敢当陛下如此说。”那欣慰表情昭然,似在说陛下你终于肯说句公道话了。 赵熙哑然,这未辰和未然真是亲师兄弟,一样的耿直性子。 两人正说话,有报夕侍君回来了。赵熙腾地站起身。未辰跟着站起身,两人一齐迎到到厅前。 一个淡色的身影,正走过来。修长身飘逸,这男子只走过来,便觉得这满园的春景都成了陪衬,便让人移不开眼睛。果然是顾夕。未辰负手,颇感慨。他上次最后见顾夕,还是他十七岁夺下掌剑之位时呢。经年不见,小弟子已经长大成人。出落得朗气风清。 顾夕已经得知宗山的消息。一进院子,他就看见那宽袍展带的宗山服饰的尊者,经年不见,他仍认得那是正思阁的未辰尊者。从小最是操心自己的,总嫌先生不管他,荒了好材料的。顾夕回来的路上脑子里全是宗山上的点点滴滴,及至见到故人,眼睛全湿了。 他急走几步,未下甬道,便撩衣跪下,拢双膝,双手平按在地上,以额触地。是宗山见尊者的最重礼节。 “弟子顾夕,拜见尊者。”顾夕颤着声音,深深叩下。 未辰走过去,将人扶起,他亦双目含泪,上下打量顾夕一番,探手把住他脉门。顾夕放松任尊者探查。未辰输内力在顾夕体内游走了几周天,松了眉头。回目冲一脸关切的赵熙笑着点头,“夕儿早年筋脉屡次受损,本是学武大忌,幸而恢复得好。” 赵熙松了口气。 未辰感慨笑道,“其实寻常人已经探查不到夕儿的内力喽……” 赵熙不解。 未辰拉着顾夕欣慰笑道,“臻至化境,大道无形,内力与筋脉融为一体,寻常功力如何能企及?” 赵熙终于明白,为何之前许多人都探不到顾夕的内力。实在是大道已成,寻常人无法理解的境界罢了。 顾夕平白受了许多非议,终于被未辰解说明白。赵熙心疼地将人拉到身边,轻抚手背“夕儿……” 天子做事毫无顾忌,顾夕却是不好意思,微微挣了一下。 未辰在一旁旁观,不禁忧虑。若是按师兄嘱咐的,务必将顾夕带回山去,这任务在陛下这一关就很难过得去。而且目下议此事还嫌太早,先助女帝将眼前叛乱平息再议其他吧。 --------- 顾夕奔波往返于别院和北营,一夜未曾合眼。 赵熙也无心处理公事,告别了未辰,拉着顾夕回了卧房。 沐浴后,房里已经摆上了绵软的小食和各色粥羹。 “夕儿,饿了吧。”顾夕被拉着入了座,赵熙亲自给他盛粥。 顾夕是真饿了。赵熙坐在一边看顾夕吃得香甜,她心里也像掺了蜜水似的,笑眯眯道,“多吃些。” “嗯。”顾夕就着她手,吃了个小包子。汁水在嘴角。赵熙用指尖替他拭了下,顾夕柔软的唇,温温的,赵熙一颗心都软了,她看着顾夕柔声道,“夕儿,此番事了,你若不愿待在宫中,我们就去游山玩水吧。” 顾夕眼睛亮了亮,又诧异,“朝事不要管了?” 赵熙摇头,“还能当一辈子皇帝?再等我几年,朝中都理顺了,我就让位,当太上皇去。” “喔。”顾夕垂下眸光。心中想到的却是被禁在别院里的那个孩子。太子是他的骨肉,他没有尽到父亲的职责。谁继位,顾夕并无过多想法。只是太子结局,未免让他心痛。 顾夕起身,屈膝跪下。 赵熙一把没捞住他,人已经叩下。 赵熙忙拉他,顾夕摇头,“陛下,夕儿……有事想求您……” 赵熙点头,“成,准了。你起来说。” 没说是什么事就允了?顾夕到了嘴边的话,却是无法说了。若从朝堂论,废太子必须圈禁,否则后患无穷。顾夕黯然把心里的痛惜咽下,他不该扰乱赵熙的朝局。 “先起来,看腿疼。” 顾夕自己撑着地,费力地起身。 赵熙瞧着顾夕心事重重的样子,痛惜在幽深的眸子里缓缓沉浸。废太子势在必行,就如赵珍那个废太子一般,她的崨儿也成了这样的存在,她怎能不心疼? 顾夕知道事件的严重,终究没开口。人总要有经历,才能长大。顾夕如此迅速的成长让她欣慰又心疼。 “夕儿,睡吧。”赵熙拉过他,轻柔安抚。 顾夕顺她力道躺下,抬目留恋地看着她。明天他就要带着剑士们潜入京城去了,刚恢复记忆又要分离,他毫不掩饰自己的舍不得。 赵熙怎读不懂他的心,紧紧揽住他。 “我们都会平安出城,你放心。”顾夕轻轻在赵熙耳边说。 你放心,再不让你尝生离死别的苦楚了。 赵熙含泪点头,轻吻他额。 纵使天子,她也抛不开七情六欲。虽然真情是天家最奢侈的东西,但亲人,爱人,这一回,她哪一个都不想割舍。 ----- 别院在近郊,凌晨的空气中透着微寒的凉意。顾夕拎着宝剑,在一片梅林里停下。 自出事到现在,他还没真正摸过剑,就要入城去了,他得融贯一下剑招。 顾夕站在林中空地,缓缓抽剑,宝剑出鞘那一瞬,仿佛自身有了生命,它一寸寸脱离剑鞘桎梏,反射出森寒的冷光。完全抽出来那一刻,龙泉难耐又舒展地发出“嗡嗡”的低吟。顾夕微注剑气入剑身,执指节轻弹,清越的金石之声不绝于耳。沉睡在顾夕体内的热血一下子被点燃了…… 龙吟轻啸,剑影如织。纯白的剑气自剑尖透出,随舞动托出长长的尾线,将顾夕周边织成剑网。舞到酣处再难分清是人是剑。顾夕将脑中反复演练的那些剑招融贯一起,灵犀微透,灵台清明,点挑扫刺,浑然无痕。 顾夕忘我地体悟着人剑合一的境界,直舞到旭日东升才收剑。 “好啊。”梅林里,除了顾夕,还站了另一个人,正是未辰。他全程认真观看了顾夕的剑术,那纯净剑气,在剑宗能及此造旨的一只手便也数得清。 未辰欣慰地看着落梅中那翩然身影,知道师兄终于可以有后继之人,宗山也终于可以有新的首尊了。 “尊者。”顾夕收了剑,背在身后,撩衣冲未辰单膝跪下。 未辰上前,托着手臂将人扶起,感慨道,“当日放你下山,我们几个尊者意见本不统一。还是万山尊者力排众议,说夕儿年少未定性,在山上何时能长大?不如放到山下去,纵使遭遇些波折,也不失是历练。” 提到万山,顾夕眸中有一丝暗影。 未辰叹道,“万山尊者挑了剑阁弟子五十余人,护你下山。这阵仗,我们这些尊者都笑话万山,不是说让弟子去历练,派这么多人浩浩荡荡的……” 顾夕出神地听着,眸子里全湿了。 未辰长叹。万山尊者失踪多年,燕国那边已经发了讣文,估计是真的已经仙逝了。他瞧顾夕神情悲伤,便不再聊这个话题了。 “未然首尊希望你能回山上去。”未辰道。 顾夕垂目未语。 未辰拿过顾夕手中的剑,抽出半段,品鉴了一下,“是把好剑,陛下对夕儿果然爱重。” 顾夕明白未辰的意思,撩衣跪下,“夕儿不敢忘宗山教养大恩,夕儿自离宗山,行为失措,满身罪业,连累到师门,这是夕儿不能推卸的。但陛下身边,目下还离不了。待尘埃落定,一定尊首尊大人令,回宗山去。” 未辰大喜,拉顾夕起身,“夕儿说的话可做得数?” 顾夕略略皱眉,咬唇道,“……能。” 未辰喜道,“好,能回去就好。陛下身边要你常侍,所以宗山那边每年过去一段时间就行。宗山杂务,有未然师兄和我,两把老骨头给你看着,还能看几年。” 这话听着就辛酸,顾夕眼圈都红了。 未辰拉着顾夕又叙了好一会儿话,讲了宗山现在的情形。未辰为人古直刚正,是不会夸大其辞的。只照实讲了一番,顾夕心里原本的愧疚,又加深了许多分。他答应了尊者会回去,可赵熙肯定不会同意。顾夕看着未辰尊者欣慰笑脸,心中刀剜一样难过。 分别时,顾夕沉吟许久,“尊者,夕儿此去城中,所做的事都是陛下千思万虑计划好的,当无大的波折。只是为防万一……” 未辰看着顾夕心事重重的样子,皱眉,“夕儿担心什么?” 顾夕滞了一会儿,“我担心万一形势危刀,妄耗内力……”他体内的药力全凭真力压制,若是真耗费了内力,他怕又回到从前。 “您到时把这个交给我。”顾夕拿出一封信,交给未辰。 未辰看了看封皮,是顾夕亲笔。 看着未辰不解神情,顾夕伤感笑笑,“我把这些日子的事情和心里的感受都记在信里,到时候我如果又都忘了,您就交给我。我想快点想起她。” “是画的图。”顾夕有些不好意思。他怕忘得彻底,像上一回一样,连字都要从头学过。 “好。”未辰眼晴里涩涩的,这个小弟子真是让他心疼。 ----------- 赵熙忙完公务。大家退去后,厅内清静。赵熙看着顾铭则派人又送来的几页纸,想起昨天他病了的事,“西院太医说怎样了?” 亲卫道,“一直病着,昨夜强用了点儿饭,太医的一碗药,就把饭也呕出来了。” “哦?”赵熙皱眉,“到底是什么病?” “说是旧伤。幼年时受过内伤。” “又是内伤?”赵熙眉皱很紧。练内功,本就是逆天而行。宗山的功力最强,也是最逆天之举。所以一旦被内力反噬,或是被更强的人伤到了,那这内伤必缠绵一生。 “白日里夕侍君去看望过,要输内力给先生疗伤,先生不准。” “喔。”赵熙点头,其实顾铭则紧张顾夕的心情,不比她差半分。 “后来未辰尊者闻讯也赶过去了。” “喔?”赵熙点头,看来顾铭则的旧伤复发是挺严重的了,连未辰都惊动了。 “先生也婉拒了尊者。” “嗯。”赵熙想到那日药田边古树下那个未束发的宽袍展袖的男子,心里竟有些疼,旧伤缠绵有多疼,想当初正君筋脉受损时,也就是祁峰刚强有挺头,不然疼死前也扛不到死遁那刻吧。 赵熙想着就不由自主站起来了,“摆驾,看看去。” 西跨院。 赵熙到时,院门前依旧宁静,没有仆人,看来顾铭则也是不喜欢闲杂人等乌泱泱的性子。走近院门,再闻不到上回来时的淡淡药植香气,赵熙单手推开院门,映入眼帘的是满院的绿植花卉,高矮错落,正映成趣。一座古香古色的小亭子赫然立在草坪上,甚至还有石桌石椅。 她错愕了一下,让人给园子重整整,没想到办事的人还真是尽心竭力。 顾铭则在别院并无名份,可下面办事的人还是按很高的规格给他布置了亭院。赵熙微微叹息。这些下人最惯闻风观色,连她自己也没意识到的对顾铭则的看重,这些人早已经看出来了吧。 信步进了院子,静悄悄的。赵熙在院中站了一会儿,药草已经拔掉一根不剩,自然没有小信鸽什么的飞到她手心里面。赵熙径往屋子里来。 顾铭则的房间清淡雅致,迎面便是书架,一张条案,上面还有墨字未干。 赵熙走过去看,厚厚的一叠,拣捡了一下,能看出来是顾铭则呈上来的条陈上的内容。给她的条陈上字不多,但这里的却是密密麻麻勾勾连连,走一步想三步,瞻前顾后,思虑缜密后,才汇总出这么几张纸,呈给她。 顾铭则的性子,她也是了解了。这傲气啊,令人生怖的傲气。他自己都伏案一宿一宿的,却要求她只凭几张高度概括的条目,就能完全领悟他的方略。就像他从前直接下手来摆布她的人生,也不愿与她有商有量。哎,他那是没瞧得起当年那个小丫头吧。 内室垂帘微动,似有动静。 赵熙侧耳听了一下,有隐隐的咳声传出来。 近而一阵悉悉索索声,然后清脆的裂瓷声。 赵熙赶紧掀帘一步跨进去。顾铭则只着深衣,散着头发,半个身子搭在床沿,够茶杯的手指还未及收回。 “渴了?”赵熙快步走过去,扶他靠回床栏。 扶住他才觉出顾铭则整个人都软软的,喘息。 “梦魇着了?” 顾铭则额上全是汗,嘴唇干裂,眼神迷茫地看着赵熙,又似看着虚空。半晌,“嗯。”了一声。 赵熙挺惊奇,这么个人能当着她的面承认做恶梦了,也真是难得。迷迷糊糊的顾铭则,倒比清醒时更正常些。 顾铭则缓缓倒向床里。赵熙一把把人捞回来。 顾铭则被扯了一下,醒过来。看清眼前的人,一下子全清醒。 他尴尬地坐起来,用手敛了敛被子,坐正。 在这种情况下,闯到人家卧室来,赵熙也没立场生气。她长叹了一声,“铭则……” 这一句何其生涩,两人都震了一下。 赵熙却是感叹,当初被他抱着出了宫,就该叫他铭则的,不该叫他大哥哥。那么稚嫩的妻主,那么软糯的小女娃,顾铭则那么大的少年,早已经亲历过权利倾轧,宫闱黑暗,在她依恋地偎在他怀里吃冰糖葫芦时,顾铭则心中的失望和绝望,该有多么深刻。 可当时她毕竟才几岁大,不过是一个奶娃娃,又要她能怎么样呢? 只能说是时间与他俩开了个玩笑。 赵熙又是长长叹息。 女帝的悲伤和遗憾,如此明显,顾铭则怎能没有感应。他抬眸,看着她。昔日那个软糯糯的小女孩,再不是窝在他怀里叫哥哥,吃着糖葫芦的小娃娃了。他掩住眼中的晶莹,缓缓开口,“铭则祖籍京城,虽然在国学读过书,却一生未事科举……” 赵熙未料他会主动与她谈心,惊诧地看着他。顾铭则白皙的面庞,侧脸的线条流畅,酷似顾夕。可他微微抬目时,那成熟又坚毅的目光,却又非常像做了帝君的祁峰。或许二人再历练些年头,就能有顾铭则的气度了。赵熙心中发涩,她其实宁可祁峰和顾夕此后都做回他们自己。 “铭则幼年出京时,便知道,此生且无大作为。便盟誓,终生不置家室,不设府邸,不祭宗祠……” 赵熙也愣了,这人真是对自己下得去狠手,该是多么不羁的性子,狂傲恃才,自诩能看穿朝堂倾轧,连父子亲情都能挑去那权谋的外衣。 冷情,冷意,冷心。 赵熙一字一句,句句敲在顾铭则心里,“铭则,你有才华,傲视众人,也养就了宁折不弯的性子。你这不是决绝,也不是刚烈,这明明就是输不起。你不若就承认,在与先皇、太子和父亲的角逐里,你未战就先退。你其实可以选择磨厉,在逆境中找契机。虽然会有不堪、会有屈辱和惨痛的牺牲,但你都没选就先退避了。你选择逃避,选择在暗处筹谋,在大家看不到的角度,你是不是以为自己就可以俯瞰众生?” 顾铭则错愕地看着她。 赵熙慢慢逼近他的眼睛,一字一顿,“人生就像是棋局,有输有赢。有很多时候,坚忍和耐力,才是决定胜败的关键,我总相信,不会有长胜也不会有永远的失利。因着意志未垮,输了一局,也不会永远一败涂地。” 这话激情中含着霸气,顾铭则也被赵熙眼中熊熊火焰震动。 他久久凝神着赵熙,似乎重新认识了面前这个女子。 赵熙一口气说出心中所想,也觉得压在心中多年的抑郁得以宣泄。她轻松地长舒出口气。顾铭则,终于成为她的过去。 铭则,落在我手上,不是你一时筹谋的失利,而是我已经强大到,足以战胜你,支配你,掌控你。 在她不断前行的道路上,她终于也看清了顾铭则,也看清了自己。 -- 傍晚。 夕阳正红,烧了半边天,层云翻滚,仿佛天际也在进行一场战争。 林泽守卫的禁宫外面,叛军又一次集结开始攻城。双方都是疲惫之师,胶著到黄昏时分,才鸣金收兵。战报上说双方各有死伤。 “死伤的,都是我大华子民。”赵熙读过战报,愤然拍在案上。 当时厅里,大家都在议事。天子震怒,一众心腹谋臣都起身伏跪。顾夕就在她身侧,能感受到她激荡的心情。顾夕忧虑地看了看赵熙,也撩衣跪下。 “陛下息怒。”众人齐声。 赵熙合目缓了缓心绪,再拾起那战报看了一遍,心疼啊,都是她华国的将士,却被林傲天那个野心之人利用,“林傲天狂妄刚愎,实该诛。”赵熙冷声。 众人皆屏息。林傲天该死,已经是板上钉钉,只是此刻死守禁城的,却是他的独子,陛下的贵侍林泽。估计林泽再狠,也不忍心让父亲去死吧。 “陛下,林傲天确实不能留了,只是林贵侍他必不会这么想……”一人上奏,“您不若拟旨,着心腹将官带进城去,卸林贵侍兵权,等捉住林傲天,一并解到北营。” 很多人附和。 “林贵侍与叛军胶著半月有余,死守禁城不失,这难道不是忠诚陛下的最好写照?不可与林傲天相提并论。”另外一些人并不同意。 “哼,子不言父过,父亲犯了大逆罪,若是林贵侍弑父,便是大孽之人,若是他全了孝道,便是华国的叛臣。” “照你所讲,林贵侍怎么做都不是喽?” “自然。要怪还要怪他父亲,为何叛乱前不想想身后事?” “你……” 双方又争起来。顾夕这是头一回在厅中听赵熙与众谋臣议事。顾夕知道林泽在众臣中褒贬不一,却不料已经是水火不相容的两派。摆在林泽面前忠与孝的难题,也曾经逼他到绝望的境地。众臣的唇枪舌剑,利刃一般,全都刺进他的心里。 赵熙敏锐地查觉到她的小侍君情绪上的波动,转目看了看顾夕。顾夕就跪在她腿侧,深垂着头,从她的角度,可以看到顾夕绷紧的平直肩线,还有紧紧扣着腿侧的手。 赵熙止住众人,“行了,林泽的事情,朕再琢磨。明天行动,城内城外要协同好,大家今天议的就定准了,回去就各自办差。散了吧。” “是。”众人叩首起身,鱼贯退出去。 在门外,仍能听见他们继续热烈争论的声音。 “起来吧。”赵熙伸手把顾夕扶起来。 顾夕他臀腿上的杖伤还未好利索,借着力起身,微微吸着冷气。 “坐到我身边儿来。”赵熙在身侧给他铺了个垫子。 顾夕走过去,缓缓坐下。 赵熙也注意到顾夕的沉静,微微点头,虽然顾夕的灵魂在他体内沉睡了好几年,但却一直在成长。再回来,昔日那个张扬的少年,已经长大了,成熟了。 “方才众臣所议,你都听明白了?” “嗯,明白了。”林泽的事,今日赵熙在臣僚中试探了一下,就看出大家的派系分明。所以顾夕入城后,需秘密行事,神不知鬼不觉,诛林傲天,带回林泽。 “入城后,会按计划行事,陛下放心。”顾夕澄澈的眸光中全是坚定。 赵熙揽住他,“夕儿是朕最近的人,不信朕的夕儿,又信谁?” 顾夕点点头。 “夕儿认为林泽应殉父全了忠孝,还是大义灭亲?”赵熙低声问。 顾夕震了一下,微侧过脸。从赵熙的角度,看不到顾夕的神情,“陛下……”他唤了一声,声音就全哑了,“虽然林傲天叛乱,但林贵侍不应该殉了父亲。” “怎么讲?”赵熙追问。 “他不该轻忽自己的生命,叫生者忍受生离死别的痛苦。” 赵熙扳回顾夕的肩,顾夕仍是深垂着头。她只得再次挑起顾夕的下巴。 顾夕苍白着脸色,“林傲天若是必须死,那么就由我来手刃……天下间不该再出弑父之人。”他说完这话,那不堪的回忆,全数涌进脑子里,让他疼得轻轻地颤。 “夕儿……”赵熙心疼地伸臂,将他拥在怀里。平日那个温暖的人,此刻冰冷还打着颤。赵熙拥紧他,心里全是悔恨。 她深恨当时的自己,若是一早派人入燕营救出顾夕,而不是利用顾夕的特殊身份,顾夕就不用自己去面对一切,在那么孤立无援的情况下,逼不得已弑父弑师。 赵熙知道自己的皇位得来的并不轻松。一路上牺牲过无数性命。可那一次对顾夕的利用,却真正让她追悔莫及。她本有许多种法子瓦解王庭,却用了最伤顾夕的一种。罪孽已经种下,让顾夕转几世能偿呀? 伤了顾夕便是伤了她自己。此后数年,她饱尝其中之苦味。 “对不住。”赵熙颤声。顾夕说得对,是前车之鉴,她犯过的错,不能再犯。所以她这一次决定积极地派人入城,保住林泽。 可她能派进去的人,最适合的只有顾夕,她歉疚于对顾夕的残忍,或许顾夕心里会觉得她处事不公,她没有别的法子弥补,唯有拥住他,给他温暖。 “对不住……”赵熙反复呢喃。 顾夕从回忆中清醒,他摇头,“不是……不用……无妨事……” 顾夕挺直腰,靠近赵熙唇边,赵熙也凝视着他。顾夕再凑近一点,吻住赵熙的唇。轻尝浅止,顾夕顿了顿,继而展臂搂住眼前的人。 “不是……不用……无妨事……” 不是挺不过去,不用感到抱歉,你做什么都没关系…… 那一年,十七岁的少年,牵着马儿,立在嘉和公主府阶前。无边的春景,明媚了京都,那轿中深邃的回眸,也不过一瞬间,却是他一生难忘的初恋。 或许是先生在宗山时的描述和铺垫,让他认定了自己命定的另一半,就该是这样的人。他对赵熙一见倾心。此后相处,他真切感受到了彼此的吸引。那不是别人的安排,是他自己的真心。 爱,是甜也有苦,他都甘之如饴,他在这场爱中全忘了自己。他爱赵熙,努力配合做她喜欢做的一切,霸道的,冷酷的,严厉的,狡黠的,无论是什么样的赵熙,他都能承受。 顾夕心绪纷乱,却又异常清醒。有的人,心中只装进一个人,便满当当的。有的人,心注定要分做几半,装着的很多东西。赵熙是后者,因此她肩上的担子重如江山。 顾夕回抱住赵熙,紧紧地拥进自己怀里。 “陛下……赵熙……”他在心里反复呼唤,仿佛是在诵念,“赵熙,你尽是追逐你想要的东西吧,身后有我,我永远在最初的爱里,望你,等你。” 第80章 尾声 夜。 别院里送走顾夕。 赵熙站在前院空场里,剑士们一个个年轻稚气的脸, 充满朝气。顾夕下山时, 就如他们大小, 才十七。 赵熙执尚方宝剑,亲手交给顾夕。 顾夕一身黑色常衣,接下宝剑时, 沉稳坚定,浑身散发着令人信服的实力。 赵熙在宽大的袖子下面握住他的手掌,顾夕温暖包容的气息, 让她的心也安定。 “放心。”顾夕起身, 轻声在她耳边说了一句。 赵熙握紧他的手, 籍以传达自己的信念。 顾夕展颜笑了笑。什么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誓死报效的话, 他一句也没讲, 他对她最好的承诺, 就是全身而退。 送走顾夕,赵熙这一次收兵权的战役也开始收尾。一切筹划都付诸行动, 她反倒无事可做了。 空下来, 赵熙坐在花厅里, 发了一个上午的呆。她正面对的院子里,初秋时分繁花未谢,草木葱郁, 真是大好时光。赵熙怅然看着日头挂上中天, 又开始下沉而去。身边空落落的。 午后, 未辰来找她,交给她顾夕的留书。 “陛下,您瞧瞧。” 赵熙认得信封上是顾夕的字,接过来细看。 “里面……全是图。”未辰想到顾夕托付他时说的话,心疼地叹气,“夕儿怕自己什么时候又忘了前尘……” 赵熙手指顿了一下,轻轻抽出那叠图。 她从未见过顾夕作画,但顾铭则书画双绝,他的弟子自然也差不了。祁峰也说自己不善画,可临别院时那副闹春图,还是非常可圈可点的。赵熙满怀期待,展开那叠画。素色的宣纸上,简洁流畅的线条勾勒,生动明快。就如顾夕的人,清爽明丽。 赵熙一张张看过去:公主府前的初遇,北营二人策马的肆意,还有寝宫里赏梅,一点点,一滴滴……赵熙细细回味着与顾夕的相遇相知,感慨地翘起嘴角。 翻到后面几张,是顾夕与祁峰在战阵上突围,顾夕和顾铭则在宗山上采茶……全是顾夕最美好的回忆。 赵熙的手指顿住,她看到最后一张,是顾夕蹲在药田边,怀里搂着一个幼小的孩子。两人一同弄河泥,笑得眉眼弯弯。赵熙颤着手指拿近细看,那孩子眉眼清透,神似顾夕。 “夕儿是想有个孩子吧。”未辰叹息。他并不知道太子的事,只是觉得顾夕的心思着实令人疼惜。才拿来画作给赵熙看看。 赵熙再绷不住。顾夕该有多希望能够像这样搂着那孩子,两人亲亲热热,闲时弄河泥,教他舞剑,带他游山玩水去。能伴着孩子长大,成为世上最亲近的人。 顾夕错过了这段美好。 他心中的愧疚与遗憾,有多痛惜。就像当初他觉得负了她是一样的。所以,无论那孩子怎样对他,他心里却依旧对那孩子存着最美好的希翼。 赵熙握着那页画,久久沉滞。 夜。 赵熙站在西跨院门口,风渐冷,她却迟迟迈不开步子走进去。 顾铭则窗口的灯光明亮,赵熙眼中一时热热的。 门轻启,顾铭则披衣站在门里。他惊讶地看见赵熙一个人站在门前,冷风中形单影支。 “怎么了?”他惊得一步踏出来。赵熙在外面上得久了,身上都是寒气。顾铭则不及多想,把自己披着的长衣抖开,揽住赵熙。 赵熙被他揽着,进了温暖的房间。 顾铭则把她安置在暖笼前。又忙着去倒来热茶,就着手喂她喂了两杯,见她唇色缓了过来这才舒出口气。 赵熙空泛的目光,缓缓转到顾铭则脸上。 “铭则。”她哑着声音。 “怎么了?”顾铭则深皱着眉,“城中出事了?” “没有。”赵熙找回意识,摇头,“夕儿在城里,都计划好了。不会有差池。” 顾铭则点头,松了口气。 赵熙注意地看着顾铭则,牵肠挂肚地,心里全是夕儿。 “铭则,你比我强啊。” 没头没脑的一句,顾铭则愣了一下。 “你带大的两个孩子,都很优秀。”赵熙想到祁峰和顾夕,大气坚韧,心地纯善。 顾铭则眸光跳了一下。 赵熙怅然而笑,顾铭则何其聪明,又一直关注着她,自然知道她的意思。 “太子……我不能让他为帝,否则恐怕会对夕儿不利。”赵熙心中的顾虑自然地向顾铭则道出来。 顾铭则皱眉点头,这的确是个让人担心的问题。以太子的性子,他若为帝,顾夕不是被调回宫中软禁,便是赐死了。他不能容自己不是谪出的证据留在世上。 “兴许还可以回缓。”顾铭则沉吟,“只是二人未相处过,相处下来,有了感情……” 赵熙看着顾铭则。 顾铭则抿唇。他生在相府,自然知道亲情和权势利益相比,真是一文不值一提。 “是我没教好。”赵熙叹息,“不过也不能给夕儿带。他明显也是个不善教孩子的人。” 顾铭则笑着摇头,“都是头回当父母,谁又是有经验的。” “铭则……”赵熙认真地看着他。 顾铭则敛了笑。 “我对这个孩子有愧,却是情亏理不亏。但夕儿却是愧悔难耐。所以我说他带不好那个孩子。”赵熙郑重道,“我留你和他在别院。” “另派五百亲卫,供你驱策。” 这是托付给他了?顾铭则深锁眉头,“那也是夕儿的孩子,你不是最讨厌有人安排自己的人生吗?为何对夕儿要这样?应该让夕儿也有选择的权利。” 赵熙愣了半晌,怅然摇头。真是关心则乱。 顾铭则看不得她这样失魂落魄,心疼地替她揽紧披着的长袍。 “这几年,你和夕儿肯定会有很多事情要忙。”赵熙要收拾局面,顾夕必定要赶到宗山,顾铭则柔声道,“我先帮你们带着孩子。不能保证再带出个顾夕来,但肯定要比在东宫时要强。” 语气温和,温暖的气息,让人依赖又依赖。赵熙垂目点头。多年前冬夜的那个温暖的哥哥,确实就是眼前这人。同她一样,总爱摆布别人的人生的。都是关心则乱。他们都要重新学习,如何关爱心尖子上的人。 ---------- 尾声 嘉和八年,对南华来说,是个不平凡的年头。 整个嘉禾帝在位的十五年间,又有哪一年是平凡的呢? 刚继位之时,便有献王宫变,女帝借此机会清除异已,一举中央集权。 嘉和四年,女帝携皇后,入住王庭半年,回到南华后,两国的商道便彻底打通,通商、通市,互利政策下,两国边境再无争端。 嘉和八年,北江侯林傲天叛乱,女帝派心腹将官入城。那位绝世高手直入敌营,取林傲天首级,又护林贵侍周全。京城之乱既解,女帝收天下兵权,化北江郡为三份,分别被周边三个州管辖,从此成为南华有史以来军政大权高度集中的帝君。 嘉和十年初,女帝亲临宗山祭天。封宗山为南华镇国宗派。 宗山首尊是位年轻的宗山派传人,武功已经臻至化境,鲜少有人见过真人。仙气缥缈的宗山之巅上,这位首尊随侍陛下两月有余。 嘉禾十年末,陛下的第三子诞生,取名雍。随后女帝诏告天下,封二皇子为太子,大皇子为慎王,三皇子为雍王。宗山首尊金册诏封为皇贵侍。 嘉和十二年,十岁的皇太子随女帝临朝。内阁首相铭则亲自随侍太子左右,每日进讲,参知政事,悉心教导。十岁时已经没有帝师可以单独胜任太子的学业了。 嘉和十五年,女帝明诏退位,皇太子即位,尊女帝为太上皇。 女帝逊位后,即全面退出朝堂,隐居宗山。 另有野史市井传说,极爱窥女帝闺帷生活。相传女帝少年时,极爱颜色,府中藏有许多绝色男子,日夜欢娱。继位后,只带廖廖三人入宫,对其他侍君来讲,实有始乱终弃之嫌。女帝后宫也颇充实,繁盛时期,竟然一年内纳了三位燕祁岁贡。女帝退位后,又弃后宫众侍君,坐实了始乱终弃的性子。 她一逊位,便去了宗山定居。宗山首尊是她的皇贵侍,可见那位首尊大人,更是绝美男子,否则女帝怎会牵肠挂肚? 女帝一生除了好色这事被市井传说,在位十五年,南华盛昌,并无战乱饥荒,教化燕祁亦成为渔牧之邦,实是造福苍生的千古明君。史册还是中肯地评价她为南华中兴大帝。 -------- 宗山。 山间有连绵建筑,青砖碧瓦,大殿林立,恢宏庄严,正是南华剑宗。 数百年大派,在嘉禾十年被圣谕册典封为国宗。无数年轻人热切地奔赴宗山,要学国技,学成后为国效力。宗山严把收弟子关,不骄不躁,稳步发展,逐渐复苏昌盛。 山巅是禁地,师门祖训,只有尊者级才能登顶。相传这里集天地之灵气,最是养气平顺之地。 嘉禾帝退位后,便隐居在这里。从主峰到山腰,铺了上山下山两条栈道,青石铺就石阶,枕木垫底,当初女帝发十万将士修筑此工程,并未用民间一个壮丁。 路修好了,女帝居于此,闲时可轻便下山,云游各地。 这一年入秋,各地秋收正忙。女帝照便停止了游山玩水,回山。 秋天的宗山,落叶厚厚地铺满山间,青石栈道上,金色的落叶像絮了棉被一般,又干燥又松软。 赵熙回来的路上,就看中了此处那一大块青石板的平台。 今天一早,便拉着顾夕绕到此处。 顾夕自京城一役,便带着重伤的林泽回到宗山疗养。首尊未然于第二年病逝,他继位首尊之位。先生教给他的本事,终没白费,他治理宗山便如治理一个小国一般,庞大的宗山在他的带领下,渐渐复苏。 如今赵熙也卸任了,顾夕陪在她身边,直觉得幸福又满足。 今天,赵熙急急把他拉到这里,他看着周遭美景,尤其是这一块青石平台,有些不解,“怎么了?这里有何不同?天天看也不够?” 赵熙盯着她的夕儿看,内力臻至化境是个什么意思?看顾夕便知道了。仙气缥缈,容颜常驻,便是个小仙子的存在。尤其顾夕习宗山内力,本就大气雍和,包容温暖,一举一动,都透着平和淡然。赵熙拉着顾夕,长长慨叹,在他身边的人,都会从心里往外变得平和怡然,这就是臻至化境吧,不止内力,还有心境。 “自然看不够。”赵熙凑近顾夕,轻轻吐气。 顾夕被熏红了半边脸儿,他不安地四下看了看,青天白日,幕天席地。 赵熙爱极了他的反应,首尊大人就是聪明,她还没做什么呢,顾夕便已经明白了。 “来,自己来。”赵熙拉顾夕衣带,“青石上我已经着人铺设好了,全是金灿灿的落叶,又松又软……”赵熙在顾夕耳边轻轻蛊惑,“咱们试试去?” 顾夕咬唇红透了脸,“这种事也好找人布置?” “自然……”赵熙笑,“反正世人都道我好色,我就做实了吧。你不用害臊,都是我干的……” 这话说的,顾夕脸红到了耳垂。 “自己来,过会还能有个完整的衣带,要是让我来……”赵熙用手指勾着顾夕的衣带。在宗山,顾夕着的是宗山服饰,剑宗,偏是宽袍缓带。或许这与剑宗的雍容大气相得宜张吧。赵熙常为看不到顾夕着修身常服的宽肩窄腰而遗憾。今天,她瞪大眼睛,看顾夕自己在她面前宽衣解带。 顾夕知道赵熙的性子,真是做得出来。不若自己解了,回去时还能有完整的带子用。顾夕咬唇,很认命,再羞耻的事都被她要求着做过,现在这些不算什么。他其实并不担心会有人闯过来,赵熙是很稳妥的,周边布置了很多亲卫。顾夕听呼吸声,就听得到。所以他很心安。只是在赵熙热切的目光下,有些羞赧。 顾夕脱到最后一件,便不肯再自己动手。 “要不你就自己来,要不就这样。”顾小爷负手而立,也很硬气。 赵熙立起眼睛,一件就一件,撕起来也是很顺手的。“嘶”的一声,顾夕胸前大片肌肤裸出来,映着阳光,闪着光泽的肌肤像涂了蜜,吸引着赵熙这只采花蝶。 顾夕窘迫地站着,说好了自己不再动手了,可被脱到这个程度,竟更尴尬。顾夕不安地动了动手指,还是不好食言。 赵熙好整以暇地坐到石板上,单手拄着腮,欣赏面前的秀色。 顾夕窘得浑身都腾起粉色。 赵熙看够了,才指了指面前地面。 顾夕红着脸,跪在赵熙指定的地方。 赵熙怕他膝盖磕到,又伸手把裤子拉回膝上。 顾夕只觉脸颊都烫人了。 赵熙把顾夕归置好了,欣赏着顾夕红艳艳的脸儿,道,“夕儿,知道今日为何要罚你?” 顾夕摇头又点头,最近的事,没想出不妥之处。 赵熙看他细细琢磨的神情,颇可爱,不禁笑道,“好好想,否则就这样领你回去。” 顾夕脸更红,不过他可不信赵熙会做得出来。他还是认真地又想了一遍,“公事?” 赵熙挑眉。 那就是私事喽。顾夕很聪明,一下子想到重点。前几天在芜州游船时,天气骤变,她着了凉,吃药也好得慢。船上最后一晚,两人床事时,顾夕直接催内力导引着她的内息运行周天。 赵熙心疼又生气,“我记得五年前,便令你不准再妄动内力了。”赵熙严肃地看着顾夕。五年前,林泽在宗山养伤。林泽守宫城时,连续作战,已经受了重伤。在宗山静休时,林泽病体缠绵,几次危急。顾夕只好动用了内力。 未然惊闻此事,拖着病体赶到林泽房中,强令顾夕收功。并以首尊之名份,令顾夕即刻出去。顾夕苦求,未然令弟子们将顾夕强行拉走,关在慎思阁。之后,未然亲自替林泽疗伤,林泽得救,未然却油尽灯枯,终不治离世。赵熙在朝中听闻此事,直接率队赶到宗山。名为祭天,实为探望顾夕和林泽,悼念未然。 顾夕垂目,想到未然离世,心中伤痛。 赵熙严肃道,“未然首尊临去之前,怎么嘱咐你的?” “修行内力,本就是逆天之举,越是修到高深,越危险。” 顾夕微微哽咽。未然尊者临去世前就嘱咐过这样的话,顾夕两次散功,筋脉大损,比之未然更加脆弱和危险。 “是否自恃臻至化境,便以为可以随性而为?”赵熙沉声。 顾夕摇头。 “妄动一分,便损一分,”赵熙说了一半,心疼地咬牙,“你不想后半生陪着我?不想与我一同老去?听闻未然内伤缠绵,终日闭关,你是不是也想这样?坐在密室里,让我在门外守着你?” 顾夕惶惶抬目,“不是,我……”他想说他心里有数,可是赵熙讲的全是事实,游船输导内力,他的筋脉就疼到了现在。若是早年,他会说为了赵熙怎样都可以。可现在他长大了,更明白什么叫两情相依。他得好好地陪着她,不让她伤心,所以,他真的不可以再耍小爷性子,任性地说怎样都可以。 “下次不会了,真的。”顾夕愧疚地拉住赵熙的手,“一定会好好珍惜自己,保重自己……”他见赵熙仍沉着脸,咬唇举手发誓,“我顾夕从此刻发誓,再不妄动内力,善自珍重,陪着你到老。” “我去了,你才可以……”赵熙动情地看着顾夕,“等到老去的那一天,你绝对不要走在我前面。” 顾夕执拗摇头,眸中蒙上一层层雾气。 赵熙沉下脸色,“你待要怎样,我比你年纪长,自然先你而去。你摇头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要我死也不心安?” 顾夕甩开她的手,气红了脸,“你这是什么话,纵使你是妻主,但也不能欺负人。” 赵熙愣住。顾夕鲜有的这么激动和气愤,他全身都打着颤,“别的也就算了,连这事儿你也要管了去?你去了,留我一人在世间?你要去了,我必殉你。” 赵熙愣了愣,意识到顾夕的认真,忙揽住他,“哎呀,好好的,竟说到百年之后了。” 顾夕不受骗,委屈又生气地看着她。 赵熙看着顾夕坚定的双眸,长久凝视,最终叹气释然,“好,准你。” “好,说定了。”顾夕很郑重把她的手放在心前。 “这样便都安心了。”赵熙揽住他,带到石板上。 山风温柔,落叶为被,顾夕莹润的身子,放松地呈献君前,仿佛献祭。朝阳越加明亮耀目,顾夕抬手臂遮在眼前,只露出形状优美的唇和下颌的曲线。赵熙便吻下去。 顾夕微微地喘息。赵熙又侧头吻他的唇,夺去他呼吸的权利。 “喜欢吗?”赵熙也轻轻喘息。 “……喜欢。”顾夕诚实地应。 “夕儿……”赵熙捏住顾夕薄薄的下巴,微微抬起,反复吻他。仿佛蝴蝶采蜜。 顾夕撑起来,热烈地回应。 …… 旭日高升,金灿灿的朝阳照着青石,青石周遭一地碎金般的落叶。顾夕散开的长发,铺在青石碎金间,与赵熙的青丝交互相缠。 倾心于这场由天地为证的欢爱中,顾夕热烈又坦然。 缘起,总是在不经意间。倾心,也不过是一时的贪恋。唯有长久相伴,难舍难分的情最难。 此前十五年,此后经年,他都会努力伴着她。 她是帝君,心中不只装一事一人。 顾夕释然又坚定。我永远都是你的顾夕,永远在你的身侧,不离,不分。 顾夕仰躺着,看着天上的流云和灿烂的日光,天地之间,他能与爱的人相伴,过往种种,有苦有甜,现在想来,都是甜蜜。顾夕翘起唇角,轻轻地笑了笑。 “想到什么了?”赵熙跟过来,在他耳边问。 顾夕垂目看着她。两人相视而笑。 顾夕伸臂,将人揽到怀里,两人相偎,在金灿灿的落叶床上,安然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