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前美人》作者:衮衮 文案: 姜央是镇国公府捧着长大的人间富贵花,与太子卫烬情投意合,不知羡煞多少旁人。 一朝政变,太子被废。姜央被家人胁迫,不得不斩断情丝,同新任储君定亲。 分别那晚,少年双目猩红,紧紧攥着她的手,几要将她腕骨捏碎。 可最后他也只是笑了笑,放开她,转身走得决然。 被幽禁的废太子,连庶民都不如。 只是当时谁也没想到,他会东山再起,在姜央大婚前夕,把东宫一锅端了。 姜央沦为阶下囚,被家人当作弃子,送进宫讨好新君。 再见面,少年狠狠掐着她下巴,冷漠藏在阴郁的面色下,声线如刀剐过耳畔,“姜姑娘凭什么以为,朕会要一个定过亲的女人?” 姜央瞥见他袖口沾染的口脂,不觉红了眼,“陛下既已有新欢,去寻她便是,作何把我拘在这儿受辱?” 眼泪顺着她娇艳的面颊一颗颗滑落,全砸在了卫烬心上。 当晚,阂朝上至一品大臣、下至末等内侍,甚至连别国使臣都接到了急诏。 大家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匆忙赶去皇宫。 就瞧见那性情阴鸷、两手鲜血的帝王,正手忙脚乱帮一个小姑娘抹泪。 声音低柔得不像话,连九五至尊的自称都忘了。 “我没有别的女人,真的,不信你问他们。” 大半夜被叫来的他们:“……” * 镇国公府上众人发誓,当初发现自己站错队,就已经后悔。 所以他们才送姜央进宫,大义灭亲,向新君表忠心。 甚至还有人幸灾乐祸,日日翘首期盼姜央早些被折磨死。 可最后等来的却是她受封皇后、独宠后宫的消息,和一道抄家的圣旨。 自作孽不可活,他们心头血都快呕尽。 也是那一刻才彻底明白,“后悔”二字到底该怎么写。 - 都道此情将央(姜央),他却偏说未尽(卫烬)。 ★双处、双向暗恋、1V1 ★初版文案2019.2;二版文案2020.8.1 ★文案中男主的行为有特定原因,并且另有重要目的,文中前因后果都解释得很清楚,请不要妄加揣测。即使不喜欢,也请尊重。祝您生活愉快,可可爱爱。 内容标签: 破镜重圆 青梅竹马 甜文 复仇虐渣 搜索关键字:主角:姜央、卫烬 ┃ 配角: ┃ 其它:作者专栏和预收文,长期求小仙女们收藏鸭~ 一句话简介:都道此情将央,他却偏说未尽。 立意:少年与爱从不老去,即便披荆斩棘,丢失怒马鲜衣。 第1章 、铜雀台 乾宁元年,二月。 已是深宵,各宫都下了灯火。巍巍皇城叫墨色浸染,照映一片幽阒,雪落无声。该歇的都歇了,不该歇的,也都搭着眼帘偷摸打盹儿。 这当口,内廷司却忽然打发人过来,说是帮忙搬家。 一大帮灰衣小监鱼贯而入,挤在廊下吆五喝六,见了东西就拿,瓶瓶罐罐全掀了个底朝天。要不是腰上都挂着牙牌,云岫直要怀疑,是宫里进了强盗。 “放下!快放下!这是夫人留给姑娘的最后一件遗物,别动!” 云岫咬着牙,抱紧玉观音像不放。 可净了身的男人,力气照样比女人大。她没抢回来不说,还凭白得了个硕大的白眼,当下一阵急火攻心,指着圈椅上看戏的人叱道:“说好下月才搬,怎的今儿就来了?姓姚的,姑娘昔日待你可不薄。当初要不是姑娘跟太子求情,你早叫人打死了!如今你拣了高枝飞黄腾达,便是这般报答姑娘的?她还病着呢!” 姚新全没往心里去。 宫里掌事的积年,最不怕的就是这个。皇宫是什么地境儿?不痛不痒地喊几声冤,脑袋就能不搬家么? 他不屑地哂笑。 云岫嗓子都快冒烟儿,他仍垂着眼睫,老神在在地拿盖儿刮茶盏里的浮沫,见里头的茶叶子都舒卷得差不多,凑到嘴边饮了小半盏,这才咂巴着味儿,不咸不淡道:“云岫姑娘这话从何说起?咱家也是奉旨办事。长公主殿下的伴读说话间就到,倘若人来了,住处还没收拾出来,咱家没法交差啊。都是伺候人的命,云岫姑娘就不要为难咱家了。再说了……” 嘴角一扯,脸上横肉堆起讥诮,“现而今哪还有什么太子,陛下可都登基两个月了。” “这宫里有宫里的规矩,什么身份的人呐,就该住什么地方。你家姑娘过去是先帝封的太子妃,住这铜雀台是应当的。可如今太子都没了,你们再赖这儿不走,实在说不过去吧?” 说着又呷一口茶,鼻子哼哼:“早不病晚不病,偏挑这时候病。别是为了不搬走,装的。” “你!” 云岫气红了脸,姚新却是合了眼,懒怠再瞧她,指头迎着翻箱倒柜的声儿,有一搭没一搭地拿叩着扶手,怡然自得的做派,像是来这听南曲儿的。 底下人狐假虎威,越发猖狂得没了边儿,当着云岫的面,就敢把东西往自个儿腰包里塞。 云岫忍无可忍,卷了袖子上去,却听纱幔后头飘来一声:“云岫,不得无礼。” 声音轻轻柔柔,像是早春的雨,清泠泠浇在久旷的焦土,满室的喧嚣与浮躁顷刻间都淡了下去。 众人呼吸一凝,循声回头。 姚新也挑了下眉,兴味地睁开眼。 屋子已瞧不出原来的模样,四面槛窗洞开,薄纱随风鼓起,轻烟似的在光影里飘渺。袅娜的身影就藏在后头,安静得像是桃源深处的一株幽兰,一瞬点亮这杂乱无章的世界。 纤白的素手从缂丝弹墨帐幔后头探出,灯影里细洁得像白瓷一样。众人屏息,全身注意力都不由自主集中到她手上,又随缓缓撩起的面纱,停在她面颊。 这一瞧,就再也挪不开眼。 她应是刚从梦中惊醒,未及点妆,青丝随意挽了,拿白玉簪子定住,披衣站在灯下。 一张脸承映了灯火的辉煌,眉眼反而越发清秀韵致,宛如水墨画成,浓淡相宜;到了唇,又忽然换作瑰丽的红,于是恬淡中多了一分微醺,让人想起江南泛着灵气的烟雨,一时间沉醉不知归路。 惊扰美人休息,是罪恶的。 只一个念头,众人便慌了神,手里的东西像被火烤着似的,无端滚烫起来。 有那定力不足的,更是失手摔了梅瓶。小腿叫碎瓷划破,流了血,他还直着眼舍不得低头。生怕错漏一眼,桃源便会收起面纱,再瞧不见。 没出息。 姚新暗骂,自己也没能移开视线,指腹摩挲着茶盏,似能感觉到那细若凝脂的肌肤。 帝京第一绝色,果然名不虚传。 还记得三年前,他奉命去镇国公府上接人。 小姑娘就缩在大门边上,红着眼,咬着唇,柔弱又无助。冰天雪地里扒着门框,手都冻紫了也不松,可见多么不情愿。眼泪沁着雪光“啪嗒啪嗒”往下掉,能疼到人心坎里去。 在宫里当差这么多年,美人见过无数,他都有些倦了,可没一个能及得上她。 难怪连陛下也…… 只可惜,造化弄人。 谁能想到,两个月前东宫还在欢天喜地地筹备婚礼。奇珍异宝一车一车往铜雀台送,宫人配了百十来个,还收拾不过来。纵是鸽子蛋大的夜明珠,也只能任由它如弹丸般四处散落,以致入了夜,别宫都伸手不见五指,这里依旧亮如白昼。 该是多么盛大而和睦的婚礼啊。 北颐第一美人,配北颐第一君子。 满帝京都直着脖子巴望,说书人写了好几个话本,就等着大婚当天,借这股东风好好捞上一笔。 可盼啊盼啊,最后却盼来一场宫变。 大火烧了整整三日,殷血浸透宫里每一块砖、每一片土,太液池都飘了红,宫灯上的“囍”字倒是越发鲜艳喜庆了。 先太子还在屋里试喜服,笑语晏晏地同前来道喜的人寒暄,转眼就被钉在宫门上。一箭正中眉心,箭镞沾着血浆,整个从后脑勺钻出来。是下了死手! 今上亲自挽的弓。 人咽气前,连眼睛都没来得及闭上。 曾经北颐朝的天之骄子,被遗忘在西苑三年的废太子,就这样,以一种残忍而狠辣的方式,强势回到众人视野中。 便是如今,血洗的阴影仍旧同外间的风雪一般,寒津津地盘旋在每个人心头。大家伙出门,都不敢抬眼四望。这事还没结束,大家心里门儿清,尤其对于眼前这人。 她完了。 陛下是无论如何都不会饶过她的。 不过…… 想保命也不是不行。 姚新眯缝起眼,笑容里多了点淫邪的味道,放下茶盏上前打了个千儿,“深夜扰姑娘清梦,咱家罪该万死。可让姑娘挪去掖庭,是陛下的口谕,咱家也没办法,还望姑娘多多体谅。” 说着,他直起身打量一圈,八字眉耷拉下来,“就可惜姑娘了,年纪轻轻,竟要去掖庭里头吃苦,咱家心里怪不落忍的。要知道,这进了掖庭可就……” 姚新笑了笑,没把话说透,让她自己掂量。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他苍蝇似的搓搓手,伸过去,“不若,咱家给姑娘指条明路?” 这明路是什么,大家都心知肚明。 内侍在朝堂和后宫都活动得开,做点手脚,狸猫换太子,有的是办法混过去。先帝就有不少未承幸的妃子,为了不殉葬,委身给他们做对食。虽说没有夫妻的实质,但跟了就是一辈子。 姚新自己在外头也置了一院子的姑娘,燕瘦环肥,应有尽有,都快赶上后宫三千佳丽。每月还不断有新人往宅子里送,每日同样也有马车偷偷往乱葬岗跑…… 但凡有点骨气,谁愿意配给阉人? 可形势比人强,她这么个敏感的身份,旁人躲都躲不及,他肯要,已经是天大的恩赐,她该感激涕零,三跪九叩谢恩才是。 啪 清脆的巴掌声惊落枝头的雪。 众人齐齐变了脸色。 姚新捂着发肿的脸颊,难以置信地望向姜央,双眼瞪如铜铃。 姜央也在看他。 与细柔的声线不同,弱不禁风的外表底下,是一双冷静的眼。静到没有一丝波澜,看人时,宛如沁冷的月光徐徐流淌。明明是仰视,却无端叫人生出一种被居高临下睥睨之感。 姚新笔挺的背脊,生生矮下去一截,大冷天竟淌了一脑门子汗。 “你、你你……”他抖着指头,不错珠地瞧,跟不认识了一样,好半晌才终于缓过神,黑着脸道,“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 岂料话未说完,面前那双桃花瓣似的眼梢就先轻俏地挑了起来。眸光如春水,含着笑,一点不惧他的威胁,只睨着他悠悠道:“姚二狗。” 仅是三个字,就彻底把姚新脸上的表情给钉死了。 姚二狗,是他的本名。 还是他投靠东宫之后,先太子给他改了现在的名儿。 这丫头是在提醒他,他,也是东宫留下的余孽,把柄可全在她手上! 烛火忽地爆了下灯花,细微的一声,于寂静中迸出微妙的火星。 姚新脸上血色尽褪,刚才的不屑一顾全成了现在的巴掌,“啪啪”打得他鼻青脸肿,灯影里瞧着像雷公。火气上来了,他抬手就要往姜央脸上招呼。 宫里的内侍练的就是这个,往往一巴掌的威力能抵别人五连掌。手掌呼啸带风,雁足灯上的火苗都猛烈晃了一晃。 众人纷纷偏头闭上眼。 云岫吓白了脸,冲上去要救人。 姜央还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不避不让,甚至迎着他举起的手,高高仰起脖子。 天鹅颈纤长,光影错乱间划出优雅流畅的线条。唇角一勾,恰似三月桃花随水流,于剑拔弩张的气氛中催开一丝轻快的涟漪。 那巴掌,到底是在她脸颊前一寸处,万分不甘地收住了。 五指绷得太紧,手背青筋根根分明,宛如皮下游走的毒蛇。 万籁俱寂,玉漏上的水滴都似凝住一般。只余清风涌动纱幔,檐下灯笼的铁钩子在里头“吱扭”轻响,每一声都似刮在心尖上。 “你不敢。” 姚新轻笑,从容地把手收到背后,垂着眼皮乜视,似已看穿她在虚张声势。手抓着衣袖蹭了又蹭,满手的汗怎么也擦不尽。 姜央不答,慢条斯理地抽出腰间的帕子,当着他的面,一根一根擦拭自己手指。 是在嫌弃刚刚打他,脏了自己的手。 眸子里酿着馨馨的笑,灯火一照,千斛明珠不觉莹,底下却暗藏荆棘。 姚新的脸彻底沉了下去,滴水似的。 好,很好。 时间可真是个好东西,没牙的猫,而今也长成了老虎,一口咬定他脖子,就算自己快咽气,也要连皮撕下他一块肉。 拳头在袖笼里捏起,骨节跟骨节咬得山响,恨不能将她生吞活剥,末了,他也只是抽着嘴角,皮笑肉不笑地道:“三天,咱家至多再宽限姑娘三天。” 三天一到,人和屋子,他都要! 人闹哄哄地来,又骂骂咧咧地去,顺走了好些宝贝,徒留一屋狼藉。窗屉子在风雪中苟延残喘,咿咿呀呀,夜深人静时异常刺耳。 姜央蜷起脚趾,往裙底缩,方才下床得急,都忘记穿鞋。 换做从前,这时候早有宫人争先恐后去关窗,烧水给她暖脚。眼下雪花都快铺满窗台,仍不见有人动作。 也是,除了她和云岫,铜雀台早就没有别人了。 而今就连她自己,也不知还能在这儿住多久。 一声无力的叹息散在风中,姜央拢了拢外衣,移步过去。 窗下供着一个小佛龛,莲花香炉上升腾的香烟被风带乱,合上窗,才终于恢复成细直的一缕。观音在烟雾中露出真容,垂眼的模样透着悲天悯人的味道,底下摆着的却不是佛经。 而是三尺白绫,一柄匕首,和一壶鸩酒。 剧毒。 都是宫变后不久,姜家迫不及待送来的。 连同父亲写给她的一封亲笔信——为了姜家。 来的路上敲锣打鼓,恨不能叫全天下都知道,姜家已经和她划清界限。 可明明当初,是他们拿弟弟的性命要挟,逼她进宫的。若不是亲眼所见,她都不敢相信,世上竟有人,会把剑架在自己亲儿子脖上。剑锋都划出了血丝,他也无动于衷。 世态炎凉,真到了生死关头,至亲血脉也浓不过水。 姜央哼笑,一理裙袂跪在蒲团上,拂袖掸去漆盘上的雪花,闭上眼,双手合什。 檀香淡淡盈鼻,她心也随之平静。衣衫绫子轻而柔软,朦胧透着薄光,夜色里,身形轮廓有种娇脆的美感。 云岫正埋头收拾屋子,起身撞见这幕,心头忽地一拧。 她是陪着姑娘长大的。这些年,旁人只道姑娘是先帝钦定的太子妃,要嫁的是当世闻名的谦谦君子,前程似锦。可姑娘过的究竟是什么日子,她比谁都清楚。 什么光风霁月的贤德太子,根本就是个欺软怕硬的伪君子! 把姑娘囚在这铜雀台不让出去,又故意拖着不肯完婚。自己在东宫偷偷抬侍妾,偶尔弄死一两个,还得姑娘帮忙遮掩。就这样,他还嫌姑娘做得不够。先帝给他气受,他不敢言语,便一巴掌发泄在姑娘身上。 简直无耻! 活该被陛下抢走皇位! 为了姜家,姑娘忍了三年。那样温柔善良的一个人,待下人都好言好语。有回自己吃饭叫沙子硌到,也不生气,还嘱咐她们不要声张,唯恐连累那些做饭的人。 风光的时候什么也没享受到,现在却要为那群混蛋去死…… 云岫心里酸酸的不是味儿,捂住到嘴的哭腔,背过身去。 姜央瞧见了,莞尔一笑,招手让她过来,卷着帕子帮她抹泪,“傻丫头,哭什么?我这不是好好的?倒是你,这些年跟着我吃了不少苦。” “不苦的不苦的!”云岫把头摇成拨浪鼓,眼睛睁得大大的,努力证明自己没有撒谎,“姑娘待奴婢很好,能伺候姑娘,是奴婢的福气。奴婢就是心疼姑娘……” 姜央眼波轻颤,笑容里有了真实的温度,轻轻掐了掐她脸颊,柔声道:“无妨。”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过去是她太天真,以为忍一忍,总能熬过去。可现实却狠狠给了她一巴掌,打疼了她,也打醒了她。 忍一时不会风平浪静,只会让人更加得寸进尺。有些人,就得跟他来硬的。 “早晚要还回去的。”姜央拿起匕首,拿帕子擦拭锋刃,声音渺若尘烟。 灯火照耀刃面,折出一道冷光,横切过她精致的眉眼,如同剑虹豁然劈开温润秋水,激起一片肃杀,却奇异的和谐。 云岫看得一呆,不知怎的,竟欣慰地吁出口气。 主仆多年,有些事情无需言透,彼此自然都懂。不做任人欺负的软包子总是好的,无论姑娘想做什么,她都无条件支持。 只是眼下这难关…… 头先内廷司派人过来,只说让搬去一个偏远些的小寝宫,没提别的,可这回竟是直接让挪去掖庭。 去了掖庭,还能出来么? 忽而一阵狂风,素雪纷乱。寒意如游丝般在空气里漫延,看不见,摸不着,却能钻进人骨头缝里。 云岫结结实实打了个寒战,咬了咬唇,揪住姜央衣袖,“姑娘,实在不行……就去求求陛下吧,没准有戏呢?” 姜央眼睫一霎,错目间,匕首不慎划伤手心。 长长的一道口子,血珠不断渗出,滴在她素白的长裙上。 殷红勾勒出裙上的团花暗纹,像极了那个雪夜,姜家墙头满开的红梅;以及红梅底下,少年一双灼灼锁着她的、猩红的眼。 第2章 、初吻 “哎呀——” 云岫倒吸口冷气,连声道:“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忙起身,打了帘子去找纱布和止血的膏药。 好在都是些不值钱的玩意儿,强盗们瞧不上,也就没拿走。 伤口其实不深,可姜央生得白,一双手跟泼出去的奶似的,红痕嵌在上头,瞧着就格外吓人。云岫先折了一方干净的素帕,蘸些酒,轻轻压在姜央掌心,帮她清理伤口。 姜央身子骨一向不好,打小就离不得药,人养得格外娇。上月还着了风寒,发了高热,断断续续到今日,才将将好转。 云岫恐她受不了这疼,动作放得格外轻,时不时抬头留意她神情,脑中始终绷着根弦,只要姜央露出一点不适之状,她便立马停手。 可直到敷完药,绑好纱布,姜央脸上都无甚起伏。 一双眸子深静温和,定定望着莲花香炉上轻烟盘旋的轨迹,又像是透过那片烟雾,深深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 待最后一截香也燃尽,她才闭了闭眼,揉着额角,似叹非叹:“那样的话,以后不要再说了。” 云岫正在整理药箱,闻言,手上失了轻重,打翻了药瓶。药膏溅了她满身,她也顾不上收拾,只拽着姜央的衣袖,急切追问:“为何?” 眼下是何境遇,她们都清楚。 姑娘虽没正式嫁入东宫,可到底担了三年太子妃的虚名,想完全撇清干系是不可能的。 杀与不杀,全在陛下一念之间。 这几天,外头要姑娘殉葬的呼声越来越高,她们在铜雀台都听到了一耳朵,朝堂怕是早就已经吵翻天了吧!倘若姑娘有个可靠的母家,替姑娘在前面说话,或许情况能好些,可偏偏…… 垂在膝上的手虚虚拢起了拳,云岫倾身劝道:“左右已经走投无路,姑娘为何不去搏一搏?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毕竟姑娘和陛下之间,跟别人不一样。当初要不是先太子瞎掺合,姑娘和陛下才该是、才该是……” 才该是一对啊! 云岫抿了唇,心头微哽,想把话说完,觑见姜央脸上的疲惫,又哑了声,沉吟良久,终是化作一声无望的叹:“可是不去找陛下,又能怎么办呢?” 姜央轻轻眨了眨眼,浓长卷翘的羽睫缓缓搭落,似雨蝶静栖花间,在眼睑扯开淡淡的弧影。本就苍白的脸色,又显出几分前途未卜的迷茫。 是啊,能怎么办? 这里是皇宫,是世间顶顶奢靡的去处,也是一张吃人不吐骨头的虎口。头先,她有太子妃之尊,有家族倚仗,尚还举步维艰,眼下什么都没了,又该如何活下去? 莫说那群阉人,有时候,连她自己也瞧不起自己。信誓旦旦地说要寻姜家那群人报仇,可到头来,连自己的小命也保不住…… 沉默化开,屋里一片寂静,冻住了一样。风雪嘶吼声愈渐清晰,门窗被撞得“咣咣”响。雪霰从窗缝钻入,细小的一粒,停在姜央柔软的粉唇上,冰冰冷冷。 她下意识抿了抿,像被烫到似的,咬了唇,心尖一阵燥热难担。雪腮一点点染上柔艳的粉,灯影里瞧,宛如隔纱看桃花。 还记得三年前,她及笄那日,天上也飘着这么大的雪。家里为她办了场盛大的酒宴,帝京泰半权贵都来了。他也来了,避开姜家重重耳目,翻/墙而入,就为送她贺礼 一支九鸾玉钗,通体由整块罕见的九色玉雕琢而成,每凤一色,各不相同。是他亲手雕刻的,世间仅此一件。 她气急,抬手捶他,问他为何这般胡来,擅离幽禁之地,可是要掉脑袋的! 他却满不在乎:“我答应过你的啊。” 对她,他从不食言,哪怕自己已经危在旦夕。 她还记得,那晚的红梅开得格外艳丽,少年站在梅树下,也不知等了多久。雪落了他满肩,眼睫结满一层银屑,眼珠子都僵住不会转了。 可一见到她,他便笑了,笑得那样好看。 乌沉的眸子像点进了春水,顷刻间流光溢彩,比手里的九色玉还要亮,好像漫天纷乱的雪花,在见到她的一瞬,都褪去了刺骨的冰寒,变得轻缓而温暖。 她心尖都跟着颤了一颤。 幽禁的日子不好过,他每日都要挨鞭刑。新旧血痕从手腕都延伸到了手背,被朔风吹得肿胀发紫,嶙峋可怖,后背就更不用说了。 他还跟没事人一样,漫不经心地把袖子往下一扯,打着哈哈不让她瞧,捏捏她肩头的衣裳料子,眉头皱了起来。埋怨她穿得太少,解下自己的氅衣给她披上,又拉过她的手,放在嘴边呵气搓暖。 明明自己没了氅衣,就只剩一件单薄的秋衫,冻得直打摆,眼睛还是亮的,看着她一点点红润起来的脸颊,松了口气,仿佛一切苦难都值了。 多傻啊,傻到把她的一切看得比自己还重。 可就是这么好的少年,这么诚挚的心,她却食言了。 “我要进宫了。” 进宫做太子妃,嫁给他的仇人。 少年眼里的光一瞬堙灭,有些错愕地看着她,似是不相信,渐渐地,在漫起的水雾中染上一种锥心的红。双唇带着恨,狠狠倾轧而下,像要将她生吞入腹,她几乎招架不住。 那一刻,他眼里是有杀意的,姜央知道。 可后来,他还是缓了下来,手臂绷着千钧之力,圈在她腰上,就只有那么小心翼翼的一点。薄唇带着不易觉察的颤,如同长了牙的幼兽,本能地想亲近,又克制着不敢,只能一点点摩挲、讨好,轻轻将她含在心尖。 像含着一个旖旎的梦,耗尽了一辈子的温柔和缠绵。 十指紧扣,唇舌厮磨,鼻息纠缠的温度,能消融整个雪夜。 可那一吻,偏偏是咸的、涩的,带着有刻骨的痛,一路从口伤到心。 九鸾钗碎了,连同少年的背影一块消失在黑暗中,她后来折回去找了好久,却连个碎片也寻不见…… 当真是很久、很久没有想起这些了,原以为自己早就忘了,可记忆涌上来的时候,久违的钝痛感还是不讲道理地浸没了她全身。 就像豆蔻年华里的一道疤,纵使时光再用力,都无法将它磨浅。 明明方才拿酒清理伤口的时候,她都不觉怎样。 他现在在做什么? 那么记仇的一个人,大约就像姚新说的那样,正在养心殿琢磨怎么收拾她呢吧! 连起事之日都挑在她大婚前夕,该是多恨她啊…… 一阵风吹来,槛窗“吱呀”开了。天色昏昏,依稀能看见铜雀台青黛色的飞檐翘角,上头覆满了素雪,暗夜里闪着森森的银光,像巨兽尖利的獠牙。 过去是悬在对她别有用心的人身上,而今,却是实打实咬住了她脖颈。 寒意从四肢百骸渗透攀爬,姜央激灵灵打了个寒战,抱紧双膝,将脸深深埋进臂弯。 离开铜雀台,姚新肚里的火气仍不见消,还越烧越旺。风雪迎头打过来,他也不觉得冷。 死丫头,小命都快不保,嚣张个什么劲儿?还敢威胁他? 姚新不屑一嗤,槽牙“咯咯”磨着火星,可转念一想那张娇艳的脸,心头的火气就跟冬雪见春阳般,滋,全消了。 美人嘛,到哪儿都有资格任性,太容易到手,玩起来也没意思。姑且就等她三日,叫她自己醒醒神,是去掖庭等死,还是跟他享福。 不过经这一遭,买卖可就翻倍了。到时洞房花烛夜,她再怎么哭,他可都不会手软,就算把人折磨出毛病来,也只能怪她自己当初不识抬举。 活该! 想想那副娇躯跪在他面前楚楚乞求的模样,姚新弯了唇,步子轻快起来,早些回去复命,自己也好补个觉。刚至月洞门,一团黑影忽然从头顶罩下,继而小腹就被狠狠捶了一拳。他还没来得及呼痛,又被扛到肩上。 一路颠簸,天旋地转,胃里跟大闹天宫一样直反酸水。待落地,除去头上麻袋,姚新已经去了半条命,龇起牙就要骂。 可话都到嘴边,又叫他生咽回去。 昏暗的一间小屋,鸦雀无声,四角皆未掌灯,只前方一扇轩窗洞开,料丝灯在檐下“吱扭”飞旋,照出乱雪和狂风的走势。 寒意钻筋斗骨,旁人虽极力克制,仍控制不住发抖。 窗下那人却岿然不动,长身箕坐在案前,背脊英挺如剑,轮廓深刻分明,宛如刀斧自黑暗中劈凿而出。 灯火斑驳,透窗泼了他满身清冷的光,衣袂长长地铺陈在身后,金云龙纹隐约流淌着细碎的辉煌。 姚新瞳孔骤缩,忙不迭跪好,脑袋“咚咚”往地上撞,“奴奴奴才叩见陛下,陛下万岁。” 那人像是没听见,兀自悠哉悠哉地剥着一碟炒松子。 平相不佳的全部剔除,余下的都是大小一致、色泽均匀的上品。清脆的“咯吱”声在屋里回荡,静谧中越见清晰,薄刃似的划过心头。 每响一声,姚新便抖一下,筛糠似的,额头紧紧贴着地面,冷汗都钻到砖缝里去。屋内燃着上好的安神香,依旧无法安抚他狂跳不止的心。 深更半夜,陛下不在养心殿好好歇息,为何会出现在这儿? 还有……这里到底是哪儿?! 不待他琢磨明白,边上就过来两人,各架起他一条胳膊,一把将他从地上拽起,不由分说地往长条板凳上拖。 这是要干嘛,宫里当差的都清楚。 姚新吓得三魂离体,七魄升天,脑袋空白一片,想问个为什么,好歹死明白些,却只会直着嗓门哭叫:“陛下饶命!” 余光一扫,对面殿宇顶上的一只纯铜雀像透过窗口,豁然扎进他眼底。几乎是在一瞬,他眼睛就瞪到最大,忘了喊,忘了哭,甚至连该怎么呼吸都忘了。 等回过神来,人已被死死摁在板凳上。碗口粗的木棍,表面还林立着尖锐的棘刺,大冷天里“咚咚”砸下来,跟剁饺子馅似的,顷刻间血肉翻飞。 夜深人静,凄厉的惨叫更显歇斯底里,刀子般钻进耳窝,大家不约而同闭上眼,额角挂汗。 卫烬仍是一派云淡风轻,低着头,闲闲地剥他的松子,从始至终,连眼皮都不曾抬过。唯有当一小片沾着血的碎布飞溅到案面,他才轻折眉心,捏着玉碟边缘,往自己身边拉。 董福祥袖手立在当中,觑觑前面,又睃眼后头,翻着白眼无声长叹。 惹谁不好,偏要惹铜雀台,那位主儿是寻常人招惹得起的吗? 要知道,这座铜雀台,本就是陛下潜龙时,特特向先帝讨来,为姜姑娘改建的。里头一草一木,一楼一阁,皆是他彻夜点灯熬油,一笔一笔亲手描绘。 就因为姜姑娘畏寒,住不惯东宫。 论资历,董福祥也算陛下身边的老人,陛下的心思,没人比他更清楚。可轮到这位姜姑娘,他也犯了难。 还记得三年前那晚,少年从姜府回来,像完全变了个人。一夜间退去所有青涩,不再笑,更不会哭,对什么事都恹恹的。一双眼浸满世情和仇恨,看人的时候,就算不说话也长满了刺。 明明当初蒙冤,遭千夫所指,他都不曾这般狼狈。 外头的狼,不会因为你被圈禁在了笼子里就轻易放过你。 这三年,不知道什么时候,身后就会有暗箭飞来。他们手里能用的人不多,往往防十箭,要漏三箭。每漏一箭,都关乎生死。 饶是如此,陛下还是分出人手,暗中庇护铜雀台。 只因他听说,先太子待姜姑娘并不好。 这两个月,说出去都没人相信,卧薪尝胆三年终于熬出头的天子,放着奢华舒适的养心殿不住,每日跑来这座角楼喝西北风,守着那遥不可及的一点光,一坐便是一整夜,风雪无阻。 叫人说他什么好? “唉……”董福祥无奈地摇摇头。 姚新只剩最后半口气,董福祥挥了下拂尘,让人停手,自己上前质问:“陛下从未降旨让姜姑娘搬离铜雀台,你哪来的胆,敢做陛下的主?” 姚新出的气多,进的气少,人趴在板凳上痉挛,嘴倒还硬着:“奴、奴才冤枉啊……奴才当真是接到了口谕,才……” 咯吱 短促而响亮的一声,天雷勾地火般在空寂的屋子里徘徊,弥久不散。好好一颗松子,皮刚剥了一半,就这么毫无征兆地被捏碎,风一吹,连皮带仁全散作齑粉。 气氛彻底凝滞,众人越发矮下脑袋,连呼吸声都消失了。 姚新汗如雨下,想起那颗被钉在宫门上的人,一股恶寒从脚底直冲天灵盖,仿佛被捏碎的不是松子,而是自己的脑袋! 当即便改了口:“是太后娘娘!” 卫烬长而直的剑眉几不可见地一轩,不置可否,从碟子里重新拣了颗松子,继续去皮,嘴角勾着意味深长的笑,动作越发疏懒。 当了皇帝的人,心思都难测,旁人便是窥见天颜,也分辨不出他的喜怒。姚新给的回答在他们意料之中,只是该怎么办? 底下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董福祥斟酌了会儿,塌身拱手问:“陛下,是派人过去告诉姜姑娘,让她安心在铜雀台住着,还是干脆给她换个住处?” 比如坤宁宫就很是不错。 剥松子的手倏地停住,冷光自他修狭的眉眼中斜射而出。 董福祥忙垂首,“奴才妄言了。” 卫烬冷哼,目光调回到松子上,指尖摸了一圈,却如何也找不到皮上的开口。心到底是乱了,他闭上眼,闷声沉出一口气,仰头望向窗外。 料丝灯照亮他面颊,剑眉星目,薄唇挺鼻,无可挑剔的一张脸,连眼睫投落的阴影也似天人描绘。灯火为他镀上一层柔软的光,眸底却凝着皇城禁宫最深沉的黑,金芒落入其中,亦如坠深渊,不起半点波澜。 这么大的雪,除了一扇亮着朦胧幽光的窗,什么也瞧不见,偏他还盯着不放。眼里少见地露出几分经年的倦意,似无奈,似落寞,不像在看窗,更像在注视一段尘封许久的过往。 没多久,这光也灭了。 掐着松子的修长手指绷紧,屈起的线条似张弛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情愫。 欲说还休,又克制不住。 但也仅是片刻,他便恢复平静,低头继续慢条斯理地剥他的松子,薄唇扯起一点冷笑,单寒的声音宛如冰线,悠悠划破雪夜汹涌的风。 “长点记性,不好吗?” 第3章 、梅花宴 翌日雪霁,天蓝得像瑶池里的水,眨眼便会倾泻下来。朱红宫墙挑了满肩素雪立在下头,冷硬的宫殿也能焕发出一种绵柔旖旎的味道。 姜央心里压着事,却是无心欣赏这些,匆匆用过早膳,她便动身去往长乐宫。 那是太皇太后的寝宫,今日正在设宴,广邀帝京名媛命妇进宫赏梅。 太皇太后是个爱清静的人,往日连宫妃的晨昏定省都叫免了,今儿却一反常态张罗什么梅花宴,还办得这么热闹? 大家心中惶惑,也只道是老人家年纪大了,心里头寂寞,招大家进宫说话解闷,没做他想,姜央却是明白老人家的良苦用心。 圣人治国,讲究恩威并济。 眼下宫变已过去两月有余,朝局也大抵稳固。便是有不服之人,瞧见这海晏河清的景象,也都无话可说。但这不代表他们心里就没有微词,毕竟于君王而言,血洗终归是抹不去的污点。 太皇太后就是想借这次梅花宴,从内眷入手,帮卫烬调和君臣关系。 论血亲,太皇太后也姓姜,姜央的父亲还得唤她一声“姑母”。 老人家而今是上了岁数,可当年也是个赤勇刚烈的女子。圣祖皇帝的江山,有一半是她在马背上打下来的。也因为这个,她身上落了伤,不能生养,收了位早逝的宫妃的孩子,教养在膝下,也就是先帝。 没有子女缘的人,大多都格外喜欢孩子,太皇太后也是如此。 两家孙辈之中,她最疼的便是姜央。当初宫里兴办女学,为公主甄选伴读,别家闺秀抢破头也争不到半个名额,姜央却因有太皇太后特许,能越过考核直接入学,叫人眼热了许久。 而今,她也是姜央唯一的希望。 只是这希望并不容易把握。 三年前那桩旧案,不仅离间了先帝和卫烬这对父子,也断送了太皇太后与先帝的母子情。 自那以后,太皇太后便避居长乐宫,再不问世事。姜央进宫后,也曾派人往长乐宫送礼示好。可礼物送过去多少,又都被退回来多少。 烈性之人眼里都揉不得沙,想来太皇太后也对她这个叛徒失望透了吧…… 可是能怎么办? 眼下这处境,再难,她也要试试啊,总不能真去求那姓姚的吧? 所幸处置她的圣旨还没真正递到她手上,铜雀台的禁足令也随东宫一并垮台,她总算还能为自己奔波走动,不至于只能坐在那堆妆蟒锦绣里引颈待戮。 花宴设在长乐宫东南角的听雪阁。 当差的宫人与姜央是旧相识,姜央没有帖子,只能费些银钱混进去。 这个时辰,赴宴的宾客陆陆续续都已到齐,正三五成群聚在暖阁里说话。衣香鬓影浮在风中,比枝头的红梅还要娇俏。 宫人引姜央进来,习惯性地张嘴要通传,却是卡在称呼上,“呃”了一会儿,才道:“镇国公府大姑娘到。” 宫里当差的,规矩礼数都极严,尤其是长乐宫,似这种失误还从未有过。 众人闲话说得正热闹,原本并不在意谁来,现下先是叫这一声“呃”引起注意,听得随后报上来的名儿,心头俱都蹦了蹦。 不知谁先收了声,传染开去,整个暖阁顷刻间安静下来。只剩不约而同抬起的视线,密密麻麻交织在姜央身上,什么心思都有,意味深长。 姜央的名头,在帝京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甚至可以说,是一众名媛淑女的噩梦。 模样生得好也就罢了,学识还在她们之上;把她们逼到死的礼仪,姜央能做得行云流水,跟呼吸一样简单自然,连先皇后都称赞她为“闺秀典范”;当她们还在苦恼婚事,为一个侯门世子争得面红耳赤,姜央已经被内定为太子妃。 就连赐婚的圣旨,也是卫烬亲自求来的。 北颐开国数十载,这还是头一遭。 先帝爷啐他没有一国储君应有的矜持,迟早叫人笑话。当时少年意气风发,被呲打了也不往心里去,手里摇着圣旨,笑得宛如骄阳,在御前就敢大言不惭:“儿臣乐意!” 就是这一句,着实叫闺秀们不乐意了好久。 被噩梦支配了这许多年,总算熬到姜央从云端跌落。 大家明面上虽无甚表现,可心里头没一个不高兴的。方才还有人提议去铜雀台“看望”,倘若姜央真过得凄惨,大家好歹朋友一场,可以想法儿“拉上一把”。 可没等动身,人竟自己个儿过来了。 一袭茜素青的襦裙,通身不饰,倒越发衬得她面色柔腻如缎帛,全然瞧不出半点被命运摧折的颓态。玉帛如轻烟般在薰风里飘摇,像只断了线的美人纸鸢,勾人情难自禁伸手去接。 新帝御极,后宫尚还空虚着,谁心里没点小九九?就算不慕天家富贵,光一个卫烬,就足以让大家趋之若鹜。是以今日来赴宴的,无一不是盛装出席,把家底都掏出来了。 可比不过,就是比不过。 三年前是如此,今日亦是如此。 敢情女娲造人的时候,捏姜央是下足了十二分心力,轮到她们,就只拿鞭子囫囵往泥上抽了? 大家心底一阵掐酸,翻着白眼压声咬耳朵。 “她怎么来了?” “还能为什么?不就是冲着陛下来的?东宫倒了,姜家也不认她了,她还有几天活头?可不得赶紧为自己打算起来?” “她该不会以为陛下还念着她吧?脸皮可真厚。” …… 细碎的聒噪不绝于耳,姜央懒怠搭理,提裙迈过门槛,安静地在角落坐下。 她本就不是为这场宴会而来,也知晓她们对自己的敌意。经历了这三年,还有那场宫变,入宫为妃究竟是福还是祸,她比谁都清楚,根本不放在心上,甚至还很排斥。 好笑的是,自己不稀罕的东西,倒叫她们当成了宝儿。 不过可惜了,要让她们失望了。 他是不会来的。 那家伙惯不爱凑这种热闹。 从前似这种花宴,他都是能推则推。偶尔露个面,也不过是来拉她去游湖赏灯,前后待不过一盏茶。那急吼吼的模样,好像宴上的脂粉香有毒,多待一刻便会要他性命。 今日这梅花宴,便是太皇太后亲自绑他,也绑不过来。 这样也好,他不来,姜央能轻松不少。她不过是来寻求太皇太后庇佑的,旁的事都无心牵扯,尤其是与他有关的。多牵扯是错,牵扯多了,就成了劫。 可有人偏不想让她如意。 “姐姐可真是心宽,都这节骨眼了,还有闲情逸致来这儿赴宴。” 花团锦簇中,一位穿海棠红蜀锦长裙的女子一手支颐,一手屈指,在桌上百无聊赖地叩着。 她生的一张鹅蛋脸,五官与姜央相仿,却远不及姜央精致。同人说话的时候,下巴总习惯性地高高翘着。一双丹凤眼天生上挑,眼尾点着银红胭脂,一对上姜央的视线,瞳孔便如猫儿般警觉地缩起。 是姜央的庶妹,姜凝。 亦是这回进宫为长公主伴读,点名非要住铜雀台的人。 私语声断了下来,久久未曾续上,暖阁内的气氛随之凝滞。 大家心里是对姜央不满,但碍于颜面,不会真说出口。可既然有人替她们说出来,她们也乐见其成。彼此交换了个眼神,便都默契地不做声,或捧茶慢饮,或低头整理裙绦,眼梢余光纵横交错,全在姊妹俩身上,就等着看笑话。 姜凝也乐意让她们看笑话,掸了掸裙上并不存在的灰,轻慢地朝姜央抬抬下巴,更加直接地捅肺管子:“姐姐,你也好意思来,不怕陛下把你撵出去?” 姜央扬眉搭了她一眼,心里暗自发笑。 庶出的就是庶出的,有些地方是真真上不得台面。 姊妹间关起门来吵是一回事,打开门就不一样了。外人看热闹,可不会只笑话她一人。 姜央是家中嫡长女,家族名声、姐妹情谊都是她必须维护的。换做从前,她或许就忍了这口气,反过来帮姜凝打圆场。似这般费力不讨好的事,她过去可没少做。始作俑者还不领情,一鼻子哭到父亲面前,反咬一口“都是她激的我”,害她又叫父亲罚去跪祠堂。 可现在嘛…… 姜央微微一笑,绕着耳边的碎发,曼声道:“我原是不好意思来的,一路上心里都七上八下。不过现在好了,看见妹妹都能心安理得地坐在这儿赏花,我心里一下就踏实了。” 说罢,她便不再开口,只盈盈冲姜凝笑,脸颊掐着两颗梨涡,眼波纯然无害。 姜凝脸色骤变。 旁人也齐刷刷倒吸一口冷气。 三年前,姜央是如何进的宫,大家心里都有数。说白了,就是姜父逼她去的。而在后头推波助澜的,就是她妹妹,姜凝。 两厢比较起来,姜凝得罪太皇太后的地方,可比姜央多得多,现在竟还好意思过来…… 暖阁里气氛变得微妙,大家你瞅瞅我,我觑觑你,虽都没言声,可睇向姜凝的眼神,或多或少都掺杂了点别的意思。 原本这次朝堂清洗,姜家首当其冲。 然而这世间的事,就是这么有趣。宫变之时,姜凝阴差阳错救了长公主一命,得了太后庇佑。姜家跟着沾光,这才逃过一劫。姜凝更是一跃成为太后眼前的红人,有幸进宫为长公主伴读。 连她们都不敢轻易得罪的人,姜央竟是毫不客气地一刀往她最忌讳的地方捅。 果然看姊妹吵架,比看菜市口斩首有意思。 大家交换了个心满意足的眼神,捧茶悠悠地喝。 熟料这事还没完。 宫人捧来茶盏,姜央伸手去接,目光顺势扫过一个个花枝招展的脑袋,似笑非笑地补了句:“有这么多故交旧友相伴,也难怪妹妹无所顾忌。” 这下原想置身事外的娇花们,都跟着“唰”地黑了脸。 她们哪有资格嘲笑别人?当年事发的时候,她们家不也没站出来帮卫烬说话?可今日不也巴巴过来套近乎了? 什么“相伴”,这分明是在骂她们都是一丘之貉!人家一遭难,她们能躲到天边去;风向一变,不等人请,她们自己个儿就都靦着脸蜂拥迎上来了。 勋贵人家重颜面,家族门楣大过人命大过天。有些事大家心里都清楚,只是不点破,维持表面的尊贵罢了。现在猛地被当众扯了遮羞布,那滋味比挨了一记耳光还难受。 原只想看个热闹,熟料最后踮脚一瞧,塌的竟是自己家! 这个姜央,过去不声不响、面团子一样的人,怎的一场搓磨下来,嘴皮子反倒利索起来,骂人都不带脏字儿! 暖阁内的气氛彻底僵下来了。 一张张娇艳欲滴的美人面都涨成猪肝色,打眼一晃,活生生一出地狱变。宫人捧来上好的雪水云绿,到她们嘴里也香不起来了。 姜央却是托着茶盏,意态闲闲。江南的茶随了那片土地,入口细腻温婉,舌尖细细品着,脑海里便情不自禁浮现出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 天光穿过犀角嵌的窗格,暖而慵懒地打在她身上,裙褶如水波在光下细细流淌,有种杏花微雨式的恬淡。 姜凝越看越来气,恨不能上去撕了她的脸。 她是个风风火火的性子,平日仗着父亲偏爱,在家作威作福惯了。敢有人这样讥讽她,她早叫人割下她舌头泡酒! 当下她也不打算忍,一拍桌子便要起,茶盏和杯盖都磕得铿然一响。 可才站起来,她脑袋便是一阵晕眩,眼前发黑,又摇摇晃晃跌坐回去,隔着肚子揉空荡荡的胃,心里委屈得直冒泡。 今日这场梅花宴,其实办得很匆忙。之前没有任何消息,直到今早天刚蒙蒙亮,才有灰衣小监匆匆上门递帖子。 当日下帖,当日就让赴宴,哪有这么办事的?寻常人家在村口支个酒席都不这么干。 姜凝原以为,是太皇太后故意针对她,遣人出去打听一圈,才知家家都是如此,这才放了心。 她是个好面子的人,无论赴什么宴,都必须打扮得美美的,艳压群芳,今日更是不能跌份。为了抽出时间梳妆,她连早膳都免了。这会子人终于是顶不住,气血亏空,脑袋发昏了。 想起这个,姜凝就更加憋屈。 于她而言,今天是个大日子。不单单因为这场梅花宴,还因为自今日起,她便要正式进宫做伴读,住进她梦寐以求的铜雀台。 那本就该是她姜凝的!小贱蹄子也配和她抢? 之前陛下年轻气盛,识人不清,才会暂时叫狐媚子迷了眼,稀里糊涂把铜雀台送给姜央。现在不同了,三年幽禁,陛下也该看清姜央的为人。 什么纯良小白花,根本就是个趋炎附势、见利忘义的小人!让她嫁给先太子,她就真点了头,可见多么水性杨花。果然只有她姜凝才是一心一意待陛下的人。 也只有她,才配住陛下亲手设计的铜雀台。 她连屋子该怎么布置都想好了,连夜画了图纸,就等着今日搬进去好好打理一番。孰料进宫后,内廷司的人没来,董福祥来了,笑着说了一串不痛不痒的话,亲自领她去了旁的住处。 且不说那地方如何,光大小就差了铜雀台好几,连屋带院还没姜央一间居卧大。大冷天里“嘶嘶”漏风,是人住的?银子花了一大把,就得来这么个结果? 她咽不下这口气,要找那姓姚的算账,却听说,他昨夜去了铜雀台,就再没回来…… 这里头不对劲,她不是傻子,看得出来。 就是不知道为什么…… 难不成又是? 久违的妒火“腾腾”往上蹿,烤得姜凝喉咙发焦,十根尖尖指甲几乎嵌进木头里,余光一扫,却是忽地松了。万千思绪涌过眼底,化作嘴角一抹诡异的笑。 “瞧姐姐这话说的,倒像是我把你怎么着了一样。当初你拒绝陛下后,我为了你好,还劝过你呢。是你非要把人撵走,话还说得那么绝,怎么劝都不听……” 说完她便怅然一叹,眼睫在阳光里轻轻打颤,能清楚地看见上头细小的泪珠,衬着苍白的小脸,很是楚楚可怜。 众人看得云里雾里,跟不上她忽然变化的情绪。 姜央倒是一点也不意外。 她这个妹妹啊,也不知是不是在蜀地戏班子里混过,惯会变脸。顺风时耀武扬威,一旦风向不对,立马就从狼变成羊,示弱装可怜。 颠倒是非黑白的能力更是一绝,什么为了她好,姜凝不过是因为拿不到她和卫烬私会的证据,故意给她下套。只要能扳倒自己,她当真什么都做得出来。 倘若自己真听了“劝”,傻乎乎地跑去西苑,只怕还没到地方,姜凝就已经领着东宫的人候在门口“捉奸”。到时证据确凿,不光自己在劫难逃,卫烬也不知要被东宫参成什么样。 怕是连在西苑苟延残喘都不能够了…… 那晚少年离去的背影浮现眼前,姜央贴着茶盏的指骨不甚明显地屈了屈,像被火烤了一下。 只是这话虽诛心,说给那人听或许还有用,说给她,到底是捅不到心坎上。 姜央抿了口茶,不紧不慢地放下茶盏,正思忖要怎么反击,却听门外传来嘹亮的通报:“陛下驾到——” “太皇太后驾到——” 姜央手腕微微一颤,茶盏晃了晃,溅了两滴茶水在她手背上。白嫩的皮肤旋即起了红,她却是无暇顾及,愕然抬头。 雪后怒晴的太阳在门槛支起无数光的韵脚,朱漆的门扉被装点得辉煌。 一人逆光而立,面有老态,风华却不减当年。一双老眸精光湛湛,衬着鬓间凤钗,不怒自威。 而她身旁之人气势犹在她之上,衣袂被风吹得鼓起,玄底龙纹在金芒中狰狞。虽未佩刀剑,锋芒仍收束不住,自眼角眉梢倾泻而出,渊渟岳峙,势不可挡。 众人纷纷上前跪伏在地,山呼万岁。 姜央被留在了最后。 素净纤细的一个人,沉静得像观音手里的净瓶,挤在人群中很是不显眼。他却是抬眸越过汹涌的人潮,一眼便锁住了她。 眼神像拭过雪的刀锋,一丝一缕皆是剔骨之寒。觑见她的一刻,瞳孔微微一缩,犹如丛林中的豹子,寻寻觅觅良久,终于找见自己的猎物,自此便彻底盯死了,再不放开。 姜央呼吸都滞了一滞。 第4章 、旧日少年 这一刻,当真不知,该说是小人难防?还是自己报应不爽? 最不该叫他听见的话,偏偏就叫他听见了。 这下应当不只要将她赶去掖庭,而是要直接扭送去慎刑司了吧…… 金芒填满门扉,整个世界太过灿烂,姜央反倒瞧不清他的脸。 可仍能清楚地感受到,那两道泠冽的视线,就沉甸甸碾在她身上,也只碾在她身上,一眨不眨。 同三年前那晚一模一样。 姜央由不得颤了颤肩,如芒在背,忙随众人一道跪下行大礼,高呼:“臣女恭请陛下圣安,太皇太后金安。” 上头人没叫起,脚步声朝着这边过来,铿锵有力,每一步都似踩在她心尖上,很快,玄底金钩的袍角便跃入她眼帘。 世间万物皆有灵,跟着什么样的主人,便会沾染上什么样的气性。 帝王的服饰亦是如此。 先帝性子和顺,同样的龙袍穿在他身上,上头的团龙即便张牙舞爪,瞧着也不瘆人。可加在这位身上,便立刻凶悍起来,每道边角都锋棱毕现。柔和的经纬之间,是蓄势待发的杀机。 金丝绲边在阳光下曳起一串弧度,迸着刺目的光,扎得她几乎睁不开眼。 所过之处,空气都阴冷不少,压迫感弥久不散。 众人纷纷屏住呼吸。 姜央也绷直脊背,越发放低身子,耳边所有声音都远去了,只剩自己“隆隆”的心跳。 耳坠子上米粒大的一点黄翡,被极细的银丝牵扯着,随这一动,在她纤白的玉颈上曳出水一样清浅斑驳的光,宛如美人含泪的眼波,我见犹怜。 他却是没有片刻停留,好像没看见,又好像看见了也当没看见,就这么淡淡同她擦身,径直往暖阁上首去。背影倨傲疏离、高高在上,与行过别人面前一般无二。 不说“平身”。 甚至连问罪都不屑…… 那一霎,心跳好像停了一拍。 贴在地面的手微微拢成拳,姜央苦笑了下,早就预料到的,这是干嘛?抻了指头想松开,却如何也动弹不得。 太皇太后深深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只抬手叫大家起来,“你们无需这般见外,哀家今日招你们进宫,是过来一块赏梅的,若是一直这么拘着,反倒无趣。都自在些,权当是在自己家。” “是。” 不过是一番场面话,大家自然不会当真,谢恩起身后,便交叠着两手颔首而立,待上头两人都各自落座,这才挪着莲花碎步,依次往自己的席位去。 姜央落在最后,意识还停在刚刚那幕,无法自拔,勾得她满心烦躁,索性低头捋裙绦,好平平心。 肩膀忽地叫人撞了下,她仰头便见姜凝下巴指天,笑容得意。金步摇在鬓间轻闪,像只高傲的孔雀,浑身翎羽抖擞,趾高气扬地炫耀自己的胜利。 “我原还想着从姐姐手里抢走铜雀台,让姐姐尝一尝从云端跌入万丈深渊的滋味,但现在看来好像没这必要了。” 红唇嫣然一牵,她主动挽住姜央的手,压着声,拖着长腔,蛇一般柔若无骨地依在她肩头吐信:“姐姐已经在深渊最底下,爬都爬不起来了。” 姜央冷笑。 她不是个容易情绪化的人,三年宫廷历练,性子养得愈发沉稳。心情越是不好,面上就越是波澜不惊,就像大海,它平静,但也危险,万籁俱寂时猛然乍起一个惊涛,谁也逃不掉。 手上动作不觉慢了下来,理完裙绦,她又开始抬臂调整肘间的玉帛。 葱削般的玉指在藕色柿蒂纹上翩飞,指尖泛粉,圆润干净,出口的声音也同昆山玉碎般清脆悦耳:“是啊,我的确是在深渊最底下了。” 侧过身,她柔柔一笑,“不过妹妹放心,就算我真爬不起来,也会拉妹妹下来陪我作伴的。”说着便轻轻点着姜凝发间微斜的步摇,将它扶正。 远远地瞧,倒真是一幅姊妹挽手簪花的亲昵画面。 可姜凝却看得清楚,她斜斜飘来的一缕视线中,根本没有笑意,隐隐地,还带着几分血气! 唯有见过真正杀伐的人,才会有的血气! 姜凝一直娇养在深闺,哪里见识过这个? 当下便隐了笑,像被人兜头泼了盆冷水,寒毛从那被姜央碰过的步摇边,一路直林立到背脊末端。 姜央已从她臂弯里抽回手,拿帕子掸了掸被她碰过的衣料,头也不回地往自己席位走。 她还愣在西北风里哆嗦,好半晌才终于想起该怎么呼吸,胃里冻得直抽抽,心口却火烧火燎。 小贱蹄子,嚣张什么啊? 东宫倒了,姜家也不要她了,现在连陛下和太皇太后都视她为陌生人,她哪里的熊心豹子胆,敢跟她别苗头? 行,她倒要看看,她还能得意到几时! 花宴正式开席。 因着方才那段插曲,暖阁里气氛不甚明朗。 上首二人一言不发,众人也都跟着噤若寒蝉,闷头吃自己面前的珍馐,偶尔抬头,也只是匆匆往上瞥一眼,不敢多逗留。 姜央心里乱糟糟的。 席上的吃食,倒莫名全合了她的喜好,连这个时节没有的橙酿蟹也摆出来了,色香味俱全,勾得人食指大动,可她实在提不起兴致。蟹壳剥好了放在玉碟上,也不吃,拿筷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戳着里头橙黄流油的膏肉。 脑海里忽而响起姚新来铜雀台撵人的话,忽而是太皇太后失望的眼神,好不容易把这些都挥散了,又被他漠然擦肩而过的背影填满。 密不透风。 她几乎喘不上气。 今天真不该来的,不想牵扯太多,偏偏什么都牵扯上了,勾勾绕绕,终是酿成了大劫。 他怎么就来了呢? 现在该怎么办? “唉……”姜央揉着抽疼的额角,沉沉一叹。 视线在掌心纠结了片刻,到底是没忍住,透过微微张开的指缝,偷偷往上划。 窗外彤云密密搭建,瞧着又要下雪。日头被遮掩去泰半,只剩一束稀薄的光,将暖阁分割成一明一暗两个世界。 卫烬一手支头,坐在那昏昏的一线上,影子被拉长投在墙面,模糊了形状。内侍给他续了半盏酒,他也不喝,只拿在手里轻轻摇晃。 醴酒在冰裂纹杯底漾起一圈圈涟漪,乱了窗外斜逸而入的半枝红梅,和一张冷漠的脸。嘴角沉凝,眸底漆深,眼皮松松搭落,透着几许厌,仿佛世间没有什么能入得了他的心。 还是和以前一样不喜花宴,但又和从前不一样。 姜央心尖无端被掐了一把。 半阙红梅,觥筹交错,相隔数丈、仰头才能遥遥望见的距离,这场景,多么像他们初见的时候啊。 可那时候的他不是这样的。 她还记得那场花宴。 明面上说,是君臣同乐,实际上,却是在为东宫甄选太子妃。 来赴宴的名媛淑女比今天还多,放眼望去,满殿红巾翠袖,粉面朱唇,过往的风都是香的。 卫烬就坐在上首最显眼的位置。 十五岁的少年,瞳凝秋水剑流星,裁诗为骨玉为神,正是锋芒与气韵初显的绝好时机。 所有人都在看他,或大胆直视,或娇羞暗瞟。 可他谁也不看。 一袭玄衣坐在光瀑中,单手撑在背后,稍稍后仰,侧身跟边上的好友说话。 灯影里的侧脸,皮肤冷白,线条流畅优越。眼皮耷拉着有点散漫,说话的时候,玲珑喉结无意识地翕动,嘴角勾着点小坏,偏又坏得云淡风轻。 姜央到场后例行上前给他行礼,他也没拿正眼瞧。 甚至连头都没回。 就这么保持着侧身的姿势,乌沉的眸子顺着狭长眼线向下一划,穷极无聊地瞥了眼。 便是受了她的礼。 那种骨子里透出来的不可一世,是任何王公贵族都不会有、也不敢有的,仿佛天上的骄阳,也不过是他衣角掸下的一团光。 是个不好惹的主。 还是离远一些好。 姜央如是告诫自己。 所幸她的名字不在甄选的名单上,她也无意做什么太子妃,行过礼便规规矩矩坐到后排,非礼勿言,非礼勿视,乖乖品着手里的茶,等上头叫散。 姜凝却是个不省心的,唯恐在闺秀里落了下乘,竟主动上前毛遂自荐,愿奏一曲助兴。 姜央之前练琴,叫她无端嘲讽了一通。当下听到她要献曲,她一下便锁了眉,不想听。正琢磨怎么才能不动声色地捂住耳朵,上头就不咸不淡地飘来一句:“孤怎么觉着,你哭起来比弹琴更好听?不若就在这里,给大家哭一个?” 满座寂静。 姜央也愣住了,脑海里隐约闪过那天,姜凝嘲笑她的那句“别弹了,弹了半天,还没哭好听”。 可是怎么可能? 她不可思议地抬头,想寻出些蛛丝马迹,证明是自己想太多。 可目光才抬起来,就对上那双似笑非笑的凤眼。 左手支着额,右手摇着杯,隔着漫漫人潮,他眼里的光依旧璀璨如星,像是已经看了许久。 视线相接的一瞬,他眼睛亮了亮,嘴角跟着扬起来,越发明目张胆地盯着她瞧,还得意地朝她抬起下巴,全然就是个邀功的孩子,同适才目中无人的姿态判若两人。 阳光炽烈,暗香幽浮,红梅随风奔涌入窗,像是忽然下起一场红线雨。 那场景,像一幅画,至今还印在她心尖。 可惜。 三年,三年。 曾经张扬明亮、眉眼总带三分笑的少年,也成了如今金銮殿上阴郁薄情的帝王,要么不笑,要么一笑,便是要取人性命。 最是人间留不住。 都回不去了…… 鼻尖涌起一股酸涩,姜央咬牙,飞快眨眨眼,满腔情绪又都倒流回心底。 “所谓瑞雪兆丰年,瞧外头这么深的雪,今年定是个福气满满的好年岁,老天爷也在为陛下高兴呢。” 寂静中冷不丁响起一道熟悉的娇媚嗓音,满座皆是一怔。 姜央愕然抬眸,姜凝已碎步离席上前,“臣女不才,愿献上一曲《阳春白雪》,为花宴助兴,祝我北颐繁荣昌盛,陛下千秋不衰。” 盈盈叩拜的身影映入眼帘,姜央不禁有些恍惚。 其余众闺秀心里亦泛起思量。 先帝一众皇子中,论文治武功,卫烬当属翘楚。然而人无完人,谁都有自己不擅长之事,他也不外如是。 君子六艺,治国经略,他都信手拈来,唯独不通音律。 宫商角徴羽,五个音打他耳边一遍又一遍地过,他都觉是一个调。因为这个,他过去没少闹笑话。外头那些文人酸儒私底下还叫过他“莽夫”,外强中干,白瞎了这通身贵气。 横竖当皇帝也不靠这个,想笑就笑,他一向心大,从不在乎。先帝倒是劝过他几回,叫他稍稍修习下,至少别真落个“莽夫皇帝”的名头,最后都不了了之。 可后来不知怎的,他忽然就改了性,自己就研究起琴谱来。每日下朝就去学琴,师父有事来不了,他便抱着琴亲自登门拜访,一改往日的傲慢,变得谦逊又认真,颇有几分程门立雪的意思。 那一双舞刀弄剑的手,指尖戾气经年不散,天生就不适合抚琴,可最后却真奏出了世间天籁,连当世琴圣都赞不绝口。 便是幽禁的那三年,西苑的琴声也未曾断过,可见多么喜爱。 反倒是这两月忙于朝政,给耽搁了。 姜凝这次自荐,无疑是正中下怀。 她师承琴圣之徒,于琴艺上造诣颇高,先帝还曾抚掌称赞过。倘若今日能一曲入得圣心,再加上她与太皇太后的关系,以及太后的帮扶,这一只脚当是已经踏入坤宁宫! 大家今天来这梅花宴,为的就是这个,眼见姜凝就要抢走她们的风头,没一个心里头快活的,或暗自撇嘴拈酸,或则直接下死眼瞪去,斗鸡似的。 姜凝全当没看见。 人这一辈子啊,就是要去争! 管他本来是不是属于自己的,只要争来了,那就是她的。 当初若不是母亲争了,镇国公府偌大的家业,也落不到她一个姨娘手里头;自己若不是争了,姜家一众子女当中,父亲也不会独独偏爱于她,连姜央这个嫡女都拿她没辙。 什么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统统都是屁话,她只信胜者为王! 只要今日争赢了,她就是北颐未来的皇后,这些人都得在她脚下俯首称臣。 尤其是姜央。 还敢威胁她? 呵,等将来飞黄腾达,她第一个就办了她! 卫烬神色寡淡,晃着杯盏不置一词。 倒是太皇太后“哦”了声,漫不经心地笑:“想不到你还有这份心。” 这话的意思可大了去了,像在暗指姜家与先太子的过往。 姜凝笑容一僵,忙谦卑地深伏下身。 “师父曾言,弦随心动,音随手成。欲成一首好曲,且要先修得一颗赤子心。臣女别的不敢自夸,唯有一颗为陛下和太皇太后祈福的真心,日月可鉴。既认定了,此生便绝无二心,似那般得陇望蜀、见异思迁之事,臣女绝不苟同。” 好大的口气! 拔高自己还不够,还要揭陛下心头的旧疤,狠狠踩别人一脚啊! 这是吃准了人家不敢在御前放肆,就开始胡作非为了。 至于被踩的是谁…… 大家不约而同觑向暖阁一角。 姜央搭在酒盏上的五指微微收紧。 在御前的确不好乱来,可这样叫人踩在头上,还拿同一个招数,她岂能姑息? 况且这回,也不会再有人帮她说话了…… 心像被针扎了一下,疼痛尖锐而清晰。 姜央闭上眼深吸口气,努力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不看不念不想,只一心琢磨怎么反击。 却也就在这时候,上头那个自进门起便一直不作声的人,终于冷淡地开了金口:“不必了,朕听了你的琴,才是真的有损千秋。” 第5章 、恨 被天子这样当众拒绝,无论放哪朝哪代,都算空前绝后了吧! 暖阁里一瞬寂静,案上的莲花更漏都似错了一声。 不知谁先禁不住,低低笑了声,一下传染开。一时间,满座皆是垂着脑袋,拿绣帕掩嘴偷乐的人,憋得太狠,肩膀都耸抖起来。虽都敛着声,气氛却比方才欢愉不少,像在过年。 姜凝脸上像开了染坊,什么颜色都有。 单论自己回的那番话,可谓天/衣无缝,拿去给人当范本都绰绰有余,她甚至已经准备起身去抚琴,腰都直起大半,谁承想竟成了这样? 在家被众星捧月般地捧了这么多年,从来只有她让别人下不来台的份,还没人这般折辱过她。偏生这人的身份摆在那儿,她还不能反驳。 有人出声打圆场,绡纱团扇虚虚掩着含笑的檀口,状似无意地说:“陛下念旧,这音律上的喜好啊,跟当年一比,真是半点没差。” 哪壶不开提哪壶! 当年?都哪年的事了?她好不容易忘了,这会子又叫勾起来,屈辱感更上一层楼,姜凝更加直不起身,十指“咯咯”扣着砖缝,恨不能当场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周围嘴角机锋打得越发热闹,姜央却是呆呆的,手里捏着杯盏,忘了喝,更忘了放下。 是自己听错了,还是他口误?明明进门前还对她爱答不理,怎的这会子又突然帮她了? 到底什么意思嘛…… 她狐疑地往上瞧。 恰此时,外间彤云消散些,原本一小片金芒逐渐扩大,镀满整个窗子。 卫烬就坐在光下,垂着眼,抿着唇,深邃的五官叫光影切割得半明半昧,睫影深浓,喜怒难辨,像一尊玉雕,精致,但也没有感情。刚刚那句维护,仿佛就只是大家一个共同的错觉。 窗口一只鸽子飞过,“咕”的一声拖出去好远。他这才有了反应,随鸽子飞起的轨迹抬起眼。 阳光正面迎上,他下意识抬手去挡。三两点明光从指缝漏下,凝在他唇角。那里有个涡,载着他的笑,浅浅弯起的弧度仍留有年少时的疏朗和不羁。 姜央莫名有些晕眩。 蜜金色阳光流淌过每一个人,像琥珀缓缓将暖阁包裹。 时间冻住了,声音也冻住了,只剩他们俩,和奔跑在彼此鬓间的风。 薄薄的酒盏在他如玉的指间摇转,也不知是第几杯了,面前的菜倒是一样没动。 空腹饮酒不好,都说过多少回了,怎么就是不听? 姜央攒眉叹了声,声音很轻很轻,落在偌大的暖阁,惊不起半片尘埃。 身边无人觉察,隔着数丈远,卫烬却听到了,眼梢泠泠划过来,仿佛刀尖挑开缱绻春光。 姜央心尖一蹦,慌忙转开眼,低头抿了口杯沿,假装看窗外的梅花,却忘记杯里装的是酒! 这一口下去,直接辣皱两弯柳叶眉。人捂着嘴呛咳,泪珠缀在睫尖欲坠不坠,阳光一照,杏眼微红,长睫湿漉漉地忽闪,活脱一只惊惶的白兔。 上头飘来两声笑。 姜央没听见,但她知道他一定在笑,谁让他是卫烬! 惯爱看她笑话…… 坏透了! 目光还停在她脸侧,一瞬不瞬,住下来一样,渐渐带起点兴味,仿佛圆润指尖擦着肌肤轻轻撩过,激起一片战栗。 热气从心头蒸腾到了脸,姜央由不得低下头,攥紧杯盏,指尖抠着上头的梅花浮纹,明知抠不下来,还要跟它较劲。 宫里待久了,再柔软的心也磨成了铁,这种无措感,倒真是久违了,像是金戈铁马时忽然吹起一阵洞箫,令人旷然也迷茫。 姜央不知该如何是好,方才被姜凝那样争对,她都没这般慌神。 雪后的薄阳圈在身上,竟比盛夏还要炽热,周围的空气都烧着了,她置身其中,呼吸都没了章法,所有景致都在感官中淡化,只剩他的目光,和眼前这朵红得快滴血的梅花。心跳在腔子里造反,拘不住了,她忙咬住唇,不叫它蹦出来。 强迫自己长大,强迫了太久,她都忘了,自己其实也有孩子气的时候。 会赌气,也会发火,会无理取闹。 他想看热闹,她偏不叫他如愿,梗起脖子,板起脸,若无其事地提筷吃自己的席,视他为空气。 眉心微微攒着,轻愁却没了。两颊鼓鼓胀胀,也不知是气的还是吃的。 卫烬轻嗤。 不想让他看,他便不看了,不屑地收回视线,假装一切都只是个梦。 梦醒之后,梦中如何,皆与他无关。 杯里还剩半盏残酒,他仰头就灌。 举杯的一瞬,脑海里忽地闪过那张皱眉叹息的娇颜,眼波在阳光底下悠悠回荡,挠在他心尖。 触感轻细绵软,琢磨不透,如同刚刚吹过她发梢的风,依稀还浮着梅花般细洁的芬芳。 那香气不是梅花的,他知道,却不知自己为何知道。 杯沿都已贴上唇瓣,醴酒在沿口摇摇欲坠,就这么硬生生停住了。 百年佳酿的醇香,光闻味儿就足以叫人唇齿生津。他喉结艰涩地滚动,到底是咬了牙,放下酒盏,不甘不愿地拿银筷夹了个豆腐皮包子塞进嘴里。 太皇太后在边上瞧了个完全,最是不苟言笑的人,这回也真笑出了声。 这臭小子! 同样是空腹饮酒之事,自己刚刚都提醒他多少回了?听不见就是听不见。人家才瞪了他一眼,他就立马降了。 叫人说他什么好? 太皇太后轻嗤,心底翻起个大大的白眼。 这场梅花宴,本就不是她的意思。 今早她刚睁开眼,就听宫人在帐外通传,说这小子天还没亮就过来请安,已经在雪地里站了快半个时辰,连早朝都叫免了。 这小子一向稳妥,突然这么着急忙慌地找过来,定是前朝出了什么要紧的大事,她忙把人请进来。人家反倒跟她绕起弯,把长乐宫的吃喝拉撒都询问了个遍,问到她快发火,才支支吾吾提了嘴铜雀台。 只说不希望让太后的人霸占了去,却是半个字也不提铜雀台里的人,真是…… 此地无银三百两! 倘若里头住的不是那丫头,他至于这般兴师动众?只怕连多余的眼神都懒得分去一个! 没准臭脾气上来,索性让人把屋都给拆了,谁也甭想住! 明明自己一道圣旨就能解决的事,偏要七拐八弯地跑长乐宫来劳烦她。 为了能光明正大地见一个人,硬是把全帝京的闺秀都给请了过来。 好不容易把人骗来了,又装作漠不关心,到底想怎样? 太皇太后揉着眉心,无计奈何,想起两个月前这孩子刚回来那会儿,眼底那抹笑又不禁泛起些许涩。 从前多么闹腾的一个人啊,怒马鲜衣,飞扬恣肆。身上那股冲劲,连她这把老骨头都情不自禁深受感染。才三年,就叫搓磨得没了模样,穿一身孝也掩不住通身戾气,跪在自己父皇尸首面前,也没半点应有的哀伤。 她是太皇太后,是先帝的嫡母,他的皇祖母,亲眼见证这场血洗,原是该厉声痛斥的。可面对他,她到底忍不下这心。 若说苦,这三年,当真没人比他更苦了。 还记得他刚被押去西苑那会儿,自己还去看望过。 都被贬为庶人,众叛亲离了,他还嬉皮笑脸地跟她贫,一点不把幽禁当回事。问他原故,他倒是一扬眉眼,自信满满,“她不是还在等我吗?有她在,我便没输。” 那时她还欣慰来着,谁知后来竟…… 就在今早,他寻自己帮忙的时候,她还问过他:“恨吗?” 他说:“恨。” 回得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 也是,能不恨吗? 他把那丫头当作黑夜里唯一的灯,可她却在他最需要的时候,狠心地熄灭了。 只是既然这么恨,又为何还是她? 不待自己开口问,他就望着窗外的红梅,先答:“孙儿恨自己无能,当初没能护好她。” 却是没有埋怨那丫头半句。 当时阳光正盛,她瞧不清他脸上的神情,只是那望着梅花、冰冷中微微动容的眼神,却是深深篆在了她心头。 窗前一盏白玉香炉快燃尽了,宫人碎着莲花步过去续上。 一枝红梅敧伸到窗边,从雕花的镂空里探进来。细细的轻烟向上升腾,遇着花枝,便一圈圈荡起涟漪。 太皇太后支头瞧着,菩提在指尖一颗一颗盘拨,半晌终于释然地笑了。手腕一翻,她把菩提收回袖中,不疾不徐道:“既然姜二姑娘已经起了头,没得就这么草草收场的。” “囡囡,你琴技一向不错,哀家也有些时日没听你抚琴了。不若就趁这机会,给大家奏上一曲,就弹那首《梅花三弄》。这曲子应景,也最适合你,如何?” 囡囡,是太皇太后私底下对姜央的爱称。 底下静默了一瞬,立时炸开锅,虽都没言声,可穿梭往来的眼神都饱含深意。 太皇太后何许人也? 宫里第一讲规矩、重礼数。年轻时就以治军严苛出名,如今避居长乐宫,也从未懈怠。似这般当着大伙儿的面,公然与谁表示亲近,几十年来还是头一遭! 同是姜家的孙辈,一个只随大流唤姜二姑娘,另一个却是亲昵地喊“囡囡”。 还有那句“最适合你”,原本不说也不耽误前话的意思,可说了,那就有得聊了。 《梅花三弄》乃是赞颂梅花凌寒独自开的高洁,说这曲子最适合姜央,可不就是暗暗把人家夸了一通? 至于谁不适合…… 大家不约而同把视线搬到夹道当中、脸都要黑成锅底的姜凝,心中感慨万千:果然姜还是老的辣,这么平平无奇的一句话,把自己的立场摆清楚了不说,还把人损了个无地自容,就差把“你不配”三字直接贴人脑门上了! 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适才姜凝之举已然招惹众怒,眼下既有机会打她的脸,且还能讨太皇太后欢心,大家何乐而不为? 况且论琴技,姜凝是师承琴圣之徒不假,可姜央却是货真价实、琴圣的关门弟子。按辈分,姜凝还得尊称人家一声“师叔”呢! 遥想当年一曲仙音,叫多少人魂牵梦萦,还引得黄莺出谷,绕梁长鸣,欲与她一争高下。 横竖都要听曲儿,为何不听个更好的? 很快便有人附和:“久闻姜大姑娘琴技超绝,今日能沾太皇太后的光听一回,当是三生有幸。” “都是自家姐妹,想来姜二姑娘也不会有异议。” ……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气氛越发松快。更有甚者,还当着姜凝的面,优雅地抚起了掌。 姜凝脖子都气粗一圈。 当初背信弃义的明明是姜央,怎的现在一个两个都向着她说话,连太皇太后都这样。被围着戳脊梁骨的反倒成了自己,凭什么? 她是求而不得,那厢姜央得了,还如坠梦中,惊得不轻。 说句难听的,她今天就是覥着脸上门找靠山的。希望有多渺茫,她心里有数。原本都已经做好被一顿奚落、轰出门去的准备,熟料现在竟然…… 大约是这段时间失去了太多,以至于幸福突然降临,姜央都不敢相信,忐忑地望向上首。裙绦在手里攥了又攥,叫冷汗泅湿一片。 太皇太后似看穿她的想法,倒是半点不介意她的怀疑,还莞尔朝她点了下头。笑容沉在早春微醺的光景里,似镀上一圈回忆的金边,虚虚实实,给人一种恍若隔世之感。 姜央不知该怎么形容现在的心情,就像拨云见日,一道光径直照进她心坎里,不自觉间,眼眶已泛起潮热。 原以为这辈子,自己注定要孤军奋战到底。 可最艰难的那三年,云岫没走,陪她守着空荡荡的铜雀台,熬过一个又一个胆战心惊的夜,无怨无悔;性命攸关之际,太皇太后来了,不计较她之前的背叛,还帮她出头。 她不是铜墙铁壁,一路走来,也会有支撑不住的时候,也曾借酒浇愁,埋怨老天爷,为何对别人那么心慈手软,却独独亏待她。 可命运抛给她一个接一个磨难,最后到底是给她留了一片小小的暖。 至少这一刻,她是真的已经释怀不少。 落在身上的阳光,也终于有了真实的温度。 她起身正打算谢恩,太皇太后又转向身侧,“陛下意下如何?” 姜央呼吸一滞,才刚落定的心,又“咚咚”撞跳开,比刚才还剧烈,直奔嗓子眼儿。 第6章 、暗箭 愿意为他抚琴吗? 自然是愿意的。 可她抚琴,他会愿意听吗? 倘若是以前,姜央根本不会去想这个问题。他不可能不愿意,照他那急性子,甚至不用等自己去取琴,他就已经抱着琴找上门来。 然而现在,她是真没这个自信。 -“让姑娘挪去掖庭,是陛下的口谕,咱家也没办法。” 好不容易抛出脑海的声音,又毫无征兆地响在耳畔,姜央咬着唇,心中无端生出一股躁,低头盯着自己绣鞋尖的一对南珠,指尖不安地绕着裙绦。 早春温软的阳光涌进来,梅枝剐蹭着窗格“吱吱”轻摇,风是香的。 她置身其中,面色还带着风寒未除尽的苍白,襦裙随风鼓起,倒越发显得她纤细伶仃,我见犹怜。 卫烬眯起眼,视线一寸寸在她身上碾过,从紧抿的唇角,到微蹙的眉心,一丝一毫都不放过。 越看,嘴角的笑意越冷。 她无疑是柔软的、纤弱的,像开在悬崖边上的花,让人情不自禁想将她移栽到自己心尖上,小心翼翼地哄着、疼着,把世间所有美好都捧到她面前,看那张明媚的小脸,只为他绽出令人怦然心动的笑。 这些年,他提过枪,上过战场,亲身领教过刀光剑影和亲人反目的残忍。 可若不是她,他恐怕这辈子都不会知道,世间最伤人的不是明枪暗箭,而是她的一滴泪。 还记得三年前,他满怀欣喜地去为她庆贺生辰。想象她眉眼弯弯望着自己的模样,便是风雪满袖,他也不觉冷。 可偏就是她的一句话,叫他彻底从身寒到了心。 他承认,当时他的确生气了。 气到想冲进东宫,把那帮混蛋都碎尸万段;气到囚着她,无节制地索取她唇间的春色,或啃或啮,想叫她也尝尝这种撕心裂肺的痛。 可当泪珠从她眼角滑落,没入他口中的时候,心肺被撕裂的,却是自己。 他到底是没忍心,捧起她的脸,一颗一颗吻去她脸上的泪珠。腹内还滚着沸汤般的怒意,动作却越发轻缓。本能地想要拥有更多,又不得不赶紧抽离,真怕自己再多停留一刻,就再舍不得离开。 雪花落在他唇上,都是滚烫的。 早间,太皇太后问他的那个问题,其实这三年,他已经问过自己无数遍。 恨她吗? 不恨的,一点也不恨。 她本是天边一只无忧无虑的雀鸟,宫里的一切腌臢都与她无关。是他将她强行拉入其中,却又没能护好她,害她折了翅,淌了血。 是他害了她,合该补偿。 三年卧薪尝胆,个中心酸苦楚,只有他自己最清楚,可他一点也不后悔。 一点也不后悔那晚冒死偷溜去镇国公府见她,一点也不后悔吻了她,一点也不后悔背上骂名,抢走这江山。即便遗臭万年,他也要给她至尊荣耀、无上宠爱,叫这世间再无人能欺她。 可等他真正成了事,终于有能力将她护在自己羽翼下,她却躲了起来,宁愿相信一个阉人的鬼话,也不肯相信他。方才见了他,竟还怕得抖成那样。 让她为自己抚琴,怕是会吓到直接把琴弦挑断吧! 搭在杯盏上的五指收紧,杯底的冰裂纹都似有了真实的痕迹。暖阁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在等他回话,卫烬却是一口仰尽杯中残酒。 热辣的触感如火龙般,一路从咽喉灼烧到肺腑,给了他一种强烈存活于世的感觉,出口的声音却仿佛揉进了外间积雪,泠冽入骨:“皇祖母一片好心,孙儿心领了。可惜孙儿就是个粗人,听不懂这个,还是算了吧。免得到时琴听完了,孙儿却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反叫姜姑娘寒了心。” 此言一出,满座皆怔愣,太皇太后也噎住了。 于琴技一道上,卫烬的确无甚天赋,但架不住笨鸟先飞。若是现在的他还说自己听不懂琴,那在座的怕是连“宫商角徴羽”都分不出来了。 哪里是听不懂,分明是不想听啊…… 众人互相睇着眼儿,心思微妙。 姜央本就忐忑着,听见这话,手上忽地乱了分寸,指甲在裙绦轻薄的绫缭上一划,发出一声极轻极细的“咝”。 这话于她而言并不陌生,之前也有过。 只不过是她说的…… 那时候,师父教了首新曲,指法格外复杂,她练了好久才掌握,特特第一个弹给卫烬听,想听听他的感受。 谁知他听着听着,竟然睡着了!怎么喊也喊不醒,气得她直跺脚,啐他就是个粗人,什么也不懂,好长一段时间都没再搭理他。 可后来,偏就是这么个粗人,因着那日的愧疚,真去学了琴。 一个音一个音地从头开始认,明明政务都忙不过来了,每日还坚持苦练。硬生生从一个五音不晓的人,练成了音律大家,连师父都啧啧称奇。 也是直到很后来,姜央才知道,他当时之所以睡着,是因为那几日有南缙使者来访,他代先帝去招待,忙得脚不沾地,心中始终绷着根弦,接连几日都未曾好眠。 那日听着她的琴音合眼,竟是他那段时间睡得最好的一次…… 都多早以前的事了,这会子还翻出来说道,明明她都已经道过歉了。 果然是个记仇的! 说不清是因为那桩旧事,还是因为他的拒绝,姜央心口翻起火来,后撤半步纳了个福,“陛下英明神武,见识非凡,岂会是粗鄙之人?不能将琴音化繁为简,通达于圣心,是臣女无用,陛下不必妄自菲薄。” 这话还真敢说! 什么不能化繁为简,通达圣心,不就是在骂人家粗鄙,听不懂高雅的琴音么?还敢让当今天子不要妄自菲薄,可真是…… 大家圆着眼直抽冷气,都忘了该怎么呼出来。 卫烬也呆了一呆。 他出身天潢贵胄,习惯了养尊处优,便是幽禁之时,也没人敢这样当众拂他颜面。 连皇帝都敢怼,谁给她惯的? 偏她还一脸无畏,鼓着脸,撅着嘴,明明是骂人的那个,瞧着倒是比他这个挨骂的还委屈。 卫烬简直气笑,重重一搁杯盏,桌上的碗碟都蹦了一蹦,“既如此,朕便祝姜姑娘早日觅得知音,将来琴瑟和鸣,早生贵子。” 说到底,姜央的事,于他何干? “养心殿还有些折子没看完,孙儿就不陪皇祖母了。” 起身朝太皇太后一揖,也不等她应允,他便却行几步,大步流星往门外走。 面上霾云密布,戾气横生。团龙暗纹随衣袍浮动,比来时还要狰狞昭彰,五爪在阳光下迸着刺目的光,似要把人心肝都掏出来。 满座娇花吓得花容失色,直觉这骇人气势,比血洗时还要凶悍,离席出来行礼,腿都是颤的。 姜央跪在人群最前头,紧紧闭着眼,不去看,不去想。 袍角在一晃而过,还是有淡淡龙涎,顺着鼻腔没入心肺。 这一次擦肩,应当就是永远了吧? 一股酸涩猛然直冲眼睛,她由不得掐紧手,指甲隔着纱布嵌入掌心,才刚结痂的伤口崩裂开,丝丝红意顺着纵横的经纬泅染。疼痛绵密入骨,她却恍若不知。 众人高唱万岁,她也跟着木讷地伏低身子,以臣民的姿态向他深深拜礼。 却听一声“咻——” 破风声朝暖阁杀来,惊起周遭一连串尖叫。 姜央诧异仰头,一支雕翎箭破窗而入,迅疾如电,箭镞越放越大,锋棱闪着寒芒,径直朝她眉心飞来! 姜央瞳孔骤缩,大脑一瞬空白。 周围有人唤她,像是云岫,又像是太皇太后,又好像谁也不是,她完全分不清,只剩最后一丝模糊的意识,催促她赶紧躲开。可双腿仿佛不是她的,在地上扎了根,完全不听使唤。 箭尖已逼至眼前,她能感觉到上头散着的寒气,丝丝缕缕,就缠在她睫尖。 她下意识闭上眼。 电光石火间,一道黑影豁然奔来。姜央未及反应,就已被人圈着肩膀揽入怀中,压倒在地。 暖阁地面满铺金砖,冷硬异常。这倒春寒的天里摔上去,不比中了一箭好受多少。 可预想的疼痛始终没有到来,后脑勺和腰背都叫一双坚如磐石的手臂牢牢圈抱住,未曾磕碰到分毫。 龙涎在鼻尖蔓延,还带着几缕浅淡的冷梅幽香,似被太阳烤久了,在记忆深处一寸寸温热。 姜央怔怔睁开眼。 金芒在背后晕眩,卫烬俯在她身上,逆着光,脸色青白。左肩叫箭射中,正汩汩淌着血,团龙浸在其中,皱皱巴巴,威仪尽失。 他却跟不知道似的,双目锐利如鹰隼,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也只盯着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又一遍。眼波却颤得厉害,全没了适才的冷漠和傲慢,慌乱得像个孩童。 确认她真的没有受伤,这才安心地闭上眼,“嗬”地松了口气。 唇畔的冷硬在天光里融开一丝笑,温热的鼻息拂过面颊,熟悉又陌生。 姜央不自觉心尖滚烫。 耳边震荡着脚步声和惊呼,伴着桌椅“咯吱”摩地声,和碗碟“噼里啪啦”碎裂的脆响。无数身影在周遭纷乱,她都听不见,也看不见了,只盯着他左肩。 杏眼睁得大大的、圆圆的,像溪畔饮水的麋鹿,能一眼望进人心底。 卫烬最受不了她这样的眼神,抬手盖住,可挪开后,她又重新睁开,比刚才睁得还要大、还要圆。眸底裹了一层水雾,载着他的心,无所依靠地飘摇。 “疼吗?”她问。 因哽咽,声音带着鼻音,软软糯糯,倒是比刚才夹枪带棒的模样顺眼不少。 卫烬低低一笑,一颗心浸在里头,有些暖,也有些酸。 疼吗? 自然是疼的。 刺客箭术虽不及他,但箭簇还是完全扎进了他皮肉,稍稍一动便会牵动伤口。每一次呼吸,都是一种凌迟。 可是能怎么办呢? 还是得救啊,她可是姜央啊。 痛彻心扉是她,牵肠挂肚也是她。 暗箭飞过来的时候,他其实也没反应过来,只听得那一声“咻”,脑子就“嗡嗡”白了大半,只剩风中楚楚可怜的身影。四肢有自己的意识,不等他指挥就先动了起来。待回过神,人已经冲过去,将她护在怀中。 像是本能一般。 一种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同刚才姜凝当众羞辱她,他下意识就要去维护一样。 即便他不愿承认,也不得不认,这么多年了,他还是不忍看她受半点伤害。 董福祥已连滚带爬地去请太医,边上人都在恳求他赶紧起来处理箭伤,可他只望着她的眼。 姜央也在盯着他瞧,泪珠越积越多,眼睫兜不住,一颗颗滑落,全砸在他心上。 卫烬忙不迭抬手去擦,情不自禁低下头。薄唇触及那湿漉漉的眼睫,他又咬牙顿住,抬手盖住那双婆娑泪眼,隔着手背,千般隐忍、又万般不舍地落下一吻。 肩头剧痛沿着血脉,咬牙切齿地往四肢百骸漫延,他额角沁出豆大的汗,声音反倒越发低柔,指尖摩挲她眉眼,在心底描摹她模样。 带着点无奈,带着点宠溺,压着气声轻轻地哄:“你不哭,我便不疼了。” 这一时紧张,倒是忘了说“朕”。 第7章 、探病 姜央从昏沉中悠悠转醒,恰有轻风缓缓掠过耳边,碎发挲着面颊,痒痒的。 风里夹着琉璃铃铛的“叮铃”声,细碎绵长的一串,悠扬悦耳。 是铜雀台的。 她听了三年,再熟悉不过。 当初铜雀台刚建成,外间的亭台楼阁有匠人操刀,里头这些细腻的小心思,却都是那少年领着她,一点点精雕细琢而出,这些铃铛也不例外。 从来只会舞刀弄剑的人,也不知哪来的闲情逸致,竟捣鼓起这些姑娘家的物什,捣鼓得还有模有样,也不怕人笑话。 问他缘故,他只飞扬着眉眼笑着说:“我心爱的雀鸟啊,应当自在,应当逍遥,应当无忧亦无虑。若是飞累了,想回来,可以跟着这铃声,我会一直都在。” 铜雀台、铜雀台…… 姜央缓缓睁开眼。 “姑娘,你终于醒啦!” 缠枝花青纱帐底下,云岫探头瞧她,团团的脸上溢满孩子气的笑,“刚刚可吓死奴婢了,箭那么快,奴婢真以为这辈子都没办法再和姑娘说话了。” 她小心翼翼扶姜央坐好,往她背后塞了个鲤鱼锦缎引枕,又到盆里盥了手,取雨过天青瓷碗往桌上一搁,拎铜吊子往里头注奶。 “这是御膳房新送来的,还热乎着呢。方才姑娘在花宴上受惊昏过去,吃这个正好安神。” 姜央意识尚未完全清明,听她说话还懵懵的,待听到“花宴”二字,才抽冷子惊醒,忙问:“他伤势如何?严重吗?刺客可抓着了?” “姑娘放心吧,陛下没事的。” 云岫将碗塞到她手中,轻轻拍了拍她手背以示安抚。 “陛下这些年的武功不是没白练,躲得及时,没伤到要害。太医来瞧过,说只是皮肉伤,不打紧,用几天药就好。只是太皇太后放心不下,还让留在长乐宫休养。” “宫里今儿提前下了钥,每道宫门都有三四队锦衣卫把守,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来赴宴的闺秀全叫扣了下来,没太皇太后点头,一个也甭想出宫。外头接人的马车全叫锦衣卫拦了下来,到现在还在盘问呢,阵仗可大了!奴婢瞧里头的意思,是要彻查。” 这点,姜央倒是不意外。 那箭瞧着是冲她来的,可实际上针对的还是卫烬。只不过当时,卫烬刚好从她面前走过,这才乱了准头。 在太皇太后设的宴会上行刺皇帝,倘若还能全身而退,这无异于在昭告天下,皇城禁地、天家权威,就是个笑话。皇家颜面还往哪儿放? 哪怕只是点皮肉伤,这事也不能就这么轻拿轻放。 只是这幕后真凶…… 姜央不由攥紧被子,金线满绣的云鹤翅羽纹在指尖微微扭曲。 “姑娘是不是也怀疑是……”云岫抬手指了指东边,没说下去。 姜央点点头,面色沉凝。 因血洗之事,卫烬的确树敌不少,但敢嚣张到公然在御前行刺的,只能是东宫留下的人。 可东宫早就没人了。 斩草必除根,否则后患无穷。卫烬也深谙此理,宁可错杀一千,也不肯放过一个。登基后的第一个月,东宫势力早已叫他清洗殆尽。便是有遗漏,也不过是些老弱病残,掀不起风浪。 到底是谁,这么有恃无恐? 姜央心头无端升起一丝不安,手上抓摸不到,只能不停摩挲瓷碗。热气在碗口氤氲,素净的巴掌脸隐在后头,柳眉轻蹙,倒显出几分远山含黛的朦胧。 云岫歪着脑袋端详了会儿,转着眼珠小声问:“姑娘……就不打算去看看陛下?” 姜央眼皮一跳,花宴上的种种重又浮现脑海,从进门行礼,到那句维护,最后定格在昏迷前,他中箭俯在自己身上,唇角那点影影绰绰的笑上。 -“你不哭,我便不疼了。” 像是火绳乍然引燃硝石,一切都从记忆中苏醒。 金灿的阳光,浓郁的龙涎,明明已经回到铜雀台,他唇畔的吐息还温热在耳边,隐忍也温柔,依稀还带着几分顽劣的笑同当年他调侃自己时一模一样。 炽热滚烫,是他掌心的温度,也是她心里的温度。 那时心跳又快又急,也不知有没有叫他听见?哎呀,脸该不是红了吧!叫他看了去可怎么好? 这一想,脸又不自觉烧起来,姜央忙垂下脑袋,奶猫似的小口小口嘬着碗里的奶,声音含糊:“我、我拿什么身份去啊?还是算了吧……” “不计什么身份,只要姑娘去了,陛下定然是高兴的。”云岫眉眼弯弯,朝她抬抬下巴,“这奶还是陛下嘱咐人送来的呢。” “咳——咳——” 姜央始料未及,捂着嘴呛得不轻,回身揪了个软枕丢过去,恼羞成怒,“你故意的!” 云岫笑得前仰后合,抹着眼角理直气壮,“奴婢是为姑娘高兴!” “姑娘同陛下都分开三年了,陛下还记着姑娘喜欢喝这个。姑娘是不知道,您昏过去的时候,陛下可急坏了,太医来了也没叫验伤,非让他先给姑娘诊脉。那一张脸拉得,好像自己肩上的伤不叫伤,流的血也根本不是血,是藏红花汁。听说姑娘只是昏过去,他还不信,逼得太医都签了生死状,这才放心。” 嘴角一撇,她不屑地嘀咕:“比某些人强多了。” 至于某些人是谁,两人都心照不宣。 过去的事,多思无益,就让它随风去吧,人终归是要往前走的。 云岫不是个沉闷的人,从前在家中就是只麻雀,小嘴什么时候都闲不下来。跟着她进宫,性子反倒收敛不少。姜央知道,她是怕说错话,连累自己,这才一直忍着,这两月更是压抑到连个笑模样都没有。 今日这般放肆,都敢拿她开涮,全是因着心头紧绷的弦,真的松下来了啊。 也是,经这一遭,悬在她们脖子上的铡刀是彻底搬开了,虽还有些事没收拾完,但最糟糕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为何不笑呢? 时近黄昏,夕阳渐渐落到红墙后,带走白日最后一丝光亮,只剩一点稀薄的蓝,水似的在天际泅染。穿梭往来的风也像被稀释过,暗藏的冰棱化去不少。 姜央称意地眯起眼,抬肩轻轻蹭了下鬓间撩起的碎发,在那片余晖里,欣然松出口气。 隔着薄薄的瓷碗,奶的热意丝丝煨着掌心,沿血脉蜿蜒向四肢百骸,心尖都跟着轻颤。 因白日行刺之事,眼下宫里人人自危,轻易不敢出门走动。往日热闹的地方,这会子都安静得没有一丝人气儿。 长乐宫附近更是戒严,夹道里随处可见身披飞鱼服,腰挂绣春刀的锦衣卫。刀鞘与鸾带撞出细碎声响,光听着就叫人后背寒毛林立。内侍们提着灯油桶给石亭子上灯,手都是抖的。 姜央不欲招惹不必要的麻烦,提着食盒行在道上,不乱瞧,只垂眸数地上的墁砖。耳朵倒是竖起来,想从他们只言片语中摸索出些许与刺客有关的消息。 背后冷不丁传来一声尖细的嗓门:“姐姐能下床了?不容易啊。瞧姐姐刚刚那脸色,我还以为姐姐打算躺到陛下亲自过去瞧你呢。” 姜凝掖着手从后头缓步过来,依旧习惯性地拿下巴尖看人。 只是同早间相比,她脸上的神采到底淡了些,像是浸在水里的画,鲜艳色彩悉数褪尽,就只剩一张面皮和惨淡的五官。夕阳照得她满面通红,柳眉一拧,更显刻薄尖酸。 身后跟着个穿杨妃色比甲的小丫鬟,姜央认识,名字叫携鸾。她手里挎着个珐琅食盒,同姜凝一个鼻孔出气儿,对着姜央,白眼都快翻上天。 看来也是去长乐宫探病的。 姜央微微一笑,收回视线没接话,低头继续走自己的路。 茶白的绣花锦裙裹着窈窕的身段,那容色在余晖的映衬下,比早春的光景还要明媚,倒像是被什么滋润过。 姜凝染着凤仙花汁的长甲,不禁嵌入皮肉。 今儿一整天,她都在走背运,闷气攒了一肚子。这会子撞见姜央,本想大吵一架好好宣泄出来,谁知人家竟然不接茬,害她一拳打在棉花上,原本的气没消,又旺上三分。 视线一垂,落在姜央手里的食盒上。 想起卫烬是为谁受的伤,再对比他对自己的冷嘲热讽,姜凝这股火又烧成了七分,没地方发泄,只能回身吼携鸾:“还不走快些!” 说着便领人加快步子,行过姜央边上,还不忘撞一下她的肩膀出气。 姜央失笑,觑着她的背影,摇摇头。 有些人啊,果然永远没办法从自己吃过的亏里吸取教训。以为自己不反驳,就只是想让她吃个哑巴亏?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局势。 天子遇刺,今日来参加花宴的人都有脱不了嫌疑,越是这个时候,就越是要管住自己的嘴。 姜家立场本就敏感,出了这种事,最容易遭人怀疑。父亲这会子只怕恨不得躲进地窖,好撇清干系,偏生她这个妹妹还不知所谓,非要掐尖当出头鸟。 风里携来细碎的议论,姜央余光睇去。 果不其然,两个锦衣番子在石亭子后咬耳朵,盯着姜凝离去的背影,四目森森。袍角一掀,身影便消失在了拐角。 依照北镇抚司的效率,不等她们到长乐宫,父亲就已经和人喝上茶了吧!倘若叫他知道,坑害他的人,就是他昔日最疼爱的小女儿,会是什么表情? 姜央抬手抿了抿鬓边碎发,望着翻涌在天边的瑰丽云霞,由不得感叹:“真是个好天。” 第8章 、聘礼 长乐宫正门。 “什么?陛下歇了,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姜凝仿佛听到了平生最大的笑话,这套话未免也太敷衍,当她是三岁孩子呢?扯嘴不屑地一呵,她双手抱在胸前,上上下下打量拦在自己面前的小内侍。 “你睁开眼仔细看清楚,本姑娘是闲杂人等吗?你可知我奉的是谁的命,就同我说这话?不给我面子也就罢了,难不成,连太后娘娘的颜面也要拂?” 石阶上守门的内侍是个新人,过去只跟苕帚和枯叶打交道。今儿长乐宫出了事,人手一时编派不开,这才临时把他指到这儿站岗。谁知一来就碰上这么个咄咄逼人的主儿? 这一通大帽子扣下来,他当下便涨红了脸。 姜凝领着人就往里闯,他张臂拼命挡,“姑娘万万使不得!陛下已经歇了,不见人……”却是被逼得步步后退。 眼见就快拦不住,董福祥抱着拂尘从里面走出来,朝姜凝一揖,眯着两眼,笑得像个弥勒佛。 “姜姑娘领着太后娘娘的话,来这儿探望陛下,肯跟咱们这号人通报,已经是给足咱们脸面,咱们谢您还来不及呢,哪敢拿着鸡毛当令箭,不让姑娘进去?只不过……” 他垂下八字眉,露出为难的模样,像在真心实意为她发愁。 “只不过陛下刚处理完伤口,又忙了些政事,这会子乏累得紧,刚歇下。太皇太后吩咐不让打扰,连石大人都叫撵了出来。姑娘若是要这时候进去,咱家也不是不能给姑娘通传……” 听到这话,姜凝果然停住了。 他口中的石大人,乃是当朝锦衣卫指挥使石惊玉,卫烬的第一心腹。两月前宫变之时,就是他领着人撞开宫门,给卫烬开的道。连他都被赶出来了,看来人是真歇了。 大老远跑过来,还准备了吃的,却连面都没见到,说不遗憾是假。但转念一想,姜央也一样,她心里顿时好受不少,屈膝欠了欠身,“既然如此,那我改日再来探望。” “多谢姑娘体恤。” 董福祥含笑回了个礼,正要送人出去,余光一划,撞见夹道对面的人,一下愣住。 姜央也是刚到,方才的话,她正好全听见了。 失落是难免的,但她不是个胡搅蛮缠的人。即便人家真在敷衍,她也不会多纠缠,毕竟人家也有人家的苦衷。 福了福身,她道:“那我也改日再来,劳烦公公跑一趟了。”说罢,转身要走。 “哦,不是……” 董福祥头皮一阵发麻,如临大敌般。 天地良心,他绝不是这意思!要是让里头那位知道,人好不容易来了,又叫他给撵走了,还不得撕他一层皮! 当下也顾不上别的,扯着嗓子就喊:“姜姑娘留步!” 姜央和姜凝都停下来,同时回头看他。 “呃……” 董福祥苦下脸来,拿拂尘手柄挠挠鬓角,硬着头皮过去,朝姜凝扯了个客套的笑,径直绕开,停在姜央面前,毕恭毕敬地长身一揖,“陛下恭候姜大姑娘多时,还请姑娘随奴才过来。” 姜凝:“……” 这话什么意思?当真明显得不能再明显。 姜凝本就不是个好性儿的人,偏又最是好颜面,被这般当众打脸,她如何忍得?火气“噌”地翻涌上来,仅存的一点理智也被燃烧殆尽,指着董福祥鼻子便骂。 “姓董的,事儿可不是这么办的?就算你要看人下菜碟,也得掂量清楚,本姑娘代表的可是太后。你今儿不给我一个过得去的解释,我便去慈宁宫告你!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能在御前混得开的,都是人精。想让你高兴的时候,每个字都能哄到你心坎里去,不想让你舒服的时候,那出口就不再是字,而是刀了。 董福祥甩甩拂尘,推开她的手,脸上虽还挂着笑,可笑意却不达眼底。 “若真是太后娘娘的命令,咱家不敢不从。可是太后娘娘这几日都在大相国寺礼佛,咱家倒想问问二姑娘,您是打哪儿得来的懿旨?” 姜凝登时哑口无言。 哪来的什么懿旨啊,她不过是在狐假虎威罢了。横竖只要不做得太出格,太后娘娘才不会跟她计较这些琐碎。哪怕真出了事,还有长公主替她挡着,她这才敢嚣张。 旁人听了太后的名头,即便心中有疑,念着她如今在太后和长公主眼里的分量,也不敢多问。之前都屡试不爽,她哪知真有人敢捅破? 这样的人,董福祥见多了,鄙夷地哼了声: “今儿二姑娘进宫,是咱家去宫门上接的人。冲这份关系,咱家最后劝二姑娘一句,宫里可不比外头,若是还跟在自家一样横冲直撞,别说太后娘娘,便是大罗金仙下凡,也保你不住!” 说罢,他也懒怠再多废话,躬身引姜央进门,便亲自关上大门,徒留姜凝和她的丫鬟,白着张脸在西北风里醒神。 “方才有劳公公提点,我替舍妹跟您道个歉。她自小被家中宠惯,平时出门,也总爱拿父亲的名头行事,家里也都由着她去。这一下习惯了,改不过来,也不知里头的利害干系,就这么贸贸然进宫来,倒叫公公看笑话了。” 两人一前一后行在游廊上,姜央歉然向董福祥颔首。 董福祥哪里敢受?忙不迭把腰哈得更深,“姑娘说得哪里话,这都是奴才应该做的。就是觉得……” 他笑了笑,没再说下去。 就是觉得吧,同是一个家门出来的,这性子差得未免也太大了!妹妹就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姐姐瞧着不声不响,实则八面玲珑。 且不说这句道歉有几分真、几分假,至少人把礼数都周全到了。以后人家会不会原谅姜凝是一回事,但绝不会因为这个为难她姜央。 唉,人和人的差距啊,真就比人和猪的还要大! 两人又寒暄几句,这事便就此揭过。 夕阳已完全沉匿,天色只剩一层稀薄的蓝。长乐宫各处陆续升起绉纱宫灯,姜央偏头去瞧,才发现竟是到了早间设宴的那片梅林。 艳丽的红错落点缀在墨蓝之中,被树下的灯火一照,氤氲出一种裹着水光的鲜焕美感,比牡丹还娇上三分。 倒有几分像她在自家小院栽的那片梅林。 姜央霎了霎眼,意绪有些飘渺。 董福祥觑着她脸色,弯了唇,状似无意地解释:“这片林子,是陛下种的。皇城里头只有长乐宫的土适合养梅花,树都是从别处移栽过来,调理了好久,期间死了几株,不然能更好看。” “为了这梅花,陛下还跟太皇太后讨了这里的西殿来住,喏,就是前面。这两月,大半时间都耗在这儿了,养心殿倒空了下来。” 姜央眼底泛起讶色,“他……呃……陛下不会觉得……” 觉得膈应吗? 想起三年前,梅林里发生的事,姜央由不得咬了唇,不敢说下去。 董福祥最是洞悉人心,没强迫她说完,只眯眼温煦笑道:“不会,陛下他很喜欢梅花。” 说话间也到地方了,他踅身朝姜央一礼,“陛下还在书房同石大人议事,请姑娘暂且在这间静室等候,奴才去回个话。” 说罢便却行几步,扬长而去。 剩姜央一人木呆呆地立在廊下,有风乍起,花瓣从颊边滑过,香气清冽,落在心池中,漾起圈圈涟漪。 姜央喜欢梅花。 倒不是因为它有什么高洁的品质,只不过是母亲喜欢,在家里种了不少,她爱屋及乌罢了。 母亲过世后,父亲嫌花碍事,打发人都砍了。她心疼,便将花都移栽到自己小院,每年母亲忌日便多添上一棵,后来也成了势。每逢二月,都会吸引无数人在巷子口踮足张望。 他也来了。 那日花宴过后,他就跟牛皮糖一样粘了上来。 原本为公主单辟出来的女学,被强行合并到了文华殿;她去御花园散步,也能同他撞个正着。姜央直要怀疑,他真是太子吗?为何这么闲? 好不容易出宫回家,她以为终于能松口气,可一进屋门,某人已经坐在窗台上,一条腿支起,一条腿垂在窗外摇啊摇,从容得仿佛出入自家。 顺手抓了把她手里的炒松子丢进嘴里,还敢理直气壮地质问她:“怎的这么晚才回,可是又躲我去了?以后不许了啊。” 天晓得,旁人眼中不近人情的太子殿下,在她面前竟是这样的? 连“孤”都不说。 霸道又张扬,不知遮掩,也不屑遮掩,看上了便恨不能叫全天下都知道。旁人的闲言碎语,他只当耳旁风。 姜央却不能像他这般胡闹。 收到多少礼,她都尽数退回去。有他在的场合,她都尽量不出现。终于,他恼了,堵着她质问,她只能摇头答:“我是闺阁女子,没资格放肆。” 更何况,她还生在那样一个家里…… 皇后娘娘赞她是“闺秀典范”,懂规矩,识大体,可“典范”哪是那么好当的?为了练习仪态,从小到大,她不知摔碎多少个碗,才终于能从容不迫地将每个步子都落到刚刚好的位置。 倘若可以,她也想跟姜凝一样无所顾忌地放肆。可是能怎么办呢? 母亲已经不在了,她再不乖顺些,家中可还有她容身之处?况且还有弟弟呢。 然而这样的理由,卫烬从来不觉得是理由,拽着她的手,固执地一遍又一遍追问。 姜央脾气再好也受不住这样,瞪着眼胡扯道:“你总偷吃我的松子,讨厌死了!” 当真是不能再敷衍了。 也是第一次,姜央在少年脸上看见了失望和愤怒。 自那以后,窗台上便再没了那个桀骜散漫的身影。去文华殿听讲,抑或是御花园散步,她也再没碰见过他。 那时姜央才知道,有些人不是真的闲,只是为你,他总能抽出时间。 摆脱了一个大/麻烦,她该高兴才是,可姜央如何也笑不出来。每日醒来,都习惯性地抬头望向窗户。窗台空空荡荡,她心也空空的,像被人无端挖走一块。 饶是如此,这事还是叫姜凝捅到了父亲那儿。 当晚,姜央就被罚去跪了祠堂。 她还记得那是个冬天,祠堂冷得像冰一样。即便隔着蒲团,寒意仍咬牙切齿地从膝头往上钻,直要掀了天灵盖。 姜央没吃饭,又冷又饿,不到半个时辰,人便摇摇欲坠。欢声笑语不断从暖阁方向传来,比刀子还锋锐,是姜凝在陪父亲用膳。 她忍了又忍,眼泪还是落了下来。 这时候,倒忽然很想念那个总在课上朝她丢纸团的人…… 也就是在这时,外头突然来了圣旨,封她为太子妃,赏了一堆绫罗绸缎,待及笄便正式成婚。还命父亲携全家上大相国寺,为她祈福半月。 风水轮流转,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就轮到姜央在屋内舒舒服服地沐浴用膳,姜凝呜呜咽咽跪在大雄宝殿,迎接几百双眼睛的打量,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次日,这事便传遍帝京,大家都道她命好,可哪有那么巧的圣旨? 想着那日少年离去的背影,姜央心里五味杂陈,想着是不是该寻个机会,进宫道一声谢,熟料他竟先来了。 还是那个熟悉的墙头,天上飘着细雪,底下开满梅花,风一吹,落红点点。 少年一身玄黑长袍,革带束腰,原本白皙的脸颊晒黑了些,颈侧还有一道浅浅的伤。 听说那天晚上,他不顾阻拦,坚持上御前请旨赐婚,狠狠挨了一顿训,还受了罚,被丢去校场历练。按脚程,应该后天才抵京,没想到今日就回了…… 三十大板,饶是久经沙场的将士都扛不住,他却一脸不在意,眼底布满血丝,望着她的笑眼却始终熠熠生辉。 “谁说你没资格放肆?我是太子,我准你放肆!” 说罢便丢给她一个荷包。 是一袋剥好了皮的炒松子。 品相不好的都已剔除,余下的每颗大小都出奇一致。 他不是个有耐心的人,练个字还要太傅三催四请。姜央几乎能想象出,他是如何带着伤,坐在桌前,拿出十二分耐性,一点一点将松子仁从壳里剥出。好不容易攒出这么一小袋,还要装作满不在乎地丢给她。 潮热在心底翻涌,冲上眼眶,姜央不禁哽咽,含笑对他说:“谢谢。” 素来没皮没脸的少年,竟难得红了脸。大约是没料到她会这般坦诚,他有些受宠若惊,支吾半天,却是偏头不屑地哼道:“我、我就是把之前欠你的松子还给你,没别的意思。” 可眼梢瞥过来的余光,到底把他出卖了个干净。 原来霸道的少年,也学会了小心翼翼。 之前多少宝贝都送了,光宅子就白给了两座,也没见他这般束手束脚。就好像这袋松子的意义,远胜过世间所有珍宝。 是真被拒绝怕了啊…… 姜央轻叹。 心里暖意融融,仿佛汤泉细涌。原来被人捧在手心里疼爱,是这样的感觉。她释然一笑,把玩着荷包,故意逗他:“堂堂一国太子,上门求亲,就带这点聘礼?” 他果然怔住。 校场上以一挑三都面不改色的人,这一刻愣是直着眼睛,足足呆了有大半晌。雪都堆满他的肩,他才霍然笑开:“当然不是!这次不算,你等着,我马上回去预备。” 说话间,人便蹦起来,忘记自己还坐在墙上,身子一晃,“咚”地栽到了墙外头。却是不顾自己的伤,顶着满头包匆匆爬上来,趴在墙头叮嘱她更重要的事:“你可不许反悔!” 那一霎风驻雪霁,阳光自云隙间倾泻到他身上。他睫尖还沾着宿夜赶路时凝结的露珠,眸底却一片澄澈,闪着光,含着笑,倒映了她的身影。 真是个煞为好看的清晨。 姜央仰头瞧着,入骨的寒风都温柔了不少。 素雪堆满枝头,正如少年眼底那份喜欢,纯粹而干净。而那时,她也只是因为这份喜欢,单纯地心动了。 姜央从前的天地,是深宅里的日升月落。 而那少年就像一团炽烈的火,乍然闯入她循规蹈矩的生活,载着她纵马驰骋过街头,带她木兰秋狄,下江南游山玩水。是他告诉她,深闺里的女子也可以放肆奔跑,出了事,他担着。 后来姜凝再在她面前炫耀父亲赠的首饰,她都觉不过如此。 除却巫山不是云,被那样无条件地偏爱着,旁人的爱,她又怎会瞧得上? 案头烛火“哔剥”爆了个灯花,姜央从回忆中惊醒。 天已完全暗下,桃花窗纸黑黢黢一片,只能依稀辨出梅花老干婆娑的剪影。 姜央揉揉困倦的眉心,百无聊赖地坐在圈椅上瞧着。 早间被云岫怂恿,她头脑一热便来了。现在一个人待着,人冷静下来,紧张和忐忑都在寂静中追了上来。 待会儿见了面,该说什么啊?总不能道完谢,送完吃的,就干站着吧。三年前的事,是不是该先同他道歉?可是要怎么开口?他万一听着不高兴,会不会扭头就走? 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她一颗心像浸在海水中,沉沉浮浮没个定向。 门“吱呀”推开,姜央心头一蹦,猛地站起,圈椅被带得在地面划出刺耳的一声“滋啦——” 进来的却是位内侍,往桌上添了盏灯,便攒着眉愧声对她说:“陛下还没议完事,还请姑娘再等等。奴才为姑娘备了晚膳,姑娘若是饿,可以进一些。” 姜央的心沉了下去,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只囫囵点头道好。 吃的送进来,她也没什么心情动筷,起身去到窗台边。 书房和静室对面而立,离得也不远,她悄悄将窗户拉开一小道缝,隔着几株错落的红梅,隐约能分辨出对面窗纸上几个模糊的身影。其中一个背影挺阔,身姿轩昂,一看便是他。 姜央大喜,侧眸睇了眼桌上的吃食,又是一声轻叹。 带着伤还要忙外头那些事,就算只是皮肉伤也不好这么折腾啊。也不知有没有好好吃饭,别等肩上的伤好了,胃又给伤着了。 像是冥冥中自有注定,又像是她的错觉。 那身影竟忽然停住,踅过身,一步步朝窗户靠近。英挺的姿态投映在窗上,隔着窗纸,她仿佛能看见他眼底炽热的目光,比满园红梅还灼灼欲然,就烙在她脸上,嘴角还凝着玩味的笑。 姜央呼吸一滞,猛地拉上窗。 “砰”地一声巨响,红梅都震落几片。廊下几个小内侍纳罕地伸长脖子瞧,瞧不出什么来,又诧异地缩回去。 又丢脸了。 还不知要怎么被他笑话呢! 姜央抱着通红的脑袋,缩在椅背里哼唧,许久,才伸出小手扒着窗缝,拉开拇指宽的一小道。 那边窗户竟然完全开了,料丝灯泼开昏黄的光,卫烬就坐在那片光辉中,嘴角挂着似有若无的笑,垂眸看手里的折子。寒风灌了他一身,他也不知道冷,就这般岿然不动地坐着。 注意到她的视线,他也不抬头,指尖点了点在桌边空荡荡的食盘。红梅飘落在其间,衬得那手修长白皙,骨节分明,倒是比梅花还诱人。 哦,原来吃过了啊。 姜央悬着的心放下,不妨他指风忽然一转,隔窗对着她点了点,警告之意不言而喻。 姜央讪讪吐舌,关了窗,这才乖乖去桌边吃饭。 第9章 、卑微 今夜无月,穹顶如墨般浓稠,延展无边。疏疏朗朗几颗星,忽明忽暗,一晃便没了踪影。 石惊玉站得久了,身子有些僵,抬手摁着后颈活动了下,顺势瞧向窗外。 廊下几个小内侍各自挨着脑袋,上下眼皮打得厉害。眼见快要睡着,身子猛地一崴,人登时惊醒过来,打着哈欠扶了扶帽子,瞥眼里屋,叹口气继续站岗。 这个时辰,该回去歇息啦! 可上头这位主儿好像根本没这意思。 该议的事早议完了,静室里还有美人相候,合该花前月下,你侬我侬。那袅袅的女儿香,即便隔着两扇门窗,依旧叫人魂牵梦萦。 卫烬却只是坐在案前,专注地提笔批阅公文,目不斜视。四下悄寂,能清楚地听见紫狼毫在澄心堂纸上游走的细碎簌簌声。 旁人只道陛下是坐怀不乱柳下惠,一门心思全在政务上。石惊玉却看得分明清楚,他已经来来回回,把同一句“批文”抄了快两页纸了。 明明心思不定,还非要装澹定。 石惊玉在心底暗自翻了个白眼。 其实今日这桩刺杀案,究其根本,还真跟静室里那位有关。 当初他们筹谋起事,准备根本就不充足,若非要敢在东宫大婚之前,胜算只有区区三成。这是一场豪赌,机会只有一次。赢了,君临天下;输了,万劫不复。 他曾劝他三无数次,让他三思,但他心里也很清楚,自己根本劝不动。 要这家伙眼睁睁看着那丫头为别的男人穿上嫁衣,在他给她搭建的金屋子里洞房花烛,他大概宁可一死吧! 而今的结果,他们的确是赌赢了,但后患也就此埋下。今日是一发暗箭,明日还不知会是什么。但看这家伙的模样,他大约宁愿挨一百箭,也不舍得怪那丫头半个字吧。 在铜雀台吹了两月西北风,好不容易把人盼来了,他反倒躲这儿练字来了。 石惊玉无奈地一嗤,朝上首抬抬下巴,“陛下在怕什么?” 紫狼毫在纸上一顿,墨汁横劈,好端端的一个字就这么毁了。卫烬从纸上抬起眼,目光冷冽,表情蓄满风雷。 边上的内侍皆激灵灵打了个寒战,困意顿消。 石惊玉却犹是勾着笑,一脸无畏。 他和卫烬是过命的交情。当初卫烬出事时,昔日好友全都躲到天边去,只有他还在为他奔波。是以如今卫烬翻了身,旁人在他面前喘气都带小心,他却敢这般直言不讳。 纸张在风中飞卷,声音不大,但恼人。 卫烬烦躁地抬臂一压,眉眼间笼着霜色,却是“嘁”了声,若无其事地伸手去砚上蘸墨,“朕有什么好怕的?” 石惊玉轻笑,一个字也不信,垂眸理着自己的袖子,曼声道:“臣没经历过情/事,但这世间之事道理都是互通的。过犹不及,适可而止,别真叫人家寒了心,日后追悔莫及。” 说罢便拱手一揖请辞。 卫烬不耐地摆摆手,准了,提笔欲续上方才的字,却是如何也落不下去。转目望向对面幽亮的窗,黑眸云遮雾绕,五指攥着笔管,攥得起了青筋,末了终是化作一声叹,搁了笔。 静室内,姜央撑着眼皮等了许久,到底是坚持不住,在窗下的美人榻上囫囵昏睡过去。 卫烬推门进来的时候,她正好翻了个身,面朝他,粉唇微噘,黛眉蹙着轻愁,似娇似嗔,像在埋怨他的冷落。 也不知是早间受的惊吓尚在,还是身上风寒未除,她面色苍白如纸,小小的身子蜷缩成一团,暗夜里瞧着格外惊心。 细细的一声吟哦,轻飘飘没什么力道,却是一瞬揪紧了卫烬的心。 凤眼夹霜带雪地一扫,小内侍们立时抖了三抖,连滚带爬地出去准备。没多久,暖炉、锦被、软枕便全都到齐了。 因榻上人还睡得熟,他们生怕把人吵醒了,惹得这位阴晴不定的祖宗不痛快,动作放得都格外轻,抖开锦被正要给人盖上,祖宗却突然伸手了。 内侍愣了愣,赶紧埋下脑袋把锦被呈上。 自小就养尊处优的人,便是幽禁之时,身边也不乏伺候的人,似这类穿衣盖被的琐屑,他从未自己沾过手,现在却亲自捏着被子,一点一点小心翼翼给人盖好,仔细地掖好被角。 动作如是轻柔,袍角经过,甚至都未曾搅动空气里半片尘埃。 离得近了,女儿香幽幽渡来,钻入鼻息,捉摸不到的触感,却像长了手一般,似有若无地撩拨他心肺。 卫烬深吸一口气,提剑斩敌首都不曾慌乱的手,此刻却捏着被子微微发起了抖。 小姑娘生得好看,睡颜也格外赏心悦目。巴掌大的小脸陷在玉色夹纱枕上,犹衬肌肤瓷白。鸦羽色长睫搭垂,闭得紧了,还在细细打着颤,雨蝶轻扇蝶翼似的,一下一下抓挠着他的心。 卫烬眉心深深紧拧出三道皱痕,眸底霾云翻涌,临了还是叹口气,蹲下来。 修长的手指轻轻盖在她眉梢,顺着侧脸柔腻的线条滑下。万千情绪积压胸膛,就要从指尖迸发,恨不得将她揉进自己骨血,可真正落下来,就只有那么克制隐忍的一点。 冰冷的触感透过肌肤钻进血脉,业火般炙烤着他的心。 两道紧蹙的眉到底是松了开,褪去凛凛寒意,化作满腔心疼融在叹息的语气中,“都这么大的人了,怎的还这么不会照顾自己?” 听说她患了风寒,他唯恐太医院的人捧高踩低,这两月一直盯着,隔三差五敲打一顿,给他们紧紧皮,免得他们不尽心。每日的公文都多到看不过来,可病历纪依旧一日不落亲自过目。 医了这么久,怎的还是病恹恹的?到底有没有好好吃药? 指尖滑至她莹润的檀口,唇形完美,唇珠娇艳欲滴,奇妙的触感与别处都不同,像烟火在荒芜的夜色中绽放,他不知不觉便留恋了许久。 脑海里有什么在怂恿,卫烬呼吸蓦地一顿,慌忙站起身,合眸深吐出一口气,安抚心头蹿涌的躁。指尖还留有那旖旎的触感,如丝如缕,勾缠人心。 寂静的夜色中,全是他汹涌的心潮。 动静闹太大,榻上的小姑娘许是听见了,又许是叫噩梦魇着了,皱起挺翘的鼻子,委屈地呜咽了声,越发蜷起身子。 小小的一团挤在榻角,声音细细软软,也不知在嘟囔什么,带着点哭腔,像只可怜的奶猫。 卫烬从没见过她这样,大脑一瞬空白。 万军当前都不曾皱过眉的人,此刻就只会错乱着手脚,在地心里打转。 泪珠挂在她睫尖轻闪,欲坠不坠,他的心也随之提起,牵扯着丝丝缕缕的疼。 手在袖笼底下攥了又攥,最后他到底是心疼,僵硬着背脊挨过去,坐在榻上,将人抱入怀中。 谁知平日乖顺的人,睡着了却这般不安分。也不知是不是不喜他这冷硬的怀抱,竟抻着小拳推搡起他来。 卫烬心生气恼,又更是担心她摔了,强硬地收紧臂弯,将人牢牢扣入胸膛,耳朵就贴着他那颗早已狂奔不已的心,严丝合缝,人这才老实下来。 卫烬终于松了口气,只是再这么抱下去,自己的心跳会把人吵醒吧? 忍了又忍,他起身想把人安置回榻上,她却忽然揪住自己衣襟,人还昏睡着,脸颊靠过来,云朵般柔软地依在他胸前。半点不介意那扰人清梦的心跳,更像是喜欢上了似的,隔着衣衫,本能地蹭了蹭。 嘴角一点浅浅的梨涡,几乎将他溺死在里头。 “三哥……” 她轻声唤。 因睡得迷糊,声音不自觉染上娇憨的鼻音,像裹了糖霜的蜜枣,甜腻得惹人心颤。 坚如磐石的手臂抖了抖,卫烬垂眸,漆深的眼里泛起些许恍惚。 她没得到回应,梦里还会恼羞成怒,竖眉改了口:“姓卫的!” 边说边捏起拳,气恼地照他胸口来了一下。 明明是打人的那个,偏生眼泪掉得也最凶,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才是挨欺负的人。 边上的内侍早已被那一句“姓卫的”给惊到,这猛地再来一拳,火上浇油,他们更是骇得直抽气,腮帮子都快贴到牙根上。 想不到啊想不到,平时多么识大体的一个人,怎的睡着了,就成了这样?直呼天子名讳,还呼得如此粗鄙。 旁人也就罢了,这位是谁啊? 血洗了整个宫廷,还把自己兄弟当箭靶子活活钉在宫门上的人啊!这样对他说话,真不怕自己见不到明儿的太阳? 屋里一时噤若寒蝉,所有人都抖着肩膀,颤着腿,几乎立不住。 那一直沉着脸的某人,却是忽地笑了,没动怒,也没杀人,握住那只紧捏的小拳揉了揉,放在嘴边呵气,自己挨了打,却怕疼了她的手。 凛然的目光落在她脸上,霜寒尽消,渐渐染上真实的笑,像是春阳照在冰湖面,暖意融融。 三哥,姓卫的。 该是有三年没听她这么喊过了吧? 小丫头被家里拘束惯了,说话做事总是一板一眼,唯有在他面前,才会露出几分女儿家该有的娇气。 彼时他太坏,逮了空就去逗她,不把她逗得面红耳赤,跺脚啐人,他便不罢休。 明明是在骂他,可那模样,他却回味了这么多年。 这声“三哥”,便是那时候自己逼她喊的。 倒也没有其他特别的理由,就是觉得,她在自己心里和别人不一样,那她便不能和别人一样唤他“太子殿下”。 很幼稚,但他就是喜欢,好像这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差别,天地都不一样了。 以前他是太子,一国储君,世间一切尽在他掌握之中,旁人都说他桀骜不驯,天不怕地不怕。 可只有他自己心里最清楚,他也有害怕的时候。 ——被她一次次推开,那种惶惶不安,比打了十场败仗还折磨人。 那日没经她点头就贸贸然去请旨赐婚,说实话,他看似成竹在胸,可接过圣旨时,手是抖的。 是真的害怕。 害怕她会生气,害怕她会永远不搭理自己,甚至害怕到主动提出去校场历练,说是自愿认罚,实则却是落荒而逃。能拖一天不去见她,她便多一日不能拒绝,那至少,他们还是有希望的。 甚至在别人眼里,他们已经是夫妻。 哪怕她没承认,他也乐意这么认为。 那几日的煎熬加起来,可不比这三年经受得少。 她永远不会知道,那天他鼓起勇气坐在她家墙头,是抱着怎样一种必死的心。表面云淡风轻,可心里却紧张到,手扒着她家的瓦,都快戳出十个大洞。 也永远不会知道,她那句玩笑般的“聘礼”,于他而言,是多大的欣喜。 当时细雪霏霏,他却看见春天第一朵桃花,就绽在他心上。 石惊玉问他怕什么? 能怕什么呢? 他是皇帝,一国之君,坐拥天下,所有人都必须看他脸色行事。可在她面前,他永远是卑微的,怕她哭,怕她疼,更怕她转身离开,再也不理他。 这样很蠢,他知道,可是没办法。 她一皱眉,他便没了理智。 因为在意,所以不敢靠近。 因为喜欢,所以患得患失。 怀抱不自觉收紧,怀里人吃痛,微微嘤咛了声,卫烬忙松开些臂弯。但见那张明媚的小脸再次舒展眉眼,安然入眠,他才吁出口气。 缓缓俯下脸,凑到她唇边。 薄唇依偎进她香软的鼻息间,如梦似幻,他几乎克制不住。咬着牙,咬到牙根都快出血,这才勉强从那片温香软玉中抽身。抬起下颌,趁着夜色朦胧,佳人酣睡,他顺着早间自己没敢亲吻下去的位置,在她眉心蜻蜓点水般印下一吻。 嘴里嗡哝:“这次回来,就别走了,好不好?” 唇瓣翕动,带着几分隐忍,恳求地接了句:“求你了。” 怀里人睡得太深,没听见,蹭蹭他胸膛,嘴角漾起一抹浅浅的笑。 他看着,眼底也落进了星光。 才这么一会子,月亮竟然出来了,水一般柔和地将他们裹挟,倒春寒的夜也有了几分真实的暖。 小禄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 他是董福祥的干儿子,干爹领了别的差事忙活去了,剩他在御前伺候。说来也在养心殿待了有些时日,见过无数次这位冷血帝王生气发火,抑或是冷笑着取人性命,还是第一次从他笑意里看出温度。 可肩上的伤要紧啊! 迟疑了会儿,小禄硬着头皮出声提醒:“陛下,仔细龙体。” 卫烬恍若未闻,将怀里的人又拥深些,淡声道:“无妨。” 翌日姜央醒来,便是在一榻柔软的被窝中。 雾气轻灵,晨光熹微,博山炉里轻烟渺渺,燃着不知名的暖香,像是国库里的珍品。 姜央捏着被子,呆愣地眨眨眼,心头生出无限欢喜,将脸埋进去囫囵在榻上滚了一圈,忐忑又期待地从被头往外张望。 可屋子却空空荡荡,安静得好像根本没人来过。 来的时候还没有这些,现在却有了,可见他是来过的,就这么走了?连句话都没留? 什么意思嘛!是不是还在生她的气,不想见她…… 像是被兜头浇了盆冷水,原本的喜悦都被冲刷得一干二净,只余空荡荡的怅然,跟这没有人气的屋子一样。 姜央起身去桌边,她带来的食盒还原封不动地放在那,连位置都不曾挪过,到底是有多嫌! 委屈一下冲涌上来,直奔眼眶,姜央咬着唇,硬是不叫眼泪掉下,“你不吃,我自己吃!” 说罢便揭了盖子,却是愕然眨了眨眼。 剔红雕漆的屉子里,自己做的糕点已不翼而飞,只剩一枚玉碟端坐其中。精瓷边缘嵌满红梅,围簇着当中一座黄澄澄的小山。 全是剥好了皮的炒松子。 品相不佳的皆被剔除,余下的都是上上品,色泽均匀,大小一致。 像是有风从记忆深处刮来,带着少年斑驳又清晰的笑,再次霸道地响彻耳畔,温热心房。 “你可不许反悔!” 她不由忡怔住,渐渐,也低头笑起来。 第10章 、暗恋 北颐承袭前朝大邺遗风,民风开放,男女之间无需太过避讳,偶尔约着一块泛舟游湖,走马赏花都无伤大雅。彼此看对了眼,互相送个定情信物也是常有的事。 信物不在大小,关键是一片心,什么簪花香囊,诗书字画都是不碍的,但炒松子…… 大约是个特例。 人不给见,就留了一碟松子,这算个什么说法? 铜雀台主居卧。 晚膳已用过好久,姜央和云岫各自捧着脸,隔一张香几对面而坐。几上的青花瓷盆里供一株兰,宽阔的叶子横在两人当中,底下正是早间从长乐宫带回来的那碟炒松子。 黄澄澄的一摞小山,周围缀满红梅,衬着顶上阔叶浓翠的脉络,像个远山缩影,有种看西洋镜的趣味。 姜央不错珠地盯着瞧了许久,眼睛消受不起,抬手揉了揉,嘴里嘟囔:“他到底什么意思啊?” 云岫掩嘴打呵欠,“还能是什么意思?陛下就是想告诉姑娘,他心里还有您。” 同样的话,云岫已经不知道重复了多少遍,可姜央像是钻进了死胡同,听完之后嘴角抿出个腼腆又甜蜜的笑,显然也是这么认为的。可一忽儿又枯了眉,眼里泛起伤春悲秋式的惆怅,纤指卷着鬓边碎发,又叹:“他到底什么意思啊?” 云岫终于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果然老话说得好,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平时多么通透伶俐的一个人啊,内廷司冲进屋里撵人,她都吓成了雨天的蛤/蟆,姑娘还能镇定自若地给人一巴掌,现在却在这么点芝麻事上栽了跟头,说出去恐怕都没人相信。 她虽没经历过情/事,但现在也瞧出来了。感情这事就是没道理可讲,两个人之间的暧昧,旁人说一千道一万,证据给你分析了一箩筐,只要正主不亲自点头,这颗心就是悬着的。 “真要奴婢说啊,姑娘就再去养心殿问个清楚。横竖昨儿已经去找过一趟,不差这一回。” “怎么不差!” 姜央一下坐直了,小嘴微微噘着。她好歹是个姑娘家,巴巴亲自登门探望,被这么干晾了一夜,心里难免有些委屈。已经铩羽而归一回了,就算是个没心没肺的,也没勇气去第二次。 “那这么着好了,既然所有烦恼都是这碟炒松子惹出来的,那奴婢现在就把它倒了,连碟一块丢,眼不见为净。” 云岫是个务实的,说到哪儿做到哪儿,话音未落,她便卷了袖子去够玉碟。 “诶诶诶!” 姜央连声惊呼,赶在她够到碟沿之前,一把将碟子拽到自己跟前,两只手交叠在松子上头,瞪圆眼睛,老母鸡护崽似的宝贝着。 因这一动太用力,松子山摇了摇,蹦了一两颗到几上。姜央忙伸手把它们捡回来,重新摞回山巅上,小心翼翼地压了压。四下一晃眼,确定没有遗落一颗,这才小小地吐了口气。 云岫不说话,觑眼松子,又瞧眼她,兴味地挑了下眉。 姜央登时闹了个大红脸,就着灯瞧,细洁里透着一点朦胧红晕,比施了胭脂还好看,嘴巴却是比精铁还硬:“御赐的东西就这么扔了,上头怪罪下来,咱们俩都担不起。” 还真会找借口,这会子脑子倒活泛了? 云岫简直不知该说她什么好,捂着胸口,颇为恨铁不成钢地重重一叹:“奴婢没经历过这些事,也不知该怎么劝姑娘。但奴婢能瞧出来,陛下待姑娘,绝对是一片真心,端从上回陛下帮姑娘挡箭就能看出来。当时那情景,怕是老爷在场,也未必能为姑娘豁出命去。” “都说‘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奴婢进宫之前就没跟家里好好道过别,总想着以后有的是机会。可第二年家里就遭了水灾,咣当就只剩奴婢一个人,别说道别了,以后怕是黄泉路上见了面都认不出来。” “姑娘是个有福的,之前那么大的难都熬过来了,可见老天爷也舍不得把您和陛下分开。既然天公都作美了,咱们干嘛还要和老天爷对着干?别等人家急眼了,又把这‘美’给收回去了。” 话糙理不糙。 姜央明白她一番苦心,从来天不遂人愿,难得有一回不为难人,她再自己跟自己别扭,委实说不过去,只是…… 要怎么开口问啊?难不成上来就是一句:“陛下可还心悦于我?” 那也不用等他说话了,她自己就先给臊死了! 云岫到底跟了她这么多年,一眼便瞧出她心头的顾虑,琢磨了会儿,说道:“奴婢倒是有个招儿,可以帮姑娘探探陛下的口风。” 说着她便倾身过去,手卷喇叭和姜央咬耳朵。 月色摇晃树影,倾洒在兰叶上,油亮的色泽,承托起一颗蠢蠢欲动的心。 同样一片月光,也填满了养心殿的窗子。 倒春寒的天似要收梢,今儿明显比之前热上不少。地面檐头的积雪都开始融化,雾气在四周蜿蜒,月色偎在里头,倒有了几分载浮载沉的飘渺。 卫烬坐在那片月光里,一手支着额,一手拿着卷书,眉心拱起个浅浅的“川”字,暮霭沉沉。一本正经的模样,还像真是被政务上的疑难缠困住,踟蹰不前。 只可惜,拿倒了。 一线天光自浓睫下溢出,觑的也不是什么国家大事,分明是北面一扇窗。薄唇翕动,欲言又止,嘴角沉沉耷拉下来,烦恼忧愁都快挂不住。 小禄跟着眺过去。 是北镇抚司的方向,这是还在当心刺客的事啊! 为主分忧是个底下人应该做的,否则每月的俸禄都白拿了。 转了转眼珠子,小禄堆起笑容上前揖了揖,“陛下放心,石大人把锦衣卫的人全调了来,养心殿现在就跟铁桶一样,别说人了,连只蛾子都甭想飞进来!” 这番话可谓赤胆忠心,就差把心掏出来表忠诚了。 慷慨激昂完,小禄自己都快感动了,摁摁眼角,按耐住雀跃的心,期待地睁开眼,擎等着挨夸。 眼皮子才撑开一小道缝,就正对上一双带刺的眼,眉心“川”字紧得,能直接把他夹死! 小禄后背顿时跟泼水似的寒毛林立。 这是说错什么了吗?从头捋一遍,没错啊?看来还是不放心宫里的守卫啊。 于是他又甚为贴心地跟了句:“各处宫门的守卫都是练家子,打十个奴才这样的都不在话下,就算真有那不知好歹的混账玩意儿闯进来了,不死也得脱层皮。陛下就把心放肚里去吧!” 不知好歹的混账玩意儿? 不死也得脱层皮? 这下扎来的就不只是刺,而是刀了,嗖嗖的,还淬了剧毒,吹毛立断。 小禄心肝都哆嗦了下,脚一崴,险些跪下去,一双大眼睛懵懵的,实在不知自己到底说错什么了。 董福祥横去一眼,揉揉抽疼的额角,也开始怀疑自己当初为何会收这么个缺心眼当干儿子。 平了平气,他泻了盏温茶搁在龙案上,笑吟吟道:“这夜里头黑,姑娘家出门,怎么着都是不方便的。日头落山的时候,奴才瞧过了,晚霞厉害得紧,想来明儿定是个大晴天。这人总是憋不住的,都在屋子里头闷一整天了,也该出来晒晒太阳。” “晴天……” 卫烬嘴里嘟囔着,换了只手托腮,视线还落在窗外那点几不可见的铜雀翅尖,眉眼舒展,终于有了点雨过天晴的味道。 小禄心头大石总算落下,使劲搓了搓胸口,觉得自己又可以了,深吸口气就要再张嘴。 董福祥毫不留情地捂住他的话,一把给人薅到背后,脸上还是笑,对上道:“今儿天色也不早了,陛下不如早些歇下,明儿也能有个好精神头。” “朕不困。”卫烬想也不想就给他否了,重新拿起书卷,拧着眉,垂着睫,钻研得还挺认真。 可惜还是拿倒了。 一个两个都不叫人省心啊,董福祥无奈地“唉”了声,语重心长道:“这么晚,各处都下了钥,姜姑娘便是想来,也走不动啊。” 那头认真看书的果然捅来一眼,又锐又急,比方才瞪小禄还厉害,声音泠泠像檐下未化的冰楞:“谁说朕在等她了?朕不过看书看得有些入迷,才熬到这个时辰。” 董福祥谦卑地颔下腰身,不说话,只是笑。 卫烬眉梢抽了抽,不屑地“嘁”了声,一甩书卷站起来,负着手,大步流星往里间去,腰杆挺得笔直,脸沉得可以滴水,像在证明自己没有撒谎。 可行至帘子边,到底是停了下来。 手在袖笼里攥了又攥,咳嗽一声,视线飘忽了一圈,终于找到边上博山炉停靠,声线压得极低,状似无意,偏又格外认真:“朕……朕就眯眼小憩一会儿,要是有人过来,不计什么时辰,都可以喊醒朕。” 不出所料,次日果然是个大晴天。 惠风和畅,日头轩朗,粼粼的光泼洒在朱墙琉璃瓦上,像孩子在打水漂。 姜央立在养心殿阶前,仰头瞧着,由不得眯起了眼。 站班的小内侍掏掏耳朵,不敢相信自己刚刚听到的话,倾过去半边身子,又问:“姑娘来养心殿是干什么的?” 第11章 、相见 养心殿。 天是个好天,透过头顶横斜的枝叶往上瞧,不见半点云絮,只剩通透的瓦蓝。穿堂风拂过鬓边,檐下金丝嵌红线的竹帘跟着摇了摇,“嘚嘚”叩击抱柱,轻脆的一点细响随风便散了。 “姜姑娘来的不是时候,陛下还没下朝,劳姑娘先在这东次间稍坐会儿,奴才去给您沏茶。” 小禄昨夜在鬼门关走了一遭,若不是干爹在前头兜着,只怕这会子人已经进了棺材。吃一堑长一智,他现在也学机灵了,知道给谁献殷勤,才能把马屁拍准地方。 亲自引姜央进了门,他乐呵呵地笑成朵花:“姑娘有什么需要,尽管招呼,奴才随叫随到。”说罢便却行几步,退了出去,剩姜央一人在屋里。 姜央小时候在宫里进学,及笄后更是直接住了进来。于她而言,皇宫并不是什么神秘到遥不可及的地方,可养心殿却是实打实第一次进来。 而且现在,还是他的住处。 只是一个念头,姜央腔子里便“咚咚”撞跳开,四下环顾,一切分明陌生,可仅仅是因为勾缠了他的名字,就忽然变得无比熟悉。 一桌一椅,一笔一砚,仿佛空气里都有他的气息。 紫檀的木工物件,宝石花盆景西洋钟,角落里点一炉沉水,不浓,但很安神……倒还是和从前在东宫时一样,连位置都不曾改变。 姜央瞧着,嘴角不知怎的便扬了起来,视线滑过墙上一幅画,人忽地愣住。 那是一幅寒梅图。 更确切地说,它还算不上一幅“画”。 只因上头的梅花并非笔墨勾描而成,而是摘了真正的红梅,风干后一朵一朵粘上去的。 这法子,还是当初他教给自己的。 外人只道她是“闺秀典范”,琴棋书画样样擅长。其实并非如此,老天爷还是很公平的,许给她一双抚琴的手,却收了她在丹青一事上的天赋。头先在宫里进学,她没少因为这个挨罚。 卫烬看不过去,也不知从哪儿学来这旁门左道的法子,教给了她。她拿去应付夫子,夫子看了竟真没责罚,笑了笑便不再勉强她学画了。 这幅寒梅图,便是那时候“画”出来的。每年她过生辰,他便会在上头多加一朵。 “等到开满十六朵梅花,我就能把画这幅画的姑娘娶回家啦。” 少年的声音犹在耳畔,即便相隔数年,姜央仍清楚地记得他说这话时的眼神,带着万分欣喜,比画上的红梅还灼灼欲燃。 当初东宫一夜倾覆,她还以为这画也跟着没了,不想竟还能在这里见到。画纸都泛了黄,边角也都有磨损起了卷儿,他竟然还留着。 彼时只有十三朵,现在,都十九朵了啊…… 眼睛酸酸的,看什么都愈发朦胧,透过水雾,整间屋子都在颤抖。 廊下传来一串脚步声,起先有些急,待靠近大门,又刻意缓下来,虽努力平稳,可终是没了平日里的从容,毛毛躁躁,像个未经世事的毛头小子。 姜央知道是他,没有人通传,但她就是知道。 捏着手,心跳有一瞬慌乱,她忙低头拭了把眼角,抻了抻衣裳预备出去迎。然而方才那一晃神,她脚下到底乱了分寸,没留神旁边的博山炉,绊了跤,人踉踉跄跄往前栽。 面前及时递来一只手,将她拉了过去。 手臂修长有力,五指骨节分明,因常年习武,指腹覆了层薄茧。 姜央光洁的额头没叫地磕坏,却是叫他棱角分明的下颌撞了一下,硬硬的,有些疼。木木地昂首,便撞见一双蔚然深秀的眉眼。 之前几次见面,要么相隔太远,要么只是匆匆一瞥,三年了,这还是她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安静平和地看他,没有外人打搅。 他长高了,肩膀变宽,五官轮廓锋利不少。曾经灿若骄阳的眉眼,叫岁月蹉跎得冷而沉,再瞧不见山河的坦荡与壮阔。巍然立在金芒中,像一柄无鞘的剑,铮铮闪着寒芒。 可视线相接的一瞬,那情不自禁微颤的眼波,依稀还带有几分熟悉的炽热,叫她心尖滚烫。 心跳在腔子里越蹦越急,姜央快承受不住,慌慌低头,下颌却忽然被捏住,轻轻抬起。 “哭了?”卫烬问,视线在她微红的眼眶逡巡,剑眉一点点拢起阴云,“谁惹你了?” 声线绷得低而紧,像张满了的弓,只要她报出一个名字,不计是谁,利箭便会立刻呼啸离弦,将那人开膛破肚。 还是和从前一样,霸道又护短。 “没有。”姜央眨眨眼,想起墙上的画,有些心虚,随口扯了句,“就是沙子迷眼睛了。” 话音刚落,她才惊觉,这对话竟出奇地寻常,寻常到,都一点也不像闹僵了三年的人。就只是分别三天,平平无奇的三天,他因公出了趟远门,现在回来,照旧同她闲话家常,没有半点异样。 来之前,她在心里推演过无数种开场白的可能,大致都同之前梅花宴上乍然重逢那幕一样,尴尬又疏离。害她一直忐忑着,昨夜都未曾好眠。 不曾料,最后竟是这样的? 卫烬“唔”了声,也没怀疑。对她的话,他从来不怀疑。 抬手覆在她眼上,拇指和食指轻轻撑开她眼皮,凑过来,轻而柔地呼了口气,还真帮她吹起了沙子。 沙场上大马金刀、杀人如麻的人,做起这些倒是格外细腻温柔,不逊女孩儿。 指尖抵着她眼皮,力道全叫紧绷的指骨化去了,克制得太厉害,都带起了几分微不可见的颤抖,仿佛她是脆纸捏出来的花,稍一用力便会破碎。 只是离得太近了啊…… 眼睫稍稍一眨,能清晰地感觉到刮蹭在他唇瓣的簌簌摩擦感。她忍不住想闭眼,却被他禁锢着,不得不睁开,睁得大大的,惶惑又无助,像只被恶狼围困至死角的白兔。 偏生这匹狼还全然不知,有些恼她不乖,皱着眉说:“别乱动!” 脸又凑近些,原本握在她细腕上的另一只手,也无意识地改环到了她腰上。薄茧轻擦细柔的绫缭,煨过掌心的温度,落到肌肤上。 姜央由不得绷紧身子,有些懊悔自己不该撒谎,更不该天热贪爽,早早换下冬衣。 前面是他温热的气息,身后是他坚实的臂膀,炽热齐齐漫延而来,最先滚烫的却是心。澎湃的血潮宛如长江水,奔涌向全身,一寸寸、一分分,星火燎原,烧得她面红耳赤。 屋角的沉水反而淡了,只剩那飘渺的龙涎。 前调勾芡了琥珀的深厚,余尾氤氲开馥郁木香,盈盈绕绕,于早春苍白的光景中,调和出一种低回缠绵的味道,如药如酒,清冽悠长。 姜央喝醉了,脑袋一阵晕眩,心慌得几乎昏厥过去。 贝齿咬着唇瓣忍了又忍,到底是在他下一次吐息中,挣扎着垂了眼,害羞地嘤咛了声。 便是这一声似拒似迎的婉转,叫卫烬霍然醒神,两人现在的距离到底有多近。 脑袋像是被一根大木头棒子“咣当”来了下,他一下愣住。 心深似海的枭雄帝王,眨眨眼就有七八个鬼谋心计浮上脑海,这一刻却是什么也没想,什么也想不到,直挺挺地戳在原地,大脑比外头未消融的积雪还要白。 小姑娘眼睛里进了沙,他就帮她吹出来,就是这么简单,没有别的心思。 可这么近的距离,这么亲密的动作,都可以算是登徒子调戏了吧!那她会不会…… “生气”二字打眼前一晃而过,卫烬的心猛然提到了嗓子眼,呼吸都滞了一滞,想同她道歉,却又不敢低头去看她的眼。 手还环在她腰上,纤细旖旎的触感,像是拥有了天边最柔软的云,无论外间云海翻涌出怎样的绚烂,都不及他怀中这点绵软。 那是他惦记了三年的感觉。 花宴上揽过,静室里拥过,然这一刻再次入怀,仍是一种新鲜的悸动,撩拨他心弦。 对她,真是抱多少次都不会厌,只会觉得不够。 挣扎了许久,卫烬到底是没舍得放开。 三年磨难,他早已不是过去那个横冲直撞的少年,所有冲动和任性都成灰扬在了风里,可一遇上她,就像火星撞见干柴,那种深藏于心底的荒唐又被重新点燃,一发不可收。 哪怕下一刻她就会气急败坏地一把将他推到天边,此时此刻,他也不愿松开她分毫。 大不了再为她挨一箭,只要现在能多抱一会儿,他心甘情愿。 刀尖上舔蜜,刺激又欢喜,原来他也有这么无赖的时候,他自己都不知道。 怀中之人始终没有推开他,似乎还随着他放肆收紧的臂弯,隐约靠近了些。呼吸间的香软有一搭没一搭地拂在胸膛,捉摸不透,更加叫人想入非非。 她是愿意的。 念头从脑海里一闪而过,快到卫烬都不敢相信,又迫不及待去相信。冷硬的嘴角扬了起来,他终于有了勇气,屏息低头去瞧。 隔着窗幔,外间金芒微微跳动,暖暖的,烘托出一张恬静的娇颜。头两次都没敢细看,这回却是看得清清楚楚,还是那张脸,一颦一笑,一娇一嗔,都对上了,跟记忆里一模一样。 没变,她一点也没变。 卫烬默念着,像孩童得了糖,欢喜地含在舌尖,怕出声惊动她,又舍不得咽下。 也不知是屋里太热,还是太过紧张,她唇上微微沁出了点细汗。卫烬伸指去抹,她也刚好合唇要抿。 这一猝不及防的接触,魂飞魄散,两颗心都颤了一颤。 卫烬本能地想收回,可手仿佛有自己的意识,在哪扎了根,如何也挪动不开。 她是正宗的樱桃小口,唇角天生上扬,唇瓣不点而朱,中间一颗唇珠恰似春日缀在枝头的樱桃,娇艳欲滴,勾人去撷。 卫烬不自觉咽了咽喉咙,嗓子一阵阵发紧,鬼使神差地抬起她玲珑的下巴,俯下身。呼吸想接,绵绵软软,都是她鼻尖香软的气息,果露一般,是她独有的甜。 三年前他尝过。 一回味,便是三年。 周围一片寂静,静到卫烬能清楚地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指尖颤抖的细响。 她似乎也听见了,面颊又红一层,宛如上好的瓷釉,却是一点没躲,迎着他隆隆的心跳,安静地闭上眼。 无声的邀约。 长睫细细抖动,将她心底的紧张暴露无疑,亦筛落了阳光的碎芒,照得他心底绚烂滚烫。 他几乎抑制不住心头的狂喜。 三年的思念全在心里,隔着薄薄的衣料,和紧密相抵的腔膛,跳动在彼此心房。 无需言说,他知道,她都懂。 唇与唇的距离不过三指远,可偏就在这时,外头响起小禄杀猪般的笑声:“姜姑娘,奴才把茶都给您送来了。有庐山云雾,碧潭飘雪,齐山翠眉,您想喝哪个?” 第12章 、碰瓷 这下怕是真要进鬼门关,和阎王爷拜把子了! 小禄端着漆盘呆杵在门口,一副雨水浇淋的泥胎模样,一只脚已然跨进门槛,另一只还悬在半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卫烬眼刀飞来,如冰楞穿体,不说话,只笑,笑得冷气嗖嗖。响晴的天都不知从哪儿飘来乌云,全聚在了他头顶,紧绷的身子蓄满一股难言的沉怒。 小禄心肝都揪成一团,漆盘上的茶盏子跟着“咔吱咔吱”震天响,跪下来哀声道:“奴、奴奴才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不知道!” 还说没看见呢?这不是打自招吗? 姜央羞得不敢见人,捂着通红的脸缩到边上的兰花架子旁。白玉小耳朵晕着剔透的红,在乌黑柔软的鬓发丛间若隐若现,比墙上的红梅还娇艳。 卫烬乜斜眼打量,好事忽然被打断,他腹内自是攒着一把火气,烧起来,能叫整个帝京城都灰飞烟灭。可瞥见这幕,眉宇紧绷的线条却是一松。 上回见她害羞成这样,还是三年前吧?是因为什么呢? 他犹自想得出神,觑着那点红,心窝不由自主便柔软下来,轻声一叹:到底是有她在身边啊,多大的气都能消下去。扫了眼地上瑟瑟发抖的人,摆手道:“下去吧。” 语气虽还蓬着未散的怒意,但也没为难。 简直堪称奇迹! 小禄起先还反应不过来。 这位主儿什么脾气,御前当差的人再清楚不过了。夜里睡觉叫人扰了清梦,他都要狠狠发作一番。刚刚那一记“棒打鸳鸯”,没得把他当成茶叶煮了!现在简简单单三个字,就过去了? 幸福太庞大,他仍是不敢相信,愕着眼睛抬头。 卫烬已挑帘往里间去,背影在珠帘摇曳的水光里穿行,瞧着疏朗不少。笑意沉在眼底,像是柳叶梢尖那点温润的春阳。连带衣上狰狞的团龙,都变得和蔼可亲。 小禄腔子里那股气这才顺顺当当喘出来,心里大概也揣摩出了原委,当下再看姜央,眼睛都锃亮不少。 原以为只是未来的皇后娘娘,不曾料,竟是救苦救难的女菩萨! 恐夜长梦多,他忙叩首谢恩,起身奉完茶便麻溜退了出去,带上门,立在门槛前听候吩咐。 转眼间,屋里就只剩姜央和卫烬两人。 花架上的兰叶被门风带得摇了摇,刮蹭着姜央的衣裳,簌簌声轻不可闻,万籁俱寂时也能激起心头一阵轻颤。 日影移过来,照在脚尖的方砖上。姜央揉着帕子往后缩,觑眼外头紧闭的门,又探头瞧瞧里面。现在该怎么办?倘若没有刚才那一遭,她还能从容地进去,现在却是进退两难了。 正彷徨着,里头先发了声:“还不进来。” 嗓音清朗深邃,金石敲击般,伴着纸张“沙沙”翻动声,也辨不出喜怒。 姜央踩着地上那束光踟蹰,整整裙绦,抻抻衣襟,提了食盒深吸一口气迈过去。 卫烬倚着后头的紫檀木案,手里拿着卷书,垂首凝神翻阅。阳光梭过窗格斜在他身上,白净的皮肉印着深秀的五官,发丝和浓睫被挑染出几缕刺目的金,很有几分玉骨清相的味道。 听见她来,他也不抬头,兀自翻过一页书,淡声问:“寻朕何事?” 语气疏离得,同平常他召见臣工无异,仿佛刚刚的亲密都是假的。 姜央心头哽了下,有些憋闷,迟疑了会儿,去到南窗下的香几边,背对着他将食盒放上去,揭了屉子,仔细捧出里头一枚白玉碟。 碟身通体雪白,无一丝杂色,边沿被打磨得极薄,雕绘各式梅花,或绽或收,颇有红梅傲雪之感。金芒斜打在上头,光点随她动作沿碟子边缘游走一圈,于她葱削般的纤指边轻轻一闪,更衬肤白如玉,薄甲嫣然。 是那晚他用来装炒松子的碟子。 洗得倒挺干净。 卫烬唇角微翘,在她回身之前,又及时将视线搬回书上,不咸不淡地问:“全吃完了?” “嗯。”姜央点头,声音闷闷的。 罥烟似的细眉轻蹙,腮帮子微鼓,太阳底下瞧,软白里透着浅粉,依稀能窥见几根纤细的绒毛,叫人忍不住想上手去戳一戳,看看究竟能戳出多少气。 对皇帝的问话,都敢拿一个“嗯”字敷衍,普天之下恐怕只有她了吧。卫烬忍笑,腔子里寻摸一遍,竟是一点气也发不出来,细细咂摸,还能品出几分甜。 也罢,不故意远着他,这样就很好,比花宴上哆嗦着给他磕头好多了。 繁文缛节都是给外人定的,他们之间,不需要。 薄唇动了动,他下意识想问“好吃吗”,眼波搭了她一圈,落在她紧扣碟沿的玉指上,话都到舌尖,便忽然转了个弯儿:“来还碟子?” 姜央听出他语气里的戏谑,才刚退去红晕的耳朵尖又蹭地烧着。 这一幕,她适才在养心殿门上,已经经历过一回。 皇城是帝京的心脏,而养心殿更是心脏中的心脏。每日想来这儿的人,绝不在少数。有为商讨国家大事的,也有妄图攀龙附凤、一朝飞上枝头的,来这儿还碟子…… 应当是史无前例。 醉翁之意有多不在酒,姜央自己很清楚。可是没办法呀,谁让这混蛋什么话也不说,就给她留了这么个谜题。 别以为她不知道,刚刚拿碟子的时候,他可一直盯着她瞧,眼珠子都不带转的!玉碟反光,她看得一清二楚,连他眼睛上有几根睫毛都数全乎了! 明明就是想让她过来,还非要摆出一副不知情的模样…… 装给谁看啊? 姜央心里一通鄙夷,唇角还是克制不住拉开,恐他瞧出来,忙咳嗽一声给压实了,放下玉碟,叠手欠了欠身,“还有一事,想请陛下帮忙。” “哦?”卫烬颇为新奇地挑了挑眉尖。 这话从她嘴里出来,可真难得啊! 之前她被内廷司逼迫成那样,都不肯来养心殿找他,害他迂回绕了这么多路,才总算把人给骗过来。现在终于是想清楚,这天底下没有比他更好的靠山了?早该如此了! 小姑娘家家,能有什么需要他帮忙呢?左不过还是为了那铜雀台。 她想住便住,有他在,没人敢撵她走。若是觉得在那里拘了三年,太晦气,想换个地方也可以,宫里最不缺的就是屋子。 耳畔猝然蹦出那晚董福祥的话,他眼底笑意更浓。 坤宁宫是不错,地方大,离他也近,就是太久没人住,收拾起来要费些时候…… 思绪这一飘就是好远,小姑娘久久不见他说话,眉心都皱起几分不耐。 这是嫌皇帝磨蹭了? 卫烬轻嗤,也不见恼,若无其事地又翻过一页书,食指指腹顺着书页边一划,在页脚虚虚一压,所有得意和欢喜随之平复如初,仍旧操着单寒的声线,明知故问:“怎么啦?” 耳朵却是高高竖了起来,擎等着她开口说要换地方,自己好拖延一番再点头,给她紧紧皮,叫她之前一直不肯来找他,害他好等。 却不妨姜央一欠身,竟是学着他的模样,冷冰冰道:“臣女如今的身份,再在宫里待下去恐怕不合适。恳请陛下开恩,准许臣女出宫。” 撕拉 寂静中响起一声纸张撕裂的脆响,惊天动地。 那张始终云淡风轻的脸,同这书页一样,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姜央眼观鼻鼻观心,也终于畅快地哼出一口气。 叫你装! 出宫什么的,她自然是不想的。之所以提这要求,不过是她和云岫商量出的激将法,想探探他的口风,好叫自己心安。 原本有刚刚那事,她已经全然明白他的心,无需再用这法子。偏他摆出一副冷淡模样,那就别怪她不客气了。 今日不逼他说出心里话,她就不姓姜! 平了平气,姜央冷着脸,态度更加强硬,“恳请陛下放臣女出宫。” 话音落定,却跟石头子落入大海一般,激不起丝毫风浪。 姜央攥着帕子,心里不由打鼓。 泠泠视线从案前射来,她忙背过身去,端起几上一盏茶,指尖抠着杯上的浮纹,状似自若地伏首吹了吹,借这口茶,将所有的紧张都咽回腹内,再抬头,又是一脸淡然:“我要出宫,陛下放不放人,都请给个准话吧!” 三年宫廷生涯磨练出的气韵沉淀周身,不疾不徐地把狠话一放,还真有几分唬人的架势。 可尾音都抖了,还装什么镇定啊? 卫烬把书举高些,挡住嘴角拉开的弧度,胸膛还是克制不住隐隐发震。 说没被她吓到是假,但是吧……她知不知道,自己很不会撒谎? 每次扯谎,那双小爪子就忍不住想抓着点什么,使劲抠挠。之前花宴上偷看他、被他发现是这样,今天赌气说要出宫也是这样。 视线飘到外间那幅画上,卫烬似陷入了什么美好的回忆,泠冽的气场淡下来,眼波流转间泛起柔和的光,连他自己都没觉察。 还记得从前,她在宫里进学的时候,其他什么课业都拔尖,偏偏就是画不好一幅画。 那教导丹青的先生也是个倔脾气。别的先生遇上笨学生,教一两遍不见效,也就放弃了。偏他怎么也不肯认输,小姑娘画不好,他就让她一直画,饭都顾不上吃。 他实在心疼,帮她画了,她却连这点谎也圆不好,又叫罚了更多的画,害他不得不去跟先生说情。 堂堂一国太子,多少人想见还见不到,放着那么些名师大儒不拜,天天跑去跟一丹青先生侃大山。礼也送了,好话也说了,甚至还搬出了太子的名头威胁,嘴皮子都快磨破,这才把人说服。 小姑娘心气高,他怕她知道真相后,面子上过不去,就编了这么个谎,让她拿粘出来的画交给先生,这才把这桩心头事彻底给了了。 小姑娘心思单纯,还真以为先生放过她,是因为那幅画,屁颠屁颠来东宫谢他,眼里全是笑。 忙活了那么些天,他原是累极了,可瞧见她眼里的星星,所有疲惫就跟冬雪见春阳一般,自己就没了踪影,满脑子只剩两个字:值了! 一晃数年,当初天真的小丫头也长大啦,都敢来套他的话了。 卫烬哼笑,眸底流淌出些许宠溺,竟颇有几分得意,放下书,又换回那副可望不可及的帝王凛然姿态,负手在背,佯佯几步走到姜央面前。 “姜姑娘若是真想出宫,也不是不行,朕准了。不过……” 环视一圈,他睨着她惊惶的大眼睛,似笑非笑,“上朝之前,朕摘了一枚玉扳指,就放在那张紫檀木案上,现在下朝回来,扳指却不见了。姜姑娘一直在这屋里待着,可是知道些什么?” 他声音琅琅,一气儿说完所有话,面不改色心不跳,好像真丢了东西。 可负在背后的手,却是趁姜央茫然扭头看桌案的工夫,悄悄摘下指上的戒筒,藏进袖笼的暗格里。 隔着一道窄窄的门缝,小禄由不得倒吸一口气。 这……莫非就是宫廷失传已久的……碰瓷大法? 第13章 、长公主 真真是个不讲道理的人,自己弄丢了东西,反赖到她头上。 姜央嗔圆了眼,撇开脸哼道:“我没拿!” 卫烬低头一笑,背着手绕室缓步游走。 刚才那一番打擂,还真给他提了个醒儿。铜雀台是真的太远了,而坤宁宫也算不得近在咫尺,他每日想见,还是得绕远了路。究竟如何才能每日一睁开眼就能看见人…… 古有曹植七步成诗,而今寥寥数步之内,他也有了番思量,回身朝姜央一抬下巴,“朕是个讲道理的人,姜姑娘若是能拿出证据,证明自己的清白,朕自是不会冤枉好人,相反,还会同你道歉。可若是拿不出来……” 卫烬耸肩,长出一口气,抱臂道:“那就只好请姜姑娘赔朕一个了。” 赔?御用的东西怎么赔?这是还想从她身上算计点别的吧。想不到啊想不到,不过是在西苑拘了三年,竟变得比小时候还要坏! 姜央手指紧握成拳,在袖笼里微微颤抖着。 “怎样?考虑得如何?” 卫烬歪下脑袋,眼角眉梢不经意间挂起痞气,饶有兴趣地研究她眼睛。 清风自窗外涌入,轻轻掠动垂在她耳畔的几根鬓发丝,他指尖颤了颤,情不自禁伸手帮她勾开。手才抬起,就被她一把攫住,拉过去狠狠咬了一口。 “嘶——”卫烬倒吸口气。 门外的小禄也跟着屏住了呼吸。 乖乖,这可真是在太岁头上动土了,上一个敢这样跟陛下叫板的,坟头草可都淹没脚踝了! 姜央却是半点不怵,咬完便嫌弃地一把甩开,抽出帕子慢条斯理地揩嘴巴,欠身道:“陛下年事已高,健忘,记不清楚事是常有的,臣女不敢受您这一声歉。这扳指又是个小物件,随手一搁,或是走在道上不小心丢了,都有可能。既然这事叫臣女赶上了,那臣女也不好推辞,左右今日也无事,臣女就勉为其难,帮陛下出去找找。倘若能找到,那是陛下之幸;找不到,那臣女也只能劝陛下一句,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若无莫强求。” 说罢,她也不等卫烬点头,便优优雅雅退出屋门。 小禄在外头早吓得快没了人形,她还不忘出声提醒:“记得关门,陛下年纪大了,吹不得风!” 卫烬简直气笑,年事已高?年纪大了?这是有多嫌他老? “死丫头。” 他轻嗤,一甩袖子往里走,不想搭理她了。可手上的牙印却似烤着火,人虽已走远,屋里却还留有她的气息,无处不在,丝丝缕缕渗进皮肉,扰得他心烦意乱,再也无法冷静。 地心里搓磨半晌,他没忍住看向窗外,寒沉的眸子拢起愧色,揉着眉心沉沉一叹,到底是追了出去。 太液池畔烟柳成阵,长长的丝绦刚抽了新芽,风一来,翠色娉娉袅袅,像美人纤细的楚腰。 日头正好,金芒透过稀疏的叶子射过来,脚底鹅卵石铺就的路斑斑驳驳。姜央踢着石子拂柳而行,天生一副好身段,无需刻意款摆也赛蒲柳。可面容却凝着轻愁,攒眉一叹,柳也怅然。 唉,这一架吵得有够无聊的,明明是过来同他和好的,怎的就闹成了这样? 等他道歉是不可能的,他最骄傲了,就算拿刀架在他脖子上,他都不可能低头,否则三年前也不会是那样的死局。计较起来,这二十余年,他还真没向任何人低过头。 最后还是得自己硬着头皮去服软。 可是闹这么难看,要怎么收场啊?真不该意气用事的…… 姜央懊恨地跺脚。 回头瞧养心殿方向,已经看不到殿顶,她踮脚还在瞧,帕子绞成麻绳,一圈圈勒住指尖。想起墙上那幅寒梅图,她心念微漾,咬咬牙,还是拔腿迈了出去。 却不妨才走一步,不知从哪儿蹿出个灰衣小监,张臂挡在她面前。姜央皱眉,调转脚尖往另一边走,没走两步,又被随后跟上来的两个小监堵死。 这架势可不寻常,光天化日就敢在宫里明目张胆地拦人,这背后的主恐怕不一般。 好在姜央沉得住气,一掸衣袖,叠手在小腹前,眼角眉梢晕开点笑,平心静气问:“谁派你们来的?寻我何事?” 那雍容弘雅的应对气度,仿佛人家并非半路拦人,而是客客气气登门拜访,请她过府吃茶。 “不愧是姜姐姐,什么样的处境都不能叫你乱了方寸。” 垂柳外传来银铃般的娇笑,姜央两道细眉几不可见地往中间挤了挤,有些不大愿意相信地循声扭头,果然就瞧见了两张她最不愿意瞧见的脸。 一个是姜凝,她仍旧是一身红装,妆容昳丽。只是这回,她不再敢随意拿下巴指人,恭顺地颔首跟在身边人斜后侧,身上的衣裙也从大红换做稍素些的朱柿红,髻上珠翠也卸下不少。 可目光从滑过姜央微红的眼尾时,仍带着一丝难以遮掩的快意。 而她身边的姑娘则是一身华贵宫装,头顶祥云髻,阳光照在她发上的鸾凤钗头,金光绚烂,有些刺目。所有人都低眉垂眼,只有她昂首睥睨,红唇勾着讥诮,无需开口,站在那里就是一片傲然气派,等闲不敢视之。 正是此番邀请姜凝进宫伴读的,升平长公主。 也是先太子卫煊一母同胞的亲妹。 姜央心底默叹,上回敲打姜凝狐假虎威、装腔作势,看来她是真听进去了,知道搬救兵,一搬就是这么个棘手的主。 麻烦既然找上门来了,她也没法躲。这皇宫说大很大,说小也的确很小,有些人低头不见,抬头总会见到的。横竖躲不开,索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阂眸定了定神,姜央上前行礼,“臣女请长公主金安。” 升平显然是带着怨恨来的,本就没想让姜央好过,听见这声“臣女”,她眼底戾气更重,泠泠扯开嘴角哼了声:“嫂嫂改口改得可真快,就不怕夜里梦回,我皇兄找你算账?” 想起梅花宴上的听闻,她不由冷嗤,“老天爷可真不开眼,那一箭竟没射死你。呵,我皇兄死了,你凭什么还活着?” 那一字一句,都是从齿尖磨砺而出,隐隐还能听见牙齿切磋的“咯咯”声,夹在早春半暖不暖的风中,比数九寒天的霜雪还砭人肌骨。 第14章 、汪 姜央从前就和升平不对付。 进宫伴读那会儿,因为姜央是太皇太后破格钦点入学,而非升平自己挑选的,她就很是不喜,领着大家一块孤立她。好长一段时间,姜央的文房四宝都没备齐过。直到卫烬霸道地把女学合进文华殿,这才峰回路转。 后来东宫倒了,姜央也进了铜雀台。升平彻底没了顾虑,三天两头来寻她麻烦。卫煊对自己这个胞妹纵容惯了,撞见她无理取闹,也睁一眼闭一眼,从不过问。 而今风水轮流转,升平也成了案板上的鱼肉,北颐出了名娇气的小公主,也学会了审时度势,着实在毓德宫老实了两个月,今日忽然重新嚣张起来,大约,是太后要回来了吧…… 湖面寒风乍起,吹皱一片粼粼的光。响晴的天儿竟也翻起了云,当空罩在人脑袋瓜顶上,心情都晴朗不起来。 姜央交叠在小腹前的双手握了握,又不动声色地松开,温煦笑道:“承蒙殿下挂念,臣女的确在花宴上受了点惊吓,不过现在也无大碍。既然殿下还肯认臣女做嫂嫂,那臣女也托大劝您一句,旁人提那花宴,不过是劫后虚惊,不足为怪,可殿下若是时常将这挂在嘴边,且还是这样的声口,那可是大大不利。瓜田李下总有避不完的嫌儿,殿下自幼聪慧过人,应当比臣女更加明白其中厉害。” 说罢她馨馨一笑,“臣女也是为殿下好。” 升平心头狠狠趔趄了下。 自己是何等尴尬处境,没人比她更清楚。侥幸捡回一条命苟活着罢了,真论起来,比姜央还不如。梅花宴上的一箭没取走任何人性命,却生生吓破她的胆。明明与她无关,可锦衣卫就是不肯饶过她,一天十二时辰不错珠地盯着,拿她当犯人看。 表面上风光无限的长公主,日子过得还不如天牢里的死囚,这上哪儿说理去? 这个姜央,说话细声细气,可字字都在捅她肺管子,还敢说是为她好? 升平脸彻底沉了下来,胸膛剧烈起伏,原本倨傲的身形也因愠怒而隐隐摇颤。 姜凝上去搀扶,轻抚她后背帮忙顺气,压声道:“殿下切莫激动,为这种人气坏身子,不值当!” 瞥了眼姜央,她冷哼,“小贱蹄子也不知打哪儿学来的,嘴皮子功夫越发厉害,黑的都能叫说成白的。臣女几次和她交锋,都没讨到半点好。殿下千万当心,别着了她的道!” “那是你,本公主才没那么蠢。”升平鄙夷地睨她一眼。 姜凝眉梢抽了抽,努力扯笑:“殿下……所言极是。” 升平懒怠照顾她的情绪,又问:“你说前日姜央去长乐宫探病,陛下没见她,把她丢在静室,足足晾了一整夜,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 说起这个,姜凝一下来了精神,“不光如此,小贱蹄子不要脸,刚刚又去了趟养心殿,叫人撵出来,这眼睛都是红的。陛下啊,是真厌弃了她,就她自己不知廉耻,三番五次往上倒贴。” 升平不屑地“嘁”了声,“得亏我皇兄没娶她,否则还不知要裹多少绿头巾。行,陛下不要她,我就好办了。” 眼珠子在眶里一转,她很快有了主意,优雅地扶了扶鸾凤金钗,盈盈冲姜央笑。 “姜姐姐关心我,我自然欢喜。要是没有姜姐姐,我这张嘴还不知要闯多少祸,小心窝子一天天都不得安宁。民间有句话,叫什么什么……‘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姜姐姐这般关心我,不如就随我回毓德宫小住几日吧,权当是陪我解闷了。” 解闷? 她能安什么好心? 姜央笑了笑,婉声拒绝:“承蒙长公主厚爱,臣女……” 可升平压根没打算听她说完,懒洋洋掩嘴打了个呵欠,点了身旁两个内侍,“去,请姜姐姐过来。”视线凝着一分阴冷的残忍,幽幽斜荡向姜央,一字一顿道,“都仔细着些,这可是本公主请的贵客,千万别伤着了。” 两内侍交换了个了然的眼神,齐声道:“是。”卷了袖子朝姜央走去,阴恻恻地笑,“姜姑娘,请吧。” 姜央在大袖底下攥紧十指,看来今天是真躲不开了。 升平是什么样的性子,她再清楚不过,做事全由自己喜好,从不管对错规矩。五岁那年,她就因宫人给她布错一道菜,将人丢去慎刑司杖毙。先帝将这事轻拿轻放,反纵得她越发骄横。 虽说现在收敛了两月,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端看今日这架势,倘若自己真去了,还不知要被怎样捏扁搓圆。等太后回来,她就彻底有去无回了! 人家不仁在先,姜央也没必要顾全那份可有可无的颜面,内侍要抓她的手,她直接拔了发上的金簪划伤他掌心,冷声厉喝:“谁敢动我?!” 动作一气呵成,行云流水。 两内侍没意料她有这一手,都震了一跳。 升平她自小被身边人顺从惯了,第一次见人敢反抗,还见了血,也悚然一惊,“你、你做什么?你还敢行刺本公主?” 姜央浅笑,殷红顺着簪尖滴落,在她足尖溅起小花。小小的一朵,脆弱也坚强。 “岂敢?臣女不过是觉得这两位公公毛手毛脚,一点规矩不懂,这才勉为其难,替殿下教训一番,免得日后他们做错什么,给殿下蒙羞。殿下请臣女上毓德宫小住,是臣女之福,臣女感激涕零,只不过不凑巧,今日太皇太后也邀臣女去长乐宫叙话。长幼有序,殿下再执意相邀,也得等臣女先去回过太皇太后的话,再随殿下回去。” 等她回了太皇太后的话,还会跟她走吗? 升平冷笑,扬手道:“不必了,姜姐姐只管随我回去,皇祖母那里,我自会派人去说。不过是请你来喝口茶,皇祖母不会不答应的。再不济,还有母后呢。” 有这话,两个内侍手脚彻底放开了。 姜央虽拔了金簪护身,但三拳难敌四手,很快便被擒住手腕,动弹不得。拼命挣脱,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一点一点被拽走。 升平就在前头朝她微笑,翕动的红唇宛如巨兽的血口,叫她的心越发跌入谷底。 “本公主肯请你,是看得起你,你别不知好歹。三番五次顶撞本公主,究竟谁给你的胆!” “朕给的。” 短短三个字,说得不疾不徐,却字字铿锵,掷地有声。 所有人皆怔住,齐齐回头。 玄色身影拂柳而来,掐金流云龙纹随袍裾浮动,迸溅金光。太液池尚有薄冰未消,浅光折射在他冷峻的面容上,眉宇间也像落了霜雪,清贵,也凛然。 姜央却是长出一口气,起伏不定的心终于有了归处。 即便没说话,她就是知道,没事了,接下来都交给他便好。 人还在虎口里,她却牵起了一丝松快的笑,眸底秋水潋滟无边,何止百媚生?满园春色都叫她盖了下去。 卫烬有一瞬恍惚,像是回到过去,心头生出一种被依赖的甜蜜,眉眼不自觉便柔软下来。 目光转落到她手腕,细白的一小截,凝脂一般,此刻却爬满淡红的印子,太阳底下瞧,格外刺目难担。 他眼底温柔顷刻间消散殆尽,戾气横生,依稀迸起一丝血色,宛如沙场修罗重现。 两个内侍吓破胆,“咣当”瘫跪在地,边磕头边打摆子,“陛下、陛下……” 一句话还没说完,心窝子就各被人踹了一脚,人径直飞撞到身后垂柳上。锥心刺骨之痛在腹背漫延,冲上喉头,咳咳,喷出一片血沫,似下了场血雨,染得鹅卵石都红到反了光! 升平双眼几乎在一瞬间瞪到最大。 亲眼看见这幕,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只是不相信,也不敢相信,掐了把自己的脸,咝,疼得她倒抽冷气,反手甩了姜凝一巴掌,“你害我?” 姜凝本就惊得不轻,又被这猝不及防的一巴掌扇得更加懵,什么也不会说了,只会捂着红肿的脸傻傻摇头,“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 卫烬没工夫搭理她们的争执,只寒声道:“跪下!” 姜凝一抖,二话不说便跪了下去,抠着鹅卵石缝直哆嗦,大气不敢出。 升平却是不服。 跪天子是天经地义,她没什么不肯的。可现在姜央就和卫烬并肩而立,要她跪下,那岂不是等于向姜央跪下。她怎么能跪姜央?她凭什么跪姜央? 她不动,卫烬也不着急,一绺垂柳随风拂过姜央颊边,他伸手帮忙挑开,修长如玉的指尖捻着上头刚抽出的柳芽,声音懒懒的:“这天气暖和了,太液池的冰也化了,里头的鱼捱了一整个冬天,想来也该饿极了,不如皇妹帮朕下去喂饱它们?又或者……” 他嘴角拉开一丝冷意,将那片柳叶扯了下来,“或者等太后回来,和你一块喂?” 升平脸色骤然大变,难以置信地望住他,辨出他眼底的认真,心登时寒了大半。 果然,果然…… 母后说得没错,这家伙就是个喂不熟的白眼狼,眼里没有父母,没有手足,就只有他自己!哪怕她们眼下这般委曲求全,他也不肯容她们喘息,到现在都还只喊太后,不肯喊母后…… 想着那支贯穿卫煊脑袋的雕羽箭,升平哆嗦了下,周围无风,袖子底下两只手却蹭蹭冒起无数毛栗,咬咬牙,万分不甘地朝着卫烬和姜央跪了下去。 昔日长公主威严,一朝全毁了个干净。 卫烬却懒得分去半个眼神,垂睫把玩着手里的嫩叶,漫不经心吐出两个字:“道歉。” 道歉?跟谁?姜央?! 升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可是长公主,金尊玉贵,所有人都该臣服在她脚下,向她跪拜,要她向区区一个国公府之女下跪,已经是破天荒,现在竟还要她道歉? 她咬着唇,一个字也不肯说。 卫烬撩她一眼,也不逼迫,笑了笑,忽然说起另一件事:“听说这回姬予斐也会随太后回来。” 升平颤了颤肩,唇瓣上的血色几乎在一瞬间褪了个干净。 姬予斐是她外家表兄,也是她最大的软肋,原本没有宫变之事,他们已经是夫妻。都是他害得他们天各一方,现在竟又要拿姬予斐开刀…… 升平两手在袖底紧攥成拳,指尖用力到发了白,几欲戳破自己掌心,心中虽有一万个不愿,到底是咬了牙,艰涩开口:“我错了,对不起。” 卫烬却没打算就这么放过她,挑眉又问:“谁错了?说清楚些。” 升平磨着牙,“我,升平长公主。” “错哪儿了?” 升平喉咙涌起一股血,差点没噎死,“错在……不该强拉姜大姑娘随我回宫。”惊吓过度,她也生出一丝胆气,嘴角一扯,竟抬头睨着卫烬冷笑,“满意了?” 如此戏弄,还是对一国长公主,也该收敛了,否则明日朝堂上言官的唾沫星子就够淹死他的。 卫烬却恍若不知,将手里的叶子一丢,懒懒负手在背,脸不红心不跳地道:“连起来再说一遍,朕忘性大,你刚刚说了什么?朕一不小心全忘了。” 升平险些气撅过去,恨不能上去撕了他的嘴,几乎是咆哮着说:“我!升平长公主,今日不该强拉姜大姑娘随我回宫,大错特错,在此特向姜大姑娘道歉,还望姜大姑娘大人有大量,饶我这一回!” 相识这么多年,姜央还是第一次见升平被逼到这般田地,忍俊不禁,方才那点惊吓都随这一笑,全散了。 卫烬侧眸静静看着,眼底也总算有了笑意,这才朝升平一扬手,“行了,朕也不是不讲理的人,欺负女子的都是猪狗不如的畜生,朕也不会多为难你。” 姜央眼皮蹦了蹦,这话好生突兀,听着怎么像在为刚才的事同她道歉? 细细一想,她由不得弯了唇。 升平听完,却是气到浑身发抖,还说不为难她,都为难完了,再说这个有意思吗! 她只想赶紧听他说完,赶紧离开,回去沐个浴,冷静冷静。 冷不丁就听到一句:“去把藏经阁的经文好好抄上一遍,抄到朕满意,也就不会为难你了。” 这还不为难?! 抄到他满意?什么时候满意?他要是一直不满意,那她岂不是要抄一辈子? 简直欺人太甚! “你!你……” 升平咬着牙关,气到浑身发抖,跪在地上像只被扒了皮的蛇,一口气没续上来,没等说完就昏了过去。 周围顿时一通混乱,扛人的扛人,请太医的请太医,好半晌才终于散尽。 姜央冷冷瞧着远去的几个黑点,盘结在心的一口气,这才彻底松出去。 只是还没松干净。 不知不觉,又只剩她和卫烬两人了啊。 养心殿的事还同乌云般,密密搭建在她心头。乍然再与他独处,竟是比早间上门寻他时还要紧张。 该说什么话? 湖风袭来,全是他身上的龙涎,搅得她心更加慌乱,不知该怎么办,只垂首绞着手里的帕子,却听耳边忽然响起一声:“汪。” 姜央一愣,脑海里闪过刚刚他说的话: -“欺负女子的都是猪狗不如的畜生。” 一国天子,万人之上,这是要学狗哄她? 姜央呆呆地眨眨眼,忍不住想笑,咬着舌尖忍住,故意板起脸。 却不妨那边又传来两声:“汪汪!” 距离比刚才更紧了,就贴着她耳廓,吐息带着柔和的笑,拂热她面颊。 她终于没忍住,噗嗤笑出声,宜娇宜嗔地推了他一下,“你干什么啊,别以为这样我就会原谅你。” 卫烬朗声笑,被推开也不恼,卷了左手衣袖,露出皓白手腕,递过去。 出生二十余年,从未向任何人低过头的人,此刻却用尽了自己言语间所有的温柔,低三下四地对她说:“别气啦,还气的话,这只手也给你咬?” 第15章 、阿宝 他都这么说了,她还怎么下得去嘴啊。 姜央娇嗔地剜他一眼,伸手帮他把那柿蒂云龙纹的通袖放下来,抚平了,“这风里的寒气儿还没过去呢,你仔细些,别冻着,现在可不比年轻那会儿了。” 卫烬不禁笑出声,顺势握住她的手,躬下身来同她视线齐平,抬抬下巴,“在你眼里,朕到底是有多老?” 姜央撅嘴轻哼,撇开脸才不理他,扭了扭腕子,想把手收回来。 卫烬又霸道地给拽回去,拇指顺着她手掌虎口穿入,指腹略带薄茧,缓缓摩挲她掌心。轻柔的一点力道,缠绵不可捉摸,像是蝴蝶眷恋着花朵的芬芳。 姜央腔膛不由撞跳,没忍住,转回眼瞧他。 久别重逢的两个人,因为心中那点割舍不掉、又日久弥深的情愫,见了面也无需慷慨激昂地述说相思和心意,只这般默默牵着手,把彼此装在眼里,印在心里,就够了。 千言万语都在这一眼痴缠中,微醺。 末了终是姜央先受不住,红着脸低了头,直觉他视线还粘在自己身上,都带起了几分获胜的嚣张,丝毫没有挪动的意思。她由不得咬唇,抬眸狠瞪他一眼。 可娇花一样的姑娘,凶起来又能有多凶呢? 落在卫烬眼里,不过是只刚学会走路的奶猫,颤巍巍地撑起四只小短腿,竖起软乎乎的绒毛,“喵喵”龇着乳牙,自以为凶巴巴,实则可爱娇憨得一塌糊涂,叫人恨不能抱入怀中搓揉一通。 他被瞪得浑身舒坦,瞳孔里的笑宛如春日初绽的桃花瓣上清透的阳光。清了清嗓子,他直起身睃了眼太液池,说道:“来都来了,你想不想游湖?” “游湖?”姜央跟着扭头。 三月刚至,倒春寒收梢,正是万物复苏、草长莺飞的好时候。曲岸垂柳,飞花带絮,枯黄里冒出几簇蓬蓬的新绿,光瞧着就让人心旷神怡,尤其是对于一个在铜雀台拘了三年的人。 横竖她有的是时间,只是…… “你不忙吗?”姜央怯着声问,“我刚刚在养心殿都瞧见了,案上的折子都堆成山了,风一吹都呼呼地摇,我都担心它们塌了。你这么忙,还是算了吧。” 可那期待的小眼神一点也没有“算了吧”的意思。 口是心非的小东西。 卫烬拳头抵唇,假意咳嗽两声,将奔涌至喉咙的笑压回去,只道:“无妨,这点时间还是有的。” 姜央眼里的光再压抑不住,彻底湛亮,低头溜了眼自己身上,脸上不觉讪讪。 方才那一番拉扯,她虽没受伤,但形容到底是遭乱了些。这个模样去游湖,实在难看,可若是回去收拾,又得耽误他不少工夫,怎么办? 卫烬一眼就看穿她心中的纠结,也不嫌她麻烦,揉揉她脑袋宽慰道:“这边且得准备一会儿,你自管回去收拾,等你好了,这边也差不多了,到时你再来也不迟。” 当真是什么都替她想好啦…… 姜央心里说不出的甜,勾着他的小指摇了摇,“那……待会儿见。” 赶在自己脸红透前,她赶紧转身跑开。 卫烬哼笑,目光却一直追着她,直到消失在杨柳岸尽头,看不见了,他仍盯着瞧,一眼都不错。 游湖之事决定得突然,等董福祥把画舫准备好,天已近黄昏。 姜央收拾妥当,提着盏莲花灯出来,晚霞正在云海间翻流起伏,西边火红一片,接连到湖面。画舫安静地停在其中,雕梁画栋,飞檐翘角,像一幅浓墨重彩的画。 此刻还飘出了小曲。 有人在舫内吹洞箫,吹的正是那首有名的《平沙落雁》。 调子九曲回肠,隐含肃杀,浸在如此黄昏暮色间,又泛起一种说不出的哀伤幽怨。 姜央在船头驻足听了会儿,不由心生惶然,好奇是谁在吹箫,提裙一步迈进舱门,却见卫烬独自站在窗边,手里拿着的也不是洞箫,只是一片柳叶。颜色极是鲜嫩,应是才抽芽不久。 湖面入夜升起一层薄雾,清风携来落日余晖,像一蓬火,映红他的脸。眉宇依旧肃然泠冽,却又被雾气遮掩得朦胧,虚虚实实,什么情绪也瞧不出来。 玄色袍角猎猎扬在其中,竟是说不出的落寞。 姜央心尖微微拧了拧。 曲声戛然而止,卫烬注意到她来,微微一笑,所有情绪都收敛干净,随手扬了叶片,朝她走来,“怎的来了也不出声?” 姜央也敛去眼底异样,换上惯常的笑,边解氅衣边道:“果然是笨鸟先飞啊,过去连个音都认不明白,现在居然还会用柳叶子吹曲子了。” 卫烬听出她话里的揶揄,也不生气,顺着她的话茬,谦顺地捋下去,“那可还入得了姜大师的法耳?” 姜央也不跟他客气,说她是大师,她就真摆起谱来,翘着下巴煞有介事地指点道:“意境出来了,不错,就是调子虚浮了些,总而言之……勉勉强强吧。” 还勉勉强强?夸得可真够勉强的,卫烬“嘁”了声。她习惯性地解了氅衣往边上一递,他也就习惯性地接过来,抖了抖,挂在旁边的木施上,“朕是吹得太久,嘴上没力气了,调子才虚浮起来。你若是早些来,能听到更好的。这事怨不得朕,要怪就怪你住得太远。” 这都能怪到她身上,可真够不要脸的,姜央不屑地腹诽,斜了他一眼,自顾自去到桌边。 晚膳已经摆好,熏乳鸽,白玉豆腐,鸡丝银耳汤……全是姜央喜欢的。尤其是那碟羊羔肉,因她偏好甜口,御膳房特特为她把酱汁调得偏甜,每片都刷得油光发亮,甜香四溢。 才一闻见味儿,姜央便不由自主咽了咽喉咙,拿起象牙筷夹了片送到嘴里,由衷赞道:“这羊肉不错,味道都入进去了。” 某人却不这么认为。 也不知是被刚刚那句“勉勉强强”打击到了,还是真不喜这羊肉,他一撩袍子在她对面坐下,尝也不尝就说:“菜早就上齐了,放到现在都没了热乎气,味道多少都有所欠缺。你若是住近些,早点来,能吃上更好的。” 姜央狐疑地觑他一眼,没说什么。菜吃咸了,她抿了口酒,咋舌:“酒也挺香的。” “酒跟菜一样,热乎劲儿过了,味也就淡了。你要是住得近些,就能早点来尝尝正宗的酒香。” “你今天抬杠抬上瘾了?”姜央啧了声,眉心拧起个浅浅的疙瘩。 这家伙虽说性子强硬霸道了些,但也不至于连这些细枝末节都要斤斤计较。今儿是怎么了? “还在为升平的事生气?”她歪下脑袋,狐疑问。 卫烬随即张了张嘴,分明就是有话要说,可对上她茫然的眼,又闭上了嘴,偏头瞧向窗外。 须臾,他小眼神又飘回来,似结着丁香般的幽怨,在她脸上逡巡一圈,没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又沉着脸转回去,继续看他的风景。那伤春悲秋的小模样,竟像是在闹闺怨。 可他闹哪门子闺怨? 姜央更加惶惑,叼着筷尖琢磨。 自她进门起,他就三句不理“住得远”。铜雀台离太液池的确有些远,但绝对算不得偏,毕竟当初是他亲自在宫里转了半个月,为她精心选中的地方,日常出行吃住都极是方便。与别宫相比,都可以自信地对它们说:“不过如此。” 况且她今日也没吃到,他也不是个会因为等太久,就喋喋抱怨个不停的人。 这些都不是原因,那会是因为什么? 脑海里有什么一闪而过,姜央腔子里跟着蹦了蹦,轻咳一声,放下筷子,飘忽着眼反问:“陛下觉得我住得太远,那……住哪儿算近呢?” 卫烬弯了弯唇,终于有了笑模样,也咳嗽一声,却还是不看她,继续盯着窗外一株垂柳,若无其事地说:“养心殿离哪儿都近,地方够大,屋子也多。” 顿了下,他斜她一眼,补了句,“你会喜欢的。” 果然…… 姜央忍不住要笑,真真是个别扭的人!说他磨叽吧,他早帮你选好了地方,就在他自己眼窝子里,走哪儿都能看见;可说他霸道吧,他偏又不肯直接问,非要跟你迂回打太极,让你自己个儿发现,再主动去问他。 早上在养心殿也是这样,无论她怎么问,他硬是不肯直说。现在大约是想让她瞧出养心殿比铜雀台好,心动了,主动提出想搬过去,而非他希望她搬过去吧? 什么人呐! 姜央嗤之以鼻,原本那些已经熄灭的好胜心,春风吹又生了。她端起酒盏在手里把玩,反客为主道:“陛下的意思,是想让我搬去养心殿?” 此刻太阳已完全落山,月色清辉满撒人间。画舫悠悠荡在湖面,水光混着月光飘摇进了窗,装点了她眉眼。光影下睫毛长而密,眼尾微扬。象牙筷点着唇瓣,上头犹沾蜜汁,更显樱唇丰润,贝齿莹白,小舌半隐半现,原本温婉恬淡的长相,竟横生出几分风情万种的媚态。 卫烬由不得眯起眼,执筷的手都微微抖了抖。 小丫头可以,比白天长进不少,知道用美人计了。可惜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想从他嘴里套话,她还是嫩了些。 阂眸定了定神,他放下筷箸,淡笑道:“阿宝多虑啦。” 此言一出,姜央果然怔住。 阿宝,是她闺中的小字。 不是她爹娘取的,而是他取的。 那时京中都盛行给姑娘取小字,姜凝就有一个,叫“濯缨”,出自“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寓意极好,虽然听着跟姜凝本人没有半点关系…… 但姜央还是羡慕。 可父亲始终没有给她取小字的意思,每每唤她,要么直呼其名,要么就喊“大姑娘”,听不出任何亲昵。 卫烬见她难过,说给她取一个。她当时高兴坏了,想着这位业精六艺、才备九能的太子爷,取出来的的名字,怎么着都该比她那武夫父亲好,结果他就来了句“阿宝”。 不是出自《诗经》《楚辞》,也不是出诗作佳赋,就这么一个简单的“阿宝”。 跟宫人的名字一样。 分明就是在戏弄她! 她气急了,怎么都不肯要。他反倒来了劲儿,见了面就喊“阿宝”,一喊就停不下来了。 “你、你不许这么喊了,知道吗!”姜央猛地站起,沉着脸警告他。悄悄往舱门外睇了眼,确定没人听见这可笑的小字,小小地松了口气。 卫烬却不听,捧着脸看她,“阿宝阿宝阿宝”地一遍遍喊,不厌其烦。 姜央伸手捂他嘴,他一后仰,轻松躲开,眼里挂着坏笑,喊得更加起劲。 甲板上传来脚步声,有人来上菜了。 姜央再也端不住,忘了方才打擂的事,也顾不上什么矜持不矜持,绕过桌子跑到他身边,跺着脚,摇着他胳膊,“你不要喊了,别喊了……” 声音不自觉染上娇气,甜甜腻腻,都能掐出水来。 这情状倘若叫朝上那群言官看见,又要抖着胡子厉声呵斥“不成体统”。 卫烬却听得心满意足。 小丫头原先被家里拘束惯了,做什么事都循规蹈矩,心里难受,脸上也要笑得优雅。 人人都夸她端庄识大体,可那有什么用? 她不是佛龛上供奉的观音,是个人,活生生的人。 是人就有七情六欲,他们要她懂事、要她听话,他偏不要,他就只希望她活得自在,高兴了就笑,难过了就哭,想闹就放肆跟他闹,无需憋着忍着。凡事有他顶着,没什么好顾虑的。 这样多鲜活啊,比花宴上见到那会儿好多了。 “你到底听见没!” 久不见他回答,姜央彻底急了,柳眉倒竖,声音都变得尖锐。 卫烬仍旧笑,玩味地睇了她一眼,夹了块鱼肉细嚼慢咽完,才懒洋洋道:“好,不喊了。” “真的?”姜央歪头,有些不信。 “真的。”卫烬点头,拍着胸膛,“君无戏言。” 姜央这才松了口气,安心回自己位子。 可还没绕过桌子,后头就悠悠荡来一声:“阿宝~” 姜央:“……” 第16章 、宿醉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话真是安在谁身上都说得通,哪怕他是改了江山的那个人。 才刚答应得好好的,说不会再唤她“阿宝”,还搬出天子的名头给自己担保。不过一个弹指的工夫,就立马原形毕露。 真是…… “混蛋!”闺秀典范姜央恼了。 卫烬正端着酒盏惬意地品,手腕一晃,溅出两滴玉液在他白皙的手背上。 长这么大,恭维话听多了,他还是头一次叫人指着鼻子这么骂,且还是从她嘴里,可真新鲜,边拿桌角的巾栉擦手,边笑问:“你说什么?” 方才那话出口之后,姜央自己其实也愣住了。 因她父亲宠妾灭妻,姜家门风远比不上帝京城里的其他勋贵,可姜央有太皇太后教导,又是在宫里进的学,通身教养自是不可说。于市井中,“混蛋”二字还够不上台面,可于她而言,这已是她骂过的最不入品的话了。 且一骂,还是对着皇帝,若换做旁人,怕是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可姜央只哼了声,绕过桌子折返,面无表情地抓起卫烬的左手,捋起那只柿蒂芸龙纹通袖,迎着他兴味的目光,吭哧,在他白璧无瑕的手腕上咬了一口。 “好事成双。”她道。 手拎着他胳膊摇了摇,又拿下巴指了指他右腕上尚未褪去的牙印子,扭头回了自己位子,背对他看窗外的风景,当他是空气。 卫烬险些喷笑,咬了皇帝还这么理直气壮,有史以来第一人吧!才一天工夫,她在自己面前是越发放肆了。伸手戳戳她肩膀,她不理,犹自坐得端正。 月已上柳梢头,清浅的光填满窗子,在她周身镀了圈浅淡的银光。细而薄的素纱裹着窈窕的线条,在风中绵长飘渺,衬得她越发没了棱角。即便生气,也自有一种弱柳扶风的娇脆,让人不想分辨对错,只想将她拥入怀中一遍一遍地哄,让那双紧蹙的眉重新绽开娇艳的笑。 卫烬支头瞧着,月下的眼睛晶亮。 明明挨了骂,还挨了咬,他却半点提不起火气,只想就着月光好好瞧她,瞧一辈子。 恰好画舫挨着岸边缓行了会儿,堤岸上的柳条探入窗户,从他肩头滑过。他抬手摘了片新叶,放在双唇间轻轻吹奏。 哟,这回不吹《平沙落雁》,改《凤求凰》了。 也不知是柳叶太柔软,还是他特特压低了声儿,原本还算悠扬的曲子,竟变得低缓沉凝不少,像只巴儿狗在呜呜低咽,“求”得还挺可怜。 姜央“嘁”了声,唇角还是不受控地翘了起来。 下巴抵着窗框仰头往天上瞧,皓月当空,晚风吹着鬓边,还带着早春蛰伏的薄寒,叫曲子浸润,凛冽淡去不少,变作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抚过。从前只觉灰暗的宫墙,也在月色中变得温和柔软。 她不由称意地闭上了眼。 困意冲涌上来,姜央支着头小憩,脑袋忽地一崴,人惊醒过来。 不自觉间,曲子已经停下,满世界安静,只剩船橹摇荡碧波,水声绵远悠长。她揉着眼回头,吹曲的人早已倚着舱壁,席地昏昏好眠,手垂在身侧,柳叶子还牢牢捻在指尖。 这是梦里还惦记着给她吹曲呢? 姜央不禁莞尔,“呆子。” 起身轻手轻脚去到木施边,取了自己的氅衣,悄声回到他面前,蹲下来,将氅衣轻轻盖在他身上,仔细掖好,就着月光托腮看他。 他应是累极了,睡得很沉,脑袋偏歪到一边,呼吸轻缓平和。侧脸叫月光勾勒到舱壁上,线条宛如水墨画般优美雅致,换一身衣衫,真就只是寻常清贵人家的公子。 那样冷淡漠然的一个人,对谁都戒心重重,睡着了,气质反倒温润起来,孩子似的没有半点防备。 姜央抿笑,又忍不住心疼。 这样的姿势都能睡得这么香,他平时究竟是有多累啊?便是睡着了,眉心还有浅浅的褶。 手指痒痒的,在掌心攥了又攥,她屏住呼吸,一寸寸移动,堪堪两分的距离又停住,盘桓片刻,她到底没忍住,飞快点了点他鼻尖,跟摸了烤炭似的飞快收回来。 圆着眼睛观察他表情,见他没醒,她这才松了口气,胆气也壮了不少,深呼吸再次点上他鼻尖,顺着那高挺的鼻梁缓缓向上,描摹他眉眼,心里也跟着印上他的画。 微冷的触感摩在指尖,倒似比火还烫,烘得她心跳怦怦。这感觉异常煎熬,她每一次呼吸都像耗尽了毕生的力气,可即便如此,还是舍不得离开。 窃窃的小心思像写在红叶上的诗,随波流去,怕他知道,又怕他不知道。 指尖落至他眉梢,姜央不由顿住,眼前浮现出适才登船时,他孑然立在窗边吹曲的画面,心中禁不住略略发涩。 这三年,外人都说他变了,变得冷血无情、自私阴狠。可她知道,少年还是当初的少年,霸道、强势,身处泥淖,可心里仍向往阳光,待她的初心更是从未因时间而泯灭半分。 可少年似乎又不是当初的少年。 从前说话做事都直截了当,从不拐弯抹角,可今天一整日,他都欲言又止。像是心里还藏什么着事,没告诉她。在她面前嬉笑如常,独处时又是另一副沉默模样。两颗心近在咫尺,但又隔了层纱,终归不是从前那般亲密无间。 到底是分开太久了啊…… “唉……”姜央轻叹,浓睫搭落,在眼睑密密织起无奈。 酒意在腔子里发散,怂恿着她仰头倾靠过去,在他微蹙的眉心,笨拙而轻柔地啄了下,轻声:“送你一礼。” 头一回干这种偷香窃玉的事,满载而归,刺激又欢喜。捂着嘴偷偷打量,见他还是那样,她得逞地弯了唇,转过身同他并肩而坐,享受同一片月光。 仿佛这样,心就能靠得近一些。 画舫在湖面飘摇,一圈圈在心里漾起涟漪,载着她不知不觉便飘入了梦乡。 脑袋跟小鸡啄米似的点着,一下没刹住,直往地心里坠。幸得一只大手从旁边伸出,及时托住了她。 桌上的烛火“哔剥”爆了个灯花,光线随之暗淡。手的主人在那片朦胧的光晕中勾起唇,睁开眼,笑意里满是狐狸般的狡黠。 倒也不是装睡,这几天手里事情太多,他一直没怎么休息好。又或者说,这三年他就没真睡过一次好觉。安神香换了一样又一样,药方子也开了一副又一副,都收效甚微。 可偏就是刚才眯眼一歇,还是这么坐着,竟成了三年来,他睡得最沉的一次。若不是她暗地里偷香,他怕是能一觉睡到明天日上三竿。 小姑娘到底还是嫩,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可实际上只骗过她自己。 许是月色太迷离,又许是刚才那一吻太梦幻,卫烬眉心烧起一团火,一路燎原入心。 她身上的气息是天然的指引,他脸不自觉凑过去,唇瓣游移到她唇上。有风起,吹皱一片镜湖,发出细碎悠扬的波声。他在那片潋滟的水光玉波里低下头,学着她的样子,轻轻吻上她的唇。不可捉摸的绵柔触碰,心魄都散了一散。 少女的唇瓣柔软,像罂粟壳煎的浓汤,让人在清醒中也无法自拔。 他鬼使神差地探出舌尖,细细描绘,于是早已深嵌于心的画像又多了一抹兰花般的芬芳。 他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克制住腔子里那股汹涌的冲动,捧着她的脸,抵着她的额,缓缓平复自己躁动的心。 月光碎在她发间,她青丝游移进他指缝,彼此的身影在窗下交叠。湖光月色将此间团团裹挟,迷蒙得,像一个妖冶的梦。 他在梦中安静地闭上眼,唇瓣似有若无地摩挲着她的唇,哑声含笑:“回礼。” 回去的路还很长,卫烬靠回原处,托着她脑袋枕在自己肩上,氅衣分她一半,自己头也挨过去,轻轻靠在她头上。就像很多年前某个慵懒的午后,两人一道爬上宫墙,腿挂在墙下晃荡,并肩看倦鸟归林,日落虞渊。 两抹身影被后头的月光拉长,定格在对面舱壁上,成了一道。 月上中天,画舫靠岸,董福祥早已领着人在岸上等候。 小姑娘醉了酒,打雷也吵不醒。卫烬抱着人出来,董福祥念着他肩膀的伤,忙伸手去接,他却侧身躲了开,只淡声问:“都准备好了?” 董福祥觑眼他肩膀,又瞅瞅酣睡的姜央,到底是不敢多说什么,收回手恭敬一揖,“全按陛下的吩咐,都准备好了。” 卫烬脸上这才有了笑,迎着月光往前走,步子都比从前轻快。 一场宿醉着实难受,疼痛从脑瓜仁当中向外扩散,抓不到,却要人命。 姜央发誓,倘若她知道画坊上的酒有这么烈,打死她,她也不肯尝一滴。揉着额角睁开眼,对着帐顶的海棠绣纹卖呆,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又说不出来。 支起身子瞧,太阳已经升至中天,浓烈的金芒绚烂一室,刺得她眯了眼,下意识抬手去挡。 视线越过指缝往外瞧。 熏香还是原来的熏香,摆件也都是从前的摆件,位置也没变,但又有些不一样。就譬如那樽白玉观音像,之前被内廷司了,现在竟又回来了,就好端端地摆在南窗下。 姜央眨巴眨巴眼,懵懵的。 “姑娘。”云岫在门外探头往里瞧,见她醒了,唤了声,打帘进来。 姜央便问她:“这里是哪儿?” 云岫眼神左右飘了会儿,脸色颇有些为难,末了还是硬着头皮道:“养心殿。” 姜央宿醉未醒,这会子人还迷糊着,听见这三个字也没什么反应,还傻乎乎地点着头,点到一半忽然停住,折眉忖了半晌,才倏地瞪圆眼:“嗯???” 第17章 、美人心计 养心殿。 天气回暖,迎面拂来的风也有了温度,大日头底下疾走一遭,身上能起一层薄汗。 小内侍松松衣领,碎着步子依次将东梢间前的金丝竹帘一截截升高。眼见就剩最后一面帘,隔壁忽地一阵“啊啊啊”惊天响,他手一抖,险些将红线扯下来。 “姑娘,您别激动,当心身子。”云岫慌忙把周围窗子都关上,跑回来,张了张嘴,又不知该说什么。 跟在姑娘身边这么多年,在她心里头,姑娘一直都是最沉得住气的,哪怕天塌下来,她也不会皱一下眉。像这样被逼迫到无计可施,只能跺着脚惊叫发泄,一张脸气得鼓鼓的,跟河豚一样,云岫还真是第一次见。 老实说,还怪可爱的。 云岫抬指压在唇上,忍住笑,扶姜央去床边坐下。 “姑娘,昨儿到底怎么回事?您不是说和陛下一块游太液池吗?怎的就游到这儿来了?董公公领人到铜雀台让奴婢收拾东西的时候,奴婢还以为自己耳朵出毛病了。” “还能是怎么回事!” 姜央玉面涨得通红,也不知是羞的还是气的。想起画舫上的事,她两手捏紧了膝头,细细咬着牙:“混蛋!就是个混蛋!” 装得那么道貌岸然,拐着弯儿探她口风,问她愿不愿意搬去养心殿。她还当他是转了性儿,没成想,人家压根没打算过问她的意思,一杯黄汤下去,就直接给绑过来了。 哪有这么办事的?传出去像什么话! 不能再往下想了,再想耳朵都能烤红薯了,姜央由不得撅嘴,恨恨捶了下锦被,“混蛋!” 这一声声“混蛋”骂得云岫心惊肉跳,眼梢紧张地划向门窗外,唯恐隔墙有耳。 盯着姜央红里透白的耳尖瞧半天,再去品那几声“混蛋”……她不由睁圆了眼,捧袖掩住嘴里的惊讶:“姑娘,您该不会已经和陛下……” “想什么呢!”姜央移开她的手,瞪道。可想起昨晚偷亲之事,她到底心虚,声量又矮了回去,“反正不是你想的那样。” 云岫这就更糊涂了,“可既然什么也没有……那陛下怎的直接把您带养心殿来了。”仰头四下里瞧,摸着嵌金丝的床帐,两眼晶亮,“一住还就是这间屋子。” “哪间屋子?”姜央顺势问,起床后关顾着生气,倒忘了这茬。 “就是体顺堂啊。”云岫忽然兴奋起来,拍着她的手,暧昧地朝她飞眼,“您知道的。” 姜央一下噎住,她知道,她可太知道了! 养心殿乃帝王寝宫,前头用来读书理事,后殿才是真正的下榻之所。拢共五间格局,天子居中。两面的耳房,西边唤燕禧居,供贵妃随居;东边便是这间体顺堂,唯有皇后才配入住…… 脑袋里毫无征兆地架起无数风车,“呼呼”吹得姜央目眩耳鸣,不知该如何是好,只低头抠着被面上金线云鹤绣纹的羽翅。耳朵上的绯云漫延,一路溜进月白领口,半晌憋出一句:“他、他他……什么意思嘛!” 云岫捂着嘴偷笑,打趣道:“什么意思?还能是什么意思?陛下都已经把对您的意思全部写脸上了,没准人这会子就在乾清宫起拟封后的诏书呢!” “去你的!”姜央拿手肘顶她,“满嘴跑骆驼,也不怕咬着舌头。”撅着嘴绞了会儿帕子,她又问,“他人在乾清宫?” 云岫点头,“可不。天没亮,人就紧赶慢赶地上朝去了,也没顾上给您留句话。倒是董公公,把头先咱们被内廷司搜刮走的宝贝,一样一样都还了回来,又额外添了不少衣裳首饰,说是陛下赏的,让咱们往后就在这儿安心住着,缺什么尽管找他,不必顾虑。” 说着她歪下脑袋,观察姜央的表情,“话都说这份上了,姑娘打算怎么办?还要回铜雀台吗?现在那里可都是锦衣卫,个顶个都是石大人精挑细选的高手,奴婢可打不过他们。” 这是把她的退路全给堵死了啊。 姜央沉沉哼出一口气,恨声道:“怎么办?还能怎么办?他这样算计我,我就不能回敬回敬他?” 云岫心头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哆哆嗦嗦牵住她袖角,“姑娘,他可是皇帝。” “我知道。”姜央扭身收拾被衾,心里揣着气,手上便没了分寸,和面一样揉扁搓圆,像是把它当成某人在练手,嘴角阴恻恻勾起来,“放心,死不了人。” 这一笑,笑出了阎王索命的架势。云岫长长地“咝”了声,大日头底下竟生生抖出一身毛栗。 乾清宫议事,到黄昏才将将散场。 事情左不过还是那几件,太后回宫、梅花宴上的刺客、南缙递来的通商文牒……都吵了这么多天了,亏得他们还能吵出新的花样,服了。 心里有了惦记的人,就在养心殿等他,光想想,卫烬便归心似箭,却是难得没让传肩舆,只领着人,迎着夕阳余晖一路走回去。 昨夜擅作主张把小丫头抱回养心殿,也不知人现在怎么样了? 他承认,自己一开始的确是很得意,甚至藏了点恶劣的小心思,莫名期待她醒来后发现真相,气急败坏的模样。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在画舫上小憩过了,为这点事,他竟足足亢奋了大半夜。如此少年心性当真是很久没有过了,像被拘束久了的孩子,乍然听见明日可以出门远足一般雀跃。 但很快,这种兴奋就被惶恐替代。 万一她醒来后气得太过,都不同他商量,直接上长乐宫请旨出宫,怎么办?她性子烈,这事还真有可能。虽然他不愿承认,但白日她说的那句“出宫”,到底是在他心里落下了阴影。 这一乌云罩顶,后半夜的好觉也算彻底交代进去了。 这种心情太复杂,该怎么说?就像一张浸在墨里的白纸,窗外一点点亮起天光,他却逐渐被泅得漆黑。最后实在撑不住,不等太阳越过地面,就囫囵起来上朝去了。 又或者说,是落荒而逃,还是从他自己的地盘。 有多狼狈,他都没好意思细想。 妄图拿政务搪塞自己,好忘记这茬,可一颗心全叫那一间小小的耳房填满,再装不下其他。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报应吧,做了亏心事,一整天都如坐针毡。眼下踩着最后一缕残阳站在养心殿门前,他心里还七上八下,唯恐迈步进去,等待他的只有空荡荡的屋子,连张告别的字条也没有。 但万幸,等他鼓起勇气,跨过门槛绕过影壁,头一个瞧见的竟然就是她。 暮色昏昏,灯影杳杳。 人饿了,鱼也饿了,挤在大荷叶鱼缸里蹿腾打转,搅乱一池清波。 姜央站在缸前给它们撒食。 恬淡纤细的一个人,平常惯不爱擦脂抹粉,今日却盛装相迎,看样子还是刚沐完浴,人鲜焕灵动得,像新发的柳条。额间点了花钿,一朵红梅迎着天边浓烈的晚霞绽放。鹅黄的绫子勾出曼妙身段,袅袅浮在漫天橙红中,也不知是仙从画中来,还是画为仙人画。 回眸婉转一笑,风都醉倒。 卫烬眯起眼,不由心驰神往,仿佛也要随那缕拂过她鬓边的风去了,可脚却在地上扎了根,一动不敢妄动。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她会是这么乖顺的人?被这样草率地带回养心殿,还一点不生气? 手在背后握了握,借着指甲戳进掌心的痛,他犹自定住神,笑问:“阿宝亲自出来喂鱼,自己可是吃过了?” 姜央甜甜一笑,“还没呢。” 听到自己唤她“阿宝”也没生气,好了,这下卫烬可以能百分之百断定,她的确没安好心。 可是猜到了又能怎么样?喊石惊玉过来,把人押进昭狱严刑拷打,问她究竟想干什么?那还不如直接把他心肝挖出来,丢砧板上剁巴剁巴喂鱼。 伤不得,碰不得,这下可好,自己亲手抱回来一个麻雷,知道会炸,却不知该拿她怎么办。 这才是乾清宫应该商量的大事啊! 正为难间,衣袖上忽然落下一道温柔的分量,将他的手从背后拉至面前。 卫烬指尖一颤,明知该反抗,却本能地任由她牵引,握住那柔软的小手。指尖轻轻挠着他掌心,力道和缓飘渺,像猫爪挠着心。他想挣开,又不由自主攥紧。 “等你一起呢。”姜央说,樱桃小口微微上扬,望住他娇娇地笑,声音甜得能掐出蜜,“三哥~” 他心瞬间酥了大半。 有这一句,便是刀山火海,他也必须走一趟了。 脑袋还在理智拒绝,可暗香幽浮中,他只听见自己的声音含着笑,毫不犹豫一口应下:“好。”由她牵着,一步步往那只点着两盏春灯的大门去,像唐僧心甘情愿地被拐进盘丝洞。 刀都架脖子上了,人还美着。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为了她,做一回昏君又何妨? 第18章 、鸿门宴 东梢间里酒菜都已备齐,就摆在临窗的炕桌上。 依旧是熏乳鸽、白玉豆腐、鸡丝银耳汤,还有那碟熟悉的羊羔肉。就连壶里的酒,也同昨晚画舫上的如出一辙。 果然,鸿门宴。 “我昨夜尝着这酒啊,就觉得味道不错,所以今儿特特让御膳房又准备了一壶,三哥瞧着可还行?”姜央提着八仙壶,笑吟吟问他。 纤细的指尖温软粉嫩,宛如白玉雕成的兰花,此刻柔柔抚着壶面的雕纹,却叫他如芒在背。怕她借题发挥,问起昨天的事,又怕她在酒里下毒。 低头讪讪咳了声,卫烬若无其事地走过去,从她手里接过酒壶,“酒再好,也不能贪杯。”到门口把壶往董福祥手里一塞,算是险险把这一难跨过去了。 可接下来的八十难该怎么办? 卫烬无奈地揉揉眉心,合上屋门,踟蹰间,身后冷不丁飘来一片暖香。 方才他走得恍惚,竟不曾觉察姜央就一直跟在他身后。他这么一停步,她人便将将攀附上来,轻柔的裙裾还在飘摇,似有若无地拂过他的腿。 仅有那么谨守分寸的一点接触,仍叫他背脊僵麻。 前面是门,后面是她,小姑娘不费吹灰之力,就叫他进退两难。想不到啊想不到,多少刀光剑影都挺过来了,临了竟败在了她身上。 偏生姜央还是一副懵懂模样,踮着脚尖从他肩头张望,明知故问:“三哥怎的就这么让人把酒拿走了,一口都没喝呢,多可惜啊。”边说边掀了眼皮瞧他,吐息如兰擦过他颈侧,宛如美人圆润的指尖轻俏抚过,那半边身子顿时酥麻,“三哥难道不喜欢那酒?” 卫烬本能地缩了缩脖,垂睫乜去。 她眉眼生得柔和温婉,灯影下瞧,有种秋波欲横的况味。此刻却叫眉心那点红梅勾挑出了几分媚,像个红尘中自如来去的老手。偏生雪腮泛着薄红,分明还是未经人事的少女才会有的害羞。如此矛盾,反而别有风情,越是无辜地望着你,就越是摄人心魄。 卫烬咽了口唾沫,视线不自觉顺着那管琼鼻,落在她唇上。唇峰分明,此刻娇羞地抿着,在他眼里是缠绵的轻吮,唇珠若隐若现,如同额间的花钿一样嫣然,仿佛随时准备亲吻。 亲吻…… 画舫上的一幕重现脑海,卫烬心头涌起血潮,腔子里装不下,直往脸上冒。说不清是为自己偷香窃玉之事后怕,还是为自己此刻龌龊的想法心虚。 头先他还没落难那会儿,花丛里那些莺莺燕燕的兜搭招数,他真没少见,早修得心如止水。小姑娘的手段跟她们比起来,算不得高明,这人还没完全靠上来呢,自己就先红了脸。 可偏就是这份纯质的撩拨,莫名戳中他的心扉,甘愿做她裙下臣。 虽竭尽全力克制,卫烬也只能做到把视线从她脸上平平移开,尴尬地笑,“阿宝……怎的突然有兴致给朕准备这些?” 姜央莞尔,去牵他手。 卫烬如避蛇蝎般惊恐地缩回袖底,她便改牵他袖角,照旧没用力,便拉了他往屋子深处去。 袖子一荡一荡,他心也跟着悠悠。 “我是在感谢三哥的救命之恩。头先出了那档子事,外头人都盼着我死,连父亲也同我断绝关系,还打发人送了那三样东西过来。要不是三哥事事替我周全,大发善心让我住到养心殿,这会子我人还不知道在哪儿呢?哦对了……” 她恍然大悟般抚掌叫了声,弯着眉眼假假地笑,“养心殿那么多屋子,三哥为何非让我住体顺堂啊?” 终于进入正题了。 其实这原因,彼此都心知肚明。 体顺堂是什么地方?能住里头的只有皇后,而他的皇后只能是她。如此,算是给她、也给大家一个明示,让外头那些还想着欺负她的人都醒醒神,可是要和他对着干? 况且体顺堂同他的住处只有一墙之隔,全了她身份之余,还能让她时刻戳在自己眼窝子里,一箭双雕,比坤宁宫强千万倍。 当真是万事俱备,就差一道诏书了。 这些原本没什么不好承认的,可两人眼下还在较劲打擂台,那说与不说,就变得格外重要了。 不过既然她直接问出口,卫烬反倒安心不少。知道她的目的,他就能对症下药,于是抱臂“咝”了声,摆出一副散淡模样,视线往西边瞟,“阿宝不住体顺堂,难不成想住燕禧居?” 姜央眼皮抽了抽,这问题,她回不回答都一样。 燕禧居是贵妃的地盘,她若不点头,就继续住体顺堂,等于应了他当皇后;若点头,那就挪去燕禧居,从后位降成妃位。横竖最后都是他的人,他怎么着都不吃亏。 姓卫的老狐狸阴险狡诈,到哪儿都不忘给她下套! 姜央安静下来,垂着脑袋不说话。 这是暂且放过他一马了?卫烬长长松口气,仰头瞧窗外的天,月牙都明亮了不少。 局势一旦扭转,原本那些胆战心惊,就都叫心底的邪祟攻占。如此良辰美景,不做点什么实在说不过去啊。 睇眼身边的美人,他意绪都不禁飘渺,咳嗽一声收住,淡然道:“天色也不早了,早些用膳,也好早些歇息。” 却不说究竟是怎么个歇息法。 这回轮到姜央不动,卫烬伸手去牵她。 小姑娘竟也没反抗,他轻轻一拉,她便捱了过来,再用点力,人就小鸟般依进他怀中,乖顺得有些不像话。 卫烬习惯性地去忖度缘由,可胸前甜蜜的分量压得他直晃神,兀自思索半天,全是些不可言说的画面。 肚里空空如也,他却一味低头看她。灯火摇曳,她的脸在明暗交替间滟滟然,一低头的温柔,长睫叫灯影挑染成浅金,再往下,是她的唇。从这个角度瞧,似乎比刚才更加诱人。 喉间艰涩难担,他干干地咽了咽,声音随她身上的暗香飘渺:“阿宝还饿吗?” 姜央不说话,只摇头。 柔嫩的面颊磨蹭他胸膛,顺着衣料的经纬,细微的一点热量也能发出无穷的力量。 明明才刚回春,卫烬却觉已然入夏,一蓬蓬热浪在屋里翻涌,像架起了一口锅,他置身其中,四肢百骸都要消融。 他不由失笑。 她是故意的,他知道。可是知道又如何?他能抵挡住她言辞间的任何小心机,却无法拒绝她的主动亲近。 她的柔软就是一把刀,杀他,兵不血刃。 “朕也不饿。” 万籁俱寂中,卫烬听见自己说,声音放得很轻,像是怕惊动什么。头低下来,如初夏的蝶,轻盈停靠在她光洁的额头,闭上眼,笑意便酿进了心底,“不如……晚膳就免了吧。” 这是一场暧昧的邀约,他说完便不再开口。 姜央仍旧没有反抗,隔着衣料,温驯地蹭了蹭他胸膛。 那一刹,仿佛山洪决堤,再牢不可破的心防也溃不成军。 不知不觉,他手已经从她腕间游了上去,盘旋在她小巧玲珑的下巴尖,轨迹旖旎,缓缓抬起,伏首去寻她唇间的芬芳。 彼此狭小的间隙中,全是他怦怦的心跳。 可又是那三指距离,奇妙的三指距离,姜央忽然偏开脸,从容后退一小步,叫他亲了个空。 “既然陛下不饿,那这席面就撤了吧。” 说罢,她也不去瞧他,自顾自走到门前扬声喊云岫:“叫人来,把饭菜都端下去。陛下上年纪了,牙口胃口不好,以后这些难嚼的东西就别上了,煮些清粥米糊送来就成。” 上了年纪、牙口胃口都不好的陛下:“……” 第19章 、阿狈 上了年纪,牙口胃口都不好。 这才两天,她都这样刺过他多少回了?他有那么老吗?明明今年才二十一,就虚长她两岁,风华正当年,放帝京那些世家公子里头,也是濯濯如春日柳,怎的就叫她嫌弃成这样了? 卫烬抱着两臂,深吐出一口气,歪下脑袋打量她。 小姑娘气性大,“哼”声一扭,留下个莫名倔强的背影。他往哪边瞧,她就往另一边躲,如何也不肯给他正脸瞧。分明就是在为自己莫名其妙进养心殿的事生气,难为她适才还能装得那么坦然。 卫烬忍俊不禁,捻起她肩头一绺青丝,拿发梢轻轻刮扫她高高撅起的小嘴,“生气可以,但离开这里,绝对不行。” 听听,听听,这话说的,还真是简洁明了又霸道,跟三年前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姜央剜他一眼,“无耻!”拍开他的手,自管去桌边收拾碗筷。 是真不打算让他吃了啊。 卫烬抚了抚空荡荡的肚皮,无奈一叹,也罢,不吃便不吃吧,只要她能消气,肯留下来,他饿一顿也值了。朝门外呆若木鸡的众人抬抬下巴,“都愣着干嘛,进来干活。” 自己则踱步去后面的多宝格。 他有夜读的习惯,每日晚膳过后,都会翻上两卷书,不求甚解,权当是解闷,今儿算是提前了。指尖打排排书脊上一划,随手抽出一本,也不瞧是什么,便坐在圈椅上翻阅起来。 他一向自律,一旦下定决心做某件事,周遭便是再嘈杂,都休想分散他半点注意力。平时只要拿起书,一个弹指的功夫,便会投入其中。 可今日,也不知是饿的,还是其他,这书都翻了有小十页了,他心仍静不下来。 视线越过书页往南窗下瞟,小姑娘没走,乖乖立在旁边看他们收拾。鲜妍的一抹鹅黄,镶嵌在一溜古朴深沉的紫檀木工物件中,宛如干枯世界里乍现的一泓清泉,清透养眼。 卫烬松口气,心头躁意叫她脸上眉宇间的恬淡淡化。视线回到书页上,却是愈发看不进去字。 廊下传来一串脚步声,云岫来了,手里捧着个精致的象牙雕镂小盒,递到姜央手上,手卷喇叭同她咬耳朵,也不知在嘀咕什么。 宫廷禁中,难不成还有人敢私相授受?且还是给她? 才下去的燥意又蹿腾回来了,卫烬拧起眉,隔着书,耳朵侧倾过去,却不料她忽然转身,眉眼含着笑,竟有几分意味深长,正望向他这边。 卫烬宛如被焦雷劈中,心头猛地趔趄,本能地举起书挡在面前,一时间竟因为心虚,而有些心慌气短。 好在小姑娘并没说什么,平平扫过一眼,就转向别处,同旁人说话。看见他,也似没看见。抱着小盒往他这边走,也只是将盒子借放在他身旁香几上,打开瞧里头的锦绣,全程目不斜视。 卫烬攥在书页上的手指不免收紧,隐约能听见纸张揉皱的细碎“滋滋”声响,也垂眼瞧。 原是一盒鹅黄酥,每个也就指腹大小,做得小巧又精致,一排排齐整地码着,棋盒子一样。才一揭盖,香气便满屋子跑开,勾得人肚里馋虫肆虐。 一看便是她的手艺。 到底是姑娘家啊,心软,气势汹汹地撤了他的晚膳,叫他饿肚子,最后还是不忍心看他饿坏,给他另外准备吃食,还是她自己亲手做的。 沉下去的嘴角扬回来了,卫烬轻咳,若无其事地将右手上的书换到左手,时刻准备接她递来的这份温柔小意。 谁知姜央就只是取出里头的屉子,淡然转身,沿原来的路径直回到南炕边。 负责收拾晚膳残局的内侍还没走,她笑盈盈道:“各位公公辛苦了,姜央初来乍到,许多规矩都不懂,说话做事也莽撞,给大家添麻烦了。一点小心意,不成敬意,望大家笑纳。”边说边将装满鹅黄酥的屉子往前递。 几个灰衣小监都颇为受宠若惊。 在宫里伺候了这么久,早就习惯被人呼来喝去地做事,还是头一回有人因为这么点小事,给他们送谢礼。可是这礼…… 方才东梢间里的事,他们都瞧了个大概,只怕战火还没烧完,现在又要借着这鹅黄酥,殃及他们这帮池鱼! 眼刀自身后扎来,大家都激灵灵打了个寒颤,你觑觑我,我瞅瞅你,愣是没人敢伸手。 屋子安静下来,羊油灯晃了晃,火苗缩小一圈。卫烬面容隐入灯火暗处,视线如刀钉在那盒鹅黄酥,半晌,无声一嗤。 她是故意的。 故意搅了他的晚膳,又故意做了这么一盒糕点。明知他饿了,故意拿到他炫耀一番,却不给他吃,还要当着他的面分给手底下的人。小小的人,气性倒挺大。 行吧,她做的东西,想先分给谁就分给谁,左右他是皇帝,她总不能一块也不给他留吧? 她手艺一直不错,上回来长乐宫探病,那盒梅子糕味道就很好,叫他至今难忘。今日能再次尝到,哪怕是拣旁人吃剩的,他也高兴。 这么一想,心里还挺甜的。 笑着敛去眼底戾气,卫烬重新拿起书,到底没说什么。 董福祥最懂圣心,为了能叫他早些如愿,便主动站出来,领了个鹅黄酥,拿两手恭敬地托着道谢:“姜姑娘仁善,体恤咱们这些做奴才的,叫咱们说什么好?” 小禄一向为干爹马首是瞻,见他拿了,自己也跟着上前领了一个。两眼包满泪,才道了半句:“姜姑娘真是女菩萨……”就哽咽了。 这俩是御前最顶事的,他们都拿了,其他人自然跟着学样。一时间感谢声不绝于耳,屋内气氛也随之雨过天晴。 卫烬仍不动声色地坐在圈椅里,安静看自己的书,仿佛与世隔绝,手却在袖底一一点着数。人领完一个走一个,等全走完,就只剩董福祥和小禄,他才坐正身子。 姜央捧着盒子往这头走,他唇角抑制不住上扬,视线还停在书上,余光却盯紧了盒子,等人近前一递手,他也甚是漫不经心地伸出手,道:“阿宝有心了……” 然后有心的阿宝就将盒子高高举起,“没了。” 边说边将盒子翻转过来,亮给他看。象牙雕镂的屉子遮了她半边脸,只余一双妙目勾住他。语气饱含歉意,眼角眉梢却载满窃笑,狡黠灵动得仿佛一只狐狸。 分明就是故意的! 怪道刚才跟云岫嘀咕了这么久,是特特数了屋里的人头数吧! 卫烬眼皮抽跳,忘了自己手还悬在半空。 姜央似笑非笑地垂眼,明知故问:“陛下这是……” 卫烬指尖一颤,忙讪讪收回来往袖底缩,咳嗽一声做掩,“书拿久了,手僵,活动一下。” “哦~”姜央这一声拖出去老长,也不知听进去没,自管到香几边将屉子放回盒中。 卫烬被她哦得额角直蹦,扯起嘴角冷笑:“故意的?” “哪有!”姜央撒娇般跺跺脚。 许是今晚看穿了他的弱点,就这么两个字,也能叫她说得娇气绵长。甜腻的语调像温柔的手,一瞬就把他冷硬的心给搓软了。 卫烬嘴里咬着牙,出口的话却情不自禁带起宠溺:“那阿宝是因为什么?”伸手去抓她的手。 “因为上了年纪啊。” 姜央淡淡抽回手,继续收拾食盒,“老人家夜里应该少食少餐,别回头吃积了食,闹肚,耽误国家大事。是不是?”幽幽一缕视线睇过去,带着促狭的笑,望住他一字一顿道,“阿、贝。” 卫烬:“……” 这都敢给皇帝取绰号了?就为了报复“阿宝”这个名儿? 谁给她惯的? 眼皮抽得更厉害了,脑瓜仁生疼,卫烬揉着眉心,无力地闭上眼。自己上没上年纪,他现在是不清楚了,但再和她多说一句,他可能就要提前寿终正寝了。 可再一细想,阿宝,阿贝,连一块儿不就是“宝贝”?听上去还挺登对儿。 姑娘家就是姑娘家,嘴上不肯承认,却爱在这些小地方花心思。 按捺住心中的欢喜,卫烬清了清嗓子,低头转指上的戒筒,状似随意地问:“‘宝贝’的‘贝’?” “不!”姜央否得响亮,重重扣上盒盖,道:“‘狼狈’的‘狈’。” 说完便抱了食盒,头也不回地扬长离开。 剩卫烬一人在圈椅里,捂着胸口直捯气。 小禄在旁围观了全程神仙打架,心脏提到嗓子眼,就没下来过。适才领的鹅黄酥,他已吃了一半,另一半捏在手中,忽然就滚烫起来,像抱着个麻雷,随时要炸。 谁知念头刚起,那边眼刀子就泠泠扎了过来。 “好吃?”卫烬支头懒懒觑他,脸上挂着笑,笑意却不达眼底。 小禄吓得三魂七魄都移了位。 死亡问题!真真的死亡问题! 倘若他说好吃,陛下会毫不犹豫打死他;可若说不好吃,惹姜姑娘伤心,那陛下还是会毫不犹豫打死他。伸头缩头都是一刀,这该如何是好? 小禄垂着八字眉,快哭了,心底埋怨姜央,莫不是故意害他?不能够啊,女菩萨能有什么坏心眼呢? 心一横,他把剩下半块鹅黄酥囫囵吞下,捶着胸口干咽下去,讪笑:“奴、奴才就是属那猪八戒的,吃人生果也尝不出味儿来。这鹅黄酥好不好吃啊,奴才还真不知道。” 卫烬“嘁”了声,到底是没再为难他。 肚子还在唱空城计,吵得他耳朵“嗡嗡”,这一整天,简直糟糕透了!却还是舍不得为难体顺堂,只能咬着牙,自己跟自己较劲。 董福祥迈着鹤步过来,见状抿唇一笑,哈腰上前道:“陛下息怒,姜姑娘心里还是念着陛下的。”边说边将手里一只剔红雕漆的食盒举高,“姜姑娘人是走了,但在门口给陛下留了这个,奴才也是刚刚瞧见。” 卫烬眼睛亮了亮,想起方才自己受的一系列气,只冷哼:“她有那么好心?别不是又在给朕下套!”话虽如此说,手还是很诚实地一扬,“拿来吧。” “是。” 董福祥上前,照例将食盒摆在香几上。里头的吃食像是一直放在锅上温着,才刚装进食盒不久,盖子一揭,热气便氤氲满脸。 卫烬探头一瞧,一碗山药薏米粥,并几碟小菜。 他简直气笑,死丫头,还真叫他喝粥啊! 牙花磨得“咯咯”响,手却不由自主轻轻摩挲起食盒,觑着粥面,目光逐渐叫升腾的热气晕软。 他虽没上年纪,但这几日胃口也的确不好。 从前他狂放,总爱空着肚子举杯邀明月,胃里坐了病。头先在东宫好吃好喝地养着,倒也没出什么大问题,这几年去了西苑,没条件调理,这毛病就猖狂起来,有时夜里都不得好眠。 太医劝过他,要他仔细着些,他没放在心上。这两日旧病复发,他恐旁人知道,捅到皇祖母那里,又要吃挂落,便一直忍着没对任何人说,也不知她从哪儿瞧出来的。 最该瞒住的人,却偏偏瞒不住。 卫烬无奈失笑,乌沉的眸子漾起几许恃宠而骄的得意,拿汤匙搅着粥,没着急吃,只问:“她呢?可吃过了?” 董福祥笑答:“陛下放心,姜姑娘机灵着呢。适才撤下去的晚膳,全叫送去了体顺堂,这会子人和云岫姑娘吃得正欢。” 卫烬轻哂,“她倒是一点不吃亏。” 自己吃肉,给他喝粥。 嘴上这么说,心到底是放了下来,舀起一勺粥,吹了吹上头的热气送进嘴里。 小姑娘嘴硬心软,说不给他吃东西,却是就着他的口味,仔细帮他养胃。粥熬得极细,山药入口即化。恐他觉得单调,还加了奶一块熬煮。知他不喜甜口,几样食材的味道都把控得都刚刚好。这一碗粥花费的心思,可不比做那一桌菜少,手艺更是不逊御膳房。 他还没吃够,碗就已然见底。 这么一通宣泄,她也没说要走,应当就是答应留下来了吧…… 卫烬舔去唇角最后一口余香,冷硬的弧度随之化成一缕清浅的笑,宛如檐间落下的月。 起身去到多宝格,那里除了一墙书,还有几只嵌在壁上的匣子。扣着那敧枝红梅般的铜环轻轻一拉,便见里头端放着一个雕满梅花的琉璃铃铛。 是昨夜他特特去铜雀台取下来的。 三年风吹日晒,铃铛色泽已不似从前那般绚烂剔透,可声音依旧悦耳。从底下往上瞧,内壁依稀还刻有两个字——阿宝。铜雀台每个铃铛上都有,全是他一笔一画刻上的。 篆刀犀利,落下的笔画却温柔。 小姑娘一直没发现,不然早就跟他闹了。 其实这名字也没什么不好。他还记得小姑娘跟自己说起小字时的模样,嘴上说着没关系,眼角眉梢却耷拉着,像只被雨淋坏了的奶猫。 他下意识就喊了声“阿宝”,去镇国公府登门拜访则喊得更欢、更大声。不为别的,就为了叫姜家人知道。 他们不要她没关系,他要。他的小姑娘,他来心疼,他来宠。他一个人,给她全部的爱,叫他们都滚蛋! 阿宝阿宝,无论过去多少年,她永远是他心尖尖上的宝。 唯一的宝。 指尖拂着上头的字迹,当时心境依稀浮上心田,卫烬轻笑,眼底泛起温柔的光。 从抽屉里取出篆刀回去桌边,他就着灯火在“阿宝”两字边再次落笔,一笔一画缓缓写成“阿贝”。捏着刀迟疑片刻,他咬咬牙,终是不甘不愿、又心甘情愿地给添成了“阿狈”。 等刻完字,月已升至中天,该歇的都已歇了。四面都静悄悄的,只听得蛾子绕着绢灯飞舞,翅膀发出翻书般细碎的声响。 体顺堂也静悄悄的,小姑娘已经睡了,透过窗户瞧,依稀能瞥见帐下柔和的弧线。 卫烬恐吵醒她,没带人,自己搬了把木梯,悄悄爬到体顺堂檐下,将刻好字的铃铛挂在窗前的铁钩上。 这样幼稚而荒唐的事,他当真许久没做过了,今夜重操旧业,心底竟有份莫名的激动,像是一夜回到了小时候。美滋滋地攀着梯/子缓步下来,双脚刚落地,面前的窗户就忽然开了。 姜央揉着眼睛探出头,卫烬呼吸一滞,像被施了定身法,僵在原地不知所措。 三更半夜在人姑娘的闺阁前溜达,怎么瞧都不像正人君子所为。 这该怎么解释? 卫烬猛咽唾沫,后背汗如雨下,“不不不是你想的那样……” 朝堂上伶牙俐齿的皇帝,这会子倒支吾起来,半天说不完一句整话。 姜央竟也没怪他,揉着惺忪睡眼,声音还带着刚睡醒的娇糯:“我在做梦吗?” 脸上卸了妆,五官更加精致明显,月光落在她眼眸,眸子清灵似一泓泉,倒是比刚才浓妆艳抹要顺眼不少。 卫烬没来由地软了眉眼,低头笑,“那看来是个好梦啊。” 都梦见他了。 抽出腰上的汗巾擦干净手,他来到窗边,伸手托起她后脑勺。 月色涳濛,铃声悠扬,他在皓月清辉中缓缓伏首,轻吻她眉心,微笑道:“晚安,我的宝。” 眼底闪着光,赛过满天星辰。 第20章 、太后 这皇城里的宫殿,除了帝后燕居之所外,最气派的当属慈宁宫。 琉璃黄瓦歇山顶,檐下还有龙凤和玺,形制极高,从前也是个令人向往的地方。可如今空了三年,多少也冷清下来,填补再多鲜妍色彩,也不过是落日最后的辉煌,撑不起气场。 “所以,你堂堂一个长公主,金枝玉叶,就这么给一个国公府的黄毛丫头跪下了?” 园子里,太后正拿毛竹做的长柄水呈浇花。两个小宫人哈着腰,提桶在后头亦步亦趋地跟着。 太后是个严苛的声口,话不多,用词也没什么锋芒,可偏就是这寥寥几字,能一针见血地戳中你心头至痛,叫你敢怒却不敢言。那是多年深宫斗争中磨砺出来的本事,花了大代价,经年累月就成了习惯,即便对自己的亲女儿也不宽容。 升平叫她噎得无地自容。 太后是昨日傍晚回的宫,到地儿后就歇下了。升平掐着时间,一大早就跑来哭诉前几日太液池边发生的事。当然,她是个好颜面的人,当众下跪道歉这样丢脸的事,她只一句话带过,重点阐述姜央有多可恶,而卫烬又是如何纵容,恳求太后替她做主。 这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哭了快有小半个时辰,她嗓子都要冒烟儿。谁知太后竟只用一句话,就将她的长篇大论概括完全,且毫不留情地撕下了她脸上的遮羞布。 “女儿……女儿那也是没办法……”升平绞着帕子支吾,“谁让陛下威胁女儿来着,说不下跪道歉,就将女儿丢太液池里喂鱼,女儿能怎么办?” 太后直起身,皱着眉,颇有些吃力地捶后腰。 升平连忙上前,极有眼力地接过她手里的水呈,帮她浇花,语气越发哀致:“母后,您可千万要给女儿做主!” 太后平平扫她一眼,没说话。 园子里的花木有些时日没人打理,枝叶都走了形。宫人呈上剪子,太后接过来,从最长的一枝修剪起。 “哀家说过多少回,咱们现在的处境并不安全,且该低调行事,便是受了窝囊气,能忍就忍,你怎的就是听不进去?”嘴角一扯,她哼笑,“又是那个姜凝怂恿你的吧?当初你要哀家保她,拉她进宫做你的伴读,哀家就劝过你,那就是个被家里惯坏的蠢物,除了会溜须拍马,什么事也干不成,你偏不听。现在好了,自食恶果了吧。” 提到姜凝,升平也一肚子火,那日要不是她刺探军情出错,自己何至于沦落到那步田地? “这回是女儿识人不清,信错了人,现在已经把人打发回去了。姓姜的就没一个好东西!母后放心,同样的错,女儿今后断然不会再犯。” 眼珠子一转,她又殷勤笑开:“女儿这回也是着急为皇兄出头,才会栽跟头。母后您想,皇兄才走三个月,姜央就立马跟陛下兜搭上了,合适吗?这民间死了丈夫,还讲究守寡呢,她这么做,分明就是没把皇兄放眼里!亏得这三年,皇兄没成婚,也一直拿她当太子妃。” 皇兄之死,一直是母后心底一道越不过去的坎儿。每每提及,她再沉稳的心,都会掀起滔天巨浪,把卫烬那个窃国贼骂个狗血淋头。 只要拿皇兄说事,再将一切因果都推到姜央身上,母后定会为她出头。 太后闻言,执剪子的手果然僵住。 升平暗喜,继续煽风点火:“女儿那么做,不光是为了皇兄,更是为了母后您。姜央那小贱蹄子心气儿高,您再不出手给她紧紧皮,她没准明儿就领着人,来慈宁宫跟您抖威风!还有陛下,您瞧他那态度,当初要没有您的辅佐,他也坐不上这龙椅。可现在呢?您大老远回宫来,他不去城门迎接就算了,竟连个接风宴也不摆一个,让您就这么一个人孤伶伶回来,像什么话?跟本就是没把您放在眼里!” 咣啷 剪子被狠狠掷在地上,尖利的锋刃在阳光里轻闪,几乎是擦着升平的裙裾滑落的。 升平尖叫一声,连退几步,指尖抠着地缝儿慌忙跪下,“母、母后息怒。” 两个小宫人也放下水桶,跟着屏息跪地。 园子里气氛凝滞,檐下的雀鸟也适时收了声。暗潮在寂静中滋长,本就没什么生气的地境儿,变得更加压抑。 “糊涂东西!你也知道哀家这回丢尽了老脸,那你可知他为何这么做?”太后气如山涌,抖着指头隔空戳升平,“还不是因为你拿煊儿的事激他,他才这般回敬咱们?你现在竟还要哀家替你出头?你难不成也想看见他把哀家钉在宫门上?” 升平大惊失色,连忙把头摇成拨浪鼓,“不是的不是的,女儿怎敢这么想?女儿只是、只是……” 想起那日卫烬的警告,升平恍然大悟般瞪圆了眼。 原以为当时只要自己跪下认错,卫烬就不会再追究,她还能做回那个高高在上的长公主,继续享受无边荣华。可现在细想,那根本就是他下的战书。 白眼狼心狠手辣,压根就没打算放过她们母女! “竟敢耍我!”升平恨声捶地,可事情都已经出了,现在后悔也来不及。 想着好不容易才保住的富贵权势,马上就会成过眼云烟,甚至连母后和表兄也在劫难逃,养尊处优的长公主殿下,终于体会到了刀悬在脖上的恐怖。 “那、那那咱们现在怎么办?总不能就干坐在这等死吧!”升平瘫软在地呜咽,泪珠如断线般从眼角滑落。 太后被她哭得头疼,要不是十九年前亲眼看着稳婆将这孩子从自己肚里接生出来,她真要怀疑升平到底是不是自己女儿,怎的这般不开窍?遇上点事就慌成这样?还不及姜家那小丫头端得住。 有今天这一日,很奇怪吗?早在宫变后,她和卫烬勉强握手言和时,她就已经预料到了。 只是没想到这天会来得这么快。 就为了姜央? 想不到这冷血自私的白眼狼,还有柔情的一面。头先为了姜央,不顾胜算提前起事;现在又为了姜央,这么早就和她撕破脸。 太后不屑一嗤。 三年前她就劝过先帝,那小子就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可先帝还是没忍心取他性命,只罚他在西苑思过,最后到底是养虎为患。 先帝自去岁起,身体每况日下。煊儿那场婚礼,原是想办来给他冲喜的。谁成想喜没冲成,还酿成了大祸!她儿子没了,先帝盛怒之下,也没了。 短短一夜,她从风光无限的贵妃,沦落为阶下囚,九死一生讨回个太后的尊荣,也不过是从天牢搬到慈宁宫这座更为华丽的囚笼而已。 而这一切,都是拜他所赐! 腔子里滚着滔天怒火,太后反倒冷静下来,从容俯身捡起地上的剪子,继续修剪花枝,“哭什么?哀家这不是还没被他钉在宫门上?既然他打算撕破脸,咱们也不怕跟他撞个鱼死网破。他登基后是收服了不少人,咱们不也没闲着?真闹起来,谁死谁活还不一定。” 寻到一枝格外突兀的花枝,她撑开剪子抵在枝节上,嘴角溢出一丝冷笑,“就从那个姜家小丫头入手。他不是对人家痴心不改吗?哀家倒要看看,他这颗心究竟能痴到什么地步!” 咔嚓 花枝颤颤落地,昨夜未散的露珠还在花瓣尖摇晃,未及坠落,就被一只绣鞋狠狠碾成了土。 养心殿,体顺堂。 姜央正和云岫一块坐在窗下打络子。 不知何处忽然卷来一阵阴风,冷飕飕的,伴着一股恶寒,她不自觉“咝”声哆嗦了下,袖子遮盖下的两只藕臂一颗颗冒起细细的毛栗。 “姑娘,怎的了?”云岫放下丝线,关心道。 “没事。”姜央摇头,“大约是衣裳穿少了,冻着了。”边说边仰头瞧窗外的天。 惊蛰过后,帝京头顶的天就跟被捅了个窟窿似的,雨水总没个消停,到今日才将将放晴。阳光穿过云翳缝隙,斜斜打在她绣鞋尖的南珠上,暖暖的,恍惚有种初夏的味道。 这倒更显得刚才拿股寒意奇怪了。 姜央瘪瘪嘴,没多想,低头继续整理手里的丝线,余光里闯进来一道急切的身影,又是小禄。 姜央不由叹气。 云岫却是捂嘴笑个没完。 自打上回姑娘撤了陛下的晚膳,这养心殿的一日三餐就全归了姑娘管。而这一管起来,就没了边,不仅要琢磨陛下吃什么,还要琢磨怎么让他吃下去。 “他又不肯吃饭了?”小禄才刚跑到门口,没等张嘴,姜央就先发问。 小禄讪笑着挠头。 其实陛下这点心思,谁看不明白。同样都是姜姑娘做的饭菜,人家在,他就老实吃;人家不在,他便是饿死也不肯动一筷,非要他们把人给请到他眼前,训他几句,他才肯好好吃饭。 都是弱冠之年的人了,还跟个孩子一样,从前光看他当刽子手了,哪里见过他这样?真真叫人大开眼界! 可无奈归无奈,差事还是得办,不然没法交代。躬下身子拱手一揖,小禄枯着脸道:“姜姑娘聪慧过人,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就随奴才走一趟吧。” 这都是什么词?拿她当菩萨拜了吗?姜央揉揉太阳穴,心底对某人这一无耻行径甚为鄙夷,可到底没办法,只能起身抻抻衣衫,随小禄一道出门。 东梢间里还是老样子。 卫烬窝在南窗下读书,一身松散的藏青燕居服。天光透过镂空的万字纹照进来,把他照得周身镀金,没了狰狞的团龙作饰,倒显出几分清隽。 午膳就摆在他面前的炕桌上,照例是一碗暖胃的大枣莲子粥,并几碟爽口小菜,都是姜央亲自掌勺,色香味俱全。可摆上来都有一炷香的工夫了,竟是一筷未动。 “阿狈这是打算饿死自己吗?”姜央迈步进门,直截了当道。 小禄在跟前引路,险些崴到脚。 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喊“阿狈”了,御前侍奉的人早就习惯。可冷不丁听见,小禄还是会忍不住两腿打摆。敢这样称呼天子,古往今来第一人吧! 卫烬也不恼,下半张脸叫书本遮挡,打她进门起就已经绽开花,偏生上半张脸还不动声色,不咸不淡地斜了眼炕桌上的粥,冷哼:“天天喝粥,连点荤腥都没有,朕的舌头都木了。” “那还不是阿狈自己作的?倘若之前少喝点酒,这会子何至于只能吃这些劳什子?还想吃肉,哼。我这几日嗓子疼,还想吃糖呢,不也一样没得吃?” 姜央提裙坐在他对面,拿汤匙舀一勺粥轻轻地吹,递到他嘴边,“啊——” 跟喂孩子一样。 卫烬嗤之以鼻,嘴却是老实张开,吃完一口,便亮着眼睛期待她喂下一口。 小姑娘生得好看,做事又温柔细致。清风撩动她鬓间的发,她侧头在肩上轻轻蹭了下,晨光里拉长的身影斜铺到步步锦上,衬着边上的兰花架,那画面拓下来,足可欣赏一辈子。 再看,还能品出几分寻常夫妻的味道。 强撑了这么久,这一刻,他眼梢还是浮起了一点仰月的笑纹,偏头瞧窗外。飞鸟横渡,云翳如浪在长空流涌起伏,隐约夹杂几声闷雷。 又要下雨了。 果然世间万物都是有灵性的,某人回了宫,连天都变了。 阴冷的游丝从嘴角划过,卫烬启唇道:“这几天除非朕,或是皇祖母召请,其他时候,你都待在养心殿不要出去,知道吗?” 老妖婆无论怎么蹿腾,他都有法子应付,唯有这丫头,是他唯一的软肋。 不知该如何是好,就只能仔细保护着。 这话没头没尾,姜央起初还云里雾里,顺着他目光往西瞧,很快便了然于心。 想来方才那股无名的寒意,也是因为这个吧。 其实他没必要这么担心,经历了这三年,她早已不是当初温室里那朵弱不禁风的小花,处处要他周全,可以和他并肩战斗,也希望可以和他并肩一战。不为别的,就为能离他内心近一些,这样远远瞧着,她真怕有朝一日,自己再也跟不上他的脚步…… 姜央搅着汤匙,心底涌过一阵复杂的暖流,到底没说什么,乖乖点头,“好。” 从东梢间出来,雨也跟着落下,牛毛般轻飘,随穿堂风拂到脸上,像沾了水的纱。 姜央不禁打了个寒战,拢紧衣襟,打算回屋添件衣衫,刚转头就见云岫白着脸,慌慌张张朝她跑来,没留神脚底,人往前趔趄了好几步。 “你小心些!也不怕摔着。”姜央过去搀她。 云岫却是顾不上这些,着急将手里一张洒金帖子递去,“姑娘,太后娘娘邀您去慈宁宫赴宴。奴婢本想帮您回绝,可一看这帖子上的字,竟是小公子的!” 第21章 、山雨欲来 云岫口中的小公子,就是姜央一母同胞的亲弟,姜云琅。 姜央的母亲在生他时难产,大出血而死。父亲又是个彻头彻尾的甩手掌柜,有了别的姨娘,早把他们姐弟俩忘到九霄云外。 姜央这个弟弟,可以说是她一手拉扯长大,连读书习字也是她亲自教导,感情非同一般。 而他也是姜央进宫时,阖府上下唯一为她哭过的人。 当时轿子在前头走,他就在后面追。冰天雪地,小小的人摔了一跤又一跤,脸冻紫了,膝盖也破了皮,血在雪地上滴答一路,走路都踉跄,他仍没停下,无助地哭喊“姐姐”,喊得姜央肝肠寸断。 细算起来,他们已有三年未曾相见,宫里规矩严,姜央甚至连封亲笔信也没见着。 可如今乍然再见这熟悉的笔迹,却是叫太后用来写成一封帖子,送到她手里…… 一串寒意蠕蠕爬上背脊,姜央不禁攥紧了手。洒金熟罗纸立时蜿蜒出几道褶,一如她此刻揪成一团的心。 “姑娘,太后该不会把小公子……”云岫双肩耸抖,不敢再往下细想。 “不会。”姜央摇头,拧着眉重新将帖子展开,抚平,“云琅虽不得宠,但毕竟还是镇国公府上的嫡子。太后就算真想拿他开刀,也得掂量掂量外头的非议。云琅应该没事,只是……” 能平安到什么时候、什么地步,她就不清楚了。 这三年有她在宫里支撑,姜家多少会顾着她的颜面,善待云琅,现在却不一定了。也怪她最近光忙着怎么让自己脱险,没顾得上他,倒叫这帮混账趁虚而入。 “那、那咱们现在怎么办?”云岫绞着帕子,在地心里打转,“太后能请姑娘赴什么宴?只能是鸿门宴。难不成真要去?” 若问真心,姜央自然是一百个一千个不愿意去的,可这事却由不得她。 太后是什么人? 若说升平行事做派只是狠心,那太后便是狠而无心。 当初卫烬领着人攻占皇城,将卫煊一箭射在宫门上。她见大势已去,为保自己性命,竟一把火将东宫付之一炬!眼睁睁看着卫煊就这般钉在宫门上,叫火舌吞没,都不曾皱过一下眉。 甚至以此为投名状,向卫烬倒戈。 对自己的亲儿子都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别人的儿子? 她不能拿弟弟的性命做赌,也赌不起。 “这春宴可还请了别人?”姜央问。 云岫点头,“奴婢打听过了,人倒是请了不少,帝京大大小小的官宦人家都收到了帖子。” “那就好。”姜央稍吁口气,“既然不是单请我一人,那至少性命是无虞的。我怎么着也是官家小姐,众目睽睽下,若是不明不白在她设的宫宴上出差池,她如何也交代不过去。” “可是姑娘,那可是太后啊!这三年,咱们吃她的苦吃得还少吗?”想起之前那些事,云岫仍心有余悸,攥住姜央的手,“实在不成,就告诉陛下吧。只要是姑娘的事,陛下一定不会袖手旁观。” “我最担心的就是这个。” 姜央回身眺一眼南窗,拉着云岫回去体顺堂,关上门窗,小声续上刚才的话。 “陛下登基的内情,你应当也晓得吧?当初起义军兵力不足,能一举攻下皇城,全靠是一个‘勇’字。可这一时之勇,到底难成大事。宫里禁军相抗,宫外还有姬家人领兵追击,那可是实打实太后娘家的人!在咱们这些外人看来,最后的确是太后妥协了。可实际上,陛下也是顶了莫大的压力在苦苦支撑。倘若太后一直不肯松口,最后谁胜谁负,还真不一定。” 云岫虽只是个婢女,这几年跟在姜央身边也算耳濡目染,有些话一点即透。 “姑娘的意思是,如今这朝堂虽还是陛下说了算,但只要姬家人手里还握有兵权,陛下的龙椅就还没坐安稳。”说到这,她似想起什么,睁圆眼道,“难不成太后想让宸王……” 姜央露出个赞许的笑。 “卫煊是去了,可他还有个孪生弟弟,虽说身子差了些,落草后一直靠药石吊命,但终归是先帝和太后的血脉。太后和陛下达成的停战协议里,也有这么一条,就是放宸王去赣州养病,从此不再踏入帝京。” “赣州地处偏远,表面上瞧,是宸王被流放了,可焉知不是太后在为将来做打算?倘若拥立宸王为帝,她不仅能成为真正的太后,还能挟天子以令诸侯。到时这北颐的江山,还真不一定姓什么。” 外间忽然风雷乍响,闪电如银蛇,于厚重的云翳间耕犁出纵横阡陌。槛窗叫风撞开,细雨变做铜钱大小,噼里啪啦砸下,将案头淋得尽湿。 姜央起身关窗,望着天际翻涌而来的浓云,密密笼罩在养心殿上空,瞧不见一丝光,她心也似在腔子里痉挛。 一个人默默承受了这么多,也难怪一直难见他真正开怀。 姜央深叹:“他已经够忙的了,这事既然是冲我来的,自该由我自己解决,就不要再麻烦他了,让他歇歇吧。” 云岫仰头瞧她,心底亦是愁肠百结,唇瓣翕动了下,到底是没再说什么。 春宴办在太液池边。 难得的大晴天,穹顶一碧如洗,沿长堤一路信步过去,目之所及皆是一派生机盎然。笙歌悠扬如天籁,衬着曲岸杨柳,像是一朝回到秦淮河畔。 姜央到时,太后已经在上首坐好,慵懒地倚在椅背里,和围在自己身边的姑娘们说话。将近四十的年纪,依旧鲜妍如少女,坐在一众娇花当中,风华竟也不逊她们。 仔细一瞧,竟都是和姬家沾亲带故之人。 姜央诧异了会儿,旋即也明白过来 如今太后和卫烬之间对垒越演越烈,今日进宫,看似只为赴宴,实则却是在公然表明自家立场。会来的,自然都和姬家、和东宫有点关系。 这鸿门宴,怕是不好捱啊。 正想着,身侧冷不丁有道阴冷视线扎来,宛如冰楞穿体,姜央本能地哆嗦了下,抬眸去瞧,可除了垂柳外,什么也没有。 难不成是错觉? 她狐疑地折了眉。 那厢太后正好抬头瞧见她,“哟”了声,“说曹操,曹操就到。”抬手朝她招了招,笑意越发沉进眼底,“快过来,母后可有些日子没瞧见你了。听说你病了?让母后瞧瞧,人可是又瘦了?” 满场欢声笑语戛然而止,众人互相递眼色,神情微妙。 这话乍听不过一句寻常寒暄,可细品这声“母后”,意思就大了去了。 太后是先太子的生母,而姜央又是先帝亲封的太子妃。若无意外,她已经是太后的儿媳。眼下太后因卫烬而饱尝丧子之痛,姜央不仅没代替先太子在她跟前尽孝,还同她的杀子仇人旧情复燃,叫她如何忍得? 这声“母后”哪里是在表亲近,分明就是当头棒喝,有意叫姜央难堪啊! 一时间座上目光穿梭如矢,有意无意地落在姜央身上,都带着幸灾乐祸的讥笑。 姜央只作不知。 来之前,她就已经料到会有这么一幕。在铜雀台的三年,太后虽不会像升平那样,隔三差五就上门无理取闹。可她绵里藏针的那套,也没少让自己吃暗亏。 过去碍于身份,姜央不敢反驳,但今时到底不同往日。 欠身行了个万福,她巧笑嫣然道:“承蒙太后娘娘挂念,臣女身子无恙。只是臣女一不是皇室中人,二也并未嫁入皇家,这声‘母后’,实在担不起。倘若真应了,家母在九泉之下,怕也不得安眠。太后娘娘素来慈爱,还望成全臣女这片拳拳孝心。” 太后脸色一僵。 其余人也暗暗吸了一口冷气。 人死如灯灭,哪里还有什么安眠不安眠的。她这般说话,分明就是指着太后鼻子,直接骂:凭你这样的人也配做我母亲?就不怕我母亲棺材板按不住,夜半三更寻你索命? 偏生她还说得这般冠冕堂皇,仿佛太后不答应,就是她老人家罔顾纲常伦理,耽误她守孝。当众打了人脸不说,还叫人没法反击,只能笑盈盈咽下这口气。 一招杀棋,竟就这般被她四两拨千斤地反将了回去…… 满座气氛变得怪异,方才还幸灾乐祸的人都纷纷矮下脑袋,假装没听懂,偏头讪讪看风景。 姜央犹是一脸淡然,行完礼,也不等太后叫起,便自管去席上落座。宫人上前奉茶,她也含笑受了,全然不受方才那段不愉快的小插曲影响。 太后由不得哼笑。 当初煊儿来她跟前,主动提出纳这丫头为太子妃,说句心里话,她是不同意的,毕竟有卫烬那段关系存在。 但她也不得不承认,她很喜欢这丫头的行事风格。沉稳、从容、内敛,任何场合都能镇得住,便是踩了水坑,也不会跟别人一样咋咋唬唬,拍拍裙上的泥,走过去便是。 这样的人,天生就适合在九重宫阙里弄权。 方才那声“母后”,自己除了敲打之外,其实还存了一份怀柔的心。倘若姜央应了,她也不是不能再接纳她做自己的儿媳妇。 只可惜,她还是站错了边。 惋惜地摇摇头,太后朝边上递了个眼色,撑着扶手缓缓坐直,不疾不徐道:“哀家今天请姜姑娘过来,也是有要事想同姜姑娘商量。陛下如今也老大不小,虽说身上还带着孝,不好大肆选秀,可身边没个贴心的人伺候也不成。” 说到这,她似想起什么,颇为惊讶道:“听说现在陛下身边伺候的,还都是些内侍。那怎么成?内侍的心再细,也细不过姑娘家。哀家身边别的没有,手脚麻利的宫人倒是不老少。姜姑娘眼下不是在御前帮忙吗?正好,挑几个顺眼的带回去,也好替你分分忧。” 也不等姜央开口,她便扭头道:“出来吧。” 就听一声环佩轻撞出的细响,伴着袅袅芬芳,数道倩影翩跹而至,各个杏眼桃腮,柳腰丰臀。小媚眼一抛,连女人都要酥软了身。 “这几个都是慈宁宫里干活最利索的,姜姑娘觉得如何?” “陛下如今也是哀家的孩子,这孩子孝顺长辈是理所应当,咱们这些做长辈的,也该适时关心一下孩子。姜姑娘对早逝多年的母亲都能这般惦念,孝心可见一斑,想来应当能体恤哀家这片拳拳爱子之心吧?” 太后居高临下地望着姜央,手里捏着蜜蜡佛珠,好整以暇地拨弄。 眼角每一道细纹都溢满慈祥的笑,仿佛真只是位寻常人家的母亲,在实心为自己的孩子做打算。 可落在姜央眼里,就只剩凛凛飞来的无数暗刀,刀刀见血。 第22章 、糖 原来给自己“孩子”屋里拼命塞女人,就是她的“拳拳爱子之心”。 那怎的当初卫煊一个接着一个往东宫收侍妾的时候,她能把自己脸给气绿了? 甚至还下了铁律,不准内廷司再给东宫指派宫人,能近卫煊身边伺候的,只能是内侍,违者一律杖毙,绝不姑息。当时那声势浩大得,东宫都没人敢喘气儿。很长一段时间,慎刑司都人满为患。 轮到卫烬却成了这样? 这群莺莺燕燕干活究竟利索不利索,能不能帮她分忧,姜央是不知道了,但瞧她们现在时不时飞来的眼刀,是势必想和她“分人”了。 姜央心底无声一哂。 不过这样也好。 过来赴宴之前,她心里其实还挺忐忑的。敌人在暗而她在明,不知道太后此番邀她来的目的,她便是生了颗七窍玲珑心,也难以招架。眼下人家直接摊牌,她反倒省了不少力气去琢磨,只消专心想法儿应对就是。 在座众人,要么是一早就和姬家栓死了,要么就是才刚加入太后阵营不久,急于立功。眼下见太后发难,她们自然也不闲着,在底下帮忙敲缸沿。 “久闻姜大姑娘端庄知礼,贤良淑德,乃我等楷模,怎的现在太后娘娘问你话,你却迟迟不回答?未免太过失礼。” “就是。太后娘娘是什么人物?每日操持六宫,事情多到根本忙不过来。自己都分/身乏术了,还能抽空为姜姑娘打算,姜姑娘该赶紧谢恩才是,一直拖着不说话算怎么档子事儿?” “莫不是姜姑娘害怕这些宫人去到御前,会分了姜姑娘的宠?” 此言一出,满座登时炸开一片低笑。 有人拿团扇掩嘴,红唇在绣着鲤鱼的软烟罗下开阖,宛如饕餮的血盆大口,“若真是如此,那可就是姜姑娘不对了。这男人都是三妻四妾的,更何况是陛下?若是因为你这一点小小私心,害陛下每日不能吃饱睡足,那才是真的铸成大错!” …… 讥讽的话语不停递来,一浪更比一浪高,唯恐天下不乱。 姜央端坐其中,却是面不改色心不跳,仿佛什么也没听见。只捧着手里的菊瓣翡翠茶盅,低头轻轻吹上头漂浮的茉莉花瓣。 所有人都在翘首等她开口,等得脖子发酸,两眼泛红,她反倒松快下来,兀自悠悠品着茶,赏着景,又似在透过景,老神在在地欣赏她们的丑态。 茶白襦裙上齐胸束着淡松烟缎带,风一吹,飘飘的,不疾不徐的模样在湖光山色烘托下,比三月春光还明媚。 一拳打在棉花上,众人恨得牙根痒痒,可再这般自言自语下去,除了会让自己嘴巴更干外,什么好处也捞不着,还越发显得自己像猴! 暗自磨了会儿牙,都各自闭了嘴。 偌大的太液池安静下来,能清楚地听见风过湖面,吹开片片绵密的浮光跃金。 很亮,亮得有些扎眼! 太后盯着那抹茶白,保养得当的眼角绷起几道极浅的鱼尾纹,终于出声:“姜姑娘为何不说话?是觉得哀家这样安排不妥,还是因为其他?” 她问,手里不紧不慢地盘着菩提。蜜蜡质地的珠子,一颗颗撞击起来,声音圆润而清嘉,同她脸上的笑容一样,仿佛只是随口一问,并不在意她的回答。 可指尖的章法到底不及方才平稳。 姜央抬指绕了下耳边的发,嘴角在手影里温暾地勾了下。 人与人对峙,讲究的是气场。 有时你所拥有的条件,不足以完全战胜对方,但若是能沉得住气,至少能额外挣回三分胜算。就好比两个武林高手对决华山之巅,最先等不及出手的那个,往往输得也最惨。 太后方才那话听起来不过一句普通询问,可就在问出这句话的一刻,她就已经输了一半。 目的已经达到,姜央也不再拖延,起身抻了抻衣裙,叠手纳了个礼,“太后娘娘执掌六宫多年,从未出过任何差池,做出的决定自然都是极好的。臣女一介深闺女流,连自家中馈都未曾亲自打理过,如何敢置喙您的安排?只不过……” 话说到这,她抿唇顿住,罥烟似的柳叶眉微微往中间挤,似有什么难言之隐。 太后果然上钩,“只不过什么?” 姜央心底扯起个笑,面上还是一副为难的模样。 “只不过臣女眼下只是暂住养心殿,帮忙打打下手,勉强讨口饭吃。算不得什么人物,在陛下跟前也说不上来话,更加做不得陛下的主。太后娘娘看得起臣女,让臣女帮忙挑拣人,是臣女的福分。可要臣女帮陛下挑两个人带回去,臣女也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臣女自己不小心开罪陛下是小,可若是叫陛下误会太后娘娘的一片好心,那臣女可就罪该万死了!” 边说边抬头,灿灿地冲太后笑,眼波纯然干净,宛如太液池水一碧万顷。 “臣女这么做,也是为太后娘娘着想。常言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太后娘娘这般为陛下劳心劳力,想来也不愿因为这点子小事,同陛下生分了吧?” 太后一下哑了声。 在座众人更是瞠目结舌,她还真敢说! 太后和卫烬的关系有多恶劣,北颐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生分不生分的,根本没差别。 可这话妙就妙在,方才是太后自己先认定,她这般做是在替卫烬着想。姜央借力反力,反将她一军,太后若还是点头坚持要往养心殿塞人,不顾卫烬意愿,可就是在打自己的脸! 于寻常人而言,话语中的威信或许无伤大雅,可于掌权者而言,问题就大了去了。 如今六宫辖制权还在太后手中,倘若她出口的话都不算话,谁还听她的?卫烬再拿这事做文章,日后六宫到底归谁管,可就真不一定了…… 这个姜央,出口的每句话都不带半点锋芒,可细细揣摩,却是字字诛心,诚如平地起惊雷,初时不显,真正炸开后又威力无边。 众人还在惊愕间,未曾回神,那厢姜央目光已平平扫了回来,微笑着给了她们一记回马枪:“诸位姐妹这般为陛下着急,姜央从前竟然不知。这次回去定会好好向陛下转达,陛下知道有这么多人为他着想,定会记着你们的好。” 宛如鬼魅贴着耳蜗低语般,所有人都煞白了脸。 什么记着她们的好,分明是把这仇给生结下来,等着日后寻机会一并收拾吧!就卫烬那脾气…… 想起钉在宫门上的脑袋,她们身体抖了,手脚也僵了,五脏六腑都搅和到了一块去,寒意从四肢百骸渗透攀爬,直挺挺往心坎里捅。 太后手里的菩提不知何时也停了下来,蜜蜡包浆上多了一道深刻的掐痕。日头底下瞧,似一抹讽世的哑笑。 好好好,很好。 当初自己一时心软放过的小狼崽子,一个两个都在她不知不觉间长成了恶狼,冲上来第一个咬的竟然就是她的脖子! 卫烬也就罢了,连这个国公府的黄毛小丫头也敢踩在她头上作威作福,以前还真是她小瞧了! 掐着佛珠往掌心里嵌了嵌,太后深呼吸,强自定下腔膛里那股乱窜的火,翻手收了佛珠,脸上又恢复了初时的镇定,“姜姑娘说得对,这事的确是哀家欠考虑。陛下而今才刚御极,应当以国事为重。这么多人见天儿在眼前转悠,瞧着也心烦,就免了吧。” 原本在旁期待了许久的宫人,听见这句,美眸或多或少都覆上失色,一个个垂眉耷眼,像雨打的芭蕉。 “不过……”话锋一转,太后又笑,“姜姑娘这一日日都在为陛下操心,劳心又劳力,身边也该多添个人伺候。”说着便侧眸唤了声,“逐月。” “奴婢在。”那行宫人当中应声出来个美婢。 相较于旁人的浓妆艳抹,她妆容则素净许多,一袭春辰色宫裙清浅若水,身姿袅娜在风中摇曳,眉目如画,帛似飞天,给人一种清雅出尘、恬淡楚楚之感。 众人不约而同“咝”了声,视线在她和姜央之间徘徊,五官虽天差地别,可这气质却是真真像极了! 这是千挑万选出了个翻版,打算拿去分姜央的宠啊! 姜央眯眼淡然瞧着,心底冷笑。 “你眼下在御前做事,虽没个正经的衔儿,可大小也算个女官,身边只有一个四六不懂的小丫头伺候哪儿成?知道的,是你体恤下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们皇家有意苛待。逐月是哀家一手栽培起来的,做事心细,手脚也勤快。日后你只管尽心服侍陛下的起居,她就负责伺候你。” 姜央张口要拒,太后却不给她机会,扬手打断道:“长者赐,不敢辞。你既这般有孝心,不至于连哀家这点小心意也不肯收吧?如真如此,可就太伤哀家的心了。” 底下应声响起几声窃笑,视线往来交织间,都带着大仇得报的爽利。 太后就是太后,话说得够狠。 姜央是进了养心殿,也住进了体顺堂,这背后的深意,明眼人都瞧得出来。可先帝毕竟刚驾崩不久,卫烬和他虽结了怨,但终归是父子一场,该为他守的孝,还是得守。这样的局势,就算卫烬真想下诏册封,也得等熬过这一年。 朝堂上的确是卫烬说了算,可这后宫到底还是太后的天下! 小小一个姜央,无名、无分、更无皇后应有的实权。再风光,于太后眼中也排不上位。 说得再难听些,区区一个御前宫人,连国公府的小姐都算不上。 这一口恶气着实出到了大家心坎儿上,一个个花枝招展的脸蛋又重新绽起笑来,不似方才那般硬挤,而是发自内心的、由衷的欢喜。 “还是太后娘娘知道心疼人,换做咱们可没这股细心劲儿。” “逐月姑娘一看就是个勤快人,姜姑娘果然好福气,可把咱们几个羡慕毁了。” “姜姑娘还等什么,还不快快谢恩?” …… 一张张娇笑藏在团扇底下,被阳光勾勒得有棱有角,活生生一场世态炎凉的皮影戏。 姜央面上还笑着,手却在袖笼底下紧握成了拳。 “怎么样?姜姑娘考虑得如何?”太后半搭着眼皮,好整以暇地打量,重新盘弄起腕上的佛珠。菩提在阳光下“嗒嗒”地撞,包浆折射鲜亮的光,声音都比适才悦耳。 拨爽利了,她又瞭姜央一眼,“哀家也是为你好。” 姜央冷笑,当众打了她一闷棍,又丢过来一个蜜枣,这便是她所谓的好?这种好,她可消受不起。真把她逼急了,大不了撞个鱼死网破。 她深吸一口气正想狠狠嘲讽回去,却听一个熟悉而懒散的声音从后头传来:“这有何难?既然大家都这般羡慕,那朕便做主,把这些宫人分给你们,各自领回家去便是。” 众人一愣,诧异地回头瞧,这一眼,心头蓦地大惊。 太液池边柳条轻摇,日头梭过狭长的枝叶,每片浓翠都镶上一圈金边。 卫烬自底下缓步过来,挺拔的身条儿叫明黄龙袍一衬,下半身尤为修长。面皮白净,五官无懈可击,经得起太阳当空大剌剌照着检验。打远了瞧,一派清风朗月,让人恍惚以为是哪家贵公子出门踏青,可往细了看,眸影深不见底。 目光轻飘飘递过来,如同世间最锋利的刀,无声无息地滑过咽喉,没有具体形质,却斩金截玉,吹毛立断。 没人敢再看第二眼,纷纷站起身,列好次序泥首跪拜,“臣女恭请陛下圣安。” 脑海里回味方才他那句话,后背登时汗如雨下。 太后想往养心殿安插心腹,精挑细选出来的人自然都不可能是善茬。 往直了说,一群妖精! 在座的要么尚未婚配,还和双亲同住;要么就是已经定好婚约,不日便会出嫁。这忽然间往家领回这么个祸害,是想看自家父亲沦陷,闹得父母离心?还是等成婚后,眼睁睁看自己后院起火? 这哪里是赏,分明是往她们身上绑火雷啊! 方才奉承太后的话,瞬间都变成一个个大嘴巴,“啪啪”打回到她们脸上。开口想拒绝,可皇帝的恩赏,谁敢不要?心里苦成黄连,脸上还要堆笑谢恩。 各个掐着掌心把希望寄托到太后身上,卫烬却是止步曼视一圈,指头在半空点了点,假假地抱憾感叹:“这点宫人不够分啊。” 凤眼眯起一点笑,像利刃上疾走的寒芒,霍然对准太后的眼,“那就只好请太后多劳神,再从慈宁宫调派几个人过来,给大家伙儿好好挑拣挑拣。要是还不够,就只要上升平那里再借点,总不能叫大家以为,咱们皇家言而无信吧。” 复又愧然一叹,“说来也是朕的不是,三个月前玩得太过火,害得宫里现在哪儿哪儿都调派不开人手。在内廷司采买来新的宫人之前,就只好暂且委屈太后和升平了。” 这是一句话,直接把太后和长公主身边能用的人全撵走了啊! 养心殿里伺候的确实都是内侍,可慈宁宫和毓德宫却是宫人的天下,冷不丁全抽调走,还不给添新人,是打算让太后和长公主自今日起,亲自动手料理起居吗? 那可是太后和长公主! 擎小儿就在锦绣堆里打滚的人! 众人听得目瞪口呆,大气不敢喘。 卫烬却是一副散漫模样,解了领上的金扣,扯下缎面披风丢给董福祥,闲话家常般浅笑说着催命的话:“朕也是为太后好。” 太后眉梢抽了抽,脸上凝成一个冰的壳,所有情绪都冻在一块。三言两语夺了她锦绣生活,还敢说是为她好?亏他说得出口!菩提掐在手心,恨不能甩他脸上,看看脸皮到底有多厚。 视线一偏,她却是悚然一抖。 石惊玉也来了,就立在卫烬身后。手搭着腰间的绣春刀,隔着行蟒,依旧能清楚看见手臂肌肉线条迸张的架势,似拉满了的弓弦,只要她稍有妄动,那刀便会立刻架在她脖子上。 轮军方势力,姬家半点不虚,太后原就是靠这个,和卫烬分庭抗礼。怎奈兵力再强大,也终归都在帝京之外,远水解不了近渴!倘若面前之人是先帝,太后自然知道,所想之事不会发生,甚至根本不会考虑这么多,可偏偏这人是卫烬。 一个疯子。 亲眼目睹自己父亲气结而亡,也无动于衷的疯子! 拳头在金线绣凤的袖底颤抖,佛珠膈得皮肉生疼,太后险些将它捏碎,可念着今日自己设宴的真正目的,她又松了力道。 虽说眼下吃了点暗亏,但到底是把人骗来了。人来了,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了…… 深吸一口气,她撑着扶手缓缓靠回椅背里,闭上眼,翘起兰花指轻轻揉摁太阳穴,略定了定神,轻描淡写道:“几个宫人而已,陛下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哀家随意。” 那模样,竟有几分海棠春睡的娇慵。 卫烬眼底掠过一丝疑虑,却是无暇细想,转身快步去寻姜央。 姜央叫他的突然出现吓到了,圆着眼睛怔在原地,见他过来也忘了行礼。一绺乌发垂在胸前,更显人呆愣楞又惹人怜爱。 还好,没有少一根头发。 卫烬松口气,对上她茫然无措的眼,心窝子不自觉软下来,可想起她不听话擅自跑来这里赴什么狗屁倒灶的春宴,他气不打一出来,板起脸,抬手敲她一个榧子,“可知错了?” 敲完又心疼,伸手帮她轻轻地揉,兀自闷气道:“下回可不许了啊。” 姜央小小“哎哟”了声,下意识就想讨还回去,觑见他微斜的发冠和额角的细汗,心不由揪起。 这形容,是一下朝便匆匆忙忙赶来为她撑腰了吧……可是他今日明明还要接见乌兹国的使臣,怎么抽得出时间来这? 心灵相通的两个人,无需言语,姜央眼神稍有变化,卫烬便能读懂她的心。 时间是赶了些,可是有什么办法? 一想到她在这虎穴狼巢,便是拿根绳给他捆在乾清宫,他也得想法儿挣脱出去找她。地狱走过一遭的人,世间已经没有什么能难倒他,唯有她的一举一动能叫他牵肠挂肚。 还好赶上了,倘若人真有个什么闪失,可就不只抽掉走两宫人手那么简单了。 想起方才她们的话锋,卫烬冷嗤,戾气凝在唇畔,随他轻一扯起的动作化散开,周遭空气都阴冷不少。 姜央耷着眉,还在为使臣的事担心,启唇想劝他回去。 卫烬却抬指点在她唇间,将她所有话语都堵了回去,哼声一笑道:“回去再收拾你。”说罢便拽了她的手,大大方方从一众泥首叩拜的人面前行过,并肩坐在正上首的席位。 席间最尊贵的位置。 连太后都要稍逊于他,稍逊于姜央。 那个就在刚刚她还一点不放在眼里的“宫人”。 这是赤/裸裸地把太后的脸面扔在地上踩啊! 太后正惬意揉着额角的指尖一下绷紧,紧到发了颤,泛了白。人明明还在圈椅上端坐着,却是肩颤身摇,几乎栽进泥里。 底下众人脸色更是没法看。 因卫烬始终没有叫起,她们就只能委身跪着,余光目送姜央踩着她们的颜面走过,连头都不能抬。乍一看,竟像是她们在齐齐向北颐新晋帝后请安拜礼。 可是姜央凭什么?! 姜央亦有些受宠若惊。 她虽是镇国公府嫡女,出身比民间寻常女子尊贵,可这样的风景,她也是从未见过。方才还对她颐指气使的人,眼下就只剩一排排乌压压的脑袋,卑微地叩进尘埃里,天下都似叫她踩在脚底一般,她稍一抬脚,就能踹倒一个。 椅上覆了柔软的坐垫,坐姿也调了几次,姜央仍如坐针毡般不适,正犹豫要不要起来,袖子忽然叫人扯了扯,掌心滚进来一颗圆润的小东西,她茫然低头,竟是一颗梅子糖。 -“我这几日嗓子疼,还想吃糖呢,不也一样没得吃?” 那日东梢间内的对话如浪打来,姜央呆怔住,不过一句玩笑话,他竟真放在了心上? 抬眸去看那递糖的人。 卫烬正抬手唤底下人“平身”,并没瞧她。漆沉的目光平平落在前头,神色寡淡,宛如神龛上宝相庄严的神祇。仿佛那颗糖与他并不相干,只是姜央的一个错觉。 可日头底下那只轮廓精致的耳朵,却是红得快滴了血。 姜央越盯着瞧,它便更加红,最后惹得耳朵主人没法儿,凝眉斜瞪她。许是三月春风太过温柔,那凶神恶煞的模样,竟兼具憨蠢可爱,像没了牙的凶兽,在拼命跟她龇嘴舞爪。 他原来还会不好意思? 姜央像发现了新大陆,不仅没乖乖转回去,还来了劲儿,盯得越发起劲,逼得那团绯云都要烧遍他脸颊,底下人都诧异往上瞧,她才捧着袖子“噗嗤”一笑,将将罢休。 心头万千郁气,也随这一笑烟消云散,糖还未入口,甜味却是已然在心底蔓延。 说心里话,收到帖子的那一刻,她其实也是害怕的。能不怕吗?她再坚强,也不过十九岁,被强行丢在深宫里踽踽独行三年,一身细肉硬生生叫炼成了铠甲。忍着不哭,不代表她就真不会哭。 习惯了一个人扛下所有,她都快忘记,原来有人依赖,是这样令她欢愉的事。周身的铠甲,似乎都在一瞬间,叫他递过来的一颗糖给融化了。 她不再是一个人。 从今往后都不再是。 宴会才刚开始,太后千方百计骗她过来,不会就这么轻易放过她,接下来还有什么在等着她,她也不清楚,却一点也不害怕。有他在身边,那些危险与纷扰好像都忽然散去了。 日头缓缓移来,他的身影被拉长到她身上,姜央悄悄往前挪了挪,将自己影子依偎进去半片。见他还在眺望太液池,并未觉察,她唇角得逞地翘起一点清浅的笑。 可就在她转过头之后,卫烬却是弯了唇。 小姑娘就是小姑娘,无论过去多少年,被磨难砥砺得多顽强,心性依旧纯粹如初。 同初见时一模一样。 她那般迟钝,大约还以为当年那场梅花宴,是他们第一次相见吧?其实不是的,早在那之前,他就已经见过她。 而那场梅花宴,也并非什么东宫择妃之宴,不过是他需要个恰当的由头,引她认识自己。 说白了,都是他蓄谋已久。 卫烬狡黠一笑,挺直身板,温柔地将那小小的人完全罩进自己影中,望着太液池边最后一株未谢的红梅,思绪不禁飘远…… 第一次听说“姜央”这个名儿,是从他一位伴读口中。 倒也不是向他推荐什么美人,而是想求他帮忙,将他一位好友也收入文华殿,一块做伴读。问其缘故,也不是为读书,而是为了隔壁女学的一个姑娘。 问是哪个姑娘?那人便支吾了,红着脸嚅嗫:“她……她叫姜央,就是镇国公府的那个姜。人生得很漂亮,性子也不错,琴弹得也很好。” 大约是觉得自己这么一通说,很尴尬,还反问他一句,好缓解气氛:“太子殿下您知道吗?” 镇国公府他倒是知道,姜央就不知道了。 不过瞧他那害羞的劲儿,还有用词,当真叫人无语凝噎。好歹也读过几年圣贤书,平时吟个梅、赏个雪都出口成章,怎的轮到夸自己心悦的姑娘,就剩这几个俗词烂调了?出息! 他鄙夷地笑。 君子有成人之美,没多想,他便扬手准了。 然而世间的事,就是这么奇妙。本以为这该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听到“姜央”这个名儿,熟料当晚,他就再次听说了她,还是从他母后口中。 为的是给他择妃。 “母后今日见到那孩子了,真真是个齐整的可人儿,娴雅,端庄,大方,哪儿哪儿都挑不出毛病。给你当太子妃啊,都是亏待她了!” 有那么好吗?连他都配不上? 他越发不屑。 “给你做太子妃好不好?” “不好。” 娴雅、端庄、大方,不就是无趣么? 名门大家出身的闺秀,都是一个模板里刻出来的。言行举止都叫那些条条框框架死,走个路都恨不得拿尺子量一下。迈宽了,或是迈窄了,都能吓她们半死,好生无趣。 他最讨厌的便是这类人。 更何况已经有人打算提亲了,他作何还要跟人家抢?君子可不夺人所好。 于是这门亲事还没正式开始商议,就在母后的棍棒底下无情地夭折了。 后来,他是没再听人提起这个名儿,渐渐地,自己也差不多忘了。这份连昙花一现都算不上的孽缘,大约就这么结束了吧。直到那天,他第一次真正见到了她。 那个规矩、端庄、大方的姜央,正在跟她妹妹吵架。 两人应是得了母后的召见,到坤宁宫赏花。母后还在陪皇祖母礼佛,姊妹俩无事可做,便在潮音亭里练琴打发时间,弹的正是那首《梅花三弄》。 他例行去坤宁宫请安,正好就撞见这幕。 豆蔻年华的少女,模样生得确实好,担得起外头那些夸赞,甚至再夸狠些也不为过。至于曲子如何?他就听不懂了,不过还是能直观地感觉到,她弹得不错,至少比她妹妹好。 可是她妹妹好像不这么认为,白眼都快翻上天,“别弹了,弹了半天,还没哭好听。” 这话就过分了。 连他这个局外人/拳头都要硬了。 然而,他也没上前阻止,只老神在在地侧倚着一株垂柳,环抱双臂,欣赏这位娴雅、端庄、大方的大小姐,要如何处理?十有八/九就是为了家族颜面,忍了这口气。 果不其然,她没苛责,也没反驳,拿出她标准的大小姐微笑,不仅以德报怨,还好心好意地帮她妹妹调弦。 然后就又被人嫌弃一通:“别动!你手脏!” 她还是没生气,脸上仍挂着得体的笑,傻唧唧,也不知在笑什么。 真就是软包子中的软包子,一点意思也没有。 他鄙夷地一嗤,转身要走。 亭子里传来一声尖叫,他回头一看,是她妹妹失足掉进水池里去了。池子其实不深,站直了,水不过才到她的腰。可人慌张起来,就什么理智也没有了,只会白着脸,一劲儿惊叫,向她姐姐伸手求救。 当时周围也没个宫人,小丫头心那么软,大约要舍身相救了吧。 他冷哼,扬扬手,招呼自己的人过去帮忙。 但就在这时,那娴雅端庄大方、最是善解人意的小姑娘,缓缓把手收到背后,望着水里的人,笑意嫣然地说:“算了,我手脏。” 说完,就转身走了。 留下一个冷漠的眼神,大夏天能叫人抖出一身鸡皮疙瘩。 他愣住了,等人都走出去好远,也没回过神。 她不是个好姑娘。 至少,没表面上看着那般乖巧。 这些年,外头大约早已习惯,把她同“软弱”二字归为一类。是以现在陡然瞧见她露出獠牙,都惊讶得不行。 只有他知道,小丫头一直都如此。 外表柔善可欺,骨子里却硬气得很,就像开在悬崖峭壁上的花,柔软,也坚韧。真惹急了,也会趁没人的时候,拿自己仅有的刺去扎人。 只是他不懂,她为何总压抑着,不敢把这面表现出来。明明是家中的嫡女,却一直叫自己庶出的妹妹欺负。 后来他才知道,她母亲早没了,只留给她一个幼弟,家中还有个厉害的姨娘,而父亲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甩手掌柜。 这样的人家,在帝京这片繁华场并不算少见。他五岁就成了太子,在宫里呼风唤雨,养尊处优惯了。这些内宅的腌臢事,他听过也就听过,从没真正放在心上。 然那回,他却是第一次生出一种憋闷,没来由地,竟像是感同身受一般。 后来随手给镇国公府找了个不大不小的麻烦,才勉强顺过气去。 再次见她,就是秋天的事了。 他奉命上护国寺取圣祖皇帝誊抄的经文,山路上偶遇镇国公府的马车。他们遇上了山贼,随行扈从死伤泰半,只剩她和几个丫鬟婆子躲在灌木丛中。眼见快被发现,小姑娘不知哪来的胆儿,竟毅然决然跑出去,孤身把人引开。 一个小姑娘能跑多远? 他暗骂一句“有勇无谋”,留自己的人清场,自己追上去。一群乌合之众,他三两下便收拾干净。为了让她长点记性,他故意装作山贼,从背后捂住她的嘴,长剑抵在她下颌,吓唬她。 谁知她倒一点也不慌,还心平气和地跟他谈起条件:“你想要什么?” 声音软软,唇也软软。 因说话的动作,那柔软的触感变得更加鲜明,吐出的湿热仿佛在亲吻他掌心。隐隐地,还散着暗香。 他这才猛然意识到,自己怀里囚着的,是个姑娘。脆弱而美好,像花儿一样。一袅柳腰还不盈一握,他只要稍微用点力气,就能掐断…… 这下麻烦了。 放人? 若是要她知道自己是太子,他以后还怎么出门见人? 原只是想吓唬人,不料最后坑到的,竟然是自己。 他额角沁出了汗,打心底生出一种无措感,剑都拿不稳了。 怀中的人比他好不到哪里去。 太久听不到回复,她急了,又问一遍,虽极力克制,但语气已没上回那般镇定。 他颔首垂视,呼吸无意间拂上她耳尖。很快,那片白皙的肌肤便染上红霞,像是最上乘的胭脂轻盈点在雪上。挟持与被挟持,忽地就有了种拥抱和被拥抱的错觉。 显然,她比自己还紧张。 意识到这点,他便放松下来。也不知是出于戏弄,还是别的什么目的,他竟鬼使神差地俯下身,吹着那片泛着红釉色的耳朵,故意粗起嗓子玩笑:“打劫,钱我有,就想劫个色。” 小丫头果然闹了个大红脸,唇线抿得死死,像是恨得要将他一口吞了! 但人还硬气着,死活不肯低头。 他颇有些自得,觉得自己赢了。可自己的一双眼睛,却是无论如何都无法从那张娇艳欲滴的脸上挪开,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到了掌心那一点蠕动的柔软上。 荒郊野林,只有他们两人…… 仅是一个念头,本就无风三尺浪的一池春水,更加翻腾起来。 这一刻到底是谁赢了,他好像不知道。 但也就在这时,远处出现了五城兵马司的人马。 小姑娘立马反应过来,狠狠踩了他一脚,挣脱他的禁锢,头也不回地向着那群人飞奔,“救命啊!救命啊!” 他这才惊觉,这几日京中有南缙使臣来访,为保安全,五城兵马司每日都要上山巡视。小丫头是看准了时机和地点,故意引着贼人往这边跑的。同他说这么多,也不过是在拖延时间。 看来,还真不是有勇无谋。 闺阁中的女子,短短时间内,竟能盘算这许多? 他承认,那一刻,自己是真的被她惊到了。倘若自己不是太子,那样的天罗地网,便是他也插翅难逃。 “姜央……” 他磨着槽牙,齿间狠狠碾着她的名儿,念着念着,却“哧”地笑出了声。 死丫头,竟敢算计当朝太子,她可是第一个!下次见面可不能再给她好果子吃了。 想着想着,他手指不自觉蜷起,轻轻摩挲掌心。那里还栖有她唇间的芬芳,明明柔软,却有力透纸背的力量,顺着血脉深深刻进心底。以至于之后无数个夜晚,仍牢牢地霸占着他的梦乡。 他开始变得烦躁,说不清道不明的烦,文华殿听讲也没心思。 无意间听说那几个伴读,打算赶在灯会前,向小丫头剖白,看最后谁能抱得美人归。他更是“咯吱”,直接握断了手里的狼毫,后来去坤宁宫陪母后用膳,也心不在焉。 母后问他怎么了,他竟下意识脱口:“孤跟姜家那丫头,当真没有定过亲?指腹为婚也没有?” 母后惊呆了。 他也惊呆了。 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到底在烦些什么。 简而言之,就是栽了啊…… 栽得彻彻底底,毫无征兆。 可他竟一点不难过,还释然地松了口气,栽了……也没什么,是她的话,挺好。 男子汉大丈夫,看上了就是看上了,没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母后问,他就大大方方承认,又问他喜欢她什么。 他一下就哑巴了。 喜欢她什么?还真不知道,脑子转了七八圈,愣是没理出头绪,满心满眼就只有她的笑。溢美之词想了一套又一套,单说还好,套到她身上,都差了点意思。 绞尽脑汁想了半天,他只能无奈地龇牙笑:“她生得很漂亮,性子也不错,琴弹得也很好。” 总之,就是很好很好,好到了他心坎里去。 每天光是想象她的笑,他心里就暖烘烘的。 他不是个磨叽的人,看上了,那就必须是他的。但这事也不能强来,否则会适得其反。 于是平生第一次,他主动想办一场花宴。自己虽然不喜欢,但姑娘家不都喜欢这个?她高兴就行。 也是平生第一次,他用太子的职权,假公济私,把那伙准备剖白的人,全调离了帝京。 那场花宴发生了什么,他现在是记不清了。可那种紧张的感觉,他却是刻进了骨血里,现在想起,心跳还是会控制不住加快。 当时听见门上报她的名字,他甚至紧张到不敢看她,一味抓着身旁的人说个不停,把人说得都快翻白眼。直到她入了座,他才敢去偷瞧她。 然而她压根不看自己,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一劲儿盯着窗外的蝴蝶瞧,眨都不眨一下。 有什么好看的?一只蝴蝶,还能有他这堂堂一国太子好看?为了她,他可是煞费苦心打扮了一番,还特特熏了香。 她竟然一眼都不看! 太可怕了,他竟然在吃一只蝴蝶的醋,甚至有种冲动,想把宫里的蝴蝶全部杀了泄愤。 好在这时候,她妹妹主动送上门,给了他一个契机,帮小丫头报了当时的一箭之仇。 小丫头也终于肯转头看他,一双眼惊愕又明亮地闪着,眼波轻颤,有种秋波欲横的况味,一眼便叫人沦陷。像是受到了惊吓,视线刚接上,她便赶紧低下头来,假装什么也不知道。 可她知不知道,她脸红了啊? 那时红梅簌簌飞扬,合着暖阁外微风送来的草木花香,轻轻撩动她耳边微卷的碎发。 因害羞而挡在面前的团扇,软烟罗下微红的脸,樱唇边摇曳的迦南坠子,还有她终于鼓起勇气瞪他的那一眼…… 全都留在了那日红梅瓣温暖细小的脉络里,这么多年,都一直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为何会认定姜央,他至今也说不明白。明明她身上的每一点,都与他既定的良配标准相差十万八千里,可他就是心动。 唉,这大概就是命吧? 谁让那是他的小姑娘,有他一喊就颤心的名字。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曝光某狗的无耻追妻史! 刚入V前几天,更新时间稍有变化,明天更新依旧是0点哈。 这章全员红包,大家记得评论鸭~ 谢谢仙女们的投喂,么么(^з^)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elaina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elaina10瓶;美味蟹黄堡6瓶;-香草星冰乐2瓶;湫、夜末微凉、唐宁1瓶; 第23章 、献礼 三月春和景明,杨柳风拂过鬓边,依稀能闻见桃李的清香,如丝如缕,勾缠不尽。太液池横波其间,金灿的碎光把春景勾勒得更有层次。 在这样的春光里头吃席,本该是件惬意的事。 可阎王来了,小鬼哪里还敢出声?方才帮太后敲缸沿的时候,一个个还生龙活虎,眼下却都愁苦着脸,半天也挤不出个笑模样,时不时调整坐姿,还是不舒坦,像挨着了针毡。 她们不爽利,姜央却舒爽。 琴曲入她耳,她便应和着拍子,拿指尖轻轻敲叩紫檀木造的案面。听厌了,便仰脖儿眺望太液池的风光。总归是心情好了,一两朵花开也能勾起心底无限欢喜。 其实在这围墙里头,宴会啊,春景啊,来来去去也就那样,好看是好看,见多了也不足为奇。 可今日却不同,就因为身边多了个并肩的人,千篇一律的景色也能□□风浇灌出几分异于平日的美。 姜央称意地闭上眼,拿脸去迎那和煦的风。 完全闭上前,眼尾余光里滚进来一摞小玩意儿,在白玉碟心里“咯吱”打转。姜央半掀开眼皮去瞧,是炒松子。皮全剥好,每颗果仁都黄澄油亮,显然都入了味儿,仔细一闻,还裹了蜜。 这样的宫宴,哪里会预备这些孩子的零嘴? 姜央抿嘴忍笑,心窝子暖暖的,像照进了太阳,伸手去拿。却有一根修长的指头捏着碟沿,把玉碟拽离她手下。 手的主人倨傲地仰着脖子,眼角眉梢嵌满得意,斜觑了眼她,又拿下巴指指面前一碟虾,双眼晶亮地把她望住,跟适才冷着脸要杀要剐的仿佛不是一个人。 这是打算用一碟炒松子,换自己给他剥虾啊。 小算盘打得可真细啊! 在养心殿要她喂饭还不够,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还要她剥虾,羞不羞? 姜央鄙夷地乜他一眼,“虾肉性寒,吃多了,伤胃。” 卫烬被噎了口气,却还不死心,折起眉强词夺理道:“你也说,那是吃多了,才会伤胃。朕就吃这一回,不打紧。”眼梢偷偷划向她,语气放软些,隐约透着几分妥协后的委屈,“就这一回,你帮朕剥了虾,以后所有饭,朕都能自己吃了。” 听听!听听!这是二十来岁的人刚说的话吗? 自己动筷吃饭这样的小事,什么时候也能拿来当交易的砝码了?她弟弟都说不这么干!照这意思,他以后要是一直不能自己吃饭,还得赖她这时候不给他剥虾吃了? 这要是叫朝上那些大臣瞧见,平日里把他们吓得心肝颤的阎王皇帝,私底下竟是个吃饭都还不能自力更生的三岁孩子,还不得惊掉下巴? 真真是…… “不要脸!”姜央剜他一眼,还是夹了一只虾,两指捏着虾头,仔细剥起皮来。 卫烬轻哼,目的达成了,他也随她骂去。正脸还朝着前头,冷冰冰跟结了层霜似的,余光却一瞬不瞬落在她指尖,跃跃燃着期待的火苗。 小姑娘哪儿哪儿都生得好看,一双手更是如兰花初开的嫩尖,纤白细洁。没有伶仃的瘦骨,而是匀称的修长。嫣红点在指尖,不染丹蔻也自轻俏。此刻捏着饱满的虾肉,倒是比虾还诱人…… 卫烬下意识咽了咽喉结,见她抬手,便自动张开嘴,等着迎接她指尖的美味。香气都已缠上唇间,她却忽然转了手腕,嗷呜,一口将虾吞入自己口中。朝他挑衅地一扬眉梢,眼里全是狡黠的笑。 哟,这都敢当众耍皇帝了? 卫烬不屑地“嘁”了声,视线落在她吃得红润的唇瓣上,薄唇扯起点恶劣的笑,“阿宝当真以为这样,朕就吃不到虾了?” 姜央微愣,起初还没反应过来他话里的荤意,发现他一直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的嘴,这才猛然惊醒,脸颊登时涨红大片,“你、你……你敢!” 当着这么多人呢! 卫烬玩味地哼笑了下,双手抱胸,拖着长腔“哎呀”了声,懒洋洋地靠回椅背里。侧头还盯着她瞧,像是饿狼瞄准了自己的猎物。 盯上了,就别想让他放开。 唇瓣还时不时抿两下。 姜央脸颊烧得更加厉害,到底是没他脸皮厚,哼了声,又夹一只虾,剥了皮,愤愤丢他碗里。 卫烬根本没叫这点小性子气到,拿银筷夹送到嘴边,嚼得格外细、格外缓吞下去后还不忘舔舔唇瓣,绵长而享受地“嗯”了声,觑着她的手夸道:“香!” 却故意不说,是虾肉香,还是小姑娘手香。 闹得姜央脸颊更烫,咬着唇恨恨瞪他,却又拿他没办法。 这一幕,底下人是没福气瞧见了,席位仅次于他们的太后却瞧了个清楚完全。菩提念珠在掌心狠狠掐着,能膈到心里去。 先帝在世时,她凭着姬家权势,高居贵妃之位。先皇后谢世,她更是在后宫一枝独秀,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然而再大的荣耀,也填补不了这些年深宫的寂寞。 帝王家的婚姻多是出于政治目的,她懂,也从未奢望过什么。便是先皇后,先帝爷的正头妻子,和他相处也只是相敬如宾的程度。这就更让她坚信帝王家无情,对权势的执念也就更深一层。否则没了念想,这漫长岁月又该如何煎熬? 是以卫烬为了姜央起事之时,她压根一点不相信这所谓的理由。 一个人怎么可能在那种情况下,还对另一个人一往情深,三年痴心不改?尤其还是皇家的人。明明是他自己贪恋权势,还敢扯这种借口,可笑!今日摆这一场春宴,也是想当众戳穿他的假面,叫那背弃她儿子的毒妇瞧瞧,自己相中的良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货色。 可偏偏…… 怎么可能呢? 这世上最不值得相信的啊,就是男人的心! 太后不屑地一哼。 灰衣小监正哈腰立在旁边,给她呈献贺礼,每递上去一样,都恭敬地打开盒盖,好方便她瞧。 这场春宴到底是太后回宫后办的第一场宫宴,前来赴宴的人自然都准备了见面礼,或是玉如意,或是夜明珠,总归都就着她喜好来。 太后自小见惯了富贵,见着好东西,她面上也波澜不兴,甚至都没伸手接,一样一样走马观花般扫过去,拨着佛珠曼声道:“哀家这次回宫,从外头带回来一坛照殿红。前朝留下来的酿酒老方儿了,如今真是哪儿哪儿都寻不着,也是赶巧,竟叫哀家撞见了。想着陛下爱酒,就花重金要了一坛。陛下今日来了,正好也尝一尝。” 姜央闻言,唇角微沉。 卫烬胃不好,这事宫里都知道。实心为他身体着想的人,譬如太皇太后,就一直拘着御前的人,三令五申不准让卫烬闻到酒味。 哪里像她,还主动请人喝…… 仰头瞧见奉酒的人,姜央眉尖不自觉一挑。 三月的春光的确怡人,飞花柳絮间,逐月端着漆盘,轻移莲步过来,裙裾飘摇,帛如飞天。一低头的娇羞,似勾芡了一春的旖旎,声音更是裹满糖霜:“奴婢奉太后娘娘之命,为陛下敬酒……” 一面说,一面提壶往卫烬面前的银杯里斟酒。杯壁便一排剔透圆润的指尖,颜色娇俏,宛如枝头新结出的樱桃。 这是打算连美人也一并送了吧? 姜央轻哼,虽也知自己无需多想,可心底那股火就是压抑不住。这三年亲眼看着卫煊一个又一个抬侍妾的时候,她都不觉怎样,自认肚量不错,可眼下轮到卫烬,却是半点也容不得。 她面上不显,手在桌底悄悄游过去,隔着衣裳的绫缭,在他腿上掐了一把。 卫烬暗“咝”一声,背脊本能地挺直,心里又冤又气,这可真真是无妄之灾了!人家给他敬酒,离这么近,他可连人家长什么模样都没瞧清。 倒是小丫头这微微撅起的嘴,叫他看了个完全。 那点赌气的嫣然,值得烙在心底品味再三…… 卫烬敛睫,眸光深沉几分。 酒已斟满,却迟迟不见人动,逐月又唤一声:“陛下?” 她嗓音轻软,骨头也轻软,湖面袭来一阵风,她便经受不住似的,绵绵往前倾靠了些。眼见就快偎上那坚实的臂膀,卫烬忽地拧过身,叫她好一个踉跄。 “太后娘娘的好意,朕心领了。只是最近养心殿新来了只猫,鼻子灵得狠,闻不得丝毫酒味,朕便戒了。” 卫烬说着,似想起什么来,剑眉恍然大悟般地一轩,从逐月手中夺过酒杯,“五弟也喜欢饮酒,地底下孤单了这么些时候,朕都没能好好给他捎句话,正好,今日就借花献佛了。”说罢便当着大家的面,一翻手腕。 细长的一缕自银杯倾泻入地,正浇淋在逐月绣鞋前一寸地,宛如一条楚汉河界,不容跨越。新制的裙门上更是星星点点湿了一大片,难看至极。 逐月傻眼了。 底下众人也傻眼了。 这是当着太后的面,给卫煊祭酒啊! 又或者说,是当着她们的面,故意往太后心窝子里捅刀! 宴上气氛一瞬凝滞如冰,所有人脸上都屏住了呼吸。连递贺礼的小内侍也哆嗦了下,险些摔了手里的宝瓶。 卫烬还仍是一副懒散模样,倒完酒,顺便把杯子也摔还到逐月脚边,惊得她跳脚尖叫。一片死寂中,这声格外刺耳,她自己都吓白了脸,慌忙跪下,脑袋一劲儿撞地:“奴婢知错,奴婢知错,求陛下恕罪!” 太后脸上更是青白交加,可忌着石惊玉手里那把绣春刀,又不能发作,只抽着腮帮子皮笑肉不笑地道:“那可真是多谢陛下体恤了!”说罢一扭头,把火气全撒在递贺礼的内侍身上,“停下来做什么!哀家让你停了吗?” 眼珠一转,她嘴角牵起一抹森寒,声音也幽冷下去:“姜姑娘的贺礼在哪儿?拿来给哀家瞧瞧,都是御前的人了,这出手的东西怎么着都得不能比旁人差吧?” 这是见自己实在踢不动卫烬这块铁板,打算换她这个软柿子捏了? 姜央觑着那慌慌去贺礼桌上扒拉东西的内侍,心底无声一叹。 贺礼她自然是送了,虽说她和太后关系实在糟糕,但明面上的礼数,她还是会周全的。 这礼该送什么?她也费心琢磨了许久,不能太贵重,也不好太随意,思来想去便敲定一串佛珠。紫檀镂雕的做工,算得上精品中的精品,而佛珠串又契合了太后的喜好,放在一众贺礼中也不至于太过打眼。 若是平时,太后就算不会夸奖,至少也不会数落。可瞧她现在这态度,便是自己送她一座纯金的屋子,她也能给你拼命刮出铜来。 也罢,该来的总会来,与其为既定的事忐忑不安,倒不如省下精力,琢磨该怎么应对。 收敛心神,姜央抬眸望向太后席位。 那厢太后也刚从内侍手里接过礼盒,哼声冲她凛然一笑,抚着盒盖上喜鹊登枝的纹样,幽幽赞道:“还是姜姑娘有心,光是盒子就瞧着不一般。” 边说边挑开盒上的锁扣,揭开盖子,刚阴阳怪气地“啧”了声,准备火力全开,却是盯着盒内的东西,笑容一瞬凝在嘴角,“啊——”地一声惊叫,煞白着脸,将礼盒甩出好远。 噼里啪啦一阵乱响,锁扣裂了,锦垫裹着礼物一并摔了出来,在地上“咕噜”几圈。 众人茫然抬头瞧。 姜央也奇怪地伸长脖子,这一瞧,她瞳孔骤然缩起,连呼吸都忘了。 作者有话要说: 好像停在了一个不得了的地方呢。 这章也全员红包,下章还是0点哈~ 仍旧是谢谢以下各位仙女的投喂,吃得很饱,么么(^з^)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elaina、麋鹿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大狗勾臣航、1675841710瓶;美味蟹黄堡6瓶;猪猪、殇忆5瓶;-香草星冰乐3瓶;浓茶茶茶2瓶;disp肉d1瓶; 第24章 、旧案 巫蛊人偶…… 竟是巫蛊人偶! 可是怎么可能? 早间她明明亲手将那串紫檀佛珠放进礼盒,来赴宴的时候,又是一路捧着,亲手交到内侍手中,亲眼看着他将礼盒放到供桌上的啊。 这么多人围着,这么多双眼睛盯着,怎的就成了这个?! 头顶似有一道焦雷劈落,炸得姜央头皮发麻,双耳“嗡嗡”鸣眩不止,忙扭头去瞧供桌。 原本在那里站班看守的内侍早已不见踪影,而一直侍立在宫人堆里的云岫,却是一个人木呆呆地傻杵着紫檀雕花的桌案边,一双眼瞪得滚圆,愕然不知所措。 中计了! “好你个姜氏!”太后霍然拍案而起,桌上的碗碟都蹦了蹦。 一时起猛了,她脑袋发晕,趔趄几步撑着座椅扶手急喘。一张脸气得通红,沟壑都显了出来,日头底下瞧,分外狰狞可怖。也不问缘由,颤微微抖着食指,指着姜央鼻子便叱:“亏得哀家今日好心好意请你来赴宴,心疼你在御前操劳,又忍痛割爱,赠你婢女,伺候你起居,你不受也就罢了,竟还敢拿这种腌臢东西来诅咒哀家?来人!速速将这妖女拿下,拖去慎刑司,给哀家好生拷问!” “奴才遵命。”左右躬立的内侍们得令,卷了袖子便要上前拿人。 卫烬抓起面前的瓷碗,起身往地上狠狠一掷,“朕看谁敢!” 碎裂的青瓷四散飞溅,因太过用力,有几片都飞去了最前一排的宾客席,擦着那几个闺秀白嫩的脸颊滑过,血丝立现。 一众温室娇花哪里见过这阵仗?当即都白了脸色,从席位上滑跪在地,筛糠般边磕头边打摆子,声音都带着细微的哭腔:“陛下息怒,太后娘娘息怒。” 内侍们亦怔在原地不敢动弹。 满座安静下来,气氛宛如紧绷的弓弦,风一吹都能发出绵长的呜咽。 “陛下这是打算做什么?”太后冷笑,“本朝律法,凡于宫廷当中行巫蛊术之人,无论身份高低贵贱,一律处死,不得姑息。陛下这是要为一个女人,毁了老祖宗立下的规矩?还是说……” 她顿了顿,眼底的笑意越发讥诮,“还是说,陛下好了伤疤忘了疼,忘记自己当年是为何叫先帝罚去西苑的?这三年,难道陛下就一点没有悔过,还打算将这邪术发扬光大不成?!” 此言一出,所有人心肝都要吓碎,抠着地面越发矮下身,身体抖成风里头的枯叶。 姜央亦惊得不轻,直着眼睛瞧太后,像是不认识了一样。 这是被卫烬祭酒一事逼急,口不择言,开始互相揭伤疤了啊!三年前那桩旧案,那桩旧案…… 细密又尖锐的疼痛刺入心间,姜央由不得握紧了大袖下的十指。 先帝晚年龙体欠安,虽无甚大病,可小病却不曾间断。所幸太医院人才济济,一直帮他细心调理着,也没出什么大问题。直到那日上林苑行猎,先帝不慎坠马,明明没有伤及根本,却是药石罔效。人时而昏迷,时而清醒,反反复复总也不见好,有几回甚至连脉象都摸不着。 这病来得古怪,太医都束手无策,先帝心中甚为惶恐,听信姬家人谗言,认定是有人行巫蛊之术刻意加害,使人彻查。只要挖出可疑之物,方圆五里内的人,无论缘由,一律下昭狱行炮烙之刑。 那几日,帝京甚至都没出过太阳。 大家为保身家性命,互相攀咬诬告,昭狱、刑部大牢、甚至连大理寺监牢都人满为患,冤死者不下万人。以致于风波过后许久,夜里帝京街头仍能听见断续的哭嚎声。 后来民间寻不到,铁锹又直指皇城,终于在东宫一株海棠树下,挖出了那个桐木人偶。 一夜之间,帝京城中最明亮的少年沦为过街老鼠,人人得而诛之。 一桩桩罪名敲定,什么目无君主生父,自私狠毒,为权势不择手段……那数万人的冤情,也一并扣在了他头上,泰山般压得他喘不过来气,连分辩的机会都没有,就被判了死刑。 后来,她也离他而去,他成了孤家寡人。 再然后,连最疼爱他的母亲也自尽于坤宁宫,留亲笔血书一封,愿以己命抵他一命,这才叫先帝动容,大发善心撤回赐死诏书,只囚他于西苑,每日在鞭刑中静思己过。 有冤无处申,有苦无处诉,有父还似无父…… 这样的三年,该是多么难捱啊? 姜央由不得闭上眼,不敢再想。 霾云流涌而来,才刚还晴空万里,转眼便阴沉一片,过往的风都有了几分刺骨的味道。 落叶沾了湖水,被风裹挟着穿行过柳叶间,停在卫烬粉底靴边。水珠叫微卷的叶边兜在里头,瑟瑟颤摇,倒映出他一张阴鸷的脸,嘴角略略牵起笑,眉宇间却满是肃杀之气。 太后还在挑衅:“怎么?叫哀家戳中痛楚,哑巴了?还是说这份厚礼,本就是你让她送给哀家的?先帝果然没说错,你根本就是个无君无父的冷血恶魔!” 啪 卫烬一脚踹翻面前的桌案,捏拳朝太后走去。 石惊玉忙拦在他面前,拧着眉,压声劝告:“万万不可!她是在故意激你。眼下人偶之事已经闹出来了,局势本来就对咱们不利,倘若你再这般冲动行事,原本无罪也得坐实了罪。太后若真有个意外,姬家绝对不会善罢甘休,到时舆论蔓延,你要如何自处?众口铄金啊!三年前的教训还不够吗?” 这些道理卫烬自然都懂,然而是人就有自己不可触碰的逆鳞,只要触及,再理智冷静的人都会发疯。三年前那桩旧案,就是他心底一道讳莫如深的疤,谁碰谁死。 凭谁愿意被仇人取笑,自己是个被亲生父亲抛弃的人呢? “让开!”卫烬牙缝里蹦出字眼,抬手推他。 急火攻心的人,都会从心底爆出一股难以抗衡的力道,饶是石惊玉武艺精湛,此刻也额角挂汗,显出几分力不从心。 眼见就快拦不住,卫烬指尖忽地叫一抹柔软牵绊住,轻飘飘的,都没用几分力道,却真叫他停了下来。 “别这样。”姜央仰面望他,柳叶眉微垂,清润的眸子里盈满担忧,薄纱般将他温柔包裹。 那一刻,便是心头有万般戾气,也都化作了绕指柔。 深叹一口气,卫烬平定心绪,揉揉她脑袋,道:“好。”语气带着几分宠溺,连他自己都没觉察。 石惊玉“咝”了声,抱着双臂狠撮出一地鸡皮疙瘩,心底直翻白眼,早知人家一个眼神就能叫他化干戈为玉帛,自己作何白费这半天力气? 太后见没激到人,心里难免失望。但没关系,这次是她占理,就算不能扳倒卫烬,能弄死个姜央,叫卫烬也尝尝自己失去至亲至爱的痛苦,也尽够了。 抬手一整衣襟,她又发难道:“姜姑娘拦着陛下,可是已经打算认罪了?” 姜央轻笑,几步上前,护到卫烬面前,不急不躁地揖了一礼,“太后娘娘这般肯定是臣女有意加害于您,那敢问,臣女明知行巫蛊之事是死罪,为何不偷偷地来,而是这般直接大胆地将这人偶充作贺礼,以自己的名义送给您,都不加遮掩?这不是摆明了送死?太后娘娘,这世上不是每个人,都同长公主殿下一般敢作敢为。” 周遭应声响起几道隐忍的低笑。 这话说得可真够损的,还敢作敢为?她分明是指着太后鼻子,骂这世上只有她女儿才会这么蠢,直接把罪证明晃晃地送到敌人手里头。 卫烬也不禁莞尔,望着挡在自己面前的小姑娘,眼底霜寒逐渐化作春水。 小丫头性子和顺,平日待谁都温言软语,若非真被逼到一定程度,是断然不会这般让人当众下不来台,竟连人家女儿都骂上了。 这是想为他报仇啊。 仅是一个念头,他心头便暖暖的,像是无底深渊里霍然泄入一缕阳光,所有寒冷与灰霾都再与他无关。 这三年过得如何,只有他自己最清楚。 父离心,母不在,若说心中当真没有怨言,那就太假了。最失意的时候,也曾觉得世上已无甚值得他留恋,无人值得他付出真心。 可是她来了。 那样逆来顺受的一个人,为了能在姜家太平生活,被欺负了也不会发火,如今为了他,收起平日的乖软,拿出尖利的爪牙,明明自己还身不由己,却还是用那单薄的小身板为他撑起避风港。 叫他知道,这世上,他并不只有一个人。 原来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他的小姑娘是真的长大了,都能为他遮风避雨了。 罢,偶尔叫她护一回,这滋味也不错。 太后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肚里撮着火,又不好表现出来,忍在心底,眼角的细纹都忍得直抽抽,“姜姑娘的意思,自己是被人陷害的?成。哀家也不是不讲理的人,今日你若是能拿出证据,证明这人偶的确与你无关,哀家便饶过你,若是不能证明……” 她冷哼,幽幽睇了眼地上的碎瓷残渣,寒声道:“听说慎刑司也有这么一道菜。” 哪道菜? 清白。 名字听着还挺纯净的,取自那句“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意思也是这么个意思,要粉身碎骨留清白。说直白些,就是把慎刑司所有刑具统统叫你尝上一遍,搓揉得你皮开肉绽,缺胳膊少腿,却偏要留你一口气,在人间继续受苦,与人彘无异。 在场众人都情不自禁倒吸口冷气。 就连原本要上前拿人的几个内侍,也激灵灵打了个寒战,打量眼前花朵一样的美人,心底连声惋惜:“太狠了。” 太后却并不这么以为,甚至觉得只是这样还便宜了姜央,等她一栽,自己今日受的屈辱,定要百倍奉还!心里已如毒蛇般“嘶嘶”吐信,她面上却是越发从容,优雅地扶了扶髻上金镶玉的凤钗,曼声问:“姜姑娘考虑得如何?” 这还用考虑? 不应,就等同于认罪,自己必死无疑。且卫烬也会受她牵连,遭朝臣们非议也就罢了,好不容易才收复的民心也会一朝散尽。为君者,这可是上上大忌。 可应了,想证明自己清白,也实在不容易。 毕竟那人偶的确是出现在自己送去的锦盒里,这么多人都看见了,且自己和太后之间又一直不合,可谓动机、人证、物证俱在,当真百口莫辩。 倘若能寻到头先看守供桌的内侍,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但瞧目前这情况,构陷之人敢当着天子的面行事,其嚣张气焰可见一斑,定然是不会叫她轻易就寻到那位至关重要的人证。将希望寄托在他身上,只会浪费时间。 该怎么办? 姜央深吸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可否让臣女仔细瞧瞧那个人偶?” 太后瞭她一眼,点头,倒也没反对。 宫人便上前捡了地上的人偶,递给姜央。 人偶整体不过巴掌大小,素色布料,里头蓄满了棉。身子正中一片白绸,上头用血写着太后的闺名和生辰八字,拿三根银针钉在心脏位置。 “活儿做得很细,走针工整,线收得也完美,宫里的绣娘都没这么精细,放眼整个帝京,也只有姜姑娘有这本事了。”太后掐着嗓音,阴阳怪气道。 姜央睨她一眼,没搭理她的挑衅,低头摆弄手里的人偶,一根线头都不放过。 她说得没错,无论是针线活还是人偶的造型,的确是她的风格不假,甚至收针时在布料角落缝的“米”字纹样,也是她独有的习惯,连云岫都不知道。 看来这个陷害她的人,是真的很了解她啊。 不过…… 她细细摩挲着人偶,眉心微皱。 那厢太后等得不耐烦,哼声催她:“好了没?哀家可没这闲工夫陪你瞎耗。还想看,不如去慎刑司看个够?” “不用了。”不待她说完,姜央便仰起脸,眉眼舒展,衬着云隙间洒落的阳光,不知多少惊人颜色,“臣女已经找到证据了。” 作者有话要说: 阿宝:“都让开,老娘要开大了!” 这章还是全员红包鸭。 因为明天(24号)要上千字收益榜,更新会推到晚上23点,给仙女们添麻烦了(鞠躬),会尽量写粗长些的。 依旧是感谢各位仙女的投喂鸭,爱你们(^з^)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elaina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香草星冰乐6瓶;湫、浓茶茶茶1瓶; 第25章 、兵不厌诈 找到证据了?这么快? 众人惊讶不已,不约而同伸长脖子往姜央手上张望。可怎么瞧都只是个寻常人偶,实在找不到什么特别之处。 莫不是在唬人? 太后亦轻锁蛾眉,半信半疑地“哦”了声,朝她抬抬下巴,“说来听听,若是敢糊弄哀家,叫哀家瞧出来,可就不只发配去慎刑司思过那么简单了。” 还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都这节骨眼了竟还要威胁她。姜央心底哂笑,也懒怠将这话放心上,只举起手里的人偶,冲众人朗声解释道:“诚如大家所见,这人偶无论是针线活计,还是布条上的字迹,的确都与我的习惯一模一样。看得出来,陷害我的人是下了番苦功夫。但他唯独忽略了一点,那就是做这人偶的布料。” 她边说边翻动人偶身上的衣裳,好让大家伙都能瞧清楚。 “这料子乃是上月江宁织造府新进贡的雪缎。去岁江南大旱,生丝产量不佳,是以今岁进贡的缎子也比往年要少上一大截,各宫的份例随之缩减,颜色和花纹也都一样。原本以我的身份是不会有的,太皇太后怜惜,破格赏赐了我一匹。我原本预备拿来做春衫,昨日刚裁好布,尚未正式动手,不想就出了这档子事。” 她哼笑,转身将人偶双手捧到太后面前,“若太后娘娘真想知道,这人偶是否出自臣女之手,只消让人去体顺堂将臣女得来的所有雪缎都搬来一一查验,看是否有缺即可。” 宫里所用之物,看管都甚严。 似雪缎这等贡品丝绸,内廷司都有登记造册,哪个宫里得了多少,哪怕只有一根生丝,都白纸黑字给你记得明明白白,做不得假。 倘若这人偶真与姜央无关,那从体顺堂搜出来的雪缎数量,定然能和内廷司的记录核对得上。 在针线和字迹都无可辩驳的情况下,另辟蹊径从布料本身入手,的确不失为一个绝处逢生的好法子。 百密必有一疏,陷害之人做事再细致,可假的就是假的,终归不能完全瞒天过海。 众人互相睇着眼儿,心中无不叹服。 云岫见姑娘有惊无险,胸口憋着的一口气总算顺过来,主动上前蹲身行了个礼,欢喜道:“姑娘的东西都是奴婢在打理,奴婢知道雪缎都在哪儿,这就拿来给太后娘娘清点。”说罢便迫不及待转身要跑。 太后却不以为然地冷哼,“你去拿?宫里谁不知道,你是姜氏的心腹,见天儿焦不离孟的。即便那缎子真有出缺,你半道上随便去哪个相熟的宫里头借点过来填补,也不是什么难事,叫哀家怎么查?” 这话的确在理,而今姜央身上的嫌疑还没洗干净,让她身边的人,或者陛下身边的人去查,都不合适。 但派别人过去,又实在有违礼数。毕竟体顺堂在养心殿,天子下榻的地方,若是随随便便放一个外人进去,万一出点旁的差池,责任谁来担? 况且与礼数也不合啊,哪有上天子脚下搜罗罪证的道理?把皇权天威当什么了? 眼见事情就快有眉目,又猝然进入了死胡同,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却见卫烬无甚所谓的扬扬手,道:“既然太后信不过朕手底下的人,那便请太后也派几个自己信得过的人,一并去体顺堂查验便是。”眼波一转,他朝角落里侍立的婢女们一扬下巴,继续道,“让她们也去,免得太后再说朕有意包庇。” 他说的人,都是今日来赴宴的闺秀从自家带来的随行婢女。 于这场争端中,她们立场算中立,甚至更偏向于太后。让她们一道去,再加上太后自己的人,无论怎么看都对太后更加有利。以卫烬那唯我独尊的性子,能让步到这份上,可以说是破天荒了! 而这一切,都是为了姜央啊…… 都说帝王家无情,富贵权势重于天,不曾料竟也有用情至深的。 在座姑娘皆已过了不知事的年纪,于情爱之事或多或少都有憧憬,亲眼见证此情此景,心中难免羡慕。 姜央闻言,心下感动之余,亦生出一种异样感觉,让三方人一道过去,互相都有个监督,的确是个不错的主意。横竖她行得正,不怕查,只是这做法……会不会太草率? 太后也蹙眉数着佛珠,一字一字仔细权衡,虽对卫烬此举有所怀疑,但也没觉出异样,便道:“无论是不是她,这事终归都是要好好查一查的。即便不是她,也是宫里其他人。敢在哀家眼皮子底下诅咒哀家……” 她冷哼,眼底浮起戾色,边扶着身旁李嬷嬷的手缓缓坐下,边吩咐她:“你带几个人,跟着董福祥,就照内廷司的存档记录,一个宫一个宫地给哀家搜过去。哪个宫里数量对不上,不计缘由,统统把人提过来,哀家要亲自审问。” 最后几个字,她把字音咬得格外重,诚如一根根利针直扎耳蜗,大家都情不自禁哆嗦。 不计有缘,又是一个不计缘由,上回听见这四个字眼,还是三年前那桩巫蛊案,数万条人命都栽在了里头。听太后这口风,今日还不知要有多少无辜之人含冤。 抬头瞧瞧顶上的天,云翳又厚实不少,隐隐传来闷雷声,唉,果然连老天爷都看不过去了。 姜央也在深深打量太后,不放过任何她脸上细微的表情。 这件事情闹出来,于太后而言,姜央是最有嫌疑的人。 同样,于姜央而言,太后也是这宫廷当中,最有可能陷害她的人。但瞧她从看见人偶到现在的一系列反应,她似乎并不知情…… 既然不是太后,那又会是谁? 姜央抠着杯盏琢磨,正入神,身后忽有芒刺扎来,同她刚至宴会时感觉到的一样,甚至要更加凛冽。 她浑身毛孔都似全张开了般,狠狠打了个寒战,忙回头去瞧。可是除了湖边随风款摆的条条柳枝外,什么也没有。 又是错觉? 卫烬叫她这突然的动作惊了一跳,循着她目光望去,狐疑问:“怎么了?” “没什么。”姜央摇头,“大概是起风了,有些冷。”视线仍定在她颇觉怪异的地方,停了许久,才有些迟疑地转回来。 卫烬看她一眼,又留意了遍湖边,虽觉奇怪,到底没多问,命人把自己方才解下的披风拿来,亲自给姜央裹上。自己也斟了杯茶,悠悠地喝。 偌大的皇城,挨宫彻查可不是个小活。但好在此次进贡的雪缎少,且卫烬不曾纳妃,后宫里头只剩先帝留下的几位太妃,查起来并不难。 很快,董福祥便领着人风风火火回来复命,却是面色凝重,朝上首一磕头,震声道:“启禀陛下,太后娘娘,奴才奉命核对雪缎数目,各宫娘娘虽裁了缎子各有用处,但最后尺寸皆能对上。唯独体顺堂短了三尺,无论如何也核对不上!” 三尺,做一个巫蛊人偶绰绰有余。 满座一片哗然。 太后更是再次拍案而起,指着姜央的鼻子怒骂:“好你个姜氏,哀家就知道是你!先是当众行巫蛊邪术害人,人赃俱获后又百般狡辩糊弄哀家,要不是哀家多留了个心眼,那少了的三尺缎子,你早就已经让你的婢女想法儿填补上了吧?眼下证据确凿,哀家看你还怎么抵赖!” 姜央眯起眼,淡然望着她。 太后也扯起嘴角,傲然睥睨回去。 浓黑的乌云在她头顶翻涌,大片阴翳遮覆而下,那张本就不再年轻的面容变得更加狰狞。每一寸表情变化,都如同被磨盘推碾着,从最开始的平静,到骤然愤怒,一番慷慨陈词完,又拧起几分怪诞的讥笑。 大家皆悚然一抖,一时竟分辩不出,她到底是在为遭受巫蛊毒咒生气,还是高兴。 “姜氏于宫中行禁术在先,蒙蔽圣听在后,罪该万死。来人,速速将这毒妇拖去慎刑司行刑!” 李嬷嬷是太后身边最得力的心腹,方才带人去搜宫的时候,知道这回胜券在握,便顺道领回了禁卫军的人。 那是姬家在宫里唯一的势力,专管宫廷戍卫。眼下有人行巫蛊邪术霍乱宫闱,且还是太后亲自发令缉拿,他们自然责无旁贷。哪怕只是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利剑照样毫不犹豫地出鞘。 这黑压压的人数,竟是比锦衣卫还要多。 石惊玉啐了口地,拔出腰间绣春刀挡在前头,身后锦衣卫跟着齐刷刷亮刀。 隔着宴会席位,两排寒刃凛然对峙,于云缝倾泻而下的太阳金辉里闪着血色的光,宛如巨兽张开的血盆大口。阴风呼啸间,似都裹着浓烈的血腥味。 一众闺秀宫人吓得惊叫,抱头缩到桌底颤抖不已。 眼见寒光即将交锋,上首始终端着茶盏一言不发的人,这才抿了口茶,不急不缓地问:“一道跟过去查验的宫人内侍还有婢女,可都搜过身了?” 此言一出,大家都愣住。 姜央也怔了片刻,小小地“啊”了声,终于明白过来,方才卫烬为什么要打发这么多人过去了。 让三方彼此互相监督,叫太后放心是其一,最要紧的一宗还是想引蛇出洞! 自己的贺礼既然是在春宴上叫人调包的,那陷害她的人不外乎就是宴上这几个人。方才自己看出了雪缎的破绽,那设计谋害之人见构陷一次不成,必然想从别处弥补回来。 体顺堂的雪缎数量是断然不会出缺的,眼下却偏偏短了三尺,显然就是刚刚那群去查验的人手脚不干净! 众人也逐渐从惊惶中明白过来。 董福祥更是一拍脑门,喜出望外道:“是,奴才这就去办。” 那些跟着过去查验的人,本就在不远处候着。卫烬的话他们也都听见了,当下心里或多或少都有些紧张。 其中一名穿海天霞色长裙的小宫人更是直接吓白了脸,下意识捂着嘴“啊”了声。 石惊玉身为锦衣卫指挥使,反应何等敏锐?几乎是在她出声的一瞬间,他袖底的飞刀便“咻”地一声破风而去,紧贴着她鬓边飞过。伴随几缕飘落的青丝,她人也吓得瘫软在地。 董福祥忙领人上前,拿浮尘指着她鼻子呵斥:“抓住她,从她开始搜!” 果不其然,就从她衣裳里搜出了体顺堂缺失的三尺雪缎,窥其形状,正是姜央昨日裁了预备做春衫袖子的。 而这位宫人,正是慈宁宫的! “奴婢知错了!奴婢知错了!”小宫人吓破了胆,一颗脑袋“咚咚”往地上撞个不停。 面前传来沉稳的脚步声,靴上的龙纹在阳光中张牙舞爪,仿佛下一刻便会将她撕碎,她抖得更加厉害。 然而此事她根本无法辩解,两权相害取其轻,索性心一横,她说道:“人偶的事,奴婢当真什么也不知道。奴婢不过是想着雪缎那么好看,才一时鬼迷心窍,想偷一小段回去,做个荷包香囊什么的。别宫的雪缎要么是整匹的,要么都已经叫做成了绣品,拿不走,只有姜姑娘那里有零碎的缎子,揣怀里就行,奴婢这才动了歪心思。奴婢当真不是有意要加害姜姑娘,望陛下明鉴!” 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能想出这么天/衣无缝的理由,也算口舌了得。 姜央都忍不住要为她鼓掌。 卫烬却只是微微一笑,也不管她到底说了什么,从石惊玉手里接过飞刀,蹲下来,拿刀尖挑起她下颌,用最平和的声线,不紧不慢地说着最瘆人的话:“你知道东宫的门为什么是红色的吗?” 小宫人登时就哑巴了。 东宫的门为什么是红色的?宫里的门不都是一个颜色的吗?他这哪里是在问宫门,分明是在拿先太子的前车之鉴警告她啊! 她当即吓得涕泗横流,吞吞吐吐半天,却只会唤:“奴婢……奴奴婢……” “怎么?还不愿意说实话?”卫烬手腕轻动,削铁如泥的刀刃便在她细嫩的脖颈儿划出一道丝线般的红。 “啊——”小宫人使出吃奶的劲儿拼命往后缩脖,心理几近崩溃,什么也顾不上,只会惊叫,“是、是……” “住手!快住手!” 后头传来一阵“噼里啪啦”桌椅碗筷翻倒声,太后蛮横地推开众人挤进来,因跑得太急,发上珠翠步摇都倾斜散落。 最是注重仪容的人,此刻却是完全顾不上这些,只盯着跪伏在地的小宫人,双目几乎是在一瞬间瞪到最大,指着人,“你、你……”却是半天也吐不出一句整话。 卫烬“啧”了声,嫌她聒噪,面无表情地瞭她一眼,冷声打发:“太后不必如此惊慌,害你的人已经抓到。接下来就交给朕,朕有的是法子让她招供,给你个交代,你只消回慈宁宫安静等信儿就成。” 说罢便扬手招来董福祥,要他送人回去。 可不等董福祥领命,太后就先截住了他的话,一正衣襟,强自镇静道:“不必了,此贱婢是出自哀家宫里,谋害的又是哀家的性命,理当由哀家亲自审问。陛下每日政务具万,这点小事,就不劳陛下亲自过问了。” 这点小事? 姜央眼底浮起讶色,方才发现巫蛊人偶的时候,她还骂骂咧咧,又是搜宫又是要押自己去慎刑司,跟个乡野疯妇一样,怎的现在真凶抓到了,她反倒冷静下来了? 卫烬也抬起头,凝眉深深打量她,半晌,哼笑揶揄:“太后这是良心发现,还是……” 话还未说完,太后便盯着他的眼,先开口:“哀家的兄长今年也快五十,似禁卫军统领这样的体力差事,他今后恐难都再胜任,还望陛下体恤,准他致仕归家,安度晚年。” 这话出口,不单是姜央,连后头那些赴宴的闺秀都吓了一大跳。 这是要把禁卫军辖制权,拱手让给卫烬啊! 禁卫军于姬家而言意味着什么,在场众人心里都跟明镜似的。 那是姬家在皇城当中唯一的势力,倘若就这么轻轻松松让出去,无异于自断一条臂膀。 这宫人到底是何方神圣,竟能叫太后为她妥协至此? 满座窣声议论不断,穿梭往来的目光几乎裹不住她们心中的惊讶。 而视线当中的小宫人却仍是那副瑟缩模样,因惊吓过度,眼神甚至都有些涣散,全然瞧不出半点特别。 这就更加奇怪了。 卫烬也终于收起玩笑模样,紧敛眉目深深逡巡她神色,一丝一毫都不放过、像在掂量她这话的真伪。 “陛下考虑得如何?”太后直视他的眼,神色竟是前所未有的严肃,“其实也没什么好考虑的,这笔交易于陛下而言,绝对是百利而无一害。” “的确是百利而无一害。”卫烬笑,撑着膝头站起身来,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里的飞刀,玩笑道,“可就是太诱人,叫朕信不实啊。不如这样,太后若是能把那玄甲兵的虎符,也一并交出来,朕应当就能相信,太后的诚心了。” 他口中的玄甲兵,乃是先帝用自己的私库,秘密豢养的兵马,非皇室之人手持兵符调遣不动,为的就是防止心怀叵测之人谋朝篡位。 三个月前,卫烬就是忌惮着这拨兵马,以及通州的姬家军,这才勉为其难与太后化干戈为玉帛。 在场众人虽说都是深闺中的女子,平素不过问朝政,但这其中的利害关系还是知道的。 一支皇城禁卫军,再加一支玄甲兵,倘若一气儿全叫卫烬攥回手里头,那姬家今后就真难再和他分庭抗礼了。 这何止是狮子大开口,都可以说是狮子一口吞了!傻子才会答应。 太后眉梢蹦得像抽筋,脸上的镇定之色随之龟裂开,两手捏实了拳才勉强让自己冷静下来,哂笑道:“陛下是不是有点太过得寸进尺了?” “哦?”卫烬甚至不以为意地挑了下眉,也不跟她多废话,反手握住刀片就要往那宫人腿上扎。 太后大惊失色,不顾上多想,脱口便道:“好!哀家答应你!” 卫烬停了手,抬眸性味地等她下文。 太后愤恨地瞪回去,那眼神像是在说“这仇我记住了”,深深沉出一口气,扭头吩咐李嬷嬷:“去拿虎符。” 竟然真答应了?!众人几乎惊掉下巴,一时间连呼吸都忘记,越发不可思议地望向那宫人。 李嬷嬷皱着眉,还欲再劝:“娘娘,这事……” 话还没说完,就叫太后一声暴呵打断:“还不快去!” 李嬷嬷吓得浑身一激灵。 她在太后身边鞍前马后这么多年,这还是她第一次被这般当众呵斥,老脸登时涨得通红,看了看太后,又怨怼地瞅了眼卫烬,终是不甘地一咬牙,转身往慈宁宫方向去。 众人久久不能从莫大的震惊中缓过来,姜央也是攥紧了手,眉心紧攒。 倘若这回卫烬真能因祸得福,从太后手里夺回这两道至关重要的兵权,那他日后推行政令,就不必再看姬家人眼色,能方便不少。 然而这同样也是一把双刃剑。 端看太后今日这一系列表现,她本人对巫蛊之事应当是不知情的。可瞧见这位宫人之后,她立马就改了口风,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要把人保下来,像是一下知道了是谁在咒她,还一点也不生气…… 太后是什么样的人? 为了权势,连自己亲生儿子的性命都可以弃之不顾。现在却为一个宫人,又或者说,为这宫人背后之人,心甘情愿让出这么大一块肥肉。 究竟是何方神圣? 姜央由不得抿紧唇瓣,眉宇间浮上些许隐忧,仰头想去提醒卫烬,却是在抬头的一瞬,正对上他低头望过来的询问的目光。 猝不及防的一眼,两人都愣住。 卫烬最先反应过来,朝姜央一笑。深邃的眸光里没有方才与太后对峙时的倨傲和冷漠,只泛起绵绵温柔,像是冰雪融化后的太液池,依稀还夹杂着几分得意。 姜央瞪他,还笑得出来呢!看来也是注意到了这里头的古怪。 竟是第一时间就来问她的想法…… 脸上忽地有些发热,她忙捂住脸“哼”声扭开头,才不稀罕,可嘴角还是克制不住弯起了一丝甜蜜。 这厢眼波一来一回间,李嬷嬷也取了兵符回来,奉命递给董福祥,手里还是舍不得,攥得死紧。 董福祥扒了好久才终于抠出来,双手呈给卫烬。 的确是玄甲兵的虎符,太后没有诓他。 “东西也拿了,该把这事交给哀家了吧?”太后抽搐着嘴角,磨牙道。 卫烬却不理她,拿着虎符不疾不徐地验看,确认无误,将东西往袖子里一收,这么多年来,头一回向太后作了一揖。 却偏偏做得她咬牙切齿,狠不能上前把他千刀万剐了! “这起事,太后本就是当事人,最有权力彻查,朕自然不会横加干预。不过兹事体大,太后既然要查,想来也没时间打理六宫。阿宝这几日正好清闲,倒是可以帮太后您分分忧。” 分忧?什么分忧,这是一句话,直接把太后辖制六宫的权利给收了啊! 还说得这么理直气壮?怕不是还在记恨方才,太后取笑姜央没有名分的事吧。 还未有皇后之名,就已经牢牢攥住了皇后之实,放眼古今,都可以算得上是空前绝后了! 如此恩宠,竟还是对一个曾经抛弃过他的人…… 姜央怔住了。 其余众人也呆滞成了泥塑木雕。 太后更是气得面色潮红,抖着指头直捯气,“你、你……” 却不料还没等她“你”出个所以然来,卫烬便又朝石惊玉抬抬下巴,“把这宫人带回昭狱,这么重要的人证,可得给朕好生安抚。” 最后四个字,他带着笑,字音咬得格外重,语调宛如割喉的丝弦,顺着身上所有毛孔钻进去,凌迟每一道神经。 大家都克制不住抖出一身鸡皮疙瘩。 去昭狱安抚?怕不是要安抚进阎王殿里去! 方才不是答应得好好的,只要太后交了两样兵权,他便放人,怎的话才落地,就翻脸不认人了? “你……你居然敢骗我!”太后已气到完全没了理智,回身朝周围喊道,“禁卫军何在?快!把这乱臣贼子给哀家拿下!” 却忘了自己已经交出辖制权,眼下便是喊破喉咙,也不会有一个禁卫军听她号令。 更何况,就算兵权尚未移出,谁又敢对皇帝动手? 这份怒气就更上一层楼。 太后承受不住,喉咙呜咽一声,竟自己颤抖着举起十根尖尖指甲,下足了狠力,朝卫烬抓去,浑浊的眼眸里头全是刻骨的怨恨。 可人还未及近身,就已经被石惊玉拦住,轻轻一推,便倒在地上,再起不来。 李嬷嬷大喊:“太后娘娘!”慌忙去扶。 太后攀着她肩膀,挣扎着想借力起来,却只能大口大口地喘气,抚着起伏剧烈的胸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卫烬垂眼睨着她,看着她痛苦,看着她哭嚎,看着她如蝼蚁般挣扎,丝毫不为所动,漠然掸了掸肩头并不存在的灰,平淡道:“朕如何骗你了?你要彻查这事,朕让你查,也没说不准。只是这巫蛊一事太过重要,太后这千强调万强调的,朕实在没法袖手旁观,也得查不是?” 说着,狡黠地朝她一挑眉,“谁让朕是无君无父的冷血恶魔,想要从良,只能好好听从太后的教诲。” 从良?他这也叫从良?亏他好意思说出口! 太后一口气没回上来,瘫倒在了地上。 卫烬懒得分去半个眼神,拉了姜央的手,头也不回转身离去。 剩太后一人在瘫在地上剧烈抖动,像被抽了筋的毒蛇,嘴里还在“嘶嘶”咒骂,可急怒之下,到底是颓然昏倒在了地上,一动不动。 开宴之前还众星捧月般的人物,眼下却除了李嬷嬷之外,再无人愿意多瞧她一眼。 作者有话要说: 久等啦,下章起恢复中午12点更新。 也谢谢以下仙女的投喂,么么(*^3^)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萬里。、elaina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火火46瓶;所以10瓶;阿璧8瓶;喔喔奶糖喔、-香草星冰乐5瓶;大狗勾臣航、夜末微凉、三月里的鱼2瓶;星期三、35639626、姜喻、遁入虚无、北冰洋没有冰1瓶; 第26章 、拥抱 一行人离开春宴,没着急回养心殿,就近寻摸了个临湖的水榭,先审问那宫人一番。 卫烬亲自问话,水榭里外都叫锦衣卫围成铁桶,连只苍蝇都别想飞进去。 怎奈小宫人方才受惊过度,这会子只抱膝蜷缩在角落哆嗦,除了一句“不是奴婢,与奴婢无关”之外,什么话也不会说。无论卫烬怎样威逼利诱,都无济于事。 众人没法儿,只能让石惊玉先把人带回去严加看管,等人清醒了再重新审问。 这一通折腾下来,外头天也黑了。 煌煌殿宇浸泡在一片深蓝之中,只余远处宫灯氤氲一点昏黄的光,远远瞧着,有种置身兰若寺的奇异感觉。 回去的路上,卫烬走在坐前头,双手背在身后。紧抿的唇线在摇曳的灯影里忽明忽暗,恍若有千斤重,始终一言不发。 董福祥和云岫互相交换了个眼神,知道他情绪不高,便都自觉闭嘴做锯嘴葫芦。 姜央轻叹口气,扭头朝两人抬抬下巴,示意他们带人先走。待随行的护从都散尽后,她伸手扯了扯卫烬衣袖,眉眼弯弯道:“上回游湖,景色还怎么细看,人就睡着了,怪可惜的。左右今日无事,不如再去湖边散散?” 卫烬垂眸看她,默了半晌,点头应了。 眼下虽已过春分,入夜后,风里仍留有冬日未散的薄寒。人走在湖边,难免叫寒意兜头打个激灵。春宴余下的排场还没收拾完,偏头就能瞧见几个来回奔走的黑影,夜色中像一幕皮影戏。 一阵风吹来,姜央瑟缩了下,拢紧衣襟,往长廊里边靠。 虽说是散心,但因着早间的事,两人心里都揣着疙瘩,步子有些重。除了刚才姜央发出的那句邀约,这一路上竟是一句话也没有。 也是,在外人看来,卫烬今日收缴了两道兵符,还架空了太后在后宫里权利,无疑是这场博弈中最大的赢家。 可于姜央眼中,不过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罢了。 三年前那桩往事,终究是他心底一道跨越不去的鸿沟。最敬重的父亲要取他性命,最亲近的母亲为他枉死。 他坐拥天下,但也一无所有。 侧眸看身旁高大的身影,如此浓重的夜色,衣上的团龙照旧轩昂狰狞,可锦绣底下却是一道道难以磨灭的陈年旧疤,碰不得,也提不得,一触便流脓生溃。 如今却偏生被太后以那种方式提起…… 表面上是平和地处理完了所有事,可他心里其实早就已经血流成河了吧! 姜央心里揪成一团,抿了抿唇,想劝点什么,没留神脚下,绊到台阶,人大大地踉跄了下。 好在卫烬反应快,及时伸手扶住了她。 又只是这一抓,仿佛触动了什么机括,他手指不禁越收越紧,像是在隐忍什么,有股咬牙切齿的狠劲,几要将她腕骨捏碎。 姜央“咝”声倒吸口气,“疼……” “能让我抱一会儿吗?”卫烬垂睫问。 竟是连“朕”都忘了说,声音轻轻的,同宫灯里那点杳杳的橘光一样。问完也不等她回答,便伸手搭在她后颈,往自己胸膛上压。 这强势的态度,哪里是想询问她的意见啊? 姜央抿笑,也没推开他,伸手环住他劲瘦的腰肢,轻轻拍抚他后背,像小时候母亲哄她一样。 相识这么多年,姜央还是第一次看见他脆弱的模样。 而他这脆弱的一面,也只有她才见过。 于世人眼中,他是三年前以巫蛊邪术咒害自己亲生父亲的白眼狼,也是三个月前亲手血洗了整个皇城的人。 冷漠、残忍、专治。 通身的血都是冷的,腔子里跳动的,也压根不是心。 可只有姜央知道,他不是没有心,恰恰相反,他的心很柔软,柔软到到现在还在为当年无辜冤死的数万人忏悔。虽说与他无关,但也的确是因他而死。一个从不相信神佛的人,却愿意为他们,每日抄上一段心经,以超度亡灵。 明明是那么好的人,想要存活于世,却只能靠伪装来保护自己…… 姜央眼底泛起潮热,越发拥紧他,隔着水雾,月亮在天上摇。 心里正难受着,耳边忽然响起一声顽劣的笑:“都三年了,你怎的还是这么矮啊?” 姜央:“……” 自己为他心疼成那样?他脑子里想的却是这个? 姜央登时气红了脸,扭身乱拳捶他,“对,就这么矮!你有本事别抱!” 只是这一闹,心中那股郁气倒不自觉散了。 卫烬任由她打,姜央越推,他抱得越紧,脸颊贴在她头上,动作强势,语气里却是乖顺的味道:“没本事。” 少女身上轻软的气息,赛过世间所有安神香,能填补他心头的空缺,卫烬深吸一口,忍不住伏下身,将下巴搁在她颈窝里,轻轻磨蹭。 没有旁的绮念,就只是简单地抱着。 明明已经比邻而居,之前更亲密的事也偷偷做过,他却觉这一刻,小姑娘才是真正回到自己身边。 幽冷的春夜,眼前是柳梢头无边的月色,触手可及是她周身的柔软,他由不得将她拥深些,又似想用这克制的动作,压抑自己心底某种汹涌到快要溢出的情绪。 薄唇翕动,连声音也是飘渺的:“你还会走吗?” 一个“还”字,把姜央的心拧了起来。 三年前那场分别,他没主动问,还同之前一样待她,就仿佛两人之间缺失的那段时间根本不存在。不禁叫她生出一种错觉,他并不在意这些。 可是怎么可能不在意呢? 便是心宽似海的人,也会有自己不能承受的心伤。他不问,不代表他不在意,只是顾及她的颜面,一直忍着罢了。把自己强行抱回养心殿,每日吃饭都要她陪伴,这一系列行为看似霸道,甚至都有点孩子气,却都是他心底彷徨的表现。 梅花宴上的暗箭,今日的巫蛊人偶,这锦绣宫廷危机四伏,他是皇帝,但摆在他面前的也不是坦途。他怕自己会输,怕自己会再次失去珍视之人,最怕的,还是她会离开。 悬在半空的拳头顿住,微微有些颤抖,姜央咬住下唇,手里的愤恨化作温柔的力道,轻轻环住他脖颈,对着皓月星辉,起誓般说道:“除非你撵我走,不然这辈子,我都赖定你了。” 说完又觉得不好意思,怒气咻咻地补了句:“你小心了,我可不好养。” 紧贴的胸膛笑得闷闷震动,卫烬蹭着她鬓发,抬眸,漆深的瞳孔里盛满轻柔的白月光,一字一顿,带着骄傲回应她:“无妨,我养得起!” 回去体顺堂,已是星辰满洒的时辰。 姜央坐在菱花镜前,拆头发上的珠钗。 云岫立在边上,看她一眼便低下头来,指头绞着裙绦,想上前帮忙,可念着春宴上因自己的失误惹出这么多祸事,又自责得紧,不敢过去。 姜央何等玲珑心思?一眼便看穿她的心,哎了声,长吁短叹道:“早知道就留下那个逐月了,至少这会子手酸,还有人知道给我帮忙。” “才不是呢!”云岫跺脚急了,“慈宁宫就没一个好东西,那逐月更是个祸害,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就敢兜搭陛下,要是来了养心殿,还不知要给姑娘添多少堵呢。” 姜央娇嗔地剜她一眼,“那你还不赶紧过来帮忙,真想让我的手酸死?” 云岫愣了愣,脸上绽开笑,“诶”了声,欢喜地接过篦子。 经这一通气儿,她心底的大石总算落下来,话匣子也跟着打开:“姑娘你是不知道,那人偶从盒子里滚出来的时候,奴婢想打死自己的心都有了。那个内侍……” 她恶狠狠咬牙,“别再让奴婢见着,否则有他好果子吃的!” 说到这个,姜央也想问,从镜子里瞧她,“我记得你一直在宫人堆里站着,怎的就到贡桌边了?” “别提了。”云岫嗐了声,懊悔地拧着眉,“原本奴婢是在宫人堆里,跟几个姐姐说话。就是那内侍!他忽然过来,说自己想去更衣,麻烦奴婢帮忙看一下桌子。奴婢见他面生,也不跟旁的内侍说话,想来应该是新人,遭排挤了。奴婢想起咱们进宫那会儿也是这苦样,心一软便答应了。谁知他这一走,就直接掉茅坑里不回来了!” 姜央琢磨着她的话,缓缓点头。 知道她做针线的习惯,也认得她的字迹,甚至知道云岫这爱仗义施援手的性子,这人对她是真的很了解,甚至都超过了她爹。 且还是太后看重的人。 会是谁呢? “姑娘,会不会是长公主让人干的?”云岫问。 姜央毫不犹豫摇头,“升平的性子你是知道的,人是骄纵了些,但有一点还不错,每次给咱们使绊子都是真刀真枪明着来,从不屑于暗地里放箭。况且这事一看就是个细致人干的,更不可能是她。” “那总不能是宸王殿下吧?”云岫说完,自己就给否了,“别说人家如今还在赣州养病,就算人真来了,照那棉花一样的性子,也干不出这等缺德事啊。” 这话也是姜央心中所想。 她和宸王卫煜虽只有过一面之缘,但印象却极深,因为他那张和卫煊相似的脸,也因为他和卫煊截然相反的性子。 一个是伪君子,另一个却是真仁善。 当时东宫正在筹备婚礼,卫煜拖着病歪歪的身子过来给他哥哥道喜。有内侍急着办事,一路跑得慌张,撞上了他。因内侍怀里抱了太多东西,没瞧清楚人,把他错当作跑腿的给臭骂了一顿。他竟也没生气,说了声抱歉,还给人让道。 说来他也是遭他母亲和兄长连累,赣州那么偏远的地方,也不知他那身子能承受多久?若不是立场不同,姜央还真有些同情他。 “咱们在这瞎猜也没用,左右那宫人是落网了,有石大人在,什么消息撬不出来?咱们尽管在这安心等着便是。” 姜央把海棠滴翠的小簪头放进妆奁里,目光却是顺着簪尖,滑向旁边白玉观音像下供奉着的三样东西。姜家送来同她断绝关系的鸩酒、匕首,以及三尺白绫。 眼下春宴的事算有惊无险地过去了,可太后递来的帖子,到底给她提了个醒。 弟弟是不能再在姜家待下去了,否则还不知有多少危险等着。这几天,她必须想法子回家一趟,把人接出来。 可是…… 想起回来前,两人在太液池边的对话,姜央揉着额角头疼不已,才刚保证不会再离开他,这会子又突然跟他说要回家。就他那炮仗一样的脾气,没得把她打死! 该怎么开这个口啊?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一更,二更应该在下午18点左右。 谢谢以下仙女们的投喂(*^3^)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elaina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Desire.7瓶;-香草星冰乐5瓶;小咸鱼本鱼3瓶;柠檬li1瓶; 第27章 、镇国公府 春宴上发生的事,当晚便随各自回府的闺秀一道出宫,插上翅膀绕着帝京飞了个来回。 在太后设的宫宴上,给太后送巫蛊人偶,最后太后还要维护?当真是怎么想怎么匪夷所思。 大家不由抱团咬耳朵,总觉这事与姬家脱不了关系。 那厢姬家也好不到哪里去。 北威侯,也就是太后的同胞兄长,这几日他适逢休沐,上京郊园子里跟姬妾泡汤泉,一身糙肉被滋润得细嫩滑腻,人也狂悖起来。今儿回京,他便直接去了禁卫军,想跟自己的老对手炫耀一番。 结果还没进大门,就叫手底下人撵了出来。一通打听才知道,自己竟是突然被缴了兵权,且还是自己亲妹主动提出来的。 一记晴天霹雳砸得他头晕目眩,火冒三丈,想进宫问个明白,可太后早被卫烬气得卧病不起,哪儿还有精力安抚他?随意派了个内侍,便把人打发了。 北威侯活了这么多年,还没被这样怠慢过,在宫门外便跳脚骂了起来,一口气没续上来,也昏昏倒在了地上。 姬家本就已经为两道兵符之事焦头烂额,现在又添一桩,更是雪上加霜,直觉全帝京的乌云都聚到了他们家顶上。 姬家不爽利,卫烬就舒服了。 早间上朝,他脸上都少见地出现了笑模样,想着昨夜小姑娘乖顺地窝在自己怀里的模样,批折子的时候,都克制不住心猿意马。料理完手头的事,便着急回去养心殿。 刚过穿堂,便见姜央坐在廊下打络子,时不时指点云岫几句。 春日阳光晴好,照在廊前的阶上。小姑娘螓首微垂,几绺乌发垂在耳侧,髻上一支金丝阁楼步摇随她一低头的温柔,轻轻摇曳,偶尔迸出一道金色的十字芒,那场景很有几分岁月静好的味道。 听见脚步声,她抬头望过来,笑眼里有璀璨的光,道了声:“回来了。”放下手里的活计,主动迎上来,领他进屋坐好,又殷勤地给他奉茶。 他掀了眼皮一瞧,哟,连午膳都备好了。 如此温柔小意,当真比三月里的春风还蛊惑人心。 卫烬着实受用了一番,但抿了口茶,很快便清醒过来,“阿宝是不是又有事求朕?” 姜央眨巴眨巴眼,无辜地瞧他,“你看你,说的什么话呀?我关心你,就是有事求你了?” 卫烬也很想摇头说不是,奈何自己实在太了解她,平日关心他是真,但关心到这份上…… 他轻哂,搁下茶盏,操着懒洋洋的声口道:“不想说就算了,朕也不问了。这事就这么过去,以后谁也不准再提。” “别呀!”姜央到底是经不住他问,咬了咬唇,小心翼翼道,“大后日……我想出宫。” 哐啷 卫烬手上一晃,茶盏磕到桌面,茶汤倾出泰半,金线满绣的衣袖被泅成了难看的深色,顺着袖角“嘀嗒”直淌,他却是顾不上打理,瞪圆了眼睛盯着姜央,嗓门不自觉拔高:“你说什么?” 见她神色认真,不是在开玩笑,他脸瞬间阴沉下来,不问缘由便驳了她的话:“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昨儿才在他怀里答应得好好的,说不会再离开他,怎么过了一夜就翻脸不认人了? 姜央知道他误会了,“哎呀”了声,连忙解释:“我不是说不回来,只是、只是……大后日是我父亲生辰。” 卫烬挑起高低眉,更加古怪地打量她,“所以你要回去,给他祝寿?” 这个“他”字,他刻意咬得极重,里头的惊讶和揶揄都快溢出嘴角。 姜央被他噎得钝了口。 倘若换成别人家,父亲过寿,女儿回去庆贺,当真再正常不过。可换成她,那真是鸡给黄鼠狼拜年了。 扪心自问,她也极其不愿回那个所谓的家,可是没办法呀…… 卫烬最懂她心思,觑着她这纠结的小模样,一下明白过来,“为了云琅?” 果然还是瞒不住,姜央轻叹口气,点头承认,“如今姜家没了太后的倚仗,处境更加艰难。父亲定会把这事怪到我头上。我在宫里头住着,自然不用担心这个,可云琅不行。留他一个人在狼窝里头,我实在放心不下。” 卫烬不置可否,只问:“那你把人接出来,打算怎么安置?朕没记错的话,他今年也有十五了吧?一个半大小子,你是打算把他领进宫来?” 自然是不能的。 宫里住的多是女眷,领一个十五岁的外男进来算怎么一档子事? 关于安置的问题,姜央昨天决定回家的时候,就躺在床上想了一整夜,也实在为难得紧。 他们这些高门子女,表面看似风光无限,可身上一没有官职,二没有自己可以打理的铺子产业,离了家族门楣,其实什么也不是。寻常人家的孩子,尚且可以靠力气活养活自己。 可是他们呢? 分别这三年,她也不知云琅如今长成什么样。没她看着,家里可有故意懈怠他课业,让他平白荒废?十五岁,不上不下的年纪,又功不成名不就,着实麻烦。 可纵使头大如斗,姜央还是咬牙倔强道:“我能处理好的。” 卫烬正低头拿巾栉擦袖上的茶渍,乜斜眼安静地审视她。 铜雀台那三年,小姑娘没了他的援手,事事都要自己亲力亲为,想来已经习惯,遇到问题不向别人求助,不管自己能不能搞定,都硬着头皮上。 人是长大了,能独当一面,他也的确为她高兴。 可是有时候,他多希望她能变回从前那个懵懂无知的小丫头,遇上事能想着依靠一下他。两个人在一起,不就应该互相帮扶吗?就像昨晚,他情绪低落,她便来安慰自己一样。 怎的转换个立场,轮到她自己,就只想着一个人扛? 上次春宴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 到底是还没完全把他放在心上啊…… 卫烬心底无声一叹,放下巾栉,淡声道:“早去早回。” 说完便起身回了里间,没再看她,也没吃她准备的午膳。高挑背影行在斜斜金芒中,竟有几分落寞。 姜央瞧着,由不得垂了睫,到底没多说什么,欠身道了句“谢恩”,便转身回去准备。 眼下这帝京城里,最倒霉的当属姬家,其次便是镇国公府。 先是三年前站错队,害得如今全家都不敢出门,唯恐前脚刚迈出门槛,后脚就被锦衣卫摘了脑袋。 原以为这回跟太后绑死了,应当就没有大碍。可一口气还没喘匀,姜凝就被宫里打发了出来。 且还是被抬着出来的! 进去的时候,人还花枝招展,回来却是顶着一张红肿的脸,跟猪头似的,有几处伤得实在厉害,都溃烂淌了血脓,身上尽是淤青和血痕。扈姨娘这个生母见了,都险些没认出来。 原以为是在宫里叫那姜央欺负了,一打听才知道,竟是长公主命人下的手。 可是不能够啊,长公主怎么可能这样对待自己的救命恩人? 扈姨娘不相信,待姜凝醒来,便追问缘故。 可姜凝身心早已叫酷刑摧残殆尽,才刚气若游丝地报出“姜……央……”二字,便抓着衾被撕心裂肺地哭嚎起来,谁上来安抚,她就挠谁。 好好的一个姑娘,算是毁完了! 扈姨娘心肝都碎了,端起桌上一套茶具,连着托盘一块狠狠往地上砸。 瓷片“砰”地一声四分五裂,竖起耳朵细听,里头还有扈姨娘磨牙的声音:“贱人!贱人!我就知道是那个贱人!定是她在其中撺掇,长公主才会同凝儿离心,竟还下了这番死手。凝儿还没嫁人呢,脸就毁了,叫她以后怎么办!” “还不都是你惯的!” 出了这样的事,姜晏青心中本就烦躁,被她聒噪得,肚里也拱起火。 “当初你要让凝儿进宫,我就觉得不妥。皇宫是什么地方?一只耗子都比咱们地位高,就凝儿那炮仗脾气,早晚要出事,你非不听,还说什么‘大姑娘都能在宫里混下去,为何凝儿不行’,她们两姊妹能比吗?但凡凝儿有大姑娘半分稳重,现在也不至于是这样的下场!” 扈姨娘听得两眼发直,抖着指头,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的男人:“你怪我?这事你竟然怪我?老爷,我为何非要送凝儿进宫,还不是因为你当年站错队,害得咱们现在被动。为了这个家,我牺牲自己的骨肉,让她进宫。若是能入陛下的眼,咱们不都能跟着鸡犬升天?你当时也说这主意不错,怎的现在出了事,屎盆子全扣我一人头上了?” 瞧这话说的,多漂亮啊!明明是嗅着了富贵,让进宫兜搭皇帝,到她嘴里竟成了被迫牺牲?还敢怪他站错队,要不是她们母女俩撺掇,他何至于昏聩至斯? “不要脸!不要脸!”姜晏青气得浑身发抖,脑瓜仁儿生疼,衔恨抬起手,要给她一巴掌,却是气血忽地上涌,先捂着胸口崴倒在椅子里。 周围下人们杀鸡般地叫着“老爷”,慌忙过来扶他,又是给拍背顺气,又是慌不择路地去请大夫。本就狼藉的场面变得更加混乱,仿佛锅里沸腾的粥,米粒全挤在一块推搡。 扈姨娘骂红了眼,看见他这般狼狈,也没精力搭理,被丫鬟搀着,气咻咻地坐在旁边杌子上喘气。 “听说大后日老爷寿宴,那贱人也会回来?” 不等人回答,她便自问自答道:“她最好是回来,正好我也有事要找她。如今云玠也大了,也该有个正经的名头,成天姜二公子、姜二公子地唤,像什么话?咱们府上世子的位子一直没定下来,让云琅把位子让出来给云玠,也算那贱人给凝儿的一个补偿。她若是不反对,我也就不为难她了,可她要是敢说一个不字……” 她嘴角扯起阴阴的笑,“也别怪我不留情面!横竖我只有这一儿一女两个宝贝疙瘩,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凝儿已经叫她毁了,若是云玠再出什么问题,我便是豁出这条老命,也要叫她好看!” 里头混乱还在继续,家中顶梁柱没醒过来,谁也没心情管扈姨娘到底说了什么。 站在门外的姜云琅,却是狠狠攥紧了拳。 作者有话要说: 回家打怪啦~ 也谢谢各位仙女的投喂,(^з^)啵~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木子不是李10瓶;-香草星冰乐5瓶;隐3瓶;大狗勾臣航1瓶; 第28章 、归家 又站在了老家的路上,熟悉的门庭熟悉的街,连门前的石狮子都与记忆中一般无二。 只是这冷清模样,到底不复百年世家名门的显赫威名。灯笼的绢布叫雨水泡得掉了颜色,变得淡而苍白。玄关的红漆也多斑驳脱落,野犬叼着食儿从这路过,都不愿在此逗留。 “果然是风水轮流转啊,当年老爷把姑娘送进宫的时候,大约也没想到,最后居然会是这样的结果吧。” 云岫仰头,望着那阴云中略显惨淡的匾额感叹,眼里有种大仇得报的快感。 姜央脸上无甚喜怒。 对于这个家,她曾经爱过,也憎恨过,无论哪一种感情都是发自内心,又深刻到刻骨铭心的。以至于大喜大悲之后,所有的感觉就像门前这副被暴雨冲刷过的对联一样,淡到瞧不清楚上头本来的字迹。 而今再瞧见这家门,倒与看别人家无异。若不是为了弟弟,她当真一点也不想回来。 说曹操,曹操就到。 几乎是姜央脑海里才晃过弟弟的名字,门里头就传来一声久违的:“姐!” 姜央心尖宛如琴弦般颤了一颤,余音在脑海里久久缠绕,催得她回头,待那记忆中的身影纵几步跨过高高的门槛,逐渐在眼前清晰,滚烫的泪珠终是兜不住,从眼眶里坠落。 “云琅……” 她抬手若无其事地把眼泪擦了,也朝他跑过去,握了他的手上看下看,惊喜地“呀”了声,“都长这么高了,之前还只到我肩膀,现在都高我一个头了。”说完又忍不住“噗嗤”了声,玩笑道,“也变胖了。” 姜云琅赧然地低头挠了挠后脑勺,主动接过云岫手里的包袱,挎到自己肩上,“姐姐一路过来辛苦了吧,快进来歇歇。我昨儿已经让林嫂把你的院子收拾出来,进去就能歇脚。哦对了,午膳也都备好了,有牛乳蒸羊羔、鸽子蛋,还有酱萝卜炸儿,全是你爱吃的。” 他一行在前头引路,一行絮絮说着话,衣食住行,每一样都给她们安排得细致妥当,竟是半点都不需要姜央操心。 “乖乖,小公子还真是长大了。”云岫惊讶得瞪圆了眼。 从前光看他跟在姑娘身后讨糖吃,生活上无论大事小情,都得姑娘亲自帮忙盯着。而今才三年,竟是长成了小大人。这作派,便是直接让他打理镇国公府都不会出岔子。 原本回来之前,她还担心府上压根就什么也没准备,甚至还带了好些银两,想着要实在不济,就带姑娘去外头住客栈。眼下看这情况,倒是她多虑了。 姜云琅混不在意地“嗐”了声,嘻嘻笑道:“这算什么,跟姐姐比起来,我还差得远呢。云岫姐姐还跟从前一样,惯爱取笑我。” 话虽这么说,他眉眼还是骄傲地扬了起来,要不是还牵着她的手,恐怕这会子人已经飘到天上去了。 “你就贫吧!”姜央戳了下他额角。 看着那张与自己五官相仿的脸,当初还是稚气的一团,而今也长成了翩翩公子,秀眉星目,意气风发,打马过长街也当引得满楼红袖招。 她心中颇为欣慰,但也生出几分心疼。 都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自己还在家那会儿,云琅有她护着,这些琐事自然都无需他操心。现在忽然变得什么都会了,可见这三年,姜家对他有多怠慢。明明是家中嫡子,却活得这般小心翼翼。为了不让她担心,脸上还一直笑呵呵的…… 看来自己这次回家,是回对了。无论父亲怎么说,明日寿宴一过,她都必须把人接走。 三人行至垂花门,闲话说得正热闹,那片风里忽然传来一道尖细的嗓音:“哟,大姑娘回来了,怎的也不通报一声?门上都是干什么吃的?” 扈姨娘满脸堆笑,从长廊底下过来,热络地挽了姜央的手,有模有样地抽出腰间的锦帕,帮她擦额上的汗,殷勤地嘘寒问暖道:“一路过来累了吧?我让厨房做了一大桌子菜,还让小子上外头叫了席面送家来,花厅都已经摆上了,一道过去用吧,别等菜凉了就不好吃了。” 又叹口气,眉头枯下来,换了个哀致的声口:“这些年你在宫里煎熬,你父亲和我都帮不上忙,险些急坏了。好在老天保佑,没让你出事,不然咱们的心啊,都得给活活疼死。” 说着便照自己胸口捶了两下,拿帕子捂眼角并不存在的泪。 姜云琅沉下嘴角。 云岫也抚着两臂的鸡皮疙瘩,恶心得不行。 姜央漠然看着她演,一个字也不相信。待她自己把自己哭得没了趣,讪讪冲她笑时,姜央才抽回胳膊,抚平袖子上的褶皱,“姨娘的好意,我心领了,只不过方才在马车上,我已经吃过东西,这会子还不饿,就不去花厅糟践席面了。” 说罢便示意姜云琅走。 才刚转身,后头便又是一道威严的质问:“饭菜都是为你准备的,你不来吃,东西不都糟蹋了?” 姜晏青双手负在背后,沉着脸阔步走来。 姜氏一族的当家人,无论何时何地,身上都是一派高高在上、不容侵犯的威仪。即便身上没有任何实职,即便如今的姜家已是强弩之末,至少在儿女们面前,他还是那个说一不二的山大王。 姜央鄙夷地一嗤,罢,横竖她这次回来也不是为了给他祝寿的,人既然都已经到齐,她也就没必要再等下去,当下便后撤半步行了个万福礼,直截了当道:“还是算了吧,我这次回来,不过是想接云琅离开。如今他也大了,也该学会自己照顾自己。好男儿志在四方,一直赖在家中不作为,委实不像话。这些年外祖母身子骨越发不好,我们姐弟俩也好长时间没去看过她。正好让云琅过去走动走动,权当替母亲尽孝。别让人家以为咱们势利眼,风光了便不要他们这些穷亲戚。”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惊了一大跳。 “姐姐?”姜云琅错愕地喊了声,眼底很快浮起喜色。 扈姨娘背过身去,指上绞着帕子,反复掂量姜央的话,不禁喜上眉梢。 姜晏青却是狠狠抽了抽腮帮子,不敢相信一向对他百依百顺的长女,竟敢说出这样的话,再细细一想,直觉每个字都带着刻意的讽刺,直捅他肺管子。 激怒攻心,他一脚踹翻廊下摆着的花盆,指着她鼻子,大步流星冲过去,“你什么意思?你这是想分家?你爹我还活着呢,你就想把你弟弟带走?!” 扈姨娘连喊几声“老爷”,忙上前拦他,一行拍抚他胸口给他顺气,一行温声劝说:“老爷消消火,消消火,仔细身子!大丫头也没说要分家,不过是把云琅接去他外祖母家住一段时日罢了,人还是姜家的。老爷要是想他,还可以让他回来不是?” 说着又上前一步,对姜央苦口婆心道:“孙辈为长辈尽孝是应当的,大丫头想把人接走,也不是不行。只不过……” 她莞尔,“家里有家里的规矩,眼下咱们府上的世子人选一直没定。姜家的子孙若是去了外家,还是登州那么远的地方,不能在父母面前尽孝,若担了世子的名儿,说出去也不像话不是?大姑娘想把人接走,你父亲跟前可就只剩云玠了。若是凝儿没出事,姐弟俩还互相有个帮衬,现在就剩玠儿一个,担了你们三人的活,让他当世子,犒劳犒劳,不过分吧?” “况且凝儿那里还有一笔烂账,要大姑娘来还,不是吗?” 一番话说完,她都和颜悦色,可到这一句,到底是没忍住,眼底迸出一丝怨怼的猩红。 姜央眯起眼,幽幽冷笑。 姜凝出事,明明是她咎由自取,与她何干?凭什么要她拿弟弟的世子之位补偿?还不过分?去别家打听打听,哪个家里头,嫡子尚在,会让一个庶出的继承家业? 嫡庶不分至斯,难怪姜家的门楣会败落成今日这副人憎狗嫌的模样! “父亲也是这意思?”姜央转目看向姜晏青。 他方才还是一副威严赫赫的模样,此刻对上姜央的视线,却是眨了下眼,匆匆撇开。 意思已经很明白了。 他也觉得,自己该用弟弟的世子之位,补偿姜凝遭的难。 她到底在期待什么呢?这不是早就知道的答案吗?她是家中嫡女,于他眼中,却从来不及一个庶女重要。 只因为她母亲杨氏,并非他心头所爱。 可母亲未成婚之前,也是京中芳名远播的美人,家世显赫,才华更是名冠帝京,身后追求者无数。 而那时的父亲,还只是姜家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庶子,不受长辈看重,又被自己的青梅竹马退了婚,可谓情场官场双失意。 若不是那日,他碰巧救了落水的母亲一命,也不会叫母亲情系一生。也若不是有母亲和杨家支持,他也成不了如今姜氏的家主。 可后来轮到杨家落难,举家被贬去登州,母亲大着肚子向他求援,他却翻脸不认人。不仅和杨家撇清干系,还把母亲关在院中,连自己这个做女儿的都不准看望,致使母亲孕中郁气暗结,拼尽全力生下弟弟,却没能保住自己的性命。 这样一个冷血自私的男人,母亲临终前却还抓着她的手,叮嘱她代替自己好好陪在父亲身边。可那时的父亲在哪儿呢?母亲头七刚过,他便迫不及待领回来一个外室回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同她年纪相仿的妹妹! 她们便是扈姨娘和姜凝。 也是当初嫌父亲身份不高,同他退婚的青梅竹马! 原来早在父亲成功袭爵之后,两人就已经旧情复燃。只因那时杨家没倒,他们还不敢明着来。现在所有阻碍都没了,再没有什么能拦着他们白头偕老了。 大约是被姜央盯得受不住,姜晏青清了清嗓子,仍没看她,声音有点打飘:“孝字当头,既然你要接云琅走,世子之位留给玠儿也是应当。你母亲若还在世,也会同意的。”说着他扯嘴冷哼,斜睨姜央,“要怪就怪当初,她错生了你个不孝女。” 姜央脸上无波无澜,定定看着他,回了个冷笑,“我母亲这辈子最大的错,就是嫁给了你。” 姜晏青一愣,旋即瞪圆了眼,“你说什么!” 姜央哂笑,还真重复了一遍:“我说母亲这辈子最大的错,就是嫁给了你。” 姜晏青气得面色涨红,胸膛剧烈起伏,活像庙里的关公,扯着嗓子直嚷:“不孝女!不孝女!我今日便打死你!”边说边抬起手来。 “老爷,使不得。”周围下人忙上前拦。 扈姨娘也装模做样地挡了挡,很快便抽身躲远,在边上看戏。 眼见那掌风就要劈落,姜云琅及时伸手抓住他手腕。 姜晏青不可思议地看他,“你……连你也?!”讥笑地勾起唇,“就因为我没把世子之位传给你?好好好,你们姐弟俩,就算我白养了!果然是养虎为患啊,养虎为患……” 姜云琅静静看他破口大骂,乌沉的眸子里掀不起半点波澜。 世子之位什么的,他根本不在意。出手维护姐姐,不过是他本能的反应。尤其是三年前经历了那样一场生离之后,这种本能就像种子扎进泥土深处,随时间推移,一点点生根发芽。 他不是个冷血之人,知道这世上谁才是真正为他好。 常言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姐姐待他的恩情,又何止区区滴水之浅薄?如今的他无以为报,唯有拼死相护。即便那个人是他父亲,也不能在他面前如此对待他姐姐! 心底怒气蔓延,姜云琅五指不自觉收紧。 这三年,同终日在妾室裙下打转的姜晏青不同,他无一日不在刻苦习武,人虽未成年,但手上力道却比寻常人要重上许多。 姜晏青很快便疼得“哎哎”惨叫,额上沁出大颗大颗汗珠,伸出另一只手想去掰开。 姜云琅却忽然发力,将他狠狠往边上一甩。 扈姨娘原本看戏看得正热闹,没意料他会有这一手,来不及躲闪,当下便和姜晏青一道倒栽葱般栽倒在地,“哎呦哎呦”揉着腰喊疼,磨牙恨声道:“你你你疯啦!竟然敢打自己亲生父亲?!” 姜云琅却笑,“生父又如何?生而不养,妄为人父!今日姐姐归家,我不与你们计较,倘若你们再敢对我姐姐无礼,别怪我拳头不长眼!” 说罢便一正肩上包袱,转身对姜央,却是一瞬换了个温柔的笑口:“走吧姐姐,菜凉了就不好吃。”牵了她的手,跨过垂花门扬长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姜妈妈的事情告诉我们,对凤凰男一定要擦亮眼睛,仙女宁愿独自美丽,也不要没事瞎扶贫。 二更依旧是18点。 谢谢以下各位仙女的投喂,爱你们~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elaina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漱玉烟波渺10瓶;-香草星冰乐、殇忆5瓶;错过.1瓶; 第29章 、望妻石 姜央住的小院名唤扶云苑,仿的是江南院落的格局。眼下正值三月春景最盛之时,梅花虽谢了,当中一株梨花却开得蔚然。 这树乃是姜央出生那年,杨氏特特寻来,移栽到家中庇佑她的。算树龄,该有百余岁了。虽落花不断,树冠底下都铺满了,顶上还繁茂,一团团洁白簇拥着,叫日头抹上一层淡淡的水红,直连绵到天上去。 三人回到院里略作收拾,便搬了张长案到树下,摆好米酒珍馐,也来一场风雅的梨花小宴。 “小公子刚才可太厉害了,那一摔,可把奴婢这些年的窝囊气都撒出去了,活生生摔出了包公怒斩陈世美的派头啊!”云岫晶亮着双眼,对着姜云琅上看下看,赞不绝口,“就……那就话怎么说来着?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小公子这一别就是三年,奴婢都不知该抠多少眼珠子了。” 姜云琅被她夸得不好意思,低头挠后脖颈,赧然地笑。 姜央往云岫嘴里塞了颗樱桃,嗔瞪道:“这都什么比喻啊?吃你的吧!快别说了,我都替你害臊。” 云岫“嘿嘿”摸了摸鼻尖,“奴婢也是为姑娘和小公子高兴。” 真的高兴,被欺压了这么多年,终于能扬眉吐气一回,无论最后结果如何,今日都是值得庆祝的一天。 想着,她便把三人的杯子都斟满,带头碰了下,豪迈地一口仰尽。 姜云琅紧随其后,喝完又扭头关心姜央:“姐姐若是喝不了就不要勉强,身子要紧。” 姜央笑回:“一杯米酒而已,不至于。”也端起酒杯,仰头饮尽。 有这一杯黄汤下肚,大家话匣子也开了。 姜云琅这三年在家中,可谓孤军奋战,高兴或是难过,都没人可说话,眼下姐弟俩重逢,自是滔滔不绝起来。 “其实我早就想这么做,只是念着他们姑且还是一家人,就一直忍着罢了。前几日云玠来跟我讨教诗文,我还当他是改过自新,肯下苦功夫念书了,便把自己的读书札记借给了他。谁知他扭头就送宫里去,叫太后寻人模仿字迹,给姐姐下套。” 说到这,他咬着槽牙狠狠捶了下大腿,耷拉着脑袋一副懊丧的模样,“当时就只揍了他一顿,便宜他了!” 姜央颇觉意外。 弟弟的性子随了母亲,最是温和好说话,像今日这般气到动手推人,已经算破天荒,不成想之前竟还有一回。 “你不必如此自责。”姜央放下杯盏,温柔地摸他脑袋,“他们既下定决心坑害我,自然有一百种法子达到目的。就算你这里行不通,他们还能从别处下手。该忏悔的是他们,不是你,把心放宽些,莫要难受了。” 想起此行的目的,姜央又道:“方才我在大家面前提出的主意,你觉得如何?从家里搬出来,上登州外祖母家借住一段时日,权当是散心了。虽说条件比不上这儿,但好歹他们都是实心实意待你的。等姐姐把这里的事都料理完,帮你把世子的衔儿抢回来,你再回京,如何?你若觉得好,待会儿回去便收拾东西。我帮你雇好了马车,给外祖母的信也写好了,明儿寿宴一结束,你就动身。” 这安排,无疑是当下最好的。 既能摆脱姜家这片淤泥,又能去外祖母跟前尽孝,回来后还能白捡一个镇国公府世子的尊贵,如此巨大的诱惑,凭谁都不能摇头说一个“不”字。 可姜云琅却说了,语气还格外认真:“我不能走,我必须留在帝京。” 姜央讶然地看着他,下意识问:“为什么?” 想着他该是不放心自己,她皱了眉,握住他的手,严肃道:“不要闹。只要你好好的,姐姐也就好了。你不在,我才能放开手脚收拾他们。你若真担心我,就安心去登州,把自己照顾好,也替我好好孝敬外祖母,让我没有后顾之忧。” 姜云琅仍是摇头。 倘若他还是三年前那个不知事的孩子,他或许就答应了。可如今,亲眼见证姜家人的无耻,又知道宫里那群人是如何对姐姐虎视眈眈,叫他怎么放心? “姐姐,我没闹!” 他抽出手反扣在姜央手上,一字一句都说得无比郑重:“这些都是我深思熟虑之后的话。我知道姐姐对我好,怕他们欺负我,还特特从宫里赶来救我。可咱们血浓于水,姐姐应当也能理解,我对姐姐的关切之情,丝毫不亚于姐姐待我的。” “之前因为我无能,成了父亲拿来威胁姐姐的砝码。这三年,我无一日不在自责后悔。姐姐走后,扈姨娘不给我聘西席,我便自己偷摸溜去塾里听壁角。云玠每日习武,只挥五十剑,扎一炷香马步;我便挥一百剑,扎满两炷香。我做这一切,为的是什么?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哪怕离开镇国公的门楣,我照样能活得自在从容,把姐姐从宫里接出来,让姐姐过好日子!” “我都想好,来年我便去考科举,若是不中,便投笔从戎。男子汉大丈夫,功名利禄自己挣,不需要向家里伸手。” 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姜央不由怔住,重新打量面前的人。 若说重逢之初,她只当自己这个弟弟是长大了,变得心细沉稳,很有少年人初当家便一鸣惊人的风采。 可即便如此,她仍当他只是自己的弟弟,需要自己处处为他打点、为他考虑,甚至为他的将来铺路。 却从未真正认识到,“长大”二字于他而言,不仅仅是这些为人处事上的细微变化,在她不知道的时候,他竟然也在为自己打算。 这一刻,说不感动是假,可真要她就这么放手,看着他去闯,她又如何放心得下? 万一磕得头破血流怎么办? “这事你先别急着拒绝,回去再好好考虑考虑。你想考科举,或是从军,去登州也可以,没必要非得留在帝京。” “姐姐!” “好了!” 姜云琅还在坚持,姜央亦不肯松口,两人就这般隔着桌子,乌鸡眼似的互相干瞪。 云岫在旁想插话,动了动唇,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只余片片落英从颊边擦过,风一吹,辗转出去几丈远。有几片飞进墙下墙底沟渠里,随无声的水流缓慢飘走。 如此僵持许久,到底是姜云琅先岔开话题:“姐姐这次回来,是打算永远留下来,还是小住几日就走?”吮唇琢磨了会儿,打量她脸色,小心问,“姐姐当真和陛下在一起了?” 突如其来的问题,叫姜央好一阵愣神,撇开脸,抬手绕着耳边的发,“你、你怎的突然问这个?” 姜云琅在这事上也是个青果儿,问完了,自己也不好意思,挠着后脑勺,讪讪地笑,“我……我就随便问问。”却是止不住好奇,圆着眼睛凑上去,“那陛下待姐姐好吗?” 这模样,一看就是想听八卦的。 “去去去!”姜央剜他一眼,见他笑得暧昧,又戳了他一记额角,“我乏了,你们继续吃吧!” 说完便起身逃回屋子。 关上门,世界安静下来,可心还在腔子里闹腾。推开支摘窗往外瞧,姜家的宅子离皇城不远,踮脚能依稀望见树影遮罩下的明黄琉璃瓦。 那日养心殿请求出宫的一幕重又浮现脑海,姜央心头忽然涌起一股疲惫,转身去到美人榻上躺下,揉着额角闭上眼。 瞧他当时那样,明显是生气了。早间她出宫,他都没来相送,这次料理完手头的事回去,只怕又要有一段时日的冷战。 明明自己是不愿给他添麻烦,才想着一个人回来解决的,怎的就闹成了这样? 姜央轻叹,指尖在额角加了几分力道。 檐头铁马叮咚,声音绵长悠远,催得人心生困倦,她撑了撑眼皮,到底是支撑不住昏睡过去。 此时,养心殿体顺堂,同样有人透过窗子在向南眺望。 俊脸阴沉似水滴,背挺得笔直,一双手负在身后,因袖口阔大,只露出一点圆润饱满的指尖,手里攥着一支金丝楼阁的步摇,在日头里头忽闪。 是那日,姜央换下来的。 春日惠风送来阵阵暖意,吹得千树万树桃李吐芳,柿蒂云龙纹的膝襕在风中猎猎,却依稀还裹着数九寒天的冷意。 董福祥禁不住牙齿打战,越发矮下脖,抬眸偷睇一眼,无奈地摇摇头。 都在这儿待一整天了,再这么干站下去,怕是要成望妻石了! 转了转眼,他抱着拂尘上前揖了揖:“陛下放心,姜姑娘行事一向稳重,况且如今大家也都知道,她背后有您撑腰,料着姜家那伙人也不敢把她怎样。若陛下实在放心不下,明日镇国公府寿宴,奴才暗中替陛下走一趟,敲打敲打他们?” 帝王一言一行都牵连盛广,况且还是如今这么个多事之秋,倘若就这么贸贸然去到一个臣子家中,且还正值人家办寿宴,外头不知要怎么议论呢。 他这主意可谓周全,既能帮陛下照看姜姑娘,又不至于太过招摇。 可面前人听完,却只是寒着嗓音,冷哼道:“朕为何要放心不下她?她不是挺能的吗,什么事情都能自己解决?” 董福祥一噎,觑眼他手上的金步摇,指头都掐出红痕了,还说没事呢? 心里这么想,可他嘴上还是恭顺地回:“陛下所言极是,是奴才妄言了。” 抬头瞧眼天色,日头已将西边的朱墙映染,该传晚膳了,他躬身却行几步,正要退出门,却听窗下又来一道声音,吞吞吐吐地问:“明日镇国公府上的寿宴……几时开始?” 作者有话要说: 阿狈人前:“我才不管她呢!” 阿狈人后:“那个……她家明天什么时候开饭?” 谢谢仙女们的营养液和地雷鸭(///▽///)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露摸s、elaina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8瓶; 第30章 、细犬 啪 瓷器碎裂的声音响彻镇国公府的黄昏,一众家丁瑟瑟缩在角落,噤若寒蝉。每飞来一片碎瓷片,他们便哆嗦一下,越发将身子泥进地里。 屋里已基本没有全乎的瓷器,姜晏青却还没泻够火,兀自坐在帽椅里“咻咻”喘息,胸膛起伏如山,想起午间的事,便忍不住破口大骂:“不孝女!不孝子!我怎么就生了这么两个混账玩意儿!” 说着他又“咚”地一声,发狠踹了脚旁边的香几。 上头一盆惠兰跟着颤了颤,西边的日影移过来,映在那浅黄的花瓣上,片刻,花叶底下便拂来一片香妃色如意云头的袖襕,手上捧一盏菊瓣翡翠茶盅。 “老爷快别生气了,为了那两个小畜生气坏了身子,不值当!喏,新泡好的菊花茶,喝点吧,败火。” 搁下茶盅,扈姨娘又殷勤地绕到另一边,帮他捏肩捶背,手上力道不轻不重,正正好捏到人心坎里去。 姜晏青受用地闭上了眼,脸上因急怒而涨起的红晕慢慢消退下去,曼哼一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肚子里打的什么鬼主意。不就是想让云琅走,让玠儿袭爵吗?我也没说不让。可是你也看见了,是那丫头不肯松口,你跟我说也没办法。” 想到这,他心里更窝火。 “也不知道她给陛下灌了什么迷魂汤,竟真把人哄回来了。听说上回春宴,太后想找她麻烦,被缴了两道兵符不说,连后宫辖制权都丢了。我虽是她父亲,但你也瞧见了,她眼里根本就没有我!你就算把我哄得再好,只要她在陛下耳边吹吹风,最后这世子啊,还是得归云琅!” 扈姨娘不屑地皱鼻哼哼,拍了下他肩膀,“她这么嚣张,你也忍得?” “我当然忍不了啊!”姜晏青摊手大呵,收手搓着膝头,不甘道,“可是有什么办法?如今这家里头啊,哪里还有我说话的份?” 扈姨娘抿笑。 她就知道,这人最受不得的就是这个。当初这镇国公之位来得艰辛,他格外看重。平日无论拿什么事激他,便是说他在外头就是个软脚虾,他气气也就过了。可一旦有人敢挑战他在这个家里的权威,那便是在太岁头上动土,他能记你一辈子。 尤其当这人还是他自己一双儿女的时候。 这肚里的火都能赶上太上老君的炼丹炉! “老爷,现在就说丧气话,未免也太早了些。你难道真想看云琅去他外祖母家?杨家都是些什么人,对咱们又有多深的成见,你也不是不知道。云琅这要是真过去,还不得叫他们带坏了!到时一个他,再加上一个他姐姐,两人日后一块把持这份家业,再有陛下给撑腰,他们还会放过你?让你安度晚年?” 这话一下戳中了姜晏青心窝子,方才的火气瞬间都化作满眼惊慌,摸着下巴琢磨了会儿,忽而一挑眉觑她,“听你这话茬儿,是有办法治他们了?” 扈姨娘得意地牵了下唇,莲步轻移,施施然坐到香几另一边的帽椅上,“办法很简单,所谓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明日寿宴,咱们姜氏的族老都会到,届时只要想个法子,激一激那丫头,像今日这样,让她和她弟弟当众对你出言不逊,最好还能动手。” 说着她“诶”了声,拍拍姜晏青的胳膊,千叮咛万嘱咐:“到时候你可千万忍住了,不仅不能还手,还得摆出一副可怜兮兮、受欺负的模样,知道吗?” “为什么?”姜晏青不理解,这也太窝囊了! 扈姨娘嫌弃地“啧”了声,右手手背拍着左手掌心,“你想啊!明日是你的寿宴,他们若是敢对你无礼,那便是赤/裸裸的不孝顺!这么多人瞧着,不出半日,全帝京都能知道这对姐弟的品行有多么不端。那么多舌头压着,陛下便是想偏袒他们姐弟,也得掂量掂量不是?到时你再弄得鼻青脸肿,上金銮殿请旨赐封玠儿为世子,不就事半功倍了?” 姜晏青恍然大悟地“啊”了声,旋即拧了眉,“主意倒是个好主意,可这也太丢脸了。” 扈姨娘实在受不了他这磨磨叽叽的模样,一拍香几道:“面子重要,还是儿子重要?难道你真想看他们姐弟俩骑在咱们头上作威作福?还有凝儿身上的伤,你都忘了吗?” 姜晏青默了声,低头权衡利弊,搁在膝上的手虚拢成拳,最后一拍大腿道:“成,就听你的!” “这就对了!” 扈姨娘欢喜地抚掌,憋了一整天的气终于散了大半,端起几上茶盅。菊花已经飘泡得胖大起来,味道刚刚好。她低头抿了口,想着明日的事,心情甚为美妙。 翌日风宣日和,沉闷了三个多月的镇国公府,终于有了点人气儿。香车宝驹在门前穿梭,衬着门上两盏大红灯笼,虽不及往日风光,但瞧着也甚是喜人。 寿宴要到中午才开席,这会子宾客都在花厅里闲谈说笑。以姜家如今的境况,能来赴宴的都是私交甚密的亲朋至交。 换而言之,跟姜晏青都是一路货色。 姜央不愿去前头同他们周旋,平白给自己添堵,拿了本书兀自在屋里闲翻。待到日头爬上正头顶,丫鬟也催了不下五回,她才懒洋洋地“诶”了声,从美人榻上支起身。 姜云琅已经在廊下等候多时,见她从屋里出来,便迎上去唤了声:“姐姐。” 昨夜让他回去考虑到底要不要去外祖母家,眼下看他这副郑重的脸色,该是想好了,并不打算答应自己。 不待他拒绝,姜央便先开口:“云琅,我也是为你好。” 姜云琅也道:“我知道姐姐是为我好,可是姐姐能否也从我的角度想一想,我真的不想离开帝京。登州是不错,但很多东西,譬如科考的消息,都不及帝京灵便。我作何要舍近求远,平白耽误自己前程?” 这诡辩倒是比昨晚那般直截了当地反驳要精明许多,姜央噎了一下,顺着他这思路反问:“那你可想过,我过两日便会回宫,你又离了姜家,举目无亲,要如何一个人在帝京讨生活?” 这回轮到姜云琅被堵了嘴。 到底还是个孩子,想问题终归不周全,姜央沉沉吐出一口气,“好了,寿宴且得耽误一会儿功夫,你趁这时间再仔细想想,我也去找父亲谈谈。” 把人从家里接出来是必须的,世子之位也不可能让出去,无论哪一点都绕不开姜晏青。她虽不愿再同自己这个所谓的父亲说话,但也不得不去。 见姜云琅垂头丧气,姜央心里也不落忍,软了语气安抚道:“有你这份心,姐姐已经很足意了。”拍了拍他的肩膀,从他边上行过。 却听一道尖锐的“汪——”,前头回廊拐角处忽地蹿过来一条细犬,通体漆黑,四肢细长,瞧着像画本上二郎神养的哮天犬。跑起来速度极快,闪电般三两下便窜到了姜央面前,狰狞着脸“嘶嘶”龇牙,纵身一跃,竟是冲着姜央头上的步摇咬了过去。 “啊——”姜央本能地抬手挡。 “姐姐当心!”姜云琅眼疾手快,拉着她往旁边闪,抬脚将狗踹到了旁边美人靠上。 那狗先挨了一脚,又狠狠撞了下,气焰灭了不少。起身后虽还龇牙“汪汪”叫唤,冲他们表示不满,却也不敢再上前。 “好啊,你们竟然敢伤小爷的哮天犬!”伴随一声怒呵,长廊底下跑来一个穿大红元宝长袍的小少年,五官同姐弟俩相仿,眼底的戾气却深重如墨。不是姜云玠,又会是谁? 那狗一见到他,就跟见了亲爹一样,收起一身威风,耷拉着耳朵“呜呜”蹦下美人靠,缩到他身后,仿佛挨欺负的是它。 姜云玠心疼不已,眉毛倒竖,指着姐弟俩便骂:“果然是你们两个杂种,前两日伤了我姐姐,昨儿又打了我爹爹,竟然还不知足,今儿又来欺负我的狗,明儿是不是还要打我和我娘亲了!” 姜央愣了许久,倒不是被狗吓的,而是被自己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 算年纪,他今年也不过十一岁,且还是镇国公府出身,怎的一开口,就跟市井那些没爹没娘的泼皮无赖一般? 姜云琅却是见怪不怪,只冷哼,“姜云玠,你心里那点小九九,别打量我不知道。你不就是看我姐姐回来,你的世子之位就要保不住,你急了,才故意放狗咬人?小小年纪,竟然还学会倒打一耙,信不信我再揍你一遍?” 心思被戳穿,姜云玠眼里慌乱了一瞬,还叉腰死不承认,上前一步撑起架势道:“你说我放狗咬人,证据呢?可有人瞧见了?没有证据,你就是造谣,我可以上衙门告你,让你蹲大牢!” 姜云琅之前在家里容忍惯了,但也有自己的底线,只要事关姐姐,他绝不可能让步。当下他也上前一步把姜央护在身后,同姜云玠对峙:“好啊,那你现在就去告” 男孩个头蹿得晚,姜云玠虽是十一岁的年纪,个子比七八岁时高不到哪里去。 而姜云琅却是已经长得和大人无异,这一走近,气势很快便压了回去。 姜云玠心里由不得打鼓,却又不甘就这么认怂,正为难间,后头过来一阵杂沓脚步,继而是扈姨娘的声音:“你们一个两个都是干什么吃的?要你们看个孩子,竟然还能看丢了?倘若玠儿出了什么差池,我第一个扒了你们的皮!” 心念电转,姜云玠很快有了主意,抬手狠狠掐了把自己的脸,细皮嫩肉旋即红了一大片,眼泪也出来了,他捂着眼,一屁股坐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 那厢扈姨娘听见声儿,就跟狗闻见肉包子一样,二话不说跑了过来,蹲在地上,把人揉进自己怀里,“哎哟喂我的小祖宗,你这是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见他捂着脸,她忙伸手去扒。姜云玠遮掩着不肯松手,她便更加着急,“别闹,快让娘亲瞧瞧。”一顿温声细语哄了好久,他才肯松开。 瞧见那一片刺目的红,扈姨娘跟被雷劈中一般,当即炸毛,一面把姜云玠搂在怀里宝贝着,一面怨毒地望向姜央姐弟俩,“你们还有没有良心!有什么火气不能冲我来,非要针对他?” 姜云琅气不过:“扈姨娘,做人得讲道理,是他先放狗咬我姐姐,我才跟他对峙。况且我也没打他,是他自己掐的自己。” 扈姨娘一愣,低头看自己怀里的小人儿。 姜云玠不说话,就哭,哭得更加惊天动地,双脚在地上踢蹬,人都哭撞了气。 扈姨娘的心登时也软做了泪水,直冲眼眶,“你们这对姐弟,撒谎也不编个像样的理由。玠儿还是个孩子,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我看是你们怕被他抢走世子之位,在故意针对他!可怜我儿才十一岁,竟然要被你们迫害至此,简直岂有此理。”边说边委屈地抹起泪来。 “你、你……”姜云琅气得磨牙,拳头已经在袖子里捏成砂锅那般大,可对一个妇人,他到底不好动手。 姜央冷眼瞧着全局,心底冷笑。 头先她还奇怪,姜凝在家跋扈也就罢了,怎的进宫还一点不知收敛,未免太过蠢笨。现在看来,一切都说得通了,有这样的母亲娇惯着,他们两姐弟什么做不出来?便是上天庭,他们也敢当众扯玉帝老儿的胡子! “既然他还是个孩子,管教太过,于他也不好。” 姜央不疾不徐地开口,扈姨娘从噤了哭腔,从指头缝里瞧她,心里正纳罕她何时变得这般好说话,就听她又温煦地笑道:“不如就打死吧,横竖已经养歪了,救不回来,留下来也是祸害,索性就不要了,重新生一个,让他后悔这短暂的十一年没能做个好人。” 此言一出,扈姨娘呆住了。 姜云琅和姜云玠也呆住了。 大家都怔怔望向姜央,她却是一点不慌乱,说完便蹲下身来,冲姜云玠微笑:“瞧你刚才掐自己的时候,一点也不手软,应当是不怕疼的。姐姐下手快些,你受的苦,定然不及这一掐。莫怕,过来吧。”说着便去拉他的手。 姜云玠还没从错愕中反应过来,手都被她握住了,才想起来挣脱,拼命搂住扈姨娘的脖子,往她怀里躲。 他自小叫家中宠惯坏,心智和个头一样没长开,还保持在七八岁的光景。头一回见有人这样对他,脸色还颇为认真,他当下便信了六七分;再看她的脸,明明模样生得那么好,心却狠成这样,想起自家姐姐也是这般,这六七分瞬间便长到了十分,吓得他口不择言:“我不是我没有,我可怕疼了!刚才我掐自己的时候就已经哭出来了,你不是都看见了?” 姜央挑眉,仍不放不过他,作势去掰他搂在扈姨娘脖子上的手,“那刚才那细犬……” 不等她说完,他便竹筒倒豆般全招了:“是我是我是我!是我放出来的。我听说你不让我当世子,就想报复你。可我真没让它咬你,也就抢你一支步摇,吓唬吓唬你就成。” 姜央笑了下,这才收回手,缓缓起身睨着扈姨娘:“姨娘可都听见了。” 被自己儿子这般当众打脸,扈姨娘哪里还有脸说话?姜云玠还在使劲往她怀里缩,她恨声拍了下他的背,“可消停会儿吧,我的祖宗!” 被母亲维护了这么多年,姜云玠还是第一次挨她打骂,人都惊傻了,眼泪又止不住流下。可觑见她的脸色,竟是比姜央还可怕,他由不得心肝打颤,明明委屈得不行,却只能忍着。 “大姑娘这么好的手段,连龙床都爬得上去,拿来吓唬小孩,是不是有点屈才了?”扈姨娘沉着脸,缓缓站起来,睨着姜央阴阳怪气道。 姜央蹙了眉。 姜云琅听不下去,指着她警告:“你嘴巴放干净点!” “凭什么?”扈姨娘双手叉腰,竟是一点也不躲闪。方才她也瞧出来了,姜云琅虽恨毒了他们母子,但到底心里存了一份良善,不会对女人动手,她也就趁势嚣张。 想着今日本就是要激姜央姐弟俩,在寿宴上当众向姜晏青出手,他们好借题发挥,博取大家同情。如今玠儿已经被弄哭,不管内情如何,无疑都是帮他们步的局添了个更加有力的砝码。 上欺年长父亲,下压年幼弟弟,事情一旦传扬开,别说世子做不了,连人都要被唾沫星子淹死! 前头宾客都已到齐,导火线也已引燃,万事俱备,不如现在就激得姐弟俩丧失理智,直接带去花厅,给大家一个足够惊艳的亮相。 如此思定,扈姨娘也懒得息事宁人,干脆再添一把火:“是我嘴巴不干净吗?难道不是大姑娘自己不干净,伺候了先太子三年,见人家不行了,转头又去兜搭陛下,把自己弄得人尽可夫,跟秦楼楚馆的妓子有何不同?” “你说什么?”姜云琅捏着拳头往前走,“你再说一遍,我现在就废了你!” 扈姨娘才不会在原地傻傻等着挨打,拉了儿子的手便往回走,嘴里还在骂:“怎么?我说错了吗?她不就是伺候了两个男人?这还是知道的,不知道的,还不定爬了多少人的床呢!跟你们母亲一样下作!” 她如此羞辱姜央,姜云琅本就已经忍不了,现在又加一个母亲,他更是怒发冲冠,当下也顾不上什么君子之风,追上去便要揍人。 姜央却觉这事古怪得紧,忙追上去拦人。 扈姨娘见两人都上钩,心中大喜,跑得愈发欢实,要不是还拉着儿子的手,人几乎要蹦到天上去。拐过前面这个弯,就到花厅,只要让大家都看见,只要让大家都看见…… 她嘴角克制不住弯起,最后骂一遍:“贱人生的小贱人!就会勾搭男人,连龙床都敢爬,还有什么事是她做不出来的?”骂完便打算拐弯,换上惊慌的表情,改口喊:“救命!” 谁知“救”字还没出口,她就同拐角处过来的人撞了个满怀,和姜云玠一块摔到地上。 “谁啊!”她揉着酸疼的腰,没好气地骂,仰头一瞧,人却傻了。反应了好久,才慌忙领着儿子跪好。 姜云琅就跟在她后面,也是怔了好久,才匆匆跪下。 面前的遮挡都没了,姜央这才瞧见来人。 他头束金镶玉冠,朱红的两道组缨垂在胸前,一身玄色西番花暗纹地绢衫,手里还像模像样地拿了柄折扇。虽没龙袍加身,依旧掩不住那份与身俱来的凛然气势。不是卫烬,却是谁? 可是他怎么来了? 姜央惊讶不已,愕着眼睛呆呆瞧他,连礼都忘了行。 卫烬漠然地哼了声,又不是第一次来她家,至于这么吓成这样?是有多不欢迎他啊?他就不该过来! 姜晏青就在卫烬旁边引路。 方才瞧见人从门上过来的时候,他就已经吓傻眼,一路上腿肚子都直哆嗦,现在又叫人家撞见这幕,他五脏六腑更是全揉到了一块儿,忙跪下认错:“陛下恕罪,老臣养女无方,让陛下受惊了。” 姜云琅闻言,拳头又硬了。 什么养女无方,这事无论怎么讲,都是姐姐挨欺负了。他便是再偏袒扈姨娘母子,也不至于在御前还这般颠倒是非黑白吧!明明他们俩也是他的儿女,为何能差别对待成这样? 实在忍不住,姜云琅心一横,仰头想帮姐姐辩白,嘴还没张开,却见卫烬呵了声,拿扇骨轻敲着掌心,悠悠道:“姜大人要是觉得自己养不好女儿,不如给朕养?” 作者有话要说: 阿狈气咻咻:“我就不该过来!” 姜父也生气:“那你过来干嘛?” 阿狈:“我想养你女儿,不行啊?” 宝贝们,我真的不短小,明明很粗长qwq 二更还是18点。 依旧是谢谢各位仙女的资瓷,么么~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elaina、18971449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香草星冰乐10瓶;漱玉烟波渺5瓶;所以说我也不知道该取2瓶; 第31章 、一出好戏 把女儿交给他养?这叫什么话? 姜晏青下意识就要拒绝,可觑着卫烬那似笑非笑的脸,再回去细品这句话,他后背登时冷汗就下来了。 这何止是说要帮他养女儿,分明是在敲打自己没能好好照顾自己女儿,他实在看不过去,才不得不出手接管。一个父亲,竟然都已经失职到要皇帝来帮忙养女儿,这该是多大的罪名啊! 失策!实在太失策! 明明已经把什么都准备好,只消到花厅上演一出好戏,这双儿女就会身败名裂,自己也能坐稳姜家掌舵人的宝座,可偏偏却遇见了这个祖宗! “不不不,是老臣没有遵循孔孟之道,不能为子女做好表率,是老臣失职,老臣罪该万死,望陛下恕罪!望陛下恕罪!”姜晏青吓成雨天里的蛤/蟆,脑袋毫不客气地“咚咚”就往地上撞。 那青砖地面是何等硬朗的材质?没磕两下,他额上便泛起了一层淤青,再撞两下,淤青当中便破了皮,渗出了血,顺着青砖缝流得到处都是。他却跟不知道疼一样,还一劲儿往地上磕,仿佛那颗脑袋不是他的。 边上人都看傻了眼。 扈姨娘自是知道其中厉害,在地上瑟瑟缩成一团,不敢言语。想起方才自己为了激姜云琅而说的那些话,她恨不能一口咬断自己的舌头。 姜云玠却是不理解父亲的行为。 打从有记忆起,他便在家中作威作福,从无一人说过他的不是。这三年,在家有父母姐姐护着,在外又有东宫那位“姐夫”撑腰,他胆气便更上一层楼,小小年纪就敢在帝京称霸。似方才那样放细犬伤人之事,他也不是第一回 做,也从未出过什么差错。 这便惯得他越发不知天高地厚,只顾玩乐,很多常识甚至都不怎么知晓,对家中的事更是不上心,连如今自家早已败落都瞧不出来。 再说难听些,甚至连“陛下”二字究竟意味着什么,他也是懵懵懂懂。 与卫烬更是没打过几回照面,只瞧他衣衫齐整,应该是个人物,却不知究竟是何方神圣,竟然能把爹爹和娘亲吓成这样? 当下他便折了眉心,不满地问:“父亲这是干什么?他想养,就让他养呗,也省得跟我抢世子。” 旁边那条细犬也随了主人,跟着“汪汪”朝卫烬使劲叫唤。 姜晏青和扈姨娘都吓白了脸。 卫烬倒是颇为新鲜地挑了下眉,平平瞧了狗一眼,又用看狗的眼神,平平睨着姜云玠。 那目光轻飘飘的没什么力道,姜云玠却是生生打了个寒噤,抖完又觉得窝囊,竖起眉毛就要骂回去:“看什么看!” 可声还没发出来,左边脸颊就生生挨了一耳光,力道之大,竟是直接将他扇趴在了地上。两耳“嗡鸣”不止,白嫩的面颊登时显出五根血红的印子,贴着冰冷的砖地,慢慢红肿起来。 “逆子,竟敢对陛下无礼!”姜晏青提着他耳朵,将人从地上拉起,呵斥道,“为父平日是怎么教导你的?你都忘了吗?啊?” “怎么教的?” 姜云玠先是被打懵了,还没缓过来劲儿,又叫他爹这句话给问懵了。 爹爹什么时候教过他?不是一直让他想干嘛就干嘛么? 他是个单纯的直肠子,脑袋里怎么想,嘴上就怎么问,这回也一样。 可他嘴巴还没张开,却是叫一向最纵容他的娘亲捂住了。那千钧的力道,仿佛不是想捂住他嘴,而是恨不能当场掐死他! “臣妇教子无方,陛下大人有大量,千万不要跟一个孩子过不去。” 扈姨娘哭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见卫烬不不闻不问,便转身朝姜央磕头,“大姑娘,这回的确是我们母子俩错了,我代玠儿给你磕个头。哦不,你想让我磕几个头,我便磕几个头,只求你常怀菩萨心肠,放过玠儿这一回吧!算我求你了!” 说罢便真的以一个标准得不能再标准的姿势,向姜央深深泥首,比刚才姜晏青向卫烬磕得还要用力。 见姜央没有反应,她一咬牙,摁着儿子的头,跟她一块磕起来,嘴里不住喊:“求大姑娘超生,网开一面!” 姜央漠然瞧着他们这出闹剧,心底无甚波澜,只冷笑。 欺软怕硬,欺软怕硬! 他们当真是把这四个字演绎得淋漓尽致!从前她直觉他们恶心,现在却是想着,拿“恶心”二字来形容他们,都是对这两个字眼的侮辱! 无论他们如何求告,姜央只狠心地撇开脸,当自己没听见。 也不知是因为想起了自己的母亲,还是因为卫烬来了,她有了依靠,刚刚还挺直了腰板,咬牙自己扛,现在却是万千委屈浮上心头,冲得眼眶发热,恐人瞧出来,忙扭头拿肩膀擦眼泪。 可是她的一举一动,又如何逃得过卫烬的眼? 心底叫这泪眼勾出躁意,卫烬不由撑开折扇一阵快摇,好吹去心头的火。 早知是这样的结果,非不听他劝,执意要自己解决,不撞南墙心不死,就倔吧! 可心里这么想,他到底是心疼。 倘若就在这里让这三人磕头磕死,也算报了一箭之仇,但这样未免太过便宜他们。明知小姑娘是他的心头宝,竟还敢这样对待,真当他是死的吗?! 五指不由收紧,扇骨依稀显出几道裂纹,卫烬又摇几下,收了扇,笑道:“这都是干什么呀?今儿可是姜大人的寿宴,哪有让寿星给别人磕头的道理?都起来吧,朕今日也是来给姜大人贺寿的。仓促之下没准备什么寿礼,只请了个戏班子,连夜为姜大人和尊夫人排了场好戏,还望姜大人不要嫌朕怠慢。” 这一声声“姜大人”,喊得姜晏青腿颤身摇,几乎站不起来。 昨日还在万分期待花厅里的好戏,可眼下听见他这番阴阳怪气的话,他却觉今日不是自己的生辰,而是忌日! 前头等着他的也不是什么寿宴,一场鸿门宴罢了! 不,比鸿门宴还惨。刘邦至少还活到了最后,自己就不一定了…… 姜晏青是真不想去,可皇帝都开口了,他还能拒绝吗?便是把这一口银牙都咬碎,他也只能赔着笑脸道:“老臣……叩谢陛下恩典。” 扈姨娘比他好不到哪里去。 虽不知卫烬究竟在搞什么名堂,但光想着花厅里满座的姜氏族老,和自己昨日跟妯娌们吹嘘说自己儿子马上就要成世子了,她便老脸羞红。 人都走完了,她还在原地搓磨,实在不愿迈开腿,想着怎么才能装病躲开。 奈何自己这个缺心眼的儿子,听说花厅有新排的戏,当即便好了伤疤忘了疼,挣开她的手就往花厅跑,见她不动弹,还分外体贴地折回来拉她,“娘亲快些啊!好戏要开始了,可千万别迟到。” 也罢,横竖都是自家人,丢脸也就这么一回,还不至于闹得人尽皆知。心一横,扈姨娘便松了力道,心不甘情不愿地叫拽去了花厅。 然而天不遂人愿,刚踏进大门,她便傻眼了。 满座黑压压的人头,有穿官服的,有穿燕居服的,花厅挤不开,都坐到了门外头,围着戏台子呈扇形而坐。 何止是姜氏一族的人啊,这是把全帝京的官宦权贵,无论是正当职的,还是在家休沐的,都给请过来了啊! 这是想干什么?! 姜央也惊讶得不行,扭头问:“你想干什么?” 卫烬却笑而不语,拿折扇指着戏台子最前头、扇形正中单独摆好的两张帽椅,朝姜晏青和扈姨娘抬抬下巴,“最好的位置,朕给寿星预备好了,都落座吧。” 说罢便拉了姜央,坐到了他们后头的两张圈椅上,而姜央旁边的位置则留给了姜云琅。 董福祥捧茶,小禄递瓜果点心。 真就是一副看戏的模样。 姜晏青和扈姨娘互相交换了个迷茫的眼神,更加奇怪了。 边上的人显然也都不知道卫烬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心里各自都有牵挂,想赶紧了事赶紧回去。见两人还磨磨蹭蹭,大家眼神都多了几分不耐烦,怒目瞪去。 两人被瞧得浑身不自在,只得硬着头皮,在一众眼刀子中,领姜云玠一道乖乖坐上那所谓的“最好的位置”。 看一出戏,跟上一回断头台似的。 而卫烬却自在得紧,捧着茶盏怡然地呷了一小口,道:“开始吧。”便仰躺回椅背里,抓了把炒松子,给姜央剥起来。 台上戏子得令,水袖一甩,便“咿咿呀呀”唱开。 当今皇帝让排的戏,定然不会差到哪里去,一开嗓,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至于内容,还是老生常谈的落难名门千金,被一穷酸才子所救,两人一见钟情,突破层层磨难终于修成正果。 虽说俗套了些,但也禁不住实在感人。连周围那一圈最不喜这般情情爱爱之事的大男人,也忍不住低头揩眼角。 扈姨娘是个女子,更加容易便入戏,早忘了方才的忐忑,只咬着手绢看得眼泪汪汪。 姜晏青还在奇怪,难不成卫烬真就只是排这么一出戏,给自己贺寿的?不能够啊。他心下正迷惑间,就听上头一阵锣鼓急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花旦,终于粉墨登场了! 众人皆是怔愣,这才惊觉,刚刚一直在和小生唱戏的并非花旦,而是青衣! 原以为小生功成名就,青衣也生有一女,肚里又孕得一子,该是修成正果,谢幕鞠躬之时,那位花旦,全戏真正的主角来了! 原来她和小生乃青梅竹马,当青衣在为小生的前程四处奔波之际,两人一直勾缠不断,甚至还诞下一女。青衣给小生的银两,全进了这对母女的腰包,竟还被挑剔说不够。 众人看着,脸上或多或少都露出几分鄙夷。 虽说而今,男人在外头养个外室并不稀奇,然这般无耻做派,委实叫人心中作呕。 在座的多为言官,念书时便以孔孟之道打底,心中都拽着一把礼义廉耻的铁尺,平时在朝堂上,连卫烬的话都敢反驳,当下更是坐不住,各自交头接耳评判起来。 “无耻之尤!简直无耻之尤!这样的人也配食君之禄?简直有辱圣贤!” “依我看,咱们北颐的律法是该好好修缮一下。倘若世间真有如此歹毒之人,却不能以律法横加责罚,实在有违礼法,愧对圣人!” 也有那懂门道的,真正看明白了这出戏,玩味地看着人群当中如坐针毡的两人,捋着山羊笑道:“这个主意甚好,不如明日就去查查,帝京这片圈子里,可否有这等腌臢?” …… 那人说话声音不高,也就正正好能穿过戏台上的唱腔,让姜晏青和扈姨娘听见吧。 两人本就因为戏台上出人意料的峰回路转而涨红了脸,现下又听见这话,更是激灵灵打了个寒颤,手攥着扶手上的雕花浮纹,险些直接给掰下来。 丢人!太丢人了! 这段不堪的往事本该随杨氏一道埋进土里,再掀不起什么浪花,现在却叫人生生编排成戏,还演了出来! 且还是在姜氏一门的族老,以及朝堂上各位命官面前。 刚才为这戏流的眼泪,如今全成了耳光,“啪啪”打得他们两耳“嗡嗡”。 认也不是,不认更不是,这样钝刀割肉般的凌迟,真还不如刚刚就在后院里,直接给姜央磕头磕死算了! 他们二人是恨不得当场去阎王面前报道,姜云玠却是看戏看得极为入迷。 他虽是极恶的性子,但恶也恶得单纯。 对于父母双亲的过往,他自然是不明白的,当下便不由自主地带入那花旦一角儿,恨声怒骂:“什么狗屁倒灶的混账玩意儿啊!一对狗男女,竟还生了女儿?我呸!照小爷看,都该抓去浸猪笼!” 被自己宠出来的亲儿子辱骂的狗男女:“……” 若说实话,这一刻,两人是真的很想掐死他,可到底舍不得。 且眼下这情况,他们也不好发作。大多数人暂还不知这出戏的奥妙,他们要是闹出什么动静,不就等于不打自招? 是以一口气早已堵在胸膛,两人也只能生咽回去,憋出了内伤也必须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卫烬却没想叫他们松快。 松子剥到一半,他听见姜云玠的话,停了手,兴味地抬起眼,笑问:“看来小公子很希望这出戏啊。正好,昨夜排戏排得匆忙,朕还没给这戏取名字,不如就让小公子说一个吧。” 一时间,所有眼睛都齐刷刷转向姜云玠。 姜云玠自我惯了,最喜欢的便是这般万众瞩目的感觉,当下便得意地翘起了下巴。 他虽说和卫烬不熟,可想着这人一来他家,又是要把他那讨厌的大姐姐带走,又是请他看这么精彩的戏,现在还破格给他机会,在这么多饱读诗书的朝廷命官面前给戏命名,这一看就是好人啊! 大大的好人! 他忍不住高喊一声“遵命”,学着塾里的先生,摸着自己下巴冥思苦想,很想取个好听的名字表现自己,好惊艳全场,奈何肚子里实在没什么墨水,脑瓜仁儿都想破,也只憋出一个:“奸夫淫/妇?” 姜晏青和扈姨娘齐齐变了脸色。 满座亦愣了片刻,低头暗笑。 堂堂一个国公府的公子,满腹竟都是这些东西,到底是怎么教出来的? 卫烬却是抚掌朗声大笑,甚为赞同,意味深长地看着面前那对石雕般的人,讥诮道:“真是个好名字!真配。” 却是故意不说,到底是同这出戏相配,还是同这两人相配。 边说,他还边朝小禄睇了眼。 小禄早按捺不住,得令便立马上前一步,清清嗓子,抬手在嘴边半卷喇叭,朝台上高声道:“陛下隆恩,特为此戏赐名《奸夫淫/妇》,自今日起便于帝京各大茶楼酒肆连演三十日,所有酒茶点心全部免单,好与民同乐。小生江延庆,花旦扈三娘,接旨!” 小生和花旦叫什么? 满座都瞠目结舌,愕然瞧眼台上,又觑觑台下面色铁青的两人,旋即明白过来。 刚才有多为青衣不值,现在众人就有多恨他们,穿梭往来的眼神都如刀子般,虽没有实质,却砭人肌骨。 姜晏青和扈姨娘肺管子都要被捅穿了,实在想不通,明明今日本该是他们借大家的口舌,打压姜央和姜云琅的,怎的最后却成了这样? 这戏要是真的连演三十日,他们今后还如何在帝京立足?! 两人正焦头烂额,那厢镇国公府的傻儿子却为这道口谕拍掌叫好,拍着拍着,又茫然起来,眨巴着纯真的大眼睛,抬头瞧他们二老。 刚刚好,在戏台安静下来之时,用满座都能听见的音量,脆声问:“这对奸夫淫/妇的名儿,怎的跟爹爹和娘亲这么像?” 刚刚好,所有人都听见了。 原本只是憋在胸膛里的笑,这一刻总算是忍不住,哄堂爆发出来。 偏生姜云玠还懵懂着一直问:“为什么啊?到底为什么啊?” 奸夫淫/妇:“……” 可消停会儿吧,祖宗! 作者有话要说: 手速实在跟不上,今天就这些了,明天继续。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仙女们鸭(^з^) 火火10瓶;-香草星冰乐5瓶;“长安”执笔流年2瓶;湫1瓶; 第32章 、报应 解气!可太解气了! 姜央由不得攥紧圈椅扶手,看着两人被自己娇惯出来的宝贝儿子逼迫到羞愧难担,却又不得不生受着。她心头积压了十多年的火气,终于在这一刻得到了宣泄,庞大的满足感照得她双眼发亮,热血沸腾,又直觉还不够。 母亲的性命,还有她和云琅这些年受的委屈,岂是他们眼下受到的这点耻辱感就能轻易抵消得了的? 卫烬乜斜眼,看着她眼底一点一点湛出的光,那么明,那么亮,自己眸子里也如涟漪般,不由自主溢开笑。即便没有言语,他也知晓她此刻心底的快慰以及不甘。伸手将一颗剥好的炒松子塞到她嘴里,点了下她挺俏的鼻尖,得意地笑道:“看好了,还没完呢。” 姜央惊讶地圆了眼睛,松鼠般飞快啃完炒松子,迫不及待地问:“还有什么?” 几乎是在她话音落定的一瞬,戏台后头便有一群锦衣卫自两侧鱼贯而入,齐整又铿锵的步伐,搭配戏台子上尚未撤走的旗子,虽没有鼓乐搭配,却叫人直觉又一场好戏即将开幕。 在座的多是朝中官员,对锦衣卫一向最是抵触,可此刻他们不仅不害怕,还越发闲适地歪躺进椅背里,擎等着瞧热闹,要不是顾及自己为官者的形象,真恨不能翘起二郎腿。 姜晏青还没从一众眼刀子交织呈地天罗地网中挣脱,冷不丁又来这么一出,人当即“噌”地从椅上蹦起,抖着指头,在两边锦衣卫之间来回来去指点,“你、你……你们想干什么?这里可是镇国公府,你们这是私闯民宅!罪名一旦落实了,你们担当得起吗?!” 扈姨娘是深宅中人,从没见识过这场面,吓得搂着儿子缩到他背后。 “姜大人切莫激动,在下不过是听闻陛下在此赴宴,才来贵宝地,向陛下复命的。” 两队锦衣卫之后,石惊玉一抖曳撒信步过来,直向卫烬而去,行过姜晏青身边时,还笑眯眯地拍了拍他肩膀,以示安抚。 他虽是和煦的模样,可姜晏青和扈姨娘早已成惊弓之鸟,几乎是出于本能地哆嗦了下,互视一眼,见他的确不是冲着他们两人来的,这才如释重负般呼出一口气。 然而这口气才吐到一半,石惊玉的声音便朗朗传遍整个花厅:“微臣奉旨彻查十五年前,扈氏买通稳婆,致使镇国公夫人杨氏难产而亡一案,现已抓到关键人证,特来向陛下复命!” 话音未落,满座哗然。 姜央和姜云琅更是惊愕地直接从椅子上站起,不可思议地望向戏台前的两人。 孕妇产子本就是在鬼门关走一遭,况且当年外祖母家又恰巧遭了难,母亲忧思成结,最后难产大出血而亡,听着便合情合理,却是不曾预料,这里头竟还有别的猫腻! “你这毒妇,还我母亲性命!”姜云琅忍不住破口大骂,举了拳头要上前揍人。 “啊——” 扈姨娘吓得心肝都拧作一团,越发往姜晏青背后缩,只露出一双惊恐的眼,眼珠子滴溜乱转,不敢看姐弟俩,就对着石惊玉嚷嚷:“你、你……你休要混说!十五年前死了的人,凭你随意从路上抓个人,上下嘴皮子一碰,便能随便诬陷好人了吗?天理何在?!” 天理何在? 她这样的人,竟也配提这两个字? 姜央冷笑不已,心中早已忍不住将她碎尸万段,但现在还不是时候,只拉住姜云琅的手劝道:“切莫着急,先等石大人把话说完,听听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倘若事实果真如此……”她冷哼,视线如刀泠泠划开周遭空气,直逼扈姨娘咽喉,“倘若事实果真如此,自有律法裁决,莫要脏了你的手。” 卫烬牵了唇表示赞许,“阿宝说得对。”拍了拍手上的炒松子屑,朝石惊玉抬抬下巴,“说吧,人证在哪儿?带上来,让人家死个明白。” “是。”石惊玉抱拳,扭身一扬手,便有两名锦衣卫架着一个被束了双手、昏死过去的妇人,从戏台后头过来。 那妇人身型微胖,素面布衣,以帕包头,作寻常打扮,若是扔人堆里,压根就瞧不出来。唯有她嘴角一颗黑色痦子,衬着白净的面皮,很是显眼。 几乎是在她出现的一瞬,扈姨娘便将双眼瞪到了最大,嘴里本能地低声嚷了句:“不、不可能啊。” 姜央耳尖,立马微笑反问:“什么不可能?姨娘在说大声些,让大家都听见。是你不可能认识这人?还是她不可能会出现在这儿?” 扈姨娘被她噎了一噎,怨愤地瞪视她,带着种毒蛇“嘶嘶”冲人吐信的狠辣,嘴角一扯,“自然是前者。我怎么可能认识?”边说边若无其事地抬手绕了下耳边碎发,鄙夷接道,“呵,我还当石大人找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人证,不过一山野村妇,大字还不识一个,竟也配来御前做人证?笑话!” 然而下一刻,那昏迷不醒的妇人就“呃”地一声倒吸口气,醒了。 她目光茫然而惊惧地扫了眼周遭,却是在瞧见扈姨娘的一瞬,两眼立马精光大湛,像是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竟挣开了两侧的锦衣卫,直朝扈姨娘奔去,“噗通”一声便跪了下来,“咚咚”磕起头来,“夫人!夫人!快救救老奴,救救老奴啊!” 到底认不认识,已经无需分辩了。 一众目光都随这一声惊呼,齐刷刷定在扈姨娘身上,眼神意味深长。 扈姨娘如芒在背,脸上才褪去的红晕又卷土重来,恨恨磨着槽牙,劈手就要给这蠢物一巴掌,将她拍死了事。 石惊玉却是先一步上前,将人拉开,似笑非笑地睨着扈姨娘,讥讽道:“人证没有配不配之说,只有是与不是,在下说得可对?这妇人本是你身边的婆子,只是略通接生之事,你便设法将她安插进姜家,为杨氏接生,不慎用错了药,致使她难产大出血而亡。” 他边说边从袖底摸出一张供词,在扈姨娘面前抖了抖,“她已经全部招供,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众人纷纷探长脖子张望,越往下看,越不忍卒读。 这是活生生的蓄意谋杀啊! 明知杨氏当时本就性命垂危,竟还用如此下三滥的招数。若不是此番立案彻查,只怕这真相就要同河底的淤泥一般,永远翻不到太阳底下。 “最毒妇人心,圣人诚不欺我!” “这样下作的毒妇,竟还能堂而皇之地入主镇国公府,操持家业这么多年?简直荒谬!”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依我看,就应当叫她也尝尝杨氏当时所受的苦!” …… 言官不用刀,眼神和舌头就能压死人。 扈姨娘身处其中,直觉每一道声音、每一道目光,都如锉刀在身上凌迟。 也不知是心底尚存侥幸,还是被逼至走投无路,她竟无端生出一股反抗的勇气,一咬牙,指着石惊玉鼻子阴恻恻地笑。 “招了又如何?单凭一份口供就想定人罪名,未免太荒唐!你们锦衣卫是什么衙门?严刑逼供,屈打成招的事还少吗!物证呢?没有物证,你凭什么说这人是受我指使?倘若幕后真凶另有其人,或者压根就是她自己贪图小利,想法儿混进姜家给杨氏接生,又如何能怪到我头上?” 还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 都十五年了,上哪儿找物证去?便是当时的确有,但瞧她这有恃无恐的态度,只怕早就已经被她消灭得一干二净,叫人怎么找? 姜央肝火大动,也禁不住攥了拳,恨不能上去揍她一顿。手却是在握紧的一刻,叫边上一股温热包裹,轻轻捏了捏。 她心尖一颤,低头便对上卫烬安抚的笑,“莫慌,没事的。”说罢便又往她嘴里塞了颗松子。 这颗与方才吃的不同,甚至说,与她之前吃过的都不同,竟是裹了蜂蜜和牛乳一块入锅翻炒的!甜味入得很透,但也不至于太腻,混着奶香,叫人吃一颗便舍不得停下。 姜央不由惊叹,这人到底为她准备了多少松子?明知今日有一场硬仗要打,居然还有这份闲情逸致…… 只是这一颗接一颗地细嚼慢咽,却是不知不觉还真忘了急躁。 “现场的物证,在下还真没找到。” 石惊玉摊手坦白,扈姨娘得逞地弯了唇,正想乘胜追击,一举为自己翻供,却见他摸摸鼻子,神秘兮兮地冒出一句:“不过在下也有话想问,你当真觉得,这妇人大字不识一个?” 一句话,便叫扈姨娘嘴角才扬出的喜悦,登时沉匿无踪。她直着眼睛看着石惊玉,又难以置信地瞪向那妇人。 妇人本能地缩了缩脖,左右瞟着眼,“我、我……” “她不仅识字,还有记账的习惯,连二十年前为自己儿子买的一串糖葫芦,都记得一清二楚。” 见她半天说不完一句整话,石惊玉干脆替她说完,从怀里掏出一本封皮发黄的册子,翻到当中一页,指着上头一行字,对大家念道:“醇丰五年八月,收扈氏白银千两,和田玉一对,入镇国公府接生。” 修长的指尖向下一划,仿佛就血淋淋地划在扈姨娘心口。 “还有这几条,林林总总,把她当时入镇国公府接生时所用药材名目和数量,都记得分明清楚,连扈氏让她采买药材时的签字批条,都保存完好。人证物证确凿,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啪 账本被狠狠拍在扈姨娘脚边。 扈姨娘“啊”地一声惊跳开,脑筋一转,忙又回去抢,却是叫身后两位锦衣卫先一步缉拿。 脸被死死摁在账册上,明明证据近在咫尺,她却无计可施,只能干瞪着眼,看上头白纸黑字将当年自己所作所为一一罗列,连自己记忆中模糊缺失的部分都帮忙补完。 折磨了她十五年的负罪感,原以为早已消失在无数个午夜噩梦中的负罪感,都随这一行行字迹重新浮上心头,一笔一画逐渐扭曲变形,化作杨氏狰狞的笑,伸出的利爪就掐在她脖子上,愤恨地喊着:“还我命来!” “啊——不是我不是我,不关我的事啊!” 扈姨娘仿佛被烫着一般,挣扎得愈发厉害。 最是好打扮、好颜面的人,此刻脸上血色蒸发,很快便只剩一张苍白空洞的面皮,如同砧板上待宰的鱼,孑然面对千夫所指、万人唾弃,切片还是切丝都由不得自己。 原以为如此情状已是最糟,却不妨卫烬冷不丁又补一刀:“阿宝,你打算如何处置?” 扈姨娘眼前一黑,让姜央处置?自己还不得死无葬身之地?! 可是就这么死了,她如何甘心? 希望渺茫,扈姨娘仍是咬紧牙,拼尽最后一丝气力扭过头来,哀哀苦求。 “大姑娘,我知你恨毒了我,我也恨毒了我自己,倘若可以,我真恨不能回到十五年前,代替你母亲死一回,也好偿还自己的过错。可话说回来,咱们到底是一家人,这些年我操持家业,也未曾短了你们姐弟俩的吃穿不是?你娘亲是个良善的人,若是她在世,定然也不忍心看你双手沾血!” 她说得极尽卑微,可大家不是傻子,如何听不出其中的威胁之意?竟还敢搬出人家早亡的母亲来要挟,简直…… 骂她不要脸,听着都像在夸奖了! 那厢姜央却真的笑了起来,还附和道:“姨娘说得对,都是一家人,打打杀杀的多不好看啊,是该通融通融。” 扈姨娘简直要喜极而泣了。 然而下一刻,姜央便踅身从云岫手里接过一枚朱红漆盘,蹲身放在她面前。 夕阳余晖灿灿照耀其上,白绫森森、匕首凛冽、酒壶轻闪。 正是三个月前,她撺掇姜晏青和姜央断绝父女关系,敲锣打鼓送进宫的三样致命东西! 扈姨娘宛如被焦雷劈中,头皮一阵发麻,还未从巨大的惊骇中晃过神,就见姜央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清润的眸子里含了笑,云淡风轻地对她说:“你挑一个吧。” 作者有话要说: 阿宝:“我真是个通情达理的小可爱。” 二更还是18点哈~ 谢谢各位大佬的资瓷,大家破费了,么么(*^3^)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露摸s2个;elaina、南软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等一份日落30瓶;js25、Lynn10瓶;漱玉烟波渺、-香草星冰乐5瓶;小咸鱼本鱼3瓶;白之凌1瓶; 第33章 、娇气 子女给长辈递这些要命的劳什子,原是不合礼法,有违孝道,该拉去浸猪笼的。 然而三个月前姜家所行之事,大家都有目共睹;眼下又添一桩杀母之仇,众人愈发义愤填膺,竟一点也不觉得不妥,甚至还和姜央感同身受,有种大仇得报的快感。 更有那平日就爱吟诗作对的文臣,情不自禁捋着山羊须感慨:“多行不义必自毙,果真是报应不爽!报应不爽啊!” 扈姨娘愣在原地,怔怔望着姜央。 小姑娘还是从前那个小姑娘,素净的脸庞素净的衣裳,就连脸上的笑容也是恬淡的,即便在数九寒天,也让人有种如沐春风般的温煦。 可扈姨娘却瞧得分明清楚,那笑容始终停在眼眶外,未曾融进她眸底分毫。看得久了,心底甚至会生出一股刺骨的寒意,顺着脊柱缓缓爬向四肢百骸,爬进脑子里。 不,她不是姜央,她是杨氏,是死去的杨氏! 她来寻自己报仇了! “啊——鬼啊!有鬼啊!” 死亡的恐惧终于凌驾于躯壳之上,扈姨娘不知从哪儿生出的力气,竟挣开了两名强壮的锦衣卫番子,连滚带爬地往花厅外跑。 可花厅的路从来就没有这般漫长过,明明昨日两三步就跨过了门槛,今天却是无论如何也到不了头。 脚下忽然叫什么绊倒,扈姨娘狠狠栽了个跟头,仰头一瞧,竟是自己的夫君和儿子!她不由大喜,伸手去抓他们,“青郎!玠儿!救我,快救我!” 姜云玠不懂短短这一炷香的工夫,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天都变了?母亲倒在地上向他求助,他自然毫不犹豫地伸出手,“娘亲——” 姜晏青却是头皮发麻,一副接到了烫手山芋的模样,抓着儿子的衣领一把将人拽到身后。自己也提了袍裾,如避蛇蝎般接连后退好几步。腾出一只手在空中拼命划拉,跳着脚,急吼吼地冲两侧锦衣卫喊:“都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把人拖走?快啊!再晚一步,人就该跑了!” 此言一出,周围人纷纷侧目。 虽说扈姨娘不干人事,然他这般急于撇清干系的模样,也委实叫人作呕。只要形势于他有利,他便是跪着也要和人攀上关系;可一旦人家遭难,他便是第一个落井下石之人。 先是十五年前于他有恩的杨家,后来又是自己的亲生女儿,现在轮到他宠爱的妾室。 如此自私自利,妄为人哉! 一时间花厅内目光如刀,便是脸皮厚如姜晏青,此刻也被生生压弯了背脊,缩在角落不敢动弹。 而扈姨娘自然是其中最愤怒的一个。 明明深谙自己枕旁人究竟是什么德性,可拳头没落到自己身上,她自然不会觉得如何。曾经有多无所谓,现在她就有多绝望。 夫君背弃,儿女死别,这就是十五年前,杨氏所经历的? “呃啊——” 悬在空中手,缓缓捏成了拳,痛彻心扉的嚎叫自腹喉深处汹涌而出,扈姨娘像是挣脱牢笼的困兽般,从地上爬起,发了狂地向姜晏青跑去。却叫两名锦衣卫制服在地,一人架一条胳膊,如拖猪狗般,将她拖出花厅。其余锦衣卫端着漆盘紧随其后,一道转过影壁,再瞧不见。 只余那道声嘶力竭的咆哮,又尖又厉,撕破了镇国公府黄昏的寂静。 姜晏青这回脸色是真的青了。 回想自己这一生,虽没有太高的建树,可似这般当众丢尽颜面之事,还从有过。 这哪里是自己的寿宴,分明就是自己的忌日啊! 他正恨声暗骂,不料身后的阎王还真开了口:“听说国公府马上要请立世子了?” 姜晏青心头一蹦,慌忙跪下。 因两条腿抖得实在太厉害,保持不了平衡,这一跪,他便大头朝下,倒栽葱一般崴倒在地,引得大家哄堂大笑。 堂堂镇国公,何曾受过这样的耻笑?卫烬竟也由着有他们笑,仿佛不知道他还跪在地上。 这样的漠视,对于一个把尊严看得比一切都重的人而言,简直比当众抽他耳光还难受。早知如此,还不如刚才让锦衣卫把他也给拖走的好! “姜大人可想好这折子怎么写了?” 一双描金的皂靴踏进姜晏青眼尾的余光里,卫烬在他面前缓缓蹲下,清冽的嗓音放在平日不过一句寻常的寒暄,此刻却成了阎王手中的夺命索,就缠在他咽喉。 大热的天,姜晏青竟生生抖出一背的冷汗,中衣湿了个尽透,忙不迭抠着砖缝磕头,“想、想想好了!想好了!” 哪里敢没想好?要是敢出现一个“玠”字,下一个被拖去昭狱的就该是他了! 卫烬煞有介事地“嗯”了声,如同平常体恤臣工般,赞许地拍了拍他肩膀,像是瞧不出来他惊恐的颤抖般,自顾自和煦道:“那朕和阿宝就在养心殿恭候国公爷的折子了。” 说罢,他也不等人回答,便起身掸了掸衣裳,领着一大帮人信步离去。 剩姜晏青一人犹在花厅里跪着,一直跪着,跪到暮色四合仍不见起。倒也不是心中对妻女有愧,不好意思起来,纯粹就是吓软了腿,站不起来了! 从姜家离开,天色已晚。 帝京上空浮着灿烂如锦的晚霞,穹顶还是澄澈的深蓝,向西则如浸了朱砂般,大团大团晕开赤红,直至收入天际一线镀了层金边的黑暗中。浮云流涌,映得大家的笑颜都明亮无比。 闹了这么久,大臣们也都累了。 卫烬没留他们多说话,道了声“辛苦”,便扬扬手,让大家都散了,自己也快走几步登上马车。 这次出宫因是微服,自然没有摆太大的排场。只两辆马车,一辆在前头供卫烬单坐,另一辆稍小些,跟在后面,载着董福祥和小禄。 姜云琅虽还未和姜央谈妥,但也不会再留在镇国公府,出了门便和云岫一块往后头小车去。见姜央也跟了过来,他忙跳下车辕,推着人往前面大车边走,也不说话,就挤眉弄眼地怪笑。 这表情什么意思,姜央可太知道了! 照理说,她是该坐大车,可想着出宫前,两人冷战的画面,她心里还是忍不住发怯。可瞧小车上四人摆开的架势,颇有一种宁可他们自己把车拆了,也不会让她上去的决心。 “唉……”姜央无奈地揉捏眉心,觑眼大车上看似平静的垂帘,心一横,还是提裙登了上去。 卫烬早在车厢里等得不耐烦,修长工细的指尖点着木质雕花窗框,越点越快,跟啄木鸟似的,都快捅出个窟窿! 在外人面前,他自然是要护小姑娘周全的,但关起门来只有两个人的时候,该算的账还是要一笔一笔仔细清算。 不听他的话,非要一个人回家解决弟弟的事,留他在养心殿独守空房是一桩;在姜家内院见了自己,惊讶成那样也是一桩;眼下宁可挤后头小车,也不肯跟他同车又是一桩。 他有那么可怕吗?竟叫她嫌弃成那样! 越想越委屈,越想肝火越旺,卫烬长出一口气,待车帘子一掀,便迫不及待冷哼,张嘴就要讥她。 脸才转过去,面颊便覆上一抹香软。飘渺的一点触感,就像盛夏的蝴蝶轻轻停在花间,又悄无声息地飞走,他都还来不及琢磨。 “别生气了,好不好啊?” 帝京的暖春,金色的斜阳,车窗的帘子簌簌飘扬。他的小姑娘坐在窗口倾泻而入的一束金红霞光当中,素衫风动,青丝微扬,笑起来的时候,眸中的星子也跟着悠悠荡漾。 一不小心,便晕眩了他的眼。 太犯规了!这也太犯规了! 怎么可以这样?这还叫他怎么算账啊!况且……他是那么容易就哄好的吗? 笑话! 卫烬不由深吸一口气,两颊都吸得微微鼓胀,怒盯着那张娇颜,“哼”地一声偏开脸,闷声闷气道:“我生气了,哄我!” 他边说,边拿余光偷觑她被霞光映得丰润剔透的唇瓣,悄悄滚了下喉结。视线收回片刻,又忍不住侧眸盯着她的唇。 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嘴巴竟略略撅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标题,说的是男主。 抽奖开啦,恭喜中奖的小宝贝鸭,没中奖也没关系,等一个月CD过后还会再抽的。 这章全员红包,算个安慰奖吧~ 谢谢以下小仙女的营养液,么么,爱你们(*^3^) -香草星冰乐5瓶;湫、“长安”执笔流年、小李噼里啪啦1瓶; 第34章 、君子 哟,这小嘴巴撅得,都可以挂油瓶了吧! 这是亲了一口还觉得不够,得寸进尺,想再讨一个? 想得美! 姜央捺着嘴角鄙夷地轻哼,故意装作没瞧出来他的暗示,屈指轻轻勾了下他的嘴,便自顾自托腮瞧窗外的风景。 卫烬错愕地眨巴眨巴眼,见她犹自沉迷天边晚霞,的确没有再亲一口的意思,眉心不由攒起个疙瘩。 这、这……这就完事了?才刚登车的时候还有那么一笔华美的转折,怎的现在就只剩这点了!这可不行。 他打小就是个执着的人,一旦惦记上什么东西,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否则当年也追不上她。 倘若没有方才那一吻,他或许训她几句,这两日的事也就揭过去了,不会再奢求其他有的没的。可现在不同了,心里的馋虫已经叫刚刚那一枚香吻招惹出来,若是不再来一枚,他今晚大约也就这样,不可能再睡着了。 心思百转千回,卫烬清了清嗓子,手撑着软垫,一点一点往她身边挪,嘴里却在说另一桩事:“春天到了,天气是暖和了不少。不过这大晚上坐马车里头,窗外的大风就这么‘呼呼’照脸吹,春衫太薄也不抗风,待久了还是怪冷的,我袖子底下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冷? 这马车里又是金猊熏炉,又是辟寒犀角的,连她这个最是畏寒的人,都热得快受不了,恨不能将这车壁上的窗子凿大些,他竟然还能觉得冷? 睨了眼他越凑越近的身子,姜央一根指头压在唇上,将到嘴的笑意忍回去。 在他即将靠近的一瞬,她忽然站起身,走到车厢对面坐下,“这么热的天,阿狈还能喊冷,定是染了风寒。去去去,千万别挨着我,我身子骨打小弱,最经不起折腾了。上回那风寒还没好全呢,别回头又过了新的病气来,病上加病,我可吃不消。” 得意地瞄他一眼,姜央便转向窗外,再不搭理他。 素色轻容裹着窈窕的一抹身段斜倚车窗,衬上案头的瘦梅和窗外绚烂的霓霞,清灵灵就是一幅美人卧春的画。 看得人抓心挠肝,偏偏就是吃不着! 卫烬环臂抱在胸前,盯着她,甚是郁闷地沉出口气。若说方才他还觉得小姑娘没亲他,是没瞧懂他的暗示,那现在他可以完全肯定,她就是故意的。 偏生他还真拿她没办法! 愤愤咬了咬牙,卫烬干脆顺杆爬,跟她装傻充愣,“对呀,我就是病了,风寒,可严重了。马车上的东西都不抗风,你而今算在御前当差,不得想想法子?万一真把我病出个好歹来,你可就是渎职之罪,罪同欺君!到时锦衣卫刑部大理寺都会来寻你麻烦,你受得住吗?” 说罢也不等姜央回话,他便站起身来,展开手臂,一只搭在她肩头,一只穿过她膝下,直接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啊——”双脚猝不及防地腾空,姜央都来不及反应,惊叫一声,两只纤细的藕臂本能地便环抱住他脖颈儿,往他怀里缩。 小小软软的一团,仿佛刚出生的奶猫,对这世界的一切都保持警惕,唯独对他全身心地依赖。看着便满心柔软,抱在怀里更是叫人抑制不住心神荡漾。 卫烬不由自主弯了唇,可想着方才她刻意的捉弄,又赶紧把嘴角压了下来。抱着人面无表情地坐回去,一张脸拉得跟长白山一样,眼睫搭下来,睨着她,眸光里满是不情愿,“我没想抱你,怪就怪这车厢实在太小了,我就随便一抻胳膊,你人就进来了,不关我的事。” 听听,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吗?明明是他耍诈,主动把她抱过来,竟还摆出一副他被强迫了的模样,好像抱她是件多么令人煎熬的事一样。 看来以后北颐是用不着在边境修长城了,皇帝陛下的脸皮就已经足够抵挡千军万马! “不要脸!” 姜央嗔他一眼,扭了扭身想站起来,才动一下,搭在她腰上的手便施力一收,将她扣了回去。几番挣扎下来,她不仅没从他怀里挪出去半寸,还被他越抱越紧。 她不禁气急,抬手捶他胸膛,“你不是不想抱吗,干嘛还不松手?” “我是不想抱啊。”卫烬一口否认,一边说,眼神又一边不自觉向上瞟,“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姜央皱眉,抬手把他的脸掰正了,正对自己。 几乎是在她话音落地的同时,卫烬唇角往上,狡黠地牵了下,顺势低头在她微微嘟起的樱唇上飞快啄了一口。又在她惊愕的目光中抬起手,拇指指腹从下唇从右往左轻轻擦过,仿佛回味一般,食指指腹又从左边缓缓擦回来。 擦完,还甚是嚣张地朝她挑了下眉。 下颌叫窗外跳动的灯火勾染,线条流畅精致,在明暗间闪烁,此刻又蹭着她掌心,略略偏歪下些许弧度。眼梢越过指缝乜斜向她,得意且猖狂,全然没了平日高不可攀的清冷之相,像是在说:“躲什么躲?躲了半天,还不是叫我亲着了?” 要不是两人相识已久,姜央真就要怀疑,他根本就是花丛中游走多年的纨绔。额角未束的一绺乌发游移进她指缝间,似还带着些许他身上的温热,烫得她纤指微颤。 “你、你……”姜央脸颊顿时烧着,臊得说不出话,长这么大,她还没被人这样调戏过! “我怎么啦?”某人还在跟她装傻,笑嘻嘻俯身凑近,凑成一个暧昧的姿势,右手轻轻覆上她搭在自己颊边的柔荑。 柔若无骨的触感,他一触便舍不得松开,却是咬牙强忍着,稍稍松开一丝缝隙,仿佛他并不想握,只不过是想将她的手从自己脸上拿下来。 指尖似乎还留有他唇间的气息,似有若无地栖息在她指背,又顺着她微微颤抖的间隙,没入她掌心,轻轻一挠。 姜央心尖都由不得蹦了一蹦。 便是这一愣神之间,卫烬又抬起她下巴,低头含住她柔软的双唇,格外轻、格外缓地吮了一口,鼻息间的旖旎染红了她的脸,离开前还伸出舌尖玩味地一舔,额头抵着她额头,哑声笑得恶劣,“是这样吗?” 说完,还挑衅般地捏了捏她下巴肉。 哟,似乎比刚重逢那会儿胖了些,不错,看来他养得很好。 他心满意足地笑了笑,为了奖励自己,趁她呆滞的空档,又蜻蜓点水般啄了下她的唇。亲完,还一本正经地给自己找理由:“我这叫礼尚往来,我们老卫家的规矩,别人给一点薄礼,我们必须双倍,哦不,是三倍!三倍奉还!这才是君子之道。” “君子之道?”姜央直要怀疑自己耳朵出毛病了,恨恨拿食指戳他左胸膛,问他良心,“你们家的君子就是趁人家姑娘不注意,把人抱到怀里偷香窃玉,一偷还就是三回?孔圣人都能叫你这个君子给气活了!” 卫烬满不在乎地“嘁”了声,其实不是三回,他知道的,算上画舫上那次偷亲,该有四回了。 但是他不敢承认,怕被打。 “活了又怎么样?信不信我这个君子当着他的面,也敢亲你!”说着他就把嘴巴撅成朵喇叭花,搂着人又要下嘴。 “哎呀!你放开,放开!” 姜央扭着脑袋拼命躲闪,圆着眼睛嗔瞪他,余光飘向窗外,眼睫忽地一霎。方才光顾着和他斗智斗勇,竟是没发现,这马车并不是向皇宫而去。 “咱们这是去哪儿?”姜央推开他,扒在窗边探头张望。 美好被猝不及防地打断,卫烬颇有些恼火地“啧”了声,屈指幽怨地勾了下她挺俏的鼻尖,“天天待在宫里,你不腻吗?今晚外头有灯会,我带你去瞧瞧。” 瞧瞧,这便是霸道的人的做派,也不问你想不想去,直接就驾车带你走,跟从前骗她出门的时候一模一样。 姜央嗤之以鼻,下半截脸孔强自忍耐,上半截却情难自禁地笑起来。 待在宫里怎么会不腻呢?里头景致再好,吃穿用度再奢华,也抵不上在外间吸一口自由的空气。因心里揣着事,她虽是昨日便离了宫,可到底没什么兴致出来赏玩。现在不一样了,母亲的仇已经报了,弟弟也好端端地回到自己身边,该是好好歇息一下了。 “那咱们还在这儿坐着干什么?下去走走,一路逛过去,瞧瞧都有些什么。” 性子拘束了太久,猛然放开,姜央不自觉回归孩童的天性,竟是一刻也待不住,仰脖儿冲车夫喊了声:“停车。”拽了卫烬的手就要往下跑。 卫烬却不听她的,昂首挺胸坐在那团锦绣当中,都坐出了八风不动的架势。嘴角在灯火交替间沉下来,瞧着委屈巴巴。睨她一眼,视线在她唇上盘桓又收回,也不说想干什么,就渐渐地将自己的侧脸往前凑。 姜央茫然瞧了会儿,恍然大悟,这是要惦记着那个吻呐?这得多执着啊! 她揉着眉心长吁短叹,脑袋歪下来,大眼睛眨啊眨,学他适才哄骗自己的模样,也装不知道。 时间一点点过去,到底是卫烬先把耐心耗完了,哼声道:“孔圣人说的,做事不能有头无尾。你就在亲了另半边,这半边就这么空着,不对称,多不吉利啊?”顿了顿,又扫她一眼,“对你不好。” 这事还能扯到吉利不吉利上?还对她不好…… 姜央又好气又好笑,嗔瞪他一眼,到底是心软,捧起他的脸,送他一个好事成双,“走吧,我最不要脸的君子。” 然而亲完拉他下马车,姜央又不得不紧紧攥住他袖子,免得他兴奋过度,跟孔明灯一块飘天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笑话:阿狈:“我是君子。” 略有点卡文,今天没二更,明天继续。 也谢谢各位仙女的投喂,吃得很饱,么么(^з^)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lynn、elaina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等一份日落10瓶;薄西酒酒子8瓶;-香草星冰乐5瓶;阿拿、漱玉烟波渺、殇忆、企鹅K酱3瓶;小李噼里啪啦、糯米汤圆、Lynn、“长安”执笔流年、湫1瓶; 第35章 、花灯 卫烬说的灯会,乃是前朝延续下来的一场民间活动,就办在红鸾岛上。 那里生有一株数百年都花开不败的海棠树,能庇佑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每逢佳节,都会有无数善男信女来这里朝拜,将心底那份不能宣之于口的美好写在红绸上,系于海棠满开的树梢头。也许下一个转身,就能遇见自己的良人,自此眉间心上,再无法将彼此放下。 这个时辰,岛上早已是人山人海,不是去神木前祈福上香,便是叫街市正中的一盏五丈高的琉璃花灯吸引。 花灯乃禁中所造,内部机括精巧而细微,旋转间,可窥见各色人物在花灯四壁演绎人间的悲欢离合,引得游人争相伫足欣赏。行脚商在人群当中穿行叫卖,铺子就设在后背的木匣里。 上岛后,卫烬便领着姜央径直去往瞧那株海棠树。 今晚来这的轻年男女比平日要多上好几倍,两人又都都是拔尖儿的相貌,很容易便引来旁人的目光。姑娘家多少还知道收敛,男人们便直接许多。一双眼睛恨不能贴在姜央身上,人撞树上了都不知道。 卫烬心里克制不住泛酸,索性直接将小姑娘搂到怀里,浸满风霜的眼神一扫,周围的少男心登时碎了一大片。 姜央有些哭笑不得,想起过去两人刚认识那会儿,他也是这般,哪家适龄才俊跟她多说一话,他就能自己跟自己别扭上一整天。根本就是个…… “醋坛子。”姜央剜他一眼。 卫醋坛子“哼”了声,随她怎么说,他就是不松手,还搂得更紧。 “猜灯谜,得花灯嘞!走过路过千万别错过嘿!”有人在道边喊。 姜央转头瞧,是个卖花灯的小摊。架上各色花灯应有尽有,做工也格外精巧,尤其是当中一盏锦鲤灯,琉璃所制,表面剔透晶莹。夜幕下瞧,每片鱼鳞都似折射着不同的光,可谓巧夺天工。只因离神木较远,小摊的生意才不及别处好。 “这灯多少钱?”姜央上前问。 摊主见来生意了,且还是这么漂亮的姑娘,脸上登时笑成朵花,“姑娘好眼光,这灯乃是南缙匠人耗费一个多月打造而成,是我们小店的镇店之宝,只做灯谜的奖励,不卖的。姑娘若实在想要啊,也简单,只消连续答对二十道灯谜,就可以免费拿走了。” 边说边打量卫烬,这通身气派,一看就是不差钱的,他不由激动地搓搓手,竖起食指接道:“一个灯谜只用十文钱,姑娘有兴趣吗?” 姜央由不得笑。 可真是个精明的老板,要猜对二十道灯谜也就罢了,竟还要连续猜中。倘若中途错一道,就要从头来过,之前花的钱全部打水漂。光这一个晚上,他就可以靠这一盏灯赚得钵满盆满。 单论学识,姜央绝对是可圈可点的。若是考查什么经史子集,她自然都是不虚的。然而灯谜这种东西,大多时候不能以寻常路数去猜,姜央并不十分擅长。 “阿宝想要吗?”卫烬垂眼问。 从前两人也没少出来逛灯会,灯谜也猜过不少。每次都是姜央看上什么,卫烬就帮她去赢,战无不胜。 只是那时候,他都是无条件帮忙,可现在……看他笑眼里的狡黠,都快溢出眼眶了!显然还藏了别的条件。 想起马车上的事,姜央禁不住又烫红了脸,白他一眼,才不答应,可看着那盏花灯,又实在喜爱得紧,枯着眉头舍不得走。 那一举一动全在卫烬眼中,他不由握拳抵在唇前,暗暗低笑。 真就是个倔脾气,求他一下又不会少块肉,何必呢?心里虽有意想晾着,可他到底舍不得看她难过,朝摊主抬抬下巴,正要说话,身后忽然插进来一道声音:“老板,那灯我要了。” 姜央循声回头,就见三道身影正往这边过来。其中一男一女五官相仿,形容举止皆大方得体。夜色中并肩行来,衣袂翩然若举,似是九重天上一双谪仙踏花而来。 正是姬家一对兄妹,太后的侄子侄女,姬予斐和姬心素。 而姬予斐更是险些成了长公主的驸马。 相较之下,另一位姑娘则要活泼许多,一路挽着姬予斐的手蹦跳而来,关系十分亲密。衣着打扮亦是华贵,不在他们之下,想来出身应当不凡,可瞧着不像京中人士,姜央并不认识。 姬予斐和姬心素却是一早就认出了他们,下意识就想行礼,但觑着卫烬这身打扮,显然他也不愿被挑明身份。 兄妹二人互相交换了个眼神,姬心素屈膝无声行了个万福,姬予斐则上前一步,叉手作揖道:“三公子。” 卫烬牵了下唇,他在几个兄弟姐妹中排行老三,当下这般称呼他,正合适。没多为难,他略略颔首,便算作受了。 一番简单地问候完,四人都各自噤了声。因上回太后办的那场春宴,两家已然撕破脸,这情况下乍然相见,着实有些尴尬。 倒是另一个小姑娘,一直摇晃姬予斐的胳膊,指着架上的锦鲤灯,身子扭啊扭啊扭,“夷则哥哥,那盏花灯好漂亮,你买给我好不好?好不好嘛?” 夷则是姬予斐的表字。 姬予斐觑眼她,又瞧瞧姜央,登时头大如斗,手卷喇叭压声劝道:“月白,君子不夺人所好,这灯既然是姜姑娘先看中的,咱们还是换一盏吧。你瞧,那只玉兔的就很不错。” 听到这一声“月白”,姜央终于恍然大悟,原来是她啊! 几日前刚回京述职的镇北将军的宝贝女儿,秋月白。因父亲常年驻守北境,她也就生长于那里,十六年来从未回过京,难怪不认识。 身份明白了,其他问题也就迎刃而解。 如今朝堂大抵分为卫烬/党,和太后/党两派。但也有少数人一直保持中立,就比如这位镇北将军。姬家前不久刚失了两道兵符,元气大伤,想来应当很需拉拢新的军方势力。也难怪姬予斐才刚和升平断了姻缘,就立马与这位秋姑娘搅合到了一块。 姜央同这对兄妹虽无甚交集,但因着升平的关系,三人关系也势同水火。 当年进宫伴读那会儿,升平隔三差五寻她麻烦,有几回也确实叫她头疼不已。姜央原以为是都是升平自己的主意,后来才知,她背后的军师便是这位号称帝京第一才子的姬予斐。大好的才华不用在正途上,全拿来走歪门斜道,对付一个姑娘家,就为了讨好一个公主。 妹妹姬心素虽没直接参与,总是一副目下无尘、对什么事都无所谓的模样,可每次冷眼旁观,必定少不了她。 一个狗腿子,一个伪君子,做兄妹也是绝了。 “凭什么要我让?”听了姬予斐的话,秋月白一下就炸了。 若说有多喜欢这盏锦鲤灯,她倒也不至于。不过是因为刚刚,三人一道在神木底下写红绸许愿的时候,她就留意到姬予斐一直在往这边偷瞄。 巴掌大的花灯摊,统共就三个人,两男一女。 他显然就是在看这位姑娘啊! 果然,她稍稍一试,就探出来了。 她承认,这姑娘是不错,模样好,举手投足也比她这位边境将门出身的女子优雅。便是姬心素在她面前,也要被衬到泥里去。可那又怎样?柔柔弱弱,绣花大枕头一个,一看就个不顶事的,哪里比得上她? 这个姬予斐,想要她父亲手里的兵马,还敢当着她的面就对她三心二意,想什么美事呢? 这花灯,她说什么都不可能让出去! 重重甩开姬予斐的手,秋月白自己上前一步,挑衅地一拍姜央面前的桌子,豪爽地道:“开个价吧,甭管多少银子,我都要了。” 话虽是对摊主说的,可她眼神一直定在姜央身上,赤/裸裸的厌恶,当真一点不知道遮掩。 “这……”摊主面露难色,“姑娘,不是我不给您面子。只是蔽店的规矩,这灯给多少钱都不能卖。若姑娘实在喜欢,不如您二位一块猜灯谜,谁先连续猜中二十道,这灯就归谁,如何?” 姜央不是个爱惹事的人,这秋月白一看就不是个善茬,好不容易出宫逛个灯会,她实在不想被这些人搅了心情,拉着卫烬的手想走。 他却是已经示意董福祥过去付钱,折扇挡了半张脸,睨着姬予斐,眼神似笑非笑,“玩玩而已,姬兄不来吗?” “是啊,玩玩而已,夷则哥哥就去吧,去吧去吧。”秋月白跑回去,缠着姬予斐起哄,“三公子都邀请你了,你再这么推辞,不好吧?况且你不是帝京第一才子吗,难不成连个灯谜都不敢猜?” 姬予斐颇有种哑巴吃黄莲的苦楚。 玩玩而已?她到底知不知道,他们到底在跟谁玩?!退一万步说,就算没有君臣这层身份,光是卫烬本人的才思,就已经很是棘手。自己的确是帝京第一才子不假,可想和卫烬一较高下,简直天方夜谭。过去文华殿上太傅考学,他可是一次都没赢过。 当下,他便想将卫烬的身份,偷偷告诉秋月白。谁知他嘴巴还没张开,卫烬眼刀子就捅了过来,大热天里竟生生叫他抖出一身冷汗。 看来是真想和他比一场啊…… 卫烬的脾气,姬予斐还是清楚的。那样狂傲的一个人,对于这等低级无聊的比试,向来不屑参与。更何况以他的身份,想要花灯,什么样的没有?这般主动应战,还是因为秋月白欺负到了姜央头上吧。 自己这回,是真的叫秋月白坑惨了! 摊主也瞧准了商机,摇着手里的铃铛,卖力吆喝。大家听说有两位男子为了自己的心上人,要一决高下,纷纷凑过去瞧热闹。没多久,原本冷清的花灯摊便人满为患。 姬予斐更加骑虎难下,咬咬牙,只能硬着头皮上。 摊主既是想靠这盏锦鲤花灯吃一晚上,出的灯谜也不可能简单。两排花灯并列摆在面前,每排各二十盏,全部四十道灯谜也是各不相同。周围人看热闹的同时,自己也忍不住去猜,可冥思苦想,最多也就猜出三题。 姬予斐的才华不是吹的,比他们好些,但也困在了十题的门槛上,如何也跨不过去。 那厢卫烬却是答得飞快,每道题几乎是打眼一瞧,便知道了答案。步子从容,举着笔游走在花灯之间,不像在猜灯谜,更像在御花园闲庭信步。 遇到一个谜底是玉兔的灯,他不由顿了下,乜了眼姜央,写下玉兔二字后,还颇有闲情逸致地把姜央拉过来,照着她的脸,在花灯绢布上画了只兔子,问她:“跟你像不像。” 惹得姜央玉面绯红,抬手去捶他。周围一阵欢笑,目光穿梭往来,全是羡慕和祝福。 秋月白看不下去,跺着脚使劲催:“夷则哥哥,加油啊!加油啊!人家都快写完了,你到底行不行啊?早知道就不让你上了。” 姬予斐一直在通过花灯间的缝隙,留意对面的速度。越是答不出来,他就越是忍不住去瞧,瞧了就更加写不出来,只剩一劲儿抬袖擦额汗的工夫。心情本就一团糟,被秋月白这么一问,他手腕不自觉失了力道。浓墨重彩的一笔,险些将绢布捅穿。 她竟还有脸埋怨他? 若不是看在镇北将军的面子上,他早就走了!何必留在这里自取其辱? 也就在这时,对面传来一声:“好了。” 这回不光是姬予斐,连摊主都吓了一跳,愕然接了句:“这么快?” 他看一眼香炉,竟还不到一炷香!这可是他搜罗了大半个月的谜面,还特特拿去找几个进京赶考的举子检验过,没个两炷香的工夫拿不下来,且还是集思广益,互相商量着答的。 这人究竟是何方神圣,这么短时间内,凭一己之力就全部答完了。 不能狗啊,摊主仍是不敢相信,摸出怀里的答案慌忙上前验看,越看,眼睛瞪得越圆。 “可有错?”卫烬搁下笔,正拿巾栉擦手。 “没、没没错,全对了。”摊主拿袖子猛擦额头簌簌而下的汗珠,心里懊丧不已。 他原本提出这个比试,是料着他们都回答不上来,自己不仅能把两边的钱都赚了,还能留着这盏锦鲤灯继续发财,谁知竟真碰上了高手。 肠子都快悔青了的不只有他,还有秋月白。 眼睁睁看着花灯落入姜央手里,她一口银牙几乎咬碎。这不该是她占上风的局吗?怎的就成了这样? 失了花灯是小,丢了颜面是大。最后扫一眼姜央手里的锦鲤灯,她不屑地哼了道:“摆在架子上瞧是不错,拿下来也就那么回事,还不如那盏玉兔灯。老板,把那只玉兔子拿来,我要了。” 话音未落,就见一个绣卍字纹的荷包打她面前飞过,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径直落在摊主手中,紧接着便是卫烬懒洋洋的声音:“店家,你这儿的花灯,我全要了。” 说着他又回身寻董福祥,拿折扇在空中画了个圈,“不光是这个摊子上的灯,今儿岛上所有能买到的花灯,我全包了。你拿去分给大家,就说三公子高兴。” 折扇一甩,他边摇边朝秋月白抬抬下巴,“分给大家,除了她。” 敢跟他的阿宝抢灯,让你一盏也买不到! 周围响起一阵欢笑,姜央也抬起一根指头,压在唇上笑。这么大的人了,还跟个孩子一样,为这点事争斤辩两,平时哪里见过他这样。 都是为了她呀…… 低头再看那盏锦鲤灯,琉璃冰冷,折射出的光却是将她的心照得亮亮堂堂。 秋月白颜面扫地,气得跳脚。姬予斐赶来想跟她解释,她却是狠狠将人一推,呵道:“滚开。”便领着婢女气咻咻地转身就走。 一个大男人当街叫人这般羞辱,姬予斐再好的脾气,也忍不住要骂:“就是个泼皮!要不是投对了胎,谁稀罕搭理她?!” 倒是一直沉默不语的姬心素,这时候终于伸手拉住了他衣袖,劝道:“哥哥切莫激动,为这点小事伤了大局,不值当。至少咱们的计划还是顺利的,不是吗?” 便是这一句话,将姬予斐已经离家出走的理智给拽了回来。正了正凌乱的衣襟,他望着远处相携而去的背影,长长地沉出一口气,“妹妹说得对,虽过程与咱们最初策划的有些差别,但至少结果是一样的。” 让秋月白见到了姜央,还成功让两人结下了梁子。 见他冷静下来,姬心素也松了口气,唇畔浮起似有若无的笑靥,衬着眉心一点朱砂。原本素净的面容,显出了几分妖冶。转过身,也顺着他目光,望向夜色里渐行渐远的两人。 只是瞧姜央的时候无甚表现,落在旁边那抹高挑身影上,她一直无甚起伏的唇,却是由不得抽了抽,似想开口喊住人,又被贝齿隐忍地咬了回去。 因太过用力,樱红的唇瓣都出现了一道月牙型白印子。夜色里瞧,格外明显。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肯定有二更!还是18点哈。 谢谢各位仙女的投喂鸭(^з^)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elaina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听~下雨了20瓶;-香草星冰乐5瓶;趣布夏3瓶; 第36章 、南缙使臣 灯会临近结束,还有一场烟火,噼里啪啦,把墨黑的穹顶照得青紫,仿佛黎明即将到来,下一刻便会朝霞满天。 姜央扒在马车窗棂仰头往上瞧,手里还抱着那个锦鲤花灯。也不知是今日太过疲惫,还是叫秋月白坏了心情,离开花灯小摊后,她眼皮一直跳,心底隐隐涌着一股不安,抓挠不着,却又真的存在。 车棚一角的料丝灯在幽暗世界中摇曳出一片明亮,姜央放下花灯,就着光探头往马车后头瞧,却叫旁边伸过来的一双手圈住腰肢,一把抱坐到他腿上。 “怎的了?一直愁眉苦脸的,真叫风给吹病了?”卫烬一手探她的额温,另一手覆上自己面额,阂眸耐心对比,嘴里嘟囔,“也没发烧啊……” “我没病,就是……”姜央挪开他的手,却是没松手,低头扒拉着他的手指,“就是心里慌慌的,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 卫烬捏捏她撅起的小嘴,“担心我?” 姜央“啪”地拍开他的小贱手,剜他一眼,却也没否认。 卫烬揉着手笑,“你觉得我适才对秋月白太狠了,怕我会把秋成康推到姬家那边?” 明明都知道还问她? 姜央又瞪去一眼,转目瞧桌上的锦鲤花灯。 那摊主没有吹牛,单论做工,这灯的确是一盏不可多得的精品。便是熄了里头的光,外壁的琉璃也会因外部环境不同,而折射出不同色泽的光亮。譬如现下,车厢内光线暗淡,鱼身上的鳞片便微微显出一点细碎的金红,栩栩如生,直要从这暗夜的泥淖中蹦跃而出。 姜央越看越喜爱,也越看越担忧,捧在怀里摩挲上有的鳞片,说道:“秋将军手上的兵马是不多,可架不住人家镇守北境多年,在军中威望高。你这般不给他女儿面子,人家明面上虽不敢说什么,可心里定然难受。他是老将了,别叫人家寒了心。” 她苦口婆心,一字一句都在替他做打算。可话都说完了,某人却一点反应也没有,过了一会儿,那坚实的胸膛震了震,又震了震。 竟是在暗笑于她! “你笑什么!”姜央捏拳捶他。 “我没笑啊。”卫烬摊手一副无辜的模样,“我就是……” 话没说完,他齿间便溢出一声短促的笑,声音清晰入耳,不单是胸膛震了,连肩膀都跟着微微颤动。 你还说没笑呢! 姜央登时羞红了脸,连耳朵尖都烧透了,当下也不要他抱了,推开他起身要去另一边坐。刚站起来,纤细的腰肢又被他环抱住,轻轻一拽,她便身不由己,再次落回他怀中。 “我不是在笑话你,是高兴。我的阿宝啊,总算是把我放在心尖尖上了。”卫烬将她脑袋抵在自己胸膛,面颊轻贴在她额上,轻轻磨蹭。 “瞎说八道什么啊……”姜央斜他一眼,却是没挣扎,乖乖往他怀里缩。灯火为她镀上一层薄薄的金边,脸颊耳朵愈发丰润温腻,离得近了,能清楚地看见面庞上轻软的绒毛。 卫烬垂眸瞧着,漆深的眸子像糊了蜜。 小姑娘口是心非不是一天两天了,卫烬都知道,她就是在担心他,担心梅花宴上那一箭,也害怕巫蛊之事会再次发生。嘴上说着最狠的话,心肠却比豆腐还软。 到底什么时候,她才能坦诚一些呢? 卫烬无声一叹。 她不说话,他也就不说话,静静搂着她,另一手缓缓滑下去,找见她的手,与她十指紧扣。 适才花灯的事,的确有些鲁莽,可为她鲁莽一回又如何?每日都活在精心的算计中,便是天上的大罗金仙也会累。偶尔放肆一回也不错,权当生活的调剂了。况且他也没她想象得那般脆弱,若是连这点事都处理不好,前三年卧薪尝胆的苦,可就白熬了。 说来也是怪事,明明两人分开也没两天,他竟生出了一种如隔三秋的怅然感,坐在养心殿批折子,思绪也静不下来。唯有这一刻将她牢牢抱入怀中,感受着她的温度,漂泊不定的心才总算有了归宿。 外头马蹄笃笃,更衬次间寂静,他在马蹄声中闭上了眼睛,声音嗡哝:“莫担心,秋将军的事,我会妥善处理。倒是云琅……” “云琅怎么了?”听见这字眼,姜央一下警觉地抬头,没留神他还靠着自己额头,撞得他牙齿打架,险些咬到舌头。 卫烬“咝”了声,瞪她,但见她带着歉意可怜巴巴地回望自己,这股气在舌尖绕了个圈儿,便又咽了回去,只道:“没什么,就是他不想去登州,不敢跟你说,就跑来找我了。” 姜央诧异地歪下脑袋,“他什么时候找的你?我怎么都不知道。” 话音刚落,她脑海里忽地划过一道闪电,去红鸾岛要乘船,适才返航的时候,他们俩的确在甲板上嘀咕了好一会儿,自己一过去,他们便立马岔开了话题。想来就是那个时候,商量的这件事吧。 “呵,他倒是会搬救兵。”姜央不满地哼哼。 卫烬“嗐”了声,坐直了,伸手拎过面前小几上的铜吊子,往芭蕉盏里注茶汤,给自己留了一盏,也给姜央递去一盏。他眼底泛着笑,嘴里还大言不惭:“小舅子跟姐夫亲近一些,也是常有的。” 姜央刚低头抿了口茶,冷不丁就听见这么一句,人一不小心呛到,拍着胸膛咳嗽,“你说什么呢!谁是你小舅子,你又是谁姐夫……” 她抚着芭蕉上的纹理,也不看他,声音一点点矮下去,只有她自己能听见,最后抬眸白他一眼,便低头再不搭理他。灯火氤氲在她头上,卧云般的乌发底下,是两只红里透白的小耳朵。 卫烬忍俊不禁,盯着瞧了会儿,平静的双眸逐渐暗沉,如深流过渊,由不得垂头,含着她耳垂轻轻吮了吮。 猝不及防的一下,姜央“啊”地一声,下意识往回缩。 “你说我是谁的姐夫?嗯?”卫烬却是捏着她下巴,又给扳了回来,沙哑的声音响在她耳畔,吐息间,凝脂般的肌肤便星火燎原。 小姑娘身上有种淡淡的花香,甜软里带着一点儿魅惑,浅尝一遍就会上瘾,卫烬滚了滚喉结,再次咬上她耳垂,顺着那纤细的脖颈往下,忍不住索要更多。 他声线本就低沉,此时刻意压低,宛如百年老窖里新取出开封的佳酿,未入口便已沉醉不知归路。 姜央缩在他怀里,人颤了颤,拼命缩脖子往后躲。一双大眼睛幽怨地望住他,长睫簌簌轻颤,像是羽毛有一搭没一搭地拂过心尖,“痒……” 声音细细软软,听着格外可怜。 可越是可怜,就越是叫人忍不住想欺负她,狠狠地欺负,毁了她端庄的仪态,乱了她一丝不苟的妆容,看她青丝散乱在他指尖,那纯洁干净的眼眸渐渐泛起泪光,白日里所有得体礼貌的话语,都染上旖旎缠绵的味道。 喊的还是他的名字。 用一种只有他才能听到的、更加煽情的方式。 原来他也有这么坏的时候啊,他从前竟然都不知道。看来她早间骂自己“不要脸”,还真是骂对了。 卫烬笑了下,圈在她腰肢上的手不由自主握成了拳,缓了许久才终于平静下来。垂首轻轻撞她的额头,他挑眉道:“恶人先告状?” 最痒的明明就是他! 姜央停不懂他话里的意思。 卫烬也没打算让她听懂,转身去拿案上一盏茶,呷了口才发现,是她刚才喝过的。笑了笑,倒也没什么反应,仰脖儿直接喝完,抹了把唇角的水渍,接上刚才的话:“南缙想和咱们恢复通商,使臣这几日就到,宫里宫外都得加强防护。眼下禁卫军虽然回到了我手里,但人手还是不够。我打算让云琅跟着石惊玉身边历练,如是学得不错,以后禁卫军就交给他打理了。” 像是知道姜央会说什么,他先一步拿食指堵住她的嘴,“男子汉大丈夫,总被你一个姑娘庇佑算什么事儿?云琅既有心出力,我这里也刚好缺人,作何还绕那么多弯让人去登州?禁卫军就在咱们眼皮子底下,你们姐弟俩也不用天各一方,多好。” “可是!”姜央掰开他的手,“他是我弟弟啊,倘若、倘若……” 卫烬将人搂到怀里,轻轻地摇,“我知你担心他,怕他受伤,怕他吃苦。这些年,你已经做得足够好了,是时候放开手,让他自己飞了。再不济,不是还有我吗?”眉尖一挑,“我还能让我小舅子吃亏?” 姜央本还蹙着眉头犹豫,听见这声“小舅子”,忍不住笑出声,啐了句:“谁是你小舅子……”便哼声扭头瞧窗外的夜景,深吸一口气,到底是放下了。 只是这外头的风景…… “咱们还不回宫?”姜央拼命探头往外瞧,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夜色苍茫,两盏合抱大小的纱灯悬在巨大方砖堆叠的城头,在眼前逐渐清晰。这不仅是不回宫,还要出城啊! “这大晚上的咱们去哪儿?”姜央问。 不过是一句寻常的问话,卫烬却是瞬间黑了脸,乜斜眼睨她,不说话,好半晌才冷冷“哼”了一声。 语气听着怪委屈的,好像还有点……酸? 姜央眉心锁紧,更加茫然,回想他方才说过的话,心里忽地“咯噔”蹦了下,声音有些发虚:“你刚刚说南缙要派使臣过来,派的是……谁啊?” 卫烬盯着她,干干扯了下嘴角,仍旧不说话,看似波澜不兴,可眼里的刀锋单拎出来都可以杀人了。 姜央心底暗自叫苦不迭,能叫他气成这样,也就只有那人了…… 竟是防备到,连皇宫都不想回了。 这算……逃吗? 晨光熹微,城内空空荡荡,城外官道上也瞧不见半个人影。这个时辰不会有人来,早点摊上刚起炉子,老板便打着哈欠倒回桌子上,打算迷瞪个回笼觉。 一骑快马忽然绝尘而来,恍若一道雪白的闪电,赫然劈开这晨间的浓雾。门上守卫困意全被吓怕,以为是来闹事的,纷纷竖起长/枪,指着马上的青年道:“来、来者何人?!” 青年却是轻轻一拽缰绳,马蹄腾空,伴着一声“嘶嘶”长鸣。 那么快的速度,那么短的距离,竟是一下便停住了。 守卫们不由惊呆,青年却是习以为常般,纵身一跃下马。马儿便亲昵地侧头蹭了蹭他的肩,马脖下的红缨随动作款摆。 当真是匹宝马良骏,光眼神就透着一种寻常马匹不会有的精光。 马的主人更是不凡,面容俊秀,五官出挑,抱胸立在城下,丝缎白衣在风中微动,恍若晴空之云,出尘无瑕。食指顶着头上的斗笠向上一顶,露出一只漂亮的桃花眼,懒散地打量城门。 也不知看见了什么,他舌尖顶了下腮,乌沉的眸子里逐渐染上欢喜而温柔的笑,却又笑得漫不经心。 边上人奇怪了会儿,见他没有旁的动作,便各自忙活自己的事,也不去搭理。 倒是身后跑过来一个人,做小厮打扮,气喘吁吁地朝他招手,“太子殿……” 一个眼风从斗笠下扫来,夹霜带雪,小厮哆嗦了下,立马矮下脑袋改口:“公子。”顿了顿,硬着头皮接上,“这北颐约定接见的时间是后日,其他随行的使者也都还没到,咱们这么早过来,是不是不太好啊?” 连城捺了下嘴角,懒怠搭理。见城门已经打开,他翻身上马缓步进去。红缨上的金铃铛在风中慢悠悠地摇,声音轻快悦耳。 小厮枯着眉头“唉”了声,果然说了也没用。 连着赶了这么多天路,他也累了,管他什么使臣不使臣,先去驿馆睡个昏天暗地再说!他紧几步跟上,却见人走错了,忙直起嗓门喊:“公子,驿站在这边呢,您往哪儿去。” 连城只是懒洋洋地回:“我知道——” 说完,他又忽然勒马顿下,思忖了片刻,回过身来,终于肯拿正眼瞧他,给他个灿烂的笑,却是问:“姜家怎么走啊?” 作者有话要说: 咳咳,文案上的别国使臣来了。 谢谢仙女的营养液(^з^) -香草星冰乐5瓶; 第37章 、狗皇帝 “所以,那位南缙使臣,到底是个什么身份?” “就是南缙当朝的太子殿下啊,算起来,这都有四年没见了。” 沁园,流芳苑。 云岫和小禄一人拿苕帚打扫落叶,一人拿鸡毛掸子在廊下掸灰,嘴里也没停,嘀嘀咕咕地闲话家常。 这里本是皇家在京郊的一处行宫,不仅地下有天然汤泉流经,能保行宫内四季如春。各处园林景致也设计得别有巧思,从江南水乡的温暖,到西北塞外的雄浑,都囊括其中。只因许久没人过来,这才荒废了。 他们此行决定得匆忙,行宫上下都没来得及修整。昨日将就了一晚上,今日一大早,卫烬便去书房忙活政务。帝王不在宫中,要他操心的事反而更多。姜央则要领着人,赶在他回来前,把行宫一切都打点妥当。 听完云岫的解释,小禄不仅没明白过来,反而更糊涂了,直起苕帚,下巴搁在长柄尖,追问道:“南缙的太子又如何?陛下还是咱们北颐地皇帝呢,至于躲……咳咳……” 他清了清嗓子,紧张地往院门外瞧了眼,确定人不在,松口气,换了个说法接上:“陛下为何要到这行宫来?” 他是这两年才进宫的,很多事情都不知道。 “其实也没什么啦……”云岫抱着鸡毛掸子,身子向后歪,靠在廊柱上,回想起四年前的事,到现在她还会忍不住笑出声,“那个南缙太子,名叫连城,就是价值连城的那个‘连城’。四年前,南缙就曾派过使臣,来商量两国通商的事。当时他就在随行的使团当中,听说是南缙国主嫌他太过狂悖,打发他出来见见世面。” “见世面?”小禄眉头皱得更加深了,“让一个太子出来见世面,这还真是头一回听说。所以后来呢?他见着世面了没?” “见着了。”云岫点头。 “先帝爷听说他文武双全,尤其是武功,好像还是南缙第一高手来着。为了让他见世面,还特特摆了个擂台,让他和咱们帝京的青年才俊随意切磋武艺。一则能促进两国交往,二来还能让君臣同乐,最要紧的还是想锉一挫他的锐气。可谁知道,咱们全帝京这么多好男儿,竟没一个是他对手,锐气没挫成,反叫他越发猖狂。当着先帝爷的面,就敢说咱们北颐无人。” “啊?那、那……”小禄大惊,提着苕帚凑过去,“先帝爷没气坏吧?咱们的陛下呢?他当时应对还是咱们的太子吧,别人都跑到家门口闹事了,陛下能忍着一直没上场?” “先帝爷当然是气坏了,也是赶巧,陛下当时手头有些事,脱不开身,没到场。”云岫也凑过去,跟他一块蹲下来。 “那位连太子找不到对手,越打越没意思,索性也不玩了,坐在旁边看别人比,眼珠子转啊转,就转到了姑娘身上,然后就再没移开。擂台上都比了三轮,还见了血,他都没舍得挪开眼,还朝姑娘喊了几声。姑娘没搭理他,他还来劲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竟然就直接问姑娘,要是他再连赢十场,姑娘愿不愿意随他回南缙,做他的太子妃!为表决心,还当众射了一箭,正中靶心。” 小禄瞪圆了眼,“这样也行?然后呢?” “然后!”云岫忍不住笑,捂着嘴巴“噗嗤”了声,继续道,“然后就有一支箭,擦着他脸颊飞过,不仅正中靶心,还把他原先射出的那支箭给劈成了两半!” “定是咱们的陛下来了!”小禄情不自禁鼓起掌来,“那比试赢了吗?” “那当然!”云岫一脸自豪,“陛下不光赢了,还丢给那连太子一句话,让他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讲,眼睛更不能乱看。连太子不服,直说弓箭并非他所长,要改日再比,陛下也答应了。” “这明面上,两人还是两国太子,心平气和地商量通商的事,私底下却没少约架,各有胜负,脸上还挂了彩。直到使团离开前一天,他们还在打,把先帝气得够呛,拦也拦了,罚也罚了,就是拉不住,每次都得姑娘出面,他们才肯消停。” 说着,云岫往左右各瞄一眼,凑过去压声说:“那段时日姑娘和陛下也正好在闹别扭,连太子趁虚而入,往姜家送了好些东西,大晚上还坐在姜家墙头,给姑娘吹箫,念诗经。气得陛下连夜召集锦衣卫,每个人牵三条狗,在姜家外头巡逻,十二个时辰不间断。当初闹得鸡飞狗跳,也难怪这回人家再来,陛下会是这么个反应。” “但这反应未免也太过了吧?”小禄支起脑袋四下里瞧,“都躲这儿来了?” 啪 他们闲话说得正热闹,一个笸箩从天而降,拍在廊下美人靠上。 姜央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屈起指头上前,一人赏了个榧子,“你们要是再嘴碎,可就连这儿都没法待了。” 云岫和小禄吐吐舌,抱着脑袋哀哀告罪,各自提了苕帚和鸡毛掸子散开,继续忙活自己的事。 姜央觑着两人,摇摇头,提裙坐在美人靠,重新拿起笸箩放在腿上,分拣里头的针线。 云岫见她面色不佳,壮起胆子过去问:“姑娘,奴婢不是多管闲事,就是有些担心您和陛下。那连太子……”她抿唇,斟酌了片刻,继续继续接上,“他真的来了?咱们该怎么办呀?” 姜央斜她一眼,“怎么办?还能怎么办?人家是南缙派过来商量通商的使臣,且还是太子,身份尊贵着呢,总不能把人撵回去吧?况且当年……” 说到这,她不由咬了唇,心底悠悠一叹。 外头人只知道,他们俩是死对头,但这世上,唯有英雄才会惜英雄。 三年前,卫烬众叛亲离之时,那些所谓的“朋友”,没有一个站出来为他说话,倒是连城,千里迢迢打发人过来送信,替卫烬求情。两国通商之事,也是那时候耽误下来的。只不过明面上,两人还是一见面就掐。 昨晚她只问了一嘴,还什么都没说呢,某人的醋坛子就已翻得满马车都是了。等人真的来了,怕是整个帝京都能闻见他的酸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到这行宫来也好,权当是散心了。 如此思定,姜央耸耸肩,“这些事,陛下自有安排,咱们在这瞎操心也无济于事,做好自己手头上的事就成。而且这事都四年了,没准人家早就已经迎娶太子妃,儿女双全了呢。” 云岫摸着下巴琢磨,觉得甚有道理,“也是,都四年了,这世上哪个男人会等一个姑娘四年啊?且还是个太子,就算他本人不着急,南缙国主、还有手底下那帮大臣,他们也该着急了。” 她拍着鸡毛掸子,转身去清理另一排直棂窗。 姜央也低头收拾针线和花样子。 只是才翻了两样,忽然听得“啪”一声响,一颗小石子打到了美人靠的围栏上。 姜央抬头去瞧,只一片日影,安静地依偎在琉璃瓦墙头。她疑惑地拧了眉,正要低头继续收拾花样子,又是“啪”的一声轻响。 这回是直接飞到笸箩里,在她手前停下,力道控制得刚刚好。 姜央捡起来一看,原来不是什么石头子儿,是一颗熔嵌了琉璃的云母,乍看之下平平无奇,对着阳光瞧,就能看见里头细腻的纹理,还凝了几滴染了朱砂的水珠。每次翻转手腕,水珠都会随云母内部的纹路流窜,描绘出不同的花样,譬如牡丹、芍药、红梅……每样都栩栩如生。 如此精湛的矿石熔铸工艺,只有南缙才有…… 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在心底浮起,不等姜央说“不可能”,墙头便轻盈跃下一片白影。 “阿宝可太叫我伤心了,污蔑我已经娶太子妃也就罢了,竟还造谣我已经儿女双全,可太过分了,当罚。” 连城掸了掸衣袍上的灰,抱臂从高墙的阴影里大摇大摆地走出来,行过呆若木鸡的云岫和小禄面前,还很平易近人地挥手跟他们打招呼,一点不拿自己当外人。 他头束玉冠,腰佩宝剑,一袭白衣随风飘渺,颇有一种江湖游侠的恣意逍遥。桃花眼时常含笑,眸底流转着倨傲和不屑,与姜央视线相接的一瞬,便悉数消融,只剩满目温柔在三月的春光里兀自缱绻。 “上次跟你说的,咱们南缙一直在研究的新型熔铸法,这是个小样,拿来给你玩的。”说着,连城捡起方才丢到美人靠上的云母,也一并丢给她,“喜欢吗?” 姜央这才想起,上回见面的时候,他的确说了这么件事。当时她不过出于礼貌,笑着回了句“那我便拭目以待”,竟真叫他记在了心上…… 虽说只是小样,但这工艺也是当初,他们花了千万两真金白银一点点砸出来的,有市无价。便是这么一小块,也够寻常人家一年都口粮,他竟然就这般随意地送给她,好像它们真就只是两颗普通的石头。 姜央不敢收,“连太子的好意,姜央心领了。只是东西实在贵重,姜央受之有愧,还是请太子殿下拿回去吧。”边说边伸手递回去。 连城却不接,懒洋洋地侧倚着廊柱,打趣道:“怎么?怕那狗皇帝生你气啊?” 狗皇帝?他还真敢说! 姜央眉梢抽了抽。 云岫和小禄齐齐倒吸了口凉气,额上都惊出了汗。 连城却不见半点惧意,挑了下眉,云淡风轻地接上:“别怕,有我在,那狗皇帝不敢欺负你。” 下一刻,就听“咻”地一声,一支雕翎箭破风杀来,直逼连城额角。好在他反应及时,向后略一仰头,箭便直挺挺扎在了他鼻尖前三寸的朱红廊柱上。 羽尾簌簌颤摇,带起的罡风都裹着无尽杀意。 依稀……还有淡淡的酸味? 众人回头,就见月洞门下,雕翎箭飞来的方向,狗皇帝张弓而立,凤眼漠然睥睨着连城,余光却是落在他即将伸向姜央的手上,唇角一牵。 笑容和煦如三月春风,却是不疾不徐地吩咐:“来人,抓刺客。” 作者有话要说: 昨晚七点多,再上一章末尾加了八百字全新内容,没看过的小仙女记得去看呀。 现在确实是向着文案情节发展了,毕竟观众都终于到齐了嘛╮(╯▽╰)╭依旧是谢谢各位仙女的地雷和营养液(^з^)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露摸s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香草星冰乐5瓶;湫1瓶; 第38章 、败火 抓刺客?他还真敢说! 连城嗤笑,也不拿正眼瞧他,眼梢划过去瞭他一眼,语调无甚起伏地回敬道:“哟,狗皇帝也来啦?好久不见啊,您还健在呢?” 周遭又是一阵“咝咝”倒抽凉气儿的声音。 小禄离连城最近,听得最清楚,抽得也最厉害,腮帮子都快吸到牙上了。适才从云岫口中,他大抵已经知晓这位南缙国的太子殿下究竟是个什么脾气。说白了,整个就是一他们陛下的翻版啊! 原以为至少在明面儿上,两人会把面子给留足,谁知一上来就这么剑拔弩张。一个要把人家当成刺客给抓了,另一个不服气,直接就咒人家怎么还没死。 乖乖,他这回是实心实意地理解了,躲开才是太平之道啊! 卫烬前段时日叫姜央那一句句“年事已高”、“上年纪”等等字眼激得有些敏感,这“健在”二字落到他耳朵里,刺耳程度直接翻了好几番儿。一张脸早已垮成长白山,他反而笑得更加灿烂。 “原是南缙的连太子,这么些年没见,都长成得人模狗样了,朕差点没认出来。说来也怨不得朕,这里是朕的行宫,太子突然造访,所谓何事?倘若朕没记错的话,北颐和南缙约定的接风时间,该是明日午时,太子不事先知会一声,就直接进了帝京的地界,不合规矩吧?” 说着,他便版侧过头,对董福祥道:“叫石惊玉过来,让他来问问,这位人模狗样的太子殿下肚子里到揣了多少坏水。” 就为这点小事,就让石大人大老远跑过来,人家没得把他啐死! 董福祥知道两人不过是在虚张声势,互相挖苦罢了,不会动真格的。可他自己却不好办了,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哈腰立在那里,跟猪八戒照镜子一样,里外不是人,只能求助地望向姜央。 这一句一句“狗皇帝”、“人模狗样”,你来我往,听得姜央也是臊眉搭眼,一副牙疼的模样。四年前这般吵架也就罢了,怎的现在都二十来岁的人了,还这么吵? 男人真的是无论过去多少年,都永远不会长大! 姜央无奈地挠挠头,正琢磨该怎么解这个围。 那厢连城却是竖起三根指头,不慌不忙开口反驳道:“皇帝陛下过虑了。与贵国约定的入京时间,的确是明日午时,可这里是京郊,我还没进京呢,怎么就不合规矩了?再说这行宫,方才我是递了文牒,是底下管事的人亲自领我进来的,并不是擅闯,陛下凭什么拿我当刺客?再者说了……” 他一摊手,桃花眼飞扬,笑得有些奸,也有点贱,“我也不是来找你的啊。”说着便挑衅般地弹了下扎在廊柱上雕翎箭,换上温和的笑,踅身去到姜央面前,从怀里摸出个广口琉璃小瓶递去,“方才一打岔,都快忘了,这个给你。” 他习武,也养尊处优,一双手生得好看也充满力度。骨节匀称微凸,曲线优美,皮肤白皙,同浅蓝的琉璃瓶,和瓶中的小红鱼对比鲜明。轻纱般薄而长的鱼尾轻轻一甩,日头下瞧,宛如水中开出了一团艳红色的大花,有种妖冶的美感。 “这是……那浮萝?!”姜央大惊。 那是南缙特有的一种鱼,身上含有剧毒,触肤便封喉,但同样,也可以自身的毒,化解世间百毒,砒/霜、鹤顶红之类的剧毒都不在话下,甚至还能让你忘记自己最不愿想起的记忆。 但也因此,这鱼的数量极少,听说上一次有人见到,还是在十年前。 “不愧是阿宝,一下就认出来了。”连城微笑,摇摇瓶子,“咱们南缙特有的鱼,怎么样,好看吧?为了抓它,可费了我不少功夫。” 他说得云淡风轻,但光是想想这鱼的厉害之处,姜央就能明白,他费的绝对不是一般的“功夫”。 她启唇正想拒绝,连城却是不由分说地将瓶子塞她手里,道:“本来想去姜家给你的,听说你不在,我就过来了。这鱼以后用不上最好,当然,若是想用……” 他乜了眼月洞门下脸已经黑成锅底的某人,似笑非笑道,“你若是想用,现在就可以用。” 像是知道姜央不会收一样,连城说完这番话,丢下一句“走啦”,便大步流星地往墙边走,轻盈纵身,两三步便窜上墙头。似想起什么,他顿了下,转头道:“南缙的使臣今晚就到,我在这儿包了间别院,就在山脚下,离这行宫不远。今晚会预备个酒宴,阿宝一块来啊。” 话音刚落,也不等姜央回答,他便一跃下墙头,再瞧不见。 明明可以走正门的…… 姜央无声一叹,再看眼月洞门边的某人,心里更是揪成一团。 云岫几个早看清形势,赶在连城翻/墙离开的同时,自己也溜之大吉。偌大的小院,顷刻间就只剩姜央,和鹰隼般盯着她的卫烬,以及她手里一条烫得都有些扎手的鱼。 还真是留了个大难题啊…… 姜央进退两难,心一横,赔着笑乖乖上前,细声细气地说道:“今儿天气热,我给你沏一壶菊花,败败火,如何?” 卫烬却只是冲着她凉凉地笑,“败火?菊花茶能败什么火?现在只有一个法子能让我败火,你知道是什么吗?” 作者有话要说: 阿狈坐在床边,手在被子上“啪啪啪”地拍,“你知道怎么让我败火吗?” 有点卡文,二更短了点,等我理顺思路就能长回来了~ 第39章 、吻 “现在只有一个法子能让我败火,你知道是什么吗?” 此言一出,不光姜央像被雷劈了一般怔住,连卫烬也被自己这番豪言壮语给吓懵了。 这是怎么了?难不成是自己憋得太久,憋出毛病了,所以才会这般口不择言? 不应当啊! 他承认,自己过去行事作派是狷狂了些,说话也没个遮拦。毕竟自小就是这么个出身,前十八年的人生又都过得顺风顺水,这“收敛”二字究竟该怎么写啊,他还真学不会,也没机会学。但这三年,他也的确是收敛了不少。头先姬家那般得寸进尺,他都能引而不发,怎的现在轮到一个小姑娘身上,所有养气的功夫,就都白费了呢? 但愿她没听懂自己这话里的荤意吧…… 可是她那双瞪圆了的眼,和逐渐泛红的面颊,是没听懂的意思吗?真是丢脸丢到姥姥家了! 卫烬在心底懊恼地踹了自己一脚,但碍于帝王颜面,他又不好露怯,心里早就跟揣了麻雷子一样忐忑,面上还得表现得云淡风轻,好像他只不过是问了她一句:“午膳吃了吗?” 隐隐地,似还抱了几分期待,希望她能猜出些什么,给他一点回应。至于这回应是什么?他就不敢再往下想了,只能放任这种惊惶又希望将他裹挟挤压,也折磨,也刺激。 如此反复良久,他终于是坚持不住,咳嗽一声,左右瞟着眼,岔开话题道:“外头风大,先进屋吧。” 这话就是字面意思,没有旁的非分之想。奈何有方才那一句铺垫,味道立马就不一样了。 姜央眼睛瞪得更大,本能地后退两步,拿着琉璃瓶的手蓦地攥紧,仿佛下一刻就要把瓶子砸到他脸上。瓶中的那浮萝小红鱼不安地加速甩尾游动,惊恐地吐出一串泡泡。 卫烬意识到什么,忙不迭摆手,都摆出了重影,“不不不!我、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别乱想。” “那你什么意思?你进屋干什么?”姜央脸颊上的绯云烧到了耳朵尖,已经完全不能信任他了,瞪圆眼睛啐道,“不要脸!” “我……我……不是……”卫烬一张脸涨得通红,欲哭无泪。冤呐!冤呐!他简直比窦娥还冤,就这么简单一句话,怎么就解释不清楚了呢?吞吞吐吐了半天,最后恨声憋出一句,“进屋,我给你泡壶菊花,败火,成不成?”说罢便震袖往前走。 姜央半信半疑,小步小步磨蹭到门口,鹤一样伸长脖子往里瞧。 东墙的螺细荷花藕节方桌前,卫烬拎着个紫砂壶上下左右地研究,还真在琢磨怎么给她泡茶。可自小就被人伺候惯的人,哪里会这个?手腕一翻,壶盖掉了下来,正砸在他鼻梁上,疼得他“咝”声皱了眉。 姜央掩嘴葫芦笑,提裙迈过门槛,“还是我来吧。” 她把养着小红鱼的琉璃瓶小心放在窗台边,不放心,找了个瓷碗过来,把瓶子放到碗里。这种剧毒的东西,沾着皮肤,就一命呜呼,还是小心些好。至少瓶子碎了,还有个碗接着。 卫烬瞧着却不是这么一回事,阴阳怪气地哼哼,“你保护得这么仔细,人家又看不到。” 姜央斜他一眼,“我又不是护给他瞧的。” 这人醋坛子一旦翻了,就轻易不好收回来,眼下的他,就是个深闺怨妇,姜央也懒怠和他计较,自去盆边盥了手去到桌前,袖子微微卷起来。纤细的手腕白得羊脂玉一般,上头点缀一枚碧绿的镯子,随她洗茶、冲泡、封壶、分杯的动作,泼墨般,在她小臂洒落一汪翠色。 卫烬喉中无声吞咽,茶还未入口,茶香似乎已经注入血脉,于燥热的心田浇灌下淋淋甘露。 可转念一想方才连城说的话,他心头才消下去的火,便春风吹又生,再瞧窗边那只小红鱼,若不是知道它身携剧毒,他真想一口给吞了! “南缙使团设的酒宴,你会过去吧?”姜央泡好茶,小心翼翼地呈上一杯,问道,“北颐擅农桑,多丝绸布匹却少矿石,而南缙则正好跟咱们相反,两国通商,自是互利互惠。都努力了这么久了,你总不会因为这点事,就拒绝人家吧?” 自然不会。 他又不是昏君,分得清孰轻孰重,才不会因一己之私,耽误民生大业。今晚的夜宴,本就在这次两国交流的计划之中。只不过那混蛋连城不干人事,来行宫邀他,却不直接去大堂,非要绕路去找小姑娘,就连方才的邀约,也只是对她说的。 分明就是故意气他的! 捏着茶盏的五指不自觉收紧,杯底的冰裂纹似都有了真是的痕迹,卫烬睨她一眼,却是语气平平地反问:“那你去吗?” 姜央正低头收拾茶具,听见这话,由不得笑出声,“我去做什么?我又不是什么朝廷命官,便是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还会叫人说闲话,还是算了吧。我就在家里等你,你早去早回。” 在家里等他…… 卫烬心间一亮,墨画似的眉眼同窗外雾气缭绕的远山轮廓般,一点一点舒展开。烦躁的心像见了底的沟壑,忽然间注入大片大片清泉,转眼便滋润起来。 就因为这一个“家”字。 看得出来,小姑娘不过顺嘴一说,说完自己也没什么反应,该收拾东西就收拾东西,见他茶盏子快要见底,就又给他斟了杯新的。一切都是那般自然,自然得同她刚才脱口的那个“家”字一样,自然得像是民间早已携手几十年的老夫老妻。 真计较起来,这里不过只是个行宫,根本算不上家。于帝王而言,普天之下哪里不是家呢? 那张龙椅是把双刃剑,给了他无上权力和无边富贵,但同时也剥夺了他像个普通人那般,能享受人间烟火,家人温暖的权利。 世间之事,有舍才会有得,他不会埋怨。可眼下,就是她这么一句无心的话,叫他切身感受到了,他其实也能拥有这么一份简单的快乐。 这寡淡的人世间或许冷漠无情,但有她的牵挂,哪里都是他的家。 而最最要紧的是,这个“家”,是连城享受不到的! 唇角已经克制不住疯狂上扬了,卫烬拳头抵唇,清了清嗓子,从后环住她纤细的柳腰,下巴搁在她颈窝里,吸着她身上的馨香,轻轻磨蹭,奶猫撒娇一般,声音嗡哝:“我想你陪我去。” 鼻息有一搭没一搭地拂在她颈侧,姜央被逗得发笑,缩着脖子扭身推他,“痒!” “哪里痒?”卫烬笑问,掰过她的身子,将她禁锢在他和桌子之间,手寻着桌沿覆上她的手,欢喜地握进手中。 阳光梭过雕镂流云五蝠的紫檀屏风,在他们周身镀上淡淡的金,有桃李馨馨的暗香。姜央仰头,那明朗的笑意在眼前晕染,越发融在他乌沉的眸子里,仿佛一团冰雪逐渐融化出一片春暖花开。 在这静谧的午后,姜央一瞬间有些恍惚,像是回到从前那段无忧无虑的年少时光,外间喧嚣吵闹,都与他们无关。 她张了张嘴想说话,又赶紧闭上,唯恐一出声就将这些美好都吹散。只无声地、轻轻地在他手心的温热中翻转手腕,掌心朝上,和他十指紧扣。 无声的告白,一切尽在不言中。 卫烬轻笑,却是一副明知故问的模样,额头又往前顶了顶,轻轻撞在她额上,“不说话就是答应了?”眼珠子悠悠往下划,他又哼一声,“得给他回点见面礼。” “什么见面礼?”姜央歪头下意识问,话音未落,她心里登时涌现出一种不好的预感,惊叫一声,“啊——不要!” 她推开他想跑,却是被卫烬一把揪住,跟老虎叼黄羊一般,轻轻松松就给摁回到桌上坐好。一手揽着她后腰,青丝游弋进他指缝间,像江南进贡的上好绸缎,触感冰凉,却在此刻彼此间暧昧摇曳的天光中煨得灼烫。 而怀中的少女更是惊惶,明知他眼下已变成恶人,小手还紧紧攥着他衣袖,紧张得都发了抖,还是没松开。大眼睛轻轻一眨,长长的睫毛撩得人心痒难耐。 卫烬眸光彻底暗下来,抬起另一只手,托起她后脑勺,将她拗出个诱人的姿势。俯身吻下,从唇角到下巴,盘旋在交领外的细嫩脖颈上。 四根细桌腿被他撞得一阵剧烈摇晃,“咯吱咯吱”苟延残喘。窗台上的小鱼,都害羞地游了开,拿尾巴挡住自己眼睛。 她禁不住小小地哆嗦,细细吟哦,细细轻叹。广袖下的两只藕臂不知不觉便抬了起来,蛇一般蜿蜒上他脖颈。 温香软玉,多尝一口就叫人彻底沦陷,终此一生都挣脱不开,更何况此刻还有她回应? 轻薄的阳光,燥热的天,微尘载着他们浮浮沉沉。 卫烬直觉自己夹在冰火两重天当中,一面攥紧圈在她腰肢上的手,好让自己冷静,一面又控制不住拥着她贪婪地品尝,薄唇辗转而下,牙齿一颗一颗咬开她领上的盘扣,终是在她雪白的颈子上,克制又爆发地狠狠吮了一口,一片暧昧的粉红。 “啊——”姜央由不得抱紧他脖子,弓起腰肢嘤咛,眼眸含雾,幽怨地嗔瞪他,“你干什么?” 卫烬却是笑,额角的汗珠“啪嗒”滴在那片粉嫩上。他抬手,指腹带着薄茧,轻轻在那片娇粉上摩挲,声音宛如砂石砥砺般喑哑,含笑哄她:“今晚不要穿太高的领子,就给连城瞧这个,知道吗?” 作者有话要说: 狗勾的快乐就是这么简单~ 感谢仙女们的营养液~(^з^)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节节30瓶;川辞了山尘8瓶; 第40章 、误会 不让穿高的领子?都叫啃成这样了,还不让她拿领子遮一遮,简直…… “无耻之尤!”姜央扒拉着衣领,拿八角菱花镜左瞧右瞧。她本就生得白嫩,一截玉颈跟雪花挫出来似的,这片粉镶嵌在里有,就显得格外明显。不用仔细瞧,就能看见上头清晰的咬痕。 “你属狗的吗?”她跺脚怒骂。 某人不以为耻,还反以为荣,扬起下巴骄傲道:“我属龙的。” 龙性最淫。 姜央鄙夷地剜他一眼,卫烬也不着恼,舒舒服服受了她这一瞪,歪靠在屏风上,晃着茶盅悠哉悠哉地品,“骂完了?骂完就不能穿高的领子。” 咻 菱花镜在天上划出一道弧线,径直砸过来。卫烬随意一伸手便接住了,拿在手里晃了晃,铜黄的镜面都快装不下他眼角眉梢飞扬的狡黠,“砸了就更不能穿高领子了,不然我再送你一个。” 说着便站直身,作势要过来。 “你、你你不许过来!”姜央已然成了惊弓之鸟,都无暇分辨他这话是真是假,捂着领子接连往后退。 幼嫩的面颊,清润的眸光,此刻载满惊惶,漾在薄薄的金芒中,倒更催生出一种破坏欲。 腔子里才压下去的血潮,再次甚嚣尘上。卫烬咽了咽喉咙,低头去喝茶,却发现茶盅早已见底,只得强自转过身不去瞧她,给自己又续一杯,猛灌一口灭火。茶盅还没放下,人就开始往门外走。 “时间也差不多了,我去喊云岫进来,帮你收拾收拾。”迈出门门槛前,他还不忘回身,抖着指头最后叮嘱一遍,“不许穿高领子的衣裳,否则就是欺君之罪,要灭九族的!” 啪 又一枚菱花镜,砸在了他怀里,蜜糖一样漫上身,直腻得他嘴角都压不下来。 “不要脸。”姜央嘟着嘴嘀咕,转着圈满世界找镜子。 高领子的衣裳是穿不得了,否则依照某人脸皮的厚度,没准就直接照她脸上啃出一大片红来了。然而,这也并不代表姜央就没法子治他。 姑娘家收拾起来麻烦,从沐浴开始,要耗费大半天的工夫。等一切都准备妥当,日头刚好落在西边的女墙,火一般烧得天际一片赤金。 马车已经预备妥当,卫烬站在马车边等她,仍就是一身简单的玄底常服,只在领褖和袖口绲了一圈云龙暗纹,低调又不失尊贵,长身立在云锦似的霞光之中,巍峨如玉山般。 见姜央出来,他第一时间便去留意她的领子,的确不高,没挡住午间盖下的章。可颈侧垂下的一绺乌发,却是将他的章子挡了个严严实实。 卫烬“咝”了声,双手在胸前环抱,“你这……” “我怎么了?”姜央叉腰,挺直脖子给他瞧,“这领子不高,我可全按照你说的办了,你还想怎样?” 还想怎样?照他真实的想法,他现在就想把她给办了!故意曲解他的意思不说,还敢这般理直气壮,谁给她惯的? “你也就欺负我的能耐!”卫烬掐了把她柔软的脸颊肉,心里虽气,但到底是舍不得责怪她。 天色不早了,夜宴马上就要开始。两人不好多耽搁,先后登上马车。小禄手里的鞭子一甩,伴着一串清脆的铃铛声,马车便“笃笃”向着太阳落山的地方绝尘奔去。 连城包下的这座别院,建在水中央,身后就是连绵起伏的山岚,不会过于壮阔,也不至于太过玲珑,是个极其秀致的好处去。乘画舫往湖中心靠,暮风徐徐撩动鬓间的发,隐约能闻见两岸清浅的芳草香。 赴宴的除了姜央和卫烬之外,还有这次被卫烬特特调来,专管两国通商事宜的各个大臣,和他们的家眷。 虽说这场夜宴的目的,大家都心知肚明。然而既是打着散心的名头,谁也不愿一上来就直接把国家大事挂在嘴边,该放松的时候,还是得放松。 卫烬也是如此。 是以登岸之后,他也没让董福祥通报,免得打扰大家的雅兴,只低头在姜央耳边说:“你且在这等我一会儿,我去应付他们两句,回来后,咱们再去后头泛舟游湖。” 姜央自是欢喜。 来之前,她还老大不愿意的,以为这场夜宴从头到尾都是在谈论那些政事,担心自己会听不下去,在大家面前昏昏欲睡,大出洋相。眼下瞧见这些,她却是真正放心了。 “你忙你的去吧,不用管我。”姜央点头道。 夜里风大,来的时候画舫摇晃得厉害,她被颠得两腿微麻,目送卫烬离开后,便自己寻了个临湖的歇山檐水榭,倚着美人靠边赏景边捶腿歇息。 视线正随着芦苇荡中一只惊起的鸥鹭抬高,就听身后传来一声熟悉的娇嗓:“还真是你。” 姜央回眸,就见秋月白兀自提一盏羊角灯立在台阶下。 相较于上回灯会见面的那会儿,她今日的打扮则显得庄重不少。一袭月白的上衣,搭配监德蓝的马面裙,缠枝花纹从腰间往下蔓延,衬着暮色中的近水远山,娉婷似一朵初开的兰花。可眼角斜飞出的深红眼影,却是叫她的小心机暴露无疑。 姜央先是惊讶了一瞬,礼貌性地起身同她打招呼,“秋姑娘。” 视线在她身上来回逡巡,很快便染上疑惑。 镇北将军是武将,管的又是北边的事。南缙使团主持的夜宴,八杆子都打不到他身上去,秋月白究竟是从哪儿得来的帖子? 那厢秋月白也同样用一种困惑的目光,上下打量姜央。 今日这场夜宴,早就在帝京贵女圈里传开,大家都向往不已。不光是因着陛下会去,还因为南缙那位太子殿下。当世两位才俊,无论才情或是武功,都称得上百年难得一遇,她在北境都有所耳闻。 姑娘家向往英雄,她也不例外,只觉此生若能亲眼见上一面,便是死了也心甘情愿。 原以为自己这辈子是没机会了,谁成想,因着那晚灯会上的事,姬心素自觉姬家对她有愧,特特让出了自己的帖子不说,还带人帮她好好打扮了一番,她这才能焕然一新地站在这里。 熟料,竟遇上了她。 老实说,秋月白到现在还不知道她到底叫什么,只记得那晚,姬予斐唤她姜姑娘,跟在一位家中行三的阔绰公子身边。看这发髻,应当还未成亲。 再瞧她颈侧那点半隐半现的暧昧色泽。 秋月白眯起眼,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还未成亲就跟男人厮混成这样,想来也不是什么好人家的姑娘。估摸着就是哪家秦楼楚馆的头牌,不拘什么地方,给钱就能陪你寻一晚上乐子,也不知今晚是哪个野男人花的冤枉钱。她不去伺候人家,反跑来这里坐着,别不是也冲着陛下和那位南缙太子来的吧。 越琢磨越觉得这理由合情合理,秋月白不禁撮起一肚子的火。她素来是个直肠子,舌头压不住话,当下也不忍耐,哼哼怪笑了两声,讥道:“姜姑娘这是在等哪个野男人?说出来听听。想不到我北颐的朝堂清明,也会出这等龌龊人物,什么样的人都敢往如此重要的夜宴上领。” 姜央一听就知她误会了,心尖略略攒起点火,多年的良好教养依旧让她沉住了气,凝眉想好言好语解释几句。 余光往秋月白身后一瞄,她却是眨了下眼,到嘴边的话忽然就调头绕了个十八弯,笑盈盈问:“秋姑娘这话我就听不懂了,我是什么样的人物?领我来这儿的人,怎的就龌龊了?” “还在狡辩。”秋月白哂笑,轻慢地朝她抬抬下巴,“姜姑娘出门前都不照镜子吗?看看你那脖子,都叫人啃成什么模样了?能让你就这么出门见人的,会是什么正经人物?狗男人一个,恶心死了。就跟上回那个三公子一样,风流成性,一看就不是什么好玩意儿。” 这番话一字不多、一字不少,正好叫她身后不远处的卫烬听了个完全。 于是那位恶心死了的、风流成性的不正经狗男人“唰”地拉下脸,厉声呵道:“你说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阿宝:“谢谢你骂出我的心声!” 也谢谢各位仙女的资瓷,么么(^з^)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染言、elaina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香草星冰乐5瓶;Josie2瓶;湫1瓶; 第41章 、打脸 突如其来的一声吼,吓得秋月白脚底趔趄,险些从台阶上摔下去。 也是奇了,今日是什么品阶的夜宴,竟有人敢这般大呼小叫,不怕惊扰圣驾,脑袋搬家吗?呵,估摸着就是这位姜姑娘的恩客吧? 还真是没见过世面…… 秋月白翻了个白眼,回过头来,嘴角带着点幸灾乐祸的味道。天色昏暗,她瞧不清来人的形容装扮,就着手里的羊角灯,依稀辨出,是灯会那晚,姬予斐他们兄妹二人口中的“三公子”。 哟,看来还是位长情的恩客,难得啊。 秋月白心底鄙夷地一嗤,抬手扶了下发上的步摇,曼声问:“三公子来这儿,有何贵干?” 卫烬一愣,方才在大堂听了好一阵“陛下万岁”,这会子忽然变成这句,他脑子一时间转不过弯儿来,山河做的眉眼顷刻间暮霭沉沉,张口便要甩她一句:“放肆!” 两个字都已冲上舌尖,他才想起灯会的事,再搭一眼姜央眼底狡黠的笑,当即什么都明白了。 秋月白不知道他是谁,拿他当寻常宾客训斥。小姑娘适才明明有机会解释清楚,偏生什么也不说,就是想借人家的嘴,骂自己午间不干人事。 果然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么损的招,到底跟谁学的? 卫烬轻哂,两手负到背后,也不去搭理秋月白,视线直径越过她肩膀,睇向她身后的姜央。 姜央自知做错了事,却一点也不心虚,歪着脑袋回视他。两只眼睛似碾进了漫天星子,一眨不眨地巴望着他。 这是借别人的嘴骂了他,还要自己帮她出头啊! 天底下的好事全叫她一人沾光了? 卫烬嗤之以鼻,自以为凶巴巴地瞪她一眼,视线落回到秋月白身上,却是顺着她的话头,谦逊地答道:“在下来这儿也没旁的要紧事,不过随意走走,看看罢了。” 说着他叹一声,不大好意思的模样,屈起修长的食指挠了挠自己笔挺的鼻梁,讪讪一笑,“其实也不瞒秋姑娘,在下不过秋老将军门下一小小兵将,今日能来这儿吃宴,也不过是沾了秋老将军的光罢了。不像秋老将军,还是陛下特特打发身边的心腹,去府上邀请来的。” 这话倒叫秋月白愣住,“你是我父亲手底下的人?我怎么没见过你啊?” 卫烬解释:“小将一直在帝京,帮着老将军打理这边的兵马粮草,上不得什么台面。不像秋姑娘您,自小就和那些了不得的名将在北境,为我北颐驻守边防,功不可没。似在下这种无名小卒,秋姑娘没见过也是应当的。” 这话吹得秋月白都不禁脸颊滚烫起来。 她这些年的确是长在北境不假,但每日也就吃吃喝喝,同几个小姐妹出门闲逛。北境不似帝京,没什么好玩的劳什子,有时太过无聊,她便去校场挑马骑,不跑尽兴了不回家。没给人添麻烦就不错了,还什么驻守边防的大功劳,压根就没她什么事儿。 但这并不耽误她借父亲的光,在这儿摆一会儿将门虎女的谱,杀杀这两人的威风,好报上会灯会上的一箭之仇。 “你有这份心,我父亲也高兴了。”秋月白煞有介事地说,拨了下肩头的乌发,摇曳着踅身步上台阶,居高临下地横了眼姜央,将羊角灯往她手里一塞,“帮本姑娘拿着。” 一理裙子,人便慵懒地歪在了姜央刚才做过的那片美人靠上,一手支着头,闲闲地欣赏暮色中的湖光山色。 姜央觑眼她,又扫一眼水榭外正悄悄招呼董福祥说事的某人,演得还挺像那么一回事儿的。 好久没这般玩笑过,姜央也不戳穿,低头忍住笑,顺着他们的意思演下去,提着灯轻移莲步过去,“水榭里光线不好,看久了伤眼睛,我给姑娘掌灯。” 秋月白颇为受用地点头,“你早这般懂事,我也就不会为难你了。现在能怎么办?只能委屈你先受着了。” 姜央笑得谦和,“能为秋姑娘做事,我不委屈的。” “嘴还挺甜,怪道能把男人哄得服服帖帖。”秋月白哼哼,朝水立在水榭下,不敢近前一步的人抬抬下巴,“可是你哄住他有什么用?不顶事的男人,拴住了也是个累赘。哪里像陛下和南缙那位太子殿下,能叫那两位才俊惦记,才是真有本事。” 姜央恍然大悟般地挑了下眉尖,“原来秋姑娘是为他们二位来的?” 少女心事猝不及防地被戳破,秋月白一瞬红了脸,声音跟着拔高,“大胆!谁准许你说话的,我、我我就是……”越说,她越不知该怎么解释,脸烧得更加厉害,唯恐人瞧出来,忙转回头,指着石案上的茶具,对水榭外的人呼喝:“喂!那谁?我叫你呢。本姑娘口渴,过来给我看茶。” 卫烬四下瞧了圈,确定人家是在喊他,垂眸一笑,侧眸意味深长地睨了眼身后匆匆赶来的秋老将军,提袍缓步迈上台阶,在秋成康惊骇的目光中,亲自斟了一盏茶,递给他的宝贝女儿,“秋姑娘慢用。” 而她的宝贝女儿,还真心安理得地接了,呷了一小口,称赞不迭,“不错。改日我会和父亲提,给你升个副将什么的,日后若好像逛那秦楼楚馆,也好寻个条件更好的啊。” 她边说边似有所指地瞥了姜央一眼。 卫烬笑:“区区一点小事,劳秋姑娘挂心。”这时才抬眸对水榭外的秋成康,惊喜道,“呀,秋将军什么时候来的,可也要喝茶?” 深邃的眉眼含着笑,同暮色里连绵起伏的山岚般温和。 秋成康瞧了,却是一副如遭雷劈的模样。 他这几日忙着练兵,都没回家。今日这晚宴原与他无关,他没接到帖子,也没资格来的。谁知黄昏的时候,御前那位掌事内监亲自登门请他,说是陛下有事寻他商量。他以为是南缙使团出了什么幺蛾子,陛下寻他去帮忙,诚惶诚恐地过去,到了大堂,入耳的却是那晚灯会上,自己宝贝女儿的丰功伟绩。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他是乖乖挨训了,但说老实话,他心里还是很不服气的。 陛下不过是被女色所迷,夸大其词罢了。他女儿平日是骄纵了些,但怎么可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且还是在圣驾跟前,对姜姑娘出言不逊呢?他老秋家的教养,何至于荒废至斯? 然而现在…… 脸疼,真的疼! “爹爹来了!”秋月白注意到他,立时欢喜地蹦起来,颠颠跑来挽他的手臂,“爹爹今日可不像话啊,陛下亲自打发心腹去请您过来赴宴,这么大的喜事,您竟然都不告诉女儿一声。要不是心素发善,把帖子送给女儿,女儿还来不了呢!” 秋成康还没从恍惚中醒过神来,就这般被她拖拽着上了台阶,进了水榭。 卫烬站着,他坐着。 “发什么愣啊,还不快给我爹沏茶,这是你的福分。”秋月白横眉冷眼地使唤道。 秋成康脸色一僵,立即摇头道:“使不得使不得……” 秋月白只当他是体恤下属,心里更加欣喜。爹爹这般好,要是叫陛下见了,定少不得封功行赏。没准到时,自己还能借这股东风,进宫做个妃子,甚至皇后!那还要什么姬予斐啊? 为了自己的前程,她当下忙赶紧使唤人:“快啊,还想不想当副将了?” 卫烬一笑,道:“那就有劳秋老将军抬举了。”说话间,他已经斟满一盏茶,把茶壶放到边上,修长的手指将杯盏往前推了推,笑如春风,“秋将军,请。” 这是君命啊! 秋成康面色越来越难看,很想站起来,却被自己的宝贝女儿摁回去,挣扎良久,到底是晃着手,稳稳吃了一盏。 卫烬像是忽然被打通了任督二脉一般,不等秋月白催促,就又倒了一盏,“请。” 就这么一个字,说得秋成康浑身哆嗦,不敢违背,硬着头皮端起来又吃一杯,且还是半点也不拿乔地仰脖儿一饮而尽。 就这般一杯接着一杯,足足二十几个来回,一壶茶喝干了,脸也喝绿了,秋成康仍没敢喊停。瞧这架势,就算茶没了,让他去喝那湖里的水,他也会毫不犹豫照办。 秋月白看傻了。 爹爹平日只喝酒不吃茶,身子都喝垮了。娘亲劝了好几回都没用,怎么今儿喝起来就没完了?这什么茶啊,有这么好喝? 再瞧爹爹在卫烬身边如坐针毡的模样,她更是奇怪,出声猜唤一句:“爹爹?” 那厢湖上便传来一声:“阿宝,你终于来啦。” 众人循声回头,就见一艘画舫悠悠飘来,一轻衣缓袍的俊秀公子立在船头,正朝水榭招手。秋月白打量画舫上的徽记,一下明白过来,是南缙那位太子殿下! 水榭里的姑娘只有她和姜央,可堂堂太子,怎么可能理会一个秦楼楚馆的女子呢?只可能是冲她来的。 竟还是亲自来接她! 一上来就喊人家“宝贝”,真是…… 秋月白腔子里登时“噗通噗通”撞跳开,脚底都跟着发虚。连城跳下画舫,一步步走过来,朝她伸出手。面如冠玉,目若朗星,比传闻中还要丰神俊朗。 她几乎忘了怎么呼吸,不禁“蹭”地站起,迫不及待走过去又顿住,低着头,娇羞地抬起自己的手,眼见就快放在连城手上,他却是一个错身,毫不犹豫地同她擦肩而过,朝她身后的姜央而去。 “阿宝来得正好,我命人准备了你最爱吃的玫瑰酪子,加了好多蜂蜜,快来尝尝吧。” 秋月白:“……” 她面色一白,脸上刚扯开的得体微笑险些扭曲,难以置信地豁然回头看向姜央,就听“啪”地一声,卫烬横手拍开连城的手,宝贝似的把人护到自己身后,扯着嘴角干干冷笑,“连太子请自重。” 连城不屑地嗤了声,语气冷淡下来,“哟,狗皇帝也来啦。没请你,你也过来,脸皮可真厚啊。” 狗皇帝?!所以他就是…… 秋月白头顶仿佛落了个焦雷,将她劈成泥塑木雕。看着面前剑拔弩张的两人,在姜央两边互相推搡着往画舫上走,她周身似“呼呼”刮起一阵狂风,把她自己方才说过的话,不断在她耳边重复:“能叫那两位才俊惦记,才是真有本事。” 啪啪啪,她脸登时肿了一大圈,直接跳湖里都淹不死。 还没等她醒过神,卫烬似想起什么,立在船头回过身,似笑非笑地嘱咐了句:“秋将军可千万记得提携在下啊。” 秋氏父女:“……” 还提携呢,这是在给他们家下最后通牒啊! “你、你……”秋成康指着自己女儿,脸上失望愤怒都搅合到一块,化作一道巴掌,狠狠甩在秋月白脸上,“不孝女!不孝女!这事你若处理不好,以后甭进我秋家的门!” 说罢他便愤愤一甩袖扬长而去,剩秋月白一人在寒风里哭嚎。 “姓姜的,你给我等着!”她捂着脸上的五指印,恨恨捶石案,上头的茶具都跟着一蹦三尺高。妒火和着气恨,在她腔子里直烧成三味真火,放出来,能将整片湖都蒸发殆尽。 就在这时,水榭外传来一道陌生的声音,冰寒彻骨,似在湖水里浸泡了许久,却是含着笑对她说:“秋姑娘,好久不见。”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是腹黑夫妻双人档~ 谢谢各位仙女的投喂鸭(///▽///)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elaina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香草星冰乐5瓶;Josie1瓶; 第42章 、吃醋 日头刚落山的时候,山间往来的风还大着,船行在湖上总摇晃个不停,现在可算小下来。月出东方,照亮一圈青紫的天,底下是接天的芦苇,船行水上,似走在画里。 姜央阂眸趴在窗边,听风从灯火通明处携来丝竹鼓乐之声。该是放松的时候了,她心里却还揣着秋月白的事,无论如何也静不下来。 听秋月白嘴里漏出的话,她原是没有这夜宴的帖子,是姬心素特特将自己那份让给她。 为何? 姬心素会是那么好心的人?凭自己对她的了解,从来只见旁人孝敬她东西,还真没见过她从自己身上拔毛。况且今日这场夜宴有多重要,别人想来还来不了,她竟还会主动奉献? 仔细一想,好像从他们第一次见到秋月白,就没离开过他们姬家兄妹二人…… 姜央轻轻咬住食指第二节 ,歪着脑袋思索。 眼尾余光里忽然闯入一双手,甲盖修得极为干净,被木柞檐角的灯火照得莹白生晕,此刻正端着一碟糖蒸酥酪,手指弯曲紧握,线条宛如江南远山起伏的峰峦,声音也清冽:“阿宝在想什么?再不吃可就没了。” 不等姜央回答,那边厢卫烬便劈手将碟子躲走,放回桌案上,“阿宝这几日牙疼,夜里翻来覆去地睡不踏实,这样的甜食,可不好叫她再吃了。” 似乎嫌不够远,他说完,又伸出指头点着碟沿,将它推到最边上的角落,自己完全看不见的位置,这才放心地牵了下唇。 连城搭眼瞧着他的一举一动,晃着酒杯无声一哂。 他不是傻子,这家伙的话他听得明白。这牙齿疼不疼倒在其次,要紧的还是小姑娘夜里牙疼,睡不着,自己不知道,他却知道得一清二楚。显然,两人住得很近啊! 这是干什么?报复他早间翻他家的墙,去私会佳人? 连城瘪瘪嘴,无声一哂,随手擦桌角的水渍,纤细的一小道,轻轻一拭就没了踪影,“看来皇帝陛下照顾人也不怎么样嘛,竟还能让阿宝唤上牙疾。若是阿宝在南缙,有我亲自照料,便是吃上一整日的甜食,也断断不会叫这种小毛病找上门。” 卫烬煞有介事地“啊”了声。 舱里头坐久了太闷热,他扯了扯衣襟,人懒洋洋地往椅背里歪,影影绰绰的一点浅笑映在嘴角,流淌出一种男人在风月场上开玩笑时才会有的风流神气。 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姜央,那暧昧不明、半开玩笑的话却是对连城说的:“谁说牙疼就一定是甜食吃多了,也可能是别的原因啊。” 边说,他手边游到姜央肩头,食指有意无意地撩拨着她颈侧那一绺乌发。 其实这里头的风景,靠一绺头发是藏不住的,稍稍露出点暧昧的端倪,反而多了种欲盖弥彰的味道,比大剌剌摆在众人面前要扎眼得多,刚刚秋月白就一眼瞧见了。 连城是习武之人,眼力何等厉害?更何况这人是姜央,她少一根头发丝儿,他能瞧出来,更何况是这个?早在画舫刚靠岸的时候,他就已经在船头瞧见了,只是懒得搭理他罢了。 当下他也没打算给卫烬好脸,故意揣着明白装糊涂,对姜央笑嘻嘻道:“狗窝里头乱,蝇虫多,瞧把阿宝咬得,真真心疼死我。正好,早间我送你的那条鱼刚好可以派上用场,倘若再有苍蝇咬你,你便拿那条鱼出来,人都能给毒死了,更何况是一只苍蝇?” 住狗窝的苍蝇皇帝:“……” 两人都安静下来,各自以目光无声相互搏杀。 姜央夹在其中,只觉自己两边耳朵里全是火星碰撞出的“滋滋”声,滋得她太阳穴直抽筋,不得不抬指去揉。 原以为他们两人避开大家,私下里单独碰面,是为了更好地商谈两国通商一事,谁成想,最后居然成了品醋大会。桌上没一样菜是酸的,可她嘴里鼻里全是酸溜溜的味道,喝多少茶都冲不散。 都说女人爱吃醋,今天却叫她大开眼界。男人一旦掐起酸来,还真就没女人什么事。 到底是她天真了! “说起那鱼……”姜央主动开口打破僵局,对连城说道,“那浮萝是南缙的圣鱼,姜央实在不敢随便收下,还是请连太子收回去吧。有殿下有这份心,姜央就已经很知足了。”说着便提壶给自己斟了杯酒,“这杯酒,就算做我给殿下接风了。” 杯沿都已碰到她唇瓣,却是叫卫烬夺走,“你又喝不来酒,就不要勉强了,忘了上回醉成什么样了?”边说边皱起眉,照她脑袋敲了个榧子。 姜央揉着额头,怨怼地瞪他。 上回醉成什么样?就算天底下的人都不记得了,姜央都不可能忘记! 同样是画舫,同样是游湖,一杯黄汤下肚,某些脸皮厚如城墙的人,就直接把她抱回养心殿,再不允许出来了。明明是遭了他算计,他竟还好意思倒打一耙,埋怨起她贪杯了? “不要脸!”姜央恶狠狠剜他一眼,手钻到桌子底下,眼睛看向窗外,手却是掐了把卫烬的腰。 姑娘家能有多大力气,况且卫烬平日习武不辍,腰腹上更是覆满肌肉,即便被掐了,也不过是奶猫在身上挠痒痒罢了。 然而眼下,卫烬却是跟吃错药一样,夸张地往旁边一闪腰,龇牙咧嘴狠狠倒吸一口气,仿佛真被她掐疼了。 连城原本正低头自顾自饮酒,没发现两人间的暧昧,倒是叫他这惊天动地的一声给吸引了注意力,眼波在他们中间穿梭徘徊,微微眯起了眼。 卫烬这才捂着腰,报歉地冲他微笑,“阿宝近来脾气大,叫连太子看笑话了。”边说边举起手里的酒杯,“朕代阿宝给你赔个不是,见笑了。”说罢便就着姜央双唇刚抿过的地方,将杯里的酒一仰而尽,翻手朝连城亮杯底,“朕先干为尽,连太子随意。” 连城看看杯子,又觑眼他,调开眼哼笑,这是在战书了? 男人间的对决,就该摆在明面上,暗地里偷偷捅刀子不叫英雄好汉。当下连城也没多想,豪爽地将自己的杯子斟满,一口饮尽,也朝卫烬照了照。 气氛一触即发,比刚才还要凝塞。桌上烛火“噼里啪啦”款摆,正好在两只相对的酒杯之间,橙红的光在两人漆黑的眼眸中跳动,仿佛下一刻就会燎原而出,将对方烧个尸骨无存。 姜央坐在当中,越发快速地揉摁太阳穴,头疼不已。眼梢划向窗外,想知道画舫何时才能靠岸,好救她于水火,却见岸边一道熟悉的蓝色身影慌慌张张在湖边奔跑,伴随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噗通”抱头跪在地上,惊飞芦苇荡里栖息的一滩鸥鹭。 三人心底各自闪过一道不祥的念头,忙叫船夫停船靠岸。 此处是这座湖心园子的后半院,因南缙使团刚到不久,还未来得及收拾,别说人烟,连盏可供照明的灯也没有。 连城让船夫将画舫上所有灯都拿来,自己抽出腰间的佩剑,领头在前面走。 卫烬则走在姜央身后,帮大家断后。 才刚下船,他们便听黑暗中传来一道气若游丝般的声音:“救……命……救……我……” 连城起初还没反应,待听几声,他瞳孔骤然缩紧,“是士卿。”话音未落,他人已如离弦的箭一般,拨开重重芦苇飞冲而去,临近小院后门,又生生停住了脚,慌忙蹲下身,“啪啪”像在拍谁的脸,继而是衣帛撕裂的声音。 “士卿醒醒!别睡过去!”他焦急地喊。 姜央几人提着灯笼紧随其后,碗口大的光斑在地上摇晃不停,依稀圈出连城面前,一个双眼凸迸、口吐鲜血的人,看服饰,应当是这次南缙使团成员之一。 此刻他小腹上正插着一柄匕首,鲜血汩汩流淌不止。连城想帮他止血,布条才盖上去,很快就被血莫浸得瞧不出原来的颜色。 而他身边不远处,一位蓝衣女子正抱膝拼命往墙角下缩,脸上、身上、手上全是飞溅的血珠。也不知是被面前的事吓到,还是被突然出现的他们惊到,她目光呆滞,不住摇着头,嘴里念念有词,却只是道:“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 不是别人,正是秋月白! 姜央惊愕得不能自已,不等她回神,耳边就传来一声“砰”。 “啊——”船夫惊叫一声,向后栽倒在地。手里的灯笼脱手掉在地上,“呼啦”一簇熊熊火光,在黑夜中绽放,映亮他此刻因极度惊恐而狰狞成一团的脸,以及他指向前头、颤抖不已的手。 姜央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就见那紧闭的深檀色大门上,一个姑娘双目圆瞪,由一支雕翎箭直挺挺从她眉心贯穿到后脑勺,将她悬空钉在门板上。鲜血在她面额和门板上川流成河,“嘀嗒”淌到石阶上,开出朵朵殷红的小花,过往的风都是腥臭的。 而这姑娘不是别人,正是那日太后春宴上,拿巫蛊人偶陷害姜央的小宫人! 卫烬凝眸瞧着,火光在他耳后灿烂照耀,映出他清隽泠冽的侧脸线条,此刻因眯起的双眼,而绷出一抹阴鸷的血性。 作者有话要说: 突然名侦探柯南! 依旧是谢谢各位仙女大佬的资瓷,爱你们(*^3^)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josie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香草星冰乐5瓶;Josie1瓶; 第43章 、挑衅 这算是……挑衅吗? 回去行宫,姜央的心思仍系在夜宴的那起惊变上。进了屋子,人依旧坐立难安,指尖绞着帕子,不住在地心里旋磨,一听见开门声,便立马迎上去。 来的却是云岫,手里端了碗姜汤,热气在荷叶边碗口氤氲成一片薄薄的白雾。她搅着汤匙轻轻地吹,将碗放到桌上,转身又去扶姜央到桌边坐下,温声劝慰:“姑娘快别担心了,陛下让奴婢先陪姑娘回来,就是不希望看见姑娘为这事伤了心神。今晚的事虽古怪了些,可奴婢觉着,该是那犯人该倒霉,挑错了对手。” 姜央抬眸瞧她,“此话怎讲?” 云岫咧嘴团团地笑:“姑娘您想啊,光陛下一人就足够难对付的了,这回又添一个连太子。他们的本事,姑娘可比奴婢清楚,有他们俩联手,凶手能逃哪儿去?没准姑娘今晚睡一觉,明日一睁眼,所有事情就都水落石出了。” 她生来就是一张巧嘴,无论多糟糕的境况,总能在灰烬中瞧出一两点尚未泯灭的火星。 姜央听完,心里的确舒坦不少,手里缓缓搅着汤匙,心思随碗里深赭色的汤面,一圈一圈荡开涟漪。 她虽不知这位凶手是谁,但瞧他今日杀人的架势——刻意用箭贯穿眉心,将人钉在门上,分明就是在模仿宫变那日,卫烬对卫煊做的事。且杀的还是春宴上,他们获得的最重要的人证,已经被关入锦衣卫昭狱的证人。 赤/裸裸的挑衅,有恃无恐。 这凶手一定与东宫有关! “宸王那边可有消息了?姬家呢?”姜央舀起一勺姜汤,没着急喝,偏头如是问。 云岫摇了摇头,叹道:“姬家那边一直有人盯着,但始终没瞧出个异样,咱无凭无据,也不好就这么贸贸然地抓人。至于宸王殿下……原本春宴那桩巫蛊案过后,石大人就该动身去往赣州,秘密调查宸王的,后来叫一些事绊住了脚,昨儿才刚刚动身。谁知人前脚刚走,后脚自家后院就起了这么大一场火……” 这也是难免的。 卫烬现在虽已坐拥天下,然而手底下真正值得信任、又有能力的部下,当真寥寥无几,否则他也不至于这般着急让云琅跟石惊玉拜师学艺。 这回的事,有连城帮忙,她自然放心,但只怕凭连城的身份,也不能多帮他多少,毕竟这回还搭进去了一位南缙的使臣。 他们千里迢迢赶来促成两国通商之事,一到地方就马不停蹄地主动设宴款待他们,足可见他们十二万分的诚心。然而偏就是在北颐地盘,天子眼皮底下,死了一个南缙的使臣,站在人家的立场上考虑,他们能就这么善罢甘休? 通商之事暂且搁浅是小,倘若因此而引发两国战火,那罪过可就大了! 帝京才刚经历了一场浩劫,这内忧还没解决,若此时再添外患,无论对北颐,还是对卫烬本人,都是大大的不利! 握着汤匙的手不自觉收紧,姜央叹了声,到底没心思喝了,放下汤匙,推开碗,伸长脖子往窗外张望,黑漆漆的,只能勉强瞧见远处门上杳杳挂着的两盏西瓜灯。 午间放在窗台上的小红鱼还好好地放在原处,长而薄的艳红鱼尾在水中佯佯款摆,鱼鳞里掸落闪烁的光屑,似下了场细薄的雪花,衬着琉璃瓶的微蓝,透出一种微微发紫的妖冶美感。 “可真好看。”云岫由衷赞叹,情不自禁伸出手,想去掏水中缤纷散落的光屑。 “别动!”姜央大呵,猛地站起身,撞得桌上的碗勺都摇了摇,溅出一圈姜汤,污了她的袖子。她却是顾不上收拾,冲过去拍开云岫的手,郑重警告道,“这鱼从身上的肉到鳞片都带有剧毒,千万不可就这般触碰,指头随便沾上一点,轻者致幻,重者毒入肌理,可就一命呜呼了。” “这么厉害?!”云岫倒吸一口凉气,歪着脑袋瞧鱼,“天爷,那奴婢刚刚可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啊。” 姜央戳她脑袋,“你以后若是不长记性,我便拿这鱼鳞迷晕你,把你心里那点小九九全套出来,写成告示贴出去!” 垂眸看鱼,她平整的眉心微微隆起一点小疙瘩,“鱼是暂时退不回去了,以后可要小心保管,尤其是换水的时候……算了,还是我自己亲自换吧。若只是没养好也就罢了,倘若叫那有心人拿去做文章,事情可就大了。” “姑娘放心吧,奴婢有分寸的。”云岫隔着琉璃瓶,指尖点了下鱼嘴,“想不到你个头不大,本事倒不小。”小鱼叫她这一点,惊得上下一通乱窜,“咕嘟咕嘟”搅出一串水泡,逗得云岫咧嘴直乐。 “你啊。”姜央笑着摇头,抬眸望向窗外。月已上中天,可该回来的人,却仍旧没有半点踪影,一片叹息散在风中,她道,“安置吧。” 翌日,那位南缙使臣的性命还是没保住,秋月白更是神智不清到,连句正常的话也问不出来。噩耗传来的同时,南缙也提出终止通商交涉,北颐一日不能交出杀人凶手,他们便一日拒绝谈判。若不是连城在其中斡旋,只怕这会子两边就已经真刀真枪地干上了。 行宫守卫严密了整整一圈,姜央坐在流芳苑里替小红鱼换水,都能清楚地听见甲胄上铜片相撞的细碎声,衬着头顶逐渐聚拢而来的霾云,和窗外呼啸的风,有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而这天,卫烬还是没有回来,连董福祥和小禄都不曾露面。 又过两日,悬案迟迟未破,虽有卫烬三令五申地制止,可纸终究包不住火,随意漏出了一两点火星子,就搅得帝京人心惶惶,京郊还起了几次流民冲突。行宫这边更是严重,甚至都传出了卫煊亡魂归来索命的谣言。 一向最是好脾气的姜央,也终于忍不住爆发,第一次这般疾言厉色地行使她皇后的权利,彻查谣言的源头,期间但凡传过此话的,都严惩不贷,这才在大敌当前之时,把自家后院打扫干净。 这一日,卫烬仍旧没有回来。 姜央这颗心,也没法再像往日那般平静。云岫给她送饭,她也无甚胃口,随意动了两筷,便搁下了。 都说物极必反,原以为这回他们遇到的已经是绝境,该往好的方向拐弯,可就在这日黄昏,姜央例行查验完山下送来行宫的物资,回流芳苑给小红鱼换水,却发现鱼不似平日那般活泼,游动的姿势也异样得紧。拿到太阳底下仔细分辨,鱼身有一处明显的伤痕。 竟是被人生生拔走了数片鱼鳞! 谁干的?! 脑海里宛如有闪电劈过,姜央忽然一阵目眩,呼吸不畅,撑着炕沿才勉强站稳。贝齿咬着樱红的唇瓣,咬到唇瓣都发了白,她仍旧没松开。 夜宴凶案悬而未决,又丢了这致命的劳什子,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她都不敢再往下细想。三月末四月初的日子,拂面的春风都依稀带着初夏蝉鸣的温热,她却只如坠冰窟般,四肢百骸都在打颤。 而这天,距离卫烬离开,已经整整五日。 作者有话要说: 先写个过渡章整理脑子,二更会努力粗长。不要怕,它还是一篇甜文。 继续谢谢各位仙女的投喂鸭(///▽///)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elaina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咸鱼本鱼8瓶;-香草星冰乐5瓶;糯米汤圆1瓶; 第44章 、夜雨归人 帝京暗夜。 太阳落山后,大雨便“噼里啪啦”倾盆而下。行宫所有宫阙全都站在狂怒的风雨中中,檐下的宫灯摇晃不定,打横飞起,金黄流苏纠结纷乱,暗红的灯光明灭不定,似随时都要乘风远去。 流芳苑,后院。 宫人内侍们齐整地跪在廊下,各个都低着脑袋,噤若寒蝉。细微而杂乱的脚步声在大殿内来来去去,如水波般,伴随悲戚的哭腔。 “云岫姑娘,奴婢今天一整日都在厨房帮忙,别说进姜姑娘的闺房了,就连灶台,奴婢都没离开过。” “奴婢也是奴婢也是,云岫姑娘倘若不相信,大可以去寻管事的刘公公问话,奴婢今儿个一整天可都叫他眼皮子底下戳着呢!” “还有奴婢!还有奴婢!” …… 喊冤声此起彼伏,逐渐盖过暴雨,要将屋顶掀翻。云岫揉着抽疼的太阳穴,抬手在半空中压了压,“都安静些,安静些!你们不用这么害怕,姑娘这次叫你们过来,不是跟你们讨要东西的,是想问你们,可有瞧见谁指头上受了伤?” 底下众人一脸茫然,面面相觑。 “指头,指头,就是这个……”云岫指着自己的食指,继续解释,“就是这块皮肉,可有谁受伤了?跟被开水烫着一样的红疤,有没有?那可不是一般的疤啊,会传染,闹不好就成了疫,要出人命的!” 底下人一片哗然,纷纷低头瞧自己的手指,确认无恙,又扭头瞧别人的。 “都瞧仔细了啊。”云岫勾着脖子四下扫视,跟左右小声吩咐,便转身进了里屋。 姜央坐在窗台前,身上已换好了白绸竹叶纹的中衣,发上钗环也都卸好,三千青丝柔柔铺散在肩,烘托出一张细洁无瑕的脸。真正的美人无需装点,所以一坐便是一种含蓄的美,只是人却没什么精神。 一阵风吹来,绵密的雨丝透过槛窗,飒飒落在书页上,把案头淋得尽湿。她也没去搭理,兀自端坐着,一瞬不瞬地盯住瓶中那只小红鱼发呆。 今日被莫名其妙拔了鳞片,鱼也无精打采,给它喂多少鱼食,它都恹恹的吃不下去,若不是嘴巴还会动两下,云岫都要怀疑它是不是已经死了。 云岫过去关窗户,转身到桌前沏茶,“姑娘放心,奴婢已经亲自领人去庑房查验过,所有行宫里的人,也都一一抓过来问话,绝对不会叫那歹人逃脱。” 其实说是要找,几片鱼鳞,又该怎么找?是以搜宫是假,摆出阵仗先把贼人吓唬住才是真。照书上对那浮萝毒性的描述,若是接触时处理不当,即便没伤及性命,手上也会有烫伤一样的红斑,所以才有了廊下那一番故事。 只要把这红斑说得厉害些,便是那贼人想隐瞒,旁人也会为自己性命考虑,同仇敌忾,将那人揪出来。 “姑娘也别太担心。”云岫将沏好的茶塞到姜央手里,宽慰道,“凡事都往好了想,没准是谁瞧见这鱼好看,想抓来玩,不小心抠下来几片鱼鳞呢?那天我不也手贱,想下手捞来着?” “不可能。”姜央一口否认,“我千叮咛万嘱咐过,谁都不准靠近这鱼,违者重罚。况且你也瞧见了,我这几日给鱼换水,都是何等小心?皮手套都灼废不下十双。那人哪里是偷鱼鳞,分明是从砒/霜罐子里,舀走一小勺砒/霜!哦不,砒/霜都没这般厉害!倘若真就只是有人想玩玩,光是将手伸进这水里,不等我发现这鱼被拔了鳞,他就已经倒在地上中毒身亡,还用得着咱们费这劳什子心思?” 那人就是冲着鱼毒来的! 只偷鳞不偷鱼,就是不想被她觉察,可见其心思不纯。 到现在都没查到人,要么就是他深谙这条鱼的特性,并未在自己手上留下任何破绽,要么就是早已逃离行宫。又或者更糟糕,他根本就不是行宫里的人! 偏生这节骨眼,卫烬一直没回来…… 姜央搭在茶盅的手不自觉收紧,实在没心情喝,重重一放,说道:“不行,我放心不下,得亲自去别院看看。”说着便起身去木施前取了件外衣披上。 “姑娘!姑娘!”云岫紧几步跑上去拦,“外头还下着雨呢,姑娘可千万别冲动。万一磕了摔了,或是叫别院那个凶手抓了去,奴婢找谁要人?若是陛下在这儿,他也不会答应让您就这么出去的。” “可是他在哪儿!”姜央急道。 云岫一下哑了口。 是啊,人在哪儿呢?便是真出了什么要紧的事,也得有个口信才是,这样空让人在这儿等着,算怎么一回事? 屋子里安静下来,只剩雨珠在屋上汇聚,顺着滴水滔滔泻下,浸湿檐下一大块青砖。沉默良久,姜央已低头系好衣带,转身去找油纸伞,“你甭担心了,我会处理好的。” 云岫自是不放人,却也实在拦不住,跺着脚,正当焦灼之际,外头终于传来一声天籁般的通报:“陛下驾到——” 两人都愣住。 云岫最先反应过来,伸长脖子往帘子外瞧,确定是卫烬的身影,不由欢喜地喊出声:“回来了回来了,真回来了!”喊完便一把夺走姜央手里的伞,朝掀帘进来的人行了一礼,便却行几步,带着人退出门去。 回来了?真的? 大约是太久没有音信,此刻人好端端地站在自己眼前,姜央还有种如坠梦中的感觉,不敢相信,上前扯扯他袖子,又戳戳他肩膀,眼睛一眨不敢眨,唯恐就是这么个眨眼的瞬间,人就又会从眼前消失不见。 卫烬被她这模样逗笑,抬手摸摸她脑袋,“怎的?不认识我了?”手滑到她后脑勺,将人压进怀里,深深地,似要揉进骨血里,让她耳朵就贴着自己左边胸膛,柔声问,“那你听听,是不是我?” 他许是这五日都没怎么休息好,凤眼里没了往日的赫赫锋芒,血丝遍布,下巴也生出了胡渣,扎得她额头疼。原本清洌似醴酒的声音,此刻也喑哑无比,破锣一般。倒是眼底的光,和胸口的心跳,还和从前一样。 一见到她,就怦然绽放。 姜央原本揣了一肚子火,就等着他回来好好发泄一通。眼下看见他这副模样,拳头已然抬起,却是兀自收紧五指,无论如何也落不下去。 太过分了!太过分了! 明知道自己不忍心对这样的他发火,还故意摆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故意想让她心疼…… “混蛋!姓卫的,你就是个混蛋!”姜央边跺脚,边捶他胸膛,力道小小的,还不及奶猫挠痒,脸却是一直深埋在他胸膛里,舍不得离开。 泪珠顺势滑落,一颗颗全都掉在他胸膛,沾湿了他衣襟,将他一颗心都浸在里头,闷闷的,酸酸的,比被人拿到剜还痛苦。 卫烬不由咬紧牙,越发将人圈进怀中,轻轻一叹:“莫哭了……”垂眸瞧见她一双赤/裸的玉足,忙一把将人打横抱起,去到榻边坐下,“怎的不穿鞋?你身子这么弱,如何折腾得起?” “不要你管!”姜央又捶他一拳,瓮声赌气道,“反正你也不管我了……” 卫烬闷闷哼笑两声。 小姑娘一向沉稳理智,遇事不慌,似这般耍小孩儿脾气,还真是比六月飞雪都难遇见。也就只有在他身边,她才会卸下所有伪装,做一孩子,简简单单的孩子。 他乐意瞧见她如此,有他在,她自然无需坚强。 “哭了?”卫烬耐心地一缕缕勾开她面颊前的碎发,柔声问。 姜央却是撅着嘴偏头,坚决否认:“没有。”眼睛一眨,泪珠就顺着面颊掉下来一串。 卫烬强忍住笑意,竟难得没打趣她,只顺着她话头道:“行,没哭,我哭的,帮你擦干净。” 说着便抬起她柔软的面颊,将唇贴上去,一点一点,舔吻去拿一道道泪痕,从脸颊,到玉颈。动作轻柔得,像在亲吻一抔雪花,稍一用力便会融化似的。 熟悉的气息缠绵鼻尖,仿佛窗外的春雨随风“淅沥沥”飘入心扉,只一瞬,便将她腔子里荒芜的焦土滋润得春暖花开,不讲半点道理。姜央由不得环住他脖颈,闭上眼,人便飘上了云端,又像没入无边海洋,周围全是他的气息,而她只是一叶扁舟,在他的温柔中载浮载沉。 情不自禁,她仰面送上自己的唇。 四唇不期然相接,她的微凉,他的滚烫。 那灼烧般的反应,两颗心都不自觉颤了一颤。 卫烬却是没再动作,缓缓睁开眼,浓睫密密交织,泄出一线朦胧的天光,叫案头的灯火晕染得更加迷离。 姜央知道,他已经情动,却仍是用沙哑的嗓音,克制地微笑对她说:“去睡吧,这几天你也累坏了。” 说罢,卫烬便抱着她起身。 可人才刚要站起,姜央却忽然施力将他压回去。 …… 案头的烛火“哔啵”爆了个灯花,光晕缩小一圈,只将将照在他们俩身上。目光缠绵,天地寂静,仿佛就只剩这小小的一隅。 光影下的美人,总是比平日要来得更加诱人,迷迷滂滂,像云间的月。 卫烬情难自禁地咽了口唾沫,声音却愈发喑哑。 ……(抱歉啦,各位宝贝们,此段内容在晋江不方便描述,我知道脖子以下不行,但我不知道脖子以上,两颗头接吻也能被锁,审核大人麻烦能不能看清楚,什么也没有啊!为什么锁!别锁啦!!烦!…… 卫烬努力强撑着,却只能无能为力、也心甘情愿地闭上眼,听她软着声音在自己耳边呢喃:“留下来陪我,好不好?” 他知道自己该拒绝的,却只是在那片如梦似幻的春光中越发拥紧她,听见自己声音无限享受地说:“好。” 作者有话要说: 没粗长起来,怪我,给各位仙女谢罪了(跪.jpg) 虽然还是得谢谢以下各位大佬的赞助(*^3^)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露摸s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香草星冰乐5瓶;湫1瓶; 第45章 、春雨 这场邀约虽是姜央发起的,起初也的确是她占主导,可渐渐就成了姜央被桎梏在他怀中,像是蝴蝶落入蛛网,明明没用什么力道,却牢牢将她掌控,翅膀再折腾也是枉然。 窗外雨还在下,淅淅沥沥,浇灌着久旷的土壤。 他绵软的嘴唇也同春雨一般,轻缓而绵密地辗转在她唇上,平日说话虽刻薄,尝起来却回味无穷。每一次触碰,都伴随一种浓烈的情感,直冲脑海,一次比一次强烈,搅得周围的空气都似酿了酒,沉醉了两颗心,让人想分开,又控制不住被深深吸引。 姜央紧张地闭着眼,又耐不住心底的好奇,眼帘掀开一小道缝,偷偷瞧他。 夜色昏昏,灯火杳杳,他们的身影被无限拉长,遥映到墙上,逐渐纠缠成了一道。 也不知是谁有这闲情逸致,在这场无边无尽的春雨中吹起洞箫,曲调婉转悠扬,搅动空气中每一寸暧昧。 卫烬在那片箫声当中安静地闭上眼,越发扣紧她脑袋,睫影深浓,鼻梁高挺,隽秀的面容在明暗中交迭,流淌出几分沉沦的迷醉感,尽情沉溺在她唇间的芬芳,又害怕伤了她,动作放得格外轻,宛如蜜蜂采撷花蜜,只浅尝则止。 姜央由不得羞红脸,垂睫不好意思再往下看,可眼睛却有自己的意识,如何也舍不得闭上。 她知道,她是喜欢他这模样的,平日对谁都冷若冰霜,唯独会对她温柔地笑,深邃如海的眸子也唯独会为她染上痴迷的红。他每一次发力,都是因她而疯狂。 姜央终是受不住,忽闪着眼睫,缓缓闭上眼。 卫烬却忽然一个翻身,将她压在了自己和美人榻之间。四条木头腿抗议地“咿哑”作响,他置若罔闻,嗓音仿佛砂石磨砺般,透着干涸的沙哑,在她耳边玩味地吐纳:“看够了?” 边说,她边咬住她雪白圆润的耳垂,惩罚性地碾了碾。 姜央小小地“啊”了声,在他怀里情不自禁哆嗦了下,却是不敢睁开眼睛,只撇开脸嘴硬道:“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就你这饿死鬼赶着去投胎的模样,谁看你啊。” 卫烬胸膛闷闷地笑,拇指轻轻摩挲她额角细软的绒发,牙齿还咬着她耳垂,“我为什么变成饿死鬼,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 姜央这回连脖子都热了,愤愤捶了下他肩胛。 卫烬放声大笑出来,翻过身,曲起一只膝盖,小臂横靠在额头,同她并肩而躺。细汗从脸颊蠕蠕滑落,沾湿了他突起的喉结,引出一声低沉而放松哈得喟叹。待神志稍稍恢复清明,他才重新侧过身,长臂从姜央的楚腰下穿过,轻轻一揽,闻香软玉便拥了个满怀。 “想我了吗?”卫烬挑开她颈侧柔软的青丝,将脸埋进去,采撷那一绺女儿香。声音轻轻的,动作也轻轻的,连呼吸都克制隐忍,不惊扰天边一片云彩。问完这话,他也不等她回答,便自顾自说道:“我想你了,很想很想,想到夜里都睡不着。” 姜央却是掐他肩膀冷哼:“你个大忙人,睡不着是因为事情太多,太忙!忙得睡不着,别拿我说事。我就是闲人一个,可不敢叫你这般惦记,耽误国家大事。” “闲人怎么知道忙人不想她?”卫烬赖皮道,“忙人就是想了,想了好几天,怎么了?不允许啊。我还要想一辈子呢!” 边说边示威性地咬了口她颈子上的软肉,听见她“咝”声,他心头叫一只无形的手捻了下,低头瞧那一圈淡红的牙印,又心疼不已,俯身啄吻。云肩从薄薄的一层缎子里滑出,娇小纤弱,我见犹怜。 卫烬眸光越发深沉,同窗外的雨夜一般,却是强行调开眼,揪着她肩头滑落的衣襟,一点点艰难地扯高,掩住那一寸旖旎春光。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一个动作,他竟似耗尽了一生的力气,手颤得太厉害,有几次还滑脱了手,像是第一次习武的孩童,怎么也拿不稳剑。 姜央忍不住笑,侧眸看着他动作,又不禁生出些许惆怅。 其实天子想临幸谁,谁又能阻止得了呢?她知道,他是为自己着想,才一直忍到现在都没有碰她,甚至都不敢同她太过亲密。 眼下,她虽已住进体顺堂,也稳操皇后实权,牢牢把控住了六宫。在外人眼里,她已经是北颐实际上的皇后。但毕竟这事还没过明路,孝期未过,封后的诏书没下,她始终只是镇国公府一个未出阁的姑娘,他不能对她怎样。 他虽没说,可姜央看得出来,每次他回养心殿,看见自己在体顺堂等他,他自然是欢喜的。可想到她如今只能用体顺堂来表明身份,他眼里的愧疚和懊悔便遮掩不住,即便给她送了无数奇珍异宝,亦难不能叫他稍感快慰。 无论过去还是现在,这个男人总是以她为先,若不能为她周全,比自己打了十场败仗还难受。 姜央心头涌起丝丝缕缕的暖,伸手揉平他眉心拧起的愧色。刚抚平一些,他又本能地皱起,姜央无奈地感慨了句:“你啊!”仰面轻轻一吻。 卫烬不曾预料,紧蹙的眉头一抖,像是春雨浇灌的一朵花,缓缓舒展瓣子,启唇想说点什么,却是叫姜央一根纤细的手指给尽数堵了回去,“凶手抓到了?” 卫烬微愣,垂眸无声一笑。她是为了缓解自己的尴尬,才主动岔开话题的,他知道,他的小姑娘,从小便是这么个善解人意的人。 心里说不出的温暖,卫烬轻轻啄了下她指尖,捉了她的手,裹入掌心,低头有一搭没一搭地啄吻住她唇瓣,声音在她唇间漫延,带着几分得意:“快了。” 他不习惯把话说得太实,能有这两个字,就足以说明,那凶手已经是他的瓮中之鳖。 可是……才五天啊,这么快就抓到人了? 姜央惊讶地挑了下眉,还想多问些细节,才刚张嘴,却是叫他忽然深入的吻,截住了所有话头。舌尖的炽热毫无征兆地冲涌而来,舌尖齿畔都是他独有的气息,在那小小的一方天地内卷起一场猛烈的风暴。 从未有过的触感,姜央由不得瞪圆了眼。 原以为亲吻不过是唇与唇之间的游戏,不想竟还有这般刺激的缠绵。像是有人猝不及防在她脑海里炸响一场烟花,盛大到每一根神经、每一寸毛孔都完全舒展,电流激出阵阵棉麻,沿四肢百骸震荡向全身。 春雨微凉,廊下匆匆穿行而过的宫人,都本能地拢紧衣襟。屋子里却好像被人放了一把火,滚热如盛夏,人置身其中,几要销肌化骨。 姜央情难自禁地嘤咛,可想着午间发生的事,她到底没法全身心投入,扣住他脖颈嘟囔,眼梢迷离的一点光往窗台曼划,“那条鱼少了几片鳞,你盘问凶手的时候,记得帮我问问,可是他拿去,预备行不轨之事了?” 不得不说,她真是会扫人雅兴,都这个时候了,竟还有心思管那条破鱼。 且还是连城送的鱼! 妒火在腔膛里熊熊燃烧,卫烬恨声咬了下她柔软的唇瓣,在她“咝”声抽气的当口,又越发猛烈地攻城略地,搅得她呼吸都断了章法,这才收了势,稍稍抬起脸,于那小小的间隙里,用那双猩红的眼,深深望进她眼底。鼻息交缠间,全是两人轰隆不止的心跳。 “别想那狗屁倒灶的连城了,做我的皇后,心里只想着我,好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 阿狈:“嫉妒使我出口成脏。” 大家有空去看看上章评论区吧。 谢谢各位仙女的打赏哈(*^3^)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elaina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等一份日落10瓶;-香草星冰乐5瓶; 第46章 、破案 整个世界安静了一瞬。 格外短暂的一瞬,短到只有雨珠从飞翘的檐角滑落,发出的一声清脆的“咚”,又仿佛随飞溅开的水花被无限放大、拉长,长到足足囊括三百六十五个日升月落;长到云翳散去,月亮都好端端攀上了柳梢头;长到姜央望着他的眼,都忘了该怎么呼吸,只会低声喃喃:“皇后?” 檐下大块青砖又湿一层,她才吞吞吐吐找回自己的声音:“可是……” 话才出口,卫烬便掬着她的脸,伏首吻下。 边上的弹墨纱幔叫他震得一动,轻柔地飞扬起来,有一片就软软地覆在姜央脸上。卫烬也不去挑开,就隔着这层朦胧,轻轻含住她两瓣润泽的香唇。 唇间的热意透过细密的经纬发散,格外撩人,灼烫在彼此肌肤上,烙进两颗心里。 “外头的事,你无需操心,我自会处理。”卫烬隔纱望住她,声音被薄纱过滤得朦胧,一字一句却咬得格外坚定,“我只问你,愿意不愿意,做我的皇后?” 姜央越发恍惚。 愿意做他的皇后吗?自然是愿意的。可是而今孝期还没过,且又是这么个多事之秋,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他可不能出错。 “可是……” 担忧的话刚到嘴边,又叫他用嘴堵回去。 纱幔震颤,带得他冠上的白玉簪一松,脱落到榻边。三千青丝随之倾泻而下,同她披散在枕畔的发丝一道蜿蜒交缠。灯火昏黄的光自缝隙间筛过,影影绰绰照在两人紧扣的十指之上,莹白中透着些微的粉,同她面颊上的桃花色一般。 如此反复数次,姜央终于叫他的温柔吞没,在他不知道第几次的问询中,挑开那层薄纱,主动将自己送上去,声音在他舌间嗡哝:“好。” 卫烬这才牵起笑,捧着她的脸,格外用力地嘬了口,迫不及待坐起身,拣起榻上的白玉簪把头发束了,又俯身去捞脚踏边的靴子,往自己脚上套,“你且先在这儿休息,我去写诏书。” “你急什么?”姜央跟着坐起来,朝外头瞭了眼,“天都这么晚了,有什么事不能明日再说?”抬手勾开夹在他长睫上的碎发,心疼地抚摸眼睑的半弧青紫,“都这么多天没歇了,不累吗?” “本来是挺累的。”卫烬笑了笑,穿好鞋起身蹦了蹦,捧起她的脸,啄了口她眉心,“一想到马上就能娶你,我立马就不累了。”视线顺着姜央微敞的领口向下,声音变得意味深长,“当然啦,阿宝要是不累,就更好了。” “你就贫吧!”姜央一把推开他。 想起窗台上的鱼,她又郑重叮嘱道:“鱼鳞的事,你听见了没?你别看只是几片鳞子,不起眼,万一叫人磨成粉,那就是现成的‘砒/霜’,要出人命的!”心里沉甸甸地往下坠,她受不住,不得不捏着指头,分散自己的注意力,懊悔地重重嗟叹,“都怪我,明知这玩意儿厉害,还没看顾好,现在酿成大祸了……” 卫烬正仰脖儿打理领口的盘扣,垂眼深深睨她,启唇似想要说什么,却是不置可否地笑笑,揉揉她脑袋,最后亲她额头一口,温声道,“莫怕,有我呢。”望着她,眉梢一挑,“我还等着娶你呢,怎么可能叫你出事?” “德行!”姜央娇嗔地剜他一眼,心里虽还忐忑着,到底是叫他眼波里的温柔给煨暖,拥着他劲瘦的腰肢温存了会儿,安心放他离开。 这一夜,她便是在这温柔和不安的交替中,浑浑噩噩度过。 翌日醒来,窗外的雨水已然收势,满庭的枝叶都鲜焕得似抹了层油蜡,水珠顺着叶尖“嘀嗒”坠落,折射出朝阳第一缕金光,屋里的垂帘都跟着曳开水波一样的光。 “姑娘!姑娘!” 耳畔有人在喊她,声音含着兴奋,姜央紧了紧眼皮,缓缓睁开。 一张团团的圆脸探进来,见她醒了,便迫不及待扶她起来,连声同她道喜:“姑娘,奴婢可都听说了,陛下要下诏封您做皇后,封后大典还要大操大办。这下可好,外头那些嘴碎的,再也不敢在背后对您指指点点了。” 姜央昨夜就知道了这事,已经高兴过了,照她的性子,这会子也该平静下来。可听说一切真的都在往好的方向去,她还是克制不住扬起嘴角。 小禄捧着漆盘,拿肩膀挑开帘子进来,在床边哈腰站定,脸上笑得跟朵牡丹花一样,“恭喜姑娘,贺喜姑娘。昨儿奴才瞧见喜鹊登枝,还跟云岫姑娘说,姑娘的好事要来了。果不其然,这不就来了吗?” “你个马屁精,少在姑娘面前胡诌。”云岫蹲在脚踏边,正帮姜央穿鞋,闻言仰起脖子啐道,“昨儿你人在哪儿,我都不知道,上哪儿听你说喜鹊去?” 小禄“嗐”了声,朝她抬抬手肘,挤眉弄眼,“梦里,梦里,梦里总行了吧。这大喜的日子,计较这个有什么意思?” 因着鱼鳞的事,姜央昨夜就没怎么休息好,睡醒了也打不起精神头儿,现下听他们这般一唱一和,由不得笑出了声,腔子里憋着的气儿以下打通。接过云岫拧好的巾栉,覆在脸上缓缓擦揉,声音也叫温水裹得柔柔的:“这几日你一直跟在陛下身边?” “也不是一直跟着。”小禄实话实说,“姑娘您是不知道,山下那间别院,眼下乱得就跟菜市口一样。南缙的使臣吵完了,咱北颐的人又嚷嚷起来,等他们发泄完,南缙那边又不安生了。赶上倒霉的时候,一整天都没个消停。您瞧奴才这耳朵,都比从前大了一圈!” 说着便是一声叹,“原以为今儿个回来,人怎么说也能清净两天,谁成想天还没亮,那边又打发人过来。陛下才刚写完诏书,都没来得及用膳,就匆匆出门去了。本来还打算来瞧姑娘的,现在只能由奴才暂且代劳,给姑娘您送赏赐来了。” “已经走了?”姜央刚提着裙子,在妆台前坐好,闻声惊讶地回头看他。想起昨夜卫烬亲口告诉她的那句“快了”,她五脏庙登时拧到了一块,急忙追问,“可是案子又出什么新的状况了?” 云岫也跟着停了手,紧张地瞧他。 小禄知道她们误会了,笑着宽慰道:“姑娘甭担心,这回是好事!陛下是谁啊?已经在一个地方栽过跟头,还能再栽第二回 ?这幕后凶手虽还没真正落网,可他手底下办事的喽啰,已经叫咱们逮住!” “这么快?”姜央和云岫两人异口同声地感慨,“是谁?” “还能是谁?”小禄鄙夷地哼哼,“除了那姬家,这世上谁还有这胆子,敢在天子眼皮底下犯法?” 这答案倒不出意料,可真正听到耳朵里的时候,姜央心尖还是不由自主地蹦了蹦,视线调向窗外一树花枝,似叹非叹地说:“还真是他们啊……” 明明没必要走到这一步,却偏偏要闹得这么僵,何苦来呢? “具体是怎么抓到的?姬家可认罪了?”姜央问。 小禄咋了下舌,“认罪倒还没有。眼下他们不肯承认那喽啰是他们的家丁,咱们也没其他证据可以证明,光凭人家一句话,想给威北侯定罪……”他讪讪而笑,没再说下去。 姜央明白他的意思。 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姬家连失两道兵符,势力的确大不如前,但他们的根基毕竟已经深深扎入北颐的土壤,如果没有确凿的证据,能把他们锤死,即便抓到了那凶手,也没法将他们彻底连根拔起。 漂亮的一场反击战,就这般陷入了僵局…… 屋内气氛萎靡下来,云岫好不容易从姜央脸上瞧见点阳光,可不好叫她又沦陷进去,忙转移话题:“这案子这么奇,陛下是怎么破的?快给姑娘讲讲。还有秋家那姑娘,既然事情是姬家人干的,那她又是怎么出现在现场的?” 这事也是姜央奇怪之处,当下她也没心思考虑别的,竖起耳朵等他解答。 小禄低头惭愧地笑笑,“这具体的……奴才也不清楚,奴才就知道,那秋家姑娘,是叫人下了药,人魔障了!所以才会傻乎乎地被人带去那地方,溅了一身血不说,还险些成了替罪羊!”说着又嗤之以鼻,“保不齐他们还想拿之前姑娘和她斗嘴的事,把姑娘也给拖下水。得亏咱们棋快一招,把这药给解了,否则还不知会闹出什么大事呢!” 云岫“咝”了声,歪头问:“这什么药啊,能把人弄成这样?” “哎呦喂,说起那药,可了不得了!”小禄神秘兮兮道,“这药保准大家都没听过,就是南缙那边的七星海棠,榨成汁子无色无味,却比鹤顶红还厉害!尝一小口,人就傻得连自己的亲爹亲妈都认不出来。要不是有连太子在,咱们都不知道这世上还有这玩意儿,只当那秋家姑娘是真叫吓傻了呢!” “南缙的东西啊……那就难怪了。”姜央调整好菱花镜的角度,仰脖儿整理衣领,“南缙不像咱们这里,那边多沼泽丛林,瘴气浓,人没法住。但相反,那些花花草草啊,还有矿石什么的,就比咱们多了。” 从妆奁里拿篦子的当口,她又问:“所以是连太子帮忙解了秋月白身上的毒,咱们才顺藤摸瓜,抓到的凶手?” “不是啊。”小禄眨巴眨巴眼,老实回答,“连太子说了,七星海棠的毒,世上无解。” “无解?” 梳头的篦子停了下来,姜央愕然侧过半边脑袋,刚想问“那是怎么解的毒”,唇瓣翕动了下,脑海里一阵心念电转,霍然砸开她心头横亘了五日之久的谜团。 心头涌起一股无名火,她却是强忍着没发作,只耐心梳完最后一绺头发,随手拿起一支步摇摆到发间,对着镜子比划,状似无意地问:“小禄,把你手伸出来我瞧瞧。” 作者有话要说: 阿狈,危 小仙女们觉得怪是正常的,谁让某人太狗了呢╮(╯▽╰)╭ 第47章 、坦白 早间离开行宫的时候,穹隆还是濛濛的蟹壳青,只东方乍现一丝微茫。现下回来,却是披着满满一片晚霞,倦鸟“呱呱”打云间梭过,乌黑的羽翅划过白云,挑出的却都是赤红的丝缕。 卫烬瞧一眼车窗外,便收了视线,垂首抚膝头。绫缭上的金银丝线摸着有些扎手,这几日太忙,顾不上打理形容,绣纹上竟还松了一根线头。也不知小姑娘瞧见了,又会怎样训斥他。 想象她努力凶瞪着眼,却除了可爱之外,半点唬不住他的模样,卫烬满心就跟沁了蜜一般,腔子里装不下,直溢到脸上,越发捏紧手里的圆瓷盒。 方才从连城的别院回来,半道上撞见一个卖胭脂水粉的小摊,一时兴起,便挑了一盒口脂。上回送她这些,还是三年前吧……小姑娘生得白,什么颜色在她身上都是适宜的。这樱桃一样的红,最适合她那樱桃一样的小口,尝起来也甜甜的。 想着昨夜发生的事,他越发心猿意马,又瞧一眼外头延绵无尽的山路,恨不能背后生出一对翅膀,马上飞回去。 “陛下,这封后的诏书,奴才已经打发人送去内阁,只不过几位阁老都觉着……呃……他们都觉着……”董福祥吮着唇,不知该怎么说,偷偷睇他一眼,又低下头去。 卫烬冷哼,“都觉着这个时候,朕不应当封后,是不是?”抚了抚圆瓷盒上的青花纹,换到另一只手上,“又或者说,朕就算是想册封皇后,也不应该册封阿宝,因为她差点就成了朕的弟妹,是不是?” “这……这……” 接连两个“是不是”,全都说中,饶是董福祥再能说会道,这时候也不知该怎么打圆场,抬袖擦满额大汗,颔首赔着笑脸,磕磕巴巴地问,“那、那这诏书……” “发。”卫烬想也不想便吩咐,语调平平。 说完也不多做解释,兀自翻来覆去地瞧手里的口脂盒,乌沉的眸子里涌着细碎的光,胜过漫天晚霞。与其说是看瓷盒,不如说是在透过瓷盒,看另一个人。 董福祥瞄着眼悄悄打量,心底无声叹了口气。 他就知道会是这个答案。 眼下这个节骨眼,册封皇后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陛下比他们任何人都清楚。之前让人住进体顺堂,内阁就已经吵过一回;上回春宴过后,又把辖制六宫的皇后实权转交给人家,内阁更是吵得差点把屋顶掀翻。姜姑娘一向心思细腻,陛下恐她多想,就一直瞒着没同她说。 这回要正式下诏册封,还不知要掀起怎样的风浪? 光是想象,董福祥就不由自主狠狠打了个寒颤。 流芳苑还是老样子,小姑娘爱干净,无论身处什么境遇,她都会把自己的住处打理得井井有条。一跨入月洞门,鸟语花香便争相恐后涌来。 卫烬深吸口气,许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明明是同样的风景,他却瞧出了几分与平日不同的美。两手抄在背后,悠哉悠哉地踱步去到花架子边,矮身欣赏一盆惠兰。又随手捡了棍儿,到檐下逗弄笼子里的画眉。 听见屋里响起脚步声,他欣然一笑,撇了棍儿,将口脂盒往袖笼里藏了藏,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门前,整了整衣裳,稳着步子正儿八经地进去。可推门的时候,脚底到底泄露几分欢愉。 “听他们说,阿宝今儿一整天都在屋里待着,没出过门?这是为何?” 进门后,卫烬直起脖子往里瞧了眼,一行若无其事地同她说话,一行在屋子里上蹿下跳跟猴儿一样,想寻个地方把口脂盒子藏起来,让她无意间发现,好给她个惊喜。 隔着闪烁的珠帘,姜央坐在南窗底下挑花样子,春光透过支摘窗上犀角嵌的窗格,暖而慵懒地斜打在她身上。 卫烬找了套她平常用惯的珐琅茶具,把口脂盒子倒扣在茶盏底下,回身瞧人。见姜央没察觉,他心弦松了泰半,搓了搓手,又开始琢磨怎么才能不露痕迹地让她发现那口脂盒。 捏着喉咙朗声咳嗽,他拔腿过去道:“哎呀,这天儿也是奇了,昨儿才下过雨,今儿个嘴里头就干得不行。呃……阿宝啊,要不……你给我沏壶茶,润润嗓?不计什么茶叶,我都可以的。” 姜央没说话,兀自低垂螓首,手里绞着丝线,在绣绷上比对,心情瞧着不甚晴朗。装小红鱼的瓶子就摆在她手边,琉璃折射阳光,鱼尾轻轻一扫,她凝脂般的肌肤便荡起了莹莹波光。 卫烬讪讪挠了挠后脑勺,心底升起些许疑惑,眼珠子上下打量她,笑着改口:“也成,阿宝有自己的事要忙,这点小事就不烦阿宝了,我自己来。”边说边俯下身,眉眼带笑,“阿宝想喝什么茶?我给你沏啊。” 姜央手里的绣花针顿了顿,终于肯抬头瞧他,眉眼含笑,“真口渴了?” 大约是刚才真叫她那不理不睬的模样给吓着了,陡然一见这么灿烂的笑,卫烬心里“蹭”地开出花,“不渴了不渴了。”扯来一旁的帽椅,挨着她坐下,“不过阿宝要是愿意沏茶,不计什么茶,也不计多少分量,我都能给灌下去,不带半点犹豫的!” 姜央抬了下眉梢,“真的?” “那必须真的!”卫烬应得也是毫不犹豫,两手搓着膝头,含笑低头,吊儿郎当地研究她的眼睛,“阿宝想给我泡什么茶?”说完又不着四六地补了一句,“不想泡茶,泡我也成啊。”边说边去抓她的小手。 指尖快要触及那份温软的一瞬,姜央忽然抽回手,将绣花针往绷架上随意一扎,放到一边,伸手去拎桌面中央的紫砂茶壶。 卫烬心头一喜,扭身瞧外头那只壶,思忖着要在怎么才能让她改用那只。却见那柔荑忽然大转弯,拿起手边的琉璃瓶往他手里塞,“茶叶没有,水也没烧,陛下要实在口渴得紧,不如先将就拿这里头的水先对付两口?” 这一塞,动静太大,广口瓶里飞溅出两滴带有鱼鳞屑末的水珠,桌面上满铺的锦绣立时灼出两个黑黢黢的大洞,隐约还能听见那细微的“滋滋”声。 光是两小滴就有如此巨大的威力,一整瓶灌下去,还不得把五脏六腑都给烧穿! 鱼惊着了,在瓶子里上下乱窜。 卫烬也惊着了,捧着瓶子不知所措。实在闹不明白,自己到底哪里又招她不高兴了,思来想去,只能是内阁拦着他封后的事,叫她知道了。 “阿宝是不是听到什么话了?”卫烬把瓶子放回桌上,见她脸颊气得鼓涨,心底登时有了七分底,捏着膝头沉出一口气,恨声道,“那些嘴碎的人,一天到晚正事不干,就会嚼舌头根子,等我料理完手头上的事,就把他们收拾收拾,全打发去昭狱一了百了!” 说着又去拉姜央的手,声音和柔下来,“旁人的话,阿宝都不要相信,只管信我。我说过要封你做皇后,你就是我北颐未来的皇后,谁有意见,让他直接过来找朕。” 姜央挑眉“哦”了声,没接话,嫩白的指尖隔着琉璃瓶,轻轻点着小红鱼的嘴儿,似笑非笑地说起另一桩事:“打发完他们之后,是不是要再喂他们吃点东西?比如说……七星海棠的汁子?叫他们全都变痴傻?” 卫烬心尖蹦了蹦,难以置信地看向她,却是笑着问:“我不知道阿宝在说什么?” 姜央冷哼,“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你还要跟我装吗?今早我都看见了,小禄手指头上的红斑,是你让他拔的鱼鳞吧?这世上并无七星海棠的解药,秋月白中了此等剧毒,竟还能恢复过来。这么短的时间内,除了这条那浮萝鱼,还有什么能救她?!” 屋子安静下来,白日最后一缕天光在女墙边隐匿。暮色降临帝京,最先灰败下来的却是这间屋子。 卫烬的面容隐入暗处,姜央越发看不清他眼底的思绪,攥紧了手,唇瓣禁不住微微颤起来,心里有千万个不愿意,问出接下来这句话,还是抖着声音不得不问:“整件事情,从石惊玉离京,宫人从昭狱里被劫走开始,这所有的一切,包括夜宴上的事,是不是都是你策划的?” 就见他牵唇一笑,回得极为爽快:“是。” 面对她的质疑,他总是不会隐瞒的。可这一回,姜央多么希望,他能骗骗自己啊…… 作者有话要说: 不要慌,这是篇甜文。 谢谢以下仙女的资瓷,么么(^з^)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露摸s、elaina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香草星冰乐10瓶; 第48章 、酸溜溜 “真是你谋划的?” “是。” “从什么时候开始?” “春宴巫蛊案之后,或者说……”卫烬牵了下唇,眼里俱都是算无遗策的笑,“从梅花宴上那支箭开始,我就已经有这想法了,只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契机。” “梅花宴……”姜央搭在桌沿上的指尖颤了颤,不敢置信地喃喃着。 自从听说石惊玉前脚刚离京去往赣州,后脚那宫人就被人从昭狱劫持走,她就隐隐感觉事情不对劲。他手底下人手的确不足,但若是能让人这么轻松地进出昭狱,他当初也不可能坐上这至尊之位。 只是从梅花宴起,就已经开始筹谋,这还的确是她不曾预料到的…… 姜央不说话,沉着嘴角看他。 卫烬低头一笑,也不继续隐瞒。这事说来话长,他伸手拎来茶壶,泄了两盏温水,递给她一盏,也给自己留了一盏,却是没喝,捏在手中有意无意地轻轻摇晃。 “你那么聪明,应当也看出来了,梅花宴上的暗箭,还有春宴上的巫蛊人偶,显然都是同一人所为,也很显然,那人一定和太后有关。可是我前前后后派了不少人明察暗访,结果都无功而返,甚至还牺牲了几个。” 说到这,他讥诮地哼了声,齿间带着恨与不甘。 “但也不算一无所获,那日春宴上太后的反应,就足以证明,我的方向是正确的,只不过一直没找对方法去验证而已。太后赌上一切都必须维护的究竟是什么?只差一个契机。”他拣起笸箩里的一根丝线,“或者说一个线头,我就能把一切古怪的地方都调查明白。” “所以那日灯会上,姬家兄妹俩故意引秋月白同我们起冲突之后,你就已经派人盯上她了?”姜央问。 卫烬脸上露出赞许的笑,“不愧是我的阿宝,一点就透。”说着便伸手点她鼻尖,姜央却偏头躲开,圆着眼,警惕地和他保持距离。 卫烬无奈地捺了下嘴角,也没多说什么,举杯抿了口茶,继续接上话头:“是他们先打我的鬼主意,也怨不得我借力打力,反将他们一军。我的确是早就盯上了秋月白,宫人也是我刻意给他们留出的破绽,夜宴上的一切,也都在我掌控之中,就想看看他们打算玩什么花招。” 瞥了姜央一眼,他小声嚅嗫:“这些都跟连城通过气儿,那位南缙使臣也没事,都是装的。” 见姜央深吸一口,赫然就是发火的前兆,他忙不迭摆手道:“不过有一点我得事先说明,七星海棠的毒,不是我给她下的。我就想掐着时间,给他们来个赃俱获,但真没算到,他们竟还留了这么一手,这也是我这几日,一直在外面忙活,没回来陪你的原因。也是我……”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越发低下去,“也是我让小禄去偷拔你鱼鳞的原因……” 姜央冷笑,“所以呢?人救回来了,却没帮你指控姬家?” 卫烬听出她话里的揶揄,瞧她一眼,说道:“人的确是救回来了,但还躺在床上睡着,太医说了,毒性完全化解还需要些时候……” “所以你们费了半天劲,只钓上来一个姬家接头的小喽啰,人家现在还死不承认,是不是?”姜央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 直白的言辞宛如刀片,一下挑开卫烬心口的疤。 卫烬深邃的眸光随窗外的暮色一道暗下,小姑娘一向是个温柔小意的人,说话总会给人留三分余地,故意这般让他下不来台,不过是在为自己隐瞒她的事,跟他置气。他也没发火,两手撑着膝头矮下身子,同她视线齐平,耐着性子道:“阿宝乖,莫要生气了,我不把这些告诉你,是怕你担心,是为你好。” 说着便卷了袖子,递上自己的手臂,笑着哄道:“你若还是生气,就咬我几口,咬到不生气为止,好不好?” 却听一声清脆的“啪——” 姜央毫不犹豫地拍开他的手,冷眼睨着他,清润的眸子逐渐叫泪水染得微红,暮色下瞧,格外揪心。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你不管做什么事,都以我为先,把我护在你羽翼下,保护得好好的。但凡所行之事对我有一丝一毫不利,你断然不会碰上半分,我也从来没有怀疑过你的真心。可我也是个人啊!有眼睛会看,有耳朵会听,有脑子会想。你这不告诉我,那要瞒着我,让我跟别人一样被蒙在鼓里,叫我怎么不担心?” 卫烬叫她骂得一怔,平日里沉稳冷静、刀山火海都能挺过来的人,现在对面真正发火的她,大脑却是完全空白,好半天只重复一句:“阿、阿宝,我、我真是为你好……” 不知该说什么,只想伸手抱她。 姜央却是一把挣开,从椅子上站起。 “为我好是吗?那你知道这五天,我都是怎么过的吗?晚上一闭眼,梦里全是你被人拿箭钉在门上的画面,醒来后,一整夜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好不容易捱到天亮,跑去行宫外头等着,以为你马上就会回来。可就这么干站了一天,还是什么也等不来。” “卫烬啊……”姜央哀然唤了声,积攒了五日的心酸,都在这一声中一并涌上心头,堵得腔子里闷得难受。 话赶话到这份上,她索性也不忍了,吸了吸鼻子,垂眸睨着他,一字一顿道,“我不是你养的宠物,每天只需傻乎乎地在家里等你回来给我喂食儿就好。你总把我当傻子一样哄着,有意思吗?” 撂下这话,姜央便甩袖而去。 卫烬在原地怔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去追人。 这一追,也是赶巧了,连城正好从别院过来,想和他商量接下来的事,三人在月洞门下撞了个满怀。 卫烬连忙去扶姜央,姜央却是冷着脸侧身躲开,自顾自掸袖口沾染的尘土。 倒是连城捡起她不慎掉落的香囊归还,她还会客气地给人一个笑模样,道一声:“谢谢。” 卫烬心头本就憋了团闷气,这一下算是彻底点着了,明明是追出来哄人的,这会子却是沉下脸,酸里酸气地挖苦了句:“人家也瞒了你,怎的就不见你冲人家发脾气?” “要你管!”姜央想也不想便顶了回去,最后剜他一眼,拔腿就走。 卫烬正在气头上,理智催着他赶紧追上去,双脚却像生了根一样,扎在原地就动弹不得了。 他磨着槽牙,脸上的表情变了又变,连带着说辞也在心底换了一溜够。从低三下四的道歉,到凶神恶煞的威胁,最后到底是拉不下帝王的颜面,尤其是在自己情敌面前,只涨红着脸,梗起脖子冲她渐行渐远的背影喊:“你、你要是敢走,我、我我就把你的鱼给吃了!” 姜央:“……” 吃鱼?就这? 姜央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她不是个不讲道理的人,只要他肯收起他的傲慢,好好跟自己低个头、道个歉,保证以后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不会再把她当傻子一样瞒着,她也就不跟他计较了,可他偏偏…… 自己这是看上了一头猪吗?! “你要吃就吃!就怕你有命吃,没命消化!”姜央大哼一声,提着裙子继续往前走,似想起什么,她又翘着下巴着脑袋折返回来,“略略略”地朝卫烬吐了三下舌头,当着他的面,牵起连城的衣袖一角,一道并肩往行宫外走。 连城虽不知道他们两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目前这情况,他约莫也明白了些。他一向是个惜福的人,最大的爱好就是往人身上捅刀子,尤其当那人还是卫烬的时候。 当下他也不再客气,甚是无奈地对卫烬重重“唉”了声,不甘不愿、也心甘情愿地任由袖子上那一点飘渺而甜蜜的负担,将他拽入这春日旖旎的黄昏暮色里。 临走前,还不忘回头,嚣张地朝卫烬一挑眉。 卫烬满口银牙几乎咬碎,看着两人相携而去的背影。 不看没什么,这一看,哟,男才女貌的竟还挺般配?他不由恨恨地深吸一口气,一不小心,就把自己吹鼓成了一只红彤彤的河豚…… 作者有话要说: 万万没想到,一手王炸,也能被某人打得稀烂。 依旧是谢谢仙女们的投喂鸭(^з^)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弥敦道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香草星冰乐5瓶;美女1瓶; 第49章 、别院 人就这么跟连城走了,剩一间偌大的院子,几盆兰花,和一只窝在笼子的画眉,陪他和月亮作伴。夜再深一些,连月亮也被云絮盖了去。 卫烬负手立在月洞门下,仍凝眉眺望两人离去的方向,一动不动。夜风徐来,廊下绘着蓬莱仙岛的西瓜灯斜飞旋转,他五官似明似暗地融进夜色中,难以分辨。 小禄和云岫互相睇了个眼色,都自觉矮下脑袋,心中各有彷徨。 小禄还在为早间,自己在姜央面前说漏嘴的事提心吊胆。 陛下这会子应当是暂且没心情处置他了,可若是姜姑娘一直没回来,保不齐哪天,陛下满腔的火气没地方发泄,翻起旧帐,一股脑儿全撒在他头上。到时候丢了御前的差事是小,真闹起来,脑袋都不一定保得住! 姜姑娘怎的就这么走了呢? 云岫也在为这个苦恼,只是方向同他不大一样。她愁的是,姑娘要走也行,怎的就把她忘在这儿了?她一不是御前的宫人,二不是行宫里的帮佣,只是姜央本人的贴身婢女,姜央不在了,她该拿什么身份在这儿待下去? 尴尬不说,时不时还得挨陛下的眼刀,这日子可怎么过? 一个挂着嘴角,一个皱着眉,凑一块,跟扫把星和瘟神一道登门拜年一样。 董福祥恨铁不成钢地捅了他们两眼刀,强自挤出笑容,抱着拂尘上前一揖,“陛下,奴才以为,姜姑娘不过是在跟陛下赌气,才会跟连太子走的。等过了今晚,人气消了,自然就回来了。” “过了今晚?”卫烬冷笑连连,从牙缝间狠狠挤出一句,“就连城那混蛋,到嘴边的肥肉,他能忍住一晚上不吃?!” 其实是能忍住的吧? 情敌眼出皆仇人,在陛下看来,连太子或许不是个好人,但在他们这些下人眼里,其实人家还挺不错的。就拿这回夜宴的事来说,人家本来没必要帮忙的,看在姜姑娘的面子上,还是伸出了援手,否则他们哪儿那么容易反将姬家一军? 论心胸,还是人家大一些。 可心里这么想,董福祥到底没敢真说出来,只和煦劝道:“陛下若真担心得紧,不如现在就去看看?横竖也不远,就在山下别院里。陛下您瞧,姜姑娘这都走了,也没走多远,可见心里还是惦记着陛下,希望陛下去寻她的。” 这话说到卫烬心坎上了,嘴角都跟着扬了起来。小姑娘定然还是在意他的,否则早跑去天涯海角,躲得无影无踪了。 可转念一想她临走前跟连城亲密的模样,他脸又拉了下去,操着单寒的嗓音,极其不屑地说道:“谁担心她了?她便是跟那连城去了南缙,死在那,都跟朕没有半点干系!真要见面,也该是她主动来找朕道歉。不然……” 他漠然冷嗤,“便是打死朕,朕也不会去寻她!” 说罢便恨声甩了下袖襕,踅身往里屋去,留下呆怔的三个人,杵在月下喝冷风。 山下别院。 四月春盛,院中树木愈发葱茏,厚重的枝叶承托着白玉盘,映得满庭霜白,似积水空明。 姜央抱膝坐在廊庑底下,仰头往上望,心里同那横斜的枝桠一样,乱糟糟的。 不该来这儿的啊……不该来这儿的啊! 今日之事,她生气归生气,但再气也只是她和卫烬两个人的事,关起门来自己解决便是,实在不应该把连城拖下水。无端给了人家不可能的希望不说,还给某人惹了一肚子火。这下可好,照他那臭脾气,当是永远都不可能跟自己低头道歉了。 这可如何是好? 姜央揉了揉抽疼的太阳穴,烦躁地拍了下美人靠间隙里伸进来的花枝。 身后响起一声清冽的笑,“这是谁惹我们阿宝生气了?一个人躲在这地方,不吃晚饭不说,还那树叶子撒气?” 连城不知什么时候来了,正低着头微笑看他。眼眸明净,红唇嫣然。白衣细薄的绫缭在夜风中飘然,似一朵从黑暗中挣脱而出的优昙花,长发纹丝不乱地覆在肩背,看模样,不像凡尘人世间汲汲名利的太子,更像是九重天上高洁的仙。 想不到啊,过去行事莽撞的少年,如今也有了这种气韵。 姜央呆呆看着,被蒙蔽的心窍竟似一瞬都洗涤干净了一般,久久方才回神,慌忙站起身,理了理衣裙,交叠两手,毕恭毕敬地行了个标准的万福礼,“连太子。” 连城却是没什么心情受这一礼,看着她,无奈又宠溺地叹了口气,“你不必这般拘谨,在我这就跟在家里头一样。”将手里的朱红漆盘放在美人靠上,抬手指了指,“厨房新做的鸡蛋羹。吃不惯我们南缙厨子准备的晚膳,总该吃得惯你们北颐人自己的手艺吧?” 姜央略有些尴尬,讪笑了下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连城眯眼笑着,“我也没埋怨你,就是希望你多吃些,不要饿坏了。” 他是个心思干净的人,跟卫烬一样,自小就泡在蜜罐里。但他们也不一样,卫烬经历过三年前的那场人间炼狱,而连城却是实打实地栽进蜜罐就没再出来过。从出生到入主东宫,他二十多年的人生从未遇到任何磨难,所以笑起来,才会这般纯粹,常带一种少年般的羞涩。 这倒叫姜央心里越发过意不去,低头拿脚尖蹭着青砖面上阴刻的莲花纹样,嚅嗫道:“今日之事,原和你没干系的,是我不好,为了气人家,利用了你,对不住。你想怎么报复,我都认了。” “你倒挺诚实。”连城笑容不减,眼底云淡风轻,望着她说,“没关系,利用我吧,能让你利用,是我连城的荣幸。” 姜央没意料他会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惊愕不已,看着他笑如朗月入怀的模样,心里似打翻了五味瓶,一时间什么滋味都有。 “你不要这样……”姜央轻叹,“你知道的,我们是不可能的。” 连城敛了笑,安静地看着她。 姜央却撇开脸,拒绝与他再对视。 有些话虽然狠,但这般没有结果地故意吊着人家,不是好人家女孩该做的事。长痛不如短痛,连城是个好人,那便让自己来做这个坏人吧。 “谢谢你今晚收留我,明日一早,我便离开。我的丫鬟还在山上的行宫,明日我想法儿让她下来,把今夜的住宿钱给结了。” 她垂着眼睛说,纤长的浓睫搭拢下来,在眼睑覆上一层柔和的阴影。鬓间一串紫藤萝步随风轻晃,依稀还散着清浅的香,跟她本人一样柔软。 即便说着最狠心的话,也似三月里的春风,叫人生不起气来。 “你啊你……”连城无奈地“唉”了声,转头望向云边的月。侧脸线条清隽流畅,勾勒在皓月清辉当中,半明半暗,摄人心魄,“其实方才,那狗皇帝问你的话,也是我想问你的。” “什么话?”姜央茫然抬头。 连城睃她一眼,又转回去继续瞧月亮,“这件事,你应当也清楚了。狗皇帝虽然是主谋,但我也别想摘干净。明明是我们一道联手骗了你,怎的你只生他的气,不生我的气?” 姜央眼睫一霎,张了张嘴,却是不知该如何回答。 “因为不在意,是吧?” 连城似是终于鼓足了勇气,调回视线瞧她。眼里依旧含着笑,虽克制过,可笑容里多少流出了几分浅浅的伤怀,“因为你不在意我,所以我有没有骗你,你都无所谓。可是你知道吗?我傍晚上山,除了寻那狗皇帝议事之外,还有个原因,就是觉着老是瞒着你,我心里过意不去,想去和你坦白。” “之前狗皇帝无论做什么,我都可以清风朗月一笑而过,但这回……”连城冷冷扯了下嘴角,“我是真的嫉妒了。” 嫉妒什么呢?嫉妒人家有气受,自己没有?贱不贱呐? 连城自嘲一笑。 姜央心尖似叫人拧了下,酸涩异常。奈何她终归只有这一颗心,已经给了旁人,不能再许给他什么,再愧疚,她也只能转开脸,歉然地同他说:“对不住,是我不好。你要怪,便怪我。” 可是连城怎么舍得呢? 瞧着她自责的模样,他更是懊丧不已,甚至很想给自己一巴掌。多大点事啊?男子汉大丈夫,有什么苦不能埋进心底自己受,作何非要说出来,招人家难过。 连城抬手挠着后脑勺,不知该怎么安慰。见姜央衣裳单薄,纤细的身子在风里头都禁不住发起了抖,他忙解下自己的外衫,要给她披上。 他手即将触碰她肩膀的一瞬,就听高墙边惊天动地的一声“咚”,一个黑黢黢的身影笔直落在了芭蕉树上。 湖心的这间庭院本就建成没多久,里头的花草树木都是新栽的。那芭蕉树长得虽高大,但也才几年光景,猛地叫一个成年男子压了,叶片当即“咔嚓”拗断,随着人一块掉了下来,震起一片土屑草灰。 倘若今儿是轮弦月倒还好,什么也瞧不清。偏生是一轮圆月皓皓照得满地清明,又因着姜央入住,檐下的西瓜灯都都点亮。卫烬别说躲了,四脚是怎么朝天的,他自己都看了个清楚完全。 一时间三脸相对,六眼迷茫。一阵风吹过,绢灯下流苏舞得都比平日嚣张。 因连城那番话,姜央心里本还伤怀得紧,叫这一闹,再强大的克制力也得破功。 卫烬很是委屈。 他堂堂一个皇帝,沦落到半夜翻别人家院墙的地步,本来就已经够丢脸的了,现在竟还翻成了这样?这一切都是为了她,她居然还有脸笑? 讥诮的眼波再次荡漾过来,卫烬终于忍不住,恨道:“你看什么!” “你干什么我就看什么!”姜央毫不客气地怼回去,方才还耷丧的小脸,瞬间神采飞扬,抱着两臂兴味地上下扫了眼,朝他抬抬下巴,“敢问皇帝陛下,这倒是干什么呢?” 卫烬面子丢光了,但还是要努力捡回来一点,“散步,不允许啊?”说着便拍打衣裳站起身,背着两手,越发理直气壮,“这儿是北颐的领土,朕是北颐的皇帝,想来散步就来散步,天经地义!” 连城从补放过任何能羞辱他的机会,对插着两手,长长地“哦——”了声,说道:“这儿是北颐的领土不假,但现在也是我南缙使团的住处,皇帝陛下深更半夜,连个招呼都不打,就这般上门造访,说不过去吧?” 说完也不给卫烬解释的机会,便奸笑着一扬手,懒洋洋道:“来人,抓刺客。” 作者有话要说: 连城:“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忘了小年了,这章给大家补红包鸭~ 谢谢各位仙女的投喂鸭,挨个啾一口(*^3^)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elaina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咸鱼本鱼6瓶;湫1瓶; 第50章 、鸡蛋羹 什么?抓刺客? 不就上回跟他开了个玩笑嘛,至于这么打击报复?心眼可真小,拿去穿针眼都绰绰有余!看来他今晚是来对了,若是真让小姑娘一人留下来,连大尾巴狼还不知道要怎么对她呢! 光是想象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事,卫烬满腔的血液几乎沸腾起来,深吸好几口气,才勉强让自己冷静,坚决对姜央道:“回家!” 那声色俱厉的模样,倒像一个上门捉奸的丈夫。 明明是他有错在先,不道歉就算了,竟还敢跟她大呼小叫…… 姜央沉了眉眼,偏头冷哼道:“不要,那又不是我的家,我干嘛要回去?倒是陛下您,每日政务具万,才该早些回宫,莫要再在这儿跟臣女耽误功夫了。” 左一句“陛下”,右一声“臣女”的,把卫烬本就阴沉的脸说得又拉下三分。 可跌落云端的人,心态总是无比强大,困境当中也给自己抠出点甜头尝尝。小姑娘这话虽还是在撵人,可字里行间分明就是在关心他的身体,果然,她还是惦记自己的。 如此一想,周身逆行的血气忽然就平缓不少,轻哼一声,卫烬软下语气:“怎么不是你的家了?你是朕的皇后,朕在哪里,哪里就是你的家,跟朕回去。” 此言一出,不单姜央惊着了,连城也拧了眉,“皇帝陛下慎言!此事关乎阿宝的名声,可不能由着你性子诨说,否则可千万别怪我不客气!”边说边扭头厉声质问,“护卫呢?都哪儿去了?没听见来刺客了?” 这是真打算喊人了? 姜央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扭身要拦。 卫烬却不以为意,从小到大,他最不怕的就是被人威胁,连城越是步步紧逼,他越是一脸无所谓,唇畔牵起一丝不屑的弧度,“喊什么人啊?深更半夜也不怕吵到人休息?是男人,咱们俩就一对一单挑!”边说边揉起手腕,活动身子。 连城也不是个安生的,对于这种挑战,他从来来者不拒,毫不犹豫地一口应下:“好啊。” 绕路去庭中太远,他等不及,单手撑着美人靠的栏杆,就要往廊庑外头跳,却是叫一只纤细的柔荑牵住衣袖,生生拦了下来。 “别这样,我能处理好的。”手的主人蹙着两弯罥烟细眉,仰面忧心忡忡地望住他。月光发白,有风拂过,轻轻掠动她垂在耳畔的几根鬓发丝。任是有十分火气,见了也得软做十二分心疼。 连城知道,她不是在为自己担心。 可他还是笑笑,就当她是不希望自己受伤,甘之如饴地说:“好。” 松开栏杆,掸了掸素白衣袖上沾染的灰,柔声叮嘱她:“我手头还有些事要处理,先走一步。你记得把这碗鸡蛋羹吃了,不要饿着自己。若是不够,也别客气,只管找厨房再要。”横了眼院中脸已经黑成锅底的某人,朗声道,“若是这家伙死皮赖脸就是不肯走,你也别怕,尽管来找我,我保准打得他不知道自己姓什么!” 说罢便转身佯佯而去,宽袖在风中款摆,每一丝绣线似都在炫耀,他刚刚被姜央抓过手。 卫烬这回连脖子都黑透了,几步过来,撑着美人靠纵身跃至廊下,站在姜央面前,环抱两臂居高不下地质问:“你作何不让我揍他?怕我把他打怀里,你舍不得?” 姜央由不得瞪圆了眼。 什么叫她舍不得?她明明就是不希望他为这种小事,受没必要的伤,这才拦着的,换做别人,她才懒得搭理呢!再说了,打架是好玩的事吗?从前两人年纪小,有点磕碰也就算了,现在呢?一个皇帝,一个邻国太子,遇上事还靠拳头解决,传出去不得叫人笑掉大牙? “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姜央没好气地推开他,端上鸡蛋羹,径直往屋里去。 卫烬跟着她进门,“你还真打算留下来?” “不留下去哪儿?”姜央把蛋羹放到八仙桌上,转身问他,“这儿是京郊,天色也这么晚了,你难不成想让我去外头风餐露宿?” “谁让你风餐露宿了。”卫烬反问,“行宫里屋子比这儿大,灯比这儿亮堂,宫人内侍也比这儿多,保准把你伺候得舒舒服服,哪里会让你风餐露宿?”低头瞥眼鸡蛋羹,明明没有放醋,他却是吃了一嘴酸,磨着槽牙哼哼,“鸡蛋羹也比这里好吃千倍万倍!只要你肯回去,我就让厨子起来给你现做,想卧几个鸡蛋,就卧几个鸡蛋。” 这叫什么话? 他是三岁小孩吗?还是他把自己当成三岁小孩,拿几个鸡蛋就能哄走? 可真不愧是他,用最强硬的语气,说着最幼稚的话,声音到最后,隐隐还透出了几分委屈,不像在说鸡蛋羹好,倒更像在说自己比连城好上千倍万倍。 姜央忍不住笑。 然而绕了半天,从院子里吵到屋子里,他把回去的好处都说了个遍,但就是不肯跟她道歉,明明只要道个歉,就什么事都没了…… 可倔死他算了! 姜央眼里衔恨,说话的声音都冷了好几个度,“既然行宫比这里好出那么多,那陛下就赶紧回去呗,在我这里瞎耽误什么功夫?我可不会为你做鸡蛋羹,让你想卧几个鸡蛋,就卧几个鸡蛋!”边说边推他往外走。 卫烬是习武之人,下盘稳,只要站定了,便是大罗金仙下凡,也甭想推动他。 奈何英雄难过美人关,见姜央忙出一脑袋汗,他到底没忍心,主动松了步子,不甘不愿地被她推出门,“啪”地一声,再次可怜兮兮地和月亮共饮一夜冷风。 “那你……那你到底要怎样才肯跟我回去?”卫烬拍着门,声音疲惫。高大的身影印在门扉的桃花纸上,衬着潇潇夜色和夜风中“簌簌”摇晃的枯枝,竟带起几分丧家犬的落寞。 里头却不应声,灯火还暗了一圈,看样子,是预备吹灯歇息了! 卫烬心头逐渐慌乱,叉着腰在门外头旋磨。 灯一盏盏灭下,他心一寸寸提起,最后一咬牙,重新蹭到门边敲了敲,用最轻柔的声口,小心翼翼地哄:“阿狈给阿宝做鸡蛋羹,好不好?” 屋里灯火没再暗下,过了片刻,还亮起一盏,把他的眼、他的心,都照得亮亮堂堂。 作者有话要说: 阿狈:“但是我不会,完蛋。” 这章也红包鸭~ 也谢谢以下小仙女的投喂(*^3^)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露摸s、生生…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香草星冰乐5瓶;莹火虫1瓶; 第51章 、秀色可餐 他做鸡蛋羹给自己吃。 这大概是姜央这辈子听过的、最大最可笑的谎言。 看着厨房里滚滚翻涌的浓烟,和面前焦到几乎在锅底隐形的“鸡蛋羹”,姜央直觉自己印堂都快和这碗鸡蛋羹一个颜色。 偏生某人还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背着小手,吹着小哨,偏头看窗外的星星一颗两颗连成线。活生生一个犯了错,还不肯承认的三岁孩童。白皙的面庞叫烟熏得黑一块、灰一块,眼神却澄澈无辜,理直气壮地给自己找理由:“是鸡蛋先动的手,跟我没关系。” 姜央:“……” 有那么一瞬,她是真的很想把这碗“鸡蛋羹”倒扣在他脑袋上。 想想也是,打小就养尊处优、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怎么可能会做鸡蛋羹? “重新拿一个碗来。”姜央衔怨横他一眼,自己卷了袖子,到竹篓边挑拣新鲜的鸡蛋。 卫烬眼底泛起笑,二话不说,乖乖洗了个新碗递去。 趁她往碗里打鸡蛋,没工夫搭理自己,他解下自己腰间的青布,手顺着她纤柔的腰肢,绕到她面前,帮她把青布系到腰上。绑好了,手也不见松开,犹自收紧臂弯,赖皮地将人搂到怀中,把脸埋进她颈窝,拿气声道:“阿宝最好了。” “起开起开。”姜央一面搅拌鸡蛋液,一面扭身挣扎,侧眸瞪他,“赶紧洗把脸吧,都脏成什么样了,莫要挨着我,我可没原谅你。” 卫烬低低地笑,睇了眼瓷碗里的鸡蛋液,“没原谅我,那你还给我做鸡蛋羹?” “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姜央啐道,“我这是给我自己做的,要不是你差点把厨房点了,我才不会自己动手。”又斜他一眼,“都怨你!” 卫烬挨了骂,也不着恼,笑得越发欢,“对对对,怨我怨我,都怨我。反正是连城的厨房,烧了便烧了,大不了我再赔他一个。”抬手挑开挡在她眼前的一缕发,拿目光一瞬不瞬地描摹她眉眼,笑容越发沉进眼角眉梢,五官冷峻的线条都不自觉柔软下来。 小姑娘嘴硬心软,口口声声说不是给他做的,可若真只是她自己饿了,为何不直接吃连城送来的那碗,要费这些功夫?还不是心疼他饿了,想给他做一份? 卫烬嘴角控制不住上扬,歪着脑袋,欢喜地打量怀中的可人儿。 眼下已是深宵,又是在别人家中,他们不好太过张扬,只点了两盏油灯。她在那片不甚明朗的光线中微微垂下脑袋,浓长的睫毛开成两扇,恬静地搭覆,淡淡阴影描摹在她颈侧。竹筷有节奏地挨着白瓷“哒哒”翻飞,声音细碎也密集,力道拿捏得正好。 说起来,这些事她原本也都是不会做的。姜家虽待她不好,但也不至于苛责到让自家滴长女下厨自己做羹汤的地步。她能熟练成这样,也都是为了他。 还记得从前,父皇为了历练他,时常让他下军营和将士们一道换防执勤,一起磨练。北颐有个规矩,在外带兵之人,无诏不得随意入京,否则瓜田李下谁说得清楚?是以每次换防回来,他都只能暂且留在京郊挨上几夜。 旁的都好说,就是这营地里的伙食……他实在不敢恭维。每到那时候,他就会漏夜悄悄翻/墙去镇国公府,小姑娘就给他生火做好吃的。 从最开始连盐都忘了撒的阳春面,到后来光闻味儿就能让人食指大动的鸡蛋羹……小姑娘从没对他说过什么甜言蜜语,可所有关切和爱意都那每一盏留给他的昏黄灯光,和月色下静静升起的炊烟当中,把他的心煨得暖洋洋,像冬天里晒太阳一般。 那些菜肴自是没法跟御膳房的手艺相媲美,可就是叫他惦记了这么多年。 卫烬拥着她,一道靠在墙上,让她仰在自己怀中,后脑勺枕着他胸膛,她稍一侧耳,就能听见他腔子里隆隆的悸动,“阿宝,我错了。你走之后,我想了很多,这事的确是我武断了,不该瞒着你的。” 说着自嘲一笑,“之前你闹着要出宫回家,自己解决云琅的事,我还埋怨过你,觉得你没把我放在心上。结果一扭头,我自己竟然也这么干了。” 哟,这检讨得还挺深刻,可是好端端的,干嘛要提她? 姜央搅着鸡蛋液,侧眸娇嗔地瞪他,“说你的事呢,别扯上我。我就问你,你以后还敢不敢了?”夹了一筷子提起来查验蛋液的状态,又“哒哒”继续搅拌,声音明显比刚才悦耳不少。 “怎么不能扯上你了?”卫烬抱着她耍赖,“咱们俩不是一体的吗?得一块进步。这样,以后你遇上什么事,甭管是什么,都要跟我商量,不可再像上回那样,硬往自己身上扛。我也是,今后无论筹谋什么,都第一个找你通气儿,你不点头,我坚决不做,怎么样?” 这话听着,倒是比刚才什么理由也不给,生拉硬拽就是要带她回去的强。 姜央嘴角弯了弯,眼梢余光荡过去,“那鸡蛋羹呢?说好了你给我做,结果还是得我自己亲自动手。你看,这么点小事你都能说话不算话,要我怎么相信你能改好?” “这……这不一样嘛!”卫烬辩白,“鸡蛋羹属于我能力之外,你刚也瞧见了,我不是不想做,是做不好。”勾着脑袋打量瓷碗里金黄的鸡蛋液,拿指头蘸了点,抿在嘴里细细琢磨,道,“不过没事,我差不离知道刚才为何失败了?明日,明日我给你重做一碗,保证色香味俱全。” “真的?”姜央狐疑。 “真的!君无戏言。”卫烬点头如捣蒜,眼珠子一转,声音跟着眼神一道悠悠荡漾出去,“不过你得先跟我回行宫,连城的厨房只听连城的话,跟我不对付,我在这儿发挥不出真本事。” 绕来绕去,还是要自己跟他回去,姜央忍笑,毫不留情地扯掉他最后的遮羞布,“别担心,你在哪儿都发挥不出真本事。” 卫烬:“……” 也不知是不是真被打击到了,他不再说话,就直着眼睛幽怨地盯住她,活脱脱一个深宅弃妇,手还圈在她腰上,过一会儿摇摇她,歇息片刻,又摇了摇她,无声地撒娇。 姜央终于忍不住笑出声,道了句:“好。”怕他得意忘形,她嘴角一拉,补上一句,“不过你可得做好吃了,不然我还是会走。” “那必须好吃!”卫烬满口答应。心头大石可算落定,他喜不自胜,捧起她的脸就嘬了一大口。清脆的一声“吧唧”,天上的月亮都羞红了脸,躲进云絮中。 “哎呀!洗脸!洗脸!”姜央跺着脚,抹脸上蹭到的黑灰,宜娇宜嗔地瞪他。粉白的耳朵缓缓晕开清浅的红,恰到好处的娇羞,覆上后厨昏黄的薄光,似雾里看花,水中望月,愈发朦胧美好,便是世间最好的丹青妙手也难以描摹出半点神/韵。 卫烬满心欢喜,道了声“好”,低头拿干净的额面蹭她耳垂,便松开她,转身到水缸边上舀水洗脸。从怀里摸出巾帕,拿水浸湿,去帮她擦脸。 鸡蛋羹已下锅,白濛濛的水雾在后厨氤氲成阵,姜央捧着脸坐在火炉边看火,卫烬并肩坐在旁边看她。 微寒的春夜,膛炉里跳动的红焰,少女眼里晶亮的光,都在他心底蔓延,鸡蛋羹还没入口,他似乎已经饱了。 果真是,秀色可餐啊。 等吃饱喝足,已经是后半夜的事了。 星月渐稀,外头完全安静下来,灯火都没剩几盏。山路难行,这会子再说回行宫,也不跟连城打声招呼,实在不妥。两人便都一块留下,姜央睡在里屋,卫烬则在外间的罗汉床上将就一晚。 许是这几日太累,也许是连日来积压在心头的大患总算解决,这一觉,两人睡得竟莫名安稳。待次日醒来,又是个艳阳高照,红霞满天的好时候。 动身前,姜央要先寻连城道谢,另外还有些私事也必须跟他讲清楚。 卫烬一向重承诺,尤其是对于她的。鸡蛋羹的做法,他昨夜是看了个大概齐,但毕竟经验不足,唯恐想出丑,招她笑话,更怕她当真因为一碗鸡蛋羹,再不搭理自己,于是特特赶了个大早,先回去行宫厨房练手,确保万无一失,等人来了,再好好给她秀上一把。 日头载着他满心欢喜,一点点升高,约定的时辰到了,门口曳入眼帘的素色马面裙,却不是姜央的。 “臣女出城上香,听闻陛下在此,特来拜访。”木莲树下,姬心素手执纨扇,颔首盈盈叩拜。清风涌过发梢,依稀携来几缕清浅的梅香。 卫烬缓缓蹙紧双眉,边拿巾栉擦手,边警惕地上下打量,“姬姑娘来做什么?” 声音含着讥讽,似意有所指。 姬心素染着丹蔻的手指,由不得在袖底握紧扇柄。 来做什么?眼下这风口浪尖,她作为姬家的人,的确不该出现在这儿,她也不想来。 可是她有得选吗? 前几日夜宴,原是该他们借使臣之死,将南缙人的怒火引到卫烬身上;趁着他焦头烂额之际,他们再拿秋月白的事栽赃姜央,最后添一把火,引得满朝哗然,叫卫烬一败涂地,可现在却出现了这么大的纰漏。 眼下的姬家就如同那热锅上的蛤/蟆,虽暂且还安然无恙,但焉知何时就会叫慢火给熬煮死! 一家子猢狲,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迟早要散!她不提前为自己做打算,难不成真跟那群没本事的叔父一般,在家里坐以待毙不成? 想着自己的目的,姬心素阂眸深吸口气,再大的火气也能咽下,重新捧出一张更加灿烂的笑:“陛下莫要误会,臣女不过是路上正好碰见姜姑娘,受她所托,这才上山来的。姜姑娘她应当是来不了了。” “来不了?”卫烬眉心压得更紧,目光带着探究。 姬心素直视他的眼,不避不让,笑吟吟、脆生生地应了个“是啊”,眼波悠悠向旁边荡漾,声音也跟着飘渺,变得模棱两可,“似乎……跟连太子有关……” 作者有话要说: 不管小不小年来,反正都要过大年,这几天都下红包雨,给仙女们发喜气~也谢谢以下仙女的投喂(*^3^)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elaina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香草星冰乐5瓶;湫2瓶;莹火虫1瓶; 第52章 、契约 在人家院里借住了一晚,大半夜还闹得上下鸡犬不宁,姜央心中很是过意不去,一大早便特特去了厨房,亲自做了几样梅花糕,预备送去找连城道谢。 然而绕着别院打听一圈,竟是每一个能说清楚连城到底去了哪儿。 姜央从书房转到后院,从大堂找到他居卧,又沿湖岸溜达了一圈,还是无果。仰头瞧天,日头已经攀上正头顶,又微微向西。念着和卫烬的约定,她心中越发焦躁。 “你当真不知你家太子上哪儿去了?”姜央问。 小厮哈腰赔笑,“殿下就这脾气,想起一出是一出,一会儿想去钓鱼,一会儿又嚷嚷着听曲儿,随性得很,姑娘多担待。奴才也知道,姑娘着急走,可殿下的脾气,姑娘您也是知道的,若是回来后瞧见姑娘不在,少不得要敲打奴才。姜姑娘一向仁善,还望多多体恤奴才的难处。”说着便叉手不住作揖。 好似姜央不点头,他就不打算停下来似的。 姜央提着食盒,四下环顾。 书房门窗紧闭,唯南窗稍稍露出小指粗细的缝,依稀可以窥见半张紫檀桌案。上头点缀着新折的桃夭,金猊悠悠吐出轻烟,细细的一缕袅袅向上升腾。明明没有风,烟轨却蜿蜒。 哪里是没人啊…… 姜央无声一叹,提裙缓步迈上台阶,却是站在屋前,没主动推门,“我知道你在里头,这般一味地躲着,可不是你的性子。” 屋里还是没人应声。 小厮也屏住呼吸,盯着那紧闭的门缝,不敢妄言。 四下静悄悄,连风声都停了,剩姜央一人对着门自言自语,她却是半点不介意,犹自说道:“昨天你对我说的话,我真的很感激。可世上有些事情强求不得,这份真心,姜央注定无法回应。可他日,你若有事想寻我帮忙,不计什么事情,也不计什么地方,我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蹲下身,姜央把装满糕点的食盒放在门前,“这些糕点,算作昨日你好心收留我的谢礼。趁热赶紧吃吧,凉了可就走味儿了。” 说罢她便叠手行了个标准的万福礼,转身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任凭那小厮在后头紧追几步,招着手唤她的名字;也任凭南窗下头那双落寞的视线缠绵在她身上,弥久不散…… 别院外头,卫烬派来接姜央的人早已等候多时。 姜央一出来,他们便立马动身,又是乘船从湖心离开,又是登山,一番折腾下来,待到能透过车窗眺望见不远处行宫的飞檐翘角时,日头都已挂在西边上。 但就在这时候,也不知道是不是今儿走背运,眼瞧就快到地方,马车轱辘忽然卡进泥坑里,一时半会儿出不来。 姜央只得下来,等他们先把车子推出来。 如今天气转暖,草丛里的蛐虫嗓子都开得比别的季节要早,尤其是山里头。隔着朦胧薄雾,一递声儿一声递声儿地长短相接,能听出几分塾里头孩童们念书时抑扬顿挫的味道。 姜央却只听出了一腔烦闷。 离开前,她虽连城说明白心意,但瞧他那闭门不见的态度,显然没打算接受。这可如何是好?总不能就这样一直耽误人家吧? 还有卫烬,早间都答应过他,晌午之前一定回去,结果却一直拖到现在。照他那臭脾气,幼稚又霸道,到时还不知要怎么拉着脸,跟她阴阳怪气儿呢。 光是想象他可能说的话,姜央太阳穴就抽疼不已,不得不抬指去揉,却在这时,对面遥遥过来另一辆马车,木柞的檐子上挂四盏绢灯,上头赫然绘着姬家的徽记。 姜央右眼皮都跟着蹦了一下。 像是要验证她的猜想一般,姬心素打起帘子往外瞧了眼,便忙叫人停车,由丫鬟扶着步下马车,慢摇纨扇翩跹到她面前,笑吟吟地问了个好。 姜央也礼貌性地颔首回了个礼,抬眸时,视线不动声色地从她身上扫过。 她一向是个素净的打扮,便是妆容也不会抹得特别艳丽,可衣上发间的奢华小装饰,却总是在不经意间彰显她非凡的家世。低调,但也矜贵,这便是姬心素。 可今日,她却是一改往日的端庄大方。眼线换成了牡丹般深浓的红,眉心甚至还点了花钿。从来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此刻也微有凌乱。眼尾有些红肿,像是刚哭过。唇上染了艳红的口脂,略微薄了点色泽,斜阳余晖中瞧格外明显。 从行宫过来,哭过,头发乱了,嘴上的口脂似还叫什么蹭掉了些…… 姜央由不得捏紧了手,明知道不可能,心头还是隐隐涌起一丝不安。 姬心素仿佛知道她心里头在想什么,也知道她不愿听见什么,却是笑着,有意无意地将话锋往那边转。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早间我上山拜访陛下,陛下还跟我说起姜姑娘呢。离开之前,陛下还在行宫门口叮嘱我,要是路上遇见姜姑娘,就帮忙递个话,让姜姑娘快些回去,别耽误了用晚膳。说到底还是姜姑娘有福气,能叫陛下这般惦记。” 有福气? 姜央心底冷笑不已,听她这话茬,可不像在夸她有福气,倒更像在暗示自己,她一大早就来了行宫,一直陪着卫烬,直到这个时候才走。离开前,卫烬还千万分不舍地送她到了门口。 这虚虚实实,有几分真几分假,姜央暂时是分辨不出来了,但这里头的司马昭之心,却是连三岁孩童都能听明白! 姜央不是个爱惹事的人,但有人敢骑到她脸上挑衅,她也绝不会轻易放过,当下甚至连客套的样子都懒得装,掀了掀眼皮,操着单寒的声线直捅姬心素肺管子:“你算什么东西,也配给我递话?” 周遭的人都怔住了,万万没想到,平日最是和气的人,怼起人来竟这般不留情面。可仔细一琢磨这话里头的意思,也的确没错。 两人虽然都是公侯府上的娇小姐,可里头的天差地别,大家心里门儿清。 姬心素明面上虽还是侯门贵小姐,可一只脚赫然已经踩进天牢。而姜姑娘呢,住的是体顺堂,有皇后的体面,手里还有皇后的实权,册封的诏书也已经在路上,那当真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便是十个姬心素,也断然比不上! 有些事不点破还好,大家都能糊弄过去,一旦挑明,再厚的脸皮也支撑不住。 周围睇来的眼神逐渐起了异样,姬心素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情不自禁收紧了十根指头,扇柄上的镂雕花纹深深刻进掌心。 依照她的涵养,换做平时,这点委屈,她还是能忍过去的,可偏偏就是姜央这句话,杀伤力不大,但侮辱性极强。 只因同样的话、同样的字眼,她刚刚在行宫就已经听过一遍:“你算什么东西,也配给朕递话?” 甚至连说话时,他们眼角眉梢不经意间流淌出的那种不屑,都一模一样。 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字,仿佛都在告诉她,他们俩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自己就算费劲心机,自降身份送上门,都别妄想插进去一根脚趾头。 可是那又怎样呢?姬心素无声冷笑。 既然人家没打算给她留颜面,她也就懒得再装下去,悠悠地摇着纨扇,曼声问:“姜姑娘这般说话,可是忘了当年自己在铜雀台吃过的苦头。又或者说……”她牵唇一笑,艳红的色泽叫纨扇底下若隐若现,显出几分诡异的妖娆,“又或者说,姜姑娘忘了三年前,自己和先太子立下的契约?” 这话她说得轻飘飘,同她绵柔的声线一样没什么力道,可听在姜央耳里,却似有千斤重,尤其是最后两个字眼,凿子般,砸得她心尖都狠狠蹦了一蹦。 作者有话要说: 不要怕,这真的是一篇甜文。(求生欲极强) 继续谢谢各位仙女的投喂鸭(*^3^)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elaina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咸鱼本鱼6瓶;-香草星冰乐5瓶;莹火虫1瓶; 第53章 、撞柱 姜央回到行宫,正是晚霞最浓烈的时候。红日收束一整个白日的光辉,没入奔涌的云海,顷刻间流淌出一种瑰丽的美,一半红得像火,一半蓝得像冰。 行宫立在底下,朱墙黄琉璃瓦,有种雄浑而别致的况味,却也越发显得安静。一路走来,除了挑灯笼杆,在滴水底下忙活着上灯的宫人内侍,再瞧不见其他身影。 卫烬不在流芳苑,也不在他自己的居卧。 姜央四下里寻了一圈,终于在去往书房的鹅卵石小径上,依稀听见了他的吼声,好像是跟臣工们起了争执。而这几日一直赣州秘密调查宸王的石惊玉,不知何时也回来了,就单手压刀立在门外,脸色凝重。 这是怎么了? 姜央暂且按下满心的疑惑,快走几步上前,想一问究竟。就听“咣”的一声,屋里炸开一地碎瓷声,继而便是一阵齐整的“咚咚”膝盖跪地声。 带头之人声如洪钟,隔着重重院门,依旧能清楚地听见他说的每一个字。 姜央认出来,是内阁大学士朱纯文的声音。而他也曾是先太子卫煊的太傅,即便如今已经改朝换代,他依旧是朝堂上最坚定的太后/党,姬家在内阁当中最要紧的喉舌。 当初姜央同卫煊定亲,入住铜雀台,他就不分青红皂白,直接给姜央扣上“不守妇道”的帽子,这三年更是没少对她指桑骂槐。 而今姜央回到卫烬身边,他也没打算把这顶帽子从她头上摘了,还要到卫烬面前煽阴风,点鬼火。 “陛下三思啊!姜氏妖女蛊惑君心,先是害得陛下锒铛被囚,后又和先太子纠缠不清,勾得他荒废政务,不思进取,如今重新回到陛下身边,定是要再施妖法,给陛下招来祸端,陷我北颐于不利!如此心狠手毒之恶妇,如何堪担国母之责?望陛下收回成命,万万不可步先太子后尘!” 有他起头,周围立时应和一片:“望陛下三思,姜氏之女不可为后——” 声音之大,“呱呱”惊起山林间一群寒鸦。 羽翅卷起的夜风凛乱了姜央的衣袂,她不由自主地抖了抖,最后一道残阳余晖从她眉眼间消失,留下一个空荡的壳子,和一颗迷茫的心。 石惊玉实在看不下去,举步过来,拱手一揖,“这帮老骨头平日就爱仗着自己的资历,和陛下唱反调,姜姑娘千万别往心里去。陛下敬他们是前朝肱骨,一直没发作,不想竟纵得他们愈发不知收敛。今儿个也不知受谁怂恿,居然还敢联名写折子,递到陛下面前。” 就为了对付一个小姑娘? 说来都是群德高望重的老人了,岁数加起来都好几百。平时朝廷有正经事寻他们,一个两个都推说年事已高,心有余而力不足,现在联手欺负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小姑娘,精神头倒十足,羞不羞啊? 石惊玉嗤之以鼻。 姜央知道他是好心,朝他扯了个温煦的笑,“多谢石大人,我没事的。” 其实早在卫烬说要册封她为皇后的时候,她就已经猜到会有这么一天,心里已做好了准备。至于这帮人是受谁的怂恿?如何怂恿?她大体也能猜到。 -“姜姑娘忘了三年前,自己和先太子立下的契约?” 姬心素的话重新被勾出,如鬼魅低语般在耳畔纠结不散,姜央由不得攥紧大袖底的十指。 “诸位爱卿这是做什么?难道想逼宫不成?” 沉默许久,屋子里终于又有了人声。散漫的语调,单寒的声线,姜央无需分辨就知道是他。而他每次这样说话,都是肝火大动的前兆。 姜央心底生出一丝不安,唯恐他一时急火攻心,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可怕之事,忙要推门进去拦。掌心刚贴上门面的步步锦,门就自己从里面开了,她一下愣住。 卫烬站在门前,提袍正要出来,陡然撞见个人,也是一怔,瞧清楚是她,他冷肃的眉眼旋即泛起柔和的笑,没有埋怨她迟归,也没有将屋里发生的事迁怒于她,就只是极其平常地说了句:“回来了?” 姜央仰头与他对视。 暮色渐晚,太阳也没了踪影,可她却在他眼里瞧见了足可代替那团光的温暖,春风般一瞬扫尽她满心琐屑,沉凝的嘴角都不自觉跟着扬了起来,脆声地应了句:“嗯,回来了。” 卫烬笑着揉揉她脑袋,“去吃饭吧,都预备好了。”说话便牵了她的手,懒怠再瞧屋里人一眼,朝董福祥递了个眼色,便拉着姜央往流芳苑方向去。 董福祥颔首领命,抱着拂尘哈腰上前,对满屋子还跪着大臣歉然道:“天色不早了,陛下还有要事急需处理,今日便到这儿吧。各位大人就暂且先回去吧,再晚些,山路可就不好走了,这万一遇上个熊瞎子,狼崽子什么的……” 他笑了笑,点到为止。 几个大臣瞬间心领神会,这是赤/裸裸的威胁啊! 皇家的行宫,边上怎么可能会有这些凶猛野兽?可皇帝非说有,谁敢说没有?倘若他们真一直留在这里不走,夜里回去再出个意外…… 几个老臣心肝都不由哆嗦了下。 转头再看门外的石惊玉,他正拿巾栉擦拭绣春刀,笑容和煦,却比豺狼虎豹还可怖,他们更是悚然一惊,腮帮子上的肉都跟着连蹦好几下。 石惊玉唱完黑脸,董福祥立马跟着唱白脸:“下山的轿撵已经预备妥当,几位大臣若是愿意……” 这话还没说完,周围立时响应一片:“愿意的愿意的愿意的。”人一骨碌站起来,蜂拥围到董福祥身边,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比刚才跪地时还干净利落。 董福祥心中暗自鄙夷,皮笑肉不笑地道了句:“各位大臣都随咱家走吧。”余光一扫,竟还有一个跪在地上,绯红的官袍衬着青砖地,钉子般扎人眼。 “朱大人不走吗?”董福祥耐着性子,微笑上前问候,眼梢偷偷往门外划。 石惊玉会意,假意大咳一声,弹了下绣春刀的锋刃。 寒芒撕裂春夜料峭的风,旁人不禁腿颤身摇,几乎站不住。 朱纯文也跟着抖了抖,却是咬牙朝门外渐行渐远的两道身影俯首大拜,朗声道:“倘若陛下执意要册封身边那位妖女为后,臣无法阻拦,但求无愧于心,无愧于江山社稷,无愧于黎民百姓。” 他又直起身,高举双手,仰天长啸:“先帝爷,老臣尽力了!” 说罢便趁所有人不注意,朝着旁边合抱粗的檐柱,一头狠撞而去。 惊天动地的一声“咚”,撕裂行宫寂静的夜。 众人皆始料不及,等反应过来,朱纯文已触柱瘫软下来,乌纱帽帽檐叫鲜血泅染得更深,昏迷之前,还不忘颤颤巍巍抬起枯瘦如柴的手,衔恨指着姜央怒骂:“妖……女!”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姬心素这个名字,我开始就是觉得“心素”两个字挺好听的,按在她身上还有种反讽的效果,但是我忘了她姓“姬”…… 大家记得评论呀,这几天都有红包的。 最后依旧是谢谢投雷和灌营养液的小仙女(///▽///)~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elaina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香草星冰乐5瓶; 第54章 、口脂 突如其来的变故,搅乱了所有人的计划,封不封后的暂且先不管了,救人要紧! 董福祥亲自去请太医。行宫比不得皇城,人手本就有限,他一走,就更是支应不开。 偌大的书房乱成一锅粥,原本打算打道回府的大臣,全都蜂拥围上来帮忙,七手八脚,可算是把人移到了一处安静的小院。 乌纱帽还在“嘀嗒”淌血,这要是随手摘了,怕是要揭下一层皮!小禄不敢耽搁,把人抬到床榻上,便一抹脸上的汗转身跑出去,满行宫地搜罗能用的纱布和止血膏。 几个大臣也没闲着,倒水的倒水,拿汗巾子给朱纯文擦脸的擦脸,边擦边直起嗓子朝门外喊:“太医还没……” “来”字还没出口,就□□榻上伸出来的一只枯瘦老手给捂了回去。原本倒在血泊中气息奄奄的朱纯文,居然睁开了眼,自己个儿撑腰坐起来了! 嫌脸上太黏,他抽了人手中的汗巾子,自己擦起来。乌纱帽一撇,额头红归红,却是连块皮都没蹭掉。汗巾子一擦,又变回原来锃光瓦亮的脑门。 几个大臣看得目瞪口呆,隐约感觉到什么。离屋门最近的那个,鹤一样伸长脖子往外头张望,确定没人发现,忙“啪”地把门关得严严实实。 “朱大人,你、你你这是……”有人破迫不及待地问。 “莫怕,就一点鸡血,我拿鱼鳔装着,一直藏在帽子里呢。”朱纯文摊开汗巾子,亮给大家伙瞧,又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备用的血鱼鳔,“待会儿太医要是过来,你们就帮我拦着;要是皇帝先过来,我就拿这个再往脑门上抹。” 话说到这,大家伙都明白过来,感情这以死相逼,是一出戏啊! 但也越发不明白,“朱大人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朱纯文冷笑,将手里的汗巾掼在地上,“还不是被那小皇帝逼的?才坐了几天龙椅,就想把咱们几个都从内阁里头挪出去,卸磨杀驴也没他这么黑心肝的。真要叫那姓姜的妖女当上皇后,天天给他吹枕头风,咱们不都得去见先太子?!” 这番话倒是比方才,他在书房里说的要令人信服得多。 今天敢来行宫递联名折子的,或多或少都跟东宫、跟姬家有牵扯。识时务者为俊杰,原本他们也不想和卫烬对着干。奈何他实在欺人太甚,一个接一个削了他们手里的职权不说,同族子弟也跟着遭殃。 这不是摆明了要把他们往绝路上逼吗? 有几个性子烈的,当下也都没有二话,直截了当道:“朱大人别说了,咱们支持你。既是他起的头,那也甭怪咱们几个跟他对着干,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还有几个垂着脑袋,犹犹豫豫没有表态。 朱纯文也不催促,拿乌纱帽当扇子摇,曼声问:“我没记错的话,当年先太子同那位定亲的时候,你们几个没少戳人家脊梁骨吧?”下巴朝其中一人抬了抬,“樊大人是不是还写了篇什么什么赋,骂人家就是那潘金莲转世,人尽可夫。哎哟那赋写得好啊,都轰动一时了呢。” 樊京老脸一红,跺着脚急道:“都哪年的事了,还提这个干嘛!” 朱纯文不屑地“嘁”了声,“我不提,这事就没有了吗?”抖着帽子指向窗外,“就算咱们都能当这事没发生过,那妖女就能吗?皇帝能吗?太后、长公主,还有镇国公府那几个,他们都是什么下场,你们难道都忘了吗?” 他们倒是想忘,可是谁敢忘啊! 那就是悬在他们后颈子上的铡刀,每倒下去一个和姜央作对的人,刀刃就降下去一寸。自打东宫倒台,恐惧与反抗就把他们夹死了。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当下也没人再犹豫,“朱大人,那咱们接下来怎么办?” 朱纯文胸有成竹,“接下来就是等。倘若小皇帝知趣,不再册封那个妖女,咱们也退一步,就当没有这回事。可他若是不知趣……”阴冷的游丝滑过他嘴角,“我便在他回京的路上,当着咱们帝京所有百姓的面,再撞一回,把事情闹大。文臣死谏,搁哪个朝代都不是小事。届时民怨沸腾,我倒要看看,他是保江山,还是保美人!” 流芳苑。 饭菜早已在桌上摆好,色香味俱全。众星捧月般围簇着当中一碗鸡蛋羹,羹面澄黄鲜嫩,撒着嫩绿的葱花,是卫烬忙活了一整天的成果,就等着姜央回来吃。 可现在人是回来了,吃饭的心情却不知道丢到了哪里。 因书房的变故,卫烬气得着实不轻,撑着膝头大马金刀地坐在罗汉床上,脸几乎沉到脚踏上,“这群人就是故意的,存心给朕添堵!行,他们不让朕封阿宝为皇后,朕就偏要封给他们看。”说着便一撩袍子起身往桌案走,扬手吼道,“拿纸笔来,朕现在就下诏!” 石惊玉拦在他面前,“冷静些,你这般一意孤行,仔细落人口实。文臣死谏,从来都不容小觑。你若不谨慎处理,不单会害了姜姑娘,连你自己也难逃一劫。” 卫烬怒极反笑,“那你说朕该怎么办?就这么听他们的话?那以后呢?他们撞一回柱子,朕便听一回,那朕为何不干脆把这位子让给他们坐?” 接连几个质问,“噼里啪啦”砸得石惊玉哑口无言,摊着两手,“我、我我……”大半天过去了,什么也没“我”出来,却也没让开路。 两人就这般无声对峙,气氛凝滞,像冬日里的冰,悄无声息地在屋里蔓延。 周围侍立的宫人内侍都情不自禁哆嗦,缩起脖子装鹌鹑。 姜央隔着珠帘瞧两人,垂眸轻叹。雁足灯照在她脸上,灯火将那纤长的眼睫一根根挑染成金,却照不进她眸底的情绪。半晌,她忽然攥拳,像是下定决心般,打帘出来。 “你就听石大人的吧,这个皇后……”她抿唇,缓缓绽开恬淡的笑,若无其事地接上,“我不当了。” 卫烬心里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捻了下,想也不想便拒绝:“不行!”推开石惊玉,提笔便在纸上洋洋洒洒写起来。 石惊玉劈手夺走他的笔。 卫烬无所谓,手里空了,便去笔架上拿新的,蘸墨继续写。 “嘿——”石惊玉咋舌,“你这人怎么就是不听劝呢?” 姜央亦锁紧眉头,跑过来直接握住他的手,“别闹!” 便是这一点绵柔的力气,小到可以忽略不计,却真拉住了他。 但也成了一把火,烧尽他心底最后一份理智。 -“陛下可知,当年先太子其实一点也不想纳姜姑娘为太子妃,是姜姑娘主动上门寻的他,还许了他一些不可告人的条件,这才使得先太子点头,继续让她当太子妃的。” 午间姬心素说的话,他原只当作是耳边风,一个字也没听,一个字也不相信。此刻却是叫胸口贲涌的怒血捎带着倒灌入脑海,排山倒海般,搅得他额角青筋抽疼,手跟着不由自主颤抖。 一滴墨溅到他白皙的指尖,顺着指纹缓缓泅染。 卫烬阂眸平了平气,柔声道:“好。”搁下笔,拿巾栉擦手,“他们今日这般逼迫,保不齐就是受了谁的挑唆,没准这人还跟三年前那桩事情有关。”视线一滑,他眼里含着笑,状似随意地问,“阿宝可还记得三年前,除了你家人外,可还有别人逼你进宫?” 姜央没料到他会忽然说起这个,脑海里有一瞬惶惑,待辨出他笑眼里的探究,再想傍晚时,姬心素对她说的话,她一下明白过来。 他果然还是信了啊…… 原以为两人走到今日这一步,她已经无需再为这种无聊的挑拨而烦恼,却不想还是她高估了。 屋子越发安静,仿佛坠入深海,沉默如潮,随时都要将人溺毙其中。 槛窗不知什么时候来了,夜风携了些许薄寒呼啸涌入,烛火在案头跳动,泼洒了他一袖清冷的光。 玄底金丝绲边,一抹艳红的口脂点在其中,格外晃眼。 同姬心素今日抹的颜色一模一样! 半片薄了色泽的唇瓣在记忆中逐渐清晰,宛如一把钢刀,狠狠捅在心头。 姜央不禁咬了牙,抬起下巴凉凉而笑,“陛下是在怀疑,我和卫煊有什么?那正好,石大人也在这儿,索性就让他把我带去昭狱,所有酷刑都用上一遍,不就行了?如此一来,陛下也不用再为册封皇后的事发愁了,一箭双雕。” 卫烬叫她这一番讥讽怔到。 方才那番话,不过是他急火攻心下胡说的。话一出口,他就已经后悔了。看着她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枯萎,他真恨不能给自己一巴掌。本想着她随便说点什么,无论有多牵强,他都认了,不会再深究。 可偏偏…… 才消下去的火气重新甚嚣尘上,比刚才还要猛、还要烈,“轰”地一声,几乎要将他的五脏六腑统统烤化。 他扯起一个狠辣的笑,“姜姑娘敢说这话,是认为朕非你不可了?” 忽地一伸手,将她圈进自己怀中,捏住她下巴。动作之快,带起的劲风吹得案头烛火都摇了摇。 明灭不定的光束中,他沉着脸,拧着眉,冷漠藏在阴郁的面色下,双眼如鹰隼般死死盯着她,也只盯着她。因离得近,姜央甚至能清楚地看见烛火在他眼底蹦跳的光。 单寒的声线如刀剐过耳畔,依稀还伴着锥心的磨牙声。 “姜姑娘凭什么以为,朕会要一个定过亲的女人?”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想写完这段的,奈何手速不行,那就只能明天再打狗子的脸了╮(╯▽╰)╭谢谢两位小仙女的地雷和营养液鸭~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elaina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香草星冰乐5瓶; 第55章 、大半夜 凭什么以为他会要一个定过亲的女人呢? 是啊,凭什么呢? 姜央苦笑了下,盯着他袖口沾染的口脂,心底不住告诫自己不要在意,可眼眶还是不自觉泛起了红,声音亦跟着哽咽:“陛下既已有新欢,去寻她便是,作何还非要我回来,把我拘在这里受辱?” 薄薄的水雾盖住她眸子,长睫轻轻一眨,泪珠便顺着她明艳的脸颊,“哗啦”落下来一长串,宛如清晨的露珠滑过娇嫩的花瓣,一颗不落,全落在卫烬捏着她下巴的拇指上,砸进他心底,给他一种强烈的、存活于世的钝痛感。 瞬间将他从滔天怒火中拽出,狠狠掼入阿鼻地狱当中。 “不不不……我、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就是……” 就是什么? 卫烬脑海一瞬空白,明明有满腔子话要跟人解释,一瞬全都冲到舌尖,又打成了死结,不知该从何开始说起。一向最是伶牙俐齿的人,此刻却吞吞吐吐大半天,半句整话也憋不出来。 泪珠还在她眼眸里蔓延,她不说话,就这般仰头望着他。 一个早就嵌在心尖尖上的人,看他时,眼神里有失望,有愤怒,甚至还酿起了几分憎恨,唯独就是没有曾经一见到他就馨馨微笑的光。 这滋味,钝刀割肉一般,比这三年他在西苑受的所有苦加在一块都叫人难以承受。 卫烬由不得用力咬紧了牙,咬到牙根都发麻,舌尖隐隐尝到血腥,张口对她说话,语气仍是轻轻的,不敢加半分气力。仿佛她是昆仑山巅的雪,他喘气稍大些,她便会散了。 “莫哭了,都是我不好,我给你赔罪,你想怎么罚我,我都认了。”咬牙停顿片刻,嚅嗫着接上,眼神和语气都染上些许恳求的味道,“除了离开我……” 他边说边抬袖去擦她脸上的泪珠,袖褖金银丝绣的云龙纹沾上水,变得皱皱巴巴,威风尽失。 小内侍递上巾栉,他却恍若未见,只盯着她眼里蓄出的泪,自己眼底也跟着缓缓步上血丝,焦躁又心疼。 几个宫人内侍面面相觑,皆看得目瞪口呆,悄悄抬手揉眼睛,把单眼皮都快搓成双眼皮。他们几个都是常年留守行宫的,这几日见惯了卫烬居高临下地使唤人,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却何曾见过他这样? 这可是一国之君啊!竟还会这样低三下四求人? 被求的人还丝毫不领情。 卫烬手伸过来,姜央只面无表情地拍开,漠然后退一步,叠手蹲身行了个礼,“姜央不过是个定过亲、没人要的女人,既不是陛下心头挚爱,也不是陛下如今的新欢,可万万担不起陛下这句话。陛下若是良心未泯,还记着过去的情谊,就请放姜央离开,从此山高水阔,姜央和陛下都再无瓜葛。” 山高水阔,再无瓜葛?! 相伴多年的人,最清楚彼此命中七寸所在,一句话的杀伤力能抵得上千军万马。卫烬耳边仿佛架起无数风车,“嗡嗡”轰鸣不止,腿颤身摇,攥着拳头撑在书案上,才不至于跌回龙椅里。 行完礼,姜央便转身要走。 青丝甩得飞扬,每一根都干脆利落,打在卫烬脸上,勾起心头一阵阵收缩痉挛。 他二话不说,上前一步,展臂挡在她面前,“什么旧爱新欢?我身边除了你,何曾有过别的女人?” “何曾?”姜央冷笑连连,抓起他右手那片宽袖,指着上头艳红色的口脂质问,“若是没有别的女人,陛下倒是说说,这个是哪来的?是陛下帮人家抹嘴的时候沾上的?还是亲完人家,给自己擦嘴,不小心染着了?” 两种画面在脑海里交织浮现,卫烬和姬心素,姬心素和卫烬…… 姜央眼眶又红一层,恨声捶他:“不要脸!混蛋!” 不要脸的混蛋也懵了,茫然“啊”了声,双眼几乎是在一瞬间瞪到最大,盯着袖子上那点红,都快贴上去,剑眉拧到一块,都快绞成麻花。好半晌,他才终于灵光乍现,忙在怀里掏,摸出一个青花纹样的小圆瓷盒,正要解释。 岂料因爱生恨的姑娘,别有一套思路。不等他张口,姜央就先瞪圆了眼,指着他鼻子怒斥:“你还给她买新的?!” 卫烬愣了,眼睛又大了一圈,还能这样?她是怎么拐到这条路上的?连忙摇手否认,“不是,这是我买来送给你的。” 岂料说多错多,等待他的又是一通更加猛烈的炮轰:“这么难看的颜色,鬼才用,你瞎吗?!” 瞎眼的鬼皇帝:“……” 冤呐,可忒冤了,连自己的眼光也被一道鄙视了。卫烬拿着口脂盒,木呆呆地杵在原地,眉毛颓然耷拉成“八”字,咬着下唇,眼睛更红了,隐约还泛起了水光。 委屈的。 一阵夜风从西北奔来,一丝不落,全顺着唇缝灌进他嘴里,尝着就和黄连一个味儿,从喉咙芯子直苦到胃,偏偏他还说不出来,生怕再蹦出一个字,小姑娘就能把他骂进泥里头去。 皇帝当到他这份上,也没谁了吧? “我……当真没有别的女人,今儿个一整天,我都在后厨给你做鸡蛋羹,不信你问石惊玉。”他看向旁边,眸光晶亮,像在看自己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可是俗话说得好,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能跟卫烬做朋友的,性子上多少都跟他有共通之处,譬如石惊玉,他就特别记仇。 想着方才自己苦口婆心劝告,人家不领情,还反过来责备自己,石惊玉就气不打一出来,半掀着眼皮,看博山炉上袅袅盘生的细烟,“我不知道。” 卫烬:“……” 脸跟滴水一样沉下去。 石惊玉装没看见,拍着嘴巴打了个呵欠,又不动声色地从背后捅他一刀,“不过晌午的时候,姬心素来寻过他,这我倒是知道的。”抱臂朝姜央一抬下巴,“我还知道点别的,姜姑娘想知道吗?” “你还是别知道了!”卫烬气得脸色发白,徒手撕了他的心都有了。 “陛下还有什么话好说的?”姜央睨着他,冷笑连连,“您是一国之君,坐拥天下,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既已有了新欢,应当也不缺姜央一个,就放姜央走吧!” 她边说边推开他,要从旁边绕过去,熟料才刚迈出去一步,双脚便霍然凌空,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就被他打横抱了起来。 “怎么不缺?我就要你一个!”卫烬缓缓沉出一口气,斜了石惊玉一眼,视线落回怀中惊魂未定的小姑娘身上,“你不信是吗?好,我证明给你看!” 说罢便抱着人,扭头往外走,“来人!来人!” 一路高声嚷嚷,惊起数片寒鸦。原本已经熄了灯火重新点燃,从行宫后半阙蜿蜒到前面阙。廊下光影摇曳间,全是纷乱杂沓的脚步。 如此浩浩荡荡的阵仗,也传到了朱纯文休息的跨院。太医已经被一个金锭子打发走,几个请命的老臣却是一个没动,料定卫烬今晚就会有决策,便都围在屋里伸长脖子等着。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好不惬意,就差飘点小雪花点缀了。 内侍进来请人的时候,一坛新煨好的临江春刚揭盖,香气飘得满屋子都是。 “陛下打发公公过来请人,可有说所为何事?”樊京挡在最前头,拱手问。 旁人跟着围簇到他身边。 朱纯文在众人的遮掩下,悄悄背过身去,捏碎另一只血雨鳔抹在额头,胡乱拿纱布裹缠了两圈,颤巍巍地抬起手,扶着身边人从床榻上坐起,气若游丝,“陛下可有说,是要册封那姜氏妖女为后?” “那倒不曾,陛下就是让大家都过去。”小内侍是个实心眼儿,知道什么就说什么。想起方才自己打眼在廊下看到的一幕,正想开口补充。 朱纯文却是扬手打断,苍白的脸上泛起红光,有种回光返照的亢奋,“我知道了!我知道了!陛下终于想通了,要将那妖女逐出皇宫。哈哈,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啊!” 众人听这话头,起先还有些犹豫,可仔细一琢磨。 这风口浪尖,陛下深夜召集他们,只可能是为了册封皇后之事。既然不是明旨下诏,那岂不就说明,陛下已经决定,不再册封姜氏为后? 大家不禁喜上眉梢,但又不敢完全断言,只信了六分,剩下四分还捏在手心的汗里,催促他们提起袍子,一股脑儿乌泱泱赶往大殿,跟蚂蜂迁徙似的。 小内侍在后头抬手“诶诶”唤了好几声,竟是没一个停下来的。他索性也不说了,由他们去。 大殿里已是人满为患,上到内监总管董福祥,下至后厨抬泔水的,每张脸上都写着茫然。姬心素锦衣华服地挤在其中,就显得尤为格格不入。 她是才刚从自家在京郊的汤泉山庄,特特被请上山的。 原本今日在卫烬和姜央面前磨了那么一阵嘴皮子,还呛了一肚子火,她早已精疲力尽,想着回去舒舒服服泡个澡,便好好歇上一觉,明日醒来再验收自己这番挑拨的成果,熟料今晚就有了动静。瞧这庞大的阵仗,竟是比自己想象得还要好! 大约是幸福来得太突然,姬心素虽满怀雀跃,却不大赶完全相信。 直到朱纯文领着一大帮内阁肱骨大臣进来,四目一接,原本两头揣着的六分自信,就一下碰撞成了十二分。 成了!定是成了!不然这深更半夜,卫烬不会如此兴师动众。 只怕今夜不单要治姜央的罪,还要推举新的皇后。 新的皇后…… 姬心素情不自禁攥紧了手,早先的疲惫一扫而空,满腔喜悦快要压不出,蹦出喉咙。廊下响起通报声,她忙随众人一道泥首跪下,请安的声音都比平时悦耳。 金线绲边的袍裾步入眼帘,在她面前顿了下。 姬心素克制不住心头狂喜,绽开最灿烂的笑,仰起头,万千娇羞都在檀口轻吐的这一声“陛下”当中。可才唤了一个字,所有喜悦就都僵在她脸上。 煌煌灯火,两道身影在她面前纠缠。 姜央叫眼前这浩大的阵仗吓得不轻,红着脸埋进卫烬胸膛,没敢看人,只蹬着腿,捶着他肩胛闷声娇怨:“你、你你放我下来!” 而那位以狠辣出名的薄情帝王,却是还在为刚才的事着急,半点不肯松手,迎着她的拳头收紧臂弯,越抱越紧。不去看满殿呆若木鸡的人,更不去看姬心素,只一劲儿软着声音哄怀里的人,“我真的没有别的女人,不信你问他们?” 大半夜被叫来的他们:“……”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依旧是阿狈被嫌弃的一天。 下午家里来客人,所有没有二更啦,但是红包还在的,宝贝们记得评论呀~日常感谢仙女们的投喂,乡下人第一次见一口气灌这么多营养液的,孩子吓傻了,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真的太谢谢啦(*^3^)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elaina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香草星冰乐240瓶;糯米汤圆1瓶; 第56章 、反击 摆这么大阵仗,就为了这点小事? 满屋子的人都看得目瞪口呆,有几个还勾起小指头掏耳朵,怀疑究竟是自己耳朵出问题了,还是他脑子进水了? 视线从四面八方交织而来,什么情绪都有,姜央被网在其中,像是落进一口巨大的蒸锅,烤得她低了头,红晕蔓延,直流淌进芽绿镶滚的领褖。娇嗔地剜他一眼,她忙挣扎着从他怀里下来。 这个时候再这样抱着,是有些不像话了。 卫烬也没再坚持,弯腰小心翼翼将人放下来,手还牢牢抓着姜央细腕,往自己身后拉,帮她挡去那些尴尬。 明明都是他造成的,这会子倒想起亡羊补牢了? 姜央无声哼哧,但也知晓他的用心良苦。 撞了柱子还赖着不走,这帮老臣是想逼卫烬今晚就做出决定。倘若就这般放任不管,气势便输了一大截,以后再想立后就更难了,所以他才故意摆这么大的阵仗。说是向她证明自己的清白,更要紧一宗,还是想跟这群人表明自己的态度吧…… 说不感动是假,可不担心也是不可能的。 这般硬碰硬,赢了,皆大欢喜,输了,那就是引火自焚了…… 面前人像是猜到她心中的隐忧,没说话,只顺着她手腕向下,大手裹住她小手,轻轻捏了捏,同她十指交缠。 无声的安慰,胜过千言万语。 姜央仰头瞧着面前宽阔坚实的双肩,油然生出一种风雨同舟的慰藉。往前挪一小步,高挑的身影便完全罩落在她身上,为她独辟开一个避风港,有淡淡的龙涎和他指尖温暖的安慰,姜央窝在其中,起伏不定的心一下便落回原处,眸光微微流转,情不自禁便染上清浅的笑。 卫烬侧眸瞧着,嘴角也跟着上翘。 殿内千枝烛冉冉摇曳,金灿的光辉落在两人身上,隐隐地,流动出一种唯有他们二人才知晓的暧昧。 而这一幕,也叫姬心素看个正着。 她自小在侯门熏陶,心态练得极是老成,无论何种处境下,都轻易不会泄露自己真正的情绪。此刻周遭哗然声四起,她亦是颔首垂眸,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然袖襕底下的一双手,却是早早就已经掐进掌心。 与她相反,朱纯文一向是个直肠子,心里藏不住事。 一想到自己为了江山社稷,都舍下这张老脸,牺牲到这步田地,末了竟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他脸便拉长下来,瞪着姜央,厌恶和抗拒都清清楚楚挤在他眉心的三道褶皱之中,“陛下这是做什么?深夜急召臣等觐见,就为了这么点芝麻小事?难不成是想学那周幽王,烽火戏诸侯,陷我北颐于不利之境吗?!”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倒吸口凉气。 他还真敢问!不要命了吗?转念一想,哦,人家今儿个的确是不想活了来着,那就不奇怪了。 卫烬本就是为这事来的,当下也不避不让,反问道:“朱卿说,这是芝麻小事?可朕怎么记得,午间在书房的时候,朱卿还同朕再三强调,立后乃国之大事,不可马虎,这才几个时辰,就成了和周幽王一样糊弄人了?莫不是朱卿适才撞柱子,真把脑袋撞坏了?这可如何是好?” 他为难地垂了眉,甚为忧心忡忡地长声一叹:“本来脑子就不灵光了……” 他尾音拖得格外长,长到都快从行宫绕回皇城,偏就是故意吊着嗓儿不说完。那阴阳怪气的调子,比说完整话还膈应人。 底下零星响起几声窃笑,或捂着嘴,或咬着唇,神态滑稽。 朱纯文气得山羊胡子耸抖,“陛下这是、这是非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吗?” 此言一出,边上几个老臣立时警觉起来,纷纷上前假意阻拦,“朱大人这是要做什么?您才从刚醒,太医都说了,您不可动气,更不可再行此等危险之事。” “就是就是!”樊京抱住他胳膊,偷觑了眼卫烬,声音拨高拨亮,“朱大人,您是先帝爷最为器重的左膀右臂,是社稷的功臣。您若是有什么闪失,让陛下怎么跟天下万民交代?” “起开!都起开!”朱纯文扭身想甩开两侧的人,边挣扎边仰脖儿哭嚎,“先帝爷,老臣对不起您,对不起您啊!就让老臣随您去了吧!” …… 这一唱一和,腔调抑扬顿挫,跟戏台子上伶人有一拼,可闹了半天,也没见他们真正往前挪动半步。 卫烬冷眼瞧着,听着,等着,等他们闹没了气力,嗓子都快冒烟儿,他才漠然一哂,“诸位爱卿这话,倒叫朕不解了。圣人言,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为臣纲,臣尊君嘱。何为大不韪?三番五次在御前以死相逼,便不算大不韪了吗?若真是如此……” 他哼笑,“那朱卿便撞吧,朕准了,也免叫你这千古功臣,临死前还要背上不忠不义的骂名。如此,你也好去先帝面前,继续做你的左膀右臂。” 说着,他便让董福祥搬来两把圈椅,拉姜央一块坐下,又摆摆手,让边上劝阻的人都退下,朝朱纯文比了个“请”的手势,“朱卿开始吧,有朕在,没人敢再多嘴打扰你,你终于可以如愿以偿,去死吧。” 朱纯文:“……” 这说得还是人话吗?明明就是要逼他死,竟还说得跟论功行赏一样慷慨伟大。 朱纯文气急败坏,干核桃般皱皱巴巴的老脸憋成绛紫,成了水里泡烂的茄子,万万没想到他竟能这般不要脸,偏又有苦说不出。 要他真死,他怎么可能死?他本就只是来装样子的! 午间在书房,他有自己往乌纱帽里塞的内衬和血雨鳔挡着,再控制点力道,自然不会出事。可现在不一样,方才出门得急,他忘了拿帽子,脑门上就只有一层单薄的纱布,大殿的柱子又都是镀了金的,跟书房里的完全不是一码事。这要是真撞上去,脑浆子都要磕出来。 有卫烬的话在前头,樊京等人也不好再拦,松开手,让开路,给他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 柱子就在眼前,金光闪闪,晃得人眼晕。朱纯文欲哭无泪,卫烬适时地抬手大喊一句:“且慢!” 朱纯文如闻天籁,以为自己终于死里逃生,激动得险些热泪盈眶。 谁知卫烬却只是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扬扬手,“这事平日不常看见,大家也是赶上好时候了,都坐都坐。”又在朱纯文震惊的目光中,扭头招来小禄,让在每人面前摆好矮桌,上齐瓜果点心,还有上好的茶叶随意挑拣。 “都准备好了,朱卿可以开始了。”卫烬嘴里“吧唧”着瓜子,盼望道。 一双双无辜的大眼睛从四面八方望来,朱纯文不禁后退了一步,泪珠子这回是真挂在了眼角。挣扎良久,到底是败下阵来,木头人般一顿一顿地艰难躬下腰身,拱手道:“微、微臣以为,陛下所言,甚有道理。陛下英明神断,微臣若是这般不识抬举,在陛下面前溅了血,微臣死不足惜,可要是脏了陛下的龙袍,那就成了千古大罪了。” “哦?”卫烬兴味地抬了下眉梢,撇了瓜子,“朱卿不想死了?” 朱纯文涨红着脸,咬牙道:“回陛下的话,微臣……不想死了。” “真的?” “真的。” 卫烬仿佛没听见,继续贱兮兮问:“真的真的?” 朱纯文:“……” 这是当着众人的面,拿他当猴耍吗?朱纯文气歪胡子,偏又发作不得,红着脸恨恨又应一声:“千真万确,微臣真的不想死了。” 底下响起一阵鄙夷的嗤笑,都是当朝一品大员了,还跟三岁孩子似的,说一出是一出,可够窝囊的。 朱纯文身处其中,直觉八辈子老脸都丢尽了,恨不能挖个坑当场把自己埋了。 卫烬亦笑,却是不置可否,等大家都笑够了,才懒洋洋追问:“三日之后,还是在这座行宫,朕打算办一个立后大宴,朱卿以为如何?” 立后大宴? 从来只听说封后大典,哪里有什么封后大宴?历朝历代册立皇后,都是下个诏书就算了事。能封赏些东西到皇后娘家,已经算是隆宠了,现在竟还要如此大操大办…… 满座哗然。 姜央亦皱了眉,觉得不妥,本来封她为皇后就足以惹人非议,现在再来个什么立后大宴,他们的脊梁骨还不得被戳死? 她摇了摇卫烬的手想劝。 卫烬却反手摁住她,在她手背安抚地拍了拍,让她莫管,朝朱纯文抬抬下巴,“朱卿觉得如何?” 朱纯文嘴角抽了抽。 如何?自然是不如何!让姜氏做皇后,已经是他们最大的让步,现在竟还要办得如此隆重,这是打谁的脸呢?这般得寸进尺,真当他们是死的吗?! 冷笑一声,朱纯文便要反对。 却见卫烬深吸一口气,望着他额头上的“伤”,笑容意味深长,“临江春这酒啊,还真是不错。” 朱纯文浑身一僵,到嘴边的话登时断了声。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阿狈嘴巴还是挺厉害的,就是可惜遇上阿宝了╮(╯▽╰)╭依旧是感谢各位仙女的爱怜呀,挨个亲一口(*^3^)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elaina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核桃不挂科、木子不是李20瓶;殇忆10瓶;略略l、-香草星冰乐5瓶;趣布夏2瓶;糯米汤圆、莹火虫、湫、“长安”执笔流年1瓶; 第57章 、告白 于是立后大宴的事,就这么决定下来。 一干人等离开前,卫烬还当着大家伙儿的面,语重心长地拍了拍朱纯文干瘦的小肩膀。 “三日之后,朕就在这行宫里头,恭候朱卿过来了。朱卿的小儿子,如今也到吏部报道了吧,届时朱卿带着大家伙一块过来。别的不管保证,这临江春酒,管够!” 说着又笑眯眯地看向樊京,“樊卿也别客气,一块来。” 两个内阁元老大臣齐齐哆嗦了下,脸上血色褪尽,抖着声,拱手连连应是,离开大殿时,脚底还虚浮着。一个不留神,樊京叫门槛绊了下,圆胖的身子一崴,撞到朱纯文,两人一道顺着台阶“咕噜”滚下。朱纯文在下,脑袋磕到阶沿。原本包在额上、只抹了鸡血的纱布,旋即有了更加鲜焕的颜色。 朱纯文抬手一摸,直着嗓门嚎了声,黑眼珠子望上一翻,人便昏了过去。 有了前车之鉴,边上几个人只当他故伎重演,实在没心思再奉陪,悻悻拍他肩膀,唤他起来。 摇了几下仍不见醒,他们才知道坏事了。又是一番兵荒马乱,只是这回谁都没脸再赖在山上,将人囫囵塞上马车,抓了方才还没离开的太医,一并灰头土脸地下山去。 小禄这回不再傻唧唧地上前帮忙了,跟云岫一道立在台阶上干看戏,对插着袖子,哼声骂:“活该!” 姜央在大殿里遥遥望着,垂眸喟然一叹:“其实没必要这样的……” “怎么没必要?我让他们让得还不够吗?这样蹬鼻子上脸,真当我是好欺负的?” 卫烬负手佯佯走过来,同她并肩而立,睨着远处逐渐消失在墨色中的身影冷声道,手却是不老实,趁着姜央不注意,悄咪咪环绕到她腰肢上。 就听一声清脆的“啪”,震耳欲聋,殿外的木莲花枝都应声摇了摇。 卫烬捂着红肿的手,“咝”声直抽凉气儿,捺着嘴角可怜巴巴喊:“疼。” 姜央权当没听见,冷冷斜他一眼,便哼声拧过身去。鬓边的紫藤萝步摇跟着轻晃,划出一道莫名倔强的弧线。 这是还在为刚才的事情生气呢…… 卫烬龇牙做出个牙酸的表情,挠挠耳背,叉腰在地心里转了圈,赔着笑脸凑上去:“阿宝还在生气呢?你也知道的,我这人就是嘴贱,一着急一上火,什么话都说出来了,但绝对不是有心的!而且……” 他嘴角抑制不住上扬,“方才我都把立后的话给放出去了,还要摆立后大宴,人也都答应过来了,你总不好让我再在全天下人面前丢脸吧?” 说罢便贱兮兮地撞了下她的肩,歪着脑袋,冲她眨巴眨巴眼,乖巧等她回答。 果然是长能耐了,都敢拿天下人威胁她了,姜央嗤之以鼻,伸出一根纤白的指头,点在他眉心,推开他脑袋,“陛下刚刚只说要册立皇后,可没说是册立谁,姜央可不敢冒领这殊荣。万一是封给那位新欢的,到时不就尴尬了?” 卫烬脸上的笑一下僵住,嘿,还真是! 因着白日刚商议过封后的事,所以他适才招人过来,也就没仔细说,横竖大家心里都知道谁是他的皇后。谁知就这么个小疏忽,现在竟成了把柄,叫她跟自己装起傻来了。 敢情折腾了一晚上,事情又绕回原点了? 卫烬傻眼了。 姜央偷眼瞧着,不禁抿唇暗笑,清清嗓子故意逗道:“陛下果然用情至深,这才刚得了新欢,就预备册封人家为皇后了。姜央不过是个定过亲的女人,别的优点没有,就是知趣儿。既然陛下身边已经有了别人,那姜央这便离开,给人家腾地方。这大喜的日子,可千万别给人家心里头添堵。” 说着便举手摇了摇帕子,招呼云岫离开。 经这几日的闹腾,卫烬眼下已成惊弓之鸟,听见“离开”二字,心弦登时绷紧,也没工夫去细想她这话究竟几分真,几分假,忙满满一把将人困在怀中。 “什么新欢旧爱,我身边从来就只有你一个,要娶谁为皇后,这不是明摆着吗?你是我十五岁那年一眼就钟情了的姑娘,也是我最落魄潦倒的时候,仍旧想竭尽全力照顾的人。就算全天下都觉得我们不应该在一起,我也从不这么认为。无论过去,现在,抑或是将来,你都是我唯一想娶的人!” 他铿锵说道,一字一句都无比认真。漆深的瞳孔在千枝烛下闪着明灿的光芒,带着他固有的强势,一瞬不瞬地望住她,似要将她魂魄都吸附进去。 姜央不禁屏住了呼吸,原本不过是想同他开个玩笑,没想到竟变成了这样。 所有声音都从脑海里远去了,只剩下他鼻尖的温热,和那似有若无的龙涎香。隔着单薄的春衫,她几乎摸到他的心跳。 许是心虚,又或许是他的目光太过灼热,姜央经受不住,霎着眼睫,低头避开他的目光。 卫烬却是本能地伸手捏住她下巴,抬起。 觉察到这样会吓着她,他指尖一颤,慌忙松开,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可圈在她腰上的手,却半点不见松开,片刻,还稍稍收紧些。小心翼翼地打量她眼神,小声咕哝:“所以皇后,你当不当?” 修长的手指还捏着她衣袖一个小小角,轻轻地拽了下,诚如一个三岁孩童,在向她讨糖吃。 明明是要封她为一国之母,竟是害怕不肯要似的。 姜央忍不住笑,情急之言,多自肺腑,回味着方才那番,她心里不自觉便暖暖的,抿着唇扭捏问:“那、那你还会说那样的话吗?” “不会!”卫烬一口保证。 姜央不信,“怎么证明?” 卫烬攒眉忖了忖,实在想不出来,便道:“你说,你想让我怎么证明,我就怎么证明。” 姜央挑眉,“真的?” 卫烬毫不犹豫地点头。 “行。”姜央从他怀里挣出来,提着裙子翩跹回到刚才的座位上,偏头瞧着顶上的房梁,心里也没什么底气,脚尖不住在砖面上画圈,瓮声说,“那、那你先给我打盆热水来,帮我洗脚。” 让皇帝帮忙洗脚? 董福祥几个都瞪圆了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卫烬却是如释重负般,淡然一笑,“就这么简单?” 像是怕她反悔一样,也不等她回答,他便捋起袖子,踅身离开,没过多久,还真从善如流地端了个三脚红漆木盆进来,踩着一地惊掉的下巴和眼珠子,蹲在姜央面前。 高大的身子即便矮下来,也如一座巍峨的小山,自有一派凌厉气场,此刻却流淌出一股莫名的欢喜。 姜央没意料他真会照办,还办得这么高兴,不像端水给她洗脚,更像捧着一盆金子。 这是怎么了? 她歪着脑袋,诧异非常,以为他真转了性。 可等到他试完水温,一甩手里的水珠,似笑非笑地朝她勾了勾手指,悠悠道:“阿宝,脚~” 连声音都在云里头飘,半天下不来。 姜央茫然眨了眨眼,这才恍然大悟,究竟是哪里不对劲,脸跟着“唰”地红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阿狈狂喜:“想不到挨罚还有这种福利。” 宝贝们放心吧,过年期间可能会因为不可抗力,没办法二更,但绝对不会断更~最后依旧是谢谢仙女的营养液鸭(*^3^) -香草星冰乐5瓶; 第58章 、洗脚帝 糟糕,方才光顾着捉弄他,竟忘了男女大防!姑娘家的脚,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姜央咬着唇,绣花鞋里的脚趾不由自主蜷缩起来,下意识就往裙底收。裙子的百褶随这细微的动作摇曳,灯火中漾起水波般的光芒。 卫烬半掀着眼皮,玩味地打量她的一举一动,连小手攥着裙面悄悄往下拉的一点娇羞都不放过。工细的玉指在木盆沿敲了敲,明知故问:“阿宝怎么啦?” 还怎么啦?! 姜央嗔圆眼睛瞪他,很有一种把这盘盆水踹到他脸上的冲动。可偏生这回的事,是她先起的头,若是就这般妥协认怂,她以后还怎么在他面前抬起头?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是什么滋味,她现在是尝了个尽够! 手指绞着裙绦纠结许久,姜央心一横,稍稍偏转膝盖,微俯身,一手捏着裙面略略往上提,一手细颤着去拨鞋后跟。芽绿的襕裙水纹随她动作潋滟生辉,藕荷色绣花鞋半隐半现,宛如夏日接天莲叶中露出的一点尖尖角,小巧纤细,堪堪一掌。 卫烬眯了眯眼,鬼使神差地伸手握住。 姜央情不自禁颤了颤,连带他的手也跟着抖了抖。细腻的触感过电般奔涌向心田,他轻咳一声,虽极力克制,嗓音仍带起些许沙哑:“我帮你。” 姜央攥紧十指,蚊蚋般小小地“嗯”了声。 大殿里的人早已叫董福祥清退干净,只剩他们两人。千枝烛摇曳,顶端的一星微茫叫穿堂夜风吹得发亮,在他们身上镀上一圈绒绒的金边。 卫烬不说话,姜央就更加不好意思出声。 四周安静异常,鞋袜褪下的声音,便显得格外清晰,簌簌的,仿佛就揉在彼此耳膜上。 姜央由不得越发收紧下巴,玉白小耳朵从云鬓里探出,红得几欲滴血,烛火照在上头,透出瓷釉般柔腻的光。 她出身高门,成长的过程虽坎坷了些,但也是个实打实锦绣堆里养尊处优的娇主儿。一双玉足养得娇脆而美好,平日除了她和云岫,再没第三人见过。此刻系带一松,罗袜便不胜肤滑,自己松落下来,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哗”。 莲瓣似的赤足跃然灯下,白腻得如同羊脂玉,无半点瑕疵。脚趾贝壳般圆润生粉,嫣然齐整地绽放在他掌心。脚踝纤细,踝骨玲珑,还系了根红线,捧在手里,真真就是一幅赏心悦目的画。 偌大的殿宇,也随这细微的一声“哗”,火星遇干柴般,无声无息翻起热潮,活色生香。 四周反倒愈发安静了。 卫烬不敢言声,唇线抿得笔直,连呼吸都情不自禁收敛。 他没有伺候人洗脚的经验,适才之所以表现得那般跃跃欲试,多半也是为了逗她,想看她被自己逼迫得窘迫害羞,一张玉样的小脸因他而染上瑰丽的红。可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早已成了脱缰的野马,脱离他的掌控。 接下来该怎么办? 卫烬干捧着她的脚,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眉目平和无波,密密交织的浓睫下,却是一双惊慌乱瞟的瞳孔,同方才逗弄人时的风流痞态判若两人。 继续吗?他不知接下来会不会发生什么更难掌控的事。 可要他就这么放弃,他又很是舍不得…… 他如此天人交战着,小姑娘被晾太久,也不知是没了耐心,还是太过紧张,脚趾不停蜷起又松开,松开又蜷起。 无意识的撩拨,最是摄人心魄。掌心蠕蠕勾起一串奇痒,直通肺腑,他不禁血气上涌,无暇多想,深吸口气,慌忙将她的脚放入木盆当中。动作太大,还溅了自己一脸水,边上没个人伺候,还得他自己讪讪抬袖子擦。 他没伺候过人洗脚,更没见识过姑娘家除了头和手以外的部分。更确切地说,他压根就没仔细留意过其他姑娘的脸。因为不在意,所以也不上心。 姜央是头一个,能叫他在梦里依旧忍不住,不断描摹她形容的姑娘。 也是头一个让他知晓,姑娘家的美,其实并不止停留在脸上。一手一足,皆能入画,攥在手里便是一阵诗情画意的心动。 造物主对她有多偏爱,恐怕连她自己都没发现。外表生得恬淡无争,宛如九重天上的神女,不容亵渎;一双玉足却跟妖精似的,能勾起人无限遐想,泡进水泽,隐在粼粼波光下,更添一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妩媚。 卫烬口舌生燥,本能地咽了咽喉结。 水温一点点从指间消散,他掌心却涌起一股莫名的热潮,仿佛被浸泡在水里的不是她的脚,而是自己那颗七上八下的心。 “真好看……”他不自觉脱口赞道,仰头瞧她,“我以后天天给你洗脚吧。” 这话无疑是他的由衷之言,不含任何绮念。可此情此景,难免叫人想歪。 姜央脸上红晕更甚,淌过纤细的天鹅颈,直蔓延进领口,她咬着唇嗔瞪他,“不要脸!”从木盆里抬起脚踢他,带起一弧清水。 卫烬是习武之人,稍一偏身便轻松躲了开,攥住她脚踝,轻轻一拽。 “啊——”姜央猝不及防地惊叫,失了平衡,从座椅上滑下,不偏不倚,叫某人及时抱了个满怀。 方位一转,圈椅就成了他的领土。姜央被他抱坐到腿上,小小软软的一团,窝在他怀中。水珠顺着玉足优美的线条,滑至脚跟,灯火下轻轻一闪,砖地泅湿大片。 “洗完了,该擦脚了。”卫烬哑声道,身体微微前倾,紧实的胸膛贴上她耳朵。 姜央像被烫到了,耳尖更红,忙垂下脑袋,抿唇“嗯嗯”,胡乱点着头。隆隆的心跳在殿内尚未完全蒸腾的水汽里蔓延,煨得她目眩耳鸣,一时竟分辨不清,究竟是他心中乱了章法,还是自己散了心神。 巾栉裹上双足,从脚踝一路细细拂至脚尖,无微不至。明明平时云岫做起来,只消片刻功夫,今日却漫长得仿佛过了一辈子。 分明就是故意的! 姜央扭动脚踝,以示抗议,唇瓣咬得更紧,实在没眼看,侧过头越发将脸埋进他胸膛。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她每一次细腻的扭动,卫烬的手都跟着克制不住轻颤,手背缓缓绷起青筋。巾栉在手里攥着,几次都要脱手。 终于,一切风雨都过去,新送来的罗袜,也好好套回她脚上。姜央小小地松了口气,“鞋子我自己来吧。”说着便俯身去拣地上的绣花鞋。 却在这时,卫烬忽然站起,姜央指尖从鞋面上擦过,什么也没捞上来。 “你干什么呀?”她恼火地捶了下他肩胛。 卫烬浑不知疼,理不直气也壮地说:“洗了脚,自然要换新鞋,这双脏了,不能再穿。” 不能再穿? 从来只听说过洗脚换袜,还没听过连鞋一块丢的。明明就是怕她得了鞋,能自己下地走路,他就抱不着了,还找这么个理由,简直…… “不要脸!”姜央嗤之以鼻。 卫烬心思被看穿了,也依旧是一副坦坦荡荡的模样。反正人他是抱着了,管他要不要脸。无甚所谓地哼了一声,他便大步流星地径直往外走,留下那一双绣花鞋,孤零零陪着那盆凉透了的洗脚水。 夜已深,行宫各处都静悄悄的。 因着方才朱纯文脑袋磕着台阶一事,行宫里预备的马车都先紧着他和太医。这会子还有几个老臣没走成,鹄立在门口,边打呵欠边眼巴巴地在夜色里寻找马车的影子。老远瞧见卫烬二人如此行来,他们都惊愕地瞪圆了眼,醒神后慌忙跪下行礼。 “给陛下请安,给……” 顿了顿,彼此交换了个眼神,都很识时务地接上:“给皇后娘娘请安。” 卫烬嘴角高翘,比听着他们对自己行礼还高兴,不说平身,直接道:“统统有赏。” 平日累死累活,都不定能讨他一句夸赞,今日这么简单一句话,就有赏了?这哪里是皇后娘娘,分明是天上来的财神爷啊! 馅饼掉得太突然,几个老臣被砸得头晕目眩,愣了片刻,磕头磕得更加欢喜:“多谢陛下隆恩。” 有这一遭,当下他们再瞧姜央,忽然就顺眼不少。 姜央有适应这殷勤的目光,缩起脖子在他怀里忸怩,想起三日后的立后大宴,抬眸悄悄打量他,又看了眼空荡荡的四周。迟疑着抿了抿唇,凑到他耳边,压着声音问:“三日之后的大宴,你是不是又在琢磨什么鬼主意?” 卫烬颇为惊讶地挑了下眉梢,不愧是她啊,殿上这么多人都没瞧出来,她竟然一眼就看穿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他好奇问。 姜央鄙夷地嘟嘴哼哼,“你有什么事能瞒得住我?这么大张旗鼓地摆一场宴会,可不是你的做派。”一下揪紧他衣襟,凶着眉眼严辞警告,“这回再有什么计划,可不准再瞒我!” 卫烬被她逗笑,伏首贴着她面额轻轻磨蹭,柔声道:“好,我都告诉你,再也不会瞒着你了。” 想起石惊玉今日带回来的消息,他眉目间的温存凝了夜霜,一点点冷却,牵动唇角一抹森寒,“六弟早就已经不在赣州了。” 这消息无疑晴天霹雳。 姜央脸上的表情僵硬了一瞬,脱口便问:“什么时候的事?” 卫烬凉凉一笑,“谁知道呢?” 没准是南缙使团到来的时候;也没准是太后回宫的时候;更没准,这时间还要更早,早在他举兵逼宫的时候,他就根本没走…… 姜央心里五味杂陈,想着那日婚宴上见到的温润少年,不禁心生惋惜,“之前那些事,都是他干的吗?” 卫烬低头笑了下,“我现在倒挺希望都是他干的。” 这话说得莫名其妙,姜央一头雾水,可仔细一琢磨这背后的深意,她霍然怔住,背脊蠕蠕爬起一丝阴寒,顺着血脉,直钻进大脑,勾起四肢百骸一阵刻骨铭心的战栗。 “不可能啊……怎么可能呢……” 作者有话要说: 阿狈:“过年啦!过年啦!摸到媳妇儿的小jiojio啦!” 大家除夕快乐鸭!今天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没有二更,但是有红包。没啥好说的,就来个最朴实无华的祝福,祝大家发发发发发发!每天睡到自然醒,数钱数到手抽筋。 也谢谢各位投雷和灌营养液的仙女,爱你们(*^3^)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露摸s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长安”执笔流年2瓶; 第59章 、九鸾钗 皇家行宫坐落在京郊的归云山上,而这里也并非只有这一座山,而是一整片延绵数千里的山岭群落。春有桃李夏有荷,秋有红枫冬有泉。 这“泉”,指的便是地底冒上来的汤泉,咕嘟咕嘟,常年不歇。 每及冬日,素雪能一夜叫帝京白满城,却无论如何也吹不白这片山峦,实乃数九天里避寒的玲珑去处。又因附近景致明媚,离皇家行宫相近,故而有许多帝京有头脸的皇亲国戚,或是达官贵人都来此间落户。其中最显赫的,当属北威侯姬家。 眼下住在里头的,便是姬家捧在手心的嫡长娇女,姬心素。 知道宗家姑娘要来,庄子里的张管事早几日前就已经开始准备。三四处泉眼都叫人打扫一新,预备的澡豆也全是京中眼下最时兴的,瓜果点心、果酒菜肴也都紧着姬心素的口味来。傍晚人从那行宫回来的时候,还夸赞他办事得力,谁知晚间又上一趟山,回来脸就阴沉了下来,比老天爷变得还快。他好心好意捧着新摘的樱桃孝敬人家,还平白挨了一顿呲打。 这是怎么了? 发疯撒泼的模样,哪里还有半点侯门闺秀应有的雍容和矜持? 啪 又一个菊瓣翡翠茶盅在地上碎开了花。 张管事耸抖了下瘦肩,下巴越发往腔膛前缩。 “贱人!贱人贱人!”姬心素怒目瞪着满地碎瓷,胸膛剧烈起伏。 屋子里能砸的东西都已经叫她毁得差不多,她仍不解气,四下环顾一圈,跑去一顶白玉弥勒佛像前,端起来就要往地上摔。 “姑娘使不得!使不得!”夏竹忙冲上去,抱住那樽弥勒佛,拦劝道,“这是夫人给姑娘求来的,大相国寺的住持亲自开过光的,砸了要惊动神明,会降下灾祸的!” 这话可谓苦口婆心,然而眼下的姬心素哪里还听得进半句劝告?告喊一句:“起开!”便扭身撞开夏竹,毫不犹豫地将这尊佛像也砸了个粉碎。 惊天动地的一声“啪”,四周陷入死一般的寂静。数只寒鸦“呱呱”从枝头飞起,身影映在窗纸上,更显此间幽阒。 圣物到底是圣物,摔起来就是比别的俗物带劲。 姬心素瞒腔怒火终于平息了泰半,轻咳一声,恢复白日的优雅,侧眸对镜扶了扶鬓间微乱的发簪,迈着莲花步绕开地上的碎瓷残渣,施施然坐到银杏金漆方桌边,捧茶自饮。那夷然的模样,仿佛这满屋的狼藉都与她无关。 张管事简直看傻了眼。 夏竹很有眼力,不等姬心素吩咐,便踅身主动赶起人。闲杂人等都散尽,关上门,她看着自家姑娘的背影,咬唇迟疑了会儿,忐忑上前,小声问:“姑娘,要不咱们就算了吧。” “算了?”姬心素仿佛听见了平生最大的笑话,极其不屑地嗤了声,“真当本姑娘瞧不出来?今夜陛下特特招我过去,看他是怎么立那小贱蹄子为后的,不就是要狠狠往我脸上甩耳光?小贱蹄子害我一遍又一遍地来回上下山,又害我当众丢了那么大的人,你现在要我算了?” 她眼里装满狠辣,视线幽幽横斜过来,有种要将人心肝都掏出来的狠劲。 夏竹被吓得不轻,慌忙跪在地上告罪:“奴婢胡言乱语的,姑娘可千万别往心里去。”抿了抿唇,抬眸小心翼翼觑她,“那咱们现在怎么办?照陛下今晚这架势,封后的诏书大约这两日就该下来了,再加上那什么立后大宴,咱们……咱们要怎么办?” 夏竹是真心为姬心素着急,姬心素却是一派淡然,低头呷了口茶,悠悠启唇:“慌什么?今夜被捅了肺管子,又不止本姑娘一个。” 她这一点拨,夏竹立马反应过来,“姑娘是说那位连太子?” 这次陛下深夜召人,原是没山下别院的那群使臣什么事的。那位连太子见这么多人都匆匆往山上赶,以为姜姑娘出了什么事,也跟着着急忙慌上去,结果就…… 别人在大殿里头,或许没瞧见,夏竹立在门外候着,却是看了个真真。当陛下说出“立后”两字的时候,连太子那张俊脸啊,都快拉到地上。后来人下山离开,眼睛里都还飞着刀片,随便一个眼神都够将人千刀万剐! 可见“情伤”二字,有多捅人家心窝子。 倘若能说服他帮忙,这事没准还真能成。 “打发人,给南缙使团送封信,再给哥哥递个消息。小贱蹄子不是觉得自己已经稳坐皇后之位了吗?我倒要看看,倘若她成了残花败柳,陛下还愿不愿意收她这个人?”姬心素摩挲着茶盏壁,光是想想那画面,她嘴角便止不住上扬,又煞有介事地惋惜一叹,“这事也怨不得我,要怪,就怪她自己四处拈花惹草,惹了一身骚,活该!” 立后大宴之事虽决定得匆忙,可筹备起来却一点也不了草。 有卫烬亲自坐镇监督,手底下人自是打起十二分精神,半点不敢马虎。小至菜肴酒品,大至丝竹鼓乐,竟是全然无需姜央插手。就连宴上的华服,也是特特由宫中织造处另外准备的,从料子到绣纹,无一不是上上乘。 “姑娘您是不知道,陛下这三日几乎就没合过眼。只要是宴上的事宜,事无巨细,陛下全都亲自过问。之前自己的登基大典,都没见陛下这般上过心。” 姜央还在流芳苑梳妆,小禄哈腰在旁边帮忙递首饰,说完这一句,便捂着嘴巴“咯咯”地笑。 “可不是吗?”云岫接过话头,伸长脖子往外张望。 时近黄昏,赴宴的宾客已陆续到达。相隔数重院门,觥筹交错声依旧清晰入耳。要来不及了,她忙将最外的一件大袖衫给姜央披上,绕到背后,帮她打理后头被回纹镶绲压住的长发,嘴上还絮絮个不停。 “奴婢听说,上回来这闹事的朱大人和樊大人,回去后就都先后落了病,这会子还躺在床上,哼哼唧唧起不来。外头人都说他们是中邪了,依奴婢瞧,是老天爷开眼,下凡收拾祸害才对!” “就是就是。”云岫话音未落,小禄便“吭哧”点头。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都唱起了双簧。这般妄议朝中大臣,原是不合礼数的。可念着行宫里沉闷了这么些天,是该松泛松泛,姜央也就没阻止,笑着由他们去。 说着说着,声音忽然停下。 外间灯火如昼,云母雕刻的屏风呈现出半透明的水润光泽。颀长身影在后头若隐若现,自暗处望去,仿佛万千光点都汇集到了他身上,牵引起姜央心底一阵悸动。 无须细看,她便知道,他的目光一定就落在她身上。 小禄和云岫相视一笑,躬身行了个礼,都识趣地却步退下。 屋里很快就只剩他们两人,卫烬穿帘过幔而来,却是站在一箭之地外,隔着棉柔的素纨,抱胸打量她。眼波叫灯火浸染,泛起一种别样的缠绵。 姜央被盯得无所适从,指尖直跟裙绦打架。明明日日相见,怎的才换了件衣衫,就成了另外一副光景,唯恐他觉得不好看,板起脸娇嗔道:“你要是嫌难看,不想过来,就永远别过来了。” 卫烬“噗嗤”一笑,“怎么会不好看?”边说边过来牵她的手,到镜子前站定。 落地的一整面大铜镜,映出一双璧人。她是绯红华服加身,裙上玉璜玉玦压赤金禁步,圣洁而庄严;他却是难得穿一身轻淡的浅云色,领两袖和前胸的龙纹都以银丝暗刻,威仪中显出一种温文尔雅的底色。并肩而立,容貌相称,浓淡相宜,都可入画了。 “你是故意的?”姜央禁不住笑。 卫烬得意地轻哼,拉她到身前,拥着她,下巴抵在她头顶,视线还停在镜子里,“看见了吧?我的阿宝啊,是天底下最好看的姑娘,生来就该做皇后。” 停顿片刻,他咂摸出话里的不严谨,又翘起下巴自豪地补了句:“我的皇后。” “你就贫吧!”姜央哼了声,扭身从他怀里出来,对着镜子整理被他弄乱的衣裳。 卫烬侧倚柱子,含笑在旁边瞧着。 姜央心里装了点彷徨,由指尖表现在被揉搓的繁复云锦上,偏侧过身问:“你……你当真不想知道……那契约的事了?” 自那晚大殿之事后,他的确是再没问过此事。倒是姜央提了几回,想跟他彻底解释清楚,免得日后又遭人利用,再生嫌隙,却都被他拒绝了。 也不知是真不在意,还是装的? 姜央狐疑地打量。 卫烬抬了下眉梢,不置可否,低头在袖子里掏。姜央好奇地探头瞧,他却翻转手腕藏了起来,径直走到她面前,端详了会儿她的发髻,抬手往里头簪。 “什么呀?还神神秘秘的……”姜央扭头照镜子,视线撞上镜面里,自己发间探出的一点莹润九色玉,人一下怔住。 是九鸾钗! “它不是已经碎了吗?我回去找了好久都没找到……”姜央圆着眼睛,不可思议地对着镜子瞧。 玉钗面修复得极好,几乎瞧不见裂痕,但在灯光下扭头,还是能瞧出丝缕轻闪的瑕疵。的确是三年前分别那日,他送给她的那支。 脑海有灵光闪现,她愕然抬眸,“那晚你回去过?” 卫烬仍是笑而不语,拉她的手,让她侧过脸偎进自己怀里,面颊轻轻磨蹭她光洁的额头,“那什么契约,你若不想说,便不说。” 他就当不知道,从来没听说过。 就像三年前,她不知道自己恼羞成怒离开后,还没走出去两步路,便懊悔地偷溜回来。捡了玉钗不说,还趁她夜里熟睡,翻窗进了她的闺房,就坐在她床边,在素雪堆满红梅枝的细碎“簌簌”声中,看着她的睡颜,看了整整一夜。 也不知道当时,她自己叫梦魇着,捏着拳头,喊的全是他的名字。一声声抽泣,把他蹂/躏得肝肠寸断。他抱在怀里哄了好久,才将将把人哄好。 更不知道那晚,他差一点,就没法放开她。 过去的事,是他们两人心头共同的疤,没必要一次又一次揭开。左右他们现在很好,将来会更好,这就足够了。 姜央知道他的意思,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呐,是你自己不问的,以后可别想我会告诉你。” 话虽如此说,她臂弯却加重了力量,紧紧搂住他的腰。 时光静静流淌,于有情人而言,即便什么也不做,甚至都不说话,就这般安静地和彼此待在一块浪费时间,也是一种不可名状的甜蜜。 一道人影移过来,投在云母屏风上的模糊黑影,从丈二金刚遍成正常大小,是董福祥。他心思一向细腻,大约是料到了凭风后头的温存,便乖觉站着,没出声打搅。 姜央知道他来这儿的目的。 宸王如今已不在赣州,倘若之前那些事都与他们猜测的一样,那么今晚,那人势必会有所行动。既如此,他们也不会坐以待毙。这场立后大宴,看似歌舞升平,实则到处都隐藏了他们安排的锦衣卫番子。只要那人一动,必叫他显原形! “你去做你的准备吧,我这里无碍的。”姜央从他怀里出来。 卫烬自是舍不得温香软玉,可外头的事若处理不好,他们以后恐怕都难再享有如此安宁的时候,于是便“嗯”了声,抬手帮她紧了紧九鸾钗,“在这里等我。” 边说边伏首,指尖往下,欲抬起她下巴。 姜央却偏头躲开,“我才上好妆,你别给我毁了!” 不就是个妆嘛……卫烬不屑地“嘁”了声,兀自转身离开。却是在姜央放松警惕的一瞬,飞快低头,在她颊边啄了口,顷刻间甜腻满嘴,真香! “哎呀!”姜央捂着通红的脸,跺跺脚追打他。 卫烬轻巧地一个偏身,便躲了开,拨开帘子往门口跑,脸上绽满笑,时不时回头,往地下戳着指头叮嘱:“你就在这里等我,我没来,你可不准走,听见没!” 那模样,哪里还有帝王的威仪?活脱脱就是个偷香窃玉得逞了,欢喜得找不到北的毛头小子。 “德性!”姜央鄙夷地啐他,转身去妆台上取莲瓣银盒装的芙蓉白香粉,对着铜镜往脸上补救。娇面倒映镜中,光影流淌过她眉眼,唇畔到底是缓缓泛起笑的涟漪,从嘴角直蔓延到眉梢。 正惬意间,云岫从屋外匆忙过来,躲在屏风后头左瞧右瞧,见卫烬的确已经走了,这才拂帘进来。 “怎么了这是?”姜央放下银盒,含笑问。 云岫却是一脸凝肃,抿唇纠结许久,咬牙上前,压声道:“姑娘,连太子打发人过来,说有要紧事寻您,非要您亲自过去一趟,轰都轰不走。” “连……城?”姜央歪头诧异喃喃。 作者有话要说: 宝贝们新年好吖! 今天开始恢复二更啦,还是18点,依旧有红包~ 也谢谢以下诸位仙女的营养液(*^3^) 小咸鱼本鱼6瓶;小蚂蚁2瓶;-香草星冰乐、湫1瓶; 第60章 、螳螂捕蝉 “连城?” “对,就是连太子。他现下就在行宫西边的小亭子里等您,听说刚刚还差点跟门上的内侍打起来了。” “打起来了?!”姜央一脸讶然,手一抖,险些摔了香粉盒子,“这、这……怎么可能?他可不是那样的人。” “奴婢也奇怪来着。”云岫狐疑地枯下眉头,“照理说不应当啊,连太子平日里的做派是随心所欲了些,但也是个明事理的人,不会如此行事。况且今日也没请他啊,他来做什么?总不能是听说陛下要封姑娘为皇后,故意上门寻衅的吧?” “不能够。”姜央很坚决地摇头。 连城的为人,她再清楚不过。说白咯,他活脱脱就是三年前的卫烬!做事独断自我,但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君子,分得清场合,也知道孰轻孰重。似这般背信弃义之事,他绝不可能苟同。 况且惹人家这趟千里迢迢从南缙过来,也是为了促成两国通商,也委实帮了他们不少忙。而且自己还……于情于理,她都该去见上一面,同他当面说清楚。换做平时,她也就不会多想,直接去了。 可为何偏偏是这个时候? -“你就在这里等我,我来没,你可不准走,听见没!” 卫烬临走前的嘱托还在耳边滚烫,姜央由不得攥紧了香粉盒子,回头觑眼铜镜里锦衣华服的人,心一横,拿了妆台上的剪子,提裙转身,“前面带路。” 云岫“诶”了声,忙提了盏羊角风灯跟上。 此时暮色已全然笼罩山野,月亮被云翳遮掩,星星也不见几颗。人站在台阶上,稍一踮脚就能看见大殿方向声色犬马的辉煌,可当中相连的甬道却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主仆二人循着那碗口大的光斑往前走,绯红的华服如同滴入墨水中的一点朱砂,很快便被吞噬一干二净。 行宫里人手本就不足,今日又要设宴,几乎所有人都被抽调去了大殿。流芳苑只剩她二人,这一走,就彻底空下来。而她们前脚刚走,就有一头戴兜帽,浑身遮掩在黑黢黢的披风下的身影,从交道另一头蹿出,趁她们拐弯后,便径直迈进流芳苑。 兜帽一摘,她在廊下昏黄的灯火里抬起脸,环顾四周。面容叫勾勒得半明半昧,五官虽不甚明晰,眉心那点朱砂却异常妖冶。 不是别人,正是姬心素! 笼子里的画眉原在打盹,陡然撞见这位不速之客,立时惊跳起来,羽翅“簌簌”扇动,拍打得铜制笼杆“咣咣”响。 姬心素却浑不在意,淡漠地扫了眼,便继续审视这院子里的布置。 越看,她眼底的不屑就越浓。 又过半晌,门外慌慌张张跑进来一个人,是她的贴身婢女夏竹。她在门口左右张望了会儿,确定没人跟踪,才“蹬蹬”跑上台阶。因跑得太急,还叫台阶绊了下。 “事情办得如何了?”姬心素问,头也没回。 “回姑娘的话,都办妥了。”夏竹抬袖摁了摁额头的汗珠,气喘吁吁道,“奴婢是亲眼看着姜姑娘出了角门,往小亭子里去。亭子里的酒菜,奴婢也都照姑娘您的吩咐,下足了药,估摸着……” 她喷笑,“两人没一个时辰,是出不来了。” 姬心素嘴角弯起些,语调平平地又问:“然后呢?” 夏竹收了笑,吞吞吐吐道:“剩下的药,奴婢也照姑娘的吩咐,全下在了御用的酒水里头,不过……”她眼底露出些许难色,“姑娘,您真……您真打算做到这地步吗?” 夏竹隐藏得极好,可遣词间仍会不自觉透出些微鄙夷。 可不齿于此事的,又何止她一人? “你以为我愿意出此下策吗?”姬心素不忿地咬紧牙。 她是正儿八经侯门出身的嫡长女,正宗的皇亲国戚,高贵和优雅都刻在她骨子里。若没有之前那些污糟事,她本该在家中好好待嫁,全帝京的男儿都随便她挑拣。可如此泼天的富贵,亦是一把双刃剑,如今就是这昔日庇佑她的家族,将她逼上了这条死路。 今夜一旦事成,没准引得卫烬勃然大怒,当场将她赐死;可若是侥幸活下来,她不仅能摆脱姬家那滩扶不上墙的烂泥,还能就此扶摇直上,日后再好好谋划,入主坤宁宫也不是不可能。 可夏竹还是忧心忡忡,“姑娘,万一要是失败,咱们可就连姬家都回不去了?” 她们这次行事之所以能这般顺利,还是借了姬予斐提供的些许人脉。 而姬予斐之所以肯帮忙,是因为他以为,她们从卫烬身上找到突破口,可以解姬家如今的困局。 可偏偏,她们为的就只是自己。 这回当真是破釜沉舟了,一旦失败,便是万劫不复。 可那又如何?富贵险中求,横竖在家里待着也是死,为何不来此处搏一搏?万一老天真开眼了呢? “我主意已定,你不用再劝了。真想帮我,就放机灵些,到大殿里头盯着,盯紧了!只要陛下出现异样,你就想法哄他来这儿。他若不来,你就说是姜姑娘有事寻他,知道了吗?” 姬心素不疾不徐地吩咐着,见夏竹瑟瑟抖个不停,便牵起个和煦的笑,上前拍拍她肩膀,安抚道:“放轻松些,别怕。那药劲儿大,陛下只要喝下,明日保准记不得你是谁。况且这药都已经下到酒里,咱们已经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这个时候,你就算想抽身,也晚了。” 夏竹被她吓得脸色煞白。 姬心素乘胜追击,又赏给她一个蜜枣,“可要是真办成了,日后我封了贵妃,做上皇后,自是少不了你的好处。” “好处……”夏竹看着她眼里的光,自己不由自主地也跟着明亮了双眼,仿佛已经尝到她画的大饼,咧开嘴正要应声,就听见月洞门外悠悠传来一声。 “恐怕没这机会了。” 熟悉的音调敲击耳膜,主仆俩不约而同惊怔了下,齐刷刷回头。 一盏羊角灯悠悠沓沓晃进了月洞门,勾勒出两道窈窕倩影。门两侧的孟宗竹叫灯火照映得鲜焕,细细的竹叶横斜在姜央眼前,为她雪白的肌肤蒙上一层淡淡的浅碧色,更显唇红齿白,眸似点漆。 此刻笑吟吟望住姬心素,眼波分明干净,有着五月晴空般的灵秀,姬心素却没来由地打了个寒颤,后退一步,如坠冰窟般,浑身每块骨头都在打架。 夏竹早已吓傻,直着眼睛不知所措,两腿颤颤,风一吹便轰然跪倒在了地上。 姬心素虽强自站稳脚跟,却是说不完一句整话:“你、你怎么……” “我怎么?”姜央一笑,“什么?”提着羊角灯缓缓上前,“不该出现在这里,应该软在亭子里,任人欺侮,是吗?” 姬心素被倒噎口气。 姜央仍是笑,“姬姐姐这么聪明,怎么进门的时候就不觉得奇怪,我好端端的,为何要给你留门?” 姬心素顿时瞠圆了眼,不敢置信地去瞧两边洞开的大门,心中懊悔不已。适才太过在意计划能否成功,倒忘了注意这些细枝末节,反叫她钻了空子! 好好一处调虎离山,最后竟闹成了瓮中捉鳖,被捉的鳖还是她自己? “姑娘,甭跟她们废话。”云岫狠狠啐了口,“奴婢这就去找人,把大家都领过来,看看北威侯家到底养出了个什么不知廉耻的玩意儿!”她是个雷厉风行的人,话说到这,就立马转身去办。 饶是姬心素平日再淡定,这会子听见这话,也再沉不住气,拔腿就要追。 姜央却是先一步迈出脚,盈盈拦在了她面前,眼底笑容不减半分。手里的剪子“咔嚓咔嚓”响,寒光泠泠,每一声都似剪在姬心素心窝子上。 姬心素不禁后退两步,豆大的汗珠顺着她面颊滑落,悬在她小巧的下巴尖,摇摇欲坠,灯火下还轻轻闪着微芒,“你、你是怎么知道……这是个局的?” 姜央低头轻笑,“很简单,连城是不会做这些事的。反倒是你,姬姑娘,连南缙的使团里都有你们的耳目,可真真叫我刮目相看。” 最后半句话,她咬得极重,是真心实意地在夸奖他们姬家的手眼通天。然而此情此景,无疑都成了一个又一个大嘴巴,不留情面地“啪啪”打回到姬心素脸上。 羞恼在她心底蔓延,有那么一瞬,姬心素真的很想上前抓住那剪子,反捅姜央一下。事实上,她的手也的确抬了起来,却是在余光扫过月洞门的一瞬,动作一下停住。原本暗淡无光的眼眸,重新熠熠生辉。 抬手转腕,她将被压在披风底下的青丝抛洒出来,望着姜央娇娇地笑,语调轻悦:“姜姑娘这般自信,就差那么一丁点,你就真吓到我了呢?” 姜央觉察到她神色的变化,纳罕地折了眉心,见她朝自己身后抬抬下巴,半信半疑地侧过头。 这一眼,诚如晴天霹雳,她人一下呆怔在原地,羊角灯险些从她手里脱落。 灯火剧烈摇晃,圈出身后之人高挑深邃的轮廓。剑眉星目,睫影深浓,一袭白衣在风中猎猎,别有一种汪洋恣意的力量。一手将昏迷的云岫推倒在她脚前,一手去接她手里的灯笼。 姜央紧攥着不给。 连城也不着急,半垂着头,肩背上齐整铺散的青丝顺势倾斜,漾起丝缕清冽的落梅冷香。慢条斯理地一根根松开她紧绷到微微发颤的玉指,力道不大,声音也放得格外轻、格外柔,同前几日在别院安慰她时一般无二:“阿宝乖,不要惹我生气。” 第61章 、刺客 归云山里的春夜,薄寒尚未完全褪尽,晚间睡觉时还得多添一床被子。 然而此刻的行宫大殿,却是叫烛火和珍馐氤氲出的热气填得满满当当。一众皇亲国戚和朝中大臣坐在其间,推杯换盏,庆贺北颐即将迎来新一任皇后,热闹非凡,好似提前步入了盛夏。 圆月冉冉东升,透窗撒了一地斑驳的清辉。 卫烬端坐在正上首,不喝酒,对他们的谈话也不感兴趣,更没兴致看舞乐,只低头把玩手里的空酒盅。想着小姑娘抓到他偷吃酒时“凶巴巴”模样,他不禁失笑,周身淡漠的气场都不自觉柔软下来,黑眸明灿如星,侧面轮廓在月影下越发深秀,兀自成画。 招惹得底下舞姬们脸红心跳。 寻常勋贵人家设宴,事后收一两名舞姬歌女做妾室,都是常有的事,更何况是天子?这位天子又生得一表人才,她们难免横生出几分不该妄有的旖旎心思。 为表现自己,她们纷纷使出浑身解数。乐师玉指飞舞,一阵繁音急弦,她们踩着满地碎光飞快旋转腾挪,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眼眸里涌动着期待又羞怯的光,一瞬不瞬,全定在卫烬身上。殿内空气被旋舞搅动,烛火似乎都向着同一个方向偏转,众人都看迷了眼。 可任凭她们把自己转成陀螺,卫烬都懒怠分去半个眼神,犹自对着手里的酒盅出神傻笑。 有几个眼力不错的,这会子便乖觉地拍起马屁来:“看陛下这魂不守舍的模样,这是想念咱们未来的皇后娘娘了?横竖马上就要宣读封后诏书,不如现在就请出来,臣等也好提前给娘娘庆贺。” 立时有人打趣:“还说什么庆贺?我看,其实是你想看娘娘了吧?” 底下应声笑成一片。 卫烬也笑,没他们这般卖力客套,而是浅浅的一点,晕在他靥边,像是深潭里倒映的明月,一缕缕散开轻柔的涟漪,从唇畔直蔓延到眼角眉梢。 整场酒宴下来都没怎么说过话的人,这会子竟破天荒地开了尊口,插入到他们的对话:“不了,她害羞。” 连声音都温柔如三月杨柳风。 众人皆知,卫烬待他们这位未来皇后很是不同,每每提及,再大的火气都能散得一干二净,他们也早已习惯。可习惯归习惯,每次亲眼见识到,那种惊讶的心情还是会一次次冲上脑海,叫他们端着酒盏,呆怔上片刻。 殿内安静须臾,几个心思活络的很快反应过来,给自己斟满酒,挤出十二分热情的笑,竭尽所能地恭维:“陛下体恤娘娘,乃陛下慈心所现,乃天下万民之福。皇后娘娘素有贤德之美名,陛下能得娘娘帮忙操持后宫,解无后顾之忧,咱们北颐的江山,日后定会更加欣欣向荣。臣等,敬陛下一杯!” 说罢便直起脖子,将杯中酒仰尽,一滴不剩。 周围人紧随其后,纷纷举杯尽饮。有人想起之前朱纯文领着一大帮人来御前抗议之事,见今日其子朱彪炳也在场,便哀叹了声,顺口挖苦他道:“朱大人,听说令尊久病不愈,现在还在床上躺着,下不来地,可有此事?” 所有目光跟着齐刷刷扫过来,卫烬也曼掀眼帘睨来。 朱彪炳满脸横肉一抖,涔涔冒出一脑袋冷汗,心中暗暗叫苦不迭。 他今日原是不打算来的,可上回事情闹开后,父亲卧病在家也就算了,自己竟也被上头停了官。说是让回家在父亲病床跟前尽孝,可谁不知道这里头的真正原因?他再不上赶着过来赴宴示好,以后还怎么在帝京混下去? 原想着装傻充愣,拿自己当木头,把宴会敷衍过去就得了,可千躲万躲还是没躲过去。 说来也都怪他那好事的亲爹,可真是他亲爹诶!惹谁不好,非要惹人家的心头宝,害得他坐在这儿,现在跟猪八戒照镜子一样,里外不是人! 还有这皇帝也是,这么多人劝他不要封这个皇后,他就别封嘛。一个女人而已,且还是那么个臭大街的名声,娶回家也不会安分,何必呢? 朱彪炳心中愤愤不平,脸上依旧表现得诚惶诚恐,拿袖子抹了把额头上的汗,他哆哆嗦嗦起身朝上拱起手,想认个怂,为之前的事道歉。 卫烬却是潇洒地一摆手,先一步打断他的话茬:“朱卿不必如此紧张,令尊乃国之栋梁,一心一意皆是为社稷民生考虑,朕心甚慰。纵使偶尔生出点嫌隙,那也是君臣和乐所现,朕高兴还来不及,又岂会放在心上?想来令尊这回缠绵病榻,也是为朕新封了皇后,高兴至极所致。把心放宽、放稳,凡事不要往心里去,不该见的人别见,不该操心的事不要伸手,静心歇息几日,定能好起来。朱卿不妨多笑笑,令尊见了心态一好,没准就又能下地了?”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可一字一句,全是往人家伤口上撒盐。 什么高兴至极、君臣和乐,谁人不知道,朱纯文纯粹就是被卫烬给气病的!他竟还让人家把心放宽,不要往心里去,闹得好像他自己才是受害者,大发慈悲原谅了人家似的。还让人家多笑笑…… 也忒损了! 周围低低响起几声笑。 朱彪炳涨红了脸,额上大汗更甚,勉强挤出个笑容,比哭还难看。 夹到间有个灰衣内侍正碎着步子上前奉酒,他忙招呼人过来,挑了最大的盏子,让他倒满。 众人看得目瞪口呆。 卫烬也在瞧,却不是在看朱彪炳,而是在看那位颔首斟酒的灰衣小监。 他目光带着审视,从他深深压低的帽檐,一路涣漫过他帽檐底下暗淡的侧脸,最后停在他袖口微露的光洁手腕上,微微顿住,眉心缓缓拱起个小疙瘩。 石惊玉就在圣驾不远处。 今夜注定不寻常,他心里始终绷着根弦,时刻留意在场所有人的动向,自然也觉察出卫烬脸色的变化。视线跟着转向那名灰衣小监,轻微的一声“咯”,指尖慢慢顶开了绣春刀的剑格。 朱彪炳一心想着赶紧挽回,倒是无心留神这些。酒盏一满,他就迫不及待地端起来,恭敬朝上道:“陛下体恤家父,乃家父之福,微臣在此替他老人家,谢过陛下。” 话音未落,他生怕卫烬又找话堵他似的,直起脖子一口饮尽,一擦嘴角的酒渍,将酒盏亮给大家瞧。 周围立时响起一阵掌声,“好!朱大人海量!” 臣子已经喝完,天子哪怕事处于礼节,也要回应一下。 灰衣小监迈着鹤步上前,脑袋始终埋得极低,漆盘高高举过头顶,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八仙壶举起,细长的一缕注入银杯。 卫烬垂眸。 上好的临江春,在杯中一圈圈漾起涟漪。杯子始终银亮反光,没有变黑的征兆。他仍是久久盯着银杯,一动不动,身形恍若凝固。 朱彪炳不由忐忑,唯恐卫烬还不肯原谅,小声唤了句:“陛下?” 卫烬回过神,笑了下,举起酒杯,却是没喝,拿在手里头兴味地轻摇,“今日这场大宴决定得匆忙,行宫上下都忙碌异常,有些人甚至一连几天都没合过眼。朕心里也过意不去,这酒实在下不了腹,便赏你吧,算作是慰劳。” 他边说边将杯子放在桌沿边,朝那内侍比了个“请”的手势。 当众被天子赏酒,别说是对一个小小内侍,便是对朝中命官,也是个难得的殊荣,值得吹一辈子! 可那小内侍愣了片刻,却是攥紧漆盘,越发收起下巴,畏缩道:“承蒙陛下抬爱,奴才原不该推辞。怎奈奴才天生有疾,一沾这酒味儿,身上就起小红疹子,喘不上来气儿。奴才病了倒是没什么,就是怕吓着陛下……” 他嗓音极是嘶哑,像石头在磨刀石上剐蹭。 众人都下意识地“咝”声,皱起了脸。 卫烬略略抬了下眉梢,随口问:“你嗓子怎么了?也是病的?” 内侍平静答:“回陛下的话,奴才小时候家里头走水,房子全烧没了。奴才是拼了老命才逃脱天生,命是保住了,可嗓子叫烟给熏毁咯。” “大火里头捡回来一条命啊……”卫烬拖着长腔,似惊讶似感慨。 像是对他的经历很好奇,他亮着眼睛向前倾身,双肘撑在桌案上,一瞬不瞬地盯紧他,“天可怜见的,抬起头,让朕瞧瞧,有没有伤到别处?” 那内侍捏着漆盘迟疑了会儿,还是照办。 平平无奇的一张脸,丢人堆里都找不出来。皮肤是糙了点,但伤疤倒是一点没有…… 卫烬仍眯起眼,睨着他上上下下打量。浓睫密密交织,泻出的一线幽光里溢着几分莫名的况味。 良久,他笑了笑,向后深靠回座椅里,修长如玉的手指轻扯袖褖,漫不经心地整理。指尖往里探,很快就摸着那只被他藏在暗格里的飞刀,嘴上还操着懒洋洋的声口:“这几日行宫里头人手调派不开,你是新来的吧?瞧着面生。” 内侍笑:“陛下圣明,奴才之前一直在马场打杂,昨儿才被临时调过来帮忙。陛下觉着眼生,也是应该的。” 卫烬长长地“哦”了声,“那朕昨日就让行宫所有人都在手腕上系红绳子,你也不知道了?” 内侍脸上的笑容登时僵硬。 底下众人面面相觑,皆是满头雾水,实在不懂今日陛下为何会对一个小内侍这般上心。 那厢朱彪炳脸色更是难看,自己好心好意给人家敬酒,最后竟叫人赏赐给了内侍,那内侍竟然还不肯要,叫他脸往哪里放?! 当下他也上了火,出声催促,才道一声“陛下”,腹内忽然刀绞般灼烧起来。眼睛直了,脸也赤肿起来,话到嘴边全成了“啊啊”的怪叫。 “朱大人?朱大人?” 一阵桌椅“咯咯”摩擦地面,周围人跑上去查看情况,指尖刚触及朱彪炳的胳膊,他便捂着脖子摇晃两下,轰然倒在地上。七窍汩汩流血,将地毯上的金丝牡丹绣花染得更加鲜艳。 “啊——”舞姬乐师惊叫一片,几个老臣连滚带爬地逃开,撞得桌上玉碗瓷碟“噼里啪啦”落地乱响。 混乱当中,一抹寒光乍起于奉酒的漆盘之上。 原来那漆盘暗藏天地,轻轻一拉旁边的暗格,缠绕在盘沿内壁的特制软剑便会弹出,挺直成利刃,无坚不摧。此刻就被那灰衣小监攥在手中,直向卫烬刺去! “狗皇帝,拿命来!” 作者有话要说: 话不多说,这章也红包。 谢谢以下仙女大佬的地雷和营养液,(^з^)mua~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露摸s、小妮失策了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企鹅K酱5瓶;-香草星冰乐2瓶; 第62章 、亡魂 电光石火间,那一亮银白森寒就已逼至卫烬睫尖。速度之快,如同闪电劈来。极致的亮造成极致的暗,有那么一瞬,众人忽然什么也看不见。 所幸适才问话时,卫烬就已经觉察出猫腻,以耳辨声,及时侧头躲开,摸出袖子里的飞刀,格挡住剑势。 石惊玉手中绣春刀及时杀到,将剑挑开,扯起嗓子高喊:“有刺客!护驾!快护驾!” 大殿外巡逻的锦衣卫和禁卫军闻声,立即抽刀从四面八方聚集而来。排排刀锋在夜色下凛冽,宛如巨兽的獠牙。 小内侍由不得啐了口地。 他手里的软剑,为方便缠绕在漆盘里携带,锻造时不得不削减剑锋的力度,比不上那些精铁铸成的真刀真枪,长久打斗必然落入下风。他原本拼得也只是图穷匕见时,那猝不及防的一击。眼下计划失败,他虽慢心懊丧,但也并不恋战,见势不妙立时转身往大殿外头跑。 “哪里跑!”卫烬手里的刀跟随他的呵斥一并飞出。 小内侍本能地抬剑去挡,奈何卫烬乃武人出身,尤擅弓箭,腕力和臂力都十分了得。小内侍虽及时以剑挡住的飞刀,却抵不住刀尖破竹的攻势。 一声刺耳的“当”,软剑震颤,带起余音阵阵,剑身崩裂一块极小的缺口,飞刀直逼其咽喉。 小内侍踅身躲开,仍是叫刺中小腿,大大地踉跄了下。 前有大批锦衣卫和禁卫军气势汹汹赶来,后有卫烬和石惊玉联手包抄。众人不禁松口气,以为胜局已定,有人壮起胆子喊:“刺客,还不束手就擒?” 却也在这时,那小内侍从怀中摸出数颗墨黑弹丸,用力往地上一掷。弹丸“咕噜”四散滚落,一触即地面便震颤起来,崩开几道细口,白色烟雾自其中“嘶嘶”横生而出,带着刺鼻的气味,顷刻间便充斥满整座大殿。 众人眼泪哗哗,捂着口鼻呛咳不已,置身其中,即便有人贴脸站在自己面前,他们也瞧不清。 因方才朱彪炳乍死,赴宴的宾客和歌舞伎早已吓破胆,眼下又有刺客和怪异白烟的刺激,他们更是慌不择路。一时间殿内满是桌案翻到声,酒盏瓷碗“噼里啪啦”碎了一地,虽瞧不见,但也能想象到此刻的狼藉。 小内侍心中暗喜。 烟雾的味道他早已熟悉,拿事先准备好的、浸了醋的巾栉掩住口鼻,便觉与平时无异。循着窗缝漏进来的风声,他很快就摸索到自己早已踩好点的逃生路径。 这扇窗户下面是一个类似翁城的小院,除了院中一株梨花树,就只剩些许杂物,平日根本无人过来。借着树的高度,翻过院墙,就是外间无限广阔的天地。只要他翻过去,就如同一滴水汇入大海,他们再想抓他,无异于大海捞针! 有殿内乱局和白烟做掩,无人发现他的行踪。 小内侍得逞一笑,当下也不再犹豫,拔了腿上的飞刀,推窗轻轻一跃。 双足平稳落地,期盼已久的院中风景跃入眼帘,仰头便是那株倔强盛放的梨花,和花冠顶端千古不变的皓月。 可清辉底下,却是寒箭迸出的森森冷光,屋顶和墙头密密麻麻都是,里三层外三层,自上将他团团包围,直如瓮中鳖、笼中雀,叫他无所遁形! 风一吹,紧绷的弓弦便“嗡——”地发出一声绵长的呜咽,每一声都宛如刀刃,凌迟他的神经。 这是怎么了? “是不是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黑暗中,甲胄铜片相撞的细碎声响随整齐铿锵的步子从风中传来。 一群锦衣卫和禁卫军被坚执锐,由石惊玉打头,鱼贯涌入院门,顺着院墙自动分散成两拨,将小内侍围在其中。 一人缀在行伍末尾,摇着洒金折扇,悠哉悠哉地跨过门槛。浅云色锦袍在风中绵绵开阖,仿佛随时都要乘风登仙。可步履间衣袂流动间的龙纹,却是一瞬将他拉回这残酷的人世间。 洒金扇敲掌一收,卫烬扯唇漠然睥睨:“接下来,朕看你还要往哪儿逃?” 是啊,天罗地网,他还能逃到哪里去呢? 小内侍冷笑。 许是知道乾坤已定,他索性也就破罐破摔,翘起下巴,假假地抚掌称赞道:“真不愧是咱们北颐的天子,我甘拜下风。”目光往周围一扫,他哼声,“区区一个净了身的内侍,竟能劳动皇帝陛下出动这么多人,也算死而无憾了。” 卫烬也笑:“如果只是区区一个内侍,朕自然不会如此大费周章。” 小内侍嘴角的笑容隐去,眼神如刀,凛然盯着他。 周围人都禁不住打了个寒战,有种被毒蛇盯上的感觉,让人在四月天里依旧毛骨悚然,手臂都起了细细的毛栗子。 卫烬也不避不让,犹自悠悠撑开折扇轻摇。在那片徐徐的暖风中,静静与他对视,目光带着审视,顺着他额头,一寸寸滑落到鼻梁、下巴,最后停在脖颈。 越看,他脸上笑容越大,也越发地冷,“画皮难画骨,易容也易不了型,事到如今,你还要装下去吗?不如显出真身,咱们开诚布公地聊聊,如何?这位从火海中死里逃生的朋友。” 几个好奇心旺盛的大臣,就扒在院子门口偷听。 这话里的“火海”,当是指那内侍方才说的自家火灾,可他们听卫烬的声口,直觉这里头好像还有别的、更深意思,两个人竟似早就认识一般? 他们不由伸长脖子,恨不能将眼睛耳朵都放在那内侍跟前。 有先前的那话做铺垫,再听这句,小内侍倒一点不意外,冷冷扯唇嗤笑一声,煞为惋惜地抚着面颊,“唉,本来还以为至少能保住这层皮的……” 虽是自弹自抑,他眼睛却始终盯着卫烬,刀锋一般尖锐,指尖忽地一弯。 撕拉 一张完整的人/皮/面具从他脸上扯落,在风中飘摇。 因粘贴得过紧,乍然撕开,他原本的皮肉不免泛红,冷月底下瞧着格外清晰。尤其是右边额角大片烧伤的疤痕,肌肉组织扭曲,已经完全看不清原本的模样。 可那副和卫烬相仿的五官,却是赫然叫所有人心肝都大大地颤了一下。 是卫煊! 竟是卫煊! 四个月前被钉在东宫大门上,早就随那场大火化作死灰的人,现在却…… 庞大的震惊吞噬黑夜,所有人都瞪圆了眼,嘴巴长得能吞下一整个鸡蛋。门外有大臣惊得绊倒在地,大叫:“鬼啊!有鬼啊!” 屋顶上的箭雨林跟着颤了颤,就连一向最是沉稳的石惊玉,手里的绣春刀也微微晃出些许微芒。 偌大的庭院,这么多的人,一时间竟听不见半点呼吸声。 唯寒鸦路过满树稀松开放的梨花,“呱呱”在夜色中盘旋,更衬此间死寂。 倒是卫烬,脸上始终淡淡的。窥见如此惊天秘密,他也只是无甚表情地抬了下眉梢,扫视了遍卫煊的脸,又瞅瞅他手里的人/皮/面具,睨着冷声一哂,“果然是你。看来梅花宴上的暗箭,春宴上的巫蛊人偶,还有被钉在别院大门的宫人……” “没错,都是我干的。”不等他说完,卫煊便主动承认,眼角眉梢流淌着得意,像是听见别人在夸将他的旷世杰作,丝毫不觉得自己哪里做错了。 哪怕这里头,还搭进去了一条活生生的人命。 “梅花宴上的箭,他们都以为我是想杀你?”卫煊不屑一嗤,“我想杀你泄愤是不假,可就这样杀了,有什么意思?比起看你死,我更好奇,倘若我对那丫头动手,你会如何?” “所以那支箭,才会冲着阿宝的眉心去。就因为那天,朕在东宫射的那一箭,也是冲着眉心去的,是吗?”卫烬问,握在折扇上的五指不自觉收紧。 卫煊很喜欢他这反应,满意地点头,“不错。还有那巫蛊人偶,也是我干的。不为别的,就想刺激刺激你,你越痛苦,我就越高兴。” 想起那日卫烬看见人偶时的反应,便是如今这狼狈模样,他依旧仰头笑得张狂。 门外几位老臣听得愤愤,说来也是熟读圣贤书,孺慕天家教诲的人,竟如此戏谑人命。有人义愤填膺,抬手指着卫煊鼻子呵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卑鄙小人,死到临头,看你还怎么逃?今日便要你伏法!” 卫煊夸张地“哦”了声,高高扬起下巴,意味深长地勾唇道:“那可不一定。” 像是要应证他说的话,夜色中隐隐传来齐整的脚步声,夹杂“嘶嘶”马鸣,地动山摇般向着行宫包围而来。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凄厉的惨叫从后头传来,一名禁卫军跑丢了头盔,满脸污血,连滚带爬地朝着小院奔:“陛下!不好啦!不好啦!姬予斐领着通州大军包围行宫,足足有十万,说是奉太后娘娘懿旨,要诛杀窃国贼!” 一石激起千层浪,满院哗然一片。 太后口中窃国贼是谁?不用问,他们心里都门儿清。当初的休战协议,到底是破了! 厮杀声隔着院墙传来,钝刀似的就刮在所有人的耳膜上。如此清晰,当真是已经兵临城下了!行宫里头就只有这么几个锦衣卫,和一万禁卫军,要怎么和通州那群精锐相抗衡? 大家不禁抱头哭嚎,腿颤身摇。 有几人经受不住,扭头想趁乱往外跑,却是叫身后徐徐逼近的刀锋,生生吓住了脚。 不知何时,小院早已被一群银甲兵包围。屋顶也窜上几个弓箭手,锐利的寒芒就对准那些挽弓的锦衣卫,可人数却比锦衣卫还多。看他们身上的徽记,竟都是南缙连太子身边的亲兵! “想不到吧?”卫煊问。 卫烬生得仪表堂堂,他作为他同父异母的兄弟,自也是一副极好的皮囊,额头虽破了相,可下半张脸却还好着。暗夜中缓缓扯开嘴角,红唇嫣然如画,此刻泛起一种诡异的森然。 “你想和连城合作,把我揪出来。可是你抢了人家的女人,惹得他不快,现在临阵倒戈我了。”卫煊笑得惬意,“哦对了。” 似想起什么,他朝那群南缙亲兵招招手,“我还给你准备了一件礼物。” 两名亲兵颔首,架着一道纤细身影,从人群中走向卫煊,径直越过卫烬眼前。绯红的华服在夜风中潋滟,冷梅香飘渺。 卫烬由不得眯起了眼。 卫煊不放过他脸上任何表情,终于由衷地绽放开四个月来最为快慰的笑,“这礼物如何?” 他一把拽过姜央的手,将她拉到自己怀中,让那张梨花带雨的娇面朝向卫烬,拿刚才卫烬丢向他的、还带着血的飞刀,抵在姜央细弱的脖颈上。 小姑娘嘴里堵着破布,说不出话,害怕极了,跺着脚,却是不看卫烬,只仰面望着他直呜咽。泪珠大颗大颗掉落,头更是拼命摇成拨浪鼓,像是有话要对他说。 卫煊垂睨她,心中掠过一丝诧异。 但此时此刻,他也无暇思索这些,朝卫烬抬抬下巴,咧嘴阴恻恻地笑:“江山和美人,你选哪一个?” 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有小仙女猜出来了,卫煊没死,至于为什么没死,请听下回分解。 主要是手速不够,没写完(哭) 这章还有红包啊。 继续谢谢仙女投喂的营养液(*^3^) 氧气5瓶; 第63章 、黄雀在后 江山和美人选哪一个? 都派兵把行宫包围了,还让人家怎么选?分明是江山美人,一个都不打算给人家留啊! 就连人家的命,也要一并拿走…… 院内一片寂静无声,连树冠顶上盘旋的寒鸦都遁匿了踪影,衬得外间冷兵器碰撞出的厮杀声、惨叫声更加刺耳。时不时迸溅出几簇火光,将天幕映得猩红。夜风涤荡,全是血腥味混着焦土的恶臭。 不用看也知道,此刻围墙外头,究竟是何等人间炼狱。 圆月高悬穹顶,似也叫浓稠的血腥味浸染,月轮边缘依稀流淌出赤红的丝缕。底下纯白无瑕的梨花跟着泛起一层淡淡的水红,夜色里头瞧,惊艳也诡异。 所有人的脸色都凝重得跟棺材板一样。 卫煊却犹是一副享受的模样,狭长的凤眼轻合,手里执刀命,合着行宫外“咚咚”的震天撞门声,刀锋有节奏地拍打姜央的脖颈。 利刃锐利,小姑娘又生得细皮嫩肉,白皙的天鹅颈很快显出一道极细的血丝。细微的刺痛引起一串更加歇斯底里的尖叫,她拼命后仰脖子挣扎,却根本无济于事。哭腔闷在破布后头,听得人肝肠寸断。 众人皱起脸,闭眼不忍再看。 卫煊却恍若未闻,仍拿着小刀继续拍打。火光沿刃尖游走,将他修长的玉指镀上一圈绒绒的金边,光点停在甲盖轻闪,赏心悦目,也叫人不寒而栗。 “三哥可是考虑清楚了?”他掀开眼皮曼声问。 卫烬站在高墙投落的暗影当中,一声不吭。俊秀的面容叫火光勾勒得半明半昧,睫影深浓,叫人辨不清他眸底的情绪。 表面这般沉静,心里其实早就已经翻江倒海了吧? 卫煊鄙夷地一哂,他也有这一天! 小的时候,无论念书还是习武,明明自己也同样出类拔萃,可跟卫烬一比,就是差了那么一截。偏生这家伙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每每赢了自己,也没多高兴,仿佛一切都是应该的,跟每日太阳必将东升西落一样,并不值得他庆贺。 原以为这家伙就是这性子,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致,也不屑与人争。他倔强地拿自己跟人家比了几回,后来也就不了了之了。想着其他虽比不过,但君子六艺,至少还有一样“乐”可稍给他安慰。 可谁知后来,连这风头也被这家伙抢了去! 那是他第一次看见卫烬为了做成一件事,这般拼劲全力,就为了一个姜央? 也是他第一次知道,这家伙不是对什么事都不上心,只是有人吧,根本不值得、也不配他上心。 而自己,就是其中之一。 手里的刀不由攥得更紧,卫煊瞪着他,乌沉的眸子叫火光映红,燃起灼灼不愤。抬手拿刀尖挑高姜央的下巴,讥道:“三哥这是在想什么?这般犹犹豫豫,可一点也不像你啊。” 刀尖挑破皮肉,血珠子从破口出渗出,闪烁着滑过刀刃,覆盖住原先已经干涸的血迹。 姜央疼得“呜呜”直嚎,细弱凄厉的声音如同割喉的丝弦,钻入每一个毛孔。 卫烬眸光渐深,手里的扇骨攥得“咯咯”响,亦扯唇睥睨,寒声回敬了他一句:“五弟误会了,朕只是在想,你每次都扮成内侍,还挺有自知之明。” 卫煊脸上神色一僵。 卫烬冷哼,扬手让屋顶上的锦衣卫都收箭,自己也解了腰间的佩剑,连同手里的折扇一道丢在地上,拍了拍身上的衣裳,空空摊开两手,道:“朕现在什么已经是你的瓮中之鳖,怎么样?可以坐下好好聊聊了吗?” 石惊玉得了他的眼色,也丢开绣春刀。 院中包围在卫煊身边的禁卫军,跟着扔下刀剑。 卫煊挑了下眉尖,视线带着十二分谨慎,一寸寸在卫烬身上逡巡,绕着满院曼视一圈,又仰头瞧屋顶。的确是都丢盔弃甲,成了南缙亲兵的笼中雀。 “三哥啊三哥,说起来你也算是个枭雄,没想到最后也过不了这美人关。”卫煊仰天大笑,颧骨叫火光映出两团兴奋的红晕,“好,咱们就坐下来,好、好、聊、聊。” 他刻意把最后四个字音拖得极长,余光示意身旁的两位南缙士兵去搬来一把座椅。自己不坐,让卫烬坐。两位士兵也没走,兀自挤开石惊玉,执刀一左一右站在卫烬两边。 名曰侍奉,实则扣押。 卫烬左右各睇了眼,轻轻一笑,倒也没反抗,从善如流地便坐了下去。人懒洋洋地歪靠在椅背里,在冲天的战火中,抻直胳膊舒舒服服伸了个懒腰,朝对面站得紧绷如弦的卫煊抬抬下巴,“开始吧。”煞有介事地忖了忖,接道,“就从你是怎么从我箭下死里逃生的开始。” 还真当自己是来闲聊的? 卫煊不屑一嗤,反问:“三哥不是都知道了吗?那么快的箭,谁能躲得开?” “所以你才找了六弟,做你的替死鬼?在朕攻入东宫之前,让他换上你的衣服。” 几乎是在他话音落下的一瞬,卫烬便接了上去,“而太后在你和六弟之间权衡,选择把复仇的希望赌在了身体康健的你身上,所以她才赶在朕搜缴东宫之前,先放了那把火。不是为了向朕表示她投诚的决心,而是想帮你毁尸灭迹,免叫旁人瞧出来,是也不是?” 骇人听闻的秘密,即便这般语气平平地说出来,仍有万钧之力,掷地有声。传出去,帝京都能给震撼塌了! 大家齐齐倒吸一口凉气,一时间都忘了呼出来,难以置信地望向卫煊,连那些瞧不上卫煊此刻卑劣行径的人,竟都有希望他能说个“不”字。 可那位素有北颐第一贤德君子之称的人,却只是偏头微微一笑,默认了。 卫烬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凤眼深沉似海,隐约有暗火涌动。世人眼中最是无亲无长、无手足兄弟的人,此刻就一字一顿地直扣问他灵魂:“那可是你的孪生亲弟,她的亲生儿子!” “所以我才更要为他报仇,不是吗?”卫煊云淡风轻道。 让人家为他去死,他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句“为他报仇”,就算了事了? 大家皆瞠目结舌。 天家无亲情,这本算不得多么惊奇,可淡漠成这般,却是叫人不敢相信,都可以说是令人发指了!仅是为了个位子,那点荣华富贵,他们就可以如此草率地剥夺他人生存于世的权利吗? 那可是与他们的至亲啊! 血脉相连,心心相惜,就这般说杀,就杀了? 在场的众人,都是见过宸王卫煜的。 那是个脸上常带笑容的少年,对谁都温和可亲。因是孪生,兄弟二人容貌极其相近,站在一块,连先帝都很难分清。可因身子骨弱,弟弟性子总归要更加温润。 每每看见其他兄弟自由奔马骑射,他眼睛都会跟着发光。 即便卫煊一次也没赢过卫烬,他仍觉得自己的亲兄是世间最了不得的男儿。腰间总挂着他母亲唯一给他做过的一样香囊,褪色了也不舍得丢。最常挂在嘴边的也是那句:“待将来我身子好全,也要和兄长一道骑马驰骋山野。” 可惜,他最后还是没等来那一天…… 怪道临死之前,他那双眼睛都不能闭上! 无形的哀伤如愁云遮蔽天顶,所有人都不约而同低下头,沉沉合眸,或抬手默默揩眼角,或垂袖攥手,拳头在袖笼地下“咯咯”响,为那少年此生不公的遭遇默哀,愿他来世再不投生帝王家。 小院重归寂静,连外间的厮杀声都暗淡下去,继而却是漫山遍野的欢呼声,响彻云霄。 胜负已分! 十万通州精锐对一万禁卫军,大家都拧过头不敢细想,只闭着眼睛,紧紧闭着,像是被树冠顶上,那轮鲜红的圆月悬灼伤了一般。 卫煊却是高高扯起嘴角,终于长吁出一口气,冷眼环顾四面,齿间越发磨砺出一声不屑的“嘁”。刀尖往上,从姜央的脖子移到她面颊,轻轻一划。听着她几近崩溃的哭喊声,怡然自得地催问道:“三哥到底想好了没有?” 悲愤情绪还没消散,众人再听这句,心底都跟着撮火。 方才还不敢迈进小院半步的几个老臣,现在竟都带头,大步流星地跨进去,主动站在卫烬身后。越聚越多,竟有了几分人山人海之势。 不待卫烬开口,就有人替他指着卫煊的鼻子,厉声怒斥:“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地,是为君子。你残害手足,勾结外敌,剑直君上,还算是个人吗?!” “算是个人吗?”卫煊仿佛听见了什么惊天大笑话,笑得更加猖狂,“我告诉你,只有能在这世上好好活下去的,才是人!” 大约是真叫这话刺激到了,他也懒怠再等卫烬回答,轻动刀尖,把姜央的脸转向自己,冷笑道:“看清楚了吗?这就是你千挑万选的男人,废物一个!不过没关系,我今日就让你看看他是如何死的!” 说罢,他便仰起头,对屋顶的南缙弓箭手高声命令:“放箭!” 箭雨瞬间齐刷刷扫落,密密麻麻,遮天蔽月。箭身带起的罡风,都似带着刀锋般的锐利,震撼耳膜。 卫烬却仍慵懒地坐在椅子上,双目静静平视前方,一动不动。 众人心叹:“万事休矣!”狠狠闭上眼,纷纷抱头蹲下身来。明知自己会被扎成刺猬,却是没一个人跑走。 然而预想的疼痛,却始终没有落在他们身上。 倒是有一声凄怆的惨叫,自梨花树下传来。 大家睁眼一瞧,但见周围空旷无比,所有雕翎箭竟是没一根往这边射,全围在了卫煊身边! 一根根接连一根,围成一圈,直如鸟笼般,密密匝匝将他围困其中。 众人不禁愕然。 卫煊更是惊骇无比,瞪圆了双眼,看见卫烬那张似笑非笑的脸,他心中猛然大震,不可思议地仰头瞧屋顶。 一箭射完,那群南缙弓箭手再次张弓搭箭,箭尖对准的,赫然就是他自己! 卫煊这才惊觉上当。 “连城!连城!!” 他恨声咆哮着,怒火顷刻间燃烧满腔,冲上脑海,几乎要从他猩红的眼眶里奔涌而出。 可越是如此,他笑容反而越发从容,刀尖深深顶入姜央面颊,寒声问:“你们这般做,是当真不在乎她的性命了吗?” 却也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道娇软的嗓音:“不在乎,你杀吧。” 卫煊一愣,低头瞧了眼怀中之人,又骇然看向院门。 但见夜色幽深处,姜央提裙翩跹而来,羊角风灯温软她眉眼,她只望着他,清清浅浅地一笑:“别来无恙。” 作者有话要说: 阿狈:“奥斯卡欠我一个小金人!” 这章还有红包呀~ 依旧是谢谢小仙女的营养液(*^3^) -香草星冰乐2瓶; 第64章 、箭 什么?两个姜央?! 这是唱哪儿出? 真假美猴王?? 在场所有人都傻眼了,揉着眼皮使劲搓,脑袋左右来回来去地扭,恨不能把眼珠子抠下来,贴两个人身上,看看究竟哪个才是真的,心里不禁嘀咕:一会儿是起死回生要造反,一会儿是两个一模一样的人,今儿个到底是四月半,还是七月半? 卫煊更是当场怔成了泥塑木雕,再去看怀里哭哭啼啼的人。 卫烬丢出来的飞刀,自是尖锐无比。他稍一用力,刀尖很容易便割破了小姑娘细腻的皮肉。可脸上的皮是破了,还翻起了卷儿,却没像脖子那般渗出血来。 如同被焦雷劈中般,卫煊捏着那块破皮,用力一扯。一整片人/皮/面具,连同她嘴里的破布一道被拽了下来,露出底下的本尊。 因力道过大,面具牵扯底下的真皮真肉,硬生生拽出了几道伤口,疼得人“嘶嘶”直抽凉气儿,娇嗔地跺脚瞪他,“表兄!” 竟是姬心素! “你、你……”卫煊像抓着了烫手山芋般,一下松开她,实在搞不懂眼下的状况,又抓了她手腕,蛮横地一把将人拽过来,掐着她脖子厉声质问,“怎么是你?” 姬心素还没从刚才莫名其妙被劫持的委屈和惊骇中缓过神,冷不定又来这么一下,人完全没反应过来,直着眼睛拍他的手。他不放,她又使出吃奶的劲儿去掰,杏眼里很快蓄满一泡泪,“表、表兄……表兄……” 可卫煊早已气昏了头,龇牙闭问她:“怎么回事?”却忘记自己还掐着人脖子。 还是姜央提醒他:“你这般掐着人,到底是想让人家说,还是不想让人家说?” 卫煊手一抖,手上力道微卸。 姬心素忙趁机掰开他的手,挣扎出来,捂着喉咙连退好几步,扶着墙拼命呛咳,一张脸憋得通红。 真真是命悬一线!倘若再晚一步,她就要被掐死了!可一想到救她的人是姜央,死里逃生的喜悦瞬间就被耻辱感淹没。 “怎么回事?”卫煊睨着她又问,双眼宛如鹰隼般,有种要将她心肝都剜出来的狠劲。 姬心素结结实实打了个寒颤,就他这模样,倘若实话实说,自己定然没有好下场! 眼珠子一转,她很快打好腹稿。因刚才那场无妄之灾,她声音还有些哑:“表兄,借一步说话。” “不用借了,朕来告诉你。”卫烬“唰”地一声甩开洒金折扇,挡住半张脸,只余一双狭长凤眼在夜色里流转,戏谑又鄙夷,“她不看好你们能成事,想来行宫里头爬龙床,结果踢到铁板了。” 此言一出,满院哗然。 且不说双方立场不同,单是爬龙床这一行为,就足以叫人唾弃。若是没开过蒙的宫人倒还能理解,可偏偏是个侯门里的嫡小姐,简直…… “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果真是报应不爽,方才我还觉得她无辜被绑,还挺可怜的,现在再瞧,哪里可怜?根本就是活该啊!” “可见老天爷果然还是有眼的。” …… 啐骂的话语连同他们的目光一道齐刷刷飞来,纵横交织成一张网,每根丝线上还带着倒刺,将姬心素团团缠裹其中,稍稍一动,便是鲜血淋漓。 最不愿意的发生的事,还是发生了。 姬心素羞得满脸涨红,低低垂着脑袋,恨不能当场挖个坑,把自己给埋了。 姜央漠然瞧着,心里涌起一丝快慰。 其实这事,她跟姬心素一样,原也是不知道的。连城刚出现的时候,那凶神恶煞地模样,她也被吓着了,以为他真和姬家沆瀣一气。倘若他再迟一点招供,她手里的剪子或许就捅上去了…… 都答应了以后有事不会再隐瞒她,怎的这回又来? 恨恨斜了眼某人,姜央若无其事地伸出手,在袖底掐了把他的肩,“给你得意的。” 卫烬登时直起腰板“咝”了声,讪讪合上折扇,赶紧起来,赔着笑,将自己的座椅让出去,“这回事出突然,我从流芳苑出来,才听连城说起这事,临时想来这么个招,当真不是有意要瞒你。” 姜央扭头仍旧不搭理他。 卫烬拿扇柄挠了挠鬓角,小声在她耳边道:“若是阿宝来爬龙床,不待你下药,我自己就先在床上躺平了。” 都什么时候,竟还有心情说这个? 周围似有人听见了,视线悠悠转过来,暧昧莫名。 姜央脸颊“蹭”地烧着,捏拳要去捶他。 卫烬笑着由她打去,待她打累了,才握了她的小手,凑到唇前,边揉边吹气,“疼不疼啊?”趁大家不注意,低头轻轻啄了下。 “你、你……”姜央脸上红晕更甚,气咻咻地躲着脚,恨不能当众踹他一脚。可瞥见他眼底的血丝,和望着她时,眼角眉梢由衷地、情不自禁带起的温笑,她心到底是软了,噘嘴轻啐了句:“回去再收拾你。” 说罢她便一理裙绦坐下,偏头不去瞧他。羊角灯在她身上圈起一层柔和的金边,白玉般精巧玲珑的小耳朵却是在乌发中逐渐泛红。 连带卫烬眼里的光,顷刻间也柔软不少。 月光流转,似乎也沾染些许旖旎,血色仇光都淡去不少。 姬心素看在眼里,搭在墙上的五指不自觉叫妒火烤弯,青筋根根分明。抬眸撞见卫煊阴狠的眼神,更是悚然一抖。 不用问也知道,他定是将她打为叛徒了! “不是的不是的!”当下她也顾不得什么廉耻不廉耻,扑上去,抓了他的手摇道,“不是你想的那样的,我……唔……” 话音未落,钝器入肉的声音便先一步堵住她所有的解释。 姬心素趔趄几步,嘴里呕出一口鲜血,樱唇越发嫣然,低头看直挺挺捅在小腹上的刀,难以置信地瞪圆眼,抬头看卫煊,颤微微抖着食指,“表……兄?” 卫煊一脸木然,在她耳边字正腔圆地道了声:“滚。”便抽走她腰间的巾帕,后退一步,自顾自擦手上沾染的血。直到她含恨倒在血泊当中,都没再瞧过她一眼。 又一个血脉相连的亲人,且还是辅助过他的人,众目睽睽之下,就这般被杀了…… 满院重归寂静,气氛凝塞,冻住了一般。 卫烬及时挡在姜央面前,免叫这一幕脏了她的眼,朝卫煊抬抬下巴,哼声睥睨道:“五弟可真是狠毒。” “无毒不丈夫。”卫煊毫不客气地回顶一句,从怀中摸出一根爆竹似的竹筒,在手里把玩,睨着卫烬,阴冷的游丝缓缓勾起他唇角,“三哥该不会以为,我就这么完了吧?” 说着,他便当着卫烬的面,扯住竹筒底下的红绳,轻轻一拽。 就听“咻——”地一声,一道白光在竹筒口乍现,直冲云霄,“啪”地在圆月边炸响,将墨黑的穹顶照得青紫。 竟是信号弹! 众人这才从刚刚短暂的喜悦中回想起来,院子里的南缙亲兵是没倒戈,可行宫外头还有十万通州赶来的精兵正虎视眈眈。卫煊此举,显然是在招呼他们进来啊! 刚落回原处的心,再次提到嗓子眼,大家七嘴八舌地争论着该着怎么办,吵得脸红脖子粗,却是没一句顶用的。 卫煊心满意足,指着卫烬的鼻子放声大笑,“同连城联手了又如何?还不是照样要死在我手下。待我把北颐的事务料理完,再去一统南缙,整个天下都将归我所有!哈哈哈哈哈哈——” 刺激太过,仿佛末日的癫狂,他狂笑着,束发的帽子从头顶滑落。青丝垂泻直下,在夜风中凌乱,衬着那双血丝纵横的眼,鬼魅一般。 众人生生打了寒噤,一阵气恨跺脚。 卫烬却是负手,淡然立在原地,看着他笑,看着他狂,等他笑累了,狂累了,才启唇悠悠问:“所以怎么还没有人攻进来?” 卫煊一噎。 众人也跟着愣住。 是啊,早在刚才卫煊下令放箭的时候,外头就已经传出庆贺声,显然战局已分,那怎的现在还没动静? 卫煊心头隐隐升起一丝不安,嘴里喃喃着:“不可能啊,不可能……”拿出竹筒,射了一发又一发,半边天幕都被照成白昼,可直到里头装着的信号弹全部用完,也没见半个人冲进来。 “你干什么了?!”他指着卫烬呵斥。 卫烬扯唇一笑,不回答,只扬了扬手,“过来吧。” 院门外有人道了声:“是。”压剑从黑暗中走来,甲胄上的铜片随步子叮当细响。灯火缓缓照亮他面容,同姜央相似的五官,眉眼间却更多几分英气。 竟是镇国公府上新立的世子,姜央的同胞亲弟,姜云琅! “末将遵照陛下所托,携兵符搬来玄甲军,与锦衣卫和禁卫军联手,成功平叛,击杀叛军头目姬予斐,特来向陛下复命!” 铿锵朗朗的声音,如战时鼙鼓,响彻寂寥肃杀的暗夜。满院安静一瞬,旋即爆发一阵喝彩:“好!” “原是玄甲军!先帝操练的那批,只听皇室调派的玄甲军!怪道能将那十万叛军一举击溃!” “敢情那欢呼,是咱们这边赢了啊,我还以为我真要葬送于此,真真吓死个人。” “想不到姜世子小小年纪,就能有如此成就,将来前途无量啊!” …… 赞扬声如潮水般蔓延而来,姜云琅头一回见这等场面,心里怪不好意思的,挠着头,傻笑着低下去。 而卫煊却是没这般清闲,连城叛了,姬予斐也败了,眼下就剩他一个孤家寡人了! 寒风吹来,他激灵灵打了个寒颤,适才的傲气一扫而空。姜云琅已经解下肩头的弓箭和箭筒递给卫烬。他心里咯噔,二话不说,拖着伤腿就往梨花树上爬。 原本在墙头屋顶蹲守的锦衣卫,不仅不拦,还退到旁边,主动给他让路,像是知道他逃不走,就在边上看他困兽犹斗一般。 赤/裸裸的轻蔑! 真还不如一箭要了他的命! 卫煊磨牙切切,奈何这个时候,他也无路可走,即便顶着满院戏谑的目光,他也要一步一步,努力往上爬,翻过这道墙,逃出去,一定要逃出去! 再有一步就成了!再有一步…… 咻 熟悉的破风声,仿佛命中注定一般,从他背后呼啸而来。 他心弦一颤,一时竟忘记动作,鬼使神差地扭过头。眉心骤疼,鲜血喷涌,迅速漫入眼帘,意识几乎是在一瞬间便消散了个干净。 合眸前,他最后瞧见的,是眼前犹自震颤不已的雕翎箭尾羽,和拉弓之人飞扬的浅云色锦袍,眼神睥睨,龙纹昭彰。嘴角浅浅一勾,恍惚中,似他弟弟卫煜,正微笑对他说:“四个月前欠下的一箭,现在还给你。”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的卫煊:“小丑竟是我自己!” 好啦,主线全部搞定,剩下再填一点小坑,撒点糖,再成个亲,正文就搞定啦~目测也就三章左右。 这章也有红包雨啊~ 谢谢仙女的营养液(*^3^) -香草星冰乐2瓶; 第65章 、夜话 卫煊就这么被一动不动地钉在了树上。 花枝颤摇,纯白的花瓣被飞溅的血珠染透,纷纷扬扬,似在他周身下了一场绯红的雨。 如此血腥残忍,饶是边上几个已过耳顺之年、阅历极深的老臣,也禁不住皱眉,背过身去,不敢多瞧一眼,“啧啧”奓着嘴巴唏嘘不已:“一念之差,一念之差啊!” 姜央站在院子门口,漠然瞧着石惊玉和姜云琅一块指挥人收拾残局,却是释然松了口气。 许是因为早在三日之前,她就已经猜到那幕后之人就是他了吧?又许是因为这三年的纠缠,早就耗尽了她对他所有喜怒哀乐。 从最开始的重逢,到现在他死去,她心底都掀不起半片波澜,直觉就像雪地里无意间撞见一个路人,匆匆地来,又匆匆地擦肩,只剩下一串深深浅浅的脚印,很快也被随后降落的雪花覆盖,了无痕迹。 终于结束了…… “终于结束了。”眼梢余光里移进来一道浅云色身影,发出同样的感叹。 射完那一箭之后,他就马不停蹄地去料理其他的事,都没来得及收拾形容,此刻衣裳还有些凌乱,几瓣梨花还夹在他衣带上的。袅袅的一点香气混合着龙涎,飘飘摇摇钻进姜央鼻子里,莫名有种令人心安的力量。 她低头一笑,拖腔拖调地道了声:“是啊。”学着他的模样,将两只手背到身后,往他身边挪了一步。 卫烬没有转头,可她的一举一动从来都在他眼睛里头。随着她侧靠过来的小脑袋,眼角眉梢都春暖花开,却是得了便宜还卖乖,“阿宝今日怎的这般主动?可是想提前瞧瞧龙床了?” 姜央鄙夷地一哼,还真是大事已定,说话都越来越没顾忌了。余光乜着他一点一点往她肩头上蹭的手,琢磨着待会儿怎么给拍下去,让他长长记性。 却见月色林荫夹道深处缓缓踱步而来,白衣乌发,姿态清雅,一见到她便微微一笑,眼波流转,里头含着别致的矜骄,足可颠倒众生。 姜央睫尖一霎,卫烬的手已搭上她的肩,她毫不客气地拍开,剜他一眼,理了理衣衫,叠手规规矩矩行了个万福,“今日之事,多谢连太子相助。若没有你,现在还不知是个什么境况。” 这是大实话,倘若没有连城主动帮忙,别说卫煊和姬予斐了,光是一个姬心素,就够叫他们头疼的了。而这些对于一个别国太子而言,原是没必要插手的…… 对此,连城只是笑笑,不以为意地说:“你我之间,何须言谢?” “连太子说得对,这事阿宝不用谢,要谢也该由朕来谢。”卫烬上前一步挡在姜央面前,拱手道,“多谢。” 余光往后扫,见没把人挡干净,还留了一只胳膊,他咳嗽了声,若无其事地往边上挪了挪半步。这一动,带起一阵劲风,半片透绡披帛飘出来了,他忙扑腾手塞回去,袖子甩得山响。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展翅高飞了! 姜央扶着额,在他背影里头翻了个硕大的白眼。 这点小事都要斤斤计较,他是三岁小孩吗?幼稚不幼稚? 幼稚。 连城心里如是哼道。 和傻子计较会自降身份,当下他也懒怠跟他吵嘴,只朝三岁狗皇帝掀了个白眼,以示鄙夷,勾起脖子对他身后的姜央笑眯眯道:“这么晚了,阿宝先回去吧。我还有些,想单独和他聊聊。” “单独?”姜央诧异,他们俩有什么好单独聊的? 卫烬亦拧了眉,狐疑地上下打量连城。 连城却不置可否,只望着姜央浅浅而笑,“放心吧,不会有事的。” 他这样说,倒更像是有什么事要发生了……姜央捏着手,脚底拌蒜迈不开,目光在两人中间徘徊,满是担忧。 卫烬低头轻笑,“去吧,我不会有事的。” “谁担心你了……”姜央嘟囔着嗔瞪他,低头绞了会儿裙绦,道,“那、那你早点回来,折腾了一晚上,都没好好吃饭呢……” 这还不担心他呢? 靥沃笑意放大,卫烬揉揉她脑袋,道:“好。”伏首同她视线齐平,“等我回去给你做鸡蛋羹,好不好?” 姜央圆溜溜的杏眼亮了亮,噘嘴哼哼,“就你那手艺,谁稀罕啊?”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云翳遮掩月光,天色暗淡不少,沉沉压着厚重的行宫,横生出一种凄怆之感。可少女行走在高墙之间,步子却轻快异常,髻上的金丝步摇惬意地款摆,有种垂髫孩童的稚气。拐弯时,她还蹦了小跳步,鹅黄色撒花烟罗衫在风中飘摇,依稀还散着浅香。 卫烬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摇着头,长吁短叹。 可太难得了,多久没见过她这小女儿情态了啊……眼神粘在她身上,无奈也宠溺,人都走远,瞧不见了,他还舍不得挪开眼。 连城瞧着小姑娘渐渐远去的背影,不知为何也跟着笑起来。一低头间,搭垂的眼睫暗自将眸底的苦涩覆盖。 “不是有事要跟朕说吗?”卫烬调转视线打量他。 连城点头,“嗯,是有事。”说着便抬手,照他眼睛给了他一拳。 他自幼习武,于武学上造诣颇高,这一拳丝毫没留情,是下了狠力的。 卫烬始料不及,生受了下来,人本能地往后趔趄,望着连城,有些不敢置信。 董福祥大惊失色,“哎呀”了声慌忙上前扶,见卫烬左眼很快变得青紫,当下他肺里便着了火,指着连城怒骂:“连太子,陛下平日待你可不薄,你作何这般无缘无故动手伤人?” “无缘无故?”连城甩着手,哂笑,素来明净的眼波头一回凝出了几分狠辣,“你问问他,都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董福祥一头雾水。 他是卫烬身边的近身掌事内监,算是最了解他的人,这几日也是寸步不离地在圣驾边忙前忙后。卫烬做过什么事,他都清楚。可那些都是针对卫煊,针对姬家的,跟连城有什么关系?真要硬掰扯说有哪里对不起人家,应当就是要封姜姑娘为皇后了吧? 倘若是为这事,那还真不好办。统共就一个姑娘,总不好分给两个人吧? 董福祥还在琢磨该怎么回话,连城却先开口:“三日前,你召那么多人到行宫,是因为信了姬心素的挑拨,是吗?” 卫烬脸色微沉,听出他话里有话,没回答,只盯着他,耐心等他下文。 连城冷哼,“你不是想知道三年前,阿宝跟卫煊到底立了什么契约吗?”翘起拇指,指了指旁边的假山,“我来告诉你。” 卫烬眯眼瞧他,瞳孔漫起阴云,又看了眼假山,倒也没犹豫,负着两手,大步流星过去。 董福祥唯恐再有什么闪失,连忙跟上,他反倒抬手阻止:“你就在这守着,不要过来,也不要让别人过来。” 连城随后过来,人刚到,卫烬便迫不及待先开口:“为何三年前阿宝的事,你会知道?” 连城由不得从齿间磨出一声讥笑,“都这时候了,你还在关心这个?阿宝到底看上了什么人?” 对插起袖子,他漠然睥睨。冷月清辉自头顶枝叶缝隙间筛落,如在他身上用淡墨描绘出千枝万叶,“因为三年前,你出事之后,她四处求人帮你斡旋,吃尽了闭门羹,最后实在没辙儿,都写信求到了我头上。” 卫烬一愣。 三年前众叛亲离,小姑娘一早就被家里拘起来,没过来见他,他自己更是见不着人。等到她及笄,自己好不容易偷溜出去为她庆贺,就是那样一番情状。他竟不知,她还做了这些…… “你知道的,三年前她是什么性子?那么懦弱的姑娘,姜家要和你划清界限,她倒是敢反抗,最后被他们撵了出来,把身上能当的东西都给当了。最落魄的时候,一碗阳春面,她能分成三顿吃。可为你奔走,她倒是一点也不吝惜钱。我赶到的时候,她正被客栈掌柜催着付房钱,那话说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可我还是晚了一步。”连城咬牙,齿间切切磨着,带着浓重的不甘和懊悔。 卫烬面容隐在暗处,凤眼深邃,宛如湍流过隙,乍看平静无波,实则早已掀起千尺浪头,“卫煊来找过她了?” 连城瞧他一眼,侧靠着假山,朝他抬抬下巴,“你也算是他哥哥,可你知不知道,他其实并不喜欢女人?” 像是被大木头棒子当头来了一下,卫烬霍然怔住,几乎是在一瞬间,将眼睛瞪到最大,“你说什么?!” 他不喜欢女人,那还…… 有什么东西在脑海里逐渐清晰,蚂蚁似的顺着脊背蠕蠕往四肢百骸爬,激起一阵刻骨铭心的恨。拳头在袖笼底下攥紧,骨节咬得“咯咯”直响。 “他当真是……”卫烬似还有些不信,又或者说,他不愿相信。倘若是真的,那他的阿宝不就…… “不然呢?”连城曼掀眼皮睨他,“换做一个正常的男人,娶了那样一个天仙似的美人,能忍住三年不去碰?” 卫烬一下哑了口。 “也是,他亲生母亲都不知道的事,你怎么可能知道?为了遮掩这个,他还刻意往东宫收了那么多侍妾。”连城轻嗤,“不过也白收,那些女人最后全叫他拿去笼络幕僚,招揽人心了。” 假山石洞正对宫道,他转头瞧着,朱红高墙直延伸到暗处,一眼看不到尽头,他却仍盯着不放,似还能瞧见那雀跃的鹅黄色身影,鼻尖暗香袅袅,眼神却越发空茫。 “卫煊想当太子,但又不想碰女人,便找了她,只要她肯做这名不副实的太子妃,那件巫蛊之事,他便命姬家撤手,不再为难你。姜家人也接到了卫煊递过来的话,这才生了歪心思,拿她弟弟做威胁。阿宝为了你啊,竟然真的答应了。姬心素应当是听说他们之间有这么个约定,只是不知道具体内容,以为是阿宝许了卫煊什么好处,故意跑到你面前挑拨离间,而你居然还相信了?” 连城眼底讥诮更浓,一把扯住卫烬的衣襟,拽到自己面前,“你说,我刚刚那一拳,打得应该不应该?” 枝影一阵“簌簌”颤动。 卫烬敛眸默然凝视他。 最是不可一世的帝王,此刻被人这般揪着衣衫质问,却是一言不发,仰起头,心甘情愿在等他另一拳。 浓长的眼睫拢住他眸底复杂心绪,心疼有之,愤怒亦有之,待一切都流转过,余下的便是深深的自责,浓到化不开,直要钻进骨血,刻进心里。 连城冷笑,攥紧手,狠狠睨着卫烬。 月影将他面容勾勒得深邃,乌沉的眸子暗火隐涌,一字一句都从齿间磨砺而出:“姓卫的,我警告你。跟你比,我连城并不差在哪儿,只不过是输在比你晚遇到她罢了。我将她好好交给你,不是让你这般欺侮她的。倘若你再像那日一样,让她掉眼泪,哪怕只有一滴,我南缙百万雄兵,必将踏平你北颐!” 作者有话要说: 啊,我好喜欢连城。 我忘了昨天是情人节,现在祝大家情人节快乐还来得及吗(/ω\) 这章也是红包~ 继续感谢各位仙女的营养液吖~ 小妮失策了、氧气5瓶;-香草星冰乐2瓶; 第66章 、交心 折腾一晚上,回去流芳苑,大家都精疲力尽。 小禄和云岫顶着两个乌眼圈,早已是哈欠连天,几乎站着就能睡去。横竖也没什么事,姜央便打发了他们回去休息。沐浴完出来,她见卫烬还未回,便独自坐在廊下仰头看月亮。 山里的月色比城内要更加纯粹,清辉透过繁枝筛落,树叶似都多了种古朴的清香。萤火星星点点,绕着檐下的西瓜灯打转,翅膀在琉璃灯罩上轻轻拍腾,发出翻书般细微的碎响,钻入耳朵,困意很快便涌上心田。 姜央倚着木柞的美人靠,不知不觉便昏昏睡去。 夜里风寒,这么晾了会儿,她本能地想要蜷缩,罥烟似的柳眉细细地往中间蹙,嘴里含糊:“冷……冷……” 就在这时,身上忽然罩落一片绒绒的柔软,紧接着,她就被打横抱入一片温暖中。怀抱坚实而宽阔,龙涎调和了琥珀和木香的气味,馥郁深浓,无论何时都能给她一种安心的力量。 姜央下意识蹭了蹭他胸膛,嘴角猫儿似的弯起,适宜地砸吧两下,缓缓睁开眼。 圆月高悬檐角,杳杳的团光中,卫烬正低头对她微笑。 灯火自他头顶倾泻如瀑,他脸上阴影浓重,轮廓越发深邃。黝黑的瞳仁犹如暗夜笼罩下的大海,深不见底,对视久了,便会生出几分畏惧,可一对上她的眼,便泛起粼粼波光,是一种少年人才有的干净。 姜央不禁想起那个清晨,他拿着一荷包松子来下聘的时候,眼睛也似这般明亮。便是那一眼,彻底撞进她心坎里。 她是真的很喜欢这双眼睛,尤其当他凝望自己的时候…… 卫烬见她一直呆呆瞧着自己,低低轻笑,伏首贴着她额头宠溺地蹭了蹭,问:“醒了?”扣在她肩头的手,扯紧盖在她身上的氅衣,免叫寒风漏进去。 “嗯。”姜央点头,声音透着点刚睡醒的嗡哝鼻音。捏着氅衣另一角,也往他肩上盖,将两人都包裹进去。看着那双眼睛,她忍不住捧住他的脸,拿拇指指腹轻轻在他眼尾摩挲。 瞥见那抹淡淡的淤青,她心尖一蹦,忙直起脖子,左瞧右瞧,“哎呀,这是怎么回事?有人打你了?谁啊?” 卫烬轻描淡写地回:“没谁,我自己走路上不小心摔的。” “摔能摔成这样?就青一只眼?”姜央一百个不相信,想起临走前连城的话,她惊讶异常,“是连城?” 卫烬仍坚持:“没人打我,我自己摔的。” 推门进屋,他也没放手,径直将人抱到拔步床上,蹲下身,亲自帮她脱了鞋袜,替她仔细掖好被子。见小姑娘还气鼓着一张脸,他失笑,低头啄了口她撅成喇叭花的小嘴,把她的气都吸走,“是我自己咎由自取,不关别人的事。” 抚了抚她额角柔软的绒发,轻轻落下一吻,低沉的声线在她耳边滚烫:“睡吧。” 姜央明白他的好意,是不希望自己担心,可这样说一半藏一半,叫她怎么睡得着? 见他要走,她下意识伸手拽住他衣袖。人果然停下,回头讶然看着她,她这才惊觉,此情此景,此时此刻,自己这个动作有多么暧昧。 衣料的经纬尚还沾染着夜露风寒,此刻却忽地滚烫起来,灼了下她手心。她指尖不由轻轻颤了下,却是没松开。纤白的指节宛如玉质,在烛火氤氲的团光中,一点点收紧。 “今晚……就别走了吧。”她说,唇瓣轻轻抿起,樱桃般嫣然的光泽,在灯下莹润生辉。 卫烬瞧着,喉间不由一阵干涩。 一室静谧,烛火“哔剥”爆了个灯火,光晕变得更加赤红,似他眸光炽热。 姜央有些经受不住,乌黑的眸子划向别处,两颊染上薄薄的柔艳的粉。 纤浓的眼睫叫灯火挑染成浅金,轻轻一眨,便掸下细密的金粉,随她含羞带怯的眼波悠悠荡漾回来,薄纱一般,将他一颗心完全包裹。袖间轻微一点牵扯,他便再没了抵抗的能力,俯身托起她后脑勺,将她所有的惊呼和质问都悉数堵在自己唇间。 九鸾钗滑落,他玉指没入她发间,她青丝游弋进他指缝。 动作带起的劲风,吹得案头烛火猛烈颤摇。 脆然的一声“叮”,杨妃色帐幔自金钩上滑落,随风吹拂飘扬,此起彼伏。灯火被过滤得迷离,依稀勾勒出两抹交缠的身影,悠悠沓沓,于万丈红尘中摇曳出一个缱绻旖旎的梦。 简单的唇齿相依,竟也能爆发出撼动灵魂的力量。 姜央置身其中,似要软做一滩水,不知该做什么,只紧紧环住他肩背,带着少女的娇羞和雀跃,努力回应。真不可思议,都说唇薄的人,性情也凉薄,可他的吻却这般热烈,像是数九寒天里的一坛烈酒,醇而辣,几乎将她烤化。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她不敢往下想,仅是一个念头,心脏就险些从腔膛里蹦出来。 他似乎也觉察到了,紧贴的唇瓣勾起点弧度,捧着她的脸,在她眉心深深一吻。亮着眼睛含笑望住她,玩味地捏捏她玲珑的下巴,哑声道:“剩下的留到大婚那天。” 剩下的什么? 姜央“唰”地红了脸,嗔瞪他,“去你的。” 她一把将人推开,扭身想从他怀里钻出来,却是叫他朗声大笑着抱回来,拿下巴不停蹭她面颊,“你怎么这么可爱啊?” 这一夜兵荒马乱,他下巴都长出了零星的胡渣,磨在姜央细嫩的皮肉上,她眉心皱得越发紧,嫌弃地伸手推他,嘴里抱怨:“哎呀,你属狗的吗!” 不想反而更加助长他顽劣的气焰,叫他越发抱着人蹭个没完,蹭完怕她疼,捧着她的脸又给一口一口亲回去。 如此嬉闹了会儿,两人终于都没了力气,安静拥抱着躺在床上。 夜已深,除了偶尔冒出的虫袤窸窣声,再听见其他。 就着烛火,姜央在他怀里仰头,指尖轻拂他左眼上的一圈淤青,心里也似青了大块,“他到底为何打你啊?” 卫烬一笑,捉了她的手,放在唇边轻吻,反问道:“那你先告诉我,三年前为何要答应卫煊那样的条件?” 姜央没意料他会突然说起这个,人一下呆住,“连城告诉你的?” “谁告诉我的不打紧,先回答我的问题。”卫烬收紧臂弯,将人又拥深些,两额相贴,发丝相缠,“那样的条件,你为何答应?倘若我不曾起事,又或者失败了,你可知你以后面对的会是什么?” 灼灼睇来的目光愈发幽深,同他此刻低沉的嗓音一样,有种要将人魂魄都吸附进去的力量。 姜央逃无可逃,咬着唇左右乱瞟,本想随意掰扯两句话搪塞,可到底是敌不过他执拗的眼神,轻轻一叹:“我知道。”长睫垂覆,目光掩在疏影下,同声音一样朦胧,“我都知道的……” 卫烬沉了脸:“你知道你还……” “可我更知道,你不会输的。”姜央抬眸径直回望他,眼睛一眨不眨。 烛火摇了摇,跳动的金光投映她眼底,仿佛桃源揭了面纱,一层又一层亮起璀璨的光,而那光影最深处,是一个小小的他。模样虽有一瞬错愕,末了还是随着她甜甜弯起的眉眼,一道绽了笑。 “你不会输的,不是吗?”姜央问,语气却是肯定的。 卫烬低头失笑,捏捏她下巴,眼角眉梢重又流淌出几分别致的矜骄,“这么相信我?” 姜央垂了眼,红了脸,这回倒是难得没像从前那样口是心非,宁死不认,虽还害羞着,却是咬着唇,一寸寸、一点点往他怀里蹭。脸蛋已经烧透,她仍没放手,两只藕臂环住他劲瘦的腰肢,下巴埋进他颈窝,声音就在他耳边甜软生香:“嗯,相信的。” 一直都相信的。 就像冬雪里蛰伏的花枝,相信冰雪融化后春天就会来那样坚定。 其实,她不是个能轻易敞开心扉的人。生长在那样的家庭里头,她很难真心实意地相信别人,更不相信这世上会有这么个人,明明与她搭不上任何关系,却能不求回报地对她好。 可是他来了。 强行把她从姜家那片淤泥里拉出来,给她信赖,给她宠爱,告诉她,她也可以像别人一样任性,不高兴的时候也没必要强颜欢笑;高兴了也无需在意旁人的眼光,想笑多大声,便笑多大声。 有件事,她没跟任何人说起,连云岫都不知道。 四个月前,起义军打进东宫的时候,她并没有像旁人一样惊慌地躲起来,而是赤脚站在铜雀台最高处,静静眺望那片火海。火势凶猛,夜风掠过她垂落的青丝和松垮的外衫,都是焦灼的味道。而当时,她脑海冒出的第一个想法,不是害怕,更不是愤怒,而是快慰。 一种从头发丝一口气放松到脚趾头的快慰。 她知道,她赌赢了。 她为他争取了三年时间,而他也的确没有辜负她的期待。无论接下来等待她的会是什么,至少那一刻,她心里是欢愉的。 “傻瓜……傻瓜……”卫烬长叹,拥着她,后背微微蜷起,磨蹭她鬓边的芬芳,脸深深埋入她颈窝。 其实这三年,他也不是没有埋怨过他,琢磨怎么报复东宫的同时,也想过等她落入自己手里之后,要怎么报复她。可最后,这些想法到底是败在了探子们递来的一份份关于她近况的消息中。 她过得不好,他比她更难受。 比起她牺牲自己一辈子的幸福,换来自己的胜利,他倒宁愿她能像其他姑娘一样,嫁给一个真心待她好的人,在他不知道的地方,简单而快乐地生活着,能不能再记起他,都无所谓。 连城那句话说得很对,他这人臭毛病一箩筐,真要一样一样摆上台面,跟连城一一做比较,他还真不一定能赢。 能赶在连城之前,赶在更多更优秀的人出现之前,遇见她,得到她,到底是耗费了他几辈子的运气啊? 比今夜彻底将卫煊、将姬家击溃,还要令他欣慰。 月已升至中天,清辉如水般泼洒一地银霜。小姑娘大约是累极了,这种姿势竟然就睡着了。夜风悠悠泄入窗缝,她的发丝绵绵撩动他面颊,甘甜的气息叫人沉醉。 卫烬失笑,啄了下她光洁的额头,调整姿势,让她在自己怀里窝得舒服些,听着她奶猫般软糯的小鼾,也慢慢闭上了眼。 风摇花枝的簌簌声,萤虫的挥翅声,叶尖露珠滴答声,都在他耳边远去了。 只剩她鼻尖温软的吐息,和彼此十指相缠的温度。 月光映透窗上的桃花纸,在屋里如水般漫延,似穿越了三年光景,终于团圆在他们身上,再无嫌隙。 夜色微醺,清风怡荡,一切都如斯静谧。 亦有一道白色身影,在墙头静坐。 风露湿了他眼睫鬓角,他也恍若不知,只目不斜视望着那扇窗,唇线抿得笔直,人岿然不动。待到屋里灯火暗下,他才低头释然一笑,纵身跃下高墙,没入黑暗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久等啦,今天有二更。 我太高估自己了,以为三章就能搞定,现在啪啪打脸了,大概还得来三章,不过明天肯定完。 最后几章都有红包的,我就不重复说了。 依旧是感谢各位大佬的投喂(*^3^)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elaina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香草星冰乐、贰贰叁2瓶;aurora、“长安”执笔流年、浓茶茶茶1瓶; 第67章 、长亭外 行宫之乱虽是凶险,可平定之后,一切也都尘埃落定。 太后伙同姬予斐一道犯上作乱,姬心素又涉嫌往帝王酒水里投不轨之物,姬家此番罪孽深重,辩无可辨,不仅家产全部抄没充公,爵位也遭褫夺,三族之内皆入天牢等待秋决。 原以为这层淤泥打扫干净后,这事应当就该了结。谁曾想抄家之时,锦衣卫又在姬府的密室中,发现了三年前巫蛊案的重要罪证! 一石激起千层浪,太皇太后代先帝下懿旨,要三司会审,重理此案,不仅一举洗刷了卫烬身上背负了三年的冤屈,还还了当初含冤惨死的数万百姓一个公道。姬家罪孽则更深一层,一应涉案之人皆斩首示众,九族之内流放至百越烟瘴之地,无诏令相传不得擅离。 圣旨还未传入宫中,太后就已自刎于慈宁宫。尸首由草席子一裹,便丢去了乱葬岗,沦为野狗果腹之物。 升平跟着受牵连,失了长公主之位不说,还被押入慎刑司,终身不得而出。 内侍冲进毓德宫拿人的时候,还是子夜时分,她在床榻上睡得正香。养尊处优了十多年的公主,就这么衣衫凌乱地被拖拽下床。任凭她喊破嗓门,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捆了双手双脚,一根抬杠从手足间穿过,如猪狗般被抬了出去。 皇城里是一派风雨飘摇,行宫则仍是一片春意盎然。 册封皇后的诏书已正式下发,钦天监核算命格,草拟了几个吉日。卫烬考虑了大婚的筹备,将日子定在初秋,红枫满城之际,由礼部和钦天监携手一块筹备。 姜央彻底闲了下来。 封后的旨意已经传遍帝京,若是平时,这会子早有人挤破头,变着方儿地登门道喜。奈何行宫远在京郊,这路远山峻的,旁人纵使真有这个心思,也没这个精力。 心中大石已落,又没有闲杂人等打搅,姜央难得脱了拘束的常态,每日不是和云岫戴着帷帽去后山采摘果子,就是到山林间观赏景致。日常吃的东西,也从市场采买的,换成了现摘的果蔬。兴之所至,便去山下泡汤泉,水面漂一个木制托盘,放上井水湃过果子和蜜酒,日子好不惬意。 时日转眼进入五月,立夏。 一候蝼蝈鸣,二候蚯蚓出,三候王瓜生。一年中风景最是热闹的时候,曲杨满岸,榴花照眼,翠绿里夹着几簇嫣红,瞧着就满心欢喜。可连城却要回去了。 南缙与北颐的通商之事也基本敲定,早在四月末,南缙使团就已经带着消息先一步踏上归途,为通商之事做最后的准备。连城独自留下处理余事,如今也已全部了结。 卫烬和姜央商量着,想给他办一场践行酒,风风光光地送他离开。 连城却拒绝了,谁也没知会,谁也没打搅,就这么独自驾马上了官道,同他来时一样。若不是卫烬反应快,命人套了马车在长亭外及时追上去,只怕他人都要到通州。 “你这般不告而别,可委实不像话。你在南缙要怎么胡作非为,我管不着,可到了我北颐,就该按我们北颐的规矩办事。”卫烬跳下马车,转身扶姜央下来。 连城坐在马上,听得这一声声“我”,颇为惊讶地挑了下眉。 说“朕”,是表示国君和别国太子之别;自称“我”,则仅是朋友关系。 低头一笑,连城也不拿他当外人,翻转手腕,甩了甩马鞭,散漫地回敬他:“这时候追上来,就不怕我反悔,领兵把人给你劫走了?” 卫烬只道:“放心吧,你劫不走的。” 连城不屑地:“嘁。” 清晨的京郊长亭,日头还没升起,天还是一片模糊的蓝,东方微微显出一线白芒,将混沌的天地划分开。连城只手撑着马鞍翻身下来,素白的单衣随风吹鼓、飘扬,像是在昏暗中泼出的一砚白墨,潇洒也恣意。微微一笑,天地间仿佛都有了光。 此一去代表了什么,两人心里都清楚,日后怕是再没机会见面了。 卫烬难得没故意跟他抬杠,看着远方逐渐被染红的地平线,道:“七星海棠只生长在南缙,卫煊手里却有,回去后记得先打扫一下屋子。当然啦,你要是不想打扫,留到日后,我亲自过去扫也成。” 这话提醒到这份上,大家心里都有了掂量。 太子这身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自是尊贵无比,可也不是那么好当的。他们虽不知那给卫煊行方便的人是谁,也不知他的真实目的,但多少也能猜出来,那人定是冲着连城去的。倘若这回他们没能顺利揪出卫煊,只怕下一个遭七星海棠迫害的,就是连城! 连城也不是傻子,早在秋月白中/毒之后,他就已经飞鸽传书回去,让自己手底下的人暗中调查。 “皇帝陛下日理万机,我这点小事就不打搅您了,免得折损了您仅剩的一点精气神儿,夭寿。”连城毫不客气地回怼,学着他的口径,说道,“当然啦,您要是实在撑不住,也别勉强。都留给我,无论是江山还是美人,我都能帮你打理妥当。” 仅剩一点精气神儿的皇帝陛下:“……” 姜央在旁边,捧着袖子无奈失笑。 这两个人啊,总是这样,明明已经视对方为知己,偏生嘴巴一个比一个毒,临到这时候,都不肯给对方留个好印象。 男人之间的告别,就这么结束了。 大约也是料着今日一别,以后就再也没机会见面,卫烬这次充分显示了帝王的大气和风度,拍了拍姜央的肩,踅身主动绕去马车另一边,把时间留给姜央和连城。 算起来,这还是两人相识到现在,第二次独处。 而所谓的第一回 ,还是之前小姑娘和卫烬吵架,一气之下随他去了别院,他半夜过来给她送鸡蛋羹那次。短暂得,都能算作一次独处。 有缘无份,果然是早就已经注定了的。 连城轻笑,笑纹略带几分涩然。 姜央低头盯着自己绣鞋上的南珠,也不知该怎么开这口。 若说亏欠,她和卫烬之间相互亏欠了三年,可来日方才,他们有的是时间弥补这三年的遗憾。可连城呢?自己亏欠他的,又哪里比欠卫烬的少? 可惜,她命中注定是还不清了…… “是不是又在自责,觉得自己对不起我?”沉默中,连城忽然开口。 姜央一愣,惊讶地抬头,“你怎么知道?” 连城只是笑笑,没有回答,垂眼的模样被曦光映染,还带着一种少年人的青涩和纯粹,“阿宝,我们之间,不用那些说那些虚的。我喜欢你,是你的福利,不该成为你的负担。你有难处,我便来帮你,你开心,我也高兴,仅此而已。更何况……” 他轻笑,乌沉的眸子迎着冉冉升起的朝阳,涌起温暖而骄傲的光,“阿宝,你知道吗?那日在行宫,姬心素问你为何没有上当,你说‘连城不会做这事的’,说得一点犹豫也没有。于我而言,能得你如此信任,此生足矣。” 姜央仰头瞧他,抿着嘴,心中泛起一种难言之感,“可我还是负了你……” “无妨。”连城爽朗道,见她眉眼还未舒展,心里微微抽疼,便笑道,“你若真觉得过意不去,不如就把那日你在别院许我的一个心愿还我?” “什么心愿?”姜央诧异问。 连城一笑,双手撑着膝盖半蹲下来,同她视线齐平,耷拉着眼皮,半认真半打趣地问:“若有来世,能不能让我先遇见你?” 他一瞬不瞬地望着她,声音压得有些低,也不知是因为距离太近,还是晨雾太过浓重,姜央隐约从那双明亮的眼睛里,瞧出了几分落寞。 她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回答。 连城却是一瞬收拾好表情,漫不经心地揉揉她脑袋,又恢复成原先吊儿郎当的模样,“开玩笑的。” 起身时,他顺手从她发上拔了一根玉簪,攥在手里晃了晃,“呐,我送你一条鱼,你送我一根发簪,咱们俩扯平了,谁也不欠谁的。” 说罢便翻身上马,也不等她点头,便催马向前。 日头已完全从云层中挣扎出来,霞光弥漫满天,大地皆被罩上一片赤烈的红。雾气轻灵,天空在朝阳的映染下,一半红得似火,一半蓝得像冰。 而那少年一人一骑,白衣白马,向着太阳升起的地方远去,身上也有了光,同他本人一样,炽烈而明亮。 他手里还紧紧攥着她的发簪,高举过头顶,冲她摇了摇,却是一次也没回头。 作者有话要说: 私以为,这是连城最好的结局了。 依旧是感谢仙女们的营养液吖(*^3^) elaina10瓶;氧气5瓶;-香草星冰乐2瓶; 第68章 、屏风 白露过后,天气一日凉似一日,人打夹道里走一圈,都会不由自主捏紧衣襟佝偻,一门心思只想钻回暖阁,躺在热炕头上睡大觉。 可帝后大婚在即,宫里上上下下,谁都不得片刻松闲。 自去岁年末那场浩劫,宫里就再没举办过什么热闹的庆典,冥冥中总有股莫名的晦气缠绕在皇城周遭。是以这场婚礼,大家都看得格外重,想着借这股东风,一气儿将宫里上下的晦气都冲个一干二净。越是临近婚期,就越是忙碌,放眼望去尽是衣袂飘飘来去的宫人。 姜央作为当事人,反而空闲下来。 自古女子出嫁,都是从娘家出去,婚礼那日再迈进婆家大门的。婚前的几日为图吉利,新郎新娘更是不得见面。 可姜央情况特殊。 眼下她还在养心殿的体顺堂住着,可封后的诏书都下来,她再这么和卫烬比邻而居,实在有些不像话。按规矩,她就该回家待嫁。可那所谓的家,母亲不在了,父亲又早已闹僵,只有一个弟弟跟她亲近。 而今更是连姜云琅自己也忙于军中之事,甚少归家。 自上回领兵平定行宫之乱后,他少年将军的名声便在京中彻底打响,不仅从卫烬手里头彻底接管了玄甲军,连禁军统领的位置,也牢牢攥在了他手里。不过十五岁的年纪,就已经官至二品,日后前途不可估量。 他小小年纪有这番成就,姜央也为他高兴。可他不在家中,姜央也实在不想回去,跟姜晏青和姜云玠同住一屋檐下,大眼瞪小眼。 太皇太后理解她的苦衷,所幸她也姓姜,也算姜央的长辈,她便做主把人接到自己身边,让姜央把长乐宫当作半个娘家。 婚前这一整月,姜央都与她住在一块,也算全了这三年缺失的祖孙之乐。 天气转凉,内廷司忙着筹备帝后婚礼之时,也不忘呈上今年新纺的锦缎,供太皇太后挑拣,好赶在北风到来之前,把秋衫裁剪好,给各宫送去。 这原是皇后的职责所在,可如今皇后还没正式归位,太后又提前化了灰,这事便落到了太皇太后手上。 “这几匹料子是南缙送来的。那里生丝产得少,能织出这样的缎子,当是费了不少心力。”太皇太后细细抚摸锦缎上的经纬,赞不绝口,眉眼弯弯地看向姜央,“想来是连太子特特送给你的新婚贺礼,人家的一片心意,你也就别客气,都拿去吧。” 姜央指尖摩挲着缎子上的五瓣梅花纹,想起那日少年离去前从她发间抽走的发簪,依稀也是如此纹样,手指由不得一颤,垂眸叹息道:“好。” 太皇太后听出她话里的惆怅,拍了拍她的手,开解道:“缘分这事啊,是老天爷安排的,成与不成,都怨不得你。连城那孩子哀家以前也见过,是个通透的人,这回千里迢迢给你送贺礼,也是希望你将来能过得顺遂,可见是慢慢放下了。人不自苦,必有后福,你也不必为他担忧。” 这道理,姜央也明白。 人这一生有没有来世,她是不清楚了。连城是个好人,值得比她更好的姑娘陪伴他。她能做的,就只有默默为他祈福,愿他此生都能平安喜乐,得一知心人,白首不相离。 就像她和卫烬这般。 姜央不由莞尔。 许是心诚则灵,她这头刚念起某人,云岫便打起帘子匆匆进来,朝上揖了揖,“启禀太皇太后,陛下他……呃……他又又又来了。” 一连三个“又”,把太皇太后嫌弃得不行。 捺着嘴角轻哼一声,她将摊在腿上的锦缎合拢,顺势瞥眼窗外西斜的日头,揶揄道:“哀家想着也是时候来了。说吧,他今日又是来做什么的?给缸里的鱼喂食儿,还是给檐下的鹦哥换笼?挑个他会的活计吧,可别再叫鸟嘴把他脑门给叨了!” 周围的宫人垂首低低地笑,目光含着暧昧,有意无意地往姜央身上瞟。 姜央脸色涨红,想起某人这一个月来做下的蠢事,她都忍不住替他尴尬。 太皇太后是个恪守规矩的人,老祖宗说,男女成亲前不宜见面,她便这般约束他们俩。来长乐宫的一个月,姜央每日不是跟着她一道礼佛,就是在屋里绣花,再没跟卫烬见过面。 分开一个月,姜央虽思念得紧,但她一向沉得住气,反正日后有的是时间粘在一块,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 但某人……却就差这一时半会儿! 整整一个月,他几乎日日都往长乐宫跑,也不说来寻她,怕被太皇太后撵出去,就说是来帮忙的。 帮什么忙呢?宫里最不缺的就是宫人和内侍,哪里用得着他一个皇帝来帮忙呢?可他偏说:“用得着。”看见什么活就都抢着干。 之前他是给鱼喂食儿,却不看鱼,也不看食,就直着脖子一劲儿往佛堂里瞅她,见她转头,手立马举起来一通招呼。这一动,鱼食就全撒缸里头了。那些鱼也都是蠢的,看见有食吃就一窝蜂冲上去抢,也不管自己的胃能装多少,卯足了劲拼命吃就对了。结果当晚,那一缸鱼就全翻了白肚,气得太皇太后险些也翻白肚。 第二日人家再过来,就没人敢让他再靠近鱼缸。 卫烬也学聪明了,知道自己喂食不济,也不主动祸祸那群小可怜,就改给鹦哥换鸟笼,东边不亮西边亮。这活简单,起初他做得也不赖,直到姜央抱着佛经从廊下走过,他直了眼睛崴了手,不慎锁了鹦哥的喉。那鹦哥老爷脾气比鱼大,当场就扑愣着翅膀,给他脑门开了花。 于是长乐宫终于迎来了几天清净日子。 直到今天…… 说来也是奇了,好端端一个皇帝,平时手头料理的国家大事,哪一样不比喂鱼换鸟笼棘手?他做起来都游刃有余。怎的遇到这些琐碎,人就傻了? 姜央揉捏眉心,无奈地摇头,小声嘀咕:“蠢死他算了!” 太皇太后听见了,背过身去笑了会儿,顺着话茬打趣道:“唉,这种蠢病啊,没得治,只能对症下药缓着来。”直起脖子瞧眼天色,“这一个月也难为坏他了。罢了,横竖明日就是婚礼,你就去同他说说话吧,别真把他别坏咯。” 末了她又强调一遍,“记住,只准说话,不准给瞧正脸,知道吗?不然这一个月可就前功尽弃了。” 这条死规矩究竟能不能帮他们守住福气,姜央是不知道了,可老人家一片好心,她不好忤逆,便起身乖乖行了个礼,道:“是,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听了,却是轩了下长眉,理着锦缎的边角,似笑非笑道:“还叫太皇太后呢?” 姜央一愣,品出这话背后的意思,腔子里由不得撞跳了下。眼波从四面荡漾而来,越发暧昧。她不由红了脸,在她们的期盼中微垂螓首,绞着指头羞赧地唤了声:“皇祖母。” “诶。”太皇太后脸上笑开花,知道她面皮薄,就不继续逗,攥了她的手,在掌心爱怜地拍了拍,便放人走了。 初秋的黄昏,天空像一块金灿灿的蜂蜜,被暮风煨得清透而温柔。 明日就是大婚了,长乐宫作为姜央的娘家,也在为接亲做最后准备。目之所及都扎花点红,喜庆异常。 太皇太后不是个爱热闹的人,自个儿屋里的装饰也都从简,为了她,倒是难得铺张了一回。夜明珠、红珊瑚、玛瑙……但凡宫里有的,她全叫摆了出来。都这时辰了,宫人内侍还在廊下穿梭忙碌。霭霭流光照在他们脸上,竟都是笑颜,不见半点疲惫。 “姜姑娘这几月掌管六宫,给大伙儿谋了不少福利,大家心里都记着呢,这回都攒足了劲,要好好报答姑娘您。” 小宫人在前头引路,团团的脸上笑得见牙不见眼。 姜央跟在后头,也弯眼回了个微笑,瞧着周遭各司其职的宫人内侍们,这一刻才终于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明日,她就要嫁人了。 嫁给那个藏在心里很多年的人。 而那个人,现在就在不远处等她…… 姜央情不自禁攥紧了手。 游廊狭而长,弯弯曲曲不知多少回转,她心也似越过千山万水。大约是真的太久没见了吧……每拐过一道弯,迈上新的长廊,腔子里那只小鹿便闹得更加欢实,越克制,就越厉害。手指头都在袖子底下缠到一块,掌心全是汗。 半仰起头深呼吸,风从颈边流淌过,夕阳的余晖一直横在脚尖前面的一寸地,无论怎么加快脚步,都踩不到。 终于,小宫人说:“到了。”推开门,停下步子,躬身在门边侍立。 屋里静悄悄的,没有人。四周都垂了竹帘,只有南边的槛窗开了细细一小道缝,暮风送爽,引得帘上的排穗阵阵轻摇。 姜央认出来,是头先梅花宴上,卫烬中箭后,她过来长乐宫探病,囫囵睡了一晚上的那间静室。此情此景再故地重游,倒生出一份别样的感慨来。 也不知是不是他故意的? 姜央忍笑,提裙迈进门。 屋里的家具装饰还跟先前一样,没什么变化,只当中拉出一张巨大的沉香木十二扇屏风,生生把屋子分隔成两端。底下一小段犀角嵌的回云纹镂空,隐约露出一双描金绣龙纹的皂靴,正在对面来回踱步,像在欣赏墙上的字画,步子却有些急躁。 听见屏风对面,他足尖一顿,忙迫不及待走过来,仿佛欣喜过盛,又仿佛不敢相信,在屏风前旋磨。平日见了她就叽叽喳喳个没完的人,这会子倒是安静得一声不吭。 片刻,屏风上传来“咚咚”的声响,缓缓的,一长一短,竟有几分近乡情怯的羞涩,很快便停下。 姜央抿唇轻笑,探手无声覆在那片抹了桐油的木屏,静静回味那无言的思念。他却似有感应一般,又“咚咚”敲两下,绵绵的震动,就落在她掌心。 “阿宝。”他唤道,没有疑问,甚至还带了几分难以抑制的雀跃,是坚信她就在对面,可末了偏又飘飘然地补了句,“你也想我了?” 姜央禁不住“噗嗤”笑出声,明明就是他想了,非要说自己想他,还加个“也”。 “不要脸!”姜央轻啐,清浅的一点微笑还是从心底升腾了起来。 身子往前倾,她靠在屏风上。 那木质的结构仿佛一息间有了温度,隆隆地还带着响儿,分不清是他又在轻声敲木屏,还是彼此的心跳。 于是琥珀色清风,琥珀色的天,整个世界都坠入梦中。 姜央不禁缓缓闭上眼,手指微曲,隔着屏风同他十指相扣,声音含着羞怯,甜腻地在唇间蔓延:“嗯,想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章大婚! 内容有点多,可能没法在18点准时写完,不过今天是肯定能更完的,大家等不及的话可以明天来看。 放心吧,不会仓促完结的,只不过是主线任务结束了,让正文先完结,还有番外滴~继续感谢仙女们的营养液,么么(*^3^) -香草星冰乐、aurora1瓶; 第69章 、大婚 想了? 这么老实的回答,着实叫卫烬吃了一惊。 原本想好拿来打趣她的话,一下子都被堵了回去。临时想说点别的吧,又不知该说什么好。就这么木呆呆地杵在屏风前头,像个未经世事的毛头小子,在旁人面前不可一世,见了她就只会挠头“嘿嘿”傻笑。 大约是有屏风遮挡的缘故吧?没有他人视线的考量,小姑娘能坦诚不少。 又似乎是从行宫那晚交心之后,她的局促性子就打开了。素日里那些只会在心底深处默默发酵的话,都不再难以出口,偶尔泄露一两句,便如冬雪里乍现的春光,明媚得叫他睁不开眼。 不知不觉间,他心窝子便柔软得不像话。 一整个月的思念,也都在这一刻终于有了归处。 早就嵌到心里头的人,即使有屏风遮挡,他也能瞧见她说这话时,红着脸,一低头的温柔。人情不自禁便贴上屏风,指尖循着她声音的方位,描摹她眉眼。努力克制声调里的雀跃,却还是控制不住飘上了天:“那……你是怎么想的啊?” 怎么想的?还“啊”? 姜央忍不住笑,亏他问得出口!他怎么不先说说,他是怎么想的呢? 轻哼了一声,她揶揄道:“没怎么想,就是觉得奇怪,这世上怎的会有你这么厚颜无耻的人,脑袋都叫鸟嘴给叨开花了,竟还好意思过来?不怕我再放鹦哥出来,给你另半边也叨个窟窿,凑个对儿?” 卫烬笑得胸膛震颤,却是半点不以为耻,还得意地扬起下巴,嚣张道:“行啊,那你就把它放出来。我倒要瞧瞧,到底是它先给我叨个窟窿,还是我先把它给吃咯!” 哟,这还美上了?堂堂皇帝,一国之君,不过是赢了一只鸟,给他高兴成这样…… “就这点出息!”姜央嗤之以鼻,手仍舍不得离开,抠着木屏上的花鸟纹,撅着嘴小声嚅嗫,“所以……所以你今日是来干什么的?你不说,我可走啦。” “诶,别走别走!” 卫烬扒着屏风喊,一时着急,倒也没精力去细辨她话里的真假,只高高举起手里的食盒,攀过屏风顶端的祥云镂空纹。修长有力的手腕在沉香木后头若隐若现,白皙如玉,粲然生辉。 “之前就说要给你做鸡蛋羹,结果折腾了一大圈,你还是没吃着,今儿得空,就又给你做了一遍。还热乎着呢,快吃吧。” 姜央眼睛亮了亮,仰头瞅着那红漆木食盒,惊讶非常。 当时自己不过随口一说,说完也没抱什么期待。他要是不提,她早就已经忘了,不想他竟然还记得,就一直挂在心上…… 不得不承认,这种说出口的话能时刻被人惦记在心头的感觉,无论何时,都有一种扣人心弦的力量。尤其对于一个从坎坷中艰难跋涉而来的人来说,更像是绵绵春雨,润物细无声。 姜央唇边慢慢泛起笑靥,扭捏着拿脚尖搓了会儿地,还在装矜持。可撑不了多久,她就欢喜地“诶”了声,蹦跳着踮起脚,举高手,小心翼翼地将食盒捧过来。 极其普通的食盒,极其普通的鸡蛋羹,都没什么花里胡哨的装饰,就零星洒了几点嫩绿的葱花,味道跟御膳房做的根本没法比。可偏就是这么一碗普通的鸡蛋羹,莫名叫她尝到了什么是关心,什么是爱。 鸡蛋羹虽见了底,心倒是充盈起来。 “好吃吗?”他问,声音贴着屏风震荡。 姜央循声看去。 那么高的屏风,卫烬不知从哪儿搬来了张垫脚的凳子,就踩着趴在屏风上,下巴搁在交叠的双手上,津津有味地看她吃。 姜央险些呛到,忙背过身去,跺着脚急道:“你、你你怎的爬上来了?皇祖母都说了,这时候见面不吉利!” “皇祖母?”卫烬很快抓到了他想听的重点,兴味地挑了下浓眉。 姜央一噎,脸颊上那片嫣红无限放大,直蔓延至脖颈,斜瞪他道:“怎的?她老人家让我改的口,你要是不乐意,就找她说去!” “我乐意!一百个乐意,早就该改口了!”卫烬自得地哼哼,念着那句“不吉利”,又陷入深思。 子不语怪力乱神,他是个心中无神无佛的人,尤其在经历了三年前那桩变故之后,就更加不相信这些虚无缥缈的命数,只信人定胜天。然而现在…… 与她有关的事,他不想赌。 倘若可以,他只想用自己一辈子的运气,换一个与她有关的来日方长。每天一睁开眼睛,就是她春光般明媚的笑脸。 “那我这样,总不算见面了吧?”卫烬半蹲下来,只露一双眼,在屏风顶端的镂空里半隐半现。 这不是掩耳盗铃吗? 姜央暗笑,低头收拾空碗,口不对心地问他:“我吃完了,你还不走?” 刚刚还说想他呢,怎的才给她看了一眼,就要赶他走了?都说男人善变,怎的一个小姑娘家家也染了这样的恶习? 卫皇帝深受情伤,食盒递过来也不大乐意接,只问:“吃饱没?可千万别没吃饱,否则明日大婚有你受的。” 他这话没有别的意思,纯粹就是担心明日大婚上的礼节过于繁琐,她这小胳膊小腿会吃不消。只是此情此景,以他的身份说出这样话,这里头的意思就微妙了。 姜央正高举食盒要递还给他。 听见这话,她起初呆了一呆,怀疑是不是自己听岔了。可转念想起那日他脱口而出的“败火”,活生生的前科,她心里那一丁点儿疑虑顷刻间烟消云散,只剩满满的鄙夷。手势一变,将食盒往他递过来的手上砸! “你瞎说八道什么呢!不要脸,见天儿就想着那事儿!” 这无妄之灾兜头下来,卫烬直觉自己比窦娥还冤,抻手推开食盒,又怕伤了她,只能屈臂护住脑袋,又气又笑道:“你想哪儿去了?我就是担心明天事务太多,你会吃不消。”眼珠子一转,他嘴角牵起几分怡悦,声音在舌头底下嘟囔:“当然了,你当心的也没错……” 这就叫蹬鼻子上脸吧! 原本会错意,姜央还挺尴尬的,这会子听他这洋洋自得的声口,简直比之前那天的“败火”还嚣张百倍千倍。 当下她也不知从哪儿得来的勇气,哼了声,毫不客气地怼道:“别高兴太早,就您这一大把年纪,还不一定谁吃不消呢。” 卫烬眉梢抽搐得厉害。 真是太久太久没同她说话了,他都不知道,她这嘴皮子功夫何时又更上一层楼。大姑娘家家,跟他说这事竟一点也不…… 哦,脸还是红了。 白嫩的脸蛋漫起一层薄薄的水红,像是雪团上沾了两簇胭脂,一点点晕染开,噗通,猝不及防砸进了他心坎。 他挑眉,绕有兴趣地瞧着。 小姑娘气性大,起初还咬着唇,若无其事地跟他赌气坚持,可到了还是受不住他的目光,仰起娇面瞪他一眼,大哼一声,兀自转过身去,留给他一个莫名倔强的后脑勺。 自以为凶巴巴,却不知这点“狠劲”于他而言,不过是奶猫挠痒痒。不仅没叫他退缩半分,还把他瞪得浑身舒坦,越发往屏风跟前凑。 “阿宝。”他轻声唤,长臂翻山越岭,去扯她头顶上的呆毛。 瞧瞧,这就是他们北颐的皇帝,在朝堂上呼风唤雨,到她面前就跟三岁孩子一样,一把年纪了还爱扯她头发。 姜央怒斜他一眼,哼了声,从他魔爪底下挪开。 卫烬也不恼,也跟着她挪了个位置,继续扒在屏风顶端的镂空纹瞧她,手酸了也不见歇。 她不说话,他也就不说话,就这样在她身边待着,只要她一回头就能看见。那模样很有几分小时候,两人私下里不好见面,一个趴在墙头往里窥探,一个立在墙根仰头张望的单纯美好。 外间日头已经完全沉匿,天幕遍染成鸦青色,稀疏嵌着几点星子,衬得檐下的大红灯笼更加醒目了。 横平竖直的一个“囍”字,去年攻入皇城的时候,他就已经见过。 当时除了刺眼,什么也没瞧出来,甚至恨不能一把火将整座皇宫都给烧了。可现在换一个立场,换一种心情再瞧,竟有种别样的美感,比之颜筋柳骨都不逊半分。 “明日,我们就要成亲啦。”他忍不住由衷地感慨了句。 姜央心头微动,这话先前也在她舌尖打过转…… 默契这种东西啊,当真妙不可言,又求而不得。一点一滴都缘自过去细腻的陪伴,无论何时想起来,都叫人无比心暖。 忿忿捏了会儿裙绦,她满肚子的忸怩劲儿到底是散了,小小地“嗯”了声,身子稍稍后仰,靠在屏风上。 卫烬笑意越发沉进眼底,往旁边挪了两步,隔着屏风,将自己的身影温柔地覆在她身上,同她共享窗外一轮冉冉升起的白月光。 皇室大婚有多隆盛? 姜央小时候没少见识过,去年更是差点亲身体验了一回。只是当时是怀着一腔慷慨赴死的心,无论如何都没法好好享受这喜庆时令带来的荣耀,可今日完全不一样了。 一大早,天刚蒙蒙亮,长乐宫便准备起来。虽不是真正的娘家,却叫太皇太后装扮得,比真正的娘家还称心如意。 上完妆,换好礼服,姜央随全福人一道去祭拜姜氏列祖列宗,又转去大堂拜别太皇太后,最后才得了点空闲,和姜云琅叙一会儿姐弟间的梯己话。 他是破格被召入长乐宫陪伴她的,待到吉时,又得了特许,亲自送她上凤舆。此情此景,倒莫名像极了三年前,姜央入宫那会儿,他追在轿子后的场景。只是这回,两人之间再没了生离死别的悲痛,只有克制不住的欢喜。腔子里装不下,便溢上眼角眉梢。 一双滚红的眼,一个由衷的笑,和一声“姐姐保重”,所有祝福尽在不言中。 此一去,日后当真就没多少机会再相见了。 姜央鼻尖泛酸,可心里充满希望。她知道,这路的尽头有个人在等她,等了三年又三年,而今终于得偿所愿,同天上这轮冉冉升起的皓月一般,月满人圆。 鼓乐里有烟火的喧嚣,那是举国同庆的热闹,连吹入皇城的风,里头都携满北颐子民弹冠相庆的欢笑。 揭盖头,吃子孙饽饽,饮合卺酒…… 冗长而充满繁文缛节的帝后大婚礼仪,一直持续到子夜时分。 姜央只觉自己就是个提线木偶,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也不知道接下来要干什么,就这么一味地被拽着四下里乱转。好不容易坐在了龙凤喜床上,她整个人从脖颈往下都僵硬得几乎无法动弹,只想倒头好好睡个昏天黑地。 然而于她而言,这一夜才刚刚开始。 礼仪结束,闲杂人等都却步退下,只剩她们俩。嫁给皇帝就是有这么个好处,不必担心有人来闹洞房,也不用在洞房里巴巴等着新郎官出去招待宾客,醉意醺醺地回来。 灯穗拂风,红烛如林,眼下这洞房就是他们两人的天地,不会有旁人打搅。 可是这样,反而更加紧张了…… 姜央垂着脑袋,不敢说话。脚步声和鼓乐声都在耳边远去了,只剩自己的心跳,如同云翳里翻滚的闷雷,隆隆击在耳膜上。 瞧眼身边的人,身形依旧英挺如剑,喜服下摆却被他揉得皱皱巴巴。 显然,他比自己还要紧张。 “真的……成亲了啊……”卫烬环顾四周,低头掸了掸自己海水江崖的袍裾,感叹道。 只是这语气,怎的听着怪惆怅的? 姜央瘪瘪嘴,轻哼:“是啊,是成亲了,退不了。陛下要实在不满意,现在就可以草拟诏书,册封贵妃了。这样一来,春禧堂也有主人,不至于空着了。” 这大喜的日子,怎的突然说这个? 卫烬手上一顿,诧异地瞧她,但见那张气鼓鼓的小脸,倒是跟她初来养心殿时如出一辙,那会子他还吓唬过她,若是不想住体顺堂,就去春禧堂当贵妃来着…… 敢情是还记着这份仇呢!小姑娘个头不高,气性倒挺大。 刚重逢那会儿,她哪里是这样的啊?伏低做小,畏首畏尾,见了他就跟耗子见了猫一样,瑟瑟缩在角落哆嗦个不停。现在好了,他一步步退让,一点点地哄,可算把人给惯回来了。一味拿自己当奴才的皇后,他不需要,他就喜欢她这样恃宠而骄的,高兴了就笑,不高兴了,连皇帝都敢顶撞。 卫烬唇边泛起浅浅的笑靥,伸手握住她的柔荑,裹在掌心,“这还不简单?阿宝要是喜欢,就把春禧堂也占了去不就行了?横竖也不会有别人住进来。” 不得不说,最后这句话当真画龙点睛,姜央鼻子哼唧:“油嘴滑舌,就会哄人!”嘴角却是老老实实弯了起来。 气氛里的尴尬叫这声娇嗔的“哼”打破,逐渐在龙凤喜烛摇曳的光影里灼燃。 洞房花烛夜,合该发生点什么。可没了往日那份顾及,两人反而退缩了。昨儿在屏风前头梗着脖子互相别苗头,口号喊得一个比一个响亮,把自己吹得天上有地上无的,这会子真要上阵磨枪了,居然都怯了场。 明明之前更加出格的事也做过,甚至还抱着同床共枕了一夜,可现在,大婚之夜,做什么都允许的大婚之夜,整整一炷香的工夫,他们就只是坐在喜床边,一个望天,一个瞅地,互相拉着手。 比三年前还纯洁。 这样下去,怕是等到天亮,都不会有结果吧? 姜央攥着双膝上繁复的祥云金凤绣纹,眼梢偷偷往旁边划,“这么晚了,不、不安置吗?” 卫烬像是被触了什么机括,身子陡然颤了颤,白皙如玉的面颊飞起一片薄红,咳嗽一声强自镇定下来,僵硬地点着头道:“好……好。” 扭头看她,还是不知该怎么下手。 姜央又瞅他一眼,指头越发没有章法地绞绕裙绦,“先、先脱衣裳吧。”说着就要背过身去,解自己襟口的纽子。 可他听了话,竟是忽然间无师自通了般,倾身过来帮她解。 姜央直了眼,有些不大习惯,下意识往后仰脖。 可卫烬这人执拗,一旦认定自己要做什么事,便一根筋通到底,眼里再看不见其他。 姜央躲,他只觉她是在妨碍自己做事,浓眉皱起,有些恼,“别动。”越发凑过来,跟那枚纽子斗争。她还在扭捏,他干脆一把将人抱到怀里,坐在自己腿上。 突如其来的惊天巨变,姜央都懵了,脑子里实在反应不上来,明明刚才那一炷香,他还木讷得跟个棒槌似的,怎么一个弹指,就立马成了这样? 可他本人还全然不知,一门心思全在研究她领口的纽子。 都说认真埋头苦干的男人最有魅力,这话放在这时候,虽有些古怪,但也的确正合适。 烛火承映了他半面辉煌,眉心微微蹙着,侧脸线条随之绷紧,不怒自威,可眉眼却是笑的。长长的眼睫低垂,含住了那双深邃的星眸,烛火映照下泛出一种乌沉而明亮的釉质光泽,刻骨的温柔。 吐息轻柔地在她颈侧漫延,叫他身上的龙涎煨着,有种春风拂柳般的无边缱绻。 姜央不自觉酥软了身子,窝在他怀里,惴惴又期待,手在袖底紧攥成拳,摩挲得指腹隐隐发烫,挣扎几番,到底是羞赧地抬起来,搭上他领口青金缠丝的纽子。 这一碰,心都快从腔子里蹦出来了。 卫烬背脊一瞬绷紧,隐在喜服下的身体直拗成一段竹子,这才从刚才的一丝不苟中回过神,却是猝不及防地跌入这万丈红尘的旖旎当中。 她没伺候过人,宽衣解扣的动作带着几分生涩,跟平日伺候他穿衣的内侍没法比,有几下还不慎勒紧了他衣襟,叫他呼吸不畅。可偏就是这份生涩,叫他记在了心头。 那是独属于她的温柔,即便隔着几层喜服,依旧能清楚地感受她每一次转腕的柔婉细腻。 袅袅清香从她身上迤逦而来,卫烬情难自禁地伏首去嗅,又消散无踪,让人想起秋日里掠过残夏荷叶的蜻蜓。而她的脸就半偎在他肩头,纤浓的睫毛在眼睑画出恬淡的弧影,琼鼻纤纤一管,再往下,是她的唇。 娇俏的两瓣樱红,唇角猫儿般天生上翘,簇拥着当中一点唇珠。 大约是屋里地龙烧得太热,嫣然中沁出几颗细微的汗,在唇珠上摇摇欲坠,宛如凝露一夜露水的花瓣,颤得他心头一阵阵火气冲涌,想将她生吞入腹,低头落在她唇间的分量,却只有克制隐忍的一点。 少女的气息,是炎炎夏日里冰湃过的果露,是肃肃凌冬中调和过的暖香,尝一口就无法自拔。 卫烬心满意足地暗自喟叹,圈在她腰肢的手收紧,隔着薄罗,肌肤的温软仍旧叫人爱不释手,他头一回生出这样的贪婪,想要更多,却也只是蜻蜓点水般,又吻她一口,稍稍同她拉开距离,贴着她的额头看她。 轻纱帘幕朦胧,龙凤喜烛的光晕微微跳动,照见她巴掌大的小脸,布满云霞般的红晕。眼睫始终垂着,不敢看他,簌簌一阵轻颤,挠得人心肝发痒,偏生又没个抓挠的地方。 “阿宝……”卫烬咽了咽干涩的喉咙,哑声唤。 声音轻轻的,怕惊动什么似的,连呼吸都屏住了。 姜央没有应声,抬眸瞧了他一眼,咬唇犹豫片刻,飞快在他尚还留着残香的唇间又添一抹香艳。快到转瞬即逝,如白驹过隙,他都来不及细品;又慢到足足要他耗费一生,才能完全回味其中的婉转娇羞。 明明不是第一次偷他香,她还是羞红了脸,哼唧着在他怀里蠕动。耳垂尖儿都染上一层粉莹莹的浅红,烛火透过纱幔洒落,上头的细茸都能看得根根清楚。 卫烬抿唇,仿佛邂逅了惊心的柔软,酒醉般晕眩,好一阵子才缓缓醒神。 那点剔骨的柔软还在唇间,带点诱人的湿润慢慢干涸,唇瓣却因此紧绷、灼烧,像是此刻腔子里装裹不下的火。 卫烬由不得掬起她的脸,又吻一口。 姜央也有样学样,仰头飞快回吻。 彼此嘴角都酿着笑,像在玩一种心照不宣的游戏,不涉及其他绮丽的欲望,只有甜蜜的触碰。 满室静谧,唯缎面的金丝绣纹,“咝咝”摩擦,依稀迸着火星。鼻尖若即若离,光影在分分合合的唇齿间凌乱,欲断难断,终是随彼此相缠的鼻息,双双栽入这绣满百子千孙图的锦绣当中,悬着如意丝绦的金钩轻轻晃动,荡起熏红轻纱一片,炽烈如火光喷溅,燎原满身。 (麻烦审核大人能不能看看清楚!没有脖子以下!!没有脖子以下!!只是两颗脑袋在接吻!我知道你们审核不容易,但是能不能不要过度脑补,乱锁好不好!我一遍遍改很烦,你一遍遍审就不烦吗???)…… “阿宝……”卫烬拇指指腹带着薄茧,细细摩挲她湿润的眼角,声音有她从未听过的低洄和性感,“你睁开眼睛,看我。” 姜央不得不照办。 可眼睛睁开了,他又得寸进尺,半哄半迫地问:“说,我是谁?” 他是谁? 这问题真是有够无聊的,姜央不欲理会,架不住他一遍遍问,唇齿在她耳边游弋,她浑身发软,最终放弃抵抗,绵软地轻唤了声:“卫烬……陛下……” 却是被他斩钉截铁地一口否了:“不是!你该唤我什么?” ……姜央直觉眼下的自己就是那风雨中的飘萍,急风骤雨呼啸而来,她无处可躲,只能在风雨中飘摇,情急之下,不禁脱口而出:“夫君。” 声音软糯得不像话。 卫烬动作一下顿住,半晌,才错愕地抬起头瞧她。 月光温柔,烛火摇曳。 小姑娘倦眼朦胧,半身隐在被褥中,半身浸在月光里,轻软得像一根羽毛,肌肤欺霜赛雪,比月色还纯白,隐约晕开暧昧的粉。三千青丝蜿蜒枕上,同他的缠绕在一起,早已分不清彼此。如丝的媚眼睁开细而迷蒙的一线瞧他,无意间就勾走了他的魂。 说来也奇怪,小姑娘这张脸生得是好,可看了这么多年,他也该习惯,可偏生换一个场景、换一个表情,又能催动他心底那根弦,只为她折腰。 方才那番挑逗,不过是他太久没听她唤自己“三哥”,实在想念得紧,便借这难得的时机听她喊一回,熟料竟听到了这个? 夫君…… 卫烬低头失笑,舔了舔唇,短不过两字,像蜜糖一样在他舌尖生了根、发了芽,舍不得吞下。 夫君,这称呼很好,比“三哥”还要好。他坐拥天下,普天之下所有人都要对他卑躬屈膝,敬称他为“君”。只有她,才配称他为“夫”,与他平起平坐,白首不离。 见他就不说话,姜央有些气馁,皱着罥烟细眉,轻喘着歪下脑袋瞧他,“这也不对?” 却不妨唇间落下一吻,卫烬展开一丝浅浅的笑,从唇开始,涟漪般漾到眼角眉梢,整张冷峻的脸都生动起来,重又低下头,鼻尖轻轻蹭着她一侧柔嫩的耳垂,声音深沉而陶醉,“乖~” 一夜春风渡,换来的是皇后娘娘血溅五步的悲壮,并且指天发下毒誓,接下来半个月,她都不愿再与皇帝陛下同房。 伤亡有多惨重? 端看第二天姜央去长乐宫,给太皇太后请安的步子,就能略知一二。太皇太后在低头偷笑,周围的宫人内侍也在低头偷笑,姜央实在没脸见人了,扶着墙一瘸一拐,想找个安静的地方死一死。 卫烬满眼心疼。 北颐的皇帝陛下,朝堂之上叱咤风云,衽席间亦凶猛如虎如狼,可是面对一个娇滴滴、手无缚鸡之力的皇后娘娘,他就是硬气不起来,嘴上心里都是一片委屈:“我……我……我事先不都提醒过你,让你多吃一些,好好补补身子,免得真刀真枪动起来,你会吃不消吗?你非不相信,还说我一把年纪……” 语调是上扬的、轻快的,跟他怎么也压不下的嘴角一样,听这话里头的意思,他还挺得意? 姜央整张脸都垮了下来,哼的声音都比平时大了好些,撅嘴把脸一撇,不单是半个月不愿与他同房了,已经变成一整个月都不想跟他说话了。 卫烬几番交涉,都已失败告终。挠着头在地心旋磨了好一会儿,他终是哈腰赔着笑脸,以“我背你上太液池走一圈”为条件,换来了皇后娘娘一个眉眼弯弯的笑。 秋日的太液池,其实也没什么风景好看的。 花谢了,树叶子也纷纷开始凋零,光秃秃的枝桠横七竖八,暗褐衬着天空的青灰,放眼望去皆是萧条。好在还有一圈红枫,金黄叠着赤红,浪花般层层堆叠,宛如水墨书画赫然挥洒下的一抹胭脂,自在洒脱,不拘一格。 一年四季当中,姜央最不喜欢的就是秋天。冬天至少还会飘两片雪花,秋天就真的什么也没有,只有即将从繁盛中衰退的惨淡,偏生你还无可奈何。 她不由喟然一叹:“一年为何不能只有春夏两季?如此一来,花不会谢,树叶子也不会枯,万事万物都永远欣欣向荣,多好?” 卫烬却不以为然,“倘若花永远不谢,树叶子也永远不枯,你还会珍惜它们鲜艳的时候吗?” 姜央一瞬哑了口。 卫烬浅笑,侧头轻轻撞了下她额角,“老天爷将一年分出四季,总有它的道理。没有衰败,何来繁茂?叶子落了还有枝,花谢了还有种子,秋收冬藏,春生夏长,每个季节都有它自己存在的意义,也都有它们自己独有的美,不该分出三六九等,厚此薄彼。” 姜央讶然瞧着他,竟从这番话中莫名品出了一种岁月静好的美,由不得转头打量他。 鹅卵石径上铺了层落叶,卫烬背着她走在上头,脚下全是细碎的“咯吱”声。 这么厚的叶子,底下难免有看不见的石头子,他摔了没什么,就怕把她颠着,又牵出什么新的疼痛来。走路的时候便格外专注,嘴上说着话,眼睛也始终看着地。 玄黑的燕居服烘托出他白洁的脸,昨夜的荒唐没在他身上留下半点狼狈,反而还给他增添几分清嘉温雅的蕴藉。 这话说得无意,姜央听着却有心。 所谓的四季,何止是世间景物的变化?他和她,都经历过那秋日的萧索、冬日的严寒。从云间一落千丈,摔打过,绝望过,在深渊底下蛰伏数年,终于再次在顶峰相见。 曾经那个为她遮风挡雨的少年,多年以后还是会为她撑起一片广袤的天。即便在世俗中来去,那双眼依旧烽火粲然如初,是帝京最明亮的骄阳,永远流动着炽烈和执着,无论何时何地凝视她,都带着令她心安的深情。 姜央会心一笑,没再说话,下巴埋进他颈窝,脑袋一偏,同他额角轻抵。 卫烬身形一顿,乜斜眼瞧她。 秋日的天光自叶间筛落,水波般划过她眉眼,纤浓的眼睫偶尔轻轻一眨,仿佛蝴蝶的翅翼在他心口振颤,撩拨他心弦。 她在看风景,而他在看她。 刚才那番话,他其实还没说完。 这世间有四季,四季也有它各自的美,这话不假。 可是于他而言,最美的不是这个世界,而是承载了这个世界的、她的眼。 从天子骄子到阶下囚,从万人唾弃到如今君临天下,一个人风刀霜剑地砥砺久了,他也会累,也会哭,也会想过要放弃,可午夜梦回,她就是檐角落下的月。每每想起她的笑,无论多大考验,他都能咬牙挺过去。 世事变化万千又如何? 他只想站在这云巅之上,看这乾坤社稷千秋万代,同她一人相守不离。 大千茫茫,自有归处,一夕相顾,终生不负。 作者有话要说: 久等啦!没想到结尾能卡这么久,我对不起各位仙女qwq现在正文算是结束了,谢谢大家支持正版,休息一天,会继续更番外滴。 顺便推一下隔壁的预收,下本不出意外就写《皇兄在上》,也是双向暗恋。文案写得不满意,开文会改,但梗不变,还是假公主X真太子。追妻火葬场的设定可能会删掉,我有点不太想写火葬场_(:з”∠)_…… 总之它肯定会是个甜饼,感兴趣的仙女可以去收一下呀。 最后照例是感谢各位大佬的投喂,吃得很饱,爱你们(^з^)mua~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重度甜文患者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重度甜文患者3个;露摸s、elaina、花间酒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夏之家萌云影6瓶;小咸鱼本鱼3瓶;-香草星冰乐、Tuen2瓶;Aurora1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