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心有卿卿然 作者:押尾 文案: “你心里有我。” “然后呢?” — 故事一:心狠手辣权臣x温柔小意姨娘 故事二:浪荡不羁公子x貌美孤绝青衣 故事三:高华凉薄琴师x傲娇单纯公主 故事四:衣冠禽兽资本家x软弱无能菟丝子 故事五:金戈铁马少将军x高门贵女未婚妻 故事六:渣和乖(高亮:男主真渣) 故事七:梦与你(信我,这是颗糖) [阅读指南]1.真的是爱别离,求不得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虐恋情深 穿越时空 搜索关键字:主角:白月光 ┃ 配角:无 ┃ 其它:故事集锦 一句话简介:爱别离,求不得 第一卷 权臣X姨娘 第1章 早春怨(一) 辛苏的确是死了,肉身还随着河水往下漂,魂魄却聚拢不散,眼睁睁看着尸体远去。 两岸白猿啼叫不止,声音尖凄哀婉,在这高耸的峡谷里经久回荡。一阵鸟儿飞过来,又扑嗦嗦飞过去,远了。 天还是蓝的,它不因为谁的消失而有半分消色,依然高旷,依然怜悯众生。莫名的,辛苏想起陈右安。 她极美的脸上慢慢出现怨怒之气,一家全死,满族皆亡,独独留她一人在后院凋零。 那陈右安陈大人又何尝是个良人! 起于微末,连中三元。从一介白身爬到太子太师,他谋权路上到底死了多少人!他官服上又染了多少血!满京城皆道他孤高傲岸,却不知他清绝面孔下的心有多狠辣! 辛苏怨他无情,怨他寡恩,怨他总一副高高在上的清冷样子。她怨,她怎能不怨! 想着想着,辛苏的面容身形渐渐模糊起来,风一吹,终是散了。 她这辈子,真的是……不甘心啊。 太子太师府门前,一个小厮模样的人连滚带爬地扑倒在地,尖叫声划破天际:“没了!辛姨娘没了!” 门口的守卫听后抖成筛子,一把抓起人往府内跑,“来人,快来人啊!辛姨娘出事了!” 府内顿时乱作一团,丫鬟奴仆奔走呼号,总管陈永听闻后立马赶来,看着小厮问:“大庆你说,谁出事了?早上你跟着出门的辛姨娘呢?!” 唤作大庆的小厮早已没了人样儿,侍卫一松手就跌落在地,浑身颤抖,半晌出不了一声。 “大庆!我再问你一遍!辛姨娘在哪!”陈永蹲下来看着他,眼里残存些许期望。 “陈、陈总管……辛、辛姨娘没了,姨娘没了,没了……”大庆抖着嘴皮子说道,两眼涣散,只喃喃重复着辛姨娘没了这句话。 陈永抑制不住仰翻过了过去,跌坐在地上,面如死灰,“快,快找人告诉大人一声!快去!” 有侍卫飞奔而去。 大人二字像刺激到了大庆一样,他一把抓住陈永的脚踝,将头在地上磕出血来,“求总管救我,总管救我!大人会杀了我的!求总管救我!” 陈永的脸转向旁人:“把他拉下去,切记莫让人寻了死,待大人回来后再加审问。” “是。” “救命啊总管,求您救命,来世我当牛做马报答您!” 地上的血迹慢慢变黑,大庆的声音越来越远,也越加惨烈,路过的丫鬟都掩住耳不忍再听。 陈永猛的打了个寒战,抬头看着天,总觉得比刚才昏暗了不少,辛姨娘没了,这天也要变了。 摸约一炷香过后,陈右安大踏步走进来,一向温吞的步子突然有些凌乱。他穿一件九蟒五爪蟒袍,腰系一道红玉带。长身玉立,脊背削直,眉眼间惯是不近人情的冷淡,现在却平添了些苍白。 他看向陈永,神情茫然,又往后看了看,觉得似乎少了个人。 陈永走上前,略略躬身:“大人。” 陈右安问他:“辛姨娘呢,怎么不见人。” 陈永惊得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周围也呼啦啦全跪了下来,“姨娘、姨娘她没了。” 陈右安转身坐在太师椅里,撑着额头,听到了陈永的话,却有点不太明白意思。 他低头看着跪倒一片的人,再想到官署里报信人说的话,这怎么可能。 人呢?阿苏呢?今儿早上才见的俏丽身影呢? 陈右安一双冷眸淡漠到极致,想掀开茶盖喝一口,手却酸软得使不上力,罢了。他缓缓转头看向众人,一字一句道:“辛姨娘怎么没的?” 陈永让人把大庆带了上来。 大庆扑在地上抖如筛糠,求着大人放过他。陈右安对他这幅丑态熟视无睹,甚至露出一丝微笑。 “把话说清楚,我或饶你不死。” 大庆喘着气,强压住内心的恐惧。 “小、小人驾车送姨娘从万福寺回来,路过千山崖时马儿突然发了疯,急转弯处车厢撞在了岩石上。” “姨娘……姨娘滚落山崖掉进河里了。” “那你何不下去救人?” 大庆拼了命的磕头求饶,“小人不会水啊大人,求大人开恩!” 大庆的脑袋一下下磕在地上,血肉触地声在寂静的大堂中有种诡异的清脆。 “嗒哒”一声,陈右安将杯盖扣在桌子上。全部动作都静止住,呼号声,钝地声戛然而止。 “带下去,杖毙。”陈右安抬起手抵在额前,只觉天旋地转。心口疼的厉害,疼的麻木可还是觉得疼。张嘴还想说什么,先涌上来的却是血腥气。 一个姨娘而已。 陈右安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看着所有人说:“辛姨娘病故,封锁逸春阁。府内一切照常进行。” “是。” “下去吧。” 丫鬟奴仆纷纷退了出去,陈永还留在屋内:“爷,那姨娘院里剩下的人该如何处置?” 陈右安淡淡地说:“给卖身契,都放了吧。”说完便大步走了出去,一如既往的利落风流。 陈永抬眼偷偷觑着他离去的身影,暗叹自己压错了宝。平日里看着辛姨娘得宠的样子,今日死了,又是死在千山崖那般奇峻的地方,连个尸体都寻不回。本以为他家大人要好生消沉一段日子,谁知如此平淡地就放下了。 一切照常,对外还称病故。陈永无不可怜地叹了口气,大人这么做怕是影响一月后镇国公府二小姐嫁进来吧。这辛姨娘,死的也算时候。 罢了,不想了,现在什么事情都没有马上嫁进来的女主人重要。陈永摇摇头,出去了。 天和二十九年,距离辛苏过世已然六年了。 陈右安闭着眼跪在佛龛前,手指一颗颗碾过佛珠,双手合十拜了下去。 他的眉眼比起六年前更加冰冷,身姿料峭,像浸了千年的白雪。跪在蒲团上的虔诚模样任谁看了都会觉得他是个极诚的信徒。 可就是这虔诚模样才让所有人不寒而栗。 一旁的铜香炉里点着沉香屑,炉身蓝绿斑驳,露出里面青黑的里胎。烟雾缓缓升起,扩散,缠绕,破灭了。 陈右安慢慢直腰站起,看向旁边:“陈永。” “奴才在。” 陈右安转而看向窗外,微微一笑,说:“快到小年夜了吧。” “是,明日便是。”陈永的腰弯的更深了。 陈右安没说话,徐徐踱步到窗前。近日天寒,草木深树皆失了鲜色,绿中被兑了水,现出一副惨淡情景。 “既然如此,明日备马我要去趟万福寺。” “夫人那可还等您回来一起用饭?” “不必。”陈右安沉了神色,又说:“下去吧。” “是。” 门吱呀一声响,陈永退下。风从门口吹进来,驱散了屋里的暖,然后又吱呀一声合上。 陈右安来到铜香炉前重新点一支沉香,跪在佛龛前继续祈祷,这一切终于快要结束了。 第二日是个好天气,日头正高,被天阴欺压了多时的花草树木终于挺直了腰,抖抖枝叶精神起来了。 陈右安来到万福寺,由小沙弥引着去见法显大师。 万福寺内,小沙弥领着陈右安左穿右拐走了小半个时辰才到了一个偏僻处。只见当中一顶小木屋,周围一圈青竹而已。 “阿弥陀佛,法显师祖就在屋内等您,请施主自便,贫僧告退。”小沙弥朝陈右安双手行礼。 “谢过小师父。” 陈右安目送他离开,转身往木屋走,鞋底踩过木台阶,有轻微的木质断裂声。 他停在门前。 “施主请进。” 陈右安推开门。 在这昏暗的室内,法显大师背对门口盘坐在蒲团上,继续低声念着经文。 “法显大师——” “施主不该来此。”法显半阖眼,宽额长目,一派慈悲气度。 “施主既不信佛,又何必求佛。” 陈右安轻笑一声,皑如朗月清风。他问道:“何谓信佛,何谓不信。” 法显闭目垂头不语。 前世今生之法,轮转更迭之道,佛家讲究觉悟,信则有,不信则无。如是而已。 法显拿起木鱼锤猛敲一下,“咯”的一声响,悠远厚重,在这狭小的空间内低低回荡。 “施主回吧,辛施主与您本无缘分,不必强求。” “我若强求,又当如何?” “强求因果者,属尘世喧嚣,与我佛门无干,又怎能得解?” 陈右安一身雪白衣袍,神态净逸。眼尾上扬,撩了长发,端着慵懒松散的架子。面容平静,全不似嘴上咄咄逼人的语态。 只是站着,就是远山碎雨的清凉。 他开口,声音低微,有些恍惚,又隐隐觉得凄恻:“大师不知,我是经了苦,才入的佛。不信因果轮回,我又拿什么才能熬过这一世呢。” 话语越来越飘忽,刚入耳便消弭了,甚至让人怀疑是否有人在说话,又说了些什么。 “阿弥陀佛。” 陈右安转身走了。 一个姨娘罢了。 现在想来,是他错了,全然错了! 陈右安原以为辛苏不过是个逗趣儿的玩意儿,却没想到失去后会那么难熬。 闭眼时会想起她温热的身体,睁开眼身边没人就又觉得她好像还待在逸春阁。 腰间挂着的香囊,随意扔在桌上的配饰,又或者酒后搭在额上的手。辛苏潜移默化的将自己融入到他的生活中,然后,突然消失。 她在时无声无息,走了却又无处不在。 陈右安当时不以为然,哪怕感觉府内到处空荡荡的,他也相信自己为了权利坚持下去。 权,那至高无上的权利才是他一直追逐的东西。六年前的辛苏,对他来说不过是一个可替代品而已。他能从教坊带回来第一个辛苏,那为什么不能有第二个? 第一个星期过去,陈右安只是觉得疼,忍忍便过了。偶然想起她时不知道从哪里就开始疼,然后逐渐蔓延到心口,也总是那里。可一个月,一个季,一整年过去,陈右安终于向内心屈服了,他很想她,很想。 第2章 早春怨(二) 天和三十年春,皇帝病重,故分封皇子,责令太子监政。诸侯皆服,百官拱手应诺,天下太平。 秀墨端着木托盘从小厨房里出来,小碎步走过游廊径直进了绘锦院。 房间的坐塌上端坐着一个女子,脸蛋秀丽纤巧,瞧起来二十出头,梳坠仙髻,两支累丝嵌宝石金凤簪斜插进去,坠下的珠子足有龙眼儿那么大。 坐塌上置一小桌,放着盆宝珠黛尾。她拿着把小银剪随意摆弄着,全凭心意修剪。 秀墨端着碗上前来:“夫人,银耳雪梨药粥好了。” 女子抬头,一双眼却与她温婉可人的脸并不相符。骄矜,傲气。 “放着吧。”她说。 “夫人要趁热喝才好,这可是大人亲自吩咐厨房为您煮的呢。”秀墨笑着说道,语气里带了几分为主子得宠而高兴的意思。 这个女子,也就是镇国公府的二小姐,三公之一的太师陈大人的正妻,赵婉宁。 说起陈右安的妻,京城里哪家女儿不羡慕得眼红?不扯碎几条帕子才能抑制住内心的嫉妒? 陈右安生得一张风流无双的脸,一身气度无人能出其右。连中三元,又是太子重臣,赵婉宁嫁给他七年都无所出,可陈右安仍旧拒绝纳妾,甚至对世人宣扬得此一妻,别无他求。这怎能不让万千在阁小姐心动? 赵婉宁,她本就出身高贵,当女儿时镇国公就将她放在手心里疼宠,嫁的又是一等一的良人。未出阁的女子恨不得活撕了她好自己顶上去,她的名字就像是权贵阶层女子的噩梦,提起便会扎心不已。 赵婉宁放下剪刀扯了秀墨过来,伸手捏她软肉,“真是好大的胆子连我都敢取笑了,看我不告诉大人让他治你的罪!” “夫人,好夫人,奴婢说的是实话呀。”秀墨一边闪躲,一边笑闹。赵婉宁眼里也满是笑意,还有藏不住的得意。 陈右安挥退了想要唱到的下人,还未进门就听到两人的嬉闹。他掩下眼里的厌烦,笑的温文尔雅。 “阿宁何故笑的这般开心?”他大步走进屋。 赵婉宁看到来人面露惊喜,忙走上前迎接:“夫君今日回的可真早,我都没反应过来呢!”语气娇嗔,又说:“还不是秀墨那个死丫鬟,拿着碗粥来取笑我。” “奴婢不敢!” 陈右安的视线在那碗粥上一触即逝,脸上闪过冷意,又瞬间消失。他抬手抚过赵婉宁的脸颊,亲昵地捏了捏:“快些趁热喝了。” 赵婉宁撇撇嘴,端起碗一饮而尽。甜丝丝的味道压不过里头的药味,喝得舌头都有些发麻。 陈右安总是吩咐人给她药熬粥,说补养身体的。她也问过他这粥是做什么用的,这时候陈右安便会将手放在她小腹处,然后两人在榻上闹成一团。 赵婉宁不由自主的把手贴在自己小腹上,感觉嘴里的苦也淡了许多,她很想给他生个孩子,生个流有两人血脉的孩儿。不论男女,一定会很好看。 陈右安看到她这样明白她在想什么,走过去轻轻揽住她,周围人见状立即悄声退下了。 他看着赵婉宁身后空掉的碗,心口微微疼痛,然后愈演愈烈,像被人生生剖开一样残忍。 孩子,他曾经是有的,它来的悄无声息,可在他还未曾发觉未及高兴时,它已经跟着母亲一起葬身海底了。 想到二月冰冷刺骨的河水,想到他的苏苏掉下去时该是何等的绝望,陈右安的血慢慢冷下去,脸白的像地下爬出的鬼。 这笔帐,他要赵家血债血偿! 陪着赵婉宁吃过晚饭后,陈右安去了书房。 屋内灯光绰绰,映在雪白的窗纸上。从外面看来人影时隐时现,忽而抽长扭曲,忽而重叠摇晃,一股诡异的气氛扩散而来。 一人面朝陈右安单腿跪下,双手举高至头顶:“大人,宫中来报。” 陈右安打开看完后走到灯前,将字条靠近火苗。猩红的火舌舔了上去,顷刻间化为灰烬,就像几日后的镇国公府一样。 陈右安猛的笑开了,神情畅快。一挥袖,黑色的粉末四处飘散,他转身问:“三皇子怎么说?” “主子叫您私下里联络好李将军,事情就在最近了。” “好。” “属下告退。”那人一抱拳,三两下就消失了。 一阵大风刮过,窗口樟树哗哗作响,万千枝条摇动,带着叶子飘娑抖动,像个吃人的妖怪。 陈右安坐在椅子里久久凝望着前方,他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晦涩疲倦,脊背像再也支撑不住似的塌了下去,终于啊,终于到这一步了。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窗外怪物都静止不动。陈右安站起身,拂去一身的倦怠。他拉开书架,从腰间摸出把铜匙插进墙壁一角,原来光洁齐整的墙面凹了进去。 陈右安推开暗格,后面出现一条窄道。 他提了盏小灯,下去了。 道路细窄狭长,分寸之地仅容一人通过。 陈右安边走边往右边墙壁摸索着摁下去,一开始能听到齿轮咬合的声音,听得人寒毛直竖,然后整扇墙壁慢慢裂开。 后面是一个小房间,里面摆满了牌位。 陈右安点起长明灯,从供台上捻起一支香插上。 他的人映照在幽暗昏淡的光线下,微侧着身,从直挺的鼻梁出分割出一道明暗线。 陈右安极轻慢地用手指抹去案上残存的香灰,意味不明地笑起来。笑意越扩越大,从眉眼,到下颚,没有一处不透露出种压抑到极致的颤动。 那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啊,像日夜交替时浓黑里脱出的光明,两种本该相对的东西,却不得不交融相生。陈右安的表情似讥讽,又似解脱,总归是种令人心惊胆战的疯狂。 他面对满墙牌位跪下,眼底猩红一片:“爹,娘,我西陵陈氏的列祖列宗!您都看到了吗,太子亡矣!江山亡矣!” 陈右安俯身以头触地,他说:“孩儿保证,要那些人,五-马-分-尸。”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明灭不定的火,满身煞气的人,再加上密密麻麻摆满整架子的牌位,整个场面犹如地狱般可怖。 在这数不清的牌位中,最后一列的最后一个却有些不同,有人拿头发把它裹了一圈。牌位上还沾了血,血迹乌黑,已经浸透木质成了它的底色。 上书陈元皙爱妻辛苏之灵位。 二十多年前,天和纪年刚开始的时候,皇帝即位,拿四方诸侯开刀立威。当时西陵陈氏族长被牵连进了皇帝自导自演的“谋逆案”,成了权利碾轧下的牺牲品,惨遭灭族。 时至今日,陈右安想起那场动乱仍会心悸不已。 惊声尖叫的侍女,颤抖不已的父亲,腰佩大刀的侍卫,脸色狰狞的大人。有人不管不顾的奔向门口却被一刀斩首,那头颅就骨碌碌地滚下来,脸上的表情还停留在惊恐上。 无数的吼叫厮杀声,猛的凝成一线冲上云霄,然后湮灭在大火里。 火焰逐渐吞没了房顶,金色的流苏在空中上下翻飞,像中元节的烟花一样好看。后来他才知道,那是沾了火的箭。 年仅几岁的陈元皙被忠仆抱着趁乱逃了出去,母亲因痉挛而不住抖动的脸成了他最后的记忆,深深地定格在眼里。 从此西陵陈氏嫡幼子陈元皙丧生火海,取而代之的是陈右安。 十年苦读,一朝得用,在谋权路上他厮杀数年终于官至三公太师。 太子聪慧,尤善用人,小小年纪便有明君之兆,如今更是展现出经世治国的才能。 放眼所有的皇子,唯有母族强盛的三皇子可以与之一争长短。 陈右安眼里锋芒闪现,寒意乍起,一股萦绕不断的暴戾从内心蔓延开来。他要的不是太子死,而是盛世乱,他要皇帝亲眼看着江山易主,血流成河。 陈右安起身离开了,从容得一如往昔。墙壁在身后徐徐合拢,像是从未开启过。 天和三十年夏,皇帝身体回转,恰逢洪水,久治无效,故命太子前往督查,也好在民间给太子树立一个爱国爱民贤良有为的好名声。 可惜天意不遂人愿,太子归途中遭遇刺杀,当场身亡。皇帝震怒,吐血不止,令人彻查此事却发现与三皇子一派有干。 三皇子母族当朝呵斥他们造谣诽谤,伪造证据,此乃无稽之言!朝廷大乱。 皇帝子嗣不丰,除了太子,三皇子以外竟没有一个能挑起大梁的儿子。要么昏庸无能,要么年幼可欺,皇帝也再等不起一个皇子的成长了,太子死后唯一能继承大统的只有三皇子,纵使自己知道太子之死三皇子不可能没插手也奈何不了他。不但不能治罪,反而要处处回护于他。 皇帝坐在龙椅上,像是瞬间耗去了精气神。他佝偻着腰,与普通老人并无不同,可唯独一双眼,仍然锋芒锐利。 他一挥手,喝令退朝,众臣拱手退下。 第二日,三皇子谋害太子的消息在京城内传得沸沸扬扬,与部下的来往书信被抄了百余份贴在大街小巷,原稿送在了皇帝面前。 第3章 早春怨(三) 皇帝坐在御书房,手里捏着信纸抖个不停,脸庞因为愤怒而扭曲,胸膛更是一起一伏气喘如牛。 他想到了三皇子会插手此事,心里却为他开脱是他母族暗下杀手。然而手里的证据,满京城内贴着的信件,没有一个不写明是三皇子亲自动手。 是他利欲熏心!是他争权夺利!也是他游走于各大官员之间一手策划了此事! “荒唐!荒唐!” 皇帝一把扫下桌上的笔墨纸砚,一头栽倒在地,嘴唇抖动,面如金纸。 “皇上!” “传太医!快传太医!” 两个小太监手忙脚乱的跑去太医院,御书房内登时跪成一片,人心惶惶,唯恐皇帝这边咽气自己也跟着陪了葬。 太医听后腿肚子转筋走不动道,被两个太监一路架到龙床边。他甫一搭脉心里就是咯噔一下,后背冷汗涔涔,手指也是僵得再也动弹不得。 皇帝幽幽转醒,看太医这幅模样也是明白了许多。 太医颤抖着下跪,以头抢地:“陛下。” 皇帝躺在床上,张嘴说话却说不成句,他看着从小陪他到大的贴身太监张福禄,嗯嗯出声。 张福禄顿时会意,起身弯腰贴近了皇帝:“陛下,您说。” “叫……叫太,太师来……”皇帝双眼无神,气若游丝。整个人像燃到底的香,稍微晃一晃就要散成沫子无影无踪了。 “是,是,您放心,奴才这就去,这就去。” 张福禄爬起来就往宫外跑,内心凄怆不已,他有预感,皇帝这次真的不行了。 张福禄还未出宫便撞上进宫叙事的陈右安,他身后还跟了上百官员。 御书房内,陈右安一人冲了进去,剩余的官员留在殿外听候。 皇帝被太医扶坐了起来,他想露出微笑,脸庞却扭曲成盘亘的树根。 他快不行了,陈右安心里笑的猖狂,面上仍平静矜持。 “臣,见过陛下。”陈右安握手于胸前,单膝跪下。 皇帝一挥手命太医宫女太监等人退下,殿内只剩他们君臣二人。 皇帝没喊平身,也没有要陈右安走进的意思。他自己探出身子,用那双卒了毒的眼扎在陈右安脸上,一字一顿道:“太师,你且告诉朕,三皇子在太子身上究竟下了多少毒手,那证据,又是否属实!” 陈右安仍然维持见礼的姿势,沉声道:“依臣的调查来看,证据确凿无疑。” 砰地一声,皇帝的身躯猛然向后仰去,砸陷在被褥里。 “陛下!” 陈右安顾不得其它忙上前查看。他还未曾动作却被皇帝一把抓住手,“太师,朕要你保三皇子无恙,无论如何,三皇子也要继位,这大好河山不能败在朕的手里啊!” 皇帝握住陈右安的手不住颤抖着,眼神苍凉,已然是油尽灯枯之态。 陈右安嘴角微勾,看着皇帝说:“臣领旨。” 皇帝便在他的保证下缓缓阖上了眼。 桌上有蜡烛发出哔波的爆裂声,很轻,也一起熄灭了。陈右安转头看着它,眼里全是快慰。 陈右安曾官从太子太师,是众人默认的□□,可又私下里却通过镇国公府搭上了三皇子,替他出谋划策。朝中重臣是他给三皇子引的线,太子回来的路径也是他透露给三皇子的。 陈右安官居三公一品大臣,称得上权倾朝野,可皇帝却没从未曾忌惮于他。因为陈右安既不是□□,也不是三皇子党,只有皇帝知道,他是保皇党,是自己的心腹大臣。 陈右安轻蔑一笑,将皇帝的手放了下来。 他站起身,抚过自己三公一品的大红朝服。一步一步的走向门口,拉开门面朝众人说:“皇帝大行,仙逝前令我等诛杀三皇子一脉,扶四皇子继位。” 百官鸦雀无声,只有三皇子母族垂死挣扎,声嘶力竭地喊着陈右安是叛官逆贼,这是在假传圣旨。 剩下的人都沉默不语,垂头看着脚下。真如何,假又如何。太子早死,圣上驾崩,三皇子的罪名天下皆知。陈右安说四皇子继位,那就是四皇子。这天下以前是一半姓陈,现在是全都姓陈了。 陈右安负手淡淡瞥了周围一眼,立刻有侍卫出现拖他们下去打入大牢。宫外,李将军早已带人围了三皇子府,将人当场诛杀了。 一场原该大动干戈的朝代更迭就这么悄然落幕了。 三皇子府前的血像是流不净一样,陈右安抬头看着天,远处太阳正盛,金红带彩,倒是与这杀戮两相辉映了。 一月后,四皇子继位,号庆安帝,改年号为元光,取兴盛繁华之意。太师官位不改,赐摄政权。 镇国公府也属三皇子派系,成年男子斩首,女子充入教坊,其余人一律流放。 阴暗潮湿的地牢内,老鼠臭虫肆意横行。到处都是腥黑发臭的血,层层厚叠,散发出一种死人的绝望感。 陈右安慢条斯理地走过地牢,耳边充斥着镇国公府的人的污言秽语。他垂眼睨着他们,突然笑了一下,拂袖继续往前走,只冷冰冰道:“割了他们的舌头。” 终于走到关押赵婉宁的地方。她没有和镇国公府其他女眷挤在一起,而是单独关押。 赵婉宁坐在地上,面色茫然。这段日子像一场噩梦。三皇子死了,镇国公府倒了,她的父母兄弟亲人氏族统统被打上了谋逆的罪名在这地牢里痛苦不堪。 她伸手想扯住他衣摆,嗫嚅道:“夫君。” 陈右安往后退了一步。 赵婉宁抬头和他对视,从他眼里看到自己现在的狼狈样子,还有恨意。 她打了个寒战,浑身颤抖,她不明白怎么会到这一步,也不知道疼她爱她的夫君怎么突然像变了一个人一样。 赵婉宁失了神,看着陈右安只是问:“为什么?” 陈右安不说话,挥了下手。 身后的侍卫端着碗粥进来,仍然是加了药的,不过这次是毒药。 赵婉宁死死地盯住侍卫手里的粥,两行清泪顺着脸颊落下,她像是突然想通了什么,侧头看着陈右安说:“是不是你下了药,我才不能生。”声音破碎,语不成调。 赵婉宁的手指捏住自己的衣角,指尖惨白,用力到发抖。她疼,心里疼的血肉模糊,她不知道自己用了多大勇气才问出这句话。 陈右安:“是。” 赵婉宁猛地发出一阵大笑,笑着笑着变了调,变成凄厉阴冷的哭嚎,声声带血。 陈右安依然平静,说:“是时候了。” 那侍卫便上前钳住赵婉宁,将毒药生生灌了下去。 陈右安看她疼到翻滚,竟兀自笑开了,仿佛在欣赏什么旷世美景。 他回忆着,轻声说:“赵婉宁,这是你应得的。你赵家害我的命,我要从你身上讨回来。” 许多年前,镇国公府与陈右安议亲时偶然听闻他有个极宠爱的妾室,赵婉宁的父亲生怕女儿嫁过去受姨娘气,索性在她外出的时候动了手,只是没想到那姨娘还怀了孕,掉下山崖后便一尸两命了。 陈右安看着脚下不再动弹的赵婉宁脸上出现一丝狰狞。他不敢回想在辛苏衣柜底发现的婴儿小衣。这衣服那么那么小,却精致柔软,还差一个袖子就能完成。 透过这件衣服仿佛就能看到她的神情,一定是温柔体贴的,眉眼恬淡含笑,脸上是将为人母的喜悦。 可她为什么不跟他说,是因为知道他即将成婚所以畏惧自己逼她落胎吗?陈右安感觉自己的心又被刺了无数下,鲜血淋漓,满是疮痍。 他极高的身形微晃了下,腿脚都是僵的。如果,如果能重来该有多好,他一定好好待她,将她护在怀里。一定一定。 陈右安解下右手腕的佛珠攥在手里,走了。 元光元年,前朝镇国公府余孽尽数除尽,连同陈太师之妻也死在里头。百官心里暗叹陈右安心机深沉,手段狠辣,为了夺权连妻族也一并算计了去。 陈右安现在把控朝政说一不二,朝野皆知上头坐的是假天子,真龙堂前立。 元光五年,在陈右安的辅佐下圣上励精图治,天下歌舞升平,可堪盛世。陈右安不再紧盯朝堂,而是开始频繁出入各大佛门圣地。 天光二十四年,陈右安病危,很快便撒手人寰,死时仅一串佛珠傍身。帝甚悲,追封三十二字谥号,以半国丧规格发丧,举国哀悼,尊荣无限。 至此,辛苏眼前的景象顿时消失了。她看尽了陈右安的一生,一种无名的哀伤涌上心头。辛苏抬手摸了摸脸颊,尽是眼泪。 新皇平庸无能,全仗着陈右安辅佐才博得个贤能的名头。如此盛世,陈右安功不可没。可话说回来,若不是他苦心算计,又怎知太子即位后不会再创辉煌? “陈元皙用此生功勋向你求一世姻缘,可允?” 听到声音辛苏提裙跪在地上,双手合十,虔诚地问:“敢问您可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 她不知道自己在哪,也不知道是谁在说话,但是如此神迹,她只能想到菩萨显灵。 “否。” 辛苏又问:“妾一定要应允吗?” “否。” “妾不允会如何?” “陈元皙重入轮回,功勋作废。” 功勋作废四个字像一记闷钟敲在她心上,“若我答应,可需付出什么?” “情。” “妾应了。” 第4章 早春怨(四) 天和二十三年,公署内,陈右安伏在案上沉眠。 阳光从一边慢慢斜过来,洒在他脸上。手一抖,陈右安猛地睁开眼。 这不是太师府,反而像几十年前的公署。陈右安一开始有些困惑,然后像是惊醒了一样小心翼翼地翻开桌上的折子。 上书:“仁宗准奏,赏赐洪信,复还旧职。” 陈右安的手几乎拿不稳折子,巨大的惊喜淹没了他。先帝号仁宗,这的确是自己在公署处理过的事务。而且,是太子太师府来人报丧当天处理过的事务。 梳理到此处,陈右安扔下折子夺门而出。来不及去后院牵马,直接拉了门口一匹骏马跨了上去。挥手扬鞭,夹紧马腹便冲出了城门。 众人只见陈大人疾驰而去的身影却不知因何如此,互相询问无果,便也摇摇头做罢了。 一路风驰电掣,陈右安过了千山崖,心下稍安,又隐隐多了激动。很快就要见到苏苏了,还有他们的孩子。 思及此处,陈右安的心急促地跳动着,犹如疯狂敲击的鼓点,咚咚咚咚在胸膛里激荡。 骑马又跑出去了很远,陈右安终于看到了挂着太子太师府标志的马车。 他翻身下马喝停了马车,大庆将马车赶到一旁,手忙脚乱的下来行礼。心里泛起嘀咕,不知道大人怎的突然找过来。 陈右安的心思全然都在辛苏身上,挥手叫起了他,眼睛盯住车厢挂帘。 二月的天也冷,冷的叫人牙齿打颤,身体都不受控制地抖。 辛苏一向畏寒,身上厚厚的棉服不够,又用毛披风裹了一圈。这次出来一是过年拜佛,二是想给腹里的孩子祈福。 想起孩子,她有些游疑地把手放在小腹上,感受着还平坦的触感,微微皱起眉头。心里空落落的,为何她想不起求签时满怀期待的感觉了? 马车减速停了下来,辛苏听到大庆的行礼声,心知是大人来了,他为何而来? 辛苏脸上出现迷茫的神色,眼波流转间尽是空洞无力。她将手放在胸口,觉得自己遗忘了一些东西,应该很重要,可是她却记不得了。 陈右安在外等了一会却不见动静,心里着急,上前撩了帘子。 看着眼前生动鲜活的脸,还是那般美好,那般令人着迷。陈右安失神道:“苏苏?” 辛苏猛然回神,安抚自己似的笑了一笑道:“大人。” 她起身想要下马车,陈右安止住她,自己翻身跳了进去。 诺大的马车仅有她一个人,之前跟着出门的丫鬟是死了么,陈右安眼里的戾气止不住的翻涌,看向她时全都收敛了。 他伸手摸摸辛苏的脸颊,感觉比记忆中瘦了些。心疼的问:“跟你出门的丫鬟呢?怎的没跟你一起回来?” 辛苏柔顺一笑,回答说:“万福寺的大师说妾的两个丫鬟有慧根,要她们佛前供奉三日后才能回。妾等不了只能自己先回了。” 陈右安听后心里恨极。 什么大师,什么慧根,都是狗屁!这全是镇国公府做的计,为的是支开苏苏身边的人好加害于她。 手握成拳不自觉的越捏越紧,指甲陷入肉中掐出血来都不自知。 陈右安眉目癫狂,辛苏看着有些骇然。 “爷今日遇到什么了?”辛苏轻轻将手搭在他手上,被他猛的反握住。冰凉细腻的手感惊醒了他。 陈右安柔和了神情,拉着她的手将她引到怀里。辛苏顺着他的意枕在他肩上。 陈右安环着她的腰,手落在小腹上轻轻摸了摸。辛苏猛然一颤,脸瞬间煞白。 “爷……”话未说完便被一根食指抵住唇,“我都知道了,你安心养胎就是。” “是。”辛苏垂眸,鸦黑纤长的睫毛轻抖。面若芙蓉,肤如凝脂,一双清媚月牙眼,两弯绀青远山眉,是张顶顶少见的祸水脸。 陈右安看着便已心生怜爱,忍不住将她搂入怀中。 辛苏之父辛盛华是当朝从五品的盐运使,因贪污受贿被抄了家。此事牵连甚广,辛家一族都搭了进去。男子斩首的斩首,流放的流放,可怜女眷也入了教坊,被搓磨得不成人形。 辛苏是辛盛华的庶女,虽有无双容貌却寂寂无名。家里母亲姐妹出门聚会也不会带上她,生怕辛苏这张脸把自己比了下去,也怕哪家权贵看上了她。 主母面慈心狠,养着一个死了姨娘的庶女就像养条狗一样,给吃给喝不过是想着拿她讨巧媚上。 在进了教坊情况可就完全倒了个个儿,越是名门贵女受到的折辱越下流不堪。从五品庶女的名头反倒让辛苏有个喘气的机会。 陈右安想起第一次见到辛苏的场景。那会儿他吃多了酒,在众多侍女里随手点了她进屋侍奉。 他原本也不想做什么,可和她对视的瞬间却掉入无边清渊。有个声音叫嚣着要了她,陈右安伸手把人拽上了榻。 那一晚灯长夜短,老木床吱嘎摇晃,透过层层叠叠的帐子窥见一双人影交叠缠绵。女子低低的哭求声,男子的喘息声,全都混成一片,不堪入耳。 第二日他醒得早,床铺上污浊混乱,辛苏蜷缩成一团靠在墙角,玉一样的肌肤上都是他掐出吮出的红痕。陈右安仔细回忆了昨晚的一切,确定自己没中招。 陈右安是伪君子,真小人。心思七曲八拐还得用匣子装装好拿大铜锁锁上。他谨慎惯了,如此放纵却是从来没有过的。 看着还在昏睡的人,陈右安拿被子裹好带回了府里,左右不过多一个姨娘而已,他还养的起。后来又怕罪臣之女的身份惹事,陈右安私下给她改了户籍,当作良家女纳了进来。 就这样,辛苏安分守己在后院陪了他四年,直到他和镇国公府定了亲,被人害死。 陈右安抱着她的手越收越紧,辛苏承受不住轻唤他:“大人。” 陈右安松了手,对她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在车上好生坐着,莫要下来。” 陈右安跳下马车把门帘挂好,解开马身上的笼头,挥手一剑砍下马首。 温热的血四处飞溅,马身再也支撑不住倒在地上,扬起大片灰尘。 陈右安淡淡的收回剑,似青峰玉骨般挺立,泰山崩而色不变。仿佛刚才不是杀生,而是饮酒品酩。 大庆在一旁腿抖得几乎站不住,陈右安看着他说:“把那匹马套上,启程回府。” 大庆忙不迭去牵马,口中叠叠称是。 陈右安长腿一跨上了马车,扯了她抱在怀里。 马车徐徐前进,臂弯里的人恬静安然。陈右安弯腰将脸贴在她发上,冰冰凉的顺滑感。心里缺了几十年的一角终于被补齐,他不由自主地轻声叹喟着,感觉浑身都是暖的,再也不是以前冰冷刺骨的疼痛。 辛苏只是温顺地贴着他,随他摆弄。她习惯了受人支配,儿时主母让做什么便做什么,现在陈右安要她如何她便如何。反正没得选的,她习惯了。 辛苏弯起眼睛笑了一笑,美得像冰里花,天上月,虚幻却也精致,仿佛稍稍触碰就碎了去。 陈右安平安把她带回了府里,心里压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一路陪着她到逸春阁,陈右安遣手下秘密去请大夫过府。 辛苏倚在床榻边低头不语,想不通他是如何知晓的。她用细白的手指勾住帷帐上的流苏作弄了一阵,微微抬着脸看那流苏晃荡。 她的面容拢在窗口透过的阳光下,很美,又有几分稚气。 陈右安走过去解开了缠绕在她手上的流苏,纤白的手指上被勒出几道红痕,像玉裂开的缝隙。 陈右安的心不禁抖了抖,抬头看着她,将她脸边的碎发别在耳后,笑说:“多大的人了还玩这个。” 辛苏只是笑,并不答话。 她做什么都是温婉柔顺的,动也好,静也罢,哪怕是哭,都能哭的合人心意,让人觉得妥帖,哭得直接戳在陈右安心坎儿里。 手下领着大夫急匆匆赶来,陈右安挥手免了他的礼。 大夫依照陈右安的意思给辛苏看诊,细细摸了两回脉都是一个样。他身上止不住的发汗,觉得自己知道了了不得的秘辛。 据他所知少师与那镇国公府二小姐的大喜之日可就一月之距了,眼前的姑娘看打扮应该是位姨娘。主母还未进门就怀了孩子,真是遭罪啊。 若是女孩儿还好,生个男孩儿可就是少师的长子。自己家女儿刚嫁过去就搞出个庶长子,到时候镇国公府焉能不怒? 陈右安顾不上探究大夫眼里的深意,单刀直入道:“这孩子多久了?” “回大人,胎儿摸约两个月大。” 两个月大,那就是说还有八个月他的孩儿便要降生了!陈右安狂喜不已,“好好好!那真是太好了!” 陈右安把准备好的银票放到大夫手里,眼神锐利,像出鞘的刀,他看着大夫一字一句道:“今日是本官身体不适招你前来,可明白?” “是是是,草民明白,明白。” “来人,送大夫出府。” “是。” 第5章 早春怨(五) 侍卫送大夫出去,陈右安扶着辛苏躺在床上。摩挲着她的脸,温言道:“你好生修养,我换两个机灵点的丫鬟伺候你,近日府里发生的事都不要理,也不要出逸春阁。” 辛苏看着他给自己拉好被褥,又往里缩了缩说:“好。” “等我回来。”陈右安俯身亲吻了她一下,转身走出房门,身影逐渐消失在她眼帘。 窗外的阳光依旧温柔待人,虽是二月也明媚晴朗。屋子里还烧着上好的银丝碳,源源不断地散发热气却不见丝毫烟火。 还有一月他便要娶妻了呢,也不知那镇国公府的二小姐好不好相与。听人说镇国公夫人诞下世子足足七年才得了二小姐,平日里疼的不知怎样才好。绫罗绸缎怕磨粗肌肤,金簪步摇怕压坠脖颈。所说她是手中宝,那自己就是脚底泥。 辛苏失神落魄地看着棱格窗,思绪飘的很远很远。 她是知道姨娘有多轻贱的。 婉娘貌美,十六岁被辛盛华纳进来,十七岁时便生下自己。她空有一张好脸却不懂算计,怀孕时被主母搓磨,生的又是个不中用的丫头,在那样轻的年纪便已落下一身病痛。 后来院子里的人越来越多,婉娘又不会讨男人喜欢,吃尽了苦头才把她拉扯大。 再后来,在自己七岁,还是八岁时。某一天夜里,辛府宴请宾客,婉娘被喊了出去,一夜都没有回来,第二天就上了吊。 辛苏到现在都还记得婉娘回不来的那个夜晚,也是春天,跟现在一样冷。她坐在婉娘常坐的绣榻上等啊等,等啊等,等到月上西头,等到烛火熄灭,可婉娘就是没有来。 她扬起稚嫩的脸问丫鬟:“彩云姐姐,姨娘呢?姨娘怎么还不回来?” 不问也罢,她一问,彩云两行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呜呜咽咽像被掐着颈的动物。 七八岁的辛苏从没见过彩云哭成那样,在她的认知里,彩云被罚钱被打骂都不曾这般狼狈过。 彩云红着一双眼,用她听不懂的词汇咒骂辛盛华,疯魔了一般低声哭号。针戳进手指也不觉痛,绣品都染红了。 年幼的辛苏也不敢再问,趴在榻上迷迷糊糊就睡着了。恍惚中她觉得彩云抚摸自己的头发,说辛盛华是畜生,不得好死的畜生。 第二日宾客刚走,彩云哭着奔回屋说婉姨娘上了吊。 辛苏不懂,便睁着一双圆眼问什么是上吊,姨娘怎么还不回来。 彩云痛得说不出,只能抱着她声声哀嚎。 故事的结尾,在那样冷的天,婉姨娘被人从房梁上解下来塞进一口薄棺材里,葬了。 至始至终辛苏都没有见过死后的婉娘,对她的记忆还停留在绣塌旁的秀丽身影上。 她会抱着自己说故事,会拿卖绣品的钱给自己换徐李斋的芙蓉酥吃,会告诉自己要忍,要认命。 辛苏再也记不起许多了,索性拉起被褥盖住脸。闭上眼,大颗大颗的眼泪从眼角滑出来,经过鬓角消失在软枕里。 婉娘的命不好,白瞎了这一辈子。她呢,她能不能逃过命运的作弄?清醒太痛苦了,还是一直沉沦吧。 辛苏漫无边际地想着,慢慢睡去了。梦中她的眉头都是抚不平的,睫毛濡湿,脸色苍白。 陈右安招来管家。 “立即封锁有关逸春阁的消息,一个字都不准透出去,违者杖毙。” “去山庄把素月、莲心喊回来去伺候辛姨娘。” “所有人,从现在起都给我老老实实安分守己,让我逮到下手的,连着主子一起剁了!” 陈右安沉声说:“辛姨娘这胎,务必要平安落地。” 陈右安一挥手,陈永弯腰退出去了。 陈右安回到书房召来了自己的心腹。这个时候他还没搭上三皇子,太子也未成气候。 是按照前世的路子走,还是提前下手搅乱这时局。陈右安仔细权衡利弊,久久抉择不定。 八年,他从重臣走到权臣,他等得起,他的苏苏能不能等? 若是再晚几年遇到她该多好。滔天权势,无边富贵,谁人不得捧着敬着,皇帝来了都要退避三舍。可偏偏是此时!偏偏是此时啊! 陈右安恨的牙齿咯咯作响,面容狰狞,一腔怒火无处可发。他陡然掀了面前的桌,身上的戾气仿佛化为实质的箭镞迸射而出。胸膛剧烈的起伏着,过了许久才平静下来。 陈右安的神情从暴戾转为平淡,最后趋于冰封。他捡起地上的折子,镇国公府四个字像淬了毒的刀插在心口。 一呼一吸间都是疼痛,陈右安盯着它,颓然垂下手。 一月后,太子少师迎娶镇国公府二小姐。新郎骑着高头大马,新娘八抬大轿。头抬嫁妆进了少师府,最后一抬还没从公府出来。 喜糖喜钱更是不要命地往外洒,谁看了不得说一声气派! 辛苏听着外面的吹拉弹唱有些陌生,寻思片刻后才恍然想起今日是他大喜之日。她摸摸自己的心口,为何不疼? 辛苏微蹙着眉,不明白自己怎能如此平淡。几月前初听闻他要成亲时,那种撕心裂肺的感觉现在想起都甚觉可怕。 现在怎么就不疼了呢? 身边的丫鬟看她皱眉以为是她因为少师成亲难受了。素月悄悄退下去了小厨房,莲心柔声宽慰道:“姨娘莫要难受,安心养胎才是第一要紧事。” 旁人不知,她心里可是明镜似的。大人把她俩从山庄喊回来就说明极重视辛姨娘。别的不提,单单为了这一胎愿意对上镇国公府就已经能看出些端倪。 前些日子江南一带爆出大批官员贪污受贿。陈右安上奏自请南下调查此事,私下里搜集了不少证据,就等着用来跟镇国公府谈判。 素月端着碗小汤圆进来,哄着辛苏吃了几个。这汤圆取皖南的糯米揉作皮,用江北的黑芝麻磨成馅,哪一种都是差人专供的。 可辛苏还是觉得腻,撇过脸回到了床上。她说:“下去吧。” “奴婢得守着您。” “我说,下去!”辛苏突然放开了嗓子。 大人成亲,姨娘再心宽也是不舒服的。素月低眉顺眼,上前给辛苏掖好被角,轻言道:“那姨娘有事叫奴婢。” 转身携着莲心一起退下了。 现在是……三月了吧。天气乍暖还寒,屋里的地龙银碳都还烧着,热得人心焦。 窗上的绫布被风吹的猎猎作响,动静大得像荒漠。在一望无际的沙漠上,风呼呼地叫嚣着,吹过人干瘦的脸,吹过骆驼伏跪地双膝。鹰在头顶盘旋厉啸,飞呀飞啊。一队商人远去了,风沙模糊了他们的背影,只剩驼铃叮咚。 辛苏幻想着莞尔一笑,这倒是少见。她再仔细去听,一切又都静止了似的无声无息。 许是在屋里待久了,人都待愣了。辛苏慢慢地又陷入沉眠,梦里有姨娘给的芙蓉酥。 “姨娘醒醒,姨娘!” 姨娘?哪里来的姨娘?是婉姨娘么?辛苏半梦半醒间觉得有人在轻拍自己。她奋力睁开眼,莲心出现在她眼前,轻声喊:“姨娘。” 哦,她明白了,姨娘原是在喊自己。 辛苏强撑着坐起来,浑身软得没有力气,只想滑下去继续睡。 莲心和素月满脸忧心,紧张地看着辛苏说:“姨娘,您都快睡一天了,可是哪里不适?” 辛苏想起梦里的芙蓉酥,那软甜的滋味仿佛还留在嘴里。她笑着摇摇头说无事。 素月放心不下,问:“要不还是叫大夫来看一看罢。” “不用。” 莲心听她口气坚决,也不便再提,心里想着等会去回大人一声。说道:“姨娘可要传膳?想吃些什么奴婢吩咐厨房再做。” 辛苏眼睛都亮起来,“芙蓉糕,我想吃徐李斋的芙蓉糕。” “好,姨娘稍等。” 素月和莲心互看一眼后莲心退下了,素月扶起辛苏坐在梳妆台前。 外面天乍黑,太阳还没有完全浸下去,那边,远远儿的尽头早有月牙儿浮现。树枝啊,柳梢呵,影影绰绰的了。 “妾望君回啊且思量,似水流年啊,妾把春寻遍,不见君呐,啊!” 辛苏坐在凳上望着窗外,自顾自唱了一小段。语调轻软,凄凄缠绵。这是温白话,婉姨娘老家的方言。 辛苏唱着唱着改成轻哼,前半段有词,后半段就只剩曲儿了。儿时她常听婉姨娘这么唱,听多了也能跟着和上几句。现在不行了,只记得前面的了。 一曲终了,辛苏抬头看着素月问:“好听吗?” 素月听不懂唱词,只觉调子甚是婉约柔美,心像是被人拿纱裹了一层,轻飘得厉害。 “好听,姨娘唱的甚美。” 得了夸赞的辛苏高兴的不行,咯咯笑弯了眼。 她不记得也好,那词的后半段写良人无情,冷心寡义。且让这曲儿唱给勾阑里的男人听去罢。 月升上来了,惯以它冷削高挑的姿态俯瞰众生。亮也凄绝,白也高寒,总归是细长尖尖的一弯,凉透人心。 前堂觥筹交错,陈右安一身大红衣袍贵气骄矜。 陈永悄悄上前贴耳道:“爷,逸春阁来人。” 第6章 早春怨(六) 陈右安忙搁下酒杯被引着去了侧厅。 莲心看到陈右安正准备行礼,被他一把拉起,神情焦急:“什么事?” “姨娘睡了一整天,瞧起来恹恹的,也不愿看大夫。” “这种事怎么能依她,去请!”此话刚落,暗中便有人奔出府去了。 莲心见陈右安眼里带怒,怯声说:“姨娘还说想吃徐李斋的芙蓉酥。” “吩咐人去买。” 陈右安沉着脸静立着,神姿高华,酒气染上了眉眼,本该雍容无双,却平白多了一层冰冻,像落了霜的牡丹,连大红喜服也浸了暗色。 莲心等了一会也不见有别的吩咐,行礼欲走,又被陈右安叫回:“你回去跟她说,我晚些去瞧她。” 陈右安停顿了些时间,又道:“姨娘有什么事情尽管来报,不可隐瞒。” 莲心应是,内心惊骇不已。辛姨娘在主子心里的位置,又该重新估量了。 逸春阁的灯深夜也未熄,陈右安来时带着一身冷凉。 莲心守在房门前,刚想通报被陈右安叫住了,屋内的素月看到人影也出来见礼。 陈右安站在门前往里看了一眼,辛苏已然早早睡下,透过层层帷帐隐约可见床榻上的身影。 索性不再喊她,陈右安将丫鬟叫到远处问话。 “大夫怎么说?” “大夫说姨娘只是最近闷着了,不碍事。开了个安神养心的方子便走了。” 陈右安点点头,又问:“吃的怎么样?会吐么?” “小主子最是乖巧了,从没闹过姨娘。吃用一切正常。” 乖巧就好,陈右安情不自禁露出一抹笑,踌躇片刻道:“她今日可有异常?” “无,姨娘性情柔顺,对待奴婢下人都是好声好气的。” 素月在一旁听着,思索片刻补充道:“姨娘晚间唱了首曲儿,心情很好的样子。” 她竟会唱曲儿吗,陈右安心中纳罕,与她相处三年从未听她唱过一句。 “唱的什么?” “奴婢不知,听着像是温南一带的方言。” 温南一带,陈右安暗自记下,准备回去让人好好查查。 就这样盘问许多,陈右安的心稍稍安定了一些。他看向不远处的小屋,决心再看一眼才可离去。 陈右安轻轻推开门,却见辛苏已然坐起身含笑看着自己。心里紧了一瞬,一种慌张不安油然而生。 陈右安关好门转身走向她,坐在床榻上注视她,目光专注而深情。 深情么?辛苏觉得自己看错了,像是听到笑话似的笑了起来。她笑的莫名其妙,陈右安不解。 伸手摸摸她的脸颊,还带着被褥的温度。 “委屈你了。”他说。 辛苏摇摇头,眼神清透,说不委屈。一个无权无势教坊出来的女子而已,没有资格喊屈。 她的神情自然而温婉,像是真的一点都不觉苦。 陈右安反而心里不舒服了,皱眉说:“有什么难受要跟我说,缺什么也要讲。” 辛苏跟往常一样柔声应下。 陈右安跟她一向没什么话好说,饶是他想说些体己话也找不出话题。四下里看了她屋里的摆设,桌上的芙蓉酥引起了他的注意。 伸手拉过她的握在手里,陈右安问:“芙蓉酥好吃吗?” 辛苏的眼神猛然一震,鸦羽般的睫毛都扑闪起来,笑着说:“好吃。” 一个词像是无法表达心情似的,她看着陈右安又说:“很好吃,妾谢过大人。” 那双眼带着无边情意,他几乎要溺死于此。 陈右安俯身亲了一下,细细嘱托了她保重身体,然后在她的目光中依依不舍的走了。 外面更深露重,他来去都带着寒意。辛苏猛地瑟缩了下,重新躺回被窝。 素月进屋陪侍,辛苏命她吹了灯,屋子瞬间陷入昏暗。 辛苏想起他来时穿的黑衣,在黑暗中无声讥讽了下。 何必呢,换下喜袍便全当她不知了么? 还有那芙蓉酥,与她记忆中的全然不符。皮儿是僵的,像乡下老嬷穿了无数次洗得硬挺的大褂。馅儿也掺了假,不似十年前那样松软可口,反而酸涩涩的。 一点也不好吃。 大户人家的主母嫁进来后,第二日要见夫君的小妾姨娘。 没有人来喊辛苏,也没有人敢随意踏进逸春阁。别人不来搅扰,辛苏也乐得不知道,只安心养着自己和孩子。 陈右安三天两头的来,陪她和孩子说说话,到庭院里转几圈,日子也就过去了。 十一月初,辛苏终于发动了。 准备好的丫头产婆一窝蜂进了逸春阁。 书房内,陈右安正和大臣商议着事情。众人都是刚下朝堂就急匆匆进了少师府。 陈右安坐在八仙椅里,听他们七嘴八舌地议论。 “大人不该如此冲动啊,纵使他赵家有错,看在三皇子的面子上也不能如此苛责。” “况且赵家是您妻族,大人这样做是在自断后路啊。” “依属下看来,明日在皇上面前您和赵家便各退一步罢。” 陈右安听后还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 他们不明白陈少师究竟在想什么,明明上了三皇子的船,非拽着镇国公府下属官员的贪污案不放。 此案牵连甚广,时经半年多仍未能全部查清。俗话说三年清知县,十万雪花银,若是查个底儿掉,整个朝廷都会受到冲击。 如今贪污最多的几个已经下了大牢,皇上那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准备放过,陈少师今日怎的又旧事重提了。 一干人等还欲再劝,却被陈右安抬手阻止了。他开口欲言之际,陈永敲了门。 “何事?” “大人,辛姨娘发动了。” 陈右安登时起身往外走,一面走一面对众人说:“各位大人回吧,此事我会细细考虑的。” 话音刚落,人就没了影。 “这,唉!”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还能说什么,心里隐约想起之前的那个传闻。说陈少师有一怀了孕的爱妾,不顾镇国公府的阻拦硬要保她生下。生女还好,若是生男,主母刚进门就出了个庶长子,镇国公府的脸色怎么能好看。 想起今日朝堂上的针锋相对,众人不禁打了个寒颤。若传闻是真,陈少师这般耽于情爱日后必成大患。远的不说,等这女子生产后,镇国公府参他一个宠妾灭妻之名就要了命了。 罢了,明日再看。陈少师能不能站的稳,就看明日了。 陈右安此刻压根管不了其他人怎么想,来到逸春阁门口得知距离她生产已经过了一刻钟了。 京城有名的医馆都被请了大夫,一列人候在门前。领头的上前禀报说姨娘进去前精神头很好,胎相平稳,又是足月生产,定能平安无事。 陈右安的心稍稍安定。 一个时辰了,陈右安眼见着一盆盆清水端进去,出来的都是血水。听见她痛喊,声音刚起又被掐断,像是痛到只能哑叫。陈右安的手止不住的抖,脸上血色尽褪。 他看着大夫,冷声说:“怎么还没好,妇人生子都这样痛的吗?” 陈右安尽力克制颤抖,可那声音就是语不成调。 “少师大人稍安勿躁,妇人生子大多都是耗时的。” “那要多久?” “这……因人而异,快则两三个时辰,慢则两三天。”大夫顿了顿,又出言安抚道:“辛夫人身体康健,或许再过些时候便生下来了。” 里面又传出痛呼,陈右安只听声音都觉得痛。心里开始害怕,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来,总觉得要发生些什么。脑子里都是各种不好的念头,心也跳如擂鼓。他额前冷汗涔涔,焦躁不堪又无处发泄。 又过了两个时辰,房间里声响渐低。陈右安也越来越躁郁,在院子里一圈圈快走,脸色阴沉得马上要提刀砍人。所有人都像走在钢丝上,大气不敢喘一声。 天黑下去了,屋里一声婴儿的啼哭划破夜空,那般清脆有力,屋内屋外的人浑身一抖,都像解脱了似的长出一口气。 稳婆喜笑颜开,朝外大喊:“是个小公子,恭喜少师!” 陈右安喜不自胜,忙迎了上去。 “辛姨娘她……”话还未说完就被一声惊恐的喊叫打断。 “不好了,辛姨娘她……血崩了!” 门口的领头大夫心一惊,忙冲了进去。这位辛夫人活着,他们才能活。 陈右安双脚一软再也站立不住,踉跄几步被旁人扶住,他双眼猩红挥开周围人大步冲了进去。 “大人,大人!” 屋里的丫头婆子看见陈右安都惊了一惊,连声大呼:“大人不可进产房啊!产房污秽您身份贵重进不得的!” 陈右安被浓郁的血腥味冲昏了头,眼见全是血,大片大片的红,结成块似的浓重。推开来阻拦的人,他几乎是栽倒在她床前。 陈右安握住她的手,看到她青白的脸时再也压制不住杀意。“救活她,救活她!她死了,我送你们一并陪葬!” 辛苏双眼紧闭,气息似有似无。陈右安趴在她旁边,一时间竟分不出谁的脸更白。 随着时间的流逝,夜更浓了。黑黢黢中像有双窥伺的眼,暗中盘算着收人性命。 第7章 早春怨(七) 月到正头,所有人的精神都紧绷着,看向床上人时,呼吸都要停上一瞬。 产房中人进人出却没有多大声响。 大夫端了药进来交给陈右安。下人扶起辛苏,陈右安一勺一勺地喂进去,然后再将她轻轻放倒在床上。 这已经是第二碗了,大夫看了眼床褥上的血,眼前都是昏眩。暗中定了定神,擦去额上的汗。 若是这血还止不住,人就要没了。 到时候会怎样,大夫不敢再想,忙出了产房去厨房催药。 辛苏觉得很暖很暖,像小时候婉姨娘的怀抱。 “苏苏,苏苏来。” 前面有人喊她,辛苏莫名觉得很亲切,她往前走,一直走。 有个女子站在那里,乌发雪肤,花一样的嘴唇正喊着她的名字。 真的是婉姨娘!辛苏高兴不已,朝她跑过去,一头扎进她的怀抱里。 “姨娘的好苏苏,受苦了。”婉姨娘一边摸着她的脸一边呢喃着,两眼都是清泪。 辛苏抬头看着她,她还是那么好看,跟记忆里一样好看。时间将她定格在最好的年纪,让她不曾老去。 婉姨娘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笑着说:“苏苏不怕,跟姨娘走好不好?” “大人,血,血越来越多了……”然后是瓷器碎裂声。 血?什么血?辛苏有些茫然地看着周围,这里只有她们两人,但是她好像听到有人在说话。 辛苏收回目光看着婉姨娘,姨娘依然温和地看着自己。她问:“苏苏,苦不苦?” 辛苏的眼泪顿时像断了线的珠子落下来,“苦,苏苏好苦啊。”说着,她埋首在婉姨娘颈侧,感受她温柔的抚摸,脸上全是依恋。 这时的她像倦鸟归巢,脱去尘嚣烦扰,终于能安心栖息了。 婉姨娘淡淡笑着,轻声唱:“妾望君回啊,且思量。” “似水流年呀。妾把春寻遍,不见君呐!”辛苏接下一句。 “君将踏江行啊,遗我双题锦。君将远归去呀,使我泪连绵。君不见,妾把灯燃灭,空夜独悲切呐,啊!” 婉姨娘幽幽地唱着后半段,一颦一笑之间哀愁似水般流淌,也沾染在辛苏心上,使她不自觉跟着淌下泪来。 “苏苏乖,姨娘带你走,以后都不苦了,不苦了。” 她将手递给辛苏,辛苏刚要把手搭上去却见一阵白光闪过。 “止住了!血止住了!” 辛苏睁开眼,是陈右安激动却难掩疲倦的脸。 又是一场梦。辛苏有些失望,迷茫地看过所有人的脸,倦极似的又阖上眼。 陈右安脸色瞬变。 大夫收回探脉的手,“大人无需担心,辛夫人只是过于疲惫睡着了。待草民开一份固本培元的方子,吃几幅便无事了。” “当真无事?” “无性命之忧。”大夫恭声道,思索片刻后又说:“只是这一胎辛夫人元气大伤,日后少不了身体要弱了许多。” 陈右安脸色和缓了些,忍不住再次确认:“只是体弱?” “是。” 心里的石头终于落地了,陈右安紧张到极致不觉疲累,现在一放松便觉头晕眼花。 他看着辛苏安睡的容颜,又觉得一切都是值的。 下人们互看了一眼,不约而同松了口气,纷纷庆幸自己死里逃生,从阎王那拣回一条命。 就刚才大人的脸色来说,他们确信若是辛姨娘咽了气,大人就会抽刀砍了大夫。 辛夫人产子的消息当晚就送到了镇国公府,与之一起的还有镇国公安插进吏部的官员的贪污证据。 赵奕文:“父亲觉得陈右安这是什么意思?” 镇国公呵了一句:“用这些交换本侯不追究他庶长子的事,陈少师真是好大的手笔啊。” 赵奕文略略沉默,问道:“父亲是准备放过此厢?” 镇国公将手里的纸张信件抖了一抖,发出哗哗的脆声。“不放过又能如何?等着我镇国公府自损三千吗?” “那小妹……” “奕文!”镇国公厉声喝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今日先委屈了婉宁,等日后三皇子上位,你比那陈右安地位更高时,何愁收拾不了他!现在暂且让他猖狂着罢。” 赵奕文手捏得骨节作响,应了是。 第二日的朝堂上分外和谐,陈右安面容虽倦却掩不住眉眼间的喜气,听到旁人上奏请求结案江南贪污案也不再激烈反驳。 说句荒诞的,就是来个瞎子都能看出陈少师的兴奋劲。 散朝后,皇帝留了陈右安。 “爱卿今日可有什么喜事,怎如此高兴?” 陈右安俯身深深一拜,声线清朗:“圣上明鉴,臣昨夜喜得一子,不能自已,望圣上饶恕。” 皇帝哈哈一笑,沉如洪钟。 “爱卿何必多礼,朕不过随口一问。有了孩子当然开心,朕也该赏些金银器物以表彰爱卿的一片忠心!” “张福禄。” “奴婢在!” “着人把蛮疆进贡的玉锁送给陈爱卿一对,再添三百两金,三百两银,一匣南海珍珠,半匣绿玉髓,三十匹绢,三批明玉纱。” “诺。” 陈右安跪地谢恩。 带着这许多东西,陈右安上了张福禄准备好的马车。 皇帝早就对他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却绝口不提妾生子一事。陈右安看着堆满了车厢的赏赐轻哼一声,这哪里是给孩子的,分明是给他的封口物。 这一年来三皇子动作频繁,隐隐有越过太子的势头,皇帝知道却按下不表。直到这次的贪污案爆发,才借他的手铲除了三皇子部分势力。 可过犹不及,皇帝也不想把三皇子打压得太狠,怕他背后的母族反弹起来。昨晚陈右安和镇国公府的和解,就意味着跟三皇子和解。 他不再一个个翻人家老底,三皇子党与□□基本势均力敌,不存在一家独大的情况,皇帝也乐的高兴。 皇帝利用陈右安达到了朝堂平衡,又不愿担过于集权的恶名,明里暗里的腌臜事都交待他去做。 圣上重臣,太子少师,陈右安在朝堂上说一不二,有时连三公都不敢直面其锋。外人瞧着陈右安风光无限,这谋术弄权的名头自然而然就落在了陈右安头上。 一盘盘码好的元宝就放在他手边,金银光交错迷了人的眼。陈右安随手拿过一个把玩,坚硬的边缘还锋利无比。他嗤笑一声,将它掷回盘里。 在一排排整齐摆放的元宝中,唯独那个随意歪斜着,就像朝廷里一些碍眼的臭虫。 马蹄哒哒磕在青石砖上,不急不缓。陈右安便也摇摇晃晃惬意悠闲。 皇帝当他是条驯化好的狗,手指向哪儿他就冲向哪儿。却不知他是条摇着尾巴的狼,早晚有一天回头咬得人鲜血淋漓。 这次便心甘情愿给他当筏子,起码自己和苏苏的孩子过了明路。皇帝都不提庶长子,日后谁敢多嘴一句? 陈右安想着辛苏,表情都柔和下来。 日子慢悠悠地过去,转过年来已是天和二十六年。 辛苏和陈右安的孩子都快三岁了,叫陈纪苏。 不排辈分,不从族字,单单只是让他记着你。她记得陈右安说这话时眼里熠熠生光,又是温柔,又是情爱。 他看着自己,似有千言万语。 辛苏不想去体恤他,避开他的眼,笑着说好。 如此,陈少师长子的名字便定下了。 陈纪苏,纪苏。 辛苏依然守着逸春阁过活,虽已不再封院,但她也懒得出了。 府内能有什么好去处呢?大抵也就是许多个逸春阁拼起来,变成一个大些的鸟笼子罢了。 还有陈右安。辛苏想起他叹了口气。他第一年还好,近两年做的就愈发过分了,夜夜宿在她这里,连初一十五都不入正房,也不知外面的官员怎样参他呢。 说来笑话,从主母进门到现在为止三年多了,她竟是连一面都没见过。 是瘦是胖,是否还有出阁时的少女意气?辛苏想不出,只是将心比心,若自己是她,定要跑过来撕了勾走夫君的狐媚子。 她想象着赵婉宁冲进逸春阁抓花自己脸的情景,忍不住笑了起来。不觉羞愧难当,反而有种说不出的解脱自在,像是盼了许久的事情终于有了结尾的释然。 素月见她一笑内心惊颤,辛姨娘已经很久没有开怀笑过了。她看谁都是一副笑脸,可莫名让人觉得空洞。她整个人美则美矣,却像是一堆碎瓷片重新拼起的花瓶,摸一摸就又碎了。 辛苏不知道她的心理活动,抬眼看着天,浑浑噩噩不知今夕是何年,感慨自己又忘记了很多事情。 自从她生了孩子后便元气大伤,整天病歪歪的没有精神头,总想睡觉。 请了无数个大夫都查不出病因,只说体虚内亏。 为这个陈右安逼她喝了不少药,什么灵芝人参鹿茸血,一股脑地扔进厨房做给她吃。 吃的多了辛苏也反胃,有一次当着他的面犯恶心,陈右安当即呆愣了会,反应过来后忙喊人请大夫,一派喜不自胜。 大夫把脉说只是吃多厌倦了。陈右安像挨了一棒似的沉默不语了。 辛苏听了很是开心,生孩子太疼太疼了,她不想再受罪。 送走大夫后陈右安挥退了下人,把她抱在怀里抚摸她头发。一下接着一下,动作缱绻缠绵。 第8章 早春怨(完) 天和二十八年,二皇子意欲逼宫被杀,皇帝驾崩。 同年五月,太子继位,改年号为太平,下令诛杀二皇子同党。包括镇国公,安阳王等十余个王侯大臣被斩首抄家。 太平元年,新皇登基后,陈右安位列三公太师。 太平三年,陈右安将妾提为正妻,大开筵席,广请宾客。规格比之亲王娶妻也不让分毫。天下哗然,却惧其权势不敢声张。 辛苏穿着红嫁衣坐在紫檀木架子床上,双手交叠安放在腿上。 绣金盖头是大红色,周围一切都是红的,看久了眼睛都刺痛。 辛苏低头看见自己尖尖的绣鞋头,上面缀着两颗硕大的海珍珠,在烛火的映照下发出乳白色的光。 此刻她觉得累极了,身体像被抽空的皮囊,本应轻得飘起却被满腹积思压了下来。 门口一阵骚动,辛苏意识到陈右安来了。 视线中出现了一双赤色屐,上好的烟霞缎作底,配以精美绝伦的蜀绣,这要多少绣娘,赶几个日夜才能做出? 辛苏正想着,头上的绣金盖头被人挑开了,她受惊似的抬起头,撞进陈右安星河一样的眸中。 他的眼眸极黑,瞧一瞧便陷进去。 旁边的贵妇人捂着嘴发笑:“瞧我们新嫁娘眼都看直了呢,以往都是男子移不开眼,如今倒是反过来了。陈太师好风姿!” “是啊是啊,都怪陈太师容貌太盛!压的京城里的男儿都抬不起头来!” 几位官家夫人说说笑笑,像是浑然不知辛苏是妾转正,还当她是刚出阁的二八少女一样对待。 这样自然,这样圆滑,这样亲热有礼。辛苏不知道陈右安现在是什么位置,但仅从旁人对待她的态度来看,说一句权倾朝野也不为过。 陈右安心情大好,遥遥若琼山高立,平生万种风流悉堆眼尾,未言先见笑。他本就薄情相,又一身大红服,岂是雍容二字可以概括。 辛苏看着,念着,也就不再想了。喜婆喊着喝合卺酒吃饺子,辛苏便像提线木偶一样走完了流程。 待一切结束后,屋里只剩她和陈右安。 辛苏脸色发白,正红色的口脂也盖不住唇色的暗淡。她身体一贯不好,今日又经历了这么多繁文缛节。陈右安心疼的摸摸她的脸:“累着了?” 辛苏对他笑了笑说:“还好。” 他想温柔以待,但是敌不过对她的渴念。辛苏软在他身下,随他任意施为。 一对小儿手臂粗的龙凤烛慢慢燃烧着,烛泪在桌上聚拢成小小一滩。窗外月正明,此夜还长。 一月后,辛苏诊出有孕,陈右安欣喜若狂,往万福寺捐了万两香油钱求佛祖保佑。 九个月后,辛苏生产,得一小女儿,陈右安视若珍宝,取名宝苏,陈宝苏。 从那以后,辛苏的身体更差了,甚至可以说是江河日下。 陈右安开始下令召集天下名医,用尽人力物力才拖住她走向死亡的脚步。 可到底是身子亏空了,辛苏陷入沉眠的时间越来越长,一日里仅有三四个时辰是清醒的。 太平九年,在万物复苏的晚春时节,辛苏也虚应了这景儿,像是神迹降临一样一日比一日气色饱满。 陈右安却日渐恐慌,一个念头刚浮现在脑海便被他生生掐去了。 不,不会的,她怎会如此。 又是一个草长莺飞的好天气,太阳高高地升起,几乎要让人疑惑今日到底是暮春还是早夏。 逸春阁里一个下人手忙脚乱的跑去书房。陈右安得了消息先是僵在原地,然后疯了一样跑去见她。 他走进里屋,辛苏坐倚在床上气息奄奄。她抬眼看过来,清润,温婉,一如往昔。岁月是这般善待于她,只增她年岁,却不曾在其他方面留下痕迹。 她唤:“大人。” 她病入膏肓,说得无声无息,陈右安却看懂了唇型。 “在,我在。”陈右安腿脚都涩住,慢慢踱到她床前半抱住她。 “苏苏,你想见阿纪和宝儿吗,去把……”陈右安话未说完却见辛苏摇了摇头。 她不想让孩子们亲眼见她断气,那未免太过残忍。他们记得她便好了,昨日,抑或是今日的形象都不重要,不重要。 辛苏虚弱的笑笑,眉眼都低下去。感受到陈右安抱着自己的手都在抖,她又强打起精神看着他。 笑意嫣然。 “妾把春寻遍,不见,君,啊。”爱他吗?辛苏答不出。也许是爱的,可是这爱被太多东西稀释了。且恨,且思,且畏惧,辛苏想,最多的是怨罢。 怨他带自己出了教坊,怨他三年来冷冷清清,怨他禁足自己,怨他拖着她活了这么多年。 辛苏惨然一笑,她是想死的。从很多很多年前,知道姨娘那夜被辛盛华送给别人起,她就不想活了。 可她遇到了陈右安,那个引得无数高门贵女芳心大动的人。陈右安把她从地狱里拉出来,也断了她寻死的活路。 后来的辛苏是爱他的,点着灯给他做腰带,床上小意奉承着。发现自己怀了孕,欣喜大于恐慌,总想着孩子的月份大一点点,他允她生下来的机率也会大一点点。 于是辛苏就藏啊藏啊,给孩子做的小衣都掖在衣柜最底下。那一个月过的真是提心吊胆,生怕他知道了会冷落自己。 可就是不知道从哪一天起,辛苏对他的爱淡了,淡得像风干了的树叶,吹一吹就散落在各处了。 她的气息越来越弱了,陈右安颤声喊:“苏苏?” 辛苏看着他的眼,说:“好苦啊。” “什么苦?苏苏乖,苏苏不苦。” 她这辈子,过的好苦啊。 既然如此,他又怎么能置身事外。辛苏看着陈右安说:“我想吃芙蓉酥。” “好好,我叫人去买,去买。”陈右安慌得不成样子,眼刚看向外面又赶紧转向她。 辛苏摇头道:“我要你去。” “我去,我去。”陈右安早就无法思考,往外走了两步才想起什么,他转身看着她说:“你要等我。”手握成拳,用力到全身都在轻颤。 辛苏笑了,说:“我等你。” 她的口吻坚定柔和,场景像是以前很多个夜晚那样,她只是在绣花,等他出门回来后,她还在那里。 陈右安骑马疾驰到了徐李斋,买完芙蓉酥冲回太师府。远远儿的,他看到素月站在府门前。 陈右安跌跌撞撞下了马,素月迎上前刚想说话被他阻止了。 陈右安将手里的盒子递给素月说:“你们夫人就爱吃这个,拿好当心掉了。” “还有陈永你过来,把马牵去后院多喂些饲料,精料多放。夫人院里的花该换换了,我刚才瞧着有几盆都蔫了。就换那个竹叶兰,青青脆脆的她肯定喜欢。” 陈右安边往逸春阁走边吩咐着,丝毫不给旁人开口的机会。素月听着悲从中来,频频抬手抹去眼泪却不敢哭出声。 “马上要入夏了,夫人怕热,冰也该采购起来了,贵些便贵些,一定要大块的。” “是。”陈永应声,已经带了浓浓的鼻音。 陈右安是他从小看到大的,除了幼年那段悲惨无助的日子,他及冠后何时这般脆弱过。 他现在的言语行为都像是临死前的虚张声势,明明知道结果却还要殊死挣扎。 陈右安走向逸春阁的脚步越来越慢,话也越来越少,他不知道还能胡言乱语些什么来强装镇定。 快到逸春阁时,陈右安突然停下了脚步,他打了个寒战,带着些不确定地问:“今天是暮春罢。” 陈永:“是。” 那怎的这样冷呢?冷的他骨头缝都冒寒气。陈右安一面想,一面走。 逸春阁到了。 有哭声传入耳中,陈右安站在院子门口整理了下衣袍,拍拍上面本就不存在的灰尘。他想笑,嘴角却像被封住一样动弹不得。 陈右安尝试了很多次才无奈作罢。他抬腿跨进院子,却被门槛挡了个趔蹶。 腿软的几乎走不稳,陈右安还是推开旁人的搀扶,从素月手里拿回芙蓉酥一步一步走进屋里。 发出哭声的是莲心,她低着头跪在床前,不住地擦着眼泪。陈右安挥挥手,所有人都退下了,一瞬间安静的可怕。 辛苏躺在床上,眼睛闭起来,神态安详。 陈右安走过去将她的尸体抱在怀中,眼泪滚落在她脸上。他说:“我回来了。” 辛苏的唇微微弯着,像是在笑。 她和婉姨娘一起走了,去到一个不再受苦的地方。 那里很温暖,有灯,有榻,有芙蓉酥,有娘陪着。 屋外的人听到一阵大笑,然后转为声嘶力竭的哀嚎。 太平九年,陈太师之妻薨。太师哀恸欲绝,在葬礼上吐血不止,从此卧床静养,闭府谢客。 太平十一年,天灾不断,民不聊生,皇帝亲自请陈太师出山。太师鞠躬尽瘁,倾全力稳固江山社稷。帝感念师恩,加封侯位,世代承袭。 太平二十七年,陈太师薨,帝甚哀,痛哭国失栋梁,追封十八字谥号,大赦天下以示哀悼。 至此,故事终了。 第二卷 公子X青衣 第9章 青衣冢(一) 许记酒馆还和往常一样,主房娘子倚在台前算账,店里零星坐着十几个人。其中有抬轿的,有杀猪的,有种地的,有押镖的,总而言之是群平头老百姓,扔人海中立马找不见的那种。 他们都是卖力气的,手上没几个钱,还有一家老小要养。 青楼赌馆去不起,空闲了就来这消遣。一碗烧刀子,一叠花生米,吃的也开心舒坦。 中午刚过,酒馆里正是人最多的时候。 打外头来了个中年人,不惑之年头发就已花白。身形高瘦,一袭青袍穿在他身上空荡荡的。气度却高雅,弥补了他磨得破损补丁无数的衣裳。 可当他走近一瞧,那脸又好看得紧,真真的凤眼长眉,面如温玉。可惜年龄大了,眼尾都有了细纹。 众人啧啧唏嘘着,宋二这张脸他们都看几年了还是觉得惊艳,也不知他年轻时该是何等的风姿卓越。 这就是个边城小镇子,地方小,人也少,一条街上住着的人都彼此熟悉。今晚西家婆娘骂汉,明早就能传遍街坊,传得连那东家婆奶都能跟着说道几句。 可是谁也不知道宋二是什么来头。据七老八十的太爷讲,十几年前镇上来了个姿容高华的青年,既无父母相随,也无兄弟陪伴。他一个人带着包袱就在这定居了,一住就是许多年。 他说自己叫宋二,靠着写信为生,偶尔在茶馆酒坊里说说书。 众人听了都不免有些轻贱。说书那就是从自己手里讨铜板,自然而然低了他们一等。 宋二意会了也不反驳,只对着他们笑。这一笑可不得了,那张本就秀绝的脸更是熠熠生辉,招得一些女子红了脸,回家就跟父母商量着请媒婆。 这十几年里愿嫁他为妻的女子数不胜数,可宋二一个也没答应,就这么孤家寡人待到了现在。 宋二自顾自进了酒馆,向主房娘子讨了个碗放在桌上,拿出自己的惊堂木。 他手起木落,“啪!”的一声,故事开讲。 从梁山好汉讲到聊斋志异,他说大鹏鸟展翅八千里,说婆罗女如何凶悍勇猛,说兔子精化形报答恩人,说小鬼们夜半三更捉人去下油锅。 宋二学着里头的声响咳嗽,尖叫,大吼,有时又以手指作剑或刺或挑。说到紧张处猛的一拍惊堂木,众人便从故事里惊醒,嘘声围过来往那碗里扔上一两个铜板。 铜钱已积了小半碗,宋二瞧了一眼说:“好了,今日便说到此处,明日再继续罢。” 外面的日头升到了最晒人处,算算时间他已讲了半个时辰有余。 他讲的口干舌燥,听客们却还未尽兴,纷纷不满地喊着: “继续啊宋二!” “故事只讲一半多吊人胃口!” 宋二摆摆手指了指自己的喉咙,表示嗓子撑不住了,又朝他们微微作揖以示歉意。 这种情况每次都会出现,他讲的好,众人听的入迷,都想让他继续讲下去。 宋二见状微带歉意地笑笑,听众们也不强求了,发过牢骚也就给他让出一条路。 拿出布袋将铜板倒进去,有人扯着他说:“明日换个故事讲罢,我不稀罕听那些打打杀杀,就没有什么小姐公子的风流韵事?” 说来也怪,宋二说了那么多年书,甚少说些高门大户的事。广为流传的贵女抛绣球,寒门出状元也不讲。 这些话本子虽然俗,但是他们喜欢。娇妻美妾,儿女成群,哪个男人不爱听? 宋二听他们嚷嚷并不言语,像被抽了魂似的微微愣怔,可也只是一瞬间。 周围七嘴八舌,他回神刚欲开口拒绝之际,从门口进来一个男人,黑衣黑鞋,毫不起眼,找个地方坐下便没有多余的动作了。 众人都还围着宋二讨论,没有人注意这个不速之客。 从他身上收回目光,宋二笑着说:“好!明日我便讲一个好故事,一个绝好的故事!” “好好好!”听客们闻言高兴了,纷纷鼓起掌来。 宋二最后看了那个男人一眼,提步走了。到底还是来了,躲了这许多年,也该知足了。 沿街慢慢走,阳光落在他脸上像是虚化了岁月。美人尖,睡凤眼,依稀窥得二十年前宋二公子名满京城的几分残影。 第二日清早,宋二穿一身青袍。与昨日的不同,今日的袍子像是压箱底很多年后再拿出来穿的衣裳。 说新也新,却透着种腐朽的陈旧。袍子上的压痕褶皱甚多,抚都抚不平。 酒馆才开门就见他进来了,店里只有小二和黑衣男子。 主房娘子一甩毛巾问:“怎的这时候来了?” 宋二温雅地笑:“这个故事太长,想今日讲完,索性就现在来了。” “现在又没人,谁来听你讲?” “桌椅板凳也使得。” “桌椅板凳可给不了你铜板!”主房娘子哈哈大笑。 “今天的故事不要铜板。”宋二笑说着婉拒了主房娘子递给他的碗。 主房娘子一点头,放下碗说:“行!讲罢,左右现在无人,我也听听。” 于是宋二就要了一壶茶,坐了下来。他没带惊堂木,从怀里掏出把扇子来。动作极柔,眼里的情绪波澜起伏,像盛了暗夜的星河,自有光芒流淌。 宋二看着扇子笑了,徐徐展开后主房娘子看到扇面上绘着个花脸的戏子。 满头珠翠,穿一身红。 花旦还是什么旦,主房娘子分不清明。店内打杂的,跑腿的也都坐下了,都等他来讲。 宋二喝一口茶,开讲了。 在故事的开端,宋君玉,宋丞相的幺子。 此子身无长处,奢侈淫逸,独独一张脸艳绝京都。青楼楚馆的头牌来了都得逊色三分,恨不能去跳那护城河。 宋君玉上头有一长兄,肖似其父,从小就展现出非凡的读书才能,科举更是榜眼及第。 宋丞相忙着栽培大儿子,五六岁就将其带进书房,倾注无数心血将他培养成才,对宋君玉的管教便松了些。等腾出手来教育小儿子,却发现他早就不知道歪到哪里去了。 小儿子大孙子,老太太的命根子。长兄全力读书,鲜少出现在后院。宋君玉便成了宋夫人和宋老太君溺爱的对象。 反正这一代后继有人,宋君玉又不是科举的料,爱玩就随他玩罢。日后给他捐个官,娶一门贵女,这辈子舒舒服服就过去了。 偌大的丞相府养他一个闲人还养不起吗?总归缺不了他的。 秉持着这样的想法,宋君玉安然长到二十岁,办完及冠礼的第二日就让一群狐朋狗友喊去了红楼。 他倚在红楼的栏杆上跟妓子们调笑,手里拎着酒壶,时不时灌上一气儿。头上戴的是八宝白玉冠,束好的发从两鬓落下几缕,一身暗红袍上用金线银线作绣,动作之间流光溢彩。本是放浪形骸模样,却因着那霜月春花的脸而显得风流惑人。 有人啪啦啪啦走上来进了此厢,看着宋君玉说:“旁边西红阁来了位正旦,名气大得很,可要去瞧瞧?” “长得怎么样?” “尚可,看着冷清清的。” 宋君玉哧一声笑出来,收回了抱着妓子的手臂,环住自己笑个不停,“还冷清,怎么不说冰清玉洁啊。”仰脖喝几口酒又讽道:“说好听点叫戏子,还不是个妓!” 旁边几个真正的妓听后不悲反笑,笑的花枝乱颤,幅度大得脸上的粉几乎都要落下来。 这世道荒唐到不行,靠本事吃饭的戏子比□□更让人看不起。西红楼的戏子在台上扮着节妇贞女,台下就进了男人的房,比起□□多了几分遮掩羞涩,让人觉得不坦荡,总恶意揣测她们干着比□□更贱的勾当。 来人继续道:“唱戏的是瑶台子,正旦里顶出名的一位,真不去?” 拿起桌上的桃往他身上掷去,宋二懒洋洋地收回手说:“别老正旦正旦的,听不惯,说青衣。” “那是你北方称青衣,南边儿都叫正旦。” 宋君玉起身拂了下衣袍说:“行!正旦就正旦,下去看看罢,看看是不是真有那么冰清玉洁。”最后四个字他说的轻佻,暗含深意。 于是这一行锦衣华裳的公子哥儿便去了旁边西红阁。 红阁分东西南北四块地方,听曲儿的一块,赏舞的一块,看人的又是一块,这西红阁便是用来听戏的。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远远儿地就听见一道圆润的嗓音,唱着:“吉日良辰当欢笑,为什么鲛珠化泪抛?” 走得越近那声音越幽咽婉转,唱腔若断若续,妩媚撩人。 宋君玉听着心头一跳,心中觉得甚是舒坦。 快走几步看向台前,见一女子满头珠翠坐在帘后,帘子布置成花轿样,戏服也是嫁衣装。 听她继续唱:“此时却又明白了,世上何尝尽富豪。也有饥寒悲怀抱,也有失意痛哭嚎啕。轿内的人儿弹别调,必有隐情在心潮。”这一段节奏极快,腔调多变,她唱得倒是轻快,吐字也清楚。 宋君玉听着微微点头,愈发入神了。 作者有话要说:唱词出自程砚秋先生的《锁麟囊》春秋亭,还蛮好听的。 第10章 青衣冢(二) 折子戏已接近尾声,宋君玉拢了拢鬓发先走了,抬手唤来个小厮低声说了几句话。 没一会就见西红阁的主事人步履匆匆地赶来,看见是宋君玉忙陪了笑脸:“宋公子今日怎么得空来这了,真是蓬荜生辉,蓬荜生辉。” 宋君玉虽然流连花丛但不爱听戏,平日也不往西红阁凑,这边的人极少见他,如今见了,笑容比看见爹还亲。 那可不是?宋君玉挥金如土,伺候好了那就是大把银票。他捧头牌捧得也凶,外人都说北红阁靠他一人吃饭也够了。 主事人脸上的笑容更真了,仿佛透过他看见背后堆着的金山银山。 宋君玉看着厌烦,也不绕弯子,直问道:“台上那青衣,见一面多少两?” “我的公子诶,等着见瑶台子的人可多着呢!定金都付了的,您看旁边那丫鬟怎样?卸了妆比瑶台子漂亮!” “听你这意思,爷只配见丫鬟?”宋君玉语气轻飘,细听却带了三分怒气。 怪不得西红阁起不来,主事人眼睛瞎了,下面人怎么能有眼色?什么鸡零狗碎都敢往他前头排,真是给脸不要脸。 这出戏还没完,青衣穿红装咿咿呀呀地唱,宋君玉收回目光冷哼一声:“给了多少?” 主事人伸出一根手指。 宋君玉抬眼看着他,捏出两张银票递在他脸前,再近些便直接贴上去了。 “两百两,全给你,人我要定了。见完之后,再翻一番。” 主事人眼睛都直着不敢转动,紧紧地粘在银票上。再翻两倍,那可就是六百两!总共六百两银子啊!瑶台子何德何能得了这位的青眼。至于之前那个穷鬼,谁还记得他,一个五品官的儿子而已,哪能跟宋君玉相比! “是是是,二公子放心!在下一定给您办妥!”伸手欲接,却见宋君玉手指一松,银票轻飘飘的从眼前落下来,他笑的轻慢。 二十年来宋君玉早就让人给惯坏了,他爹是深受皇帝依仗的丞相,他娘是手握兵权镇守边疆的将军嫡女,莫说是官家子弟,就是不受宠的皇子见他也得退让三分! 天子脚下打马过,满楼红袖招作乐。宋君玉一向肆恣招摇,谁又敢说半个不字? 瑶台子这厢刚唱罢,在回屋路上就让丫鬟截了下来。 “姑娘,主事儿的让您改去天字房。” 瑶台子的心惊了惊,是哪位皇亲贵族来了,竟这样大的排场? 西红阁有天地玄黄各一间房,专用来接待高门大族,单单有钱不行,还得有权有势。 之前常来的那个少爷,往她身上砸了不少银子,连这些房间的边儿都摸不上,充其量是个二等房。 如今改了天字房,定是中间被人截了胡。也不知道是什么人,脾性如何?瑶台子叹了口气说:“省得了,你去回个话,说我卸完妆便去。” “是,主事儿的着奴婢催您动作快些,那位爷等不得人。”小丫鬟微微欠身,回话去了。 瑶台子可有可无地点了下头,脸上妆重看不出表情,眼里却露出些许冷,眨一眨又无影无踪了。 继续往前走,走廊里寂寥无声,热闹吵杂都是外面的。长衣摆拖在青石砖上,一热红一冷青,扫过许多处,极致的颜色对比让人看着就心生不安,像是某些东西正在暗中错位,却有种诡异的协调。 一刻钟过了许久,宋君玉还没见到人,浑身的气压低下来,神态却愈发慵懒。熟悉他的人知道,这主子要作妖了,一般惹他生气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瑶台子一身青衣素裙姗姗来迟,俯身请罪。宋君玉没说话,一个眼风过去所有丫鬟都退了下去。 关门时发出的咔嗒一声钝在她心上。瑶台子还维持着见礼的姿势,贵人不喊起,她便不敢动。 就这样过了半刻钟,瑶台子的身形依然端庄规矩。她从小练仪态站位,手臂,腰身,脚尖常常一炷香也不能动一下,若动作出格惹恼了师傅,两刻钟也不会叫你休息。 宋君玉挑了下眉,像是才看到她一样慢慢走过来,喊了声起。瑶台子松了力站起身,还未抬头就被他一把捏住下巴。 宋君玉睨着她,眼神放肆,像是一件件剥开她的衣裳直直欣赏她光/裸的肌肤。 瑶台子垂下眼并不言语,随他打量。更恶心的她都见过,让他看两眼而已,不算什么。 平心而论,她长得还行,充其量算做貌美,跟其他地方的头牌相比就落了下乘。不过她身上有种与旁人不同的沉静气韵,很淡,又让你时时感觉到。这使她从很多女子里跳脱出来,眼里独独看得到她。 若他知道瑶台子是何从青衣里挺出头的,便能明了她一身气韵从何而来。那是无数个日夜里硬熬出来的气性,非沉静不得学,非坚定不可练。 八字步,丁字步,撤步,上步,唱念作打,哪一样不是从血汗里练出来的技巧?哪一种不是挨了竹棍规范出来的动作? 可宋君玉不知,世人不知,权当它是玩乐逗趣的下三流。 宋君玉轻笑一声,抬高她的头,对上一双清凌凌的眼,像山涧溪,凉的人一激灵。 有趣,有趣!宋君玉忽而抚掌大笑,真是有趣!一个戏子,不该有这样一双眼,像是从未见过污秽一样。 恶毒的想法涌上心头,他想亲手把她拉下来,看她眼里不再空灵,而是世俗功利,最好还要悲痛欲绝。 只是想想,宋君玉便觉得激动,血气都翻涌上来,让他整个人都处于兴奋之中。 她像他八岁那年新到手的九连环,年幼的宋君玉不想着怎样解开它,而是一把砸碎发泄内心的情绪。 转身歪回到榻上,宋君玉对着瑶台子说:“脱。”语气恶劣不堪。 “奴婢是清倌人,不卖身。”瑶台子回答道,嗓音也凉,碎冰脆雪似的。 这把嗓子,不叫可惜了。宋君玉咂摸着掏出一叠银票放在小几上,眼睛看向她:“脱一件,给一张,银子都落你手里,不走公帐。” 目光轻浮地从她身上绕几圈后又说:“我不动你。” 瑶台子笑了一下,破冰一样生动,周围顿时春暖花开。 现在刚入秋,天气逐渐转凉,她素来怕冷,穿得较旁人多些,可多也多不了多少。 慢慢解开身侧的纽子,她脱的不算快,但动作利落,少见扭捏羞涩。 一件外罩落地,宋君玉抿了口茶水说:“一百。”接着是深色的裹腰,“两百。” 脱到最后瑶台子全身只剩肚兜和亵裤。宋君玉走到她身前,玉一样的手指滑过她的肩颈。 他起了坏心,双手掐在她腰上,不住地摩挲,手下触感极好,暖玉似的软滑。 宋君玉身量极高,低头就见她胸口撑起的缝隙,低低笑着看她的眼,将她拉进怀里。 瑶台子的睫毛蝶翼般地猛然一抖,将手贴在他手背上说:“公子逾矩了。”声音安然,丝毫不乱。 宋君玉忍不住笑出声来,俯身在她耳边,眼睛却看向榻上的茶几:“上面的银票,都是你的。够不够?” “公子答应不动奴婢?” “当然。” 宋君玉说着手下用了些力,瑶台子的眼睫抖得更厉害了,像被雨打翻的小舟。她不曾开口,手轻轻落了下来。宋君玉知道她屈服了。 半抱着她跌进床榻,亲吻随即而至。宋君玉扣住她手臂压在她自己腰后,“叫一声,你叫一声。”他轻声诱哄着。 瑶台子咬紧嘴唇闭着眼,任凭他怎么作弄都不开口。 宋君玉看她这幅模样来了气,多少人想爬都爬不上他的床,就凭她的样貌一天一个都轮不上她。银子拿的爽快,上了床就装贞洁烈女。 哪有这般的好事! 他冷哼一声,下了死手。瑶台子清倌人一个,平日也不学着伺候客人,怎能抵抗得了宋君玉这种风月场上的老手。 她很快便轻喘出声,一声赛过一声,叫的连贯了比宋君玉听过的一切都好听。什么琴声筝声琵琶声,合在一起也比不过她万一。 宋君玉觉得听过她叫,自己以前见的绝色都黯淡了。 一盏茶的时间后,宋君玉起身坐在一旁,瑶台子横躺在床榻上平息。 她额间全是汗,身上也是,浑身光亮像是刚从水里捞起来的。宋君玉说到做到,没解她小衣,没碰她。可她却像脱了水的鱼,无力地挣扎着。 又过了一会儿,瑶台子起身穿好衣裳。宋君玉对她招招手,瑶台子顺从地走过去。 宋君玉抬手抚她肩颈,感受到她微微瑟缩了下,笑道:“以前可有人这般待你?” 瑶台子抬眼说:“不曾。”声音不复之前的清亮甜婉,哑得厉害。 宋君玉听了掩不住笑,她这是刚才叫多了。手指卷住她散落的长发,又绕了几圈说:“以后跟我,别让其他人碰你,懂了吗?” “是。”她答道。微弯嘴角笑了,眼神错过他的看向他身后。 跟谁,不跟谁,似乎差不了许多。但是比他还好看的,全京城怕是再难寻出一个。 外面的风卷来卷去,似乎更冷了。 第11章 青衣冢(三) 宋二啪啦一下合上扇子,主房娘子方才惊醒,往后撤回了身子,对自己沉迷其中感到些许不自在。 一把年纪了怎还能为情爱故事迷了去,真是羞人,羞煞人! 她咳嗽两声缓解气氛,问道:“那女子为何叫瑶台子?取这样怪的名字!” 宋二笑了,眼睛弯起的弧度让人想起上弦月,不过不是冷的,背景也不应是乌漆漆的夜。该是橙黄色,最好是初升太阳般的暖色。朱红的底,越往上越浅的杏仁黄,照在人身上暖的紧。 手指轻滑过扇骨,紫檀木镶嵌玳瑁为柄,上面镂雕精巧的涡旋纹、绣球锦等祥瑞图案。扇面以裂纹帛制成,原是纯白的颜色如今已经发黄了。 可是工笔细描出的青衣脸依然清晰,依然浓墨重彩。与他惊鸿一瞥时印在脑海里的相貌并无二致。 扇子里的美人面眉目含情,宋二笑着说:“她单名一个瑶,又是青衣唱旦里的台柱子。传着传着,瑶台子的名讳便出来了。” “她没得姓吗?” “姓宋。” 宋二将目光投出去,看向酒馆门口。镇子上的人虽然少,但是街边人来人往颇为热闹。 包子铺的老板掀开笼盖,白雾轰地一下将他遮住了,卖早茶的,卖馄饨的,都支起摊子招揽顾客了。 这种生活他从未想过,也想不出,直至遇到她,宋君玉的脑子里对未来才有了一种朦胧的期待。 宋二的目光又飘去更远的青山上,跟着雾一起,慢慢散了。 酒馆里进来了几个人,见到宋二时脸上都显出惊讶,他们都没想到他来的这样早,以往都是日中时刻才能看到他慢吞吞的身影。 这几个人招呼小二过来要了小菜酒水,各自坐好后面就朝着他,宋二继续讲。 且说那日起,瑶台子便跟了宋君玉。她唱戏还是一样的唱,只是私下里不见其他客人了。 在西红阁里,瑶台子的容颜算不得最上乘,但她一颦一笑中流露出的疏离却让许多人追捧不已。再加上有人真心喜爱戏曲,也愿意花银子与她单独唱上几句。 瑶台子登台唱戏赚不了多少,大头还是西红阁安排她去见客。可宋君玉这么一手相当于断了西红阁从她身上捞大头,而主事儿的也愿意,可想而知是宋君玉私底下贴补给了西红阁。至于数额多少,怕是让人想都不敢想。 红阁里的女子听说他改捧了瑶台子,气得摔了茶盏,红了双眼,扯烂多少条手绢儿都不能一泄心头之恨。 宋郎好啊,样貌绝顶,出手阔绰,哪怕她们一文不收也想跟了他。北红阁的几个头牌挣破了头,也不承想他竟去包了个戏子,白白便宜了瑶台子那个小蹄子。 这些事瑶台子心里明白,面上全作不知。她们骂她们的,碍不到她收银子。 瑶台子除了每天上台唱戏,其余时间都安安份份地呆在房间里不出去,那些人想掐架都找不出机会。 有宋君玉这块护身符,她们再怒又能怎样,不过是骂得难听些过过嘴瘾,真要上手,给她们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哩! 自从得了这个宝贝,宋君玉往红阁里跑的一日比一日勤,大有天天来的架势。 这日瑶台子下了台,丫鬟过来说宋二公子到了。她应一声就往天字房走,宋君玉不喜欢等人,干脆叫她带妆直接来,亲手给她卸妆换衣。 丫鬟拦住她说:“宋二公子现在姑娘房里。” 瑶台子步子顿了一下,眼垂下来,说知道了便叫她退下,自己改了道往回走。 她这场唱《锦绣环》,在里头扮作闺阁小姐,穿一身水袖连青袍,头上插着斜步瑶,婷婷袅袅移了脚步走,很有些弱风拂柳的病美人姿态。 从门口丫鬟手里接过沉甸甸的金丝楠木托盘,瑶台子进了屋。 宋君玉斜倚在榻上饮酒,听得脚步声渐近一把将人搂了过来。瑶台子失去平衡,手里的托盘碗碟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诶!”瑶台子喊了一声。 “莫管它,着人再送。” 宋君玉说着翻身将人压下来,两人亲密嬉闹半晌后宋君玉一点点洗去她脸上的颜料。 看着她真实的容颜一点点显露出来,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异动。若说见她第一面时是埋进去一颗花种,那现在就是它破土而出,轻轻地冒头撩他了一下。 宋君玉沉默了一会,弯下腰来,在她额角上吻了一下,无关情/欲,单是觉得她可爱,她便值得这一吻。 瑶台子对他微微翘起嘴角,他这充满了爱恋温情的举动似乎柔和了她的棱角,又好像没有任何影响。瑶台子依旧交叠着双手,端庄地坐在铜镜前。 镜中出现一双人,男子立在一旁低头看着女子,女子神情温柔,微侧着头,弧度却是冷诮分明的。 光线昏暗,镜中人的影像都模糊起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恍惚中两个人的身影仿佛都合成一个了。 西红阁里的树木层叠,花草大多败了。一阵风吹来,“北红阁”味道,脂粉气女人香,混乱中带了腐臭,瑶台子望着窗出神。 刚才的一切都像幻境,宋君玉离开了,他的茶还冒着热气,一缕一缕地升腾起来,纠缠,环绕,遇到上面的冷气便散了。 瑶台子起身关上窗,将茶水往门外一泼,转身回了屋。 她微动的心也跟着茶水一起砸在地上,四散开来了。过不了多久,水干后,地面上不会留下一点痕迹。 “诶,你说这戏子喜欢宋二公子吗?”宋二看了发问的人一眼,说:“喜欢。” 她是喜欢他的,可也只是喜欢而已。 宋二抿了口茶继续说。 那一吻过后,宋君玉对瑶台子的态度转变了许多,不再动手动脚,连亲吻都少有。每天像点卯似的来看她一眼,陪着说几句话,也就走了。 瑶台子不在意这些,他来也好,不来也好,她从不过问,也不会邀宠似的刺探他明日来不来,今天去了哪?她待他一向平淡。 不过托他的福,瑶台子的住所已经成了西红阁里最好的院落。院里种的青竹,窗前挂的灯笼,屋里放的屏风,桌上搁的手炉,哪一件都是宋君玉细细挑好后遣人送来的。 瑶台子看着总想发笑,怕是卖了她自个儿都换不来这些东西,也不知是她用它们,还是它们用她。 贵重之物放在贵人那是珍品,放在低贱人的旁边,平白无故就感觉失了分量,金不像金,玉不像玉,总归是个赝品。 就像北红阁的人说,瑶台子再受宠又能如何,等宋二公子大婚后,看她还能得意几天?一个戏子身份,做妾都不够格!就算宋二公子愿意,丞相府也丢不起这个脸。 这个理谁都懂,瑶台子心里更是跟明镜一样。 宋君玉十八岁那年,丞相府就给他定了内阁大学士的嫡幼女李仪宁。一个十八,一个十五,三岁之差可谓天造地设的一对。 后来因为李仪宁身体娇弱,家中长辈想多留几年,两边商议后就定在了宋君玉二十一岁这年成亲。 议亲时,宋君玉对此不置一词,反正都是要娶妻的,宋丞相看中了谁他便娶谁,李仪宁还是王仪宁,对他来说并无区别。 算算日子,再过四五个月,他就该娶妻了。到时候她要何去何从呢?求他纳了自己? 想到这瑶台子自己都笑了,她做不出这等献媚的事儿来,也不想受主母的窝囊气。做外室吗?那就更低贱更让人看不起了。 罢了,想这些有的没的干什么,宋君玉都没发话,她瞎操这些心! 瑶台子打开妆奁对着铜镜给自己画眉,觉得还是园子里唱戏好想出门报备一声就出门了,也不用守那么多条条框框。 她换好衣裳抿匀口脂,准备上台去了。 台下有个人引起了她的注意。一身棉白袍,手里握着一把锦绣扇,身量中等,面容温和,唇色淡淡,看起来就知道是个好脾气的。 他和周围那些人都不一样,一身书卷气,丝毫沾染不上旁人的污秽,仿佛他来的是茶馆清楼,而不是一掷千金的红馆。 你怨不得我,瑶台子收回目光专心唱自己的,不再去看他。 今日唱罢后宋君玉还没来,瑶台子匆匆回了屋,百无聊赖地亲手卸妆。往常都是他来卸,现在自己上手反而有些生疏了。 有人轻叩了下门。 瑶台子擦完脸看向门口说:“进。” 出现在面前的是一个面生的小丫头。她明显是偷摸过来的,脸上的紧张显而易见,她喊:“姑娘。” 瑶台子顿了下头说:“什么事。” 她更紧张了,肩膀都轻颤着:“有,有一位大人让奴婢给您带个话,他说他在二等房第三间等您。” 二等房第三间,瑶台子微叹了口气,她知道是谁了。看着眼前这个怕得不行的小丫头,说道:“以后莫要收人钱财替人传话了,容易挨罚。” 小丫头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向她求饶:“姑娘饶命,姑娘饶命,奴婢再也不敢了,求姑娘不要告诉主事的。” 瑶台子将她扶起,好言安慰两句便让她走了,都是苦命人,何必为难她呢。 红阁里头的责罚吓人得很,要是让别人知道后告发了她,她这十一二岁的小身板根本挺不过一轮接着一轮的板子。 那板子打在肉上有多疼,瑶台子是领受过的。 第12章 青衣冢(四) 小丫头走后瑶台子坐在铜镜前梳着头发。梳子是沉香木镶金的,握在手里沉沉的一块,也是宋君玉送的。 她机械地重复着梳发的动作,手臂肩膀都僵直起来。 去?不去?去?不去?短短一息间这两个念头交换了无数次。 心像被架在火上烤,瑶台子在两种选择中徘徊不定,忽地将木梳扣在梳妆台上起身出去了。走的极快,她怕自己慢一点点就改了主意。 一缕断发缠绕在梳子上,像极了她被搅乱的心。 二等房第三间里,张慕和坐在凳子上正泡着茶。他向小厮要了壶沸水,自己带了上好的蜜金香来。 蜜金香是种受众极小的茶叶,入口微苦,回有余甘,又微微泛着酸,价格要比同类型的茶叶贵上不少,少有人会买。 现在早已过了冬天,时近初夏,瑶台子一路快走到了地方,额间渗出薄薄的一层汗。 她微喘着出现在门口,乌黑浓密的长发散披着,脸上不施粉黛。张慕和从怀里摸出帕子起身抵在她额头上,动作细致入微。 “谢过公子。”瑶台子有些不自在地避开他的手,张慕和看着她游弋的眼神微微一笑,也不勉强,放下手说道:“不过几个月未见,你与我便疏离了。” 他似感慨又似玩笑,瑶台子听着心里也不好受。自从她两年前登台起,张慕和就一直坚持捧着她,送的东西大到百两银子,小到戏服头饰,应有尽有。可以说没有张慕和,也没有现在的她。 瑶台子进退两难,张了张嘴也不知说什么好。张慕和看在眼里,转身倒了杯茶水递在她跟前说:“我托朋友带回的蜜金香,尝尝看,是不是这个味道。” 她喜欢蜜金香,少有人知。 茶水澄澈微青,白烟盈盈而上。瑶台子接过抿了一口,唇齿瞬间被微苦俘虏,然后是涩涩的甘甜。 “好喝吗?” “好喝。”抬头撞进他眼里,瑶台子清楚的从他眼中看到自己的模样,白白的脸,嘴唇殷红。就这样盯着,一时失神。 张慕和看着她发怔,心思都不知道溜去了哪儿。 他知这半年来瑶台子一直被丞相府的宋二公子养着,千娇百宠,有求必应,外面甚至都在下注赌宋二公子会不会纳了她。 平心而论张慕和并不愿她踏进官家,整日盘算着怎样讨夫君欢心,被后院女人间的勾心斗角磨去了棱角。 她最独特的地方就是在戏台上,唱念做打,莲步轻移,一挥手,一挽袖都是风情,眉梢眼角自有灵气流转。 他委实不愿看见瑶台子嫁人后隐匿下去,她该在台上唱遍人生百态,永远孤绝,永远轻寒料峭。 张慕和微微的叹了口气,拿起桌上的锦绣扇呈给她,“再唱一折《五灯会元》罢,就用它。” 瑶台子应了好。 没有相配的衣裳,也没有应景的点翠头面,只一把锦绣扇,和这狭窄密闭的屋子。 瑶台子抬头顿脚,眼随手走,一翘兰花指,翠鸟出谷般的嗓音倾泻而出。缓如溪水潺潺,疾若暴风泄雨,声音忽高忽低若有还无。 别的角色全由张慕和一人充当了,她起好头,张慕和便跟着应。一唱一和,浑然天成。 瑶台子唱的越发尽兴了,全心全意地唱,忘记了宋君玉,也忘记了许多事。张慕和更是投入其中,两个人还像以前那样唱了一出又一出的折子戏。 唱罢这厢,瑶台子高兴得眼眸都带着光,她许久不曾这样开心了。 张慕和问她:“可开心?” “当然!” 两个人相视而笑,这几个月的疏远乍然消失,仿佛他们之间还是那么和谐稳定,从不曾出现过分离。 围坐在桌前,瑶台子一面喝茶一面听他讲,说起戏曲,说起行头,说起刚才的唱腔哪里不好。那茶水都不觉苦了,喝到嘴里,咽下喉咙,一路清凉凉的,只剩舌尖上的甜。 张慕和待她如知音,从不因她的身份而轻慢她。两个人说说笑笑,眉飞色舞,眼里只看得到彼此。 慢慢地,天渐黑,时间像窜走的猫,眨眼就不见了。 张慕和见天色不早,便温声与她告别,剩下的蜜金香包成块状塞到她手里。 外面似乎有些许响动,瑶台子往外张望了一眼。 “许是野猫吧。”张慕和说道。 瑶台子点点头,送他到西红阁门口,目送他远去,直到他的身影缩成一个小点消失在街口后才转身往自己院落走,身姿飘逸,带了不易察觉的轻快自在。 一路静悄悄,树木黑黢黢的靠着墙,天暗下来后它们都连在一起,叫人看不清明,仿佛里头有野兽蛰伏。 瑶台子瞧上一眼觉得心里发慌,遂沉下心思脚步匆匆地往回走。 未进院落,她便觉出些异样。 静,太静了,正是因为一切都寂静,木板触肉的声音才会如此清晰,空气中飘来若有似无的血腥味。 瑶台子心头一悚,惶然跑了进去。 先映入眼帘的是大片的血,一个人,姑且算作人,趴在木条凳上一动不动,甚至连哀鸣喘息都没有。臀部的衣料已经看不出颜色,被血浸透了。如此还不够,那血淅沥沥滴下来,在地上聚拢成一滩。 饶是环境昏暗,血液变黑的颜色也深深地印在她眼里,呼吸间全是浓烈的血腥气,激得人头晕眼花,吐出的气都是腥甜的。 一瞬间,瑶台子觉得这里不是西红阁,而是屠宰场。到处是畜生的腥臭气味,凳上的人也不再是人,而是被剥皮拆骨的牛羊。 她再也支撑不住腿软了下来,倒向地面时被旁边的人扶住。 一道含冰带雪的声音传进耳里,他问:“开心么?” 宋君玉坐在一把漆黑的八仙椅里,轮廓分明的线条,微低着头,有些压抑克制的平静。眉眼锋利,却不对着她,直直看向那片血。 所有人都垂首站在一边,胆子小的浑身哆哆嗦嗦,大气不敢喘一下,唯恐触怒了他。 宋君玉抬了眼,看着瑶台子又问:“开心了吗?” 宋君玉两手垂在身侧紧握成拳,宽大的衣袖遮住了异样。 他想不起自己是怎样从三号间走回来的,脑子里只有他们二人的闲谈笑语,一遍接着一遍循环着,反复提醒着自己瑶台子在他身边活成偶人。 他们唱啊,笑啊,动作啊,宋君玉隔着窗户都能想象得出他们脸上该有多高兴。他听见她咯咯咯的笑,脆的像甜苹果,却是对着别的男人。 他从他们二人唱戏伊始就站在门外,直到他们告别时他才狼狈踉跄地逃走,这么长的时间,他们竟无一人发现,无一人发现!多可笑?多可笑! 宋君玉闷闷地笑了一下,神情似雪山般冰冻,手越攥越紧,止不住地抖。更可笑的却是他自己,他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逃?他为什么不敢进门一剑刺死那奸夫。 明明是她的错!是她辜负自己一片心意!是她生性□□不知廉耻!是她有了自己还不够,还要去见旧情人!为什么结局却是自己躲藏起来不敢进去!为什么! 事情都摆在眼前了,可他还是不敢开门看上一眼。宋君玉想,自己对她太过宽容了,才会让她踩着自己,一步一步试探到他的底线。 他突然又生出几许恨意,恨自己查她的去向,恨自己不死心要去看上一眼,恨她偷腥不知擦嘴。宋君玉怒极反笑,他不痛快,所有人都别想好过! 大踏步回了院子,宋君玉厉声喊人打死那个传话的丫头。 板子打在肉上,那个丫头哭号得惨烈,宋君玉让人搬了张椅子坐在庭院里看着人行刑。 听着她的哀号声越来越无力,宋君玉的眼也越来越利,像把出鞘的刀,等着将她碎尸万段。 瑶台子白了脸,唇色尽失,茶包从手中跌落,蜜金香撒了一地。宋君玉看着她,那眼神将她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两个人僵持许久,瑶台子扯开唇说:“你我的事,不要牵连他人了。” 听听,这是她该说的话吗?自身都难保了还在为别人求情,谁给她的底气?宋君玉讥讽地笑笑,问道:“你就这么跟我说话吗?” “那要怎样?”瑶台子缓过神来,淡淡地开口说道,丝毫没有被抓奸的羞愧,像是吃定了他不舍得对自己下手。 是啊,他要怎样呢?宋君玉罕见地有些迷茫,思来想去竟找不出一个好方法拿住她。 旁人惹他不高兴,他可以一剑杀了,再不济可以毁了他心爱之物。她呢?将他玩弄于股掌之中却还奈何不了她。 宋君玉觉得心里有把无名火在熊熊燃烧,烧得他几欲疯狂,又觉得窒息。 “你今日见的那人,是叫张慕和吧。”宋君玉撩了眼皮看她,眼眸深黑,一点点光都照不进去。 他现在觉得疲累了,不想再与她弯弯绕绕,只想着尽快解决此事,痛些便痛些,左右是她自找的,且让她长个记性,日后想起都会怕。 宋君玉低了眼,强迫自己不去想他们二人的亲昵,他怕自己忍不住一把掐死她。 夜深了。 第13章 青衣冢(五) 天从白变到灰只是一瞬间的事,黑沉却是慢慢慢慢的,像细绳勒在软肉上,一点点让人适应,觉不出疼,直到血流如注才发现绳子早已嵌了进去。 瑶台子冷冷一笑道:“那你去杀去打好了,他大小也是个官。” 她虽然不懂朝政,但也知道作为一个丞相,少不了几十上百双眼睛盯着他,还有他的妻族儿女。 宋君玉不走仕途,也没有功名加深,身份贵重也仅仅是因为有双权高位重的爹娘。 虽说张慕和家族不兴,但他却是科考得官,在皇帝面前挂了名的。宋君玉动他容易,难却难在怎么堵住言官们的嘴。想要逃过所有势力的眼线打杀朝廷官员,纵使是他丞相府也难以办到,多得是人想寻出丞相的纰漏,在朝廷上参他一本。 瑶台子面上强装镇定,其实手心里都是汗,夜风一吹,凉到透心。 “不知所谓!”宋君玉哼笑一声抬起头,眯起眼将她仔细打量了一番,挥手叫人下去。 所有人都动作起来,几个人拖着小丫头下去,血痕从院中拖到门口。顷刻间院子里就剩他们二人,若不是那血还在,瑶台子几乎以为这是幻境。 看到宋君玉朝自己走来,瑶台子应激似的抖了一下,他轻笑出声:“怕什么?” “宋二公子……” “嘘——”宋君玉伸出食指抵在她唇上,“不要说话,乖乖的,就像现在这样。” 她脸色煞白,强装出来的淡然像层纸般一戳即破。眼神惊疑不定,残留着几分飘忽。 宋君玉的手指从她唇间滑至下巴,微微抬起让她直视自己,字字道:“这是最后一次,记住了吗?” 他以最温柔的口吻说出这番话,瑶台子看着他波澜诡谲的脸更觉颤抖。狠狠一侧头躲过她手指,心都在咚咚直跳。 宋君玉呵了一声,手指捏在一起搓了搓,她这种抗拒的姿态更让他怒火中烧,真是,不知好歹。伸手将她揽到怀里,宋君玉半拖半抱把人带进了屋。 用脚带上门,伸手就撕了她的衣襟。瑶台子双手被他反扣在身后压在门上,宋君玉抽了她的腰带。 瑶台子像是被吓到一样愣怔了片刻,然后才剧烈挣扎起来。 “嘘。”宋君玉冷眼看她折腾,手里极快地褪了她的襦裙小衣。大片光滑细腻的肌肤露出来,宋君玉在她身上落下密密麻麻的红印。 任瑶台子眼泪直掉宋君玉只当自己看不到,轻轻吻上她的唇把所有声音堵在喉咙口。 一双人影交叠着晃动,木门咣咣作响。 第二日醒来,宋君玉看她蜷缩成一团靠在墙角,心头软了软,有几分后悔。 算了,跟她计较什么,还不够自己生气的,要怨就怨那个张慕和,好端端的招惹他的姑娘。 心里这么想,宋君玉嘴上还是不饶人,坐在一旁等她醒来后问:“疼吗?” 瑶台子沉默不语,侧身背对他。宋君玉看她油烟不进的模样又来了气,像是有根针扎在心上慢慢磨。 身上各处都在嘶嘶喊疼,宋君玉看着床上那个削瘦的背影恨声道:“疼就好好记着!” 他撂下这句话就怒气冲冲地走了,把门摔得啪啦一声响,瑶台子听见不由得一抖。眼泪又不受控制的砸在软枕上,她呜咽出声。 那把温柔嗓连哭都是含羞带媚,又添了三分喑哑,在这方寸之地低低回绕。 当天下午就有人来瑶台子屋里收了她的青衣行头,戏袍羽冠全都放在院里烧。 是宋君玉的人,瑶台子一清二楚。 “你也别生气,这都是宋二公子吩咐的。还有呀,以后不要唱戏了,每日安心等着他便好。”西红阁的主事人在她旁边陪着笑脸,如今的瑶台子可是镀了金的人,轻易得罪不起。宋二公子特地交代过要纵着她,尽量顺着她来。 瑶台子从鼻子里哼出气来,根本不知道主事人在絮叨些什么,红着眼睛看自己十几年来攒出的心血付之一炬。 能烧的物件都烧光了,不能烧的也全叫人抬走了。瑶台子看着他的人走后,又来了许多人往她这送东西。 锦衣坊的流彩暗花蝴蝶裙,纹绣庭的翡翠烟罗绮云裙,玲珑阁的白玉雕绞丝纹手镯,精巧局的金累丝嵌宝牡丹鬓钗,这一箱箱一层层的衣裳首饰全都是时兴的女儿家爱物。 瑶台子站在一旁看着他们来来往往,还有几个丫鬟手脚麻利地将东西整理好,依次放进她的衣柜妆奁里。 别院里的女子看到这幅阵仗纷纷出来围观,一传十,十传百,红阁里闲着莺莺燕燕将外面通向她这的路围得严严实实。一个个七嘴八舌的议论着,眼睛都紧盯着抬进来的箱子,神情激动得好似明日就要赎身出去。 他们忙他们的,随着她们怎样说,瑶台子像个全然的外人,只冷眼瞧着这闹剧。 她纤薄的身影像棵细青竹,任凭别的花草弯了腰,她依然青翠翠挺立着。 一个多时辰后,这场闹剧终于结束。瑶台子不待她们开口就将人全都轰了出去,叫丫头锁好院门,自己进屋了。 从那时起,瑶台子再也没有登过台,也没有开口唱过一句戏。天天关起院子过自己的生活,外头的女子对她好奇得紧,奈何被下令谁都不许去扰她。 只知道宋君玉也不曾来了。 宋二说到这便沉默不语了,听客们等了一会也不见继续,以为是他又在乞钱,就纷纷从口袋里掏出铜板想扔进他碗里,可是找了一圈也没找到碗在哪里。 有人问他:“宋二你碗呢?” 已近未时,酒馆里的人越来越多,一部分是来消遣的,另一部分是来听他说书呢。宋二抬手将松散的头发挽到脑后,对着他们笑说:“今日不要铜板,我请大家吃酒!” 说完后他喊来小二,叫他给每个人都上一碗酒,一桌一份荤素菜。 “行啊你,发财了?” “宋老板豪气!” 众人欢呼起来,也不问他此举何意,反正不花他们的银子,白白捞一顿好酒好菜,只当宋二今天心情快活大放血。 宋二眉开眼笑,接过旁人敬他的酒水,一碗接着一碗喝下肚,像是全然沉浸在别人对他的推崇谄媚中。 他喝酒不上脸,只是眼尾红的厉害,不知是因为酒水还是其他。 整个酒馆洋溢在欢声浪语的放纵之中,主房娘子悄悄穿过人群倚靠在账房处,有个想法隐隐冒出了头。她越想越心惊,寒毛直竖。 又抬头看了一眼宋二,主房娘子赶紧低下了头,呼吸都放轻不少。若是如此,若是如此……她不敢再想下去,急忙去了后院吩咐下人上好菜,这次不能好坏参半了。 酒足饭饱已是一个时辰后,酒量浅的已经趴在桌上呼呼大睡。宋二支头斜睨着众人,他身上那股子轻狂肆恣早就褪得差不多了,唯有偶尔醉酒时才能稍稍看出宋君玉的影子。 宋君玉,他在心底念过这三个字,恍如隔世。 有人醉眼朦胧,“宋,宋二……你说那宋君玉是不是,是不是得到人就跑了啊?” 宋二放下手,摇了摇头,笑说不是。 “那他为什么不来了?” “因为他得卧床养伤。” 宋二直起身,再次打开扇子,将绘着图案的一面转向自己,继续往下讲。 瑶台子这厢先按下不表,且先说宋君玉。 那日他火冒三丈离了西红阁,回到丞相府交代好一切后孤身去找那张慕和,在人家家里敲断了他一条腿。 此事当即被上报给宋丞相,宋丞相二话没说把宋君玉拎去祠堂上了家法。细细的软皮鞭抽在他脊背上,宋君玉硬是咬碎了牙也不改口认错。 宋夫人在一旁心如刀绞:“儿啊,你跟你爹认个错,为着个戏子不值啊。”皮革和肌肤接触的声音极为响亮,那鞭子每落一下,宋夫人的身体都要跟着抖上一下。 说起戏子宋丞相更来气了,他堂堂两代丞相,门族清白,几代显贵,儿子却为个低贱的戏子跟别人争风吃醋。这个消息传出去不知道要扫落他多少脸面。宋君玉这个孽子,就是要来活活气死他的! 皮鞭落下他背后红痕立显,宋夫人再也看不下去了,一把扑上前去抓住宋丞相挥鞭的手,出势凌厉的鞭子回打在她身上,宋夫人疼的猛抽一下,仍然牢牢握住不肯放手:“老爷!再打下去君玉就要死在这祠堂了!离他成亲不过还有三四个月的光景,你难不成要他躺着去迎亲吗?!” 宋丞相气的浑身抽搐不止,牙齿咯咯作响,猛然一挥手将她推开,宋夫人哎呦一声跌在宋君玉身上。 “慈母多败儿!”宋丞相大声呵斥道,到底还是拖着鞭子走了。 宋夫人慌忙站起身看着宋君玉,他光裸的背上鞭痕交错。鞭子是特制的,不会破皮碎肉,但是内里的肌理早就抽坏了。 她想伸手抚摸却不知该如何下手,声音颤抖:“我的儿啊,受苦了,来人!快来人去请御医!” 丞相府里乱成一团,御医来后细细查看了他背后的伤,嘱咐说要卧床静养,留下药方药膏便走了。 第二日在朝堂上,丞相因教子无方被罚俸三个月,皇上未曾大肆训斥,此事也就轻飘飘揭过去了,不过丞相之子为了一戏子和朝廷官员大打出手的消息很快传遍京城。 有人说他是锦衣纨绔,不怪乎做出这等荒唐事,有人说他是浪子回头,在红馆里遇见心头爱,也有人私下里按照这个写了话本子,在不入流的书馆里供不应求。 “所以,宋君玉是真心爱她?”宋二看着发问的主房娘子,想了很久。他微低着头,神色黯然,眼角还是红的,比之前淡了一些,像是画家晕开了朱红的颜料。 在这期间谁都不曾说话,都在等他的回答。宋君玉当时爱她吗?主房娘子想知道,听众想知道,就连宋君玉自己,也是想知道的。 久到众人都以为他睡着了,宋二说:“不爱。”他抬头看着眼前的人们说:“宋君玉只是喜欢她,很喜欢她。” 至于爱,那是很久很久以后,他才恍然明白的。 第14章 青衣冢(六) 二十岁的宋君玉觉得瑶台子可爱,喜欢她隐于人后的媚色。看她唱戏的人从城南排到城北,但是只有自己见过她私下里的嬉笑怒骂。 宋君玉觉得自己对她来说是特殊的,可张慕和的出现无疑戳破了他的幻想,这怎能不让他暴怒? 与其说那时的宋君玉爱她,倒不如说是宋君玉对她的独占欲。而独占欲,往往就是感情的开始。 未时一过,一天当中太阳最毒的时候就过了。宋二看向酒馆外头,阳光不复刚刚的热烈,出现了颓唐的势头,他轻笑了一下,觉得它正好配上了这段故事。 宋二将扇子扑在心口处,继续讲。 上回说道宋君玉被亲爹抽得下不来床,可心里仍然惦念着瑶台子。他年轻气盛,根本不觉这是大事。快要成亲的小姐也抛在脑后,还在盘算如何劝服爹娘将瑶台子纳进府。 娶高门大户出身的贤妻,再纳几房如花美妾,诗礼簪缨之族都是这样做的,宋君玉亦不能免俗。 况且旁人都不知抬了多少房进后院,他只要一个就够了。宋君玉美滋滋地想着,觉得如此甚好。 宋丞相给他下了禁足令,不许他支使任何人去找瑶台子。宋君玉便每日认真喝药,老老实实趴在床上修养,等他身体一好就去找她。 流言传播速度一向极快,若是再掺些皇亲贵族的情情爱爱那就更不得了了。 红阁里的人对他俩的议论声沸反盈天,却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许久不见宋君玉来了,都以为他是被宋丞相训斥后抛弃了瑶台子。 想到这,北红阁里宋君玉以前的老情人坐不住了,一轮接着一轮赶来奚落瑶台子。奈何她不开门,泼辣些的就隔着门开骂。 瑶台子气笑了,吩咐丫鬟打来冷水开了门便往外泼。那女子毫无防备,被冷水泼个正着,夏天的衣裳本就清透,湿水后更是不遮分毫。发梢还在湿答答往下滴水,整个人狼狈不堪。 瑶台子也不管她,转身就把门关上了,任她在外头怎样叫骂诅咒也不开门。 最后惊动了红阁的总管事,过来将那女子一顿臭骂赶走了。 宋二公子来不来是他的事,瑶台子要是在西红阁出事了那就是自己的事。话说回来,宋二公子之前可是给了好大一笔钱,看在钱的份上他也愿意袒护瑶台子几分,至于到什么时候,那就得再等些时日了。 不管别人怎样闲言碎语,瑶台子在自己院里过的逍遥自在。觉得闷了便出门走走,累了就在榻上闲躺一天。 为着那些人生气,不值得。 六月初,瑶台子携丫鬟去逛早街,一路上吃喝玩乐的小东西买了不少,大多是无用的,她觉得欢喜便买来玩。 刚出一个成衣店,瑶台子被一仆妇模样的人拦了下来。她样貌端庄,作下人打扮却眼神清正,不卑不亢。 瑶台子隐隐觉得不一般。 来人朝她微微一笑,面容温和,“姑娘可是唤作瑶台子?” “是。” “我家小姐有事与您商量,姑娘可有空?” 瑶台子顺着她的眼神看过去,只见隔壁酒楼二层的小窗支起,露出一张温婉恬静的脸。 她对着瑶台子笑一笑,眉眼俱是柔和。只一瞬,小窗又合上了。 瑶台子收回视线问她:“你家小姐是?” 那仆妇一低眼,字正腔圆道:“内阁大学士嫡幼女,李仪宁。” 瑶台子听过后微微叹气,心里顿时多了一份凝重。罢了,都找上门来了,如何能不见? “走吧。” 说罢那仆妇引着她进了酒楼,瑶台子在二楼西侧包厢内见到了李仪宁,也就是宋君玉即将成亲的妻。 瑶台子长这么大没见过高门贵女,找不出可以与她相比较的人,只觉得她和话本子里的描述的不一样。 李仪宁像是笃定瑶台子会来,见到她只是好脾气地笑笑,似春风拂面。 丫鬟仆妇摆好椅子端来瓜果糕点便下去了,连带着瑶台子的丫鬟一起,十几个人共同动作却几乎不见声响。 将目光从门口移回来,瑶台子默然落座。李仪宁看着她像在回忆,过了一会才说:“久闻瑶台子大名,一年前曾有幸见过你唱《水楼台》,那一转身一侧腰的风采,令仪宁大开眼界。” 瑶台子讶然,闺阁小姐竟会跑去红阁那样的地方吗? 似是看穿她心中疑惑,李仪宁对她眨眨眼,笑道:“我有一长兄,喜厮混烟花柳巷,去岁他说好陪我出来玩,谁知竟带我去西红阁看戏了。” 说罢又叹息一声,“许是缘分吧,要不也见不到你一曲天下知的《水楼台》。” 这个事态发展与瑶台子设想的并不相同,她原已做好了被奚落轻贱的准备,却不想这位李小姐竟与她闲话起来。 “小姐您过誉了。”她这般温和,让瑶台子不知如何是好。 二人虽是正面相对,瑶台子却不抬头看她,只把眼睛定在桌上。桌上的木纹弯曲回环,她顺着一条线找过去,却被引进一团圆圈里。 瑶台子感觉自己的心都陷了进去,困死在无数线条中,复杂繁乱,有始无终。 李仪宁还在温声细语着,瑶台子听了厌倦,索性沉沉吐出一口气打破这局面:“李小姐有什么话便直说罢,不必绕圈子了。” 李仪宁微笑的脸微微一僵,声音停下来。她倏然变了脸,还是笑的,但瑶台子无端感觉到一种精明。 瑶台子抬起头打量她,认为她精明也精明的让人喜欢,并不尖锐,只是女子对付旁的女子时惯有的智慧。 “姑娘是直爽人,跟那《水楼台》里的颜青青一样心思纯净,眼里揉不得沙子。”李仪宁道:“我不说你也知道,我与宋君玉,是快要成亲的。” 瑶台子不语,李仪宁直视着她:“全京城都知道他养着你,待我和他成亲后,你又该如何自处?” 瑶台子不知道自己该哭还是该笑,乱七八糟的情绪到最后都变成荒唐。 李仪宁还未嫁进丞相府就已经管起了准夫君的风流艳史,作为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家她怎么有脸皮来说这种事。 便是管,也该是丞相府来人,还轮不到她一个未成事的正妻。 瑶台子歪头一想,也真是难为她来找自己,得感激这位高高在上的内阁大学士嫡幼女,竟为自己花了这么多的精力! 她的眼神清明澄澈,像是一切污秽都无所遁形。李仪宁红了脸,也知道自己不该来找她,最好的处理方法是让爹爹给丞相府施压,让他们自己解决去。可她等不了了,她怕在这三四个月内突生变故。 她知道宋君玉纵情声色,日日流连在勾阑瓦巷,可他以往从不曾这样出格,也不曾这么迷恋过一个人。李仪宁开始害怕,怕他的心挂在别人身上再也回不来。 她决心要做些什么,于是便有了现在的场景。 李仪宁微抬起下巴,尽力使自己看上去要压她一头,笑道:“我这也是为了姑娘着想,君玉要是想纳你,我当然不会有意见,可丞相府那关,你未必过得去!” 李仪宁将准备好的包裹推到她面前,“姑娘且听我一劝,离开京城,随你意找个好地方定居,再嫁一个良人,生几个自己的孩子,这辈子舒舒服服就过去了。” 瑶台子看着桌上的包裹,四四方方一个,用月白布包着。李仪宁拆开了它,从里头拿出一厚叠银票,还有出关文件和户籍证明。 瑶台子不禁瞪大了眼。 李仪宁又抽出一张纸契,展开后放在她面前,说:“这是姑娘的卖身契,我令丫鬟去西红阁替你赎了身。” 她葱白的指尖点在上头,黄到发黑的契约也感觉顺眼了许多。瑶台子看着,从唇边扯出一抹微笑,目光从纸上转到她秀美的脸,说道:“谢过李小姐。” 自由身,这对一个戏子来说是天大的诱惑,可它往往代表着又一个女子坐上小轿,被人从侧门抬进去。 运气好的,能摊上个不错的主母,允她生下自己的孩子。若是女孩儿,少不了以后再给人当妾,若是男孩儿,那真是天大的福气,指着他说不定还能搏出个前途。 运气差些的呢?瑶台子想不出一个大体的方向,总归各种坏结果都有可能。 瑶台子定定地看着桌上的东西,李仪宁给的自由,她拒绝不了。 “然后呢?瑶台子趁着宋君玉养伤的时候跑了?”众人急急问道。 “不是。”宋二说道。 阳光更暗了,不可阻挡地往西边下沉。宋二眯着眼看太阳,脑袋混混沌沌,现在是申时?不,不对,申时或许要比这更亮一些,大概是酉时。 他随意问身边一个人:“现在是什么时辰?”那人中午也喝了不少,吭哧半天也说不出一二三来。干脆大叫一声:“掌柜的!” “哎!”主房娘子应了一声。 “现在是什么时辰?” 主房娘子先看向宋二,然后跑去后院瞧了一眼回来说:“酉时了!” 酉时了,宋二心里跟着重复一遍。 天快黑了啊,他一面想,一面笑着对众人说:“那这个故事,也快该结束了。” 第15章 青衣冢(完) 一到酉时,天就暗得很快。周围像被一块大破布围住,只从零星几个地方透出光来。 宋二喝的头重脚轻,仍不忘看扇子上的人。目光从她的攒珍珠头面上滑到她脸上,再到衣裙,最后是尾摆。 像是要再画出一个她似的,宋二将扇面上的线条记得很清晰。 众人眼巴巴地盼望着,宋二抬起头继续讲。 说那日瑶台子见过李仪宁后,还是回到了西红阁。她没提要走,主事的也不来赶她。李仪宁打点好了一切,瑶台子就还像之前一样窝在院子里。 宋君玉对此一无所知,身体一好就偷摸溜出去找她。或许是因为欺骗,又或者别的什么,瑶台子对他格外地好。 两个人温存过后她伏在他膝头。 瑶台子的长发散开,铺在床榻上。宋君玉从她发根一直捋到发梢,冰凉滑腻的触感从指缝间溜过。宋君玉极爱她的发,每每腻在一起总也摸不够。 他唤:“瑶瑶。”声音低哑诱人,听得人耳后发烧。 瑶台子闭上眼偎他更紧了,宋君玉一下下抚摸她脊背,瑶台子像被摸顺的猫,在他怀里叫得柔媚。 宋君玉心情愉悦地轻笑,神情餮足。心里的种子再往上长出很多,快要开花似的。他低头问她:“瑶瑶,有姓吗?” “不曾有姓。” 从瑶台子记事起就在西红阁呆着,她娘是以前唱花旦的,跟客人通奸生了她。后来这个苦命人遇上个穷秀才,被他迷了眼,一心陷在甜言蜜语中,掏空家底给自己赎了身,跟着那秀才走了。 尚且年幼的瑶台子被她卖给了西红楼,跟她一样学着戏,唱着戏,在这前台后院里依靠男人的施舍过活。 眼眶隐隐有些热,瑶台子闭紧眼再睁开,秋水瞳中只有一个他,满满当当的。她的神情虔诚,与其他陷入情网的女子并无二般。宋君玉只当她是想开了,要一心一意跟着自己。 两个人一高一低,一坐一躺,虽无多么露骨的动作但自有温情流动,画卷般静谧美好。 宋君玉摩挲着她的脸,想象她以前过的苦日子,心里更为疼惜了。声音动听:“那跟我姓宋好了,以后有我疼你,定不叫你再吃苦!” 等自己成亲后便接她过府,寻一处离他最近的院落给她,日日相伴。 宋君玉慢慢勾勒出以后的日子,这使他第一次期盼时间过得快些,再快些!不是纸醉金迷的荒唐过往,而是真真正正对未来有所期待。 他隐约听到开花的声音,只一刹那,含苞的骨朵猛地绽开,尽力舒展它柔嫩纤弱的细瓣,风姿摇曳,美不胜收。 这颗种子终于长成了花,以他的骨血为养分,浇灌出对她的满心爱意。 瑶台子轻轻一笑,不再言语。 初夏的风不像晚春的温,也不带正经夏天的燥,拂在人脸上暖融融的,身心都轻松下来。 随着时间流逝,丞相府二少爷和内阁大学士的嫡幼女的亲事也近了。宋君玉像是有意补偿她一样,各种珍稀古玩金银玉器都往西红阁送,瑶台子数了数,觉得他快把私库掏空了。 她随意扑了下扇,任凭东西成箱堆在院子里。 就在成亲前一天,宋君玉还在她这快活。两人赤条条地在榻上纠缠不休,汗水沾湿床褥。 宋君玉要了水抱她去洗漱,在浴桶里又把水扑腾得洒了一地。 天全黑了,越发显得月亮皎洁。瑶台子似睡非睡道:“这么晚了,你还不走么?” 宋君玉拉过她手臂挽着说:“不急。”踌躇一会又问她:“瑶瑶,你愿不愿意……跟我去丞相府?” “虽是妾室,但我保证你是我唯一的爱妾,以后也不会有旁人,只有你和我!”像是怕她拒绝一样,宋君玉接连说出这些话,面上带了迟疑,小心翼翼地观察她的表情。 一瞬间各种情绪涌上心头,瑶台子有些承受不住,心里的话有千百句,全都堵在喉咙口吐不出来。她想哭,肩膀都耸动,到最后也只是笑着说了句,好。 宋君玉大喜过望,将瑶台子紧紧拥在怀里。 外面的夏夜正好,热得也好,冷得也好,旁观着世界万千,从不因人之间的感情而有半分改变。瑶台子环住他的脖颈,悄无声息地哭。 酉时也快走到尽头,天黑得阴沉沉,像是应了这个故事,远方的山笼在黑夜里,风大了,露出白白一个角。风停了,云雾又重新聚拢起来。 宋二耷拉着脑袋,明明醒了酒,眼角却比刚才红了很多。一滴眼泪掉下来,砸在他袖口,然后便不再有。 宋二抬起头,眼神与以往一样清亮,众人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可他袖口的湿印分明还在。 满堂宾客鸦雀无声,平常最能骂街的林大嫂子王二娘都哑了喉咙。 有未嫁人的小娘子忍不住落泪,鼻头都哭红,哽咽道:“宋二叔,结局呢?” “结局啊,瑶台子去了江南,宋君玉亲事没成,南下去找她。两个人从此长厢厮守,儿孙满堂。” 最后八个字他说的轻,咬字却清楚,像是提前演练了无数遍,单等着将这句话说出来。 那小娘子听完哭得更厉害了,手绢捂着嘴,呜呜咽咽,偶尔压抑不住低泣两声,像半夜里落魄文人拉的二胡,听来便徒增伤感。 公子和戏子,身份注定他们会是彼此生命中的过客。当时情深,总以为爱能抵过现实,却不想梦只是梦,永远成不了真。 宋君玉成亲当天,瑶台子就走了,谁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也不知道她用的何种方式。只是当他去找时,瑶台子早已人去楼空。 他送来的东西原封不动地扔在院子里,衣柜、妆奁满满当当,她什么都没带走。 宋君玉宁可她全都拿走,要不然她一个孤身弱女子,靠什么才能在别处生存下去? 宋君玉疯了一样砸了屋里一切能砸的东西,床榻,卧榻,全都被他踹倒。宋君玉双眼血红,像一匹失了伴侣的狼,恶狠狠地等着撕碎人喉管。 西红阁的主事人形容惶恐,踩刀刃般地进屋递给宋君玉一个包裹,“宋,宋二少,这是瑶台子让我给您的。” 宋君玉一把扯过,那神色把主事人吓得转身就跑,生怕晚一步就血溅当场了。 宋君玉手都在抖,怎么也解不开包裹上的结。他一狠心撕开来,从里头掉出三套衣服和一把扇子。 衣服是全套青,扇子上绘着青衣脸。 宋君玉看着看着忽然呕出一口血,那血吐在地上像片大红的花,变黑后枯萎。 后来的事他已记不得许多,现在想起都是痛的,钝刀子割肉一样疼,不死,但也活不了。 瑶台子走后宋君玉在床上躺了三四年,他的身体像是瞬间衰败下去,整天病歪歪地躺着。大夫一来只说是心病,治不了。又这样拖了许久,宋君玉整个人瘦脱了相,衣袍空荡荡地套在身上。 他爹娘看着他这样疼碎了心,又无可奈何,想着一切都随他罢。默认了宋君玉闹着与李仪宁和离,内阁大学士和宋丞相彻底交恶。 等到来年转过春,宋君玉身体好了许多,已经能下地走路了。 某一天,他带着一些银两,三套青衣,一把扇子便走了。 这许多年来,宋君玉走过很多很多地方,讲过很多很多故事,却不曾有一个人,见过他的姑娘。 他没有再回过丞相府,也对不起爹娘,权当他是个畜生,是个混账,权当宋君玉已经死了。 活着的,不过是个臭说书的。 外头的月亮升到人头顶上,那光芒散啊散,散呀散。宋二抬头一直看着,恍惚中竟分不清这是梦,还是现实。 他陡然一笑,艳如朝阳。 他身上的青衣已是第三套,不知还能再穿几日。 一堆人马从街两边抄过来,汇集到酒馆门口齐齐下跪,那黑衣人走到宋二面前,缓缓跪下身说:“属下见过二爷,大爷请您回京。” 宋二看着他,喊了句:“明叔。” 他老了,他也不年轻了。他的梦,醒了。 至此,这段往事终了。 第16章 青衣冢(番) 瑶台子去了北疆。 那儿的冬天可真冷呵,下起雪来足有六尺高,能将一头小牛埋起来。 雪是极白极白的,又绒,又厚,看起来像漫山遍野都盖上大毛毯,白得叫人眼花。她从没见过这么威严的雪,以往的比起它来,都像关公面前耍大刀,小家子哩! 北疆的雪才叫雪,下得狠,下得厉,像个勇武的汉子眼睛一瞪就要吓破敌人的胆。 瑶台子第一年到这时,被这雪煞了风头,畏畏缩缩躲在窝房里不敢出去。 一起住的扎木阿娘看到她这模样笑得合不拢嘴,手脚娴熟地招呼着人里应外合推开了被雪堵住的门。 “瑶”这个字在他们部落发音同“牙”,自从他们接纳了瑶台子后,便以“牙牙”来称呼她。 如今的瑶台子也是推门的一把好手,出门后扎木阿娘看到山坡上一个黑点往这跑来。她回头对着瑶台子揶揄一笑道:“牙牙,你良人来喽。” 瑶台子嗔道:“扎木阿娘!” “嗳,嗳,嗳,我不说就是。”阿扎木自以为看破她害羞的心思,往旁边走了走,忽又跑近两步凑到她耳边说:“答应他,晓得咯?!” 说完投给她一个好好把握的眼神,把空间让了出来。 那个健壮的汉子跑过来,左手拎着雁,右手不好意思地挠了挠下巴,满脸通红。瑶台子再一次礼貌拒绝,两个月后与众人告别,跟着一个熟悉的商队回了中原。 她这辈子见过北疆的雪,南疆的风,西域的花,东江的月。 她像只出了笼的鸟,一步步长成了鹰。 她不曾嫁人,也没有子嗣。 可是她的生命,却再完整不过。 瑶台子葬了青衣冢,牙牙活得自由恣意,她很好。 作者有话要说:牙牙喜欢宋君玉就像喜欢一朵花,一棵草,虽然喜欢,但是无足轻重。 我不想让她嫁人,让她经历俗世女人的生活,她应该永远自由自在。 (其实是我不会写番外)乖巧.jpg. 第三卷 琴师X公主 第17章 千秋岁(一) 庆安十六年春,皇后嫡公主降世。出生时天边朝霞无数,百鸟同声。帝大喜,以为天意,赐嫡公主明阳封号,取名为慕,封地江南百里,荣宠无限。 庆安三十年,工部右侍郎孟赐舟犯下大错,牵连亲族,男子发配边疆,女子充入教坊。 其嫡次子孟和年方二十,神容高华,一手琴音天下知,拨弦可使沉鱼落雁,令人痴痴不复醒。 帝甚爱,只废其身份,着人带入宫中充当琴师。 庆安三十一年,明阳公主十五岁,安庆帝许了孟和给她当老师。 格局严谨的宫殿里,一派富丽堂皇。李慕歪在软塌里,头发未束,黑缎子一样乌黑发亮。她手里握着八宝攒丝流金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摇两下。 外头七月似火,可这殿内却是凉意阵阵,到处都摆着大盆的冰。一旁的婢女觉得殿里太凉,翻出进贡来的白玉毯子来给她盖脚。 明阳公主畏热喜寒,宫里的冰除了皇帝太后皇后三殿,就数她明禧宫份额最多。有时候不够用了,明阳跑去太极殿跟皇帝撒撒娇还能多拨两成。知道的是皇上爱惜明阳公主,不知道的还以为明禧殿是储君东宫,样样精挑细选。 午时一过,李慕倚在榻上昏昏欲睡,困得眼睛都眯起来。一旁候着的敛秋眼明手快地接起她掉落的扇子,攥稳了扇柄才觉得呼吸又续上了。 一把扇子就是八百两!她们公主不在意,做下人的看它磕一下都要心疼坏了。 手里空落落的感觉惊醒李慕,她翻了个身,准备好好睡。 敛秋去殿外看了眼树影,回来轻声细语道:“公主,孟琴师快到了。” 孟和去岁进宫,在琴房里学了一年规矩,刚出来就被皇帝指给明阳公主,其他人嫉妒得眼睛都通红。 敛秋想到这心里不免得意,宫里头有那么多皇子公主,可论起恩宠,有谁能越过她们明禧宫? 今日是孟和第一天来,也不知是不是像传闻一样玄乎,仿佛他不是个凡人,而是九天玄仙似的高渺。 李慕眼皮耷拢着,想起父皇听她弹琴时的一言难尽,强撑着头问:“本宫的琴声,当真无法入耳么?” 敛秋屏气凝神,不敢言语。李慕的目光又扫过其他三个宫女,惊得她们纷纷低头看着地下。 “唉,罢了。”看她们这样惶恐也知自己水平如何了,李慕揉了揉脸颊坐在梳妆台前,“隐冬,来给本宫梳头。” 三宫女中略高挑的那个应了一声上前服侍。 待梳妆完毕,李慕仔细端详着镜子里的脸。 “公主感觉如何?” “善!” 李慕看着看着突然想起孟和,转过头跟宫女闲言碎语:“都说孟琴师姿容绝世,论气度犹胜容昭仪一筹,也不知是真是假。” 她父皇新得了个美人儿,不过两月就封了容昭仪,近来常留宿在她宫里,隐隐有独宠的意思。 李慕前些日子偶然见过容昭仪一面,称一句美若姑射也丝毫不虚。 可若要仅有美貌,容昭仪决留不了皇帝两个月,她胜便胜在一身气度上。似晨间雾晚间雪,明明触手可及,可真碰上去就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正是这种似有还无的神秘感吊了皇帝两个月,容昭仪已然如此,李慕想不出比容昭仪还盛三分的孟和能仙成什么样儿。 大概得不食五谷,吸风饮露吧。 四个大宫女看着她自顾自地点点头,眼神放空,觉得她们公主更傻娇气了些。 现在是日头最高的时候,太阳发了疯似的往下砸金光,明晃晃闪了人的眼,热气从青砖上蒸腾而出,烤的太监宫女们脚底板生疼。 李慕在殿里从不穿朝装,稍微繁琐些的也一概省去。简单一身襦裙衣,手臂都开了广袖露在外面。她拿过差点砸了的八宝攒丝流金扇,百无聊赖地抠弄上面的珍珠宝石。 人还未到,她召来殿门口的小太监道:“去琴房问问,孟和……” 话未说完看到一人穿月白色长袍从宫门拐进来。 月白色并非纯白,而是润过水的白,掺了雪的蓝。随着他走近,跟着天光轮转,蓝白二色像活了似的交融流动,直直把他普普通通一件长袍染成九天的仙衣。 古语说昆山片玉,李慕在此刻却觉得那人定是没见过孟和,没见过风雪造物的奇迹,要不然不会是片玉,而是昆山独玉。仅他一个人,与山川日月同光,占尽世间一切绝艳。 孟和解下背着的琴,对着李慕清声道:“庶民孟和,见过明阳公主。” 他双手交握抬起,头比手更低。李慕见不到他的脸,理智便也稍稍回来了些。 “咳,起吧,孟琴师多礼了。”李慕又干巴巴地补充:“孟琴师毕竟算作本宫老师,不必行此大礼。” “庶民不敢。”孟和又是深深一低头,李慕忙过去将他扶起。 手在握住他腕时被冰了一下,她愣了几息才想起要干什么。 孟和低垂眉眼,自古以来的规矩就是非问话不可直视上位者。李慕忍不住搓了搓刚刚握住他的手指,有些讶异这人是冰做的吗?摸起来竟比她冷玉的扇柄还要凉。 可惜是个男子,若是女子,向父皇要来陪床也是好的,晚间抱着睡便不觉炎热了。 李慕在这胡思乱想一通,敛秋觉出她又在出神,轻轻扯了她衣角小声喊:“公主!” “喔,是。”李慕唔唔几声,叫孟和带上琴去了主殿。 李慕跟孟和并排而坐。她的琴是皇帝特赐的,原乃前朝一位大家析的琴。名贵自不用说,它妙就妙在这张琴上雕花无数,处处精巧,雕出的凤凰都快要冲出古琴直上云霄了。 孟和问她以前学的如何,李慕略略思索,端庄点头说:“尚可。” 孟和便叫她弹上一段。 李慕认认真真弹了,孟和听后许久不语,他不知道怎能有人把如此简单的曲调弹得七零八碎。指法也对顺序也对,可叫她弹出来全然像另一个曲子了。 李慕见他神色凝重,不禁越发忐忑:“这……本宫弹得……竟这般恶劣吗?” 她未长开的眉眼像花骨朵,娇怯怯一小只,被人合在掌心里疼宠,每天烦恼的也不过是去哪里玩,这顿怎么吃,琴技不佳对她来说就已是天大的事了。 孟和看着她有些失神,鸦黑的眸像落进寒夜,以满天星辰作底,却只露出一丝微光。 他抬手轻抚琴弦,弹出她刚刚练习的曲子。手指青白尖尖,散落几个音调,似廊前铁马叮当,又似溪边水月洞天,清透好听得紧。 李慕忍不住沉溺其中,见他半晌不回话,又觉得出大问题了,追问道:“孟琴师不必欺哄本宫,实说便可。” “公主……许是缺了一点点天分,也不打紧。”孟和斟酌再三,谨慎开口道。 谁敢让嫡公主奏乐鼓瑟呢,她学来不过玩乐。学的好当然锦上添花,不好也没人敢多嘴一句。 他说的直白,李慕听后有些丧气,想自己七岁学琴,如今都十五了也无甚建树,弹出的曲子连新学的小童都比不过。 她哀哀叹气,孟和觉得好笑,“公主不必在意,琴非一朝一夕可成,缓缓来便可。” 李慕气鼓鼓:“站着说话不腰疼,你没有这个困扰,当然不懂本宫的难处!” 孟和笑说:“公主教训得是。” 李慕:“……”感觉更气了。 话虽这么说,孟和仍尽心尽力地教她,李慕学的头晕脑涨,看他手法轻盈,自己一上手就像被细绳缚住似的难以动弹。 …… 罢了。 凡人怎能和神仙相比。 待他走后李慕拖着残躯扑回榻上,她倒宁愿是以前那些老古董来教她,严虽严了些,总好过孟和的温言细语,再配上他赏心悦目的脸,李慕啧啧两声,这威力,难以抵抗啊。 纤春从小厨房里端来一个冰碗,碎冰打底鲜果铺满,走到榻前盈盈道:“公主可要起来尝尝冰碗,御厨新做的呢!” “没心情。” “里面放了蜂蜜。” 李慕一个白鹤亮翅扑腾起来,纤春笑着把碗递过去。 她们公主哪里都好,就是贪嘴爱娇些。皇帝宠着这个闺女,皇后又有太子傍身,儿子那不好多显关怀,对小女儿就格外骄纵了点。 “嗯,好吃,叫御厨再做一碗本宫带给母后尝尝。”李慕笑的明媚,通身都是干净豁达,没沾染宫内的半点污秽。 “是。”纤春笑着出去了。 李慕亲手提着食盒,身后跟着浩浩荡荡的一群人奔到中宫。怕迟了冰都化完,她步伐极快,脸热得红扑扑。 进门一阵凉风,李慕叹谓似的长出一口气,急急跑到皇后面前请安:“儿臣见过母后!” 众人跪地行礼:“见过公主。” “都起吧。” 她兴奋得神采熠熠,汗水打湿了额发,皇后看她这狼狈样忍俊不禁,一面给她擦汗一面笑:“我儿怎的这样着急,快来跟母后说说。” 李慕便似献宝一样将手里的食盒捧到皇后面前:“儿臣今日又得了一样好东西,特来给母后尝尝,这不怕脚慢冰化……就着急些了嘛!” 作者有话要说:小公主也好好磕! 第18章 千秋岁(二) 她一向是撒娇的好手,没皮没脸往皇后怀里蹭,皇后一指戳开她额头,笑骂:“这小泼皮,都多大了还要坐本宫怀里!” 身边的嬷嬷宫女都是几十年的老人儿了,听了皇后这话都哧哧笑出声。李慕才不管她们,嘴上撅得要挂油瓶,端着碗要喂母后一口。 皇后心里熨贴不已,顺着她尝了一口,笑说:“好吃。” 于是李慕便像得了夸奖似的眉开眼笑。 皇后接过她手里的碗交给嬷嬷,问道:“今儿的琴学的如何?孟和可是宫里最好的琴师了。” “母后快别提了。”李慕忙截断她的话,一副不愿多言的样子。 皇后见她不快,以为是孟和冲撞了她,语气不善道:“他惹恼你了?叫太监拖下去打就是了。” “不是!”李慕撇一撇嘴说:“孟和说话太寸,憋着儿臣了。” 皇后挑眉:“哦?” 李慕委屈巴巴:“儿臣琴技不善,以前的老师都说是他们教的不好,只有孟和说儿臣天赋不够。” 她的女儿,学琴的确不行,自己看了都觉得没救,那孟和也没说假话。皇后抚了下她的发,无奈道:“假话你不乐意听,真话又听不顺,你个小难缠精到底要怎样?” 李慕哼气:“反正不许他说儿臣,他自己知道就好,不准说出来!” “好好好,母后叫人去敲打敲打他好不好?阿慕不生气了。”皇后搂着她一顿安抚,抬手就要招人去寻孟和,李慕忙将她拦下,期期艾艾地说:“怪不好意思的。” 有种……自己打不过就回头跟母后哭诉的羞耻感。 “谅你也不会!” 皇后笑着抱住她往后仰,满心满眼都是愉悦。她这辈子最大的成就不是当上皇后,而是生养了这么好的乖女儿。李慕没有其他公主的蛮横习性,娇虽然娇了些,但能让人打心眼里欢喜她的小脾气。 皇后把她揣在心窝子里也怕凉着她,简直不知道该疼爱怎样才好。 她和皇帝是少年夫妻,再浓烈的感情也都淡了,说不上恩爱,相敬如宾已经是一种很好的局面了。儿子是皇太子,女儿是嫡公主,只要他们安好,她这辈子便别无所求了。 从宫门正中通到市集,孟和抱着琴慢慢走过。他步子拖沓,不很利落,但又平添了几分落魄放旷,使他整个人看起来都似游离世俗一般。 一道四圈的墙,将天王贵胄和平民走贩相隔开来。 孟和站在宫门回头看,青地砖被照得发白,一路金光刺得他眯起眼,突生些茫然。刚刚走过的路像变了道似的,在不知不觉中将人嵌进去。 他转过头往外走,侍卫用刀挡住他的道,“站住!什么人!”其实侍卫是认识他的,只不过从前是尊卑有别,现在是尊卑颠倒而已。 孟和从怀里掏出一块令牌,“御琴坊,孟和。” 侍卫看了眼牌子,斥问:“出去做什么!”按理说给过牌子就放行了,可他像是不多问一句,就难以显示出身份似的。 孟和淡淡看着他说:“修琴。”说完就推开侍卫握刀的手,擦着刀尖离开。 刀刃勾住他下袍,轻轻松松划开一个口子,惊得侍卫手颤一颤慌忙收了回来。 孟和像是毫无感觉一样,连低头都不曾有。等那侍卫反应过来后脖子烧得火辣辣,自觉脸面尽失,往他离开的方向狠狠唾了一口。 孟和走进京城最有名的一家琴馆,掌柜的迎过来将他请进了二楼。 门一关,掌柜的轻车熟路敲开一扇暗门,从里头窜出两个黑衣人。三人一齐朝孟和下跪道:“见过殿下。”声音低哑恭敬,欣喜之情不胜言表。 孟和对他们点点头,将手里的琴放在一旁,慢条斯理道:“起。” “殿下,殷将军来报。” 殷将军。这个殷,是南越皇室的殷。 如今天下三分,南越,后梁,东梧三足鼎立。南越和后梁国力相当,常年战乱,东梧屈居一角,国虽小但地势险要,易守难攻。 南越和后梁两国明争暗斗不断,互相安插暗线,而孟和便是南越插/进后梁最狠最利的一把刀。 信上说殷将军已成功将一枚钉子楔进后梁的将领中,他们只需等着时间催化这枚钉子,通过他得到后梁更多的军内信息即可。 不止是前线,后梁的朝廷,边疆,甚至是后宫都有南越的人。可南越又何尝不是如此? 孟和负责对接朝廷和战争中的信息,指派调度,统筹全局。这场博弈究竟鹿死谁手,他在其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这一切都只是刚刚开始,孟和久久沉默不语,手指弯曲一下下磕在桌上,在这极静的环境下竟有些惊心动魄的效果。 他平日积威甚重,属下即使好奇密信内容也不敢多问。 新一轮的密探才安插进后梁军队不久,整个信息流通还不够完整。孟和微微叹气,将手里的信对折两次递给手下,那人接过后燃起火折子烧了。 火舌撩上整张纸,在孟和面前化为灰烬,散落了满地的灰。他盯着地上对属下说:“尽快安插暗线进宫,有什么消息传给我。” “是。” 黑衣人端上纸笔,孟和提笔写了回信,满纸密密麻麻的符号,让人压根不明白写的是什么。 那人接过信封俯身告退,两人如来时一样迅速,眨眼消失在暗门后。掌柜的拧开机关,门缓缓合上,像什么都未发生过一般,风过无痕。 孟和招招手,掌柜的上前抱起琴俯身退下了。 他坐在榻上,手臂支在小几上撑住头,缓缓闭上了眼。 以工部右侍郎之子的身份进入后梁是他到目前为止做过最错的事。孟赐舟一家都是南越的探子,孟和原以为能借此身份在宫外行走,却不想他被牵连进了一桩案子,连带整个家族都赔得血本无归。 孟和阴差阳错进了宫,南越和后梁间的信息传递顿时大受阻碍。他现在急需一个能穿梭于梁宫内外的契机。 一炷香后,掌柜的将修好的琴抱了回来,孟和接过,慢慢踱回梁宫。 阳光落在他身上留下长长一道影子,随着他走动而变换形状。 孟和来到后梁已经近十年了,不知是否还能有一个十年供他运筹帷幄。他等得起,南越的百姓怕是等不起了。 长年战乱严重影响了南越的安稳。边关告急,国库亏空,朝廷想要继续开战就只能增加徭役,无数百姓辛苦一年得来的粮食竟要上交大半。谁都不愿看到如此局面,但又不得不这样做。 孟和抬头看着前方,轻轻吐出一口气。希望这个开始,也是结束的开始,南越和后梁,已经是不死不休了。 宫门外的人熙熙攘攘,宫门里人影稀疏,他只抱着一把琴走进去,衣带清风,几孤风月。不似锋锐的刃,而是二十岁的少年郎。 未来半年中,南越往梁宫内安插的几批探子都被庆安帝拔出暗杀,能与孟和接触的人不过寥寥,他叫停了这项任务,企图另寻出路。 边境战局也越发紧张了。 皇宫,明禧宫内。到处都烧起地龙,暖呼呼地让人发困。 孟和捧着毯子刚进主殿就见之前答应过会好好练琴的李慕睡死在桌子上。 他垂下眼,低低睨着她。怪不得旁边一堆宫女,她偏偏要支使自己去别殿拿东西,天天就想着贪玩躲懒,烂泥扶不上墙! 站在角落的敛秋上前接过他手里的毯子,轻声说:“请孟琴师见谅,公主昨晚未睡好,今日只是太乏了。” 孟和嗯一声,却没有要走的意思,找了个离她稍远的地方坐下了。 敛秋看着孟和有些傻眼,本以为他听完这话会识趣点自己离开,怎的还坐下了? 赶是不能赶的,敛秋进退两难,到最后只是抖开毯子给李慕盖好,轻手轻脚退回原地。 宫殿宽阔明亮,孟和半阖上眼养神,静的仿佛只有她一个人。 李慕,她会是一个好借口。 孟和睁开眼,霜雪凝成的眉眼像是遇见热,瞬间化成一抹温水。 李慕的手指猛然一动,缓缓醒了过来。 堪堪半年,她就像抽条似的长开了,脸蛋儿瘦削,隐隐有了突出的明丽线条,眉更黑,眼更长,不是半年前一团朦胧的景象,而是拨云见山的明朗。 不过这傻娇的脾气没变。 她眼睛都没睁全就咕哝喊:“敛秋。”声音里困意浓浓,软娇气十足。 敛秋忙上前应道:“公主。” 李慕软塌塌伏在案上,掀开一侧眼皮看着她问:“孟和呢?走了吧,扶本宫回去。” 说着把手递给敛秋,想让人将自己拖回去。 敛秋握住伸过来的纤纤素手摇了摇,“公主醒醒!孟琴师还在!” 这几个字像水珠掉进衣领,一下子把她冰了个激灵。 李慕急急坐起身睁大眼睛,和不远处的孟和四目相对,他坐姿端庄,丝毫不见弯腰塌背。 “咳咳,那什么……孟琴师安好。” 孟和微微勾起笑意,突出的话却截然相反:“一个时辰了,公主安好便好。” 李慕有些不自在地摸摸鼻子,尴笑说:“该练琴了,请孟琴师不吝赐教。”又侧头假意训斥敛秋道:“孟琴师来了怎么也不叫本宫一声!” 敛秋:“……是奴婢的不是。”又转身朝着孟和深深一礼,言辞恳切道:“都怪奴婢没提醒公主,请孟琴师原谅。” 然后李慕眼巴巴儿地看着孟和。 第19章 千秋岁(三) 孟和看着主仆二人天/衣无缝的表演,自然得叫人无话可说。不知要演多少次才能有现在这个效果。 她不爱学便不学,自己一个小小琴师又能拿她怎样,何须这般小意迁就。 脾气又傻又娇,她若不是皇后嫡出皇帝爱护,早就让后宫众人扒皮拆骨了。这样的好性子,孟和活了二十多年也只见过她一人。 有什么东西丁零一响,响得脆生生,像门环撞击的声音,孟和不自觉松动了一丝。 “不必如此,庶民当然以公主为重。”孟和挥手叫敛秋起身,自己也站起来往她那走。 李慕这节课学的格外认真,眼睛都不往别处瞟一下,只专心盯着他的手指。 一曲罢,她忍不住赞叹道:“弹得真好!” 孟和收回手,青玉削成的手指拢在衣袖里,“假以时日,公主也可以做到。” 又来骗她!李慕已然认清了自己的斤两,他口中的假以时日,怕不是百年起步?到时候她都是轻灰一捧了,还弹哪门子的琴呢! 思及此,她脱口而出:“本宫死后,陪葬品中一定不要出现琴。”语气幽幽,把满殿宫人吓得魂飞魄散,扑通扑通跪成一片齐齐磕头,一时间只有令人牙酸的血肉触地声音。 “公主可不敢这样说啊!” “公主不可啊!” “公主!” …… 李慕这才恍然,忙叫众人起身,自己往地上呸呸两声。 宫女太监们哭作一团,互相搀扶着站起来,脸上的表情像是死里逃生。 孟和听了也有些讶然,不知道她怎么突然说起这种事。李慕却像是和所有人隔开了似的神情怔怔,刚才那句话鬼使神差地说出来,连她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然后倏地笑笑,茫然都散去,还是娇俏的脸蛋,对孟和说:“孟琴师先下去吧,本宫乏了。” 她瞬息万变,孟和皱眉,觉得她哪里变了,这样不容置疑的口吻才有嫡公主的样子。 俯身行过一礼,恭声道:“庶民告退。”孟和抱起琴离开了。 敛秋从未见过李慕这样严厉肃穆的表情,上前轻声唤:“公主。” 李慕微微垂首,视线落在身前的琴上,说:“无事,回去吧。” 她刚刚突生一阵心慌,慌得厉害,像是摘星台上踏空一阶,马上就要从百丈高楼摔下去一样。 不过一会儿,皇后就知晓了李慕这句话,慌忙带人来了明禧宫,连轿子都来不及坐。 李慕正躺在床上回想,皇后奔进房一把攥住她的手,语气激动:“阿慕下午发生了什么?怎么突然说出那样的话?!” “母后,儿臣无事。”李慕被皇后魂不守舍的神情吓住,在她的印象中母后一向端庄大气,从不曾这般慌乱。 “是孟和做了什么?使你竟胡言乱语了?” 李慕摇摇头,俯身靠进皇后怀里,冰凉的丝锦贴在脸上,一会便温温的了,这熟悉的怀抱使她安定下来。 “儿臣无事,也不知怎么就突然那样说了,许是昨晚没睡好,今天便说话都不当家了。” 皇后轻抚她后背,在床前守着她,待她入睡,皇后起身去了正殿问话。 可不管怎样问宫人都说不知,皇后轻抚了下额头,尖尖的护甲戳进发里。 殿前点起安神香,清淡的香气钻进鼻孔里,似乎无处不在。 盘问无果后,皇后最终禁了明阳公主两个月的琴,让她好好休养。 等李慕再见到孟和已经是一月后了,在御花园。按理说皇宫里的人非要事不可随意走动,但孟和像是三不管一样。 说他卑贱,之前却是朝廷重臣的儿子。说他高贵,现在也不过是个庶人,连一些有品阶的宫女太监都比不得。 孟和也就仰仗着天下文人对他的尊崇和皇帝的爱才之心过活。 隔着半个园子,李慕看见他坐在角落里。乌发青袍,广袖曳地,容色近乎秾艳,却似冰上雕,冷淡高远,素衣无须多余缀饰,园子里层叠的牡丹就是他最好的纹绣。 这等姿容,怪不得她父皇的容昭仪要退避三舍。最好盼得有一日,能叫容昭仪跟孟和共处一室,两人同台比美,定能闪了人的眼。 李慕像赏景一样赏着他,孟和由远及近缓缓行礼:“庶民见过明阳公主。” 李慕随意抬了手,“起。”近看觉得他更美,回想之前见他也不曾这般惊艳。李慕皱了眉,孟和……他不像已及冠的男子的硬朗,而是飘着的,差一口仙气就要飞升。 孟和不知道她这些胡思乱想,缓声道:“天气炎热,公主怎么出来了?” “随意逛逛。”李慕受不住他盛极的脸,移开视线,又被旁边花花草草迷了眼去。 自从不用学琴李慕便肆意极了,师傅自己进明禧宫教书,随她爱学不学,反正明阳公主诗书平庸,琴棋一般的名头是传遍后梁皇室的。 如今见了孟和,李慕舒爽中又有些不自在。他确实赏心悦目,可又跟琴紧紧挂钩,仿佛他就是那把焦尾名琴,以其名贵难得宠幸于天下,孤高得很。 两厢做比便显出一种巨大的落差,李慕觉得他不应该在这,山水溪涧是好去处。她折身往花丛里扎,对着孟和挥手道:“本宫无事,孟琴师自便就好。” “庶民不敢。”孟和一派文雅气度,弯腰又是深深一礼。 再过一月,李慕本该学琴了,御琴坊传来消息,说孟和病了,跟皇后请示要不要换个琴师。 皇后看了眼跟前万千疼爱的小女儿,不学也碍不着什么,打发人回了不用,便等着孟和病愈也无妨。 这事就像一点小石子砸进御花园中的明清池,连水花都挑不起来。毕竟最近两月里后宫最要紧的事不是其他,而是明阳公主十六岁的生辰宴。 皇帝下令要大肆操办,隐隐竟有些天下同庆的气势。宫女太监的动作更麻利了,溜墙根的脚碎到看见残影。 待李慕生辰当天,皇后亲手为她梳妆打扮。大红的公主朝服披挂上阵,冠顶嵌东珠九颗,颗颗饱满莹润价值连城。 李慕弯腰对着铜镜笑了下,长眉凤眼,年龄虽小却难掩华贵之气。身旁的皇后也含笑,她娇养了十六年的女儿,终于长大了,还是后梁最最好的嫡公主。 “来。”皇后拿过梳妆台的红胭脂对她招手,褪下甲套用小指蘸了些许。 李慕规规矩矩地站在她面前,腰背挺直,闭起眼睛感受指尖点在颧骨上的凉。 皇后温温柔柔地笑,待胭脂抹匀,李慕挽住她手臂说:“母后真好!” “得了,你是惯会哄本宫的!”皇后接过宫女呈上的手帕擦净手,又轻捏了李慕脸颊。 蜜糖融进眼睛里,原是跟皇帝如出一辙的威严长相,因为她的娇气而磨掉厉色,只剩珍宝似的辉韵。 皇后看着李慕是既欢喜又忧愁,她心肝儿宝贝肉的女儿啊,以后还不知道要便宜哪家呢。 “娘娘,时候到了。”嬷嬷上前说道。 “那走吧。”皇后看着李慕,收了嫁女儿的忧思,笑着握住她的手。嫩生生的,像刚出巢的鸟,没见过风雨也不知人心险恶。 希望她的女儿呵,能永远不识阳春水,永远像今日这般,做后梁最受宠爱的嫡公主。 皇后看着李慕的眼神柔得像水,又替她掖了掖规整无比的衣襟。 李慕:“母后?” 皇后笑着摇头:“无事。”然后握紧她的手走出明禧宫。 从明禧宫到庆殿前,一路挂着红艳艳的灯笼,黑夜也照得像白昼。 皇后携公主出行,仪仗排了长长一行,前头拐了弯,末了的才刚进这条路。 青石板也被映得白亮亮,不是灯笼的红,而是月明的光。脚踏在上头也留有黑影,匆匆过了。 庆殿内灯火通明,五品以上的官员才有资格携妻女参宴。 各家小姐应是做足了功课,不论是官家的还是皇家的,都没人着红色,便是连水红都没有。生怕冲撞了明阳公主给自家惹祸。 皇后和明阳公主一到,唱和声不绝。 “微臣见过皇后娘娘,见过明阳公主。娘娘千岁千千岁,公主千岁金安!” 皇后叫起,但无人立刻站起身,而是随着她走过,裙裾曳过视线,后面的人默默起来落座,像风吹的鹭草似的,一茬茬伏倒又立正。 快到台阶时,皇帝走下来接过李慕的手。皇后在左,她在右,这天下最尊贵的一家人。 皇帝看着李慕,慈爱之情溢于言表,对着满堂官员朗声道:“今日朕之掌上宝珠,明阳!十六岁生辰,特请各位爱卿为我儿见喜!” “臣恭贺明阳公主万福金安,公主千岁!” “臣恭贺明阳公主仙福永享,天佑我朝!” “臣恭贺明阳公主仙桂双好,喜乐常新!” …… “哈哈哈哈哈哈哈,好!”祝贺声接连不断,一个比一个说得响亮,皇帝听了比谁都高兴。 明阳公主是他最宠爱的孩子,她高兴,皇帝的心就跟着轻了一半。 各路官员的祝词流水一般源源不断,个个真心实意,恨不能将心掏出来呈给皇帝品鉴。 与之而来的还有官员送上的贺礼。 本朝讲究用官清廉,私下授礼也有限额,皇帝也明令禁止了献金银玉器,故而今日呈上来的都是些新巧物品。 明阳作为堂堂一国嫡公主,便是再稀罕的珠宝玉器她也是见烦了的,倒不如摆弄些没见过的小玩意儿。 第20章 千秋岁(四) 李慕照例谢过众臣和后宫各嫔妃,年龄稍小的公主藏不住事,隐忍许久还是露出些忿忿,怨父皇只疼明阳一个人。 从明禧宫走到庆殿,所有人带笑恭贺一番。呈礼,回礼,开宴,歌舞,最后是位份高的总要先走。 李慕算了算流程,觉得多少过了一半,也能稍稍安心了。 三品下的官员只带了妻女,甚少有带嫡子来的。三品上的就不一般了,李慕一眼瞥过去,重臣身边总要坐着一个十八/九的少年。 都像前朝画里走出来的人儿,各有风姿,争奇斗艳。 可她不在意,眸子溜过人的脸再溜进夜里,自然注意不到那些高门子弟眼里的失望。 在后梁,明阳公主代表的不仅仅是一个公主身份,而是一族至少四十年的金尊玉贵。 娶了她,那就是在皇帝跟前挂了牌。虽说本朝驸马不担实权,但有明阳公主作为依傍,皇帝念着父女之情,驸马一族都会得到恩泽。 可依照皇帝对她的宠爱,怕是非大族出身的人不会纳入驸马人选中。 明阳公主性子疲懒,平日里贵女们给她发了帖子也不出现。三品下的官员自觉无福,今日便是重臣嫡子露面的好时机。 他们想着争取明阳公主驸马之位,皇帝和皇后焉能不知道他们的心思? 皇帝细细打量过在座的少年人,贵则贵矣,又兼了大族养出来的气韵,君子六艺自不消说,他们哪一样都是拿得出手的。 他偏头跟皇后耳语了几句,而皇后的头面坠饰都未曾晃动一下,明显是未点头。他们都是顶好的夫君人选,随便一个放在闺阁女眷中都是要遭横枪的。 皇后的眼垂下来,盯着眼前的酒杯,隐隐透出不满。他们好虽好,但是用来配她的女儿,还是要差上一大截。 皇后侧身看着李慕,顿时又是温情的了,这更让她决心要为李慕寻一个绝艳无双的好人物。她的女儿,值得最好的。 李慕吃了两杯酒便身姿歪斜,醉酒到谈不上,只是想借着醉酒的名头松散一下筋骨,她在这已端了一个时辰的架子,骨头都快僵掉,马上要支棱出来。 一旁伺候着的隐冬看出她家公主的懈怠,上前轻声唤:“公主。” 李慕眯着眼嗯一声。 隐冬:“公主再忍一忍,奴婢看着时间快该奏乐了。” 李慕轻叹了一声,有些怀念自己以前说走就走的日子。 以往开宴她只能吃到上半场,饮两杯酒便借口不胜酒力退下了。皇帝惯着她,看破也不说,一般情况下也就挥手叫她走,还时常让大太监陪轿送到明禧宫。 奈何今天是为她做宴,想走也抹不开脸,李慕就只能在这继续端着嫡公主的礼。 应她的意,该奏乐了。李慕百无聊赖地饮着酒,左右无事,她也只能多喝几杯,也算借酒浇愁了。 人上来了,李慕却连头都未曾抬,等弦一铮,声音灌到耳里,她猛然抬头看去—— 是孟和。 许是要衬今天的喜气儿,他穿了一身繁复的袍,神情淡漠,似刚刚落下九天,一闪朦胧眼看过去,仿若有光。 普通公子哥儿的头发到腰,孟和的要更长一些,拿发带规整束起来。 他头发黑得像老乌翅,就是李慕几年前养的一只黑鸟儿,浑身乌黑,叫太阳光一照,竟是隐隐发蓝。 李慕喜欢它喜欢得不行,一日三餐亲手喂养,后来不知怎的,鸟死了,僵成一根棍棍不会动弹。李慕哭惨了,鼻尖拧得通红。从那以后,她也不曾再见过那样好看的黑。 孟和低着眼,手不是女子一样的暖白,而是薄冰的透,指尖一拨便带出泠泠琮琮。琴声偏低,应该是浑厚的,可他弹出来却清,偶尔高亢一下,像凤鸣。 李慕想到这不禁笑了,有谁听过凤鸣?且从他的琴声中寻出些影子来。若是以前想不出凤鸣是何声,今天便有耳福了。 庆典内只有他的奏乐声。 孟和的手越拨越快,李慕的酒一杯接着一杯,十次醉酒中,只有这次是真的。 怨他的琴声太沉人,像是硬生生扯着心,连着五脏六腑都一起酥在里头。 曲子结尾狠狠铮了一声,堂下听琴的只觉一股激荡从眉间窜上去,头发都炸起来。 他们从沉沦中猛然回神,琴弦犹在抖,孟和的手却已收了。那笼在长袖中的手,是刚刚编制幻境的罪魁祸首。 “好!!不愧是号称天下第一琴师的孟和!”皇帝的笑声在胸臆间回荡,众臣也顺着一起夸赞起来。 “谢陛下。”孟和起身谢恩。 “此曲名为什么?” “千秋岁。”孟和回道,然后转向李慕,拱手一礼道:“庶民孟和,斗胆以此曲恭贺公主,千千岁岁,岁岁无忧。”他的声音也暗含了某种音律,一字一句地,郑重却又挑拨人心。 千千岁岁,岁岁无忧。可惜这般好的寓意,李慕没听清。她早就醉得不知今日是何夕了,能好端端坐着都要仰仗隐冬时时扶着。 隐冬也没承想,仅一首曲子的功夫她家公主就能把自己喝成这个样子,等她反应过来就只能稍稍搀扶,聊以弥补了。 奏乐一过,这宴会也该散了。皇帝看着李慕也颇觉头疼,着重赏了孟和便叫他退下了。 孟和走之前看过李慕,她以手撑额,显然是酒劲上来了。 他低下头,抱着琴走了。踏着灯来,又踩着月光回去,一直是夜里。 词中说,莫把幺弦拨,怨极弦能说,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千千岁岁,岁岁无忧,谓千秋岁。 可说到底李慕也没应下这一句。 于是这结局便像是给过了。 明明是两个人,却只有一人说过这话,像小儿随口的玩笑,话说出口,就无影无踪了。 李慕一觉睡到第二日晚间。天都蒙蒙黑了,太阳从宫墙内跃到宫墙外,突然一下,打的人措手不及。于是这皇宫里的天便暗的比其他处快很多。 敛秋见她家公主慢悠悠坐起来忙上前去扶,顺手给她腰后塞好垫子。 李慕的脸色白得吓人,像大病一场尚未复原的虚弱。她徒劳地张张嘴,隐冬赶紧给她喂了一口水。 水里应该是泡了什么药材,一股苦腥气。李慕想吐,奈何甚爱地上铺的绢,舍不得弄脏它,还是咬咬牙咽了。 说来也奇怪,等那苦味流过喉咙,口中原来的酸涩干痒顿消。李慕颇为惊奇,就着隐冬的手又喝了一口。 “嗯,甚好!”李慕忍不住称赞,又问:“太医院哪位太医开的药,效果立现。” 不过这么一会儿,李慕的脸色便比刚醒时好看多了。四个大宫女悬了一整天的心终于落回肚子,互相看了看,都有些庆幸。 自从昨夜公主被扶着回来到现在便一直昏睡不醒,她们四个急得已经去太医院请了三回太医,都说是醉酒,连皇后娘娘也来看过了。 如今终于醒了,她们四个才有起死回生之感。 “公主可算是醒了,奴婢几人魂都要吓没了!”隐冬说着都带了哭腔,虽知道公主是醉酒不醒,可她们仍旧怕的紧。 李慕挪了挪身子,让自己靠的更舒服一点。在自己面前猛抓一下,喊了句:“收!”然后往隐冬身上砸了一把空气,笑问道:“现在回来没?” 隐冬破涕为笑,“公主总是这样捉弄奴婢!” 李慕笑着眨眨眼,起身下了床,敛秋为她穿戴整齐,一行人去了皇后寝宫。 上午皇后来时留了话,叫李慕醒来便去她那。李慕到时,皇后已然掐好时间摆了膳。 她略略一扫,都是自己爱吃的菜,忙行了礼走过去:“母后!” 皇后打趣道:“舍得醒了?” “梦里念着母后还在等我,可不就醒了嘛!”李慕挽住皇后手臂朝着摆膳的桌子走,最中央架起的百宝酥抓住她的眼。 皇后一把拍下她跃跃欲试的手,嗔道:“现在不许吃!等会你该不用饭了。” 李慕委委屈屈:“母后……” 皇后不搭理她,叫嬷嬷来给她布菜。 李慕挑嘴,夏天又贪凉,她身边的宫女总也不忍心,布菜捡着她喜欢的多给几筷子。 皇后有心改她这坏毛病,但凡在她殿里都是吩咐嬷嬷给她布菜。 嬷嬷秉持着宜热不宜凉,贪多不如少的原则,李慕盘里青菜占了大半江山。 等她六分饱了皇后才发话分她两块百宝酥,李慕垮下去的脸又美滋滋扬起来。 百宝酥用细油面叠了十几层,层层薄如蝉翼,拎起来透光。内里裹了花生核桃的仁儿,一口下去满嘴留香。 皇后见她吃得欢快,自己也捏起一块咬了一口,酥是酥了,却甜的过分,也不知她怎么就特别喜欢这道糕点。 过了昨日的生辰李慕就十六了,按照寻常官家小姐来说,家里已经着手相看人选了,可皇家公主出嫁总是要晚上一两年。 皇后轻叹了一声,选世家大族怕前朝干系太多,万一李慕受了气也不好大加训斥,选小门小户的,又怕太过寒酸。 如果可以,皇后简直想留李慕一辈子,就让她承欢膝下,只要她一日是皇后,便保李慕一日的荣华富贵。 作者有话要说:引:《千秋岁》宋/张先 第21章 千秋岁(完) 用过膳皇后拉着李慕坐在榻上,嬷嬷抱来一堆画像。 皇后随意抽出一副展开,人像画的写实具体,旁边细细写着出身,连几时几岁科举入朝,是否喜欢厮混后宅都查得一清二楚。 很明显,皇后想要李慕自己来选。 “挑挑看,你喜欢哪一个?” 李慕没怎么想过婚配,却也知自己到了年龄,笑问:“母后要给儿臣选驸马么?”说着拨开最上头的几幅,从底下抽,一连打开五六张放在一起比较。 左丞相的嫡次子,户部尚书的嫡长子,在她看起来都差不多,无非是有几个相貌才能出众一些。李慕垂着眼,收敛了白日里的随性。 皇后兴致很好,笑问:“可有我们阿慕中意的?” 李慕将手里的画像扔在一旁,原来的地方已经叠了好多张,再加一张也无妨。 “无。儿臣觉得都差不多,母后定便好。” 嫁给谁都没甚么区别,后梁嫡公主,似乎天生是看淡情爱的。 皇后伸手轻轻捋过她的发,把最后几幅画展开,指着中间一副给她看:“这个呢?” 这是刘允,礼部尚书刘渊最小的儿子。 本朝礼部掌权比不上其他同阶几个,但他们家以门风清正,人稀事少闻名京城。 刘家算不上名门贵族,但往上数几代都是科举出身,探花入朝,在京城也能称作清贵之家。更何况刘家不喜厮混,更有男子三十无子才纳妾的风气。 刘渊父亲是前朝的二品大员,给刘渊娶了同是二品官员的嫡女,只得刘渊一子。刘渊入仕后也娶了贤妻,得三子,长子精于朝政,次子才学平庸但品行温雅,二人已早早成婚独立门户了。 皇后看中的是他最小的儿子,刘允。 刘允年十九,极擅文,一手律诗写的精绝无比。更喜他性子放旷,爱游山玩水,虽参加科举但婉拒了仕途。 本朝驸马无实权,反是高门大户要左右权衡娶一个公主回来合不合算,刘允便无这个忧虑了。 李慕落下眼,画中的人黑发白裳,跟孟和的仙气不一样,刘允像个随时会出现在宴会里夺人风头的俊雅少年郎。孟和的仪容叫人不敢直视,但刘允一定是闺阁少女追捧的人物。 其实,都可以的。李慕说:“好。”皇后笑开了眼。 第二日皇帝就下旨赐婚,着内务府准备嫁妆,钦天监选了日子。刘渊在朝堂上笑着接旨,明阳公主下嫁刘家的消息顿时传遍天下。 大婚日子定了明年年中,因皇后舍不得李慕又往后推了大半年。 虽说离出嫁还有一年多的时间,但李慕显然被当作准嫁娘对待了。诗书礼仪的课仍有夫子来上,却无人再提起琴,孟和也随着琴消失在她生活中。 转过年来第二月,李慕在梅树下见到孟和。雪下的极大,走过的路只见脚印不见其他。他裹着大衣站在那,初一看见还不太敢认,但想到如此风姿灼灼,宫里也就孟和一人了。 又是孟和先上前行礼,李慕嗯嗯敷衍着。 “庶民还未恭贺公主。” 李慕茫然,“本宫何喜之有?” “庶民还未恭贺公主觅得良人。” 李慕啊呀一声,像是突然被人提醒了某些事情,千八百年前的东西了,竟还拿来说。 “你不提本宫都要忘了的。” “是庶民的错。” 李慕冲他笑一笑,说无事,孟和跟上次相遇一样告退了。 他踩着雪离开,身前是白茫茫一片,身后也是白茫茫,唯余多了一串脚印。李慕看着他的背影,突生疑窦,孟和是来干什么的?仙似的人,明明声名在外,却不得好过,只能在宫中成日地游荡。 李慕微微发呆,敛秋轻声唤:“公主。” “嗯。” “公主可是在想孟琴师?” “是啊。”李慕拉长了调子。 “孟琴师的确可惜了,原来那么好的前途,却受了拖累。” “他不应该在这。”李慕说。 敛秋问:“公主觉得他该在哪?” 从小学四书五经,满口仁义礼教,可他打心眼里瞧不起人。说着节俭勤劳,可吃穿用度无一不精。世家大族的风气,共通地坏。 孟和虽不表露出来,可李慕却隐隐觉出他的轻蔑,似乎连她这个公主也跟草芥一样卑贱,不值他看上一眼。 “许是天上吧。”李慕随口一说,扯着帛绢回去了。 这一年年底,明阳公主下嫁礼部尚书幼子刘允。婚后二人琴瑟和鸣,李慕虽然不爱动,但贪新奇,刘允带着她转遍了江南一带,最是和美不过。 三年后,后梁与南越的战争不止于边界,而是往后梁国土这狠跨了一步。 李慕听敛秋碎嘴时才知道,孟和死了。这个消息挑不起什么水花,倒叫她想起以前的很多事情,远的像二十年前。李慕愣了许久,最后说,哦。 再过三年,后梁守不住城池,南越彻底打进来了。 嫡公主的驸马,刘允刘大人,铁骨铮铮的好男儿,奋战到皇宫脚下,最终还是挡不住千军万马被斩杀了。 皇后扯着李慕的衣裳叫人带她走,李慕沉静得像出嫁那年的雪,久久不化,陪着她的父皇与母后一起殉了后梁。 到死她都不知道,孟和不是孟和,他是段明河,星月皎洁明河在天的,明河。 南越王第四子,十岁送进后梁的,段明河。 天明得亮清清,后梁的明阳嫡公主,与南越王的第四子,从无交集。 至此,故事终了。 (一) 孟和到的时候,李慕躺在床上,是服毒自杀的,也还算体面。 她的容貌从十五岁到十六岁是一个大跨步,但由十六岁到现在的二十三岁便像凝住了一样。 孟和细细地看,想不出她现在和明禧宫里贪睡不起有什么区别,似乎再等上一会儿,敛秋就要进来请起了。 “殿下。” “嗯。”他应着,目光仍在看她。 “这是您之前说过的嫡公主么?” 孟和说:“是。” 侍卫眼里露出可惜的目光,殿下来前曾说,要留住嫡公主。 军师问:“嫡公主是殿下何人?” 殿下说:“故人。”转身补充说:“弹琴时结识的故人。” 他们知道殿下在后梁宫中当琴师,看来这位公主必定琴技非凡,不然殿下也不会力保一位敌国公主。 孟和看了好半晌,轻声说:“厚葬了吧。” 不过片刻后他就改了主意,花大力气寻来冰棺,将她密封带回了南越。 孟和亲手为她入殓,陪葬物不是金银珠宝,而是他的琴。 低头睨着她想,既然琴技不好,那就慢慢学吧。 (二) “殿下为何不娶妻?” “无人可娶。” “朝中无数小姐待嫁。” “一群蠢货。” 侍卫踌躇许久,鼓起勇气问:“那后梁的嫡公主呢?” 孟和从窗沿上起身看他一眼,说:“一个懒蛋。”声音多少都带笑。 侍卫:“您……” “也许。”他说。 如果时间再长一点,见她的次数再多一点,也许会。 (三) 又是一年大雪天,孟和是最最讨厌冬天的,尤其厌烦下雪。出去一趟总要踩一脚的雪,待会儿就化成了水,若要湿透贴身的衣物,与酷刑无异。 南越王去年驾崩,其第二子继位。孟和分了个不大不小的封地,早早启程上任去了。离开的时候还不忘把李慕的棺挖出来,带着一起走。 到死他都没娶妻,不过活得也不算长就是了。春夏秋出门远游,冬日就窝在府里。 每次他远游后总会带回长长一串新奇玩意儿,烧给她。 “你瞧,我也能的。”有时候,晚上,孟和会对着李慕这么说。 那锁一辈子就松动了那么一次,可惜时间不够,要不然,孟和会爱她的。 作者有话要说:时间太短,难及心动,而已。 第四卷 资本家X菟丝子 第22章 金银错(一) 你见过沉入水底的月吗?清亮亮的月,往下坠,掉进海里,染白一片水。 且让她来说,说一段荡气回肠的香港故事。故事里头有男,有女,有她自己。 乔林月,一个来打秋风的穷人家女孩儿,沿着山路往上走。路像走不尽一样,她已走了很久,可前方还是一眼望不到头。 这是她第一次踏入香港,也是第一次进入高级住宅区。她以前竟不知,如此大的一座山头仅可以有几户人家。 这里的房子造型都是偏西式的,尖尖的顶,白色的外壳,华贵的蓝玻璃折射出晶亮的光。 乔林月一面走一面怯怯地看,她像个衣衫褴褛的乞儿误入富丽堂皇的宴会,过分的贫富对比让她产生不切实际的眩晕。 她来,却是被逼来的。 乔林月有个小姨妈,是她父辈这代人里顶出息的一个。在所有人地里刨食儿时,她这个有本事的姨妈孤身去了上海,然后嫁给一个富商当姨太太。 在那样的年代里衣食无忧,这简直是天大的幸福。姨妈为了不受拖累狠心跟一众亲戚断了关系,改头换面跟着富商去了香港,以后便谁也不认谁。 她跟那富商时自己也才双十年华,便打起了母凭子贵的念头,想着生个一儿半女这辈子也就富足顺遂了。奈何这富商年逾五十,有心也无力。不过几年光景,那富商就害病死掉了。 富商在香港里也算豪门望族,死后大儿子令徽接手家族企业。令徽长得好,经商手段更是一等一的精明。区区几年偌大的资产竟让他翻了个番。 他对待往日的姨太太们不松不紧,愿意走的陪送一份嫁妆,愿意留的令家养她们老死。 乔林月姨妈过惯了富贵日子,宁愿死在安乐窝里也不愿出去,她便一直独身到现在,靠着往日的几分薄面在大房手下讨生活。 乔林月今日来,就是来投靠她这个姨妈的,乞她看在这稀薄血缘的份上收留自己,要不然,她就真的只能去死了。 乔林月过了铁艺门,由门口的仆人问清来意进屋通传去了。她等在门口,脸上出了油,头发散了鬓角,不用照镜她都清楚自己现在的狼狈样子。 许多仆人在院外走动,浇花的,修树的,来来往往行走的,最少也要有一二十人。 在这几息间,乔林月竟听不到本职外的动静,他们像设定好了的工厂机器,只知干活,全然不懂呼吸为何物。 乔林月不敢再看,只轻轻呵出一口气,盯着脚尖前的青砖,瞟都不敢往外瞟一下。 之前去通传的仆人回来了,微一躬身说:“少爷请您过去。” 乔林月怔然,怎么是少爷? 那仆人又一顿首,回答说:“六姨太身体不适,少爷着我请您先去正厅,过了路子再带您去见六姨太。” 她姨妈是富商的第六个老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没本事笼络住男人,倒有这耐性忍了许多年。 乔林月紧着喉咙点点头,随着仆人去了。天大白,随着她走进白房子慢慢变暗。 仆人领着她穿过厅堂,绕过走廊,又见了许多不曾见过的珍稀花卉,再从一道玻璃门穿过去就是正厅了。 当中坐着一个年轻男人。说也年轻,程徽二十八了。 乔林月见他第一眼忍不住惊诧,他瞧起来是真的不显年龄,润白的脸,漆黑的眼,不笑也似笑。唇一抿,天生的优雅亲和。 令徽微一挑眉,那仆人轻声告退,留乔林月一人站在客厅呆怔。 半晌,乔林月行了个不太时兴的礼,向他问好。令徽含笑应了,当她是同辈的高官小姐,而不是犄角旮旯里来的穷姑娘,还是个毫无关系的穷姑娘。 乔林月不知该如何开口,这话题便由令徽来引。 他问:“多大了。” 乔林月回:“十九。” 令徽含笑吟吟,一句话都不提六姨太,只问了她些基本情况,乔林月一一答了。末了,他一颔首,招人上来说:“带乔小姐去见六姨太。” 仆人应了,乔林月也准备随他走,令徽又说:“二楼的西暖阁拨给乔小姐。”这下是所有伺候的人都躬身应话。 乔林月不明所以,漂亮的脸蛋儿刚脱去稚嫩,有几分不灼眼的妩媚。令徽也没想让她明白,一挥手让仆人带她下去了。 天黑了,黑得如此之快,像是着急掩盖些什么似的,让人疑心它的不怀好意。 仆人脚步匆匆,比刚才多了几分慎重,将她领到一个房间后就弯腰告退了。 乔林月站在房门前,有些疑惑自己是怎么来的,从哪里来的,这一切未免太过顺利,顺利到诡异。 她上午还在吹海风,让那咸腥的海好一顿收拾,下午就踏上了投奔亲戚的道路。按理说她这样的穷姑娘,人家应该理都不该理一下,可令徽却是那种态度。 乔林月犯了糊涂,在生生死死间徘徊,又被一把拎上了岸,主说她可以多活两日。 在这胡思乱想中,屋里传来一声咳嗽,只一声,就没了,像是在有意提醒她说:“你该进来了。” 乔林月还没来得及推开,门已经朝里打开,一个丫鬟样的女孩子朝她一躬身,出去了。 她走进去,看到了她的小姨妈,令家的六姨太。 一个中年女人倚在床上,半阖着眼吞云吐雾。她的面容明明是明艳的,但是从体内散发出一种腐朽感。 乔林月悚然。她惊讶于四十不到的小姨妈竟老成这幅模样,像一具骨架裹上皮,瘦得支楞楞。 “姨妈。”她开口唤道。 六姨太十几年没见过家里人了,见到这么个突兀的外甥女也没有多余的表情。欣喜,厌恶,那怕是平淡,统统没有。她只是倚在那抽她的烟,其余一切与她无关。 乔林月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直到她这管烟抽净,将烟筒翻过来磕了几下。 六姨太从喉咙里呕出一口浓痰,像是刚看到她似的瞥着她说:“你怎么来了。” 乔林月嘴唇蠕动,话未出口眼泪先落了下来:“姨,姨妈……我爸妈都过世了,我实在是,实在是迫不得已才来寻的您!” 自从六姨太去上海高嫁后,乔林月一家也来了上海。 乔父早年念过私塾,书读的很不错,顺利在报社找到了工作。可那点薪水仅供三口人嚼用,乔母和林月就在家里做些针线活卖出去补贴家用。 后来乔父生了一场大病,人没救回来不说还欠了一笔外债。乔母日日起早贪黑忙碌奔波,晚上还要趁月明做做针线。等债还上,乔母人也倒了,没有几日便故去了。 乔林月身无长物,又没有什么技能,唯独一张脸能卖个高价。 亲戚们也不忍心叫她去那样的场合,奈何也养不起一个大姑娘,纷纷给点钱叫她去香港碰碰运气,看她出人头地的小姨妈愿不愿意收留她。最好再给她介绍个青年才俊,也能省一笔嫁妆钱。 菟丝子一样软弱的乔林月就这样被逼上了去香港的小船,来到令公馆见到了她的姨妈。 六姨太咳嗽一声,又是一口浓痰,什么姐姐妹妹的,那些人的影像在她脑海里早都褪色了。 六姨太抬头看了眼乔林月,觉得压根指望不上她。狠狠一口将痰唾到瓷坛里,六姨太说:“那你以后就跟我在这住吧,左右我膝下也没人,全拿你当亲闺女。” 乔林月软弱无能,脑子也不清楚,听到这喜出望外,忙上前感恩不止,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六姨太应付了几句就将她打发回去了,一开始的丫鬟闪身进屋了。 “姨太太,少爷这是什么意思?” 六姨太慢慢悠悠躺下了,说:“他愿意是什么意思,那就是什么意思!” 小丫鬟眼里忍不住露出艳羡,六姨太见了冷哼一声,将旁边的抱枕掷出去砸醒她,“你当这是什么好活?!巴巴儿地往上凑!贱皮子!” 那小丫鬟哎呦一声,捡起地上的抱枕拍了拍浮灰娇声道:“六姨太生的什么气!姑娘得宠了,您也好过啊!” “我?!我怎样好过?指望一个毛都没长齐的丫头片子?!”六姨太朝地上狠啐一口继续道:“令徽岂是那般好想与的人?怕是沾沾手就甩开了!” “能近少爷的身,那也是姑娘八辈子修来的福气了!” “哼!” 小丫鬟看着六姨太一脸嫌恶模样,忍不住心中疑惑:“既然看不上,您又何必留她?” 六姨太歪了歪身子,说:“那边都拨房了,我不留又怎样?倒还不如卖他个好。” 小丫鬟若有所思地下去了,六姨太一翻身闭上眼睛。 若成,他令徽院里就多了个人,以后自己多多少少也能好过些。若不成,无外乎少个外甥女罢了,她自己又掉不了一根寒毛。 她连爹妈姐弟都舍得,一个没见过几面的外甥女又算什么东西,连她的烟筒都比不得。 夜浓了,偶听猫号狗叫,在这极深极深的夜里,平添了阴森恐怖。 第23章 金银错(二) 书房里,令徽正在练字。浓墨落在宣纸上晕染了字的边缘。门口有动静,一个五十多岁的贵妇人走了进来。 令徽微微一笑,将笔搁置在笔架上,抬头喊了声:“妈。” 令太太点点头,岁月刻在她脸上,严苛到几乎可以透过她的生命流逝看出香港的变迁。她把下巴一抬,问他道:“我听下人说你留了个女人。” 令徽低头一笑,眼尾一扬像抖翅的蝶。叮咣一下把茶盖卡在凹槽里说:“哪里是什么女人,一个小女孩儿罢了。” 令太太不乐意了,劈头问他:“六姨太的外甥女能是什么好东西?你要找,全香港里哪个不行?!” 可没有哪个能像她那么傻气,傻里还带了不自知的媚意。她当自己是十九岁的大女孩,可在其他人眼里得剥她一层衣服才能说话。 令徽掀开茶盖抿一口茶水,那茶早就冷透了,一路摧枯拉朽凉到心底,这正合他意! 令太太见他漫不经心的样焦躁爬上脸。她这个儿子从小主意就正,认准的事谁也别想让他改,哪怕撞上南墙他也要试一试。 可到底是亲儿子,自己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大胖小子,令太太心疼他整日在外打拼,又没有知心人相伴。末了,松嘴说道:“歌舞厅里的那个带回来吧。” 不料令徽听完后哈哈大笑,像是听了极欢乐的笑话似的。 令太太来了气:“你不是怪喜欢那姐儿的吗?怎的让你带来又这幅作态!” 令徽用手指揩掉眼角的眼泪,叫退所有下人,自己走到令太太身旁坐下,握住她的手说:“妈!此事您不用多管,儿子有分寸。” “哼!有分寸将那小贱人带进来?嫌她姨妈年轻时气我气得不够?还要弄个小的在我眼前晃!”令太太恨不能指着六姨太鼻子骂,最好人就在跟前能一把一把掐死她! “你父亲在时她怎样得意你都忘了吗?!不把她赶出去都已经是千恩万谢了!” 令家哪里有外头说的这样清白,令太太为人苛刻,令徽更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狠角色!他爹死前小老婆一堆,可最爱这个娇娇柔柔的六姨太,死后还不忘给她留条后路,将小一半不动产写进遗嘱里指名道姓要留给她,还托了人照看。 令徽恨的红了眼,使计让六姨太染上阿芙蓉癖,叫外头的人不许把烟卖给她。六姨太拿着钱也无处花,她离不了烟,也走不出香港,兜兜转转又回到令公馆求到令徽头上。 结果显而易见,六姨太让出那份东西,令徽供着她的烟。头两年令徽还想悄无声息抹掉她,后来瞧见她那混沌模样改了主意。倒不如叫她活着,叫她看自己一步步埋进土里,看自己如何发霉发臭。 令徽喜欢钝刀子割肉,可令太太喜欢快刀斩乱麻,恨不能六姨太立刻暴毙,自己第二日就能欢欢喜喜送她出殡。 令徽微微叹了口气,他母亲是让姨太太生吞活剥了的人,如何能怪罪她呢?令徽抬眼对令太太笑了一笑,像在安抚暴怒的孩子,温声细语道:“妈您放心,她活不了多久了。” 六姨太给自己送了个宝贝,作为回报,便给她一个痛快! 令太太喜出望外:“当真?!” 令徽不语,只是笑。那笑容从眼底浸到心里,最最好看不过。令太□□心了,也顾不上追究小贱人,一门心思想着要穿什么衣裳带什么首饰参加六姨太的葬礼。 外头的夜浓到流墨,与他桌上的字幅遥相映衬。只是不知是墨不好,还是这纸不好,抑或是磨墨时多兑了水?写出的字怎的洇成这样! 这一晚谁都没有睡。六姨太打着小盘算,令徽等着一口吞下点心,乔林月用着她那指甲盖大小的头脑思索以后。 乔林月第二日醒来还有些恍惚,这样的地方是她以前想也不敢想的,光是看着,她就觉惶恐。 雕花床边立着两个大柜子,一打开里头尽是各式衣裳。乔林月昨晚坐在椅子里看了许久,到底抵不过诱惑偷偷试了。长的短的,裙子外衣,应有尽有,也不知他哪里来的本事这么快就置办全了。 比起欣喜,乔林月心里更多的害怕。她没什么大志气,坐船来香港已是向来生借了两个胆儿,更多的,她连想想都是罪过。 乔林月坐在床上失神,外头有丫鬟咚咚敲门,她猛然一个激灵。 丫鬟喊:“乔姑娘。” 乔林月忙回道:“就来。”说着她跑去开门,丫鬟俏生生的脸出现在门口,站姿端正,手脚都规规矩矩地放着。乔林月又觉出些尴尬,发觉自己的礼仪连个丫鬟都不如。 她红了脸,更有些姨太太的轻浮气。丫鬟说:“少爷请您过去一趟。” “啊,好,好。”乔林月手足无措点着头,又问:“少爷,是少爷有什么事么?” 小丫鬟笑说:“不知。”便领着她去了同层的一个房间,离她的房间不过寥寥几步。乔林月不懂这公馆的构造,见不是昨日的路也不敢出声询问,紧了步子跟着走。 “到了,少爷在等您。”小丫鬟说完就退下了,乔林月忐忑不安地推门进去。 这是令徽的卧室。 他光着脚斜倚在烟水榻上,整个人陷进去,一改昨天的斯文高雅,透出淡淡的慵懒色气。 令徽没戴眼镜,瞧见人来了也不愿戴,招手喊她过来。乔林月一步一挪地靠近,他仍无法全然看清,将那双狐狸眼眯起来,眼尾都上翘。 乔林月再往前就怼到他腿膝了,正踌躇犹豫中,令徽坐起来微收了腿,将远一点的地方留给她。 他朝她扔了个眼风,歪着头说:“坐。” 乔林月怯怯地看着令徽,鹿一样的眼透露出不安,只得顺从地坐在那方寸之地。她背后是条桌,身前是他的腿,透过薄薄的裤子隐约看出些肌肉线条,又长又细,像女人的腰一样好看。 乔林月被自己脑子里的想法惊了一惊,她不知道怎的能拿男人的腿和女人的腰作比。只是觉得两者有共通之处,一样的……有吸引力。 令徽看着她对自己的腿发怔,将食指含进嘴里咬了咬。猛兽可以很轻易地厮杀野兔,可是他更喜欢这种围捕的感觉。猛然起身在她额上弹了一下,笑说:“回神!” 乔林月下意识闭了眼,然后才感觉到额尖被弹。疼痛感不明显,她喃喃道:“好凉啊。” 令徽:“嗯?” 乔林月低着头摇了摇,不愿意重复。从令徽的角度能看到她颈后的白,是玉一样的青白,他搓了搓指尖,把那点心思强压下去。 令徽说:“之前上什么学,可要继续?” 乔林月道:“不曾上学,只是跟着父亲认了些字。” 令徽可有可无地一点头,其实她上不上学都碍不着什么,没话找话罢了。 见她越来越拘谨,手里的衣角捏得死紧,令徽轻轻笑了,安抚道:“你不必如此紧张,你是六姨太的外甥女,又比我小不了多少,喊我一声哥哥也不打紧。” 乔林月闻言瑟缩起来,头摇成拨浪鼓,连连推拒。她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得此善待,但不知尊卑喊他哥哥是做不来的。令徽也不勉强,以后有的她叫,也不必急于一时。 一个缩着身子坐着,一个似睡非睡地斜躺着,令徽拽着她闲扯了一下午。大多时候是他问一句,她答一句,沉默一会再由他挑起话题。 天色晚了,令徽终于舍得放她走。说好了从外头聘几个老师来教她,然后送她进大学。乔林月不知怎样感谢才好,最后只说一定会报答他。 这句话逗笑了令徽,让他笑得唇都弯起来,真心实意的笑。这时候他才有点明白他爹为什么喜欢不聪明的女人,毕竟累了一天,谁也不想回来跟自己的女人斗智斗勇,她懂得小意讨好就够了。 乔林月回到卧室坐着,没一会一个丫鬟拎着食盒来给她送饭。看着眼前样样精致处处留心的吃食她的心都在抖,自她去见令徽,心里的狂跳就没停过。 她也知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可她一个孤女,也想不出金尊玉贵的令大少爷会图她什么。 乔林月坐着发一阵呆,也就释然。还是快些上学快些认识好人家把自己嫁了吧。她不图对方大富大贵,对她好就行了。 吃过饭乔林月去见了六姨太。 屋子里烟雾缭绕,隐隐有一丝甜。乔林月坐在凳上,六姨太一面抽烟一面跟她说着话。 “我听说,大少爷留了你一下午。”六姨太貌似随口一问,却又不是表面这般简单。 “不不不,我只是,只是……”乔林月生怕说错一句话招厌了姨妈,顿了好久方道:“少爷只是安排我以后上学而已。” “呵,哼!”六姨太从鼻子里哼出气来,又说:“你都快二十了,有什么打算吗?” 乔林月小声说:“有。” “哦?”六姨太来了兴致,脸上露出些玩味,坐起身靠近她问:“什么?” 乔林月不过才十九岁,说起以后掩不住羞,嗫嚅半天也没说出来。六姨太干脆替她说:“想在大学找人嫁了?” 第24章 金银错(三) 乔林月轻轻嗯一声,细若蚊蚋。 六姨太听着搁了手里的烟管,黄铜撞击木桌的声音冷脆又厚重。乔林月莫名觉得腿上一股麻痛,像是敲在她膝上。 烟未熄,一缕缕往上走,像这香港的雾一样将人没在里头。 香港的人,香港的雾,香港的水,但凡带了香港二字,总能让人咂摸出点不一样,都像是从销金窟里出来的,自带一种纸醉金迷气。 乔林月透过烟雾看六姨太,竟有些雾里看花的意思,朦朦胧胧去了她的颓唐落寞,跟双十的大姑娘一样鲜活。 六姨太猛的一抬眼,在烟里和乔林月对上,吓得她哆嗦着快速低下头。六姨太的那双眼太浑了,像从泥里土里滚了一圈回来的,满满的肮脏龌龊。 她早就在香港里磨掉最后一点青春意气,掏空身子用烟酒物欲支撑着她的皮囊。 不过一眼罢了,竟吓成这个样子。六姨太清清喉咙,将鬓角的碎发挽进发髻,尖声说:“你就没想过更好的么?” 乔林月不敢看她,两手紧紧相握,颤声道:“请姨妈提点。” 六姨太大拇指和中指捏出一个花儿,朝着令徽房间做了个手势,“那位……不比大学里的愣头青强一万倍?”她拿出年轻时勾引男人的甜腻嗓音,说的软绵绵,引人无限遐想。 乔林月惊得板凳都坐不住,眼睛瞪大,腿都不是自己的了,麻痛得更加厉害。她张嘴,竟是一个字都吐不出。 见她害怕,六姨太忍不住扑哧一笑,伸出食指点推了一下她的额:“你呀,怎么能这般胆小!” 乔林月喉咙干得像砂纸摩擦,心跳过速,缓了几息才哑声说:“姨妈,这怎么能行!他是大少爷,我不敢的。”乔林月越说越小声,像提起他都是亵渎。 令徽现在在她眼里与神明无异,乔林月将他推到一个崇高不可及的地步。令徽对她越好,她便越觉得自己渺小低微,怎敢肖想他呢。 六姨太不说话,笑晏晏地将她拉起坐在梳妆台前,散开她的发辫给她重新梳头。 香港小姐们流行卷发,她不是。六姨太轻轻松松给她挽了个精巧的髻,后面蓬松的黑发显得她的脸又白又小。 乔林月肖似其母,与六姨太在眉眼间也有几分相似。只是她更为稚嫩,更加鲜明,俏得像四月花,骨朵都还未长全。 怨不得令徽一眼就瞧上她。六姨太站在她身后,从镜子里端详她的脸。这般生,这般嫩,仿佛一捏就能掐出汁水来。她永远是青春似的脸,眉间宽,下巴尖,颦颦若蹙,青涩中又掩不住眼里的媚,令徽好眼力! 六姨太拍手笑道:“凭我们月月的才貌,配凡夫俗子岂不可惜?”伸手摸着她的脸,又道:“这样好看的脸,令徽怎能不喜欢?” 乔林月心下惶惶,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竟觉得陌生。这不像她的脸,倒像她小姨妈的了!乔林月忙转过头不再去看,望着六姨太的眼里乞求意味明显。 这时的六姨太又全然是一个好长辈好女子了,用食指勾了下她的脸颊说:“好孩子,不愿便不愿吧,姨妈当然是盼你好的,回吧!” 于是乔林月便像得了放生令一样逃回了屋。她关紧门窗,手忙脚乱拆了头上的发髻。等长发散下来,镜子里没有六姨太的影子她才放下心,自己安慰自己似的睡下了。 六姨太的小丫鬟回了,手里拎着一个沉甸甸的布袋子。六姨太忙扯过来解开口,银元露出的光闪了她的眼。 小丫鬟去给她整理床铺,六姨太又点上一管烟,惬意舒服地吞云吐雾。 小丫鬟喊:“姨太太。” 六姨太微支了眼皮瞧她:“嗯?” 小丫鬟迟疑道:“姑娘会答应吗?” 六姨太:“会的呀。” 小丫鬟不说话了,过了一会才开口:“大少爷这么好,想也知道姑娘会答应。”她喃喃低语,这话像是既是说给她听,也是说给自己听。 六姨太才不管丫鬟说了什么,低头专心数着袋里的银元。她又有了买烟的钱,便觉得令徽整个人都是好的!顶顶好的人!至于她怎么染上的烟瘾,怎么活得生不如死,她已经记不起来了,只知钱生烟,烟能得快乐,她六姨太又是飘飘然的神仙妃子一个! 书房内令徽听着下人禀报。他手里攥着一块玉,龙眼一般大的和田玉,没切割,没雕饰,圆润润的整块玉,冰凉细腻,光晕流转。 他百无聊赖地摩挲着那玉,似乎在透过它想念着什么,半晌后令徽挑了眼,问:“六姨太怎么说?” “六姨太叫您放心,事情指定给您办的妥妥的!” “哦?” “六姨太钱都收了,怎么能不给您卖命呢?!” 令徽觉得这有意思极了,他爹的姨太太亲手给他调/教姨太太。十几年一个轮转,又重新开启下一代人的命运。 令徽轻轻抬手放在桌上,两手交叉,握在一起支住下巴。神色庄重得近乎虔诚,不似做引诱的勾当,却像是沐浴熏香后去礼堂祷告的。 “乔小姐怎样说?”他问道。 “这……”仆人犯了难,令徽便知没有那么顺利,“她不愿意?” “并不是,只是看着惊慌失措的样子。” 令徽点了头,对她的反应早有预料,以后那么长,不怕她不栽。 六月的天热辣辣,晨间也不饶人。香港雾大,这又是半山腰,被褥床枕隐隐泛了潮。 乔林月被子掩住脸,睡衣拧上去,露出腰后一片白。不知她梦到了什么,只见她双眉紧促,呼吸声越发明显了。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玫瑰香,门口微微一动,一个人影悄无声息地走进来。他站在床前看了许久,乔林月陷在深深的睡梦里,眼皮怎么也掀不开。 她感觉有一道视线像蛇信子一样舔在脸上,又冷又湿,黏腻得叫人无处可逃。乔林月不自在地翻了个身,潜意识里开始躲避。 有人轻笑一声,如提琴的低音沉沉回响。乔林月已经分不清梦境和现实,潜意识告诉自己应该醒来,但她的脑袋昏昏沉沉。两厢挣扎中她一头栽进黑暗,然后再也没能起来。 她终于安静了。令徽盯着她的背露出一个阴测测的笑,极长的眼挑上去,眼尾带着坏。他往前踱几步坐在她床边。 房间从里面被反锁,外面的丫鬟下人得了封口令,路过时都低头屏气快走几步匆匆离开。 低沉的喘息声响起,偶尔带了些闷热的鼻音,在她的房间里横冲直撞,许久后才跟着窗外的雾一起慢慢散去。 令徽走了,一阵烟吹进去,满是苦艾的味道。 乔林月醒来时已近午时,太阳光都直愣愣地照在床上。她满脸茫然,浑身酸得不成样子。鼻腔里充斥着苦涩气味,微微又掺了些腥,她稍微动一动便觉得天旋地转。 门口候着的小丫鬟走了进来,她叫沫儿,原是令徽身边伺候着的,现在拨给了乔林月。 沫儿步步都似量过一样标准,来到她身边请示道:“姑娘可要起身?” 乔林月浑噩的头脑叫苦艾味刺激得差不多了,轻声说:“是该起了。”她一面慢腾腾地穿衣,一面想起什么似的说:“这房间是不是熏艾了?” 沫儿先是困惑地顿了顿,然后猛然醒悟道:“该死!求姑娘原谅!”她急急扑到窗户边朝下看,转过头对乔林月说:“今早上有仆人在一楼点艾草,没成想就在您窗子正底下。我一早打开窗户想给您通通风,竟忘了这茬!” 乔林月在睡梦中的确感觉到有人进来过,“早上进来的是你?” “是我,求姑娘原谅。”沫儿趴在她床前,哀哀一张脸,确是诚心悔过的模样。 乔林月哪儿敢责罚沫儿!就算是最低贱的下人她也是不敢吼的,忙起身将沫儿扶起来,连声说着没关系。 沫儿抬手虚虚沾了下眼眶,像是极为感动似的说:“姑娘您真好。” 沫儿称她是姑娘,而不是乔姑娘。后者带姓,直接摆出了这是哪家的千金,体面,有出处!这才是称呼客人的。至于前者嘛,就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主人家的女儿得称小姐,只有姨娘歌女之流才省了姓,叫一个不远不近的称呼,正合了她们不清不白的身份。 乔林月不懂这些弯弯绕绕,令徽也乐得没人教她。她鼻尖微耸,问沫儿说:“这是不是还有一股子腥味儿?” 沫儿顺着她的意仔仔细细地闻了闻,说:“不曾闻到。” 沫儿表情认真,乔林月也不好再说着什么,跟以往一样洗漱好了由仆人端来饭食。她小口小口吃着,没有注意到这顿午饭格外补血。 早雾散尽后外面的阳光黄澄澄,中午更是晒干人似的烈。乔林月感觉自己夜里睡觉出了一身冷汗,沫儿给她重新换过床单被褥,将用过的拿去洗。 书房的花开得浓艳艳,钢琴上摆了两盆矮松子,青翠葱茏,绿意盈盈。可在这红花绿叶中,令徽才压过了一切风头,他的唇极薄,似抹过一层细胭脂,见者脸热。 令徽听罢沫儿的话舒展开眉头,将抽尽的香烟丢在花盆里。最后一阵烟从他嘴里吐出,让人恨不得化作那阵烟好经过他唇舌。 第25章 金银错(四) 从那以后乔林月的时间被安排得紧紧的,礼仪,国文,牌局,茶会,但凡上流小姐要学的令徽都给她找了老师。 令家年轻一辈没有女孩儿,大太太也只得了令徽一个儿子,其他几个庶出的早就让他打压下去,出国的出国,奔走的奔走,竟没有一个能留在香港境内。 大太太年轻时过的苦,被姨太太硬生生拧了脾性,变得孤僻苛刻。老了也不爱热闹,看到青葱女孩子就想起当年的自己,也是一样的水灵鲜活。 她老是老了,又不愿承认年华逝去,看到年轻小姐便阴阳怪气,平白惹了他人和自己的不高兴。 令徽见了,心里透亮,慢慢地也就不在令公馆里举行宴会。 家里不办宴,乔林月还需要认识上流的人家,令徽便亲手带乔林月出门交际,逢人只说是自家人。 他带女人不奇怪,可带了这样没甚名头的就奇怪了。 有人端了杯酒上前,寒暄几句后引出话题:“令大少今天带了位娇客,可否为鄙人介绍一下?” 令徽含笑摇头,先抿了一口酒。对方见他举杯忙不迭跟着陪酒。 他还是不说话,乔林月更是一句话都不敢吭,猫儿眼悄悄溜向他,被令徽逮了个正着。令徽安抚似的对她一笑,乔林月忙错开眼,二人情意尽显。 那人看得心里像猫爪挠过,心火急火燎想要个答案。大着胆子问: “表妹?” “不是。” “堂妹。” “也不是。” 旁人再问他便哑声不语了,只笑的意味深长。 这笑容落在聪明人眼里,心里能猜个八/九不离十,瞧着乔林月的眼神也跟着变了,不是轻蔑,而是实打实的赞叹。 令徽二十出头时风月场上谁不认识他?尖沙咀开张时他送了一条街的花篮,今天包这个明天包那个,顶尖的货先给他尝鲜。令徽有的是钱,他爱玩,也玩得起,等他腻了,再转手扔给其他人。说起来他也就近来一两年收敛了。 令徽令大少,玩女人的手段一流,经商的手段更胜一筹。纵使旁人看不上他这种浪荡样子也不得不低头。他虽然荒唐,但却从来没带女人回过令公馆,这位可是开天辟地头一个,在他心里的分量自然不轻。 他们回了令徽一个眼神,两方遥遥举杯,令徽一饮而尽。 旁边就是女眷小姐们呆的地方,令徽不准备这么早就放她过去,转身带她见过场上的合作伙伴。令徽举杯,周围一圈人都应承,她也跟着轻抿一口。 就这样转过三四轮,令徽透过酒杯看到她红晕的脸,敛下眼里的恶意,笑的更加温雅动人。手里的酒杯晃了晃,浅红色的液体翻滚下落,在里头打了个旋儿,像人受惊时血液的流动。 这酒都是几种洋酒掺出来的,生意场上的男人喝惯了,三杯四杯也不算事。但是她,令徽想到这笑意再也压抑不住,似乎看到美餐已经备好,马上就要装盘上桌。 他给旁边的沫儿使了个眼色,她立即上前扶着乔林月去了女客处。 这场宴会是令徽挑的头,名义上是为了庆祝之前与余王两家的合作成功。三家一起做烟草生意,仅这一单,就能让令徽赚个金山银山。 今日来的都是上流权贵的掌权一辈,包括他们的亲属儿女。与令徽的年纪不同,这些人大多四十近五。 余王两家隔着半个场子交换眼神,又一起不约而同地望向乔林月,都有些不说破的明了。 庆祝?骗谁呢?早年又不是没合作过,哪次见他办庆功宴了? 令徽商场上再狠,还是不是栽进了美人怀?现在是带人出来过过场面,等会就得将她介绍给众人。她若是出身大姓他们还能理解,一个要当姨太太的何必给这样大的脸面? 组高端局来介绍她,这样的事也就令徽做得出,他不嫌丢脸,他们还嫌这水脏呢。 不过心里骂他千万遍,众人脸上仍要摆出尊敬。 令徽笑着看过一众人,添好酒继续喝。 不屑又如何,在自己面前还不是要低三下四。真有骨气的,那就别来,堂堂正正血海拼杀。这般立牌坊,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拿刀架脖子上逼他们来的。 令徽轻慢地小酌一口,心里嗤笑,盘算着下次再剥下他们一层利。 两方互相看不上,觥筹交错却不停。虚伪,利益和这衣冠楚楚的人们糅杂在一起,构成香港的底色。 已经七分醉的乔林月被围在中间,看人的眼都是重的。 挨着乔林月坐的是王家的小姐,她原是所有人看好的令夫人,不过现在已经嫁人了。 王家和令家是世交,她和令徽又年纪相仿。令徽二十二岁那年,余家还没像现在这样威风,合作的只有令王两家。 彼时令徽接管令家事务不过一年,王父被底下人撺掇着昏了头脑,以为他还是那个浪荡子,撑不起场面,就拿着当时的合作半要挟着想让他娶了自己女儿。 早年令家困顿时,王家曾伸出援手,令徽念着这点恩情也就一直让着王家。可谁知王家贪得无厌,将算盘打到自己身上,这一举动彻底惹恼了令徽。他私下里当即叫停了合作,朝着尚还弱势的余家抛出橄榄枝。 香港市场本就这么大,他们两家垄断百分之八十的货源。剩下的百分之二十,余家又占了大头。令徽表面犹豫不决,背后授意余家跟王家背后的货源商交易,加价买入。 他们这事做的隐蔽,等王家反应过来令徽和余家已经做的风生水起,全然用不着自家参与了。 这一套流程下来王家市场占比大大缩水,稳定了令徽霸主地位,同时又多了个余家与他相争。 再往后的合作令徽默许了余家参与,王家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一句话不敢再提亲事,匆匆把女儿嫁人了。 王小姐看着身旁的乔林月,默不作声往远处挪了挪。眼神里有深深的鄙夷,却也有藏不住的艳羡。 乔林月醉得快要坐不稳,沫儿上前看过王小姐一眼后又低下头。 娇客圈有一瞬间的安静,立马又恢复原来的欢乐融融。 等着嫁人的小姐们聚在一起碰头笑闹,眼带钩子似的瞄过场上的年轻男人。碰到样貌好的小手指一翘,将他拎出来给小姐妹们看。 几个女孩子叽里咕噜把人评头论足一番后又笑得欢畅,乔林月看着她们的眼里是止不住的向往。 她们和上海的普通女孩子似乎没有什么不同,都是爱八卦爱碎嘴的,只不过她们出身很好罢了。 这样想着,乔林月不安的心也得到了些许慰藉,似乎顺着这个思路自己和她们便是一路人了。 可她不会想,没有令徽这个通行证,自己压根见不到这些上流小姐们。至于她们是不是和普通女孩子一样,是不是爱闲话,她便也不得而知了。 开场寒暄一过,令徽朝着乔林月走来,将她领到场中央。其实是半抱着,她已经醉得人事不知了,只有微开的眼证明这个人还没睡着。 老成人精的几个在暗处撇撇嘴,果然是这样。 令徽清了清喉咙,声音通过面前的麦克风传至整场。 他怀里揽着女人,像刚从风月场里走出来的,可偏偏就是端庄斯文的气质。排纽整齐,上衣寻不出一处褶皱,板正得要去开严肃会议。 他开口,是最最绅士的文雅说辞:“尊敬的各位来宾,晚上好。在下令徽,在此特地举办这场宴会来感谢各位的关照。希望我们以后合作愉快!现在,我提议,大家共同举杯为各位来宾和家人的健康干杯!干杯!” 说完他端过侍者盘上的酒杯一饮而尽,四周众人纷纷鼓掌同饮。 这段废话他记不住,场上也不会有人记住,但只要场面够热闹便好。 宴会未散,令徽作为主人竟率先离席。他抱着乔林月扬长而去,至始至终都未曾将她的真实身份介绍出来,轻慢地仿佛只是出来吃茶,然后闲逛一圈似的。 令徽带着乔林月坐在后座,夜色掩住他作乱的手。他呼吸都不曾错过一拍,可她却已经是满面红潮狼狈不堪了。 令徽淡淡抽回手,指尖还留有她胸前的香气。说不清是什么味道,好像和触觉都连在一起,暖得诱人。 这样好的容貌身段,哪怕不是他令徽,也有旁人来觊觎。明珠蒙尘不是他的作风,乔林月值得他用心将养,最好再镀一层金锁进水晶柜,只能由他一人把玩。 目光落在乔林月脸上,深而恶。 醉酒是她最好的妆容,颜色比胭脂更自然,像熟透的果实,等着人一口吞下。 她的懵懂茫然沾上酒,动作直白而不加掩饰,情动后像求/欢的猫,妩媚,放荡,令徽简直想活活玩死她。 他有心催她快速成长,最好每一寸每一处都经他丈量。 汽车平稳停下,令徽抱起她走上二楼,沿途的佣人纷纷低头避讳。 整个令公馆,包括香港上流都知道她的身份,唯独她自己不知。 令徽进的是她的房,转身踢上门,一场饕餮盛宴拉开帷幕。 月半正中,他额上全是汗,房间里弥漫着腥气味儿。令徽神色缱绻慵懒,大敞着衣襟点烟,深吸一口却是索然无味,比不上刚才万一。 他后牙紧咬错了一下,瞥着床上的乔林月扔掉烟,一切声音最终沉没在这深夜。 第26章 金银错(五) 令徽走后,佣人进来熏香,低迷的甘苦气息充斥在房间里。 乔林月长发遮脸,对外界无知无觉。 沫儿拿热毛巾抹过她的身躯,似是看不到她身上的糟污。 腰后被掐出的大片青印,大腿内侧被蹭到发红的肌肤,还有这粘腻到发稠的空气,无一不显示出令徽有多么快意。似乎透过这些残留的景象能窥到他恶劣的肆虐。 她低眉顺眼,做好分内之事便退了下去。 第二天乔林月在浑身酸疼中醒来。 脑袋被酒精侵蚀,冲击着她为数不多的清醒。喉咙涩得像砂纸,张了张嘴觉得能咳出渣子来。 沫儿端着茶水进来,一杯见底乔林月才觉得好了许多。 她感觉自己像做了三天三夜的梦,疲惫又劳神,身体在床上都躺酥掉。浑身无力,哪儿哪儿都疼,疼得连成一片,叫她找不出具体的出处。脑子也转不起来,空荡荡的。 乔林月忍不住抬手敲了敲太阳穴,手臂扯动腰,不禁嘶嘶痛呼出声。 麻木感逐渐消退,疼痛席卷而来,她这时才觉得腰是自己的。 乔林月撩起下摆扭头瞧了一眼,腰侧青紫一大片。蹙起眉头细细过滤昨晚的事,记忆还停留在听小姐们闲话,后面的事情一点也想不起来。 乔林月百思不得其解,沫儿柔声解惑:“姑娘您昨晚喝多了,回房时不小心撞上了柜子,这磕出来这么大一片淤痕。”说着拿出药膏,“请姑娘趴好,我来给您上药。” 乔林月稍微动一动就感觉要散架似的,暗暗后悔昨天喝这么多酒,竟搞得自己这样狼狈。 她趴在枕头上,脸上有些烧,嗫嚅着“我,我昨天摔倒时可有旁人在?” 说完就赶紧将脸埋在枕头里,沫儿发笑,她也看不到。 “姑娘放心,少爷不知呢。” 沫儿回的轻快,可乔林月听了这话更觉害羞。自己询问时不曾指名道姓,沫儿却只提少爷, 乔林月露出脸,小声反驳:“我没有问起他……”声音越说越小,连自己都骗不过去。 沫儿善解人意地对她微笑,并不回答,抹匀了药便退到门外,留乔林月一个人百转千肠。 许是昨晚他的眼太温柔,他的仪态过于出色,乔林月想起来就不由自主的脸红心跳。 那些小姐不论说起谁都会被拿来和他做比,这个有钱不如他长得好,那个样貌俊秀又不如他有权有势。令徽一直是圈子里的标杆人物,情情爱爱的话题总会回到他身上。 一阵说说笑笑后,女孩子们又开始讨论谁能嫁给令徽。乔林月听到这竖起耳朵来,脸不敢偏过去只有身体往那倾斜。哪怕她当时醉得不成样子,潜意识里还是在追逐有关他的讯息。 她们罗列了一堆名字,其中不乏有在场的。听到自己名字的瞪起眼,互相推搡笑骂着。 一旁的乔林月神色落了灰,像老房子里的电灯吊子,晃晃悠悠马上就要断掉似的。 他以后娶的人,是谁都可以,总归不会是她。 回忆断在这里。 沫儿出去了,乔林月埋头在枕头里,眼泪扑索索地落下。 那天被六姨太敲打后,乔林月躺在床上半天不敢动弹。她的手脚四肢都是僵硬冰冷的,像刚装上去一样咔咔作响。 六月的天气又湿又热,她出了一身凉汗,浸透的衣衫贴在皮肤上,像心一样喘不过气来。 令徽太好了,好得没有一丝缺点。他高高在上,拥有绝对的生杀大权,而自己只是一个飘零不定的孤女,仰仗着他的怜悯度日。 可六姨太说的话像念咒似的缠绕在她脑海。 就像姨妈说的那样,全香港的男人有谁能跟他一较高下?他对自己这样好,那可不可以再好一点? 她有那么一点念想的,很小很小,像小拇指盖这样大小的念想。躺在床上忍不住去想,如果他能喜欢自己该多好。两个人结为夫妻,再生几个孩子,就这样安稳平淡的度过一生。 想着想着,她睡着了,那晚的乔林月便沉浸在美梦里。 不过现在她的梦碎了,被那些女孩子轻飘飘的砸碎了。没有声音,只能她自己听到心碎。 乔林月拉起被子盖住自己,抽泣声低不可闻,只有肩膀微微的耸动。 云来了,太阳被遮住锋芒,房间里的一切事物顿时变暗。 红的变成深红,绿的变成深绿,色调全都降低一档,陪着她无声哭泣。柜子藏在角落,紧闭的柜门像人的嘴,肚内东西繁杂,表面却整齐好看。 书房里,令徽懒洋洋地坐在软榻上,沫儿站在他跟前。 “她怎样?” “姑娘没有怀疑。” 令徽笑了,她连腰腿这样敏感的地方都没有起疑么? 沫儿说:“我出来一会儿后,听到姑娘在哭。” 令徽抬眉,眼神终于不再散漫,聚拢在一起示意她继续说。 沫儿没有立即开口,沉默的几息间像在组织措辞:“姑娘……姑娘昨晚在女客处坐着时听到了其他小姐的闲话。” 乔林月自以为动作不明显,殊不知一个醉酒的人怎能处处严格控制住自己?她那胆怯又试图靠近的行为全都落在沫儿眼里。 “小姐们说起您未来的妻子人选,姑娘听了很落寞的样子。” 令徽听后笑意越拉越大,精心喂养的鸟儿终于愿意往前试探一步了。 他心情颇好地看着沫儿,挑眉说:“余家明天的邀约我接了,明白吗?” 沫儿心领神会,应声后默默离开了。 令徽坏,坏在他明明有意却从不宣之于口,非要做出一副大阵势来圈住人,看她犹疑,看她纠结,看她默默垂泪,而自己只是似是而非的勾引。 有时候寥寥几言,又或者故作无意的问候,就已经能让人心潮翻涌了。 令徽喜欢这样不打眼的教唆。从看见乔林月的第一眼起,他便决心给她编个金丝笼子,一点点诱哄她自己走进来。 羽毛华丽的鸟儿就得配听话柔顺的性子,令徽准备好了甜蜜诱饵,耐心等她啄食。 乔林月吃过饭又回床上昏睡,再睁眼时已是傍晚,天都黑透了。 沫儿走进来将灯调亮,低声喊姑娘。 乔林月上午好不容易醒过来的精神头又被睡散,迷迷然应了一声。整个人倚在一旁,眼睛哭得红肿。沫儿拿药轻抹过她眼皮。 “欸!”乔林月被一瞬间的冰凉惊醒,不由自主地瞪大眼,眼中残留了些惊吓。 沫儿笑道:“我看着姑娘的眼睛有些肿,拿药给您擦擦。” 被突然吓了一下,乔林月心里有些不舒服,但对着沫儿那张笑脸又吐不出半个字来。 “姑娘长得真好看。”沫儿一面细细抹药,一面赞叹着。待她停手乔林月睁眼后,沫儿又是满面惊叹。 “长得好看又不能当饭吃!”乔林月赌气似的回一句嘴。她想起那些小姐们,也是一个赛一个地漂亮。可最令她们骄傲的是上流出身,好看的脸不过是锦上添花。 沫儿将药放好,笑说:“姑娘才不懂哩!长得好那是天大的福气!” 乔林月还想反驳,沫儿率先抢过话头,“姑娘可知道余家的二小姐?”她对着乔林月故作神秘的一眨眼,像是马上就要开启一个大秘密。 乔林月果然顿住。她对香港还不甚了解,请来的老师一人教她一课,都是授完课就走,无人与自己闲话,佣人那就更不敢了。 因此她对香港的几家地头蛇一知半解,多数还是昨晚上听来的。 沫儿见她沉默,说:“香港的商会里,数咱们令家地位最高,余家也是咱们少爷一手提拔上来的。她说到这竟显出几分不屑,让乔林月惊讶不已。 一个丫鬟罢了,余家再式微也不是她能拿来说闲嘴的。若是令徽还情有可原,她? 沫儿乍停,像是发觉出自己的失态,忙收敛了轻浮的笑,恢复惯有的谦卑姿态。 她露出了一个腼腆的笑,将碎发挽到耳后,继续道:“余家各处平平无奇,但是出了位极貌美的人物,就是他家二小姐。” 乔林月不做声。 沫儿又问:“姑娘可知道明天是什么日子?” 乔林月摇头。 “余家二小姐的生辰!”她啧啧俩声:“不过是个歌舞厅出身的私生女,余家都给她办了那样大的场面!想她去年过生时,连咱们少爷也请去了,今年也是要去的。” “她是舞女生的?” “是呢!” “那为何达官贵人愿意捧场?” “还不是为着她那张脸!” 乔林月不免想到她自己,“少爷也捧么?”她喃喃着。 沫儿并不回答这个问题,只笑:“哪个男人不喜欢好看的花儿管她是名种牡丹花还是田园野地花,好看!就成了。” 明明是昨晚喝的酒,乔林月却觉得自己还未醒,身体轻得马上就要飘起来似的。 门口有动静,乔林月看过去,是令徽身边的人。 来人微微躬身,对她说:“见过姑娘,少爷请您过去一趟。” 乔林月忙回神答应了。 沫儿在她身后和来人互看了一眼,然后回到乔林月身上,都隐隐有些鄙薄。 她单纯得近乎傻。 第27章 金银错(六) 乔林月到时,令徽倚在软榻上,桌子上满满当当摆了七八样菜。 他着软袍睡衣,系带松散,胸膛斜着露出一道,乔林月垂眼避过。 她渐渐发觉了,他私下里总是散漫不羁的,甚至有些放浪,可他说的话做的事却是一板一眼。 她眼中的一板一眼。 幸喜令徽不知,不然一定要笑得眼泪都止不住。 令徽见她到了也不起身,遥遥一点头说:“坐。” 屋内会客用的桌椅茶几不知何时都撤了,能坐的只剩木桌旁。桌上的菜肴卖相齐整,一看便知无人动过。 乔林月踌躇着,不明白他这是何意。 令徽笑说:“就是给你准备的,吃吧。” 那你呢?令徽看出她眼中的疑问,笑说:“我不饿。” “不饿也得吃些,要不然胃都要坏。”这话她只敢在心里转一圈,没立场敢跟他这样说。 “谢谢少爷。”她只说了这样一句。 令徽却是着了疑,等了几息想她怎么还不开口。 这便是蠢点的坏处了,乔林月看不懂他的欲擒故纵,她轻手轻脚拉开椅子坐了进去,低头闷声吃饭。 “嗤——”他忽然长长笑了一下,坐正了看着她,“明天余家开宴,佣人跟你说了吗?” 乔林月小口咽下,抬头忙道:“沫儿与我说过了。” 令徽点点头,“问你可愿跟我去?” 乔林月的手僵住了,瞪大眼,“少爷要带我去吗?” “我缺个女伴,你知道的。” “我如何能知道?” 令徽不说话,用那双多情的温柔眼看她,专注而默然,刹那间乔林月觉得他眼里只有自己。 她惶然低下头,像是得了耳鸣,听到的全是自己的心跳声。 咚咚,咚咚,这声音跳成节奏,循环往复,像个无解的环。 这时候令徽走过来,从一道盛鱼的长盘子下抽出一双筷子来,自顾自地吃上了。 她来时摆在明面上的只有一双筷子,他还藏了一双,这又是何意? 令徽侧脸看她,认真道:“我刚说不饿,那是在闹脾气。本想让你哄哄我,奈何你不说话,那只好我自己来了。” 这话像有定身咒一样将乔林月定在当场,浑身都过了电,火花直冒,一齐窜上脑袋,将她打得不能再思考。 “少,少爷……” “嘘。”令徽轻嘘了一声,手里的筷子尖点在她唇上,只一下,又立刻退了去。“吃饭,莫要说话。” 冰凉鲜腥的触感在留在嘴唇上,明明是凉的,却像火燎一样叫人难耐,乔林月拿起筷子的手都在抖。 一块鱼腹肉落进她碗里,皮与刺都剔掉了。她不敢侧头看,视线中他的筷子从容无比地抽回去。 说也无心,又似故意,像拂柳垂塘,什么也不做就已是撩拨春水,却怨风吹。他为什么要这样? 乔林月夹起那块鱼送进嘴里,鲜得吞掉舌头,是他刚才点在唇上的味道。 令徽夹菜,她沉默地扒饭,给什么吃什么,头都不带偏一下,他倒得了投喂的意趣。 等她一碗米见底,令徽颇为可惜的搁了筷,条木和瓷盘的交接声敲在她心头,乔林月放碗的手还在哆嗦。 令徽细细啧一声,伸手将她的手合进掌心,乔林月应激似的往回抽,反被他攥得更紧。 他捋开她的手。乔林月虽是一般出身但幸得父母疼爱,从小甚少做家务,手心细白,指腹也没有厚茧。 令徽摸到她出了汗,湿而凉,沾到他手上,像胶。 她手腕是空的,伶仃一把骨。令徽站起身走向书桌后的柜子,拉开下三屉取出一个锦盒,然后坐回她身边。 锦盒打开后是一个翡翠镯子,绿得要滴水,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这是他前几年在上海拍下来的,就这么小小一只镯,能换香港两套三进的房。 令徽两根手指拎出来就往她手上套,镯子有些大,一路滑到半肘。 她想褪下,却被令徽强硬地钳制住。他看起来文雅,手劲大得吓人。 令徽垂眸看了好一会儿,将那镯子拨过来拨过去,指尖偶尔刮过她手臂,乔林月汗毛直竖。 “少爷,这不合适。” “嗯。”令徽应一声,说:“的确不太合适,叫工匠镶个金再拿来给你戴。”他故意曲解了她的话。 翡翠镯子套在手上带的就是个通透劲儿,什么都不加才好看。人人都说金镶玉,有几个见过金镶翡翠?平白无故叫人笑话了去。 可笑话也是要分人的。 普通人穿红配绿是俗气,令徽穿就是独一份,镯子也是一个道理。 令徽松了手,乔林月忙脱下镯子放进锦盒,像扔掉烫手的山芋。 令徽斜下眼,眉毛和睫毛愈显得黑,有些黯然,“怎么?嫌它便宜,看不上眼?” 乔林月又忙说不是。 她在他面前永远是茫然无措的,做什么都不对,说什么都不够礼数,永远是孩子般的纯真,孩子般的慌乱。哪怕是面对他的出格举动,乔林月也不敢说半个不字。 她像一杯水晶酒,抬起来往里觑时能折射出很多种颜色,可她本身又是透明的,等着人来勾兑,调出中意的口味。 令徽盖上锦盒,放生了。“明早来我这试衣裳,回吧。” 乔林月只管怔怔地看着他:“少爷,我……” 令徽比划了个停的手势,“权当帮帮我好了。” 他何须女人帮,随意一招手,能带去宴会的人从城南拍到城北,还得再打个来回。更何况,余家这样名为交际实为媚上的宴会,八百次都请不来他一回,也就她信。 于是乔林月落沓地走了。 令徽朝外头看了一眼,一叠叠一叠叠全是云,黑的不够黑了,竟有些发灰。月亮上不来,突然一闪黄光,然后就被遮了去,像祠堂供的香。 沫儿从门口进来请示,令徽摆了摆手。明天还有好些事情,姑且先放她一晚吧。 桌上的锦盒让佣人拿去改了,她那暖白的皮肤或许更适合血玉,令徽百无聊赖地想,是时候给他的小宠物做装饰品了。 没了旁人的打扰,乔林月鲜少睡了个好觉。 这大清早的,天却像没开化,还是昨晚的灰沉,怕是有雨,余家选的还真不是时候。 沫儿敲门喊起,乔林月收拾收拾吃过早饭便去了令徽那儿。 她到时令徽早已准备好,他今天穿了磁青的西装,单片夹的镜片更是锦上添花。 屋内还站了五六个人,乔林月看他们不像是宅内的。 “少爷放心将姑娘交给我们。” 令徽对着她们点点头,走出去还顺手关了门。他走去客厅品茶打发时间,烟抽了两三支,鲜少露出些焦躁。等乔林月出来后他觉得这桩生意再划算不过。 她也穿磁青色,绉绸的旗袍很显身材,尖尖的脸,尖尖的胸,像初春第一茬的笋,臀是浑圆的。她的黑长发也烫弯了,卷成花瓣儿垂在一侧,令徽简直不能更满意。 “来。”他对着乔林月招招手。 她却像刚长出一双腿不知怎么走路才好,迈开步子露出一抹白,她羞得又缩回去。 未见他时乔林月是能走的,一见了他,目光落在身上感觉处处都在烧。 令徽笑了,眼里的纵容立显,自己走过去牵住她。举高至头顶,让她跟着自己的手臂转了一圈。 “很漂亮。”他真心实意赞叹了一句。 最受鼓舞的却不是乔林月,而是来给她打扮的那几个人。得了令徽这句话,她们以后在香港上流圈都能吃开了。 乔林月被他一句话说红脸,那几个人更是眼热。 她们来之前就听佣人说了这位是令徽未来的姨太太,都寻思着是什么天香国色。她们以前见多了好容貌,这位算得了上乘,却够不到顶尖,如今看她笑倒是有些明白了。 她笑起来的那份不打眼的清媚,是以前那些小姐没法比的。令徽的眼,生的太毒了。又或者说,他那些年在风月场上练出来了能挑会捡的一双眼。 令徽带着乔林月到时,余家的宴会都开了一小半。 地点在他家后园里,开阔的大草坪上,放着颇有沙滩风的长桌椅,来来回回小姐青年们穿梭其间。 香港本身有一套风俗待礼,却受了英国的影响。余家二小姐还在读大学,请了不少同班同学来,都穿着洋装说着洋话的,像乔林月这样穿旗袍的倒是少了。 她一出现,就是全场焦点,更何况是令徽带来的。 余家的人见令徽来了一句话不提迟到,满脸堆笑说着场面话。令徽跟着过了两轮酒便没了兴致,挽着她离开人群。 余二小姐一直在看他,他能感觉到,这边一走远她便迎上来。 “令少爷能来,我简直能高兴得三天不睡觉!”她声音活泼,人也长得美,美得像朝阳,烈烈燃烧,起码乔林月从未见过像她这么好看的女孩子。 令徽和她一碰杯,说:“生日快乐。” “Thanks!”她一饮而尽,拉着裙角屈膝给他行了个漂亮的礼。 她拉着令徽说了好些话,似乎旁人都不存在,这块地方仅有他们两个人。 直到乔林月捏着他衣服的手越来越紧,令徽侧头含笑问:“怎么了?”余二小姐才像刚看到她似的。 第28章 金银错(完) 余二小姐娇笑着诶呀一声,就仿佛乔林月是突然从地缝里冒出来的,而不是陪着令徽一起来的。 他们聊得这样热切,言语亲密到再也容不下第三人。 “余二小姐,漂亮着呢!” “哪个男人不喜欢好看的花儿” “管她是名种牡丹花还是田园野地花,好看!就成了。” “少爷也喜欢的。” …… 沫儿的话应时应景地冒出来,乔林月觉得灰头土脸极了。周围人瞥过来的眼都像刀,一刀刀划开她的衣裳,剥下她假借的身份,要将她赶回原来的小镇。 令徽问话她也没听到,只是低着头发魇,余二小姐的手伸到她眼皮子下,端着刚满上的酒。 乔林月抬头,余二小姐言笑晏晏:“这位就是令少爷的姨太太吧,长得可真是标志,怪不得能攥住我们令少爷的心呢!” 姨太太,谁的姨太太? 乔林月往前微倾了身子,似乎是没听清她的话,想要她再重复一遍。余二小姐含笑不语,乔林月的目光从她脸上又移到令徽脸上,两人是如出一辙的冠冕堂皇。 再看旁边,谈笑风生的,都像吃人的怪物。 余二小姐端酒的手往他面前又送了一送,笑说:“这可是新杯子呢,姨太太瞧不上?” 乔林月隐隐觉得这个句子耳熟,后知后觉的想起令徽也说过。 香港的资本家们似乎都是一个路子。做事不明说,暗暗将人架在火上烤。他们才管你认不认,先把名头给你编好,叫你进退两难。回答是与否都不太重要,重要的是他们一定要听到他们想听的话。 姨太太三个字明显取悦了令徽,他朝余二小姐投了一眼,镜片后的眼微微闪烁,小阳春似的暖意融融。磁青的西装在阴天下借不到光,显出比磁青更深的颜色。 余二小姐咄咄逼人,他却不响,侧身站在戏台下,显然是要她亲口认下。 “你就没想过更好的么?” “这样好看的脸,令徽怎能不喜欢?” “去呀,去试试呀!” 乔林月突然觉得好像有人在背后推自己,这一定是她小姨妈了! 她伸手接过余二的酒,咽了。 “好!”余二带头鼓起掌来,令徽也虚拍了两下。远处的宾客不知发生了什么,一看见令少爷捧场也纷纷跟着鼓掌喝彩。 乔林月尝不出酒是什么味道,只觉得液体从口腔滑到喉咙,一路烧到五脏六腑,有些辣,但是不及心里半分。 手顿时失了力,杯子掉在地上应声而碎。令徽一手揽住她,一手擎高酒杯对着所有人说:“岁岁平安!” “岁岁平安!”众人迎合。 他原来的酒是清白酒,敬过余二后再满上的是洋红酒,整杯通透的红,一仰脖喝光。令徽又说:“下月初六,令家开宴,请诸位赏脸!” 乔林月还在他怀里,如今坐实了名头,也该办宴了,在场的都跟人精似的,一起举杯祝贺: “祝贺令少爷抱得美人归!” “令少爷艳福不浅!” “令少爷大喜!” …… 令徽在人群中央笑得开怀,手里的酒一杯接着一杯,等天落了点,他才终于舍得回去。 香港的雨和雾各不相干,雾是常常有的,浸透在香港人的生活中,渐渐地有也似无了。暴雨却是不常有的,赶集似的下过一阵就放晴。 乔林月不懂香港的天气,令徽站在门口台阶上昂着头看。 半晌,他突然低头对着乔林月笑了下,握住她的手说:“今天的雨下的真大。”往前推几年也没有像今天这么大的雨。 汽车开过来,令徽挡开来撑伞的佣人,牵着乔林月走过去。 雨落得急,他缓缓迈步,似乎是很享受淋雨的感觉,而乔林月从喝了酒就一直是哑然的。 车灯亮起来,暗处看明,分外清楚。到处都是噼里啪啦的雨,鱼虾似的乱扑腾,跳到男人的皮鞋上,女人的长裙里。一团团的云卷着雨刮过来,后浪推过前浪,都在这方寸之地作乱。 待上了车,两人身上都能挤出水来。乔林月的绉绸旗袍借了雨的势头,泼在上头油亮亮的。 令徽说:“我很高兴。” 于是她便也高兴。 令徽牵住她的手摇撼几下,不曾言语。汽车开到令公馆,他还是拒了来接人的伞,进礼堂一样带她进去。 雨发狂,打在地上还能反弹到她腿上。哪怕现在是夏天,浑身湿透了过风也是凉阴阴。 鞋里倒灌水,乔林月每走一步都能感觉到水压上来挤在脚趾缝里,等一抬脚,水又落了下去。如此反复。 暴雨下起来是很有意思的,一块地方就是一个世界,有雨的隔绝大可做些见不得人的事情。外人觑不到里头,内里的人也不乐意叫人窥私。 令公馆便是如此。 下月初六,令徽纳姨太太,连令夫人都来了。但凡能和令家搭上关系的都收了请柬,桌椅多到令公馆快摆不下,直直占着路排出去。 左右这条道只有令家一家,倒无人说什么。 来的宾客也有纸媒业的,当天的头版新闻就是令徽喜得姨太太,配图一双璧人的照片,羡煞无数人。 喜事过了没两个月,六姨太病故,连登报的资格都没有,令徽叫人悄悄烧了,送去阴曹地府好伺候他爹。 六姨太一死,上一辈人的恩恩怨怨也结束了。令夫人本该高兴,随着时间的流逝却越来越没了精神头,像是六姨太没了,支撑她活下去的柱子也跟着倒了一半。 令徽看在眼里,却不知道能说什么。他娘苦了这么多年,年轻的时候被姨太太们打压,老了也释怀不了。她最鲜活的血肉被后宅肮脏消磨干净了,只剩一袭皮囊吊了一口气活着。 其实这么看来她和六姨太本质上没有区别,都是他爹造的孽。 令徽三十二岁时,乔林月生了一女,时隔两年,又得一子。他一辈子都没娶妻,守着姨太太过了后半生。 令徽年轻时在商场上玩弄的人不少,轻则破产落魄,重了的,家破人亡都不是罕见。作为报应他死的也早,六十岁不到,癌症死了。 那会的乔林月虽过了盛年,但仍有一份独特的气韵。他们俩的儿子不像她,活脱脱是令徽年轻时的模样,也幸亏不像她。 后来有一次,乔林月六十多了,儿子开车带她逛晚集。经过的地方放花炮,高的低的都炸开,混着小孩子的嬉闹声,街头男女的调笑。 车开得远了,遁入黑漆漆的道路,朝着半山腰的令公馆开。他在前头衔烟打着火,在镜子里望见乔林月的脸,诧异道:“妈妈,你哭什么?” 乔林月笑着说:“没有。”可那声音分明是含泪的。 她在哭她自己。 烟快熄了,跟她一起在香港里烧完。 至此,月亮掉进海里,这段香港故事也就结束了。 第五卷 少将军X未婚妻 第29章 将军令(全) 西北战事越来越紧,皇帝下令增加徭役。 宫里裁了份例,最贪的官也吐出钱,背朝黄土的老农一言不发,竟是连妇人孩童都下了地,全都咬紧牙供着西北。 莫说边疆,连京城百姓都开始人心惶惶。若他守不住,敌军打西北过雁关直驱中原,精锐已亡,王朝必覆。 边关的探子一日三趟进宫门报信,衣袍卷着千里外的尘扑过来。马蹄踩出的风沙裹住所有人的心,越来越紧,越来越近。 “报!!!少将军退了百里!” “报!!!少将军夺回一城!” “报!!!少将军负伤!我军折损过半!” …… 诸如此类的消息锁住朝廷和天下,能上的军爷早都送去边疆,街上行走的都是老孺少女,壮年的男儿都见不到几个。 这场战役,打得太久了。从前朝打到今朝,从老将军耗到少将军。想他将军府一府四代,功勋封到不能再封,却只剩一个顶梁柱。 金戈铁马,满门忠烈,却无人可继!这是何等的悲哀啊。 前朝腐败,新皇上位也挽不住颓势。成年男子死伤无数,天下人的希望都寄托在少将军身上。 他身上背负的不是一人生死,也不是一府荣辱,而是这天下人的命运!他胜,则天下胜,他亡,则天下亡。 “报!!!少将军在雁关与敌军决一死战!” 要结束了。 “报!!!少将军兵少力弱,怕是……” 朝廷满堂寂静,垂立的官员都似泥塑的像,一个模子倒出来的。 一个老迈的朝臣竟是长啸一声,当堂哀嚎起来。那声音传得极远,凄厉无比,像侩子手剁下的头颅,血飙起三尺高,命没了,残躯还要拼尽全力挣扎最后一下。 消息传到府里,她在闺阁里等良人归。 她的少将军呵。 一寸青丝一寸情爱,她将自己的长发梳了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不知是汗染了发,还是天凉得阴森森,梳子捋过去都有些艰涩。 可她依旧缓缓篦发,似乎要将所有的情愁揉进发里,最后一刀割去烦恼丝。 “小姐,少将军他……” “下去。” “小姐!……” “我说下去!” 她口中厉喝,手上的动作一成不变。 天忽然下起雨,下得快,下得猛,冲刷掉无数鲜血。眼见着乌黑浸染云层,像墨落宣纸,哗啦一下搅乱天际。 风追着云,云笼着树,树下埋人骨。 可惜边疆少儿郎! 死得忠烈,却连尸骨也无人捡。是谁少了一条腿?又是谁的断肢混作一起分不清明? 埋了吧埋了吧全都埋了吧!叫他们去死!去拼个你死我活! 身后是国家亲人,眼前是蛮夷侵略,他们退无可退,只能用这血肉之躯筑出最后一道铜墙铁壁。 今日,不是他们血溅沙场!便是对方有来无回! 雨点密得像敲乱的鼓,砰砰!砰砰! “对方人太多了,首领又在正中……” 于是寒光挑开雨幕,一匹马带着一个人冲进敌军。 似孤狼撕进鬣群。 冷的光热的血,红白交映。长剑削开脖颈,然后是刀痕累累,只一闪,什么都没了。 “将军!……” 后面的人声嘶力竭:“冲啊!将军为我们破开口子了!” 将士们血红了眼,只管砍杀,命都抛到九霄云外。 杀杀杀!天地都染红,直到雨也化不开浓血。 “将军呢?”面对满地残尸,有人轻声问。仅存的将士扒开无数尸骸。 “没了。” 人被砍成沫子,拼都拼不起来。 他来时意气风发,回了,只一把长剑。 雨落到塌陷,似乎是天地同悲。 “报!!!胜了!我军胜了!” 抵着心尖数十年的刀终于断了,朝堂一片欢呼。 “好!”皇帝大喝一声,激动的奔下龙椅,朗声问:“少将军呢?何时归!” “没了。”那哨探忽然泪如雨下,铁血男儿哭似孩提。哑声说:“少将军,没了。” 她手里的梳子齿断进掌心。 血顺着木质纹理往下洇,沉香木和着血,光亮油润的灰黄中掺着红,散发出奇异的香气来。 “儿啊!我苦命的儿啊!啊!!”她娘已经开始哭天喊地了。平日里的端庄典雅一丝也无,只有一个母亲对女儿最深痛的爱怜。 “我去求求皇上,总不能让你嫁给一个死人。”她爹也是满目哀痛,将军府的门,少将军的妻,她嫁的不是一个男人,而是千千万万人的神。 她的少将军呵。 那个翻墙头来寻她的少将军,那个牵她手带她看花灯的少将军,那个俊得像山峦画,硬得如钢刀骨的少将军。 没了! 他死在战场,他马革裹尸,她不怨他。 这是他的命,也是她的。 镜里的容颜似远山黛,青也好看,白也好看,雾遮不住她,唇抿一抿就是着红的霞,卧在山脊上。 “我嫁。”她笑。 “我的儿啊!” 他们从府内哭到府外,京城皆知,她要嫁了。 没人开口,连皇帝都沉默。 下月十七,吉日,宜安葬。将军府娶妻,来迎亲的是他妹妹,家中只剩女眷,同姓亲族竟无一人是壮年。 她没有坐花轿,穿的是凤冠霞披,却系白腰带。细细的一缕白,牵住阴阳两生。 她也没有红盖头,华贵的金冠挽进发里,双手捧着一把剑,从闺阁,走进将军府。 走过的两侧房门紧闭,却跪着乌压压的人。人头攒动,便是几年前新帝登基也没有这样大的场面。 偶听得有人哭,被旁边的人使劲搡了一把。 唢呐吹起来,高亢嘹亮。既是迎亲,也是送葬,于是这大喜与大悲,就都有了。 万人跪伏着送她进府,皇帝先上了一炷香,对着高堂深深拜下去。 满墙牌位,满门尸骨。这一桩桩一案案都是人,是血。似乎透过这些还能看到他们惨死边疆的景象。 堂下也觉寒。 自古将军多立衣冠冢,尸首带不回,草草挑两件衣衫便入殓了。 后人祭着百年破衣裳,他却在苦寒之地长眠,永世不归。 她笑了一笑,脸上抽动一下。将长剑抱进怀里,沉重的铁砸在心窝,闷闷痛着。 傧相喊: “一拜天地!” 她对着青黑的天拜下去。 “二拜高堂!” 她对着乌黑的牌位拜下去。 “夫妻对拜!” 她抱着剑俯下身,眼泪忽然砸在地上。 礼成! 于是从今日起,她便是他的妻了。 那年桥上观月,她拆了云鬓,将双尾翠放进他手心,笑问:“君可愿,许我白首约,十和两相全?” 他应了。 那谁都不可以失约了。 你来,我嫁给你,你走,我便随你去。忠君孝义唤不醒。 当夜,少将军夫人殡。 似乎所有人都预料了这结果,她爹娘来时连哭都倦了,默然哀伤着,偌大的庭院里只有风吹过的沙沙声。 她死时还穿着嫁衣,剑割了腕,没拿捏好力度,玉一样的手几乎削断。 可她分明是笑着的。 说不清是血染透了衣裳还是怨衣裳全是大红,她安安静静躺在那里,眉间藏起风和月,还如当年二八,最是好看不过。 白首约,两相全。 她的少将军啊,一去不复返了,她要去找一找。 找一找…… 至此,故事终了。 第六卷 渣X乖 第30章 七年期(一) 深夜里,他的房。 女孩哑声喊痛,前后颠簸着,青紫交错像一盘被打翻的颜料。 声音撞到支离破碎,连呜咽都觉痛楚。女孩哭到嘶哑,无助地往前爬,然后被拖着腿拉回去。 又是一场近乎凌虐的感官盛宴,灵魂与肉/体各不相干,至少对他来说是这样。 一切结束后,女孩早就昏睡过去,他裸着上身抽烟,腰间搭条被。 屋里没有光,偶尔烟头明灭一下,照亮他的唇和下巴,像裁过的画,美,但是不完整。 这支烟尽,他随手扔下床,支着的脚顺带还踩了一下。然后起身去洗澡,一眼都不曾看过身边的人。 他用过的东西一向扔得很快。 这一年,一个十七,一个十八。他把她拉下水,像白手绢掉进下水道,捞上来也很难洗干净。 许明茵侧躺在床上,被子裹住自己拧成一团。她后颈出汗,身体止不住地颤抖。这梦又湿又冷,阴毒得像条鬼蛇,总时时缠着她吸取生气。 她在梦中仍不得安稳,如此翻滚却没有要醒的迹象——她睡前吞了安眠药。 画面一转,她躲在门后,他在房间里打电话。 “……” “嗯。” “……” “我知道。” 不知道对方问了什么,他沉默了几秒,然后说:“睡过,会分。” 他说的每一个字,她都记得清清楚楚,连着语气一起刻在骨头上。心被活生生捏碎,滴血都不够。 像是瓷碎后拼出的人,再刷一层包浆,看起来完整,内里全都碎裂。 从那以后,她就再没好过。 许明茵赴英读研三年,今天回国,刘嘉来接机。 她还是温婉的眉眼,细唇细鼻梁,待人接物永远都似春风化雨。 刘嘉挽着她,两个人来到最近的咖啡厅。 天刚刚开春,正是乍暖还寒的时候。咖啡厅里的空调还没关,许明茵解下格子纹的长围巾。 刘嘉先坐下,有些感慨地看着她,“上次见你都是一年前了,你这可算回来了,以后不走了吧?” 许明茵微微笑着,坐在刘嘉对面,说:“不走了。” 她的围巾比一般的长围巾还要长一截,毛茸茸的,许明茵慢条斯理叠好。 刘嘉看着,伸手捏了捏,不禁问:“今年冬天可比前几年要暖和,你围巾怎么买得这么厚?” “冷。”许明茵捧住咖啡杯,缩了缩肩膀,轻声说:“我冷嘛!” 她本就是柔成棉花糖的性子,轻声说话就像讨饶,总有种小意撒娇的感觉。 “好好好,买!冷就买!”刘嘉投降。她半举高双手,一脸无奈,逗笑了许明茵。 咖啡馆的装了透明的玻璃,外面的人熙熙攘攘,都是黑眼睛黑头发的。 “还是回国好啊。”许明茵看着窗外轻声感慨。 “那可不,国外哪有家里好,人生地不熟的。”刘嘉对国外没有好感,自己最好的朋友又一去三年不归,更让她对国外不喜。 “你男朋友呢?还留在英国?”刘嘉搅动着咖啡随口一问。 许明茵研究生第二年时答应了同校师兄的追求,去年回国过春节还带给刘嘉看过。 她低着头许久不开口,刘嘉意识到出事了,手里的小铁勺咣当一声撞在杯子上,“怎么?分了?” 许明茵低低嗯一声,抬头对她笑,有些勉强。 “不是,为什么啊?!”刘嘉不可置信的问,声音都尖起来。 可能是老天看不过许明茵从小顺风顺水,一路从重点小学念到重点大学,研究生还考出了国,她在感情上一向不太如意,认认真真相处却落不到好。 刘嘉想起去年见到那个男人,身高样貌谈吐气质都是一等一的,对明茵也好。明茵都带他见过父母了,她原来以为他们会回国就办酒的,这怎么一声不吭都吹了? 许明茵还不说话,刘嘉急了,扯着她手,“你说话啊,他要是干了混帐事儿我就算跨国也要去撕他,咱不能让他欺负了去!” 许明茵摇头,还是笑,像是累极了不愿多说。低头抿了一口咖啡,苦涩摄住心神,然后才说:“我也不知道。” “什么叫不知道!”刘嘉气的都想锤她。 许明茵看着刘嘉,眼里透出一点迷茫,“他说他感觉不到我的在意,我明明很认真的不是吗?我甚至都带他见过父母了……”她絮絮叨叨却越说越弱,最后只剩喃喃自语。 顿了许久,许明茵似乎是想要尽力描述事实,却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只能重复:“他说,我跟他在一起时是空的,他感觉不出我的存在。” “然后你俩就分了?” “嗯。” “你呢,你怎么想?” 许明茵轻声说:“我能怎么想,是他不愿意的。” “明茵……”刘嘉小心翼翼地喊她,斟酌再三才敢说话:“跟他有关吗?” “嗯?”许明茵被问得一愣,随即心里某块地方才启封,带起了大片灰尘吊子,呛得她眼泪几乎落下来。 除了梦里,她已经很久不曾想起他了。 那些东西都被打了一层码丢在角落里,偶尔想起来也像在看电影。银幕里放着,观众都坐着,许明茵自己也跟着看。等一周目结束,她才恍然女主角长着跟自己一样的脸,连经历都一样。 这真荒唐,多谢安眠药。 抬头是刘嘉担忧的神情,许明茵觉得倦,“或许……有吧。”她模模糊糊说了这么一句。 操/他妈,好好的人给折磨成这样,作恶的人却活得比谁都好。刘嘉气不打一处来,盯着咖啡杯恶狠狠咒骂。 许明茵反握住她的手说:“都过去了。”刘嘉听着比谁都难受,要真能过去,她就不会是现在这样。 七年了,整整七年了,到底还要多少个七年她才能好! 看刘嘉还想说话,许明茵忙截掉她话头:“工作呢?还好吧,叔叔阿姨都好吧。” 刘嘉瞪她一眼,“好,都好,你先想想自己吧!”又问:“你工作找好了吗?” “找好了,托师姐内投进了金茂集团。” 刘嘉的眼一亮,“银星娱乐上头的那个金茂?” “嗯。” 许明茵大学读市场营销,又在本专业顶尖的大学继续深造。银星是国内首屈一指的演艺经纪公司,背靠金茂集团,可谓家大业大,占据娱乐圈的半壁江山。 外界媒体都称它造神机器,这名头可不是吹的,很多一线甚至超一线的影帝影后都出自银星。不过与之相称的是银星严苛的合同条约,条条框框约束了很多行为。 刘嘉替她高兴的同时又忍不住担忧。 那人也在银星,甚至凭一己之力扛起了银星尚弱的唱作部门。弱者服从规则,强者制定规则,这话用来形容他再合适不过。 银星那些被粉丝喷死的条框对他来说就是废纸一张,合同上白纸黑字写着禁止恋爱,他女朋友一月一换。可他做的再过火,只要不触犯法律,银星公关百万量级砸钱也会给他压下去。 究其原因不过才气过盛,压得同代人头都抬不起来。更惶恐他那张脸,若是以后嗓子坏了单单凭脸都能杀出一条血路。 就算他黑料满天飞,大把照片视频铺天盖地,他也是银星的牌面。粉丝又狠又毒,凡事一律不管,只盯他业务,拼了命的给他撕代言撕资源。多少人盼着他倒,但刘嘉盼着他死。 刘嘉:“明茵,他在银星。” 许明茵的眼睫毛快速扑了几下,抖得像大风里的蒲公英,快要被吹散。她低低啊了一声,无意义的感慨。 两手贴在脸颊上揉了一下,许明茵撑起笑容:“我在金茂,或许见不到的。”她使劲眨了一下眼,才止住颤抖,说:“就算见到也不能怎样的,都过去了。” 对他来说,是过去了。 “你要不要考虑……换个工作?” “我签了合同,三年。”许明茵笑笑,松了力靠在椅背上,有种说不出来的无奈。 那个人的痕迹已经很淡了,要不是刘嘉提起,她自己都觉不出有什么异样。但是好像只要有人揭开一点点,原来被掩饰好的东西就又露出头角,很钝,不显山不露水的存在着。 说起来也是一个俗气故事,许明茵微张开嘴,维持两秒后又合上。不提了,翻来覆去地说只会让人生厌。 许久未见的两个人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话,刘嘉绘声绘色地跟她描述工作中的趣事,许明茵认真听着,偶尔插几句嘴,并没有因地域而彼此疏远。 咖啡厅里由暖光转为白光,天黑了,刘嘉拉着许明茵去购物中心吃火锅。 大城市的夜晚格外有生气,小灯亮得像星星,一圈一圈绕着楼,尖尖没在黑暗里。等灯屏变幻,星星便笼成一条线波动着回旋。 许明茵和刘嘉从西口进去,一二楼多是些化妆品专柜和牌子店,柜姐把眼睛顶到头上看人。 “这样!这样!”刘嘉翘起脚俯视许明茵,翻起白眼看她,想要学出某些柜姐的轻蔑劲儿。 许明茵扑哧一笑,把她拉下来,行啦,“哪有这么夸张。” 刘嘉撇撇嘴说:“你可别不信,我上次去DK的店,有个柜姐就这么看我,把我气的哦。” 许明茵知道她不是个任人欺负的主儿,别说是这么轻慢的态度,就是说话翻个白眼她也要炸。 笑问道:“然后呢?” “治她呗!还能怎么办?!觉得我买不起东西?那我还就得买给她看看!” 刘嘉神气地一扭身说:“我直接出门去了她对家奥莱的店,就在DK隔壁,我一次性买了七只口红两盘眼影,出来的时候特地站她店门口点东西。你是没看见,那柜姐鼻子都气歪了哈哈哈哈!” 许明茵:“……”按照她一贯的性子,口红八成要压箱底了。 作者有话要说:高亮:男主真的渣,我不认同洗白论,以前犯的错那就好好受着吧。 第31章 七年期(二) “好了,我们嘉嘉最棒了!” “那是!”刘嘉飞了个眼风过去。 许明茵笑起来,刘嘉拉住她的手走上扶梯。她身体弱得很,偶尔还犯低血糖,受不住观光电梯启动时的眩晕,一般都乘扶梯。 商场是环形设计,从二楼上到三楼时墙上的一块全屏海报很显眼。 男人有出挑的眉,出挑的眼,电梯往上走,挡住了一部分,许明茵的视线落在他的下半张脸上。 这便是骨相超绝的好处了,十八九岁的青涩都褪去,利落的下颌线明显,从唇到下巴,无一不是性张力。 她似乎看了很久,但也只是电梯上了一层楼的时间而已。 许明茵的视线久久不移,刘嘉顺着看过去,一瞬间全都失声。 她垂眸笑笑,上到三楼时还记得抬脚。刘嘉便没有这样好的反应力了,若不是许明茵扶她一把保准要趔蹶一下。 “没事吧?”许明茵看着她问。 刘嘉攥住她的手,神情慌张,“明,明茵……” 她这样掉魂,自己这样冷静,许明茵突然有点搞不清以前死的那个到底是刘嘉还是自己了。 后面的乘客还在源源不断地上来,她们不能傻站这儿挡道。许明茵拉着刘嘉往前走,平淡地说:“他好像很红。”红得她连在英国都少不了要听他的新闻。 去年一首歌横扫国内各大音乐奖项,跟投资商有丁点过节就轻慢到不愿去领奖,这种恃才傲物的人本该扑到妈都不认识,可偏偏粉丝就买他的帐。 他作任他作,怎么作死怎么来,只要才气不减,粉丝就乐意捧他。这是老天赏饭,眼红不来。 刘嘉欲言又止,停了好一会儿才恨声说:“运气好罢了。” 许明茵轻轻抿过唇,笑似清月,他有多天才,她以前是知道的。不过她并没有反驳刘嘉的意思,一个插曲而已,就让它断在这里吧。 可惜天不随人愿,等到许明茵和刘嘉到火锅店里时内屏竟然还有他的身影。 刘嘉气得手都在抖,拉了她就想走,许明茵缓缓摇头,“有什么好躲的,看看便是了。”然后不顾她的阻拦自顾自地寻了个桌子坐下。 躲到什么时候是个头,不看便能欺骗自己他不存在吗? 许明茵找了个好位置,正对屏幕。播的是最近很火的一档综艺节目,他作为特殊嘉宾被场外联系。 节目组显然把他当作收视爆点,主持人一连问了很多问题,他也不避讳,能说的都说了。 回答得坦率而迅速,不管是场内嘉宾还是观众都一本满足。 主持人压下欢呼声,故作神秘道:“最后一个问题了!” 所有人都竖起耳朵。 “请问!你十九岁爆火的视频中第26秒出现的人是谁?” 宁钊的脸迅速阴下来,嗤笑一声直接切了视频。他反应突然,可不论是主持人还是观众都不见异色,明显是看惯了的。 摄像机后,经纪人一个电话直接打到栏目组总策划那,疾言厉色质问他怎么又提这个。 这个问题从他十九岁问到二十六岁,一问就炸,但是架不住粉丝抓心挠肝,所以很多节目会冒着得罪他的风险一再试探。 宁钊唱作全能,歌词写得天马行空,连最基本的押韵都做不到。可他短短几句词就是一幅画,一首歌像一部拼接电影,闭上眼甚至能看到整个故事的起承转合。 初听冷感,结尾抑郁难平,声音像浸了毒的网,听过就别想再挣脱,只能被困在他创造出来的世界中哀哀低泣。 宁钊出道即神仙,他十九岁那年因为一则58秒的弹唱视频火到炸裂,各大社交平台疯了一样转载,短短三天播放量就破六千万。 视频拍的很简单,甚至谈不上拍摄技巧,只是他盘坐在电子琴后面,一手敲着琴键一手搭在腿上,脖子上挂着耳机。 深绿的墙,奶白的T恤,26秒之前他甚至只有下半张脸入镜。第26秒镜头上移,他抬头,搭在电子琴上的手用了力,指骨支起,像尖刀,剜人心的刀。 阳光从一侧照过来,他背后的墙上显出一道纤细的剪影。 这个人究竟是谁?粉丝关于这个话题已经盖了无数个高楼。妈妈?姐姐?女友?几个猜测吵个不停,微博贴吧的楼摞了十万层也没个定论。 宁钊不靠流量吃饭,说话在圈子里是出了名的直接,奈何每次被问到关于这个话题,他要么沉默,要么直接跳过,从来都没正面回答过。 粉丝也疑惑,若说早年宁钊不够神格,被问也没法拒绝,那为什么他近两年神格稳固了怎么还不拒绝? 以他现在的咖位,只要公开说一句不想提及这个话题,但凡有些原则的节目组都不会再问,可他就是不说,重复着一次次被问一次次阴脸的过程。 屏幕上的节目还在继续,这个爆点一过气氛明显疲软下来。 许明茵也没了再看的兴致。 这顿火锅吃得没滋没味。刘嘉明显是被气狠了,下筷子涮毛肚时都恨不得是涮他的肉,许明茵不急不慌地小口吃着。 刘嘉还是咽不下这口气,狠狠一摔筷子喊:“明茵!” 许明茵抬头,“唔?” 刘嘉:“你就这么忍气吞声吗?” 许明茵低下头,筷子尖戳进肉丸子,无声无息,只有油水从小洞里溢出来。她有些着疑,应该有吱啦声才对。 刘嘉:“你有没有照片视频什么的,我有朋友在新业媒体,不让你出面,写篇文章把那些年的事捅出去,让人都看看宁钊是什么货色,一个垃圾败类罢了,凭什么这么张扬?!” 许明茵不响,夹起自己盘子里凉好的虾滑凑到她嘴边,轻声说:“吃饭。” 她的神情平静而温然,刘嘉的火气顿时被冻结了一半,像个哑炮,还没来得及响就被踩灭了。 憋着气张嘴吞掉虾滑,刘嘉被辣得咳嗽了两声赶紧吐出来,灌了一整杯水都没压住,咳得脸皮通红。 许明茵被吓得不轻,平静顿时全无,手忙脚乱地给她添水。 等刘嘉缓过来抱怨道:“你喂我辣锅里的!” 刘嘉不能吃辣,她们俩吃火锅一直是点鸳鸯锅,一个番茄锅一个牛油锅。 许明茵闻言却像是没反应过来,顿了一会儿“对不起”这三个字才从她嘴里吐出来。 轻轻拿起筷子夹着盘子里一起捞出来的虾滑放进嘴里,木的,没有味道。过了很久她才尝出来,的确是辣锅里的,可之前吃起来明明不是…… 她两眼失神着,刘嘉觉出了不对劲,扯着她手臂使劲摇了摇,“明茵?许明茵?” 许明茵的神情恍惚了一瞬才聚拢,放下筷子安抚地笑笑。 可能是昨晚来时安眠药吃多了,她对外界的感知能力都变得迟钝。 失眠这个毛病太磨人,夜里寂静无声,只有鬼在潜行。黎明将至她却没有半点困意,眼睁睁看着天亮起来。外面有响动了,白的光爬上窗帘,爬上枕头,最后爬上她的脸。 太阳光有时候是温和的,有时候是突然一闪,跃进眼里。 哦,原来又过了一夜。 这样可有可无地感慨一下,许明茵坐起来捏捏自己躺僵的肩,然后继续生活。 刘嘉还在担忧地看着她,“我没事。”许明茵最后笑着定了调。 她的脸抽尽血色,白的像模子。刘嘉放心不下,开车把她送到租住的小区,甚至一路陪着回了家。 许明茵现在住的地方是刘嘉帮忙联系的,行李在她回国前寄了过来。刘嘉请家政里里外外打扫过,干净是干净,就是有点冷清。 刘嘉有一套三室两厅的房子,原想让许明茵回国跟自己住,她不愿意,刘嘉才三挑四挑选了这个。 皱眉看过一圈,还是觉得不满意,说:“要不你跟我住吧,这房子也太没人气了,冷得吓人!” “已经很好了,谢谢你。”许明茵再次婉拒。 “跟我客气什么!”刘嘉看着她好像还没缓过来,说:“要不我今天留这陪你一夜。” “不用,我没事。”许明茵笑着把她推到门口,“回去陪你家陈丰去。” 刘嘉男朋友叫陈丰,许明茵也见过,高高瘦瘦的一个初中教师,还是相亲认识的。刘嘉就喜欢长相斯文类型的,陈丰人也不错,两个人一拍即合,相处两年后马上就要结婚了。 刘嘉笑着白她一眼,“那我走了?” 许明茵对她摆摆手。 等她的车从楼下离开,许明茵转身回到客厅。 这房子七十多平,一室一厅,还有一个朝阳的大阳台,远没有刘嘉说得那么糟糕,她总是在心疼自己。 许明茵想,刘嘉是这么多年来除家人外对她最好的人了。为了她,自己也该活得好一点。 不知是不是回国后触景伤情,她又开始做梦。 还是他的房,他的床,很黑,可人的脸却看得分明。 像两条白鱼,疯了一样交缠,明明人就是她,可许明茵却发现自己站在一旁看。 心里有个念头说,掐死她。 于是她照做了。 第32章 七年期(三) 手搭上去的那一刻,许明茵惊讶自己的脖颈竟然这样细,似乎不需要多少力气就能掐断它。 手越捏越紧,吸进的空气越来越少,可心情却忍不住雀跃,有只鸟在里头蹦,马上就要出来了,它要展翅了!就差一点点! 然后许明茵喘着气惊醒。衣领里都是汗,粘着头发贴在脖颈,又湿又痒。心慌得仿佛从几十层的高楼往下看,眼前一片模糊晕眩。 她怕冷,屋内即使开了空调也盖着厚被,原来是保命用的这一晚上差点压死她。 许明茵靠在床头缓了很久,直到一圈一圈的漩涡变得清晰,她才掀开被子去洗澡,走路时脚都是软的。 至于刚刚梦到了什么,她不记得了。反正只有荒诞,离奇,以及割裂现实的恐惧感,醒了就好了,她经常这样安慰自己。 要说起这一年里特别火的女明星,陆嫣绝对能占一席之地。 她先是靠着脸爆红,但是没有作品毕竟站不稳,人气下降时又迅速蹭上宁钊这尊神仙,迎来了事业的第二个高峰期,但是自从两人分手后陆嫣的流量明显跳崖,如今的《青云覆》便是决定她未来走向的关键点。 自从她进组拍戏后,热搜一天一条,但是她今天翻车翻得很彻底。 #陆嫣打人# #陆嫣片场耍大牌# #《青云覆》女主陆嫣# 热搜前十条里她占了三条,点进去全是这样的话题,这还是团队下场后的情况。 话题刚起来的时更腥风血雨,不管是剧组评论区还是陆嫣本人的评论区下全是污言秽语。 原因是一位自称是《青云覆》剧组的工作人员上传了一个视频,视频里陆嫣趾高气昂,对着搭戏的女演员伸手就是一巴掌,又快又狠,扇得她脸都偏过去。 如果说是正在拍戏,那剧组应当立马下场解释,可是热搜都挂几个小时了也没动静,包括陆嫣本人也是安静如鸡。 视频拍的有些晃,但这锤太硬,在工作室表态前粉丝都不敢吭气,躺平认嘲。偶尔有几条粉丝力挺陆嫣的言论冒出头,不出三秒立刻就被各家踩下去。 她正火时得罪了不少人,现在都等着看她笑话。 录音室里宁钊随意刷着手机,看见这个标题笑了下,助理朝他手上看了一眼说:“这下陆嫣就算翻身也得被嘲很久。” “随她咯,该怎样怎样。”宁钊熄掉手机往门口走。 助理跟上去小声问:“宁哥你真的不关注一下后续吗?” 宁钊没说话,只顾往前走。 陆嫣是他前女友,当初两人分手时闹得很不好看。陆嫣接受媒体采访话里话外都在影射宁钊,说他泡吧,说他出轨,说他是有了新人才甩了自己。 宁钊也没反驳,当天就把陆嫣的陪酒视频发给营销号,砸钱将她送上热搜第一。 玩玩罢了,她还真上纲上线了。在一起时陆嫣就喜欢蹭他热度到处拉踩,宁钊不在意,随她去,但是分手那就得分的干干净净,谁都不要提起谁。 既然陆嫣先来招他,那宁钊就不怕再添一把火。 不过事情也没闹大,陆嫣早年辍学进的娱乐圈,没进之前她就在酒吧里唱唱歌,录录视频。此事一出,她背后的团队趁机给她草了一波家境贫寒,无奈卖酒,诚恳拍戏的苦情人设。 有些人觉得这毕竟是入圈前的事,也没触及道德底线,能接受的就接受,不能接受的就脱粉回踩。 当时陆嫣蹭着宁钊的风头也接了两个高端代言,万一垮了能赔个底儿掉。营销团队不敢懈怠,下大功夫砸钱替她做慈善,也算挽回一波路人缘。 陆嫣也出面哭得凄惨,正巧同期狗仔拍到天后出轨,这分量可比陆嫣卖唱陪酒重多了,人们一窝蜂地赶去吃瓜,没人再注意她,慢慢地事情也就平息下来了。 经此一役陆嫣的粉丝组成顶多是打散重组,伤不了根本。 大厅里的公屏还在放陆嫣代言的广告,宁钊对着那张脸讥笑一下。 不过是个卖脸的,外面包装得再精美也掩不住里头的恶气。他眼里的不耐烦几乎能透出来,将口罩拉到眼皮底下走了。 许明茵看着手里的资料有些头疼。现在距离她进入金茂已经一年了,刚刚从总部调往银星,在公关部做事,薪水翻倍,明降暗升。 她接手的第一桩事情就是陆嫣。公关部讲究黄金四小时,四个小时内澄清不了就吃了网络传播的亏,很多东西以讹传讹到最后就不知道要演变成什么样了。 就像前几天拿了视后的女演员晚上胃疼去医院,狗仔拍几张进门的照片在网上一发,再配几句似是而非的话,隐隐透露出视后怀孕的意味。此消息再轮过几圈营销号,马上又变成了视后隐婚,疑似怀孕。 网上顿时掀起轩然大波,各种指责纷至而来。 一觉醒来的视后被骂得一脸茫然,自己不就是去医院挂个水怎么就隐婚还怀孕了?要不是最后亮出医嘱和吊水的照片,她之前好不容易攒下的好口碑一定会呈断崖式跌停。 许明茵叹了口气,感觉真是不赶巧。 陆嫣原先的营销团队也算能打,但被临时抽调去了总部,原定今晚回来谁知陆嫣下午就已经出事了。 信息对接不及时导致团队直接错过澄清黄金期,她原来的黑料再一次被翻出来出来群嘲,自家唱作部的台柱子阴了自家新兴的影视小花旦,银星是打落牙齿和血吞,还得给他扫尾,别提有多憋屈。 陆嫣厚厚一叠资料中哪一页都少不了宁钊,许明茵几乎算得上旁观了他们二人的恋爱史,但是翻起这些东西手都不会抖一下,仔仔细细看,不放过分毫,却全然是陌生。 宁,钊,两个字不论拆开合起都是错。 这一瞬的心绪是很难说清的,就像……刻意回避了很久的东西突然跳出在眼前,不近不远就摆在那,你不想看却不得不看。 等真正面对时却发现原来恐惧的东西已经面目全非了,吊着的弦绷断,整个人止不住往下坠,空得厉害。 许明茵想哭想低号,看着这一地碎片却默然无声了。 时间粉饰太平,很多伤口不被接受,只能藏在暗地里流血。也许是一点一滴,可日日夜夜的一点一滴,七年就耗干了她。 只是七年。 她站起来接了一杯水看向外面。 银星财大气粗,这一栋二十四层的楼都是它的。公关部在十二楼,刚刚好一半。夜来临时,天就黑得很好看,什么妖魔鬼怪都压得下。 楼高才大气,像从一群矮子里□□,有碾死周围小型楼层的巍峨。 许明茵双手捧着杯子喝完最后一口,默默转身坐回桌前。 空降兵一向不讨人喜欢,以后能不能在银星里站的稳,就看今天了。 陆嫣这把能逆风翻盘是所有人都没想到的。预想中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官方下场出来捞她,没想到现在不仅是捞她,还直接放了剧本照片。 里面明明白白写着扇耳光这场戏,导演甚至亲自转发官微称赞陆嫣演技逼真,被打的女演员也发声明说只是拍戏而已。 于是所有人都疑惑了。 事实不早澄清?这都隔天了才出来发声,真是嫌自家女主身上污水不够脏?他家剧不够糊? 这下陆嫣粉丝来劲了,抱着键盘赶在反黑第一线,直言自家姐姐是被竖起来当靶子草热度的。 现在所有的锅都扣在剧组和拍摄者身上,奈何任由网友骂上了天他们也不出来解释。不但不解释,还压根没有压热度的意思。毕竟黑红也是红,还白省一笔宣传费,多好。 宁钊看着声明笑出了声,也不知道是哪方大神出手强压着导演认了这件事,这样的手腕这样的关系,他一时间竟然想不起来谁能做到。 助理看他出神,轻声喊:“宁哥。” 宁钊灌了口啤酒应一声。 “宁哥你觉得高层为啥保她?”助理不解地问。 陆嫣自从离了宁钊事业就掉了一大截,外人看不出来他们还看不出来吗? 先不说她前面两个高端代言续不上约,连好点的专柜牌子都不愿再找她。也就粉丝相信陆嫣一尘不染的人设,还以为自家姐姐多么高尚,连钱都看不上。 宁钊一挑眉,微微侧身说:“睡呗。要不她那部剧哪来的?” 只是她背后的人昏了头,这样赔的事也愿意干。能策划这么一招的人也算狠,什么都往剧组那推,把陆嫣摘得干干净净。虽说这次度过危机主要是资本下场,但她的公关也算可以了。 仰头一气儿闷完剩下的半听啤酒,宁钊隔着半个屋子把易拉罐投进垃圾桶,叮咣一声脆响。他不经意间问:“她团队换人了是吧,这次谁给陆嫣做的公关?” “听说是金茂下放来的,叫许明因。” “谁?”这个名字太过遥远,却又熟悉得仿若念过千千万万遍。宁钊喊出声,动静大得吓了助理一跳。 “许诺的许,明天的明,因为的因,许明因,金茂来的。”宁钊的脸色实在难看,助理弱声弱气地回道。 第33章 七年期(四) “不是因为的因,是草字头的那个茵。”宁钊攥住助理的肩膀,双手剧烈发抖。“是不是?是她吗?”他轻声问,带着期许,缓缓吸进一口气,又慢慢呼出,眼睛紧盯着助理。 “宁,宁哥。你怎么了?我不知道啊。”助理慌了手脚,不知道宁钊听个名字怎么反应这么激烈。“宁哥你等等啊,我这就去问。”他连忙走出去掏手机给认识的人打电话。 宁钊低头不语,手捏到指甲戳进肉里。 许明茵,么? 这名字像钩子,吊起尘封了几年的往事,画面走马观花地闪过去。宁钊莫名觉得有些冷,似乎因着这过去,周围温度都降了下来。 没一会助理从门口跑进来,喘着气说:“是茵,草字头的那个茵。” “有照片吗?”他问。 助理拿着手机给宁钊看,是她入职时的证件照,对着镜头笑意温软。 “宁哥,这是谁啊?”助理不解。 宁钊突然软化了,扯扯唇说:“26秒的那个。”说完他就出了门,一秒都不想再待下去。 助理大脑宕机,半天都会不过神,在原地呆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刚刚宁哥好像说,是26秒的那个,26秒的那个……是那个粉丝翻遍全网也没找出来的人!! 助理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一样赶紧存下那张照片,左右张望一下还上了锁,心都蹦到了嗓子眼,怕是一张嘴就能跳出来。 乖乖,不得了了,这可是说出去就能沸腾全网的大消息啊!他感觉自己跟宁钊的关系瞬间拉近。 助理一面想一面又打开手机相册看了看,长得也不是顶漂亮嘛,这要是叫粉丝知道八成要发疯,想到两年前那个场面他整个人哆嗦一下,太吓人了。 银星前两年影视部处于青黄不接的情况,大腕太大,年龄多数超过三十五岁,小明星又咖位太小,提不上台面,中间缺了一批年轻又有名气的一二线明星。 银星砸钱过亿推出一档节目,捧起来好几位小花旦。最红的一位叫唐映,唱跳全能,漂亮会来事,在节目上的表现也格外招人喜欢,基本预定了她未来两年的发展不会太差。银星前期为她砸了不少宣传费,指望她能火起来。 同时间宁钊拿下国内一个顶级唱作奖,粉丝疯狂砸钱为他庆祝。不管是小城市的地铁灯屏还是大城市的百米高楼外屏,宁钊这两个字再一次席卷所有人的的目光,热度久久不下。 唐映的经纪人看着就动了歪心思,照着他十九岁的视频给唐映拍了个相似的,开头就写着致敬一词。26秒时墙上出现一道身影,镜头一转就是唐映的脸,这视频摆明了想蹭宁钊热度。 团队里知道宁钊脾气的有些怵,怕他不给脸面。经纪人大手一挥说没事,想着反正是同公司出来的,不看僧面看佛面,唐映出名了银星也能赚钱,就算宁钊不愿意上头肯定也会出面压一下。 等视频发出的当天晚上微博就炸了,没一个小时宁钊也发了微博。 宁钊V:滚。 就一个字,下面附带唐映的视频。 #宁钊唐映#的话题直接飙上头条,无数粉丝下场撕她,唐映被骂到关了评论区,连带着她的亲友都遭了殃。 要知道蹭宁钊热度的人多了去了,但他很少发声,指着脸皮骂的也只有这一次。 经纪人慌忙去求上层出面,银星官微一声不吭,冷眼旁观唐映被骂。不过一晚上,她的人气直接宕到谷底,名声也臭不可闻,基本废了。 银星依旧不说话,安排别人替掉唐映在节目上的位置,也不给她指派工作,相当于变相冷藏了。 经此一事圈内隐隐摸出了宁钊忌讳的度,节目上提可以,别人蹭他这个热点不行,也就是说,这事只能由他自己提起。 经纪人这一招或许对银星其他任何一个人都能通行,可偏偏撞上了宁钊,倒是可惜唐映了。她跟银星签了十五年卖身契,到现在才两年,想走赔不起违约费,留下来又没前途,可谓是一招行错,前途尽毁。 助理啧啧两声,想着下午得去公关部好好刺探信息。宁哥从十九岁到现在的二十六岁,七年都念念不忘,以后还说不准会怎样呢!万一旧情复燃他得先做好准备。 陆嫣一夜之间绝地反击,不仅洗脱了嚣张跋扈的名头还得了敬业的赞扬,跟着一起出名的还有许明茵这个人,走进公关部时别人看她的眼神都变了。 许明茵端着笑,径直走向自己的位置。做事依旧有条不紊,众人探究的目光慢慢收回去了。 到了下午三点,银星整栋楼里的工作人员都有些躁动。尤其是二十多岁刚入职的漂亮女生,总忍不住电梯口瞟。 原因无他,宁钊今天回银星接受采访。 他有自己的工作室,平时很少回来。但今天不一样,他有个定期的采访要接。银星小群里信息爆炸,连他几时几分进的大门都说得一清二楚。 坐许明茵对面的周欣如从宁钊二十一岁就迷上他,毕业后过五关斩六将进入银星,无非就是想离偶像再近一点。一听到宁钊会来她整个人都抑制不住兴奋。 公关部直接对接明星,比起其他部门要淡定许多,但是像许明茵这样丝毫不为所动的人还是少见。 周欣如轻声唤她,许明茵抬头。 “宁钊到二十层了,你一点都不激动吗?” 许明茵笑笑然后低下头,委婉拒绝了她想要攀谈的意思。 前辈搭话都不想理,还怪清高的!周欣如撇撇嘴没再说话,找别人去了。 这次采访是直播形式,银星联系了当下流量最大的视频平台,宁钊人还没到平台显示的观看人数就已经破了六百万,主持人早就等着了。 宁钊不爱迟到,但也不肯早来,踩着三点半的线来到采访室。 他一脸倦倦出现在屏幕里,立马引发了大规模的直播打赏,过万的礼物飘屏而过。 宁钊看着皱了下眉,说:“把你们的钱都收起来,我不缺这点。” 宁钊正牌夫人:好的宁哥。 今天也在想什么时候和宁钊结婚;好的宁哥。 宁钊和我锁了:好的宁哥。 …… 一排排整齐的话刷过屏幕,总算没有再打赏的了。 采访内容在来之前就和宁钊交代过了,例如怎么看待最近的发展?未来有什么计划?什么时候发新歌?都是些不痛不痒的话,宁钊也淡淡回了。 他除了必要活动鲜少主动出现在公众视野里,定期接受采访也只是给外界汇报一下现状而已。 快到点了,该问最后一个问题了,老规矩。 主持人说:“请问你十九岁的视频中第26秒出现的人是谁?” 七年里这个问题问了无数遍,粉丝耳朵都听得起茧了他也没回答,但他们还是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竖起耳朵听。 可当他真开口时这一瞬间彷佛是幻觉。 因为宁钊说:“初恋。” 所有人都愣了。 只见他抬头对着镜头笑了下,手指模仿敲琴键的动作。几个音符过后,宁钊起身踢开椅子走得干净利落,绷直的背像在强压情绪。 谁都没有反应过来,直到他摔门的咣当声收进话筒里,隔着屏幕也能感觉采访室抖了一下。 粉丝瞬间红了眼,无数人涌进直播室疯狂刷消息,没一会儿平台就崩了。 下一秒,微博里。 #宁钊初恋# #26秒出现的人# #宁钊首谈初恋# #直播间崩了# 恭喜宁钊喜提四条热搜,第一条直接冲顶,其余三条以十四分钟接近三千万的阅读量分别位列第五第六和第九。 等到录屏一出他的粉丝更像加了狂躁BUFF,直接点爆评论区。 喵喵妙妙苗苗喵:谁?我听错吧?宁哥说谁?初恋? 宁哥家的:假的。/微笑/。 白小姐未嫁:我疯了我疯了我疯了我疯了我疯了我疯了我疯了我疯了我疯了我疯了我疯了我疯了谁都别理我我疯了。 Lvai宁:我不信!!!一定是新歌的宣传!!!我不信!是银星哪个贱人要蹭我宁哥的热度?! 宁钊十九岁的视频又被踢上来,粉丝直接快进定格在26秒。网上的图片铺天盖地,可他们就是想自己再看一遍,似乎再看一遍就能改变事实一样。 说实在话,这身影太纤细,怎么看都不像是长辈。自他出道后压女友股的人最多,也被骂的最狠。 这一直都是粉丝心头的一根刺,碰一碰都要猜忌上半天,更别提宁钊现在直接承认了。 月抛的女友算什么?她才是粉丝好奇又不敢过问的人。 宁钊回到工作室的时候的经纪人已经等着了。他推开门,李辉直接把手里的报表砸过来,怒火中烧,“你发哪门子疯?好好的说这个干嘛?!” 宁钊接过报表,倚在门框上随意翻着看。他高,塌着肩也懒散,轻巧道:“随便说说。” “你知不知道你粉丝已经炸了?!搞不好就等着玩脱吧!” 第34章 七年期(五) “随她们,爱买不买。”宁钊站直身往里走,口气淡淡:“等我没价值了退圈就是了。”他说得半真半假,李辉霍然变色,明白他不是在开玩笑。 自从两年前他拿了亚洲TOP级的唱作奖后就变得越来越倦怠,像被抽了精气神,发歌的频率降低,玩得却疯,私生活糜烂不堪。 如果说他刚入圈那几年是朝着梦想走,现在就是到达顶峰的空虚。 李辉脸色凝重,紧走两步追上宁钊,拽住他手臂问:“你说真的” 宁钊笑着转头说:“开玩笑。”然后打掉他的手,往沙发上一坐就低头开始玩手机,丝毫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微博上吵个不停,之前的评论更新换代,热评都是各种猜测。 [emmmmmmmmm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宁哥为什么以前不说?这都七年了才说是初恋,我有个大胆的猜测……他是不是最近见到了人才这么说的?] 这条被顶到最上面,底下盖起了无数楼。 “我看宁钊说初恋时周围人都傻了,估计没台本,他临时说的。” “你们有没有注意到,宁哥走到时候好像不太高兴,都摔门了……” “楼上新粉不知道他脾气么?宁钊出了名的脾气坏,颁奖典礼都敢甩脸子,在自家银星摔个门算什么?/狗头/狗头/狗头/” “我说一个细节,你们别炸啊……宁哥模仿敲琴键的动作你们注意了吗?我发现正好对上了他两年前的一首单曲,叫《Moon》。那几个调对应的歌词是:‘水雾笼罩下,玫瑰与丁香环绕的地方,我在等你。’所以他到底在表达什么?是在求复合吗?” 这条评论一出所有人呼吸都滞上一滞,周欣如也看见了,轻蔑道: “怎么可能?巧合罢了。哪有我们宁哥求人的份儿?不就是个初恋嘛,都过去不知道多少年了。再说了,初恋都是自带美好滤镜的,现在再看指不定有多嫌弃呢!” 是啊,高高在上的宁钊哪有求人的时候?自私透顶,傲慢自负的一个人。许明茵笑笑,继续做手上的文件。他也许知道了,也许不知道,那又能怎样? 宁钊不在意,可他的团队比谁都紧张,第一时间下场引导舆论,往突发奇想那方面引。 李辉刷着他的评论区皱起眉,隐隐觉得粉丝说准了,抬头看他问:“你真遇到初恋了?” “嗯。”宁钊头都没抬。 “你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啊。”他声音散漫。 听他这么说李辉更紧张了,自己从宁钊出道一直陪他走到现在,见证了过他以前为了成神有多拼命,也知道他有多偏执任性。 宁钊出道就踩在同辈头上,一路压着人往上爬。天赋固然可贵,可多的是人嘲他野路子,不入流。他爬得越快,别人越是等着看他笑话,直到近两年他国际封神才堵了那些人的嘴。 枪打出头鸟,宁钊却是这一代的领头凤,顶住了无数讥讽嘲骂才能走到今天这一步。 宁钊这个人,他要是有想法还好,没有想法那就是一颗隐形炸/弹,谁都不知道他下一秒能干出什么来。 他也是苦过来的,李辉叹了口气,毕竟是自己看着成长起来的,一时间也不想再苛责什么了。坐到他旁边问:“你在哪见到的人?” 宁钊没答。 李辉又问:“她叫许……,许什么茵是吧。” 他见过那个女孩子,十七八岁年纪,身量纤细,又白又纯,抿唇笑的时候像朵百合花。 “许明茵。”宁钊说。 “哦哦,许明茵许明茵。”李辉跟着念叨两句,隐隐觉得刚听过这个名字,电光火石间突然想到什么,“你说谁?许明茵?公关部把陆嫣捞起来的那个?” “嗯。”宁钊收了手机,抬起头。 这也太巧了吧,初恋跟前任碰了头,概率低到该去买彩票,李辉瞠目结舌,好半天没说话。 宁钊也是久久不曾开口,半晌后李辉说:“她知道你在这吗?” “你说呢?”宁钊反问。她怎么可能不知道。 “那她想干什么?” 鬼知道她想干什么,既然来了银星为什么不来找他。 宁钊顿了一下,紧接着就是不耐烦,眼里翻滚着戾气。不是惶恐,而是深陷迷局找不到出口的急躁。“你去问她!”说完又甩门出去了。 不顺心就砸东西,李辉朝地上啐了一口,暗骂他这都什么臭毛病。 以前的事怎么说都是宁钊对不起许明茵,如果她现在站出来说话,光是网络舆论就能把宁钊骂得狗血淋头。 陆嫣的事完美解决,上头给许明茵包了个大红包,保守估计她一套房的首付是有了。 “谢谢王姐。”许明茵笑笑,正准备出办公室又被叫住。 王霞看着她说:“总经理给我打了电话,要借调你。” 许明茵点点头问:“去哪里?” 王霞没说话,而是仔仔细细地打量过她,鹅蛋脸,细致的眉眼,前天来的银星,今天就走了,不知道是不是背后有人。 许明茵迟迟等不到王霞开口,刚要询问就听见她说:“宁钊的工作室。” “这样啊……”许明茵的声音比思维快,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嘴上先出了声。脸上的表情僵了一下,扯扯嘴说:“王姐,我能不去吗?” 宁钊那边点名要了哪有不去的道理,银星里的资源不都是先紧着他先用? “借调一段时间而已,不是转过去。宁钊虽然脾气不好但不会乱发火,你不用担心,很快就回来了。” 许明茵练习无数次的微笑快要崩掉,最后说:“那好,谢谢王姐。”她像提线木偶,一板一眼道了谢。转身走的时候王霞补充道:“宁钊那边要的急,你最好明天就过去。” 许明茵没回头,径直带上了门,把她的话关在那一头。 终于来了呢,她想。 许明茵像是什么事都没有一样回到公关部,收拾东西的步骤依然稳妥。 第二天去他的工作室,前台连问都没问就给她指了路,推开门的那一刹那许明茵有些迷蒙。 房内空旷,靠窗摆着一架钢琴,墙壁地板天花板都是特制的,隔音效果极佳,不像七年前,他连套好点的设备都没有。 静得可怕。 宁钊坐在钢琴前,低着头,侧脸冷淡。撩起的眉像三月春,在峦白的山上抹开一点青黑。 “来了。”他说。 许明茵的心骤然落地了,像是苦苦等待多年的故事终于能有一个结局。它未到底时还有千万种可能,等真见了,所有虚无都凝成实体,最终指向一个方向。 这一切都无趣极了,痛苦并不能被掩盖,而是化作厌倦,连呼吸都累。她回:“宁钊。” 声音平淡,没有情绪,宁钊却被瞬间攥紧神经。抬头看着她,眼神一瞬不瞬,问:“你当初为什么走?” 那是李辉打电话来找他签合同,他交代过了让她在家里等自己回来。可当宁钊回来后,家里空无一人,只有她留下的一张纸,上面写着分手,落款姓名和日期,然后再无其他。 许明茵分手分得没有任何预兆,像是一首歌刚起了个头就被人掐断。宁钊当时不明所以,给她打电话,占线,后知后觉地发现她拉黑了自己的一切联系方式。 以前都是许明茵主动来找他,当宁钊想找她时却发现自己除了她的姓名年龄电话剩下的什么都不知道。她在哪个学校上学,什么时候生日,家住哪里,宁钊一无所知。 这段关系起于玩笑,靠她一个人小心翼翼地维系着。许明茵把心捧上去,因为他一句话跌进深渊,可笑连无疾而终这样的结局都不配得到。 她听着笑开了,轻声说:“我该走了啊。” 不走等着干嘛呢?等你开口说分开吗?那岂不是更难看? 姑且自己走好了,把所有的一切都扔进那间屋里落上锁,权当过去了。 她或许还可以留有一点点脸面,转身走得干净,不至于那么难堪。从此不会有人知道她曾经非常非常喜欢一个人,非常非常受委屈,以及……非常非常下贱。 可不是下贱么?他说要,她就给,送上门去给他糟蹋。再后来,也一直都是她在小意讨好,怕他忧怕他恼,一天不见就怕冷着他。 许明茵不禁抬手点了一下自己的眼睛,指尖是干的,没有水渍。她忍不住翘了翘唇,或许是以前哭多了,现在竟连眼泪都没有了。 这间房是落地窗,大片的玻璃,窗帘没有拉紧,阳光随着云飘风吹变幻着角度露进来,偶有那么几丝照在他脸上。 许明茵抬头看着他,还是那么好看的一张脸,可惜心太冷,怎么都捂不暖,还将自己冻得遍体鳞伤。 她的神情安静得过分,宁钊设想过很多种情形,原以为她会哭,哪怕不是哭得撕心裂肺也会低低呜咽。 可她从进来就一直是笑的,一点点浮在脸颊上的笑意,不浓,却一直存在。像是在说,你不值得。 第35章 七年期(六) 宁钊搭在琴键上的手指猛攥成拳,狠狠砸了一下,钢琴铮鸣一声,刺得人耳膜生疼。 李辉听见声音赶紧从隔壁房露头走过来。他早就在那等着了,就怕宁钊控制不住把人怎么着。 许明茵站在门口,宁钊坐在窗下,一高一矮,气氛剑拔弩张。 “宁钊你别犯浑!”李辉对他吼了一句,往前走几步把许明茵挡在身后。 “我犯浑?”宁钊嗤笑一声,吊着眼看她,手背青筋立显,明明是坐着却给人一种从上而下的凌视感。 不是他是谁?当自己是天王爷爷的排场什么都要别人退让?!七年了他这种高傲自负的性子怎么还是一点没变。 许明茵笑笑没说话,转身出去了,带跟的鞋敲在地砖上。李辉瞪了宁钊一眼赶紧追上去。 她来得快,走得也快,整个过程像场梦,噩梦。 宁钊一个人待在琴房,咬紧后牙才没跟出去。他看着看着门口突然站起来,拎着琴凳就往钢琴上砸。尖锐的凳腿戳在云杉木上,咚的一声响,然后便全是劈里啪啦砸东西的声音。 琴房门大开着,连隔壁房间的地板都跟着一起震动。 经过的两个工作人员互看一眼, [怎么了?] [不知道。] [又砸东西了?] [看动静是。] 两个人心照不宣地交换过眼神,赶紧走了。 一晚上过去,评论区还在暴动,不理智的声音沉了不少,讨论声多了起来。 [你们说会不会是银星要推新人,逼着宁哥给新人铺路?说不定过几天银星就有会有素人顶着宁钊初恋的名头出道了。她啥也不用干,新星提前就给她草好了热度,到时候剧本代言走红毯一条龙,搞不好真能捧出个新星来。] [楼上滚啊,哪家的粉过来带节奏?银星再剥削艺人也不会去动宁钊,拿钻石打底换玻璃瓶,高层脑子坏了才会这么做。] [u1s1,我觉得热一说得对,宁钊好像在求关注。你看他说初恋的时候,总感觉有赌气的成分。悄咪咪问一句,初恋好看吗?] “好看吗+1” “好看吗+2” “好看吗+3” 这条评论的点赞数后来居上,顶掉分析细节的那个成为新的热一。 琴房里能砸的东西全都遭了殃,宁钊倚在落地窗上笑得像只恶鬼,尖牙露出来,仿佛下一秒就要把人扑倒在地啃食血肉。 明明先走的是她,七年不见却还能正义凛然地说没错。 她口中的喜欢到底有几分真心? 宁钊顺着落地窗慢慢往下滑,坐在地上支起一条腿。裤脚往上缩,脚腕处见了血—那是刚刚花瓶砸在地上,瓷片崩起时刮的。 他仰头喘着粗气,怎么也咽不下那时被分手的难堪。 两个人的相遇符合少女漫的一切开头。 那是一个暖阳天,宁钊在去网吧的路上碰到许明茵。她应该是上学快迟到了,脚步匆匆地从他身边小跑过去。宁钊一向不在意路人,却被朋友拉住回头看。一脸赞叹地说:“刚过去的那个女生,真漂亮!” 宁钊眯着眼寻她身影,已经走远了,缩成细细一道青绿色。从后头又看不见脸,顶多能看出胖瘦,他兴致缺缺哦一声,然后就没了下文。 朋友不乐意了,男生间讨论女生才说明关系好,他不搭不理那就是不给自己面子。“我说真的!你别不信!” “行!漂亮!”宁钊顺坡下驴敷衍着,又补了一句:“你去追试试?” “那女生一看就是个乖的,惹不起惹不起。”朋友双手合十拜了拜,一脸菜色。他之前的女朋友跟她一个路子,都分手俩月了还没倒腾明白呢,说什么也不敢再招惹别的了。 几个人一边走一遍瞎扯,抱怨着乖女孩难追又难甩。 有人提议说:“让宁钊去追呗。看看是不是还那么难搞咯?”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宁钊身上。 他吹了个口哨,轻慢道:“人都走了还说个屁。” 说的也是,可那人不依不饶道:“下次见呢?” “下次见就追!”宁钊玩着手机随口就是一句玩笑话,可两个月后,他真的又见到了人,在公交车上。 她抱着一大束花上了车,宁钊先闻到甜香气,然后才感觉到她走了过来。 一切都刚刚好,他低头看了眼手机,消息栏里都是狐朋狗友的插科打诨。 宁钊想起之前说的话,下次见就追。 之后就是俗气得不能再俗气的情节,宁钊跟着她下了车,留了联系方式每天一句早安。一段时间后,许明茵答应了他。 从十七岁到十八岁,许明茵藏得极好,表面风平浪静,父母也不知道她谈恋爱,只有刘嘉听了几耳朵,心惊胆战地给她打掩护。 这一年里她学会撒谎,学会逃课,学会挤出一切时间用来迁就他。许明茵满心欢喜地以为十七岁的感情能长久,可结局就是她以为。 多讽刺啊,她走的时候甚至连问都不敢问,留下一张字条就匆匆逃了,而宁钊最多也不过是感觉被她扫了面子,下不来台罢了。 至于后悔,那是四五年后了。 宁钊越往上走越觉得空虚。 钱他有了,名也有了,精神却是颓的,总有一头野兽在暗地里吞食活气儿。 巨大的精神压力使他开始追逐感官刺激,宁钊从那时起迷恋上酗酒。整夜整夜的宿醉,第二天从浑噩中醒来时就像新生,虽然疲累,但他无比确信这时候是活着的,这样就够了。 有时候,在半梦半醒中他偶尔会想起许明茵,人影那么一闪,等他扑身去抓就溜走了。再喝一瓶酒,眼前的场景就会变成他十九岁的家。她在厨房煮面,手里切着肉丝,还准备给他加荷包蛋。 许明茵转过身,笑起来像夏天加了冰的柠檬水,一口闷下去还会有滋滋的小气泡。她朝自己走过来,宁钊激动地想要抱住她,可她的脸慢慢变了,一会儿像刚分手的小花旦,一会儿像现任的圈外人。 于是宁钊的双手僵住,颓然落了下去。她放下面笑着说分手,然后开门离去,再也没有回来过。 宁钊交往过的女朋友名单能列长长一条,早年还看不出什么,近两年的女友长相却越来越固化,要么眉,要么眼,要么是脾性,总能看出一些共同点。 他在白天还不愿承认,可夜晚却不得不向自己屈服了。他很想她,很想很想。 宁钊倚在落地窗上许久不曾动作,头慢慢垂下抵在自己膝上,是你先对不起我的。 他近乎蛮横地将所有过错都堆给她,以此来推卸自己当初的漠视。 宁钊忽然抬了头,眼里闪过一丝狠。从裤袋里掏出手机,直接拉到评论区。 宁钊V:好看。//冰水丸子:初恋好看吗? 他亲身下场赞转评,惊呆一众人,网络顿时又炸了。 李辉那边刚送走许明茵就被工作人员疯狂call电话,他心头一抖,赶紧点开微博,看完后整个人差点撅过去。气急败坏跑回地琴房,没人。宁钊早不知道去哪了。 管它外边儿传成什么样,宁钊一概过滤掉,李辉的电话都连挂三个。他一路压着车速回到公寓,第四个电话催命一样打过来。 他睨着眼看了好一会儿,快要自动挂断时接起来。不用扩音都能听清李辉的怒吼:“宁钊你要作死别连累工作室!!” 他没说话,手指捏在鼻梁上。 李辉越说越气,怒火都能顺着电话线烧过来,“你前途不要了?!你下个月的新歌还发不发了?!” 宁钊觉得自己从未这么清醒过,一字一句道:“不要了。” 他说得果决,李辉的咆哮还没来得及吼就被掐住脖子,像炮弹哑了膛,只有黑烟蹭蹭往上冒。 这么多年李辉的确是真心实意待他,发专辑跑代言都是他一手操办,刚起步时被前辈刁难也是李辉求了以前的关系才能把他拉过难关,可以说没有李辉就没有现在的宁钊。 宁钊想到这没法也跟他硬,自己先软了口气,“辉哥,我累了,真的。” 李辉听了心里也不好受,他忙着打拼事业,对家里人都不一定有对宁钊这么上心。没成神时盼着他成神,真成神了又过得这么颓。 而且……李辉哽了一下,粉丝猜的没错,他找女朋友的确是照着一个人去找的。许明茵不出现也就罢了,她一出现,宁钊就是想自己骗自己都做不到。 李辉沉默许久后问:“那你知道人家怎么想吗?” “……” 今天搞不好是他俩这么多年第一次见面,闹得委实很难看。 李辉叹了口气说:“宁钊,你得权衡好利弊。许明茵发声,你顶多掉一波女友粉,但你如果还困在以前走不出来就是在自断前程,公司里百八十号人可就只能跟着你喝西北风了。” 宁钊一向是自作词曲,风格极具个人色彩。但他最近一年的歌怎么都透着种极端,又尖又锐,像拿着把刀抵在心上。 这曲风跟主流歌背道而驰,喜欢的人将其奉为瑰宝,不喜欢的说他江郎才尽,故弄玄虚。总之评论两极分化。 第36章 七年期(七) 宁钊现在的状态像在走钢丝,眼前看不尽路,脚下是万丈深渊,规则不许他回头,只能靠着手里一根横木保持平衡。 而许明茵的出现相当于抽掉他手里的横木,留他一个人在绝境里挣扎。 宁钊还保持着接听电话的姿势,这次是李辉先挂。他低了头,掩饰住眼里的暴戾,把手机扔到一边,就这么安静的坐着,在沙发上逐渐僵成一座雕像。 这节课终于下课了,刘嘉急急忙忙夹着课本走到僻静处给许明茵打电话。她也是老师,教高中。课间听学生议论才明白出事了,宁钊一定知道明茵回来了。 几声嘟嘟过后,许明茵接通电话。 刘嘉火急火燎,等不到她出声自己先说话:“喂明茵你还好吧?要不是学生说我都不知道宁钊搞这么大幺蛾子,你怎么不跟我说的呢!担心死我了!!” “我没事。”许明茵跟往常一样笑起来,眼睛都弯了才想起来她看不到,忙补了一句:“真没事。” 刘嘉听着都来气,对着墙壁破口大骂,“宁钊脑子不好还是怎么着,有病看病!在微博上含沙射影什么呢!真是够恶心的。” 许明茵的手指无意识地刮过沙发,没说话。笑脸也慢慢褪下来,左右家里只有她,也不必强端着给别人看了。 “明茵我跟你说,宁钊就是个垃圾,你不能心软。” “他私生活乱得不能看,交过的女朋友数一双手都得翻个倍。” “人品不好,又爱泡吧,媒体都不知道拍过多少回了。” “你千万不能再跳进火坑听到没?!” “明茵?喂?明茵?” “明茵?” …… 刘嘉的声音就响在耳侧,可许明茵却是蒙了一层布在听。像在海边,有些远,隔着沙沙声,仿佛灰尘颗粒就砸在脸上。 她不禁咳嗽一声,说:“我在。” 终于听到她应声了,刘嘉的心这才放回肚子里。忍不住再次强调道:“离那个垃圾远点,听到没有?!” 许明茵又笑,说:“好。”声音轻的飘起来,却沉沉落在地上。 刘嘉半是担心半是心疼的把手机挂了。 这一上午耗尽了她的心神,许明茵洗完澡带着水汽入睡,安眠药的瓶子一下空了不少。 身体重得像灌了铁,抖一抖要落下好多粉。梦是青灰色的,暗调,是刚学画的新手调出的颜色。 许明茵奋力挣开无形的束缚想要往前走,却是一步比一步更沉,一下比一下更重。她颓唐着,最终力气被消磨光了,扑在地上被青灰色的烟没到脖颈。四面八方都涌过来,叫她无处躲藏。 突然哪里咔嗒一声,许明茵撑开眼皮又合上,安眠药的药效驱使她再次沉入梦里。 刘嘉走过来坐在她床前,看她在梦里都是皱着眉的。“明茵?明茵醒醒。”刘嘉轻声喊着。 “嗯?”许明茵迷迷然睁开眼,脑子和身体都是木的,直直地看了刘嘉好一会儿才清醒过来,笑得有些勉强:“嘉嘉,你怎么来了。”她的声音含混不清。 “你这样我怎么可能放心!”刘嘉嘴上说她一句,看她要起赶紧扶了一把。“不舒服么?怎么在这时候睡觉?” 许明茵头痛欲裂,靠在床头轻喘着。哑声问:“现在几点了?” 刘嘉翻过手腕看了一眼表说:“快七点了。我下课就来了。” “啊……时间过得竟这样快么?”许明茵感觉自己才刚躺下,现实中却已过去了五六个小时。 她抬头,刘嘉的眼里是止不住的忧心,许明茵笑一笑说:“我总是要麻烦你。” “说的什么话!”刘嘉凶她,用手背贴上她的额。还好,不算烫。“还没吃饭吧,我给你做。” “好哦,谢谢嘉嘉了。”许明茵对她笑,又往被子里缩了缩。 刘嘉瞪她一眼,转身一面往外走一面说:“快起!不许再睡了!” 许明茵这才磨磨蹭蹭起来了。 一样是出租屋,一样是她们俩。刘嘉把菜端上桌,忍不住怀念以前,感慨道:“那会儿多好啊。” 她们俩不仅是高中同桌,还是大学同学。刘嘉高中走读,住不惯宿舍,许明茵便陪她出来租房住。许明茵承包家务,刘嘉负责做饭刷碗,两个人互相陪伴着度过了大学四年。 大学时期的人多单纯啊,还不需要操心别的,天天想着什么时间上什么课就行了。等一进入社会,工作啊,职称啊,就一股脑儿地堆过来了。 上学时的趣事都冒了头,刘嘉想着想着都能笑出声,拉着许明茵说:“你还记得吗?大二有个外院的追你,说点啥不好,非在大广播里用西班牙语给你念诗,念到最后没一个听懂的,笑死个人。” 许明茵托着脸发呆,影影绰绰记得好像有这么回事,自己也情不自禁笑起来。他这份勇气已然难得,不管结局好坏,多谢他喜欢。 说起感情,她们大学同班里的好多人都结婚了,还有毕业就领证的,到现在孩子都周岁了。许明茵侧头问她:“嘉嘉,你结婚日子定了吗?” “定了,五月十八,正好天气也暖了。”刘嘉说这话时表情憧憬而又娇艳,看得出来她对未来非常期待,眼里都冒着星星。 “我结婚你得来当伴娘,我给你买最好看的伴娘服!还有大红包!”刘嘉握住许明茵的手。 “好。”许明茵应得很干脆。 两个人相视而笑,仿佛又回到了大学。 刘嘉放在桌上的手机震动一下,屏幕亮起来。微博推送的标题很醒目,明明白白四个大字:宁钊初恋。刘嘉的脸瞬间变色,滑掉消息的手劲快把手机按碎。 “你也关掉手机,别理那些睿智。” 事情发酵到现在宁钊的部分女友粉已经下场咬人了,言语恶毒不说还将过错全都推给初恋。 刘嘉来的路上被这些评论气到浑身发抖,想破头都不明白怎么有人会以最大的恶意揣测毫不相干的人。 许明茵也算半个圈内人,或多或少能猜到他粉丝说了什么。她摇摇头说:“没关系。” 是真的没关系。 刘嘉刚想说话手机震动起来,是陈丰,想也知道是陈丰在催她回家。挂掉电话后许明茵回绝了她的留宿,在阳台上目送她离开。 许明茵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索性拿过手机看评论。 这样的事情,有人骂就会有人夸。粉丝里竟然出现了磕CP的,抱着过期糖嗷嗷喊甜。 粉丝们找不着初恋正主,就带着话题tag一遍遍转发评论,点赞数偏高的几个热评底下都撕得不可开交。 许明茵随意滑着往下看,像个局外人。 影院又一次拉起银屏,放着过去那些破事。只不过这次的观众多了起来,那些谩骂诅咒都像在说别人,她站在最后一排,冷眼旁观前面几排大打出手。 她早就倦了,厌了,烦了,可宁钊不准备放过。 像一根细细的绳,一人拽住一端,手勒到青紫淤血也不放。宁钊执意要将她拉过来,可许明茵甩手松了绳。这注定是一场徒劳无功。 第二天起来,大瓜一个接着一个。#宁钊初恋#这个话题还没下去,#宁钊凌晨点赞#的热搜就已经冲上来了。 起因是一位大V发万字长文分析宁钊的歌,越分析越觉得能从很多首歌里捋出一条感情线,描述两个相爱的人从开始到结束,而起点就是《Moon》。 这位大V从事新媒体行业,偶尔讲解悬疑烧脑电影,在网上也积累了一批数量不小的粉丝。当夜文章一出粉丝就把他挂在了热搜尾巴上,分析出来的结果就是宁钊一直忘不了初恋,甚至私下里写歌纪念。 宁钊凌晨三点多点赞这篇文章,一石激起千层浪,不知有多少人通宵不睡就着文章深扒细节。 李辉自作主张给她放了假,归期未定。闹钟响起来,备忘录上写着去医院三个字。 许明茵关掉闹钟,下楼去开车。 到的时候刚刚好,比起与林医生约好的时间早了十分钟,她敲门进去,未言先笑,标准得如同倒模。 林医生皱起眉,“你不想笑可以不笑,没有必要见谁都这样。”她每次来时就带着温柔的笑脸,不论见到什么人什么事都能最快做出反应弯起唇。 许明茵往里走的步子顿了一下,笑容一僵,似乎没反应过来,等明白他的意思后想立刻垮下脸却又觉得不妥,只能下意识里笑得更明媚来掩饰勉强。 她习惯了笑脸迎人,哪怕辱骂嘲讽她都能笑着听下去。可被林医生□□裸地戳破后反而不知道要怎么摆表情才好。 纠结,迷茫,又带着些游移不定,她褪下壳子后的脸倒是多变。 林医生无声叹了口气。偶尔见她一两次的人或许感觉不出异样,可若要心思细腻的人来看,她嘴上笑眼里苦,全是撑出一副架子待人的。 他对着许明茵点点头说:“坐吧。” 许明茵拉开椅子坐进去。 “还做噩梦吗?” 许明茵开始游神,说:“不,不算噩梦。” 没有他,那就不是噩梦。 第37章 七年期(八) 林医生又点点头,两个人在办公室内聊了很久。 “你记住,你要释放最真实的情绪,不要压着,不要伪装,药也得少吃。” 最后,林医生这么对着她说。许明茵微笑谢过林医生,转身徐徐离开了。 类似的谈话她做过很多次,心理医生也从没断过,许明茵跨出医院大门的那一刻才觉得松了一口气。 很多时候,心理治疗只是一种辅助手段,更多的还是要当事人来扛。 一个人毁了就是真毁了,不是道歉、挽回、赔偿能够复原的。时间可以抹去一些东西,但那只是表面上的风平浪静,内里有多难受不是旁人可以置缘的。 不说不代表没有,那一瞬间的冲击会持续很多年,很多很多年。或许以后有幸能稍稍释怀,但是伤害不可以被否认。 车就扔在医院,许明茵沿街慢慢走。 她抬头看了下天,太阳落下去了,远处是红的,灰的,白的,青的。云和霞搅在一起,路人是画上的点缀。 这么漂亮的景象应该值得人一笑才对,许明茵忍俊不禁。她是很适合笑的,温婉恬静。 等进了小区,上了楼道转角,倚在她门口的人隐在昏暗中。高,直,头低着。 地上都是抽尽的烟头,许明茵盯着看了两秒才闻到狭小空间里浓重的烟味。自从安眠药成瘾后她的五感都变钝了。 许明茵没说话,也没问他怎么找到这来。只平静地走过去打开门,宁钊跟她一前一后进了屋。她换了拖鞋径直往前走,宁钊站在玄关脚垫上。 “进来吧,这没有拖鞋给你换。”许明茵坐在沙发上,淡淡地说。 宁钊站太久了腿有些发麻,拖着没太有甚么知觉的脚坐在她旁边。许明茵往远处挪了挪,宁钊看着她避之不及的姿态觉得一口恶气堵在喉咙里。 无人开口,这时的气氛不是尴尬,而是无话可说的冷淡。因为说什么都是错的,宁钊就不该来。 如果没人先说话,或许他们能一直从现在坐到天亮。 许明茵突然笑了一下,真心实意的笑,侧头看着宁钊问:“你来做什么?” 她问得轻快,语气随意到像是在说今天天气很好,或者是我刚刚在路边看到一只猫。 就是这样不在意的轻慢一下惹毛了他,宁钊的火气窜上来,顺着喉管子烧上脸,额上的青筋都绽出。他忍了又忍,可许明茵就是有这个本事踩在雷点上。 “我来干什么?”宁钊的语气古怪,既怒且怨,眼尾挑起来问:“你说呢?” “没事的话就请出去吧。” 她抬手指着门,冷淡得像对待一位不速之客,站起来就往厨房走。宁钊猛地上前拽住她的手,许明茵回头看他,眼神波澜不惊。 宁钊对上她的眼忽然瑟了下,复又捏紧她的手,似乎这么做可以汲取一点点勇气。他扯了扯嘴角,干涩道:“网上那篇文章你看了吗?” 许明茵使劲挣了一下,没挣开,索性回身正对他说:“看了。” “然后呢?” “什么然后?”许明茵微笑了,忍不住露了白白一点的牙,她简直想哈哈大笑。 荒唐!又何止是荒唐,许明茵觉得自己前二十五年听过的笑话加在一起也不如现在好笑。他有什么脸面有什么资格来这!来问她!就凭他现在低着头的委屈作态吗?! 她一时间糊涂了,这个局面仿佛错都在自己身上一样。 他眼里的企图太明显,哪怕一句话都没提复合她也明白。往上抬了脸,眼在看沙发背后的画,脖颈挺得像天鹅,细得发利。 许明茵说:“宁钊,不可能的。”她笑意盈盈,用最温柔的语气说出最残忍的话。 天底下那有那么好的事?他似是而非的怀念一下,说几句软话,就搞得人人说他情深不悔。那以前呢?便全都抹去了? 第一次可以说年少天真,第二次该叫什么?谁心里都有数的。 许明茵站着,笑着,手被攥着。 再往后宁钊就记不清了。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公寓,在梦里又一次见到十七岁的许明茵。 还是那辆公交车,下午的阳光又烈又烧,封闭环境下的气味浑浊难闻,经过太阳一照更是发酵得憋人。 宁钊单手抓住吊环站在一旁,被太阳晒得头昏脑胀。额上冒了汗,呼吸间都是那种热辣辣的感觉。 公交车靠站时停步起步都要顿上一下,宁钊跟着车摇摇晃晃,胃都在翻滚。 下一站上来一个女生,抱着一大束花。淡白裙,腰带是浅黄色,乌的发,白的脸,怀里的花包装精致。 宁钊看着她歇了下车的心思,像是瞬间喝下一大杯柠檬水,微微泛着酸,压下所有夏天里的热躁。 手机震动,群里人呼朋唤友打游戏,宁钊想起那天的网吧,想起那天离得很远的身影。直觉告诉宁钊,就是她。不会有第二个人有这种气质。 花束很大,许明茵单手抱着它,另一只手要去抓吊环。车上人挤人,等她靠近了宁钊往后挪出一点空,把容易站稳的地方让给她。 许明茵抬头笑笑,脸比花纯,小声说:“谢谢你。” “不谢。”宁钊甚少和女孩子打交道,只冷淡回了这一句。抿了抿唇再想搭话却不知道能说什么。 微微侧头打量着她,很白,白得发光,看起来又乖,宁钊的心猛地跳了下,把头偏回来看向窗外。 那时候市区的管制还没有这么严,街两旁随处可见小商小贩,推着小车买零嘴。许多支糖葫芦插在木棒上,红的,艳的,裹着糖。 宁钊看着咽了口唾沫,彷佛嘴里已经尝到了山楂的酸味。刚刚的憋闷一扫而光,他能闻到身旁若有似无的清香,有些甜,很淡。山楂酸被抵掉一些,变得浅浅的。 这样,好像也还不错。 快下车了,许明茵慢慢往后门走,宁钊的视线跟着她走,自己也去了后门。 年少时的喜欢说简单也简单,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能紧紧攥住喜欢人的心。说难也难,有时挖空心思去讨巧都落不到好。多的是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但是互相喜欢的概率可太低了。 许明茵对于宁钊来说,是偶然间的心动,轻轻一闪就无影无踪了。虽然微小,但一直在,甚至愈演愈烈。 时间,人选,运气,他们相遇的刚刚好。可惜。 半月后,宁钊的新歌提前上线。 这半个月里宁钊的讨论度居高不下,歌曲一发又是一场腥风血雨。歌名叫《End》,歌词一看就知道是写给初恋的,挣扎,求和,或许都有。 粉丝们一片哀嚎,撕初恋的粉更是心如死灰。正主发歌打自家粉丝的脸,到现在也只见过宁钊一人。 这次不仅是粉丝炸了,银星高层也炸了。当天下午宁钊就被逼着开记者会。 主流的几家娱乐媒体都来了,宁钊坐在发言台后,下面乌压压挤满了人,相机话筒满满当当。 “请问银星可以透露一下以后的计划吗?” “宁钊合约快到期了请问您还有续约打算吗?” “请问您是否愿意回应一下网上的言论?” 李辉压下所有议论声说了长长一段话,看起来什么都回答了但就是提取不出重点,他避重就轻的本事出了名的厉害。 他还想继续说,宁钊对他打了个手势,自作主张开了麦。台下有粉丝,更多的是媒体,都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现场在沉默,宁钊拿着话筒说的第一句话是:“我累了。”顿时一片哗然,有粉丝甚至哭出了声。 他继续说:“从我十九岁出道到我二十六岁,七年了。这七年里我一直在写歌发歌写歌发歌,头两年还好,那会儿不出名,可以由着自己的性子来。也忙,天天想着这句歌词怎么写,那段调怎么唱。” “后来境况好了,但是怎么也找不回以前的充实感,我的情绪一直在往深渊里滑,我想停但是停不住,一直滑一直滑,掉到谷底就开始迷茫。” 说到这宁钊低头揉了下额,索性说开了: “我希望我的粉丝是因为才华喜欢我,因为歌唱得好喜欢我,而不是整天盯着我的私生活。我可以和任何人在一起,但绝对不是你们。” “我希望你们能明白,你们喜欢的我,并不是真的我,是有各种光环加成后的我。粉丝和艺人,是不可能的。” “有人喜欢,那我就还会写歌,没人喜欢,那我就默默淡出这个圈子。我出道七年,需要的是欣赏我歌的人,不是其他的什么。咱们合则聚,多谢你们抬举,陪我走过这一段。不合也就散了,不要把多余的期望加在我身上。” “最后,我只是个歌手,请粉丝离我的私生活远一点。” 宁钊说完就走,扣上连帽衫的帽子,背影冷漠无情。他把话说绝了,李辉也无话弥补。粉丝多数红了眼,记者会在仓促中结束。 #宁钊记者会#的热搜迅速窜起来,这次的讨论范围不局限于粉圈内部,很多路人也参与进来。 [纯路人,非粉丝,没正主,言论仅代表我个人。我觉得宁钊说的没错,粉丝应该粉的是艺人的作品,甚至喜欢人品喜欢脸都行,没必要深究人家的私生活。] “路人排一个。” [宁钊这么说没啥大错,但也太伤粉了。真情实感地追星最后就得到一句好聚好散,是谁心里都不乐意吧。] [人家要你乐意?说句不好听的,宁钊要才华有才华,要实力有实力,又不是光吃粉丝红利的。能耐就是有底气,不服憋着!早看你们不爽了,什么都要管,谈恋爱要管结婚还要管,你们怎么不去管太平洋?] 第38章 七年期(完) 刘嘉在手机上看过全部的采访内容,晚上去找了许明茵,两个人在出租屋里吃火锅。 手里的筷子戳在碗里,刘嘉表情期期艾艾,看着她想说什么又不敢说。 许明茵把白菜涮进锅里,低着眼,腾起的烟朦胧了她的神色。白菜过热即熟,她捞起来一边吹起一边吃,沉静又安然。 许久之后,刘嘉还是开口了,边说边仔细观察她的表情变化。“明茵,徐川昨天给我打电话,他说他快回国了,想见你一面。” 徐川,许明茵的前男友,分手一年多了。 许明茵点点头说:“我知道,他找过我。” “你怎么想?要复合吗?” 许明茵摇摇头,什么都没说。 她曾经真心待他,他也是真心待自己,若能走下去也不会等到今日还磕磕绊绊了。许明茵也不想其它了,以后的事谁能说清,今天都还没过去呢,先这样过一日算一日好了。 不过第二天,她还是去了徐川说的地方,是一家游乐园。 今天是周三,工作日,游乐园中没有游乐,只有墙围成的园。小朋友忙着上学,大人忙着各种琐碎,感觉工组人员比游人还多。 像是从未有过一年多的疏离一般,还是普普通通的约会。徐川穿着大衣坐在长条凳上,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着眼镜,金丝边的镜框使他看起来更斯文儒雅了。 他一个人坐在半人高的灌木丛前,身后全是艳绿色,极浓烈的绿,将他整个人都衬得很干净。旁边的女生在小声议论着什么,许明茵听着笑了笑。 他一向是很招女生喜欢的,从他刚考上研究生起就是留学生里的焦点人物,成绩好,绩点高,又进了重点实验室做科研。许明茵自己也不清楚怎么就得了他的青眼。 她在离他十几米远的地方站定了,徐川朝她走过来。 “过得还好吗?” 许明茵不语,在他的目光中轻轻转了一圈,笑着反问:“你说呢?” 徐川没说话,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软的。许明茵的笑突然落下去了,像是顿时变了一个人,气质都变得暗沉。 徐川环抱住她,“不要这样。”他最后说。 徐川在她来之前买了通票,带着她玩遍了游乐场。也庆幸人少,这里简直是他们俩的主场。 许明茵一言不发,只有在过山车上喊得撕心裂肺,下来时腿都是抖的,却还执意再来一遍,重复着嘶喊痛苦的情绪。 从中午一直到晚上,徐川拉下了还要再上的许明茵,将她带到自己现在住的地方。他们两人在一起时一直是徐川做的饭,今天也不例外。 许明茵自从回来后就像是丢了魂,抱着腿坐在沙发上发呆。徐川端着面走过来,碗磕在茶几上的声音清脆响亮,她听着不自觉身体跟着抖了一下。 “吃吧。”他说:“吃饱了才有力气哭。” 这句话像是按了开始键,许明茵的眼泪突然掉出来,一颗接着一颗,砸在她曲起的腿上。她伸手去抹只能蹭到满脸的眼泪,又凉又湿,怎么都抹不干净。 索性不再忍了,她将脸贴在腿上,额头抵着膝盖,呜呜地哭,抽噎都是小声的。像掉进猎人陷阱的小动物,毫无自保之力被戳得一身是伤,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哀哀地哭号。 屋里很静,似乎哭声会回响,荡在墙壁上又弹回来,满耳哭泣声。 徐川在她身边慢慢坐下,手搭在她背上,一下又一下地安抚她。 “我以为你回国只是跟我闹脾气,会回来的,谁知道一去就再也不回来了。” “这样多好啊,难过就哭一哭,哭出声来,有多难受就哭多像,把你的委屈、不安、伤心、烦躁都哭出来,或许心里就不那么难受了。” “你总是笑,不管见什么都一个笑容。我从来没见过你哭,也没见过你跟我抱怨人抱怨事。比起乖巧懂事,我更希望你能自私一点,坏脾气一点,来找我说谁谁谁今日对你不好,谁谁谁私下里是个两面派。” “有的时候我会觉得你太远了,明明就在眼前却怎么都抓不住,你不愿意把真实的情感表露于人,总是套着一层壳子跟我相处。礼貌又规矩,恋人不应该是这样。” 说到这徐川半托半抱将她拉进自己怀里,像哄孩子一样拍着她的背,很轻,带着某种节奏感。声音放得更柔,触到具体的东西就消散了。 “刘嘉跟我说,你以前经历过一段不很如意的恋情,但那都过去了。你不能总是揪着那一点点不愉快的回忆去惩罚自己。你会遇到更好的人,更好的事,一味沉湎于过去会让你错过很多很多东西。” 徐川说到更好的人时停了一下,许明茵感觉到他轻吻了自己的额顶。她的眼泪落得更凶了,像决堤的潮,不涌到天崩地裂绝不会结束。 这一晚上,徐川抱着许明茵,由着她哭。桌上的面早就坨了,干巴巴的没有水分,扭成一团面疙瘩。 两个月后,许明茵被金茂直接调往分公司,徐川也从英国回来了,在她工作的城市定居生活。 不知过了多久,许明茵偶然在家门口看到了一地的烟头,都是烧到烟尾巴的,一根一根,短得整齐。 当天徐川就带她换了地方住。 从那以后许明茵再也没有在房门外见过烟头。 三年期满,许明茵和金茂解约出国,两个人快结婚了。订好机票的前一晚,有人给她打电话,是一个从未见过的电话号码。 手机一直在震动,她没有接,从卧室走到阳台,中间自动挂断后又打来。 手机的震动声有些扰人,许明茵低头看着,这通电话快要结束时,她接起来,“喂——” 声音通过无线电传到他耳中,宁钊没有说话,手在刹那间攥紧。她听到断断续续的,轻一下又重一下的呼吸声。 “这七年里,我是很想你的。” 许明茵看着玻璃里的自己说:“我要结婚了。” 宁钊等不及她一下句就挂了电话,手机再也握不住脱了手,砸在地上屏幕四分五裂。 他像搁浅的鱼,每一次呼吸都是消耗生命的奢侈。某个地方被生生划出一个口子,破了皮,断了肉,见了血,跟着他一起沉溺在濒死的虚幻中。 然后一切戛然而止。 过去的,真的就过去了。人若能返,除非岁月可回头。 至此,故事终了。 作者有话要说:[梦与你阅读指南] 1.女主是鬼,半童话性质,内含大量私设,经不起考究 2.纯糖,无玻璃渣,he 第七卷 现实X梦境 第39章 梦与你(一) 阿昭是一只鬼,女鬼。 不过跟流行的鬼片里不一样,鬼并不是一身血淋淋整天想着复仇作乱。 厉鬼自有天收,心里一个坏念头就被抹得渣也不剩了。还能像阿昭这样每天出来遛弯的都是好鬼,会卖萌会嗷嗷叫的那种。 乐鬼家园里,住阿昭隔壁的以前是个养熊猫的,对门大爷经常来听他学熊猫叫,每次一听就乐得嘴咧开老大,假牙都颤巍巍的。 按理说人死了成鬼该是虚体才是,怎么镶的假牙也跟过来了? 对门大爷听他们这么说不乐意了,举着假牙怼到鬼跟前,一张嘴就漏风:“嘛!你们这群小年轻,不懂事!看看看看,我这牙可是嵌了玉的,玉!那能跟一般假牙一个样吗?玉是有灵的,活着时跟了我二十三年,死了也能!” “嗯嗯嗯,爷你最厉害。等您老明儿个一转世,护士掰开嘴一看,嚯!当代贾宝玉!” 滑头小子继续往下接:“贾宝玉能跟咱爷爷比吗?!他那是衔玉而生,咱爷这是长出来个玉!”说着还做了个往上窜的手势。 “滚滚滚滚滚!”对门大爷冲上去作势要打人,年轻鬼们哄笑着散了。其实打也打不着的,也就是一团空气打另外一团空气,佯装气势罢了。 鬼压根感觉不到累,但他习惯了老态龙钟的样子。手背在后头,慢悠悠地踱着脚回来,跟以前河边散步一样。 说起河边散步,还有点想闺女外孙了呢。距离上次看他们都过去两天了,大爷摇头晃脑哼着夕阳红,准备今晚再去看上一眼。 可巧快回屋时阿昭打开门,对着他笑意盈盈:“爷,早上好啊!” 大爷哼一声,说:“不好!” “大背头他们又来闹您了?嗨,您别跟他们一般见识!” 大爷撇嘴的动作被假牙禁锢了,只能把嘴撇回来笑着说:“还是女娃娃好啊。贴心!” 然后他眯了眯眼,像是发现了什么似的往前走两步看着阿昭问:“又换裙子啦?我怎么记得昨天是天蓝色小碎花的?” “爷你记性真好!”阿昭笑着转了个圈,鹅黄色裙边荡开波纹。“诺,今天才烧来的,好看吧!” “好看好看,女孩子就得鲜亮点才好看,比你前几天灰不拉几的那件好看多了!跟尼姑服似的。” 自己最喜欢的高级灰在上上辈眼里是尼姑服,果然是二十年审美差距巨大。阿昭瘪嘴,不说话了。 其实也算不得上一辈。要按出生年月来论,阿昭也不比他小多少。只是她死时太过年轻,还是十七八岁的心性罢了。 大爷看着阿昭出门还特地换了新裙子,觉得这次肯定不一般。莫不是谈男朋友了?他眼里闪烁着揶揄的光,偷偷摸摸问:“你这准备去哪儿啊?” 阿昭一挑眉,想着终于问到重点了。“该发工资了,我去看看王阿婆工资涨了没。” 大爷嗨了一声,白激动了。“你都看这么多年了,还没倦啊?” 阿昭虽然看起来年纪轻却是乐鬼家园的老钉子户了,别鬼陆陆续续投胎去了,就剩她一个怎么都没消息。 人死后运气好的立马就投胎了,运气不好的就被牵引到乐鬼家园里先住着,等时候到了就走了。 阿昭好几十年前就在这住了,迎来送往一茬又一茬的小鬼们,自己却迟迟等不到投胎。 鬼不用休息,吃食也得需要阳间的人给烧他们,一年到头只有春节清明这样的特定日子能吃顿好的。细细咂摸咂摸肉是什么味,是不是快跟米面一样了。 有些人死前模样甚为可怖,当鬼就好了!保你干净整洁还没味,以前是啥样,鬼就是啥样,板板正正一个鬼,除了会飘也就没其他了。 以前乐鬼家园里有个好色的,仗着自己能穿墙入壁跑去美女家里看人家洗澡。这个念头一起,门还没进去整个鬼就没了,呼啦一下消散在原地。 据路过的小鬼回来说,那场景,老吓鬼了!人不知道这些事,小鬼眼睁睁看着他忽然没了,自己都忍不住一激灵,感觉浑身上下都在疼。 有的鬼也说:“当鬼可比当人那会儿舒服多了,没房贷没车贷,天天自由快乐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心血来潮还能谈个鬼鬼恋,完美!” 话音刚落,他好不容易找到的老婆投胎去了。他傻眼了,一米九零两百多斤的黑脸大汉登时哭得不成样子,呜呜咽咽的眼泪差点淹了乐鬼家园。 别鬼只能在旁边看着,叹一口气,也不知道能安慰些什么。当鬼是挺好,但是朝不保夕啊。 因为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去投胎了!聊得来的朋友说没就没,真心对待的老公老婆眨眼就走,实在太伤鬼的心了!!!从那时起就没有鬼说当鬼挺好了。 再说回阿昭。她天性喜欢出去逛荡,生前身体不好,一月有半月要住在医院里,药吃得比饭还勤。当鬼了这些病痛一扫而光!天天换漂亮小裙子出门溜达。 她来的第一个月,对门大爷还不是大爷,是个阿婆。阿婆会摸着她的小辫子说:“我们囡囡这么好看,肯定能早早投胎!” 那会的阿昭刚死不久,舍不得家里人,一天三趟地回家看。乐鬼家园有规矩的,不能在外过夜,容易迷失心性,思想一岔鬼就没了。 回家一看,她爸妈哭成泪人,阿昭心里更难受了。阿婆就将她搂在怀里安慰:侬要看开的呀,能时不时看两眼就已经是老天爷开恩了!常去要斗煞的! 阿昭抽抽噎噎,抹着眼泪说:“阿婆,我难受。” 阿婆不说话,用她那双粗糙的手一遍遍抚摸阿昭的头,眼神慈爱,轻轻哼曲儿哄她。是南方那边儿的老话了,含含糊糊,又饱满着长辈的爱护。 慢慢地,她也就释怀了。 又过了几年,阿昭爹妈生了第二个孩子。她春节回家时发现家里多了个小摇篮,她有弟弟了! 阿昭凑过去看,小小的,嫩条条的一只。心顿时被一种不可思议的惊奇塞满,又开心,又手足无措。总觉得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亲近,大概这就是血缘的力量吧。 阿昭又看向父母,他们也都不年轻了,比起真实的年龄要老上许多。阿昭看着他们突生的白发,一股愧疚感油然而生。自己若是身体好,他们也不至于承担中年丧女的痛苦。 白发人送黑发人,看着自己唯一的女儿躺在医院盖起白布,孤零零被送进太平间。他们百八十斤的女儿啊,最后一个四四方方的小盒子竟装下了。 阿昭出殡那天,她母亲几度哭到昏厥,这委实是一桩惨剧。 阿昭看过弟弟,看过父母,又去自己以前住的房间看了一遍,干干净净的,虽无人住也定期打扫。 这个小而温馨的房子她住了十八年,从牙牙学语住到亭亭玉立。它见证过岁月,也知晓生活的种种。阿昭笑笑,转身走了。她应该放下了,他们会走出来的,也会比以前更好。 她特意选了有河的那条路回去。 那时候的城市远没有现在建设的好,桥洞上没有小灯,拉杆桥上也不会变换各种颜色,全靠月光在闪。 河面铺着光,风一吹,水就动一动,亮的地方被推远了,阿昭的愁绪也跟着飘向很远很远的地方。 等到了乐鬼家园,所有的负面情绪都随风消散。阿昭开开心心的上楼准备去找阿婆倾诉。 门大开着,阿婆不在里头,坐着的是个年轻女人。门口围了一圈鬼,阿昭看着他们眨眨眼。有鬼笑着说:阿婆今晚投胎去了在场的鬼都欢呼起来,这是好事! 阿昭垮下脸不说话了,颓唐着自己回屋。她应该高兴的,但是阿婆的投胎与她而言就是分别,而分别总是令人伤感。哦,好吧好吧,她现在是鬼。 那鬼也是会伤感的! 阿昭刚补好的心又碎掉了,趴在床上哭得很惨。这是她第一次----作为一个新鬼,意识到投胎新生也不是那么那么好的!这真的是太讨厌了!! 阿昭在乐鬼家园的这几十年中,好多好多鬼去投胎了,却还轮不到她。她在艳阳天会拉出躺椅摆在天台上,一面晒太阳一面思考。这无聊的鬼生,真叫鬼难耐。 看到的鬼会问:“阿昭,你为什么不去外面学个手艺?补习班那么多,学个琴,学个吉他,学个插花,不都挺有意思吗?” 阿昭翻了个大白眼,撇撇嘴说:“那些东西只能看不能摸。别人弹琴我弹空气,像大傻瓜一样。那场景想想都觉得好笑。” “那你去学校听课?我觉得历史还是蛮有趣的。” 阿昭想了想,郑重道:“你说的有理。”于是她第二天去本市一所大学听课了。 这是所综合性大学,阿昭蹲在食堂听了好久才明白文学院的地址,跟着一个女学生过去了。又花了整整两天摸清哪个教授教哪门课。从此阿昭就跟着大一的学生一起听课。 偶尔还能看到几个蹭课的鬼友。不过他们都不常来,一学期只能见个七八次。阿昭心里忍不住啧啧感慨,果然不愧是大学生,成了大学鬼也要翘课。 等这一届的学生毕业,阿昭心里还挺舍不得。 毕业那天她也来了,换上新裙子偷偷站在他们身边,跟着一起拍了毕业照。构图都是齐整的,一人一个位置,不多也不少,只有她是多余的。 拍完照阿昭跑去摄影师旁伸着头看,照片上学生、导师、院长、校长五十三号人都笑得阳光明媚,可惜没有她。阿昭心里都明白,可真见了还是有些失望。不过转念一想,若是照片能显鬼影,那还蛮恐怖的。 想着想着她忍不住扑哧一笑。 这一届学生毕业后,阿昭心里怅然若失,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不得劲儿。好歹也是相处过四年的同班同学,阿昭把他们每一个人都样貌和名字都记在心里,可他们却没有一个人知道她的存在。 “你这是太舍不得他们了,出去走走溜溜弯,发泄发泄就好了。南门外的桃花开了,看看去呗。” 于是阿昭天天早出晚归,靠着闲逛抒发郁闷。 她不太喜欢去电影院看电影,封闭环境下一关灯,到处都漆黑一片。有的时候碰到蹭票的鬼友,能把双方都吓出个好歹来。 “鬼啊!” “鬼啊!” 两边都发出惊叫,哆哆嗦嗦往后缩。缩着缩着想起自己也是鬼,就都愣在原地。半晌后不好意思地笑笑,摸摸鼻子挠挠头说:“你好。” 阿昭:“你,你好。” 这事怎么想都尴尬,索性不说话了,各自往相对的两个地方走去,默默坐下看电影。 更有甚者碰到死前在电影院工作的鬼,在她的监督下战战兢兢走进电影院,挑一个离她最远的地方坐下,尽力把自己缩到最小。 虽然她不曾开口,但阿昭总有种逃票被逮的羞耻感。 第40章 梦与你(二) 还有王阿婆,阿昭是在一个冬日见到她的。 那会天寒,饶是这里地处中部也下起了雪。阿昭感觉不到温度,出门看见地上积雪还是缩起脖子哆嗦了两下。 风一吹,细刀子似的刮过人的脸。树梢禁不住的雪也被吹落下来,掉在偶然路过的行人脖子里。“嘶——”行人冻得呲牙咧嘴,她也感同身受地跟着抖。 “太冷了太冷了。”阿昭觉得遍体生寒。 临园里的梅花开了,她原本准备去凑个热闹,一看天这么冷又畏畏缩缩不想去。 “嗤——你又不是人,咋个能感觉到冷?” 阿昭脖子抻着,犟嘴道:“通感!我这叫通感你知不知道?!我眼睛看得到雪,身体自然就有触感上的冷!” 过路鬼幽幽甩她一眼,决定不跟她吵嘴,自己飘走了。 阿昭不服气,挺着腰板也飘出去了。 早晨七八点正是上班上学的高峰期。小轿车堵在红路灯前,压着绿灯过去的宛若一朝得胜的将军,耀武扬威精神的很。而白线前的头车车主就丧气了,一秒都不能抢,只好再等三分钟。 路两旁的早点铺都开门了,阿昭最喜欢看卖包子的。蒸笼盖一掀,白雾扑上来没掉整个人。 热腾腾的气,热腾腾的包子,热腾腾的辣汤。冬天来一口能压下一身寒气,嘴里都是胡椒粉的辣味,人也是热腾腾的。 她咂摸两下嘴,有点想念各种零食。她已经很久没有吃过这些东西了。春节就是鸡鸭鱼肉,清明节也是鸡鸭鱼肉。 阳间的人是真的不知道亲人会化成鬼巴巴等着自己投喂,鬼也没法子传递消息。 去年忌日时一家人都去了陵园给她烧纸。父母已经老得走不动路了,她的弟弟也五十多岁。陪着来的还有下一辈——她的外甥外甥女,年龄比她都要大。 阿昭站在一旁心情复杂。 过了这许多年父母还是忍不住眼泪,一对古稀老人对着一块碑无声流泪,阿昭也哭。 或许在父母眼里她永远都是十八岁,死在最好的年龄,还没来得及体会生活。 阿昭仰起头,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她多想对着眼前的人说一句:“我很好,爸妈不要再惦记我了!”可惜到最后只能默默。 嘤。 不过等一会就画风突变了。 父亲:“昭啊我给你带了糯米鸡,老东街买的,他家都换三代人做了,还是你喜欢的那个味儿。” 阿昭:“谢谢爸” 母亲:“我给你做了小裙子,都是现在的流行款,颜色也漂亮,还有两条正在做,下个月叫你弟弟拿给你。” 阿昭:“谢谢妈。” 弟弟:“姐我给你带了好吃的。”说着摆出好几十年前的老零食。“都是我特意找的呢,妈说你以前最爱吃这个。” 看着那花花绿绿的包装袋,那劣质的塑料纸,阿昭感觉地沟油马上都要透出来了。沉默许久后说:“我(——消音)谢谢你。” 父母走前又在说那句重复了不知道多少遍的话:“昭啊,你想要什么就回来说,托梦也行。” 阿昭:“妈我想吃包子” 她母亲一边说一边忍不住抹眼泪,埋怨着:“你说你这一走几十年,怎么连妈的梦也不入呢?” 阿昭:“妈你别哭了,我想吃包子。” “妈天天想天天盼啊,怎么一次都没见过你啊?” 阿昭:“妈!!我要吃包子!” “行了别哭了,阿昭她有自己的想法,没消息就是好消息!咱女儿现在肯定活得好好的!你不要给她添麻烦了。” 阿昭木着脸:“爸我想吃包子。” “是啊妈,姐姐她这辈子受苦,下辈子享福,您就不要老惦记了。” 阿昭:“弟弟我想……算了。” 阿昭的死是她母亲一辈子忘不了的伤。活着的时候心疼她在医院受罪,死了也要心心念念想着闺女过的好不好。阿昭叹了口气,目送他们远去。 哦,说远了。再说回那个冬日,阿昭要去临园。她从包子铺飘过去,看到一群老年人在银行外等着开门取钱。 天这么冷,地还滑,何必今天就忙着取钱呢?过几日不可以吗?她碎碎念着就准备走,忽然一对中年夫妻架着一个老妇人走过来。 真的是架着,夫妻俩一人站在她一边,手抄过她胳膊抬着往银行走。路人都纷纷往这看,阿昭也停住脚。 这一片都是住了多年的街坊邻居,银行两边的铺子老板也知道些内情,气不过她儿子儿媳的不孝,愤然开口:“你们这是干什么?!” “要你管?这是我老娘,看你自己的摊子去!” “你们这是虐待老人!抢钱!” 儿媳明显不愿意了,唬着脸骂人:“哪个狗娘养的说我们虐待老人?我们管着老娘吃管着老娘穿,取个工资还不行了?你们这都是什么人呐?!见不得别人好!” “报警啊!” “对,报警!” 老妇人听到路人说报警才颤巍巍抬起头,明明是自己受了苦偏对着别人笑,言语中都是维护之意。 她年轻时死了丈夫,舍不得孩子,别人介绍对象也没嫁,自己含辛茹苦做牛做马把唯一的儿子拉扯大。 可惜她儿子不是个东西。房子要住老娘的,吃穿还要靠老娘那点微薄的养老钱。儿媳刻薄,嘴又毒,平日里没少指桑骂槐。可怜她离了娘家亲人,竟是连个给她作主说话的人都没有。 她住的小区是老校区,周围都是几十年的街坊邻居。也有人为她打抱不平,打电话报警说他对老母亲不敬。等社区里调查的人一来,她又像锯了嘴的葫芦一样不开口了。 这样的事情反复几次就磨灭了好邻居们的善心,清官难断家务事,更何况这家务事中还夹着一个软弱可怜的老母亲! 难啊。 老板气得转身回了店,路人们一听这种顽固不化的言辞心里多少摸出了几分,一哄而散。阿昭却是停在原地想看个究竟。 那对夫妻拿着存折取好钱,阿昭过去望了一眼,一个月两千出头。她一个人生活是够够的了,若是三个人……阿昭摇了摇头,难啊。 她感慨着离开,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谁人都有不如意的地方,便是她,她一个鬼,又能有什么好办法呢? 索命索不得,诅咒也都是哄人的,只能把这事回去跟鬼友们好好说一说,希望能集众鬼之念,念叨死那两个垃圾。 转过年来开春第二月,阿昭又路过这个银行。她还记得去年那个老妇人,飘过时特意往里看了看,没有。不过话说回来,哪有那么容易说碰见就碰见的。 可等她跑去临园玩一圈回来后,在银行里又看到她。 阿昭站在银行门前歪头想了想,把这称作缘分。一切无解的,神秘的,冥冥之中注定的都可以叫做缘分。 我和她是有缘的。她想。 阿昭回到乐鬼家园里就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觉得应该给自己无聊的鬼生增加一些乐趣,一些仪式感,好让自己的生活不那么枯燥。 于是阿昭第二个月去了老妇人居住的小区。仰仗附近鬼友的科普,知道她姓王,具体名字不明。阿昭便从那天起以王阿婆来称呼她。 第一年时,王阿婆月工资两千出头。 第二年时,王阿婆月工资还是两千出头。 阿昭有些恼,感觉自己的认真付出没有得到回报。 小鬼睨她一眼说:“你认真付出什么了?” 阿昭认真道:“时间,还有我的精力。” 小鬼:“切。” 等到第三年,王阿婆背靠国家政策月工资一下涨了三百块!阿昭开心的宛若吃了糖,高高兴兴回到乐鬼家园。 第四年没有涨,第五年也没有涨,阿昭就看着她一日日老去,白发掉后长出来的还是白发,心里替她难受。 第七年中,阿昭等到一个好消息,王阿婆的儿子儿媳离婚了。刻薄恶毒的儿媳一走,儿子虽然不中用,但王阿婆的生活仍是比以前好过很多。 第七年底,王阿婆的年龄也迈过了七十大关,工资也跟着涨了一个阶梯。 今年已经是第八年了。 阿昭抬手看看表,对大爷说:“爷不说了啊,这都七点多了,再晚去我就赶不上了。”说着就一溜烟儿飘走了。 大爷看着她鹅黄色的裙摆消失在楼梯拐角,嘴里咕哝道:“真是!都这么大了还冒冒失失的!” 她到的时候王阿婆也来了,低头看了眼表,差两分钟到八点,还好还好。 阿昭搓搓手直接穿过玻璃门,压根没注意到旁边的一个小男孩,在她穿墙而过的瞬间瞪大了眼,小嘴都惊讶得微微张着。 前面的人取完钱,王阿婆上前递上自己的小存折。阿昭凑到跟前看,漂亮的眼顿时亮不起来了。 她一位数一位数地数,生怕看错一个数字。数了好几遍都是两千八百九十七,还差一百零七块呢。 阿昭吐掉心中的闷气,觉得前方遥远,到达三千块的路途黑暗,每涨一块钱都是的如此艰难。 王阿婆拿到钱后左右看了看,空的,没有别人。这可就奇了怪了,她总觉得身边仿佛站着一个人,再说的玄乎些,她甚至能感到一种若有似无的好意。 年龄大了,容易胡思乱想,王阿婆也不去多想,收好钱就慢吞吞地走了。 阿昭目送她离开,垂头耷脑地也准备走,走着走着感觉背后有一道视线一直追随着自己。“何方鬼友作祟?!”她猛地一回头,怪了,没有鬼。 疑惑地皱起眉,转身走时那道视线又追了上来。 “我倒要看看是哪里出了古怪?想我做鬼几十年来什么场面没见过?” 阿昭一狠心,干脆转身回来仔细看过大厅内的所有人,最终把视线聚焦在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身上。 那是一只小团子,穿着粉色的小外套,粉色的小里衣,黑色的小皮鞋。其实他看起来更像只滑稽的粉鸭子,又小又软,可爱得出奇。 她往左走走,他的视线就跟着往左移,她往右走走,他的视线就跟着往右移。 阿昭也不怕吓到小孩子,直接飘着向他靠近。粉鸭子就呆愣愣地看着她飘过来,现在已经是只呆鸭子了。 “耳朵?看什么呢?走啦回家啦。”一个年轻女人走过来拉住他的手,谢过旁边保安帮她照看了五分钟的孩子。 “没关系,应该的。”保安回道。 被称作耳朵的男孩子沉默着,不再看阿昭,贴在女人的腿侧小步小步走。看得出他是有些害怕的,但是她已经顾不上了。 第41章 梦与你(完) 他能看到我!阿昭现在满脑子都是这句话,跟在这对母子身后出了门。 女人的穿着打扮看起来都很精致华贵,车也是少见的名车。阿昭不懂,一路飘在后头吸着车尾气。 车开进了一栋高档小区,是本市有名的富人聚集地。阿昭也知道,平常乱溜达会刻意避开这里。 原因无他,有些富鬼太讨厌了,天天都有好吃的,把阿昭眼馋得不行。既然做不到让他们不吃,那就只好自己不看咯。 但是今天不一样。 这座小区是独门独户的小别墅,女人带着小男孩进了第一栋楼,走进去后他看着她认真道:“妈妈,你身后有个姐姐。” 这句话把她吓得不轻,转身一看什么都没有。寒毛一下子就立起来,背后登时发了汗。 “耳,耳朵……你说什么?” “妈妈,家里来了位姐姐,从银行就一直跟着我们的。”齐迩眨着眼,水一样的圆鹿眼盯住她嘴唇,表情却再认真不过。 看着他平静的小脸蛋说着恐怖的话,女人莫名感到一股惊悚,急促喘了两口气喊来保姆,“张姨,你看看家里还有其他人吗?” 她脸色发白,说话都有些虚。被唤作张姨的保姆担忧的看了她一眼,说:“没有啊夫人,家里不就只有你带着耳朵回来了吗?” “在那里。”齐迩用手指向阿昭站着的位置,仰起头说:“是一位穿着鹅黄色长裙的姐姐。” 张姨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也是一片空,忍不住哆嗦一下,又赶紧压下惊慌,“耳朵不要开玩笑了好不好?” 齐迩没说话,漆黑的眼眸里出现迷茫。明明有个姐姐站在那里,为什么别人都看不到她? “行了别说了,一定是今天银行人多把耳朵吓着了,他一向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女人环抱着双臂盖棺定论,心砰砰直跳,背都是僵硬的,冷汗沾湿衣服贴在上面。 她勉强对着齐迩笑了笑,柔声哄他道:“耳朵去房间里玩吧,好不好?妈妈给你买了大拼图。” 齐迩乖顺地点点头,一步一回头地走了。 阿昭出现在他的房间里,两个人……是一人一鬼对视着。他手里拿着拼图愣愣地坐着,她对他笑。 “你好呀,小耳朵。”阿昭轻声说着,飘到他身边坐下。 齐迩不说话,懵住了,怯怯地觑着她,然后低下头。想看又不敢看的样子,像个挨打的鸭子。 她笑了一声,齐迩突然抬起头,感觉她的声音就落在耳朵里。他似乎是不怕了,竟往阿昭坐着的地方靠近了一些。“姐姐你的声音……很清楚。” “嗯?什么很清楚。”阿昭没有听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 “嗯……就是……”齐迩稚嫩的眉眼都皱起来,像是想说又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的感觉。“就是别人说话我总是要离的很近才可以听到,但是姐姐你不用。” 啊……阿昭顿了一下,再联想到他的小名,心里有个猜测:他或许有听力方面的障碍。别人是人,他听不清楚,自己是鬼,他便听的分明了。 她的笑容更温软,还掺杂两分怜惜,“没关系,等你长大就能听清了!” 可能是他的家人也这么安慰过他,齐迩并没有开心的表情,低头把手里的拼图按在应有的位置。 “哎呀,小孩子嘛,笑一笑啦,不要总板着脸。”阿昭想去逗他笑。 眼前这个人是他唯一可以听清楚说话的人,哪怕他心里隐约觉得不对劲也还是想靠近她。齐迩抬头看着她说:“她们为什么看不到你?你是谁?” 阿昭歪头:“你问反了。” 齐迩想一想说:“你是谁?她们为什么看不到你?” 她站起来转了个圈,摆出一个开花的姿势,用手捧住脸问:“我好看吗?” 齐迩的小手规规矩矩放在膝盖上,人小并不妨碍他的严肃,说:“好看。”她真的是他见过的,最好看的姐姐。 (其实不是,有滤镜光环。) 阿昭的虚荣感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坐回他身边说:“我是你的守护精灵,因为我只需要守护你一个人,所以别人都是看不到我的!” “守护精灵!”齐迩的眼睛突然亮起来,“是电视里演的那样吗?” 她不知道电视里演的该是什么样,却还一心一意骗着小孩子说:“是的。” “你会陪我聊天吗?” “会!” “会陪我玩吗?” “会!” “会一直陪着我吗?” “会!” …… 无论他有什么要求她都说会,齐迩兴奋得小脸通红。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高兴过。听力受损,他活在有隔膜的世界里,沉默是常态。爸爸总说要陪他玩,很多很多次中才能有一次,可他的守护精灵说会一直陪着自己! 一直!这是一个多好的词啊,年幼的齐迩还没有切身体会它的好处,却已经有这样的希望了。 阿昭看他兴奋自己也开心,投胎这件事早就被她抛在九霄云外。几十年都等不来的东西,她自己都默认会一直飘荡在人世间。又是一直。 拼图对齐迩失去了吸引力,他现在满心满眼只有他的小精灵。自己只能听清她的话,别人也看不到她,这两个诡异之处偏偏成了他相信阿昭的理由。 他的脸也粉扑扑的了,期待道:“精灵姐姐你有名字吗?” “有啊,叫我阿昭,阿昭姐姐。” “昭?”他伸手想写出来。 “日字旁,加一个召唤的召。” 她看着齐迩在自己的小手心里一笔一划写出这个字,眼里不禁闪出惊奇,五六岁的小孩子都已经会写字了吗?! 阿昭回忆自己小时候,那会她好像只会坐地玩泥巴。再看看他,也不知道是有钱人家的早教好?还是现代教育水平普遍都很高? 齐迩对她甜甜地笑,喊:“阿昭姐姐。” 阿昭姐姐:他好乖!我好想揉!我终于明白妈妈的心情了!可面上不好表露出来,她假咳一声压制住自己的冲动,低头问道:“那你叫什么呀?” “齐迩。”他咬字很清楚,然后等着她重复自己的动作也写一遍名字。 阿昭伸出手写了“齐”字。 “是的!”他笑得酒窝深深。 “er……是哪个er?” 齐迩没说话。 “这个?”她比划出一个。 “不是。” “那这个?”她比划出另一个。 “也不是。”齐迩就挨着她,看她写了一个又一个的er,没有一个是对的。 “阿昭姐姐你真的是精灵吗?” “是……是啊!” “我一个人的守护精灵?” “当然!” “那你为什么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他已经有赌气的成分了,鼓着嘴,眼眶开始泛红。 “哎哎哎宝贝儿你别哭啊。”阿昭再也顾不上其他,伸手就去擦他的眼泪。 等手指上沾着泪,抹开又有些凉时她才惊醒。 这就是……眼泪吗? 她已经记不清过了多少年无知无感的生活,也就每年烧来的吃食能让她想起自己曾经是个人。 阿昭试着伸出手臂去环住他,暖的,软的。他的小胸脯还在呼气,一颤一颤的连她都能感觉到。 阿昭的眼泪忽然落下来,齐迩被吓住了,慌忙说:“姐姐你不要哭了,我告诉你,是迩,闻名遐迩的迩。” 她摇头,又哭又笑,“我不是,我只是太高兴了。”齐迩细嫩的手指抹过她眼睛,阿昭听到他说:“姐姐不哭哦,我也很高兴。” 这谁扛得住?阿昭捂住脸:噫呜呜呜呜呜……他是天使!! 天黑透了她才回去,在乐鬼家园楼下遇到散步回来的朋友。 “阿昭?” 阿昭停下脚,笑说:“晚上好啊!” 鬼朋友跑过来围着她绕了两圈,啧啧称奇:“今天碰到什么事了这么高兴?” 阿昭摸摸自己的脸说:“有吗?” “有啊!”鬼朋友一拍手,“你刚刚离地半米高飘过来的!你不知道啊?” 阿昭没说话,只是翘着嘴笑。不是平日里惯有的插科耍滑,而是嘴角弯上去,眼睛都笑眯了的那种。 “说嘛!”鬼朋友扯住她。 “我啊……”阿昭翘起兰花指往空中指,眼睛看向他住的地方,“遇到了一只有缘的粉鸭子!” “什么粉鸭子?” “不告诉你!”她甩下这么一句话飘进楼里,声音未散鬼就先没了。 鬼朋友一脸的嫌弃,对着她的背影呸一声,“不说算了!” 还粉鸭子,什么粉鸭子?!这世上有鬼有神,还真没有粉色的鸭子!鬼朋友又往楼梯口看了一眼,怕是她天天往外跑,脑袋都跑坏了。 齐迩家里,张芸连着一下午的夺命call把多日不归的齐远硬逼了回来。 他阴着脸吼张芸:“你胡说些什么?!不想着把耳朵带好老想那些有的没的!胡言乱语!” 张芸想起上午齐迩的话还是心有余悸,“可是耳朵说的真切切的,好像真有那么个人。” 齐远觉得自己脑袋都在轰响,他中午接到张芸的电话还以为有什么重要的事,在电话里问她她也不说,非要他回家。 他紧赶慢赶推了好多会议才抽空回来看看,一到家张芸就说些鬼啊神啊的,齐远简直快气笑了。 “我跟你说我现在接了个大单子,你非把我喊回来,出了问题谁负责?” 张芸还想再开口说话就被他抬手制止了,“行了,我没空听你说,公司里几十号人还等我开会呢,真有事过几天再找我。” 说完他就推门走了,张芸又是一肚子的话憋在肚子里。 当初她结婚时朋友都羡慕她嫁了个有钱人,以为她过上了天天逛街,吃吃喝喝的日子。再劳累些也不过是带带孩子,就算带不过来还有保姆帮忙。 曾几何时张芸自己也是这么想的,可真生了孩子过上日子就知道不是这么一回事。 齐远是白手起家,年轻时吃了不少苦头才将公司做大做强,整日整日地拼业务抢单子,明明能分给手下去做的事可他偏要自己来。 或许是自己创业走过太多的弯路,齐远舍不得放权,得把一切东西攥在自己手里才能安心。 张芸觉得在他眼里事业第一,家庭第二。家里就算天塌下来公司只要一个电话就能立马把他回去。她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这样华而不实的婚姻还能支撑多久。 有时她也绝望,倒宁愿他是出轨,是外头再养一个女人。厌了这一个就换下一个,心里总能有点人情味,能记挂着家庭。 那也好过他一心扑在事业上,只要事业红红火火,他就不管其他。 世上很多东西都不能两全的。 齐远走后,张芸除了害怕更多的是落寞,她走进齐迩的房间想从儿子那里得到一些温情。 齐迩坐在她膝上,张芸抱着他叹气。 “耳朵你说,你爸爸怎么就不愿意多陪陪我们呢?” “他什么也不管,天天就只关心他那个破公司。” …… 张芸絮絮叨叨了很多,从自己大学时期说到现在。有些是齐迩听不懂的,他也没有回话,专心摆弄手上的小模型。 “耳朵。”张芸笑着摸摸他的小耳朵。 齐迩抬头看着她,“妈妈。” 张芸笑着摇摇头,说:“无事。” 房间里又是一阵沉默,静的可怕,张芸说:“你上午说的姐姐……还在吗?” 齐迩抿唇不语,这是属于他们两个的秘密,他以一种近乎固执的态度想要隐瞒她的存在。 张芸还是觉得心慌,第二天就请大师来家里看。 那大师来的时候,阿昭就在屋里,眼睁睁看着他好一通装神弄鬼,又是画符又是念咒。 他口中大喝一声,手往空中猛然一抓,像是把什么东西握在掌心,然后塞进一个小盒子里。 “您放心,我已收服此鬼,它以后不会出来作恶了。” “谢谢大师谢谢大师。”张芸递上厚厚一个红包,亲自将人送到大门口。 齐迩和阿昭对视一眼,她不禁感慨,女人的钱真好赚。摇摇头转身陪他回屋玩了。 在他家连续待了一周阿昭才发现,有钱人家的孩子也不是这么轻松的。 因为听力不好,齐迩不用去幼儿园,但每天都有老师来上门授课。上午学拼音写字,下午就是一些绘画乐理的艺术培养。 他一整天被划分成几个部分用于学习不同的东西,阿昭不禁问:“你不累吗?” 齐迩摇头。 阿昭心里更软了。他不像同龄孩子那样好动爱闹,反而整日都是安静沉默的。 这样的懂事叫她难受,伸手摸摸他柔软的头发,阿昭在他眼里看不到自己。她想,无论以后怎样,在这一刻她是无比确定的,迫切的,想陪着他。 夜晚一来,阿昭的散漫就被钳制住。乐鬼家园有门禁,但是对着齐迩眼巴巴的盼望她又张不开嘴。 期期艾艾好一会才说:“耳朵……我走了。” “不能再陪我一会儿吗?”齐迩有些别扭,他很少说软话,但又想让她留下来。 “明天好不好?”阿昭说:“我保证你明天一睁眼就能看到我!” 齐迩没说话,拿那双黑黑的眸看她,阿昭就在他沉默的目光里低头飘走了。等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里,他将组了一下午的模型扫在地上。 模型砸在地板上顿时四分五裂,动静太大引来了保姆,她看着一地的碎片惊叫起来: “耳朵这是怎么了?” “模型不小心碰到地上了?没磕着哪儿吧?” 任凭她怎么问齐迩就是不开口,这一年,他才五岁,就已经有了想要保密的东西。 时间过的很快,一眨眼就是十一年,齐迩十六岁了。他在书桌上做着题,阿昭在他旁边啃小甜点。自从齐迩长大有零花钱后,她就学会了哄他给自己买吃的。 她死后几十年里一点心性都没长,但是齐迩不一样。他隐约感觉到阿昭并不像她说的那样是精灵,反而像个,鬼。 可这又什么关系呢?是精灵她会陪着自己,是鬼也会。越平静的人越偏执,这句话放在他身上再合适不过。若是他从未听清楚声音也就罢了,可偏偏他听到过。 “别刮了,明天再给你买。” 阿昭喜欢吃雪媚娘里头的馅儿,却不吃皮,每次都要拿小勺子挖的干干净净。 “嗝。”她发出一个小小的饱嗝,美的眼睛都眯起来,“我明天要芒果的,如果能再来一个奥利奥的那就更好了。” “行!”齐迩笑着去捏她脸,被阿昭一把打下来,她瞪眼,“干什么呢!跟姐姐没大没小的!” “雪媚娘。”他斯文地笑。 ……让鬼想想。 “三个。”他笑意不变。 阿昭立马嬉皮笑脸地往他跟前凑,“你捏。” 齐迩食指和拇指捏起她一点点肌肤轻搓着,触感冰凉。 阿昭被他摸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下手越来越柔,也越来越缱绻。她忍不住激灵一下,有些不自在地拉下他的手,“意思意思够了啊,不要过分!” 齐迩也不恼,说:“好。”转头继续写题。 再过一年,齐迩在竞赛中拿奖保送,阿昭陪他去上大学。 大学四年里他没谈过一次恋爱,别人一问他就笑着说,有女友,非单身。可谁也没见过他女友长什么样。 别人再问他便会定定地看着此人身后,阿昭拿袖子挡住脸往别人身后缩。 再七年,齐迩因为一项研究被授予极高的奖项,引起广泛关注的不是他得到多高多高的赞誉,而是他演讲时的一句话。 他说,他相信玄学。 最让人不可思议的是,他说这话时眼睛看着台下的一块空地,一边说一边笑,像是对着人笑。 这简直跟疯了一样,当天就起来一个话题,叫#科学的尽头是玄学# 再三年,#当今国内最顶尖的物理学家齐迩车祸身亡#的话题引爆网络,有人说他真的去研究玄学了。 要叫他来讲,这再好不过。 因为阿昭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