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心机狐媚穿进修罗场(快穿) 作者:羁旅人 媚生是个万年狐狸精,善撒娇卖萌,善撒泼打滚,最善一脸懵懂无辜的将人带进沟里,一身的软骨头,撩遍六界无敌手。一个不慎便渣了那个高高在上的天帝,被罚去司命的话本里历劫。 第一世,穿成绿了未来首辅大人,被报复惨死的官家千金。 媚生:“不慌,成婚后对夫君好些,抱紧大腿便是了。” 司命:“不,你穿过去已经羞辱了穷困时的首辅大人,跟着你的前未婚夫私奔了!” 媚生:“......” 第二世,穿成千古一帝的白月光替身,作的一手好死,杀了白月光全家的恶毒工具人。 第三世,在几个大佬间游走,掉马惨死的白莲花。 媚生忍无可忍,将那些话本扫落一点,拍拍手道:“既如此诸位便看着吧,看看什么叫逆风翻盘。” 江余早抛了七情六欲,端坐九重天上看万物悲欢,是六界仰望不及的高岭之花,却被一只小狐狸拉下了凡尘,还撩完就跑,被渣了个彻底。 他携了满身的恨意而来,要看她跪在他脚下,祈求他的怜悯,盼他一点欢愉,只是......说好的虐女剧本,怎得每一世剧情都跑偏了,成了口嫌体正裴大人?追妻火葬场成化帝??为爱疯魔病娇太子??? 原来,无论我如何忘记你,唾弃你,痛恨你,只要你勾勾手,我依旧止不住朝你走去的步伐。 食用指南: 1、戏精娇媚还巨能撩的女主(会翻车的那种)X高岭之花却被拉下凡尘的白切黑天帝(嗯,挺爱害羞的) 2、每一世的男主都是天帝的一个人格分|身。 3、只是狐狸精天帝穿越 ,全文不涉及奇幻因素 ,古代架空,勿考究 内容标签: 女配 甜文 穿书 复仇虐渣 搜索关键字:主角:媚生 ┃ 配角:裴衍,李珏,江余 ┃ 其它:追妻火葬场,团宠,病娇 一句话简介:如何在修罗场里苟到大结局 立意:逆境里不放弃,努力向上 第1章 修罗场 一进腊月,扬州的天就未晴过,寒气夹裹着湿气直往人骨子里钻。 林媚生裹紧了潮乎乎的锦被,拢起满是冻疮的手哈了口气,还未觉出一丝热乎气,就听门吱呀一声响,阿雾走了进来。 她额上几道血淋淋的划痕,脸颊也肿的老高,看的媚生心惊不已,急急下了床,询问道:“这是怎得了?” “主子,无妨。今日去要炭火,跟那婆子打了一架,我没吃亏的!”阿雾仰着脖子,故作轻松的笑起来,不妨扯到了伤口,下意识“嘶”了一声。 “贱蹄子,早说了没你们的份例,竟干起这偷鸡摸狗的勾当,下次再让我发现,直接乱棍打死了。也不瞧瞧自己的身份,一个见不得人的外室,这进了门,还真把自己当成有头脸的姨娘了。” 窗外管事嬷嬷扯着嗓子叫骂,闹的后院围了一群看热闹的下人。 阿雾气不过,抄起根棍子便要出门,被媚生一个眼神止住了,郎君许久未归家,夫人把持家事,闹到哪里也没个好脸。 那婆子好不容易止了声,两人还未松口气,就听门“砰”的一声被踹了开来。 几个小厮涌了进来,抬脚就将阿雾踹了老远,上来架住媚生,拖着往外走。 穿过曲折回廊,进了前院正厅,重重将人扔在了地上。 媚生喘息几瞬,抬起脸,看清主座上的人后,浑身打了个激灵。 那不是旁人,是他的前夫裴衍! 媚生原是扬州林同知的嫡姑娘,十五岁时因一场落水昏迷不醒,青梅竹马的未婚夫杨柏急急退了亲。 林同知无法,寻了个清贫的秀才来冲喜,那人正是裴衍。 媚生醒来后,一心念着他的柏哥哥,只道此人是个贪她嫁妆的无赖,对裴衍多加羞辱,逼着他退了婚。 只是没人能料到,裴衍,那个一身布衣的穷秀才,隔年便中了状元,先后历任大学士、太子太保,更在去岁的政变中一手扶持了幼帝,成了总览朝政的太傅! 此刻的裴太傅一身绯色官服,端坐主位之上,清隽的眉眼透着遥不可及的清贵,呷了口茶水,听杨柏道:“卑职前几日才得知,侍妾林氏与大人曾多有过节,现下人在这里,怎么处置全看大人的意思了。” 媚生心下大惊,急急转头看去,见杨柏弯着腰,并不敢看她的脸,只对着上首的人诚惶诚恐的恭维。 忽而便觉得讽刺,想当初,她从昏沉暗影里挣扎出来,杨柏便派人传了信,言其退婚都是迫不得已,心内痛苦煎熬,是如何也割舍不下她的。 她那时感念两人打小的情谊,一意孤行做了他的外室,即便后来进了门,受尽了正室夫人的暗中苛待,也从未生过悔意,只没料到这情原来如此不堪一击。 裴衍并未答话,从交椅上站起来,慢慢踱了过来,墨色皂靴挑了她的下巴,在那倾城之色的脸上流连一瞬,忽而轻嗤一声,转了身。 一旁的随侍张申便斥道:“什么东西,也不怕污了大人的眼。” 杨柏一听,连连道是,使了个眼色,让小厮又将人拖了下去。 进了西苑的厢房,媚生还未缓过劲,门又被从外面撞开了。 几个婆子堵了她的嘴,乱棍便打了下来,下手之狠厉,打的肋骨即刻断了几根。 无一处不痛,无一处完好,神志昏沉间,隐隐看见前后院相接的垂花门处,一群仆从正拥着挺拔的裴太傅路过,听见动静,他站在门前顿了顿,那远山远水似的眉眼扫过来,轻蔑一撇,倏忽转了身。 ....... 云雾缭绕的仙境宫阙里,司命大袖一挥,虚空中的画面便消失了,略悲悯的瞧了眼那娇媚的狐狸精,道:“啊生啊,耽误不得了,快去吧。” 万年狐狸精媚生抓住他的袖子不撒手,可怜兮兮道:“司命,这一世的命格也太惨了些,咱换一个好不好?” 司命便恨铁不成钢的点她的额,数落道:“你说说你,惹谁不好,你竟惹了九重天上的那一位,现在好了,受这个苦!” 媚生叹了口气,她这万年来,就始乱终弃了一个男子,没成想还是天帝,简直是撞了天大的霉运。 现下好了,要被丢去司命的话本里历劫了,品品这被辜负、被羞辱的滋味,还要以身亲尝各式惨不忍睹的死法。 她正感叹命运的不公,冷不防被推了一下,整个人便往下坠去,天旋地转间昏昏沉沉,再睁开眼时,已是在一间清雅卧房内了。 媚生缓了缓,站起来在屋内踱了几步,俯身在妆台镜上打量一番,见镜中女子冰肌玉骨、娇媚横生,也算是承了她六七分的美貌,心下还算满意,眨眨眼,俏皮笑起来。 转眼又看见雕花架子床上铺了大红锦被,心里有了数,这必定是刚与那冲喜的相公成了婚,而原身刚从昏迷中醒来没多久,想来还未铸成不可挽回的大错。 这倒也好说,抱紧那未来太傅的大腿,在他穷困时倾力相助,等他心爱的女子出现时,便赶紧打包让位,想来也能够逃过这乱棒加身的惨状。 她喜滋滋的想着,坐在了窗下的美人榻上,拈了桌上的枚玫瑰花糕吃。还未入口,便听门呼啦一声开了,阿雾拎着食盒走了进来。 媚生便将那花糕放下,满含期待道:“阿雾,夫君呢?” “夫君?”阿雾一脸疑惑的瞧了她一眼,一样样摆上早食,问道:“姑娘说的是杨公子吗?” “杨......杨公子??”媚生手一抖,手边的糕点骨碌碌滚了一地,不死心追问:“什么杨公子,我是要见自己的夫君,裴衍啊,裴衍!” 阿雾一头雾水,上手试了下她的额头,喃喃道:“也没发烧啊。” 说完盯着她的眼,很是真诚:“小姐,咱不提那个无耻之徒了好不好,你前日醒来,踩着裴衍的脸大骂了一场,骂的真真痛快!” 媚生觉着心脏抽抽,抖着声音问了句:“有.......有多痛快?” 阿雾来了劲,一手叉腰,开了嗓子:“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给本小姐冲喜?穷疯了吧,为了林家这点嫁妆,真是什么手段都敢用啊,真不是个男人!” 骂完还学着她家姑娘,在地上狠狠呸了一口,只不过媚生那一口,是当着四邻八舍的面,啐在了裴衍脸上! 媚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捂着胸口,又重重躺回了塌上,司命这是不给她活路啊! 她记得那话本里,原身醒来后很是郁郁,到了晚间便收到了杨柏的信件,言其身不由己,万般苦楚,又言她这冲喜的相公乃是为了她的嫁妆,使劲了手段,将她困在了裴家。 原身自小与她的柏哥哥感情甚笃,从未怀疑过他的为人,当下大怒,大闹了裴家,将裴衍身为男子的尊严踩到了脚底,留了合离的书便一走了之了。 想来,现下应是被杨柏接到了城郊庄子上。 媚生叹了口气,又叹了口气,那被带刺的棍棒生生打成肉饼的痛感仿似一阵阵袭来,让她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 这原身乃是司命照着她的模样画的,还沾染了几分她的灵气,也可以说是另一个没带脑子的她的,是以这感受分外鲜明,便似痛在己身。 她在塌上辗转反侧,搅的旁边的阿雾也起了担忧,试探着叫了声“姑娘?” 媚生伸手捂了她的嘴,一脸的生无可恋:“阿雾,别做声,让我忧伤一会。” 只这忧伤还未酝酿好,门吱呀一声响,踏进来一位纤秀楚楚的姑娘,一身的素净宽松衣裙,衬出眉眼的温和,她含了笑,问了句:“妹妹住的可还好?” 媚生脑海里的记忆汹涌而来,夹着原身的愤恨不甘,一点点融进了她的血脉。 她记起来了,这是杨柏的表妹、日后杨府的大夫人—孙恬儿。 孙恬儿自然的来搀了她的手,颇亲热道:“最近忙着跟表哥的婚礼事宜,竟疏忽了妹妹。这在外面也不是个章程,当个外室毕竟见不得人,不若等我跟表哥成了礼,便把妹妹接进府来,这一呢表哥能得偿所愿,二呢我也好照看一二。” 照看?媚生心中轻嗤,晓得她口中的照看便是趁着杨柏外出,停了她的一应份例,可着下人们作践。 孙恬儿见她不做声,脸上便露出担忧之色,很是情真意切:“妹妹,你别怨怪,我原本晓得你与表哥青梅竹马,是无任何非分之想的,只愿你进了门,能抬我做个贵妾,守着表哥不分离便是了。只未料你出了这等事,杨家都以为你活不成的,逼着表哥退了亲。况我这肚子也快藏不住了,这才仓促定下了婚事。” 她说完挺了挺肚子,伸手抚了上去,微羞赧的低了头。 媚生在她的肚子上扫了一眼,有点犯恶心,她才昏睡一个月不到,这肚子都三四个月大了,显然在她出事前两人就有了首尾。 心里搅着痛,原身的屈辱又一阵阵袭来,她仿佛看见十四五岁的林媚生,站在杨柏的书房外翘首等待,见门开了,羞答答迎了上去。碰上了屋内的表小姐,先是愣了一瞬,露出了探寻的目光。 杨柏便温柔的摸摸她的发顶,随口道:“表姑娘来替祖母送点吃食,这便走了。” 林媚生便又露出羞赧的笑,姐姐长姐姐短的叫起来,对于这两个人,她是全然的信赖,从未想过会被愚弄至此。 媚生压了压心神,耳边又想起历劫前司命的叮嘱:“凡事忍着些,多吃点苦头,让九重天上的那位出出气,也好早点回天界。” 忍了,忍了,媚生默念几声,气还没理顺,听孙恬儿又道:“我带了点避子汤,妹妹记得用。你须得晓得,若真怀了,我自然是要接纳你们母子的,只一个外室子,毕竟见不得光,出去了是要任人作践的。” 媚生手指发颤,一挑眉忽而笑了,去他娘的,姑奶奶忍不了! 第2章 打脸 孙恬儿落了座,掀开杯盖要饮茶,忽见媚生一脸温顺,朝她招招手,轻声细语:“姐姐,你过来。” 孙恬儿以为她有私密的话,要同自己诉一诉,便往前倾了倾身。 冷不防那小手儿后撤了撤,抡圆了便是一巴掌,打的她脑中嗡嗡作响,竟有些发懵。 脸上火辣辣的痛感传来,让她回了神,那些隐忍的憎恶再掩饰不住,蹭的一下站了起来,指了媚生发狠:“贱蹄子,你以为你还是从前的官家女?现下不过一个声名狼藉的外室罢了,竟也敢打你的主母,我看你是活腻歪了......” 话还没说完,又是“啪”的一声,另一边脸颊又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 媚生还是一副乖巧模样,点了点头,一脸的天真:“我敢啊,身为一个外室就是要打你这个主母。” “你......”孙恬儿简直堵的说不出话,转头便要唤门外的丫鬟,还未出口,忽而见门口牙白锦缎的袍衫一闪,颇有些秀气温雅之气的杨柏走了进来,见了这场景倒是一愣。 孙恬儿立马住了口,身子晃了晃,堪堪扶住桌角,语气换成了凄然:“啊生妹妹,我晓得你有怨,打我几巴掌倒也无妨,只要你消了气,日后便进府吧,表哥他舍不下你。” 杨柏原是怕孙恬儿为难媚生,这才急急赶了过来,现下一看,竟未料到她的表妹能如此识大体,一心一意替他着想,心里便生出些许愧疚。 又见媚生如此不饶人,实在不是闺秀作风,心里那几分怜都冷了去,罕见的对媚生肃了脸,刚想斥责几句,忽听对面的女子轻轻呢喃了一句:“柏哥哥!” 这声喊软糯甜腻又带着浓浓的鼻音,听的人心里一颤,不由看了过去。 见媚生俏生生立在厅中,挺直了瘦弱的脊背,没有半分要示弱的意思,一双眼儿望过来,含着爱恋夹着幽怨,还有几分道不明的朦胧,勾的他心里发痒,张了张嘴竟失了声。 杨柏向来晓得她貌美,只是往常便如一只精致的木偶,没有传神的韵味,此刻这一眼,竟像那木偶活了过来,热气腾腾的鲜活,看的孙恬儿都失了神。 媚生望了他片刻,忽而滚下泪来,声音有些发颤:“柏哥哥,我打小儿便想着嫁给你,朝看日升,晚间赌书。想要为你生儿育女,操持家务,一辈子便也这样过了。” 她如泣如诉,字字都是痴恋,听的杨柏的心也跟着一颤。张了张嘴,斥责的话便说不出了,毕竟她今日全是因为对自己的恋慕,才做出这等糊涂事。 “只没料到,可以堂堂正正陪着柏哥哥的竟是孙姐姐。我还记得那时孙姐姐对我说的是:阿生,你便是我的亲妹妹,我唯愿你安乐......”媚生似是再也说不下去,捂着胸口有些发颤。 她这几句话四两拨千斤,点出了孙恬儿明里暗里的两幅面孔,听的杨柏涌出了愧疚。 看她憔悴娇颜,实在忍不下心,愣愣往前走了几步,拿了绢帕便要替她拭泪,不妨袍角被拽住,低头便见孙恬儿脸颊肿了老高,猛然清醒过来,站在当下竟有些为难。 媚生便适时让了步,低了头黯然道:“是我的错了,怎么说也不该动手的,柏哥哥还是先送了孙姐姐回去吧,免得晚了落下痕迹。” 杨柏松了口气,心里对媚生又多怜惜了几分,道:“那阿生好好歇着,我先把恬儿送回去,晚些来看你。” 孙恬儿满腔的委屈都指着杨柏替她出呢,这会子见他轻描淡写的带过了,还一副依依不舍的神色,简直是要摧她的心肝。 可偏偏要维持正室的大度,万万发作不得,只能打落了牙齿和血吞,默默随杨柏出了门。 两人一走,媚生立时止了泪,吩咐啊雾道:“啊雾,收拾下细软,早些离开这庄子。” 啊雾还有些反应不过来,怎么接她们来时还承诺了要娶自家姑娘的杨公子,眨眼间便要做别人的夫君了,还要自家姑娘做外室? 她眨了眨眼,消化了一番,心里便涌起怒意,噔噔跑去收拾细软了,边啐道:“真是无耻,姑娘咱们离这样的人远远儿的,小心被雷劈时连累到咱。” 两人收拾了个小包袱,绕了好几圈终于出了庄子,站在三岔路口愣住了。 媚生四下一望,苦恼的问了句:“啊雾啊,这回城的路是哪一条?” 啊雾挎着小包袱犹豫了一瞬,很是肯定道:“我晓得的,来的时候两旁都是杨树,顺着杨树走便是了。” 媚生环顾一圈,见了四周遍植的杨树,叹了三叹,又挎着小包袱回了庄子。 是晚,两人都有些无言,郁闷的多吃了两碗饭。 第二日一早,杨柏早早便来了庄子,站在卧房门外叩响了门扉,他自诩正人君子,断不肯贸然闯香闺。 等了半柱香也不见门开,正不耐烦,忽见隔扇门洞开,茜色薄娟裙裳的女子立在门边,也不多言,只歉然一笑。 她眉眼潋滟,含了化不开的春色,一张小脸儿粉光若腻,于娇媚中带了少女的纯稚,看的杨柏又是一阵失神。 媚生并不将他往里让,只轻轻叹了句:“这庄子上好生无趣,昨日梦见柏哥哥带我去了临月楼,便是咱幼时常去的那家,醒来竟分外想念那里的桂花酥。” “这桂花酥要趁热吃才好,你若想用,我这便带你去。” 杨柏看着娇娇柔柔的小姑娘,讨好的话便顺杆子秃噜,说完了才有些后悔。他原本是想将小姑娘困在庄子上,安心做了他的外室,并不想带出去生事。 只姑娘那双带了欣喜的眼儿一望,反悔的话又如何吐不出口,只好唤了车夫,带着人进了城。 进了临月楼的包间,已近午时,早上还大晴的天,不知何时变了脸,已是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上房里织毯软榻,葵花式檀木桌,早已摆下了一桌席面。 两人坐了,杨柏捡了桂花酥,便凑过来要喂她,被媚生偏头躲开了,只做娇羞状。 她不动声色的离杨柏远了些,扫了眼刚放下的支摘窗,没做声。 杨柏这两日被她娇俏的模样勾的心痒难耐,如今又见她久不就范,生怕再出什么岔子,竟有些急不可耐了。 “阿生若喜欢,日后我常带你来吃。”他说着挪了挪身子,一把扣住了媚生的腰肢,往怀里一拉,便将人困住了,又道:“阿生,这些时日了,你可想好了?不若今日便给了我吧,我定会迎你为平妻。” 媚生被他一碰,一身的恶寒,急急伸手来推,却撼动不了分毫。 张口要喊,又戛然止了声,不行,她还要回裴家的,若在这城里传出些风言风语,裴衍更不肯接纳她了。 她心里百转千回,忽而一低头,往杨柏怀里钻了钻,满脸的羞涩:“柏哥哥,你莫要欺负人。” 杨柏见她如此,喜出望外,将人抱至榻上,便要覆上来,却被一只小手抵住了胸膛。 女子微垂了头,轻轻在他脖颈间吹气:“我......我又怕又羞,哥哥转过身去,容我自己褪衣裳......” 杨柏魂都没了,哪里能说半个不字,呆愣愣转了身,正一心盼着那旖旎光景,忽觉脑后一凉,便有片刻的晕眩,人也瘫软了下去。 再睁开眼,发现手脚已被绑了,张嘴要喊,却被一团物什堵了嘴,味道有点咸,竟是一双白绫罗袜。 媚生丢开手边的瓷枕,端正的坐在塌边,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瞧了他一眼,也不说话,抡圆了便是一巴掌。 待打的过了瘾,才低低啐道:“杨家向来自诩书香传家,杨家大公子更是贤名在外的如玉郎君,竟做出日此猪狗不如的行径。未婚妻遭了难便急急退了婚,待她醒了,贪恋美貌,又想拐她做个外室。呸,天下的好事都让你占了,也不瞧瞧,自个是个什么东西!” 杨柏气的涨红了脸,却吱吱呜呜出不了声。 媚生不再理他,喝了口茶水,压下心里的惊慌。她也是后怕,这凡人的身体,一点力气也无,软的像团棉花,真真不能成事。 喝完了奔至窗边,费了好大劲才撑起支摘窗,往下一望,心里凉了半截。 这后窗高悬,离地约七尺,开在一处幽深暗巷。 她伸了伸腿,无论如何不敢跳。 正心慌,忽见巷中走来一男子,天青直缀,长身玉立,撑十二骨节油纸伞,明明一身布衣,步履间却透出让人无法忽视的清贵。 这满身清风朗月的贵气,竟让媚生失了神,莫名便想起了九重天上的那位。 她摇摇头,将这荒唐的念头抛至脑后,拔下头上金钗,抛了下去。 “咚”的一声,让那男子止了步,伞面一移,朝上望来。 眉眼清隽,轮廓利落,透着让人捉摸不透的疏离,当是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媚生却心里咯噔一声,又往下沉了几分,因着这人不是旁人,确是他的夫君,裴衍! 裴衍扫了她一眼,视若无睹的移开了目光,仿似瞧了团空气,连眼都不曾眨一下。 媚生着了急,压着嗓子喊了声:“夫君,救我!” 夫君?男子唇边勾起嘲讽的弧度,只做未闻,抬脚便要走,却听女子又道:“合离的文书还未过了明路,便算不得数。夫君先救我下来,我配合你去官府报备。” 媚生见男子脚步微顿,却并不抬眼看她,摸不准他的心思,欲要再言,忽听木门嘟嘟,杨柏的小厮问了句:“公子可是有事?” 这小厮方才听屋内砰的一声,终是放心不下,出声询问。 “你别进来......” 媚生鼻尖沁出细密的汗,顿了一顿,捏着嗓子做迷离之音,娇嗔道:“柏哥哥你好坏,奴家衣衫不整,如何见人?” 门外的小厮手顿住,脸上染了薄红,讪讪的退了老远。 窗下的男子不耐的皱眉,伞面一扬,便隔开了那些秽|乱脏污。 “裴衍,不许走!”,媚生着了急,再无心思多想,双脚探出了窗台,晃晃悠悠坐在木架上,做好了要跳的准备。 这声低喝焦灼又无奈,仿似溺水的人看见了飘来的浮木,他微扬了眉,朝上看了一眼。只这一眼却让他罕见的愣怔了一瞬。 第3章 合离?? 女子赤着双足,足弓纤细小巧,脚趾圆润如珠玉,肌肤莹润,白晃晃的惹人注目。 裴衍耳根染了点可疑的红,急急转了视线,脚步还未迈开,却听女子急促道:“我跳了,接住我!” 媚生一颗心跳到了嗓子眼,她在赌,赌这男子下意识的反应,若赌不赢,便认命挨了这痛。 只预想中的疼痛并未袭来,触手是男子温热的怀抱,她欣喜异常,刚要道谢,抬眼却看清了他眼中不加掩饰的厌恶,那到嘴边的话儿,便又囫囵咽了回去。 裴衍一副文质书生样,接女子的手臂却端的稳稳的,不见一丝抖动。 他手臂一翻,迅速将人抛下了,便似甩掉什么脏秽之物。 媚生有些狼藉的后退几步,踉跄着站稳了,整了整衣裙,已是面色如常了。 一抬头见裴衍已走出几步,急忙小跑着赶上,拽了他的袖子,恳切道:“郎君,我现下也无处可去,可否先带我归家,容我换身衣裳,再说后事。” 霏霏细雨里,她衣衫半湿,贴在身上,细腰一握,曲线玲珑,眼巴巴的看过来。 裴衍不动声色的移开了目光,沉默了一瞬,将伞柄塞到了她手中,道了句:“走吧。” 这温润的声音如玉石撞见,听在媚生耳中,简直是天籁! 当即雀跃的应了,掏出帕子,狗腿道:“夫君且擦擦脸吧,这雨水别入了眼。” 裴衍躲开她的手,捏着那帕子转了身,转过街角,手一抛,便抛进了污泥里,那上面沾染了其他男人的气味! ...... 裴家坐落在南城的桃花巷,一方天井,两间正房,打扫的利利落落。 裴衍的母亲霍氏正张罗午食,放下手里的酱瓜,忽见门帘打开,身高腿长的儿子迈了进来,身后还跟了个娇滴滴的小姑娘。 霍氏瞧了一眼,又瞧了一眼,确认了下这小姑娘乃是自己离家好几日的新妇,竟一时有些慌乱,想上前相迎,又缩回了手,在素净衣衫上蹭干净了,喃喃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快,坐下用点饭食。” 说完又瞥见桌上两晚素汤湿面,有点犯难,这儿媳肯定下不了口啊。 心一横就去里屋摸钱袋子,道:“啊生先坐下,这面入不了口,老婆子去给你弄点能吃的。” 裴衍微皱了眉,一把拉住了母亲,只道:“母亲,不必麻烦,她已用过了。” 饿的前胸贴后背的媚生“......” 她压下腹中饥饿,挤出乖巧的笑,脆生生喊了一声“娘”,后面的话还未出口,便觉四周古怪的安静,两双眼睛齐刷刷盯住了她。 霍氏愣怔了一瞬,她的儿媳是官家女,醒来后自是看不上他们家的,这声娘从来就没指望过,乍一听实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下意识“啊?”了一声,便听那小姑娘又甜甜喊了声“娘。” “哎,哎” 霍氏连应了两声,搓着手笑成了一朵花。 媚生便往桌前挨了挨,指了面碗,又道:“娘,你这做面的手艺了得,鲜滑劲道,闻着便香,我能吃一碗吗?” 只要她肯吃,霍氏哪里不应,又是端水又是递酱瓜,看着媚生吃个底朝天,又赶着二人回屋歇了。 西厢房是二人成亲的婚房,红绸锦帐已被裴衍拆了个干净,只留下一屋子素净。 裴衍从案桌后拿出一页纸张,展平了,摁上鲜红指印,递给媚生道:“林姑娘签完便可离去,我自行去官府报备。” 媚生接过来一看,正是她离去时丢下的合离书,匆忙之下忘了摁手印。 她摩挲着那纸张,并不去拿红泥,小小声问了句:“夫君,不合离成不成,我......我以后跟你好好过日子。” “不必。”裴衍诧异的扫了她一眼,又转身从柜里拿出个包袱,里面是她的几身衣裙并零碎小物件,道:“林姑娘的物什都在此了,至于你口中的嫁妆,还需得回去问问林家大夫人,裴某并未见过分毫。” 他丁是丁卯是卯,分割的清清楚楚,温润如玉的表象下透着拒人千里的清冷,语气亦是不容置喙,唬的媚生没了音儿。 她揪着衣摆犹豫了一瞬,又仰起头来,略忐忑的问:“夫......裴公子,我原也是被杨柏那厮蒙骗,冤枉了你贪图林家的嫁妆,这才闹了这么一出。现下也知错了,你我既合离,往后能了结了这恩怨吗?” “自然。”裴衍大度的丢下两个字,弹了弹衣袖,开了门,一副恕不远送的姿态。 媚生垮了小包袱,目光在裴衍身上流连,楚楚的杏眼含着一包泪,简直生离死别。 一步三回头的出了房门,才拍着胸口舒了口气。 还好还好,这跟未来太傅的仇怨算是了结了,也跟杨柏划清了界限,先回娘家瞧瞧形势,天大地大,以后有的是活路。 霍氏已去了绣庄,细雨也早已止了,天井里静悄悄、湿漉漉,媚生几步跨出院门,便听身后哐当一声落了锁。 她叹息一声,四下一顾,远远便见啊雾正蹲在巷尾,见了她,一个箭步冲上来,把她扑到了墙上,哆哆嗦嗦道:“姑姑.......姑娘,不好了!” “又又......又怎的了。”媚生被她撞的七荤八素,说话都不利索。 今日她出门后,便让啊雾躲在树后,沿着马车辙子进了城,先去林家探了探口风,现下倒不知那头又出了什么幺蛾子。 “那个杨柏,去林家了!”啊雾气的跳脚,缓了半天才道:“带了不菲的礼金,要纳姑娘为贵妾,夫人已收了,就等着你合离归家了!” 现下林家的大夫人乃是媚生的继母,当家的便是她同父异母的兄长林瞳。 这两人都不是好相与的。想来她爹临死前将她嫁出去,也是怕没了他的庇护,一个活死人似的嫡女落在继母手中分分钟毙命。 媚生抱着小包袱又叹了三叹,没活路啊没活路,只要她合离,出不了这扬州城,这林家指定把她绑了,送去杨柏府上。 她跟啊雾对望一眼,蹲在巷角,绝望的揪起了头发。 果不其然,这头发丝还没薅下一根,便见巷口涌进来一群人,轻便软娇,小厮仆妇。 走的近了,娇帘打起,步下来一个脂光粉艳的妇人,却是林家大夫人孙氏。 孙夫人见了巷角里的两人,愣了一瞬,问了句:“阿生怎的蹲在此处?” 说完扯了仆妇手中的薄锦披风,给媚生披了,颇心疼道:“瞧瞧这都瘦了,竟落魄至此。你父亲当初也是病糊涂了,竟为你选了个小门小户的来冲喜,好在如今你也醒了,自然不该再受这个苦,既已合离,便跟母亲家去吧,母亲再为你另择好人家。” 媚生扫了眼孙夫人身后健壮的仆妇,紧了紧身上的披风,又是笑盈盈的模样,只道:“母亲且等等,还有几件物什落下了,容女儿取来。” 她说着转身去扣身后的门扉,越扣越急,却不闻院内有动静。 余光扫见孙夫人已是不耐烦,几个仆妇已挤身向前,做好了拿人的准备。 媚生额上沁出了汗,扣门扉的手有点抖,一下重似一下,最后已带了踹门的气势。 “阿生不必麻烦,缺什么母亲回去了给你补上。”孙夫人袖着手,对几个仆妇使了个眼色,那几人便涌上来,将媚生反扭了手臂,摁在了地上。 巷尾早已有几个手脚利落的小厮,捂了啊雾的嘴。 媚生的脸贴在门板上,死死抵住青砖地面,积蓄了一番力气,忽而喊道:“裴衍,你给我出来!” 这喊声重重落下,轻飘飘散开,没激起一点水花。 几个仆妇不耐的加重了力道,拖着人便往外走。 媚生瞧了一眼那还是禁闭的门扉,忽而没了力气反抗,沮丧的垂了头。 “把人放下!”这清越的语调伴随着吱呀的开门声,让在场的人都愣了一瞬。 媚生急急抬起头,见裴衍已换了月白直身,立在门前,爽朗清举,还是一副云淡风的姿态。 她忽而鼻子发酸,涌出几滴真情实意的泪来。 几个仆妇却不甚在意,这个冲喜姑爷,人虽俊,却是个不顶用的书生,当即回了神,拖着人便要走。不妨腰部一酸,竟齐齐扑倒,伸手一抹,却是被一枚棋子打中了腰眼。 裴衍不动声色的收了手,抬脚迈出了门槛,还未站稳,却被一团绵软扑了满怀。 媚生紧紧抓住她的衣襟,哭的梨花带雨,声音细小又娇颤,在他怀中道:“你.......你怎的才来,你看这群人,力气大的很,要把我卖去做妾的,我怕!” 女子清浅的呼吸拂过脖颈,带着沁甜的女儿香,裴衍偏了偏头,手僵住,罕见的无措了一瞬。忽而皱眉,将人扒了下来,却又被女子顺势抓住了手臂。 媚生挽着他的臂弯,一副乖巧的娇媚,对着孙夫人脆生生道:“想来母亲是误会了,我跟夫君恩爱日笃,又因何会合离?” 孙夫人未料有如此一出,愣了一瞬,冷笑道:“你醒来后大闹裴家,当着四邻八舍的面写下的和离书,怎么这隔了几日便忘了?” “阿生今日才晓得夫君的好,乃是真心悔过,已跟夫君言归于好。”媚生这话说的有些没底气,顿了顿,又赶紧晃着裴衍的袖子,补了几句马屁:“我夫君是真好,谦谦君子,温润如玉,风华无双,才华无两......” “是吗?裴公子竟愿接纳一个私奔归来的□□,男儿颜面何在呢?”孙夫人听的不耐烦,出声打断了媚生的话头,转头咄咄逼住了裴衍。 她就不信了,哪个有气量的男人愿做这个龟孙! 果然话一出口,气氛便有些微妙,所有人都带了嘲讽的笑,看向裴衍,等他落地这一锤。 裴衍却没做声,一副置身事外的清冷。 媚生手心沁出了汗,抬起头,看着这人疏离的侧脸,惴惴不安,心一急,用小指指尾在他的掌心轻挠了几下。 第4章 立人设 细小的酥麻感传来,裴衍的手臂又是一僵,抬手便扣住了那不安分的小手,终于发了话:“和离书还未递到府衙,便算不得准,这一日不过明路,林媚生便一日是我裴家的妻。况这门婚事还是当初林同知亲自操持的,孙夫人今日何故要逼女它嫁?这便是闹到州府,恐也是不占理。” 这话条理清晰,句句在理,噎的孙夫人竟一时没了话,脸上涌起怒意,便要小厮上前抢人。 几个身高体阔的小厮上来要扯媚生的臂,却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隔开了,手腕一痛,咔嚓一声脱了臼,伏在地上时还有些不能相信,这个文质书生,哪来这么大力气? 裴衍也不多话,示意媚生与啊雾进了门,站在门边,丢下一句:“想来扬州地界还是有法度的,若夫人执意入宅抢人,那裴某也不介意告上州府。” 说完转身进院,哐当一声掩了门。 苏夫人立在门边,气的胸口起伏,却也无法,只得带人离了巷子。 裴衍进了院,背手立在天井里,并不将人往屋内让,目光沉沉,问了句:“林媚生,你打的什么主意?” 他有些看不透她了,闹着合离的是她,现下赖在裴家的又是她。 媚生头脑昏沉,今早淋了一场雨,又闹了这几出,刚刚强撑着的气力一卸,便觉出身子虚浮,已是发起烧来。 她紧了紧身上的披风,脸上有些病态的潮红,张了张口,连嗓子都是哑的,还未出声,门吱呀一声响,霍氏已从绣庄回来了。 “怎的都站在此处。”霍氏放下手中的竹篾篮,打量了两人一眼,上来搀媚生,絮絮叨叨:“莫要站在风口上,晚间风凉!” 触到那双灼热的小手后顿住了话头,“哎呦”一声又去探她的额,急急道:“怎得发烧了?肃之,快把人背进去。” 肃之乃是裴衍的小字,现下他微皱了眉,修长的指点在石桌上,犹豫着没动。在霍氏再三催促下,无奈的摇了下头,终是弯下腰,要将人背进卧房。 媚生伏在那宽厚的背上,只觉得一颗心都安定了下来,便任由自己昏沉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是次日黄昏,睁眼便见霍氏焦急的脸,正拿着帕子替她拭脸,身上慈爱的气息让她想起抚养自己长大的树妖婆婆。 她心中微动,糯糯的喊了声“娘。” 霍氏见她醒了,连声应了,便要去桌上倒水,她左脚先迈出,右脚再慢慢拖过去,竟是坡了一条腿。 媚生心中微讶,却是头一回注意到,她很快压下那丝异样,只当寻常人待她,接了粗瓷茶瓯,喝了个干净。 霍氏坐至床边,叹了口气:“阿生,有些话娘想同你讲清楚。文德十一年,我身子亏空,晕在了街上,是一位夫人将我抬了回去,延医问药,捡回了老婆子的命,这位夫人便是你的母亲-周夫人。数月前听得林大人正为自己的嫡女寻冲喜郎君.....” 她顿了顿,拿帕子拭去媚生唇侧一滴水迹,接着道:“你该晓得,活死人似的一个姑娘,清正人家无人愿接,我与肃之商量再三,愿伺候你的下半生,无非是感念夫人生前恩义,并无他想。至于你口中的嫁妆,成亲前林老爷已不省人事,早被你继母扣下了,确实没进裴家半分。” 话音刚落地,裴衍走了进来,微皱了眉道:“母亲,何必说这些。” 他说完,收拾了架上的几册书简,便要出门。 “站住,你回来的正好。” 崔氏将人叫住,又转头对媚生道:“阿生,娘问你,现下你既已清醒,可要在裴家过下去。过,我裴家虽不富裕,但断不能缺了你的衣食,不过,我让肃之送你回去......” “我过。”话还没说完,已被媚生匆匆打断,她拽住崔氏的衣袖,仰起的小脸满是真诚:“娘,我要跟夫君好好过日子,再不闹幺蛾子,以后生是裴家的人,死是裴家的鬼!” 霍氏欣慰的拍了拍她的手,转头又盯住了裴衍,伸开满是老茧的手,道:“合离的文书,拿来!” 裴衍微蹙了下眉,只道:“母亲,人的禀性不好改,你三思。” “拿来!”霍氏眉眼间染了愠色,很是执拗。 裴衍无法,从书简中抽出合离的文书,递了过去。 霍氏一把扯了过来,三两下撕了个粉碎,安抚的看向媚生:“阿生只管好生养着,养好了身子也好给肃之生个大胖小子。” 这话太直白了些,媚生脸一红,羞答答瞟了一眼门边青竹般的男子,四目一对,那双清冷的眸驻足了一瞬,不动声色的避开了,抬脚出了门。 至晚间,媚生用了发表散寒的苏叶粥,斜倚在榻上养神。 她想起裴衍眼里毫不掩饰的厌弃,又想起朴实慈爱的霍氏,一时打定了主意,往后便在霍氏身上下功夫,在裴衍进京赶考期间好好服侍老人家。 便是日后裴衍身居高位,要休妻,想来看在母亲的面上,也会给她个安稳去处。 到时种花种草,修行养身,岂不也是条快乐的咸鱼。 她喜滋滋想着,刚闭上眼,却隐隐瞧见了司命那张老脸。 司命瞧了她一瞧,又叹了三叹,开了口:“媚生啊,还有桩事忘了告知你,若你想要回天界,还需得取三任夫君的心头血。” 几滴心头血而已,不慌,媚生挥了挥手,想挥掉司命这丧气的脸,转头便要沉入梦乡,冷不丁听他又道:“这心头血也是有条件的,需得这供血者满心满眼都是你,心甘情愿奉上才作数。” 媚生怨怼的瞧了司命一眼,伸手便要扯他的胡须,不料手一空,睁开了眼,便瞧见啊雾满脸忧色的走了进来。 她站在屋内,踌躇了一瞬道:“奴婢瞧着裴家忒小了些,除了这东厢,竟没有个正经卧房了。姑娘还病着呢,今日便要同新姑爷同住了,若是姑爷忍不住,这可如何是好?” “不......不能吧?”媚生想起那人一身疏离的清冷,怎么也想不出他沾染了□□的模样。 “怎得不能,我家姑娘这样美。” 啊雾小小声嘟囔了一句,转头看见蟹壳青的锦纱窗上映了个婆娑的影子,吓了一跳,悄悄戳了媚生一下,低低道:“姑娘,你看,我就说嘛,新姑爷已是忍不住要来偷看你了。” 媚生理了下额上碎发,没想到裴衍这样的人也会拜倒在自己的美色下,想来刚刚的忧愁竟有些多虑了,一时还有些感慨。 她拿捏了几个姿势,都觉得不太妥当,最后还是顺手拿了本书册,斜倚床榻,以手支颐,带出些漫不经心的慵懒。 灯影朦胧,映出素白中衣的美人,举止妙曼,随口便吟了一首诗,简直美貌与才华并重,必能一举击中男子的心。 媚生如此想着,笃定的翻了一页书,垂着眼作沉思状,吟了一句:“雨中山果落,灯下......” 灯下什么来者,这万年来咏了几首诗,现下竟记不全乎了,顿了顿才接道:“灯下有蚂蚱。” 忽听窗外低低一声嗤笑,接着身影一晃,人便没了。 这反应不对啊,媚生诧异了一瞬,抬起头看啊雾,一脸的不敢置信。 啊雾恨铁不成钢的摇头,急得跺脚:“姑娘,你怎么学问就不见精进呢!灯下有什么蚂蚱啊!是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啊!!” ....... 窗外浓稠的夜色中,一个高大的身影披了玄色大氅,兜帽遮脸,听了那丫鬟的言语,又是忍俊不禁,还未笑出声,却被一只手掩了嘴,拖至了香樟树后。 他眉眼染上厉色,刚要动怒,回头见了那张清俊的脸,却又变了颜色,抖着肩膀憋笑:“灯下有蚂蚱,哈哈哈哈......裴肃之啊裴肃之,幼时便名动太学的裴肃之,你竟娶了个白丁!” 他压着嗓子说完,抬头又瞥见屋内的女子起了身,一截细腰,玲珑有致,站在那里,便显出纤秀楚楚的姿态,诱着人想要一窥真容。 黑衣男子一时有些失声,喉结微动,道“你.....你竟是为了这容貌娶的?不能够啊,咱们这样的人,什么样的尤物没见过,须知这相貌最是不耐用......” 裴衍瞧了眼那窗上的剪影,微蹙了眉,不动声色的挡住了黑衣男子的视线,抓了那人的手臂,轻轻一跃,翻过了墙头。 “裴肃之,孤现在是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那种实权太子,你晓不晓得?!真是无礼!”太子殷臻抚了下袍袖,对被揪出院子有些不满。 “太子日理万机,因何来了扬州。”裴衍语气平常,弹了弹被太子拽过的衣摆,露出些许嫌弃的神色,惹的太子又是一阵气闷。 殷臻顺了顺气,道:“江南的贪墨案太棘手了些,多住了几日,顺便来看看你。” 他说完忽而敛了神色,细细打量了裴衍,斟酌着问:“肃之,今年的秋闱还是不下场吗?” 裴衍十岁便中了秀才,眨眼十三载,未再参加过乡试。 此刻他站在漆黑暗影里,周身是一片沉肃的寒,微提了声调,道:“平贞,以后不必再问。” 说完转身要走,听身后太子又低低道了句:“父皇大限将至,时常提起你们父子,想来倒是有些难言的愧疚。钦儿现下记在我名下,也已垂髫,万望能有你亲自教导。” 顿了顿又补了句:“甄家啊绯,等了你好些年,你们这样的情谊,当真舍得下?” 裴衍没说话,影子孤零零一条,片刻后摆摆手,翻墙进了院。 他在香樟树下站了片刻,刚要转身,见茜纱窗上映出个美人剪影,女子卧在塌上打瞌睡,中衣滑落一角,露出若隐若现的香肩。 他匆匆移开视线,倏忽转了身,走了几步又顿住,默了一瞬,去西厢寻了块粗麻葛布。手中长钉摁下去,悄无声息便将这纱窗糊了个严实。 第5章 勾引 接下来的大半个月,裴衍都很少住家,媚生偶尔碰见他,远远便能见了那脸上的清寒,回回不冷不热的应着,全然当她是团空气。 媚生想起他眼里的漠然,叹了口气,正坐在天井里发愁,见啊雾挑了柴来,一边劈柴,一边道:“霍大娘让隔壁王婶捎了话来,说是今日晚间回不来,绣坊里活计忙,让姑娘不用等她用饭......” 话还没说完,见自家姑娘已站了起来,匆匆忙忙往灶房走,边走边嘀咕:“昨日听母亲说夫君今晚要回的,这饭食可不能马虎。” 裴衍进家门时,已是戌时,进门便见堂上亮着灯,透出些昏黄的暖意。他以为是母亲在候他归来,抬脚便见了厅。 进了门倒是愣了一瞬,一身质朴葛纱衣裙的女子正站在窗前张望,见了他便欣喜的笑,一双眼儿弯成了月牙,一脸的明媚,上来拽了他的衣袖,脆生生道:“夫君,你可算是回来了。” 裴衍嗓子眼里挤出个“嗯”字,点点头便要回书房,不妨扯袖子时动作大了些,便听那女子低低“哎呦”了一声。 他回身去看,见媚生眼里含了泪,死死咬住唇,正举着右手查看。 那细嫩纤细的指上,红红一片,几个水泡挤挤挨挨,其中一个大的因着刚刚粗葛的摩擦,已破了皮,血水淋淋漓漓滴下来。 裴衍顿住,探寻的望了她一眼,便见媚生将右手往后藏了,垂下头,略沮丧道:“今日母亲跟啊雾都不在,便想着给夫君做点饭食,只没料到自己如此蠢笨,洒了一手热油。” 裴衍倒没料到,这千金小姐还有给自己下厨的一天,犹豫了一瞬,还是去主屋里扯了绢帕,递给她道:“包扎一下。” 媚生接过来,左手颇笨拙的缠了几下,便又是一声细细的痛呼,抬起眼,无助又娇弱,嗫嚅着道:“能劳烦夫君替我包扎吗,左手实在不灵便。” 裴衍无法,接了那绢帕,便要替她包扎,那只小手却因着怕疼,一个劲的后缩。 他微有些不耐,伸手便攥住了她的腕,将那柔弱无骨的小手包入了掌中,等攥住了才一顿,觉出些唐突来。 他面上沉静,手上动作也细致,耳垂却一点点泛起红来。等包扎完了,便要回书房,却又被姑娘拉住了衣袖。 媚生指了桌上的清粥小菜,一脸邀功的得意,晃着他的袖子道:“夫君你看看,我今日做了白灼笋子,快尝尝,新鲜的很!” 裴衍本想拒绝,看到她包成粽子的手,又轻轻“嗯”了一声。 他用了几筷子,便起了身,见媚生也随着站了起来,竟有些头疼,以为她又有什么动作,却不曾想,那姑娘只收拾了碗筷,利落的出了门。 他微愣了下,瞧着那纤细匀称的身影,竟没瞧出往日的骄纵跋扈。 裴衍回过神,几步进了东厢,在案上摊开了账本,细细查看。 想起自打新妇进了门,母亲为了给这恩人之女好日子,竟又起早贪黑摸起了绣活。他这几年暗中经商,早已不缺银钱,只这却不好让母亲知晓,一时竟有些不知如何劝阻了。 他捏了捏额头,忽听院内“砰”的一声,接着便是女子的惊呼。 他一撩衣袍出了门,见净房窗户被砸了个大洞,里面隐隐有女子细细的啜泣,未多想便抬脚踹开了柴房的门。 还未迈进去,便被一团软糯的物什扑了满怀,他下意识去接,触手都是滑腻绵软,借着月光一看,却是只穿了肚兜小衣的媚生。 海藻般的发铺陈开来,衬出一张苍白的小脸,肌肤瓷白,在月光下泛着莹莹的光,晃的裴衍失了声。 她埋在他怀里小声啜泣,像只受了惊吓的猫儿,断断续续道:“我......我看见有个黑影一闪而过,夫君.....我怕!” 清浅的呼吸喷在他的颈间,混着清甜的女儿香,让裴衍的手僵在半空,无处安放。 好半响,才喉结微动,将人抱了起来。 进了东厢,将人放至床上,扯了锦被将人裹了,声音微暗哑,道了一句:“别怕,慢慢说。” 媚生止了抽泣,仰起脸,满面的绯红,道:“原本是备了水,要去沐浴的,谁曾想黑影一闪,便有大石砸了进来,险些砸到妾身,这才......这才失态了。” 她说着颇有些难为情,垂下头往锦被里钻了钻,露出一截皓月般光洁的颈。 裴衍的目光在那段瓷白上一闪而过,急急转了头,沉声安抚了几句,便出了东厢。 他在院墙内外探看一番,掂了掂那块破窗的大石,笃定这行凶的必是个大汉。 待回了书房,还未坐稳,听见敲门声笃笃,女子娇怯怯的问了句:“夫君,我......我能进来吗?” 裴衍开了门,见门边的姑娘一身素白中娟,粉装玉琢的小脸上尽是后怕,揪着衣摆,嗫嚅道:“我......我害怕。” 裴衍捏了捏额角,将人让了进来。坐回书案后看起了账本。 这西厢窄小,本只有一张书案并交椅,前几日还被裴衍塞进了一张窄榻,媚生一进来,便显出局促来。 两人一个在案后,一个在榻上,相距十来寸,抬眼便能相望。 裴衍向来抵触他人的靠近,这局促的距离,让他有些微的不适。张口想问她何时离去,抬头看见那灯下的人儿,竟迟疑了一瞬。 女子在榻上的小几上铺开了绢布,用包了食指的右手握了支羊毫细笔,笨拙的描摹花样。 她微倾了身,神情专注,偶尔迟疑着下不去笔,便会鼓起腮帮子生气,灯光照出她脸上细小的绒毛,青稚与娇媚,两种本应相冲的气质,却在她身上奇妙的融合。 裴衍收回目光,轻咳了一声,道:“既手伤了,便歇着吧。” “无妨的,母亲为了家里起早贪黑,我年纪轻轻,总不能整日吃白食,能分担一点是一点。”她语气柔和而坚定,透出贤淑的豁达,倒是让裴衍愣了一瞬。 他没作声,埋头看起账本。 窗外的夜色越发浓稠,案上的烛火噼啪一声,已是燃尽了。 裴衍换了新的火烛,抬头便见媚生已歪在塌上睡熟了,没了刚才的贤淑温婉,一伸腿便将上面的小几踢了老远,要命的是,她还流口水! 这对裴衍这种洁癖患者来说,简直是致命! 他捏了捏额头,又退回案后,伏在案桌上小憩。 第二日一早,霍氏正在天井里打水,扫见西厢门一开,素娟中衣的媚生走了出来,黑发蓬松,衣衫也不太齐整,一脸的娇羞。 她愣了一瞬,便见自己儿子也步了出来。 两人见了霍氏,也是一愣。 霍氏手里的木桶噗通一声入了井,搓着手笑,连着喊了几声:“好”,瞧着媚生的神色道:“啊生可还受的住?娘给你炖补品补一补。” 转而又斥责裴衍:“你面上虽冷,没想到还是个心急的。小姑娘年纪轻轻,你还是得悠着点......” “母亲!”裴衍听不下去,出声打断了霍氏的话,张张嘴正不知如何解释,听小姑娘道:“母亲,夫君并未对我做什么!” 他微舒了口气,却听媚生低垂着头,又补了句:“只昨日不经意撞见了我洗澡,还.....还抱了我......现下同宿了一晚......” 裴衍脚一顿,转身出了院子,带了点落荒而逃的意味。 午后,啊雾回了裴家,对外只说昨日去城郊探亲了,一进东厢的门,便跟媚生邀功:“如何,姑娘,我这石子投的是不是时候?” 媚生隔着窗指了指那块一人抱的大青石,道:“时间倒是把握的好,只是啊雾啊,你确定这是块石子?” “嗐,那不是怕动静不够大。”她不好意思的挠挠头,转头看了媚生包裹的食指,埋怨道:“姑娘,你可真下的去手,做做样子就成了!” 媚生朝她眨眨眼,露出孩童般的顽劣,拆了那绢布,沾了水一擦,那红彤彤一片便消了去,只留下几个水泡。 她托了下巴,细细琢磨昨晚的表现,很是满意。尤其是美人酣睡,妙曼的身姿,加上恬静乖巧的睡颜,不信裴衍见了不动心。 只这男人的怜爱可是不够,作为一名正室夫人,她还要他的敬重。 媚生往迎枕上一靠,琢磨着如何挣点银钱养家,忽而看见那绢帕上晕开的红色,打定了主意。她这万年来懒散惯了,只这做胭脂水粉的技艺却没生疏。 第二日天蒙蒙亮,便拉着啊雾去采了蒙着露水的蔷薇,用沙甑蒸汽成水,屡采屡蒸,至午后终是积了一小瓶花露。 再以桃花与紫茉莉研碎,拧出汁子来,淘澄净了配上花露,蒸叠成胭脂膏。 她抹在唇上试了色,自觉比市面上的薄胭脂不知好到哪里去,便放开了手脚去做,连着忙活了几日,算是做出十来瓶胭脂并花露。 挑了个晴朗的日子,跟啊雾去了访市。 她唇上染了自制的口脂,衬的一张娇面夭桃浓李,引得男男女女都要瞟一眼。 有那羡慕的妇人,问她这口脂的出处,媚生便拿了开瓶的胭脂,替妇人试涂,引来一阵阵赞叹,不一会子,小摊前便围了一群大姑娘小媳妇。 只这口脂花露价格不低,市井女子虽爱极,拿钱时却也掂量再三,一整天也才卖出一瓶。 媚生与啊雾略有些沮丧,正蹲下收摊,忽听女子嗤笑:“姐姐,裴家竟要你来市井抛头露面。” 作者有话要说:助攻啊雾同学表示:裴大人,你说谁是大汉???人家还是个小姑娘! 第6章 我养你啊,裴衍 媚生抬起头,将面前珠光粉艳的女子打量一番,从林媚生的记忆里,翻检出了这个庶妹-林晚。 这个跟继母一起,将她的嫁妆归为已有的庶妹。 林晚往前走了几步,居高临下的瞧这个曾高高在上的嫡姐,见了她身上粗葛衣裙,心里畅快,只这张脸还是一样讨人嫌! 她往前几步,一脚踩翻了摊子,剩下的瓷瓶便哗啦啦碎了一地,胭脂花露洒了出来,混进了一地污泥里。 “呀,对不住,姐姐。”林晚做惊讶状,给身旁的侍女使了个眼色,便转身进了轿。 那紫衣的侍女眼皮都不抬,随手便扔下了几文钱,只道:“收着吧,我们姑娘的一点心意。” 啊雾气不过,甩手就将那几枚铜钱扔了过去,却见自家姑娘又小跑着过去捡了起来。 她心里泛酸,过去拽住媚生的手,带了哭腔:“姑娘,这可是你好几日的心血,手都磨掉了几层皮......” 媚生却伸手捏了下她圆润的脸,眨眨眼,道:“啊雾,我们去讨钱可好” 说完捡了破碎的瓷瓶,小包袱一裹,便领着媚生去了文户巷的林宅。 到了门前,将碎瓷瓶一掷,竟呜呜咽咽哭起来。 啊雾还有些愣怔,只觉腰上被戳了一下,她家姑娘低声道:“哭!” 她虽不晓得因何要哭,却当即便嚎了起来。啊雾有把子力气,声音也嘹亮,这一嚎,立时便引得许多人驻足。 媚生便往台阶上一坐,捂着胸口哭喊:“我可怜的爹,这尸骨还未寒,便要看着你生前最疼爱的女儿受人作践!续母贪了阿生的嫁妆,还让阿妹砸了我的摊子,连个活路也不给呀!” 她扑在林家门口哀哀痛哭,柔弱的身子委顿下去,反反复复陈述继母的罪状,像是朵饱经摧残的玉兰,引得文户巷口挤满了人,都为这可怜见的姑娘鸣不平。 门内小厮听见动静,本想将人拖走,却被几个怜香惜玉的男子喝住了,只得匆匆通禀了主家。 孙夫人与林晚出得门来时,媚生已哭的有些断了气,引得周围又是一阵惋惜。 林家是清正人家,林同知在时颇有贤名,孙夫人的儿子林瞳不成器,借着父亲的名望讨了个差,是万不能毁了声望的。 她太阳穴直跳,忍了几忍,才亲自上去扶了媚生,只道:“想来阿生是误会了,母亲安能让你如此。” 说着便想将媚生往家里让,好关起门来说话。 媚生却抱住门柱不撒手,只哭道:“母亲是要将女儿诓骗进去,好打杀了女儿吗?上次归家已是折了条腿,这次再不敢了!” 孙夫人跟林晚气的腿肚子打转,当着众人又不好硬来,只好命小厮拿了两锭纹银,温声道:“阿生,母亲晓得你日子不好过,无非是想来讹点银子,开口便是,何须这样闹,弄的大家都不好看。” “母亲,你......你又何须用这点银钱侮辱女儿。”媚生并不去接,渐渐收了声,坐在那里,默默垂泪,梨花一支春带雨,好不娇怜。却暗戳戳给啊雾使了个眼色。 啊雾福至心灵,忽而上前抢了那纹银,不忿道:“姑娘,缘何不要,要不是夫人扣了你不菲的嫁妆,又缘何至此。你身子骨弱,没点银钱抓药,如何熬过今年。” 媚生泪落的更急了,哽咽不能言,一口气没上来,晕了过去。 啊雾便一脸焦急的架了人,往人群外挤,边走边道:“姑娘你醒醒,你又如何受得了这气,我们先归家去。” 她脚步匆匆,转眼便出了文户巷,只留下身后怜惜的人群,纷纷声讨这恶毒继母。 拐过几条街,靠在肩上的媚生便醒了。她一脸狡黠的笑,刚刚的哀伤绝望早没了影儿,欢欣道:“啊雾,你今日真是开了窍!” 两人正喜滋滋的摸银子,忽而见巷口立了个男子,青竹般挺拔,一身疏离之意,转过头来,语调有些冷:“林媚生,你便如此缺银钱?我裴家可是亏待了你?” 媚生愣了一瞬,倒没想到他来的如此快,上前拽了他的袖子,一张小脸儿换了愁容:“我自然缺钱,马上要秋闱了,夫君这来回路费、上下打点,可不是一半个钱,娘也年纪大了,如何能让她再操劳。” 她拿出一锭纹银,颠颠的捧至裴衍面前:“这去应天府雇车吃住,咱打二两银子,另带二两打点应酬,剩下的一两,给母亲日用,也不用早出晚归了,你看,这次可是帮了咱的大忙。” 她掰着指头,一两一两的打算着用途,一脸的欣慰,倒是让裴衍语噎了。 他原先听林媚生又去林家门前要钱,以为她这是穷困日子过不下去,又要闹一场没脸。却从来没想过,她会如此打算。 他面上柔和了几分,道:“银钱的事,无需你多虑,我自会打算。” “不成,夫君你要用功读书,切不可为了银钱分心,我如今有了挣钱的手艺,日后养你可好。” 她攥着剩下的一瓶花露,有些洋洋的自得,那明媚的眼,晃的裴衍又是一阵失声,半响才道:“先回家吧。” 媚生脆生生应了,忽而脚一坡,咬了唇道:“夫君,脚歪了,走不得。” 啊雾也适时摆手:“我可背不动,这闹了一场,力气都没了。” 裴衍无奈,站了一瞬,还是在媚生身前蹲下了身。 媚生跳上她的背,一双细胳膊绕上了他的颈,软乎乎的小脸儿便蹭了过来,蹭的裴衍僵硬着背,顺势便要将她抛下去,警告道:“别动!” 媚生便安分下来,盯着他轮廓鲜明的侧脸出了神,半晌感叹道:“夫君你真好看,我如何都看不够!” 裴衍又是一顿,被那灼灼的眼神逼红了耳根。 他为人果决,又言语明锐,向来都是让别人下不来台,可自从遇见了这姑娘,没话的确成了他! 默默走了一程,他忽而问了句:“为了这五两银子,便值得你如此不要脸面?” 只是等了半响,也未闻回应,脖颈间倏尔一凉,转头却见背上的姑娘落了泪。 媚生触到他的目光,垂下眼皮,闷闷道:“父亲生前,我也是骄纵着长大的,那时也是极爱脸面。” 她顿了顿,忽而抬手摸了把泪,又换了笑颜,故作轻快道:“无妨的,脸面算什么,又不能吃,还不如换几两银子,给我夫君铺路。” 她说完脸埋在了裴衍颈间,做忧伤状,其实心里自得的很 ,这落魄千金,一心为夫,逆境里顽强成长的形象,简直被自己演活了!! 她正得意,忽觉身子一颠,被裴衍抛了一下,听他嗤笑:“你原先也不要脸!” 这......这真是忍不了!媚生瞪圆了眼,气鼓鼓的戳他:“我原先怎么不要脸面了,可不能乱说!” 裴衍被那小指勾的颈间酥麻,清冷的眸瞥了她一眼,唬的背上的姑娘没了动作,只一脸憋闷的瞪他。 他转过脸,不动声色的勾了唇。 两人归了家,媚生将完好的几瓶花露归置好,第二日天未亮便去了城郊的寒山寺,那里桃花正艳,蔷薇与紫茉莉也开的热闹。 又是连着十几日,她一遍遍蒸叠试色,淘澄出了纯净艳丽的桃花脂,这淘澄剩下的,便做成略次些的石榴红,降低了价格,卖去市访。 只这桃花脂却有些发愁,贵人聚居区又如何能摆设摊点,便是想进香粉铺子,也一时没有门路。 好在啊雾在访市打出了些名堂,石榴红卖的好,薄利多销,倒也赚了几两银子。 这日裴衍归了家,便见媚生坐在天井里,正一文一文的数钱,见了他,便扬起脸,甜丝丝的喊“夫君”。 又道:“这大半个月卖了好些石榴红,足足赚了八百六十七文,照这样下去,想来夫君明年春闱的钱也有了。” 她说完将钱袋子一敛,又来晃裴衍的袖子:“夫君,你看我近来如此辛苦,后日便是七夕,你带我去看花灯可好。” 裴衍将袖子一点点抽出来,只道:“无暇”,说完看见那双满含期待杏眼一下暗了下去,犹豫了一瞬,搪塞道:“后日看境况吧。” 待七夕那日,他早已将这句话抛至了脑后,不妨归家时,看见媚生俏生生立在门边,海棠烟罗衫,银丝暗花百褶裙,整个人像初生的朝阳,娇媚一笑,便照亮了整个街巷。 他微愣了愣,便见姑娘上来搀了他的手,微垂了头,羞赧道:“这位公子,我想请你看花灯,赏脸否?” 裴衍微叹了口气,低低“嗯”了一声。 两人出了巷,一炷香的脚程,便拐进了护城河边的广元街。 街上摩肩擦踵,花灯香车,不一而足。 孔明灯一盏盏升了起来,照亮了暗沉的天,护城河里的一盏盏河灯,也如浩夜繁星,飘飘荡荡。 媚生拉着裴衍挤至河边,买了一盏荷花灯,蹲下来送它入了水,闭着眼默了许久,才起了身。 她一双眼儿含情脉脉,拉着裴衍的袖子也要让他许下愿景,只裴衍却不信这个,不肯俯身就范。 媚生便略失望的撒了手,望着渐渐远去的河灯,问:“夫君,你晓得我许得何愿吗?” 自己的愿,旁人如何晓得,裴衍有点莞尔,微挑了眉:“自然不晓得。” 旁边的少女忽而转过身,踮起脚尖,在他耳边呢喃:“我愿,生生世世,陪着裴衍。” 有璀璨的烟花炸开,映出女子含羞带怯的脸,娇娇媚媚的眼儿,连着那句“生生世世”,撞进裴衍幽深的眸。 他恍惚了一瞬,立时清醒过来,轻咳一声,刚要开口,忽觉臀上一紧,整个人都有些发蒙! 因着旁边的姑娘,仰着一张青涩而娇羞的脸,拍了一下他的屁股! 第7章 调戏与被调戏 裴衍愣怔了一瞬,忽而挑了眉,真是越来越不知轻重了! 他忽而想要让她长长教训,一伸手,便将人固在了粗大桐树前,微低了头,道:“生生世世太长久,不如先顾眼前欢,嗯?” 这声“嗯”拖长了尾音,带了点沙哑的清冽,听的媚生有些发懵,待那张清俊的脸一点点靠近,他身上冷冽的竹香也一点点缠绕过来,媚生才恍恍惚惚觉出来,高山寒冰一样的裴衍,要亲她? 裴衍原本只想吓吓她,看见身下的姑娘一脸懵懂,微启了唇,露出粉嫩的一点舌尖,这天真而青涩的娇媚,是致命的诱惑,轰的一声,便引燃了他身体里的灼热。 他忽而想起那日抱她出浴,手上滑腻细软的触感,脑子茫茫一片,本能去寻那娇嫩的唇,辗转反侧,总觉不够,还想去寻那温热绵软的丁香,冷不丁舌尖一痛,立时清醒了过来。 他微抬起身,闭着眼喘息几瞬,又成了平日里的清冷模样,站在树下,并不看媚生,暗哑着嗓子道了句:“唐突了。” 媚生这人,平日看着生猛,其实真到正事上便要犯怂。 此刻她身子绵软,像是踩在棉花上,呐呐道:“我......我腿软。” 裴衍瞧了她一眼,握了拳放在嘴边,掩去那翘起的嘴角,挪移道:“这便软了?既如此,以后还是莫要招惹。” 媚生默了片刻,一张小脸儿红成了虾子,垂了头便走,走了几步,又瞧见路边栩栩如生的糖人,挪不动腿了。 她摸了摸腰身,钱袋子忘了带,只好眼巴巴的瞧,正不舍,忽见一只白皙的手,攥了一只泥猴糖人,递了过来。 一身云龙暗纹织锦的男子,含着倜傥的笑,开了口:“姑娘可是喜欢?在下送你。” 媚生杏眼儿弯成月牙,连声道了谢,便要接过来,却被一只修长的手夺了。 裴衍微皱了眉,将那糖人随手一掷,声音也沉肃,对着媚生道:“成了婚的女子,只能吃夫君送的小食。” 原来凡间还有这规矩,媚生便急忙摆手,剖白道:“不吃,不吃,我只吃夫君送的。” 说完上来拽了裴衍的袖子,跟着他挤进了人群,留下有些错愕的太子,气急败坏的暗骂:“裴肃之,你他娘的拐带少女!” 两人沿着护城河走了一圈,媚生将各色花灯看了个遍,才一步三回头的归了家。 晚间,裴衍卧在西厢的榻上,想起今日的失态,忽而便有些懊恼。 他翻了个身,鼻间又隐隐缠绕着女子清甜的体香。闭了闭眼,忽而起了身,将身下的铺盖一卷,扔了出去。 接下来的几日,他便很少归家,即便回去,也会有意无意躲着那女子,他不允许自己有不可控的瞬间。 媚生也不恼,只一心做起买卖,天不亮便起床,采摘当日的含露之花,忙碌至深夜,第二日便遣啊雾去坊市售卖。 待渐渐收益稳定了,便也劝着霍氏歇了绣庄的活计,帮着打打下手,也能让老人家轻快点。 这日裴衍进了巷子,走至墙角,便听见天井里母女俩爽朗的笑。 他脚步顿了顿,待进了家门,又听霍氏指了他道:“肃之你听听,怎得这等市井小事,进了啊生的口,竟都有趣起来。” 自打迁到扬州这处宅子,裴衍便鲜少见霍氏如此爽朗,此刻见她一脸舒展,笑没了眼,全没了往日的愁苦,一时还有些不敢置信。 他默了默,抬脚进了厅堂,见厅里一水儿崭新黄漆交椅,还添了细瓷的茶具。 待进了西厢书房,又见支摘窗上全换了清透的软烟罗,屋内便一下亮堂起来。往案后的交椅上一坐下,腰后也新垫了樱草腰枕。 这个家仿似一下子鲜活起来,从里到外透出温馨的生机。 裴衍瞧着窗外那张明媚的笑颜,微有些出神,待与那双娇媚的眼儿一碰,又急急移开了。 他其实有些想话想问她,譬如这一应物件多少银钱?他好补给她。 只也不急着开口,横竖那姑娘见了他,总要凑过来的。左等右等却不见人,再往窗外一看,竟没了人影,这倒让裴衍有些意外。 媚生跟霍氏出了门,两人去布庄选了两匹料子,打算给裴衍作几身衣袍。 回来时正讨论样式,忽听霍氏哎呦一声,直直扑在了地上。 两个六七岁的小童,上下抛着手里的石块,窃笑出声,喊着:“你看这瘸子,走路这样不稳当,也好意思出门。” 霍氏本来走路便艰难,现下被石子击中脚腕,已是爬不起来。 媚生心里的火蹭的一下升了起来,先将霍氏扶至墙边,上去揪了俩小童的衣领,照着屁股便是一巴掌:“不知礼数的竖子,长辈也是你能骂的快给我娘赔不是,否则今日打烂了你的屁股!” 俩小童对视一眼,“哇”的一声便哭了出来,扭着身子反抗。 媚生手上毕竟力气弱,被一个孩子钻了空子,出溜一下便没了影。 另一个也是个嘴硬的,指了她道:“本来便是个瘸子,怎得不能说了!瘸子,瘸子,就是瘸子!你敢打我,我要我爹娘掀了你家房顶!” 媚生真是没见过这等无礼的孩童,捡了跟树枝,攥住他的手,啪啪几下,便是几道红痕,唬的那小子住了嘴。 还要再教训,忽而被一道大力掼了出去,爬起来便见一个满脸横肉的高壮妇人,正心疼的轻抚孩子的手,见了她便骂:“我道是谁,原是裴家的新妇,怎的,私奔的男人满足不了你,又回来找你夫君了?你这人尽可夫的货色,有什么资格教训我儿?!” “我是什么货色不打紧,今日你儿将我娘砸伤了,还出言不逊,这便是他的不是!” 媚生拍拍手上的尘土,一双春水般的眼儿换了厉色,咄咄逼视屠户家的王婶子,一步也不退让:“给我娘赔不是!” 王婶子倒是愣了一下,没料到娇娇柔柔的小娘子,还有这等严厉,微有些心虚的“呸”了一声,拉着孩子便要走。 却被媚生一把抓住了胳膊,死命不撒手,还是那句话:“给我娘赔不是!” 王婶子不耐,抬脚便将小姑娘踹倒了,却又被这缠人的水鬼抓住了脚踝。 她发了狠:“松手,就你这小身板,我一脚便能踹死!”说完又抬脚在媚生的心口补了一脚。 “阿生松开,让他们走!娘没事!”霍氏一着急,便想往前来护住小姑娘,脚一动却又“噗通”一声摔在了街角,再挣扎不起来。 媚生回头看见霍氏已然肿起的脚踝,那股子万年前为了树妖婆婆硬闯天界的倔劲又上来了,呕出满嘴的血污,张嘴便咬住了王婶子的小腿。 王婶子嗷的一声,又是窝心的两脚,见那姑娘松了嘴,以为她泄了气。抬腿想走,不妨那姑娘仍是挂在她腿上,死活不撒手。 她满头的汗,竟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了,一咬牙,拖着人走了十来步,回头见那姑娘淋漓了一路的血,抬起脸,阴恻恻的瞧着她:“王婶子有能耐今日便打死我,待会我夫君来了便去报官!若是没能耐,便给我娘赔不是!” 王婶子这个十里八乡有名的泼妇,头一次心里发毛,一跺脚,推了她的儿子:“去,给霍奶奶赔个不是。” 那小童吓的不轻,哆哆嗦嗦赔了不是。 媚生舒出口闷气,整个人便卸了力气,手一松,瘫在了地上。 隐隐听见巷口脚步匆匆,一双有力的手将她揽进了怀里,抬头便撞进了裴衍旋涡般的眼里。 一旁跟着赶来的啊雾,抱着她呜呜哭起来,忽而凑近她耳边,悄声道:“姑娘,你没这样严重的,定是演戏呢,对不对,你别吓我。” 媚生想要安抚她一下,张了张口,却只呕出了满嘴的血。 陷入昏沉前,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奶奶的,真疼啊!本来只想让王婶子一碰便赶紧倒了,回去了演个卧床不起,好讨裴衍一份愧疚。怎得看见母亲凄楚的脸,那股子倔劲就收不住了?真它娘的后悔! ...... 再次醒来,已是次日午后,窗外明晃晃的太阳,照的东厢新房有些闷热。 裴衍正坐在床前,用手试她的额头,见她睁了眼,急忙要收手,却被媚生一把握住了。 她将那只沁凉的手贴在自己脸上,眼里含了一包泪,委委屈屈:“夫君,我梦见王婶子了,我......我怕,身上还疼!” 裴衍那只手僵住,好半响才软下来,轻抚了下她的脸颊,略沙哑道:“别怕,我在这里。” 说完拿了桌案上的药碗,细细搅着放凉,轻叹了句:“你缘何这样倔,竟是死命不放手。” “那是我娘!她们骂我可以,骂我娘却是不成的!”媚生一拧头,又有些犯倔,过了会子,小声嘟囔了句:“她听了该多伤心。” 她一脸的不甘与倔强,衬着脸上细细的绒毛,显出青春的无畏,让裴衍看的又是一愣。 他急急转了视线,喉头赌了些东西,一时也道不明,只轻轻“嗯”了一声。 顿了一顿,举起手里的药碗,一勺勺吹凉了送过来,倒是比先前多了些温情。 吃到最后,见面前的小姑娘眉头已蹙成了山,抓住他的胳膊蹭,蹭了他满袖的药渍,哭唧唧:“不要吃了,太苦了。相公,太苦了!” 第8章 啊绯 裴衍看了那药渍,浑身的不舒服,面色一变,便把那袖子生扯了出来。抬脚要去换洗,转头看见床上的娇人儿,又顿住了。 媚生娇嫩的脸颊,被青麻衣料一擦,红了一片。她伸手捂了,也不作声,轻咬了下唇,一双眼儿蒙了点雾气,错愕又委屈的看过来。 裴衍无奈的捏了捏额头,犹豫了一瞬,变戏法一样,从身后拿出只泥猴糖人:“吃了糖人,便不苦了。” 裴衍这人从未哄过女子,便是说这话,也还是一副冷肃模样,语调也生硬。 媚生没去接,微垂了头,用小手勾他的袖子,娇娇怯怯:“相公讨厌我吗,便是送糖人,也这样唬人。” 裴衍被磨得无法,实在有些无措,忽而想起少年时瞧见殷臻哄姑娘,他那时搂着姑娘的肩,说的是“心肝儿乖!”。 他放软了语调,想学殷臻安抚她一声“乖”,试了三次也没张开口,只好伸手在姑娘肩上拍了几下。 媚生被拍的晃了晃,对这人有些无语,但她却最是懂得适可而止,急忙接了糖人,笑的乖巧而明媚,甜丝丝道:“我的夫君是天下最好的夫君,啊生最爱夫君!” 裴衍耳根又漫起红霞,袖着手轻咳了一声,便没了声儿。 “可是醒了?”霍氏的声音适时响起,帘一掀,走了进来,将手中的粥碗一放,伸手去探媚生的额。 裴衍得了救,便出了东厢。 去书房换了衣衫,直接出了院子,去了南城的绣春楼。 绣春楼的雅阁内,早已站了位锦绣公子,一身不菲的贡缎,背手立在窗前,听见门响,叹了句:“肃之,你终于来了!” 裴衍与他并肩而立,看楼下芸芸众生,果决道:“是,来了,这次跟你一起撑起这盛世繁华。” 他语气颇大,站在那里,有顶天立地的气势。 太子殷臻却不以为意,他向来晓得,论起治世之才,裴家肃之,无人出其右。 他上上下下瞧了裴衍几眼,啧啧两声,探究的问:“我本已不抱希望,到底是何事改变了你的决定?” 裴衍默了一瞬,忽而语气发冷:“家人都护不住,隐世又有何用?” 他要站在山顶上,让万千人仰视他身后的人,再无人敢犯! 太子瞧着这人的背影,平日里的温润早没了影儿,露出了逼人的锋芒,他仿佛又看见了那个曾驰骋沙场,斩杀敌军将领于马下的少年,一时感慨万千,上去拍了拍他的背。 听他又道了句:“我今晚要杀个人,劳烦善后一下。” 裴衍扔下这句话,径直出了雅间。 太子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娘的,又被这人利用了一把。 裴衍再次踏进家门时,已是更深露重。 他手中握了柄寒光凛凛的匕首,染了星星血迹,瞧了一眼沉寂的东厢,抬脚进了正房。 霍氏正低头纳鞋底,闻声头也不抬,只问:“想好了?” “是。”裴衍一撩衣摆,跪了下来,道:“今年秋闱便要下场。” “去吧,你有你的人生,确不该被亡故的人困在此处。”霍氏微叹了口气,放下手里的活计,去擦拭案上的牌位。 ...... 第二日一早,媚生将将梳洗完毕,便见啊雾一脸喜色的走了进来,凑到她跟前,神神秘秘:“姑娘,你猜怎么着,屠户家的王婶子昨夜死了,真是报应!” “啊?”媚生手里的梳子落了地,问:“怎么死的?” “不晓得,说是被人割了喉,死在了柴房。官府来了查看一番,也没了下闻。” 媚生点点头,倒没想到这扬州治安如此差,喝了杯茶水,便将这事揭过了。 自打这日后,裴衍外出的时间少了些,开始在书本上用些功夫,只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还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媚生却有些怀疑这话本里的走向了,这样的人,也能状元及第?不得不感叹,这主角儿就是主角儿,那是有光环在的! 她感叹之余,想起乡试便是在下月了,自己同裴衍却不见进展,一时还有些愁绪。瞧了眼书房紧闭的门扉,转身去熬了碗饮子。 敲开了门,拿了团扇替裴衍扇风,有些狗腿道:“这天热,夫君用点饮子解解暑气。”说完前倾了身,隔着宽大的书案,将白瓷盅递了过去。 裴衍“嗯”了一声,抬起头,视线正好撞上媚生鼓鼓的前襟,那里饱|满圆弹,隔着夏日单薄的衣衫,呼之欲出。 他脑子嗡的一声,想起了昨日梦境,梦中女子一身的白璧无瑕,软的像团棉花,伏在他身下,声声莺啼。受不住了,扬起脸,轻泣:“夫君,你慢些!” 那张脸,娇艳欲滴,分明是林媚生! 竟是林媚生!他扶着额,心中烦乱,下意识抗拒:“不必,你先出去。” 媚生有些不明所以,讷讷收回了手,正想转身,忽听门吱呀一声开了,爽朗的男声道:“不喝我喝,正渴的很。” 话音刚落,一个挺拔的男子走了进来,一身的洒脱风流意,接了那白瓷盅,饮下一大口。 忽而顿住,皱着眉轻咳了一下,噗哧一声全喷了出来,指了媚生道:“这样苦涩!你加了什么?简直不知所谓!” 喝了她的饮子,还要数落她做的不好? 媚生有点生气,一张小脸儿绷起来,凶巴巴道:“还能是什么,夏日的饮子自然是放黄连!清热解毒还生津。”说完斜睨他一眼,哼道:“真没见识!” 太子殷臻噎住,头一次听人说他没见识,火气上来,撸起袖子要跟她理论,却被裴衍止住了。 裴衍点着黄杨案桌,摇头道:“殷臻,你要晓得你的身份。” “呸,狗屁礼仪。” 殷臻混不在意,随心道:“我可是跟着二哥军营里滚大的,想当年,咱们什么粗话说不得......” 他说着忽而顿住,“二哥”这个禁忌乍然提起,让两人都有一瞬的沉默。 过了半响,殷臻回过神来,清了清嗓子道:“我今日给你带了个人来,千里迢迢从京城奔来的,非见你不可。” 他说着拍了拍手,门外候着的一个清瘦小厮迈了进来,抬起头,眉清目秀,冰肌玉骨,站在门边,便似一株高洁玉兰,分明是个女子! 裴衍手里的笔一顿,在宣纸上晕染一片,低低唤了声:“啊绯。” 媚生也是一惊,还未反应过来,忽觉袖口一紧,已被殷臻扯了出来,那扇黑漆隔扇门,便哐当一声关紧了。 她仓促间回头,从软烟罗的窗口,瞧见那女子伏在裴衍臂上,哀哀痛哭,眼泪蹭了男子一袖,却不见裴衍动作,全不似当初她摸他一袖药渣,他冷漠嫌弃的神情。 殷臻将她拽至院墙下,两人大眼瞪小眼,好一会子,媚生先开了口。 “你是谁?” “一个好人。” “屋里那姑娘是我夫君的旧情人?” “算是吧。” “那你缘何带她来,这不是要坏我们夫妇感情吗?” “你俩本来也不合适,你休要存妄念。” “我跟他不合适,那跟你就合适了?” 这都哪跟哪呀,殷臻对这姑娘有些无言。抬头见甄绯走出了西厢,红着一双眼,便往院门走。 他抬脚跟了过去,边走边回头丢下一句:“咱俩也不合适!” 俩人走后,西厢书房的门便再没开过,便是晚间,霍氏回来后,也未敲开。 只第二日一早,裴衍一切如常,对昨日之事闭口不谈,还是清肃模样。 媚生也不好再问,心里却打了好几个结,啊绯,啊绯,啊绯是哪个? 百转千回间忽而想起,甄绯,宣平候甄安的嫡女,那个话本里裴衍的官配! 她记得,在那书里,原先的林媚生死后,裴衍娶了甄家啊绯,一辈子呵护备至,恩爱齐眉。 她原以为那是裴衍发迹后与甄家结的亲,只未料到,原是他俩早有渊源。 只身份差距如此大,这渊源又如何而来? 她总要探一探裴衍口风,只还未寻到时机,已是进了八月。 裴衍早早备了车,去了应天府赶考。 媚生便如常做些市访生意,一心盼他归来。 八月二十这日,她早早收拾妥当,去了永安门。 大周的八月初八,初九,初十,乃是乡试的应试日。待考完,各学子仍需在省府侯个四五日,等放榜这日一并归家。 那高中的前三甲,便有官府明锣开道,高头大马送回城。 此时城门前挤挤挨挨,已是遍布等待学子归来的家眷,及看热闹的百姓。 媚生踮起脚尖,也瞧不见前方情景,正焦急,有男子冷不丁回头,看了这等魅惑姿容,一时丢了魂,自觉的替她让出路。 越来越多的男子注意到这打眼的姑娘,都殷勤出些力,将她礼让进了内围。 孙恬儿被一群家丁护卫着,正与林晚说话,听见骚动,抬头便瞧见了那张让她恨极的脸。 她悄悄捅了下林晚,示意她看过去。 杨家与林家乃是世交,自孙恬儿嫁进杨家后,便与林晚走的近。 杨家这次为杨柏花了大价钱疏通,连带着也拿了林家的银子,替林瞳出了力。 是以孙恬儿成竹在胸,她的夫君必是今日的解元郎,便连林瞳也是要高中的。 那林媚生嫁的穷酸秀才,却是一点可能也无! 她与林晚对视一眼,俱都含了轻蔑的笑,唤来家丁,指了对面的媚生,轻语了几句。 第9章 我醉了 媚生正朝城门张望,一个小厮打扮的男子挤了过来,作揖道:“姑娘,我家夫人甚爱你做的胭脂,可否借一步说话?” 媚生只道有生意可谈,客客气气随了他便走。 待走进了才发现,他口中的夫人竟是孙恬儿,旁边还站了个假笑的林晚。 “听说妹妹去市访兜售胭脂花露了?倒没想到十指不染阳春水的林家大姑娘,竟也能吃的了这个苦。”孙恬儿啧啧两声,一脸嘲讽的笑。 媚生今日懒得理她们,连眼皮都不抬,便要往旁边挤。 城外忽而有鸣锣之声,由远及近,渐渐嘹亮。 这便代表着扬州城出了前三甲,人群骚动起来,要争相目睹这举人老爷。 孙恬儿朝一侧的家丁使了个眼色,便得意转头,去等她的解元相公了。 媚生也踮脚张望,忽觉肩上一痛,撞的她便是一个趔趄,回头便见身后几个林家家丁,笑的一脸阴毒。 她还未站稳,膝盖窝又挨了一脚,整个人便趴跪了下去。 此刻人潮汹涌,若是倒下了,便要被踩踏至伤。她心里惶恐,在跌下去的一瞬,拼尽力气喊了一声:“救命!有人跌倒!” 这声呼叫淹没在嘈嘈杂杂的人声里,她脚上已被踩了几下,看着头顶黑压压的人群,忽而有些手抖。 刚要再喊,忽觉视线一亮,前面的人群散开,有黑亮大马闯了进来,在她面前嘶鸣一声,止了马蹄。 一双有力的手伸过来,拦腰一抱将她捞上了马。 那胸膛温热而有力,只声音冷肃:“怎得这样不小心” 媚生抬头看见那清隽眉眼,忽而眼眶发红,声音也是抖的:“夫君,是......是林家的人......” 裴衍皱了眉,扫了眼马下的几个家丁,冷笑一声,勒住了马。 人群忽而静了,看着这身披红绸的解元郎,高大而俊朗,怀里搂了个小娘子,也是天仙般的人,说不上的般配。 孙恬儿跟林晚都有些愣怔,不对,这高头大马上如何会是这穷酸秀才,她的夫君呢? 裴衍调转了马头,一步步逼近,居高临下而锐气逼人,唬的孙恬儿与林晚相携着后退几步,腿一软,双双跌在了城门前。 裴衍不屑的瞟她一眼,状似随意道:“孙夫人可是在等杨公子?” 他说完马鞭一扬,指了城门外道:“稍后便至,只是恐怕出不了马车了。听闻杨家公子三日前去了趟青楼,用了虎狼之药,现下还药力未消,在车里正跟妓子玩闹。” 这话音一落,人群便是一阵骚动,呼啦啦往前拥,这等阴私,谁不想看一看? 孙恬儿与林晚刚刚爬起来,又被人群挤到了角落。 媚生与裴衍打马而过时,还隐隐听见她尖利的喊叫:“别挤,都别挤,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啊......来人,快来人!” 媚生拽了拽裴衍的袖子,低低问了句:“这杨公子向来爱惜名声,怎得这次如此孟浪?” “怎得,在你心中,他做不出这等事?”裴衍语调莫测,自是不会承认,这虎狼之药是自己做的手脚。 “呸”媚生仰起脸,急忙补救:“他这样卑劣的人,什么事做不出,哪像我夫君,清正又自爱,真真难寻的!果然姜还是老的辣,我爹的眼光是真好。” 这马屁拍的行云流水,裴衍挑了挑眉,没作声,只嘴角微微上扬。 他沉默着加快了速度,将前面坐的不太稳的人揽了一下,手臂便忽而僵了一瞬,手下这截腰肢,比他梦里的还要绵软还要纤细! ...... 俩人归了家,已是晌午时分,霍氏早已备下了酒菜,啊雾也已从访市回来了。 一家人许久未团聚,又逢中举,热热闹闹吃了一回酒。 裴衍离席时,还有些恍惚,这暗沉的厅堂何时多了这许多的欢声笑语,连着他自己也多说不少话。 他捏了捏额头,想起席间那个聒噪的姑娘,忽而笑了,自打这人进了门,家里就没消停过。 他抬脚往西厢走,一侧头竟发现那聒噪的人儿,正坐在香樟树的阴影里,微垂了头,罕见的沉静落寞。 他顿了顿,走至近前,试探着唤了一声:“林媚生?” 媚生便仰起头,脸颊绯红,显出醉态,蒙了层水汽的杏眼迷蒙一片,忽而拽了他的衣摆:“我今日陷在人群里,那样的怕,怎得不见爹爹来救我呢?” 她说完歪了头,一副困惑神情,好半响才呐呐道:“我爹爹死了吗?” “我爹爹死了!”她肩膀耷拉下去,又重复了一遍,流下清泪来,抽泣道:“你们都欺负我!” 这小小软软的一团,看的裴衍忽而叹气,轻轻摸了下她的头,道:“不怕,我在。” 媚生抬起眼,仔仔细细打量他,看清人后凄楚一笑:“你在有什么用,你有想要呵护的人,却不是我。” 她避开那温热的手,往躺椅上一缩,呢喃道:“你们都说我跋扈,可你们晓不晓得,我打小儿没了娘,不跋扈不蛮横,如何在后院里立足?” 忽而又仰起脸,摸了把泪,换了调皮的自得:“你见过我的继母庶妹吗?那可都不是善茬,我出事前可是没在她们跟前吃过亏的,是不是很厉害?” 她一脸等待夸赞的期待,看的裴衍沉默了一瞬,挤出一声“嗯”。 他突然想说点什么,安抚下这小小一团,还未想好说辞,见她已蜷在躺椅上睡了过去。 他蹲下身,看着这张尚且稚嫩的脸,竟升起一点内疚。 她那时刚醒来,骄傲又跋扈,他只是不喜,却从未想过她这虚假的张扬后是何等渴盼庇护,是以杨柏一示好,她便义无反顾跟了去。 他想起十四岁那年,一夜失了所有的庇护,那个张扬的少年也曾是这样强装坚硬。 他忽而便释怀了那场背叛与羞辱,将人抱起来,送进了卧房。 待裴衍走后,啊雾端了醒酒汤来,将人扶起来,埋怨道:“怎得喝成这样,姑娘起来喝点醒酒汤再睡。” 正拿瓷勺,忽见塌上的女子眨眨眼,嘻嘻笑起来:“啊雾,你也被我骗过去了!” 喝醉?怎么可能!她喝醉了那可是什么话都藏不住的,要惹天大的事! ...... 第二日,裴衍起了个大早,背手立在窗前,看着天井里一点点亮堂起来。 脑海里总是那小小一团,凄楚而无助的笑,她说:“你有想要呵护的人,却不是我。” 他心里生出些许内疚,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正不知如何送出去,听见门吱呀一声响,媚生走了进来。 她还是明媚无忧的模样,笑盈盈道:“夫君,容我给你量量尺寸,给我们的举人老爷做几身新衣。” 裴衍听见这甜丝丝的嗓音,也不回头,清清淡淡“嗯”了声,只嘴角却忍不住上扬。 他张开手臂,任那双小手在自己肩上游走,待量到腰身,她双手虚虚环过来,脸儿便贴上了他的后背,那清浅呼吸带着女儿香,又酥酥麻麻蹿上来。 裴衍僵硬着忍到她量完,将那银票往桌上一放,只道:“过几日参加完巡抚主持的鹿鸣宴,便启程去太学旁听了,恐是春闱后方能归家,这些银子你拿着,家里家外都用的到。” 大周乡试前三甲,均可获得太学旁听的资格,以备明年二月的会试与殿试。 媚生心里咯噔一声,未料他会早早入京,进了京,便与那甄家啊绯有了见面的机遇,而她远在扬州,又能如何。 她面上不显,瞧了眼那银票,一时瞪圆了眼:“一百两!夫君你在外做账的钱都给了母亲家用,又哪里来这么多银子?” “这你无需操心,尽管用,不够了可给我捎信。”裴衍避重就轻,有些敷衍。 媚生却执意不收,只道来路不正的银子坚决不能要。 裴衍不得已,便言此乃是富裕的同窗借的,让她先收了,等他日后发达了自会还了。 媚生见他坚持,将那银票又推回去,口气里竟带了点愧疚:“未曾想到夫君进京如此快,原本说好要给你筹措赶考的银钱,一时竟不能够。” “说好的养你呢?”她略沮丧的叹了口气,抬起头来,道:“那这银子,夫君找机会去钱庄兑了,你带七十两,穷家富路,家里留个三十两已是足够。” 她说完也不给裴衍反驳的机会,拿起量尺便出了屋。 裴衍看着这背影消失在香樟树后,软软糯糯一个团子,偏要养他,倒是让他又忍不住翘了唇角。 媚生想着那银票,却有些糟心,这摆明了就是要打发她。等进了京,跟心上人团聚了,便要将她这个糟糠扔在老家了,一百两银子也是划算。 她可不是如此好甩脱的,便是他真狠得下心,她也得让他愧疚一辈子,记她一辈子。 媚生气鼓鼓的拽了枚树叶,转身进了东厢,张罗着做起衣服来。 紧赶慢赶做好了,也到了九月初十,鹿鸣之宴。 临行前,裴衍顺了她的意,换了一身簇新细绫月白直身,修竹般挺拔,益发带出了骨子里的矜贵,看的媚生有些纳闷,一介布衣,还未有后来的历练,哪来的这份贵气? 她斟了杯茶水,递至他手边,眉眼盈盈:“夫君,喝杯茶水再走吧,别忘了顺路把银票给兑了。” 裴衍润了润嗓子,转身出了门,回头看了眼歇倚在门边的姑娘,她眼里像是汇了万千星子,凝在他身上,有化不开的眷恋,看的他脚下一顿,差点没迈开步子。 只是后来他才晓得,狗屁眷恋,那分明是图谋不轨前的欲欲跃试! 第10章 我.....我负责 晨曦微明,深蓝天幕里一点点透出鱼肚白。 裴衍半睡半醒,似是还沉在方才的梦境里。 梦境里女子娇媚绵软,蜷在他怀中,带来一阵让人安心的沁甜,那十四岁时深植心中的仿徨不再,身心都觉得踏实,让他忍不住贪恋。 那怀中的人却不耐,微微动了动身,低语了句:“夫君......别......闷......” 那声音,还是林媚生! 他忽而烦乱,动了动手臂。 肩上有些沉,满掌心的软弹滑腻,让他想起上好的丝绸,心一动,又顺手往下滑了一段。 忽而便听身侧有女子嘤咛,娇娇柔柔,让他雾蒙蒙的脑海有一瞬清明。 他睁开眼,便见小姑娘软糯糯一团,缩在她胸前,一截纤细的颈,羊脂般细腻无暇,晃的裴衍一阵目眩。 他以为自己尚在梦境中,恍惚间又抬手抚上了那暖玉,只肌肤上的灼热让他瞬间清醒过来。 媚生被他大掌一抚,又颤颤着低泣一声,已是醒了过来,手忙脚乱从他身上滚下来,裹了被子缩到了床角。 也不说话,只红着一双眼看他,小鹿般惶恐,肩膀抖动几下,才低低抽泣:“不要了,不要了,夫君,我......我疼!” 裴衍脑子里轰的一声,急急巡梭一番,见床上凌乱不堪,自己也衣衫不整,体内有一团火,来回乱窜。 他心凉了半截,将被子一卷,看见细布床单上那几滴鲜红的血,一颗心便直接坠进了深渊。 他闭了闭眼,想起昨日席上,有相熟的学子打趣,称他这样清正的人真是无趣,笑言要给他试点醉仙草,带去青楼,保管醉生梦死,自然便开了窍。 这醉仙草乃是西域传来的奇药,单服无甚症状,待再喝了酒,便会让人飘飘欲仙,醉生醉死。 他只当这是自己服了醉仙草,对媚生做下了禽兽之事,一时愧疚不已,许久,哑着嗓子道了句:“你......别怕,我自会负责。” 媚生整个人缩在被子里,只露出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满面绯红,低低道了句:“你......你先去给我寻件衣服,我昨日的衣服.....昨日的衣服都被你撕扯坏了。” 裴衍瞧了眼地上散落的衣衫,以及女子耳下颈间一片片红痕,更是羞愧难当,披了件外袍便出了门。 待两人都收拾妥当,已是鸡鸣五更。 媚生下了床,垂着头不发一言,转身便要回房,只刚迈开脚步,便低低痛呼一声,软软跌在了地上。 裴衍耳根绯红,轻咳了一声,伪装淡然的走过去,将人抱了,又放至床上,生硬道:“你.....若疼的话,先歇着吧。” “听说有那缓解女子疼痛的药,夫君不妨去寻一些来。”媚生将头垂的更低了,连勃颈上都绯红一片,厚着脸皮提点了一句。 裴衍如梦初醒,急忙去摸钱袋子,他昨日顺便去兑了银票,随身带了回来。 只翻找一遍也不见,便蹙了眉,又里里外外翻检一遍。 “不会昨日醉了酒,银子丢了吧?”媚生脸上有焦急之色,掀开薄衾便要下床,却被裴衍一把摁住了,只道:“只管歇着,无需你操心。” 他说着抬脚迈了出去,转瞬便消失在了院子里。 媚生探头探脑的张望一番,见人确实走了,悄悄下了床,一溜烟跑去了东厢,半点儿不见腿软的! 待裴衍再回来时,已是巳时,推开门,却不见了林媚生。 他将手上的瓷瓶放置案上,想起今早种种荒唐,不由捏了捏额头。 平复一瞬,又里外寻了一遍,还是不见人,他想起今早那小人儿绵软无力的模样,忽而有些焦躁,担心她体力不支,又隐隐觉着她这副模样不该出门,万一被男子瞧见,总是不妥。 正站在天井里无言,忽听院门响动,媚生苍白着一张小脸,迈着虚浮的步子走了进来。 她擦了擦额上的汗,仰起头,勉力挤出笑意:“夫君,别担心,银钱丢了便丢了,万不可呕在心里。” “你瞧”她说着拿起手里的钱袋子,晃了晃,得意的紧:“我今日筹措了三十两,你明日便要启程了,先带着,等我赚了钱,再托人捎给你。” 裴衍顿住,忽而心里塞的满满的,说不清什么情绪,只隐隐觉得内里有根弦,被一只小手拨弄了一下。 他下意识想去握她的手,手指动了动,又忍住了,只问了句:“哪里来的钱?” “原先卖口脂赚了几两,又当了几件物什。” 裴衍见她言语轻松,眸子里却透出些不舍,当即又追问了句:“是何物什?” 媚生忽而没了音,垂下头摸了下自己空空的手腕,低低道:“值钱的首饰衣物都当了,旁的倒是没什么,就是......就是母亲留给我的玉镯,自小带到大的,有点舍不得。” 默了一瞬,又补充了句:“这是母亲留给我唯一的物件了。” 说完迅速摸了把眼角泪,抬起头来,又挤出了笑颜,故作轻松道:“夫君以后是要做大官的,定是能给阿生赎回来的对不对,我等着便是了。” 裴衍唇角弯起,抬手摸上了她的发顶,轻轻揉搓几下,哑着嗓子道了声:“好。” 他忽而想起案上的瓷瓶,将人拉进了厢房,指了那瓷瓶,轻咳一声道:“药买回来了。” 媚生瞧他耳垂上透出些许绯红,一时起了戏谑之心,立时眼儿里盛满了天真,来晃他的袖子:“夫君,这药要如何用,可是口服?” “外涂。”裴衍手指在案上点了点,见她还是一脸懵懂神色,又是一阵头疼,斟酌了半天,才硬着头皮道:“涂在......涂在我碰过的地方。” “可是......”媚生满面的红晕,期期艾艾:“可是.....夫君哪里都碰过了,这小小一瓶似乎是不够涂抹。” 裴衍脑子里又是轰的一声,背着手还是冷肃模样,只耳根却红了个透,一时实在是难以开口。 媚生见他如此,到底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裴衍一愣,才反应过来被这小姑娘戏耍了,忽而扬了眉眼,将这狡黠的姑娘抵制墙角,在她耳边低语:“怎得,要夫君给你涂?” 媚生瞧他一脸认真神色,竟要动真格的,一时又犯怂了,手一抖,碰倒了案上的笔筒,抵住他的胸道:“不......不要。” “裴肃之!”一声中气十足的呼喝打断了两人的私语,霍氏一脸的怒容,站在西厢门外:“媚生还小,你有点节制!” 霍氏是过来人,早起听见西厢动静,自是晓得怎么回事。为了避免尴尬,主动避了出去,没成想再回来,这屋里的动静竟还不止。 没想到平素清冷模样的儿子,竟如此胡闹,这要伤了小姑娘,如何是好?当即再忍不住,出声呵斥。 这一声吼,让屋内的两人都尴尬不已,一时有些静默。 媚生挣开他的手,开门钻了出去,一副后怕的模样。 裴衍便笑,身上坚冰化开,是掩不住的温润。 过了良久才反应过来自己又失态了,敛了神色,坐去案桌后整理书籍。 直至第二日启程,裴衍都未再见过媚生,她躲在自己屋里,羞怯的不出门,连送别也无,只让啊雾送了他一只鸳鸯交颈的荷包。 裴衍走后,啊雾蹲在媚生榻前,翻找包袱,嘟囔道:“姑娘,你真舍得,一应物件全部当了,只为了给姑爷凑赶考的钱。” 媚生食指勾了勾,将啊雾引至近前,小声道:“啊雾,想吃醉春楼的烤鸭吗?” 她说完跳下床,摸出个沉甸甸的钱袋子,用手颠了颠,得意道:“瞧,用三十两换了百两,怎么不值?” 俩人兴高采烈出了门,吃了个痛快,还给霍氏也置办了新装,只道是卖口脂赚的。 ...... 扬州城出了个有史以最年轻的解元郎,还一表人才,清风朗月,一时间成了街头巷尾的谈资。至裴衍进了京,才慢慢淡了。 媚生再出门,已是众人敬重的举人夫人了,再无人敢轻视。 便连那林家、杨家都频频示好,却俱都吃了媚生的闭门羹。 这一眨眼,便过了除夕,到了阳春三月,裴家又盼来了个好消息。 有京中来的官差,敲锣打鼓送来了喜讯,说是裴衍连中三元,在殿上便得了圣上青眼,破格提拔为正三品詹士。 一时间,扬州城又再次轰动,想要拜访的人踏破了裴家的门楷。 进了四月,裴衍派了人来,要接媚生与霍氏进京。霍氏却如何不肯走,只言要陪裴衍已故的父亲终老扬州。 来人无法,只得留下银钱仆从,又嘱咐州府特别关照了,才带了媚生上路。 一路从四月,走到了石榴花开的五月。 进了京,轿子便直接抬去了南城文户巷。 媚生下轿时,抬眼便瞧见裴衍一身云鹤花锦绯色官服,似是刚下了朝。 大半年未见,他那疏远的清贵之气,又添了为官者的威仪,益发显得卓尔不群。 媚生眉眼弯弯,甜甜喊了声:“夫君”,便小跑着过来要挽他的臂,却被裴衍不动声色的躲开了。 她愣了愣,忽而瞧见了他身后的女子,淡云纱刍裙,兰花般高雅,却是甄家啊绯! 第11章 这如火纯青的演技 文户巷的宅子是处二进的院落,虽不算大,却也规整雅致。 三人进了花厅,已有小厮备下了茶水。 裴衍瞧着媚生有些憔悴的眉眼,将茶水递至她手中,犹豫了一瞬,问道:“走了这许久的路,可是吃不消?” 媚生摇摇头,将随身的包袱打开,拿出把刻山水图紫砂壶,献宝一般递上来,脆生生道:“不累的。夫君你看,路过宜州替你收了把紫砂壶,据说是出自妙义真人之手,颇为难得的。” 裴衍惯于饮茶,对器具也讲究,是以媚生选了此物做礼。 他拿了那砂壶,反复看了两眼,只微翘了嘴角,并不说话。 一旁的甄绯忽而指了那山水图,笑言:“这山水图也是够拙劣,竟也敢冒充妙义真人的手笔。” 她说完目光在媚生脸上一扫,露出些轻蔑之意。 裴衍将那壶放下,点头道:“妙义真人下笔简练,意境高远,确实难以描摹。” 两人便你一言我一语,就这篆刻山水图之法讨论一番。 媚生不通此道,是一句也插不上,忽而觉得自己才是那个外人。 正说话,小厮进来对裴衍耳语几句。裴衍便站起来,只道有紧要事由,去去便来。 他一走,甄绯便有些意兴阑珊,她瞧着媚生那张明艳魅惑的脸,心里止不住的轻嗤,她的肃之哥哥,何等高雅的人物,断然看不上这样艳俗的女子。 她站起身要走,忽而站住,轻笑道:“阿生还是多学点文墨,整日与肃之哥哥说不上话,这日子也是难熬。” 媚生一脸天真的笑,略懵懂的歪了脑袋问:“是吗?夫君被窝里与我有说不完的话,这不算数的吗?” 甄绯脸色转白,扶着门板站稳了,急切逼问:“什么话?我肃之哥哥能有什么话同你说?” “这男人被窝里还能有什么话?” 媚生微垂了头,露出羞涩:“无非是心肝宝贝的乱叫......” “你......”甄绯没见过这样不要脸面的女子,你了半天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丢下一句:“不知廉耻”,便匆匆步出了花厅。 媚生瞧她出了门,端出女主人的架子,唤门前的婢子:“去,送送甄家姑娘,若是姑娘再来,先禀了我再说。郎君公务繁忙,哪能成日有空。” 甄绯听了,脸色又是一变,她小时候去找肃之哥哥,从来不敲门的,现下这女子来了,倒显得她成了外人。 她忽而冷笑,有些不入流的东西,机缘契合占了高位,还真以为自己坐的稳? 裴衍回来时,已换了天青常服,安排了媚生一应起居,只道这宅子乃是太子所赐,尽管住下,便又去书房批阅文书了。 晚间出来,便见抱厦里亮了灯,茜色薄纱衣裙的女子立在暖融融的灯下,山眉水眼,让这冷清的院子,一下多了几分活气。 她走上前,轻挽了裴衍的臂弯,话语也温暖:“夫君猜猜我今晚让人做了什么?” 说完一双眼儿望过来,见裴衍不说话,又自说自话:“自然是夫君你爱吃的羊肉羹,快进来尝尝。” 裴衍本已与甄绯约好,去给甄侯爷新做的画提诗。 只这烟火气忽而便让他挪不动脚了,随了她进了抱厦。 羊肉羹鲜嫩而不腻,三鲜笋丝清脆爽口,竟是吃了入京以来最适口的一餐饭。 二人用完饭,进了卧房喝茶。 裴衍正自斟六安瓜片,忽听媚生问:“夫君盖薄衾还是厚些的?” “薄衾”他随口答了,回头见媚生已铺好了床铺,便默了一瞬。 裴衍原本感念媚生那沉甸甸的三十两银子,况他又占了她的身子,自然要负起责任,是以将人接了来,做他堂堂正正的夫人。 只从未想过,这余生要与她如何过,这同居一室的亲密让他有些不适,本想告诉她今晚住书房,可看见那双眼里璀璨的星芒,又忽而哑了口。 算了,这第一日来,总不好冷落她,免得让下人们看轻了她。 他踌躇了一下,终是道:“薄衾。” 说完去了净房沐浴,躺在床上时竟有些忐忑的期待,脑子里闪过奇怪的念头:“上次是在梦里,也不知这清醒下又是何滋味。” 正想着,媚生已从净房转了出来,吹熄了主灯,只留一盏暧昧的小夜烛。 裴衍耳根透出红绯,抓紧了床单,闭上眼,等那温|香软玉入怀。 等了半天也不见人来,忽听床下悉悉索索,转头一看,却见女子手脚利落的打了个地铺,薄被一卷,就将自己裹成了个蛹。 她蒙在锦被里拱来拱去,似是在摸索着脱外裳,妆花褙子掐丝纱裙一件件被她扔了出来,末了拱出毛茸茸的小脑袋,安心躺了下来。 一双盈盈妙目对上他清寒的眼,似是受了惊,睫毛轻颤,迅速闭上装睡。 裴衍:“.......” ...... 第二日一早,媚生睁开眼,床上早已空了。 她用过早食物,便将宅子里的下人召集了起来。 先是拿出身段,将家中里里外外的规矩立了一遍。 看着娇娇悄悄的一个人,敛了神色,竟是极其有主心骨的一个,唬的下人们都起了敬畏。 立完了规矩,却又换了脸面,和颜悦色的同仆妇小厮们说话,只问这初来府中,可有什么难事? 她话语贴心,脸面真诚,将几个仆从的难处安排的妥妥当当,又引得众人一阵感激。 待要散了,媚生一抬眼,忽而瞧见门口一个站的笔直的身影,现下前院的管事-张申。 总觉得这脸面有点眼熟,想了半天,忽而想起司命的幻境,这人正是后来裴衍身边那位极其信任的随侍。 她走上前,脸上露出忧色:“张申,昨日郎君同我讲起,你有个患心疾的家妹,我在老家时曾遇到个僧人,一连治愈了好几位患此症者,你待我给家里去封信,也托他给你妹妹看一看。” 张申一愣,万没料到夫人会对一个奴才如此上心,又见她一副真切替家妹担忧的神色,一时涌上些暖意,还未开口道谢,却见夫人已自顾走远了。 媚生这恩威并施的一段,惹的啊雾连连道好,二人正说话,忽听丧钟悲切,笼罩了京城上空。 洪昌帝崩,太子即位。 裴衍匆匆回了趟家,拿了换洗衣物又进了宫。 待月余后,新帝登基后,颁布的第一道圣旨,是将名下嫡子立为太子,第二道旨意,便是力排众议,认命裴衍为太子太傅。 一时间朝野哗然,升迁如此快的新科状元闻所未闻,纷纷深挖起这殿前红人的身份,竟发现,他与十年前忠勇侯府世子爷样貌颇相似。 媚生听了这些传闻,忽而觉得她从未看透过她这位夫君,有些话想要问,只还未等到人,却迎来了甄绯。 甄绯一身端然宫装,袖手立在花厅里,见了媚生第一句话,便是:“林媚生,你是要合离,还是等肃之哥哥回来后休妻?” 媚生心里猛跳了一下,面上却如常,问:“甄姑娘缘何如此问。” “肃之哥哥已接了圣上的口谕,要迎我为妻,自然你要让位。”甄绯一副理所当然的神色,眼皮也不抬,坐下端了茶水喝。 媚生指节攥的泛白,她想过裴衍高升后,迎甄绯入门的可能,最坏不过迎她为平妻,却没料到,竟是要她让位。 她心里有一瞬的无措,忽而便镇定了。 走上前,亲斟了茶水,端至甄绯面前,卑微而惶恐的呈上:“甄姑娘,我晓得自己配不上夫君,可我舍不下,便让我在夫君身边做个妾,可好?” 甄绯并不接那茶,只不耐的摇头,她要的是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容不下旁人。 她将怀中备好的和离书往桌上一放,对媚生道:“签了吧,肃之哥哥也不会亏待你,自会安排好你日后的生活。” 媚生垂着头,也不答话,忽而手一抖,将茶水尽数泼在了自己的衣裙上。 哐当一声,茶杯碎了一地,人也应声而倒。 她伏在地上,一副狼狈的凄楚,放声大哭:“甄姑娘说的对,与你比起来,我也确是山野村妇,是上不了台面的东西,可......可你不该仗着家世如此欺负人。” 她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惹的院子里的奴仆都停了手里的活,为自家夫人鸣不平。 还未弄明白来龙去脉,众人又听花厅里咚咚两声,是以头触地之声,及夫人惶恐的哭喊:“放了啊雾,放了啊雾!万不能动我身边的人,这合离书我签,我签!” 接着静了一瞬,花厅的门哗啦一声开了,夫人头发散乱,一身脏污茶水,奔了出来,回房收拾了东西,便要出门。 走至院门,忽而对众人温和一笑:“诸位保重,好好伺候新夫人。” 迈出门楷又见了一脸呆愣的张申,便又补了句:“放心,我已遣人找那僧人要了方子,我走了你尽管找家主要,家妹尽可一试。” 她已落魄至此,倒还惦着他的事,张申竟是一时红了眼眶。 众人都有些愤愤,这样好的夫人,家主怎就舍得?! 只花厅里的甄绯还是反应不过来,她明明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啊! 第12章 裴衍追妻 傍晚时分,裴衍进了家,这个把月,忙的不分时日,现下一松懈,才觉出些许疲惫。 他进了厅,先在交椅上静了一瞬,正思索明日的事务如何处理,见张申一脸欲言又止的神色,皱了眉:“张申,有事便说。” 张申便再也忍不住:“家主,夫人身份虽及不上甄家姑娘,可也是您贫困时的妻,这说休弃便休弃,似乎道义上有些过不去。” “休妻?”裴衍倒是愣了一瞬。 斟茶的小丫鬟却噗通一声跪了,眼睛红彤彤的,替自家夫人鸣不平:“家主竟是不知吗?今日甄家姑娘来了一趟,泼了夫人一身的茶水,直言夫人是上不了台面的东西,是配不上大人您的。还说.....” 她顿了顿,接着道:“还说是家主已接了圣上口谕,要休妻另娶,拿啊雾的性命做威胁,逼着夫人签了合离文书的。现下夫人已离家了!” 口谕?裴衍忽而想起前日殷臻的戏言,要给他与啊绯赐婚,他那时也确实没有明确回绝。 他瞧了眼静悄悄的后院,忽而觉得这家里空旷的很,一股莫名的恐慌攥住了他的心,让他有片刻的茫然。 “找人!”他站起身,丢给张申这俩字,疾步出了院。 先是去了锦衣署,劳烦相熟的同僚开了个后门,出动百名锦衣卫,满城去寻。 不多时便得到消息,说是媚生与啊雾进了南城的客栈。 他纵马赶去时,忽而有一瞬的紧张,站在门外,犹豫着敲响了客房门。 好半响,门才被从里面拉开了,媚生红肿着一双杏眼,站在门边。 见了他先是一愣,继而露出惯常的笑,只这笑里掩不住的失落与无助,语调也没了往日的亲昵:“裴大人,合离的文书我已签了,你不必再来。” 她说着要关门,却被裴衍伸臂摁住了门扉。 是裴大人,不再是相公,这生疏的称呼让裴衍一阵不适,脱口而出“我未想过休妻,你还是该唤夫君。” 媚生却没了平日的迎合,只淡笑着摇头:“不该如此称呼了。大人虽未想过休妻,却也只因一份责任,你心中有珍爱的女子,自是该给她应有的名分。” 她止住了话头,垂头沉默了一瞬,才又微弱而苦涩的低语“阿生也想被人呵护,不想再当这名义上的妻。” 裴衍僵在门边,心中五味杂陈,一时竟辨不清是何滋味,愣愣看她关了门,一身的沉寂,站了许久,才静默着转了身。 回到家,已是夜色深沉。 他近来公务繁忙,每每归家已是半夜,总能看见那盏亮着的灯,窗下一个打瞌睡的女子,听见他沉沉的脚步,便欢喜的出来迎。 今日进了门,宅子里静悄悄一片,只有守夜的下人立在廊下,忽而觉得有些落寞。 他脚步一转,进了卧房,里面女主人刚插的花鲜妍正盛,满屋子都是她清甜的气味,人却已经不在了。 裴衍背手立在窗前,脑海里一会儿是她娇憨的笑,一会儿是她那日为了母亲奋不顾身的倔强,还有七夕那日,璀璨的烟火下她唇齿间的甜美...... ...... 第二日一早,张申敲开卧房的门,却见自家大人还是昨日那件衣服,似是在窗边站了一夜,一身沉寂的落寞。 见他来催,忽而捏着额头笑了,没头没脑来了一句:“真是不妨,竟让这狡黠的小东西钻进了心房。” 他说完匆匆洗漱换衣,进了宫。 等早朝散了,他随殷臻进了御书房,第一句话便是:“陛下,赐婚的旨意不必下了,我已有妻。” 殷臻手里的折子一抖,奇怪的看他:“肃之,你与啊绯青梅竹马,自小便许了婚的,竟要这样算了?” “啊臻”裴衍随意坐了,隔了十年,再一次唤了新帝的名讳。 他说:“啊绯少时确实极爱来我书房消磨,但我俩都是冷清的性子,常常除了学问字画,私下说不上一句话,我那时对她并无不同。后来父亲口头允了这门亲,我那时觉得是啊绯也很好,我们俩安安静静过完这一生。你晓得,我最不喜聒噪。我会敬重她,呵护她。” “只是......”他顿了顿,手指在金丝楠木上点了点“只是啊臻,我从未肖想过她,你懂吗?” 这话说的殷臻一愣,竟有些没反应过来。 裴衍便笑了,摇头道:“我们那时在军营,可是没少听荤话,都是春梦初来的年纪,可我从未梦到过啊绯。” “可对林媚生却不同。”裴衍说完有些无奈,语气却也果决:“啊臻,我想要她,我想要林媚生!” 殷臻手里的折子都掉了,是万万想不到,有生之年能听到沉稳内敛的裴肃之如此直白。 他清清嗓子,有些埋怨:“那你不早说,害我白操心一回。” “前日因着甄侯爷也在,我不想让啊绯没脸,总得想个迂回的法子。”裴衍微皱了眉,语气比刚才重了几分:“只没料到我这犹豫竟伤了自己的妻,往后是断不能够,我不允任何人再伤害她,便是啊绯也不行。” 殷臻又是一愣,这平素冷情冷性的人,动了感情真是要不得。 他摇摇头:“不赐婚就不赐婚,何必呢,我这皇后还没选呢,非让我听你们夫妻情深!” 殷臻想想自己空空如也的后宫,越想越烦乱,直接下了逐客令。 裴衍出宫时一身的松快,揣了向殷臻讨来的碧玺手串,直接去了南城客栈。 媚生正在用午食,见了这不速之客,倒是一愣,福礼道:“大人因何而来?” 裴衍不善于同女子打交道,更未讨好过姑娘,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厚着脸皮在她身侧坐了,只道:“我还未用饭。” “啊雾,领大人去楼下大堂用饭。”媚生侧头对啊雾说,说完将裴衍面前的瓷碗收了,做了个请的姿势。 裴衍还未被如此对待过,竟是愣了一瞬,将怀中的碧玺手串往桌上一放,生硬道:“宫里讨的碧玺手串,南疆进贡的极品,你先戴着。” 媚生颇惶恐的推了,瞧着他深渊般的眼,语气很是诚恳:“大人,这样贵重的东西我收不起,我晓得你有愧疚,可是我不需要你的愧疚,既已合离,便一别两宽。” 第13章 掉马进行时(一) 裴衍被这“一别两宽”几个字砸的不是滋味,忽而攥住她的手腕,将人拉到了怀里,碧玺手串往那细白的腕上套了,果决道:“林媚生,现在说一别两宽,晚了!” 媚生是真的有些生气,原来她做了那么多努力,都比不上他心上人的一个笑,进了京便要休妻,现在又来不清不楚,拿她做什么? “你无须如此,我.....”她话还未说完,忽觉有微凉的唇贴了上来,将她未出口的话都堵了回去。 她惯会甜言哄人,今日却咄咄,专挑戳人心窝的话,裴衍生怕再听她吐出不能承受的话语,循着自己心,低头含住了那娇嫩的唇。 细细研磨,慢慢品味,那样软嫩那样清甜,诱的他想要更多。 冷不防一滴泪,落在他的脸上,凉凉的沁人,令他及时清醒了过来。 怀里的姑娘挂着清泪,一双小手推搡着他的胸,委委屈屈:“你就只会欺负我,你怎么不去欺负你的阿绯妹妹,呜呜......” “我不会再与阿绯有牵扯,你永远是我的妻。”裴衍声音低沉,一脸的肃穆,不像是在说情话,倒像是沉重的誓约。 媚生却不以为意,男人嘛,情动时什么话说不出来,却也最不牢靠,她微微垂下头,清醒的问了句:“那大人是与甄姑娘讲清楚了?” 裴衍身子一僵,一时有些无言,他出了宫便急着来找人,却忘了这茬。 媚生见他如此,心下明了,从他怀里挣出来,只道:“那大人还是先同甄姑娘说明白了再来吧。” 说完自去绞花汁,不再理会他。 裴衍颇无奈的笑,也不走,唤张申将今日的公文抱了来,在这局促的客房内处理起公务来。 两人各忙各个的,他抬眼便能瞧见那抹纤细身影,忙忙碌碌,不得一刻闲,人又毛躁,不时便碰桌碰椅,哗啦啦一阵响。 裴衍却不觉得烦,一颗心被填满了,品出了这人间烟火气。 他忽而想起少年时,同阿绯坐在偌大的书房,一室寂静的清冷,他竟有些不明白那时的自己,怎么忍得下那一日日枯燥的功课? 磨磨蹭蹭到了晚间,媚生也不见这尊大佛要走,她有些倦,伸了个懒腰,忽而狡黠一笑。 “我要换衣沐浴了。大人可否避一避。” 裴衍抬眼瞧了她一眼,没动。 媚生便背过身,留下一段慵懒妩媚的身影,外衫一点点滑落,露出了线条优美的肩。 听见身后文书啪一声落了地,她勾唇坏笑,又将中衣褪下一段,一截白莹莹的背又露了出来,还想再褪一点,听见脚步仓皇,已有人红着耳根逃了。 她迅速拉上衣服,三两步跨过去,将门下了锁。 裴衍听见屋里门栓落下,才反应过来又被关在了门外。 他低低笑了几声,见屋里的灯已是灭了,不得已转了身。 第二日一早,张申领了几个小厮,抱了许多物件来,点翠头面,缕金坠宝石的步摇......样样精美,见之不俗,林林总总摆了一桌面。 媚生愣了一瞬,见裴衍迈了进来,往房中一站,有些不自然道:“都是宫里的物件,你挑可心的用,若是还想要什么,尽管开口。” 他们俩的事,岂是几件物什能解决的,媚生微抿了唇,将东西一推,道:“裴大人,你无需如此。” 裴衍自小混迹官场,波橘云诡的局面见过无数,向来冷静自持,可今日在这小姑娘面前却罕见的有些不知所措,默了片刻,才道:“你几日不归家,房中的花已是萎了,下人们也都念着你......” “下人是下人,”媚生有些不耐,打断了他的话头:“我又不跟他们过日子。” 裴衍又是一阵语塞,过了好半响,忽而低低道:“我......我也离不开你。” 媚生正要去拿披风,有些没听清,下意识“嗯?”了一声,便听那清朗的声音带了郑重,重复了一句。 他说的是:“林媚生,我需要你。” 媚生万没料到平素冷清的裴大人能说出这样的话,不禁吃了一惊,脚下不妨,歪在了美人榻上。 裴衍便急急过来,一把攥了她的脚腕,褪下一截白绫袜,细细查看一番,才舒了口气,道:“怎得这样冒失,幸亏没伤到。” 媚生脚动了动,往后退了些许,闷闷道:“你需要我,是因着我伺候的好,你只是需要个懂事又会伺候人的夫人罢了。” 向来都是她上杆子,讨好的紧,大概男人都爱这一口,若有一日她倦了,指不定要被扫地出门。 裴衍却不松手,将那截腕子在手中摩挲,微勾了唇,道了句:“以后,换我来。” “嗯?”媚生愣了一瞬,有些没反应过来。 “大人,宫里宣您呢?”张申敲了敲门,隔着门扇道。 裴衍便起了身,只道“晚些时候再来。” 直到他挺拔的身影消失在门廊上,媚生还有些没反应过来,换他来?换他来讨好她? ..... 黄昏时分,裴衍才从繁忙的政务里抽了身,出了宫,便要往南城客栈而去,冷不防撞见了阿绯。 她脊背挺直,孤高的站着,见了人,低低问了句:“肃之哥哥,听说你回绝了圣上的赐婚?” “是。”裴衍答的果决,默了一瞬,又道:“阿绯,王御史家嫡长子安远,为人磊落,才貌俱可,难得的是倾慕你许久,我多方查看,可为良配。” 他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张小像,递了过去,却被阿绯一把打飞了,有片刻的歇斯底里:“肃之哥哥,你要我嫁给旁人,你竟要我嫁给旁人!” 裴衍瞧着眼前的人,起了些微的歉意,却也只能歉然道:“阿绯,我不晓得你等了我这许久,我心里惭愧。可我遇见林媚生才知,我对你并非男女之情,断不能再毁你一生。” 甄绯身子有些抖,过了许久才一点点冷静下来。 她忽而冷笑,从袖中掏出几张票据,手一扬,便扔至裴衍怀中:“肃之哥哥,你怕是不知你这娇妻的真面目。” “我记得你说过,你的妻子为给你凑赶考的费用,典当了母亲的遗物。” 她往前走了几步,话语里带了怜悯:“可是哥哥不知,你这典当母亲遗物的妻子,却家私颇丰啊,你瞧,这钱庄里存的银票也不止百两了。” 她说完,将眼里那几滴泪逼了回去,急急转了身,她的骄傲不允许她再待下去。 裴衍将手里的票据翻看一番,忽而有些心慌,默了一瞬,抬脚去了翰林院。 扬州鹿鸣宴当日,那位戏称要给他尝醉仙草的学子也中了进士,现在翰林院当差。 他从翰林院出来时,脸上是莫测的阴郁,站在暗沉的巷子里,许久没动。 作者有话要说:欢迎大家评论,否则总感觉自己在单机,我会每天挑一位评论的小可爱,发100点的红包的,感谢,鞠躬 第14章 掉马进行时(二) 裴衍在寂静的巷子里站了许久,唤张申去请了京中有名的妇科圣手-张娘子。 张娘子四十岁许,同裴衍去到南城客栈时,正好碰见那位娇媚的小夫人携了婢女的手归来。 她从医二十几年,经手的姑娘妇人不计其数,早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瞧了一眼便断定,这夫人还是个处子。 裴衍背着手,声音是让人捉摸不透的寒,问:“张娘子可敢保证?” “自然,这点事老身还是敢打保票的。”张娘子拍着胸脯,一副笃定的姿态。 裴衍没作声,只摆摆手让张申赏了银子。 他踌躇了几瞬,脚步有些沉,去堂下带了瓶醉花阴,进了客房。 媚生正用晚食,见了人欠了欠身,也不多言。 裴衍瞧着灯下这张娇媚的脸,总觉得瞧不真切,这副娇憨的明媚下到底藏了张怎样的面皮? 他不动声色的坐了,将绹索龙纹壶往桌上一放,道:“尝尝这果子饮。” 扬州的果子饮乃是鲜果取汁,冰镇而成,很是爽口。 媚生只当他带来的是此物,当即取了个白瓷盏,斟了满满一杯,一饮而下。 “这京中的果子饮倒是比扬州的醇厚一些。”她喝的甚是满足,说完又斟了一杯,细细品味。 这醉花阴乃取西域浆果酿造而成,滋味虽甘醇清甜,却后劲颇大。 媚生饮下两盏,一张小脸儿便染了桃花色,眼儿雾蒙蒙,身子也益发软糯,醺然之态毕现。 正云里雾里,忽听裴衍道:“林媚生,鹿鸣宴那日,你在我临行前的茶水里下了醉仙草。” 他声音冷清,语气里是不容辩驳的笃定。 媚生歪着小脑袋想了一瞬,极是诚恳的点点头。 裴衍自嘲的勾了勾唇角,想起她明媚的笑,凄楚的泪,一时竟不能辨别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不由哑着嗓子问了句:“林媚生,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你对我可有过真情?” 真情?媚生有些迷茫,细细咀嚼这两个字,也不能体会这其中奥义。 她从小小一团起,便跟着树妖婆婆晃荡,没人教过她,真情是何物。 裴衍瞧着她迷惑而苦恼的神色,心里止不住的发寒,低低问了句:“既无真情,你缘何执意留在我身边?” “自然是要抱大腿啊。” 媚生觉着自己真是识时务的俊杰,不禁扬起小脸儿,颇得意道:“你日后可是权倾朝野的首辅,抱紧这粗大腿,自然有享不尽的世间繁华。” 原是如此,原是如此!裴衍咬住后槽牙,压下心里一股股的愤怒。 不对,她又缘何知道自己会是日后的首辅? 裴衍自斟了一杯醉花阴,一饮而下,瞧着她迷蒙的眼,问:“你又如何笃定,这一介书生,会是日后的首辅?” “我呀,我知道的可多了。” 她一脸得意,小手儿勾一勾,附在裴衍耳边道:“我还知道当今圣上有隐疾,是生不出子嗣的,现下虽看着强健,却已是强弩之末,等明年一去,你只需扶太上位,便能只手遮天了。” 这短短两句话,却在裴衍心里掀起惊涛骇浪。 殷臻战场上伤了根本,再不能有子嗣,只此事,天下间,也只他与殷臻清楚,再无旁人。 现下殷臻多年累积的内伤也确实愈发厉害,他当初愿意出仕,也是考虑到这层原因,要助他稳住这江山。 只这些宫廷秘辛,她一个扬州少女又如何得知? 他不信鬼神,可这一遭,竟有些隐隐不安起来,压着嗓子问了句:“你又如何得知?” 媚生眨眨眼,笑的狡黠而天真:“我可是下凡历劫的仙女,如何不知?” 裴衍还要再问,却见她倚在榻上,已酣然睡去。 他瞧着那恬静睡颜,既惊又怒,闭了闭眼,悉数压下,还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清冷,抬脚出了门。 马车未回宅子,直接去了城郊的寒山寺。 寒山寺方丈-寂空大师正打坐,见了来人,并不起身,只微微颔首,道:“施主不必多言,有些天机也不是小僧能窥视的。只一点......” 寂空顿了顿,望着袅袅的香火,眼神放空:“这凡人的躯壳,来了位与这躯壳颇有渊源的神识,是原来的姑娘,也不是原来的姑娘。总归无甚恶意,红尘里历个劫,自会归去。” 红尘里历个劫,自会归去?裴衍嘴角擒了冷寒笑意,忽而将手中的佛珠捏了粉碎。 这人间,还由不得旁人说了算,既招惹了他,便休想归去! ...... 媚生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睁开眼,便见啊雾一脸愁苦的叹气。 见她醒转,急得跺脚,带了哭腔道:“姑娘,你怎得喝了酒,这嘴就没个把门!你说说你,都说了些什么!这下好了,怕是要吃大苦头了!” 她昨日急的不行,偏偏被裴衍的小厮摁在了门外,做声不得。 媚生打了个激灵,昏沉的脑子忽而清明异常。昨日醉后种种,在脑子里清晰的过了一遍。 她这人,别的本事或许不太行,但醉酒却是第一流。 不但易醉,醉了便藏不住话,绝说不了半句慌。 厉害的是,等酒醒了,她还能清晰的记起昏沉时说的每一个词句,明明白白的知道自己如何犯蠢的。 她痛苦的低吟一声,将脸埋在了枕被里,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啊雾,全完了!”心头血取不到了,天界也回不去了,要在这凡间一世世轮回! 果不其然,话音刚落,门已被敲开。 张申站在门边,叹了口气,放下裴衍盖了印章的合离书,道:“大人让我送这个来,想问夫人一句,可还有旁的话要说?” 媚生欲哭无泪,一句话也说不出。 还能说啥,自揭老底揭的明明白白,依着裴衍这样眼里容不得沙子的性格,回去了不扒她一层皮才怪! 张申便叹息着离去了。 回了府,裴衍正看公文,头也不抬,问:“可有话说?” 张申挠挠头,不知家主问的是哪一出,正想着如何回话,听书案后的人不耐的敲了下桌面,补了句:“林媚生见了合离书,可有话带来?” 张申摇摇头,恭恭敬敬的回了个“无”。 裴衍皱了眉,想起在扬州时,他要媚生签合离的文书,她百般不愿,死皮赖脸的不走,这次竟这般痛快。不由冷哼一声,心道,看来是有了银子傍身,底气也足了。 可他偏不能让她如愿!想走的这样洒脱,门都没有! ...... 南城客栈里,媚生生无可恋的躺了一天。 第二日一早,终于打起了精神。她收拾了下包裹,细细数了下手上的银子,准备先去租个宅院,落下脚再说。 心头血取不到,这一世的日子也总得过。 她与啊雾去寻了个房伢子,转了半天也没个合适的,不是房租太贵,便是破败脏乱,亦或是地脚偏僻,不甚安全。 看着天渐渐黑透,本已不抱希望,却在一处幽静胡同,寻到一处独门小宅,里面一方天井,一间正房,虽局促却也干净清幽,便立时定了下来。 两人里里外外打扫一番,算是暂时有了落脚地。 媚生掂量着日渐扁下去的钱袋子,谋划起了日后营生,这京中贵人多,想来这上等的桃花脂定是不愁卖,便打定了主意,要盘个铺子,做这脂粉生意。 第二日一早,媚生便遣啊雾去将钱庄的银票兑换了,好寻个铺子去,却不妨迎来当头一棒。 啊雾哭哭啼啼的回来,只道路上遇上了劫匪,抢了银子便走,只给自己留了点散碎银子。 两人急急去官府报了官,却连京兆尹的面也未见到,便被敷衍了回来。 媚生一连愁闷了好几日,忽而瞟见了那日裴衍送的碧玺手串,总算是露出了笑颜。 她拿去当了三十两银子,连着手头上的,凑了三十五两,便开始四处寻铺子。 一时租不到可心的,便仍旧先去访市卖些石榴红及花露。 这日出摊没多久,花露还未卖出几瓶,却引来越来越多的人驻足。 起初是瞧着她口脂鲜艳,上前询问的妇人。 到了后来,却挤了越来越多的男子,站在街角上,瞧见了那娇娇俏俏的人儿,便挪不动腿了。 有个清秀的锦衣书生,一张脸涨红了,忽而走上前来,将剩余的几瓶花露口脂悉数买了下来,也不敢抬头,只瞧着她柔嫩的手,道:“姑娘身子娇弱,不该受这风吹日晒。小生.....小生乃城西王员外家的长子,往后姑娘但凡做了花露口脂,悉数送往王家便是了。” 犹豫了一瞬,又将几瓶口脂捧了上来,结结巴巴道:“姑娘.....姑娘容颜娇媚,这口脂最趁你的颜色,今日......今日便当小生送你了,早些归家吧,一会日头要毒了,万万晒不得。” 媚生愣了一瞬,未料这文质书生如此直白,正不知如何开口,忽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了过来,将那送过来的瓷瓶一挡,呼啦啦碎了一地。 媚生抬眼,不期然撞进一双寒潭般的眼,不是旁人,却是裴衍! 第15章 情敌 裴衍长身玉立,清俊的脸上似是笼了层寒气,逆着光,瞧不真切。一身的沉稳内敛,浸淫着官威,竟是唬的周遭男子都默默散了。 他今日下了早朝,便见张申在宫外候了,禀道媚生去了东坊市摆摊,末了,又期期艾艾道:“似是围了颇多男子。” 这许多年,裴衍早练就了波澜不惊的心境,只这一刻,他心里压着的怒意竟翻涌起来,再不能平静,转头让轿夫来了坊市。 此刻他拿了帕子,正将手上沾染的花露一点点擦拭干净。 不急不徐的样子让媚生坐立不安,只盼着他赶紧收拾妥当了走人。却不妨这尊大佛放下帕子,又一撩袍角,在旁边卖豆花的摊子前坐了,要了一碗豆花,慢条斯理吃起来。 一旁跟来的差役便往媚生摊前一站,一副拱卫的姿势。 好巧不巧,将她的口脂摊子围了个水泄不通,连人都被挡严实了。 这一出,便无人再敢靠近,眼瞧着几个想要上前看口脂的女子,张望了几眼,又无奈走了,急的啊雾直跺脚。 媚生也心忧,等了半天,也不见那人吃完豆花,反而又给一旁的张申也要了一碗。 “裴大人!”一声高呼打破了这沉寂,年过半百的京兆尹赶的满脸是汗,笑呵呵朝裴衍作揖。 对裴太傅,他有事要禀,今日下了朝远远见了他的轿子,本想上前,可这圣上身边的红人,身边早已围了一圈溜须拍马的同僚,一时挤不进去。眨眼便见他轿子飞快,朝东坊市而来,赶了好一程,才赶上。 他擦擦额上的汗,刚想开口,却听裴太傅道:“赵大人,你来的也巧。” 裴衍将面前的豆花碗推了,语气里没了刚才的和善,笑里藏刀:“京中对访市管理颇严,从商者须得官府备了案,方可入市设摊。赵大人是不是对这些细枝末节未有上心?本官瞧着,这访市浑水摸鱼的倒是不少。” 京兆尹大人赵有得脸色大变,在那洞察人心的目光里沁出了冷汗,这访市人员混杂,不好管理,往往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此刻心虚异常,当即对手下道:“查,明日便彻查,一个也不能混进来。” 裴衍转了转手上的扳指,颔首道:“这访市虽小,却对京中治安影响颇大,依本官看,赵大人也无需候到明日,午后便派人来才是。” 赵有得腰弯的更低了,连连称是。 媚生却打了个冷战,她与啊雾对望一眼,佯装镇静。这官府备案也需得上下打点,她仅有的银钱是要留着盘个铺子的,也未曾想过这一层。 裴衍又坐了一会,付了钱,与赵有得一块进了轿子。 背影挺括的很,进轿前忽而回首,瞥了媚生一眼,那眸光里的冷寒,唬的媚生倒退了几步。 见人走了,媚生与啊雾急急收了摊,怕是收晚了,要被那巡访市的官差抓个正着。 待回了宅子,她将剩下的花露口脂细细收好,有些丧气,这摊子是不能出了,只能尽快寻个铺子。 因着手中银钱有限,媚生连着转了小半个月,终于在靠近主路的地方寻了个小铺。 这铺子不在闹市,也不在贵人常去的康市街,那些地角太贵,她租不起。 只一点,女眷出城上香,却要经过此处。 媚生在铺子前搭了花架,设了秋千,小巧的竹编桌椅,专供女客休憩,取名花间铺。 考虑到那身份尊贵的,还另搭了棚架,用布帛遮挡,这布帛也有讲究,茜色罗纱,半透不透,露出女儿家的神秘娟秀。 女眷们路上乏了,看见这样一处雅致去处,多会驻足歇脚。 媚生便趁机拿了口脂花露,展示一番。 起初,女眷们只因白歇在此处,有些过意不去,拿点小玩意试试。 只没想到,这口脂色泽鲜润,又纯净,花露也是香气淡雅,持久不散,竟比那久负盛名的红颜坊中的货品还要好些,一时也多了慕名来寻口脂的。 媚生干劲十足,尝试用不同的花色,相继又推出了陌花海棠脂,玉兰花露,芙蓉粉...... 她每日数着银钱,醉心技艺,整个人都开阔起来,竟将裴衍抛至了脑后。 这日黄昏,一辆寒山寺上香归来的马车,停在了铺子外。 一名十几岁的少女雀跃着跳了下来,马上的男子英挺高大,不耐道:“买什么胭脂水粉,早日归家才是正事......” 他拧了眉,抬眼瞧见铺子前正采蔷薇的姑娘,忽而噤了声。 女子一身素雅衣裙,却难掩姣好身形,正踮了脚,采高处的那朵最艳的蔷薇,杏眼桃腮,在黄昏盛大的光晕里,夺人心魄。 男子喉结微动,利落下了马,将那朵蔷薇摘下,愣愣递了过去。 媚生接过,笑着道了谢。荡漾开的眉眼,春色无边,看的男子又是好一阵愣怔。 他挠挠头,忽而伸手攥住了女子的手臂,没头没脑道:“我乃金吾卫统领王尧,现年二十有六,尚未娶妻,里面那位是我的胞妹,家里还有个老娘,是个和善的。” 媚生听的一头雾水,下意识“啊?”了一声。 王尧急忙撒了手,晓得自己唐突了,摩挲着腰间佩剑,有些不晓得说什么好。 他是个武将,向来直白,哪会什么弯弯绕绕。 正头疼,见家妹已买了水粉出来,催着他走,只好转了身,临行前丢下一句:“我......我明日再来。” 第二日一早,媚生刚开门,果然见昨日那男子步了进来。 这人五官端正,带了一身战场上磨砺出来的凌厉,身板也挺直,往那一站,挡住了大半个门面。 他将沉颠颠一个袋子往案桌上一放,道:“这店里的脂粉我都要了。” 媚生错愕的瞧他一眼,打开那锦袋,见里面竟是光灿灿的金叶子,一时有些愣住。 王尧瞧着那双细嫩的手儿在眼前摆动,偶尔锦袖一动,露出一截皓雪般的腕子,脸上便是一红。 媚生瞧他模样,心里咯噔一声,将钱袋子往前推了推,福礼道:“大人还是请回吧,我这里只做女子生意。” 王尧瞧她一眼,也不恼,挠了挠头,往店里一坐,赖着不走了。 媚生无法,并不理会他,自顾去忙。 王尧目光黏在她身上,总觉得越看越合心,哪里都合心,说话走路甚至额前那几丝碎发,都让他心头颤颤。 他赖到中午,直到有下属来禀,才依依不舍的走了。 又次日,门还没开,便候在了铺子前,这次带了整套点翠头面,并金银饰品,林林总总铺了一桌面。 媚生无奈,好言劝道:“大人明日无须再来,妾乃一介下堂妇,不适合再伺候大人。” 王尧愣了一瞬,倒是没想到她竟跟过旁人,一时脸色有些暗,待了会便走了。 他归了家,媚生那张明媚中带了娇憨的脸一再在面前晃,一会是她蔷薇下的身影,一会又是她那句:“妾乃一介下堂妇”,一颗心忽而甜蜜,忽而失落,竟是冰火两重天的煎熬。 他忽而将面前的杯盏一推,站了起来,直接去了后院主屋。 主屋里他的母亲王夫人正吃晚食,见了这个不着家的儿子微拧了眉,还未说话,听他道:“母亲,儿子看中个姑娘,想要迎娶进门,就是门第低了些。” 王夫人手中的瓷勺叮咚一声落入了汤碗,愣了一瞬,连连道好。 她这个儿子少年英雄,眼高于顶,拖到现在都没个合心的,王夫人愁白了头,现下他终于点了头,如何不应,便是门第也管不得了。 到了第四日,媚生将将起床,忽听门前喧嚣,一个体丰的妇人挤了进来,进了门便贺喜:“林姑娘大喜啊,真真是大喜事,金吾卫统领啊,那可是了不得的官,家里也简单,这次托了我来说媒,是要娶姑娘为正妻。姑娘真是天大的福分。” 作者有话要说:裴大人,你的媳妇要被别人娶走了。 第16章 无妄之灾 媒人说完上下打量了一眼媚生,从小脸儿到身段,越看越心惊,心道果然是个妙人儿,怪不得那王大人丢了魂,连门第都不顾,便是送进皇宫,想来也得是一代宠妃。 她脸上笑的越发殷勤,转头拍拍手,便有箱笼抬了进来,足足八抬,摆了满满一院子。里面宝石头面,古董字画,蜀地锦缎......下了足足的本钱。 媚生愣了一瞬,既而有些恼,这闹的哪一出?当下直接回绝了:“劳烦您费心了,还请抬回去吧,我自知身份低贱,配不上大人,是断不能进王家的门。” 那王家是什么门第?高官厚禄,家私颇丰的!看上个破落户,还是要娶为正妻的,却被一句话顶了回来。媒人还未见过这样不知好歹的,竟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缘何不嫁,可是姑娘看不上我?”王尧迈进院子,脸色不太好,往媚生面前一站,又问:“姑娘可是嫌弃王某一介武夫?” “倒不是因着这个,只是.......”媚生不敢得罪官老爷,斟酌着往下说,还未说完却被王尧打断了。 “那便好,你安心的嫁吧,我想过了,不会介意你嫁过人,自会好好待你。”他说完,也不给媚生说话的机会,转身便走。 他不能再待下去,一看见那双勾人的眼儿,便心痒难耐,恨不得立刻搂进怀里,好好疼宠。他怕唐突了她! 他总觉得她这样的人,不该受这抛头露面的苦,他头一回,想要好好照顾一个姑娘。将她纳入自己的羽翼中,悉心呵护。 王尧这一走,其余人也都跟着呼啦啦走了,只留下一院子聘礼。 媚生瞧着它们,愁的吃不下饭,好好的日子,怎得又搅进这样一个人。 ...... 裴衍小半个月未归家,这日进了门,已是深夜。 近来殷臻的身体每况愈下,又将锦衣卫交到了他手里。 为防殷臻一去,这京中变天,裴衍更是在暗中联络父亲旧部,慢慢将北直隶的军防握在了手中。 他几日未歇,此刻靠在交椅上闭目小憩了一会,拿了桌上的秘报来看。 起初几张,无非记载了林媚生今日吃用作息,零零碎碎,并无他事。 翻到后两张,忽而顿住,上面寥寥两行,却令他神情大变。 “金吾卫王尧,今日送金叶子半袋,进铺驻足半日,眼神不离姑娘。” 驻足半日?一个男人,盯着林媚生看了半日?! 他手有点抖,又翻了一页,上书:“王大人送聘礼八抬,言要娶其进门,聘礼进了门,未见被退回!” 未被退回?林媚生竟这样快便要改嫁他人?! 他眼里染了点赤红,抬手将那纸张撕了个粉碎。 真是能招惹人,也是,生成那样,如何能不招人。只先招惹了他,便别想再有机会招其他人。 王尧,金吾卫王尧,倒是好大的胆子! 他冷笑一声,摊开折子,下了笔,山西缺个镇守之人,他去倒是合适。 写完了,命张申走密道,连夜送进了宫。 他在沉沉夜幕里站了良久,瞧了眼空寂寂的后院,忽而觉出些凄清的寒凉。 再不能等了,再不能容她招惹旁人! ...... 媚生愁了一宿,第二日照常开了店门。 正想着如何将这聘礼送回去,忽见王尧一身黑沉铠甲,迈了进来。 他站在厅中,浓眉拧了,一眨不眨的看住媚生,道:“我今日便要启程,去山西了。” 顿了顿,又道:“阿生且等几日,待我安顿好了来接你,这婚礼便在山西办吧。若近来有事,可去府上,我已嘱咐了人照应。” 说完摸索着腰间的刀柄,踌躇了一瞬,忽而大步上前,将人搂进了怀中。 那粗粝的大手勒的媚生气闷,一下子便着了恼,抬手给了他一巴掌。 王尧愣了一瞬,松了手,摸着那小手抚过的地儿,也不恼,身高体阔的大男人,扭扭捏捏说起浑话:“小心伤了手,是.....是我唐突了,等成了婚再抱,成了婚再抱。” 说完转身跑了,一副羞愧神色,连说话的机会都未给媚生。 只他这一走,倒让媚生松了口气,总算可以缓几日,好好想想对策。 她闷闷喝了口茶,杯子还未放下,忽听哐当一声,铺子的黄杨木门被几个家丁打扮的男子给踹倒了。 遍身绫罗的妇人走了进来,狰狞的面上夹着恨意,指了媚生道:“把这两个贱蹄子给我绑了,这般歹毒,是要毁了我家珍儿啊!” 几个家丁立时上手,将媚生与阿雾绑了,扭去了官府。 击鼓声响起时,京兆伊赵大人连早食都未来得及用,此刻坐在堂上,有些不耐。 堂下的妇人已是哭哭啼啼,扑在地上,大声喊道:“大人做主啊,妾乃北城商户之妇-宋圆,前几日,妾家大姑娘在这花间铺买了脂粉,怎料涂了几次,竟满面的红疹,现下已是不省人事。” 说着,已有家丁将宋夫人之女唤作阿珍的抬了进来,小姑娘浑身烫人,神志不清,揭开面纱,脸上一层红疹,很是骇人。 赵大人唤衙役将阿珍探看一番,又命医者检看了宋夫人拿来的脂粉。 那医者将那芙蓉粉拿在手中,拈了细看,又放在鼻下闻了闻,变了脸色。 作揖禀道:“大人,此粉中加了西域伽尼,此物阴寒,初用可使面颊增色,用久了却会使女子不孕,若是碰到那体质易敏的,更是会使人中毒昏迷。” “你这奸商,良心被狗吃了!”宋夫人一听,已是止不住怒气,哭喊着上来踢打媚生,被两个衙役止住了。 媚生与阿雾对望一眼,惊诧不已,急急跪俯下去,道:“大人明察,我们规规矩矩做生意,绝未用过这等下作手段,还请大人彻查。” 赵大人捋着胡须,不耐的挥挥手,吩咐衙役:“人证物证俱在,竟是不承认,也是嘴硬,看来不上刑是不行了。” 话音刚落,已有几个衙役拿了板子,摁住媚生便要打。 阿雾着了急,一下子扑过去,将一侧的衙役扑翻了,爬起来咚咚叩头:“大人,我招!” “这伽尼乃是奴下的,因着看店里生意不旺,一时犯了糊涂。只这事却与奴家姑娘无关,都是奴瞒着她,私下加的!”她额头磕出血来,异常果决。 “阿雾,住嘴!”媚生眼睛发红,想去堵阿雾的嘴,却被摁住了动不得,只能嘶歇底里的喊:“阿雾,你再说一个字,咱俩主仆关系一刀两断!” “既如此,把这丫鬟送监,隔日再审。”京兆伊赵大人看着堂下乱成一团,不悦的挥挥手,一句话下了定论,堂下便无人再敢有异议。 他抖抖官服站了起来,又道:“既与这铺主无关,且先把这姑娘放了吧。” 媚生还待辩驳,却被衙役推了出去。 外面早已变了天,暗沉的乌云搅着风,淅淅沥沥飘起雨丝。 她脚步踉跄,有些失魂落魄的走了几步,忽而瞧见一顶官轿迎面而来。 轿帘打起,里面绯色官服的男子内敛沉寒,眉眼清隽,一身矜贵的疏离,看的媚生心里咯噔一声。 第17章 搜身 媚生看清来人后,惊呼出声,追着轿子小跑起来:“裴大人,裴大人......” 轿里的人却不作声,面上神情不变,只淡淡瞥了她一眼,倏忽一下放了轿帘。 等那官轿进了裴府,朱红府门开合一瞬,又静谧无声的关紧了。 媚生追至门前,喘息了片刻,用力扣响了铜环。 “咚咚”的敲门声在这静雨里分外入耳,门吱呀一声,开了个缝,里面张申探出头,问:“夫......林姑娘,可是有事?怎得......” “我找你们大人,急事。”媚生打断他的话,急切道。 “可大人现下不见客,正处理公务,分不了身。”张申挠挠头,有些为难。 媚生肩有点垮,垂下头犹豫了一瞬,喃喃道:“既如此,那我只能去找王尧了,他走前安排了人手,让我有事去王家。” 说完转了身,张开手搭在额前,跑进了雨里。 裴府花厅中,裴衍饮了一口茶水,坐的气定神闲。 张申走进来,觑他神色,低低禀了句:“林姑娘走了。” 走了?这样干脆便走了?裴衍呛了口茶水,急急咳了几声,便听张申又道:“说是要去王家,王大人走前安排了人手照应,有事让林姑娘去王家。” 裴衍豁的一下站了起来,瞧着外面暗沉的天,握茶杯的手紧了紧,面上却不显,吩咐道:“去趟林家,告诉林家的人,谁也不许给林媚生开门!” 他说着,拿了把油纸伞,转身进了雨幕。 媚生赶回家时,已是下午时分,她沐浴梳装,点了鲜红的口脂,额上一枚桃花钿,素雅清透软烟罗,站在窗前看细密的雨。 她才不会去林家,她要等一个人。 等了一炷香,脱了漆的大门哐当一声响,院子里脚步踏踏,涌进来一群带绣春刀的锦衣卫,肃穆而有序,围了整个院子。 裴衍还是一身天青常服,走在一群带刀飞鱼服前面,半点没被埋没,反而举手投足,皆是上位者不经意间的威仪。 他进了屋,居高临下看着窗前的人,讲明了来意:“今日有几位诰命夫人,也是中了伽尼之毒,本官怀疑也与你这花间铺有关。” 他说着顿了顿,一步步逼近林媚生,声音更加冷寒:“林姑娘苦心积虑接近京中女眷,悄无声息便下了黑手,倒是让本官怀疑这花间铺与近来的西域探子有牵扯了。” 这顶可诛九族的大帽扣下来,唬的媚生往后退了一步,咚的一声,靠在了雕花窗上。 裴衍瞧见她眼里起了惧意,勾了勾唇,抬起手,对身后的锦衣卫道:“搜!” 立时有十几个飞鱼服潜进屋子,里里外外翻检一遍,未放过这小院里任何一个角落。 末了,为首一人朝裴衍弯下腰,禀道:“禀大人,未有发现。” 裴衍颔首,挥手让人退了下去。 屋子里有一瞬的静默,男子长身玉立,笑意淡淡,只一双眼寒潭一般,幽深而静谧,让人摸不透瞧不清。 媚生贴在窗前,娇嫩的指下意识抠进了木缝中,低低问了句:“裴大人,你意欲何为?” 裴衍嗤笑一声,带了点漫不经心的慵懒,开了口:“既然家中遍寻不到,那这毒物必是藏身上了。” 他说着往前一步,将媚生逼近了死角,语气又寒了几分:“自然是要搜身!” 媚生诧异抬头,扫见窗下站了一圈的锦衣卫,羞红了脸,低低道:“大人,这里......这里恐是不方便。” 自然是不方便,裴衍抬起下巴,瞧了一眼四面坐地山水屏风,忽而攥住媚生的手腕,将人拉进了屏风后。 天暗沉的紧,屏风后点了一盏烛灯,昏黄的光映出这窄室内的孤男寡女,透出说不尽的暧昧。 裴衍将人放开,似笑非笑,吐出一个字:“脱!” 媚生攥着一角衣摆,红晕蔓延到脖颈,慢慢将外衫褪了去。 露出线条优美的肩颈,细瓷般光洁,明艳的五官,衬着额间的桃花钿,像是吸人魂魄的妖。 裴衍喉结微动,眼神闪烁了一瞬,忽而镇定下来,骨节分明的手抚上她的肩,轻轻划过她的锁骨,带出点恶劣的笑。 那微凉的触感让媚生浑身一哆嗦,她闭了眼,一咬牙,撞进了那人怀中,拿了他的手,放在肚兜的系带处,颤颤道:“大人自己脱吧,这系带一开,再无可藏匿之处。” “你......”裴衍手顿住,耳根轰的一声红了个透。 佯装镇定的拿开了手,急忙背过了身,静了好一阵,将体内那一阵阵灼热压下去,才暗哑着开了口:“既身上也无,今日虽不能将你关押,可牢里的婢子却免不了吃些苦头,这严刑拷打是免不了。” 一提起阿雾,媚生慌了神,急急拽住他的衣角,哀哀道:“裴大人,我知你恨我骗你,可这跟阿雾无关。你到底要如何?” 他要如何?裴衍有一瞬的恍惚,是啊,他要如何? 他是个孤高的,冷清惯了,并打好了一辈子孤身的主意,可偏偏这人生生打开了他的心门,并告诉他,两个人的人间烟火是何等有滋有味。只一转身才发现,原来这段情是场彻头彻尾的欺骗,那姑娘从未有真心,只是想要抱大腿。 他夜夜不能眠,一会是滔天的怒意,一会是止不住的悲痛,一颗心煎熬着,只能拿繁重的政务来麻痹。 可偏偏还是忘不了,打不得杀不得,夜里入梦的还是她。 她倒好,出了裴家的门,过的倒也逍遥,竟要嫁给旁人! 他忽而冷笑,将衣摆一点点拽出来,沉声道:“林媚生,还记不记得那日,你只道本官占了你的身子,白白让本官内疚了许久,只这滋味却未尝到,也是太亏。” 他顿了顿,在她纤细的腰身上瞥了一眼,俯身在她耳边:“总要被伺候一回,才算甘心。” 或许得到了人,那夜夜扰人的梦便不再了。 裴衍丢下这句话,转身出了门,姑娘瓷白的颈,弧线优美的锁骨还在眼前晃,他脚步不停,却有浅淡的红晕从耳根慢慢蔓延上了脸颊。 锦衣卫统领张忠瞧了他一眼,诧异的愣了一瞬。这位裴大人,平素冷清的像得道高僧,云淡风轻间置人于死地,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站在高处看这局势变迁,似乎没有东西能真正让他瞧进心里。 这一刻,却忽而有了人气,只羞赧的像个少年,简直让人没眼看。 他正想着,忽而又见清正的裴大人眉眼荡开,低头轻笑出声,笑的那叫一个含羞带怯。唬的张忠手里的绣春刀咣当坠了地,在心里暗骂:真他娘的中了邪!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裴大人才是那个最煎熬的,毕竟谁先动了情,谁就输了。 第18章 如愿 裴衍走后,雨势渐大,水雾顺着风,一点点透进来。 媚生将衣衫套好,抱着肩有些瑟缩,裴衍临行前那几句话,在她耳边反复回响“总要被伺候一回,才算甘心。” 她啊,平常灵的很,可真要说起伺候人来,却也实在没有底。 她这万年来,只管撩别人,却没让旁人占过好处,真要动真格,也是真真的怕。 正心肝颤颤,咚咚的敲门声忽而响起,几位妇人走了进来,只道是裴大人遣来的,含着笑行了礼,毕恭毕敬将人请进了轿子。 那小轿颠颠的,颠得媚生一颗心也跟着颤。 待从角门进裴府时,已是夜色渐浓,媚生被那几位妇人搀扶着,沐浴更衣后,送进了卧房。 她脸上依旧是来时的桃花妆,明艳艳的娇俏。 卧房里雕花架子床,素纱帷幔,还是她走前的摆设,只这心境不同,竟体会出些生疏来。 裴衍坐在书案后,正翻公文,听见门响,头也不抬,慢条斯理翻着案牍,举手投足都是矜贵之气,让人完全想不到,这样的人,竟将一个小姑娘抵在墙角,说出了那样不堪的话。 媚生局促的站在屋中,扯了扯薄透的纱裙,微微咬住了唇。 许久,烛灯噼啪一声,已是燃尽了一截。 案后的男子将朱红批笔一放,赖洋洋靠在了交椅上,那双透彻的眼,将媚生从头到脚打量一遍,忽而轻嗤一声,站起了身。 高大的身影将媚生罩了,让人觉出几分压迫,随口道了句:“更衣。” 媚生便犹移着走过去,双手环住他的腰,去解那劲瘦腰身上的玉带。 来回摸索几遍,却依然解不开,她鼻尖上沁了点细密的汗,手下动作更急了。 夏日衣衫单薄,那双细嫩的小手在裴衍腰间游走,带来一阵阵异样的酥麻。 他再忍不住,抬手扣住了那手儿,嘲讽道:“林媚生,连更衣也不会,你便是这样伺候人的?” “我又未伺候过别的男子,自然不晓得这腰带如何解,大人且忍耐一二吧!”媚生语气里含了委屈,出口的话便有点呛人。抬起头来,一双眼儿雾蒙蒙,看向了裴衍。 裴衍却未生气,那句“从未伺候过旁的男子”在他心里打转,让他煎熬了许久的心舒坦了些许,轻蹙的眉舒展开来,想开口调侃她几句,垂头看见那双眼,忽而噤了声。 女子娇娇俏俏,站在他胸前,从上往下看,倒像极了窝在他怀中。 一张小脸儿在烛光下泛着白玉般的光,配着明艳的五官,真真让人挪不开眼。偏那双眼儿天真又懵懂,带着让人瞧不真切的迷蒙,看的裴衍心里轰的一声,倒塌了一角。 他伸手捂住了那双眼,喉结微动,提醒道:“林媚生,别这样看我。” 手掌中睫毛颤动,又是带来一阵酥麻,让裴衍急急移开了手。 “嗯?”媚生一时没反应过来,眼儿益发懵懂,定定瞧着裴衍。 “你......”裴衍无奈,忽而轻笑,是她自己勾住了他,那就别怪他不客气。 作者有话要说:因为章节被锁,后面的内容有点不知道怎么改,担心影响榜单,所以先更这一段,后面的慢慢改一下,改好了再放上来 第19章 纠结 他伸手一拉,将人困在了怀里,手臂铜墙铁壁一般,让怀中的娇人儿动弹不得。俯下身,含住了那小巧耳垂。 媚生打了个哆嗦,只觉一股酥麻顺着耳垂,蔓延至全身,让她整个人都有些站不稳。 那微凉的唇顺着脸颊,慢慢寻到了红艳艳的唇,辗转几瞬,忽而带了掠夺的气势,强势撬开了那贝齿。 媚生被他吻的头脑昏沉,已是软成了一滩水,腿脚失了力道,只能软软靠在他身上。 裴衍微挑了眉,将那截绵软的腰身箍的更紧了些,轻嗤:“这便软了,你真是......” 真是水做的人儿,他忽而庆幸,没放她在外太久,这样娇软,哪个男人看了能放过? 他再不愿忍,要尝那梦里的滋味。弯腰将人抱起,放在了塌上。 檀色软烟罗裙衫衬出姣好身形,床上的女子如初绽的幽昙,颤巍巍仰着秀容,杏眼里漫起惊慌神色,颈间肌肤白的耀眼,蔓延进衣领深处,凝脂般无暇而滑腻。 她紧紧抓着身下的锦缎,脚趾缩起,试图往后躲。 却被裴衍一把摁住了,再不愿放手。 素纱帷幔上悬挂的五色流苏微微晃动,忽而便是女子断断续续的痛呼,在这静谧的雨夜里溢出了窗帷:“痛......裴衍......痛,你......你无耻!” 廊下候着的婢女红了脸,悄悄站远了些,那些微动静却依然顺着晚风,飘进了她耳中。 女子低低啜泣,混杂着细细的低语,断断续续,娇娇柔柔,好不惹人怜惜。床上的男子似是安抚了句什么,听不清楚,只能听出那暗哑嗓音里的忍耐与宠溺。 三更过后,才唤了水。婢子垂着头走进去时,看见锦缎里小小的一团,蜷在男子怀中,累的手指都不愿动,好不可怜。 媚生不愿外人瞧见她现下的狼狈,往裴衍怀里缩了缩,不妨动作大了些,疼的她手指轻颤,咬住唇,终是没忍住,落下泪来。 胸前被打湿,裴衍愣了一瞬,有些着恼,放在她腰上的手加重了些力道,冷哼道:“林媚生,给了我这般不愿?嗯?” 媚生仰起脸,白嫩的颊上挂着清泪,便似被雨打过的小白花,带着鼻音喊了声:“疼......” 娇颤颤的,还带着尾音,让裴衍心里一软,急急放了手。 瞧见她身上青青紫紫的痕迹,忽而有一瞬的无措,他已是万般克制,小意温柔,可坚实的肌肉,握过刀枪的手仍是捏不准力道,给这水做的人儿落了一身痕迹,不免有些内疚。 他手上再不敢用力,便似捧着易碎的珍宝,声音放软了些,哄道:“别怕,下次便不疼了。” 还有下次?媚生简直如遭雷击,觉着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干脆放开嗓子哭起来,好不凄楚。 哭了一瞬,忽而止住了,抬起头,趁机索要条件:“大人,你放了阿雾好不好,她现下还在牢里呢,指不定什么境况,我实在放心不下。” “无需担忧,她好的很,过几日便回来了。”裴衍哪还能说不,连连颔首道好。 说完了,看她还是泪眼涟涟的样子,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哄了,只得沉默着抱了她。 过了半响,那哭声渐渐小了,成了无声的抽噎,裴衍垂眼一看,见怀中的人已累的睡了过去,在梦中还默默垂泪。 他忽而轻笑,连人带被一块拥住,脸埋在她的颈窝间,轻叹了口气。 ...... 第二日一早,朝中出了件稀罕事,说是那冷肃疏离的裴太傅,今日温和的很,见人带笑,话语里也没了平日的咄咄。 那有事要禀的同僚反而更忐忑了,这事出反常必有妖,这样老谋深算的人,指不定又打什么主意! 殷臻却高兴的很,趁着这人好说话,又将一摊子烂事推给了裴衍。 媚生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裴衍刚下朝,换了寻常直缀,直直进了卧房。 他手里握了个瓷瓶,将人捞进怀中,便要来掀薄衾。 却被媚生死死攥住了,后怕的白了脸:“你......你又要如何?” 裴衍轻笑,转着手里的瓷瓶,在她耳边道:“这是宫中的秘药,这次可是晓得用在哪里了?” 媚生脑子里轰的一声,脸上能滴出血,急急夺了那瓷瓶:“你......你出去,我自己来。” 裴衍见她身上青紫未消,还是无力绵软的模样,不忍心再逗她,自觉转去了屏风后。 等媚生收拾完,屏风后的身影已是不见,婢女来禀,说是大人被急召进了宫。 她舒了口气,将脸埋进了锦被中。想起裴衍口中的下一次,不禁打了个哆嗦。 她开始有意避开他,每每裴衍晚间归了家,卧房中早已熄了灯,早上起来,卧房的门竟还未开。 恢复了几日,媚生走路终于利索了,这日出了卧房的门,却撞上了正休沐的裴衍。 裴衍背着手,看着她皱了眉:“林媚生,你这次来裴府可不是来当夫人的,是来伺候人的,这样躲懒,也太没规矩了些。” 说着将人拎进了书房,要她研墨奉茶。 媚生瞧他冷峻神色,也不好说什么,往砚台里添了点清水,拿了松烟墨,慢慢研磨起来。 裴衍瞧她站在自己身侧,一副乖巧的安静,屋外风动树影,竟觉出些许岁月安稳之感。 他拿了朱红批笔,展开了手中文书。 只这安稳心境还未维持一瞬,啪嗒一声,漆黑墨汁便溅了出来,淋淋漓漓洒在了文书上。 媚生手里还捏着半截墨条,没闹明白这好好的怎么就断了,一脸无辜的看向裴衍。 裴衍瞧着那模糊一团的公文,蹙起了眉,满目的冷凝,刚想斥责她几句,抬头瞧见她这幅无辜状,那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他颇无奈的捏了捏额头,道:“别磨了,给我倒杯水。” 需得喝口水压压火! 媚生有些惭愧,拿了宣纸摁压文书,将上面淋漓的墨汁吸干净,小跑着去倒水。 她怕裴衍发火,拿了紫砂壶便往白玉盏里斟,冷不防滚烫的茶水溅出一滴,落在了她细嫩的手上,便忍不住“哎呦”了一声。 裴衍豁的一下站了起来,捧着那烫红了的食指,语气有些急:“可是烫着了?” 说完将人抱至交椅上,拿了膏药来涂。他手上动作细致而轻柔,微皱了眉,眼里都是专注神色,待收拾妥当了,忽而反应过来,不禁自嘲一笑,这到底是谁伺候谁? 他有一瞬的不适,慕然清醒过来,自己是太纵着她了,这样没有真心,只知贪慕虚荣的的女子,不值得他费心。 他敛了衣袖坐回桌案后,瞧着文书上的几滴墨汁,许久没做声。他这段时日确实昏了头,竟频频为了她牵动心神,再不能如此,再不愿被欺瞒真心。 作者有话要说:裴大人还没迈过这道槛,不过,作者劝你早点认命。 昨天因为怕再被锁,改了改放在今天这里了,但是相当于今天字数少了,明天会多更的,谢谢小可爱们支持。 第20章 突变 “大人,常阳侯拜见。”张申站在书房门外,恭恭敬敬禀了句。 裴衍将案上的文书一卷,只道:“请吧。” 不多时,年过半百的闻侯爷走了进来,只不是一个人,身后还带了妻女。 他行了见面礼,爽朗一笑,指了身后的女眷道:“昨日小女遇困,多亏裴大人出手解围,今日需得带人来谢一谢,方能显诚心啊。” 话音一落,他身后一个姑娘步了出来,娟秀文雅,大大方方福礼:“昨日多谢大人出手,阿玉感激不尽。” 裴衍放笔的手顿了顿,这才想起,昨日城郊,偶见有女子马车裹足不前,因着阻了他的路,便命差役帮了把手,没成想竟是闻侯爷之女。 他浅淡一笑,只道:“举手之劳,无需挂齿。” “对大人来说是举手之劳,确是帮了小女大忙。”闻侯爷之妻宋夫人笑吟吟接了口,悄悄给闻玉使了个眼色。 闻玉脸色微红,拿出一副卷轴,递了上去,道:“身无所长,只笔墨还算过的去,特意绘了幅山水画,还望大人不嫌弃。” 顿了顿,又羞涩补了句:“听闻大人极爱山水图,若是有那不足之处,还请多多赐教。” 裴衍不好下她的脸,命张申收了。 宋氏心下乐开了花,瞧着裴衍这等人物,越瞧越欢喜。 裴大人现下是圣上身边的红人,短短一载,便身居高位,可谓前途不可限量。又生的一表人才,矜贵而清正,简直是夫婿的最佳人选。 前段时日听闻与结发之妻合离后,京中各个世家便打起了主意。 而闻玉自打那日偶然瞧见这等人物,便念念不忘,与母亲合计了这出英雄救美,过程也出乎意料的顺利,一时都心下欢喜不已。 裴衍收了画,也不打开,坐回桌案后,请三人落了坐。 一时场面有些静默,宋氏便给闻侯爷使了个眼色,那闻侯爷便清了清嗓子,拉下来老脸,道:“裴大人不妨看看这画,吾家阿玉,极善笔墨,为人也娴静,是个最益后宅的。” 裴衍微挑了眉,有些回过味来,这不是来送画,这倒像是来送人的。 他瞟了一眼身后立着的媚生,微微挑了眉,不置可否的淡笑。 宋夫人心下一喜,急忙道:“裴大人若是不嫌弃,明日便来府上吧,也好给小女指点一二。 裴衍指尖点在桌上,依然是不咸不淡的笑,也未回绝,随口聊了几句,命人送了客。 客人一走,他便转头对上媚生的眼,似笑非笑:“这闻氏阿玉倒也知书达理,娶进门也无妨。” 媚生脸色变了变,有些不忿,刚要了身子,便要娶旁人了,怪不得树妖婆婆说这六界男子多薄性了。 她咽下这愤然,面上换了凄楚的神色,拽住他的袖子,低低问了句:“大人欲将阿生放在何位置?” “合离的文书是你写下的,既不愿做正妻,便做个妾室。”裴衍答的干脆,似是早已深思熟虑过。 媚生咬了咬唇,垂下头,有些泫然欲泣:“能伺候大人,什么身份倒也无妨,只是......只是阿生怕被正室磋磨,到时耐不住,只能一死了之。” 裴衍口里的茶水呛了一下,面上紧绷着,心里却有些莞尔,她会被正室磋磨?怕是进门的正室要被她拐进沟里。 他咳了几声,正襟危坐,故意冷落她。 却不妨小姑娘犹豫了一瞬,来扯他的腰带,小手儿摸索着玉扣,只道:“大人衣上溅了点墨迹,阿生伺候你换了吧。” 那酥酥麻麻的触感又席卷而来,裴衍闭了闭眼,忽而将人抱上了书桌。 “你真是大胆!”他有些咬牙切齿,顺手将她的襦裙堆叠了上去。 媚生还是有些瑟缩,本能的想后退,却被那人握住了脚踝。往前一拉,顺势挤了过来,细密的吻落下来,又让她化成了一滩水。 屋外的张申本有要事禀告,刚要敲门,手却顿住了。 里面女子娇娇嘤咛,伴着桌椅晃动的声响,暧昧异常。 他老脸一红,急忙跑开了。 里面折腾了许久,才渐渐止了声息,媚生无力的靠在裴衍怀中,问:“大人还要娶妻吗,娶了妻我是断不会待在府中的。” 他们狐妖一族,向来只有一个伴侣,碰了别人再来她房中,她觉得脏。 裴衍低头瞧见她神色认真,全不似平日的顽劣,不禁勾了唇角,暗哑道:“不娶了,进了门没得麻烦。只......” 他顿了顿,微倾身,在她耳边道:“没有旁人倒也可,只你须得多受着些。” 他说完唇又落下来,将人抱进了屏风后的美人榻上。 折腾了一下午,直到掌灯时分才被放过。 媚生只觉浑身酸软,哪哪都用不上力,任凭裴衍抱着她沐浴用膳,只想沉沉睡去。 第二日一早,媚生睁开眼,便见阿雾正坐在床边。 “阿雾!”她高兴坏了,跳起来要摸她的脸,不妨膝盖发软,直直扑了过去。 两人抱在一起,会心笑起来。 媚生瞧她脸圆了一圈,捏着她腰上的肥肉,颇有些嫌弃道:“阿雾,你晓不晓得,你是去坐牢啊,怎得还胖了呢?!” “嗐,我这牢坐的好啊!”阿雾喜滋滋道:“那牢头可真是贴心,不但给阿雾准备了干净的单间,每日饮食更是变着花样来,据说是那燕春楼的大厨做的呢!” 她说完一拍大腿,惋惜的很:“可惜可惜,不能多待几日,这燕春楼的菜色还没尝遍呢。” 媚生气不打一处来,她在外面替她担惊受怕的,还要因此受裴衍那人的压榨,她倒好,吃的好睡的好,没心又没肺,不禁又上来捏她的脸,两人笑闹着抱作一团。 裴衍刚用完早食,回房瞧见这一幕,立时蹙了眉。 不由分说上去将媚生拦腰抱起,冷声对阿雾道:“下去吧,以后没有我的吩咐,不要擅自进来。” 阿雾愣了一瞬,还没跟姑娘说几句贴心的话呢,便要被赶出去了,实在憋屈的很。可也无法,只得挠了挠头,悻悻走了。 “注意着些,往后不许与人如此亲密。”裴衍冷肃的很,郑重道。 媚生便从他怀里爬起来,小脸儿认真道:“那看来也不能与大人如此亲近了” 裴衍一愣,伸手便来捏她的脸,被小姑娘笑着躲开了。 他无奈的笑,半晌才清了清嗓子,理了下衣袍上的褶,又恢复了惯常的内敛。 “殷臻近来不太好,”他背了手,罕见的同她提起了朝堂之事,默了一瞬,又道:“这段时日我会很忙,大抵不能常归家,你自己不要随意外出。” 他嘱咐完,瞧了媚生一瞬,转身出了屋。 媚生瞧着那背影消失在窗外,有一瞬莫名的失落,只万没料到,他这一走,再见竟是那样境况。 裴衍这一走,便是个把月,宫里密不透风,传不出半点消息。 只京中驻军越来越多,街道时常能看见锦衣卫或金吾卫疾驰的身影,这盛京上空仿似笼了一层阴云,压的人透不过气来。 进了十月,一天凉似一天,这日媚生正立在廊下,看即将凋零的秋菊。 忽听丧钟长鸣,一声响似一声,足足万下,响彻整个盛京。 她手里的花剪陡然落地,登基只一两载的殷臻,薨了! 媚生连着几夜睡不好,那人临走前孤傲的身影一再闪现,搅的她心烦意乱。她虽知道结局,却不晓得这过程中有多少凶险。 十一月初,文成帝殷臻下了葬,太子尚年幼,登基典礼竟被群臣一再推迟。 初十这日,天已大亮,宫门却迟迟未开,城墙上倒下的兵士被急急拖走了,只留下一地血污。 过了几日才传出消息,说是业王造反,于初九之夜攻进皇城,挟持了太子。 太子太傅裴衍率三卫三府之兵迅速控制了局势,攻进皇城,斩杀业王于殿上。又于京郊驻扎北直隶兵力,镇住了蠢蠢欲动的各路人马,扶持年幼的太子登上了帝位。 没人知道这裴太傅如何调动了如此多的兵力,更没人知道这年纪尚轻的矜贵公子,何时铺下了这样大的一盘棋,只皆是惶惶,再无人敢在他面前多言一句。 媚生听闻这消息时,已是十一月十五,她微舒了口气,忽见裴衍走了进来。 他腰间握了把剑,剑上鲜血未干,连袍角都沾了几滴血污,眼尾赤红,人也消瘦了些许,更显出逼人的锋锐。 他进了院,撞见媚生眼里的忧色,忽而轻笑,道:“林媚生,放心,无人动的了本官。” 他说完,自去换了衣袍,出来时挂了黑沉铠甲,清冷气质里又添了威仪,英挺不似凡人。 站在院子里摆摆手,人又出了门。 靖北王殷宿,趁着京中混乱,北方镇守空虚,已是起了兵。与山西王尧里应外合,在北地攻城略地。 裴衍自请挂帅,封神策上将,率军入了陕西,直面靖北军队。 僵持了两个月,京中却突传噩耗,裴将军于城门中剑,危在旦夕。朝廷军队因失了统帅,人心涣散,被靖北军逼入陕西邺城。 裴衍病危的消息,是张申星夜来报的,做不得假。 媚生脚下晃了晃,有一瞬的恍惚,印象里那个滴水不漏的人,会这样轻易的死去? 她一夜未眠,脑海里忽而是他眼里含着星光,轻抚她的发顶,忽而是他清冷里沾了情|欲,将她抵在床角:“林媚生,你逃不了。” 她不晓得自己对他是何种感情,只记得这人对她的好。 她忽而从床上跳了下来,几下裹紧了披风,开门去找张申。她啊,可是个仗义的狐狸,看不得自己的队友生死不明。 她将张申拽起来,果决道:“张申,带我去找你家大人。” 张申愣了一瞬,瞧着小姑娘脸上决绝的神情,应了声“好。” 第21章 危机 媚生与张申星夜兼程,用了半个月,进了陕西,一路乔庄,终是混进了邺城。 这日晚间,裴衍短暂的清醒了一瞬,恍恍惚惚瞧见房门开了,进来一个瘦弱兵丁,也不行礼,径直走至他床前,伸手将兜帽一摘,露出张明媚娇俏的脸。 他愣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林媚生,这是林媚生! 他想要坐起来,虚扶着床沿抬了抬身子,喉中便是一阵腥甜,咳出一口鲜血来。 媚生急急去扶了他,埋怨道:“既伤者,便别乱动!” 裴衍被那只温热的手扶着,重新躺好了,忽而扯了嘴角,含含糊糊吐出一句话,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他说的是:“林媚生,我真是没想到。” 再醒来时是三日后,床头的林媚生还在。 她瓷白的小脸儿皱成一团,正轻轻吹着白瓷勺里的汤药,放凉了也不送过来,反而自己送进了嘴。 她含了满口汤药,慢慢凑了过来,小手儿捏住他的下巴,软嫩的唇便贴了过来,将口中的汤药渡给了他。 裴衍闭着眼,将那汤药一口口咽下,最后一次时,忽而擒住了那红唇,慢慢品尝这甜美。 媚生一惊,下意识去推他的胸,不妨触到了他身上的伤口,便听身下的人“嘶”了一声。 她急忙放开手,满含了担忧:“可是碰到了?疼吗?” 裴衍也不说话,只眼里含了璀璨星光,凝在了她面上。 看的媚生有些脸热,转了头不理他。 好半晌,裴衍才沙哑着嗓音,问了句:“林媚生,你为什么要来?” 媚生张了张口,竟一时答不上来,歪着头想了片刻,低低道:“大概,我得看看你是不是真死了。” 裴衍沉默了,好一会才转头对张申道:“张申,带她走吧,现在便走。” 媚生以为他着了恼,急忙补救道:“想来你误会了,我是放不下你,才得来看看。这大半个月,风餐露宿,可是吃了不少苦头。进邺城时差点被叛军发现了,也是多次名悬一线的。” 说完又揪着手中的帕子,委委屈屈道:“你竟要赶我走。” 抬起头,却见裴衍没了往日的纵容,他脸上神情肃穆,转头斥张申:“张申,我看你是糊涂了,现下什么境况你也该略知一二。” 张申垂了头,连连道是,上来请了媚生,便要带她出城。 正僵持,忽听外面喊杀声震天,门呼啦被推开,几个兵士满脸血污,纳头便拜:“将军,靖北军攻进来了,速速随我等离开吧。” 说着将人放上担架,从守备府角门出来,直奔北城门。 一路上且站且退,死了不少兵将,至出了城门已是只剩三四人。 那几个兵士已是疲累到极致,抬担架的手都有些发颤,进了城郊的密林,站着摸了把汗,忽而有冷箭呼啸而至,一个不妨,便被射中了。 裴衍忽而一侧身,从担架上翻了下来,他手上紧拽了媚生,沿着小山丘滚了下去。 已有脚步声渐渐逼近,正一寸寸搜查这密林。 媚生手心里沁了一层细密的汗,爬起来,也顾不得腿上的伤,急急去拖裴衍。 只裴衍看着瘦,却肌肉紧实,人又高,岂是她能拖动的? 她环顾一周,捡了那残破的担架,费了好大劲将人挪上去。又去拽了柳条,编成柳绳,拴在担架上,另一头绕在肩上,埋头死命往前拽。 她肩上被勒出血痕,一点点洇湿了素白锦衣,确是咬着牙不松口,借助一颗颗树,将人拖至了一处洞口。 猫腰进了洞穴,才觉出肩上火辣辣的疼,可也无暇顾忌,她用枝丫将洞口藏好,忐忑蜷了起来。 裴衍一直瞧着她,胸口发涩,说不出话。 他抬手在那血淋淋的肩头一触,烫手般急速移开了。 他想起在扬州时,她挨了几记窝心脚,依然死命抱住高壮妇人的腿,只为给母亲要个公道。 她那日倔强的神情还刻在心里,与今天她肩头血肉模糊的模样重合在一起,在裴衍心里烙下印记。 他移开目光,忽而笑了,这样的林媚生,虽然心机狡黠,却藏不住一颗赤子心,她有一腔孤勇还有满身侠气的仗义。还要计较什么呢? 他心里百转千回,压着嗓子说了句:“林媚生,你走吧。今日便是将我一同带走了,以后也是个废人,我给不了你荣华了。” “不行。”媚生转头,一双眼儿坚定的很:“你原先对我不错的。” 裴衍心中一动,等着她说那生死不离的情话,却听她又道:“废了就废了吧,等我把你带出去了,我再找个夫君就是了,找个条件好的,养你还是没问题。” 裴衍一口气没上来,噎的又躺了回去,他缓了好一会,才幽幽道:“林媚生,我还是死在这里为好,省的妨碍你改嫁。” 媚生疑惑的瞧他一眼,颇语重心长的劝他:“别说丧气话,就算你今日死在这里,我若逃出去了,也会给你供盏长明灯的,要是那新夫君再有钱些,我还给你塑个金身,保你下世投个好胎。” 裴衍望着洞口,没说话,真的,一句话都不想再跟她说。 忽而有踏踏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着枝叶的沙沙声,一点点逼近了洞口。 媚生整个人都紧绷起来,她蜷着身子,慢慢往里挪,贴在了冰凉的洞壁上。 洞前的杨柳被分开一点,露出一只小麦色的手,握着的□□,闪着森冷的寒气。 媚生抖了抖,想也没想,忽而扑在了裴衍身上,用瘦弱的背将身下的人护住了。 裴衍一顿,失了言语,伸出手在那背上抚了抚,无声笑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最近挺忙的,开心的是明天可以告一段落了,终于可以稳定日更三千了,加油。 第22章 要......要退货? “无需怕。”裴衍一下下抚着媚生的背,忽而换了肃容,对着洞口喝道:“王斥,进来。” 洞口的脚步声戛然而止,洞外黑沉铠甲的兵士听了那声音,刀柄一收,齐刷刷单膝跪地。 为首的王斥拨开那杨柳,见了人,纳头拜道:“大人,靖北王已被斩杀于城内,剩者皆降。山西王尧王大人临阵倒戈,一路从后方包抄,已将残余兵力尽数收编。” 裴衍颔首,轻拍了下身上的人,道:“起来。” 媚生还是有些愣,这转变来的太快,让她反应不及。 裴衍挑了眉看她懵懂神色,弯了嘴角,忽而将人打横抱起,出了洞口。 他脚步虽还是有些沉,但抱了个人,腿一跨,便翻身上了马,并不似刚刚的垂危。 媚生这才反应过来,裴衍这厮,撒了个弥天大谎,骗过了天下人,也骗过了她。 先是让王尧假意投诚,给了靖北王胆量挥师北上,后裴衍且战且退,退至邺城,传出了病危的消息。 待靖北军悉数进了陕西,又与王尧前后夹击,瓮中捉鳖。 她有些着恼,使劲伸直了身子,用头重重撞了下裴衍的下巴,一下不解恨,还要蹦高了撞。 却被裴衍一把摁住了发顶,将人拖进怀中,厉声道:“别动,再动就把你扔在这荒山野地。” 媚生便止了动作,气鼓鼓的不再理他。 两人进了城,已是掌灯时分。 邺城守备府已被清理干净,只空气中还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 裴衍将人抱进府中,唤了清水膏药,伸手便要来褪媚生的衣服。 媚生闪身躲开,剜了他一眼,又气又羞:“你.....别碰我,我自己来。” 说完拿了药,要转去屏风后,手腕却被攥住了,被往后一拉,踉跄着坐在了矮榻上。 “你哪里我没碰过?嗯?”裴衍清水浸湿了细纱,摁住她的手,将人固在了身前。 “你......”媚生脸轰的一下红到了耳根,你你你了半天,也没说出后话。 裴衍挑了眉,嘴角微翘,欺身来褪她的外衫。 褪了外衫,整个人却愣住了。 那肩上被摩的血肉模糊,娟白中衣已是粘在了上面。 他微垂了眼,呼了口气,低低安抚了句:“忍着些,一会便好。” 说完便用清水一点点擦拭,沾湿了中衣,慢慢往下揭开。 媚生咬住牙,眼里泪花儿打转,紧紧抠住了床榻。待衣衫揭开,已是额头上沁满了汗。 裴衍还是镇定沉稳的模样,只垂下的手微微发颤。 他清洗完,又拿了膏药细细替她涂抹。 那膏药涂上清清凉凉,火辣辣的痛感减轻不少,媚生僵硬的身子终于一点点放松下来。 她转头看见裴衍一副认真神情,盯着那伤口,紧蹙眉头,手上动作也轻柔的不像话,便似捧着无价的珍宝。 她愣了一瞬,忽觉心里有处地方,轻轻动了一下。 裴衍上完药,紧蹙着的眉头才舒展了些许。 刚要起身,不经意间撞到一处绵软,低头去瞧,见她颈间雪白一片,蔓延进樱草肚兜里,颤巍巍的山峰耸立,呼吸间起起伏伏。 他耳根染了红晕,低低自语了句:“倒是比先前大了些。” 媚生愣了一瞬,待反应过来,抓起榻上的软枕便砸了过去,羞愤道:“出去!” 裴衍轻咳一声,又恢复了清冷内敛神色,立在厅中,不紧不慢道:“这府上厮杀刚歇,死了些人,也不多,百八十个。” 媚生打了个哆嗦,倒是忘了这一茬,她虽是个神仙,但这万年来,最怕的却是地府里的小鬼,阴气森森的,看着就瘆得慌。 “大人,给我召个侍女来吧。”她语气放软了些,央求道。 “侍女死的死伤的伤,现下已无人。”裴衍说着捡起地上的软枕,放至榻上,瞧着她,又补了句:“据说有个女侍便是死在了这屋中,被靖北军一剑斩成了两截。” 说完,他慢悠悠踱了几步,作势要走。 “大人,留步,你......你累不累,在这里歇息可好?”媚生急急抓住了他的衣摆,眼里掩不住的恐慌。 裴衍背着手,止了步,道:“留下来?倒也无妨。” 他说着转身瞧她,脸上带了调侃的神情:“叫声夫君,我便留下。” “你我已合离,况大人也说了,以后阿生只是你府上的侍妾,一个侍妾如此称呼,恐是不妥。”媚生垂下头,不松口。 “不妥?那今日便不留了。”裴衍将衣角一点点拽出,干脆的转身。 “夫君!”媚生着了急,一把抱住了她的腰,脸埋进去,闷声道:“你别走。” 说完还用毛绒绒的头轻轻蹭了几下。 裴衍只觉浑身都软了,嘴角勾起,将人抱上了榻,瞧见她眼里的狡黠,又有些咬牙切齿的无奈。 媚生将养了几日,肩上的伤渐渐好了。因着用了上好的金疮药,也未留下痕迹。 裴衍雷厉风行,重新部署了北方军务,任人为能,赏罚分明,很是拉拢了一批人心。 待返回京中,已是十一月下旬。 进京时下了冬日的第一场雪,白茫茫一片。 他们一行轻装简行,并未大张旗鼓,进了东城门,正好撞见平阳候家送亲,十里红妆,八抬大轿,入目皆是艳艳的一片喜庆。 媚生打开轿帘,目送着送亲车队走了老远,掩不住的羡慕,忍不住开了口:“想我成婚时还陷在昏睡中,一顶小轿,悄无声息便进了裴家,竟未体会过这成亲的喜悦。” 可不是,这万年来,眼瞧着九尾狐一族的姑娘们一个个出了阁,就剩她眼巴巴的盼了。来了这凡间,竟是也未能着了红嫁衣,体会一番做新嫁娘的滋味。 忽而又想起那被继母庶妹霸占的嫁妆,一时还有些不忿:“我要能再嫁一回,定要带了我的嫁妆,风风光光的出门。” “再嫁?”裴衍正抱着双臂,靠在车上闭目养神,听见她这番胡言,立时睁了眼。 媚生听出这语气里的冷寒,打了个激灵,立即补救道:“再嫁也是嫁给裴大人的,你我现已合离,裴大人再娶我一次可好?” 裴衍微挑了眉,不动声色的移开了目光,嘴角刚翘起,又听她道:“大人,你当初给我下了什么聘礼?我记得那王尧,可是抬了足足八箱子的首饰珍玩,这退了还有点可惜。” 提起这王尧,裴衍就气不打一处来,若不是因他是自己父亲旧时赏识之人,觊觎他的妻,还能活的好好的? 他没作声,书页翻的哗哗响,他那时还是个穷秀才,能有什么聘礼,无非是两扇猪肉! 送媚生归了家,裴衍便进宫复命去了。 新帝初即位,又尚年幼,朝中一摊子烂事,他这位被殷臻临终托孤的摄政首辅,自然忙的不分时日。 便是除夕,年夜饭吃了一半,又被叫进了宫。 媚生倒也落的清闲,开了春,正张罗春装,却听京中传出些风言风语,说是南边云洲送了位公主来,欲要同大周和亲。新帝年幼,这和亲的担子便落到了年轻的首辅头上。 有人见过这云州公主,清丽难言,与俊美清冷的裴衍站在一处,倒是一对璧人,一时成了盛京佳话。 媚生拿春衫的手顿了顿,想起这人回来后,也并未对外提及她的存在,这盛京上下还是当他未有妻妾,一时竟有些难言。 这日裴衍罕见的在她临睡前归了家,站在卧房窗外道了句:“扬州天暖,备几身轻薄的,让张申送你回去。” 说完又钻进了书房。 这归去的路上媚生总是想起那晚这人有些疲惫的脸,忽明忽暗间让人看不透。 走了月余,她又从京城回了扬州。 本以为是要回南城桃花巷的裴家,也好跟久未谋面的母亲团聚一番,却不曾想被张申送回了林家。 林家提前收到消息,说是媚生要回娘家,已是上下忙翻了天,这可是如今的首辅夫人,如何能怠慢! 孙夫人领了家中女眷,林瞳带着诸位兄长,早已候在了宅门前。 见轿子来了,孙夫人跟林晚亲手掀开轿帘,将人迎了进来。 家中已备好了席面,因着是家宴,也未分男女,满满坐了一大桌。 孙夫人携媚生坐了主位,一脸殷勤的笑:“阿生出嫁这许久,还是第一次回娘家,这次不妨多住几日,母亲下厨给你做几道菜,也尝尝小时候的味道。” 说着给媚生夹了一筷鲜鲈鱼,又问:“阿生怎得回的如此突然,可是有事?” 媚生一时竟不知如何说了,她有点猜不准裴衍的意思,这是准备退货了? 一旁张申替她应了:“因着大人与夫人现已合离,特意嘱咐在下将夫人送回来,先住几日再打算。” 场面有一瞬的静默,孙夫人的脸立时拉了下来,她将筷子一放,对身后的婢女道:“剩下的几道菜不用上了。” 林晚脸上亲热的笑换成了嘲讽,不冷不热道:“姐姐好不容易熬成了首辅夫人,这还没享几天福,竟被休弃了,也是个薄命的。” 第23章 婚礼 席上的林家族人都有些无趣,本想着跟首辅夫人攀攀亲,也能寻点好处,没成想竟迎来个下堂妇。 这席便草草散了,媚生进了出嫁前的槿园。 歇了两日,路上的疲乏还未散,这日午后正跟阿雾学打络子,却被孙夫人身边的仆妇请去了正厅。 孙夫人见她进了厅,脸上皮笑肉不笑,指了下首一个年过半百,大肚肥肠的男子道:“这是张员外,咱们扬州城一顶一的富户,今日可是诚心来求娶。” 那张员外看见媚生进来,眼就挪不开了,搓着圆润的手,笑的合不拢嘴。 媚生一阵反胃,瞧了一眼张员外带来的不菲聘礼,脸上是诚恳的佩服:“母亲,您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 “你......”孙夫人被她噎的说不上话,脸色不太好看。 “姐姐,容妹妹说句话。” 林晚替母亲顺了顺气,轻嗤道:“你现如今毕竟是下堂妇,前夫君还是那高高在上的裴首辅,扬州城官宦之家哪个敢碰?能有张员外这样的人家愿许你进门,已是天大的幸事,您若还有良知,自该谢谢母亲这番操劳。” “那还真是得谢谢母亲,贪了我的嫁妆不说,今日又能把我卖个好价。” 媚生拍拍手,小脸儿满是不解,又问:“母亲,您要那么多钱干什么呀?我看您这身子也活不了几年,您这死了也带不走啊。” 这下连林晚都变了脸色,一口气憋在胸中吐不出来。 孙夫人着了恼,撕下了伪善面皮:“今日倒是由不得你,你的婚事我当母亲的还是做得了主。” 正僵持,忽听门外喧哗,有小厮来报,说是巡抚大人上门。 孙夫人有些不敢信,连着确认了好几遍:“巡抚?可是江浙巡抚王大人?” 见那小厮点头后,林家一时都慌乱起来,江浙巡抚啊,那可是天大的官! 今日林瞳不在,孙夫人跟林晚正要出门迎,却见那一身官服的朝廷大员已走了进来。当即腿一软,噗通跪了。 江浙巡抚王均手一挥,免了大家的礼,笑呵呵道:“孙夫人不必多礼,今日我来,是要给你们做个媒人。” 他说着拍了拍手,立时有差役抬了金丝楠木箱,一箱箱摆上来,足足二十箱,摆满了前院。 打开来,或是金光灿灿,或是玉石莹莹,皆是不菲。 孙夫人简直喜极而泣,握了林晚的手,将人往前推了推,道:“不知大人给小女说的是哪家的公子?竟能劳烦大人您,真真是林家的福气。” 林晚羞羞答答,用帕子捂了脸。 怪不得那算命的说她是富贵命,原来在这里,能劳动江浙巡抚来提亲,林晚都不敢想,她这未来夫君得是多尊贵的。 不像她那个嫡姐,是个有福享不了的,只有别人作践的份! 王大人摇头一笑,有些不耐道:“非是你这个女儿。” 这林家未出阁的女儿只有林晚一个,不是她还有哪个? 孙夫人正发懵,却见巡抚大人朝媚生拱了拱手,一副恭敬神态:“首辅大人要下官问一句,这聘礼可还合心?” 媚生愣了一瞬,忽而轻笑,点头道:“还凑合吧,确是比那王尧的贵重。” 王巡抚便摸着胡须笑了,又从袖中摸出婚书,往桌上一放,道:“裴大人已看好了婚期,便是这个月的十五,姑娘安心待嫁吧。” 说完又对着孙夫人点了一句:“夫人还需尽心准备,这首辅大人的婚事可容不得怠慢,若有一点不满,那可是砍头的大罪!” 孙夫人跟林晚吃了一惊,被唬的不敢吱声,腿一软,差点对着媚生跪下去。 待人走了,媚生点着那满院子的嫁妆,道:“母亲,这聘礼我是要带走的,可是一分不能少。” “哦,对了,还有我父亲生前为阿生备的嫁妆,也得拿出来了。只不过这次嫁的可是首辅,太寒酸了让人笑话。我看那,还是得添点。” 媚生说着坐至桌前,唤了纸笔,下笔便是:铺面三间,田庄二家,点翠头面...... 林林总总拟了长长一张单子。 她从头读了一遍,满意的点点头,递给孙夫人,道:“母亲,按着这单子添置吧。” 说完拍拍手,领着阿雾走了。 留下孙夫人与林晚看着那长长的嫁妆单子,心疼的滴血。 过了两日,这沉寂的扬州城一时轰动了,因是那只手遮天的摄政首辅回了乡,还是住在了原先的老宅子里,唬的四邻八舍都不敢随意出门了。 起初传闻这裴首辅休了妻,又想破镜重圆,将那林家姑娘再娶回来。 后来有首辅身边的人出来辟谣,是个叫张申的,说是那林姑娘休的大人,大人念念不忘,又花心思又费金银,这才打动了林姑娘,让她再嫁一回。 面对这纷纷扰扰的传闻,裴衍但笑,指了张申道:“就你是个嘴快的。” 说完又吩咐:“宫中带出来的几位绣娘赶着点,今日这嫁衣就得送过去。” 到了十五这日,扬州街上人山人海,都想看看这裴首辅的风姿。 大红的嫁衣上了身,媚生瞧着那镜中明艳的芙蓉面,一时竟有些恍惚,她真的要出嫁了? 鸳鸯交颈的红盖头遮下来,媚生被林瞳用红绸牵着,送出了林家。 外面一身绯色礼服的裴衍高坐马上,威仪挺拔,眉眼带了笑。 他翻身下马,并未接林瞳手中的红绸,一弯腰,将人拦腰抱进了怀。 十里红妆,喜乐震耳,在整个扬州百姓的见证下,媚生八抬大轿进了裴家。 堂上霍氏一脸欣慰,抱着裴衍父亲的牌匾,受了新人的礼。 进了洞房,入目皆是喜庆的红色,媚生听着外面喧嚣的人声,悄悄抿了嘴笑,原来成亲这样风光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窗台前的光阴一点点退去,卧房已燃起热烈的红烛。 媚生有些坐不住了,她悄悄将盖头掀开一角,瞧见房中一双皂角靴子,再往上,撞见那双深邃的眼,吓的她手一抖,又急急将盖头放下了。 裴衍唇角微翘,一抬手将那大红盖头揭开,细细瞧住了这容色倾城的新娘子,属于他的新娘子,低低道了句:“林媚生,你幸亏嫁给了我。” 否则这样的容色,旁人如何护的住?! 说完拿了两只青玉盏,斟满鲜果浆,递给媚生道:“果饮,不醉人。” 媚生没吃过猪肉,却见过猪跑,在司命的话本里,见多了这婚礼仪程。 当既接过,手臂轻轻绕过裴衍的臂弯,饮下了这交杯酒。 正放杯盏,忽觉颈侧一凉,裴衍已拿了铜剪,剪下了她的一缕发。 他将那缕发与自己的缠绕在一处,打了个同心结,细细拿在手心里摸索,不紧不慢道:“林媚生,既已结发,你生是我裴衍的人,死是我裴衍的鬼,再逃不了,可记住了?” 媚生心里一跳,张了张口,有片刻失声。 忽而一阵咕噜咕噜的叫声打破了这沉静,媚生小脸一红,捂着肚子道:“夫君,我……我饿了。” 裴衍捏了捏额头,他的小姑娘,总能出其不意打破这缱绻。 默了默,忽而笑了,将一套家长衣裙递给媚生,示意她换上。 两人换下礼服,从后窗跳出了院子,将前院喧哗的宾客甩在了身后。 媚生一双小手被握在温和的大掌中,被他带着跑在暗夜的幽巷里,柔柔夜风吹起她的发,让她心里生出欢欣。 她转头看见裴衍带笑的玉颜,平常冷肃的裴首辅,竟笑的的像个少年。 两人出了巷子,相望一眼,止不住笑弯了腰,不晓得哪里好笑,就是打心底里的欢愉。 一路言笑晏晏,进了城南醉春楼。 醉春楼里伙计正准备打烊,见了人也不往里迎,只闷头干活。 有那眼尖的掌柜,认出了这扬州城中百年难遇的权贵,立时软了腿,呼喝着伙计们开门迎客,又将那歇下的大厨喊了起来,做出了一桌子拿手菜。 这醉春楼的桃花酥是扬州一绝,甜而不腻,入口即化。 裴衍晓得她爱吃甜口,捡了块桃花酥,送至媚生嘴边,道:“张嘴。” 媚生瞧他又恢复了平日的清冷,忍不住便起了逗弄的心。 她一双眼儿荡开纯真的笑,握住他的手,将那桃花酥含进了口中,粉红的舌尖一卷,轻轻蹭了下他的指尖。 细细痒痒的触感让裴衍手一僵,耳根也浮起了可疑的红,无奈的翘了翘唇角,右手抵住了她的腰:“林媚生,别勾我,你是想在这里?” 媚生一噎,怂了,红着脸离他远了些,细细道:“不想的,不想的,夫君快尝尝这菜色。” 狗腿的伺候他用了一餐饭,自己却吃的不痛快,媚生出来时,略有些不忿。 裴衍握住拳抵住唇边,掩去了那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媚生埋头跟在他身后,走了一程,觉出些不对,这不是回家的路。 一抬头,忽见沉沉夜幕下,宽阔的玉带河静静流淌,河面平整如镜,倒映出漫天的星斗,竟有几分像是闯进了天界仙境。 河边有一艘乌篷船,木质舷板被打磨的锃亮,显是有些年头了。 裴衍牵着她的手弯腰进了船,舱里纤尘不染,铺了层毡毯。 媚生席地坐了,透过半圆的船篷,看外面璀璨的星河,忽听身侧男子清淡道:“我刚来扬州时尚年少,常来此处,一坐便是一夜。” 媚生回头,瞧见裴衍暗影里莫测的脸,心底那句话,脱口而出:“你虽是我的夫君,我却看不透你,总觉得你有不为人知的过去。” “过去?我的过去你不会愿听。”男子声音沉沉,说完好半晌没再做声。 媚生本也没抱希望,裴衍这样的人,容不得别人触碰他的私密。 当即释然一笑,想同他说说今晚这月色,却听他清越的声音又响起,在河面上悠悠荡荡,有些寂寥的味道。 他说:“我本是镇北侯裴庆之子,裴家肃之。” 第24章 交心 镇北侯,曾赫赫威名的镇北侯,平三藩驱胡人,位居一品神武将军,与先帝有袍泽之情,被允带刀出入殿前。 虎父无犬子,裴家肃之,那更是惊才绝艳的少年,诗词文章,治国策论,篇篇惊世,更是立马横刀,斩杀敌军将领于马下,是京中无数少女的梦中人。 媚生心下一惊,急急转头去看他,她想过他身世不凡,可没想过这样金尊玉贵。 “我幼时曾为太子伴读,与先太子殷羽同起同卧,情同手足。后来南疆犯我边境,殷羽主动请缨,我与四皇子殷臻为副将,一路斩杀过去,直抵南疆皇城。回来后,殷羽将南方军务握在了自己手中,与我父亲一南一北,撑起了大周。只可惜......” 他说着顿了顿,从船尾摸出一瓶北地烈酒,弃掉瓶塞,仰面灌了一口。 “只可惜威望日重的太子,不几日便暴毙了,太医只言染了恶疾。他死的蹊跷,我暗中探查,线索直指张贵妃。可圣上极是爱重张贵妃,护短异常。我那时少年意气,三千铁甲围了皇城,逼迫圣上彻查此事。” “只毕竟少年纯真,轻信了先帝彻查之诺,放下刀剑既被投进了大理寺。” “我父亲听闻后,从北疆连夜入京,用与先帝出生入死的情谊换了我一命,自刎于殿前。” 他说完,自嘲一笑,抬手抹去了嘴角的酒渍,看着波光粼粼的湖面久久未有言语。 那时候啊,还是洪武十六年,他与先太子打马归来,鲜衣怒马,一日看遍盛京繁华。 殷臻还是个孩子,跟在他们屁股后面,焦急的喊:“二哥哥,肃之哥哥,你们怎么不带我!” 可眨眼便烟消云散,死的死,走的走。 他那时因着痛恨自己的冲动,亲手害死了父亲,母亲也在奔波中断了腿骨,又看够了皇家骨肉相残,便发誓再不出世,躲在小小的扬州,得过且过。 隐秘的伤口被揭开,裴衍仿佛又看见大殿之上,父亲血淋淋的脸,巨大的愧疚袭来,让他握酒瓶的手微微有些抖。 一只柔嫩的手伸了过来,带着温暖人心的力道握住了他冰凉的指,她说:“裴衍,不是你的错。” “没有你,你的父亲也会死,先帝连太子都容不下,如何容的下你父亲?镇北侯应是早做了赴死的准备,用一人的死,换了你跟母亲的生。” 她这话从容而坚定,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让他终于敢正视这溃疡。 他闭了闭眼,默了好一会,才一点点带出人气。 忽而一伸手,将人拽到了怀中,微凉的身子贴过来,汲取她身上的温热,他说:“林媚生,谢谢你来。” 媚生有点闷,抬起头,正撞进他的眼,那里面星光闪烁,是媚生从未见过的温柔与缱绻,旋涡一样吸着她往里陷。 她抬手抵住了裴衍胸口,张口问了句:“你心里有我吗?” “男儿心中,自然该装着万里山河。”裴衍翘了唇角,一脸戏谑。 真是煞风景,媚生暗暗撇嘴,垂下头玩他腰间的蹀躞,忽觉耳朵上一热,男子清浅的呼吸吹在她耳畔,轻声补了句:“但你跟这万里山河一样重。” 媚生心停了一瞬,抬头愣愣看他,男子清隽的脸一点点放大,直到那温热的唇贴了上来,她才反应过来要逃。 可惜箍着她的那双手分毫撼不动,扭动间还被他扯住裙带,一扬手褪了去。 那炽热的吻便沿着脸颊,滑向了脖颈。 媚生被他抱进船舱时,整人绵绵的用不上力,任凭他一点点褪去了自己的中衣。 女子无暇的雪肤,在这暗夜里闪着莹莹的光,晃的裴衍手上爆出了青筋。 只他今日格外温柔,那吻也没有往日强硬的掠夺,缱绻反复,细细流连。 媚生抠紧了身下的毯子,感觉自己化成了一滩水,随着他轻轻晃动,忽而一个浪头拍来,让她微微蜷起了腰。 那人却不放过她,欺身而上,越发兴风作浪。 有风吹来,吹得乌篷小船晃晃悠悠,也吹来了女子低低的啜泣,时高时低,在这夜色里分外撩人。 过了许久,月亮已升到了中天,那小船儿才慢慢减轻了幅度。 媚生哭的嗓子都有些哑了,无力的靠在他胸前,浓密的发垂下来,柔滑一片。 裴衍一下下抚着她的背,嗓音暗哑,叹了一句:“我原先最瞧不上男子沉迷女色,一点自制力也无,只碰上你方晓得,女色误人。” 他说完,觉出手下肌肤微凉,心下一凛,急忙给媚生裹了自己的外袍。 先将自己收拾好,又拿了帕子替媚生细细擦拭了,替她穿好了衣服。 夜已深沉,长街上静谧无人,裴衍背着媚生,一步步往桃花巷走。 媚生头脑有些昏沉,靠在他背上,听见那沉稳的呼吸,忽而想起他说:“你与这万里山河一样重。” 他心里有了她?她一个激灵,醒了大半,那这心头血是不是可以取了? ...... 媚生回来后,昏昏沉沉睡了一觉,第二日便发起了高烧。 霍氏气的用手杖敲打裴衍,气呼呼的骂:“让你胡闹!这么大的人了,一点不知节制!” 等她醒了,霍氏的气还未消,瞧着她身上青青紫紫的痕迹,心疼又愧疚:“肃之向来是个冷清自制的,我未料他竟贪这一口,阿生啊,你还小,若受不住,娘给他寻个通房,就只泄火用......” “母亲!”裴衍掀帘走了进来,肃着一张脸,声音也冷寒:“通房便省了,儿子用不惯。” 他打死也不会说,那时入了盛京,恼恨媚生夜夜如梦,也曾跟着同僚寻过那据说有倾城之色的花魁,人也确是娇艳,只总觉哪里不对,稍靠近一点,便是浑身的不舒服。 霍氏也知儿子不好伺候,瞅了他一眼,又生气又无奈,数落了几句,打帘出去了。 裴衍便靠近床榻,居高临下看媚生,似笑非笑:“林媚生,你要给我寻个通房?嗯?” 这人做了几年官,通身的气势益发逼人,唬的媚生把嘴里那声“嗯”囫囵吞了下去,抱住他的腰,蹭了蹭,含着泪违心道:“不找不找,我要与夫君夜夜缠绵。” 裴衍勾了唇,一身的冷肃散了去,整个人都温润起来。 他低头瞧见小姑娘颈间红痕,指尖轻轻抚了下,将人抱进怀里,柔声道了句:“是我孟浪了,等你好了,我们一路坐船进京,带你去看苏杭盛景。” “往后......往后看景儿,能白天看吗?”小姑娘揪住他的玉带,哭丧着个小脸,小小声恳求了一句。 裴衍莞尔,伸手在她背上轻抚,却不松口,这景儿嘛,还是晚上看有意思,只是下次得做好保暖,不能让小姑娘再受罪。 只媚生这一病却不轻,连着拖拉了十来天,便是好了,也落下个毛病。人益发嗜睡,稍微气不顺,异或受点惊,便要昏厥。 譬如裴衍要她练字,见她写了半天也无甚章法,拧了眉想要数落几句,刚冷下脸,话还没出口,那边小姑娘已是苍白了一张脸,人一歪便晕了过去。 再譬如那孙夫人与林晚上门求见,还未进门,房里的媚生想起她们便气闷,一起身又晕了去,裴衍便大怒,将那二人打了出去。 裴衍能有什么法子,自己娶回来的,只能精心呵护了,捧珍宝一般,一路捧回了京。 进了京,寻遍名医也不见好。 这日媚生喝了药,正昏沉,扯住他的袖口道:“夫君,明日我们去寒山寺求一求吧,指不定能好。” 第二日一早,裴衍便告了假,陪着她去了寒山寺。 寒山寺建在城郊的无缘山,郁郁葱葱的树木掩盖着幽深的庙宇,自有一股清幽出尘之感。 早有小沙弥候了,引着两人上了香,进了后院方丈的禅寺。 刚坐下,媚生忽而瞧见禅寺后窗一株枣树,上面结了沉甸甸的果子,红彤彤的惹人爱。 她扯了下裴衍的袖子,眉眼弯弯:“夫君,我想要吃颗枣子。” 裴衍招招手,要那小沙弥去摘,却被她挽了臂,娇嗔:“要吃夫君摘的。” 裴衍含着笑摸了下媚生的发顶,一撩袍角,出了门。 门一关,那方丈寂空忽而离席,郑重的行了跪拜礼,口中唤:“仙上。” 媚生一愣,倒是没想到这人还有如此修为,她将人扶起,笑道:“大师好修为,我今日准备的金银算是白费了,原还想着收买你,要你替我说几句话。” 寂空盘腿坐了,但笑不语。 媚生凑近了些,手拢在唇边,悄声道:“待会我夫君进来了,你便告诉他,我这心疾无药可医,心爱之人的心头血倒是可以一试。” 寂空瞧了眼拿根竹竿,正敲枣子的裴衍,带了点悲悯神色,问:“仙上,当真要如此?万望细细思量。” “自然。”媚生咽下口中的素糕,拍了拍手上的糕点渣,点头道:“一滴心头血而已,待会大师下手轻些,不几日便愈合了。” 寂空没答话,只静静瞧她吃糕点,幽幽叹了口气,半响后,才道了声好。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更完后,媚生的第一世便要告一段落了,可能会有不圆满,但是我们下一世来填。 第25章 归去 裴衍正等小沙弥捡洒落的枣子,忽听禅房内有杯盏叮咚落地,他微蹙了眉,三两步跨了进去。 媚生捧了心口,额上沁出点汗,细若游丝:“夫君,这走了半日,想来是累到了,竟有些心慌。” 裴衍将人抱进怀中,一下下给她顺气,忽听寂空道:“这位施主的病弱之症,想来药石罔顾。我观裴大人命格贵重,予夫人几滴心头血,倒是可以压制一二。” 寂空话音一落,媚生便仰头去瞧裴衍的脸,她有些忐忑,悄悄攥紧了衣摆。 裴衍面色平常,看不出情绪,他默了一瞬,伸手去握了那只略僵的小手,应了声“好”。 他其实不信这命格一说,但只要能让她心安,是任何法子都肯试的。 寂空瞧着他眼里藏不住的宠溺,微叹了口气,合掌念了声“阿弥陀佛。” 话音落了,袖中金线一甩,那尖利的锋芒便直冲裴衍心口而去,再收回来时,那上面已是沾了几滴艳红的血珠。 他伸手拈了那血珠子,轻轻点在了媚生唇上。 那抹红艳顷刻消散,女子眼角眉梢益发娇艳,仿佛变了,又仿佛没变,容颜笼在雾气里,朦朦胧胧勾人心神。 裴衍瞧着怀中的人失神了片刻,忽而轻笑,看了那么久,不经意间还是能被她惊艳。 两人出了寒山寺,媚生脸上带了抹病态潮红,她心里踏实,这心头血取到了,这一世似乎也圆满了。 她转头瞧见裴衍清隽的脸,忽而一颗心跳的厉害,这陌生的情愫让她微有些不适,立时转了眼。她想好了,这尘世的下半辈子好好待他,还他这份恩。 只是,高高兴兴回了府,她才觉出些不对来。 原先嗜睡昏厥,做做样子罢了,现下却总是觉得精神不济,是真倦怠。 裴衍面上不显,却常常瞧着她昏睡的背影失神。但凡得闲,总要陪着她。 到了后来,连上朝办公也不离左右。 他在书房处理公文,便让媚生在美人榻上歇了,抬眼便能瞧见她娇媚的脸。他上早朝,便让人抬了软轿,让媚生在宫门口候了。 这日散了朝,盛京下了一场雪,媚生裹在毛茸茸的狐裘里,打起轿帘,朝宫门口张望,远远看见了那挺拔身影,便弯了眉眼。 裴衍上了轿,看见她清醒神色,倒是愣了一瞬,抬手将那轿帘放下了,细心叮嘱:“小心着,别让寒气钻进来。” 媚生也不答话,上来抱了他的腰不撒手,蹭了一会,犹豫着问了句:“夫君,我若是去了,你会再寻个什么样的夫人?” 她越来越感觉力不从心,能清楚的意识到自己这一世的元神正一点点涣散。 只是忍不住会想,这样好的裴衍,以后要抱着别人了,会把曾经对她的好都给予另外的女子。 她心里酸酸涩涩,说不上什么滋味,只是很想知道,那会是怎样的女子? 裴衍僵了一瞬,抱着她的手益发紧了,面上神情却淡淡,看不出悲喜,随口道:“寻个安静又省心的,你这样一天到晚聒噪又折腾,再也受不起了。” 媚生撅着小嘴儿,剜他一眼,闷闷窝进了那温暖的怀抱,这个人啊,从来不会哄人。 她眼皮重的很,悠悠荡荡,听着外面扑簌簌的雪,一点点闭上了眼。 ...... 再醒来是在司命的浮生殿,面前的幻境里,裴衍抱着已无呼吸的她进了府,将她放在了她惯常待的美人榻上。 他瞧着那具躯壳,瞧了两日,第三日上,命人将那凡人躯壳葬在了寒山寺后的山脚。 从始至终,他未流过一滴泪,身姿如竹,还是清俊疏离的模样。 只日日匀出些空闲,赶去葬她的山脚,栽几棵桃花树。 媚生叹了口气,男人啊,总是这样薄情,想来这过不了几日便要收继室了。 果然,这首辅夫人去世的消息在京中很快传开,世家贵人都打起了主意,要将女儿塞进裴府。 这日裴衍赴宴,酒过三旬,寻阳候之女献了一支舞,那女子亦是明媚动人,额上一朵桃花钿,竟有几分肖似媚生。 舞罢,她倾身去倒酒,试探着往裴衍跟前靠。 裴衍并未躲闪,转着酒杯,似笑非笑。 堂上的下属见此情景,都纷纷退了出去,留下一室静谧的昏黄。 媚生便捂了脸,非礼勿视非礼勿视,她才不要看这狗男人同旁的女子痴缠。 忽而听砰的一声,媚生下意识去瞧,见刚刚几乎要靠在裴衍身上的女子被一脚踹飞,正捂着胸口,跪坐在地。 裴衍食指上拈着那枚桃花钿,冷笑道:“这桃花妆你也配?” 他说完将那花钿一甩,对门前的张申道:“去,从今日起,京中再不许有桃花妆。” 没人能配的上这妆容,除了她。 裴衍脚步飞快,眨眼便归了家,他在空空的卧房里站了一瞬,抱起她的牌位,手指轻柔的拂过,轻声道:“我今日归家晚了,你是不是又要闹脾气了,嗯?” 说完自去洗漱了,卧在床上时,拍着那牌位,哄道:“睡吧,我往后不去应酬了。” 媚生愣了一瞬,恍恍惚惚想起,这桃花妆,乃是她初次给他时,点的妆面。 裴衍辅佐幼帝至成人,便放手交了权,他带着她的牌位游遍大江南北。 归来时方三十五岁,她去世那年他亲手植下的桃花树已漫山的芳菲。 他坐在媚生坟头,饮了一杯毒酒,结束了这一生,死前最后一句话,是:“别怕,我一直都在。” 媚生愣怔了许久,忽而落下了一滴泪。 她食指沾了,放在口中浅尝了一下,涩涩的,咸咸的,原来这便是情爱的滋味。 作者有话要说:推下预收文,《疯批美强惨的黑月光》,专栏求收藏 权利更迭,国公府一夜跌下云端,国公府嫡女沈音音却不慌不忙。 怕什么呢,她早早预知未来,抱上了那未来太傅的大腿。 风雪里,她推开摄政太傅的门,跪伏下去:“还请大人,念在幼年情意,救一救国公府” 传闻中只手遮天的摄政王自帘后走来,轻佻的握住了她的腰,挑开她的衣襟轻嗤:"你我有幼年情意?" 音音看清那张脸后,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原来她抱错了大腿!现如今的摄政王不是她的清哥哥,而是当年那个她为了清哥哥,一剑没入他胸口的疯批少年! …… 幼年的江陈陷入深渊不见光明,有个小姑娘一手将他拉出深渊,却又亲手将他推入了地狱。 他一步步爬上权利顶端,当着她未婚夫的面,轻嗅她的颈间:"音音,你身上的香气还是一如当年,让人闻不够" 当年高高在上的小姑娘,还不是要在他这卑贱之人身下承欢。 第26章 开局 媚生又做梦了。 梦境里,是灯火璀璨的上元佳节。 成化帝李珏登基第一载,于永定门角楼设宴,与群臣共赏这京中上元。 媚生双手交握,微垂了头,站在角楼的暗影里等圣上銮驾。 几个大内监执了拂尘清路,明黄的伞盖移了过来,为首一人着十二章服,挺拔而威仪,模模糊糊瞧不清面容。 媚生大气不敢出,刚要随同众官眷下跪,忽觉腰上一痛,被一股力道推搡着,踉跄着摔在了路中间。 场面有一瞬的静默,媚生倒吸了一口凉气,手忙脚乱爬起来,跪俯了下去,手都是抖的。 刚要开口请罪,忽听有尖利的嗓音喊道:“大胆,圣上的路也敢拦,快拖出去。” 立时有御林军步了过来,作势要拿人。媚生指甲嵌进了掌心,只觉一颗心咚咚跳个不停。 “且慢。”清越的嗓音,含着帝王威仪。 话音落了,一双绣着云龙纹的鹿皮靴踱了过来,不紧不慢道:“抬起头来。” 这声音不大,却不容辩驳,媚生便下意识仰起脸,看见那人的脸还是隐在雾里,瞧不真切,只隐隐能觉出那威含不露的帝王,瞧着她有片刻的出神。 半晌,成化帝忽而弯腰,来扶她的手,温和道:“你是哪家姑娘?可愿进宫?” 画面一转,又是大雪的冬日。 一个柔婉娇弱的女子伏在成化帝肩上,哀哀痛哭:“陛下,便是她,她杀了我的阿娘!” 媚生跪在地上,淋了一身滚烫的茶水,抖着身子静默。 成化帝一身寒霜,步步逼近,居高临下的瞧她,语气里听不出半分情绪:“一个替身而已,也敢动朕心上的人,剜了心丢出去喂狗。” 话音落了,便有御前侍卫上来拖人,前方黑沉沉的宫巷看不见头,她隐隐听身后明亮的宫殿里,成化帝柔声道:“悯月,别怕,以后再无人能伤害你。” ...... 媚生额上沁了冷汗,猛然从噩梦里惊醒过来。 她摸索着下了床,给自己斟了杯茶水,一连饮下几口,才压下心中惊骇。 这一世,她是苏家媚生,苏严苏太傅之女。 按照原先的轨迹,她还将是这大业椒房独宠的苏贵妃,只是被宠爱了几年才发现,自己原是个可悲的替身。 新帝未寻到那抹白月光前,用她这颇相似的容颜来慰藉心灵。待寻到了人,又将她竖在高处,替心爱之人抵挡这明里暗里的刀剑,更是要用她来拉拢父亲,安一众老臣的心。 这白月光也是个了不得的,温婉有才气,不但得了帝王的心,更是那国公府的世子爷要守护之人。 偏偏这个替身还不自知,对成化帝心尖上的人百般刁难,更是一手迫害了那姑娘的生母,自然落不得什么好下场。 真是做的一手好死,媚生叹了三叹,又饮了一杯茶水。 只是幸好,这一世,她来的早,原主方九岁,她便来了这身体,一切都还未发生。 她庆幸的拍了拍胸口,吐出一口浊气。 她啊,这一世不想掺和,心里有旁人的人,她才不碰。 她要早早找出那梦里的悯月,同她交好,将她送进宫,然后讨个好,跟阿爹、二娘、三娘还有小啊培寻个山明水秀之处,好好过活。 苏媚生的生母宋夫人,生她弟弟苏培时难产而死,苏大人也未再续弦,伴着宋夫人当初带来的两个姨娘过活。 这全府上下就她一个姑娘,自她来后,又惯会甜话哄人,哄的这一大家子都宝贝的不行。 二娘带她满院疯玩,三娘在她梦魇的夜里一宿一宿的陪,阿爹嘛,倒是会板起脸来训斥几句,训完了又得瞧着她的脸色,献上几块宫里的龙须酥,身后还跟着个马屁精小阿培。 原来这人间这样温暖,她才舍不下,这辈子且先苟一苟,下世再努力也不迟。 打定了主意,她拍拍手,转头要去睡个回笼觉,忽听窗外一道女声喊:“小橘,阿生还未起?别误了时辰。” 一听便知是她风风火火的二娘,媚生刚躺下,又一骨碌爬了起来。 帘子被打起,珠环翠绕的林氏走了进来,在床边转了几圈,喜道:“怎样?你二娘这身行头可美?” “美的很!”媚生下了床,上下打量她,伸手将她头上多余的饰物都拆了,只留了个通体碧玉的簪子,道:“二娘,这成郊有流民,你这样招摇,小心被抢。” 林氏便拍着腿哎呦一声:“还是我的阿生想的周到,只可惜了我这副容貌,今日竟不能有珠宝来配了。”顿了顿,又勾勾手道:“今日你三娘风寒未愈,就咱俩,咱骑马去可成?” 媚生顿时笑起来,直拍手叫好。 两人出了府,带了几个家丁,一路朝郊外而去。 年底了,要去城郊的庄子上查账,他父亲向来不耐烦这些,早已甩给了两个姨娘。 出了城门没多久,便见一群群流民挤挤挨挨,在郊外的山脚下安扎了破败的篷布,暂时落了脚。 今岁翼州蝗灾,颗粒无收,食不果腹的百姓流离失所,竟撞来了盛京,寻一份活路。 这京中本该是守备森严之处,那新帝却并不下命驱赶,眼瞧着朝中吵翻了天,只一副悲悯神色,迟迟不下定夺。 林氏放慢了马速,瞧着一群半大孩子,衣衫褴褛,正从狗嘴里抢食。 她目露不忍,掏出几枚金叶子,弯腰抛了过去。 直起身来时,手一扬,不甚碰到了锥帽,那锥帽一歪,勾了发髻上的碧玉簪子,那簪子便叮咚一声落了地。 林氏正了正薄纱锥帽,还未伸手去捡,斜刺里冲出来一名妇人,抢了簪子,紧紧捂在了胸前,对着林氏咚咚的磕头:“多谢贵人,多谢贵人,小女的病算是有救了。” 林氏顿了顿,看清她手里的物什后,着急道:“拿来,那可不是给你的。” 她说着去身上摸银子,却一个子儿也无,只好强硬的伸手去要。 “贵人发发善心,救救小女吧,再没钱抓药,她怕是熬不过这几日了。” 这妇人蓬头垢面,只剩了一把骨头,磕的额上沁出了血,和着面上的泪,模糊了容貌,看的人好不落忍。 她身后一个姑娘靠在柳树上,微闭着眼,灰败的脸上摸了一层尘土,也瞧不清面貌。 周边围了一堆流民,因着相似的境遇,深切的感知这对母女的苦楚,又对这些跋扈的贵人有天然的抵触,纷纷指责这打马而来的贵妇。 “她都这样了,贵人您便赏她吧,也算积点阴德。” “是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必如此逼迫。” “我们这些人命贱啊,一条人命,抵不过权贵发上的一根簪子。” 这讨伐声越演越烈,嗡嗡的,吵的林氏脑壳疼,一马鞭抽在了路边杨树上,扬起脸,喊道:“我自己的东西,还轮不到你们说了算,拿来!” 媚生一惊,感觉有些不妙。 她这个二娘,凭白长了一副张扬爽利样,其实最是嘴笨,弯弯绕绕学不来,张嘴就是怼。 她晓得,依着二娘刀子嘴豆腐心的性子,若这不是琳姐儿的遗物,怕是早送出去了。 林氏原有个小女儿,唤琳姐儿,长到五岁,便夭折了,此后她再未说起过这孩子,却日日戴着那簪子。 媚生勒紧了缰绳,遍身一寻,也没见个银钱,只好摘下头上的镂金簪,准备去换那妇人手里的玉簪,想来给她女儿治病,也是足够了。 她握金簪的手还未伸出去,忽见那跪着的妇人一发狠,将那玉簪撅断了,举着断成两截的碎玉,苦笑道:“贵人您看,它已是废了,对您无用的,您便赏了小人吧。” 这妇人被碎玉划了一手淋漓的鲜血,益发显得孤苦而无助。 看的周围又是一阵叹气,对这不依不饶的权贵更愤恨了些许。 林氏却是愣住了,怔怔的呢喃了一句:“怎得就断了呢?” 说完,握缰绳的手有些抖,眼里都是空茫,不敢置信道:“阿生,这簪子不会碎的,我戴着它,琳姐儿就能找到娘的。” 媚生喉头有些堵,哽咽着说不出话, 她记得的,那是她来的第一年,二娘过生辰,琳姐儿千挑万选,送上来一支碧玉簪,会在夜里闪着莹莹的光,奶声奶气道:“姨娘戴着它,琳姐儿往后夜里害怕了,看见这簪子忽闪忽闪的,便晓得阿娘在跟前了。” 她怒从心起,看着那表面孤苦无依实则精明内敛的妇人,挥手便是一马鞭。 她可不会如这群流民般被蒙蔽,能弃了金叶子,来抢这并不起眼的簪子,甚至不惜毁了它,也要占有这碎玉,可见是个识货的,认得这西域萤石的珍贵。 她这一马鞭打出去,激起一阵尘土,那妇人被掀翻在地,手臂上落了一条鲜红的鞭痕,周遭流民做鸟兽而散,再不敢靠近。 媚生跨下马,三两步跑过去,弯腰捡起了碎成两截的簪子,指了那妇人道:“弱者利用自身的荏弱,为了生存,博点同情倒也无妨。只不应将这弱当做武器,来威胁别人施舍,你当懂得,给你是恩情,不给你是应当!” 她红衣烈烈,手执马鞭,站在一群衣衫褴褛的人中,显出十足的张扬。 那地上的妇人忽而急促喘了几瞬,脚一蹬,没了反应。 树下靠着的少女恨恨瞧她几眼,艰难的挪动身子,扑在了那妇人身上,眼睛通红,声若游丝的喊了声:“阿娘!” 喊完了,却不见身下人动,少女愣了一瞬,又提高了音调喊:“阿娘!阿娘......” 身下那人却一动不动,有大胆的凑上去一看,已是没了气息。 原这妇人本有心疾,被这马鞭一吓,竟当场毙命了。 那病弱少女还在喊娘,声嘶力竭,忽而转头,盯着媚生,眼里无边的恨意让人头皮发麻。 周遭的流民亦是出离愤怒,一个个围上来,要替这妇人讨个公道。 媚生与林氏被几个家丁护着,匆匆上了马。 待进了庄子,还有些后怕,这些流民若是□□,可不是好平息的。 她想起那病弱少女,叹了口气,命小橘拿了百两纹银,送去妥善安置了。 小橘回来时,她正跪坐在榻上,给二娘拼接簪子,抬头问了句:“这姑娘叫什么?可是无碍了?” “送去医馆了,大夫说只是寒气入体,无甚大碍。听说是叫悯月的。”小橘随口道。 媚生却吓了一大跳,悯月?她叫悯月? 她抱着侥幸的心态,颤着声又问了句:“她......她姓什么?总不会是姓许,从翼州乌城而来吧?” “是了,是了!”小橘拍着大腿,佩服道:“姑娘您真是神机妙算,这都晓得!” 媚生一口气噎在胸口,咕咚一声躺回了榻上。 她有些生无可恋,怎得一出场,就害了成化帝白月光的娘?! 第27章 苏家媚生? 媚生一连颓废了好几日, 连年夜饭都食不知味。 领了阿爹的封红便早早歇下了,半梦半醒间,又梦见那血淋淋的剜心之刀, 骇的她出了一身冷汗。 她靠在榻上喘息几瞬,忽而想起, 那日她与二娘都是戴了锥帽的,想来那许悯月也未看清她们容貌。 这倒好说了些,她食指轻点着床架,嗅出点生机。这不进宫就完了, 离那成化帝与白月光远远的,早日劝着爹爹放了权外任,天高皇帝的远的过一生。 她略略放下心, 躺回床上, 琢磨着如何避开那上元节一面,第二日一早,便果断的病了。 这病倒也无妨,就是见不得风,需得静养, 便是到了上元那日也不见好。 苏太傅只得带了嫡子赴皇家宴,两个姨娘也忙着节庆事宜, 媚生一时得了会子闲。 她倚在门框上,看暗沉的夜被一盏盏孔明灯燃亮,按捺不住凑热闹的心,跟小橘换了男装, 从后院□□出了苏府。 因着新帝登基第一载,今年的上元节格外热闹,盛京主路皆点花灯, 灯火光烛,彻夜不休。 媚生手里拎了只兔子花灯,点着那兔子红红的鼻子,看它滴溜溜的转,笑的眉眼弯弯。抬头的一瞬,忽而瞧见那角落里的糖人,定住了脚。 那只泥猴栩栩如生,恍惚想起有个人,曾在她用过药后,变出一只糖人,道:“吃了糖人,便不苦了。” 她垂下头,眉眼间带了一点落寞,转身便走。 冷不防手臂一甩,撞到了他人,她急急转头,却见身后的男子一身暗云纹月白锦缎,沉稳而挺拔,面上戴了只鎏银半面妖,明明是这上元街上到处可见的样式,却无端让人觉出些上位者的压迫。 男子身侧已有暗卫握紧了刀柄,却被他摆摆手止住了。 媚生也未瞧见这暗处的凶险,歉意一笑,福礼道:“是小女莽撞了,扰了公子。” 那男子唇边扯出一抹浅淡弧度,颔了颔首,示意无妨,一面迈开了步子。 媚生闪身让开,余光瞥见他修长的指弯起,在她蹭过的袖间弹了弹。 明明一个下意识的小动作,却让媚生愣住了,因着上一世,她无数次看见裴衍做这动作。 她愣愣看着那人的背影,举手投足都是矜贵,明明是不同的身形,骨子里却都透着与生俱来的不可侵犯。 她手微抖,拔脚跟了过去,拽住那男子的衣角,声音亦是抖的:“你......你且等一等。” 那男子顿住了脚,沉静的看她,冷不防这姑娘手快的很,抬手便揭开了那半面妖。 利落的轮廓,挺直鼻梁,微微上挑的丹凤眼,自带了一股随性的风流,是世间难寻的风华无双,却不是裴衍的清隽冷峻。 媚生一下清醒过来,对着已是微皱了眉头的男子欠身道:“抱歉抱歉,实是不该。” 说完又轻轻呢喃了一句:“只是公子方才,竟有几分肖似我的一位故人。” 男子还是没做声,微挑了眉,将她上下一打量,转了视线。 他走出几步,一侧常随打扮的下人拿了白绢,来替他拭手臂上方才被女子碰过的衣料,一面嘲讽道:“主子爷,还是您风姿出众,惹得这些女子一刻也不消停,总有人舔着脸往您身边凑。” 说完又呸了一声,道:“似是故人?这真是快被说烂了,怎么就不能来点新鲜的偶遇?” “福全,去查一查,今日这行踪可是有泄露?”男子脚步不停,随口道了句。 福全讨好的笑僵在脸上,诚惶诚恐的应了。 忽而一阵喧嚣,人潮向着永定河涌去。 河面上已是升起了璀璨的烟花,映着清澈的河水,天上水中都是绚烂。 今岁圣上特许了几艘军中船只,摆在宽阔的永定河中心,于上元中夜燃放烟花,与民同乐。 几个常随将那名贵公子护在中间,福全摸着额上的汗,道:“主子爷,这里拥挤,河中已租下画舫,还请随奴才移步。” 男子没做声,迈开阔步上了画舫。 他背手立在船板上,想起那双眼儿,如丝妩媚却偏搅着纯真,无声的翘了嘴角,他倒要看看,是谁这么大胆,什么样的女子都敢往他面前送。 正想着,忽而抬头,便见岸边人群里,那姑娘一身宽松竹月男袍,正仰着脸看天上的烟火。 他兴味更浓了些,果然,一面之缘如何够,他倒有些想瞧瞧,这姑娘还有什么手段要拿出来。 “快看,快看,烟花又来了。”媚生站在岸边,拉着小橘的手,兴奋的指给她看。 “姑娘,你小心着。”小橘眼看她只顾着看烟花,丝毫不注意脚下,一着急拉了拉她的衣角。 媚生眼睛盯着烟花,嘴上敷衍:“晓得了,晓得了。” 只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旁边一位蓝衣公子,折扇一扬,碰了碰身侧同游的男子,一脸浪荡的笑。 这小公子皮肤皙白,眉眼娇媚,一身男装也掩不住袅娜姿态,他俩早觉出不对,听到这一声“姑娘”,还有什么不明白。更是心痒难耐起来。 那湖蓝衣服的男子按奈不住,悄摸挪了几步,移至了媚生后侧,偷瞄了四周一眼,见没人注意,伸手在那截细腰上摸了一把。 媚生猛然间僵住了,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转过身,在身后几人身上巡梭一遍,目光定在了那蓝衣男子身上。 她扬了扬眉,颇有气势的冷笑:“你该打听打听,我是哪家的公子?这京中可不是你这等市井无赖随意撒泼的地方。” 蓝衣男子见她一身贵气,神情又倨傲,有些心虚,却仍梗着脖子强撑:“都是男人嘛,不经意碰一下,小公子你也太娇贵了些。” 媚生冷哼,瞧着他那双脏手就来气,趁其不备,抬脚就踢在了他的膝上。 蓝衣男子的游伴看不下去了,伸手推了媚生一把,只道:“你这小公子,也忒无礼了些。” 媚生晃了晃,还未站稳,河面上又升起了一阵璀璨烟花,人群沸腾了,挤挤挨挨往前赶,又将媚生往前挤了几步,她身子晃了晃,失去重心,噗通一声落了水。 她从河里冒出头,擦了把水,忽而瞧见那蓝衣男子欲欲跃试,眼瞧着要下水来救。 她心中立时警铃大作,这真要被这无耻之徒救起来,她这闺誉算是完了,指不定要嫁给这无赖。 她有一瞬的慌乱,立时憋了气埋进水中,划动手脚往暗影里游去,恍惚间听见噗通一声,那蓝衣男子也下了水。 河下暗流汹涌,媚生游了一段,渐渐力竭,她浮出水面喘息了一瞬,就听身后那无赖喊:“小娘子别怕,等着哥哥去救你,捞上来抱进怀中给你暖一暖。” 媚生一阵犯恶心,四处一望,见前方停了艘画舫,也顾不得许多,咬住牙往那边游。 这寒冬的水冰凉刺骨,一阵阵往骨头里钻,媚生浑身僵冷,只不敢停,终于一点点靠近了那画舫。 她手臂搭在船板上,抬起头,便见船头站了个男子,风雅无双,一身矜贵,正是那位面具男,不由愣了愣。 那船板湿滑,媚生手脚已被冻僵了去,又加之力气已尽,如何也上不去,虚虚扶着船板,开了口:“公子能否搭把手?” 那贵公子并不答话,只垂眼扫了她一眼,似笑非笑。 媚生一思量,立刻道:“公子勿忧,我不要你负责的,横竖这里无人,你就当救了只猫狗。” 顿了顿又道:“公子姓甚名谁,等你救了我,我让父亲好好谢你一番,你放心,礼肯定重。” “在下王玉。”男子声音清冷,口吻虽客套,却站的笔直,丝毫没有伸手的意思。 水流声响,那刚刚岸上的蓝衣无赖已是近在咫尺,眼瞧着要来揽她的腰。 媚生一阵心凉,她双手撑在床板上,拼尽力气往上爬,眼瞅着要爬上去了,不妨手下一滑,往下栽去。 她惊呼一声,半个身子落了水,忽而一只手伸了出来,将她拦腰提了上来。 媚生受惊不小,此刻便似抓住了救命稻草,伸手便抓住了他的衣襟,死活不撒手。 她身上的外袍早被甩脱了去,只余一身茜色中衣,湿漉漉贴在身上,显出玲珑的曲线来,胸口起起伏伏,绵软一片,贴在了男子身上。 王玉喉结微动,那双骨节分明的大手在细腻的软腰上滑动了一下,嗤笑道:“手段还是老套了点。” 媚生不明白这话里的意思,开口想要询问,胃里却翻涌起来,忍不住咳了几声,还未开口,一口沁凉的河水便喷了出来。 好巧不巧,正喷了这贵公子一脸! 男子愣了一瞬,身后的奴才们也愣了,这.......这姑娘要完啊! 王玉面上虽不显,却已是不耐,右手微抬,后方便有侍卫警觉起来,袖中的匕首寒光闪闪,已是露出了端倪。 媚生头脑虽昏沉,却晓得这贵公子已是隐忍了好大的怒意,急忙从怀中掏出条湿漉漉的帕子,对着男子的脸便是胡乱一通摸,一叠声的道歉 男子的右手还未放下,那帕子上的香气传来,倒是让他愣了愣。那上面沾染了女子肌肤之香,清甜而不腻,若有若无钻进肺腑,让他隐隐约约想起那梦境。 梦里女子蜷在他怀中,胸前一点红痣,娇嗔着唤他夫君,那身上的香气不同于任何熏香,是骨子里的甜美,便似这帕子上的香气。 他犹豫了一瞬,那只抬起的手并未放下,虚虚摆了摆,身后的人便都收了寒意。 他面上染了薄寒,将媚生拉开,转身进了舱,临行前丢下一句:“把这姑娘送回去吧,今日没有兴致。” 福全身侧一个年轻些的常随偷觑了眼那威仪的背影,小声问:“干爹,主子今日难得,对踩高枝的姑娘这样和善。” 福全眯着小眼,神神秘秘道:“我看太后今日是找对了人,你看这姑娘那眼儿......。” “是了,是了,像的。”那年轻人咂摸过来味,一连道是。 媚生回府时,已是下半夜,苏府上上下下已是急翻了天。 待人回来了,又是一副狼狈样,连严厉的苏大人也不舍得再追问,只连夜请了宫里的御医。 媚生连着将养了几日,身上的寒气才发散了去。 小橘正收拾药碗,一边感叹道:“这一遭真真是吓死我了,幸亏姑娘福大命大......” “对,福大命大,我儿自是富贵不凡。”苏大人爽朗笑着,进了屋,一脸的喜色:“阿生,太后宣你进宫呢,明日让你姑母领了你,去给太后问个安。” 这苏家因着没有主母,有她封了诰命的姑母领进宫倒也得宜。只她一个闺阁女子,太后因何宣她? 苏大人却不明讲,只乐呵呵的敷衍。 待第二日一早,姑母苏夫人早早将媚生领至了宫门口,给那小太监塞了银子,命人好生领进去。 她随了小太监至慈宁宫时,宫门前已候了好几位官家女。 她想起近来的选妃传言,忽而明白过来,这是要为圣上选妃做准备啊! 当今圣上年二十有四,因着替生母守了几年孝,这婚事便耽搁了。去岁登基后,太后为其选了长平侯家的姑娘为后,只是大婚当日新娘子便病倒了,连婚礼都未来的及办,卧了几日,竟一命归了西。 今年选秀,便有意从留下的妃嫔中,查看人品,升为继后,是以各世家都铆足了劲的送女儿进宫。 当今太后也不是个简单角色,对朝局了如指掌,据说到了如今也不愿对新帝放手,这选妃自然是要提前过目,那相中了的才能入了秀女名册。 媚生打帘进去时,太后本已有些倦,见了这彩绣辉煌的人物,忽而有了精神。 “快过来让哀家看看,活了一把年纪,竟没见过这等姿色。”严太后笑眯眯的招手,一副慈祥模样。 媚生便毕恭毕敬的行了礼,缓步走进了些。 严太后的目光在她眉眼间流连了一瞬,拍着她的手道:“早知道你们苏家有这等绝色,一早儿便宣进宫了。” 又问平日读些什么书,闲暇爱做些什么? 媚生一一答了,瞧着严太后眉目间的喜色,心里咯噔一声。 她往后退了退,不动声色的跪了,口中道:“太后娘娘,小女有一事,闷在心中实在忐忑,不知当讲不当讲。” “好孩子,快起来,你说便是了。”严太后愣了一下,给一旁的小宫女使了个眼色。 那小宫女急忙来扶她,媚生却不起,只垂头道“因着前几日上元佳节,小女不慎落水,被一位叫王玉的公子所救......” 这女子落了水,被外男所救,可不是个小事,传出去是要毁了清白的,皇家又岂会要这样的人? 严太后当即下了脸,也不再多言,命人将她送了出来。 可巧,那领路的小太监半路上内急,转头对媚生道:“苏大姑娘,你且在此等等杂家,杂家去去就回。”说着一溜烟已没了人影。 媚生瞧着他那利索尽,忍不住轻笑出声,余光一撇,忽而愣住了。 因在那宫墙假山下,她好似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犹豫了一瞬,四下一张望,见无人,立即小跑着过去,拦住了那男子去路。 “王公子,真是巧。”媚生乖巧笑着,一壁将男子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见他一身藏蓝常服,又在宫中来去自如,心中有了数。 抬起头,颇有些得意神色,道:“公子救我那日便衣着不凡,又仆从众多,今日更是在这宫中出没,想必大有来头。” 男子微扬了眉,没做声,听她又道:“定是那定安侯府的世子爷,王世子,可对?” 这王世子她早听说过了,乃是太后的外侄,时常出入宫中。 男子微张了下嘴,有一瞬的错愕,而后眉眼带出点笑意,道:“是又如何?” “娶我吧!”媚生干脆的很,眼巴巴的看着他。 这三个字,又让眼前的男子愣了一下,他表情微妙,似笑非笑:“姑娘上元那日可是说了,不要在下负责的。” “没法子,我现在话已经放出去了,你要是不娶,我这也算欺君之罪了。” 她顿了顿,脸上浮起一点红晕,来拽他的袍袖:“你看,公子你看也看了,抱也抱了,总得负点责任吧?” 她一靠近,那股子若有若无的清香又袭来,男子闭了闭眼,一伸手攥住了那白皙的腕子,声音微有些暗哑,应了一声:“好啊。” 媚生未料他如此,急忙抽回手,带了一点嗔怪:“这.....这是宫里,你......你休要如此。” 男子扬了眉,看她欲拒还应的姿态,轻嗤了一声,他倒想看看,她能同他演到何时。 “你记得来提亲,苏太傅之女苏家媚生。”她丢下这句话,羞赧的转了身,跑了几步,又转头道:“最好赶在大选之前。” 出了宫,随着姑母上了车,媚生的脸还有点红,她活了万把年,还是头一回央求着男子来娶她。 这日过后,京中世家都在盼着大选,好给自己女儿博一个富贵。 媚生也在等,等那国公府的世子爷来提亲,只这提亲的没等来,却等来了秀女名册,上面白纸黑字,赫然有她苏媚生的名字。 苏府上下一片欢欣,忙着这备选事宜,媚生身子晃了晃,觉出些命运无常。 这旨意一下,秀女们便被送进了宫,有专门的嬷嬷教养规矩。 三月初一,于储秀宫点选秀女。 一排五个进去,由成化帝亲自面选。 大殿里铺了西域绒毯,绣鞋踩在上面,寂静无声。山水屏风的宝座上,坐了身着明黄常服的年轻帝王。 他威仪之中带了风流俊雅,言语也温和,一一问了秀女们家世背景。 待最后一组姑娘进了殿,他目光落在那位秋香色宫装少女身上,带出点调侃与玩味的笑。 媚生垂着头,落在最后,与几位姑娘一道,行了端正的跪拜礼。 帝王声音清越,道了声“起”。 其余几位姑娘都起了身,媚生却仍旧跪着,手有些抖,呐呐道:“臣女......臣女......不敢直视天颜......” 这小家子气,让在场的几位姑娘都愣了一瞬,暗中带了嘲讽的笑,心道这苏家也是书香门第,竟教养出这样见不得世面的。 “不敢?”成化帝语气里带了点揶揄,反问道。 “臣女......臣女......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不曾见过这样大的阵仗,媚生哆哆嗦嗦,觉得自己此刻定是将那闺中懦弱胆小的姑娘演的出神入化,就等着那帝王不耐,命人将她拖出去。 “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成化帝从宝座上走了下来,绣了龙纹的鹿皮靴停在了媚生面前:“朕怎么听闻,苏姑娘上元夜里半宿未归?” 媚生将这番话在心里一掂量,觉得他晓得了也好,这进宫是没了影,头埋的更低了些:“臣女.....臣女惶恐。” “抬起头来。”这声音不大,却不容辩驳,让媚生吃了一惊。 她犹豫了一瞬,正考虑对策,听那人已有些不耐,加重了语音:“抬起头来!” 她心下哀叹一声,心一横,扬起了脸。 顺着那明黄的衣角往上看,挺拔的身姿,微上挑的丹凤眼,俊雅而风流,看的她心里落下一个惊雷。 这......这分明是那王玉! 王玉,王玉,合在一起分明是个珏字,普天之下只新帝敢用的名讳! 千方百计想要避开,可到头来,却是她自己求着他来娶她! 媚生身子一歪,跪坐在了绒毯上,想起转世之前,司命那个悲悯的笑,忽而就明白了,让她早些来,无非是想让她亲自再走一遍这悲剧。 分明是要告诉她,天命无常,人力之微弱,撼动不了分毫,要她自己一步步走向那剜心之刀。 她出了殿门还有些恍惚,脑子嗡嗡的,连那人又说了什么都记不得了。 几个秀女一道,穿过御花园回储秀宫。 媚生正心思恍惚,忽被一侧的姑娘绊了一脚,往前踉跄了几步。 几个秀女都掩嘴笑起来,掩不住的轻蔑,那个伸脚的姑娘神情倨傲,嗤道:“原先还听闻苏家嫡女天姿国色,端方有礼,原是个草包,大殿上不敢抬头,连走路都不稳当。” 这姑娘乃是王家啊甄,父亲同样位列三公之一的王太保,京中却只知姿容不俗的苏媚生,不知端方的王家姑娘,让她早已不忿。 她并不看媚生,拉了下身侧李家姑娘,道:“听说她早早没了娘,跟着两个姨娘混大,能有什么好派头,真是有人生没人教的。” 这话一出口,引得几位秀女又是一阵低低嗤笑。 假山上的凉亭里,几株垂柳掩映着金顶,福全一听见声儿便拧了眉,对身侧的小福子道:“去看看,勿扰了圣上清净。” 成化帝翻着手里的名简,瞧了眼那个仍是一脸乖巧的苏媚生,摆了摆手。 假山下的小径上,媚生理了理衣角,她今日心绪烦乱,并不想骂人。 能动手的事,何必又动嘴? 她拍了拍那王甄的肩,趁她回头之际,挥手便是一巴掌。 “啪”的一声,让周围的姑娘都愣住了,那王甄微张了嘴,一时竟也忘了反应。闺秀们话中带话嘲讽几句是常有的事,可却从未想过有这样蛮横无礼的。 待反应过来,那王甄只觉脸颊火辣辣,哇的一声便哭了起来。 媚生揪住她的衣领,横眉道:“再哭?再哭还有一巴掌!” 那姑娘瞧着她抡起的手,扁着嘴将那声干嚎又硬生生憋了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9-25 09:09:37~2020-09-26 09: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失心人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濯缨 4个;32207075、小笼包 3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早睡早起身体好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8章 夜访 “你......你先放开我.....”王甄带了哭腔, 话音落了,忽而见面前的媚生脚一歪,跌在了地上。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 便见刚才那豪横的姑娘已是梨花带雨,湿了半张帕子, 哽咽道:“我是打小儿没有娘,可你们骂我可以,却不能一并骂我的几位姨娘,是她们一把屎一把尿将我拉扯大的, 若是再辱没她们,你们便是人多,我拼死也要拉个垫背的!” 王甄愣了一瞬, 一抬头, 忽而见假山下几个教养嬷嬷已赶了来,听了这姑娘一番和血的哭诉,已是竖起了眉。 王甄瞬时反应过来,急忙去拉媚生,口中道:“你且先起来, 谁的理让嬷嬷评评便是了。” 她手伸出去,指尖刚碰到人, 媚生却惊呼一声,侧身一滚,滚进了一侧的太液池。 从那教养嬷嬷的角度看,便是这王家姑娘伸手推了苏姑娘一把, 那苏姑娘尖叫着落了水。 那嬷嬷看着水里挣扎的姑娘,急忙喊了几个小太监下水救人。她急的出了一头的汗,今日大选的日子, 若出了意外,谁也逃不过责罚。这一遭,只要苏家姑娘呛了水,不论因何而起,这王家姑娘定逃不过责罚。 众人手忙脚乱,将已昏死过去的媚生从水中捞起来,急急往储秀宫送。 “哎呦,这......这可别闹出人命啊。”福全有些着急,要知道,这批秀女都是世家女,谁出了事都不好善后。 “闹出人命?”成化帝将手中的名简一放,不动声色道:“上元夜里,能迎着永定河的暗涌游上画舫的姑娘,会被这太液池呛死?” 福全一愣,反应过来,在心中暗道这苏家姑娘可真是个滑头的,连自己都着了她的道。 他捧了那名简,弯腰道:“陛下,太后那边等着呢,您看这几位留了牌子的,定什么位份?” 李珏瞧了一眼太液池,手指点在案上,道:“这妃位之一便留给那位苏家媚生吧,其余的母后定夺。” “苏媚生?”福全一双小眼瞪圆了,有点不敢置信。 “是了,娴雅淑静,纯善质朴,封为贤妃。”李珏说完,自拿了文书摊开。 娴雅淑静?纯善质朴?这真的在说那位苏姑娘?福全望着水波荡漾的太液池,半晌没说话。 ...... 是夜,成化帝李珏又做梦了。 梦里是深冬的上京,外面落了一层的雪沫子,白茫茫一片。 屋里燃着银丝炭,倒是不觉得冷,他身下卧了一个女子,肌肤白的耀眼,婀娜而明媚,已是软成了一滩水。 她贝齿咬住红唇,不时溢出阵阵娇颤,受不住了,嗔他:“夫君,夫君,不要了,不要了......放了我吧.....” 这声声娇嗔勾的他心神荡漾,沉默着加快了速度。 待帐子上的五色流苏停止了晃动,他将人捞在怀中,轻抚她的背,诱哄:“好了好了,下次夫君一定轻些。” 那女子头埋在他怀中,红晕从脸颊蔓延到了脖颈,粉粉的一层,很是诱人。她闻言,急急抬起头,似是真的生了气:“你......你......没有下次!” 他眼前那层薄薄的雾气散开,第一次真切看清这女子,她一双眼儿明媚而纯真,看着你便让人莫名的心软了去,挺翘的鼻,樱红的唇,竟是,竟是那苏家媚生! 李珏眼皮一跳,忽而从梦境里挣扎了出来。 他靠在迎枕上,平息了下心境,那女子的脸又一次浮现在眼前,让他忍不住烦乱。 他捏了捏眉心,一掀锦衾下了床,一壁喊福全:“福全,苏媚生安置在哪个宫里?” 福全小跑着进来,拿了大氅替他披了,道:“回陛下,安置在景仁宫了。” “去,带几个暗卫,去一趟景仁宫。”李珏说着,已是系好了大氅,大步往外走去。 今日晚间下了一场雪,媚生早早歇了,正在梦里打司命那张老脸,冷不防被跑进来的小橘拽醒了。 小橘慌慌张张,话都理不清:“姑娘.....不....不.....娘娘,圣上......圣上来了。” 门前廊下已是跪了一溜奴才,个个诚惶诚恐。 李珏脚步不停,直直进了内殿,抬眼看见那床边睡眼惺忪的女子,顿住了脚。 媚生衣服也来不及穿,着了白娟中衣,赤脚站在床边,还未完全清醒,一双眼儿盈盈望过来,含着懵懂神色。 她将欲行礼,忽而一只手臂伸过来,拽住她纤细的手臂,往前一拉,便撞进了那男子怀里。 年轻的帝王没有半刻迟疑,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撕拉一下便扯开了她的前襟。 脖颈一片雪白,蔓延进赤色鸳鸯肚兜,媚生一慌,急忙护住胸口:“陛下,您.....您......您因何而来.....” 李珏面上一片冷肃,不待她说完,箍住那截细软的腰,伸手便将那肚兜扯开了。 鲜红的锦缎滑落一角,莹莹的雪峰起伏不定,晃的他一阵炫目,胸口上一点红痣,让他有瞬间的愣怔。 是她,那梦里的女子果然是她! 媚生一双手被他箍在身后,动弹不得,一双眼儿红红的,氤氲起了雾气。 这一世是正经的闺秀,哪受过这等羞辱,像个歌姬一样,任男人撕扯把玩。她胸口起伏,那含着的一滴泪再包不住,顺着瓷白的脸颊滑下来,滴在了李珏手背上。 成化帝手指微动了动,目光在那旖旎的风景上停留一瞬,急急移开了,扯下肩上的披风,替她裹了。 福全小跑着进来,附在他耳边低低道:“陛下,这合宫上下都搜了,并未发现什么。” 不是巫蛊之术? 李珏有些茫然,在未看清那女子的脸前,他以为入他梦的是许悯月,待看清那张脸后,他惊怒异常,以为这苏家女对他施了巫蛊之术。 他脸上神情微妙,冷寒褪了去,又换上了惯常温和的笑,轻拍了下媚生的肩,安抚道:“勿怕,朕丢了个物件,还以为是景仁宫的奴才给顺走了,这才深夜来此。” 媚生也不多问,哆哆嗦嗦裹紧了大氅,垂下头不言语。 李珏瞧她模样,知是受了委屈,转头嘱咐福全:“明日寻那西域进贡的猫眼石做幅头面,给爱妃送来。” 说完又转头对媚生道:“且歇息去吧,勿要受了寒气。” 殿门缓缓关上了,媚生将那大氅随手一掷,一颗颗扣上了衣襟上的盘扣。 便是万年来,也未曾受过这等羞辱。她又羞又恼,偏又对那人无可奈何,只好用脚碾了那龙纹大氅,不忿道:“想看人家的胸,还要寻个冠冕堂皇的由头,有本事你光明正大的看啊,端的是个......”是个伪君子,是个流氓无赖! 她狠狠踩了几脚,那后头骂人的字眼还未吐出口,一抬眼,却见殿门不知何时开了,那挺拔威仪的帝王站在门前,错愕的挑了眉。 媚生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咕咚一声跪了,缩在那里小小一团,全不似刚才的张牙舞爪,倒是一副乖巧的顺从。 李珏缓步走了过去,在那布满脚印的大氅上扫了一眼,竟是气笑了。 这夜里寒凉,又开始飘雪花,他本是折返回来取个大氅,未曾想竟见了这一幕。 “好,那便光明正大的看。”这屋里温暖如春,还有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小狐狸,他忽而觉得长夜漫漫,留在这里逗逗她也无不可。 媚生仓皇的抬起头,不知道这皇帝还有如此怪癖,竟是喜欢看女子的胸! 她往角落里躲了躲,嗫嚅道:“也没什么好看的,妾的没看头。” 没看头?分明是波涛汹涌的很。李珏气定神闲的坐了,微翘了下唇角。 内殿忽而安静下来,只听见滴漏哗啦啦的水声,媚生跪坐着,不敢抬头,也不知过了许久,头一点点的,打起瞌睡来。 到后头实在撑不住,直接跪趴在了绒毯上,呼吸均匀。 “去床上睡。”李珏实在看下去,出声道,见那姑娘半点没反应,又微提了声调:“去床上!” 媚生梦中惊坐起,狐疑的看了他一眼,默默爬上了床。 她攥紧了锦被,心口有些瑟缩,眼一闭,暗暗给自己打气:“睡就睡,好歹也是个美男子,也不算吃亏!” 默了半响,也未见年轻的帝王上床,听他几不可闻的嗤笑一声,在榻上侧躺了。 李珏瞧外面天色,雪花扯絮般越下越大,心道且先卧一会,直接便去早朝了。 待天色微明时,福全拿了龙袍冠冕,送进了内殿。 李珏起身时,床上的姑娘也动了动,支着手肘往外瞧了一眼。 他以为小姑娘这是要起身伺候他更衣,张开双手,等她来服侍。 却见那姑娘咕咚一声又躺了回去,呢喃道:“你真是太吵了!啊爹,以后上朝前勿要来看我。” 李珏又错愕的挑了眉,刚放下手臂,床上的人却一咕噜爬了起来,似是清醒了过来,毕恭毕敬道:“是妾睡糊涂了,还以为在家里呢,陛下莫气。” 她说着疾步过来,伺候李珏更衣,手臂微微环住他的腰,那张小脸便似埋在了他胸前。 李珏低头去瞧,见她一头浓密的发披散在肩上,额前几缕碎发,毛茸茸的显出稚气,也才想起她还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夜里这一出许是过了些,声调温和了些,问:“你想家?” 媚生手臂顿了顿,也不作假,在他怀里“嗯”了一声。 那细细的呼吸拂过李珏的脖颈,带来一阵酥痒,李珏微偏了下脖子,摁住了她的手,道:“过几日归家省亲吧。”说完唤福全,进来帮他更衣。 第29章 许悯月 于后宫妃嫔而言, 一入深宫里,无由得见春。 这归家省亲乃是天大的恩赐,媚生并未将帝王的那句随口之语放在心上, 隔日去慈宁宫请安时才觉出些真切。 严太后拍着她的手,依旧抓着那王玉之事不放, 调笑道:“阿生,听闻那王玉昨夜去景仁宫了?” 媚生有些讪讪,道了声是。 严太后笑没了眼,亲自将一枚碧玺手串戴在她腕上, 道:“你是皇儿宠幸的第一个女子,他确实也对你上心,今日早间来便同我说, 你年纪尚幼, 这几日要送你归家看看。” 说完转头嘱咐身后的林姑姑,道:“且给贤妃准备一下,明日便归家省亲吧。” 媚生从慈宁宫出来时,掩不住的雀跃,脚步飞快, 进了景仁宫便吩咐小橘收拾包袱。 第二日天不亮便起来候着了,辰时便有宫人抬了肩舆, 将贤妃娘娘送出了宫门。 外面已有明黄顶盖的宫中轿辇备了,候了一群便装的内监。 媚生倒没想到会有这阵仗,扶着小内监的手上了轿,抬头却看见了一尊大佛。 李珏一身玄色暗云纹常服, 正自斟顾渚紫笋,听见帘响,头也不抬:“免礼, 进来吧。” 媚生磨磨蹭蹭坐了,刚想解肩上的披风,想起对面这人扯她胸前衣襟时的模样,又默默攥紧了些。 李珏余光瞥见她手上动作,微一顿,不自觉又翘了唇,随口道:“今日得闲,陪你回趟苏府。” 媚生欠身道了谢,颇为挺直的跪坐着,不多时便觉的腿脚酸软,今日匆忙之下又未进几口饭食,肚中也饥饿。 她瞄了一眼那桌上的各色糕点,又瞄了一眼,见对面那人正低头看公文,一副专注神情,便悄悄伸手拿了块枣泥酥卷。 她吃的颇为文雅,小口咀嚼,一点声音也无,吃完了,伸出一点丁香,轻添了下唇边的渣子。 那鲜嫩的唇,露出一点粉嫩丁香,让李珏的目光顿了下,那梦里唇齿间的清甜让他身子微有些热,冷着声道了句:“不许吃!” 一块糕点也不许吃的?这贤妃当的可真是憋屈啊! 媚生一张小脸儿愣愣看他,微抿了唇,雾蒙蒙的眼里带出几丝委屈,看的李珏心里动了动,轻咳了声道:“背过身去吃!” 媚生背过身去,点心也没心情吃了,一路上并不侧目,一眼都不想看旁边这人。 李珏看着她倔强的背影,无声笑了笑,他将那碟糕点推过去,放软了一点声调:“吃这个栗子糕,还热乎。” 媚生并不回头,挺直的跪坐着,她是有骨气的人,谁要吃这点甜头! 冷不防肚子不争气,在这微妙的寂静里,咕噜噜响了几声。 她脸上染了薄红,小小声道了句:“不是我,我不饿!” 李珏呛了口茶水,轻咳了几声,忍着胸口的愉悦震颤,拖长了音调“哦”了一声。 车架在苏府正门停了,红漆大门四敞,西域绒毯一直铺到厅堂,苏大人带了全家老小并一众奴仆,见了车便跪,口中直呼:“娘娘金安。” 媚生听见这熟悉的嗓音,眼眶发酸,这出门前爹爹跟姨娘还扯着她叮嘱,再回来,便已隔了这天家鸿沟。 她脑子里一片空茫,打帘便跳下了车,拉起苏大人并两个姨娘,带了点哭腔:“爹爹不跪,不许跪!” 苏大人摸着眼角的泪,嗓子沙哑:“好,好,听闺女的。” 身后的两个姨娘却忍不住,拉着她的手扑簌簌掉泪。 小阿培从人群中钻出来,抱住了她的腰,抬头道:“姐姐,你怎么才回来,以后夜里我还能跟你睡吗?” 这一句话,又让苏大人红了眼眶,一把拽过儿子,训斥的话还未出口,忽见轿辇里步出个挺拔男子,吓的他手一抖,纳头便拜,口中直呼:“参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一声喊把众人都吓的不轻,从府门到正厅跪了一地。 “都起来吧,今日没有陛下,只是带了阿生回娘家的寻常公子。”李珏语气清淡,一句话让众人都松了口气。 被簇拥着进了厅,苏大人亲自斟了茶,双手捧了递上去。 李珏品了一口,将那琉璃盏往桌上一放,话里有些玩味:“这是夷山母树大红袍吧,苏爱卿,这茶可不便宜。” 自然不便宜,夷山顶仅余的几棵母树,千金难求的。 苏太傅有些瑟瑟,张了张嘴还未出声,又听坐上的人道:“翼州百姓尚且流离失所,爱卿倒是好雅兴。” 苏太傅将这番话一品,噗通跪了,道:“臣愿捐半数家产,助翼州渡过这难关。” 媚生心下一惊,她父亲对外可是个铁公鸡,能做到如此,定也是为了她在宫中能好过些。 她转了头,瞧了眼年轻帝王清俊的侧脸,忽而便明白了,这人封她为妃,不仅因她与许悯月有相似之处,更是要用她来拿捏父亲,好让父亲带头捐赠,用世家吐出来的财务,将城郊的流民妥善安置。 不动用一分国库经费,便解决了这场大饥|荒,这李珏真真好谋划。 李珏似是察觉到那目光,转头一扫,正撞上了媚生透彻的眼,他微扬了眉,不动声色的移开了。 又坐了片刻,李珏也觉出这屋子里的局促,今日之事已了,便起了身,道:“朕还有他事,今日便如此吧。” 他说着便站了起来,抬脚往院门走,院子里的奴才们已是无声的跪了一地。 媚生瞧着那挺拔的背影迈出了门,松了口气,总算可以与家人自在一会。忽而听院里一阵叮咚脆响,不由抬头去瞧。 玉石连廊上有杯盏碎了一地,一个婢女打扮的姑娘呆愣愣立在廊下,一双眼儿直直看过来,看着面前的李珏竟红了眼眶。 她身子单薄,透着一股楚楚之态,一双眼明媚而清澈,竟有几分肖似媚生。 媚生心里咯噔一声,因着这姑娘不是旁人,却是她梦里见了许多次的许悯月! 有婆子急急来拽许悯月,要她跪下磕头,不妨这姑娘踉跄一下,竟歪在了一片狼藉里。 她手上渗出血丝来,颤巍巍扬起脸,目光依然落在李珏身上,带了点哀戚神色。 苏大人急出了一额头的汗,生怕惊扰了圣驾,对着门口的家丁使了个眼色。 几个家丁便疾步过去,驾起人便要拖走。 “慢着!”李珏声音清冷,疾步跨了过去,在那女子脸上梭巡一圈,道了句:“无妨,且好生安置了吧。” 他语气还是清淡的,听不出情绪,媚生却注意到,他握在身后的手微微有些抖。 落魄的千金,遇见了儿时青梅竹马的恋人,只可惜身份已是云泥,自然免不了一番天雷勾地火。这话本子上都是如此说的嘛,媚生在心中叹了口气,觉着司命写书的技巧,实在是也不见长进。 她侧了侧身,问身旁的二娘:“二娘,这姑娘如何进的府?” 她二娘掐着大腿直悔恨:“前几日在街上瞧见的,食不果腹的,我瞧着可怜,便让她来府上做个婢子,没成想今日冲撞了天家。” 媚生又叹了三叹,果然这狗血的事总是这样巧合,忙又问了句:“家里可曾苛待她?” “哪能啊!” 媚生这才稍稍放下心来,转头见已步至廊下的李珏又折返了回来,瞧着她道:“今日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不若朕便等爱妃一同归去吧。” 陪她是假,这恐怕是要去私会。 媚生也不多言,只乖巧的笑,跟苏大人一块,又将这尊大佛让了进去。 用过午膳,媚生正在内院跟两个姨娘话家常,一个小内监探头探脑的走了进来,弯腰道:“娘娘,圣上饮了点酒,被安置在了清泉院,还是您去照看着些。” “我去?”媚生有点不想动,这要是撞见不该撞见的,多不好。 可耐不住这周遭探寻的眼神,媚生略一迟疑便起了身。 她拖拖拉拉走至清泉院,远远便见换了素色衣裙的许悯月,从院子里跑了出来。 她眼眶通红,一脸不舍的依恋,走至柳树下,摸索着手上的那块玉佩,许久没动。 媚生往假山后躲了躲,她看的清楚,许悯月手中的那块,正是李珏随身的玉。 怪不得要她过来,原是已私会完了,要她来做个幌子。 媚生待许悯月消失在柳阴里,抬脚进了院。 正屋里还是她出嫁前的摆设,雕花架子床,檀木桌椅,一室的清幽。 锦纱帷帐里,躺了个恣意的男子,眉头紧皱,微闭了双目。 媚生一靠近,便闻见了他身上沾染的女子香气,是瓜果的清甜,有些似她的体香,又不完全是,带了些浓烈的后劲,显然是长期熏染出来的。 她坐在床边,拧了帕子替他擦脸,忽而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攥了她的腕子,将人一拉,便拉进了怀里。 那双带了薄茧的手在她背上摸索,哑着声音问了句:“你到底是谁?” “妾是您的贤妃苏氏啊。”媚生只当他喝糊涂了,随口应了声。 他身上许悯月的香气熏的她有些不耐,微微抬起了身。 她们九尾狐一族感情上向来有洁癖,关系存续期内只能接受一对一的陪伴,是以她这一世千万百计要避开,无非是不想碰这注定三千后宫的人间帝王。 她微叹了口气,瞧着李珏那平静的睡颜,手臂动了动,想从他身上爬起来。 冷不防腰背上的那只手一用力,又将她摁了回去,男子清冷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夫君?你唤我夫君?” 这话没头没尾,媚生斟酌了一瞬,道:“不敢,夫君的称呼只有皇后唤得,妾不敢。” 李珏依旧闭着眼,微翘了唇冷哼一声,手却不松开,只道:“且歇一会。” 媚生无法,小心翼翼伏在他胸前,也不知过了多久,眼皮渐渐招架不住,小憩起来。 待醒来时,外面已有些昏暗,半明半昧的光线照进来,让人有片刻的恍惚。 她抬起头,恰巧撞上那双漆黑的眸子,吓了一跳,一低头又埋进了他怀里。 李珏扯了扯唇,慢慢抚上了她的发顶,揉搓了几下,没头没脑道了句:“今日竟是没做梦。” 媚生一时不知回什么好,俯在他怀中,也不敢动,却听身下的人道:“起来,再不回去宫里要下匙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9-27 09:03:58~2020-09-28 08:47: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笼包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0章 意外 自那日省亲归来后, 李珏便时常来景仁宫小憩,每次必要拉着她一道,让媚生好不自在。 这盛宠之名便在后宫前朝传开来, 苏家一时成了风头无两的权贵。 媚生却心里惶惶,一连去了几封信, 让父亲收敛锋芒,伺机放权。 苏大人却不以为意,每回回信只道些家长里短,坊间趣闻。 这日信里又道, 近日出了桩稀奇事,那国公夫妇来家中做客,无意间撞见了一个婢女, 立时失了态, 只道是自己失散多年的女儿,当日便领回家,认了亲。 媚生连问都懒得问,这被认回的婢女必是那许悯月,李珏这是要替她换个身份, 好送进宫来。 开了春,宫里万物生发, 倒是多出了几分勃勃生机。 这一年一度的皇家围猎也拉开了序幕,于京郊的燕山围场举行。 媚生随了皇家车辇,一路进了燕山围场,待看到辽阔草场, 心境也随之开阔起来。 今日官眷众多,见了贤妃,俱来行礼。 媚生在这人群里, 一眼便瞧见了青葱般水嫩的许悯月,不,现在应当是国公府新认回的嫡小姐—吴悯月。 她淡淡转了目光,并不想理会,转头与官眷们相聊甚欢。 那边新帝已开了场,一群世家子弟纵马驰骋,呼和着围追猎物。 媚生抚了下袖上的折痕,忽听一阵喝彩声,不由抬头去看。 只见许悯月乘了一匹雪白骏马,驰骋在草场上,身手利落,马术也精湛。 她一身浅碧短衣,腰间挂了雪白穗带,既清纯可人,又带了几分飒爽英气,看的在场的人都纷纷称赞。 转了几圈,她忽而放慢了马速,翻身下了马,对媚生行礼道:“听闻娘娘在闺中时便时常纵马游街,今日不妨让小女也见识下娘娘的马术,也好晓得天外有天。” 她一副仰慕神情,只这纵马游街却用的不太得当。 况众人都晓得,这贤妃乃是文官之后,如何擅长这些,这倒是会让娘娘难堪。 国公夫人见状,急忙上前拽了拽她的衣角。 许悯月便一脸的天真,不解的看向了国公夫人,任谁看了,都道这姑娘是无心之过。 嗬,今日倒是来了个会演的。 媚生忽而来了兴致,甜笑道:“好啊,要让妹妹笑话了。” 她说完,翻身上了马,一扯缰绳,纵马奔向了不远处预置的彩旗。 这干脆利落的动作倒是让在场的众人都愣了愣,还未反应过来,又见她微一侧身,手中长鞭一扬,已是卷起了一杆小彩旗。 她一身窄袖骑装,勾勒出姣好的身段,发尾在风中飘荡,明媚又张扬。看的草场上的男子们都纷纷驻足。 李珏正与几个武将说话,抬头瞥见那马上的女子,愣了一瞬。 他轻咳一声,收回了视线,转头见几个武将都看痴了去,不由微皱了眉头,心里的不快说不清道不明,只道:“几位爱卿军备还未理好,今日便回营吧。” 那厢媚生正玩的起劲,她一连卷了几枚彩旗,握住手中的长鞭,用力挥出去,欲卷那枚高台上的主旗。 不料斜刺里跑来一匹骏马,停在了她身侧,那鞭子便啪的一声,打在那马臀上。 那通体雪白的马儿受了惊吓,扬起前蹄嘶鸣几声,发疯般狂奔了起来。 媚生定了定神才瞧清,那马上的人是许悯月! 国公府的世子爷王凛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他二话不说,发了狠的挥马鞭,追了过去。 李珏紧随其后,经过媚生时,他转头瞧了她一眼。 那眼神晦暗莫测,带了点寒凉,让媚生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人马进了林子,到了晚间也未见出来。 有内监来禀,说是马寻到了,人却不知道何时翻下了马,不知滚到了哪里。 那林中丘壑溪流遍布,又有高大树木遮蔽,确实不易寻人。李珏已下了令,令金吾卫一寸寸搜寻,便是将这林子翻个遍,也要寻到人。 媚生握着杯里的热茶,总觉得这事蹊跷。 小橘替她续了点茶水,不忿道:“这许悯月真是个心机深厚的,想当初在咱家宅子里便勾住了圣上,现如今又要来陷害您.....” 媚生无心听她絮叨,放下杯盏起了身,丢下一句:“小橘,我去去便来。” 说着已是疾步出门,翻身上了马。 今夜月光溶溶,照的草场一片清澈,尚能辨别方向。 媚生举了个火把,在林子外徘徊了几瞬。 若是那许悯月只是想耍个花招,无非是想让李珏寻来,她再梨花带雨的扑入怀中,搏他几分怜悯,再好好温存一番,定然不会真的伤害自己。 她心中思量着,慢慢往林中踱了一段路,在一处溪流旁边驻了足。 这林子常有野兽出没,路况又凶险,若她是许悯月定然不会深入,她会....... 媚生忽而扬眉,是了,她会趁着马儿过河之际翻身而下,顺着溪流飘一段。 她将马儿拴在树上,沿着溪流往下找去,在一处河边浅滩上瞧见了几滴血迹,她顺着那血迹寻去,停在了一处树叶遮蔽的洞口。 那洞口挂了段浅碧衣衫,让媚生舒了口气,总算是赶在李珏前面找到了人。 她靠近洞口,伸手要去扒拉那遮挡的枝叶,隐隐听里面女子哆哆嗦嗦道:“不怕,不怕,珏哥哥会来救我的。” 顿了顿又发了狠:“娘,我寻到了杀你的凶手,你且等着,悯月定要苏家所有人替你陪葬。” 媚生心下大惊,原来,原来她早就知晓了她与二娘的身份。也怪不得会进了苏家做婢子。 她定了定心神,弯腰见了洞。 许悯月抱着肩,缩在潮湿的山洞里,听见响动,惊喜的转了身。 看清人后却骤然变了脸,喃喃道:“怎会是你?” “是我,很失望?”媚生将火把在那张可怜兮兮的小脸上晃了晃,道:“走,还是不走?” 许悯月自然是想等李珏来救的,正犹豫,忽听有狼嚎若隐若现,立时白了脸,抱住媚生的腿道:“我走!” 她艰难的爬起来,出了洞口哎呦一声,歪在了树干上,挽起裤腿一看,脚腕子已是肿成了馒头。 她凄楚的抬起头,可怜兮兮道:“娘娘,我走不成了,你背我可好?” 媚生望了望天,上去试了下手,真诚道:“你真是该少吃点了,比我可是重多了,我哪里背的动你?” 说完又望着她平坦的小身板,一脸的好奇:“胸比肚子还平,屁股也是没有,你说你比我多的肉都长哪里了?腰上还是大腿上?” 媚生有些想不明白,这小身板实在没有料,一张脸还能看,却也不如她,真不知道李珏喜欢她什么,大概是童年的美好幻觉? 她这几句话,让许悯月脸色更差了几分,羞愤指了她,却说不出个所以然:“你......你......你.....” 媚生懒得理她,拖着人便走,只她也是个娇娇软软的,平日哪提过重物,跟拖个麻袋一样,艰难的走,不时碰到枝丫,便被划出个血淋淋的口子。 那许悯月更是不好过,下半身被在地上拖着,衣衫都磨烂了些许,火辣辣的疼。 只是拖行也便罢了,媚生走一段便要歇歇,便将人随手一丢,哐一声撞在了树干上,撞在了岩石上,撞在了峭壁上...... 这林子里便不时回荡着女子的惨叫。 不多时便引来了林外驻守的几个金吾卫。 因着那匹马是在密林深处寻到的,众人只当是那马儿将人甩了出去,李珏早已带着人深入密林搜查,却不曾想过会在这林子边缘,是以只留了几个林边巡逻的。 那领头的金吾卫一看此境况,快马加鞭将李珏给寻了来。 李珏远远见了一身血污的许悯月,急急翻身下了马,将人抱进了怀中,安抚道:“悯月,悯月,无事了,无事了!” 许悯月抬起苍白的脸,对着他安抚一笑,细若游丝道:“原是贤妃娘娘的贴身丫鬟,要我去帮娘娘夺那主旗,我一过去,未料便被娘娘的马鞭打中了。想来娘娘也是无心之举,陛下莫要怪她。” 她明着是替媚生开脱,却轻描淡写间便给媚生定了罪。 由原来的意外,演变成了贤妃与丫鬟串通好的阴谋。 媚生叹了口气,果然便见李珏眼神莫测,沉沉落在了她身上。 媚生调整了下心绪,忽而跪了下去,让许悯月吃惊的是,她并未反驳,而是诚恳致歉:“是了,原本是想要悯月姑娘同我纵马夺旗的,只未料到失了手。实在是我的不对。” 她说着对着李珏俯下身,以头触地:“是以妾深夜入林,只想尽快找到悯月姑娘,也好良心能安。” 她身上衣衫散乱,被划了好几道口子,露出血淋淋的划痕,肩膀微微瑟缩,显是受不了这寒凉。 李珏目光扫过她身上,那些责备的话又悉数咽了回去。 他望了眼这黑漆漆的山林,想不到她一个姑娘家如何有勇气进了林子,又是如何将悯月背了这样远。 许悯月见了李珏脸上的神情,忽而有些慌乱,那眼里,掺杂了许多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怜惜。 她心口发堵,来拽他的衣袖,虚弱道:“珏哥哥,悯月.....悯月好冷......” 她说着眼一闭便要装晕,只还未来得及晕,却听旁边咕咚一声,媚生已是倒在了地上。 李珏下意识一松手,急急去接媚生。 许悯月便又咚的一声撞在了石壁上。 作者有话要说:退下基友的文《暴戾公主妄图洗白》,感兴趣的可以去看 一朝重生,回到垂帘听政的前日,长公主李稀音为了不再被人提剑捅死,一心决定置身朝堂之外,把权力还给皇帝,放出被她软禁的太后,再安抚处处受她压制的群臣。 面对长公主突如其来的关爱,众人表示不敢接受。 皇帝颤颤巍巍:这玉玺,还是放皇姐那儿吧。 太后含泪欲洒:算了,冷宫呆着挺好的。 群臣瑟瑟发抖:长公主又有新法子整我们了? 倒是那前世处处与她作对的国舅爷俞轸,突然像变了个人一样,上朝时还浅笑低语应对群臣,下了朝就黑着脸把她往自己怀里拉。 李稀音:国舅请自重! 俞轸:朝政大权皆在我手,但公主若是想要,我便拱手相让…… 李稀音:这么大方? 俞轸:不过你得先遣了面首,迎我进公主府。 她以为她是宫中之主,玩弄众人于股掌之中,殊不知,朝堂下站着的那位才是人中真龙,翻云覆雨,冷眼看她指点江山。 【小剧场】 深冬大雪,因在公主府议事晚归。 李稀音客气询问:“天冷路滑,要不先委屈侯爷在府上留宿一夜?” 俞轸本想开口拒绝,但不字到了嘴边,又改成了“好,那就麻烦殿下了。” 李稀音变了脸色:这和我想的不太一样。 俞轸心中暗下决心:趁着今夜,我得赶快行动,西边院子里的面首,能解决几个是几个。 第31章 你勾引朕? 李珏步伐稳健, 怀抱也温暖,媚生起初还屏气装晕,因着奔波了大半夜, 待到后来便渐渐昏沉起来。 恍恍惚惚间又陷入亦真亦假的梦境。 梦里是深秋寒凉的夜,漆黑的夜空被一星火光点亮, 越燃越烈,照亮了盛京的半边天。 宫里守夜的奴才们仰头看着血红的天际,躲在角落里咬耳朵。 媚生站在景仁宫的门廊上,看着火起的方向, 皱了眉头,她转身对小橘道:“小橘,明早宫门一开便给家里去个信, 问问可都安好。” “不用去信了。”一声娇斥传来, 明艳宫装的许悯月步了进来,她头上戴了七尾凤簪,着了朱红大衣,虽还未正式册封,但显然已是皇后礼制。 许悯月站在丹陛上, 并不拿正眼瞧媚生,漫不经心道:“着火的正是苏家。” 媚生脚步发软, 勉强扶着门框站稳,急急道:“我父亲与家人......” “自然是都死在了这场大火里,一个也没能逃出来,倒是有个小阿培逃了出来, 据说遍身都撩了火,已没个人样了.....” 这句话像个惊雷,打的媚生措手不及, 她出了一身的冷汗,从梦境里挣扎了出来。 睁开眼便撞进了李珏那双深不可测的眸子里,他伸手试了下她的额,开口问道:“可是好些了?怎得这样冒失,竟是一个人进了林子。” 媚生略愣怔了一下,眼里忽而腾起了水雾,一脸惶恐的扑进了李珏怀中,低低道:“有狼!” 李珏手臂僵了片刻,轻抚上了下她的背,那些责备的话都轻柔了些许:“往后不可再莽撞,若是再生了事,便在景仁宫禁足一月。” 他身上龙涎香的气息清淡凛冽,这让媚生有片刻的不适,默了一瞬才将那些许反感压下去。 想起许悯月那含恨的话语,还有梦中通天的大火,她晓得,自己再不能随性,不能让话本里的情节再重来一遍,眼看着苏家付之一炬。 她往李珏的怀里钻了钻,消瘦的肩有些瑟瑟,乖巧“嗯”了声。 李珏又是一愣,瞧着她柔顺的发,顿了顿,轻轻揉了下她的发顶。 “陛下。”福全慌慌张张走了进来,看见这情景迟疑了一瞬,禀道:“悯月姑娘这会子不太好,说是......说是高热不退,人都说起胡话了......” 李珏挑了眉看他,手一动便要站起来,触到媚生肩上斑驳的划痕,又迟疑了一瞬。 媚生却自觉的离了他的怀,靠在迎枕上,苍白着一张小脸扯了扯嘴角:“陛下去吧,我这里很好。” 李珏颔首,站起来便走,走至门边忽而顿住,回身瞧了她一眼,那眼里璀璨又隐晦,藏了些晦暗不明的情绪。 厚重的鸿羽帐帘放了下了,隔开了夜里的寒凉。 媚生小手儿轻托了脸颊,一双眼儿扑闪扑闪,这勾男人嘛,她倒还没有输过。 ...... 连着几日,猎场之上再未见过贤妃,只各色补药被成化帝流水一样送了过去。 李珏偶尔过来,媚生却总埋在锦被中,只露出一双扑闪扑闪的眼儿,道近来憔悴,无颜见天家。李珏便随了她的意,不再去帐中探视。 这日得了片刻闲,跨了通体乌黑的云追,与臣子们围猎。 他手中雕翎箭拉满了弦,正瞄准了树梢上停留的一只红嘴蓝鹊。 忽而斜刺里飞来了一只小巧箭矢,银光一闪,那只红嘴蓝鹊已是应声坠地。 众人都愣了一瞬,福泉更是捏了一把汗,这是哪个不长眼的家伙,连皇帝的猎物都敢抢! 李珏握弓/弩的臂垂下来,微挑了眉,转头去看。 却见媚生一身烈烈红衣,黑色腰封束住纤纤细腰,显出极致的娇媚。她扬起一张小脸儿,微偏了头看李珏,带了点调皮的得意,还有些微的挑衅,眉目张扬而明艳,在午后的阳光下动人心魄。 她在宫中向来循规蹈矩,多着暗沉的宫装压下轻佻,这一刻的张扬显出了骨子里的娇媚,让李珏握弓箭的手紧了紧,罕见的失了神。 他回过神,微翘了唇角,一扯缰绳追了过去。 媚生微垂了头轻笑,并不去迎,转身奔向了茫茫的草原。 她策马扬鞭,鲜红的衣角飘扬,时不时回头瞧一眼,那眼里如丝明媚像一根羽毛,挠的人心痒痒。 李珏稍一靠近,忽而长鞭一甩,卷住她的腰,将人卷上了追云。 媚生便低呼一声,紧紧揽住了他劲瘦的腰,将脸埋在他怀里,娇嗔:“陛下,您吓到妾了。” 成化帝扬了眉,戏谑心起,一扬马鞭,又加快了速度。 这追云又岂是普通马匹,风驰电掣间周遭景象一闪而过,烈烈的风在媚生耳边呼啸,惹得她又往他怀里钻了钻,贴在了李珏身上。 两人跑了一程,天际已染上了金黄的边,追云上了乌赤山,慢慢停了下来。 这乌赤山乃是燕山围场的高地,站在山上可俯瞰上京。 李珏将人抱下马,背手立在山巅,看着上京繁华沉默了一瞬,忽觉衣袖微动,身侧的小姑娘扯着他的袖子,轻轻叹了句:“天下承平,陛下的功劳。” 忽而顿了顿,偏了头,微迟疑的问了句:“陛下.....您,您累吗?” “累?”李珏转头看她,世人仰慕帝王,畏惧帝王,可从来不会有人问一个帝王,你累不累。 媚生在那洞明的目光里轻笑了下,看着山脚下的上京,轻轻道:“臣妾总觉得陛下不会是个寻常帝王,你是要海清河晏,要天下清明的,这样的人,站在山巅之上,难免会孤独、会疲惫。” 李珏默了一瞬,背在身后的手轻微动了下,良久后方道:“你此刻陪朕站在这里,也算解片刻疲乏。” 媚生轻笑,忽而屈膝行礼,仰起头看着他:“那妾替陛下跳一支舞吧,暂忘记这万里山河,您只是您自己。” 媚生说完,忽而伸手抽出了李珏腰间随身的佩剑,手腕一扬,挥剑直指天空。 她红衣飘荡,纤腰一束,是极致的美艳,在森森剑气的映衬下,又带出别样的英气,这两样气质混在一处,看的李珏失了声。 银光一闪,那姑娘手腕翻转间,舞出了优美的弧度,合着她游龙般的身姿,竟带出了别样的洒脱风流。 夕阳的余晖落下来,给这燕山围场镀上了金灿灿的光,这如梦似幻的光里,一个姑娘的身姿映进李珏眼里,娇媚里带了大气爽朗,忽而让他想起十四岁那年,他也曾是肆意洒脱的少年郎。 那姑娘舞到最后,手腕一翻,又将那柄佩剑入了窍。 她偏头看他,娇俏的笑,微带了点喘息,道:“陛下,阿生舞的好不好?” 李珏回过神来,微翘了下唇角,伸手便拽住了她腰间的宫绦,绕在腕子上缠了两圈,用了些力道一拽,媚生便打着旋扑进了他怀中。 他骨节分明的手箍住那截细软的腰,低头瞧着她的眼,似笑非笑:“苏媚生,你在勾引朕?!” 媚生愣了一瞬,瓷白的面颊上染了薄红,轻轻“嗯”了一声。 这一声“嗯”倒把李珏搞晕了,勾引他的女子多了去,却没人会明目张胆的承认。 他一时竟不知如何问话了,还未开口,见那姑娘又仰起头,大胆的盯住了他的眼。 她娇俏的脸上带了天真的无畏,开口的话更是放肆至极,低低笑道:“啊生就是在勾引陛下,陛下竟现在才看出来。” 顿了顿又幽幽叹道:“怎么办,我一颗心丢在了陛下身上,想要陛下看见我,还想要......”她踮起脚,在他耳边吐气如兰:“还想要陛下只看见我。” “我一颗心丢在了陛下身上。”这轻飘飘一句话,在李珏心里飘飘荡荡,带出些若有若无的回音。 他还未从这话里反应过来,那姑娘已伸手勾住了他的脖子,往前一凑,吻上了他的面颊。 那柔软微凉的唇在他脸上一擦而过,带来一阵陌生的悸动。 媚生一碰而过,趁他失神的功夫钻了出来,一张小脸儿红的滴血,匆匆转了身,欲要含羞而走。 李珏抬手轻触了下被女子吻过的面颊,忽而笑了,一伸手拉住了姑娘的臂。 他将她抵在粗大的树干上,灼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垂,他说:“苏媚生,你真是大胆!” 话音落了,那带着龙涎香的气息越来越近,低头吻住了那娇艳欲滴的唇瓣。 媚生有一瞬的慌乱,伸手抵住了他的胸,却撼不动分毫,倒没料到这看起来清冷自持的帝王会如此。 她理智回拢,那抵制的手又放轻了力道,微闭了眼,想要配合这个吻。 只男子却一发不可收拾,带了些掠夺气息辗转吸吮,那带了薄茧的手覆上来,顺着她的腰身滑动,带来一阵阵颤栗。 媚生瞪圆了眼,急急来推他的臂,本想给他惊鸿一舞便罢了,却万不能在这荒郊野外荒唐。 她挣扎间一个不慎,修长的甲划过他的颈,留下一道血痕,身上的男子却觉不出痛来,箍着她腰的手又紧了几分。 “陛下,陛下,太后娘娘赶来了燕山围场,现已宣了悯月姑娘,这进去许久了都未曾出来,怕是不太好.....”福泉喘息着上了山,看了这情景,后面的话都悉数咽了回去,一时有些无措。 李珏理智回拢,他双手撑着树干抬起了身,平静了一瞬,转身便去牵追云。 抬脚跨上了马,犹豫了一瞬,还是伸出手,对媚生道:“上来。”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世,男主注定是追妻火葬场,后期主虐男主。 小剧场: 那日她一句话没说,纵身一跃,从高台上跳了下去,最后留下的,是一个惯常娇媚的笑。 李珏飞身扑过去,只来得及抓住了她的一片衣角,他浑身颤抖着跪坐下来,大脑里茫茫一片。 她昨夜卧在他胸前时清甜的体香还在,痴缠时那一声声的相公还在,原来,原来,一切的甜蜜只是一场梦。 他蜷缩起身子,哪儿哪儿都疼,为什么这么痛,他不晓得,只知道真疼啊,钝刀子割肉一般,一片片凌迟他的心房。那时候十五岁,母亲兄长一夜毙命,也没有这般深切的痛。 第32章 媚药 回营时天色已是黑透, 人高的立式铜柱上燃了彤彤的火把,照亮了营地的路。 李珏进主账时,严太后身上的大氅还未脱, 黑着一张脸,正摸索手上的扳指。 见了来人, 随手便将手边的茶盅扔了过来,手指都是抖的:“好,好,好, 好个皇儿,这许家姑娘还是被你寻了来,还安了个这等身份, 这是准备入主中宫啊。” 李珏闪身躲过了, 瞧了眼跪在地上的许悯月,转头对福全道:“把人送回去。” 说完一撩衣摆跪了,道:“母后,你当晓得,悯月是许家唯一的后人了, 我若不能顾及,母妃在天之灵必不能安息, 这是我唯一能为母妃做的了。至于这中宫之主,自然由您做主,皇儿断不会有异议。” 他这话音落了地,气的严太后手发抖, 一叠声道:“好好好,你既如此念旧,便在此处跪着吧。” 许悯月被几个宫人搀扶着出了帐, 听见那帐里的话只觉心里温热,微湿了眼角,终究,他们的情分还是旁人及不上的。 她迎面撞见了媚生,瞧见她从追云上下来,微愣了一下,而后释然一笑,与她擦身而过。 媚生看的明白,那笑里都是轻蔑与不屑,大概是不将她这个替身看在眼里的。 她不动声色的站了片刻,并未进帐,转身走远了,毕竟皇家龌龊 ,能装不知道便装不知道罢。 次日一早,便听小橘神神秘秘道:“娘娘,昨日听说陛下在太后帐中跪了一夜,为的是要太后放许悯月一条生路。” 媚生没作声,倒没想到许悯月在李珏心中占了这样重的分量,她微有些闷闷,出了门去给严太后请安。 却被告知太后头风犯了,暂不召见,待到了晚间才差人唤了她去。 严太后一夜间仿佛憔悴了些许,她坐在高榻上,朝媚生招了招手。 媚生走过去搀了她的臂,听严太后叹息道:“阿生,珏儿虽不是我的骨血,可自从寄在我名下,我便视如己出,一手将他扶上了这个位置,只还是及不上他的生母啊。” 李珏生母许贵妃,生前备受宠爱,却在李珏十四岁那年扯进了谋逆案,被一杯毒酒下了葬。 许家一门男丁皆斩杀,女眷皆流放,多惨死于流放途中,只听说一对母女于途中逃脱,便是许悯月母女。 许悯月原是李珏的表妹,年幼时极得贵妃喜爱,常入宫陪伴,被视作亲女一般,与李珏乃是青梅竹马的情谊。 现如今过去了这许多年,他仍旧深念旧人,深念许家,便似在严太后心里扎了根刺,他终究不是亲生,即便得了她天大的恩情,也比过他的生母,他的舅家! 是以听眼线讲这国公府新认回的女儿有些肖似当年的许家姑娘,便急急赶了来。 媚生默了一瞬,接过宫人送进来的燕窝,捧至太后手边,道:“母后且喝点燕窝消消气,陛下虽念着旧人,可这中宫之位仍旧让您做主,可见是对您更为敬重的。” 严太后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手:“阿生,你是个懂事的,如今这后宫,也只你能进的了珏儿的身。” 顿了顿又瞧着她的肚子,带出点笑意:“争取早日怀个麟儿,母后给你做主,封你为后,如何?” “不敢,阿生何德何能。”媚生有些惶恐,急急跪了。 严太后便来搀她的手,和蔼道:“当的起,苏太傅这些年在朝堂之上替我操心劳累,他的女儿我自是要多加照看。” 媚生心下一惊,才晓得父亲一直以来站的的是太后,不是新帝,怪不得梦里落得那样的下场。 她正思量,听严太后又道:“今日太医院新配了些药酒,皇儿连日来奔波劳累,阿生且带去给他解解乏。” 媚生接了那药酒,躬身退了出来。 夜已深沉,泼墨一般笼下来,明黄的主账里透出熹微的光,媚生迟疑了一瞬,差人去通报了。 看见福全掀帘走出来,躬身道了个请,才步了进去。 李珏正批折子,珊瑚木屏式桌灯映出他轮廓鲜明的脸,听见脚步头也不抬,不咸不淡道:“贤妃深夜来此,可是有事?” 媚生行了礼,将描金托盘呈上,只道:“太后赐了药酒,命妾送来给陛下解解乏。” 李珏伸展了下手臂,伏案许久觉出些乏累,便顺手自斟了一杯,拿至唇边将要饮,忽而顿住,微皱了下眉头。 他不动声色的将白玉盏放下,似笑非笑看住媚生:“爱妃,这酒香气凛冽,不妨一试。” 媚生哪里敢饮,万般推辞不过,只得浅酌了一杯,便要告辞而去,她怕待下去,又说出什么惊天的话。 只李珏却从案后走了出来,伸手拽住了她的腕,语气莫测:“这便走了?那今晚不是白来了?” 媚生有些摸不着头脑,偏了头去看他,却渐渐觉出些不对。 她身上一阵阵热浪袭来,烘烤的她有些难耐,忍不住便想去揪衣领,不由喃喃了句:“好热,陛下这屋子里炭火太足了些。” 李珏还是一副莫测神情,伸手捏住了她的下巴,迫使她扬起脸看他:“这药效倒是足,苏媚生,你今日真是有备而来啊.....” 媚生还是有些懵懂,一张小脸儿烧成了绯红桃花面,饱满鲜嫩的唇微启,像是一只诱人的水蜜桃。 李珏接下来的话没了声,喉结微动,拇指在她嫩滑的肌肤上摩擦了几下。 下巴上的酥麻让媚生忍不住颤栗,身子软成了一团云,脚一歪,便软软靠在了他怀中。 李珏手垂下来,并不去抱她,嗤笑道:“苏媚生,你又来勾朕。” 媚生只觉冤屈,勉力从他怀中挣出来,晃晃悠悠便要往门外走。 她身上衣衫散落,露出半个香肩,雪白的肌肤上透着绯红,让人忍不住想要咬一口,却执意要往外走。 李珏忽而觉得胸腔里有一团怒火在烧,说不清道不明,微提了声调道:“这幅模样要去哪儿?” 要知道这围场里多是男人!若是被人瞧了去,他觉得自己杀人的心都有。 媚生瞧着他一脸不耐,饮了酒那些隐忍便都散了,又成了天不怕地不怕的小狐狸,一扬手道:“谁要勾引你?明明是母后要我送酒来,我才不要!你以为你是谁!” 她连那九重天上的六界之主都不要,会要他区区一个人间帝王,笑话! 她腿脚发软,勉强走了几步,忽觉袖口一紧,又被拽了回来。 撕拉一声,织锦贡缎裂开个口子,滑落下来,露出了雪白的肩颈,茜色鸳鸯肚兜。 媚生惊呼一声,捂着胸口蹲了下来,仰起脸,娇斥:“你流氓!无耻!” 他流氓?他无耻?李珏简直被她气笑了,刚要上前,忽见帘帐一动,福全宝蓝宫装的衣角在门边一闪而过:惶恐问了句:“陛下,可是有事?” 福全听见里面响动,终究不放心,出声询问了句。 李珏手臂一扬,将人拽起来护在了胸前,护的严严实实,一点儿衣角也不漏的,斥了一句:“滚出去!” 太监也是男人!真是不知避嫌的狗东西! 媚生浑身火热,甫一触到男子身上的清凉,便不自觉挨了过去。 李珏手中一片滑腻,下意识便搂紧了那细软的腰肢,怀中的人已是神志恍惚,软成了一团云,一个劲在怀中磨蹭。 他面上还是淡定神色,只耳根一点点红透了去,闭了闭眼,将人抱上了榻。 媚生看见男子红透的耳垂,恍惚间以为是裴衍回来了,伸手便搂住了他的脖,蹭过去,语气有些发颤:“夫君,夫君,夫君......” 她不断的呢喃,一声比一声亲昵,让李珏愣怔了一瞬。 这声夫君,他在梦里听过无数遍,一样的语气一样的软糯。 他吸了口气,最后那丝理智一点点溃败,忽而攥住她的细腰,低低道:“苏媚生,是你勾的朕。” 薄锦裙衫散落在地,明黄帷帐上垂下的东珠越晃越急。 福全站在帐外,听见里面女子一声声的低语,忽高忽低,一声声落入心间,不一会子便换成了断断续续的饮泣,哭的声儿都哑了,实在受不住了,颤颤道:“夫君,夫君,你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福全往外站了站,有些没脸听,他的陛下冷静果决,从未贪过女色,冷清到他以为陛下是有隐疾,今日这样的场景,倒让他有些怀疑,这里面的真是当今圣上? 里面折腾了许久,到了三更声音才渐渐止息,要了水。 媚生已是累的爬不起来,微闭了眼缩在李珏怀中,那眼中的泪水断了线般无声滑落。 李珏食指划过她湿润的眼角,微皱了眉,刚要开口,忽见怀中的娇人儿动了动,低低道:“我疼......” 他口中斥责的话便又咽了回去,开口要唤福全,还未出口又回过神来,亲自披衣下床,走至门边,隔着厚厚的鸿羽帘吩咐:“福全,去,寻些宫中的秘药来。” 秘药?福全愣了一瞬,忽而福至心灵,麻溜的去了。 待李珏返回时,床上的人已蜷在床上睡着了,梦里还在饮泣,似是受了极大委屈。 她身上青紫一片,有些骇人,李珏微叹了口气,躺下去,轻抚上了她的背。 他身侧从未躺过旁人,初始时还有些不习惯,待那软乎乎甜丝丝的小家伙挨过来,又忽而觉得这凄清的夜一下子温柔起来。 李珏枕着臂,瞧着那恬静睡颜愣了会子神,忽而伸手戳了下她软嘟嘟的面颊,轻轻叹了句:“苏媚生,你是面团做的吗?” 还是掺了蜜的面团,又软又甜。 ...... 第二日一早,媚生睁开眼,那人已不在了。 想起昨日生生扑倒了李珏,便觉羞愧难当,她忍着酸痛穿好衣服,便要偷溜。 没脸见人啊,尤其是那人! 她刚打起帘,却见许悯月一身楚楚的素锦,正端了汤水候在账外。 见了她倒是一愣,再触到媚生颈间那醒目红痕,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了去,默了一瞬,忽而笑了,对媚生福礼道:“倒要多谢贤妃,生了幅跟我相似的眉眼,也能让珏哥哥纾解一二。” 第33章 她真这样好? 许悯月这话摆明了是说, 她这个替身,也只是李珏泄欲的工具而已。 媚生将她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指了她的胸, 非常诚恳的惋惜:“真是平啊,怪不得连床也爬不上去, 我要是男人,估计也只看看你的脸,睡觉嘛,还是缺了点味。” 她这话直白而泼辣, 让许悯月一时噎住了,脸上一阵青白交替,很是好看。 媚生不欲与她纠缠, 径直回了帐。 李珏回来时, 那小狐狸已没了影子,只留下一屋子她身上清甜的香气,那香气不同于悯月的,混杂了些青草的凛冽,淡而悠长。 他默默站了一瞬, 问福全:“人呢?” 福全便道:“一早儿便走了,刚太后娘娘传信来, 说是带了贤妃一块回宫了。” 她也晓得羞愧? 李珏唇角微扬,轻轻抚了下昨晚帐子上摇晃不休的东珠。 ...... 因着严太后住不惯燕山围场的软帐,提前摆驾回了宫。 媚生也觉无甚脸面见李珏,便央着严太后一起带了她回宫。 皇家围猎是在她回宫五日后结束的, 李珏一回宫,便命福全送了赏赐之物。 十几个小太监站了一溜,捧着蜀锦玉帛, 宝石头面,林林总总堆了一案桌,可谓盛宠。 媚生却不以为意,她明白的很,李珏这是要拿她做幌子,引住前朝□□的目光,暗中为许悯月进宫做准备。 她心里七上八下,捡了枚点翠花簪把玩,抬头见福全身边的一个小太监冷的唇色发白,暗中交握的一双手微微有些抖。 这上京三月天还是寒的,宫里的小太监们却早早被要求换了春装,好显的精神些。只这春衫只一层织锦,抵不住这初春寒气。 媚生叹了口气,将几人唤进了温暖的殿内,命小橘一人给备了个手炉,随口道:“可是冷?在屋子里待会吧,出了太阳再走。” 说完又数落他们:“你们也真是实诚,里面多穿几件不会啊,悄悄儿的,寻那贴身夹袄穿上,也没人瞧的见。” 听的几个小太监一愣一愣的,不太敢相信,这是主子能说出的话? 出得景仁宫,福全身侧的小得子一个劲的摸眼泪,还带出点哽咽声,听的福全心烦,道:“哭什么?!” 那小得子便惶恐的垂了头,嗫嚅道:“干爹,我进宫这些年了,还没有人问过我冷不冷。” 福全没说话,微叹了口气,奴才就是奴才,谁关心你冷不冷呢? 正叹息,忽见贤妃身边的大宫女小橘追了出来,递给他一件物什,笑吟吟道:“大总管,娘娘要我给您送件物什。” 福全道了谢,接了过来,这后宫中的娘娘打点些东西,倒是寻常见,都是些金银,却没见过这样笨重的。 他好奇的打开来,见了那副厚实的护膝,愣了一瞬,这贤妃娘娘倒是个有心的,还从未有人察觉过他的老寒腿。 福全回到御书房时,不期然撞上了许悯月身边的许嬷嬷。 许嬷嬷浑圆的身子套了件紧巴巴的宫装,跪在地上,不敢抬头:“悯月姑娘本要来御书房谢恩的,只身体实在不适,只好先回了,差奴才来走这一趟,万望陛下恕罪。” 许悯月国公府嫡女的身份得了太后应称,今日是进宫来谢恩的。 “身体不适?”李珏正看折子,随口道了句:“让御医去国公府走一趟吧。” 徐嬷嬷搓着手,诚惶诚恐的谢了恩,犹豫着道:“本来好好儿的,只......今日,今日一早儿进了宫,先去了太后与贤妃那里请安的,只是大抵贤妃娘娘睡过了头,一直也未得召见,候了有一个时辰也未见到,想来是站的久了些,这会子应是着凉加疲累,才有这后头的不适。” 昨夜飘了场瑞雪,今早虽无风,却干冷的紧,在外头站了个把时辰,必然是受不住的。 李珏微皱了下眉头,还没说话,忽见门边伺候的一个小太监仓促跪了,边磕头道:“陛下,容奴才说句话,奴才刚从景仁宫过来,今早因着寒凉,还被娘娘留下暖了会身子,耽误了不少时候,并未见过许大姑娘来请安啊。” “小得子!”这话越矩了,福全低斥了一声,急急令人将他拖了下去。 俯下身,诚惶诚恐道:“陛下,甭跟这奴才一般见识,坏了您的心情。” 许嬷嬷脸上有一瞬的尴尬,拧着帕子道:“许是姑娘去的太早了些,宫人忘了通报也说不准。” 李珏目光落在她面上,打量了一瞬,带出点莫测神情,并未多言语,将人打发了。 他将手中折子一放,转向福全,问了句:“小得子可是受了贤妃恩惠?” 福全便将今早之事禀了一遍,末了又道:“因着陛下赏赐的急,奴才们一早儿便去了景仁宫,确实没见着许姑娘。” 李珏转着手中的扳指,微翘了下唇,果然是只小狐狸,连他身边的奴才都收买了去。 他摇摇头,放下文书,要往太后处请安。 刚进了御花园,迎面撞上两个宫人,看着装应是有位份的常在,只是姓甚名谁早忘了。 经福全提醒,才晓得是徐常在与林常在。 他喊了声“免礼”,便要匆匆而过。 忽听身后的徐常在喊了句:“陛下,还请容臣妾说句话。” 他微皱了眉,有些不悦,对这种想着法子引起他注意的妃嫔实在没耐心。 还未说话,却见徐常在噗通跪了,俯下身,说的是:“陛下,贤妃娘娘自打回宫后便精神不济,您有空还是去看看吧。” 李珏挑了眉,未料到她竟是要替苏媚生说话,一时竟有些哭笑不得,颔了颔首,径直走了。 穿过太液池,才问:“福全,苏媚生与这徐常在又有何牵扯?” 福全便道:“几位常在位份低,大抵是用度上不太宽裕,贤妃是常接济些的。” 李珏没作声,走了一程,忽而道:“她真这样好?” 好到合宫上下,都替她说话。好到连他贴身的奴才也收买了去,好到这本该争个你死我活的妃嫔,也要替她求恩情。 他竟一时有些瞧不透,这是个什么样的姑娘。 福全斟酌了一瞬,还未回答,却见李珏已是走远了,清越的声音带了点骄傲,丢下一句话。 他说的是:“我的人,自然差不了!” 待到晚间,福全拿了牌子来,恭敬道:“陛下今夜可要去后宫歇息?” 李珏修长的指划过漆红木牌,在贤妃的牌匾处停了下来,想起主账里的那一夜,他微微勾了勾唇:“去景仁宫。” 说着人已迈了出去,急得福全直跺脚,这不合规矩啊,还未安排下去呢,怎得就先走了。 李珏进景仁宫时,媚生正在用晚食。 猝不及防见了这尊大佛,呛了口茶水,脸上便又是滴血的红。 李珏倒是坦然的很,一撩衣摆落了座,自语道:“朕还未用晚膳。” 宫人急忙摆下了碗筷,两人无声的吃了会子,媚生觉出些尴尬的局促,琢磨着开了口:“陛下,您见过后院那只狸花猫吗?” 李珏愣了愣,真是不知道如何接话。狸花猫?谁敢在他跟前提一只无关痛痒的猫儿呀? “那只猫儿生了一窝小猫,个个虎头虎脑......”小姑娘一脸天真,从御花园里的狸花猫讲到今日刚开花的腊梅,经了她的嘴,这宫里的每一处细小变动都趣味盎然起来。 李珏停了筷,不知不觉便听了进去,他日日忙于政事,从来没有人跟他说这生活里的美好。 他嘴角微扬,眼里一派平和,正听的入神,忽听小姑娘“呀”了一声。 媚生捧着脸,瞧着男子俊朗的眉目,痴痴笑道:“陛下,您笑起来真好看。” 说着伸出葱葱玉指,轻抚过他的眼,喃喃道:“这眼也好看,一笑起来像是藏了万千星子,是会发光的!” 李珏耳朵微动,染上了可疑的红,他愣了一瞬,忽而轻咳了声,低低斥了句:“放肆!” 媚生却不怕他,还是笑嘻嘻的模样,拖着脸看他,是初入爱河的小姑娘一脸仰慕的神情。 李珏目光落在她面上,在那毫无保留的爱意里有些失神,鬼使神差伸出手,一把拖住了她的后颈,低头吻了上去。 这吻不同于那日充满□□的味道,轻轻碰触,细细品尝,带了些怜惜的味道。 他伸了手要将人抱上榻,却被怀里的人推了下,听她娇嗔:“别......妾.....妾还未好。” 李珏手顿住,那日弄的狠了些,他是晓得的,只是未料到四五日了还未好。 他平顺了下呼吸,却不愿放开人,食髓知味,原来是这样戒不掉。他带了点坏笑,紧了紧那截细软的腰,道:“朕带你去泡温泉可好?” “好啊!”媚生一听急忙附和,早听说这建宫之初引入了一处温泉,用汉白玉砌成了汤池,供帝王专用,却不曾想自己也有能享用的一天。 两人乘了肩舆,进了□□东南角的玉泉宫。 里面早已有宫人备下了一应用品。 媚生裹了件轻薄外袍,坐在池边伸了伸脚,看着深深的池水以及湿滑的池壁,有些不太敢下。 李珏瞧了一眼那小巧圆润的足,微动了动喉结,不动声色道:“下来。” 媚生又伸了伸脚,搅了下热气腾腾的池水,脚一缩,摇了摇头。 拒绝的话还未说出口,忽觉脚上一紧,整个人便向下滑去。 温暖的泉水漫上来,淹没了她的口鼻,慌乱中抱住了男子劲瘦的腰,探出头来,一脸惊恐。 她全身湿透,姣好身形若隐若现,失了依仗,整个人紧紧贴在了李珏身上。 李珏唇角勾了勾,将人提起来,抵在了池壁上。 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别怕,这温泉水最是解乏消痛,在这里,必不会痛。” 媚生这才反应过来,原来他打的是这个主意! 第34章 风波 媚生从玉泉宫回来后, 腰酸的爬不起来,连着歇了好几日才好些。 好在李珏生辰将至,忙着安排臣属, 迎接八方来贺,再无暇来后宫。 她琢磨了许久, 也拿不定主意送什么万岁礼。 眨眼五月初五便至,宫里早已备下议程,从四月初便开始搭建的蜀锦彩棚、西域绒毯,从西直门一直铺到了宫门前。 各地镇守将领、藩王、属国尽皆来贺, 于承天门山呼万岁。 至晚间于太液池畔摆下千秋宴,臣属家眷尽数入宫,外臣与女眷之间隔了层薄薄的纱帐, 朦朦胧胧看不清楚, 话语之声却听的明白。 媚生吃了两口,觉得这皇家席面实在无趣,吃又吃不饱,还得端着仪态坐稳了,正累的慌, 忽听外席那边李珏声音清越而威仪,一声“苏太傅”让她瞬间打起了精神。 成化帝受了众人的祝酒, 开了席面,坐下第一句话,竟是笑吟吟点了苏太傅的名。 他说:“今岁万寿节议程时间紧而任务重,多亏了苏太傅替朕分担。” 苏太傅急忙离了席, 惶恐跪拜,只道:“陛下谬赞,本是臣子的本分。” 李珏笑着颔首, 命人取来了前朝李温所作千里江山图,随手赐了下去,道:“贤妃常跟朕讲苏大人甚爱笔墨,今日便将这千里江山图送与苏爱卿,也好解一解你对笔墨的痴。” 席上众人都有些惊诧,这千里江山图乃是宫中珍宝,如今竟轻而易举便赏了苏太傅,可见如今苏妃之盛宠,苏家之光耀。 一时对苏太傅更是奉承不迭。 媚生却心下不安,先不说李珏是不是真的宠她,向来烈火烹油的世家,能有几个好下场? 她悄悄拽了下小橘的衣袖,在她耳边低语几句,小橘便弓着身离开了。 片刻后,她又转了回来,附在她耳边悄声道:“娘娘,再过两刻钟,可至和风亭。” 媚生便又若无其事的坐了会,寻了个借口离了席。 许悯月看见那抹娇柔身影起了身,也悄悄给身边的丫鬟道:“去,给回鹘国的小王子捎个信,便说我约他至后园和风亭。” 她说完抬了抬袖子,将被风吹来的一朵娇艳花瓣捏了个粉碎,微微笑起来。 ....... 媚生赶至和风亭时,果然见苏太傅一身绯色官袍,已候了片刻。 见了人,他拱手行礼:“娘娘千岁。” 媚生一把搀了父亲的臂,有些不悦:“又没人,爹爹真是见外。” 现如今她是天家的人,便是见一面父亲也如此难,不得不长话短说,便开门见山道:“爹爹,放权吧,寻个闲职外任。” 这句话太过惊世骇俗,让苏太傅一时没反应过来,片刻后才瞧着女儿神色道:“是陛下授意你来的?” 媚生摇摇头,直截了当问:“爹爹,你觉得当今陛下是屈居人下的?” 苏太傅未料自己姑娘如此透彻,沉吟了一瞬,摇了摇头。 当今圣上谨慎严明,有些时候他也看不透,绝对不是好把控的。 但严太后自然也不肯轻易放权,况他多年来替太后出了许多力,才能爬到如今的位置,说放弃又岂是能甘心。 媚生见父亲不言语,轻叹了声,道:“父亲,权柄真如此重要吗,比的过全家人的性命?你可有想过,若有朝一日圣上要真清理太后一党,培哥儿与女儿又要如何?” 苏大人猛地抬起头,捏了捏女儿的手道:“爹爹不会让你们有事!” 他话虽如此说,却有些心虚,原先被权势迷晕了眼,却从未想过身后之事,此时被媚生一提,不由也有些心惊胆战。 媚生没再作声,静静注视着父亲,看着他挺直的背一点点佝偻下去,似是一下子苍老了些许。 苏太傅站了片刻,摆摆手往亭外走,步履有些蹒跚,走至台阶下忽而停了步,长叹一声,回头道:“阿生喜欢江南吗,若是爹爹以后去了江南,余生可还能见你几面?” “能!”媚生眼角湿润,一眨不眨的看着父亲,又补了句:“我保证,必定去看您!” 苏太傅没说话,摆摆手下了台阶,转瞬便消失在了香樟树后。 媚生缓缓坐下,看着父亲消失的方向,久久没动。 忽而枝叶沙沙,有男子分花拂柳而来。 来人一身玄黑衣衫,高鼻深目,眼底湛蓝,带着凌厉的气势,见了亭内的姑娘,一时呆住了,那双湛蓝的眼停在她面上,怎么也挪不开。 媚生却吓了一跳,也不说话,低了头便要走,这在宫中私会外男可是了不得的罪名! 只刚迈出几步,却被男子伸臂拦住了去路。 这人一身的酒气,那眼里明目张胆的欲望看的媚生心惊,低斥道:“放肆,你是何人,如何敢拦后宫妃嫔的路!” 男子一听愣了愣,随后学着汉人模样拱拱手,道:“我乃回鹘王子吐谷浑。” 吐谷浑进京后偶遇许悯月,惊艳于对方容貌,曾多次堵了对方的路。那姑娘却羞羞答答,欲拒还应,惹的他更是欲罢不能。 今日得了信,说是要在和风亭相见,一时也顾不得这是在宫中,疾步赶了过来。 进了亭却不见人,只有一个宫装少女,身姿婀娜,惹的他住了步,待看清了脸,更是移不开目光了。 他本以为那许悯月已是天下一等一的姿色了,待再看了这姑娘才知道,什么是天姿国色,一时整个人都痴了,只想将人搂进怀中疼爱。 在他们回鹘,如许悯月这样的权臣之女或许不容侵犯,可是大汗的女人确是无需太担心的,一个女人而已,看上了赏你也无妨。 他往前逼近一步,强行抓住了那双柔荑,大胆而直接:“别走,我喜欢你!” 媚生急急往回抽手,冷不防仓皇后退间,一脚踩空,歪坐在了美人靠上。 那男子脸上闪过怜惜,蹲下身来询问:“可是疼?” 媚生压下心中惊慌,告诫自己:“不能乱,不能乱!” 现如今喊不得,只能想法尽快抽身,这私通回鹘王子的罪名她万万担不起! 她将方才的冷然压下,换了娇嗔神色,揉着脚道:“吐谷王子您太无礼了些,现如今害的我崴了脚,可如何是好。” 说完又瞥他一眼,嗔道:“我要吐谷王子您给我揉一揉!” 这一眼娇媚如丝,勾的吐谷浑魂都没了,不自觉便握住那双脚,抵在了自己胸前。 媚生悄悄从发上拔下金簪,手心里沁出了汗,背在身后,只等他低头去揉。 吐谷浑也是真浑,并不规规矩矩去揉脚腕,伸手便将她的鞋袜除了,看着那双珠圆玉润的小脚,更是通身沸腾,忍不住低头吻了上去。 媚生身子一震,勉力定了定神,她背在身后的手握紧了簪子,瞧准了吐谷浑的后颈脖,悄悄举了起来。 只簪子还未落下,香樟树动,已有人拾阶而上。 媚生急急转头去看,瞧见那挺拔威仪的明黄身影,身子一晃,生出一瞬的绝望。 李珏脚步顿住,看清亭中景象,眼中染了一点赤红。 他抬脚将吐谷浑踢翻在地,龙纹鹿皮靴在他胸前重重一碾,踩的吐谷浑猛咳几声,吐出一口鲜血来。 “朕的人你也敢碰!”他语气寒凉至极,听的在场的人都汗毛倒竖。 吐谷浑也是草原上勇猛的汉子,伸手想要来搬李珏的腿,却挪动不了分毫,反而被他抬脚一踢,整个人飞出去,咚的一声撞在了柱子上,又滑落在地。 “你与他......”李珏转头看着媚生,咬住后槽牙,竟是说不出话来。 福全看的心下一惊,新帝上位以来,向来喜怒不形于色,从未见过这样滔天的怒,不禁为贤妃捏了把汗。 所有人屏气凝神,等着帝王的雷霆之怒,却见美人靠上的贤妃忽而站起来,扑进了帝王怀中,一脸劫后余生的苍白,泣道:“你终于来了,我怕!” 李珏僵了一瞬,狐疑的去瞧怀中之人,忽而看见她手中握着的簪子,拧了拧眉。 媚生便伸开那被簪子刻下血痕的小手,一脸无畏道:“你若不来,我便用这簪子自尽,绝不任人辱了清白。” 李珏一双透彻的眼在她脸上巡梭片刻,忽而松了口气,轻轻夺下了那簪子。 隐在人后的许悯月却脸色巨变,她从来都晓得她的珏哥哥眼里容不下一粒沙,可亭子里的女子,明明已被异族男子摸了脚,他竟连句责备的话都未说! 媚生也是真委屈,哭的鼻涕眼泪一大把,全摸在了李珏胸口。 成化帝手顿了顿,轻轻抚了下她的背。 他将大氅脱了,将媚生裹了个严实,将人安顿在美人靠上,转了身。 那刚刚流露出的一点温柔悉数敛了去,浑身都是凌厉的威压。 “哪只手碰的?”他厉声问了句,见吐谷浑不做声,冷笑一声,狠厉道:“那便两只手都砍了!” 福全一惊,急忙跪了去劝:“陛下三思,这回鹘王子一砍,我朝与回鹘的关系恐不再。” 回鹘国力日盛,且又多勇猛之辈,早已蠢蠢欲动,多年来靠着太后的恩施,勉力维持,是绝对不益如今闹翻的。 “砍了!”李珏加重了语音,唬的在场的人都噤了声。 他闭了闭眼,想起刚才那人唇齿碰了媚生的脚,又是一阵戾气翻涌,补了句:“舌头也拔了!” 第35章 别怕 媚生受了这场惊吓, 有些瑟瑟。 甫一落地,便觉出脚腕上钻心的疼,细细抽痛一声, 人又歪在了美人靠上。 李珏迟疑了一瞬,微弯了腰, 道:“上来!” 他将那一小团背在背上,脚步平稳的下了台阶,路过许悯月时顿了顿,道:“悯月先回吧, 晚上露水重,小心别着凉。” 今日他在寿宴上走了个过场,有些微醺, 刚离了席, 便听福全传信,说是悯月备了万寿礼,要亲自拿给他,便约他来了这和风亭,却不曾想碰上这一出。 如今竟全无方才的心思, 只沉默着将背上的人往上托了托。 他走了几步,忽而沉着声问了句:“为了清白你要自尽?” “也不是。”媚生沉吟了片刻, 觉得在这通透的帝王面前,还是坦白为好,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原本是想扎死他的,方才那么多人, 这不是想让人晓得下我们大周女子的忠烈嘛。” 李珏唇角翘了翘,抬手拍了下媚生的臀,让背上的女子僵了僵, 嗔他:“我都这样了,你还......” 她一时羞恼,也忘了自称臣妾,将一张染了薄红的小脸埋进了他颈窝。 “我还怎样?”李珏又带出一丝玩世不恭的坏笑,拍着她追问。 你还耍流氓!这话媚生只敢腹诽,却不敢真讲,只哼了一声,将脸埋的更深了些。 李珏沉默着走了一程,忽而皱了眉,问:“今日是朕的万寿节,林林总总收了不少贺礼,怎得也不见贤妃的?” 背上的人迟疑了片刻,偏着小脑袋来瞧他的侧脸,眨巴着纯澈的眼道:“贺礼倒也备了,只是.....陛下,咱要先说好,不能怪臣妾僭越。” 李珏不做声,淡淡暼了她一眼,想看这小狐狸耍什么花招。 脖颈间有微凉的触感,他低头去瞧,见一只小巧锦囊垂了下来,热烈的红底,闪着金丝银线的暗芒。 他微扬了眉,问:“可是自己绣的?” “不是。”媚生老老实实道,声音低下去,带了点羞赧之意:“里面.....里面放了一枚同心结,乃是上次妾趁陛下熟睡,偷剪了陛下一缕发,同臣妾的结在一起,私下编制的......”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移,同帝王的结发礼,只有皇后才该得。她确实是僭越了。 李珏默了一瞬,听她又道:“臣妾幼时曾无数次憧憬过做新嫁娘的那一刻,凤冠霞帔,十里红妆,被心爱的郎君迎进门,从此恩爱两不移,可惜......” 她说着声音低下去,幽幽叹息:“可惜我被纳进了皇家,可惜我的心上人是高高在上的帝王,注定没有盛大的婚礼,注定不能一生一世一双人。” 她这话忒不知进退了些,敢跟一个帝王要一生一世一双人,李珏微皱了眉,本能的想斥她几句,可话到嘴边,总觉得有些莫名的涩意,卷在唇舌间让他张不开口。 他默了一瞬,忽觉那小姑娘凑进他的耳畔,温热的气息吹在他颈间,低低自语了一句。 她说的是:“可是李珏,我依然愿意陪在你身侧,即便你身为帝王。” 轻轻飘飘的一句话,落在他心里却起了骇浪。 李珏喉头滚动,许久没作声,走了一段,忽而笑道:“今夜的月色倒是撩人。” 说完将人往上托了托,又道:“过几日朕要去东郊大营抚慰将士,贤妃一块去吧。” 媚生一惊,愣了片刻。 每年万寿节,各地藩王守将入京,带一对精锐驻扎于东郊大营,帝后必亲往,抚慰边关将士,以示亲善。 她瞧着男子英朗的侧脸,小心翼翼问了句:“妾只是后宫妃嫔,怕是于礼不合。” 这样的场合,向来只有皇后才能露面。。 “朕让你去,你便去。” 他言语果断,听的媚生心下暗喜,觉着这些时日的努力终是没有白费,觑着他的神色,迟疑了一瞬,道:“陛下,若有朝一日,苏家触了您的逆鳞,阿生能不能求您,留下一家老小的性命。” 说完她又急急补充道:“功名利禄都可抛,只要性命,一家人活着就够了。” 李珏脚步一顿,急急转头去看她,眼里锋利的芒,仿佛能一寸寸剥开她的内心。 媚生下意识咬住唇,紧紧攥住了掌心,片刻后听他问:“若是苏家人都不在了,你当如何?” “随了他们去。”她这话说的决绝,让李珏的目光又深了几分。 他没答话,转过头去看前方忽明忽暗的宫灯,沉默着走了许久。 直到过了御花园,媚生才听他重重叹了口气,轻笑道:“我真是输给你了,苏媚生。” 而后轻轻道了句:“放心。” 这两个字让媚生心下狂喜,在他脸颊上轻轻落下一个吻,安心枕在了男子肩头。 爹爹答应了放权,新帝也答应了要放苏家一条生路,她觉得肩上的担子落了地,一下轻松起来。 李珏的肩膀宽平而温暖,脚步又稳,媚生心情舒畅,趴在他肩头不知不觉睡了去,连怎么回的景仁宫都不晓得了。 第二日一早,便有前庭宫人来了景仁宫,忙着张罗她随圣驾去东郊大营的一应物事。 五月十五这日,媚生一身庄重礼服,随了圣驾而行。 远远便见一列列黑色铁甲兵士,整齐而肃穆,见了明黄的依仗,刷的一声单膝跪地,山呼万岁。 媚生看着挺拔威仪的帝王上了高台,转身进了帐,里面候了一群将士家眷,跪了一地。 她一一赐了赏,关切的问些家常,待人都散了,才舒了口气。 这皇家礼仪太累了些,忽而便有些怀念扬州裴家小院里的日子,那样的闲适。 她托着脸,转而对小橘道:“小橘,你喜欢扬州吗?” “扬州?”小橘斟茶的手顿了顿,疑惑道。 “是,扬州。”她转着手中的茶盅,想起扬州的二十四桥明月夜,想起秋日里漫山遍野的桂花香,微微笑起来,等爹爹放了外任,她要求了成化帝,悄悄去住一阵。 两人正说扬州的蟹黄汤包,忽听刀剑相撞,喊杀声响起,渐渐震天。 门帘被仓促掀开,福全连滚带爬的冲了进来,急急道:“娘娘,走吧,平康王反了。” “陛下呢?”媚生一惊,手中的茶盅啪的一声碎了一地。 “陛下还在主帐里,将自己贴身的暗卫给了奴才,要奴才护着娘娘您先走,走一个算一个。”福全道。 媚生仓皇退了一步,心里百转千回,从未想过李珏会如此护她,一时竟有些不知是何滋味,定了定神,问了句:“宫里生变了?” “是了,严太后与平康王联手,一个夺宫,一个诛杀天子,要立先帝幼子为新帝啊。又有回鹘声援,实在不妙啊。”福全未料媚生如此通透,一咕噜都吐了出来。 媚生明白过来,李珏是个不好把控的,经了许悯月一事,严太后这是彻底放弃了李珏,要换一个好把控的。 她点点头,长袖一扬敛了眉眼,透出不该属于十六岁少女的沉稳无畏,沉声道:“去主帐。” 福全一愣,还未反应过来,却见小姑娘已迈了出去,只得带了人跟出去。 一群群的黑甲兵士涌了过来,李珏带来的御林军层层溃败,一点点往主账退去。 媚生进帐时,李珏正站在案前,抬头看墙上的舆图。 见了来人愣了一瞬,还未出声,便被小姑娘扑了个满怀,他以为她是怕了,抚着她的肩刚要安抚,却听她说:“别怕!” 别怕?李珏不动声色的扬了扬眉,没作声。 小姑娘轻柔的手拍拍他的肩,带着温柔的坚定,让他身子僵了僵。 她手指在舆图上一点,道“便是京城容不下您,陛下,您还可以去翼州。今岁蝗灾,是您一手整顿了军务,现如今冀州军中都是陛下心腹,妾相信陛下还可以东山再起,现在便抓紧走吧。” 李珏目光落在她面上,瞧清了那杏眼里从容的信赖,一时语塞,手指点在案上,片刻后道了声“好。” 他还是波澜不惊的模样,转去案后翻看要带走的文书,看的媚生心下着急,上去拽住他的袖,道:“快走啊,翻这些作甚。” 话音落了,帐帘呼啦一声,被一柄锋利的剑从中劈开,鲜红盔缨的平康王跨了进来,身后是一群黑衣黑甲的兵士,齐刷刷举起了手中□□。 寒光闪过,已有几个宫人应声倒地,鲜红的血浸染了西域绒毯,濡湿一片。 平康王拉满了弦,雕翎箭直指李珏,他说:“三弟,这位置,你也该让了。” 媚生一颗心突突直跳,看见那寒芒一闪,本能想要往后躲,冷不防被繁琐的礼服一绊,直直往前倒去,张开双臂,扑在了李珏身前。 她清晰的看见李珏眼里闪过的震惊,在那向来滴水不漏的眼眸里聚起风暴。 余光里那寒光闪闪的雕翎箭呼啸而至,她脑海中茫茫一片,只不断回响着一句话:“苏媚生,你他娘的为什么要穿这样一件衣服?!” 第36章 原来如此 叮当一声, 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斜刺里射来的一支箭将那支直冲媚生后心的雕翎箭带偏了方向,擦着她的裙摆斜斜飞过。 媚生一张小脸儿苍白的很, 埋在李珏脖颈间,手臂有些抖。 忽觉肩上被轻拍了几下, 头顶清越的男声传来,带了点调笑:“好了,回头看看。” 媚生错愕了一瞬,缓缓转过头, 见刚才进帐的几个铁甲兵士已躺在了血泊中,正被宫人拖着往外走。 一身银甲的国公府世子王凛单膝跪地,抱拳道:“臣救驾来迟, 罪该万死。” 李珏免了他的礼, 不急不缓问了句:“这军中叛军可都清理干净了?” 王凛道是,刚要再禀,却听脚步匆匆,锦衣卫统领林昭走了进来。 林昭纳头便拜,道:“禀陛下, 宫中已清理干净,太后被软禁在了慈宁宫。平康王府已被搜查一番, 搜出了这册千里江山图,上面暗藏了太后密旨。” 媚生心下一惊,急急转头去看,见了林昭手里的千里江山图, 身子晃了晃。 李珏微微皱了眉,他没料到林昭嘴这样快,把这一切都抖在了媚生面前, 有些不悦的挥了挥手,让帐中的人都撤了下去。 他张了张口,还未出声,却听媚生问道:“千里江山图后的密旨,是陛下伪造的吧?” 她了解自己的父亲,爱权利,却更看中儿女,断不会让她与培哥儿身陷如此困境。 他既答应了她放权外任,便指定会做到。 李珏没做声,目光沉沉落在了她面上。 媚生便一切都明白了,面前这个人,才是算无遗策的帝王。 他一手主导了这一切,冷眼看着严太后与平康王上蹿下跳,早已布下了天罗地网,只等着他们露出不臣之心,便一网打尽,尽收权柄。 他明知平康王才是那个爱好笔墨成痴的人,却将千里江山图予了父亲,无非是料到平康王定会去索要。 想来早在这图册中做了手脚,为的是趁此机会也将苏太傅扯进来,按个造反的罪名,将太后手下的文官势力也一网打尽,好肃清朝野,将严太后一党连根拔起! 便是近年来露出勃勃野心的回鹘也算计到了,砍了回鹘小王子,激起了回鹘反心,一举将回鹘大汗拿下了。 真真一石三鸟,而她只不过是他这盘棋局里的一子。 媚生往前走了两步,定定站在李珏面前,开了口:“你要给我爹爹定什么罪?” 她眼里那刚刚的信任消失殆尽,浮起防备的尖刺,看的李珏心里一惊,转了头,再不看她的眼,冷冷道:“后宫女子不得干政。贤妃,这不是你该操心的。” 媚生不依不饶,又迈进一步,直视他的眼,重复道:“陛下要给苏家定什么罪?” 那眼里的锋芒看的李珏心惊不已,他闭了闭眼,忽而伸手在她后颈部轻轻一击。 媚生身子一晃,软软靠在了他怀里,昏睡了过去。 福全跪在帐中,觑着圣上神色,小心翼翼问了句:“苏大人.......” “谋逆之罪。”年轻的帝王一字一句,有些疲惫的捏了捏额头,将怀中的人抱的更紧了些,又补了一句:“先下了昭狱。” 福全领了口谕,躬身退了出来,微叹了口气。 身侧的小得子拭了拭眼角,喃喃道:“待娘娘醒了听闻如此噩耗,必定伤心不已,也是可怜见。” 可怜见?这次真可怜见的怕是陛下。福全没出声,只在心中叹了一句,他看的清楚,陛下是入了局还不自知。 媚生醒来时是在景仁宫,空气中飘荡着淡淡的安神香,外边青蓝的天际一点点漫上来,已是昏沉一片。 内殿里点了九凤朝阳烛台,明晃晃一片。 小橘见人醒了,急忙将她扶至迎枕上。 还未开口,听外面小内侍尖着嗓子通报:“悯月姑娘求见。” 严太后软禁后,许悯月当晚便进了宫,只还未定位份,宫中皆以悯月姑娘称呼。 她一身素淡宫装,还是出尘脱俗的模样,进了内殿也不行礼,只含了点悲悯的目光看着媚生,开口便问:“贤妃娘娘可知陛下定了苏家什么罪?” 媚生抬头瞧见她发上的七尾凤簪,忽而有些慌,她记的清楚,这发簪跟梦里的一模一样。 许悯月见她没有回应,轻轻一笑,自问自答:“定的乃是诛九族的谋逆之罪!” 她说完脸上的笑意凝住,换了狠厉的口吻:“便是当年严太后指使苏太傅构陷我许家时定的罪名,如今也该让你们苏家尝尝,这家破人亡的滋味。” 媚生手有些抖,锦被一掀便下了床,急急往殿外走,却被许悯月拦住了去路。 她说:“晚了,圣上的旨意已下,想来宣旨的宫人已在去往苏家的路上了。” 媚生抬脚便踢在了她的腹部,将人踢了个趔趄,并不正眼瞧她,喊了声:“滚开。” 她迈出殿门,忽见宫城外的东南角窜起火光,正是苏家的方向。 这梦里的火光如期而至,让媚生脚下一软,跌在了丹陛上。 听身后许悯月又道:“哎呀,悯月竟是忘了,苏大人可是个爱女如命的。若苏大人趁着圣旨未下,自裁于府中,那这罪名便不算作实,又解了陛下的忧愁,或许宫中的贤妃还有一丝活路。娘娘你猜,这场大火,是不是苏大人自己放的?” 媚生仓皇爬起来,要往宫外冲,又听身后许悯月提高语调喊:“晚了,贤妃娘娘,你爹爹姨娘还有家弟,怕是早被这把火烧成灰了.....” 媚生再听不见她恶毒的言语,只拼劲了力气往宫门跑,冷不防被扯住手腕往后拉去,撞在一个坚硬胸膛上,抬头便看见了李珏焦灼的脸。 他有些不寻常的苍白,道:“苏媚生,你听我说......” 媚生扯住他的领口,冷笑道:“好啊,你说,你说我的家人可都安好?” 李珏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只微微转开了目光。 媚生心下了然,放开他的衣袖,依然要往那火光的方向跑,却被李珏攥住了不撒手。 他将人紧紧抱在怀中,在她耳边轻轻呢喃了句:“媚生,媚生,你先睡一觉,给我些时日。” 说完手一伸,又轻轻击了下她的后颈。 “珏哥哥,你.....”许悯月瞧着李珏微微颤栗的手指,忽而一阵慌乱。 他面上的神情,混着担忧与焦灼,还有......还有未知的惧怕与慌乱,她从未在他脸上看到过这样的神情,便是皇家夺嫡九死一生,也未曾见他慌乱过,此刻,他竟为了苏媚生,一个替身,这样不知所措? 她心里生出巨大的恐慌,试探着又喊了声:“珏哥哥。” 李珏抬起头,眼尾有些红,瞧住她,没了往日的温和,冷邦邦丢下一句:“悯月,你不该来!” 说完抱起人,头也不回进了景仁宫。 许悯月仓皇后退了几步,扶着贴身侍女的手,堪堪站住,转头对侍女道:“他怕了,他竟会怕,他怕苏媚生再不肯看他!” 她说完,默了好一会,才低低笑道:“怕又怎么样,总归走到了这一步!” ...... “你能不能有点闺秀样,啊?”苏大人沉着脸,将正□□回来的媚生逮了个正着,举着手里的戒尺恨铁不成钢。 他举了三次,终于高高抬起,又轻轻落下,打在了那只娇嫩的小手上。 “爹爹,疼!”媚生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鼻涕眼泪一大把,好不委屈。 “老爷,使不得!”她二娘风风火火闯进来,一下子将人护在了怀里。 “是啊,老爷使不得,阿生一个姑娘家,哪能说打就打啊!”三姨娘心疼的直哭,跪在了苏大人面前。 “不要打姐姐,姐姐不哭,不哭。”小阿培急的哭鼻子,拿了手帕替媚生擦眼泪。 “你们都起来,都是你们惯坏了......”苏大人话还没说完,看见堂上跪着的姑娘哭的好不凄惨,立马扔了戒尺,去看小姑娘的手,道:“乖乖,这爹爹也没下重手啊,可是疼了?” “罢了,爹爹带了宫里的龙须酥来,别哭了别哭了,乖乖.....” “爹爹!”媚生呢喃一声,意识渐渐回笼,脑海里一会是梦境里的亲人环伺,一会是那冲天的火光。 她并不睁眼,眼角的泪连成线,湿透了锦枕。 原来这人世间的死别,竟是这样的滋味,像是一颗心被紧紧攥住了,让人喘不过气。 恍惚间觉出被人抱在了怀中,男子哑着声问:“苏媚生,可是醒了?” 她没说话,不想睁眼看这张虚伪的面皮,明明他说的是“放心”。 这两个字曾在她心里盘横了许久,带着笃定的安全感,现在想来只觉讽刺。 李珏拿了玉盏,轻轻凑近她的唇,道:“喝了这参汤。” 媚生还是不睁眼,头一偏,移开了唇。 李珏眉头皱起,手指微抖,捏住了她的下巴,将那参汤强硬往里灌。 媚生呛咳起来,又悉数吐了出来,吐了李珏满身,身子一偏,又滚进了床内侧。 她现在只想睡觉,要见见司命,好让司命那厮给苏家人安排个圆满的来世。 恍恍惚惚间也不知睡了多久,睡过去了便是爹爹姨娘还有小阿培叽叽喳喳的嘱咐,只不见司命。 难道要见司命,只有一个法子? 她偶尔清醒,总能觉出被一双手臂紧紧抱在怀里,她晓得那是谁,只不想见他,便继续昏睡。 这日身子动了动,终于鼻端没了恼人的龙涎香,便缓缓睁开了眼。 床边候着的小橘双眼通红,见人醒了,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口中道:“娘娘,人死不能复生,你且节哀吧。这几日陛下日夜守在塌边,可见对您极是上心的。” 她咚咚磕头,恳求:“您以后的日子还长,便忘了苏家,忘了从前,好好跟陛下过下去吧。” 极是在乎她?这倒没费了她前些时日的心血。 媚生忽而笑了,在乎才好,在乎了才会痛! 她这人记仇,让她痛一分,她必得让他痛十分! 她缓缓起了身,虚虚靠在迎枕上,有了活气,淡淡道:“好啊。” 这一声“好啊”让窗外的人都重重舒了口气。 副全抚着胸口,瞧着李珏满面的倦容,念了声阿弥陀佛。 李珏背在身后紧握的手松开了些许,低下头,如释重负的扯了扯嘴角。 她说过,她的心丢在了他身上,她说她爱他,即便他是帝王。 既如此她当该理解一个帝王的无奈,他往后会对她好的,尽力去弥补,也便将这些过往慢慢揭过了。 李珏悬着的心放下一点,轻轻走至廊下,吩咐福全:“太医院的院使们都请来吧,给贤妃补补身子,参茸血燕可着用,但凡贤妃有一点不好,仔细你们的人头。” 第37章 裙下之臣 李珏放下了心中大石, 忙了一天的政务,晚间去景仁宫时,媚生正在用参粥。 见了来人也不行礼, 抬头一撇,又继续握着白瓷勺, 一下一下的搅碗里的粥。 李珏面子上有些挂不住,轻咳了一声,将屋子里的宫人遣退了。 见座上的人还是毫无反应,又轻咳了一声, 开口道:“这粥可适口?” 媚生没作声,侧过脸,娇嗔的望了他一眼, 眼波流转间, 十分媚人姿色,看的李珏愣了神,不自觉便上前接了她的碗,细细吹凉了,往她嘴里送。 媚生咬着唇犹豫了一瞬, 张开了嘴,默默吃完了一碗粥, 道:“我想吃酥糖。” 李珏便急急命人送了龙须酥来,用帕子托了,往她唇边送。 媚生瞧着那酥脆精巧的糖块,忽而轻笑, 抬头道:“陛下知道吗,我小时候挨了打,爹爹便要拿这东西来哄我。” 说着默了一瞬, 那笑凝在脸上,凄楚而仓皇,流下泪来,低低道了句:“我再没有爹爹了。” 李珏顿住,瞧着她无声落泪,怜惜与内疚并在,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只伸臂将人抱至怀中,轻轻抚着她的背。 他以为她总归还是怨的,需得费些时日,只没料到怀中的人忽而直起身,有些发狠的望住他:“我以后没爹爹了,你要加倍对我好,连爹爹那份好一块还给我。” 她一双眼儿红红的,含着些不甘的妥协,忽明忽暗间又藏了舍不掉的恋慕。 李珏心里像被重重扯了一下,伸手摸了摸她的发顶,郑重的道了声好。 小姑娘便缩在他怀中,定定看着外面泼墨般的夜,微微有些发抖,许久后才道:“明日陪我去趟寒山寺吧,我想给亡者点一盏长明灯,也算是全了一场父女情谊。” 她说完见李珏不说话,紧紧抓住他的衣襟,有些忐忑的看过来,杏眼里含了一包泪,凄楚而无助,仿佛他便是她唯一的仰仗。 李珏看的心下微动,鬼使神差便吻上了那娇嫩的唇,总觉得她的娇嗔都带了些不真切,要靠这身体上的亲近来填补那些隔阂。 他越吻越深,听见怀中女子叮咛一声,再忍不住,将人抱上了榻。 他索取,她应承,酣畅淋漓间仿佛从未有过龌龊。 天色微明时,内殿里的动静才止息,李珏将人抱在怀里,才觉出些甜蜜的心安。 他看着外面的天色一点点亮起来,在她额上印下一吻,轻声道:“今日下了朝便陪你去。” 出了殿门,他伸展了下手臂,身心都是舒畅的,对门边的宫人道:“勿要扰了贤妃休息。” ...... 李珏下朝时,媚生已候在了景仁宫门前。 因着苏大人乃是畏罪而死,自然不能明着祭拜,两人着了便服,从后|庭出了宫。 入了寒山寺,早已有僧侣候了,今日寺内清空了香客,格外静寂。 媚生被方丈引着,点了长明灯,念了往生经,一程下来都是平静神色,看不出悲喜。 李珏忽而觉得瞧不清她,在那尚显稚嫩的背上轻抚了下,引着她往后山的观景亭走。 寒山寺后是陡峭的雁荡山,观景亭便建在雁荡山山巅,站在台上顿觉天高地阔,心胸舒展。 李珏背了手站在高台上,转头看身侧的媚生,道:“阿生,你看这天地广阔,总需得往前看。” 他说着顿了顿,忽而将身侧人的手包在掌心,细细摩挲,叹了句:“你我往后的日子还长。” 媚生看着脚下的云雾,眼里有些忽明忽暗的情绪,让李珏瞧不真切,手上不自觉又紧了几分,想要确认她在听。 小姑娘忽而转头,朝他扯了扯嘴角,低低嗯了一声,喃喃道:“是啊,往后的日子还长。” 这轻轻浅浅的笑,虽还是有些勉强,却让李珏大感欣慰。伸手想要将人拽入怀中,却听她又道:“陛下,你看那朵花,开的好不热烈。” 李珏见她手指了观景亭侧探出来的一朵鲜红芍药,露出点欢喜之意,便折返身子去采,一面道:“朕采来送你。” 他刚摘下那艳艳花朵,转过身来,忽听身后的姑娘道了句:“陛下,我怀了你的孩子。” 李珏一时没反应过来,听她又补了句:“临行前陈院史试出来的,被我压了口风,想要亲口告诉你。” 李珏手一松,花儿落了地,他一时有些不敢相信,她怀了他的孩子?他们的第一个孩子! 那份喜悦一点点升腾,在心里来来回回激荡,竟一时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他想要说什么,张了张口竟找不到合适的词来表达此刻的心境,忽见媚生往亭边走了几步,下意识出声:“快回来,小心摔下去。” 他说着要往前去拉她,却见小姑娘又往后退了一步,道:“你还是不要过来了。” 她今日着了素白衣衫,荏弱而单薄,面上五官逼人的明艳却不减,像是凄楚中开出的罂粟花,诱人而危险。 李珏心下一惊,手指轻颤,小心翼翼往前走了一步,诱哄:“过来,阿生过来。” 媚生没说话,忽而纵身一跃,从高台上跳了下去,最后留下的,是一个惯常娇媚的笑。 李珏飞身扑过去时,只来得及抓住了她的一片衣角,他浑身颤抖着跪坐下来,一叠声的喊:“来人,来人!去寻!” 她昨夜卧在他胸前时清甜的体香还在,痴缠时那一声声的夫君还在,他以为她放下了怨怼,一切雨过天晴,要守望他们的来日方长,原来,原来只是一场梦。 她要带着他们的孩子,死在他面前,让他痛悔一生! 他升起滔天的怒意,告诉自己,她真是胆大,以为真能报复到他?可是为何,他竟忍不住颤栗,升起不可知的巨大恐惧。 他蜷缩起身子,哪儿哪儿都疼,为什么这么痛,他不晓得,只知道真疼啊,钝刀子割肉一般,一片片凌迟他的心房。那时候十五岁,母妃兄长一夜毙命,也没有这般深切的痛。 原来,她真的料准了,他早已是任她摆布的裙下之臣。 “陛下,陛下。”副全颤颤巍巍的跑过来,人未到声已至:“昨夜刚下了场雨,湿滑的很,这山路又陡峭,怕是一时半会下不了山崖。” 李珏从惊惧中回过神,转头一望,扯住采药人系在山崖上的绳索,纵身跃了下去。 副全上了亭内,只来得及看见圣上袍角一闪,没了人影。 他惊呼一声,跌坐在了冰凉的地上,声嘶力竭的喊:“快,快,救陛下。” ...... 媚生意识回拢时,以为自己定是到了司命的浮生殿。 立时便想揪住司命那厮痛打一顿,只身子一动,便觉出钻心的痛,也分不清哪里痛,浑身都是散架般的难受。 睁开眼,映进眼睑的竟是李珏轮廓鲜明的脸,他如玉的面上染了星星点点的血,眼尾通红,紧紧咬住后槽牙,抱着她的手都是抖的,见她睁了眼,第一句话便是:“苏媚生,你哪儿都别想去!” 媚生心下一惊,抬头看见座上慈悲的佛像,才明白这是又回了寒山寺,对上李珏那张极力隐忍怒意的脸,吸了一口凉气,立马闭上眼装晕。 怎得这都死不了?跳崖啊,这可是真的跳崖啊! 她其实是对凡人生死看的开,死了这一回,还有下一世,她只是想尽快见见司命,要他给苏家人个圆满的来世。 “娘娘,娘娘,你醒醒。”是小橘带着哭腔的声音,她爬至近侧,哀求着来晃她的衣角:“娘娘您的命是苏大人拿全家人的命换来的,你怎得能不珍惜?便是苏大人在天有灵,看见你如此,又怎么能瞑目?你这次是走了大运,被山崖上的树枝挂住了,若再有下次,哪能.....” 小橘说不下去了,只一个劲的磕头,磕的咚咚直响。 媚生只好睁开眼,张了张口,咳出一点血腥子,细若游丝道:“小橘,不许磕了。” 一只带了薄茧的手捏住了她的下巴,李珏衣袖上浸满了血迹,淋淋漓漓往下淌,声音有些发颤,狠厉道:“苏媚生,若再有下次,你这贴身侍女,朕有一万种法子让她生不如死,你好好掂量!” 媚生一阵厌恶,他要了她全家的性命,从未有一点负罪感,反而要她忘却嫌隙,待他如初,现如今连她的侍女也不放过,真是黑心肠! 她别过脸,不想看他,目光定在他还在滴血的袍袖上,轻笑道:“生死有命,这怕由不得陛下,你看我流了这样多的血,连陛下的衣裳都尽皆染透了,可见是救不活了。” “那是朕的血!”李珏微勾了勾唇角,忽而身子一趔趄,咕咚倒在了媚生身侧。 一群宫人拥着几个懂医术的高僧急急围了上来,福全急的跺脚,对着门边的内侍道:“太医呢,太医怎得还未赶来,去去去,再去看看。” 他说完,忽而跪在媚生面前,一脸的后怕:“娘娘,苏家这事,本不是陛下本意啊,那场大火是苏大人亲手放的啊.....当初苏家出事,是陛下力排众议,保下了您,现如今这峭壁湿滑,也是陛下不顾安危,将您救上来的,带了一身的伤啊!我打小儿伺候,从未见过陛下如此慌乱,您便行行好,体谅体谅陛下吧,老奴求您了!” 媚生忽而觉得疲累至极,所有人都说李珏宠她护她,是她不知好歹,要作天作地,可是没有人记得,苏家那些鲜活的人命,在皇权碾压下,便如蝼蚁般不堪一提。 明明是他带来的这场灾难,现如今却而要她感激他护住了她,她真是不甘啊! 第38章 闭门羹 七月天已是闷热起来, 景仁宫里却还铺着厚厚的绒毯,便是红漆宫柱上都包了软缎,烛台之类的尖锐之物也都收了去, 为的是防止宫里那位再寻短剑。 小橘被李珏扣在了御书房,放了话, 若是媚生敢伤自己一分,他便伤小橘三分。 媚生到底是忌惮,安安稳稳养了月余,才将身子骨将养的好了些。 她那日怀孕的谎言也被李珏揭开了, 当时无非是想让他再痛上几分,现在倒是觉出几分怕来,她不怕干脆的死, 就怕活着受罪。 只李珏那边也无甚动静, 微微让媚生放下心来。 这日拖着身子下床走了几步,忽觉这月余来不离她左右的几个嬷嬷竟不在,刚想开口喊人,忽见开着的支摘窗前树影婆娑,借着廊下昏黄的宫灯, 隐隐约约瞧出个模糊的人影。 她定定瞧了一眼,见李珏一身月白直身, 斜斜靠在粗大的香樟树上,手里拎了一坛酒,透着消沉的风流意。 他晃了晃酒坛,饮下一口, 忽而斥道:“苏媚生,你给朕出来!” 媚生迟疑了一瞬,裹了件薄锦披风, 推开了殿门。 李珏看着她一步步向自己走来,目光轻飘飘的,并不往他面上落,心里又是止不住的收紧,伸手攥了她的腕子,带了些力道,沉沉道:“苏媚生,朕.....朕病危的消息福全给你下了几次?你竟,你竟一次都没来看过朕!” 他那日从寒山寺回了宫,因着失血过多几次昏厥,每次从沉沉暗影里挣扎出来,都未看到过她的身影。 因着帝王遇险的消息对外瞒的死死的,刚能下地,他便强撑着上了朝,每回回到养心殿,虚汗已湿透了背,也从未听过景仁宫有任何问候的消息。 他拧巴着一口气,也不来看她,可今日看来才知道,她根本未放在心上,从未有过的无力感让他心口憋闷的紧,不自觉便加重了手上力道。 “痛!”媚生微皱了眉,眼里泛起了泪花。 李珏猛然惊醒,急急放了手。 对面的女子便收回手,屈膝福礼,极是恭敬道:“臣妾惶恐,这些时日一直昏睡,竟不曾听闻。” 李珏唇角勾了勾,笑的有些落寞,真是连敷衍都如此不走心。 他坐在碧玉阶上,抬头看天上的一轮圆月,静默了许久,幽幽开了口:“我的生母乃是已故孝义皇贵妃,极是娴静温雅的,我还有个同胞哥哥,乃是已故恒王,是个胸襟开阔,文治武功的好男儿,在朝中威望日重,大家都道此乃未来的太子。” “我自小长于兄长的羽翼下、母妃的呵护中,是个只知打马遛狗的。” 他微微笑起来,惯常威含不露的帝王威仪隐了去,带出点罕见的少年意气,静了一瞬,忽而垂了眼。 “只年少时光总是短暂,我十四岁那年,父兄于秋猎中坠马而亡,母妃伤心过度,没多久也去了。当年的严皇后多年无所处,将我记在了名下,悉心教导,扶持我上了位。” 他顿了顿,转头对媚生问了句:“苏媚生,你是否又要骂朕忘恩负义了,连自己的养母都下得了手。” 媚生没说话,却在心里骂了一句狼心狗肺。 李珏瞧她神情,自嘲的笑笑,道:“大概世人都这样看朕。” 他抬手饮尽了坛中酒,哐当一声,摔在了地上,对着那一地狼藉的碎片,冷笑道:“可是无人晓得,我兄长马腹下的那枚钢钉是当今太后指使人做的手脚,那的卢马性子本就烈,狂奔之下将人甩出去,非死既残。而我母妃的汤药中,也是严太后下了西域剧毒,让人无声无息没了命。” 他这许多年背负着皇家密辛,还要装糊涂,在严太后手下讨生活,早练就了一副铁石心肠,以为自己不会觉得累。 可此刻吐出来才发现,竟觉出一些畅快与轻松。 媚生愣了一瞬,看了一眼他手上扎进去的碎瓷渣,没作声。 李珏手微动,伸掌便包住了那只小手,有些迟疑道:“阿生,严太后一党我是必要除去的,你.....你能否体谅一二?” 媚生恍然醒过来,抬起头愣愣看他俊朗眉眼,反问了一句:“陛下,你体谅过阿生吗?” 这话倒是让李珏愣住了,听她又道:“你失去过至亲之人,所以你痛,卧薪尝胆这许多年,也要血刃仇人。那阿生的至亲之人惨死火海,我便不能痛?不能恨?陛下,推己及人,你不该这样要求我。” 她一张小脸在宽大披风的映衬下益发显出苍白的荏弱,相比以前那个张扬明媚的苏媚生,眉眼间多了些冷漠的疏离。 看的李珏忽而心慌,握紧了她的手,急急道:“给苏家定罪是真,可我没想过要他们死,苏媚生,我答应过你的,朕向来不是食言的人.....”只是他没料到,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火。 “可陛下,他们真死了!”媚生转过头来,带了点决绝。 真死了,连个尸首都没留下,那些温暖的日子如大梦一场,醒来还是孤身一人。 李珏避开那目光,张了张口竟有些说不出话。 媚生眼神里的光一点点灭了,转身跑进殿内,砰的一声关了殿门。 听外面男子气急败坏道:“苏媚生,你真是大胆,你敢将朕关在门外,你......” 媚生心绪烦乱,并不理会,靠在榻上看天上圆月,闭上眼,苏大人、二娘、三娘、小阿培含笑的脸又依次在她脑海里晃。 一夜不寐,看着天边晨曦的光一点点透出来,媚生招招手,喊宫人,寂静的殿内还是没人应。 她套上绣鞋,殿门一拉开,便见李珏阴沉着脸靠在门边,衣袍微皱,肩上还落了些许的露水。 他二话不说往殿内走,进了殿,便扯衣襟上的盘扣。 媚生愣了愣,不敢置信道:“你怎么还在?你......你待了一夜?你要做什么.....” 她你你你个没完,惹的李珏又皱了眉,不悦道:“给朕更衣!” 见她还是愣在那里不动,只好又自己扯了外袍,着了娟白中衣,往床上一坐,喊:“来人。” 宫门大开,宫人鱼贯而入,福全托着朝服进来,躬身行礼。 李珏伸了个懒腰,状似刚醒过来,自语道:“昨夜倒是睡了个好觉。” 他是打死也不能让这些奴才们晓得,他堂堂帝王,被妃嫔关在了门外。 福全有些没眼看,他早从门缝里瞧见,英明神武的成化帝,被贤妃娘娘关在殿外,站了一整夜。 内侍们一通忙乱,伺候主子更衣洗漱。 李珏穿戴整齐,抬脚要走,见媚生没有行礼恭送的意思,当着奴才们脸上有些挂不住,轻轻咳了声。 见殿内的女子坐的倒稳当,还是没有起身的打算,只好自己给自己寻了个台阶:“贤妃昨夜累着了,便无需恭送了。” 媚生瞧着他一脸正经的模样,忍不住露出点笑颜。 李珏瞧着这许久未见的笑意,愣在了当下,也随着勾了唇角,急忙唤福全:“福全,去,去,把前几日西域进贡的猫眼石,南疆的和田玉,都寻出来做几副头面,送来景仁宫。” 说完又觉着自己太上赶着了,便敛了笑意,给自己打圆场:“昨夜贤妃伺候的好,当得些赏赐。” 伺候的好?被关在殿外喝了一夜冷风叫伺候的好?福全心里忍不住的叹气,有些怀念那个赏罚分明的主子。 李珏半只脚迈出了殿门,忽而顿住,转头对媚生道:“准备一下,明日皇家宴饮,你随朕出席。” 皇家宴饮?不年不节的举行皇家宴倒是让人奇怪。 媚生反应了一瞬,恍然大悟。 前几日便听闻李珏为许家平反了,内务府也忙着做皇后冠冕朝服,这宫中都传许家姑娘好事将近,想来是要封后了。 这皇家宴遍请宫中朝臣家眷,想来是要当众下封后圣旨。 第二日午后,内务府便送了宝石头面来,媚生捡着那耀眼的戴了,千挑万选了套明艳而不失庄重的茜色宫装,去了养心殿。 李珏正捡了折子看,听见通禀,手中的折子一松,落在了案上。 迈开步子要往外迎,走了两步又觉出不妥,返回案后又拿起折子,冷声道了句:“进吧。” 他脸埋在折子后,一副专注神情,只不时拿眼打量门口,听见脚步声,不自觉挺直了背。 待人进来后,他本想冷她一冷,抬眼见着那彩绣辉煌的人儿,又有一瞬的愣神。 今日媚生一改前些日子的素淡,让李珏又恍惚间觉得那个明媚的娇人儿又回来了。 她上前扯了他的袖,垂下头,低低道了句:“阿生是罪臣之后,现身这样的场合竟有些紧张,想要跟陛下一同去。” 封后?便是封后,她也得让许悯月不舒心。 李珏微扬了眉,挪开目光,不动声色的嗯了一声,唇角却不自觉的扬起。 今日宴席开在太和殿广场,一盏盏立式宫灯照的肃穆的宫廷恍如白日。 殿前已候了文武百官,见了来人,山呼万岁。抬起头来时,见了帝王身侧的女子都愣了一瞬。 历朝历代,还未见过哪个后宫妃嫔能与帝王同撵,甚至下轿时还被帝王小心搀扶了。 有几个恪守礼法的老臣子已是皱了眉,却碍于新帝近来的铁血手腕不敢言语。 许悯月隐在官眷中,目光闪了闪,垂头攥紧了手中帕子,她从未想过,在今日这样的场合,她的珏哥哥会如此下她的脸面。 作者有话要说:小可爱们先别气,我们下章见分晓 第39章 裴衍是谁? 李珏入了座, 赐下头道菜,这宴席才算正式开始。 座下的臣子们一派融融,暗中却都在掂量, 今晚这旨意一下,要关乎到多少朝堂之争。 女眷这边亦是察言观色, 将许悯月捧到了高处,赞赏恭维做足了功夫。 许悯月不冷不热应着,她早知道她会站在最高处,看这些曾经轻视许家的人向她低头。 御菜赐了六道, 李珏将手中杯盏一放,发了话:“今日倒是个好日子,宫中亦有几件喜事, 要与诸位同享。” 他说着望了福全一眼, 笑吟吟收了声。 福全便捧了明黄圣旨,往玉阶上一站,高声道:“咨尔贤妃苏氏媚生,贤淑婉顺,温良谦恭让, 风昭令誉于宫庭,允协母仪于中外。故以册宝, 立其为皇后。钦此。” 这尖细而嘹亮的声音一字一句,让在场众人都愣在了当下,万没料到,最后登顶凤位的竟是这罪臣之女, 还是帝王亲下口谕定了谋逆的罪臣。 直到那声拖长了尾音的钦此,才让惊骇的官员们回过些味来。 媚生手中的瓷勺叮咚落了地,转头去看主位上帝王含笑的眉眼,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李珏如何会让他的悯月屈居人下? 正疑惑的皱眉,却见威含不露的帝王轻轻敲了下御案,低低道了句:“苏媚生,接旨!” 媚生被搀扶着恍恍惚惚谢恩时,旨意也传到了官眷席上,场面有一瞬的静默,外命妇们神情各异,纷纷看向了许悯月。 许悯月手指轻颤,她想不到那个小时便说过要护着她的人要娶旁人了,娶的还是那个向来她不放在眼里的替身。 她身子晃了晃,勉力拢回心神,看见那个传旨的内侍又去而复返,拿了明黄的诏书,宣道:“许家悯月接旨。” 许悯月跪伏下去,大概猜到李珏这是要册封她为妃,只是屈居人下终究不甘心。 “先承恩侯许梓奉公廉洁,教忠励资,曾扶持朕于微时,今有其女许家悯月幸存,少而婉顺,天性敏慧,册封为嘉慧公主,赐之金册,为朕义妹也。封号嘉宁,赐婚于国公府世子王凛。钦此。” 这旨意一下,又是一阵惊人的沉默。 许悯月跪着许久没动,透过香樟树下的花墙,遥遥看向那个风华无双的帝王。 年轻的帝王正微低了头,跟身侧的女子低语,眉眼间是她从未见过的温柔,还有......还有小心翼翼的讨好! 这一场宫宴,让世家官员们消化不及,便匆匆结束了。 媚生走在深深宫巷里,还有些不敢置信,微偏了头,看李珏:“陛下竟舍得下你的悯月?” 顿了顿又笑道:“国公府的世子爷也是倒霉......” 可不是倒霉,时常在李珏身上闻到许悯月的香味,也不知这两人苟且了多少回,这下好了,竟一下便赐给了王凛。 她话没说下去,语气里的揶揄却被李珏察觉了去。 他微蹙了眉,伸手抓住了她的腕,惩罚性的用了点力。自打苏家没了人,这小东西竟全然没了顾忌了,真是越来越不知天高地厚。 他呵斥的话还未出口,看见小姑娘仰起脸,吃痛的“嘶”了一声,立时松了手,没头没脑扔下一句:“朕.....朕没碰过悯月!” 媚生抚着腕上发红的肌肤,并不抬头,在心中嗤道:倒是会哄人。 却听他又道:“我试过.....” 李珏顿了顿,表情有些不自然:“我试过与悯月亲近,可惜.....” “可惜不行,一靠近便想起你。”他清越声音在这暗巷里带出点自嘲,无奈的摇了摇头。 那时在揽月阁,清风朗月气氛刚好,许悯月含着羞涩,慢慢靠了过来,只甫一近前,他便觉出那清甜之气有些不同,没有了媚生身上掺杂着青草气息的清新,只剩下熏香的浓烈。他眼前便浮现出那女子的一颦一笑,处处都是与许悯月不同的风姿。 他心中烦乱,总觉得想着旁人与许悯月亲近,不论对谁,都是一种亵渎。 媚生微微勾了勾唇,自嘲的笑了笑,径自朝深宫走去,忽觉手上温热,已被一双大手包进了掌中。 李珏摩挲着她的指,缓缓开了口:“许家乃是我的舅家,我母妃与许舅舅的感情极好,对悯月也是看的跟眼珠子一般。她那时常对我说,珏儿,悯月便如同我亲生,日后我是要许给你的,你定要护好了她。” 他顿住,转头看住媚生,一贯强硬的人罕见的带了丝祈求:“阿生,那是我母妃生前唯一的嘱托,我不能,我也没法......况许家是因着我与母妃才落得个满门抄斩,我对许家有愧......” “怕是要下雨了。”媚生不耐,转开视线,望了眼暗沉的天,打断了他的话。 李珏便沉默下去,牵着他的手往景仁宫走。 到了殿门前,媚生忽而挣脱了那双大手,勾起嘴角道了句:“今日殿内未熏香,想来气味不太好,陛下不用往里送了,这便回吧。” 她说着,快步迈进殿,砰的一声关了殿门。 李珏看着那扇紧闭的门扉,愣了半响,浮起一点愠色,指了那殿门,对身后的福全道:“放肆!真是放肆!” 福全慌忙跪了,附和道:“是,是,贤妃娘娘实在没礼度了些!” 李珏站在门边,胸口起伏了一瞬,已是压下了那怒火。 忽而想起福全刚才的那句话,又微不悦道:“贤妃娘娘没礼度?我的阿生是个没礼度的?福全,我看你是老糊涂了,今日宫宴上有谁比她更端庄?” 福全额上吓出了冷汗,跪俯着不敢抬头。待到那双龙纹皂角靴走远了,抬手便扇子自己个大嘴巴。 他算是看出来了,贤妃娘娘的不是只能陛下说,旁人是万万说不得的。他往后要是再附和,他就是乌龟王八蛋! ...... 八月初一,立后大典。 媚生戴着沉重冠冕,走了一天的仪程。待回景仁宫时,已是疲惫不堪。 她扶着小橘的手进了殿,刚进门便愣了一瞬。 殿内燃了龙凤喜烛,触目都是喜庆的红,竟有些像是寻常人家娶新妇。 她在这一片刺目的红里,忽而想起上辈子裴衍给她的那个婚礼,不觉微微笑起来。 脸上的笑意还未收敛,忽见李珏一身团龙喜服,背着手踱了进来。 他身后跟了几个尚仪局女官,端了珐琅酒壶,斟满了玉盏端了上来,恭敬道:“请帝后共饮交杯酒。” 媚生愣了一瞬,没伸手。她早已纳进皇家,今日只是册立皇后,无需大婚礼节,一时有些看不透这人打的什么主意。 李珏微有些不悦的瞧了她一眼,将玉盏往她手中一塞,声音有些冷:“不愿同朕喝这交杯酒?” 媚生瞧着他的脸色,有些无奈的端过杯盏,一饮而尽。 酒杯刚放下,忽觉天地旋转,人已被李珏抱了起来。 他脸上还是莫测神情,只耳根一点点透出绯红,将人放在床上,低低道了句:“今日是朕的洞房花烛夜。” 说着来解媚生龙凤礼服上的盘扣,那只带了薄茧的手在光洁圆润的肩上抚过,呼吸灼热了几分。 媚生看着那张轮廓分明的脸一点点靠近,无端便想起许悯月那句话:“晚了,贤妃娘娘,你爹爹姨娘还有家弟,怕是早已烧成灰了.....” 她身子微微发抖,不受控制的想要躲开这人,却被钳住了腰身,抬头便撞进了那双幽深漆黑的眼。 李珏手顿住,默了好一会,暗哑着嗓音问了句:“苏媚生,你不愿?今日这样的日子,你竟不愿?” 说完瞧见身下的姑娘微侧了头,一个眼神都懒怠给予,胸中的暴戾便再忍不住,抬手想将她拽起来,誓要讨个说法。 可触到那单薄的肩,又猛的住了手,那里苍白而荏弱,经不起他拖拽。 他眼尾染了赤红,瞧了她好一会,忽而将人拥进了怀中。 那怀抱太紧,勒的媚生有些喘不过气,听他闷闷道了句:“苏媚生,朕给你时间,我们还像以前一样,可好?” 李珏少年老成,隐忍而不发,一步步走到今天。朝廷党争,战场杀伐,什么样的局面没见过,哪一次不都是雷霆手段。 可偏偏对着这样一个人,束手无策,只能任自己挣扎妥协。 这昏沉黑暗裹的他喘不过气,却偏偏这人的一点笑意,又能燃起他无尽的希望,他挣扎着一点点靠近,到了近前却又是镜花水月。如此反复,冰火煎熬。 “疼。”媚生闷哼一声,从他怀里挣了出来,只是觉得累,也不想多说,自顾躺下去睡。 这一日三更便起了,站的腿肚子发酸,一沾枕头便睡了过去。 正做梦,忽觉头皮一紧,迷迷糊糊睁了眼。 外面已是泛起了鱼肚白,大概已卯时。 模模糊糊瞧见床头靠了个男子,正拿了剪刀剪她的发。那人剪下她的一缕发,又去剪自己的,笨手笨脚束在一起,编了个歪歪扭扭的同心结。 他神情专注,眉眼间带了化不开的柔情,看的媚生又是一阵恍惚。 是裴衍吗,她只在裴衍眼中看过那样浓烈的情愫。 她神识不清,忽而扑进男子怀中,抱紧了他的腰,低低道了句:“怎么办,我想你了!” 李珏手顿住,有一瞬的愣怔,而后止不住的欣喜,她还是爱着他的,一如往昔。 伸手在她背上轻抚了几下,刚要开口,听她又呢喃了一句,这轻飘飘一句话,落在他心里却起了惊雷,脸上涌起怒意,那是滔天的帝王之怒。 她说的是:“我真是想你啊,裴衍!” 第40章 “裴衍是谁?” 这声音阴恻恻, 带着凛冽的寒,让媚生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 李珏居高临下的看她, 磨着后槽牙,又追问了一句:“说, 是谁?!” 媚生张了张嘴,竟一时有些语塞。 李珏瞧了她片刻,在她微微慌张的神色里更痛了几分,指尖轻颤, 道“苏媚生,你原先说你爱慕朕,说一颗心都丢在了朕身上, 都是假的吗?” 他一颗心悬着, 盼着她说一句不是,只要说一句,他便都当真。可小姑娘只微微抿了唇,转了视线。 原来苏家没了,她连演戏都懒怠应承了。 李珏身子微晃, 说不上什么心情,只是觉得心里空空的, 冷风一过,整个人都有些发颤。 他匆忙起了身,一边披衣服,一边喊:“福全, 去,去寻个叫裴衍的人!” 说着出了殿,风一样消失在了长廊上。 媚生心里隐隐不安, 果不其然,不出几日,便被宣去了御书房。 殿内织金御毯上跪了个年轻男子,一身洗的发布的天青直缀,脊背挺直,并无惧意。 李珏见了来人,转着手上的扳指,似笑非笑道:“真是巧了,今年应试的举子中竟有位叫裴衍的,据说祖籍扬州。” 来自扬州,名叫裴衍!媚生心下一惊,急急去看那男子的脸,在对上那张清秀的脸后,微愣了一瞬。 “苏媚生,你说,朕该赐他什么样的死法?”李珏状似漫不经心,握在身后的手却爆出了青筋。 媚生不确定这人是不是裴衍,但既然他叫裴衍,又来自扬州,她便不能让他有事。 她定了定心神,这段时日以来头一次露了妥协,走上前搀了李珏的臂,嗔怪道:“一句梦话,你也当真。我自幼没去过扬州,这人又是在我入宫后来的京,缘何相识呢?” 李珏没作声,握在身后的手却松了些许。 媚生便又来扯她的袖子,低低道:“我熬了些饮子,待会让小橘给你送来,清热去暑气的。” 自打苏家出事,李珏再未见过她如此娇媚神色,心下一动,却又带来更多细细麻麻的痛,她肯如此,都是为着旁的男子。 可便是如此,他仍想尝一尝她亲手熬的饮子。 李珏闭了闭眼,把那些复杂的情绪悉数隐了去,微哑着音道了声:“好。” 媚生看着那青年退下了,才放心离开了御书房。 年轻的帝王神色沉沉,一直站在窗边,看着那窈窕的身姿消失在宫墙后,才转了头,对福全道:“悄悄的处理了吧。” 他不允许有这样的人在世,再来牵挂她的心神,一分一毫都不行! ...... 媚生的饮子磨磨蹭蹭熬了好几日,待送了过去,便赶上了许悯月回门的日子。 许悯月与国公府世子王凛奉了圣旨,于前几日办了婚礼。因着许家已无人,许悯月如今又是皇家名义上的公主,这依着规矩,回门之日是要来宫里走一趟的。 这回门宴设在了乾清宫,因着是家宴,也不甚规矩,皇子公主聚一聚,热闹一番。 许悯月着了命妇服,却全然没有新嫁娘的喜悦,身子益发消瘦,苍白着一张脸,落在李珏身上的目光,含了幽怨的愁绪。 李珏目光停滞了一瞬,微皱了眉头,对王凛道:“嘉宁公主可是有不适,刚入了王家的门,怎得便如此憔悴了去?” 王凛扶着许悯月的手臂,满脸疼惜,道:“新婚之夜病了一场,竟是不见好。现如今只能静养。” 媚生没说话,带了点看热闹的调笑。 她百无聊赖的应付着,吃了大半,看见李珏起了身,回头一扫,许悯月也没了踪影。 小橘神神秘秘凑过来,附在她耳边道:“娘娘,许家姑娘又来勾搭陛下,引着人去了太液池。” 媚生本懒怠理,忽而觉得没意思,扫见正要离席的王凛,打起了坏主意。 闲着也是闲着,不如看看热闹,这热闹嘛,人多才好。 她三两步离了席,在宫墙暗影里撞上了王凛,招手道:“王世子,随我来。” 王凛瞧清这明艳身影后,心里止不住的嫌恶,这苏家嫡女屡次陷害悯月,狐媚又狠心,很是让他不齿。 “娘娘千岁。”他往后退了一步,拱手行礼,恭敬又疏离道:“臣乃外男,恐是不便。” 媚生挑了挑眉,倒是愣了一下,忍不住道:“你是这样守礼的?还未及冠便流连青楼的人,什么时候变了路数?” 王凛心下一惊,往前迈了一步,急急道:“你......你如何晓得?” 他十七岁那年被同窗拐带,好奇去了一趟,不巧被国公爷撞见了,他父亲盛怒之下杀了所有招待他的奴仆,以保全世子清正的名声。 这世上知道他这段少年荒唐的,除了那位远在边疆的世交,便只有那人了! 媚生一惊,慌忙住了嘴,那些丑事哪能提,急急转了口风:“你......你不去寻一下许夫人?” 稍一靠近,那股沁甜的香气传来,让王凛有一瞬的心慌。 他心里有些东西,若隐若现,可是抓不住,只下意识“嗯”了一声。 媚生同王凛进了御花园,远远便见太液池边的杨柳下,站了一对璧人。 男子挺拔威仪,背着手,声音低沉:“悯月,还需照顾好自己,母妃与舅舅晓得你如此,定是不能安心的。” 女子便低低啜泣,消瘦的肩在夜晚的风里微微抖动,好不惹人怜惜,片刻后开了口:“悯月都晓得的,只是......只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心,总是想起你我幼年时光......那时候珏哥哥说是要庇护我一生的......” 她说着声音低下去,问了句:“悯月只是不明白,珏哥哥你如何便舍的下?” 李珏身形不动,看着静谧的湖面,半晌道了句:“悯月你该明白,王凛寻了你许多年,心中只装的下你,是最好的归宿。” 许悯月有片刻的失声,忽而上去拽住他的袖子,哀哀道:“可悯月心里没有他啊,悯月心中只容的下珏哥哥。” 王凛身子一晃,踩在了松散落叶上,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 他有些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明明悯月进国公府的第一面,她对他说:“阿凛,我寻了你许多年。” 后来新婚之夜,她说的是:“我竟有福气嫁给你,也算全了这几年的心愿。” 这声轻微的声响,让湖边的人转了身,看见来人后都是一愣。 许悯月脸上现出慌乱,急忙松了手,又来扯王凛的袖,有些欲盖弥彰:“夫君,方才在湖边碰上了陛下,兄妹俩说了几句话,风有点凉,我们回去吧。” 王凛瞧着她的眼,没说话,轻轻拽出衣袖,将身上一枚绿松石解了下来,拿在手中,沉沉问了句:“悯月,你当初送我绿松石,说是要一生一世一双人,可是随口糊弄?” 许悯月仓皇回头,瞧了一眼李珏,急忙来抢那枚绿松石。 李珏看清那枚坠了个月字的绿松石后,微挑了下眉,不动声色的默了一瞬,发了话:“天晚风凉,两位回席吧。” 帝王发了话,自然无人敢忤逆, 王凛与许悯月收起面上的不快,躬身退了下去。 媚生也跟着转了身,不妨身后男声沉沉:“苏媚生,过来。” 媚生便慢慢蹭过去,与他并肩立在汉白玉的石阶上,听李珏又道:“你喊王凛过来的?” 他一双眼透彻的很,转头看她,带了点无奈的笑,还有些媚生看不懂的宠溺。 媚生攥着帕子不说话,许久,听身侧的人忽而笑了,声音爽朗:“我很高兴。” 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倒是让她没反应过来,微偏了头,迷蒙的看过去。 李珏伸手在她挺翘的鼻尖上刮了一下,道:“你吃醋了,我很高兴。” 吃醋?真是想多了,媚生懒得理他,淡淡道:“看热闹罢了。” 话音落了,听水面噗通一声,媚生抬眼去看,只来得及看见碧莹莹的光一闪,转瞬消失在水面上。 李珏拍拍手,看着水面上的波纹一圈圈荡开,叹了口气:“这是我母妃出事那年,悯月送的绿松石,曾在那些四处无人的夜给了我些许温暖。” 他说着自嘲笑笑,又道:“没想到,王凛手中也有一个,一模一样。” 媚生噗嗤一声笑出来,看热闹不嫌事大道:“陛下无需伤心,指不定悯月心里够大,放的下你们俩。” “竟是不伤心的。”李珏摇摇头,默了一瞬,才道:“大体是失望。” 他母妃打小便告诉他,悯月心性纯良又赤城,不懂弯弯绕绕,需得他好好照看。他便记在心里,对这小姑娘多照拂了几分。 却从未想过,她其实心思多的很,是个八面逢迎的,让人看不清真心。 便譬如那长辈,看见自小看到大的孩子,露出了不为人知的本性,剩下的只是一声叹息。 他忽而一惊,长辈?他对悯月的感情是这样的?因着母妃的遗嘱,多顾及了几分的兄长? “陛下,宴席该散了,您可要去看看?”福全颤巍巍跑过来,垂首禀了句。 他跑的有些急,满面的潮红,背上的宫装湿透了一块。 “福总管,我今日熬了些饮子,最是清热去火,待会你用些吧,小心别中了暑气。”媚生看他一把年纪了,一晚上跑来跑去,有些不忍心。 李珏本已转了身,听见她这句话又顿住了,面色不善的回头道:“苏媚生,你上次说的是,这饮子专为朕熬的!” 第41章 第 41 章 媚生愣了愣, 小声嘟囔道:“小气,一杯饮子而已,许悯月连绿松石都可以送两份, 怎得我分杯饮子便要这样凶。” “谁也不许喝,给朕送来!”李珏拧了眉, 对福全道。 转而又盯住媚生,凶巴巴道:“以后,给朕的东西,必须独一份, 听见没有?” 她的东西,一分一毫都不能给旁人! 媚生没说话,拧着帕子生闷气, 宴席一散, 便往景仁宫走。 远远便见宫门前竖起了围栏,几个贴身宫人挎了个小包袱,急的团团转。 见了她,急急跑过来,噗通跪了, 只道:“娘娘,今日上头发了话, 说是景仁宫要修缮,现下已掀了屋顶了,住不得了!” 媚生错愕了一瞬,傍晚走的时候还好好的, 怎得这晚上就掀了房顶? 她稍一思量,胸口便升起一团火,这合宫上下, 除了李珏,没人敢擅动皇后的住处。定是那人因着今晚私会被撞破,拿她泄火呢。 她脚步一转,蹭蹭跑去了养心殿。 李珏坐在御案后,听见动静,头也不抬:“皇后深夜来此,可是有事?” 媚生瞧着他气定神闲的模样,更气了,闷闷道了句:“没地方住了!” “哦。”案后的人将折子一收,一本正经道:“这内务府倒是会挑时候,竟要此时修缮。” 说完扣了扣案桌,若有所思:“这是个大工程,想来一时半会也修不完。” “烦请陛下给寻个住处吧,大周皇后,连个住处也无,说出去恐要人笑话。”媚生气不顺,说出来的话也不太恭敬。 李珏面上还是崩的紧紧的,沉吟道:“这旁处也无现成的,倒让朕为难。” 为难?这宫里宫殿阁楼数百处,寻一处住处竟是为难?简直欺人太甚! 李珏瞧她面上焦色,微挑了下眉,补了句:“看来皇后只能在朕这里将就些时日了。” 媚生急急抬头,去瞧这人的厚脸皮,竟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了。 李珏趁她愣神的功夫,已是吩咐福全:“去,把皇后的常用之物收拾一下,搬来养心殿。” 福全倒也麻利,领了几个小太监,不多时便将她的贴身物什领了来。 这空寂肃静的大殿内,多了女子的日常用度,一下子便有了些许烟火气。 李珏抚了下她惯用的迎枕,微勾了唇,皇家的孩子,自小便要独住,现下他的空间里,忽而挤下了她的物什,让他竟多出几分圆满之感。 收拾妥当,已是三更将近。 媚生坐在宽大的龙床边,听见净房里细微的水声,身子僵了僵。她还是不能接受李珏的靠近,在那些亲密里,总是能想起那场大火。 她瞧着茜纱中衣上繁复的苏绣,微微愣神,忽听男子清越声音:“去,旁边榻上睡去。” 媚生愣愣抬起头,见李珏正定定看她,眼神明明灭灭。 她轻舒了口气,挪去榻上,转瞬便入了梦,梦里爹爹要给她龙须酥吃。 李珏听着她均匀呼吸,轻轻展了下臂,她刚刚坐在床边,那一脸抵触的不情愿还在脑海里飘,在他心里一下下来回撞,撞的他不是个滋味。 他轻轻下了床,走至榻边,看她熟睡容颜。 忽而听她呢喃了一句:“姨娘救命,爹爹又要打人了。” 李珏弯下腰,听她娇憨呓语,忍不住弯了弯唇角。 却见她转瞬皱了眉,紧紧抓住了身下锦缎,焦急道:“别走,你们别走,我自己害怕。” 李珏手指颤了颤,轻轻抚上了她的背,安抚道:“别怕,别怕,朕在这里。” 媚生昏昏沉沉睁了眼,瞧见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以为自己还在梦中,忽而转了身,低低道:“怎得又是他,不要看见他!” 这声音里的排斥与厌倦,冰凌一样,扎进了李珏心里,让他浑身冰冻,片刻后,染了点怒容,抬手便要将人摇醒。 可瞧见她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睡颜,手顿了顿,又忍不下心。 他靠在榻边,运筹帷幄的帝王,罕见的现了颓败之色。 这只小狐狸,给他织了一张甜蜜的网,将他牢牢困住了,自己却抽了身,冷眼瞧他挣扎困顿,却无动于衷。 李珏闭了闭眼,将那些卑微无望一点点逼近角落,暗哑着嗓子道了句:“苏媚生,我带你去扬州吧,朕再也听不得了......” 这声音荒凉而困顿,在这寂静的大殿里飘飘荡荡。 去扬州,这大抵是他唯一的希冀了。 第二日一早,媚生睁开眼,空空的殿内只余龙涎香淡淡的余味。 她赤脚坐在床沿上,刚要下床,忽听珠玉门帘轻动,李珏已是走了进来。 她愣了一下,正纠结要不要行礼,却见那人已三两步走了过来,弯腰攥住了她的脚,声音不悦:“早上天凉,怎得不知道穿鞋?” 他捡起软缎绣鞋,往媚生脚上套,脸上神情专注,动作亦是小心,仿似捧了易碎的珍宝,看的媚生微微恍惚了一瞬。 福全正要入内伺候,抬头见平日威不可犯的帝王,正跪伏着给皇后娘娘穿鞋子,又收住了脚。 不能看,不敢看,帝王的柔情服帖大概只给了这一人,偏偏..... 殿内媚生也觉出些许不适,抽了脚,一时有些无言。 李珏瞧着她面色,颇有些小心翼翼的神情:“阿生,过几日朕要南巡,带你去扬州如何?” 扬州?媚生急急抬起头,在看清他脸上认真神情后,点了点头。 为着这次南巡,李珏忙了小半个月,将朝政安排妥当,才起了身。 雕梁画栋的木楼船扬起风帆,从京杭运河而下。也不声张,只扮做寻常富商。 媚生站在甲板上,想起扬州时,就想起桃花巷,不由微微一笑。 忽而有风浪,打的船身微微晃了一下,媚生脚下不稳,也跟着踉跄了几下,撞到了围栏上,趔趄着往下倾。 一只有力的臂伸了过来,拽住她织金大袖,将她从船侧拉了回来。 她稍稍站定,回头看见王凛那张一贯冷峻的脸,微愣了愣,道了句:“有劳将军了。” “今日风大浪急,娘娘小心着。”王凛抱了抱拳,便要退下。 他领了御林军,守卫这一路的安全,却也不宜与后宫有牵扯,刚要转身,忽见逆风吹拂媚生的发,她白皙的后颈上,一枚鲜红的桃花痣赫然在目。 王凛身子僵住,愣愣伸出手,扶上了她的颈。 “放肆!”媚生低斥一声,一偏头,避开了去。 王凛手顿在半空,眼里的光顷刻璀璨,没头没脑吐出一句:“桃花山下桃花树,桃花树下桃花精。” “你.....”媚生没敢接茬,只冷着脸呵斥了句:“不知所谓,小将军你逾矩了!” 她少时顽劣,跑去青楼瞧热闹,被老鸨识破了女儿身,差点没了清白,这是万万不能被外人道的。 王凛垂下手,眼里的光一点点暗淡了下去,正僵持,忽听身后威严之声:“王凛,下去!” 这声音让王凛骤然惊醒,急急跪了,道了声“臣遵命。” 他刚转身,听身后帝王又道:“皇后身边安排几个女侍卫,若无事,不得私自进前舱,不止是你,所有外男不得入。” 王凛背在身后的手攥紧了,转身之际瞧了一眼那明丽身影,大抵这辈子,都无缘得见了。 他脚步匆匆下了舱,站在后甲板上,看天边燃起火烧云,想起了十七岁那年的八月。 也是这样如火的夕阳,他被两位同窗拉着,进了燕春院。 那老鸨瞧几人气度不凡,笑脸迎了,神神秘秘道:“今日来了个绝色,还未□□的,啧啧啧......那小身段,几位爷不晓得有没有意?” 他那时少年气盛,自是要看最美的,丢下百两银子,邀来跳一支舞。 那姑娘裹了鲜红的衣裙,姣好身段必现,面上是若隐若现的黑纱,一双眼儿明媚里混着纯稚,看的他第一次对一个女子失了神。 舞罢,那娇人儿趋步上前,盈盈拜下去,却悄悄在他手心里写了两个字:救我。 他面上不显,却当即买下了那姑娘的初夜。 昏沉的上房里,正忐忑的想问一声姓名,冷不防老国公寻了来。 他拉着姑娘的手,从后门上了马车,清风徐徐的暗夜里,马车颠簸,那姑娘一个不慎,扑在了他怀里,绵软纤细的腰肢,白瓷般的脖颈,后中一枚桃花痣,是勾人魂魄的妖。 那是他第一次触碰女子,是少年初次情动,在往后无数的夜里越来越惊心动魄。 后来她跳下车,在他再三的追问下,只丢下一句“桃花山下桃花树,桃花树下桃花精。奴家就在桃花山下,原叫小桃花的。” 他后来寻遍了大周的桃花山,也未寻到一个小桃花,直到许悯月进了国公府,那双相似的眼,那似曾相识的清甜,让他认准了她便是自己要寻的人。 那时许悯月似是而非,只说那桃花痣是用胭脂点的,早没了。 他闭了闭眼,有一瞬的烦乱,听脚步声起,他随身的小厮递了信件来,禀道:“世子爷,夫人来信了。” 王凛没接,看着宽阔的河面,丢下一句:“放着吧,往后无须再递上来。” 作者有话要说:预收文《疯批美强惨的黑月光》,专栏求收藏 权利更迭,国公府一夜跌下云端,国公府嫡女沈音音却不慌不忙。 怕什么呢,她早早预知未来,抱上了那未来太傅的大腿。 风雪里,她推开摄政太傅的门,跪伏下去:“还请大人,念在幼年情意,救一救国公府” 传闻中只手遮天的摄政王自帘后走来,轻佻的握住了她的腰,挑着她的衣襟轻嗤:"你我有幼年情意?" 音音看清那张脸后,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原来她抱错了大腿!现如今的摄政王不是她的清哥哥,而是当年那个她为了清哥哥,一剑没入他胸口的疯批少年! 幼年的江陈陷入深渊不见光明,有个小姑娘一手将他拉出深渊,却又亲手将他推入了地狱。 他一步步爬上权利顶端,后又改朝换代,当着她未婚夫的面,轻嗅她的颈间:"音音,你身上的香气还是一如当年,让人闻不够。" 第42章 第 42 章 八月末的天, 天一晚便起了凉意。 李珏解了身上的披风,将媚生裹了个严实,语气有些凉:“往后, 要见外男,许得同朕一道。” 他这不容辩驳的语气, 带出了帝王的强势,让媚生微微皱了眉,倒是想起一个人,九重天上那位, 也是这样蛮横,同样让人不悦。 她微退后一步,一句话也未说, 转身回了房。 李珏停在半空中的手僵了一瞬, 脸色不太好,转头对福全道:“你瞧瞧,真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福全早学乖了,只更为恭敬的垂了头,并不搭腔, 心道,谁再给您找台阶, 谁就是王八蛋。 果不其然,不过片刻,那满面怒容的帝王已给自己寻了台阶:“这舟车劳顿,想来皇后是累了, 这才精神不济。” 他说着掀帘走了进去,瞧着媚生神色,略带了些小心翼翼:“可是要吃些果子?” 见媚生还是不搭腔, 走至榻前,刚想开口,忽而瞧见她白皙的面上染了病态的潮红,不由伸手去探她的额。 手一覆上去,便拧了眉,喊:“福全,宣太医来!” 媚生头昏脑胀,到了晚间便发起烧来,昏昏沉沉好几日,竟是不见好。 太医院使战战兢兢,摸着冷汗禀道:“娘娘许是郁结于心,这才久不见愈。” 郁结于心?这几个字砸进李珏心里,让他涌出些难言的苦涩,疲惫的挥挥手,将一屋子人都挥退了。 他用温水浸湿了帕子,一遍遍替她擦拭,那修长的手刚碰上她的面颊,听她低低唤:“夫君,夫君。” 李珏勾了唇,熬了好几个日夜,难得露出个温和的笑,那颗七上八下的心刚放下,又听她细细呢喃,那声音眷恋亲昵,轻轻一吹便散了 他蹲下身子,靠近了些,才听清她反复呢喃的那个词,是“裴衍”! 还是裴衍,又是裴衍!原来她心里的相公是裴衍! 上一次他尚能骗自己那是她梦里的无心之语,可这次,竟是再找不到理由。 他单膝跪在榻前,眼角赤红,磨着后槽牙道了句:“苏媚生,你看看朕,给朕瞧清楚了,朕才是你的夫君!” 那病中的人却听不进去,混混沌沌中,听这声音有些熟悉,伸手便缠住了他的颈,细细道:“夫君,我要喝水。” 这一声夫君,尖刀一般,一刀刀割在李珏的心上。 他身子有些抖,但还是强撑着取了杯水,送至她唇边。 榻上的人喝过后,往他怀里缩了缩,蹭着他的脖颈,道:“我夫君真好。” 李珏眼角的赤红一点点蔓延开来,血红一片,他想要让她看看,身边的到底是谁。可忽而想起太医院使那句:“娘娘郁结于心,怕是不太好”,那伸出去的手又顿住了。 媚生见一侧的人一直未有反应,又试探的喊了声:“夫君?” 李珏闭了闭眼,手指轻颤,最终还是轻轻“嗯”了一声。 他忽而便明白,原来被心爱之人当做替身,是这样的感觉。忍着心尖上的疼痛,也要一点点靠近她。 媚生得了回应,安心的窝在她怀里,又沉沉睡了过去。 接下来的大半个月,她偶尔清醒,能唤一声陛下,多数时候昏昏沉沉,缠着李珏,唤着“夫君”,唤着“裴衍”。 李珏掌心都掐出了痕,却也只能磨着后槽牙,应下那一声。 他乃天下之主,向来骄傲,可却在她面前不得不抛了傲气。 直到进了扬州地界,媚生的病才去了大半,整个人都消瘦了些许,荏弱的让人见了便生出怜惜。 李珏将人裹了个严实,并未惊动当地官场,直接带她去了扬州城北的平民区。 进了幽深的清水胡同,停在了两扇漆黑木门前。 媚生不晓得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疑惑的瞧了他一眼,问:“来这里做甚?” 李珏却但笑不语,伸手扣响了门扉。 黑漆木门被从里面拉开来,一个妇人站在门边,着了一身葛布衣裙,身段婷婷,只半个脸颊过了火,狰狞的伤疤沿着脖颈蔓延而下。 她见了来人,手中的竹篮哐当一声落了地,有些不可置信的喊了一声:“阿.....阿生?” 这熟悉的声音让媚生一惊,从头将她打量一遍,忽而上前将人拥了,带了哭腔:“二娘!” 这一声喊,惊动了院子里的人,都纷纷看向院门口。 颤颤巍巍的老者强撑着走了过来,跛着脚,已是泪流满面,早看不出乃是当初高居庙堂的苏大人。 两个姨娘,一个被活撩了脸颊,一个玉臂双腿上皆留下了可怖痕迹,而苏大人也被断了的横梁砸断了一只腿,行走困难。 只阿培那时被两个姨娘团团护在身下,还是好好的样子。 媚生从未想过,还能再得见亲人,不管是伤是残,总归活着。 她急急转头,脸上神情复杂难辨,探寻的瞧了一眼李珏。 李珏摸着她的发顶,叹息了一句:“朕允过你,会保苏家人的命。” 那时朝局复杂,严太后在位多年,身后势力不可小觑。 他必须手段强硬,将苏家这明面上的太后一党钉死在耻辱柱上,好让那些伺机而动的世家看清忤逆他的下场。 只他早派了锦衣卫暗中盯梢,打算人入了昭狱,便暗中换出来。只未料到,苏家会为了保全唯一的女儿,放了这场熊熊大火。 终究还是晚了一步,待人救出来,除了那个被护在身下的孩子,其余人皆是重伤昏迷,情形可怖。 他不敢保证人会如何,便不敢给媚生渺茫的希望。他怕她那时好不容易接受了现实,又再受一次打击,眼睁睁看着苏家老小在痛苦中离去。 好在苏家人挺了过来,这才敢带她来。 李珏站了一瞬,默默退了出来,留他们一家人诉一诉。 媚生进了屋,好不容易止住泪,又换了肃容,道:“爹爹,你怎会如此糊涂,便是不顾自己性命,阿培你也不顾?” 苏大人黯淡了一瞬,道:“当时情境,入了昭狱,苏家满门一个也活不成的,还要凭白受些皮肉苦。昭狱是什么地方,怕是进去了便要扒一层皮,还不如痛快的死了,还能给你留个活路。” 顿了顿,又道“阿培是跟着杨忠走了的,谁曾想又跑回来了。” 杨忠乃是苏家的忠仆,出事前被苏大人托孤,领了阿培乔装出府。谁曾想,这小鬼机灵,又自己跑了回来。 阿培赖在姐姐怀里,拧的像根麻花,听见父亲的话,转头糯糯道:“阿培才不走,阿培要跟爹爹姨娘在一处。” 媚生眼里又涌起雾气,泪花儿还未落下,听二娘喝道:“都甭哭了,这不都好好的,还有什么比一家人团聚更重要。” 是了,是了,失而复得才是人生幸事。 媚生止了泪,吃了这许久以来最开怀的一餐。 李珏去接她时,小姑娘正坐在香樟树下的秋千上,被身后的小男孩推着,高高荡起,轻轻回落,脸上的笑明媚而纯真,是李珏从未见过的暖融。 他站在香樟的暗影里,默默看了半晌,才出了声:“过来,阿生。” 姐弟俩循声望去,见了人,都是一愣,小阿培脑袋一缩,躲在了姐姐身后。 媚生跳下来,福了一礼,揪着衣摆不动,小声说了句:“陛下,我能不能不走?” 她脸上明媚笑颜不在,换了点小心翼翼的神色,看的李珏心中一刺,晓得苏家人回来了,她又有了忌惮。 他忽而想起那些初识的岁月,她也爱笑,但都是带了点讨好的意味,从未有今日这样畅快无忧。原来她在他身边从未开怀过。 李珏垂下眼,将那些细细麻麻的痛悉数敛了去,放柔了声音哄道:“苏家小了些,夜里住不开,等明日你再来。” “陛下,有几句话,阿生想同你讲,万望恕罪。” 媚生还是没动,叹了口气,抬起脸,是少有的沉稳庄重:“承蒙抬爱,能伴君左右,可......可深宫幽静,并不是阿生想要的,陛下......陛下能否放了阿生?” 她说完抬起手,很是郑重的宣誓:“陛下放心,我.....妾终生不再嫁,守着家人过平淡日子便知足了,绝不给皇家丢脸。陛下尽可对外宣称,皇后路上暴毙了,一介罪臣之女,怕是朝中都盼着呢。” 这一句一句,敲打在李珏心上,让他手指轻颤,瞬间红了眼尾。 她条理清晰,早想好了后路,却一点也未将他的感受放在心中。 李珏有片刻的失声,帝王的傲骨让他顷刻转了身,这天下间,居然有女子要这般逃离自己身边! 媚生见他转了身,倒是舒了一口气。 她晓得李珏脾气,天生的上位者,自然高傲,这声不愿出了口,怕是他再不会多看她一眼。 第二日一早,媚生起了床,便领着阿培出了门,要去访市买早食。她喜欢这样平凡的烟火气,让人觉得踏实。 刚踏出门槛,忽见李珏立在巷口,褪去了冠冕华服,做读书人打扮,一身天青直缀,握了一卷书册,头上还有方皂纱幞头。 见了媚生,只微微颔首,一句没言语,从她身边擦身而过。 第43章 第 43 章 媚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 不晓得这人打的什么主意,愣愣看他消失在巷角,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出了巷子, 福全狗腿的凑过来,赞叹道:“陛下真真芝兰玉树, 娘娘刚刚都瞧愣了,定是惊叹于陛下风姿。” 李珏冷哼一声,将手中书卷随手一扔,便有暗卫出来捡了去。 今岁宴饮, 媚生曾对着新科状元清俊身影愣了神,还随口赞了一句,真真好姿仪, 惹的李珏一阵不快。 他那时才晓得, 原来她欣赏清雅读书人,只论相貌,他还未曾输过,着了青衣博带,哪还有旁人什么事。 他昨夜翻了一夜话本子, 这才子佳人,无非是偶遇, 钟情,英雄救美,他还不信了,赢不回皇后的心。 接下来几日, 媚生总能无意间碰见李珏,或是一身月白锦缎,或是宽衣博带, 皆是如玉公子的模样。 她二娘叹了几叹,拍着她的手道:“阿生,你可晓得,这人是当今圣上啊!” “自然晓得。”媚生觉得二娘这话简直多余,随口应了句。 二姨娘便又叹,执了她的手,道:“那你可晓得,国家大事压在肩上,圣上还能抽出时间来你面前晃,可见是将你放在了心里。” 媚生愣了一下,没作声,转身回了屋。 ..... 九月二十九,乃是扬州的女儿节,到了晚间,便升起了万盏天灯,繁星点点,璀璨异常。 媚生带了白纱锥帽,与阿培挤在人群里看杂耍。 这一世被困在宫里许久,今日才又切实感受到了这市井热闹,她东瞧瞧西看看,一时将烦心事都抛了去。 正给阿培买糖人,付了钱,转头却见小小人儿已没了踪影。 她手中糖人顷刻落地,四周转了一圈,试探着喊阿培的名字。 那几声呼喊淹没在嘈杂的人群里,没有激起半点水花,媚生着了慌,推开人群要往前去寻,冷不防与迎面来的男子撞了满怀。 仓皇抬起头,便撞进了李珏那双幽深的眼。他微皱了眉,有些不悦:“怎得如此冒失,若换了别的男子,你也这样撞上来?简直......” “阿培,阿培不见了!”媚生急急打断他的话,拽着他的衣摆,露出恳求之色:“陛......爷,您帮帮我,命人寻他一寻啊!” 李珏将她的手攥在掌心,换了肃穆面容,沉吟道:“近来扬州不太平,出了好几起拐卖案件,手段也是残忍,有那不听话的孩子,入了人贩子的手,打杀了的也不在少数。阿培,朕担心.....” 他话还没说完,媚生已是腿软了,带了哭腔央求:“爷快去找啊,这天下还有您找不到的?!” 李珏将她揽在怀里,转身对福全道:“去,让御林军先去寻,扬州官府再走一遭,封了城,一户户的查!” 转而又将人揽的更紧了些,低低安抚:“别怕,爷在。” 媚生一颗心稍定,将将站稳,见福全小跑着过来,凑近了道:“爷,刚刚有信传来,说是广福巷一男子带了个哭闹的孩子,有些可疑,只事出突然,苏家小公子的画像也无,还得苏姑娘去确认一番.....” 媚生不待他说完,便拨开人群,跌跌撞撞往广福巷跑。 李珏无法,只得小心翼翼护住了,跟着进了广福巷。 巷子里暗沉沉,微弱的街灯下躺了个醉汉,一手拿了酒坛子,一手拽了个垂髫小儿,骂骂咧咧道:“小兔崽子,给爷老实点,爷兴许还能给你寻个好人家,要是再闹,咱便一刀子结果了,也不用等买主了,直接扔去乱坟岗!” 小阿培鼻涕眼泪糊了满脸,看见这无赖手里明晃晃的刀子,吓的抽噎声都悉数忍住了,只抖着肩膀,往角落里缩了缩。 媚生借着暗沉的光,看清那孩子的脸后,手指轻颤,不自觉往前走了几步。 这细微的脚步声惊动了巷子里的人,那汉子站起身,将阿培困在身前,喊了一声:“谁?” “我是这小儿的阿姐,愿用百金赎这孩子,且万不会报官,怎样,这笔买卖可还划算?” 媚生面上镇定,声音里的颤音却漏出一丝慌乱,说完转头拽住李珏衣角,哀哀道:“陛下,百金,我要百金!” 李珏转头瞧了一眼福全,不多时,便有下人递上了钱袋子。 他将那银钱在手中掂了掂,一步步往巷内走,挺拔的身形掩不住凌厉气势,让巷内的人起了惧意,虚张声势道:“别过来,把钱放下!” 李珏微弯了腰,将钱袋子放在了青石板上,道:“尽管拿去,我等只求孩子平安。” 醉汉提防的看了下四周,瞅准了身后的退路,准备拿了钱,将小儿往前一推,便折身而退。 他揪着阿培的衣领,打起十二分的警觉,慢慢靠近那钱袋,冷不防,手下一松,那孩子泥鳅一般,已是挣脱了去,跌跌撞撞往姐姐怀里跑。 醉汉着了恼,一着急,便亮出了明晃晃的尖刀,三两步跨过去,要用刀尖挑那孩子后衣领。 从媚生的角度看,那晃晃尖刀对准了阿培后背,随手一挥便能要了他的命。她再来不及多想,身子一晃,便要扑过去。 却被斜刺里的一只手拽住了,将她往后一拖,撞在了沁凉的石墙上。 等她再去看,李珏已飞身扑了过去,将阿培小小一团护在了怀里,那刀尖顺着的他的后衣,划开一道血淋淋的口子,鲜红的血顷刻便浸湿了他月白衣衫。 有呼啸的利箭疾驰而来,射中了醉汉的小腿,强大的惯力将人狠狠摔在了墙角,暗沉的巷子里,已是围满了□□手。 “你.....”媚生指尖沾了猩红的血,俯下身,看李珏苍白的脸,许多话堵在喉头,竟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了。 “无妨,往后,阿生在意的人,朕替你护好了。”他瞧出她脸上的疼惜,扯了扯嘴角,无声笑起来。 媚生有些手足无措,不敢去碰触那血淋淋的伤口,看着几个急急奔来的御医替李珏止了血,才轻轻舒了口气。 她刚要起身,却被那人攥住了不撒手,只得随了他的轿子而去。 刚刚还剑拔弩张的暗巷一下子空了,那小腿中了箭的醉汉刚刚还瘫软在街角,见人走了,也顾不得疼痛,匍匐着爬了过来,扯着福全的衣角咚咚叩头。 “福大总管,小的.....小的一时失了手,伤了陛下,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青缎软靴伸了过来,用绣了暗纹的脚尖垫在了他的额下,略尖细的嗓音在头顶响起:“林参军崩磕了,杂家保你无碍,指不定还要升官了,升大官!” 林参军仓皇抬头,见福大总管说的恳切,完全不像开玩笑,竟一时反应不过来了,这伤了陛下,不诛九族,还要升官? 福全瞧他神色,也不多说,只道:“只一点,你方才太凶悍了些,怕是要吓到阿培。圣上嘱咐多少遍了,做做样子,做做样子,万不可真吓到孩子,你是没听进去啊。你怎么就转不过弯来,你不是拐卖,你是抢了个祖宗啊!” 要真吓到了阿培,娘娘该心疼了,娘娘一伤心,圣上可是没好果子给他们奴才吃。 他说完,叹了口气,迈着八字步,慢悠悠往街头走,刚刚圣人身上的伤他看了,虽是不轻,以圣上的身子骨,却也不至于有性命之忧。 指不定现下看见娘娘脸上的担忧,非但不疼,还要偷着乐的。 ..... 这一遭,惊动了扬州官场,扬州大小官员山呼万岁,将李珏迎进了州府。 为了迎这金尊玉贵,这州府中家具都已换了一遍,簇新而奢华。 李珏俯在檀木床上,一张脸苍白的很,微闭着眼,一个劲的喊疼。 有内侍用温水沾了帕子,轻手轻脚去擦他额上的薄汗,却被李珏伸手挥开了,低低道了个“滚”字。 屋内跪了一溜的宫人,个个惶恐不已。 福全一脸焦急,对媚生恳求道:“娘娘,您看这......要不您试试?” 媚生无法,换了帕子,去拭他的额头,刚刚还暴戾烦躁的帝王,忽而安静了下来,仰着脸等她来擦,末了,还微微挪过来,在她手心上蹭了蹭。 媚生忽而便想起来小时候养的那只哈巴狗,时常在午后蹭过来,仰着面,等着她去摸肚子。 她有些忍俊不禁,带出些微的笑意。 福全觑她神色,急忙端了药来,得寸进尺:“这药怕是旁人也喂不进去,还是娘娘来吧。” 媚生接了,小瓷勺吹凉,往李珏唇边送。 送了四五次,那人都咬紧了牙关,死活喂不进去。 媚生无奈抬头,有些一筹莫展的瞧了福全一眼。 福全瞅了眼那床上的人,忽而福至心灵,拍着大腿道:“娘娘,陛下最怕苦了,向来怵头吃药,这不成。您得一点点渡给他,兴许还能吃下点。” 渡......渡给他?媚生有些难为情,感觉下不去嘴。 福全便着急的打转,迭声催道:“娘娘,等不得啊,这陛下要是不吃药,晚上发起烧来,可不是闹着玩的啊!” 媚生拿着碗,踌躇了一瞬,垂下头,含了一口苦涩药汁。 温热的唇甫一贴上去,那人已是微微启了唇。 作者有话要说:福全是个好助攻。 明天来更一下这世的结局跟小番外,阿生的第二世就要结束了。 第44章 连着折腾了好几日, 媚生觉出些许倦意。 那床上的人,喝药擦身都只要她近身,便是晚上睡了, 也得抱着她的腰,蜷在她怀中, 她稍一动,他便要惶恐的攥了她的手,昏昏沉沉道:“苏媚生,你不许走!” 这日李珏好不容易清醒了, 只含了温煦的笑,一双眼凝在她脸上,半分也不移。 媚生脸有点发热, 微偏了头, 道:“陛下.....” “我在皇家排名老六,皇后唤声六郎来听。”他忽而揽了她的腰,语气里没了帝王的威严,倒像个要糖吃的孩子,眼巴巴的望着媚生。 媚生张了张口, 有些吐不出,目光闪了闪, 移了开去。 李珏一声轻轻的叹息微不可闻,转了话题:“扬州是你的老家,听闻你小时候也是在扬州待过的,既来了, 便带我逛逛,可好?” “我那时多大点啊,哪还记得?” 媚生一句话顶了回去, 噎的李珏又有一瞬的沉默,过了会又来握她的手,十指相交,带了点委屈:“皇后,朕.....朕替你胞弟挨了一刀,躺了这许多时日,人都要闷坏了。” 媚生无法,敷衍的应了一声,心下想着他身子还未痊愈,定也出不去。 却未料到,第二日一早,那人一身青莲直缀,站在门前,一副疏朗之态,伸出手,道:“来,带爷看看这扬州。” 媚生上了马车还没明白,怎得这人好的这样快? 马车一路畅通,很快到了城郊的北固山。 正值金秋,山上漫山枫叶尽染,层层叠叠,如火红的云霞。 山下赏枫之人络绎不绝,已有商贩设了摊,卖些吃食首饰。 李珏扶着媚生下了车,那摊贩见了这样一对璧人,一时有些愣怔,随即拿了珠串,吆喝道:“这位公子凭是不俗,戴串佛珠更显出尘。” 李珏见了那劣质珠串,微皱了眉,转身要走,听那摊贩又道:“夫人也真真是天女下凡,与公子般配的紧,郎才女貌,郎才女貌啊。” 李珏便站住了脚,含了笑,对住媚生的眼,忒不要脸的说了一句:“这倒是说的不假,我与阿生自然般配。” 他说完大手一挥,将那摊上物什全买了下来。 沿着红叶遍染的幽径上了山,媚生坐在半山腰的凉亭里歇脚,李珏便挑了刚买来的红绳脚链,要替她带上。 他蹲在她面前,轻轻握住了她的脚踝,虔诚而珍视,柔声道:“阿生,我母妃告诉我,在心仪女子的脚上戴一串脚链,来世便还能寻到她。” 他说着仰起脸,摸索着她细白的腕子顿了顿,缓声道:“我母妃与兄长去后,便剩我一个人住在归云殿,那殿里真冷啊,空空的,落针可闻。我竟一点点习惯了,直到后来你进了宫,我才晓得这日子也能这样鲜活。” “阿生,你随朕回去吧,你跑不掉的,便是来世朕也寻得到你。” 李珏瞧着她面色,一时竟有些忐忑,他怕他终究还是一个人。 媚生没说话,微转过头,忽而瞧见了山脚下一处桃林,芳菲早已尽,枝头已结满了果子。 她愣了一瞬,忽而想起上一世,裴衍卧在她的墓前,说的那句:“别怕,我一直都在。” 她眼里起了点雾气,轻轻感叹了一句:“竟是有处桃林。” 李珏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也微微愣了一下,忽而轻笑:“我竟常梦见一处桃林,梦里漫山的芳菲,每一株都是自己植的。” “桃林?”媚生心下一惊,急急转头去看他。 李珏仰起头,有些难为情的开了口,那耳根上的一点红晕,又让媚生一阵恍惚。 他说:“你怕是给朕下了蛊吧?朕.....朕很早便开始梦见你。” “有时是在细雨霏霏的扬州,你坐在天井里绞花汁。有时是在盛京,你临窗描眉,满院子的烟火气。” 当然还有那些香艳场景,或是在船上,或是在书房,只这却不好说出口。 顿了顿,他眉头皱起,有些迷惑道:“朕从未来过扬州,竟会觉的这里的一草一木都熟悉,尤其是城郊的那片桃林。” 这一句句落在媚生心里,激起了惊涛骇浪。 “你.....”她伸手抚上他的脸颊,有千言万语堵在喉头,最后都化成了一声叹息,眼里起了雾气,喃喃道了句:“我随你回宫。” 李珏一时竟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带了些忐忑,小心翼翼反问道:“你要随朕回去?” 待看到那人点头后,巨大的欣喜便升腾而起,让他整个人都如卧云端。 他一刻不敢耽搁,生怕媚生又反悔,急急回了府衙,连着熬了三个大夜,将江南事务处理利落,便即刻启了程。 一路上跑前跑后,嘘寒问暖,倒像是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看的福全有些心塞,他心中顶天立地的帝王,竟沦落到这一步。 进了京,免不了又是一番忙乱,官员们匍匐相迎,亦有身份尊贵的外命妇来迎中宫之主。 媚生下了轿,迎面便看见着了宫装的许悯月。 她趋步向前,要来搀媚生的臂,却被皇后娘娘身侧的大宫女手臂一挡,将人拨了个趔趄。站在人群前便有些尴尬,微微咬住了唇。 要说现如今,她即是圣上亲认的义妹,又是国公府的世子夫人,自然是最有资格来迎皇后的,竟被这样无视了去,自是不好受。 她看着媚生明艳张扬,高高在上,接受众人朝拜,而那个位置本该是她的。 心里酸涩难耐,便丢了理智,许悯月亦步亦趋跟在媚生身后,眼见要进宫门,忽而轻柔道:“娘娘小心门楷,近来见娘娘身子清减,想来是劳心了,听闻马上要选妃了,日后宫中有了帮手,想来娘娘也能得会子闲。” 媚生脚步顿住,回头瞧她,也不做声,只轻笑一声,忽而往后倒去,软软跌在了玉阶上。 一旁的大宫女小橘便惊呼起来:“娘娘,娘娘!” 李珏刚进了宫门,正被簇拥着往太和殿走,听见这声音,身子都绷紧了,几步跨过来,将人揽进了怀中。 许悯月一愣,忽而觉出些慌乱,想要上前探看,不妨腹部挨了一脚,重重跌在了沁凉青石上。 她仓皇抬起头,便见李珏一脸怒气,将怀中人护的紧紧的,声音里掩不住的冷寒:“悯月,今日若皇后有个三长两短,你断不能轻易脱身!” “不,陛下,臣妹......臣妹并没碰娘娘啊。”许悯月捂住肚腹,有些不能相信,这是她的珏哥哥伤的她。 “别怪悯月。”媚生抬起一张苍白的小脸,拽着李珏的衣摆,细若游丝道:“是我自己不小心,因着听悯月说陛下要选妃了,一时分心,竟跌在了玉阶上。” 李珏眉头皱的更深了,眼刀子在许悯月身上豁了一遍,正色道:“悯月,因着母妃的遗嘱,朕对你也算是仁至义尽了。往后,这宫中你便无需再来,以免又说话不知轻重,惹了皇后不快。” 他说完,一眼未再瞧她,将怀中的人抱起,步伐稳健的往养心殿而去。 许悯月望着那挺拔背影,一时有些失神,忽而瞥见她的夫君王凛,一身玄色,站在人群之中。 她仿似抓住了救命稻草,急急要去寻,却见那人并未分她一个眼神,正含了忧色,看那道明黄身影护着的人。 她心里咯噔一声,脱口喊了声:“夫君。” 王凛猛然回神,几步过来将她扶了起来,语气里往日的关切全无,含了责备,低低道:“悯月,你不该如此。” 许悯月身子晃了晃,瞧着他神色,脱口而出:“你......你原来不是这样的。” 王凛叹息一声,忽而道:“悯月,夫妻间最要紧的是坦诚,你可对我坦诚过?” 他说完,倏忽转了身,只道:“且先归家吧。” 说着已是大步而去,同李珏一样,留给她的是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 ...... 媚生被李珏困在怀里微微有些闷,抬起头,去扯他的耳朵,委委屈屈道:“陛下要选妃了?” 李珏轻咳一声,躲开了她的手,低低道了句:“都看着呢,有点样子!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 说完看见她一脸气闷,忽而弯了唇角,故作忧色:“要求新帝选妃的折子已是积压了一摞,怕是压不住了,想来还是得选。” 媚生忽而沉默了下去,进了养心殿,她在榻上坐了,是少有的郑重:“李珏,有件事倒是忘了同你商议,我是个古怪的,这辈子断不会同旁人分享男子,你须得想清楚,否则我是要回扬州的。若是回不去,怕是要同那太医院院使而言,积郁于心......” 李珏悚然一惊,从未见过她这样的认真神色,已是后悔那句戏言,急急道:“放心。” 说完执了她的手,冷笑出声,那面上又是帝王笃定的威严:“若是这些折子都压不住,想来朕也是个无能的。” 黄昏的光一点点漫上来,给这幽深的殿宇蒙了一层金灿灿的光,媚生望着窗侧的一抹昏黄,微叹了口气。 她前世有些亏欠裴衍,大概这辈子要来还了,陪他幽守这皇宫。 番外 我叫李泽,是这大周的太子殿下。 我父皇乃是收北胡平南疆,将大周版图扩大了一倍的成化帝。他在位二十载,励精图治,变法改革,让大周富庶强盛,万国来贺,是载入史册的千古一帝。 我的母亲,便是当今的文成皇后-苏媚生。 不过,我打记事起,母亲便常跟我念叨:“阿泽,我并不是你的生母,你的生母乃是永定王侧妃-许氏。” 但我并不喜欢那个女人,每每见面,她总是要说:“你要听话,好好伺候娘娘,将来才能有好前途。” 她看不见我身上的疹子,看不见我因为贪玩磨破的脚,她只会要我爬上那个位置,好荫蔽于她。 只有我的母亲-阿生,她才会在我起疹子的夜里一宿宿的守着,会细心的剔除我脚心里的小砂砾。 不过她有一点不好,总是让我喊她阿生,说我叫她母后,会将人喊老了。 我其实不好意思提醒她,您也三十几岁了,虽然被父皇娇宠着,还是少女模样,但自己心里真的没点数吗? 我其实晓得这前因后果,那时母亲身体荏弱,父皇不忍心她受这生产之苦,便要从宗族里挑个资质出众的来养,好继承这大周江山。 那时朝堂上吵翻了天,臣子们早对我母后椒房独宠有了意见,现如今更是连子嗣都不生,简直是大不道。 傲骨铮铮的文臣们跪在交泰殿外,摆出了死谏的气势,到最后,却被我父皇的一道圣旨给轻轻松松摆平了。 我父皇说的是:“朕身体有碍,太医院言子嗣艰难,万不得已,才从宗族中过继,现下你们若是如此,那朕只能断子绝孙了。” 我母亲听闻了这旨意,笑了一天,常常调笑他:“怪不得陛下这样体谅我,原来是不行啊。” 我父皇便会将人抵住,隐忍道:“行不行,你不晓得?那不如现下就怀一个吧。” 哎,说起来都是泪,我小小年纪,便要整日看父皇黏黏糊糊贴上来,孩子一般缠着我母后,倒是显的我更沉稳了几分。 永熙十一年,扬州来了个举人,大殿之上一举夺魁,被父皇钦点了状元郎,我母后唤他“阿培。” 她牵着我的手,笑吟吟道:“来,阿泽,叫舅舅。” 自此以后,我便多了一个外祖家。 外祖一家人,除了培舅舅,形貌都有些可怖,可相处久了,竟让人都忽略了去。 我的外祖父会拿了我最爱的龙须酥,神神秘秘道:“乖乖,快吃吧,热乎的,趁你父皇母后不在,快。” 每每这时,我肖想多时的龙须酥还未入口,便会被我神出鬼没的母亲给夺了去。她定要对着我外祖父跺脚:“爹爹,你怎么又给他吃糖,吃多了要坏牙口的!” 两个姨外祖母呢,会捏好看的糖人,还会带我打马遛狗。 在他们面前,我从来不是当今太子,我只是一个叫做阿泽的孩子。 那时宫里的天总是明朗的,母亲会在春风里扬起风筝,笑的纯粹而明媚。 我的父皇便站在丹陛上,看着那娇俏身影,宠溺的笑,可以站上一下午不待挪地方的。然后便会颇得意的看我:“泽儿,你看你母后,这样好的人,还是被你父皇给寻了来。” 最后还要啧啧两声,带了点兴灾乐祸的意味:“可惜,这世上再没有这样好的人,你是甭想了,找不到这样好的妻子了。” 只这明朗的天在永熙十八年彻底暗沉了下来。 母后因着一场风寒,一病不起,起初只是咳嗽发热,到了后来却益发昏沉乏力。 她偶尔清醒,却还是会露出娇憨的笑,轻柔道:“阿泽,劝着你父皇些,大抵是我的时日到了,要去另一个世界了,无需伤心的。” 我父皇站在床边,阴气森森:“苏媚生,哪里也不许去!” 他急红了眼,一连杀了几个无能的太医,张贴出了皇榜,遍寻天下名医。 这日来了个游僧,神神叨叨:“娘娘大抵需要陛下的几滴心头血,否则总不能安生。” 我有些生气,这简直是心怀叵测!当即命人拖出去杖毙了,却见我父皇已拿了锋利匕首,刺向左胸。 那淋漓的血流下来,他分毫不在意,只一个劲的问:“够不够?够不够?” 只这邪术终究未救回我的母亲,她带着甜美的笑,陷入了永久的昏睡。 我父皇亲手敲响了国丧之钟,扶了棺椁送她入了皇陵。 当日回来后,并无异常,甚至将积压的文书处理了。 我心中放心不少,第二日一早,去了养心殿,准备伺候父皇上朝。 迈进沉寂的殿门,忽而见他靠在母亲常坐的榻上,一夜白了头。 他见了我,微有些惶恐,道:“坏了,泽儿,我这幅模样,你母后见了该不喜了,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自此后,他日日戴了蹼头,包住了满头白丝。 却对我的功课益发上心,手把手教我处理政务。 拐过年来,我外祖父并两个姨外祖母也去了,我父皇亲披了丧服,以翁婿之礼将其葬进了苏家祖坟。 至永熙二十年的初春,他退了位,将我扶上了那个位置。 我亲政的那日他长长舒了口气,高兴的在我母后牌位前叨叨了半日。 第二日一早,福全福大总管哭着来了养心殿,他跌在丹陛上,哭喊:“陛下,太上皇薨了!” 我一滴眼泪也没流,因着我晓得,这对父皇来说是解脱,他着急的很,早已迫不及待要去寻我的母亲了。 只是,自此以后,这宫中殿宇深阔,只余我一人。 终究,成了孤家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