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心火滚烫 作者:摇漾 文案: 分手七年,任天野趟过地震、踩过毒窝、扒过富豪,饱历艰险,九死一生。 谁知,两人重遇。 简晞一如当年纤薄又柔软: “天野,下雨了。” “天野,我好冷。” 任天野转身就走。 心如火烧,狂躁滚烫。 可当暴雨浇身,他发狂调转, 红着眼尾不顾一切将她按进怀里: “我还要为你死几遍?” - 传说新闻大神任天野的胸前有一枚陈旧铜扣,来历不明,无人敢触。 直到两人复合。 简晞纤指摁住那枚扣子,软柔问他:“这……到底是什么?” 男人滚烫的手掌贴住她的腰,靠近她耳际的炽热呼吸里,只有两个字:“是你。” #所谓破镜重圆,都是你我,命中注定。# [桀骜不驯新闻之王x明艳柔软摄影记者] [破镜重圆+甜暖缠绵]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破镜重圆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简晞,任天野 ┃ 配角:下本《烟火撞星辰》《小情深》求收 ┃ 其它:破镜重圆,调查记者 一句话简介:[完结]破镜重圆+甜暖缠绵 立意:致敬中国仅剩的175位深度调查记者 第1章 下午四点,山海市老城,暴雨。 简晞拍完了采访的最后一镜,回到自己车上。 湿淋淋的雨衣下先掏出相机,剥去外表的防水膜,镜头、镜盖、备电、外闪……一、二、三、四……简晞心底默默地数过去。 笃笃笃。 玻璃被敲响。 简晞降下车窗。 窗外是黄绿色的防汛服,男孩子被雨水洗得有些发白的脸。 “简记者,我们队长让我来告诉您,老街上的水再过一个小时就能排下去,您发报道的时候,给提一句。”男孩声音清朗,穿透雨雾。 简晞点头:“好的。” “还有,”男孩隔着玻璃窗递过一只白色的塑料袋,“每次防汛排水都只有您一个人跟拍我们,今天又在水里泡了两个多小时,这个拿去擦擦。” 塑料袋里,是一条悉心保护,干燥而雪白的毛巾。 简晞接过,淡淡微笑:“谢谢你。” 男孩忽然就脸红了,大风雨里转身就走。 简晞准备升起车窗。 男孩忽然去又复返,扒住玻璃:“对了,西绕城高速因为水没退堵得厉害,您要着急赶回去,就走东平桥。” 简晞温和:“我知道了。多谢。” 男孩心满意足,终于顶风冒雨的走了。 简晞升起车窗。 密闭而独立的空间里,她的眉心倏然皱起。趟在水里的两个小时,她的鞋子、裤角,完全湿透。回想起老街上那些卷着垃圾肆意横流的污水,隔着裤管层层叠叠冲荡着她的小腿,脏污的感觉久久难消。 简晞没碰毛巾,丢在后座,拎过备用鞋。 把湿透的鞋子换掉,裤管卷起。白得发光的肌肤,和细到骨结微突的脚踝,展露出来。 简晞个子高挑,身材一直纤薄清瘦,长发不是流行的微卷,却清丽明艳,五官浓得像是在暴雨中依然可以怒放的百合花。 所以刚刚那个男孩迎上她的目光,瞬间就红了脸。 简晞低头。再一次朝着副驾座上摊开的相机材料数过去。一、二、三…… “五”字未到。 她的手机铃声,突然在封闭的车厢里响起。 简晞深深吸了一口气。接通。 后勤编务小姑娘的声音传出来,带着点委屈:“简晞姐,你别采访了。咱们的版面今天又被专刊组的软文占了。总编说,民生组的老街排水年年常见,没什么爆点,算了。” 简晞怔了一下。心头仿佛一粒砂,轻轻碾过。 小姑娘:“简晞姐?” 简晞开口,声音平静:“你先进后台系统盯着,我马上回去。” 编务小姑娘“嗯”了一声,委屈嗒嗒地挂断了电话。简晞找到钥匙,启动车。 刚刚防汛的男孩子说走哪条路? 哦,东平桥。 * 暴雨如注。 整座城市都被扣在瓢泼的水声和混沌里,天空烟色得根本看不清路。雨刷在前挡风玻璃上拼命摇摆,一条水柱扫下去,另一条水柱又迅速淌下来。 简晞驶向东平桥,车速不快。 东平桥是山海市老城与主城之间,除了西绕高速外唯一的联结。桥下有一条人工渠,水并不深;但东平桥是高弧拱桥,又是青石桥面,还年久失修。平时车辆可以慢速通行,但现在暴雨下了一天一夜,桥面又湿又滑,行驶十分艰难。 简晞很小心。车子慢慢爬上拱坡。 车广播里放送着交通提醒:“据市交通部门确认消息,自我市暴雨橙色预警以来,市内三区已发生车祸共计二十五起,伤亡人数达到……” 简晞的车过了上坡。下行。 雨刷狂扫着挡风玻璃,水流之下,简晞意外地看到迎面一辆冒着黑气的公交车,缓缓驶来。 这样的天气,这么湿滑的桥面,公交车怎么也上来了? 简晞惊讶,连忙打开双闪灯,往右侧靠了靠。公交车喘着粗气往桥顶爬,在下行坡道上与简晞的车交汇。 简晞透过后视镜,看着公交车和她平稳地错过大半车身。微微松了一口气。 谁知,就当她松神的一刹那—— 公交车在湿滑的桥面上突然向左一滑,巨大的车身无法控制地猛然就向着她的车的后侧方重重地撞过来! 一声巨响,后车灯像是玻璃泡般被挤得四分五裂,车子在路面上被顶得打出一个旋儿,轮胎磨在地面上划出半道黑色的圆弧;接着是一声惊天动地般的撞响,车尾朝外、车头向内,简晞的车子一头就重重倒撞在东平桥的桥栏上! 白烟腾起。 绽在倾盆的暴雨中。 简晞摔倒在驾驶位上,安全带死死地勒在她的胸口,气囊炸开。她头晕目眩,天旋地转。 公交车滑出十米外,横摔在湿漉漉的桥面上。碎玻璃碴铺了一地,从破碎的车窗里,哭声、雨声、和着鲜红的血水,缓缓地淌了出来…… 简晞被哭声弄醒,记者本能地反手就去摸身侧的相机。可副驾上的东西早已散落,相机和包都滑落到了她的后侧。 简晞挣扎去拿,安全带勒住,她还一下脱了卡扣。但当她伸长了手指才刚刚勾住相机的包带,车子的后方突然传来一声清晰的脆响。她感觉到身下重重一抖,车身竟猛地向后脱滑! 桥栏断了。右侧车轮,滚出桥面。 简晞瞬间心惊。她的车,要掉下去了! 但是前面,已破碎的公交车车窗里,开始有人慢慢地爬出来。满脸血红,满地哭声…… 简晞手都颤抖,但职业本能地使她立刻举起相机。一二三四五,她连按五次快门。 可是,车后方再一次巨响。车身剧烈晃动。另一侧的后轮,也吃不住断开的桥栏,脱出桥面! 简晞脸白了。她用力拉车门。身侧的门却因公交车的猛烈撞击,和刚刚桥栏上的磨擦,车头、中控都被深深撞凹,卡进去了。 打不开门。 也打不开窗。 车身摇摆。 底盘卡在桥面边缘的棱角上,断开的桥栏刺凹车身。 简晞呼吸骤短,死亡的恐惧一瞬间扑面而来。简晞强令自己镇定,从相机包里翻出手机。 110接通—— “东平桥车祸,一辆大型公交车撞上了私家车,伤亡不明。但我的车……要掉下去了。”简晞尽量控制着自己的声音。 接线员似乎因此没预估到她的危险:“请您原地等待,已为您转接120及119,消防急救将在15分钟内到达现场。” 15…… 她还能坚持到15分钟? 电话断了。 暴雨像水一样泼在简晞的车顶,车厢闷得像是一只沉在水底的盒子。简晞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又急又短;也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又重又沉。 雨刷已停止了工作。 瓢泼的大雨隔开了她与世界。她听得到公交车里的哭喊,别人的呼救,但却没有人听到她的求援,没人看到她这辆卡在边缘的车子,随时摇摇欲坠。 吱—— 断裂的金属桥栏割破了后车门。失去重心的车身再次重重一晃。撑不住了,马上就要跌入桥底。 简晞忽然希望桥下的水渠不要太深,那样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她不会太冷。 突然,一辆高高大大的越野车极速在桥面上停下。车门拉开,又重重扣上。一个男人的身影,出现在瓢泼的雨雾中。他身形高大,手中握着一捆粗壮的急救拖绳,闪电一般把吊钩往越野车头一扣,接着就直奔简晞的车前。 喀嚓。一声清脆的钩扣声。 简晞被这声清脆撞击的金属声,瞬间唤醒。 “救命!”她拍打挡风玻璃。 男人两步跳上车前盖。 声音极沉,车盖被跺得咣咣重响。 简晞看不到他的脸。失去了疯狂摆动的雨刷,雨水倒灌一般从车顶淌下。她只能看到他穿着黑色的冲锋衣,帽兜盖头。雨水扑在他的脸上,鼻梁、下颌,顺着锋利的线条成线淌落。 “救命!救救我!” “车快要掉下去了!” 他是她活命的唯一稻草。 男人手中握着救生锤,一下就朝着她的挡风玻璃上砸过来。车身被砸得一个轻摇。厚厚的玻璃从砸角上裂开,蛛网一般。 简晞头晕眼花,摒着呼吸,握紧车座。 男人继续砸。一连三下。 车窗上的蛛网龟裂扩大,雨水顺着裂痕疯狂地肆意狂流。他最后一次用力挥锤。尖锐的金属锤尖带着巨大的冲击力重重撞击在厚玻璃上,裂痕应声碎出一道口子。但,已卡在桥面边缘的车身被击打的力量带着向后一座—— 车底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火星伴着碎石,骤然后倾。车头唰地一下翘起,急救拖绳瞬间绷直。越野车被拽得向前移动了半寸。 简晞被剧烈的晃动摇得滚落车座。 车窗外的男人扑在挡风玻璃上,差一点顺着车顶滑脱进水渠里去。 简晞呼吸停滞,心如火灼。 虽然她不惧死亡,却不想黄泉路上还捎上他人。 “下车吧,车要掉下去了。”简晞挣扎,爬起来想要再拍车窗。 男人缓缓地俯身。 暴雨从他的帽顶,水柱一样地淌下。 简晞看到一双黑暗中也发亮的眼睛。 后倾的车身开始渐渐滑动,越野车被拖绳拽着,一点一点向前。男人用很缓慢的动作慢慢俯身,手中的救生锤扔掉,手指缓缓移动竟抠住了已经龟裂开的挡风玻璃。 风雨中,简晞听到一声低哑的男性嘶吼,咆哮中仿佛灌进了雄性所有的野性与力量。 蛛网一样的玻璃,生生撕开。 男人肌肉偾起的手臂,伴着潮湿的雨水,冰冷的空气,猛然伸进车厢里。 “出来!” 声音嘶扯,带着暴雨洗沥的沙哑。 简晞扑过去握他的手,但却在仰脸的一刹那,她看到了帽兜之下,男人的脸。简晞僵住,脑海中仿佛一片白光。 男人没理会。另一只手也伸入玻璃,一手握住她纤细的手臂,另一只手探过来箍住她的腰,猛然一提就把她从破碎的玻璃窗里直接拽了出来。 简晞像一片叶子,狠狠撞上他的胸膛。男人的味道体温,盖了世界一样横扑过来。 他就势揽住她的身体,从高高翘起的车头上一跃而下。 两人落地的一瞬,早已支撑不住的车子完全失去了平衡;瞬间后仰,直接脱离桥栏边缘,将越野车上扣住的急救绳“啪”地一下挣断,整个车身斜着直直坠入桥下的水渠,发出一声惊天巨响。 碎石水花,和着暴雨,倾盆滚落。 简晞被摁在湿滑的桥面上。青石地板冰凉地贴着她的胸膛。她听到自己鼓躁而狂烈的心跳,以及耳边身际,他热烫的呼吸与味道。 眨眼,她与他,竟已隔了整整……七年了。 作者有话要说:开文大吉! 当日留言都送红包~~感谢你来这个故事。 * 小提醒: 部分事件有参考真实新闻,但已做艺术处理,不存在任何影射暗示。专业部分参考自知网、知乎等,如有纰漏,欢迎温柔指正。 第2章 屿山医院,急诊大厅里,通明的顶灯白得晃眼。 简晞静静地躺在CT机下,听着机器的声音在她耳边嗡嗡震响。她一直望着对面墙壁上的挂钟,秒针在玻璃钟面上静静地跳跃。 一、二、三、四、五。 机器声停了。 CT医生走进来:“从片子上看没什么问题,胸骨肋骨都没有受伤。” “谢谢医生。”简晞从机器上下来,穿上外套。 “不过,你这儿有个小伤,”CT医生指指她的锁骨,“等会找位外科医生给你开点药膏。” 简晞出了CT室,才发现自己锁骨上的伤。就在喉咙与骨结突出的部位,一处小指甲盖般呈半弧型的伤口。 这是磕哪了? 简晞找值班医生开了一管药,穿过急诊大厅去药房拿。 大厅里还乱哄哄的。本来雨天受伤的就多,再加上她这一桩东平桥车祸,公交车里摔伤、压伤的乘客都被送进了医院。 哭声。吵闹声。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裹着湿淋淋雨衣的交警和警察。 明晃晃的大顶灯照着白色的地板,入口处被人流带进来的雨水、泥水、血水,混成了糟污的一片。 简晞贴着墙,想绕过那片污渍。 不经意回头,忽然看到走廊上一间半敞半掩的治疗室。室里普通的白墙,浅兰色的窗帘,白色的消毒柜,一切平常。但,治疗床边一个高大的侧影,瞬间抓住了她的目光。 是他。 男人坐在诊疗床边。身形挺直,肩膀厚实如同拉出了一条平直的线。一件浅灰色的T恤,露出肌肉紧实偾张的手臂,宽大微糙的手掌稍稍攥起,搁放在床边的治疗台上。 他发梢微湿,眉宇间也沾染着一抹水气,当身边的护士俯身动作,浓密的眉宇倏然揉起。 隐忍。而坚毅。 简晞才看到,是护士摄了一枚极锋利的弯针,在缝合他的伤口。针尖穿透前臂肌肤,男人的肌肉骤然绷起,力量大得几乎要将针尖卡住。 口罩下,年纪略大的护士:“疼吧?早和你说打一针麻药。” “就两针。何必麻烦。” 男人沙冷的声音在治疗室里低沉回荡,门外声音嘈杂,简晞却听得清清楚楚,如在耳际。 那伤口是把她拖出车厢时,被碎玻璃割破的。 护士麻利,剪线结束包扎:“等会补一针破伤风,再去药房拿几种消炎药……” 男人已经转身,伸手拿起黑色冲锋衣:“走了。” 护士急回头:“哎——任天野!” 他一转身。 就和站在门口的简晞四目相对。 天花板上的灯白得晃眼。直直落在他的脸上身上的时候,让人觉得一片炽白的晕眩。 他的眼睛,在漆黑的暴雨中会发亮。 在这白炽的灯光下,同样耀眼明亮。 简晞已经七年没见任天野。 他身上早已褪去了少年的单薄,青年的青涩,他高大、强壮,胸膛厚实,肩膀宽阔,身高腿长。眉间眼尾更添深邃犀利,全身上下硬朗的线条锋利、狂放、野气十足。 简晞抬眉看着他。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相撞。他没避开,她也没躲。 “任天野。”她开口叫他,想跟他说点什么。但话还没出口,背后突然被人狠狠地推了一把,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让开让开让开!都什么时候了,还堵着绿色通道?!起开!”背后的人更用力地一把推过来。简晞被撞得一手撑在治疗室门上,才没摔倒。 身后哗啦啦推过一架急救轮床,离着简晞半米多的距离擦身错过。 后面跟着的两个人停下脚步。其中狠狠推了她一把的人惊讶:“哟,我没看到,原来是简记者。” 出声的是邝姗姗,和简晞同在山海传媒,是专刊组的记者。“专刊组”听起来高大上,其实就是新闻中心的“软文组”,负责各路商务大佬、房地产商的付钱软广告。 简晞在民生组,又苦又累又不赚钱。自然在各种版面争夺上,都落专刊组的下风。 邝姗姗偏又高调招摇,常常卡线时间把民生新闻挤掉,然后轻飘飘一句“不好意思,又要你们为集团KPI受委屈啦”……编务小姑娘几次都硬生生忍住了碗里的麻辣汤。 “听说这次东平桥车祸,简记者是当事人?”邝姗姗眼睛扫过简晞,“看起来没受伤嘛,您可真是命大。” “公交车就惨了,伤了十几个,两个垂危。”邝姗姗兴灾乐祸,“你看,我都替你们民生组来跑突发,简记者的当事人采访可不能让给别人。等着我,一会叫徐明回来给你拍照!” 不等简晞回应,邝姗姗拉着摄影记者就往大厅跑。刚刚推过去垂危的伤者,正在抢救。 邝姗姗带着徐明直接杀到抢救室前。不管民警挡着门,挤了个空就让徐明快点拍。 “快快快,最好把电击的场面都拍下来。” “不行,你找个角度啊,这不够刺激!” 徐明放下相机:“床边带血的衣服,还有那双鞋能入镜就好了。” 血衣和撕破的鞋,是医生急救前从伤者身上扒下来扔在一边的。 邝姗姗身子一矮,一下从民警手臂下钻过去。 瘦弱的民警叫:“哎哎,这位同志!” “我是记者!”邝姗姗理直气壮,冲过去把病床外侧的血衣和血鞋,朝床头一踢。顶着民警的白眼又钻回来,拉徐明:“快拍!这次照片绝对轰动了。” 镜头里医生、伤者、血衣,徐明兴奋得毛孔都张开。咯嚓咯嚓按快门。 忽然,人群当中猛地伸过来一只手臂,单手扣住徐明的镜头。徐明还没来得及反应,昂贵的相机直接越过人头落进了别人手中。 徐明惊:“诶诶诶,我的相机——” 人群背后。高大的男人用着一个很松散的姿势站着。 昂贵的佳能5D掂在他手里,玩具一样。 徐明:“喂,什么人?干嘛拿我相机?!” 任天野抬眉看他,声音甚至温和平淡:“你是记者?哪家的?晨报、电视台、还是山海传媒。” 他说话时,声线拉得很平缓,眉梢眼角都敛着,不见半点锋芒。 徐明因此判断失误,横着就回了一句:“关你什么事?!拿老子的相机干什么?拿过来!” 任天野贴了一句:“本来是不关我的事。” 他眉尾扬起来。 站在旁边看着的简晞,一刹那就觉得当年熟悉的邪野锋芒,扑面滚来。 “可我就想知道,记者行业入职审核、职责宣誓都二十年了,还有哪家上天入地的媒体敢他妈教记者在医院里明目张胆地‘制造新闻’!” 任天野的声线陡然上升,尾音极重,甩出不容置疑的犀利和狂放。他说话间,手指间的佳能5D,已被行云流水地拆了个干干净净。 镜头、光圈、镜盖、电池、闪灯…… “东平桥年久失修不调查,公交车伤者不采访,拿个相机就以为能造出轰动大新闻,”任天野一句话手里的零碎就往护士值班桌上扔一个。 徐明被吓住,一个镜头可值两个月薪水!他慌得连忙伸手去接。任天野更是狂肆,上下左右,扔得徐明无比狼狈。 最后一粒相机闪卡,任天野拈在指头:“山海传媒是吧?大作上线时,别忘了通、知、我。” 手指一甩。 又小又细的闪存卡飞出一道银弧,好巧不巧刚好落进值班桌上的消毒水盘里。啪嗒一声,溅起一簇小小的花。 徐明哀叫:“我的卡!” 任天野转身,目光不带任何感情地扫过站在旁边的简晞,大步就走。 一直站在旁边的邝姗姗脸都白了,声音喃喃:“……任天野啊。” 徐明:“什么天野?” 邝姗姗:“任天野啊!就是前年一个人趟了整个毒窝,去年拿了长江调查新闻奖,今年被封全国记者行业风云领袖的任天野啊!” 徐明瞠目结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简晞没再听下去,她大步踏过地板上的污渍,跟出了急诊大厅。 * “任天野。”简晞叫他。 任天野回头。 急诊厅外的天已经全黑了,厅口白色的灯飒飒地照着已经渐弱的雨。有进医院大门的车在他的身后驶来,两片光柱从他的肩背、脸颊滑过。他的眼睛漆亮。再没入黑暗。 他没穿冲锋衣,右臂绑着的纱布,在细密的雨丝里迅速濡湿。 她穿着单薄的外套,暴雨后的冰凉空气,打着旋儿钻进她的衣领里。 两人就这么站着。 简晞平静地开口:“任天野,好久不见。” 黑暗中,她仿佛看到他勾唇轻轻地笑了一下。但那笑又是非善意的,甚至带着一丝嘲弄和嫌弃。 任天野开口:“哪位?” 简晞一下子觉得心就沉下去了。被他勾唇轻笑,平静温和的声音撕扯得稀巴烂。 “你不要这样。既然我们又见面了,还有刚刚发生的……我觉得我们应该坐下来,好好聊聊。” 任天野在密密的雨丝里站着,漆亮的目光扫过她的脸。他又轻笑了一下,这次笑得更加放肆而无所顾及。 “和你?”他眉间唇角,都带着嘲讽不屑:“我对陌生女人,从来没兴趣。 任天野丢下她,转身就走。 简晞脸上一阵白一阵红,活像被他甩了一巴掌。 看着任天野拔腿就走,她也快走两步,还想要跟上去。但是口袋里的手机忽然响起来,铃声一阵紧过一阵。是她的保险经纪人,刚刚现场负责调查的警察,还有新闻中心的总编。 简晞没接。顶着口袋里不停震荡的铃声,她一口气截在任天野的面前。 简晞:“好,我写个电话号码给你。从今天起,我们就认识了。” “山海传媒集团,新闻中心,民生组摄影记者,简晞。” 她摸出口袋里随身携带的笔,拔开笔帽。 任天野停住。低头看着她。目光在深夜里漆黑深亮,仿佛能看穿她的心脏。 “行。”任天野抬起右臂,亮出半湿的绷带:“写这儿。” 作者有话要说:你,敢写吗? 。 PS:急诊护士缝合,有伏笔。 今天还有红包雨~~ 第3章 他敢说,她就敢写。 简晞低头,握住任天野的手臂写字。不知道笔尖是否擦过他的伤口,只觉得掌心底下男人的体温滚烫,肌肉硬邦邦的石头一样。 任天野垂着眼看她。细雨丝一样地落在她的眼睫上。亮晶晶的水光。 男人的喉结几不可见地滚了一下。 “我的名字,电话,微信同号。”简晞收笔,“任天野,打给我。” 任天野低头看了一眼绷带上的号码,“好。” “等着。” 转身走了。 毫无留恋,毫不留情。 简晞看着任天野隐没于黑夜中的背影,心头像被一根极细的钢丝拉扯。有点疼。 口袋中的手机铃声还一声高过一声地蜂鸣着,同时跳进来的短信、微信,快炸了她的号。简晞摸出电话,没回复,先拨了一串极熟悉的号码。 话筒里迅速响应:“喂,晞晞?” “烟儿,帮我查个人的资料。”简晞一边快速走回急诊大厅,一边对电话里的沈烟说。 正在帝都纪录片剪辑室里泡了三天三夜,困得眼睛都肿成金鱼的沈烟打个呵欠:“查谁?” “任天野。” 沈烟一骨碌从椅子上爬起:“靠,你前男友?!” “你们不是已经分手七年了吗?” “他回来了。就在今天,他救了我。” “等等等,”沈烟瞌睡虫跑光,大眼睛瞪得闪闪放亮,“你们这剧情是几个意思?怎么才见面就他救了你你见到他的,也给我个前情提要呀……” “你别管,”简晞笃定,“就帮我查一下他七年来的一切,他所有的新闻、资料,我都要。” “行。”沈烟痛快。 和简晞不同,身在纪录片行业的沈烟,有专门纪录新闻口的同事,几年来新闻界发生的震荡大事件,她们片库里都摞得清清楚楚。 挂了沈烟电话,简晞已走回急诊大厅。早已等着她的交警和派出所民警,迎了上来。 * 善后搞了半夜。从交警调查到民警调查,再到保险公司留档,最后医院伤情笔录;简晞不知签了多少份资料,按了几多手印。 午夜将近十二点,她终于赶回山海传媒集团。 集团本是“山海报晚”起家,但几年前报业消融、纸媒冲击,上层领导及时引资转型,从普通的市报,转为大型综合传播传媒集团。 旗下子业众多,但新闻中心依然是强力核心,并将报纸转刊为“山海周刊”和“山海新闻网”,新闻议题及辐射面推向了整个大市场。 每天的编前会在下午五点,定稿会十二点。凌晨一过,新闻网上的电子刊就会自动发布。 但今天简晞出了车祸,无法赶上编前会;眼看还差十几分午夜,她匆匆回来。 手机里的保险经纪还在跟她念叨着车损,但简晞路过中心休息间的时候,无意听到了拔高的声音—— “我就不信,她今天晚上还能回来跟我抢版面。”邝姗姗的声音,她泡了一杯滚烫的咖啡,不服气地靠着吧台桌。 “那可不一定。”搭茬的是徐明,他趴在桌上,正拿吹风机小心翼翼地烘他的闪卡,“简晞可是东平桥车祸亲历者,明天晨报、电视台早新闻肯定要报。以咱蔡总编的老机灵,怎么可能放掉就在身边的新闻大鱼。” “那让她报呀。怎么,是给她开篇个人专访,独家报道车祸制造者的心理活动?”邝姗姗嘲讽地,“没现场、没记录,连你卡里的医院配图也被砍了,我看老蔡拿什么给她开版。” 徐明啧啧摇头:“姗姗姐,你这就年轻了不是。简晞虽然才来咱们中心不到一年,但人家当初可是直接国外空降。听说是集团财务谭总亲自打招呼,说明简晞家世背景,绝对也是非富即贵。” 邝姗姗不满了,手里的咖啡杯咣地往桌上一甩。 “信她个鬼!非富即贵来咱们这破地方?别以为背个双C就把自己当成千金大小姐了。不过就是个臭跑新闻的。” 徐明关吹风机,一抬头——一口的话全都噎回到喉咙里。连忙捅捅邝姗姗。 邝姗姗不满:“干什么?!” 徐明又捅。 邝姗姗猛一回头。 简晞握着手机站在休息间外的走廊上。有一盏筒灯恰好直直地从她头顶投下,照着她从雨雾中归来湿漉漉的长发。睫羽很长,阴影落在脂粉未施的脸颊上,连皮肤都像玉一般莹莹发着光。 黑亮的眼珠直视着邝姗姗,简晞用着很慢很清晰的声音对着电话里的保险经纪说: “车不用修了。给我订辆奔驰,下周一我去提车。” 邝姗姗眼珠子快瞪出来。徐明悄悄后退半步,希望自己没卷入她俩的战争。 简晞收手机。眼神斜睨过邝姗姗,转身走进了新闻中心。 * 于是十二点定稿会,邝姗姗就炸了。当着中心总编,和专刊、民生、财经等几位组长的面,她义正言辞地嘚啵嘚啵地说了快半小时。 不过就是些“专刊组为新闻中心创造的众多价值”“中心本季度的KPI任务”“他们与广告大佬艰苦的沟通”……说得头头是道,但编务小姑娘手里的咖啡牛奶又差点要忍不住了。 简晞都没听到邝姗姗在说什么,她一脸平静地盯着编务桌上的几支圆珠笔。 一、二、三、四、五…… 数字一粒一粒地在她的心头滚过。 简晞走神地回忆着这一天发生的所有事情,暴雨瓢泼的世界,和雨帘里突然闯入的男人。他高大得像是能撕开一切,连带着徐明镜头里的血衣,也被他一手抹去。 简晞手边,忽然“嘀”地一声轻响。她放在编务小姑娘桌上充电的相机,终于电满开机了。相机跟着她在车里摔得七零八落,磕得屏幕都有了裂痕。 那蛛网般的痕迹,却似乎蓦然戳进简晞记忆里。 任天野的声音:“东平桥年久失修不调查,公交车伤者不采访,拿个相机就以为能造出轰动大新闻,”…… 邝姗姗终于发言完毕。转过头挑衅地看简晞。谁知她一脸平淡冷漠,一看就是根本连听都没听,差点没把邝姗姗的鼻子气歪。 蔡总编清清喉咙:“简记者,你觉得怎么样?” 简晞终于回神:“嗯?” 蔡总编:“你是今天东平桥亲历者,今晚头条新闻安排车祸和房产线专刊同时,你觉得怎么样?” “不用。”简晞声音平静。 邝姗姗冷睨她一眼,不屑轻哼。 简晞:“能为东平桥车祸,增刊特版吗?” 邝姗姗差点炸起来! 简晞拿起自己的相机,一脸冷静地:“我有车祸发生一分钟内的现场照片,也有医院里数名伤者的即时采访,还有交警、民警的调查录音。东平桥车祸,不仅仅只是暴雨下的普通车祸。” “明天十二点流量计点,您一定会觉得它值得特刊。” 蔡总编抬头看着简晞。明艳的姑娘脸上一片自信和笃定。这自信发着光。 “总编,”邝姗姗又站起来,蔡总编一个手势就给摁回去了。 “六点,特刊上线。”蔡总编直接说。 简晞点头。站起身,从编务小姑娘手里取了备用相机,拍了一下搭档的文字记者老叶,直接奔出了新闻中心。 邝姗姗差点没把鼻子气歪,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编务小姑娘坐在对面,把手里的牛奶空罐嘬得滋滋响。 简晞和老叶奔回屿山医院。又打了两个电话给刚刚和她调查的交警和民警。他们很辛苦,人都还在。简晞人漂亮,说话又客气,刚刚也配合,两位警察都对她提的要求一口答应。 简晞和老叶进了医院,很容易就进了急诊病房,不仅立刻补采了其他乘客,还恰好遇上了危重司机的家属和另一位重伤乘客的丈夫。 他们正在吵闹,保安和民警在拉扯劝阻。简晞马上拍补,镜头极具戏剧性。 到天空蒙蒙亮,简晞和老叶又回了东平桥。 横倒的公交车,渠下她的车都被捞起拖走了。桥面只剩下碾过的车痕,和细细碎碎的小玻璃渣。简晞赶在清洁工清扫前,又连拍多张。 早上六点。 山海市乌云散开,朝阳升起。 早起的人惊愕地在“山海新闻网”上看到了“东平桥事故”特版。版面清晰、详实、仔细地阐述了东平桥车祸的来龙去脉。 原来竟因暴雨堵路,公交车临时改线;某不满的乘客和司机口角,居然动手拉扯了方向盘!湿滑上坡的公交车立即失控,撞上了简晞的车,酿成大祸。 但新闻后的调查评论,笔锋犀利一转,直指山海老城地势低洼,地下排水多年未更新;老、主城联结又单靠西高速一条路,再加上东平桥年久失修,才是酿成这场灾祸的根本原因。未免将来发生更严重事件,必须将老城区排水防污、东平桥翻新修理提上市政工程才是正途。 这一特版,文字详实、数据清晰,现场、医院、乘客家属各种各样现场照片配发得清清楚楚。版面一经发布,点击流量、转发流量瞬时爆增。直至中午十二点计量,早已远远翻出头条版面数百倍,不止。 …… 出了新闻中心,简晞眼睛都熬红了。老叶关切地要她早点回家休息,先撤了。 简晞站在耀眼的阳光下。 觉得昨天发生的一切,好像她常常做到的一场梦。不过梦境中,那个人到是渐渐清晰了。 光芒下,她的手机响了。是沈烟打过来的。 简晞接通,声音带着疲倦沙哑:“烟儿,怎么样了?” 沈烟灵动,一耳朵就听出她的疲惫:“宝贝儿,你不会是一夜都没睡吧?” 简晞:“查到了吗?” 沈烟:“我靠!我一年跑帝都八百次我都不知道你前男友这么牛逼!你这几年在国外,也该听过国内几件新闻大动荡的事吧?” “《宏村日记》听到过吧?一个记者独自下制毒村,单枪匹马摸进了制造工厂,一个人端了八百人毒窝的就是他!” “《一粒糖丸的故事》看过吗,有个人跑了三十多省市,摸排了数百名因服用脊髓灰质炎疫苗糖丸而受伤的儿童,推动国家改口服为注射疫苗的,也是他!” 简晞震动。 手机在正午的阳光里,滚滚发烫。 沈烟的声音还在回荡:“记协新闻最高奖,国家新闻突出奖,长江新闻大奖,记者行业风云领袖奖……任天野要是美国公民,普利策得拿到手断!” 简晞觉得手指都被烤得发热,但她还是平静着声音问:“你有没有问同事,他为什么回来?” “哦。”沈烟突然想起来,“有个全国性新闻会议在山海市,他大概是回去参会的。” “在哪?” “屿山大酒店。” 简晞打了个车,直奔屿山大酒店。金碧辉煌的五星级酒店,背山面海,风景极美。简晞却完全没心思,直奔前台。服务员当然不肯告诉她,她亮了记者证又说明来接同事,服务员才把房号告诉她。 简晞走上楼。铺着厚绒绒地毯的走廊里,极静无声。 她脚步都有点打晃。也许是因为一夜没睡。空气中回荡着酒店特有的香,绵绵的,悠长的。简晞一直走到服务员说的那间房号前—— 意外。门是开着的。 简晞抬手,刚想轻轻按一下门铃,房间内穿着制服的保洁阿姨走了出来。 “中午好。”阿姨温柔,十分职业。 简晞愣了一下。“请问住在这间房里的客人……” “早上就退房了。客人说赶飞机,现在估计都已经落地了。”阿姨健谈,笑眯眯地:“是您的朋友吗?” 简晞怔在原地。低眉,竟看到阿姨手里拿着的清洁袋里,写着她名字的白色绷带,静静躺着。 简晞抿了抿唇,淡声:“不是。” 作者有话要说:普利策新闻奖:“新闻界的诺贝尔奖”,获奖者不限国籍但须在美国媒体上所发报道才可获奖。 。 烟儿的下一本《烟火撞星辰》,小萌甜消防员专栏可见~求收藏! 文案: 纪录片小编导沈烟骑在树上拍摄,遭遇蜂后无情打脸,肿成猪头前消防亲人赶来救援。 不料支着云梯爬上树顶的青松白杨般的消防军官,竟是沈烟同年同月同日生,同穿过一条纸尿裤的竹马冤家! 两人多年前怼天怼地怼空气,杠吃杠喝杠年纪。 横批:一生死敌! 路江辰认出自家小青梅,弯着一双温柔笑眼:“乖,叫声哥哥我救你。” 沈烟瞬间小刺猬:“姐姐才不用你救!” 话未完,身边蜂巢被战士一杆捅落。 沈烟转头扑上路江辰的大腿根,狼嚎:“爸爸救我!” 树下半个支队的战士,眼睁睁地看着支队长的脸,一路红到了后耳根…… 【温柔苏强消防哥哥x霹雳带刺小玫瑰】 【竹马弄青梅+久别重逢】 *从纸尿裤到婚纱/早知是你,当年绝不把我的纸尿裤都借给你! ==专栏可戳收藏==烟儿的又萌又甜又暖== 第4章 回家洗澡,简晞就睡了。一天一夜,梦里无雨也无风。 再醒来时,已近中午十一点。简晞找了杯水润下喉咙,父亲简明辉的电话打了过来。 “晞晞。” “爸爸。” “昨天的报道,我和你徐阿姨都看到了。知道你没事,但你阿姨还是坚持要请你吃顿饭,说给你洗洗尘,去去晦气。” 简晞对着电话愣了愣,放下杯子:“好。去哪?” 十二点半,海天酒店。简明辉和妻子徐茹包了一个七人小包间,带着简晞同父异母的妹妹简瑞、弟弟简越,一起吃饭。 徐茹是个很温柔亲和的女人,长相一般,别说和简晞的亲生母亲李海娅相比,即使扔进任何一个居民小区,也不过泯然众人。 简明辉则是个中学老师,教美术。年轻时眉目间也是一抹挡不住的风流倜傥,上了年纪反而踏踏实实,一边教课,一边开了几个艺考专训班。每年生源送得不错,收入也丰厚。 妹妹简瑞医专毕业,分进了老城中医院做护士。弟弟简越年纪还小,高中啷当,正是不愁事的时候。 简晞进门,徐茹立刻亲切迎上来:“晞晞累了吧?打车来的?要不是怕你没睡醒,就让小瑞小越去接你。” 简越正在打手游,嘴里直接飞来一句:“谁有空接她!” 桌子下面,简瑞一脚踢过去,踹得简越呲牙咧嘴,排位都掉了。 简晞当没看到,手里拎着两盒精品水果:“来得急,路上没买到什么,这些您和爸随便吃吃。” 徐茹欢欣地接过去:“还是晞晞懂事。你看,人大些就是不一样。” 说着还甩了两姐弟一眼。莫名被填了炮灰的简瑞抿嘴,简越直接没听见。简明辉的表情则很满意,拍拍身边的座位,示意简晞坐下。 很快,桌上布了菜。一家人吃得到也没什么不愉快。简晞九岁父母就离了婚,这个场面,她早已经过了多次。 简明辉饭间把东平桥事件又仔仔细细地问了一整遍,着重问了她的人,她的车,有没有受伤,后续有没有处理好。 徐茹把口水鸡夹进简晞盘里:“晞晞这么能干,肯定都处理好了,你别总瞎担心。晞晞多吃,你太瘦了。” 简晞一时摸不准继母的话。虽像是好意,但毕竟不是亲生母亲,总隔了什么。 简越对徐茹则直接多了,跳起身:“干吃太没劲,我去买两瓶啤酒!” “小越!”徐茹喊。 简明辉拉住:“他大了,由他去。” 徐茹无奈坐下。简瑞很聪明,看了一眼爸妈,立刻出门跟上了弟弟。 简晞在旁边看着,居然有些羡慕。她端坐在餐桌边,盘里都是继母堆得满满的菜,却更觉得自己像个客人,不是家人。 包厢里空荡了,简明辉才朝大女儿身边侧了侧。 简明辉:“晞晞,最近还回蓉城?” 简晞的母亲李海娅长居蓉城,她的海亚家化建在蓉城工业园区。 简晞点头:“周末吧。” 简明辉:“那你见到你母亲时,跟她说一句,希望有空她回一趟山海,我想处理一下……老城里的那套房子。” 简晞愣住。 简晞是在山海市老城区里出生的,那套房子是父母结婚时,父亲唯一的财产。那时文艺浪荡的父亲,凭着一身的艺术细胞吸引了高门出身的母亲。他们背着外公在老城里结婚,生下了她。 可很快,鲜花和浪漫就遭遇了面包与门第的洗礼,一向大家千金的母亲疲于洗手做羹汤,失去了人生所有的机会与梦想。父母无休止的争吵,就此灌满了她小小的童年。 每一天,每一夜。 他们用着她尚无法理解的语言咒骂彼此,用着世界最恶毒的字眼诅咒彼此的未来。那时一夜一夜的简晞,只能靠数着墙壁上的砖缝抵御无穷无尽的恐惧…… 一、二、三、四、五…… 神仙眷侣离婚收场。简晞被母亲带走。父亲另组家庭。 再之后,母亲从外公手里继任了化工厂,深入家化行业;父亲新子女出生,凑成了“好”字。 只有孤零零的简晞,被塞进第三中学住宿,成为了世间所有离婚家庭里唯一那个……被遗弃的孩子。 简晞找了个借口去洗手间。 出门时,简瑞和简越正靠在走廊口聊天。 简瑞揪他耳朵:“你能不能上道点,叫她声姐姐能死啊?” 简越梗着脖子:“你才是我姐,我凭什么叫她!” “你是不是傻!”简瑞一巴掌怼弟弟背上,“她可是老简家最有钱的一个,没看她穿那外套,大几千;她手里那包,上几万了吧。只要你哄得她开心,手缝里抖落几个,咱们家就能多拿些房款,我的首付有下落,你的什么switch游戏机也就有着落了。” “真的?!”简越愣头青的样子,“那还等什么,走,进去忽悠她!” 姐弟俩勾肩搭背的走了。 简晞站在洗手池边,拧开水笼头洗手。水冰冷冰冷的,仿佛能沁入心底。 十分钟后,简明辉收到微信,简晞说新闻中心急事,先走了。 * 到了傍晚。简晞一直在等的电话,响了。她只看了一眼屏幕,就觉得心脏突突地跳。她伸手拿了电话,走到客厅的大落地窗边,盘腿坐下,才敢按下接听。 “妈。” 电话对面的人,好一会没说话。 越是空荡荡的电流声,简晞越害怕。那些无声的空拍好像时空的无底黑洞,把她不停地吸进去、拉下去、摁进去。 “简晞。”母亲李海娅的声音,磁性而威严,“你准备辞职吗?” 简晞瞬间觉得自己掉进了水底。夕阳的余晖透过玻璃照在她的身上,她却依然觉得寒气直冒。 “妈,我下次不会了。”简晞声音微低,求饶般的卑微,“这次只是意外……” “我只有你这一个女儿!”李海娅扔出这句。 简晞闭嘴了。 李海娅:“我这辈子,只做过一件后悔的事,就是生下了你。如果我没和你爸结婚,没有你,我现在就了无牵挂。我就不用现在这个年纪还在拼命,不用现在还天天过着痛苦的生活。但是,我生下了你。” “你现在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亲人。我不能看你受一点伤,不能看你受任何一点委屈,你是我唯一的女儿,唯一的牵挂。” “晞晞,如果你有事,妈妈就不能活了,你懂不懂?!” 简晞胸口像被捶了一下一样疼。头脑炸开。 “我错了,妈。” “对不起。” 话筒再次沉下去。 李海娅的声音恢复正常:“你上午去海天和简明辉家吃了饭?别管他提什么要求,你都不要理。你的车拿去修了吧,我和你谭叔叔打了电话,谭震已经把别墅里的车开过去了。现在,他应该就在你的楼下。” 简晞一惊,连忙站起身:“妈,我不需要家里的车。我可以自己……” “去换衣服。”李海娅强势地打断,“下去见谭震。和他安安静静地吃个饭,忘了你那些乱七八糟的事。” 电话挂断。 简晞透过落地玻璃窗,看到夕阳晖照的小区,价值百万的黑色辉腾,缓缓停在了她的楼下。 * 晚上七点。简晞换了一条剪裁合身的裙子,和谭震去西餐厅吃饭。 餐厅开在海边,烛光玫瑰,玻璃露台。小提琴音在潮湿的海风里袅袅,轻柔而迷幻。 对面谭震的笑容也像洇在烛光里,迷朦得看不清。 “三文鱼配红酒好吗?我知道你不喜欢牛排。”谭震的声音妥贴温柔,彬彬有礼得像是极宠爱女友的绅士。 简晞没答。谭震已转身向服务员示意。 简晞就这么看着谭震。他斯文、谦逊、有礼,戴细金丝边的眼镜,衬衫纽扣扣到顶,衣角上从来没有一丝褶皱。他从国外名校经管系毕业,入了券行,手里流过的都是几百上亿的资金。 有人曾叫他“投行新贵”,谭震却谦逊回应“不过都是些数字”。 简晞常常觉得自己看不清谭震。虽然他的父亲谭国华与母亲是多年同学,她与谭震幼年就相识。她却常常觉得谭震忽近又忽远,就像现在一样。 “怎么这样看我?”谭震捕捉到她的眼神,“我出差两周,不认识了?” “好像从来都没认识过。”简晞说。 谭震看她。镜片下,奇怪探究的眼神。但很快,他的眼神就避开,再次温和微笑。 “你最近到会说冷笑话了。不过,”谭震话锋转,“车祸你应该第一个给我打电话,拖车善后这些事情,怎么能自己做。” 简晞无所谓地转转酒杯:“反正也没什么麻烦,只要签几个字,按手印。” “晞晞,我要确认你平安,我要保护你。”谭震极认真地说。 简晞抬头。不知道为什么,下午听到妈妈那句话的感觉,又闷上了胸口。 她转头:“我去吹吹风。” 简晞拿着酒杯站起身。 谭震忽然问:“晞晞,我们什么时候结婚?” 简晞转头,几乎有些讶异地盯着他。她在夜风烛光里的眼睛,漆漆地映着光。简晞以为自己听错了。不,或者,她不知道什么给了谭震错觉。 她自己?还是……母亲? 简晞看着谭震,心头忽然生出一丝丝恶意。她抿了一口酒,酒色顿时染红她的唇。她听见自己妖精一般说:“怎么办?我见到任天野了呢。” …… * 数天过后。沈烟回来了。 乖张的丫头没回家,出了机场就疯狂给简晞打电话。简晞才进后台系统把当天的新闻照片配发,就看到烟儿的电话都摞到了十一个。 “又怎么了?”简晞夹着电话忙碌。 沈烟声线高:“快快快,我们电视台C座104会议室,七点开始,不见不散。” 简晞惊奇:“你们电视台会议要我去?” “不是开会。”沈烟终于吐口,“是我们内部的一个交流会。据说请了一位全天下巨难请的新闻巨星,来给我们整个电视台上公开课。” “新闻巨星,”简晞笑,“忽悠你们吧。不去。” “真的?你不来?”沈烟卖关子,“讲义可是‘宏村日记’完成史,和一份深度调查新闻的写作全经历。” 简晞怔住。 宏村……日记。 “说好了,你可千万别、来!”沈烟气她。 简晞啪地一下摁上电脑,转身拿起自己的外套和包包,向着中心门外狂奔而去。 半小时的路程,十分钟她就赶到了。电视台C座104,简晞凭着和沈烟的往来,被保安网开一面放了进去。 一进门,就看到会议室正中的沈烟笑着朝她招手。 沈烟个子没她高,但一身的机灵和灵动,眉眼嘴唇都笑弯弯的,活像只得了道的小狐狸。 简晞走过去。 沈烟把她往占好的座儿上一摁,手里一摞打好的讲义直接塞进她手里。 《宏村日记》几个大字映入眼帘。详细的调查新闻也密密麻麻地一页页排开。简晞握着报告,仿佛眼前跳出了画面……分开的七年,白昼与黑夜,那个来去独行的男人,趟着危险,踩着生死,饱历艰辛,九死一生。 忽然,讲义台上的大灯亮了。 会议室里,瞬时安静。 简晞紧张得心都皱成了一个团。左手死死地握进右手的掌心,手指从右手缓缓地抠过去…… 一、二、三、四、五。 沈烟用肘顶了顶她。门开了。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踏进会议室。 作者有话要说:端午安康! 依然红包雨随机~1-10章每天都有~ 第5章 讲义台的大灯,落在他身上。 男人高瘦,一身西装笔挺,肩宽腿长。进门踏上讲义台,明亮的眼眸先缓缓地朝台下环视一圈。目光扫过沈烟,落在简晞身上。 很有深意。 他缓缓开口,微笑:“晚上好。我是广大新院新闻学教授,姓苏名堂。” 沈烟转过头看简晞。简晞眉睫已经垂下,目光落在手中的报告上。 不是他。 …… 苏堂讲课很风趣,不过一个半小时的时间,就将一部深度调查新闻的写作过程讲得清清楚楚,又列举了中外调查新闻的几个著名案例,并将《宏村日记》的调查史、完成史、奖项史,都掰得明明白白。 下课,很多人找苏堂留联络方式,沈烟也挤过去了。 小狐狸一样的沈烟故意:“我有个朋友好像也是广大新院毕业的。” 苏堂笑:“叫什么?” 沈烟小骄傲地:“任天野。” 苏堂笑容更大:“噢,原来是我们新院最厉害的大师哥。” * 风吹过环海路。海潮层层叠叠的,洗沥着防波堤。 沈烟开车,带简晞一起回家。简晞蜷在副驾驶座上,静静地看着窗外滑过的路灯,一道道流离的光影。 沈烟侧脸,轻声问:“晞晞,你还好吧?” “挺好的。”简晞回答。“从来都没……这么好。” 简晞忽然想起那年十七岁时,任天野飞着眉尾问她的时候,她也是这样回答的。 那年,她不过刚刚进入山海三中,学校里多得是苦学多年考进来的学霸。只有她不是。 她是母亲捐了一栋实验楼,塞进来的。 于是,从她入学的第一天起,就是噩梦。 “看人家用的笔,用的本子,都是日本来的呢”“人家姨妈巾上印得都是英文字,你行吗你”“哎,笔拿来用一下,零食要跟大家分享嘛”,“你他妈一百块都没有?!书包拿来!” 她顶着白眼巴掌,一分钱都不给。终于在某个阳光清澈的下午,她坐上自己座椅时,校服裙染了一裙的血红。 教室里爆发了轰然的笑声。她扭头就跑。 一口气扎上了实验楼最高的楼顶,一脚把横在门口的一只可乐罐子啪嚓踩得粉碎。 声音惊动了某人。 他从天台角落里,一架破旧的双层木床上坐起来,少年眉眼飞扬,锋利地盯着天台上的她。 少女在阳光里站着。校服裙后面的血红药水,嘀嗒淌落。 少年的眉锋微扯,问:“还……好吗?” “挺好的。”少女声音倔强,“从来都没这么好。” 她向着天台另一侧走去。那边有一处水泥池的笼头,往常拿来盥洗拖把器材,早已多日干涸。 她走到池边。拧开笼头。 水淌下来。 少女拉开裙链,径直就把白色的校服裙脱了下来。她穿了五分的打底裤,光滑细腻的材质,紧贴着少女刚刚发育的身体。纤细莹白的两条又直又长的腿,在阳光下泛出白玉一般的光泽。 少年惊了。眉尾牵动。 少女却转过头来看他。挑衅一般。 数分钟之后。任天野跳下床。走到她的面前,身上的帽衫哗地一下扒下来,裹上她的腰。她挣扎了一下。 少年掐住她。帽衫拉链,唰地一下一拉到顶。 …… 车声停了。 沈烟:“晞晞,到家了。” 简晞从回忆中倏然回神。 记得哪本书中说过,人的一生,大约能遇到2920万人;而地球上的人口,早已突破了七十亿。所以你与他相遇的机会,不过是渺渺的千万分之一;而再遇的机率,恐怕连千千千万分之一都没有了。 她和任天野,早已用光了生命里唯一的千万分之一,又怎么还能奢望再一次的千千千万分之一呢。 太贪心了。 “来了。”简晞拉开车门。下车。 * 时光滑过。进了盛夏。 简晞一连两周工作都不太顺利,她录进系统的片子,接连都没有上版。今天是个周三,她上午在外面跑了一圈,赶在编前会前把片子送进了后台。 回到新闻中心下午四点,她点了自己用户名进去,又被退了。 对桌的编务小姑娘吸着香蕉牛奶,眨巴眨巴地看着她。 简晞看了一眼退片意见,缀名写的是民生组长:张丹。 简晞直接去敲门了。 张丹正在桌上写什么,抬头看到她,笑吟吟:“简晞?我刚刚还在想你什么时候来找我,结果你就上门了。” 简晞坐在张丹面前:“丹姐,我这周被退了四稿。我想问,为什么。” 张丹抬头看了看她。站起身先把办公室的门关上了。 “简晞,我特别喜欢你。”张丹开口,领导的套路直接就来:“民生组三个小组十二个人,只有你又聪明又冷静又大气,平时做事不声不响但任劳任怨,我真的特别喜欢你。” “而且你在国外知名大学毕业,又师从国际上知名摄影师,你拍的片子光影、构图、成色,别说在咱们新闻中心,就算全山海市也是一等一的。”张丹温柔,夸得头头是道。 简晞有点脸红。 “可是,”张丹话一转,“你的片子,没有灵魂。” 简晞的眼神,倏然一灭。 张丹掰过电脑:“这是你今天交过来的,前天、大前天的……这些照片都很标准,但每一张都不走心。让你拍市场,你就拍了熙攘的人头;让你拍城中村,你就是满天飞的电线,遍地的污水……简晞,你不是跑会议口的,你镜头下面对的,也不是千篇一律的桌椅。” “民生说白了,要透过你的镜头去看的,是‘人’。” 简晞的脸,忽然一下子滚烫。她很明白了张丹为什么接连退了她的稿。这些天,她交出去的照片,无一不在敷衍。举起镜头时,她几乎都不会看一眼取景框,只是凭着本能不停地按快门。 她的心都不在,又怎么可能拍得出“有心”的片子。 “不好意思丹姐。我回去……好好反省。”简晞站起身,准备往外走。 “等一下。”张丹忽又叫她。 简晞转头。 张丹轻声:“我也只能带你们走到这里了。下午五点编前会,我就离开新闻中心了。” 简晞吃惊:“您辞职了?为什么?” 张丹没答,只微笑着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小腹。 简晞微微惊诧:“丹姐你……怀孕了?” 张丹幸福地笑起来:“以前我总拼着想做个好记者,结婚十几年也不敢生小孩。等我终于稳定了,想要TA了,TA却迟迟不肯来。这一次,上天终于把TA赐给了我,我必须放弃记者职业,回归家庭了。但我从未后悔过十几年的记者生涯,它让我见过大河大川,历经时代巨变风波。我感谢十几年一直在新闻的路上奔走,并为之付出我所有的勇气与热情。” “虽千万人,吾往矣。” 张丹转头,目光中神采熠熠地望着她: “简晞,你是个很好的新闻摄影师;我知道你在将来的新闻路上,也一定能寻找到属于你的目标与热情。” * 简晞走出张丹的办公室。站了好一会。张丹的幸福、微笑、目标与勇气,都让人如此羡慕。 简晞准备走回办公桌剪片。编务小姑娘突然急匆匆地跑过来。 “简晞姐,大突发!东方百货有人跳楼,人已经从九层摔下来了,据说消防急救110全都赶去了,晨报电视台也全跑现场了!” 简晞一愣:“我的相机!包!” 编务小姑娘一口气跑去帮她拿,简晞看了一眼电量,心急火撩地在门口拽上老叶,飞车就朝东方百货奔去。 到了百货公司,门口早停了红色消防、白色急救,还有蓝白相间的警车。110联防派出所早一步到达,门口拉起了长长的黄色警界线。许多顾客被清出了现场,但人依然很多,把警察围得里外三层。 简晞和老叶亮了记者证,还是从空档挤进去的。 一进了购物大厅,气氛更是不同寻常。 厅里非常非常嘈杂,不仅楼上某层传来声嘶力竭的哭声,楼下挤满了围观的人群,连各层的玻璃连廊上,都挤满了密密麻麻的人群。橘色制服的消防员都开始帮警察维持秩序,白色的医护被隐隐围在了内圈。 空气中泛着异常的怪味儿。 老叶试图从人群中挤过去,被强壮的消防员一手推回来。 简晞抬头张望。 看到六七层的人群似乎少一些。 “老叶,我去楼上拍!” 老叶点头。简晞扛住自己的相机往楼上跑去。 电梯停了。一路上就听到耳边闹哄哄的。人们猎奇的议论声,楼上的哭闹声,警察的阻止声……乱作一团。 简晞一口气爬到六楼。终于找到那处人流稀薄的地方。 她举着自己的相机就跑过去,一边跑一边拧开镜头盖,在人流中挤出一小块空地就把取景镜头放大倍焦怼过去—— 瞬间。简晞如遭电击。全身都麻掉了。 比人眼清晰千百倍的取景框里,那个高高从九楼跳下的男人,因为下坠的速度,与楼层间无遮挡的玻璃连廊;男人在跳下去的一瞬,被锋利的玻璃壁从正中生生劈开。 半个人躺在大厅里。半个人掉在二楼。血,溅了一墙。 简晞脑中轰的一响。眼前刹时一片雪白。 相机的连拍快门还卡嚓卡嚓响着。身后突然伸过来一只熟悉而温烫的手掌,一手遮住她的眼睛,一手扳住她的肩膀,将她的身体掉转,手贴在背上将她向廊内一推! 作者有话要说: PS:提示修改是在捉虫。感谢大家假日来看故事~ 第6章 相机,落在任天野手里。 简晞脸色煞白。呆呆地看着他。 任天野扫了一眼底下,吼她:“下去!别再靠近。” 简晞喉咙冒了烟一样疼。懵头地看着他,僵直一般地走向楼梯间,再一阶一阶地直直走到楼底下去。 …… 盛夏的阳光,耀眼地照着。 简晞坐在百货公司外的马路牙上,脸上的汗珠沁了薄薄的一层,依然觉得背后凉气直冒。 警察开始将购物的人群清出百货公司,柜员们也都被全部叫出购物大楼外。拉着警笛的警车增加,不久挂着公益车牌的殡仪馆的车也匆匆赶到。出入大门被封得更死了,山海晨报、山海电视台的记者们相继也都被“请”了出来。 场面更让人们好奇心爆棚,许多人围在大楼前久久不散,议论的小道消息漫天乱飞。 “听说是找小三被媳妇从九楼推下来了”“不是,是被小三的丈夫杀人报仇”“是殉情,男的死了女的不敢了”…… 纷乱的人群中,任天野出现。 他手里握着简晞的相机,站在黄色警戒线里,和两名高警衔的民警交谈。 身上穿一件比上次还简洁的白T,黑色长裤,黑色马丁靴。肩膊舒展,胸膛厚实,腿长得堪比国际台上的男模;浑身上下的线条都紧绷着,透出无可言说的硬朗与利落。 简晞忍不住隔着人群看他。 人海如何汹涌,他站在那里,就发着光。 仿佛有感应。任天野与几位警察说着话,眼神就朝着她飘过来。 他们隔着来来去去的人潮对视。 偶尔看见。偶尔,看不见。 他浓眉,眼窝微深,眼尾极自然地上翘着一个弧度;瞳仁大又黑,眼神深邃漆亮。鼻子挺,像一条直线;唇峰不突,下颚的线条极利,收得让人惊心动魄。 这样一个锋利硬朗、全身上下都写满了邪野狂放的男人,实在让人无法想象,当他为一个女人心动的时候,该会是个什么要命的样。 简晞站起身。 老叶却突然拿着瓶运动饮料站在她眼前:“给。补点水,你别低血糖晕倒了。” 严严实实地遮住了任天野。 简晞忙接过:“谢谢。” 再回头找他。 任天野的眼神却早已移开,人转身和大楼里撤出来的消防队长、急救医生、警察交谈起来。 更多的人群在百货公司门口聚集,人均一部的手机在半空里嚓嚓地响。小道消息满天飞,事件在网络平台上极度扩大发酵。直到山海市专管宣传口的林副市长都现身东方百货,简晞和老叶也在人群里,终于见到了匆匆赶来的总编老蔡。 * 下午五点。山海传媒新闻中心会议室,编前会。 蔡总编亲自主持。几大组长悉数到齐。各大版面编辑、维护、记者、编务,里外三层。老叶和简晞被挤到了外围。专刊组却全都挤进了内桌。 绝不是因为下午轰动的大新闻。 轰动的,是会议室里千年罕见的——新闻大神。 “今天主要议题,东方百货跳楼事件。来确定一下报道切入、版面、话题深入。”老蔡简洁明了。 几位组长立刻纷纷发言,各新闻口跑线的同事,也立即将自己线上的进展反馈。这桩跳楼事件,的确迅速地轰动了整个山海市,并因社交媒体的拓展,也用极快的速度,已传播到了市外、省外,甚至国外。 讨论极激烈。报道议题、版面确认上下浮动。 简晞坐在外围。手里还握着老叶给她的那瓶水。 她思绪很乱。右手不由自主地掰着左手,一粒一粒的数字,又在心底滑过。 “简晞。”老蔡突然点名。“你和老叶东平桥车祸报道很成功,这次怎么看?头条版面怎么样?配你的片。” 简晞抬起头。 眼神投过去。 任天野就坐在老蔡旁边。离会议桌稍稍有一点远。坐姿很有些慵懒,手肘靠在椅子扶手上,手臂上愈合的伤痕还清晰可见。腿很长,向前微伸,手指间夹着一根白色的烟,却没点着,只是懒洋洋地把弄着。老蔡叫她,他就半眯着眼,眼神漫不经心地飞过来。 真真一个狂放不羁,桀骜不驯。 会议桌边专刊组的几个女生,被睨得个个春心悸动。 简晞迎着任天野,“不能头条。” 话一出,整个会议室立刻一阵骚动。邝姗姗第一个回头对她翻白眼。各同事也都开始议论纷纷。 整间会议室里,只有任天野低头,唇角向下,极浅地微勾了勾。 简晞:“东方百货跳楼事件虽然极大轰动,各社交平台上也有很多非法传播,但就现场来看,男子死亡得太过惨烈,一并不适合头条版面大幅传播,二也不符合我们网站网刊的定位风格。冒然头版大幅报道,未必得当。” 这句话更炸得会议室里乱了。几位组长全都站出来驳斥,以流量、KPI、各大平台都已轰动反响,而做为山海市本市媒体反而压平报道,大家极力不解,全体反对。 蔡总编没有参与,转头:“天野,你觉得如何?头版放还是不放?” 任天野抬眉,眼神对上简晞,唇角轻勾:“当然……放。” 会议室顿时一阵欢欣。目光全都凝向任天野。 任天野依然懒散散的坐姿:“山海市中最大购物中心跳楼,人从中间劈得两半,满地鲜血,消息漫天飞,这么激烈刺激又猎奇的新闻,怎么能不放头版、头条、巨幅现场?!” 简晞倏然抬头。 会议里刹那间鸦雀无声。 任天野坐直,声音微沉:“死者今年42岁,一年前被裁离职,家中两个刚满三岁的双胞胎儿子,妻子无业。长年压力让他罹患抑郁症,但家中无人理解,并强迫他正常生活。今天他与妻子在购物中心因儿童用品再次发生争执,情急之下已有自杀的念头。谁知,夫妻拉扯中致使大儿子不慎翻出玻璃走廊,摔在二楼平台当场死亡;男人万念俱灰,抱着小儿子也跳了楼。” “所以现场惨烈的不仅是男人身首异处,更惨得是三尸三命。” 任天野:“这不是一个猎奇、刺激、吸引眼球的奇闻,这是一个家庭的悲剧。将流量、KPI、轰动效应立在他人的鲜血和死亡上,是我们新闻人应该做的事?是山海市最大的新闻媒体应该做出的决定吗?” “你是新闻人,请记住自己的职业责任。” …… 老蔡迅速做出决定,不仅不将“东方百货跳楼事件”放在头版头条,反而特意降低关注度,把报道放进了民生普通版中。老叶执笔的现场报道清晰、准确、客观中立地讲明了全事件,简晞的配照只有事件发生后的场外、人群及车警纪录。 这份报道,令关注山海市新闻网的人们十分意外。 但到午夜,网外疯传的现场惨烈照片就开始被大幅裁撤,山海市几大跟风掀浪的媒体都受到了通报批评;山海市政府宣传口与山海传媒报道相同,平安山海甚至公开转发了山海传媒的报道原文。 网上的声音渐回归理智,讨论回到抑郁症救治,中年危机,以及批评无良媒体的煽风点火…… * 午夜十二点。 简晞完成了所有工作,走出新闻中心。长长的走廊空荡清冷,一盏孤单单的吊灯静静地照着。简晞忽然停住。 走廊尽头,男人的侧影。指间一点星红的火点,白雾绕着他的轮廓,缠绕飞升。他倚墙沉静,眼瞳在黑暗中一点点光。 叮。面前的电梯轻响,门开了。轿厢里的灯光哗地一下泄过来,将他整个人都照得明明亮亮。 就像会议室里时一样。 任天野掐灭了烟头。走进电梯里。 梯门哗啦啦……准备关闭。 将闭未闭时,突然一只纤细莹白的胳膊往梯门中间猛地一伸—— 电梯门差一点夹住,又迅速打开。 简晞站在门口。 看着电梯内的任天野。 男人坦然地站着。视线平直。仿佛就像电梯门前空无一物一样。 简晞深吸了一口气,踏进电梯里。 门关了。她伸手轻轻按了一个1字,电梯开始轻颤地启动。电机的嗡嗡声从顶棚轻轻地传来,顶灯是白色的,有着极轻的电流闪动;通风口开着,微冷的风流细细地淌下来。轿厢里安静极了。 任天野忽然侧身。 简晞心脏跃动。 他的胳膊擦过她的身侧,两人之间的距离骤然拉近到几公分。简晞瞬间就能嗅到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道,和他湿热的呼吸,他身上滚烫的体温。 她心都要跳出喉咙了。 任天野伸手,按下-1的按键。 回身。 热度瞬时消失。仿佛刚刚一切,什么都没有发生。 简晞已经要喘不过气来了。右手掰住左手,左手的手指在右手掌心里蜷曲。 “任天野。”简晞开口。 男人站在半后侧。没有任何回应。 简晞又开口,“你有糖吗?” 任天野的目光,终于移向她。 简晞转过身。抬起头,仰望着他。一双乌黑漆亮的眼睛,在飒飒的白炽灯下,盯住他。 简晞对着任天野缓缓伸出手,细白纤莹的掌心—— “任天野,我想吃糖。” 作者有话要说:存足了稿,所以大家放心跟我走~ 另外请大家抬抬手点个收藏啊,很怕爬不上榜,谢谢!谢谢! 第7章 任天野第一次给她糖吃,是她十七岁第一次“自杀”的那个下午。 那天,风很大。 太阳也很大。 照在她光洁的额头上,沁出一层薄薄的汗。 她站在三中实验楼的顶层,风吹得她小腿颤抖,她缓缓地将脚尖移出楼外缘半寸。向下看—— 楼底下的人忽近又忽远,地砖花坛歪斜,晕眩一阵接一阵地传上来。 “跳下去,死得很丑。”身后忽然传来少年的声音。 她僵硬地转过头去看。 板寸的任天野蹲在离她几米的地方,没穿外套,白T恤上有几道撕扯过后的泥痕。 少年眉目亮晶晶的,声音却很无情:“你从这里跳下去,掉到一楼的雨棚上,正好把你从中间撕开。楼上一半,楼下一半。” 说得这么恶心。 她皱眉。 脚尖从边缘收回来。 任天野:“你想死?” 简晞:“我不想。” 少女转身,跳回楼台内:“但我想用死,惩罚他们。” “他们?” “我爸。我妈。” 她补充:“我爸生了新弟弟妹妹,我妈……只给我钱。” “嘁。”少年轻蔑地笑,“你死了,他们谁也不会受到惩罚。还不如把你弟弟妹妹打一顿,把实验楼上的玻璃全都砸碎。” “你妈赔。”眉宇飞扬,年少轻狂。 她一下子被他逗笑了。笑得眉眼都弯起来,月芽一样。 简晞:“你是任天野?” 三中最野的传说。从不拉邦结派,从不上课考试,却是全学校流氓校霸都惧怕的存在。 “你是简晞。”少年笃定。 三中被遗弃的白雪公主。吞了她妈妈的毒苹果,变成了镜子里最不美的人。 两人相视。 “你吃糖吗?”任天野忽然从口袋里摸出一袋怪味糖。撕开了捏一粒,塞给她。 她想也不想就往嘴里放。 瞬间表情变得特别奇怪。 “不好吃?”任天野低头看着袋子,“我从初二年级的小子们手里抢的,他们说戒烟有奇效……” 少女的小脸皱巴巴的。拼命隐忍,吃又吃不下,吐又吐不出的样子。 “肥皂味儿的。” 嗯? 少年不相信,低头在袋子里也捡了一颗,塞进嘴里。 瞬间,吐了! 少年浓眉横着:“操,这颗鼻涕味儿!” 她一下子大笑起来。声音水灵灵的,在空荡荡的实验楼天台上回荡。被明亮亮的阳光照耀着,仿佛化成了一颗又一颗耀白的光圈…… * 午夜,新闻中心的封闭电梯里。 纤薄柔软的简晞,就站在任天野的面前,向他伸出细白的手腕,问他: “你有糖吗?我想吃糖。” 任天野垂眼看她,瞳仁深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任天野:“我从不吃糖。” 简晞:“那你买给我……” 男人眉尾飞翘。唇角边勾起一抹狂放嘲弄的冷笑:“你找错人了吧?!” “任天野,我害怕了。”简晞声音压下去,放轻,“在东方百货,我看到那人死的样子了。像你以前说的一样,一半在楼上,一半在楼下。” 她眼睛望着他:“我很怕。” 任天野抿唇。浓眉揉在一起。 简晞深吸了一口气:“上次我给了你电话号码,你为什么没有打给我?” 任天野垂眉,视线在她脸上凝住。他的目光探究、深邃,而微冷。 “我想打的时候,会打。” “可你还记得我的号码吗?”简晞直接反问。 他明白她看到了被丢弃的绷带。 任天野盯着他。 简晞迎他的目光。毫不怯懦。 任天野的眼神却变得复杂。在她的脸上,凝结、巡弋,而后突转。 “我知道你一定不记得了。”简晞不等他再开口,“没关系,我可以再给你留一次。” 她极迅速地从自己口袋里摸出随身携带的笔,再一次拔开笔帽。 “今天写在哪?” “手心?” “手臂?” “还是……” 她伸手就去抓他。 纤细如葱般的手指再一次握住他的右臂。缝合的两针已经痊愈,但为救她的伤疤,还清清楚楚地留着。 她看到心乱。 “我还是写在……”她握笔抬头,伸手想扯他的衣角。 “简晞!”任天野终于一口叫出她的名字,反手将她握笔的手一把捉住。 她白皙纤细的手腕落进他的手掌。 他的手心温度太过滚烫。 她的手腕却是一片细腻冰凉。 那么细。那么软。仿佛轻轻使力,她就会折断。 怎么会这么瘦。 任天野眉宇攒得更深:“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跟你说说话。”简晞的声音变得更轻。软软的,像羽毛抚过。 任天野盯住她。灯光照在两人的脸上。一片雪白的光亮。 这时,电梯门忽然打开。一楼到了。 两人谁也没动。 电梯门又缓缓,沉默地关闭。 电梯下沉。 任天野松开她。 简晞的手从他的身侧滑落,恰好碰到他斜插在裤袋边的手机。简晞想也没想,直接伸手抽了出来。 任天野声音瞬间提起,吼:“别动!” 她已轻易破了屏幕。自己的号码输进去。才只输了几个数字—— 简晞怔住。 她的手机号码,微信号码,都仍在他的手机中保存着。 ……黑名单中。 这一瞬间,简晞甚至觉得还不如他不知道自己的号码更让她好受点。 电梯又停住了。 梯门缓缓打开。地下车库的阴湿潮冷,一瞬间扑进了整个轿厢里。 任天野伸手,把自己的手机从简晞的手中抽回来。 男人眉眼拉平,眼尾斜睨着她,声音沙冷:“清醒点。我们已经不再是十七了。” 任天野走出电梯。 简晞怔住。 望着他头也不回的背影,简晞觉得那些潮湿冰冷的地下味道,冷冷地卷了她一身。 她就静静地站着。 看着电梯门再次,缓缓关闭。 * 午夜,简晞开车回家。 上次的奔驰她没提,换了一辆平价的银色途观。车子上了绕城高速,一路向着她住的滨海新区奔去。 路上。 整个城市似乎都已陷入了沉睡。车很少。光很少。路灯一列一列地在海风中站着,光影在夜色中蜿蜒流离…… 交通广播放着一首柔软的歌,轻哑的女声在夜色中悠扬地唱着: “可是我爱你,如跛脚的孤狼穿越过荒漠几万里,在漆黑如墨滴,无边无止境的夜里……” “可是我爱你,如瘦弱的雄鹰穿越过雪原几世纪,在稀薄的空气,肆虐无忌的寒风里……” “可是……我爱你。” 简晞深呼吸。 梦与现实,像在遥远的前方路途中交汇,凝成一个小小的光影。渐渐……消失而看不清了。 凌晨。 简晞终于回到自己居住的星海小区。 小区座落在山海市的滨海新区,背靠屿山,面向大海。风景很好,房价当然也是挺贵的。但好在简晞工作的传媒大厦离这里二十几分钟车程,来往比较方便。 房子是母亲李海娅买的,三室两厅一百五十几平,怕她一个人住得孤单,还让沈烟搬过来和她同住。只不过烟儿的工作满世界跑,能和她见面的时间一年不超过二十天。 简晞停好车。摁了车库专用的电梯。 等了好大一会,电梯都没有下来。 她站在电梯外,等得有点焦躁。都已经快凌晨一点了,什么人还占着电梯? 简晞刚想转弯找个楼梯走上去,电梯这时却恰好下来了。门开了,两个穿着蓝色搬家制服公司的工人,搬着几个特别大的纸箱下来了。一出电梯门,差点蹭了简晞一身。 工人特别客气,连连道歉。“对不起对不起,蹭到了吧?” 简晞也没计较,只随口问了句:“这么晚了还搬家?” 工人笑得憨厚:“主家忙,只有晚上有时间。给了双倍工资,大家都想来呢。打扰您了,多多原谅。晚安。” 工人笑眯眯地搬着东西就离开了。 简晞看了一会,上电梯回家了。 这一晚真巧了,沈烟在家。 简晞才一推门,一屋子的肉香汤香全都扑面而来。 沈烟笑得像小狐狸一样:“看看,有福之人就是有福气。鸡汤我炖了整整一晚了你都没回来,这才掀盖子,你就敲门了。” “快来快来,喝一碗。” 简晞笑,洗了手乖乖坐在餐桌边。 沈烟厨艺了得,一锅煲得香浓的红枣雪耳乌鸡汤,汤鲜肉烂,雪耳甜糯,味道浓郁得让人舌尖打颤。 简晞一口气喝了两碗,还把埋在汤里的小乌鸡蛋挑出来吃了。 “烟儿,你能嫁出去了。”她笑好友。 沈烟拿筷子戳她,非说得先把她嫁出去换嫁妆才行。 两个好朋友又笑又闹,说到半夜。 洗完澡再躺到床上,已经三点多了。 简晞躺在床上,觉得胃部隐隐作痛。 她向来少食,一下子半夜多吃了这么些,顶得她的胃上下翻腾。她只能拿手抵住,躺在无边的黑暗里。 天花板上隐隐映出窗外楼下的光。她默默地数着那光影,浅浅的,淡淡的,抓不住,放不开。 极深的夜。 简晞又翻了一个身,终于才沉沉睡去。 睡梦里,她还依稀听到任天野微低而沙冷的声音—— 简晞,清醒点。 是啊。 是该,清醒点啊。 作者有话要说:女主不矫情,是心因病 . 文中歌:《如词穷一般》歌手/黄诗扶 非常缠绵动听,推荐给大家~ 第8章 连上了三天班。 第四天上午,简晞到新闻中心的时间早了一点。 编务小姑娘刚刚买了早饭回来,一进门看到她坐在格子间,立刻就兴冲冲地跑过来了。 “简晞姐,你今天这么早?”编务小姑娘姓袁,名字超甜,叫袁笑笑。 简晞在看系统后台:“嗯,醒得早,睡不着了。” 袁笑笑一脸羡慕:“不是吧。要是我们编务也能像你们记者一样上班时间自由,我都能每天睡到中午十二点!” 简晞抬眼:“那还跑不跑现场?” 袁笑笑吐舌头,不好意思地笑。 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对了,晞姐请你吃糖。” 小姑娘突然从格子间壁上递过来一个小塑料罐子,罐子里盛满了各种五颜六色的糖豆,很是好看。 简晞皱眉:“哪来的?” 袁笑笑:“中心外面便利店买的。我刚刚去买早餐,便利店小哥哥突然硬是要我买这罐糖,说是十年前特别流行的怀旧零食,现在特别难找,而且给我的价格还特别优惠。我实在被他唠叨得受不了了,就买了。” 袁笑笑拧开罐子:“他说这里面有各种口味哦,姐姐你要不要尝尝?” 简晞看着那罐糖。 伸手,拣了一颗。 放进嘴里。 袁笑笑:“怎么样?什么味儿?” 简晞没答。 袁笑笑好奇地也伸手从里面捞了一颗,放进嘴里。才嚼了一口,小脸瞬间皱巴成一团! 袁笑笑惨叫:“啊,怎么是鼻涕味儿的!” 小姑娘倍儿惨,叫着转身找垃圾筒就去呕吐了。 简晞静静地看着糖罐。 嘴里的这颗,是甜的。 * 这一天很安静。热线上没有电话,各新闻口上也没有动静。整个中心一大半的记者都没出外勤,在自己工位上安静地忙碌。 快到中午的时候,袁笑笑从审计部拿回了当月计报单。民生组里的几位同事一看,就把眉头都拧成了一团。 袁笑笑回到格子间,一边拿起早上买的绿豆糕啃,一边递给了一张报单给简晞。 简晞还没接。 专刊组的邝姗姗正好在旁边走过,抬眼看到她们报单纸上红红绿绿的字体,很狂傲地就对着身边的组员笑: “有些组,真是上天了。天天就想着搞大新闻,结果不是谁家猫上树,就是哪家跳闸漏了电。谁要看呢。” “就是。”跟着的组员附合,“哪怕漏电伤了人,结果偷电这种芝麻小事,也值得来报道。” 简晞听到,眉尖攒起。 邝姗姗看她的表情,更是得意,“他们也就这点芝麻了。组长都没了,你还盼着他们能报个西瓜?” 邝姗姗和组员笑。笑声刺耳。 “我看,这个组是废了。”邝姗姗故意,“别说没人愿意带他们,就算有人来当这个组长,恐怕也是个脑子不好、精神不正常、实力打了水漂儿的!” 袁笑笑实在听不下去了,气得猛一拍桌子:“你们——” 小姑娘气愤地只吐了半个字儿。却突然一脸被绿豆糕噎住的表情。居然扑嗵一声,又坐下了。 简晞有点诧异。 抬头看过去。 邝姗姗和组员笑得一脸得意洋洋。突然看到简晞的目光也有些奇怪。两人回头,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差一丁点儿就要碎成粉沫—— 任天野横着浓眉。 眉尾飞翘。弧度张扬。瞳仁肆意得让你不敢与他对视。 “脑子不好。精神不正常。实力打水漂儿。”男人的声音,又冷又酷,居然还认可地点点头:“没错,就是我。” 邝姗姗惊得脚都软了,差点跪下叫爸爸。 任天野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给。径直转身,砰地一下推开挂着“民生组组长”铭牌的办公室大门,把手中提着的电脑包、相机包、杂物包,稀哩哗啦地朝办公桌上一扔,再接着咣地一声,把办公室的大门重重踢上。 整个新闻中心的记者全都站了起来,惊异地看着这边。 袁笑笑激动地直接跑到简晞身边,拼命地拽她的袖子,摇啊摇的,小脸涨得彤红但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简晞坐在椅子上,目光定定的。 还是老叶奔过来,终于问出一声:“不是吧?我们……新组长?!” * 简直炸了整个山海传媒。 不仅新闻中心一下午都议论纷纷,集团上下也有各种人物跑到民生组组长办公室来。最大头进去的是集团人事分管副总,出来时客气得不得了,“您”字都挂在嘴边。蔡总编最后一个。老江湖表情如常,大风大浪都经过了。 袁笑笑憋了一下午,终于什么都问了。老叶好为人师,掰着手指头给她细数了“新组长”过往无数的光荣事迹。听得小姑娘嘴巴大张,鸡蛋都塞得下了。 简晞一直坐在电脑前整理照片。一直归档到第113天的时候,“新组长”叫开会。 小会议室。 民生三组人马,十二个人。 “新组长”任天野坐在会议桌顶头。 这一次姿势正式,脊背挺直,气场全开。只有手中握着一只昂贵的钢笔,在摊开的笔记本扉页上,轻轻地敲着。 全部人都有些兴奋。 只有简晞静静地看着。眼中不带情绪。 任天野抬眉,声音温和:“组里最近三个月的报道我都看了。线索核查、立场客观、数据详实都做得不错。” 大家松一口气。气氛略微缓和。 但任天野的眉尾倏然上扬:“但谁教你们事无巨细、芝麻屁大点的小事都拿来报新闻?!” 一句话,所有人的表情瞬间僵在脸上。民生组里全部人大气儿都不敢再出一声了。 任天野拧着浓眉,锋利的目光一个接一个的脸上扫过去:“‘把关人’三个字不懂?!民生事件乱报道,深度调查几乎没有,突发现场一塌糊涂!民生新闻在新闻网计量连月下滑,版面数量极剧减少,真的是别的组对你们的挤兑吗?还是在你们心底,自己都没有信心和别人竞争!” 所有人低头,不敢与任天野对视。 任天野钢笔敲在本面上:“你们是记者,既然踏进了新闻的门槛,就不要忘记自己入职时的宣誓,不要忘记行业负予你们的职责与理想!” 任天野的话,令在座的所有人即觉脸红,又觉得澎湃。 没错,进了新闻行业的门槛,就不能再把新闻报道仅当成一份普通的职业;真实客观地报道发生的事件,公平正义地行使舆论监督,是新闻人无可推卸的担当与责任。 简晞看着任天野。 即使过了七年,他也一如当年。 可,任天野的钢笔再次落下。 “简晞,杜海生!” 他清晰地叫她的名字。简晞还未动,她身侧的二组摄影师被突然点名,小伙子反被惊得全身一抖。 “组……组长……”杜海生颤抖。 任天野瞪过来:“你们两个,影楼毕业?!新闻现场拍得像网红,你们怎么不干脆去网站录直播!嗯?!” 没经过什么风浪的杜海生快哭出来了:“组长,我……我错了……” 简晞安静地坐着。一双漆黑的大眼睛,眨也不眨地和他对视。 任天野毫不留情:“从明天开始,民生组重新分组搭配。事发线索、事中报道、事后调查一件都不能少。前线、编辑、编务全都给我清醒一点!简晞杜海生,广大新闻学院公开课,你们过去重新学!” 小伙子头如捣蒜。 简晞坐在旁边,过了好大一会。才慢悠悠地答出一个字:“哦。” …… 大家走出会议室。 脸色都被训得有些挂彩。 袁笑笑跟在简晞身边,边走边默默地扯扯她的袖角:“姐姐,新组长好凶哦。” “嗯。”简晞点点头,“一直都这么凶。” 小姑娘一愣:“哈??” 简晞已往前走。 小姑娘三两步又追上去,满脸粉红泡泡:“但是,新组长真的太帅了,就算一天被他叫过去凶八百遍,我也心甘情愿。” 嗯?? 这次换简晞一脸懵住。 * 天光又渐晚。 记者们散去,新闻中心里安静极了。 简晞终于做完了一年的照片归档,看着满满的文件夹,她忽然觉得下午任天野骂她骂得极对。她这一年都不知道拍了些什么,尽失水淮,令人惭愧。 简晞抬起头。 格子间对面的组长办公室,还敞着百叶窗。夕阳的余晖从大大的西窗里投进来,洒在他的身上,一片茫茫的金色。 他真的极勾人。 浓眉深目,轮廓凌利。身上似乎总有一抹极拿人的劲儿,即使只是安静地坐着,全神贯注的表情,也能轻易戳进别人的心。 简晞忽然就想起刚回国时,她和沈烟去爬山。不知在哪里迷了路,误入了一间小小的禅院。 院中只有一位独自修行的女大师,虔诚淡然,出尘不染。 彼时烟儿追着大师问自己的桃花何时开,大师不理会。反而转头看了一眼礼佛的简晞,说了两句话: “人间万般,皆因不舍。若自舍弃,何谓凄凄。” 简晞那时不懂。 今时今日望着任天野的身影,不知为何,竟觉得有些明白了。 简晞收回目光,关灯。关电脑。拿了自己的包站起身。 组长办公室的门,同时响了。 任天野走了出来。 两人一左一右,走廊相遇。 目光眼神几乎避无可避地撞上,男人的狂放倨傲,女人的清冷柔软。 作者有话要说:暗搓搓地宠爱。 哈哈 第9章 一隙橙色的夕阳余晖,落在两人之间。 任天野与简晞对视。两人同样眸光漆亮,但目色皆沉静如水,无风无波。 对视。几秒。 简晞的手机忽然响了。她接起:“喂?” 听筒里传来编务袁笑笑的哭声:“晞晞姐,救命……” 简晞一惊:“笑笑?怎么了?你先别哭。” 简晞握着电话,转身就往袁笑笑指的方向走去。 任天野也没停留。他转身,与简晞相反的方向,大步而去。 两人背道,相反离去。 简晞拿着电话,一路找到了新闻中心的女洗手间。一推开门,就看到编务小姑娘可怜巴巴地捧着小肚子,委屈得眨着两只水灵灵的大眼睛,眼窝都发黑微陷了。 简晞惊讶:“这是怎么了?生理痛?” 袁笑笑摇头,哭腔:“晞晞姐,我怕是不行了……” 简晞一把接住她。 一口气把袁笑笑送往屿山医院。路上,小姑娘才告诉简晞,她已经在厕所里又吐又拉快两个小时,脚软得早就站不住了。简晞惊讶,连忙给她挂号看医生。好不容易排到号,医生看后只扔了句:食物中毒。 “你怎么会食物中毒?”注射室里,终于挂上药水后,简晞奇怪地看着病床上的小姑娘。 “最近天气热,食物很容易变质,导致中毒的病人还蛮多。”帮忙挂水的是个年长的护士,戴着口罩,露出一双温柔的眼睛,“不过输完这些药,回家休息一晚就好了,别担心哦。” 护士体贴地拍拍袁笑笑,走了。 简晞连忙道谢。 不知为什么,护士的背影让她莫名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 好在袁笑笑果然年轻,几瓶药水下去,疼痛立止。人也渐渐好了起来。 可谁知隔天早上,简晞刚刚把车停在新闻中心楼下。袁笑笑突然就发微信,说她去便利店“报仇”了! 原来袁笑笑昨天早餐只吃了怪味糖和绿豆糕,中午跟着大家一起的午饭。既然同事们都没问题,那原因一定就出在便利店的食物上!所以小姑娘一大早就赶来,非得要和那个便利小哥哥好好掰扯掰扯不可! 简晞看着微信,额头直跳。 连忙下了车,往中心外的那间24小时便利店走。 不过还没到门口,忽然看到便利店门外停着一辆越野车。车子宽宽大大,车胎厚重,一身墨黑。简直和它的主人如出一辙。 任天野的车。为什么会停在这儿? 简晞来不及细想。便利店里早已吵翻了天。 袁笑笑正追着一个看起来不过二十上下的男孩。少年身形瘦瘦高高,胸膛单薄,肩膀细窄,明显一身的少年稚气,尚未全脱。被袁笑笑一路追问得急了,手中的货箱猛然一放,转头吼回来: “跟我有什么关系!” 袁笑笑被吓了一跳,连忙转身钻到门口的简晞身后。 男孩子一眼,对上简晞。 是个很有“劲儿”的男孩。皮肤不白,脸孔瘦窄,细长眼睛,薄薄的扇形双眼皮。个性大概有点燥,回头低吼的样子,眼瞳倔强凌利。 这眼神,莫名让简晞想起多年前的……某人。 简晞把袁笑笑拢在身后,微微淡笑:“不好意思,小姐姐昨天生病了,有点冲动。有咖啡吗?帮我冲一杯。” 简晞递出零钱。 男孩子眼睛看着简晞。 没接零钱,回头上机器冲了一杯扔给她:“请你!” …… 简晞拎着袁笑笑回了新闻中心。 一路上,袁笑笑还在忿忿不平。她说自己昨天只吃了便利店买来的怪味糖和绿豆糕,吃完开了会就开始拉肚子,铁定和便利店、那个小男生脱不了关系。 简晞安慰了笑笑几句。各自回去工作了。 还没半小时,老叶突然跑过来捅她,说组长又叫开会。还是紧急的。 大家连忙进了会议室。 一进门,人都惊了。 一会议桌摊开的各色糕点,红的绿的黄的紫的。可惜全都掰开了,桌上都是碎沫。 任天野抱臂,站在桌边。 浓眉拧成一个“川”字,眼神犀利地盯着桌上的东西,心思极沉的样子。 简晞一眼看到他这个表情,就知道有大事了。 果然,民生组几位一线记者到齐,任天野抬头。 “桌上都是从附近便利店购买来的简装食品。这些零食包装简单,但生产日期新鲜,卫生、销售许可几证俱全。但这些零食的唯一破绽是——这几天天太热。”任天野指向掰开的食物,“内馅全坏了。” 简晞拣起碎点心,靠近鼻底,一股浓郁香精掩盖下的腐败味道窜出来。 “昨晚下班时,我恰好遇上运送食品的车。”任天野打开手机,调出照片,“这些简易包装的食品竟然用外地牌照的车运送。” 照片上是一辆蓝色的厢货车,牌照外省。 “没有理由市郊附近的产品,需要外地车辆运卖。这样极特殊的方式,只能说明一个问题——” 记者们抬头。 任天野:“听说过过期食品翻新吗?每年中秋全国剩余大量的月饼废弃馅料,就是这些低价糕点的主要材料来源。” 记者们恍然大悟。 任天野抬眉,声音沙冷:“这周民生组的深度调查,有了!” * 民生组群情激昂。 整个新闻中心的人都看着他们纷忙,电话打到满天乱飞,资料印得哗哗巨响。编务跑了楼上跑楼下,内勤编辑把版面都协调好了。专刊组的人投来又羡慕又嫉妒的目光,民生组则忙得连个白眼都没空给。 快到傍晚,袁笑笑从管理部领回一大批申请的器材。对讲机、蓝牙耳机、微型录音笔,甚至连打火机式偷拍器都到了。记者们兴奋地来分领。 简晞看了一遍:“没有微单相机吗?” 袁笑笑摇头,悄声:“组长没批。” 简晞怔了怔。 晚上六点半,走外线的同事回来了。他们拿到了食品厂的厂址,交通线上的同事还帮忙查到了外牌车辆的路线,几乎已做到了万无一失。 任天野安排了老叶、陈志林、蒋函三个男记者准备暗访。计划方案做了三版,设备只带了卫星定位、录音笔、偷拍器材,没有跟摄影。 三名男记首次接这种任务,兴奋得满脸发光。 大家再次聚在小会议室,安排好了各项任务,做好了后备,就准备分头出发了。 简晞看着老叶离开。 也跟着往外走。 后议室后面,忽然传来一声—— “简晞,杜海生!” 杜摄影师和简晞一起回头。 任天野漆亮的眼瞳盯住她,声音微淡:“晚上去广大,上课。” 小伙子连忙听话地点头。 简晞回头看着任天野,用慢悠悠的声音再次答了一个:“哦。” …… 银色的途观,开上了绕城高速。 杜海生的车在前面,简晞的车跟在后面。 杜海生一边开车一边还发语音给她:“……想不到咱们新换的组长这么好,还帮咱们订了进修课程。简记者,你说等我们学完了,能不能也去参加个荷赛奖之类的……” 简晞默默地开车。 手机支架上的民生组群里,一直跳出各种语音消息。 简晞随便按,一条接一条地播放。最新一条是老叶的,声音在高速上,明显带着风—— “我们已经出山海市,马上进入池县公路!看到厂牌了,我们看到厂牌了!各位兄弟姐妹,等着我们把他们一锅端的好消息吧!” 老叶非常兴奋。声音微微发抖。 是的,对于长年奔走在新闻线上的记者来说,寻找到有价值的议题,深入到调查的最中心,揭露黑暗,迎来光明;这是多么令新闻人振奋的事情,也是多少新人不计报酬、不顾生死,奋不顾身投入记者行业的终极理想! 新闻正义,在这样漆黑的夜里,闪闪发光。 简晞听着老叶的声音,觉得后背仿佛有一股热流,顺着脊柱缓缓爬升。 她还记得,当年还在广大新院的自己;当年还在任天野身边的自己,是怎样为新闻理想奋斗,是怎样为新闻正义,不顾一切! 那才是简晞。那才是她! 简晞记得任天野的话。记得那男人刚刚充满警告、威胁、压迫的目光。但是—— 去他的课程! 她要去! 简晞方向盘调转。 杜海生在后视镜里,眼睁睁地看着简晞的车直奔下道口而去,惊得大喊:“简记者,你去哪?!就要上课了,哎哎,简晞!” * 小会议室。 任天野一个人坐着。 浓眉很利,眉尾飞起。墨色的钢笔在他的手指间滑动,眼瞳深如墨潭,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忽然,编务袁笑笑抓着手机砰地一声闯进会议室,急得差点一头栽倒。 “组组组长……” 任天野眉宇下压,冷声:“想清楚再说。” 笑笑把慌乱的口气全吞回去。 努力深呼吸了一口,才说:“组长,刚刚杜海生在群里发消息说,简晞姐下了绕城高速,奔池县去了!老叶也回复,说已收到简晞电话,她带了自己的微单相机,跟过去了!” 任天野眉锋微扯了扯。 剑眉星目。目光沉底。更加看不清了。 “知道了。” “组长?!” “我说,知道了。”任天野口气不容置疑。 袁笑笑不敢纠缠,只能揪着一颗心,先退了出去。 过了一会。小会议室的大门被猛地推开,任天野大踏步,直奔回自己的办公室。 组长办公室里立刻响起了各种电话声。长的、短的、清晰的、和不清晰的…… 袁笑笑揪着小心抬头看着。 看到任天野一口气打了很多电话。 看到任天野从柜子里拿了很多东西。 再接着,袁笑笑看到民生组组长办公室的大门被砰地一声打开。她的大神组长任天野,冲出自己的办公室,跨出新闻中心,朝那一团漆黑深暗,狂奔而去! 第10章 简晞跟到了池县。县郊一处曲径幽深的小巷。尽头有一处极安静的院子,院门口亮着一盏灯。灯似乎接触不良,时亮,时未亮。 这是一间离山海市不过二十公里的地下食品厂。他们以极低的价格收购外省的过期月饼,扒掉包装、搅碎油皮,把腐败发霉的馅心重新打成浆泥,往内添加大量人工色素、香精,制成新的馅料;再由村中雇佣来毫无卫生许可的工人,手工制成新的糕点。 这些糕点售价极低,抢占了不少村寨小卖部、路边便利店,几乎一本万利,日入斗金。可就因为这些糕点,山海市已有多人食物中毒,几位老人病重。 简晞把车停在远一些的路边,跟到了院外。 听到老叶和两位同事已混进了厂里。他们用当地的口音,正在和厂长商议批发产品。食品厂的人显然非常警惕,老叶和厂长谈了十几分钟,他们连口都不松。蒋函机智地提出去看一下包装车间,厂长才勉强同意。 一群男人的声音渐渐远去。 等在院外许久的简晞,知道这是大好机会。她找到一只废弃的木箱,踩着箱沿翻上了院墙。 院子里静悄悄。没有光。 有几辆厢式货车停在院里。有一辆后厢门敞着,厢里的货品在月光下依稀可见。简晞呼吸都要停住了,她悄悄爬下墙,靠近车。 如她所想!后厢里全是刚刚运来的废旧月饼料,半冰半冻,堆了满满一车。 简晞想也没想,跳进车里。摸出随身携带的微单,卡嚓卡嚓,数张照片飞快地拍下去。谁知,院门口忽然一声响,有人从院外走了回来。 简晞连忙收起相机,往货厢深处一躲。 那人似乎是守门兼司机。走回厢车后门,警惕地朝着货厢里看了几眼。 简晞摒住了呼吸。 那人伸手—— 突然猛地将后厢门,关上了! * 墨色的越野车,在通往池县的高速路上风驰电掣! 任天野极冷静地单手驾车,单手按住自己耳朵上的蓝牙耳机,沉声再问了一遍:“有回应吗?” 蓝牙耳机里传出后勤袁笑笑的声音,小姑娘显然怕住了,声音一直发抖: “组组长,老叶他们发了暗号,进行不不太顺利。他们只暗访到了包装车间,没有办法进入加工现场,也没有见到生产原料……” “知道了。”任天野没等小姑娘说完,挂断。 车子飞速地在路上行驶。风呼呼地灌进来。 任天野随手按了一下手机的屏幕。通讯录滑下去——再滑下去——黑名单。 黑名单。 简晞。 …… 厢车里一片黑暗。 空气中传来极轻的流动声。出风口吹出了一股又一股冰冻的冷气,温度极迅速地下降,下降,再下降。 简晞瞬间就觉得体温降了好几度。 她本来就是很怕冷的人,这极窄空间内的几十箱冰块,加上不停吹入的冷气,她觉得寒风狠狠地灌进了她的骨头缝里。 她告诉自己冷静。 可是又没办法冷静。太黑。太冰。太惊恐了。 她摸出自己的手机,划开。才想按亮手电筒。 手机的屏幕忽然亮了。 无声的来电。 她刚刚跳进院前换成的静音,现在,无声的来电。屏幕上是三个让她惊怔的名字—— 任。天。野。 简晞手发抖。 也许太冷。 她慢慢地滑开屏幕,轻声:“喂……” 任天野在蓝牙耳机里听到她的声音。 那声音一瞬极近。 像透了耳膜,直接穿进他的心底。 “你在哪?”他摁着自己的声音。 简晞低低:“我在……食品厂。” “食品厂哪?” “我……我……” 她深呼吸。声音呵出一团白气。 “任天野……我好冷。” 任天野听到简晞这句话,差点一手把耳朵上的蓝牙耳机摘下来,狠狠砸在挡风玻璃上! “进了冷藏库还是冷冻车?”他声音依然压着。 简晞乖乖答:“冷冻车。后车厢。在院子里。” 任天野深呼吸:“找个角落藏起来,尽可能别被任何人发现。手机不要开手电筒,保持电量,关静音,不要微信通话,不要震动!我十分钟后就能到达。听到了没有?” 电话里没有回声。 任天野浓眉攒起,声音终于失控低吼:“说话!” 简晞弱弱的,软软的,终于回答:“听到了。” 电话挂断。 任天野猛然摘下耳朵上的耳机,摔到一旁,右脚的油门踩到底!越野车在黑夜里像一道光,极驰闪过! 车厢里简晞捧住电话。 小心地呼吸。 她几乎想过了任何一个时候,他会再给她打电话。但是却从来都没有办法猜到,他会在这个时刻,她落进冷冻车最害怕的一刻,打给她。 她想起那天东平桥上任天野出现。 想起他在医院的细雨深夜中离开。 想起他在东方百货上蒙住她的眼睛。 想起在新闻中心的电梯里,他要她清醒一点…… 她为什么,眼睛湿了呢。 * 任天野到达池县。摸到院子的时候,刚满十分钟。 他看到了简晞的车。他把车停在了她的车后。下车,在群里发了消息,并且给负责后勤联络的袁笑笑打了最后一个电话。他叮嘱袁笑笑五分钟后,开第三备案。袁笑笑还想再问,任天野直接把电话断了。 任天野下车。到了院前。 院门口的那盏灯,还在风中摇摇晃晃地闪烁着。任天野随意半眯了下眼睛,弯腰捡了一颗小石子。 接着,院门口响起一声脆响。风中摇晃的院灯,彻底黑了。 守门的人听到动静,连忙出来看。院门才被拉开的一瞬间,院墙斜处,一个男人的身影压住墙头飞身一跃——人影如光,瞬间扎进黑暗。 食品厂里也一片热闹。食品厂长被突然造访的三名客人缠得焦头烂额。老叶磨价,蒋函提价,陈志林假作不满意,故意停停走走,就是不拍板合作。厂长被他们搅得烦了,突然决定切断合作,赶他们走。 老叶和蒋函唱.红脸,陈志林还在唱白脸,拉拉扯扯,就从院子里撤了出去。 食品厂厂长生了一肚子气,又看到院门口黑了灯。气得训了守门人一顿,拉人就进车间里去了。守门人无端受了气,骂骂咧咧回头来拿电工钳。谁知才一回头,忽然惊觉暗处一个高大人影—— 守门人:“谁?!” 男人的身影猛地袭上来,手捂住守门人的嘴,重重地勒住脖子就将他往暗处一掼!力量大得守门人差点被扔得晕过去。 一手肘接着卡到他脖子上,男人一手就摸向他腰间。 “钥匙!” 守门人差点都吓尿了:“什么钥匙?” “货车钥匙!快点,拿来!”任天野声音压着,沙冷的低吼却依然让人胆战心兢。 守门人恍惚地连忙伸手摸出来。 任天野接过钥匙,一肘击过去!守门人迎头一倒,栽在地上。 任天野两步踏上货车。 一钥匙插进启动。货车的马达声发出一声巨响轰鸣。 车厢内的简晞,瞬间惊醒! “任天野!”简晞全身绵软,却还是拍了一下车厢。 任天野听到了她的声音。心都要被扯碎了。 上手啪啪啪先把车厢里的制冷机全关了。 通风口的冷风骤停。 来不及回身去再去开车门,马达的轰鸣声早已惊动了制作间里的人。食品厂的厂长带着数名工人就冲了出来,抬眼看到亮起的厢货车的车灯,惊得大叫: “什么人!快点把他给我抓下来!” 驾驶室里任天野浓眉拧起。 车门啪地一声上锁,车声轰起,倒退! 任天野怒吼一声:“简晞,抓紧!” 车厢里的简晞听到他的声音,把自己紧紧扣在最靠近驾驶室一侧的厢体中。数十箱废弃料挡住了她。 简晞只听到一声轰然巨响。车厢几乎重重地撞上了什么,冲击力大得几乎将要把她抛起。 再接着,是更大声的马达轰鸣声。 任天野把货车倒冲出了院落。 接着警笛刺耳啸鸣,警察的怒吼声,警犬的吠叫声,车声轮胎声,乱成了一片…… * 厢车停下。 后车门被重重拉开。 耀眼的车灯光芒一瞬间从车门外倾泄而入。差一点点照痛了简晞的眼睛。 简晞下意识地伸手去挡。 但在指缝间,她模糊地看到一个高大男人的身影,猛地跳进了车厢里。跳跃声重重,咚咚跺得车体发颤。 光芒千万条从他的背后倾泄而来。他冲到她面前,伸手,一把将缩在角落里的她,抱起! 纤瘦的简晞猝不及防地撞上他的胸膛。 男人的胸膛宽厚、结实、体温滚烫。胳膊有力地勒住她的腰,一下就将整个纤薄柔软的她狠狠揉进他的怀里。 冰凉。冰凉。 冷得像能烙进他的心底。 任天野单手就抱住她,大步猛地跳下车厢。 早已等在外面的老叶、蒋函等同事都看着任天野和简晞,伸手想来帮,但是任天野一个人都没理。他抱着她,三步并作两步,两步换作一步,直直地奔向他自己的越野车! 老叶和蒋函相视。一个字没敢吭。 任天野抱着简晞,一步踏进车里。 他把她放在副驾驶座上,上手先脱下自己身上的黑色外套。带着他身上滚烫的体温,和微微汗水味道的外套,猛然罩在她的身上。从身到脸,他将她裹得严严实实。再从后座摸出一只厚厚的小绒毯,把她的全身和腿全部盖上。 简晞被他裹得像只小粽子一样,全身上下,几乎只留下了两只乌溜溜的大眼。 简晞看着任天野。 任天野瞪着她。 “等我回来。”他压着声音。 简晞漆亮的眼睛看着他。慢慢地,点头。 任天野大步就去。 简晞缩在他的车上,眼睁睁地看他走回人群。老叶、蒋函、陈志林,警察、武警、卫生部门、物价部门、食品检疫管理局,各种各样的人将这处县郊的小院子围了个满满当当。不久,地下食品厂的人都被带了出来,各个乖乖地被拍照上了警车。 简晞看着任天野和各个部门的人处理这件事,和许多人交谈、握手、告别。她知道是他安排了一切,也是他结束了这一切。 他在人群中清晰明亮。像白夜里的光。 最后,所有的人都撤走了。简晞的车也被老叶他们开走了。任天野回到车上,没说话,开出去了很远。 简晞已经觉得身上渐渐暖了。毕竟是盛夏的夜。 她悄悄动了动身上的毛毯。 任天野停了车。 车在遥远的城边。依稀听到海潮的声音。天空墨色,有一点点星光。 任天野下车,点了一支烟。烟雾绕着他的眉宇,浓浓不散。 简晞走到他身边。 轻轻的。 “我和你说了不许来。”任天野捺着性子。 简晞:“我是来帮他们的。” “不需要。” “但老叶他们进不去加工厂间,也没拍到他们的产品原料。”简晞接声,“他们只带了偷拍摄像,暗访素材根本达不到法律证据的要求。而且不可能拿低相素介质配发新闻,那样深度调查将会毫无价值!” “我宁肯不要他妈的深度调查,也不想你出事!”任天野突然一声怒吼,手中的烟狠狠地掷在地下! 男人的眼瞳深深地盯着她。眼尾通红。 简晞被他吓了一下。 怔怔地看着任天野。 风声在两人之间呜咽。远处的海潮撞在礁石上,发出层层的波声。星光缀缀。一点,一点。 任天野凝视着简晞。 转身就走。 简晞向前追了一步,忽然清晰地说出:“任天野……我们和好吧。” 第11章 风声低咽。墨色的星空像倒扣了这人间,空气潮湿、沉闷、压抑。 任天野背对着她。 简晞望着他。看着海风抚起他的T恤,又簌簌落下。单薄的衣衫勾出他宽阔的脊背,流畅的线条顺着凹下去的脊柱沟滑落。 她的心扑嗵扑嗵地响。从没跳得这么快,这么急。 “你刚刚说什么?”男人沙冷的嗓音,在风声里低低响起。 简晞轻轻:“任天野……” “再说一遍!” 他忽然回身,向着她的方向大步一步。 简晞被他的气场惊得后退,半步身后就贴住了越野车的车门。 简晞鼓起勇气,迎他:“我们……重新开始吧。” 任天野脸上的表情僵住。浓眉压眼,瞳仁里灌着她的倒影。他紧盯着她,目光像镌在了她的脸上,就那么深深地望着,望着,似要将她的心肝灵魂,全都穿透。 简晞心尖发抖:“我知道你心里还有我。不然你不会出现在东平桥,不会出现在东方百货,你也不会回来山海,今天晚上更不会来救我。” “任天野,你还喜欢我……” 咣! 任天野抬臂,手掌猛然砸在越野车的车门上,胸膛手臂,将她狠狠地框在窄处。他倾身,和她的距离,倏然拉近。 男人的声音,像被海潮下磨砾过的沙砾一样哑:“我他妈二十一岁就被你踹了!七年了,你消失得无影无踪,现在他妈的滚回来跟我说,我还喜欢你?!” 简晞摒息。 任天野的眼尾,血一样红:“我今天晚上救你,就像别人说的一样,我他妈就是脑子不好、精神不正常!但是你以为我回山海是为了你,进传媒集团是为你,救你是因为还喜欢你……别作梦了。” “我和你,二十一岁那个晚上,早就结束了!” 任天野狠狠地扔下一句。 眼瞳像烧着了一样红。 简晞全身像被浇了一桶冰水。 从里到外,从上到下,全都湿透了。她从未体会过这样的绝望,心像被眼前的男人扯坠后撕成一片一片般地疼。 迎着他的眼瞳,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眼睛里像涨进了很多很多东西,但是淌不下来。就那么生生的、涩涩的,磨着疼。 任天野松手。 后退。 上车。 启动。 越野车在漆黑的夜里咆哮出一阵浓粗的烟尘,无情远去。 简晞一个人在沿海栈道上。站了许久许久。 终于,她痛楚地弯下身子,紧紧地抱住了自己的腹部…… 太疼了。 任天野,太疼了。 * 那晚,还是老叶中途弯回来,把简晞送回了家。恰好沈烟刚忙完一个项目赶回来,鞋都没来得及换就把她拖到床上。 一整夜,简晞胃痛得死去活来。止痛片吃了一大把,汗水还是一片一片地湿了枕头。 其实,很多年前任天野并不这样。 那时才十七岁的她,惯常跑上实验楼的楼顶。一眼就看到少年正踩着单薄的排水管道,极危险地往上爬。 简晞惊喊:“小心!” 少年转头,浓眉飞着:“操,本来没事也要被你吓得掉下去。” 她俏皮地吐舌。 看着少年慢慢从管道上爬上来。 她眨着大眼睛好奇:“你到底在干什么?” 少年不语。凑到她面前,把拢着的外套小心翼翼地掀开一条缝隙—— 少女眉眼都漆亮了:“呀,小猫!” 少年的胸膛上贴着一只极小的橘色小奶猫,小得只有拳头样大,还没张眼,缩在他的怀里喵喵叫妈妈。 大概是只走丢的小流浪崽,不知怎么卡在了排水管道里。喵喵叫了两天被任天野发现,不顾危险把它从管道里掏了出来。小崽子断了腿,极弱,嘤嘤地叫。 少年和少女得了宝藏一般把小崽子捧到破架床上,一起找破盒子碎布给它搭窝,又买了药水药棉绷带给它治伤。 两个人挨得近近的,头靠着头。 任天野给小奶猫包扎得极好。 简晞夸他:“你好厉害。” 少年小骄傲:“嗯,我妈是医生。” “那你爸呢?”她追问。 少年不加思索,脱口:“是法官。” 少女抬眉,望着眼前近近的少年。他的眉眼清晰得不行,眼睫根根,漆亮分明。 她知道,任天野的父母死于一场高速公路上的人为车祸。凶手跑了。法院给的讣告是“因公殉职”,而外面满天飞的舆论却是“不公仇杀”。人们对于一名法官的去世没有兴趣,却对逃跑的凶手深挖狂掘,凶手的案件,凶手的家世,凶手的委屈,以及任天野的父亲对凶手案件的“不正”审判。 法院的公报起不了什么作用,滔天的小报新闻,将“烈士的儿子”歪曲成为了“贪赃枉法的后代”。 简晞听到任天野的故事时,不知道他是怎么熬过那段岁月的。只见到十七岁的少年,已变成一匹在茫茫荒漠里行走的孤狼。烈阳晒不透,狂风折不弯。 无爱。不喜。不悲。 桀骜少年。 …… 小猫崽子迅速成为了两个孤独孩子的牵挂。 他们比任何时候都翘课翘得更勤,来的时候怀里不是抱着牛奶,就是提着饼干。小崽子的小腿也一天一天的好起来,看着它一边叼着小奶嘴,一边嘤嘤地叫,两个人的心里,像是开了一株小小的花。 那天傍晚,夕阳余晖涂得像彩虹一样斑斓。 简晞趴在小破床上,又在给小崽子喂奶。 小猫儿吃得比平时更多更香,吃完之后,居然绵软软地站了起来,摇晃了几步,一头撞进她的掌心。 猫儿甜甜地喵叫了一声。 简晞惊喜:“哎哎,它叫我妈妈了!” 任天野在旁边嚼怪味糖,嚼一口呸地吐出来:“哼,它三天前就叫我亲爸爸了!” 诶?这也要争的? 少女不服气地抬头。 但是…… 妈妈配爸爸。这两个词儿是不是有点儿…… 少女瞪着蹲在地上的少年。不知道为什么,微微有些红了脸。 少年大约是还没开窍,看着她绯红的脸颊笑:“喂,输给我了你是不是特别不服气?我告诉你……” 少年的话叽哩咕噜地说了一大串。 少女几乎都没有听清他说了什么。 但那个斑斓夜晚的唯一记忆就是,当她捧着猫儿又和他头碰着头挨在一起的时候,一声暴喝从楼梯口传来—— “你们在干什么?!!” * 他和她,被霸凌的人举报了。 罪名:谈恋爱。 少年和少女被校长、教导主任加两名班主任扣在校长办公室,扣了足足一个通宵。 叫家长。 他梗着脖子,说没家长。 她打了电话,家长不来。 校长和教导主任双双气歪,想不出这个时代了,怎么还有这样有人生没人养的孩子。而且居然不是一个,竟是一双。一双便还罢了,他们偏偏还凑在了一起! 校长怒了,面对他们两人死不承认,下令将他们双双开除。 少年站在办公室中间,问校长:“是不是承认了,就可以有一个留下?” 校长怒火攻心地点头。 少年看着她,傲慢地说了一句话:“是我喜欢她。” 轰轰烈烈。 身为“风云人物”的后代,本来背负的就已是骂名,又将所有的过错全都揽到了自己身上。她真的不知道他哪里来的勇气。只知道当她妈妈从蓉城赶来,直接要将她带走的时候,他正被校长推着,去全校大会上检讨退学。 她知道那会是一个什么场面。 向来孤傲的任天野,不知会面对台下多少的咒骂与侮辱。关于他的,关于他父亲,关于他的母亲。 她被妈妈拖着走。 回头看他。 少年被两名老师押着。转头遇上她的目光。竟然还回头,对她轻笑了一下。 她觉得,那是她看过的他最柔软的笑容。 那笑容,有光。 开车一瞬。她从妈妈的车上狂奔而下。在他被老师压上台的一刻,她冲进了会议礼堂,用着她这辈子最大的声音,最大的勇气,震撼全校的狂喊—— “任天野!我喜欢你!” 任天野!我喜欢你! 那一刻,照亮了少年的世界。 * 虽然几天之后,她被母亲赶出家门,狂风暴雨的深夜里跪在楼下。 他狂奔而来。 身上的外套脱下,紧紧地裹住她。拉链帽兜将她一裹到底,陪她跪地手掌撑起为她挡住大雨。最后干脆把她死死地按在他的胸口,用少年还单薄的身躯,为她遮去所有的冰冷。 她抵在他的胸膛。 听到少年有力的心跳。即使他当时稚气未脱,即使他当时肩膀尚且单薄,但他却用自己能有的一切,为她遮去所有的风浪。 母亲看到了。冒雨来要打她。他挡了。所有的巴掌疼痛,他一个人全扛。 她被他护着。死死地护着。连一根头发丝都没有伤到。 最终父亲简明辉从外地匆匆回来,终于劝住了暴怒的母亲。父亲深知简晞的个性倔强,在父母商议了整整一个通宵之后,母亲终于宣布以三年为期,放过他们。 听完父亲话的任天野,疯狂地抱起简晞。把全身湿透的小姑娘拼命地扛到干净的楼下,脱掉自己身上的T恤,拧得干干的,小心翼翼地去擦女孩脸上的水。 简晞就俏生生地站着。 看他像珍宝一样地护着她,捧着她,疼着她。 手掌把她脸上湿湿的水痕泥痕泪痕全都擦干净,少年轻轻地把她拥进自己怀里—— “晞晞,我喜欢你。一辈子。” …… …… * 简晞在湿漉漉的枕头上翻了个身。 抽痛的胃部,依然反复折磨。她用手死死地抵着,栽入黑暗—— 任天野,一辈子,还没到啊。 作者有话要说:。 爬上榜了,谢谢各位小天使! 昨天留言的都送红包了。 本文存了足足的稿,每天定时更新,来看我哟~ 第12章 简晞请了年假。回蓉城。 母亲李海娅四十九岁生日,抽不出身回山海,叫了她和谭震父子一起回蓉城见面。一路上,简晞一言不发。一直怔怔地望着窗外。 高速公路边的白杨树,一棵接一棵地飞速掠过。 一、二、三、四、五…… 到了蓉城。 母亲巨大而空旷的别墅。上下三层,各种玻璃、纯白、晶亮的装饰。保洁人员雇了十几位,家里纤尘不染得如同医院手术室外的隔离区。 简晞每次踏进这里,都觉得自己被衬得很脏。恨不得马上把自己泡进消毒液里,狠狠地搓掉一层。 母亲李海娅看她的目光,也是如此。 李海娅正由化妆师化妆。听到她的脚步声,回过头来,目光从上到下,扫了简晞一遍。 极淡:“郑秘书,带她换衣服。” 秘书连忙上前。 “从头到脚。”李海娅补充。 简晞被“请”进母亲的更衣室。 巨大。宽阔。纯白。无尘。 各种各样,各国高档奢侈的名牌衣物,陈列得整整齐齐。有天价的高定,也有“平凡”的柜装。其中一列,一直都是为她准备的。从头到脚,由内及外。 简晞再走出更衣室时。 身上已换了昂贵的真丝衣裙,孔雀蓝的色泽,合身的曲线。无肩的领口敞露她雪白的脖颈,贴身的材质勾勒出她极细的腰肢。移动时,裙摆如水,涟漪生辉。 脚下,一双近十公分的水钻高跟鞋,光芒在她的脚尖淌动,光彩夺目。 秘书带她往车上走。 李海娅突然出声:“等等。” 一身华丽套装的母亲走到简晞面前。伸手—— 身边的化妆师连忙打开名贵的口红盒,李海娅在一整排中挑选了最烈的一支,亲手为她涂上。 瓷白的肌肤,一抹明媚的红。 母亲满意了:“上车。” 秘书这才带着简晞出门,前往早已预定好的酒店。 简晞一步一步走出家门,流光溢彩的高跟鞋磨着她的脚踝,生生地疼。她侧脸,看到自己来时穿着的衣服鞋子,已被保洁阿姨拿出侧门,扔进了垃圾筒。 简晞垂眼。 心头一片说不出的压抑与悲凉。 离开家,她还能像所有正常的女孩子一样活着;回到最应该温馨的家门,她却觉得自己被迫变成了橱窗里的芭比娃娃,只能一言不发地被精心装扮,摆弄。 无力感如潮水,层层荡荡。 …… * 到了最顶级的酒店。最豪华的包间。巨大的圆形宴会桌,据说旋转的玻璃桌面都由蓝水晶磨制。桌上杯盘盏碗,勾金描银,闪闪耀眼。 列席的都是蓉城的人物,各个非富即贵,即有分管工业的副市长,也有工业园区的区长,商户。 母亲被众星拱月般地推在主位,享受着众人假意真诚的奉迎,一时风光万千,风情万种。 简晞坐在母亲身侧。从未见过这样的母亲。 虽然气场力压在场的所有男人,却更让她觉得陌生、遥远、而生畏。 而眼前这个奢靡的包厢,更像是和她熟悉的山海,隔了两个世界,两个人生。 李海娅忽然转过头来,斜睨了一眼简晞:“今天我生日,除了和各位亲朋团聚,也想请大家见见我的女儿。” “她叫简晞,是我唯一的女儿。将来我的一切,海亚家化的一切,都是她的。各位在座的亲朋好友,将来不管发生任何事,看在我李海娅的面子上,别忘了伸手拉我女儿一把。”李海娅手扳住简晞:“晞晞,还不快点敬各位叔叔伯伯一杯。” 简晞僵住。 她几乎没有任何准备,被母亲在这种场合下,突然拉进他们的世界。 这不是她来蓉城的目的。更不是本意。 “妈……”简晞轻声。 李海娅抓住她的手,直接把酒杯往简晞手里一塞。 “懂事点。” 母亲的声音和煦,但声线里强迫又压制。 简晞望着母亲,不动,不说话。场面一时僵住。 “海娅,孩子还小。”坐在旁边的谭震父亲谭国华突然开口,柔声劝李海娅:“慢慢来。” 谭国华是李海娅的大学同学,刚过五十,风华依然。身上没有一丁点中年危机的影子,身材也保持得很好,眉清目正。他也正是山海传媒的分管财务副总,算得上简晞的顶头上司。 李海娅没放弃,瞪住简晞。 谭国华借机转头:“来来来,大家一起举一杯。孩子们还小,咱们慢慢来,让他们慢慢来!” 列席的众人都跟着举杯,有人打圆场,有人化尴尬,有人还借机夸简晞貌美,皆来自李海娅。 一场尴尬就在成年人的奉迎中悄悄化解。 简晞无力垂眼。 李海娅与众人应酬,回头,却重重地睨了女儿一眼。 …… 至午夜。宴席散去。 谭震父子去开车,简晞跟着李海娅站在酒店门口。夏夜的凉风一阵拂来,吹开了李海娅脸上的酒气。 李海娅没回头,冷声:“你回山海,下个月辞职。” 低头跟着的简晞如棒喝,赫然抬头:“妈……” “让你在山海待了一年多,已经是我的底线。不然你那份乱七八糟的工作,你还想做多久?”李海娅压着声音,气势却如冷刀,刀刀刺她。 简晞低声:“我的工作,没有乱七八糟……” “没有乱七八糟,难道还高大上?”李海娅回头,倨傲轻蔑:“什么民生报道,你是改变了人生,还是改变了国家?不过每天街头拍拍下水道,报道个丢猫失狗,你们还以为是多了不起的工作了?” 简晞低着头。 不吭声。 李海娅看着她倔强的表情,怒气便在胸口亘横:“你是我李海娅的女儿,就得过我为你安排好的生活。你最好早点辞了工作,给我搬回蓉城。我要亲眼看着你平平安安地生活,平平安安地嫁人,平平安安地走我给你安排好的每一条路。” “我告诉你,这个世界上最不值钱的就是爱情和男人。你最好早点抛弃脑子里的幻想,别想再犯你二十岁犯过的错。把钱和人生都掌控在自己手里,你才能不走我走过的错路,才能有下半辈子的幸福!” 李海娅望着缓缓驶来的车,车中坐着谭震:“只有这个男人,才适合你的掌握。” “辞职。” “回蓉城。” 李海娅冷声,命令。 简晞站在夏夜的凉风里。 从头到脚,都冷透了。 * 送母亲回了别墅。简晞下来送谭震。 别墅区的路口,风很凉。 简晞还穿着单薄的衣裙,忍不住轻抚了一下敞露的胳膊。谭震立刻脱下西装,给她披上。 “不……” “不客气。”谭震立时打断她。松松自己的领带,在夜光下对她浅笑。 其实谭震是个心思非常细腻体贴的人,他观察人极细致,顾全大局,又能照顾得所有人都无比妥贴。简晞曾经想,如果她不曾和任天野相遇,也许未必不会将他当成一个优质的对象。 只是可惜。人生没有可惜。 谭震看着简晞,先开口:“你不要生你妈妈的气。你要相信,她所有的出发点,都是出于爱你和担心你。” 这个话题一起,简晞就觉得喘不过气来。 “我知道。” “但是这个问题,也不一定是无解。”谭震微笑,“你或许也可以考虑一下别的方式,比如——我。” 简晞愕然。 谭震看到她微震的瞳孔。 自嘲:“别误会。我并不是又逼你结婚。我是说工作。” “我最近会离开券行。遇上了一份新媒体公司的投资项目,我很看好。”谭震解释。 “新媒体公司?”简晞不太明白。 “就是自媒体资源整合。”谭震耐心说明,“现在这个信息爆炸的时代,仅依靠你们传统记者远远不够;人均一部手机的时代,我们应该鼓励全民记者,全民发掘,全民新闻。这样资源整合下的新闻数量将远超任何一家传统媒体,流量与舆论一定能达到爆发式的成长。” “没有任何一家能是我们的对手。”谭震的金丝镜头,微微冷光,“晞晞,如果你妈妈反对你在传媒的工作,你可以到我身边来,我会照顾你,保护你,给你所有你想要的一切。” 简晞微怔。 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她轻抚了抚自己的胳膊,转过话题:“有点晚了。” 谭震极聪明,浅笑:“是,太晚了。改天再聊。” 他转身欲走,又忽然像想到什么似的,转头回来。 “上次出差我给你买了礼物,今天又差点忘记。”他伸手从她身上的西装口袋里摸出一只丝绒的盒子,打开。盒子里一条精致的月光项链出现在眼前。 谭震顺手,就帮简晞系上颈子。 简晞动了一下:“谭震,我并不需……嘶。” 她忽然轻哼了一下。 谭震低头:“怎么了?刮到头发了?” 他伸手帮她察看,竟意外发现项链的链坠磨蹭到了她的锁骨,骨结上一处小小的红肿伤痕,圆圆的。 谭震意外:“你这儿怎么受伤了?这么小,好像吻……” “吻痕”两个字,咽下去。 草草道个别,谭震就走了。 简晞独自回到别墅。 母亲已沉沉睡去。 她找了一处大镜子,望着镜中自己的颈子。 锁骨微突的骨结上,一处被撞得彤红,又压出半圆印形的小伤痕。果然极似吻痕。 简晞惊讶。 她这又是磕哪了? 忽然恍然。想起在东平桥后,她在医院里被医生指出的伤处,与现在如出一辙。 东平桥……任天野把她重重拽出车窗;池县晚上……任天野把她狠狠抱出厢车。这伤……竟是他给的吗? 简晞出神。 化妆台上的手机跟着响了。 是袁笑笑发来的新闻链结。山海市新闻网的大头条版面上,《陈馅月饼的“新生”》调查新闻占据了整幅。报道详细客观地陈述了事件全脉络,调查的全深入,暗访素材与新闻现场的照片,一一陈列,清晰无比。并因此事件,山海市掀起了食品卫生大整顿,医院食物中毒患者人数迅速下降。 整篇报道,点击流量、转发评论、计量报告,全都飙了新高。 最后,深度调查的最结尾,署名民生三组,记者老叶、陈志林、蒋函,简晞和任天野。 简晞。 任天野。 他和她的名字。紧紧同列。 作者有话要说:按时更新!求表扬~ 第13章 回到山海。 简晞去广大旁听了新闻系的公开课。授课人居然是苏堂。更夸张的是,这位年轻的教授居然开课先迟到了半小时。 苏堂站在讲台上,衬衫纽扣微松:“抱歉各位。昨天陪一位千杯不醉的师哥喝了通宵,五点又被他拖到海边晨跑,实在没撑住。” 底下学生一片哄笑,纷纷嘲笑教授体力不支。 苏堂目光越过层层阶梯座椅,微笑:“所以想要成为一名优秀记者,体力、智慧、酒量,缺一不可。师哥做到了,我和你们一样,还在路上。” 学生们又一阵哄笑。 简晞看着苏堂。莫名觉得这句话,到像是说给她听的。 …… 下了课。简晞刚刚上车,父亲的电话先来了。 简晞赶过去。 是一家很小的咖啡馆。 “爸,怎么约这儿?”简晞拉开椅子,“这个时间我可以去家里的。” 简明辉略笑了笑:“这儿安静。挺好。” 椅子一停。 忽然明白,父亲并不是太想她进那个家门。 简晞坐下,笑:“是,这里不错。帮您叫点吃的?” 简晞招手。 简明辉:“不用,爸爸就和你说几句话。” 简晞心头沉一沉:“您说。” 简明辉目光仔细地在她脸上转了转:“你妈妈……没同意吧。” 简晞一怔。 在蓉城离开时,她磨磨蹭蹭向李海娅提了老城房子的事。李海娅冰冷地望着,极高傲地扔出两个字:休想。 简晞不知道该怎么向父亲开口。 但简明辉用的不是问句。即使分开了,他依然是最懂李海娅的那个人。 “其实我知道,”简明辉自顾,“当年离婚时她就咬着牙,死活不肯分这栋房子,嘴里说是你在那里出生,留给你的念想;但我知道,她就是恨我。” “她把房子留着,就想戳在我心上,让我时时刻刻,一辈子都背着。”简明辉幽幽,“一辈子亏欠她,她得……多恨我。” 简晞不知道怎么接。 父亲和母亲的爱情,像一株将熄未灭,孱弱还烫人的火苗。烧得时候轰轰烈烈,熄的时候,也灼得彼此伤痕累累。 她说不清这感觉。 就像她和任天野。爱,或者恨。梗在人生里,两面。 “但是你也知道,瑞瑞在相亲找男朋友,小越要出国,艺术班的装修也该翻新了……到处都要用钱。”简明辉抬头,略带窘迫,“我和你妈妈那边的境况没得比,如果不是太难,我也不会要你向她提。” 简晞点头:“我知道。” “不过你的嫁妆,爸爸都还给你留着。”简明辉忽然,“你徐阿姨也说了,家里再难都不会碰你的那一份。” 简晞意外:“爸,我不用……” “不管怎样,你都还是我简明辉的女儿。”父亲笃定。 简晞心头发苦。 母亲的在乎太重。父亲的在乎太轻。 母亲的爱太轻。父亲的爱又太重。 她站在中间。难受极了。 简明辉看着她,小心地问:“晞晞,你也应该谈恋爱了吧?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有时间的话,带过来给爸爸瞧瞧。” 简晞低头。 “晞晞,从小到大爸爸都是最支持你的人。不管你遇到什么样的对象,爸爸都希望你遵从内心,选择幸福。”简明辉体贴地拍拍她的手,“晞晞,明白了吗?” 遵从内心。 选择幸福。 爸爸,太难了。 …… * 山海传媒大楼外。任天野把车停下。 旁边的车位空荡荡的。看不到熟悉的途观。 男人下车。从烟盒里倒了一支烟,点燃。他靠在自己的越野车门上,叼着烟。白色的雾燎撩绕绕,朦胧他的眉眼。男人的眼瞳在雾色中明明暗暗,心思看不穿。 须臾,任天野掐灭。 锁车。 上楼。 进了新闻中心。两个财经组的小姑娘正在前台撕快递,转头看到任天野,两个人刹那间耳尖彤红,挤在一起就要差点抱头尖叫。 邝姗姗抬眼也看到了来上班的新闻大神,帅得她连资料都拿不住了。 袁笑笑抱着计划表,抬头:“组长,蔡总编在您办公室……” 话没说完,小姑娘报表捂脸撂头就跑了。 眼前的任天野罕见地穿了衬衫。 浅浅的蓝,略微松开的纽扣。露出线条呈一字的锁骨,微突的喉结。袖口随意地卷到肘节,小臂上的疤痕敞露,反而说不出的荷尔蒙爆.炸,连呼吸都是性.感的节奏。 这突出其来的性.感大变身,搁谁也招架不住啊。 任天野没理。推开自己办公室的门。 老蔡拿着个厚文件,显然在他办公室已坐了许久。 一见他进门就笑眯眯:“哟,我们中心最厉害的调查大神上班了……” 任天野迭眉。 …… 十分钟后。 民生组组长办公室的大门猛地一开,所有记者眼睁睁地看着民生组长一把将新闻中心大总编拎着扔出门外。 任天野横着浓眉:“不接。” 蔡总编有点挂不住:“天野,你再考虑一下。这篇调查报告只要写出来,铁定比你当年的PX化工项目还要轰动全国……” “不。接。”任天野顶着蔡总编。 真真一丁点儿面子都不给。 蔡总编还啰嗦:“说不定还能再拿个长江奖……” 咣地一声。门关上了。差一点老蔡的鼻子都撞歪。 整个新闻中心鸦雀无声。无数目光都直直地望着这边。 蔡总编一回头。 所有人咻地一下全溜回自己的工位。看报表、打计划备案、出外勤,联络内线…… 蔡总编讪讪地摸摸自己的鼻子,自嘲:“挺努力啊,大家。不错不错。呵呵。” …… …… * 下午。 简晞一个人逛商场。几乎试光了所有柜台的口红,镜子里的自己,脸色依然红的黄的黑的。最后,简晞打电话给烟儿。 “你那次说的斩男色,几号?” 沈烟咯咯笑:“你要斩谁?任天野?” 简晞故意:“谭震。” 沈烟没听到似的:“任天野那种超直男吧,烈艳红唇看得太多,没用。你要不试试新出的冰糖樱桃色,显白、提色、有光泽,他亲上来的时候,水润润的是甜的哟。” “……” 简晞无语:“谢谢你啊,狐狸大神。” 电话挂断。 简晞正要柜姐拿一支冰糖色,电话又响了。 她随意接:“喂?” 电话里意外传来一声低低的:“……姐。” 简晞一愣。 竟是简瑞。 简晞只问了一句怎么了,简瑞就在电话里哭起来了。三两句简晞就知道了,简瑞和简越正在派出所。 原因竟是早上简瑞上班挤地铁,居然被流氓猥亵,弄了一裙子的脏东西。简瑞哭得不行,没敢告诉人偷偷把裙子换了。谁知流氓还拍了简瑞的照片,下午就传进了简越同学的群里。有个男生看的时候不小心撞到简越,被简越认出亲姐照片,气得一脚踢飞了男生手机,还和人家狠狠地干了一架。 老师拉不开两个血气方刚的小男生,直接打电话报了警。简越和对方都被扣进派出所,警察要求打电话叫家长赎人。 简瑞哪敢打给爸妈,哭了半天想起来打给了简晞。 简晞没说话。放下口红直奔派出所。 门口,简瑞已经在等她。两只眼睛哭得又红又肿,大桃子一样。 简晞一把拽过她,上下先看了一遍,问:“你怎么样?” 一句话。简瑞憋了一整天的委屈哇地一下先哭出来,眼泪噼哩啪啦地往下掉,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简晞推开她:“在这等着。我进去看简越。” 进了派出所,出示身份证,向民警说明了情况。警察就把她带去拘留间看简越。一路上小警察不停教训: “你这个弟弟,下手也够狠了。手机砸了,头还给人家打破。虽说传播图片不对,但对方也不是犯罪嫌疑人,下手这么狠,出了大事怎么办。” 简晞连忙道歉。 警察:“等会罚款交了,带回去好好教育。” 简晞答应。 到了拘留间,警察打开铁门,才看到简越。 十八岁的孩子,一脸的青青紫紫。两个拳头都烂了,淅沥沥的血。 警察叫:“简越,你姐来了。” 简越一抬头。 看到竟是简晞。 男孩子正自尊心强,倔强地把头又别下了。 警察:“嘿,这孩子脾气,不想走了?” 简晞连忙和警察说,自己劝劝。小警察想了想,转身走了。 简晞走进拘留间。孩子一头包,一手血,蜷在墙边,脖子却还硬生生地梗着。他和她虽同父异母,但这脸上的表情秉性,如出一辙。 简晞蹲下。 抽了一张湿纸巾,给他擦手。 简越犟的,手一抽。 简晞一把摁住他,湿巾直接按在伤口上。 小男生疼得七七歪歪的,直咧嘴。 简晞摁着他,擦干净伤口上的泥土血痂,瞪他:“输成这样,好意思姓简?” 简越一怔。 抬起头,愣愣地看着面前的姐姐。 简晞把纸巾扔进旁边垃圾筒,站起身。手插进衣袋:“走了。” 交了两千罚款,五千手机赔偿金。简晞带着简越,终于走出派出所。 一直等在外面的简瑞扑过去,疯狂地摸摸他:“越越,有没有事?他们有没有对你怎么样?骂你了吗?留案底了吗?这么多伤,疼不疼……” 简越没管在身上乱拽的姐姐。反而抬头,看了一眼站在远处,准备离开的另一位姐姐。 “哎!”简越出声。 依然不叫姐。 简晞停住。 简越大声:“你不是记者吗?那些地铁上的色鬼流氓,你们管吗?我知道他们天天都挤在地铁公交车上,专门欺负我姐这样的姑娘。他们不是一个人,是几百个,上千个!” 简晞回头。看着简越。 下午西落的阳光猎猎,逆光照在她的肩上。耀眼,夺目。 * 山海传媒集团楼下。 银色途观猛然刹停在越野车旁。 下车。 简晞一口气奔进新闻中心,推开小会议室的玻璃门—— “我有一个新的调查议题。就是那些私下用Q群、微信群为联络大本营,每天借上下班高峰期,在地铁、公交车上以拥挤为名,猥亵和骚扰女性的流氓族。我想暗访这个族群,引他们出洞。我要拍摄他们的犯罪证据,将他们的犯罪过程全部公之于众!” 正在开会的民生组。 所有同事都惊诧地转过头来看着她。 只有组长任天野,攒着浓眉,钢笔落在薄薄的工作笔记上,墨汁饱溢。 作者有话要说:冰糖樱桃~~~期待一下任大神亲上来的时候~~ 【居然写坏人也被锁,服气审核 :( 第14章 民生组一分为二。 一半照常进行平日新闻报道,一半有兴趣、有热情、有调查经验的同事,全都投进了简晞提出的这份“新议题”。 保幼护小、揭黑除恶,“新闻正义”这四个字让每一个充满了社会责任感的同事热血沸腾,前赴后继。 简晞和老叶也是如此。 小组会议时,老叶拿着写好的笔记本亲自向大家提示: “卧底暗访,切记不要使用新号码,不要使用与自我信息绑定的任何号码。先去购买旧号,去网吧使用公用IP信息,以防他人反向追踪你的地址。” “深入族群后,不要急于摸排。一定要先理顺他们的组织结构,标记关键人物,保留关键证据。” “预测得知他们的行动路线、轨迹,先向组里汇报,再向民警备案;组里统一制定方案,保护大家的暗访调查,并配合警方行动。” 同事们都唰唰记录老叶的话。 简晞看着老叶,过了好一会才说:“老叶,你好像……变厉害了很多啊。” 老叶挠挠头,嘿嘿讪笑。笑完了才不好意思地补充:“不是我厉害,是咱们组……” 组? “……组里厉害。”老叶吞回去。 简晞没说什么,站起身和大家一起散会。 老叶跟在她身后,画蛇添足地又跟了句:“简晞,你可记住,千万不要单独行动。千万不能单独行动啊。” 简晞眨眨眼睛。没答。 …… * 这场行动,老叶带队。民生组长任天野反而神出鬼没,没见人影。 简晞没放心上。按照“老叶”的安排,她和几位同事先购买了数个使用年限较长的企鹅号,又用不记名流量卡申请了微信号。在简越及几个中学小朋友的帮助下,她们潜进了几个地铁族群。 这些族群,顶着“幸福梦”“学习进步”等群号,干得全是无耻下流的勾当。他们自称“顶族”,每天交流的都是哪趟地铁更挤,哪辆公交车上漂亮妹子更多。他们一到上下班高峰期就纷纷出动,在拥挤中猥亵、性.骚扰年轻女孩,一边获取着下流的生理满足,一边把女孩的照片发回群里,下作的品头论足。 最后更发展到色情偷拍,女孩们的裙底,公共场合的洗手间,甚至酒店房间都装满了他们的摄像头。他们将偷拍视频上传出售,兽化女性,将女性当作换取金钱的“猎物”。 打入族群的同事们无数次看到令人作呕的照片。简晞还带着袁笑笑,在地铁站洗手间搜到了数枚隐形摄像头。 储存卡里的视频照片不堪入目,气得编务小姑娘牛奶盒都捏破了好几个。 简晞冷静地盯着。按照“老叶”的担醒,她仔细认真地梳理着族群中的成员结构,将证据一一存档保留。 越是想起妹妹简瑞曾哭肿的眼睛,她越想要将这些流窜的污秽老鼠、城市毒瘤,全部举证公布,将他们统统送进该去的地方。 很快,同事们掌握了相当多的证据。也查到了族群中的高级成员。现在就等着“大老鼠”出洞,将他们一网捕获! 小会议室,大家再次制定暗访行动方案。 有人提议是否可以作饵,引他们出现。 简晞站起来:“我可以。” 老叶、蒋函眼睛都快瞪出来了。 老叶:“你?不,这不行简晞……” “没什么不可以。”简晞清晰,“我是摄影记者出身,这次暗访本就是影像素材为重。我是女生,容易靠近和拍摄年轻女性。当然笑笑也是女生,可她没有调查经验,也不会摄影。所以综合来说,组里我最合适。” “并且,地铁暗访应该并没太大风险,车站安保及巡警也都行动迅速。我只需要拿到我想要的素材,不会有问题。”简晞笃定。 “可是……”老叶还是很纠结。 简晞直接起身:“我去换衣服,下午就可以行动。” 会议室里众多男人都面面相觑。 五分钟后,简晞回来了。 一从更衣室拐进走廊,整个新闻中心男记者的眼睛,瞬间全飞到了她的身上。 简晞穿了一身极勾身材的短T仔裙,衣摆只到肚脐,裙摆刚齐腿根。细软的衣下露出极纤细的腰肢,肌肤白得雪一样。裙下更是两条又长又细,逆天笔直的腿,线条紧致光洁得令人晕眩。 民生组的人从没见过她这样穿。 新闻中心的男记者们更没见过。甚至连财经组、专刊组的女生们,都看到眼睛发直。 简晞回到小会议室,问老叶:“这样可以吗?” 可以可以,太他妈可以了。老叶差点鼻血都飙出来。 匆忙安排大家分发下设备,老叶带着一众男记者逃出小会议室。 袁笑笑留下帮简晞绑偷拍器,走录音线和耳线。小姑娘小心地从她裙腰上穿过,一不小心还蹭了一把简晞细腻的腰肢。 小姑娘感叹:“晞晞姐,你腰也太细了,手感也太好了吧。当你男朋友得多幸福啊!” 简晞:“我没有男朋友。” “不是吧。”袁笑笑一脸不相信,“你这么漂亮没有男朋友,那前男友总有吧?” 前男友? 她低头穿线,不说话。 袁笑笑:“我要是你前男友,肯定天天抱着你的腰,天天摸天天不撒手!” 简晞忽然想起了什么。耳尖不自然地红了。 有个人影。 悄然地站在小会议室外。 袁笑笑拉着简晞,一边绑线一边抱怨:“姐姐你这些天不来上班,组里气氛可要了命了。老叶不理我们,组长天天黑着脸,可凶可凶了。” “是吗?”简晞低眉。 “真的,每天不是让我们新闻审三遍,就是重修新闻学,都快赶上我高三班主任了。我这只编务小猫猫,可真是太难了。” 简晞浅笑:“哦。” “不过晞晞姐你今天来上班,就不一样了。”笑笑眉眼一飞,“刚刚组长一遍就过了我的报核表,通知我不用加班了呢。” 简晞心头一怔。 倏然回头。 刚刚似乎还人影绰绰的玻璃门外,空空荡荡。 是她……眼花了吗? …… * 暗访行动开始。 民生组撒向了地铁沿线。 下班高峰期,地铁挤得筛子一样。 简晞和老叶一起挤上地铁二号线,恰逢遇上人流量最大的时刻。这趟地铁从山海老城中心区,直达滨海新区,沿途经过各大商贸中心、医院、大学、中学。这几间大型单位均是女性偏多,年纪又偏小,个性又怯懦,正是地铁色.狼最爱下手的对象。 简晞跟着人群上车。 开始时,车厢很安静。但随着一站一站越来越多的人挤上车,车厢内空气开始浑浊,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也越挤越近。 简晞戴着口罩,听着耳机。但其实她一直关切地在注意四面八方的动静。 一个年轻的姑娘换了三个地方。 站了没到一分钟,又在人群中挤换。 有个穿绿上衣的男人,始终跟着她。 简晞明白发现目标了。她悄声先开了手机录相,又把夹在包前的摄影镜头打开。朝着年轻姑娘挤过去。 姑娘穿着短裙,脸已经涨得彤红,一脑门的汗。绿衣男在她身后死死地贴着她,地铁一晃,男人的身体在姑娘身侧不停地碰来撞去。 姑娘已经要哭了。 真他妈的想要弄死他。 简晞忍着冲动悄悄拍摄。镜头扫过绿衣男的脸。从头到脚,清清楚楚。 地铁突然一个急刹,简晞伸手,一把拽过年轻姑娘。姑娘一头栽到一位大妈身边,大妈身子一横,挡住了她。年轻姑娘吓得差点哇地一声哭出来,绿衣男则借机转身就跑。 简晞悄悄跟着他。 没想到另一车厢连接处,两个穿着中学校服的小女孩,周边被四五个男人围住,车一动,他们跟着摇摇晃晃,一个两个全都向着小女孩身上栽。两个小孩已经吓坏了,抱在一起脸孔煞白。 简晞拳头都攥紧了。 拍他们的背影,拍他们的脸。人更多挤上车的时候,简晞故意随着车厢晃动猛地拿肩膀一扛——一位大叔撞歪了其中一个男人。大声叫骂。 两个小孩儿借机从人逢里钻下了车。 简晞从连接处挣扎出来,汗都冒出来了。 她根本不是那些男人的对手。刚刚上去救人,很可能把自己都搭进去。更何况,那些人都是偷拍的高手,只要一眼看到她手里的手机和胸前小镜头,完全就能知道她在干什么。 但是不行。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两个小女孩不过十几岁的样子,被那些男人骚扰磨蹭的样子,实在太可怕。这些下流下作的族群,不知道荼毒了多少年轻女孩的童年,伤害了多少姑娘的精神和心灵。 简晞手指握得发白。恨不得立刻回去组里,把这些人都公之于众。 耳机里突然传来老叶的声音:“简晞小心点。后台消息,大老鼠就在这辆车上!” 简晞瞬间汗毛倒竖。 大老鼠就是族群里最应该被抓的那个!他们努力了这么多天,就想要抓住那个人! 简晞振奋精神,还想要寻找那些人的影子,却没想到再一波上车的人群涌进来,她被死死地压到了对侧车门处,动弹不得。 这时她忽然觉得,自己的腿上被轻轻一蹭。 简晞心头一晃。 她被人盯住了。 有一点点心慌。她努力往里面再挪了挪,手机镜头悄然打开。 身后的人,再一次伸手向她。这一次手直接碰到了她的裙摆,几乎要摸到她的腰! 简晞一刹那全身僵直。就算她已有足够心理准备,被陌生人碰到时还是如此害怕,那些没有准备的年轻姑娘呢?孩子呢? 简晞双手握紧。 那人的手从她的身后再一次伸过来—— 简晞感觉到了,差点叫出声。 谁知,打横里突然伸出一只大手,竟生生扣住她的腰,极快速地就把她向着另一侧猛然一拉。 简晞大惊。 “是我。”那人却一瞬间,猛然盖住了她。 身后的车顶光影皆被他高大的身形挡住,他的呼吸体温,一瞬间全扑向她。 简晞惊怔。 抬头。 下颚紧绷的线条。锋利如削。 ……任天野。 作者有话要说:喜欢写新闻事件,总觉得会热血沸腾。 也喜欢写两人互动,在分别之下,隐隐捺不住的相互的甜。 第15章 任天野把她罩在怀里,用他的身体和她身后的车壁,为她撑起一方极窄的空间。虽然被人群推得极近,他的下颌都几乎贴在她的发顶,但他紧紧地护着她,令身后身侧的任何人,都无法向她靠近。 简晞一刹身体绷直。 她没想到会在这刻与任天野相遇。毕竟自从上次海边之后,她与他再也没有面对面过。 任天野却像视之无物,只紧紧地拢着她。 简晞轻声:“任……” “别说话。”任天野压声,声音低哑:“我的身后,有他们三四个人。他们已经知道有人暗访。” 简晞惊怔。 抬眉向他身后看。 任天野猛然压住她:“别动。再过两站,你身后的车门就会打开。到时你从车上下去,立刻往楼上去,陈志林他们会在二楼接应你。” “听懂了吗?” 简晞惊住。抬眉,看着面前的任天野。 男人高大坚毅,眉宇间的冷静自持,仿若能掌控全世界。她虽然在出门前已做好了各种准备,也报备了相熟的警察,可是这漏算的被盯住、被出卖,在这一刻却激起了最大的危险。可是,如果两站地之后,她下车。 那么,他呢? 简晞抬头,咬唇:“如果我下车了,你呢?” 任天野的眉睫,极飞速地低下向她扫了一眼。 漆亮的眼瞳,一息难以捕捉的光。 “保护好你自己。”他低声。 话,却是半句。保护好她,那,他呢? 简晞来不及问出口。地铁的对向车门已再一次打开。更大一波的人潮涌进车厢里,人流涌动地向里挤压。他被身后的人流推挤得更靠向她,胸膛身体,已和她紧紧贴住。 简晞已很久没和他靠得这么近。很久没嗅到他身上的男人味道,和他热烫的体温。 他的胸膛依然坚实宽厚,她仿佛依旧能听到他外衣下灼热的心脏跳动声,和着她的心脏,一下,一下,节奏契合一处。 更甚至。因他刚刚把她揽过来的那一瞬,一直贴在她腰侧的手。 他的掌心温热,指腹的微茧贴在她裸露的肌肤上,那种一动不动的触感与热度,仿佛能穿透两人的肌肤、体温,一直痒痒地,穿进她的心底。 两站地。好长。 两站地。好短。 当她迷蒙地抬着眼眸望着任天野时,摇晃地铁上的报站声忽然响起。 简晞身后的车门,即将打开。 简晞一瞬间感觉到任天野全身绷紧,扣在她身侧的手臂肌肉偾张。 任天野低头,嘴唇几乎压上她的耳朵:“我要你跑,别回头!” 简晞心都要跳出胸膛。 伸手虚无地想要抓他。 车门开。 任天野一秒撤开,伸手拎住简晞,重重向外一推:“跑!” 简晞跌出车厢,踉跄两步。 任天野身后的巨大人流,已经涌出来。他身后明显见到三五壮汉,和先前被拍的绿衣男,朝着任天野扑过去。 简晞倒退两步。 人群中登时响起一片尖叫。任天野一拳放倒了两个,另一个男人抄起地上的垃圾筒就要朝着任天野砸去。简晞脸都白了。拼命冲过去,手里的背包抡圆了,狠狠朝着垃圾男人死命地砸过去! 男人被砸得晕头,垃圾筒咣地一下掉在地上。 任天野转头看她。 简晞呼吸剧烈。 但她没发现自己抡起的背包带出了胸口的偷拍镜头,甩出去的储存器响亮地掉落在地上。人流中有个男人朝着简晞就冲过来了。夹在手指间的细小刀片,在车站白色的顶灯下,一道惊骇的光。 光芒耀了任天野的眼。 男人一个箭步直冲过去。 简晞惊声:“任天野——” 血,瞬间洒出一地。 * 救护车啸鸣。蓝白顶灯穿过山海市,撕破傍晚的火烧云。 车厢里消毒水弥漫,急救医生用无菌纱布死死地按着任天野的右臂。血,一层一层地透过来。即使用止血带绷住了肘部大动脉,伤口处的鲜血还是一片接一片。 医生急得敲窗:“大出血!怀疑伤到了动脉,再开快点!” 任天野躺在急救病床上,脸色微白,额头豆大的汗珠,淌过一颗,又淌下一颗。 简晞坐在远处。看着医生手底下他的鲜血。一层,又盖过一层。她睁大的眼睛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水色已深深的灌满,湿了一片。 任天野抬眼。 正看到她的眼睛。 “咽回去。”男人低声。强硬得像石头。“我还没死呢。” 这一句。简晞漾进眼底的泪却再也抵不住。一颗,又一颗,碎了的珠子一样噼哩啪啦地往下落。 任天野闭上眼。 心脏像被那眼泪砸中了一样。噼哩啪拉地碎了一层又一层。 …… * 屿山医院。 任天野被送进急诊,受过伤的右臂再次被级锋利的刀片划开,已伤及主血管和神经,马上就被推进了急诊手术室。 新闻中心的同事们全都赶来了,总编老蔡也急火火地赶到。 老叶最后一个从现场撤回来,他告诉简晞,是他们的行动方案被人从后方泄露,通知了二号线上的流氓群的群主。群主恰好盯住了简晞,早有犯罪前科的他叫人在鞋底夹了刀片,上来准备给她一个厉害教训。幸好任天野抢先一步发现了她,还替她挡下了致命一刀。 群主和几个罪犯当场被车站安保、巡警抓获,其他族群也按照简晞先期摸排的名单,一举击破,上百近千名犯罪嫌疑人被多地警方一一抓捕。 简晞一口长气。 她努力去做的事情,成功了。 她最不想伤害的那个人,却躺进了手术室。 她的心都像是被压住了。 沉沉的。重重的。难以呼吸。 简晞站在手术室外。和新闻中心民生组的所有同事一起。那枚进行中的手术灯一直静静地亮着……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三个小时…… 她就一直静静地站着。 左手抠进右手的掌心。那些再熟悉不过的数字,像一粒粒未经磨砾的石子,一点一点磨过她的心。 终于,灯灭了。 医生出来告知,任天野没有生命危险,伤及的血管及神经都已经做了外科缝合手术,正在麻醉恢复。同事们才都长出一口气。 在蔡总编的要求下,大家先行散去。蔡总编也在天光将要亮起时,暂时离开了手术中心。 简晞还站在手术室外。 清晨的第一缕晨曦微光,已透过走廊东墙的玻璃窗,静静地照进来。洒落在医院纯白色的地板上,一丝淡淡蓝蓝的光芒。 简晞望着那光。 心尖仿若开了一丝窗。让光,照进来。 手术室的大门突然滑开。 任天野右臂包着厚厚的纱布,竟然,走出来。 一位年长的护士,慈眉善目,紧紧地跟在他的身后:“天野,你今天必须留院,这不是小手术,你一定要听我的……” 任天野停住。 抬眉。 走廊上的简晞。 还穿着单薄的衣衫。衣摆裙角上,还染着他的淡红血渍。她的脸色很白,眼睛却很漆亮。高挑纤瘦的身形,在医院纯白而清冷的走廊上,更显得盈盈不及,单薄而柔软。 她望着他。 任天野也看着简晞。 身后年长的护士细心地看了一眼任天野,又看了一眼面前的简晞。 护士温柔:“我去给你拿消炎药和止痛片,你最好留院,听话一点。” 任天野没答。 护士离去。 清冷而微蓝的走廊上,只剩下了他和她。 简晞仰头,望着任天野的眼睛。 任天野深深地看她,目光从头,到脚。仿佛在她身上寻找答案。找到。 转身。 简晞看着任天野大步,从她身侧擦肩而过。 开口:“你去哪?” “和你无关。” 简晞:“但医生要你留院。” “不需要。” 简晞:“你刚刚做完手术。” 任天野低眉,眼神扫过自己被包扎得厚厚的右臂,唇边弧度微微勾起,竟是一个嘲弄的角度:“……死不了。” “任天野!”简晞声线提高。 她迎着他,目光漆亮,眼瞳直直地对着他,让他躲无处躲。 “你为什么……总要推开我?!” 任天野抬眉,根根分明的眼睫,也迎着她。 “那你为什么非要……”嗓音沙哑,“靠过来?” 简晞与他对视。 她的眼瞳中有他。他的深遂眼眸中,也灌进了她。 “难道,还要我说吗?”她盯着他的眼睛。就像七年前的每一天一样,居高临下,骄傲凌人,对他一点一丝也不退让地迎着他。 “我靠过来,我跟着你,都是因为我和你……” “简晞!” 她的话,没说出来。就被他急急地,一口打断。 他仿佛害怕从她嘴里听到任何字眼,害怕她再说出七年前,每一天都会重复重复说的话。男人的眼神,第一次避开她。 不与她对视。不想与她相对。 简晞看着任天野移开的目光,忽然觉得心底里,又灌满了当年的小骄傲。这个一直疼她宠她呵护她的男人,即使过了七年,依然如此。 “任天野,你在害怕什么?为什么做了,却不想承认?”简晞对着任天野,声音放轻,猫儿一样柔软又任性:“承认吧。你依然……喜欢我。” 第16章 喜。欢。 这两个字落在任天野与简晞之间。仿若那刚刚穿透大玻璃窗投进走廊的曦光,一点点淡蓝,一点点光。但那光那么纤细,那么孱弱。 简晞都做好了任天野会愤怒的准备。 可任天野站在她面前,低头,唇边竟然只是勾起了一抹极淡的弧度。可这弧度,有讥讽、有轻蔑、有嘲弄。仿佛面前的她刚刚是说了一句多么滑稽可笑的话。 “你也太自作多情了。”任天野开口,语句锋利,“你以为,你还是七年前的简晞,是山海三中的小公主,是新闻学院所有人都捧着的女神?!七年里,倒追我的女人可以排出帝都,哪一个都比你更漂亮,更迷人!” 战斗力太弱了。 割不透她的心。 简晞:“那你为什么还要回山海?为什么还要进传媒集团?为什么做民生组的组长?!任天野,别说你善心大发,回来扶贫。” 这一句话,彻底惹毛了任天野。 男人高高大大,一步直跨到她眼前。 “为什么?!你就一直想问这个为什么,是吗?!”他犀利,“我可以告诉你为什么。我回来,回山海,为的就是——你!” 简晞呼吸摒住。 “我为了让你看清,七年来你过得都是什么日子,做的都是什么工作;我为了让你清清楚楚知道,你的新闻功底退步了多少,你的摄影技术有多糟糕!现在的你,拍不了现场,做不了暗访,写不了报道更完不成深度调查!”任天野无情,一句狠话砸下。 “简晞,你做不了新闻记者。你辞职吧。” 这一句。戳中了简晞。 她知道他手里有一百把刀,却没想到他选了这一把最锋利的。只需要这短短一句话,就能刺入她的最痛处。 辞职。母亲让她辞职。谭震让她辞职。 现在轮到任天野,要她辞职。 简晞咬住嘴唇。血色漾了一片。 任天野看不下去。 转身就走。 可是……他的脚步声,一下,两下,三下……第五下落下的时候,她倔强,冲到他面前。 拦住。 仰头。 “我可以辞职。”简晞痛快,“但是,你……回来。” 任天野瞪着她。不可思议般。 简晞迎着他,清清楚楚的声音:“你回到我身边。我就辞职。” 一刹那间,任天野觉得自己的心仿佛被她扔进了冰水里,然后踏上去,用脚尖死死地磨住,踩得粉碎。 任天野恼怒,声音低吼:“简晞,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 “难道你忘了,我们七年前因为什么才分手;难道你忘了,你发给我的最后一条留言说了什么!”任天野声音嘶扯,眼尾涨到一片彤红,“七年前你跟我说,一辈子都不想再见到我!” “你现在在做什么?每天缠着我干什么?逼我承认些什么?!要我回到你身边,要和我和你重新开始……我他妈七年前心都被你戳烂了,你现在跟我说,忘了吧,再来一次!” “简晞,一辈子……还没到呢。”任天野咬牙,声音从齿缝里,溢出来。 她知道他很疼。 她知道当年他翻开手机,看到她最后一条短信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可是,当年的那天,她一样也疼得天翻地复,可他又在哪里?他又为什么不回她?! 她要分手。他就分吗? 简晞站着。 不动。 看着身侧的任天野,再要转身离去。 她忽然抬眼,问出最后一个问题:“当年PX工厂爆炸的时候,你是不是……和曲领英在一起?” 任天野回头看她。 目光一撞,她的眼底已然是水光深漾。 任天野:“是你母亲说的吗?” 简晞不吭声。 唇瓣深咬。 任天野:“是。” 简晞摒住呼吸。大颗大颗的眼泪,已然荡漾。 任天野望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清楚:“简晞,你相信我当初背叛了你吗?不,你从来都不相信。你要分手,你要离开,你要伤害我,只是因为……” “你不爱啊。” 任天野的最后四个字。 终于把她戳了个稀巴烂。 那些一直隐在心底,忍在心底,僵在眼眶里的一切,全都被他的四个字,像手术刀一样地剥得清清楚楚,撕得明明白白。 那些日子,她是怎样的虚伪,怎样的自私,怎样的假意,都被他完全看穿。 他的爱曾有多沉。她的爱,就有多轻。 他的爱有多真,她的爱,就有多假。 那些日日夜夜和他在一起的日子里,她有多么享受他的呵护、宠爱,就有多自私、虚伪、无情地把他的心都踩在脚下。他爱了多久,她就伤害了他多久。他想念了多久,她就让他痛了多久。 她竟是这样的简晞啊。 她竟是这样的人。 她本该在他面前无地自容,她现在却还倔强地、强求地,拉扯着他,要他……回来爱我。 简晞站在清冷的走廊里。朝阳已然冉冉升起。曦光褪去,灿阳洒落。可是这样金灿灿的光线,穿得透落地的玻璃窗,却依然穿不进她心底最深的一点点角落。 她全身冰冷,体温零度。 大颗大颗的眼泪,疯了一样潸潸淌落。 任天野退后。 一步,两步。 转身。 再没回头。 …… * 七年之前。 任天野不过二十一岁,简晞也才刚满二十。 正是一段热烈又飞扬的日子。那时中学学渣的她,被翘课也能学霸的他拎着提着催着,贴着耳朵哄着才考进了广播大学的新闻学院,成为了摄影专业的小学妹。 一入学她的清丽明媚就吸引了不少高年级学长的目光,可是很快她就发现,身边同年级的更多小学妹的目光,反而都投向了她的任天野。 那时他少年初长成,刚刚脱去了一身的少年青涩稚气,正是长到英俊高大,坚毅冷酷。扛着新闻学院总学生会主席的头衔,他一脸的又A又欲,一个横过来的眼神就能把女孩们撩得心尖爆炸。 她被满耳朵的尖叫弄得不满。硬是压着任天野不许和她公开恋爱。 于是任大神只能每天一边忍受小师妹的花痴尖叫,一边眼睁睁看着自己女朋友站在人群后,笑着对他挑眉。 到了晚上,就有人偷听到任大神捧着电话低低求饶:“晞晞,公开吧。晞晞我真不行了。” 她在电话里笑得放肆。 游戏玩得不亦乐乎。 每当下课从走廊上经过,听到满耳女生们的议论“主席好帅啊!”“好想和他来一场轰轰烈烈的约会”“我才没你们这么花痴,我只想睡他!” 哦,你们想睡睡不到的那个人哦,我刚睡过。 她就脚步轻盈地走过那些女生,心里爽得快要起飞。 她就这么作天作地。 他就这么由她哄她。 一直待她作到了新年晚会。 她一不小心就喝多了。穿着一条掐着细腰的酒红色丝绒小裙子,一个人爬到大讲台的桌上,踢着脚尖上流光溢彩的水钻高跟鞋,放肆地一下一下地蹭他。 “任天野,抱抱。” 她的声音,软到无骨。 台下所有的男生女生都僵住。几乎所有人都以为又高冷又禁欲的新闻系主席一定要爆.炸。 但谁知,这位全新闻学院女生的梦中情人,居然转身弯腰轻握住她纤白的脚踝,替她一手拎住将要滑落的高跟鞋,一手就揽住她极柔软的纤腰。 “晞晞,别闹。”他低了眉宇,柔了声音去哄。 竟将她一下就按在自己胸口,伸手抱起了水一样娇软的姑娘。她纤细的肩膀贴靠在他的胸口,明媚艳丽的脸孔被酒色染得微红,笑意爬满眉梢嘴角,笑得月芽一样。 整个会场里的人全都惊住。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公主抱着她往外走。 有好事地人追问:“天野,你和她……” 任天野抬头,声音清朗:“我女朋友。原配。” 整个晚会现场,瞬间炸了。 一晚上整个新闻学院、广播大学,甚至连BBS、微信群、朋友圈里全都是他们两个相拥的照片。不知有多少新院少女的芳心一夜梦碎,不知有多少的学长纵酒到天明。 她那晚笑得无比肆意。他的宠爱,他的放纵,让她得意了太久太久…… * 任天野对她,真的太好太好。 从十七岁两人定情,他便把她放在掌心里捧着,放在心尖上宠着。 她不吃葱丝不吃蒜,不吃香料不吃甜,他就每天早早给她起床打饭,一点点把饭菜里的调味品全部挑完。 她下雨从不穿雨衣不拿伞,只要下楼他一定就守在门外。不是帮她撑伞背书包,就是蹲下帮她换雨鞋,等她到了教室连小白鞋的鞋尖都不会湿。 她上课笔记是他记,她下课作业是他写,她的摄影作品拍得一塌糊涂,他哄星星哄月亮一样地带她爬山补拍。她爬到一半就撒娇不走了,他硬生生花了两个小时把她背上山顶,陪她拍了日出再把她背下山。 她摸摸他汗湿的脊背也心疼地问:“天野,你累不累?” 他凑过来,热哄哄的呼吸蹭她:“你亲我一下,我就不累。” 她小巴掌落在他脸上,一手推开。 那时的她,活得简单而恣意,过得甜蜜而幸福。她就那么任性地享受着他的呵护宠爱,他从十八岁以来,就对她全部的爱。 有时候,她又任性,逼他说一百遍“爱我”。 他特别乖。电话打了一遍又一遍,说完一百遍“我爱你”,才哄她睡。 她在朦胧之间,听到他轻声问:“晞晞,你爱我吗?” 她哼哼唧唧的。又困,又懒。 猫儿一样耍赖,直接把电话挂断。 * 再后来,他终于凭借自己的努力,打拼进了最想进的洪教授的导师团队。未及毕业已经在媒体上有多篇报道发表。导师非常喜欢他,鼓励他进入更加困难的调查课题。 他热情高涨。就开始有些忙。 她留在学院。就有些被微微忽略。 她有点不太高兴。 就开始常常打他电话。 一个两个三个……一天打到三五十。 他忙完匆匆从现场赶回来,衣服都不敢回宿舍换就跑来哄她。哄来哄去都哄不好,直接把人抱到膝头亲。亲到她耳尖发红,双膝发软才放过他。 再后来,他无论去哪里,都必须一个小时打一次电话给她,半个小时给她发短信。 不论他去哪里,不论他是否在新闻现场。 他就由着她。听她。任她。宠着她。 直至那一日。 他终于在导师手里拿到了最重要的一个调查课题——山海市滨海新区化工厂,地下PX项目。这个课题让他激动得全身发抖,告诉她如果做成,他也许就会成为“改变山海”的人。 她脚尖踢着小石子。她不想他改变山海,她只希望他能“改变她”。 于是他求她放他去现场。她答应了。 但是第二天一早,她又反悔了。 她无数个电话打给任天野—— 你回来。你回来。你立刻马上快点回来。 任天野没有回。 二十几个电话打过去,他一个字都没有回。 简晞一个人站在宿舍门口,全身冰凉。 因为她的宿舍里,坐着她三年来都没再出现的——妈妈。 李海娅手里拿着一个厚信封,对她招招手。 简晞僵住。 李海娅神色微淡,就像谈论今日天气一样随意:“我们约好的三年到了。晞晞,跟我走。” 简晞疯狂摇头。 抬手就继续给任天野打电话。 李海娅手里的信封猛地丢在地上,洒落了一地她和任天野在一起的照片。 他们初始在一起的,他们高考时,他们大学里……任天野的数量更比她的多的多,他在社团里,在学生会里,在导师团队里…… 母亲监控了他们在一起的整整三年,甚至他们在一起的每一笔花费,每一次开房记录都清清楚楚! 简晞头皮发麻,脑子都要炸开。 李海娅看着呆滞的女儿,简单轻松地说:“可以了。三年里你想享受的,都享受了,还有什么好留恋?别说什么你真爱这个任天野,不可能的。你是我李海娅的女儿,我知道你为什么要和他在一起。不过就是因为你那小小的童年创伤,你爸爸对你的抛弃,和妈妈对你的掌控?” “晞晞,你对他不是爱情。你要的只是一个发泄口,一个情感对象。可怜这个孩子,就这么撞进了你的手里。现在,你玩够了吧?可以走了?” 简晞如浸冰水。 全身凉透。 她是从没有和任天野谈起“爱”或者“不爱”,这三年,她就一直任性地享受着任天野的疼爱,呵护。 从母亲那里来的压抑,从父亲那里来的无视,她都任性地倾倒给他,要他肆意地付出宠爱。 可是,不爱吗?她不爱他? 简晞看着母亲。 母亲仿佛对她的这种表情早有准备,最后一套照片生生地扔到她的眼前。 任天野导师团队里的漂亮姑娘,播音系那个总是对他甜甜笑着的妹子,曲领英。他们一起加入了这次PX化工厂的调查项目,他和她,日日夜夜在一起。 简晞炸了。 那一刻,她觉得全身燃烧,几乎涨得彤红。 在她的心底,任天野是她的。是她一个人的。无论她爱他,或者不爱他,他都不能、不应该、不可以走到别的女生身边去。他怎么可以不看她,他怎么可以看别人! * 于是简晞疯了一样地去找他。 她拼命地打电话,打电话。任天野……你回来。任天野……你回来! 他一个都没有接。 她跑遍他们会去的现场,脚上的高跟鞋磨烂了她的脚。她流着血找到海边的化工厂,那里已经很久没有人烟,满地荒芜,满地青草。 她最后一次打电话,铃声在荒凉的工厂里长长远远的响。她仿佛听到了,他的回声。 等到耳边终于传来电话被接通的声音时,她疯了一样地喊: “任天野!你为什么不回来!任天野——” 她叫出他的名字。 就晚了。 她捧着电话,看到眼前突然白光一闪。荒芜废弃的工厂,突然间像从地下腾起了滚烫的热气,掀起一块块长着青草的地皮,猛然间惊天动地—— 炸响在她的耳边。 她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是被扔起来的。 接着再重重地,脊椎落地。 全身仿佛断成了一截一截,皮肤被那光芒撕得乱七八糟。 她闭眼之前。看到一片漫天的烟尘。铺天盖地的,火焰一样。 …… 再醒来。 母亲像疯了一样地对别人嘶吼咆哮:“我只有这一个女儿!如果她出事了,我就跟着从这楼上跳下去!谁也别碰她,谁也别想活!” 她拿起手机。 一个字都没有。 爆炸前她那样的嘶吼哭喊,他竟然……一个字都没有回。 她躺了三天三夜。 在黑暗里。 听着墙壁上挂钟嘀嗒嘀嗒的声响。她如幼时一样,把那些数字数了一千七百遍…… 眼泪,都埋进了枕头里。 第七天。 她开口对母亲说:“我想走了。” * 她回了蓉城。像是换了一个天地。养了很久才养好了伤口,然后按照母亲的安排,飞往国外。 飞机起飞的那一刻,简晞一个人坐着。 听着耳边发动机轰鸣的声音,她一片恍惚。 想起他,她竟然没有觉得心痛。 只觉得整整过去的三年,好像化作了一个梦。 梦里的那个人宠她,疼她,爱她,都好像又遥远,又短暂。 也许真的像妈妈说的一样,她不曾爱过。 只是年少时飘荡的灵魂太孤独,才想要寄托。恰好那时,他来了。她倚他,信他,依恋他,却从未把心交付。 她不知道,他是否也曾看穿过这样虚伪假意、骄傲而任性的她。 只是在飞机穿越云层,她将要离去时,心尖只有一句话—— 任天野,这些年你爱我,真的……辛苦了。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写完他们的七年前…… 痴情的任大神。 背伤的晞晞。 他们,始于相互依偎,分别于太过依偎。有句话“被偏爱的总是有恃无恐”。天野爱她,真的辛苦了。 - 开始新的征程吧! 第17章 深夜。 沈烟刚刚跟完一个小外景,赶了飞机回家。一路上她左手厚镜头,右手三角架,身后还背着巨大的旅行背囊,压得她上楼都直不起腰。 “都怪死路江辰。哎哟我的老腰都不能要了……” 沈烟推开门。就吓了一跳。 落地窗大大的敞着。入秋的凉风呼呼地从窗扇里吹进来。 客厅里飘着各种洗衣液、消毒水、柔顺剂的味道。白色的床单、枕套、被罩,一片一片地挂在阳台洗衣架上,跟要成仙儿一样。 “哎哟,祖宗。”沈烟低头看到独自坐在地毯上的简晞。“你怎么不开灯?” 简晞一个人盘腿在地板上坐着。 沐着月光。望着飘飘洒洒的床单。手里握着一份白色的文件。仰头。 “想点事。”简晞的声音轻飘飘的。 沈烟何等聪明,一抬眼就知道她怎么了。小屁股一挪,直接在简晞身边坐下。 “得,我牺牲一点,扮演任大神十分钟吧。”沈烟拍拍她,“肩膀十块,拥抱八折。” 简晞没接她的茬。 翻了一下手里的文件。 “烟儿,上次你查资料,这份PX化工项目的调查报告,最后没有发表?” 沈烟低头,借着光影,看清了。 简晞手里握着的,是一份多年前“广大新院洪伟山教授团队”进行山海市滨海新区地下化工厂PX项目的深度调查报告。 报告从废弃化工厂调研,到发现地下PX项目,再到突发大爆炸,最后收尾报道。写得详实仔细、深刻有力。报告执笔人署名:任天野。 沈烟:“这报告没发。而且你懂的,这种重大项目,戳中的都是一个市乃至全省的神经,动起来没那么容易。而且我听前辈说,这报告有缺陷,调查没做到最后,所以团队也没敢发出来。” “没做到最后?” “嗯。具体原因也没法查了,”沈烟拍拍她,“不过这报告当年发了,绝对是轰动全国的大新闻。你前男友……任天野凭这一篇就能拿世界新闻奖了。” 简晞没吭声。低头看了看报告。 默默地站起身,走回自己房间去。 沈烟也没追她。跑去先洗脸换衣服。客厅整理柜里才翻出洗脸巾,就发现抽屉格被拉动过。 沈烟一手拽开—— 几个大小的白色药瓶全空了。 沈烟脸色都变了。 也不敢说什么。悄悄又把抽屉推回去。 洗了脸,沈烟先进自己屋子换了睡衣。过了几分钟,她径直就往简晞的屋里冲过去。小狐狸一边往简晞床上蹦,一边叫: “小祖宗你下次良心发现大扫除的时候,能先洗你自己的床单吗?把我枕头都洗了,是存心让我今晚睡光板床垫?!” “不行,今晚就咱俩一个被窝了……嘿,被子多给点!” …… * 防波堤,海潮汹涌。 浪卷着花儿拍在梯型波石上,碎成湿漉漉的水珠,溅在脸上,冰凉冰凉。 任天野半仰在堤石上,夜风鼓着他半敞的外套,掀起,又落下。受伤的右臂露出一丝白色的绷带,左手夹了一支烟,吸一口,停住。再微眯起眼睛,吐出。 白色的雾一下就被风吹得缭乱。 苏堂车停在环海路上。 一路小跑着过来。 屁股没落下先投降:“师哥我今晚可真不行了,放过我。” 这话歧义得让人浮想。 任天野转头,眼尾懒散不屑地睨他一眼。 手里的烟先一掐,抬手:“拿来。” 苏堂这才坐下,身上几包好烟全掏个干净。递过去探头一瞧。 任天野身边脚底,烟蒂一大片。 苏堂叹:“师哥,你刚做完手术,身上的旧伤又还没全好,悠着点啊。” “怎么,又被我嫂子你下属我学生踹了?”小教授又嘴快又好事。 任天野一下把烟撸过去。 浓眉一横:“滚!” “踹”这个字戳得他生疼。可是看着小师弟探究的眼神,他居然连一条反驳的理由也说不出。 好在苏堂又机灵又会说话,跟着他往堤石上一躺:“也是,从来都只有我师哥踹人的份儿,谁能踹得动我师哥。” 任天野没说话。 仰在堤石上,听着夜风舞动海潮,水声哗哗响。远处,有归港的渔船深夜回来,低沉而悠长的汽笛声,摇摇穿透夜空。 任天野忽然觉得心里空空的。 来时空空。走时,也是空空荡荡。 “我应该……走了。”任天野又燃起一根烟,“以后的日子,你……” 他说了一半。 海浪潮声,就洇去了下一半。 * 一周以后。 时光晃晃悠悠,悄悄地进了深秋。山海传媒的大楼下,笔直的银杏树叶都黄了,金灿灿的两行,铺得眼里地下,金子一样。 简晞把车停到自己的车位。 手插在风衣兜里,看了一会路边的金色。每个季节的美都独特而短暂,也许只在你没有注意的三两天,它就悄悄地随风而逝。 停车场还是挺空的。 她笑。然后上楼。 新闻中心依然很忙碌。今天是出大刊的日子。除了每天必须更新的“山海新闻网”,每周定时推出的“山海周刊”,是中心最重要的任务。能在周刊里推出重磅新闻,是每个部门最有头面的事情。 于是这期,财经组急推的是中美贸易持久战,时政组上的是山海调任新宣部部长,法治组拉出的是冬季行车安全大检查,专刊组一如即往,打出的是秋季各大房产探底。 民生组这次几乎压了周刊“大独家”—— 《暗访地铁流氓群的十日》。 老叶主笔,蒋函辅助,简晞摄影加素材;调查报道由浅入深,讲述一个卧底地铁“顶族”十天,到制定行动计划,亲自上线暗访的精彩故事。 整篇报道一气呵成,有证据、有视频、有照片、有素材。将前期他们辛勤卧底,中期分头查找切断偷拍摄像,再到后期亲自上线暗访,甚至有同事因此受伤的全过程,写得跌宕起伏,高潮层起。 报道结尾还呼吁全社会,发现侵犯事件时,每个人都勇于出声;保护年轻女性,重击邪恶势力,宏扬社会正义。 “当你勇敢守护身边的女性时,你的家人也正在被他人守护。” 这句最后由简晞亲笔添上的字句,在周刊推出时,一下子就温暖了众多年轻女性。 电子刊和实体刊同时上线后,众多读者的回应纷致踏来。 “山海新闻网”上多是称赞他们卧底暗访的勇敢与不容易,纷纷点赞他们是新时代的优质新闻人。更多的年轻姑娘则打电话到新闻中心,阐述说明自己就曾是被骚扰的一名,看到因他们的调查,很多地下老鼠被捉被关,她们发自内心地感谢民生三组,感谢他们为女性发声。 整个新闻中心都被震动了。总编老蔡特意在大会上表扬。 民生组从来都没这么扬眉吐气。民生三组更是成为所有记者的目光焦点。 编务袁笑笑负责热线,电话接到手软。 再次电话声响,小姑娘忙得一手夹着话筒,一手记录:“喂,对是新闻中心民生组,哦哦哦,您特意打电话来表扬我们组啊,谢谢谢谢……” “您要指名谁?简……晞晞姐?” 袁笑笑拿着电话,隔着格子间就对简晞示意。 简晞正在给相机备用电池充电,没手接电话,就任由袁笑笑举着听筒。 话筒里传来很清晰的声音:“嗯,我……我是来……谢谢简晞。她的调查,抓住了很多坏人……我也曾经是被骚扰侮辱的其中一个。那天我在地铁上被……我真的太害怕了。下车后我哭得不行,却谁也不敢告诉,看到我的衣服裙子,我真的恶心得连跳楼的心都有了……”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有勇气去调查,换成我,恐怕连回头看那些人一眼都不敢。我一直以为她是个很不好相处的人,但是这一次……” “她真的好棒。” 电话里声音哽哽的。嗓音压着。 “请您帮我转告她,她真的很厉害。谢谢她。”电话那头的年轻女孩迅速说完。 袁笑笑笔还举着:“哎哎,您到底是哪位?方便留个电话……” 嘟……嘟……嘟。 女孩已经挂断。 袁笑笑无奈,看一眼简晞。 简晞浅笑了笑。 她听出了电话里的声音。是她同父异母的妹妹,简瑞。 那些耽于身份、家门、距离而无法出口的感情,也许只有用这样的方式才能说出口来。 简晞低头。 摆弄她的相机。 袁笑笑放下电话。 笔头杵着她的小脸:“这次咱们组可真是争了光。就是可惜,这么风光的时候组长……却偏偏不在。已经快一周多了吧,也没看到他来上班……” 笑笑遗憾的小目光,飞向任天野的办公室。 敞开的百叶窗下,空荡荡的房间。 简晞平静的声音线:“不来还不好?那么凶。” “我可情愿被他拎到办公桌前凶一百八十遍,也不想从此再也看不见他。”袁笑笑撅着小嘴。 简晞动作一停。 莫名有种微妙的预感。 袁笑笑好奇,扒着格子板:“晞晞姐,你说咱们组长翘这么久的班,该不会是……跟女朋友吵架分手了吧?” 简晞抬眉。 “别乱猜。” 他哪里会是个跟女朋友分手,就翘班的人? “快去工作吧。一会电话又响了。”简晞拍拍编务小姑娘的脑袋。 谁知,袁笑笑小脸还没转回去,同事在那边喊—— “民生组全体,组长叫开会!” 编务小姑娘噌地一下起身,乌溜溜的大眼睛闪闪放光! 话都来不及说,啪啪拍了一下简晞的格子板,拔腿就朝着小会议室里急火火跑去。 简晞站起来。 拿了一下自己的电脑,又拿了一下最近几天的相机闪卡,还拿了一下拍摄日志,才慢慢地走到小会议室去。 走到门口,她还微微调查了一下自己的呼吸。 毕竟隔了这些天,再和他见面。 简晞推开门。 作者有话要说:晞晞的光芒。 第18章 “简晞,快进来。”熟悉的声音,熟悉的响起。 简晞却意外抬头。目光惊讶。 在桌边早早坐下的袁笑笑,抿着嘴唇悄悄地捅了捅她。 小会议室里长形会议桌,坐在顶桌的——是老叶。 老叶摊开笔记本,严肃:“组长出外勤了。应该会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回山海。所以上午蔡总编通知我,民生组代组长,由我暂时担任。” “好,下面例会。我们把下一周的工作任务分配一下。” 简晞坐在会议桌边。 电脑、闪卡、笔记本,一一放到桌上。 心若止水。 * 周中的时候,天晴得很蓝。白云浮远,秋高气爽。 简晞回新闻中心前给谭震打了一个电话,准备把蓉城时的西装送还给他。谭震给了她一个陌生地址,简晞没多想,开车赶了过去。 新地址在山海的主城区,最繁华的CBD。刚刚落成不久的66层大楼,60楼。 简晞出了电梯就看到一处刚装修好的精致前台。鹅黄色的风格,明亮的LOGO。 “惊涛传媒”。 这四个字让简晞怔了怔。 似乎不是谭震的风格。 但前台后的玻璃门半敞着,应该新公司还没有入驻。简晞拎着衣服袋子就推开门,轻声唤: “有人吗?谭震你在吗?” 踏进工作区。 眼前扑面而来的画面就让简晞先僵了一下。整片办公区的外侧,由一整面落地的蓝色玻璃幕墙组成,极开阔、极瞭远的视线,使得整个繁华山海,都落尽眼帘。 左侧的滨海新区,右侧的山海老城,前方的繁华城市,远处的辽阔海平面……尽收眼底。 站在这一处,仿佛就将整个山海一眼望尽。城中多少浮华掠影,人世沉伏。 简晞伫立。 低眸忽然便发现玻璃窗上人影绰绰。 谭震无声从她身后走来,一弯腰想凑近她脸侧:“晞晞你来了……” 简晞已然转身,不动声色与他错开。 谭震看出她的闪避,也不恼。轻推推鼻梁上的金丝镜:“觉得我这儿怎么样?这场面视线,比你们新闻中心如何?” 简晞:“这是你上次说的新媒体公司?” “全资自媒体。” “全民记者,全民新闻?” “对。”谭震微微得意,“大数据时代,把人手一部的大信息源放弃,实在是最大浪费。仅仅依靠传统媒体、传统记者的时代早过去了。前几年的报业消融,不已经预兆了现在的一切。” 简晞看着他,没吭声。 谭震何等聪明,察觉她的不满,笑着靠过来:“晞晞你别在意,我说的不过是行业现况。我知道你是一名非常负责的摄影记者,也一直心怀新闻理想。但现在就是这样,你必须要向科技进步低头,认清行业的发展远景。” “我认得很清。”简晞不太服气,“我们集团领导,也应该看得更清。” 谭震听她说话,低头笑了笑。 他笑起来很斯文,唇线是极薄但弯得很漂亮的弧度。 “你知道我这间‘惊涛’的投资方都是谁吗?” 简晞:“谁?” “山海传媒投资发展中心和……”谭震目光在她脸上,“海亚家化。” 简晞眼睫抖了抖。 其实谭震问出这句的时候,她心里基本已经有了谱。以谭震父亲谭国华在山海集团的位置,集团试投新媒体公司,不是不可以理解的事。但……母亲的海亚家化。 简晞知道母亲有这个实力,可宁肯把资金投给别人儿子,却逼着自己女儿离职,这样的落差依然让简晞不适。 “你的风投老板们都实力不俗,你可以安心创业了。”简晞切掉话题,“对了,我今天是来还你西装的,还有这个。” 简晞从衣袋里拿出干洗得整整齐齐的西装,和那件丝绒盒子。 谭震惊了一下,笑:“跟我这么客气?” “不是客气。”简晞把盒子塞还他,“只是觉得它应该留给更适合的人。” 这句话,逗得谭震真的笑起来。他把盒子往桌上一放,人半坐上桌,懒散地撑开胳膊看着她:“怎么,你觉得我们两个……不合适?” “难道你觉得我们两个合适吗?”简晞反问。 谭震微眯着细长眼眸,隔着金丝镜片看她:“我觉得我们家世、背景、经历、学历、财力和生活状态,全部都合适。你和我应该是我爸和你妈圈子里,最合适不过的两个人了。” “所以?”简晞抱臂看他,“合适就应该被捏在一起吗?” “不然你还想要什么?”谭震忽然问她。 “难道你还想要……” “……爱情?” 简晞站在原地。 这两个字被他说得轻蔑又无力。 “爱情是这个世界上最愚蠢最不值钱的东西。十八个月人和人之间的荷尔蒙就会褪去,那时爱情不过就是一张被丢弃的废纸。花费人生最值钱的年华,去追求最没价值的东西,不要太傻。” 谭震跳下桌子,站到她的面前:“最好的人生,就是应该找一个和你最契合的人,过上最合适最平静的人生,把所有的金钱事业,都掌握进自己的手里。毕竟剩下的下半辈子……还那么长呢。” …… * 简晞出了CBD,开车往山海老城走。 刚刚和谭震的对话,让她终于读明白了谭震。难怪母亲一直说谭震容易“掌控”,是“惊涛”的投资给了母亲错觉;而谭震在她提过任天野后也没回避与她的关系,是因为谭震早已把“婚姻”这件事,做了最大的“价值评估”。她不过恰好是谭震的评价当中,得分最高的那个。 她无法认同。也无法契合。 但是谭震最后的几句话,依然在她心里砸起了涟漪。十八个月荷尔蒙就会褪去,爱情不过就是一张被丢弃的废纸。她和任天野之间,又岂是过了一个十八个月?在任天野的心里,也许她早已经变成了一张薄得更薄的纸,随风去了…… 她还有什么脸求他、缠他、逼着他,再回自己身边? 简晞打开天窗。秋日的凉风,从车顶上呼呼地灌了进来。 …… 山海老城。正在翻修排水系统的中心街上,一片尘土飞扬。 简晞挑了好几个角度,跟拍现场的水利处防汛队。他们拿着图纸,正在和施工队商议怎么加固基坑。小伙子们工作本就上心,守着简晞的镜头,个个更是目光炯炯,百倍投入。 镜头恰好扫过上次暴雨时的大男生。男孩大眼浓眉,转头看见她,特别不好意思地咧嘴一笑。 笑容羞涩、朴实。 简晞微笑。握着相机后退拉远镜。 一不小心,脚下被拢起的土堆绊了一下。简晞一晃,差点跌进身后挖好的长沟里! “简记者,小心!”大男孩一眼看住了,叫。 简晞慌神,手臂衣袖却被人猛地一抓—— 一个极高高大大的男人,宽肩窄腰长腿,厚厚的大手一下就把她从土沟边缘直接拽了回来。阳光炫目,他逆着光。 “看着点!”男人声音低沉,浑厚好听。 简晞微怔。 男人身形手掌嗓音,仿若……任天野。甚至将她一把拽上来的同时,那攒起的浓眉,不耐的表情,都和任天野……如出一辙。 不过,男人一手放开她。直接咚地一声,重重跳进基坑里,头也不回地走了。 大男孩走到发愣的简晞身边,笑:“我们队长,帅吧?是不是从来都没见过这么酷的帅哥!” 简晞被他逗笑,点头:“嗯,没见过。” 男孩还想贫两句,那边沟里队长已经一句话扔过来:“还傻站着干什么?等管涌呢?都他妈下来!” 大约是加固不好,基坑里缓缓洇出了水。几个防汛队员不说什么,扑嗵扑嗵一个个全都跳进了泥坑。 简晞站在坑边。 看着那缓缓漫过来的泥水……脚上的鞋子一蹬,她握着相机径直跳了下去。 * 回到新闻中心,交了片。 简晞下楼,想买点晚餐。夕阳正拉着最后一丝红晖染着天空。西侧火红,东侧的天空却是蓝的。白云丝一样浮着,像无处停伫的心。 路边的银杏叶被秋风拂落了,便利店门前铺了一地。 简晞踩着,咯吱咯吱地响。 店里没什么顾客。她走到冷藏柜前拿了一碗蔬菜沙拉,一盒豆奶,又加了一支口香糖。收银结帐的时候,柜台架上一排烟盒吸引了她的目光。 简晞看着那些烟。 她不识牌子。却直看着一支白底蓝色字的烟盒。 是任天野常吸的烟。 简晞伸手:“帮我加盒烟。” 正在结帐的少年抬眉,短暂地横了她一眼。回头,架上拿了一盒,扔她。 “一共65.8。” 简晞:“怎么还有零?” 少年咚地一下扔到台面上一支一次性打火机:“你用手点?” 简晞失笑。 这便利店小少年,性格不怎么好,心思很细。 结帐拿东西出门。 天色已经暗下去了。月亮初升,白茫茫地挂在东边,伴着一颗白色的启明星。 简晞拿了袋子,就在路边坐下。 她想起那一次,她陪袁笑笑来便利店,任天野那辆宽宽大大的越野车就停在这里。现在,她一个人坐着,他呢? 简晞说不出什么滋味。 拉开手里的袋子,摸出刚买的烟。盒子都不会拆,指甲抠了半天才撕开塑料皮。烟盒打开,一抹浓浓的烟草味道从盒子里飘出来。 好熟悉。 简晞从中间抽了一支。挺细。夹在手指当中,她还有点不适应。又摸出袋子里的一次性打火机,用力甩甩,大力按下去,火苗才出来。 她点烟。 不着。 她模仿他的样子,嘴唇咬住烟,火苗凑上来点。 焰火舔着纸边的时候,她吸了一口。 “咳咳咳咳……”烧灼感一下子从喉咙口直冲而起,白雾冲着喉头鼻腔,她一下子剧咳,眼泪都快飙出来了。 忽然—— 旁边猛地伸过一只手,劈头就把她手里的烟整个夺了过去! 简晞一愣。 身侧的少年身躯挺挺的,肩膀虽然单薄,但低头朝她狠狠睨过来的目光,漆亮且锋利。 “不会别浪费!” 少年声音低低,嗓音沙冷。 简晞看着他把她的烟扔在地上,用脚碾熄。 嘿,这孩子。 简晞抬头看他。忽然发现了,自己第一次见到这少年时,为什么会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少年低头斜睨的眼神,神态语气,竟与任天野像了七分。 简晞忽然笑。 她的人生真有意思。明明那个人根本不在这里,可他的样子,他的声音,他的眼神却全都灌在她的人生里,躲不开,拂不去。 笑容弄得面前的少年一脸莫名。 “笑什么?”少年瞪她。声音冷冷的,表情却是关切。 简晞抬头:“你有哥哥吗?” 少年一瞬脸上的表情绷住,似乎提起了什么极不愿回想的回忆。 “没有!” 他不悦,转身就走。 简晞看到他胸前的工牌,站起身来叫他:“洪宇!” 少年停步。 转头。 简晞走到他面前,一双漂亮的瞳眸弯了弯,忽然饶有兴致地问:“哥哥没有的话,你……有女朋友吗?”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谁那么聪明,猜到不是任天野? * 晞晞不是在撩人,是在拉郎配。。。 第19章 少年站在铺了一地的金色里。 看着高挑纤长,肌肤如雪一般的小姐姐,对他走过来。一双好看的瞳眸弯得月芽一般,笑意浅浅,眸光流淌。 她问:“你……有女朋友吗?” 少年心尖被问得一颤。 放在裤边两侧的手指,禁不住蜷紧。 简晞笑:“也没有?” 洪宇脸腾地红了。低低地回一句:“和你无关。” 少年低着头,也不再看她一眼,噌地一下就朝着便利店跑回去。跑到门口,还自觉地又抱起整整一大箱饮料,开门,进门的时候箱子一摇,饮料瓶撞得叮叮当当的,一片清脆。 简晞看着他跑走的样子。 浅浅地笑了笑。 其实她没什么恶意。不过恰巧想起前些天,无聊的袁笑笑又趴在她的格子板,一边捧着小脸一边叹息: “又是一年单身狗,甜甜的爱情什么时候才能轮到我?” 她并没有想要把笑笑和洪宇捏在一起,缘分这种事,说白了还是要靠自己。不过看着少年落荒而逃的样子,真的让她又想起了当年的…… 任天野和自己。 …… 接下来几天工作日,简晞就常叫袁笑笑帮她下楼买东西。 从沙拉、零食、酸奶到胶带橡皮,最后连咖啡都要她顺手捎一杯。袁笑笑被简晞弄得莫名,直接抽出一条速溶咖啡条扔在桌上。 简晞慢吞吞地说:“速溶对身体不好哦。” 编务小姑娘呲牙咧嘴的,呼哧哧地就跑下去了。 跑了几天,也不再用简晞催,编务小姑娘就自动每天去便利店报到了。 简晞也从笑笑的嘴里,大概知道了小少年的一切。 洪宇二十一岁,山海职业技术学院的学生,大二年级。因为没了父母,他上学较别人晚了一年。小时候居然生活在孤儿院里,有个匿名的好心“叔叔”,一直寄钱助他长大。 这个家世背景让简晞吃惊:“洪宇居然是在孤儿院长大的?” “嗯嗯,他说还能记得小时候,是跟爸爸住在煤矿的,爸爸每天都要下井,很辛苦的。”笑笑捧着脸,“后来他就不知道爸爸怎么会不在了,再有记忆时,人就在孤儿院了。是不是好可怜啊,晞晞姐。” 简晞没吭声。 “想不到都到了这个年代了,还有人是无父无母孤苦零仃的。”袁笑笑却是一抹掩不住心疼:“我以后再也不和他吵架,会多去店里买东西支持他的。” 简晞看着电脑屏幕。 心里眼底,却是一片模糊。这个年代了,无父无母孤苦零仃的人……又岂止洪宇一个呢。 * 中午。 从外面吃完午餐回来,简晞拿着杯黑咖就听到新闻中心楼下一阵拉扯的声音。 过去一看,竟是专刊组的邝姗姗,正被一名中年女人扯住了衣角,死都不让她上楼。 邝姗姗挣扎:“有事说事,你拉我做什么。” 中年女人死死拽着邝姗姗的袖子,哭得一大把眼泪:“求你们救救我们一家吧,我儿子已经死了,女儿不能再死在里面……现在外面没人理我,你们是山海的记者,你们要管我们啊!” 邝姗姗嫌弃:“你儿子死了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一把将袖子猛地抽回来。看着被女人拽脏的袖口,邝姗姗特别不满地翻个白眼。 简晞拿着咖啡,看着她。 邝姗姗立刻手指向简晞:“你找她!她做民生新闻的,她一定帮你救女儿出来!” 中年女人掩面,已经哭得倒在地上。 简晞冷冷地瞟了邝姗姗一眼。 刚想上前,忽然就看到电梯门开,蔡总编急急忙忙地跑出来,一下扶住瘫坐在地板上的中年女人,拧着眉:“不是跟你说了吗,在家多等些天,我们正在想办法……” “你们想啥办法啊!我女儿还在丹城……”中年女人抬脸,满脸的泪水。 “啧。” 蔡总编抬头,忽然扫了一眼眼前的邝姗姗和简晞,拉起中年女人:“走走走,去我办公室说。” 蔡总编拉着中年女人,急匆匆地就又上楼去了。 邝姗姗一脸嫌恶地擦着自己的袖子。不屑地甩了简晞一眼,也上去了。 简晞拿着咖啡,心里有些莫名。 她想了想,也跟着回到了新闻中心。 放下咖啡,手被咖啡杯溢得有些脏了,简晞径直往洗手间走去。 没料,她恰好路过休息室。很是大嘴巴的邝姗姗,正窝在休息室吧台上,又跟别人瞎掰。 邝姗姗压着声音:“我和你说,咱们中心最近怕是要爆个大的!手里有闲钱的话,别忘了入市抄两股。” “怎么?你又有内部消息?”别人问。 邝姗姗:“你看见中午拽我那女的吗,她就是最近‘丹城传销死亡男大学生’的母亲!丹城这件事闹得全国风雨,警察也捣毁窝点抓住了凶手。可她坚持说,她还有个女儿,也被骗进了丹城,只是暂时下落不明。没有线索,警方也无力帮她,她就一家家媒体寻找呼吁,希望我们去帮她捞人。” “丹城的传销可是很多很凶啊!”那人惊讶,“我们怎么找?” “本来我也这么想。可是我刚刚跟去老蔡的办公室,我觉得……”邝姗姗压低声音,“老蔡应该是派人去了。” “派谁?”那人惊讶问。 邝姗姗故意:“你觉得呢?这么危险的事情,咱们中心……谁敢去?” 那人眼睛都瞪大了。 站在门外的简晞,心头忽然突突狂跳。 那个她不敢想,却又自然跳出来的名字,撞到她胸口,阵阵的疼。 手没洗,简晞掉头就往自己的格子间走回去。 袁笑笑拿着报表刚刚要出去:“晞晞姐,我正想找你,设备科里刚进了一批新镜头……” 简晞脸色绷着,直接:“笑笑,我有急事,坐下来帮我。” 袁笑笑愣一下,也很听话,连忙坐下来。 “有什么事?” 简晞上手哗地一下打开自己的电脑屏,用飞快地声音对袁笑笑说:“你马上帮我把‘丹城传销死亡男大学生’的新闻全部整理出来,从事件报道的第一条消息,到今天为止最新一条的跟踪。” “丹城男大学生?”袁笑笑也对这件事略有耳闻,“怎么突然要这个?我们要做这个选题吗?” “笑笑,快。全部。” “好。没问题!”编务小姑娘立刻一屁股坐回自己的位置。 简晞也同时打开了自己的电脑,内部系统的用户密码输进去。 她飞快地在后台找任天野的名字。 确认他最后一次登陆的时间,和IP地点。 四五天之前。 IP,陌生。 简晞直接把IP地址拉出去。 ——丹城。 简晞眼前一片白光。 脑子里轰轰地响。 她猛地站起身,叫隔了几张桌子的陈志林:“陈记,通信口是你在跑对吗?你有人可以做手机定位吗?” 陈志林立刻起身,应了一声。 简晞走过去,迅速在陈志林的记事本上写了号码。 又很快回身,跑到蒋函桌前。 “蒋记者,能不能请你帮忙,查一下最近的航班机票。我有名字和身份证号。” 蒋函平时一直在跑交通线,运输航空,都在他的调查范围内。 老蒋当然也没说什么,上手就帮简晞去查了。 民生组的同事们,匆匆忙碌。 半个小时之后,简晞想要的东西,全都送到了她的桌上。 她仔细看着桌上的堆起的文档资料。拿起红色荧光笔,立刻把各家报道的重点全都圈起来。尤其是男大学生死亡地点,城市、街道、时间。再和老蒋送来的航空名单的时间线对比。 果然。 那个名字。 简晞看着文件档上,被荧光笔标红的名字。眼眶,不知为什么就微微湿了一片。 …… 半个小时后。 新闻中心蔡总编的办公室门,被轻轻敲响。 蔡总编没抬头,喊:“进来。” 房门开了。 来人的脚步很轻。一路走到他面前,把一张白色的纸,往蔡总编的办公桌上一放。 “总编,我想申请一些新的设备,请您签字。”轻轻的声音。 蔡总编愣了一下,抬头看见简晞微白的脸。 “新设备申请应该通过你们组长啊。”蔡总编扫一眼申请纸,纸上是微型录音笔、微型摄像头、备用相机、备用手机、CPS定位器,卫星电话、红外镜头…… 蔡总编有点吃惊。 简晞:“我们组长不在。” 蔡总编:“老叶不是代组长……” 简晞:“我要去丹城。” 蔡总编一下就震住了。老江湖目瞪口呆地看着简晞,再猛地朝她身后看看,然后起身,一下把办公室的大门关上。 “简晞,说什么呢?山海的新闻还不够你跑?还是最近代组长给你们的任务……” “您在调查丹城男大学生死亡事件吧。”简晞落声。 “……任天野在那。” 蔡总编眼睛都差点瞪裂了。 停了半响才磕绊地:“你……你怎么知道?天野告诉你的?!” 简晞深呼吸:“没有。” 这样的事情,他绝不会对她说。也绝不想对她说。 蔡总编:“丹城这件事外面闹得特别大,警方也对家属颇有怨言,现在无线索调查,天野几乎就是进去趟雷的。人捞不捞得到还不一定,自己恐怕都自身难保!” “所以,我一定要去。”简晞抬头,目光清亮,“帮他。” 蔡总编看着简晞。 清丽明媚的姑娘,纤瘦的肩膀上,有柔软坚韧的力量。 …… 当夜。 银色机翼的轰鸣,划破山海市沉沉夜空。 蔡总编站在办公室的大窗前,望着窗外墨黑天空,与天边那些明明灭灭一刹而过的星光。 他终于拿起备用机,往秘密的号码上发了一条极简短的消息—— 天野,你【未婚妻】来了。 第20章 清晨六点。丹城。 任天野被楼下院子里的呼喝声惊醒,猛然掀开被子,裸着上半身就将窗帘挑起一条细细的缝。 这里地靠北境,院子里还只是朦朦胧胧的晨光。 但他依然清楚地看到几名高大的“壮汉”,摁住一个瘦小还有些文质彬彬的男人,一脚狠狠地踹在肚子上。 文质男立刻疼得打一个晃,声音叫出来。 楼廊下立刻走出一个高壮的男人,戴着黑色的棒球帽,冷声:“在这动手?是想楼上所有人都看见吗?嫌最近城里事儿闹得不够大?!” 有个壮男搭茬:“陈队,这家伙半夜拿手机往外发照片,我们怀疑不是记者就是卧底!” “闭嘴!”棒球帽低吼一声:“拖屋里说去!” 几个壮汉连忙应一声,拽起疼得哆嗦的文质男,牲口一样地往一楼小黑屋里拖过去。 棒球帽十分警惕,抬头一扫—— 任天野立刻放开手指,窗帘盖下。 平仄的小屋子,瞬间沉入一片黑暗。 任天野摸出烟盒。 抽出一支,叼在嘴上。手指再往里探了探,银色锡纸下一条极细的小碳条,他抽出来,在烟盒内侧写了个数字。再把碳条塞回去。 点烟。 烟雾一息燃起,袅袅盘旋,上升。 任天野靠在沙发上,半眯着眼睛。瞳眸锋芒,敛进眼眶。 十天前,老蔡得到内报,一名叫“秦也”的男大学生,被骗入丹城盘倨多年的传销窝点,遭遇殴打后重伤,最后竟被遗弃路边不幸身亡。警方全力辑凶,可家属竟不配合;后才吐露原来他是被亲生姐姐骗入传销!现姐姐也下落不明,家属希望警方将整个丹城翻过来寻人。 警方一时无法抽调,家属开始四处求助媒体,希望爆出丹城传销内幕,救出姐姐。 老蔡拿到消息,本不想掺合;谁知这家人竟是山海人,丹城“传销之城”又盛名远播;若能暗访揭露“传销之祸”,又将姐姐秦露救出,那绝对又是一件震撼全国的深度新闻了。 于是老蔡找了任天野。任天野没答应。 可十天之后,他已在丹城连摸了四处传销点;三次冒险进出,险境环生。 并非任天野认同老蔡,要出个“震撼全国”的大新闻。比起外面循着“大学生死亡”而来的各家媒体,他对“震撼”“流量”全无兴趣。 他当年一个人独闯毒窝,没想过震撼。 他一个人调查上千儿童疫苗后遗症,没想过流量。 他被评新闻最高奖,被封“风云领袖”,没想过成名成王。 他心里,只有当年父亲污名案被翻转时,师父留下的两个字—— 真相。 他一辈子都会记得师父扣着他肩膀,留下的那句话:“新闻最重要的,只有真相。真相才能打开所有黑暗的角落,让光照进来。” 让光照进来。 这些年,他谨记不忘。 任天野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烟雾燎尽。 六点二十,门外准时响起砰砰的砸门声。一直负责盯他的“带客人”小骆,照常来砸他的门。 “大野,起了没?吃饭去吧?”小骆殷勤地叫。 任天野把烟摁灭。 随手捞了一件灰白卫衣,套上。拉开房门。 * 一楼食堂里乱糟糟。所有被拉来“发财”的传销人、带客人、保安员都挤在一起。空气污浊,饭菜气味里飘着地沟油的味道。 任天野跟小骆走进来。 小骆拉他入会,天天嘚嘚不停:“大野,你也来四五天了,看有没有什么朋友也再介绍来呗?咱这红河饮品,绝对是千载难逢的发财好机会……” 话说的多,一不小心就蹭了一个端着饭碗的男人。 男人正是刚刚院里打人的几个壮汉之一,差点汤都洒出来,朝着小骆吼:“妈的没长眼睛?找削呢!” 小骆被吓了一大跳,连连鞠躬道歉。 男人盛怒,狠挖了好几眼才端汤走到旁边桌去。 汤碗还没放下—— 来不及落座的塑料椅突然咚地一下,狠狠撞进男人腿窝。男人没个防备,手里满满一大碗热汤,哗地一下全泼进了自己裤.裆。 瞬间烫得,嗷地一声嚎跳起来。 小骆目瞪口呆。 旁边任天野踢开另一条挡路的塑料椅,一脸坦然:“吃饭。” 小骆不敢说话,溜溜跟过去。 任天野拿起餐盘。 戴着黑色棒球帽的安保队长,目光狠狠地朝着他撞过来。 任天野叼着烟。 烟卷从左唇角滚到右唇角。角度一勾。不服、不怕、不低头。男人狂侫的目光从上挑的眉间眼角,迸出来。 安保队长死死盯着他。 二十秒之后。终是败退,目光移开。 任天野低头,轻蔑勾笑。 …… 又是一整天窝点内的生活。一群梦想一夜暴富的人,被另一群梦想搜刮他们的人,摁头洗脑。上课游戏吹牛逼,任天野坐在角落里看他们,耍猴一样。 偶尔他微微动作,就有人目光朝他死盯过来。这不过小小百余人的院子,负责安保的青壮男却达到了三十几名。 任天野没动。 下午课上了一半他就溜了。小骆跟在后面叫:“大野你去哪?” “睡觉!”任天野头也不回。 进了房间,绑在右手绷带下的手机抽出来。 开机。 他一天只有一次机会开手机,与外面联络过多,怕会被信号监控。屏幕亮起,任天野才想看一眼内外线朋友的消息,谁知,老蔡的名字先蹦了出来。 任天野一怔。滑开。 老蔡的短消息明明白白地就呈在他的眼前—— 天野,你【未婚妻】来了。 任天野停住。 浓眉攒起。 漆亮的眼睛紧盯着【未婚妻】三个字,目光差点在那三个字上烧出一个洞。 半分钟后。男人低声: “我操!” 声音才落。 房门砰砰砰砰,急速敲响! 盯死他的小骆疯了一样砸门:“大野!大野!你出来,你快出来!出大事了!” 任天野迅速关机,手机怼进袖子,绷带压住。他低着声吼:“什么事儿?老子困了!” 小骆声音都兴奋地磕巴了:“大野你你先别睡了,你……你……你媳妇儿来了!” 房门里声音咚的一声响。 接着。寂静。 小骆盯着门。一会没反应,他抬手又敲:“大野,你听到没?你媳妇儿来找你了,人就在楼下,你还不……” 呼地一声—— 房门打开。 小骆差点一拳砸在任天野胸口上。吓得人往后一退。 男人脸色绷着。紧紧的。目光看不出心思。但气场可够吓人了。 小骆磕巴:“你……你媳妇儿在……在……” 任天野拔腿就走。 …… 这时,楼下院子。一楼楼梯门口。 简晞跟着一位年长的中年女人,站着。中年妇女姓王,热情地叫她称自己“王姨”。自从见了她就嘘寒问暖的,亲热地仿佛她多年未见的长辈一样。 可简晞天性有点凉薄,跟人也鲜少自来熟。任凭王姨怎么套近乎,她就淡淡地笑。 一路被接应进这自建院,简晞心头还微微地跳。 这与池县不同。当然与地铁调查更不同。这里是真正的狼窝狗洞,一不小心就会被摁住撕咬。她看到了院内外那些虎视眈眈的青壮男,更觉得心头发酸发苦。 他竟一直面对的是这样的生活?一直在这样的危险中穿梭。 正想着,王姨笑眯眯地叫:“哟,小西,你男人来了!” 简晞抬头。 楼梯上。男人的身形显现。先是长腿,窄腰,胸膛,宽肩……他一步一步地从楼梯上踏下,脸孔也从阴影中一点一点出现。 锋利下颌,薄唇,鼻梁如线。长睫落了一点阴影,再拉上去,微微飞挑的眼尾与浓眉。 瞳仁。睨她。 定住。 简晞仰着头。 十天不见。他似乎瘦了一些。脸上的线条更加凌利,眼神更是锋芒。下巴上到了多了一点没剃干净的胡茬,青青灰灰的,凭添性.感。 任天野居高临下。 望住她。 心底里只剩下那两个脏字。看到短信的那一刻,他就知道,果然是她。 十天不见。她一如当初。高挑,纤瘦,细白。穿了一件卡其色的风衣,贴身的小脚裤,腰带扎得细细的,勒出她极纤细的腰。鞋子白色,袜子却短,露出白得晃眼的脚踝,在丹城北境的寒风里,细得让人心疼。 脸孔很白。肌肤似雪。一双盈盈的大眼睛,眼瞳又黑又亮。 楼梯上下。 两人谁也不开口,对望。 王姨站在旁边,眼神骨碌碌地打量他们。毕竟他们这里是个非法窝点,就害怕什么卧底内线的混进来。任天野站在这里不说话,王姨怀疑的目光,落回简晞身上打转。 王姨:“怎么,不认得了?他不是你男人吗?咋不说话。” 简晞看着任天野,慢吞吞的:“嗯……是。” “是我吵了架的……” “……未婚夫。” 她声音拖得很慢。轻轻的。 简晞知道这里是个什么地方。窝点里的人会对一切外来人员十分警惕,并严加看察。她是通过老蔡的关系,又找了当地的接应才进来。如果任天野现在开口说一个“不认识”,她就会被立刻拖出去。 她没有通知任天野。她也不知道任天野在看到她时,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毕竟在山海,她和他,已经走到了那样的境地。 任天野看着她。 不动。也不说话。 简晞手指蜷在风衣口袋里。抠进掌心。 王姨怀疑了:“嗐,小夫妻嘛,床头吵架床尾和。大野,你怎么都不来接一下你媳妇儿?不认得了?!” 任天野忽然走下楼梯。走到她眼前。 简晞心头砰砰狂跳。抬头仰视着他,不敢猜测他开口第一个字要说出什么。 任天野与她对视。 深邃瞳仁。 和她漆黑如玻璃珠般晶亮的目光。 两人靠得极近。近到……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听到彼此的心跳。 任天野忽然向她俯身—— 两人距离,瞬间拉近到咫尺! 简晞呼吸都要止住了。谁知,任天野却弯腰一手拎住她脚边的紫色行李箱,一手就握住了她弯插在风衣兜里的手腕,将她纤细的手一下就扯出口袋,接着顺着她的腕部向下一滑—— 将她的手。 握住。 第21章 简晞一怔。 王姨也是一愣。 任天野却脸上丝毫无波, 像每一对久别重逢的正常夫妻一样,他紧紧地牵住她的手—— “走。”男人的声音,低喑沙冷。 拎起她的行李, 拽住她的手,径直就往楼上走去。 简晞的手指被他握进掌心。 纤细微凉的手指,紧靠着他的手指;细腻滑凉的手背更蜷进他微微粗糙的肌肤。一点点酥,一点点麻。她已足足七年没和他手牵手,他的手掌还一如当年, 巨大、宽厚、温热。他只是轻轻地攥紧她, 她的手就被他完完全全,毫无一点空隙的包住。 她的心扑嗵扑嗵地狂跳。 禁不住地抬眼偷看他。 他就在她身侧几公分。近到几乎都嗅到他身上的味道。可他竟一脸的目不斜视,就是紧紧地拉住他, 大步而行。 她只能跟着他快步上楼。可他身高腿长,步子极大。她跟不上,连忙小碎步紧跑两下。 一口气就上到了任天野的房间。 踢开门。 男人手里拎着的行李箱砰地一声放进屋子里面去,箱子的四只轮子咻地一下滑出半米,撞在屋内摆放着的写字桌的桌角上,发出砰地一声震响。 简晞被任天野拖着, 一下拽进房间。 门在她身后,关闭。 简晞恍然抬头:“任……” 一个字没喊完。 男人已经一步回头。 极高大的身躯, 顶着平仄低矮的天花板,气息体温带着热烫,将她整个堵在门扇背后。 任天野浓眉,眼尾压着一抹不悦, 声音低沉:“你疯了?!” 简晞抬头迎着他。他身形太高太大,她被他遮到几乎看不见光。 可黑暗中,她眼珠微亮, 声音慢慢: “……没有。” “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知道。” “知道还来?!” 男人声线上挑,音色里已添了一丝怒气。 她看着他。瞳仁张得大大的,黑暗中漆漆亮亮。但却仿佛对他的怒气置若罔闻,声音很轻柔地再次拉出一个: “……哦。” 任天野僵住。 掌心握紧。 这个小女人,每次面对他怒气拔升的时候,都比天底下任何一个人知道怎么才能反制他。轻柔又拖得久久的一个“哦”,把他堵得半点脾气都发不出来。 任天野忍气,转身:“行,你厉害。” 谁知人还没转过去,身上卫衣的衣角,却被人倏地一捏。 任天野低头。 白白细细凉凉,他刚刚握过的、葱尖一样的手指,攥着他的衣服。 “任天野,我不是来捣乱的。” 简晞:“我知道十天来,你已出入三个传销点,你摸过了秦也住过的久川、长沙白和金稻谷,都没找到秦露的下落。红河是第四家传销窝点,你还有三天时间,救她出去。” 简晞清晰地说出他的经历。 任天野皱眉:“你怎么知道?老蔡说的?” “不。”简晞眉眼发亮,“我跟了你的航班号,找到了落地的出租车司机,还定位了你的手机信号,地址缩小到百米之内。我还……进了金稻谷。” “你进金稻谷?!”任天野浓眉挑,“你知不知道那里有多少打手?有多危险?!” “我知道。”她坦言,“但你能进去的地方,我也敢进。” “简晞!” “我也是记者。” 简晞吐出这句话。 任天野倏然停住。 “虽然我只是摄影记者,但我和你一样,一直谨记入职誓言,从未敢忘记自己的新闻理想。”简晞极认真而真挚的表情,“任天野,我和你一样,是来揭黑除恶,来救人的。” 简晞伸手,拽住他的衣角。目光在暗影里,闪闪发亮。 任天野低眉,定定地看着她。她依然纤薄柔软,但却不再似当年,精致脆弱得仿佛可以一手折断;现在的她,表情坚定,眼神晶亮,全身上下仿佛充满了柔软但坚韧的力量。 任天野一瞬恍神。 几乎都像是要开口答应。 可,高高大大的男人伸出手,缓缓握住自己被她握住的衣角。却忽然,从她纤秀的掌心里—— 猛地一抽! “不。行。”任天野声音落地。 简晞一怔。 任天野冷声转身:“这不是你实现理想的地方。等傍晚六点,会有一趟公交车从院口经过。我会告诉他们,把你送走。” 简晞抗议:“任天野!” “这里不是山海,没得商量!”任天野横眉,无情落地。 简晞瞪着任天野。呼吸一点一点从她胸口烧起。她走过去,拎行李:“好,你不愿意留我,那我们就分开。我可以自己去找秦露,然后带她——” 简晞一句话还没说完。靠在沙发上的任天野忽然一步跨过来,手掌迅速捂住她的唇! 简晞刹那惊住。 任天野紧张的目光,却已投向了紧闭房门下的缝隙。那里映出门外走廊上的光。他和她分明看到光影下,几个男人的脚,在这间房外停下。 丝毫不动。 门外有人!并且,明显是贴在门扇上,正在偷听他们。 简晞一下惊住了,瞪大眼睛看任天野。 任天野整个人都绷紧了,身体下意识地完全靠向她。两个人密密地靠在墙壁上,从上到下,严丝合缝地完完全全地贴在一起。 简晞清晰地感觉到他身体的坚硬,肌肉的紧实。感受到男人面临危机时,全身上下倏然绷起的紧张,以及孤狼般准备迎敌时蓄在身体里的狠戾。 空气都要凝滞了。 好在,过了长长的几分钟。门缝外的人影又悄无声息的移动,脚步远去。 任天野绷紧的身体,倏然放松。 低头。 却看到自己的手掌下,被他紧紧掩住口鼻的简晞。肌肤盛雪的姑娘唇瓣贴着他的掌心,明亮亮的大眼睛对着他缓缓地忽闪两下。长睫如羽,在他的指腹扇子般微刷了刷。 任天野觉得指尖一麻。 瞬时放开她。 简晞:“让我留下。我保证和你只谈公事,绝对不说……不该说的话。” * 简晞留在了传销点里。 毕竟任天野再没什么理由、什么借口来拒绝她的“新闻理想”。作为一个多年身经百战的深度调查记者,他知道现在所经历的一切,对于新闻新手的她,有着多么重大的意义。 可真真正正地留在这里,简晞真真实地感受到了任天野所经历的种种艰辛。 窄小的自建院,上下三层的筒子楼;天花板极平仄低矮,坐牢一样的小单间。闹哄哄的百余十人,三十几名壮男看管,你的一举一动,一笑一句话,都在别人的眼皮底下。 更遑论餐饮食堂,空气中满是令人窒息的味道。 简晞一粒米都没吃下。 到晚上。回到小屋。 她趴在小桌上,用一张旧报纸的背面给沙发上的任天野画图:“我来时看到正路口有一个暗哨,转弯修车铺也有两名暗哨,院门口看着没有,但是一直有三个女人摆地摊;这里算是半郊区吧,有人在这里卖零碎用品太奇怪……” “以前没有这么多人。”任天野看着图。 图纸上她的手指细白,葱尖一样。 “那就说明他们在秦也事件后加强了人手。”简晞转头:“里面的安保人也多了吗?” “对。” “那我们应该想办法更快找到秦露才行。” “我已经摸过他们的人员结构。我怀疑秦露不是低等的传销人员,她不带客、不见人,她应该……” 任天野还没说完。一直趴在小桌前的简晞,肚子里忽然“咕噜噜”轻响了一声。 她的小脸禁不住一白。 任天野没说话。 仿若没有听到。 简晞连忙转头:“如果有线索我们应该先想办法把她引出来,见个面。我……我刚好还带了一张秦露母亲亲笔写的信……” 简晞转身,伸手去拉自己行李。 任天野已站起身来。 弯腰,伸手从床下自己的行李箱里,摸出一包红彤彤的面。说也不多说,人直接走到桌前,塑料袋一撕,桌上的热水壶一打开,面从他修长的手指间被“喀嚓”一声掰成两半,扔进去。 壶里加热的开水很快就呼噜噜地响起来,水花翻着泡。 任天野攒着浓眉,把调料包撕开,再洒进水壶里。一瞬间,整个平仄矮小的小屋里,就飘满了浓浓的方便面的香。 简晞从行李里翻出来了信,拿着走过来。 意外看到他在煮面,很惊讶:“你竟然还有私藏?” 男人横她一眼。 不答。 她转转眼珠,有点小心地转声问:“给……我吗?” 任天野居高临下,扫她一眼,冷声:“给我自己!” 简晞被训。 看看他。看看壶里的面。然后再慢吞吞地拉出一个长声:“……哦。” 她也不争取,拿着信又趴去小木桌上,比比画画了。 任天野转头看着她纤瘦的背影。心里真是被她的表情又搓又揉,磨得稀碎。 面很快就煮好了。 打开水壶盖,屋子里就满是香味。 任天野拿方便筷把面条盛进茶杯里,他弄得很慢,还故意把面挑了挑,散散热气。 简晞也不说话。也不回头看他。 等他终于弄好了,倒了一点点热汤。然后把凉好的茶杯,就往小木桌上一磕。 “吃吧!” 简晞猛地抬头。漂亮的大眼睛,瞬间明亮。 “给我的?” 刚刚不是说给他自己煮的嘛? 男人不回她。坐回沙发,自顾掏出烟盒来,抽出一支,点上。 简晞捧起小茶杯,眼角笑出弯弯的月芽样。她用极轻的声音:“谢谢。” 任天野叼着烟。看图,不看她。 简晞就慢吞吞地吃面条。她平时吃饭就慢,又因母亲家教严苛,面条从来都是挑起来慢慢咽。偶尔吃快了,发出一声轻轻的“呼”,任天野的目光就移过来。 怕她烫。 那些年,他们在校园里也常常夜宵偷煮面;拿只被禁止的电烧杯,卧两只蛋。一屋子赶作业的同学全都凑过来,却常一不小心,煮得教室跳了大闸。然后教导主任、保安主任就会举着手电筒来抓他们。 她常常捧着他的茶杯,拉着他就跑。一口气逃到没人的楼梯间,坐在他的膝头和他分享。 那时面都已经泡得软软,她还咬一口就喊:“天野天野,好烫烫烫……” 他开始还傻傻帮她吹。 后来就知道了。 哪里烫?他直接捧住她的小脑瓜,一口亲上去…… 简晞吃得很慢。 任天野的目光,一直定在她身上。 她忽然抬眉。任天野的目光一瞬间便移开去。 她小声地叫他:“任……任天野……” “什么?”他蹙眉,声音不悦。 简晞声音慢慢的:“有……有没有水?面很好吃就是……” “好辣。” 她仰着脸。肤如白雪。夜色的光影下,脸颊被热气蒸出了一点点淡淡的粉红。嘴唇因辣味被灼得有些红肿,唇瓣微微嘟着,唇珠水润,颜色鲜艳嫩红。 仿佛,刚刚被吻肿了一般。 任天野整个腹肌都是一僵。 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那娇艳红嫩的唇瓣上。他知道那唇吻起来是什么滋味,可是她现在就在他的眼前,他却只能眼睁睁地…… 心里一片乱七八糟。 任天野猛起身。 简晞看他:“任天野?” “给你烧水!”他拿起水壶,声音掷下,分明已带了一丝丝微怒。 简晞眨眨眼睛。莫名不知自己又说错了什么,惹到了他? * 夜深。 自建院里安静下来。简晞用手给任天野画出了来时路上的哨位图,也转告了他的外线对丹城的整个摸排。警方对秦也死亡嫌疑人审问的内线资料,她也夹在行李内层带了进来。 取出的时候一不小心掉落了她的内衣。雪肤色的,任天野立刻转头,移开了目光。 简晞也有点脸红。借口吃完面有味道,跑进洗手间洗澡。 任天野坐在桌前,排列整理所有资料。再勾出秦也、秦露兄妹的线索。很快他几乎预估到了秦露的下落。 才想拿出手机和后方冒险联络一下,忽然洗手间里传出一声轻响。接着简晞一声—— “啊!” 任天野笔都来不及放下,直接一转身推门。 “简晞!” 极窄的浴室里。老旧的淋浴器被水流的压力冲开了花洒,喷头砰地一下掉落在地上,急涌的水管则直接对着简晞,喷了一头一脸! 简晞眼睛嘴巴里全灌了水,慌得拿手去遮,却从头到脚,湿得更透。 任天野冲进来,也被冲天的水流喷了一身。 他连忙往她身前一挡,背对着激流,把大部分水挡住。再把水笼头一关。 水声哗地一下停止。 简晞全身湿淋淋地站在墙边,发梢长睫,水珠啪啦啦地往下淌:“我……我只想试下水温,它,就掉了……” 她还没来得及脱衣服。 可水流早就激得她全身湿透。只一件单薄的衬衫,一条长裤,全都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勾勒出上下起伏的身体曲线。 任天野也湿了。卫衣背上,全是水。 卫生间太窄。 两人又靠得太近。 他视线都无处放。 匆匆抹一把脸,捡起喷头看一眼:“锈光了,没法修。别用喷头洗了。” 简晞看着他,点点头。 任天野忽然觉得这卫生间窄得不行,她的身体几乎都能挨着他。他不能站了。看她一眼,推门出去。 回到洗手间外。单人间竟忽然也觉得又低又窄又矮。他一个人在这里住了四五天,也没觉得燥热。不知为什么这一会他站在这,竟觉得心头身上全是火。 卫衣也湿了。 任天野一抬手,卫衣扒下来,扔在一边。 男人的胸膛,赤.裸显露。 简晞恰好从洗手间推门,人站在他身后:“任……任天野,我衣服都湿了,能不能借你一件……” 她的后半句,咽进喉咙里。 耳尖唰地一下就红了。 作者有话要说:没想到吧?没和好先来个小同居呀~~ 第22章 男人站在平仄低矮的房间里, 头顶几乎能蹭着天花板。湿卫衣被撕脱了,扔在旁边。上半身整个赤着,光裸地露出整片胸膛。胸肌宽阔厚实, 腹肌紧实平滑,人鱼线流畅深凹,还擦着紧窄的腰侧,顺着腹股处…… 没入长裤。 简晞一瞬,呼吸都紧了。 她七年没见他。 七年前, 他还是个飞扬的少年。身材虽已褪去青涩, 但远没有这样肩宽窄腰长腿,腹肌排列紧实得让人停住呼吸。 他成熟了。只是站着,身上那股盖不住的性.感就足以让任何一个女人迷醉。 “你说什么?”任天野问她。 简晞扑闪扑闪长睫, 才回神:“我……拿进去的衣服也湿了,能借一件你的卫衣吗?” 任天野看着她。说不出话。 转身从行李箱里又拖了一件他的衣服递给她。 简晞红着耳朵,捧着衣服走了。洗手间里不久就响起了淅沥沥的水声。 任天野套了件T,在沙发上坐下。 他抽了一支烟想放进嘴里,又拿下来,塞回烟盒。听着里面的水声, 想着她刚刚的样子。操,这一晚上……还怎么睡? 水声停了。 洗手间的门打开。她光着脚, 穿着他的拖鞋走出来。 他的鞋子太大,她的脚太小。白白的脚趾在鞋子里晃来晃去的,路都不稳。一双腿又长又直,皮肤白得亮眼。上身套了他的一件深色卫衣, 墨绿色贴在她的肌肤上,像雪上润了一朵墨。 衣服大,她小。下摆却又只到她的腿根。她不小心走动的时候, 微微春光就会不小心地从衣摆下面露出来。她伸手扯住。 任天野立即低下头。 眼睛里脑里,全是她湿漉漉又穿着他的衣服的画面。 妈的,这对任何一个正常的男人来说,都是要了亲命的折磨。 简晞有点不好意思地拢住衣角:“明天我帮你洗干净。” “不用。”他低头。声音闷闷的。 简晞不知道自己又哪里惹他了,怎么声音又听起来一点不高兴。她眨眨眼睛,忽然想起一件事。 “对了,你刚刚是不是把胳膊上的绷带都弄湿了?我带了新的药。” 她走过去,拉开自己的行李箱,箱子里一个透明的药盒,她完全提出来。 任天野看她:“药?” 简晞:“嗯。来前我特地跑了一趟屿山医院,找到帮你做手术的主治医生,求他特意给你开了药。有促进伤口愈合、有防止疤痕,还有内服消炎,我还怕你这些天在外有意外,连退烧急救的药都求他开了。” 她展开药盒。满满当当的外服内用,棉纱绷带。 她连自己的衣服都带的极少,却在行李里塞了这么大一盒药品? “我帮你换。”简晞坐到任天野身边。伸手,拉过他的右臂。 她刚洗了澡,身上是浅浅的沐浴乳的香。手指不凉,温温的,一靠近他的身边,就有些暖融融的热度。她低头,细白的颈子露出来。 葱尖一样的手指一下贴住他的手臂。指腹轻软,嫩得像雪瓣。 任天野整个人都紧紧一绷。 颈上的喉结,悄然滚动。 简晞没发现。她低着头,认真地帮他拆开湿掉的绷带,露出他半愈合的臂伤。伤口上缝合的针,看起来微红,没有发炎。 “还好,比医生预期的要好。”她低低地,“医生一直担心你在外没法处理,伤口发炎化脓了会麻烦很多。” 医生一直担心…… 她小心地拿消毒药水,擦到他的伤口上。 酒精很刺,淌进伤。 简晞抬头:“疼吗?” 他瞬间避过她的眼神:“不。” “任天野,你也太……”她责备他。却又不忍,把“逞强”两个字咽下。 再拿外用药粉,轻柔细碎地洒在他的伤口上。 她贴得太近,呼吸温热,扫过细细的伤处。 任天野的左手一颤。夹在指间的烟差点折成两半。 简晞耐心地帮他处理,绷带再一条条细细地缠上。一边缠,她的声音一边细细软软地叮嘱:“以后不要再带着伤出来,组里很多人都很担心。虽然新闻重要,救人重要,但你……” 她停住。 抬眉。 任天野低垂凝向她的目光,一瞬挪开。 简晞慢慢:“你和所有记者的命……更重要。” 任天野不吭声。 心却像被细细软软的羽毛,轻轻地抚过。他又想起那些年,她缩在他怀里,小猫儿一样细细柔柔的小声音,软得他的心都快化掉。 现在,她就坐在自己身边。又是这样软软柔柔。她的味道她的香气,都快要了命般地扼住他。 喉结不由自主地滚了一下。 简晞这次看到了。男人尖尖的喉结,诱人地上下轻轻地滚动。 她忽然想起那些年,她扑在他身上。撒着娇般地亲他,唇珠吻过那尖尖凸凸……热气一瞬间从简晞的脸上腾起,滚烫得一下窜升起来。 恰好任天野这时目光移过来。 两人眼神电光火石般地一碰,眼睛中皆灌了彼此。也不知彼此谁更读出了暧昧,两人立刻飞速避开。 简晞胡乱收拾药盒。却意外顺着他的颈子,看到他的锁骨骨结上,躺着一枚用黑色丝线系起的铜色纽扣。 那扣子极奇异,铜色斑驳,显然已被戴了许久,从未摘下。 任天野以前从不戴饰品。 “这是……什么?”简晞讶异,开口问。 任天野一瞬就发现,马上抬手,捏住扣子往T下一塞。 “没什么。” 他不打算向她解释,也不说明。 简晞一下就讨了没趣。她低头,情绪有一点点失落。怀疑那枚扣子或许是什么人给他,又或者…… 可手指下意识地摸一下自己的锁骨。却让她忽然想起骨结处几次被印出的小小伤痕。 难道,她的伤,都是那枚扣子? …… * 灯熄了。 简晞睡在床上。任天野躺在窄小的短沙发上,身上只盖了一床毯子。 丹城的夜,已入了初冬。窗外的北风呼呼地敲着玻璃,从缝隙里钻进来。 她和他在黑夜里静静地躺着。谁也不说话。寂静的漆黑里,只能听到彼此微微的呼吸。一点,一点,合在一起。 数天前他们还在山海市争执,分手。 数天后他们一起躺在这陌生的城市,陌生的房间,一起呼吸。 梦一样。 简晞轻声:“任天野……” “嗯?”黑暗里立刻响起他鼻音微重的回应。 “这七年,你怎么过的?”她忍不住开口。还是打破了和他的约定。 任天野没反驳她。黑漆漆中,微微深吸一口气:“新闻。” “每天醒来就在跑新闻,每天睡前还在做新闻。每一秒都奉献给新闻,为我手中经历的每一件值得报道的事,每一个值得公之于众的人。” 呵,好充实。 “我的七年……好混沌。”她轻声。声音在漆黑的深夜里,越加像只猫儿。 “开始的两年,我都被塞去学语言,在各种肤色的人之间穿梭,听各种各样的声音语法,听得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 “中间的三年,我去重修摄影。才发现原来我的镜头那么差,我的作业都那么难。那些年如果不是你帮我……” “后面的两年,我跟了导师。导师特别严厉,我真的被骂了整整一年。镜头不行,技巧不熟,突发不会,采景不行……我好笨啊,任天野。” “离开你之后,我才发现,我原来……什么都不行。”简晞慢慢地说,身体在被子里缓缓地蜷起来。“你回来山海后,骂我骂得很对。我做不了突发,做不了调查,我也许真的……做不了记者。” “不。”任天野在黑暗中翻了一个身,“我骂你,是因为我的私心。我不希望你靠近我,不希望……但你敢来这里,已经不是普通的记者。” “简晞,你很勇敢。将来你一定会得到你想要的。” “真的?”简晞转身,乌亮亮的眸子在黑暗中朝向他。“如果我想要……” “简晞。”任天野打断她。 “别说……不该说的话。” 简晞闭嘴。 如水的黑暗里,她静静地躺平。被中,左手再一次习惯地抠进自己的右手,纤细的手指从掌心里一点点划过…… 一、二、三、四、五…… 任天野啊,任天野。 冷风呼啸。 她和他,不知道过了多久才沉沉睡去。 睡到后半夜,她盖着被子蜷着身子也觉得瑟瑟发抖。不知什么时候,背后忽然有热烫的温度,拂过她的耳边。 她仿佛天生了一般就向那热源靠过去,呢喃:“天野……” 热烫裹住她。 然后,消失。 * 清晨六点。院子里又响起怪异的响动。 任天野一瞬就从沙发上跃起,照例掀起窗帘的一角,向下望去。 院子里依然是安保队那几个人,拖着昨天的文质男,向院外走。文质男应该被关了一天一夜,脸上身上,全是伤。 棒球帽指挥他们把人往院外的一辆面包车上拖,还要他们声音小些。 任天野凝眉。 身边忽然凑过来纤瘦的肩膀,简晞还没全睡醒,一眼看到:“我带了红外镜头!” 她光着腿就从行李里掏出极小的卡片机,夜视红外镜头从洗漱包里拆出来,飞快地装上。 “小心一点。”任天野一手挑着窗帘,一手伸长了,把床上他的厚外套,裹到她的身上。 简晞靠着他,抬手就拍。红外镜头里卡嚓卡嚓拍下所有人的脸。她这次极胆大心细,包括文质男的伤,都留下极珍贵的证据。 那些人很快上车,面包车驶出去不见了。 简晞回头:“那男生会出事吗?” 任天野摇头:“不会。他们应该审问完了,把他扔出去。我现在联络外线,让他们跟上去随时营救。” 任天野拿了很小的无线信号器,对外发了信息。 简晞:“老蔡给了我卫星电话,要用吗?” 任天野看着她整整一包行李的设备,略沉思。 “先把设备收好,锁起来。我们现在不用依靠后方,先要做的,是想想该怎么制定计划,把秦露引出来。” 简晞和他无比默契,一下就听出他的话外音:“你找到她了?” 任天野点头:“你拿来的资料,警方对秦也死亡嫌疑的调查里,我找到了秦露的线索。秦露不是被骗进传销的,她是骨干。” “骨干?”简晞瞪大眼睛,立刻跟上他的思路:“也就说,秦露其实是传销组织的高级成员,她创立引导了好几处窝点,包括长沙白和金稻谷?” “对。因为她弟弟在金稻谷出了事,她移到了红河生物来。这几个组织,都与她有着很深的关系。”任天野说,“所以,这才是警方都在寻找,却找不到她的真正原因。” 简晞目瞪口呆:“这些人,为了一夜暴富,连兄弟姐妹的命都不要了。” “为了钱,他们什么都做得出。”任天野蹙眉,“所以我们必须先制定好计划,把秦露引出来。带她、或者不带她,尽早撤离;然后配合后方打击。” 任天野拿笔,在纸上画了个A。 简晞看着他。明亮的大眼睛眨了眨。她拿过他的笔,直接在纸上跟着他,画了个B。 “我有办法。”她说。 * 天亮。传销院里又开始热闹。 简晞揣着极隐秘的录音笔,在院里逛了一大圈。她见到了许多梦想一夜暴富的疯狂人,拖儿带女,甚至怀抱着未成年的小孙子来做发财的白日梦。他们被顶层的人疯狂洗脑,疯狂搜刮。简晞把这一切都满满录进她的设备,证据拿得确凿。 任天野一直跟着她。离她不近不远,守着。 直到中午下课,简晞把王姨堵在了课堂里。 看起来细白纤瘦、人畜无害的姑娘,对着王姨笑眯眯地弯眼睛。 简晞:“王姨,我已经来了这么久,为什么还没见过商品?” 王姨热忱:“小姑娘,咱们的红河生命饮可不是一般般的商品,吃了那可是延年益寿、包治百病的!” “包治百病……”简晞一脸真诚:“治脑子吗?” 任天野坐在一边角落,抖一根烟出来。 简晞看他一眼。移回王姨:“那这么好的产品,为什么搞得这么神秘?” 王姨:“这你就不懂了吧。这么好的产品,拿出来是要被哄抢的!所以我们公司这么真诚谦虚,不暴利、不扰民,为得就是保证我们这些人先拥有商品,我们先富起来,才能带动不富裕的朋友和亲人。” 王姨一天了,好不容易看到她主动,已经兴奋得不能自抑:“小姑娘,我和你说,你和你男人来咱这连锁经营,可真是来着了!只要你跟着阿姨,会费先交上九万九千八,明天朋友拉来十七八,阿姨保管你明年开春,钞票都能数到哗啦拉!新马星泰,你想去哪就去哪!” 简晞瞪圆眼睛。 王姨刚一脸期待地看着她。 可足足期待了三十秒,对面的简晞才慢吞吞地吐出一个:“哦。” 王姨差点憋得一口背过气去。 任天野在旁边点烟,手擦了好几次都没按着打火机。 简晞再扫一眼任天野。 又目光挪回来。她一脸真诚,眉眼弯弯:“新马星泰,我去了不下一百遍。至于数钞票嘛……” 简晞忽然掏出手机屏,向着王姨眼前一扫。 一张数个零零零的银行短信,让王姨眼前一花。 简晞:“我是来考查投资项目的,钱我不缺。可你们这个项目太差,本来我想投上一两百万,现在看来,就没这个必要了。” 简晞站起身,对任天野:“天野,我们走吧。” 任天野嘴里的烟还没燃着。简晞走到他身边,一手给他撸下来。 男人掩不住的唇角,微勾。 简晞一把抓住任天野,压低声:“能不能配合一点?笑成这样。” 任天野背对王姨。笑得更肆意。 简晞伸手捏他的手臂。 肌肉硬梆梆,捏不动。 身后王姨眼睛都直了,追她:“小,小姑娘,你……你这么有钱……你想怎么投资?!” 简晞抓着任天野,回头:“我要见你们经理。最高级的那个。” 作者有话要说:写到姨母笑~ 晞晞是个很有意思的女生啊 第23章 秦露终于出现。 一如任天野和简晞所料, 这个年轻的姑娘,经过了长沙白等项目,已然是红河传销的骨干级成员。只不过红河并非由她创立, 她竟是傍上了一名年过五十、又矮又油又胖的老男人,跟着他进入了传销。 站在老男人身边的秦露,面色苍白,眼神呆滞,表情迟钝。 任天野一眼看到秦露, 已觉得无可救。 但站在身边的简晞却暗暗地捏了捏他的手。她还想再努力一下。 任天野一眼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两人不必言语, 眼神微微一撞,彼此已透彼此的心。 任天野立刻上前,绊住了老男人。 简晞借机把秦露带进了任天野隔壁的房间。 秦露还问她打算投资多少, 简晞直接拿出了秦也离世的照片。 “你弟弟走了。” 秦露脸色一僵。“你,你说什么?” “他被人殴打至肝脏破裂,深夜丢弃在路边,生生冻死的。” “不……不可能!” 简晞直接把秦也的照片放在秦露面前。 秦露惊讶地去看那照片,看一眼,整个人便天旋地转, 差点晕厥。 “怎……怎么会这样?他……他们明明跟我说,我弟弟……我弟弟病倒, 被……被送去医院了……现在治得很好,我妈也来接他……” “你妈妈来过。接了秦也的骨灰回家。”简晞落声。 秦露被击中。眼泪哗地一下全涌出来。捧着弟弟去世的照片,哭得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淌。 “不可能,不可能……他不可能会骗我。他明明说好了, 他会照顾我弟弟,照顾我家人,他会让我们全家过得更好, 让家里更好……他不会骗我的……” “他在骗所有人,怎么会不骗你?!”简晞看着秦露,“你自己心里难道不清楚,这里真的是经营连锁事业吗?经营项目吗?有产品吗?” “他不过是打着噱头在欺骗所有人的钱,做得就是人骗人的事情,你怎么还能相信,他会照顾好你,照顾你弟弟?你们所谓过得更好,都是踩着像你弟弟一样的人身上走过去的,”简晞,“秦露,如果你再不回头是岸,你的家人,你自己……会失去一切的!” 简晞按住秦露的肩:“别让你的母亲失去了儿子,再失去女儿。” 简晞把秦母的信,放进秦露的手里。 秦露低下头,捂住脸。眼泪从指缝里,汩汩地淌出来。 …… 简晞和秦露约定,给她半个小时思考的时间。是否跟他们一起离开,秦露要立刻做出决定。 简晞退出门,回到隔壁。 推开门。 任天野正坐在沙发上等她。 简晞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事件,也第一次经历这样的紧张时刻,一时之间,她的情绪也跟着绷得很紧,脸有些白。 任天野看着她。 她说不出话。但还是对着他,勉强地笑了笑。 任天野掐灭烟。站起身。 走到简晞面前。 俯身,看她。 他的眼睛很亮。 眼窝深深的,目光深邃,像她看不懂的星。 但他,却是一眼看穿她。 任天野没说话。但却抬起手来,用着大大,而温暖的手掌……摸了摸她的发顶。 这一下。 简晞心尖都被揉得酥麻一软…… 果然在这世上,再没人比他更懂她。 *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 隔壁房间,没有一丁点儿的气息和回音。 任天野再一次看时间,已过去了十五分钟。 他忽然起身,从床下猛然拉出一只早已打包好的背包,“我们走吧。” 简晞惊讶:“现在?可我刚刚和秦露说,等她半小时……如果她决定跟我们走,就可以立刻转做证人……” “她不会的。”任天野落音。 “她已经在这里沉浸了太久,被洗脑了太久,弟弟的死和母亲的话,不可能打动她的。”任天野思路分外清晰,“欺骗早就泯灭了他们的人性,家人和朋友,都是他们一夜暴富的数字,没有意义。” “我们救不了她。” “可是……” 任天野拉住简晞:“我们是记者,不是执法者,我们能做的是把这世上黑暗的角落掀开,而不是拯救和治裁。做为记者,任何时候都要清楚地记住这一点。” 简晞看着任天野,明白了他眼中的一切。 她点头:“好。我听你的。” “我已经把所有设备带上,行李衣服,全都不要了。”任天野立刻把背包背上,拉她的手:“怕吗?” 简晞看着他的眼睛,摇头:“不怕。” 任天野手掌蜷起,和她十指紧紧相握。 推门。 谁知,当他们两人刚刚走出房间时,走廊上忽然跑过一个人影。隔壁房间刚刚答应要反省沉思的秦露,竟然猛地跑向走廊尽头的窗户,对着楼下放声大喊: “快来人呐!快上来!他们两个是记者,快来抓他们!” 简晞震惊。 简直没有办法相信,刚刚在隔壁房间还向她哭得一脸眼泪的秦露,十几分钟内就立刻倒戈,重新回到了那些人的阵营! 任天野的预料一点错都没有。这些人早已被金钱泯灭了人性,救不了的。 简晞生气地瞪着秦露。 楼梯上已然传来了咚咚咚的脚步声。那些负责看管的安保打手,戴着黑色棒球帽的安保队长,都朝着这边狂奔过来。 任天野拉住简晞的手:“快点,回房间!我有办法逃出去。” 简晞:“等一下!” 任天野惊讶地看着简晞松开他的手,直接朝站在窗边的秦露奔过去。一步就冲到她眼前。 秦露都没想到简晞敢过来。眼睛大睁地就看着纤瘦高挑的姑娘,突然伸手——一把揪住秦露后背的衣领,猛地一拉! 秦露头发及腰,被简晞生生一抓,衣服连头皮被扯到巨痛! 秦露尖叫。简晞却不理,力气爆发惊人地猛把她往旁边一扇开着门的屋里一推,关门! 自建楼恰都是旧式门锁,门上挂着的一枚锁头,被简晞抄过来,卡地一声落锁! 秦露生生被锁进了小屋里。 任天野都怔一下。 简晞则朝着他大步奔回来,拉他:“快走呀!” 两人跑回房间里。 马上关上自己的门,反锁。 楼下的人已经冲上来了。几个人听到秦露敲门山响,有人去救;更多人朝着任天野的房间冲过来,门扇被咣咣咣地直接踹响。 简晞拖过椅子桌子行李箱,抵门。 任天野已经奔到窗边,直接拉开窗扇。他人一下,跳出窗外。 喊:“简晞!” 简晞跟着他奔过来。 任天野站到了一楼突出的廊台上,右边正是一架空调室外机。这是他早就看好的路线,今天更是巧,窗台下还停了传销点的那辆面包车。 这一刻,简晞完全没了害怕,跟着他就往外翻窗。 任天野握着她的手,把她放到室外机,再扶她往面包车上跳下去。 接着任天野往车上跳。 楼上,黑棒球帽带着一干安保,猛地一脚踹开了房门。抬眼就看到窗扇打开,怒吼一声人直接朝着窗台就扑过来。 安保队长狠狠喊:“给我拉住他!” 几人从窗户里探身,伸手就去捞任天野。 简晞已经站在地上,抬头惊叫:“任天野!” 任天野一秒跳下面包车顶。 黑棒球帽拼命伸长的手,就差一公分,指尖滑过他的外套。 黑棒球帽疯了一样嘶吼:“快点!下去!统统堵住,一个都不能跑了!” 任天野翻身,直接从面包车顶飞跳下来。 伸手,一把握住简晞:“往后走,翻出院子,我让外线已经把车停在了小路上。三十分钟内,后方同事和丹城工商所、经侦队都会来支援我们。” 简晞点头:“好。” 在他身边,她一点都不害怕。即使都已这样险象环生,她也知道他一定早就将所有都安排妥当,她一点都不怕。 两人人握着手,就出人意料的往自建院后面跑。 可跑到两三步,简晞忽然一停。 “任天野!” “怎么了?” 简晞一脸涨红,忽然直奔一个角落。居然在那角落边放着的破柜里,抽出一大把接连系在一起的超大锁头。 简晞拿着那一大串锁子,眼睛亮亮:“上次王姨上街买的,我看到她放在这。” 任天野看着那大串锁,又想起她刚刚把秦露怼进屋里,上锁。 人都被她逗笑了。 他大步上前,抄过那锁子:“锁他!” 简晞兴奋,全身血液都要沸起来了。 任天野抄过那一大把锁子,转身奔回自建楼。黑棒球帽正要带着一大堆人奔下楼,却没想到任天野去而复返,而且竟在他们都没有反应过来的瞬间。哗—— 拉上了自建楼楼梯口的铁闸! 黑棒球帽怒吼:“别让他关门!喂!” 可已经来不及。 男人大步奔过来,巨大的锁头一扣!卡嚓!生生地把整个自建楼的楼梯,锁了个结结实实! 再接着,任天野回头,锁住院门!锁了食堂!锁了一楼小黑屋,锁住平常掰着人上课的传销教室。 一院子里的锁头,将小小的院,锁个结结实实。 黑色棒球帽,和所有男人都被锁进了楼道,他们咆哮叫骂,拼命踢打铁闸门。 任天野甩手,锁头下剩下的一大串钥匙都哗地一下扔出院外。接着拉住简晞的手,狂奔向自建院的后墙。 掐住简晞纤细的腰,他一个大力,就将她抱上院墙的墙头。再接着,摁住墙壁,一个翻身任天野利落地翻出墙外。 落地。 “跳下来,简晞!”任天野抬头,向着墙上的简晞张开双臂:“别怕,我在这里。” 简晞坐在墙上。 低头看他。 他一脸微微的汗水,一身刚刚“战斗”后剧烈喘息。可是……这样的男人,性.感得要死。 她才不怕。 因为…… 他在这里。 简晞抿唇,对着他的方向,闭上眼睛就猛地跳了下去。柔软纤薄,一下就……扑进任天野怀里。 作者有话要说:携手闯关!越来越喜欢他们两个~ 一个工作性.感,一个工作感.性。绝配吧? . 谢谢全订的小伙伴,三天内留言全送小红包 夹子当天抽大奖,要来哦~~~ 这三天都三更双更更更更!把我的存稿箱全都倒空空~~ 第24章 他们险象环生, 却又顺利离开了自建院。任天野早让后方同事在小路上停了车,他带着简晞奔上车,一路闯出暗哨, 风驰电掣地离开了传销窝点。 很快,接应他们的丹城晚报的同事赶到,和任天野多次联络,并制定了联合打击行动的丹城工商所、公安经侦大队、秦也案的警察们也全部到达。被锁在自建楼里的红河传销点,直接变成了瓮中捉鳖。 随后, 任天野和丹城晚报的同事们, 回报社完成素材交接,简晞拍下的红外照片,成为了重要的侦破证据。丹城工商所的所长赶到报社感谢, 市经侦大队的大队长则亲自开车,把完成暗访任务的任天野和简晞送到了丹城机场。 大队长为他们安排好了飞回山海的航班,又感谢了他们的冒险卧底,叮嘱他们注意安全。 临走,大队长看到站在航站楼里的简晞,对任天野挑挑眉: “女朋友?你小子够有福气, 长得真不错,又漂亮又聪明。” 任天野回头, 看一眼纤瘦高挑的身影,声音微低:“现在……不是。” “现在?”大队长人精的,“那就是将来总有一天是。” “好上了可一定带她回丹城来,到时候哥请你们喝酒!” 任天野难得的笑。 和大队长握手, 告别。 走回航站楼。 简晞正站在自助打印机前,打印他和她的机票。 忽觉得身侧光影一暗。 她回头。 男人高高大大的身影,肩上, 扛着光。脸上的线条逆光看不清,但锋利下颌线,收到令人惊心动魄。眉很浓,眼窝深,眼尾飞扬的弧度,瞳眸一点点星亮的光芒。 桀骜英俊,锋利冷酷。 她想起自己扑进他怀里的那一刻。他的胸膛,他的手臂,和怀抱。 无以言说的稳定与安全。 仅这样看着他。心底便有一抹麻酥酥的电流,滑过。 任天野也看着她。 她被机器屏幕的荧光映着脸颊。本就巴掌大的小脸,白得像雪一般的肌肤。手腕手指都纤纤细细的,站在那里,柔软得像是一支洗沥风雨后的百合花。 但在最后一刻,她把秦露拽进屋里的动作,让他惊诧,却也让他赞赏。 她长大了。不再只是柔软依赖,她坚韧,勇敢,聪明。超乎他的想象。 他和她就这样站着。沐在夜色机场里,暖暖的大灯下。 两人目光对视。仿佛七年来,再没这样看过彼此。 不知是谁,先悄悄弯了嘴角的弧度,两个人竟然就这样面对着面,笑了出来。 …… 夜色落下。并不繁忙的丹城机场。 下了大雨。 雨水噼哩啪啦地打在贵宾厅外巨大的落地玻璃窗上,一层一层的水流淌下来。有地勤服务员第三次跑来对任天野说,因为云层过厚、云间雷暴的关系,飞机降落不下来。飞回山海的航班需要再次推迟,请耐心等待。 任天野点头,轻声示意已经知晓。 服务生微笑,离开。 他的身边,已经整整一天一夜未睡的简晞,早已又困又倦地蜷缩在沙发里。她安安静静地趴在扶手上,长睫如羽,在脸上落了一圈淡淡的阴影。 呼吸极轻,也不知她睡着了,还是没睡。 任天野回头看了她一眼。 没动。 又回头看了一眼。 依然没有任何动静。 他放下手里还在和同事联络的手机。站起身。轻轻向着她的沙发俯下身—— 简晞半梦,半醒。 耳际皆是窗外的雨水唰唰,却忽然觉得一抹热烫的呼吸,向着她的身侧,压下来。 她一丝不敢动。 他的脸颊,已贴近她的耳际。属于男人的稍重而热烫的呼吸,湿濡的羽毛般吹向她的耳孔: “简晞……简晞……” 他轻声唤她。 简晞依然不动。手指和脚趾却悄悄地蜷缩。 任天野分明已经看到。但他更微微地侧了一下身,挺直的鼻尖擦着她的脸颊滑过。 简晞身体都僵了。 他却已直起身,转身要走。 没迈开步,身上外套的衣角,却被人拽住。 任天野低眉。 简晞睁开了眼睛,拉着他的衣角,漂亮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声音绵软如蜜:“天野……好冷……” 这声音又似七年前。娇软轻柔得好似蚂蚁从男人心头爬过。 但也不是她撒娇。他们这次出来,行李衣服全都扔了,除了他身上的设备,她身上只剩下卡其色的风衣。现在机场外风大雨大,又是丹城的冬夜。 任天野低头看她。的确冷得脸色微红。 “等会。”他低声。 她乖乖地等在沙发上。他会脱外套给她?还是…… 一分钟。任天野回来。 两条厚厚的机场服务生递来的毛毯,迎头盖住。 ??? 他这是什么迷一样的操作! 简晞一手扒开脸上的毛毯,抬头看向身边完全不解风情的男人! 任天野却已经重新拿起了手机,继续工作。 见她抬头,他竟指指贵宾厅服务生:“不够?服务生说还能再给你十条。” “……”简晞完全无语了。 可以,这个凭实力单身的男人,你就一辈子狗着吧! 简晞伸手,一头把毯子蒙在脸上。 任天野坐着。眼中脸上,风波未动。 * 大雨夹着冰碴子,下了整整一夜。 快到天亮的时候,风雨才渐渐停息。航站楼外的雨丝化成了雾,濛濛地扑在跑道上。有航班起降的声音,整个候机大厅也开始重新运转。 和晚报同事们对接了整整一夜。终于完成简报。任天野放下手机,走出贵宾厅,去吸烟室抽烟。 空旷的候机大厅里,悬挂屏几乎同时开始播送晨间新闻—— 主播的声音响彻:“昨夜,丹城市政府经管处、工商管理局,市公安经侦大队,对盘倨我市多年的传销窝点进行了联合打击治理。在多名外线联络,内线暗访记者的帮助下,一举清理端掉了传销窝点11个,共计抓获诈骗犯罪嫌疑人近百名;其中,红河生物传销点,共计抓获高层嫌疑人32名,低层次传销人员79名……” 屏幕上,出现联合执法组行动的画面。任天野与简晞的背影,也在黑暗中匆匆一闪而过。 年近五十的中年男,和安保黑色棒球帽全都被抓,最后出来戴着手拷的是秦露。她一身狼狈,灰头土脸,哇哇大哭。嘴里嚎着“后悔了”“我要见弟弟我要见妈妈”…… 简晞被早间新闻的声音弄醒,从贵宾厅里走出来,恰好看到一墙的画面。 任天野也走出了吸烟室。 “公报了?”简晞问。 “嗯。”任天野点头,“丹城先出了简讯和电视台简报。剩下的深度调查,等我们回去,会和丹城、帝都几家媒体的同事一起出。” “好。”简晞点点头,目光还落在秦露的脸上,看着秦露的挣扎哭泣,她心下依然还有淡淡不忍。 “她为什么就是不愿意跟我们走呢?如果走了,也许就不是这样的结局。” 任天野看着简晞。 忽然转过身。 “简晞。”他轻声叫她。 “嗯?” “你看——” 他朝机场巨大的落地窗外,微微示意。 简晞顺着他的目光,转头。 一刹那间,整个人都几乎停住。 简晞学摄影出身,对镜头、色彩和画面本就十分敏感。她这样回过头去一看,整个人都从眼睛到心底,一片震撼…… 巨大的机场落地窗外。是一片极开阔极辽远的天空。可那天空因为下了整整一夜的雨,空中便积了密密厚厚,绵延了几万里的云。 云层之后,朝阳升起来了。 霞光擦着云层的底,像一把刚刚燃起的火焰一般,从地平线,一路熊熊燃烧开去…… 那火苗一路烧,一路光。从开始的焰红,火红,淡红,到粉红,浅红…… 红光耀了几万里。 大地澄澈。天空滚烫。 简晞从未见过这样的盛景。好似一把心火,从人间,烧透了天。 她惊叹地站在玻璃窗前:“好美。” 任天野站到她的身边,红光映了她的脸,和他的脸。 “我们就算救了秦露,也救不了她的心。”任天野低声开口,声音微哑却动人,“新闻从来都不是挽救。我们不是神,我们只是人。” “我们能做的,和应该做的,就像这清晨的火烧云。放一把新闻真相的火,让它变成光,照透每一个黑暗的角落。” “我们只需要,让光照进来。” “让光——” “照进来。” 简晞回头看任天野。 玻璃窗外的橙色光芒,将他整个人照得澄澈明亮。一直冷硬而桀骜的男人,这一刻,却涂上了一层说不出的柔和和温暖。 他是温暖的。 不管他的外表怎样,他的表情怎样,他的心,一直都是这样明亮和温暖的。 就像他说的,去趟毒窝的时候,他从未想过立大功、逞英雄,去调查儿童疫苗后遗症时,他也从未把自己当成救世主;来捞秦露的时候,他更没想过把自己当成救赎者,他只是认认真真地做着他要做的事情,不畏艰辛,不畏生死—— 让光,照进每一寸黑暗。 也许,从未英雄。 却在某一刻,光明伟岸。 简晞从没在任何一个时刻,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上的力量;也是第一次真真正正地,在他身上读到了什么叫作“新闻正义”,“新闻理想”。 山河浩瀚,赤子情长。 简晞悄悄后退,忍不住从自己的风衣口袋里,摸出随身的手机。只是拨开最普通的镜头,没有光圈,没有对焦,没有光影。 她悄然按下快门。 拍下窗外这一万里盛景,和火焰燃烧下,那个永远孤立桀骜,却依然心火滚烫的—— 男人。 …… 作者有话要说:最喜欢的一章。 清晨万里火烧云下,最美的晞晞和任天野。 第25章 从丹城重回山海。 仿若另一重天。 恰好遇上周末, 简晞就在家里休息了两天。沈烟不在,留言跟她说去跟消防纪实了,短时间不会回来。 简晞整理了家里的衣物, 自己一个人觉得有些无聊,就开车去了广大新院。 正遇苏堂的晚课。 讲得眉飞色舞,墙上的幻灯片实例高调又花哨。 苏堂正在讲“会所交易暗访”实录,一群学生各种不相信他嘴里的“生死幽关”“险境重重”。只吵着现下境况下,记者怎么可能还会遇上被抓被关被打的风险。 “那就请位师姐给你们现场谈谈吧。她刚刚从轰动丹城的揭黑现场回来。”苏堂看着台下一群青春勃发的小脸, 抬头把目光落在阶梯教室最后:“简同学!” 简晞突然被点名。 整个教室的学生们, 立即全部向后转,目光盯住她。 简晞一愣。 她大学中学成绩都不好,平生最怕被点名;更何况刚刚她还在走神, 突然被叫,活脱脱像是被教授抓包的小学渣。 “我?”简晞惊讶。 “对,就是你。”苏堂眯着眼,“给你学弟学妹们讲讲丹城的经历呗?” 简晞转了转眼珠:“你怎么知道我去了丹城?” 苏堂正喝水,差点一口就喷了第一排学生。 “我,那个……”苏教授不慌, 稳住,我还能编, “丹城新闻啊,不是挺轰动。” 简晞瞪住苏堂。 慢慢地,拖出一个长字:“……哦。” 苏教授擦擦下巴上的水。 好险,差点把师哥给卖了。 简晞略略讲了几句在丹城的事, 已把学生们听得入胜。但还没讲到他们如何脱困出局,她放在课桌上的手机就微微一震。简晞一低头,便看到屏幕上的名字—— 任天野。 晶亮的瞳仁立刻便闪动一下。 简晞微笑:“不好意思各位学弟学妹, 苏教授,我有急事必须先走了。剩下的故事,以后有机会我请另一位来给你们补完。” 学生们一片遗憾唏嘘。苏堂也想拦。但简晞抱歉低低头,拿着手机就立刻匆匆地从后门出了教室。 一走到无人走廊,她马上滑开。 屏幕上正是任天野的微信,只有一个狂放的【野】字。男人写得也极简洁: 【野】:我需要13号下午的录音。 她手指有点颤。 故意停了两分钟,才打字回复: 【西西】:在我录音盘里,导出来发给你? 屏幕闪,他很快回复,显然在等她。 【野】:不用,我过来拿。 简晞心脏砰地一跳。 马上输入:【西西】:好呀,我现在在广大新院,你要不要…… 输进去了,她又回车后撤,一字字全部删掉。 然后慢慢地在字框里输进:【西西】:好。 他立刻回了。【野】:我去你小区门口的星海广场,半个小时后见。 简晞握住手机。 一下把屏幕摁在自己胸口。又觉得不好,马上拿开。然后从背包里摸出车钥匙,急急就往楼下跑。 一路下到教学楼门口,恰好看到出门的落地大整理镜。她对着镜子,又匆匆理了理自己的衣角和长发。最后还从随身包里摸出上次被烟儿推荐新买的口红—— 冰糖樱桃。 拧开了,涂在唇上。 颜色有点俏。 但的确水润润的,还带着点冰糖的甜滋滋的香气。她突然想起烟儿上次说过的“他亲过来的时候,是甜的哟”;简晞脸色立时微微一红。 对镜把唇色再抿了一抿,让颜色不再那么突兀了,她才拿起车钥匙,匆匆忙忙地跑出去。 …… 二十几分钟,简晞就开车穿了大半个山海市,回到星海小区。把车一停,人急急地就往小区正门外不远的星海广场跑。 广场在海边。 建了很漂亮的白色凉棚,中央有音乐喷泉。现在正是晚上,晚饭后走走散步的人很多。但大部分都是小区内居住的居民。 简晞急急跑过去的时候,正看到了任天野。 很意外的,他没开车。像走着来的。 衣着很休闲很随意,灰色的运动长裤,深蓝的棉衣帽衫。看起来不像长途出门,到像是随意走走。这样的他让她觉得很亲切,只是忽然发觉自己唇上的口红是不是有点太隆重了。 他走过来。 路边一个玩滑板的小姑娘倒退着,一不小心差点撞到了他。 他顺手扶小姑娘一把:“没事吧?” 小姑娘年纪不过十六七,转身抬眼一看到他。脸都腾地红了。连说了几句没事没关系,人抱着滑板就跑了。 结果不远处就听到小姑娘搂着朋友尖叫,“哥哥好帅呀”的声音大得连简晞都听到了。 任天野走到简晞面前。 简晞大眼睛亮亮地看着他。 “真是不减当年。”她微微弯眉,眼睛月芽一样。 任天野:“什么?” 简晞朝那小姑娘的方向,微微示意一下。 任天野顺她目光看一眼,瞬即便意兴阑珊地收回。 “文件呢?” 毫无开玩笑的意思。 简晞知道他正在写深度报道,精神大概极度投入。也不再逗他,笑容收了,把口袋里的录音U盘拿出来,递他:“标了13号日期的第三段。” “好。”任天野接过,垂眼转身就走。 简晞意外。 下意识地叫:“任天野?” 他回头:“还有事?” 简晞站在海风里。不知道为什么,刚刚来时的兴奋、激动,和那一丝微妙的感觉,在这一刻都像是被撒了气,散在了夜风里。 也许他精力都在报道中,太过集中,太过紧张,太过投入了吧。 她想。 “没事了。”简晞答。 “嗯。”男人略一点头,文件放进口袋里,转身就走。 简晞看着任天野的背影。 看着他踏着海边的栈道,看着他的步子,看着他棉衣帽兜上,被海风拂得微乱的毛领。 我们……重新开始吧? 重新开始吧,好不好? 任天野,我们……重新开始吧…… 她就看着他。 看着他的背影一步一步地走远。她的手指又放进衣兜里,一直紧紧地抠住自己的手心。这句话就这样死死地亘在她的心里,但她…… 终究没有说出来。 * 夜,沉没下去。 凌晨三点,星海小区里一片寂静。几乎所有窗口的灯都灭了,唯剩下蜿蜒小径上的路灯,寂寂地亮着。 任天野倚着灯柱。 手放在衣袋里。指腹轻轻地摩挲过那枚细细窄窄的录音U盘。 他抬头。 望向她的落地窗。 灯熄了。 她应该已经陷入了沉稳的梦里。那梦中不知会有什么,会有谁。 任天野低头。锁骨上那枚陈旧的铜纽扣,绽着斑驳的光。 他抽一支烟叼进唇里。打火机一燃即灭。点点星红在漆黑的夜里明明闪闪,白雾缭人,洇没他蹙起的浓眉…… * 周一。简晞重新回到新闻中心。 民生组整个像迎接英雄一样地欢迎她,蒋函、陈志林一串鼓掌,老叶则一巴掌狠狠拍在她的肩膀上,差点把她拍得背过气。 “轻点啊,老搭档。”简晞笑,“我在丹城没事,别回来牺牲在你手里。” “呸呸呸,童言无忌!”老叶替她赶晦气,“说什么‘牺牲’这么不吉利,要说巾帼不让须眉,女中豪杰!” 简晞笑。 袁笑笑则整个人像小兔子一般跳过来,伸手一把抱住她:“姐姐姐姐,可想死我了!你可太棒了!你是我的梦想,你是我的偶像!” “你的偶像不应该是我,”简晞轻笑,“是你那位凶组长。” 袁笑笑眼睛一亮:“我的帅组长也回来了?” 简晞点头。 袁笑笑嗷嗷叫一声,抱她一下就又跑去组长办公室偷看任天野去了。 任天野没直接回民生组。据说集团大老板秘书突然下来,把他请去最高层了。 过了半天到下午的时候,老蔡突然来找简晞。 简晞正登录新闻后台,虽然她没跑新闻,但在帮同事整理上传文件。 老蔡敲了敲她的工作板:“简晞,给你说个好消息。” 总编亲自驾到,已让新闻中心的记者们全都目光投过来。简晞也连忙尊重地站起身。 “怎么了总编?有什么事您说。” 老蔡上上下下打量一遍简晞,才故意卖关子般,慢悠悠地说:“你在丹城传销点里偷拍到的那几张红外照片,被中心拿去送到了‘正在发生’季度新闻摄影评选。今天周一,消息就已经回来了。你——” “获奖了。” 简晞愣住。 她旁边座位的几位同事也都惊住。还是编务小姑娘第一个嗷嗷叫出来,小兔子一样嚎着就朝她直扑过来,大声叫:“晞晞姐你照片得奖了!我的天你可太棒了!” 简晞如坠梦里。十分没有真实感。 好多天前她还被某些人狠狠批评,镜头不行,突发不行,场景不行,哪里都不行。他都要她辞职离开,她被打击得一丁点做记者的信心都没有了。现在……她得奖了?! 还是整个季度的突发新闻摄影奖?! 简直完全不可思议! 简晞一瞬间手都不知该往哪里摆。她拿起自己的手机,忽然又放下。伸手想去动鼠标,却连自己刚刚在做什么都不记得了。 老蔡看着她手忙脚乱,笑着就走了。旁边的一群同事朋友,更是都笑个不停。 简晞终于让自己镇定。把刚刚没发完的文件发进系统后台。 然后她马上人往外走。 她想去见任天野。她想把这个大好的消息告诉他,她想听他说,她可以,她终于也有资格能和他一样,成为一名最好的记者! 简晞快步地穿过新闻中心。组长办公室还空着,没有人。她不知道他是否还在公司领导的办公室,于是急匆匆地跑出门,想到上一层办公中心看看。 但是,简晞才刚刚跑进走廊,就是一怔。 任天里一个人,站在无人的走廊里。 今天他穿得格外整齐和正式。精致笔挺的衬衫,领尖滚着金边;纽扣泛着贝母的光泽,袖扣扣到禁欲。裤装笔直,一丝纹路都没有,腿长得耀眼。 这与平日桀骜不拘的他十分不同,气场高调得令人不敢直视。 只是脸上的神色绷着。写满了“别靠近”。 调查报告应该已经写完了,他怎么…… 简晞抬腿想向他走过去。但还没来得及开口,就意外的眼睛一瞄,居然看到他的腿边,摆了一只很大的整理纸箱。 箱里半露出的都是他的电脑文件,大大小小的,横着竖着。 简晞脚步一停。 心像被细细的针,扎一下。 她没敢开口。 任天野在等电梯。似乎是感应到了她的气息,他转头。就看到她。 电梯数字在荧屏上一格一格地跳跃着。光芒一闪一闪。 任天野看她,目光极浅淡:“我离职了。” 作者有话要说:双更达成!! 第26章 简晞手指蜷缩起来。忍不住将手背去身后。左手习惯地抠进了右手的掌心。 他眼睛毒。 一眼看到。 “以后民生组会有更好的组长。”任天野说。 简晞不说话。 任天野弯腰抱起脚边的整理箱, 电梯门的灯,恰好亮起。 “还要恭喜你,得奖。” 电梯门哗啦啦, 缓缓打开。 任天野抱着纸箱,踏进门里。 简晞看着他。 他也看着简晞。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是说“得奖应该谢谢你”还是说“谢谢最近这段时间的关照”,又或者她应该说…… 电梯声叮叮亮了几声。 简晞猛地抬头:“任天野——” 她叫出他名字的一刹那。电梯门合拢。 她的声音,他的脸孔,消失在冰冷的金属门里。 简晞静静地站在电梯门前。光亮的门扇倒映出她的影子。她垂睫, 看到自己的手掌。那些深深抠进去的指痕, 一枚,接着一枚…… 不要走。 任天野,不要走。 声音盘倨在她的心底, 像潮水,一点一点地吞她的心。 但,刚刚在她眼前合拢的电梯,忽然又是轻声叮地一响。 梯门缓缓打开,轿厢里白色的顶灯,光芒铺了一地。 高大的男人重新出现在电梯里。 光芒, 拉扯出他长长的影子。 任天野拧眉,盯着依然站在走廊上的简晞。神情踌躇, 目光在她纤瘦的身影上游离。他嗓音哑,似乎用了很大力气: “我……调去了上面一层,集团要我成立新的深度调查部。你……加入吗?” 简晞蓦然抬头。 非常意外地看着眼前的任天野。像突然天降逆袭,峰回路转。 她不知道他为了什么回来, 也不敢细想他的表情,只怕稍稍一犹豫,他又会消失。 她点头。 任天野手臂撑着电梯梯门, 看着眼前纤瘦坚韧的姑娘。心底脸上,却怎么都扬不出一丝丝笑容来。 不该。这样。 * 任天野亲自主笔的深度新闻报道《丹城梦想覆灭记》,上线。一经山海、丹城、帝都几家大媒体推送,立刻爆成了国内热点。秦也、秦露两姐弟的生死相隔,成为了“人性与金钱”的讨论爆点。简晞的暗访照片,也传播成了读者一窥传销真相的坚实证据。 数千传销者被波及教育,认错之后拿到一些政府退补后重返家乡。丹城盛传许久的“传销之城”的帽子,也因此一举摘掉。 山海集团的领导对此非常满意。大领导亲自请任天野面谈,希望由他出面建立一个新的“深度调查部”,再多做几部深度调查,将山海传媒的影响更加做深做大。 任天野开始拒绝。老蔡把他叫到办公室,劝了一天。又答应新闻中心的记者任他挑选,任天野思考过后,才算勉强答应。 一周之后,新深度调查部的调选名单下来了。 民生组老叶、蒋函、袁笑笑,时政组乔南,技术组高顺心被调了上去。名单最后,还用手写补了一个摄影记者名字:简晞。 深度部搬进了新闻中心再上一层的独立办公区,顿时高大、宽阔、安静了不少。 袁笑笑跟着简晞搬资料,一边走在软绵绵的羊毛地毯上,一边一连串的感叹:“升了级就是不一样,办公室高大上,我们帅组长也立刻变帅部长了!” 简晞:“你又不怕他凶你了?” 袁笑笑弯眼睛:“打是亲,凶是爱。我知道,他心里爱我。” ??? 简晞懵神。 袁笑笑回头补充:“疼爱的爱!” 简晞失笑。抱着厚厚的资料跟着笑笑一起走进深度部办公区。 新的深度调查部,任天野从组长直接升级成为了部长。但他却不再进单独的办公室,决定和部里的同事们一起在同一个大办公区域办公。他的桌子就在简晞桌位的尽头,隔着袁笑笑。 近得,几乎触手可及。 简晞很快地在整理自己的各种资料。往年的照片、资料、设备和镜头。杂物很多,又大又沉。一不小心,文件盒哐地一下跌在地上,旧照片洒了一地。 同事们都看过来。 简晞连忙低头捡:“没事没事,是我手滑了。” 大家纷纷目光又移回去。 简晞拣好再抬头的时候—— 隔桌的任天野正将厚厚一叠资料摆放,眼神擦过工作格板,飞向她。 她一看。 他目光便移开。 一秒不及。 简晞不懂他这目光的意义。从丹城归来之后,她以为和他会有一个新的开始,但是职位跟着他一起晋升了,但是他的人他的心,似乎还留在原地。 简晞低头,把照片再慢慢地摆回文件盒。 任天野也不说话,把各种资料,设备,一一归档整理。 袁笑笑夹在中间,浑然不觉身边两个人的暗潮涌动。 半晌—— 简晞抬头:“笑笑……” 任天野同时:“袁……” 编务小姑娘被同时叫名字。傻懵懵地左脸转转,右脸看看。 小机灵鬼儿地还是决定老大最大,她先朝左:“部长您有什么事要我做吗?” 任天野眉宇下压:“今天部门成立,召集大家,吃个饭。” 袁笑笑眼睛噌地放光:“真的?我马上去订位!老大您看咱们吃什么好?” 任天野没答。目光越过编务小姑娘的头顶,落在简晞身上。 简晞手里攥着一张刚刚从资料里掉出来的新火锅店的宣传单,她本想问笑笑要不要下班后陪她一起去。 任天野看着她,开口:“火锅。” “哇塞,老大您真是英明神武!”小姑娘彩虹屁一把好手,“冬天和火锅最配了,尤其听说今天晚上还可能会有初雪!到时窗外飘着雪花花,屋里咱们吃着锅……美屁了!我马上去订位。” 袁笑笑拿起电话就打。 回头看到简晞,她还想着问:“姐姐你有什么事?” 简晞摇了摇头:“没事了。” …… 风声呜咽。路边已落光了树叶的梧桐树,在冬夜的冷风里,徒劳地摇晃着光秃秃的枝。人行道上的路人都穿得很厚,紧裹着脖子上的围巾,匆匆经过。 火锅店的店招是一盏锃亮火红的大红灯笼,挂在上下四层的街面上,随风摇曳。 推开店门。 一股热腾腾、麻辣鲜香的热气就扑面而来;零点厅的餐桌上每桌都摆着一只红彤彤的辣锅,红的肉片、白的豆腐、青的蔬菜都裹着油花在锅里沸腾。食客们吃得欢欣,每个人脸上都红扑扑的,透着一抹人间的爽利鲜活。 深度调查部的包厢定了四楼。袁笑笑拉着简晞往楼上走,抬头就在楼梯上遇到了洪宇。 少年怀里抱着一个很大的纸箱,箱里白酒红酒啤酒,各色各异,一应俱全。 简晞可意外:“洪宇?你怎么在这?” 她以为这孩子应该也是跟同学来吃饭什么的。 谁知袁笑笑把洪宇的袖角一拽,嘚瑟:“晞晞姐,你绝对猜不到,洪宇也是我们深度部的一员!” “嗯?”这句话,把简晞弄懵了。 袁笑笑:“我也是进来才知道,原来他一直都是我们组的调查内线。好多民生新闻的线索,调查的小道消息,都是从他来的!那次地铁调查你记得吧,那些Q群号、流量号,都是他帮着老叶悄悄搞来的呢。” “真的?”简晞真是大大地吃了一惊。 上次地铁调查,她可记得清清楚楚。还以为那些地铁族群号、备用手机号,都是老叶和弟弟简越弄来的。没想到居然是楼下便利店的洪宇帮了忙? 洪宇站在简晞面前,低头:“没什么。只是我们学校……人多。” 男孩子谦虚得很。简晞却知道做新闻内线有多难。不是有人脉就可以的,有时候会和暗访卧底一样,付出巨大的艰辛代价。 她忍不住上前,想握男孩子的手,却发现他抱着纸箱没办法;就只能抬手摸了摸洪宇的头:“你好棒啊!” 少年短短的发茬,在她纤细修长的指缝间穿过。 男孩子一下抬头,目光正撞上简晞的眼睛。 瞬间。脸就红了。 “我,我先上去了。”大男孩声音低低,抱着一箱子酒拔腿跑了。 简晞莫名。 身边的袁笑笑却一脸笑盈盈的表情,朝着少年逃走的方向。 简晞看看楼梯,再回头看看袁笑笑。 笑。 少年的时光,真是美好。 她伸手拨弄一下袁笑笑,袁笑笑转头看她。两个人忍不住扑哧一声,对笑起来。 * 走进包厢。新部门的同事们都已经到齐。 服务员已经端上来火锅,他们点得是很特别的麻辣羊羯子锅,锅底除了一大锅的麻辣鲜汤,还有数斤刀切好的羊羯骨,摆在汤里煮得咕嘟嘟地冒着香气。 任天野还没到。 几个男同事已经先启了洪宇拿来的酒。红酒白酒啤酒,满当当地摆了一桌。大声吵嚷着今天新部门成立,不醉不归。谁也不许扭捏,谁也别想开车。 简晞一丁点儿酒都不会喝。 少年时,她和任天野就是一个千杯不醉,一个一杯就倒。 不幸,她是倒的那个。 所以,推拒了半天,老叶在旁边举着酒瓶拿她:“搭档,咱俩合作了一年多,你不能这点面子都不给。对了,你今天不是还拿了‘正在发生奖’的奖杯吗?快掏出来。” 袁笑笑在旁边主动帮掏她包。 下午才刚刚领到的“发生摄影奖”杯,恰好是一只圆圆的水晶杯。除了外面刻了她的名字和新闻名,看起来正是一大酒杯的模样。 老叶拎过水晶杯:“就拿这个喝!喝了这一杯,下次你就不只拿季度奖,你肯定拿年奖、十年奖,世界新闻摄影荷赛奖!” 咕咚咚的红酒就往水晶杯里倒下来了。 简晞连忙拦:“哎哎,你们别这样。还没开始你们就喝醉了吗?别灌我,我真的不会喝。” “尽管喝!”老叶把满酒的杯子往她面前一放,“你喝不了,有我,有洪宇,最不济还有我们任部长帮你兜着呢!” 简晞突然听到任天野的名字,心头咚地一跳。 仿佛就是心有灵犀一般,老叶的话才落,包房的门就被人推开了。 任天野站在门口。 他身高腿长,肩膀宽阔,人往门口一站,就能堵了大半门外的灯光。眉宇浓,眉尾飞着,眼神朝着包间里的所有人就那么轻轻地一扫—— 那抹与众不同,拿人,你却又摁不住他的气场就直接飞出来。 只不过,今天在那股桀骜难驯之下,还有一点淡淡的冷淡和疏离。 简晞以为,这不过是因为他升任部长的原因。 但是,当任天野踏进包间门,她却抬眼看到了他一直挡在身后的一个人影。仿佛刹那,他身上的一切变化,全都有了答案。 任天野身后。 站着个女人。 高瘦,卷发,穿一身品质上好的裸.色职业套装,细高跟鞋。脸上的妆容很用心,眉眼精致,唇色是非常心机的浅豆沙红。 她跟着他,就一幅高贵矜持,不可亲近的气场散出来。 ——曲领英。 作者有话要说:有杂食的小天使吗?有爱看奇幻爱情的宝宝吗? 推荐一个我亲亲的基友:匀妙合 她的两本完结玄幻小爱情推荐给大家 《师尊您还有遗言吗》 《我始乱终弃了一条龙》 又甜又咸,又仙又缠绵! 第27章 整个包厢里瞬间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门口任天野和曲领英的身上。包间里只余锅底下气泡沸腾的卟卟响声。 任天野抬眉, 往包厢里一瞥。 “恰好遇到个朋友”,他极简洁地说,“你们应该认识, 帝都新闻13频道主持人——” 他声音朝着所有人。 目光却似箭,穿过几个人的头顶,落在简晞身上。 简晞站在桌边。 脸上瞳色,没有波动。只是脸色,很白。 “曲领英!”老叶早热情地接了任天野的话, “认识认识, 每周都能在13频道的‘热点追踪’看见,我们全家都可爱看您的节目了!全家都是您粉丝!” 老叶早热烈地主动伸出手去。曲领英却似乎习惯了这样的热情,只是淡淡地一碰手, 老叶连个手指尖都没握着。 袁笑笑平时是追星的,最知道这种动作会被人看不起。见老叶主动往上贴,恨不得一脚踢翻他的椅子。 房间里其他人都略略点头。 简晞却站着没动。 也不说话,也没吭声。 但曲领英跟着任天野走进包间,目光早已精准地落在简晞的身上。 七年未见。 当年的播音系系花,和新闻系的女神, 都已成长。一个长到明艳柔软,一个长到高傲精致。两人眼神在空中碰撞, 电光火石一般。 袁笑笑虽然迟钝又小花痴,但却第一次感觉到站在身边的简晞,绷紧了全身的神经。 可没等袁笑笑拽问简晞,一直守在门口的洪宇突然先站了起来。 洪宇对身边的任天野先叫了一声:“哥。” 再接着转身, 毫无隔阂地对曲领英:“领英姐。” 曲领英与简晞对峙的目光,瞬间转了个向。她高傲端着的表情微微放松,声音中更夹着一丝得意轻笑: “小宇, 你也在。” 哥?姐? 小宇? 这几个字,这两个称呼,以及洪宇对任天野和曲领英的亲昵,和曲领英对洪宇的微笑,都刹那间,击中了简晞。 她简直不能相信自己耳朵听到的。 洪宇竟与任天野相识,而且还认识曲领英?他们彼此的称呼如此亲密,明显他们熟识已久。可曲领英一直在帝都工作,洪宇和她这样亲切,难道是因为…… 简晞的眼神,落回任天野脸上。 她虽然表情未动,但震颤的瞳眸,已然说明了一切。 任天野看到简晞的表情。目光与她稍稍一撞,即刻,转开去。 以他桀骜不驯的个性,他没准备、也不打算在所有同事的面前向她解释这件事。她就被他完完全全地抛弃,扔在这里了。 …… 火锅里的汤水,咕嘟嘟地响着。热腾腾的水雾,在包厢里萦绕。 大家都坐下。任天野大概说了几句新部门成立,大家还要继续努力的官话。转而又提了一句,曲领英是来山海出差,忙完了采播任务,特意赶来和大家见面的。同事们都纷纷与曲领英寒暄。 直到酒过三巡,几位同事的追问下,洪宇才自己说出—— 他居然是任天野助养的孤儿。 十年前,洪宇母亲早逝,身为聋哑人的父亲被人骗进矿山。为养活他,父亲没日没夜劳作,但没拿到薪金最后竟矿难死在了山里。任天野的师父洪伟山为报道矿难和解救聋哑矿工,冒生死七进矿山。救出了年幼的洪宇,送他进了孤儿院。 这些年就一直是任天野在助养他,送他考学读书。洪宇认了任天野做哥哥,曲领英跟他几次来往,洪宇也就跟叫了“姐姐”。 洪宇说完,一屋子的同事都纷纷抱以同情。而小男生却不悲伤,一直说还要多感谢哥哥姐姐。 简晞仿佛都没听到这个故事。她一直坐在桌边,面前杯盘里,皆是空空。 她一筷子都没动。一丁点儿都没吃。 就一直出神地望着空空的碗盘,目光放空。 任天野隔着圆桌,第三次将目光落在她的身上。他的眼神锋利而深邃,但隔着一屋子的同事,他一句话也不能说。 简晞胸口却像是被压住了。闷闷的疼。 从洪宇叫“姐姐”的那一刻,她就越来越觉得喘不过气来。她一直以为,自己是最了解任天野的那个人,也是最懂他的人;甚至丹城归来,她觉得与他应该已经向前跨了一大步,不会再像东平桥重逢初遇,那样陌生。 可是今晚,她却被当头棒喝。 她一点也不了解他。 一丁点也不。 她和他之间,早已断了七年。他的人生,他的朋友,他的经历,早就和她斩断。仿佛一座被切开的悬崖石桥 ,他和洪宇、曲领英站在一起,她自己,被隔在另一断。 简晞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她大学时有一次遇上爸爸生日。她很高高兴兴地挑选了礼物,提着预订好的蛋糕赶去简家。 到了家门口时,她打电话。简明辉很快接起,却说:“晞晞我在画室,今天连课走不开。你阿姨带着弟弟妹妹们都出门了,礼物……你就放在门口鞋架上。” 电话很快挂断。 简晞特别扫兴。但是,她认真地以为家里没人,蛋糕和礼物正想摆上去,一直紧闭的房门里却传出了动静。 徐阿姨的声音大大地响着:“别出去,别开门!你爸刚打电话来说……越越!” 门砰地一下就打开了。 刚刚十岁的简越,手里拿着一把吸饱了墨汁的水枪,对着站在门口的简晞脸上就是狠狠地一滋—— 一边喷,一边大声地叫:“坏蛋不许抢我爸爸!不许来破坏我们家!打死你打死你!” 黑色的浓墨,满满地喷了简晞一头一脸。 她那时,也不过才刚刚十九岁。 她永远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一天,她一个人站在风里,带着满脸的黑墨汁,和满身的蛋糕奶油,伸手拦车的场景。她记得自己在出租车后排捂着脸呜呜的哭泣,她记得那些难以擦去的墨汁、满身的狼狈,和心上,永远被排斥、被伤害、被抛弃的—— 疼痛。 现在,那种感觉又来了。 简晞目光定定地盯着桌上的杯盘盏碗。 一个、二个、三个……她目光游转着,数字滑过去,滑过去…… 任天野第四次看简晞。目光,深深的。 曲领英早发觉了。 她轻声叫他:“天野。” 任天野攒眉,脸孔一丝不动:“什么?” “你转过来一点,”曲领英故意叫他,“我和你说几句话。” 任天野目光收回来。 男人何等聪明又敏锐,身边女人玩得小把戏,他不抬眉就能看穿。 但曲领英已经把身体微微地向着他的方向侧过来。 而这时,简晞放在手边的手机屏幕忽然震了起来。 她目光一直空空地,竟然没有发觉。 还是坐在简晞身侧的袁笑笑发现那一直移动的手机,翻过来递给她:“晞晞姐,你手机……是你妈妈。” 屏幕之上,只有两个字:妈妈。 * 简晞走出包厢。一双腿竟然觉得木木的。 包厢外面的走廊,敞开的小玻璃窗外,已是一片浓浓的夜色。悬在半空的灯笼烛光下,一片一片细碎的白色粒子,从半空中缓缓然地飘下来。 简晞拨开手机,声音慢慢地:“……妈。” 李海娅的声音传出来:“下雪了吧?衣服有没有穿厚点?” 简晞一下子就噎哽在心头。她知道母亲的情感压制,但这样一句母女情深的话,依然还是会戳中她的心。 “嗯。”她轻声答,“我没事,会照顾好自己。” “你要真的能照顾好自己,我就不用每天都这么操心了。”李海娅的态度收回去,“你每天做的事,我不追,我不问,是为了你好。你心里要有数。” 母亲的声音加重。 简晞捧着电话,不说话。 但心底里已经明白了母亲为什么会突然打电话。 “丹城这种事都折腾完了,你早点把辞职书交上去。工作的事,我会让你谭叔替你打点好后面的一切。”李海娅声音威严,全面压着她:“下雪就早点回家,冷嗖嗖地何必跟些无用的人吃什么火锅。” 电话挂断。 简晞脸上,风波已然收了回去。 她把手机放回口袋,静静地望了望窗外一丝一丝的碎雪。雪下得极小、极慢。一丝一缕的,像从空中撕扯下来。 她平静无波。走回包厢。 包间里酒已过几巡。有人低落,有人高谈,有人整理安慰。 简晞右手边的老叶,已喝到了兴头上,他脸色彤红,神情激动: “部长接下我们成立深度调查部绝对是高瞻远瞩!你们最近都没注意外面,市面上已经一溜开了许多个新闻APP。一个个号称什么全民新闻,全民记者,全民自媒体!尤其那个惊涛新闻,说什么一部手机看天下……” “他们真能看了天下,还要我们做什么?人人都写新闻,那非得把黑的说成白的,正的说成歪的!”老叶叹息,“可惜,我在当年报纸最红火的时期入行,还没捞个证明自己的机会报业就纷纷倒闭。现在,别说报纸,报社都没了。我只能挺着这一把老骨头和你们年轻人硬熬……” 老叶说着说着,竟然哽噎。 大家纷纷来劝,老叶举杯就把自己灌下。 简晞进来,听到了“惊涛”两个字。 可她目光却也恰好扫过了对桌的任天野和曲领英。他们两个本就坐得很近,曲领英现在侧朝着他,抬着头,像是声音正迎向他的耳际。而任天野的身姿也恰倾向了她,肩膀一侧微微低下,身体完全就是个没有任何防备和打开的姿势。 两人的动作和样子,全无隔阂,亲亲密密。 编务小姑娘看得直傻眼,一直对着洪宇使眼色,询问这个女人是不是和老大一对。洪宇却直接无视了袁笑笑的眼神,反而抬着头,望着走进来的简晞。 简晞一脸平静。坐回自己的椅子。像谁都没有发现似的,就看着她一个人坐在椅子上,抓起桌上倒得满满当当的她的获奖水晶杯。 话没一个字。简晞抓起杯子,抬手就喝。 一整整杯的红酒,咕咚咚全都灌了下去。 任天野正好抬头。脸色瞬间变了。 坐在简晞身边的袁笑笑发现她一口干了整杯酒,吓得叫:“晞晞姐,你怎么全喝了?!红酒啊!” 简晞直挺挺地站起身。目光也发直地向着屋里的所有人一扫。 “抱歉,我先走。” 她起身,抓起身后的背包外套抬腿就往包厢外面走。 整个包厢里顿时全都愣住。洪宇的眼睛一直盯着简晞。坐在任天野身边的曲领英,眼睛却一直看着任天野。 包厢门被咚地一下拉开。 又自动反弹地,吱吱呀地缓缓合拢…… 门条还没有撞上门框。 就听得外面走廊上一声“咕咚”,重重落地的声音。有服务员叫:“哎呀,美女你怎么样?怎么摔倒了?!” 桌边的男人们全都噌地一下站起! 作者有话要说:再推一下可爱的预收《烟火撞星辰》 ★《烟火撞星辰》轻松甜蜜风消防员甜暖文 [温柔苏强消防哥哥x霹雳带刺小玫瑰] [竹马弄青梅+久别重逢] 你梦想的神仙爱情! 第28章 先是任天野, 后是洪宇,最后站起来的是老叶和蒋函。 洪宇和桌对面的袁笑笑对视一个眼神,几乎没有做任何停留, 拔腿就转身冲出去。 袁笑笑立刻跟着他就往外跑。 老叶和几个同事也都出去看。 任天野站在桌边,身体、手臂,紧紧绷着。却听到外面走廊上,传来洪宇和老叶他们的声音—— 洪宇:“晞晞姐,你怎么了?你听得到我说话吗?摔疼了没?” 袁笑笑怼他:“现在问什么疼啊, 喝醉了听不到啊!快点, 谁开车了先送姐姐回家!” 旁边洪宇已经一下蹲下去了,手向后伸:“我送!” “那我跟你一起去。”袁笑笑怔一下,跟着帮忙把简晞扶到洪宇背上, 拿起简晞的背包、外套,匆匆地扶着洪宇就往楼下跑。 二十岁的男孩子正体力惊人,背着简晞飞快地下楼出门。 老叶他们也连忙帮扶着,一群人匆匆跑下楼帮叫车。 刚刚还蒸腾热气的火锅包厢里。 竟然只剩下了任天野和曲领英。 任天野就站着。听着门外走廊上,同事们的动静,看着那打开的房门, 又缓缓合拢关闭。 他失神。 几乎过了很久很久,才慢慢地坐下。 身侧, 曲领英挑着细细的眉眼看他。瞳仁眼神里,皆是一片了然在胸,却对他又恨又疼又无可奈何的表情。 …… * 半个小时后。路途。 雪,已经不再是一丝一缕, 而是一片一片地飞洒落下。朵朵跌落在越野车的挡风玻璃上,化成一颗颗晶莹的水珠,再悄悄滑下。 任天野开车, 送曲领英回酒店。短短一程,他一言不发。 到达酒店正门口。 他停住。 副驾座上,曲领英从精致的背包里掏出烟盒,抽出一支,递向他。 任天野浓眉扫一眼,没接。 “少抽点。”他声音冷,“你是播音员。” 曲领英把烟含在唇上,没点:“平时挺少的。但每次回来山海,就控制不住。” 意图清晰。 话中带话。 任天野不搭茬,伸手,摸手机。屏幕漆黑。 曲领英在旁边搂一眼,就问:“心疼了?” 任天野:“有什么好疼。” 曲领英看穿他,嗤笑:“在我面前,你还装?你要不心疼她,你会回山海?你要不心疼,能把帝都一切都扔了就为回来陪着她……” “曲领英。”他连名带姓地叫她。声音中早带了一丝警告的意味。 她被他眼神伤得疼。 咬唇问:“你旧伤怎么样了?上次回来,不就为了治伤?” 任天野闭了闭眼睛:“在等血检报告。” “报告出来了,你就可以回帝都?已经治了七年,你为她吃苦,为她受罪,再大的恩情也应该还够了。要是你说不出口,我替你……” 任天野噌地一下转过头来。 墨色的眼瞳倒映出车窗外雪色的光,锋利冰冷。 “别做你不应该做的事。”他落声。 声音像冰刀,切人,疼痛,流血,不留痕。 曲领英唇上的烟都咬碎了,烟丝沁在舌尖,涩麻辣搅在一起,一味绽开。 旁边,任天野的手机终于震动。 他伸手,立刻接通。 电话里袁笑笑声音清脆:“老大,我们已经把晞晞姐平安送到家了,她室友在,不是一个人。我们来的路上,洪宇就帮她买了醒酒的药和温牛奶,一起哄着她都喝了。除了醉得有点厉害,姐姐酒品挺好的,躺下就睡了。您不用担心。” 任天野听着电话里的声音,非常仔细,似乎要把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 到袁笑笑说完,他握着手机的手指,才微微放松。 任天野:“知道了。让洪宇送你回家,路上小心。” 袁笑笑身边的洪宇“嗯”了一声,收线。 任天野把电话放下。 那边曲领英已经把大衣穿上,打开车门了。 “我先走了,你回去路上开慢些。”曲领英很快地叮嘱他一句:“最近的采播任务我会常来山海,如果你想通了,有话跟我说的时候,随时来找我。” 任天野浓眉横过去,才要开口。 曲领英已飞快下车,摁住车门:“我今天为了你在机场堵了五个小时才飞过来,你也别把我不想听的话说出来。走吧。晚安。” 车门咣地一声,关上。 女人踩着细细的高跟鞋朝着敞开的酒店大门走过去,焦糖色的大衣在夜色里一抹窈窕的背影。 任天野心头一片乱七八糟的烦躁。 他随手摸起扶手箱里的烟盒,想要抖出一支—— 烟已空了。 任天野猛地合手。烟盒碎得,蜷在他的手心。 …… 一路开车。 雪下得越来越大。架势完全不似初雪,到像是要将这天地茫茫,全部覆盖。 他本该回家。 但心头那股莫名的火,越烧越炽烈。他知道自己根本睡不着,干脆就放弃了回家,重返新闻大厦。新成立的部门百业待兴,而且老叶所说的新闻自媒体的事情他也有所闻;作为新部长,他应该早做准备。 越野车就这样穿破密密的细雪,重回山海大厦。 特别空荡荡的停车场。一辆车都没有。 他的车胎孤零零地轧过刚刚铺上的雪地,两条深深的车痕。 他下车。 天空呈现出一抹奇异的色。虽是黑夜,却因满地的雪光,一片荧色的粉。 他寂寂地走。鞋子踏在白色的雪地上,咯吱咯吱的响声。 快走到新闻大厦的门前,他低头,从大衣口袋里掏门禁。手指还没触到那薄薄的卡片,忽然听到身前门柱侧,一点悉悉碎的响动。 一个高挑修长,纤薄柔软的身影,倚在那。 她穿着雪白雪白的羽绒服,深色长裤。一双米色的雪地短靴,衬着她细细的脚踝。颈子上系一条淡沙色的围巾,帽兜戴在头上。白灰狐狸毛的细长毛领,颤巍巍地托着她巴掌大的小脸。 脸孔因为喝了酒,腮上漾着一丝丝红。唇上也不知是沾了酒色还是口红,润得樱桃一样。 眼睛很大。雪夜里,亮晶晶的光。 任天野人都绷住了。 好久没见过她这样穿,瞬间像是回到了他们十八岁,他和她初雪初吻的那晚。 “简晞。”他叫她,嗓子都哑,“你怎么在这?他们不是送你回家了……” 他伸手去捞她。 她却一避,闪过他的手指。 眼睛看着他。定定。又亮亮的。 “你是谁?”她问。 任天野心里咯噔一下。 “我认识你吗?”她又说。 声音细细的,轻轻的,嘲讽的,又带着不屑。 任天野知道她醉狠了,不敢跟她硬来。他伸手去抓她,想把她拉出角落阴影:“你别闹。我送你回家。” “别碰我。”她一下就推开任天野的手,“我是在这里,还是回家,和你有什么关系?你凭什么管我,你凭什么要我回去?” “你——凭什么?” 她对着他的眼睛。瞳眸很亮,光芒却很冷。 任天野对她这眼神太熟悉。十年前,七年前,她每次这样看着他的时候,他都是万劫不复。 他一点都不打算和她辩,只伸手拉她:“你醉了。现在必须回家。过来。” 她向后一退。 他的手指擦过她的羽绒服袖底,滑溜溜的。 她的脸孔更没入黑暗,唯有那双漆亮漆亮的眼睛,声音已经越来越压下去,冰凉彻骨:“我没喝醉。我比任何时候都更清醒。如果你想让我死心,为什么不直接跟我说,你已经和曲领英在一起了,何必跟我说七年前,何必逼问我当初为什么分手,何必……提我母亲?!” 任天野一僵。 听她说出这句话,知道今天晚上,横竖都过不去了。 “简晞……” “你是觉得,我缠着你很好玩,还是我求复合的样子,让你觉得很愉快?” “看到我被你拒绝的样子,你心里是不是特别得意;我哭的时候,是不是让你感叹,七年前吃得苦,全都还回来了?” 她咬牙说话,声音冰冷冷,又不理智,又伤人。 任天野被她扎得心呼呼地透。 凉风灌得他咽不下,吐不出。 可是,眼前的她一定醉得头脑断片,他保证明天一早,她一个字都不记得。 “你今天晚上说的话,我都当没听见。”他不想和她硬顶,“如果我在你心里是个这样的人,那七年前,你也早就错看我了。” 任天野咬着牙:“别闹了。回家。” 他这次伸手拉住了她。 “我不!”她用力甩他的手,人从阴影里被拽出,“我不会再听你的话,不管是工作,还是人生!我再也不会听你的了,任天野,我……” 她嘴里胡乱说着话。 脚底上的雪地靴,却被地上的台阶一绊一滑。她整个人没有防备,身体猛地一下向后滑倒,咚地一声—— 人跌在地上。 雪透过衣角沁上皮肤,透骨的凉。 任天野立刻俯身,几乎半跪,一下抱她:“别说了。你今天醉得太厉害,我先送你回去。” 她被他一下抱起来。 人窝在他怀里。 脸颊几乎蹭到他的胸膛。 她触到他的体温,听得到他衣裳下的心跳。 但这声音,却跳得让她绝望—— “我不跟你走!” “任天野,你为什么总是要对我这么好!你是傻子吗?你疯了吗?你为什么被我这样打骂你都不说心里话!你说呀!你说呀,说你恨我,说你讨厌我,说你想甩了我,说你一辈子都不想再见我……任天野,你为什么不说!你为什么不说!” 简晞在任天野的怀里挣扎,手臂无力地推他,搡他,捶他。声音在雪夜里撕裂,又哑又痛。 她狠狠地挣他,硬从他的怀里滑脱。 “简晞!”他摁住她的身子,叫她。 “你别再理我了!”简晞却剧烈挣扎,眼窝里已满是水光,“从今以后,你就把我当成陌生人,我是生是死是活还是发疯,你都不要再理我!” “我们,就这样吧。” 她眼泪咽回去。声音,落地。 任天野手臂倏然放开。 她纤细单薄的身体,从他的怀里,悄然滑落。 简晞站在任天野面前。 瞳眸里已尽是雪夜的水色。泪光一层一层地叠上来,眼前的他,已是遥遥远远,模糊而看不清。 她低头。 泪珠大颗大颗地砸在雪地上。 她声音轻轻的,像细碎的雪雾一样飘过:“对不起,任天野。” “是我错了。” “是我以为我们还能重回当初……” “但是,我忘记了,你和我之间,早已经横亘了七年。” “七年的时光,早就改变了你,也改变了我。你的七年里,有她,有他们,有很多很多的人,早已经没有了……我。” “他们都已经变成了你生命的一部分,而我……” “什么都不是。” 她低头。眼泪啪嗒啪嗒。 轻薄的雪地被砸出一朵朵湿润的小花。再顺着那泪痕,蜿蜒融化。 任天野已经喘不过气来。 胸口被狠狠地压着。像山一样的巨石。 她纤细的身影,绒绒的头发就在他的眼前,他却抬不起手指,去轻抚她一下…… “任天野。”她忽然抬头。大眼睛里,是满当当的水,“我们,就到这里吧。” 她居然对着他,挤出一个笑。 那笑里带着泪。泪里又埋着笑。 他疼死了。 可是,简晞就对着他说完这句话,转身就走。 任天野终于抬手,伸手试图想要抓住她。可却是徒劳的,手指只穿过她帽兜上,颤巍巍的狐狸毛领…… 她,走了。 一步一步。一点一点。消失在他的眼前。消失在白茫茫的雪色里。 任天野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大雪中。 那大片大片的雪花,从半空中翻腾飞舞,泪一样地洒下。天,地,人,一片……茫茫。 作者有话要说:喝多的晞晞,互虐。。。 你们觉得是大神更疼还是晞晞? 第29章 山海, 深夜大雪。 洇了整个城市,四处都是一片白茫茫的雪光。 沈烟艰难地把车开回了家。 那个早已醉倒、哭倒的人儿,几乎任着最后一丝力气, 爬回她的车。一踏进来,她就蜷进副驾驶座上,沉沉睡去。 沈烟不知道她的梦里是否也有泪,却只在这长长的一路上,听着她无声的泪水, 浸透了心…… * 于是, 一场大雪后,山海市就迈进了严寒的深冬。 这里地处海滨,与北方城市的干燥寒冷不同, 没有海风的日子,灰蒙蒙的雾气就埋了整个城市。主城区里大大小小的高楼都洇进了湿漉漉的阴霾里,空气又湿又冷,打着旋儿往人骨头缝里钻。 简晞开车上班就很早,刻意避开了路上的高峰期。 但停到停车场的时候,那辆濛在雾色中的越野车, 依然孤零零的站着。她不知道它的主人是比她起得更早,还是干脆又是整整一夜未归。 下车。简晞绕到副驾驶座上, 拿了自己的随身相机。 昨天晚上她帮民生组的突发跑了一个夜新闻,突然发现快门有点卡了,今天准备去技术组里修修。 上到新闻中心。拐进独立的设备技术组。防盗门开着。 一踏进去抬头看,和她已经做了半个多月深度部同事的高顺心, 也在设备中心。 “嘿,简记者,”老高为人很热情, “来这么早?” “嗯。”简晞点点头,“路上雾有点大,早来错个时。你来修机器?” 高顺心以前就是技术组的成员,被任天野调上深度部的。 “不是我的。”高顺心手里握着一只旧的单反机,“是咱们部门老大的。这机器,怕是用了得六七年了,变焦、电池都换了四五回,镜头也是最新的,可就这本机还舍不得扔。里面几个小零件磨得有点狠,不太灵敏了,我帮他维护一下。” 简晞怔了怔。 看着高顺心把这只很旧的佳能5D,放在维修台上。 机器是老早的旧款,机体略显笨重,除了新更换的镜头光圈,整个机器由上至下都布满了累累伤痕。有划伤、跌伤、摔伤、挫伤,那些伤痕纵横交错,层层叠叠。 足以见到主人是曾经与它多么相依为命,生死与共。 高顺心:“听说这机器老大从毕业就一直拿在手上,跟着他趟过毒窝,扒过富豪,还和他跑尽了全国三十省市,那几个拿了大奖的新闻,都是它立下得汗马功劳。” “所以,现在大家都不用这么旧的机器了,他还舍不得丢。毕竟,老大的七年……都在这里装着呢。” 高顺心拍了拍机器。 简晞抿唇。没接话。 只看着那机器上累累的摔痕、划痕、挫痕,就可以想象七年来,他都经历过什么,做过什么。和他经过丹城暗访,就知道那些每一篇引起巨大轰动的新闻,都是他历尽艰辛,生命写就。 可是,这空白的七年。 这扎透她的七年。 高顺心看她出神,问:“简记者,你机器怎么了?” 简晞立刻回神,把手里的相机递过去:“从昨天起,快门速度突然降了,可能拍动态的照片都会有点问题。麻烦您帮我看看。” 高顺心接过去。 简晞也跟着移开目光。再不敢多看一眼,他的佳能5D。 * 回到深度调查部。部门里极安静。 简晞设备一放,隔壁桌的袁笑笑就先凑过来了。小姑娘嘴唇有点发白,抖抖地向她:“晞晞姐,我好冷。能不能陪我去下楼下便利店,我要买十个暖宝宝贴上!” “你怎么这么冷?”简晞看着袁笑笑不正常的脸色,“暖气不热吗?还是你大衣不保暖?” 简晞还没问完,袁笑笑就已经对着她悄悄拉开身上的薄绒大衣: “不是大衣不保暖,是我穿太少。呜呜呜。” 简晞惊讶。发现小姑娘本就薄薄的浅色大衣里,居然只穿了一件贴身又单薄的纱质小裙子,胸口方领,裙摆短到才盖到腿根。腿上虽然穿了一双过膝长靴,可靴子里搭得竟是双夏天的丝袜。 “你怎么穿这么少?会着凉的。”简晞连忙把旁边的纸巾拿过来。 袁笑笑抽一张,擦鼻涕:“还不是为了今天晚上,平安夜约会。我也想让他看看漂漂亮亮的我嘛。” “平安夜?”简晞惊讶。 原来,今天就已经平安夜了。明天圣诞节。 一年的时光,又这么匆匆地滑过了。 回想这一年,她过了一个平淡的春日,重遇的炎夏,激烈的秋日,现在进了……冰冷的严冬。真的……回首好唏嘘。 不知翻过新年的日子,她又会在哪里? 不知他…… “走吧,姐姐。顺道买点早餐,我们一起下去。”袁笑笑冷得都要打颤了,拉着简晞就向外跑去。 …… 下到便利店。今天不是洪宇值班。 店里很安静。 货架被整理得整整齐齐,即食区飘着其它季节少有的蒸蒸热气;保温箱里旋转着白绵绵的豆沙包、奶黄包,素菜豆腐包,鲜肉香菇包;下层还摆着黄澄澄的奶饼和奶糕;加热锅里有着刚磨好的豆浆和小米粥,一杯一杯地装满扎好,摆在自助台上。 空气中充满了冬日暖融融的香意。 “老板,暖宝宝在哪?”袁笑笑一进门就熟悉地喊,“对了,先帮我包两只素菜包,一杯豆浆!晞晞姐,你早餐想吃什么?” 简晞没应声。目光朝早餐台上扫了扫。 她其实最近都没什么食欲,早餐基本上什么都吃不下。 袁笑笑冷得先奔去搜刮暖宝宝了,简晞慢慢转身,朝着便利店里的自助咖啡机的方向走过去。 吃不下早餐,她想拿杯咖啡暖暖胃。 绕过一排货架。 她脚步就是一停。 自助咖啡机边,一个高大男人,姿势闲散地靠在那里。身上没穿大衣,套了一件斜纹绞花的米白色毛衣,V字领,半透出微微敞开的衬衫衣领。 男人胳膊撑着。 衣领微露,锁骨便凹出一个窝。系着铜扣的黑色丝线垂过那凹陷,没入领内。 一点点随意,就性.感得要天要地。 简晞站着,看任天野。 他身边的咖啡机“喀滋滋——”地响起,他目光从手里的手机屏上移开,抬眉。 就看到她。 他眼下有淡淡的阴影,眼眶里尽是熬夜后的红血丝。但目光依然深邃犀利,望她,避也不避。 “咖啡?”他问她。 “嗯。”简晞点点头。 “美式?意式?” “意式。” 他转头,在咖啡机上按了一下意式浓缩。再伸长手帮她取一个纸杯过来,旁边的鲜牛奶,倒满三分之一。 也不加糖。 做完,咖啡机磨豆的声音恰好结束。 他把自己的咖啡拿开,新纸杯放在机器下。 刚刚磨好的新鲜意式咖啡,从机器喷嘴里,缓缓淌下。 那水流无比细腻,缓缓注入雪白的牛奶里,酿成一道又一道打着弯的漩儿,然后慢慢洇入牛奶里,最终与它合二为一。咖啡杯里立刻飘来微涩但浓郁的香。 她就站在他面前。看着那咖啡和牛奶缓缓契合。 他们,彼此也不说话。 待机器把磨出的咖啡流尽,他在纸杯扣了盖子,递给她。 简晞:“谢……” 一个“谢”字没有说完。任天野已经从她身边擦肩而过。就像窗外一片微凉的风,在她面上,拂过。 简晞站在原地。 握着咖啡杯。 新鲜的咖啡,香浓,滚烫。 袁笑笑挑好了暖宝宝,过来找她:“晞晞姐,我好了,你呢?” 简晞回头,轻笑:“嗯,我好了。” 两个人走着去往收银台结帐,便利店的门恰好刚刚一关。袁笑笑眼尖,转头:“我怎么刚刚看着好像我们老大……” 话没说完,结帐的服务生一笑:“刚才那位已经帮你们结过了。” “结过了?!”袁笑笑惊得瞪大眼睛。 简晞握着手里的咖啡。笑笑。 * 回到深度调查部,有几位同事都已经出外勤了。最近调查部做了两三个选题,都不是太理想,对于新上任的部长任天野,也应该有相当的压力。 简晞没任务,就陪着袁笑笑整理资料。 妥贴分类归档了好几件大选题,准备报选会上讨论。到了下午四点半的时候,袁笑笑就开始磨磨蹭地要早退了。 任天野就坐在袁笑笑手边,刚说了一个“那就”,袁笑笑鬼机灵地一句“谢谢老大老大世上最好平安夜快乐么么哒”就闪电般地消失了。 深度部巨大的办公室,只剩下了简晞与任天野。 窗外的雾,随着夜色的降临愈加浓厚。 窗内的灯,却寂廖地只开了几盏。 她桌上的。 和他桌上的。 宽阔的大落地窗,映出她和他的身影。她和他同坐在这一处寂静沉默的大办公室,却神奇的,人近咫尺,心若天涯。 简晞处理完最后一个修片。 眼神飞过电脑屏上方,看到窗玻璃倒映出他的模样。 他极投入。 浓眉是攒着的。 目光紧盯着屏幕上的文字图片,左手紧捏着一枝笔。 他很有分寸,从不在办公区吸烟。 但即使只是这样聚精会神的投入眼神,也依然让人觉得无比吸引。他身上仿佛有个光环,能令看到他的人,不停地沉沦,沉沦下去。 她倏然收回目光。 准备关电脑出门了。 谁知,系统的按扭还没有按下,出外勤的老叶突然急匆匆地从门外奔进来。老叶带着一身湿漉漉的寒气,开口就是急迫:“老大,出事了!” “二环东路刚刚出了重大车祸,一辆超跑撞上了停在路边的一辆面包车,车上两男两女四个人……” 老叶的话还没说完。 任天野桌上的手机忽然猛地响了起来。 任天野低头一看,用手阻止了一下老叶,滑开他的屏幕。寂静的办公室里,他听筒里的来声分外清晰。竟是苏堂: “师哥,我的四个学生在二环东路上超跑过速,撞上了停在路边的一辆面包车。两个女生都没了,面包车里还有两人重伤。事情闹得特别大,现在十几家媒体都过去了!” 苏堂焦急,声音都有些变形:“你能不能带你的人,过来帮我一下?” 任天野眉宇一皱。 抬头看向老叶。 老叶连忙点头:“就是这事。” 任天野目光一扫,已经有了计划:“你先跟住你的学生,摁住他别动。我马上带人去现场,别对任何媒体任何记者,说任何一句话,一个字都不行。记住没有?!” “知道了。”苏堂答应。 任天野抬头看了一眼老叶。 眼神,落回简晞身上。 “把你的相机录音笔都带上。”他对简晞简短地说,“跟我们一起去现场。” 简晞点头:“好,部长。” 作者有话要说:能求个作收吗?看在我这么努力更新的份上~~ * 日更改回晚九点,好让大家看完了睡觉觉。 虽然我真的太扑了,但这本存了很多稿,是个不会辜负大家期待的故事。 天野和晞晞的幸福,已在路上。 第30章 二环东路。极为惨烈的车祸现场。 一辆过百万级的超级跑车, 速度失控地撞上了另一辆停在路边等人的面包车。面包车的一侧被撞击得完全凹陷变形,超跑的右侧车身则被撕出了巨大的口子,车门和车窗都已消失不见, 车座撞碎半搭在边缘,地面上血水油水碎片零件,洒了一片。 更让人惊悚的,是稀烂的跑车前后,各躺着一名已经死去的年轻女孩。两人都穿着短短的衣裙, 露着细胳膊长腿。只可惜, 一个泡在了血水里,一个四肢全撞断扭向了人体不可能的角度。 任天野带着老叶和简晞赶到现场。 下车前,他还回头看了一眼简晞。 她的脸色发白。 但还是非常职业地拿起相机, 快步下车跑向现场。 急救、消防、110和交警都已经赶到了。现场迅速地拉起了警戒线。但围观的人群还是极多,里三层外三层,而且大部分都挤在两个离世女孩子的地方。数家带着图标的媒体,和各种不带标示的人员,举着各种手机、相机,闪光灯噼哩啪啦地落在女孩子们惨烈的躯体上。 简晞出示了记者证。因为是山海市本地媒体, 又加上与宣传部门一向交好,她被允许更近距离一些的拍摄。 但是简晞还是拉虚焦, 准备虚过女孩子的身体。 可她快门没摁下去,身后就已经传来—— “快点快点,把头拍下来啊。” “还有脚!先拍那个曲起来的脚。卧槽,这地上不会是崩出来的脑子吧?” “屁, 是油花。你这个鸡胆子。” 人群顿时一阵哄笑。 简晞拍都拍不下去。端着相机回头朝那些人群看了一眼。 尽是大大小小的手机,各型各色,冰冷无情。 她把镜头移向破烂的车。 但身后的声音更大了, 有人当场开起直播:“快看看哈,今天晚上山海市二坏东路发生的超跑车祸!两男两女,女的全死了,男的都活着!这说明了什么朋友们,开车别找爱喝酒的,找男朋友也别挑让你坐副驾驶的男人!” “你怎么知道是交男朋友?也许人家是出门赚钱,一不小心钱没挣到,先把小命给交待了哈哈哈……” 刺耳的笑声。极恶意的揣测。 简晞真的听不下去,看着女孩子们瘦弱而曲起的身体,她喉咙一阵阵地发紧。 忽然,她身侧一道身影,极快掠过。 一直跟在她身后的任天野,和值勤的交警说了几句,拉开警戒线就走进了路中央。 路面上有两个正在急救的医生,一名正在为受伤的路人缠绷带,另一名蹲在一边,守着急救箱。 任天野俯身,说了一句什么。 蹲着的男医生回头,眼睛朝着路边围观的人群一瞥,顿时就忿恨地骂了一句:“妈的,这些人为了网上的流量,脸都不要了!” 年青的医生起身,径直奔向路边的急救车。下来时手中已扯了两条长长的中单,递给任天野。 任天野走到撞烂的跑车边。和年青男医生一人一条,将淡蓝色的中单把两个年轻女孩的身体全部严严实实地罩上。 简晞透过镜头,默默地看着。 可身后围观的人群顿时发出一阵不满的嘘声。 有好事的人喊:“哎哎哎,怎么回事,没拍完呢?” “挡什么呀,人都死了,还怕看呀!” 简晞心头若火。她面前的任天野却直起身,浓眉微挑,一个犀利深邃、刀子般锋利的眼神直冲过去。 “没拍完?”任天野横着浓眉,勾指:“来来,有本事你进来蹲这拍!” 男人被他的气场怼到秒怂,讪讪地收了自己的手机。 任天野目光向着男人的方向,扫视一圈。各型各色,各家媒体的摄影机、单反机、手机摄像头,都收敛下去。 任天野不发一言,转身,朝着停在不远处的交警大巴走过去。 …… 按照经验,激烈车祸后,未及重伤的司乘人员都会被交警带进现场大巴,先期抽血采样,再初步审问调查,流程一样一样来。 果然,任天野才走到门口,就已经看到大巴车上两名惹了祸的小子,一名满身是血,胸口包了绷带躺在地上直哼哼,另一名应该是司机,已被吓得面如土色,全身战栗,尿了裤子。 站在大巴下正在和交警沟通的苏堂猛转头,一眼看到任天野。眼神里顿时就像看到了救星,立刻扑过来。 苏堂:“师哥,你可来了!” 任天野:“什么情况,说。” 苏堂张口,才想把事故来龙去脉一说,忽然抬头就看到简晞走过来。吓得苏堂秒怂,差点转身想躲。 任天野自然知道他怕什么。眼尾扫到简晞,伸手就把苏堂拎回来:“不用躲,她知道。” 她知道?? 苏堂眼睛一瞠。简晞居然知道他和任天野的关系吗?可她跟着自己上了那么多节课,一丝惊异都没有露出来呀。 但,简晞拿着相机走过来,关镜头,抬眼看到苏堂,脸上果然没有太大的波澜。她只是平静地叫了一声: “苏教授。” “哎……诶。”苏堂心虚应声。 心里却已怂得七上八下,这一对实在太可怕了吧,两个人怎么都能脸上纹丝不动,底下山呼海啸啊。 任天野踢他一脚:“少废话,到底什么情况,快说。” 苏堂这才回神,捋了一下思路,把整个车祸的来龙去脉都向任天野和简晞说清。 原来,出车祸的四人皆是广大新院的学生,两个女生是别班,两个男生正是苏堂带的班。超跑是后排伤重男生的,是个家境极好的富二代;开车的男生则是他的好友。他们四人约好了平安夜狂欢,喝了一些酒后,富二代男让好友代为开车。不料好朋友因为不熟车况,在经路口时闯了红灯,一时紧张,居然踩重了油门。 百万级超跑的瞬时加速惊人,一脚下去时速飙过了150。跑车几乎像炮弹一样冲过路口,慌乱中直接就撞向了路边停着的面包车。面包车哪受得下这样的速度,撞击下两车都撕得稀烂,两名坐在右座的女孩全被甩出车外,当场死亡。等人的面包车上两人也是重伤,反而左侧的两名男生因为都系了安全带,一名轻伤,一名肋骨断了四根。 “情况就是这样。”苏堂解释完毕,“两个男生现在都在抽血检测。” 任天野攒眉听完,很迅速地就判断了整件事的脉络。 “这种车,时速一百五,撞击时应该到两百了。”他清晰问:“开车男生也喝酒了?” “没有,他被拖下来就做了吹气测试,体内没有酒精含量。” “没喝酒……溜冰了?”任天野反应更快,“碰了叶子?” 苏堂纠结一下:“应该也没有。” “应该?”任天野重复他的两个字。 苏堂:“只能等他们的验血报告。但现在因为超跑飙速消息在网上传得满天飞,师哥你看后续应该怎么处理更妥当?” 任天野横量了一下:“这种消息,捂是捂不住的。三件事。” “第一,立刻先向校长和学院汇报,让学校立即派法务处的人快来处理。” “第二,通知两个男生的家长,让他们立即来山海。” “第三,打电话给殡仪馆,让他们先帮两个女孩整理后事。处理完后请校长亲自通知她们的家人。” “记住,这三件事都必须立刻、迅速、秘密的进行,不要知会任何媒体,也告诉学校和家长不要泄漏任何信息,派专人保护好几个孩子和家人。” 任天野说话很快,但条理无敌清晰。并且首先照顾和尊重到了两个离世的年轻姑娘。 “好的,我立刻去办。”苏堂应了一声,立刻转身要走。 任天野忽然又叮嘱了一句:“苏堂,你也是学新闻的,你要预知这件事情的转折性。勿必迅速、秘密、安全。” 苏堂脸色微变。立时点头:“我明白了,师哥。” 苏堂匆匆离去。 任天野目送他离开,然后转头。 简晞就站在他的身侧,非常礼貌而安静地听完了他和苏堂对话的全过程。 眼神很晶亮地看着任天野。 目光中有赞叹和佩服,但还有更多的,是疑问。任天野与苏堂所说的最后几句话,让简晞非常有些疑问。 任天野太懂她。一眼就看透她的表情。 问她:“你的工作都完成了?现场整体、局部和细部的照片都拍过了?” 简晞点点头,答:“都拍好了。” “好。”任天野点头,公事公办的嗓音:“你暂时先回车上等我。有任何问题,我们回部里会议上说。” 简晞听懂,默默地“嗯”了一声。 * 两个小时后,事件现场的走访、调查、拍摄,全部顺利结束。任天野和交警、公安那边也交接完线索和工作,带着老叶和简晞重回山海传媒大厦。 半小时后,深度调查部的所有组员被全部紧急召回,连民生组代组长陈志林都被调上来,一起参与本次深度调查部的“超跑车祸事件”编前会。 会议开始。 身上还穿着约会小裙子的袁笑笑,先汇报上了网络上的情况。“超跑狂飙车祸案”,一在网上出现就引发了重大关注,加上众多自媒体帐号、个人新闻号推波助澜,现在事件关注度已溢出山海市,成为了全国网友集中关注的重点事件。 老叶则汇报了现场线索,不仅官方路口监控已经泄漏,车祸周边商店的摄像头、个人监控,都已被人在第一时间出钱购买,或者骗走。 陈志林提供了突发新闻组的消息,两名受伤男生被转带往医院时,被大批自媒体包围,个人肖像警车警员医院都没打码,全都出现在网络上。 现在这场车祸,消息在网上乱成了一锅粥。并已不再单单只是山海市的新闻,各方力量的推手炒作,已将事件发酵成为了全国大新闻。山海传媒作为本地媒体,已被多次@,要求立刻出面深度报道。 会议室里,大家激烈讨论,该如何报道,如何切入,如何深度引领。 任天野坐在会议桌前。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没说一句话。 只是一直转弄着手中的钢笔,名贵的笔在他的指节间灵活滑动,兜兜转转。 简晞坐在离他很远的侧桌。 一直微微抬眼,眼尾看他。 激烈的争执声中,只有他和她沉静,仿佛两人处在另一个世界。 最后,钢笔落在他面前的笔记本上。 任天野抬头,朝会议室中的所有人,缓缓环视。然后,他慢慢开口: “这件事,减压处理。” 简晞正在笔记本上写字,听到他这句话,惊讶抬头。 任天野的目光,与简晞相撞。 “这场超跑新闻,本是件简单的车祸报道。但现在搅进来的自媒体和个人帐号太多,不适宜我们再做大幅跟进。”任天野声音清晰,极具威严,“我叫志林上来,就想做这个决定。把这件超跑车祸,只做成民生组的突发新闻,放弃我们部的独家深度报道。” “而且,突发新闻也请依照平安山海与市政宣传部门的发布为主,不要进行过多的延展与解读。” 会议室里所有同事都惊住。大家面面相觑,谁都没敢说话。 只有陈志林默默跟着点了点头。 任天野环视。再问一句:“还有疑问吗?” 老叶和蒋函交换了一个目光,最终:“按部长您说的办。” 任天野抿唇:“散会。” 大家谁也没敢再吭声,都站起来。桌子椅子噼哩啪啦的响。但推拉动作中,却忽然有一道清晰的声音—— “我不同意。” 所有人的动作皆是一停。 大家回头。 唯一坐在椅子上没有起身的简晞,迎着任天野,清脆开口: “我不同意将这件超跑事件减压处理。” 任天野拿着笔记本已经将要走出门了。他回身。把手中的笔记本又放回桌上。 他迭眉,看她。“说。” 简晞:“这件超跑车祸,已经死亡了两名女生,重伤两位路人,车祸现场非常惨烈。围观报道的媒体也很多。当然更因为超跑市区时速超过一百五,罕见视频才引起了社会、网络的极大猎奇关注。” “但这毕竟是发生在山海市的严重事件,全国网友和群体都在关注本地的公众媒体;作为山海市代表新闻媒体,我们不做正面报道,只做减压和职责部门发布的转发与传播,对我们、对网友、对社会都是无法交待的。” “虽然东方百货事件时,我们也做了减压处理,但是今天这件超跑案,我觉得与那件跳楼案有很大不同。社会案件与个人案件的处理,不应等同。” 简晞说得非常清晰明了。 “你说的没错,”任天野抱臂,也清晰回她,“东方百货跳楼案,与今天的超跑案件并不能等同。因为正是一件是个人案,一个是社会新闻案件。处理社会新闻案件时,除了报道本身,需要考虑与衡量的因素更多更复杂,背景挖掘也更深牵涉更广。” “我们团队并没有处理过这类案件,所以做减压处理更能保护集团、团队和……” 任天野没把后面的话说出来。 简晞不认可:“这只是一件车祸。” “不止。”任天野回答她。 简晞停住。 目光和他对撞。 她有些不能理解,更不能体会到他的想法。这难道不只是一件简单的超跑车祸吗?两个男学生酒后出了重大车祸,两名女生身亡。她想不到这样简单的事件真相有什么不可以正面报道,又有什么社会背景会被牵涉,又为什么要减压处理这件新闻。 她一直以为自己很了解他。 但是现在她真真正正地觉得,他和她之间真的阻隔了七年,她对他一点也不了解。 简晞有些沮丧,更有些失望。 “就按我说的做。”任天野看着她的眼睛,移开。“散会。” 他转身,走出深度部的会议室。 身边的同事们也都开始纷纷离开。老叶走过时拍了拍简晞的肩。袁笑笑也扯了扯简晞的袖子以示安慰。 简晞抬头,勉强向同事们笑笑。但是心底里那份抑不住的失落,却更深地跌下去。跌下去。 …… 深度部的同事们开始工作,把手中汇总的线索都转交给了新闻中心民生组的同事们。简晞也把自己拍下的现场照片,都从后台转交给同事。 看着屏幕上一页页输入的现场图片,年轻姑娘们被盖起的淡蓝中单,简晞的情绪更加低垂地落下去。 凌晨。 简晞回到家。 翻来复去,脑海中一直回荡着这件车祸新闻。 她勉强洗漱后在床上睡下,睡到几近三点,又从床上起身。打开电脑,翻看了一下网络社交平台上对这件新闻的看法。 一如她在现场的预料,两名离世姑娘惨烈躯体的照片,没被打码就已经传得满天飞。各种自媒体帐号,新闻APP的推送中,更是出现了大量个人手机拍摄的现场报道。 这些报道下,不堪入目的评论排山倒海。甚至出现了一串串让人惊心的恶毒揣测—— “她们是出台的吧?”“钱没赚到人先送了,”“长得挺漂亮,要没撞死我还有点兴趣,”“撞断得我更有兴趣,就这么曲着来一回”…… 简晞觉得手都在抖了。 她无法猜测屏幕的另一端,该是一群什么样的群体,能在网络上对着两名离世的女孩子,发出这样毫无下限、毫无廉耻的议论和揣测。他们对于已经离世的姑娘,哪怕还有一丁点儿的良心和道德,都不应该对她们泼出这样的脏水和污名。 简晞看不下去。 关了自媒体平台,她转头打开自家的山海新闻网。民生组的突发新闻也已经出来了,按照任天野的安排,报道只做了简略事件说明,连突发现场照片都没有放。一直在网络上极大关注事件发展的众多网民,无比失望。 评论中迅速出现了批评“山海传媒”的声音,说自己城市发生的重大新闻,竟然采用“和稀泥”的手法报道,这简直是对大众知情权的无视,对事件真相的掩盖。 有人立即附合。并立刻开始质疑以往山海传媒报道的新闻真相,尤其对“东方百货跳 ”和“丹城传销”两件案子提出了重大疑问。 “那个跳楼案也是和稀泥手法,摆明了就不想让我们知道背后真相。” “所以什么丹城传销也是假的吧?都是记者瞎编乱造骗我们的!” “没错,听说这个任……什么还是知名大记,谁知道他的记者奖是怎么来的,全都坑蒙拐骗,欺骗上层忽悠来的吧?” “自信点,什么忽悠,肯定是拿钱买来的!” 简晞惊住。 目光紧紧地落在“拿钱买来的新闻奖”几个字上,觉得从头到脚,都像被活生生地浇了一桶冰水,从顶到底,全都冷透了。 他们居然揣测“丹城传销”是瞎编,而且只凭脑补就在下结论,任天野的新闻奖是“花钱买来的”?!他们难道不知道,这样污蔑的话说出来,对一名记者的名誉伤害会有多大吗?!对于任天野那些曾经出生入死的新闻报道,是多么大恶意的推翻和踩踏吗?! 简晞气都喘不下去了。 喉咙像是被人狠狠地扼住。她感觉自己出不了声,说不了话。 不应该这样。 今晚发生的,不过是一件“简单的车祸”,意外离世的也不过只是两个单纯的女孩。她们不应该因为减压报道,变成新闻伤亡中两枚简单的数字,更不应该被肆意污名和品评论足。 而山海传媒,与任天野本人,则更不应该受到这样不公正的待遇。他们不应该被抹去公信力,被侮辱,被泼脏水。 简晞本就不认同将这件新闻减压下去,到了这一刻,她更觉得应该将完整的真相公报社会,用客观真实的报道,还污名的人真相。 她还清楚的记得任天野在丹城机场向她说过的: 让光照进来。 她要,让光照进来。 简晞打开冰箱,拿了一瓶冰水。 拧开喝了几口后,她清醒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路。 在将近凌晨四点的时候,她登陆了自己的一个社交平台的个人小私号,将车祸现场的真实情况,将事件的发生、中段、处理结果,都做了一个非常公正、客观,没有带任何一点立场的阐述报道。并随手附了两张她拍的现场照片,且隐去了所有涉事人员的姓名、学校、背景。 “只是一件普通的车祸案件。”简晞在最后一句清楚写道,“这就是真相。” 作者有话要说:各位宝宝中奖了吗? 恭喜中奖的小天使哦~~没中的也不用担心,咱们下次再来抽~~大家读文愉快就好! 第31章 第二日清晨。才刚刚早上六点半。简晞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 就拼命地震动起来。机身嗡嗡嗡地在柜面上震颤着移动,在静谧的晨曦中格外清晰。 简晞才睡了两个半小时。 眼皮又肿又痛,沉得她几乎张不开眼睛。 好不容易从睡梦中转醒过来, 她慢慢伸手从床头柜上摸过手机,哑着嗓音:“喂……” “晞晞姐!”听筒里立刻传来编务小姑娘惊吓的叫声,“姐姐你醒过来没?赶紧回部里吧,出大事了!” “什么事?”简晞硬撑着从床上坐起身,太阳穴突突地跳动。 袁笑笑嗓音都变形了:“一句话说不清楚。总之是巨大的事。你再不回来, 咱们深度调查部都快要没了!” 简晞被她这句话震得愣了愣。 从梦中彻底清醒过来。她立刻翻过屏幕看了一眼时间, 心底里隐约感觉到了些什么。但是她来不及再翻一下APP里推送的新闻舆论,只匆匆起身洗漱穿大衣,一个人急急地开车回了山海传媒。 才进了大厦电梯, 梯门上到到新闻中心便停了一下。没人进来。简晞便伸手按关闭。谁知,门口突然有人伸胳膊把梯门一挡。 总编老蔡,站在外面。 老蔡脸色如菜,显然一夜未眠。一眼看到她:“来来来,我正要上去找你,快过来。” “找我?”简晞惊讶。 她却被老蔡一把拖出了电梯, 直接拽进了总编办公室。 简晞还没弄明白,办公室沙发上的两个男人, 眼睛都朝着简晞投过来。老蔡简单介绍她即是深度部摄影记者后,两个中年男的脸色一下沉下。当中较有威严的那个开口就不客气: “简记者,请您立即删除个人小号上的新闻报道!” 简晞一愣。 由老蔡说明,她才知道面前两人竟是广大政教处派来的法务。由于简晞凌晨发上私号的新闻, 处于关注中心的车祸事件,又被掀起了巨大的波澜。她处于事实的报道,被网上“有心人”贯上“山海传媒深度部记者”独家披露的名衔, 大量转发转载。 报道不仅没有平复网友们的好奇,反而从“揣测两名女生”,迅速开始转向“揣测两名男生”。几小时内他们就公开了四名学生的姓名、电话、学系、家庭住址,甚至一大早学院里就开始接到匿名电话,校园里也开始出现奇怪的拿着摄影机的不知名人员…… “请立即删掉私号报道,并公开道歉声明,你的报道并不真实全面,一切以平安山海及政府发布为准。”法务沉着脸。 简晞惊怔:“我的报道是真实的!线索现场也都来自于我们亲自调查汇集,绝没有半点虚假。我只是对事件做了真实还原,并未带任何事件立场,也一直秉承新闻报道的公正、公平、客观。” “可你的报道并没带来好的影响,反而将这件事推向了关注的高峰。”法务男很生气。“这一点都不利于事件平息和处理。” “处理事件为什么一定要平息和掩盖呢?”简晞更有力地反驳回去,“大众对公众事件有法赋的知情权,遮掩、掩盖,反而会激起公众对我们新闻媒体更强力的反感,我们最终会失信于众!到时我们所有的新闻、发声,都会是苍白而无力的!” “那是你们自己的事!”法务男怒气冲冲,“总之,如果中午之前您不删除和发表声明,就等着学院的律师函吧!” 两名法务极生气,站起身来就往外走去。老蔡急着去拦,想要再沟通,但是人家已经气冲冲的拂袖而去。 老蔡回过头来,简晞还坐在沙发上。 她抬头看着蔡总编,漆亮的大眼睛里,游移但却坚定的光。 “总编……” 老蔡:“简晞,这件事,是你做的不对。” 简晞失色,抬头:“您也认为,我应该立刻删贴出声明?您知道我们网站上,网友是怎么评价我们的吗?我们要因为这件事,失去以往所有的努力吗?” “我看到了。”老蔡回答,“但是这件新闻牵涉过深,下场的人又太多,你最好还是删除一下,写个声明。不是什么难事。” 不是什么难事?! 简晞被蔡总编的这句话震动。她唇瓣微微动了动,想再和老蔡争论两句,可忽然又觉得,再说什么都是无力的…… 这不只是一件简单的车祸事件吗?为什么每一个人都觉得应该掩盖下去,应该牺牲名誉,应该任网友咒骂,甚至放弃自己一直以来的新闻正义? 简晞心头极郁闷。 离开老蔡的总编室,她一个人回到楼上的深度调查部。已经知道她赶来上班的袁笑笑,早就在门口等着她。看着她走过来,连忙殷切地帮她提包包,又拿大衣。 把简晞一路送到座位上,袁笑笑才小小声地说:“晞晞姐,我们这次怕是真的惨了……” 简晞回头,询问地看着袁笑笑。 袁笑笑左右看看,凑近她。 “老大昨晚都没走。早上七点半就被叫到集团顶楼去了。据说集团大老板和执行董事全都来了,好像是因为……” 袁笑笑再看看简晞,声音更小小:“听说市政府宣传部的部长,还有市公安局的宣传干事全都来了;现在所有人应该都集在大老板的办公室里……包括部长。” 简晞惊住。 完全没有想到,事情竟然会进展到这一步。连市政府宣的部长,和公安系统的宣干都来了,那任天野…… 简晞转回头。手指放在自己的办公桌上。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不由自主地……把桌边的一份厚厚的资料,狠狠攥住。 * 时间,一分一秒的滑过。 深度调查部的大办公室里,几名同事来了又走。编务小姑娘一直坚守着自己的岗位,简晞从格子间走去走廊,又从走廊走到电梯间,在电梯间站了许久,又再回来座位。 来回往复。 她也不说话。 也没打开手机,看那些排山倒海的舆论。 她默默地把手背在身后,左手抠着右手的掌心,纤细的手指从掌心里一点一点的滑过…… 一、二、三、四、五…… 她深呼吸。 再深呼吸。 不知站在电梯间里等了多久的时间。 直到电梯门边的灯,突然亮起。一声特别清脆的“叮”的声音——电梯门哗啦啦地打开。 倚在走廊墙边的简晞惊了一下。 立刻站直身体。 梯门里,高大的任天野走出来。脸色极度不好。 他浓眉紧紧蹙着,几乎都拧成了一个“川”字;薄唇抿紧,唇角拉成了冷硬的一字;平日里已经是收得极锋利的下颌,此刻更是紧紧地摒着,全身上下都写满了“别靠近”三个字。 简晞抬头看着他。等他开口说第一句话。 但谁知任天野竟像没看到她一般,出了电梯就直接朝大办公室走。 简晞跟在任天野身后:“任……” 她想喊他。 任天野却动作很快,走到他的办公桌边向袁笑笑叮嘱:“我现在要出去,可能晚上才能回来。你务必要守着办公室,没等我或者老叶回来,不要离开。” 袁笑笑连忙点头,“知道了,部长。” 任天野转身拿起自己的大衣,桌上的资料夹,转身向外走。 简晞再次被无视,与他擦肩而过。 简晞又跟着他向外。 任天野按了两下电梯,忙碌的电梯已经又升上去了。他不想再等,转身推开楼梯间的门,直接往下走。 简晞跟在他的身后。见他下楼,她也跟进了楼梯间。他人高腿长,三两步就已经步下一层台阶去了。她再努力碎步跑下去,终于有点生气地喊: “任部长——任天野!” 她的声音在楼梯间清脆回荡。 任天野终于停步。 简晞奔下去,走到他面前:“我想和你谈谈。” “关于昨天的车祸事件……” 任天野回过头来,看着她。眉宇间的川字展开,他坦然:“我现在就是要去处理这件事。等我回来,再说。” “处理?”简晞凝他,“何必麻烦。不如直接命令我,删贴道歉发声明,更容易一点。” 任天野抬眼看着她。 她脸色白白的。手腕和脚踝都露在冬日的大衣外面。细细的,凉凉的。看起来又单薄,又苍白。 任天野知道她在想什么。 他不想和她兜圈子了:“昨天我在会议结束后,和你说过什么。不要轻举妄动,你为什么不听?” 好,终于回到她想要的地方。 简晞抬头,仰着望他:“所以你也和所有人一样,都觉得我是错的,对吗?和楼上那些赶来要我删贴的大领导们是一样的,对吗?” 任天野不说话。 “昨天会议上,我就不同意你做出减压报道的决定。昨天晚上网络上的反响,也证实了我的想法。”简晞压平声音,解释给他听,“这件车祸新闻,本是很简单的一件事,我们本应该正面、真实、平稳的报道出来,让所有人知道这就是一件简单的车祸。可是就是因为你,和集团决定减压的决策,网络上所有的声音朝向的,不是事件本身,而变成了——我们。” “我们,不再是代表山海市公平、公正、客观的媒体;我们,成为了掩盖事实、挑选报道的媒体,这样的声音在所有人的心里形成,谁还会相信我们的新闻真实,谁还会相信我们的过往的努力?” “新闻媒体,可怕的不是失去声音,可怕的是失去公信力!” “更何况,网络上恶意的评论,恶意的揣测,将来毁掉的可能不止是山海传媒,更可能会是……” 简晞把他的名字,咽回去。 任天野看着她。当然明白她所说的一切。 可是—— “你昨天看到的,我也看到了。”任天野回答她,“但是简晞,你第一次经历社会新闻吗?你一直学习新闻摄影,却连‘新闻学’‘大众传播’的本质都忘记了吗?” “超跑车祸,是一件很简单的车祸新闻,将它全面展现、正面报道,我们不是做不到。但是你觉得,大众在乎吗?!” 简晞怔住。 任天野:“你以为那些前来评判的人,它们是真的信任山海传媒的人吗?他们是被煽动,被带领,来猎奇、来八卦和围观的!昨天现场的情况,你忘记了吗?有多少媒体下场,多少自媒体号带路,你没有看到吗?那些媒体号,要的根本不是事件的真相,他们要的……是网络上的关注度,是事件的讨论度,是日点击的流量!” 简晞惊一下:“可是……这只是一件普通的车祸,能为他们带来什么流量?” 任天野:“百万级超跑,不够吗?” “酒驾还是毒驾,不够吗?” “官二代还是富二代,仇富还是挖掘父母背景,死去的姑娘到底是真的女朋友还是花钱包养,开车的到底是不是醉酒的男生,是顶罪还是代包,将来两个男生将要付出什么代价,退学还是刑拘,警方与法院判决,是凭法律还是凭关系……这些,不够吗?” “每一条,每一问,都能为任何一家自媒体号带来巨大的点击流量;都足以支撑起任何一个小帐号从无粉涨到大V!” “在这样的事件里,人群在初始进入的时候就已经带着自己的立场,他们绝不会是公平、公正、客观的。乌合之众下,人群都是盲从而不负有道德的。你的真相报道——毫无意义。” 简晞完完全全的怔住。 她脸色很白地看着面前的任天野。对于他说出来的这一切,她并非不是一丁点都没想到。可是,她不相信网络上的人都是盲目而没有道德底线的,也并不相信,这一件简单的车祸事件,会被歪曲和恶意到那样的地步。 简晞:“我不相信。我不相信真相会被扭曲,我不相信一件新闻会被切碎到那样的地步。也许大众传播一定时间内会被引领,但真相永远都不应该被歪曲和掩盖。” “不能因为我们怀疑大众将被引领,就采用先遮掩真实的方式来处理。”简晞再次坚定自己的信念,“很多新闻的争议,不就因为初始的不公开、不透明吗?!” “对于群体来说,重要的从来都不是事实,而是他们想象中的事实。”任天野再一次落声砸下。“简晞,把你的帐号——删掉。” 简晞抬头看着任天野。 惶惑。 向来明亮的眼神中,充满了对他的疑惑和不解。她从来没有这样看着他,眼前的他,陌生得像是她从来没有认识过一样。 她曾经以为,她和他之间是已经隔断了七年。但是到了这一刻,她竟忽然发现,他和她之间,岂止只是横亘了七年。她甚至像从来都没有认识过他,从来都没有……见识过他的心…… 她错了。 错得彻彻底底。 错得,如此难受。 简晞向后退了一步。 任天野看着她的动作。 她仿佛是下定了决心一般的,才终于把心底里横着的那句话,吐出来—— “您坚持压下这条新闻,是为了您的朋友苏堂和广大新院吧?任部长。” 任天野表情僵住。蹙起的浓眉,在这一刻倏地放开。 他瞪住她。 浓眉,星目,微微深陷的眼窝。漆黑的瞳仁这一刻,瞳光如墨。那墨色越加越浓,越加越深。一点点犀利爬上来,轻轻的,却是极锋利的。 他从没对她有过这样的目光。这样的光芒,已能将他和她之间的十年,完完全全的切碎。 简晞和他对视。 心底里已经碎得颤抖。她知道那句话代表了什么,但是她死死地咬着唇,唇瓣的血色都在她自己的齿尖褪得干干净净。可是,她凝着他。闪也不闪,躲也不躲。 “把你手上的所有资料,全都转交给老叶。”任天野嗓音冰冷,压低:“从现在开始,你——退出超跑事件的调查。” …… …… * 焦头烂额。 简晞回到自己的格子间,把脸,埋进掌心。 她不想说话。 也无力说话。 经历什么样的压力,什么样的打击,她都觉得自己可以承受。总编的不理解,广大新院的法务,甚至赶来的上级领导,她都可以亲自去一一解释。 可是,为什么偏偏是他? 为什么偏偏和他站在悬崖的两端,为什么偏偏被他命令删号、道歉、放弃?简晞从来都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和任天野走到现在的地步。即使七年前他们之间有多么深的伤痛,但她从未觉得和他会有一天如此背道而驰,痛不欲生。 人,或许就是这样。可以扛得住陌生人千百刀的伤害,却承受不了心里那个人……哪怕一丁点的误会与背叛。 好难受。 简晞撑着额头。默默地坐在自己的办公桌边。不动,也不说话。 深度部的同事们大概都知道今天发生的事情,同事们悄悄地来,又悄悄地走,没人打扰她。 身边的袁笑笑憋了好一会,也没敢问她中午要不要一起吃饭,到了饭点就悄悄地下楼了。 简晞不知道在办公桌边独自坐了多久。终于被手机的铃声惊醒。 是个很陌生的号码:“您好,我是闪送员。有位先生给您送来鲜花和午餐,麻烦您出来签收一下。” 简晞惊讶。回头望,办公室里同事已经走空,走廊外的电梯间里,蓝色闪送服的快递员被关在门外。 简晞连忙站起来,拿门禁去刷卡签收。 闪送员送来的是一盒很高档的咖啡西点餐,一束很大包装很精致的香水百合。花束上挂着的是一张香气微醺的花卡,上面清晰地写着:初心不忘,真实真相。——惊涛,谭震。 竟是谭震送来的午餐和百合? 虽然简晞从不想亏欠谭震,但今天这个时刻,看到他的卡和花,她心头还是感觉到了一丝小小的安慰。 和闪送员签了字。 简晞拿着花和午餐回到办公桌前。 想了想,她回了一条信息给谭震。 【西西:谢谢。花和午餐。】 谭震极快回复—— 【谭:只有这两个字?都没有感动到要向我告白吗?】 【西西:……】 【谭:开玩笑。送花就想告诉你,你做的很棒。事件就应该放出来,让大众看到。有人看的才叫新闻,没人看的都是废料。】 简晞皱了皱眉。 前半段他的话,她还能够认同。但是后一句……为什么却有着微妙的感觉? 简晞看着屏幕,才想怎么回复。老叶吃完饭回来了。看到她在弄手机,就走过来说:“简晞,超跑事件的资料你要不转我一下?” 简晞心头被刺一下。但她点头:“好,我从相机里导给你。” “行。”老叶把自己的移动盘递过来,站在她身边。 看着简晞把当日现场的所有资料照片都转进移动盘里,老叶也看到了简晞桌上摆着的香水百合。花朵精美,那张花卡更是耀眼。 老叶看了看。 又停了一下。 拿回移动盘的时候终于忍不住说了一句:“简晞,咱们搭档久,我说句不该说的话,你别气。如果可能的话,离惊涛传媒……远点。” 简晞惊讶。 抬头看老叶:“老叶,你这话……?” “别误会,我不是对你个人生活有意见。”老叶说,“我只想提醒你,离那些新窜升的新闻APP都远一些。它们不是真正做新闻的,它们,是来毁掉我们的。” “老叶?” “我多嘴了。工作吧。” 老叶拒绝把话说完,拿着移动盘直接走回到办公桌边去了。 简晞怔怔地看着相处多时的搭档,心里被搅弄的,更加不是滋味。 …… 直到了深夜。 任天野回到深度调查部。 甫一踏进办公室,微暖的花香便扑面而来。 任天野抬眉,就看到简晞桌前的那束香水百合。花束又大又精致。香气袭人。精致的花卡悬在花束下,那两行字下——惊涛。谭震。 任天野浓眉蹙了一下。 那两个字,他一点也不陌生。 因为谭震不是陌生人。谭震是任天野在山海三中时,同班同学。 那时,谭震还是三中初中部的校草,学业顶流,家世高级,长相清秀,性情高冷;正是中学女生们极度迷恋的清冷贵公子的模样。可谁知,一入高中,任天野就仿佛一只狂傲孤狼,突然就冲进了谭震的世界,把他的一切就摧毁得完完全全。 学业上,任天野是个天天翘课都牢牢粘在第一名的超级学神;外表上,任天野一身又酷又野,狂放不羁,走到哪里都引得女生们一水尖叫;性格上,任天野更是桀骜难驯,一个孤狼般的眼神就把贵公子人设直接碾成渣渣;甚至连谭震唯一骄傲的家世背景—— 任天野都能从污名满身的“贪官后代”,一举翻身成“烈士遗孤”。 任天野之于谭震,绝对是天生的克星。无论从学业到人生,甚至与简晞轰轰烈烈的爱情,都是谭震一辈子翻不过的山海。 而这一刻,他与简晞争执隔阂的这一刻,谭震居然送了香水百合? 示威?还是…… 任天野半眯住眼睛。 简晞没有回头,就感觉到他的脚步,从她的椅子背后擦肩错过。她知道是他。她也知道,他一定看到了桌上的百合。 她不想解释。 甚至,不想与他对视。 他们之间,已经从生局走向了僵局,现在被生生推成了死局。她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在与他相对下去。 但是,任天野走回自己的办公桌前。很快,打了两份资料出来。 他抬手,递给袁笑笑:“今天晚上有自媒体号报了件屿山医院‘白血病女童案’,小姑娘只有八岁,已经给自己写好了遗书,还签了遗体捐献。现在关注度很高,我们也派人跟进一下。” 任天野递过来的资料,正是白血病小姑娘亲手写下的遗书和遗体捐献证书,字体歪歪扭扭,却格外让人心疼。 袁笑笑分享给简晞看,简晞一眼发现,这资料上的自媒体号,正来自“惊涛新闻”。 任天野抬眼,看她:“简晞,你没有采访任务,你去一趟。” 简晞愣了愣。 看了一眼任天野,又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资料。 桌上的香水百合花,一阵阵袭来的香。 简晞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就是一阵复杂而繁乱。他早上在楼梯间和她争执的声音,还在她的脑海。她忽然就有些不服气,听到自己张口问他: “任部长不是不相信自媒体吗,为什么我们还要抢他们的新闻?难道我们也需要吸流量了吗?” 简晞这句话一说完。整个深度部的同事全都停住了。大家纷纷抬起头,从格子间上方,目光投过来。 袁笑笑夹在简晞和任天野之间,惊到小脸发白。这样一句话甩在部长脸上,还要不要活了?! 果然。任天野表情绷住。 眼神绕过袁笑笑,盯住简晞。 简晞心头如打鼓。敲得她已经一片稀烂,乱七八糟。她知道她说这句话,男人心里该是什么样的暴怒。以任天野从来都难以驯服的性格,如果她是个男人,现在应该已经被他一手扔下楼了。 但是,她还是迎着他。 像早上在楼梯间一样,直直地迎着他。 她不想回避。 即使她与他之间,已经隔了山,隔了海。 吱——哐。 任天野站起身。身后的椅子滑动,发出剧烈的声响,然后重重地撞在墙壁上。 再接着,他走到她身边来。 男人的气息。滚烫而燥热。 他垂眼。看她。 高大的身形,将头顶的顶灯光芒全都掩住。 “简晞。”任天野的声音沉下去,声线是冰的,声调是冷的,压着,沙子一样沉:“把你的工作证、记者证,相机设备,全部交出来。” “你被停职了。” 作者有话要说:闹掰。 最后一波狂风暴雨。 第32章 “部长!”“部长!!” 几位同事的叫声, 纷纷响起。老叶惊得在对面站起,被夹在两人之间的袁笑笑吓得把转椅向后悄悄滑动,人都快缩到角落里了, 捂着嘴。 任天野却冰冷地站在简晞办公桌边。表情紧绷,嘴唇抿紧。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和松动。 简晞抬头仰望他。 他高大、英俊、桀骜、冷酷。 即使是对她说出这么无情的话时,依然英俊锋利得让人心头颤动。但是,却也是让她第一次感觉到那么陌生,那么遥远。 她和他的七年。十年。 都完了。 简晞缓缓站起身。用着很慢的速度, 摸出自己的工作证, 记者证,职员卡,门禁卡。一直在使用的相机、设备抽屉, 她都俯身,一下打开,摆上桌面。 放好一切。 她转头,对着任天野:“全在这里了。” “再见。” 简晞伸手拿起自己的手包大衣,顺手还抱起桌上的一大束香水百合,转身就往外走。 袁笑笑惊得弹起来叫:“晞晞姐!” 老叶和高顺心都想拦, “搭档!”“简晞!” 可是简晞完全没有回头。 大步,向外走。 任天野都没有回头看她。他只垂眉, 看着她摆放在桌上的一切。她的工作证,她的记者证。证件上,她小小的职业照,浅笑, 而微微弯起的眼睛。 任天野抿唇。唇锋绷成了一条紧紧的线。眉间眼底,一片碎裂。 …… …… * 简晞开车回了家。 沈烟不在。 她撸袖子开始整理屋子,拖地毯, 开吸尘器,清扫整理,翻被子洗床单。阳台上的洗衣机烘干机被她塞得满满的,全屋里都开始飘起了消毒水的味道。 她一遍一遍的拖地。 每一块地板,每一处瓷砖,每一个角落。 一遍,二遍,三遍……五遍,十遍…… 简晞拼命地动作着。不知疲倦,不知停息。她一遍一遍地数着数字,直到一千又一千,一万又一万都开始压不住,她发现自己的手开始发抖…… 左手一直在颤抖。 抖到她握不住手里的拖把。 她连忙用右手狠狠地抠住。指甲陷入她的肌肤,一颗又一颗的血痕。她抖得快要不能控制自己了。 终于冲到客厅的整理柜边,猛地拉开抽屉—— 仅剩下的白色药瓶。 简晞拧开瓶子。没有找到水,就抓起瓶里的药片——吞下去。 * 另一边。 深度调查部的会议室。百页窗全都被拉了下来。 会议室里没有光。谁也看不清独自留在会议室里的任天野。 大办公室里格外静谧。没有一个人敢说话。大家都寂寥地沉默着,等待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 突然会议室里一声惊天动地般的震响—— 砰!哗啦! 椅子重重撞上会议桌的惊天动静。砸到人心惊胆寒。 袁笑笑吓得抬头看老叶。老叶隔着格子板,对她做个沉默的手势。袁笑笑连忙把头再埋进格子间里去。 又过了很大一会。 会议室的门,终于打开。 任天野走出来。 男人眉宇微蹙,声音却已恢复如常:“老叶,你和蒋函去一趟屿山医院。” 老叶和蒋函连忙站起来,应声而去。 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但,那张曾飘着百合香气的桌子,依然……空了。 …… * 一天,又一夜。 简晞终于在自己的大床上醒来。全身骨节酸痛,像是被轧路机狠狠地在身上碾压了几百遍。被子早掉落在地上,她只穿着单薄的睡衣,身子底下却一层又一层的冷汗,湿透了衣襟。 她知道,这都是药的效用。杨医生一直告诉她,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吃药。她昨天不仅吃了,还吃了那么大一把。 她从床上坐起来。昏昏沉沉。 强忍着去冲了一下湿泠的汗,她裹了件厚棉衣,下楼去买点吃的。 走出楼道。 方觉已又满目星光。 不过离开山海传媒仅仅一日夜,她却已仿若隔世。 心中说不出滋味。是苦,是酸,是涩,还是疼痛。恍然想起初夏时与他重新相遇,那时她欢欣,跃跃欲试;再接下来她与他并肩,更多的是兴奋和前进;虽然与他的关系总是时好时坏,但她却至少在工作中,是正确的,是有意义的。 尤记得那日丹城清晨的火烧云,和他并肩而立,那时她以为那把焰红的心火,是会烧进他和她的心……可没想到,不过短短数日,一切掉转。 想起他最后一句“你被停职了”。 她跌走,轻笑。指尖舌尖,都是涩意。 直至出了星海小区,拐到小区背海的小街上。鳞次栉比的美食小店,都还亮着烟火浓重的店招。 简晞其实吃不下。但她胃空得很痛。就找到一家开着门的粥店,走进去。 店极小。 装修的却干净。 熬煮好的白粥粥底,就在店铺的一角,冒着然然的白气。 老板热情地过来询问吃什么,简晞嗓音很哑,问句:“我能只要一碗白粥吗?” 中年老板看了看她,没说什么,很快答应了。 粥端上来。一碗纯白的白粥,配了一碟切丝的小咸菜,半颗淌了油的咸鸭蛋。 店老板笑笑:“吃吧。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饭吃过了,就什么都会好起来了。” 简晞看着店老板。不知道为什么,被这简简单单的一句,搓得眼窝发酸。忍了一天一夜的情绪,在这一刻磨得心头涩涩的疼。 简晞点头,微笑:“谢谢。” 店老板笑笑又去忙了。简晞就一个人坐在小粥铺的角落里,慢慢吃粥。白粥很烫,热气一层一层的,她吃得很慢。 素颜但精致的脸孔洇在白色朦胧的雾气里,袅袅看不清。 不知过了多久,又有两个女生推门进来买粥。她们叫了皮蛋瘦肉粥等着打包。一边站着,一边也就随口聊着天。 “前几天超跑车祸你看了吗?啧啧,几百万的车都碎成渣渣。” “几百万算什么,开车男生家里有钱的很!” “开车的不是个穷学生吗?” “听谁说的,你没看惊涛新闻吗?车祸真相都扒出来了,明明是富二代开的车好吗?穷学生就是被他们家推出来顶罪的!富二代他家又有权又有势,爸爸当官,妈妈有钱,舅舅还是省里管教育的……” “不会吧?山海新闻不是说……” “现在谁还看山海新闻网,你别这么傻白甜了好吗?有钱人家什么不敢做,公检法早就被买通了!” 两个女生嘴皮子飞快,手中的手机也刷得特别快。几个自媒体短视频的声音清楚传出来,居然都和超跑案有关,而且各种挖掘真相,各种质疑,声音乱作一团。 简晞就坐在旁边,听完了两个女生几乎所有的对话。 她愣了一愣。 放下手中的勺子。 抓起自己的手机,先翻开山海新闻网。网站很安静,超跑案一条消息也没有了。她再翻到惊涛新闻。首页才跳出来一秒,简晞就感觉眼前一黑。 惊涛新闻APP大首页,明晃晃地挂的正是超跑车祸“大独家”。 首标题就是:【山海传媒摄影记者独家披露,超跑车祸深度内幕!】 她小号上的报道,被搬到了惊涛新闻,还一条一条的全都切碎了挂在专栏上! 简晞手机都抓不住了。 匆忙向老板结了帐。她急匆匆地跑回自己家,进书房,打开桌上的大电脑。屏幕上摊开惊涛新闻大首页,各种各样的“独家报道”,向着她迎面扑来。 简晞一条一条的看。 越看越心惊,越看越胆寒。翻到最后,她的眼前已近一片漆黑。 在她睡下去的一天一夜,超跑车祸案,在惊涛新闻一众自媒体号的引领下,几乎像是海水潮汐一般,汹涌了整个网络。尤其他们将她在小号上的报道,全都搬到了惊涛,一条一条的切碎了,一张照片一张照片地深挖。 从开始的【深度背景追踪】,到【三问“顶罪”可能】,再到【酒驾?毒驾?真相是什么!】,最后直接把矛头指向了【我们需要公平,我们需要司法透明、执法公正!】 两名男生从姓名地址学系全都被挖掘,他们是否醉驾,是否吸毒,是否相互替换,故意顶罪? 两名离世的女生也被拖出来,□□羞辱,她们是否收钱,是否被包养,是否在卖身的路上? 四名学生的家人更被深度人肉,富二代的家世被明晃晃地挂在网络上。他们家为什么有钱,钱从哪里来,父亲是否贪污,母亲是否作恶,家族是否剥削……所有的污水,排山倒海。 直至平安山海发布事件声明,没有人相信,网络舆论更大声的反对,全都是假的,全被买通,我们需要事实,我们需要真相! 执法部门、山海市政府,广大新院,被网络键盘侠们骂得狗血淋头,政府的公信力,急剧下降。 唯一上升的,只有惊涛新闻爆涨的流量。短短的一天一夜,崭新的APP,日活已破亿。 简晞看着惊涛爆炸的日活流量,脑子像被炸开一样的疼。 全被说中了。 每一条,被带领的方向,被怀疑的名目,最终为吸引流量不惜引向攻击司法公正与政府公信力。全都被任天野说预料中了。一条不少。 简晞回想起与任天野在楼梯上的争吵。 眼前一片轰然的白光。 她呼吸都像是被人扼住了一样。胸膛剧烈地起伏跳动。 猛地拿起手机。她想拨任天野的号码。 但又放下。 简晞摁住自己的手指,强令自己深呼吸。她要冷静。越在这样的时刻,她命令自己一定要冷静下来。 再睁开眼睛。 简晞没拨任天野的电话。她反而先拨向了谭震。 谭震很快接通了。电话对面有一点杂乱。 简晞极冷静地问他:“你在哪?我们见一面吧。” * 谭震告诉简晞他在屿山医院,正带团队在做“八岁白血病女童”的专辑报道。估计晚上会忙到很晚。简晞当然记得这件案子,在惊涛新闻的大首页上,除了超跑车祸激烈的争论,就是这件“八岁女童”的众筹连接。 简晞没告诉谭震,径直开车去了屿山医院。 医院的住院部还是灯火通明。 简晞借自己以前采访的人脉,很快找到了在血液中心住院的八岁女孩。 孩子很可怜,躺在无菌病房里正奄奄一息。可是意外的,巨大的探视窗外,竟没有一个家人守着她。 简晞都有些不解。询问了值班护士,才知道小姑娘的父母每天都在接受采访,几乎不会出现在孩子的病房外。 看着孱弱的孩子,简晞心头满不是滋味。 她按照护士的指引,在病区外宽敞的侯诊大厅,看到了被团团围住的女孩的母亲。中年女人正在被几十架自媒体的摄影机、手机、相机围着,她举着孩子的遗书照片,侃侃而谈,声泪俱下。 这场面,怎么都有点不对。 而且,简晞意外看到走廊拐角,谭震搭着一名穿着普通的中年男人,推开楼梯间的防火门,走了进去。 简晞跟过去。 厚重的楼梯门虚掩着。 梯道里空荡回音,谭震和男人的对话传上来—— “房子租好了?是不是在老小区?最好破一点,旧一点,才能多吸引点注意力……你正转手的新房,快点把过户手续办完,千万和买家打好沟通,别让他出卖你。” “还有你大儿子,事情没完结前,不能接回城里来。” “你女儿这边,只凭亲笔遗书不够震撼,你提前给孩子备个后事,刻个墓碑吧……碑字就让孩子自己写,一举炒出去,绝对够话题!” “众筹的款项,扣完手续,我会每天安排专人打到你帐上……” 中年男人不停点头。已决定放弃小女儿生命,狠捞一笔的男人,早被谭震带着泯灭了最后的良知。 简晞惊怔地站在原地。 感觉像被砖石狠狠地砸在了身上。她又憋又闷,又气又痛。回想起他派人送来的香水百合,想起他写在花卡上的那句话,她像是被硬生生塞了一口狗血,恶心得她都快要吐了。 简晞愤怒。转身就走。 楼梯大门发出砰地一声惊响。 楼道里的谭震倏然转头。恰好就看到简晞的背影。 谭震反应巨快,向中年男人拍了一下肩膀,抬腿就朝着楼梯上面追了出去。 …… “晞晞!”寂静无人的侯诊大厅里,响起谭震的叫声。 简晞没停。 她大步,急急地向外走。她不想再和谭震多说一句话,再与他对视一秒她都会觉得自己将要爆炸。 “晞晞,等一下!”男人却是身高腿长,谭震三两步冲上来,一下抓住她的胳膊。 简晞被猛然拉停。 低头。 看到被他握住的手腕,低声:“放开。” 谭震没听过简晞这么冰冷的语气。声音像罩上了一层寒冰。 谭震:“晞晞,我就想和你说几句话。” “放。开。” 简晞再一次强调。声音更加冷厉。 谭震倏然放手。他还举起手掌,示意她不要太过敏感。 简晞立即向后退了一步。撤开与他的距离。 谭震看着简晞的脸,心里已经知道,现在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了。 “我不确定你刚刚听到了什么,”谭震平静,“不管你听到了什么,不用问,我都承认。” 简晞漆亮冰冷的瞳眸,微微震颤了一下。 刚刚有一刻她似乎还游疑了一下,但是听到这一句,对谭震最后一丝的幻想,也碎得干干净净。 “我来之前,是想问的。”简晞压着声音,也平静地回他,“但现在到了这里,我觉得来这里一趟……都是多余。” 她转身。 谭震猛伸臂,一下挡在她面前:“何必这么生气?不过就是惊涛新闻上挂了‘超跑车祸’和‘八岁白血病女童’两件新闻?” “新闻?”简晞重复他口中的这两个字。 你们的那个网站,现在也配写“新闻”两个字?! 谭震:“我知道在你和传统记者的眼睛里,这两件都是影响很大的社会新闻。但是在我和惊涛新闻,这——不过是两件商品。” 简晞一怔。抬眸,盯住谭震。 谭震直接坦然:“没错,我是引用了你的报道,挖掘了两个男生的背景,寻找了车祸案件的真相;也帮八岁女孩父母安排了生活背景,帮他们获得群体同情,进而争取到了更多的资源……这没有什么错。” “大数据时代,一切能吸引眼球,引领流量的事件,都是我们手中的商品。我们用合理的手段将商品包装,推向对口关注的群体,获得相应的关注与流量,并最终将流量转化变现,这是信息时代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别跟我提什么新闻正义,什么舆论监督,那些对我来说都是没用的——垃圾。” 简晞简直震惊。她一直知道谭震与她走的路不同,但没有想到,他会将“新闻”分解成“流量”与“变现”,把新闻正义与舆论职责,变成大数据时代下的“商品”。 “谭震,我知道你不学新闻,我也不和你讲大众新闻的职责与要义。我只问你,你这样引导公众,对得起他们对你的信任吗?他们相信了你一次,还会再信第二次吗?” 谭震被她的话逗得发笑:“晞晞,我知道你一直被你母亲保护的太好,但我没想到,你现在依然这么傻白甜。” “你以为网络上的群体,明天还记得今天发生的事情吗?金鱼的记忆是七秒,互联网的记忆连一天都没有。今天发生的事件,明天就会被新的新闻所覆盖,今天死亡的人名,你觉得还能留存到明天?网上的群体,从来都不需要真正的事实,他们要的,不过是他们想象中的事实!” 谭震开口,说出的,竟是任天野说过的话。 谭震:“简晞,我不玩新闻,我是玩钱的。” 简晞瞪着谭震,像从来没有认识过他一样。这个男人,颀长、清冷,外表温柔细腻,内里却冷得吓人。她一直以为自己从小与他认识,现在却忽然发现,他的心思,他的无情,都像巨大的冰山一样,沉在水底。 “新闻不是拿来生财的机器。你这样做,会有报应的。” “报应?”谭震冷笑,金丝镜片上闪过一抹寒光,“等它真的来时,我也已经掌控了足够多的金钱资源,什么样的报应,我都能给它压回去。简晞,这个世界只有你和任天野那样的傻子,才坚守什么新闻正义,舆论正义;资本面前,那些全都是狗屁!” 谭震第一次在她面前口吐脏字。并且猛然向她面前跨了一步:“你最好现在就跟着我,不然等将来任天野倒台时,有你好受!” 谭震再一次上前,一手箍住简晞的腰,狠狠地就把她往自己怀里一扯! 简晞被谭震吓到。她一直以为,谭震缠她不过是因为他们是父母圈子里的“门当户对”,到了这一刻她才发现,谭震不仅把她当成换取投资、获得资源的筹码,还是他一心想要报复、陷害任天野的工具! 简晞猛地推谭震:“放开我!” 谭震却把她勒得更紧:“早就想把你变成我的……” 谭震摁住简晞,竟然一口就要向着她亲上来了。 简晞挣扎闪躲,但是被谭震扣得死紧。她第一次发现谭震力气这么大,她被他勒得人都快要没办法呼吸。她剧烈抗拒,拼命挣扎,不让他碰到自己。 但是谭震还是把她死死地摁过去。简晞差一点狠狠地撞在墙上。 谭震亲上来。 简晞隐忍不得,抬手,狠狠地一巴掌,猛地挥过去! 特别清脆的声响。 打到谭震脸上的金丝眼镜,飞出去。 简晞看到谭震的表情瞬变。眼睛一下变得特别凶狠犀利! 简晞简直吓住了。 就当谭震向着她将要抓过来的一刻—— 突然侯诊大厅里摇晃过白色的手电筒的灯光,医院保安的吼声:“谁啊?下班了!看病去急诊!” 谭震略一犹豫。简晞用尽全身力气地把谭震猛地一推! 整个人疯了一样地朝着急诊大厅的方向奔过去…… …… 作者有话要说:男二出局。 但网上这种兴风掀浪的破媒体真的太多了!每次带节奏带得最欢的就是他们 不要相信他们,他们的背后都是有目标的。 是流量,是关注,是数据,是你的钱。 第33章 简晞跑出了医院。 奔到自己的车上。打开车门, 坐进,落锁。 她握住方向盘。手都在颤抖。左手落在盘圈上,小指抖得像筛子一样。 她用右手扣住自己的左手。 可依然还是在发抖……剧烈的发抖…… 她眼泪都快要淌下来。 回想被谭震摁住的那一刻, 如果没有保安出现,她真的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她好怕,回想从超跑案发生过后的每一天,她就真的好害怕…… 这一件接一件,一连接一连…… 简晞死死地摁住自己的手。 可, 她口袋里的手机铃声, 突兀地响了起来。 她按住自己剧烈的呼吸。终于,缓缓地摸出自己的手机。 简晞轻声:“喂?” 听筒里传来母亲李海娅秘书小郑的声音:“简小姐,您在山海吧?出事了……董事长今天心血来潮回来山海, 在老城区的老房子里,遇上了您的父亲。现在两个人……打起来了!” 简晞惊住。 小郑秘书绝望:“您快点过来吧!” * 山海市老城。一处老旧的院落。 只是几间旧的瓦房,小小的院子。房间里还挂着落满了灰尘的旧画作,院子里疯长的荒草中,还有一株坚韧活着的小树。家俱斑驳,灯光腐旧。 李海娅穿着奢华的大衣, 站在院落门口。 目光如刀子一般盯着院内的简明辉。 简明辉带着一名房产中介,两名客户, 正在打量院子。 中介和客户分明都感受到了李海娅犀利如刀的眼神,根本不敢看完,匆匆说了两句就逃也似地离开。 简明辉关了灯。 李海娅:“山海的中介最近厉害了,共有财产的房子也敢随便带客户了。” 简明辉回过头:“你也知道是共有。” “共有怎么了?”一句话, 李海娅就被点燃了,“我不签字,你看看谁敢买你的房子!” 简明辉也被她气着, 不留情地顶回去:“二十年了,你也闹够了吧?!” “我闹?!”李海娅也被这两个字气呕,“我是闲得没事做,要跟你这么个人物闹二十年?想闹的是你吧?当初闹着离婚,闹着分家,闹着抢着要娶小老婆!你不就想把这房子卖了养那女人吗?我就偏不给你!” “李海娅!”简明辉也怒了,“当初我有没有出轨,你心里知道。就是你这个脾气,谁能跟你过得下去?你要有病,就早点去看医生,早点放过孩子!简晞都被你逼成什么样了你没看到吗?” “我逼谁了?我逼你了?我怎么我女儿了,要你来指挥?”李海娅更愤怒了,她利声对着简明辉,字字句句里都是利刃,脸上一点女董事长的影子都没有,剩下的只是一个被抛弃女人的绝望和声嘶力竭。 “我告诉你简明辉,这房子,就是我死了,我埋到地里,我都不会签字,我绝对不会给你!绝不给你去养那个女人,不给你去养那两个私生崽子!” “你说谁呢?!” 李海娅的声音还没落,迎面就扔来一声高亢的怒吼。 十八岁的简越,像只刚刚长成的小虎崽子,陪着母亲徐茹、姐姐简瑞,就像炮弹一样冲到李海娅面前。 “谁他妈是私生子?!你有本事再说一遍!”毛头少年怒吼。 徐茹慌得连忙来拉儿子,简瑞暗暗地挡着母亲。 李海娅看到徐茹,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脸都黑了。 “怎么,一家人凑一起欺负我一个了?我说了怎么样?你妈就是个破坏别人家庭的小三,你们两个就是私生的杂种!” 简越爆怒!刚刚长成的少年疯了一样朝着李海娅直冲过去。 拳头挥着就要打人。 简晞是从出租车上冲下来的。 来不及说话就看到简越疯狂的举动。几乎是下意识地,她猛地甩下手里的包一下子就挡在母亲李海娅的面前。 简越冲过来,一拳就挥到简晞的脸上。 简晞整个人是向后飞出去的。 倒退两三步。 一下,栽倒在地上。 老旧的住宅胡同,门口外正是一条小小的排水渠。简晞一步栽在渠边,衣角裤鞋,全都湿了。 李海娅和简明辉一眼看到,两人都吃惊地喊: “晞晞!” “女儿!” 简明辉伸手要去扶,李海娅狠狠地,一下把他推开! 简越拳头出去,人都懵了。简瑞吓得戳戳简越,徐茹更慌了。拉简越不是,去扶简晞更不敢。 简晞坐在水渠边。冰凉的污水,淌过她的脚踝。 “够了吗?”简晞轻声开口。 一院子的人,面面相觑。 “够了吗?!二十年了,你们……够了吗?!!”简晞忽然抬头,满眼泪光,“把房子卖掉!我们!谁也不要再见谁了!!” 简晞用尽全部的力气。吼声,撕扯进每一个人的,心底。 …… 星红的火点烧到了尽头。差一点烫到手指。 任天野倏然回神。 苏堂刚好拉开副驾车门,坐进来。 “师哥,你要查的资料都在这里了。” “好。”任天野把烟掐灭,接过文件。 苏堂忧心忡忡:“你确定我们现在不要发声?网络上的风向已经被完全带歪,再继续下去,我怕市政宣传和林副市长那边……你都无法交待。” “现在不是时机。”任天野沉声,思路还是清晰,“大众传播一旦被带引了方向,立刻纠正的后果都是被淹没。等‘休眠效应’的时机吧。” 苏堂想想,点头。 任天野翻着手里的资料,但明显他心不在焉,一个字都没看进。 苏堂看出他的心事。问了句:“师哥,你就真的……把我嫂子你媳妇我学生给开除了?前一段时间你们不是关系变好了吗?还是你还在生气她七年前……” 任天野抬眉尾,扫了苏堂一眼。 苏堂立刻闭嘴,不敢再多问。 任天野把手里的资料放下。摸烟盒,又抖出一支烟。放进嘴里,却没吸。 他蹙着眉宇,终于慢慢:“我从来都没怪她。是她自己还没想明白,我和她之间……到底是为了什么。” 苏堂怔怔:“为什么?” 任天野转头,看他一眼:“等你有了女人,会明白的。” 苏堂差点吐血。 要不要这么虐狗。 “虽然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的事,但师哥,超跑这件案子的事,真的不能全怪在我学生身上。”苏堂正经的,“从她在我课上,我就知道她对这种社会新闻毫无经验,当然也没有办法像你一样预料和预估的那么远。” “她出小号报道,本来就是因为对新闻还抱着真挚的热情,对新闻理想还有着自己的坚守。而且我看了山海新闻网,她除了想为死去的两个女生正名,为了山海传媒,还为了……你。” 苏堂拍拍他拿来的资料,首页上纷杂的评论,任天野的名字清晰在列。 “她是个好姑娘。”苏堂认真地对任天野,“值得好好对待。” 任天野深深地呼了一口气。没回苏堂,却默默地把目光,落在厚厚的资料本上。 苏堂告别走了。 任天野准备开车回山海传媒。 启动越野车时,他掏出自己的手机看了一眼。意外发现手机没电自动关机了。他俯身从副驾上找到充电线,插.进U口充上电。 半分钟后,手机屏幕自动亮起。 任天野手放上方向盘,忽然,屏幕上跳出来的一条消息,让他一怔—— 【西西:有糖吗?】 任天野愣了一下。 猛地拿起手机,划开屏幕死死地盯着信息里的这三个字。 一抹透骨的凉意,瞬间从任天野的背脊上猛地窜起! 他顿时扔下自己的手机,猛地发动车子,油门轰地一声踩下,越野车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轰鸣,直接怒吼着疾驰出去! * 星光熠熠,碎钻一般洒在冬夜明澈的天幕上。有一点细细冷冷的风,吹过山海三中实验楼的顶层。 一盏微弱的灯,淡淡的,暖黄的,一点点柔和的光晕。 简晞站在楼台边缘。 脚尖半探。 楼下漆黑墨团。高大的树丛,低矮的花坛,错乱的拼花格子的小路,都浸入了黑夜。看不清。 却更晕炫。 她微微喘息。觉得自己像是深夜里失了线的风筝,又轻,又飘。喘不过气来。 身后。忽然传来急急的脚步声。步子很沉,落在楼梯间,发出咚咚的响声。 她没回头。 任天野的声音就传过来:“简晞!” 这两个字一出现,她眼窝就热了。滚滚的,烫烫的。 即使十年,世上唯一还记得的,只有他……不是吗? “简晞……”他叫她的名字,声音沙哑,“你过来。” 任天野不敢惊她,不敢吓她,只压着声音,慢慢地叫她。 简晞缓缓地回过头来看他。 不再是十七岁的少女,她成熟、纤薄、柔软……却,依然脆弱。她站在那里,像是一朵夜色里绽放的百合花,花瓣被夜风吹得瑟瑟,却依然努力绽放着,颤抖着。 简晞看任天野。眸光里,甚至还淡淡地弯起一个微笑:“你来了。” 任天野被这三个字就搓得心尖酸胀。疼得他人都要绷紧了。 “我来了。你下来。”他轻声叫她,手从大衣口袋里慢慢掏出来,“我给你……买了糖。” 他手中握着一袋旧旧的怪味糖。 一如当年。 简晞一下笑了。却又泪光一下涌进眼眶里。眼泪像大颗的珠子一样,啪嗒一下就整个滚下来。 任天野向前走了一步。 对她……伸开手。 简晞回头看着他。 慢慢地收回脚,从楼台的边缘……下来。 她才一回到安全台面,任天野已经一步朝着她的方向迎过去。简晞转身,两步冲向任天野,一个转身,直接栽进了他的怀中。 任天野收臂,一下紧紧地抱住简晞。 “你不要……”任天野才想说一句话。 简晞在他怀中,忽然踮起了脚。 他所有想说的要说的没说的,都咽回了喉咙。手中还捏着的那袋怪味糖啪嗒一下掉落在地面上,糖豆哗啦啦……洒了一地。 简晞仰脸。 唇碰到他的。 泪珠顺着她的眼角,大颗大颗地潸潸淌落。 任天野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唇间怀里,全是她的味道。 她的唇,她的身体,她的柔软……她努力碰上他,又在不停颤抖的唇瓣。她的味道,她的眼泪,她的惊恐,她的害怕…… 任天野的心脏被孱弱而惊恐的她揉到稀碎。每一片,每一点,都是她。都是她。 他被她颤抖地亲吻着。像一片小小的羽毛。他反手,一下紧紧地箍住她的腰。把她微微用力提起,倾向自己的怀中。他吻回去。用力的,深深的,吞进她的唇,碰触她的心。 她被他用力深吻。这整整一夜的惊恐惊吓,都在这一吻中,荡然而去。 直到,她的眼泪,落进他和她的唇中。 简晞撤开。低头。 “任天野,我错了。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和你吵架,不该质疑你,不该在办公室里和你争执……车祸案,女童案,你都是对的……我不该不听你的,不该把所有真相都放上网络。我明明知道惊涛想要对付我们,我却还亲手递了一把刀……” “简晞……” “你让我说完。”简晞仰头,看着任天野,“我就像你说的一样,又傻,又笨,又盲目,我判断不了事件的影响,却还完全不听你的劝告;我工作做不了,我家庭乱七八糟……我不配在山海传媒继续工作,我也不配……” 她停顿,望他的眼睛。 泪光一层一层的涌上来,淹没她漆亮亮的眼睛。 她好绝望。她好绝望…… “我不配,再和你谈……我们的感情。”简晞开口,泪珠就从眼眶里盈然滑落,“七年前是我对不起你,是我太害怕我妈妈的控制欲,太害怕我爸爸对我的遗弃,我太固执,我太自私,我把所有人对我的伤害都倾给你……我对你任性,我对你虚伪,我要你爱我,我却不想对你付出……我太害怕有一天你也会抛下我,所以我命令自己不可以太爱你……” 简晞紧紧抓住任天野的衣领,痛到天翻地复:“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伤害了你……” 任天野心也被她扎痛了。 忍了七年。痛了七年。今天,终于完完全全撕开了。 伤口,就是这么血淋淋的。他们两个曾经一起逃避,一起逃离,但是到了今天,还是要这么戳心蚀骨的面对。 任天野眼尾都红了。他不敢看简晞的眼睛。 只一手把她用力地往怀中一按,死死地,下巴抵着她的发顶,痛得心脏都在颤动。 “别说了。别说了简晞……” 如果再重来一次,他还会爱她吗? 他会。 简晞伏在任天野的胸口。她听到他狂躁的心跳,剧烈起伏的呼吸。她的眼泪,也一层又一层地落在他的衣襟上,湿了,一片又一片。 “你不要再爱我了。”简晞在他怀里,哽咽。“离开山海,离开我,任天野……去找……更值得你爱的人吧。” 简晞的双手滑落。 被她紧紧揪住的衣领,倏然,放开…… 作者有话要说:这份爱里,一直执着和深爱的,是任天野啊! . 明晚九点大家一定要按时来。 一定一定。晚一会可能会看不着。 万一万一,围脖找我啊。 第34章 任天野走回自己停在海岸边的越野车。 深夜的海风已悄然扬起, 呜咽地、低沉地拍打着他的车窗玻璃。 他独自坐进驾驶座。没有伸手去拿烟盒,也没有去抽烟。他就只在低咽如泣的夜风里,把双手放在车子的方向盘上, 然后缓缓慢慢地低下头……把脸,埋进自己的掌心。 …… 多年前。 他和她都刚刚满了十八岁的夏天。 他开始踌躇自己的未来,在大学志愿预填报表上,他如小时候和父亲一起约定的一般,郑重地填上了某政法大学的法学院。 可是, 不知是谁, 竟把他的预填报表偷走了,复印了一百份,还贴满了整个校园! 满校园里就开始回荡着不堪入耳的议论—— “贪官的儿子还想考法学院, 又想来霍霍我们国家的司法吗?!” “肯定是想和他爸爸一样,又想将来当法官、乱判案,收脏钱!” “我们国家的司法公正都是被他们这种人弄脏的!还想当法官,我呸!” 倾天倾地的污水,向着他排山倒海一样地泼下来。 他却出奇地冷静。 一个人就躺在实验楼顶的破木床上,咬着牙看书复习。虽然书面上的字都扭曲了, 妖魔鬼怪一样地就在他的眼前跳舞。 但突然,楼下传来更尖厉的声响—— “你干什么?!凭什么撕传单?你住手!” 楼下布告栏边, 早已围了一整圈儿的男孩女孩,把个身材高挑、纤薄盈盈的少女团团围在中间。 十八岁的少女满手握着脏污的纸碎片,活像是亮着一双尖刃的利爪的猫儿,瞪着一双又大又漆亮的眼珠, 丝毫无惧色地瞪着一众包围她的女孩。 “脏水谣言,你们敢贴,我就敢撕!”她冷声。 “谁说是谣言了?明明就是任天野他爸判案不公!收脏钱!” “不公?收钱?你是在宣判现场还是跟着送钱了?你哪只眼睛看见了?!”少女冷笑, 笑容又犀利又明艳:“没有证据就胡说八道,你们就是造谣,泼脏水!你们再敢说一次,我就打一次,再敢贴一张,我就撕一双!” 少女又冷又艳又酷又犀利。刀子一样步步不让。 一群紧紧围着她的女孩,居然没有一个敢朝她动手,一个个都理亏心怂,你看我我看你,居然被她瞪得步步后退。 简晞冷笑。手里的谣言碎纸哗地朝那些人头上一扔,头也不回地走掉。 …… 直到一个月后。全国高考刚刚结束。 一直追查着任天野父母高速车祸案没放的深度记者洪伟山,终于找到了车祸凶手的藏匿之地。在跟踪了三个月之久后,洪伟山不仅迅速报案抓到了杀害任天野父母的凶手,还一举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都报上了当年的山海晚报。 简晞看到报纸的时候,正在和母亲吃早饭。那则《以法官之名》的报道映入眼帘的时候,简晞几乎是尖叫着奔出门去的。 她几乎瞬间掏光了自己身上所有的零用钱,在街头报亭立刻打包了一千份晚报。然后再立刻雇人,把所有报纸都贴满了山海三中! 学校门口、实验楼、教学楼、宿舍楼、操场、食堂……到处都是任天野父母的名字,到处都是被污名近三年的法官夫妻! 凌厉的少女,几乎是捏着报纸冲进当初带头嘲弄任天野的那群人班里的。她直接把展开的大晚报,当着班主任的面啪地一下贴到那班的黑板上! “以后谁再敢说一句贪官法官,谁都是杀人凶手!” 简晞疯了一样寻找任天野。但他手机关机,家里没人,教室没上课,连他的班主任都联络不到他。简晞就蹲在他家门口等了足足一个上午,突然像是惊醒般,立刻拦了一辆出租车,直奔郊区殡仪馆。 果然。 她才走近寂灵堂,就看到任天野臂上缠着黑纱,一个人抱着父母合在一起的骨灰盒,独自慢慢地走出来。 简晞没敢说话。 就慢慢地走到他的身边。 少年孤独得像是落了单的小狼。被咬得满身伤痕,却依然坚韧而倔强。 他不说话,就慢慢地抱着爸爸妈妈向前走。一直走到早已买好的墓碑处,他小心翼翼地,把父母合葬的骨灰盒放进墓坑里。 任天野跪下,嗓音哑痛:“爸、妈,你们终于可以……安心去了。” 少年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噼哩啪啦地砸在墓坑里,一片润湿。 简晞跟着他跪。 也悄悄地跟着流眼泪。 陪着他,把墓坑慢慢地封好,把他父母的墓碑扶正。 任天野磕头。她就也跟着磕头。 他起来,她也就跟着他起身。 她好乖。乖得像是一只收了爪子的小猫。悄悄无声地就贴在他的身边,又软,又懂事。 他走出墓园。 天色沉沉的。乌云在半空中滚滚地翻着,大雨就这么不期而至地轰然而下。 任天野伸手,直接就把身边姑娘的手紧紧地一握。手心贴着手心,心对着心,一齐冲进了瓢泼的大雨中。 …… 他们冲破雨雾,全身湿透。 他就把她带回自己家。 一直极安静,极孤独,极落寞的家里,只有他孤零零的一个。 他生活看起来过得很乱。衣服,被子,餐盘,乱七八糟的扔着。家已没有家的气息,更像一只孤零零的小狼,舔舐伤口的巢穴。 他拿了自己的T恤和大毛巾,让她去洗澡。 她就很乖,洗好了,只套着他的T恤就走出来。 出来的时候,他正歪在自己的床头抽烟。没穿上衣,裸着刚刚长成的少年的胸膛。那胸膛并不宽厚,但却让她觉得异常安稳。 她默默地在他身边坐下,依上他,轻轻地去蹭他的胸口。 他伸手,把小姑娘揽进自己的怀里。 她伏在他赤着的胸膛上,耳朵里传来的,都是他有力的心跳。他的呼吸有些起伏,肌肤蹭到她的脸庞,他身体的温度,特别滚烫。 简晞轻轻地开口,声音像湿了的羽毛一样扫过他的心尖:“天野,你还有我。” 这一句。少年空荡荡的心脏,一瞬间就被她满满地灌满了。 那些孤独、疼痛、悲伤、冤屈,全都被这轻轻柔柔的一句,拨得荡然无存。 是的。不管如何,他还有她。 即使世界颠倒,人群泯灭,他……还有她。 他还想要什么呢?他什么都不要。 只要有她。 只要有她,什么都够了。 他倾身,贴过来,轻吻她的额。 她抬头。鼻尖便蹭上他的唇。那热热的唇瓣。那少年微浓的气息。 她不由自主地就往上微微地移蹭,去吻他的唇。 他胸口的少女就这么柔软地滑过他的肌肤。羽毛一样轻痒。 他抱她。手臂微微用力地托住她。 她仰面倾身。 他就亲到了她。 樱背后一样的嘴唇。柔软,粉嫩,盛放的花朵一样。他慢慢地亲她的时候,是甜的。她的唇瓣也悄悄地碰触他,软软的,蹭到他的唇角。 少年便一下拥抱住她,倾过去,与她深深亲吻。那吻比平日的微触不同,更深,更热,更深入。 她的心脏都在颤动了,低声地叫他:“任天野……天野……抱\我……” 任天野被她唤到心都柔软,伸手拥住她,将她紧紧地靠在自己的胸前。他的心跳,便怦然炽\烈地跳动。一声一声,鼓动而热烈。 他捧住她的脸,深深地吻她。然后一点一点地唤她的名字:“晞晞……晞晞……我的……晞晞……” 她在他的怀里轻\颤。牙齿咬住自己的唇,也触到他的唇,轻轻地回应:“天野……天野……” “我在。”他最心爱的姑娘在他的胸口,仿若一道光,已经将他全部漆黑的世界,完全照亮。他拥抱她,圈住她,一点一点吻她:“我在……我在……晞晞,我会一直在……一直和你在一起,一直……永远也不分开……” 她不知道为什么,眼睛微微地酸了。 又微微地热了。 有淡淡的泪光,凝进她的眼眶,也映入他的眼瞳。 他心疼。 倾过来,吻她的眼泪。吻她的疼痛。吻她的一切。她和他一起走过了那么漫长漆黑而绵长的世界,到了一刻,仿佛,终于窥见了光亮。 她滑过他的手臂,紧握住他的手。把自己微微颤抖的手指,蜷入他的掌心。 “我也一直在。” “天野。我会永远永远……站在你的身边。从现在,到永远……” 她与他十指交握。 紧紧。至缠\绵。 只在这样一场淡色的黄昏,少女和少年,已将彼此的世界与灵魂,都向深爱的彼此交付。 任天野低头。吻再落在她的唇上。 “晞晞,我爱你……” “我爱你……” 窗外。 大雨已收。天光澄澈。 密密的积雨云被夕阳照透,一片五彩斑斓,瑰丽奇色。 …… 任天野独自伏在方向盘上。向来桀骜不驯、狂放不羁的男人,却在这寂寂而孤独的深夜,将一丝柔软的湿润,静静地掩入指间深处。 忽然,车窗外突然传来一声噼哩啪啦的巨大响动。 有一点彩色的光芒,划过他闭起的玻璃车窗。 任天野抬起头。 意外发现车外遥远的海岸线上,正扬起一阵阵庆贺新年的繁盛烟花。那巨大的烟火从地平线窜升而起,随着围观人群的阵阵欢呼,飞升至半空,再绽开一片五彩斑斓的瑰丽奇色。 天空,大海,映成一片灿烂光芒。 任天野推开车门下了车。他倚在自己的车门边,独自抬头,仰望面前这一片灿烂的烟火天空。 新一年就这么悄悄来了。 新的一切,也该重新开始了。 无论是山海传媒,还是他与她之间,错失七年的……爱情。 嘭—— 又一簇盛大的烟花在半空炸开,男人微陷但漆亮的瞳眸里,倒映出一片斑斓的光辉。 简晞,七年过去,我依然在这里。你愿意……回来吗? 作者有话要说:是缠绵的, 念念难忘。 . 唉,改到乱七八糟。我错了,我以后一定改! 第35章 一整个新年假, 简晞都睡了过去。一直到三四号,药效渐渐地从她身体里褪了,她才朦朦地从昏睡状态中清醒过来。 家里特别冷清。几乎没有人烟的味道。 她光着脚去厨房, 打开冰箱,只有一瓶旧时买的牛奶,冰冰地镇在里面。她无力地拿出来,拧开瓶盖,润了冒烟的嗓子一小口。冰凉的液体激得她喉咙一紧, 人几乎都要打个颤。 没办法, 她找了只玻璃杯,把牛奶倒进去,放进微波炉里打热。 随手拿过手机。 屏幕很暗。滑开了锁屏, 也只有烟儿在跨年夜里发来的祝福短信,和一条最近跟踪拍摄特紧,不能回家的消息。 什么都是空空荡荡的。她的手机,她的心。 也许深度调查部里都没有人还记得离开的她,也许那个人的号码,再也不会在她的手机上亮起……简晞的手指, 上下擦过通讯录的头像。 任天野的名字。 那夜,她仰起的吻。 “叮”的一声, 微波炉的声音打破她的思绪。她心尖一抖。把手机扔在流理台上。 拉开微波炉,拿出微温的牛奶。 喝了三两口—— 桌上的手机轻响了一下,是母亲李海娅。 【回蓉城来。】 命令,而不容置疑。 * 简晞开车回了蓉城。高速上一路通畅。别人的工作日, 对她却成为了闲散时间。 说不出什么滋味。 回到蓉城。 母亲干净到透明的别墅。 一进门,就看到李海娅冷着脸坐着。手里一份做好的文件,丢到她面前。 “拿走。”李海娅皱着眉, 目光嫌恶地盯着她:“告诉简明辉,我和他两清!下半辈子……” 母亲面容倔强而扭曲:“别再让我看见他!” 简晞拣起那份文件,文件夹里清楚地放着那套老房子的产权证、转让授权书、离婚协议书,以及写着简晞名字的处理授权委托文件。 简晞点头,声音很轻:“谢谢妈。” 李海娅盯着女儿。心像被扎透了一样疼。她额头太阳穴突突地跳动,血管都几乎在发际线下跳跃。 李海娅痛心:“我真是白养你了!” 简晞握着文件,不吭声。 她知道母亲心里难受,就站着,让她骂。 李海娅:“从你九岁我和简明辉离婚,我的一切就都放在你身上。给你创造最好的条件,给你读最好的学校,送你出国留学……我做什么都是为了你,结果你呢?!到了现在,你还是胳膊肘往外拐,顺着那一家吸血鬼!” “你对得起我吗?你对得起我一个人含辛茹苦,把你带大养大吗?!” 简晞低着头,很小声很小声:“我没有……” “你还没有?!”反对换来母亲更大声的斥责,“他们一家人都攻击我的时候,你在哪里?他们一家子要朝我动手的时候,你又在哪里?什么叫‘以后谁也不要再见谁了’,你当着那一家子人朝你妈大吼大叫,你就厉害了?!翅膀硬了?!” “我三十岁离婚,把你养到现在,就为了你在别人面前驳斥我,拂我的脸面的吗?!”李海娅心痛如绞,“我这辈子做错的最大的一件事,就是生了你!” “那我死了好了!”简晞突然抬头。 李海娅被简晞这句话,惊住。 “如果我能选择自己的出生,那我一定要你不要生下我!”简晞看着母亲,第一次出声顶撞,“二十几年,你含辛茹苦带大我,我就真的快乐吗?你知不知道,我十七岁就想跳楼,如果不是当年遇上了任天野……” “我已经死了一百次了。” 李海娅惊讶。瞪着眼前的简晞。 压抑痛苦,折磨了自己足足几十年的中年女人,惊讶地瞪着眼前唯一的女儿。她想说什么,但又不知道说什么,只觉得一颗鼓胀而疼痛的心,都被扎得粉碎。 李海娅叫简晞回来,心里也是对那日发生的事情有恨。她憋了这么许久,也就只有简晞一个人可以说。她以为,女儿会忍着的。会听她的,会宽慰她,甚至就算一声不吭,也是好的。 可是,眼前的女儿……竟会威胁她了? 十七岁跳楼……死了一百次? 如果能够选择,就不要让她生下自己?! 李海娅想过一百次简晞的顶撞,却从来没有想过,她会用她的命来威胁自己。 李海娅心都烂了。 气喘不过来。 太阳穴,心脏,突突地乱跳。 “走。”李海娅支撑着从沙发上起身:“给我从这里……” 李海娅身子一晃。差点摔倒。 简晞连忙去扶:“妈……” “滚!”李海娅用尽全身力气,拼了命一样地死死推开她:“给我滚出去!从今往后,我就当你死了!” 简晞被李海娅推得山崩地裂,差一点就磕倒在茶几上。 李海娅则气喘到窒息。她捂着胸口,又捂着喉咙,连挣扎带踉跄,一步一挪地往楼上跌跌走去。一直站在门口看眼色的郑秘书,听到响动连忙跟上去。 简晞站在客厅里。一个人紧紧地,攥皱了手里的那份文件夹…… * 此时。 广大新院大礼堂后台的休息室里,任天野正倚在沙发椅里,翻手机。 他今天极罕见地穿了一身特别正式的正装,蓝墨色的西装,暗纹走着金丝;衬衫笔挺相配,很少系的领带,细窄纤长,缀着点点不扎眼的星光。西裤包裹下的腿超级长,肆意微敞。与平日的随性不羁不同,这一身的修长锋利,别有味道。 苏堂走进来的时候,膝盖差点一软。 妈蛋他要是个女的,看见这样的师哥,保证一秒就扑上去了。 苏堂喊了声:“师哥。” 任天野抬头:“准备好了?” “我办事,你放心。”苏堂打个响指,“所有人都进场了,正是好时机。” “好。”任天野站起身。 轻掸一下西装下摆,身形犀利,气场大开。 “去杀他个措手不及!” 任天野挑眉,眉尾飞扬。 苏堂全身血都快沸起来了。带着任天野就往礼堂里闯。 今日正是广大新闻学院一年一度的“新年论坛”,邀请优秀校友及嘉宾对“新闻行业”的新发展及变化展开对谈。今年也不知上层哪位脑抽,居然认定最近大获流量的“惊涛新闻”是行业新堀起,硬是把CEO谭震请来了现场。 苏堂开始还想去老院长那里争辩,没想到任天野拦他,还淡淡来了一句“那就加个节目”。苏堂开始没听懂,懂了后,直接狂拍大腿! 果然,主持人才宣布“对谈”开始,嘉宾名单没念到一半,苏堂带着任天野就开前门进了礼堂。 任天野本就人高腿长,平日里扔人群中也扎眼,今日重回母校,往前台边一站—— 底下已有眼尖的女生开始尖叫: “靠……任……任任任天野!” “啥?” “前面站的那个……任!任大神啊!咱们新闻学院一百年来最最厉害最最优秀,上过新闻联播,被行业总会长颁过长江新闻奖,被拎去大会堂受过最大大接见过的大神师哥啊!” “啊?!是传说中的那位师哥?!!真的吗?” “真的啊!你快看啊!天啊,我有生之年终于见到梦中偶像了!” 女生们抱在一起尖叫。这一声声,把迟钝的男生们都叫得惊醒。坐在最前排的学院领导也震惊了,发现真的是罕见难邀的任天野出现,连老院长都赶忙站起来亲自迎接。 任天野没有恃傲,他快步走上去,双手握住老院长的手。 身后一连串的老师们全都站起,一个个热情无比地跟任天野握手。任天野同样礼貌地一一回应各位教授过他的老师和教授。虽然他的确气场惊人,但依然礼貌、持重、成熟。这一幕幕惹到台下的尖叫声一片跟着一片。 台上的主持人反应迅速,连忙让人加椅子加介绍词。 任天野应邀上台。 一片小师妹的尖叫声中,他正与台中央坐着的谭震,迎面相对。 任天野挑眉。浓眉微扬,瞳仁漆亮。一避也不避地直迎着谭震,唇角,勾起一个散漫而压制的笑。那弧度,拿人。 谭震在一片尖叫浪潮中,也迎面对上任天野。 金丝镜片下,一点点敌意寒光。 谭震略微有一丝丝后悔。明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他还答应了前来。但既然迎面冤家路窄,他也不可能退让。 果然,任天野在主持人介绍完他的身份后。竟没直接坐去加好的椅子,他居然直接一手拎起了软椅,就往谭震的身边一放。 任天野:“我坐这儿。” 那一身的桀骜不驯、狂放不羁,惹得台下的一群小师妹尖叫不停。 还是任天野做个手示,大家才重新安静。 主持人立刻开始熟练的走流程,对谈开始。今年的对谈话题也很有趣,竟是《从新媒体说开去……》。台上的几位嘉宾都开始发言,有新闻学院的一线教授,也有老牌的传统纸媒工作者,还有印社的老板,风趣幽默地抗议了新电子时代对他的饭碗进行了无情的打砸。 最后,话题落回“新媒体介入新闻业”这一巨大而有冲击的论点上。 麦克风本该传递到谭震面前。 “我可以先给同学们讲两个故事,”任天野出人意料地出声:“然后大家才听惊涛CEO的出色演讲。” 这一句,本就一直期待“大神师哥”发生的校友们,顿时都响起了欢呼声。不等主持人把麦克风递到谭震面前,任天野直接向前一截。 “现在的时代,是大数据大信息的时代。如果我们做新闻还报以传统思维、固守陈规,势必要被时代淘汰。”任天野开口,声音清晰,“就以一个月前,新院校友所发生的超跑车祸事件来说;我们传统媒体报道平缓、细节模糊,只以转发政府发布为准,没能做到对车祸事件报道的及时、公正、透明。” 任天野突然提到超跑车祸,整个大礼堂里顿时鸦雀无声。这毕竟是一件发生在学生身边的案子,每一个人也都经历得十分清晰。 谭震则有些警惕地瞪着任天野,他怎么都觉得,任天野截他,绝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 “可是,同学们有没有想过,传统媒体为什么要这么做?” 任天野的话语,却突然一转! 全会场的人,目光都摒息投向他。 任天野:“因为,超跑车祸案,本就是一件带着立场发生的案件。身为你们校友的同学,因为富二代的家世背景,一但被报道出来的时候,整篇新闻就已经带着它的立场。会关注、关心这件案件的群体,也天然带着他们的立场。无论是处于对富有阶级的敌意,对学生百万跑车的嫉妒,还是对整件案件的猎奇思维,这都是群体对待这件新闻,不正确的立场。” “学习大众传播的同学们都会知道,带有立场的传播,绝不会获得正确的传播效果。而群体传播,更是带有最大的偏激性。这种偏激性,是网络上没有获得正确约束的媒体,最喜欢的效果。他们以偏激,刺激流量,再以更大的流量,获取更大的刺激性。所以——” 任天野打个响指。躲进导播间的苏堂,就立刻按下大屏播放。 各种各样新媒体的报道画面,全都呈现在礼堂大背景屏上。“惊涛”新闻的APP,被打了马赛克,却依然让人看得清清楚楚。 “就像大家看到的一样,各种偏激报道,猎奇报道,吸取流量报道,就这么被人为制造出来。”任天野指向大屏,“请各位同学记住,新媒体报道的本质,从来都是来料加工,而绝不是现场采访。” “当然,这种辛苦加工的背后,必须要有获得成果的一天。那么这些辛辛苦苦挖掘了‘所谓真相’,又收获得是什么呢?” 大屏幕上,出现“八岁遗书女孩”的酸涩笑容。 “是为将流量变现。”任天野挥手,屏幕上马上出现“众筹”“呼吁”“拯救”“八岁女孩墓碑题字”等等更加耸动的标题。众筹页码上的数字,也开始步步高升,越积越多…… “资本是无情的。”任天野认真地说,“资本从来都是玩弄数字,而不会告诉你真相。” 大屏再闪动—— 居然开始出现对八岁女童家人的暗访,对女童家租住的房东的采访,还出现了女童的亲生哥哥,被领着回到大城市,扑进爸爸妈妈怀里的照片…… 台下的同学们一片一片的大哗。大家当然都因为车祸事件得知了“惊涛新闻”,也都看到了惊涛一个月内拼命吸流量的全过程。但是没有想到,今天在大神师哥的手下,一切全都现了原形! 谭震看到台下一片一片的学生呼声。他没回头去看。但是他都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的感觉再一次应验了。任天野出现的地方,简直就是他命定的克星! 谭震坐如针毡。 任天野却转过头,浓眉紧紧地横着他,对着麦克风里清晰无比地说:“各位同学,请感谢自己学习新闻,这个世界上,只有真正的记者,真正的新闻——会告诉你真相。” 这一句话,不轻不重,不高不扬,但份量却是那么重,清彻无比地响透整个大礼堂。 学习新闻的同学们顿时一片欢呼。口哨声,鼓掌声,山呼海啸。 任天野拿下麦克风。 转头,对着谭震。 他微笑着向谭震勾唇,像是特别友好礼貌地对谭震微笑,但是却在山呼声中谁也没听到的—— “再敢碰她一下,我弄死你。” 谭震震惊。瞪着任天野。 任天野笑。那笑容,狂放野肆,毫不遮掩,毫不闪躲。就这么狂放不羁,桀骜不驯。 * 新院爆炸的“新年对谈”,在一片山呼海啸的欢呼声中结束。本就因为“超跑车祸”饱受新媒体采访骚扰的学生,借着“大神师哥”来访,各种各样的花式视频,结束后十分钟就全传上了网络。 学生们数量多,又热情又高亢,一边吹师哥彩虹屁,一边把师哥的十分钟对谈推进了全网前列。热搜、短视频、新闻公众号、个人大V号,一层接一层,一波接一波。 前一段疯狂的“超跑车祸”再一次被翻出,“八岁白血病女童”也被带向了舆论最高峰。网友们开始唾弃新媒体带风向、带节奏、吸流量,攻击执法公正,消费大众同情,一波接一波的反省加咒骂,“还钱”两个字都被刷上了新热搜…… 苏堂一口气翻完,激动地一拍身边的任天野:“师哥,你可太他妈厉害了!” 任天野反而平静地夹着一支烟:“不过是时机到了。” “时机也要会看啊!”苏堂激动得不行,“不管怎样,总算给两个孩子平了反,法律审判不会再受键盘侠影响;八岁的孩子也有机会能够救回来。师哥,走!” 苏堂拉他:“今天我舍命陪君子,陪你海边跑两步!” “你自己跑去。”任天野甩开他:“我没空。” “你怎么没空?部里又没新选题,又刚刚放完假,你又没男人又没女人……” “啧。”任天野转头,横他一眼。 苏堂小聪明,眼睛一转:“不会吧?难道你和……我学生和好了?!” 任天野浓眉一蹙:“别总叫你学生。” “那我嫂子?”苏堂一脸鬼机灵。 任天野没答。 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里的手机屏。 转头对他说:“你可以走了。” 苏堂笑得一脸乐不可支。还想再多嘴巴两句,被任天野一脚踹下了车。 越野车车厢里,终于安静下来。 任天野掐灭了手里的烟。 郑重地拿起自己的手机。 翻开屏幕。滑到他在对谈前,就一直在翻弄的通讯录。 终于认认真真地看清那个他一直在看的名字。 【简晞】 他把她的名字,仔仔细细地看了三遍。然后,按下去。 “嘟……嘟……嘟……” 清晰的拨打盲声,在寂静的车厢里,缓缓响起。 第36章 夕阳半落。天光落在屿山医院门诊大楼的边际, 一道黯淡的光。 简晞刚刚从屿山医院心理治疗科杨医生的办公室里走出来,走廊上拥挤的病患与家属,在她身边挤闹哄笑着经过。 她却像是完全听不到。 也像是完全感知不到身边的人群。 她单薄纤白, 像一只细细瘦瘦的风筝,断了线,在人群中飘飘荡荡地经过。 杨医生在她手中的病历本上,郑重地写了一行字: 重度焦虑伴中度抑郁。 “你的药都不能再吃了。剂量太大,很容易出危险。”杨医生问她:“你身边有朋友陪着吗?” 简晞摇了摇头。 “家人?”杨医生问出, 又停下。几次治疗, 医生当然知道她的家庭情况。“有没有交男朋友?” 简晞再次抿住了嘴唇。 杨医生很担忧:“你的情况最近有点转重,身边最好有人陪伴。出现情况时,最好能够有人帮你。” “没有。”简晞轻声, “我身边……没有人。” 杨医生看着她。也微微地叹了一口气。终于还是替她开了几种药,交待她一定要按合适剂量服用。最后杨医生叹息地对她:“别太倔强。有些事情能放下的,就要学着放下。” 简晞应声。拿着病历薄退了出来。 她也很想放下。她也在命令自己放下。可是爸爸、妈妈、任天野、工作……哪一样是她能够放下的,她又该怎么放下。 简晞一个人捏着药单,孤零零地穿过走廊,准备去买药。 走到拐角的时候, 大衣外口袋的手机响了。 她慢慢地拿出手机。 慢慢地看屏幕。 不知道是不是今天也吃了药的原因,她的动作有点迟钝。终于看清屏幕。她长睫微微闪了闪。像是不能确认。 再看一遍。 来电:【任天野】。 再确认。 来电:【任天野】。 简晞捧着电话。停了好大一会。就听着铃声响。看着任天野的名字, 在屏幕上一遍一遍的闪动。 仿若隔了整整一个世纪,自从她和他重逢,把电话号码写上他手臂的绷带,他就只除了在池县食品案那次拨过一次她的号码, 就再也没有主动给她打过电话。 现在,他的名字,在她的手机屏幕上跳跃闪动。 而且, 极耐心极耐心。 不管她长时间的没有接通,他就一遍一遍地,长长久久地拨打。 简晞终于伸出手指,缓缓的拨开接听:“喂。” 她嗓音哑哑的。微凉。 任天野听到她的声音,心中才微微有一点点安定:“是我。” “嗯。”她低低地回答,“我知道。” “吃饭了吗?”他开口问她。 再没有曾经的针锋相对,也再没有了深度部里的隔阂冷漠。 她竟也不吃惊,如常般缓缓地答:“没有。” “一起吃饭?”他也回问她。 声音很平静,平缓。 “好。”她答。声线里没带情绪,像是平静地在回应任何一个正常的朋友。 任天野心头微动了动。她的声音听起来像正常,又像有些不太正常。 “地址告诉我,我过去接你。” 她很乖地“嗯”了一声。就挂断了电话。过了不久,任天野接到她发来的信息,才发现她现在人居然在屿山医院。 任天野攒着眉再看了一遍,放下手机,就发动了越野车。 另一边的简晞,平静地把地址给他发送完毕。她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打来电话,也不知他为什么突然要和她吃饭。她觉得脑海中一片混沌,不知是药效的作用,还是她真的大脑迟缓。 她放弃思考。 无论他是来再和她说“拒绝”,还是要再“抛弃”。她都无所谓了。 反正她的身边,已经再没有一个人了。 …… 简晞拿着薄薄的药单,慢慢地走去收费处,划价,收费,买药。 不过她刚刚走过拐角,迎面一个同样看起来神思恍惚的姑娘,一下就和简晞迎面相撞。简晞手里的药单掉在地上,女孩手里一直紧紧捏着的手机,也啪地一下砸落在地上。 屏幕,摔得粉碎。 简晞被声音震了一下。 思绪被强迫着拉回这个世界。她低头,看到碎开的屏幕。连忙说:“对不起……手机破了,我赔你……” 年轻姑娘低头看着手机。目光定定的。姿势僵直。 那神情眼神,格外不太正常。 看着碎裂开的屏幕,直接黑掉的机器。她没发怒,没震惊,反而慢慢地抬起头来,对着简晞又苦涩又勉强,又难受地笑了笑:“谢谢。” ? 简晞惊讶。 她有点熟悉这姑娘酸涩的笑容,那并不是正常人能挂上的表情。再加上她定定的眼神,支离破碎的表情,简晞几乎用她还残存的意识,判断出这个姑娘的——精神异常。 简晞去握姑娘的胳膊:“你还好吗?要不要帮你叫个医生……” 她没抓住年轻姑娘。 姑娘从她的身边擦肩错过。竟没去捡她的手机,也没理会简晞的话,就这么轻飘飘的,像风筝一样从她身边飘过去了。 简晞心头有种同病相怜的感觉。能在心理科附近相遇,怕也是同样生了病的人吧?为什么连手机都丢下了……好像把人世间的一切都抛弃的感觉…… 简晞弯下腰去,把那支破碎的手机捡起来。抬头才想再找那姑娘,却突然就听到分诊台的护士一声尖叫—— “哎,你别翻窗户啊!” 简晞惊讶地抬头。 一眼就看到那个瘦弱的年轻姑娘,直接走到了走廊的尽头,推开半掩着的透气窗,直接踩着窗台就翻了出去。 玻璃外只是一个极窄小的窗台,姑娘翻出去,人就像是一片挂在风中的薄纸,瑟瑟抖抖,摇摇欲坠。 护士尖叫:“有人要跳楼!快打110!” * 任天野的车,才刚刚到达屿山医院门口。就忽然听到一阵刺耳的警笛声。向来敏感的他回头一看,就看到蓝白的警车,火红的消防车全都挤到了屿山医院门口。 任天野瞬时觉得有些不好。 按下车窗,恰好挤在医院急救道的消防车经过。车窗开着,新闻中心跟消防口的记者坐在里面。 任天野立刻问:“怎么回事?” 消防口的同事看到任天野,探出头来答:“有人跳楼!在17层,据说是个看起来二十几岁的姑娘!” 任天野听清。刹那脊背上像窜起一整道凉气,顺着他身体刀刃一样地划下去。 车不要了。 他打开车门,疯了一样地就往医院里跑。 大厅里已经乌七八糟地乱成了一团,几部电梯都被病人病患、警察消防塞满了,不上不下地卡在半空。人群也听到了风声,里面外面地围着。 任天野放弃电梯,找到楼梯间。门重重地一推,拔腿就往楼上跑。 17层…… 他头都不抬。疯狂地向上奔。一层二层三层……七层八层……十层……整个楼梯间里回响着他的脚步声,咚咚咚,咣咣咣……他呼吸一层层地加重,汗珠从额头一层一层地沁出来…… 他一边跑,一边脱外衣。 西装外套,领带拽下来,不看一眼,扔在地上。 一口气狂奔到17层。 推开楼梯间的大门时,警察和消防员的电梯才刚刚到达。男人发了狂一般地奔进走廊,拼命推开堵在拐角处一层层围观的人群,扎进去—— “简晞!”他吼! 声音低沉,嘶哑,但极有力。 许多人转头看。连窗台边站着的年轻姑娘。简晞就站在那姑娘不远处,握着破碎的手机,回头,看到任天野。 任天野全身像着了火,但终于一眼,看到简晞没站在窗外。站在窗内。 一身的火焰,终于,微停。 他和简晞对视。喘着沉重的呼吸。 走过去。 就把她往自己身后,一揽。 高大的身形,挡住简晞。 电梯里的民警和橙色的消防员们,全都拿着工具抱着绳索冲了过来。 “姑娘,你千万别冲动!”民警先奔过来就安慰她,“世上不如意的事千千万,千万别想不开。有什么事,你先过来,咱们慢慢说。” 年轻姑娘站在窄窄的窗台外,像一片薄薄的纸,就那么险险地贴着窗玻璃。她在任天野奔上来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看到那不顾一切跑上来的男人,不是她的人。 她忽然就看了简晞一眼。那目光,又羡慕,又绝望。 “我没什么好说了。”年轻姑娘往边缘再蹭蹭,“谢谢你们,总是给你们添麻烦。” 已经绑好安全绳的消防员翻上来,是个长相极清秀的小哥哥。小哥哥一眼看到姑娘,惊讶:“小妹妹,你还记得我吗?上次在学校里……” 姑娘回头,被风吹散的乱发里,看到消防员。 她反而眼泪一下就淌下来了。像是看到熟悉的亲人一样。 “对不起……”她哽咽流泪,不停道歉。 消防小哥哥特别温柔,对她伸手:“别说对不起,你听话,像上次一样过来,哥哥带你回去……” 姑娘摇头。这次不再像上次,更加用力地摇头了。 “别救我了,”她轻轻抽泣着,“我不想再活下去了。” “别这样,听话,你过来,哥哥请你吃饭,哥哥带很多消防哥哥请你吃饭……”消防小哥哥特别耐心地劝她,温柔地伸手想要抓她。 她看着消防员的手已经向她伸过来,她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简晞。 那么用尽全力地,对着简晞喊:“姐姐,你要——幸福啊!” 简晞一怔。 几乎下意识地往前走了两步。 任天野护着她。一下握住她的手腕。 年轻姑娘看到他握她的手,一下就笑了。那笑容,又羡慕,又酸涩。这时,消防员的手已经要抓住姑娘的衣袖,年轻姑娘突然向旁边动了一下,最后一个笑容向着消防员—— 她轻声:“对不起……再见了。” 姑娘猛地向下一跃! 消防员小哥哥只差一秒,就能伸手抓住她!可是姑娘的衣袖边就擦着消防员的手指尖,噌地一下滑落下去! 窗台上的消防员一声低吼。楼下围观的人群,发出一声惊讶的叫声。 简晞也眼睁睁地看着那纤瘦的姑娘,仿若空中飞过的一翼轻薄的风筝,就那么轻轻摇摇,失失落落地……坠下去。 砰! 楼台之下,一声惊天震地的响声。年轻姑娘落在早已撑好的黄色消防气垫上,又硬生生地弹飞在水泥地面上。17楼的高度,即使有这样的缓冲,但是姑娘依然摔得像一只破布娃娃,全身的骨头,断成了一截一截。 血,缓缓地淌出来。 楼上的简晞。被任天野死死地握着手腕。 眼泪,也大颗大颗地,掉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ZS”行为不可取,要珍惜生命,珍爱家人。 - 我今天改了笔名~ 以前名字是注册时随便起的,今天终于换了一个。 围脖上也换了,@晋江摇漾 欢迎大家来找我~ (前几天没放文也是因为我想改名,今天终于改好了。) 第37章 跳楼姑娘的新闻, 炸了一样地扑上网络。 从民警的耐心劝说,到消防小哥哥拼尽全力地扑救,再到姑娘回头酸涩一笑, 风筝一般地从17楼纵身一跃……所有被围观群众拍到的照片、短视频,疯了一样地全都传上了网。 舆论瞬间炸了。 山海市所有的媒体全部紧急行动。山海传媒当然也不例外,新闻中心民生组12位记者,深度调查部7名成员,全都被拽进深度部会议室, 展开紧急联合采访会议。 会议蒋函主持, 飞速介绍了一些已汇总的新闻线索。 “跳楼姑娘名叫余爽,今年二十五岁,是山海大学文学院一名在读研究生。家庭单亲, 母亲三十岁左右与父亲离婚,一直单身未嫁。余爽是她唯一的女儿。” “但余爽的母亲因生活压力过重,和余爽的母女关系一直较偏激。余爽因此性格比较内敛怯懦,在学校朋友也不多。大四实习期,在校外余爽认识了现任男友田峥。” “田峥出身农村,靠高考和个人打拼留在山海市。但他个性也不讨喜, 受到较多同事排挤,相亲几次也屡屡失败。后来田峥经人介绍参加过‘相爱培训班’, 之后认识余爽,很顺利地将余爽追到了手。” “但是,问题就出现在田峥这里。” 蒋函按了一下多媒体播放器。 会议室落地的投影屏上,立刻出现在余爽丢在跳楼现场, 简晞手中的那只破碎的手机画面。 画面已经警察修复,再由任天野和老叶从公安局“借”出来。 画面中立刻出现一长串的余爽和田峥,和母亲的对谈画面。 先传出来的, 是她和母亲争执的语音—— “你不要再管我了!如果你再反对我和他,我就去死!” “那你死了好了!我就当从没生过你这个女儿!” 母女激烈争吵,声音刺耳,互不相让。 坐在会议桌角落的简晞,脸一刹就白了。 任天野这一次就坐在她的身边。当着全会议室同事的面,他毫无遮掩,转头就看她。 简晞唇色发白。 投影屏上更多余爽和田峥的对话—— 【如果我妈妈再拒绝你,我就和你一起死!】 【不,爽爽,让我自己死就行了。我配不上你!】 【是我配不上你。这辈子,没有人能再比得上你。】 【那我们一生一世不分离,好吗?】 前面的聊天,还是海誓山盟。不知怎么纪录过了近半年,两人之间的话风就开始完全改变—— 【你不是愿意为我去死吗?你为什么不死?】 【你爱我,都是假的。你和别人一样都看不起我……】 【不,我爱你。我真的爱你。】 【那你就证明给我看……把你的一切,你的身体,你的生命,都奉献给我。我要做你一生的主人,你一辈子都别想离开我……】 再接下去的对话,越加□□和露骨。对话图里开始出现余爽□□的身体,割得血淋淋的伤口……一切,都只为了向田峥证明“她爱极了他”。 最终,这场已近扭曲的爱情,在余爽不慎怀孕开始,走到了极痛苦的高.潮。 余爽的母亲暴打余爽,抽断了几根衣架;而田峥不肯与余爽立刻结婚,还叫她打掉孩子,并将孩子流产的照片拿回去给他“纪念”。 余爽在这场变态而扭曲的爱情里,精神重创,重度抑郁的她走上了绝路。在山海大学里试图跳楼被救下,最终在屿山医院的窗台上,纵身一跃—— 姑娘落在气垫边际满身鲜血的画面,定格在投影屏上。 会议室里,一片静默。 任天野没说话。侧身,只看着简晞。 简晞缩在椅子里。从未有过的蜷缩动作,脸白得像纸一样。嘴唇一丝血色都没有。放在会议桌下的双手,交握。 左手死死地抠在右手的掌心里,指痕陷入皮肉,手腕还在不停地颤抖颤抖。 再没有人比她更能体会余爽的感受。 那一行一行母亲的尖厉,那来自田峥的一句一句的打击。你是世界上最差的人,你是最不值得别人爱护的人,你是垃圾,你不该活着,你应该去死。你应该去死! 简晞战栗。 会议桌下。任天野的手忽然伸过来—— 一下子,紧紧握住她。 简晞震惊。 但是,男人的大手,就像是一把极暖的大伞,生生的、死死的、用力地,把她的左手和右手全都握住。 他包住她,摁住她的颤抖,握住她的战栗。掌心很烫很烫,贴着她的手背。 简晞恍然地抬着大眼睛,看他。 整个会议室里全都是同事,所有人的眼睛都明晃晃地望着他这位深度调查部的部长。可是任天野却像是完全不在乎一般,就这么大剌剌地在会议桌下,死死摁着她的手。 任天野:“这件新闻,必须跟进。” “不仅因为我们当时就在现场,小陈手里有第一手的现场资料;还因为这件新闻,一定会成为当月内最轰动国内的话题大新闻。我们被惊涛和自媒体已经抵毁了两次,这一次案件,绝不能再输他们!” 任天野的声音一出来,整个会议室立刻热血沸腾。所有同事都立刻从低沉中振奋,决定要在这件新跳楼事件中,一洗前耻! 任天野反应超级快:“这次我们两部门联动,民生组,你们立刻去摸排余爽的同学、田峥的同事,以及余爽母亲的街坊邻居。能查到越多的线索越好,能取到越多的采访越好。” 民生组同事立刻点头。 “老叶,”任天野再吩咐自己的组员,“我们组分三线,一条公安线,一条医院线,还有一条给我盯死了网络线!那个惊涛APP无论再搞任何风吹草动,都立刻告诉我。这一次姑娘跳楼事件,绝不能再让这一群新闻吸血鬼,再吃人血馒头!” 老叶他们群情激昂。纷纷应答,转头分组,布置任务,决心要和那些泼污水的自媒体来一场正正当当的迎面战! 会议开完。 同事们都拿着笔记本匆匆忙忙地往外走。 任天野和简晞都没有动。 简晞还坐在原地。微微缩着肩。 任天野的右手还握着她的手。一丁点都没有移动。 会议室里人都噼哩啪啦地散光了,简晞才微微地动了动。手从他的掌心里,抽出来。她脸色很白,身体也虚,唇瓣是毫无血色的。摇摇地退开椅子,站起来。 “我……”简晞说了一个字。 她本想说,她不该参加这个会议。她被任天野停了职,已经没有资格再加入他们的调查会议。 但是,只是吐出这一个字,她身体就微微地一摇,眼前一片白光。 任天野一秒就弹起来了,一下扶住她的肩。 简晞最后一丝力气都被抽了,靠在他胸口。 任天野:“你吃了什么?” 简晞慢慢地眨眨长睫,声音很轻:“……镇静药。剂量,有点多……” 任天野心都差点被扎透。 他弯腰,一下子就抱起她。 简晞轻得像一尾羽毛,一下就被灌进他的怀抱。 她不适,微微挣扎:“不……别……” 任天野抱住她,把她的脸贴在自己胸口:“别怕,我会陪着你。一分钟一秒都不会离开。听到了吗?” 简晞全身都在打颤。不知是药效的作用,还是他吐出来的这句话。 她是真的很害怕。她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但又不敢闭上眼睡去。她怕自己一旦睡着了,就再也醒不过来…… 可是听到他说,他会守着自己。她莫名地安心下来。一直紧紧绷起的身体,也终于在这一刻缓缓放松。 她把头,靠在任天野的胸口。 耳膜之下,传来的,是他熟悉而有力的心跳。 眼前的世界一片模糊,她竟也不再怕了…… * 任天野抱着简晞,走出会议室。 深度调查部的同事们都已经走光了,唯一剩下还在值班的袁笑笑,一回头看到简晞被部长抱出来——惊得下巴都差点掉了! 袁笑笑蹭地弹起来:“部……部长……” “去开休息室的门,再拿两条毛毯过来。”任天野很快地叮嘱,“她没事,只是镇静药吃多了,需要时间恢复。” 袁笑笑似懂非懂地,但马上乖乖地抄钥匙去开休息室门,又飞快地跑去设备室拿毛毯。 任天野把简晞放在休息室的长沙发上。 先把自己身上的外套脱下来裹住她。 简晞很混沌。眼睛虽然还微微眯着,但是几乎已经看不清什么了。 身上一瞬传来熟悉的体温味道。带着他身上温度的厚外套,紧紧地裹住她。 任天野俯身,距离近得呼吸都要抚在她的额上。 “睡吧。我会守着你,就在这里,绝不离开。” 她很虚弱。听他的声音都像隔着很远很远。可是她却从来都没这么安心过了,仿佛与他分离的整整七年来,都再没有这样安定…… 简晞缓缓地点头。很听话地慢慢闭上眼睛。 温暖和黑暗。一点一点,覆盖她的世界…… 任天野守着她。看着她终于缓缓合上的眼睛,弯弯如羽毛般的长睫。轻眉平展,脸色微白。他却觉得自己的心,被一点一点地轻叩着,一点一点地搓揉着。 晞晞……你受苦了。 * 简晞就这么深深地睡了下去。 不知日夜,不知晨昏。 她偶尔听到身边有细微的动静,有人在交谈,声音柔缓。 “她没关系的,就是药物反应,多喝水多给些休息时间就会醒过来的。”声音是女性的,很轻很柔,很温暖。 她就又听到任天野回答:“好,我会一直看着她。” 再接着,她就又听到很多同事的声音。 有笑笑,有老叶,有蒋函,有民生组的同事们,大家一拨一拨地来看她,但都轻手轻脚的。 她再听到任天野赶人:“都快回去工作,别吵她。” 她还听到自己的手机响。 大概是任天野替她接了,话筒里传出烟儿的大嗓门儿:“我的心肝宝贝小祖宗!我马上飞回来看你,就是打雷下雨下刀子我也骑着刀子飞回去!” 任天野又替她回:“她睡了。见不到。” 烟儿在电话那头炸得不要不要的。 简晞忽然在梦里就笑了。笑了,又有泪,从眼角盈出来。 原来,她不是一个人呢。 有那么多人在。有那么多人惦念,有那么多人牵挂着她呢…… 然后,她又听到他在自己耳边细细地哄—— “简晞……要喝水吗?慢慢起来,喝一点……” 他伸手扶她,手臂穿过她僵硬的颈子,他的肌肤总是热烫烫的,好舒服。 她就被他慢慢地喂水。 水里滴了蜂蜜。润进唇里,甜滋滋的。那暖暖的温度就顺着喉咙,一缕缕地淌下去,暖进心口,暖进胸膛…… …… 一天一夜后。 简晞的情况渐渐好转。任天野叫了袁笑笑来守着她,他带着疲倦重新进了会议室。 一天一夜已超过24小时的新闻大战,余爽姑娘的跳楼事件,在网络上已经爆炸成了一个“现象级新闻”。 山海市几大官媒为首,对余爽事件进行了正面、公开、透明的全方位报道。包括山海传媒新闻中心,山海晨报,山海电视台,都对余爽姑娘事件进行了正面的报道探讨。有对余爽母女关系的讨论,也有对余爽田峥异常爱情关系的批判。 但是自媒体报道则一踏糊涂。惊涛新闻一贯走的还是猎奇的路子;先是把余爽和田峥的“爱情经过”进行了一场事无俱细的挖掘,再费尽心思地做了一大套包装;最后将两人的关系带向了“字母圈”“性.癖”等等奇特的方向。 虽然依然有一大批猎奇的群体关注惊涛新闻,但这一次惊涛的报道却受到了更多三观正确的网友们的抵制。 “带节奏”“恶意传播”“不尊重女性”等等批评如海如潮。 惊涛新闻渐近颓势,谭震居然使出了杀手锏—— 抛出余爽母亲“男友”采访,说出余母不同意田峥,是因田峥付不起余母要求的几十万彩礼,及在山海买房首付。 这一报道,直接把新闻引向了“男女对立”“爱情还是面包”“杀人首付”等等耸动的话题。网络群体再次被带节奏,风向直接引起了全民“爱情观”大讨论。惊涛新闻再一次站上了流量的首端。 蒋函展示着投影屏上的舆论风向,十分无奈。 任天野则看着惊涛的报道,冷冷地勾了一下唇。他没说话,在桌上拿起自己的手机。在他万年都懒得碰一下的风云新闻群组里,发了一行字: 【野:开始吧。】 半个小时内—— 网络上关注“余爽跳楼事件”的网友们,就惊呆地看着一则“田峥PUA全过程”的采访报道,排山倒海般地在几百个新闻大V号,新闻APP,门户网首页,热搜,知乎,BBS……潮水一样地汹涌袭来! 作者有话要说:大神不出手你还觉得我们晞晞好欺负! 第38章 上百新闻大V, 数名在新闻界极具号召力的新闻学术号,采用各种视角、各种学术技巧,深度挖掘“田峥PUA女性”的真相, 研究及探讨田峥是如何利用余爽情感软肋,操纵、控制余爽,不仅花光她辛苦存下的几万奖学金,还命她网贷、骗贷,欠下巨额欠款的全过程。田峥爱的不是余爽, 而是这个可以被他自由操控的女性。 惊涛新闻的报道被这山海般的深度新闻全覆盖, 没人再关注自媒体爆料,没人再给带节奏的自媒小号一个眼神。 …… * 休息室里,简晞醒了。 她裹着任天野厚厚的大外套, 倚在长沙发上。随手翻了一下手机推送新闻,果然不过短短一天一夜,他就已将整个世界翻覆。 她忽然觉得很安心,很骄傲。 她再慢慢翻进社交网站,意外地发现任天野罕见地登陆了他自己的认证大V号。 他少见地发了一张照片消息—— 那是她在丹城机场,拍下的那张清晨的火烧云。 万里火焰下, 男人的背影像山、似海。宽厚强大,顶天立地。 他写了一行字: “光芒一定会, 照进来。” 底下一片点赞、评论、尖叫。小姑娘们的评论又直白又直接“啊啊啊我家新闻大大神发博了!”“我家大师哥帅爆天际!”“新闻大神一个背影我都可!” 更多理智评纷纷向着任天野点赞。 简晞认认真真地看着他那行字。看着那如火焰一般燃透天空的火烧云。 真亮啊。 他的心。 简晞捧着手机,编务小姑娘拎着个大纸盒就进来了。一抬眼看到简晞醒了,简直又惊又喜地抬头就朝外面喊: “晞晞姐醒了!部长——” “别叫他们。”简晞打断,“他们应该很累吧。” “昂昂昂!”袁笑笑一连串的点头, “全部门都已经三天三夜没回家了,大家都为了余爽的案子,全力以赴呢。我从来都没见过大家这么齐心协力, 简直让我都热血沸腾。早知道,我也去考记者证了!” 简晞微笑:“你现在去考,也不晚。” “真的?”小姑娘眼睛亮亮,“对了,这是部长让我帮你订的青菜猪肝粥,他说你生病了,要好好补补。一点都不油腻哦,他特别让店家撇了油花。” 笑笑献宝一样地把粥捧到她面前。 简晞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心里被一下子暖暖窝住。他不仅还记得她最爱吃什么样的粥,连她吃粥的习惯都还记得一清二楚。 简晞接过粥盒,放在桌上:“我先去洗个手,回来一起吃。” 笑笑立刻点头,爱吃的小姑娘早就馋了。 于是简晞就站起身,披着他的大外套去洗手间洗手。深度部的大办公室里很安静,几个同事都不在。 简晞故意走得很慢,看了看任天野的办公桌,又看了看半敞着门的会议室。 都很安静。 但,没有他的身影。 或许,是在这里盯得太久了,回家洗澡休息了?她还安慰地想,尤记得自己昏昏沉沉的时候,他衣不解带地在她身边,一直陪了许久许久。 简晞这样想着,先去洗手间洗了洗手,又顺道洗了一把脸。 刚刚清爽地走回大办公室,忽然就听到哐地一声巨响—— 会议室里仿佛桌子椅子全都砸成了一团。 接着她才一恍神,就看着会议室里猛然冲出了一个男人的身影。 任天野眉眼皆红。向来深邃犀利的眼瞳里,一刹那,是锋利如刀般的眼神。 简晞怔了一下。 她很少看到他这样的眼神。 只一次在他父母被疯狂污辱的时候,一次在他大学预填表被贴满了学校。可是眼前,男人又露出狼一般极俱攻击性的眼神! “任……”她想要叫他。 任天野一个字都没说,擦过她的肩膀,疯狂奔下楼! 简晞怔住。 老叶跟着从会议室里跑出来:“简……简晞!快拦住老大!别出事了!” “怎么了?”简晞惊讶问。 老叶:“惊涛新闻为了对扛我们,派了八组人去了田峥的家,拍了两小时纪录片挖掘了田峥家所有的背景、辛酸,采访了邻居力证田峥不会逼死余爽,还让田峥的父亲亲自下跪向网友求援。而且……余爽快不行了,惊涛开了四个机位,在屿山医院直播她死亡!” “什么?!”简晞一瞬间,觉得背上像被利刃划开一样,全身都麻掉了! 她知道任天野为什么会奔出去了。 惊涛洗白田峥的套路,挖掘田峥家的背景,卖惨,卖辛酸,博取同情的套路,就如任天野的父亲被车祸后洗白凶手的程序一模一样! 杀害任天野父母的凶手,当年就被漫天的小报带节奏,讲述杀人凶手生活的艰辛,生存的不易,完完全全把任天野父亲一桩公正、公平、正义的宣判,带歪成了贪官、脏官! 更有小报记者守着任天野父母的医院,开着闪光灯等待着任天野母亲的咽气! 那是一把刺进任天野胸膛的刀! 没想到,十年之后,这把刀又出现了!这一次,刺向的是那个无辜的姑娘,那个已经躺在ICU里,身体断成了一截一截,却还被污名化的可怜的姑娘! 简晞转身,来不及和老叶笑笑多说一句,疯了一般地就向着楼下狂奔而去。 * 屿山医院。 ICU病房前,侯诊门厅。 挤满了来自各地的采访的记者、采编。有人围着医生,有人采访病友,更多围观的自媒体人举着机器,拿着手机,等待着ICU病房里“最后的消息”。 门厅里人挤人,人挨人,竟比暄闹的街市都要吵闹。 惊涛新闻的四台直播机器,更是霸占好了最好的机位。他们幺幺喝喝地挤开了所有人,还假惺惺地往ICU门口堆上了厚厚的花束和花圈。 几名主播一脸沉痛,一边乱七八糟地唠叨着现场,一边要求看直播的人快快关注。 任天野沉着脸从电梯里走出来的时候,还没有人注意到他。 反而前面不知道有谁喊了一声:“好像已经死了!” “死了?”“死了吗?”“几分几秒?”“我靠我得先发上去!” 瞬间所有自媒体号都开始刷手机,直播主播也开始:“据刚刚传来的消息,前天在屿山医院跳楼的女生余爽,已经死亡……” 主播话都没说完,又不知道谁喊:“没死吧?!我们群里说在抢救!” 顿时,底下一群人呼喝: “妈的能不能准点?”“死没死给个准数行不行?”“抢救?怎么救的?心肺复苏还是气管切开术?能不能给个准确点的……” 直播的主播又想要开播:“不好意思各位网友,据又传来的消息,重伤的余爽还没死亡,正在ICU病房中急……” 主播的“急救”两个字还没说出来,就听得山崩地裂般的一声巨响—— 冷着脸的任天野一步冲到ICU病房门前,用尽全身力气地就将惊涛新闻堆在门廊口的花束花圈,踢到粉碎! 白色的花瓣,雪一样地纷纷散落。 任天野回头,瞳目猩红,他抬手指着正在直播的机器和所有高举着手机的自媒体—— “你们——也他妈的配叫记者?!!” 花束花圈被砸得粉烂。折了一地。 所有人都惊呆地看着任天野。 任天野怒目:“人还活着,你们就他妈的跑来这里吃人血馒头!死亡直播,你播得是什么玩意?!什么东西?!播你的良心吗?播你的心都被狗吃了给所有的网友看吗?!” “你们为了流量,为了吸眼球,你们朝一个才二十几岁的姑娘泼脏水;你们把她□□裸地挂在网络上,你们为了自己的前途,扒着等着她死亡!记者行业没有你们这样的记者,新闻行业也永远都没有你们这样的新闻!” 任天野熊熊如烈火。 站在所有人面前,就能将一切都烧成灰烬。 “别他妈的把新闻记者都污化成你们这群秃鹫,就算新闻已死——” 他悲愤,高亢,正义似光。 “——正义永存!!” 任天野怒吼:“你们——都他妈——滚!!!” 男人雄浑厚重的怒吼,如同斩荆破棘的孤狼,嚎声凄厉,却传万里…… ICU门厅里所有的人都被骂呆。尤其还在直播着的惊涛新闻,跳动的页面上,传出的弹幕却全都是:“骂得好”“骂得太棒了”“你们这群吃人血馒头的垃圾”“滚滚滚!” 不敢与任天野对视,惊涛主播们灰溜溜的撤机器,灰溜溜地溜走…… 简晞站在人潮褪去的电梯口。看着那些人一个接一个的离开。 满地白菊。 男人静静地站着。 衬衫微扯,袖口微乱。眼瞳猩红,泪光在他的眼窝里一层一层的叠着。他不说话。就那么静静地站着。 却更像一只顶天地立的孤狼,背起所有的伤,撑起所有的重量。 简晞就静静地看着他。 看着他。 待人潮,在门厅里全都褪去。 她慢慢地,向着任天野走过去。 男人的眼尾还是彤红的。泪光,凝在睫尾。 她盈盈抬头,向着他,轻轻声地叫:“任天野……” 他低头。 刚刚就那么看着她,直直地向着他走过来。 他没开口,就是微微地垂眼,看着走到他身前来,单薄纤瘦、盈盈的姑娘。 简晞慢慢地张开双臂,轻声说:“抱抱。” 她感觉到面前的男人,刚刚绷成一根弦的肌肉,瞬间便全都软了下来。他倾向她…… 她就伸开双臂,抱住他。 男人埋进她的颈窝。 她贴上他只穿着衬衫的胸膛。 他有力的心跳声再次扑嗵扑嗵地传过来。 而她也渐渐感觉到自己柔软的颈子里,有什么东西,慢慢地湿了…… 简晞抱住任天野。轻轻抚他的背。 “没事了。没事了。都过去了任天野……都过去了……没有人会再伤害你……也没有人会再伤害我了……” “都过去了……任天野……” “你还有我……” “我还……有你。” 她慢慢地说完。拥住他。紧紧地。 他的手臂也终于缓缓地抬起来。回抱住她。将她用力地,紧紧地……摁入自己怀中。 幸好。 你还有我。我还有你。幸好。 作者有话要说:两个人的心门终于都敲开了!!! 你们一直想要的……来了!! 第39章 余爽的案件, 因为这一段“ICU门前的直播”,更被推向了高.潮。 网友们因为任天野在门厅前的“爆怒”,怒斥“你们不配记者”的吼声, 一举展开了对“假新闻”“跟风新闻”“猎奇新闻”的涛天批判。惊涛新闻更因为带风向、带节奏,恶意传播及筹款无监管等等问题,被几部门联合纠查,勒令停业整顿。 网友们纷纷拍手称快时,也将任天野怒吼的段落反复拿出来播放。前几天还好, 后几天弹幕就全开始刷: 【我草, 为什么我看个新闻都能被圈粉】 【这是哪家的新闻大神怎么我以前从来都没看到过?】 【妈妈我不要学金融了,请快送我学新闻!】 【别来新院跟我们抢师哥】 【草,谁跟你们抢师哥, 我们只想抢老公!天野老公,你看我一眼呗?】 袁笑笑刷这些弹幕刷到乐不可支,上去拉仇恨的就是一句: 【你们老公就坐我身边哟,谁想传话的吱一声】 于是恐怖的满屏: 【吱吱吱吱吱——】 笑笑傻眼,简直怀疑自己莫不是捅了个老鼠洞?? 再过了将近一周,余爽跳楼案件终于平息下来。任天野让苏堂替余爽的母亲请了个知名律师, 律师手段特别上道,不仅迅速给余爽、余母申请了采访禁止令、人身保护令, 而且还迅速地替母女收集证据,坚定地陪她们走法律程序。 田峥在余爽跳楼的第二天就被警察拘留了,再加上后期调查审问等等一系列流程,终于被送检。在法院宣布立案, 即将审判的时候,医院ICU里苦苦支撑了近二十天的余爽,终于在一个安静的夜里, 溘然长逝…… 简晞是在凌晨才得知消息的。 她发了个微信给任天野。 他没有回。 她想午夜梦回的他看到消息,不知道会想什么,不知道会在哪里…… 但是那夜她在余爽的病房前和他紧紧拥抱,他埋进她颈窝的眼泪,她永远难忘。 * 几天后。 老叶给简晞打电话,叫她回山海传媒深度调查部。简晞也没问为什么,简单收拾了一下自己,就开车回去。 时光已进了三月。寒冬已逝,初春悄临。 朝阳已愈加清澈明亮,微风也渐渐回暖。路边的小草不知什么时候又已悄悄抽了嫩芽,枯涸了一整个冬天的树枝,卷起了细细的叶片。迎春花绽了,黄嫩嫩的,白玉兰开得很盛大;樱花累累地积在枝头,缀缀得像一朵花云。 驶往山海大厦的路上,又是车水马龙。赶着上班的司机们不耐烦地按着喇叭,车鸣声在堵起的长龙中此起彼伏。 简晞听到有人抱怨。有人咒骂。有人开了车窗,还有人不徐不急地播着音乐。拥挤的公交车上,有人对着车窗玻璃吃包子,有人被挤在人群中,东倒西歪。 人间烟火。蒸腾明媚。 这座热腾腾的城市,无论发生过多少故事,经历过多少眼泪,当朝阳升起,一切便又繁盛而忙碌地恢复了它蓬勃的生机。 真好。 简晞开着她的途观,终于到达山海传媒大厦。 才把车停好。 就看到邝姗姗一边拉着被挤皱的裙子,一边朝后扯着自己被勾破的丝袜,满脸抱怨:“这群挤早高峰的臭孩子,就不能早五分钟上学吗?又把我袜子勾破了……” 话没说完,抬头看到车边的简晞。 邝姗姗脸上的狼狈瞬时一收,千金小姐的范儿直接端起来:“我不过是懒得开我们家那辆劳斯莱斯,早高峰那么挤再把我车刮了……” 简晞没笑。 回身在自己车上拿了一套她备用没拆封的新丝袜。塞给邝姗姗。 简晞:“以后咱们,多点真诚。” ? 邝姗姗拿着新丝袜一愣。她几个意思?什么叫多点真诚……咦,难道她在嘲笑自己“总是套路”?!嘿,这损人还带拐弯儿的…… 邝姗姗鼻子又差点气歪。 简晞上楼,回到了深度调查部。 大办公室里很安静,经过了一场大战的同事们,七七八八都休了假。 老叶和袁笑笑值守。 一见到简晞,两个人眉开眼笑。 简晞莫名:“什么好事,你们这么高兴。” 袁笑笑扯她袖子:“不管,今天中午你可要好好请我们两个吃饭。这可是我和老叶跟部长求了好久才帮你求来的。” 老叶抱着手臂,跟着笑。 简晞已经感觉到了。她被袁笑笑扯着袖子,走回自己的办公桌前。 果然—— 桌面上,她的工作证,记者证,她的相机设备,她获奖的水晶杯,一字排开。 袁笑笑跟在旁边大声:“晞晞姐,欢迎你重回深度调查部!从今天起,你又是我们的一员啦!” 老叶隔着格子板,笑得一脸慈祥:“老搭档,请顿好的!” 简晞低头看着自己的记者证,她的相机。情绪的热流像灌进她的心里,她的心脏怦然,但是她的表情却依然平静的,淡然的。 她知道,一定是同事们跑到任天野面前说了她很多好话。希望能让她再回来。 可是那个男人啊—— 那个又狂野又不驯的男人,岂是个听任别人指挥的男人?他如果不想让她回来,别人求情,他就会答应? 而这些东西一字排开地放在这里…… 是他想让她回来啊。 简晞抬起头来,问:“任……部长在哪?” “姐姐,你怎么一点都不高兴啊,”笑笑看她一点不激动,还有点失望:“部长早上来了,拿了余爽所有的案卷资料又走了。我听他的意思,好像是去把资料都处理了。” 简晞一下就明白了。 她把证件设备都往自己抽屉里一收,然后抬头:“笑笑,老叶,我欠你们一顿。等有时间的时候,我请全部的同事一起吃大餐!今天我先走了。” “诶?晞晞姐,你去哪?!”笑笑更失望了,伸手就想拖她的手。 老叶却想得开,“让她去吧。估计是找个地方,偷着乐去了!” 办公室里回荡一片爽朗的笑声。 简晞则拿了包,很快地下了楼。再回到自己的途观旁边,她给任天野发了条微信。他这次很快回了。 简晞立刻上车,奔他而去。 * 任天野在海边。 离主城有些远的银沙海岸。这里天高海阔,银沙细闪。他一个人把越野车停在路边,拎着文件袋下了海滩。 细细的银沙印下他大大的脚印,海潮再层层地涌上来,把印迹湮灭。 人生也许就像这沙上的印,你拼尽全力去印了,最终还是会被流淌的时光,匆匆抹去。 正如余爽。 正如她拼尽一切,付诸的爱情。 如今,人去了。该惩罚的人受到了惩罚,该赎罪的人也会向她赎罪。任天野找了一只海边燃篝火的铁桶,把有关余爽案的所有资料都撕碎了,扔进桶里。 他拿了打火机,把那些碎片引燃。火焰在桶里腾腾地升起来,像是又看见了那个女孩在最后一刻的脸—— “姐姐,你要——幸福啊。”余爽在跳下窗台前,留给简晞的最后一句话。 她要——幸福啊。 任天野望着铁桶中腾腾燃烧的火,自己拿打火机,再燃着了一支烟。 他仰面向着天空大海,深深地吐出一口气的时候,简晞就从海边小路上,缓缓地向着他走过来。 她走的很慢。 也许是沙子浸了她的鞋,她便索性把鞋子脱到了沙岸边。光裸着脚,一步一步地向着他走过来。 任天野看着她。 看着她一如当年,纤薄,高挑,柔软。身形依袅,脚踝细白。他到现在也忘不了,在山海三中实验楼顶上第一次见她,她就倔强坚毅地,直接脱下了被别人霸凌染红的校服裙;少女永远纤直白细的长腿,是他一辈子的记忆。 他和她。是命中注定的吧。即使隔了七年,即使当初分别,能把他的心都扎透。 可是就这么坐在海边,看着她慢慢细细地朝着他走过来,他就觉得,自己自动把心都敞开了……让她走进来。 海风吹了她的发。她站到他面前。 “弄完了?” 简晞看看铁桶里烧尽的文件资料。 任天野拿下嘴里的烟,摁熄在桶中。“嗯。” “走吗?”她问他。 熟悉得像是七年前,他们从没有分开。 “去哪儿?”他也自然而平静地问她。 简晞看着任天野,竟然很认真地想了想。 “上次在屿山医院,你说要请我吃饭。” “今天不行。”任天野站起身,她的目光便陡然要仰起,“下午林副市长要见我,恐怕会聊到很晚。” 她看着他的眼睛,眼珠亮亮的。也不知是失落,还是没有失落。 她就淡淡地应了一声:“哦。” “那回去吧。”简晞催他:“海边风大,别着凉。” “行。”他应她。往前走。 简晞就跟在任天野的身后,往沙滩外面走。 他和她也不说话。 一个在前。一个在后。 男人很高很大。女人很瘦很纤薄。 他们慢慢地走,微微凉的海风就从两人之间,缓缓吹过。她的头发被抚弄的有点乱。他的外套衣角也在风中摇摆。 他一步一步地走。也听到身后,她一步一步地跟过来。 海浪声沙沙,远处的海平面水光闪闪。男人和女人。像一幅手涂的油画。 快走到沙滩边。 任天野突然回过身。 简晞离得他不太远,被他突然回身一看,惊了一小下停住脚步。 任天野就看到简晞光着脚,踩在他刚刚踩下的沙印里。她一步一步都是跟在他身后,踩着他的脚印走过来的。 她的脚丫,很白。银白色细腻的沙子堆在她的脚背上,细嫩得像是玉雕的小瓣。 任天野看着她。瞳仁深邃。目光就一点点如墨一般,漾下去。 “简晞。”他叫她。 “嗯?”她抬头,迎他。表情很乖,眼瞳像月芽,弯弯的。 任天野嗓音灌在海风里,一点点沙哑:“我们……和好吧。” 简晞愣愣。 弯弯的月芽失踪,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地看着他。长长的睫毛,蝴蝶的翅膀一样扇啊扇。 任天野看着她的表情,心脏竟然有些怦怦直跳:“你……不是一直在提这件事?以前,我一直没同意,是因为……我也没有想清楚我们之间的事情。现在,我想好了。” 他坦白:“就像你看到的,我也并不那么完美,我会愤怒我会生气我会和你吵架,我还会在工作中对你严厉。但是,不管七年前我们因为什么分开,现在,我还是很喜欢你。” “不想将来如何,现在……你愿意跟我,重来一次吗?”他问她。 声音是自信的,但问号中却已带上了小小的谨慎。 不是不可能,也许会被她拒绝。也不是不可能,会直接被她推开。但是开口说“再来一次”,任天野就已把所有的不可能,都抛在一边了。 大不了再放弃。大不了再受伤一次。从此浪迹,天涯一人。 简晞站在任天野面前。 海风贴着她的耳朵,甚至呜呜地让她有些听不清。 但当他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她心都像被海风吹绉的纸,小小地缩成了一个团。 她好像应该没有听错。他好像真的又说了“我还是很喜欢你”。 她低头。长睫眨啊眨。 任天野垂眼看着她,等了她长长久久,几乎快要三分钟。 她没回答。 心就有些酸。 他有些自嘲,才想绝望地转过身—— 就感觉到那个软软的身子,从他的身后,一下子扑上来。 细细白白的手臂,一下子环住他的腰。 她的脸庞贴在他的背上,声音细细的,像羽毛一样:“好啊。我们……再来一次。” 任天野被她抱住。 从心,到唇,到眉间。笑意,一点点,一丝丝,一缕缕,爬上来……爬上来…… 作者有话要说:啊!终于!!!! 写到这一章!!! 第40章 任天野送了简晞回家。他要去市政府, 一天都没有办法陪她。 简晞就自己回了大房子。 推开门,还是一屋子的清寂。 上次她发了疯一样地打扫整理,整个屋子像是被泡过消毒水一样, 还飘着淡淡的84味道。床单、枕套、洗过的外衣都在阳台上飘着,被初春明媚的阳光静悄悄地照透。 她站在客厅中央,看着那些飘荡荡的衣角,歪着头就笑。 她不知道自己笑什么。可是嘴角就像摁不住了一样,不停不停地想笑。 她居然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才好。 就傻傻地对着阳台笑了十分钟。回过神, 这才脱了外衣换了鞋子, 挽起袖子来开始整理干透的衣物。 这一次,她步子轻快。小仙女一样在屋子里飞来飞去,那些总是厚厚重重的衣物, 被她特别细心地一点一点叠好整理,放进衣柜。床上的床单枕头,更是被她一点点铺好,展平。 一丝皱褶都没有。 她又站在床前笑。 回头,看看到了晚饭时间。厨房里,冰箱里都是空空的。她拿手机叫外卖。 想了一下, 又把手机放下。 她穿外套出门,拐到小区后街上的那条美食街, 又找到了那家总是飘着香气的小粥店。 今天人很多。店老板看到她,热情的打招呼。 简晞也很灿烂的笑:“来一份皮蛋瘦肉粥吧,一份煎饺,打包。” 店老板笑了, 很麻利地打好了外卖,一边给她买单,一边细细地看她。 “多吃点哦。吃饱了吃好了, 才有力气过好日子。”店老板笑眯眯地叮嘱。 简晞一下就笑了。心里觉得热腾腾的,又暖又通透。 她笑着跟老板告别,约定再来。 拎着粥回了家,她一个人慢慢吃。开了个视频看综艺,从来都不看这些的她,认不出谁是谁竟也能被逗得呵呵笑。 直到洗了澡,时间指向了深夜。她一个人躺到床上。 看手机。 屏幕很安静。没他的消息,也没微信。 她竟也没有失落的感觉,就滑开屏,看任天野的号码,看他的头像。看他仅三日可见的朋友圈里,公式一般的“一无所有”。 她歪在枕头上。就这么呆呆地看。傻了一样。 她想他现在会在哪里?还在市政府里和林副市长交谈,还是被带出了门,和几位熟悉的宣传人事一起去共进晚餐。他在吃什么?他和谁?他喝酒了吗?他高兴吗?他有没有想起她?他有没有…… 简晞捧着手机,不由自主地满脑袋的胡思乱想。 可竟然只是想想这些问题,她都觉得……是甜的。 疯了。 又不是十七岁的少女! 简晞醒悟过来,扣下手机。关灯。睡觉。 黑暗里,她的大眼睛却还眨啊眨的,星星一样亮着。 忽然手机“嗡”地一声轻响。她瞬间摸起来,马上接通—— “喂?我是……” 电话那头传来沈烟惊恐的叫声:“哇靠,这么晚你接电话跟闪电似的,吓死个人哦。干嘛?想我想得睡不着了?” 简晞捧着电话:“哦,是你啊。” “诶诶诶,这话几个意思?”狡黠的小狐狸一秒听出话里的问题,“这么晚,除了我给你打电话,还有谁?” “任天野!”小狐狸嘶叫。 简晞被她戳到心尖上了,笑着撇嘴:“没有。你怎么突然这么晚打电话?” 沈烟顺利被简晞绕进去,吐槽:“别提了,我那项目又卡了,据说部队某大领导亲自下令要把我们逐出消防队。我这是纪实纪录,才拍了四十小时素材,把我赶了我可怎么办哟……” 烟儿絮絮叨叨地和她说了半天工作的事。总之两个中心思想:慰问简晞的病情和通知她最近可能随时返回。 简晞安慰了烟儿几句,又回知道了,让烟儿安心工作。两人挂了电话。 再次关上台灯,房间又沉入黑暗。 电话突然再次响了一声。 简晞滑开:“……你还有什么没说完的?帮你留门是不是……” 电话里传来沉沉的男人的嗓音:“是我。” 简晞瞬间卡壳。人在床铺上,刹那弹起! 任天野。 任天野啊! 她捧着电话,等了整整一天了,他终于打来,她却忽然间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了。 他那边有点点嘈杂的声音,又有点风声。 他等了她一会,问:“怎么不说话?” 简晞握着手机,又慢慢地滑回自己的枕头上,心缩得小小的,又暖,又软:“等你先说。” 任天野在那边笑起来,声音透过电流,一点点沙哑的性.感。 “我才刚刚忙完,下午和林副市长谈了我们的调查部,晚上一起吃了个饭。”他很认真地向她汇报,事无俱细,像是一个没来得及归家的丈夫。 她心一下就被熨贴得满满的,点头:“你喝酒了?” “一点。”他回她,“本来打算早点结束过去找你,但是现在酒气有点重,而且……太晚了。” 她差一点都把“你过来我还没睡”这样的字眼说出口了。但又忽然觉得才刚刚与他和好,就这么突兀,似乎有点不够“矜持”。 她慢慢地回答:“……哦。” 任天野一听她这个字,就猜得出她想什么了。那点心里的小失落,又倔强地藏起的小心思,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比他更懂她。 任天野:“明天全部门放假。你想……跟我约会吗?” 简晞心都噌地一亮。像颗黑暗中的小灯泡,闪闪发光的。 她却还摁着声音,软软地扭捏:“放假……我可能会睡懒觉的。起不了床。” 任天野站在风里,唇角都按不住地勾了起来,他极温柔:“十一点我来接你。” “明天一整天的时间,我都可以陪你。” 电话挂断。 简晞把手机慢慢地放在自己的枕边。抿唇。手揪住了被角。然后慢慢地把被子向上拉,盖住唇,盖住鼻子,盖住脸…… 最后整个人都缩进了被子里。缓缓地把手扣在自己的脸上。 …… …… * 第二天九点,简晞就起床了。洗头洗澡挑衣服化妆。她差点把整个衣柜都翻过来了。摸自己的香水瓶时,发现她哪天忘记盖盖子,香水都挥发光了。于是她又打电话折腾烟儿,逼她交出常用的香水。 睡眠不足的烟儿吼得差点杀了她。最后迫于淫.威下,还是把自己最香甜的香水借给了她。 十点五十。 简晞的电话响起来。 任天野的微信:【在你楼下。】 简晞匆匆就去换了鞋子。但是又还“矜持”地拿手机数了几分钟,才慢慢地走下楼去。 任天野站在她家楼道外边,穿着一件蓝色的长风衣,搭着一件白色的T。他倚着墙抽烟,姿势优雅又懒散。白雾缭过他的浓眉,衬出他微微飞扬的眼尾。瞳仁很亮,墨一样漆黑。 他看到简晞从楼里慢慢走出来。 穿一件肉桂粉色的长毛衣,搭了一条白色的长裙。毛衣厚绒绒的,看起来像猫儿细软的茸毛。她还穿了一双同色系的高跟鞋,已近高挑纤细的身材,更是衬他。他还心细地看出她仔细地化了妆,唇上软嫩的红色,冰糖樱桃一样。 任天野微微低头,笑。 简晞走到他面前:“怎么了?” “没什么。”他掐灭手里的烟,回过头:“走吧。” “去哪儿?”她懵懵地问他。 “和别人约会一样,吃饭,看电影。”他随意地回答,“难道你都忘了,我们七年前都是怎么过的?” 简晞怔怔。 忍不住回想起她和他的七年前……他们约会的每一次,除了例行公式的上课下课吃饭泡图书馆,她每次和他假期约会,都是吃饭、看电影,陪他网吧打游戏,要不就去逛街轧马路买书。 他那时候喜欢买各种各样的书。各种神奇的,别人都极少会看一眼的书。 比如亚马逊流域的蝴蝶种类,又或者非洲草原的起源简史。她很好奇他为什么会喜欢看这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于是每次约会到最后,他又捧着书津津有味地看时,她就扑进他怀里,缠着他问。 他开始时还好心情地给她解说,指着图片里各种各样的蝴蝶教她认识。后来就不教了,直接把她摁在他的怀里,在她身上种“蝴蝶”。她的肩膀,她的颈子,她的小腹…… 后面。就是省略一万字的动作了…… 每次都是这样结束。 每次。 简晞想到这里,忍不住脸腾地就红了。 任天野恰好看到她红彤彤得像苹果一样的小脸,凑过来问:“你想起什么了?” “没!”她很快回答,“我什么都没想。” 可是越快就越让人起疑心不是吗?更何况眼前这个男人,是和她恋爱了三年,纠缠了足足十年的男人呢。 任天野只抬眼就看透她的心思。不说话,上来,拎她的手。 她柔柔嫩嫩的手,就这么埋进他的手掌里。男人的掌心,又宽,又厚,又大,又温暖。相逢以来,她不知被他握了几次,可是却从没有一次,像这一次般,又暖,又柔软。 心都像被握出去了。放在他的手心里。 任天野也回头看她,她细白的手指落在他的手掌,软嫩异常。 重逢后只觉得,她怎么那么瘦。现在又拢回到自己身边,忽然觉得,她怎么那么软。从手指到嘴唇,到她的一切……怎么比以前……更柔更软。 “走吧。”他轻轻地握着她,“先请你吃饭,然后下午再去看场电影。” “反正今天一天,我都是你的。” 任天野低声地说。 简晞一瞬间耳尖都红了。不是没听过他说情话,可是隔了整整七年,怎么只是这样简简单单的一句,她就被撩得连心都怦怦狂跳起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可以甜了!!!! 一直甜一直甜一直!! 第41章 任天野带简晞去了一家中餐菜馆。 不是什么高大上的西餐牛排, 也没有那些冰冰冷冷的沙拉红酒。就是一家热热闹闹的中式菜馆,建在风景优美的屿山脚下。窗外假山流水,亭阁翠竹, 说不出的精致味道。 馆子里就更蒸腾热气,圆的桌,红木的椅。桌上独俱竹味的餐具,精致但热腾腾的饭菜。 任天野带她坐在靠雕花窗的位置,能看得到窗外竹林随风摇摆, 人工小溪中摆尾的小金鱼。 简晞新鲜极了, 靠着窗看一会小鱼,回头看他:“你预定好的吗?” 任天野抿唇,不回答。拿着菜单放她面前, 问她:“想吃什么?” 简晞低头看那菜单。各种各样,各式各味的菜式,溜溜一长串。她没怎么吃过,也不会点。 任天野看她皱着眉毛,葱尖一样的手指头在菜单上溜来溜去,就知道她的心思。 他抬手, 叫服务员。 穿着旗袍的小姑娘立刻麻利地奔过来。 小服务员早就在旁边盯了他们老久了,打从这一对儿一进门, 小姑娘的眼睛就发直。哪里来的神仙情侣啊,从身高到相貌到气质,都搭得简直是人间绝配。再眼睁睁地看着男人细心地帮女朋友拉椅子,铺餐巾, 眼神细软又温柔。 小姑娘要不是在上班不能拍照,她早就掏手机发朋友圈了。照片评语她都想好了,就叫【今天我嗑到的神仙客人】! 小服务员一脸亲切地问任天野要吃些什么。 任天野看着手里的菜单, 直接说:“来一客蛋滑虾仁,一条清蒸多宝鱼,一份时蔬春饼,再加一份山泉豆腐汤。” 他说一半,倾过来看她:“晞晞,你胃不好,这个汤吃之前先喝点,暖胃。” 简晞开始还顺着他的话,在飞快地找菜单。他点菜并没怎么和她商量,但是全都知道她爱吃什么。她不爱吃肉,他就点虾,她不喜欢油腻,他就要清蒸。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感觉,和跟谭震在一起的完全不同。还有最后这道汤…… 她抬起眼来看他。大眼睛亮晶晶的。 任天野看她瞪大的大眼睛,再问:“不喜欢?” 她立刻迅速地摇头:“喜欢,都喜欢。” 任天野笑,把菜单递给小服务员:“先这些。谢谢。” 小服务员立刻被最后两个字“煞”到,简直迷醉在神仙CP男主的笑容里,怎么能这么又帅又酷又温柔啊! 迷迷登登的小服务员走了。 对面简晞的手爬过桌子,扯扯他的袖子。 任天野看她,问:“怎么了?还想吃什么?” 简晞立刻摇摇头。 但是她又扯扯他。 任天野好笑,再问她:“到底怎么了?” 简晞小声的,偷偷地,像不太好意思又开口问:“刚刚,你说的那句话……再说一遍。” “刚刚?”任天野蹙浓眉,重复:“山泉豆腐汤吗?这汤比较暖,吃之前先喝一点,暖暖你的胃。” “不是这个。”她有点着急,“前面,前面……” “清蒸多宝鱼还是时蔬春饼……”任天野故意。 她撒开他袖子。抿嘴。不理他了。 任天野看着她白白的脸,笑。 然后如她所愿的,轻声叫:“晞晞……” 简晞抬起头来。大眼睛又亮了。眼珠漆漆的,玻璃球一样漂亮。 任天野握她放在桌上的手,低声宠溺:“你喜欢,我以后都这么叫。……晞晞。” 声音入耳。 又绵又苏。 她腿都要软了。满足了,拉他的手,和他手指交握。 旁边刚刚接了菜,准备上菜的小服务员一抬头看见……真是羡慕得差点把菜盘子抬手扔了。神仙情侣也就算了,要不要这么虐狗?要不要这么恩爱?将来狗死的时候,没有一对情侣是无辜的! 呜呜呜。 * 吃完了烟火腾腾的一顿饭,她从内到里,都是暖融融的。 任天野开车带她去看电影。进商场,上扶梯,穿过人群,他都一直与她十指紧扣。小心地护着她,替她挡开身边拥挤的人流。 她一边走路一边笑,笑得像是当年十七岁的少女。 任天野带她去换票,回头又看到她在笑,忍不住问她:“这么开心?” 简晞就一溜地点头,像是商店橱窗里的点头娃娃。 他又带她去买套餐,她要喝可乐,又伸手要爆米花。 他问她:“小桶?” 她摇头。 “大桶?” 她拼命点头。 任天野笑坏了,感觉她又活回去了。 以前一起看电影的时候,她每次都嚷嚷着要减肥,但是每每抵抗不了爆米花的香气,满满一大桶都吃得干干净净。 出来又后悔,抱着他的腰撒娇:“你抱抱我,我是不是已经重了两三斤!” 他抱她。假意抱不动了一下把她丢出去。 “不行了不行了,可以出栏了。”他笑她是小猪。 气得她掐着他的手臂追着打他,再被人摁到无人的角落,一顿猛亲。 任天野牵着她的手走进订好的影厅,电影才刚刚开了个广告画面。幽黑的空间里,简晞发现他挑的是情侣座,两人沙发椅中间没有隔阂。 她坐下,就贴着他的身体。两人近得,手臂碰到手臂。 她不敢说话。黑暗中捧着爆米花,“卡嚓卡嚓”地咬。 他坐在她的身侧。荧屏的光芒照在他的脸上,闪闪烁烁的。 任天野的侧脸实在好看得不像话,远处看还只是冷酷犀利,现在近了,线条棱角,一条条都精致锋利得让人腿软。他鼻梁挺,唇角勾,下颌线凌厉收到让人惊心动魄。 他没回头,眼瞳里就能倒映出荧幕的光;他靠着她,身上的温度和呼吸,便热烫烫地传过来。 简晞捧着爆米花,都忘记了吃。 他听到她没动静了,转过头来,眼神询问地望她。 她马上转过身,假装在看电影。 可是在演什么?她一丁点儿都不知道。 不知演了几分钟,坐在他们斜侧方的一对情侣就开始靠在了一起。起初还只是头靠头,后来男孩子就开始转脸,嘴唇移到了姑娘的脸颊上。再接着,姑娘也微微挪动,两人在幽幽的黑暗中,就开始忘情亲吻…… 简晞就坐在他们身后。眼睁睁就看着人家亲昵。 她脸有点红。 忍不住微微撤开目光。但是又撤得远了点,身子倾向了任天野的方向。 任天野感觉到她有些靠过来的身体。他动了动。 简晞一吓。 就觉得他忽然敞开手臂,把她抱进了他的怀里。 她手指都微微地一紧,扣在手中的纸桶上。他也不说话,就这么静静地拥着她。她很细很柔软的腰,被他手臂揽过一半还多。她特别柔软的身体,就这么贴在他胸膛上。 任天野感觉到她的曲线。 从上到下。 她长大了。更加绵软。水做得一样。 他低下头。看她。 下巴就轻轻地蹭过她的发际,她的额头。 她在黑暗中静静地看他。大眼睛亮晶晶的,眼瞳中的光彩,随着屏幕闪动的光芒,一瞬一瞬变化。 她看到他的眼睛里,倒映出她。亮亮的,脸孔红红的。 她有点梦呓般地叫他:“天野……” “嗯。”他嗓音也哑掉,鼻尖蹭蹭她的脸颊。 然后他再微微低头。 唇便贴了过来。 带着他微温的呼吸,热热的体温,熟悉的味道,靠近她。 简晞一动都不敢动。 觉得自己像是突然回到了和他初吻的那个十七岁的晚上……他也是这么轻轻蹭着她的脸,她的颈子,滑上来…… 任天野的唇,终于贴上她的唇。 男人的唇瓣和呼吸,和她的覆合在一起。 简晞手指蜷缩,装爆米花的纸桶差一点点要被捏破。 两人在唇瓣相触地一瞬间,都微微地低吟了一声。而更多更深入的磋磨,将彼此的呼吸都深深地吻进彼此的唇里。 简晞迷醉。被他拥住深深地亲吻。开始只是羽毛一般,到渐渐越加越深,越加越重。她闻得到他的呼吸,感觉到他的味道,他的唇瓣,他的舌尖……任天野开始还抱着她,到后来他亲她,吻她,倾身向她…… 最终把她摁在情侣沙发的一侧,深吻。 好久,好长,好缠绵。 …… 电影结束。 简晞完全不知道到底演了个什么故事。被人拉着上车的时候,她的嘴唇还是红彤彤的,像刚刚吃过“丹城的那碗辣面”。 任天野伸长手臂帮她扣安全带,抬头看到她有点懵懵的表情,忍不住又低头,微微笑。 开车送她回家。 到了星海小区门口。黄昏的余晖悄悄地从西侧洒落下来。 任天野停车,对简晞:“到家了。” 嗯?这么快。她还以为从主城区开回来,怎么也要开个一小时两小时……怎么他开车就这么快。 但她哪里好意思把这种想法都露出来。抬头看他,犹豫了一下才说:“你要不要……上去喝杯茶?” 话一出口,简晞又迅速后悔了。 “喝杯茶”这三个字,放在普通朋友身上没什么,但若放在他们这种分开七年,又刚刚和好的情侣身上,怎么听都有点让人觉得微妙的歧义。 任天野没回应她的“喝杯茶”,反而问她:“你晚上吃什么?” 简晞愣了愣。 任天野又问:“明天早餐呢?” 简晞抿唇:“晚餐我不怎么吃,早餐就……” “只喝咖啡?”任天野还清楚地记得她和袁笑笑一起的早晨,就一杯加了奶的意式浓缩。 简晞诚实地点点头。 任天野:“现在知道,你为什么这么瘦,和你的胃痛是怎么来的了。” 他帮她打开安全带,开车门。 简晞迷茫地看着他。任天野下车,拉她的手。 “帮你去买点吃的。” 他握着她,手牵手地去星海小区门口的24小时便利店。 店不大,但是货品很全。任天野给她挑了牛奶,挑了三明治,又陆陆续续买了一些不甜的小零食。他还特意叮嘱她,胃痛的时候就热杯奶,加两片苏打饼干。 她跟在他身后,乖乖地点头。 任天野拿着东西去收银台上结帐。 简晞站在他身边。眼睛一个劲儿的乱飘。先是飘到墙柜上的烟盒,又飞到收银台上某个竖起的,很显眼的货架。 收银的是个中年小哥,刷好条码抬头,正看到简晞乱飞的眼神。 简晞一下脸红了。连忙假装无事地转过头,走到门口的报刊架边。 小哥特别上道,对着面前拿手机结帐的任天野使了个眼色。 任天野回头看看。 一如小哥意的,从货架上取下一只小盒子。小哥爱客,非常热情地指指货架最下面的。硬是帮任天野又往袋子里扔了一盒。 任天野笑。 也不申辩,扫码结帐。 出了便利店的门,任天野替她拎着袋子,送她回家。 星海小区里绿化不错,小径两旁种满的花树都开了,□□淡紫,累累缀缀,一路微香。 任天野握着简晞的手,也嗅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水味道。那香气极淡,极轻,极甜。身边的姑娘像极了一朵正在盛放的花,明艳的,精致的,盛大的,香气拂面。 任天野把她送到了楼下。简晞没撒手。 他就又提着袋子,把她送到楼上。 到了家门口,简晞开门。任天野把袋子放到入门不远的餐桌上。 “明天早上记得牛奶热过再喝。”他轻声,再一次叮嘱她,“冰牛奶会胃痛。” 简晞点头。 “还有什么要说吗?”任天野看着她。 她站在家门口。玄观里亮起淡黄色的门灯,照在她桂色的毛衣上,一层绒绒的光。 她没放开他的手。但也没说话。 “没了?”他再问一遍。 简晞低着头。心里一千句一万句,你能留下吗?可是……可是这一句话,为什么硬是要逼着她说出口?她明明刚才在车厢里就问他要不要“喝茶”,他却都顾左右而言他。现在,他还要问…… 她有点小情绪。抿着唇,心底里又蹦出来当年的小倔强:“没了。” “哦。”任天野应一声,“没什么说的我就先走了。” “嗯。”简晞低低的,再一声。 任天野真的就撤回了手。两人相扣的手指擦过她的指缝,她柔软的手指尖,发麻。 任天野真的就走了。 按电梯,进电梯。门缓缓地关上,电梯灯一层一层地亮下去了。 简晞怔然。一下子抬起头。 顾不得关起自己家的房门,噔噔噔地跑去客厅阳台看。她踮着脚尖,眺望楼下曲曲弯弯的小径。她想看他的身影,想确认他是不是真的决心离开…… 可是,过了好几分钟。小路上都没有他的身影。 难道她眼花了?还是他走得太快?就那么迫不及待地从她身边离开吗?人影都这么快不见…… 简晞心里头小呕气。 拿手机给他打电话:“你走了?” 任天野声音在电话里懒洋洋的:“嗯。” “上车了?” “嗯。” “开车了?” “嗯。” “出小区了?” “对。” “骗人。”简晞突然吐出,“我都没看到你走出小区,我也没听到车响,你根本就在骗我……” 简晞的抱怨还没说完,身子突然就被人从后面软软地一搂。 她惊。 但是手臂呼吸,她又那么熟悉! 任……天野! 他哪有下楼离开,根本人就直接等在她的电梯里。电话一响他人就又回来了。看着她敞开的大门,人踮着脚儿在阳台上望他—— 他整个人整颗心,都被她揉进了命里。 任天野抱简晞,胸膛从后面贴住她的背,嘴唇压在她的耳朵上:“傻瓜,不想我走,就直接说。以后不要总是闷在心里,知道了吗?” 他的声音,湿透的沙一样滚过她的耳朵。呼吸又热又烫,扫她的耳孔。 她敏感得立即窜起一股热流。从耳尖到颈窝,从后背到胸口。 她喉咙像被扼住。在他臂弯里转身,扑上他的胸膛。 她轻柔如云地唤:“天野……” 男人身体都被她叫得绷紧了。 任天野微微弯身,一手箍住她的腰,一手托住她,直接一下就把她抱了起来! 第42章 简晞被任天野抱进他的怀里。被他有力的手臂, 高高捧在他的胸口。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他抬头,仰视她。 任天野真的好看。眉毛好看, 眼睛好看,鼻子好看,嘴唇也特别好看。连他微微仰起的下颌,颈间稍稍露出一点点尖尖的喉结,也好看得让她心脏扑嗵扑嗵地响。 她一点点细细的声音, 唤他:“天野……” “嗯。”他答她。声音低软苏绵, 透了心一样。 她被他答得心都软了,悄悄地向下滑,低头, 吻他。 任天野感觉到她微暖温香的唇瓣,就似窗外刚刚绽放的花朵一样,轻软,似云。她吻他,红彤彤的唇,触到他的时候, 真的像渍了冰糖般的小樱桃,软软地滚过, 甜滋滋的味道。 她一点一点地亲他。小蝴蝶一样。 她碰一下又悄悄躲开,呼吸像翕动的翅膀。 任天野捺不住,伸手,轻轻扣住她的颈子。把她更倾向他的方向, 她的唇瓣和他的唇,就那么紧紧地,贴在地一起。 呼吸乱了。他的味道和她的体温搅在一起。似乎七年前的感觉又回来了, 但又比七年前的他们,更美妙。 任天野单手就能抱住她,直接拎着人就去门口的餐桌。不管桌上还摆着他刚刚买来的早餐牛奶,接受出一只手就生生地就把东西向后一拨—— 袋子里的瓶瓶罐罐盒子发出叮咚的撞击声,清脆。却更像撞在两人的心上。 简晞被放在桌上。 她呼吸都乱成一团,上气接不到下气。唯一一点点的理智还残存着,她涨红着脸叫他:“门……还没关。” 男人伸长手臂,勾手就把大门带上了。 还顺道把门下的内锁“卡嚓”一声,重重反锁。 简晞的心都被这样的一声锁声给扣得怦怦一响。眼睛漆亮地,看着面前的他。 任天野俯身。就这样把她再拥进自己怀里。亲她的额头,亲她的长睫,亲她的鼻尖,亲她的下巴…… 空气中回荡着炽热和淡暖。 她感觉到他的体温,他的轻触,她的锁骨间,他的轻蹭。但……奇怪的,一点点微凉的触感……让她微微一怔。 低头。 竟看到他微微敞开的衣领,一枚被黑色丝线绑着的腐旧铜扣,滑落出他的胸口,轻触过她的骨结上。那扣子很旧了,铜边都是被摩挲过的痕迹,可就是这么独特地滑过他衣领,再触到她的肌肤…… 像是两人之间,奇妙的联结。 简晞被勾得好奇了,忍不住触了一下那扣子,低声问他:“天野,这……到底是什么?” 任天野轻揽着她,与她微微地靠近。 再低头,看那颗微微垂下的铜扣。 扣子在他和她之间。 雪白和铜色。 那样揪到他胸口的神奇与微妙。任天野觉得心脏都被握到痛了。七年的离别……七年的分隔……到这一刻……怀里的她,和这颗跟了他七年的铜扣。 任天野握她,将她再一次轻轻地向自己的方向贴近,他的呼吸移到她的耳边,绵软而低哑的嗓音只吐出了两个字: “……是你。” 简晞还读不懂这句话的意思。但这两个字,却已把她的魂魄都夺了去。 她话已说不出来了。 被他更深更紧,更贴近地按进怀里,更长,更久,更缠绵的吻……云一样地落下来。她随着他呼吸,跟着他缠绵,攀住他的手臂,跟他更深更久地亲吻…… 仿若,直到天际。 那颗铜扣偶然滑过她的唇瓣…… 她倾身,把更柔软更深入的吻,落在扣子上。 “晞晞……”他叫了她的名字。 窗外。 余晖已尽。 长夜当临。 窗内。 呼吸滚烫。 缠绵未尽。 …… …… 长夜散去,晨曦微明。 任天野从一夜的浮沉中清醒,抬眉,便看到窝在他怀里,依然恬恬沉睡的小女人。 昨夜他有些失控,屋子里散落一地的衣物说明了一切。也许真的是分别了太久,也许真的是对彼此渴望了太久,他和她,从开始的稍有生涩,到渐渐重新熟悉靠近,最终激烈得彼此融入。 像是,又回到了那些年。 那些她日日夜夜在他怀中的日子。那些相依相偎,甜暖绽放的时光。 他躺在她的枕上。 静静地看她。 七年过去。她的脸孔还是巴掌大小,肌肤更加瓷白,嘴唇红嫩柔软。唯一变的,是她的曲线。她真的长大了,也成熟了。腰肢更细,身子更软。 他一回想起昨夜托着她,她的暖意。身体就忍不住绷直,腹肌发紧。 但看着怀中她细白的脸,毛茸茸的发际,睡得像是只乖软的猫儿一样,不停地朝他的胸口依偎;他便舍不得再弄疼她,只微微地倾过去,轻吻她的额际。 简晞一下便被这温柔的吻亲醒了。 睁开长长的睫,抬眼就看到他。 好像梦一样。 那些日子想他念他缠着他,被他拒绝被他推开,多少次午夜梦中都是他,却往往醒来枕边都是一场空……可现在,她真的睁眼便看到他。 她忍不住抬起纤白的手指,悄悄地碰碰他。 他一下就被她细凉的指尖摩挲到腹肌,身体抖一下:“还想来?” “不,不是。”她马上迅速地,反对声明,“我就想摸摸你……是不是真的。” 任天野一下就被她这句话弄得心头微酸。 伸手,揽过她。 “说什么傻话。”他手臂长,把她整个圈在怀里,“我就在这儿。以后也再不和你分开。” 她身子贴着他的胸口,热烫烫的。 “天野,这七年……你过得好吗?”她枕着他的手臂,把这句问出口。 任天野低头,鼻尖轻蹭她:“不好。” “就像上次我在丹城告诉你的,离开你的这七年,我的世界里——只有新闻。” “不是我多伟大,也不是我多英勇,更不像别人说的我愿意为新闻投身……”他清晰地向她坦出内心,“是我太难受。” “我不能停下来,不能停住脚步。一旦我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就会不停不停地想你……我想你在哪里,我想你在做什么,我想你和谁在一起,我想你是不是……已经忘了我。” 他低头,手臂把她箍住。 回想那些孤单奔走,心却空荡荡的日子,他就止不住的疼。 “我没有。”简晞难过,握他的手。“和你分开,我也一直都没有忘记。不管我在国外认识了多少朋友,还是被我妈又安排过多少次相亲……我从没忘记你。” “可是我不敢跟你说。”她抬头,看着他的眼睛,“我怕你还在恨我,恨我七年前太任性,恨我那时总是伤害你……” “不是的,晞晞。”任天野拥住怀里的简晞,手臂紧紧地抱着她,像要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不是你对不起我,是我不好。那天我答应了你又偷跑出去,是我让你受了太多苦……” 他抱她。想起余爽事件时,她在屿山医院走廊上,极白极白的脸色;想起她在深度调查部的颤抖,她服药后的惊恐与软弱。 他心像被切开一样的疼。 他恨自己怎么没能护住她,他恨自己怎么还能逼她走到那样的地步。 “晞晞,答应我,以后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要第一个告诉我,好吗?”任天野吻简晞,“不要再吃那些药,不要再把事情闷在心里。以后无论任何事,都先对我说;任何事情,都有我替你扛。记住了吗?” 简晞抬头看看他。眼窝温热。 她的任天野又回来了。当年那个即使肩膀单薄,能力有限,却还拼了命把她护在身后的少年,又回来了。他依然还疼她,宠她,呵护她,像当年一样,小心翼翼地把她捧在掌心。 她何之有幸。她何之甚幸。 简晞的眼泪一层一层地叠上来,但她却幸福地笑:“好。” “以后,我什么事都会告诉你。什么事都会和你在一起。” 她埋进他的怀抱。湿润润的眼泪,蹭上他的胸膛。 …… 时钟滑向了七点。 任天野先翻身起了床。他随意冲了个澡,去厨房里帮她把牛奶温热,再把三明治切片一起摆在她的床前。 他俯身,又在她颊边印一个轻吻:“我先回去一趟,换几件衣服。你睡半个小时起来把早餐吃掉,再开车去上班。” “路上慢慢开,早高峰车多,迟一点也没关系。”他事无俱细,简直对她倾尽了温柔。 简晞窝在被子里乖乖地点点头。 忽然想起深度部里一众同事,若是他们知道平日里桀骜狂野、谁都摁不住的任部长,在她面前竟是这样温柔,不知道该被惊得吓掉几个下巴。 她抿唇笑。听到大门响,任天野离开。 她就又窝在被子里暖暖地睡了一个回笼觉。直到七点半才慢吞吞地起床,吃完他亲手热过的早餐。 清晨的朝阳,已顺着窗帘的缝隙灿烂地洒落进来。 金灿灿。明晃晃。 * 上午九点半。山海传媒新闻大厦,深度调查部。 全体休过一场大假的同事们,各个精神抖擞。简晞背着包,提着她的相机进了大办公室,一路和所有同事热情地打招呼。 回到她的座位,她还笑眯眯地问了声袁笑笑:“早啊。” 袁笑笑正在刷八卦新闻,转回头仔仔细细地看简晞的脸,问:“姐姐,你捡到钱了?” “?”这是什么独特的问好。简晞一头雾水。 “要不然你怎么春风满面的,一脸被滋润浇灌的模样。”小姑娘一脸纯真。吐出的却是什么虎狼之词? 简晞脸腾地就红了。眼睛忍不住飞去看任天野。 某桀骜不驯狂野不羁的任部长,仿佛很不在意地扛住了小姑娘的“双面之词”,酷着一张脸就站起身来。 “开会。”他嗓音低的扔下两个字,气场又酷又低气压。 惹得办公室里的同事们都精神一紧。 但只有简晞一个人看见,那位又帅又酷的部长先生,却在转身的一瞬,微红了耳根。 她笑。 匆匆拿了笔记本,和同事们一起走进深度部的会议室。 工作例会。老叶先布置了这周的工作分配,任天野捏了根钢笔,夹在指尖微微地盘旋。老叶说完,大家就一齐把目光投向了部长。 任天野很长一会没说话。 会议室里静默。 男人肩膀打开,浓眉下压,上翘的眼尾微微飞起,薄唇抿直。这样锋利的气场,他越是不说话,越让人觉得害怕。 果然,任天野眉尾一挑,眼瞳凌厉地扫过来。 “这个假期,我怕是给你们放得太久了。”他一开口,就压得整个办公室里所有人呼吸摒住,“看看你们自己递上来的,都是些什么选题?” “火车站黑车市场,私人医院医托,五星酒店暗访……”任天野一一点着记录条目,“已经2020年了,还弄这些十年前的旧东西?!” 任天野抬浓眉,不悦写在眉宇上:“到现在还要我手把手教你们吗?!” 他声音不烈,却极具威严。压到整个会议室里没人敢抬头,没人敢和他对视。 只有简晞。 她坐在他的侧对面。悄悄地抬头,大眼睛溜向他。 任天野对上她的大眼睛。不知道为什么,那一身的犀利就被她看得往下褪,瞳仁里一点笑,一点又要忍住。 她被他逗得抿唇,差点想要偷笑。 任天野横起浓眉,朝她一眼瞪过来。可就算是警告,眼神里竟还带上了三分宠溺的味道。 再开口,男人的声音分明已经放缓:“调查新闻与民生、突发新闻都不同,我们不需要太跟进实时的消息。但所有的选题都必须同时具备深度调查的深度、广度、高度与社会度。” “这里所有的选题我都退回。下午三点前,每个人报新选题上来。散会。” 大家接受完“部长训话”,哗啦啦地往外走。 袁笑笑挤在简晞的身边,小鼻子一抽一抽地小声抱怨:“上班第一天就集体挨训,部长也实在是太凶了。” “嗯。”简晞同意地点点头,“真的凶。” 袁笑笑像立刻得了战友,同仇敌慨:“所以别看部长长得帅,肯定找不到女朋友!” 嗯? 简晞惊住,转头看着袁笑笑。 小姑娘还误会简晞的眼神,以为她不相信。特别真挚地解释一句:“哪个女生愿意跟他啊!天天被拎去挨训,受虐狂吗?” 作者有话要说:啊啊啊!收到雷了!我激动得团团转~~~ 这本写到现在,除了好基友们,我收到的第一颗雷!!呜呜太不容易太激动了! 谢谢【达拉崩吧的女王】,谢谢你们一路不离不弃的支持我!你们都是我日更的最大动力!! 也要谢谢送营养液的小可爱们,虽然我比较少写作话,怕影响大家看文感受, 但是我还是都有看到的!谢谢你们! 第43章 啊? 实在不好意思。那个“受虐狂”……好像就是她。 简晞抿唇。不知是该直接笑, 还是也跟着笑笑同情一下自己比较好。 两人还来不及再说,任天野从身后走过来。袁笑笑眼尖,拉着简晞就跑了。简晞被拽回自己的座位, 对着亮起的电脑屏幕,还是悄悄地弯起了唇。 * 但是,简晞很快就感受到了笑笑嘴里的“凶部长”。 部里同事都交完了选题,她也在后台系统里把和老叶搭档的跟踪现场照片,提交上去。 交了没三十分钟。 隔着袁笑笑桌子的任天野, 就揉起了浓眉。他很不悦地盯着电脑屏, 一屏一屏地看下去,瞳眸里的光,也就一点点地浓下去。 袁笑笑隔着桌子都感受到了部长全身绽出的“凉意”。悄转头对着简晞挤眼睛。 简晞不懂。还一脸询问地看着笑笑。 笑笑嘴唇做出“快跑”两个字。还没发声呢, 任天野的声音先响:“简晞。” 简晞一震。 隔了一天,就听他从“晞晞”跳回到“简晞”,她反有点不适应了。 简晞回应:“部长。” “你过来一下。”任天野皱着眉,表情不好看。 她不敢说什么,走到他身边。 “这是什么?”任天野点着他的电脑屏幕,眉头紧锁。 简晞看了一眼。“是我上周和老叶出的现场。” 任天野抬眼尾, 飞快扫她一眼:“谁教你新闻现场照片要加滤镜的?你怎么不干脆加个美颜算了。” 简晞摒息。不敢说话。 任天野:“我以前就跟你说过,把技术好好提升, 别总是弄些滤镜渲染的。这是新闻现场,不是影楼修片!” 他训斥她。毫不留情。 整个大办公室里都听到任天野的凶巴巴。全部人都低头,心中充满了对简晞的同情。袁笑笑更是在心底腹诽:晞晞姐,辛苦你替我们挡火力! 简晞被训得脸色有点挂不住, 小声解释:“那几天我相机快门不好,回来看片不太满意,我才加了滤镜……” 任天野抬头瞪她。目光似乎怀疑她在顶嘴。 男人站起身, 扔下一句:“拿你的相机,到会议室。” 他转身先走。 简晞回到自己桌边,开抽屉拿相机。笑笑在旁边施予同情的目光,简晞无奈地笑了笑。 拎着自己的相机。简晞推开会议室的门。 “部长……”她低声,才叫他。 任天野从她的身后,凑过来就在她唇上亲了一口。 简晞瞬间一麻。 会议室是全玻璃的,透明落地。他就这么大剌剌地亲她,简直整个办公室的同事只要抬头,全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简晞抗议:“任天野!” 他手揽着她,低声:“晞晞你别生气,我刚刚不是故意想要骂你的。” 简晞哭笑不得。人骂都骂了,现在又在没人看到的地方凑过来道歉。刚刚被他训的那瞬间,她还以为自己昨天是做了个梦呢。 “那你还那么大声。”她抱怨。撅着嘴。 他看她微微嘟起的红唇,头皮都发麻:“我还不是替你着急。这样的新闻片在我手里还没事,一旦放出去了,会被别的同行嘲笑你的。” 简晞心头一软。她还以为他会说出什么“故意做给同事们看”或者“怕他们发现我对你不同”;但是他并没有。他担心的,是她,是怕她被同行嘲笑,被看不起。 “所以你别生气好吗?”任天野揽着她的腰,“我以后不那么大声。” 简晞快被他气笑。这男人,不是没有下次,是下次不那么大声! 任天野揽她,又往她唇上轻啄一下。 简晞惊,推他。 还亲,再亲一下万一有同事抬头,可就把他们两个看得清清楚楚了! 任天野还没放开她。 从走廊外回来的高顺心一推会议室门—— “部长!设备中心……”高顺心说工作的事。 任天野一秒放开简晞,脸色如常,指着她手里的相机:“正好,老高她这个不太行了,你带去设备科再修一下。” 简晞转过头。再看他一眼她就憋不住要笑场了。 呵。男人。 * 任天野和高顺心下楼去设备中心了。 简晞回到座位上。 袁笑笑回过头来看她。只觉得简晞脸比刚才又红了几分。 小姑娘一脸同情:“晞晞姐,部长又欺负你了?” 简晞想了想。他刚刚那样,也算“欺负”吧。 她诚实地点点头。 小姑娘同情心瞬间都要泛滥了,抗议:“部长也忒不像话了,怎么老可着你一个人‘欺负’!” ??? 简晞无语,附合:“是啊。我也想知道。” 小姑娘聪慧,眼珠转来转去,一拍大腿:“我知道了,肯定是部长没女朋友,有火没处发,憋的。” 简晞这回真忍不住了。 她捂着嘴,连连咳了好几声。这小丫头,人不大,鬼心思不少,这嘴里说出来的话,就更不能听了…… “姐姐你放心。”袁笑笑拍拍胸口,“这事儿全包在我身上,我肯定把咱部长安排得明明白白的。保证他从明天开始,指定没力气欺负你!” 嗯?这又是什么意思? 简晞还不及问。小姑娘已经埋头在自己的电脑上,噼哩啪啦地忙起来了。 简晞也不好打扰她,也回到自己的电脑上,继续忙碌起来。 * 到了快傍晚的时候,老叶说接到了一条线索,让她跟着出去跑一趟。 简晞就去设备科领了备用相机,跟着老叶一起出了趟外勤。不是什么很大的新闻,大概是一场房地产占地纠纷。某拆迁户没有要到天价的拆迁款,硬是在工地上做起了钉子户。房地产企业也不肯让步,居然就围着拆迁户的房子挖了一溜地基沟。 拆迁户的房子如同大海里的小船,地基都没了,还不塌的塌,陷的陷。于是又扯又打又嚷,闹了一大团。 简晞想起下午任天野的话,拍的时候就很小心。 晚上光已经不够了,她备用机的硬件又跟不上。片子就拍得很模糊。 回去的路上,她摆弄着相机挺失落。不知道回去给任天野看,他又会怎么“训”她。 其实自从跟他重逢,他几次都提到她的能力。可惜她都没怎么听进耳朵里,至今在苏堂那里进修也并没有进步。 老叶到是安慰她:“没事,你尽力了就好。别怕老大,他就是个纸老虎,心软着呢。” 简晞抬头,笑。老叶到是看人看得准。早看穿了任天野。 回到深度调查部。 外勤内勤的同事们都已经下了班。上调到深度部就是有这种好处,不再像在新闻中心一样,总是要盯着线索和突发,只要手机上传来一丁点风吹草动,不管记者是睡了,是醒着,是在洗澡还是在约会,都得立刻把手边的一切扔下,直往现场跑。 深度新闻不赶时效,不追突发,虽然选题、议题、广效都更难,但至少同事们都能按时吃个饭,睡个完整觉。 但大办公室里,任天野还在。 他坐在桌前,很耐心地看着部里送上来的新议题,也一直在后台看着新闻中心里各种时效新闻。 他一投入,就帅到人腿软。 那全神贯注,瞳仁里都是星光。 简晞看着他。 老叶走了。办公室里已经没人。 隔着桌子,任天野突然开口:“好看吗?” 简晞被逮个正着。脸红。“就……还行吧。” “还行你看那么久?”他眼睛在屏幕上,声音却朝她,“迷住了?回家让你慢慢看。” 突然就撩她。 偏偏她就吃。被这一句就撩得耳红脸热。 “谁要跟你回家。”她低头。脑海里却不由自主蹦出他的画面,脸颊的一抹胭红更滚烫。 任天野放下鼠标,抬头。才想再撩她两句,忽然屏幕右下角的社交平台的提醒,突然一跳。 任天野随手点开。 以为不过是哪个朋友又发个私信给他。结果页面才是一展,帐号上私信已经跳了+999条!摁都摁不住的那些私发、转发、@他的,全都跳出来—— 居然都是些年纪妙龄的漂亮姑娘,热情无比地向他推送的【征婚自荐信】。从个人条件,到家庭房产,再到对他的一腔“深深热爱”,全都糊一脸地完整推送到他面前。 任天野一脸莫名。 这都什么东西? 疑问还没消。他手机上万年不跳的顶尖【新闻群】里就罕见地跳出一连串消息—— 【天野听说你公开征婚了是吗?我有一个亲表妹……】 【大师哥你终于想开了!我今天向你真诚推荐我亲亲小姨子……】 【不容易,我兄弟万年铁树开花了。我有一侄女……】 群里皆是全国顶流的新闻同行。平时大家都只谈工作,不惹生活。结果今天竟纷纷@任天野,一个个向他投递过来的,都是身边正当龄的美女照片。 那一个个精修美颜,各型各色。 任天野看着手机,脸色震惊。 可震惊还没结束—— 深度部朝向走廊的玻璃门边,有人轻轻敲门。竟是个身材爆好的妙龄少女,怀里抱着一束包装漂亮的白玫瑰,对着深度部轻喊: “请问,任部长在吗?” 姑娘大胆,见简晞和任天野都坐在位置上没动。她对着简晞喊: “美女,你能帮我开下门吗?我是来和任部长……相亲的。” 可以了! 简晞转回头,瞪着坐在办公桌边的任天野,冷冷声:“任部长。我觉得你今天晚上……怕是没时间回家了。” 任天野脸色一白。 连忙站起身:“晞晞,你听我解释。” “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也从来都没有对外……晞晞,你得相信我……” “放开。”简晞甩开任天野,拿起自己的工作卡,“我去帮你的朋友……开门。” 任天野撑额。 可以了。今天晚上,他睡休息室。 作者有话要说:来,搞搞笑吧~~ 其实他们两个也可以又甜又可爱的~ 谢谢Feekyoo的雷!你真是太好了!太宠我了!好幸福! 让我觉得 写文好值得。比心心 第44章 再隔几日的早上。 袁笑笑六点钟就哭唧唧地赶来加班。不是她工作太忙太辛苦, 是她那天手欠,一腔热情地跑到任部长的社交帐号下,替部长深情发布了一则——征女友评论。 谁知这下真的捅了“美女窝”, 早就对任天野“春心暗许”的美人们,一水地把个人照片、家产家世,都溜溜地私发给了任天野! 任部长震动。 然后,把袁笑笑拎去了会议室。 指着他那被炸成了+9999的社交帐号,告诉袁笑笑, 她要一条一条地回复, 给每一个发信人真诚道歉,评论关注加点赞! 袁笑笑差点赞哭了。 发誓这一辈子再也不手欠。 但是辛酸还是有结果的。在任部长转身离开会议室时,站在门口跟袁笑笑这个小喇叭说了一句话: “我有女朋友。我很喜欢她。” 妈也。这一句款款深情, 差点没把袁笑笑炸成烟花。平日里那么严肃、严厉、又冷又酷的任部长,说起情话来简直让人爆.炸? 袁笑笑从会议室里被放出来,立刻就把这一春风般的消息传播到了整个深度部。 部门里的同事们都回荡在久久的冲击中。纷纷猜测“凶部长”的女朋友,该会是个多么“英勇”的美人儿。 简晞在大家的一众议论中,只低着头。 要是被大家知道那个“奋不顾身”“以身侍魔”的倒霉鬼就是她,大家会不会惊掉下巴? 笑笑更是扯扯她的袖子:“姐姐, 你说咱们部长女朋友得长成什么样?能管得住部长那么凶的,铁定比他更凶吧?凶部长和凶部长夫人……” 小姑娘想象着抖一下。 简晞哭笑不得。可是却莫名听到那个“部长夫人”…… 任天野刚刚从楼下新闻中心回来, 就看到简晞在那里低头偷笑。他心里不爽。 她到是高兴,活生生把他推在外面好几天。 任天野叫她:“老叶,简晞,跟我出趟外勤。” 简晞连忙站起来。 伸手拉抽屉拿备用相机:“去哪?” 任天野看着她手里的设备, 回答:“房企工地。” * 那家拆迁户和房产企业的纠纷升级了。钉子房四遭都被挖空了,早就地面下沉墙壁开裂。晚上打桩机、灌浆机一震,哗啦啦全倒了。幸好房里没住人, 但拆迁户不干了,一家来了几十口人,站在废墟上撒泼打滚,哭闹着要房产企业巨额赔偿。 民生和突发组都来了。电视台也上了现场报道。 任天野他们部本不用来,但老叶最近上了个大题,内容是全国范围“下陷的房产经济”。老叶倾注心血,做得极用心,任天野决定托他一把。 于是到了现场,老叶立刻就展开了工作。 简晞也和老叶搭着,各种采录。她拍得很用心,采景、取景、人群和景深。 任天野到站在远处看。 眼睛一刻都没有离开简晞。他看着她的镜头,看她的景别,看她的用光,看她的进深角度。他看得极用心,更注意的是她的脚下。她在废墟上跳来跳去,差一丁点被废钢筋绊住的时候—— 他在她身后突然出现,单手就箍住她的腰。 抱着她离开危险地带。 简晞一下就脸红了。 在这么多人面前,被他抱着移开。就算都不认识,还是有点害羞。 “谢谢。”她轻声。 任天野笑:“怎么还跟我客气了。” 再退回去,任天野忽然觉得,简晞是和七年前不一样了。 七年前的她,任性、骄纵,被他宠得上天入地,却也自卑得战战兢兢。他其实一直都知道,她身上背着的那些伤,她无处发泄,又紧咬着不肯说出口。就那么缠着他,对他哭,对他闹,对他作天作地,都是因为她那些小小的自尊,小小的说不出口的害怕失去。 她太骄傲。却又被父母伤害到,太卑微。 她不知道怎么去爱,也不敢放手去爱。 现在,她不一样了。她成熟了,更懂他,也更自信。她不再是那个只扯着他的衣角,要糖要爱要他捧着的少女了。 任天野微笑。点起一支烟来,站在旁边默默看着她。 工地上的纠纷越加激昂。最后终于双方动起手来。老叶揪着简晞就退回来。警察、急救也都纷纷拉着警鸣到了。 任天野把简晞挡在身后。 熟识的几位民警还走过来,向任天野询问情况。 任天野耐心地和警察们陈述来龙去脉,简晞就站在他的身后。她刚刚被吓了一下,那群人挥舞的钢管,血肉模糊地从她身边擦过。 她有点紧张。心里那抹焦虑再一次跳起来。 她想起杨医生的叮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开始慢慢地数数。 一、二、三、四、五…… 每一次她焦虑症犯起的时候,都是靠着这些数字,压下心内腾起的惊惧。 但是,这一次她再一次轻声地深呼吸。 一直站在她面前,和警察说话的任天野,忽然慢慢地把他的左手,背到了身后。 他动动手指。示意。 简晞没会意。抬手看着他的背影。 任天野手再往后伸了伸,一下……握住她的手。 不再让她左手抠进右手,他用他的手指,和她紧张的手指……一一握起。 一、二、三、四、五…… 她心头一暖。 抬头,再看他。 男人毫不动声色。仍在前面若无其事地跟警察说着情况,但是背去身后的手掌,却已紧紧地……握住她。 …… * 时间翻过了四月,春光已末。 五一假期前最后一个工作日,是山海传媒集团二十周年年庆日。提前一周大家都接到了当日停刊通知,整个集团全体庆祝活动。 袁笑笑老早就在憧憬那天的盛景,还拉着简晞唠个不停:“据说当天大老板和上级领导都会来哦……还有全集团评奖……对了,还有集体聚餐!” “听说咱们把屿山大酒店的自助餐厅整个包了……哎呀,我那天铁定早饭午饭都不吃了,我就等着晚上那一餐!” 简晞被小姑娘逗得眉眼都笑。 任天野拿着资料刚刚从楼上回来,坐回办公桌前,朝袁笑笑瞪了一眼。 编务小姑娘秒怂。 憋了没两分钟,胆子放大地开始敢跟他贫:“部长,我听管理部说,最后聚餐可以带家属哦……部长大大,您不考虑……带部长夫人给我们看看?” 任天野抬眉。犀利的眼神对着袁笑笑一扫。 他最近真是把部下都惯得不成样。 但,男人的目光穿过袁笑笑,落在简晞身上。“她……有什么好看。” “她个子矮,长得丑,身材又不好……”男人故意,“算了。不带。” 嗯?? 袁笑笑还没反应,简晞已经先转过头来看向任天野。 她个子矮?长得丑?身材不好?? 那他为什么还一天到晚缠着她不放?! 收到自己女人抗议的眼神。 任天野低头。手指翻资料。但拉平的浓眉,飞翘起的眼角,却已全是满满的笑意。 …… 于是,到了庆祝日那天。 任天野早一步先去了屿山大酒店。 集体会议前,山海市负责宣传口的林副市长,新闻行业会长,记者协会会长,公安、司法、政务等等领导都会提前到达。任天野被山海传媒集团大老板推到了最前面,陪各个熟识的领导们一起与会。 简晞来迟了一小会。 她对那天,某个男人的话耿耿于怀。于是,她很是有点小心机地把自己好好整理了一遍。 进到屿山大酒店电梯时,她刚刚好碰到也迟来的洪宇。 洪宇帮她挡了一下电梯。 简晞站进去:“谢谢,小宇。” 洪宇还是深度调查部的编外内线,拿一部分线人的薪资。他下课晚来了几分钟,恰恰好遇上一起到达的简晞。可是看着简晞走进来,洪宇的眼瞳都微微震了一下。 姐姐太漂亮。 简晞身上,十公分的琉璃高跟鞋,深宝石蓝的丝绒短裙;一双长腿又细又白又直,肌肤像是玉一样莹润细白。腰肢细到过份,腰口上镶了一片极精致的钻石腰扣片,颈上到是空的,大方领口露出了她一大片白皙细腻的肌肤;衬出了优美的锁骨线。 简晞还化了全妆。发梢微卷。 洪宇被漂亮的简晞震动。目光几乎不敢与她对视。只是默默地在电梯镜壁上朝她扫一眼,又迅速地收回去。 电梯门一开,小男生就奔出去:“我……我先走了。” 简晞有点莫名。但还是笑了笑。 她走进会场。 才到场门口,就被袁笑笑一眼看到。 “我的天呀!”小姑娘夸张地叫声,全场都能听到,“晞晞姐,姐姐,你真是我姐姐吗?” 简晞微笑:“好看吗?” “岂止好看,”笑笑揪她的裙角,又摸摸她的发梢:“简直是太太太太好看!” 笑笑的声音,震荡全场。 会场里所有的目光都投向了她。 平时都是便服简装,大家也都习已为常。今日所有记者都换上了礼服、正装,一转头看到盛装的简晞—— 男记者们眼都直了。 女记者正聚成一团,邝姗姗她们也都换上了小礼服。可是回头一望见简晞,几乎所有女生都像是被夺了气场,光芒瞬间全拢到了简晞的身上。 任天野也听到了声音。 他在林副市长身边。转身。目光就投过来。 他看到简晞站在会场正门口。 像一朵盛放的百合。明艳,娇贵。 任天野一下,心就满了。被她的明丽娇艳,被她的柔软灿烂,灌到满满。 简晞的目光也撞向任天野。她看着他,亮晶晶的大眼睛里,三分小骄傲,两分小挑衅。 她赢了。 她笑。 任天野差点被她逗笑。 他们隔着山山海海,隔着人群重重。即使彼此都不必开口,只须一个小小的目光,就已能进入彼此的心底。 庆祝会按时开始。大老板讲话,林副市长致辞,记者协会会长恭贺,一连串冗长、普通、又必须走的流程。后来连新闻中心蔡总编都上台发表了一番总结感想,反而任天野这个深度调查部的大部长,坐在台下纹丝未动。 简晞遥遥看着任天野。 再接下去,集团评了奖。新闻中心“丹城传销案”和深度调查部“余爽案件”都拿了集团突出贡献大奖。奖金十万。 袁笑笑立刻开始抱不平:“两个奖都是我们部长的呀,奖金应该都给我们!” 简晞微笑。 流程经过,最后终于到了笑笑一直盼望着的全体大聚餐。屿山大酒店最奢华、最宽阔的会餐餐厅,被整个传媒集团的同事们集体占领。 分配座位的时候,各位领导的家人、同事家人也都一起赶来出席。正中最大领导桌上,林副市长抬首问: “天野,没带女朋友来?” 任天野回头看了一眼。淡淡:“她在。” 集团大老板和几位领导都惊了。林副市长热情地说:“那还等什么,快带过来一起坐。” 任天野答应了一声。站起身。 大会场里,同事们还都在排座位闹哄哄的。任天野大阔步穿过整个会场,一步一步向着深度调查部的餐桌走过来。 袁笑笑拉椅子,刚好看到:“咦,部长来了哦。他老人家不坐主桌,难道要和我们一起坐分席了吗?” 老叶老神在在地:“怎么可能。部长过来接女朋友吧。” “女朋友?!在哪?”袁笑笑一惊,回头就望向会场正门口。 老叶喝一口茶,笑。袁笑笑身边的洪宇,则突然坐直了身体。 任天野穿过人群,走过来。 又高。又帅。又酷。又扎眼。 一步一步。 他径直走到深度调查部的分席前,几乎没有犹豫,对着餐桌边的简晞微微倾身,声音极温柔:“跟我过去吧。副市长要见你。” “副市长?”简晞一惊。连忙站起身。 任天野顺手,就把她的手捞住。 “别紧张。有我。” 他的手,紧紧地握住她。就在所有人的众目睽睽之下,他牵着简晞的手,带她,重新穿过人群。 整个大会场里的人全都呆住了。所有人都惊怔地看着会场中央的这一对。大家都眼睁睁地看着传媒集团风云大神任天野,和明艳了整个集团的摄影记者简晞。 有人惊讶地捅邝姗姗:“不是吧?任……任大神和……简晞……是一对儿?!” 邝姗姗眼睛瞪得睚眦俱裂,目光刀子一样死死落在他们交握在一起的双手上! 任天野!简晞! 简晞居然是任大神的女朋友!天底下独一份的新闻大神……被简晞那臭丫头给霸占了!啊啊啊! 豪华宽阔明亮的宴会大厅,目光汇聚,鸦雀无声。 任天野浓眉舒展,一脸极少见的平静温柔,就这么坦然地握着简晞的手,走过所有人的面前。 作者有话要说:我的宠爱只为你~ 第45章 任天野带简晞到了主桌。向各位领导简介了简晞。简晞虽不擅寒暄, 但有他握着她,她也表现得落落大方,向所有人一一微笑致意。 这一餐。 有人吃得乐天乐地。有人吃得惊天霹雳。有人吃得, 呕天呕地。 同事们那边传来的声音都是—— “妈呀深度部的老大和简晞居然是一对儿!” “哎哟我的新闻大神啊!” “哎哟我的摄影女神……” 同事们惊的惊,歪的歪,开玩笑的开玩笑,又震惊,又嫉妒, 又羡慕。只有邝姗姗恨恨地咬着筷子, 死死盯着和任天野一起坐上主桌的简晞,气得鼻子都要歪。 到了深度调查部的分席,则又是另一番景像。 袁笑笑大概是被刚刚的画面吓到了, 人一直傻傻地。桌上端上了大餐她都没有反应过来。还是老叶,夹了只超大的螃蟹腿儿塞给她,小姑娘才“哇”地一声哭出来。 哭得居然是:“妈也,我嗑得CP竟然成真了!” 小姑娘真情实感地又哭又笑,一边唠叨着“就觉得上次火锅店那女的老大指定不喜欢”,一边深情表示“我姐和部长真的太配了太配了”“没辜负我在贴吧里偷偷写了他们百万同人文”! 老叶和蒋函几个同事大大震惊, 追问什么叫“同人文”。 小姑娘又科谱了一大通,把桌上所有的“中年单身狗”们虐得不要不要的。大家没被老大突然官宣吓到, 到是被袁笑笑逗到笑疯。 只有洪宇,脸色极差。 他一个人坐在席位的最角落,脸色一直压着,心里像灌满了铅。他独自一个人喝酒, 老叶他们叫了他好几声,他也不答。 最后,终于挨到了散场。洪宇没等人都退完, 就直接奔了出去,水池里吐了一地。 简晞陪着任天野送领导们离开。 她先回来两步,就看到洪宇难受地趴在池边。 简晞有点惊讶,跑过来看他:“小宇,你怎么了?酒喝多了?” 简晞刚想帮洪宇拍拍背。谁知,洪宇猛然转身,一下把简晞的手狠狠拂开! 少年力气大,酒后又没分寸,差点一下把简晞推倒。 袁笑笑正忙着给他抽纸巾,回头看到,连忙拉住简晞。 “洪宇,你怎么回事?喝多了人都不认了?干嘛推晞晞姐!” 洪宇抬脸。迷蒙蒙地看了一眼简晞。 脸上还挂着湿湿的清水,洗沥着少年年轻的脸庞。 简晞被他的眼神弄得有点难受,上前想再劝他一句。 谁知,突然之间,从洪宇的身后打横就伸过来一只男人的大手—— 任天野一手臂就勒住少年还算单薄的肩膀,将他向着走廊后面猛然一拉。 简晞惊讶:“天野……” “没事。”任天野打断,“在这等我。” 任天野看了简晞一眼,扔下这句话。 他一手拎住喝醉的洪宇,像提着小猫崽子一般,直接把洪宇拎出了屿山大酒店。 * 出了酒店正门,拐角处正是一处街心花园。花园里草色青青,树枝卷了新叶,正支起一片如盖的绿云。 任天野提着一身软绵绵的洪宇,直接把他掼在树荫下的凉椅上。 摁住。 洪宇喝得醉。身子在凉椅上还直打晃。 任天野瞟他一眼:“有没有点出息?不会就别喝。” 少年昂着头,眼神倔强一如十年前的他:“想喝,就喝了。又没人是天生就会。” 任天野瞪他。 小狼崽子长大了。 任天野摸出烟盒,抽了一支。怼在嘴上。 “喜欢姐姐?”他低声吐出。声音风轻云淡。 洪宇脸色立时一僵。 “姐姐漂亮吧?”任天野又问。 这一句,把小狼崽子吓得瞬间坐直,双腿夹好。再不敢对着他放肆一个字。 任天野叼着烟,斜睨小少年。知道洪宇要是有尾巴,估计这会都得垂下来向他臣服了。 “喜欢没什么。”任天野叼着烟向后靠,浓眉飞宇,神色桀骜,“我也喜欢。” “她又漂亮,又善良,又天真,又懂事;对朋友一直真情真意,对工作一直高昂热情,对所有弱者抱以同情,对所有强者又给予崇敬。虽然她现在还不是顶尖的摄影记者,但总有一天,她的才华聪慧,会伴她走到顶峰。” “这样的她,没有人喜欢就奇怪了。” 任天野昂首坦然,唇间眉角,尽是浅意。 洪宇被戳中心事,脸色却发白。 他偷眼看身边男人,男人即是他的哥哥,又是她所爱的男人。这样的体会,让他又羡慕,又烦闷。 “哥……”洪宇低头垂尾,“对……对不起……” 任天野侧脸,睨他:“对不起?你有什么好对不起。” “但是,”他话锋突转,“喜欢这件事,从来都不只是挂在嘴边就可以。” “你喜欢她,就要疼她、宠她、呵护她,有力量替她扛得起一切,有能力替她挡去外面所有的狂风暴雨。你要有资本给她温暖,你要有资格予她安稳;你还要能陪着她一起上路,路上给她指引。她困难了你要托她,她低落了你要安慰,而且长长的路途中你们还可能会争吵,会彼此受伤,会对喜欢动摇……” “但是只要你喜欢她,你就一定要坚信而坚韧。你要记得,她是你喜欢的人,值得你用自己的一切去守护。” “小兔崽子,你做得到吗?”任天野眼尾轻扫,狂放桀骜。 洪宇被说得心抖了一下。 转头,竟问:“那……哥,你都能做到吗?” “废话。”任天野揉他一把,咬烟:“七年前,我没有做到,所以让她吃了那么多苦。现在七年后,我会给她我的一切,一路守她、护她、陪着她,一直带她走到最想到达的地方去。” 洪宇被揉得脑袋向下一低。 但他转头,羡慕又嫉妒地看着任天野。 “如果我再大些,说不定我也能……” 任天野抬手,一巴掌拍在洪宇的后脑勺上:“先把你毕业证拿了!再把该考的证全考出来!才不辜负当年师父救你一条命,和对你这么久的苦心教导。” 洪宇被打得抱住脑袋。情绪,终于还是慢慢地荡下去。 他低声,慢慢地:“我知道了,哥。” 任天野站起身,看着小崽子低垂,却没有倔强下去的肩膀。仿若又看到当年父母去世后,被人踩在脚底,却依然不放弃的自己。 人,总是这样吧。 总在磨难中经历,才能饱蘸着痛苦成长。 任天野拍拍洪宇的肩:“每个人都有命定的那个缘份,你的,会来的。” 他站起身,手里的烟盒塞给洪宇:“慢慢想想,你会明白的。” 洪宇低头,看着手里的烟。 “哥,你不是不让我抽……” “你二十一了,不是十一。”任天野站起身,“回去告诉师父,有空的时候我会回去看望他。” 男人转身,大步想走。 洪宇捏着手里的烟盒,突然——抬头。 * 屿山大酒店里,部分同事们都已经散去。还有些兴致高昂的,三三两两地聚在走廊里聊天。 简晞等在电梯间。 徘徊踌躇。 她不知道洪宇到底怎么了,也不知道任天野为什么一手就把小孩拉出去了。想起洪宇刚刚推她的表情,她哪里招他了?生气了? 简晞回忆起几次与洪宇相遇,在便利店初识,在银杏秋日她抽烟,在火锅店楼梯上她轻抚少年…… 她莫名突然觉得,总该不会是?! 简晞还没想完。廊间的电梯叮地一响。 其中一间哗地打开,金灿灿的光芒泄了一地。果然站在其间的,正是回来的任天野。 简晞眉眼发亮:“天野,你回来了。小宇怎么样?他喝多了还是……” 任天野一步朝着她走过来。男人步子又大,气息又重,身体高壮,挡去梯门光芒。 简晞:“天野,怎……” “怎么”两个字,她都还没问完。 任天野一下把她摁在身后凉沁沁的大理石墙上,不由分说地,一手箍住她的腰向上一提,一低头就亲了上来。 简晞震惊。 这男人,怎么又在大厅广众之下亲她! 虽然刚刚两人是在会场里已经向全传媒集团公开,也不代表就可以随时随地上演“限制级”给别人看呀!更何况电梯厅外还有同事,电梯闪亮的灯光还一格一格地跳跃…… “天野……天野……唔唔……”她挣扎,想叫他。 可他吻得特别特别用力。 比任何一次,任何场合下都要用力。和好以来,他总是很温柔,即使两人床上时,他也总是都照顾到她的感受。可是今天,不一样。 他今天像是霸道附身,把她抵在墙壁和胸膛之间,让她动弹不得。唇死死压着她的唇,又磨,又搓,又吻。 她的呼吸都被他夺去了,心里一只小鹿,扑嗵扑嗵狂跳。 他竟然吮含住她的唇瓣,用力,拉扯。 简晞心都飞了。 可是听到他身后叮咚叮咚响起的电梯声。门厅外同事交谈声。 那电梯数字越来越靠近他们这一层。再一层,再一层……电梯要来了!电梯就要到达了!万一梯门开,电梯里都是他们的同事…… 简晞惊吓,用力推他:“天野……天野!” 叮! 电梯门到达。 哗啦啦——梯门打开。光芒,泄了一整地。 简晞又惊又怕,身子都被磨软了。但谁知他竟乘此时狠狠地咬了一口她的唇瓣,令她激零一下打了个冷战。 幸好。 电梯里,没人。 男人的呼吸却粗浓。终于撤开。 任天野额头抵住她,低声恨恨:“背着我,撩小男生?!” 嗯? 简晞瞪大大眼睛。 任天野:“小宇被你撩得喜欢死你了,不知道吗?” 啊……啊? 简晞咽口口水。她不知道,她从来都没故意去撩过小少年啊…… “谭震、洪宇……你桃花到是多,”任天野眉眼飞挑,“老实交待,还有没有?” 简晞怔了怔。居然很认真地想了想。 脑海中不知道怎么就冒出那位酷酷的防汛队长。 任天野一瞬就逮住她的小表情。 男人被激得一下狠狠咬她:“你还在想!看来我最近真是把你惯坏了,在我眼前你还敢给我招三惹四……” 任天野一把箍住她的腰,把她狠狠地揉向自己的胸膛。 “你再敢瞒着我撩别人,敢瞒着我学抽烟,我就立刻把你摁在山海传媒集团的大正门上,让全集团的人都看着我和你——” 她被男人狠狠地摁在墙上。 终于知道他是吃醋了。 那般桀骜天下、不可一世的任天野,也吃醋了。 可是,听到他刚刚霸道无比的声音,听他说着要把她拎去山海传媒集团的大正门,被全集团的人看着他和自己…… 她莫名觉得全身淌过一抹激流。 颤动得不能自已。 简晞忽然微微踮脚。纤软的手臂伸出去,挂在他的颈子上。 她今天穿得高跟鞋特别高,和他的身高差拉近到还差一点点。她绵软如水地挂在他的身上,凑近他的耳朵就说了一句特别狐狸精的话: “我今天的高跟鞋,特别合适哦。” 任天野被她勾到身体一颤。 眸色瞬间转浓。像深深夜色中,再也化不开的浓墨…… 作者有话要说:也会小狐狸的晞晞~ 也会吃醋的任大神~ 配吧? . 今天看后台,发现不知道哪位小可爱空投了我一百月石!好开森,可以买图床放封面啊 啊啊,你们对我的示爱我都看到了!唯一就是看不到小可爱的名字啊 还有投营养液的“ayeeeeee”“小石头大宝贝” “长成葡萄的提子”“水,玲珑”“小葡萄”“雯紫”“睡在月球上的猫” 你们都是人间小天使啊!!爱你们! 我一定会用更新好好感谢你们~~ 第46章 这一夜。 夜色超浓。声音超缠绵。男人绷紧的身体无限狂野霸道, 女人柔软似水的身体无限缠绵。 她踩着极美丽的高跟鞋。 和他不过一点点的身高差。 他紧紧揽住她的腰。人间沦陷。 不复温柔。却张狂野肆,别样人间。 …… * 直至夜深。星已睡,月未眠。 简晞在甜梦中幽幽转醒, 回头,身侧床枕皆空。她伸出手,摸了摸床单。被单且温,他人动了不久。 简晞拧亮床边的台灯。起身。 衣物被扔在客厅,她就随手拉了条床边备用的真丝床单, 裹在身上。 书房里亮着灯。 简晞走过去。 任天野只穿着一条长裤, 裸着胸膛坐在她的工作桌前。见她走过来,立即就把手中的烟掐灭。 简晞看到电脑亮着:“有工作?” “没有。”他轻声答。 对她伸手,示意她坐过来。 简晞一手摁着床单, 坐在他的腿上。 任天野环她,胸膛肌肤,就和她细白的肩膀微微相撞。 她身子极敏感。一靠上他,就有点细细的颤。他的呼吸和星夜冒出的胡茬,更是一点点扫在她的耳际。 她脸红,手指顽皮地摁一下他胸膛上的铜扣。 “别乱动。”他警告她。 声音暧昧而温暖。 “没有工作, 怎么不睡?”她轻声地问。 任天野轻轻地搂着她,手指触到她的肩:“晞晞, 我有件事,要和你说。” “你说。”她玩味地再拨弄一下那枚扣子。 任天野低哑:“我要回一趟帝都。” 简晞的手指倏然一停。 任天野明显地感觉到她的肩膀都绷起。 她抵着他的胸膛,目光慢慢抬起。声音里甚至带了怯:“你还……回来吗?” 任天野被她这小小的怯懦立刻弄得心疼。 她那该死的自卑,该死的被抛弃创伤下的后遗症。让她对他这么亲密的人, 都会用着如此小心翼翼的口气。他丝毫不怀疑,若有一天她再被遗弃,恐怕就是十个任天野, 也难以再救她回来。 “当然。”他紧紧地抱住她:“我命都在这里。” 她显然舒了一口气。弦一样的身体放下来。 “那你去吧。”她轻啄一下他的唇,“早点回来。” 任天野想了一想,还是告诉她:“我回去,是因为有一个评奖的机会。这奖项四年一次,新闻总局一次才会报送两个人。可能有的记者,一生都不能获得机会。” 她极聪慧,听他这样讲,立即问:“是世界新闻奖吗?” 他点点头。 简晞立时振奋,仿佛如同她自己参加一样:“太棒了!你一定要去!天野,你定要去评,你一定会获奖的。我对你有信心。” 她的兴奋和肯定让他感动。 但是—— 任天野:“这次评奖需要我职业生涯中份量最重的调查新闻。要极富深度、广度、社会效益度,极大关注度的新闻才可以。” “你有很多呀。”简晞认真地帮他数:“丹城传销?余爽跳楼案?百万超……” 她跳过两人吵架的案件。 可任天野摇摇头。 “那就宏村日记呀。”她想起来,“宏村你趟掉了毒窝,救了几百个村民不是吗?” 任天野:“犯毒案是很重,但并没有那么深度的社会波及。” “那糖丸疫苗总可以了。”简晞再次提出:“你推动了国家将脊髓灰质炎疫苗糖丸改作注射,也救助了很多受损伤的孩子。这件案子的社会波及、社会效益,社会话题都足够了。” “这些,都不够。”他叹声。 “那你想报哪个案子?”简晞糊涂了。 任天野抱着她,在怀里,把她轻轻地转个向。她的脊背贴到他的胸口。她也终于看清楚他摊开在她书桌上的材料。 《山海市滨海新区地下化工厂PX项目——深度调查报告》。 烟儿曾经给她拿来,被她在与任天野争执时,攥在手里搓揉的报告书,躺在她的桌面上。这是她与他的心结,也是七年前,两人真正分开的结症所在。 简晞脸有一点白,忍不住问他:“你……要动这个吗?” 任天野揽她,下巴搁在她的肩窝:“这份报告,当初并没有发布。除了时间原因,我没有把调查做完之外,还因为……” 他停一下。 她侧脸。脸颊就蹭在身边的他的唇上。 他唇瓣含着她嫩滑的脸,声音暗哑:“晞晞,我并不完美。我没有外面你们想象的那么强大。这个没有完成的调查,是我永远的软肋。” 简晞心一酸。像被他搓住了。 “我没有办法重启这份调查。那会牵扯到很多人,很多事。我没有信心,我可能永远都无法完成……”他埋在她的颈窝里,深深低叹。 其实,哪里有不惧天地的新闻大神。不过都是他一步一步脚印,一颗一颗鲜血,一滴一滴眼泪,垒出来的…… 七年前的案件,他和她分手的事件。他怎么可能像无事人一样,随意就可再重启动,随意就可以日天日地,轰动全国,再评大奖? 简晞心疼,伸手抚摸一下他的脸:“没事的。天野。” “你只管好好地去,不管国家要报送你哪个案件,我都会陪着你的……我陪你,我们一起努力;我陪你,天涯海角我都陪你去……” 他被她的誓言搓得心头火热。 抬起脸,和她侧过来的唇,轻吻。 “好。”他慢慢地说,“我听你的。我先回去一趟,有什么情况我都会告诉你。” “嗯。” “你也一样。”任天野捧她的小脸,“我不在的时候,发生任何事情都要告诉我。所有的一切,都不许闷在心里。听懂了吗?” 简晞被他叮嘱得眼窝发热,点头:“好。我都会对你说的。” 任天野安心了。 侧过身来,和她深吻。 吻着吻着,她细软的身子蹭在他的胸口,男人的身体便渐渐热了。 她感觉到身后他的胸膛热烫。 他环在她腰上的手,穿过她身上微凉的床单。手指只轻轻的用力,便把她柔软纤细的身体,更向自己的方向拥过来。 “晞晞,”他吻她的后颈,“我们……再来一次。” 他轻柔,把她向自己的怀里,再深深地抱进来。 她仰颈。 “啊。” 旧旧的铜扣,滑过她的唇瓣…… * 翌日。天晴如蓝。 任天野飞往了帝都。 简晞的心都跟着空了一半。 好奇怪,那些没和他重逢的日子,她也久居山海。但从来没觉得像现在这样,山也空空,海也荡荡。整个城市没了他的影子,连呼吸都落单了。 矫情了好半天。简晞对着镜子里的自己都想笑自己。 算了。 收拾了背包,她开车去广大新院听苏堂的全年级公开课。她才刚刚一个人走进了走廊,就听到从身后传来一声清脆的叫声—— “我嫂子!” 嗯? 简晞一愣。 瞬时回头。 就看到穿着一身简洁笔挺西装的苏堂,穿过走廊上三三两两赶来上学的学生;热情无比地走到她的面前,一开口就是一声极清清朗朗的: “嫂子好!” 教授的恭敬叫声惹得学生们纷纷回头看。 简晞顿时被叫得尴尬,连脸孔都涨得微红:“苏……教授,你可以不用这样叫我的。就还像以前一样,可以叫我简……” “那怎么行。”苏堂居然对她一脸的一本正经,“所谓长嫂如母,我再敢乱喊……” 他凑过来,小表情可怜兮兮地:“……我怕师哥把我腿打断。” 啊?……啊。 简晞眨眨眼睛。她家那个男人到底有多霸王啊,把人家小教授都吓成了这个样。 简晞低头笑。 苏堂见她笑,也跟着笑起来。 玩笑开过。 苏堂很快就恢复了正经:“对了,我上楼前刚刚好遇到摄影系的陈副主任,他说最近手里可闲了,正想带两个学生。我把你名字手机号都发他了,有时间的话,多找副主任一起出去拍摄。” “啊?”简晞怔一下,立刻:“谢谢你,真的太感谢!” 摄影系的陈副主任,可是她上学时就高攀不得的博士生导师,摄影作品拿过世界级摄影大奖,是无数摄影系学生梦寐以求的良师。 可是,副主任太闲了?正巧要收两个学生?还就那么恰好……让苏堂给遇上了? 简晞看着苏堂。 瞬时都明白了。 哪有什么偶遇,哪有什么恰好。不过都是某个人……在离开她的时光里,依然在暗暗地呵护…… * 拜过新老师。简晞重回山海传媒。 大厦在初夏的阳光下屹立。巍峨,晶亮。她心像被整面的玻璃幕墙照透,亮晶晶的。停车,望望身边的车位。 空荡荡的。不见他的越野车。 但简晞还是抿唇笑了笑,拿起自己的相机背包,向着楼内走过去。 大厅里没有什么别样。同事们忙忙碌碌的进出,前台的姑娘们忙着登记招待。旁边的沙发上坐着闲散等待的客人,拥挤的电梯间里,还是挤满了上上下下的同事。 简晞拿工作卡,刷了一下门禁。 门闸嘀地一下打开,她走进—— 却在踏进去的瞬间,看到电梯里,走出两张熟悉的面孔。 人高高瘦瘦。一身精致的靛蓝西装,衬衫马甲,扣得一丝不苟。新换了更精致的眼镜,无边,镜片薄透,却更加的凉薄锋利。 镜后细长的眼瞳,随着门禁的一声轻声,就对着她飞过来。 谭震。 和他的父亲谭国华。 简晞与谭震久未相见。余爽案后,只听老叶唠叨提起,谭震的“惊涛传媒”受到了很严厉的查处,从公司运营到对公帐户,尤其“八岁白血病女童”众筹案中,惊涛居然在募集的资金下扣除40%的比例作为营销费用,遭到了政府管控部门、红十字基金会等多部门的联合查处。 惊涛APP一度整改下线,谭震私人受到处罚。 现在,他又出现在山海传媒大厦里。陪着他身为传媒财务高管的父亲。 谭震和谭国华父子也看到了简晞。 谭震没说话。 谭国华则慢慢地把视线扫过她,很老道的表情:“先处理好正事,小震。” “我知道,爸。”谭震对着她,神色如常,毫无退惧:“我做事,向来知道缓重轻急。不该做的、不该说的,我从没兴趣。” 话对父亲。矛头却指着她。 简晞慢慢地眨了眨眼睛。更没兴趣和他说什么话。她提了自己的相机,就径直往电梯间里走过去。 谭震陪着父亲谭国华向外走。 身后的简晞与他背道相过。 他不说话。细长的眼瞳却在冰凉的镜片下,更加冷冽。 直到谭家父子一起走出山海传媒的大门。一辆挂着“蓉B”牌照的豪华商务车,缓缓地在正门外停下。 谭震理了一下衣摆,淡然:“阿姨好。” 作者有话要说:写到灯下这一章,给基友看, 小基友说,感觉特别特别温柔,特别特别真实,好像朝窗外看,天野和晞晞就仿佛正在哪扇窗里,哪盏灯下,相互依偎,相互温暖…… 我也是这样感觉。感觉他们就在身边,就是这样深深相爱。幸福着。 第47章 任天野离开的第五个工作日, 清晨。简晞去了山海市房产交易大厦。 父亲简明辉、继母徐茹,和买掉老城区房子的买家,正在等着她。 简晞连忙从背包里拿出厚厚的准备文件, 递进办事员的窗口:“这是我母亲在公正处出具的授权委托书,这是我和母亲的证件。麻烦您了。” 办事员很迅速的审理。 本来共有房产是一定需要双方到场,但简晞给予的授权委托书已加盖公证章,再加上双方身份证、户口本、户籍所在地证明书都一应俱全。办事员请示了上级之后,为他们办理了买卖房产过户手续。 简晞看着那份写着父母姓名的共有产权证书被收回, 心头有种说不出的复杂滋味。 简明辉则拿过做完的过户证明, 看着大女儿:“一起……回家吃个饭吧。” 简晞正在整理证件。 余光就看到继母徐茹很迅速地手肘顶了父亲一下。 简明辉对着妻子皱眉。 徐茹眼睛看过去,再柔柔地对简晞:“不好意思晞晞,小瑞去接小越放学了;你也知道, 小越高三了,正在关键时期,不能耽误下午的课程……” 继母说得婉转。 但已足够明了。 简晞抬头,淡笑了一下:“没关系阿姨,小越上课最要紧。爸爸,下次我请您吃饭。” 简明辉脸上挂不住的难堪。 徐茹却已经不说话, 拿着文件就往前走去。 房产大厦门口的台阶有点高。简明辉一边回头对简晞说话,一边下台阶:“晞晞, 你别在意,你阿姨她……” 话没说完,人已晃一下,差点被台阶绊倒。 简晞连忙伸手:“爸, 慢一点。” 简明辉被大女儿拉住胳膊,才没摔倒。 但简晞扶着父亲,这才看到父亲已双鬓斑白、容颜渐老。眉目间的那抹风流倜傥渐褪, 人已从当年的耀眼风华,渐渐苍老成弱弱老者。步履都见蹒跚,神情已见憔悴。 所以,这二十年算什么呢?当初与母亲爱得轰轰烈烈,分手得惊天动地,到现在,两人都已进暮年,却最终落得如此两纷飞的下场。 他们真的曾经爱过吗? 他们是否真的曾为彼此,奋不顾身,扑灭一切? 简晞说不清。看不明。 但扶着父亲出了房产大厦,才看到简瑞的车已停在台阶之下。简瑞和简越大概是没看到她和父亲,简越坐在副驾驶上,一边摁着游戏一边就喊: “房卖了,钱拿到了吧?!赶紧着,下午先给简瑞把首付付了,再给我换台新手机!这破玩意儿,草,又死了。” 简越喊着。就被上车的徐茹一巴掌拍到后脑勺上。 简越愤怒:“干嘛又打我!” 话没喊完,就抬头看到扶着简明辉走过来的简晞。 简越脸色一僵。 扭头。 简瑞有眼色。瞪一眼简越,探过身来甜甜地喊:“姐,你来了。” “嗯。”简晞拉开车门,把简明辉送进去,“手续都办好了,以后也没什么事了。” 意思之下,也许大家都不用再见面了。 简瑞脸有点挂不住。徐茹坐在后车厢里,更是没看一眼简晞。 只有简明辉转过头来,幽幽地看着大女儿,眼神中一抹极度不舍。 简瑞启动了车。 简晞看着他们要离开。 忽然凑到窗前,对着简明辉说了一句:“爸,我有男朋友了。下次,带他一起请您吃饭。” 简明辉一愣。 回头想问:“哪儿的孩子?叫什么名字,家……” 话都没说完,简瑞的车就已经开出去了。 简明辉在后座探出身,做着打电话的手势。 简晞点点头。 就站在原地。默默地看着那一家人,远离…… * 办完事。简晞回深度部打了个卡。任天野不在,他们都“疯”了。出外勤的、迟到的、早退的,还有袁笑笑这个准备翘周五出门约会的。 笑笑揪着简晞警告她不许向“大魔王”告状,否则同事情告吹。简晞笑着答应。 于是,她也翘了个班。 早早回到家。 结果才拧开自己家的门——惨了。 沈烟小狐狸没吭声,悄没声儿地摸回家里来了。简晞这几天没来得好好整理,一进门就看到烟儿一脸小奸诈地站在客厅中央,手里拎着个透明袋子,晃。 “简晞晞大美人,你最好给我做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怎么了?”简晞眯眼睛,凑上去看。 沈烟干脆把透明袋子打开,一下怼到她脸上。 袋子里三四只包装精致,但都已撕开用光的小盒子。盒盖上各种洒脱狂野的“超薄”“超润”“超滑”“持久颗粒”等等字样都蹦进简晞的眼睛里! 简晞瞬间,脸腾地就红了。 活脱脱像被逮到偷吃禁果的小朋友,她踌躇,咬着下唇:“烟……烟儿,如果我说,它们是我买来做社会调查的,你能不能信……” “你当我三岁半呐!”沈烟叫得房梁都快塌了,“谁家新闻调查要写这个!” 简晞闭嘴。 烟儿一脸悲忿,追问:“任天野?!” 简晞红脸,点点头。 烟儿爆.炸:“啊啊啊啊!我们家最好的白菜果然被那头猪拱了!!” 简晞被沈烟逗得要笑死了。上前捏住烟儿的小脸: “我才不是白菜,他才不是猪啊。” 烟儿回身,也掐简晞的脸。 两个好朋友笑闹,滚作一团。 终于,烟儿还是投降,透明袋子扔到老远,嘴巴里幽幽地大叹一句:“唉,真是涝得涝死,旱得旱死啊!啊啊啊!” 咦?这话? 简晞逮到她的小漏洞,瞬间掐她,想好好地审问一番这位小狐狸。 谁知,她手机响了。 屏幕上很大很大的三个字。 【任。天。野。】 简晞捧手机,一瞬间眉眼笑开。 烟儿在旁边探头看见,忿忿:“要不要这么见色忘友!” 简晞不理她。滑开。 “喂?” “想我了吗?”任天野的声音一秒钟就传过来,又低又沉,又暖又动人。 苏断个腿。 简晞脸微微红,轻声:“嗯。想了。” 沈烟在旁边顿时被虐狗。吐舌头。 她不服气地极大声插话:“我们家白菜可没空想你,我正忙着帮她相亲找第二春呢。” 烟儿对这位夺了自己心头宝的“任先生”,大大抱怨。 简晞伸手想推开她。 任天野的声音却在电话里清清楚楚地传过来:“昨天我刚刚去了一趟公安部消防局,遇到了一位姓路的消防中队长;他人长得挺帅,听说,正想调回我们山海呢。” 沈烟瞬间像被点了穴,顿时卡带。 “你你你你……”你了半天,沈烟都咽口水了,“你别跟他说认识我,千万别让他调回来!” 烟儿嚎了一声,一手推开简晞,先窜回自己房间里去了。 简晞莫名,问他:“你们两个在说什么?我怎么都听不明白?” 任天野在电话里笑:“没什么。一个朋友。” 身边终于安静。 任天野将电话再微微地贴近,轻声问:“想我了?哪儿想我?再说一遍。” 简晞被他逗弄得眉眼发红,捧着电话压着嗓子答:“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哪哪儿……都想。” 任天野被她这句话弄得眼瞳红,恨不能隔着电话咬她:“非要这么招惹我吗?等我回去……” “怎么?” “非得把你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正面反面侧面后面,一百遍。” 这情话,热得都要烧起来了。 简晞再也说不下去了。捧着脸发烫。 任天野也不再逗她,两个人好好地讲话。 其实,从他离开那天,两个人就一直电话微信短信不断。从早晨问好,中午问饭,晚上道晚安,事无俱细,时时跟进。间隔几乎没差过两小时,就算夜里她睡了,他的语音也一直还开在她的耳边。 两人仿佛又重回当年,或者比当年更热恋。 简晞也信守自己的诺言,把这些天所有经历的事情,都事事告诉他。从遇到苏堂,到陈副主任,再到谭震父子,甚至今日和父亲一家办理房产的事情,都向他一一细细说明。 最后,她也把自己的困惑告诉了任天野。 任天野揉了揉眉,安慰她:“爱情开始时都是轰轰烈烈,但随时间湮灭,爱必会转化。或许转化成恨,像你的父母;但更多的会化成更爱,刻进骨里。” 简晞没听太懂,但问:“那我们以后呢?你会更爱我吗?” 任天野叹声:“不用以后。” 他们又捧着电话,甜滋滋地说了好一会儿。直到任天野身边传来朋友的声音,简晞才恋恋不舍地劝他: “你快去吧,别担误了正事。” 任天野回头看看,低声:“睡前再给你电话。” “嗯。”简晞甜蜜蜜地答应了一声,收线。 虽然他不在身边,可只要这样暖暖的一声,她心里就有种奇异的甜蜜和安稳。 也许,这就是幸福的感觉吧。 简晞微笑。收起手机,想再进屋里和烟儿闲话一会儿。 才刚刚转身—— 叮咚。 她们紧闭着的房门,突然响起了清脆的门铃声。 * 此刻。 帝都某一隅的高档商务会所,精致宽敞但并不奢靡的走廊里,响起各种新闻大佬的声音。 他们俱是帝都几大顶流传媒的顶尖高层,从涵盖全国的报业集团,到国资背景的出版社,再到政府发声的新闻电视台,甚至连“娱乐至上”的南方系传媒高管,都出现在这里。 大家纷纷打趣着出声:“哟,咱们大美人在抱的天野兄,终于舍得回来了?该不会哪里得罪了嫂子,回来求安慰的吧?” “瞧你说那话!天野可把咱嫂子捧在手掌心儿里宠着的吧?还吵架……” 还有个真诚推荐了“亲亲小姨子”的同行,扯着任天野袖子:“天野说老实话,你真不再挑挑了?” 得到旁边人一脚飞踢:“滚!天天真诚推荐小姨子,你先老实交待,你跟你小姨子是几个意思?!” 大家顿时哗哗地笑成一团。 任天野隔着人群。抬眼看到跟在男人们身后的曲领英。曲领英一脸神情微淡,像是根本没有看见他刚刚捧着电话的笑颜。 任天野没和她说话。跟随着大家就一起进了包厢。 这一晚餐,吃得极致热闹。许久未见的老友们,又喝又笑又闹。席间微微多了,自然把任天野的“恋爱史”又拿出来闹。 有几个吵着要给“嫂子”打电话,有几个吵着要看照片,还有吵着要他“坦白过程”。 任天野眉眼极淡。 星瞳在烟色中,一点点光。 “没什么过程。”任天野说,“追得我要死了。” 这一句话,惹得一桌子的男人们又拍又打,吵翻了天。 曲领英坐得挺远。 细细地喝自己手里的红酒,偶尔和身边的男人们搭几句话,也不抬头看他。 直到酒热夜深。大家互道告别。 刚刚出了远差回来的某个同行,从桌子底下捞了很精致一箱子递给任天野:“跑了整个日本才帮你买到的。回头嫂子用的时候,给我刻个友情赞助。” 任天野笑。 大家乐哈哈地就都出门散了。 任天野下到楼下,在吧台上跟服务生说了几句话。转头,看到曲领英坐在门口的休息沙发上。 他想了一下。 走过来:“喝水吗?” 曲领英喝了酒,脸孔红:“苏打水。” “好。”任天野应了一声。把手里包装精美的箱子,和手机都放在了桌上。 走回吧台边,拿了几瓶水。 曲领英抬眉看他。他衬衫微敞,袖口挽着,倾身拿水的样子,一如当年,又酷又帅。 曲领英眯眼。 不由自主地,就伸手摸了一下他放在箱上的手机。 任天野走回来。苏打水拧开盖子,递给她。 曲领英心头就微微地一弹。这个男人,即使过了这么多年,也绅士细致得让她疯狂爱慕。可是,怎么偏偏就…… 她抿了一口水。“下周要立项了吗?” 她问评奖送审的项目。 任天野坐下,应一声:“下周一。” “你决定好做哪个了吗?”曲领英追问,“毒品村,还是疫苗案,还是……” “没决定。”任天野打断。没让她把那几个字说出来。 七年前,曲领英也是PX化工厂大爆炸的亲历者,虽然两人命运线错过,但七年间他几乎任何一个重大的时间点,曲领英都和他一起走过。 “我想先试试疫苗案和丹城传销,”任天野回答她,语气正常得如任何一位朋友,“看看总局的审核再说。” 曲领英想说什么,又止。 最后还是问出:“你的血检报告……” 任天野转头,看她。 坦白告诉她:“已经全部正常了。所有血象指标,都没有了。” “真的?!”曲领英反而惊喜,手中的苏打瓶差点捏扁,“那你以后不用再回山海了,可以一直留在帝都,一直……” 她特别激动地说了一半。才忽然反醒过来,想起刚刚在酒桌上,男人们的玩笑。 他不再回山海?一直留在帝都?一直…… 任天野转过头来,特别认真地看着曲领英。 他坦然,而平静的语气:“我会回去。她在哪里,我就会留在哪里。” 曲领英脸都白了。 知道一切都挡不住了。 任天野:“我们都是成年人,也就不必再把话说得弯弯绕绕。领英,别再我身上多花时间,不值得。” 他说完。就站起身,拎了箱子拿起手机。 后面的曲领英噌地一下站起身,有什么憋在眼眶里,问:“为什么?!都过了这么多年了,为什么依然是她,而不能是我?!” 任天野转头。 高档会所大客厅里,中央悬下的巨大水晶灯,亮晶晶的照着他的剑眉星瞳。 他太好看。 可声音也让她太失望:“因为——是她。” 这一句话,把曲领英的心就像是一樽水晶杯般,无情打碎。几年来,曲领英还常常在想,到底是哪里不行,哪里不对,她哪里比不得简晞,为什么守他、帮他、靠近他,他心里心心念念的,依然是简晞。 好,现在把话终于说出来了。理由却更让她绝望…… 没有理由。 因为,就是她。 这简直比扎了曲领英一刀更让她深,更让她痛。眼泪盈盈地积在她的眼眶里,花了她精心化好的浓妆。 任天野知道伤了她。心里略有抱歉。 但还是静静地:“抱歉。” 他甚至没有说一句“你会遇到更好的”“你会更幸福”等等好人卡,就这么轻轻地转身,提着箱子转身走出门去。 安慰永远都是徒劳的。不对位的爱情,只能长痛不如短痛。 曲领英一个人站在会所大厅里。 她错了。伤了。断了。 从今天起,他和她……再没有以后了。 曲领英生生闷住眼泪,终于忍不住地,湿濡了她精致的眼线…… …… 任天野走到停车场。 拿钥匙去按车锁。车门嘀地弹响了一下。他拉门进去之前,偶然想起,翻了一下自己箱上的手机。 手机屏幕才一翻过来—— 任天野脸色一僵。 不知什么时候被拨成了静音的手机上,来电23个,微信11条。姓名都是—— 简晞。简晞。简晞! 作者有话要说:再偷偷给烟儿和路队长打个小广告? 下一本《烟火撞星辰》温柔苏强消防小哥哥和霹雳小玫瑰的甜萌爱情, 依然甜暖小缠绵,会比这一对更轻松搞笑~ 都在专栏里,等你哟~ 第48章 最上面的一句话—— 【西西:我妈来了。】 任天野惊怔。盯着屏幕上这短短的四个字。忽然—— 猛地拉开车门, 箱子手机全部扔进去,人坐上驾驶座位! * 山海市星海小区。简晞和沈烟的家里。 客厅。 气氛已经僵成了死局。 母亲李海娅高昂着头,就坐在入门处的餐桌边;秘书小郑连坐都不敢坐, 站得离董事长老远。简晞僵在门口。 自从母亲走进了这扇门,她一动也没动,话也没一个字。 唯一还敢动作的只剩下沈烟。灵动的烟儿从厨房饮水机里接好了一大杯热开水,又机灵地洒了香气扑鼻的茉莉花茶,乖巧地端到李海娅面前: “阿姨, 好久不见。阿姨, 您喝茶。” 李海娅眼光扫到沈烟,锋利的眼神一点点缓和。 “烟儿,我和晞晞说两句话。” 要她避开的意图十分明显。 沈烟当然懂。她转头朝简晞使两个眼色, 回头:“好,阿姨。您慢慢和晞晞说。” 沈烟没办法,溜回自己房间去了。 空荡荡的大客厅里,只剩下了李海娅、郑秘书和门边的简晞。 空气像是在这客厅中瞬间稀薄了。憋得人喘不过来气。 李海娅推开面前的玻璃杯,语气平静地开口:“我让你做的事,做完几件了?” 简晞低头, 缓声答:“老城的房子,已经做完过户手续……” “我没问那房子!”李海娅打断, “你以为我现在,还关心姓简的那一家吗?他们家是穷死困死饿死,都跟我没关系!” 简晞咬住唇。不敢说话。 李海娅:“我关心的,只有我女儿。” “你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亲人, 我只管你过得好不好,我只管你有没有好好活着,我管那些吸血鬼一样的人干什么!” 李海娅挑眉:“但我让你做的事, 你为什么一件都没做?!” 简晞抬头,看母亲。 李海娅:“我要你辞职,你辞去哪了?!三个月还是半年了,你的辞职报告书呢?!” 简晞惊住,挣扎:“妈……” 李海娅不让她说话,猛一拍桌子:“你不仅没给我辞职,你还搞出什么车祸报道,什么跳楼女生报道……你还把你明晃晃的大名,都贴满整个山海市了是吧?!” “你觉得了不起?你知不知道妈妈在生意场上,人家追着问我女儿是不是这个天天瞎报道的记者的时候,我的脸有多烫,我的脸皮根本没地方搁!” 简晞震惊。瞪着母亲。 她是没觉得自己“新闻记者”的职业有多么崇高,但也不至于像他们那个圈子里的人,说得那么不堪吧?难道只有像他们一样,把钱玩弄在手掌里,把权势交易玩得像吃饭一样的人,才算得上是高尚的人吗?是有脸面的人吗?! 简晞没有反驳母亲。 但李海娅竟觉得简晞又在倔强,更加生气:“可以,你玩新闻,我能忍受。但你和谭震是怎么回事?你谭叔叔打电话给我,你居然在工作报道中,检举谭震的惊涛传媒?!” “你知不知道惊涛的投资,有我也有你们山海传媒一份!” 母亲矛头转向了谭震,简晞就再捺不住。 “您就不该向惊涛投资。” 李海娅:“你说什么?!” “妈,”简晞对母亲,“您根本不了解惊涛传媒,更不了解谭震这个人,为什么就敢把那么大一笔资金,都投给他们父子?!您是久经商场的人,怎么会在不经运营调查、核心经营调查,就空投地相信谭震?” “妈,您别总是想把我推到谭震身边,别说我和他之间并不相配,只说谭震这个人,他根本不是您想象中的那么容易操控。他靠近我,听命于您,都不过是为了您手里的那份巨额投资!” “胡说!”李海娅粗暴打断,愤怒在她额角蹦跳,“我和你谭叔相识多年,谭震是个什么样的孩子,我比你更清楚!你不过就不想和他在一起……” 李海娅说到这里。停住。 母亲更深地深深喘了一口气,将愤怒略略平息一些。 声音,压下去:“说吧。你不想和谭震在一起,是不是又因为……你又和那个任天野好上了?!” 简晞一怔。 对于母亲的这个提问,她也丝毫不意外。毕竟对于已经整整监控了她近二十年人生的母亲来说,她的一举一动,她的一分开销,她的每一次开房记录都能拿出来的母亲,知道她和任天野复合,根本就不是什么意外的事。 简晞低声,也平静自己的心情,慢慢回答:“是。” 李海娅瞬间爆发,怒吼:“你疯了吗?!简晞!” “你到底是脑子搭错哪根线,又想重新犯你二十岁的错误吗?!七年前给你的教训还不够?你又和他在一起,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还是又想让他把你送进医院里去?!当初我花了多少钱,求了多少人,天南海北买了多少医生过来才救活你,你现在又跟他在一起?!” “你是想你自己死,还是想我死!” “妈妈!”简晞抬头,对上母亲爆怒的眼睛。 “妈妈,他不是那样的人。”简晞压着声音,试图让母亲理解,“他当年并没有像您说的一样背叛我,他一直在等我,他一直疼我宠我,真心的爱着我。我知道他的工作很艰辛,也很危险,但是我和他一样啊,我们都是记者。我和他在一起,他爱我,帮我,陪着我,您为什么就是不同意呢?您为什么就不相信他?!” “因为他骗走了我的女儿!”李海娅已近声嘶底里,“如果当年不是你闹着跳楼,我怎么可能同意你爸爸,让他陪着你。可是没想到你竟然能对他真的动心……” “这个世界上是没有爱情的!”李海娅怒吼,“爱情是男人欺骗你的工具!如果你不能掌控自己的人生,最终都会被他伤害,被他抛弃!” “他不会的。”简晞笃定。 “没有男人不会!” 简晞看着母亲:“妈妈,你不能因为自己失去了爱情,就命令自己的女儿,也放弃一生的幸福。” “妈妈,你太自私了。” “你说什么?!”李海娅按捺不住了,蹭地一下站起身来:“我是你的母亲,我一切都为了你,一生都为了你,我所有的钱,我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你,你竟然说出这种话……你对得起我吗?你对起得我二十年来含辛茹苦地带大你吗?!你……” 李海娅越说越怒,越说越心酸,越说越无法自控。 整个人都全身发颤,手和身体,都剧烈地抖动。 简晞看着愤怒的母亲,终于把压在心底的话,说出来:“妈妈,你知道……你病了吗?” 李海娅一惊。 瞪着女儿。 简晞的表情反而平静下来了,她慢慢地说:“你知道你有情感操纵欲,你习惯打击和批评别人,你还患了……躁郁症吗?” “你说什么?”李海娅瞪她,呼吸剧烈。 “妈妈,你要去看医生了。”简晞坦诚,“再病下去,您会精神出问题的。” “你——” 李海娅终于炸了。 被她世上唯一的女儿说在脸上,被世上唯一的女儿说她得了“精神病”! 李海娅全身腾起层层怒火,像火焰,却又像海潮,湿冷蒸腾,又冰又烧! 李海娅猛地抄起桌上那杯热烫的茶水,狠狠地朝着简晞的方向,砸过去! 秘书小郑都吓得尖叫:“董事长!” 砰——哐! 玻璃杯带着滚烫的开水,狠狠地浇了简晞一身;而杯底更是狠狠地砸中她的眉骨,再弹飞出去,落在墙壁上,哗啦一声,砸到粉碎! 沈烟都吓住了,猛地开门来看。 简晞站在原地。 一身水。一身痛。右眉被玻璃豁开了一道茬子,血珠子伴着泪,往下滚。 …… 简晞大步下楼。 沈烟追在后面,惊惶地喊:“晞晞!晞晞你走慢一点,我陪你!” 简晞回头,还对着烟儿虚虚地笑:“没事。我自己一个人可以。” “可是……”沈烟看到她颊际的血痕,身为朋友都疼得心颤。 简晞:“我就去社区门诊缝两针,很快的,没关系。” 沈烟难受。越看她坚强,越难受得厉害。 简晞要走,又回过头来对烟儿说:“对不起,连累你。家里可能住不下去了,过几天,我找人把东西都给你打包送过去。” 沈烟:“东西没关系。反正我可以回我家,家里什么都有。” “但是晞晞……”沈烟心疼极了,“你这样……真行吗?” “没事。”简晞竟对她浅浅笑,“我又不是以前了。没关系。” 她转头,就自己一个人往社区门诊去。 到了小区外不远处的社区门诊,还有外科医生在值班。简晞就自己挂了号,买了药,又找医生缝合。医生看着她豁开的小眉弓,看了半天耐心地说: “这儿缝会留疤的。现在有新型的美容缝合贴,我给你贴两剂好吗?除了,就有点疼。” 简晞点头:“谢谢医生。” 医生就体贴地拿了摄子帮她清创整理,拿新的美容止血贴帮她贴伤口。 清创的时候特别疼。消毒水灌进伤口处的时候,像透过眉弓,戳进肉里。她闭着眼睛,忍着。 忽然就想起和任天野第一次重逢时,他为救她,被车窗玻璃划伤的手臂。那时他得是忍着什么样的疼,才能不打麻药就在屿山医院缝合。那种痛,也许就像自己现在的痛。 因为心里太疼太疼了,所以才愿意让肉.体的痛,盖住心中的痛。 简晞想起任天野。 心便有些忍不住了。 她等医生帮她弄好了伤口,走到门诊走廊上。 她拿出手机,拨他的电话。 一次、二次、三次、四次……电话一直长长久久地响着。他都没有接。 这次,她没害怕。也没有像七年前那么歇斯底里。 她就耐心地一次又一次地拨。 然后,写微信给他。 他依然还是没有回。 她想,他可能在和朋友们吃饭;又或者,在商议他那件很重要的新闻议题。他会在想着自己的,他不会忘记,他不会故意不接,他也不会不理自己。 她就一个人,默默地坐在社区门诊的休息椅上。 一直到,守门诊的小护士说他们要下班了,抱歉得关门。 简晞也很抱歉地笑了笑,走出了门诊大厅。 外面,天空飘起了细细的雨丝。仿佛,真的像是他们重逢的那一日。 简晞站在暮色的雨丝里,长发发梢,都被柔软的雨,迅速濡湿。 她只穿着单薄的外套,细瘦的家居服,一双小小的豆豆鞋,和一只手机。 这已是她的一切。 她低头。 终于,掌心里的手机猛然震动起来,屏幕上,是她一直等着,盼着的名字。 简晞连忙接电话,开声:“喂?天野……” 她觉得自己的声音很平静。可是透过听筒,传进任天野的耳里,已然染了哭声。 任天野心都颤,问:“晞晞,你在哪?” 简晞轻声:“我……我在……我们家小区门口。下雨了,天野……我……有点冷……” 任天野心都被搓烂了。 “你现在马上去找一家24小时便利店,或者咖啡厅,就在那里等着,我还有一个半小时,回来。” 简晞惊住。 有点不太相信地看着自己的手机:“你……你不是在帝都……” “我已经在高铁上。”任天野低声,“看到你微信的那一刻,我已经到了高铁站。” 简晞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 再没人比他更懂她。再没人比他更疼她。即使隔了千山,隔了万水又怎样,他的心,永远永远都和她贴在一起。 任天野听到她无声的泪,轻声叮嘱:“听我的话。等我回来。不管发生任何事情,你记得,有我。” “嗯。”她含着眼泪轻轻点头。“我有你。” 有你。 * 星夜下的高铁长龙,穿破夜空。 从千里遥遥外的繁盛帝都,直奔山海。 两个小时之后。 任天野已冲出山海东站,上了由老叶亲自给他送到东站的越野车。一路几乎风驰电掣,狂奔回滨海新区,星海小区。 路上。雨丝细密,撩撩缠绵。 他一直在给她打电话。告诉她自己已经回来了,下车了,上了自己的车,开车回来了。就要到达。 一直把越野车开到了星海小区门口。 车灯在雨雾中,照透了门外的星海广场。 广场里已经没有了散步的居民,空旷的白色音乐顶棚下,只有一个孤零零的身影,坐在棚下。她一个人,小小的,在凉椅上缩着。抱着肩,露着纤细而白嫩的脚踝。 她不知道在想什么,人在雨雾中静静的,眼神空空。就像是一只失了灵魂的风筝,薄薄的,只剩下纸一片。 任天野看着她。心都像被切碎了。磨碎了。一片一片的。 他在两道炽亮的光柱间,向她走过去。 慢慢地,像怕吓到她一样地,轻声叫她:“晞晞。晞晞?” 他叫了几遍。她才听到。 恍然地抬头。 转身看他。 那曾经对他总是漆亮亮的眼瞳,曾经弯弯笑成月芽的大眼睛,空洞洞的。 仿佛聚焦了好一会,才看清他。 她一下子,就朝着他奔过来了。 任天野立刻自然地伸开双臂,任她,一下子扑进自己的怀里。 姑娘像纸一样薄。像雨雾一样凉。 扑进他的怀抱,柔弱,竟像拥不住。 简晞冲进任天野的怀中,抬头。颊边唇角一点点孱弱的笑:“天野……我……什么都没有了。你还……要我吗?” 任天野一眼看到她眉际的伤。 心疼到他手都抖了。 他捧她的脸,手指轻擦她脸上的血痕:“说什么呢。晞晞……我爱你……一辈子。” 作者有话要说:宠到极致,是你还没开口,我已经在奔向你的路上。 大神太太太太爱晞晞了。 第49章 简晞望着他。 大眼睛在水雾中, 粼粼的水光。 她想说什么。但嘴唇却像洇了冰冷,对着他轻轻颤动……颤动……却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任天野看她苍白的小脸。冰凉的脸颊。发白而颤动的唇。 再也忍不住地,一把将她摁在自己的胸膛上。 简晞埋进他的怀里。 低着头。 额头, 紧紧地抵在他的胸膛上。 她听到他强烈的心跳。感觉到他滚烫而炽热的体温……她就这么忍不住地把自己深深,深深地埋进他的怀抱里…… 任天野将她抱紧。不管她湿漉漉的衣角,还是被雨雾濡湿的长发。 他就这么紧紧地拥着她,慢慢地感觉到,自己的胸口, 被她的眼泪一颗一颗, 一层一层……悄然洇湿…… * 任天野把简晞送到了自己越野车上,再从后座拿了备用的毯子把她裹紧。 他伸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 低声:“在这等我。好吗?” 简晞乖乖地点点头。 然后她就看着任天野走出去,先是打了两个电话,叫了熟悉的搬家公司的工人赶过来。刚刚任天野已经先去简晞住的楼下转了一圈,看到李海娅让郑秘书把简晞所有的物品都扔到了楼下。她曾经天天出入的楼道门口,她的书本衣物化妆品,散落了一地。 任天野不让简晞过去。 只怕亲眼看到那场景, 又会刺激到她。 简晞很听他的话。就坐在车上,看着任天野安排人, 帮她整理一切。 她心里说不出的繁乱与苦涩。 虽然知道妈妈向来就不满意自己与他的交往,但真真没有想到,就算是已经过了七年之久,母亲的愤怒和失控, 依然是伤她最深的刀。 简晞垂眼。 可意外地,看着车窗外来来回回,忙碌整理的几名搬家公司的工人, 简晞莫名竟觉得他们的脸孔有一点点的熟悉。 她倚在座椅上,慢慢地在记忆中搜寻了好一会,终于记起来—— 很久很久之前,她第二次和任天野重逢;他们在电梯里争吵,于是她直到深夜一点半才回到星海小区。那晚她怎么按车库的电梯都被人占用,直到很久之后,才有两名工人搬着大大的纸箱,从电梯里下来。那纸箱上的灰尘,还差点蹭了她一身。 那两个工人……就是眼前的工人。 如果这两个工人是任天野熟识的搬家公司,那深夜搬家、给了工人双份工资的雇主家是…… 简晞越想越惊讶。 任天野这时帮她整理好了一切,过来把车开进了地下车库。 他下车过来帮她开车门,然后握她的手:“走吧。” 简晞慢慢地问他:“去哪?” “回家。”任天野简单回答。 她还有些迷茫,他却一手握住她的手,一手揽着她,出车库上了电梯。 简晞受母亲打击,思维都有些迟钝,被他一路轻轻拥着,看他熟悉地按电梯,穿楼道,又带她换乘了另一部。最后,到达同星海小区里的某一栋楼的一家户门前。 简晞不解。抬起头来,询问地看他。 他拥着她,低头亲昵地蹭蹭她的额角。然后伸长手臂,按了入门密码。 入户密码极好记,竟是十年前,他们恋爱确认的那一日的日期。 简晞:“天野……?” 任天野:“进去吧。” 任天野揽着她的腰,轻轻使力,把她送进门。 简晞迟疑,缓缓走进客厅。 一进门。 扑面而来的便是男性味道十足的黑白灰蓝,客厅宽敞干净,家居极少,却简单整洁。 但是,这些并不让她讶异。 让简晞一抬眼看到的—— 是他客厅阳台外,巨大的落地窗玻璃;迎面相对的……居然刚刚好是她的家!只从他家的阳台站着,便能清楚地看到她亮灯的卧室,她宽敞的客厅与阳台…… 所以,她那些郁结的日子,她的哭泣,她的疼痛,她在与他争吵日时的拼命涮洗,她被他停职时的颤抖战栗……统统都在他的眼下。 难怪那时他经常出现在她的小区门口,难怪丹城归来时他一身休闲,难怪他约会时常常五分钟就能赶来见面…… 原来他一直在这里,一直陪着她,守着她。 简晞差点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任天野看到她发现了他的秘密。他慢慢地走到她的身后,轻柔地拥住她。 “我从帝都回来,就买了这里。”他解释,声音极暖,“所以,别再问我要不要你这样的傻问题……我会陪着你的,晞晞。一直,一辈子。” 简晞轻仰。 倚在他的肩上。 眼泪深深地灌在自己的眼眶里,她不肯,流下来。 再不需要什么语言。再不用什么山盟海誓。男人的爱,用他的心,他的人,他所做的一切,都已经深深证明。 能与他相遇。能与他重逢。能与他在滚滚红尘下,再次相爱。 她何之有幸。她何之……甚幸。 …… 夜,深下去。 寂静的大房子里,卧室里两盏幽幽暗暗的床头吊灯。淡淡散着黄色的光晖,月亮一样。 简晞躺在任天野的大床上。墨蓝色的床单,墨蓝色的丝被。被间枕上,都是他的气味。她埋在那枕际,在他的味道中心终于渐渐安定,但情绪却还是被紧紧地压着,沉淀淀,喘不过气来。 任天野在书房处理完一些工作。 回来卧室。 温暖的吊灯灯光下,她露在被单之外的手臂,纤细白软。 任天野的心都像是被搓揉,一点点疼。 他去了洗脸间,弄了一点热烫的水,一块干净的毛巾,浸湿了,轻轻地帮她擦手,擦脸。 简晞转过身。任着他,慢慢地帮自己擦拭。 暖色灯光下,他眉眼清晰。仿若十七岁那年,他贴近在她的眼前,长睫根根分明。 他擦拭她的样子,也一如当年,轻柔地治疗小猫崽;那柔软湿润但湿热的毛巾,一点一点擦过她冰凉的掌心。他耐心极了,一点一点,从她的手掌,手背,到她的指尖。 抬眼,再看到她颊边淡淡干涸的血印。绕着贴住的美容止血贴,一点点血渍。 他心疼得不行了。 换了毛巾,又拿了消毒水消毒棉来,帮她擦去。 温热的毛巾,和微凉的消毒棉交错,她细细地颤。 他眼尾都红了,哑住嗓音问:“疼吗?” 简晞慢慢地摇摇头:“不疼。” “怎么可能不疼。”他“训斥”她,眼神动作里却是极尽疼惜,“受苦了……晞晞。你受苦了……对不起,我应该再早一点回来……不,我就不应该离开你……” 简晞轻轻摇头:“不是。这是我和我妈妈之间的事情,怎么能怪你……” “但我知道,你和你母亲的冲突,每次都因我而起。”任天野看着简晞,忽然说,“晞晞,下次如果……你妈妈……” “我不分手。”简晞一瞬,打断他。 任天野抬眼,看着她。 “这次不管说什么,我都不会和你分手。”简晞笃定,“我们已经错过了七年,这次不管发生任何事,不管任何人……我都不会和你分手。” 她坚韧。漆亮的大眼睛里,都是盈盈的光。 任天野被这样的她搓动。 忍不住伸手,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 再不会分手……他们……再也不会。 任天野转身去收拾东西。 等在回到卧室,灯已暗了。 简晞缩进了他的被子里。侧背着他。 任天野躺进她的身后。双臂极轻柔地环住她。两人的胸膛和身体,紧紧地依偎在一起。 任天野感受到她细微的颤动。 那些摁在她胸膛里的苦闷和情绪,依然沉沉地压着、折磨着。 他贴近她的耳际。轻柔劝她:“晞晞,哭出来吧。” “把你所有想哭的,想说的……都哭出来吧。别再闷在心里。” 简晞感受到身后他的温度。 已闷了整夜整夜的眼泪,终于,再也不能忍耐地,狂奔而下。 她埋进他的枕里。 从一声细细的嘤咛,再到滚滚而落的眼泪,最终,她咬着他的被角,失声痛哭…… 为什么他们都不要她,为什么他们依然还在伤害她……是她做错了什么,要成为他们婚姻的牺牲品……为什么已经过了整整二十年,她依然最终是被抛弃、被控制,被放弃的那一个…… 爸爸……妈妈……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 简晞再也不能抑住自己。 在他温暖的怀抱里,放声大哭。 任天野躺在她的身后。紧紧地揽着她颤动的身躯。 就那么静静地听着她的哭声。倾尽温柔,倾尽热烫地抱紧她。抱紧她。 …… …… 那一夜后。 简晞病倒了。 也许是眉弓上的伤,也许是那一夜的细雨,又或者是她在他怀中一夜痛楚的哭泣。 但好在,任天野在。 他陪着她,守她,照顾她。给她喂药,劝她喝水,帮她擦脸擦手降温,陪她慢慢地说话。 简晞身上的冷汗,出了一层又层。 他帮她换新衣服,陪她夜里梦里。 终于守着她温度褪去。简晞也在和母亲的这一场战役中,没再去碰一粒镇静药、安眠药、焦虑症的药品。 当初夏的朝阳,终于再一日冉冉升起。简晞睁开倦意的眼睛,在任天野的怀中缓缓醒来。 仿若,新生。 * 清晨,浴室间里响起沥沥的水声。 任天野翻身起床。 走到干湿分离的洗脸间,就在晶莹剔透的镜柜前,看到她。 简晞没买新的睡衣,就穿着他大大的T。刚刚洗完澡纤细窈窕的身子裹在他晃荡的衣领里,说不出的单薄和柔弱。露出的手腕又细又白,骨结微微突着,手指细长。 她在安静地洗脸。 动作像小猫儿一般轻柔。 眉弓上的美容贴已经撕去了,结了痂的伤口,一道浅浅的血痕。 清水流过伤口。湿了她一点点鬓角。 她抬头。恰好看到刚刚起床的男人,只穿着一条休闲裤,倚在墙边看她。 目光又炽烈。又深情。 简晞莫名脸就微微红一下。“我没找到新毛巾在哪,就先用了你的……” “我的就是你的。”任天野答。 毫无隔阂。 简晞垂了一下眼帘。没跟着他说下去。 明显虽然她身体恢复了,但情绪依然坠坠地沉着。 任天野没再开玩笑,走过来捧住她刚洗过的脸,轻轻地往额际印了一下:“早。” 唇瓣极轻柔地扫过她的伤痕。 □□。 简晞整理了一下情绪,准备抬起头来和他说话。 任天野的手机突然在房间先响了。他放开她,走回去接电话。 简晞留在洗脸间,才再次慢慢地刷牙,涂简单的乳液,护肤。镜柜里映出她不施脂粉的模样,人似乎又瘦了一大圈儿,眼睛又大又清晰。 她走出来。这才有空打量他的家。 房间和她的格局几乎一样。 只是书房偏西北侧,有扇西窗。会有斜斜灿烂的夕阳,照过来。房间装饰是黑白灰蓝三色,干净、沉稳、大气、霸道。一如他的人一样。 简晞想起与任天野东平桥相逢后,他从屿山大酒店飞走,消失了整整三周。再次东方百货相见,她再回星海小区,就已遇到那两位工人。想必那时他就已买下这里,赶着住回她的身边。 她可以想象,这些长长久久的日子,他是怎样站在阳台上,看着她清晨出门,夜晚归家。 她真没想到,任天野护她会护到这个地步。 曾经以为他不会再原谅她,不会再回自己身边。但根本不知道,他其实一直近在咫尺…… 她被戳心。但情绪更低。 任天野拿着电话走回来。看到她微微手足无措,又有些小失落的表情。 他问:“饿了吗?” 简晞这才觉得肚子有点空空,点头。 任天野:“今天是端午节。” 简晞一讶,这才发现,时光居然这么悄悄地挪步进了初夏。 “那我们去买粽子?”她试图开心一点,“回来可以去我认识的那家粥店里捎碗粥……” 任天野过来拎她的手:“今天过节不吃外面。” 嗯? 任天野:“我带你回长辈家。” 长……辈? 简晞瞪大眼睛。她十七岁就知道任天野父母双亡,甚至校长、教导主任抓他们两个关校长室时,他也一直梗着脖子说,没有家长。但是现在……长辈? 简晞有点小心翼翼,怕触动他的伤心事,她问:“……你师父家吗?” 任天野没答。 他只揉了揉她的发,催她去换衣服。 简晞只能听他的。进卧室换了衣服,再出来。任天野也已经重新换了一身正式的衣装。两人手牵着手,就下楼开车去了。 一路上,简晞一直很好奇。 但看任天野没想说,她便也体贴得没再追问。除了那些与他在一起,敏感到要他宠爱呵护的年少任性,她一直聪慧而又温柔。 越野车顺着滨海新区弯弯绕绕的海滨长路,向着山海市更东侧的海滨渡假区开过去。一路上,海潮声声,海平面波光闪闪,海风细碎地轻拂着长路边新抽的枝,枝头上是一片接着一片,冉冉新绿的云。 简晞伏在车窗上。 觉得一直沉闷闷的心,像被海风吹开了。越渐稀薄,缓缓散去。 终于,越野车停到了一片古朴优雅的小洋房区。 房子都不太新,但建得精致小巧,十分玲珑洋气。家家户户都种着小花园,屋顶露台与长长的窗廊上,挂着细碎而漂亮的小花。 简晞没来过这里。下车后她望着那些精致的房子,问他:“我们到底要去见谁?如果是你师父,我们没带礼物,似乎有点失礼……” “不是师父,是家人。”任天野从另一侧下车,“回家没那么多礼数。而且,刚刚是她打电话叫我回来的。” “她?”简晞追问。 任天野:“她让我带上你。” 他微笑。上前捞住她的手,牵着,就走向其中一栋小洋房去。 按门铃。 清脆的铃音响过。 户门里传来更轻柔的女性声音:“是天野吗?” 任天野应了一声。 入户大门一下子就被拉开了—— 一位慈眉善目,身形窈窕,看起来不过四十岁上下,依然身影轻盈,眉目温柔的中年女性,亭亭地站在洋房门口。 抬眼看到门外的任天野和简晞,眉眼立时笑了:“臭小子,终于知道回来了。” 简晞呆住。 她认得这位长辈。 这温柔温暖的声音,这眉目弯弯的神情,她在任天野第一次救她时,就在屿山医院的急诊室里见过;又在袁笑笑吃坏肚子挂水时,也在注射室里见过;还有任天野地铁案里被刀片划伤,急诊手术后见过;还有她镇静药服用过多,昏睡在深度部休息室里的时候,听过! 简晞怔怔地看着长辈。 任天野在旁边看她发怔的神情,笑眯眯地捞她的手,替她解开迷惑:“问个好吧,我小姨。” 作者有话要说:熟悉的你们还在吗? 鼓励我一句吧 第50章 啊! 这位眉目慈善, 一直温暖温柔关照她的人,竟然是任天野的亲小姨! 而且她竟还是屿山医院出名的总护士长,常常在急诊室、急诊手术中跟值帮忙, 为人极为和善、温暖、善良。 简晞不知该感叹人生的巧遇,还是该感叹身边男人的呵护。他为什么一直这么好,他为什么能在时时刻刻、角角落落,都在护她,宠她, 温暖她呢? 任天野回头, 看到简晞眼角都微微红,知道她把几次相遇都想起来了。 小姨李知慧也看到姑娘发红的眉眼。 小姨微笑,过来牵她的手:“来来, 快先进门来。以前咱们总见面,不认识;现在你知道我了,要是天野这臭小子欺负你,你尽管跟小姨说,我替你拿鞋垫,打他!” 简晞差点暖哭。却又被小姨这一句话, 逗得差点笑。 她被小姨牵着手腕往屋里走,回头。却看到被抛弃的任天野站在门口, 很是无助地揉了揉他的浓眉。 那个可怜无助又无可奈何的小表情,简直和深度调查部里的那位“任魔王”,判若两人。 简晞被小姨拉着走进门。 才一入客厅,她更是心头一热。简直想象不到的—— 一只巨胖巨胖的大胖橘猫, 在她进门前还懒洋洋地趴在阳台的暖垫上晒太阳。它又胖又懒得张着大嘴,打了一个巨大的呵欠;听到她们进门,瞬时转头。 大胖橘仿佛愣了几秒。又眯着胖嘟嘟的大脸, 迟疑了几秒。最后,大橘猫懒散散地起身,用着一种很肥胖、很奇特、很傻瓜的方式摇摇摆摆地走到简晞的面前。蹲,趴下。然后,它懒洋洋地翻身,向着她,露出自己白茸茸的大肚皮。 简晞怔一下。 有点不太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再仔细地看了看大胖橘的后腿。 忽然惊喜地转头,朝向任天野:“它是……小喵?!当年那只……你从排水管道里捞上来,撞断了后腿的小猫崽吗?!” 任天野从门外跟进来,顺手关大门:“它现在不叫小喵,它叫胖大海。意思是……胖得大海都装不下。” 啊……哈。 任天野俯身,想摸一下胖大海的肚子。 谁知大胖橘嗖地一下起身,一秒钟都不给他摸。 然后,胖大海换了个方位,更靠近简晞的脚边,蹲下。翻肚子。 任天野怒:“反了你了!” 小姨接口:“谁让你以前总虐待它,掐着它脖子喊晞晞……” 任天野:“小姨!” 男人脸上挂不住地浮起一抹极浅的红,他试图向简晞解释:“那天是我喝多了。我真的喝多了才做的事……” 任天野……你可是千杯不醉啊。谁信? 简晞已经再忍不住了。她笑着蹲下去,伸手,揉揉胖大海的肚子。 啊,好暖,好柔,好温馨啊。好像一下子又重回到了当年,重回了和他一起照顾受伤的小喵,一起被叫作“爸爸妈妈”的日子…… 好暖。任天野,真的,太温暖了。 …… 于是整个暖洋洋的上午,简晞一直抱着胖大海不撒手。胖大海也死乞白赖地趴在简晞身上,甚至窝在她的胸口上撒娇睡觉。 任天野眼睛都看到直,死盯着胖大海,只想把它从简晞怀里挖出来。 谁知这个成了精的小胖子,一待任天野靠近,就亮出它的小爪子。 气得任天野瞪眼睛:“臭小子,你还敢跟我抢女朋友!” 胖大海立刻喵地一声回过去,仿佛跟着任天野发脾气。任天野更气,揪它的小耳朵两个人一下子就大声地“吵”起来。 简晞活生生围观一男人一大猫吵架,被逗得差点笑出声。 眼看着男人褪去了外面一身的桀骜不驯、狂野霸道,只在她和胖大海的面前,又变回了那个有家、有家人、有人疼爱的少年一样。 任天野听到她的笑,转头贪恋地看着她的笑颜,悄声问:“我把胖大海从小姨家里偷回去给你好不好?” 简晞才想点头说好。 任天里突然又变卦:“不行,要把它弄回去了,你还不每天只抱着它。不行不行,有我没它,有它没我!” 简晞忍笑。 这个大男人。连猫猫的醋都要吃吗? 结果就这句话被小姨听到了,小姨从沙发后面啪地一下拍在任天野后脑勺上。气:“不常回来也就算了,还想把我胖大海偷走?!臭小子,快来干活!” 任天野被拍得无语。活脱脱像任何一个被妈妈痛扁的男生一样,伸手揉揉头发。 “做什么?” 小姨:“包饺子,和面!” 简晞一听这个,惊讶地问:“你还会包饺子?” 任天野一脸坦然地看着她:“会……吧。” 怎么声音有点不自信。但是,简晞从来没有见过下厨房的任天野,她立刻伸手放掉胖大海,眼睛亮晶晶地跟着他:“我也来帮忙。” 任天野才踏进厨房,又转回头:“我觉得……你最好还是……别来。” 嗯? 简晞才迟疑了几分钟。去了趟洗脸间洗好手回来。还没踏进厨房呢,就突然听到流理台上一声砰——扑嗵——哐啷啷! 清脆。 简晞立刻走到门口。 瞬间就看到那位桀骜天下,狂野不羁的又冷又酷的深度调查部大魔王任天野……一手拎着装满了面粉的粉袋,一手失落地保持着一个跌出去的姿势……而他刚刚倒了满满半盆面粉的面盆—— 扣在地面上。 白白的面粉,铺了一地啊。 简晞倒抽一口气。 任天野也倒吸一口气。 两个人大眼睛,对着大眼睛。 她的漆亮亮,他的深邃邃。 画风……不该这样吧?别人家的霸道总裁,不都应该上得了厅堂、入得了厨房,哄得了女主,喂得饱全家吗?怎么她家这个……粉都还没倒进去呢,盆……先扣地上了?! 简晞直直地看着任天野。两个人活像是闯了祸的两个孩子,完全,无措。 更可怕的事情瞬时发生了—— 在外面拆粽子的小姨听到动静了。 小姨开始走过来,问:“怎么了,你们两个?天野,你这个臭小子别又给我打了什么盘子杯碗……我碗可是从米兰空运过来的!” !! 简晞和任天野同时一惊! 两个人刹那间简直无比默契地交换了一个眼神。任天野立刻俯身去收拾面盆、地面,简晞同时转身,堵住厨房门口,挡住将要看进来的小姨! 简晞一脸灿烂:“小姨,没事的,我们两个肯定能包好的,肯定能!您就别担心了,快去阳台上喝喝茶撸撸猫,我们一会就叫您吃饺子……” “真的?”小姨怀疑地探头,往厨房里看。 简晞拼命挡:“真的!我们肯定弄得好好的,肯定!” 简晞用尽全力挡住小姨。最后直接上手,把小姨朝着大客厅里用力推过去。 小姨李知慧终于将信将疑地走了。 简晞转回头来看任天野。 某位风云天下的新闻大神,已陷入了和面粉的斗争里。他一手、一身、一地。白生生,白茫茫。 任天野无助,叫一声:“晞晞,救我……” 简晞看着窘住的任天野,再也忍不住地,大声笑出声。 …… 这一顿饺子。天上地下,惊心动魄。 好不容易清理好了,面粉倒进,两个人又对着面盆大眼对小眼。放多少水?放几颗蛋? 她不知道。他更不知道! 于是简晞先打了一颗蛋。 任天野摇摇头:“不够。” 简晞听话,又打了一颗。 询问的眼神看他。 任天野挽袖子下手,结果一手掌摁下去。又软又稀。一大坨面块块全部软趴趴地黏在任天野的手指缝里,扒都扒不下来。 任天野惨:“晞晞,水和蛋太多了,再加面粉啊。” 在侧待命的简晞连忙拎面粉袋,又往盆里倒粉。 任天野立时喊:“够了够了。” 这下,岂止是够了,粉又下多了! 任大神这一通揉下去,面粉梆梆硬得石头一样。搓也搓不动,揉也揉不得! 任天野额头,汗都渗出来了。 他抬头看简晞。 简晞也大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 任天野说:“不然……叫个火锅外卖?” 简晞说:“小姨……会不会拿鞋垫打我们?” 任天野认真地想了想,答:“会。” 两个人再也忍不住地,相视大笑。 笑声又清澈又爽朗,直把趴在客厅里的大橘都吸引了,跑到厨房门口看他们。 任天野努力地揉啊揉。 简晞认真地陪着他擀啊擀。两个厨房小白的人,终于包出了一只只又胖又软又白生生的大胖饺子。 包到快近尾声,任天野抬眼看她,突然问:“包只糖饺子吗?只给你吃。” 简晞从没吃过。大眼睛亮晶晶,拼命点头。 任天野马上跑出去,翻小姨的厨柜,找到小姨私藏的上好的红冰糖,揪了两三块大大的,塞进简晞手里的饺子皮里。简晞快快地把饺子捏拢,一脸幸福的在糖饺子里许了个愿。 任天野看着她。微笑。 终于的终于,两人忙完。已近中午一点。 小姨李知慧过来帮他们煮粽子煮饺子,才一踏进厨房,差点没晕过去。 “哎呀我的两个小祖宗!你们这是做饭还是拆家啊!我的地板,我的流理台,我的……冰箱啊!” 任天野牵着简晞就快跑。 两人一下扎进小姨的洗脸间里,一边手对着手,洗掉手心手背上的面粉饺子皮,一边相互对视,满眼笑意。 他们彼此的眼神,情深意浓。他们彼此绽起的微笑,温暖温柔。 懒散散的胖大海蹲在洗脸间旁边,幽幽地看着两个主人。在初夏长长的暖阳里,胖大海很是傲娇地眯起眼睛,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呵,人类。 * 吃完了一餐极有家味道的午餐。 任天野带着胖大海上天台,帮小姨浇花拔草,照顾花坛。 简晞和小姨坐在客厅外大大的玻璃露台边,一边晒在暖暖的夏阳,一边喝着甜暖的下午茶。 简晞无意问了一句:“小姨,怎么没见姨夫?” 李知慧一下就笑了:“我没结婚。” 简晞顿时尴尬,连忙放下茶杯:“对不起小姨,我不是有意的。” 李知慧一点都没觉得被冒犯到,她挥挥手:“你这孩子,干嘛跟我这么拘束呢。你是天野喜欢的人,就是我的家人,为什么总这么客气呢。” 简晞心头动一动。 李知慧轻声解释:“我没结婚,是因为我觉得自己一直都没遇到心中最爱的人。与其匆匆忙忙地为结婚而将就,不如先将自己的人生过好,用自己最好的姿态,去迎接属于自己的那份爱情的到来。” “我年轻的时候就对家里这样说过,家里人也一直认可,并支持我。就像天野的母亲……虽然她只大我三四岁,但从小到大一直都是我最好的姐姐,最坚韧的支持后盾。她一直对我说,每个人在人世间,一定会有一份真正属于你的幸福。不要勉强,不必强求。” 啊…… 简晞被这短短的一段话,说到心动。 小姨李知慧与母亲大概是不相上下的年纪,但小姨温柔、恬淡,不急不徐,说话永远都如清风拂面。虽然小姨面临得和母亲也大概是差不多的问题,但是小姨却和母亲像是完全站在世界的两端。 一个温柔静待,一个声嘶力竭。 她好喜欢小姨的状态。她也很羡慕任天野的母亲。 虽然没有机会与他的母亲相见,但是从小姨的口中,她便能想象得出,任天野的家庭,会是什么样的开明、开放、温情。 她以前总在思索,任天野失去了父母,为什么心脏还总是满满的,他为什么还有那么强大的力量,疼她,宠她,指引她…… 原来,原因都在这。 任天野……从来都不是孤独的。 他的身边,有这么多充满着爱,相信着爱的家人,有一直支持着他的师父,有把他看作偶像的小宇;还有各种各样,信任他、信服他,跟随他的朋友。他的心,是满的啊。被各种各样的爱灌满了,被各种各样的信任支持着,温暖着。 李知慧看穿简晞的眉眼,轻声:“晞晞,我知道你和天野走到今天,特别不容易。但是你们两个也是幸运的,能在适合的时间遇到彼此,又能在合适的时间重逢。别管以前发生过什么,也别管以后会发生什么,你们都要好好信任彼此,好好珍惜。” “这是我,也是天野的爸爸妈妈,一直盼望的事。” 简晞被李知慧说得温柔,默默地点点头。 李知慧微笑。站起身走进房间,又拿了一只盒子,转头回来。 盒子在简晞面前打开—— 里面是一枚又闪又亮,有着特别漂亮光泽的金色的手镯。那镯子的形样做工已不新鲜,但却被包裹得极用心,仿佛过了十几年,光芒依然在镯环上流动。 李知慧拿起那枚镯子,轻轻套上简晞细白的手腕。 简晞一下就惊住了,挣扎:“小姨……?” 李知慧:“这不是我给你的。是天野的母亲。” 简晞一下愣住。 李知慧温柔解释:“这是我姐姐在天野十六岁那年,我陪她一起买下的。她说要给天野将来最喜欢的姑娘,留一份见面礼。当时我还嘲笑她,实在是想得太远了。可没想到这个买了没有三个月,她和姐夫就……” 简晞抿唇:“小姨……我……我不能……” “你要好好收着。”李知慧按住简晞的手,“我知道天野有多喜欢你。天野的爸爸妈妈也一定很喜欢你。你把它戴上,就和我们是一家人了。将来不管遇到什么困难,看到这个,你们就都要记得他爸爸妈妈留下的话,一起好好敞开心,一起渡过。知道了吗?” 简晞低头。看着自己纤细白腕上的镯子,金灿灿,亮闪闪。 心突然也像是被填满了一般。 简晞抿唇,认认真真地点了点头:“我记住了。小姨。” 李知慧疼爱地拥抱简晞。特别温柔地揉了揉她的头发。 初夏的西阳拉得很长。穿透晶莹透明的玻璃露窗,照在简晞纤细手腕的镯子上。一点点灿烂,一点点光芒。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就和一位朋友谈到,有的人虽然原生家庭受了很多折磨, 但是心依然是满的。心满满的,于是性格就还是正向而阳光,充满了力量的 天野就是这样的性格。 虽然历经磨难,但因为与晞晞的爱情,依然对人生充满希望,充满阳光,所以什么都不怕,才有勇气去追寻事件的真理,新闻的真相。 其实他们,是相互成就的一对。 - PS:很多大大会写男主很会做饭,会照顾女主 但是天野真的不会!他是个野性难驯的家伙,所以将来他和晞晞的婚姻生活~~~目测应该是外卖大户。哈哈哈~ 第51章 简晞的沉郁, 一散而光。 回星海小区的路上,她一路拨弄着腕间金灿灿的镯子,笑容也在镯环上浅浅倒映。 任天野一边开车, 一边回头看她:“这么开心?” “当然。”简晞炫耀地把镯子递到他眼前,“我的!” “是是是。你的。”任天野被她逗得笑,“连我都是你的。” 简晞低下头。轻轻抿唇。 一丝丝的甜。就像午饭时他从盘里偷偷挑出来,夹给她吃的那颗红糖饺子一样,缓缓地在心口洇开。好甜。任天野, 好甜好甜。 怎么办, 甜到我都要哭了。甜到我都在害怕。 我不敢想象倘若将来万一再失去你……我该……如何活下去…… 简晞抬头看任天野。 任天野也侧脸微微看她。 她扑过去。吻了他的脸。 …… * 时光静静,又淌过一周。 早上任天野载简晞上班,越野车直接停到了山海大厦楼下。任天野先下车, 再绕过来给她开车门,牵她手。简晞一路上在和他说着工作的事: “……老叶昨天晚上发微信说,拆迁户那家折腾得特别厉害;房子已经成了废墟,但他们还搭帐篷守着,那家的老爷爷声称绝食不要活了……” 任天野很随意地“嗯”了一声。 似乎很有点心不在焉。 简晞眼睛看着他。想伸手摸摸他的脸,问他都在想什么。可突然看到正门前赶着上班的记者同事们, 纷纷转身看着停车场上的他们两个。同事们都一边看,一边抿嘴偷偷笑。 简晞一下就有点脸红。 虽然和他在庆祝会上公开了, 但这么大剌剌地在集团正门口“秀恩爱”,似乎还是有点不太雅观。 简晞弯腰拿了自己的包,匆匆对任天野说了声:“办公室见。” 背起自己的相机,她一溜烟地就往正门跑过去。 任天野只走了个神。 再回头, 女朋友就已经跑远了。 任天野也没伸手拉她。抬手搓了搓自己的眉心,关门,锁车。 到了深度调查部。 部门已然恢复了正常的工作程序。大家上上下下的, 都十分忙碌。上次任天野要求选调的题材,各文字记者也都已经选定。大家不再像以前一样生疏,纷纷顺利上手。 工作例会时。老叶顺利地分配好一整周的工作量。 蒋函给大家提点了需要注意的问题。负责时政的乔南及时向大家陈述了最近市政府宣传口的要求,希望大家在调查报道中,注意不要压线踩线。 简晞和高顺心被分配给两名文字记者搭档;连袁笑笑都成长了。编务小姑娘的线索记录、任务排值、时实跟进都做得非常详实。 整个深度调查部,都成熟了。 唯有一手带所有人上来的部长——任天野。坐在离会议桌稍远的地方。 他今天的姿势很有些懒散,手肘微微地靠着,伸长了长腿,静静地看着与会的每一位同事。他的目光,漆亮,深邃。在每一个人发言的时候,他便仔细地看过去,似乎认真地审视着每一位记者,每一位同事。 他的目光,也落在简晞脸上。 简晞恰抬头,和他的微微相撞。 他像没看到她眼神中的问询,就认认真真地,看她。细细的,从她的眉间发角,到她的指尖钢笔,她落在桌上的笔记。 飞扬的眼尾,微微弯了一下。 似赞意,更似期许。 简晞有点意外。她极少看他会出现这样的眼神。 本来他几乎一个目光,她便能知道他在想什么,可这一次…… 直到临散会,老叶问了一句:“部长,您还有什么指示?” 任天野在旁边,倏然直起身。 他目光如墨,极有深意地绕着整个会议室里的同事们,缓缓:“大家都做得很好。我没什么……要说了。” 会议室里的同事们,全是一愣。 似乎都有点不敢相信,一向严肃严苛的任部长,训人不眨眼的大魔王,职业责任挂在嘴边的新闻大神……突然不凶了?不训大家了?而且在语调中,莫名还有了一丝称赞的味道? 大家面面相觑,谁也没敢动。 任天野看着会议室里的同事,到是淡淡一笑:“可以了。散会。” 同事们这才回过神来。大家连忙拉开椅子,纷纷向外走。 简晞跟着人流也向外走。 她和任天野约好了,办公室里不秀恩爱。 但是刚出门,袁笑笑就朝着她凑过来:“姐姐,你给部长吃什么了?” 嗯? 这是什么怪问题。简晞奇怪地看着袁笑笑。 “部长都不会训我们了啊。”袁笑笑莫名,“虽然他笑起来的时候,是挺帅的。可是突然对我们这么好……我莫名的有点害怕啊。” 袁笑笑:“该不会是……部长王者看我们实在带不动,要放弃我们了吧?” 简晞怔一下。 袁笑笑已经被老叶叫了一声,跑到前面去拿东西了。 简晞站在会议室门外,回头—— 看他。 深度调查部会议室落地的透明大玻璃里,任天野一个人静静地坐在会议桌边,浓眉……攒紧。 简晞没说话。 就隔着巨大的落地玻璃,静静地,望着他…… * 到了下班时间。深度部的同事们都纷纷整理收拾,回家了。 简晞还在后台系统翻着其他同事的现场片。 袁笑笑从旁边凑过来,笑眯眯地朝她眨眨眼睛,又压低声音小声说:“姐姐,办公室……有摄像头哦。” 嗯? 办公室有摄像头和她有什么关系…… 简晞一脸莫名。袁笑笑却朝着任天野的方向甩了一个眼神,人飞快地就溜走了。 简晞等她跑出门了,才恍然醒悟。差点站起来想要捉回那小丫头。这小姑娘,年纪不大,最近人都要上天了。天天吐出的都是什么虎狼之词。 可不等她反应,小姑娘早就不见了。 整个深度调查部的大办公室里,又只剩下了简晞和任天野。 任天野还在工作。 炽白的台灯下,他神情投入,目光如星。 简晞干脆放弃工作了,就真的转过头来,大大方方地,望他。 任天野这一次大概是极投入。他眼神一直盯在屏幕上,竟分毫没有发现她的注视。 简晞就那么深深地看着他。 看他。 似能地老天荒。 “天野。”她轻声,叫他。 任天野目光留在电脑屏上,简单地应一个“嗯”。 简晞慢慢地:“今天晚上我要去广大新院,除了去听陈副院长的课,苏堂还跟我说……今晚是新闻学院应届生的毕业典礼。” 任天野似乎听见了,又简短地应了一声:“嗯。” “我七年前错过了毕业礼,”简晞眨眨眼睛,“我想去听听看。” 任天野手里的工作未停,依然答:“好。” 答完。他才又恍然地抬一下头,看她:“你自己开车过去好吗?我手上的这份报告可能要早点改完。你自己过去,或者……我给苏堂打电话。” 任天野伸手,去摸自己的手机。 简晞一下有点点失望。 “不用了。我可以自己去。” 任天野抬眉看了她一眼。 然后:“好。开车慢点。” 简晞停了一下。 站起身。 任天野的眼神,便又回到他自己的电脑屏幕上去了。手中的键盘也没停下,他似乎在很着急地改着手里的那份报告书。 简晞看看他。从桌上拿起自己的车钥匙。拿了包。 没有再和他说什么,就径直往办公室外面走去。 办公室一下极安静。 只剩下了任天野一个人。 他攒着浓眉,一直对着自己的电脑屏,一直仔细思索,认真地修改着手中的那份工作报告。 可是,还没等他修改了五分钟,他身下的椅子,忽地被人猛然一转—— 一个纤薄柔软,细玉温香般的身子,就一下窝进他的怀里。 任天野一愣:“晞晞?” 简晞坐在他的腿上,抬头,大眼睛水光光的:“天野,我胃痛。” 嗯?怎么突然…… 任天野刚想问她。 她揪着他的衣领,又可怜兮兮地:“我头痛。” “我眼睛痛。” “我还手指痛痛痛……” “我看不见路,我开不了车啊……” “怎么办?”她揪着他的衣领,一脸的认真,“……天野?” 任天野差点笑出声。 他再笨,再迟钝,再傻也知道这个小女人在干什么了! 一如当年的小口气,一如当年的歪着小脸看他,一如当年的水光光一般的大眼睛……他再不知道自己的女朋友在撒娇讨宠,他就是个傻子了! “好吧。”他抬手,轻轻揉揉她的发,“我陪你去。” 她小诡计得逞。 脸上顿时露出小小又甜甜的笑容。她几乎飞快地,小鸟一样就在他的唇上轻啄了一口。 任天野被她一撩。 男人心头火一烧。伸手,就要握住她柔软的腰肢。 简晞被他吓坏,连忙挣扎:“别……别……摄像头。” 任天野人都要笑了。 额头抵住她的额头。 鼻尖轻轻,蹭过她的鼻尖。 他的小女人呵。他的姑娘。 …… 一个小时后。任天野和简晞吃了一点简餐,一起开车回了广大新闻学院。 学院里正是应届生的新毕业典礼。不大的礼堂里,早已坐满了应届,甚至不应届的新闻学生。 任天野和简晞已经算是迟到了,学生们颁发学位证书、拨穗的流程都已结束。任天野牵她的手,想带她从后门悄悄溜进去。 谁知,简晞突然说想要喝水。 任天野拔腿想起身去买。 简晞却把他按回座椅上,要他乖乖等自己回来。 此时,恰逢新闻学院的老院长登台,要向所有毕业生致毕业辞。任天野也就被简晞按到座椅上,看她自己悄悄地溜了出去。 任天野独自坐在黑暗中。 头发花白的新闻学院的老院长,精神矍铄地走上大讲台。老先生神思飞扬,声音朗朗,气度非凡。整套毕业辞开得恢弘荡气,直至中间部分,老院长声音更加高扬—— “世界著名的新闻记者约瑟夫普利策曾经说过:倘若一个国家是一条航行在大海上的船,那么新闻记者就是站在船头的瞭望者;他要在一望无际的海面上观察一切,审视海上所有的不测风云和浅滩暗礁,向这艘大船及时发出警报。” “作为新闻记者,我们就是那个点亮火把、照亮真实、发出警报的人。当世界还在混沌中无知无觉,我们就要用自己的一支笔、一页纸、一个镜头,将所有的危险与真实,向世人传递。” “战地记者——是‘离死亡最近的新闻人’;调查记者——是‘肩负社会责任、瞭望真实的新闻人’;民生记者——是‘追寻百姓冷暖、充满人文关怀的新闻人’……” “现在,全国记者行业的摸排中,有经验的战地记者不足五十;而替我们守望社会、调查真实的深度调查记者,也仅仅只剩下了一百七十五人……” “但——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即使新闻已死,依然留下圣徒无数。” “我要恭喜你们,我亲爱的同学们。”老院长真挚,声音都在微微颤动,“当你们走上新闻岗位,你们每一个人都将是时代风云的记录者,是社会进步的推动者,是公平正义的守望者!” “我为你们每一个人感到骄傲,我为你们每一个人感到自豪!我希望再看到你们的时候,你们每个人都在新闻中;我看不到你们的时候,你们每一个,都坚毅的……在路上!” 老院长语毕。 清朗高亢的声音,在礼堂上空,久久回荡。 坐在台下的毕业生们,先都是怔了一怔。接着数秒。掌声就像突然来临的暴风骤雨一般,一波接一波,一潮接一潮,海浪一般地狂响起来。同学们纷纷激动地鼓掌、叫好、起身…… 整个会议礼堂里,一片为新闻、为记者、为行业澎湃激情而热烈的海洋。 任天野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 他听到了老院长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但,他更明白了,自己今天为什么会坐在这里。那个纤薄柔软的姑娘,为什么一定要拉着他,缠着他,撒娇也要把他拐来这里。 他以为,她不过是柔软孤单,想要他陪她。但听完这里的一切,他才知道…… 他的姑娘。 他的姑娘啊! * 星芒大地。沉沉的夜空像一块巨大的深蓝绒幕,垂落人间。 任天野坐在广大学院的大操场上。望着他曾经无比熟悉的草坪跑道,星空人间。 他发了微信给简晞。 但他的胸膛,他的心脏,依然那样汹涌澎湃。 他纤薄的姑娘。他能灌进心底,一辈子珍爱的姑娘。 于是,简晞就回来了。 她买到了两瓶他们上学时特别爱喝的“秋糖雪梨汁”,一边捏着细细的瓶子,一边高高兴兴地朝着他的方向奔过来,献宝一样地给他—— “天野,你看,我买到了什么!上学时你跑完步最爱喝的……” 简晞一句话没说完。 任天野已经一步上前,抱住了她。 纤细柔软的姑娘,猫儿一样被他紧紧地、紧紧地摁在自己的胸前。 任天野抱得那么用力,手臂紧紧地箍着她纤细的腰肢,把她……用力用力贴近自己的心脏。他的下巴,轻柔地蹭着她毛茸茸的额顶,动容,而情深: “晞晞……我的晞晞……” 她被他揽进怀里。 听到他剧烈的心跳,和几乎被他箍紧的呼吸。 她一下就明白了。 手里还握着细细的水瓶,但她抬起纤白的胳膊,抱住他:“天野……你知道了。” “嗯。”他低头,轻蹭她的发,心尖都是微微颤着的,“你也知道了,我的立项……” “我知道了。”简晞在他的怀中抬头,漆黑乌亮的大眼睛里,水晶一样亮亮的光芒:“我看到了你的邮件,你的立项……被总局退了。” “并不……” “不。特别重要。” 简晞抱住任天野,团在他的怀里,声音轻轻:“这次评选,对你非常非常重要。我也特别希望,你能一次替我们国家、我们集团,甚至广大新院和……我,拿回世界新闻奖。但是我知道,你递出去的两个案子,都没有这样震撼世界的力量。所以你唯一剩下的选择……” “七年前没有曝光的,PX地下化工厂项目。” “晞晞……” “我知道那份调查重新启动,会有极大的困难。七年前的大爆.炸,伤者、证据、化工厂负责人,当年的档案资料都很难全部补全。但是,那毕竟是一件轰动了全国的大爆.炸。而你、我、曲领英,都曾是案件的亲历者。” “再没有人比你更适合重启那份深度调查,再没有人比你能更真实地讲述曾发生的一切。而且现在,还有很多地方顶着政府名令禁止,依然在地下化工厂里偷偷进行着PX项目;为了我们国家不再发生七年前的爆炸悲剧,为了把当年案件的幕后黑手彻查清楚……你都应该,重启这份调查。” “天野,就像老院长说的——我们都是风云时代的记录者,是社会进步的推动者,更应该是公平正义的守望者!” 简晞说得无比动容。大大的瞳仁里,都是被新闻点燃的光。 任天野望着她。 仿佛又看到了当初一个人闯进丹城的简晞,又看到了那个不惧艰险的摄影姑娘。 “而且天野,”简晞揽住任天野,嘴唇轻轻亲一下他的下巴,“你太宠我了。” 简晞:“我知道你回山海,就是来带我的。从开始我的摄影一踏糊涂,我不走心,我对新闻没有敏感性,我还敢在新闻现场片上用滤镜……我知道,你就是回来陪我、帮我的。” “但是现在,你不用再担心我了。我会好好对待每一次现场,会用心拍好我手里的每一幅照片。而且整个深度调查部也成长了,每一个人你都看到,他们也成熟了。我们再不用你手把手,再不用你事事亲历亲为。天野,你应该放开手,去做你应该做的事了…… “可是晞晞……我……”任天野垂眼,望着怀里的姑娘。 他是曾经不顾一切地放下帝都,就为了回来带她、护她、陪伴她。可他也从未有一刻,忘记师父的谆谆教导,未曾忘记过他曾对新闻理想的一路追寻。 他是深度调查记者。 他是像老院长说的一样,梦想揭黑除恶、瞭望真实,梦想肩负社会重责,守卫公平正义。他在当年父母被师父的新闻正义所拯救时,就曾发誓图尽自己的一生,也一定要完成像师父一样的新闻正义与理想。 可是……现在,他可以离开了吗? 他可以放开她,让她一路独自成长了吗? 他可以放下山海传媒深度调查部,让他们独挡一面了吗? “晞晞,我……”任天野和简晞对视,那深邃的眼瞳中,还仅仅剩下一丝不舍与犹豫。 但回来的,是简晞更紧的拥抱。 那么真诚的,真挚而热烈的拥抱。 “我相信你,天野。”简晞目光里,一簇小小的火苗,“不管这份调查怎样艰难,我都会支持你;不管PX项目背后将要撼动多大的黑幕与后台,我都相信你。你……一定能做到。” “因为……” 简晞轻轻踮脚。吻上他的唇。 “你是我的……天野啊。”她吻他。 唇瓣如火,烫入他的心底。 这是,他的姑娘。这世间,再没有比她的情话滚烫,再没有比她的信任热烈,再没有比她的吻……更动人。 也许,他还曾有稍稍的犹豫。 却都在这一刻…… 荡然天际。 她长大了。不再需要他一步步扶持;深度部都成熟了,再不用他一步步指引。她的信任和支持,是他勇敢去闯的最强大的力量。 他是应该……向前走了。 向前,将那根一直横在生命中的软肋,将那刻从不敢回忆的七年前的爆.炸,一起……拔除。 任天野终于下定决心。伸手,紧紧地抱住怀里简晞。 更深更热更滚烫的热吻,回吻住他深深爱着的姑娘。 向前走吧。我们。 去更好,更热烈,更灿烂的地方。 星空。 大地。 炽热。滚烫。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跟连载辛苦了!! 天气热,大家注意防暑降温,保持健康哦~ 第52章 周一明朗的清晨。记者们惯常打开山海传媒新闻的后台系统, 却首先弹出一封清晰的告别信—— 深度调查部部长任天野,正式离职。 整个传媒集团,震动。 邝姗姗几乎都没按捺住自己剧烈的八卦心, 也顾不得和深度部的关系并不交好,直接杀到楼上来问: “任部长真的离职了?!” 编务小姑娘袁笑笑早已哭了一轮,一见邝姗姗,整个人都没好气儿地瞥她:“自己没眼看嘛。哼。” 邝姗姗被噎,居然也没和笑笑打嘴仗。 恰好这时电梯门响, 简晞上班来了。 袁笑笑立刻人蹭地一下扎到电梯间, 伸手拽住简晞的袖子,哭啼啼:“姐姐,这是真的吗?” 简晞抬头看到袁笑笑可怜兮兮的小脸。 再抬头看到跑上楼来的邝姗姗, 和一办公室看到她上班,都立时起身的同事们。 简晞看到老叶、蒋函、乔南、高顺心大家殷殷期盼的眼神。 也看出了大家目光中的依依不舍。 但—— 她微微地点了点头,认真向大家说:“真的。任部长……离职了。” 袁笑笑差点一下哭出来了。 简晞却郑重,望着大家:“天野不喜欢离别的场面,所以没来和大家告别。但他让我转告大家,分离并不是结束, 而是新的开始。” “他把我们从调查记者的新人,带到现在的正轨;他相信我们在他放手后, 依然能走得更远,更开阔。他希望我们能更坚定地记录时代,守卫正义,不忘自己肩负的新闻职责;他说, 我们将来一定会成为山海市最优秀的瞭望者,一定会成为全国最好的深度调查部。” “他会在远方,看着我们。祝福我们。” 简晞的话音落下。 整个深度调查部里瞬间无声。 大家纷纷坐回自己的位置。但心内, 却又是那样汹涌而热烈。回想起任天野初来山海传媒,尚在民生组带领大家,第一件食品案就已在沉寂的民生组掀起新闻正义的炽烈热火,又带领大家摸底地铁案,破除丹城传销…… 一桩桩,一件件。仿若重在眼前。 部长在指引,大家也在拼命成长。终于一天接一天,大家都变成了今日成熟的模样。 任部长说的极对。 分离从不是结束,而是新的开始。在他离开的日子,大家反而应该更坚韧地守住自己的岗位,像他一样,为瞭望真实,揭黑除恶,守卫公平正义,为新闻献出自己更大的职责与热情。 很快。 深度调查部里又一如往常,响起了同事们忙碌的出勤,与有序的键盘声响。 简晞环望大家。 一抹真挚而欣慰的笑容,爬上眼眉。 大家,可真好啊。 …… 简晞也跟着坐回了自己的办公室。她打开电脑,打开设备抽屉的锁,把她的工作证、记者证、设备相机都拿出来,一一摆上桌面。 她也要和各位同事一起,重新努力、振奋的开始新的工作了。 可意外的,她还没把设备线从底层抽屉里抽出来,突然被数据线勾到抽屉最里层,一个奇怪而四四方方的盒子—— 简晞惊讶,弯身把盒子掏出来。 那方盒子包装得极精美,最上层,贴着一枚小小而精致的卡片。卡片上龙飞凤舞,是任天野的笔迹。 简晞吃惊,不知他什么时候竟在她抽屉里塞了个盒子? 可还没等她看清字迹,旁边的袁笑笑凑热闹:“姐姐,这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简晞先把卡片放在一边,“大概……零食之类的吧。” 也许是任天野记得她常常胃痛,留些什么“爱心小饼干”? 她一边撕包装纸,一边想。 可包装纸才撕了一个边角,英文夹着日文的包装盒就直接露了出来—— 袁笑笑眼尖,一眼就叫起来:“妈也,哪里零食,是相机!” 这一声,把最爱摆弄设备的高顺心都喊得站起来了,伸长脖子往这边看。 简晞也意外,他竟然偷偷给她买了一架单反相机吗? 包装纸一口气撕过去。 简晞还没看清,高顺心已经提前喊出来了: “卧槽,这不是刚刚才上市半个月,全日本都一货难求,最高清最顶配版的MAX吗?!这一套没小二十万下不来的!” “二……二十万?!”袁笑笑吃惊,小姑娘嘴巴都合不上了。 高顺心感叹:“简记者,你以后不会拿这个拍现场吧?太太太浪费了!” 简晞怔住。 惊讶地看着手心里这套最新型、最顶尖、最高端的高清单反机。她真的一丁点儿都没想到,任天野离开了,还会在她的抽屉里给她留了一份这么大的惊喜。 自从他们和好后,他几乎从没有送过她什么礼物。没有花,没有节日礼,更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情人节、七夕礼。 可是,男人竟那么清楚地看到了她用旧的相机,快门有了障碍的设备。 他把她的一切都记得清清楚楚,一切都放在了心底。 所以,不过才回了一趟帝都,他就托人给她买来最新、最高端、最顶配的机器;这简直比送她一卡车的鲜花,一百件贵重的礼物,更让她感动而窝心。 简晞放下手中的单反机。 再去拿起她放在桌上的小小的卡片。 卡片上,任天野的字迹: 送给,最好的新闻摄影师,简晞。 她看着他的字。 就那么认认真真地看着“最好的新闻摄影师”。 唇边眼角,清澈的笑意再也忍不住,微微地、悄悄地……扬起。 * 盛夏八月。炎热如火。 深度调查部的工作也一如天气般,如火如荼地展开。老叶和蒋函被叫上集团大老板室几次,部长的位置还是空悬。大家的干劲却更加十足,团结一心,震撼报道频出。 简晞跟着老叶,好好地推了一部极深入的《“陷落”的房产经济》。选题非常开阔,讨论与矛盾又极贴合民生,再加上临近几个省市的数据整合,加上那一件房企与拆迁户的磨擦纠分;一下子就吸引了无数人的眼球与争论。 简晞的现场新闻图,水准也陡然提升了一大步。 除了她坚持每周去广大和摄影系副院长交流学习,当然也因为她手中那件绝密的“爱心武器”。硬件升级了一大截,她无论是清晨、深夜、光线不足、焦点模糊等等困难,都一应克服。 新闻现场照拍得震撼力十足,连副院长都说她有了“直击人心”的力量。 简晞兴奋地把图片拿回去给“某人”看。 以前那个训她新闻图还敢用滤镜的男人,忙得团团转的男人,在书房里捧着她的照片假式假意地看半天,然后很吝啬地点点头: “就……凑和吧。” 简晞立刻不满意地皱眉头。 “行吧。那今天晚上,你也就……自己凑和吧。” 她拈了照片转身就往外跑。 被任天野一把捉住手腕拉回来,硬是摁在他的膝头上,就是一顿猛亲。 简晞被他亲到气喘吁吁,呼吸都不稳了,被人点着鼻尖问:“还敢应付我吗?” 她抬头。 大眼睛亮亮地看着他,一手把他推回到电脑前:“我看……你还是好好想想,怎么应付你的工作吧!” 任天野被简晞摁回到繁杂的工作资料中。 顿时一片繁乱琐碎全涌上心头。 任天野面对电脑,忍不住长长地……一声叹息。 直到深夜。 简晞午夜梦回,回头枕边依然没有他。 她翻身起床,悄悄走去书房看他。 任天野依然独自坐在电脑桌前,桌上开着数台电脑、笔记本、平板、手机……厚厚的文件资料堆成了山,屏幕上的当年记录画面,更是一帧帧的清晰。 简晞心疼。 她知道七年前的PX项目重新启动,资料和线索得有多么繁琐、复杂、和困难。而且因为地下化工厂的存在,与大爆.炸的特殊性,这件案件背后牵涉到的方方面面,明线暗线,又都是多么巨大的困难。 现在,不过短短一个月的调查下来,任天野已越见清瘦和疲倦。 她悄悄去厨房,温了热牛奶端过来。再伏在他的身后,轻轻地依偎他。 她身上淡淡的香气,像炽热炎夏里幽幽的百合;微凉而细腻的肌肤,又像是燥郁空气里,一抹淡淡的凉。 任天野不说话,伸手把她牵过来,抱进怀里。 他的脸颊埋进她纤瘦细凉的锁骨里,嘴唇轻吻她的颈窝。 她觉得颈脉上细细的痒,低声问他:“很累吗?” 他依恋在她的肌肤上,低低答:“累。” 她好心疼,出声:“那,不然……” “我不会放弃。”他紧紧地抱着她,胸膛贴着她,“即然开始了,我就不能停下。为了你,为了山海,为了新闻……我也不会停下。” “可是天野……” “我没告诉你,最近我发现了新的线索。”他轻声说。 “真的?什么线索?”她也被勾起了好奇。 任天野松开抱住她的一只手,把桌上的一些案卷资料推到了她的眼前:“……上次爆.炸后被废弃的化工厂,三个月前突然被重新划进了新的工业园区。按照化工项目污染治理办法,这块土地本不应该这么早被使用。但是……” “现在已有一些新的项目和工人,已经在园区中落地……” “是吗?”简晞听到这条消息,也有些意外。她看着桌上的资料薄,和一些不太明晰的现场照片,忽然问:“那有没有可能,说明这家园区内又……” 简晞想帮任天野出主意。 但才微微转身。 就发现任天野拥着她,下巴轻轻放在她的肩窝里,人却已经疲倦地浅浅睡去…… 简晞的心,一下子就绵软了。 天野,你辛苦了。 天野,你会成功的。你一定能查明所有真相,你一定能让当年的大爆.炸案,露出它本来的真相。 我相信你。 我…… 她轻轻侧脸。柔软的嘴唇,轻柔无比,吻过他的脸颊…… 极尽温暖。 倾尽温柔。 * 工作日的清晨。一大早任天野就翻身起床,陪简晞一起下楼出了门。他说今天要去滨海新区划拨好的新工业园里,实地随访。 简晞有点担心:“你一个人?” 任天野陪她站在她的途观旁边,伸手揉揉她的发:“没事,我只是随便看看,不会做采访。反而是你,我不在身边,你要照顾好自己。” “我又没什么重要的事。”简晞对他眨眨眼睛,“我今天的工作任务只有陪老叶去见个联络人,也许都用不到我工作。” “那就好。”任天野微笑。 “可我担心你。”她回身,胳膊揽在他的腰上,“要不,我陪你去吧。” 任天野笑了,伸手轻轻捏捏她的脸:“别闹。回去好好上班。” 她的脸早已褪去了七年前的婴儿肥,但依然巴掌大小,肌肤蹭在他的指间,柔白细滑。他简直爱不释手,一如当年。 简晞看穿他的眼神,眨眨长睫:“怎么,都看了这么久,还没看够?” 任天野笑了,再捏捏她:“没看够。” 简晞被他的坦白撩到了。 忍不住悄悄踮起脚尖,唇瓣压到他的耳际,说了一句热乎乎的话:“那就晚上早点回来,全都……让你看。” 哎哟这一句。说得简晞自己脸颊都滚滚烫。 任天野更是一下就被撩到,男人的喉结热烈地滚动一下。 她放了火,转身就要上车。 他这下却生生握住她的手腕,不让她走。 简晞被拖住了。回头,朝他笑。 任天野瞳光如墨,抬手,指了一下唇。 简晞左右看看,终于还是忍不住凑过去,悄悄在他唇上飞快地、清晰无比地“啵”了一大口。 任天野终于尝到小女人的唇香。 放开她。 “慢慢开车。到了给我发消息。”任天野浅笑,再次叮咛。 “好。”她笑得心花都要开了,“你也是。给我电话。” 车门终于关上。 两人依依不舍。再次对望,眼神缠绵到她的车子启动,才缓缓分开。 任天野站在原地。看着简晞慢慢地、缓缓地把途观驶离他的视线,渐渐从星海小区蜿蜒的小路上,消失不见。 他这才走去自己的越野车边,启动车。 越野车发出一声隆隆的轰鸣,也缓缓驱动,驶离了清晨的星海小区。 …… 两个缠绵的人,谁都没有发现—— 星海小区停车场的角落处,一辆始终停在那里的……超级豪华的商务车。 挂着,亮闪闪的车牌。 蓉B。 …… 简晞开车,到达山海传媒大厦。如常上班打卡,和老叶一起做好了和联络人的沟通。约好了见面地点后,她拿了相机包,准备和老叶一起出门。 才刚刚走到门口,相机包夹层的手机,突然清脆地响起来。 简晞一边按电梯,一边掏出手机。 她低头往屏幕上一扫—— 表情忽然一怔。 手机屏上的来电,是她极少会看到、极少联络的熟人: 【郑秘书】。 那一天和母亲发生过激烈冲突后,简晞几乎再没有和母亲联络。虽然她打了两次电话给郑秘书,确认母亲的情绪,和是否有返回蓉城。 郑秘书说李海娅的情绪不太稳定,他也试图让李海娅就医。可简晞说过的“躁郁症”,是横在李海娅胸口的一把刀,他也不敢再轻易提起。 于是简晞也没再说什么,希望时间流逝,能渐渐抹平母亲的怒气。 可是,时间翻过了一个月,郑秘书怎么突然在这时打电话? 简晞想了想,还是滑开接通:“喂,郑秘……” 称呼还未完,电话里瞬间就传来郑秘书焦急万分的声音,似都带上了哭腔:“简小姐,你快到屿山医院来吧!董事长……你妈妈……不好了!” ??!! 作者有话要说:有一个大的转折。 第53章 李海娅并没回蓉城。 除了和简晞争执后, 她偶然返回一趟,安排了公司里一些细碎的事务后,她就一直留在山海。 本来, 只是和谭国华在谈一件“不太可能”的事,但是在和女儿大吵了一架之后,李海娅的心,就将那件“小事”,搬上了正题。 她不想再留在蓉城了。 二十年, 她为了躲避和简明辉的情伤, 逃回家人的身边;她以为自己重新在事业上取得成功,便能弥补生命里缺失的一切。可是二十年后,她蓦然回首, 却发现自己……什么都没有弥补。反而……缺失了更多。 她没了丈夫。没了家庭。没了亲人。 现在……她没了女儿。 她至今还记得,女儿出生时的小模样。不过小小软软的,肉肉的一团。脸上还带着血丝,就缩在她的怀抱里,不哭,却眯起一只眼睛, 看她。 她那时就有种奇特的感觉,仿佛觉得将来世上, 只有这个孩子能与她相依为命。 果然。 和丈夫简明辉吵到天崩地裂,他几乎都要动手打她的地步时,只有小小的女儿抱住她的腿,哭着喊:“不要打我妈妈!不要打我妈妈!” 如果没有晞晞, 她会死吧。 当年时候,她就已经死了。 所以,离开了那份让她恶心的婚姻, 告别了让她记恨一辈子的男人,她的心里,只剩下了女儿。 她觉得,她只为晞晞活。她只为晞晞拼命,她只为晞晞创造一切,她也希望自己的女儿,将来绝不步她的后尘,而享受她给予的一切…… 这,有错吗? 作为一个爱女儿爱到了命里的母亲,她……错了吗? 李海娅回想起那一刻,她刻进骨子里的女儿,尖叫着“妈妈,你得病了,你有情感操控症”“你有躁郁症”“你应该去看医生了”……那一刻,她心都被扎透了。 她知道她临近更年期,她知道她最近情绪会常常失控,但是……她怎么能被最亲爱的女儿……说自己有“精神病”! 她太难受了。她人生中第一次打了女儿。 看着简晞脸上滚下的血珠子和眼泪,她比自己受了伤还疼。 李海娅忘记了那几天自己是怎么过的。 夜里、梦里,醒来,泪已湿枕。 但随后她让郑秘书去找简晞—— 郑秘书总是搪塞。 李海娅耐不住了,才硬压着郑秘书带自己亲自去看—— 看下去。 李海娅才更如翻山倒海,痛不欲生。 晞晞,又和那个男孩在一起了。 不,或许不再是男孩……而已经是个男人。 不再是七年前单薄瘦弱的少年,男人,长大成人,强大得令她窒息。如果七年前,她还有手段扳得动他,逼他离开自己的女儿…… 七年后,再拿着任天野的资料,李海娅知道,她什么都做不了了。 她夺不回自己的女儿,再也说不动晞晞,再也不能命她重回自己身边,再也不能让女儿按照她安排好的路,走下去…… 她坐在豪华商务车里,看着女儿与那个男人拥抱、缠绵、吻别。 李海娅说不清,那是一种什么滋味。 仿佛生命里,最重要的一块被切掉了。一辈子……回不来。 于是李海娅跌跌撞撞地去见谭国华。魂不守舍地就签下了她一直在谈判的那份文件。她把手里一切的筹码都减半了,交出去了。她命里的宝都没有了,还要那些钱权,做什么呢。 李海娅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走出签约的会议室。 跌跌撞撞地下了几阶台阶。 郑秘书从后面跟过来,手里拿着已经签好的合约:“董事长,一切都办好了,就等我们回蓉城,我们海亚家化就能整厂搬迁到回滨海新区的工业园区……” 郑秘书话没说完。突然发现李海娅的表情十分不对。 她脸色极苍白。 额头上,豆大的冷汗滚着往下淌。 郑秘书惊讶,连忙问:“董事长,您没事吧?您脸色看起来不好,要不要我叫司机送您……” 郑秘书的话还没说完。李海娅只觉得有一把刀,从上到下,顺着她的胸口,到她的腹部,一道劈开。 李海娅踉跄了一下,抬头只说了一个字:“晞……” 人已经完全软下去。朝着正门外的下台阶就狠狠地滚下去! 郑秘书尖叫。 救护车啸鸣。 李海娅已经完完全全,一丁点儿都听不见了…… * 简晞疯了一般,狂奔进屿山医院。 郑秘书给她打电话,指名要她到屿山医院的“肾脏内科”。简晞一时不知道怎么和这个科室扯上了关系,但是她还是一路风行,奔到了郑秘书说的病室。 到了科内,母亲的医生竟不在病房。 简晞又一路狂跑,下到了门诊大楼,才终于在值班护士的帮助下,见到了正在为病人加诊的“肾内科”李副主任。 李副主任是个不至五十的中年主任,气场清冷,风度翩翩。 对待病人很有耐心,说话做事,都淡然细致。 眼看着简晞一路奔跑进他的诊室,他没开口说她母亲的病情,反而先抽了一张湿巾,递给简晞:“擦擦汗。” 简晞喘了一口气。 医生的耐心冷静,让她微微镇静一下。 她擦了擦脸上的汗珠。才问:“李主任,请问……我母亲到底怎么样?” 李副主任打开电脑上,李海娅的病历。扫了一眼病情,又看了一眼简晞,很淡然地说:“肾衰竭。” 简晞握着湿巾的手,倏然停住。 整张浸了汗水的纸巾,被攥成了团。 显然,病名早超过了她的想象与承受力。可,年轻姑娘死死地咬着唇瓣。竟然没哭。 简晞深呼吸,再次问:“能否请您……解释清晰一些?我,不太懂医学。” 李副主任对她的冷静礼貌,十分赞赏。于是打开病历,仔细地解释给她听:“你母亲应该多年前就罹患慢性肾脏病致肾组织疤痕形成,已引起肾内梗阻而致大多局部不畅;近些年应该又因情绪与年纪的关系,肾功能极速减退;工作强大压力早已引起了慢性肾衰竭。” “根据全身各项血检、尿检、生物指标检查,已确认你母亲双肾衰竭,近终末期;其中右肾,已是尿毒症中程病状。” 简晞认真地听着。虽然,并不能全部听懂,但几乎……她已明白了医生口中的绝望。 她闭闭眼睛。忍下心内的震颤,再次问:“那请问您,现在……还有什么办法治疗吗?” 李副主任抬眼,再次看了一遍简晞。 淡淡回答:“肾移植。只此一条路。” 简晞如遭雷击。 眼前、脑际。轰鸣雷响。一片白光。 * 屿山医院。肾病内科,二病区,18床。 很安静的角落病房,只有一张病床。房门口卡着一张白色的病患卡,上面写着病人名字:李海娅,负责护士,主治医生。 简晞从门诊大楼过来。 八月炎夏的夜。她却觉得走廊里,阴凉凉的风。或许是哪间病室里吹出空调的凉气,细琐地一层一层地抚上她手臂的肌肤,刹时一层微红的米粒。 二病区有些病人早已休息了。走廊里空空荡荡。 她一个人默默地走回来。 白炽顶灯下,是她一个人孤单而寂静的影子。 简晞在走到母亲病房门前时,再给任天野打了一个电话。 也许他还在滨海新区的工业园区里,郊区信号太差,她只听到了听筒中,不在服务区的机械回复。 简晞想了想。 把电话收起来。 推开了母亲病室的房门。 李海娅正歪在病床上,挂着黄红色的药水。脸色很差,蜡黄蜡黄的颜色。眼睛因为病症的原因,全是压出来的红血丝,无比倦怠和憔悴。 简晞一下眼窝就疼。 一个月不见。蓉城意气风发的母亲便已不见,人,像突然老了十岁。 简晞轻声,叫了一声:“妈妈。” 李海娅歪着养神,本也没睡着。听到她的声音,瞬时起身。眼睛一下看到她—— 目光在简晞的脸上很是兜了一下。 接着,李海娅又歪回去,还迅速地转了身。 “出去。”母亲的声音,又冷又硬。 简晞心酸,轻声:“妈,是我。” 李海娅不回头,冷:“别叫我妈。我哪配有你这样的女儿。” 简晞被这句扎透了心。 低着头。 想了一会,她慢慢劝说:“妈,别这样。您现在身体不好,不能再生气,先把病治好最要紧……” “不用你管!”李海娅声音更怒,“你不是已经和我断绝关系了吗?那就当我已经死了!” “妈!”简晞心痛,如刀绞。 “妈,您别总是这样好吗?能别总是出言伤害身边的人可以吗?以前您跟爸爸是这样……现在跟我……” 简晞哽咽,声音要哭了。 李海娅听到她的话,反把身子猛地转回来了,她盯着女儿,额头血管弹跳,声音高亢:“我跟简明辉怎么了?我骂他了?打他了?!我和你又怎么了?我打你了吗?逼你了吗?!” 李海娅悲忿:“难道一切全都是我一个人的错吗?!” “过去发生的一切,全都是我一个人责任吗?你们全都对吗?!” “你是我的女儿,你说出这种话的时候,想过我吗?我当年为了生你,苦苦痛了十个小时,我为了替你爸爸省一点生产的钱,我痛到拿头撞墙才把你生下来,你知道吗?!” “可现在,你拿什么来对我?你和我断绝关系,你要一辈子不和我见面!” “简晞,我是你的亲生母亲,我要你听我的话,有什么错吗?我要你留在我身边,有什么错吗?我怕你再犯我以前犯过的错,走我以前走过的老路,我怕你受伤,我替你安排一切,我有错吗?!” “我只是一个可怜的母亲,我只想我的女儿能够平平安安。可是,那个任天野能给你什么?他当初是怎么对你的,你不记得了吗?你跟着他受了多大的伤,我花了多少钱,请了多少医生才把你从生死关上救回来,你全都不记得了吗?!” 李海娅说得悲忿,眼泪一颗一颗地从她的眼眶里滚下来。 简晞被母亲的话和眼泪,也弄得心头像着了火。 她的眼泪也往下滚,止都止不住。 但她这一次,还是迎着自己的母亲,认真地说:“您说的这些,我都明白。您疼我,宠我,希望我平平安安,安安稳稳。可是妈妈……人生不只能安排!尤其婚姻……尤其爱情……” “爱情都是狗屁!” 爱情两个字,更是深深地扎到了李海娅的痛处。 她挥舞手臂,狠狠地瞪着简晞:“简明辉当初也爱我爱得要死,但是最后,我换来得是什么?!是家破人亡,是他离婚另娶!二十年……他过得是娶妻生子,老婆孩子的逍遥生活,你和我……都得到了什么?” “你小小年纪没了父亲,我年纪轻轻葬送了自己的一辈子!爱情……十年后,你就是他心里的一张纸,脚底的一抹泥!” “男人,根本就靠不住的!”李海娅声嘶力竭,再一次对着简晞嘶吼。 简晞看着母亲。 像在蓉城那一晚一样,静静地看着母亲。她忽然觉得,自己真的一点点都不了解母亲,更像是从来都没和母亲靠近过。 全身是伤的母亲,像一只随时都会竖起利刺的刺猬。她已经再也不会相信任何人,她只想把任何能控制的一切,都死死地攥在手里。 尤其是她的女儿。尤其是简晞自己。 简晞根本说服不了母亲。母亲不是讨厌任天野,母亲是恨这个世界,恨所谓的“爱情”。 简晞看着母亲,终于轻声说:“妈妈,这不公平。您不能因为自己爱情与婚姻的失败,就将我的一生,我的爱情,都贬进泥里。” “你说什么?”李海娅瞪着女儿,“再说一遍。” 简晞不敢说话。 她垂着头。 李海娅听到了。 只是她不敢确认。 女儿终于还是说了。“她这一辈子婚姻和爱情的失败”,强加在了她的身上! 李海娅太痛了。 痛得从心脏,到胸腹,到伤处,到呼吸。 她觉得自己长长又短短的一辈子,在女儿的嘴里,落成了两个字。“失败”。李海娅……你好失败啊!你太失败了。 你不仅失败了自己的人生,你还要失败在自己最疼爱的女儿手里! 李海娅全身都在战栗。 脸孔都从极度虚弱的苍白,变红了。 她猛地从病床上砰地一下坐起,疯了一样抄起病床边任何一样她能抓得到的东西—— 从挂着药水瓶的挂架,到床头柜上郑秘书送来的汤汤水水,再到摆在柜上的各种医用监控仪器,甚至到插着一大束鲜花的玻璃花瓶…… 李海娅爆怒,猛然间朝着简晞的方向—— 疯了一样地,砸过来! 简晞没动。 猛地闭上眼睛。 如果只有身体的伤痛能抵得过心中的伤口,那就…… 砰!哗啦啦! 极巨大的响声,几乎,震动整个二病区的病房! 所有入睡的病人都被吵醒了,护理站的值班护士更是被吓了很大的一跳,立刻跑去18病床的病房门口去看…… 简晞站在门口,闭着眼睛。 她觉得,什么样的伤痕疼痛,她都能承受。 但是…… 并没有。 那么巨大的声音,破裂的响动,都没砸在她的身上。 简晞惊讶。 抬头。 男人高大的身影,挡在她的身前。 药水、汤水、瓶瓶罐罐,仪器和重重的仪器挂架,全都狠狠地,砸在他的背上。 他看着她。眼尾微红,目光漆亮。 他问:“没事吧?晞晞。” 简晞瞪大亮晶晶的大眼睛,看着他,声音微细,带着颤音:“天……天野……”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李海娅,也是个爱得太重的人。 爱得重,便伤的深。 无处倾泄之下,就伤害了自己最爱最珍惜的人。都是为情所困。 第54章 开水滚了一背。 隔着任天野单薄的冲锋衣外套, 灼着他的整片肌肤。 但任天野蹙着浓眉,忍痛,却将简晞整个人, 全都圈在他自己的怀里。 时光好近。 仿若倒流。 十年前,他就在瓢泼的大雨里,陪她跪在母亲面前,用自己少年的身躯,护她, 守她, 把母亲所有狂风暴雨般的斥责打骂,全都一个人扛起。 现在,十年后。 他依然冲到她的面前, 把母亲扔过来所有的汤水瓶罐,尖物挂架,全都用他一个人的脊背,生生扛起。 简晞的眼睛,水晶珠子一样地往下滚,她心疼地抱他:“天野……不……天野……” “没事。”他摁住她的手。“不疼。” 怎么可能不疼?那么烫的水。那么重的仪器。 任天野却只捧她的脸, 小心翼翼目光扫过她眉尾曾经的伤:“只要你没受伤,就好。” 简晞心都要疼裂了。 可病床上的李海娅, 却红着眼睛,涨着脸孔,抖着嘴唇看着地下一对抱在一起的情侣。 当年的小少年,再也不单薄纤瘦, 再也不羸弱而任她摆弄了。他长到这么强大,这么坚硬,这么轻易地就可以替女儿挡去一切。 李海娅忽然就觉得无力。虚脱的感觉, 像云朵一样在她的身上浮起。 她还能做什么呢? 她再也掌控不了女儿,她再也掌控不了这少年,再也掌控不了这世界……她现在,已经是个将要病死的老人了……她不如…… 死了。 李海娅忽然就如一根绷紧的弦。倏然,断了。 人直直地向后猛然一仰—— 被任天野抱在怀中的简晞一眼看到,几乎失声惊叫:“妈——!!!” * 肾脏内科,二病区里一片混乱。 值班医生和值班护士推着移动轮床,匆匆忙忙地向前奔跑。 18病床李海娅昏迷。 全身的指标猝然下降,血指、氧指、病灶指征一度极速下降到危及生命的境地。 肾病内科的李副主任及时赶了过来,立刻下指令将李海娅送进了ICU病房,用最快的速度上了所有抢救、监护仪器,并临时加上了特别紧急的血透治疗。 简晞被拦在了ICU病房外,只能无力地听任医生护士的叮嘱,等待着上天对李海娅的命运安排。 简晞不知道一晚签了多少病情同意书。 当李海娅的“病危通知”递上来的时候,她的手已经抖得握不住了笔。 任天野一直守在简晞身边。看到她的战栗,他便从她的身后围拢过来,他的手握住她的手,代她在通知书上缓缓签下。 简晞转身,埋进他的怀里。 眼泪就如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一颗接一颗,停也停不住。 她声音哽咽:“怎么办?天野……怎么办……我好害怕……我真的好怕……” 任天野敞开双臂,抱着她。看她伏在自己的胸前,眼泪把他的衣服一层层的濡湿。 “不会有事的,晞晞。”任天野唇瓣轻贴她的额际,温柔劝慰:“这里是屿山医院,有全国最好的肾病内科的医生,也有最好的肾脏透析移植条件,你妈妈……一定不会有事的。” “而且,”任天野轻轻捧简晞的脸颊,“我在这里。” 简晞抬头,茫茫然地看着任天野。 任天野伸手,轻轻捧她的脸:“晞晞,你相信我吗?” 简晞已经一头空白了。她当然相信他,她不知道,到了现在,除了任天野她还能相信谁,她还能依靠谁。 她看着他,用力点点头。 任天野便捧着她的脸,眼神漆亮:“你相信我,就好好听我的话。我送你去旁边的家属休息室,我会叫心理科的杨医生过来陪你。你要答应我,要好好控制自己,不要焦虑,不要吃药。你妈妈现在是很危险的时候,你先要保证好自己,不能出事。” 简晞看着他,眼神游离:“可是天野……” “你母亲这边,我都会帮你处理。”任天野握住简晞的手,“相信我,不会有任何事情。” 简晞看着任天野的眼睛。 终于,听话地点了点头。 于是,任天野把简晞送去ICU病房外专门的家属休息室,给她安排了一张舒服的长沙发,让她慢慢躺下来休息。 很快,心理科和简晞熟识的杨医生迅速赶到。 杨医生很赞赏任天野的通知安排,简晞母亲发生这么重大的事,如果不及时对简晞心理干预,她曾经压下的焦虑症和抑郁症,绝对会迅速反扑。 杨医生就在休息室陪着简晞。对她慢慢地心理疏导和安慰。 简晞也听到站在走廊上的任天野,开始打各种各样的电话。 他的声音低沉,但格外清晰有力。 很快,任天野的小姨李知慧,用最快的速度从郊区别墅匆匆赶到。 小姨先是进休息室看了看简晞,很体贴疼爱地摸摸她的头,安慰:“不会有事的。我会进去守着你母亲。” 小姨很快换了隔离衣,和ICU的护理长打了招呼,就直接进去了。 再很快,屿山医院的大院长,和专攻肾脏移植的副院长,也都匆匆地半夜赶过来。他们进来先和李副主任调看了李海娅的病情病历,也和任天野寒暄几句后,换了衣服进ICU去了。 原来两位院长都曾是任天野母亲的同事,倘若他母亲仍在,应该也早任副院长之职。 最后匆匆赶来的是洪宇和袁笑笑。 洪宇借了别人的车,接了袁笑笑一起过来。袁笑笑带了很多瓶瓶罐罐吃的喝的,来陪伴安慰简晞不说,小宇还很利落地帮简晞母亲请了二十四小时的贴身护理员,然后告诉简晞: “姐姐放心,肯定不会让阿姨受一点委屈。” 简晞眼窝发烫。 这时的爱情、友情、温情,都让她空荡而恐惧的心,得到了最大的温暖和呵护。 她慌乱和焦虑的情绪,也最终在杨医生的开导下,渐渐平复下来。 简晞抬头看着在医院走廊里来回奔忙的任天野,微微湿了眼睛。 为什么妈妈就不能看看他呢?看他是个多么体贴、细致、温柔而善良的人。为什么一定要将失败的人生经历硬栽在她和任天野的身上,为什么要夺去他和她相爱的权利……她不相信任天野将来会放弃她…… 七年……十年……还不够证明吗? 简晞走出休息室。默默地走到任天野的身边。 她的左手,依然还有一点点微微地颤。 那是她焦虑症发作时,不能控制的病征。 以往,她都会把左手狠狠地抠进右手的掌心。于是指甲便将肌肤,毁得一踏糊涂。 但这一次,她却走到他的身边,默默地抬手,和他十指交握。 她把自己的惊慌和焦虑,都一点一点地握进他的掌心。 任天野感受到她。 他放下电话,微微倾身向她。 看她单薄细软,感觉到她纤细的指尖。 他就用力地握住她的手。手臂环过来,把她抱进怀里。 “都会过去的。”任天野抱她,那么用力。心贴着她的心,呼吸合着她的呼吸,“晞晞,没事的……都会过去……” 简晞埋头在他的胸前。静静地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声。 她沉静下来,声音微轻:“嗯,我相信你。都会过去的……天野,只要你在我身边,一切……都会过去的。” 她放开自己。紧紧地回抱他。 像要把自己的一切,都揉进他的生命里。 任天野也没再说话,只是紧紧地拥紧她,下巴贴住她茸茸的发顶,她暖意十足的呼吸。 他们静静地拥抱。 但简晞并没有看见,任天野渐渐拉开的目光,视线落在遥远的ICU病房前,那炽白的顶类之下…… 地板。苍白的光。 渐渐,越加看不清。 * 天光渐亮。医院走廊上向东的玻璃窗,又透出一点淡淡的青。 任天野一个人坐在ICU病房前的走廊上。脊背贴着空荡而坚硬的金属休息椅,肌肤传来一阵无情又冰冷的凉。 他表情绷着。 下巴锋利的线条收得很紧。 眼睛因为熬了整夜,飞扬的眼尾一点点红。平日里极好看的眼瞳陷在微青的眼窝里,光芒收敛,只余浓浓的墨色,像洇入了冰水一般,心思看不清。 胸前的衣领微敞,那颗黑色丝线绑着的旧色铜扣,不知在什么时候悄悄滑落出他的衣物,明晃晃地躺在他骨结突出的锁骨上。 他不说话。 唇锋,是一条线。 忽然。ICU病房紧闭的大门哗啦啦一声响—— 敞开。 炽白清冷的光,淌出来。 同样熬了整夜的李副主任,走出ICU病房。 任天野立即站起身。 “李叔叔。”任天野开口。不是职称,不是职务,称呼亲切而亲昵。显然熟识已久。 李副主任也摘下脸上的口罩,半解着身后的加厚隔离服,边朝他身边看一圈:“你女朋友呢?” “我让她先去睡了。”任天野回答。 李副主任仔仔细细地看一遍任天野的脸,追问:“所以七年前……就是这姑娘吧?” 任天野脸色绷紧一下。 没答。 李副主任却从他的眼睛里看出端倪,“难怪,你小姨说你疼她疼得要死。七年前命都差点送在她手里了,现在失而复得……” “李叔。”任天野打断李副主任的话,“七年前的事情,她并不知道。请您别在她面前提起,也不要告诉她。” 李副主任这一下吃惊了:“什么?那么大事……你都没告诉她?!” “为什么?!” “就因为当年分手了?!” 任天野没吭声。 李副主任从头到脚,好端端地把任天野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最后才不由得说:“果然。你和你母亲、你父亲,太像了。什么事情都自己忍着,自己扛。唉。” 任天野微微动了动嘴唇。 追问:“她的母亲……怎么样了?” 李副主任叹了一口气:“大院长他们都过来了,抢救了一夜,现在生命体征都稳定住了。但是像你告诉我们的一样,她精神和情绪是个极大的问题,精神科的医生们已经在给她做心理评估,但是情况恐怕很不乐观。” “你也知道的,这样中后程的病症,病人的心理心态,和治疗配合,都是影响病情治疗的极大因素,她这样的精神状态,未免能有一个好的结果。” 任天野浓眉微攒:“所以……只剩下肾移植一条路?” “不移植,将来她和她母亲要面临的是一周一次,甚至三天一次的血透治疗,你觉得……她和她母亲能承受吗?”李副主任眼神忽然变得心疼,“你做了七年血灌,不懂得那是什么日子吗?” 任天野垂眼。 回避开了李副主任的关切眼神。 李副主任知道这对话难以再继续下去,他略拍了拍任天野的肩膀,就拿着解下的口罩隔离衣,转身离去。 任天野一个人站在ICU病房门口。 走廊东侧的大窗,曦明的清晨阳光,已经透过玻璃静静地照进来。那光芒,从一点点淡蓝,一点点泛青,再到一点点发白发黄…… 任天野静静地看着。耳边似乎又回响起七年来,他曾一次次经历,一次次响起的血灌仪的嘀嘀之声。疼痛,像延着他肘臂的血管,一寸一寸,蜿蜒爬上来…… 蚀骨。透心。 他静静地蹙眉。 阳光落在他宽阔的脊背上。是金色的光芒。 * 到天光大亮。家属休息室里人群都已经散去。 简晞缩在发硬的长沙发上,盖着一床薄薄的绒毯,睡梦中,一直在奋力的奔跑、嘶喊。 天野……天野……你在哪里……你去哪里…… 有吻,突然落在她的长睫上。 她赫然惊醒,猛地喊:“天野!” 任天野俯在她的眼前。 轻吻她的眼睫,她的鼻尖,她的唇瓣。 他的呼吸,是热热的,那么缠绵,在她的唇间:“晞晞……我爱你……” “我爱你……” 第55章 李海娅的病情渐渐稳定, 李副主任观察了三天之后,将她移出了肾病科ICU。重新任回二病区后,杨医生也看了李海娅的心理评估, 和李副主任会诊后,在她的治疗处方里又添加了许多镇静药剂。 李海娅每天憔悴而倦怠地躺在病床上,也不知是这一趟昏迷耗尽了太多精力,还是真的哀默大于心死。她竟再不与简晞争执,也不再吵闹了。 简晞向传媒集团请了事假, 默默地照顾着母亲。任天野一直陪她, 手边最紧急的PX项目的调查,都暂时中止。 只是李海娅越来越虚弱,渐渐水米不进, 境况大大的不好。 简晞特别特别心急。 终于找了一个李副主任不太忙碌的下午,去他的办公室找他商量治疗办法。 李副主任的办公室在二病区外一层的走廊上。简晞过去的时候,门正微掩着。显然也有别的病人家属在借这个时机,向李副主任讨教治疗方法。 简晞很懂事。 站在门口等了好一会。 意外,从虚掩的门内传来略微熟悉的声音,和一些更熟悉的词句一个一个地蹦出来…… “夫妻之间的配型成功比, 能有多少?” “男性肾脏供体,对女性好吗?” “她会有危险吗?” “如果配型成功的话, 能拜托您和副院长,亲自手术吗?” 简晞越听越觉得有些奇怪。越听越觉得分外熟悉。 她忍不住再一次透过那虚掩的门缝,向着李副主任的办公室里望进去—— 这一次,她终于一眼看清。 那个就坐在李副主任面前的, 她绝对再熟悉不过的背影! 顾不得礼貌,简晞猛然,一下子拉开了李副主任的办公室大门。 惊声:“爸爸!” * 屿山医院走廊。通往检测中心。 简明辉手里捏着自己的病历, 和李副主任开好的厚厚一迭检查医师处方,大步往检测中心走。 简晞在后面,和李副主任道歉后,匆匆跟过来。 已上了年纪的父亲居然走得那么快,她一路小碎步,才急匆匆地赶上。 简晞唤:“爸!爸爸!” 简明辉没回头,捏着单子走。 “我没时间跟你解释,再晚一会抽血室就要下班了。” 简晞猛地挡在简明辉的面前,一下子按住他的手:“爸爸,你到底要干什么?!” 简明辉看着高挑明艳,却单薄的大女儿,微微喘一口气。终于说出来:“我得救她。” 简晞僵住。 简明辉:“她毕竟嫁给我十年,也替我生下了你。无论后二十年,我们两个是怎么撕破脸,她毕竟曾是我的妻子,我曾经……深深地爱过她。” 简晞惊住,呆呆地看着父亲。 “我不能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她死。”简明辉认真地说,“我没什么钱,没让她过上什么好日子,更没让她享受过什么幸福……但到了这个年纪,什么心肝肺肾的……我有的,都能给她。” 简明辉好像说得很平静,可是目光中,分明有着不一样的东西,“她得活着……活着才能……继续恨我。” 简明辉说完这句,就推开挡在面前的大女儿,拿着化验单继续大步地向前走。 简晞却整个人都呆滞在原地。 这简直是她梦里都不曾敢想过的事情。争吵了二十年,撕扯了二十年,恨意上来恨不得对把对方撕咬杀尽的父母,却在这一刻……告诉她,他们曾经那样深深的相爱。 父亲是爱着母亲的。 即使在受到这么多年的伤害后,父亲依然记得二十年前母亲的好,记得他们相爱的时光。所以父亲宁愿冒着生命的危险,也愿意把自己的肾脏移植给母亲…… 爱情吗? 这是曾被母亲踩在脚底的爱情吗?这是被母亲唾弃,恨了二十年的爱情吗?! 这又仅仅只是爱情吗?父亲对母亲……又只是一个“爱”字,能说得尽,说得完,说得清的吗?! 简晞眼睛都湿润。 可是—— 不等她转身,再追上父亲。不知从哪里奔来的弟弟简越,和妹妹简瑞,已经从走廊另一端的方向,炮弹一样怒火冲天地就向着简明辉和简晞的方向冲过来。 简越脸都是紫红的。显然已经爆怒到了极点。 简瑞的脸是白的。眼神盯着简晞,又急又恨。 简越直接是冲向父亲的,像只小恶狼一样直接就把简明辉手里厚厚的检测单就猛地一抽;人大踏步地冲到简晞的面前,狠狠扬起手,对着简晞怒吼—— “你他妈想死是不是?!不害死我们全家你不安心是不是?!还想骗我爸给你妈捐肾,做你们他妈的青天白日大梦!老子他妈的今天——” 简越的拳头已经扬起来了。 厚厚的检测表,就要狠狠抽在简晞的脸上! 简晞没动。 简瑞也没拦。 简明辉根本拦不住已长大成人的儿子。 但是就在这一瞬。任天野突然在旁边出现,闪电一样地猛然扣住简越扬起的手腕,狠狠重重地,就把简越向着旁边猛然一拖! 男人力重。拽住刚刚成年的少年,像不可撼动的山。拖得简越手不仅挥不下,还几乎把他掼得差点一头撞在走廊墙壁上! 简晞、简瑞都是一惊。 “天野!”简晞惊叫。 简越对着任天野瞪眼。 任天野目光是沉的,瞳仁像墨,光芒敛着,气势与狠戾,却更盛简越,像瞬间就能发起攻击的孤狼。 任天野钳简越的手腕,臂上的肌肉偾张,力量大得他一丝都挣扎不了。 男人声音低,不怒自威的味道:“把东西放下。然后,跟你姐姐道歉。” 简越怔然,倔强而嚣张地昂着头,瞪任天野。“要……要你管!” “你伤害她已经太多次。”任天野猛地一拽简越,差点把他拉倒,“小时候,我们还可以原谅你年幼不懂事,但现在,你已经十八岁,不是八岁了!” “你和你亲姐姐,心里都非常清楚,在你爸爸和她母亲的离婚中,受了最大伤害、最多折磨的人,不是你们——是她。是她一个人承受了你们所有人的伤害,你父亲的躲避,你母亲的无视,你们姐弟的疏远和敌意,她母亲的控制和发泄。” “你们谁也没有她承受得更多,甚至你们谁都没有受到伤害,只有她……只有她一个人承担了所有,你们知道吗?!” 任天野抓住简越的手腕,吐出的,却是简晞最压在心底的痛。 简晞人都快不能承受了,她伸手拉住任天野,低声:“天野……别这样……放开越越……” 任天野却没放开简越,再一次对少年说:“向你姐姐道歉。而且,保证从此以后,别再伤害她。” 简越被骂得低头。 手里厚厚的检测表,都哗地一下洒落下来。 简晞怔了一下,连忙俯身去帮忙捡。 任天野终于松开摁住简越的手,伸手,扶住她。 简越低头。 看着纤瘦而高挑的大姐姐,想起那一次在派出所的拘留间里,她抽了湿纸巾,给他按住伤口的那一刻。 他从来没当她是自己姐姐。可是当她反问他“输成这样,好意思姓简”的时候,他的心里,真的被生生地戳了一下。 她是不是他姐。甚至他从小就讨厌她,讨厌她总给爸爸打电话,讨厌她总在说她们家的事,讨厌她总要爸爸出去陪她,讨厌她总想来他们家…… 可是。就像姐夫说的。她有什么错? 如果她能选择自己的出生,她也一定不想出生在这样离异的家庭里,不想成为所有人的出气筒,不想成为所有人发泄怒气的炮灰…… 她没错啊。 却承受了最多的伤害。最多的痛苦。 简越脸色都变了。站在旁边的简瑞,更是泪眼朦胧了一下。 简明辉亲眼看到自己的三个孩子争执,一颗心被折磨得,生生的疼。 简明辉慢慢地走过来,也俯下身,和简晞一起捡那些厚厚的检测表。简越则低着头,咬着牙,嘴巴里差一点点吐出来: “对……” “对不起”三个字。将到嘴边。 忽然从身后猛然掠过一个人影来。扬起巴掌,狠狠地一手,猛然就打在简越的脸上! 少年被抽,脸侧飞过去。 简晞和简瑞都惊了一下,连简明辉都大大的吃惊。 任天野瞬间把身边的简晞揽了一下,更将她圈在怀中。 徐茹抽了儿子一巴掌。平静地站在所有人面前。发丝不乱,呼吸均匀:“不好意思,教子无方,让你们见笑了。” 徐茹抬头,直视简晞:“晞晞,我能和你……单独聊聊吗?” * 徐茹和简晞约在了屿山医院外,一条安静的小街上。街尽头有一间小小的咖啡馆,几间不大的美食店。 任天野握着简晞的手,把她送到咖啡馆门外。 咖啡馆碧绿的迎宾毯,几簇露台上细碎盛开的小花。 任天野准备放开手。 简晞又反手,把他的手牵住。 自从母亲病倒,她似乎一下子又变得纤弱而敏感,唯有紧紧地握着他的手,才让她感受到一丝丝的稳定和安全。 任天野低头看她的手,抬眉,温柔劝她:“别担心,不会有事的。她找你只是随便聊聊,不会说什么太重的话。毕竟,她是长辈。” 简晞低着睫:“我知道。但是……” 她心头还是那样尖利的不安和害怕。 毕竟二十年婚姻的折磨,到了这一刻,大家都承受了太多伤。 任天野轻柔,抚摸一下她的长发:“没事,我就在这里等你。有任何事情你只管出来,我都在。” 这一句话。才给了简晞奇异的安定感。 她抬起头,认认真真地看着他。才慢慢地点点头:“那你一定要等我。” 任天野真挚,也轻声“嗯”了一下。 简晞这才依依不舍地放开任天野的手,往小咖啡馆里走进去。 她一边走,一边还在进门时回头。 任天野就站在原地。抽了一支烟,看着她。她这才放下心,一个人推开咖啡小馆的门,踏进去。 …… 徐茹坐在一个很干净的角落。 桌布是的白色的,镶着蕾丝的花边。她手里有一杯茶,是英式的,红茶。三角形的茶包在淡粉色的南瓜杯里轻漾旋转,汤色清亮而澄明。 简晞坐下来。叫了一杯果茶。 送过来的杯子里,玫瑰花瓣绽在泡着柠檬片和枸杞百香果的茶汤里,一点点绽放的红。 徐茹看着简晞。 话也没拐弯:“简晞,我是个普通的女人,不会说什么漂亮的话,也就不和你寒暄了。” 简晞眨眨眼睛。这是继母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她。 她没动,应一声。 徐茹就说下去:“说实话,这二十年,我从来就没喜欢过你。你对我来说,不是我丈夫和前妻生下的女儿,你是我心里的一根刺。” 简晞一怔。她根本没有想到继母会说出这样的话,而且会说得这么实,这么坦白。 徐茹:“你的存在,不过是在提醒我和明辉,他曾经还有过一段婚姻,他曾经还有过一个貌美有钱的妻子,并且还一起生了一个漂亮的女儿。你的出现,更是每次都清清楚楚地告诉我,我的儿子和女儿,并不能完全拥有他们的父亲,因为他们还被迫有一个姐姐,和另一个家庭。” “我不喜欢你,我不喜欢你来我们家,我不喜欢你给我的丈夫打电话,我不喜欢你所有的出现。只要你出现,我的家庭就是破裂的,我的丈夫就会开始牵挂你,牵挂着你的母亲。所以,是我每次让越越赶你走,是我教瑞瑞对你说难听的话,我不想看见你,一分钟一秒,都不想看见。” 简晞一震。 她心里能明白继母的这种嫉妒与怨恨,但心底里又全都是不能理解的悲恨和不平。是长辈们的选择,长辈们的婚姻,才有了她的出生;可是为什么要将全部的仇恨,都强加在她身上呢?为什么要把这些悲怒,都要她来承担? 简晞攥住茶杯的盘碟,咬住了牙。 徐茹又说:“你恨我吧?我知道你为了你父母的事,得了很严重的病。这些,都是我折磨你的。但我只是一个普通的、没有任何本事的女人,我只想维护住我的家,保护住我自己的儿女,不想被你进入,不想被你和你母亲侵占我们的生活……我,做错了吗?!” 徐茹眼睛湿了。 简晞说不出话。手指死死地磕着果茶杯的杯角,来回摩挲。 “但是,今天我约你来,不是想要骂你。”徐茹把眼泪忍回去,“我就想和你说一句话——” “他要给你母亲配型捐肾,我……答应了。” 简晞惊怔,猛地抬起头,吃惊地脱口而出:“徐阿姨您……” “我们两个昨天一夜都没睡。我和他吵了,我和他闹了,我把结婚证都拿出来摔在他脸上逼他要离婚,他……就是不松口。他跟我说,他不是还爱着你母亲,而是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夫妻一场的女人,孤零零地走。他要救你母亲,这是他作为男人……当年娶你母亲时,承诺的责任。” 徐茹眼泪掉下来了。彤红的眼睛里,明显也看到了整夜未眠的伤痛。 简晞深深震撼。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走到了这一步,她完全不知道怎么形容父亲和母亲的人生、婚姻、和爱情。他们能恨彼此恨到骨头里,却在生死面前,又能将爱与责任,放大到同生共死…… 徐茹:“我答应了。但不是因为你父亲的话,而是……” 徐茹艰难,似乎很痛苦地才把话吐出来:“是因为你母亲现在生死垂危,我是个没什么文化的女人,但我也懂得‘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道理。他若能救,就算是条陌生的命……我也让他救!” 简晞一瞬间,眼泪也滚滚,夺眶而出。 她终于明白了徐茹叫她来这里的目的。心头同样因为父母婚姻的伤,折磨了整整二十年的继母,在母亲生与死的面前,在丈夫冒着生命危险的面前,终于还是选择了挽救,而不是选择了落井下石,追责伤害。 这是普普通通的继母,无以伦比的大义,命里骨子里,刻着的善良。 简晞忽然就明白了父亲为什么放弃了母亲,选择了继母。为什么在二十年的人生里,都能活得如此简单和幸福了。 简晞忘记了自己是否向继母说了“谢谢”。但两人对面分别时,咖啡桌上的两杯红茶、果茶,茶汤温凉,两个人却谁也都没……尝上一口。 …… 简晞走出了小咖啡馆。 心头冉冉。目光朦胧。她的心底,她的脑海,她的一切一切都像搅在了一起,混沌而鼓涨,搓成了一个混乱的圈。 她理不清。走不出。说不来,道不明。 她就这么揉着眉头,跌跌撞撞地走。脚下似乎深了一脚,又踩浅了一坑。 可简晞走出了好远,才倏然回神—— 任天野! 任天野说好了会在咖啡小馆外等她,可是她跌跌撞撞向前走,却根本没有看到他的身影。是她错过了?还是他没看清她?! 简晞连忙回头,立刻又往咖啡小馆的方向走回去。 可是,她越走越心慌,越走越害怕。 安静的小街是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影。如果任天野一直站在门外等她,不用她这样回头寻找,也一定就能看到他。 可是……没有。 没有! 任天野不在。 任天野不在! 简晞倏然之间就想起她躺在ICU家属休息区里时,梦到的那一场噩梦……那梦中的空空荡荡,那她狂奔的嘶喊和奔跑…… 简晞心都乱了。 她匆忙往那边跑。一边跑,一边就喊出声:“天野……天野……任……!” 一只滚烫的大手,蓦然之间,贴住了她的颈子。 作者有话要说:啊啊,谢谢【岚桥】的雷!谢谢你在艰难的时候支持! 呜呜 好感动,感谢每一位还坚持跟着我的小天使! 比心心~~每天日更九点绝不停!爱你们! 第56章 任天野抚住简晞的脖颈, 贴着她的衣领就把她向后猛然一转—— “我在这。” 简晞一窒。 抬头,盯着他。大眼睛都是一汪亮亮的水光。又惊又怕的眼神。 任天野手里拎着一只装满泡芙的盒子,对她笑笑:“旁边面包店刚刚烤好的泡芙, 我看你这几天都没吃什么,就去帮你买了一盒……” 他话还没说完。 简晞一下揪住他的衣领,人像失了魂一般地,猛然间就死死地撞上他的胸膛。 任天野被撞得极痛。 她的额头甚至抵上了他的锁骨,那颗藏在T之下的旧色铜扣, 像深深嵌进了他的骨结, 痛得撕心裂肺,怕都要渗出血来。 但他懂她。 他懂她的痛。她的苦。她的伤,和她对他全部投入的信任。 现在的他们, 一如当年被校长、父母扣在瓢泼大雨里的少年少女,天都已经塌完了,漆黑没有光亮的世界里,唯剩下了彼此。 唯有彼此的灵魂尚可依,唯有彼此的拥抱还温暖。 简晞扎进任天野的怀里。伏在他的胸膛上。她没哭。这几日的挣扎波折,似乎已让她把几年的眼泪都一并流干了。 任天野也抬起手, 轻轻地环住她。 这一刻。路边的咖啡小馆里传出咖啡机器的磨豆声,面包屋里飘出了刚出炉的奶油香, 远处的小径上有行人匆匆的脚步,低低的交谈,而路边花坛里不知名的小野花,正轻柔悄悄地, 绽放。 他们拥抱彼此。他们相互依偎。 就是,永远了。 * 仿佛上天怜悯,简明辉与李海娅的□□配型, 竟然成功了。李副主任告诉简晞,作为曾经一起生活过的夫妻,如果进行器官移植,受到排异和感染的风险会小很多。 简晞非常高兴。 简越和简瑞却一脸不高兴。 徐茹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回家,给准备住进医院的简明辉炖了无数的花胶乌骨鸡汤鱼汤,只想把他的身体好好地补起来。 任天野也听到了这消息。不仅叮嘱已请好的护工更尽心,还安排小宇隔三差五地往病房里送水果送营养品。郑秘书也带着多人经常来医院,李海娅身边的护理照顾,到并没让简晞太多操心。 只是,李海娅拒绝了在移植同意书上签字。 她不做手术。 宁愿死。 简晞头痛欲裂。 回到家里之后,她就吃了一粒治头痛的止痛片,在大床上躺下了。任天野从书房里走过来,帮她掖掖被角,轻吻了一下她的额际。 “别着急。”任天野的声音在她的耳边,“慢慢说服你母亲,会好起来的。” 简晞默默地点点头,全身虚弱而无力。 任天野又在她的额边轻吻了一下,“睡吧。等你睡醒了,一切都会变好的。” 男人充满磁性而温情的劝慰声。 声声轻摩着她的耳膜。 简晞终于放松了绷紧的身体。随着额际的疼痛感渐渐散开,她也终于缓缓地沉入了睡梦里去…… 梦里,很暖。很遥远。 她仿佛听到男人离开卧室的声音,还有房子大门打开,又轻轻合拢的声音。 他大概去忙碌工作了吧。她想。那份湮灭在时光里的PX项目,离他新闻报送截止的时期越来越近了…… …… 任天野没有去工作。 他下楼,一个人开车,重新回到了屿山医院。沉寂的病房大楼已摒去了白日的喧嚣,一间间亮着白色灯光的病室,单薄,而清冷。 盛夏已到了尾声。夜里掀一点点风,竟悄然冷了。 任天野在病房大楼下抽了一支烟。速度很快。白雾却依然凄凄得绕了他的眉眼,剑眉星瞳,光芒湮灭。 他把烟丢下。碾在土里。碎了。 然后他搭电梯上楼。回到肾脏二病区,18病床。 他穿过走廊的时候,李副主任刚刚好下班。回身看到任天野走进去的背影……男人高大,坚韧,而决绝。李副主任望着他的背影,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就轻轻地摇了摇头。 任天野终于站在18病床门口。 轻轻地,敲下门。 房间里传来李海娅虚弱的声音,哑着:“进来。” 任天野推门,走进了病房。 李海娅歪在病床上,床头摇起很高。她正一边输着液体,一边侧着身子,拿平板借着床头灯的光芒在看她海亚家化的文件。 一抬眼,看到走进病房里来的人,不是护理,不是郑秘书,也不是女儿。 李海娅脸色一变:“你来干什么?” 任天野没寒暄,也没走近她的床头,而是很礼貌地站到她的床尾,向着她的方向:“我想和您谈谈,阿姨。” “阿姨”这两个字触动了李海娅。她甚至以为这个孩子会开口咒骂她,敌对她,攻击她。 但他没有。 就算现在他已从少年长成了不可撼动的男人,他第一句话,依然如十年前第一次见她,还是“阿姨”。 李海娅把手里的平板放下,声音依然冷硬:“我还有十分钟要休息。” “用不了那么久。”任天野接口,声线拉平,自信,而冷静。 李海娅顿时就觉得他与十年前太不一样了。那时她还能掌控一切,压着这个孩子;现在他站在她眼前,从气场到气势,已完全掉转。 “你想说什么。” “请您答应简晞的要求,早点在肾移植的同意书上签字。”任天野平平静静地说。 李海娅脸色瞬变:“你有什么资格和我说这个?!你以为你扣着我女儿,我就能接受你是……” “八年前我们读大学,您私下见了我十一次。您提出要拿两百万买断我与晞晞的感情。”任天野开口,抛出几乎压进记忆之底的事件,“我一次都没有告诉她。” “她直到现在,也并不知道。” 李海娅一击就中了。脸色煞白。 “你以为提这种陈年老事,我就会怕你了?你可以告诉晞晞,你现在就可以告诉她。她是我的女儿,我为了保护她,我要她回我自己身边,我能有什么错?!” “拿钱拆散她的爱情,的确算不上什么错。”任天野情绪毫不波动,似乎早料到了李海娅的反应,“但是阿姨……七年前PX项目现场,你为什么授意曲领英欺骗我?” 李海娅这下大惊了。她抬头,瞪着任天野。 任天野的问题,再更多的抛下来:“晞晞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大爆.炸时,晞晞怎么活下来的?!是您不远千里请来的医生吗?还是已经晚了二十四个小时后的急诊手术?!” 李海娅瞪着任天野。她脸色白,嘴唇微抖。 有话要说。却又对着任天野,说不出来。 “阿姨你知道我爱晞晞。”任天野声音哑了,压下七年的伤痛,血丝一样地冒出来:“爱到……给了她我的命。” 李海娅心脏都被击中了。 她大大地喘了一口气。 她不是不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也不是不知道接下去的七年,这男人都一路经历了什么。秘书和助理曾给她看过七年爆.炸案发生过后的任天野,那少年血肉模糊的照片……她午夜梦回,还久久难忘。 任天野垂下头。 深呼吸。 强硬而坚韧地把一切显露的虚弱和伤痛都敛回,再抬起浓眉,星瞳剑眉,锋利冷酷。 “我今晚来这里,绝非意图指责;我也并没有什么资格,和您讨论人间伦理,亲情或者爱情。但我对您曾经的丈夫,晞晞的亲生父亲愿意为您捐献,她的继母大义支持,弟弟妹妹忍痛;他们都是我敬佩的人。” “我想通过他们,您也一定能够感受到,这个世间,绝不是非黑就是白,也绝不是只有爱,或者恨。” “很久前晞晞曾经问我,爱情走到最后,究竟会变成什么?我告诉她,爱情从开始时也许都是轰轰烈烈,但随着时间湮灭,爱必会转化。或许会转成恨,但更多的会化成更爱,刻进骨里。” “晞晞是更爱您的人,她的父亲……也是一直更爱您的人。” 任天野说完这一段长长的话,脸上的表情,平静,而且冷静。 他再一次望着李海娅,提出他今晚的最后一个问题:“如果您一定坚持和固执您的决定,请您告诉我,我能做什么……您才可以答应晞晞的请求,完成肾移植手术?” 李海娅终于坐直身体。目光从游移的方向,移回了站在她床尾的这个高高大大的男人。 他太强大。他太坚韧。几乎已撼动了她的心,击溃了她心底,唯一而迷茫的坚信。 …… 夜色沉寂。星光都睡去了。天空漆暗,没有月。 简晞在昏昏沉沉中听到房门响。 再接着没等她睁开疲倦的眼睛,就感觉到自己身后的床垫微微下陷,凉被被掀开,男人滚烫炽热的胸膛,贴过来。 她睡得迷蒙。 身上只穿着单薄的睡衣,细手细脚踝,肌肤沁得凉凉的。 他贴住她,有力的胳膊环住她的腰,将她紧紧地拉进他的怀里。 简晞倦意,向后微微倾身:“天野?” 任天野埋在她的颈窝,轻轻吮吻她细白的脖颈,唇瓣像火一样,擦过她跃动的血管动脉。 她身体轻轻地一颤。那吻,像电流一样激她。 她软声,身子像水一样就融化:“天野……怎么了……” 他抱住她,紧紧地贴着她:“没事。让我抱抱。” 简晞身体倦,虽然被他触碰得酥软,但是多日在医院里与母亲心力交悴,她现在没有力气和他做.爱。 她伸手拢他:“再等等好吗?等我爸爸妈妈的手术都做完了……” “嗯。”任天野在她身后,抱着她,也不强迫她,也不揉弄她。他就只是紧紧地抱着她,像要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一般,紧紧地抱住她。 “不做。”他低声。亲亲她的耳垂。 “就让我抱抱你。”再亲亲她的脸颊。 “晞晞啊……”他亲了她的肩骨。 把她翻过来。 身体,对上他的胸膛。 他拥着她,低头,吻上她的嘴唇…… 他的呼吸好烫好烫。他的味道像盖了世界一般地铺向她。她仿佛又感觉到了与他重逢的那一刻,他把她拖出生死一线的车子,像把她揉进生命一样地拥抱她…… 天野。 我的,天野啊。 * 星光褪去。天色大亮。 晨光透过落地窗帘,一点闷闷地洒在他和她的大床前。 简晞从睡梦中醒来。屋子里并不是明亮的光。大概是天气阴郁,光线透不过墨蓝窗帘。 她慢慢在大床上转了个身。床上依然只有她自己一个人。仿佛昨夜午夜梦回男人炽热的拥抱,像是她一个疲倦下的春.梦。 他的枕,平整顺滑。 像没躺过。 简晞躺在床上,默默地看了一会他的枕头。似乎像在回味了一下昨夜他的拥抱。她再缓缓地起身,就赤着脚,走到浴室去洗脸洗澡。 她开了一下水。 没太注意,一下拧过了笼头,滚滚的热水瞬间烫了一下她的手,她“啊”了一声蓦然收回。 以往她不小心切了手,不小心打翻了杯子,他一秒钟就到她身边了。 可是今天…… 没有人。 简晞忽然觉得莫名,整间大屋子似乎和往常不太一样。虽然也如平常一样安安静静的,但似乎……特别清冷,特别空荡。 她又光着脚从浴室里退出来。出声叫他:“天野?” “天野?你在吗?” 她开始找他的身影,转身先去了书房。书房电脑桌椅都摆着,没有人。 她又去了主卧隔壁。客卧大床整整齐齐的,一个人影也没有。 她又去打开客卫的门……他有时怕吵到她休息,会在这边洗澡。但客卫里干干净净,一丝水汽都没有。 简晞忽然有点慌。 一丝丝不祥的感觉,网一样悄悄地爬上她的心头。 她几乎是快步走去厨房里了,伴着大声叫他:“天野……天野!你在吗?你……” 她光裸的脚趾,砰地一声猛然就撞在厨房敞开的玻璃门上。 痛得她一颤。 大大的玻璃上,贴了一张蓝色的留言贴。上面只有笔力遒劲的三个字: 【我走了】。 简晞脑子里嗡得一响。眼前瞬时一片白光。 第57章 简晞用生平最快的速度, 换了一身衣服。再拿起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快步走到门口鞋柜边去换她的鞋。 但一只脚才踏进鞋子里,她就低头看到自己手中握着的手机屏幕—— 光芒闪动。 绿色的微信图标, 堆了满满的消息符号。 简晞立刻滑开。 消息,都是任天野发来的。 从昨夜午夜,至凌晨,至天明。 第一条。深夜十二点三十分,他写—— 【野:晞晞, 我要走了。】 【野:大概会离开一段不太短的时间。至于要去的方向……你不必来找我。即使寻找, 我也应该很难再和你见面。】 第二条。凌晨二点四十五分。他写—— 【野:你不要去责怪谁。无论是你的父亲,或者是你的母亲。做出离开决定的是我自己,而并非他人。】 【野:照顾好你的家人。他们其实都很爱你。人世间也许从来都是这样, 没有爱,其实根本也就没有恨。只因为太爱,才生出了更恨。你母亲对你如此,你父亲对你母亲,同样如此。】 第三条。已是凌晨四点五十分。他又写来—— 【野:晞晞,答应我别掉眼泪。别碰你的药。我不在的时候, 请更为了我,保护好你自己。你知道, 我可以舍弃一切,唯一不能放下的……只有你。】 【野:我离开,也并非放弃我们的爱情。在你和我之间,能做出决定的人, 一直都是你。我们……只是暂时拉开一点点距离,你去完成你应该做的事,我也去做完……我应该做的。】 第四条。他发到她手机上, 已经天亮,六点二十分。 【野:晞晞,你知道,我是爱你的。】 【野:我是爱你的,】 他没有写完。 却在最后一行只留下了—— 【野:晞晞,我走了。】 简晞握住自己的手机。手指攥得很紧很紧。紧到她的手指指节都泛了白,紧到她的左手都在细微轻颤,而她还是拼命地握紧着自己的手机。 她不知道,他经历了一个多么漫长的夜晚。 这一夜,她贴在他的怀里,他是如何抱着她,看着她,一个字一个字地敲下这些消息,又是怎样一点一点地看着窗外的天光亮起…… 可她。 竟然就只是窝在他的怀里。 分毫不知。 简晞不想哭。 可眼泪已经疯了一样地涌进了眼窝。一层叠上一层,像止也止不住的汹涌海潮。 简晞抿唇。深深地呼一口气。 抓起门口边柜上的车钥匙,就大步地往外走。 她很冷静。开门,关门,锁门,进电梯。 拿着自己的手机,开始给所有能联络到的人打电话。 第一个拨出去的就是苏堂。 电话那头很快有人应声。 “喂,小嫂子!你这么有空打电话给我呀,该不会又想晚上翘我的课,所以提前……”苏堂还在开玩笑的语气。 “苏堂,天野打电话给你了吗?”简晞开口。 她声音很平静。 可不知为什么,一吐出他名字的那两个字,她眼泪就像疯了一样地往下淌。大颗大颗的泪珠,啪嗒一声,砸在手机屏幕上,洇湿话筒。 苏堂隔着电话都听出了水声。 人一下惊住:“没,师哥没打电话给我呀。怎么了?你们出什么事了吗?!” 简晞:“没什么事。我再打给你。” 简晞不等苏堂回应完,立刻挂断。 她不想被朋友听出她的哭腔。于是抬手,抹掉眼泪。再打。 下一个电话打给的是小姨李知慧。 小姨正在屿山医院上班,接了电话就问了她两句。李知慧也听出简晞的不对,只以为她和天野吵架了,要拨电话骂他。简晞立刻搪塞小姨,再把电话挂断。 简晞这时已下到了星海小区的地下车库。 潮湿阴冷的空气,一瞬便扑上她的脸。 她开始疯狂地拨电话。老叶、蒋函、陈志林、高顺心、蔡总编……最后一个,她甚至连曲领英的电话都拨通了。 曲领英正在化妆,准备上早间新闻。一眼看到简晞的来电号码,人都惊了。 简晞开口便问她:“天野和你联络了吗?” 曲领英敏锐异常。不直接答她,反而转口就问:“你跟他怎么了?吵架了?分手了?他人去哪里了?!” 简晞深呼吸,一下挂断。 她们是近十年的情敌。当然太太清楚彼此的敏锐和聪颖。曲领英这样的反问一出来,简晞就知道,任天野绝无和她联络的可能。 男人太知道她在乎什么,在意什么。他一直那么小心翼翼地呵护着她,又怎么可能再拿曲领英来戳她一刀。 可是……他去哪里了? 他去哪儿了?天地茫茫,她该去哪里寻他……她该去哪里…… 简晞用力呼吸。 今日的天空,是沉沉而抑闷的灰色。浓云滚在半空里,一层一层的让人几要窒息。 简晞抬头。看到停车场里,任天野墨色的越野车。 那辆车好端端地停在原地,连一丝挪动都没有。 他没开自己的车。没拿衣物。没开手机。随身甚至只带了一台他惯用的电脑,仿佛已经做好了全部打算,彻底在她的世界里消失。所以他一丁点儿、一丝丝的线索都没有给她留下。 不必来找我。 即使寻找,我也应该很难再和你相见。 他留下的两句话。锋利的刀子一般切她的心。 他铁了心要走。 下定了决心要消失。 那样桀骜不驯的男人,若真决定再不见她,那么即使她翻遍了山海……她也找不到他! 简晞忽然便无穷绝望。无力、痛楚、而茫然……她失了魂一样地看着他的越野车……失了神一般地没有一丁点方向。 眼泪,就大颗大颗的滚。 但…… 窒息般的疼痛下,却忽然让简晞想起遗漏的一个人—— 简晞不敢打电话,瞬间奔上自己的途观,猛然拉开车门,开车! * 车子一路歪扭。直到山海传媒大厦。几乎挣扎而迅疾地驶到熟悉的24小时便利店外,猛然刹停。 简晞下车。车门发出一声巨响。 店内,洪宇正抱着薯片箱在给货架补货,忽然就听到玻璃门外一声刺耳的刹车声—— 他不禁抬头向外张望。 谁知,车人还都没有看清,就听到便利店的自动门哐地一响,一个纤瘦高挑的身影,闪电一般向着他的方向猛然奔过来。 洪宇一惊。 简晞人已经到了他眼前。 洪宇吓得后退,人都要靠上了身后半空的货架。 “晞……晞晞姐……” “你哥呢?”简晞问他。 洪宇脸白,眨了几下眼睛:“我……我哥?你问……天野哥吗?” “别跟我装糊涂!”简晞脸色绷得很紧,大眼睛瞪得很大,一下子朝着少年袭过来:“任天野在哪?!告诉我!” 洪宇被她吓到了,人往后闪:“我……我不知道……天野哥没跟我说……” 简晞抬手,一下就挥掉他手里的薯片纸箱。哐的一大声,满箱子的薯片全都飞洒在地板上。 简晞憋着眼泪,眼尾都是彤红彤红的:“任天野到底在哪!!” 洪宇被这样的简晞吓住了。少年望着几乎都憋红了眼睛,不哭,却眼泪一颗接一颗往下淌的简晞,他的脸孔,也被憋得又红又白。 少年咬牙。 …… 一分钟后。 24小时便利店的自动门又哐地一声被猛地拉开,简晞如一道风,从店里大踏步地疾跨出去。她出门,奔上自己的途观,咣地关门! 洪宇从店里追出来,大声喊:“晞晞姐,你别去!你找不到那里的,就算你找到了,天野哥也未必会见你……你现在不能再自己开车!晞晞姐!” 洪宇伸手想拦。 但哪里还能再拦得住。 简晞猛踩油门,途观轰出一声咆哮的轰鸣,一下子便向前,疾风驶去。 * 天色呜咽。夏末的九月天。浓云翻。雨前风裹着高速公路上的细砂,噼哩啪啦地打上她的车门,她的挡风玻璃。 简晞眼泪朦胧。 仿佛重现那一日,她与他重逢。那盖了天地一般的瓢泼大雨,那在挡风玻璃上,肆意狂流的雨珠。 他在漆黑绝望的暴雨中前来救她,她一辈子都忘不了,她透过被撕裂的挡风玻璃,看到他黑色冲锋衣下,那双发亮的眼睛。 那是,她的任天野。 她的男人。 她的,世界。 可是,为什么要分离。为什么要远去。天野,你曾经许诺我的一生一世;你曾许诺我的一辈子呵护和宠爱……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简晞驾车。一路狂奔。 直至山海市北,公共交通枢纽站。 省际、市际、市内公共交通与地铁接驳站在此交汇,客流穿梭,人声不息。简晞一路疾驶至此,被活脱脱堵在入内的停车场入口。 窄小的通道,穿流的人群,变成了“0”的停车位。车声人声喇叭声,响成了一片。 简晞等不了了。 她猛地熄火拔钥匙跳下车。 停车场管理员大惊,对她喊:“诶诶诶,你不能把车停这儿……诶诶,不能进去!” 简晞根本不理。 疯了一样往站内跑。 车,她可以不要了。但是,她不能失去他。她不能弄丢了他。 她一路狂奔进站。候车大厅。 特别特别多的人。 特别特别多的站台和站牌。一个,又一个。一片人,接着一片人。 简晞从来没有来过这里。 她从来没有乘过出市的公共大巴。她更不知道,在哪里买票,在哪里上车,在哪里出站,在哪里发车…… 她不知道。她什么都不知道。 她不知道,她便找不到他。 洪宇只告诉她,任天野也许会来这里。可是她不知道他要去哪,不知道他要坐哪辆车,不知道他人要去何方,更不知道…… 她不知道。她什么都不知道。 可是她就来找他。 疯了一样来找他。 她茫然。在人群中穿梭,在大大的候车厅里不停地寻找。一排座椅。再一排座椅。再一排…… 天野……天野,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她一边找,一边拨他的电话。 可是听筒里永远传来的,都只是—— “您拨打的号码已关机,请您……请您……” “天野!”她叫他。 她开始叫他的名字:“任天野!任天野!你出来……任天野!我是晞晞……我来找你!” “天野!我是晞晞啊!你出来……你快出来……” 她叫他。 那么大声地叫他。 候车厅里许多人转过头来看她。看她一脸茫然。看她一脸的眼泪。 她奔跑。一边叫他的名字,一边寻找。 甚至她不慎穿过了一处检票台,奔进了那停住的一辆辆的公共大巴之间。 她一辆一辆地找。 她一扇窗一扇窗地望过去…… 她能找到他。 她要找到他。 可是……那么那么多大巴……那么多那么多站台……三十……四十……八十…… 她奔跑。 叫他的名字。 和着满天滚滚的浓云,她寻找他…… 可是。 她找不到。 她找不到…… 雨珠开始噼哩啪啦地往下。她站在一台又一台开始驶离,返回,穿梭的大巴之间……徒劳地叫他的名字—— “天野——天野——我是晞晞啊!天野……我在找你!天野!我来找你!” 她终于哭出声来。 在瓢泼而下的大雨中,呼唤他的名字,痛哭失声…… …… …… 很远。 很远处的站台角落里。一辆微微启动的小巴里。 有个高高大大的男人,拉上了黑色冲锋衣的帽兜。兜帽掩去了他犀利的浓眉,漆亮的星瞳。 他抿着唇。 下颌绷得紧紧。锋利的,像一条线。 看不见他的表情。却看到他戴着一幅白色的耳机。摒去了窗外的呼唤,瓢泼的大雨。开了飞行模式的手机里,压住他的耳膜,沙哑而低吟地响着一首缠绵却哀凄的歌—— “把没有光亮的梦,都留给你;把我的日夜思念,都留给你;我把对你的思绪,整理了千丝万缕,叫醒我的却像,晴天霹雳……” “得不到你,你却在我心里;想你,整日整夜都在想你……” “等你,我在黑暗的尽头等你……” “我在黑暗的尽头,等你……” 歌声磨过他的耳骨。 沁入,他的心尖。 一句。一句。 渗入命里。 …… …… 隔壁座位,一个正在玩着纸飞机的小男孩,突然悄悄回头,奶声奶气地对自己的家人:“妈妈,叔叔哭了……” 作者有话要说:呜呜呜。。。我真的写哭了。 我有错。 * 天野听的歌—— 《得不到你》歌者:隔壁老樊 推荐大家看的时候可以听一下,非常非常切情绪。 第58章 天色洇墨。大雨渐止。 简晞慢慢开车回到星海小区。停车场里的灯光, 静静地照着他的车牌。 她心空了。 像被挖掉了一块。 上到地面时。楼道外休息的白色凉椅上,沈烟和一个长相清秀挺拔的男人,一同站起身来。 “晞晞!”沈烟叫她。 简晞动作有点缓慢。 她慢慢地回头看, 目光在白色的路灯下对焦了好久,似乎才看清沈烟。 她眼睛肿得桃子一样。 目光却看清,烟儿猛然站起身时,和男人在后自然张开守护的手臂。 简晞居然涩涩地笑了一下。 “烟儿,你回来了。”她招呼好友, 声音完全哑的。 沈烟心疼得不行, 抛给路江辰一个眼神,就直接扑到简晞的身边。仔仔细细上上下下地看她,又摸摸她湿透的头发, 湿透的外衣。 “宝贝儿你怎么不打电话给我呢?怎么什么事都一个人扛着……我在这里呢,我在啊!”沈烟心疼的不行了,拉她手,摸她脸。 简晞淡淡地笑了笑。 那笑容中,又酸,又涩, 又苦。 她很不好意思地朝路江辰看了一眼。似乎在和他打招呼,让他原谅自己的不适。 路江辰竟看懂她的眼神。礼貌地跟她点点头。 简晞抓了烟儿的手:“上去吧。坐坐。我请你们喝杯茶。” 她拉烟儿, 却走了两步,又停住。 “不过,”她低低声,哭哑的嗓音涩涩, “……天野没在家。他可能……不能招待你们了……” 沈烟再也忍不住了。一下把简晞拉过来,抱在怀里。 简晞埋进烟儿的怀抱。 脸抵上她的颈窝。 眼泪一片一片的。濡湿好友肩膀上的衣衫…… 路江辰默默地站在一侧。静静地看着两个拥在一起,抱头痛哭的闺蜜好友。 天光暗了。 一天。又是一天。 * 简晞重回屿山医院。便住进了肾病内科, 二病区的母亲的病房。她日日夜夜陪着李海娅,和小宇帮她请来的护理一起,日日夜夜细心而耐心地照料着李海娅。 李海娅没跟她说什么。 母女两人似乎格外心有灵犀,都不再提起彼此不想再面对的问题。 长长而低沉的日子里,唯一值得高兴的消息——是李海娅终于在肾移植同意书上签了字。父亲简明辉的肾脏,将被移植到母亲李海娅的身体里。 简晞说不出这是什么滋味。 仿佛人间翻覆,苦辣酸甜涩,一瞬之间,都集在了一起。 她话少了很多很多。 每天不是坐在病房里发呆,就是拿一只小小的水果刀,在清亮的病房大窗下,给李海娅削苹果。 她削得特别慢,那苹果皮被她削得又薄又细又长,长长地都几乎要垂到地下。 李海娅也就每天歪在病床上,一边输着那没完没了的液体,一边抬头看一眼沉默的女儿。 二十几年的母女。话竟少到可怜了。 简晞削好苹果。把果子摆进瓷盘里,把果核挖掉,切成细碎的小块。再插上小细叉子,端到李海娅的面前。 “妈,吃苹果。” 李海娅看一眼盘子。眉头皱:“不吃。” 简晞也不恼怒,盘子放在她手边:“那等您想吃的时候,再吃。” 她声音中不带任何情绪。眼神淡淡的,平静而无波。 李海娅看着她这样的表情。心头发堵。 她抬眉,对简晞:“你也不用每天给我看这种脸色。是他自己决定要走的,不是我逼他。你别把你们自己之间的一场帐,都算在我头上。” 简晞看一眼母亲。不搭话。 默默地把水果刀擦干净,折起来放进抽屉里。 李海娅:“我是不同意你们之间的事情,但也没让他伤害你。他能决定放手,那也是证明他不够喜欢你。既然不够喜欢,你又何必总哭丧着一张脸?” 简晞依然看了一下,不接话。 “我去护士站看一下您今天的药,还剩下几瓶。”她往外走。 李海娅被她这样的态度弄得更堵心了,抬起身子:“这世上离了谁还不能活了吗?谈个恋爱就要死要活,分了就再找下一个!” 简晞脚步一停。 回头。冲着妈妈。 李海娅一瞬间脊背就绷起来,以为又要和女儿大吵一架。 但没想到,简晞却只是深深地喘一口气。垂下眉:“我先出去了。” 李海娅一下怔住。 她心里知道,简晞这个样子,更不好。女儿要是和她吵,和她闹,和她跳着脚流眼泪,到还好。女儿越是这样不声不吭,风波不动,她就觉得更难受;仿佛已经亲眼看到那孩子脸上,写上了“心死”两个字…… 李海娅又疼又气。不知该怎么说她。 简晞拉开门,往外走。 李海娅开口想叫她。但又叫不出。 正犹豫间,病房的大门已被大大拉开。老同学谭国华带着儿子谭震,走了进来。 谭国华人精一样。一眼就看到李海娅满脸愁容。立时笑眯眯地劝:“怎么了?又和晞晞吵架了?刚刚看到她低着头出去。” 李海娅叹气:“她若和我吵,就好了。” 谭国华:“孩子大了嘛,总归这个样。慢慢来,慢慢来。” 李海娅抬头看看谭国华,又看眼站在他身边的谭震,终还是长长地,叹口气。 “看来……我们是无缘做亲家了。” 谭震无比机灵。 薄薄的金丝镜片下,狭长的眼睛,眼神微微动一下。碰碰父亲的,再挪回李海娅脸上。 谭震:“阿姨,不勉强晞晞吧。还是先把您的身体养好。” 谭震递过一份文件:“这里是上次咱们签完的迁厂协议,这份是一些细节的补充条款,请您再看看。今天您把补充签好了,下午我就通知工业园里,准备迎接您的海亚家化进园区。” 李海娅对谭震的斯文有礼总有些好感。工作上的条理和清晰又总让她舒适。 公司的事情堆过来,李海娅也就没再因儿女的事情纠缠下去,她打开文件,和谭震、谭国华父亲,就海亚家化生产厂迁厂的大事,仔细研究起来。 * 简晞一个人走出了病房,到护士站,和值班护士说了几句话。 确认了母亲今天剩余的治疗,她一个人,默默地走到病区的走廊上。倚了窗。 窗户只开了一扇小小的透气窗。 自从上次余爽翻窗跳楼后,整个屿山医院的窗子都被装上了防翻装置。空气从上层的小窗里吹进来,细细的,根本无力扰去令人沉闷的窒息。 有人忽然站到她的身边。 简晞一惊。回头。 是她的父亲。简明辉。 简晞愣了一下,叫:“爸……” 简明辉昨天晚上住进的二病区。本来郑秘书也要帮他安排豪华单人间病房,但继母徐茹坚持着,还是让父亲住进了三人间的普通房。 简晞明白,这是继母与父亲的坚持与骄傲。 简明辉站在大女儿身边,看她清瘦又单薄的脸,就有些疼爱地揽揽她的肩:“晞晞,别难受。” “那个孩子,是个好孩子。”简明辉体贴,慈父般柔软的劝慰,“七年前他就一直护着你,守着你,你那么伤害了他,他也没有埋怨你。这一次,他也是为了你着想,他不离开,你母亲就还会继续为难你的。能这么多年始终如一地待你……” 简明辉看着女儿:“我相信他,心里有你,就不会走的太远。” 简晞是第一次听父亲提起任天野。心里发涩发苦下,竟还有一点微暖。 “爸爸,你见过他?” “嗯。”简明辉点点头,“七年后你走了,他来找过你。” 简晞深深地喘了一口气。 摒住眼中的泪。 他到底还曾在她的背后,做过多少事,吃过多少苦,有多少不曾让她看到过的伤痛和伤害。 可是,可是越想到这样好的他,她越心如刀绞。 他就这么放开她的手了……他就这么离开…… 简晞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爸爸,我真的不懂。为什么明明都是相互爱着的,为什么带回来的,只有伤害。像你对妈妈,像妈妈对我。” 简明辉听得叹气:“因为爱和恨的边际……从不是清晰的。” “时光之下,可能更爱。可能更恨。”简明辉幽幽叹息。 简晞转头看着父亲。 这话,就像是任天野曾对她说过的。爱最终,都会转化,也许会化成更爱,刻进骨里;也许就会转成恨,不再回头。 “晞晞,”简明辉深沉,揽住她的肩:“这一切说到底,都怪我。如果当年我没和你妈妈相遇,如果当年我没有背着你外公娶她,如果没和她生下你,如果……我没有和她离婚。她也许就不会是今天的样子,她不会生这场病,不会这样对你,你和天野的感情……也就不会走到这样一步。” “这都是……我的错。” 简晞看着父亲。忽然轻声问:“爸爸,你爱妈妈吗?” 简明辉转头。深深地看着大女儿。 那目光让简晞几乎怔了一下。她仿佛看到父亲的眼神里有一簇火焰,亮起,又熄灭。 简明辉停了好一会。终于慢慢地答: “爱过。” …… 父亲的答案。令简晞辗转反侧。 她有限的童年记忆里,父母一直在仇恨地互相咒骂,用世上最恶毒的字眼攻击彼此,他们给她的世界,全是恨,都是恨。 她一直觉得,父亲是不爱母亲的;母亲对父亲的爱,更是微薄到几乎看不见。可是直到父亲要给母亲捐肾,父亲对她坦露心结,她才真正觉得—— 他们是爱过的。 那么深,那么真地刻进过骨里。才会那么深,那么沉的,怨恨。 更当父母的各项检查到了终尾,母亲和父亲有一日同时被约带进了核磁中心;简晞被隔离在侯诊区外,透过厚厚的玻璃窗,她看到父亲和母亲并肩坐在等待椅上的时候—— 那种难以说明,难以化开的情绪,更是更深更深地摄住了简晞。 她以为,单独相处,母亲会咒骂父亲。会争吵,甚至她害怕两人会动手。 但是。什么都没有。 虚弱的李海娅坐在等待椅上,都没回头看一眼简明辉。 而简明辉伸手替她拿过了检查表,给她递了一张掀开的纸巾。 李海娅没说话。 就慢慢地抽那张纸巾,抽出来,攥进手心里。 简晞就隔着玻璃静静地看着。 一抹再也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积在心头,酿在眼里。 她转回身。 恰巧看到陪着简明辉来检查的弟弟简越。 简越七月高考失败,没上得大学,没离开国内。他重回去复读,仿佛历练了高考和父亲、简晞母亲的事件,少年的脸上,也渐渐成熟了。 简越靠在走廊墙边,看一眼简晞。 又迅速把眼眉垂下。 接着,简晞听到一声很轻很轻声的叫声,来自简越:“……姐。” 简晞怔了怔。 唇角边有什么微微动了动。 她也低声的,但真挚地回了一句:“诶。” * 日历一天一天,翻过。暮夏又进了秋。 国庆黄金周放了七天假,山海传媒深度调查部的同事们都来探望简晞的母亲。大家热热闹闹的,袁笑笑又嘴甜,到逗了李海娅开心。 李海娅本不喜欢她的这些同事。可是人之常情,病中被探望关切,总还是温暖的。 简晞也很感谢同事们。 允许她请了长假,又帮她完成了很多工作。她和大家约定父母的手术做完,就会早点返回深度调查部。 部里都劝她别急。 简晞私下问袁笑笑,有没有决定新的部长? 袁笑笑摇头。听说可能会有空降,也有可能提升老叶。 简晞想了一会。 说,还是老叶吧。 袁笑笑也深表同意地认真点点头。 又过了几天。 十一黄金周的最后一个夜晚。十月七日,深夜。 简晞收拾母亲李海娅洗脸洗手后准备上床了,她放在陪床上的手机突然响了。 简晞擦干净了手上的水,去滑开。 手机里响起袁笑笑的哭声。真的是大哭失声:“晞晞姐,你快下来吧!我们就在屿山医院急诊室……老叶……没了!!” 简晞震惊! 第59章 简晞外套都没穿, 一套单薄的衣裤就匆匆忙忙从病房大楼奔到急诊中心。 入门,就已经看到急诊室门边的地垫上,血水淌了一地。清洁正拿着扫把水桶清扫, 人群绕着那片血渍。 再进去。 就已经听到了哭声。 待简晞跑到急诊抢救室的门口,袁笑笑哭红的眼睛,深度调查部几名熟识的同事,还有老叶少见到的妻子,已经被扶着, 哭得倒在了地板上。 简晞站在抢救室门口。 不远处被拉开的白色隔离帘下, 医生和护士已经开始撤去急救仪器,完全展露的病床上,一床雪白雪白的病床床单, 盖住了老叶。 简晞后退。 捂住嘴。 袁笑笑过来,抱住简晞。埋头大哭。 简晞失神,问蒋函:“怎……怎么回事……” 蒋函已哭过了一大场。男同事的眼睛都是彤红彤红的。 蒋函慢慢地说:“老叶被那家拆迁户的人……报复了。他家五个儿子,不满老叶的调查报告写了他家的拆迁事件,先是缠着老叶给报道费,老叶付了他们几千块, 还不罢休,要求老叶再写报道替他家向房企索费几千万。” “老叶拒绝了。他家儿子认为老叶和房企是一个鼻孔出气, 他家最小的儿子……在老叶今天晚上陪嫂子、儿子出去吃饭的时候,在餐厅门口……”蒋函哽噎,“把老叶捅了。” 简晞瞪大眼睛。 “十七刀。” “足足十七刀。从后背捅进去,从前胸穿出来。打了急救电话的时候, 人已经没了……”蒋函掉眼泪,“嫂子坚持要送过来抢救,医生说……血都流干了。哪还……救得过来。” 身边几位同事, 老叶的妻子重听一遍这话,都痛哭不止。 简晞被袁笑笑抱着,听完蒋函的话,人都像是被狠狠捶了一拳。一个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从国外回来,进山海传媒新闻中心就被分配给老叶搭档。那时候,她虽然是经国外的新闻大学教育,但是对国内的新闻怎么跑,现场怎么纪录拍摄,根本都是一窍不通的。一直都是老叶带着她,告诉她怎么处理新闻线索,怎么抓住现场拍摄点,怎么拍片,又怎么回来上传后台。 老叶算得上是她在新闻中心的半个师父,两年多来,他一直带着她,耐心地帮助她,从未嫌弃过半分。而他人到中年,又极心细,性格极好,也深受同事们的信任和喜爱。 可是这样的一个人……竟然……就没了?! 就因为一处房产纠纷的报道,就因为不愿意去回应不公正的要求,就被打击报复了?!被捅十七刀?!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能狠得下心,才能对一个普普通通的记者,做出这样杀人事件! 简晞眼睛红了。 想起那一次,她刚刚从丹城回来,和老叶开玩笑,老叶还拍她一巴掌:“说什么‘牺牲’这么不吉利,要说巾帼不让须眉,女中豪杰!” 又想起那一次,深度调查部刚刚成立火锅宴,老叶微微喝多了,还在心酸:“可惜,我在当年报纸最红火的时期入行,还没捞个证明自己的机会报业就纷纷倒闭。现在,别说报纸,报社都没了。我只能挺着这一把老骨头和你们年轻人硬熬……” 老叶历经大时代变迁。 纸媒消融,电子堀起。报刊势弱,新媒体强势。一个中年男人,在这样的新闻浪潮中,一直坚毅地跟随着变迁,在风浪中起伏…… 他为了热爱的新闻倾尽了全部,他不应该,绝不应该得到这样离去的结局…… 简晞深深地抱住袁笑笑。 急诊中心的走廊上,一片低沉如云的沉沉哭声…… * 三天过后。 老叶的追悼会在远郊的殡仪馆进行。传媒集团的同事们都来了,新闻中心的记者们挨挨集了一堂。集团领导致辞,致礼家属。老叶的妻子哭得嗓音已哑,不过四岁的儿子被同事抱在怀里,还不懂得到底发生了什么。 老叶躺在水晶馆里。 一圈白色的菊。 总编老蔡在台上,最后一个念老叶的生平和悼词: “今天,我们在这里沉痛悼念我们最亲爱的同事和战友,我们在这里沉痛地挥别我们最要好的记者和朋友……” “……叶天同志无论在新闻中心,还是在调任新的深度调查部的时间里,都充分、完全、杰出地完成了他身为一个新闻人的工作与职责,并将他身为一名记者所肩负的新闻职责、社会职责,都为我们做出了出色的表率……” “在现下这个数据沦丧,信息疯狂的时代,叶天同志一直以身作责,以一名完美的深度调查记者的身份要求自己,以一名出色的记者标准要求自己……他是全国一百七十五名在册深度调查记者的出色代表,是我们永远纪念和怀念的好同事,好兄弟……” 台下的低泣与呜咽,响成了一片。 所有的记者们都深深地低着头。所有的人们都手中握着一支纪念老叶的白色波斯菊,缓缓地走过老叶身边,慢慢地放上去…… 老叶是所有深度调查记者的榜样。 是所有记者,永远不会忘记的战友和同事。 简晞也上去献了一支花。 她看着躺在棺木里的老叶。像睡着了一样安详。她心里涌起一阵又一阵的酸楚,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谢谢你,我的朋友。谢谢你,我的好搭档。谢谢你一路陪伴我,谢谢你一路支持。 不会在这里和你说再见。盼望来生,你再和我们相遇。 追悼会完成。 老叶的棺木被缓缓地推出去。殡仪馆后的火化厂里响起一点点声音,一片淡淡的青烟,从厂后飘飘然而去…… 老叶的妻子哭晕在地上。 同事们拖着抱着,帮着妻子把老叶的骨灰捧到墓园里安葬。 袁笑笑挽着简晞哭。简晞反而静静地站着。感觉这一个半月,她的眼泪都已经流干。 这就是调查记者的艰难。 全国在册只有一百七十五名的深度调查记者,面对的不仅仅是新闻线索的艰难调查,事件对象的不配合、不理会,他们面对的还有各种各样的危险和艰难,甚至生命的威胁和牺牲。 2000年-2019年间,全国各地各新闻媒体,就有多达15-20名调查记者遭遇不公正事件,被报复、被偷袭毒打,威胁家人,甚至像老叶这样,血洒牺牲。 广大新院的老院长澎湃地告诉同学们,你们都是时代风云的记录者,是社会进步的推动者,是公平正义的守卫者;可是这些推动、守卫、正义,都是前辈们……用鲜血堆积,用生命换来的…… 简晞忽然想起任天野。 她见过他臂上无数的伤疤,摸到过他背上大大小小,深深浅浅愈合的伤痕。他从不向她提起那些伤,但是她知道…… 那都是他一篇篇深度报道的来源,是他每一项新闻奖的永久勋章。 …… 追悼会后,同事们缓缓散去。 简晞忽然想起一件事。便告别了同事们,把袁笑笑交给了洪宇,让他们先回去集团。她一个人,买了一大束白色和黄色的波斯菊,慢慢地走进墓园去。 这里,她依稀还记得。 哪一处园区,哪一条道路。 她很慢慢地走,穿过细草丛生的小路,经过路边一块块寂静的墓碑。终于,她找到了。 任天野父母的合墓。 在小小的角落。寂静。而相互依偎。 简晞站在墓前。静静地看了一会。把怀里大束的花,放在墓碑前。然后深深地鞠了三个躬。再轻轻地说了一声: “叔叔阿姨,我是晞晞。我来看你们。” 她垂手。 腕上精致而细细的镯子便垂下来。 简晞蹲下身,从口袋里抽出一块干净的白手帕,开始慢慢地,擦满是灰尘的墓碑。她一边爱惜地擦,一边细碎地说话: “阿姨,您送我的镯子我收到了,特别特别喜欢。谢谢您这么多年前就惦记着我,我以后一定会和天野常来看您的。” “叔叔,您也不用担心天野。他变得好好,虽然没有念您希望的法学专业,但是他现在是全国都很有名的记者,他做了很多很多很厉害的事……大家都特别信任他,特别佩服他……” “你们放心吧。他是一个特别特别好的人,谢谢你们养了一个这么好的儿子。”简晞慢慢地擦。一边擦,一边就微笑。 可是笑着笑着。为什么就想要哭了。 她擦过任天野父母的名字,手指停住:“叔叔阿姨,你们能不能替我告诉他……” “我好想他。” 简晞停住。垂下眼眸。 长睫如羽,碎碎低垂。那一片思念如同锥心的疼痛,刺骨。 背后。 却突然有脚步声一动。 简晞仿佛感应似的,倏然回头。 果然。 一个她再熟悉不过的高高大大的,男人的身影。在她身后墓园的小路上,一闪而过。他穿着黑色的风衣,走路又快又急,她几乎看不到他的侧脸,但是她却能一眼肯定—— 简晞一下子就站起身来,朝着那身影飞快地追过去。 她就知道,他会来的。 老叶离开,这么重要的大事,他一定会回来的。虽然她没有打通他的电话,但是她就心底早有预感,他一定会回来的。 简晞猛地向着他追过去。 很快很快的脚步。 他却走得更快,更迅速。几乎只到墓园的拐角,他就已经要消失不见了。 简晞心都要烧起来了。她连奔几步,穿过墓园的园门,一直追他到园外的停车场边。他几乎已经要走掉,走到一辆车子旁边了。 简晞大大的声音叫了一句:“任天野!” 他站住。 手扣在车子的拉手上。转回头—— 浓眉星瞳。 与她。相碰。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献给所有为了新闻调查奉献出自己生命的英勇的记者们。 第60章 风声侧侧, 扫了停车场边的绿色竹林。林叶被风声拂弄,发出沙沙沙的声音。像细细碎碎的哭声。 他站在停车场中央。 身形很高。有点瘦。墨蓝色的风衣穿在他的身上,衣摆在风声中, 微微地起伏。 她向着他走过去。 一步一步的。 好像那一日他们在银岸沙滩边,她光着脚踝,踩着细沙,一步一步向他走去。 她也瘦了。上身的衬衫兜不住她的肩,晃荡地露出她白皙的颈。手腕又细又长, 那枚金色的镯子, 快能从她的手背上滑脱。 她就走到他面前。 仰头,看着他。 简晞和任天野。 任天野也看着她。 他变黑了一点点。瘦。五官更锋利,更突出。鼻梁挑成了一条直线, 下颌不收紧,线条也清清楚楚。 她变白了。瘦到眼睛很大,很亮。脸比巴掌还小了,唇瓣却褪了当初红润粉嫩,一点点干涩,一点点白。 他和她就这样对望着。不说话。 听风从他和她之间穿过, 一缕缕,拂彼此的心。 简晞以前不相信, 人的眼睛会说话。但是现在这样站着,和他对望。她忽然就信了。他和她的眼睛,真的都会说话。只是这样深深地互望一眼,所有的委屈心酸不甘抱怨和想念, 都淌进了彼此的心。 “任天野……”她叫他的名字,颤抖的。 “嘘——”任天野却抬手,抚住她的唇。 不要说。不能说。不可以说。 说出来的话, 他和她,都会碎掉。 简晞抬眉看着他。大眼睛里,都是盈盈的光。她可以不说,她可以不问,可是……她好想抱他,她好想扑进他的怀里,她好想告诉他,她太想太想太想他了…… 回来好不好。回来好不好。陪我好不好。 可是。 任天野就这样低头,垂眼看着她。 看她细软的眉眼,看她微涩的唇,看她又细又白的手腕,看她纤白的脖颈。 他忽然抬起手…… 摘下他颈上的那枚黑色丝线系住的铜扣。 挂到她的颈上。 旧旧的扣子,边缘都被磨得没了铜色,躺在她雪白雪白的颈上,落在她微突的骨结处。一如从他们相遇,她就被几次撞到的伤痕。 简晞惊讶,抬头看他:“天野?” 他看着她。看着她小小的脸,看着躺在她胸前的扣子。他终于抬手,抚了抚她清瘦的脸庞:“会好的。晞晞。都会……好起来的。” 他指尖的温度。依然是烫的。如七年前的每一天。 她贪恋地依着他的指腹,感受着他指上的微茧,擦过她的脸颊…… 他却倏然收回。 向后退了一步。拉门,上车。 简晞空了一下。心像突然少跳了一拍。 待再回过头来,任天野已经发动车子,启动,离开…… 简晞站在原地。 怔怔,目送他远去。 风声,又吹起她身边的竹林,沙沙,沙沙…… 她颈上的铜扣子,磨过她白皙的肌肤,擦过她清瘦的骨结。她怔怔地,想起那一时,他压在她的耳际,嗓音沙哑地对她说—— “……是你。” …… 李海娅与简明辉的手术,就快要到了。简晞很忙碌。 忙着陪父母检查,跟主治医生见面,向继母陈述医生的话,又帮着父母分别在手术知情书、同意书、等等一系列的文件上签字。 她忙到几乎没时间吃饭,没时间睡觉。 人更瘦了。 像一枝花瓣微垂的百合花。 但出入李海娅病房的人,反而多了起来。 苏堂差不多每天都会来,或者他自己亲自、或者委托花店里,一定要每天送一大束鲜花来。李海娅不认识苏堂,他自己向李海娅解释,他是简晞特别要好的“大学同窗”。每天都代替关心简晞的同学群,来探望李海娅。 李海娅怀疑的。但是并没说什么。 烟儿也常来。只要她在山海,都几乎自己开车,或者那位清秀挺拔的路江辰开车送她过来。男人很有分寸,每次在病区外等她。烟儿就拎着自己炖的鸡鸭鱼肉汤,一股脑地全送进李海娅的床前。 李海娅是有些喜欢烟儿的。对烟儿会说话,会讨人欢心也特别受用。 烟儿就天天借送汤给李海娅洗脑,反复说简晞的好话,顺道还微妙地一提任天野。看李海娅一放勺子,她话就又收回去。机灵极了。 接着常来的,还有任天野的小姨。 简晞并没有向母亲说明。李知慧也带着口罩,只是笑眯眯地跟李海娅聊天。 李海娅到是喜欢这位总护士长,跟简晞称赞了几次。李知慧宽慰她,过了手术日,一切都会变好的。 其它常来的,调查部的同事们。送果篮、送花篮,变着法儿的关心她。让李海娅知道简晞是多受同事们喜爱。连蔡总编都来了。居然塞给了简晞一大笔钱。 简晞推。 蔡总编硬给到她手里:“这是你为新闻中心工作,中心奖励你的。” 简晞眼窝都热。 其实,她心里太明白了。同事们都关心她,但是更多的人……是他提点,要朋友们来照顾她的吧?怕她吃不上饭,怕她忙不过来,怕她太孤单,怕她的焦虑症和抑郁症…… 那个男人,离了千里万里。心,总还在这里。 简晞不说话。 走到父亲的病房里。 更意外看到,天天都必会来报到的洪宇和袁笑笑,居然和弟弟简越一起窝在父亲的病床上,三个人隔着小床桌在玩游戏。 玩得居然还是个可怕的大冒险—— 父亲的床桌上摆着一个透明的糖罐子,罐子里全是十年前流行的可怕怪味糖。 三个年纪不大的孩子围在床桌边,一人手里一套扑克牌,斗大小,抽怪味糖豆。 袁笑笑第一个输了,下手去摸糖。 “呕……”小姑娘咬一口就想吐,“怎么还有香菜味的!” 很快洪宇也输了,简越拍桌子:“快快快,不许耍赖!” 洪宇英勇,抽一颗,塞嘴里。 倔强少年的表情很神奇。分明是不好吃的,但他硬生生嚼着,往下咽。 简越起哄,问:“什么味儿什么味!” 洪宇悲忿:“猫屎……咖啡味。” 简越笑得人都要翻过去了。“猫屎就猫屎,别挽尊来个咖啡了哥哥!” 洪宇瞪他。 果然简越也没逃过。袁笑笑和洪宇起着哄看简越抽。 简越捏一颗,大剌剌就往嘴里一塞。咬了没半口,差点就呕吐:“妈呀……鼻涕味儿!” 袁笑笑和洪宇差点笑翻了。笑笑拍着桌子喊:“不许吐不许吐!” 洪宇:“这糖可是我哥花了大价钱买回来哄我嫂子的,你敢浪费!” 简越:“呸呸呸,就这破糖就想拐我姐?没门儿!” 几个孩子又笑又闹,把普通病房吵得乱七八糟。 简晞站在门旁边,看得眼窝热。但又走过去,拿起检查单就朝着三个人头上一人狠狠给一记! “病房呢,你们当菜市场。” 三个小朋友被敲得都抱头。 反而一直在旁边围观的简明辉笑呵呵:“孩子嘛,让他们闹。” 简晞看爸爸:“爸,你又惯他们。” 简明辉笑了:“你小时候,我也惯你的。” 三个小朋友这下逮着了,更是又笑又跳,抓着简晞也来抽糖吃。 简晞被他们摁住了,也免不得刚想抽一颗…… 洪宇手机忽然响了一下。 他看一眼,抬头:“晞晞姐,有人过来找你。” 简晞刚刚捏了一颗糖,没吃,问:“谁找我?” * 简晞开车出了医院的大门,向东。半个小时,停在电视台附近的五星级酒店。 店里服务特别好,代她泊了车。 她记了名,就上楼,去了三楼的行政酒廊。 酒廊里播送着悠扬而动听的轻音乐,空气里飘送着绵绵而淡淡的香。有个气质优雅的女人,独自坐在很大的蓝色落地玻璃窗边,姿势放松地倚着沙发椅,指间夹着一根细长的烟。 简晞看了看她。走过去。 曲领英在雾色中回头,就看到简晞正朝她走过来。 她立刻坐直身。 简晞走到了她的面前。在对面的沙发椅上坐下。很快有服务生过来招待,简晞只要了一杯柠檬水。 曲领英迎面,细细地打量她。看她比上次见面瘦了很多,越发纤细柔软,如一枝楚楚我见犹怜的花。 曲领英没寒暄,只伸出修长的手指,把桌上的烟盒朝她推了推,示意。 简晞低眉,扫了一眼。 “我不会。” 拒绝得很痛快。但简晞依然细致地看出,这是任天野爱抽的牌子。 曲领英怔一下,唇角边扯出一个淡淡的笑:“我以为你和他在一起久了,会受他影响呢。原来到现在你也不会。” 简晞抬眉,淡淡:“他不让我抽。” 这一句话,就仿佛给了曲领英一巴掌。立刻摆明了自己和任天野的关系,将她推得又远又冰冷。 曲领英讨了个很大的没趣。 照以往,她应该生气地跳起来了。但这一刻,她居然只是自嘲地轻笑一声:“算我多嘴。” 简晞也没再追问。她只问:“你来找我,是想谈谈他吗?可惜你的时间赶得不太对,天野最近不在山海。” “我知道。”曲领英扳回一城,把烟掐灭,“但是,我不是为他来的。” 简晞看曲领英,到有一点点意外。“不为他,你为……” 曲领英没直接回答,反问她:“你妈妈明天手术?” 简晞微微点了下头。 曲领英从包里掏了一件东西出来,从桌上,推到她眼前:“我来……送件礼物给你母亲。” 简晞低下头。 就看到曲领英从桌面上,推了一张很旧式的存折过来。折子是打开的,上面写得是曲领英的名字,金额是:十万。 简晞没太明白。也没妄动。她抬眼,看曲领英。 曲领英呼了一口气,干脆把话挑明:“这是七年前,你母亲给我的钱。她买我加入洪教授的调查团队,靠近天野。她提出只要我三个月内,把他从你身边撬走,这些钱……就是我的了。” 简晞惊住。 她知道那时母亲一直在盯着自己和任天野,可是她以为控制欲爆棚的母亲,只是监控了自己和任天野所有的记录也就罢了,但母亲竟然……为了拆散她和任天野,连第三者都买了?! 简晞几乎不知道怎么开口。 她看着那存折。看着曲领英。 曲领英自嘲:“当然,我失败了。我不仅当年失败了,至到现在,我也依然是你的手下败将。” “但是我还是想告诉你,你母亲当年不仅给了我钱,也拿了两百万去找过天野。而且不止一次,是十几次。她要求天野放开你,说你们根本不适合,说他的爱是虚假的。我不知道当年天野是怎么扛住的,但是我觉得你应该直到现在……也从没听他说过。” 简晞心都被戳烂了。 在曲领英的面前,她觉得自己无比的羞耻。 “我都不知道。”简晞摒着呼吸回答,“但是,谢谢你告诉我。我替我母亲七年前所做的事,向你道歉。” 简晞低头。并伸手拿过那张桌上的旧存折。 “还有,PX化工厂爆炸那一天,其实教授没有让我们过去现场。是你母亲叫我骗他去的。”曲领英最后一次说。“她说,不希望她把你带走的时候,任天野还有机会出现。” 简晞心都碎了。 她几乎已经没有力气再支撑自己,在曲领英面前坐下去。 她匆匆结束话题:“谢谢。谢谢你把这些都告诉我。我知道了。” 简晞羞耻地站起身。 可是,曲领英却抬起头来,拦住她:“我来告诉你这些,并不是挑你母亲手术的时候,来责怪她七年前做的事。我甚至能理解她做为一个母亲,维护和想要控制唯一女儿的心。我从帝都飞过来,是想告诉你——” “简晞,你被他爱了太久。不能总是让他这么累了。你母亲手术结束后,你去找他吧。” 简晞惊讶。回头震惊地看着曲领英。 曲领英:“我会帮你。只要你愿意。” 简晞到了这一刻,终于知道曲领英从帝都飞过来的用意。 人生真是让她处处意外。 如同父亲和母亲,如同继母对自己。如同简越对她的敌意,又如足足十年的情敌,到这一刻……却是为了,他和她的爱情。 天野说的真对呢。 人世间,爱与恨的界线哪有那么明晰,没有爱,从来也就没有恨。只是因为爱了,才会有恨,有抱怨,有不甘,有委屈。 爱,才是一切的源头。一切的开始。 简晞点点头:“谢谢。我知道该怎么做。谢谢你飞过来,谢谢你告诉我,谢谢……你还愿意帮我。” “我先走了。再见。” 简晞简单地向曲领英说了几句话,就此告别。 曲领英当然明白她的羞耻与倔强。将近十年的拉扯,她们不仅是情敌,也算得上半个朋友。 她没拦简晞。就这么坐着,看简晞从她身侧的沙发边,转身离去。 但当简晞走出几步远之后,曲领英忽然微微迭眉,在后面叫她。 “简晞——” 简晞停步。回头,眼神问询。 曲领英已经又抽出了一支烟,夹在指间,看着她。目光没有落在她的脸上,却滑下她的颈子,落在她衬衫半开的衣领间。 曲领英皱皱眉,夹烟的手指,指指她的颈上:“那个扣子……是天野给你的吗?” 简晞低头。 看到那颗黑色丝带系着的旧铜扣,脱出了她的领尖。 她坦然,也就回答:“是。” “有什么问题吗?” 曲领英听到她这话,猛吸了一口烟。又把手里的烟,在烟灰缸里摁灭。人从沙发上站起身来,走到她的眼前。 曲领英上上下下地看她,又仔仔细细打量了那颗扣子,然后摇头:“你真是被他护得太好了。” 简晞不解。 曲领英深吸一口气:“你母亲住在肾病科,那肾脏内科的李副主任,你应该认识吧?等会回到屿山医院的时候,我建议你去找他一趟。你就问问他,天野的病历在哪里;天野七年的血灌,都是不是在他手里做完的。” 作者有话要说:任天野背了七年的伤! * 我感冒得无敌厉害,大家注意风热感冒啊。 吹空调要注意保暖 第61章 简晞回到屿山医院, 径直走向李副主任的办公室。 她的步子很大,走得极快。 走廊棚顶上白色的白炽灯,一盏接一盏地在她的肩头掠过。光芒映照出她瘦弱纤薄的肩膀, 拉长她细细而柔软的影子。 地板上,她的脚步一步一步,很快,很清脆。 李副主任的办公室门,虚掩着。 已经忙碌完一天工作准备下班的副主任, 关了电脑, 收拾病历,正要离开。 简晞站在他的门前。 轻轻地,敲了敲门。 笃笃。 两个指节。又轻, 又薄。 李副主任透过半敞的门缝,看到她的身影。清冷傲气的男人迭了一下眉,客气声:“进来吧。” 简晞推门,慢慢走进李副主任的办公室。 她垂眉,在他办公桌边的面诊椅上,坐下。 李副主任手里掐着一叠病历本, 整合,准备放进抽屉:“有什么话要跟我说?还是因为明天你父母亲的移植手术?今天早上病房里我应该说得很清楚了, 明天一早我和院长、副院长都会……” 简晞抬头。眼瞳有些微光,看着李副主任。 她轻声地问:“请问您,什么是……血液灌流?” 李副主任话语一停。 手边整理病历册的动作,也跟着停住。 傲气的男主任转过头来, 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把坐在诊椅上的姑娘认认真真地打量了一遍。 简晞迎着他的目光。心尖是微颤的。但眼瞳,却分明坚韧而镇定。 李副主任看她的眼神, 心中已了然七八分。 主任就深吸了一口气,学术解释:“血液灌流是将病患的血液从体内引出,引入装有固态吸附剂的灌流器中,通过吸附作用,清除血液中不能自然清除的外源性或者内源性毒素、药物或者代谢废物的一种血液净化技术。” “一般会和血液透析配合使用,以及,每次血灌时间长达两至三小时。” 简晞认真地听着。 听到“血透”,她已经有些微微地颤抖。陪肾衰竭的母亲做过几次透析,她当然知道那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折磨和感受。 但是,她依然还要继续问:“请您再告诉我,什么病症,需要适用到……血液灌流?” “血液灌流主要应用在急性药物和毒物中毒的紧急抢救中。”李副主任平静回应:“例如:急性苯中毒。或者,急性苯中毒抢救成功后,转为的慢性中毒性血液病。” 简晞脸唰一下就白了。 她的左手不由自主地战栗。右手狠狠地包住左手。她闭闭眼睛。深呼吸。 再次张开眼睛。 她问:“天野……的病历在吗?我能不能……看看?” 李副主任早已知道,最后会落在这里。她的出现,她的表情,她的问题。一切已明摆在桌面。不能说,李副主任已等了她很久,但他知道,总有一天,这姑娘会到他这里,问出这一切。 七年前,时光掩埋的;七年后,都会坦明在时光下。 这是,他与她,命中注定。 李副主任扫她一眼:“本来病患的私人病历,我没有权利拿给你看。但,天野是知慧的外甥,七年前他的急性中毒抢救,七年内的慢性血液病治疗,都是从我手中完成的。我也知道,你和他的关系,你也是七年前事件的亲历者。所以……” 李副主任弯腰。 从那些已经摆回抽屉的厚厚的病历夹里面,抽出了一份很厚、很旧、很有陈年味道的旧病历本……递给简晞。 简晞双手接过。 一眼便已看到病历本上清晰的抬头名字:任天野。 病名:急性苯液体中毒。 病程:三级抢救,病危。 简晞全身战栗。 手指几乎不敢去触那份病历。脸色已白得如纸。眼瞳在眼窝里,却是涨成了彤红彤红。她已不能说话。只捧住那份病历。站起身,向着李副主任深深地鞠上一躬,转身,退出他的办公室。 李副主任没有拦她。 就看着单薄纤弱的姑娘,一步一步地走出他的门。 足足七年的埋藏。 七年的过去。 是该,翻开了。 …… 简晞,大步地走。 穿过屿山医院整洁清冷白炽的走廊。空气里飘着消毒水的味道,顶灯的光,苍白到晃眼。她一步一步,一脚深,一脚浅。 捧着他的病历,几乎,已看不清眼前的方向…… …… 七年前。 那一天。 天气特别好,晴朗,而蔚蓝。云是洁白的,丝丝棉朵般,在空中虚浮着,绵长而悠远。 任天野带了资料本、相机、录音笔,甚至提前了半个小时到达了滨海新区工业园。他接曲领英的电话,和团队约定在这里,今天一起入园区调查。 可是,他没看到团队里的同学,只遇到了曲领英。 曲领英甚至穿得很精致,分毫不像是来园区做调查的。 任天野意外,问她:“是这个时间吗?你会不会记错了。” 曲领英上来挽他的手臂:“没记错,只是我提前了一小时。” “为什么提前?”任天野轻易避开她的手,不动声色。 “为了调查得更清楚呀。”曲领英也不放弃,追上来,“我们两个一起进园区总好过十个人浩浩荡荡的。假扮个小情侣也不会引什么人怀疑。” 她抓不住他的手,顺手,牵住了他的衣角。 任天野迭眉。推开太难看,人就转身,往前走。 曲领英跟不上他,只能小碎步,跑上去。 他们就很快进了工业园区。园里很大。十数家工业厂。化工企业都在西北角落,临着海滨,靠着排污厂。有几处排污口都在污水处理中心,净化仪器昼夜未停,排出来的化工废水,似乎没有什么问题。 但任天野还是很敏锐的调查,带着曲领英进了几个厂区的小茶店,小饭馆。 两人几乎跑了一上午,又渴又饿。 曲领英再不肯跑了。缠他吃饭。任天野把手机和文件夹都摆在桌上,转身点餐。 曲领英摸了他的手机。 从那一刻起,任天野的手机再也没有响起。 而就在这短短的一餐午饭时,简晞的电话……疯了一样地打过来。 天野,你在哪里……任天野,你为什么不接电话……天野,我不要跟妈妈离开,天野……你回来……任天野,你回来! 十个、二十、三十……她的手机被打到发烫,可是,他没听到。 一个,一个电话铃声都没有震响。 简晞接着被母亲甩了一脸的曲领英与任天野的照片。 那时尚小公主一样脾气的简晞,直接疯了一样打电话确认团队地址,接着打车直奔工业园区。她踩着高跟鞋就去寻找他……海边荒滩一样的污水处理中心,几处几乎没有人烟的化工厂房,她迷失了一样地拼命寻找他……寻找他…… 绝望得把他当成生命里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可是,她找不到。鞋子磨烂了她的脚踝,血从鞋沿上淌下来……她找不到他。 悲伤和绝望一层一层地往上叠加。简晞最后一次,拨任天野的电话—— 她在空旷的园区里似乎听到了他手机的铃声。 但是…… 不是的。 那有些长长的,悲鸣般的尖锐啸声……不是他的手机回声。是她所站在的空旷的荒废工业厂房里,化工罐体泄漏的尖声…… 简晞根本不知道。 当她徒劳地回头寻找声音的来源时,那早已承不了泄漏压力的罐体,顺着埋入地下的细长管道——燃烧火焰一般,炸开来!! 简晞就眼睁睁地看着那些荒草沙处,青青草皮,突然像天翻了地覆了一般,被从地下猛然拱开,向着她的方向—— 轰燃! 爆声。 简晞整个人像是被扔起来一般,从巨大的冲击波中被轰然丢起,再重重落下!衣服都被冲击波撕破了,血与肌肤,乱七八糟。 园区里的所有人,都也听到了这一声爆.炸巨响。 饭只吃了一半的任天野和曲领英,都惊讶地奔出门来看。 冲击波的烟尘,蘑菇一样地冲上天。 任天野立刻敏锐地抓相机就想要拍照,却一不小心翻过自己的手机—— 赫然发现,简晞发过来的无数条短信、微信、电话! 任天野整个人,冰刃被劈在背上一样的感觉! 这时,饭馆外有受了伤的工人边跑边疯狂叫喊:“快跑啊!苯罐要爆.炸了!里面人已经死了十几个了,有个姑娘人都被炸断了!” 曲领英惊呆。 任天野更是如兜头冰水,从内到外,从上到下,整个人……冻透了。 他手里的手机相机资料全部哗地一扔,人立刻往外就跑。 曲领英吓住了,拼命扯他:“天野,你疯了!你没听到吗?苯罐要爆炸了!苯气□□体中毒会立刻致命的!我们还是先打119……” “简晞在里面!”任天野怒吼! 瞳眸眼神,孤狼一般惺红扬起! 他抓自己的手机屏,扬给曲领英看。被打了静音的屏幕上,全是她的来电、来信、哭泣。 曲领英怔着。瞳仁颤动。 任天野扬手,自己的手机狠狠砸在地面上,粉碎!! 曲领英吓得倒退。任天野如狼,人疯了一样地奔出去。 曲领英大叫:“天野……天野……回来!任天野!” 任天野疯了一样奔跑。 几乎用尽自己生平所有所有的力气和力量。园区里乱作一团,几个工厂里的工人都在往外狂奔。人们混乱,尖叫,远离。 园区里响着尖锐的警铃声,消防车与警车的警笛声,已经在园区外飞速地响起。 人在向外奔跑。 任天野逆着人群,向内狂奔。 他的晞晞不会有事……他的晞晞不会在这里……他的晞晞一定平安……那个被炸的姑娘也许不是自己的晞晞…… 不是,不是,不是!! 任天野拼尽全力。一边奔跑,一边祈求。 但是当他逆开人群,终于奔到那处炸到土地飞起,血肉模糊的现场……他腿都软了。 他的晞晞,躺在泥里。 血顺着她单薄的衣物往下淌。脸色苍白,泥水混着血水。任天野向着她扑过去……中途,竟有人一把拉住他—— “小伙子快跑!苯罐要炸了!要命的!人都死了别管了……” “滚!!!”任天野怒吼,几乎是一个拳头把人飞走的。那一声悲痛嚎声,如孤狼,凄厉…… 但,炸开的工业房里,泄漏的苯罐真的已经无法承担了。 压力表急升。 在任天野将要向着简晞扑过去的一刻,第二声巨大的爆.炸声,从简晞身后不远处的厂房里,再次炸开! 满天的绿色烟雾,搅着刺鼻的化工苯液体,雨一样地向着躺在地面上的简晞盖过来…… 简晞在这一刻,睁了一下眼睛。 她看到满天弥散的烟雾,铺天盖地的烟云。 死去,是这样的感觉吧…… 而在这一瞬,任天野脱下了自己身上的冲锋衣外套,不顾一切地扑向简晞!黑色的冲锋衣盖向受了伤的她,他整个人的身体,猛然全覆在她的身体上。 第三声炸声。 第四声。 第五声…… 轰燃的化工厂,一个接一个的剧毒气体罐体炸开,整个现场……炸成了废墟…… 警车。 消防车。 急救车。 新闻报道车。 急救抢险车。 一片,一片,又一片的灯光闪烁着…… 死亡人数急剧上升。被救出来的人一个接一个的血肉模糊,中度化工液体中毒,重度化工品吸入,重伤死亡…… 抢险报道现场,末世一样。 终于有人尖叫:“还有人活着!快拿单架来!” “姑娘被压在下面,受伤了,但没气体吸入!上面的……男生全是伤……” “重度苯气体吸入!” “背上全是伤口,化工液体都渗进去了……” “还能救吗?!” “怕是……” 急救车,急救轮床,急诊室,急救手术……一片,又一片人们的呼声,一片,又一片的急救声…… 消防员们想要拉开他们,他死死地抓着她,死也不分开…… 医生想要给他急救,他死死地攥着手心,僵白了指节也不松手…… 有人在哭。 有人在喊。 有人在疯狂。 “我只有这一个女儿!如果她出事了,我就跟着从这楼上跳下去!谁也别碰她,谁也别想活!” 她听不见。 他也听不见。 像沉进了一个很长很长的噩梦里。很痛,很冷,很漫长…… …… 三天三夜后,她终于醒了。从那绵长而漆深的黑夜里,醒来。 她没看到他。 也没看到自己手机上,有任何的回应。 她问母亲。 母亲如历一遍生死,坐在她的床边,脸色是冰冷的:“你是被消防员救回来的。他……” 他…… 简晞等了七天。 七天里,她的手机如睡着了一般,没有一丁点儿消息,没有一丁点儿回音。 她想。 结束了。 他和她的三年。她和他的爱情。全结束了。 于是,她飞走了。 像一尾轻轻的蝶,来过,又飞远…… 可是,她并不知。那就与她相隔不远的病房里……那个男生,在生死边缘。 他被救回来,已是重度挤压综合症,全身上下全是伤口;重度苯气体吸入,重度化工液体皮肤渗入……他急性中毒综合症,昏迷、呕吐、心脏骤停、急性中毒性白血病…… 短短七天,任天野五次抢救,三次上了电击除颤! 小姨李知慧数次哭晕在病房前,只害怕一个不小心,那个孩子就会随着他的父母…… 但—— 他挺下来了。 真的像是一只被曾抛弃的孤单狼崽。在茫茫大漠里,在皑皑冰雪中,他像是就凭着最后一口气,最后一丝坚毅……活了下来。 当他张开眼睛的第一时刻,问出的第一句话:“……晞晞呢?” 无数人在他的病床前,失声痛哭。 他于是,便知道了。 人像被重重锤了。转头,埋下去。 他没哭。 甚至,一滴眼泪也没有落。 他却只是用力地……用力地……攥紧着自己手心里,连昏迷时刻都不肯放手的那颗……旧色的铜扣子。 他握着。 用力地,像是……握住了他已薄脆到极致的……心。 * 简晞疯了一样,开车往家里赶。 到了星海小区,车子就胡乱地扔在自己家楼道门外。 她往上跑。 拼命跑回她和烟儿以前一起住的房子。她翻找……大衣柜,储物柜,旧物柜……没有,没有,什么都没有…… 她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又飞快地下楼。 直接奔进了楼底,她们家久久都未打开的地下储藏室。储存室里满满灰尘与潮湿味道,而她拉开门,就在那里找到了已经被母亲封存了七八年的旧物纸箱。 撕开—— 乱七八糟的衣物,她上学时的校服课本……直到最下一层,她猛然间拖出—— 一件,染了血渍的她的旧外套。 这是七年前,大爆.炸时,她穿在身上的衣服。为了警察的调查,她母亲才不情愿留下的衣服。可是这一刻,这件衣服捧在简晞的手里…… 她手指在颤抖。 将衣服……翻过来。 那被撕裂的,满是干涸血迹的衣物领口……被深深扯脱的……一颗铜扣。 简晞一下,将任天野挂在她胸口的那颗黑色丝线的铜扣扯下来……按在衣物领上…… 她的眼泪。哗地一下全都掉下来。 这是……她的扣子!!! 七年前,她穿在身上的衣服,她衣领的扣子!是任天野抱住她时,用身体替她挡去漫天化工烟尘,挡去致命毒物时,死死攥住她的铜扣!是他深度昏迷时,被消防员生生分开他和她时,死也不肯放开的铜扣!是他濒临死亡时,咬牙坚持、熬过生死,死死握住的—— 她的铜扣! 她终于知道了,为什么那一次,他握着她的腰,抵在她的耳边,告诉她这颗扣子…… “……是你。” 是她啊! 是她啊! 是他爱里,命里,一辈子,一生一世的……她啊! 简晞死死握住扣子。 扣缘嵌进她的掌心。 她又想起他留下的话—— 【晞晞,我是爱你的。】 晞晞,我是爱你的。 我是……那么那么……深爱着你啊。 作者有话要说:我的扣子,我的生命,我的一生……都是你。 第62章 周一上午七点半。简晞的母亲李海娅, 与父亲简明辉,同时被推进了屿山医院手术室。 医院里来了很多人,除了主刀的李副主任, 分管肾脏内科的副院长,乃至大院长都很负责任地前来指导巡视。 天野的小姨李知慧,更是准备全程跟踪。她换好了手术服,临进门前关切地摸摸简晞: “放心吧,我会一直跟着, 照顾好你爸爸妈妈的。” 简晞心中感动。 手术室外, 更是能来的朋友全都来了。 袁笑笑和烟儿陪着简晞,寸步不离;苏堂、洪宇,简越简瑞, 继母徐茹,传媒集团里所有的同事,蔡总编,甚至连集团大BOSS都派人送来了鲜花果篮,祈望简晞父母手术平安。 朋友们全都一刻不离地陪着她。 而简晞就站在手术室门前。 整整一天。 从早上七点半,至到下午四点五十分。 简晞就在屿山医院手术室门口, 走了整整两万步。 她祈祷。企盼。 直到手术室的大门滑开,已近精疲力竭的李副主任和小姨李知慧一起走出门。李副主任摘下帽子和口罩, 舒一口气: “手术成功了。” 等在门外的所有家人、朋友、同事,全都长长地大松了一口气。 简晞泪花都翻起来。 小姨握住她的肩,温柔安慰:“你父亲已经在麻醉清醒中,你的母亲在做最后的缝合。放心吧。一切平安。” 简晞感动地握住小姨的手。默默地点点头。 很快, 简明辉就被推出了手术室。 李海娅也很快地进入了麻醉清醒等待中。 简晞终于放下了一颗悬在半空的心。她滑开自己的手机,在万年都不曾发表的朋友圈里,写下了一条激动的消息: 【父母手术顺利完成, 一切平安。】 只是这么短短的一行字。几秒钟之后,一颗小小的点赞红心,就倏地一下蹦上她的屏幕。 任天野。 那个和她几乎断了一切消息的男人。在这一刻,在千里之外,一直……看着她。 简晞看着那颗小小的红心。 深深地,看着。 他曾离开? 不,他从未离去…… 从未。 …… 时光,一页一页的翻过。一天,一天,又一天。 屿山医院住院大楼的门外,银杏叶一叶一叶地染黄,一片一片的金灿灿,又一地一地的滑落。秋风拂了草坪上碧绿色的草,草叶一点一点地枯下去,草坪终于也荒成了白。 李海娅身体恢复得很好。 移植的肾脏因为曾是夫妻的原因,排异的反应竟然很小。吃了几周的抗异药品,李副主任就验定简明辉移植给她的肾脏,已经顺利的开始工作了。 简明辉的身体复原得则更快。除了以后不能再担任重劳力的活动,其他的日常生活,一切照常。出院的时候,简越很男子汉地上前替父母姐姐扛了行李,直接拍着胸脯说: “以后家里的重活,我包了!” 简瑞鄙夷,徐茹不相信,只有简晞觉得心头被弄得暖暖的。 她的弟弟,终究是长大了。 目送他们一家人相携远去。简晞的心里,被塞得满满的。 再回到病房里。 李海娅已经开始为海亚家化的事情忙碌。海亚家化的生产厂,在她的病中已经正式迁了三条生产线,进驻到滨海新区工业园区,李海娅准备把整个办公大楼,也全部从蓉城搬到山海来。 她又恢复了董事长的风范,电话里骂人,高亢而不留情面。 简晞依然坐在透亮的玻璃窗下,在细细地削一枚梨。 梨子厚厚的皮,在她纤白如葱般的指间,被削得又薄又细又软,一圈一圈地从她的指间垂下。 李海娅一边打电话,一边看着她。 看那厚厚的梨子皮,卷垂在地上。 李海娅皱眉。 简晞削完。就站起身来,把梨子皮截断,梨摆进果盘里,挖去果核切成小细块,叉了小叉子放到李海娅的面前: “妈,吃梨。” 李海娅还听着电话,抬眉,扫了她一眼。 简晞也没说什么,把果盘摆在她面前的小桌上,就:“您想吃的时候,记得吃。那我……先走了。” 简晞收好水果刀。转身,就往门外走。 李海娅看着桌上被削好的梨子,忽然把手中的手机一捂,转头:“你去哪儿?” 简晞停住脚步。 回过头。 她的表情非常平静,眼瞳中却有光芒,熠熠闪动。 “妈妈,我要去找他了。” 李海娅眉尾跳动一下。其实,她早料到有这一天,只是没想到,简晞还能在她身边待了这么久,守了这么远。 “如果……”李海娅慢慢地,“我还是不同意呢?” “您同意,或者不同意。”简晞淡淡笑,“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我再也不会放开他。” 李海娅表情僵住。 简晞:“不管再发生多么严重的事件,不管再有多少人反对我和他,我……再也不会放手了。” “即使您直到现在还认为,世上绝不会有永远的爱情;但我相信他,相信一个曾经把命都给了我的男人……不会负我。就像……爸爸直到现在,也从未辜负了您。” 李海娅摒住了呼吸。 她听到女儿说这些话,就明白,简晞全都知道了。七年前她为了拆散他们做的一切事情,七年前那个男生为了保护简晞,差点送了命…… 那时候,她是不相信他会给女儿幸福。在她的眼里,那个男孩子和天底下所有把“爱”挂在嘴边的无耻男人一样,都不过是想要骗走女人的心,骗掉女人一辈子;她必须要把女儿牢牢拴在身边,不能让女儿走错一步,不能让女儿受一丁点儿她曾受过的伤…… 可是,到了现在。 李海娅竟也说不清,道不明。 爱,到底是什么?恨,又到底是什么?如果简明辉曾经那么恨她,为什么又肯为了她,冒了生命的危险,捐肾救她;可是他若真的爱她,又为什么那时会负她,怨恨她,离开她…… 人生,为什么如此混沌。人生,为什么又要如此折磨。 “好,你走吧。”李海娅抿唇。 简晞惊讶,抬头看着母亲。 李海娅语气依然微冷:“我依然没有办法同意,你和他的事情。不仅仅是因为当年你只有十七岁,他把你带走。还因为,你和他的什么调查记者,是我不能认同的工作。我知道前几个月,你的同事为报道牺牲了……我只有你一个女儿,无论你怨我也好,恨我也罢……作为一个母亲,我只希望你……” “……平安。” 简晞设想了很多次和母亲的告别。 但只没想到,她被最后两个字,搓痛了心。 简晞默默地低头,眼眶有一点点红,再抬头,她努力对母亲微笑:“妈妈你放心,我会照顾好我自己。天野也会……保护我的。” “新闻调查虽然很危险,但是……这是我和他,愿意为之奋斗的人生与理想。” 李海娅看她一眼。 别过脸。 简晞知道,母亲已经再反对不下去了。 她慢慢地对母亲笑笑,轻盈地:“妈,我走了。” 李海娅歪在病床上。没有动。 听着简晞的脚步慢慢地向病房外移动,拉开门,又合拢上门。 李海娅躺在枕上。 没说话。 人却埋在松软的枕里,一个人默默地,沉下去……埋进去。 * 山海市北,喧哗而客流涌动的公共交通枢纽站。 简晞只背了一件小小的双肩包,穿着单薄的风衣和长裤,就走进人潮攘攘的候车厅里。 早已经等在候车大厅里的洪宇和袁笑笑,一看到她,都立刻站起身来。 袁笑笑一脸的不忍:“晞晞姐,你真的确定要一个人去吗?戚河那边可远了,人又少,地段又陌生,你也不开车,一个人过去怎么吃,怎么住……” 简晞微笑,伸手捏捏笑笑的脸:“你也把我想得太笨了。不管怎么说我也是记者,去陌生地方出差采访,我都还是做得来的。不过就是小小的戚河城,我可以的。” “可是……”笑笑还是一脸的担忧。 洪宇在旁边,向她递过已经买好的中巴车票:“但是晞晞姐,我不保证天野哥一定会在戚河。” “虽然后天是我干爸六十五大寿,但他也有可能根本不会回来。至少去年和前年,我都没有见到他。” “没关系。”简晞接过洪宇手中的车票,“能见到,或者见不到,都是我们两个命里的缘份。我只要去找他,就够了。” 一句话,说得袁笑笑和洪宇都有些微酸。 仿佛历练了这许多事情的简晞,豁达、乐观到让人心疼。 “晞晞姐,要不然……你后天再跟我一起走。我可以一下课就来接你……”洪宇又试图劝她。 简晞笑了笑。 拍拍洪宇的肩:“照顾好笑笑。带她好好补习,准备记者资格证考试吧。” “晞晞姐……”袁笑笑和洪宇都有点不舍地叫她。 她把肩上的包背了背,回头,朝他们两个微笑着挥挥手。 潇洒离去。 穿过熙熙攘攘的人流,走过长长的站台。 三十……四十…… 再没有了当初前来寻找他时,那样慌乱、无知、和无措。她坦然地拿着车票,按照票上印发的站台号码,很顺利地寻找到了开往戚河城的中巴车。 然后她很顺利检票,上车。 中巴车不大,车厢里寥寥坐了几个人。简晞就挑了一处单人的座位,靠窗,坐下来。 她心里格外安宁而平静。仿佛经历了风波海浪,到了这一刻,心底已是平静无波。 她微笑,打开自己的手机。 滑到他的头像处,很自然的,就像从未离开一般地,亲昵地给他发了一条微信—— 【西西:天野,我来找你了。】 发送。 她捧着自己的屏幕,看着他万年不变的头像,笑了。 …… 隔壁座位,一个正拿纸叠纸飞机的小男孩,看到她。突然悄悄地回头,奶声奶气地对自己的家人:“妈妈,姐姐笑了……” …… 作者有话要说:勇敢起来的晞! 第63章 【天野, 我来找你了。】 戚河城。 山海市北,略微遥远的小城镇。因七条河在此交汇入海而得名,贴着滨海新区工业园的边际, 背山,面海。 城很小。只有几条主街。长途车站就在最短的那条街的尽处。 任天野走出站。 一整个月,他辗转多地,摸了许多条线索,也追到了几处有价值的信息。后天, 他师父洪伟山六十五岁大寿, 所以他赶了回来。 站口。他站在风里,略一抬头。 停在街对面的一辆墨蓝七座车就立刻降下车窗,有人喊:“天野!” 任天野走过去。 车上的司机跳下车, 钥匙朝他一丢:“个乖乖,等你两小时了。再迟来些,我儿子都生出来了。” 任天野接过钥匙,意外:“你结婚了?” “还没。”朋友凑过来,一脸的眉飞色舞,“正死命追呢。不说了, 车后座的花帮我送一趟,我追老婆要紧先走了!” 朋友拔腿就跑。临了回头补一句:“帮我问洪老师好!” 人就不见影儿了。 任天野也拦不住。笑着摇摇头。拿钥匙开门上车。 一坐进去, 满车厢的花香扑鼻。回头一看,车后座几大桶的玫瑰百合勿忘我,插在水里包着纸膜,开得正盛。 朋友和他一样曾是洪教授手下的学生;但独子, 父母身体又差,放弃了新闻回乡工作。家里承包了几处大温室花棚,经营着很不错的鲜花生意。到也又是另一种人生。 任天野回头看看, 花桶上贴着送货地址。他笑着摇摇头,关车门。 …… 砰。 车门才一声合拢。 倒车镜里,就映出一个高挑纤薄,熟悉的身影。 简晞背着双肩包,也走出了长途车站口。 她站在站外,打量着这个陌生的小城。 路有点窄,人不多,车子也很少。她抬手看了一下手机里的叫车软件,顺风车和出租车应该都很难叫到。 简晞想了想。 朝坐在站口边值班的大爷走过去,礼貌问:“大爷,请问这边去上河村的车,怎么走?” 简晞人长得漂亮,笑起来温柔。大爷看得舒心,格外热情地答:“去上河村的车要到北二街去坐16路公交。半小时一班。” “北二街吗?谢谢。”简晞连忙道谢。 大爷也很高兴:“从后边街穿过去,再拐个弯儿就到了。走路十分钟。” “好。我知道了谢谢您。”简晞再次道谢,对大爷的热情。 她再左右看看。确认街口再没什么车,就背起自己的小背包,顺着大街指向的小街的方向,走过去。 可,就在简晞刚刚目光扫过的前方—— 那辆墨蓝色的七座车,马达启动。驾驶座上的任天野,后视镜中的简晞。两人背向,驶离。 …… 【天野,我到了。】 简晞一个人,穿过陌生的小街。 这里与山海市的喧哗、繁盛完全不同。烟火气十足。 街边开着老式的旧裁缝铺,杂乱的小五金店,还有支在路边的修理自行车、电动车的小摊,还有着转着五彩筒灯的老式小理发店。店里正在帮顾客刮胡子的老板娘刮刀甩得飞起,被热毛巾敷了脸的老爷爷一脸畅快的舒服模样。 简晞从未来过这种地方。但也好奇极了。 她一边走,一边看。一边惊讶,一边也微笑。 小城烟火蒸腾,但又温暖美好。每个经过的店家,都对她点头微笑;每个擦肩而过的人,都对她笑意美好。 这里没有城市的高亢激昂,没有激烈的竞争压力,却自有它的平静、舒缓和美好。 简晞越看着这些地方,就越觉得心脏充盈。 这是他常常经过的小城,这是他常常走过的地方。所以,他才能那么强大,那么平静,那么美好,又那么幸福。 她心里觉得暖暖的。像被秋日的艳阳照进了心房。一点点,一处处,都是暖洋洋的。 只是,那里还有一处是小小的空置着的。那是他的部分。他的名字,他的身影,她要找回他……她要永远地留在他的身边,这辈子,再也不分离。 简晞微笑。 偶尔经过街边一家小小的甜品铺。铺子里许是刚刚起了锅,传来非常浓郁而灿烂的香。一个年纪有点大的老爷子,戴着白色的小帽和袖套,从铺子里扛着一只巨大的白皮铁盘,盛着满满当当的金黄色的蜜点心,就从铺子里走出来。 简晞被香味吸引,好奇地瞪大着眼睛看。 老爷子一下就叫她:“闺女,来一个尝尝?刚出炉的蜜三刀,不甜不要钱!” 说着,老爷子拈一个就塞给她。 “不不不,”简晞连忙摆手,“我不怎么吃太甜……” “那你可就太可惜了!”老爷子信心十足,“我这白家老铺的蜜三刀,可是十里八乡都有名的。就连上河村的老乡们,都赶着场来我家买着吃呢。” “真的?”简晞笑,一下就被“上河村”这三个字吸引了。 “骗你我今年都不赚钱!”老爷子拍胸脯。 简晞被老爷爷逗得笑,但她也微微地眨了眨眼睛。她若上门,总不好空手去的。 “那您也帮我称一些吧。我有长辈过寿,您帮我包漂亮些。” “放心吧,我家点心过寿,有面儿!”老爷子上手,麻利地给简晞包了满满一大包。 简晞看着那红纸红盒子,心情也跟着老爷子的叫卖声,好了起来。 这里真好呀。 她称好了点心,高高兴兴地就往前去。 …… 不过半分钟。 墨蓝色的七座车,在甜品铺外的摊位前一停。 车门开。 任天野从车上,走下来。 正忙着将热乎乎的蜜三刀翻个个儿的老爷子一抬头,看见他就乐了:“哟,天野回来了。看你师父呀?” 任天野微笑:“嗯。他老人家过寿,我来买点他爱吃的。” “巧了。”老爷子很麻利地就帮任天野盛蜜三刀,满满地都装进红纸包的盒子里,一边就笑:“刚刚有个姑娘也买了好几斤,说要给家里长辈过寿呢。” “姑娘?”任天野惊讶,重复了一遍。 “对。”老爷子把盒子包好,递给他,“长得可漂亮了。又对长辈尽心,好孩子。喏,刚刚街那头,走了。” 任天野回头。 细长而安静的小街。街尽头……空空荡荡。没有人。 …… 【天野,你等我哦。】 简晞拎着点心盒。已走到了戚河城的主街上。 可这里竟是个丁字口,一条向东,一条向北。简晞感觉16路车站的北二街,应该是朝北的吧?可她又怕自己走错了,又站在路口,看了一遍。 恰好街侧有一家敞着门的花店。看起来应该是做鲜花批发的生意,门口停着辆小货车,几个男孩子正在往车里搬各式各样的花盆花桶。 简晞走过去,决定再确认一遍。 “请问,”她礼貌地向其中一个男孩,“去上河村的16路公交车,应该是向北走吗?” 男孩正抱着一个巨大的花盆,盛开的木芙蓉挡了他的脸。 “你要去哪?上河?” “对。”简晞握着自己的手机,滑屏,看一眼洪宇发给她的地址:“戚河城上河村……” 男孩放下花盆,顺手兜了一眼她的手机屏。 人到是愣了一下。上下看看她。 简晞:“是往北街走吧?” “是。”男孩应一声。但是奇怪地看着她:“16路发车站就在北边,但是……” 男孩似乎再想说什么。 简晞却没听清他那个“但是”。她说了声“谢谢”,就愉快地往北街走了。 年轻男孩看着她的背影。 看了好几分钟。才又转身,去搬刚刚放下的大花盆。 这时—— 一声刹车声,在男孩身后一停。 任天野从七座车上下来,拉开后车厢的门,把朋友交待的花桶拎下来。他熟悉的开口:“小靳这周的货,他有事我帮他送过来……” 任天野的话还没说完,搬花的男孩又把花盆放下,惊异地问:“天野哥,你怎么又自己来啊?” 任天野怔一下,问他:“你这话什么意思?我自己?我该……跟谁来吗?” “不是。”男孩被自己都逗笑了,“刚刚有一个漂亮姐姐过来问路,手里拿个手机,我看是你的照片啊。不是嫂子吗,天野哥?” 任天野瞬间愣住。 手里的花桶朝着男孩子一丢,人立刻回头—— 小城的主街路口。有几辆货车、公交车,缓缓开过。几辆自行车……几个行人…… 可是,她的身影…… 她的身影……不见。 …… 【天野,我来了!】 开往上河方向16路公交车。遥远的街口,简晞终于看到了那遥遥亮着的红色数字。 找了这么久,穿了几条街,她终于找到了!简晞心头雀跃,立刻拎着点心盒子,高高兴兴地往那边走。 只是北街是条小背街,大约是戚河的小开放市场。街两侧摆了一些小摊,卖青菜的、卖水果的,卖零碎杂物还有豆腐熟食的。人流比其他街都多了一点。 简晞穿过那些小摊,朝着公交车走去。可不知道从哪里突然传来一声—— “城管来了!” 这一声,可把街两边摆摊卖货的小老板们都惊了一跳。大家集体卷铺盖收摊子,推货车就跑! 简晞可从没见过这架式。 被活脱脱吓了一跳。 就眼睁睁地看着小老板们稀哩哗啦地收东西,收货收青菜,卷苹果卷梨子,来不及兜住的金澄澄的小黄橘,骨碌碌地滚落一地。 简晞惊奇地瞪大眼睛看,她还有点职业病地想摸自己的手机,拍几张这民市的照片。 但她站的位置不太对。恰好挡住了一处马路牙子的小下坡。 一位正慌着推杂货摊逃走的小老板,一下推了她一把:“哎哎哎,不好意思,让一步!” 简晞捏着手机就一下被小货老板给怼到了街中央。 一辆想要快点逃走的小厢货车,恰好就对着简晞的方向,飞驶过来! 司机有点心急。 车开得又有点快。车又开得有点猛。 眼看着简晞突然被推到了路中间,他想刹车,却已再来不及!司机惊慌地猛按一下喇叭。叭地一声大响—— 车轮卷起的冷风,几乎已经掠起了简晞的长发,再过一秒钟,她就要被这疾驰的小货车…… 简晞惊了一下。 抬头。 她看见了车子,可已来不及后退。一秒……再一秒…… 呼—— 冷风袭过她的脸颊。 就在这千均一发的一瞬。 一只男人的手臂猛然间从她的身后环过来。揽住她极纤细的腰肢,突然地就把她向着后侧重重地一拉—— 极纤薄柔软的身体,一刹那间,撞进一个温暖而滚烫的怀抱。 货车带起的凉风,擦着简晞的脸庞呼啸而过。而被风抚起的长发,飞掠过她的脸颊。 她的呼吸,却窒住。 身后,他的身体。他的胸膛。他的呼吸。他的体温。 她几乎不用回头。便已能感觉到他的一切,盖了世界般地朝她笼罩过来。她感受到他勒在她腰肢上的手臂,他拂过她耳际热烫的呼吸,甚至隔着重重衣衫……他的心跳声…… 怦怦。怦怦。 剧烈。 她倏然回头。 他浓眉微垂。 他望她。 她便仰望。 他的眼瞳里,映出她巴掌般大小的脸孔,明亮的眼睛。 她的眼睛里,就倒映出他瘦而锋利的脸庞,漆黑如乌墨般的瞳仁。 简晞心都要停止跳动了。 就这样和他对望。和任天野深深地,彼此望着。 不管身边纷乱的叫喊声,不管收拾货品杂物奔逃的小货主们,也不管那正缓缓开过来,一边亮着大喇叭一边喊着“不许摆摊”的城管宇宙大队们。 他们听不到外面的世界。 他们只看得到彼此。 简晞和任天野。 任天野,和他深爱的,姑娘。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又给我空投月石的小可爱~收到你的心意了,但是看不到你的名字,感谢感谢! 也谢谢一直给我投营养液的小天使 “弥敦道”“未稚”“ayeeeeee” 谢谢大家!我都收到了。比心~~ 第64章 路边。 简晞上了墨蓝色的七座车, 副驾座。任天野跟在她的身后,看她坐好,再帮她关上车门。 然后他绕回驾驶座, 开门,坐进来。 车厢里飘散着一抹浓郁而灿烂的花香。 简晞回头,看到车后座的座椅上,一大束报纸包住的紫兰色的花束,还沥着点点晶莹的水珠, 盛开着。 她眉色有点微挑, 轻声问:“怎么还有花?” 任天野回头,顺她的目光看了一眼。把那束很大的勿忘我拿过来,递给她。 “朋友的车, 他家里做花卉生意,刚刚我帮他送了一趟,大概是多余剩下的。” 花束很大。 很灿烂。 花瓣缀缀,幽静而绵长的香。 勿忘我。 花语是“永恒之爱”的勿忘我。 简晞没说话。就慢慢地把脸颊埋在花束里,轻嗅了一捧那绵长而沁人心脾的香。 用很慢很慢的声音答了一个字:“……哦。” 任天野听到她这个字。 心里不知道为什么,勾起一抹奇异的安定和舒适。就只这短短的一个字, 仿佛又让他重回那些日日夜夜和她在一起的日子,她不反驳他严厉的声音, 她短短,却噎住你的“哦”字。 任天野发动车子。 后视镜里,却映出他轻轻勾起唇角,一个掩不住的淡然微笑。 马达声静静, 车子如水,缓缓向前驶去。 车厢里很安静。 他和她慢慢的呼吸,空气里淡淡幽幽的花香。 他们隔了好大一会都没有说话。 仿佛分开了这么长这么久的一段时间, 再重逢,两人都有一点点的略拉开的距离。 直到车子到达了出戚河城的路口。 红灯。 任天野停车。 车窗外翻着一点点浓云。 任天野抬眉,说:“好像要下雨。” “嗯。”她在他身边轻声地答,“早上预报,可能会有小雨。” 他回头,看她。 她目光撞他一眼,又埋回花瓣。 任天野想了一下,慢声问她:“你父母……挺好的?” “嗯。”简晞回答他,“手术做得很成功,爸爸恢复得很快,前几天就出院了;妈妈还在排异观察中,但是我出门时,也已经快要结束了。李副主任说,应该是特别顺利的,让我们放心。” “那就好。”任天野点点头。“有小姨和李叔叔照顾,应该没什么问题。” 简晞点点头。 任天野再问:“深度调查部里……” “他们也都蛮好的。”简晞提前回答,“集团里给老叶家的补偿挺丰厚,对他的妻子儿子都有照顾。蒋函升了部长,志林又带了三名从新闻中心选调的记者上来了。笑笑在准备记者入职资格考试,小宇一直在帮她。” 任天野微笑:“到是……都挺好。” “是啊。”她回头看他一眼,又问:“那你呢?” “我?”他侧脸,看她。 “这些天……你去哪了?”简晞慢慢地问。 “去了很多地方。”任天野告诉她,“去查了一些旧的线索,也去接触了一些新的问题。可能会面对的阻力很大,也有可能,需要放弃一些东西。” 他答完。 转过头。 看着简晞。 他们两个,问了那么大那么大的一圈,兜了那么大那么大的一个圈子。问过了身边所有所有的人,可唯一剩下的问题是—— 你呢? 我们呢? 任天野望着简晞。瞳眸里,一点点光。那光芒微微地跃动,似乎,要燃烧。 简晞的心也摒住了。 看着他。 可—— 没等任天野话说出来,身后突然车鸣喇叭响。 两人都被吓了一大跳,抬头,就看到前面的绿灯亮了,身后停着的车子在催他们快走。 任天野笑。转回头来,又重新启动车子。 简晞把脸埋回到那束大大的花朵里。香气,绕着她的脸颊耳际,一点点烧。 车又继续上路。 弯弯绕绕,离开戚河城,要往任天野的师父洪伟山所住的上河村而去。又驶了不太久。任天野忽然想起来似的,转头问她: “你吃饭了吗?” 这一问,才让简晞想起。她一路奔驰而来,哪有空吃饭。 她笑,摇摇头。“没有。” “我在路上买了……” “我刚刚在路上……”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又同时从身侧抬手—— 任天野手里的甜点盒。 简晞手中的蜜三刀盒子。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看着那包装得红彤彤的盒子,相视而笑。 “我听他们说很好吃,本来是想买给你老师的……”她轻声说。 “你眼光不错。”任天野笑,“他老人家就爱这一口。平时师母不让吃,都是我们偷着买给他。不过,你没吃饭的话,先打开尝几个,没关系的。” “可以吗?”简晞眼睛亮。 她从没吃过这种蜜果子,被白家老爷爷说得也有点好奇。不过又觉得提前吃礼品好像不太好…… “当然。还有这么多呢。”任天野笑。 简晞也是有点饿了。她把怀里的花束放回后座,伸手就打开了盒子。 拈起一个沾满了白色糖霜的蜜果子,试探着就往嘴里放进去…… 面片裹了糖,外面又沾满了白糖霜的果子……一进了嘴里,舌尖唇瓣上,顿时化开了一般的甜…… “好吃吗?”任天野看她。 简晞点头:“好甜。” “特别特别甜!”她瞪大眼睛。 像是被甜到了。 任天野被她逗得笑。她一在他身边,就仿佛活得倒回去一般,每次认认真真的表情,都像是又回到了他们的十八岁。他被她的大眼睛逗得笑,被她认真的样子逗得笑,被她的表情逗到心里甜丝丝。 他一手开车,一手就去拿扶手箱上的水:“没有热水,你先喝点这个……” 简晞怕他开车,也伸手去拿:“没关系,我自己……” 他握住了水。 她握住了他的手。 细白白的手背。葱尖一样的手指。掌心有一点点凉凉的,但肌肤贴着他的掌背,剥了壳的鸡蛋一般,滑嫩嫩的。 气氛陡然暧昧。 任天野的喉结,都微微滚动一下。 他们明明是相爱了那么久,但却因为相隔,这一瞬,都撩得两个人心尖颤了一下。 他收回手。 她拿起矿泉水,默默地喝了一口。 他却还想着叮嘱她:“慢点喝。太冷了,等一会你又要胃痛……” “天野啊。”简晞却在旁边,突然叫他,“我们走那条路吧。” 她指着右前方,一条弯曲曲的乡间路。路侧皆是高高大大的白杨树梧桐树,枝桠密密丛丛的,像将小路盖了一片密密的云。 “那边会远。去上河的话……”任天野解释。 “我来时看了地图的,另一边在修路。”简晞说。“我们就走那边吧。” 任天野回头看她。 她大大的眼睛。表情很真挚。 任天野看着她,忽然间,就慢慢地点点头:“好,听你的。” 车子,下了乡间公路,拐进小路。 路边密密如云的绿枝,一片,一片,又一片,像盖住了整个世界。 车驶进弯弯曲曲的小路不久,就停住了。 停在无人的小径上。路两侧密密满满的云,将他们的世界,全部掩住。 任天野熄了火。转过头,看简晞。 简晞把蜜果子全都吃完了,也侧过身,看他。 时光像是静止了。 车窗外的世界,也像是停止了流淌。这是一个只有他和她的时空,没有别人,没有其它。他和她的眼瞳里,唯有彼此。 他们静静地坐着。彼此对望。 呼吸一点一点,在沉静的车厢里,彼此柔软缠绕。他闻得到她的气息,她感受得到他的热烫。他们不说话。就那么静静地,听着车窗外,一丝丝轻柔的声音。 窗外,仿佛下雨了。一丝丝冰凉的雨珠,像清晨的露,从树枝叶片的叶尖下滑落下来,滴嗒一声,敲在他的窗上。 任天野的心,仿佛也被这滴嗒一声敲动。 他看着她,微微抬手——手指侧过去,微糙的指腹,擦过她柔软的唇角。 她刚刚吃过点心的嘴唇,唇角一点点,沾了一小些没被化开的小糖霜。 她的唇瓣,就被他的手指蹭过。细细软软地,被带起一点点柔软的弧。他的手指,一点点温度,一点点滚烫。 简晞没动。张着晶亮的大眼睛,长睫如羽,很慢很细碎地,闪动了一下。睫如蝶翅。 她微微动,就吻了他的手指。 任天野手臂都僵了一下。探过去的小臂,肌肉瞬间绷住。 简晞侧脸。唇瓣,含了一下他的指尖。 又软又润。还有一点温度。 任天野喉咙瞬间干涸。 尖尖的喉结不受控制得上下狠狠滚了一下。 他倏然,要将手收回来—— 简晞却比他动作更快,一下抓住他。 任天野:“晞晞……” 简晞手边的甜点盒子、矿泉水瓶、纸巾合全部一下丢开,卡嗒一下扯开身上的安全带扣。整个人就像是一只曾被遗弃而受了伤的小猫儿一般,猛然一下子,就跨过两人之间的驾驶扶箱,朝着任天野的身上,整个翻了上去! 任天野完完全全没有想到。 他整个人几乎是完全敞开的,身体向后撤,纤薄柔软的简晞就一下子,坐上了他的膝。 任天野惊怔。 抬头。 看着简晞。 “晞晞,你……”他望着她。心跳如擂。 像两人第一次恋爱时,她翻坐在他身上一样,让他吃惊,还手无足措。虽然现在他已不再是单薄的少年,但是小别重逢,她的突如其来,还是让他吃惊。 简晞坐在他身上。 瞪着他。 那大大如星星般明亮的大眼睛,却有一点点生气,一点点抱怨,一点点不甘心,还有一点忿恨。 她也不等他抬手抱她,人一下子就整个扑上他的胸膛,整张唇,用力用力地——亲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不知道明天大家是不是又会看到晋江的大红锁锁~ 只能向大家求个作收吧~ 第65章 任天野被摁在驾驶座上。 小女人绵软的身体翻在他的身上, 压住他的大腿,贴着他的胸膛,倾过来疯了一样的亲吻他。 亲他的浓眉, 亲他的鼻尖,亲他的眼睫,亲他的耳朵。他身体都被她亲得轻颤,她却再忽然俯身,猛地一口吻住他的嘴唇。 她吻得那么用力那么用力, 像要止住他的呼吸一般, 拼了命地亲吻。 她柔软的樱唇,搓磨他的唇角。他嗅到她的气息,她的呼吸, 她的味道,她柔软如猫儿一般的舌尖……在他的唇,在他的脸颊,在他的耳际。 她呼吸喘动。一点点,湿濡他的唇。 任天野气都喘不过来了。 被她亲吻,被她撩动, 被她柔软如水的身体,搓磨得整个人都有颤意。怀里的姑娘, 像是一只被遗弃过的小猫咪在拼命发泄怒气,但又像一只受了伤的小兽,在跟他讨要最后的慰藉。 他心滚烫。 听到她一边吻他,一边叫哼叫他的名字:“天野……天野抱我……抱抱我……” 他抱她。 当然要用力用力地抱她。 他的手臂紧紧地箍住她细软的身体, 把她按在自己的胸前,吻她。 任天野用力地回吻。从最初始的被动,到被她叼住了唇瓣撕扯。他和她仿佛两只受了伤的小野兽, 要将彼此的呼吸缠绕,要在彼此的身上标记彼此的味道和印迹。仿佛只有这样相互依偎、相互撕扯,才能拂去那些必须被分开、被分离的日子里的陌生与伤痛。 他们如此想念彼此。 想念到身体战栗,想念到身体疼痛。 他被她亲到扬起颈子,露出男人最脆弱的部分。简晞扑在他的胸口,一口就吻住了他的喉结。 又疼又麻,又爽。 “唔……”任天野闷声。轻哼出一声低低的声音。 简晞几乎都没听过他这样的声音。 她俯身倾向他,雪白的颈子,修长的锁骨,一下便展露在他的眼前。一直深深埋在衣领的那条长长的黑色丝线,悄然,从她的颈口滑落出来…… 那颗,被磨了边际的旧色铜扣,垂在他的眼前。 她雪白的颈。细细的骨。 衬着那旧旧的铜扣。像是人间,雪与墨色的交织。 任天野眼尾都红了。 这是他和她的扣子。 是他和她的命,系在一起的铜扣。在那生死之间把他们深深绑在一起,在这激烈之刻,也将他们深深地联结在一起。 她坐在他的腿上,望着他。伸手……捏住那颗小小的铜色之扣,倾然,向他。 他瞬间就感觉到唇上的疼痛。 她的牙齿,咬住了他。 “晞晞啊!”任天野被她咬到颤动,禁不住叫出她的名字。 她却像是受了伤被抛弃的小狼,咬他,叼住他,撕扯他的唇瓣,深吻他的呼吸。 好痛。 她痛。 他也痛。 痛得像是从彼此深吻之间炸开,却又从那痛处,有着刻骨的拥有和彼此占据的爽麻。 他和她。这一刻。呼吸里融进了彼此,再也不能分开。 简晞终于撤开。向后仰头,喘息:“不许再离开我……不能再离开我……再敢不说话就离开我……我会……我会……” 她咬他。 “……罚你。” 她明明在威胁他。 但不知为什么,这一刻,泪光却像漾进了眼眶。 任天野被她的泪光,弄到全身战栗。 他伸手,紧紧揽住她的腰,把她向着自己的怀里更深地拉过来……拉过来……箍进怀抱。 “不会了……” “不会了晞晞……” “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不会……一分钟、一秒……我都再不会离开你……” 他死死地,用力地抱她。 像是要把她,用力地揉进自己的生命里。 不放开。 一分钟一秒钟,再也不放开。 不管曾经经历什么样的痛苦,不管曾经被迫面对什么样的分离。当她的心再贴上他的心脏,当那颗系了他和她的命的扣子,再次躺在他和她的胸间…… 不重要了。 这个世界,这个人生,所有反对的声音,所以必须要经历和面对的苦痛。都不再重要。 重要的永远都是怀里的这个人。 她热烈的呼吸。他炽热的心跳。 他们是彼此的。 彼此的。 如生命里注定的那一半,再也没有什么,能将他们用力分开。 简晞伏在任天野的胸前。听着他狂烈滚动的心跳声,在她的耳膜下,炽烈的跳动。一点一点,一声一声。告诉她,我在,我爱,我绝不会再离开。 任天野也紧紧地抱住胸前的简晞。任她一点一点的体温,染了他的身体,染了他的世界。这是他的姑娘,他一生一世,再不会放开的姑娘。 他们的呼吸彼此慢慢地起伏,车窗外开始下起了一点点细细的秋雨,雨珠莹莹地打湿了车窗玻璃,再渐渐加大,将整个车厢全都密密的淋湿。 窗内,空气渐渐呼在湿润的玻璃上,便开始浮起一层又一层薄薄的雾气。 她将细白的手掌,贴在车窗上。 他便立刻将他的掌心,覆盖在她的手背上。 他的掌心贴着她的手指,覆在冰凉的车窗上,他慢慢地将手指蜷起,把她的,一点一点,慢慢地,全部握进自己的掌心。 车窗上的白雾一点点朦胧……车窗之内,车窗之外,雨水淋漓,世界渐渐越加看不清…… 水珠淌落。 车厢里响起一点点柔软的声音。到最后,只能听到她伏在他的胸前,细软柔声之下,一点点哭音—— “天野……天野……我爱你。” “我爱你……” * 秋雨微凉。 紫兰色的花瓣,落了一地。 窄小的七座车厢里,后座被放平了。简晞窝在任天野的胸口,身体绵软的曲线还在他的掌心里,肌肤在秋雨后微冷的空气里,一点点细丝丝的凉。 他的指腹轻擦过她胸口的铜扣。 她突然就脸红了。转身,埋进他怀里。 任天野一下就知道她害羞了。伸手把他的大外套更扯过来些,裹住怀里的她。 “现在才知道脸红?”他抱着她,轻声打趣,“刚刚不知道谁,把我都吓到了。” “还不能情不自禁不一次吗?”简晞从他的大外套里露出一双大眼睛,脸颊还是红彤彤的。 “能,当然能。”他看她苹果一样的小脸,忍不住就宠爱地捏一下,“只要你喜欢,几次都可以。” 他凑近她,又压着嗓音贴住她的耳朵:“刚刚真的好热情,原来……你喜欢……在上面。” “任天野!”她更羞了。连名带姓地叫他。 他声音喑哑,撩她:“以后我们在一起,都听你的。” 简晞整个人像被煮熟的虾子一样了。 又烫又热。也不愿意再多说,人就整个小小地缩起来,团进他的怀里。 他逗得她开心,却又反手紧紧地抱住她。热烫而宠溺的轻吻,印在她的额边。他的胸膛和她柔软纤薄的身子,毫无缝隙地贴在一起。 “天野。”她慢慢地,叫他。 “嗯。”他鼻尖轻蹭她的额际,唇就亲亲她。 “以后,你别再这样离开我了,好吗?”她握他的手。认认真真地说。 “好。”他嗓音压着,带着歉意,“这一次实在迫不得已。我不离开,你母亲不会答应她的移植手术……我真的不想你为难……所以我暂时离开,对事情的进展、对你,都有好处。而且我留言告诉你了,离开并不是要分手……” “我知道。”她回答。但声线里还是有一点点小抱怨,“我知道你不会放开我的。但是……我还是会难过。你知道,我那天去找你了吗?” “车站?”他执她的手,吻她的指尖,“我知道。我看到你了。” “那你听到我哭了……” “听到了。” 他吻她的手。一根一根的手指,细细地吻过去。 “可你还是走了……丢下我。”她却还是难过。鼻尖一下红了。 任天野捧住她的脸,再亲亲她的唇:“对不起,晞晞。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以后不管再发生任何事,就算天崩地裂,就算你父母再反对,我都一定一定……不会再放开你的手。晞晞,原谅我这一次,对不起……” 简晞被他深情亲吻。心底里一点点的小委屈,在他的唇瓣中微微散开。 但她依然慢慢地抬起头,眼睛望着他,轻轻的声音:“你要我把每次的不开心都告诉你,但是……你呢?你什么都不对我说。” 任天野垂眼,看她。 简晞抬手,轻触了一下她胸前的铜扣。 “我都知道了。” 任天野眼瞳瞬时如墨色,沉了一下。 这句话,就像是一枚针,刺入两个人的心。七年前的那场大爆.炸,他差点送了命的保护,把她死死地护在身下,放弃了自己生命的孤注一掷。再到她被母亲隐瞒,在他于生死之间挣扎时带她离去…… 他醒来时,却只在自己换好了的新手机上,看到她留下的最后一行字—— 【我们,一辈子都不要再见了。】 他心好碎。 碎了整整七年,都没有办法拼合。在那些长长久久,背着她留给他的伤痛的治疗日子里,在那些他被一次次穿透血管,灌洗,透析,吃药,治疗……一次又一次的疼痛,都在提醒着他,她从未离去……从未在他的生命里,离去。 简晞好心疼,低头轻抚一下他的手臂。 他的肘弯里有为了救她,两次留下的伤痕,还有一些极浅浅的,几乎看不出的针刺痕迹。 她轻轻地问:“疼吗?” 任天野抱住她,把她贴在自己的心脏上:“疼。” 她泪光一下子就漾进眼眶里。 “没有你的每一天,都好疼好疼。”他抱紧她,失而复得般的珍宝:“我曾经想过,如果你不再回来,也许我这一辈子,都再也不会爱上任何人。那我就把生命都奉献给新闻,等到我临死的那一天——” “回想起此生与你爱过,就已足够。” 简晞的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 掉到他宽厚的肘弯,一点点烫。 “对不起……对不起天野……”她抱他,哭出声来,“都是我的错。七年前,现在……都是我的错。我错怪了你,我伤害了你,我太相信妈妈说的话,我……对不起……” “怎么会,傻瓜。”任天野捧住她的脸,手指擦过她柔软的颊边,“怎么能都怪在你的身上。七年前,也有我的责任。我那时太年轻、太自负,总以为自己能替你挡开那些黑暗伤痛……但是却没想到,会让你更不安……更害怕……” “晞晞,是我不够好。没有给你更多安定感。” “不不,”她用力地摇头,眼泪从他的指间,一点一点的晃,“是我不好。我总把心事埋在心底,把父母那边的伤害,都倾给你。都是我伤害了你……” 任天野被她哭到心痛。 抱她。又吻掉她的眼泪。 “傻瓜。”他拥紧她,“为你受伤,为你痛,都是我愿意的。谁让我……那么爱你。” 任天野亲亲她的脸,又蹭蹭她的唇,“而且现在,你不是回来了吗?你现在不是回来找我了。晞晞,只要你愿意回来……我都在等你。” 她被他的柔情深情,说到心都酥了。 这一生,何其有幸,与他相遇。这一生,何其甚幸,与他相爱。那一场实验楼顶的回眸,一眼,便已是注定的万年。 她想哭。 却又被他温暖到不行。 人埋进他的怀里,紧紧地拥抱他。可又觉得,只有拥抱都不够。她好想好想把彼此都揉进彼此的生命里,深深的,一辈子。不离。不弃。 “晞晞。”他宠溺地低头,再看看怀里柔软的、小小的她。 “嗯?”她抬起水漾漾的大眼睛,看着他。 他心弦都被轻撩。像平静的湖面上,飞鸟的翅尖轻掠。 “那句话……”他墨一般的眼瞳,深望着她。“再说一遍。” 她看着他。 人便轻轻地向前,啄一下他的嘴唇。 她把声音拉得很轻很轻,但却用尽了她生命里,所有的真挚与热烈。她轻轻声地说:“任天野……” “我爱你。” 作者有话要说:从此之后,再没有什么能分开他们。 再不会有波折。 爱到天荒地老吧! 第66章 他们没有直接回上河村。 两人弯了个来回, 任天野又开车带简晞重回到了戚河城。他们找了一家很好的商务酒店,一天一夜,两人都厮磨一起, 一秒钟都没再分开过。 他们拥抱、亲吻、甜腻、亲密。没日没夜,没天没地。像从来都不曾分开过的情侣,像七年前就一直相爱到今天。晞晞有点疯,开始摁着他。后来任天野也有点不能控制,两人昏天昏地, 身体里都像已经沾染尽了彼此。 到最后, 疲倦的简晞被他抱着洗澡,再抱回床上。 即使又累又倦到眼睛都张不开了,她细白的手还环在他的腰上, 握着他的手臂不肯放开。 他心都被她撩到酸软。 看来他短暂的离开,还是让她受了伤。但还好,她好坚强。没有他的日子,她也挺了过来。没有去碰那些药物,没有整个人塌落下去。 他虽然一直在远方拜托所有朋友轮流看着她,但直到她回到自己怀里的这一刻, 他心中高高吊起的担忧,才终于缓缓落地。 失而复得。 人生何幸。 任天野低头。 又亲亲她。 她在梦里, 猫儿一样轻声哼唧。 他贴住她,轻声问:“晞晞,你爱我吗?” 她睡得朦朦胧胧。但这一次,却再不像七年前。她无比自然地更钻进他的怀里, 贴着他的胸膛。 “我爱你。”她迷迷蒙蒙,樱唇自然地轻声:“我爱……你……天……” 她倦得睡过去了。 他心里却像是被灌满了。 那幸福,那甜, 晚了七年。却涨了那么多,那么大,那么深。 他从不后悔。他更感激。 紧紧地拥住最爱的她,他与她交颈。 同枕睡去。 …… 直到第三日清晨,天光大亮。任天野这才依依不舍地叫醒沉睡的简晞,带她回上河村。 简晞坐进车里,脸都还在红。一路上不停地对他小声抱怨:“现在都已经十点半了!你应该早点叫醒我的,不然等下你师父师母看到我们这么晚才过来……” “没关系。”任天野一边开车,一边抿唇安慰她:“我就告诉师父,昨天晚上你睡我睡得太晚了。” “任天野!”她立刻又连名带姓地叫他。脸孔涨到绯红。 任天野忍笑。一边单手开车,一边侧过脸来微笑看她:“成年男女,人之常情。你难道不记得上次我在帝都,打电话跟你说过什么了?” 简晞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呆呆回问:“帝都?你说什么了?” 任天野得逞:“我说上面下面正面侧面反面后面……” 噗。 简晞一口矿泉水都要喷出来。气得伸手拍他:“喂,开车!” 任大神点点头,一脸真挚的表情:“是啊,我是在开车。” 简晞真是要被他气死了。 脸孔被他逗到一会红一会白,粉粉地一团。 任天野忍不住笑,伸手摸摸她的脸:“和你在一起,一百遍一千遍,都不够。” 两人就这么甜甜腻腻,回到了上河村。 任天野带着简晞,终于见到了从中学时他就一直跟随,一直心怀感恩的入行师父——洪伟山。 洪教授曾是山海市晚报的首席深度调查记者,后又成为广大新院的客座教授。年轻时洪伟山性格冷硬坚韧,不畏强权、不惧黑暗,一直都是山海新闻界的一面旗。也正国为他不怕艰难地七探黑心矿,才救出孤儿洪宇;也因为他的不惧强权,才替任天野的父母,洗尽了冤屈。 任天野敬他。心怀感恩。视为再生父母,并深受影响。 简晞也心怀感激。 数年前曾与洪教授在广大新院有过一面缘,但如今再见,她还是有些紧张。可任天野看她一下收得严肃的表情,忍不住笑: “不用这样。我师父……很随意。” ? 简晞还在发愣。 就看到车停住的小院门前,走出来一个个子不太高,但脸色养得白白胖胖,眉毛胡子都花白,可谢了半个顶,还笑得乐呵呵的老先生。 老先生一眼看到任天野牵着简晞的手,脸上的胡子眉毛一抖—— “哎哟臭小子,你师母□□你。你来得晚就算了,怎么……人又换了一个?”老先生一脸的唯恐天下不乱,“我记得以前你在我组里,可是和那个小曲……” “师父!”任天野连忙喊。 要不要命啊?在晞晞面前提曲领英?任天野一瞬间觉得脖颈之后,全是嗖嗖的凉风。 那边简晞投过来的,果然都是冷冷的眼刀。 任大神秒怂。乖乖站在一边,一个字不敢吭。 简晞大大方方地向洪教授问好:“洪老师,是我。以前现在和天野在一起的,都是我。” 洪伟山呵呵大笑。胖嘟嘟的双下巴微微颤动。 老先生朝着简晞侧侧身,声音故意:“丫头,我当然知道是你。这臭小子打从十七岁就把你挂在嘴边上,我还能不知道?但我晓得他和你分手了几年,我故意整整他,替你出出气。看看,乖不乖?” 简晞和洪伟山两个人目光都朝向任天野—— 扑哧一声。简晞和洪教授都同时笑出声来。 被最尊敬的师父和最爱的小女人狠狠摆了一道的任天野,又无奈,又好笑。 他这个在外敢日天日地的新闻大神,每次在家里遇上心爱的姑娘和家人,都只能被压制得无法翻身。唉。 简晞笑着把手里买来的蜜果子都交给了洪教授。 已进化成养养小动物,打打扑克牌,和最爱蜜三刀的老先生,激动地拆了盒子就开始啃点心了。 声音可惊动了师母。 师母叫着就从屋子里走出来。任天野和简晞还来不及打招呼,师母就一把打掉老先生手里的蜜三刀,硬是压着他不敢让他再多吃。 任天野这才有空牵着简晞的手,给师母看。 师母一下子就激动了,握住简晞的手,死都不放。拉着人一下都进了客厅里,正屋里早早就摆满了一桌子好吃的,鸡鸭鱼肉全都满得冒了尖。 师母可把任天野和简晞都摁在桌边,像个宠爱的婆婆一般,把大碗的饭菜,全都塞进简晞的盘碗里。 “太瘦了!”师母攥着简晞的手腕。 “多吃多吃!”师母又满夹一大块红烧肉,全都怼进简晞的碗里。 简晞哪见过这么多菜肉,吓得连忙摆摆手:“师母,我饭量小,吃不了这么多。” “那怎么行!”师母一点都不放弃,又再一大块鱼,“得多吃,吃多了吃好了才不生病,不生病才能早早跟天野生个大胖宝宝!” 简晞刚刚塞了自己一口饭,被师母这一句话说的,饭都差点卡在喉咙里,咳得她惊天动地。 任天野连忙来帮她拍背。 可谁知,一边拍,一边竟然还凑到她耳朵边:“听到了吧,师父师母都要你多吃。吃胖了,才好生个胖宝贝。” 简晞噌地一下,耳尖都冒红了。 转头瞪着任天野。 任天野笑得眼尾都泛着桃花色。他们两个久别重逢,几乎没有提过结婚、生孩子这样的话题。现下突然被师父师母塞过“生个大宝贝”这样的话来,他不帮她解围,居然还跟着起了哄。 简晞瞪他。 他却还笑。 笑得她若不是挨着师父师母的面,真想捏他的脸。 可是,她和任天野对望。 师父师母又在旁边为“吃不吃”争执着,唠叨着。 好幸福啊。 一家人的感觉。仿佛她和任天野都不再是没有家的孩子,而是……一家人。 …… 不管好说歹说,简晞还是被师母塞了比平时多三分之一的饭菜,连平时她不太碰的红烧肉,都被老人家的关爱满满地塞下去了好几块。 任天野在旁边偷偷看着,悄没声息地想帮她挑去肥腻;却活脱脱被师母逮个正着,一筷子打在手背。 简晞偷笑。 到了下午。 老人家和任天野坐在葡萄藤架下喝茶聊天,简晞就从师母那里拿了新摘的葡萄,跑到水管下给他们洗水果。 任天野一边听着老师讲话,一边远远地看着玩水的她。 简晞洗得不亦乐乎。 直到洗完,她起身时一时没有抓稳,果盘晃了一下。 恰好洪宇回来。进门侧身,就替简晞接了一把。 简晞抬头看到洪宇,微笑:“小宇,你回来了。” 洪宇看她,又转头看了一眼葡萄藤下的任天野。少年心里还有淡淡的结,但已不像当初那么缠绕。他内敛地点点头,轻声“嗯”了一下。 任天野沉静地坐着。看着洪宇帮简晞端着果盘,一起坐到了凉桌旁边。 洗好的葡萄,晶莹透亮。 紫砂茶壶里的功夫茶,汤色明净。 洪伟山坐在竹制的藤椅里,神色澄明:“……奖项从来都不应该是目的。拿了这个奖,你还会希望有下一个奖。但一个一个的奖堆起来,有意义吗?” “没有。” 任天野坐着,认认真真地听师父讲话。 “如果当年,我想要那些奖项,应该就不会选择七进矿山,也不会去追你父亲的报道,追踪了整整三年。我可以像那些轻松的记者一样,追追哪里房屋不合格,追责下哪项政策没减免,没替老百姓多省两毛钱。” “但凡吸引眼球的新闻,多多少少都包了壳,不纯。”洪伟山沉静如水,如历过海浪的山,“值得你去报道、去追寻、去望尽一生的……永远都是人。” “因为人,我才去救洪宇和他的父亲。因为人,我才会当年不忘你的父亲。”洪伟山看着任天野,“不是我替你父亲洗尽了冤屈,是你的父亲,教会了我做人。” 任天野沉静地听着,瞳仁如墨。 洪宇和简晞也仔仔细细地听着。简晞动手替他们斟茶,茶香,水香。 葡萄架下,人生悠远绵长的香。 洪伟山看着任天野,信任的眼神:“新闻从来都不是外面那些咋呼呼的流量;什么新媒体、自拍视频、全民新闻……那些都是土,是泥。调查新闻永远都是新闻皇冠的明珠,是这个混沌世界的警笛。” “天野,记得七年前我对你说过的话吗?” 任天野点点头:“记得,师父。” “您说过,新闻是光。我们要让光——照进来。” “不止。”洪伟山补充道,“我今天要再告诉你们,和你们。” 洪伟山对着任天野、洪宇和简晞,“你们要好好地记住,越是身处黑暗时,心底里越要有光。不管遇到什么样的困难,都要知道:越是在黎明之前,越要相信,太阳……一定会按时升起——” “心中有光,大地,才是光明。” 老爷子话落。 简晞与任天野对视。两人心底,皆是轰鸣与柔软。 轰鸣的,是来自于新闻与前辈的光明和力量;柔软更来自于,对人生,对人性,对世界,更真更实的……感应。 让光,照进来。 心中有光,大地,才是光明。 …… 离开上河村。 任天野开车,带着简晞把车子送还小靳家里去。小靳家不远,在下河村。但两人车子开出了很远,车厢里依然安静着,两人都没有说话。 过了许久,车子颠簸了一下。 任天野才和简晞两个人同时回头—— “你……” “你……” 两人说了同样的话。 忍不住,相视而笑。 任天野:“你先说。” 简晞弯弯眼睛:“你师父真好。” “嗯。”任天野慢慢点头,“他老人家看得比较远。思考的事情不像我们,浸在俗世,还会在乎奖项名利。” 简晞回头看任天野。 其实她已在他与老师的对话中,听出了大概。大约是任天野的PX项目的采访,并不顺利。现在时间已到了秋末,再过些时间,就应该是世界新闻奖的最后报送日期了。如果任天野的调查报道还未能成形,恐怕今年的机会…… 简晞轻声:“不管你拿奖,还是不拿。在我心里,你都是最好的调查记者。” 任天野突然被她哄。 心里像被刷了一层蜜般甜。 人却还偏偏嘴硬回去:“怎么突然这么会说话?当初在调查部的时候,不知道谁,被我训得不想抬头理我。” 简晞听他还敢提调查部的旧事,气得撇嘴:“不知道是谁,当初还上一句训我,下一句又把我拉进会议室里偷亲我!” 任天野被拆穿,摒不住,勾唇大笑。 简晞转头,又是甜又是恨地狠挖他一眼。这位双标极致的任部长啊,任大神! 两人闹完了,任天野又收起表情,一本正经地问她:“你最近技术有进步吗?跟了陈副主任应该好了很多吧?等回调查部,拍几个现场给我看看。” “嗯。”简晞也恢复正经,“也不用回去,等下我们下车,我就可以用手机拍几张,你先帮我看看吧。” 任天野微笑,点点头。 他就知道,他爱的姑娘从来都不是一无所用的人。她一直都在努力,一直都有着属于她自己的光芒。 两人边聊边开车,就到了下河村。 这里是家家户户都做鲜花生意的花卉基地,小公路两侧,全都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玻璃或者薄膜搭起的温室花房。 阳光照在秋日里依然盛开的花瓣上,一朵一朵盛放的香。 简晞就拿起自己的手机,随手拍照。一片片花房拍过去,照片里都是灿烂的花。 但拍了几张后。 简晞忽然从微敞开的车窗边,转过身。 简晞:“天野,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奇怪的味道?” 任天野停了一下,降下身边的车窗,轻嗅了一下窗外的空气。“花的味道。还有……?” 他的车窗之外,掠过的都是浓郁的花香。温室里正在盛放的花丛,一片接连一片,郁郁葱葱。但是,在那盛放的花朵之下,又有一点点奇异的味道。被花香一簇一簇地盖住了,不是很明晰。 简晞随着车子,看到某一处温室花棚边,有一条被挖开的排水沟。沟基里现出一条弯曲的排水管道,堆叠着一点点泥。 简晞皱眉。 以她跟了防汛队几年的拍摄经验来看,那并不像防汛的基坑,也不像是排水要用的管道。 简晞连忙拍拍车门:“天野,你停一下。” 她指着温室外的沟槽:“我们去看看那个?” 任天野应声停车。和她一起在小公路边下了车。任天野踏过泥垅,直接跳下了沟槽,让简晞等在干净的路基之上。 男人利落地跳进基坑里,顺着管道,找到一处焊接的连接之处,人就俯下身—— 迅速。立即退回来。 简晞站在沟基之上,已经看到转身回来的任天野,表情都变了。 简晞连忙问:“天野,怎么了?” 任天野抬头,瞳仁漆亮:“化工废料的排污管。埋在了花室下。” 作者有话要说:快要结束了。 第67章 意外发现。 令任天野与简晞的探亲之行, 瞬间拐了个弯。他们没再急着回下河村,而顺着露在花室之外的沟槽,悄没声息地循着泥地的印迹, 一路寻找着排污管道的来龙去去。一探之下—— 更让人震惊的真相,暴露出来。 排污管道竟真的来自与戚河城相临的工业园。最临近下河村的一家化工厂,在花田之下悄悄埋足了七根排污管。并且借由花香味道的掩盖,管体一直穿过湿泞的滩涂,将化工废料的污水, 直接排进了海里。但海水潮汐倒灌, 再加上接管处细部滴漏,极具毒性的化工废水,也日积夜累地, 渗入了下河村等一片土地。 任天野一路追寻。 他不仅很机智地采了各处花田下的土样,又一路艰辛,终于找到海边的排污尽口。任天野一下就跳了下去,冒着巨大的化工产品的有毒风险,拿着矿泉水瓶去采集污水的水样。 简晞被他命令留在沙岸上。 她一路陪着他,详尽地用手机拍下了所有的排污管、排污口的证据照片。但任天野曾经受过化工物污染的伤, 再次看他靠近排污管口的化工废水,依然让简晞心如火烧。 “天野, 好了吗?”她焦急地望他,声音都有一点轻颤,“天野,快点回来。” 任天野很冷静。 脱了外套裹了手臂才拿水瓶去采样。瓶子采满了, 他才从排污管口上飞速跳回来。 简晞担心极了,伸手就要去扶他。 任天野连忙避开她的手:“先别碰我,我怕水中的东西不太好。” 他极小心呵护她。 只怕水样化工品, 会伤了她。 简晞听话不碰。但却焦心又担忧,眼睛一路跟着他。 看任天野把水样土样都包好了,放进后车厢里藏好。简晞立刻就心急地拿新的水瓶,给他倒水冲洗。 任天野把手臂上的水渍都洗干净。这才走过来,靠近她,看她手中拍摄的照片。 “地址环境排污管和污水流量,都有拍清楚吗?”他低头,看她的手机屏。 简晞立刻把屏幕擎到他眼前:“你看看,可以吗?” 任天野很迅速地扫了一遍她的手机屏幕。 简晞的摄影技术进步了很多。平面、环境、广角、景别标致物,以及构图焦点,都比以前的新闻现场图增进了非常多。 “很好。”任天野特别满意,“拍得很清楚也很明晰。你立刻把照片发回云盘和邮箱,手机收好。这些取证都是调查报告中的启爆点,绝对不能出差错。” 他一开始投入工作,身上的气场便爆.炸全开。剑眉星瞳,锋芒无限。 “好。”简晞第一次和他配合,思维高度集中,她一边飞速将照片上传发回,一边担忧地看看他:“你可以吗?天野?” 任天野知道她在担心自己的伤。他心头微暖,轻抚下她的脸。 “别担心。” “以往我一个人调查时,都会注意保护自己;现在有了你,我一定会更加倍仔细小心。”任天野伸手,握她的手,“七年前让他们躲过了调查,才造成了那么轰动的爆.炸案,这一次,我绝不会再让那些幕后贪婪的黑手,再隐匿跑掉!” 他紧紧攥住她的手。 简晞也忍不住跟住任天野,心潮翻涌。作为当年PX地下化工厂大爆.炸的亲历者,她和任天野一样,都希望能揪出真正的幕后黑手,让那些不顾社会、人命安危的罪人,付出应有的代价。 这是他们身为调查记者的社会责任,是他们身为国家瞭望者,坚定不移的守护与理想。 简晞回握住任天野,跟着他,勇敢地向前而去。 * 因为这场新的发现,他们立即改变了所有的行程。 任天野先打电话回了上河,调来了洪宇。不仅让洪宇从侧面开始收集下河村内的线索,并让洪宇找小伙伴,秘密把土样、水样都送回了山海市。 山海市里亲自去接手的是苏堂,任天野告诉苏堂要自己开车,亲自把采样立刻送往了“省外检测室”。 再接着,任天野的电话打回了帝都,整个调查报告的资料、数据、备案,都亲自传发给了他最信任的两位同行搭档。再到最后,任天野绕过了山海的公安、交通、宣传人脉,由帝都的公安部、交通部的人脉启,将一个月前他奔走的线索,发送过去,申请了协助调查。 直到最后,任天野通知了蒋函与陈志林,要他们在山海市内按他给予的名单开始暗访调查。但一切都在保密之下,连总编老蔡与大老板都不能知晓。 一整圈调查工作安排下来。 清晰、准确、迅速而凌厉。 简晞一直看着任天野工作。第一次亲眼看着他气场全开,人脉、线索、事件、调查全深入。简晞的心理,都是抑不住的佩服与崇敬。他的分析能力、辨析判断、预估与计算,都远远超过她所见过的任何一位调查记者。 名动全国的新闻界风云大神,真的不只是说说而已。 任天野感受到自己小女人投来的亮晶晶的眼神。 换作平时,他会把她抱到膝头好好地亲上两口。但现在浸于工作中的他没有多说,只抬手,轻轻揉了揉她细软的长发。 最后,任天野带着简晞去下河村小靳家还车。 一趟走动下来,小靳家的左邻右舍,任天野和简晞全都“见了一面”。再到接下去,还好了车,任天野和简晞回到戚河城,坐大巴重返山海市。 车程只到了一半,任天野手机里疯狂堆过来的消息和资料,就已经将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掌握得清清楚楚了。 简晞坐在他身侧,抬头问他:“天野,已经……都摸清楚了吗?” “摸清了。”任天野侧身,揽住她。“远比七年前,比我们想象的……更复杂。” 任天野将她圈在怀里,用最简单的话语,放轻的声音,告诉了她一切。 原来,自四年前就有人来下河村,商议埋藏几根来自工业园区的排污管道。村中开始大多反对,但很快有人下发了一大笔“净水补偿”,村中口风便瞬变。很快管道埋下了花田,借由一年到头温室花香的掩盖,一直向着海水里偷偷排放出各种极具毒性的化工废水。 可海潮的倒灌,管道的细漏,下河村的土地还是受到了相当的污染。村中已经有老老少少生病,开始时还是甲状腺病等小毛病,后来便渐渐出现了像小靳父母患得骨病,一到阴天下雨,都能疼到全家起不来床。足以见到这些化工污染物的毒性。 就由此管道,任天野推测出下河村委中必有人与滨海工业园中有人暗中联系。接着便从小靳邻居口中,得到了线索和证实。 再然后,顺着工业园区管理人员的人脉线索推上去,任天野这一个月来所摸排到的线索和事实,都在前后联系之中,一一清晰的呈现—— 滨海工业园区三年前重新开始启动,先进驻的是一批普通的工业、化工、生产企业。但三年前,因当初大爆.炸而废弃的工业厂地,竟不知道以什么样的手段,通过了政府审批,居然被重新规划进了工业园区。 再到后来,半年前这块废弃的工业厂地,开始修建新的厂房和运进新的生产线机器。表面上像是一家生产生活用品的化工生产线,但是暗地里被推进的产品车机,却绝不像那么简单。 直到任天野收到半个月前,申请到的外省交通部门的危险化工产品车辆年检报告单,终于明明白白的证实—— 七年前因大量生产危险化工产品,而引起大爆.炸的地下PX化工项目,因为低廉的生产成本,高额的经济收入,再次被人为的、偷偷地在山海市悄然启动。就在滨海工业园区内,被政府明令禁止的高危化工产品,再次……启动生产! 简晞无比震惊地,听任天野讲完了这一切。 她瞠大了眼睛看着任天野:“重启了PX化工项目?那岂不是……不仅有剧毒污染的风险,还有可能会有再次大爆.炸的危险?!” “对。”任天野点点头,“虽然七年来技术进展,但PX项目风险指数极高,又加上只能地下生产,安全指标根本无法达到。如果再来一次七年前剧毒化工品的大爆.炸,不知道是否还能像七年前我们一样……能幸运地活下来了。” 简晞震撼不已。 她和他一辈子都难以忘记的七年前的化工厂大爆.炸,难以忘记那些深深留在她和他身上、心上的伤痛和伤疤,更难以忘记他为了在危险中救下她,承受了整整七年的血液灌洗和疼痛。 不能再发生。 不能再眼睁睁地看着七年前震惊全国的一幕,重新发生。不能再眼睁睁地看着任何一条生命,再受一遍她和他的伤。 他们一定要阻止。他们一定要揪出幕后那些为了巨额经济利益,而置整个村庄、整个山海市人命安危于不顾的黑手,一定要把这篇充满了危险、风险、黑暗的调查报告,发送出去! 简晞紧紧地握住任天野的手。 汹涌。 澎湃。 而激荡到勇敢。 * 他们重回山海。便是铺天盖地般的调查。 任天野忙碌到天翻地覆,每天几乎不能吃、没空睡。从山海到帝都,从市内到省外,他几乎七年来累积的所有人脉都被调动,连师父洪伟山的旧时老朋友,都来帮助。所有有关滨海工业园的线索、人物、证据,一点点地汇总到他的手中。 他所有的猜测都被一步步的证实,他所有的调查结论也在一页一页的清晰。 愈加接近真相。 深度调查的报告,也日趋完整。 简晞一路陪伴。 有时候陪任天野去见线索人,有时候陪他去各阶层单位暗访。她开始以女朋友身份为他掩护,到后来与他配合越来越娴熟,除了新闻现场照片,暗访视频、录音整理、线索汇总,再到帮他恢复七年前的视频影像,她成为了他不可或缺的助手。 他们并肩。 竟不知疲倦与晨昏。往往累极相拥而眠,醒来,又是一天的战斗。 直到某一日,简晞因故回了山海传媒的调查部。 任天野倦极,才在书桌一侧微微闭了一下眼睛。手机又响了。 任天野拿起来,扫了一眼。手机屏上是山海市市政府宣传干事发来的短信,只有简短几个字: 【林副市长约见。】 越简短,越麻烦。 任天野看着屏幕上的几个字。 浓眉深蹙。 他并未立即回复,却深深地凝视着屏上的字迹,在过了数分钟后,他给简晞发了一条微信消息。 然后,任天野放下手机。洗澡换衣服。接着下楼开车,自己一个人去了市政府。 到达山海市市政府后。他被安排进林副市长办公室右侧的,豪华会议室。 任天野对这野极熟悉。 他曾几进几出此处,都是与林副市长就山海传媒与政府宣传部之间的新闻配合,几次见面商议。那时林副市长对他十分赞赏,甚至年庆会后,还特意提及简晞,感谢他们两人之间的爱情,把任天野留在了山海。 任天野那时,不过浅浅微笑。 但今时再回这里,低调奢华的会议室却不再亲切,反而透出了几分严肃和威严来。 果然。 任天野见到林副市长。 副市长兜着圈子与他寒暄,不过都是些家里天气房产等很没营养的话题。再到最后,林副市长的话锋终于一转—— “天野,你从山海传媒辞职,是有什么更好的安排?有没有考虑过,进体制来?” 任天野浓眉微抬,飞扬的眉尾翘了一下:“我的性格,也许不适合。” 他桀骜难驯,更难循规则。 林副市长上下看他一眼,也笑:“说来也是。你在帝都尚是总局的座上客,又何苦来我这小小的宣传部将就。” 官场上的话,钝便是刀。 任天野微微扯了一下眉,没接话。他不玩官场的那一套,但不代表他听不懂。 果然,林副市长退尽则进,直接话题杀下来:“你有你的理想和规划,我也不强求。但是天野,今天我把你叫来这里,你心里一定知道为什么。” 林副市长:“工业园的调查,你放下。” 不是暂停。不是解释。而是——放下。 任天野浓眉微动。 飞扬起的眉尾,锋利如剑。 “您说这句话,真让我出乎意料。”任天野没直上,拐了一句弯。 林副市长脸上却有一丝挂不住。要他开口亲自求一名调查记者,的确抹不开面。但是为了身上的职位,也为了滨海新区工业园,他不得不向任天野亲口提要求: “我知道你手里已经掌握了很多线索,有些人物事,也都是真的。但是,滨海新区工业园,是山海市三年内招商引资推动的最大项目,如果一旦折在这里,我和市府,都脱不下责任。况且,工业园区内共有十八家生产企业,你一页报道出去,几亿的经济额,都会一夜蒸发。” 任天野看着林副市长。 慢声问:“您说出这番话,我是否可认为,市府对工业园区里有些违规项目及国家明令禁止的生产,是已知情和默许的?” 任天野问得不急不徐,但声音却犀利而精准,直透要害。 林副市长和任天野眼神对撞。 几次与任天野在山海传媒来往,传说中“新闻大神”的犀利与厉害,林副市长也仅是耳闻。但直到了今日烈火撞炽焰,林副市长才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他的精准和穿透。 “天野,”林副市长换了一道语气,“你若在我的位置上,你就会懂。我们要看大局和掌控全市,不可能将一人私利及国家明令禁止的法规错误都摆在前面。你提的事情,我只能说也许有,我们也会想办法集中控制和严厉打击。但是你不能因此,就将整个山海市的经济和名誉,都扔在了最外面。” 任天野听到这句话,就知道事情已经无可挽回。 林副市长的语气放轻,任天野的语气却加重了。 “请问副市长,经济与名誉更重,还是人命更重要?”任天野反问,字句掷地:“下河村几百户老少的性命都已在危险中曝露四年,滨海工业园区十八家生产企业工人的性命,更已在极高风险中支撑了数年。地下化工厂项目,不像您与上层看到的那样简单,它所带来的巨额经济利益,会使得有些人早就挺而冒险,不顾人命与安全。” “我是七年前地下化工厂PX项目的亲历者,我亲眼看到除了侥幸活下来的我,还有四十四条性命在那场灾难中,无声无息地离去。这根本不是一件还可以考量和退缩的事件,它的风险与危机,也许就在我们交谈中的下一秒……随时出现。” “我理解您作为一市之长的艰难,也理解市府对整个山海市的掌控与考虑。但是,我是一名调查记者。”任天野的神色,冷傲而坚毅,“我的职业职责,就是要记录真实、警示风险、守望公平与正义。在我眼里,没有什么能比真实更宝贵,没有什么能比人命更重要。” 林副市长看着任天野,也知这对话,根本谈不下去了。 林副市长再转了一下语气,劝慰他,却还带了一丝胁迫:“天野,我劝你再考虑一下。我知道你正在申请总局报送国际新闻奖,如果你愿意稍微变通一下,或者我还可以……” 任天野听到这句,已经站起身。 “抱歉,我还有个重要电话,所以……” 林副市长很不高兴了,声音提起:“天野!你即使不为自己考虑,也总要考虑一下自己的身边人,自己的家人!” 任天野的脸色瞬变。 从开始的认真严肃,到中间的耐心细致,到这一刻,终于星瞳似墨,眉宇飞扬,桀骜毕现。 “我父亲还活着的时候,审判断案,从不会优先考虑人事人脉;我母亲为他人治病的时候,也绝不会将利益关系放在前面。我师父七进矿山,救人洗冤的时候,也从不趋利避害;我的同事,为了写出一篇深度的房产报告,被人在餐馆前捅了十七刀的时候,他也从未先将自己的家人、安全,都放在最前面。” “他们都是我最尊敬的人。他们为了新闻真实,为了揭黑除恶,为了守卫正义,从没有一步退缩过,更从没在受到伤害时,转身逃开。” “所以,林副市长您觉得我……会害怕和逃走吗?!” 任天野毫无惧色,直面林副市长:“或者,您提起的那个人,是简晞。” “即使是她,我也绝对相信,她在面对和我同样的困难和选择时,只会选择直行而绝不会退缩一步,绝不会逃避。她和我一样,都是职业的调查记者,揭除黑暗、发布报道、警示社会,是我和她一辈子都会追寻的新闻理想和——” “正义。” 任天野搁下最后两个字。 韧如磐石。砸在地板,字字有声。 他不等林副市长再有什么回应,便向后,退一步。礼貌地向林副市长致意,然后便大踏步地转身,向着会议室外,昂首而去。 林副市长看着任天野离去的背影。 心头满是被顶撞的怒气。可却又看着他坚毅果决的背影,心底里充满了赞许和敬意。果然是传说中的“风云领袖”,果然是新闻界不可撼动的“调查大神”。这样不惧任何艰难困境的年轻人……太少了。太可惜。 林副市长扼腕。 任天野却已昂首阔步,走出了山海市政府的大厅。 高高的市府阶梯,衬着他拉平的肩膊,坚韧的脚步,托出他全身绽开的爆.炸气场,将他的身形拉到无比得高大而锋利。正午炽烈的阳光,明晃晃地照在他强大的身躯上,漾开一片明灿灿的光环,和耀眼炫目的光芒。 他就一步一阶地走下来。 又高。又帅。又明亮。 简晞已经拎着小纸箱,等在他的越野车旁。抬头眯着眼睛,就这么看着他从耀眼的阳光下,一步一步地走过来。 即使爱了十年。分开七年。再重逢。 她依然还是会被这样的他撼动。这是她爱的人。这是她真心真意,全心爱着的男人。他那么高大,那么灿烂,那么光亮。 看到任天野走下来,她微笑,叫他:“天野!” 任天野走下台阶,看到她:“晞晞,你怎么来了?” 简晞微笑。好看的大眼睛弯成漂亮的月芽一样。 “我来接你回家。还有,我也辞职了。”她笑眯眯地挥挥自己手中的小纸箱,“从今天开始,我和你一起,调查到底!”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小天使读者“木”“弥敦道”“Feekyoo”灌溉营养液! 谢谢~~这个夏天一路陪我,你们也辛苦了! 第68章 任天野看着简晞。 她笑眯眯, 月芽一样漂亮的笑眼。 原来竟是被叫回山海传媒的她,并未回去深度调查部,就已被上层大老板直接拎去了高层会议室。简晞罕见地见到了数位大董事, 还见到了谭震的父亲谭国华。 几位大老板和谭国华待她,同样先晓以情,后动以真;试图说服简晞要任天野停止对滨海工业园区的深度调查。向来聪慧的简晞,立刻敏锐地感觉到了老板们话下的暗流涌动,才悄然知晓, 原来山海传媒集团, 也与工业园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更甚至,谭国华对她说出了“别误了你的前途”的话。 简晞一句拒绝。 “我是一名调查记者。我永远谨记自己的入职宣誓,与自己的职业责任。”简晞吐出任天野第一次出现在山海传媒时, 说过的话。 大老板和谭国华被她噎到没话说。 最终只能败下阵的表示,若她再坚持,就“不再适合在山海传媒的工作”。 简晞听完,一瞬便笑了。 不必多说一句话,她当场就交出了自己的工作证、工作设备,甚至直接回到深度调查部, 只上手拿走了自己的记者证与任天野买给她的单反机! 她很简单而平静地与部里的同事们道别,最后痛痛快快地打开电脑内的系统后台, 用最爽快的笑容,在后台提交辞呈上写上了大大的两个字—— 辞。职! 整个新闻中心和传媒集团的同事们,都看到了这般潇洒的两个字。纷纷震动。 再然后,她提着小纸箱, 就过来找他。 干干脆脆,清清爽爽。 与他同行,她毫不惧怕。有他同在, 她毫不退缩。 任天野望着简晞。 温暖如泉,一滴一滴沁入心底。 这世上,这人间,永远最懂他,最支持他,最义无反顾地跟着他的人,只有他的晞晞。 任天野上前,抱一下她。 替她拎过手中的小纸箱,在她眉宇里印下一吻:“上车,回家。” “好。”她高高兴兴,分毫不像刚辞了职,“我来开车!” 两人亲密。 携手上车,飞驰而去。 人生有你。再大风雨,都不过而已…… * 这时。 屿山医院肾病内科,二病区,18床。 李海娅历经肾脏移植术后,终于康复准备出院。郑秘书带了许多个人,忙前忙后地帮李海娅收拾整理。李海娅一直坐在窗口边,似乎略带期望,又微带失落地遥望着。 郑秘书终于带人都出去了。 病房的房门却被人从外面推开。戴着口罩和护士帽的李知慧,从门外抱着一大束漂亮的香水百合花,走进来。 李海娅已与李知慧熟识,又蒙她术前术后诸多关照。见她走进来,李海娅还是礼貌地回过身。 “护士长。” “你坐着就好。”李知慧温暖微笑,“记得你今天出院,我就是来看看你,跟你道个别;还有,替别人送束鲜花来。恭喜康复。” 别人? 李海娅的目光落在桌上的鲜花上。那夹在盛放百合间的花卡上,李海娅居然意外看到【简晞&任天野】一对并列的名字。 李海娅有些吃惊。 “这花……” “天野让我送来的。”李知慧轻轻梳理了一下百合花的花瓣,温柔浅笑:“两个孩子最近很忙,大概没空来帮你出院。天野便惦记着,要我代他们,送一点小心意。” 任……天野? 李海娅意外再听到这个名字。那个男人深夜绝决离去,她以为已足够伤到了他,和这辈子都可能不会再相遇。可现在,他不仅记得她的出院,还委托人……送了花来? 李知慧看着李海娅微动的目光,耐心解释:“其实,这两个孩子真的是实心诚意地相爱,你又何必一直苦苦惦记。他们真的已经都长大了,不再是十七八岁还要你捧在手心里的年纪。他们有他们的人生,他们也自有他们的幸福。你真的不要再把晞晞攥在手心里,她会过得很苦,你也活得很累。在一直抓着孩子们之前,你先要记得——” “你还是你自己。” 李海娅微惊了一下,抬头看着李知慧。 “海娅,你已经把自己困在一个圈子里太久了,”李知慧体贴地拍拍她的手,“觉得自己婚姻失败了二十年,觉得女儿不听话了二十年,觉得自己的人生太苦了二十年……你给自己画了一个严严的圈,把自己和身边的人,全都圈死在圈子里了。” “海娅,经过这一次,你还想不清楚吗?你应该放开心胸,要好好地活,要认真地活,要精彩的活。你不要把任何人圈在自己身边,你要享受你的人生,要寻找属于自己的归宿和幸福啊!” “我的……幸福?”李海娅被李知慧说得心头微热了一下,“可我……还有幸福吗?” “只要你想。”李知慧握一握李海娅的手,“不管是婚姻的幸福,还是爱情的幸福,又或者是人生的幸福。只要你想,你就一定能找到。” 李海娅被李知慧点透。 抬头看着她口罩下温柔的笑眼,和温暖的笑容。 李海娅忽然透彻地问:“你是任天野的……” “小姨。”李知慧摘下口罩。 和任天野有三分相象的李知慧,笑意淡淡,温柔缱绻。 李海娅终于证实了心中猜测。 却在这一刻,更加的怅然。 人生真是有趣。七七拐拐,最终……仿佛兜了一个圈。依然还是回到了,最启点。 她伤害的人,最终都以温柔待她。 她被伤害的,最终都以温暖补填。 李海娅一颗空了二十几年的心,在这一刻,灌满。 …… 出了屿山医院。李海娅坐上郑秘书亲自驾驶的商务车。 车厢后座上还放着那束巨大的香水百合,花香芬芳,而绵长。李海娅望着花束,仿若做了一场长长的梦。 梦里她和简明辉的仇恨,和女儿的争执,都随风散了。 人生,从此再始。 坐在前面的郑秘书看她在后排,轻问了一句:“董事长,我们直接回蓉城吗?” “不。” 李海娅望着那束漂亮的花,“回星海小区。” 她竟有些想迫不及待,再见见女儿。见见女儿和那个帅气的男人,和他们像普通的母女一样,聊聊天,说说话。 她心里竟然开始期待那个画面,期待一顿平静的晚餐了。 郑秘书到是有点意外。后视镜里看了一李海娅一眼,立刻启动车子,向星海小区驶去。 可车子才刚刚驶出屿山医院的大门,李海娅才拿出手机,想给简晞打个电话。但手指还没按中简晞的号码,郑秘书驾驶的车子,却突然一个急刹! 李海娅手里的手机差点滑落。 “怎么回事?”李海娅出声问。 郑秘书有点慌神,指着车窗外:“董……董事长,您……您看……” 商务车窗外,一辆蓝白相间的警车,正横拦在了李海娅的商务车前。几名穿着笔挺制服的警察,向着她的车后座走过来。 一名年纪中等的警察很礼貌地在她的车门外,敲了敲车窗。 李海娅降下窗。 警察很制式地掏出警官证,认真说:“您好,我们是山海市公安局经侦分局的警察,这是我们的工作证。现在我们有证据和线索,怀疑您的海亚家化在迁入滨海工业园区过程中,有不明经济往来及未经国家批准的化工生产项目。需要您跟我们走一趟,配合调查。” 郑秘书被这短短几句话完全吓呆。 转头吃惊地看着李海娅:“董……董事长……” 李海娅反而无比镇静。 她抬手,微微理了理自己的头发。 “慌什么,只不过去说几句话。你现在就开车回蓉城,召集海亚家化的所有高层,等待我的消息。还有。” 李海娅极淡定地吩咐:“不许打电话给晞晞。不要影响她。” 郑秘书意外极了:“可是董事长?!” 李海娅却不再和郑秘书啰嗦。她镇定地推开车门,很优雅地下车,自主自动地走到了经侦警察当中去。 …… 就在李海娅被带走,上了警车的这一刻。 谭震开车,到达了山海传媒集团的大楼下。 父亲谭国华,非常镇定地从集团大楼里走出来,还和身边的几位同事谈笑风声,挥手告别。只不过他手中拎着一只很大的公文包,包里鼓鼓地装满了所有的机密文件和来往资料。 走出传媒正门,谭国华一下就踏上了谭震的车。 “都准备好了?”谭国华着急问。 谭震神色也略有慌张:“都准备好了。护照行李,早都备在机场。我已经安排人租了一架商务机,等我们一到,就能立刻起飞出国。” “太好了。”谭国华终于微微放心,“刚刚我也做完了最后一笔资金转移,等我们去了国外,就能立即收到。等我们起飞离开了这里,剩下的一切……” “就让李海娅和她女儿,好好受着吧!”谭国华冷笑。 笑容虽一如当初的温和如熙,但在笑意背后,却埋藏了全部的尖刻与算计。 正是四年前,谭国华意外获得了滨海工业园区的经手机会,他着手推动了整个穿透戚河城、下河村的化工排污管道。再由三年前,他用了极低的价格推动了废弃工厂并入工业园,再用两年地下经营,重新启动了被国家明令禁止的PX化工项目。 巨额的经济效益,高昂的回报,令谭国华和谭震父子,走上了“玩钱”的道路。他们疯狂累积财富,置土地污染、人群患病、滩涂剧毒于不顾,极力推动自己的地下化工生产。再到一年前,谭国华越来越感觉危险,决定抽身。 在多方揣测琢磨之后,他将“金蝉脱壳”的计划,伸向了老同学李海娅。 一方令谭震用“相亲”拖住李海娅和简晞,一方想办法说服李海娅将海亚家化从蓉城迁移到滨海工业园。移来的生产线不仅能为地下化工做掩护,还能完全将禁止的化工项目生产的罪名,全都栽在李海娅的头上。 他们父子计划进行的一直不太顺利,直到简晞和任天野与李海娅起了冲突,而李海娅又因肾病病倒…… 一切,顺水推舟,水到渠成。 现在,地下化工项目渐被市府发觉,各经侦大队,公安、环保等部门开始全力调查缉拿。谭国华和谭震已赚足下辈子的钱,于是便于李海娅被扣留当日,飞速撤离。 * 任天野的人脉网,当日便向他回报了一切。 任天野汇总所有线索,推进推测。便立刻将李海娅与谭国华、谭震父子的一切计划,剖析到了明明白白。 即便是早能伏线千里的新闻大神,线索延到自己身边人身上的时候,任天野依然震惊了一下。 仿若千算万算,唯独漏算了,家人。 而就在此时,任天野接到了来自帝都的电话—— 新闻总局拿下了任天野的“世界新闻奖”的报送资格,由另一位新闻新秀顶替。而他在帝都合作的新闻平台,也接到了高层的“禁止发布令”;一年之内有“任天野署名”的新闻,半个字也不许发出。而某一层不具名的单位,告知任天野,他的新闻记者证件因为“审核原因”,将在十二个月内不能“使用”。 曾经风云天下的新闻大神,因为这一桩山海市滨海新区工业园的“深度调查”,被推向了不可回头的——深渊。 简晞也得到了“母亲被扣”的消息。 两人同行。 却在这一刻,已踩到了万丈悬崖边。 简晞终于明白了,任天野为什么曾将这桩调查,称为他“难以跨越的软肋”。除了他们曾亲历的伤痛伤害,更多的,是来自于不可见到的压力、困苦、艰辛和打击。 简晞抱住任天野。 “天野,向前走。我会陪你……我们一起。” 任天野回握住简晞的手。 到了这一刻。 他们从心灵,到灵魂,已为一体。 他要跨越这深渊。不惧。不回头。和她。一起。 * 十二月三十一日。 辞旧迎新的,最后一天。 任天野带简晞重回戚河城,他查到了一家和化工园区来往最密切的运输公司,需要暗访拿到最后一项出库入库的证据。 任天野没让简晞进门。 将她安排在戚河城边,一家极小的早餐铺子里。 他和她约定拿到暗访的证据他就会撤出来,她只需要在铺子里等他,和观察四周。简晞答应了。 她很安静地在早餐铺里等他。 一边很替任天野担心,一边也在静静地观察四周。她假意对老板做的餐点很有兴趣,拿了单反机出来,像网红拍照一样地给老板照相。 但其实她的相机里很快地记录了数辆出入运输公司的罐车,像是可以运输化工产品,但却又完全没有危险等标志。 简晞很警惕。 铺子里也很安静。 三三两两地坐着几名吃早点的客人。粥的香气,蒸笼的水汽,在这个安静的早晨缓缓上升…… 可就在这一刻。 简晞恍惚,听到似乎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她从铺子里向外走了几步。就真的听到有人从小街那头,叫了她的名字—— “晞晞姐……晞晞姐……天野哥……” “简晞!” 声音上升! 从开始的“晞晞姐”,竟直接升到了“简晞”。居然是一路奔跑而来的少年洪宇!他似乎一路在嘶吼,嗓音都叫到哑了。最后,他竟从口袋里摸出一只小小的哨子—— 简晞惊讶:“小宇,怎么了?” 她的问声才落,洪宇含在口中的哨子,居然瞬间尖利地吹响! “快离开——快离开这条街——快跑!快跑!” 嘘——嘘——!!! 哨声尖锐,直透天空。 简晞恍然。 早餐铺里的客人,和店铺老板都有些怔怔地看着吹着哨子奔来的少年。简晞手中的连拍单反,还很迅速地直接拍了好几张洪宇吹哨的照片。 可是,一切都在几秒钟,变化了…… 洪宇吹哨奔来的小马路,路中间的黄色行车线开始弯弯地扭曲,再接着那线条开始断裂,厚厚柏油铺成的路面,居然高高的隆起! 再接着,那一颗接一颗像在路表面吹起的泡泡,一颗一颗地涨大……涨开……噗地一声,终于有一颗……破裂! 就在这一瞬,洪宇嘶吼:“晞晞姐!快跑!” 简晞怔住。 眼睁睁看着那马路,拱高,隆起,爆开! 轰—— 一声,惊天动地! 简晞只觉得眼前花得一晃,一个人影仿若一道白光,猛然冲到她的身边,抱住她就往路侧猛然一滚! 砰然剧烈的一大声。 山海震动。地动山摇。 滨海工业园,再次……炸开了!!! 第69章 惊天动地, 山海震颤。 早餐铺前的柏油马路,像是一匹被搓揉皱起的灰布,从那绉起的裂痕中, 推拉,撕扯,最终高高隆起,被从中间向两侧—— 撕裂!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在一秒内的白光后, 绽开! 简晞手中的单反机, 还自动摄下这一刻。 却在下一秒,她便被飞身而来的身影,狠狠地护在怀中, 重重地一下,护在身下! 炸声掀起。 柏油马路被炸到四分五裂。早餐铺子被震到摇晃,临街的两层楼房被炸到窗户绽裂,厚厚的玻璃震碎成细小而尖利的玻璃碴子,飞刀一般地四散绽开。 有简易的用房已被炸得倒塌,屋板下传来痛苦地叫声。楼顶层的广告牌钢板断裂, 失了魂一般地狠狠摔下来。 铺子外面的行人,铺子里的食客, 走在街头被地面掀翻的人群,一批批,一片片,横在炸裂得乱七八糟的地面上。 血, 往外淌。 呼救声,一声,接着一声。 简晞被任天野死死护在身子底下, 泥土灰尘玻璃碴,还是擦着两人的手臂脸颊,飞一样地滑过去。 简晞抬头,就看到任天野的眉骨下,血淌下来。 “天野!”她惊惶叫他。 “没事。”任天野随手将手一抹,“你呢?有没有事?” 她被他护到结实。 除了手臂脸上扑满了灰尘,竟连一丝伤口都没有。 “我也没事。可是……”简晞回头:“小宇!” 炸裂开的那一秒钟,她看到洪宇向她狂跑而来。但还来不及到她面前,地面就已经被炸声气浪,完全掀开。 简晞回头去看—— 只看到洪宇跑来的那一侧,地面已经完全被撕开了,楼顶的广告牌摔落,撕成了六七八瓣,砸落在满是泥土的地下。 任天野确认怀里的她没事,回头望。 看不到洪宇。 他立时起身,朝着洪宇来的方向就奔过去。 那一侧已经被倒塌的简易房,广告牌,砸出了泥坑。不知有多少人被盖在下面,血从缝隙里缓缓往外淌。 任天野扑过去,伸手就去拉碎开的广告牌。 尖利的牌子,被撕扯成几瓣的碎片。边缘锋利得如同刀子,割着任天野的手。 “洪宇!”任天野怒吼,叫他的名字。 砸坑之下,一丝极微弱的呼救声。 “洪宇!洪宇!回答我!”任天野拼命用手拉开压在最上面的碎片,可是沉重的铁架铁皮,倒塌的房架,把那里卡得死紧,几乎无法移动。 简晞心都被扯紧了。 回头看—— 整条街上都是躺满的人。各种被炸伤,被砸伤,被冲击波推出去的人,被炸裂声波及的店铺,还有在化工气体炸开时,被引爆的店铺的煤气炉灶。 火开始烧起来了,舔着店铺的后窗。受伤的人满身是血,从店里地下,往外爬。 任天野奔出来的运输公司,大门都被炸垮了,有人按着铁门疯狂叫喊,有人满脸是血,倒在地下。 曾经她半个月前才来过的戚河小城,被这巨大的、埋藏在地下的化工管道引起的剧毒爆.炸,几乎已经毁了半个城。 她曾光临的白家甜点铺,街口的鲜花批发店,她询问过的车站老大爷,她有过一面之缘的鲜花铺的小男孩…… 全完了。 全毁了。 满城悲戚,满城哭泣! 她抖着手摸手机拨电话,110、120、119…… 打不通,打不通,全部都打不通! 电话线都已经被占满了。 遥遥的地方,她几乎已经听到了急救车、警车、消防车拉起的刺耳的警笛…… 简晞手都在狂抖。 但是,她又不得不死死地攥住自己手里的单反机。她开镜头,拍摄……拍摄…… 连拍连跑,腿软到几乎摔倒。 人是爬到任天野身边的。 任天野还在拼了命地救洪宇。 那架被砸下的房屋下,一片,又一片地死死拉开那些锋利的广告铁片。 有受伤轻的男人跑过来帮任天野。一个两个三四个……男人们用尽了全力,不顾自己危险地拉那些铁架。 可是,架子掀开一个。 便看到一具已经离去的尸体。 再掀开一片。 人闷头倒在地下。头部四周,已经是淋淋的鲜血。 有人开始痛哭。流着眼泪。 任天野咬着牙。 眼睛像血一样的红。 他脱下自己的外套,裹住手掌,再一次把手伸向锋利的铁皮—— 他低吼:“洪宇!洪宇!听到没有?!活着就叫一声!洪宇!” 男人用尽全身的力量。 绷起的肌肉。 泛着血红。 简晞眼泪都要迸出来了。 那层层叠叠压住的铁皮下,却在这一刻,响起一声极轻微的……哨音。 简晞一下就哭出来,大喊:“小宇!” “小宇还活着!天野,小宇还活着!” 任天野也听到了那声哨声。 他浓眉飞扬,眼尾血红炸裂,用尽全身力量地掀开最大最重的一块铁皮……再上前一步……一肩扛住! 极重的重量。极利的边缘。擦着他的锁骨,压住他的肩! 简晞眼睛都红了。 看着他。 可铁皮之下,终于看到了洪宇。 少年面朝一侧,伏在地上。肩背却是拱着的,唇里含着那一枚小小的哨。 任天野吼:“洪宇,快出来!” 简晞也艰难地朝着洪宇伸手:“小宇,手给我!” 少年却艰难地移了一下身子,侧脸,血顺着他含哨的唇角,淌下来。他轻轻哼了一声:“晞晞姐……” 身体侧开。 简晞这一下才发现,洪宇的身下,竟然挡了一个小小的孩子。不过三四岁的模样,穿着一条粉白的小裙子。 洪宇挪动,把那小姑娘的小手,往简晞递。 “先……先救她……” 简晞眼泪一下子就掉下来。 是洪宇在朝着简晞奔过来的这一刻,看到路边蹲着的小女孩。少年在爆.炸的一瞬间,没有选择自己闪避,而却是在这一刻,扑向了小姑娘。 简晞人都懵掉了。 扛住了广告牌的任天野却一声吼:“把人接过来!快点!” 简晞这才回神,一下抱过昏迷的小女孩。 巨大的广告牌压在任天野的肩上。边缘向着他的肌肤狠狠一割。 血,淌出来。 简晞人都要疯掉了。抱着小孩子后退,交给其他人,又去拼命拉洪宇。洪宇也已经撑不住了,在手臂伸长了,手指触到简晞的一瞬…… 陷入昏迷。 简晞眼泪像疯了一样往下掉。 旁边有人帮着简晞,把洪宇拽出来。任天野才终于放开广告牌,退开。 血已经染了他一肩一背。 他按住简晞,拉住她的手,转身就走。 …… 天地变色。 地动山摇。 山海市滨海新区工业园,最靠近戚河城的一处工业厂房里,一直隐藏的危险化工品罐,终于在失去了安全监管的一刻,爆. 炸了。 时隔七年。 大爆.炸威力更甚。几乎夷平了整个戚河城,几乎炸平了整个工业园区。 十八家生产企业,没有来得及逃出来的工人们,成百上千。炸裂的冲击波使十公里内玻璃门窗全裂,五公里内民居倒塌,工业园里已经燃起了熊熊烈火,爆炸内圈的厂房地块,浓烈的化工烟尘,带有剧毒的化工气体,已经铺天盖地般地笼罩下来。 如同末世。 炸声已使全山海市震动。 公安、消防、急救、医院、海上陆地救援队,各大高校的急救队,全员出动。甚至连临市的数家救护系统,也全力赶过来。 陆地上回响着尖利的警笛声,各队伍的警灯照亮烟尘冲天的天空。直升机从海面向工业园区盘旋,救援无人机一枚接一枚地飞进燃烧最中心。 路江辰带着他的消防大队匆匆赶到。沈烟也扛着她们的高清摄影机赶来。无数的救援人员,无数的救生人员,一批一批如海一样地涌到。 满身是血的任天野也过来了。 他带着简晞。 一走到园区侧,便加入了救援高层们的会议。 路江辰和各公安领导们正在对园区内的情况一筹莫展,任天野出现在所有人面前,极冷静地拿出他手机中所储存的所有有关工业园区的资料。 小到各园区厂房分布,大到整个工业园区的救生通道,化工危险物存储方位,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这对所有救援人员来说,简直如同生命之索。 所有救援方队立刻按照任天野的资料,分布救援力量,布署人员方位。各消防、救火救灾的队伍,也找到了能够进去的突破口。 任天野和路江辰说了几句话。 路江辰回头看了一眼沈烟,又看了一眼简晞。 最后点了点头。 消防大队给任天野送来一套厚厚的防护服及防护头盔,任天野连一句话都没说,直接就往身上套。 简晞在旁边看到了,扑过来就伸手抓他。 “天野,你不能进去!” “我要进去。” 任天野抬头,看住她的眼睛。 “晞晞,你看。”任天野回身,指着所有奋不顾身,一层一层,一批一批往火海里,往剧毒粉尘里扑进去的消防、救援救灾的人员,“他们都为了救灾救援,放弃自己的安危,所有人都叫他们是英雄,是逆行者。” “但是,除了这些救援的人们,我们……也是逆行者。” “我们的笔,我们的镜头,都是对这个时代的记录;在所有大灾大难的前面,记者们也全都没有退缩过。我的前辈们,记录过涛天的洪水,记录过地动山摇的大震,也直面过能致命的病毒疫情。” “他们没有退缩过。我也不会,退缩。” 任天野低头,接过她手中的单反相机:“我知道你为我担心,但是,这也是我们身为记者的职业使命,不是吗?” 简晞抬头,看着他。 他的眼睛里,是火焰一般明亮而炽热的光芒。 那么亮。 那么深。 “晞晞,等我。”他轻轻拥住她,“做好你在外面的记录,等我,回来。” 他亲她的额。 简晞眼泪都快要涌出来。但她忽然又明白了。从他的话语里,从他的字里行间。没错,他们虽然只是调查记者,虽然只能用镜头、文字,记录事件,但是他们也是事件的亲历者,是勇敢的逆行者。他们用他们的力量,铭刻一切,推动时代。这是他们无尚的职业使命,是他们的人生理想。 简晞踮起脚,轻吻了一下他的唇。 “我知道了。我会一直在这里,等你,回来。” 任天野看着简晞。 轻轻抚了一下她的长发。 便立刻戴上防护头盔,拿好她的单反机,向路江辰的队伍里走进去。和那些义无反顾的消防“逆行英雄”一样,他勇敢地加入到他们的队伍中,向着工业园里那无尽的灾难和危险中—— 逆行而去。 简晞泪光闪动。 和同样担忧万分,扑过来的沈烟相互安慰拥抱。 …… 很快,越来越多的救援,越来越多的媒体。山海传媒的同事们也全都来了,袁笑笑甚至还带来了简晞的备用机。简晞又重新归入山海传媒深度调查部的同事们当中,她摒住自己的担忧,和同事们一起投入到外围的记录与采访中。 简晞的相机几乎没有停过。 她不停地拍摄拍摄。采访,再拍摄。 她用镜头记录每一个人,记录这里的一切。记录发生的每一个瞬间,记录每一个世人都不该忘却的画面。 直到林副市长也出现在她的镜头里。 工业园区里的大火,却越燃越盛。而噼噼啪啪的小的爆炸声,也一声一声的响起。 她担忧着。 听着消防大队里的对讲机里,不停传出的呼救声。 再看着医院急救队里,抬出的一架又一架的人…… 她心像是悬到了顶尖。 再到她将镜头移向了工业园区的最上空,那滚滚上升的化工浓烟,在最后一刹那,闪过一道锋利的红光,接着响起一声惊天动地的炸裂声—— 轰!! 对讲机里,响起消防大队长路江辰嘶哑的吼声:“甲苯罐炸了!快回来!任天野!!” 任天野! 任天野!! 作者有话要说:倒计时。 没有危险,没有波折,请小天使们放心。明天完结。 第70章 一月, 一日。 新年。 清晨六点。 彻夜未眠的简晞,在一个极短暂的小瞌睡中蓦然惊醒。 手机里推送的新闻标题,像火焰一般在屏幕上层层炸开—— 帝都新闻: 【新年第一声——《山海市滨海新区地下化工厂——深度调查报告》】 南风调查: 【不该忘却的七年——《山海市滨海新区地下化工厂——深度调查报告》】 时事: 【我们曾掩盖, 我们曾忘记——《山海市滨海新区地下化工厂——深度调查报告》】 媒体上几乎全部一样的标题。 再到各大社交平台,各时政、时事、调查新闻媒体号下: 《山海市滨海新区地下化工厂——深度调查报告》 甚至以前一直在高呼我们广大新院“大师哥”的各位同学们,也都纷纷转发那条长长的深度调查报告。 再到帝都第13新闻频道,刚刚踏上早间新闻直播间的曲领英;便在第一时段第一条新闻,就向广大观众推送了第一条声画光影照片齐全的深度新闻—— “昨日, 山海市滨海新区工业园区, 再次发生危险化工产品大爆炸;这是自七年前工业园区出现地下化工厂违禁PX项目之后,再次发生大爆.炸事故。据此,有深度调查记者冒着剧毒化工烟尘, 及再次爆炸的高度风险,深入事故第一现场,为我们发回高度清晰的现场报道。” “据记者深度调查得知,山海市滨海工业园,在立园之处及引入几大产业企业入驻时,就因……” “……” 曲领英的报道深入、详细, 精准,而不畏压制。 直到最后一条。 简晞把屏幕翻到最下。 竟大大意外地看到—— 山海新闻网, 第一屏,第一版,第一条——大独家版面。又大,又清晰, 又详尽地,使用了她亲手拍摄的新闻现场图片。 除了戚河城爆炸现场。 她拍下的洪宇——吹哨的少年。 还有工业园区炸裂的现景。 以及各大救援队伍的进驻。 和…… 逆行的任天野。 男人的背影,坚韧、坚定, 而光芒。 照片之下,正是山海传媒推出的深入长篇调查报道—— 《山海市滨海新区地下化工厂——深度调查报告》 调查记者署名:任天野,简晞。 简晞看着这屏幕,眼眶微湿。 她知道,这是深度调查部里的同事们,和总编老蔡,扛下了什么样的风险和危险,才能坚定地把他的调查报告,把她的现场照片全都发出来。 他,被“审核”了记者证。 她,被停了调查记者的职位。 他们被压制,几乎不可能再有报道面世,但是他和她的同事们,是顶了多么大的风险和压力,也一定要把这篇报道发出来。他们用这样的力量,在向她和任天野表达最大最重的支持。 这篇深度报道。 呕尽了任天野的心血。也染尽了他的鲜血。 简晞望着屏幕,泪眼模糊。 …… 她拉开车门。 新年的海风,便沥沥而呼啸的迎面吹来。 简晞张望—— 便看到任天野独自一个人,站在呼啸而犀利的风声里,望着银沙滩外,层层叠叠,汹涌如潮的海涛。 那涛声一层一层地叠上来,拍打在岸边的石礁上,发出一声又一声,巨大的啸声。 浪花却又退去。 一片,一片。 只在岸上留下一片湿漉漉的印迹,涤荡人间。 简晞从他的身侧走过来,轻声叫他:“天野。” 任天野就回过头来看她。 她依然高挑、纤薄,细白盈盈。 他一身的伤痕疼痛,疲倦和压抑,在看到她的这一眼,便都遥遥荡去。他向着简晞伸开手,敞开怀抱。 简晞便立刻向他的胸膛,扑过去。 他抱住她。将她圈入自己的怀里。 “累吗?”他问她。 她摇摇头,“不累。只要和你在一起。” 他微笑,便轻轻吻她的额。 她反而疼惜,轻触一下他眉骨的伤痕,肩上的伤口:“那你疼吗,天野?” “疼。”他依然认认真真地回答她,“但和你一样。” “只要能和你在一起。” “疼痛和伤,就都没有什么了不起。” 他双臂圈住她。 和她一起站在海风里,遥望那澎湃海潮,汹涌千里。 这一瞬间,伤痛倦意,退缩和逃避,就全都随风而去。人生已经给了他最好的,给了他最珍贵的,给了他最幸福的东西,所以即使再多的压制和打击,都再也没有什么不可以。 他愿意放弃了那些新闻奖项。 放弃自己的人生理想。 那没什么了不起。 但和她在一起,便能觉得人生有光,将会照透大地。 任天野怀抱着简晞,抬头。仰望。 “晞晞。” “嗯?” “你看——” 他抬头。 她便随着他的目光,向远处海平面上望去。 那遥遥远处的海岸线上,被海风拂了长云几千里。一层一层的白色云波,也如世间的海潮浪花,密密层层,延绵了几万里。 清晨,朝阳已经升起来了。 跃出微蓝的海平面,从露出一点点的淡黄曦光,到渐渐爬升,半圆,椭圆,正圆…… 光芒从淡淡的蓝,到微微的黄,再到嫩嫩的橙,最后一点一点,染成火红。 那火光,从海面,到天空。 光芒点燃。 从云间,到海里。 霞光亮了几万里。 大地,天空。是一片被焰火烧红的澄澈人间。 光芒倒映在他们的身上。 任天野,和简晞。 简晞依在他的怀里,不由得就想起天野的师父洪伟山教授说过的那两句话—— 让光,照进来。 心中有光,大地,就是光明。 好明亮。 好耀眼。 任天野低头,看看怀里长睫如羽的她,轻声问:“晞晞……” “嗯?”她抬头,侧脸看他。 他和她的脸颊,映在这澄明的焰光里,一点点光芒,一点点温暖。 “跟我……走吧?”他问她。 她看着他星亮的瞳。 唇边,便淡淡地勾起一个微笑。 她回身,握住他温暖宽厚的手掌,把自己放入他的掌心。她微笑,轻声回答:“好。” 他便笑了。 牵住她柔软细白的手,一步一步,向着沙岸外,慢慢走去。 远处。 是细白的银沙海岸。 天空中焰光烧了几万里的火烧云。 海面上倒映了几万里的灿烂红光。 闪着银光的细沙上。 高大的男人,牵着高挑纤薄的女人的手。他们在灿烂的天地间,慢慢地走。一步一步,一点一点。 远去…… 【还未全完,下篇大结局后事记】 第71章 国内新闻大神, 新闻界“风云领袖”任天野,因“某些原因”,错失了“世界新闻奖”的报送日期, 由另位记者的深度调查评选补位。 当年,国内调查报道,无人获奖。 但,新年一月一日,突破某些“地域限制”, 全面推送发表的《山海市滨海新区地下化工厂——深度调查报告》, 却在全国内外,都掀起了极大的关注热潮。人们由开始的对滨海新区的化工大爆.炸,从而开始深入了解到国家对某些化工生产行业的禁止, 以及摒弃巨额利益,也要保护人民群众的生存环境、生命安全,而进行的统一管制,深度思考。 再接着,山海市市政府,市委宣传部, 对工业园区事故发表公开报告。在报告中深入全面解释、说明、厘清了整个园区的建立、招商引资,及对某些有关部门、有关人物的深入调查, 及严肃处理。相关事件责任人,被一一刑拘调查,追溯责任。 报告中还向被误会、压制的调查记者道歉,赞赏他们对社会的责任感, 对事件的监督推进。 然后,简晞的母亲李海娅,在经过缜密调查后, 确认对工业园区爆.炸事件不负有直接责任。虽然她的海亚家化在迁驻进园时,受到一些相关人物的欺骗,借用她公司的厂名、运输线等,进行“违法化工品”交易运输;但事发时李海娅因手术住院,属于被欺骗方。 因而李海娅被无责释放,海亚家化恢复正常生产。 出逃国外的谭家父子,却因为任天野及时推出的深度报道,成为了被警方早早盯住的目标。 不仅及时于新年时卡住了谭国华汇往国外的最大一笔资金,并且申请当地警方辅助,于当年夏季,便将流离出逃的谭震逮捕。谭震为将功赎罪,举报了自己的亲生父亲。谭震和谭国华父子,于当年被引渡回国,接受审判。 在戚河城大爆.炸时,为保护一名三岁小女孩受伤的洪宇,却在病床上躺了三个月后,悄然离世。 深度调查部的同事们都来送他。外地的任天野和简晞,以及任天野的师父、洪宇的养父洪伟山夫妻,都赶回山海市送别。 洪宇就被葬在老叶的身边,墓上挂了“优秀记者”及“见义勇为”两项奖章。洪伟山亲手为洪宇扶墓,希望他来生—— “平凡而幸福。” 袁笑笑哭到晕倒。 简晞在任天野的身边,思泪万千。 这便是调查记者的伤痛。无数爆出来的新闻,也许背后都染满了记者的眼泪、鲜血和生死。这个世界,黑暗很多,危险也很大,但是作为警示世人、记录时代的记者们,他们却依然愿意用自己的手里的一支笔,一页镜头,向混沌的世界发出警报,监督而推动。 这是一个繁乱而复杂的世界,这是一个暄哗而混乱的人间;社交情境的改变,使更多的东风压倒西风,使世上多了很多键盘侠、社交治国、站队、带风向、带节奏,而又被节奏压倒的许许多多的新闻事件。 当我们兴冲冲地为某一件事站队时,也许当一夜醒来,世界便又换了人间。我们不如告诉自己,再多一分思考,再多一分审慎,再多一分理智。 这是一个混战的时代,这也是一个最澄明的人间。 黑暗总会褪去,黎明总会到来。 光,会照进来。 照透每一寸,每一分,每一处的角落和黑暗。 …… 最后,有人曾在高铁站拍到过新闻大神任天野,和简晞。 那一刻,任天野正陪着她在自助售卖机边买水。男人高大犀利锋芒难掩,女人高挑纤薄,如百合般清丽。 他们只肩并肩站在那里,便精致契合,光彩夺人。 那时,任天野刚刚接到一个来自帝都的电话。听筒里声音很简短,是用英文说了几句: “简记者在滨海工业园事件中拍下的《吹哨的少年》,已获得了今年荷赛摄影奖最佳突发新闻奖。恭喜你们。” 任天野眉宇微扬。 把电话拿到她的耳际,给她听。 简晞握着水瓶,侧耳听过去。听清了那几句英文,她便抬起头来,漆亮如水晶珠子般的大眼睛,看着他。 他懂她的眼神。便亲昵地把她圈在自己怀里,低头,亲吻她的额。 她信赖地窝进他的怀里,和他拥抱。 再接着,两人便手牵着手,背着一只简简单单的背囊,拿着那架漂亮的单反相机,携手而去…… 两人背影的照片被发到网上,引来了许许多多,认识的,或不认识的人的热评。 其中有一条深情写道—— 陪你去天涯。 和你行万里。 兜兜转转,往来过去。再回首。 一生,仍是你。 【全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