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生情障 作者:漱己 文案 cp:不解风情和尚攻x媚骨天成九尾狐受 明空蹈红尘,不忌杀戒,僧衣沾血,足踏莲花,世间于他,犹如泡影梦幻。 无人知晓他心有牵挂,不得成佛。 明空寻一人五百年。 五百年前,明空险成混世魔王,是那人教他向善,百般包容。 然而,那人最终却与他阴阳两隔。 五百年后,那人转世成了狐妖,通体雪白,毛茸茸的一团,连人形都化不出来,却执拗地抱住了他染血的双足。 然而,他却不知狐妖便是他所要寻的那人。 若干年后,狐妖伸手拥住了他,眼波流转间,俱是风情,吐气如兰地对他道:“我心悦于你,你为我还俗可好?” 许久后,他方才知晓,他早已心生情障。 内容标签: 灵异神怪 情有独钟 前世今生 仙侠修真 搜索关键字:主角:明空,阮白 ┃ 配角: ┃ 其它: ================== ☆、第一回 是夜,孤月猝然生红,月光倾泻而下,将人世间染作一片血色,仿若诸多活人已在弹指间丧命。 有一更夫方要打更,见这血月,不由瑟瑟发抖,匆匆打罢三更,便慌忙提起灯笼往当值的矮屋去了。 到了矮屋门口,他将锣、梆以及灯笼往屋内一放,正要拍去身上堆积着的雪片,却突地听得一把声音道:“施主,能否予贫僧一碗水喝?” 他猛地心惊肉跳,大着胆子,回过首去,映入眼帘的果真是一僧人,僧人身上的玉色僧衣因经过过多的浆洗而有多处发白,斑斑驳驳的,很是显眼。 僧人生得面若冠玉,沅芷澧兰,右手手腕上悬着一串圆润的佛珠,见更夫不应声,复又问道:“施主,能否予贫僧一碗水喝?” “师父,请。”更夫将僧人迎了进来,又赶忙去倒了一碗水来。 这水乃是他打三更前煮的,尚且温热着,只这瓷碗却是缺了个口子。 他歉然地以双手将瓷碗递予僧人,未及开口,僧人竟已知晓他之所想:“无妨,多谢施主。” 僧人饮罢,便告辞离开了。 更夫本想留僧人在此处避雪,那僧人却已无影无踪,莫不是由妖怪所化的罢? 他惊出了一身冷汗,双手打颤,手中僧人还予他的瓷碗即刻碎了一地。 他又是一惊,低首一瞧,才知乃是自己摔碎了瓷碗,而非有甚么妖怪盯上了他的性命。 他长舒了一口气,拿了畚箕与扫帚来,将碎片清扫干净,亦倒了一碗热水喝了。 热水窜入肚腹,他才觉得好些。 今日他已被惊吓了三回了,万望勿要再被惊吓第四回了。 他坐于燃香前,计算着时辰,见时近四更了,虽觉恐惧,但不得不出了矮屋。 一踩积雪,他才发现积雪已没过脚脖子了。 他不由想到了先前的僧人,那僧人何以不沾片雪?难不成真是妖怪? 他愈想愈觉得浑身发寒,方要打更,竟又觉得有甚么东西正在舔舐他的后颈。 定是自己的错觉。 他这般自我安慰着,双足倏然一疼,扑倒于地。 他整个人大半没入了积雪当中,锣、梆、灯笼齐齐脱手,素来能发出响亮声响的锣悄无声息地被积雪淹没了,梆更是再不可见,惟有明明灭灭的烛光从纸糊的灯笼里流淌出来,照亮了他血红的双足以及伤了他双足的元凶。 那元凶一张口,锋利的獠牙立即暴露了出来。 更夫高声疾呼:“救命!” 下一瞬,那冰冷的獠牙竟已压上了他的咽喉,只消一口咬下,便能要了他的性命。 他不敢动弹,痛哭流涕着哀求道:“还请大仙绕我一命罢,我尚有妻儿要养活,死不得。” 那元凶浑身长着毛发,闻言,从喉咙底逼出了四个字来:“与我何干?” 言罢,他便要一口咬下。 更夫不得不闭目就死,他即将成为那第三十人了。 突然,更夫面上一凉,他战战兢兢地睁开了双眼,居然透过血色,又见到了那僧人。 他下意识地一抹面孔,才发现自己面上溅了鲜血,而这鲜血的主人便是适才欲要致他于死地的妖怪。 而今,那妖怪已瘫软委地,再无生机,而取了其性命的便是自己眼前这慈眉善目的僧人。 僧人神情从容,右手松开了那妖怪的脖颈,温言问道:“施主,你可能起身?” “自然能起身。“更夫试着站起身来,却因双股战战而不得。 僧人取出一张帕子细细擦拭了自己的双手,才将更夫扶起,又提起了花豹的尸身。 ——那妖怪断气后,已变回了原形。 更夫一瞧,心道:却原来方才那妖怪乃是一头花豹。 僧人将更夫扶至矮屋,让更夫坐下,而后双手合十,默念《地藏菩萨本愿经》,为花豹超度。 更夫缓了一阵,这才想起来尚未打更,慌忙出去打了四更,一慢三快。 待他折返,他赫然瞧见那僧人正慢条斯理地剥着花豹的皮毛,双手染血,面容却似极了端坐于寺庙当中的神佛。 他心下惧意陡生,他确为这僧人所救,但寻常的僧人会做此事么? 僧人觉察到更夫的视线,抬首道:“贫僧打算剥下这豹皮去集市卖了,换些盘缠。” 更夫定了定神,才朝着僧人抱拳道:“多谢师父救了我的性命。”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僧人一面剥着豹皮,一面缓缓地道,“这城中已有二十九人丧命,十之八/九便是这花豹所为,但贫僧无从断定这花豹是否有帮凶,近几日,你且小心些。” 更夫颔首,见僧人剥罢豹皮,一手提着豹尸,一手拈着豹皮出了门去。 他紧绷的皮肉终是松懈下来了,却听得那僧人提醒道:“将要五更天了。” 僧人并未回首,身后是两串血滴子,分别是从豹尸与豹皮上坠落下来的。 这一回,僧人并未在一息间消失无踪,而是渐行渐远。 他耳中分明满是风雪声,可“滴答滴答”的声响却如同一尾细蛇,不断地往他的耳蜗钻。 半晌,他才拿了备用的锣、梆以及灯笼出去了。 五更,一慢四快。 他这一夜饱受惊吓,好容易才熬到了天明,雄鸡唱响。 他将未尽的香灭了,再将矮屋锁上,才回了家去。 然而,在经过街市之时,他居然又看见了那僧人。 僧人盘足而坐,面前摊着那一张豹皮,一双手洁净无血。 他思及僧人手剥豹皮的情形,打了个寒颤,慌忙越过了僧人。 僧人自然亦瞧见了更夫,他心知更夫惧怕于他,微微苦笑。 这张花豹皮油光发亮,难得一见,但因售卖者乃是一出家人而引得诸人窃窃私语。 暴雪已缓些了,僧人任由雪片覆身,在变作一雪人前,他将豹皮收了起来。 他出身于无相禅院,因故长年漂泊,只每月向住持大师寄去尺书报平安。 两日前,他收到了住持大师的回信,请他速去浣纱城除妖。 昨夜,他奔波千里,匆匆赶至浣纱城,才知,两日间又有三人丧命,幸而他来得不算太晚,救了更夫一命。 他拍去身上的雪片后,又去买了一顶油纸伞,寻了间食肆,用了些斋饭。 他已了结了一头花豹,以防万一,他准备在这浣纱城住上几日。 他踏着雪,不紧不慢地在浣纱城中走了一圈,一无所获。 不知那妖怪是闻讯而逃了,亦或是预备伺机而动。 他回了客栈去,房门一被推开,便有一团雪白的毛茸茸扑进了他怀里。 他伸手抚着通体雪白的狐狸团子,柔声道:“饿了么?” 今日五更天,他出了城去,正要寻一块荒地,将豹尸葬下,却忽然被一活物抱住了双足。 他垂眼一瞧,见是一白狐团子,低声问道:“贫僧僧衣沾血,左手豹尸,右手豹皮,你不怕么?” 他之所以会同白狐团子说话,是因为他一眼便看出这白狐团子并非寻常的白狐,而是狐妖,其父母至少有五百年的道行,这白狐团子应当不足周岁,过于年幼了,尚且化不出人形。 白狐团子摇了摇首,又可怜地叫了两声,前爪一收,将他的双足抱得更紧了些。 他低下身去,对着白狐团子道:“你父母在何处?” 白狐团子的双目瞬间盈起了一层水光,又讨好地用毛茸茸的额头蹭了蹭他的面颊。 他叹息一声:这白狐的父母想来已不在了罢? 他活了千年,但从未养过活物,不知自己是否能承担得起一个生灵的重量,但又恐如此幼小的白狐团子熬不过寒冬,便道:“你若是愿意,便跟着贫僧罢。” 白狐团子欢快地舌头舔了舔他的面颊,他不习惯白狐团子这般亲近,怔了怔,道:“你且先将贫僧的双足松开。” 白狐团子应声松开了,又乖巧地跟上了僧人的脚步。 僧人将豹尸埋葬后,便到了溪边。 溪水已凝结了,他将右掌覆于其上,冰当即化作了水。 他就着溪水将豹皮擦拭干净,又将自己的双手洗净了。 双手一洗净,原本蹲在他足边的白狐团子即刻冲他张开了一双前爪,同时叫唤了一声。 他不懂狐语,但白狐团子大抵是想要自己抱罢。 当真是一只爱撒娇的白狐团子。 他便将白狐团子抱在了怀中,现下白狐团子亦在他怀中,他感受着白狐团子全身心的依赖,收起思绪,见白狐团子颔首,遂将白狐团子放于桌案上,又揉了揉白狐团子的毛耳朵,道:“稍待,贫僧为你要些吃食来。” 白狐团子却是不肯,用前爪圈住了他的手腕子,黑溜溜的眼珠子紧紧地望住了他。 他无法,只得又将白狐团子抱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连载文求带走,文案如下: 谢晏宁猝死后,穿进了一本小说里,成了反派陆怀鸩同名同姓的师尊。 陆怀鸩此人生得貌若好女,却较他的师尊更为残忍嗜血,无恶不作。 为了还阳,根据还阳系统001的指示,谢晏宁必须完成两个任务:1.阻止陆怀鸩黑化;2.帮助男女主角he。 看着眼前乖巧恭顺得过分的陆怀鸩,谢晏宁觉得自己一定能完成任务,顺利还阳,没想到,他的肚子竟然一天一天地大起来了?! ☆、第二回 白狐团子乖巧地窝于他怀中,又懒洋洋地打了一个哈欠。 僧人抱着白狐团子下了楼去,寻了张饭桌坐下了。 狐狸通常以鼠类、鸟类、鱼类、蜥蜴、昆虫、蛙、兔、野果等等为食。 由于白狐团子不会人言,他出言问道:“你想吃鱼么?” 见白狐团子雀跃地颔首,他又追问道:“红烧?清蒸?水煮?油炸?” 他观察细致,注意到在提及清蒸之时,白狐团子双目一亮,遂要了一尾清蒸鲈鱼。 现下正是早膳时辰,他抱着只白狐团子,又要了清蒸鲈鱼着实引人注目,但他并不在意。 清蒸鲈鱼不久便上来了,白狐团子将双足踩于他的大腿之上,后又立起身来,满足地进食。 他看着白狐团子,问道:“用些时蔬可好?” 白狐团子并不喜欢时蔬,当即摇了摇首。 他不愿勉强白狐团子,便作罢了。 待白狐团子吃罢,他用帕子为白狐团子将嘴巴擦拭干净,便抱着白狐团子上了楼去。 尚未行至房间,他怀中的白狐团子竟已睡过去了,细细地打着呼噜。 他不由一笑,开了房门,小心翼翼地将团成一团的白狐团子放于床榻上。 而后,他便打坐去了。 一个时辰后,他又将整座浣纱城查看了一番,依旧一无所获。 他明白昨日自己不该要了那花豹的性命,该当从花豹口中,逼问出其帮凶之所在,但谈不上后悔,他向来不会为不可更改之事后悔,除却…… 一思及已与他死别了五百三十七年三月十五日六个时辰又一刻的那人,他登时满心哀伤。 回到房间后,他发现白狐团子又长出了一条毛茸茸的尾巴。 这白狐团子乃是九尾狐,待九尾长齐,便是全盛时期,法力无边,且有倾倒众生之貌。 但看着眼前憨态可掬的白狐团子,他实在无法想象白狐团子长成后,会是何等模样。 白狐团子尚未清醒,用毛茸茸的两条尾巴将自己圈得更紧了些,并用尖嘴咬住了其中一条尾巴的尾巴尖。 他伸手抚过白狐团子,便又去了集市,暴雪已缓些了,他盘足坐于积雪上,而后将那张豹皮摊了开来。 自从他杀了那花豹后,这浣纱城内便再无活人丧命,他不知余下那妖怪究竟与花豹关系如何,但既是一同食人的帮凶,至少会来瞧上一眼罢? 他一面拨弄着佛珠,一面窥察着从他面前经过的诸人。 然而,一个时辰过去了,诸人当中并无一只妖怪。 难不成其实仅花豹在这浣纱城中食人?是他多虑了? 又一盏茶,有一人问他豹皮要价多少,见他不语,便转身离开了。 因有白狐团子要照顾,少时,他又回了客栈去。 白狐团子已睡醒了,听得僧人的脚步声,当即从床榻上一跃而起,一推窗枢,从窗口跳了下去。 一息后,他便落在了僧人怀中。 他心满意足地蹭了蹭僧人的心口,同时,娇声娇气地叫唤着。 僧人揉了揉白狐团子丰盈柔软的皮毛,关切地道:“饿了罢?” 白狐团子并不觉得饿,只是觉得害怕。 前夜,他本在窝里好眠,却陡然有血腥味窜入了他的鼻腔,他吓得睁开了双目,岂料,竟是赫然看见母亲横在地上,被挖去了妖丹,满身是血。 他拼命地摇晃着母亲,母亲却不理睬他,他委屈地耷拉了毛耳朵,半晌才意识到母亲已然断气了。 他年纪尚小,不知死亡究竟意味着甚么,只本能地恐惧着。 他又去寻父亲,却未果,只门口处有一大滩鲜血。 为了寻父亲,他踩着小短腿出了门去,但他非但并未寻到父亲,反而险些被凡人捉了。 他记得那凡人一手提着他的毛后颈,一手抚摸着他油光发亮,全无杂色的皮毛,笑道:“定能卖一个好价钱。” 他挣扎不休,终是抓破了那凡人的面孔,得以逃出升天。 他听见那凡人惊叫一声,追赶着他,赌咒发誓要将他剥皮抽筋,教他不得好死。 他没命地疾奔着,越过山岭,穿过荒草,淌过河川,突然瞧见了一个僧人。 僧人一身染血,左手提着豹尸,右手拎着豹皮,但不知为何,他却认定这个僧人不会伤害他,故而,他冲上前去,一把抱住了僧人的双足。 方才,他一醒来,未见到僧人,急得在房间中团团转,生怕僧人一如母亲般断了气,亦或是如父亲般下落不明,更怕僧人不要他了。 他欲要出去找寻僧人,又恐被凡人活捉了去,正踟蹰着,幸而僧人的脚步声乍然出现,一扫踟蹰。 听得僧人的询问,他摇了摇首,而后张开双爪,圈住了僧人的脖颈,将粉嫩嫩的肉垫贴在了僧人的肌肤上。 僧人发问道:“你为何要从窗口跳下来?” 白狐团子知晓僧人不通狐语,但他吐不出人言,只能叫唤了几声。 僧人不懂,肃然道:“下一回勿要再如此了。” 白狐团子乖巧地颔首,继而讨好地蹭了蹭僧人的下颌。 僧人现下无事,一面往里走,一面问道:“贫僧为你沐浴可好?” 白狐团子喜洁,连连颔首。 僧人请小二哥送水上来,然后才上了楼去。 待小二哥送了水来,他便将白狐团子放入了木盆当中,白狐团子一身蓬松的皮毛浸湿后全数黏在了肌肤上,变成了小小的一团。 见状,他忍俊不禁地道:“贫僧还以为你是肉嘟嘟的……” 白狐团子闻言,瘪了瘪嘴,抗议道:“我才不是肉嘟嘟的。” 他张了口,正要对僧人亮一亮他锋利的牙齿,却又听得僧人续道:“却原来,你竟这样瘦,你定是吃了不少苦罢?” 他自出生后,双亲便对他关怀备至,一直到前夜,他的幸福生活突地戛然而止了。 被僧人关心着,他乌黑的眸子不由浮上了一层水汽。 僧人见白狐团子的双眸湿漉漉的,歉然地道:“教你想起伤心事了罢?是贫僧失言了。” 白狐团子冲着僧人摇了摇首,又舔了一下僧人的面颊。 僧人摸了摸白狐团子的头,才拿来了澡豆。 白狐团子由着僧人为他沐浴,洗罢背部与四肢,一被僧人翻过身,却霎时害羞了起来。 他用爪子从僧人手中抢过澡豆,赶忙背过了身去。 僧人半晌才反应过来这白狐团子是害羞了,果真是有灵性的九尾狐妖。 他并不勉强,静待白狐团子自己沐浴完毕。 白狐团子将自己洗净了,又从木盆出来,踩在了僧人铺于地上的一块细布上。 僧人用细布将白狐团子裹了起来,紧接着,催动内息将白狐团子烘干了。 皮毛被烘干后,白狐团子复又变作了蓬松的模样,瞧起来肉嘟嘟的一团。 白狐团子见僧人望着他,唇角含笑,张牙舞爪地道:“我是毛茸茸,才不是肉嘟嘟。” ☆、第三回 僧人听不懂,瞧着白狐团子张牙舞爪的模样,直觉得甚是可爱。 白狐团子见僧人并未被他可怖的气势震住,委委屈屈地蹭了蹭僧人的手背。 僧人失笑,将白狐团子抱至床榻上,自己则坐于桌案边,一心诵经。 白狐团子眨巴着双目,凝望着僧人,片刻后,又下了床榻,爬上僧人的双足,卧于其腿上。 僧人并未理会他,他亦不打搅僧人,阖目而眠。 黄昏时分,他睁开双目,打了个哈欠,才仰首去看僧人。 僧人依旧在诵经,宝相庄严,整个人被镀上了一层暖光,宛若散发着佛光一般。 他伸出爪子抱住了僧人的腰身,僧人的僧衣过于单薄了,他的肉垫子几乎能透过僧衣感知到僧人肌肤的纹理。 他又打了个哈欠,才觉得饿了,于是,他松开了僧人的腰身,翻了个身,仰面躺着,并用自己的双爪去揉毛肚皮。 僧人念罢一段经文,会意,站起身来,而后抱着白狐团子下了楼去。 这一回,他为白狐团子点了烤乳鸽,自己则要了白菜炖粉条、红烧素鸡以及白米饭。 白狐团子被僧人放在了桌案上,本想窝回僧人怀中,又恐妨碍了僧人用晚膳,遂蹲下身来,乖巧地吃起了烤乳鸽。 僧人幼时,戾气过重,四处闯祸,以免他铸成大错,父母不由分说地将他送至无相禅院修行。 然而,即便修行了上千年,他心中的戾气仍是无法彻底消除,譬如,他一见得花豹伤人,不容花豹多活一瞬,立即活生生地掐死了花豹。 他身着僧袍,手悬佛珠,却终究不是慈悲为怀的性子,倘若换作无相禅院当中的其他僧人,定然会予花豹争辩的机会,纵然花豹当真恶贯满盈。 又譬如,他曾毫不犹豫地刺伤了那人,只因那人违背了他的心意。 那人过世后,他才真真正正地开始学着做一个僧人,茹素、诵经。 早些年,全无活物敢亲近于他,而今,有一只白狐团子极是依赖于他。 思及此,他扫了眼白狐团子,方才继续用膳。 白狐团子觉察到僧人的视线,一面吃着烤乳鸽,一面用自己两条毛茸茸的大尾巴磨蹭着僧人的手臂。 僧人伸手摸了摸毛尾巴,又夹了一片白菜送到了白狐团子嘴边。 白狐团子苦着脸,勉强张口吃下了,但他实在不喜欢吃素菜,他又不是兔子。 僧人见状,不再强迫白狐团子吃白菜。 他已有五百余年不曾食过荤辛了,见白狐团子吃着烤乳鸽,却也不觉得想念。 白狐团子吃罢烤乳鸽,便躺在饭桌上,瘫着毛肚皮。 白狐团子还小,体型仅是烤乳鸽的一倍,不知是如何吃尽一整只烤乳鸽的? 僧人揉着白狐团子已然凸起的毛肚皮,笑道:“你果然是肉嘟嘟的。” “我才不是肉嘟嘟的。”白狐团子向着僧人伸了伸爪子,但到底舍不得伤了僧人,即刻将爪子收了回来。 僧人又向店小二要了一碗茶水,端在手中。 白狐团子饮罢茶水,又甩了甩两条毛尾巴。 ——为了避免吓得凡人,僧人施了障眼法,凡人只能瞧见一条毛尾巴。 白狐团子又扑进了僧人怀中,一双前爪扒拉着僧人的衣襟,又用嫣红的舌尖舔了舔僧人的鼻尖。 僧人将白狐团子从毛耳朵抚至尾巴尖,才一手抱着白狐团子,一手执着油纸伞,出了客栈。 他一面踏雪前行,一面在白狐团子的毛耳朵边道:“你的嗅觉远胜于贫僧,若是闻到妖气,定要告知贫僧。” 白狐团子颔首,当行至一家食铺之时,低低地叫唤了一声。 僧人定气凝神,环顾四周,却并未发现妖怪,亦或是疑似妖怪的凡人。 他低下首去,却见那白狐团子指了指甫从油锅里捞出来的小酥肉,却原来,这白狐团子是想吃小酥肉了,而非闻到妖气了。 他揉了揉白狐团子的毛肚皮,为难地道:“你当真不会积食么?” “才不会。”白狐团子抖了抖毛耳朵,又满面渴望地望着小酥肉。 僧人又问道:“那小酥肉是裹了夹杂着花椒的面粉炸的,你可能食花椒?” 白狐团子不知花椒是何物,但又怕自己要是回答不能食花椒,僧人便不会买小酥肉予他吃了,遂颔了颔首。 僧人无奈地叹息一声,接着向铺主要了一两小酥肉。 铺主收了铜钱后,将小酥肉包于油纸中,递予了僧人。 僧人将小酥肉送到白狐团子爪子边,又执起油纸伞,继续前行。 白狐团子被僧人直立着抱着,左爪拿着油纸包,右爪抓起一块小酥肉往口中塞。 然而,仅仅吃了一块小酥肉,他便因来自于花椒的刺激而眼泪汪汪了。 他可怜兮兮地回过首去,凝视着僧人,又打了几个喷嚏。 僧人放下油纸伞,用帕子擦着白狐团子的双目,取笑着露了陷的白狐团子:“你不是能食花椒么?” 白狐团子的声量愈来愈低:“我自然能食花椒……” 僧人揉了揉白狐团子耷拉着的毛耳朵,问道:“还要吃么?” “要。”白狐团子生怕僧人抢走他的小酥肉,三下五除二地吃了干净,眼泪流下来,将他面上的毛毛全数濡湿了。 僧人堪堪将白狐团子的毛毛擦拭干净,却见白狐团子的两只毛耳朵竖了起来。 白狐团子抬起右爪,指了指一处窄巷。 僧人正色道:“里头有妖怪么?” 白狐团子颔首,又听得僧人道:“劳你带路。” 白狐团子不舍地从僧人温暖的怀抱中一跃而下,拔足奔跑。 他钻进窄巷,到了一户人家的门口,方才停住了。 僧人叩了叩门,又变出了一只钵来。 须臾,有一管家模样的老者开了门。 僧人口呼佛号,又道:“贫僧此来是为化缘。” 管家见僧人生得慈眉善目,虽觉僧人带着一白毛狐狸很是奇怪,但还是请僧人进了府,从僧人手中接过了钵,并客气地道:“稍待。” 僧人低声问足边的白狐团子:“妖怪在何处?” 白狐团子奔至一池子,一踩冰面,旋即从破了口子的冰面下,叼起了一尾锦鲤。 僧人瞧着摇着尾巴,求夸奖的白狐团子,从白狐团子口中救出了锦鲤。 这锦鲤确是妖怪,但仅仅数十年的道行,压根害不了人。 锦鲤又惊又恐,扑腾着,拼命地吐出了人言来:“禅师,勿要吃我!” 锦鲤似乎学会人言不久,语调古怪。 僧人肃然道:“你须得向贫僧保证,今后不会害人。” 锦鲤开智不过数月,本就无害人之心,当即答应了。 僧人言而有信,将锦鲤又放回了池中。 锦鲤在池水里吐着泡泡,尾巴一动,好似向僧人做了个揖,其后,才沉下去了。 白狐团子见僧人放了锦鲤,心知锦鲤并非僧人要寻的妖怪,尾巴随即垂了下来。 僧人低下身,安慰地揉着白狐团子的毛脑袋。 管家到了僧人面前,待僧人起身后,便将装满了饭菜的钵递予了僧人。 “多谢施主。”僧人接过钵,带着白狐团子告辞离开。 白狐团子见僧人一手执伞,一手端钵,无暇抱他,便跳到了僧人的右肩上。 僧人并无异议。 除却那锦鲤,这浣纱城内再无妖怪,一个时辰后,一人一狐又回到了客栈房间。 僧人已用过早膳了,但为了不辜负管家的善心,仍是将钵中的饭菜吃了干净。 白狐团子以毛尾巴蹭着僧人的肚子,得意洋洋地道:“你才是肉嘟嘟的。” 僧人以为白狐团子是在为他揉肚子,以便消食,遂含笑道:“你当真是一只贴心的白狐。” 白狐团子苦闷不已,自己要是能像那锦鲤一样口吐人言该有多好,半晌,他才意识到自己被僧人表扬了。 他欢欣雀跃地从僧人膝上下来,在地上手舞足蹈地转圈圈。 僧人见此,但笑不语。 一晃十日过去了,这十日间,这浣纱城内再无人丧命,城中百姓安居乐业。 僧人思忖着自己是否多虑了,是否该离开浣纱城了,但又生恐自己离开后,再有凡人遭难,便打算多待几日。 他挖出了豹尸,将腐臭不堪的豹尸与油光发亮的豹皮一道挂于城门之上。 又两日,破晓时分,僧人一睁开双眼,便瞧见白狐团子正欢快地追着自己的两条毛尾巴,遂哂然一笑。 他下了床榻,穿衣洗漱,洗漱完毕后,又朝着白狐团子招了招手:“过来。” 白狐团子蹦蹦跳跳着到了僧人面前,先是用自己的毛脸蛋磨蹭了一会儿僧人的手指,而后才任由僧人为他净面。 僧人收回细布,问道:“饿了罢?” 白狐团子大声地回答道:“饿了,想吃蛙。” 僧人吃了一惊,望住了白狐团子:“你方才说了‘饿了,想吃蛙’?” 白狐团子这才意识到他已能吐出人言来了,兴奋得连一身的毛毛都要起舞了,但他并未作答,而是歪着脑袋道:“你既是僧人,便该有法号,你的法号是甚么?” 僧人答道:“贫僧法号‘明空’。” “明空,明空,明空……”白狐团子想问僧人的法号许久了,开心地一连唤了好几声。 除却那人外,旁的人甚少唤僧人的法号。 他怔了一怔,忍不住想起了那人,许多年前,那人跟在他身后,对他道:“明空,不准欺负鸟儿。” 他不耐烦地道:“又没弄死,你紧张甚么?” “你要是不欺负鸟儿了,我下回买冰糖葫芦予你吃可好?”那人面容稚嫩,声音亦是稚嫩的,“我们拉钩。” “老子——贫僧才不稀罕冰糖葫芦,不过是小孩儿的玩意罢了。”彼时,他尚是总角之龄,却已是一副唯我独尊的做派,不少人直指他许会长成混世魔王。 惟有那人愿意同他玩耍。 “明空,你伤心了么?”有一把声音猝然窜入了他的双耳,他好容易回过神来,才觉察到自己淌下了两行泪。 这是他第二回为那人落泪,第一回,他的泪落在了那人毫无生机的面孔上。 “我并未伤心。”他听见自己这般道,但他的心脏却疼得厉害,他甚至将自己早已剃度出家之事忘记了,他该当自称为“贫僧”才是。 作者有话要说:前世的白狐团子将和尚变成了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而这一世的白狐团子将会教会和尚什么是爱 ☆、第四回 白狐团子伸长了一双毛爪子,以软软的肉垫子将僧人——明空面上的泪痕拭去,又用自己的毛脸蛋摩挲着明空的面颊,安慰道:“明空,你勿要伤心。” 白狐团子不足周岁,嗓音软软糯糯的,仿佛堪堪饮罢一口香甜的母乳。 明空本欲再次否认,但话语挤在喉间,却是将喉咙刺得生疼。 那人断气之时,他初次识得伤心的滋味,而今,已被他深埋于心底的伤心又被白狐团子于无意间牵扯了出来,一丝一丝,联结着五脏六腑,似要将五脏六腑尽数切碎方能罢休。 若是换作千年前的他,未经他的允许,无人敢窥探他的心思,无人敢质疑他的回复——除了那人。 他会厉声否认,会恼怒地对白狐团子施以惩罚,甚至可能会将白狐团子做成毛皮垫子。 但现下的他,却只是在心中道:贫僧甚是思念你,你在何处? 而后,他又抚摸着白狐团子的背脊,温言道:“贫僧无事。” 白狐团子凝视着明空的双目,直觉得里面除了浓稠到化不开的哀伤再无其他。 他并不喜欢明空这副模样,慌忙致歉道:“我若是说错了甚么,做错了甚么,你定要指出来。” 白狐团子全无过错,有错的是自己,假使五百余年前…… 他猛然收起思绪,继而笑道:“并非你的过错,贫僧仅仅是想起了些旧事罢了。” 是了,早已是旧事了,若非他怀有深厚的道行,不曾死过一回,那些事不知是多少世之前的事了。 “旧事?”白狐团子疑惑地道,“旧事是指很久以前的事么?” 明空颔首,转而道:“你不是想吃蛙么?我们且先下楼去罢。” “嗯。”白狐团子向着明空张开一双毛爪子,撒娇道,“抱抱。” 明空一把抱起白狐团子,叮嘱道:“你切勿在凡人面前口吐人言。” 见白狐团子乖巧地应下了,他又问道:“你唤作甚么名字?” 白狐团子答道:“我唤作阮白。” 阮白,狐如其名,当真是又软又白。 明空抱着白狐团子下了楼去,一问小二哥,可惜并无以蛙为食材的菜色。 由于本地并无食蛙是习惯,故而,尽管他问遍了全浣纱城,仍是无法满足白狐团子的口腹之欲。 正值寒冬,蛙已冬眠了,要吃蛙,便须得由他去捉了冬眠的蛙来,再将蛙割喉、剥皮、洗净、下锅。 他愈发像个出家人了,近五百年来,除去奸恶之徒,他再未杀过生,甚至连蚂蚁都不曾捏死过一只。 “抱歉。”他抚摸着白狐团子的额头道,“吃别的可好?待确定这城内当真再无妖怪,贫僧便带你出城,去山里,由你自己去觅食。” 白狐团子并非不懂事的毛团子,不吵不闹,趁着四下无人,压低了声音道:“我不要吃蛙了,我想吃紫柰。” 早已过了紫柰成熟的季节了,但应能买到贮藏于地窖当中的紫柰。 明空抱着白狐团子又去了街市,费了些功夫,终是买到了一小筐紫柰。 白狐团子手捧紫柰,欢喜地啃着,声音很是清脆。 曾有一段时间,明空日日溜出无相禅院,去左近的一片紫柰地,偷紫柰吃,甚至还故意折断挂满了紫柰的枝条。 如今他却已全然忘记当时的紫柰是何滋味了,只那人因为阻止不了他破坏紫柰树而气鼓鼓的模样深刻于脑海。 分明是平凡至极的琐事,但那人故去后,他却时不时地会回想起来,若非如此,他恐怕不会意识到自己竟然记得这么多无关紧要的琐事。 白狐团子啃罢一只紫柰,又从竹筐中,取出了一只紫柰来。 一人一狐又在浣纱城查看了一番,方才回到了客栈。 一小筐紫柰约莫有二十只,一回到客栈,竟只余下寥寥六只了。 明空将竹筐一放,继而一手托起白狐团子的臀部,一手抚摸着白狐团子的毛肚皮,担忧地道:“你当真不会积食?” 白狐团子兀自啃着紫柰,口齿不清地道:“自然不会。” 这白狐团子的毛肚皮已膨胀至原先的两倍了,好似要被撑破了一般。 明空从白狐团子口中抢过被啃掉了半只的紫柰,严肃地道:“你勿要再吃了。” 白狐团子用水光淋漓的双目注视着明空,委委屈屈地咬着自己的一双毛爪子。 明空无奈至极,他不曾养过活物,生怕自己将白狐团子养死了,是以,并未妥协,而是道:“待你的肚皮瘪下去,才能继续吃。” “我好可怜哦。”白狐团子灵活地从明空怀中跳下来,爬到了床榻之上,背对着明空,仅余下一团小小的毛茸茸的背影。 明空行至白狐团子身后,先是揉了揉白狐团子的毛耳朵,而后便将手中的半只紫柰送到了白狐团子嘴边。 白狐团子凄哀地叫唤了两声,回过首去,瞧了明空一眼,停顿了半晌,才捧着半只紫柰,复又啃了起来。 明空听着清脆的声响,道:“余下的六只紫柰,先由贫僧收着,待你的肚皮瘪下去了,贫僧再还予你。” 白狐团子眼睁睁地看着六只紫柰连带着竹筐不翼而飞了,转而一小口一小口珍惜地啃着手中的紫柰,如同啃着难得一见的珠翠之珍似的。 明空叹息一声,以衣袂一拂地面,变出了一个蒲团来,遂坐于其上诵经。 白狐团子费了一盏茶的功夫,方才将半只紫柰吃尽了。 他并不满足,甩了甩两条毛尾巴,又去抚摸自己的毛肚皮。 他确实吃得过多了,但并不觉得难受。 他瘫着毛肚皮,眼巴巴地望着明空,然而,明空却全然不理会他,仅有经文从明空唇齿间流泻出来:“如是乃至众生界尽,众生业尽,众生烦恼尽,我礼乃尽,而众生界乃至烦恼无有尽故,我此礼敬无有穷尽,念念相续,无有间断,身语意业,无有疲厌……” 明空所诵乃是《大方广佛华严经》,系释迦摩尼佛成佛后,于菩提树下为五比丘僧及文殊、普贤等大菩萨所宣说之自内证法门。 白狐团子不解其中之奥妙,但听着经文,心绪却是平静了下来,并未再去想余下的六只紫柰。 但未多久,他却打起了哈欠来,明空的诵经声仿若已化作实体,一下一下地顺着他一身的皮毛。 他团成一团,阖上了双目,迷迷糊糊地想起了牙牙学语之时,母亲化出了原形来,慈爱地舔着他的皮毛。 但母亲已不在了,父亲又不知所踪,他成了一个孤儿。 幸好还有明空,明空…… 他方要彻底睡去,却突地有一股子的妖气慢慢地挤进了窗缝。 他登地睁开了双眼来,一身的皮毛因戒备而竖了起来。 伴随着妖气而来乃是一条藤蔓,藤蔓细长,其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尖刺。 这藤蔓无声无息地进了房间,后又匍匐着朝着明空而去。 诵经切不可心生杂念,必须口念心行。 白狐团子见明空全无反应,或已处于忘我之境,慌忙疾奔过去,护于明空身前。 他的父母是已修成了人形的狐妖,他虽甫出生便身怀妖丹,远胜于寻常白狐,但他不曾修炼过,不通术法。 故而,他根本不知该怎么办,一面唤着“明空”,一面冲着藤蔓龇牙咧嘴,低声吼叫。 藤蔓并不理会于他,绕到他身后,从明空的双足向上攀援,进而圈住了明空的脖颈,一分一分地收紧。 白狐团子挥着毛爪子,却拍不开藤蔓,急得去抓明空的面颊,明空的面颊立时出现五道血痕。 下一瞬,他被明空抱在了怀中。 明空因气息不足而面孔涨红,以身护住了他,却不理会藤蔓。 白狐团子见状,又困惑又焦急,四肢并用地欲要扯下明空脖颈上的藤蔓。 紧接着,明空被藤蔓用力一拽,登时破窗而出,腾于半空。 藤蔓继续收紧,明空神色痛苦,一身僧衣在凛冽的北风中猎猎作响。 他暗暗地观察着周遭,但除去这藤蔓,他却并未发现其他的妖怪。 藤蔓不可食人,定是为帮凶所操控,但帮凶究竟藏身于何处? 他本以为帮凶定在左近,不过目前看来,帮凶想来不在这浣纱城内。 能在浣纱城外操控藤蔓,帮凶之能远胜于已丧命的花豹。 他仰首一瞧,悬于城门之上的豹尸与豹皮尚在。 帮凶蛰伏近半月,却不趁着他为藤蔓所制之际,取下豹尸与豹皮,显然行事谨慎,又或者帮凶对于花豹的死活并不上心,仅仅是由于自己影响了其猎食,才要致自己于死地? 再过一会儿,他的颈椎恐要被藤蔓折断了,罢了,只能再作打算。 白狐团子过于弱小了,他折腾了许久,未果,反是四肢被刺破了不少小口子,从其中流淌出来的血液星星点点地染上了他雪白的皮毛。 明空要死掉了,与他的母亲一般…… 他霎时泪流满面,一声一声哽咽地唤着:“明空,明空,明空……” 明空心脏发软,指尖旋即覆上了藤蔓。 弹指间,白狐团子发现自己已被明空抱着落于地面上了,而明空除却面色依旧涨红之外,完好无损。 他激动地用自己的毛额头磨蹭着明空的心口,两条毛尾巴摇啊摇。 “贫僧无恙。”明空方从窒息中解脱出来,本能地连连咳嗽,待止住咳嗽了,才撕下僧衣衣袂,为白狐团子将四肢包扎妥当,又问道,“疼么?” “疼。”白狐团子适才受伤之时并未感觉到疼,现下放松下来了,又被明空一问,才疼得双目湿漉漉的。 他从未受过这般严重的伤,有父母在身侧之时,即使他因顽皮而破了皮,都会引得父亲叹息,母亲垂泪。 他用自己的尖嘴磨蹭着明空的下颌,同时去瞧那藤蔓,那藤蔓已分作无数段,颓然于地。 “抱歉。”明空揉着白狐团子的后脑勺,“抱歉。” 言罢,他蹲下身来,盯着藤蔓,仔细地从上头分辨着帮凶的妖气。 凡人已被适才的一番情形吓得四散而去,显得此地一片死寂。 明空打破了死寂,问道:“你可能分辨出其上的妖气来自于甚么妖怪?” 白狐团子想了想,颔首道:“应是花豹。” 花豹……倘若是花豹,不知与先前那头花豹有何干系? 他仰首一望,豹尸与豹皮尚在。 他又问白狐团子:“你是否能凭借这妖气寻到那妖怪?” “我不是犬,而是狐。”白狐团子瘪了瘪嘴,“我且试试罢。” 他当即从明空怀中一跃而下,细细地嗅着藤蔓,少时,他对明空道:“随我来罢。” 明空以术法烧去了藤蔓,方才跟上了白狐团子。 他堪堪走出几步,再一瞧,城门之上的豹尸与豹皮俱已不见踪影了。 作者有话要说:紫柰:苹果 ☆、第五回 他随白狐团子出了浣纱城,越过荒地,上了山去。 行至半山腰,他一把抱起了白狐团子,白狐团子的四肢一离地,即有藏于枯草当中的藤蔓直直地扑了上来。 藤蔓被他的衣袂一拂,瞬间化为乌有,然而,再一弹指,竟已遮天蔽日,形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罩子,将他们困于其中。 他从容不迫,低首去问怀中的白狐团子:“你无事罢?” 白狐团子摇首道:“我无事。” “那便好。”他抬手覆上白狐团子的额头,而后居然将白狐团子变成了米粒大小,仔细地藏于衣襟内。 白狐团子猝不及防,但贴着明空温热的肌肤,不知怎地觉得甚是安心。 “你且乖些,勿要出来,以免贫僧护不住你。”明空言罢,一双手贴于藤蔓之上,藤蔓旋即颓软于地。 他抬足踩上藤蔓,继续前行。 片刻后,他忽见白狐团子探出了首来,遂喝止道:“进去。” 白狐团子委屈巴巴地抱着自己的两条毛尾巴,咬着尾巴尖道:“我不过是想告诉你该往东去。” “多谢你。”明空抬指蹭了蹭白狐团子的毛脑袋。 白狐团子乖巧地将自己缩了回去,鼻尖俱是明空的气息——混杂着佛经、檀香以及烛火。 其实,明空在豹尸与豹皮上设了追踪术,由追踪术判断,应当往西去才是。 他迟疑须臾,按照白狐团子所言,往东去了。 此处分明是一片荒地,往东一里,却陡然出现了一片沼泽,深不见底,漫无边际。 这沼泽恐怕有古怪。 他低声问白狐团子:“那花豹当真在东方?” 白狐团子细细一嗅,答道:“穿过这片沼泽,再过三里,便是她之所在。” 明空心道:要穿过这沼泽恐怕不易。 他想了想,一手护住衣襟,方才施展身法,足点沼泽。 然而,他堪堪踏出一步,足底的沼泽竟是塌陷了下去,他一腾身,利落地前行。 沼泽塌陷了无数处,顷刻间,已变作了深渊,而他身后,亦是一片深渊,荒草再不可见。 他并不回首,又有无数原本居于沼泽的水獭、田鼠、蛇、鱼、鸟……奇形怪状着纷纷向他袭了过来。 他指尖一点,那些活物便齐齐断气了。 他一面前行,一面念着《往生咒》,却始终出不了沼泽。 白狐团子闻着浓重的血腥味,生怕明空受伤,复又探出了首来。 映入他眼中的明空神色慈悯,但手下却毫不留情。 他亲眼见得一只壮硕的田鼠被明空掐死,本能地浑身瑟瑟。 但他清楚这并非明空的过错,若是不杀这田鼠,这田鼠便会伤了明空,可他却发自心底地不喜欢明空杀生,明空合该一身洁净,不染血腥。 他担心地发问道:“你可是受伤了?” 明空依旧念着《往生咒》,只摇了摇首作为回答。 白狐团子舒了口气,用自己的毛脸蛋磨蹭着明空的肌肤。 突然,他瞧见了一头不知是甚么的巨大的怪物冲着明空飞扑了过来。 他吓得几乎断气,他明白自己绝不能为明空添麻烦,便将自己又缩回了明空的衣襟内。 眼前陡然出现的这怪物乃是变了异的鳄鱼,体型较明空大上许多。 明空并不在意,飞身踩上了鳄鱼的头部,并变出了一柄锡杖来,继而一手执着锡杖生生地捅入了鳄鱼的左目。 鳄鱼吃痛,挣扎起来,以致于明空被鳄鱼带着或没入沼泽,或升上半空。 明空面不改色,连僧衣都未沾湿半点。 于他而言,这鳄鱼构不成威胁,不过是拖延些功夫罢了。 他手中施力,锡杖当即将鳄鱼对穿,鳄鱼的鲜血喷射出来,染红了一大片沼泽。 他拔出锡杖,一踩鳄鱼,鳄鱼沉底,紧接着,又是一头鳄鱼。 一息后,他已被鳄鱼团团围住了。 依照白狐团子所言,幕后指使者乃是一头花豹,花豹居然能驱使这许多的鳄鱼,当真是不容小觑。 他不愿再杀生,转而将鳄鱼当做浮木,一一踩过,转瞬,他已将鳄鱼甩在了身后,但鳄鱼却是穷追不舍。 半盏茶后,鳄鱼终是被他远远甩开了,但他却仍是无法出这沼泽。 他停驻了脚步,先是嘱咐白狐团子抓紧他的僧衣,其后以双手抓住锡杖,刺入沼泽,与此同时,他唇齿张合,衣袂纷飞。 刹那间,沼泽以锡杖为分界线,急急后退。 片晌后,他眼前再无沼泽,而是大片大片遭沼泽浸润过的荒草。 荒草弥漫,又无尽头。 他飞身急掠,五里过后,仍是嗅不到来自于花豹的妖气。 难不成先前他应当往西方去才是? 他思忖间,适才被锡杖逼退的沼泽居然卷土重来了。 沼泽如同起了巨浪的汪洋大海一般对着他狠狠拍下,不予他半分喘息的余地。 他轻松地闪身避过,落于一片漂浮着的枯叶之上。 他的脾气已被这五百余年的清修打磨得好了不少,但还是觉得不耐烦了,戾气随之翻滚了上来。 ——索性将这方圆十里夷为平地罢? 这个念头一上来,他当即想起了那人。 倘若被那人知晓,那人定会软声规劝他勿要作恶罢? 可是那人已不在了…… 他叹息一声,却陡然有一股子妖气漫入鼻尖。 恰是此时,他听得白狐团子道:“花豹不止一头,其中一头花豹应当隐于沼泽当中,但因这沼泽浑浊且恶臭,且有不少精怪而难以分辨其妖气。” 白狐团子说话间,沼泽已将他们包围了。 明空抬掌一拍,迫使沼泽后退了一分,但曾被他甩开的鳄鱼却又逼到身前。 他并不理会鳄鱼,而是问白狐团子:“花豹在甚么方位?” 白狐团子歉然地道:“我现下无法精准地确定花豹的方位,大致在东南方。” 明空便往东南方去了,他阖上了双目,将注意力集中于鼻、耳。 白狐团子的嗓音不断地传入他耳中:“向东十丈,向西五丈……” 他所过之处,活物尽数被逼退了,但并无丧命的。 向北百丈后,白狐团子尚未出声,已瞧见明空用锡杖抵住了一处,那处瞧来仅是寻常的沼泽,但沼泽被明空以内息逼开后,显露出来的却是一名女子。 女子的容颜虽然憔悴,但却能轻易地看出她平素的风采。 她手一挥,沼泽退却,周遭变作了一片荒地,她跪于荒地之上,朝明空磕头道:“奴家并非大师的对手,望大师网开一面,饶了奴家的性命罢,奴家尚有三个孩子要养活。” 明空自然能看出她的原形乃是一头花豹,便问道:“你与那头花豹有何关系?” 女子双目含泪:“那头花豹乃是奴家的相公。” “阿弥陀佛。”明空拨弄着佛珠,又问道,“你且将前因后果坦白了,贫僧方能决定要如何处置你。” “奴家……”女子抚摸着自己的小腹道,“奴家与相公居于浣纱城外的山上,从不食人,平日以山中的飞禽走兽为食。两月前,奴家产下了三个孩子,但奴家却无母乳能喂养他们,奴家试着喂他们果泥肉泥米汤之类,但奴家一喂,孩子们便哭闹不休,相公抓了一头母牛来,挤了牛乳,但孩子们却连碰都不愿碰,若是强逼,便会将牛乳吐出来,相公又捉了一头母羊来,孩子们不肯饮羊乳,后来,相公还从浣纱城内绑了一个乳娘来,可孩子们亦不喜人乳……” 她阖了阖眼:“相公认为奴家是营养不足,才无母乳,遂将乳娘咬死了,奴家看着被饿得气息奄奄的孩子,不得不将乳娘吞下了,未多久,奴家居然当真有了母乳。此后,相公每日都会去浣纱城狩猎,将人咬死后,送来予奴家,奴家记得足有二十九人被奴家吞入了腹中。” “大师……”她淌下了泪来,“但奴家若是不食人,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奴家的孩子们活生生地饿死。” 明空淡淡地道:“你不愿眼睁睁地看着你的孩子饿死,那二十九人亦是父母的孩子。” “奴家知错了,奴家再也不敢了。”女子一连磕了十余个响头,将额头都磕破了。 明空不置可否,只道:“你且带贫僧去见你的三个孩子。” 女子站起身来,趁着明空背对着她的机会,右手指甲暴长,锋利无比,对准明空的后心一抓。 明空似乎并未觉察,下一瞬,女子的右手却已然垂软,显是骨折了。 女子本想为夫报仇,至此,不得不断了这个心思。 她根本不是眼前这秃驴的对手,如若她尚无子息,赔上性命便赔上性命,与相公做一双鬼鸳鸯亦是一桩美事,但眼下她如若命丧于这秃驴,孩子们便断了活路了。 故而,她安分地引路,到了一山洞前,忽有三头小小的花豹从洞口飞奔出来,绕着她的双足,连声唤道:“阿娘,阿娘,阿娘……你的额头为甚么破了?” 明空见状,发问道:“豹尸与豹皮在何处?” 女子一时间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咬牙切齿地道:“在向西五里的一座废弃的老宅当中。” 女子所言与自己的追踪术相吻合,明空又听得女子道:“你可是做了手脚?” 要是自己循着追踪术往西去,那老宅必定设了埋伏,且只能寻到豹尸与豹皮,而无作为幕后指使者的母花豹的踪影。 自己之前做的决定是正确的。 他隔着衣襟,轻轻地抚了抚白狐团子,却不许白狐团子出来,亦不将白狐团子变回原先的大小。 他不答反问:“你的确不曾杀过人?” 女子颔首道:“奴家的确不曾杀过人。” 话音落地,她竟听得其中的一个孩子软声软气地问道:“阿娘,爹爹去哪儿了?” 旁的两个孩子异口同声地道:“爹爹,我要爹爹。” 眼泪登时从她的眼眶漱漱而下,她生怕被孩子瞧见,伸手去抹,却突地听见那秃驴道:“贫僧若要取你性命,你该当如何?” 不及女子回答,明空话锋一转:“贫僧随你去那老宅,你且带路罢。” 女子抹去了眼泪,又蹲下身,先将三头小花豹安抚妥当,方才恭声道:“大师,请随奴家来。” 事实证明,女子并未撒谎,豹尸与豹皮果真在一老宅当中,尸臭四散。 食人乃是大罪,但在爆发战乱、饥荒、蝗灾、水灾等等天灾人祸之时,凡人易子而食,易妻而食屡见不鲜。 这母花豹应当并无虚言,且小花豹已长至不需要母乳的年纪了,自己是否该放母花豹一条生路? 明空不由地在心中问道:倘若换作你,你会如何做? 自然不会有人回答,毕竟那人已故去五百余年了,当年,那人咽下最后一口气后,他追至地府,却发现那人已然投胎去了。 他欲要从判官口中得知那人到底投胎于何处了,遭到判官的拒绝后,大闹了一通,最终不敌十殿阎罗。 此后,他一面在凡间找寻那人的转世,一面时不时地下地府,盼着能见那人一面。 可惜,他不曾如愿过,时日一长,他甚至连那人的眉眼都记不清了,只记得那人容貌出众,嗓音悦耳,性子温软,心肠良善。 女子见明空不言不动,心脏跳得厉害,又见明空的眉眼慢慢地尽蹙,遂“咚”地一声跪下了,并哀求道:“恳请大师饶过奴家罢。” 明空收起思绪,继而盯住了女子。 眼前的这僧人分明慈眉善目,但被这么盯着,女子却直觉得毛骨悚然。 明空肃然道:“你若答应贫僧两件事,贫僧便饶过你的性命:其一,你须得指天发誓,不会再害无辜凡人的性命;其二,你须得将沼泽当中的活物恢复原状。” 女子心下一喜:“上天为证,奴家定不会再害无辜凡人的性命,如若违背誓言,甘受天打雷劈,以赎罪孽;至于那些活物,奴家立刻将它们恢复原状。” 言罢,她唇齿张阖,默念着咒诀。 待女子念罢咒诀,明空抬掌拍于女子的头顶心,废去了女子大半的道行,他收回手掌后,女子已摇摇晃晃地倒在了地上。 然后,他转过了身去,在走出老宅前,他闻得女子道:“奴家谢过大师。” 他并未回身,径直离开了。 走出百余步,他出声唤道:“阮白,出来罢。” “明空。”白狐团子欢欣雀跃地从明空的衣襟内窜了出来,伸出双手,撒娇道,“抱抱。” 明空将白狐团子变回原先的大小,又将白狐团子抱在了怀中。 白狐团子以额头磨蹭着明空的指腹道:“你摸摸我的肚皮。” 明空依言摸了摸,又听到白狐团子道:“我的肚皮已经瘪下去了,你快把余下的六只紫柰还予我。” 明空放眼四顾,建议道:“你不是要吃蛙么?此地应当有蛙,你不若自己捕食罢。” 白狐团子压根不懂捕食,折腾了一个时辰,连一只蛙都未瞧见。 他垂头丧气地回到了明空跟前,道:“我是一只无能的九尾狐。” 明空伸手将白狐团子抱了起来:“我们回客栈罢,回到客栈后,贫僧便将余下的六只紫柰还予你。” “当真?”白狐团子的双眸亮晶晶着,颓然荡然无存。 明空认真地道:“当真。” 他施展了身法,一眨眼便到了浣纱城前,进得城门后,尚未到客栈,已有细细的呼噜声从他怀中传来。 白狐团子还太小了些,贪睡实属正常,但未免过于贪睡了些罢? 他无奈地一笑,怀中的白狐团子砸吧着嘴巴,含含糊糊地道:“我好饿哦……我想吃紫柰……” 但是这白狐团子的毛肚皮明明才瘪下去不久。 ☆、第六回 回到客栈后,明空先将白狐团子放于床榻上,后又陡然生了玩心,故意取出一只紫柰,送至了白狐团子嘴边。 白狐团子全然未醒,黑色的鼻子吸了吸,一伸爪,竟是将紫柰抱住了。 明空忍俊不禁,随即面色一沉,将自己包扎于白狐团子四肢的衣袂扯去了。 这四肢上伤口密布,若不是为了救自己,白狐团子便不会受伤了,幸而伤口并不深。 他低叹一声,打了一盆水来,为白狐团子仔细处理好伤口,再将皮毛上星星点点的嫣红拭去,才重新为白狐团子将伤口包扎妥当。 而后,他向小二哥借了笔墨纸砚,将浣纱城食人案的始末简略地叙述了一遍,待墨汁干透后,他将书信盛于细长的竹管,打开窗枢,唤来了信鸽。 他将竹管绑于信鸽的爪子上,又拿出了些谷粒。 信鸽吃罢他掌心上的谷粒,一拍翅膀,便飞远了。 他已不记得自己究竟有多久不曾回过无相禅院了,亦不记得他为何要听凭住持大师差遣。 自那人死后,他宛若一具行尸走肉,当时垂髫之年的主持大师一派天真无邪地对他道:“你既然如此思念他,将他寻回来便是了。” 然而,五百余年过去了,他却不曾再见过那人。 望不到尽头的寿命是不少人毕生的追求,但于他而言,却无异于一副沉重的枷锁。 许他还是早些魂归地府更好些罢?饮尽一碗孟婆汤,投胎转世,换上一副新皮囊,一切便能从头来过了罢? 他再次体认到自己已与五百年前截然不同了,那人改变了他,却又抛弃了他。 倘若不曾遇见那人,他便能随心所欲,恣意妄为——手头宽裕之时,为美人一掷千金,醉宿销魂窟;手头吃紧之时,杀人劫财,欺男霸女。 言念及此,他不由苦笑,定了定神,又坐于蒲团上诵经。 他原本不喜诵经,但时日一长,便习惯了。 须臾后,《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便从他唇齿间流泻了出来。 白狐团子转醒之时,首先听见了明空的诵经声,接着才发现了自己毛爪子中的紫柰。 他抖了抖毛耳朵,生怕啃紫柰的声音会打扰明空诵经,便只是闻着紫柰的香气。 明空念罢十遍《般若波罗蜜心经》,方才站起身来,望向白狐团子,疑惑地问道:“你不是吵着要吃紫柰么?为何还不吃?” 白狐团子啃了一大口紫柰,含含糊糊地道:“我生怕会打扰你诵经。” “无妨。”明空温言道,“贫僧若是会为你所扰,便证明贫僧有口无心。” 白狐团子似懂非懂:“有口无心是何意?” 明空解释道:“贫僧若是口中念着佛经,脑中想着旁的事情,便是有口无心。” “原来如此。”白狐团子啃罢一只紫柰,又朝明空摊开两只毛爪子,露出了粉嫩嫩的肉垫子,“余下的五只紫柰在哪里?” 明空言而有信,将余下的五只紫柰全数给予了白狐团子。 白狐团子却将其中最漂亮的一只紫柰塞到了明空掌中,并道:“这只给你吃罢。” 五百年前,尽管已出家为僧了,明空却仍是无肉不欢,无酒不乐。 但而今,他竟然不知自己喜欢吃甚么了。 他低首端详着掌中的紫柰,良久后,才咬了一口,这紫柰又香又甜又脆,汁水丰盈,但他既不觉得可口,亦不觉得难吃,无甚滋味。 白狐团子啃着紫柰,突然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母亲已断气了,被遗弃的尸身将会如何? 他顿了顿,仰起首来,用湿漉漉的眼珠子望住了明空:“明空,阿娘被凶手挖去了妖丹,浑身是血,已断气了,她的尸身将会渐渐地腐烂、发臭罢?” 白狐团子的模样算是镇定,但一双眼眶却快要装不下这许多的眼泪了。 他将仅仅啃了一口的紫柰一放,转而将白狐团子抱于怀中,揉着白狐团子的背脊道:“对,她的尸身将会渐渐地腐烂、发臭,你想去为她收尸么?” “我……”白狐团子不知该如何作答,他不忍再见母亲的尸身,亦不愿母亲无处安息。 近日,他不敢去想母亲,故意遗忘了母亲,被明空一问,当时的情形竟是历历在目。 明空观察着白狐团子的神情,沉默不语。 事件已经解决了,他须得启程,不该再滞留于这浣纱城。 三日后,他又问白狐团子:“你想去为你母亲收尸么?” 白狐团子这三日常常梦见母亲,梦中的母亲安然无恙,不是抱着他,便是与父亲斗嘴。 听得明空再次发问,他踟蹰许久,方才颔首道:“嗯,我想去为阿娘收尸。” “这便出发罢,由你带路。”明空并不多言,收拾了行李,结了帐之后,便抱着白狐团子出发了。 白狐团子居于青丘,浣纱城距青丘不过百里。 明空并未施展身法,亦并未雇佣马车,费了半日的功夫,便已到了青丘。 白狐团子从明空怀中一跃而下,自己往家里走。 眼泪不受控制地淌落下来,模糊了视线,他不得不一面抹泪,一面前行。 行至一处院落,他终是停下了脚步,门扉虚虚地掩着,他一推,便“吱呀”一声,敞开了。 他进了自己的卧房,在刺鼻的尸臭中,阖了阖眼,才敢往里看。 果然,他最爱的母亲的尸身已然腐烂了,再无半分生前的姿容。 母亲乃是狐族第一美人,名动三界,居然变成了这般模样,除却多了八条尾巴之外,与寻常狐狸有何异? 他根本顾不得害怕,当即冲了过去,扑在了尸身上头。 明空见白狐团子哭得凄惨,不作安慰,而是念起了《地藏菩萨本愿经》以超度亡魂。 白狐团子哭得哑了嗓子,哭得身前的皮毛都湿透了,才勉强止住了哭泣。 又过了一会儿,白狐团子向着明空道:“我抱不动阿娘,你能帮我将阿娘抱起来么?” 明空低下身去,将已不成样子的九尾狐从地上抱了起来。 白狐团子行至院中的一丛茉莉前,哽咽着道:“阿娘生前极爱茉莉,我们便将阿娘埋于这茉莉旁罢。” 言罢,他四肢并用地开始挖坑。 他四肢上的伤口尚未长好,生疼。 明空只消指尖一点便能使得泥土自行分开,但他却不这么做,反是将九尾狐放下,与白狐团子一道挖坑。 一人一狐无一出声,气氛凝重。 不知过了多久,足够容纳尸身的土坑终于挖好了,由明空将尸身抱入了土坑之中。 未多久,尸身被彻底掩埋了,崭新的坟冢乍然出现于眼前,白狐团子猛地抬爪去挖,直到露出了母亲的面孔方肯罢休。 他小心翼翼地拂去了母亲面上的泥土,又指了指自己身畔的明空:“阿娘,他唤作明空,待我很好,你不必担心。” 明空附和道:“贫僧定会好好照顾阮白。” 白狐团子又低喃道:“阿娘,请你保佑阿爹安好,保佑我能尽快寻到阿爹,保佑我能手刃杀害你的凶手。” 他凝视着母亲,半晌,才又以泥土覆住了母亲的面孔。 明空守在一旁,不发一言。 约莫一盏茶后,白狐团子冲着明空张开了毛爪子,撒娇道:“抱抱。” ☆、第七回 明空低下身去,为白狐团子将沾满了鲜血以及泥土的四肢处理妥当,并包扎了,又将白狐团子身前哭湿的皮毛擦干,方才将白狐团子抱在了怀中。 白狐团子正用一双前爪扒拉着明空的僧衣,又听得明空道:“我们去镇上买些纸钱、供品罢。” “嗯。”白狐团子乖巧地颔首,便被明空抱着去了镇上。 一人一狐在丧葬铺子买了香烛、纸钱,还买了柑橘、紫柰、梨以及一些糕点,才往回走。 到了坟冢前,明空点燃了香烛,摆好了供品,便一面念着《地藏菩萨本愿经》,一面烧纸钱。 白狐团子跪于一旁,由于他尚且化不出人形来,这模样颇为古怪。 西北风乍起,将纸钱灰吹得到处都是,白狐团子被呛到了,不住地咳嗽着。 明空轻拍着白狐团子的背脊,又将白狐团子抱到了他身后,由他挡着纸钱灰。 待纸钱烧尽,《地藏菩萨本愿经》念罢,明空侧过身去,问道:“你饿了么?想吃甚么?” 白狐团子已有半日未曾进食了,毛肚子早已开始叫嚣了,但他甚么都不想吃,遂摇了摇首。 明空心下了然,不再言语,陪着白狐团子在坟冢前静待至日暮,才出言道:“我们今日在此住上一夜,明日再启程罢。” 白狐团子不肯离开母亲的坟冢,故而道:“我想陪着阿娘,明空,你去我床榻上歇息罢。” 阮白有许多话想与他母亲说罢? 明空这般想着,不便打扰,当即去了白狐团子的卧房。 他并无睡意,又恐白狐团子遭逢意外,翻阅了一夜的佛经。 破晓时分,他踏着微光到了白狐团子身畔。 白狐团子已然睡着了,缩在坟冢边,一身的皮毛被露水浸透了,黏在肌肤上,显得甚是弱小。 明空叹息一声,但并不将白狐团子抱起来,而是等待着白狐团子转醒。 白狐团子本能地一连打了数个哈欠,才睁开了双目,映入眼帘的自是母亲的坟冢。 他用毛脸蛋磨蹭坟冢上的泥土,不舍地道:“阿娘,我要准备启程了。” 片刻后,他将自己与坟冢剥离了,他一回过身,便瞧见了明空。 “明空,我好饿哦。”他说着,抓起一只当作供品的梨啃了起来。 明空见白狐团子的情绪已好些了,发问道:“你可能将那日的情形说与贫僧听?” “那日……”白狐团子怔了怔,才反应过来,明空所言的那日便是母亲丧命的那日。 口中的梨霎时全无滋味,他回忆道:“那日,我正好眠着,猝然闻到了血腥味,一睁开双目,赫然看见阿娘横在地上,被挖去了妖丹,浑身是血,我不停地摇晃着阿娘,但阿娘却不理睬我,我觉得委屈,不断地唤着‘阿娘’,半晌,我才意识到阿娘已断气了,断气了的阿娘自然不会理睬我,我又出了卧房,去寻阿爹,但阿爹不在家,我只在门口看见了一大滩血。” 门口的那一大滩血早已干涸了,呈红褐色,附在地面之上,犹如一只被压扁了的怪物。 明空昨日便已注意到那一大摊血了,倘若那一大滩血皆为白狐团子的父亲所有,其人怕是凶多吉少。 他又确认道:“你当真不曾瞧见凶手?” 见白狐团子摇首,他又问道:“你可知谁人与你父母有间隙?” 白狐团子茫然地道:“我亦不知。” 目前全无线索,倘若其父已然丧命,真相十之八/九无法水落石出了。 明空直言道:“贫僧已将这宅子查看了一番,凶手并未留下任何蛛丝马迹,你又一无所知,要找出凶手恐怕难如登天,除非能找到你母亲的妖丹,但那妖丹应当已为凶手所食了,又或者能找到你的父亲。” 白狐团子的眼眶登地红了起来,明空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一席话仿若是在责备白狐团子一般,教白狐团子难受了。 “对不住。”他伸手拂去沾于白狐团子身上的泥土,“是贫僧失言了。” 白狐团子却是用一双天真的眸子注视着明空道,“明空,为何阿娘死了,阿爹失踪了,我却完好无损?” 白狐团子是真心在提问,而非觉得自己应当与阿娘一道死,亦或是与阿爹一道失踪。 明空心脏一软,揉着白狐团子的头顶心道:“有贫僧陪着你,贫僧的阳寿尚有许多年,你好好修炼,亦能活许多年,我们有足够的时间去将凶手找出来。” 白狐团子低喃道:“我不曾修炼过,亦不知自己是不是修炼的料子,我怕是活不了你这么久。” 闻言,明空才意识到许凶手亦活不了这么久。 他将白狐团子一把抱起:“你若是好好修炼,定能活得与贫僧一般久。” 白狐团子握拳道:“嗯,我会好好修炼的。” “真乖。”明空夸奖了一句,换了话茬,“你先去沐浴罢,待你沐浴完毕,我们便出发。“ 白狐团子蹬着小短腿跑回了自己的卧房,而后指着一只小木盆道:“阿娘阿爹便是用这只小木盆帮我沐浴的。” 明空问道:“水是不远处的潭水么?” 见白狐团子颔首,他正要往外走,却被白狐团子抱住了双足,白狐团子仰着首道:“我与你一同去。” 这白狐团子是被怕被自己抛弃?亦或是怕自己与其父母一般陡生意外? 明空一手抱着白狐团子,一手从庖厨提了一只水桶,去打了潭水来,又在茶壶中煮开了,方才倒入小木盆中,还混了些冷水。 白狐团子已长大了一圈,小木盆显得有些逼仄,但他还是想用小木盆沐浴。 明空知晓白狐团子会害羞,为白狐团子洗好四肢与背部便背过了身去。 白狐团子将毛脸蛋埋进了水中,脑中俱是有阿娘、阿爹在的往昔岁月。 他趁着明空并未瞧他,安静地哭泣着,直到浴水寒彻骨髓,方才从小木盆中跳出来,抖着皮毛。 明空听得动静,以手覆上了白狐团子的皮毛,用内息将其一身的皮毛烘干。 白狐团子直觉得浑身暖烘烘的,舒适万分,不由打起了哈欠来。 明空将白狐团子包扎妥当了,又让白狐团子窝于他怀中,才细细地将这宅子查看了一番。 然而,结果与上一回一般,凶手当真不曾留下蛛丝马迹。 白狐团子的母亲被挖去了妖丹,凶手所求便是妖丹么?因白狐团子尚小,妖丹无用,才放过了其一条性命? 其母乃是处于鼎盛期的九尾狐,要将其杀了,并取其内丹,并非易事,凶手不是神仙,便是魔物,或者妖怪、出类拔萃的修仙人,想来不好对付。 仅凭自己不知是否能为白狐团子报仇? 左右他的死活并无意义,不若便用这条性命,为白狐团子报仇罢? 许待他踏上黄泉路,他便能瞧见那人了。 那人的转世若是还活着又该如何? 即便那人的转世还活着,他亦寻不到了罢? 他低首苦笑,苦笑堪堪盈于唇角,便化作了虚无。 他抬手阖上门,随即去了镇上。 镇上行人不少,明空与白狐团子颇为引人注目,白狐团子已转醒了,懵懂地问道:“是不是因为我生得毛茸茸的,很是可爱,他们才一直看我?” 狐族天性/爱美,白狐团子自然不例外,由于他十分在意明空对于他容貌的评价,问罢,便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明空。 明空知晓行人之所以一直看他与白狐团子,大抵是因为白狐极为稀罕,还受了伤,且自己身为出家人,抱着一只白狐甚是奇怪。 换作五百年前的他,定会讥讽一二,但现下的他却是回答道:“对,你生得毛茸茸的,很是可爱。” 白狐团子憨态可掬地用前爪捧着自己的毛脸蛋道:“我也觉得我很是可爱。” 明空揉着白狐团子的毛耳朵:“待你将伤养好,会更可爱的。” “我的伤会很快好起来的。”白狐团子将毛额头埋在明空的锁骨上,又甩了甩两条大尾巴。 明空伸手抚摸着白狐团子的毛肚皮:“我们先去用早膳罢。” 一只梨并不能填饱白狐团子的肚子,白狐团子兴奋地道:“我好饿,想吃肉。” 明空寻了一家早膳铺子,为白狐团子点了一屉小笼包。 白狐团子踩于明空的双腿上,用一双前爪捧着小笼包吃,一只小笼包堪堪下肚,他又觉得伤心了:“阿娘死了,便甚么都不能吃了……” 五百年前的明空最擅长变着花样嘲讽,五百年后的明空早已将嘲讽的词汇忘却了,更不知该如何出言安慰。 他苦思冥想了一会儿,道:“我们昨日为你阿娘烧了不少纸钱,还供奉了不少吃食,你阿娘定不会饿着的。” “那便好。”白狐团子立即眉开眼笑了。 一人一狐用罢早膳,明空抱着白狐团子,立于人流当中,道:“你认为我们应该往何处去?” 白狐团子迷茫地道:“我亦不知我们该往何处去。” 明空提议道:“我们去观云镇罢。” 观云镇表面上不过是一不大的村镇,但暗地里,却是妖魔鬼怪交换情报之处。 ☆、第八回 白狐团子所受的伤并不重,一人一狐尚未抵达观云镇,便已痊愈了。 待拆去包扎后,白狐团子用毛爪子抱着明空的脖颈道:“我是不是更可爱了?” 明空肯定地道:“对,你更可爱了。” 白狐团子松开明空的脖颈,欢欣雀跃地在明空怀中打了一个滚。 明空失笑,出了客栈,买了猪肉虾仁味的馅饼予白狐团子吃,便去了衙门。 他的父亲乃是朝廷的一品大员,母亲则是盐商之女,家境不差。 但他活得太久了,父母已过世将近千年,父母所遗留下来的财产亦早已被他挥霍一空了。 而今,他须得自己想法子赚盘缠,是以,他打算去衙门找些活计。 衙门内,县太爷正在审理一桩案子,一妇人被指认为害死了其夫的妾室。 妇人披头散发,衣衫不洁,想必已被关押多日了。 她对着县太爷哭诉道:“民妇当真不曾害死那曾姨娘。” 因所有的线索皆指向这妇人,县太爷道:“你如何解释那捅死了曾姨娘的金剪子在你房中?” 妇人急声道:“定是有人要陷害民妇!” 县太爷再问:“那你又如何解释曾姨娘弥留之际指认你便是凶手?” “民妇不知她为何会如是说,许是瞧岔眼了罢?”妇人猛地朝着县太爷磕头道,“望青天大老爷明察,还民妇清白。” 县太爷令衙役将妇人的贴身婢女带来了,婢女跪于堂下,道:“夫人曾道老爷待曾姨娘教较她好上许多,心中嫉妒。” 妇人闻言,厉声道:“你这丫头何故胡言乱语?” 县太爷又令衙役将妇人的相公带上了堂来,其人三十出头,一股子书卷气。 县太爷问道:“吴公子,你认为可是你原配杀了你的妾室?” 吴公子乃是一秀才,无须下跪,立于堂下,道:“小生不知。” 县太爷又问:“妾室生前与原配关系如何?” 吴公子答道:“关系尚可,只是免不了争风吃醋。” 人证物证俱在,但县太爷生怕误断,一拍惊堂木:“择日再审。” 衙役将妇人——吴夫人押入牢中,观客渐渐散去了。 明空扫了眼吴公子,而后到了县太爷左近,道:“敢问大人,县中可有甚么怪事?” 县太爷早已瞧见立于观客后头的僧人了,他素来信佛,客气地将僧人请进内室,方才道:“这县中确有怪事,近五日,有五人在一夜间无端衰老了。” “五人?”明空拨弄着佛珠道,“还请大人仔细说与贫僧听。” 县太爷突然闻到了僧人身上猪肉虾仁馅饼的香气,心中正怀疑着僧人是否招摇撞骗之人,竟又瞧见一条雪白的毛茸茸的大尾巴从僧人半新不旧的衣袂中钻了出来。 他吃了一惊,心道:这僧人莫不是妖怪罢? 明空见状,将藏于自己衣袂当中的白狐团子抱了出来。 白狐团子正欢快地吃着猪肉虾仁馅饼,猝不及防地被明空抱了出来,不满地叫唤了一声,才继续低首吃猪肉虾仁馅饼。 明空避重就轻地道:“这白狐乃是贫僧捡来的,很是贪吃。” 白狐团子见有旁人在,并不出声,仅腹诽道:我才不贪吃,你才贪吃。 县太爷细细端详着白狐团子,又摸了摸白狐团子柔软的皮毛,确定其当真是一只白狐,才命人上茶。 白狐团子并不喜欢被生人抚摸,当即冲着县太爷呲牙咧嘴。 明空安抚地将白狐团子抱于怀中,方才道:“大人勿要见怪。” “无妨。”县太爷正色道,“那五人最大的不过二十三,最小的不过一十五,三男两女,且那五人素不相识,全无联系。” “在一夜间无端衰老恐怕是被甚么怪物吸食了过多的精气。”明空呷了一口碧螺春,问道,“若是贫僧破了这桩案子,大人可否予贫僧一些盘缠?” 这僧人原来是为赚盘缠,才特意向自己搭话的,县太爷见这僧人面善,想来不会狮子大开口,便问道:“敢问大师需要多少盘缠?” 明空回道:“一两足矣。” 县太爷不假思索地道:“可,倘若大师能保证再无一人受害,并将凶手缉拿归案,本官便予大师十两白银做盘缠。” “贫僧先谢过大人了。”明空问过那五人的姓名、容貌、身份、住处,方才别过县太爷。 天寒地冻,白狐团子虽然一身厚厚的皮毛,但还是觉得冷,他吃尽猪肉虾仁馅饼,便往明空怀里缩了缩。 须臾,经过一衣裳铺子,他闷声道:“明空,你是否该添置些冬衣?” 明空修为深厚,并不惧寒,衣衫能蔽体便可。 是以,他摇首道:“不必了。” “你是因为手头吃紧,才不添置冬衣的么?”白狐团子灵光一现,旋即从明空怀中钻了出来,爬到了明空的脖颈上,围了一圈。 明空心下一暖,据实道:“贫僧本就不惧寒,并非因为手头吃紧。” 白狐团子后知后觉地道:“你的身体确实甚是暖和。” 明空发觉白狐团子已冻得浑身瑟瑟了,柔声道:“下来罢。” “嗯。”白狐团子从明空的脖颈上爬了下来,又回到了明空怀中。 受害者共计五人,明空先抱着白狐团子去了离县衙最近的刘家。 刘家瞧来一贫如洗,他轻轻一叩,那门扉便摇摇欲坠了。 少时便有人来开了门,开门之人乃是一位老翁。 这老翁已是耄耋之年,明空不确定受害者是否便是这老翁,问道:“刘公子刘施主何在?” 老翁警惕地道:“你寻他有何目的?” 明空答道:“贫僧此来乃是奉县太爷之命查案。” 老翁观察着明空:“当真?” “当真。”明空眉眼慈悯,道,“老人家若是不信,且去县衙问一问罢。” 老翁迟疑片刻,到底还是请明空进去了。 明空立于一片光秃秃的菜畦之前,未多久,远远地瞧见那老翁扶着一人过来了。 那人脚步蹒跚,从外形判断,较老翁要年长数岁。 老翁将孙子扶到了明空面前,又请明空去狭小的厅堂坐了。 明空凝视着刘公子问道:“刘施主,你是昨夜受害的,可否将昨夜之事说与贫僧听?” 刘公子的上眼帘已皱得耷拉下来了,整张脸苍老得不成样子,他费劲地出声道:“昨夜,我挑灯念书,听得更夫敲了三更,之后便睡着了,一转醒竟是变成了这副模样。” 这刘公子的声音难以分辨,但于明空却是不难。 他又问道:“你可知除你之外,尚有四人亦与你一般?” “我自然知晓。”刘公子叹息道,“但我不知我亦会遭逢不幸,我那娘子一见我变成了这副模样,直言要与我和离,今早便回娘家去了。“ 明空发问道:“你可知谁人有害你之心?” “我不知谁人有害我之心。”刘公子说了这许多话,已口渴了,自去倒了桌案上的茶水来饮,但一口茶水未及下肚,他却噎住了。 老翁拍着刘公子的后背,待刘公子缓过气来了,才责备道:“你饮得太急了些。” 刘公子尚未适应这具身体,他并非故意为之,而是按照自己平常的饮茶速度来饮的。 “祖父,孙儿知错了。”他诚恳地向老翁认了错,又道,“大师,我听祖父说你是县太爷请来查案的,此案便仰仗大师了。” 明空直截了当地问道:“你近日可有甚么艳遇?亦或是发过甚么春梦?” 刘公子面薄,被明空这么一问,皱纹纵横的面上一红:“我从不寻花问柳,况且我已娶妻了……” 言及弃他而去的妻子,他顿了顿,才接着道:“我亦不曾发过甚么春梦,但我昨日曾应友人之邀,去过撷香阁。” 他又强调道:“我并未点姑娘作陪。” “刘施主若是想起甚么了,定要告诉贫僧,明日贫僧会再来一趟。”明空不知这刘公子是否可信,出了刘家,便往撷香阁去了。 他一僧人抱着一只白狐,在白日踏入烟花之地实在奇怪。 因而,撷香阁的小厮一开门,见得他,便挤眉弄眼地道:“大师,你不若入夜了再来罢,只要你出得起银子,姑娘们定会伺候得你欲/仙/欲/死,将你那佛主抛诸九霄云外。” 明空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贫僧此来是为查案,而非寻欢作乐。” 明空年幼之时便被父母送至无相禅院,剃度出家,不曾近过女色。 五百年前,他曾想过要收罗美人,养在后院,供他玩乐。 但他不曾这么做过,他活了千年,连女子的手都不曾碰过。 那人死后,他逼着自己沉浸于佛经,于现下的他而言,美人枯骨并无差别。 “查案?”小厮面上狭促的笑意褪了干净,“我们撷香阁犯甚么事了?” 明空越过小厮,进了撷香阁,又对着小厮道:“昨夜刘施主与友人一道在此处饮酒,你且将当时作陪的姑娘请来。” 见小厮不肯,明空补充道:“贫僧乃是奉县太爷之名查案,望施主配合。” 小厮走到暗处,请了一粗使丫鬟去县衙确认,并将此事告知了撷香阁的嬷嬷,而后又端了一盏上好的雨前龙井来。 小厮所想所为,明空大致能猜到,他并不催促,亦不饮雨前龙井。 不久后,粗使丫鬟便回来了,小厮禀告过嬷嬷,才去请了作陪的姑娘来。 两个姑娘尚未睡醒,睡眼朦胧地到了明空面前。 明空一眼便看出这两个姑娘乃是肉眼凡胎,无法吸食/精气,问道:“昨夜刘施主可有异样?” 其中一红衣姑娘答道:“那刘公子自命清高,明明来了我撷香阁,却不容我们近身,除此之外并无异样。” 另一姑娘道:“刘公子甚爱他的夫人,我们比不得。” 明空已无甚要问的了,并不停留,径直离开。 漂浮于烟花之地的脂粉气极是刺鼻,他忍耐着出了撷香阁,才咳嗽了几声,又问白狐团子:“你可是闻到妖邪之气了?” 白狐团子的母亲亦喜爱涂脂抹粉,他微微恍惚着,半晌才道:“我并未闻到妖邪之气。” 明空又抱着白狐团子去见了第二个受害者,此人乃是一铁匠,亦是其中最为年长者。 其人与适才的刘公子一般,不曾与人结仇,亦不曾有过艳遇,发过春梦。 第三个受害者、第四个受害者与第五个受害者亦然。 眼下明空并无线索,便在这郓县中信步而行。 行至一处,他远远地嗅到了香火味,遂去一探究竟。 到了那户人家门口,他又看见了先前曾在公堂上见过的那贴身婢女,便知里头应是在为那曾姨娘做法事。 按照他在公堂所见,这桩杀人案明明罪证确凿了,不知为何,那吴夫人却不肯认罪。 到底是别有隐情,亦或是那吴夫人生怕偿命,能拖一时是一时? 他正思索着,竟听得怀中的白狐团子道:“这其中似乎有妖气。” 他凝神定气,细细一嗅,确如白狐团子所言,这其中隐隐约约有些妖气。 难不成杀人者并非吴夫人,而是妖怪? 他并未出声问询可否进入,便进了这吴家。 吴家人以为他乃是赶来做法事的僧人,并未在意。 他到了尸身面前,方要查看,却被制止了:“你要做甚么?” 制止他之人便是那贴身婢女,他全不理会,一探曾姨娘心口的伤处,断言道:“杀人者并非吴夫人。” 诸人哗然,婢女去请了吴公子来,吴公子奇道:“为何你认为杀人者并非拙荆?” “这心口之伤并非致命伤,纵然当真是吴夫人将金剪子捅入了曾姨娘体内,她亦害不了曾姨娘的性命,曾姨娘是被毒死的。”明空言罢,便赶至县衙将此事禀告于县太爷了。 县太爷大吃一惊,将信将疑,正要令仵作再次验尸,却闻得明空道:“验尸无用,毒死曾姨娘的乃是一只妖怪,所用的毒亦是妖毒,凡人无法勘验。” 县太爷心生无力,道:“大师若能查明此案,本官再多予大师十两银子。” 不知这桩杀人案与其他五桩案子可有关联? 明空并无头绪,从县衙出来,继续信步而行。 白狐团子尚小,昏昏欲睡,用两条毛尾巴将自己一裹,便当真睡过去了。 这郓县不大,明空走了一遍,并无甚么新发现,只是其中有家医馆的生意好得出奇。 他回到客栈,将白狐团子放于床榻上,自去诵经了。 统共六桩案子全数案发于深夜,所以,他打算待深夜,再出客栈。 隆冬,天暗得早,他在黑暗中诵经,被他所诵的经声包围着。 他花费了五百余年,尚未参透佛经,他想穷尽一生,他恐怕都无法参透了。 不过他对此并无执念,能参透亦可,参不透亦可。 他在经声中想起了那人,有一日,他被师父逼着诵经,忍着将师父暴打一顿的冲动,勉强将佛经撕碎了出气。 佛经漫天,有一片落在了那人的足尖,那人将佛经捡起,送至他手边,道:“你不爱诵经便也罢了,何故要将佛经撕碎?” 他啧了一声,一指佛像:“你信不信我将佛像打碎?” 不及那人作声,他到了佛像面前,用力一踢,佛像随即轰然倒地。 佛像依旧是一副悲悯世人的模样,教他生厌。 他毫不犹豫地又将佛像的头颅踩了粉碎。 他厌恶佛像,厌恶佛经,厌恶日日念叨的师父,厌恶对他避而远之的师兄弟,厌恶送他出家的父母,厌恶眼前那人。 他合该做个混世魔王,不应被困于这方寸之地。 未料想,那人却只是到了他面前,摸了摸他的头道:“你带我出去玩好不好?” 他看着呈鸟兽散的师兄弟,又看了眼无比失望的师父,困惑地问道:“你不怕我么?” 那人言笑晏晏地道:“我为何要怕你,你会吃人不成?” 他巡睃着眼前之人瘦小的身体,恶狠狠地道:“我曾对你说过我不吃人么?我最喜吃人,割喉放血,将血盛于头骨做成的碗中,再将人剥皮,按照身体部位,或煎,或炒,或煮,或炸,或炖,那滋味甚是难忘,我倒是有些想念了。” 那人早已对他的虚张声势了然于胸,神色镇定地道:“我知你不会吃人。” “我吃过的人早已成千上百。”他抬起一指点在那人的咽喉处,威胁道,“只消轻轻一划,我便能划开你的咽喉,你将会流尽血,为我所食。” 那人笑道:“你先带我出去玩,待我玩够了,再将我吃了罢。” “好罢。”他又不是小气之人,去玩便去玩。 这无相禅院没甚么可玩的,正值隆冬,俩人便踏上了一结了厚厚一层冰的小河,又用石子砸出了一个洞来,坐于冰面上钓鱼。 那人双手捧腮,望住了他,道:“你不是出家人么?不该食荤辛才是。” 他气愤地道:“我又不是自己想当出家人的,还不是我爹娘……” 一提及爹娘,他便气得咬牙切齿:“他们定是不要我了,才将我送到无相禅院的。” 那人又摸了摸他的头道:“你何不往好处想,你被送至无相禅院之时,不过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他们若是不要你了,将你往人烟稀少处一丢便是了,何必千里迢迢送你来无相禅院?” 他理所当然地道:“我乃是他们的亲生骨肉,他们定是怕被良心谴责。” 那人见劝不动他,并不再劝,而是真诚地道:“明空,我会陪着你的。” 明空蓦地放下经书,无声地道:你是个骗子。 他记得后来他们折腾了三四个时辰,都未钓上一尾鱼。 那人若是知晓五百余年来,他不曾吃过一口鱼肉,不知会是何表情? 他很是好奇,但无法得见了。 他收起思绪,望向窗外,窗外已黑透了。 由于他忘记阖上窗枢了,夜风正不住地往房间里灌。 为免冻着白狐团子,他起身将窗枢阖上,后又将桌案上头的烛火点燃了。 烛火即刻驱散了黑暗,将正昏睡的白狐团子照得分明。 他竟是瞧见白狐团子又生出了一条尾巴来,毛茸茸的,与其他的两条尾巴一般。 白狐团子未及周岁,便长出了三条尾巴,待其长成后,实力应当不俗。 若是自己无法为其报仇,其亦能自己报仇罢? 他稍稍松了口气,又去诵经。 除了诵经之外,他根本不知现下还有甚么可做的。 白狐团子顿觉尾椎又痒又难受,迷迷糊糊地一探手,意外地摸到了第三条尾巴,登时开心地从床榻上跳了下来,继而冲到了明空面前:“明空,明空,我长出第三条尾巴了。” 明空不解,白狐团子长出第二条尾巴之时,未曾这么开心过。 白狐团子抱着自己的三条大尾巴,又陡然伤心起来:“阿娘阿爹答应我,待我长出第三条尾巴,便为我生一个弟弟或者妹妹。” 明空是家中长子,他被送走后,父母又得了一子一女,他只在父母过世之时,见过他的弟弟妹妹,他们的长相早已被他忘得一干二净了。 他不知有弟弟妹妹的好处,便问道:“你为何想要弟弟妹妹?” “我想要弟弟妹妹陪我玩耍。”白狐团子吸了吸鼻子,“而且我毛茸茸的,很是可爱,我的弟弟妹妹定然与我一样可爱。” 白狐团子果然还小,明空坏心眼地道:“你若是有弟弟妹妹,弟弟妹妹若是比你可爱,你该当如何?” 白狐团子的双颊气鼓鼓着:“他们才不会比我可爱。” 明空含笑道:“他们若是比你可爱,那你便不同他们玩耍了么?” “才不会,我又不是小气的白狐。”白狐团子撒娇地抱住明空,“快说,我比他们可爱。” 明空不再欺负白狐团子:“你比他们可爱。” 白狐团子心满意足,不久却又意识到所谓的弟弟妹妹是不存在的。 他将明空抱紧了些,双目湿润:“对,我比他们可爱……” 明空揉着白狐团子的毛脑袋:“想吃甚么?” “甚么都不想吃。”白狐团子不断地往明空怀里钻,甚至拨开明空的衣襟,钻了进去。 毛茸茸的触感甚好,明空接着诵经,任由白狐团子去了。 又过了许久,明空方才道:“贫僧须得出去巡夜了,以免再出现受害者,你是要与贫僧一道去,还是待在这房间中?” 白狐团子扬声道:“我要与你一道去。” 这白狐团子明明尚在他的衣襟内,却好似要被他抛弃了一般,甚为不安。 他从未感受过这样的依赖。 明空将摊开的佛经好生收好,才出了客栈去。 客栈大堂已无食客了,只有一掌柜在柜台后打着盹。 他出了客栈去,进入了夜色当中。 夜色浓稠,星月皆无,万籁俱寂。 他仅能听得自己轻微的脚步声,以及自己与白狐团子的吐息声。 他将整个郓县巡查了一遍,并无甚么妖魔鬼怪。 许是自己被凶手注意到了? 但他将修为隐藏得极好,瞧起来与寻常的僧人无异。 他偶遇更夫,出声问道:“除了贫僧,你可见到旁人了?” 更夫被他吓了一跳,在灯笼的微光下,将他看清了,才回答道:“除了大师,我并未见到旁人。” 他又问:“可有古怪之处?” 更夫答道:“并无古怪。” 他思忖着问道:“近几日可有古怪?” 更夫摇首道:“并无古怪。” 凶手并非凡人,想必不会在凡人面前露出破绽,明空此问不过是以防万一。 他见这更夫已是中年,应当并非凶手下手的对象,便让这更夫离开了。 他一直巡查至天明,方才又回了客栈去。 用过早膳,他去了县衙,今日无人报案。 怪得很,先前那五个受害者是接连在五夜内受害的,为何昨夜凶手却不下手? 自己莫非当真已为凶手所觉察? 他索性同县太爷演了一出戏,拜别离开了。 他出了郓县十里,便停住了脚步。 他将自己变成了一个青年,又将白狐团子变成了一个少年。 白狐团子初次拥有人形,兴奋至极,不断地摸着自己滑腻的脸。 但白狐团子经过一河边,以冰面一照自己的模样,却生气了。 他抱着明空的手臂,摇摇晃晃着道:“明空,你为何不将我变得美貌些?” 明空无奈地道:“你若是太过美貌,不是平白惹人眼么?” “待我化出人形,容貌定然远胜于这张皮囊。”白狐团子并未气多久,便随明空一道回到了郓县。 经过一酒楼之时,白狐团子走不动路了,娇声娇气地道:“我饿了,我饿了,我饿了……” “好罢,我们先去用午膳。”明空不得不应承了。 白狐团子往饭桌前一坐,舔着唇瓣道:“要松鼠鳜鱼、糖醋排骨、清炖牛肉。” 明空虽然换了模样,但并不打算破戒:“你点了这许多,吃得下么?” “吃得下,自然吃得下。”白狐团子哼着气道,“你是想让我饿着么?” 明空不同白狐团子争辩,自己点了白菜汤年糕。 菜很快便上齐全了,白狐团子一面大快朵颐着,一面问道:“明空,你当真不吃么?” 明空低声道:“贫僧乃是出家人,不能食荤辛。” 白狐团子歪着脑袋道:“你看着我吃,不会馋么?” 明空坦白地道:“不会,贫僧对吃食全无兴趣。” 白狐团子迷惑地道:“你为何会对吃食全无兴趣?” 明空耐心地道:“全无兴趣便是全无兴趣,就如同你对蔬菜全无兴趣一般。” 白狐团子啃着糖醋排骨,含含糊糊地道:“你又为何要出家?” 明空吃着白菜汤年糕道:“贫僧并非自己想出家,而是被父母送去出家的。” 白狐团子一派天真烂漫地道:“你父母好坏呀,竟然送你出家,令你吃不了好吃的。” 明空早已理解父母的良苦用心了:“他们并不坏,他们是为了贫僧着想,才送贫僧出家的。” “为了你着想不是应该让你吃更多的好吃的么?”白狐团子回忆道,“阿娘与阿爹都是将最好吃的留予我的,因为我是他们的孩子,他们很疼爱我。” 白狐团子太小了些,明空明白无法让白狐团子理解,但仍是道:“因为于贫僧而言,最重要的并不是吃更多的好吃的。” 于贫僧而言,最重要的是做一个良善之人,而非为祸苍生。 白狐团子问道:“那你最重要的是甚么?” “贫僧眼下最重要的是为你报仇。”明空催促道,“快些吃罢,你的松鼠鳜鱼、糖醋排骨、清炖牛肉凉了便不好了。” 白狐团子感动不已,又道:“我还小,你之所言,我不太懂,待我长大了,你再与我说一遍罢。” 明空以为白狐团子不会再言语,那白狐团子却是道:“拉勾,一言为定。” 明空与白狐团子拉了勾,那白狐团子才去吃松鼠鳜鱼、糖醋排骨以及清炖牛肉。 见白狐团子美滋滋地吃着,明空不禁想起了当年的自己,当年的自己亦很是嗜吃。 这三道菜虽然算不上他的最爱,但他吃过不少次。 他尚未出家之时,母亲会亲自下厨为他做菜,他的脾气极坏,边吃边扔,甚至还会故意当着母亲的面吐出来,即便是他喜欢之物,他亦会嫌弃地道:“难吃。” 那时的他最喜欢的便是让父母为他烦恼,看父母为他争吵,他以为父母会毫无底线地宠溺他。 ☆、第九回 用罢午膳,明空结过帐,方才出了酒楼,白狐团子便本能地冲着明空张开了双手:“抱抱。” 明空压低声音道:“你现下乃是少年模样,贫僧不便抱你。” 白狐团子——阮白瘪瘪嘴,委屈巴巴地道:“我想变回白狐。” 明空承诺道:“待查明了手头的六桩案子,贫僧便将你变回白狐。” “好罢。”阮白乖巧地道,“待我变回白狐,你要时时刻刻抱着我。” 明空取笑道:“你怎地这样爱撒娇?” 阮白一派天真无邪地道:“你不喜欢我向你撒娇么?” 除了这阮白与那人之外,无人向自己撒过娇,明空不假思索地道:“贫僧喜欢你向我撒娇。” “我亦喜欢向你撒娇。”阮白掰着手指道,“我还喜欢你身上的气味,更喜欢你抚摸我的皮毛,最喜欢你买吃食与我。” “你着实是只贪吃的白狐。”明空失笑,他并未注意过自己身上有何气味,低首一嗅,自己身上的气味混合着佛经、檀香以及烛火。 阮白理所当然地道:“我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呀,自然得多吃些。” “你说的是。”明空又寻了一家客栈要了一间房间,并故意与掌柜攀谈,自称家中父母双亡,带着弟弟来这郓县投奔远亲,远亲却已不在原来的住处了,很是苦恼。 阮白机灵地附和着,还挽着明空的手臂道:“哥哥,我们该如何是好?” 明空被阮白唤着“哥哥”,觉得颇为新鲜,面上叹息着道:“哥哥亦不知该如何是好?” 掌柜安慰道:“两位公子定能找到你们的远亲。” 明空拱了拱手:“多谢掌柜。” 而后,他们便随小二哥去了房间。 他们在房间内歇息了片刻,便出了门去。 明空凭空杜撰了一个所谓的远房表舅,便带着阮白借由打听远房表舅之名,在这郓县四处走动。 然而,依旧一无所获。 走着走着,他们又到了那医馆面前,这郓县不大,大大小小的医馆共计一十七家,除了眼前这妙手回春堂,其余的医馆皆是门口罗雀。 明空不知何故觉得这妙手回春堂有蹊跷,遂向一在外等候的病患搭话道:“这妙手回春堂的大夫当真能妙手回春?” 病患答道:“非但能妙手回春,只要给足了银两,买下他们的秘方,何止妙手回春,连只剩下一口气之人都能救回来。” 除非有难得的天材地宝,不然只剩下一口气之人是绝对无法救回来的。 不知是这病患夸大其词,亦或是那秘方当真厉害。 明空脑中灵光突现:那五人不知是否来过这妙手回春堂? 不若先探一探这妙手回春堂罢? 他与阮白排在了队伍的最末,约莫半个时辰后,有一驾马车停在了妙手回春堂前,又有一衣着体面的小厮下得马车,并未排队,径自进了妙手回春堂。 片刻后,其中的大夫随小厮出来了,又向排着队的病患及其家属道:“老夫有疾患,须得出诊一趟,诸位明日再来罢。” 这大夫显然颇有声望,病患无人抱怨,连将要排到队的病患都乖乖地散去了。 明空看着大夫进了马车,便对阮白道:“我们去县衙一趟。” 县太爷查案去了,不在县衙,负责记录卷宗的师爷迎接了俩人,听得明空的提问,师爷回道:“大人命人彻查了那五人间的联系,五人的确都去过妙手回春堂,但妙手回春堂乃是我郓县最为出名的医馆,五人去妙手回春堂并不稀奇,且仅有一人是近日去的,其余四人去妙手回春堂已是昨年、前年之事了。是以,大人判断这五桩案子应当与妙手回春堂无关。” 明空发问道:“妙手回春堂的大夫真能将濒死之人救活?” 师爷颔首道:“本县屈指可数的巨富高举人年事已高,患了重疾,奄奄一息,据闻在妙手回春堂佟大夫的医治下,昨日已能起身了。” 明空愈发对这妙手回春堂起疑了,谢过师爷,便出去了。 阮白附耳道:“明空,许那佟大夫便是用了活人的精气,才将濒死之人救活的。” 阮白所言与自己所想不谋而合,明空思忖着道:“倘若这假设成立,佟大夫仅是凡人,是如何取人精气的?” “应当有妖魔鬼怪相帮,又或者用了甚么我所不知的药物。”狐族当中便有不少狐狸是靠着与凡人交合,吸食凡人的精气,以增进修为,维持容颜的,但阮白尚小,根本不懂何为交合,更不懂该如何吸食/精气。 明空提议道:“不若我们便去见一见那高举人罢?” 那高举人年轻时曾中了举人,春风得意,然而,其后却是屡屡落榜,不得做官,此乃是他的心结,故而,即便后来从商,他亦坚持让旁人称呼他为“高举人”。 高举人久病方愈,容光焕发,正由受宠的通房陪着,在自家园子中听戏。 一出戏尚未演完,听得门房禀报有人求见,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让门房将人赶走。 明空并不为难门房,待得入夜后,令阮白等在高府后门,独自潜入了高府。 高举人饮了酒,坐在浴桶当中,由通房伺候着沐浴。 明空弹指灭了烛火,又趁机到了高举人面前,在高举人扬声之际,快速地探了高举人的脉象。 这脉象沉稳有力,并不像不久前曾患过重疾之人,更不像一年过七旬的老者,更像一少年人。 难不成高举人当真吸食过精气? 明空无法判断,又恐打草惊蛇,转而变作一小厮按着高举人的吩咐,重新点燃了烛火。 他卑躬屈膝地朝着高举人道:“小人听说成家今日请了佟大夫出诊,成家的小少爷似乎快不行了。” ——成家乃是高举人的眼中钉,肉中刺,抢过高举人不少生意。 高举人闻言,哼了一声:“死了才好,你且往佟大夫处送上千两白银,请他将人医死。” 明空套话道:“老爷你是吉人有天象,那成家小少爷许用了秘方都救不活,何必特意浪费千两白银?” 高举人摸了一把通房,方才道:“愚昧,佟大夫出手,哪有救不回来之人?” 明空好奇地道:“不知那佟大夫的秘方究竟有何奥秘?” 高举人不屑地道:“这也是你一下等人能打听的?” 明空献言道:“若是能将秘方从佟大夫处弄来,何愁铺子生意不佳?” 高举人今年以来,生意陷入瓶颈,一连倒闭了三家铺子,听得此言,双目一亮:“你说得不错,待我得了秘方,再想法子弄死了佟大夫,便是财富滚滚,教谁生谁便生,要谁死谁便死。” 这高举人太过容易上钩了,明空面上挂着谦卑的笑:“老爷英明。” ☆、第十回 见高举人正自鸣得意着,明空趁机进言道:“事不宜迟,以免被恶人钻了空子,不若小人现下便去将佟大夫请来?” 高举人摆摆手道:“你快些去罢。” 明空出了高府,又到了后门,对阮白道:“贫僧将你变作高府下人,你与贫僧一道去请佟大夫。” 阮白先是吃了一惊,而后才反应过来,眼前之人便是明空。 他不问缘由,颔了颔首,便被明空变了样貌。 一人一狐去了妙手回春堂,妙手回春堂已闭上了门,外头却依旧有人在等候着,希冀着次日一早一开门,佟大夫便能为自己看诊。 明空叩了叩门,里面并没有动静。 过了足足一盏茶,方才有人来开了门,开门者便是那佟大夫。 佟大夫喝道:“老夫已歇下了,你们胆敢扰了老夫的好眠,老夫定不会为你们看诊。” 明空拱手道:“小人乃是高举人高老爷派来的,是小人不懂规矩,扰了佟大夫的好眠,望佟大夫大人大量,勿要同小人计较,且随小人去一趟高府罢。” 佟大夫一听是由高举人派来的,立即变了副模样,客气地道:“老夫自然不会同你计较,我们这便去罢。” 明空请佟大夫上了马车,自己与阮白坐于辕座上。 妙手回春堂与高府相距不远,不多时,马车便驶入了高府。 明空已提前将被自己与阮白借用了样貌的两个小厮绑了起来,丢到偏院专门放置废弃物品的房间去了,因而,他们一路带着佟大夫,越过了不少下人,都没有遭到怀疑。 到了厅堂后,高举人由美人们环绕着,一见佟大夫,他一使眼色,美人们便将佟大夫结结实实地围住了。 佟大夫有美人作陪,自是欢喜万分,时不时地吃些豆腐。 高举人又着人上了山珍海味,宴请佟大夫。 佟大夫以为高举人是为了感谢他救了其性命,却之不恭,便一面大快朵颐,一面美人在怀。 又从内室来了不少美人,一半美人奏乐,一半美人翩翩起舞,令佟大夫目不暇接。 酒过半酣,高举人打了个暗号,所有登时美人散去,使得佟大夫摸不着头脑。 高举人饮尽了杯盏中的太禧白,直截了当地问道:“佟大夫,你可否告诉本举人你的秘方究竟是甚么?” 佟大夫义正言辞地道:“此乃老夫医馆不传之秘,不能让举人老爷知晓。” “是么?”高举人扫了眼明空,明空会意,拿起了适才用来切烤羊肉的小刀,抵住了佟大夫的咽喉,道:“得罪了。” 佟大夫哪里见过这阵仗,欲要呼救,即刻意识到自己被放置在了砧板上,呼救无用。 明空将刀尖往佟大夫的咽喉压了压,逼出了一点鲜血来。 佟大夫不得不道:“老夫可将秘方告诉举人老爷,但举人老爷须得保证老夫性命无忧。” 明空收回小刀,佟大夫松了口气,又道:“请举人老爷屏退左右。” 高举人料定佟大夫伤不了自己,当即道:“你们且先出去。” 外头还有人守着,明空与阮白走远了些,明空又施展身法,抱着阮白上了屋顶,并抽出了一张黛瓦。 佟大夫到了高举人身边,又对着高举人道:“所谓的秘方是抽取年轻活人的精气制成药丸。” 高举人奇道:“要如何做?” 佟大夫答道:“老夫有一味药,年轻人吃下后,精气便会汇聚于体内,凝成药丸,并吐出来。” 高举人发问道:“那味药是何药?” 佟大夫摇首道:“老夫亦不知,那味药乃是一人给予老夫的。” 高举人饶有兴致地道:“其人何在?” “老夫亦不知其人何在,至于药,老夫手中倒是有不少。”话音尚未落地,佟大夫已将早已隐在手中的药塞入了高举人口中。 高举人猝不及防地吞咽了下去,又听得佟大夫道:“老夫心善,素来不杀人,你自己找死便怪不得老夫了。” 明空见状,并不着急,他早已打听过了,高举人为富不仁,死有余辜。 却是阮白低声道:“我们不救人么?” “不救。”明空抚摸着阮白道,“若是救了他,便会有更多的人遭遇不幸,流离失所。” 阮白不解地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且他若是能回头是岸,不是一桩美事么?” 明空含笑道:“你倒是较贫僧更像出家人,不若出家为僧罢?” 阮白本能地摸了摸自己的头:“我毛茸茸的,要是剃度了,就不可爱了。” 明空失笑,亦摸了摸阮白的头,才聚精会神地去瞧高举人。 高举人横在地上,浑身痉挛,连挣扎的气力也无,整个人犹如被抽去了骨头般。 佟大夫居高临下地踹了高举人几脚,冷哼道:“凭你也敢向老夫索要秘方。” 片刻后,高举人头发花白,皮肉耷拉,瞧来年逾百岁。 又片刻,高举人从口中吐出了一颗药丸来,这药丸呈深褐色,光彩夺目。 佟大夫捡起药丸,小心翼翼地藏了起来,正要惊呼,以便洗清自己的嫌疑,却见得有俩人从屋顶上飞了下来。 他惊愕地看着俩人,问道:“你们是何人?你们看见了甚么?” ——明空已为自己与阮白卸去了小厮的伪装,又恢复成了青年与少年模样。 明空向佟大夫瘫着手道:“我甚么都看见了,佟大夫,你且将那药丸拿出来罢。” 佟大夫自是不肯,心生一计,惊呼道:“快来人,有人害了你们家举人老爷!” 然而,竟然无人进来,外头静悄悄的,分明方才他进来之时,这高府灯火通明,下人来来往往。 他提高了音量,依旧无人进来,连请他来这高府的两个小厮以及伺候过他的美人皆不见了踪影。 明空乐于欣赏佟大夫的狼狈,任由佟大夫到了门口,因开不了门而汗流满面。 阮白性子软,劝道:“佟大夫,你一凡夫俗子是开不了这门,亦无法将外头的下人唤进来的,还是勿要白费气力了为好。” 我一凡夫俗子…… 佟大夫面色煞白:“难不成你们两个是妖怪?” 阮白认真地道:“他不是妖怪,我乃是狐妖。” “狐妖!”佟大夫连连后退,唯恐被阮白近身。 ☆、第十一回 阮白不曾害过凡人,且年岁尚小,不曾被凡人这般惧怕过。 他不由觉得委屈,但他其实并不清楚为何这佟大夫一听他坦白自己乃是狐妖,便吓成这副模样。 他侧过首去,凝视着明空,双目纯良,无辜地问道:“我生得很是可怖么?” 明空安慰道:“不,你生得很是可爱。” 阮白歪着脑袋,困惑地问道:“我既然生得很是可爱,他何以会吓成这副模样?” 明空解释道:“他是人,你却是妖,他生怕你害了他的性命。” “原来如此。”阮白行至佟大夫面前,正色道,“我断不会害了你的性命。” 佟大夫恐惧更甚,又往后退,直至退至了墙角,再无退路。 恰是这时,横于地面上的高举人费力地瞪住了佟大夫,紧接着,彻底地断了气。 高举人死不瞑目,逼得佟大夫毛骨悚然。 佟大夫颤声道:“是你居心叵测,自寻死路,而非老夫故意要害你,你下了地府,要怪便怪自己,勿要来祸害老夫。” 明空盯着从高举人尸体内钻出来的魂魄,那魂魄转瞬已出了厅堂。 他破门而出,紧跟了出去,果然,黑白无常便立于不远处。 他到了黑白无常面前,急声问道:“你们可瞧见他了?他身在何处?” 黑白无常齐声答道:“无可奉告。” 明空双唇紧抿,登时生出了将黑白无常擒住,好生折磨,以逼问出那人之所在的心思,反正黑白无常全然不是他的敌手。 黑无常见明空眉间戾气顿生,冷笑一声:“我还以为你已改过自新了,却原来与五百年前无异。” “我……贫僧……”明空脑中霎时挤满了自己与那人过往的时光以及自己在地府大闹的情形,倘若那人知晓他又做恶事,定会失望的。 是以,他收敛了戾气,继而向着黑白无常客气地道:“两位若是知晓他之所在,还请告知贫僧。” 然而,黑白无常却并未再理会他。 他眼睁睁地看着黑白无常与高举人的魂魄一并消失于无踪,失魂落魄地回了厅堂去。 由于高举人身死且苍老了足有二十余岁,厅堂内已乱作了一团。 明空一把扣住了欲要趁乱逃跑的佟大夫的脖颈,复又进了厅堂。 他衣袂一挥,全数的下人即刻飞出了厅堂,门扉亦刷地阖上了。 阮白从未见过如此失魂落魄的明空,到了明空身边,扯着明空的衣袂,问道:“你方才为何突然破门而出?到底发生了何事?” 明空不语,松开佟大夫的脖颈,将佟大夫掷于地上,淡淡地道:“你且快些将那药丸交出来。” 阮白不知为何明空不作答,但明空一副不希望他再问的样子,他便乖巧地不再问。 佟大夫双足发软,起不得身,指着明空道:“那狐妖不是道你是人么?” “我是人又如何,我是妖又如何?”明空威胁道,“你若不自觉些,我便将你的衣衫剥净,丢至集市,供人围观,到时候,你没了药丸,又丢了尊严,怕是做不得人了罢?” 佟大夫全无法子,只得听话地将药丸交了出去。 明空将药丸捏于指尖,一面细细端详着,一面问道:“我若是让受害者服下,受害者是否能恢复原样?” “受害者?”佟大夫须臾才反应过来明空所谓的受害者是指那五人,“确能恢复原样,但只能助一人恢复原样。” 明空甚是为难,助一人恢复原样虽较无人能恢复原样好得多,但余下的四人该当如何?又该如何从五人中挑选出一人? 他收起了思绪,接着问道:“那味药究竟是甚么药?又究竟是谁人予你的?” 佟大夫并非蠢人,突然意识道:“你难不成便是那僧人?” 明空将自己恢复了原貌:“你猜得不错。” 阮白在旁问道:“所以,你是因为发觉我们奉县太爷之名查案,才并未再作案?” 佟大夫颔首道:“顶风作案无异于自投罗网。” “阿弥陀佛,闲话已毕,还望施主为贫僧解惑。”明空手持佛珠,语气并不强硬,但明显不好相与。 佟大夫答道:“老夫不知那味药究竟是甚么药,老夫亦不知他究竟是甚么人。” 明空心存怀疑:“你是如何从他处拿到那味药的?可有甚么法子能联络上他?” 佟大夫据实道:“他来去无踪,每回皆是他来找老夫的,并无甚么联络的法子。” 听得佟大夫此言,明空又问道:“你是否此前亦取过他人的精气?除了高举人与那五人外?” “老夫……”佟大夫“咚”地一声跪在了地上,“是老夫鬼迷心窍,贪图高举人与成老爷的银两,取了过多的精气。” “换言之,你从其他人身上取的精气不多,故而,受害者不会发现被你取了精气?”见佟大夫默认了,明空又问道,“你是如何选定取精气的对象的?” “老夫是从看诊记录中选定的。”佟大夫解释道,“每有年轻人来看诊,老夫便会记下他们的身体状况、曾患过的病,用过的药等等,在其中选定最为优质者,作为取精气的对象。” 那五人皆在妙手回春堂看过诊,果然一如自己所料。 明空不紧不慢地道:“你且先回妙手回春堂罢。” 佟大夫死里逃生,松了口气:“多谢大师。” 明空盯着佟大夫的背影道:“贫僧会日日夜夜盯着你,以便将那神秘人逮捕归案,你勿要以为你还能再取人精气。” 佟大夫浑身瑟瑟地开了门,门一开,外面诸多的下人便将他团团围住了。 其中有一下人问道:“佟大夫,老爷为何会死,又为何会变成那副模样?” 明空又变回了小厮模样,声情并茂地道:“老爷方才被不明人物偷袭,虽然佟大夫费心救治,但仍然无法救回老爷的性命,诸位勿要责怪佟大夫。” 他说着,抹了抹泪,又到了佟大夫身畔:“佟大夫乃是我郓县的再世华佗,受过佟大夫恩惠者不计其数,小人这便送佟大夫送妙手回春堂。” 阮白出了厅堂,道:“许害死了老爷的凶手,与害了刘公子等五人的凶手是同一人。” 下人众说纷纭,不知是谁人禀告了高举人的正室,正室假模假样地哭着,又有妾室与通房赶来,将高举人的尸体围得水泄不通。 明空驾着马车送佟大夫回了妙手回春堂,并没收了所有取人精气的药,然而,所有由精气凝成的药丸却已用尽了。 他又带着阮白去原先的客栈退了房,转而住进了妙手回春堂对面的客栈,一开窗枢,便能将整个妙手回春堂尽收眼底。 阮白见明空倚在窗前饮着茉莉龙珠,向着明空张开了双手:“抱抱。” 明空放下茉莉龙珠,伸手抱了抱阮白,复又去饮茉莉龙珠了。 阮白瘪瘪嘴道:“我想你再多抱我一会儿。” “你怎地这样爱撒娇?”明空将一指点在阮白眉心,将阮白变回了白狐,便一手抱着白狐团子,一手端着茉莉龙珠。 白狐团子理所当然地道:“我还小,自然爱撒娇。” “是么?”明空回忆往昔,他年幼之时,除了捣乱,倒是不曾撒娇过。 一日过后,并无异常。 两日,三日,四日……一连过了十日,都无异样。 第十一日,明空正在诵经,却突然闻得白狐团子道:“明空,有妖气!” 明空倏地睁开双目,站起身来,随着白狐团子出去了。 白狐团子一冲出客栈,竟是被一玄衣公子提起了后颈。 明空见状,端详着玄衣公子道:“你是何人?” 玄衣公子不答反问:“你又是何人?” 明空索性抬手向玄衣公子的右手手腕拍了过去。 玄衣公子吃痛,一松手,白狐团子便又回到了明空怀中。 玄衣公子愠怒:“这白狐本就是尊主囊中之物,你这秃驴何故从中作梗?” 明空抚摸着白狐团子的皮毛,发问道:“尊主是何人?” 玄衣公子趾高气扬地道:“我凭甚么告诉你这秃驴?” 明空伸手掐住了玄衣公子的咽喉:“施主不如快些告诉贫僧罢,贫僧可不是甚么慈悲为怀的出家人。” 明空的动作太快了些,玄衣公子尚未看清明空是如何出手的,已是吐息滞塞,面色涨红。 玄衣公子生恐自己命丧于这秃驴之手,慌忙向明空示意。 待明空松了手,他咳嗽了数声,方才道:“尊主便是妖道尊主。” 明空听闻过妖道尊主,但无人知晓其老巢到底在何处。 玄衣公子寻机遁走,未果,反是被明空掀翻于地,并踩住了心口。 明空居高临下地问道:“妖道尊主何在?阮白的母亲可是为其所杀?” 玄衣公子不及出声,赫然爆体而亡,鲜血飞溅,尸块四散。 明空伸手捂住了白狐团子的双目,同时细细地查看着眼前零碎的尸块。 尸块里面夹杂着一袋子黑色的不明粉末,气味与从佟大夫处没收的那取人精气的药一致。 显然这玄衣公子便是神秘人了。 而玄衣公子之所以会爆体而亡,是因为被妖道尊主下了术法,不能在外人面前提及其所在。 玄衣公子本人对此应当一无所知。 他施法烧去了玄衣公子的尸块,而后揉着白狐团子的毛耳朵道:“你的杀母仇人十之八/九便是那妖道尊主。” 白狐团子的嗅觉极是灵敏,焚烧尸块所余下的肉香气直教他作呕,他忍了又忍,闻得明空此言,不觉落下了泪来:“阿娘……” ☆、第十二回 明空叹息着道:“你勿要哭了,哭泣有何用处?” 白狐团子以左爪扒拉着明空的衣襟,并以右爪去抹自己的眼泪。 明空见白狐团子的毛毛被泪水濡湿了,取出一张帕子来,为白狐团子拭去了。 白狐团子原本拼命地制止了自己哭泣,被明空这般温柔地对待着,却又哭了起来。 明空无奈至极,在这无奈中,似乎还有些怜悯。 他不由心道:我当真是越来越像个出家人了,居然会生出怜悯之心。 白狐团子用毛脸蛋磨蹭着明空的手背,哭得呜咽了起来:“阿娘……阿娘……” 现下已过子时,白狐团子的哭声太过扎耳了,扰人清梦,引得不少人开了窗枢,破口大骂。 明空将诸人一一扫过,轻轻地吹了一口气,窗枢竟尽数阖上了。 其中有人的手臂被夹住了,厉声尖叫。 明空一弹指,那扇窗枢复又打开了。 无人胆敢再出声,周遭静悄悄的,只余下白狐团子的哭泣声。 他不知该如何哄得白狐团子不哭,索性不发一言,仅仅抬手抚摸着白狐团子的皮毛。 良久后,白狐团子终是止住了哭泣,双目雾气蒙蒙地望着明空:“明空,你说得不错,哭泣无用,哭泣既不能让阿娘复活,亦不能寻到阿爹的踪迹,但我却是忍不住,抱歉。” 倘若换作五百年前的明空早已不耐烦地将白狐团子丢在一边了,现下的明空意外地耐心:“你将身前的皮毛都哭湿了,贫僧先抱你去沐浴,再去县衙罢。” 白狐团子明白自己不该耽误明空去县衙,但更不想自己一只白狐待在客栈当中,遂颔了颔首。 明空抱着白狐团子回了客栈,沐浴过后,便径直去了县衙。 县太爷已歇息了,明空在偏厅等了许久,才等来了县太爷。 他从怀中拿出了那一袋子黑色的粉末、从佟大夫处没收的取人精气的药以及由高举人的精气所凝成的药丸,摆在桌案上,接着,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地禀报了县太爷。 县太爷听罢,在脑中梳理了一遍,又对衙役道:“你且将佟大夫带来。” 佟大夫满面颓色,见得明空,惊魂未定,不敢有所隐瞒。 县太爷令衙役将佟大夫收押,稍后再审,而后又问明空:“曾姨娘与此案有何关联?” 明空答道:“贫僧先前曾说过曾姨娘并非被金剪子捅死的,而是中毒而亡。” 他一指黑色粉末:“便是被这黑色粉末毒死的,这黑色粉末的用法极其讲究,若是用不好,便会将人毒死,且从表面上看不出丁点儿中毒的症状。曾姨娘身上的妖气与爆体而亡的那妖怪一致。曾姨娘之死不是佟大夫所为,便是那妖怪所为。” 县太爷谢过明空,又亲自将账房唤醒,从账房处取了二十两白银,送到了明空手中。 明空接过二十两白银,补充道:“以免惊吓到百姓,那妖怪的尸块已经被贫僧烧了,但有附近的百姓目睹了此事,大人大可查证。受害者不止五人,其余之人并无大碍,这五人中,究竟要将药丸予何人,还请大人决断,贫僧这便告辞了。” “多谢高僧。”县太爷将明空送出县衙,之后连夜提审了佟大夫。 明空踏着月光,揉了揉从他衣襟内探出首来的白狐团子,温言道:“好些了么?” 白狐团子用毛茸茸的脑袋蹭着明空的心口:“我已无事了。” “那便好。”明空将白狐团子从衣襟内提了出来,以双手抱着,“我们今夜在这郓县过夜,明日便出发去观云镇打听妖道尊主之所在。” 白狐团子握了握毛爪子,为自己打气:“我一定能为阿娘报仇,我一定能寻到阿爹。” 明空稍一恍惚:除了寻到那人,自己似乎从未有甚么事是一定要做的。 一回到客栈,明空沐浴过后,白狐团子便团成一团,窝在了明空身边。 次日,雪花纷飞,一人一狐并未因此在这郓县多留一日。 五日后,一人一狐抵达了观云镇。 未进观云镇,便有各种各样的气息扑面而来,里头妖魔鬼怪俱全。 白狐团子本能地往明空怀里缩了缩,明空安抚地抚摸着白狐团子的皮毛道:“你勿要害怕,里头的妖魔鬼怪只谋财,不害命。” 白狐团子一身的白毛快要炸起来了,却逞强地道:“我才不害怕。” 明空含笑道:“待你长出九条尾巴,他们中能与你匹敌者寥寥无几。“ 白狐团子抱着自己三条毛茸茸的大尾巴,沉思道:“我甚么时候才能长出九条尾巴?” 明空摇首道:“贫僧亦不知。” 白狐团子叹息着道:“要是能快些长出来便好了。” 这白狐团子不足周岁,娇软可爱,根本不适合叹息。 明空不觉心疼,定了定神,才继续前行。 他抱着白狐团子到了一破败的当铺门前,先轻轻地叩三下,再重重地叩一下,直叩得木扉摇摇欲坠。 白狐团子不解地问道:“这里面当真有人么?” “当真有人。”明空言罢,又过了片刻,木扉便被打开了,开门者乃是一个三四岁的女童。 女童未语先笑,先是向明空做了个揖,其后才问道:“明空,你这白狐好生可爱,是送来予我玩耍的么?” 未及明空作声,白狐团子气呼呼地瞪着女童道:“明空才不会将我送予你玩耍。” 女童亦瞪着白狐团子道:“不过是只十余月大的白狐而已,明空怎会舍不得?” 白狐团子蹭了蹭明空的锁骨,仰起首来道:“明空,明空,你会将我送予她玩耍么?” “贫僧不会将你送予他玩耍。”明空进了当铺,又对女童道,“你这恶趣味不若快些收起来罢。” 女童言笑晏晏地道:“你未免太过不解风情了。” 明空淡淡地道:“贫僧出家千年,解风情做甚么?” 女童反问:“那你寻那人做甚么?” 明空不假思索地道:“他是贫僧的友人,贫僧为何不能寻他?” 女童斜于一张软榻上,无奈地道:“你是木鱼敲多了,脑子也变成木鱼了么?” 明空不由分说,伸手一劈,软榻当即碎作了两半。 女童转而倚着一花架,同时捂着心口道:“你这秃驴着实可怖。” 明空懒得再同女童多费口舌,直截了当地问道:“你可知妖道尊主在何处?” 女童眉眼肃然:“你问此何意?” 明空据实道:“查明真相,再决定杀或不杀。” 女童不客气地道:“凭你怕是不足以将他杀了。” “这与你有何干系?”明空从衣袂中取出一串珍珠,在女童眼前晃悠着。 女童双目发亮,却是坚持道:“你想去送死么?” 明空不答反问:“妖道尊主在何处?” 女童思忖着,从明空指尖抢了珍珠,一面细细端详着,一面道:“向南一千里,有一极寒之处,乱石层叠,乱石间有一密道,穿过密道便是他之所在。” “多谢。”明空抬足欲走,竟是被女童拦住了。 女童正色道:“你且将这白狐留下。” 白狐团子冲着女童张牙舞爪地道:“我才不要被留下。” 女童抬手抚过白狐团子的额头:“你活腻味了么?” 白狐团子张口欲咬,未料到女童不闪不避,他口中衔着女童的手指,并不用力。 女童抽出手指,继而凝视着明空,复又道:“你且将这白狐留下。” 明空清楚自己并非妖道尊主的敌手,但他对于阳世全无留恋,自是不惧,不过白狐团子尚小,的确不该去冒险。 他闻言,低首望住了白狐团子:“此去凶险,你是要留在此处,亦或是与贫僧同去?” ☆、第十三回 白狐团子理所当然地道:“我自然要与你同去。” “当真是活腻味了。”待明空出了当铺,女童又提醒道,“妖道尊主的修为深不可测,你们定要小心,若要取他性命,只可智取,不能硬拼。” 明空回过身去,望住了女童道:“明空拜别师兄。” 女童听明空唤自己为“师兄”,肃然道:“师兄便在此等候师弟的佳音。” 白狐团子看看明空,又看看女童,满头雾水地道:“师兄?” 女童施展身法,一息间便到了白狐团子面前,语笑嫣然地道:“我本就是他的师兄,不过我早已破门还俗了。” 明空见白狐团子凝视着自己,附和道:“他之所言并无虚假。” 白狐团子又凝视着女童道:“你既是明空的师兄,为何会是这副模样?” 女童笑道:“左右不过是一张皮囊罢了,有何不可?” 白狐团子思忖着女童所言,良久方道:“确无不可,你喜欢便好。” 言罢,他脑中灵光突现,一派天真烂漫地问道:“明空,你何时破门还俗?” 明空摇首道:“贫僧许久不曾想过破门还俗之事了。” 女童挤眉弄眼地道:“明空,这白狐瞧来甚是喜爱你,虽然是只雄性白狐,但狐族,尤其是九尾狐族素来以美貌著称,待他长成,定是一方祸水,你不如便笑纳了罢。” 白狐团子不太懂女童是何意,歪着毛脑袋道:“我若是雌性白狐又如何?” 女童一本正经地道:“你若是雌性白狐便能为明空生儿育女了。” “师兄慎言。”这师兄实在是愈来愈不着调了,明空揉着白狐团子的毛耳朵道,“他之所言,你左耳进,右耳出便是了。” 女童是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受不得佛门拘束,早在明空入无相禅院的那一年便已破门而出了。 他与明空做了不足一月的师兄弟,但明空的脾气他是清楚的,且他的修为与明空的修为差距过于悬殊,因而一见明空沉下了脸,他便识时务地将挤到了喉间的不满咽了下去,免得吃苦头。 明空不再理会女童,抱着白狐团子径直离开了。 由于一人一狐尚未用早膳,遂先寻了一家早膳铺子坐下了。 早膳铺子的老板娘与伙计俱是修为粗浅的妖怪,手脚利落,少时便将他们所点的鱼丸汤、生煎包以及雪菜汤面送上来了。 白狐团子一面吃着鱼丸汤,一面口齿不清地问道:“明空,你那友人为何会不见踪影?” “五百年前,他……”竹箸突地从明空掌中滑落,他却浑然不觉,“他死在我怀里,用最后的气力劝我向善,勿要为祸苍生,我……” 他狠狠地按住了自己的太阳穴:“我却救不了他,眼睁睁地看着他断了气,我……” 他盯着自己的双手,仿若这双手上仍然沾有那人的血液。 “明空……”白狐团子的呼唤漫入了他耳中,为他寻回了一丝清明。 白狐团子已从饭桌上爬进了他怀中,用粉嫩的舌头舔舐着他的左手:“很疼罢?” 他这才意识到他将指尖嵌入了自己的掌心,逼出了鲜血来。 “不疼。”全然及不上那人死在他怀里疼,那人若是不死该有多好? 白狐团子将明空双手上的血液舔舐干净,又用左爪从明空衣襟处抽出了一张帕子来,撕成两半,将伤处包扎妥当。 他从未为人包扎过,只看见过明空为自己包扎,故而动作生涩。 明空脑中俱是那人,好容易将那人压下后,才对白狐团子道:“继续用早膳罢。” “嗯。”白狐团子又从明空怀中爬到了饭桌上,吃着生煎包,时不时地窥明空一眼。 明空捡起竹箸,请伙计换了一双干净的竹箸,又吃起了雪菜汤面。 一人一狐用罢早膳,便启程出发了。 然而,他们堪堪出了观云镇一里,竟是发现前方有埋伏。 明空不愿绕远路,一手抱着白狐团子,一手变出锡杖来,继而进了埋伏当中,一通横扫。 埋伏者皆是凡人,远不能与他匹敌,他越过横在地上呼痛的凡人,扬长而去。 出了百余丈,忽有一豆蔻少女提着与身形并不相符的大刀直冲向他。 他闪身一避,抬手拍去少女手中的大刀,少女却又吃力地将大刀提了起来。 他又是闪身一避,又将少女手中的大刀拍去了,少女却又提起了大刀。 如此循环往复了十余回,明空的耐心终是告罄了,他的脾气虽然被青灯古佛磨得柔软了许多,但总归无法与那人一般柔软。 他一弹指,少女的双腕全数脱臼了。 紧接着,他在大刀坠地前接住了大刀,将大刀架在了少女的脖颈上,质问道:“你受何人指使?” 少女吓得浑身发抖:“我并非故意为之,我若是不这么做,我的家人便会丧命。” 话音尚未落地,数不尽的凡人登时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将他们团团围住了。 这些凡人有老有少,最长者已逾古稀,最幼者不过垂髫,每一人手中皆有凶器。 明空低声问少女:“你的家人在何处?” 少女亦低声道:“我的家人在李家村,由一头青面獠牙的妖怪及其随从看管着。” 明空又问:“李家村在何处?” 少女答道:“便在附近。” 明空命令道:“快些带路。” 不待少女应下,明空将大刀一丢,便提着少女,飞身而出了。 凡人追不上明空,转瞬便被落下了。 明空按着少女所言,到了李家村。 少女被明空放了下来,双足踩地,急声唤道:“爷爷,爹爹,你们在何处?” 可惜,找遍了整个李家村,莫要说是少女的祖父与父亲了,连犬都无一只。 少女急得双目生红:“定是那妖怪将爷爷、爹爹以及村里的其他人带走了。” 明空忽闻脚步声,便知是适才那些凡人追上来了,便问道:“他们可是这村里的村民?” “有些是,有些不是。”少女惨白着面色道,“一个时辰前,那妖怪将我们集中在一块空地上,逼着每家每户出一人来杀你。” 明空冷笑道:“阴险之徒,上不得台面。” 村人显然是被那妖怪带走了,不知带到何处去了。 未多久,凡人已围了上来。 他一面与凡人周旋着,一面思忖着对策。 假使换作五百年前的他,许会将这些凡人屠杀殆尽,免得挡了他的路,可而今的他不愿杀人。 但假使换作五百年前的他,他定不会帮白狐团子复仇罢? 他费了一番功夫将凡人捆在了一处,后又扬声问道:“你们可知那妖怪去了何处?” 凡人已被收缴了凶器,又挣脱不得,面面相觑。 后由一老妇人道:“老身不知那妖怪去了何处。” 明空又一一问了这些凡人的来处,果然各有不同,除了这个李家村以外,其他的村子十之八/九亦已空空如也了罢? 自己并无帮手,无法亲自前往查看。 难不成自己只能在此处等着妖怪送上门来?又或者索性让凡人们自生自灭罢? 他又问道:“那妖怪是要你们将贫僧当场斩杀,亦或是留下一口气?” 少女坦白道:“妖怪要我们留你一口气,再从你身上抢走白狐。” 明空心生一计,低首对着白狐团子道:“贫僧暂且将你交由凡人,引那妖怪现身,贫僧定会回来救你,你是否相信贫僧?” 白狐团子乖巧地颔首道:“明空,我信你。” 明空揉了揉白狐团子的皮毛,又为少女治好了双腕的脱臼,才对着少女道:“阮白便交由你照顾,你勿要亏待了他,假若那妖怪现身,你便道贫僧在你们的围攻下已逃走了,来不及带上阮白。” 待少女接过白狐团子,明空又将被他捆住的凡人松了绑。 其后,明空施展身法,弹指间,消失于无踪。 白狐团子被少女抱于怀中,怔怔地望着明空消失的方向,少女的体香对他而言,全然不及明空身上的气味。 倘若明空此去不再回来,他该如何是好? 不过,他本就是负担,连累了明空,明空原本该去寻那友人才是。 那人能做明空的友人,必定是出类拔萃之人罢?而自己仅仅是一只甚么都不会的白狐,连尾巴都只长出了三条,不知甚么时候才能长出九条。 他愈想愈低落,黝黑的双目中盈起了一层水光。 并非出身于李家村的凡人各自回了村子去,未料想,村子里一个人也无。 是以,他们又重新聚在了这李家村。 四个时辰过去了,时近日暮,李家村中消失的村人都不曾回来,而那青面獠牙的妖怪及其随从亦不曾现身。 一入夜,天寒地冻,并非出身于李家村的凡人不得不又回了各自的村子,只余下五十三人。 这五十三人原就是李家村人,聚在了村长家的厅堂当中,围着火炉,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李家村村长道:“倘若那妖怪不来,我们该怎么办?” “倘若那妖怪不来,我该去哪里寻爷爷与爹爹?”少女腾出一只手来,抹着眼泪,却陡然听到怀中的白狐的肚子叫了一声。 白狐团子尚小,不耐饿,不好意思地看着少女道:“我饿了。” 他其实不知自己为何会觉得饿,明明他心中满是明空。 ☆、第十四回 少女本想揉一揉白狐团子的皮毛,却被白狐团子闪过了,她讪讪地收回了手,问道:“你想吃甚么?” 白狐团子是本能地闪避,除了明空之外,他根本不想让旁人碰触他引以为傲的皮毛。 他抚摸着自己的毛肚皮,一时间想不出自己想吃甚么,陡然想到了明空曾买予他的紫柰,便道:“我想吃紫柰。” 少女歉然地道:“我家中并无紫柰。” “可有甚么荤食?”白狐团子见少女满面为难,道,“那有甚么?” 少女家贫,自己亦难得吃荤食,哪里有多余的荤食予白狐团子吃。 闻言,她答道:“只有红薯、白菜以及馒头。” 红薯、白菜、馒头都不是白狐团子喜爱之物,他登时觉得委屈,若是有明空在,明空定会给予他他喜欢的吃食。 明空,明空,明空…… 白狐团子想了一会儿明空,饿得难受,不得不道:“那便红薯罢。” 村长正在与一村人说话,偶尔听得白狐团子要红薯,便对少女道:“你去我家庖厨中找些吃的罢。” 忽有一妇人道:“大家都饿了罢,我去弄些吃食。” 妇人与少女一道去了庖厨,然而,尽管村长家的食物已算得上丰富了,但哪里能供五十三人用膳? 妇人又回到了火炉旁,请诸人从家中取些吃食来。 片刻后,诸人陆陆续续回来了,妇人与少女一道去了庖厨,余下的妇人亦去帮忙了。 不过一刻钟的功夫,吃食便准备妥当了。 诸人皆有亲人为妖怪所掳,自是食不下咽。 白狐团子随便用了些吃食,便将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窝在了火炉边。 他耷拉着一双毛耳朵,压根记不得他方才吃了些甚么。 他盼着那妖怪早些来,这样他才能再次回到明空怀中;他又盼着明空早些将他丢弃,这样明空便不必为他冒险了。 他盯着摇摇晃晃的火焰,不由想起了他的母亲——满身是血的母亲。 倘若他能厉害些,像阿爹一样厉害该有多好? 但阿爹失踪了,不知去了何处。 阿娘,阿爹…… 他用三条毛茸茸的尾巴将自己包裹住了,但他仍是觉得冷。 他分明有一身厚厚的皮毛,为何还会觉得冷? 片晌后,他听见外头呼啸的北风乍然而起。 明空不知身在何处,会不会觉得冷? 早已到了他该歇息的时辰了,但他却是睡意全无。 晨曦一寸一寸地从窗枢与门缝爬了进来,使得整间厅堂一半亮堂,一半昏暗。 足足一日过去了,那妖怪并未现身。 又一日过去了,那妖怪依旧未现身。 白狐团子自从抱住了一身染血的明空起,从来不曾与明空分离过这么久,连毛色都黯淡无光了。 他周围的凡人愈来愈紧张,生怕与亲人下次再见便只能见到血淋淋的尸体。 村长在一旁低声道:“许那僧人的计策早已被识破了。” 一农夫道:“若是被识破了,我们该怎么办?” 又一樵夫道:“僧人的白狐尚在我们手中,僧人必定在附近。” 村长沉吟道:“我们该如何逼出那僧人?” 一书生提议道:“不若我们将这白狐吊起来,引僧人出来,只要我们能抓到僧人,那妖怪定会放了我们的亲人。” 村长偷偷地看了眼白狐:“这恐怕不好……” 白狐团子耳力上佳,凡人们所言一字不差地落入了他耳中,但他却佯作并未听见。 听到此,他以为村长尚有良知,岂料,村长接下来竟是道:“这白狐并非寻常的白狐,能口吐人言,要将他制服恐怕不容易,更遑论是吊起来了。” 他思考着自己该如何做才好,不如便让凡人们将他吊起来罢,如此,明空便会来救他了。 思及此,村长已到了他面前,村长身边乃是十个精壮的大汉。 他掀开眼帘,扫了村长一眼,利落地一跃,到了横梁之上。 横梁甚高,大汉沿着柱子往上爬,企图捉住白狐团子。 白狐团子每每在自己将要被大汉捉住之时换上一处地方窝着,使得大汉折腾了半日一无所获。 少女原本一言未发,见状,对着白狐团子张开了双手道:“我不会容许他们伤害你的,你下来你罢,我抱着你。” 少女满面友善,白狐团子并不喜欢被少女抱,但亦不愿拂了少女的好意,遂从横梁上一跃而下,到了少女怀中。 未曾想,少女竟是一手扣住了他的咽喉,一手提起了他的后颈皮毛,抱歉地道:“对不住,我希望爷爷与爹爹能平安回来。” 她后又兴奋地对诸人道:“我捉住他了。” 白狐团子顿觉惊恐,倘若能再见得自己的爷爷与父亲,这少女恐怕根本不会理会旁人的死活。 凡人们围了上来,皆是夸赞少女的机敏。 白狐团子巡睃着凡人们,略有迟疑,但末了仍是一蹬少女的手臂,从少女手中挣脱了。 少女吃痛,眼见白狐团子出了厅堂,慌忙去追。 尚未追出几步,她竟是看见了那青面獠牙的妖怪,那妖怪乃是野猪精,生得一身横肉。 她一指不远处的白狐团子,恭敬地道:“这便是尊主要的白狐,是我们千辛万苦从那僧人手中抢来的,然而,那僧人修为高强,我们敌不过他,还望尊主大发慈悲,将我们的亲人还予我们。” 言罢,她“噗通”跪在了地上,余下的五十二人亦跪下了。 白狐团子并非这野猪精的对手,过了半盏茶的功夫,便被这野猪精捉住了。 野猪精捏着白狐团子左边的毛耳朵,又朝着跪了一地的凡人道:“你们的亲人正被本尊炖煮着,打算犒赏属下,你们虽然办事不得力,但至少帮本尊捉住了这白狐,本尊便大发慈悲饶你们一命。” 少女冲到了野猪精面前,哭道:“尊主勿要戏弄于我们。” 野猪精不怀好意地笑道:“本尊让厨娘将他们洗干净了,并添了不少佐料,应当香得很,尚未开席,不若你与我们同享?” 少女面色煞白,脑中尽是自己的祖父与父亲被拆骨剥皮,炖煮成肉汤的情状,她的鼻尖好似还能闻到肉香味以及各种佐料的香气。 她腹中一阵翻腾,忍不住呕吐起来。 野猪精原本见她有几分颜色,态度算得上客气,眼见少女胆敢在他面前呕吐,一抬足将少女踹翻了去。 少女呕吐不止,呕吐物中又混了血液,瞧起来甚是可怜。 野猪精“啧”了一声,晃了晃手中的白狐团子,白狐团子讨厌被捏着毛耳朵,挣扎不已。 野猪精轻柔地抚摸着白狐团子的皮毛:“这身皮毛当真不错,怪不得尊主喜欢。” 白狐团子停止了挣扎,发问道:“你口中的尊主可是妖道尊主?可是他杀了阿娘?” 野猪精笑道:“不若待你下了地府,亲自问你娘亲罢。” 白狐团子目不转睛地瞪着野猪精,在心中呼救道:明空,快些来救我。 旁的凡人们亲眼目睹了少女被野猪精踹成了重伤的惨状,哪里敢再上前。 五十二人合计了一番,方才凭着满腔恨意,齐齐冲了上去。 不过是凡人而已,再多又如何? 野猪精一挥手,五十二人便齐齐倒地了。 野猪精磨着牙道:“不若将你们煎炒煮炸炖了,打打牙祭罢。” 至此,五十二人再也不敢上前,即便当中有不少人尚能活动自如。 野猪精带着一干随从,提着白狐团子回了自己的洞府,又问小妖:“可炖好了?” 小妖答道:“正炖着呢。” 野猪精取了只笼子,将白狐团子放在了笼子当中,又将笼子放在了自己足边,自己则饮起了酒来。 白狐团子垂头丧气地团成了一团。 明空应当不会来救他了,不然明空早该来了,明空已经去寻他那友人了罢? 他觉得很是伤心,与看见母亲的尸体,以及发现父亲失踪了一般伤心。 但伤心又有何用,他仅仅是一只尚未满周岁的白狐,甚么都做不了。 待这野猪精吃饱喝足,他便要被其送到妖道尊主那儿去了罢?然后,他会被剥去皮毛,而他的皮毛许会成为妖道尊主的垫子。 他正沮丧地想着,突然有一小妖来报:“尊主,庖厨起火了!” 像是为了应和小妖所言一般,浓重的白烟弥漫了过来。 白狐团子被白烟呛到了,不住地咳嗽着,紧接着,他的视线被遮得严严实实,不可视物,再接着,他被一双手抱了起来,那双手他能分辨出来——是属于明空的双手。 ☆、第十五回 他蹭了蹭明空的双手,又软声软气地道:“明空,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 “贫僧怎会不要你?”明空转而用左手抱着白狐团子,而后用右手提着那野猪精出了洞府。 野猪精猝不及防,未及挣扎,便已被丢在了洞府外。 明空居高临下地望着野猪精:“可是那妖道尊主害死了阮白的母亲?” 野猪精哪里会听话地作答,张口便要咬断明空的双足。 野猪精咬合力惊人,明空抬手一劈,野猪精的脊椎竟是应声断了。 野猪精修炼了不过三百余年,连完整的人形都化不出来,见明空下手狠厉,只得答道:“我不过一小喽啰,哪里能知晓尊主做了甚么,尊主下令,要我们捉住你与这白狐,据闻是要将这白狐剥皮,至于尊主要将大师如何,我便不得而知了。” 明空讥讽地道:“贫僧适才听闻你手下唤你为‘尊主’,不知你的‘尊主’若是知晓你自称为‘尊主’,会是甚么反应?” 妖道尊主向来杀人如麻,野猪精吓得双股战战,哀求道:“大师,你且饶小的一命罢。” 明空尚未答话,有一小妖禀报道:“尊主,那些凡人都跑了。” 野猪精一听“尊主”二字,全然顾不上那些逃跑的凡人,而是慌忙道:“勿要再唤我为‘尊主’。” “尊主。”明空淡淡地唤了一声,“你既一无所知,贫僧留你何用?” 野猪精方要求饶,却已气绝身亡。 明空不杀无辜之人,但这野猪精恶贯满盈,死不足惜。 他旋即背过了身去,免得被白狐团子瞧见血腥的场面。 白狐团子将近两日未眠,已有些困倦了,将毛脸蛋埋在明空心口问道:“是你将那些凡人放走了么?” “不错,正是贫僧。”明空将事情的始末说与白狐团子听,“那日,贫僧其实并未离开,贫僧将五十三人中的一人打晕了,变成了他的样貌,并隐藏了气息,混迹于凡人当中,方才贫僧捉了野猪精的一随从,令其带路,提前到了洞府,竟是听闻那些凡人已然下锅了,幸而锅水还未烧开,贫僧便将他们都救了出来,并在庖厨放了一把火。” 白狐团子听罢,便不由自主地阖上了双目。 他已有将近两日未曾入眠了,在半睡半醒当中,他忍不住想道:我的修为若是高强些,我便能从凡人中分辨出明空了罢?不必因为害怕自己被明空抛弃而惴惴不安。 这番所想使得他睡意全无,他仰起首来,凝视着身着玉色僧衣,适才分明杀了一头野猪精,瞧来却是不染俗尘的明空。 一人一狐的视线撞在了一处,明空柔声问道:“你有何事想要说与贫僧听?” 白狐团子答道:“我想要你教我修炼。” 明空见白狐团子目光坚定,正色道:“修炼并非一朝一夕之事,我们须得去寻妖道尊主,妖道尊主已觉察到我们之所在了,一路上怕是会安排不少妖魔鬼怪前来阻扰,贫僧恐怕无暇教你修炼。” 明空所言不差,但白狐团子还是坚持道:“明空,教我修炼。” 明空告诫道:“修炼很是辛苦。” 白狐团子下定了决心:“纵然再辛苦,我都必须坚持,我不能永远是一只小狐狸,安稳地窝在你的羽翼之下。” 九尾狐族于修炼之道以及交合之道都颇具天赋,即便不修炼,待第八条尾巴长出来,便能令寻常的精怪灰飞烟灭。 而能长出九条尾巴者其实寥寥,不过白狐团子的双亲俱是长出了九条尾巴的九尾狐,白狐团子应当亦能长出九条尾巴。 勤奋修炼能让尾巴快些长出来,但并不可能在短期内长齐九条尾巴。 白狐团子目前尚未满周岁,连人形都化不出来,故而修炼的首要目标便是化出人形。 明空施展身法,到了最近的一家客栈,要了一间房间,先让白狐团子用过晚膳,又让白狐团子睡了两个时辰,才去唤白狐团子。 白狐团子正好眠着,仰面躺着,皮毛舒展,粉嫩嫩的肉垫子与软乎乎的毛肚皮展露无遗。 明空原本不喜欢活物,时日一久,却是对于白狐团子这一身的皮毛爱不释手了。 他不由起了玩心,先是戳了一下白狐团子的毛肚皮,而后才出声唤道:“该起身了。” 白狐团子睡得砸吧着嘴巴,根本未将明空所言收入耳中。 明空不得不提声道:“该起身了。” 白狐团子嫌弃明空太过聒噪了,在床榻上滚了几圈,远离了明空。 明空失笑,不得不捏了捏白狐团子的肉垫子道:“该起身了。” 白狐团子并未清醒,反是口齿含糊地道:“好吵。” 明空无奈至极,索性将白狐团子从床榻上抱了起来,白狐团子立即本能地往他怀里钻了钻。 他拿出了提前准备好的一碗鲫鱼豆腐汤,以内息烘热了。 果然,他瞧见白狐团子小巧乌黑的鼻子动了动,还贪吃地伸出了嫣红的舌尖来,然而,这白狐团子却依旧未醒。 他凑近了白狐团子的毛耳朵道:“你若是马上醒来,贫僧便予你鲫鱼豆腐汤吃。” 说罢,他又将鲫鱼豆腐汤端得离白狐团子的鼻子近了些。 白狐团子终是睁开了迷离的双目,含含糊糊地抱怨道:“明空,你何故吵醒我?” 未待明空作答,他已从明空手中抢走了那碗鲫鱼豆腐汤。 他如同风卷残云般将鲫鱼豆腐汤吃得连汤都不剩一滴,方才揉着浑圆的毛肚皮,又打起了哈欠。 明空提醒道:“你不是要贫僧教你修炼么?” “修炼?修炼!”白狐团子登时清醒了过来,凝视着明空,兴致勃勃地道,“我们这便开始么?” 明空颔首道:“对,这便开始。” 他先是教了白狐团子一套心法,让白狐团子自行参悟,时而点拨一二,而他自己则在一旁低声地诵经。 若要在短期内有达到一定程度的修为,最为快捷的方法便是服用灵丹妙药。 所谓的灵丹妙药大抵被藏于各门各派中,重兵严守,他不能前去抢夺,以免为无相禅院招惹麻烦,他亦无足够的银两买些功效较差的灵丹妙药,那么他便只能去荒山野岭寻找无主的灵丹妙药,或者是从妖道尊主的下属处取——反正妖道尊主已是他的敌人,算不得树敌。 他如是想着,次日,返回了观云镇,求教师兄。 师兄告诉他,妖道尊主手底下有一灵芝精,那灵芝精负责为妖道尊主收集灵药,而灵芝精最近几日方才得了一枚南海珍珠,据闻能在很大程度上提升修为。 而这灵芝精尚在南海附近,并未离开。 他立刻带着白狐团子赶到了南海,南海无边无际,那灵芝精究竟在南海的何处,师兄却并不知晓。 一人一狐到了南海边上的一个小渔村,白狐团子欢快地吃着各种海味,而明空仅仅以菜粥果腹。 海味的香气确实诱人,但明空却是不为所动。 白狐团子吃了一大堆的鱼虾蟹,吃得毛肚皮又鼓了起来,而后便瘫在了海滩上。 时值正午,他半阖着双目,一身的皮毛在日光下散发着银光。 明空将这小渔村检查了一番,其中仅有一只蚌精,并无灵芝精的踪迹。 检查完毕后,他回到了海滩上,却不见了那白狐团子。 莫不是被妖怪抓走了? 他心中焦急,抬足去寻,未多久,便瞧见白狐团子向着他冲了过来,小小的身体由于冲得太急,好似飞了起来。 少时,白狐团子便窜入了他怀中,以毛茸茸的额头磨蹭着他的锁骨道:“明空,明空,明空,你去了何处?” 明空一面抚摸着白狐团子,一面答道:“贫僧适才去检查这个村子了,见你在海滩上打盹,并未吵醒你。” 白狐团子争辩道:“我才没有打盹,我是在消食。” 明空失笑道:“消食不是应该四处走动走动么?怎能躺着不动?” 白狐团子理直气壮地道:“我们九尾狐族消食便是躺着不动的——不对,我哪里躺着不动了,我明明是活蹦乱跳的。” 明空打趣道:“是毛毛被风吹得活蹦乱跳么?” 白狐团子据理力争:“不但是毛毛,我的毛耳朵与毛爪子也在动呀。” “挠痒痒么?”明空装出一副大惊失色的模样,“阮白,你身上不会长了虱子罢?” 白狐团子愤愤地哼了一声:“我们九尾狐族怎会长虱子,你们凡人才会长虱子。” “当真么?”明空捋着白狐团子的皮毛,“让贫僧来好好瞧一瞧你有没有长虱子。” 白狐团子朝着明空亮了亮爪子:“你再说我长虱子,我就要抓你了。” 明空纵容地道:“好罢,好罢,你勿要生气,贫僧已知晓你是不长虱子的了。” 白狐团子偏过首去:“我本来就是不长虱子的。” 明空揉着白狐团子下颌的皮毛:“是是是,你是不长虱子的。” 然后,他抱着白狐团子去了一片无人的海滩,又将白狐团子放了下来,道:“你且好生修炼罢。” 未待明空站起身来,白狐团子以一双前爪扒拉着明空僧衣的衣襟:“你又要去何处?” 明空抚摸着白狐团子的毛脑袋道:“贫僧哪里都不去,你在这里修炼,贫僧便在这里诵经。” “那便好。”白狐团子乖巧地松开了明空的衣襟,便开始修炼了。 明空一手拨弄着佛珠,一手敲着木鱼,口中念着《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但他脑中却不知为何想起了师兄的讥讽:“你是木鱼敲多了,脑子也变成木鱼了么?” 那人本就是他的友人——或许连友人都称不上。 由于那人总是要约束他的行为之故,他其实起初甚是厌恶那人,撕佛经如何,破坏佛像又如何,随性而为有何不可? 但他既然能被那人约束,他应当将那人当成友人了罢? ——这是他花费了五百年所得出来的结论。 师兄为何因为他将那人称作友人,而将他比作木鱼? 不过他从来都不懂师兄是如何想的,这一回不懂亦是理所应当的罢? ☆、第十六回 他收起思绪,全神贯注地念着《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直到日头西斜,他才收起了木鱼,又侧过首去瞧白狐团子。 白狐团子一身的皮毛在夕阳下显得格外柔软、丰盈,但白狐团子盘足而坐的姿势其实颇为有趣。 他忍俊不禁,并不出言打扰白狐团子,免得白狐团子走火入魔。 又过了半个时辰,白狐团子才扑到了他怀里,可怜巴巴地道:“我为何仍是化不出人形来?” 他无奈地道:“你修炼了不足十日,若是便能化出人形来,未免太过天赋异禀了罢?” 白狐团子自信满满地道:“我本就天赋异禀。” 明空抬手拍去白狐团子狐毛上沾着的砂砾,道:“九尾狐族虽较旁的狐族厉害许多,亦须得努力修炼,方能长九条尾巴,不可操之过急。” 白狐团子委屈地道:“我已经很是努力了。” 明空指了指旁的一块岩石,道:“这岩石若无机缘,要开启灵智,至少得耗费上千年,你已算得上得天独厚了。” 白狐团子用黑溜溜的眼珠子目不转睛地盯着岩石,又到了岩石旁,对岩石道:“你定要早些开启灵智。” 岩石仅仅是块岩石,无喜无悲,自然不会回答白狐团子。 明空摩挲着白狐团子的皮毛,道:“天日不早,你想继续修炼,亦或是去歇息?” 白狐团子不假思索地道:“我想继续修炼。” 明空正色道:“好罢,但歇息亦极为要紧,不可忽视,你便再修炼一个时辰罢。” “嗯。”白狐团子复又盘起了双足。 两个时辰后,一人一狐才回了借宿的渔民处。 寒冬并非捕鱼的好时节,海上的气温过低,若是风浪大些,足以将凡人冻死。 但为了生计,仍会有渔民出海捕鱼。 他们借宿的这户渔民姓刘,今日共有祖孙三代出海,祖父年过六旬,孙子却不过一十五,然而,这回捕鱼,孙子竟然被海浪击中,不幸坠海,仅余下祖父与父亲平安地上了岸。 是以,一人一狐尚未踏进简陋的门扉,便已闻得震天的哭声。 祖母与刘母已哭作了一团,祖父与刘父皆是沉默不语。 又有不少村民闻讯而来,捕鱼的风险原就不小,死于南海之人不计其数,村民中亦有不少人的亲人是死于南海,见得祖母与刘母垂泪,其中的妇人亦暗暗抹泪。 刘母哭了一阵,突地冲到了自己的丈夫面前,用力地捶打着丈夫:“你为何要带上我可怜的孩子?” 做父亲,做丈夫的刘父本就满心愧疚,被妻子责备着,愧疚更甚,任由妻子捶打。 明空被哭声包围着,顿觉心烦。 他拨弄着佛珠,问父子二人道:“令公子是何时坠海的?” 刘父答道:“便在一个时辰之前。” “一个时辰之前?”明空淡淡地道,“你可记得他是在何处坠海的?” 刘父颔首道:“自然记得。” “那便好。”明空不待刘父答应,便转过了身去,一面向外走,一面道,“你且带贫僧过去,倘若你那独子命大,贫僧或许能救他一命。” 刘父闻言,赶紧追上了明空。 他并不知晓这僧人的底细,亦不知晓这僧人的本事,但僧人既然夸下海口,为了独子,他便必须信僧人一回。 由刘父驾船,明空则抱着白狐团子立于甲板之上。 深夜的南海如同一头巨大的怪物,密密麻麻地生着黑漆漆的眼珠子,喜怒不定,时不时地对出海者发起攻击。 不大的渔船在海面上起伏着,明空半捂着口鼻,以阻挡无处不在的鱼腥味,而白狐团子则因为寒冷而躲进了明空的衣襟内,只露出一双毛茸茸的耳朵。 明空捏了下白狐团子的毛耳朵,道:“你若是闻到海底下有凡人的气息,切记要提醒贫僧。” 白狐团子用湿漉漉的鼻尖磨蹭着明空的心口,作为回应。 ——明空嘱咐他不得在凡人面前出声,以免惊吓到凡人。 过了大约半盏茶的功夫,刘父指着一处海面道:“便是此处。” 入夜后,方向难辨,尤其现下几乎无半点月光,明空望着刘父道:“你当真确定?” 刘父自一十二岁起,便随其父出海,对于这片海域十分熟悉,肯定地道:“我当真确定。” 明空问白狐团子:“你可闻到凡人的气息了?” 白狐团子声若蚊呐地道:“隐隐约约有些凡人的气息。” 由于白狐团子的音量过低,刘父并未听见,而明空却是听了分明。 明空将白狐团子从衣襟中抱了出来,放于甲板上,嘱咐道:“你且自己小心些,贫僧过会儿便回来。” 白狐团子尚未反应过来,明空已跃入海水当中,激起了千万层浪花。 白狐团子扒拉着船沿,心生惊恐,他欲要下去寻明空,但又怕自己会给明空添麻烦。 他并不知晓所谓的“过会儿”是多久,他只是觉得冷,深夜的南海实在是太冷了,他一身的皮毛似乎毫无用处,幸而他还有明空残留于他皮毛上的体温。 可惜,未多久,这体温便离他远去了,半点不剩,仅余下寒气乘虚而入,逼入他的骨髓,他用毛茸茸的三条大尾巴将自己紧紧地包裹着,同时不断地低声地呼唤着:“明空,明空,你快些回来,我好冷呀。” 过了半刻钟的功夫,明空终是背着一少年人上来了,引得白狐团子立即到了明空足边,欢欣雀跃。 明空浑身透湿,快手揉了揉白狐团子的毛额头,紧接着,便将这少年放在了甲板上,按着这少年的胸腔逼出了海水来,又用内息将这少年的身体焐热了。 实际上,这少年已然断了气息,明空清楚自己无法救少年一命,可一具新鲜的尸体摆在他眼前,他却仍是想试上一试。 刘父面上的神情既兴奋又忐忑,他并未想过这僧人当真能将自己的独子救上来。 他端详着自己的独子,忍不住问道:“大师,我儿为何还不醒?” 明空叹息道:“他已断气了,怕是醒不过来了。” 刘父闻言,身体失力,猛地跪在了船面上。 他原以为独子已得救了,未料想,眼前的独子竟已成了一具尸体。 他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良久,才一把抱住独子凉透了的尸体。 明空并无心思将自己身上的僧衣烘干,被海风一吹,猛地感受到了久违的寒意。 他根骨奇佳,修炼一日胜过寻常人修炼百日,修炼未及半载,不管夏日如何炎热,冬日如何寒冷,于他而言,再无干系。 白狐团子伸出双爪,圈住了明空的双足,忧心忡忡地道:“明空,你是不是很冷?” 明空低下首去:“你何以出此言?” “你在发抖。”白狐团子一跃而起,到了明空怀中,尽量将自己的身体张开些,以覆盖住明空更多的肌肤,为明空取暖。 明空一手抱住白狐团子,一手放于白狐团子的背上:“你亦在发抖。” “我明明有厚厚的皮毛,我才不会发抖。”但从明空身上传来的寒气却近乎能在他的皮毛上结出冰渣子来。 明空瞧了眼刘父,又瞧了眼已醒不过来的少年,才以内息将自己与被自己濡湿的白狐团子烘干了。 须臾,那少年的尸体猝然散发出了莹润的光芒,仿若珍珠一般。 明空到了那少年面前,蹲下身去,居然发觉那少年的腹部有一小块凸起,应当吞下了甚么异物。 他隔着少年的皮肉,感知异物的形状。 这异物十之八/九便是传闻中的南海珍珠了。 南海珍珠不算难得,能有此光芒的南海珍珠却极其罕见,一瞬间,他脑中已转过了无数剖腹取珠的念头。 反正这少年已然身死,要南海珍珠有何用?不若便取出来,为白狐团子增进修为罢。 但当着少年父亲的面取少年腹内的南海珍珠恐怕不妥。 索性将这刘父杀了罢? 人性本恶,他遵循人性之恶行事有何不可? 未及下杀手,他却猝然想起了那人。 因那人之故,他的双手不曾沾染过无辜之人的鲜血,倘若那人得知他为了一枚南海珍珠造了杀孽会作何感想? 那人的尸骨早已化作齑粉,那人的转世不知所踪,他还管那人做甚么? 便当从未遇见过那人罢? 他这般想着,却听见怀中的白狐团子问道:“他体内有甚么古怪?” 便是因为白狐团子这句话,他不觉收起了杀人的心思。 白狐团子将他看作一个善人,他便该为白狐团子做一个善人。 不若便等刘家将尸体下葬了,他再去盗尸取珠罢? 然而,下一息,那少年竟是转醒了,少年咳嗽起来,咳出了不少海水后,茫然四顾,末了,双目定在了父亲面上:“爹爹,出了何事?” 刘父瞬间哽咽了,无力作答,与先前的少年的母亲一般哭了起来。 少年吃了一惊,他未曾见过父亲哭泣,他印象中的父亲素来如同岸边的岩石一般沉默,甚少透露自身情绪,不似母亲,从不隐藏自己的情绪,他只要看母亲一眼,便能知晓母亲在想甚么。 转瞬,父亲便已恢复成了平常的模样。 他望住了父亲,复又问道:“爹爹,出了何事?” 刘父回答道:“你不记得自己坠海之事么?” “坠海?”少年本能地反问了一句,方才回想起来,他的确被惊涛骇浪拍入了海水当中。 他登时一阵后怕,随即意识到父亲之所以会哭泣,便是因为害怕他命丧南海。 “抱歉,让爹爹担心了。”他慌忙致歉,却是被父亲摸着头顶道:“你安然无恙便好。” 少年素来要强,刘父甚少看到其稚气的一面,眼前的少年死里逃生后,竟然与寻常孩童一般。 刘父又对少年道:“是这位大师冒死潜入海中救了你,你还不快去谢过大师。” 少年到了明空面前,恭恭敬敬地道:“多谢大师救了我的性命,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明空不久前还起了杀心,而今被少年致谢,心中倒无半点不适。 他指了指少年腹部的那块凸起,解释道:“阿弥陀佛,其实并非贫僧救了你的性命,而是你腹内之物救了你的性命。” 少年顺着明空所指,摸了摸那块凸起,又听得父亲道:“适才不知为何,你的身体散发出了光芒。” 少年不解地问道:“我会散发出光芒便是因为腹内之物么?” 明空颔了颔首,又提醒道:“你腹内之物切勿让任何人知晓,以免对方生出觊觎之心,害了你的性命。” ☆、第十七回 少年腹内的南海珍珠既能令少年死而复生,自然能令白狐团子的修为大为精进,不知灵芝精手中的那枚南海珍珠是否能与其媲美。 倘若灵芝精得知少年腹内有此南海珍珠定会前来抢夺罢? 明空端的是一副慈悯模样,心中计算的却是不如将消息放出去,引那灵芝精前来抢夺,以便他从灵芝精手中夺取其身怀的天材地宝,至于少年是否会因此遭受甚么伤害并不在他的考量范围之内。 少年浑然不知明空的心思,又恭恭敬敬地道:“多谢大师提醒。” 明空怀中的白狐团子亦不知明空的心思,满足地依偎于明空怀中,三条毛尾巴安逸地摇摇晃晃着。 待回到刘家,刘家祖母与刘母自是千恩万谢,明空熟练地端出得道高人的姿态,接受了他们的谢意。 刘家又为明空准备了些出家人能食用的点心以及白狐团子喜爱的海味。 明空随意用了些,而白狐团子则是将所有的海味一扫而空了。 已是月上中天,明空先是为白狐团子擦拭了一番,待他洗漱过后,却见白狐团子由于吃得太多,摊着毛肚皮,可怜巴巴地对着明空道:“我有些难受。” 明空看着白狐团子高高隆起的毛肚皮,无奈至极:“你为何这般贪吃?” 白狐团子虽觉难受,却还意犹未尽地舔着自己的一双毛爪子:“因为好吃呀。” 明空失笑:“贫僧若是现下再予你些海味,你亦能吃下去罢?” 白狐团子瘪了瘪嘴,万般委屈地道:“明空,你是在嘲笑我么?” 明空摇首道:“不,贫僧十分佩服你能吃那样多。” 白狐团子理直气壮地道:“我要多吃点才能快些长出九条尾巴呀。” 明空将白狐团子整只抱入了怀中,揉着白狐团子的毛肚皮,为白狐团子消食。 白狐团子觉得舒服了许多,甚至浅浅地打起了呼噜。 明空方要将白狐团子放上床榻,竟然瞧见白狐团子的尾椎处多出了一块雪白的皮毛。 他伸手摸了摸,白狐团子不适地翻了个身,整个趴在了他的怀中。 而那块雪白的皮毛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抽长,一会儿,长至一寸,显然是白狐团子的第四条尾巴长出来了。 又过了一会儿,这第四条尾巴已长得与其他的三条尾巴一般了。 果然多吃些能快些长出九条尾巴,待白狐团子醒来,发现自己长出了第四条尾巴,定会很是得意。 明空想象着白狐团子向他炫耀第四条尾巴的情景,不由晒然一笑。 次日,应是长尾巴太过耗费体力的缘故,白狐团子一直睡到了日上三竿。 待他转醒,他立刻发现自己长出了第四条尾巴。 他要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向明空炫耀,可是明空却不在房间内。 他从床榻上下来,蹦蹦跳跳地冲到了外面,尚未寻到明空,却被一船堪堪打捞上来的海味吸引住了。 他砸吧了一下嘴巴,深深地嗅了嗅海味的香气,才坚定地继续去寻明空。 明空不知去了何处,他将整个渔村寻遍了,都未瞧见明空。 他尚是白狐模样,无法化出人形来,自是无法以人言去问村民明空的去向,登时急得呲牙咧嘴。 良久后,他乍然瞧见远方的海面上隐约有一个人影,定是明空! 他赶忙下了水,拼命地用四肢划开海水,激起的浪花将他的视线分割成了无数块,使得他全然瞧不清前方。 他不肯放弃,努力地向前,他乃是一只白狐,虽然不惧水,但从未在汪洋大海中泅过水。 一直到他被人抱住,他方才觉得害怕,他竟是并未想过自己或许会淹死于海中。 然而,下一息,他却陡然意识到将他抱住之人并非明空。 未及挣扎,他已被人倒着提了起来,这人不知应是故意的,提的居然是他昨夜方才长出来的第四条尾巴。 痛楚转瞬贯穿了他全身上下的每一块皮肉,这是他此生所经受过的最为厉害的疼痛。 他是一只甚么都不会的白狐,短短几日的修炼并不能帮助他从恶人手中逃脱。 依据妖气,这恶人便是那明空师兄口中的灵芝精了,但明空却偏生不在。 他不断地踢着四肢,非但伤不了灵芝精分毫,连灵芝精的衣衫都触不到。 他实在是太过弱小了,他的道行与这灵芝精的道行相距甚远,他只会依赖明空。 他猝然听得一声脆响,旋即反应过来,是他的第四条尾巴由于承受不住他的体重而断掉的声音。 他又害怕又后悔,他不该在并未嗅到明空的气息前莽撞地下了南海。 他被灵芝精捉住了,他将要死了么?他会被剥去一身的皮毛么?会很疼罢?明空会不会想念他? 胡思乱想了一番后,他定了定神,问那灵芝精:“可是妖道尊主杀了我娘亲?” 灵芝精生得如同本体一般,浑身呈红褐色,冲着他一笑,露出了白森森的牙齿:“我这便带你去见尊主,到时候你自己求教尊主便是了。” 灵芝精快速地上了岸,他今晨听闻这小渔村中有一少年,腹内藏有一颗能逆转阴阳的南海珍珠,便急匆匆地赶来了。 他先前已寻到了一枚南海珍珠,于他而言,能算得上宝物,但要进献予妖道尊主,却不足以称得上佳品。 故而,他对于少年腹内的南海珍珠势在必得,而这白狐团子可谓是意外之喜。 他甩了甩白狐团子,见得白狐团子吃痛,心中说不出的欣悦。 这时,他的后心倏然一疼。 他回过身去,竟然瞧见一僧人手中捏着他的妖丹,血淋淋的一颗,甚至还连接着他的内脏。 僧人? 他一想便知这僧人定是出身于无相禅院的明空。 却原来,他手中的白狐团子仅仅是一个诱饵么?又或者连所谓的腹中藏有南海珍珠的少年亦是由这个明空虚构的? 明空劈断了灵芝精的右手,而后不紧不慢地一指一指地拨开灵芝精的手指,取出了白狐团子的第四条尾巴,又将灵芝精的断手丢弃于地,继而用力一扯,灵芝精的妖丹当即被彻底地扯了下来,末了,他将灵芝精的妖丹喂入了白狐团子口中。 白狐团子猝不及防,口腔内的血腥味已然蔓延开来了。 又被明空一拍后背,他便本能地将这妖丹咽了下去。 明空暂时无暇理会奄奄一息的灵芝精,而是细细地端详着白狐团子第四条尾巴的根部。 “很疼罢?”他安抚地摩挲着白狐团子的皮毛,又取出伤药来为白狐团子上了药,包扎妥当。 白狐团子被体内的妖丹冲撞得甚是难受,一双毛爪子圈住了明空的脖颈,小脑袋则枕在了明空的右肩上。 少年已复活了,明空不能杀人取珠,是以,今日一早,明空便又回到了昨夜救起了少年的那片海域,并潜入了海中,望能再寻到一枚有此奇效的南海珍珠,不过即便他潜至海底,却连海蚌都未瞧见一只,更遑论是南海珍珠了,满眼俱是珊瑚、海草以及鱼类。 他不由想着白狐团子若是瞧见这么多鱼类定会垂涎三尺。 他收起思绪,将那片海域及其周边的海域都搜查了一番,依旧一无所获。 他生怕白狐团子醒来瞧不见他会担心,遂匆匆地上了岸,然而,待他回到刘家,他却并未瞧见白狐团子,只有几丝掉落的狐毛。 他唯恐白狐团子遭逢意外,根据村民所言,赶紧到了海边,却是瞧见了灵芝精倒提着白狐团子的那一幕。 是他将少年腹内藏有能起死回生的南海珍珠之事散布出去的,但他未料到灵芝精竟然来得这么快。 他居高临下地盯着灵芝精道:“你手中的南海珍珠在何处?” 灵芝精清楚自己已无生机,必死无疑,并不作答。 须臾,明空眼睁睁地看着灵芝精化作了一滩黑色的液体,不知灵芝精是自己爆体而亡了,亦或是以甚么法子遁逃了。 他蹲下身去,用指尖揩了一点这液体,这液体与寻常液体并无不同。 以防万一,他引了一把火,将这液体烧了半盏茶的功夫,其后,他瞧见这液体干涸在了砂砾上,亦无任何异常。 他左手抱着白狐团子,右手覆于白狐团子后心,以自己的内息助白狐团子将灵芝精的妖丹收为己用。 白狐团子直觉得自己的身体似要燃烧起来了,灼热逼得他的脑子晕晕乎乎的,未多久,他便彻底地晕了过去。 明空看着怀中瘫软得宛若一张狐皮垫子的白狐团子心焦如焚,但他并无甚么可做的了,白狐团子体内的妖丹必须由白狐团子自己来驯服。 他将白狐团子放于床榻上,后悔自己太过心急了,白狐团子修炼不足半月,全无根基,即便已长出了四条尾巴,但是否能驯服这千年妖丹尚是未知之数。 不幸的是,白狐团子竟是就此一睡不醒。 ☆、一更·第十八回 白狐团子一睁开双目,便发现自己身处于一片白茫之中,忽而有一人到了他面前,先是摸了摸他的毛脑袋,后又柔声问道:“明空可好?” 他不曾见过眼前这人,这人生得并不如何出众,但一身的肌肤却极为白净,眉眼含笑的模样更是让人如沐春风。 这人为何会识得明空? 他仰首凝视着这人,答道:“明空很好。” 这人的唇瓣犹如上了唇脂似的,艳丽无比,一启唇,与口腔当中的舌头相映生辉。 他顿时觉得这人是除却阿娘之外,他此生见过的生得最为貌美之人。 但这人尚未吐出一个字,却好似镜花水月一般散去了。 这人究竟是何人?他究竟身处何地? 未及细想,他陡然被这一团白茫淹没了,即刻沉入了眩晕当中。 眩晕散去后,他听见了一把柔软的声音:“阮白,阮白……” ——是明空! 再次睁开双目,映入他眼帘之人果真是明空。 明空满面忧虑:“阮白,你感觉如何?” 白狐团子先是舔了舔明空的手背,才答道:“我无事。”  明空心疼地抚摸着白狐团子的皮毛:“你可知你已沉睡了足足二十年?” 白狐团子愕然地反问道:“二十年?” 明空神情严肃地道:“对,二十年。” 自从白狐团子被明空逼着强行服下那灵芝精的妖丹之后,竟是一睡不醒,若非白狐团子尚有吐息,明空当真要以为是自己失手将白狐团子害死了。 这二十年间,起初,明空自责不已,日日守着白狐团子,连诵经都无暇顾及;后来,明空因为妖道尊主时不时地派遣妖魔鬼怪前来追杀,而疲于应付其阴谋诡计。 这么折腾了二十年,白狐团子终于苏醒了。 他忽然发觉自己的视线格外模糊,须臾才反应过来是因为自己双目含泪。 白狐团子已经长成大团子了,他对于自己的体型却并无认知,下意识地伸出舌头去舔舐明空眼尾的泪痕,却是一时不慎,将明空压倒了在床榻之上。 紧接着,白狐团子的身体猝然滚烫了起来,令他颇为不适,但他仍旧执拗地舔舐着明空眼尾的泪痕。 热热的,是咸味的。 明空却是怔住了,因为现下舔舐着他的泪痕的,并非一只毛茸茸的白狐,而是一个身无寸缕的美人。 他抬手去推阮白,顿觉自己掌心滚烫。 阮白不及防备,已被明空推得滚落于地。 他全然不知明空为何要推开他,同时疼痛缓缓地蔓延了开来,这地面着实太硬了些。 他的双目登时起了一层雾气,诉说着万般委屈。 见明空并不将他抱起来好好安慰,他气呼呼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往门口冲去。 明空是坏人,明空欺负他,他不要明空了。 他堪堪冲到门口,明空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拦住了他。 他才不做受气包,他已经不要明空了。 他如同明空一般,欲要将明空推开,但明空却仿若磐石一般,一动不动。 他气恼地到了窗枢前,用力一拍,却闻得明空道:“抱歉,方才全数是贫僧的不是,望你能原谅贫僧。” “我才不原谅你。”阮白方要从窗枢钻出去,却眼见窗枢当着他的面阖上了,还险些夹到他的鼻尖。 他旋过身去,瞪着明空,质问道:“我沉睡了足足二十年,你是不是讨厌我了?将我当作麻烦了?不然为何我不过是舔你的眼泪,你竟要推开我?” 明空望住了阮白,道:“阮白,你可知自己现下是何模样?” 阮白不假思索地答道:“当然是毛茸茸的长着四条大尾巴的白狐呀。” 明空据实陈述道:“你现下并非毛茸茸的长着四条大尾巴的白狐,而是已化出人形了。” “我已化出人形了?”阮白兴奋地低首去瞧自己,现下的自己的确拥有一身光洁而白腻的肌肤,“所以你是被我吓到了,才推开我的?” 明空未及作声,已被阮白扑入了怀中。 前一个问题,阮白便当明空默认了,他又欢喜地问明空:“我是不是生得很是美貌?” 阮白的神态一如一个孩子,懵懂且天真,但一张皮囊却是寸寸散发着媚色,当真是九尾狐族,无论雌雄,媚骨天成。 他忽地想起了二十年前师兄所言:待他长成,定是一方祸水。 他诚实地答道:“对,你生得很是美貌。” 阮白自鸣得意地道:“我果然生得很是美貌。” 明空不得不提醒道:“你已化出人形了,该当穿上衣衫才是。” 阮白歪着头道:“我知晓凡人都是要穿衣衫的,但我眼下又不出门,为何要穿上衣衫?” 明空答道:“除却夫妇,凡人不会在外人面前裸露身体。” 阮白理所当然地道:“对我而言,你并非外人。” “但我们亦非夫妇。”明空劝道,“你该当穿上衣衫。” “我做白狐太久了,不习惯穿衣衫。”阮白朝着明空撒娇道,“待我出去,我定会穿上衣衫的,在房间内,你便答应我不要逼我穿衣衫好不好?” 明空坚持道:“不行,你定要穿上衣衫,你已能化出人形了,便须得习惯穿衣衫。” 眼前的明空实在强硬,阮白被逼得双目生红,吸了吸鼻子,委委屈屈地道:“好罢。” 明空手指一动,阮白身上已穿上了一件衣衫。 阮白肤色如雪,他便为阮白变出了一件墨色的衫子来,又亲手为阮白束发。 束好发,他后怕地抱住了阮白:“贫僧还以为你醒不过来了,贫僧一直在后悔当时不该逼你服下那灵芝精的妖丹。” “你又不知我服下妖丹后会沉睡二十年,应是我修为不济,身体无法承受妖丹之故,才会沉睡二十年的罢?”阮白又舔舐了一下明空的面颊道,“明空,我不怪你,你亦不要责怪自己,并非你的过错。” 明空觉得不妥,但明白白狐团子尚未适应人形,是以白狐的思维行事,遂任由阮白去了。 阮白将明空的面颊舔舐了一番,又开心地摇了摇尾巴。 明空瞧着平白出现的八条尾巴,提醒道:“阮白,你的尾巴露出来了。” 阮白回过首去,瞧着自己的八条尾巴,笑逐颜开:“我竟然长出了八条尾巴!” 他逐一摸了摸八条尾巴,又凝视着明空道:“明空,我长出八条尾巴了,若是再长出一条尾巴,我便是名副其实的九尾狐了。” 明空回忆道:“你的第五条尾巴是在你沉睡后的第二年长出来的,你的第六条尾巴是第五年,第七条尾巴是第十一年,而第八条尾巴则是第十九年,也就是去年才长出来的,以此类推,至少需要八年,你才会长出第九条尾巴。” 阮白一根一根地掰着手指:“八年太久了。” 明空本想像阮白仍是白狐团子之时一般,揉一揉阮白的头发,又觉不妥,便将手收了回来。 阮白注视着明空道:“多谢你照顾了我二十年。” 明空摇首道:“不必言谢,原就是我的过错。” “我方才已说过了并非你的过错。”阮白盘足坐于床榻之上,试着去感知那灵芝精的妖丹,却全然感知不到,应是已彻底被他自己的妖丹所吸收了罢? 他先将八条尾巴收了回去,又试着通过明空所教给他的心法,一点桌案上的烛焰,那烛焰当即灭去了。 他在昏暗中问明空道:“明空,我们现下在何处?” “我们现下在妖道尊主手下的一个护法的别院中,这别院原是护法的外室所居,自去年其正室过世,外室被接到大宅后,这别院便闲置了。”明空在妖魔鬼怪的追杀中偶尔来到了此地,听闻此事后,便带着阮白到了这别院。 那些妖魔鬼怪虽然论道行远不及他,但他生怕自己保护不好阮白,为策安全,蛰伏于此。 阮白又一点那烛芯,烛焰再次燃了起来,将这一室的黑暗驱散了。 “贫僧去打水,你且沐浴一番,过几日,待你的身体彻底复原了,我们便出发去寻妖道尊主罢。我们已在这别院待了一月有余,妖道尊主并非蠢材,应当快要猜出我们之所在了罢。”话音落地,明空去庖厨煮水,将水注满浴桶后,又从其他房间内搬来一个屏风,挡在了浴桶前,将浴桶遮了严实。 阮白疑惑地道:“为何要用屏风遮住浴桶?” 明空的视线往下一扫,阮白立即红了脸,不再发问。 他尚是一只毛茸茸,白软软的狐狸之时,他只肯让明空帮他擦拭背部以及四肢,而今他已不是狐狸了。 他还不太了解人体结构,但一想到明空适才的视线,还是有些不好意思。 浴水的水温刚好,他盯着水面上映出的自己的面容,继而用手指将倒影划破了去,待水面平静下来,倒影复又出现了,他觉得有趣,但不久又觉得一点趣味也无。 他已不再是白狐了,他不能再像以前一样让明空抱抱他,让明空为他梳理毛毛,钻进明空的衣襟内取暖,更不能再舔舐明空的面颊了。 他脑中灵光突现:我变回白狐便是了。 他试着将自己变回白狐,却只能变出一双狐耳以及八条毛茸茸的尾巴。 ☆、二更·第十九回 折腾了良久,他不得不放弃将自己变回白狐,转而欲要将狐耳与八条尾巴收起却不得,明明他方才还能将八条尾巴收起。 他急得双目含泪,用浴水将泪水洗去了,稍微冷静了一会儿,又试着去收起狐耳与尾巴却仍旧无果。 他果然很无能,尽管他这副身体已经及冠了,尽管他已长出了八条尾巴了——九尾狐族是依据尾巴来判定修为的,八条尾巴的九尾狐已是不容小觑了。 然而,他却连狐耳与尾巴都收不回去。 他沮丧地将整张脸埋在了浴水当中,却忽然闻得明空问道:“阮白,你还好么?” 自己的异样被明空发现了,还让明空为自己担心了,实在不应该。 “我无事。”他用澡豆将自己的肌肤洗净了,又将肌肤擦干了,便穿上了衣衫。 他不清楚这衣衫是如何穿的,笨拙地尝试了几回,才准确地穿好了。 他立于屏风后,想了想,终是走到了明空面前,朝着明空张开了手:“抱抱。” 明空怔了怔:“你已不是当年的小狐狸了。” 阮白不由觉得委屈:“我不是当年的小狐狸了,你便不能抱抱我么?你是不是不喜欢我现下的模样,更喜欢当年的小狐狸?” 明空被阮白这么质问着,觉察出阮白的情绪有异,先是抱了抱阮白,又端详着阮白的眉眼道:“出何事了?” 阮白诚实地道:“我想象当年一样,让你抱抱我,为我梳理毛毛,钻进你的衣襟取暖,舔舐你的脸颊……我方才欲要变回原形,却只变出了一双耳朵以及八条尾巴。” 明空愕然:“你已不是当年的小狐狸了,贫僧可以抱抱你,为你梳理毛毛,但是你纵然变回原形,贫僧的衣襟内亦无法装下你了,至于舔舐脸颊,你若是能变回原形尚可。” “你果然更喜欢当年的小狐狸,不喜欢我。”阮白背过身去,不再看明空,难过万分。 自从阿娘被杀,阿爹失踪起,他便一直盼着快些长大,为了能为阿娘复仇,为了能寻到阿爹。 但现下他却一点儿都不想长大了。 虽然身体已是二十岁的模样了,但他依然仅仅是一只爱撒娇的小狐狸。 明空稍一犹豫,仍是抬手揉了揉阮白的发丝:“贫僧喜欢当年的小狐狸,贫僧亦喜欢眼前的你。” “当真么?”阮白猛地转过身去,望住了明空的双目。 “当真。”明空瞧着阮白的狐耳与尾巴道,“你是不是收不回去了?” 阮白被明空说中了,咬了咬唇瓣道:“我果真是太过无能了。” 明空正色道:“我们暂时勿要启程去寻妖道尊主了,你须得先修炼一番。” 阮白明白并非逞强的时候,颔首道:“好罢。” “你勿要焦急,静下心来,耳朵与尾巴定能收起来的。”明空从桌案上取了只紫柰送到了阮白手中,“先吃只紫柰罢。” “嗯。”阮白接过紫柰咬了一口,皱着眉道,“这紫柰太熟了些。” 明空一直在等阮白醒来,时不时地会去买些紫柰来备着,应是这紫柰买来太久了的缘故。 “抱歉,贫僧明日再去买爽脆的紫柰予你,今夜你便勉强吃一只罢。”听得明空此言,阮白摇首道:“无妨。” 桌案上统共五只紫柰,阮白将五只紫柰尽数收入腹中后,又不觉犯困了。 他摇摇晃晃地上了床榻,将自己蜷缩成一团,并用毛尾巴将自己团团裹住了。 他打了个哈欠,望着明空道:“你不歇息么?” 明空出了房门,从其他的房间中找了一张软榻,放于床榻不远处,拂去灰尘,躺了下去。 阮白困惑地道:“你为何不与我一道在床榻上睡?” 明空提醒道:“你已不是小狐狸了,该当一个人睡。” “我希望我还是一只小狐狸。”阮白阖上了双目,却全无睡意了,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彻底地睡了过去。 次日,一转醒,他的狐耳与尾巴依旧并未消失。 他尝试了将近一个时辰都无法成功地将狐耳与尾巴收起来。 明空正在一旁诵经,见阮白急得出了一层细细的薄汗,不再诵经,到了阮白面前:“贫僧带你去用早膳罢。” “可是……”自己这副模样,如何能出门去用早膳? 阮白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却是被明空点住了眉心。 明空将阮白变成了一个容貌粗陋的少年,而他自己则变成了一个八旬老翁。 明空以苍老的嗓子道:“外头定有不少妖魔鬼怪在追捕我们,你定要仔细些,勿要露出破绽。” 阮白认真地应下了,便随明空一道出了这别院。 一眼瞧过去,这街市上妖魔鬼怪寥寥,全数修为粗浅。 阮白与明空坐于一家包子铺,兴奋地吃着久违的肉包子,又点了一碗馄饨。 而明空则吃着一碗菜粥以及青菜香菇包。 用罢早膳,一人一狐去采买了些必需品,便又回了别院去。 由于别院已有将近一年无人打理,瞧来有些破败,各种攀缘绿植占据了墙面与门窗,若是阴雨天,亦或是深夜,定然鬼气森森。 一回到房间,明空便撤去了俩人的伪装。 阮白又尝试着收起狐耳与尾巴,却还是没有成功。 过了足足五日,他才成功地将狐耳与尾巴收起来了。 但他还是变不回白狐。 为防被妖道尊主的手下查到他们的行踪,三日后,他们去了一家寺庙借住,又十日,他们住进了一间被猎户废弃的小屋。 ☆、第二十回 又半月,阮白终是将自己变回了毛茸茸的白狐,当即心满意足地爬上了明空的双膝。 明空正在诵经,忽觉双膝一沉,低下首去,揉了揉阮白的皮毛:“恭喜你能恢复原形了。” 转瞬他又发现膝上的阮白并非仅仅是长大了一圈而已,分明仍是一只白狐,但眼角眉梢居然与人形之时一般,含着媚色。 他怔了怔,猝然被阮白舔舐起了左手。 他本能地欲要将手抽出来,却被阮白用一双毛爪子抱住了手腕子。 阮白抬眼望着明空道:“难不成你不喜欢我长成大狐狸的模样,更喜欢我小狐狸的模样?” 明空摇首道:“不,贫僧亦喜欢你长成大狐狸的模样。” 阮白要求道:“那便不要将手抽出去。” “好罢。”明空任由阮白舔舐着自己的手背,又用毛脑袋磨蹭着自己的心口。 明空诵着经,却是不由地心烦意乱。 那人死后,他已许久未曾这般心烦意乱过了,且他根本不知这份心烦意乱究竟意味着甚么。 倘若换成五百年前的他,早已将阮白推开了罢? 他低首瞧了眼阮白,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些甚么,遂默然不语。 不久,阮白便窝在明空怀中睡了过去,甚至还用八条毛尾巴圈住了明空的腰身。 明空颇感不适,方要拨开第一条毛尾巴,阮白却是登地睁开了双目:“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明空不得不哄道:“睡罢,贫僧不拨开你的尾巴了。” “嗯。”阮白打着哈欠,后又将毛脸蛋埋在了明空的小腹上。 不知为何,明空又想起了那人,那人曾枕在他的双膝上,捧着一本话本,看到有趣处捧腹大笑,看到伤感处双目生泪。 他不懂那人为何会有这许多的情绪,起初,由于不耐烦,他每回都要推开那人,那人却每回都执拗地又要枕上来,推开的回数多了,那人仍会对着他笑,但笑容中更多的却是苦涩。 他一看见那苦涩的笑容便没了法子,如同被人拿捏住了三寸的蛇一般。 他并不喜欢那人,他觉得那人过于黏人了,他甚至巴不得那人从他周围消失。 但当那人真的从他周围消失了,他却又舍不得了。 那人的转世究竟在何处? 他已有二十年不曾寻过那人了,许便是在这二十年间,那人重新投胎于人间了罢? 他猝然收起思绪,抚摸着阮白的毛尾巴,低声道:“妖道尊主不好相与,为了你的安全,贫僧定会将他除去,不惜生死。若生,贫僧便再陪你一段时日,直到你长成一只威震一方的九尾狐;若死,贫僧便可去地府寻他了,贫僧在人间寻了他五百年,却寻他不到,不若去奈何桥边等他罢,到时候,你定要好好活下去,你生得这般美貌,定会遇见真正懂得你,珍惜你的人。” 阮白已睡着了,全然没有听到明空此言。 若是听到了定会呲牙咧嘴地向明空抗议罢? 明空有了决定,唇角含笑,同时脑中勾勒出了一副自己与那人在奈何桥边会面的情景。 但他却不曾想过那人喝过无数次的孟婆汤早已将他忘得一干二净了。 偏生这时,一股子的妖气从外头蔓延了进来。 明空不知是否是妖道尊主的手下,抑或仅是路过的妖怪。 他将熟睡中的阮白抱起,出了小屋,又隐藏了阮白的气息,飞身坐于一棵千年古树之上。 正是隆冬,这棵千年古树却仍是郁郁葱葱。 半刻钟后,一只妖怪进了小屋,由于他已将小屋的生活痕迹清理了一番,妖怪并未看出甚么异常。 他方才松了口气,却又来了一只妖怪。 这妖怪修为不俗,明空料定自己之所在将要暴露,立即施展身法,然而,短短的一盏茶间,那妖怪已距他不过百步了。 明空一手抱着阮白,一手应付这妖怪,顿感吃力。 阮白却是突地醒了过去,一看这妖怪居然出声唤道:“阿爹。” 明空自能瞧出这妖怪乃是一只九尾狐妖,但他并未料想到这九尾狐妖竟是阮白的父亲。 九尾狐妖被阮白唤了一声,怔了一下,才道:“你跟阿爹回家罢。” 阮白毫不犹豫地从明空怀中出来了,到了九尾狐妖面前,开心地摇晃着八条尾巴。 九尾狐妖将阮白抱起,欣慰地道:“我儿都长出八条尾巴了,远胜于阿爹当年。” 明空不久前决定为了阮白不惜性命,现下却觉得自己的决定甚是多余。 他扫了眼阮白,对九尾狐道:“完璧归赵,令郎便交由你照看了,就此别过。” 言罢,他并不再看阮白,转身便走。 方才走出数步,他竟然听到阮白唤他:“明空,你别走。” 他并未因此停下双足,而是继续向前,须臾,他陡然闻到了一阵浓重的血腥味。 他猛然回过首去,岂料,原本白白软软的阮白已然一身猩红。 而抱着阮白的九尾狐妖却是满面含笑,正以手指割开阮白心口的皮毛。 他正欲将阮白抢回来,那九尾狐妖却是道:“他本就是我的孩子,我要将他如何,与你何干?” 他不由分说,唤出了锡杖来,直劈九尾狐妖的天灵盖。 九尾狐妖闪身一躲,阮白趁机从他怀中挣了下来,却不幸地被他踩住了一条尾巴。 阮白沉睡了二十年,虽然长出了八条尾巴,然而,于修为上并无多大长进,除了拼命地去拍父亲的双足外,根本甚么都做不到,他觉得很疼很疼,呜咽着求饶道:“阿爹,你快松开。” 九尾狐妖并不理会阮白,甚至颇为享受阮白的求饶。 明空清楚自己的修为与这九尾狐妖势均力敌,必须小心应对,可他舍不得阮白受苦,不得不硬生生地受了九尾狐妖一掌,身体歪了歪,滚至了阮白身侧,旋即用那锡杖狠狠地在九尾狐足上一击,紧接着,便将阮白整个抱入了怀中。 他体内的真气已然翻腾不休,即将吐血,但眼下根本无吐血的闲暇,他不得不压下了喉间的腥甜。 阮白伸出双爪攀住了他的双肩,阮白早已不是小狐狸了,沉甸甸的,让他真切地觉得他必须救阮白,亦只有他能救阮白。 九尾狐妖却又逼到了眼前,一副出众的眉眼,哄着阮白:“阿娘未死,你乖乖的,阿爹就带你去见阿娘。” “阿娘!”阮白激动地一出声,不慎牵动了伤口,血液淌得更急了些。 明空提醒道:“阮白,你该当记得你阿娘的尸体是贫僧与你一道葬下的。” “可是……阿娘若是死而复生了呢?”阮白眼巴巴地望着九尾狐妖,“阿娘在哪里?” 九尾狐妖满面慈爱地道:“你帮阿爹杀了这僧人,阿爹便带你去见阿娘。” 明空并未出声,他很是好奇阮白会不会杀了他。 他不过是一偶尔捡到了阮白的僧人,自然是生身母亲更为要紧罢? 阮白看看阿爹,又看看明空,双目最后定于阿爹面上:“我自己能找到阿娘的,不要你带我去见阿娘了。” 明空的心脏猝然一跳,除了那人之外,对于旁人而言,他从来不曾这么重要过。 九尾狐妖面色一沉:“你当真是个不孝子,亏得你阿娘待你那般好,你可知你阿娘是为了保护你才被夺走妖丹的,至今缠绵病榻?” “我……”阮白又自责又难过。 明空质问道:“他是你的亲生孩子,你为何要害他?” 九尾狐妖不及出声,又有一群小妖过来了,将明空与阮白团团围住。 其中有一树妖恭敬地道:“左护法,尊主命你即刻将阮白带回教中。” 明空闻言,不由冷笑:“原来你实乃是卖妻、卖子求荣之徒。” ☆、第二十一回 自有记忆以来,阿爹极是宠爱自己,故而,听得明空这般贬低阿爹,阮白本能地欲要反驳,但心口的疼痛却再再地提醒他,阿爹已然并非那个宠爱自己的阿爹了。 他不知阿爹身上究竟发生了何事,先是圈住了明空的脖颈,才发问道:“阿爹,你是不是有苦衷?” 九尾狐妖苦笑道:“阿爹确有苦衷,你随阿爹走可好?” 阮白摇了摇首:“我想与明空待在一处。” 九尾狐妖叹息道:“你当真不管你阿娘了?” 阮白又摇了摇首:“我与明空会寻到阿娘的。” 九尾狐妖不发一言,而将阮白与明空围住的小妖为了立功却已纷纷地冲了上来。 这些小妖对于明空而言并不成气候,不过弹指,已然尽数倒地。 阮白受伤了,必须尽快包扎,明空施展身法,向西而去,九尾狐妖并不轻易放他们离开。 他疾奔了五百余里,方才勉强甩开了九尾狐妖。 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身处于一峡谷当中,周身重峦叠嶂。 他就着山泉将阮白皮毛上的血液洗去,后又为阮白包扎妥当了,方才问道:“你可还好?” 阮白又摇首又颔首,末了,垂着首道:“我觉得很疼,因为是被阿爹所伤的缘故,我觉得更疼了,但又因为有你在的缘故,而觉得不如何疼。” 明空一面抱着阮白往前走,一面道:“贫僧不知你父亲究竟有何目的,但他伤了你乃是事实,关于你母亲,贫僧认为是你父亲在撒谎。” 阮白依偎于明空怀中,一双耳朵以及八条尾巴耷拉着:“倘若阿爹是在撒谎,他明明深爱着阿娘,为何要用阿娘来撒谎?” “贫僧不知。”明空端详着阮白道,“阮白,你现下太过弱小了,人人可欺,你须得快些精进,你吃了那千年灵芝精的妖丹,又长出了八条尾巴,你不该如此弱小。” “我……”阮白将毛脸蛋埋进了明空的锁骨处,“我若是厉害些,便能为你分担些了。” 明空解释道:“贫僧并非在指责你无法为贫僧分担,而是在担心贫僧无法护你周全。” 他担忧地道:“你父亲的实力不容小觑,贫僧必须竭尽全力方能胜过你父亲,你父亲或许怀有苦衷,或许当真为妖道尊主所用,他若是当真为妖道尊主所用,妖道尊主若是当真害了你母亲,贫僧无法同时对付你父亲与妖道尊主,需要你的相助。” “我明白了,我会努力修炼的。”阮白承诺着,又茫然地道,“阿娘倘若当真死了,阿爹倘若当真是杀害阿娘的帮凶,我该当如何?” 明空答道:“这并非贫僧能置喙之事,须得由你自己决定。” 此处灵气足,利于修炼。 明空便在丛林茂密处搭了一间木屋,不知是他们的确隐匿得甚好,亦或是妖道尊主别有所图,他们足足在此处居住了两年有余,都不曾有妖道尊主的爪牙踏足。 阮白已不可同日而语,但实战经验却是不足。 明空日日同阮白交手,可阮白却因生怕伤到明空不敢下狠手,每每落败。 一日,又是阮白落败,明空无奈地道:“你身上的破绽着实太多了些,出手亦太慢了些。” 阮白倒在地上,冲着明空张开了双手:“抱抱。” 阮白的语调与尚是小狐狸之时一般无二,却是媚态横生,仿若是在勾引明空与之交缠。 如若换作旁人,早已将阮白压住行那云雨之事了,但明空却半点不通床笫之事,只是暗叹不愧是九尾狐族,生就一副媚骨。 明空低下身去,将阮白抱于怀中,阮白欢喜地将整副身体贴于明空身上,又对着明空撒娇道:“我们去镇上用午膳可好?” 这两年多的时间,一人一狐深居简出,阮白甚少要求去镇上用膳,明空想了想,为自己与阮白变了一副模样,便答应了。 已是春暖花开的时节,镇上分外热闹,他们到了一酒楼,坐下后,点了咸蛋黄炒蟹、红烧肉、水煮牛肉以及清炒芥蓝。 明空对于吃食依旧全无兴趣,一道清炒芥蓝足矣,而阮白则是一面大快朵颐着,一面不解地瞧着明空,低声道:“你乃是出家人,不得食荤辛,但为何你连素食都不喜?” 明空吃相斯文,将竹箸放下后,反问道:“贫僧为何须得喜食素食?” 阮白答道:“人生在世,最为紧要的不就是吃穿住行么?” 明空失笑:“你倒是一只颇有人间烟火味的狐狸。” 阮白觉得明空是在取笑自己,瘪了瘪嘴:“你却是一个全无人间烟火味的僧人。” 明空肃然道:“贫僧已出家为僧,远离红尘俗事,自是全无人间烟火味。” 正巧外头有一迎亲队,高头大马上的新郎官春风得意,阮白看着这新郎官,又问明空:“明空,你可曾想过娶妻生子?” 明空不假思索地道:“贫僧不曾想过要娶妻生子……” 听至此,阮白心下一喜,却又听得明空续道:“但贫僧曾想过要搜罗天下美人,燕瘦环肥皆归贫僧所有。” 他的心脏猛地一滞,鬼使神差地问道:“我可算得上美人?” 明空不假思索地道:“你一如师兄所言,长成了一方祸水,媚骨天成,实乃是世间难得的美人。” 他话锋一转,竟是道:“但于而今的贫僧而言,美人枯骨并无差别。” 阮白顿觉心中空落落的,连吃着红烧肉都没甚么滋味。 由于阮白的情绪全然表现于面上,一下子便被明空看穿了,但明空不知阮白是因何事而低落,便问道:“你在想甚么?” 阮白亦不明白自己究竟在想甚么,勉力笑了笑:“我无事。” 明空安慰道:“你的修为已有很大进步,你切勿气馁。” “我……”阮白陡然想起了明空那失踪的友人,忐忑地问道,“待事情了结,你是否便要启程去寻那人了?” 明空不知该如何作答,他决不能告诉阮白他是身怀死志的,即便他存活下来了,他亦会去地府寻那人。 他遂避重就轻地道:“对,待事情了结,贫僧便要启程去寻那人了。” 阮白目不转睛地望住了明空道:“不能带上我么?” 明空矢口拒绝:“不能带上你。” 阮白的双目霎时覆上了一层雾气:“我还以为你是不会抛弃我的。” “并非抛弃。”明空一指旁边立于树枝上的鸟儿,“你长大了便该有自己的一片天地,如同这鸟儿。” 阮白刷地泪流满面,一面抹着泪,一面哽咽道:“按照凡人的说法,我已及冠了,再过七年,我便而立了,我早已长大了,早该有自己的一片天地了,我不需要你了,你走罢。” 不知为何明空看着阮白流泪,不由地想起了那人流泪的模样。 他曾因为厌恶那人而将那人最喜欢的衫子剪成了布条,那人一看碎布条,便默默地淌下了泪来。 他原本是抱着看好戏的态度告诉那人自己毁了其最喜欢的衫子的,可看着那人流泪的模样,他却莫名其妙地后悔了。 那人并未责怪他,那人是从不责怪他的。 阮白并非傻子,他自然能觉察到明空正在走神,明空定是在想那人罢?而他远远及不上那人。 他站起身来,朝着明空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谢谢大师多年的照顾,就此别过。” 言罢,他不再理睬明空,径直向外走去。 明空回过神来,慌忙拦住了阮白,阮白依然流着泪,音调却很是平静:“大师何故要拦住我的去路?” ☆、第二十二回 明空登时束手无策,他已有许久不曾这般束手无策过了,但眼前哭泣着的阮白却教他不知该如何安慰才好,搜肠刮肚亦是无果。 末了,他低低地唤了一声:“阮白。” 对上阮白泪水涟涟的面孔,他迷惑不解地问道:“你为何要哭?” “我……”阮白启唇欲言,却又抿紧了唇瓣。 他并不想被明空抛弃,他亦不想耽误了明空,那人于明空而言,极为要紧,明空应当早些启程去寻那人,至于他从头到尾不过是明空的负担而已,既是负担便该自觉地离开才是。 如同他方才所言,他已及冠了,不需要明空帮扶了。 他用衣袂将自己的眼泪抹净了,又冲着明空粲然笑道:“有缘再会。” 明空觉得阮白分明在笑,却很是可怜,较向他讨要紫柰的年幼的白狐团子更为可怜。 他不懂阮白为何要笑,一如他不懂阮白为何要哭。 他忽然想起来阮白时常向他张着手要抱抱,遂伸手将阮白抱入了怀中。 明空的怀抱永远是温暖的,在他尚是一只幼崽之时,他便认为除却母亲,明空的怀抱是最为温暖的。 但明空的怀抱并不属于他,明空的怀抱是属于那人的。 他深深地从明空的怀抱中汲取了一些气息,即刻用力地推开了明空。 明空浑然不知自己为何会被阮白推开,怔怔地立于原地,瞧着阮白背影渐行渐远。 一离开明空的视线范围,阮白忍不住复又饮泣,他的这副身体根本不愿离开明空。 但明空迟早会抛弃他,不若由他来抛弃明空罢,能显得稍微体面些,不至于太过狼狈。 一步,两步,三步…… 他不知自己该往何处去,亦不知自己有何处可去的。 他已经没有家了,母亲生死不明,十之八/九已死;父亲立场不明,十之八/九已为妖道尊主所用。 明空是他惟一的家人——明空曾是他惟一的家人,从今往后,他将茕茕独立,形影相吊。 他进了集市,被人群挤来挤去,诸人似乎都有来处、去处,而他仅有来处,并无去处。 他果真太无能了,明空喂下了他灵芝精的千年妖丹,他已身负千年道行,却与当年尚未满周岁的幼崽无异。 他后悔了,不该抢先抛弃明空,他该当等到明空抛弃他,他旋即下意识地将这个念头压下了。 透过朦胧的泪眼,他隐约看见了他的父亲,父亲正在向一小贩打听。 他明白自己并非父亲的对手,更无从得知父亲究竟怀有甚么目的。 他想着自己或许应当自投罗网,以便确认母亲的生死,以便查出父亲的目的,但他又害怕父亲对自己下手。 他摸着自己的心口,这里曾经被父亲划开了一道口子,由于这道口子太深,能窥见心脏,甚至还化脓了几回,费了明空不少功夫,伤口方才痊愈。 而今的他已与明空分道扬镳了,明空不会再管他的死活了。 他犹豫不决,正欲向着父亲走去,却是被人掐住了手腕子。 明空将阮白扯到九尾狐妖的视线死角处,方道:“阮白,你可知你在做甚么?” 阮白咬了咬唇瓣:“我想知道阿娘到底是生是死,我亦想知道阿爹的目的到底是甚么?” 明空厉声斥责道:“你可知你或许是在自寻死路!” 阮白反驳道:“可他毕竟是我的生身之父。” 明空讥讽地道:“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么?” 话音落地,他又不由分说地道:“你随贫僧离开此地。” 阮白挣扎着道:“你不是要抛弃我么?我要做甚么与你何干?” 明空怒目而视,面色铁青:“纵然贫僧要抛弃你,亦不是你自寻死路的理由。” 阮白从未见过如此可怕的明空,仿若是从十八层地狱而来的修罗,全无似素日宝相庄严的痕迹。 他吓得白了脸,连声道:“是我错了,是我错了,你不要生气好不好?” 明空自从五百年前那人死后,便沉浸于佛经,时日一长,性子被磨软了,且不论心中是如何想的,表现出来的姿态直如得道高僧。 见得阮白的反应,他才意识到自己现下的模样定然极是可怖,他已许久许久不曾有过这般激烈的情绪了。 他叹了口气,哄道:“你勿要害怕,贫僧断不会伤你。” 阮白却道:“我不怕你伤我,我怕你生气。” “贫僧已消气了,走罢。”明空松开了阮白的手腕子,转而牵住了阮白的手。 阮白生怕再惹明空生气,不敢再挣扎,一被明空牵住了手,暖意当即充盈了心头。 明空牵着阮白出了镇子,并未再回木屋。 九尾狐妖既然到了此处,不出几日,木屋之所在便会被发现,木屋已回不去了。 此处多山,出镇子百里,又是一片连绵不绝的山脉。 明空带着阮白上了山去,寻了个洞穴暂居。 阮白不想再惹明空生气,镇日乖巧,明空让他做甚么,他便做甚么。 明空足足忍耐了三日阮白的小心翼翼,再也忍耐不得,直截了当地道:“你不必如此,贫僧的脾气虽然不好,但亦不是这般容易生气的。” “可是我很害怕……”阮白说着说着,便红了一双眼尾,显得分外委屈,在委屈当中却蕴着几分媚色。 明空无视媚色,单纯地伸手抱住了阮白,就如同抱着当年的白狐团子一般。 阮白陡然被明空抱住了,不觉舒服得阖上了双目。 他现下明明是人形,但八条大尾巴却是从尾椎处窜了出来,摇摇晃晃着,向明空示好。 他试探着圈住了明空的腰身,见明空并未露出半点不耐烦,软声软气地要求道:“你摸摸我的尾巴好不好?” 明空一颔首,八条大尾巴便直直地朝着他的掌心送了过来,丰盈而柔软。 阮白被明空抚摸着尾巴,不由软了身体,一双手难耐地攀附于明空的双肩上,一副身体更是本能地贴上了明空的身体,甚至从唇角溢出了一声低吟。 明空心无旁骛地抚摸着阮白的尾巴,又抚摸了一会儿,怀中的阮白竟然变回了原形。 他怀抱着白狐,索性坐下身来,继而变出一把梳子,为白狐梳理皮毛。 阮白即使变作了白狐,亦记得用一双毛爪子扒拉着明空的僧衣,唯恐明空抛弃他。 他的修为增进得很快,但还不够快,他远不是明空的敌手。 不知何时,他们才会出发去寻妖道尊主,他有时候觉得只要能与明空在一处便是好的。 他不是个孝顺的孩子,他对母亲心怀愧疚,但又不希望被明空抛弃。 明空凝视着阮白,不由自主地又想到了那人。 初识那人之际,那人尚且不过五岁,由于体质阴寒,身子骨太弱,被父母送至无相禅院休养。 他正因不服师父管教而大闹无相禅院,将无相禅院闹得鸡飞狗跳。 莫要说是佛案上的供品了,连佛案都被他掀翻了去。 他在前面捣乱,师父与师兄弟在后头追,他便将双手能抓到之物尽数往后头砸。 在禅院门口处他撞上了那人,那人身着锦衣,乃是一副笑模样,瞧来是个白白软软的小公子。 被他撞倒在地却也不哭,亦不让父母扶,自己站起身来,拍去了身上的尘土,又冲着他笑。 他素来最讨厌假模假样的富家子,毫不留情地讽刺道:“笑甚么,莫不是个傻子罢?” 那人却半点不恼,反而出声道:“小哥哥,你是有甚么事情不开心么?” 他心中满是暴戾,这天下并无一件事能教他开心,他控制不住地欲要破坏入眼的一切,譬如眼前这个小公子,他便极想瞧瞧其哭出来是何模样。 是以,他故意抬足将人踢翻了。 那人却是蹙了蹙眉,便又从地上爬了起来。 是自己不够用力么? 他本想再试一回,却被师父制止了。 他没趣地撇了撇嘴,又听得师父向那人及其父母致歉,便下定决心要将那人欺负哭。 白白软软的小公子便该当痛哭流涕,狼狈不堪才是。 ☆、第二十三回 他怀着这般的恶意,闲来无事便要寻小公子的麻烦,不是在小公子被褥中藏些蛇鼠爬虫,便是将小公子的衣物毁去,诸如此类的恶行,他乐此不疲,但小公子却从来不曾哭过。 五岁的小公子纵然是委屈极了,亦只会不理睬他。 一日,他将小公子锁在了屋中,声称小公子犯懒,不愿与师兄弟们一道诵经。 师父托师兄送饭,他便将饭中途截了去,又自己吃了干净。 他喜食荤食,对禅院中的膳食并无兴趣,但一想到自己所吃的乃是小公子的份,便觉得直如是在享用山珍海味。 他足足将小公子关了三日,才将房门打开了。 小公子躺于床榻上,一听得动静便睁开了双目来。 由于逆着光,他瞧不清楚来人,眨了眨双目,方才道:“是师兄么?” 明空对上了一双清澈见底的眸子,一听得对方唤他“师兄”,登时觉得浑身上下无一处舒坦。 小公子从来不曾以“师兄”称呼过他,总是唤他为“小哥哥”。 小公子从床榻上下来,面容憔悴,扫了他一眼,便越过他出去了。 他以为小公子会径直去向师父告状,细数他的种种罪状,然而,却无人责罚他。 小公子因为被他饿了三日,狠狠地病了一场,但却不哭不闹,苦得要命的汤药一碗一碗地往嘴里灌,像是一个大人一般。 明空极为困惑,为何小公子不去告状,又为何小公子对于喝药这样熟练。 小公子足足病了半月,险些丧命。 他偶尔会去瞧小公子,小公子若是醒着,便会同他寒暄。 他向来是不接茬的,自是不会回应小公子的寒暄。 小公子寒暄一两句,自觉无趣,便会闭口不言。 而他则会讽刺小公子体弱多病不及女儿家。 小公子不反驳,亦不承认,时日一长,他直觉得小公子已被禅院中的泥疙瘩附体了。 小公子久病初愈后,日日跟着师父与师兄弟们做早课、午课、晚课,虔诚至极。 一月过去了,小公子仍是不曾向师父告状。 起初,明空吊儿郎当地认定是小公子怕了他了,不敢得罪他,后来,他才发现小公子是不屑与他计较。 他已经十三岁了,可面对早熟的五岁的孩子却顿觉自己很是幼稚。 便这么僵持了一年,他拦住了小公子的去路,却不知该说些甚么。 小公子恭恭敬敬地唤了一声“师兄”,便沉默不言。 他见状,趾高气扬地道:“早课快要开始了,你若是不跪在地上求师兄我放你过去,你便要迟到了。” 小公子依然沉默不言,连眼尾余光都不愿分他半点。 他恼怒地欲要扇小公子一个耳光,却是被小公子躲了过去。 小公子较他矮上许多,仰着首,淡淡地道:“你闹够了么?” 他嗤笑道:“急着去诵经么?你难不成真以为神佛能让你长命百岁?” “不,我是为了给我父母积福。”小公子抿了抿唇瓣,“我不是修仙的料子,今世活不过十五,自是不会长命百岁。” 不知为何,听到小公子平静地对他说自己活不过十五,他的心脏“咯噔”了一下。 活不过十五便活不过十五,与他何干? 常言道:“早死早超生”,指不定下一世还能挑一个好人家。 在他思忖间,小公子已绕路去佛殿了,只余下他一人以及他耳侧恼人的蝉鸣。 小公子一年较一年容易生病,最开始,在床榻躺上三五日便能起身,待小公子十岁,至少要躺十日方能起身。 小公子的父母在小公子来无相禅院的前两年,每月都会来探望小公子,渐渐地一季来探望一回,半年来探望一回,逐渐演变成仅小公子的生辰会来探望一回。 在小公子十一岁生辰那日,小公子的父母并未来探望小公子,小公子从破晓便坐在禅院门口的石阶上,一直坐到日暮。 明空穷极无聊,坐于小公子身侧,道:“你爹娘今日不会来了。” “嗯,我知道他们不会来了。”小公子的语调很轻很轻,仿若一阵转瞬便要消失于天地间的清风。 他啧了一声:“那你还等他们作甚么?” 小公子面色平静,托着腮道:“我等是我的事情,他们来不来是他们的事情,我不过是想等他们一日。” “你还真是个傻子。”他欲要再讽刺小公子几句,竟是词穷了。 小公子面向他,认认真真地道:“对,我是个傻子,还是个短命的傻子。” 小公子近乎于自暴自弃的乖巧令他生了一肚子的火,他一扯小公子的手腕子:“你若是想他们了,便回家去罢,何必在此枯坐?” 小公子被他扯得一踉跄,双足失衡,一连滑下了三阶石阶,若不是被他扯着手腕子,早已滚下山去了。 他扶着小公子站稳了,又冲着小公子道:“不谢谢师兄么?” 小公子却是道:“不要紧的,从山上滚下去便滚下去罢。” 他瞪着小公子道:“你是当真不想活了不成?” 小公子歪着脑袋问他:“人生在世,活着的意义是甚么?” 他被问住了,他从来不曾思考过活着的意义是甚么,他只是终日捣乱。 “于我而言,活着的意义便是来这人世间历练一遭,早死晚死并非我能选择的,亦无甚差别。”小公子含笑道,“于你而言,活着的意义便是教别人不痛快罢?” 他被小公子这么一说,认定小公子是在嘲笑他,正要反唇相讥,却又闻得小公子道:“师兄,我其实很是羡慕你。” 他一时哑口无言,小公子一点一点地将手从他的虎口抽了出来,而后坐回了原先的石阶上,又托着腮,眺望远方。 一阶一阶的石阶瞧来似乎无穷无尽,在这无穷无尽中不会出现他想见的人,亦不会出现甚么奇迹。 小公子这般想着,仰起首来,看着西沉的金乌。 待金乌全数被西方吞没,银钩继而悬于天际。 他看着被月色与夜色包裹着的小公子,不禁觉得小公子的表情像是在哭,但小公子的面孔却无一丝湿意。 他鬼使神差地又坐回了小公子身侧。 过了一个时辰,师兄来唤他们了,小公子不肯走,他便也不走,师兄劝了又劝,没了法子,便去禀报了住持大师,即他的师父。 师父亦劝不动小公子,遂命他陪着小公子,勿要欺负小公子。 被师父这么一命令,他却更想欺负小公子了,他努力了整整六年,还不曾将小公子欺负哭。 师父走后,小公子忽然道:“爹娘添了一个弟弟,我不再重要了,我早已被他们抛弃了。” 他应声想起了自己的父母,父母送走他后,又得了一子一女,但从来不曾因此忽视过他,即便他对父母的态度并不好,父母亦会每月来探望他一回,还会时不时地差人送他喜欢的果物糕点来。 他不知该如何安慰小公子——他为何要安慰小公子?他才不是会心软之人。 小公子低喃着道:“我今日十一岁了,最多还能活四年,这意味着我还能等爹娘四回,我想我是等不到他们了。师兄,待我死后,便劳烦你将我的尸体烧了,骨灰埋在山下的罗汉松底下罢。” “你以为你生前你爹娘不愿来探望你,你死后他们便会来看你了么?痴人说梦!”他登地站起身来,“你带路,我陪着你回家。” 小公子摇首道:“我不知道回家的路。” 他下意识地取笑道:“你连回家的路都不知道,怪不得只能等着你父母大发慈悲地来看你。” 小公子苦笑道:“你说得对。” 他窝火地问道:“那你可知你家住在何处?” 小公子答道:“宣海城。” “我们这边出发罢。”他朝着小公子伸出手去,“喏,牵着我的手,以免失足落山。” 小公子迟疑不定,良久方才牵了他的手。 他牵着小公子下了山,又觉察到小公子掌心泌出了一层汗,没好气地道:“我又不吃人,你怕甚么?” 小公子吸了吸鼻子道:“你确实不吃人,但你会欺负人。” 他是初次听见小公子的抱怨,非但不内疚,反而颇有成就感。 他是百年难遇的修仙人才,已能日行千里了,见小公子走得实在太慢,不耐烦地蹲下了身去。 见小公子迟迟不上来,他回过首去道:“上来罢,我背你。” 小公子以为自己听错了,发问道:“师兄,你说了甚么?” 他更加不耐烦了,哼了一声,才道:“上来,我背你。” “哦。”小公子怔了怔,方才慢吞吞地爬上了他的后背。 无相禅院离宣海城不算远,不过百里,由他背着小公子,仅仅一个余时辰便到了。 他将小公子放下后,又问小公子:“已到宣海城了,你可识得回家的路了?” 小公子颔了颔首,径直往家里走。 而他却是以从小公子身上顺来的玉佩换了一大只烧鸡,啃得满嘴是油。 一盏茶的功夫后,小公子立于家门前,欲要叩门,又放下了手,如此重复了不知几回,末了还是由他叩了门。 大门一开,管家见得小公子甚是诧异。 小公子向管家问了好,才往里走,里头分外热闹,忽而有一把声音道:“今日是我三子的生辰,望诸位一道举杯祝福我儿长命百岁。” 却原来自己又多了一个弟弟,却原来今日是自己三弟的生辰,至于是否自己的生辰早已不重要了。 三弟身体康健,前程远大,许能拜相封侯,父母当然要以三弟为重,而他这个活不过十五的长子本就是个十足的残次品,何必多费心思? ☆、第二十四回 小公子停住了脚步,立于原地听着里头的热闹。 明空全然不懂小公子为何不继续往里走,催促道:“你为何一动不动?” 小公子难得以玩笑的语气道:“我并未一动不动,我的心脏不是还在跳么?” 是了,自己的心脏还在跳,自己尚且存活于人世,应当还能存活四年。 听得小公子开玩笑,明空觉得有趣,侧过首去瞧小公子,映入眼帘的却是小公子茫然失措的面孔,如同是一个孩子被遗弃在了一片甚么都没有的荒地,暂时不会受到生命的威胁,可也不知该往何处去,东西南北皆是歧路。 过了一会儿,小公子便回过了身,欲要往回走。 明空一把扣住了小公子的手腕子,一面将小公子往里扯,一面道:“你便不会不甘心么?今日亦是你的生辰,他们只庆祝你三弟的生辰,却对你不闻不问。你若是走了,除了管家之外,无一人知晓你曾回来过。” 小公子拼命地挣扎着:“不闻不问便不闻不问,不知晓便不知晓罢。” 明空唇角衔起了一抹讥笑:“你不会是怕你父母早已忘记你的长相了,你往里一站,他们会问你,你是何人,来自于何处,为何会出现在此罢?” 他之所言字字诛心,小公子红了眼眶,咬紧了唇瓣,一语不发,只是挣扎得更为厉害了。 明空是初次见到小公子眼眶生红,但心中却不如何痛快,像是心爱的玩具被人弄坏了似的。 他顿了顿,使劲地将小公子拽到了正厅,厅中酒香四溢,混着菜香,直教人食指大动。 诸人俱在推杯换盏,而小奶娃由乳母抱着,又有四五个大人哄着。 他仍是扣着小公子的手腕子,左足却利落地将其中一桌子酒席掀翻了去。 诸人猝不及防,纷纷后退,但免不得被酒菜溅上衣衫。 小公子的父亲正在这桌敬酒,身上满满俱是酒液,厉声道:“你是何人?” 明空感知到小公子整副身体瑟瑟不止,高声笑道:“我是你祖宗。” 小公子的父亲乃是本地出了名的大善人,人称“活神仙”,何曾被如此冒犯过,当即怒火冲冲地道:“还不快来人,将这个混小子与他的同伴赶出去!” 小公子闻言,垂着首,低声与他道:“我们走罢。” “为何要走?”明空将余下的酒席一一掀翻了,得意洋洋地道:“你能将你祖宗如何?” “活神仙”气得吹胡子瞪眼,指挥着小厮,誓要将无法无天的小混蛋打个半死。 小公子被他的拉扯着东闪西躲,终是受不住了,气喘吁吁地道:“师兄,你松开我好不好?” 明空本事不小,原是为了戏弄小厮才东闪西躲的,见状,一手轻拍着小公子的背脊,一手随意一点,伏于地上的一只盐水鸭便直直地往小厮劈头盖脸地打了过去。 待小公子好容易缓过气来,十余个小厮早已被各种吃食淹没了。 明空并不满足,手一动,小奶娃便到了他怀中。 小奶娃似乎能感受到他的戾气,当即放声大哭。 小公子伸手摸了摸小奶娃的面颊,后又百味陈杂地道:“我是你大哥,今日是你我第一次见面,亦会是你我最后一次见面,你定要长命百岁,为爹娘养老送终。” 小奶娃被这么温柔地摸着脸颊,止住了哭泣,好奇地看着眼前的陌生人。 小公子伸手去摸自己脖颈上的玉佩,欲要将父母给予自己的玉佩转赠予小奶娃,未料想,却摸了个空。 ——他竟是不慎将家传玉佩遗失了。 明空见此情景,便知那玉佩想来很是要紧,心中先是充满了恶作剧成功的快感,而后才升起几缕歉然。 小公子急欲回无相禅院寻找玉佩,道:“你快些将弟弟还予爹娘,我们这便回去罢。” “不回去。”明空巡睃着慌乱的小公子的父母,好整以暇地笑道,“想要孩子么?拿一千两白银来换。” 小公子阻止道:“你勿要再捣乱了。” 明空没脸没皮地道:“我怎会捣乱,我明明是来庆生的。” 小公子语塞,少时,又道:“你将弟弟还我。” 突然,有一把女声道:“我儿,是我儿回来了。” 一名妇人随即冲到了小公子面前。 小公子喊了一声“阿娘”,便不知该说些甚么了。 他已在此处许久了,母亲费了这许久才认出他,他果然是多余的。 妇人伸手将小公子抱入了怀中,眼泪湿润了小公子的脖颈。 小公子明白母亲是因为感到愧疚才会流泪,而不是因为想念他。 他觉得心脏发冷,又觉得并不打紧。 他任由母亲抱着,阖着双眼,将面孔埋于母亲的心口。 母亲身上有一股子的香味,是来自于三弟身上的奶香味。 他猛地伸手推开母亲,又将三弟从师兄怀中抢了出来,送到了母亲怀中,紧接着,他向母亲致歉道:“师兄顽劣,母亲勿要怪罪。” 然后,他朝着母亲鞠了一躬,又朝着父亲鞠了一躬:“生身之恩,此生无以为报,就此别过,保重。” 明空愈发觉得不痛快了,扫过这一对不负责任的父母,又将手边一只精美的花瓶砸碎了出气。 这回换成小公子牵住了明空的手,对明空道:“师兄,我们回去罢,我想回去了。” ——我想回去了,此地已无我的容身之所。 但明空却是不随他走,他的力气太小了,根本牵不动明空。 妇人怀中的小奶娃“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乳母道:“三少爷应当是饿了。” 妇人颔首,又朝小公子道:“阿娘去给你三弟喂奶,你勿要走,阿娘有话要同你说。” 母亲竟然要亲自喂奶,而自己从未喝过母亲的一点奶水。 小公子凝望着母亲的背影,道:“师兄,我们回去罢。” “不回去。”明空吊儿郎当地坐在了惟一一张并未倒地的椅上,又对立于一边的小厮道,“你且去庖厨取一只烧鹅来。” 小厮自然不会理会明空,明空和颜悦色地道:“庖厨在何处?不若我亲自送你去庖厨如何?” 小厮未及反应,身体已被明空的内息推着往庖厨去了。 明空从未来过此处,但循着香气,他很容易便能分辨出来庖厨位于何处。 小厮被内息推着进了庖厨,生怕那个古怪的僧人又对自己做甚么,不得不提了一只烧鹅。 明空看着小厮奉上的烧鹅,先是撕了一只鹅腿予小公子,小公子不接,哀求道:“我们回去好不好?” 明空发觉小公子已含上了哭腔,心脏一软,将鹅腿与余下的烧鹅往小厮手中一塞,又一扯边上用作装饰的地幔,擦净了双手,便到了小公子父母面前:“你们当真不要这个儿子了?” 俩人皆是沉默不语。 明空淡淡地道:“你们二人,虽是他的生身父母,却未尽到为父为母的责任,实在可恨。” 小公子不知该当说些甚么,默默地扯着明空的衣袂。 明空将自己的衣袂从小公子指间扯了出来,又牵了小公子的手,罕见地以温柔的语调道:“我们回去罢。” “嗯。”小公子心中对于父母依依不舍,但又不想太过难堪,立即转过了身去。 妇人方才喂完奶,见长子一副再也不会回头的架势,冲到了长子面前,哽咽道:“抱歉,全数是阿娘的过错,是阿娘没有给予你一副健康的身体。” 小公子仰起首来,注视着母亲,摇首道:“并非你的过错。” 他能感知到母亲的伤心,但母亲虽然伤心,却不曾想过要挽留他,他果真是多余的。 妇人像是罪犯得到了宽恕一般,当即松了口气,眉眼舒展。 小公子瞧了瞧母亲,又瞧了瞧母亲怀中的婴孩,疏离地道:“阿娘保重,三弟保重。” 他随即与明空出去了,他踩着微凉的月色,道:“玉佩不见了,我的阿爹阿娘亦不在了,师兄,从今往后,我便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明空闻得自己莫名其妙地道:“你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他们不要你我要你,至于玉佩……” 他到了适才买烧鸡的店家,又从怀中取出铜板,将玉佩换了回来。 小公子看着失而复得的玉佩,不久前的感动一扫而空,气呼呼地道:“原来是你偷了我的玉佩!你果然是大坏蛋!” 明空被小公子捶打着,并不觉得疼,反是冲着小公子咧嘴笑道:“就你那饿了一日的力气,打人打得较被蚊子叮重不了多少,还是省省气力罢,不若我们先去用晚膳?” 小公子将自己的玉佩死死地攥在手中,引得明空取笑道:“我既然还你了,便不会再拿走你的玉佩。” “哪里是拿走?你这明明是偷!”明空正嬉皮笑脸着,实在与一身的僧衣,头上的戒疤不般配,乃是他此生见过的最为不要脸皮之人。 ☆、第二十五回 明空反驳道:“本就是拿,怎会是偷?” “不问自取便是偷。”小公子瞪着明空,“你竟然偷了我的玉佩去换烧鸡,你可知这玉佩是我家传之宝,价值无法估量?” 明空含笑道:“难不成你是不满意我只用这玉佩换了一只烧鸡?” “才不是。”小公子清楚自己与明空是讲不通道理的,索性闭口不言。 明空不知何故觉得眼前小公子的模样神采飞扬甚是入眼,较方才死气沉沉的模样好看许多。 小公子被明空直勾勾地盯着,下意识地垂下了首去。 明空嘲笑道:“面皮这样薄,若是被同龄的少女盯着,你怕是得挖个地洞钻进去罢?” “才不会。”小公子气鼓鼓地甩开了明空的手走在了前头,堪堪走出十余步,却闻得明空道:“便这一家罢。” 便这一家?他尚未反应过来,一回首,见明空指着一家饭庄,他才了然地道:“你喜欢便好。” 明空率先进了饭庄去,坐下后,点了锅包肉、水煮牛肉、糖醋鱼,又问小公子:“你想吃甚么?” 小公子却是反问道:“师兄,你一出家人,为何不忌荤辛?” “我何时忌过荤辛?”明空又对小二哥道,“再来一壶竹叶青。” 小公子自然知晓明空是从来不守清规戒律的,因先前他不喜明空而不予以劝诫,不过既然明空不愿听他的,便作罢了,凭他是无法阻止明空的,莫要说他了,连主持大师都对明空束手无策,不若便由着明空去罢。 明空大块吃肉,大口饮酒,好不快哉,颇有一种快意江湖的潇洒。 小公子只点了素炒豆芽,他是被父母寄养于无相禅院当中的,并未出家,无须忌荤辛,之所以点素炒豆芽是因为他嫌弃明空点的三道菜不是大鱼便是大肉,过于油腻了些。 俩人吃罢晚膳,又踩着月光往回走。 小公子端详着自己的影子,疑惑地问明空:“你先前说‘你要我’是何意?” 明空挠了挠寸发不生的后脑勺,才道:“意思是我从今往后不欺负你了。” 他其实说“我要你”之际,并未过脑,现下想来自己应当是为了安慰小公子才这般说的罢。 但他为何要安慰小公子? 他沉思了良久,还是觉得白白软软的小公子便该当被他欺负得痛哭流涕,狼狈不堪才是。 不过他向来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既已说出口了,便不会食言而肥。 来时,这宣海城已闭上城门了,是他背着小公子翻了城墙进来的,去时,自然亦是他背着小公子翻了城墙出去的。 他一路将小公子背到了无相山山脚下,方才将小公子放了下来。 这一回,小公子主动向他伸出了手,又软声软气地问道:“你牵着我的手好不好?” “不好。”他已习惯对小公子冷言冷语了,但仍是去牵了小公子的手。 俩人手牵着手拾级而上,小公子忽然道:“师兄,你的手真暖和。” 明空叹息道:“分明是你的手太凉了。” 小公子毫不在意地道:“我一直在生病,手当然是凉的。” “四年么?”他低喃着,又凝视着小公子道,“从明日起,由我亲自教你修仙之法,定要让你活过一十五。” 小公子先是愕然,而后才道:“你还是勿要白费功夫了罢,住持大师早已说过我的身子骨太弱,连炼气都不能。” “我说你能你便能,废话甚么?”明空耳提面命地道,“明日做完早课,你来叫醒我。” 师兄的言下之意便是师兄明日不会去做早课么?果真一点都不像是个出家人。 小公子对于自己并无信心,但被明空这般命令着,还是答应了。 俩人一来一回花费了约莫三个时辰,回到无相禅院后,便瞧见住持大师等在门口。 小公子慌忙致歉,而明空则是打着哈欠道:“弟子倦了,这便去歇息了,师父寐善。” 住持大师对于明空这等劣徒无可奈何,听见小公子致歉,又确定了俩人完好无损,便道:“你们二人都去歇息罢。” 次日,明空正在好眠,被小公子的叩门声吵醒了,直接将自己的木枕往寮房门砸了过去。 门被砸开了,木枕恰巧坠落于小公子足尖。 小公子怔了怔,将木枕拣了起来,送到明空面前,道:“你不是要我做完早课叫醒你么?” “这么早便做完早课了?”明空还以为自己睡了不过一两个时辰,仰首一瞧,金乌已高高地悬于天上了,日光势如破竹地从窗枢以及被他砸开的门弥漫了进来,格外刺眼。 他眯了眯眼,接过木枕,又坐于床榻上发了一会儿愣,便认命地起身洗漱了。 素日,明空皆是随性而起,有时候甚至要将晚课都睡过去。 小公子是按着明空所言来叫醒明空的,但他未料到明空当真会起身,不由大吃一惊,同时忍不住在心中夸赞明空确是一字千金。 然而,明空却是在穿妥了僧衣后,又倒在床榻上睡了过去。 小公子看着明空,片刻后,正要往外走,却发现明空居然又起身了。 明空出去打水净面、漱口,而后便带着小公子去了后山。 后山踏足之人较少,清净且灵气足。 他先是教了小公子一套心法,后又叼着根狗尾巴草躺在一块大岩石上打盹。 他从未教过任何人,许是他当真教徒有方,又许是他气运过强,一日,两日,三日……两年后,被住持大师认定无法修仙的小公子竟然到了筑基期,远胜差不多时间拜入无相禅院的师兄弟。 他让小公子活过了一十五岁,活得较其两个弟弟更为久长,但终究只活了五百年。 他为毛茸茸的大狐狸梳理着皮毛,不觉伤感了起来。 倘若那人而今还在世该有多好? 阮白自是能感觉到明空的心不在焉,遂用八条尾巴轻轻地拍打着明空的身体以表达自己的不悦。 “抱歉。”明空揉着阮白的毛耳朵道,“贫僧想起那人了,自从遇见你后,贫僧便时常想起那人。” 阮白不开心地炸了毛,继而从明空身上跳了下去,瞪视着明空。 明空蹲下身去,抚摸着阮白的皮毛道:“贫僧并非故意为之,见谅。” “我才不要见谅。”阮白转念一想,脑中灵光突现,提议道,“你既然自从遇见我后,便会想起那人,不若你便将我当做他罢。” 明空哀伤地道:“你不是他,贫僧如何能将你当做他?” 对,我不是他,我成不了他,我代替不了他在明空心目中的地位,我远不及他要紧。 阮白并不想再就那人之事与明空闹得不愉快,便揭过了这个话题:“我们何时去寻妖道尊主?” 明空清楚即使他们不去寻妖道尊主,迟早有一日妖道尊主会找上门来,但眼前的阮白还是太过弱小了些,能避一日是一日罢。 他并不愿打击阮白的信心,便道:“过些时日罢。” 阮白听懂了明空的言下之意,道:“我会好好修炼的。” 他虽曾想过能与明空待在一处便是好的,但他亦明白自己不可能永远与明空待在一处,过东躲西藏的日子。 他须得好好珍惜与明空在一处的时光,直到明空抛弃他,去寻那人。 这之后,他们每隔五到十日便会换一处居住,竟是这么一直过了五年。 这期间,阮白绝口不提那人。 五年的时间并不足以让阮白成长到能与明空并肩作战,他依旧远不能与明空匹敌,但他却生得越发娇媚了。 他不懂自己明明是一只雄狐狸,为何会变成这副模样。 一日,用过晚膳后,他照例以原形窝于明空怀中,又让明空为他梳理皮毛。 明空变出了一把梳子来,他却不乐意了,仰着首,朝明空撒娇道:“用手指梳好不好?” 明空不解地道:“为何?” 阮白亦是不解,但还是坚持道:“我想要你用手指为我梳理皮毛。” “好罢。”明空并不拒绝阮白的要求,将梳子收了起来,转而用右手为阮白梳理皮毛。 明空的指尖温热且干燥,偶尔越过丰盈浓密的皮毛抵达肌肤,直教阮白舒服得摇起了尾巴。 果然,相较于梳子,他更喜欢明空的指尖。 被这么梳理着皮毛,他猝然觉得自己有甚么不对劲了,旋即慌忙窜到了床榻上。 明空站起身来,到了床榻前,担忧地道:“出了何事?” 阮白双目紧阖,打着哈欠道:“我好困哦,我想睡觉了。” “那便睡罢。”明空为阮白盖好了被衾,便诵经去了。 阮白听着从门缝中钻进来的经文,羞耻感登时贯穿了全身,他竟然……竟然因为被明空用手指梳理皮毛而发情了。 在狐狸里头他已算不上小狐狸了,早已到了发情期了,但他却从来不曾发情过。 待一切水落石出,他该当去寻一只合意的雌狐狸生儿育女,可一想到要与一只雌狐狸终身相伴,他居然觉得不耐且厌恶。 他或许根本不需要雌狐狸罢? 他脑中一团乱,直到明空重新回到房中,将他拥于怀中,他都不曾睡着过。 明空发觉阮白是在装睡,并不戳破。 入眠后,他又想到了那人,那人躺于他怀中,粲然笑着唤他:“明空,明空,我好生思念你,你为何要抛弃我?” “贫僧并未抛弃你。”话音落地,那人赫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作了阮白的模样。 阮白委委屈屈地红着双目:“明空,你为何要抛弃我?” ☆、第二十六回 明空哑口无言,他打算待一切水落石出后,下地府去寻那人,于阮白而言,确是抛弃。 阮白见他不语,双目愈发红了,竟是淌下了血泪来。 血泪染红了阮白白腻的面颊,仿若这面颊被破开了万千伤口。 眨眼间,阮白变回了原形,蓬松的皮毛黏在一处,通体猩红。 明空登时吓得出了一身冷汗,用力地去抹阮白的双目,竟只蹭下了一手湿润的血液。 阮白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不断地说着甚么,但明空却像是失聪了一般,一个字都听不清。 明空手足无措,欲要对阮白承诺自己绝不会抛弃他,下一息,却闻得一把略显稚嫩的声音道:“明空,明空,你怎地了?” 明空一睁开双眼,满面担忧的阮白立即映入了他眼中。 他逡巡着阮白,确定阮白一身的皮毛依旧雪白,方才长舒了一口气。 阮白被明空逡巡着,不由想起了昨日之事,直觉得整副身体灼热,幸而他现下乃是原形,即便面红耳赤,有皮毛掩护,明空必定瞧不出端倪。 明空伸手一下一下地抚摸着阮白的皮毛,并对阮白道:“贫僧适才发了噩梦,噩梦中的你浑身是血。” 阮白歪着脑袋,玩笑道:“或许我终有一日会浑身是血。” 明空并不喜欢这样的玩笑,随即沉下了脸:“勿要胡言乱语。” “你怕我一语成谶么?”阮白趴在明空心口,八条尾巴摇摇晃晃着,又舔了舔明空的唇角。 明空向来是不信一语成谶的,但此时此刻,他却对于阮白毫不在意的态度而感到不满。 阮白起初不过是他一时心软捡来的小狐狸,可随着时间的推移,却变得愈加要紧了。 他发觉自己恐惧着阮白浑身是血的模样,就如同恐惧着上天入地再也寻不到那人一般。 他叹了口气:“贫僧的确怕你一语成谶,你且快些将方才所言收回去。” “好罢。”阮白乖巧地道,“我年纪尚小,胡言乱语,望上天切勿让我所言一语成谶。” 明空端详着阮白,望了眼外头的天色,才道:“该起身了。” 阮白颔首,从床榻上下来,一落地,便变成了不着寸缕的少年。 他原本并不在意自己是否在明空面前赤身裸体,但经过昨夜之事,他却是慌忙穿上了衣衫。 明空并未看阮白,自然无从得知阮白的慌乱。 阮白匆匆去外头端了一盆子水来,又匆匆洗漱了,便蹲在门口等待明空。 明空洗漱完毕,摸了摸阮白的后脑勺,含笑道:“起身罢。” 这一回过招,不知何故,阮白出手居然软绵绵的,仿若将他当作了易碎的豆腐。 他不过数息便将阮白制伏了,又将阮白从地上扶起,一面拍着阮白身上的尘土,一面不解地道:“你今日是怎么了?” 阮白清楚自己是因昨夜之事,舍不得伤明空一分——虽然他心中明白,即便他耗尽全力,都不可能伤明空一分,但面对明空,这副身体却全然不听使唤。 “我……”他咬了咬唇瓣,又朝着明空道,“我或许已到了应当婚配的年纪了。” 明空吃了一惊,不明所以地道:“你为何突然提及此事?此事与你出手绵软有何干系?” “我到了应当婚配的年纪了,我想我该去找一只雌狐狸。”只消与雌狐狸婚配,自己便不会再对明空发情了,纵然他半点都不喜欢雌狐狸。 明空好奇地道:“你有中意的雌狐狸了么?” 阮白摇首道:“还没有。” 明空思忖着道:“你乃是九尾狐,若要婚配,便该当去寻一只雌性九尾狐,九尾狐大抵居住于青丘,改日,贫僧带你回青丘罢?” 听得此言,阮白登时泪水涟涟,他压根不知自己为何要难过,却难过得无法自已,较被人抢走了最爱的吃食更为难过。 明空怔了怔,脑中瞬间浮现出了噩梦当中的场景,他伸手将阮白拥入了怀中,轻抚着阮白的背脊,与此同时,一眨不眨地望住了阮白,生怕阮白淌下血泪来。 幸而,阮白的眼泪是透明的。 阮白被明空安慰着,鬼使神差地踮起脚尖来,吻了吻明空的唇瓣。 这是他的初吻,一触即退,但明空唇瓣的温度却是烙于他的唇瓣之上,并不住地往里钻去,侵蚀着他的四肢百骸。 他不懂亲吻的含义,他仅仅是遵循着本能,才亲吻了明空的。 这个莫名其妙的亲吻弹指间缓解了他的难过,他透过朦胧的水雾,凝视着明空:“你也吻我一下好不好?” 明空活了一千多年,虽然先前不曾与人接过吻,但他并非不懂亲吻的含义。 亲吻唇瓣仅是伴侣间能做之事,故而,他矢口拒绝了:“不行。” 阮白原本稍稍止住了哭泣,被拒绝后,忍不住放声大哭,将衣襟哭湿了一大片。 明空束手无策,不得不妥协道:“好罢。” 阮白想来并不懂亲吻的含义,而是想要被自己安慰罢? 阮白当即破涕为笑,又用力地将自己唇瓣上沾染的泪液抹去了。 明空低下首去,轻触阮白的唇瓣。 阮白的唇瓣极软,一如阮白一身的皮毛。 明空松开了阮白的腰身,指了指一边的山溪,道:“你且先去洗把脸。” 阮白洗好脸,又听见明空道:“再来,这回不许出手再这般绵软无力了。” 然而,这第二回,阮白却连剑都握不住了。 阮白瞧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右手,又瞧了眼“铮”地一声坠地的长剑,垂首认错。 明空无奈至极,揉了揉阮白的额发:“今日歇息一日,明日再练罢。” 阮白将长剑捡起,送入剑鞘,而后眼巴巴地望住了明空。 明空发问道:“你有何事欲要说与贫僧听么?” 阮白坦率地道:“我只是想看着你。” 明空迷惑地道:“贫僧有何可看的?” 阮白不假思索地道:“我认为你处处可看。” 明空失笑道:“贫僧倒不这么认为。” 阮白傻乎乎地笑着:“我这么认为便好。” 既然不过招了,明空便去诵经了,一手拨弄着佛珠,一手敲打着木鱼。 阮白左右无事,遂坐于明空身畔。 他并无佛缘,不懂经文何意,更不懂何时该拨弄佛珠,何时该敲打木鱼,但他却觉得甚是有趣。 明空被阮白瞧得不自在,不得不停止诵经。 阮白见状,却是催促道:“你为何不诵经了?” 明空叹息着道:“你这般瞧着贫僧,贫僧如何还能诵经?” 阮白一派天真地反问道:“我这般瞧着你,你为何不能诵经?” 明空语塞,又被阮白催促了几回,在得到阮白的保证后,才继续诵经。 阮白向明空保证不再盯着明空,然而,不过一炷香,他便言而无信了。 明空发现最近的阮白很是奇怪,阮白几乎时时刻刻都瞧着他,一被他发现却会偏过首去。 自己当真处处可看? 倘若当真处处可看,阮白又为何直到而今才时时刻刻地瞧着他? 他自然明白自己容貌不差,但是阮白并非雌狐狸,且还曾提过其已到了该与雌狐狸婚配的年纪了。 他沉思数日,无果,终是在阮白的长剑不知第几回落地后,发问道:“你是有何事要对贫僧言么?” 阮白软乎乎地笑道:“明空,你何出此言?” 明空答道:“贫僧发现你时时刻刻瞧着贫僧。” 阮白早知自己的偷窥的行为被明空发现了,不过是出于心存侥幸而未曾收敛,眼下被明空戳破,先是满面通红,而后才理直气壮地道:“我不能时时刻刻地瞧着你么?” 明空不置可否,接着问道:“你为何时时刻刻瞧着贫僧?” 阮白气焰嚣张地道:“我便要时时刻刻瞧着你,你能耐我何?” 明空解释道:“贫僧并非在指责你,贫僧仅是想要知晓原因。” “原因……”阮白咬了几下口腔黏膜上的软肉,坦白地道,“原因便是我想时时刻刻瞧着你。” 他心中清楚他之所以会时时刻刻,不由自主地瞧着明空是因为他对明空发情了,本能地产生了求偶的心思。 他并不清楚中自己为何会对明空发情。 但他并不认为这是甚么错误,作为成年狐狸,发情是理所当然之事。 可他却下意识地不想让明空知晓。 明空见阮白面染桃花,媚眼如丝,显得整个人娇艳欲滴,亟待有情人采撷,登时陷入了沉思。 确实得快些为阮白婚配了。 他抬手摩挲着自己的唇瓣,心中莫名地有些不痛快。 他低身将阮白的长剑从地上捡起,送入了阮白手中。 阮白手持长剑,却是满心的绮念,不出五招,长剑已然被明空打落了。 明空并未用武器,赤手空拳,拨弄着佛珠,斥责道:“阮白,你为何不上心些?你父亲,亦或是妖道尊主的属下不知何时会找上门来,你连自保都不能,你是要坐以待毙么?” 阮白被明空一斥责,绮念霎时被打散了,他抿了抿唇瓣:“我知错了。” 明空说得过分了,如今的阮白只消不撞上道行高深的妖魔鬼怪,对付千年道行以下的妖魔鬼怪不在话下,他是为了激励阮白才出此言,但一对上阮白委屈巴巴的双目,他的心脏竟是发软了。 他是如此容易心软之人么? 当然不是。 除了那人与阮白之外,他不曾对任何人心软过。 那人被父母抛弃,他因此承诺要守护那人,不再欺负那人,那人又陪伴了他五百年,他才会对那人心软。 而阮白陪伴了他区区数十年,他为何亦会对阮白如此心软? ☆、第二十七回 他早已决定要离开阮白了,明明不该心软。 思及此,他的身体却伸手将阮白拥入了怀中。 “阮白。”他低声道,“是贫僧说得过分了,你切勿往心里去。” 阮白知晓他在发现自己对明空发情后,于修为上便再无精进,他亦明白这全数是他的过错,他而今的表现与坐以待毙有何异? 可听得明空此言,他却是得寸进尺地道:“你确实说得过分了。” “抱歉。”明空伸手抚摸着阮白的墨发,“但贫僧甚是担心我们的藏身之处将要被发现了。” 阮白要求道:“你保护我便是了。” 明空不懂阮白究竟是在撒娇,还是认真的,唇齿已回应道:“好,贫僧定会护住你。” 阮白眉开眼笑地道:“我会好好练剑的。” 明空颔首,松开阮白,又道:“贫僧便在旁边守着你。” 阮白执剑,剑光如雪纷飞,由于身形过快,残影无数,乍看之下,竟与剑光混在了一处。 收剑后,阮白气息平稳,只面颊生出些许红晕,又蹦蹦跳跳着到了明空面前,一副讨要夸奖的模样。 明空顺势夸奖道:“你当真是天赋异禀,进步神速。” 他素来不会夸人,夸得僵硬无比,但阮白却满足地道:“我亦这么觉得。” 料峭的春寒彻底散去了,于春雨绵绵中,九尾狐妖终是找上了门来。 明空正在诵经,一听得动静,便慌忙去寻阮白了。 阮白因自己又发情了,而故意远离明空,将自己整副身体浸入了潭水当中。 突然,他闻到了父亲的气息,他清楚自己并非父亲的对手,但他生怕父亲伤及明空,立即往回赶。 他不及擦拭身体,匆匆披上衣衫,刹那间,身上的潭水便被他的内息蒸发干净了。 片刻后,他与父亲狭路相逢,面对父亲,他实在无法下狠手,自是处于下风。 九尾狐妖双手空空,闲适地应对着,如同在逗弄幼犬一般。 未多久,他一手钳住了阮白的剑锋,欣慰地道:“白儿,那和尚确实有几分水平,将你教得不错。” “阿爹。”阮白手中施力,剑锋却一动不动。 他果真远非父亲的对手,幸而父亲只身而来,并未带帮手,不然他早已被父亲所擒了罢。 九尾狐妖颔首笑道:“你愿意随阿爹走了么?你阿娘该等急了。” 阮白虽然不太信母亲能死而复生,但听得父亲提及母亲,却忍不住问道:“阿娘当真活着?” “你娘自然活着。”九尾狐妖压低声音道,“妖道尊主有一心爱之人,亦是九尾狐,他夺去你娘的妖丹便是为了救他那心爱之人,阿爹佯作诚服,目的便是伺机夺回你娘的妖丹,你娘没了妖丹后,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靠着我的内息勉强存活,你可知晓,你娘本有逃生的机会,她为了你拼死重创了妖道尊主,你才得以幸存?你娘被挖去妖丹之时,恰逢我外出回来,我亦是为了你,才淌了一身的血。妖道尊主本是打算倘若你娘的妖丹不足以救活他心爱之人,便要取你爹我的妖丹。” 阮白将信将疑:“我与明空分明早已将阿娘的尸身葬下了。” 九尾狐妖道:“那具尸身并非你娘的尸身,为防妖道尊主差人来确认你娘的死活,我才寻了一具尸身来,施了术法,将她变成了你娘的尸身。你年纪尚小,自然看不穿。” 阮白又问:“妖道尊主为何要追捕我?” 九尾狐妖恨恨地道:“妖道尊主打算拿你为那心爱之人进补,且他甚是喜欢你的皮毛,打算将你剥了皮,抽了筋,皮毛用来做垫子,骨肉用来炖汤。” 阮白正思忖着,岂料自己的剑尖居然刺入了九尾狐妖的腹部。 “妖道尊主并不信我,派人监视我,你亦不信我么?你且想想,你与那和尚怎能安稳地渡过这许多年,还不是多亏我从中周旋。我本是打算将你带回妖道尊主处,再与你一道联手,斩杀妖道尊主……”九尾狐妖咳嗽了一声,又在阮白耳侧道,“快走。” 阮白闻言,才觉察到已有为数不少的妖魔鬼怪逼近了过来。 父亲是为了当着这些妖魔鬼怪的面,显示其对于妖道尊主的忠诚,才会故意将他的剑送入腹中的罢? 他登时全盘信了父亲,本能地扶住了摇摇欲坠的父亲,但随即意识到他不该辜负父亲的苦心,便依父亲所言飞身而去了。 明空立于屋顶上,将不远处的情形尽收眼底,他本想赶过去,见得九尾狐妖将阮白的剑尖送入腹中,便在此静观其变。 他看见阮白迎面飞来,与阮白一道施展身法,飞身逃遁。 那些妖魔鬼怪及不上他们的速度,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便被他们甩远了。 他们变了装,坐于一满客的茶肆饮茶,阮白将适才父亲所言尽数说与明空听了,又问明空:“你认为阿爹所言是真是假?” 明空无从断定:“倘若真如你父亲所言,只消我们成功杀了妖道尊主,并夺回你母亲的妖丹,你们便能阖家团圆了;倘若你父亲欺骗于你,而你信了他,你便一无所有。” 阮白饮了一口雀舌,才道:“我相信阿爹,我想相信阿爹。” 明空提醒道:“风险太大了些。” “可是我……”一与明空布满了担忧的双目相接,阮白霎时语塞。 明空提议道:“与其如此被动,不若我们现下启程去寻妖道尊主?” “我生怕我会拖累你。”阮白犹疑不定,他虽总是缠着明空夸奖他,但他终究对自己缺乏信心。 “阮白。”明空先是唤了一声,方才道,“你心肠太软,对敌经验又太少,容易吃亏,但你的修为已能胜过天底下大多数的妖魔鬼怪了。” 见阮白依旧犹疑,明空并不相逼:“我们便先在此处落脚罢。” “嗯。”阮白犹如被告知死刑延期的死刑犯一般,长舒了一口气。 以免连累了无辜的凡人,一人一狐并不住店,亦不向当地百姓借宿,而是住在了一废弃已久的农家。 打扫完毕后,明空一面拨弄着佛珠,一面指点阮白。 由于认识到时间不足,阮白尤其认真。 明空不紧不慢地冲着阮白的后心拍了一掌,他这一掌并未使真气,不过是为了试探阮白是否能反应过来。 阮白急急地闪身,面色难得沉稳,并还了明空一掌。 一人一狐你来我往,对了百余招,阮白才落了下风,又一十七招,阮白终是被明空所败。 明空朝着阮白伸出了手,阮白在握住明空的手的一刹那,陡然心如擂鼓。 阮白的面色原就因为过招而发红,但眼下却更红了一些,阮白的眼波亦好似绵绵春水,直要将明空淹没了去。 明空将阮白从地上拉了起来,又在阮白耳畔道:“此地恐怕并无雌性九尾狐,你若是愿意,贫僧今夜贫僧带你进城,去烟花之地,觅一合意的女子。” 阮白怔了怔:“你此言何意?” 明空面不改色地道:“你已是成年雄狐狸了。” 难不成自己对着明空发情一事已被发现了? 自己明明辛苦隐瞒着,且自认为隐瞒得密不透风。 即便明空并未表现出来,但明空心中定然觉得他很是恶心罢? 他该如何是好? 明空并未揭穿他,他便当作明空半点不知罢。 阮白又忐忑又紧张,一时间吐不出一个字来。 明空见阮白垂首不言,复又问道:“要去么?” 阮白摇首道:“我不想去烟花之地,亦对凡人女子半点兴致也无。” 明空揉了揉阮白的额发道:“你切勿将自己憋坏了。” 阮白反问道:“你又如何?” “阿弥陀佛。”明空肃然道,“贫僧乃是出家人,戒色戒欲。” 眼前的明空面如寺庙当中塑了金身的神佛,阮白不由生出了亵渎之感。 自从那日自己对着明空发情了之后,他隔三差五便会发情。 自己即便拥有了人形,却是与只知饥饱、交/配的狐狸并无不同。 对不住。他暗暗地向明空致歉,又暗暗地起誓再也不对着明空发情了。 然而,事与愿违。 ☆、第二十八回 起誓后第三日,一入夜,阮白便变作了原形躺于床榻之上,而明空则坐于一旁打坐。 阮白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尾巴,并目不转睛地望着明空。 他希望自己能快些睡过去,但他的一双眸子却不肯离明空分毫。 须臾后,他暗道不好,背过了身去,同时以八条尾巴将自己死死地裹住了,生怕被明空发现了去。 明空已将内息运转了一个大周天,正要起身,却倏然发现阮白吐息不稳。 他赶忙到了床榻边,又令阮白转过身来,问道:“你可有何处不适?” 阮白猝不及防,佯作镇定地道:“我并无何处不适。” 明空盯住了阮白道:“你勿要骗我。” 阮白坚持道:“我当真并无哪里不适。” 明空指了指阮白的尾巴:“春暖花开,你何故用尾巴裹着自己?” “因为我喜欢用尾巴裹着自己。”入春后,阮白便再也不曾用尾巴裹着自己了,他明白自己所言毫无可信度。 明空自是不信,伸手欲要拨开阮白的尾巴,一探究竟。 阮白猛地从床榻上下来了,由于尾巴过大过多,他瞧起来宛若一条蚕,白白胖胖,且极是笨拙。 明空见状,担忧更甚。 阮白未及反应,已被明空抱入了怀中。 他不由浑身瑟瑟,向着明空哀求道:“你不要管我好不好?” 明空疑惑地问道:“你为何求我不要管你?” 阮白想不出合理的理由来,遂咬紧了唇瓣,沉默不语。 明空将阮白抱回床榻上,一手按住了阮白的心口,一手去拨阮白的尾巴。 一条、两条、三条…… 阮白挣扎不休,绝望地啜泣着。 明空收回手,安抚地抚摸着阮白的毛脑袋:“你到底有何事瞒着贫僧?” “我……”却原来明空并未发现自己对其发情了么?阮白松了口气,但他亦清楚除非自己立即离开明空,或者与明空分榻而眠,不然自己迟早会暴露的。 究竟是被明空发现好些,还是自己坦白好些? 阮白苦思良久,才松开了自己的尾巴,又用毛爪子捂着毛脸蛋道:“不要讨厌我。” 明空愕然,继而道:“你且化出人形来,贫僧带你去……” 阮白知晓明空要说甚么,打断道:“我不要去。” 明空揉着阮白的毛耳朵:“忍着对身体不好。” 阮白含着哭腔:“可是……可是我不愿与生人做那事。” 明空无奈地道:“但你一时半会儿如何能寻得到两情相悦之人?” 阮白变回了人形,又大着胆子牵了明空的手,覆于其上,软声道:“你帮帮我好不好?” 明空大吃一惊,急急地收回了手去。 “是我亵渎了你,对不住。”阮白清楚自己过界的行为已被明空厌恶了,索性破罐子破摔地道,“我不知为何自己会对着你发情,我自己做时,脑中满满俱是你。” 明空更为吃惊了:“你果真该当早些与雌狐狸婚配。” “我其实一点都不喜欢雌狐狸。”阮白又去牵明空的手,却是被明空躲过了。 明空不懂阮白为何会对着自己发情,更不知该如何处理此事,即刻背过了身去。 “我知错了,你不要讨厌我。”阮白欲要去抓明空的衣袂,未料,明空已在一息间出了房间。 阮白如同被抽干了气力般,怔怔地望着屋顶的横梁,后悔不已。 他适才不该向明空坦白,不知是否还有挽回的余地? 他愈想愈伤心,无助地放声大哭。 倘若不长大该有多好,倘若不长大,他便不会亵渎了明空罢? 倘若他永远是一只毛茸茸、软乎乎的小狐狸,明空便会时常将他抱在怀中,抚摸他的皮毛。 明空立于门口,听着阮白的哭声,不觉心软了,帮一帮又如何? 少时,阮白的哭声从难以形容的压抑变得撕心裂肺,仿佛承受了全天下的委屈似的。 明空叹息一声,行至阮白面前,启唇道:“你勿要哭了,贫僧帮你。” 阮白未料想明空会去而复返,惊得连哭泣都不记得了。 明空伸过手去,轻轻揉捏着,并道:“若是疼了,定要告诉贫僧。” 阮白起初不知该作何反应,片刻后,便由着自己这副身体去了。 他伏于明空怀中,下颌抵于明空的左肩,并用双手环住了明空的腰身。 他失序且灼热的吐息一点不落地侵入了明空的耳蜗,明空陡生恍惚,甚至不知自己究竟在做甚么。 虽然回数不多,他自己是做过此事的,但从未帮过旁人。 许久后,阮白的吐息渐渐平稳了,明空端详着阮白,登时思及了当年抱住了他双足的小狐狸。 而今小狐狸长成大狐狸了,眉眼间尚有懵懂天真,却已是一副惑人媚态。 阮白脑中一片空白,直到明空绞了帕子来为他擦拭,他才勉强回过神来。 他从明空手中抢过帕子,羞耻地道:“由我自己来罢。” “好罢。”明空又出去洗净了双手,才回到阮白身边道,“早些睡罢。” 言罢,他吹熄了烛火,并不再与阮白同眠,而是变出了一张床榻来,和衣而眠。 阮白偷偷地瞧着明空,心乱如麻,张了张口,又阖上了,如此反复数回,才道:“对不住。” 明空温言道:“无妨。” 一人一狐再也无话,阮白直觉得自己将要被黑暗吞噬了,用力地蜷缩着身体。 他了无睡意,便这么睁着眼到了天明。 他背对着明空,他能听到明空洗漱的动静,往日,明空总是醒得较他早,洗漱过后,明空便会来唤醒他。 经过昨夜之事,明空还会待他一如往常么? 不可能了罢? 他自己坐起了身来,却见明空端着一盆子的水向他走来了。 明空到了床榻前,以惯常的口吻道:“该起身修炼了。” “嗯。”阮白又惊又喜,穿妥了衣衫,欢快地下了床榻,就这明空端来的水净面。 明空见此,强调道:“贫僧不曾责怪过你,昨夜之事亦算不得亵渎。” 阮白凝视着明空,几近哽咽,拼命地颔首道:“我知晓了,多谢你。” 明空轻拍着阮白的背脊,又将一碗水送到了阮白手边供阮白漱口。 洗漱后,阮白取了桃木梳,冲到了明空怀中,撒娇道:“你为我束发好不好?” 明空接过桃木梳,正为阮白梳理着如瀑的墨发,却忽闻阮白道:“明空,你实在太过温柔了。” 温柔? 此前,除却那人之外,无一人以温柔形容过他。 于父母而言,他险些成为混世魔王。 于师父而言,他顽劣不堪。 于师兄弟而言,他不好相与,且恶作剧层出不穷。 即便这五百年来,他的性子改了不少,但亦称不上温柔。 五百年前的一日,那人卧病在床,一面轻咳着,一面笑着道:“明空,你的本性不坏,其实你很是温柔。” 作为回应,他利落地砸坏了那人的茶几。 那人望着无辜碎成了木屑的茶几,了然地道:“你不会是害羞了罢?” 作为回应,他又利落地掀翻了那人的架几案。 那人瞧着散落一地的书籍,肯定地道:“你果然是害羞了。” 他矢口否认道:“我才不会害羞。” 那人笑意盈盈着道:“你确实害羞了,因为从未有人夸赞过你温柔。” 他拿那人没法子,啧了一声,敷衍地道:“你说甚么便是甚么罢。” 那人由于患病而面色苍白,听得他这般说,苍白陡然被一扫而空,反是有了神采,进而故意使唤他:“温柔的明空,劳烦你将我的架几案扶起来,再将书籍放回原处。” 他认命地做了,将最后一本书籍放好后,再去瞧那人,却发现那人已然睡着了,日光倾洒,使得那人长长的羽睫在其双颊印下了两片阴影。 便是这副景象教他乱了心弦。 ☆、第二十九回 阮白觉察到明空梳发的手顿了顿,明空应当又在想着那人了罢? 他从未见过那人,但他清楚那人定然处处远胜于他,或许连他引以为傲的容貌都及不上那人半点。 他正背对着明空,委屈得暗暗地吸了吸鼻子,岂料,却是被明空发现了。 明空转到了他眼前,发问道:“怎么了?” “我……”他不知该如何回答,不假思索地钻进明空怀中,并用双手紧紧地抱住了明空的腰身。 明空端视着阮白的面孔,又轻抚着阮白的发丝。 阮白长大了,喜怒哀乐并不像幼年时那般容易懂了。 阮白将脸埋进了明空的心口,吐息不断地透过僧衣,击打着明空的肌肤。 明空顿觉灼热难当,不由自主地又乱了心弦。 与上回一般,他全然不知晓自己为何会乱了心弦,只能归咎于阮白的吐息太烫了。 阮白倾听着明空的心跳声,却并未注意到那心跳声微微失序了。 他的双手情不自禁地摩挲起了明空的背脊,起初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见明空并未阻止便流连忘返起来。 明空还以为阮白是在对他撒娇,只在阮白耳畔道:“该去修炼了。” 阮白犹如被当头泼了一桶子冰水般,瞬间清醒了过来。 他猛地推开明空,垂着眼道:“嗯,该去修炼了。” 又四日,阮白再次对着明空发情了,待明空收回手,阮白已是昏昏沉沉。 明空为阮白擦拭了一番,又净过手后,便回到了自己的床榻上诵经。 他听着自己所诵的经文,略微紊乱的心跳方才安静下来。 《妙法莲华经》一字一字地从他口中吟诵出来,教他又想起了那人来。 那日,师兄弟们随师父吟诵《妙法莲华经》,而他则坐于一旁啃着烤得油滋滋的鸡腿。 那人进得佛堂,见状,无奈地道:“明空,你不愿诵经便也罢了,何故当着佛主的面食荤辛?” 他将还剩下半只的烤鸡腿送到了那人唇边:“勿要浪费了,你既然不许我吃,便由你吃了罢。” 那人一把将他从佛堂中扯了出来,犹豫万分,最终仍是以齿尖咬下了一小口鸡腿肉。 他看着那人的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全然不知是何缘故。 适才的阮白亦是耳根生红,难不成那人其实与阮白一般发情了? 可是人并无发情期。 所以究竟是何缘故? 不过那人已过世五百年了,那人的转世亦不知所踪,他怕是永远得不到答案了罢? 又半月,阮白正在林中练剑,而明空则去镇上采买必需品了。 阮白突然闻到了一阵同类的气息,继而瞧见一团毛茸茸的雪白从眼前飞窜而过。 这团雪白随即变作了一个玲珑有致的美人,迤迤然地到了他面前,一双柔荑缠上了他的脖颈。 他曾想过要与雌狐狸婚配,眼前这雌狐狸的容貌虽然不及自己与母亲,但亦不差。 然而,他却是觉得厌恶无比,大脑未及下达指令,双手已然抢先将雌狐狸推开了去。 见雌狐狸倒地,他才去思考此地何以会无端出现一只欲要勾引他的雌狐狸。 这恐怕是一出美人计,而他想必已被包围了罢。 是该将计就计,拖延时间,等待明空回来?亦或是该尝试着突出重围? 不由他选择,下一弹指,他忽觉后心一疼,紧接着,便失去了意识。 待他转醒,他发现自己的双手双足被铁链子捆住了,这铁链材质特殊,他一身的修为亦被这铁链制住了。 他清楚挣扎无用,不若淡然处之。 他身处于一驾马车当中,除他之外,并无旁人。 他开始回想自己为何会这样大意,竟然轻易地被人偷袭了。 但他却不得不承认他闻不见半点偷袭者的气息,显然偷袭者的修为必定远胜于他。 他同不少妖道尊主的属下交过手,能远胜于他者只父亲一人,以及尚未露面的妖道尊主。 妖道尊主应当不会亲自出手,那么偷袭他之人十之八/九便是自己的父亲了。 果然,一如他所料。 不久,九尾狐妖便掀了马车帘子进来了,并低声道:“白儿,你勿要担心,阿爹定不会容许任何人伤你。待到了妖道尊主左近,你我父子联手,定能取了那妖道尊主的性命。” 阮白不置可否,而是问道:“明空如何了?你们是否安排了人潜伏于途中?” 九尾狐妖据实答道:“自然安排了,至于他的死活,我目前尚不知晓。” 明空应当不会出事罢? 以明空的修为,对付那些恶徒不在话下,但明空倘若不慎着了他们的道该如何是好? 明空,明空,明空…… 阮白满心俱是明空,猝然意识到自己之所以会对明空发情,不是因为自己已到了该与雌狐狸婚配的年纪了,而是因为自己……自己对明空……对明空动了心罢? 他抬手覆上了自己的心口,掌心底下的心脏正胡乱地窜动着。 他乃是一只雄狐狸,明空乃是男子,按照凡人的说法,自己是患上了断袖之癖罢? 而明空不染红尘,莫要说是对自己动心了,甚至连难得一见的貌美女子都无法让明空多瞧上一眼。 未料想,自己初次明白自己的心意,便已无圆满的可能了。 明空…… 他在心中以几近缠绵的语调唤了一声,而后朝着父亲哀求道:“阿爹,明空于我而言很是紧要,勿要让人伤了他。” 九尾狐妖了然地笑道:“白儿,待事情了结,阿爹便为你去向九尾狐族中的第一美人提亲。” 阮白毫不犹豫地拒绝道:“我不喜欢她。” 九尾狐妖奇道:“你从未见过她,怎知自己不喜欢她?” “因为……因为……”因为我已对明空动心了。 阮白不能诉之于口,但耳根的红晕却出卖了他。 九尾狐妖狭促地笑道:“待你尝过那销魂滋味,便知雌性的好处了。” 阮白不懂,亦不想懂,又哀声道:“阿爹,求你,勿要让人伤了明空。” 九尾狐妖出了马车,折返后,对阮白道:“你且安心地随阿爹去向妖道尊主复仇罢。” 阮白长舒了一口气,展颜笑道:“多谢阿爹。” 他却全然不知九尾狐妖方才非但并未命令手下撤退,反是命令手下定要斩杀明空。 约莫五日后,阮白被蒙住了双目,双手被拷着反剪于身后,同时脖颈被戴上了铁制的项圈。 他如同一头不通灵性的狐狸一般被对待着。 即便这仅仅是他与父亲做戏与妖道尊主看,他亦不由觉得屈辱。 若是……若是明空瞧见他而今的这副模样,是否会觉得心疼? 肯定会的罢。 毕竟明空……明空对于帮他纾解这等肮脏之事都不曾表示过厌恶。 思及此,他脑中情不自禁地浮现出了绮丽的画面,明空应当甚少做那事,起初,手指僵硬,但随着次数的增多却愈发灵活起来。 他登时浑身燥热,但不受控制的思绪却忍不住去勾画明空一面亲吻他,一面为他做那事的情形。 明空如若愿意,他亦可……亦可…… 他顿觉双手发烫,好似双手中当真握有明空那物事一般。 他的脖颈忽地被用力地一扯,未及反应,已被人从马车上扯下来了,随即滚落于地。 地面上尽是碎石,他细嫩的膝盖当即被磕破了,生疼。 紧接着,他被人提了起来,他不得不顺着那人的气力站起身来。 由于被蒙住了双目的缘故,他甚么都瞧不见,眼前一片漆黑,但鼻尖却挤满了各种妖魔鬼怪的气息,直教他作呕,旋即又教他想起了明空干净的气息。 他的喉咙不由自主地蠕动着,胃中翻腾不休。 他的嗅觉过于灵敏了,实在受不住这许多的气息。 他被牵着脖颈往一处走,因为膝盖发疼,每走一步,都好似在承受酷刑。 不知明空会不会来寻他? 但是明空倘若来寻他太过危险了。 他并不完全了解父亲的计划,他仅仅是被动的参与者,他甚至不敢全盘相信父亲。 细细一嗅,他能从诸多的气息中分辨出父亲的气息,父亲便在他一丈开外。 他被牵着弯弯绕绕地行了许久,牵着他的那头牛妖方才停了下来。 他前后左右至少有五十只妖魔鬼怪,且修为大抵不浅。 此地应是大殿,鸦雀无声,这些妖魔鬼怪皆是在静候妖道尊主的到来。 一息、两息、三息…… 他试图破开束缚着自己双手的镣铐,却未果。 现下的他根本是待宰的羔羊,全无反抗的余力,如何能帮着父亲对付妖道尊主? 四息、五息、六息…… 他索性静观其变罢。 足足一个时辰过去了,妖道尊主并未现身,在场的妖魔鬼怪却无半点不满。 又两个时辰过去了,妖道尊主依旧未现身,在场的妖魔鬼怪依旧无半点不满,妖道尊主治下之严苛可见一斑。 ☆、第三十回 略略发颤的双足告诉阮白,自己快要站不住了,但阮白却不愿倒下。 仅仅是膝盖被磕破的小伤而已,他怎能因此倒下? 但膝盖处却是愈发疼了,他甚至能清晰地听见鲜血从膝盖处流淌下来的声响。 不知多久后,有一阵刺鼻的妖气铺天盖地而来,逼得他在瞬间出了一身的薄汗。 这是活物对于较自己强大许多者本能的恐惧,是镌刻于血脉当中的恐惧。 他的双足颤抖得愈加厉害了,但他不愿屈服,他该当做一只有骨气的九尾狐,怎能因为疼痛与恐惧而倒于害了母亲的仇敌眼前? “解开罢。”他听见妖道尊主如是道。 蒙于他面上的黑布即刻被解了开来,火光刺得他的双目乍然生出了一层水雾。 他的双目已习惯于黑暗了,并不适应光明。 他阖了阖眼,稍稍适应后,迫不及待地抬起首来,循着玉阶,向上望去,坐于宝座之上者正是那妖道尊主。 妖道尊主有着妖异的美貌,身形修长,一双丹凤眼,瞧不出情绪。 只见妖道尊主对着他一弹指,他便发现自己被打回了原形。 他的道行于妖道尊主而言,无异于蝼蚁。 无论父亲的计划如何,在压倒性的实力面前,恐怕并无用处。 他与父亲加在一处都不是妖道尊主的对手,除非明空赶来相助,才有胜算。 眨眼间,他已然到了妖道尊主怀中,妖道尊主的怀抱温热,衣衫熏了龙涎香。 妖道尊主一面温柔地抚摸着他的皮毛,一面赞叹道:“这张皮毛当真不错。” 他告诉自己不准害怕,但他的这副身体却是战栗不止。 妖道尊主似乎被他的恐惧所取悦了,含笑道:“阮白,本尊便再养你几日罢。” 他欲要作声,却压根吐不出一个字来,他只能如同寻常狐狸般叫唤。 妖道尊主果然对他这身皮毛甚是喜爱,将他从毛耳朵抚摸尾巴尖,全然不理会跪了一地的手下。 直到妖道尊主将他的每一寸皮毛都抚摸了一番,他的父亲终是沉不住气了,他以为父亲会发起攻势,亦或者会虚与委蛇,以便进一步博得妖道尊主的信任,岂料,父亲居然恭声道:“还望尊主信守承诺,救贱内一命。” 妖道尊主眯着双目笑道:“阮朔,你为何以为本尊会信守承诺?” 九尾狐妖——阮朔白了脸:“尊主,白儿我已双手奉上了,尊主为何不信守承诺?” 妖道尊主毫不在意地道:“承诺不就是用来违背的么?” 阮朔闻言,施展身法,转瞬逼近了妖道尊主,欲要将阮白从妖道尊主怀中抢出来。 妖道尊主所坐的宝座被阮朔拍得碎了一地,但妖道尊主本人却完好无损,且仍旧抱着阮白。 阮白得知自己被父亲所骗,并不如何意外,因被妖道尊主扣住了咽喉,他吐息艰难,毛耳朵与八条尾巴耷拉着。 阮朔并非不爱独子,不过是为了妻子,才放弃了独子,见状,自是目眦欲裂。 阮白全无反抗的余力,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 他即将死于妖道尊主之手了罢?他的皮毛将被剥下来,制成毛垫子,余下的部分将被吞食。 他再也见不到明空了罢? 不过明空安好便好。 没了他这个包袱,明空便能启程去寻那人了。 明空……永别了…… 他昏昏沉沉着,意识渐渐散去。 在他彻底失去意识前,他被妖道尊主提在了右手,而妖道尊主的左手赫然提了他母亲的尸身。 这尸身上长满了尸斑,但奇的是并未腐烂。 这尸身显然是他与明空葬下的那一具。 父亲口中竟是从头到尾无一句真话。 妖道尊主左手收紧,一瞬间,母亲的颈椎断裂了,然后头颅落地,再然后母亲的尸身变作了一堆碎肉,再也瞧不出半点生前的风华,而妖道尊主的左手却是干净得很。 他的心脏几乎停顿了,眼前闪过与母亲相处的片段,眼眶生红,泪水决堤而下。 这是他的母亲,是辛苦怀胎两月将他产下的母亲,是会喂他吃奶的母亲,是会为他唱摇篮曲的母亲…… 现下他的母亲不得全尸,只余下一堆碎肉。 他清楚父亲对于母亲的情意,见父亲状若癫狂,心中百味陈杂。 父亲冲上前来,妖道尊主目光一扫,地上的那些碎肉旋即被熊熊烈火炙烤着。 肉香扑鼻,父亲双目猩红,死命地欲要扑灭烈火,却被妖道尊主趁机打至重伤。 父亲的身体摇摇欲坠,随即吐出了一口血来。 而碎肉早已熟透了,烈火却无休无止,直至将碎肉变作了焦炭方才罢休。 他满腔仇恨,却全然挣脱不得,反是脖颈被妖道尊主掐得更紧了些。 他直觉得头晕目眩,八条尾巴垂软,妖道尊主以足踩着父亲的背部,又爱惜地抚摸着他的皮毛道:“改日再将你剥皮,取内丹罢,今日便先取你父亲阮朔的内丹。” “不要……”他挣扎着吐出两个字来,母亲已死,父亲是在他这人世间惟一的血亲了,即便父亲意图拿他换取母亲的性命,但他亦不忍见父亲被取走内丹。 突然有一人闯入了他逐渐模糊的视线,那人身着玉色的僧衣,眉眼愠怒。 ——是明空。 他不曾见过明空这副模样,竟是有余力觉得新奇。 “连苍。”他听得明空出声唤道。 却原来明空是识得妖道尊主的,明空为何会识得妖道尊主? “明空。”妖道尊主——连苍眯着眼笑道,“许久不见了。” 明空并不与连苍寒暄,出手直劈连苍的右手手腕。 连苍自有防备,闪身一避,又令左右的妖魔鬼怪擒住明空。 连苍好整以暇地瞧着明空,以怀念的口吻道:“长生过世已有五百余年了罢?” 明空猛地一震,自长生死后,他便不曾再听人提及过长生了。 ——由于长生身子骨不佳,其双亲特意为他改名为长生,相较于凡人而言,五百余年的寿命,确实能称得上是长生了。 时日一长,他几乎忘记那人唤作“长生”了,现下被连苍一提及,他才发现“长生”二字被镌刻于他的心脏之上,鲜血淋漓。 长生…… 这连苍如今贵为妖道尊主,五百年前不过是一道行粗浅的小妖,若不是为长生所救,早已身死了。 连苍心悦于长生,百般纠缠,未果,含恨离去。 长生? 阮白是初次听得这个名字,但明空与连苍瞧来都对长生此人颇为熟悉。 阮白费力地端详着明空的神情,陡然意识到长生便是明空寻了五百年的友人。 “明空……”他低喃着,又拼了命地高声道,“明空,你快些走罢,去寻长生,勿要管我了。” 明空闻言,反驳道:“贫僧怎能不管你?” 连苍失笑道:“去寻长生?你这杀人凶手,有何颜面去寻长生?” 明空登时怔住了,不错,长生是死于他手中的,那日,他险些堕入魔道,欲要杀尽天下人,是长生阻止了他,长生被他以五指贯穿了心口,而后倒于他怀中,浑身是血,却抚摸着他的面颊道:“明空,并非你的过错。” 这段记忆被他尘封了,他根本不记得了,而今被连苍解开,不由气血翻滚,喷出了一口血来。 围攻他的妖魔鬼怪自是不会放过这个良机,他的身体似乎受了不少伤,但他却半点都不觉得疼。 长生当时应当很疼罢? 后来,他才知晓他之所以一身戾气,便是因为他本就是煞星转世,合该令这天下血流成河。 长生死后,他后悔不已,为了压制住戾气,他才开始吃斋诵经。 这五百年来,他不曾害过无辜者,但他今日却想大开杀戒。 杀了连苍! 连苍见明空的目中染上了血腥,嗤笑道:“长生一直认为你本性不坏,且很温柔,他为自己的愚蠢付出了代价,我听闻你这五百年来,当真成了一出家人,还以为你已改过自新了,目前瞧来,你从未改变过。” 明空随手掐死了一只水妖,又将一头魔物劈成了两半,费了一番功夫,他终是逼到连苍面前。 连苍依旧提着阮白,将阮朔踹到一旁,含笑道:“五百年前,你害死了长生,五百年后,你亦想害死这阮白么?” ☆、第三十一回 阮白几近昏迷,却努力地用其中一条毛尾巴圈住了明空的腰身,气若游丝地道:“长生所言不差,你本性不坏,且很温柔。” 话音落地,毛尾巴应声松开了。 阮白阖上了双眼,彻底地沉入了黑暗当中。 明空见状,心若刀割,直欲将阮白从连苍手中夺回来却不得。 连苍左手执剑,右手提着阮白,恶劣地笑道:“你可知长生心悦于你?但你却害死了长生。” 心悦? 长生从未对自己表白过,他全然不知长生的心意,却原来长生心悦于自己,那么自己对于长生又是如何看待的? 连苍将剑往明空心口一送,明空抬手抵挡,掌心当即被刺穿了。 连苍施力,剑竟是卡在了明空的手骨当中,动弹不得。 明空神情恍惚,半晌才确认自己亦是心悦于长生的,不然自己为何会对长生心软?倘若换作旁人,日日叨叨絮絮地规劝于他,早已被他一掌拍死了罢? 然而,长生已于五百年前,死于他手中了,这五百年来,他寻不到长生的转世。 是长生不愿被他寻到罢? 毕竟他欠了长生一条命。 不若便在此处还长生一命罢 思及此,他的视线却触及了阮白,他曾为阮白纾解,他对于阮白又是如何看待的? 为何分明是他主动提出要带阮白去烟花之地的,但他心中却隐隐不悦? 他难不成亦心悦于阮白? 他初次意识到自己是会心动的,居然随即觉察到自己对于长生以及阮白皆已心动。 自己如若不被父母送至无相禅院,许会有三妻四妾罢? 实在是一风流子。 既是如此,他便不能死于此处,他必须救回阮白,并为阮白的母亲复仇。 他心中有了决定,立即出手。 五百年前,连苍远远不及他,但五百年后的连苍却不好对付。 明空出手狠厉,但连苍亦不好相与,一来一往地过了百余招,连苍吃力,不得不将阮白一扔,专心斩杀明空。 明空锡杖在手,一挥,竟有横扫千军之势。 连苍使剑格开锡杖,飞身至明空身后,直取后心。 明空身受重伤,血流不止,反应较素日迟钝些许。 在连苍的剑尖距后心不过半寸之时,明空终是避开了。 阮白被连苍扔于地上,耳侧似有铮铮之声,他又发了个梦。 梦中他被人拥在怀中,这人摩挲着他的皮毛,问道:“明空可好?” 他扭过首,见是曾经在梦中见过的小公子,先是舔了舔小公子的手,方才答道:“明空正在与连苍交手。” “连苍?”须臾,小公子才恍然大悟地道,“我险些忘记连苍了,你且放心,连苍远不是明空的敌手。” 他用毛爪子抱住了小公子的脖颈,继而用自己的毛脸蛋磨蹭着小公子的面颊,担忧地道:“当真?” 小公子揉着他的毛耳朵,柔声道:“自是当真。” 他端详着小公子的面容,突发奇想地问道:“我为何会梦见你?你究竟是何人?” 小公子含笑道:“我唤作长生。” 长生,是明空的友人长生。 他心中吃味:“你心悦于明空么?” 小公子——长生颔首承认:“对,我心悦于明空。” “明空亦心悦于你么?”问及此,他一身的狐毛已然炸了起来。 长生抚摸着他,同时摇首道:“我不知明空是否心悦于我,明空不通情爱之事,我生前亦从未想过要向他告白,他戾气太重,我只盼着他勿要沾染无辜之血,以免堕入十八层地狱。” 他低声道:“但明空杀了你,亦是沾染了无辜之血。” 长生面上并无半点后悔:“我一下地府便替他向阎罗王求情,望能以身代之,故而五百年来,我从未再投胎至人间道。” “明空一直在寻你,你回到明空身边好不好?”他一点都不希望明空被长生抢走,但他更希望明空能得偿所愿。 “我不是已经回到明空身边了么?”长生直视着他的双目,一字一字地道,“你亦心悦于明空,阮白,我便是你,你便是我。” 他霎时怔住了,唇齿不直觉地重复道:“我便是你,你便是我。” 那厢,明空出手愈加狠厉,好似不要命了一般,全然不顾及自身空门,一心取连苍的性命。 他们已过了千余招,明空身上的僧衣已瞧不出原本的玉色了,血珠子不断地从衣袂处、衣摆处坠下,以致于他所到之处俱是一个一个猩红的水洼,连苍较明空好上许多,一身锦衣只两道伤口,一道在小腹,一道在后背。 明空一跃至横梁之上,居高临下地盯着连苍,目生轻蔑。 五百年前,无人能入得了他的眼,除了长生,这五百年来,他的目光柔和了许多,甚少再轻蔑地瞧着他人了。 但这连苍……他定要斩杀这连苍,待杀了连苍,救了阮白,他便自刎向长生谢罪。 他以眼尾余光扫了眼阮白,见阮白一动不动,满心爱怜,欲要将阮白抱于怀中,好生疼爱,但有连苍阻挡在前,他根本靠近不了阮白分毫。 连苍收起长剑,双手负于身后,自得地道:“你可知为何你这五百年来都寻不到长生的转世?” 明空登时激动地逼到了连苍面前:“你可知长生的转世在何处?” “长生的转世……”连苍卖着关子,良久才道,“长生死于你手之时,我恰好去探望长生,我见你抱着长生的尸身不言不动,趁机取走了长生的佩剑以及长生的一缕魂魄。” 怪不得这五百年来,自己寻不到长生转世的半点踪迹。 明空目眦欲裂,盯着连苍:“长生的佩剑与魂魄在何处?” 连苍不答,一面观察着明空的神色,一面道: “这是你的报应,你永生永世都不会再见到长生了,而我将会寻到长生的转世,长生已喝了不知多少碗孟婆汤,早已将你忘得一干二净了,我只消将长生的那缕魂魄释放,跟着那缕魂魄便能寻到长生了,我会待长生关怀备至,不会如你一般对长生冷言冷语,长生迟早会心悦于我,我心善,会留你一口气,再请你吃我与长生的喜酒。” 喜酒…… 明空又吐出了一口血来,面色煞白。 长生倘若与连苍成亲,长生便不会终日“明空,明空”地缠着他了,长生会与连苍做那人世间最为亲密之事。 长生…… 他绝不容许,长生是他的,长生合该是他的,长生既然心悦于他,便该当负责他的一生一世,长生决不能与连苍成亲! 突地后心一疼,他方才发现在他走神之际,连苍的剑已刺入了他的后心。 他并非神佛,但却不觉得如何疼。 长生倘若当真与连苍成亲才会教他痛楚难当。 连苍唇角一勾,缓缓转动着剑,直欲将明空的心脏搅碎。 一旁的阮朔并不在意明空的死活,因觉得机会来了,而拖着重伤之躯,朝着连苍扑了过去。 未曾想,他的行动早已被连苍看破了,他被连苍一击,再次倒地,并且呕血不止。 在这一瞬间,他不由想到了逃跑,他忍着疼痛,站起身来,到了阮白身边,将阮白从地上抱了起来。 明空见状,急声威胁道:“你若是再敢对阮白不利,贫僧定会将你碎尸万段。” 连苍甚是奇怪,这明空难不成半点不觉得疼? 他又一分一分地将长剑抽出来,然而,须臾间,长剑竟是脱手了。 明空手持连苍的长剑,催动内息,一把难得一见的名剑居然碎成了一堆铁屑。 连苍手指一动,横于地上的一把剑当即到了他手中。 眼前的明空不过是强弩之末,撑不了多久。 明空知晓连苍认为他撑不了多久,实际上,他亦认为自己撑不了多久,但无论如何,他定要撑到连苍断气。 连苍故意藏起了长生的佩剑与一缕魂魄,连苍杀害了阮白的母亲,他必须杀了连苍。 猩红不住地从他的唇角溢出来,再加上先前淌出的血,他登时觉得自己一身的血液或许将要流尽了。 但那又如何? 即便流尽这一身的鲜血,他亦要杀了连苍。 连苍看着明空摇摇欲坠的身体,心中大喜。 他念了一个剑诀,旋即地上所有的武器全数朝着明空刺了过去,直要将明空变作刺猬。 然而,事情却并未如他所愿。 猝不及防间,有甚么冰凉的物什被送入了他的体内。 他低首一瞧从自己心口贯穿出来的剑尖,大吃一惊,这剑尖呈暖红色,中间最深,向两边逐渐变浅。 这剑唤作“晚晴”,乃是长生的佩剑,自长生死后,便再无一人能使这剑了。 换言之,能使这剑的惟有长生一人,长生回来了! ☆、第三十二回 阮白恍恍惚惚地转醒过来,一入眼,便瞧见了自己的父亲,而明空正在不远处与连苍苦战。 他从父亲怀中挣了出来,四只毛爪子一落地,即刻化出了人形来。 他已习惯于如同凡人一般穿上衣衫了,是以,他在化出人形的瞬间为自己穿上了一件雪白的衫子。 由于他的皮毛雪白,他最喜欢的颜色便是雪白。 他凝了凝神,不顾父亲的劝阻直冲向明空,欲要与明空并肩作战。 他的长剑在被父亲带走之时遗落于林中了,突地,他闻得了一声剑吟。 那剑似乎识得他,他似乎亦识得那剑,那剑唤作“晚晴”,取自“人间重晩晴”。 “晚晴”劈开了他双手与颈上的束缚,旋即飞入了他掌中,与此同时有一物隐隐约约地从“晚晴”的剑身内爬了出来,紧接着,便侵入了他执剑的手。 并不疼,好似是原本便该在他体内之物。 他的脑子旋即一片混沌,他生怕自己失去意识,赶忙飞身至连苍身后,且利落地将“晚晴”刺入了连苍后心。 “晚晴”染血,生出了妖异的美感。 他看见连苍回过了首来,不敢置信地望住了他,并出声唤道:“长生。” “长生。”他咀嚼着这两个字,见连苍未死,为报母仇,一施力,将连苍劈作了两半。 连苍的内脏与肠子落了一地,与其手下所散发出来的血腥味混在一处,使得他不得不掩住了口鼻。 但连苍却尚未死透,以最后的气力道:“长生,我心悦于你。” “明空。”他松开“晚晴”,扑入了明空怀中,又唤了一声,“明空。” 他的思绪混乱不堪,但他却奇怪地知晓“明空”二字与他素来的语气并不相同。 他的唇齿应当想起了甚么,是甚么? 他耳蜗当中又陡然响起了梦中那长生之言:“你亦心悦于明空,阮白,我便是你,你便是我。” 长生便是我,我便是长生,我便是长生的转世。 明空乍见阮白昏迷,本能地扶住了阮白,随即回味着阮白适才唤他的语调。 他记得那语调,是属于长生的语调,温温软软的,又带着些许天生的倔强。 长生最后一次见生身父母便是在十一岁生辰当日,这之后,长生不曾主动去见过父母,父母亦不曾再来探望过长生。 长生,长生,长生的父母祈愿长生能活得久些,才为长生改名为长生。 但长生却被抛弃了,他的两个弟弟,或许还有其他的弟弟妹妹占据了他父母的全副心神。 父母对于长生是否能长生已不在意了,父母过世之时,家中亦不曾派人来请他奔丧,而长生被他杀害后,是他将长生掩埋的,他并未打听长生家中可还有后人。 长生活了五百岁,不知长生的父母若是得知此事会如何想,是会觉得惊喜万分,亦或是无动于衷? 他垂着双目去瞧阮白,却原来,他寻了五百年的长生早已寻到了。 阮白便是长生,长生便是阮白,只因缺少了一缕魂魄,他才会辨不出长生。 或许,或许他曾经与许多世的长生擦肩而过罢? 不知阮白是否会怪罪他,倘若当年他不为戾气所控,他便不会失手杀了长生。 他心中登时充满了悔恨与忐忑,大着胆子,轻柔地在阮白的唇瓣印上了一个吻。 先前他曾在阮白的要求下亲吻阮白,当时他并未尝出阮白唇瓣的滋味,而今却觉得甜腻至极。 他心悦于长生,亦心悦于阮白,长生便是他所心悦的阮白,阮白亦是他所心悦的长生。 不知待阮白醒来,阮白会如何对待他? 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因为紧张而颤抖起来。 须臾,有一人从内室走了出来,乃是一只九尾狐妖,形貌竟然与长生有七八分相似。 显然便是这九尾狐妖得了阮白母亲的妖丹。 连苍心悦于长生,这九尾狐妖想必便是长生的替代品。 若无这替代品,阮白的母亲便不会无故丧命。 明空一时间不知是否该取了这九尾狐妖的性命,那九尾狐妖居然在见到连苍被劈作两半的尸身后自刎了。 九尾狐妖的身体瘫软于连苍身上,而后低语道:“我知我不过是个赝品,比不得他,不知你在黄泉路上见了我会不会嫌弃我太过黏人?” 语毕,九尾狐妖便断了气。 明空心下怅然,将阮白打横抱起,向外走去,在越过阮朔之时,淡淡地道:“你不配做阮白的父亲。” 阮朔苦笑道:“对,我不配做白儿的父亲,白儿便托你照顾了。” 明空颔首:“贫僧定会好好照顾他的。”不会再因失控而害了他的性命。 ——如果他愿意让贫僧照顾他。 阮白做了一个甚是悠长的梦,梦中的明空唤他为“长生”,这个梦从他呱呱坠地开始,到他被明空杀死为止。 当他终于睁开双目,他的脑子仍是一团混乱,他按着太阳穴,面色发白。 突然,他被人拥在了怀中,无须抬眼去瞧,他便知自己是在明空怀中,惟有明空才能有这般让他安心的怀抱。 “你已睡了七日了,是不是很难受?”他听得明空焦急地问他,但他却吐不出一个字来安慰明空,只能摇了摇首。 明空见阮白摇首,自是不信,右手抚摸着阮白的发丝,又将左手放至阮白唇边:“你切勿撒谎,若是难受便咬着贫僧的手罢,贫僧与你一块儿难受。” 明空的左手尚有新鲜的血痂子,阮白如何舍得,反是探出舌尖来,一下一下地舔着那血痂子。 血痂子粗糙,使得他的舌尖微微发疼,连带着心脏亦发起疼来。 他忍耐着仿若被灌了铅水的脑子,努力地道:“明空,你是不是很疼?” 明空在赶去救阮白的五日间,几乎不曾休息过,途中处处埋伏着妖魔鬼怪,到了连苍的老巢又被围攻,在与连苍的交手中,更是受了不少伤。 即便他浑身是伤,他却像是麻木了似的,丁点儿都不觉得疼,直到阮白发问,身上的伤口才齐齐作痛。 但疼痛一叫嚣便被阮白所抚慰了,阮白舌尖的温度与湿度正透过相接的肌肤一点一点地蔓遍他每一寸皮肉。 故而,他坦诚地答道:“不如何疼。” “那便好。”阮白由于难受而气息急促,翻身将自己的面孔埋于明空的心口,并用自己的四肢死死地将明空缠住了,宛若一丛菟丝花。 作为长生之时的记忆在他脑中翻滚不休,教他无法承受。 过了不知多久,他方才缓过气来。 他凝视着明空,面色绯红。 明空后知后觉地道:“多谢你原谅贫僧。” 阮白失笑道:“本就不是你的过错,你当时戾气爆发,险些堕入魔道,已然丧失理智了。” “长生。”明空见阮白颔首,又唤道,“阮白。” 阮白猝然想起一事,笑容散尽,一把推开了明空,继而沉着脸道:“我反悔了,你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我才会原谅你。” 明空战战兢兢地问道:“是何条件?” 阮白一扯明空僧衣衣襟:“明空,我心悦于你,你为我还俗可好?” 明空怔住了,半晌,面色通红。 阮白未曾见过这副模样的明空,打趣道:“明空,你害羞了么?” 倘若换作五百年前的明空定要抵赖一番,但如今的明空却是坦率地道:“对,贫僧害羞了。” “所以你是答应了么?”阮白将明空的僧衣又往下扯了一分。 明空郑重地颔首,换了自称:“我答应你了,我亦心悦于你,无论你是阮白,亦或是长生。” 阮白被明空一表白,一张脸红得不成样子,攥着僧衣的右手霎时失了气力。 明空回忆道:“在不知你便是长生之前,我意识到了自己对于长生的心意,亦意识到了自己对于你的心意,直觉得自己乃是一个风流子。” 阮白软声软气地道:“因为我便是你所心悦的长生,你才会被我所吸引罢?” “应当如此罢。”明空伸手扯去了自己身上的僧衣,仅余下雪白的里衣。 里衣轻薄,稍稍透出肌肤的颜色。 阮白阖了阖眼,伸手勾住明空的后颈,将那后颈往下压。 明空不解地道:“你想做甚么?” 阮白瞪了明空一眼,又颤声道:“吻我。” 明空当即覆下了唇去,一息后便将唇瓣撤走了。 他的初吻是与阮白,他全然不懂究竟该如何接吻,以为这便是接吻这件事情的全部了。 阮白的初吻亦是与明空,但他尚是长生之时,曾在春心萌动之际,买过艳情龙阳话本,较明空懂得多许多。 他分开一双唇齿,含含糊糊地道:“你且将舌头伸进来。” 明空听话地再次覆下了唇去,并将自己的舌头送入了阮白口中。 阮白的口腔甜腻至极,教他瞬间沉溺了下去,遂依循着本能搅弄起来。 阮白何曾尝过这般滋味,竟是立即发情了。 他呜咽起来,磨蹭着明空的身体。 明空还以为阮白不舒服,松开了阮白,正色道:“抱歉。” “你不需要道歉。”阮白的唇上尚且沾染着津液,眉眼间俱是春色。 他伸手扣住了明空的右手手腕,覆于其上,垂着首道:“帮我。” 却原来阮白不但并未觉得不适,反是发情了,明空长舒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侍弄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全文完结 下本接档《穿书后,反派成了我的心尖宠》求预收,十月开文 以下为文案: 一睁开双眼,谢晏宁发现自己坐在一张极为奢华的椅上,突然有人来报:“陆公子回来了。” 而后有一面若好女的美人进了大殿来,跪在地上道:“弟子陆怀鸩……” 陆怀鸩?谢晏宁大吃一惊,陆怀鸩不就是他之前看的书中的反派么?杀人放火,无恶不作。 还没来得及瑟瑟发抖,他听见陆怀鸩接着道:“见过师尊。” 他竟然成了那个十分护短,将陆怀鸩纵容得无法无天的陆怀鸩的师尊——与自己同名同姓的谢晏宁。 按照书上所载,陆怀鸩与谢晏宁皆是男女主青云路上的踏脚石。 但他既然成了这谢晏宁,便容不得陆怀鸩涂炭生灵,更容不得陆怀鸩有丝毫损伤,即便是男女主都不行。 ☆、第三十三回 阮白快活得不知所措,寻到明空的唇瓣,紧接着,胡乱地吻了上去,并引诱着明空的舌尖复又回到了他口中。 他沉醉其中,右手试探性地覆了过去。 见明空并未有任何不悦,便按着明空的节律揉捏起来。 直到吐息不能,他方才恋恋不舍地推开了明空,而后将下颌抵于明空肩上,并将自己全数的吐息打在了明空的面颊与耳侧。 末了,一人一狐的手俱是被弄脏了,他们一时间不敢看对方,片晌,才不约而同地望住了对方,并相视一笑。 明空取了张帕子来,欲要去擦拭阮白的右手,却被阮白抢先舔了一口。 他愕然地问道:“你为何要这么做?” 阮白不假思索地道:“我想尝尝到底是何滋味。” 明空追问道:“所以是何滋味?” 阮白思忖着答道:“我不知该如何形容。” 明空想了想,便舔了舔自己的掌心。 阮白害羞地问道:“是何滋味?” 明空答道:“我亦不知该如何形容。” 阮白抿唇一笑,双目一片水光潋滟,由着明空为他将手擦拭干净了。 明空亦将自己的手擦拭干净了,方才道:“我不知自己其实早已对你心动了,若是早些知晓,我们便不必蹉跎这数百年的光阴了。” 阮白认真地道:“无妨,你我既然又遇上了,无论何时都不晚。” 明空又将阮白拥入怀中,啄吻着阮白的唇瓣,道:“今日天色晚了,待明日,我们便启程去无相禅院罢,我想尽快向住持大师还俗。” 阮白红着脸取笑道:“你这般迫不及待是想对我做甚么?” 明空不明所以地道:“我们不是将能做的都做了么?我们既是断袖,除了接吻与互相抚慰还能做甚么?” 阮白自然知晓断袖间还能做许多,甚至能与男女一般结合在一处。 他羞耻得不知该如何说与明空听,遂对明空道:“你且去买本龙阳春宫图,一看便知。” “龙阳春宫图?”明空不解地道,“龙阳亦有春宫图?” 阮白不曾看过龙阳春宫图,但他曾在买龙阳艳情话本之时,瞧见过龙阳春宫图的封面,实在是不堪入目。 明空眼见阮白的面色愈来愈红,明白阮白是害羞了,并不再问及龙阳春宫图,而是正色道:“你是否已想起所有前世之事了” 阮白颔首:“那时我见你浑身染血,急欲要了连苍的性命,不知何故,一把剑飞入了我掌中,又不知何故,我竟是知晓这剑唤作‘晚晴’,剑一入掌,似有一物侵入了我体内,那连苍应是将我的那缕魂魄封入了剑中。” 明空垂首致歉:“对不住,我待你不好,还曾经常常欺负你。” 阮白严肃地道:“所以你从今往后要待我好一些,作为弥补。” 明空应下了:“我定会好好待你,不会再让你受一点伤。” 阮白故意沉吟了半晌,才道:“好罢,我暂且信你了。” 闻言,明空的眉眼舒展了些,却又听得阮白道:“你且快些将身上的衣裳褪尽,我要检查你的伤势。” 明空依言将自己身上的衣裳褪尽,阮白的视线一拂上来,他的耳根便滚烫了起来。 阮白细细地检查着明空的伤势,最终,视线定于明空的心口。 那心口上的伤处分外狰狞,皮肉外翻着,甚至还在渗出一丝丝的血液。 明空早已为自己上了伤药,并包扎妥当了,心口的伤处是他浑身上下最为严重的一处,若非他修为深厚,他早已因此丧命了。 此时此刻,他才得空庆幸自己从鬼门关逃回来了。 阮白轻柔地吻上了那伤处:“定会很快好起来的。” 明空应和道:“这是自然。” 次日,明空便带着阮白启程了,许是心意相通了的缘故,他直觉得阮白的一举一动都在撩拨他,他便不客气地总是在无人之际亲吻阮白。 阮白每每被他亲吻,双目都仿若含着一汪春水似的,教他想多吻一会儿。 在经过一书肆之时,明空买了一册龙阳春宫图,走出十丈,却听得掌柜道:“淫僧。” 他本就不是循规蹈矩的僧人,对于“淫僧”这个称呼并无异议。 既有阮白在侧,他如何舍得不做一个淫僧? 在抵达无相禅院前一日,他已将龙阳春宫图看了一遍,并在阮白身上实践了一番。 云收雨歇,他一面为阮白揉按着后腰,一面问道:“如何?” 阮白于半睡半醒间,口齿含糊地道:“销魂蚀骨。” 明空得了阮白的夸赞,询问道:“明日能否再做?” 见阮白颔首,明空又在浴桶中注满了水,并将阮白放于其中,才道:“那便好,我生怕你觉得不适,那处本就并非用来云雨的。” 阮白浑身绵软,一双手圈着明空的腰身,道:“那处确实并非用来云雨的,但我却出了不少水。” 阮白此言宛若一尾细细的小蛇,搔弄着明空的耳蜗,明空见阮白疲倦不堪,不舍得再做甚么,强行忍耐住了。 阮白原本半睡半醒,话音落地后,却登时清醒过来了。 自己所言实在是太过羞耻了,虽然……虽然他却是出了不少水,但…… 他仰起首来,去瞧明空,明空目中却满是爱意,并未因此觉得他轻佻。 他伸长了手,抚摸着明空的唇瓣道:“明空,我是不是说得太过露骨了?” 明空摇首道:“我并不觉得太过露骨了,我只是觉得太过勾人了。” “勾人?”阮白垂下眼去,抿唇笑道,“你不若再抱我一次罢?” 明空拒绝道:“不行,你太累了,睡罢,明日再抱你罢。” 阮白耳根通红:“那由我来帮你罢。” 明空还以为阮白会用手,未料想,阮白居然低下了首去。 阮白并未做过此事,可他并不觉得恶心,即便很是难受,但一颗心脏却是涨得满满当当的。 因为这是明空之物,是他所心悦的明空之物。 明空伸手推他,他并不愿意被明空推开,遂含糊至极地道:“不要推开我。” 明空起初还有些神志,须臾,整副心神俱被阮白的一举一动所操控了,他仅能尽量地让自己勿要伤了阮白。 良久后,阮白以嫣红湿润的唇瓣道:“感觉如何?” “销魂蚀骨。”明空又将手掌贴于阮白唇瓣,“吐出来。” 阮白乖顺地吐了出来,而后用唇齿摩挲着明空的小腹。 明空揉着阮白的墨发道:“你感觉如何?” 阮白坦率地道:“我喜欢对你这么做。” 明空怔了怔:“你并无半点勉强?” 阮白摇首道:“并无半点勉强,我喜欢与你亲近的滋味。” 明空叹息道:“但你适才的神情却告诉我你很难受。” “口腔却是很难受。”阮白抬手覆上了自己的心口,“但身体却觉得很满足。” “满足?”明空端详着阮白的眉眼,确定阮白并未说谎,方才道,“下回我也试试此技罢。” 阮白通体雪白的肌肤霎时红透了,眼波似水,嗓音轻颤:“嗯,我极是期待。” 明空拨开阮白粘于面上的刘海,取了水来,让阮白漱口,其后,又对阮白道:“睡罢。” 阮白确是倦了,打了哈欠后,便将整张面孔埋于明空的小腹上,睡了过去。 明空低下身去,为阮白清洗完毕,抱到了床榻上,自己亦去沐浴了,待换上干净的亵衣,他才上了床榻,拥住了阮白。 由于阮白腰身发酸,双足发软,不可言说处更是难受,故而,一人一狐又推迟了一日,方才上了无相山,进了无相禅院。 无相禅院中,其实成佛者寥寥,明空数十个师兄弟当中无人成佛。 成不了佛者,即便刻苦修炼,至多不过数百年的寿命,明空却已活了千年。 是以,无相禅院中,无一人的辈分高过明空,除了住持大师之外,甚至无一人超过五百岁。 明空向来我行我素,但诸人皆以为他不过是性子冷淡,却无人知晓五百年前,他从不做早课、午课、晚课,不茹素,不诵经,时常坐在佛主面前,听着师父与师兄弟的诵经声,大快朵颐。 明空带着阮白往里走,见到的僧人皆恭敬地向明空问好,目中却难掩惊愕。 明空已脱下僧衣了,穿着寻常人的长衫,但因沉浸于佛经五百余年,整个人依旧慈悯如神佛。 明空与这些小辈并不相熟,懒得与其说明原因,问过住持大师之所在,便径直往佛堂去了。 佛堂内,主持大师正在讲经,住持大师年逾五百,瞧来乃是老者模样。 住持大师见得明空,顿了顿,方才继续讲经。 明空在无相禅院之时是从来不讲经的,并非他参不透佛经,亦或是他不善讲经,而是因为他觉得太过麻烦了。 主持大师讲罢一章经,才到了明空身边,问道:“师叔,你不是有要事在身,令小僧勿要打搅你么?怎地你却回来了?” 明空直截了当地道:“我此来是为了还俗。” 住持大师还道明空一心向佛,询问道:“因何缘故?” 明空挽了阮白的手道:“我已破了色戒,欲要还俗成亲。” 明空的师父早已成佛了,而今的主持大师乃是明空的师侄,自然管不得明空。 他并未反对,只是吃惊地道:“这……” 阮白面颊生红,唤道:“慈因,许久不见了。” 长生身死那年,慈因尚在襁褓当中,长生是抱过慈因的,但慈因早已不记得了。 听得眼前这少年之言,慈因迷惑不解地道:“贫僧曾见过施主么?” 阮白含笑道:“我曾抱过你,在你不足满月之时。” 慈因自然能瞧出阮白乃是一只九尾狐妖,但他却不知一只九尾狐妖为何会在他尚未满月之时抱过他。 阮白解释道:“确切地说我前世曾抱过你。” “前世?”慈因发问道,“你前世亦是这个无相禅院的僧人么?” 阮白摇首道:“不,我前世仅仅是被父母寄养于无相禅院。” “原来如此。”慈因幼时曾听闻过“长生”,了然地道,“你便是长生罢?” 阮白答道:“对,我便是长生。” “怪不得师叔会为你还俗。”慈因笑道,“师叔长年漂泊在外,贫僧隐约猜测他应当是出于愧疚,在寻你的转世,未料想,竟是因为他对你怀有情愫。” 他凝视着阮白道:“多谢你再次出现于师叔的生命中。” 他又望着明空道:“恭喜师叔在茫茫人海寻到心爱之人。” 末了,他郑重其事地道:“祝两位百年好合。” 阮白与明空齐齐谢过慈因,明空又将僧衣、罗汉鞋、锡杖、钵等物还予明空,便算是还俗了。 他原以为自己对于无相禅院并不留恋,临了却觉得每一处都有他与长生的回忆。 一人一狐信步于无相禅院,在行至一无人的偏殿之时,明空将阮白扯入了偏殿当中,又当着满殿菩萨、罗汉的面,吻上了阮白的唇瓣。 阮白的唇瓣又软又甜,教他流连忘返,他遂箍住了阮白的腰身,不许阮白挣脱。 阮白自然喜欢于明空接吻,但当着菩萨与罗汉接吻,心中不由升起了一股子的背德感。 一吻毕,明空抬指磨蹭着阮白的唇瓣,又咬住了阮白的耳垂,不怀好意地道:“你若是愿意,我们亦可在这殿中云雨。” “不要……”阮白堪堪吐出两个字,却被明空含住了一双唇瓣。 不知为何,明空极有做淫僧的天赋,不过是随意翻阅了一本龙阳春宫图,非但对其中所述了然于胸,且已熟练掌握了。 譬如接吻,阮白每每被明空吻得不知东西南北。 慢慢地,除却明空,阮白甚么都意识不到了,他觉得若是明空再次开口,他甚至愿意与明空在此地云雨。 明空见阮白吐息不能,慌忙放过了阮白的唇齿,并将阮白抱于怀中,轻拍着阮白的背脊。 阮白本就貌美,一双眉眼宛若是大家以细细的狼毫勾勒出来的,现下顿生妩媚,每一寸皮肉俱在勾引着明空与之交缠。 明空定了定心神,又为阮白整理好了衣衫,待阮白缓过气,便道:“我们走罢。” “嗯。”阮白主动牵了明空的手。 明空将阮白的五指嵌入了自己的指缝之中,又问阮白:“我们该往何处去?” 阮白思忖良久,道:“我们去行走天涯罢,若遇不平事,可拔刀相助;若无不平事,便去游山玩水。” 明空并无异议:“便依你所言。” 正是午后时分,金乌高悬,一人一狐的影子混在一处,与其主人一般亲昵难分。 ☆、番外 出了无相禅院后,明空以自己的积蓄买了山脚下一带有院子的小屋。 一人一狐并未择良辰吉日,打扫、布置完小屋,便以天地为媒,结成了夫夫,并足足在床笫之上纠缠了三日,方才云消雨散。 阮白一身黏糊糊的,伏于明空怀中,打着哈欠道:“不知我何时方能长出第九条尾巴?” 明空描摹着阮白的眉眼,安慰道:“你勿要焦急。” 阮白变出了尾巴来,用八条大尾巴圈住了明空,方才睡了过去。 明空本想为阮白沐浴,又恐搅了阮白的好眠,索性亦阖目而眠。 次日,阮白全然起不得身,躺于床榻上,摇晃着尾巴,报了菜名,要明空买予他。 但见明空换好衣衫,往外走,他却又舍不得了。 明明适才他还在与明空耳鬓厮磨,现下却觉得寂寞了。 他心生一计,变回了原形,又朝着明空撒娇道:“抱我,我要随你同去。” 明空生怕牵扯到那处,小心翼翼地将阮白抱于怀中。 阮白用一双毛前爪扒拉着明空的衣襟,又将七条尾巴收了起来。 外头春光明媚,他被日光晒得懒洋洋的,抖了抖毛耳朵,竟是昏昏欲睡了。 明空抚摸着阮白,未料想,再一瞧竟是发现手上沾上了一大片雪白的狐毛,细看,狐毛似乎较先前稀疏了许多。 阮白对此并无所觉,低声地打着呼噜。 已是三月末了,到了该换毛的季节了。 但此前的三月末,阮白从来不曾换过毛,不过此前的三月末,阮白一直在沉睡。 到了镇上,明空揉着阮白背部的毛毛道:“快醒醒。” 阮白用毛后肢轻轻地蹬了明空一下,以表达自己的不满。 明空纵容地一笑,按着阮白所报的菜名买了齐全,又买了些点心,才单手抱着阮白往回走。 直到回到了家中,阮白亦不曾醒过来,明空先是将阮白放于床榻之上,然后撕下笋干老鸭煲中的鸭腿送到了阮白鼻尖。 阮白乌黑的鼻尖动了动,探出舌头来,舔了舔嘴巴,却仍未转醒。 明空威胁道:“白儿,你再不醒,我便将所有的吃食都吃尽了。” 阮白当即睁开了双目来:“不行。” 明空见阮白醒得这样快,失笑道:“你莫不是在装睡罢?” “才没有。”阮白就着明空的手,啃尽了鸭腿,又使唤道,“我要吃梅菜扣肉。” 明空抱着阮白去了桌案旁坐下了,一样一样地喂予阮白。 由于所有的吃食皆是打包的,即便是笋干老鸭煲都无多少汤水,明空唯恐阮白噎着,又倒了凉开水来。 阮白“咕噜咕噜”地喝尽了凉开水,又道:“我要吃黄金糕。” 明空便又拈了一块黄金糕来,阮白吃下黄金糕后,舔着明空的手指道:“好甜。” 明空笑道:“不及你甜。” 阮白面颊发烫,心下悸动,因为他而今乃是原形,瞧不出面色如何。 待明空将所有吃食都喂了他一些后,他才从明空身上一跃而下,双足一踩于地上,便化作了赤身裸体的少年。 他扯了一件衣衫来,披于身上,并未束发,在矮凳上坐了。 矮凳太硬了些,他不由呲牙咧嘴。 明空见状,手指一点,矮凳上立即多了一层厚厚的棉絮。 阮白舒服了许多,左手托腮,一面吃着李子,一面催促道:“快凉了,你快些吃罢。” 明空指了指阮白的衣衫,道:“你能将衣衫穿妥么?” 阮白反问道:“有何不妥么?” “自然不妥。”明空万分无奈,“你披着衣衫与不披衣衫有何差别?” 阮白将衣衫一丢:“那便不披了罢。” 明空叹息着道:“你实在太会引诱我了。” 阮白反驳道:“我才没有引诱你。” 这一回,失了皮毛的遮掩,阮白的面颊一红,便被明空发现了。 明空狭促地道:“你既然没有引诱我,为何要脸红?” 阮白理直气壮地道:“自是因为你口吐淫言秽语。” 明空巡睃着阮白的肌肤:“那你又为何身无寸缕?” 阮白据理力争:“我本是九尾狐,身无寸缕理所应当。” 明空笑道:“但你眼下并非九尾狐,而是少年模样。” 阮白语塞,见明空埋首用膳,正思忖着要如何回击,却陡然闻得明空道:“你一身媚骨,教我爱不释手,最是那处湿润紧……” 阮白一把捂住了明空的唇瓣,害羞地道:“不准再往下说了。” 明空拨开阮白的手,无辜地道:“我还以为你喜爱听我说淫言秽语。” 阮白瞪着明空道:“你是坏人,你诬陷我。” “却原来,我的白儿不喜欢听淫言秽语,那下回夫君我便不说了。”明空言罢,身形端正,神情肃然。 阮白却又不开心了:“好罢,你说罢。” 明空故意问道:“说甚么?” 阮白气呼呼地道:“淫言秽语。” 明空状似恍然大悟:“却原来,我的白儿是喜欢听淫言秽语的。” 阮白坦白地道:“我不喜欢听淫言秽语,我只喜欢听你说淫言秽语。” “你当真太会引诱我了。”明空站起身来,为阮白将衣衫穿妥,方才继续用膳。 明空身着玄衣,阮白突然发现其上沾了自己的毛毛,惊恐地道:“我怎会掉这么多毛毛?” 他冲到了床榻上,看见床榻上亦落了不少毛毛,遂将毛毛拢在了掌中,到了明空面前,可怜兮兮地道:“明空,明空,我不会是要秃了罢?” 明空吻了一下阮白的眉心:“你是要换毛了,而不是要秃了。” 阮白得了安慰,到底不放心,慌忙变回原形,并变出了一面铜镜来。 他在铜镜面前瞧着自己的皮毛,居然发现后背上缺了一小块,露出了粉嫩嫩的肉来,当即抱着明空的手,呜咽道:“我果然快要秃了。” “不会的。”明空将阮白抱于怀中,轻抚着阮白的皮毛。 岂料,不过是轻抚着,他手上又沾上了不少毛毛。 他方要将毛毛藏了起来,却被阮白察觉了,阮白捧着他的手,看着其上的毛毛,目中水光盈盈:“我要是秃了,是不是会变得很丑?” 明空摇首道:“你不会秃的,你将会换上一身新的毛毛。” 阮白站起来,用舌头舔着明空的唇瓣:“我要是秃了,你会不会嫌弃我?” 明空肯定地道:“不会。” 阮白摇着八条尾巴道:“你发誓。” 明空严肃地道:“我发誓,纵然你秃了,我也不会嫌弃你。” 阮白展颜,用毛爪子圈住了明空的脖颈,眼尾余光却告诉他,他其中一条尾巴的尾巴尖秃了。 他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明空哄了半晌,才把阮白哄好。 这之后的两个月,阮白的毛毛掉得越来越多,而明空则是长出了头发来。 由于化作人形之时不秃,阮白便不再变回原形了,终日以人形示人。 明空并不在意,虽然毛茸茸的狐狸摸起来手感极佳,但即便阮白当真秃了,亦是他心悦之人。 为了不让阮白处于低落中,他每日都要花大半的时间哄阮白。 阮白倒是越来越好哄了,投喂些吃食,或者抱于怀中,印下一个吻便能哄好。 而阮白最喜欢的,便是与明空云雨。 一次雨云过后,明空忍不住打趣道:“我的白儿迟早会把我榨干的。” 阮白还是不习惯明空时不时的淫言秽语,即刻红了脸,羞耻地道:“你明明又……” 明空坏心地道:“又甚么?” “又……”阮白索性以吻封缄。 明空回吻着阮白,并知情识趣地送了进去。 “嗯……”阮白伸手抱住了明空,他适才明明觉得倦了,登时睡意全无,只想被充满。 “夫君……夫君……”他甚少唤明空为夫君,意乱情迷中,忍不住唤了一声,又催促道,“夫君,快些。” “娘子。”明空吻住了阮白的唇瓣,“为夫这便满足你。” 事毕,明空抱着阮白去沐浴。 阮白歪着脑袋,窝于明空怀中,喘着粗气表白道:“夫君,我心悦于你。” 明空软声回应道:“娘子,我亦心悦于你。” 数日后,阮白一觉睡醒,赫然发现自己变回了原形,正要化出人形来,却又发现自己竟是长出了第九条尾巴。 自从与明空成亲后,他便再也不曾修炼过了,做的最多之事便是与明空耳鬓厮磨。 他偶尔会反省自己是否太过堕落了,但更多的时间却觉得这是理所应当之事,实乃是狐之大欲。 未曾想,第九条尾巴出乎意料地长出来了。 难不成这便是所谓的双修?但他并不懂双修之法。 他咬醒了明空,又问明空:“你可懂双修之法?” “双修?”明空睡眼朦胧,不知阮白为何会提及双修,但还是答道,“我并不懂双修之法。” “我还以为是因为你懂双修之法,我才长出了第九条尾巴。”言罢,阮白便炫耀地抓着自己的第九条尾巴予明空瞧。 明空轻吻了一下尾巴,又夸奖道:“从今往后,你便是名副其实的九尾狐了。” 阮白欢欣雀跃,却又觉察到除了这新长出来的第九条尾巴,余下的八条尾巴都已经光秃秃的了。 他叹了口气:“我是名副其实的光秃秃的九尾狐。” 明空要求道:“你且化出人形来。” 待阮白化出人形后,明空便翻身压于阮白身上,吸吮着阮白的耳垂道:“在入秋前,你定会再次变成毛茸茸的模样。” 自己毛茸茸的模样几乎是恍若隔世了。 阮白目不转睛地瞧着明空,又将明空的发带撤去了,待明空的发丝洒落,他掬着一捧发丝道:“我信你。” 九月,阮白一如明空所言,再次变成了毛茸茸的模样,体积骤增一倍,看起来胖乎乎的。 为了充分向明空展示自己漂亮的毛毛,除了云雨之外,阮白总是以原形缠着明空。 一日,明空抚摸着阮白的皮毛,含笑道:“白儿,你是不是长胖了?” 阮白咬着明空的手臂,委屈地道:“我才不胖,是因为我的毛毛太过蓬松了显胖而已。” 明空戳着阮白软绵绵的毛肚皮,道:“这不是肥肉么?” 阮白在明空手臂上印了一串牙印子:“这才不是肥肉。” 明空垂下首去,回咬了一下阮白的毛耳朵,仅仅是这么一咬,他怀中的白狐已变作了少年,面上如同涂了一层胭脂般,含情带怯地道:“抱我。” 作者有话要说:至此全文完结,感谢小可爱们的阅读(~o ̄3 ̄)~ 接档文《穿书后,反派成了我的心尖宠》十月初开文,求预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