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肝儿》作者:奶油馅 文案: 燕喜在穿越之后,当过瘦马(批皮的)、做过丫鬟(不专业的),卖过绣活,直到有一天,她突然发现自己这辈子的本职工作可能就是当人小妾了。 那就在小妾的岗位上,勤勤恳恳赚钱,兢兢业业侍寝吧! 只是怎么一不留神就……成了王妃呢? 一句话简介:论如何在王府里讨生活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天作之合 穿越时空 励志人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卫燕喜,景昭 ┃ 配角: ┃ 其它: 第1章 〔新生〕 “她要是想死,就寻个夜里去死,何苦害得大伙要费那么大力气,从井里把人捞上来!” “不过就是要嫁去燕京,要伺候郑公公。我还巴不得能嫁过去呢,对方是个太监,可好歹那也是嫁过去当人正头娘子的,总归比将来送给不知名的谁做妾的好!” 是个年轻的声音,又尖又利,叫人耳朵生疼。 “她倒是有骨气,为了这事投了井。可惜了,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入了这行当,哪还由得了她!” “都怪妈妈平日里太疼她了,叫她连自个儿身份都忘了!一个瘦马而已,还能叫她挑三拣四选客人不成?” “闭嘴吧你!” 年长一些的声音在一声巴掌落在皮肉上的“啪”后,气恼地响了起来。 “要不是你激了她,她怎么会投井!” “要是喜儿有个三长两短,我看你夜里还睡不睡得着!” 另一个声音这时蔫了,只悻悻地道:“人不是还活着吗。” 这些声音…… 都是谁? 卫燕喜想要说话,嘴唇却好像被黏住了似的。 她想睁眼,却又眼皮发沉,仿佛有什么巨石就压在她的眼睛上。 更不提浑身是那股子侵入骨髓的冷。 她动也不能动,话也不能说,身上的冷带着从深渊而来的恐惧,仿佛一张手忽然将她整个人笼罩起来,很快重新拖入昏暗之中。 一直到有个声音在她耳边不停的呼唤,四肢身体跟着渐渐回暖复苏,卫燕喜终于能够费力地睁开眼睛了。 她盯着翠绿帷帐下的镂花银香球出神,好一会儿没能回过神来。 直到一张眉角眼梢生了皱眉的脸探了过来,卫燕喜的眼睛这才动了动。 那张面孔上流露出关切的神情:“乖女儿,你可算醒了!” 卫燕喜呆滞地看着她,嘴唇动了动,始终发不出一句话。 那妇人激动极了,手掌落在卫燕喜的额头上,心疼地说:“妈妈知道你不肯嫁给那位大人。说实话,妈妈也不肯。那就是个黄土没到脖子,半只脚抬进棺材里的老太监!” “妈妈也心疼你这一身白嫩嫩的好肉糟蹋到他的手里,可一想到你犯糊涂,居然为了这事投井,妈妈这心就疼得厉害!” “要不是最后你命好,被救回一条命,岂不是要白白错过以后的富贵。” 听着妇人絮絮叨叨的话,卫燕喜心底简直是巨浪翻腾,定睛一看,妇人身上穿的,自己身下躺着的床,还有周围那些摆设,可不就是博物馆和书上才能见到的东西。 这眼前的所见…… 明晃晃地告诉她了一件事——她穿越了。 她呆愣愣地看着妇人,一双眼睛里全然都是茫然。 兴许是因为这样,那妇人的说话声在她耳朵里就越发大了起来。 “乖女儿,你可千万不能再寻短见了。不就是要嫁给一个老太监么,那位郑公公听说也有五六十岁了,还能活上多少年。你忍一忍,自然就有好日子过。可你要是死了,为娘我这颗心就要跟着你死了啊——” 卫燕喜艰难地消化掉了脑海中纷沓至来的记忆,动了动眼珠,看向正抹着眼泪,满脸伤心的妇人。 这妇人姓孙,这儿的人都喊她孙妈妈。 孙妈妈是这院子的主人,做的是教养瘦马的行当,这些年养出了不少姿容、身段都十分出色的瘦马。 而她穿的这具身体,这个和自己同名同姓的卫燕喜,就是满院瘦马中的一员。 卫燕喜呆呆地望着屋子那头的梳妆台,那上头摆了面铜镜,离得远,只能看到朦朦胧胧的一片。 “乖女儿,别担心,没伤着脸!”孙妈妈惊喜地拿过镜子送到她面前,“你快看,小脸水嫩嫩,滑溜溜的,半点没事!” 卫燕喜吃力地接过镜子,望着铜镜外头一圈繁复的花纹,下意识就要去估算它的价钱。 上辈子、该说是上辈子了。 尽管感觉上从她死了,到穿越到这个世界,好像不过就是一闭眼,一睁眼的事情,但就是明明白白的分出了上辈子,以及,这辈子。 上辈子,家里条件寻常,她打着几份工,硬生生供自己读完大学。 她花了五年的时间,从公司底层一名文员,拼到了经理位置。公司董事见了她,都要夸一句“拼命三娘”。 她好不容易谈下一笔几个亿的跨国生意,董事们给了她十五天的假期让她放松,结果还没等到机场,就出了车祸。 再睁开眼睛,不光是换了一个世界。 还拥有了一个从来没想过的身份——一个被人挑中了,准备送去伺候老太监的扬州瘦马。 从职场女强人,到必须攀附男人才能活的扬州瘦马…… 这差别太大了。 要不是她现在胳膊腿都长在身上,没有哪里断了,更没有血流一地,她真想扯上被子,再睡一觉。 说不定醒了,梦也就醒了。 “孙妈妈。”卫燕喜开口,声音沙哑,喉咙火辣辣地疼。光是这么三个字,已经费了她不少力气。 孙妈妈惊喜地睁大眼睛:“好女儿,你总算是肯跟妈妈说话了——” “妈妈,前头来了几位大客!” 婢女胭脂隔着门急匆匆地喊,“他们要看咱们家的姑娘,妈妈快些去前头招待呢!” 孙妈妈一时有些犹豫,一面想再劝劝卫燕喜,生怕这个乖女儿一不留神又自尽去了,一面又怕错过前头的买卖。 孙妈妈想着,心中五味杂陈。 她这满院子买来的好女儿,打从五六岁就被她养了起来。十个里头,还就出不来一个像卫燕喜这副模样身段的。好不容易救回来,要是再跳一次,可就白白折在她手里头了。 没等孙妈妈做出选择,悬着的湘竹帘子猛地被人从外头掀了起来,一名削肩细腰体态轻盈的少女踩着莲步进了屋:“妈妈尽管去,妹妹这我来照顾。” 孙妈妈瞪了那少女一眼:“你妹妹才醒,你可当心照顾着!”她说完又回头拍着卫燕喜的手,一阵唏嘘,“你好好养身子,嫁人的事咱们回头再商量商量。” 少女抿唇笑,等孙妈妈前脚出了门,后脚当即就变了脸:“卫燕喜,你还要不要一点脸面了?为了不嫁郑公公,你连一哭二闹三上吊你都使出来了。不对,你不是上吊,你是跳井!青天白日的,跳了咱们院里的那口水井!” 卫燕喜转眸看向满面怒容的少女。 其实也不用她变什么脸,卫燕喜已经从脑子里挖出了少女的身份来。 十六岁的美艳瘦马,名叫玉芙,和她同住一屋,偏偏从小就互相不对付。玉芙气性大,野心也大,燕喜姿容绝,性子却有些弱。 两人都是七八岁时被卖给了孙妈妈,一块儿长到十五六的年纪,在前些日子来客给郑公公挑人的事上又起了争执。 之前和孙妈妈说话的,正是这个声音。 玉芙见卫燕喜只看着自己,一句话也不说,当下愤怒地双颊染上两抹殷红,又气又恼。 “你别以为凭着这张脸,就想要什么妈妈都给你什么!你同我们一样,不过就是个瘦马,入了这个门,就是养出来给大户人家做玩物用的!” 她啐了一口,眼中满是鄙夷,“你也不必端着你那清高的架子。有本事,你就做那些达官贵人的正头娘子,再得一个诰命。不然,嫁给郑公公,都是你命里难得的荣耀!” 躺在床榻上的卫燕喜突然笑了一声。 她的这张脸上,鼻子眼睛没有一处不是生得极好,一笑便露出了两个浅浅的梨涡,像是蜜糖,光看就叫人甜得心颤。 尤其是一双眼睛,即便是因为落水昏迷后刚醒,素着一张脸,眼角眉梢也都带了一抹子难以言说的秾丽。 “你笑什么?”玉芙瞪眼。 卫燕喜眼底笑意飞快逝去,嘴角弯起:“那把这门亲让给你怎样?” 玉芙眼睛一亮,转瞬柳眉倒竖:“你嘲笑我?” 卫燕喜摇头:“真心实意。” “卫燕喜,你这人真是……” “真是什么?” 帘子一掀,孙妈妈又赶了回来。 她走得匆忙,说话的时候还大口大口喘着气,一见屋里玉芙斗鸡似的模样,立马叫了起来,“让你好好照顾妹妹,你就是这么照顾她的?你再激她,再激她我跟你没完!” 玉芙急恼,哎哟几声,躲开孙妈妈作势要打自己的手。 孙妈妈伸手一把把人拽住:“行了行了,快些去换身衣裳,打扮打扮,前头的客人要挑人呢。” 玉芙面上一喜,再顾不上还躺着的卫燕喜了,匆忙换了身衣裳,好一番打扮,这便扭着腰只同孙妈妈一道往前头去了。 卫燕喜咳嗽两声,费力地在被褥里蜷缩起身子,把为了暖和身子用的汤婆子往怀里又搂了搂。 她身上还有些凉,这具身体的记忆还没能彻底捋清楚,索性趁着屋里安宁,闭上眼再睡上一会。 兴许醒了,再看这个世界,就没那么不能接受了。 这一觉没能睡上多久,屋外头很快又响起了玉芙的声音。 “妈妈,那位老爷究竟是要怎样的好模样,怎的连我都看不上?” “你当自己是什么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天香国色不成。做咱们这行的,向来是客人自己挑人。再不济也轮不到姑娘往客人跟前自荐,人既然瞧不上你,那就是瞧不上。” “那他们瞧得上谁?” 孙妈妈不答。 玉芙跟在她身后走得飞快,想着方才的遭遇,面上羞恼得很:“他们难道是要挑天仙不成?” 孙妈妈还是不答,脚下走得飞快。 玉芙瞧着方向,突然冷笑:“妈妈这是想把她抬到前头去么?别人没挑成,反给客人沾了一身晦气。” “你闭嘴吧。”孙妈妈在屋前站定,瞪了玉芙一眼,“你自己没本事,没叫客人挑中,还不许她去见客么?” 玉芙抿了唇:“妈妈偏心!前头才答应了客人要把燕喜送去嫁人,现下又要送她去见客。她是什么天仙下凡,妈妈想尽办法要给她攀高枝儿!” 孙妈妈简直要气笑了:“她不肯去燕京嫁人,我还能逼不成?这回的客人看意思,要送去的人家家风不差,说不定她还真能愿意……” 玉芙一甩袖子:“她不嫁,我嫁!妈妈想再助她攀高枝儿,就把人抬过去吧,就看她过去了有没有这个命被挑上!” 孙妈妈瞪眼,手指颤着就要去点玉芙。 湘竹帘子掀开,一只雪白纤手扶着门,慢慢挪出个纤瘦的身影来。 “不用抬。”卫燕喜轻轻舒了口气,梨涡微旋,唇角带笑,“我走着去。” 第2章 “你疯了不成?”玉芙直接跳了起来,愤怒比刚才只多不少,“你从前可是从来不愿意去见客的!为了不嫁给郑公公,你连身子都不顾了,宁可给人家做妾?” 卫燕喜愣了一瞬,旋即笑了:“阿芙,你在关心我?” 她喉咙好些了,声音还是有些哑,语气虽带着疑问,仔细听分明是笃定。 玉芙神色陡然变得冰冷,咬牙道:“鬼才关心你,你就是在井里淹死了,我也不掉一滴眼泪!” 孙妈妈一胳膊肘撞到她的腰上,面上笑呵呵:“妈妈就知道我的乖女儿们会互相关心。好女儿,妈妈正打算接你去见客呢。” 她笑着,就往屋里走,一边走一边道:“上回见客穿的那身褙子放在哪儿了,快些找出来换上。” 孙妈妈进屋后不住地念叨。 什么“听说那头是个大方的人家,家里的丫鬟到了年纪都给足银子放出去嫁人生活”,什么“虽然已经娶了妻,但夫妻分隔两地,人家妻子娘家亲自来挑人,想来将来也不会为难你”…… “前头那两位客人嘴上说得好听,可说来说去,还不是要买个年轻漂亮的送人做妾。” 卫燕喜扶着门听见玉芙的声音,回头看了过去:“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入了这行当,哪还由得了她。” 玉芙一怔,她那双好看的眸子闪过一丝惊讶,而后就是恼羞成怒:“你装晕!你偷听我和妈妈说话!” “难道我说错了,你从前总说不愿做妾,上回还是听说是给人做正头娘子,你才依了妈妈去见人。” “一听说是嫁给个老太监,就说什么都不肯从,拼着命都不要了去跳井。现在倒好,人才醒,嗓子还哑着呢,前头来给人挑妾的,你都上赶着要去见了!” 被玉芙一通责骂的卫燕喜扬了扬眉梢,问道:“你不想我给人家做妾?” 玉芙再次以怔,瞬间气得满脸通红。 “你是听不懂人话吗?”她骂了那么多,嘴巴都干了,她怎么就都没听进去呢,跳个井把人跳疯了不成? “你希望我能嫁人,正正经经地做人家正头娘子。”卫燕喜仿佛没看到玉芙的气愤,眨了眨眼。 玉芙冷笑:“你不是不肯么。” 卫燕喜点头。 玉芙气笑了:“行,郑公公那边我嫁,左右客人当时是在我俩中间挑的人,你寻死觅活不肯嫁,那就我嫁。反正,那客人只是提了一嘴,还没给妈妈下定。你呢,就去攀你的高枝儿,当你的贵妾,将来再生个一儿半女,指不定就被扶正了……” “我想做个人。” 卫燕喜突然打断她的话。 玉芙差点咬着舌头,愣愣地看过来。 卫燕喜扶着门,吃力地转过身,含笑道:“我想做个人。我听说,宫里的那些公公,因为被割了那东西,除了钱和权最想抓住外,就喜欢折磨女人。” 玉芙呆立了片刻,皱眉:“你听谁说的?” 卫燕喜歪了歪头:“被卖给妈妈之前,在村子里听老人家说的。那时候村里有个姐姐,被路过的公公看上了强掳回去,没过半个月就死了。老人家说,那家人想了很多办法,把尸首带回家,挖出来的时候就看到身上没有一块好肉。验尸的仵作说,是死之前被折磨留下的。” 她看见玉芙打了个寒战,决定再多加一把火。 “我还听说,有的公公还喜欢几个人一起折磨女人。他们不把娶回家的女人当妻子,单纯就是想折磨人取乐。” 玉芙嫌恶地抖了抖:“你故意吓唬我。” 卫燕喜摇头,发誓没有。 她就是把上辈子从电视、书里看到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掺和下说出来而已。 原身不管是什么原因,宁可投井自尽也不肯嫁给老太监,她都不会改变这个沾着人命的决定。 更何况,以她的性格,没打算嫁个老头等着当寡妇。 都说一等的瘦马,弹琴吹箫、吟诗写字、画画围棋等百般淫巧样样精通,还要教会各种形体上的训练,及床笫之间的本事。 二等的瘦马比读书识字、吹拉弹唱更重要的,是懂些记账管事的本领。这种通常是卖给商人,既能在正事上辅助一二,又能在床上添个乐趣。 最次一等,连个字也不必认识了,只懂些女红、裁剪,或是灶上的手艺活便是。 按照卫燕喜的记忆,原身从小是被孙妈妈以一等瘦马的标准教养长大的。 可怎么看,一等瘦马那都是实打实的玩物,反倒是二等瘦马,要是有那本事,说不定就能自己闯出条活路来。 她吹拉弹唱不行,做买卖生意,却是老本行。 与其嫁给老太监做玩物,侥幸活下去当寡妇,不如拼一把运气,看能不能从做妾这条不见深处的胡同里,摸出一条自由路来。 孙妈妈在屋里翻了好一阵,才翻出身令她满意的衣裳,忙扶了卫燕喜回去梳妆打扮。几个院子里伺候的小丫头被支使得好一番团团转,这才叫孙妈妈满意地说了声好。 卫燕喜被扶着出门的时候,一直站在门口的玉芙突然把她喊住。 卫燕喜回头。 玉芙皱眉看着她,问:“你寻死了一回,怎么像是变了一个人?” 不是变了,是压根就换了一个。 卫燕喜弯了弯嘴唇:“因为阎王爷说地府只收人。” 玉芙沉默良久,撇了撇嘴:“信你个鬼。” 供客人挑选瘦马的雅室那头,焚着扬州当地有名的香料,茶水也是当地自产的茶叶,另外还配了专门弹曲的乐伎。 卫燕喜到雅室门前,那一曲正好落在最后一个音上。琴弦“叮”了一声,就听见孙妈妈忽然扯开嗓音笑道:“让客人久等了!” 她话音落,卫燕喜就觉得自己的胳膊被人轻轻一托,跟着迈开脚步,迈过了雅室的门槛。 卫燕喜抬眼,当下对上屋内两双骤然发亮的眼睛。 呵,看脸的男人。 她上辈子在酒桌上和人谈生意,有些男人的眼睛就恨不能钉在她身上。 原身的这张脸比她上辈子的生得更好,也难怪会被孙妈妈捧在手心里,想尽办法地攀高枝。 “好……”有个留了八字胡的男人张口就要喊,话才吐出个头,就被身边稍年轻一些的男人撞了下胳膊。 孙妈妈乐呵一笑,知道客人这是动了心思了:“来,姑娘拜客!” 卫燕喜动作生疏地下拜。这还是小燕喜的记忆,她从八岁起,同样的姿势动作不知道练了多少遍。 她微微抬眼,那个年轻些的中年男人摩挲着拇指上的扳指,眯着眼,正仔仔细细打量着自己。 这是个能抓主意的。 孙妈妈这时候又道:“姑娘往上走。” 这是要瘦马走近人前,让人细看的意思。 卫燕喜抿着嘴角,走上前。 “姑娘转身。” “姑娘借手。” “姑娘相公。” 这是要让客人看清楚身段长相、手臂肤色还有眼睛。 卫燕喜一一照做,虽然都有些生疏,到底没有出错。 挑瘦马都是这么个规矩,看过一人后再看第二人,绝不两个一道见客。 卫燕喜看得出来,前面几位姑娘也和她一样,被人这么从头到脚,前面后面,如同挑选一件精致的摆件一般查看。 还有那个有些傲气的玉芙,也是这么站着,任人打量。 玩物两个字,不必挂在嘴上,就已经刻在了每个扬州瘦马的身上。 “三弟,这一个模样比之前那几个都好。” 八字胡自以为压低了声音,拿手挡着嘴冲边上的男人说话。 “模样好,身段还好。送过去不管能不能讨了那位欢心,都是个不错的。” 边上的男人微微颔首。 八字胡继续:“本来就是要买个模样最好的陪衬,咱们兄弟俩看了那么多家,就这个生得最好,要不就买了她?” “姑娘几岁?叫什么名?” 这回开口的是男人。 “十五。叫燕喜。”卫燕喜作答。 八字胡眼睛亮了:“三弟,她这声音也不错!” 男人横了他一眼:“二哥,这不是在给你挑女人。” 八字胡噎住,低头咳嗽。 孙妈妈这会儿眼睛已经亮了,知道事情多半成了,哪还管得了什么流程规矩,立马就问:“客人可是中意我这个女儿?” 当然中意了! 这副模样身段出去,哪个男人还能把持! 八字胡只差在脸上刻“非常满意”四个大字了,要不是边上的男人才是真正做主的,他估计早就拍板把人买了下来。 卫燕喜是孙家院子里难得的美人。 孙妈妈在这行当里做了三十几年,手底下养出的瘦马无数,有的入了达官贵人的眼,有的被商人走通关系去了奴籍抬成平妻,再不济的也有做了平头百姓的妻,灶台前忙活把日子好好过下去的。 卫燕喜八岁那会儿就进了孙家,教养这些年,可是眼见着越长越美艳起来,加上她性子乖巧温顺,孙妈妈可还真就在她身上花了几分真心,盼望着能卖个好人家。 既有个好价钱,也有个好前程。 燕京郑公公那儿是不成了,一来定钱都没给,要是把人逼死了得不偿失,二来这个女儿毕竟养出了些情分,真让个老阉货给糟蹋了,她心里不得劲。 还真就不如另外寻个买家。 见八字胡那模样显然十分中意燕喜,孙妈妈顿时笑开了花:“我家的女儿个个都养得精细,尤其是燕喜,这十几年来的衣裳首饰、胭脂水粉可都花费了家里不少银子。所以,聘我这女儿,客人需得给足了这个数。” 她比了两根手指,卫燕喜一眼瞥见,还当是两百两银子,心想着买卖瘦马果真是个暴利的行当,难怪明朝的时候许多人家都做起了瘦马的行当。 正想着,八字胡已经叫出了声来。 “两千两白银?妈妈觉得你们家的姑娘,是天仙不成?” 两千两……白银? 饶是谈成过上亿生意的燕喜,一时惊得下巴快要掉了。 第3章 八字胡表情呆滞,拧了自己一把:“两千两白银,真的太贵了吧?” 他拧完,嗷一声惨叫,“这么疼,居然不是做梦!真的要两千两白银!” 男人看他一眼,收回和他临近的那条胳膊。 孙妈妈走上前来,轻轻拍了拍卫燕喜的胳膊:“两千两白银可不贵。当年不是还有贵客从咱们扬州柳家院子里聘走了一位姑娘送进宫里,那可是花了六千五百两!客人再仔细看看我这女儿,这般容貌身段,难道不值这个价?” 八字胡凑到一边,咬牙问:“先帝宫里那位柳淑仪,真的花了六千五百两?” 男人睇了他一眼:“你问我,我问谁?” “三弟——你想想,先帝驾崩后,当年还是皇后的太后娘娘可是一句话就让柳淑仪陪葬去了。六千五百两!就这么没……” 八字胡还想说话,脚尖被人狠狠踩住碾了几下,嘴边还没说完的话硬生生止住。 客人之间的对话其实都压低了声音,只是这自以为是的轻声,燕喜听得清清楚楚。 她微微皱眉,又很快舒展开。 男人微眯起眼,再度打量起人来。 身形窈窕,十五岁的年纪丰盈有度,腰身纤细不盈一握,身上穿的衣裙看着不错,实则有些不衬她的姿色,这要是换一身衣裳,再搭上各色首饰,只怕是个男人都逃不过。 “这位客人,比起那位姑娘,我这女儿的聘金不过才两千两百两白银,实在是说不得贵了。” 孙妈妈将客人脸上的神情都看在眼里。 她这行买卖做得多了,自然是看得明白,当下喊来院子里伺候的小丫头,让人把燕喜先扶了出去。 雅室的门帘放下的一瞬,卫燕喜明明白白听见屋里头的孙妈妈说了一句“客人看着就是不差钱的主儿”。 卫燕喜被送回院子不多时,孙妈妈便喜气洋洋地回来了。 满院子盼着能去前头见客的姑娘一时间都望了过来。 东街这边,一整条街做的都是教养瘦马的买卖。孙妈妈这儿算不得扬州城里最大的一家,可手底下的女儿们个顶个的好模样。 玉芙被叫去之前,也去了几个见客,可惜谁都没成。 玉芙回来后见刚捡回一条命的卫燕喜居然也去了前头,满院的姑娘们早就等着后面的消息了。 甚至还有那好赌的,设了个小小的赌局,在哪儿邀人下注,赌燕喜这一会能不能被人挑上。 孙妈妈一回来,还没见到卫燕喜,就恨不能满院子的到处喊。 “妈妈,燕喜妹妹也没被瞧中吗?” “咱们这院里,就属妹妹长得最好,要是连妹妹都没瞧上,前头那两位贵客那得怎样的仙女儿才能看得上眼?” “看妈妈这满面春风的,燕喜一定是被挑上了!” 孙妈妈高兴的不行,顾不上跟这些个乖女儿们说话,直接奔进燕喜的屋里。 “女儿啊。”她抓着卫燕喜的手就笑,“今晚你收拾收拾,明儿个就跟着几位老爷享福去吧。” “明天?” 卫燕喜愣住。 这具身体毕竟才出过事,就算没有哪里不能动,跳进井里磕着碰着总是有的。她从前面回来的时候身上就没了什么力气,这才喘了几口气,孙妈妈就着急来报信了。 孙妈妈心里欢喜:“虽然着急了一些,可这不也说明人家老爷看中你么。” 末了,她压低声音,凑近了道,“妈妈晓得你乖巧,出了门,到人前伺候的时候,太乖巧可不是好事。你模样好,身段妙,勾勾手指,降服个男人还不是简单的事儿。” 她摸摸卫燕喜的脸,“趁男人的心思还在你身上,你可得抓紧时间有身子,最好是生个儿子出来。省得将来日子坏了,连个立足的根本都没有。” 卫燕喜:…… 孙妈妈乐呵呵的,一想到那到手的两千两白银,恨不能在卫燕喜脸上亲两口。 “妈妈手里有个生儿子的秘方,等会妈妈找出来给你带上。等你到了那边,照着方子调理,保管你第一年怀上,第二年就生出个白胖小子来!” 卫燕喜看着孙妈妈越发高兴地样子,有些哭笑不得。 虽然这个妈妈不是那个妈妈,但养了原身这些年,总还是有那几分情意在的。会推心置腹说这些话,也是含了真心。 她这边正想着,那头玉芙从门外闯了进来。 “妈妈明天就要把燕喜送走?” 孙妈妈点头:“前头客人催得急,本来是打算这会儿就把人带走的。还是妈妈我好说歹说,才把人再留一晚……” 玉芙急得很,直接追问:“那么急,该不会他们要送的人家有什么古怪吧?难不成是人快死了,所以纳个小妾冲喜?” 玉芙话音刚落,房里房外的姑娘丫鬟们都表情呆滞,僵立在那里。 一片诡异的沉默中,卫燕喜站在原地,眉峰微微蹙起,轻轻叹了口气。 “哪有纳妾冲喜的道理。”孙妈妈气笑了,拍了下玉芙的胳膊,“对方是正正经经的人家,不过就是夫妻分隔两地,那头当妻子的觉得有些对不住丈夫,就央求娘家给丈夫挑个伺候人的小妾。” “我还是觉得不对。”玉芙摇头,“对方要真是正经人家,怎么就买瘦……” “浑说!”孙妈妈横了玉芙一眼,转身去摸卫燕喜,“你可别听芙儿乱说。你好好准备准备,明天一早,那两位贵客可就来接你走了。” 卫燕喜应是。 孙妈妈高兴地转身说要买张席面,晚上给她送行。 刚才还人头攒动的屋里屋外,一转眼,就空了下来,只剩下卫燕喜和玉芙两人。 卫燕喜歪了歪头。 玉芙冷漠地哼了一声,朝天翻了个白眼:“也不知那两人是被什么糊住了眼睛,就你这副病恹恹的模样,也照样被他们挑上了。” 卫燕喜眉眼微弯,笑得一脸无辜:“大约是因为我是天仙。” “你!”玉芙顿时黑了脸,“你去了趟阎王殿,怎么连脸皮都厚了好几层!” 卫燕喜忍笑。 在原身的那些记忆她还没有捋清楚的时候,碰上个针锋相对的小姑娘,她真的以为两人是有什么深仇大恨。 但记起小燕喜从小到大的那些事后,她怎么会不知道,两个小姑娘虽然磕磕绊绊,你争我抢长大,但一个生性内向,一个天生倨傲,倒也是互帮互助地一起长到了现在这个年纪。 只是可惜,小燕喜最终选择了投井自尽,来结束自己看不见未来的生命。 玉芙永远不会知道,和她一起长大的小姐妹,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 大约是卫燕喜的目光有些太过怜惜,玉芙抖了抖身上的汗毛:“你做什么这么看我?” “你生得好看。” “那是自然!”玉芙哼了一声。 卫燕喜轻笑:“我明天要走了。” 玉芙站在一旁,闻言皱眉:“你走就走,同我说什么。反正等你出去了,要是受人欺负,别报咱们院的名字,丢人现眼!不对,你这去了趟阎王殿,除了厚了脸皮,不见有什么长进,要是被人欺负了,指不定自己偷偷摸摸的哭,连个状也不会告!” 她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看起来像是恨不能立刻把自己这些年和人吵架的本事,全部倾囊相授。 这一晚,其实也不必卫燕喜怎么收拾,自有院子里伺候的小丫头帮她把能带走的东西都装填好。 她被院里其他姑娘们拉扯着说话,有嫉妒的,也有真心替她高兴的。 女儿家的话说了一晚上,卫燕喜听得头昏脑涨。 比上辈子跟人谈生意,还要弯弯绕绕,令人脑壳疼。 第二天,前一日的客人果真来接燕喜了。 临出门前,孙妈妈在马车上抹着眼泪,又说了许多不舍的话。 卫燕喜低声安慰了几句,在客人的再三催促下这才上了车。 车轮滚动的那一刻,玉芙从院子里冲了出来。 “卫燕喜!” 她听见玉芙的喊声,掀开车帘向后看,倨傲的女孩提着裙子追着马车跑。 “等我去了燕京,我帮你找姐姐!” 马车很快驶离了东街,不知穿过了几条街道,车外渐渐传来鼎沸的人声。 卫燕喜掀了车帘一角往外看,已经到了一处码头。 买走卫燕喜的那对兄弟姓徐,只说自己是从燕京来的,要送人去北地麟州。 北地在哪,麟州又是哪里? 卫燕喜一无所知。 那对兄弟俩只当她是没出过远门的乡下丫头,随口提了一嘴后就什么都没再讲。 车子到了码头,早就有备好的航船管事在上头接应。 卫燕喜下了马车,就见码头边停靠着各种船只,尤其是她接下来要上去的那艘船,更显华丽,船身上都带着陌生的图纹,像是某种特定的标记。 管事领着两位老爷上了船,卫燕喜跟着上去,到了船上,就见除了船工外,另有三个十五六岁模样的女孩已经候在了甲板上。 带着她们的婆子生得黝黑,膀大腰粗,见了卫燕喜,当下嘴巴一咧,招手示意她过去。 卫燕喜不动,转头去看两位徐老爷。 徐三爷忙着和管事问话,倒是二爷顺了顺八字胡,介绍道:“这是胡嬷嬷,下船前你和她们三个一道,都是胡嬷嬷管着。” 他说完这些,再看三个女孩,半晌叫不出一个名字,索性手一摆,让胡嬷嬷把人领走。 卫燕喜跟着胡嬷嬷下到船舱里,这才知晓了三个女孩的名字。 之后几天,凭借上辈子在生意场上如鱼得水的劲头,她很快和其中一个熟悉了起来,不多久就把几个女孩的情况也摸了个清楚。 那个生的最秀气的叫婉婉,一起的女孩们都喊她小状元。因为她才情最好,能吟诗作对,很得两位老爷看重。只是脾气高傲了些,算是三个人里头拿主意的那一个。 身材高大一些的叫茵娘,没名字,是个老乞丐在路上捡的,见牙婆买人就转手卖了,连“茵娘”这个名字都是进了院子才起的,没想到养大了之后个子竟也是一院子的人里头最高挑的。 个子娇小五官清秀的是东云,她就是和燕喜混得最熟的一个。她是因为家里穷,怕拖累了爹娘和弟弟,就主动卖身,正好被二老爷他们买了养在庄院里。 东云她们和她一样,都是要被送去伺候同一个人的。 想起徐二爷偷摸跟三爷说买她只是为了买个陪衬,卫燕喜看着三个女孩的眼神就多了许多慈爱。 有她们仨珠玉在前,那位爷应该是轮不到她伺候了。 这么一想,燕喜的心情大好。 卫燕喜一行人在船上呆了近一个月的时间,终于在码头下了船,又换成马车继续行路。 卫燕喜离开扬州时不过才初春,到下船再登马车,已经到了春夏交接之际。 这一回的马车,却不像之前离开扬州那次,要赶上那许多的路。 车停下来的时候,东云胆子最大,掀开了车帘的一角。卫燕喜靠着车壁,听着外头寒暄的声音,好奇地往外窥了一眼。 只一眼,那些什么巍峨高大的正门,什么门口两侧挺直站立的侍卫就统统被正门上悬着的匾额盖了过去。 卫燕喜看着门匾上的三个大字,忍不住闭上了眼。 □□什么的……应该会允许府里的下人攒钱赎身……的吧? 第4章 “居然是秦王/府!” “我们是被送给秦王了对不对?” 马车里四个人,东云和茵娘显然因为秦王/府兴奋不已。 婉婉神情淡淡,但嘴角微扬,看得出来对这个地方十分满意。 唯独卫燕喜面露茫然。 “秦王……是个怎样的人?”卫燕喜不耻下问。 婉婉嗤笑一声,抬起下巴:“你到底是从哪个乡下出来的,居然连大靖的战神都没听说过?” 卫燕喜不理她,转头去看东云。 东云满脸羞涩,扭捏了下:“秦王是先帝的同母弟弟,也是当今圣上的亲叔叔。据说,秦王生得丰神俊朗,性情温和,谦恭儒雅,还能在马背上驰骋沙场,为大靖开疆辟土。天下的女儿家谁不想有机会能近身伺候他。” 她说得激动,甚至还和茵娘凑在一起,交流起各种秦王传说来。 卫燕喜看着她俩叽叽喳喳,激动不已的样子,脑海里莫名浮现仨字——脑残粉。 不对,人追星粉好歹还能看到照片、视频,这连画像都带了七分抽象派的古代人……是怎么依靠种种传言来追星的? 马车里热闹的厉害,外头的胡嬷嬷敲了敲车壁。 “你们刚也看到了,这儿是秦王/府。王府和你们从前待过的所有地方都不同,就算是府里伺候人的奴才丫鬟,吃穿用度那也比你们都好。等下进了王府,你们要步步留心,时时在意,闭上嘴,不要多说一句话,不可多走一步路,别在里头丢人现眼,被人耻笑了去。” 四人齐声应是。 马车这时果然从边上的角门进去了。 不过才走了几步,胡嬷嬷又喊她们下车换轿。 卫燕喜下了马车,才得空看两眼周围的环境,却只是两道长长的白墙阻隔了视线,在前头转弯处歇了几张轿子,几个眉目清秀的小厮立在轿边,低眉顺眼,等着她们上轿。 坐上轿,由小厮们抬着,胡嬷嬷在旁跟随,又很快在一道垂花门前落下。 小厮们很快躬着身子退下。一个婆子这时从垂花门的那头走了出来,领着她们几个进了垂花门,然后又进了一个不起眼的小院子。 胡嬷嬷一进院子,就主动去找人打探起秦王的消息来。 不多时回来,满脸懊恼,应该是在院子里碰了一鼻子的灰。 院子里造了几间小屋,已经简单的收拾出来了。婉婉先挑了东边的屋子,茵娘缠着过去一块住。卫燕喜就和东云一起用了西边的小屋。 她们到的头一晚,没有见着秦王,倒是见了一个来院子里伺候的婆子。 胡嬷嬷去了两位老爷那,燕喜就看着婉婉让茵娘给那婆子塞了个荷包,低声下气地问起秦王。 哪知道,那个婆子也是个厉害的,当下丢了银子,撇嘴说:“这儿是麟州秦王/府,可不是你们徐家人的地界。咱们王爷的消息,也是你们这种人能随便打听的?” “你也不过就是个伺候主子的下人,你怎么敢这么同我们说话?” 婉婉看着是个秀气,脾气却有些倨傲。 那婆子扫了她们一眼,哼道:“再是伺候人的,那也是堂堂正正的伺候。姑娘要想摆出架势来训斥人,也要等王爷先疼了姑娘才是。” 说完,婆子转过身,扭着腰就要走。 婉婉气得不行,一把拽过婆子的手,张口就要训斥。 卫燕喜原本不想管这事,见状快走几步,拍开她的手,转身帮着婆子理了理被拽皱了的袖子。 婆子气得涨红了脸,又不好和人争执起来,当下甩开卫燕喜的手,怒气冲冲地走了。 卫燕喜送了两步,抬脚就往西屋走。 婉婉忍不住喊了一声:“你是什么意思?” 卫燕喜回眸看她一眼,淡淡道:“没什么意思。” “那婆子狗眼看人低,你拦我做什么?”婉婉激恼,“卫燕喜,你充什么好人?” 东云轻轻拽了拽婉婉衣袖:“燕喜也是怕咱们才来王府,就惹恼了王府里的婆子嬷嬷们,所以才……” “才什么才!她不过就是充好人,想将来能在王府里混个名堂出来。”茵娘伸手去拉扯东云,不屑地撇了撇嘴。 燕喜看看婉婉,再看看义愤填膺的茵娘,突然一笑:“还是茵娘了解我。” 她说罢,拉走东云越过俩人,快步往西屋走去。 婉婉气得握拳,忿忿道:“她这是什么意思?” 茵娘有些发懵,犹犹豫豫:“她、她是觉得我、我说的对?” “你真的是蠢死了!”婉婉瞪圆了眼,狠戳了下茵娘的额头,“她就是想将来在王爷跟前露脸!” 茵娘耸起肩膀,哀怨地看她:“可她生得这般好看,王爷怎么会看上她。明明老爷都说了,咱们将来要伺候的爷不喜欢女人生得太过娇艳,她那长相入得了别人的眼,怎么也入不了秦王吧。” “她入不了王爷的眼,那谁能入?”婉婉挑眉。 茵娘虽蠢笨了些,这会儿倒是激灵:“当然是你了。王爷一定会疼爱你的!” 到秦王/府的头一晚,兴许是因为舟车劳顿的关系,东西两屋的灯很早就熄了。 卫燕喜在床榻上翻了个身,听见耳畔传来那头东云睡熟了发出的呼噜声,也顾不上去想将来在秦王/府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的,阖上眼没多久,就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踏实。 第二天天亮的时候,卫燕喜醒了,转头一看,东云还裹着薄被在那头的床榻上睡得香甜。 门被“咚咚”敲响。 卫燕喜应了一声,门外头胡嬷嬷喊道:“府里的总管来了,姑娘快些出来见见人。” 胡嬷嬷这一嗓子,饶是东云还睡得沉,也被卫燕喜从床上摇起来了。 胡嬷嬷嘴里说的那位总管,已经站在院子里等着了。 婉婉和茵娘到的早。 茵娘几次试图同他搭话,都只得了那位总管的但笑不语。 卫燕喜看得仔细,那被叫做“张总管”的人是个不长胡子的太监。年纪约莫有三十来岁,一双眼睛天生带笑,是个看起来就好脾气的人。 不过也就是看起来而已。 东云是个能说会道的,虽然秦王的些许消息她打探不到,但秦王身边的这位总管,却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事。 总管姓张,单字一个仆,是秦王的伴当,从秦王还是皇子的时候就在身边伺候。等到秦王出宫开府,他便也跟着到了秦王/府,替秦王打理王府上下。 秦王十分信任他,府中庶务大多都交由他来管,听说连秦王妃手里的权力都不如他的大。 卫燕喜看着这位总管,认真听他讲起秦王的事来。 当今圣上是秦王的侄子,秦王与先帝是同父同母的兄弟。兄弟二人相差了十二岁,一直是一人为太子,一人为太子左膀右臂这般长大。 十二岁时,因为一场变故,仍是皇子的秦王,被登基称帝的皇兄封爵开府,搬出了宫。麟州就是那时候成了秦王的封地。 那年的变故张仆自然不会透露,只说后来秦王离京,开始为先帝东征西战。 等到新帝登基,赐婚秦王,已经将近而立之年的秦王这才娶了正妃。 不过因为战事吃紧,秦王再度离京,战事平息后就留在了麟州。秦王妃则一直留在燕京。 这是外头除了刚穿来的卫燕喜,几乎人人尽知的秦王的事。 然而张总管很快提起另一桩还鲜为人知的事来。 “让你们也知道些事。王爷虽说是战后留在了麟州,实际上是叫当今圣上禁了足。王爷如今只能在封地内走动,就是燕京,如无诏令,不得前往。” 张总管语调平平,卫燕喜听着,身边便传来几声倒抽气的声响。 余光瞥去,东云慌张地捂住了嘴,就是婉婉都变了脸色。 卫燕喜收回目光,想着一个被禁了足的王爷应当手里没多少权势,顿时觉得自己赎身出去的希望又大了几分。 这么一想,心情顿时愉快了许多。 张仆瞥了一眼,继续道:“王妃与王爷自成亲后就分居两地,如今提出和离,王爷不愿拖累王妃,自然答应了此事。王妃念及王爷身边无人伺候,这才将你们送来麟州。你们是前王妃送来的娇客,日后指不定就有人成咱们秦王/府的半个主子。” 他的目光在四人头上扫了几个来回,尤其是多看了卫燕喜几眼,最后才道:“只不过,王爷要不要你们伺候,得等王爷回府后才知道。” “王爷不在府中?”茵娘有些着急。 张仆含笑:“王爷虽被禁足封地,可到底还管着这里头的许多事,自然不会日日都在府上。” 他喊来几个丫鬟仆妇,说道,“所以,在王爷回来召见你们之前,王爷院里的张婆婆和黄鹂姑娘会督促你们在这儿好好做事。” “这位公公,我们是来伺候王爷的,你这是、你这是要拿我们当下人使唤?”茵娘不知哪儿来的勇气,突然喊了一嗓子。 卫燕喜回头去看她。 她涨红了脸,一双眼睛瞪得滚圆,害怕、紧张还有一丝丝的愤慨全然都挤在里头。 张仆笑笑,并不回答。 反倒是那被称作张婆婆的老妇人,板着脸,冷冷道:“既然到了秦王/府,自然是让你们来伺候王爷的。” “那你们……” “给王府门前扫地那也是伺候王爷。” 张婆婆一句话堵住了茵娘的嘴。 茵娘不敢说话了,婉婉却走上前道:“婆婆说的是,可我们自小娇惯,没做过什么苦活,若是跟着做了,伤着这身皮肉和手,岂不是得不偿失。不若这样,婆婆看着王爷的书房或者起居可需要我们侍奉的,将我们调去那儿……” “你想的倒是挺美的!” 不等张婆婆开口,有人打断了她的话。 那是站在张婆婆身边,方才总管介绍说的黄鹂姑娘。 卫燕喜注意到她眉尾上挑,一副十分不满的模样,当下明白,这一位说不得就是秦王的房里人。 第5章 “即便你们是王妃送来的人,也绝没有不经□□,直接往王爷身边伺候的道理。”没等人说话,黄鹂直接走到她们跟前,背着手走了个来回,最后在卫燕喜面前站定。 “王妃送来的四人里头,就属你模样最好。” 她没说完,把身子一转,嗓音跟着拔高了起来。 那架势,就好像平素她背着王爷教训府中小丫鬟一般居高临下。 “可惜了王爷最是不喜艳色。王妃和徐家在你身上打的那些个腌臜的主意,只怕是要落空了!” 张总管在旁看得眼皮一跳,皱了皱眉,到底没有说话。 被人指着鼻子这么说话,换做别人,早就炸了。 偏卫燕喜听着听着,露出一脸茫然,似乎是听不懂的样子。 黄鹂瞪圆了眼睛,张嘴就要呵斥,却被张婆婆一把抓住了胳膊,拦了下来。 “婆婆拦我做什么?这几个狐媚子要是不早些给下马威,等王爷回来,使了手段爬上床,岂不是要翘起尾巴,爬到我们头上来!” 黄鹂说得气愤,回头又狠狠瞪了卫燕喜一眼。 “尤其是这一个,一看就是个不安分的。就算将来王爷看不上她,她要是在府里不甘寂寞,同底下那些个侍卫仆从搅和上了,那就……” “王爷要宠谁,看上谁,岂是你能做主的。” 张婆婆沉着声音,手里狠狠掐了把黄鹂的胳膊。 “你怕人夺了王爷的注意,那过几日把人塞进角落里就行。这时候把人都得罪狠了,万一哪天起来了,你也不怕被人报复。” 卫燕喜看着黄鹂被张婆婆拉走,虽然听不见俩人都说了什么,但黄鹂脸上的气愤到底是收敛了起来。 再回到跟前的时候,虽还是那副挑着眉头,说话夹枪带棒的模样,但比之前要好上许多。 有张总管的安排在前,黄鹂和张婆婆很快管教起燕喜四人来。 卫燕喜从前只看过电视剧里,什么公子哥路见不平,买下了卖身葬父的弱女子,从此红袖添香,佳人相伴的桥段,还从来不知道按照正常的流程,那弱女子进了府,压根没法再公子哥身边伺候。 最起码,得先经过一段时间的上岗前培训,才能被分配到各个基层岗位。 要想红袖添香,能近身伺候主子,扳着手指数一数,最少也得花上个一两年的时间。 张婆婆看着虽然凶悍,但实际上还真不会对她们动什么狠手。 哪怕婉婉再不肯洗衣裳,她也不过是讽刺挖苦几句,继而不管婉婉有没有换洗的衣裳,勒令小丫鬟们谁也不准帮忙。 茵娘是个愚笨的,做事有些莽撞,被骂哭了几次后,就没了脾气,老老实实地学着做事。 东云最是乖巧,嘴巴也甜,没几日,就把张婆婆认作了干妈,自然没吃到什么苦头。 唯独卫燕喜。 兴许是因为顶着这张脸的关系,不仅是张婆婆,就连黄鹂,都会时不时折腾她几回。 什么打扫院子,什么喂马浇花,什么搬柴打水,重活累活苦活,那些能找到的活好像一股脑的都压在了卫燕喜的面前。 “你怎么连打水都不会?”黄鹂嫌恶地避开溅开的水珠。 “对不起。”卫燕喜吃力地放下水桶,鞋尖已经被水打湿,裙摆上也沾了不少,湿漉漉地贴在一起。 黄鹂斜睨着她:“前天,叫你劈柴,你拿起斧头往后摔,差点砸伤了人。昨天让你去喂马,马房的小厮见了你路都走不动了,还给你递果子糖块让你逗马玩。” “今天,不过就是叫你打个水,你就搞成这副狼狈样子。你是真不会还是假不会?该不会是还当自己是那什么家里养的姑娘吧?” 卫燕喜不说话。 她倒是想好好做来着。但是她怎么都没想到,这具身体竟然弱到了这个地步。 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说得好听是弱柳扶风,难听一些就是弱鸡一只。 还是那种得束之高阁,摆着看看就好的。 每天多走几步就要喘上几口气。 想抓个斧头劈柴,还得两只手一起上,再用上吃奶的力气才能拿起来。 什么连提桶水,都会脚下打晃,那水晃荡晃荡也就空了大半个水桶…… 这些也就算了。 卫燕喜忍不住动了动手指。 她才做了几天,手上已经磨破了好几个地方。 想想上辈子生意场上的辉煌,再想想现在的废柴样。 卫燕喜心塞。 要是被她的那些同事和合作伙伴们看到她现在这副样子,大概一个两个都能笑得在地上打滚。 可说到底,怨不了原身。 造化弄人,谁家好好的姑娘愿意被爹娘卖给养父母家,从此娇娇滴滴,卑躬屈膝,为着伺候一个男人,做几年甚至十几年的准备。 “我和你说话,你没听到吗?” 卫燕喜的走神,显然惹恼了黄鹂。 水桶被她狠狠一脚踹翻,半桶水虽然不多,可溅开的水也正好能打湿正巧从旁边经过的几个丫鬟。 有个容貌生得十分俏丽的丫鬟当下就被弄湿了鞋袜,跺脚道:“我的鞋子!黄鹂你发什么疯,莫名其妙冲着新来的人撒什么脾气!” “呸!”黄鹂向一旁唾了一口,冷笑道,“我做什么事,轮得到你来管?” 那丫鬟也不是个能忍的,当下就伸手去推:“你算是个什么东西?王爷不在府里,张总管忙着前院的事,你就在后院当起大王来了?” “你撒手!” “我才不!你也不过就是在王爷院子里伺候的丫鬟罢了,和我们有什么区别?成日里摆出那么多的架子,生怕别人不以为你是在王爷房里伺候的!” 那丫鬟是个嘴巴厉害的,几句话说得黄鹂涨红了脸。 卫燕喜听得有趣,弯腰去扶水桶的同时,不忘竖起耳朵多听两句。 “你那些心思当别人都瞎了看不出来不成?我劝你老实点儿,别整日里想着给自己捣鼓绫罗绸缎和金银首饰,你那点月钱,还不够贴一身衣裳的!” “想当王爷的房里人,也不看看你那张脸比不比得过王妃!更不要说,你连你身边这个新来的三分美貌都没有!” 黄鹂气得胸脯起伏剧烈,见卫燕喜扶起水桶后站在一边看着,更觉丢脸,只叫了一声,“你们给我等着!”便黑着脸急匆匆跑了。 “你不必怕她。”见黄鹂跑了,边上几个小丫鬟也畏畏缩缩地贴着墙根走远,那丫鬟身子一转,将卫燕喜打量了一番,“你是从扬州来的?” 卫燕喜回应:“是。” “我也是。”丫鬟对着卫燕喜微微一笑,“我是五年前,被人从扬州买来送到秦王/府伺候王爷的。” 之后像是想到什么,道,“不过不是麟州的秦王/府,是燕京那个。后来秦王出了事,我便跟着张总管来了这里。” 说是扬州买来的,那多半也是瘦马了。 卫燕喜问道:“还不知道姐姐名字。” 丫鬟道:“我叫画眉。如今在王府账房里做事。” 账房里做事的瘦马? 卫燕喜微微有些吃惊。 画眉抿嘴笑道:“咱们王爷不是个重色的人,平日里鲜少让丫鬟近身。五年前我到了王府后就因擅长账本经营,被王爷拨到了张总管手底下。” 她挑眉,“在账房里做事,可是比在王爷身边伺候要轻快自在许多。” 卫燕喜点头:“我也觉得。簿子上的数字一是一,二是二,不会勾心斗角,不会争风吃醋,比什么都有趣。” 画眉本就在看她,见她目光清明,全无鄙夷之色,便暗暗点头,笑道:“你也喜欢算账?要不,我帮你同张总管说说,等王爷回来了,就把你排到账房来?” 她与卫燕喜道,“虽然不可能一来就让你去碰账本算盘,但你跟着我多做做,一年两年的,日久见人心,也就能真正在账房里待下去了。” 卫燕喜点头:“我知道。” 画眉轻声道:“你也不必怕那个黄鹂。她这样在府里横冲直撞的,早晚冲撞了王爷,被赶出王府去。咱们虽然是这么个出身,可离了扬州‘娘家’,谁规定了咱们就必须伺候男人?” 卫燕喜心中一突。 画眉看着笑盈盈的,但刚才跟黄鹂吵架的那个战斗力,怎么看都不像是这么好说话的人。这字字句句,分明是在提醒自己,不要飞蛾扑火,去打秦王的主意。 “画眉姐姐说的是。”她没有犹豫,回道,“手脚脑子都是长在自己身上的,能自己选一条自力更生的路子,何必非要几个人争抢一个男人,为了点宠爱你争夺我的,好生没趣。” “倒也不是不能。” 见卫燕喜眉宇间淡淡的坚定,画眉想了想,“王爷若是看上你了,你就算想逃也是逃不了的。” 她伸手摸摸卫燕喜细嫩的脸。 “王爷还没回来,黄鹂她们叫你们做什么你们就照做,但也别怕了她。要是觉得过分了,就找张总管。张总管是王爷的伴当,那黄鹂还不敢在他面前耍狠。” 想说的话说了,画眉便打算离开。 见卫燕喜提着水桶折返回去打水,挑了挑眉把人叫住。 “你说你叫什么?” “燕喜。” 画眉若有所思:“是个好听的名字。就是不知道等王爷回来见了你们,这个名字还能不能留下来。” 卫燕喜不解。 画眉笑笑,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黄鹂走掉的方向。 “我叫画眉,那个叫黄鹂。这王府里头还有鹌鹑、鹩哥、布谷、织布,所以你说呢?” 望着笑嘻嘻走远的画眉,卫燕喜提了提水桶,吐出口气来。 很好,这府里的主子不光是个被禁足的显贵王爷,还是个有强迫症的。 希望将来真见了面,不会突发奇想给她改个名字叫什么八哥或者……猫头鹰。 大约过了三五日,黄鹂和张婆婆终于给燕喜一行人派了活计。 茵娘不大聪明,被分到了厨房里做事。那里头管事的仆妇是个火爆脾气的,没说两句话就能大着嗓门把人训一顿。 东云被分到了水房,皮娇肉嫩的小姑娘,连个水桶都提不过,分过去压根就卖不动力气。 婉婉被分到了内院。她自以为日后能与秦王红袖添香,得意之情洋溢在眼梢眉角,喜得藏也藏不住,压根不知道她头顶上管着的人就是黄鹂。 到了卫燕喜这儿,却是被分到了蘅芜院。 “怎么分去了那里?” 得知卫燕喜的去处,东云叫了起来。 卫燕喜不解:“蘅芜院……怎么了?” “听说那里闹……”东云捂了嘴,不肯再说。 卫燕喜去看茵娘,茵娘直摇头,也是不肯明说。 反而是婉婉,挑了眉,掩唇笑道:“那蘅芜院倒是没什么,不过就是秦王/府最偏角的院子。而且听说,那里头有鬼。” 第6章 得知黄鹂分派的结果,张仆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从秦王到了适婚的年纪后,想要打他主意攀高枝的人就从不见少,可最后一个都没成。就是徐家,也不过是由着圣上赐婚才嫁了个女儿过来做了王妃。 只不过,这个王妃有名无实地过了一年半载后,终于提出了和离。 和离不说,还十分殷勤地让娘家人送了四个年轻貌美的姑娘过来。 说是伺候王爷的,实则也不知打的是个什么主意。 “这个叫卫燕喜的,我原本是打算把人提到王爷的书房里伺候,你怎么把人分派到蘅芜院去了?” 张仆皱着眉头,将手里分派活计的名单扔在了桌上。 黄鹂没去理会他,反而同张婆婆继续说着话。 张仆拍了桌子,冷声问:“王爷走之前虽允许你管教府中丫鬟,可这四人是徐家送来的,你把人往水房、厨房塞也就算了,蘅芜院是怎么回事?” 黄鹂终于回过头来,哼了一声:“徐家人不怀好意,我这也是为了王爷好。” 张仆皱眉:“真的?” 黄鹂抿抿唇:“把人往水房、厨房塞,总好过让人有机会时常在王府里走动。谁知道这里头究竟哪个是真来伺候人的。” 她顿了顿,“尤其是那个叫卫燕喜的,一脸狐媚模样,一看就不老实。张总管,你要是把她往书房送,万一害了王爷怎么办。” 张仆静静地看了她片刻:“这四个人里头,就属这个最本分。” 这几日接触下来,那三人各自都使出了本事在府里与人套近乎,有的是为了能多套点王爷的消息,有的是想攀点关系日后日子过得松快些。 唯独那个卫燕喜,吩咐了要做什么,就老老实实跟着做。哪怕有些笨手笨脚,也知道补救。事情做完了就待着,不乱走,不聊天,比那三个都要本分。 要不然,他也不会想着把这人挪到书房去。 不过去蘅芜院,倒也不是不行。 “不行!” 黄鹂跳了起来:“王爷的书房,连我都去不得。她一个狐媚子过去了,要是惹出什么事来,可怎么收场!” 张仆拧眉:“够了,人已经分派去了蘅芜院。你也少闹腾,这是秦王/府,你想明白自己的身份!” 张仆甩手就走,黄鹂气得直磨牙,追着张婆婆就问:“他是不是想把那个女人塞给王爷?还是那个女人给他塞了好处?凭什么连我都进不得的王爷书房,想让她去伺候!” 张婆婆不敢乱应答,只能含糊回两句“哪能”。 毕竟,一个是王爷从小一起长大的伴当,王爷被禁足后,他千里迢迢赶到麟州继续伺候。一个是宫里的太后当年赏赐下来的丫鬟,两人的身份可都不一般。 无论得罪谁,都没好果子吃。 卫燕喜去蘅芜院的这天,才知道为什么王府里的人都说这儿闹鬼——蘅芜院里杂草丛生,也不知多少日子没人进出过了,风大一些,就能听到从窗户缝隙里传出来的“呜呜”声,听得不仔细可不就是鬼叫么。 再去看墙角,青苔爬了一地,地上石板之间的杂草一蓬接着一蓬,还有大半的围墙爬满了碧色的爬山虎。 石板是裂的,窗户是歪的,屋瓦是半秃的,就连屋檐下的连廊,木板都东边一个窟窿,西边一块翘起。 怎么看也不像是一座王府内会出现的院子。 卫燕喜小心踩着石板路,走到屋檐下,头一抬,就能从檐廊破损的窟窿里,一眼望到晴朗的天空。 这地方……实在是破得别致…… 堂堂一介王爷,居然府里还有这么破烂的地方。 难不成,秦王被禁足后,已经穷到连维修房子的钱都掏不出来了? 她忽然有些担心自己能不能攒月俸了。 “你就是新来的卫燕喜?” 有个声音才背后传来。 卫燕喜回头去看,就瞧见了一个梳了双丫髻的小丫鬟抓着扫帚簸箕站在后头,胖乎乎的,一脸福相。 “我叫鹌鹑,是前头负责洒扫院子的三等丫鬟!” 小丫鬟看着不过才十二三岁的样子,穿着件鸦青色的比甲,见她点头,高兴地手舞足蹈。 “我还以为就我一个被扔到这儿来了呢!有你和我一块儿,我就不害怕了!” 一激动,还吹了个鼻涕泡出来。 她这么说,燕喜这才看清楚她眼睛底下的黑眼圈,还有分明才刚掉过眼泪的红眼眶。 “你是被扔过来的?”卫燕喜走上前,帮忙拿过笨重的扫帚,随口问道。 “是呀是呀。”有卫燕喜帮忙拿走扫帚,鹌鹑整个人都松快了起来,“院子里伺候的姐姐们都嫌弃我笨手笨脚,不会做事,一时不知道能打发我去哪儿。听说黄鹂姐姐让人打扫蘅芜院了,就将我扔过来,说是两个人一道打扫,能动作快些。” 鹌鹑说完话,傻傻地望着杂草丛生的院子,问:“姐姐,你说,就凭咱们俩能收拾好院子吗?” 卫燕喜没有吭声,只是拿了扫帚,用柄捅了捅院子里的一棵掉光了叶子的老树。 才稍稍用了点力气,树枝“咔嚓”一声,从上头折断掉了下来,露出里头空荡荡的树心。 “啊呀,怎么办,这里到处都是坏的。瓦片得换新的,木板得换新的,连树都得重新种!我们两个人真的能把这里收拾好吗?我好怕黄鹂姐姐到时候生气又不给我饭吃。” 鹌鹑一边蹲在地上拔草,一边叽里咕噜地说话。 她说着说着,像是终于发觉卫燕喜一直没有回音,扭过头去看,“哎?姐姐,你不担心吗?” 卫燕喜折断一根半吊着的树枝,笑眯眯道:“我觉得你的名字起坏了。” “为什么?” “你应该叫八哥,不应该叫鹌鹑。” “但是……鹌鹑也很能叫唤的……” 聒噪归聒噪,燕喜很快发现鹌鹑是个做事的好手。 虽然论起笨手笨脚,她俩是半斤八两,但凑到一块儿好赖能出活。 芜蘅院实在是太荒了。 饶是两个人,四只手,也忙活了三五日,才叫满地的杂草,满院的枯树都给清了个一干二净。 这头清完了,满院的地也就跟着露了出来。 石砖裂得厉害,有些还又尖又利的,鞋尖提到了一不留神都能划拉出一道口子来。 “这些该怎么办?” 鹌鹑踩在廊下地板上,“咔嚓”一声,又踩出了个窟窿,“这廊下的地板难不成要全都换了?” 卫燕喜弯腰拾起一块地板。地板里头都已经腐烂得差不多了,就算鹌鹑不踩上去,再烂下去,差不多也就自己坏了。 “不换的话,这院子扫了和没扫有什么区别。” “可是,要废上好些功夫呢。” “总归是王爷的院子,只要不是穷得拿不出银子,账房那总能掏出笔钱来。” 账房在前院,卫燕喜没法往前头去,只好在后院蹲画眉。 画眉没蹲到,倒是撞上了黄鹂。 “你在这做什么?蘅芜院打扫完了?”黄鹂拧了眉头。 卫燕喜说:“蘅芜院的地砖、瓦片、檐廊上的地板都需要换新的” “修是肯定要修的。”黄鹂道,“但是蘅芜院荒了很久,要想彻底修好,需要不少银钱,你当王府的钱是大风刮来的不成。” 卫燕喜先是一愣,继而笑了:“那怎么办?就这么继续荒着?黄鹂姐姐不是说等王爷回来,要是蘅芜院还没收拾好,就要我们好看吗?” “我什么时候说过!”黄鹂不肯承认。 卫燕喜还有点好笑,说:“就当没说过吧。蘅芜院那就不修了。” 她说完就走,黄鹂明显愣了一下,又把人叫住。 “修蘅芜院不是小事,你、你要修就去找张总管。” 张总管忙起来时常碰不到人,要找到他,还不知道要碰多久的运气。 卫燕喜看了黄鹂一眼,后者又像是突然想到什么,当下改了口。 “还是我去说。你回去等消息就是了。” 卫燕喜以为黄鹂让她等的消息,会是王府找了小工来修补屋瓦。结果过了一两日,跟着黄鹂来的只有个半大小子,瘦精精的,不像是能干苦工的样子。 “这小子一直给王府跑腿,蘅芜院里需要买什么东西,你就告诉他,他自会帮你买回来。” 黄鹂是这么说的。 那小子姓牛,王府上下都喊他阿牛。 阿牛是麟州当地一个小商贩的儿子,打小走街串巷,最是熟悉城里的店铺买卖。秦王到麟州后,王府里不少跑腿的事,就都交给了这小子做。 卫燕喜仔细问了阿牛,才知道张总管出门了,临走前给了黄鹂一笔修缮蘅芜院的银钱,叫她找工匠来修理院子。 但黄鹂谁也没找,只找了阿牛。 阿牛能跑腿,能讨价还价买东西,但不会修修补补,面对卫燕喜,他都觉得不大好意思。 “燕喜,怎么办?”鹌鹑两眼泪汪汪,“阿牛只会跑腿。” 她抽了抽鼻子,紧接着反应过来,“黄鹂姐姐该不会是故意的吧?那我们要怎么办……” 卫燕喜打断她,揉了揉额角:“想办法。” 她对上阿牛的眼神:“张总管给了多少钱?” 屋瓦、木板、地砖都是钱,如果还要算上人工费,真的是笔不小的开支。 要是钱够,一切都好说。 要是不够…… 阿牛对卫燕喜这个发问有些疑惑,想了想,比了个大概的数目:“我到的时候张总管已经和账房的人说好了,黄鹂姐姐告诉我,她可以支取这个数用来修缮蘅芜院。” 燕喜问:“市面上砖瓦的价钱是多少?” 阿牛:“王府用的通常是北地最好的砖瓦,因为产量少,所以价钱极高,而且会有上下浮动。具体的得上街比对才知道。” “那你看看这个院子。”卫燕喜指了指所有要修缮的地方,“你预计要花多少?” 阿牛到底是在外头跑惯了的,当下报了个数字出来。 报完了,脸色也就白了。 鹌鹑“哇”一声直接哭了出来:“怎么办,也就勉强够买点东西,咱们请不到工匠。” 阿牛也慌了:“说不定是我听错了,姐姐们,要不我再去问问……” “不用问了。”卫燕喜失笑,“就照这个数来。” “燕喜……” 卫燕喜脸上的笑一下消失了:“有人想搞事情,就让她搞。她不怕被王爷和张总管知道了挨骂,我怕什么。” 第7章 趁着阿牛去外头买东西的功夫,卫燕喜拉上鹌鹑把蘅芜院几间屋子里的东西,都收拾了抬到院子里去。 麟州的这座秦王/府其实已经建成好些年,只是本朝王爷还从没就藩的说法,因此秦王/府也就半荒废了下来。除了几个重要些的院子有下人时时打理,不少地方直到秦王“就藩”,这才收拾了出来。 蘅芜院一直没人收拾。听说连秦王都不大在意。 尽管如此,这院子里的家具却都是不错的料子。荒了这些年也不见腐坏。 卫燕喜上辈子做的生意跟这些木头料子没有关系,就是什么梨花木、檀木放在她眼前,说实话她也看不出什么好坏来。 哦,樟木认得出来,有气味。 还是鹌鹑,看着不机灵,但碰上木头料子,能说出不好的话来。 比如蘅芜院主屋中的家具,她说用的都是桦木和鸡翅木做的。 比如角落里丢着的一个松树纹花插,是黄杨木镂雕工艺。 再比如,抱厦里的一张小桌几,用的是酸枝木。 鹌鹑说的头头是道,在卫燕喜眼里,就是一张卧榻、一只木头花瓶还有一张大概是用来放盆景的小桌子。 至于鹌鹑哀怨地小眼神,无视了,无视了。 阿牛很快买了东西回来。 他一个人没那么好的力气,叫店家带着伙计把东西都送到了秦王/府。 王府的下人之前已经得了张总管的嘱咐,当下帮着把所有东西都运到了蘅芜院。 “有梯子么?”卫燕喜抬头看了看房顶。 阿牛擦了把汗:“有,我知道在哪儿拿。” 阿牛看着瘦精精的,没多少力气,却是个能跑的。没一会,就真带着把长梯子回来了。 “架在那儿。”卫燕喜指挥道。 阿牛应了声好,扛着梯子就往她说的地方摆。 卫燕喜拿了东西就往上走,爬到一半,梯子晃了晃,吓得底下的鹌鹑脸色都白了。 “咱们要不、等张总管回来再弄?” 卫燕喜摆摆手:“我会。” 她还真就会弄一点。 说起来,还是上辈子去谈生意的时候攒的经验。 她那时候要请位老手艺人出山。 老人家无儿无女,老伴儿又去世得早,一个人住在山里头,种种地,挖挖草药,偶尔下山卖点自己的手艺活。 她跟同事要请人出山,却吃了几次闭门羹。结果那年夏天,遇上台风,老人家的房子被风刮得到处漏雨。 等台风一过,她进山再次请老人家出山。老人犹豫了下,提出个要求。 就是要她亲自帮他把屋顶修一修。 修好了,他就出山。 老人家的房子就是那种很老旧的木头房子,有些年头了。据说爷爷那一辈就是住在那里的。他愿意跟着走,但也舍不得房子就这么坏在山里。 他是故意为难他们的。 但是卫燕喜还是答应了下来。 上网找视频、找帮手,自己瞎琢磨,最后还真就给她修出来了。 于是老人家兑现承诺,跟着下了山。 到卫燕喜出事之前,老人家都在他们公司特意为他开设的工作室里,戴着老花镜,教着几个新收的徒弟做手艺。 不过…… 卫燕喜蹲在屋顶上,看着几个透风漏雨的窟窿,默默地闭上了眼。 这房子实在是太……烂了。 卫燕喜和婉婉她们四个还是住在一个院里的。 尽管分派了活计,但住的地方没有变动。 婉婉原来就不大喜欢卫燕喜,眼见她这几日修缮蘅芜院,天天弄得灰头土脸的回院子,嘴里的话便跟着难听了起来。 “二老爷买你回来是伺候王爷的,王爷还没回来,你到是真把自己当成丫鬟用了。” 大概是因为婉婉说了什么,连东云都不跟卫燕喜说话了,进了院子就躲进婉婉的屋里,直到夜里要睡了,才钻进房里,把帐子一放,什么话也不说。 论起年纪来,她们三个一个个的,都比卫燕喜要小上好几岁。 这种女孩之间的小打小闹,她丝毫没有放在心上。 她对王爷什么的没兴趣,巴不得人一来,就能看上她们三人中的任意一个,如胶似漆,形影不离。 这天,卫燕喜和往常一样一大早起来,拿了木盆毛巾出门要点水准备洗漱。谁知道水房的老嬷嬷是不是没睡醒,一勺子热水倾着口子就要往她手上倒。 还好卫燕喜反应快,一下子躲开,从勺子里倒出来的热水一下子倾倒在地上,水花四溅,那老嬷嬷直接被烫到脚面,疼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哇乱叫。 水房的几个丫鬟们听到动静跑过来,赶忙把人搀扶起来,你一句我一句地责怪起卫燕喜来。 “你对嬷嬷做了什么?” “嬷嬷一把年纪了,你怎么还欺负老人呐!” “就是!嬷嬷的身子骨本来就不好,你把嬷嬷推倒,你就不怕把人伤着!” 一句两句的,生怕不能给人定罪。 卫燕喜算是听出来了。 这是有人故意给她使绊子呢。 王府里头,因为她这张脸生出些其他心思的丫鬟不是没有。就身边,不还立着一个婉婉么。 她也不是个被人欺负到头顶上来了,还忍着不说的性格。 “嬷嬷打了满满一勺的热水,如果人是我推倒的,勺子为什么会掉在我跟前?如果嬷嬷是带着勺子被我推倒的,怎么热水倒在这儿,而不是淋到嬷嬷身上?” 卫燕喜歪了歪头,“刚才你们谁都没在屋里,你们怎么知道一定是我推了嬷嬷?” 几个小丫鬟顿时脸色难看起来。 卫燕喜眯了眯眼:“嬷嬷,是我把你推倒的吗?” “你别想欺负嬷嬷!”有个胆大的冲出来。 卫燕喜看她一眼,问:“所以,你们其实不是想要真相,只是单纯认定我是坏人,我欺负了嬷嬷?要不,你们扶着嬷嬷,和我一道去见官,让官老爷帮忙断一断究竟是不是我推了嬷嬷?” 小丫鬟们面面相觑,这会儿谁都不敢应一声是。 她说话听着轻声细语的,可要是谁真应了,那就是丢了大脸。 老嬷嬷这会儿也不叫了,满头是汗道:“你们可别乱冤枉人,我这是一时手抖,自个儿把热水烫到脚,疼得受不了地才摔倒的。可不是人家燕喜姑娘推的,别乱说话,快跟人道歉。” 她这么说完,冲着卫燕喜一个劲儿地笑。 “热水烫到脚上可不是什么小事。咱们府里么,赶紧送嬷嬷去看看吧。” 卫燕喜没忍心看个老人家吃这种苦,摆了摆手,就当这件事情过去了。 有个小丫鬟还想说上两句,被嬷嬷一把抓住胳膊,当即疼得变了脸色,只好把嘴里的话给咽了下去。 卫燕喜随便打了点水,端着水盆的时候,东云才从床上爬起来。 一见她好好地站在屋子里,手里还端着水盆,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你、你打水回来了。”东云神情古怪。 卫燕喜应了声“嗯”,背过身擦了擦脸。 听见身后头东云有些慌张的脚步声,她把头一转,问:“你病了?怎么脸色这么差?” 东云有些慌张,手脚也不知道该放哪里了。 “有、有吗?你看错、错了吧。” 卫燕喜看了看,笑道:“还真是我看错了。” 她说完回头,听见东云那声没藏住的松气,又突然转过头把人叫住。 “水房刚才出了点事。你过去打水的时候当心点,别叫热水烫着了。” 提到“水房”的时候,东云的眼睛已经下意识睁大了,再听到“别叫热水烫着”,表情更是藏不住的惊惶。 等她匆匆忙忙地出了房门,卫燕喜“啪”一下甩掉了手里的毛巾。 王爷还没来呢,就一个两个的先折腾起来了。 好好的姑娘家,除了男人,还能想点啥不? 这天之后,东云就从西屋搬到了东屋。 虽然没有明说,但丫鬟们都知道,这是卫燕喜和东云俩人闹掰了。 卫燕喜乐得自在。 一个人起床,一个人睡觉,一个人占了西边的屋子,舒舒服服地过日子。 再也不用担心自己白天太累,晚上打呼噜吵到人。也不用担心会有人大晚上地溜到东屋去说话,再半夜三更地跑回来。 总之,一个人的日子,卫燕喜过得十分舒坦。 这舒坦日子过着过着,蘅芜院的屋顶已经修到了最后一面。 天公作美,没叫这几天下一点雨,好让她终于把屋顶给修得差不多了。 “姐姐,还差多少瓦片?” 阿牛蹲在地上,两只手摸得脏兮兮的,拿手背擦了把额头上的汗,就直接留下几道灰扑扑的痕迹来。 鹌鹑在边上数着数,“一、二、三……”。 眼见工程的,要是瓦片少了几块,那就麻烦了。 “七块。”卫燕喜背对着,眯眼看了看,回道,“阿牛,再送七块上来。” “欸,好。” 阿牛应了一声,拿个同样脏兮兮的布兜装上最后几块瓦片,几步就蹿到了竹梯下头,作势要往上爬。 鹌鹑“啊”了一声:“要不,我送吧。我、我也想上去看看。 “鹌鹑姐姐,你行么?”阿牛压低声音问,“要不还是我给姐姐送上去。别就差最后几块了,把你给摔着了。” 鹌鹑胆子小,卫燕喜本来想两个人一起上屋顶,有人搭把手,她的进度也能更快一些。但是鹌鹑不敢上,梯子爬到一半已经闭着眼睛要哇哇大哭了。 阿牛又不能时时刻刻都在这边帮忙,于是到头来,一个在底下装瓦片,一个在上头按,这才拖到现在。 阿牛这么一说,鹌鹑果然又犹豫了起来。 她这一犹豫,屋顶上的卫燕喜免不了催了两下:“阿牛?” “就来了!” 阿牛冲着鹌鹑嘿嘿一笑:“姐姐去边上坐会儿,等下我们就下来了。” 他话音落,猴儿似的就攀着梯子往上爬。 卫燕喜从屋顶上站起身,正伸着懒腰等他上来,忽然就听见院子里传来了全然陌生的一个声音。 “王府惯用的泥瓦匠,怎么成了女的?” 她下意识要回头,余光最先瞥见,因为堆放着杂物而显得有些乱糟糟的院门口,突兀地站了一道颀长的青色身影。 第8章 卫燕喜不认得那人。 看见出现在蘅芜院里的陌生男人,她一时有些疑惑,等转过身来,看清楚张总管站在男人身旁,霎时明白了这人的身份。 是秦王。 对方穿着鸦青色的常服,手臂、衣摆处都有深深的褶皱,显然是才从外面回来,还没来得及去换一身衣裳。 他的眉眼深邃,风姿飒然,一双幽黑的眼眸,像极了寒夜里的一泓深潭。他不是那种奶油小生的长相,反而在眉目如画的同时,带了难以遮挡的冷傲,让人轻易不敢靠近。 不过仔细说起来,秦王长得真的不错。 从得知自己被送进秦王/府后,东云那几个就没少打听秦王的消息。 譬如长相,譬如性情。 如果不是秦王身边没有通房小妾,估摸着连这人的床品,她们都想打探清楚。 鬼使神差的,卫燕喜视线微微向下,飞快地看了某处一眼。 啧,居高临下,有点看不清楚。 秦王说完话后,正偏过头听张仆解释,喉结微动,随口应了声“嗯”。 也不知是不是有所察觉,他一时回头,正好对上了卫燕喜还没来得及收回的打量目光。 他半抬着头,凤眼微眯。 卫燕喜不设防,就这么直接撞了个正着,一时怔愣,直听到鹌鹑和阿牛惊惶的一声“王爷”,这才反应过来,低头避开他看过来的目光。 “姑娘快些下来。”张仆道。 卫燕喜回过神来,忙小心翼翼地顺着梯子下来。 等走到人前,她紧紧抿着唇,垂手站在那里,大气都不敢出一个。 她再后知后觉也感觉得到,那位秦王一直在看着自己。 她别的不去想,就想知道自己刚才打量的那一眼,应该没有被秦王看到…… 要是看到了,他大人有大量,应该不会……在意的吧? 卫燕喜心中千回百转,顷刻间想了不知多少,可这位秦王殿下似乎并没有算想说的,只是从始至终就这么看着她。 “王爷。”张仆叫了一声。 秦王没有回应:“抬起头来。” 卫燕喜没动。 边上跪着的鹌鹑壮着胆子想要伸手拽拽她,那头秦王的眼神已经扫了过来,伸出去的手当即缩了回来。 张仆咳嗽两声:“燕喜姑娘。” 卫燕喜心头猛地一跳,当即抬起头来。 刚才是在屋顶上,离得远,看的不大真切。现在下来了,离得近了,更觉得秦王长了一副好相貌。 起码上辈子,她就没见过有比他生得好的。 秦王没说话,也没斥责卫燕喜不识礼数的举动,反而沉默的看着她。 那目光,不带淫.邪,更像是在看一张做工精美的画屏。 灰扑扑的庭院,和灰扑扑的美人。 偏这满院的阳光洒在她的身上,衬得一双眼眸流光溢彩,生机勃勃。 秦王景昭虽然曾经在战场上杀人无数,战功累累,但王府的丫鬟们都说,他实际是位十分温和的主子,对待下人亦十分体恤,从不随意苛责。 哪怕是身边的人笨手笨脚砸了崭新的茶具,他都不过是提醒一句“往后当心”,就再没说过什么。 大概就是因为这样,这王府里头有不少适龄的丫鬟们,都盼着自己有朝一日能一飞冲天,成了王爷装在心头上的人。 卫燕喜没兴趣。 她的这份没兴趣,没有透过嘴,而是无意识地透过她的一双眼睛表露了出来。 如果说秦王看她,像是在看一张画屏。她看秦王,压根就是在看一张海报,还是精致美男那种,有欣赏,有惊艳,唯独没有恋慕。 秦王从容不迫地收回目光,嘴唇微启:“我从未见过你。” 卫燕喜垂着眼,听见张总管在旁出言解释:“回王爷,她是徐家送来的。刚调到蘅芜院来。” 闻言,秦王又多看了她两眼:“叫什么名字?” 见王爷突然问起名字,张仆愣了愣,旋即回道:“燕喜。卫燕喜。” “是‘珪币告虔,神灵燕喜’的‘燕喜’?”秦王问。 卫燕喜摇头:“出生的时候,家里正好有一窝燕子出壳,所以接生的大夫就给起了这个名字。” 原身家里不富裕,亲爹目不识丁,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更不可能会知道什么“珪币告虔,神灵燕喜”。 原身的亲姐叫喜鹊,轮到自己,没有叫麻雀,已经是托那位老大夫的福了。 秦王唇瓣弯起:“大俗,倒也大雅。” 卫燕喜下意识皱了皱眉,就见那鸦青色的身影从眼前晃过,转身离开了。 她抬头,张总管快步跟在后面,似乎是听秦王说了句话,边走边回头看了她一眼。 蘅芜院内,一下子,又只剩了卫燕喜和鹌鹑、阿牛三人。 “燕喜,你不怕吗?”鹌鹑从地上爬起来。 卫燕喜拉了她一把,回道:“怕什么?” “王爷啊。你看到他,你不害怕吗?” “你不是还说过,王爷是个好人?” 鹌鹑鼓起脸:“虽然、虽然王爷是好人,可是他也杀过人……你真的不害怕吗?” 一旁的阿牛也忙不迭点头,背后汗湿了也片,也不知是吓的,还是太阳晒的。 “不怕。”卫燕喜捏了捏手腕,准备上屋顶,“王爷他杀的总归不是我们这些平民百姓。” 她也是问了院里的其他人才知道,太宗皇帝在世时,大靖周边战乱不休,边境不断被人蚕食,一度人人自危。 后来等先帝登基,对外才逐渐强硬起来,等到秦王上了战场,更是打了几场漂亮的胜仗。 要说秦王杀人,保家卫国就没有不杀人的时候。 景昭从蘅芜院离开后,径直回了疏云斋。 这是他往日在府内办公的地方,也是书房。平日里,除了张仆,没有第三个人能够随意进出。 他这次出门有些久,疏云斋还没来得及开门通风。是以,张仆甫一推开门,书香墨韵便扑鼻而来。 景昭下意识地皱了皱眉。 “王爷,疏云斋这边怕还是需要再添个能用的人手。”张仆推开窗,“奴才要替王爷管着王府上下的事,还要打理疏云斋,实在有些分身乏术。” 景昭看他一眼:“徐家的给你送钱了?” 张仆笑道:“送了。” 他比了个数,“这么多。奴才自然要帮着说两句。” 景昭作势要踢人。 张仆也不躲,笑着受了秦王不轻不重的一脚:“不过王爷,我说的也是真心话。王爷就看在我伺候了王爷这些年的份上,添个人手,让我也能松快松快。” “想添谁?”景昭随口问道。 张仆看了看他的脸色:“不如就叫刚才那位燕喜姑娘过来伺候?” “徐家送来的?”景昭问。 张仆低头:“是。的确是徐家送来伺候王爷你的瘦马之一。不过这一个有些不同。” 徐家的老祖宗,是原先在太宗皇帝身边伺候的掌印太监徐顺。少时因家中受灾,吃不上饭,凑巧宫里要收太监,就憋着一口气入了宫,去了势,成了不男不女的家伙。 徐顺伺候了太宗皇帝一辈子,到四十岁,有权有势,又得太宗信任,便在宫外给自己娶了一个从良的瘦马为妻,又收养了一个儿子。 这个儿子没有别的本事,就会开枝散叶,壮大徐家。 徐顺给这个儿子娶了一房正室,十六房妾室,加上没有名分的通房跟外头的女人,统共生了三十几个孩子,最后只有八个儿子、十五个女儿长大成人。 徐顺原本想给儿子求个爵位,太宗皇帝虽然年事已高,脑子却没糊涂,表示驯顺这个儿子没有学识,又有那么多房姬妾,外头时常能听闻家中不宁,不好给爵位。 于是转而给了那时年纪极小的徐家嫡子徐昌文一个永年伯。 这个永年伯徐昌文,就是当今圣上的岳父大人,也是前秦王妃的叔父。 对比起已经过世的徐顺和徐老爷子,永年伯和他那些兄弟姐妹们实打实将徐家“发扬光大”了起来—— 徐家靠着女色在燕京中站稳了脚跟,家中的女儿,以及专门豢养的瘦马、女婢,大多都送进了燕京一些高门勋贵家中。 如今,秦王妃徐氏才刚刚与秦王和离,徐家就又往麟州秦王/府送女人,简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有什么不同?”景昭抬眼,看向窗外的池塘。池塘内结了满池的荷花,亭亭玉立,却还没到开花的时候。 “她是徐家才从扬州买回来的。” 这是没有根基的意思。 景昭回头:“你觉得可以用?” 张仆道:“王爷,奴才看人还是准的。”他说着忽然眨了眨眼,“不过王爷如果是想要个近身伺候的,徐家送来的还有一位姑娘,容貌清丽,怕是更能讨王爷欢心。” 景昭斜睨了一眼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伙计,后者笑得斯文,仿佛自己方才什么也没说。 “调她可以。”景昭顿了顿,“不过,你不该给我解释下,为什么一个姑娘家会爬到屋顶上修房子么?” 张仆愣住,旋即想起蘅芜院内看到的情景:“我走之前把这件事交给了黄鹂,叮嘱了让找工……” “王爷。” 门外廊前突然传来女声,正巧打断了张仆的话语。 景昭不应,看了眼张仆。 后者神情微变,走了出去。 书房门外的檐廊下,黄鹂捧着托盘笑脸盈盈地向门内张望,见张仆出来,忙道:“张总管,王爷呢?” “王爷在书房内。你怎么过来了?” “听门房说王爷回来了,我赶紧让厨房做了些点心先送过来给王爷垫垫肚子。” 黄鹂说着,把手里的托盘往张仆面前递了递:“张总管,不如让我进去伺候王爷用点心?” 张仆笑笑,却是挡着门半分不让。 黄鹂有些羞恼:“张总管!” “黄鹂。” 书房内,传出了黄鹂日思夜想的声音。 等看到秦王走到面前,她更是满脸羞涩,恨不能多看上几眼。 “王爷。”她才往前走了两步,张仆的脚就跟着动了动,不偏不倚,将将挡住她。 黄鹂咬唇,气恼地跺了跺脚:“王爷,你看张总管他……” 她想撒娇,想说上几句惹人怜惜的话,可话音未落,得来的却是秦王一句冷冰冰的话。 “跪下。” 第9章 王爷回府的消息,黄鹂还是从马房的小厮嘴里听说的。 她让门房的人见到秦王回来,立即派人通知自己,可结果压根就没有动静。要不是她想去马房看看有什么活能丢给那个卫燕喜做,她还不知道王爷已经回府了。 那个卫燕喜,狐媚子一般的模样。也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明知道自己是故意刁难她,居然还打算去修蘅芜院。 想修就修吧,反正那院子又破又旧,王爷从来不去,她就是在那修一辈子,指不定都见不到王爷。这种时候,长得好又有什么用,还不是任人调派。 黄鹂原本是伺候太后的宫女,后来被太后做主赏赐给秦王,那是奔着做妾来的。 宫女出宫,通常只有两条路。 要么是年纪到了,或者得了宫里的恩典放出去,要么就是被主子赏赐给臣下。 黄鹂对秦王的心思,从到秦王/府那一天起,就从没遮掩过。 可因为她是宫里出来,又有太后做靠山,谁也不敢说什么。即便是张仆,也会让她三分。 这左让右让的,让出了她的沾沾自喜。 她花功夫做到了秦王院里的大丫鬟的位置,虽然还是不能近身伺候,可好歹能时时刻刻出现在王爷的眼皮底下。 她满心想着,说不定看着看着,自己就能如愿以偿了。 听小厮说王爷回来了,黄鹂定睛一看,果然在马厩旁看到了正在吃草的秦王坐骑,内心腾地欢喜起来。 “不过,王爷刚一回来,就好像往蘅芜院去了。”小厮说,“那院子不是一直荒着没用么?” 黄鹂脸上的笑意霎时间消散得干干净净:“去、去了蘅芜院?” 小厮抖了一把马料,递到马嘴边上:“王爷带着张总管过去的。也不知道过去做什么,那么荒的院子,光收拾都要收拾很……” 小厮话没说完,黄鹂已经心慌意乱,急匆匆地跑了。 他在后头愣了愣:“黄鹂姑娘怎么跑得这么急?” 有同伴起哄:“人以为那院子荒着有的是麻烦,前脚刚把王妃送来的美人赶到那儿去,后脚王爷就过去了,她还不心急死了。” “真的有美人?什么样的美人?” “天仙一样。” 卫燕喜放好最后一块瓦,终于从屋顶上爬了下来。 阿牛已经被人叫走了,说是因为王爷突然回府,厨房里的食材备得不多,让他跟着厨房的嬷嬷一道再上街买点。 于是偌大的一个蘅芜院,就只剩下傻乎乎的一个鹌鹑还陪着她。 “屋顶好了,剩下的就是这些木板。”卫燕喜擦了擦手,“估计还要再忙上三四天。” “王爷回来了,这边修缮的事,应该用不上我们了吧?”鹌鹑问。 卫燕喜摇头:“不知道。” 两人一起蹲在地上,四只手在一个盆子里来回搓着,一不留神指甲划拉到手掌,燕喜下意识抽了口凉气。 鹌鹑愣了下,忙抓起她的手看:“燕喜,你的手都起水泡了。” 卫燕喜“唔”了一声:“太久没做这种活了,习惯了就好。” 从发现自己成了另一个人起,燕喜就知道,这具身体是个娇嫩的。 也对,原身八岁就进了孙家院子。前面八年吃的苦再怎样多,也够孙妈妈用七年的时间给养回来了。 扬州瘦马么,不就是身娇肉嫩,走一步晃三晃,就连黄昏的太阳都能晒黑了肌肤。 她拿着这么具身体做苦活,说到底,还有些对不起人家…… “燕喜。” 有人喊她的名字。 卫燕喜回头。 院门外站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见她回过头来,当下露出笑容来:“燕喜姑娘,王爷要见你。” 卫燕喜一顿:“王爷……找我做什么?” 少年看了眼瞪圆眼睛看过来的鹌鹑,笑道:“姑娘放心,是好事。” 卫燕喜跟着少年走在去往疏云斋的路上,有来往的丫鬟看到她,小声议论—— “那不是王爷身边的蓝鹇么,他后头跟着的那个是谁阿?” “不就是前些日子被前王妃的娘家人送来的瘦马吗。这是里头长得最好的一个,听说叫燕喜。” “那他们怎么在一块?” “会不会……会不会是王爷召见?” 正说着,疏云斋近在眼前了。 卫燕喜跟着名叫蓝鹇的少年走进院子,一眼就瞧见了跪在书房门前的黄鹂。秦王景昭站在廊檐下,眼帘微垂。 听到脚步声的瞬间,他抬眼,目光如炬地对上了她。 “燕喜姑娘。”张仆笑意盈盈,“蘅芜院修缮的事,不知是如何落到姑娘身上的?” 卫燕喜怔了下,才算是想明白张仆指的什么,回道:“这事难道不是张总管交待的吗?” 她语调惊异,带着半信半疑的口吻,连带着一双眼睛,都蓄满了迟疑。 景昭看着,没有动怒:“张仆。” 张仆连忙请罪:“王爷,奴才离开前交待的,是让府里惯用的工匠修缮蘅芜院。奴才还特地让画眉从账房支了一笔银钱给黄鹂,这些都是账面上留着的。” 卫燕喜视线往下,就见跪在脚边的黄鹂听到这话后脸色煞白,撑在膝盖上的两只胳膊禁不住地打颤。 “黄鹂。”她听到景昭的声音,“是怎么回事?” 他的语气显得有些漫不经心。 可能正是因为语气的关系,黄鹂手也不抖了,仰起脸来小声道:“王爷,都是奴婢的错。” 卫燕喜看着她抽哒哒的样子,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索性心安理得地看起戏来。 景昭看了眼神情自若的卫燕喜,视线落在黄鹂脸上。 “你都犯了什么错?” 黄鹂噎了下,扫到景昭身边笑盈盈的张仆,余光又瞥见站在自己边上的卫燕喜,一肚子的委屈当即搅成团。 卫燕喜默不作声,只当是没注意到她那委屈巴巴又带着点恼恨的眼神。 黄鹂咬了咬嘴唇,按捺住满心的不甘:“王爷,对不起,都是奴婢的错,是奴婢领会错了张总管的意思。总管走得着急,奴婢没顾上多问几遍确认下,就……就自以为是的把事情交待下去了。” 她突然承认了自己的错,卫燕喜倒是愣了一下,目光转向景昭。 景昭问:“张仆说了什么?” 黄鹂身子明显一僵,低着头说:“张总管说、张总管说他要出门一趟,蘅芜院修缮的事就交给我来办,一切开支走账房。” 她说完,有些急了,急忙跪行两步,“我把钱都给出去了,我也不知道最后怎么会成了现在这样。兴许、兴许是燕喜姑娘她、她误会了我的意思……” 卫燕喜看着黄鹂突然觉得有些好笑。 就说刚才承认的那么快,原来到最后还是把责任推的一干二净。 再看她说话的时候,还回头看了自己一眼,咬着唇满眼祈求,卫燕喜更是直接视而不见。 卫燕喜一点也不想配合黄鹂去演这么一场戏。 不管是粉饰太平,还是怕以后报复,对上黄鹂瞥过来的哀怨地眼神,她轻笑了一声:“黄鹂姑娘,你是王府的老人了,很多事情你比我了解。比如,王府管用的工匠都叫什么,擅长什么,专门为王府供货的铺子是哪家,价钱多少。这些你知道,我不知道,当然说不定你也不知道,所以你才专门把阿牛借给我用。” 卫燕喜想了想,继续说,“不过,你报给阿牛的那个能支出的银钱,也只够买买砖瓦的了。至于自己请工匠,钱是完全不够用的。” 黄鹂死都没有想到卫燕喜会这么直接的说出这种话。 那层窗户纸,卫燕喜半点没有想要继续遮住的意思,根本就是伸手捅了两个窟窿眼,还特地挖得又大又显眼。 黄鹂看着卫燕喜,一时间头脑一片空白,等回过神,对方已经说完了话,继续低头安静地站在一旁。 比起自己现在惊慌失措,唯恐被王爷厌弃的样子,卫燕喜娴静安然的样子,简直是浑身都在对她进行嘲讽。 黄鹂发起抖来,看向景昭,咽了咽口中的唾沫:“王爷……” “她说的都是真的?”景昭打断她的话。 黄鹂对上景昭的目光,下意识摇头,她想解释点什么,可又一时说不出话来。 景昭的目光只在她身上停留了不过一瞬,又转回到燕喜的身上。 “张仆。”他叫道,“你说说,你是怎么交待的这件事。” 张仆轻声答应了一声,居高临下,看着黄鹂。 “那日黄鹂来找奴才,说是蘅芜院荒了太久,屋子有些破损,需要修缮一番。奴才要出门,便将这件事交待给了她,并从账房走了一笔账目,让她可以叫来府里惯用的工匠和店铺,把要用的人和材料都用上。” “奴才以为,这话说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应当不会有人听不懂才是。而且,奴才方才已经让画眉把账本拿过来看过了,奴才走前知会的那笔账目已经全部取走了。” 他顿了顿,最后说了四个字——“分文不剩。” 卫燕喜抬眼去看,那主仆二人神情淡淡,对上她的目光,张总管甚至还点了点头。 接收讯息的卫燕喜作势变了脸色:“原来张总管一开始是安排了人手的。黄鹂姑娘怎么就忘了这事呢,瞧我这笨手笨脚,磨破手不说,那屋顶说不定还得重新修一修才能用。至于用了多少钱,阿牛手里有当时买东西留下的票据,王爷可以让人去对一对。” 她把手一摊,耸了耸肩,大剌剌地露出手上的口子。 景昭一眼看去,只觉得那双白嫩的手上,露着几个碍眼的伤口,叫人觉得刺眼得很。 他去看张仆,后者当即颔首领会了意思。 黄鹂不知道那个颔首的意思,以为是冲着自己来的,马上惨白了脸,仰面看向景昭。 “王爷。” 她嘴巴发苦,哀哀地叫了一声。 景昭平静地说:“还想解释什么?” 黄鹂不敢再辩:“……王爷,奴婢只是怕老往账房跑,害得画眉平添麻烦,所以才一次取走了所有银钱。奴婢、奴婢一时忙碌,忘了请工匠……王爷息怒!” 景昭:“嗯。下去自己领罚。从今日起,不必再在内院伺候了。” “王爷!”一说领罚,又说不让她在内院伺候,黄鹂的脸色更白了,“王爷,我是太后娘娘派来伺候王爷的,王爷,我……我只是一时疏忽……” 景昭没有理会黄鹂的惊惶,转开眼,一直候在外面的蓝鹇此刻上前,轻轻一托一拉,就轻而易举地将黄鹂从地上拽了起来,不给丝毫反抗机会地带出了疏云斋。 卫燕喜跟着看过去,身后头秦王叫了她的名字。 “你从扬州来?”景昭问。 卫燕喜愣了一瞬,回道:“是。” “扬州的瘦马都会爬高修房?” 第10章 景昭这话问得突然,卫燕喜愣了愣,好一会才为难地应了一句“应该……不至于”。 她会爬高修房,那是因为有不得已的经验。 扬州瘦马通常五六岁的时候就被家里人卖给了养父母家。五六岁的小孩,哪怕再早熟,最多也就能做点灶上的活,爬高修房这种事,除非家里疯了才会叫她们去做。 景昭问了这话后没有再问。 燕喜又站了一会,直到听见张仆说了声“姑娘请回”,她这才行了个礼,规规矩矩地走出疏云斋。 她后脚才迈出院门,就立即回头看了眼身后,见那对主仆转过身在说话,当下也顾不着来往的丫鬟们露出诧异的神情,提起裙子就一溜小跑。 她跑得认真,自然也就没能听见疏云斋内,从秦王景昭唇边溢出的那一声笑。 卫燕喜被王爷身边的蓝鹇带去疏云斋时,一路上的小丫鬟们都看在了眼里,消息自然也就很快传进了婉婉三人的耳里。 尤其是本该在内院伺候,正好轮休的婉婉,得知消息后,脸色难看得厉害。 茵娘急匆匆从水房跑了回来,见卫燕喜还没回院子,不阴不阳地哼了声:“她倒是好本事,王爷才回来,就叫她给遇上了,还去了疏云斋。” 因为她们这院子里住的都是徐家特意送来的瘦马,王府的丫鬟们都知道,王爷要是要选人伺候,肯定是要从她们四人中先选。 所以,一听说王爷回来,还叫走了卫燕喜,不少丫鬟都聚拢在这个院子里。有来看笑话的,也有纯粹来瞧热闹的。 一听茵娘这么说,原本还顾忌着的丫鬟们立即打开了话匣子,你一句我一句地议论了起来。 “她怎么遇上王爷的?” “听说是因为王爷突然去了蘅芜院,这就遇上了。” “蘅芜院都荒了那么久,从前也不见王爷留意那边……倒是她运气好,王爷一回来就去了那头,不然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见到王爷呢。” “总归能见到的。毕竟她是专门伺候王爷的……” “那可不一定。”茵娘哼道,“黄鹂姐姐不是说,王爷不喜艳色。燕喜那张脸,搁别的地方兴趣还能入了男人的眼,可在秦王/府那就是个妄想。” 她话才说完,有个年纪稍长一些的丫鬟便嗤笑着截过话头:“黄鹂说什么,你们就信什么?王爷的生母,仁宗皇帝身边的萧皇后那就是当年名满燕京的美人。什么王爷不喜艳色,也就骗骗你们。” 丫鬟说完,婉婉的脸色先难看了起来。 东云最是看人脸色,当即道:“燕喜生得好,就是真讨了王爷喜欢,那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只是这也太凑巧了一些,王爷才回来,就往那蘅芜院去了。姐姐们不是都说那院子荒得很,王爷回麟州后一次也没过去过么?” “兴许是有谁在王爷身边说了什么吧?” “会不会是张总管?” “卫燕喜的屋子在哪?” 她们正说得愉快,黄鹂突然从院子外冲了进来。 小丫鬟们吓了一跳。 还是东云先反应过来,手一指:“那、那边!” 黄鹂脸色难看,蛮狠地闯进了卫燕喜住的西屋。 只听得一阵稀里哗啦的声音,黄鹂在屋里砸了一堆的东西,更是把木盆、衣裳甚至睡觉用的瓷枕都直接砸到了院子里。 她在那拼命地砸,拼命地闹,愣是没有一个人赶过去拦一把。 卫燕喜回来时,见着的就是这么一副尴尬的场面——院子里,她的东西砸了一地,从扬州带出来的几身衣裳,不光被扔在地上,还用剪子剪开了几个口子,就连她因为不会用所以收着的眉黛,也被扔在地上断成几节。 “燕喜,你来啦。”有小丫鬟尴尬地打了声招呼。 卫燕喜点头,弯腰把衣裳都收在手臂上。 “王爷居然放你回来了?” 听到招呼声,黄鹂从西屋跑了出来。 “王爷只是找我过去问蘅芜院的事,问完了当然要回来。”卫燕喜拍了拍衣裳,要进屋去找针线试着缝起来。 她还是挺喜欢这几身扬州绣娘做的衣裳的。 “我还以为你会留在那儿。”黄鹂变了脸色。 卫燕喜继续捡东西,就当是没听见她说话。 偏黄鹂挑了眉,莫名笑了起来,似乎还带了些得意。 她方才那狼狈的模样,便是路过的小丫鬟们都要被她狠狠吓一跳,这一笑,更显得古怪,就好像她又突然想明白了什么,心中顿时笃定起来了。 卫燕喜原本是没打算理会她的。 毕竟不管黄鹂心里是怎么想的,卫燕喜自己从不觉得是谁的情敌。她只想在秦王/府里踏踏实实攒钱,最好是能给自己赎个自由身出来,实在犯不着为了一个男人和别的小姑娘拈酸吃醋。 那样子,就太难看了。 但显然,黄鹂不是这么想的。 她把气撒在了卫燕喜的身上,然后作势又摆出了宫里出身的架势,笑着捋了捋鬓边的乱发:“既然王爷为了你,把我赶出了内院,那我就先恭喜你了,希望你早日能到王爷身边贴瘦身伺候。” 院子里还有其他人,婉婉、东云还有茵娘也都站在边上。她这话说得实在是挑拨得很,直白的不带丝毫遮掩。 卫燕喜听懂了,也不觉得恼怒,只是有些好笑。 她从前不爱看宫斗剧,觉得导演和编剧总是喜欢把女人写成酷爱勾心斗角,争风吃醋的样子。现在看来,有些女人倒的确就天生带了一本宫斗剧本在身上。 说话夹枪带棒,做事拿腔拿调,半点不从自己身上找问题。 卫燕喜笑了声:“黄鹂姑娘不愧是宫里出来的。” 她俩的仇已经结下了,她也就没打算给黄鹂低个头,服个软。那样就不是她卫燕喜了。 这秦王/府上上下下那么多未婚的丫鬟,打秦王主意,想要攀高枝的不在少数。黄鹂一直觉得,她们之所以没有成功,一个是因为王爷本身的心思不在她们身上,第二个就是因为她看的严。 但凡谁有那风吹草动,想要爬床、献殷勤的,都被她堵在了外头。 可没想到,徐家送来的瘦马里头,竟然出了卫燕喜这么个人物,几句话就把她害到了现在这个地步。 一想到王爷下了命令,不准她在内院伺候了,黄鹂就恨得磨了磨牙。 “说起来,王爷也是男人。从前不显,但说不定还真就喜欢你这模样的。” 卫燕喜捡起地上的木盆便想离开,见她还在挑拨,索性站定,道:“是。王爷也是男人,是男人就一定会喜欢长得好看的女人。我长得好看,你不好看,所以我赢了,你输了。” “你!”黄鹂瞪圆眼睛,张嘴要骂。 “你看,我照着你的意思说,你要生气。我不打算理睬你,你要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挑拨离间,想让她们排挤我。”卫燕喜歪了歪头,截断黄鹂的话,认真问,“这位姐姐,你究竟想要我怎么回答,你才会满意?” 黄鹂简直气坏了,想要再拦,院门外被人匆忙喊来的蓝鹇笑眯眯地叫了她的名字。 于是卫燕喜就看见黄鹂脸色一变,再不见刚才的气焰,尽管满脸不甘,到底还是听话地跟着走了。 黄鹂前脚刚走,后头小丫鬟们也不好意思再留着,纷纷低头离开。 一时间,院子里终于清静了起来。 卫燕喜把最后一件东西放回到房里,又将房里被砸碎的东西收拾出来,东云从那头迎了过来。 “你今天真的见到王爷了?”东云试探问。 “见着了。” “王爷是不是长得很好?他凶不凶,对你好不好?说话温柔吗?黄鹂姐姐这么生气,是不是王爷真的为了你教训她了?” 东云问了一连串的问题,甚至还亲昵地去挽卫燕喜的胳膊。 卫燕喜不动声色地避了避,想到她之前还偷偷设计自己,败露之后慌里慌张地搬去东屋,这一下又变脸似的回来套近乎,当即笑了声。 “长得挺好的。只是叫我过去问个话,不凶。温柔不温柔,我不知道。王爷不是为了我才教训黄鹂的。” 她飞快地回答完东云的问题,见东云还想挽手,毫不客气地往后退了一步。 “天气挺热的,我不想被人黏着。” 东云满脸尴尬:“燕喜,你是不是不高兴?我搬去东屋,也是、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我毕竟是和婉婉她们一起、出来的……” 卫燕喜摇头微笑:“一个人住挺舒服的。” 她这么说,东云的脸色越发显得难看。 卫燕喜懒得跟她纠缠。 见她要走,东云咬了咬唇,又往上凑。 “你别生气,是我对不住你……” “东云!” 茵娘隔着院子,在东屋门前喊了一声。 卫燕喜下意识回头去看,屋檐下,茵娘和婉婉站在一处。前者跺着脚,满脸气恼,后者冷着一张清秀的脸,望过来的眼神都冰冷冷的,十分不满。 卫燕喜还没收回视线,东云忍不住小声嘀咕了句:“她总是这个样子,要谁都听她的话。稍有一点不满意,就冷着脸看人。” 这个“她”不用说,指的就是婉婉。 燕喜认识婉婉也有段时间了,当然知道她是什么样的性子。 古代女文青。 但是又不是那种正正经经的女文青。 “两位老爷很看好她。”卫燕喜道。 “你也看出来了?其实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可进了王府,大家都一样。老爷看好有什么用,老爷又不是王爷。” 东云带了明显的试好意图,说起婉婉来,也丝毫不客气,“先不说王爷还没有要我们伺候。就是将来我们都伺候了王爷,也不过就是王爷身边一个暖床的,最多将来当个妾。她倒是摆出一副无人能比的姿态,恨不得王爷第一个看上的人就是她自己。” 卫燕喜闻言笑了笑,回头看向东云:“难道你不想?” 东云红了脸:“你呢?” 她没等来卫燕喜的答复,那头茵娘已经急匆匆过来,一把把人拽回东屋去了。 卫燕喜看着两人拉拉扯扯的走回去,也若无其事地回看了冷冰冰的婉婉一眼。等到东屋那扇门关上,她这才伸着懒腰往屋里走。 她当然不想了。 是钱不好赚,还是单身不够快乐? 非要为了一个男人,将来和一群女人你争我夺,可从来不是一件令人身心愉快的事。 当然,如果只是单纯的互相睡一下,不考虑其他因素,秦王景昭的那张脸,她倒是能很愉快的接受。 第11章 王爷回来的消息一放出来,秦王/府上下就好似冷水滴进了热油锅,院里院外都热闹了起来。 那些头一日没听说的,等当了值,也都跟着高兴的不行。 尤其是得知王爷一回来就去了蘅芜院,还见了被黄鹂丢去蘅芜院成日里搞得灰头土脸的卫燕喜,不少人羡慕不已。 隔三差五就有人想托关系进王爷的院子里伺候,内院有黄鹂把持着进不了,那疏云斋也成。 偏疏云斋除了王爷和张总管,谁也不许随意进出,更难接近王爷。 谁又能想到,那个荒了那么久,破得只差房子没倒的蘅芜院,有一天竟然会引起王爷的注意。 鹌鹑悄悄拉了卫燕喜,贴着耳朵说话:“王爷那天教训你了没?以后怎么办,你还是留在蘅芜院么?” 她不关心小姐妹们关心的问题,更想知道燕喜后面会怎么安排。 如果留在蘅芜院,那就是当个寻常的洒扫丫鬟,做最苦最累的活,每月不过三四日的轮休,院子里的角角落落都要收拾干净。 有时候前一刻才扫干净的地,风一吹,就又是一地叶子,还得从头再扫。 “府里都在说,王爷见过你了,说不定过几天就要点了你去身边伺候。”鹌鹑一脸天真,欣喜道,“要是你能去到王爷身边就好了。虽然、虽然我有点怕他,但是王爷是个好人,一定会疼你的。” 她说着,皱了皱鼻子,“不过,给王爷做妾一点都不好。姐姐,你还是给王爷做大丫鬟吧,就跟黄鹂一样。” 她掰着手指,一点点数当大丫鬟的好处。 “大丫鬟就跟半个主子一样,热了有凉汤,冷了有热茶,冬天屋子里冷的时候,还能用上好炭,屋里更是会有几个伺候的小丫鬟。除了衣裳首饰没有给王爷做妾来的多,其余没多少差别。” 卫燕喜戳她额头:“你想什么呢?” 鹌鹑哎哟一声,捂着额头,说道:“我是为了姐姐好。姐姐要是在王爷面前得脸,就不用再受人欺负了。” 卫燕喜听了这话,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有人在你跟前说了什么话?” “就是、就是些不大好听的、话。” “不大好听的话,应该就是说我长相狐媚,花钱走了关系,所以王爷才一回王府就去了蘅芜院,不光跟我见了面,还说了话。”卫燕喜快人快语,说话丝毫不加遮掩。 鹌鹑鼓起脸:“她们就是嫉妒!” “有什么好嫉妒的。”卫燕喜抿了抿嘴巴,看着院子里正在折腾木板的工匠,“长相也许比不上,可王爷要理谁,不应该是她们的事吗?况且,说我花钱收买人才换来和王爷的见面,她们是不是把王爷想得太蠢了点?” 鹌鹑:“……” 卫燕喜的声音被院子里吹过的风送到了每一处墙角。 连带着蘅芜院外的秦王也都听得一清二楚。 蘅芜院有了工匠在忙,景昭带着张仆等人去验看时,怎么也没想到会听见自己府里两个丫鬟的这番对话。 他侧头,看了眼张仆。 后者即便一贯是张笑脸,此刻也免不了带了一丝尴尬。 “我在她们眼中就这么蠢?”景昭挑眉。 主仆三人没进蘅芜院,听了那些话,又见那个叫卫燕喜的瘦马认真监工,索性转道回了疏云斋。 张仆没进书房,与蓝鹇一道站在檐廊下,闻言忙拱手笑。 “不过是丫鬟们的小心思,王爷不必在意。” 景昭转身,点点张仆:“我看,是你平日里收徐家的银钱,收得众人皆知了。” 张仆哭笑不得:“王爷,明明那些钱,奴才还分了一些给王爷的。” 景昭却是明显不认这个账。 张仆也没法子,只能叹气:“徐家送来的那几个瘦马,背地里也送了些孝敬。奴才这就给王爷入库。” 他这么说着,做了个西子捧心的样子,满脸悲痛。 景昭嫌弃地摆了摆手,一旁的蓝鹇没忍住已经笑出声来。 “王爷,”玩笑罢,张仆倒是没忘正事,“徐家送来的那几个,王爷打算怎么安置?是继续留在府里,还是打发出去?” 景昭沉默。 张仆道:“从前送来的那些姑娘,王爷一贯是打发的。徐家这次送来四个,王爷若还是没有留人的打算,不如依旧打发出去……” “将人带到书房外。” 出人意料的是,景昭突然提出要见一见。 张仆到底是老人了,只愣了一瞬,旋即反应过来,应了声是,与蓝鹇一道出了门。 俩人不过走远了几步,张仆就发出一声喟叹。 蓝鹇看他,一脸不解。 张仆摇头,却是语带笑意,透着多年未见的愉悦:“咱们王府这一回,怕是真要进人了。” 卫燕喜几人很快就被张仆他们领到了疏云斋。 这不是卫燕喜第一次来了,疏云斋的画梁雕栋已经不能引起她的惊叹。 倒是身边的东云,睁大了眼睛,恨不能把周围看到的所有东西都刻在脑子里,最好是能伸手摸上一摸。 茵娘也是如此,一双眼睛四处张望,嘴边还忍不住发出几声感叹。 大约是声音大了些,惹恼了婉婉,平白被掐了把胳膊,压低声音训斥了一番。 等四人站在了书房门外的院子里,就见房门紧闭,只开了半扇轩窗,彻底将门里门外隔绝成两个世界。 张仆走上前,站在檐廊下轻轻唤了声“王爷”。 景昭走出门,就见着往日素来冷清的疏云斋内,一时竟也有了几分热闹。 他的目光在卫燕喜脸上停留几息,而后才看向其余几人。 四个年龄相仿的年轻姑娘,神态不一。 当前一人,容貌清丽,一袭藕荷色的夏衫微薄,下头配着鹅黄色百叠裙,头上戴了玉簪,腰间还挂着一枚禁步,脚一动,禁步缀着的流苏轻轻晃动。 另两人,也都各有姿态,足以想象徐家究竟花了多少工夫在培养这些女孩。 只是看过那卫燕喜后,再看这三人,便觉得少了眼前一亮的感觉。 余下只剩,平平二字。 景昭下意识地看向卫燕喜。 和三人一身新衣不同,她身上显然还是秦王/府里的丫鬟们穿的那一身。 浅碧色的半臂,配着青色的长裙,头上不见珠光,裙下露出的鞋子更是朴素的很。 还真是……从头到脚的不起眼。 除了那张脸。 卫燕喜还不知自己在别人眼里是个什么样子,她这身打扮刚来的路上,还真是被婉婉嫌弃了一路。 她扫了身边的三人一眼,跟着一起俯身行礼。 “见过王爷。” 然后呢? 卫燕喜僵在那里。 她屈着膝,好一会不见秦王说一声“起身”。 不多时,就听见东云“哎哟”一声,膝盖一软,整个人跌坐在了地上。 茵娘愣在那里,还是一贯清高自傲的婉婉突然变了神情,惊讶地伸手把人扶起来。 “怎么这么不小心?”她嘴里说着,微仰起脸来,冲着景昭盈盈一拜,“请王爷赎罪,我这妹妹身体娇弱,实在是……有些站不住了。” 卫燕喜看的清楚。 婉婉说这话的时候,东云的脸色都变白了。 也对,一个身体娇弱的女人,对于一个如果急需要后嗣的男人来说,应当是第一个被排除在外的。 婉婉,这是不动声色地在往东云身上插了一刀。 哪怕东云真不是体弱的身子,秦王如果要女人,而且还要后嗣的话,就该考虑到这点了。 “王爷,我不是……” 东云急忙想要解释,可眼一抬,对上景昭眸中黑沉沉的一片,她又不自觉地向后避了避。 “你叫什么名字?”景昭问。 婉婉面上露出淡淡喜色:“妾名婉婉,是‘亭亭似月,嬿婉如春’的婉。” 她大概是想得一句夸赞,可惜景昭仿若是个瞎子加聋子,只点了头,又看向东云和茵娘。 两人各自答了自己的名字,不见景昭询问卫燕喜,只看着人不说话,一时间都将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 卫燕喜藏在衣袖下的手指微微一紧,抿了唇:“奴婢卫燕喜,见过王爷。” 四人都见过礼了,论理就该是由秦王挑人的时候。 瘦马的身份摆在那里,她们四人怎么说也都是用来伺候男人的。秦王要见她们,定然是为了从她们之中先挑出一个在身边伺候着。 除了卫燕喜神情淡淡,余下三人哪一个不是从头到脚透着期盼。饶是刚才被婉婉捅了一刀的东云,此时此刻也盼望着秦王能看上自己。 好一会儿,卫燕喜才听见秦王的声音在檐廊下,低沉地传来:“我秦王/府的下人,都以鸟为名。你们既然已经入了王府,就是府里的人了,该给你们换一个名字。” 婉婉忙行礼道:“请王爷赐名。” 东云和茵娘紧跟其后:“请王爷赐名。” “白练。” 这是婉婉。 “鹧鸪。” 这是茵娘。 “太平。” 这是东云。 轮到卫燕喜,秦王的声音却突然停了下来。 卫燕喜心下一突,捏紧了双手,大着胆子抬起头来看向对方。 秦王也正看着她,见她看过来,唇角微勾,很快又放平:“就叫燕喜,不必改了。” 名字改了,人就算是正式在秦王/府留了下来。 尽管四个人中间,谁也没有被留在秦王身边伺候,但能留下,就总有机会往上爬。 得了新名字的东云脸色稍稍红润了一些,见卫燕喜一脸平静地走在回去的路上,免不了凑近说上两句。 “姐姐的名字是真的就叫燕喜嘛?” 卫燕喜点头:“你不是?” 东云“嗯”了声:“我本命叫大花,七岁进的徐家,当时的教养妈妈嫌弃我名字俗气,就给改了叫东云。” 她说完,突然左右看了看,然后挺了挺胸脯,“王爷赐名我太平,是不是因为我……太小了些?” “……”卫燕喜一时语塞,好一会才道,“是有种鸟,叫太平鸟。王爷不是说了,府里的下人都用鸟起名么。” “那王爷为什么不给你起名?是因为你名字里有燕?” 卫燕喜点头要答,婉婉的声音忽然柔柔传来:“自然是因为王爷看重她。” 第12章 如今改名叫白练的婉婉,一贯是冷淡的口吻,此时突然改用轻柔的语调说话,别说东云,就是卫燕喜,冷不丁一下,浑身寒毛都要竖了起来。 她摸了摸自己的胳膊,道:“没有什么看重不看重的。王爷不过是见我一个姑娘家,还会爬高修房有些有趣罢了。不赐名,大概是觉得我这等粗鄙不堪的下人,名字里有个燕字已经是不错,受不住这等赏赐。” 其实白练说话的语气虽然轻柔,脸色分明不大好看。 等卫燕喜说完话,果真见她眼神收敛了起来,不再像刚才那样藏着凶险。 “你明白就好。”白练道,“王爷如今虽然是禁足在此地,难保不会有回燕京的那一天。我不介意与你将来姐妹相称,但最好你不要挡了我的道。” 这是卫燕喜和白练认识以来,第一次听她明确的表述了自己的决心。 过去那些清高、冷傲,还有偶尔的审视与敌意,都不过是最含蓄的表露——白练是真的一心一意要做秦王的房里人。 至于背后的目的、原因,卫燕喜不想知道。 她对那些故事没兴趣,对秦王也没兴趣。 不过,作为一起来秦王/府的伙伴,卫燕喜还是很友好地表达了自己的祝福:“好,祝你成功。” 她话音刚落,便有轻微的脚步声从身后不远处传来。 卫燕喜扭头一看,竟然瞧见蓝鹇站在了后面,顿时讶然,这人怎么来了,也不知刚才的对话都听去了多少。 她下意识去看白练。后者的脸色果然变得有些难看。 “蓝鹇大哥。” 太平主动叫了一声。 蓝鹇回礼,瞧见与卫燕喜站在一道的白练,唇角微扬,显然是笑了笑。 可他只是笑笑,对着白练没有半句话,反倒是看向卫燕喜,说道:“燕喜姑娘。” “蓝鹇大哥。”卫燕喜道。 蓝鹇笑了笑:“刚才张总管忘了说一件事,特意叮嘱我过来转告姑娘。 他一句话说完,有意顿了顿,而后才道,“蘅芜院那头已有工匠,往后就不必再由姑娘跟着了。王爷的疏云斋倒是需要一个人在跟前伺候,思来想去,姑娘正好适合。” 这是…… 卫燕喜有些看不明白了。 她犹豫了下,问:“王爷是不是搞错了?疏云斋那样清雅的地方,理当是婉、白练姑娘更合适不是吗?” 蓝鹇摇头:“姑娘不必自谦。明日起,姑娘就到疏云斋伺候吧。” 不,她一点都不想。 卫燕喜绷起了脸。 蓝鹇道:“疏云斋那边的月份,是每月一两银子。” 卫燕喜的眼睛亮了一下。 蓝鹇继续到:“王爷是个和善的,逢年过节,身边伺候的人都会多得一份赏钱。” 眼睛更亮了。 “从前在燕京,即便王爷不在府中,每人每季都会做三身新衣。” “每月六日假。” “王爷心情好时,还会另外给赏赐。有时是一桌席面,有时是一两银锭子。” 卫燕喜看着眼前笑眯眯细数给秦王当差好处的蓝鹇,顿时觉得此人没有生在现代社会,简直是暴遣天物了。 营销人才,坏心眼点,说不定还能成为传.销头目。 虽然知道去疏云斋不一定是什么好事。 但是手里空空,心里也就跟着空空…… 当个普通丫鬟每月月钱是多少来着? 卫燕喜下意识动了动手指要算,蓝鹇笑着道:“六钱。” “我去!”卫燕喜拍掌。 她飞快地答应,等到蓝鹇忍笑离去,她猛地转身冲着恼羞成怒的白练,双手抱拳。 “你放心,我一定会保护好王爷的清白之身的!” 听说白练回去之后,砸了屋里仅剩的一套茶具,被张婆婆揪着狠狠教训了几句。 听说鹧鸪在厨房帮着洗菜,洗着洗着,嚎啕大哭。 听说太平在水房给人添水的时候,神情恍惚,差点躺着人,叫几个性子泼辣的丫鬟好一顿欺负。 听说这一晚的东屋,三个人谁都没能安稳地睡上一觉。 那么多的听说,卫燕喜都是左耳朵进去,右耳朵出。 她去找了鹌鹑,说了自己被调去疏云斋的事,就在西屋好好睡了一觉。 次日一早,她早早起来,打水洗脸,顶着东屋那三双或哀怨或嫉恨的目光,她素着脸出门去了。 到了疏云斋的院门前,蓝鹇与一人正低声说着话,见卫燕喜来了,他当即停下话:“燕喜姑娘。” “蓝鹇大哥。”卫燕喜看了眼站在他身边的人,行礼道,“鸬鹚大哥。” 鹌鹑说过,秦王身边除了张总管外,还有蓝鹇鸬鹚两个最得力的手下。 蓝鹇和张仆一样,是太监出身。鸬鹚则是秦王的副将。 想来,和蓝鹇在一起的这人,就是鸬鹚了。 “燕喜姑娘来得真早。”蓝鹇笑道,“王爷已经在书房内了,姑娘随我来。” 卫燕喜忙应了声是,跟着走进院门。 疏云斋其实是秦王的外书房。内院还有一处书房,如今还闲置着,只每日让丫鬟们进出打扫。 相比而言,却是这边的疏云斋更显得冷清。 院子里种了些翠竹,也有一些花木,但奇怪的是,这些花木全都是绿油油的,不见半点花光烂漫的样子。 只随了风,时不时发出沙沙的响声。 “王爷平日里不让人在身边伺候,身边只有张总管,我和鸬鹚三人。” 蓝鹇走在前面,说话时回了下头,看卫燕喜面带疑惑,遂笑道,“是张总管向王爷举荐的姑娘。” 张仆那个老狐狸用的心思虽然不纯,可他们也不会拦着。 毕竟不管是这疏云斋,还是王爷身边,总归还是需要个女人的。 这个女人,不能是徐家养出来的探子,也不能是宫里送来的眼线,更不能是个成日里只会拖王爷后腿的。 这么一来,眼下唯一符合这些条件的,只有卫燕喜。 “张总管要统管王府上下所有的事,不能时时分神随侍在王爷左右。我与鸬鹚有时也不在王爷跟前。思来想去,最少疏云斋这边,得有个机灵的伺候着。” 他把人领到书房前,道:“王爷,燕喜姑娘来了。” 南面的几扇槅扇全被取了下来,露出十分敞亮的屋子。秦王景昭就坐在门前檐廊下,手边一张花梨木书卷案几,摊着几本书,修长的手臂搭在曲起的膝盖上,垂下的手掌四指微拢,只一根手指在书页上指指点点。 他身材颀长,坐在檐廊下那个随意的姿态,更显得手长腿长。 卫燕喜默默地比了比自己的胳膊。 唔,他那手,捏她大概跟捏小鸡仔差不多。 听见蓝鹇的声音,景昭从檐廊下站起身,目光在卫燕喜脸上停留几息:“你随我来。” 卫燕喜牛头看蓝鹇,蓝鹇虽有些吃惊,却还是笑着点头:“王爷唤你,还不快些跟上。” 卫燕喜跟着景昭进了书房。 这个据说除了张仆,没有第三人进出的书房,今天倒是让她踩了上去。 兴许是因为南面槅扇拆了的关系,书房内亮堂堂的,光线充足,甚至还能清除的看见漂浮在空气中的细微的粉尘。 阳光下,连粉尘都是漂亮的金色。 当然,漂浮的粉尘也意味着另一种情况——脏乱。 卫燕喜敢发誓,她没有见过这么乱的书房。 秦王看着人模人样,但书房的脏乱程度显然超出了她的想象。 难怪进门之后,还有一道六联的画屏阻挡在路上,原来是用来阻隔视线的。 书房内,但凡是能摆上一二东西的地方,都垒了高高的一叠书。她脚下没走两步,鞋尖就撞上了一堆书册。 一不留神,还有打开倒扣在上面的书册摇摇晃晃几下,直接砸在了她的鞋面上。 卫燕喜看了一眼在前面走得十分顺畅的男人,默默弯腰捡起了鞋面上的书。 《齐民要术》。 她又看了眼书堆最上头摆的那本。 《水经注》。 一个常年在马背上奔走的王爷,看这些书干什么? 卫燕喜有些不明白。 见她低头看着书,景昭问:“识字吗?” 他这话就像是随口一问,卫燕喜的眉头已经皱了起来。 “疏云斋里没有什么紧要的东西,你识字也没关系。”景昭随手拾起一本书,递到她怀里,“认得上面写的什么吗?” 本来还在迟疑要怎么回答认字的问题,见景昭言谈举止间的漫不经心,卫燕喜的眉头很快舒展开。 “《农书》。”卫燕喜把书和《齐民要术》叠在一块,一起放在了桌案上,“王爷是要奴婢把书房整理干净么?” 见她动作利索,说话并不迟疑,显然是真认识字的。 景昭挑了挑眉:“从前读过书?” 卫燕喜道:“小时候在村里书塾外偷偷学过一些,后来进了养父母家,有跟着读过一点书。” 大靖的字有些像繁体,卫燕喜能认得大半,当然也有不认得的。 她不敢说的太满,索性只说认识一些。 景昭并不在意。 按照张仆的性子,既然把人举荐到自己身边,那底子就是已经被查清楚了。 他看过张仆送来的东西,卫燕喜从出生到被徐家兄弟俩送来秦王/府这一路上发生的事,全都写的清清楚楚。 出身农家,家中行二。生母早逝,生父另娶,头顶有个感情很好的姐姐,底下有个同父异母,性子骄纵的弟弟。 八岁那年,姐妹一起被卖。姐姐不知去向,她被卖到扬州教养瘦马的孙家手里,一养就是七年。 读过书,学过艺,因为容貌出众,按照一等瘦马的情况教养。后来被人看中,打算买下送去燕京,似乎是打算伺候什么大人物。 不从,投井自尽。 被救起,继而入了徐家兄弟的眼。 从扬州到麟州的路上,至始至终与徐家那三个姑娘关系平平。 不弹琴,不看书,偶尔船只靠岸允许她们下船透口气,比起添置首饰衣裳,她最常作的一件事就是——问收入。 问烧饼摊的老妪。 问胭脂铺的小二。 也问挑着担子经过的货郎。 看着卫燕喜嘴上说着认得不多,手底下却默默将一臂范围内杂乱无章堆放的书都分门别类地先垒了起来,景昭轻笑一声叫了她的名字。 “燕喜。” 卫燕喜回头。 景昭屈指,在她额上突然弹了一下。 “银钱和本王,你觉得哪个更重要?” 第13章 大概是因为这个弹脑门的动作,太过亲昵了,卫燕喜被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 兴许是秦王的神情太过君子,卫燕喜脸上如临大敌的表情这才慢慢消减了下去。 “银钱和……王爷?” 景昭假作没有看到她的表情,手指抚了抚自己衣袖上的褶皱,道:“对,银钱和本王,你觉得哪个更重要?” 卫燕喜飞快敛去脑海中飞过的“送命题”三个字,想了想,说道:“我从前听过一则故事。故事里的主人公身长八尺有余,形貌昳丽。有一天他穿衣服的时候看见镜子里的自己,问她的妻子,我和城北徐公谁更美。” 这是《战国策》里的内容,她不信秦王会没看过。 哪里知道,景昭听她说到这,颔首:“他的妻子如何回答?” 卫燕喜咬了咬后槽牙:“他的妻子当然是说丈夫更美,徐公怎么比得上他。但实际上城北的徐公是他们国家当时最美的男人。主人公当然不相信妻子的话,于是又去问他的宠妾,他和徐公比谁更美。宠妾也说是主人公生得最美。” 见景昭就这么淡淡的看着自己,卫燕喜摆出个笑脸,道:“妻子和宠妾都是依附主人公生活的,所以无论城北徐公是不是最美的男人,在她们口中,最美的都一定是自己的丈夫。如果没有这层关系在,她们心里就不定会在那觉得,还是徐公更美了。” “这个故事,与我的问题有什么关系?”景昭问。 卫燕喜微笑:“当然有关系。我是王爷手下的丫鬟,王爷是主子,是天,银钱和王爷比起来,自然没有王爷重要。” 景昭忽然嘴角斜了一下:“说真话。” 卫燕喜垂眼,老实道:“钱更重要。” “你到是老实,要你说真话,你就把真心话给说出来了。” 景昭切切实实地冷笑了一声。 “你说的故事,是《战国策》里的。我看你的样子,应该是随便看了点,没记住多少。书架上有,就罚你把这一篇翻出来,抄上二十遍。” 抄书这活卫燕喜顺手。 上辈子读书的时候,都说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她上课笔记摘得勤,下课书本也抄得利索。 抄点文章还是不在话下的。 她正欢喜地要应,景昭低头看着她:“疏云斋这边,从今日起,你可以随意进出。但是书房,没有我的应允,不得入内。” 卫燕喜应了声是。 景昭点点头,眸光低垂:“你平日里只要做好疏云斋的洒扫即可,偶尔我会让你进书房,整理下书籍,余下的事不用你伺候。” 这是不用她在旁边红袖添香的意思了? 卫燕喜的眼睛微微发亮。 “这么高兴?” 她的表情没来得及遮掩,被景昭清清楚楚看在眼里,心下一时哭笑不得,面上却肃容冷声道,“人人都想在我身边伺候,唯独你,心眼倒是钻进了钱孔里。” 卫燕喜咳嗽两声,道:“王爷,是你说要听真话的。” “对,不过听完了,觉得有点不痛快。” “良药还苦口呢,真心话自然就不那么顺耳了。不过王爷放心,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疏云斋这儿我定然帮王爷打理得干干净净!” 她只差拍着胸脯保证了。 左右只是打扫院子,擦擦柱子,最多再隔三差五收拾下书房,也不用笔墨伺候。光这么想想,她都觉得这位置钱多人闲,是个好差事。 话说到这里,景昭便留了卫燕喜一人在书房内收拾,自己重回门外檐廊,与站在廊外的蓝鹇说起事来。 没了秦王的存在感,卫燕喜只觉得浑身舒畅,将目光投放到身边堆积如山的书籍上。 《盐铁论》、《天工开物》、《商君书》……认识的不认识的,一大堆。大多都有被翻阅过的痕迹,有的甚至用笔墨在上面留了字迹。 上至天文星象,下至田间地头,这位秦王殿下倒是涉猎挺广的。 卫燕喜在疏云斋呆了几日,发觉能进出疏云斋的来来回回,不过只是几张脸孔。见得多了,也就都互相熟悉了起来。 像张仆,因为是景昭的伴当,是唯一能不用许可就可以进出书房的人。 蓝鹇和鸬鹚虽然是景昭的左右手,但也会在书房前停下脚步。 至于那些婆子丫鬟,多是传讯,或送茶水点心来的,只将东西放在书房檐廊下,那人自会来取。 她这几日,天亮便去疏云斋。 景昭要是在书房,她就候在院子里。要是不在,就早些回去。 每日回去的时候,太平就会和人一起凑上来,拐弯抹角地询问王爷的事。 王爷今天看了什么书? 王爷吃过茶了吗? 王爷有没有和你说话? 卫燕喜心知肚明,自己之所以能从蘅芜院调去疏云斋,说白了是因为那对主仆觉得她够安分。 疏云斋不需要一个仅仅只有好看的花瓶,但需要一个好看的并且听话安分,知道什么时候装聋作哑的花瓶。 于是,任凭谁来打探消息,她都是一问三不知。 尤其是面对有些还带着地方口音说话的丫鬟,她更是眨着眼,表示听不懂。 一来二去的,大家就都知道了,新调去疏云斋的卫燕喜,是个油盐不进的狐媚子。 一问三不知,一定是防着大家伙将来得了王爷的疼爱! 对此,卫燕喜毫不知情。 这日,她照旧在疏云斋里待着。 院子扫了,花草浇了。 书房是昨天进去整理的。她那天花了两个时辰理干净的书房,昨天进去的时候,又乱得……说得好听是一塌糊涂,说得难听,就是狗窝。 堂堂一介亲王,马背上东征西战的大将军,自个儿的书房却没几天就搞成狗窝。不知道的,还以为在里面捣鼓什么事呢。 卫燕喜坐在书房门外的檐廊下发呆。 南面的槅扇摘下来,她要是回头,就能瞧见后头的画屏,以及画屏后隐隐绰绰的影子。不过她没那个心思。 她看看天,又看看地,最后视线落在自己的一双鞋尖上。 有只蝴蝶正好飞过来,听在上头。 翅膀一颤一颤的,黑亮的花纹看着像是一双锐利的眼睛。 “燕喜。” “王爷?” 卫燕喜扭过身应答,鞋尖上的蝴蝶扑着翅膀,飞了起来。 隔着画屏,她看不清那头景昭的脸,只听得见男人屈指敲着桌面,道:“去换壶新茶。” 蓝鹇和鸬鹚也不是时时刻刻都守在疏云斋的,这会儿院子里没人,换茶的事自然就落到了卫燕喜的身上。 她应了一声,站起来掸掸裙子就往外头,丝毫不知画屏后的男人,倚靠着椅背,神情疏懒地看着自己。 等卫燕喜换了茶来,书房的槅扇已经装上了。她站在檐廊下喊了几声“王爷”不见应答,又在疏云斋里走了几个来回,也不见半点身影。 还是外头经过的婆子,见她端着茶壶找人,停下脚步,告诉她王爷临时得了消息出门去了。 卫燕喜嘴上道了声谢,低头瞅了瞅手里的茶壶,默默地啧了下。 浪费! 疏云斋没了主子,卫燕喜也就不必留着。把该做的事都做了,她自然是回了自己的小屋子里躺下来休息,没过多久,就睡了过去。 可惜,这一觉没能睡到天亮。 她是大半夜的时候,被蓝鹇隔着门叫醒的。 约莫是三更天的时候,景昭回王府了。 因为陪着许久不见的同僚喝了几个时辰的酒,即便酒量再好,回来的时候多少也有些醉醺醺的。 蓝鹇和鸬鹚不放心,扶着他进了内院。 内院伺候的下人没得张总管的通知,不敢随意熄灯。三更天了,院子里看上去还是灯火通明的。侍奉的丫鬟们虽然个个昏昏欲睡,可听到脚步声,立即都精神了起来。 黄鹂不在之后,内院顶上来的大丫鬟名叫绿莺。 一见这情景,忙让底下的丫鬟去煮醒酒汤。 凑巧,被派去煮汤的,正好是白练。 厨房因为之前得了张总管的提醒,早早就备好了姜汤、醒酒汤,甚至还有宵夜点心。见白练来取,几个帮忙的小丫鬟们面面相觑,都有些羡慕地看着她。 这要是能顺道让王爷见上一面,灯下美人,指不定就成就好事了。 白练自然也是觉察到了这些目光,但她性子一贯清冷孤高,即便心下也雀跃欢喜,面上仍旧淡淡的,盖好了装了醒酒汤的青瓷盅,端着托盘出了门。 内院在经过刚才小小的忙乱之后,很快恢复的沉静。底下伺候的丫鬟仆役们也都回房去了。 蓝鹇鸬鹚不在房门外,绿莺不见身影。 白练不由得心跳加速,端着托盘的手开始发起抖来。 她往前走了一步,檐廊下忽的转手出来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他也不说话,只伸手把人拦下,不许她再往前靠近一步。 白练认出是鸬鹚,神情一僵,轻声道:“这是厨房备着的醒酒汤,已经热过了。绿莺姑娘吩咐我送来的。” 鸬鹚打开汤盅看了看,点头:“给我吧,这边不必伺候了。” 话是这么说,白练却没打算松手。 鸬鹚眼皮一跳,皱了眉:“什么意思?” 白练咬了咬唇:“我是徐家送来伺候王爷的……” “我知道。”没等白练说完,鸬鹚直接上手,“王爷寝屋,不得随意入内。” “可我是来伺候王爷的!” 白练猛地抬头,抓着托盘不肯松手。 “我、我若是得了宠,不忘你的大恩……” 她话还没说完,鸬鹚的脸色已经变了。 而后,就听见“啪”的一声,紧闭的房门从里面打开,一身寝衣的景昭慢慢走了出来,眼帘微垂,看着酒气还没散。 “你说,你是徐家送来伺候本王过的?”景昭问。 白练咬了咬唇,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是,王爷……” 她话没说完,肩膀上却突然挨了一脚,整个人直接摔了出去,托盘上的醒酒汤径直洒了她一身。 偏这个时候,院门口传来了蓝鹇的声音。 “王爷,燕喜姑娘来了。” 第14章 卫燕喜怎么也没想到,蓝鹇喊她过来内院,会正好瞧见这副画面—— 白练虽不是美人,可也是个清丽佳人。好好的姑娘家,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过来,却被人一脚踹倒在地。不光跌倒在地上,还被醒酒汤洒了一头一脸…… 这简直,再尴尬不过了。 白练其实穿得很是低调,虽说是王府配发的三等丫鬟的衣裙,可她头上戴的、脸上抹的,都花了不少银钱。 眼如秋水,唇似红樱。 可惜,偏那站在檐廊下的秦王景昭,是个瞎子。 卫燕喜看着地上神情狼狈,甚至还狠狠瞪了自己一眼的白练,抿了抿唇。然后,默默收回目光,抬眼看向景昭。 她上辈子为了谈生意,不知道看过多少人喝醉酒的模样。 大多是不怎好看的。 有些白日里还彬彬有礼的人,喝得多了,撒泼骂人,拍桌子撸袖子,不在话下。 有的丢了斯文嘴脸,不带遮掩地动手动脚,叫嚷着要人陪酒。 也有喝多了不吵不闹,只一个人做着,巴拉巴拉,变得格外话痨的。 秦王有些不一样。 屋子里的烛光映在他的背后,带着他的脸,半明半暗,白日里偶尔能看到的温文尔雅荡然无存,全然只剩下透着狠戾的冰冷。 一双眼睛微微眯着,似醉非醉。 卫燕喜不由地深呼吸,然后低下了头。 “王爷。”她喊了一声。 蓝鹇就好像没有看见摔倒在地上的白练,走上前:“王爷,燕喜姑娘来了。” 景昭眯了眯眼。身前的鸬鹚当即点头,走下檐廊,一把就把白练从地上拉了起来。 “王爷!”白练有些慌了,脸上再不见平日里的清高孤傲,“王爷,我是来伺候……” 她嗓子发颤,是那种经过特意□□,乞怜的嗓音。 卫燕喜听着,都觉得假如自己是个男人,只怕这会儿已经心生怜悯,想把人留下来了。 可她偷偷看了看左右,无论是蓝鹇还是鸬鹚,俩人的脸上都是冷静的,就好像……压根没听到什么声音一样。 “去重新端一碗醒酒汤来。”景昭冷着声音道。 卫燕喜只愣了一瞬,见蓝鹇看过来,当即回神:“是。” 她飞快地从内院出去,脚步迈出院门的时候下意识回头看了眼里头的情景。 秦王还站在檐廊下,沉默的身影看起来格外高大。而院中凑巧左右而立的蓝鹇、鸬鹚,恍若两座大山,将他的不喜隔绝在外。 至于白练,未来不知,起码眼下是得了他厌弃的。 卫燕喜不敢拖拉,很快就从厨房另外端了一碗醒酒汤回来。 内院里,白练已经不见了身影,鸬鹚隐在檐廊转角处,蓝鹇则站在了房门前。见她回来,蓝鹇微笑道:“燕喜姑娘回来了。” 他侧过身去,“姑娘进屋吧,王爷还等着这碗汤呢。” 尽管有了心理准备,但这一下要进屋,还是叫卫燕喜一愣,下意识的,脚步就停在了房门前。 “姑娘安心。”蓝鹇低声道。 “谢谢。”卫燕喜点头,等蓝鹇推开房门,这便端着醒酒汤走了进去。 秦王/府的内院有专门伺候的丫鬟,只平日里至多不过是在院子里头做事,少有几个能入得了秦王卧房。 黄鹂是一个,如今就是绿莺。 卫燕喜进内室时,绿莺正跪伏在地上。 景昭倚坐在床头闭目养神,似乎压根不知道底下还跪了一个人。 “王爷,”卫燕喜叫了声,轻声道,“醒酒汤来了。” 景昭睁开眼来,目光还透着微凉,片刻后才将视线从她脸上挪开。 卫燕喜被这目光看得后背发紧,就听见他开口道:“出去。” 她下意识松了口气,上前将手里的醒酒汤放在桌上,转身要走,却听见景昭又来了一句“站住”。 她僵在原地:“王爷?” “我让你走了?” “……” “绿莺。”景昭开口道。 他声音有些哑,应当是酒喝多了的关系,听起来并不舒服。 绿莺应道:“奴婢在。” 景昭微眯起眼,屈指敲着床沿:“下一回,若是再让不长眼的冲撞了本王。你该知道会是什么后果。” “奴婢……知道了。”绿莺的声音越来越小。 “出去吧。” “是……” 一直到绿莺低着头后退着走出内室,卫燕喜都只安静地站在一旁。 她不说话,却不代表着没看懂这对主仆俩在她进来前都说了什么。 想来,还是因为白练的事,叫这位秦王生出了不喜,进而迁怒到了如今身为大丫鬟的绿莺头上。 “你过来。”景昭开口。 卫燕喜回过神来,上前两步:“王爷。” “你可知道,黄鹂现在去了哪里?”景昭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她视你为敌,仗着身份欺辱你,你想她会有一个怎样的结果?” “黄鹂姑娘是王爷的人,王爷想怎么处置都是王爷的意思。”卫燕喜深吸口气道。 她没把黄鹂当一回事,也不觉得秦王当真是为了自己才出手整治了黄鹂。 “我将她配了人。” 这是彻底断了黄鹂的念想。 “王爷大义。”卫燕喜小声拍马。 太后送来的宫女,没做成通房,没做成妾,最后被拉出去配了人……这结局,何其凄惨。 可她能说啥? 就……拍个马屁吧。 景昭笑了:“你不遗憾?” 卫燕喜摇头。 “说真话。” “……” 又要说真话? 卫燕喜沉默片刻,道:“其实,我与黄鹂姑娘之间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黄鹂姑娘能得一段姻缘,是王爷的恩德。至于这段姻缘是好是坏,总归最后经营的人是她自己。” 景昭不说话了,只看着她眯了眯眼。 良久,他才开口道:“她嫁了一个庄头。虽然是续弦,但那庄头是个厚道人,还不至于亏待了她。” 景昭嘴上说不亏待,卫燕喜脑子里却是飞快地算了一笔账。 一个庄头说得好听,那是半个主子一般的身份人物,可说白了,还是秦王/府的奴才。 虽然说当秦王妾也是奴才,是王府里的半个主子。但庄头妻和秦王妾这两个身份摆出去,只怕黄鹂更愿意当后者。 实际上,她还是亏了的。 景昭盯着卫燕喜看了会儿,见她眼神飘忽,便知那脑瓜子里正想着事,当下叫了声名字。 等卫燕喜回应,他问:“你是徐家送来的?” 卫燕喜心底咯噔了下:“是。” 她那点聪明和本事,都是在生意场上和人拼杀出来的,面对秦王,不值一提。所以,见到秦王第一眼,她就再明白不过自己该怎么做。 该拍马拍马,该说真话说真话。 景昭忽而笑了:“你和刚才那个女人不一样。” 卫燕喜抿了抿唇:“王爷是知道的,我是徐家两位老爷从扬州买的。” 言下之意,就是她跟白练她们不是一起的。 想到张仆送来的消息,再看她那张脸,景昭挑了挑眉。 “我需要一个女人。”景昭道。 他说这句话时,语气平平,就好像是在对人说,我需要一杯茶。 可这话就仿佛平地一道雷,轰一下,砸到了卫燕喜的头上。 她僵了下,大着胆子,问:“王爷是要哪、哪方面的女人。” 她眼神飘忽,往床榻上瞄了两眼,最后还是落在了地上。 是谁说秦王不喜艳色的? 出来,她保证不把人打死! 景昭又挑了挑眉,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本王不睡女人。” 难道睡男人? 卫燕喜眼睛发光。 景昭何等人,哪里看不出她脸上压不住的喜色,简直气笑了。 “本王也不睡男人!” 卫燕喜尴尬一笑,大着胆子仰起脸问:“王爷的意思是?” 景昭招手:“你先过来。” 卫燕喜迟疑一瞬,只能揣度他的意思,试探着走到跟前:“王爷?” 她话才出口,手腕被人忽的握住,而后一拉一拽,等回过神来,自己已经“噗通”一声,磕着膝盖,跪在了脚踏上。 她仰着脸,能明显感觉到捏在她下颚上的手指微微用劲。 “本王需要一个女人堵住悠悠众口。”景昭垂下眼帘。 手里的这个女人要说容貌,确实是美艳无双。即便是放进宫里,也是难能一见的美人。也难怪在被徐家相中之前,会有人想买下她,送去燕京伺候人。 “本王不会动你,相反,本王会给你想要的一切,只要你陪着本王做足了戏。” 他并不吝啬用荣华富贵收买人。 一个人若是能用这些拿下,就不会是什么难以操纵的对象。 相反,若是无欲无求,还真就难了。 卫燕喜心中懊恼得很,这会儿功夫也顾不上景昭的身份了,抓着他捏在自己脖子上的手,使劲拽了拽。 “给顿棒槌,再给个糖?王爷也不怕我不帮这个忙。” 景昭松开手,却是将人扣在自己腿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她的后脖颈。 卫燕喜动了一下,被人摁住。 她动弹不得,也就跟着没好气起来:“王爷要是想做戏,还不如哄着我瞒着我,说不定我傻白甜一个,跟着就入了戏呢。” 景昭将此看在眼里,笑了声:“本王懒得挖空心思宠一个人,哪怕作假也懒。还不如将话说清楚了,端看你应不应。” 卫燕喜闷闷道:“我能不应?” 景昭笑:“不能。” 指尖皮肉滑嫩,他忍不住多揉捏了几下。 卫燕喜打了个战栗,声音有些变调:“我答应就是!” 她不敢问原因。 脖子还在人手底下摁着,她就跟砧板上的鱼一样,再蹦跶,也逃不过挨一刀的结果。 景昭满意地松开手。 卫燕喜挣扎着从他腿上爬起来,丝毫不知男人眼下划过的晦暗。 “你想要什么?”景昭问。 卫燕喜低头站着。 景昭笑:“说吧,你想要什么,这是你该得的。” 卫燕喜抬眼:“秦王/府里……丫鬟能不能赎身?” 景昭唇角抿住,冷眼看着她:“不能。” 卫燕喜不免有些失落。 她不怕陪着演戏,也不想要什么荣华富贵,就想要有机会能得一个自由。 她眼底的那抹神色,景昭自然看得一清二楚。 “五年。”他松口,“五年后,本王放你走。” 五年。 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搁在别人身上,五年足够有个翻天覆地的变化。 譬如姑娘出嫁,男子入仕。 但搁在卫燕喜身上,五年,也不过就是从十五岁到二十岁,至多也就是二十一岁。 她不知道景昭要做什么,但是五年换一个自由身,她是乐意的。 况且,五年时间,够她攒一笔钱出去之后做点营生养活自己了。 卫燕喜这么想,欢喜地应了声好。 景昭见状,哭笑不得:“高兴了?还不伺候我喝汤。” 第15章 徐家送来的那位燕喜姑娘成王爷通房了! 这个消息,就好似长了翅膀的鸟,不过才天亮,已经传遍了秦王/府上上下下,便是马房那头伺候的下人,也都知道王爷身边如今多了位姑娘。 那可是真真正正在王爷身边伺候的! 虽说昨天夜里内院没什么动静,可谁都知道燕喜姑娘入了王爷的卧房后,竟是被留了下来。 这是破天荒,头一遭的事。 至于有没有真伺候了王爷,他们不知道。就算一时半会儿没成,入了王爷的内室,怕成事也就这几日了。 卫燕喜从景昭的院子里出来,路上碰到的丫鬟婆子神态各异。 嫉妒的、羡慕地、巴结的…… 她看得清楚,心底却叹了口气。 鬼知道她昨晚是睡哪里的。 秦王的那张床看着便是舒服的,可她哪能躺上去。人王爷要的是做戏的搭档,又不是暖床的女人,留给她的自然就是床边脚踏上的位置。 那脚踏,硬邦邦的。她睡了一晚上,早上起来的时候,只觉得腰也断了,腿也瘸了,跟着就后悔答应了的事。 再听这一路上的言语,她面上带着笑,心底呕了几下。 回院子的时候,卫燕喜见着了白练。 她还是那副模样,丝毫不见昨晚的狼狈,但有些事都记在心里头,面子上虽然过去了,心里多半还是恼着的。 起码卫燕喜看见她的时候,她的一双眼睛恨不能喷出火来。 太平进了西屋,见卫燕喜捶了捶自己的腰,眼神微闪,嘴里恭喜道:“恭喜姐姐,贺喜姐姐,姐姐如今也算是飞上枝头了。” 卫燕喜听到这么句道喜的话,心里顿时哭笑不得:“不过是伺候王爷而已。” 太平抿了抿唇:“姐姐别觉得不好意思,我们想伺候还伺候不成呢。” 她指了指东屋,压低声音道,“昨夜白练是被鸬鹚大哥送回来的。说是送,可大伙儿都看出来了,是她惹恼了王爷,被赶回院子的。若不是我们是二老爷他们送来的人,只怕白练就要同黄鹂姑娘一样,被赶出去配人了。” 卫燕喜听着,觉得实在好笑。 太平只当秦王是看在徐家的面子上,才留了她们在王府里,甚至对白练,都网开一面。 可实际上,论身份,太后宫里出来的黄鹂远比她们要尊贵的多。黄鹂被配了庄头,是看在太后的面子上。她们,就不一定了。 她隐约感觉得到景昭对徐家的态度有异。 具体异在哪里,她说不清楚。 但起码,从他选自己不选白练这件事上就看得出来,景昭只怕对自己原本的这个岳家是有不喜的。 太平还在继续表露对白练的不满。 “她昨晚那么狼狈的回来,闹了好一阵。今早听说你成了王爷的通房,可是将她气得半死。” “她惯常是个自命清高的,觉得王爷日后必定会收用了她。可那些春花秋月,不过是纸上的东西,人若是没了眼缘,也就春也不是,花也不是了。” 卫燕喜听着,也看着太平。 她眼里藏着艳羡,是真把能伺候秦王,当秦王的通房视作飞上高枝的好事。 “姐姐,”太平咬着嘴唇,期盼地看过来,“将来……我是说将来,将来姐姐能不能在王爷跟前提提我?我想帮姐姐分担一些照顾王爷的辛劳……” 太平支支吾吾的,到底是把心里想的都说了出来。 卫燕喜歪了歪脑袋,看跟前不过才堪堪发育的小女孩满脸羞涩,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回复。 偏这时候,不远处有人在说话,仔细一听,是鹧鸪的声音。 卫燕喜往门边走了几步,就听见鹧鸪正扶着脸色难看得白练,冲一个小丫鬟发脾气。 “贱不死的小蹄子,不长眼的狗东西!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居然敢冲撞我们?这府里头难不成是你这么个烂心窝的家伙做主了?” “王爷还没说什么,没得叫你个下贱胚子作践人……” 鹧鸪性子直,本就经常与人冲突,这会儿一口一个“贱人”,早把小丫鬟训斥地眼泪直流。 卫燕喜仔细看了看,这才认出那捂着脸哭的丫鬟竟然是鹌鹑。 她这下忍耐不住,走出西屋,几步挡在了人前:“骂够了?” 她转身把鹌鹑从地上拉了起来,拉开手,看了看发红的侧脸,问,“痛不痛?” 鹌鹑泪汪汪,见着卫燕喜,顿时嚎啕大哭。 卫燕喜叹了口气,回头看向鹧鸪:“有多大的仇,非要冲个小孩发火?” 鹧鸪本就是指桑骂槐,一见卫燕喜出来,更是气恼地厉害:“怎么的,伺候了王爷,就算是王府半个主子了不成?我不过是训斥个不长眼的狗东西,燕喜姑娘是想教训我了吗?” 她扶着白练,眼睛圆瞪,“她一个在蘅芜院洒扫的下等丫鬟,不长眼睛冲撞了我们。我难道还不能教训了?” “她冲撞了你们,所以你们是伤着哪里?脚、腿、胳膊还是脑子?” 卫燕喜本就护短,鹌鹑这会儿过来肯定是来找自己的,不过就是正好被鹧鸪她们抓着人,借势指桑骂槐罢了。 她跟白练还有鹧鸪本来就不算亲近,之前也是吵过,撕破过脸皮的。昨晚的事发生之后,关系只会更加恶劣,但再恶劣,跟鹌鹑有什么关系。 卫燕喜也不客气,直接道:“你要是不乐意见我伺候了王爷,就自己往王爷跟前去。是要做通房,还是想王爷给你们开脸当姨娘,那是你们的事。少把火往别人身上撒。” 鹧鸪作势要吵,白练把人拦了拦:“你虽然得了王爷的喜欢,可色衰爱弛的道理想来你不懂。” 她要懂个屁。 卫燕喜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 她又不用真在床上伺候秦王。等五年期满,她拿了攒下的银钱出府过日子去,远比当个伺候人的通房要潇洒。 卫燕喜懒得同人争吵,拉了鹌鹑就走。 鹌鹑是为了恭喜她才来的,却不料不小心撞了白练,这才被鹧鸪抓着不放。脸上的巴掌也是鹧鸪打的,红通通的印子留着,没一会就肿了起来。 卫燕喜可怜她平白无故受了委屈,托蓝鹇帮忙找了一支外敷去肿的膏药给鹌鹑抹上。 鹌鹑哭够了,吸着鼻子哼哼:“凭她俩这么坏,就一定得不了王爷的宠爱。” “你个小屁孩,懂什么宠爱。”卫燕喜哭笑不得。 鹌鹑泪汪汪:“我是不懂,可我就是不想看她们将来得意。” 她就是小孩心性,喜欢了燕喜,就巴巴跑来祝贺。挨了鹧鸪的打,就连带着把和鹧鸪一块的白练一起讨厌上了。 她从卫燕喜那儿出来,在路上遇着蓝鹇,知道膏药还是他帮忙找的,忙不迭喊了声“蓝鹇大哥”。 蓝鹇微微笑,见鹌鹑半张脸还透着红,眼神微变:“还疼不疼?” 鹌鹑摇头:“不大疼了。燕喜姐姐还帮我揉过了。” 蓝鹇点头,从怀里掏出一小包牛皮纸塞进她的手里:“是明松铺的糖果。王爷赏我的,我不吃甜,你拿回去慢慢吃。” 鹌鹑哪管是谁给的糖,一听明松铺三个字,眼睛已经亮了。 等打开牛皮纸,瞧见里头躺着的圆滚滚的糖果,更是笑得眼睛都瞧不见。 她丢了一颗进嘴里,手里当即又拣了一个,踮起脚尖,二话不说塞进蓝鹇嘴里。 蓝鹇愣了一瞬,弯了眉眼。 景昭在府外用过晚膳后才回了王府。 昨夜他收了徐家送来瘦马做通房的事,在他有意放任下,已经传到了麟州城内。 同他一起吃酒的旧友拧着眉头劝他当心,怕徐家送来的不是女人,是眼线。 他却想着昨晚那个被摁在自己腿上的柔软身躯,难得在人前失了神。 等回到王府,景昭就听留守在王府的蓝鹇说了白天徐家那几个瘦马和卫燕喜发生争执的事。 内院的檐廊下,他看见了站在那儿发呆的卫燕喜。 他走到跟前,她才恍然回过神来,屈了屈膝盖:“王爷。” 景昭瞥她一眼,见她有些呆,索性牵了她的手,带着人进屋。 “王爷?”卫燕喜有些不解地挣了挣,无奈力气不够大,只能苦着脸问,“王爷这是要做什么?” 景昭看她,顺势扣住她的十指:“做戏总归要做足。人前你是我的通房,这种事不可避免。人后你是我房里的丫鬟,伺候主子沐浴更衣都是本分。” 卫燕喜懵住:“可王爷上回还说除了院子里的洒扫和偶尔整理下书房,我不必做别的什么事……” “那是疏云斋。”景昭把玩着她的手,只觉得手里捏着的是块美玉,细腻柔滑,“这儿是内院。” 好吧,老板说了算。 卫燕喜认了,晃了晃手:“王爷?” 景昭松手。 卫燕喜定了定神,看他站在那里,上前帮他宽衣。 卫燕喜的身高在白练她们几个里头不算矮,但搁在秦王跟前,还是挨了一截。 她仰着脖子帮景昭脱去外面衣服的时候,因为距离太近,鼻间全是他身上的气味。 带了点酒香,倒是不难闻。 兴许是今天出门穿的衣裳有些难解,卫燕喜皱着眉头脱了半天,愣是没脱下来。 这时候,额间突然一热。 是景昭的手指摁上了她的眉头。 “笨手笨脚。” 四个字,不偏不倚砸在了她的脑门上。 卫燕喜喉头一噎,就见景昭抬手自己解开衣裳,而后整个丢在了她的头上。 男人的气味顿时铺天盖地。 等她好不容易把罩在头上的衣服拿下来,就见景昭坐在床沿上,目光淡淡地看着自己。 “你的养母没有教你怎么伺候男人?” 卫燕喜心知他敢用自己,多半是已经让人查过了她在扬州的事,索性坦白道:“原先也是教过的。可死过一回,病了一遭,醒来之后就忘了许多事。” 她把衣服挂起来,回身就见景昭摁了摁额角:“王爷头疼?” 景昭点头:“过来帮我按按。” 卫燕喜走到床前,正要伸手,却先被人拉着坐到了床沿下,而后那好整以暇的男人就这么顺势将头枕在了她的大腿上,闭着眼,漫不经心地道:“按吧。” 卫燕喜握拳,在虚空捶了下,就听见闭着眼的男人淡淡道:“胡闹。” 她僵了下,老实地抬手替他按着额角的穴道。 也不知过了多久,卫燕喜满心以为景昭已经睡了过去,自己可以停手歇歇,却看见他忽然睁开了眼。 卫燕喜木着脸跟他对视。 良久,他又重新闭上眼,也不催她继续,反而翻了个身,像模像样地拿她的大腿当起枕头来。 只是嘴里却又说了句话。 “东屋那三个人,要不要本王替你教训教训?” 第16章 “不要。” 卫燕喜径直回答。 景昭睁开眼,有些诧异:“怎么?东屋那三人不是与你不和么?” 卫燕喜如实道:“确实不和。” 景昭轻轻笑了一声,合上眼:“所以呢?为什么拒绝?” “虽然不和,但也没有多大的仇怨,不用王爷出手教训。”卫燕喜如是答道。 她又不傻。 景昭现在因为徐家的关系,对白练等人不上心,可万一哪天还是上了心怎么办? “你怕我将来会收用她们?” 景昭眼都没睁,枕着她的大腿,轻飘飘地吐出一句话来。 卫燕喜噎了下,嗯了声。 景昭发笑:“娶妻看的是贤良淑德,那你知道纳妾看的是什么?” 卫燕喜:“……” 这是变相说白练、鹧鸪和太平长得不够漂亮? “徐三老爷说和黄鹂姑娘都说,王爷……不喜艳色。” 卫燕喜手里停了下,就听见景昭轻笑道:“世人皆爱美色。本王,也不例外。” 兴许是大腿枕得太过舒服,景昭闭着眼,忽觉心情舒畅,又问了句:“既然让你担了通房的名,总得让你得些权力。你喜欢蘅芜院那个傻乎乎的小丫鬟?” 卫燕喜愣了下,旋即点头。 又想起景昭闭着眼看不见,忙应声道:“她叫鹌鹑。” “鹌鹑。”景昭念了一遍,“鹌鹑,是个好名字。” 卫燕喜:“……” 景昭翻了个身,却是对着门外的蓝鹇道,“让张仆明日把人调到内院。”他顿了下,“还是三等丫鬟,让绿莺带着。” 门外,蓝鹇低声应是。很快,一切又归于沉寂。 这一晚,卫燕喜依旧宿在景昭的房中。 半夜虽然还是没叫水,但底下轮值的丫鬟们,谁都不敢放松警惕。 等到第二天天明,瞧见站在房中为王爷穿衣,并被王爷搂着腰身亲昵的美貌女子,丫鬟们的头都低了下去。 她们丝毫不知,在余光瞥见丫鬟们低下头的时候,卫燕喜面带微笑,摁住了搭在自己后腰上的大手,然后在上头,若无其事地……拧了一把。 秦王景昭是个不贪恋女色的人。 他少年成名,在军中多年,为先帝为大靖出神入死,直到文安二年,也就是去年,才迎娶了正妃徐氏。 只不过成亲当日,因前线有战事起,于是丢下尚未圆房的王妃再度出兵。 后来辗转被禁足于麟州,谁不想往他身边送上一二女人。 当然,这些送来的女人里,大多出身不高。 毕竟,没有谁敢把亲生女儿送进秦王/府的。焉知秦王是否会就此一蹶不振,或者天子一怒,将这个亲叔叔的项上人头斩落。 但另一方面,都是老油条,都是聪明人,都知道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箩筐里。 万一秦王又起来了呢? 可秦王就像是个油盐不进的和尚,再美的女人,入了秦王/府,也不过就是转手成了别人房里的妾。 就在所有人都觉得秦王不喜女色,或许应该换个法子讨好的时候,他收用了徐家送来的一个美貌瘦马。 不仅收用,据说还非常宠爱。 明松铺的糖果每日都有人送进王府。月烟坊的胭脂、菘香堂的布料也都跟着他们的掌柜一起频繁出入秦王/府。 更有甚者,还有人见到秦王身边的蓝鹇、鸬鹚两位小哥半夜去到城中的各家酒楼。 有好事者问起,得到的答复都是,“王爷命我给卫姑娘买夜宵”。 一时间,关于秦王,关于秦王收用的这位“卫姑娘”,麟州城内传言纷纷。 各方书信透过隐秘的方法,传往那个名叫燕京的都城。 “王爷就算突然开了窍,晓得宠爱女人了,也不能如此过火。” “这是徐家送来的人,王爷怎能亲信!” “况且这个女人,听说生了一副狐媚妖艳的模样,焉知不是徐家送来故意引诱王爷犯错的!” “王爷这样,如何对得起两位先帝!” 疏云斋内一角的亭子里,景昭看着一把年纪的周老先生,捏捏眉心,哭笑不得。 周老先生原是先帝的太傅,对他亦有师生之谊。先帝病逝后,本该继续教导小皇帝,却不料,宫中是非黑白混淆不清,老先生被小皇帝所恼,赶出了燕京。 周家一门清流,好在不贪图什么名利,所以举家迁徙,搬到了麟州。 等到景昭被禁足麟州,北地不少官员见风使舵,不敢与其交往。周老先生却领着几个儿子女婿,登门拜访。 如今,老先生还是那个老先生,虽没了官身,仍旧得景昭一声“老师”的尊称。 景昭拉上卫燕喜做的这一场戏,是特意做给外人看的,压根还没来得及告诉周老先生。哪想到,先生久不登门,一登门就劈头盖脸先把他训斥了一番。 景昭知道,周老先生这人有些古板顽固,但本心还是为了自己,便一直等老先生说累了,端起茶碗喝茶的功夫,才开口解释。 “老师不必担心,学生知道分寸。” 周老先生瞪眼:“你知道什么分寸?叫你正经娶个正妃你拖拖拉拉不肯,结果被皇上塞了个徐氏女。这才多久,和离了!” 景昭哭笑不得:“老师也是知道的,徐家的女儿,学生不可能真娶回家。那徐氏女要真是个好的,只怕早跟着张仆他们来了麟州,也不必拖了这么久,才主动提出和离。” “那你还收用了徐家送来的女人?” 余光瞥见从檐廊转角处探出来的一小截裙边,景昭笑了笑:“她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她漂亮。” “……” 周老先生拍了桌子;“小六,我那拐杖呢?” 被叫到名的周家嫡孙吓得差点没把手里的茶碗砸了,抓着自家祖父的拐杖愣是不敢递过去。 “小六!”周老先生喊。 周小六抱紧拐杖,涨红了脸:“祖父,这是、这是秦王殿下,不是小七他们……” 他说完,趁着祖父还没冲自己发火,抱着拐杖就跑。 他人小,腿脚却快得很,一头钻进檐廊里,正慢下脚步要松气,却是撞见了一双清亮的眼眸正从转角处探出来看他。 卫燕喜本着“拿人钱财,与人消灾”的行为准则,白天老实本分充当好疏云斋丫鬟的工作,夜里乖乖听话,当大腿枕,当挡箭牌,也当贴身丫鬟。 今早她照例得了秦王允许,先进他不出三天就乱成一团的书房,才理了一半,周老先生就来了。 老先生是为了满大街的流言蜚语来的,自然不会看她好看。 卫燕喜躲在书房里,直到景昭贴心地请老先生去院中亭子里吃茶,她才有机会翻窗爬出来。 只是出来了……好像也没法往人前走,只能藏在檐廊转角,迫于无奈听了这一出老师教训学生的热闹。 见周小六瞠目结舌地看着自己,卫燕喜忙“嘘”了一声,把人拉到身边。 “吃糖。”她递出随身带的牛皮纸,塞了颗糖进周小六的手里。 周小六看看糖,再抬头看看她,警惕问:“你是王爷收用的那个卫姑娘?你在偷听?” 卫燕喜看他,见他一口白牙,忍不住又塞了几颗过去。 “是你祖父来得突然,把我堵在书房里了。” 卫燕喜只是随口说了个事实,哪知不过七八岁模样的周小六突然满脸爆红,捏着糖吞吞吐吐。 好一会,卫燕喜才听清他在说什么。 “你、你跟王爷!书房是何等……你们……简直有辱斯文!” 卫燕喜:“……” “小孩,你在想什么?”卫燕喜哭笑不得,伸手去揉捏他还带着婴儿肥的小胖脸。 “我在给王爷整理书房,你祖父来得突然,我若是叫他看见了,岂不是更令王爷为难。” 她摸够了,收回手的时候意外瞧见周小六脸上留下的糖霜,心虚地又给了他几颗糖。 “我给你吃糖,你别告诉老先生我在这儿躲着。” 到底还是小孩,哪有不爱吃甜的。 周小六看着手心里满满的糖果,把拐杖靠在一边,盘起腿,心安理得地吃了起来。 卫燕喜看了看那拐杖,鸠首被擦得发亮,显然十分得周老先生的看重。 “那是先帝赐给祖父的,特意命人找的万岁藤。”周小六舔了舔牙齿,犹豫了下,就又往嘴里丢了一颗糖,“先帝驾崩后,除了见重要的人,去重要的场合,祖父都不舍得把这根拐杖从房里拿出来。” 卫燕喜愣了一下,点点头:“那周老先生一定十分看重先帝和王爷。” 她这几天被景昭逼着在看《礼记》,正好看到这么一段话。 “五十杖于家,六十杖于乡,七十杖于国,八十杖于朝,九十者,天子欲有问焉,则就其室,以珍从”。 周老先生的年纪早就过了六十,却只在重要的人和场合前才拿出先帝御赐的拐杖,显然是打心底的珍惜。 老先生是好人,那位先帝也一定是位好人吧。 周老先生在秦王/府待了一天,一直到用过晚膳后,才拄着拐杖出了门。 期间卫燕喜到底没躲过去,出来见过老先生,见老先生仿佛防贼一般防着她带坏周小六,她难得生出了点反叛的心思,把原本准备给鹌鹑的明松铺的糖果都给了小六。 当然,周小六会不会乖乖把糖都上交,她就不知道了。 也是这一晚,卫燕喜明显觉得景昭的心情格外的愉悦。 她沐浴完进屋的时候,倚靠在床头看书的景昭忽然冲她招了招手。 卫燕喜走过去,正要开口,那人却突然伸手,屈指在她脑壳上弹了一记。 “那么多糖,你是故意欺负周家小六?” 卫燕喜捂住额头:“就、随便给了点。” “随便给了点?”景昭问。 卫燕喜支吾道:“一整包。” “你倒是老实。”景昭嘲了句,片刻后又拉过人,满足地枕上大腿,“小六是周家如今小辈里头最有出息的,以后多半能出仕入相。你少欺负他,不然将来大靖朝堂上,就要站了个一张嘴满口烂牙的相爷。” 说完,便闭了眼不再出声。 卫燕喜已经习惯了他喜欢枕大腿的古怪爱好。 毕竟除此之外,他在人后从没什么其他过火的举动。枕大腿这个,大概就是……身为王爷的,骄奢淫逸? 她照旧帮着按头,一直按到两人都困了,这才一人床上,一人脚踏,和往常一样熄灯睡下。 只可惜到了半夜,张仆却敲响了门。 卫燕喜从脚踏上作势要爬起来,景昭已经跨过脚踏,走出去开门。 不多时,人回来,看着呆坐在脚踏上的燕喜,似笑非笑。 “黄鹂跑了。” 第17章 “逃了?” 卫燕喜瞪大眼睛,“怎么突然逃了?” 景昭走到床边坐下:“她放了一把火,把庄子烧了,趁乱逃走了。” 景昭给黄鹂配的,虽然不是他手底下最得力的一个庄头,但也是个忠厚的。只要黄鹂不作妖,那人一定能好好待她,夫妻俩将来过上和和美美的日子。 但黄鹂放火烧庄子,还伤了自己丈夫,趁乱逃走这样的结果,还真是出人意料。 “人找不到了?”卫燕喜问。 景昭点头:“庄子上派人找了两天两夜,没见到人,怕惹出事来,这才急匆匆派了人过来报信。” “他们也是怕事情闹大了,将来对王爷不好。” 卫燕喜话音落,就听见景昭低笑了声:“能有什么不好?真要说起来,难道不该说是太后娘娘教导无方?” 他说完,屈指在床沿上敲了几下,“太后娘娘派来的宫女,既然说了是来伺候本王的,那就是秦王/府的下人。本王要将她配给底下庄头,她岂能不从?” “不从也就算了,伤人放火,又算什么?” “我已经让鸬鹚带着人沿路搜寻,必然要把这个逃奴抓回来,好好送回到太后面前,请她仔细再教一教。免得下次再送人宫女的时候,一不留神送了个敢杀人的。” 景昭这话,其实有些大逆不道了。 卫燕喜噎了下,想到先帝是他亲哥哥,太后就是他嫂子,小叔子拐外抹角骂嫂子什么的…… “不管这些了。”景昭伸手戳了下她的额头,“赶紧睡。等下要是敢打呼噜,就把你挂树上去。” 跟了这么些天,卫燕喜也知道,话归玩笑,但事情他也不是做不出。当即抓了被子往头上一盖,躺回脚踏。 不多时,呼吸就平缓了下来。 景昭靠坐在床头,听着脚踏上缓慢的呼吸,伸长手臂,轻着动作把盖在卫燕喜脸上的被子往下拉了拉。 “闷不死你。”他吐出一句话,重新躺下。 从来空寂的卧房里,这段时间有了第二个人的呼吸,似乎并不会让人觉得不适。 接下来的几天,景昭约莫是忙,不光疏云斋又闲了下来,就连夜里他都不一定回来。卫燕喜自然巴不得景昭一直不回王府。 她还是睡在景昭的房里,白天打扫打扫疏云斋,晚上看两眼书,跟着就早睡早起。只偶尔会从鹌鹑那里,听说鸬鹚他们搜寻黄鹂的事。 问,就是蓝鹇说的。 转眼就要到五月初五了。 按照惯例,又是一年插菖蒲棒,贴五毒剪纸的日子。 卫燕喜上辈子生活的地方,还有闹龙舟的习俗。成了小燕喜之后,也从她的记忆里看到过扬州城是如何过五月五的。 但秦王/府这边,半分端午节的意思都没有。 她问过鹌鹑才知道,麟州的端午风俗和别地有些不同。 麟州位于北地,靠近关外。很多风俗习惯其实反而与关外相似,譬如端午,关外称之为“重午”,龙舟是没有的,但是有浴兰汤和射柳。 这天的街上,也有比往日更热闹一些。 因为身份关系,卫燕喜跟鹌鹑一样,都不能随便出王府。 这么一想,端午节那天街上的热闹,自然而然的和她们就没什么关系了。 端午前一晚,景昭依旧没有回府。 卫燕喜照例去了疏云斋洒扫,没一会儿,蓝鹇过来了,却是得了景昭的令过来接她的。 她愣了下,下意识问:“去哪?” 蓝鹇笑:“王爷说,等燕喜姑娘去了就知道。” 去当然是要去的。 去之前,卫燕喜还被要求换了一身衣裳,这才坐上马车离了秦王/府。 马车绕过长街,能清楚地听到沿街各种叫卖的声音。卫燕喜掀开车帘往外看,沿街随处可见人头攒动的景象,不少人都穿了时新的衣裳,打扮鲜亮,一眼望去,一张张脸上都带了欢喜的笑容。 其间还有不少富贵人家的马车,也如他们一样,在街上走着。 看样子,是都朝着同一个方向去的。 到了地方,卫燕喜才知道,那是麟州城外的一处马场。马场主人姓邓,是北地都督,也是先帝在世时的左膀右臂。 都督府就在麟州,邓都督的一干妻妾子女也都留在麟州城中。 每年端午,都督夫人乔氏便会领头在城外马场邀请麟州各官家、世家的女眷们参加射柳大会,看的自然是各家的儿郎在场上的表现。 秦王/府的马车一停下,立即有都督府的人迎上前来。 “早听说秦王殿下新得了位美人,还不知妹……” 那人开口便笑,然而话说一半,就见车帘打起,卫燕喜钻出马车,目光盈盈地看了过来。 “竟……殿下好眼光,果真是位美人!”那人惊叹,目露艳羡,“我这些年,也算是见过不少美人,却还没见过有这副好模样的。” 这些日子,秦王身边有了个女人的事情在麟州城中传得沸沸扬扬。她也是听说过卫燕喜的名声的,扬州瘦马出身,生得十分狐媚。可见面才知,这般容颜出色的女子,便是有那几分不言而喻的娇媚,也丝毫不见所谓的狐媚姿态。 相反,容颜如雪,一双澄澈的眸子,静谧剔透,叫人一眼看去,便心生好感。 卫燕喜下了马车:“这位夫人是?” 那人掩唇欢笑,一副风流姿态:“当不得这声‘夫人’。” 她眨眨眼,“我是二十年前从扬州送到都督身边的,如今旁人也不过是称一声‘香姨娘’。” 原来是邓都督的妾。 但瞧着通身气派,只怕也是个地位不低的妾。 卫燕喜照着规矩行礼。 那位香姨娘笑得直摇团扇:“你倒是不恼来接你的是个妾?” “我也不过只是王爷的通房,真要论身份,劳烦香姨娘来接,已经是夫人高看了。” “你这嘴,也难怪王爷一朝破戒突然来看射柳。怕是为了让你也来看这份热闹吧。” 香姨娘这么说,倒是有些出人意料。 卫燕喜愣了愣,就见她笑着拿团扇挡了挡,凑近道:“王爷自回麟州后,从不理睬各家的邀请。” “这次射柳会,夫人照例会送请帖,然后也和从前一样,得到拒绝。哪知,王爷竟忽的同意了,还提起要带人一道来。” “这不是为了姑娘,又是为了什么?” 能从普通的瘦马,做到都督身边的姨娘,看架势又是十分得宠的样子,想来这位香姨娘也是个人精。 人精说的话,十分里头,听那三分就够了。 卫燕喜对着香姨娘笑了笑,一脸羞涩。 “香姨娘抬举我了。” 恭维的话,说上一句两句也就足够了。 香姨娘领了卫燕喜进马场,不多时就走到了看台前。 卫燕喜才一脚踩在台阶上,就听见身后传来大笑:“王爷的骑术果然高超!” 她回头,远远看见景昭骑在一匹通体纯黑的马上,青色的骑服,衬得他整个人俊逸隽冷,虽然缺了铠甲,缺了刀剑,却不缺一身久居上位的威势。与他相邻的几位年轻公子,一时间都被他比了下去。 什么潘安、宋玉之貌,皆不如他。 马场阔大,香姨娘指了那处道:“燕喜姑娘,王爷在那儿呢。边上那位,就是我家都督。” 卫燕喜看到了景昭,当然也看到了同样骑着马,就在他边上的一个高大男人。 不得不说,那位邓都督的的确确是位武将。 虎背熊腰,高大威猛,就连胯.下的座骑看着都比别人的强壮。 他一笑,就连坐在看台上的女眷们都能清楚地听见他的声音。 “王爷难得应邀,不如今天就和我一道好好地给这帮小子们展示展示?这男人,要是个个瘦精精的,哪还算是个男人!” 这话实在不客气。 简直就是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在那说,瘦精精的男人不是男人,是“娘”。 别人不知道怎么想,反正卫燕喜看着,一旁香姨娘已经乐开了花。 “我家都督真男人!男人嘛,若是不能身强力壮,可不就算不上男人了。尤其是这床笫之间,若是弱了点……啧啧啧。” 她说着撞了撞卫燕喜的胳膊,“王爷如何?” 我能说不知道嘛? 卫燕喜尴尬地笑笑:“当然……毕竟王爷也是武将……” “香姨娘带了客人来马场?” 有人这会功夫走了过来,因是背对,倒还没能看见卫燕喜的脸,只冲着香姨娘便道,“都督和夫人都是好客之人,你可别趁机就带了什么上不得台面的人过来凑热闹,免得闹出个是非来,丢了都督的脸面。” 卫燕喜看着香姨娘有一瞬翻了个白眼,然后回过身笑道:“哪能呀。我就是有再大的胆子,也不敢随便带人凑热闹不是。谁能忘了去年元宵节,都督设宴,薛娘子你带了位贵客来,可把好好的都督府后院闹得鸡飞狗跳的。” 她掩唇,眯眼笑,“薛娘子,你那位贵客今次可也跟来了?” 卫燕喜有些好奇的打量着跟前的妇人。 香姨娘是个人精,能叫她说出这番话来的,只怕和跟前这人还真有点仇怨。 “劳香姨娘惦记了。香姨娘还没介绍介绍,这位姑娘是谁,我瞧着,很是脸生吗。”薛娘子忍着气,看向卫燕喜,“瞧着模样身段,难不成是香姨娘家的小辈?” 香姨娘笑起来:“薛娘子这话说的。要是我真有这么个小辈,只怕是乐得夜里都睡不着觉了。这模样好,身段好,又聪明,又温柔的,可不是叫人舒心得很。当然,我呢也不是在笑话薛娘子,只是薛小娘子那情况,薛娘子今次可没把人带出来吧?” “香姨娘!”薛娘子恼怒。 香姨娘哼了声:“燕喜姑娘,这位呀,是咱们麟州薛家的三小姐。早年丧父,就回了娘家。薛家呢,过去也算是麟州城里数一数二的富户。如今呀,就不知道咯。” “香姨娘,你什么意思!” “不过就是字面上的意思,难道我说错了什么?” 薛娘子怒目圆睁:“你竟敢嘲弄我薛家!” 她吼了一声,扬手就要给香姨娘一巴掌。卫燕喜哪能真让人在眼前被打,眼疾手快,先抓住了薛娘子的手腕。 薛娘子气得涨红了脸:“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拦我?” 香姨娘乐了,正要开腔,忽的变了脸色。 薛娘子还不知,嘴里叫骂不休,看台左右原本还看热闹的女眷们此时都敛了神色。 “她是我的人。” 有个声音在身后响起。 薛娘子脸色难看:“你算什……” 她的声音在回头怒斥时陡然停住,看着仍旧坐在马背行,却已经靠近看台,与邓都督一道看着自己的男人,薛娘子松开手,双腿一软,跪了下来。 “王、王爷……” 景昭居高临下,冲着卫燕喜招了招手。 “薛娘子,她是我的人。你说,她算什么?” 第18章 都督府那位香姨娘带着卫燕喜来看台的时候,一众女眷们就已经注意到她了。 只要是个容貌出色的美人,就总会惹人注目。更何况,谁都知道,都督府的香姨娘是个聪明人,这突然带了个人来,又怎么会是寻常身份。 只不过,谁都没想到,这一位竟是秦王的人。 “薛娘子,这位是王爷身边的燕喜姑娘。今次是头回在人前露脸,娘子不认识也正常。只是即便娘子恼了我,又不认识姑娘,这大庭广众之下,也实在不该试图动手伤人。” 香姨娘笑盈盈道,薛娘子被堵得哑口无言。 她当然想要解释,想要争辩,却不知道从何处说起。难不成说她只是看不惯香姨娘,只是气恼她,想故意惹她生气? 薛娘子气得脸发白,半晌后不得不低头:“请王爷赎罪。” 景昭的目光掠过薛娘子,落在了卫燕喜的身上。 卫燕喜说到底,也不过是个才十五岁的小姑娘,正是如花似玉的年纪。她今日穿的衣裳挑得正好,显得她那张脸蛋光洁粉嫩,肌肤吹弹可破。 他远远就注意到她了,尤其是走上看台,和那一众女眷离得近了,更显得花团锦簇间,她是其中的一枝独秀。 “还不先去给都督夫人问安。”景昭握着马鞭指了指方向,“行过礼后去那儿等孤回来。” 卫燕喜闻言站直身子,轻轻应了声“是”。 看台这边多是女眷和未及冠的少年,景昭没有久留,说完话后就掉转马头回了场上。那头,邓都督还等着他。 “怎么,舍不得小姑娘?” “她还小,既成了孤的人,当然要护着一些。” 邓都督哈哈大笑:“儿女情长!” 秦王前脚离了看台,后脚周围原本看热闹的女眷们,就纷纷看向了卫燕喜。 饶是香姨娘,这会儿也跟着被看得浑身不自在起来:“王爷真是贴心。这是生怕你年纪小,突然来了这里没人看顾,被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欺负呢。” 她拉着人就走,身后头的薛娘子追了几步,很快就被都督府的下人拦在了半路。 卫燕喜听着动静,回头看了一眼。 “你不必理睬她。”香姨娘随口道,“他们薛家就是一潭烂泥,要不是都督和夫人心善,早把他们薛家从城里赶出去了。” 她拍拍卫燕喜的手,“你虽然如今身份不高,日后却是不一定。只要王爷还在麟州,你早晚还会同他们薛家人碰上。你呀,就避让些,别叫他们欺负了去。” 正说着,乔氏的人已经迎了上来。 “可算是来了。”那丫鬟一见卫燕喜便笑道,“夫人正等着燕喜姑娘呢,刚才瞧见薛娘子那样,夫人生怕姑娘受了委屈,赶紧让奴婢过来快些接姑娘过去。” 她说着,又冲香姨娘行礼,“姨娘受累了。” 丫鬟名叫胭脂,是乔氏身边目前最得用的大丫鬟。 卫燕喜同她说了几句话,就知道这人是个极聪明的,五句话里三句在套她的话。 马场是邓都督的,看台最中央的位置自然也就跟着留给了夫人乔氏。 因为秦王难得应邀的关系,中间的看台被一道轻纱画屏分割成左右两块。左边归秦王,右边则归都督及其夫人乔氏。 乔氏已年近四十,尽管保养得宜,但脸上留下了一些痕迹。一头青丝挽成了华胜髻盘在头顶,金钗步摇,玛瑙红玉,配上绛色镶金团花丽裳,正是那种在电视上看得见的富贵人家正房夫人的模样。 卫燕喜没忍住,多看了几眼。 乔氏摸了摸脸,问:“是我脸上有东西?” 卫燕喜忙不迭摇头:“夫人……生得真好。” 乔氏笑着点点她:“这小嘴甜的,难怪王爷疼你。快些过来喝杯茶,再等会儿底下可就要开始了。” 香姨娘捏着扇子咯咯笑:“夫人的香茶可有我的份?” “怎么也少不了你这个精怪的。”乔氏浅笑。 卫燕喜谢过乔氏,跪坐在下首,浅浅喝了一口茶。 乔氏看着她,微微一笑,施施然地开了口:“你叫燕喜?” 卫燕喜原本只是过来问安的,打算喝了这杯茶就往隔壁去,万万没料到,乔氏竟然开了口,一副想要好好聊聊的模样。 她愣了片刻,回过神来低声道:“回夫人,奴婢是叫燕喜。” “姓什么?” “姓卫。” “卫燕喜,这名字不错。”乔氏笑了声,又问道,“你从扬州来的?” 卫燕喜不明白乔氏为什么对自己这么感兴趣,犹豫了下,如实道:“是。” 听她这么说,乔氏看了一旁的香姨娘一眼。 后者笑盈盈地摇了摇扇子:“燕喜姑娘,我好些年没回扬州了,也不知扬州现如今是个什么模样,不如你与我说说?” “说什么呢,我也想听听。” 听到突然传来的声音,卫燕喜抬眼就见乔氏和香姨娘的面容都冷了几分,她微微一怔,循声看去,就见个清婉佳人笑盈盈地走了过来。 “表姑娘,请用茶。”胭脂沏了一盏茶,将茶端到人前。 那姑娘接过去拨了拨盖子,轻啜两口:“胭脂的手艺还是一如既往的好。” 乔氏擦了擦唇瓣:“怎么不陪你娘?” 那姑娘不甚在意道:“香姨娘刚才惹恼了小姑姑,我娘正陪着说话呢,我才懒得过去。” 乔氏不赞同地看了她一眼:“她毕竟是你小姑姑。” “你还是我表舅妈呢。”那姑娘嘟了嘟嘴,道,“反正我是不想听她们说话。”她看了看卫燕喜,又凑近问了问,“你就是王爷新收的通房?你身上香香的,用的是哪家的胭脂水粉?” 卫燕喜有意避让了下:“没有用。” 那姑娘挑眉:“不过就是个胭脂水粉,你是觉得我买不起不成?” 香姨娘摆出笑脸:“四姑娘……” “你闭嘴!”薛四娘沉下脸,“我同夫人说话,有你一个姨娘什么事?” “四娘!”乔氏冷喝。 薛四娘冲香姨娘哼了一声,去轻扯乔氏的手臂:“舅妈,你别生气嘛,我就是心里不舒服。也不知是怎么的,这做妾做奴婢的,一个两个都这么大能耐,这么厚脸皮。” 她撇了撇嘴,“我爹非要把小姑姑带出来,这也就算了。王爷居然还把上不得台面的通房都带来了,还非要舅妈你帮着照顾……” 眼见着薛四娘越说越过分,乔氏的脸彻底沉了下来。 “四娘,慎言!” 她看了眼卫燕喜,“燕喜姑娘,四娘年纪小,你别介……” “舅妈,她就一个通房,连妾都算不上,你干嘛这么照顾她!”薛四娘恼得跺了跺脚,伸手还要去推人。 卫燕喜避了下,并不说话。 薛四娘自小被娇惯着长大,薛家虽然不如从前强势,可也是麟州城里的一大富户,爹娘宠着,下人捧着,族中诸人无不是让着她们兄妹几人,何时被人这么无视过。 她几步上前,指着卫燕喜大声道:“你这下贱的奴婢,你居然敢躲开?王爷那么洁身自好的人,如今被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都是你的错!” 香姨娘大惊,连忙就想拉回薛四娘,哪知却被一巴掌扇在了脸上。 扇完一巴掌还不满足,薛四娘扬手竟然还想再打。 “啪!” 巴掌声清脆。 香姨娘回过神来,就见卫燕喜挡在自己身前,胳膊挡着脸。 薛四娘的那巴掌,就落在她的手背上。 养得白嫩嫩的手背上,通红一片。 “大胆!” 乔氏一拍桌案,登时站了起来。 乔氏出身武将世家,邓都督还只是个小将的时候,就已经嫁了过来。平日里,为着邓都督打理后宅,与人为善,鲜少发怒。此时盛怒之下,饶是刚才还嚣张跋扈的薛四娘,也被吓得呆愣当场。 薛家的几个丫鬟见四娘还傻站着,连忙几步跑上前,使劲一拉把人拽着跪在地上。 “夫人息怒,夫人息怒!四娘实在不是有意……” “不是有意?我看她是被秦王拒绝,所以对人心生嫉恨吧?真当我看不出她那点心思?闺阁女子,不思妇德,薛家的教养当真是越来越差了!”乔夫人怒道。 哦吼? 卫燕喜揉了揉手背,看着被丫鬟们死死拽着的薛四娘,挑了挑眉头。 敢情……还是景昭的追求者? 看台中央的动静,到底还是引了不少人注意。 乔夫人捏了捏眉心,虽然恼怒薛家这摊甩不掉的烂泥,但还是心存一念,不想在这么多人前教训薛四娘。 “去和燕喜姑娘道歉。” “我不!” 卫燕喜看着乔夫人满脸怒容,周围不少人朝着这边看过来,不由朝着乔夫人行礼道:“夫人还请息怒,这么好的日子实在不必耽误在这么件事上。” “呸!要你假惺惺!” 卫燕喜捏了捏拳头:“薛姑娘,我不知你和王爷发生过什么事。真要说有仇有怨,那也该冤有头债有主,谁惹的麻烦找谁去。” 卫燕喜的话,显然出人意料。 薛四娘愣了愣,竖起眉头就要发火。 卫燕喜不为所动,反而向着乔夫人道歉:“劳烦夫人和香姨娘照顾。王爷交代了,让我回去等他,所以拜过。” 乔夫人有意留她,可眼一抬,隔着轻纱画屏,就看见了秦王身边的蓝鹇已然站在了对面。 “你这么说,倒是叫我们难堪了。”乔夫人无奈点头,“王爷托我好生照顾你,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卫燕喜笑笑,手背隐隐发疼。 怪谁呢? 怪某个招蜂引蝶的秦王呗。 卫燕喜转身要走,地上的薛四娘却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突然挣扎着站了起来,嘴里叫嚷:“不许走!你把话说清楚,凭什么你就能被他看上?是不是你不要脸,故意勾引他?” “你听没听见,不许走!你一个下贱的瘦马,居然不听我的话?” 薛四娘叫的厉害,看台周围已经窸窸窣窣传来了议论声。 卫燕喜的脚步慢慢停下,离蓝鹇约莫还有几步之遥的地方,她终于忍不住了。 她转过身,美艳冷淡,撩起眼皮与薛四娘对视。 “薛姑娘问我凭什么能被王爷看上。” “因为我美呀。” “你!” “薛姑娘可以继续闹,就看你闹出花来,王爷会不会因为这看上你。” “你个贱……” “薛姑娘可以继续骂,骂够了想一想我身后的倚仗!” 卫燕喜声音拔高,薛四娘像是被吓住了,整个人愣在那里。 可以不用听尖锐的吵闹声,卫燕喜心下松了口气,面上仍旧绷得紧紧的,一句话一锤头,把薛四娘捶得死死的。 “我身后的倚仗是秦王殿下,你尽管骂。猜猜看,王爷喜不喜欢你这个不仅长得不够美,还生了一张臭嘴的姑娘。” 第19章 其实薛四娘的容貌并不丑,相反,还十分的秀气,一双眼睛仿佛盈盈秋水,叫人望之欣喜。 只可惜,对上卫燕喜,映衬之下,就显得她的容貌失色许多。 卫燕喜一贯是没把这些小姑娘家的小心思小动作放在眼里的。但是泥人还有三分火气,她不想忍的时候,当然要怼回去。 再说了,能让乔氏这般照顾自己,说明景昭虽然是禁足北地,但还被人忌惮着的。只是女儿家之间的小冲突,显然不会影响到他。 “薛姑娘和我有过节吗?没有。所以,薛姑娘为什么不把对我说的话,对那个跟你真正有过节的人说一遍?” “你……” “也对,薛姑娘刚才说的那些话,哪一句是能放在王爷面前说的。说了,只怕不仅薛姑娘要受责罚,就连薛家上下都要受难。” “凭什么,我难道说错了?你难道不是从扬州来的,不是那些卑劣的人家专门养出来供男人寻欢的?王爷那样的人,不近女色,洁身自好,北地那么多世家想要跟王爷结为姻亲都被拒绝了,就是想要送个庶女当妾都不行,怎么偏偏就收用了你?难道不是被你这个狐媚子,迷了心窍?” 薛四娘仰着下巴讽刺道,她话音一落,不少已经围拢过来的女眷们都掩唇笑了起来。 香姨娘见卫燕喜受辱,有些担忧地看向乔夫人。 乔夫人脸色微冷:“四娘,闹够了么?闹够了就赶紧给我坐下!” “薛姑娘,喜欢一个人并没有错,哪怕礼法上要求女子必须三从四德,不能轻易表露对一个男人的喜欢,但你心里有一个令自己觉得开心的人,不是错事。但是,你喜欢的人拒绝了你,然后选择了别人,你就心生嫉恨,用粗鄙的言语、失礼的举动去伤害无辜的人,你不觉得好无礼数吗?” 卫燕喜皱眉看着薛四娘。 薛四娘先是一怔,等到回过神来,顿时脸色涨得通红。 “你骂我不知礼数?” 重点在这么? 卫燕喜叹气。 虽然她的确是骂了。 卫燕喜扫了围拢过来的女眷们一眼。 都是些上了点年纪的妇人,带着浅笑正在看热闹,见她看过来,有人下意识敛住了笑,有人皱了皱眉,更有甚者掩面不敢直视。 卫燕喜语气微冷道:“今日是端午佳节,都督大人和夫人邀请了城内各位大人、夫人及公子小姐。我相信,各位身上都有着符合身份的风度教养。燕喜虽出身卑贱,却也是随王爷而来的。不看僧面看佛面,还请各位莫要为难我。” 她的话先是捧了一把在场的众人,又有意提到秦王,最后才落实到自己的身上,直说得薛四娘的脸越来越难看,冲动地想要往前冲。 一直沉默的蓝鹇这个时候一步上前,挡在了卫燕喜的身前,薛四娘的巴掌直接就落在了他的身上。 “薛姑娘。”蓝鹇微笑,“薛姑娘,请自重。” 看台中央一下子安静下来。 秦王身边有个伴当张仆,还有两个几乎左右不离的随扈。谁都知道,蓝鹇就是其中之一,虽然看着文质彬彬,实则也是个有功夫的,十分得脸。 他一出声,就是薛四娘也不敢再开口了。 就在这个时候,看台外面传来了锣鼓声。 射柳预备开始了。 “前朝时,射柳是北方一种皇家祭祀活动。到大靖后,渐渐从祭祀脱离,成为北方民间端午活动之一。” 蓝鹇抬了抬手,将左边看台的纱帘撩起,好让卫燕喜能更清楚地看到马场上的情景。 薛四娘已经被乔氏叫人送回薛家,卫燕喜的心情畅快许多:“是怎么玩的?” 蓝鹇笑:“王爷交代了,要燕喜姑娘自己看,等会回来还要问问姑娘都看到了什么。” 卫燕喜:“……” 说话间,射柳开始了。 马场那头的地上已经插起了排排柳枝,脆嫩的颜色,微微下垂的柳条,风一吹,还能拂动起来。 另一头,以景昭和邓都督为首,骑在马上的男子们跃跃欲试。 射者以尊卑序。 景昭率先驰马向前,马场上,顿时鼓声响起。 飞驰间,景昭弯弓拉弦,肃容远眺,手中的箭就在这时破空而出。 箭如长虹,顷时柳枝就被截断,而后在落下的一瞬,修长的手指轻轻一勾,将断柳收入掌中,原本半趴在马背上的人这时已然坐直。 整个过程仿佛只是眨眨眼的功夫,就呈现了一场完整的并且极其精彩的表演。 叫好声顿时响彻马场,震耳欲聋。 有候场的男人,也有看台上的女眷,几乎所有人都在大声叫好。 卫燕喜忍不住站了起来:“这是怎么做到的?” 蓝鹇笑着道:“王爷从前常年在战场上拼杀,经历得多了,自然也就会了。” “是必须骑在马背上,边跑边射断柳枝?” “是。” “还要趁落地之前捡起来?” “是。” “如果没有捡起来呢?” “既断柳又以手接而驰去者为上,断而不能接去者次之。或断其青处,及中而不能断,与不能中者,为负。” 场上鼓声依旧,射柳依旧在继续。卫燕喜看得兴致勃勃,不时惋惜或惊叹。 有个身材健壮的男子骑术极好,射箭及弯腰接柳的姿势都很好看,谁知道坐骑突然左右蹄子打绊,于是整个人就从马背上翻了出去。好在落地的时候护着头,顺势打了几个滚,这才躲开马蹄没有伤到。 “唉,可惜了。”卫燕喜叹气。 头顶被人轻轻戳了一下,她捂住脑袋回头,景昭低头看着她,嘴角微微勾起:“这么好看吗?” 卫燕喜心虚地移开目光,一本正经奉承道:“当然是王爷更好看。” 耳畔传来蓝鹇的低笑,她赶忙咳嗽,“王爷技术高超,实在让人钦佩!” 景昭嗤笑,屈指弹她额头:“知道那个男人是谁么?” 卫燕喜看了看他脸色,问:“谁?” “薛家三公子。” 听出他语气里的鄙夷的卫燕喜:“……” 她往场上看去,薛三已经被人扶了起来,那匹闯祸的马也已经被人牵着匆匆下场。有人挤到薛三身份,她看了两眼,是薛四娘。 “刚才薛四惹你了?”景昭突然道。 卫燕喜咳嗽两声,避而不答:“王爷骑术精湛,是过去练出来的吗?” 见她这样,景昭莫名想笑:“怎么,刚才不是挺有胆子,结结实实把薛四呛得哑口无言的么?现在不敢应了?” “不敢了。”卫燕喜毫不犹豫地承认,而后下意识回头看了眼隔开看台的画屏,“王爷,奴婢给你惹麻烦了。” 景昭挑眉:“麻烦?”他揪了揪她的发髻,懒洋洋地扯了扯嘴角,“你倒是的确给我惹了个麻烦。” 卫燕喜抬眼,做出一副不安、怯弱的模样。 “丑死了,把你这副面孔收回去。”景昭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嫌弃道,“薛家是个泥潭,招惹了他们,就跟泥星子沾上鞋面一样糟心。” 这神奇的形容…… 卫燕喜噎了下:“王爷,为什么说薛家是泥潭?” 景昭斜睨她:“想知道?” 她其实不是特别想知道,不说也没事。但是看景昭的神情,感觉她要是不接这个茬,大概要讨不到什么好。 卫燕喜想了想,还是点了头。 景昭眉尖一挑:“还不过来?” 卫燕喜愣了下,试探着往他身边挪了两步。果不其然,下一刻,她的大腿又再度成了男人放松的枕头。 卫燕喜涨红了脸:“王爷,这是外面……” 在房里也就算了,没多少人会看见,但是到外头……她现在浑身不自在。 景昭闭上眼:“知道薛家为什么被叫做泥潭么?因为薛家上下都是一群臭不可闻的烂人。” “王爷……” “你见过薛娘子和薛四了。知道她们是什么关系么?” “听着应该是姑侄。” “姑侄?”景昭轻笑一声,把玩起她的手指,“的确是姑侄。不过还有另一层关系。薛娘子还是薛四亲爹的女人。” 姑侄俩……亲爹的女人…… 所以薛家是兄妹乱……真的假的? 镇定如她,卫燕喜的嘴惊讶地快要合不拢。她往看台上张望,不时有女眷的目光投向中央,但她找了找,没能找到薛娘子。 “很惊讶吧?薛家兄妹从小感情极好,听说到十几岁,都时常会睡在一处。薛永源成亲之后,薛娘子还经常会让丫鬟把人从嫂子身边叫走。后来薛娘子由嫂子做主嫁了人,两年后,生下了女儿。” “薛永源的妻子还以为这个小姑子嫁了人,也有了孩子,应该是没了别的心思。却没想到,一年后,薛娘子成了寡妇,哭哭啼啼带着女儿就回了薛家。薛永源当晚就留在了她的房里,把妻子气得大病一场,至此就缠绵病床,再没起来过。” “薛家就这么……任由他们兄妹胡闹?”卫燕喜听着有些恶心,语气里都带上了反应。 景昭嗤笑:“薛家从前倒是有头有脸,但是从薛永源当家之后,就渐渐没了过去的荣光,在麟州城里的名声也逐渐难听了起来。如果不是邓都督的生母出身薛家,只怕薛家早就在麟州活不下去了。” 这么一听,卫燕喜就明白为什么薛四娘能和乔夫人这么亲近的说话了。 看乔夫人和香姨娘的模样,只怕都督府也是不喜欢薛家的。但碍着邓都督和薛家的那一层血缘关系,这才忍了下来。 “王爷……”她欲言又止,犹豫了下,问,“香姨娘提过一个‘贵客’,也有……故事?” 景昭睁开眼,就这么躺在她的腿上,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聪明。” 他手劲不大,但是松开的时候,还是瞧见了卫燕喜脸颊上红红的指印。玉白皮肤上的淡红印子,看起来分外显眼。 “那是薛四娘的女儿。” “也是薛四娘背着丈夫,跟自己兄长薛永源厮混的时候怀上的孩子。” “一个,被薛家带着到处走,试图想要当做物件交换,结果有一天突然发病的可怜人。” 第20章 “这事所有人都知道?” 卫燕喜低声询问。 她看了看画屏,那头的乔夫人应当是没听见这边的对话,正手指点着场上策马奔腾的公子,与身旁的香姨娘说着话。 “当然不是。”景昭轻描淡写道,“薛永源还没有蠢到把这样的事到处讲,外头只知道他们兄妹之间有些不清不楚,至于究竟有什么那就是自家人才知道的。至于薛娘子那个女儿,自从元宵节发病之后,就再没见过人,别人问起,薛家就说是从她那个早死的爹身上带过来的病。” “薛永源靠血缘,攀着邓都督不放。原本是打算和都督府再结儿女亲家的,但是乔夫人推诿,香姨娘又和薛娘子撕破了脸,儿女亲事自然是做不成了。” “薛娘子那个女儿,要么‘病死’,要么花点钱远嫁。结局恐怕都不会好。” “王爷不管薛家么?”卫燕喜突然问。 景昭嗤笑:“薛家只要没有犯法,我即便是王爷,又能管得了什么?管别人兄妹俩房里的事?更何况,有邓都督在,薛家翻不出什么花样来。” 听到这些,卫燕喜有些沉默。 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周围只有看台上女眷们热闹的讨论和尖叫声。 景昭躺着,看着她低头沉默的样子,心下生出些烦躁来。 “真吵。”他突然坐起身,冷着脸看向场下,“去告诉邓都督,就说我还有事先走了。” 蓝鹇应是,转身离开。 卫燕喜仍旧跪坐在地上,仰头看着突然变了脸色的秦王,有些意外。 景昭低头看她,屈指又是一记脑瓜崩:“走了。” “去哪儿?”她下意识问。 景昭挑眉。 卫燕喜赶忙正色道:“王爷说去哪里,奴婢就跟着去哪。” 她好歹也是从基层一步步爬到女强人那样的位置上的,这点眼见力和能屈能伸的觉悟,她还是有的。 王爷是天,王爷是地,王爷是她亲爹地。 刚下了看台,一个穿了胭脂色刺绣牡丹花齐胸襦裙的姑娘扑了过来,嘴里娇声叫着:“王爷!” 景昭脚步一顿。 卫燕喜眼看着那团胭脂色的身影就这么不要命似的扑过来,且还是直愣愣地往景昭怀里扑,再看景昭的脸色,当下细眉微挑,一个错步挡在了他的面前,然后接住了那人。 “薛姑娘。”她微微笑,扶着薛四娘的肩膀,把人往外松了松,“姑娘且当心,别冲撞了王爷。” 末了,她又笑盈盈地掸了掸薛四娘的裙子,“姑娘新换的衣裳,可千万别弄脏了。” 景昭看了她一眼,眼底浮起一丝笑意。 反观薛四娘,她特意换了身衣裳,浑圆饱满的胸前风光任谁都会下意识多看两眼。她怎么都没想到,眼瞧着秦王下了看台,身边不见那个瘦马,想趁机扑上去同王爷亲近两分,那人却半路横插一脚,坏了她的好事! 她呆了呆,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卫燕喜松开手:“薛姑娘走路还是得当心一些,万一撞上哪个浪荡子,姑娘这样且有委屈吃。” 薛四娘又气又恼,想要挺挺胸,让王爷看上两眼,却一眼瞄上卫燕喜的胸脯—— 她将胸前风光掩得严严实实的,可仍旧能叫人想象得出,那衣裳遮掩下,是具怎样玲珑有致的身躯。 相比之下,自己的胸就显得……有些小了。 薛四娘醒过神来,咬着嘴唇,低头揪了揪袖子:“多谢王爷,四娘方才一时不小心踩着石子,多亏王爷……和燕喜姑娘,不然四娘就要摔得一身狼狈了。” 卫燕喜余光瞥见躲在边上角落的几个薛家丫鬟,笑着向薛四娘道:“薛姑娘,那可是你家的丫鬟?” 薛四娘脸色一变,顺着卫燕喜手指的方向,果真看到了自己的几个贴身丫鬟:“是、是呢,兴许是来找我的……” 卫燕喜道:“那正好。既然姑娘的丫鬟们在了,就不派人送姑娘回去了。” 薛四娘有些不依不舍地去看景昭。 后者别过脸,似乎还在看场上的比赛。 她跺了跺脚,狠狠瞪了卫燕喜一眼,心不甘情不愿地被几个丫鬟扶着离开。 一直到人走远了,卫燕喜这才咳嗽道:“王爷,薛家这样的泥潭,你应该不会去踩吧?虽说,莲花出淤泥而不染,但薛家的女儿们……恐怕家风不正……” 景昭看着她躲闪的眼神,哼笑一声,拍拍她的脑袋:“想得到挺多。” 秦王/府一行人出了马场,先是去最近的几家铺子查看了下近日的情况,接着马不停蹄地去了城外的一个景昭名下的小山庄。 卫燕喜坐在马车上,掀了车帘一角,就见马车外风光秀丽,成片的土地一块接着一块。 这里是他名下的几个山庄之一。近百亩的田地将他这个山庄围拢在其中,周边还有许多青山,也在他的手里。 山庄外围的农庄里住着许多佃户,大多只知道自己种的是秦王的土地,但并没有见过本人。马车经过农庄的时候,顿时引起了农户的注意。 小孩的胆子最大,见无人驱赶,便牵着狗,骑着驴,跟在马车后面一路走。 走着走着,就到了离农庄约莫三里地远的宅门前。 “王爷,燕喜姑娘,到了。”鸬鹚下马,蓝鹇从一边打起了帘子。 景昭一路闭目养神,此时已然睁开眼,钻出车厢轻松跳下马车。他看了眼那些跟在后头好奇张望的小孩,向着卫燕喜伸出手。 卫燕喜有一瞬的迟疑,很快反应过来,借着他的手下车。 她一落地,后头立马传来了小孩的哄笑声。 “有个好看的姐姐!” “比小谭姐姐好看!” “也比小红姐姐好看!” “我将来也要长这么好看!” 叽叽喳喳,喳喳叽叽,又吵又热闹。 卫燕喜从人群中扫了一圈,那一张张好奇又大胆的脸,晒得黑里透红。有胆子大些的,见她看过来,还跳起来冲她挥手,咧着嘴,露出一口白牙笑着喊“好看姐姐”。 卫燕喜忍不住笑了起来。见她笑,更多的小孩学着样冲她一边挥手一边喊姐姐。 景昭看着,招来蓝鹇。 后者行礼,当下从马车后拿出一个牛皮纸包,慢慢走了过去。 小孩们站着谁也不敢上前,直到蓝鹇打开纸包,露出里头的糖果,这才跟雀鸟似的围拢了过来,一人一颗,分到了放在嘴边舔一口,立即欢喜地往家跑。 “王爷什么时候备的糖?”看着小孩们跑远,卫燕喜问。 “给你备的。” 景昭丢下话就往前走,留下呆愣的卫燕喜。好一会,她才回过神来,哭笑不得地回头看了两眼。 小孩们已经没了踪影,她的糖也跟着没了。 景昭这人虽然对外总冷着脸,好像和谁都不亲近的样子,私底下倒还真不是个坏心肠的人。 这么相处下来,她越发相信五年后让她出府的承诺不是作假的了。 她心里正想着,走在前头的景昭回过身:“还不跟上?” “是,王爷!” 山庄并不大。因为平日里不常来,也从前的秦王/府一样,守着山庄的只有几个仆人。景昭又是临时决定往山庄来的,庄里人半点消息都没接到,一开门见到他们一行人,开门的老头冷不丁吓了一跳。 等知道来的是王爷,赶忙让庄子里伺候的人都忙活了起来。 牵马的牵马,整理卧房的整理卧房,还有人慌里慌张地出门去农庄上买新鲜的食材。 平日里没什么人气的山庄,陡然间闹腾了起来。 卫燕喜在匆忙收拾出来的偏房里睡了个午觉。醒来的时候,就瞧见守在门外的小丫鬟战战兢兢的,不时伸头看看她,询问要不要吃的喝的。 “王爷还在休息?”卫燕喜问。 小丫鬟摇头:“王爷没休息,一直在正院里和几位管事在说话。” 这是在做正事的意思。 在秦王/府的时候,景昭和人谈话,她从来都会识趣的避开。就算要端茶送水,也是送到守在门口的蓝鹇手里,绝不冒失地靠近。 到了山庄,她想了想,打算继续照着王府时的规矩来办。 “姑娘。”小丫鬟眨巴着眼,“姑娘要是觉得无趣,不如我带姑娘到处转转。庄子后头有个好玩的地方,平时咱们空闲的时候都会去那儿坐坐。” 卫燕喜只当小丫鬟说的是个有趣的地方,跟着到了那里才恍然发觉,她们认为好玩的地方其实只是山庄后头的一个……鱼塘。 鱼塘还挺大,放眼望去,从人站着的这头到对岸,没有船,是万万走不过去的。 没有风的时候,平静的水面倒映着如洗碧空,看起来……风景倒是不错。只是,偌大的山庄背后还挖了片鱼塘……怎么看也没法联想到那清风朗月的男人身上。 “这个,也是王爷的?”卫燕喜看着鱼塘,好半天才吐出一句话来。 小丫鬟满脸欢喜,随手还抓了只爬上岸的螃蟹:“是呀,也是咱们庄子里的。平日里有人照看着,鱼肥了就捞出来送出去换钱。” 她怕卫燕喜不喜欢,忙道,“姑娘,这儿虽然就是个鱼塘,可环境可好了。咱们平日里要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跑鱼塘边上坐一坐,吹吹风,逗逗看鱼塘的狗,心情一下子就畅快起来了。” 卫燕喜一时还没能看出什么好的,只脑海里冷不丁冒出了上辈子看过的某部国产总裁剧中的经典台词—— 我要让全世界知道,这个鱼塘,被你承包了。 咦……鸡皮疙瘩掉一地。 第21章 鱼塘虽然有些出人意料,但风景别说还真的不错。 卫燕喜在鱼塘边坐着,和小丫鬟聊了天,也逗过了看鱼塘的黄狗。等蓝鹇跟着人找来,她才恍然发现,居然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 景昭没打算在小山庄里过夜,事情办完后,便准备打道回府。 卫燕喜上车的时候,还能瞧见那一张张陌生的脸孔恭敬地站在山庄门口。 听说那些都是山庄里的管事,管着各块的事情,景昭临时生意过来查看,打得他们措手不及,有几个被当场卸了差使,已经被赶了出去,留下的这些都是老实巴交,不偷奸耍滑的。 马车回程,仍旧需从农庄里头经过。 大概是因为同管事们说了很久的话,景昭一上车,就躺下闭眼小憩起来。卫燕喜正襟危坐,不敢挪动半分,生怕枕在自己大腿上的某人突然睁眼。 出农庄前,马车停过一次,似乎是因为前面的路被农户的牛车堵住了。 “王爷。”蓝鹇在车帘外道:“农庄的小孩给燕喜姑娘送了一篮子炒豆。” 卫燕喜愣了下。 景昭闭着眼:“送进来。” 蓝鹇应是,打起帘子,将一个竹编小篮子放进车里。 篮子应当是新编的,里头用干净的一小块布料垫着,上面堆满了还带着热乎劲的炒豆子,咸香咸香的。 卫燕喜伸手抓了一把,正要往嘴里丢上一颗,手腕被人抓住,那颗豆子顺势就被送进了男人的嘴里。 “你喜欢吃这种?”景昭睁开眼。 “还好。”卫燕喜老实道,“小时候在家里吃过,说好吃肯定是不如王府厨房做的菜好的,就是尝个滋味。” 她丢了一颗在嘴里嚼。豆子炒得普普通通,一看就是农家炒了给小孩当零嘴的。真要论起滋味来,寻常得很。 她还记得小时候家里条件普通,别的小朋友经常吃的零食,她通常只能默默眼馋。家里人心疼她,就会买些豆子回家炒了给她当零嘴。 普普通通的一袋豆子,她能吃上很久,吃到最后,豆子不香也不脆了。 等到后来,她步入了社会,有了宽裕的钱,超市里的豆子零食可以随便她买的时候,再吃,都不是小时候的那种滋味。 她又要丢一颗,手再次被抓住。 “王爷,”卫燕喜叹气,“您伸伸胳膊就能抓上一大把,怎么就非要吃我手里的。”躺着吃豆子,也不怕呛死。 景昭眯眼:“上面有盐。” 卫燕喜瞄了一眼手心里的豆子,有些还的确沾了盐粒子,直接上手拿难免会弄脏。 她认命地喂进景昭嘴里。下一秒,安逸躺着的男人突然坐了起来,皱着眉头往外吐豆子。 “王爷?” “太咸了……” 他吐完,喉头上下动了几下,“卫燕喜,你舌头是坏了么,这么咸怎么还吃得下去?” 大概是真的被咸到了,景昭的声音都有些变调。 卫燕喜呆愣愣地张着嘴,见他皱眉,慢吞吞咬了下去。 清脆的嘎嘣声,一颗豆子在嘴里被咬碎。 景昭伸手。 她咽下嘴里的豆子,下意识又拿了一颗房他手心里放。 “我是让你吐出来。”景昭沉着脸,“这些都是农户给小孩做的零嘴,他们给了你,你只吃几颗就行,没必要全都吃完。” “还是挺好吃的,可能是因为不是一家炒的豆子,所以有咸有淡……” 景昭皱眉:“就这么喜欢?” “真的,王爷,你要不再试试?” 景昭不说话,手却放了下来,看看她手里的豆子,最后视线又落回到她的脸上。 卫燕喜怔了片刻,稍稍起身,拿了颗豆子递到他嘴边:“要不,我喂王爷?” 此时恰好是黄昏,西斜的日光透过车窗被风拂起的帘子洒在车厢里。 景昭倚着车壁屈膝而坐,垂眼看着跪坐在他身前的卫燕喜。 日光就这么洒在她的半张脸上,让她看起来平添了三分妖媚,尤其是她眼中盈着的不解,更是叫人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徐家挑人的眼光,果然是最好的。 景昭看着她,并没什么反应,卫燕喜有些紧张起来,犹豫自己要不要把手收回来。 正想着,男人的身体微微前倾,张嘴咬住她手里的豆子,抬眼平静地看着她。 卫燕喜倏的松开手,看他咬着豆子重新靠上车壁,这才别过脸往嘴里丢了两颗豆子。 果然有齁咸齁咸的豆子,眼泪都快掉出来了。 听到有咀嚼豆子的声音,卫燕喜回头看。 篮子已经挪到了景昭的手边,他正靠着车壁,一边往嘴里丢炒豆,一边看着车窗外不时掠过的风景。 一直到马车回到秦王/府,卫燕喜再没能伸手抓上一把豆子,临下车,一篮子的炒豆已经见了底。 她站在车上,犹豫地张了张嘴,想说豆子吃多了容易那什么。 但是话到嘴边,看景昭干脆利落地下车,还转身扶她自己,到了嘴边的话还是咽了回去。 出虚恭什么的,这么尴尬的话题,还是不说了,不说了…… 半个时辰后。 卫燕喜抱着自己的被褥枕头,被羞恼的秦王赶出了卧房。 她回头看着紧闭的房门,余光瞥见一脸严肃的鸬鹚都难得憋红了脸,只能重重叹了口气。 那可是一篮子的炒豆啊。 有时候,流言就是这么莫名其妙的产生的。 卫燕喜前脚才被赶出卧房,后脚正院里的丫鬟婆子乃至仆役就都知道燕喜姑娘惹恼了王爷,被王爷赶出来了。 要知道,从卫燕喜被景昭抬举做了通房后,她就基本没有在回去过原来的院子。就是正院里的偏房,也是从来不睡的。 这一下,直接从卧房赶了出来,可不就是失宠了。 这消息出现得太突然,可还是令不少人拍手称快,尤其是鹧鸪,高兴的手舞足蹈。便是白练,在听说这个消息之后,脸上的笑都跟着多了起来。 小丫鬟们看着,竟还有人恭维起她们来。 卫燕喜失宠了就好,她霸着王爷这么久,也该轮到别人了。 卫燕喜当天晚上是回西屋睡的。 床还是那张床,倒是比景昭房里那脚踏睡得舒服一些。 她自得其乐地睡了一晚,第二天起来,面对上门来询问她失宠一事的太平,颇有些哭笑不得。 “你心里不要不痛快。”太平满脸忧心,巴掌大的脸上写满了关切,“王爷从前疼你宠你,日后相比还会念起你的好。你安心等等,兴许、兴许过几日王爷就又想起你来了。” 她说着说着,面露羞红,“你放心,等王爷疼了我,我一定帮姐姐你说好话,叫王爷不要忘了你的好。” 看着面前羞涩的太平,卫燕喜敛去面上的笑意,低声说了句“谢谢”。 有失宠的传言在,卫燕喜清楚地看到小丫鬟们的热情都高涨了起来。 不过才早起洗漱的功夫,就已经叽叽喳喳地听好几个丫鬟们在商量着要去绿莺那找找门路。 她失笑地吃过馒头,把门一关,享受起难得的休息。 可惜,隔着一扇窗,外头的声音仍旧清楚地能传进来。 “鹧鸪姐姐是不是去找绿莺姐姐了?” “白练姐姐怎么不也去试试,兴许王爷身边缺了人,再看见你就想起你的好来了。” “……我瞧太平还去了西屋同燕喜说话。” “她霸了王爷好些日子,终于失宠了。就说王爷不喜欢生得这么妖媚的。对了对了,你们听说了没有?” “听说什么?” “听正院的嬷嬷私下里说,她虽然夜夜都宿在王爷房里,可王爷半夜叫水的次数不多,也没什么声响。说不定……” “说不定什么?” “说不定她压根就还没伺候过王爷。” 大约是以为她睡了,小丫鬟们窸窸窣窣的声音不带停的。 卫燕喜在床上翻了个身,顺便也翻了个白眼。 是呢是呢,她还真就没在那方面伺候过景昭。 但是一个个的也太自信了,怎么就不怀疑是她们丰神俊朗,威风凛凛的王爷没用呢? 之后几天,卫燕喜一直待在西屋,除了吃饭,几乎就没有离开过这个院子。蓝鹇还特意过来,说是正院和疏云斋暂时都不必伺候着,免了她当差。 她空闲了下来,王府内心思越发活络了起来。 鹌鹑得闲会跑来找她玩,时不时还能带来一些府里的笑话。 比如王爷夜归,还没走到正院,就撞见了身穿薄纱,候在院子外的做观月状的鹧鸪。 比如王爷夜不成眠,点了蜡烛准备看书,就有殷切的小丫鬟隔着门娇声询问要不要服侍。 再比如,疏云斋的活水池塘里,不知从哪飘来了提着小诗的树叶,一叶一篇,日日不断。 当然,鹧鸪被训斥一番,罚倒三天泔水,殷勤的小丫鬟被调去了马房照顾一匹年老体衰,需要人时时照看的老妈。 至于那不知出处的小诗,被王爷嫌弃损了池子里的美景,命鸬鹚见一片捞一片,堆在墙角等晒干了一把火烧掉。 连着几天,丫鬟们的心思热乎起来又很快冷了下去。 毕竟王爷就是个铜墙铁壁,任谁嘤嘤敲了半天,愣是不给半点回声。 而卫燕喜,在不用去睡脚踏的第四天晚上,被张仆“提到”了秦王/府门口。 夜里的风有些凉,吹得她身上凉飕飕的。 张仆看着她,叹了口气:“王爷还没回来,你在这儿等他。” 第22章 北地和地处江南的扬州很不一样。 这里的夏天,很干,昼夜温差极大。麟州虽然没有处在北地最北的位置,但受当地地势影响,夏天的夜里仍旧会叫人身上生出点寒意来。 不知从哪里吹来一阵风,刮得悬在大门外的灯笼晃了晃。卫燕喜也感觉到了凉意,搓了搓胳膊,不由拢了拢衣襟。 张仆看了她一眼,仍旧看向王府外的大路。 远远的,有一连串的灯火如游龙一般慢慢走来,是提着灯笼的仆役。再往后看,秦王/府的马车渐行渐近。 马车在门前停下,张仆迎了上去:“王爷。” 景昭下车,抬眼看见站在屋檐下的卫燕喜,眉尾挑起:“你怎么在这?” 说起来,他也有三四日未见她了。那天把人赶出去,不过就是碍于面子,第二天他要忙的事多了起来,见她自己不回来,心里莫名憋了口气,索性也不召她,想看她什么时候知道要侍奉主子了乖乖回来。 结果很好,一天、两天……四天,她是终于想起来自己还有位主子要伺候了。 卫燕喜忙上前行了个礼,然后看了看张仆。 她的动作有些大,景昭一眼瞥见,遂也看了过去。 张仆轻咳:“王爷。”他也不说话,就喊了一声。 景昭平静地收回目光,漫不经心地吩咐跟着的蓝鹇:“让厨房准备点吃得。”他顿了下,“要汤水。” 蓝鹇应了声“是”,行礼后对着卫燕喜笑了下,接过仆役的灯笼递给她。 卫燕喜接过灯笼,正要说话,景昭已经大踏步向前去了。 她只好提着灯笼追上去,烛光一晃一晃的,照得前路一时明一时暗。 一路上,景昭沉默不语,身上还隐隐带着一点点酒气,卫燕喜不好开口,索性跟着不说话,只埋头走路。 俩人的脚步都很轻,兴许是因为穿的软底鞋,走起路来没有多少声音。 夜凉如水,卫燕喜鼻头一痒,忍不住仰起脸来要打喷嚏。 “唔!” 喷嚏没打出,大半张脸被男人的手捂了起来。 她吓了一跳,下意识就要挣扎,却又被人揽在了怀里。 “嘘。” 头顶传来男人的声音。 卫燕喜噎住,抓着他手掌挣扎的动作也跟着停了下来。 “出来!” 景昭低斥道。 没有人。 卫燕喜的心吊了起来,然后很快地从诡异的寂静中,听到了时断时续的呻.吟。 那声音,没吃过猪肉她还没看过猪跑么? 她的寒毛一下子竖了起来。 卫燕喜的反应即便不用看脸,身体上的猛然僵硬足够告诉景昭她受了惊吓。 景昭的脸沉了下来:“还不滚出来!” 他是冲着院子一处假山说话,月色浅浅,假山一片黑黝黝的什么也看不见。可那声音偏偏就是从后面传来的。 人还是没有出来。 景昭的脸彻底黑了:“鸬鹚!” 他话音刚落,远远跟在后面的鸬鹚才往前踏出一步,假山后连滚带爬地出来了一个人影,跑得急了,“咚”的一声,把自己砸在了冰冷的石板地上。 卫燕喜下意识要把灯笼往前伸,提着灯笼的手被景昭忽然握住,灯笼顺势换到了他的手里。 “起来!”景昭冷着脸。 那人畏畏缩缩地从地上爬起来,也不敢站,跪伏在地上浑身发颤:“王、王爷……” 灯笼就在他的头上,把这个人的狼狈从头到脚照得清清楚楚—— 衣衫不整,甚至连下头的裤子都没穿好,趴在地上露出了半截腰。 卫燕喜觉得自己眼睛都要瞎了:“我过去看看。” 景昭点头,又叫了声“鸬鹚”,见俩人一块往假山后走,才重新低头盯着面前瑟瑟发抖的男人。 “王爷!” 假山后传来卫燕喜略显惊惶的声音。 紧接着,鸬鹚赤着上身,抱着一个裹了他上衣的人从假山后走了出来。卫燕喜脸色难看地走到景昭身边:“王爷,是鹧鸪……” 卫燕喜回头,看着被鸬鹚用衣裳蒙住脸和上身的鹧鸪,捏紧了拳头:“她好像吃了什么东西……她、不对劲……” 鹧鸪是在假山后被发现的。发现的时候,她身上已经全都……不光如此,她还不停地在动,在寻找能够安抚自己的东西,如果不是鸬鹚力气大把人敲晕,差一点就被缠了上去。 景昭记不得鹧鸪是谁,但丝毫不妨碍他抬脚一把把人踹倒:“张仆!” “这人是厨房倒泔水的麻鸭,他娘是厨房帮厨的曹刘氏。”张仆是王府总管,记得王府上下所有人的脸,只看一眼,他就认出了这人的身份。 景昭脸黑如墨:“厨房倒泔水的?说,你在这里做什么?” 他的力气很大,刚才一脚踹下去,那个叫做麻鸭的男人疼得捂着肚子在地上蜷缩成一团。 “王爷!王爷!我、我也是路过……我真的只是路过!” “呸!” 卫燕喜恼怒,“你要是路过,那鹧鸪……是怎么回事?” 麻鸭疼得厉害,听见声音正要抬头看,就撞上了景昭冰冷的视线。他肚子猛地一抽,好像又挨了一脚。 “我……我就是……就是路过看到她躲在那里,还……还冲我笑……是她勾引我的!王爷,是她勾引我的!” “我没想动她,是她勾引我,所以我才……我才……” 他不顾一切地把责任都推到鹧鸪身上。 卫燕喜气得发抖:“你但凡是个人,都应该看得出来她身上不对劲!你这个畜生……” 饶是从前在生意场上伶牙俐齿的她,此时此刻也不知道用怎样恶毒的语言,才能从这个畜生身上,为鹧鸪讨回公道。 是,她是不喜欢鹧鸪的性格为人,但也从没想过有一天,这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会受这种伤害。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都是、都是她勾引我,她、她脱了衣服勾……” “把这个人押下去!” 景昭拔高声音,直接打断麻鸭的辩解。 鸬鹚还抱着人,身后那些还未散去的仆役当下不由分说冲上前,抓着麻鸭就往后拖。麻鸭拼命挣扎,嘴里还要喊叫,有个机灵的眼珠子一转,一把把麻鸭的一只鞋脱了下来,直接塞回他的嘴里。 于是一时间吵闹不休的声音没了,院子里又静了下来。 景昭左手提灯,右手径直牵过卫燕喜,嘴里吩咐道:“给她请个大夫……好好看看。” 说完,低头又对着燕喜说,“走吧,好好睡一晚,有什么事等天亮再说。” 卫燕喜脚步顿了顿,回头看看鸬鹚,怀里的鹧鸪还没醒,因为走动的关系衣裳下滑,露出了她的半张潮红的脸。 “王爷,不管鹧鸪有什么错,明天……请给她一个公道。” 从后院到前院,为什么鹧鸪偏偏会出现在王爷回正院的必经之路上? 为什么大半夜的时候,明明应该和其他没有轮值的丫鬟一样睡着的人出出现在这里? 为什么会打扮成这个样子? 为什么会……成这个模样? 太多太多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在脑海里跳着,卫燕喜一时觉得头都疼了。直到回屋,伺候景昭擦过脸和手,她的眉头都没有舒展开。 景昭默不作声地直起腰,看着她背对自己在水盆里拧毛巾,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而后伸手在她的脖颈后轻轻捏了捏。 “过来把木耳羹吃了。” 卫燕喜低声应是,坐下来心不在焉地吃完了一碗木耳羹。厨房特意为王爷做的羹汤向来滋味极好,偏她这时候心里想着事,半点滋味没尝出来。 景昭看她这么个反应,索性后面一直没有差遣她做事。 等吹了蜡烛各自躺下,就听见脚踏上翻来覆去的动静一直没停。 “卫燕喜。” 景昭无奈,坐了起来。 “王爷?”卫燕喜坐起身,屋里黑漆漆的,看不见彼此的脸。 景昭揉了揉额角,伸手一够,抓着人直接带到床上。 “给我好好睡!”景昭无奈地说,“要是再动,我就扒了你衣服再丢出去!” 卫燕喜呆了呆,一时间竟也做不出反应,老实地在他身边躺平。 谁也没说话,只是一张床榻两个人,就这么顺着时间一点点的流逝,几乎同时终于睡了过去。 卫燕喜第二天醒的时候,景昭已经不见了踪影。 她起身按了按额角,绿莺并几个小丫鬟端着盥洗用具轻着脚步走了进来。后头还有个嬷嬷端着一只碗过来。 昨天夜里王爷回来的晚,半夜听说闹出了点动静,虽然没喊水吧,但一早进屋伺候的时候,绿莺等人都是瞧见了还睡在王爷床上的卫燕喜。 所以,虽然王爷没有吩咐,避子汤还是备了下来。 看着汤,卫燕喜愣了下:“我不……” “姑娘,王爷虽然和王妃和离了,膝下也没子嗣,可将来总是要再迎娶正妃的,哪有让庶子比嫡子更早出生的道理。”嬷嬷语重心长地劝说。 卫燕喜有些哭笑不得。要是别的她也就接过来喝了,避子汤这种东西……万一喝坏了怎么办…… 她没接,嬷嬷的脸色有些难看:“燕喜姑娘,王爷虽然宠你,将来可还要宠其他人的,别太早就把王爷的疼宠给折腾没了……” “余嬷嬷。” 蓝鹇突然出声。 卫燕喜循声看过去,后者笑盈盈走近:“嬷嬷,王爷吩咐了,不必为燕喜姑娘准备避子汤。” “这怎么行?”余嬷嬷皱了眉头。 “嬷嬷,这是王爷的意思。” 卫燕喜松了口气,见余嬷嬷不赞同的看过来,索性低头快走几步绕到了蓝鹇背后。 “王爷呢?”她顿了顿,又问,“鹧鸪她……怎么样了?” 蓝鹇道:“姑娘何不自己过去看看?” 卫燕喜不解。 蓝鹇肃然道:“王爷已经查出罪魁祸首了。” 第23章 景昭在前院,卫燕喜到时地上跪了三个人。 一个是鹧鸪,她药劲过了,人也醒过神来,哭了一整晚,眼睛又红又肿,哪还能看得出平日里的清秀。旁边跪着的是昨晚的麻鸭,还是昨天的那身衣裳,头发凌乱,露出的头脸脖子上青一块紫一块,还有不少新鲜的抓痕咬痕,显然不光被人揍过,还挨了鹧鸪泄愤的抓咬。 还有一人,卫燕喜扫了眼背影,脚步顿了一瞬,当即知道是谁。 “过来。”景昭垂眼看着地上的三个人,听到脚步声,这才抬起眼皮。 卫燕喜走上前,正要屈膝行礼,手指被人勾住。景昭就好像在摩挲把玩一件玩具,神情闲散,不发一言。 她带了一肚子的问题过来,这时候却也跟着沉默了下来。 他俩不说话,底下的人却是跪不住了。 “燕喜……” “燕喜,不是我做的……” “你帮我和王爷求求情,放了我吧,真的不是我……” “闭嘴!” 卫燕喜扭头,咬牙,“我有什么能耐帮你求情。我也不过就是挡了你路的一块石头,哪天你心一狠,说不定遭殃的就是我。也对,你早就害过我了,可惜被我躲过去。” 太平红了眼眶:“燕喜……” 卫燕喜不再看她:“我昨晚就在想,能哄得鹧鸪几次丢脸的人,应该是她身边的,十分得她信任的人。府里的丫鬟她都不信,但有两个人,一定是她能信任的。” “一个是白练,一个就是你。” 她看了一眼白练,后者沉着脸,似乎是没有想到太平会做这样的事。 “我没有……”太平尖叫。 鹧鸪突然暴起,跳起来就把人扑倒在地上,“啪啪”几下给了太平几巴掌。一边打,她一边喊,“就是你!就是你骗了我!就是你做的!” 景昭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但并没有松开,反而是把人往身前拉近几分,沉声道:“鸬鹚。” 鸬鹚应声,带了几个身强力壮的侍卫立即把打成一团的太平鹧鸪扒拉开,摁在了地下。 麻鸭吓坏了,正要求饶,后领被人一把拎起来,同样丢在了地上。 下一刻,三人的嘴里都被塞了东西,几个拿了板子的仆役上前,应着景昭的一声“打”,将板子重重落在了三人的身上。 卫燕喜一愣,下意识去看,手上突然一空,眼睛却被温热的手掌严严实实的捂上了。 她看不见,只听得到板子“啪啪”打在人身上的声音。 渐渐的,还有了血腥味。 “那个太平买通了我前院几个丫鬟小厮,问出了我每日的行程。”景昭的声音就在她头顶上,呼吸拂过发顶,是热乎的,声音却显得格外冷幽,“她倒是聪明,行程在手,却没想过到我跟前晃荡,看来是知道我最厌恶的就是这类举动。她把行程告诉了鹧鸪,哄骗鹧鸪再试着半夜偶遇,说不定一来二去的就能成其好事。她这样说,有人还真的就信了。” “可惜,天真的遇上了黑心的。她前脚哄得人信以为真,后脚就给人下了药,还骗了其他人过去来了个‘偶遇’。许是以为我不会那么快回来,就迫不及待起来。” “麻鸭昨晚已经老实交代了事情的始末,鹧鸪也证实是太平告诉她躲在那个假山后面一定会等到我,并且她出来前还喝了太平倒给她的用来鼓劲的蜜水。” 卫燕喜的眼睛还是蒙着,她看不见地上已经被打得皮开肉绽,涕泪横流的太平,只闻得到鼻间浓重的血腥味。 尽管能想象到那会是怎样的情景,她还是半句话都不想多说。 打鹧鸪板子的仆役已经停了手,很快,上来两个婆子,一左一右把鹧鸪从地上架了起来,转身架出了院子。 麻鸭和太平身上的板子,却一直继续,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 因为是处私刑,王府的丫鬟婆子和仆役管事们都被叫了出来看着。所有人大气不敢出一声,从板子落下起,更多的人就低下了头,不忍直视。 景昭看着这些人,目光慢慢扫过这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脸,最后还是回到卫燕喜的身上。 “停。”景昭道。 鸬鹚上前,确认麻鸭和太平都还活着,景昭这才说道:“我不管你们从前从哪里来,伺候过谁,或者压根就没有服侍的经验,你们都要记住,秦王/府有秦王/府的规矩。不该做的不要做,不该动的心思不准动。” 他不说下场是什么,但卫燕喜发誓,他冷冷淡淡的几句话里,已经把最严重的的后果告诉了所有人。 哗啦一声,她听到了满院子的人跪倒在地的声音。 这就是王权。 它可以供你生,也可以令你死。 即便这个人,被禁足在封地,依旧能够掌控他人的生死。 莫名的,她松了一口气,也许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秦王景昭不是个暴戾,酷爱屠戮的人。 太平和麻鸭被人拖下去后,卫燕喜被蒙住的眼睛终于可以再度看清楚眼前的世界。 院子里的地上还留着几滩血水,洒扫的婆子正提着水桶往返冲刷。 其余的人已经被遣散回各自的位置,景昭在旁边站了一会,等她的眼睛舒服了,也看够了,这才催了一声“回正院”。 进了屋,绿莺端了茶水进门。景昭从绿莺手中接过茶盏,抬眼间瞥见正低头听鹌鹑说话的卫燕喜还站在门外,当下抬了抬手:“行了,出去吧,让燕喜过来。” 绿莺应了声是,退出门外。 不多时,卫燕喜进门来。 “关门。”景昭吩咐道。 她听话地关了门,跟着人进到内室,见景昭揉了揉额角,便知情识趣地走上前替他按着穴道。 她手有些凉,景昭下意识地皱了皱眉,伸手按住:“怎么这么冷?” “没什么。”卫燕喜想了想,又补了句,“可能是吓到了。” 景昭意外地挑了挑眉,问:“为什么?因为我让人把他们三个差点打死?” 卫燕喜垂眼,动作不停:“不是,是因为太平。” 前后不过一刻钟的功夫,景昭已经有些记不得太平的脸。闻言,也只是“嗯”了一声,等着她解释。 “太平这个人,是有点小心机,但我没想到最后真的会是她使的计。” “张仆说,她比那个鹧鸪和你的关系好一些?”景昭漫不经心地同她闲谈起来。 卫燕喜如实道:“比较起来,是的。只不过最早也是她先对我动过手。” 景昭生出点兴趣,追问道:“所以,昨晚你翻来覆去不肯睡,就是在想是不是她在背后动的手?” 卫燕喜叹了口气:“嗯。我猜到是她了……没想到会被王爷证实。” “我以为,她这样偷鸡不成蚀把米的举动,帮你一下子去掉两个劲敌,你会觉得开心。但是看起来,你反而很惋惜?” 卫燕喜下意识回答:“我又没打算睡王爷你。” 她说完,看着面前的景昭,心里咯噔了下。 景昭屈指敲了敲桌案,冲她笑:“本王果真不如你藏在床底下攒的那一罐子的钱?” “王爷怎么知道……” 景昭哼笑:“你平日里殷勤地做事,每次得了点赏钱都立即藏起来,要不是我让人帮你看着,你床底下那个罐子早被人偷了。” 王府里手脚不干净的人当然也有。下人之间的小偷小摸有张仆管着,只要不伸手进他的屋子,景昭向来不会过问。 得知她在床底下藏了个罐子,里头是攒的月钱和赏钱,他就立马想起来那个五年之约。 “已经想好五年后出府要做什么了?” “会做一些吃的,大概先支个摊买买面、馄饨什么的。”卫燕喜抿抿唇,“或者看看那些专门跟姑娘、妇人做生意的铺子要不要女伙计,我可以帮着卖卖东西。等攒够了钱,盘家店,自己做点营生。” “你倒是把什么都想好了。”景昭垂下眼,“不打算嫁人?我可以帮你挑个好人家,给你重新安排一个身份,好好嫁过去相夫教子也不错。” 其实这是个好主意。 但卫燕喜还是摇了摇头。 在这个世界里相夫教子这种生活可能适合任何人,但起码的,不适合她。 万一嫁了个不好相处的人怎么办,难不成他秦王还负责售后“三包”,包修、包换、包退? 想想也知道,不可能。 她一摇头,景昭就知道她早就打定了主意,莫名的心底生出一点不喜,刚才还觉得按得舒服的额角越发胀痛起来。 “出去吧。”他挥开她的手,起身走到床边宽衣解带,“累了一晚上,我要再睡会。” 卫燕喜又不是傻的,当然看出他这是生气了。 不用想也知道,要是她这个时候真出去了,指不定这人又要莫名其妙对她摆上几天脸色。 虽然上回那几天是挺清净的,但是…… 一想到自己的钱罐子可能存不满,卫燕喜的危机感陡然上来了:“我伺候王爷就寝。” 她突然献殷勤,景昭心底那股子气顿时没了,手指戳在她额头上,把人往外赶:“再不走,我抱着你睡了。” 卫燕喜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就听见他接着说了句:“昨晚真应该把你扒光了丢出去,省得睡着了都翻来覆去闹得人不安生。” 卫燕喜:“……” 行吧,是她的错。 这天之后,卫燕喜就再没在王府里见到过太平。 听说是和麻鸭一起被赶出了秦王/府,连带着麻鸭在厨房帮厨的娘也被辞退了。 东屋那头,只剩下白练和鹧鸪两个人。 鹧鸪也是挨了板子的,养了约莫有一个月这才能下床走动了。 她被破了身,既不可能做景昭的妾,也不可能嫁给麻鸭,养伤的一个月里,她寻过几次死,不过最后都被救了回来。 后来,还是张仆在外面挑了一个老实本分的鳏夫,让俩人见了面,互相点头后嫁了出去。 到这里,这一桩事才算彻底结束。 鹧鸪嫁出去没多久,卫燕喜从西屋正式搬进了正院。 她有独住的一间房,但作为一个十分得王爷宠爱的“通房”,大部分时间还是睡在景昭的屋里。有时是脚踏,有时是床,她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一个“床伴”。 不发生□□关系的那种。 王爷说什么就是什么。 秉着这个理念,卫燕喜成功地适应了和一个男人躺在同一张床上这样的……窘境。 因为前一天夜里她睡梦中踹了景昭一脚,这天就寝的时候,卫燕喜果断选择了脚踏。 坐在床上的景昭冲着她冷笑一声,躺下就睡。 可惜,这一晚注定谁都不能一觉睡到天亮。 城外才有人敲过三更天,正睡得香,卫燕喜被人拉住小臂,从脚踏上一把提了起来。 她愣了下,衣领半敞,露出细长的脖颈和锁骨下微微隆起的圆肉。 景昭“啧”了一声,握紧了她的手,颇有些遗憾地挪开眼:“跟紧了,别发出声音。” 第24章 她其实什么声音都没听见。 卫燕喜还有些反应不过来,身体已经下意识跟着景昭的步伐绕到了床后。等景昭举着火折子,蹲下身,敲开地上一块颜色与周围并不不同的板材,她才恍然发现,这里头居然有个密道。 “走!”景昭抓住她,当下就往地下走。 她回头看着景昭将板材重新盖了回去,这才由他领着,继续往前走。 地道很矮,墙面上似乎是凿了气孔,火折子点亮了入口处插着的一支火把,有风还能把火焰吹得左右摇晃。 就在这个时候,头顶上忽然传来了脚步声,虽然不重,但依稀可闻。 “人不见了……” “都找过了……” “……没有密道!” “没有人……” 脚步声很杂,还有好几个说话的声音。因为是在地底下,卫燕喜没法听清他们说的每一个字。 但这些人进门前,她半点声音都没听到,王府的守卫和轮值的丫鬟仆役也没有发出半分警告,显然是避开了那些人,目标明确地翻入了景昭的卧房。 “走。” 景昭张了张嘴,没有出声。 地道很矮,又很狭长,来往只能过一人。卫燕喜一直被牵着手走在后面,即便抬头去看,也只能瞧见面前男人高大宽厚的背影。 不知道走了多久,景昭停下了脚步。 卫燕喜探头,就看见在他们面前出现了一堵墙。墙面厚实,没有任何雕花。然后,景昭松开手,伸手在墙面上拍了一下,也不知是碰到哪里的机关,墙慢慢向上打开了。 那里头,显然不再是地道这么简单。 那是一个大大的底下暗室。 左边的墙面上,悬挂着一张舆图,借着被依次点亮的烛光,卫燕喜清楚地看到上面写了“大靖”两个字。 墙下是一张巨大的桌子,上面摆着沙盘,沙盘上精细地做了山地丘陵,还有河流湖泊各类地形,一边还有兵马造型的小人偶。一面巴掌大的“秦”字旗,就插在沙盘正中。 右边靠墙摆着一个又宽又大的书架,上头的书比起疏云斋书房里的那些,只多不少。 当然,也和疏云斋的一样,乱糟糟的,搁哪是哪。 卫燕喜随手捡起一本,是讲如何锻化铁器的。 看不懂。 景昭看卫燕喜注意到书架上的书,随手拿起一本就近的,塞进架子里:“那些人是冲着我来的。” “那院子里的其他人……” “不出意外,都被下药迷倒了。” 尽管脑海里想着“警察说过没有迷魂药”,但下意识地,卫燕喜还是相信景昭的说法。 不是迷魂药,也可能是什么类似麻醉剂一样的东西,不然平日里守卫森严的正院怎么可能放着那么多人夜袭,却没有半个人影生出反应。 “那些人不敢对我下药,因为张仆、蓝鹇还有鸬鹚,他们每一个人都把这些防得严严实实。” 景昭拿过书放下,拉着卫燕喜的手就往另一边的一扇暗门里走。 里头有床有柜子,看起来和地上的卧房没有多余的差别。 “你在这睡一会。”景昭说着,拿出一柄佩剑作势要出门。 卫燕喜下意识把人拉住:“王爷一个人要去做什么?” “去会会地上那些夜探者。”他转身拍拍卫燕喜的脑袋,“你一个人好好待着,除非是蓝鹇或者鸬鹚来找你,无论是谁来,都不许跟着走。” 他说完就走,没走两步,又回过头来,指了指屋子角落里的一个箱子。 “里面装了一些东西,你打开看看,找一件趁手的防身。” 这一次,他真的就走了,没再回头叮嘱几句。 卫燕喜把人送到那堵石墙钱,这才返回到小屋里,打开了景昭说的墙角的箱子。 箱子看着普通,烛光下尤其显得黑漆漆的,也看不出什么料子。 然后打开的瞬间,她觉得自己眼睛要瞎了——那是一箱子的镶着各色宝石的匕首、短刀,随便拿出一把大概都能典当不少钱。 她蹲坐在箱子前,东摸摸,西摸摸,最后从最底下摸出了一把大小适宜的匕首,然后紧紧的攥在了手心里。 地上。 景昭避过仍在院中悄无声息寻找他的夜探者,成功找到了被药迷晕的张仆和蓝鹇。 “是白练。” 蓝鹇被泼了一脸的水。 景昭神色凝重,同样才醒的张仆脸色极其难看:“王爷,是我失职,没能查出这个白练还有另一重身份。” 能进秦王/府的人,哪怕只是一个寻常洒扫的仆妇,都会由张仆亲自带人调查清楚。哪怕对方是像徐家这样带有监视目的送来的,他们都有办法对付。 怕的就是出现白练这种情况。 “不是徐家。”景昭拍了拍张仆的肩头,看着自小一起长大的伴当,肃然道,“徐家的野心还没大到想要对一个已经就藩的亲王动手。而且,让自家送出的女人杀了我,徐家还没那么大的胆子。” “所以,你查的那些没有问题。是这个女人,在徐家教养她的同时,也在为另一个人做事。” “王爷是说……” 蓝鹇正要说什么,兵器碰撞的声音就传入了耳朵。景昭用一根手指放在嘴上:“嘘!” 他起身,贴着门缝查看门外的情况。 王府的侍卫也有药性不足,中途醒来的,此时正撞上那伙夜探者,两厢拼杀。 有侍卫才醒就冲了出来,身上的药性没有完全散去,手脚无力,才几下就一声惨叫,被人砍倒在地。 另有一个侍卫,被三个夜探者围攻,节节败退之下,避无可避,靠上了景昭面前的那扇门。 迎面而来的刀落下的一瞬,门开了,他背后一松,直接往后倒去,而后眼前一晃,就见他们的王爷从房内冲了出去。 手起刀落之间,只余三声惨叫在这个寂静到诡异的院子里回荡。 卫燕喜一直坐在房间里。 地上似乎没有什么声音,无论是脚步,还是说话的声音,她都听不到。于是整个地下,除了蜡烛偶尔会有点细微的声音突然冒出,一切都是那么的寂静。 她坐在床沿上,手里紧紧攥着匕首,实在是坐不住了,就索性站起来,到外面去找本书看看。 大概是怕她一个人在下面会害怕,景昭走的时候,没有带走暗室里的蜡烛。整个地下暗室灯火通明。她随手抓了本书,经过舆图的时候,脚步停了下来。 大靖的地图其实很像后世的那只气宇轩昂的雄鸡。 最大的差别就是北地范围之外的部分,被人用一条红线界限分明地画在了那里。同样是红色的笔迹,在那个位置写下了“收复”两个字。 “燕喜姑娘。” 有男人略显低哑的声音传来。 卫燕喜下意识攥紧了匕首,然后忘了过去。 “鸬鹚大哥?” 鸬鹚身材高大,兴许是怕她不安,一动不动站在稍远处:“王爷命我带姑娘上去。” 卫燕喜看着他,问:“你从哪里进来的?” 鸬鹚道:“密道连通的两个院子,为了方便王爷做事,有另外一个门可以直接下到这里。” “那上面的情况如今怎样了?”卫燕喜又问。 鸬鹚回答道:“夜探王府的黑衣人已经全部抓获,王爷觉得府里已经安全了,所以特意让我带姑娘上去,别在底下闷坏了。” 听说人已经全部抓住了,卫燕喜下意识松了口气。 “那些都是什么人?”她拿着灯,跟上鸬鹚的脚步,果真在房间的另一边看到了一扇暗门,暗门外同样也是一条幽黑的密道。 “那些黑衣人的身份王爷正在查。” “王爷有受伤么?” “王爷很好。” “其他人呢?有没有受伤?” “都很好……” 大概是她问得太多太细了,鸬鹚明显越回答越没耐心,到后面走出密道的时候,已经是不管卫燕喜问什么,都不作回答了。 卫燕喜不好再问,只能跟着继续走。 鸬鹚走得快了,她免不了追了几步,这一追,甩开的手臂就碰到了藏在宽大袖子里的匕首。她下意识停了脚步。 “燕喜姑娘?” 发觉身后脚步声停了,鸬鹚转回头来,皱着眉看她。 卫燕喜垂下衣袖,默不作声地攥住了匕首:“我脚崴了。” 鸬鹚拧眉。 “真的崴了。”她伸出手,弯腰捏了捏自己的脚踝,“天太黑,没看见地上有石子,不小心踩着了。” “王爷还在等你。”鸬鹚说着,转身走回来,提灯凑近,作势要查看她的脚踝。 男人身材高大,蹲下身的瞬间,卫燕喜突然夺了灯笼直接往他脸上砸。 鸬鹚抬臂自卫,紧接着手背上被重重地割了一刀。 “你发什么疯?” “你不是鸬鹚。”卫燕喜摇头,“身高、身材的确都很像,但是鸬鹚不会和我说那么多话。而且,鸬鹚不会这么近距离地靠近我。” 她有些烦躁不安地紧紧盯着眼前的男人,抓着匕首的手如果仔细去看,还能清楚地看到在发抖。 她活了两辈子,连活鱼活鸡都没杀过,突然让她动刀子伤人,除了害怕之外,真的很难再找到第二个形容词去形容心里的感觉。 她忽然就明白了景昭走之前,为什么特意叮嘱他要跟着蓝鹇鸬鹚或者他走——王府里并没有太平。 不过,眼下看来,景昭也根本没有料到会出现一个假的鸬鹚,并且这个人还找到了密道的出入口。 “一个伺候男人的玩物,其实真的没必要这么聪明。”那个“鸬鹚”舔了舔手背上的刀伤。 这人的声音还是鸬鹚的样子,说的话听起来格外的不顺耳。 “如果不聪明,我现在就该被人骗走,要么当了人质,要么不知道死在哪个角落里。”卫燕喜道。 “鸬鹚”冷笑:“那你现在知不知道自己结局是什么?” 他大概以为卫燕喜会害怕,哪知她看了他一眼,道:“知道。”她顿了顿,“就是看你怎么死。” 话音落下的瞬间,一支穿云箭破空而来。 第25章 一支穿云箭破空而来,准准的射入了“鸬鹚”的肩头,力道之大,带着他的人径直向前扑了过去。 幸好卫燕喜反应机敏,在人不受力地扑过来的瞬间已经躲到了边上。 那人就这么,重重地砸在了地上。 “……把他给我抓起来,好好看看,到底是什么人敢在秦王/府里装神弄鬼!” 景昭的声音随着人砸在地上响了起来。鸬鹚、蓝鹇带着王府的侍卫一拥而上,将地上的人团团围住。 鹌鹑也在其中,白着脸冲上来就去抓卫燕喜的手。 “姐姐,你有没有受伤?”她喊着,抓着人上下打量,恨不能把手里的提灯都贴在人身上,一点一点地检查,“王爷突然跑了过来,说你可能遇上麻烦了。幸好……幸好……” “我没事。你怎么样?那些人有没有对你们动手?”卫燕喜问道。 鹌鹑脸色一红,支支吾吾说:“我、我白天吃了好多点心,吃太饱了夜里就只碰了一小口晚饭。”她拿手比了比,“就这么点儿,所以迷药没一会就过去了。” 这大概真的就是傻人有傻福。 卫燕喜松了口气,拉着鹌鹑一道去看被人从地上扒拉起来的假鸬鹚。 “让开。” 景昭走上前,围成圈的侍卫立即让出一个口子,还有人举着灯贴近那人,好叫他能看得清清楚楚。 “撕开他脸上的□□。”景昭说道,一面看向卫燕喜,“你先回去。” “我想看看是谁。”卫燕喜摇头。 景昭有些不赞同,只是看了看她,点下了头。 假鸬鹚的脸上果然有一张□□。 几个侍卫把人架住,提着灯照了很久,这才从他耳侧发现了一小条缝隙。然后揪着那条缝隙,一点一点把面具撕扯了下来。 鸬鹚是武将,生得英武,但□□下的脸,是出人意料的娟秀清丽。 看清楚那张脸后,卫燕喜倒吸了口气。 “白练?”景昭问,“还是该叫你婉婉?” “你说呢,秦王。”白练龇牙。 “那就叫白练吧。”景昭点点头。 虽然是个女人,还是才送进王府不久专门用来伺候王爷的女人,但因为犯了事,侍卫们谁都没打算轻饶了她。 见她还冲着王爷龇牙,有个侍卫直接把她肩上的箭往深里插了一下。 白练疼得大叫起来。 卫燕喜双手冰凉,目光牢牢地盯着她看。 “你到底是徐家养的瘦马,还是、什么?” 白练嘴唇发抖。 “我和你不一、不一样。”她说道,“瘦马算、算什么、什么东西……” “你们当然不一样。”景昭出声,直接打断了白练的话,“你不过是个背着虚假的身份,活在他人世界里的卑微者。她与人相处,靠真心,靠善意,这些绝不是你能比的。毕竟,你连一起长大的小姐妹也能毫不犹豫的下手。”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愣住了。 卫燕喜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这是什么……意思?” 她有些迟疑,脑海中有什么一闪而过:“太平和鹧鸪……” “是她动的手。” “太平之所以会对鹧鸪下药,是受了白练言语上的蛊惑。那些药粉凭太平自己的能耐,是不可能从外面买回来的,这里头还有她的一份功劳。而我们之所以能那么顺利地揪出太平,也是白练故意让太平漏出了马脚。” “一石二鸟,这个计谋倒是挺好。” 景昭垂眸,“不过我很好奇,你们不是一起长大的小姐妹么,你怎么会想到要对她们动手?你就不怕多此一举,提早暴露了自己?” “多此一举?!”白练冷笑,“一起长大又怎样,她们天生就是用来伺候男人的。碍事,只会碍事,她们只会碍事!” 卫燕喜心中暗叹:“所以,你发觉我躲在地下暗室里,你第一反应不是蒙骗我,从暗室里拿走一些可能对你……比较重要的东西,反而是想着先把我骗出去,找个地方杀了我,也是因为我……很碍事?” 白练不说话,脸上的神情写满了不以为然。 想到从扬州到北地麟州的这一路,卫燕喜不得不感叹,面前的这个小姑娘,真的是个十分有本事的伪装者。 她装出了满腹经纶,装出了自负清高,也装出了和太平鹧鸪之间的姊妹情深。 最后剖开一切,只有一颗漆黑的心肝。 “把人押下去好好看着,我要亲自审她。”景昭走上前,不动声色地拍了拍卫燕喜的背,低声道,“好好休息。” 卫燕喜应了是,可回到正院,等鹌鹑打着哈欠回屋休息,她还是没忍住,一个人提着灯回了她们刚来时住的那个院子。 这个院子并不大,可时过境迁,东屋的人接二连三的出了事,到现在空荡荡的,已经没了人气,院子竟跟着让人觉得宽敞寂寥了起来。 她在院子里站了很久,久到腿都酸了,这才回到西屋,推开正对着东屋的窗子坐下。 风吹过院子里的树,发出飒飒的声音。 卫燕喜低下头,揉了揉发酸的眼睛,然后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 “为什么不回去休息?” 景昭提着灯走近。 卫燕喜抬头:“想……来看看。” 她紧了紧手,问,“王爷,白练交代了吗?” “没有。”景昭坐下,肩膀碰着肩膀,把身上的温度也传递到了她的身上。 “她很保护背后的那个人,无论用什么办法,她都不肯老实交代是谁把她安插进徐家的。不过她不说,我也猜得到是谁。” “是谁?” 卫燕喜下意识问道。 景昭不说话。 卫燕喜垂眸:“王爷不方便说,我就不问了。” “如果出府,除了做买卖生意养活自己,你还想做什么?” 话题突然跳跃到了另一个方面,卫燕喜有些怔愣,想了想,答道:“找姐姐。” “姐姐?” “嗯……”那是小燕喜直到死都没有忘掉的事,“我有个同父同母的姐姐,叫喜鹊。我想找到她,或者知道她的消息也可以。” 她这么回答,景昭点了点头:“你姐姐对你好么?” “很好。小时候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姐姐就背着我去地里拣野果子吃。乡下的山间地头,一年四季都有很多东西可以果腹。野菜、野果,如果运气好,还能捡到撞树或者自己摔死的兔子、山鸡。” “后来呢?” “后来……爹娶了新妇,我们姐妹就有了后娘。有后娘就有后爹,后来生的弟弟是个坏脾气,爱欺负人,姐姐为了我被弟弟砸破了头,好不容易救回来,家里更穷了。” “于是你们姐妹俩就被卖了。” 卫燕喜点头。 瘦马的日子从来都是辛苦的。 对于小燕喜来说,能和姐姐在一起,哪怕吃糠受苦都是十分幸福的生活。而入了孙家,饶是孙妈妈给了几分母女情,但又能值多少钱? 她拼了命的做到最好,和玉芙吵吵闹闹磕磕绊绊,都不过是为了有朝一日可以离开孙家,获得另一种意义上的幸福。 然后……她要去找姐姐。 “我记得你说过,你姐姐叫喜鹊?”景昭想了想问道。 卫燕喜点头:“对。喜鹊,她叫卫喜鹊。” 她说完话,抬起眼帘看他,发现他面色有些沉郁,“王爷问这个做什么?” “只是想起了先帝。”景昭捻了捻指尖,意味不明地笑了起来,“我出生之后,母后身体败坏,是身为长兄的先帝照顾我。和你一样,有兄长在,我可以安心地撒欢。前几年,先帝驾崩,我在这世上最后一个血缘相同的人没了。” 卫燕喜张了张嘴。 她想说,同父同母的先帝驾崩了,燕京总还有皇室宗亲在,更何况不是还有登基的小皇帝,多少也得喊他一声“叔父”。 话到嘴边,想到张仆说过,景昭是被禁足在了封地,于是顿时回过味来,乖巧地沉默。 “行了,回去睡觉。”景昭站起身来,伸手要去拉卫燕喜,“再过一会天都要亮了。” 卫燕喜听话地跟着站起来:“王爷准备怎么处置白练?” 景昭随口道:“她是探子,又有功夫在身,和太平的情况不一样。这个人,不能留……” 他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完,张仆迈着步子走到了西屋门前。景昭随即停了话,看向张仆。 张仆低声道:“白练要见燕喜姑娘。” “见燕喜?”景昭不经意地瞥了眼卫燕喜,目光触及她的呆愣,向张仆问道:“她想做什么?” 张仆说:“想来是要和燕喜姑娘说几句话。” 主仆俩一齐看向卫燕喜。 卫燕喜沉默了会,摇头:“王爷,我和她没什么能说的。” 她说不去,就是不去。 俩人的关系从来没有说亲近过,更不提之间还有间隙。这时候提出要见她,谁知道白练又生出了什么鬼主意,或者是想要挑拨离间做点什么事。 叫人意外的是。 翌日天明,看守白练的几个侍卫白着脸,慌里慌张地跪在了门外。 鸬鹚同样脸色难看,愧疚地单膝跪地,抱拳道:“王爷,白练撞墙自尽了。” 彼时正在侍奉景昭穿衣的卫燕喜手上一抖,差点将刚捧上手的玉腰带掉在了地上。 景昭垂眼:“她还是怎么都不肯交代?” “是。严刑拷打,威逼利诱全都试过了,她仍是不肯交待。” “不交代也行,”景昭伸展手臂,看着卫燕喜为自己穿戴好腰带,“找个不起眼的地方葬了。好歹是从秦王/府出去的。” 他这么吩咐,卫燕喜忍不住抬头看他两眼。 景昭注意到她的打量,伸手捏了捏她的脸:“外人不知她的身份,只知道是秦王/府死了人。人都死了,没必要在死人身上发泄什么……” 景昭这话还没说完,就被鸬鹚给打断了:“王爷,白练死前说了两个字。” “是什么?”景昭不甚情愿地收回手。 “祸至。” 第26章 白练的尸体,是叫人从后门抬出去的。 秦王/府死了个丫鬟,听说是起夜的时候踩着地上的东西,自己撞到柱子,又摔倒地上晕过去,血流了太多没救回来。 这样的消息去到外头,难免会有好奇心重的,同秦王/府下人来往时多嘴问上两句。那天夜里的事大部分人还真的就不知情,听管事的这么说,也就同人这么应了。 至于白练死前说的那一句“祸至”。 除了当日看守她的侍卫,以及景昭和卫燕喜他们几人,无人知晓。 就好像,那句“祸至”不过就是她临死之前置气的话。 有些事不知道还好,一旦引起注意,总还是会叫人浑身不自在。 卫燕喜到底不是景昭,一句“祸至”就这么留在心里头。虽然白天夜里,做事依旧认真,丝毫不带马虎,但偶尔闲下来的时候,她总是免不了响起白练的声音。 明明不是亲耳听见的,也好像就在她的耳畔说起过一样。 这天,跟着景昭从疏云斋回到正院,傍晚用膳的时候,张仆在一旁汇报今日情况,卫燕喜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 她平日里说话做事利索得很,这一下犹犹豫豫的,就叫景昭不由觑了她一眼。 卫燕喜没注意,听见绿莺在外轻轻喊了她一声,忙走出门去。 景昭看着,一直等看不见她的身影,只依稀还能听见说话的声音,方才收回目光,示意主动停下的张仆继续。 张仆轻咳一声:“王爷不打算收用燕喜姑娘?” 景昭拿起帕子擦了擦他的手,闻声动作一滞:“她想出府,何必把人留下。” 张仆叹了一口气:“王爷若是看得上她,将人收用了,总是比让她出府过苦日子的好。有王爷在,再生下个一儿半女,将来还怕王爷舍不得给她一个名分么?” 他不解的表情太过明显,景昭回道:“她还真没打算要什么名分。” 张仆噎住。 景昭看他:“你究竟想说什么?” “定王殿下新得一子,特地命人送了东西过来。” 张仆说完,静候他的反应。 景昭端坐椅中,闻声笑了起来:“这是他后院的哪位夫人生的?我记得他一年前才新纳了一个小县令之女为妾。” “似乎正是这位夫人生的。” “挺好的。”景昭点点头,“皇室多年来子嗣单薄,他能多生几个也是好事。父皇在世时,膝下只有我们兄妹五人。皇兄登基后,又只得了安平和当今圣上一双儿女……” “王爷又把恭王殿下忘了。” 景昭沉默,靠着椅背静静思索。 “恭王今年多大了?” “两岁。” “还是个……孩子呢。” “恭王虽还是个孩子,可将来未必不能成为栋梁。而且淑妃娘娘既然能护着还在肚子里的恭王,直到坐稳了胎才让人发现,将来也定然会为恭王做一番打算。” 景昭未置可否。 “王爷,禁足封地不过是一时的事。王爷难不成打算这事过去之前,不纳妾,不蓄婢,连个子嗣都不留吗?” 张仆毕竟是景昭的伴当,不是兄弟胜似兄弟。 他不能娶妻生子,成家立业,就打心眼里盼着景昭能早日有妻有子,家庭圆满。 “世人皆盼着自己有儿有女,有妻有妾。”景昭掸了掸衣袖,“你是知道的,如果先帝还在世,我当然能和世人一样,期盼着妻儿环绕,家庭圆满的生活。但现在,不能。” 张仆皱了皱眉:“王爷,圣上如今……” “嘘。” 景昭淡淡地笑着,“不要妄议国事。” 先帝在世时,年幼的大皇子也曾经是景昭身后的小尾巴,一口一个“皇叔”,恨不能挂在他的腰上跟着一起守卫边疆要塞。 那时候,朝廷上上下下都知道,秦王和大皇子的关系极好,将来即便先帝去了,有大皇子在,也能保秦王一世荣耀。 不知道什么缘故,大皇子突然疏远了秦王。尤其是正是册封太子之后,与秦王的关系更显疏离。 而那时候,已经病入膏肓的先帝俨然被蒙在鼓里,还一心盼着自己的皇弟,能辅佐太子继位。哪里会想到,先帝前脚驾崩,后脚小皇帝就同秦王过不去了。 至于恭王…… 张仆知道,每次只要提起当今圣上和恭王这对兄弟,他的心思就变得不好琢磨了,这时候也只能叹一口气,躬身退下。 景昭自然是知道张仆的一番好意,见他退下,脸上慵懒闲散的神情慢慢收敛,视线垂落,看着地面出神。 绿莺进屋和小丫鬟们一道撤去桌上饭菜。 他抬起眼问:“燕喜呢?” “在小厨房。” 景昭站起身,走到门口脚步顿了顿:“绿莺,你今年多大了?” 绿莺“欸”了一声:“十七。” 绿莺的年纪在秦王/府的一众丫鬟中,已经算是比较大的了。当初头顶上压了个黄鹂,所以她就算年纪大了,也没得出头。等黄鹂走了,她才被张仆挑了出来,做了正院的大丫鬟。 比起那些还怀揣着希望的小丫鬟们,绿莺这个年纪最多也就是再在王府里伺候一年,就到了该出嫁的时候。 “十七了。”景昭点点头,别的话倒也没说,甚至没有多看她两眼,只得了答复就走了出去。 他进了小厨房,靠门口的几个仆妇瞧见他正要喊,见他摆摆手,立即把到嘴边的“王爷”重新咽了回去。 有个伶俐的小子身子一躬,压低声音:“王爷,燕喜姑娘在里头。” 景昭往小子指的方向走,过了一扇门,只见卫燕喜蹲坐在一张小椅子上,认认真真盯着面前的一个小炉子,手里拿着蒲扇,一下一下扇着火,煨着炉子上的东西。 她今天穿的是新近才做的一身丁香色的衣裙,霜色的裙摆铺开来,衬得她像朵新开的小花。而且,愈发显小。 景昭在门口看了会儿,屈指在门上敲了敲:“那是什么?” 他声音突然出现,卫燕喜结结实实被吓了一跳,差点从小椅子上摔了下去。 景昭挑眉:“这么胆小?” 卫燕喜呼出一口气:“王爷要不要试试做事的时候,身边突然冒出一个人跟你说话,会不会被吓一跳?” 景昭低笑,伸手要去拉她。 身后头,蓝鹇匆忙闯了进来。 “王爷!”他脸色难看,气息难平,“朝廷来人了。” 朝廷来的人一路上吸引了无数麟州百姓的注意。这是一支完整的队伍,打头的是一队骑兵,后头跟着其他兵卒,中间跟着一批高头大马,马上坐了一个头戴纱帽、穿云肩喜相逢蟒纹袍的内官。 那人生得一双狭长的凤眼,气度不凡,看起来不像是宫里出来的寻寻常常的太监。 百姓们跟着队伍指指点点,品头论足。 一直等到这支队伍停在了秦王/府的门前,百姓们这才跟着停下脚步,震惊地看着一行人下马,敲响了秦王/府大门。 “这是干嘛?” “好像是从燕京来的。” “燕京啊,离我们这好远的,怎么突然派了人来?是不是为了把秦王请回去?” 人群中有人认出当前那名内官,大叫一声:“那人、那人不是先帝身边的郑大太监吗?我表弟在宫里当太监,说这人是先帝身边的红人,能耐的很!这人来麟州,难不成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秦王/府门外已经议论纷纷,这时候门开了,人也出来了。 景昭一行人走出门:“原来是贵人登门。” 郑愔神情冷峻,冷淡地扫视一圈:“王爷客气了。王爷是想在这里说,还是进门再说?” 景昭伸手,将人请进王府。 门外看热闹的人群还不肯散去,久久望着留在王府外那些佩剑佩刀的兵卒。 而秦王/府内,气氛已然变了。 景昭站在院中,他的身后,是他手底下最得用的几个人。卫燕喜也跟着,站得稍远一些,但头一抬,还是能清楚地看见那些站成排的兵卒垂手站在门前,虎视眈眈地看着他们每一个人。 “秦王。”那个生得有些秀美的大官拿起身旁人手中捧盒里的东西,哗啦一声展开,“跪下接旨吧。” 捧盒里装的是黄缎帛书。 展开的一瞬,卫燕喜明显感觉到身边人的呼吸都放缓了。 圣旨写得文绉绉的,她挖出小燕喜的记忆,再靠被景昭逼着读书的那些经验,圣旨写的什么她仍旧听不大明白。 云山雾罩。 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听到后面,她终于听懂了几个字。 ……秦王景昭意图谋反,念其多年护国有功……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贬为庶民。 这几个字落地,卫燕喜直接愣住,周围更是半点声音也没有了。 景昭站在原地,平静地和人对视。 院中气氛凝滞,风一过,甚至还能清楚地听见衣袖被风吹动的声音。 景昭就在这个时候轻轻笑了一声。 “他倒是留了我一条命。” 郑愔慢慢地往他身后所有人脸上看了一圈,视线落到卫燕喜身上,重新又转了回去。 “秦王殿下,圣旨已下,从今往后这座秦王/府就和你没有任何关联了。还请王爷早做准备,等搬出王府后,我们就回京回禀圣上。” 这消息来得太突然。 卫燕喜皱了眉头。 王府上上下下那么多人,一下子告诉他们王府没了,秦王成了庶民,甚至还要从这里搬出去,那么多人怎能一下子接受得了? 她去看景昭。 男人的背影依旧挺拔,丝毫没有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被打击得显出一丝颓态。 她走上前,听见景昭笑了笑说道。 “那是当然。” 第27章 秦王/府的人不傻。 燕京来的人虽然从王府出去了,可专门留了人守在周围,这里头若说没有什么古怪,他们自然是不信的。 等到秦王命张仆召集众人,将朝廷送来的旨意告诉他们,所有人当即反应过来——原来是秦王被贬作庶民了。 “陛下留了我一命,也留了你们一命。” 景昭说,“我会让账房用最快的速度结清你们的俸禄,然后再每人补贴十两银子。拿到银子之后,带上你们的身契出府去吧。” 他看了张仆一眼,后者微微躬身,当即领着画眉等人回账房去了。 大概是因为景昭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王爷了,许多仆役的胆子都大了起来,纷纷询问起出府之后该怎么办。 胆小的丫鬟们也许是害怕离开秦王/府后,再没这么好的工作,担心地吊起眼泪来。 倒是有几个婆子,抚了抚胸口,庆幸自己没挖空心思把自家女儿、侄女塞给王爷当小妾。 要不然,这时候就有的是苦头吃了。 秦王/府一时间人心浮动,心思各异。 一片混乱中,卫燕喜心道:我好像可以不用遵守什么五年之约了? 可离了秦王/府,以她目前的情况,又能去哪里? 卫燕喜的脸上并没有什么欣喜之色,有好心的婆子凑到她身边,拍拍她的手背,劝道:“王爷是好人,事情都到这一步了,他一定也会放你走的。虽然你伺候过王爷,不是完璧了,不过外头想续弦的鳏夫多得是,你出去了赶紧找个男人嫁了,把日子过起来,不一定比在王府过得差。” “就是就是!我有个外甥,在城里一家米行当账房,前年婆娘生娃没了,还没续弦。要不,出去了我带你去看看?” “你那外甥我记得一条腿是瘸的?” “腿瘸没事!模样生得周正啊!” 卫燕喜呆立不动。 她生得好,性子这一段日子接触下来,府里上上下下都知道是个好的。虽然生得妖娆了点,不像个良家,但性子好,教一教就是个能过日子的。 男人嘛,好的就是这一口颜色。 蓝鹇这时候从混乱的人群中走到卫燕喜跟前:“燕喜姑娘,王爷请姑娘到疏云斋说话。” 几个婆子面面相觑。 卫燕喜心头茫然,一时也猜不出景昭这时候要她去疏云斋,是想说些什么。 五年之约? 还是有别的什么安排? 她朝蓝鹇点点头。 那个说是要带她认识外甥的婆子欲言又止,想了想只抛过去一句“好好考虑”,就没再跟上去。 王府上下都陷入到了古怪混杂的氛围当中,有人欢喜能多拿钱出去嫁人或是娶媳妇,有人心烦意乱不知何去何从。尽管秦王/府不日就要人去楼空,但府内的侍卫们仍旧站着这最后一班岗。 疏云斋外把守的侍卫远远瞧见一前一后走来的蓝鹇和卫燕喜,还是一如既往地低头行礼。 景昭站在檐廊下,眉间隐隐带着一抹戾气,但在看见卫燕喜的瞬间,消失无踪,反而在眉宇间透出了奇异的平和。 他那张脸,的确生得好。 卫燕喜看着,一时忘了自己来时脑子里的混乱,直到对方勾了勾唇角,她这才回过神,垂下眼帘。 她对自己这张脸看得出神,景昭有所察觉。 只不过他清楚得很,他这个“通房”的眼神尽管每次赤.裸.裸的盯着自己看,但永远都是纯粹的欣赏。 就和欣赏一副挂画、一把玉器一模一样。 他半侧着身,走到了书房门口:“知道你有一肚子疑问,我觉得有必要现在解释一下。” 景昭突然这么说,卫燕喜错愕不已。 看他进了书房还回头挑眉看自己,她更是呆呆地张了张嘴:“进屋说?” 景昭笑道:“喜欢站在檐廊下说话?” 卫燕喜忙不迭摇头,老实地跟进书房。 书房不是很乱,但她一进门,还是下意识捞起几本乱丢的书抱在了怀里。 景昭看了她一眼:“那天带你去的密道和地下室,其实是从建府的时候,就让人开挖了。只不过当初负责建造秦王/府的人,现如今大多追随先帝而去,所以很多人包括王府里的,都不知道有这么一处地方。” “张总管也不知道?” “张仆、蓝鹇还有鸬鹚,在你修缮蘅芜院之前的确都不知道这件事。不然,你以为黄鹂能轻易把你丢到那里去?” 这么一想,倒也解释的通。卫燕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偌大的秦王/府里,就算真的有用不上的院子,按道理也不可能荒废到像蘅芜院那样的地步。 她那时候只觉得奇怪,黄鹂他们也都觉得只是常年不用的关系,现在看来,不过就是景昭故意为之。 “王爷把我带去那里,就不怕有一天我投靠了别人?”卫燕喜问。 景昭凝睇她:“不带你走,难道把你丢下,让你送死?” 卫燕喜抿唇:“王爷是好人。” 她真心实意地递出一张好人卡。景昭深沉的眸子端详她片刻,屈指往她脑门上弹了一下:“我要是说现在就放你出府,你是不是要夸我是圣人?” 卫燕喜怔了怔。 她张嘴就要说话,张仆这时站在了书房外,再后面点,是账房的人,画眉低着头就站在其中。 “都结清了?”景昭淡声问道。 张仆回:“是。秦王/府上上下下已经全部结算清楚,请王爷过目?” 景昭摆手:“不用看了,照着上面算的,把该结的钱全部结了。让他们把平日里用惯的东西都带出去,别留在府里了。早些出去,说不定还能早点谋得好的去处。” 张仆口中称是。 景昭抬眼,看见站在后面的画眉,忽然点了账房里的一个青年,道:“再给画眉置办一份嫁妆,让蓝鹇带你们去库房自己挑。出府之后,记得早点成亲。” 卫燕喜看得清楚,画眉虽站得远了些,可脸上的红晕清晰可见。那被景昭点到的青年,更是闹了个大红脸,感激涕零地跪下重重磕了几个响头。 自从黄鹂那件事后,画眉一贯和她走得比较近,卫燕喜当然认得那青年是谁。 画眉没有做成景昭的女人,反而入了账房一心扑在工作上,渐渐地,便与账房里的一个青年有了男女之情。 一个想嫁,一个想娶,只是都碍着身份,不敢向王爷表明心意。 这一下,突然就成就了好事。 卫燕喜目送画眉与青年欢欢喜喜地携手离开,有些羡慕。 景昭咳嗽两声:“也想嫁人?” 他转手递出一个锦盒,“打开看看。” 卫燕喜有些诧异,打开之后扫了一眼,当即僵立在那里。 她不敢相信地从里头取出一张帖子,再三确认,这才确信自己手里这张半文不白的纸,就是这个世界里,属于她的一份户帖,是她的户籍证明。 “我……” 她呆呆地拿着户帖,“这上面的名字……是我?” 景昭伸手拍拍她的头:“你如果想要扬州的户帖,我这边不大好办。所以,将就将就,就在麟州办吧。” “你有一回偷偷在书房里翻了一本关于户籍的书,你看了女户的内容。所以,我给你办了个女户。不过,女人立户容易,将来的生活还是不容易的,你且得当心。” 卫燕喜低着头,小心翼翼摸着户帖上的每一个字,听景昭继续说着话。 “等你出府,去张仆拿多领一些银子。你拿着那些钱,去做你想做的事,说不定哪天我穷困潦倒了,还能去你那讨一口吃的。” “你要是想嫁人了,也可以。不过那个在米行当账房的鳏夫,别听人家说两句好听的就真嫁了。” “那个男人的妻子不是难产死的。是生了个女儿,看到男人要把女儿摔死,从产床上翻下来救孩子,结果被男人打死的。” 他巴拉巴拉地说了很多,絮絮叨叨,就好像要把燕喜出府后会遇到的所有事,都方方面面仔仔细细地叮嘱一遍。 等说了很久都没听到一句回应,他这才没好气地挑了挑眉头,伸手捏住她的下巴,问:“这么快过河拆桥,连个回音都不给了?” 卫燕喜原本一直垂眸想着事情,被人猛地捏住下巴抬起脸,立刻回神看向景昭。 “王爷。”她叫了一声。 景昭眉毛扬了扬,示意她继续。 卫燕喜袖子里的手悄悄握紧成拳,而后板起脸孔认真道:“王爷,我跟你走。” 景昭垂眸看着卫燕喜,目光有一瞬的怔愣,随即柔和起来。 “胡说什么?我都成庶民了,你跟我走干嘛?舍不得我这张脸,还是舍不得我?” 卫燕喜毫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 她每天揽镜自照,知道自己生得多好看,有时候也忍不住感叹怎么自己就不是个男人,不凡非把这么漂亮的女人娶回家不成。 可那自恋是藏在心里的自恋,谁像他一样,张口就说出来了。 鬼才舍不得! “王爷,我仔细想了想。北地我不熟,麟州我也不熟。而且我现在手里除了王爷给的钱,没有半点能守住的本事。” 她仰着脸,镇定说。 “如果秦王/府还在,我是放出府去的那还好说,外头的人起码看在秦王/府的面子上,也不会太刁难我。但王府不在了,王爷你也成了庶民,带着高昂遣散费,又生得……嗯,挺好看的我,压根就是别人眼里的一块肥肉。” 卫燕喜说着自己点点头:“一块没有人护着的肥肉,试问谁不想叼走?” 景昭沉默了一会。 “跟着我就没人叼你了?” 卫燕喜下意识往他腰上看:“王爷……我好歹对外也是王爷的女人,就算王爷成了庶民,难不成还不能护着自己女人嘛?” 她想看的是佩剑。但可惜,景昭今天没带。 她颇为遗憾地收回视线,“而且王爷,你是锦衣玉食的亲王,就算一朝成了庶民,难道你就能立即适应了庶民的生活。吃穿行游购娱,你总不能都靠自己来吧?有我在,多少你还能有个差遣的人。” “王爷,你看这样多好,我再听凭差遣,还是五年,五年之后我估摸着人脉也有了,市场也摸透了,那时候咱们再好聚好散?” 把上辈子谈生意的本事拿出来,卫燕喜已经打定主意,不管景昭说什么都要想办法先留下来。 她肚子里的草稿才翻了一页,正打算继续说,却听见景昭就这么说了句“行”。 哦。 就这么……“行”了啊…… 第28章 傍晚的时候,那个叫郑愔的太监又来了秦王/府。 卫燕喜刚刚送走了画眉,转头看见景昭与郑愔站在一处,彼此客套。那人的视线往她身上扫了一下,很快收回。 当夜,秦王/府的人已经散得差不多了。 卫燕喜回房,屋里连盏灯都没有亮。她摸着黑,点起蜡烛,就瞧见景昭独自一人坐在床沿上。 “王爷。”她叫了一声,“要收拾东西吗?” 景昭说:“随便收拾几样就行。” 正院的丫鬟们已经走完了,府里的其他人这时候也不会过来给景昭收拾东西,卫燕喜索性一个人在房中忙上忙下,把柜子里的衣裳一件件翻找出来,从里头又挑出了景昭最常穿的几身收拾进箱笼里。 期间,张仆和蓝鹇几次进出房间,似乎是给景昭看了不少东西。 等到卫燕喜整出了几个箱笼,秦王/府上上下下内务算是都结束了。正院一下子,都空了。但正院以外的地方,仔细听,已经能听见属于秦王/府之外的声音了。 这一夜,卫燕喜睡得并不踏实。 第二天天没亮,她就醒了过来,坐在脚踏上出神。 “什么时辰了?” 卫燕喜回头,景昭还躺在床榻上,手臂遮着眼睛,闷声问道。 “天快亮了。”卫燕喜从脚踏上爬起来,“王爷再眯一会儿?” “不眯了。”景昭撑着床坐起。 往日里一到他起床的时间,绿莺总会带着小丫鬟们在门外等候。门一开,人就会端着水盆依次入内,然后服侍他梳头洗漱。 但院子空了,打开的门外,只能看得到陌生的侍卫,一见他们主仆俩便面露警惕,目光紧紧贴在他们身上,生怕转眼让人不见了。 郑愔这时又出现在院子里。 “东西都收拾齐了么?” 景昭嗯了声,看向卫燕喜。 卫燕喜低头:“疏云斋那些书还没收拾。” 郑愔蹙眉:“有多少?” 景昭答道:“都带走的话,大抵能装一车。” 卫燕喜看着身前的俩人,忽然有种莫名的感觉,她下意识抬眼去看郑愔,那人也正好低头看了过来。 “除了书,这人你也准备带走?” 景昭笑道:“她是我的女人。我身边的人,从张仆蓝鹇鸬鹚,到任何一个侍卫你都不许我带走,现在连一个通房都不肯留?她是徐家买下送来的,我成了庶民,所以徐家打算把人接回去?” 郑愔的嘴角牵了牵:“那倒不必。” 他侧过身:“请便。” 说是请便,但卫燕喜仍旧在疏云斋里看到了些面孔。 有的是太监,有的则是侍卫。 她每从书架上拿下一本书,都会有人上前接过先翻看一遍,没有问题这才往箱笼里放。 这么一来一回的,等到她和景昭俩人一起把所有的书都装进箱笼里,天都亮了。 所有的箱笼都被送上了停在王府门外的车上。郑愔领着手下的人,连带着张仆蓝鹇等人都站在门前。 景昭与郑愔客套地说了几句告别的话,再看张仆等人时,挺直脊背,受了他们郑重的一拜。 卫燕喜从始至终都站在景昭的身后,上车前,她回头看了一眼。鹌鹑从人后挤出来,红着眼眶想要扑上来,可才往前跑了两步,就被蓝鹇拦腰抱住。 她余光一瞥,看到了一侧侍卫腰上挂着的,已经出了鞘的剑。 “鹌鹑。”卫燕喜喊道,“你乖乖的,等这边安稳了,我再去接你。” 鹌鹑红着眼眶直点头,嘴里呜呜叫着“姐姐”。 接她的话当然只是说说的。 卫燕喜再清楚不过,景昭都贬作庶民了,鹌鹑就算现在还留着,等他们一走,只怕也是要被赶出府去的。到那时,指不定有了别的活计,何必跟着他们吃苦。 “走了。”景昭说。 卫燕喜点点头,又冲鹌鹑安抚地笑笑,这才转身上车。 马车动了。 卫燕喜探出头去看秦王/府门口,有人在目送他们远去,也有人搬来了的爬梯,几下上去就把秦王/府的匾额摘了下来。 手一松。 “啪”一声重重地砸在了地上。 北地物产并不丰饶,加之早年战乱纷飞,以至于除了麟州等个别县府,大多都还处在一个比较贫瘠的程度。 离开麟州城前,卫燕喜并不知道他们接下来要去哪里。她只有一种感觉,那就是景昭依旧还是一根粗大腿,就算是去了哪个又穷又偏僻的地方,日子总不会真的那么困难。 于是,离了麟州,走走停停三两日后,他们的马车终于在一处名叫覃县的地方停了下来。 覃县距离麟州城约有六百里路。不比麟州繁华,但并不贫瘠。 卫燕喜并不明白为什么在这里停下,直到入夜,她看到了一座阴森森的……山庄? “这什么地方?” 望着黑漆漆的,只能借着月光看到大致模样的山庄大门,卫燕喜咽了咽唾沫,往后躲了躲。 “闲情山庄。”景昭答道,说着上前抓过门上的锁链,掏出钥匙咔咔几下打开了。 卫燕喜站在马车边上,转头四处看。进覃县后她还以为他们会在县城里留宿,完全没想到后面又穿过了县城,然后到了城外这个位于略显得偏僻的山脚下的……闲情山庄。 “这里……朝廷不会收走?”卫燕喜问。 锁链被随手扔在地上,景昭答道:“谁告诉你,当王爷的名下就没有自己的东西?这个山庄朝廷里没人知道。” 卫燕喜点了点头,随着“吱呀”推门声,她跟着走了进去。 “这山庄不过就是我刚买的而已。”景昭说,“所以,我也是第一次来住。可能……”他两手一摊,耸了耸肩,“可能哪里还需要修一下。” 他话音落,就听见“砰”的一声,野猫蹿过跟前的石板路,声音则来自于一旁一扇刚刚砸在地上的破窗。 卫燕喜:“……” “先随便对付一夜吧。”景昭摸摸鼻子,“等天亮了,再看看哪里需要收拾的。” 说对付一夜,就真的随便对付了一夜。 第二天天亮醒来,卫燕喜看着满院里的狼藉,磨了磨发痒的后槽牙。 什么闲情山庄,简直就是个垃圾堆! 还是积了不知多少年垃圾没处理的大型垃圾处理厂! 阳光灿烂的庭院里,一片破败就这么坦然地暴露在外,荒芜杂乱,比最早的蘅芜院有过之无不及。 墙角堆着长满青苔的破烂瓦缸,里头不知盛过什么东西,正随着阳光的照射,散发出一阵跟着一阵的恶臭。 昨晚跑过猫的石板路,石板好些都翘了起来,有的还裂开了,露出一蓬一蓬茂盛生长的杂草。一旁还有整块墙面,爬满了爬山虎。边上悬着半扇窗,摇摇欲坠。 “王爷买房子前,都不先看看里头是什么样子么?”卫燕喜朝景昭问。 她踩在石板路上,能够听到清脆的一声“咯噔”,低头一看,又裂了一块。 她吸了口气,回头微笑:“王爷,这山庄多少钱?” “一百两。”景昭如实道。 卫燕喜笑着说:“我还是头一次住这种房子呢。再过个几年,王爷差不多可以体验以天为盖地为庐的生活了。” 这哪里是山庄!说是垃圾堆也太客气了! 一百两! 一百两买排骨它不香吗? 一百两为什么要买这种破得快不能住人的山庄??? “房子是破了点,但是当初买的时候考虑到后面有温汤,所以觉得已经占了便宜。”景昭咳嗽两声道。 卫燕喜瞪眼:“有温汤的破房子它也是破房子。王爷也不想想,要真是好,怎么才一百两。” 景昭摸鼻头:“也没啥,就是之前死过人。” “……” 看着景昭那张脸,卫燕喜忽然很想抄起一把笤帚,狠狠地给他来两下醒醒脑。 “所以王爷。”她深呼吸,努力告诉自己不能打金大腿,“一个死过人的荒废了的山庄,你买这里其实只是为了后面的温汤吧?” 景昭挑了挑眉毛:“猜对了。” 她一点都不想要猜对! 卫燕喜一脸菜色。 她算是知道了,景昭这人看起来冷冰冰的,但熟了之后脸皮厚得压根不像人。她就是说破了嘴,估摸着这人心底还是觉得一百两买个带温汤的山庄,哪怕死过人,也是十分合算,甚至占了便宜的。 “走吧,先从大门开始把山庄拾掇拾掇。” 景昭丝毫不在意卫燕喜刻在脸上的无奈,推着人就往大门走。 俩人站在大门前,一人一扇清了起来。 蒙灰的大门在清洗之下,渐渐露出了原本的颜色。卫燕喜看着擦干净之后发亮的兽首铜环,不禁感慨:“这到底多久没擦过了……” “哪里来的小贼?” 她还没来得及感叹完,身后头突然传来一声怒斥。 卫燕喜回头去看,一个体态臃肿的男人站在不远处,怒气冲冲地指着他俩:“你们俩个,从哪里来的?在做什么?” “我们……”卫燕喜张了张嘴。 那人蹬蹬几步走到人前,墙一样高壮的身材矗立在了跟前。 “这是我家的庄子!你们是什么人,在这里究竟想做什么?” 第29章 其实,从景昭说,这个闲情山庄死过人后,卫燕喜就想过,会不会是他们这位秦王殿下被人骗了。 转念想到这人好歹在战场上也是个心狠手辣,冷酷无情的主,身边又有张仆蓝鹇两个大小狐狸在,受骗总是不至于的。 但眼下这个情况……又是什么鬼? “这是我家公子买下的山庄。”卫燕喜道。 那胖子皱起眉头,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放你娘的屁!这是我爷爷的庄子的,姓罗!什么时候成了你家公子的了?” 被人兜脸来了句粗鲁的训斥,卫燕喜眯了眯眼。 “可这里就是我家公子买的山庄。我家公子手里还有白底黑字的地契在,怎么就不是了?” 胖子大手往前一伸,卫燕喜下意识要避开,景昭已上前迈出一步,将人直接挡在了背后。 “这位公子姓罗?”景昭眼神示意卫燕喜不要多说,“可这山庄是我从一位姓云的公子手中买下的。当时的契书上,并没有‘罗’姓字样。” “姓云?”胖子皱眉,很快一张发面馒头似的脸涨得通红。 “好啊!原来是那小子!那小子拿了张假契书骗你的!”他蒲扇一样的手伸到景昭面前,“把契书拿来看看,看上头留的名字是不是叫云靖!” 胖子瞄了眼卫燕喜,又道,“那姓云的小子,是我爷爷外室生的,真要说起来,我也得叫声叔叔。可惜是个混不吝的,全家都不认那小子。没成想,他倒是有本事把我们家的房子偷龙转凤,还给卖出去了!” 景昭把人领进门,很快找出了契书。 胖子展开一看,黑了脸:“果然是那小子!他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偷偷卖我们罗家的房子!” 他把本来就有些破旧的桌子拍得“砰砰”响。 卫燕喜在边上看着,生怕下一巴掌这人就把手边的桌子就拍碎了。 “虽然是偷卖,但覃县县令也是认了这个契书的。如果作假,这山庄如何会到了我的手里?”景昭问。 “定然是那姓云的小子,施了什么诡计!” 胖子把桌子拍得“啪啪”作响。卫燕喜刚要往上摆茶,被他手掌一挡,茶盏直接翻到她的手背上,然后哗啦一声摔在地上碎了。 景昭的脸顿时难看起来。胖子的脸色也变了,下意识伸手就要去抓她:“你怎么样?我可不是有意的!” 景昭沉着脸,几步走到跟前,直接从胖子手里夺过人。 “有没有烫着?”他张口就喊张仆上药,完了似乎才想起来自己眼下是个什么境况,神色变了变,只好低头往她手背上吹了几下,“疼不疼?我记得出门前,张仆往箱子里装了一些基础的伤药,还都贴了药名,你现在就去找找,敷一敷,别让手上留了印子。” 卫燕喜应了声好,余光瞥了眼胖子。 那刚才还气势汹汹的胖子这会儿愁眉苦脸,馒头似的脸上五官都挤成一团了,两只蒲扇一样的手,张着十指又拢在一起纠结地快要缠在一起打上几个结。 等她扭过头,光明正大地看过去,胖子又立马收敛了刚才那小媳妇似的委屈愧疚,立马绷着一张脸瓮声瓮气。 “我说了,我不是有意的!你要是烫着了,我跟你说对不住!” 说着,双手抱拳用力一拱。 卫燕喜:…… “罗公子。”景昭挡在卫燕喜面前,表情冷淡,“山庄是我买下的,契书上也白纸黑字写明了如今这庄子是归我所有。如果罗公子有什么不满或不明,就劳烦你自己去县衙说个清楚。” 罗胖子眼睛血一样红,握紧拳头:“这是我家的房子!” 景昭面无表情:“可我买下了。” 罗胖子暴跳如雷,表情狰狞:“你等着!我一定会把房子拿回来的!你给我等着!” 景昭不为所动,并且双手抱臂,主动送他出了门。 卫燕喜不大放心地跟过去,一直等那胖子走远一些,又回过头来看,才发觉他血红的双眸里居然还泛起了委屈的泪光。 “这庄子,该不会真是他的吧?”卫燕喜低声问。 景昭一脸平静地目送胖子离开:“应该是的。” “很好。”卫燕喜背对着景昭,朝天翻了个白眼,“王爷你果然被人骗了。” 就说一百两买个带温汤,但是死过人的庄子有问题吧。 她现在突然好想撤回前几天那个天真地觉得离了王府也没问题的自己——景昭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没问题的样子! 出了罗胖子这事,卫燕喜一点都不想收拾这个山庄了。 果然,不过才过了一天,那人又来了。 这次跟着罗胖子的,还有几个同样身材高大的壮汉。 一进到山庄,几个男人就毫不客气地把手里的棍子杵在了地上,后头还丢上来一个人。 不是别人,正是这覃县的县令大人。 卫燕喜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然后目送一行人跟着景昭进了她刚收拾出来的书房。约莫一个时辰后,罗胖子率先出来了。 满面春风,看起来心情愉快极了。 他一对上卫燕喜的视线,立马回头挤眉弄眼:“景兄,要不,我给你找个大点儿的房子,卧房又大又宽敞的那种?” 卫燕喜瞪大了眼睛,心里头暗骂了句“猥琐”。 景昭这时候从书房里出来,就好像压根没听懂胖子话里的意思,道:“那就多谢罗兄了。” 他成了庶民,现在跟人兄来兄去的,显得格外顺口。 书房里的其他几人纷纷走了出来。 罗胖子摆了摆手,那几个壮汉当即架起满头是汗的县令大人往外走。 卫燕喜实在好奇他们几人究竟在书房里都说了什么,正要开口,那罗胖子自己先嗷嗷地喊了起来。 “景兄,你放心!你既然答应把庄子还给我,我一定帮你找到个落脚的地方!不光如此,以后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绝不会让你吃亏!谁要是欺负你,你看我不揍得他哭爹喊娘,满地找牙!” 罗胖子说完,抬手就在一旁的葡萄架上重重地拍了几下。 于是,只听得“咔嚓”一声,本来就看着不太牢固的架子,一阵稀里哗啦全部散架倒了下来。 卫燕喜没躲开,胳膊、腿上就这么挨了几下。 她没忍住,叫了一声,一抬眼就瞧见罗胖子脸都白了,整个人僵立在那里,小眼神一直往一旁已经彻底黑了脸的景昭身上瞥。 罗胖子最后是被景昭“客客气气”地请出去的。 不多时,门口就来了位大夫。 知道是胖子送来给卫燕喜看伤的,景昭这才让人进门。 其实也没多严重的伤。至多……也就是擦破了点皮。 等破皮的地方好得差不多了。罗胖子还真就给找到了一个住处。 那住处位于覃县县城内的一条叫破碗胡同的地方,户帖上属于一个老铁匠。老铁匠是罗胖子一个手下的爹,卖了小破院子,得了罗胖子给的银钱欢欢喜喜地给儿子买大房子一起住了。 罗胖子一口一个“小破院子”,但实际上,这院子不算破,一明两暗三间瓦房,还带了个院子可以种种菜,养养鸡,甚至还有一个干净的水井。 小归小了点,但比起那被人骗了然后花一百两银子买的,将来可能还要倒贴银子才能修好的山庄,实在是好的不是一点两点。 卫燕喜如是想道。 新住处看好了,罗胖子几乎是欢天喜地,异常积极地带了人亲自来帮他们把东西都收拾起来送到破碗胡同。 卫燕喜觉得古怪,私底下同景昭说起这事,忍不住有些担心这里头会不会又是个骗局。 耐心听她说完猜想的景昭笑了笑:“他敢。” 卫燕喜:…… 住进破碗胡同有个好处,那就是出门方便,买东西也更方便了。这条胡同里住的都是普通人家,做什么的都有。 隔壁的王婆子白天和从乡下挑蔬菜进城的老头一起卖菜,晚上回家帮儿子儿媳带几个孙子。住后门的秀姑是个寡妇,为了拉扯两个女儿,每天夜里做绣活,赶出活来就上街去叫卖,挣不了多少钱,但多少能养活一家三口。 还有胡同口那户人家,当家的是刘瘸子。听说没有正经名字,天生瘸腿,小时候跟着老乞丐长大,学了点补碗补盆的本事,现在就靠着这点本事养家糊口。 卫燕喜在这条胡同里住了没几日,就跟一条胡同的人都熟络了起来。一起熟络的还有景昭。 这些人不认得什么秦王,只晓得刚搬来的这家男主人不光生得好看,脾气看着也不差,就一点不好。 好像太游手好闲了点。 这天,卫燕喜照例要出门去买菜,顺便打听打听街上有什么赚钱的活计。 她随手挽了个头发,拿一支不值多少钱的铜簪子固定住,简单地抹了把脸这就出门去了。 景昭送她到门外,目光在她头上那根做工粗糙的簪子上停留了很久,收回目光的时候,就瞧见了不知何时走到门前的罗胖子。 后者神情严肃,见他看来,双手抱拳,沉声行礼:“王爷。” 第30章 小院子的角落里,留着一棵虬枝横斜的树,未到花期,又是这个季节,枝条光秃秃的,瞧不见一片叶子。 罗奎站在院子里,低着头,余光一直往那口水井瞥,时不时还偷偷去看两眼许自己进门后,就背着手没有说话的王爷。 景昭目光往院子里一扫,看到罗奎的小动作:“不用看了。塞不下你。” 罗奎:…… “王爷。”罗奎哀叹,“我真不是故意的。我要是故意欺负卫姑娘,你就罚我倒三天恭桶!” 景昭唔了一声:“倒完你就可以别回来见我了。” 罗奎噎住,好一会儿这才吭哧道:“陛下知道了,非得心疼我不可。” “我皇兄还不至于亲兄弟不心疼,心疼你一个手下人。” “话不是这么说,王爷,我老罗好歹也是陛下的左膀右臂!我……” “可你这根左膀右臂,如今只能藏在地下帮我谋划,甚至连燕京都不能回去。” 景昭的话直接将罗奎后面想说的,拦截在了那里。 胖墩墩的男人,一下子红了眼眶。 景昭认真地看着他:“老罗,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罗阔抹了把眼睛,咧嘴笑:“不辛苦!陛下交代了要我留在覃县,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帮上王爷的忙!不辛苦,一点都不辛苦!” 他说着说着,眼泪滚下来了,“可要是让陛下知道王爷你现下的境况,陛下还不知道心里有多难受!” 罗奎口中的“陛下”从来都是已经过世的先帝——仁宗皇帝景昀。 作为一母所出的兄弟,景昭和仁宗皇帝的关系总是最亲近的。加上当时还在位的他们的父皇心疼体弱多病的妻子,忽视了当时尚且年幼的景昭,景昭几乎就是在东宫长大的。 仁宗皇帝登基那年,不过十九岁。虽有皇后、妃嫔,但从十六岁娶妻,此后□□年的时间里,除了早早册封秦王的景昭,仁宗皇帝的身边没有第二个小孩。 于是朝野内外都说,陛下是将亲弟弟当儿子一般教养。 一直到仁宗皇帝二十五岁那年,皇后诞下长子,也就是后来的太子,如今在位的皇帝景暄。 此后的秦王常年奔波于各个边关要地,带着兵马夺回大靖曾失去过的疆土。即便兄弟俩分隔两地,书信往来却从未间断过。 作兄长的,一力抗下满朝文武对手握重兵的秦王的咄咄逼人。为弟弟的,秉持承诺,以己为矛为盾,守护万里江山。 慢慢地,所有人都认为,只要有仁宗皇帝和秦王兄弟俩在,大靖的国力势必能重新攀上巅峰。 然而,广德十四年。 也就是仁宗皇帝在位的第十九个年头,本就身体羸弱的仁宗皇帝突然驾崩。不等秦王回京奔丧,太子继位,并一道圣旨,将秦王调往南边抗倭,直到第二年南边倭乱平息,才不得已允他回京。 一想到秦王自仁宗皇帝驾崩后的遭遇,罗奎的脸色就好不起来。 “宫里头那位没个大小,才登基还没几年功夫,已经连王爷都不放在眼里了,将来还不知道要把重权交到谁的手里。” 他也不怕隔墙有耳,沉着脸骂骂咧咧。 “王爷,我听说如今就连定王也日日被他抓着不放。定王那样的性子,都被逼得想带着家眷逃出燕京了。” 景昭表情冷淡。 罗奎叹口气,一脸恨铁不成钢:“陛下在世时曾叮嘱过,一定要由王爷辅政,以免太子年少无知,将景氏的江山拱手让人。现在王爷被贬为庶民,可见太子身边的确有狼子野心之人!” 言罢,罗奎磨拳霍霍,一副要立马揪出人摁在地上狠狠打一顿的架势。 景昭看了他一眼,他立马放下手,老实站住。 “如今朝中掌权的是谁?” “是佟太后,还有几位阁老。” “张首辅呢?” 罗奎顿了顿,含糊道:“张大人依旧还是首辅,稳坐内阁大学士的位置。” 景昭皱眉:“说清楚。” 罗奎一想到新近得的消息,忍不住来了脾气:“陛下在世时,就任命张大人负责教导太子,太子身边的五位主讲经史的老师、两位教书法的老师和一个侍读,都是大人一手任命。” “但据宫里传出的消息看,就在将王爷贬为庶民的圣旨出宫那日,太子命人打杀了出言劝阻的两位老师,还罢免了张大人任命的那位侍读大人!” 景昭脸色沉了下来:“陛下身边现在是谁在伺候?” 罗奎眉头紧锁:“原先在太子身边伺候的是成玉。成玉是郑愔的人,以郑愔对陛下的忠心,成玉一定是经过精挑细选才送到太子身边的。只可惜……” 只可惜,仁宗皇帝驾崩后,小皇帝登基不久,就先把身边先帝留下的不少人手都拔掉了。 郑愔还在,是因为朝中还有那么多老臣看着,他不能一下子把先帝一系的人全部清空,况且郑愔权势不小,他也怕贸然动手会损害到自己的利益。 但郑愔不能动,弄死一个成玉,对小皇帝来说不在话下。 “现在伺候太子的,是佟太后挑的一个小太监,叫成德。为人比成玉机灵,也更懂得溜须拍马。” 罗奎看着景昭。 景昭掀起眼帘:“和成玉同期进的宫?” “是。”罗奎道,“但此人如今的辈分,和郑愔同辈。就在不久前,他认了郑保保做干爹。” “郑保保?” “是……” 景昭没有说话。 郑保保。 当初张仆调查燕喜的时候,丝毫没有漏掉她被徐家买走前,差点被人买下送去燕京伺候老太监的事。 那老太监不是别人。 正是郑保保。 佟太后身前的红人,一个如今黄土没到脖子根,但还能在燕京城里呼风唤雨,继续作妖的老太监。 先帝在世时,尚且还能将人镇住,但也碍着妻子的情面,没有将人赶尽杀绝。 没想到,先帝不过才驾崩,此人就跳出来兴风作浪了,如今还大有愈演愈烈之势。 “老罗。” 景昭转过身。 “让人盯着郑保保和成德。” “有任何风吹草动,都立马传讯回来。” “顺便,让人看着,偶尔也给使点小绊子,别叫人把日子过得太轻松自在了。” 他只是觉得,那上了年纪的老太监实在太不安分,并不是因为卫燕喜那张雪揉玉堆的脸。 一点也不是。 “对了王爷。”罗奎突然叫道。 景昭回头看他。 他摸了摸后脑勺,满脸疑惑:“王爷真不回山庄么?那房子空着也怪可惜的,而且王爷身边还有位燕喜姑娘,这万一要是哪天有了身孕……这院子住着也太逼仄了些。” 景昭愣了一下,唇角上翘,摇了摇头。 “不用,一切都照着我之前说的来。” 这头景昭和罗胖子就着朝中的事秘密商量着,那边的卫燕喜已经跟着邻居王婆子又进了一趟市场。 覃县有两个市场,一个在东,一个在西。东面的市场卖的大多都是一些难得的好物,包括山珍海味,一应都是寻常人买不下的东西。西市就显得相对混乱一些,什么都卖,而且地上湿漉漉的一层,混着滑腻的泥土和鱼鲜的腥臭味。 王婆子是来西市卖菜的。 卫燕喜帮着找好位置,这就自己忙了起来。先买菜,再溜达溜达,左看看,右看看,观摩观摩覃县的老百姓都做什么营生赚钱。 她天生一张好脸,虽然身上的衣裳看起来寻常了些,但整个人一入西市,就像珍珠掉进了一篓的石子里,很是耀眼夺目。 她来过几次了,免不得惹人注意。注意她的有那些满大街溜达,不入流的小子,也有敦厚和善的妇人。 见她今天又来了,有个卖鱼的妇人把人叫住:“姑娘,可别往跟前走了。” 卫燕喜问:“为什么?” 妇人擦了把手:“今儿个前头再卖丫头小子。你可别过去凑这个热闹,小心被坏心肠的人看见了,回头路上把你敲晕了送到外地去卖掉。到时候,你是死是活,都成别人家的奴婢了。” 卫燕喜先是一愣,继而马上就明白过来了。覃县这地方不穷,好歹还有些大户人家,所以当地人有个正经活的都不肯让家里的孩子给人为奴为婢,于是那些专门卖丫鬟卖小厮的贩子,就专门去外地下手。 有胆子大的,从覃县里拐人,拐到了就送去外头卖。多数都是签的死契,就是被找到了,人捏着契书,也没法回家了。 饶是卫燕喜胆子再大,这会儿也有点发憷。 她对着妇人说了声“谢谢”,转过身就要往另一边走。 前脚才迈出步子,后脚突然传来一声叫:“你放开我!” 那声音清清脆脆的的,格外耳熟。 卫燕喜听得心头一突……初时的那点发憷一下子烟消云散了,脚步一转,径直往妇人说的地方跑去。 卖鱼的妇人惊讶地连连叫了几声,见她执拗地不肯回头,忍不住念了句“作孽哟”。 前头的地方挤满了人。 买人的,卖人的,还有被卖的。 当然,更多的却是围在一堆看热闹的。 卫燕喜好不容易从人群中挤到最前头,一眼就看到了跪在地上,被狠狠抽了一鞭子的鹌鹑。 那个平日里贪吃话痨又胆小的小丫头,明明挨了打,却只红着眼眶,半点眼泪不肯往下掉。 卫燕喜大声喊了一声“鹌鹑”,她才循着声音看过来。 认清人脸之后,终于“哇”的一声,嚎啕大哭。 第31章 黄瓜子在覃县西市卖人已经有小十年了。 他是个本事大的,头上的亲姐是覃县当地一个地痞头子的女人,当地人怕这一层关系,从没人敢在他跟前闹事。 他也卖当地人面子,从不拐覃县的男男女女卖钱。从他手里头卖出去的丫鬟小厮,要么是人家自愿卖身,要么就是他和朋友一起从外头拐回来的。 他前些日子刚从外面买了个丫鬟回来。听说还是从前在秦王/府里做过活,在人王爷跟前伺候过的。 他瞧小丫鬟模样生得也算干净,又有这层经历在,说不定能买上高价,就把人直接买了,带回覃县准备卖出去。 哪里晓得看着老实,胆子也不大,到了西市,一旦有人家走到跟前挑,就跟疯狗一样张嘴要咬人。 “哭什么哭!” 黄瓜子扬起鞭子就要再给她一下。 “老子花那么多钱买你,就是为了要卖个好价钱!你刚才都赶跑多少主顾了,你还有脸给老子哭!” 卫燕喜看着鹌鹑又挨了几下,脸色蓦地沉了下来:“住手!” “凭什么要老子住手?”黄瓜子叉着腰指着她喊,“嘿,你是个什么人物?我打我买来的丫鬟,跟你有什么关系?” 她的确不能怎样。 大靖是允许人口贩卖的。扬州有卖女做瘦马的,其他地方也有出卖儿女以此来谋求生活的人事。 麟州的秦王/府里用的下人,基本上都是当地人,这里头有签的生契,也有死契。有人是自卖,更多的都是通过如黄瓜子这样的人,卖进王府的。 卫燕喜闭了闭眼睛,压下心头翻腾的怒意:“就算是买卖,你也得把她当人看!” 黄瓜子冷哼:“当人?都被亲爹娘卖钱了还当什么人看!” 黄瓜子说着甩了几下鞭子,作势要往鹌鹑身上抽。 卫燕喜牙一咬,直接跑上去夺鞭子。 黄瓜子大叫:“你要干嘛?你要干嘛?” “啪”的一声,卫燕喜夺过鞭子,也许是无意,鞭子一转还在黄瓜子的身上抽了一下。 黄瓜子痛得“啊”了一声。 边上看热闹的人这时候纷纷劝阻起来。 “人家这是正正经经做生意的,你这小娘怎么坏人场子!” “就是!人好好的生意,都被你破坏了,你居然还带打人!” “怎么能打人呢……” 卫燕喜扶起鹌鹑,摸了摸哭得鼻涕眼泪流满脸的小丫头。 “我知道你这里做的就是买卖人的生意。”她咬咬唇,去看黄瓜子,“你说她是被亲爹娘卖掉的?” 黄瓜子后怕地躲了躲,后退一步:“对啊!” “她就是被亲爹娘卖掉的!我把人买回来就是用来卖的,不卖我买了干啥,养着用来白花钱啊!” “多少钱?” 黄瓜子愣了下。 卫燕喜摸了摸腰间的荷包:“你要多少钱?” “你要买?”黄瓜子瞪圆眼睛。 见卫燕喜点头,他胳膊不疼了,胆子也大了,直起腰板就道,“十五两!” 他话音落,刚才看热闹帮他说话的百姓都叫了起来。 “哇,十五两?这是讹钱吧?” “咱们这些人家谁一年能得个十五两银子?拿十五两银子买个丫鬟,也实在是太贵了!” “牛大壮!你不是说要给你家傻子弟弟娶媳妇吗,要不你把人买回去用?十五两银子,买个婆娘,又能生娃又能洗衣做饭下地,咬咬牙还是合算的嘛!” “不行不行,十五两太贵了,我可买不起!” “你们懂个屁!” 卫燕喜抱着躲在她怀里抖得更厉害的鹌鹑,伸手捂住她的耳朵,就听见黄瓜子像吃了□□一样,跳着脚就骂。 “这小丫鬟可是从秦王/府出来的!十五两银子你们居然还嫌贵!她以前可是在秦王跟前伺候过的,精贵能干得很!” 黄瓜子一喊秦王/府,卫燕喜就发觉那些看热闹的人都安静了下来。 刚才喊的最大声的几个人面面相觑,时不时往她俩脸上看,嘴里道:“这秦王/府出来的丫鬟……贵是贵,但好像是值这个价……” “可十五两银子呐,谁买得起?这姑娘也拿不出那么多银子来吧?” 卫燕喜恍若未闻:“十五两银子,就是搁在燕京城,都足够买两个丫鬟了。” “胡说八道!”黄瓜子神情慌了一下,“秦王/府出来的丫鬟,卖你十五两我都嫌少!再说了,我可是花了十二两银子把她买下来的,赚个三两不算多吧!” “他骗人!” 鹌鹑突然抽抽噎噎地喊。 卫燕喜低头。鹌鹑抱着她,一边哭一边抽鼻子:“我爹娘是为了给哥哥娶媳妇才卖的我!这人压着价,非说我在王爷跟前伺候,说不定都被收用过了,卖不出好价钱,五两银子就把我买了!” 卫燕喜:…… 她心底下叹了口气,抬眼去看黄瓜子:“五两银子?” 黄瓜子倒抽一口凉气:“五、五两银子也不、也不便宜!” 卫燕喜稍稍松了口气:“我出六两。” “这么少?”黄瓜子满脸怒容,“十三两!” “六两。” “十二两!” “六两。” “十两!” “六两。” “八两!不能再少了!”黄瓜子大怒。 卫燕喜摇头:“六两。” 她口袋里的银子不多,就算存了足够的钱,也不可能每次出门的时候都把全部存款都带身上。 六两,已经是她荷包里剩余的全部数量了。 超过六两,她真的一分钱都掏不出来。 黄瓜子还想咬着不松口,边上的人开始纷纷劝了起来。 “六两就六两卖了呗。这丫鬟看着也不像是个聪明的,你压着不肯卖,万一没人要,你不就赔了嘛?” “赚个一两也不错嘛,多少是个赚头不是。” “你们懂个屁!” 黄瓜子叫归叫,心里也打着鼓。 他瞅了瞅卫燕喜:“你俩是不是认识……” “认不认识和你什么关系?”卫燕喜打断他的话,“六两银子,你点不点这个头?” “我、我不点你要怎样?” “那我们就去县衙问一问县令大人,拐卖人口这种事是不是真的不想管。如果不想管,我再一层一层往上递,总有人愿意主持这个公道,为自己的政绩添上一笔。” 黄瓜子张着嘴,呆愣愣地看着她俩:“你、你当你是什么人,你也不看看我姐夫是谁……” “你姐夫不就是个地痞流氓?”人群里有人嘻嘻哈哈喊道。 “你才地痞流氓!” “行了,黄瓜子,你姐夫就算在覃县当了老大,出了这片地,他什么都算不上。这小娘要是真把你拐人的事往上面送,你姐夫就是一百个脑袋,都不够护住你的!” “见好就收吧,别把人逼急了!” 人群里,你一句我一句,都劝着黄瓜子赶紧息事宁人。 卫燕喜一直沉默地看着。 黄瓜子在这行做了这么多年,什么脏的臭的事情没经过手,真要有人查起来,还不知能查出多少事来。就像别人说的那样,真出事的时候,他那个姐夫那是半点忙都帮不上的。 她现在没那身份本事做什么,只能拼这一下,赌黄瓜子的胆量了。 “不是,六两还是太少了……” 黄瓜子还咬着牙,不肯退让。 卫燕喜笑了一声:“行,人我可以不要了。你随时等我带人找上门来,把你那些事都拉出来仔细查个干净。” 黄瓜子明显颤抖了一下。 卫燕喜缓缓走到他跟前:“如果我没记错,大靖的律法有规定,拐卖人口者,死罪。” 黄瓜子往后退。 卫燕喜继续向前:“再往前,听说前朝的时候,不光是死罪,而且还会被肢解尸体。” 她故意压低了声音,围观的百姓听不清她说了什么,唯有黄瓜子能听得清清楚楚。他脸色骤变,瞪大眼睛,目瞪口呆地盯着卫燕喜,最后整个人颤颤发抖起来。 “我、我一分钱都不要了!” “人送你!直接送给你了!” 直到人从西市离开,看着慢条斯理和卖鱼的妇人道再见的卫燕喜,鹌鹑睁大的眼睛终于缓缓眨了几下。 “姐姐,你真厉害……” “厉害什么?”卫燕喜牵着她的手,从市场离开。 “你都没花钱,就让那个坏人把我送给你了!” 鹌鹑欢喜得很,一改刚才见面时候嚎啕大哭的样子。卫燕喜哭笑不得,停下脚步捏了捏她的脸。 “我一点都不厉害。”卫燕喜说,“厉害的是人言。” 鹌鹑满脸疑惑。 卫燕喜说:“如果不是那些看热闹的人说了那么多话,我也不能激得那个家伙心里生出害怕来。而且。” 她回头看了眼已经远得看不清的市场。 “那个市场里卖的丫鬟小厮有被拐的这种事,当地所有人都知道。可是他们都习以为常了,没有人想过报官,也没有人问过那些小孩愿不愿意。” “你看,我就是被爹娘卖了的。如果没有被卖,我可能在乡下过得不好,但我还是个人,不是可以用来等价交换的物件。” 鹌鹑似懂非懂,问:“那姐姐要怎么办?姐姐能救那些跟我一起被拐卖的小孩?” 卫燕喜摇头:“我救不了。” 她哪有那么大的本事。 连黄瓜子都是她连恐带喝吓出来的,真要是要她使劲,她一个丫鬟,能有多大能耐。 “行了,先不去想那些事,跟我回去吧。”卫燕喜伸手,揉了揉鹌鹑的脑袋,“有你在,白天王爷就有人照顾了。” 她也就能安心出门找份工作,挣钱养自己,顺便也养一养什么时候就可能坐吃山空的那位王爷吧。 第32章 卫燕喜带鹌鹑回破碗胡同的时候,景昭坐在门口的门槛上,一根不知道从哪里折来的树枝,被他当做笔,就在面前的沙石地上写写画画。 他身边围了一圈的小孩,大多都是胡同里那些街坊邻居家的孩子。家里穷,没得书塾上,成日里奔来跑去玩闹。 他们搬来的头一天,还有小孩爬上他们的围墙冲他们嘿嘿笑。 见她带了鹌鹑回来,景昭明显愣了一下。 随后,他低头冲小孩们说了句话,于是“哗”一下,小孩们一窝蜂地散了去,有的跑远了还会回过头来挥挥手。 卫燕喜拉着鹌鹑往他跟前走:“王爷,秦王/府散了之后,鹌鹑回家又被爹娘卖了。我在市场里遇见,就把人接回来继续伺候你。” “我都不是王爷了,不必这么多人伺候。”景昭道,说着又问,“你爹娘为什么卖你?王府给你的那些银子呢?” 鹌鹑一下子又鼓了两泡眼泪:“我都藏着呢,蓝鹇大哥也偷偷给了我一些。但是回家的时候,我娘趁我去厨房做饭,翻我东西,把银子都找出来,说是要给家里翻修房子,还要给我哥娶媳妇。” “那也应该够用了。” “我也以为够用了。可我哥转手又偷了几两银子出去喝酒,还打断了别人的腿,赔出去好些。所以最后他们就……他们就不顾我的意愿,把我给卖了!” 鹌鹑说完,抱着卫燕喜的腰就哇哇大哭。她哭得厉害,左右邻居都冒出头来看。 景昭尴尬地摸了摸鼻子,看向卫燕喜。 卫燕喜无奈,拖着人往院子里走。 一边走,她还一边安排起以后的生活来。 “以后白天我出门的时候,你就负责照顾王爷的衣食住行。” “我、我不会。”鹌鹑抽着鼻子。 “不会就学。我教你怎么做。” “我、我能不能跟着姐姐你走?你做什么,我就跟着做什么?” “不行,我要出去找活计赚钱,得养家糊口……” 俩人的说话声渐渐远了也渐渐轻了。后头的景昭听着,唇角勾了勾,走进院子,转身关上了大门。 养家糊口,听着倒挺有意思的。 卫燕喜说是要赚钱,果真就开始为了赚钱做起准备来。 鹌鹑回来后的三四天中,卫燕喜白天出门“溜达”,晚上回来做计划书。她偷偷拿了块厨房里碳,每天用碳在废弃不要的纸上写写画画。 没有了电脑,一份计划书她还是要习惯性地改上几遍才能稍稍觉得满意。 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景昭又看过她的计划书。 她那些字写得奇奇怪怪,缺边少旁,叫人看得实在哭笑不得。 不过综上所述,她给自己找的第一份活,是给一家包子铺当小工卖包子。 当然,看上那包子铺小工工作前,卫燕喜还尝试过帮秀姑推销绣活。 只不过秀姑的绣活不是天天都能出新,都能让她推销的。 况且那绣活在她看来水平寻常,只够秀姑养活自己和女儿的,她要是再从里头扣掉她帮忙推销的半文钱,最后落到秀姑手里,也就更美多少了。 于是卫燕喜思来想去,最后还是把目光投向了餐饮行业。 当然,她没钱开什么酒楼。 倒是覃县那家据说生意最好的酒楼附近,有家包子铺,叫她一眼就瞄上了。 她都打听清楚了。 开包子铺的是对老夫妻,因为家里有个身体不好不能做活的儿子,于是夫妻俩一把年纪仍旧在起早贪黑的卖包子。 但是夫妻俩手艺普通,包子铺的生意不算格外好,最近因为小工的工钱少了一半,有个做惯了的老手就不干走人了。 就冲这,她直接找上门,提出了在他们家干活的请求。 去包子铺的第一天,卫燕喜是在后厨里度过的。 满地的白菜,她要一盆一盆洗干净了端给老爷子切菜,然后帮着给猪肉拔毛洗干净好一块让老爷子剁了做馅。 她干得满头大汗,趁着大早上最忙的时候过去了,街上都瞧不见几个匆忙赶路的行人,一直在前面买包子的老婆婆抓着几个菜包子往她手里塞。 卫燕喜不肯要,老婆婆着急说:“都是卖不出去的,蒸得久了也不好吃了。” 听到这话,卫燕喜这才接过包子,低头咬了一口。 肉包子的味道肯定要被菜包好吃,可肉贵,老夫妻俩自己都舍不得吃上一口,给她的当然也是菜包。 卫燕喜丝毫不介意,几口把包子吃完,擦了擦手道:“还有什么要做的,爷爷奶奶,你们尽管说。” 老爷子摇头:“就给你那点工钱,哪能叫你做那么多的事。你歇会儿,等有生意了再帮忙。” 说着老爷子拿起刀又要剁肉。 到底是上了年纪,刀才拿到手里,就因为腰疼,有些使不上力气。 卫燕喜忙接过菜刀:“还是我来吧。爷爷你歇会儿,别把腰伤着了。” 她说完,当当当的使起菜刀来。 女强人也是会下厨的。 卫燕喜自问还不大用得来土灶,但是剁肉切菜不在话下,两把菜刀左右开弓,使得颇溜。当当当的速度,看得老夫妻俩满脸羡慕。 “年纪轻就是好啊。”老婆婆目不转睛地盯着卫燕喜的一双手,“我年轻的时候也有这把子力气,可惜人老了,手上没劲了。” 卫燕喜笑:“我也就只有这点力气了,别的半点本事没有。不像奶奶,包包子的手法又干脆又利落。” 老婆婆咧开豁牙的嘴笑:“都一把年纪了,哪里还有干脆利落。年轻的时候一天最多卖过四百多个包子,老头切菜剁肉一整天手抖不嫌累。现在不行了,做不动了,生意也不好,一天能卖个两三百个都很好了。” 卫燕喜都打听过了。 覃县的包子铺最便宜的菜馅儿包子,是一文钱一个,肉馅的再贵一点。大概是因为做生意的关系,大部分的包子铺,不管什么馅,那都是皮厚陷少,一口咬下去,还看不到里头是什么料。 但不管事哪家铺子,扣除掉成本,赚得最好的大概一个月就四五两,差一些也有二两银子。 对于别人家来说,二两银子一个月,也是不错的日子了。 但对于老夫妻来讲,家里还有个身体不好的儿子,这点钱,实在是不大够用。 卫燕喜记得后世那各种口味的包子,当然想过要出谋划策,帮老夫妻俩多挣点钱。但她才来帮忙,这事还得往后再说。 此后,卫燕喜在包子铺一干就是几个月。 从后厨切菜剁肉,到上手擀皮捏包子,最后到能和老夫妻俩一道卖包子,中间她起早贪黑的,没少把时间花在包子铺上。 白天忙碌过后,夜里回破碗胡同多少体力精力就有些跟不上。景昭也不怪她,反倒有一天突然塞给她一个荷包。 看到里头装的碎银子,卫燕喜才知道,在自己忙碌的时候,这位主子爷也给自己找了活—— 他在胡同里当起了先生,专门教胡同的小孩读书识字,偶尔也教教拳脚功夫,不为打架,不为将来参军打仗,只是简单的为了让小孩们强生健体。 胡同的邻居们没钱教束脩,又不好意思让小孩白学,就每天送点菜,然后大家一齐凑了一两银子,当做束脩送到了他的手里。 钱不多,但始终代表了一点情谊。 等到罗胖子听说消息,把自家的几个小孩也送过来,景昭这就不客气地从他那里要了每月八两银子的束脩。 不知不觉间,覃县入了冬。 北地天寒,原本就比别的地方更早入冬。覃县自然也不例外。 刚进十一月,覃县就下起了鹅毛大雪,倏忽之间,覃县家家户户的门前、房梁上、院子里都留起了一层厚厚的积雪。能不出门的人们纷纷都赖在热乎乎的床上,只那些不得为了生计要出门的人家和年少气盛的小孩,才会在这时候在街上到处走动。 卫燕喜一大早就出门去了包子铺。 出门前,景昭说是天气太冷,放了小孩们的假,让他们窝在床上好好暖和暖和。说完就冲着她笑,说要跟着一块上包子铺转转。 卫燕喜当然不肯,可怎么也说不过他,只能任由这个男人同小尾巴似的跟着自己,然后一路跟到还没开门的包子铺。 老夫妻俩天还没亮,就顶着风雪到了包子铺,一见卫燕喜身后还跟着个年轻高健的后生,俩人都愣了愣。 卫燕喜简单地介绍了下景昭,这就把人撇下,洗干净手忙活起来。 “燕喜啊,昨天有好些人来问今天能不能多做一些糖三角卖。咱们要不今天多做几笼?” 老爷子搓着手,有些期待。 这段时间,卫燕喜把自己上辈子一些包子尝试着做了几种。大部分她只知道口味,所以和老婆婆两个人费了好些功夫才总算做出来。 糖三角、灌汤包、水煎包,香菇鸡蛋的、猪肉白菜的,还有酱肉包、木耳鸡蛋包……如果不是北地不好搞蟹粉,她还想试试能不能做出蟹粉汤包来。 她们每种都不敢多做,就怕覃县百姓吃不惯。 哪知道一次推出后,一传十十传百,哪怕有些包子要三文钱一个,都有人一大早赶来买,生怕来得晚了就只剩下最普通的菜馅儿包子。 “再多做一笼吧。”卫燕喜看了看天,“这么大的雪,还不知道有多少人会出门。做得多了卖不出去就不好了。” 她说完干劲十足地投入到工作中。等第一笼包子出炉的时候,她仍忙着赶手里的活,丝毫不知老婆婆拿了只滚烫的糖三角递给了景昭。 “这位公子,你尝尝。”老婆婆笑呵呵,“公子肯让燕喜出来做工,是让我们老两口捡了个便宜。要不是她,我们这铺子还不知道撑不撑得住。” 她递了递手里的糖三角,“公子,趁热快尝尝。这包子甜的,热乎的时候好吃。” 卫燕喜没在老夫妻俩面前瞒过自己的身份,不过是换了个说法。说是主子落难,如今当起了落魄的教书先生,她这个丫鬟只好出来赚钱再贴补贴补家用。 夫妻俩一看景昭,就觉得这人比普通的先生生得更好一些,下意识地不敢怠慢了人家。 景昭接过糖三角,道了声谢,张嘴才咬下第一口,就听见铺子前头传来了吵闹声。 老婆婆愣了下,听清楚说话的声音,脱口而出一句:“不好!” 第33章 包子铺这条街上,沿街开了不少铺子。大概就是因为铺子多,所以除非你东西真的不好,不然多少还是有不少生意的。 从前老夫妻俩的生意不好,自然有味道不行跟街坊竞争厉害两方面的原因在。最近新出的几种包子把不少生意都拉拢了过来。 还有一些覃县本地的大户人家,为了吃上一口热乎的包子,还会特地让家里的丫鬟小厮早早出来排队。 这么一来,眼红的人也就一个个冒了出来。 有人眼红这没什么,说起来,也实在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毕竟谁都想自己生意是一条街上最好的,大家也都是为了讨生活罢了。 但有的人,是为了讨生活,有的人就是揣着恶意来惹是生非了。 譬如,眼下站在铺子前闹事的几个混混。 卫燕喜不是没见过街上那些个收保护费的人。古往今来都有这类人的存在,有些拿钱还真会办点事,有的就是干拿钱吃白饭,还不准你过好日子。 老夫妻俩每月都会拿出点钱来孝敬这条街上几个混混。用他们的话说,这叫花钱买消停。人也不求保平安,消停些,别闹事就成。 但显然这一回,这些个混混没打算消停消停。 “我说,你们这包子铺生意越发好了,怎么也不想着多孝敬孝敬爷几个?”说话的混混手里拿着根棍子,伸手就要用棍子去戳刚出笼的包子。 老爷子嘴里说着“行行好”,手里抱着拳头只摇。 卫燕喜哪管这些,不等棍子伸到笼屉上,她直接拿过盖子把包子都给罩上:“我说闹事的,够了吧?不是前几天才给你们钱么?” 混混一次来了四五人,一见卫燕喜,立即笑着围上来。 “哟,都说这家铺子里多了个包子西施,我们每回来都没见着,原来是找地方藏起来了啊。今天可算是见着人了,这小模样长得,真够水灵的。” “还真的好看!这哪里来的小娘长得这么好看,我看不像是你们夫妻俩生的吧?” “别说,这模样身段,哪会是他俩生的闺女。他俩不就个病秧子儿子么,连个媳妇都没讨……嘿,这小娘不会是他们给儿子准备的小媳妇吧?” 那些污秽的话跟着就一句两句地冒了出来。 什么让她陪他们玩玩,陪他们去边上酒楼喝几口小酒,伸手给他们摸摸,再亲上两口,伺候高兴了以后就罩着包子铺,谁都不敢过来欺负他们老俩口。 那些原本排着队等包子的百姓,听到这些话一个个都愤慨了起来。 本来大家谁也不敢多事,不敢惹得自己一身腥,可人姑娘家好端端在这卖包子,还帮着老两口把生意做红火了,突然来了这么一帮不要脸的家伙,稍有些良心的都听不下去了。 卫燕喜冲混混们笑了一下:“你们刚才说,要喊你们什么?” “爷爷啊。” 混混们话音刚落,卫燕喜接了句:“可惜了,我没你们这么大的乖孙子。” 她这话接得太快,等混混反应过来,她已经把几笼包子都给罩上了。 “你们要买包子,就去排队。不想买,就走远点别碍着人家。”卫燕喜哼了一声,“一个个的都这么年轻,有手有脚什么活不能干,非要干这种买卖。” 混混气得瞪眼睛:“你个臭女人,你敢占爷爷的便宜?” 卫燕喜一副谁也不惧的模样,眼皮微抬:“我爷爷早就过世了,你又是哪个坟地里钻出来的?” 混混咬牙,扬起脖子道:“你小爷我可是在胡老大手底下做事的,胡老大只要点一点手指,就能把你跟他们两个老头老太婆捏死!” “胡老大是谁?”卫燕喜看向老爷子。 老爷子压低声音:“就是这覃县的地痞头子,连县令老爷都得让他几分。” 如果说连县令都得让几分的人,卫燕喜第一反应就是罗胖子。 毕竟那是个说事拿房子,能直接让人拎着县令到处走的主。这姓胡的又是个什么鬼东西? “西市那边常年卖丫鬟小厮的人,就是胡老大一个小妾的弟弟。”景昭的声音从头后冒出来。 卫燕喜回头,他扶着慌张的老婆婆从后头走了出来。 “你不是从那个黄瓜子手里把鹌鹑带回家了,怎么一下子就把人忘了?” “啊,原来是他呀。”卫燕喜拍手,“我想起来了。” 她转回身,看着扬起脖子,一脸得意的几个混混,展颜一笑,“原来就是个流氓头子。我还以为是多牛的人物呢。” 包子摊前围了一圈看热闹的,这会儿听到她的话,纷纷大笑起来。 这些人里头,没少受过胡老大跟手底下人的欺负。人从来都是落单的时候敢怒不敢言的,可一旦聚拢在一起,嘴上就能不饶人了。 大家伙你一句,我一句,说得几个混混满头是汗,只能梗着脖子跟人吵嚷。 “都是苦命的生意人,一家铺子开起来就是为了讨口饭吃。你们要收保护费,我们也给了,但没得今天拿了钱,明天又来收的道理。”卫燕喜伸手掀开笼子,热气伴着包子的香味飘散出来,“菜馅儿一文一个,肉包两文,糖三角三文,你们要是买,就报个数,我好给你们算钱。” 几个混混本来就是馋他家的包子,所以跑来闹事,打算拿点钱,再拿几个包子回去垫垫肚子。 哪想到一来踢到块铁板,不光自己身上疼,后脊梁骨被人戳得也疼。偏这人还故意扇了扇香气,几个人顿时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买不买?”卫燕喜板着脸问。 “买……” 有个小混混缩着脖子从最后面挤出来,顶着兄弟几个快蹿出火来的眼神,硬着头皮递上几文钱,“要菜馅儿三个,肉包三个,糖三角一个。” 见兄弟们瞪自己,他只要支支吾吾解释,“我、我娘跟妹妹她们……就想吃这个……” 卫燕喜利落地包了包子给他:“菜馅儿三个三文,肉包三个六文,糖三角三文,共十二文。收你十一文,快些拿回去给家里人趁热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小混混愣了下,随即涨红了脸,抱着包子就重重“哎”了一声,扭头就跑。 兄弟几个气得直叫嚷,卫燕喜看着他们,笑道:“你们买不买?” 买、买个屁! 脖子最硬的那个刚要破口大骂,就见身边余下的几个兄弟一股脑全都挤了过去。 你一个肉包,我一个糖三角,还有今天特供的木耳鸡蛋包,几个人一下子抢空了一屉。有个出手大方的还想买,边上的百姓可不许了,也不怕他们回头给自己好看,立马冲上来把人挤走。 这么一来,包子铺今天的生意总算是重新做了起来。 至于生怕包子凉了不好吃,给了钱拔腿就跑的几个混混,卫燕喜半个眼神都没再给他们。 后边,景昭看着她几下把人挤兑跑,又动作利索地从摊前退下来继续默不作声地揉面,对于她刚才的举动,颇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 趁着他们都没注意到自己,景昭走回后厨,低声道:“鸬鹚。” 空无一人的后厨外,响起低低的一声“是”。 吴二急匆匆地跑回家。 他没大名,给人磨刀的爹年轻的时候没读过书,后来娶的媳妇又是个哑巴,夫妻俩生了一串孩子,起名字这事上就随了夫妻俩的性子。 吴二头顶上还有个大姐,在胡老大家里当丫鬟,他后面还有四个妹妹,最大的九岁,最小的才两岁。家里全靠当爹的每天挑着担子到处给人磨剪刀、菜刀赚点钱过日子。 吴二九岁的时候就跑出来当混混了,白天在街上跟着人耀武扬威,晚上被哑巴娘拿着扫帚满屋子追着打。可他就是要当混混,当混混能赚钱,能给妹妹们买东西吃。 他爹后来就说管不了他了,就一点,别欺负人,也别干伤天害理的坏事。 他上回得了包子铺的一个肉包,回家掰开分给哑巴娘和大妹妹吃。娘和大妹妹又掰开了分给三个小妹妹。 明明每个人到手的时候只有一点点肉了,可吃得开心极了。大妹妹还说,这是她吃过最好吃的肉包。 他攒了好几天的钱,就想着什么时候再去买几个包子。今天大哥他们说要去找包子铺的老头麻烦,他不想去又必须得去,心想着千万别把人欺负狠了,回头不卖他包子了怎么办。 所以一到那儿,他就往后躲,能不说话就不说话,生怕遭人惦记。 那漂亮的姐姐明明是看见他了,但是他买包子的时候,她还是好声好气的说话,还特意少了他一文钱。 一文钱虽然不多,可回头还能再买一个菜馅儿的包子! “哥哥,你又买包子了!” 五妹妹年纪小,鼻子最灵,一见他进屋,立马闻出了包子味。 吴二嘿嘿一笑,从怀里掏出还热腾腾的几个大包子,给三妹、四妹、五妹一人塞了一个肉包子,自己拿着一个菜馅儿,掰了一口塞给最小的六妹妹。 余下还有两个菜馅儿和一个糖三角被他一股脑塞给了哑巴娘。 “娘给爹留两个菜馅儿的。”吴二说道,张嘴咬了一口。 这家包子铺从前的包子他也是吃过的。 说不上难吃,但更不算好吃。这几个月听说新来了个姑娘在后厨帮忙,老头卖的包子就变得越来越好吃了。 那些新出的包子都要三文钱一个,做的少还贵。但普通的菜馅儿和肉包价格不变,还比以前更好吃了。 像这菜馅儿的,一口咬下去,都能咬出里头的汁水来。一只包子几下进了肚子,满口留香。 再看几个妹妹吃着肉包,油水溜到嘴角,都要拿手指揩了,再伸进嘴里嘬干净。 吴二正是半大小子吃穷老子的年纪,一只包子下去了哪里管饱,可他攒的钱也就够吃上这么一回。于是吃完了,他就看着妹妹们咽口水,多余的话一句也不说。 哑巴娘看见了,把省下来的糖三角递过去。 吴二摇头不肯拿,下意识地舔了舔嘴角。 “吴二。” 有人喊他的名字。 吴二应了一声,从屋子里走出去。 破旧的院子里,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 男人低头看他,问:“我这里有份活,你做不做?” 第34章 破碗胡同里突然开了一家书塾。 书塾是开在人家家里的,没多少地,教书的先生脾气也颇有些古怪。 下雨天不教,大太阳不教。 这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正经的教书先生会做的事。 可破碗胡同里的小孩太需要一个先生了,就算这人性情古怪了些,做爹娘的也愿意把小孩送到书塾里。 不光有人管着,免得自家儿女在外到处跑出了什么危险,而且还有点心吃。 先生身边有个小丫鬟,胖乎乎的,名叫鹌鹑。 每次上完课后,小丫鬟都会端出点心来。 今天是菜馅儿的包子,明天是肉馅的,过两天还会有糖三角、酱肉包,甚至有时候外头买不到的好吃的。 “姐姐,今天做桂花糕,姐姐不回来尝尝味道正不正宗吗?” 鹌鹑捧着装了粉的盆子,急匆匆追上卫燕喜的脚步。 卫燕喜回头看了一眼:“再筛筛,粉还不够细。” 鹌鹑低头:“唉,我总是做不到像姐姐说的那样,把粉捏得细得轻轻一吹就能飞起来。” 卫燕喜摸摸鼻子:“我也只会说。说几句你就能懂,还能依样画葫芦地做出来,不是很厉害么。” 她刚说完,突然听见叫门声。俩人一道回头看,就见几个高矮胖瘦的小孩推开门走了进来。 “燕喜姐姐。”走在最后头的是个小姑娘,梳着两根小辫儿,一边走,一边咬一口手里的菜馅儿包子。 “你娘又一大早就蒸上包子了?”卫燕喜拍了拍小姑娘的脑袋,“怎么不吃个肉包?” 小姑娘嘿嘿一笑:“我爹说了,肉包两文钱一个,得留着给婆婆他们卖钱,菜馅儿便宜,我们就吃菜馅儿的。” 说话的小姑娘是吴二的妹妹吴三。 那天的事过去之后,吴二的爹娘突然来包子铺,先是说当学徒,后来又说当小工。老夫妻俩被结结实实吓了一跳,还是卫燕喜问了许久,才同他们商量着把人留了下来。 包子铺现在生意太好了,可人手实在不够。老婆婆夫妻俩人都上了年纪,体力上吃不消,就算有她帮忙,有时候起早贪黑做的那许多包子,半个时辰就能卖完,怎么赶着做都追不上排队来买的人数。 吴家夫妻俩一来,包子铺就多了卖力气的人,紧跟着生意也越发好了。 一时间,别说卫燕喜了,就是老夫妻俩也发觉省了很多力气,高兴地直把吴家几个孩子当自己的孙子孙女看。 他们的儿子身体不好,注定不能留下孙子孙女,他们一把年纪了,能不喜欢乖巧懂事的小孩么。 卫燕喜问起过吴二。 她对吴二的印象,只有抱着包子撒腿就跑的背影了。吴家爹爹是个话不多,只晓得埋头干活的,听她问起,才说儿子从胡老大那儿出来了,现在跟着一个师傅学本事。 “你哥哥还没回家?”卫燕喜瞄了一眼吴三身后。 吴三摇头,小辫儿随着脑袋左右晃荡。 卫燕喜揪揪她的小辫子:“等他学完本事回家,记得叫他跟你一起过来认字。” 吴三嗯嗯点头,几下啃完包子,蹦蹦跳跳跑进院子,冲着刚出房门的景昭喊了声“先生好”。 卫燕喜回头看,男人一身白衣站在屋檐下,神情淡淡的冲着几个孩子点了点头,稍后大约是发觉她在看着这边,抬眼看了过来。 “昨晚你踢被子了。”景昭下台阶,背着手走到卫燕喜的面前,“你还一脚踢到了床腿上,早上起来脚不疼?” 卫燕喜一愣,下意识低头看自己的脚。 她说呢,怎么今天一早起来感觉脚背青了一块,还想着是不是昨天在包子铺撞上什么东西了,可怎么回忆都想不起来。原来是自己踢到床…… 她看了眼院子里那一双双圆溜溜,好奇看过来的小眼睛,抿抿唇,往后退了一步。 “公子,那么多小孩看着呢。” 景昭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化雪了,外头冷,早点回来。” 卫燕喜正诧异她家王爷啥时候学会关心人了,就听见景昭跟着来了句,“能挣钱是好事,别忘了伺候你家主子。” 我就知道…… 卫燕喜毫不客气地翻了个大白眼。 “是,公子,我下了班立即回来。” 景昭:“下班是何物?” 卫燕喜:…… 大概是因为之前下了几场大雪的关系,把那些躲在家里没出门的人都给憋坏了。 这一下雪停了,风也小了,不得不出门讨生活了,憋屈的人们茶余饭后就多了聚在一起说热闹的爱好。 仿佛你说一句,我说一句,就是手里拿的是水,也能热乎的像美酒,把身子给喝暖了。 这提起热闹,不得不提包子铺那包子西施的事。 原本嘛,茶余饭后的事就是三分真,也能说成九分。 于是一番添油加醋之后,提起包子铺包子西施,就从最开始的三言两语说退混混,变成了“菜刀一把当一声插在砧板上,把混混们吓得屁滚尿流”。 “那包子铺的婆娘,真是个凶悍的性子。也不晓得将来哪个男人能受得了这脾气。” “怕什么?高屠夫那个五大三粗的闺女不都嫁出去了。那闺女你们忘了,能一个人杀猪的!杀猪之前喝二两酒,喝完就能一个人把一头猪给杀了。那闺女上半年的时候不是嫁出去了吗?” “对呀,高屠夫那闺女长得跟黑钟馗似的都嫁了。包子铺那婆娘你们不是说她是包子西施么,脸好看,又会做事,谁家不想要这样的媳妇儿。” 这么一说,倒也觉得是了。 男人嘛,不就是想要长得好,又能进厨房,还能伺候得了自己的女人当媳妇。包子西施凶归凶了点,但符合条件呀。 这头才说完,那头又来了个人,怀里抱着几个热腾腾的包子,一口咬下去,飘香四溢。 “老许啊,你这包子……” “唔……包子西施……呼呼,包子西施那的酱肉包,烫烫烫……” 嘴上说着烫,吃包子的动作半点不见缓。 几个问话的咽了咽口水:“她家今天有酱肉包啊,不是说不好做,所以六七天才上一次么,而且一次只上几屉,卖得飞快,你这都抢到了?” “你们还不知道嘛?” “知道啥?” “那家包子铺招了磨剪刀的吴刀子一家当小工,现在出包子的速度比以前快多了。酱肉包都比从前多做了几屉!” 那人好不容易趁着烫,把几个酱肉包全吞下去,正回味呢,问话的几人已经蹿了出去,奔着跑着就要去买包子。 那人看了一会,舔舔嘴巴,手往腰上摸了把,嘟囔:“要不今天不去赌两把,再买几个包子吃吃?” 这头人追着人跑了,那边原本只是经过的一抬轿子“哗啦”掀开了帘子。 “他们说的那个包子西施,就是前些日子给李狗子他们难看的那家?” 轿子里探出张脸来,赫然就是之前放火烧庄子然后逃跑的黄鹂。 “是呢,六姨娘。”跟着轿子走的小丫鬟回道。 黄鹂眯眯眼:“过去瞧瞧。李狗子那天回去,在老爷面前哭得鼻涕眼泪一把一把的。也不知道那包子西施有多厉害,把臭小子都给糊弄过去了。” 小丫鬟应了声是,这就让轿夫们改了方向,抬着轿子往包子铺去。 包子铺的生意果然好得不得了。 卫燕喜一到就立马跟着忙了起来,等稍微能喘口气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按理说早上最忙的时间差不多过去了。 她停下手里正在切菜的刀,抬手抹了把汗。 边上递来一块帕子。 “谢谢春姐。”卫燕喜接过帕子,笑盈盈道了声谢。 吴二的哑巴娘闺名叫阿春。因为天生不会说话,自小就是在家里埋头干活的那一个。后来嫁给吴刀子,夫妻俩一个不会说话,一个不爱讲话,倒也把日子踏踏实实过了下去。 前几日到了包子铺,俩人先在后厨做了几天,很快就上手了铺子里的活,切菜剁肉,擀皮捏包子,都不在话下。 “今儿包子卖得快,我看你们都累了,要不下午就歇了吧?” 老婆婆捶了捶胳膊,见她俩站在一处,大冬天的额头上却都挂着汗,忍不住道。 “你们可不能歇!” 铺子外还有零星的人排着队,一听见这话,立马扯开嗓子喊。 边上的人跟着笑了起来:“就是就是,你们可不能歇。你们家的包子现在可不只是早上吃的东西,这大家伙儿兜里没二两钱,吃不起山珍海味,可得靠着你们家的包子解馋呐!” “那可不,这包子一文两文的,常吃还是吃得起的。酒楼食肆就不行了,一个菜十几文,吃不起哟!” “嗨,别以为别人不知道,你们哪是专门来买包子的,还不是来看人家燕喜姑娘的!” 卫燕喜被人叫到名字,挑眉一笑走到前头:“来看我也行啊,不就是让你们看两眼,反正我站在这做买卖,又不能把你们的眼一个个都戳瞎了。” 知道她这是开玩笑,一棒子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本来就只是谈笑而已,偏这时候边上传来一声嗤笑。 卫燕喜循声去看,一抬轿子落下,从轿子里出来一人,脚步蹁跹。 “原来把秦王迷得五迷三道的燕喜姑娘,怎么就落到了这种路边卖包子的地步?”那人笑着,一把团扇遮住了唇,眼睛里的讥诮却呼之欲出。 卫燕喜眯了眯眼,终于把人认了出来。 哟,黄鹂呀。 第35章 “我道是谁,原来是黄鹂姐姐。”卫燕喜打开笼屉,不忘提醒老爷子该收多少钱。 黄鹂掩着唇,眉角眼梢都写满了不屑:“你好歹也是伺候过秦王的人,怎么秦王被贬为庶民,连你都养不起了吗?” 她左右看了看,低笑,“还是说,你从王爷身边出来了,不伺候他了?” 黄鹂那声音丝毫没有轻过,一字一句,全叫边上排队买包子的男男女女们听得一清二楚。 人生来爱听是非八卦,自然不愿放过这里头的故事,一时间一个个睁大了眼睛,恨不能把耳朵贴过来,听得更清楚一些。 “当初秦王点了你做通房,我还当你日后是要飞黄腾达了呢,想着等你新王妃过门,你再生下个一儿半女,照着王爷念旧的脾气,一个妾的位份多半是少不了你的。” 她侧开嗓子,笑得开心。 “结果呢,啧啧,这才过了多久,秦王/府都没了。真是可惜呢。” 卫燕喜可不管什么可惜不可惜的,她只伸手帮着忙不过来的老爷子接钱,两文钱轻轻丢进他们装钱的盒子里,发出轻微的一声响。 “是可惜呢。”她道,“不过黄鹂姐姐打伤自己丈夫,又放火烧了王爷的庄子逃跑后,不知道有没有想过王爷是怎么派人找你的。毕竟,姐姐是逃奴。不过看模样,姐姐的日子过得还挺不错的。” 她往前凑了凑,问,“姐姐现在又嫁人了?这回不会再打伤丈夫,然后放火烧房了吧?” 黄鹂正笑着,闻言嘴边的笑直接僵在了那里。 看她这个反应,边上窸窸窣窣的议论声力气冒了出来。 这打伤丈夫,还放火烧房子,搁哪儿都是大罪。 再听刚才包子西施的话,人还是个逃奴呢。 “卫燕喜!” 听到那些议论,黄鹂忍不住叫了起来。 卫燕喜挑眉:“姐姐,不用这么大声,我听得见。” 黄鹂气得发抖:“你个贱人,你现在不过就是个路边卖包子的,你有什么资格再踩我一头!” “卖包子,也比你背主好!” “秦王/府都没了,我背哪个主了?” 她吵得厉害,吴刀子和阿春直接丢下手里的活,都过来站在了卫燕喜的左右。 吴刀子手里的刀还没放下去,见黄鹂叫嚷得难听,直接一刀砍在笼屉上,狠狠瞪了过去。 黄鹂吓了一跳,差点咬着舌头。 回过神来,看卫燕喜唇边带着嗤笑,咬牙切齿道:“卫燕喜!这里是覃县,我男人在这里势力庞大,你觉得我能轻饶了你?” “你男人谁?”卫燕喜皱眉。 黄鹂哼笑。 吴刀子在一边答:“胡老大。给她抬轿子的那几个,是胡老大家里的轿夫。” 卫燕喜诧异问:“妻?” 吴刀子回:“妾。她应该就是胡老大新纳的六姨娘。” 行六啊。 卫燕喜意味深长的“哦”了一声。 这一声,没有第二个字,可黄鹂偏听得满脸通红,又气又恼。 “做妾怎么了,你不是连个妾都不如!” “你都伺候过秦王,不是完璧了,现在流落到民间,你看谁愿意娶你!” “一个破鞋,居然还敢嘲弄我?” 黄鹂吵骂得厉害,卫燕喜不动如山,就算那些议论的目标从黄鹂转移到了她的身上,她依旧还是那副风淡云轻的模样。 “我伺候过秦王怎么了?”卫燕喜拦下怒气难耐,准备丢菜刀的吴刀子,冲着黄鹂翻了个白眼,“有句话叫,宁娶大家奴不娶小家女。我就是伺候过王爷,要是想嫁人,总是嫁的出去的。要是真嫁不了,我好手好脚的,还怕养活不了自己不成?” 北地因多年战乱的关系,很多地方从不将女子的贞洁放在眼里。 寡妇再嫁这种事时常发生。 就是夫妻俩日子过不下去了,和离之后,女子也总是很容易就被人另外聘走。 说到底,这都是因为北地曾经战祸不断,使得人口锐减,男子们为了能够早日留下后代,几乎都是到了年纪就纷纷期盼着娶妻生子。 可早年北地和其他地方一样,同样有着重男轻女的习俗。 妇人生产,一旦发现是女儿,不少人家会选择将孩子溺死或掐死,从而避免在孩子身上白白浪费太多的时间。 这就导致很多男子到了年纪,别说娶妻了,就是想要纳一个小妾都有麻烦。 于是渐渐的,从前女子的贞洁不再是问题。 伺候过主子的奴婢放出府有人娶,和离过的妇人有人聘,就是守了寡的三四十岁的女人,都有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求着娶回家去。 卫燕喜这样的,容貌有,手艺有,又聪明伶俐,怎么都不会嫁不出去。 而且,就算真的嫁不了。 卫燕喜怕什么? 是日子不好过,还是钱不好赚? 卫燕喜能想到这些,黄鹂怎么会想不到。 她一时气急说出那些话,等回过神来,脑子也就清醒过来了。 “卫燕喜,你就逞你嘴上的那点能耐吧!”黄鹂气恼,“包子西施?挺好的,名字不错,你有本事你就一辈子当这个西施吧!” 她叫完就走,走得急了还差点崴了脚。 小丫鬟吓得赶紧上前搀扶,被黄鹂迁怒,扬手就重重地给了一巴掌。 “这六姨娘这么凶的么?” 望着被扇了巴掌,只能挂着眼泪继续去扶黄鹂的小丫鬟,卫燕喜皱了皱眉。 看热闹的人继续买包子,闻言有人接话道:“那六姨娘听说是个脾气大的,胡老大偏就喜欢她这脾气。她在屋里砸多少东西,胡老大都不生气,高兴地不得了。” “还有人喜欢这种脾气的娘们啊?” “有啊,怎么没有。这胡老大不就是。” “啧啧,也就胡老大有那个钱养着。换别人,养不起养不起。” “还买不买包子呀?”卫燕喜敲敲笼屉。 “买买买,还有没有酱肉包?” “糖三角没卖完吧?可给我们后面的留点!” 包子铺的生意在被黄鹂打断后,很快又重新热闹起来。 黄鹂的轿子匆匆被人抬回胡家,一落地,她什么也不管,直接冲回自己的院子里,好一顿打砸。 她院子里的丫鬟婆子站在院子里瑟瑟发抖,不多时,她又冲了出来,随手抓过一个丫鬟,就“啪啪”给了几巴掌。 余下的人登时全都跪了下来。 “作死的贱人!你以为你这张脸生得好,别人就都要看你脸色不成!” “你不就是个伺候人的奴才!我想打就打,想骂就骂了,你还能怎么办?” “敢说我是逃奴?那个蠢笨的男人想娶我,也不看看他有什么本事!不过就是王爷手底下的一个庄头,还不一样是奴才!” “我可是太后宫里的人,凭什么配给一个奴才!” “我该做人上人的,谁敢踩在我头上……” 丫鬟被打得哇哇大哭,连连求饶。余下的人就是想要求饶,才张嘴看到黄鹂今天打人那尤其狠戾的样子,更是半点胆子都不剩了。 黄鹂打得很了,没一会就累了打不动了。 她把手一撒,丫鬟摔倒在地上,口鼻都出了血,就是耳朵也有血水流出来。 “今天是谁又惹着你了,怎么动了这么大的火气?” 院门外,一个瘦精精的男人背着手慢吞吞走进来。 黄鹂一见来人,立马换了表情:“老爷,我这不是被人气着了吗?” 胡老大伸手把人揽进怀里:“说说,谁那么大胆子,居然敢气我的六姨娘。” “还有谁,不就是之前给李狗子难看的那个什么豆腐西施!” 黄鹂扭着腰,开始又哭又闹。 “老爷,你帮我教训她嘛,你快帮我教训她!” “那贱人从前欺负过我,今天又欺负我,老爷,你一定要帮我教训她!” 胡老大女人无数,如今正是对这个新纳的六姨娘兴趣最浓的时候,见黄鹂两眼红红,当真是被人欺负的样子,心里越发痒滋滋的,直接把人扛了起来往屋里走。 “行!等爷爽快了,爷就帮你去收拾豆腐西施去!” 临近过年,包子铺的生意仍旧好得不行。 景昭给胡同的小孩们放了假,跟着吴三妹一道在包子铺里帮忙。 到底是锦衣玉食出来的王爷,就算在战场上再怎么雷厉风行,杀人无数,到了灶头前,仍旧是那个什么也不懂的公子爷。 两次差点打翻笼屉之后,卫燕喜不客气地拉着景昭的衣袖把人塞回后院。 “公子,你就别在前头杵着了。”卫燕喜头疼极了,见景昭绷着脸看自己,她索性两手叉腰,义正言辞,“公子,你是舞刀弄枪的男人,灶头不行那就不行,你也不必勉强自己。公子就留在后厨,实在闲得无事,不如就帮着三妹洗洗菜,或者看着水,烧开了喊一声当心别躺着自己。” 她说完,转身就走,只把景昭留在了后厨。 吴三妹坐在小凳子上洗菜,抬头见自家先生站在跟前,歪了歪头。 “先生在家里什么都不做吗?” 景昭低头,不说话。 吴三妹叹了口气:“先生什么都不做,那燕喜姐姐和鹌鹑姐姐一定很累了。” “她累什么?” “当然累了。”吴三妹仰头,“先生,燕喜姐姐白天要卖包子,夜里回去还要照顾先生。我都觉得燕喜姐姐瘦了好多。” “先生,你快些娶妻吧。等你娶了妻子,燕喜姐姐就可以不用那么忙了。婆婆说,要是姐姐能一直留在包子铺就好了。” 景昭低垂眼帘,伸手抓过一把菜甩了甩,嘴里吐出一句话来。 “不行。” 第36章 “你家公子,真不像从前当过王爷的样子。” 听到老婆婆的声音,卫燕喜差点笑出声来:“那奶奶觉得,王爷该是什么样子的?” 老婆婆拧了拧眉头:“戏文里都说,王爷个个威风凛凛,身强力壮,身边还带了一堆的人,走哪都跟着。屋里头的小妾有百来个!” 卫燕喜忍笑。 老爷子卖包子的空余回头嗤了一声:“什么小妾百来个,你也不怕人王爷把身子给睡坏咯!” “瞎说什么咯,没看见丫头在边上” “是你先说的呀,我就是学一学嘛!” “学什么学,卖你的包子去!” 老俩口拌了一辈子的嘴,感情越吵越好,后来生儿子的时候坏了身体,老俩口就再没有过第二个孩子。 之后的日子,苦有苦的过法,好有好的过法,如今日子越过越红火,一直吊着的那口气总算能呼得痛快些了。于是拌嘴的事也变得更多起来,当然都不过是玩笑话。 卫燕喜忍着笑,低头把阿春刚捏好的包子往笼屉里摆。 吴刀子剁着肉,突然就想到什么,叫道:“昨天关门的时候,东街的池老爷家管家过来订了六十个酱肉包,六十个糖三角,还有一百个肉包子,说是让咱们今天送过去。要是备好了,我去送吧。” “已经都备好了。”老爷子捶捶腰,作势解开围裙就要去送货,“池老爷年二十九要给刚满月的老来子办宴,家里的下人都忙得能飞起来,没人来拿让那个咱们自己送过去。刀子,你留着剁肉,我去送。” “还是我去吧。”卫燕喜动作利索地擦了擦手。 “爷爷,还是我去送。这大冬天的,你别在外头冻着了,回头奶奶又要念叨你。” 老爷子迟疑地看了一眼自家老妻:“你一个姑娘家也不能冻着……” “我年纪轻,不怕冻。” 要送的东西不少,卫燕喜挑了个担子,两头箩筐里装好了两百多个包子,迎着年底的冷风,就往东街去了。 临近年关,路上的行人到底还是少了很多。尤其是一些商铺,陆续也开始歇业了。 瞧见卫燕喜挑着担子走在路上,倒是有不少认识她的人纷纷喊她的名字,问包子铺什么时候歇业。 “爷爷说,大年三十早上卖两个时辰,卖完就歇了。等初五再开。”卫燕喜答。 问话的人,有的点点头表示知道了,有的则遗憾极了,摸着肚子就喊她回去同老夫妻俩商量商量,看看能不能初三就把铺子开了。 卫燕喜一一应过,继续走着。 包子铺的生意越来越好,她渐渐又攒了一些银子。虽然比不上过去在秦王/府那么多,但好歹有银子到手里,安全感就足了不少。 她现在开始盘算,要不要再做点什么,好把生意做得更大一些。 但生意做大了,势必人手也要跟着多起来才行…… 她脑子里的生意经正转得飞快,一只手从身后骤然捂上来。卫燕喜下意识要躲,可肩上的担子绊住了手脚,边上又突然冒出几个人来,你抓胳膊,我拉手,一下子把人又拉又扯地带进了一边的巷子里。 担子被丢在了地上,啪的一声,路上不见半点人影。 包子铺那头,捏在景昭手里的杯盏突然裂了,“嘶”了一声,突如其来的裂口割破了他的唇瓣。 吴三妹吓了一跳:“先生,你嘴唇破了!” 景昭皱了皱眉。 老婆婆听到声音急匆匆过来:“这杯盏旧了,用着用着就自己裂开。公子,你没事吧,要不要上点药?” 景昭摇头,拿手背直接擦了下唇瓣:“没事。” 他回头问,“燕喜呢?” “去东街池家送包子去了。这天气,估计还得过些时候才能回来。” 话音刚落,天开始下起雪来了。 老婆婆哎哟两声:“这突然下雪,可别下大咯。” 景昭抬头看看天,转身从后厨拿过一把油纸伞:“我去给她送伞。” “唉,唉,公子?” 老婆婆连叫了几声,景昭头也不回地走了。 吴三妹踮起脚尖,目送自家先生走远,回过头问:“先生说去送伞,可怎么只带了一把伞?” 婆婆摸了摸三妹的头:“哪是送伞去的,这是不放心人家呢。” 这要是个普通人,撮合撮合,说不定郎有情妾有意的,还能成就一对姻缘。 可惜,再是平头百姓,头顶上也戴了四个字——皇亲国戚。 这样的身份,那卫丫头怎么攀得上。 在轿子里醒的那一刻,有那么一瞬间,卫燕喜简直想跳起来把刚才打晕她的人狠狠揍上一顿。 她现在后脖颈疼得厉害,坐在轿子里被颠得七晕八素,只能费力气抓着座椅,这才没摔着自己。 估计是觉得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就算醒了,也不敢跳下轿子,或者大叫大嚷让别人都知道自己被人绑了,所以她的两只手手腕上空落落的,连一条可以牵制她的绳子都没有。 卫燕喜很快冷静下来,坐在轿子里,一声不吭。 然后,她听见了外面轿夫的声音:“这人还没醒,你刚才是不是太用力,把人给打死了?” 另一个说:“我才用多大力气,能这么把大活人打死?” “说不定胆子小,就是醒了也不敢吱声。” 又有一人这时候笑了起来:“你们就不好奇,老爷要我们把这人抓回去是想做什么?” 这一点,卫燕喜也表示十分好奇。 “还能为了什么?为了色呗!” 声音落地,其余几人跟着暧昧地笑了起来。 “那就说得通了。毕竟,谁不知道包子西施那张脸生的好极了。” “先前六姨娘在包子铺好一顿闹,可不照样有人想把西施娶走。这女人啊,没嫁过人有没嫁过人的滋味,这伺候过男人的,尤其是伺候过贵人的,那滋味又是另外一种感觉。咱们老爷是谁,能不想要嘛。” 说着,又是猥琐的一阵笑。 卫燕喜眯了眯眼,深呼吸,忍下了嘴边的一声粗口。 这些人是奉什么老爷的命绑架她的。不杀她,好像是因为那什么老爷看上她了? 等到了目的地,见了那老爷,很大程度上她的命不会有问题,就是可能要吃些苦头。 卫燕喜闭上眼。 吃苦头没事,命在就行。 而且……她家王爷应该、不至于那么没良心不想办法救她吧? 毕竟主仆一场,这点情分总该有的。 轿子继续往前走,摇摇晃晃,不知道过了几条街,又绕过几道巷。最后落轿的时候,卫燕喜睁开了眼睛。 “居然醒了?”轿夫愣了下。 “醒了更好,赶紧带进去,省得老爷等急了又训人。” 四个轿夫说着就要动手拉人,卫燕喜直接自己走了出来,掸掸衣裙,问:“这是哪?” “胡府。” “胡?” 卫燕喜抬眼:“哪个胡?” “当然是胡老大的胡了。” 覃县里叫胡老大的,除了黄鹂的男人还会有谁。 卫燕喜“哦”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轿夫们诧异的面面相觑:“你胆子可真大,你不害怕?” “害怕什么?”卫燕喜挑眉,“要是你们胡老大是看上我所以抓了我,回头说不定我就是你们的主子,有钱有势,不挺好的。” “都说包子西施是个高洁的性子,我看也不过如此。” 循着突然传来的声音,卫燕喜扭头看过去,见屋檐下站着一个瘦精精的男人正眯着眼看自己,她淡淡道:“那就看胡老大找我来究竟是要什么了。” 胡老大走下台阶:“我的六姨娘告诉我说,你欺负她了。” 卫燕喜直起背脊,冷漠道:“哦?原来是六姨娘恶人先告状了。也是,六姨娘好不容易找到个靠山,要不好好利用,岂不是白费了她花的那些心思。” 胡老大发笑:“你们果然认真。” “是啊,能不认识么。六姨娘从前怎么说都是王爷身边的丫鬟,和我好歹也是同僚。”卫燕喜揉了揉肩膀,“只不过六姨娘背主。王爷不喜欢王府里留一个背主的丫鬟,但念在她是宫里出来的,杀了不好交代,索性为她仔细挑了一位庄头,将她配于人为正妻。” “然后呢?” 卫燕喜抬眼:“然后?然后六姨娘与人拜堂成亲,在我们以为这人慢慢地就把日子过下去的时候,六姨娘打伤了她的夫君,放火烧掉了王爷名下的那座庄园。这些,六姨娘都没告诉胡老大?” 胡老大微微蹙眉。 “居然有这么一回事。” 他说完话,目光上下打量卫燕喜,露出十分满意的神色,“说起来,你比我那六姨娘生得好太多。我若是纳你做七姨娘怎么样?” 这算不算是自讨苦吃? 黄鹂应该不是为了想让胡老大看上她,所以才吵着闹着要人来教训自己的吧? 见卫燕喜不回答,胡老大又道,“这样,只要你肯点头,我就把黄鹂送进窑子里给你报仇?” “老爷!” 一声尖叫。 卫燕喜抬眼就见黄鹂提着裙子,从后面慌里慌张地扑了过来。 “老爷!你怎么能为了这个贱人要把我、要把我送去那种腌臜的地方!” “老爷,你不是说最喜欢我了吗?” “老爷……” 黄鹂被胡老大一把甩开,摔倒之后立马爬着过去抱住他的腿一直纠缠。 胡老大实在烦得很。他在女色上,向来是自己高兴了就好,黄鹂的新鲜感没了,当然要寻个新的。况且,卫燕喜的长相、身段本来就极能入人眼,加上脑子看来也不蠢,更是叫人心里意动。 看胡老大的样子,分明是下定决心了,黄鹂心里又急又怕,直接从地上爬起来,扑上去就要撕卫燕喜的脸。 “啪!” 黄鹂跌坐在地上,呆愣愣的望着慢慢放下手,冷眼看着自己的卫燕喜。 第37章 “你居然打我?” “我打你还需要挑黄道吉日吗?” 卫燕喜低头,冷脸看着跌坐在地上的黄鹂,然后深吸了好几口深冬的寒气,只觉得除了刚才打人的手是烫的,自己从头到脚,由里及外,都冷得发麻。 一想到如果什么事都没有,她送完包子就能赶紧躲回包子铺取暖,她看向黄鹂的眼神更是没有一分的好。 卫燕喜越想越气,尽管手掌又麻又烫又疼,但是心里憋着的那口气实在是不爽得很。 她不怕冷,但是谁乐意大冬天的时候站在外头吹风淋雪的,又不是受虐狂。 “……卫姑娘,这儿是胡家。” 胡老大的声音传来,卫燕喜抬起头,没好气地往手上呼了几口气。 她没说话,但是眉角眼梢都写了三个字——“所以呢”。 因为是胡家,所以她不能打陷害自己的人? 因为是胡家,所以她得对狗男女笑脸相迎? 拜托。 如果是别人绑了她,她留着性命,就是留着希望。 但胡家这边,她要是真乖乖留下了,万一那天被黄鹂报复怎么办? 胡老大见卫燕喜如此神情,微微皱眉:“卫姑娘,她再不是,都还是胡家的六姨娘。” 卫燕喜低头去看黄鹂。 果然,听到胡老大的话,黄鹂的眼泪都止住了,满脸欢喜。 紧接着胡老大又道,“你要是真容不下她,等你嫁于我,你想怎么处置她都可以。现在,却是不能的。” 胡老大这话,听得卫燕喜一阵尴尬。 再看黄鹂,那些还没来得及完全舒展开的欢喜,就这样僵在了脸上。 “老爷,这个女人她伺候过别人,她是破……” “你不也嫁过人?” 黄鹂还打算挣扎一下,试图摸黑。 但话没说完,胡老大就直接把她后面的话给堵在了喉咙里。 “你不也嫁过人了?你还打伤了你的男人,放火烧了秦王的庄子,你胆子很大。” 胡老大说着点头,十分钦佩。 “女人有你这份狠劲,还是蛮难得的。可惜,你现在变蠢了,没意思了。” 卫燕喜看着黄鹂脸上复杂多变的神情,同情地摇了摇头。 能被太后派到景昭身边的,哪会是个蠢笨的。可惜,遇上景昭那样的主子爷,换作其他任何人,相信以黄鹂的姿容,未必不会成功。 姓景名昭的那个家伙,分明就是一块厚墩墩的大铁板。 “卫姑娘,我看,咱们择日不如撞日。既然你我有缘,不如今天咱们就把事情成了,我先纳你作了Ⅶ姨娘。等洞房花烛夜过后,我就把这个人交给你处置。” 胡老大微笑道。 卫燕喜心里咯噔了一声,面上镇定自若,挑眉问:“这么急?” 胡老大笑:“纳妾没有那什么麻烦的三媒六聘,你情我愿,自然就水到渠成。” “你情我愿?” “自然。不过就算卫姑娘你不乐意也不行。狗子。” 胡老大声音刚落,立马就有个眼熟的小混混跑了过来。卫燕喜仔细一看,嘿,这不就是那天带头在包子铺闹事的小子么。 “老大,什么事?” “吩咐下去,就说我今晚要纳七姨娘,叫底下人把地方好好布置起来,好酒好菜都摆上!” 卫燕喜紧了紧手:“既然是喜事,不如也去请我的家里人喝一杯?” 胡老大摇头:“不行。” 不知道该说是自信还是自负,胡老大就这么乐淘淘地走了。 卫燕喜站在原地,脚边跌坐着的是黄鹂,稍远点站着的是那几个来包子铺闹事的小混混。 她听到黄鹂的笑声,低头看去。 “你这种人,为什么要存在?” 黄鹂又哭又笑,眼里写满了恨,“我跟你有仇吗?你抢走王爷,害我被王爷赶出王府,现在你又来抢老爷?” “凭什么好的东西都归你,别人连个边都沾不到?” 卫燕喜神情冷漠,道:“谢谢,不是你上来先拿我当眼中钉,我没想过还手。” 况且,她干啥了? 她都觉得自己在秦王/府快活成一朵莲花,还是白色的那种。 勤勤恳恳,辛辛苦苦赚钱打算赎身,被人平白欺上门,她也没干啥,景昭先动的手,怎么最后受埋怨,遭仇恨的都是她? “你这种人,真真正正的叫做老天赏饭吃。”黄鹂从地上慢慢爬起来。 “就当你是在夸我吧。”卫燕喜微微眯眼。 黄鹂嘴角一弯:“那家包子铺本来都快做不下去了,你一去,不光继续做下来,生意还越来越红火。别人都说,因为你去了,所以有了那许多以前从来没吃过的包子。你说,这不是老天赏饭吃是什么?” “包子是大家的功劳。我只会吃。” 卫燕喜这么说,黄鹂笑了一声,满脸不信。 可她没撒谎。 她是真的只会吃,不会做。 这个世界里,没有人会知道,上辈子她在最累最忙的时候,靠的就是公司楼下随时能买到的包子度过的。 有的时候出差,为了能缩短吃饭的时间,啃便利店或者路边的包子一直是个很好的解决方法。 有了那么多吃的经验,融会贯通一下,再加上有经验的老爷子和婆婆,包子铺那些新口味也就跟着出来了。 真要她自己做……她不会,嗯,真的不会。 “卫燕喜,你这种人,活不久的!” 黄鹂突然大叫,卫燕喜疑惑地看她喊完就走,抿抿唇,摇了摇头。 包子铺。 池家的管家突然急匆匆地赶来,手里还拿着眼熟的扁担。吴刀子愣了下,拿着刀伸手点了点:“这扁担怎么在你手里?” 管事冻得脸都红了,放下扁担就道:“我们左等右等没等到你们送的包子,就派人出来拿。哪想到走到半路,突然看到有人捡起地上的担子,把两箩筐包子都丢给我们。” “没看到我们燕喜丫头?”老婆婆有些急了,顾不上手里的生意,跟进把管家往屋里引。 阿春虽然不能说话,可听得清楚,手忙脚乱地比划起来,还是女儿在边上帮忙解释。 “我娘问你们有没有见到一个年轻漂亮姑娘,她给你们送包子去了,担子丢、丢在路边,人不在吗?” “哪有什么姑娘。就见着一位年轻的公子,把东西丢给我们之后,叫我们记得把担子还回来,然后就匆匆走了。” 管家喝了口热水,总算暖和了点,“那公子是你们什么人,我看着可不像是个好相与的。也不知道谁那么倒霉惹着他了,看起来像是要找谁麻烦似的。” “是先生吧?”吴三妹也着急了,“一定是燕喜姐姐出了什么事,不然先生不会着急的。” “我去找找,他们俩找到谁都行,我去找。”吴刀子把刀搁下,顾不上摘掉围裙,急匆匆就要出去。见阿春作势要跟着走,吴刀子赶紧把人拦下,“你别出去,外头那些人不懂你比划什么,别把你也丢了。” 阿春着急地眼泪都要出来了,抓着丈夫的手直摇头。 包子铺里的情况外头的人都瞧见了,也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不少人纷纷问要不要帮忙一起找。 老爷子索性把笼屉一盖,道:“对不住了各位乡亲,包子先不卖了,去找人!人找到了再开门!” “我们帮你一起找……” “不用找了!” 罗奎急匆匆跑过来,气还没喘匀,先开了口,“我已经让人出去帮着王、景先生一起找了!” 他擦了把汗,一下子就被所有人围拢了起来。想着王爷交代的事,只能硬着头皮给众人做解释。 胡老大说要纳妾就纳妾,手底下人多的好处,就是吩咐下去不久,一切就紧锣密鼓的准备了起来。 大概是因为纳妾不用太多繁琐的准备。 又可能是因为胡老大纳妾的次数多了,胡家上上下下已经习以为常,对所有的流程都异常熟悉。 总之,在卫燕喜被人看守了一个时辰后,胡家的丫鬟来说纳妾的事准备地差不多了。 “这些都是老爷交待要给七姨娘的首饰。” “这是给姨娘的胭脂水粉,都是上等货,听说连宫里的娘娘们也用这些。” “这是七姨娘今晚要穿的喜服。姨娘快换上吧,我们看看哪里需要改,可别耽误了老爷亲自挑的吉时。” 首饰和胭脂水粉都是临时让人买回来的,唯独这身喜服分明是早就备好的。 说话的几个丫鬟像是看出了卫燕喜对喜服的不解,毫不在意道:“这身衣裳,咱们府里多少人想穿上。老爷每回纳一位新姨娘,都会立即备好一身喜服,等着将来纳下一位。这衣裳新的很,就是不知道合不合七姨娘你的身。” 说话间,一个丫鬟拿了喜服就要给卫燕喜换上。 卫燕喜避让了下,见那丫鬟愣了下,她伸手直接抓过放在身边的一支发簪,将人一把勒进怀里,发簪戳在了丫鬟的脖颈上。 “呀——” 丫鬟们尖叫声一片,门口的混混顿时冲了进来。 一看屋里的情景,狗子破口大骂。“贱人!你果然不想嫁给我们老爷!” 卫燕喜干脆道:“谁要谁去嫁!我对你们老爷没兴趣!” 狗子嘴角抽搐:“我们老爷要纳你是看得上你!” “我的人,还不需要他看得上。” “唰”一声,伴着冰冷的男声,一柄剑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第38章 狗子就是胡老大手底下的一个小弟,平日里欺男霸女可以,别的本事半点没有。 他干过最狠的事,就是带着兄弟们一起,掀翻街边的摊子,拳打拒不配合的老人,再然后,就是调戏良家妇女。 他见过人家耍刀子,但是被刀剑架脖子这种事,还是头一回。 冰冷的剑刃贴着脖子,狗子的脸唰得惨白一片,腿一软,人先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好、好汉,有、有话好说、说……” 狗子看不到背后的人,卫燕喜却能看见,她定了定神,住睛一看,心里顿时松了一口气,只觉得这些日子来尽心尽力的伺候没有浪费。 “公子!”她叫了一声,“公子可算是来了。” 屋里的丫鬟们没能逃出去,这会儿吓得抱作一团,不停地叫。 景昭嫌恶地看了她们一眼,抬脚将狗子踹倒:“还不走?想留下来当这个院子里的七姨娘?” 卫燕喜侧脸看了看那些丫鬟们,一个个涕泪横流,半点娇俏都见不着了。 “七姨娘,你饶了我们吧,你饶了我们……” 被她挟持的丫鬟哭得气都快接不上了,明明簪子只是抵着脖子没往里戳,她仍旧疼得哇哇大哭,“七姨娘,我不想死,你饶了我吧!我们知道错了,我们知道错了,求你饶了……” 卫燕喜很想说“你往边上挪一下簪子就碰不着你了”,忽的见景昭肩头有血色,心头顿时一阵惊讶:“公子,你受伤了?” 景昭冷着脸:“是啊,很疼,所以还不走?” 卫燕喜神色一敛,忙上下打量一番景昭,手上用劲,把丫鬟带着就往门口走:“等我安全出去了,我就放开你。你乖乖的不要乱动,不然簪子就要扎着你了。” 丫鬟呜呜的哭,也不知道究竟听进去多少。 景昭拿剑一扫,划过几个作势要逃的混混的小腿肚,见她挪到身边,道:“走吧。” 卫燕喜低声应了,见门外除了躺在地上哼哼的下人,就只有两个高高壮壮的大汉,疑惑地去看景昭。 “罗胖子的人。”景昭随口道,“我问他借了点人手。” 他说完,从她手里一个巧劲拿过簪子,转手就塞进了还在哭哭啼啼的丫鬟手里。然后绷着脸,紧紧揽过卫燕喜,直接把人往外面带。 男人本来就比她高出不少,卫燕喜半张脸被压在他怀里,后背上是他宽大的手掌,这个姿势走路要多别扭就有多别扭。 可也许是一天之内发生了太多的事,又或许是因为这个姿势实在是靠得太近了,卫燕喜觉得自己的心跳快得简直要从喉咙蹦出来。 这个就很……尴尬了。 “王、公子!” 走到前头摆宴的地方,听见有人喊了一声,卫燕喜试图探头去看。 可惜她才动了下,后脑勺就被人摁住,只能遗憾地隐约瞥见躺在一张被侧翻的桌子边上的后脑勺。 “公子,跑了几个女的。应该是这府里的姨娘。” 景昭嗯了一声,在卫燕喜看不到的地方,动了动手指。 出声的几人当下点头,弯腰就要把地上的人拖起来。 等出了胡府,卫燕喜总算被人从怀里松开。 “呼……我快憋死了。”她眼一抬,瞧见景昭伸手解开了摔在门外的马,有些诧异,“哪儿来的马?” 景昭:“罗胖子的。” 卫燕喜:“刚才院子里的那些人就是他的?” 景昭扶她上马,随口道:“嗯。都是他养得一帮打手。” 卫燕喜沉默,良久,吐出一句话来:“我开始怀疑他究竟是做什么生意的了。” 在回包子铺的路上,卫燕喜才知道,景昭之所以能那么及时地赶来救她,完全是因为一时好心出来送伞,这才发现了半路被丢下的担子。 他也是花了不少功夫,才确定她就被藏在胡家。 “那胡老大呢?”卫燕喜问,“他会不会报复罗……公子你?” 景昭意外的沉默。 他发现担子后,当即就在左右寻找踪迹。罗奎得了消息坏赶来,一起来的还有他手底下一批人手,所有人一起帮着找。 因为下雪,地上凌乱的脚印多少被遮盖了一些,他们费了一番功夫,终于确定人被胡家下人带走了。 也是运气好,他们又遇上了匆忙出门采买的胡家小厮,知道胡老大要纳七姨娘的消息,越发肯定燕喜就在胡家。 当下不管三七二十一,一行人直入胡家,将胡老大及其手下拿下。 罗奎说过,胡老大其人是早晚要动的,只不过覃县县令是个胆小懦弱的,只求太太平平,他名不正言不顺不好越权行事。 景昭却没想那么多,尤其是在听到胡老大满嘴的不干净,一怒之下,直接将人斩杀。 那个躺在地上的尸体,就是胡老大的。 这一点,他没打算告诉她。 “你你,你……居然把人杀了?”卫燕喜大惊失色,差点从马背上掉下来。她虽然想过如果出什么事,依照景昭的性情一定能护住自己,可从没打算让他杀人。 都说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可实际上甭说皇子王爷,就是官员杀人,也从不会真的和庶民同样定罪。他们有的是方法脱罪,而庶民,才是真正的无能为力。 他眼下不是秦王景昭了。 他只是一个可能比别人厉害一些的,庶民。 卫燕喜呆呆的看着景昭。后者面色平常。 “公子,你杀了胡老大,胡家不会善罢甘休的。”卫燕喜心有余悸,她今日虽然只见了胡老大一人,但是胡家的情况她也是听来买包子的客人提过的。 那可以说是一家子畜生。老的是,小的也是。 胡老大的爹娘现在在乡下老家生活,住的是青砖瓦房,占的是村民们的土地。家里伺候的下人如猪狗一般被他们欺负,肆意嘲弄、差遣。 有人去报官,去告胡家欺凌乡民,结局无外乎是家破人亡和举家迁移。 所以,胡老大一死,胡家人怎么也不可能善罢甘休。 “不用担心。”景昭道。 就这样? 卫燕喜诧异地看过去。 景昭没再就胡老大的事说话,相反,回包子铺的路上,不少在街上走动的行人见了他们主仆二人纷纷停下脚步,欢喜地问上一句“人回来啦”。 卫燕喜惊奇地看着他们,一时间只能应上两句“回来了”。 到了包子铺,阿春最先看见她,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不等她下马站定,人直接扑上来抓着她的肩膀就仔细查看起她的情况来。 罗奎一见人回来了,总算是长长舒了口气,然后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听说你失踪了,包子铺直接关了门,大伙儿还有来买包子的这些人,都到处找你。” “谢谢。”卫燕喜哑声,对着包子铺里外的所有人,郑重地说了好几声谢谢。 “谢就不用了!回头来买包子的时候,便宜个一文钱就行了!” “对,便宜点就成了,别的无所谓!” “人没事就行,早点回去休息,我们还想来包子的时候,能看看你,赏、赏什么来着那个词?” “赏心悦目!” 没有恶意,所有人都在发自真心的笑着。 卫燕喜看着他们,心下暖洋洋的。 他们不在意她是因为谁失踪,也不在意她失踪的时候有没有发生过什么,所有人都在重复一句话——人没事就行。 “人没事就行。”老婆婆说,“人没事就好,真的人没事就好。只要人没事,什么都好,什么都不重要。” 她一边说,一边就掉下眼泪。 旁边的老爷子当即就急了:“丫头刚回来,你说这些干什么?快别说了。把眼泪擦一擦,别让丫头担心了。” 卫燕喜赶紧摆手:“奶奶就是担心我,没关系,是我害你们担心了。” 老爷子擦了擦眼睛,说道:“包子铺的事儿,你不用挂心,今天回去好好休息两天。等开了年你再过来帮忙吧。” “我没事。”魏燕喜急忙说。 “没事也不行,快点回去休息。”老爷子执意说,“你好好歇两天。真的,休息够了,我们让你回来继续做事。” 卫燕喜还想说话,就见景召看了看她,眉头微皱,满脸的不赞同。 见状,她只好点头:“那我这就回去。年三十那天如果真的太忙了,一定要叫我回来。” 她生怕忘了,临走的时候又再三叮嘱。 原本还挂着眼泪的老婆婆和阿春,这会儿都被她的反应给逗笑了。 回去的路上,依旧是她骑马,景昭牵着。 大概是脱离险境后心里的放松,没来由的,她想起了上辈子暑假经典电视剧那首脍炙人口的《敢问路在何方》。 只差景昭跟前再来个罗胖子,蒋大为老师的声音就能化作BGM出现在她脑海里了。 “在想什么?” 景昭突然出声,卫燕喜回过神来,咳嗽两下:“没啥。” 景昭抬头:“你跟他们都说了谢谢,有没有什么想和我说的?” 啥? 卫燕喜愣了下,随即在马背上抱拳行拱手礼,正色道:“多谢公子舍命相救,将来要是有用得上的地方,燕喜万死不辞!” 她说完话,景昭的脸色却变得有些难看。 她挠挠脸,张了张嘴:“公子,你身上的伤……” “伤不用你管。”景昭突然站定,目光看着别处,“找你的时候荷包掉了,你给我绣一个新的吧,就当是你的谢礼。” 卫燕喜“咦”了一声,循着他目光看去,路边有个货郎正笑盈盈地看着一位年轻妇人往身边的丈夫腰上挂荷包。 第39章 荷包要怎么绣? 这对卫燕喜来说,是个大问题。 要她烧饭做菜,洗衣修房,她都能做,而且还不会做得很吃力。但是荷包这种东西…… 坐在院子里,面对摊在手里的布,卫燕喜表示头有点疼。 女红针凿这些东西,在别的姑娘家手里,那是打小必学的东西,就连扬州瘦马也不例外。她的记忆里,小燕喜不管是在家里,还是后来去了孙妈妈家,琴棋书画,女红针凿,都是瘦马的必修课。 可惜,她脑子记住了,手没记住。 “姐姐。”鹌鹑从厨房里捧了刚做好的点心,拿起一块就往她嘴里塞,“你多吃点东西。我觉得你都瘦了。” 卫燕喜哭笑不得地应和几声,咬着嘴里的酥饼,眼睛随便一瞟,瞥见了鹌鹑衣角上绣的一朵花。 “这是你绣的?”她指了指。 “前几□□服被东西勾破了,我就随便绣了几针。秀姑夸我绣的好看。” 鹌鹑先是有些不好意思,等说到秀姑夸了她,脸上洋溢起开心的笑来。卫燕喜看着,心下意动。 “鹌鹑,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卫燕喜晃了晃手里的布,“你帮我绣个荷包,我再教你做一种点心怎样?” 她眨着眼,抛出了个诱人的条件。 鹌鹑从前只在院子里洒扫,就是去了正院那儿,也不过是多了些跟在人后面跑的机会。直到到了覃县,再回到王爷这里,厨房的活才交到了她的手上。 这一下,厨房里的天赋就冒出来了。 卫燕喜不擅长做,但能说,鹌鹑现在会做的很多稀奇古怪的点心或者菜,都来自于她……的嘴。 “我知道一种点心,做出来像荷花开了一样,叶子层层叠叠的,好看又好吃” “你帮我绣个荷包,不行就绣个花样,剩下的我来做也行。” “你帮我这个忙,我就告诉你怎么做那个点心好不好?” 卫燕喜循循善诱,鹌鹑果然也流露出几分意动来。 只是还没答应下来,景昭的咳嗽声在俩人身后响起。 “姐姐,自己的事情自己做。这是你教过我的。”鹌鹑义正辞严地拒绝了诱惑。 卫燕喜:…… 她瞥了眼景昭,人已经回屋去了,赶紧去追作势逃跑的鹌鹑。 “真的不想要那个点心吗?你就帮我绣个花样……这样吧,花样也不需要你绣了,你帮我绣个框框就行了。” 鹌鹑连忙避开,脑袋摇成了拨浪鼓,真同个鹌鹑似的缩了起来:“不行不行,姐姐,公子看着你呢……再说了,这是公子点名要姐姐做的荷包,我要是做了,公子生气了怎么办?” 卫燕喜眼眶迅速泛起一圈红:“好鹌鹑,你就帮帮我吧,我再教你几个点心好不好?” 见她这副可怜巴巴的模样,鹌鹑一下子心软了:“那我就帮你……” “卫燕喜,戏演得不错。” 景昭的声音再度响起,卫燕喜身子一僵,转过身来立马笑容璨璨:“公子。” 景昭站在屋檐下,见她迅速变脸,不由挑了挑眉。 待她走近,不客气地伸手拧了拧她的脸肉:“让你绣个荷包,你就是这么打算的?” “公子,你也知道的,我不擅长女红。”卫燕喜耸了耸肩,两手一摊,伸到他面前,“你看我这手,砍瓜切菜,揉面下厨没问题,女红针凿简直就能要了我的命。” 景昭睨她一眼。 她的这双手,从前在扬州养着的时候,真的就是纤纤软玉削春葱,长在香罗翠袖中。 现在…… 其实也没多大差别,就可能是多了点不大起眼的茧子。 但还是觉得,碍眼了许多。 “你随便做。做成什么样都可以。”饶是如此,景昭还是“啪”一声,往她手掌上拍了下去,“做不成荷包,我就让你给我做一身衣裳。” 不是,她连荷包都做不了,还做衣服?做成床单了怎么办? 卫燕喜满脸不可置信。 景昭偏头看一眼惊呆的卫燕喜,淡声道:“不肯做?” 卫燕喜绷着脸:“我做。” 识时务者为俊杰。 就冲这个救命之恩,一个荷包,她还是做得的。好不好看,就看老天爷的意思了。 完了卫燕喜突然又想到罗胖子,问:“罗胖……罗公子这次也帮了不少的忙,公子,你说我要不要给他备份谢礼?” “备什么?” “谢、谢礼啊……” 景昭同她对视片刻,面无表情道:“你想给他也绣一个荷包?” 卫燕喜诧异地瞪圆双目,难以置信地问:“公子,你觉得我哪来的那个自信绣两个荷包?” 景昭颔首:“挺有自知之明的。” 卫燕喜呵呵。 “罗胖子那,你让鹌鹑给做一盒点心送过去就是了。”景昭往前走了两步,回头道,“你不许动手,老老实实给我把荷包做出来。” 说完,他移开目光,慢吞吞往院子外走。 卫燕喜把人送到门口,见几个小孩在胡同里跑来跑去,随即冲他们笑了笑。有稍稍年长一些的小男孩,登时红了脸,站在原地轻声喊了声“姐姐好”。 文萃楼,一听就是个文雅的茶楼。这地方离破碗胡同有些远,但也没在县城中心最热闹的地方,反而是在城南,周围要么是县城的书塾,要么就是一些文人雅士常来常往的清雅之地。 罗奎已经等候在了二楼雅间内,景昭径直上楼,门口的小厮见人走来,忙同屋里说了一声,这就开门迎候。 “王爷。”罗奎等在门口,见人进屋,直把人引到位置上坐下,又亲自给倒了一盏茶递到手边,“胡家人已经在来的路上,要不要想办法把人拦住?” 景昭摇头:“不必,让他们来。” 对胡老大的死,景昭心中早有计较。胡家人就算全都压过来,他也不会退后一步。 罗奎道:“王爷,胡老大的死,县衙那边已经放出话来,说是一定会严查。王爷还是带着卫姑娘出去避一避,免得惹上一身腥臊。” 景昭还是摇头。 罗奎有些不明白了,抬手挠了挠头。 “其实,王爷,如果卫姑娘只是王爷身边一个通房,王爷实在没必要为了她招惹上胡家。胡家那些人,在覃县这地头上,什么脏的臭的事情都做过。” 他小心看着景昭的神色,继续说道,“都说强龙不压地头蛇,王爷要惩治胡家,完全可以慢慢来……” 他的话越说越轻,等看清景昭的脸色冷得不能再冷,罗奎自知不妥,闭嘴不说话了。 “不说了?”景昭慢悠悠问。 罗奎心想,你都这副脸色了,还能说什么。 景昭放下茶盏。 盏底磕着桌面,发出一声不轻不重的“嘚”。 罗奎整个人顿时绷了起来。 “如果昨天我不杀胡老大,你打算什么时候对他动手?” 罗奎不敢说话。 景昭冷眼看他,正好撞上罗奎的目光,后者连忙收回目光,眼观鼻,鼻观心,满脸都是“你看不见我”。 “你是皇兄留下的人,如果皇兄在世,你会对他说这句‘强龙不压地头蛇’?” 听到这句话,罗奎脸一白,嘴唇嚅动,良久低下头,愧疚道:“王爷……” 景昭没有看他,这次转头看向了窗外:“其实有句话你说错了。” “她不是一个通房而已。” 罗奎愣了下,惊讶问:“王爷喜欢卫姑娘?” “谁告诉你我喜欢她了?”景昭哼笑,“不过是个有趣的小丫头,留在身边解解闷。” 可你脸上那表情不是这么说的。 罗奎心下腹诽。话还没说,文萃楼外突然传来打杀声。 罗奎猛地跳了起来,皱着眉头往楼外看,只见几个家丁模样的人手拿棍棒追着一个年轻妇人猛打。 “这、这什么情况?” “是胡府的六姨娘。” 罗奎眨眨眼:“这六姨娘怎么在路上,还被人追着打?” 景昭屈指点了点桌面,道:“你仔细看,那边停着一抬轿子。” 他话音落,罗奎立即叫了起来:“王爷,真的有轿子!” “胡家的轿子。”景昭垂下眼帘,“如果没猜错,那里头坐着的是胡老大的正妻。” 果不其然,在黄鹂被绊倒在地上,又叫又哭的时候,从轿子里下来一个约莫三十余岁的妇人。边上丫鬟赶紧上前扶着人走过去。 文萃楼不过才两层楼高,路上但凡有点大的声响,二楼雅间都能听得清楚。妇人的对话自然顺着风,飘进了楼上。 “就是你害了老爷?” “没有……我没有……” “没有你跑什么?我都让人查过了,是你让老爷去教训那个什么包子西施的,结果害得老爷惨死。” “不是……” “不是什么?你害了老爷之后,还从府里逃出去。要不是我抓着你,你打算淘到哪里去?” 黄鹂挨了好几棒子,半张脸也肿了,再看不到半分漂亮的容貌。 妇人的声音冷冷的:“听说你从前在秦王身边伺候,秦王将你配了庄头,你不肯,先伤了自己的夫君,然后还放火烧了庄子。老爷要纳你时,我不知情,若是知道你这般心大,绝不会同意让老爷将你这个祸害带进府里。” “夫人,接下来怎么办?” “将人丢进护城河里。是死是活,就看她运气。我看这天气,还有谁愿意当这个好人来救她!” 说完,那几个家丁果断将黄鹂从地上架了起来,也不理睬挣扎尖叫的黄鹂,径直往城们方向去。 罗奎看得一愣一愣,回头看向景昭,欲言又止:“王爷,这人……”救不救? 景昭不说话。 罗奎想了想,到底还是招来手下让人赶紧出城去救。 第40章 破碗胡同,卫燕喜一直等到子夜,才瞧见景昭由罗奎陪着走回家。 她站在院子里,鼻子闻了闻:“身上没有酒味。罗公子,你们是结伴喝茶去了么?这时候回来,怎么不索性找个地方眠花宿柳得了。” 罗奎下意识想接一句“我也想”,话到嘴边,想起边上人的身份,当即脸黑如锅底:“小丫头,少胡说八道。” 他喊完,又觉得有点不妥,急忙改口,“我与你家公子只是文翠楼喝了几杯茶,顺便救了个人。” “救人?”卫燕喜好奇问。 景昭冷冷道:“他救了黄鹂。” 胡家家丁按照主母的吩咐,把黄鹂狠狠打了一顿之后,就直接丢下了护城河。人一进水里,胡家人就没再管她。 罗奎把黄鹂救上岸的时候,人已经冰冷的像是冻僵了。 没多会,她身下出血,送去医馆才知道,她已经怀了两个多月的身子。因为原本就体态纤细,三个月的身孕只为她长了些肉,别的实在看不出什么。 至于黄鹂自己知不知道这件事,胡家其他人又知不知道,暂时都还问不出什么。 听说黄鹂有了身孕,卫燕喜愣了下。 “那孩子呢?”她问。她虽然不喜欢黄鹂,但黄鹂肚子里怀的那块肉没做错过什么。 罗奎垂眸思索了一会,照实说了:“没了。大夫说,如果养得好,将来还有机会怀上,要是养不好,可能这辈子就这样了。” 黄鹂的身子其实说起来并不弱。尤其胡家好鱼好肉伺候着,远比从前在宫里和秦王/府里当下人过得更滋润。 但就像大夫说的那样,再强健的妇人怀了身孕的时候,总会比以往弱上几分。更何况她还挨了打,胡家家丁那些棍棒下去,打不死,也能把人打得遍体鳞伤。 之后再是丢进护城河…… 大冬天的护城河,没结冰,已经是件不容易的事了。 罗奎甚至在想,如果护城河上结冰了,胡家家丁会不会把冰面凿开,再把人丢下去? “这么一整套下来,孩子再是哪吒转世,也没法在他娘肚子里窝着了。”罗奎最后这么说。 他说完,还颇为惋惜,“可怜了那个孩子,也是运气不好,怎么就投到了那个女人的肚子里。” 景昭显然是对黄鹂的事不感兴趣,卫燕喜看他冷着脸,知道他无意去管黄鹂的死活,忙喊来鹌鹑送罗奎出门,自己跟着景昭进屋,立马张罗起他睡前洗漱的事。 大概是因为在外吹了风的缘故,卫燕喜给景昭解衣裳的时候,就见他拧了拧眉头,抬手揉捏自己的额角。 “我给公子捏捏?”她说完看了看纹丝不动的景昭,“公子……你找个地儿坐下,不然我不好……” “荷包绣得怎么样了?”景昭突然问。 卫燕喜心头一紧,咳嗽两声:“就绣了两针。” 景昭瞥一眼她的手指,不说话。 卫燕喜说道:“我给公子做,就是、额,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完成。” 知道她是在拖延时间,景昭不客气地抬手拍了下她的脑门。 “最多元宵前。” 卫燕喜松了口气。 景昭又道:“罗胖子救了黄鹂,是他心善。但这个人,你放心,我不会让她近你一分。” 这是今晚景昭说的最后一句话。 也许是因为太累了,一直到后来入睡,他都再没开过口。卫燕喜也跟着沉默下来,洗漱、更衣、铺床,也都不发一言。 屋子里,安静地只有偶尔发出的脚步声。 卫燕喜对这样的相处方式并没有太意外,从前在秦王/府的时候,景昭就不是个很爱热闹的人,大部分时候他都是一个人待在书房,偶尔与人商议事情,人去后,便又独处起来。 她偶尔进去整理杂乱的书房的时候,就和现在一模一样。 于是,这份沉默就这么一直延续到了各自躺下入睡。 另一边的胡家,灯火通明了一整夜。 第二天一早,胡夫人就去到了县衙外求见县令,与她一同的,还有胡老大的爹娘。 县衙后院,县令正和妻妾一起用早膳,闻言脖子一缩,脸色都变了,手里的筷子更是捏不住索性放了下来。 得亏他们已经吃得差不多了,不然胡家这时候登门,简直就是要饿死他们了。县令夫人忙让下人将桌上的剩饭剩菜都撤下去,又让小妾服侍县令漱口,这次问道:“老爷,这事只怕不好拖了。” 县令脸色惨白:“那怎么办?我总不能真叫人去把秦王拘来?” 县令夫人也有些不知所措,还是旁边伺候的小妾轻笑说:“什么秦王,老爷,秦王不是已经被朝廷贬为庶民了吗?这皇子犯法还与庶民同罪,人都是个庶民了,老爷还怕得罪了他不成。” “你懂什么!”县令夫人瞪眼。 小妾把腰一扭,哼道:“奴家是什么都不懂。奴家就知道,老爷要是再拖下去,可就得罪胡家了。” 一想到自家老爷是个没本事升官的,说不得再过三年评定,他仍旧是留在这个破地方当个破县令,县令夫人心底就开始发慌。 继续当县令没什么,家里总归不愁吃不愁穿,日子过得也还算有滋有味。可这要是得罪了胡家…… “老爷,还是应了胡家吧。”小妾劝道,“那秦王都成庶民了,自然是要拿对待庶民的那一套对待他,总不能杀人了,还得念着他当过王爷,把人给放了吧。那往后老爷如何在覃县立足呀。” 她说完抚了抚自己的袖子,趁人不备,把新得的一对金镯子往里头塞了塞。 “不成!” 县令夫人仍旧否定了这个建议。 县令脸色苍白,问:“夫人,那你说该如何是好?” 县令夫人咬牙:“拖!老爷,我仔细想了想,我们还是拖着好。先不要急着站队,不要急着摆出立场,能拖多久就拖多久。万一老爷这头罚了秦王,那头朝廷却突然想起来要重新认他怎么办?” 县令犹豫了好一会,终于点了点头:“你说得对……得拖,还是得继续拖。” 他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道,“陪我一道去见见胡夫人。这事……总得想办法拖住才行。” 县令夫妻俩去见了胡夫人。两厢一见面,对方就zjie说明了来意,是请求县令下令将景昭抓捕归案的。 胡夫人的说法是:虽说是胡老大犯错在先,将别人家里的奴婢随意抓了回来,但罪不至死,像景昭这样狠心杀人的,实在是罪大恶极。而且,景昭也不是为了救人,失手杀人,他是特意带了一批人闯进胡家,杀了不少胡老大及其手下,这是故意杀人,性质恶劣,决不能轻易饶了他。 县令听完,问:“夫人就不担心王爷、景公子那边为了脱罪,翻出胡老大的错行来?” 胡夫人没说话,胡家二老先叫了起来。 “我儿子做错过什么?” “我儿子从来不干伤天害理的事!” “你是在恶意中伤他!你还是个当官的,我看你跟那个杀害我儿的畜生是蛇鼠一窝!” 胡家二老一个劲儿的叫骂,听得县令心底突突直跳。 那一位好歹是皇室血亲,还曾是战场上人人生畏的杀神,干着杀人的事,护的可是大靖的百姓,多少人家私下里供奉了他的长生牌位,胡家这么辱骂,也不怕被老天爷听见折了寿。 胡家在县衙闹了一个多时辰,二老终于是累了,胡夫人温温柔柔地让丫鬟扶着二老回去,自己又留了几句近乎威胁的话,这才离开县衙。 他们走后,小妾立即跳了出来:“老爷,不然你还是听胡家的吧?” 县令夫人抬眼:“你闭嘴!” “夫人,我也是为了咱们家好!你想想胡家是什么人呀,咱们怎么能得罪他们。我听说刚才那位胡夫人,还把胡老大出事后逃走的几个姨娘都抓回来了,尤其是那个惹祸的六姨娘,被打得好惨,听说还丢进城外护城河里了呢!” 县令吓了一跳:“他们、他们胡家怎么能这么为所欲为!” “这怎么能算为所欲为呢。那六姨娘害死了胡老大,做妻子的当然要给夫君报仇。” “为夫君报仇,就能连别人的性命都不顾了?” “就算不对,可也是那六姨娘犯错在先。她犯了错,她就活该被人教训。就是在护城河里淹死了,那也是她自找的。” “如果不是胡老大真去抓人,单凭六姨娘的一句话,怎么会发生后来的事情?” “那要这么说起来,还就是那个包子西施的错了,谁叫她要招惹胡老大的小弟的!” 县令夫人和小妾你一句我一句,争论不休。 县令实在头疼,“啪”一掌拍在桌上:“吵够了没?” 小妾脖子一缩,撇了撇嘴。 “老爷,你怎么打算?”县令夫人又来问。 县令心烦极了,皱眉抿嘴,背着手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好久,他终于下定决心:“先去把那个豆腐西施拘来吧。” “拘她?” “总不能拘了秦王来问话!”县令摇头,“就先拘了她问问,叫人小心伺候着,别惹得王爷不高兴。” 他说完,抬头去看外头的天,叹了口气:“这大过年的,也没个安生日子。” 第41章 破碗胡同。 一大早,天才蒙蒙亮,卫燕喜就已经收拾妥当,准备趁着大年三十,再去街上转转,看能不能低价扫些年货来。 她前脚刚准备迈出房门,后脚领子被人从后头捏住,一时前进不能。 她扭头,冲仍旧一身亵衣的景昭眯眼笑:“王爷,您松松手?” 景昭垂眸看她:“做什么去?想偷偷去包子铺帮忙?” 卫燕喜摇摇头。她就算真想去包子铺,可也得去了能做的上事。包子铺现在有吴刀子父子俩还有他们几个女儿在帮忙,她过去了,大概就是被婆婆拉到一边,又是热茶又是包子的喂起来。 那样子过去,哪里是帮忙。 不仅帮不上,还可能拖累他们,害他们慢了手脚,耽误生意。 卫燕喜说道:“公子第一次在外面过年,我看了看家里还像没备多少年货,所以打算出门上街转转。大年三十了,说不准就有哪家便宜大甩卖。” 景昭已经习惯了从她嘴里时不时地听到一些稀奇古怪的名词,闻言松开手:“去可以,我和你一道出去。” 罗奎私下送来消息,说胡家已经找上了县令,要拘了他替胡老大报仇。 景昭是不怕县令这时候犯糊涂的,但县令也不会什么都不做,说不准什么时候就突然提出要拘了她问话。 要是平时,卫燕喜要做什么,景昭从不过问。 只最近,他得时时看着才能安心。 “公子真要跟我一起去?”卫燕喜问。 见景昭当真点头,且作势转身去洗漱换衣,卫燕喜顿了顿,忙跟上前去伺候。 等到主仆俩出门的时候,天光大亮,胡同里的小孩们都开始东奔西跑了起来。 “燕喜姐姐好!” “先生好!” 有小孩看到他俩,立马大喊道,“燕喜姐姐今天去卖包子吗?” “过完年再去。”卫燕喜冲几个跑到身边来叽叽喳喳的小孩挥挥手,“今天街上有没有什么好吃好玩的铺子还开着?” 面对自家先生,小孩们虽然叽叽喳喳,但到底不敢太闹腾,推出了一个为首的踮起脚尖趴在卫燕喜耳边说话。 “南方馆子听说今天卖鱼兜子。” “肉行下午要歇业,今早我娘去买了点熟食,是片批的,配饭吃可香了。” “大宝的奶奶去街上买了糖饼,买三个还能送一个。” “西门那边有活鱼,好像是从外头运过来的,要赶着天黑前卖完,一斤鱼要一百文……” 小孩的消息最灵通,叽里呱啦一下子把卫燕喜要的信息全告诉了她。 卫燕喜伸手摸了摸几个小孩的脑袋,从荷包里掏出一小包牛皮纸包起来的糖果:“行了,拿去分了吧。先生放你们假,记得自己在家里复习,别过完年先生抽你们作业的时候,一个个低着头说不出话来。” 小孩子笑嘻嘻,瞅瞅站在边上的先生,嘴里喊着“知道了”,呼啦一声跑完。 景昭拍拍卫燕喜的后脑勺:“这么怕我罚他们?” 卫燕喜笑:“还都是小孩呢,罚得很了,将来不肯来上学了怎么办?” 她之前忙着包子铺的事,都没怎么留心书塾的事。还是鹌鹑有次被吓狠了,躲在厨房里哆嗦说王爷罚不听话的小孩的时候,不比军规好受多少。 打板子、扎马步,有几个调皮捣蛋的,被收拾得哇哇大哭,第二天肿着眼睛和屁股蛋继续来上学。 “说别人是小孩,那你自己呢?”景昭问。 十五岁,如果出身显贵,那就是还在家中娇养,伏在长辈膝头撒娇的年纪。如果家境平平,但凡爹娘感情和睦,疼爱儿女,她也该是正与人议亲的时候。 不像现在,为奴为婢,连个日后的生活都要自己谋划。 不过景昭的话,卫燕喜似乎并没有听见。 她一心已经扑在了要囤年货上,还要给吴家几个女儿跟胡同的小孩们都准备点小礼物。过年嘛,讨个吉利。 卫燕喜和景昭主仆俩出门后没多久,一队衙役就到了破碗胡同。左邻右舍们瞧见突然出现的衙役,一个个都从屋里走了出来,你站在这,我站在那,正正好将胡同的路给堵上了。 衙役们没留心,敲开院门,见出来的只是个小丫鬟,便问起了卫燕喜的去向。 得知人出门去了,他们也不多留,立马专门挤过人群追着去了。 包子铺那头,有客见跟着老夫妻俩卖包子的是几个小丫头片子,当下伸长脖子往里头张望。 “咦,那姑娘怎么不见人?” 边上后头排队的人探出头来:“你很久没来了吧?” “是呀,上个月出了趟门,这不过年回家看包子铺没关门,特意买几个包子回去哄哄孩子。那卖包子的姑娘走了?” “没走没走,就是前段时间出了点事,在家休息呢,过完年就回来了。” 有人简单地说了下胡老大的事,那人关心地问:“人没事吧?” “人倒没事,就是大伙儿都舍不得叫她出来了。胡老大前脚想欺负她,后脚被人杀了,想来想去,都是老天爷给的报应。”好心人往边上瞥了眼,“怎么突然来了这么多衙役?” 话音落,排队的人都望了过去。连包子铺里正踩着凳子帮忙的吴三妹都伸长脖子去看,一见远远过来了一队衙役,她立马回头喊了一声。 “衙役来了!” 刚喊完,排队的人都动了起来,也不做什么,就是一个个盯着人,一副“我看看你们要做什么”的表情。 这一幕被前来搜寻卫燕喜的衙役们看在眼里,那些话也都听得一清二楚,一时间心下百味杂陈。 还是为首的憋不住了,问起卫燕喜的行踪。 “不知道。那姑娘都好久没来铺子里帮忙了。” “就是,好好一姑娘,受了惊吓回去休息,也不知道精神怎么样了。” “县令大人什么时候打算处置胡家呀,可别寒了我们这些老百姓的心?” 衙役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吱声。 这时候,有个年纪小的衙役匆匆忙忙跑过来,附耳同人说了两句话。一队衙役立即转过身,朝别处去了。 卫燕喜是在糖饼的时候被衙役们找到的。 和她在一起的还有景昭。 大概是因为县令打过招呼的关系,虽然不清楚景昭究竟是个什么身份,衙役们记得县令的千叮咛万嘱咐,对他十分客气。更何况,衙役们都知道,杀了胡老大的人,可不就是这位看着就不好相处的公子么。 “这位公子,烦请让卫姑娘跟我们走一趟衙门吧。”衙役如是说道。 景昭摇头。 衙役噎了下,大概没想到他这么不给面子。 还是卫燕喜笑了笑:“是县令大人要见我?为的什么事?” “是为胡老大的死。” “我还以为是为我主持公道来的。”卫燕喜叹了口气,对衙役说,“这么看起来,县令大人是要为了胡老大讨公道了。” 衙役哪敢应是,可话到嘴边,又不好吐出一句“不是”来,只能尴尬地站在那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一个个满脸尴尬。 “公子,卫姑娘,还是别为难我们了。”衙役没办法。 卫燕喜当然不会去为难衙役。 她转过头,对景昭说:“公子,我跟他们去。”见景昭皱眉,知道他想说什么,卫燕喜又道,“有公子在,县令应该不会为难我。” 衙役们很快带着卫燕喜去了县衙。 县令大人正被胡家人折磨的愁得直掉头发,一见她来,眼睛立马亮了。他刚要喊一声“你可算来了”,就听见胡家派来的管事在边上突然咳嗽了一嗓子。 “卫姑娘,今天将你叫来,是有桩案子要问一问你。” 实际上,他也问不出什么东西南北来。真要说起来,人小姑娘无辜,又不是小姑娘上赶着受人欺负的。 要他说,胡老大死得好,死得妙,死得呱呱叫。 有胡家在边上虎视眈眈盯着,县令也不好说什么,只暗示了卫燕喜要委屈她先去牢里住上几日。 卫燕喜欣然接受,临走的时候,还瞥见胡家的人腾地站起来,冲着县令大吼大叫。 她听得清楚。 胡家质问县令处事偏颇,为什么不给她定罪。 县令哎哟两声,说:“人又不是凶手,怎能胡乱定罪。真要定罪,那你家老爷的罪名可就罄竹难书了。” 大牢门前,衙役才刚带着卫燕喜到那儿,立马就有牢头迎了上来:“卫姑娘可算来了。” 卫燕喜挑眉。 牢头拍拍自己的嘴,“呸”了一声:“怪我,是我不会说话!” 他苍蝇搓手,“有人叮嘱了,一定要小心伺候姑娘,千万不能委屈了姑娘。” 他也不怕衙役就在边上站着,殷勤地把人往里头带,边走边继续道,“知道县令有这个打算,咱们就立即把地方给收拾出来了,万不会委屈了姑娘。” 卫燕喜头回进牢房,牢头殷勤得只差连地都给铺上红毯,一边走一边还介绍了起来。一直走到前头拐角,终于是叫卫燕喜看到了给她“安排”好的牢房全貌。 这是一间完全没了牢房模样的……牢房。床铺、被褥、枕头一应俱全,看颜色,还都是新的。 “卫姑娘,你看这……可以么?”牢头谄媚地笑。 他收了人五十两银子,可不得好好伺候着。就算是个丫头片子,那也是块金疙瘩,说不定伺候好了,还能再得点好处。 卫燕喜哭笑不得,轻轻叹息一声。 能让人把牢房布置成这样,不用说,除了她家王爷,还会是谁。 她走进牢房,正要往床铺上坐下去,牢头突然叫了一声“卫姑娘”,然后左右张望,最后才压低声音道:“姑娘可当心些,这里有人要害姑娘性命的。” 第42章 覃县大牢。 天慢慢亮了,透过牢房又高又小的窗户,将阳光一点点洒进牢里。 松软的床铺,温暖的被褥,还有夜里怕她冻着,特地送进来的汤婆子,卫燕喜在牢房里睡了十分舒服的一觉。 她站起来动了动手脚,扶着腰,慢慢吞吞复习起从前在公园里看到过的老年操。 牢头说,这牢房里有人想害她性命。 她提防着,牢头也特意叮嘱了手下人,加紧对她牢房周围的巡视。 一夜过去了,什么都没有发生。 除了……昨天夜里外头传来的热闹的爆竹声。 大年三十在牢里蹲着过。 这种体验,大概再过几辈子,都不如这一回印象深刻。 卫燕喜想着,就听见有脚步声朝她这边走来,扭头去看,是个小狱卒,提着一个食盒,腰上挂着成串的牢房钥匙,走两步“哗啦”作响。 “吃饭了!”牢门挂着的锁链被打开,小狱卒直接提着食盒走了进来。 卫燕喜看过去,那小狱卒把食盒放到桌上,还打开一样一样拿了出来。 热乎乎的汤圆,刚出炉的包子,一个个全都冒着热气,盒子一开,好闻的气味就全都涌了出来。 等小狱卒出去重新锁上门,卫燕喜走到桌边,抓起上头的包子就要咬。 眼一瞥,瞅见了被压在下面的一个拳头大的包子——应该是包子吧,要褶没褶,要胖不胖,造型奇丑,甚至头顶上还挂着葱叶子。 这不是鹌鹑的手艺,更不可能是包子铺大家的手艺。 能做成这副模样的,大概除了还是个奶娃娃的吴五妹,就只有她家王爷了。 卫燕喜挑眉,索性抓过丑包子,放进嘴里咬了一口。 这么丑的包子,丢了不仅伤路人眼睛,还浪费,所以……先吃了吧。 “姑娘已经在吃饭了?” 牢房外,突然传来惊异的声音。 卫燕喜转身去看,一个小厮模样的少年提着食盒诧异地站在外头,见她看过来,忙行礼道:“姑娘,小的是县令大人府上的下人。我们夫人怕姑娘饿了,特意让小的从府里厨房装了些吃食送过来。” 他身子一蹲,把食盒往地上放,“姑娘,我们夫人说了,大过年的让姑娘住进牢房里,已经是大人委屈姑娘了。” “这是我们府上逢年过节都会做的点心,这是夫人亲手酿的酒。听说姑娘从扬州来,怕姑娘想家了,夫人还特地让厨子做了酒酿圆子。” “还有这几道菜,都是我们覃县当地特色。大过年的,姑娘多吃一些。等大人把案子查明白了,姑娘就能回去了。” 小厮指着几道菜一一介绍,说完见卫燕喜还拿着包子在咬,问:“姑娘的包子是谁送的?大年初一,怎么能一大早就吃得这么简单。” “只是早饭。”卫燕喜几下吃完丑包子,走到牢房门前蹲下,“需要我当着你的面把菜都吃完吗?” “不用不用!”小厮慌张地急忙摆手,“我们夫人交代了,东西送到就行。盘子晚些会有人过来收拾。” 小厮说完,忙站起身行礼,倒退着走了几步,又立马转身快走。 卫燕喜蹲在那儿,若有所思地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再低头看近在咫尺的几道菜,一时沉默。 “喂!” 对门伸出只手来,抓着牢房门口的锁链晃了晃,发出难听的响声。 “这么多吃的,要是不想吃,不如给我们?” 这里的牢房,没有分什么男女。对面住的是三个男人,牢头说犯的都是些坑蒙拐骗的事,关上一段时间就能放出去。 昨天晚上那三人除了嫌弃外面爆竹声太吵喊过几句,大部分时候都安安静静的只埋头睡觉。 当然,也有个不爱睡的,似乎抓了一晚上的耗子。 “耗子还活着么?”卫燕喜问。 “活着。怎么,你还拿酒酿就耗子吃?” 卫燕喜微笑:“借耗子一用。” 那头虽然奇怪她的要求,但还是拿草绳绑了绑,就在来往狱卒的眼皮底下,捏着绳子一头,把吱吱乱叫的耗子丢了过去。 耗子猛地被丢过去,显然有些晕头。卫燕喜也不嫌脏,抓过耗子直接拿筷子喂食物到它嘴边。 “喂喂喂!这是吃的!” “你不吃也别喂给耗子呀!给我们吃,我们能吃!” “你这个女人,也实在是太浪费……” 牢里当然有饭菜,但是论起滋味来,干干巴巴,没有馊掉都已经算不错了,哪还谈得上味道好不好。 一看卫燕喜居然把一盘盘看着就叫人垂涎欲滴的菜往耗子嘴里塞,几个大老爷们顿时鬼哭狼嚎,捶胸顿足。 他们一喊,前头的狱卒都被叫了过来。 “干嘛呢,干嘛呢!” 刀鞘敲在牢门上,发出“铛铛”响声。 “卫姑娘,你这是在做什么?” 牢头一眼瞧见卫燕喜的动作,吃了一惊,忙凑过去,“这又是哪儿送来的吃食?怎么好端端的菜,你喂个耗子做什么?” 卫燕喜没抬头:“一个小厮送来的,说是你们县令夫人的吩咐。” 她抬头,问,“你们夫人知道我?” 牢头摇头:“应该、不知道吧?夫人向来不管大人审案,这牢里头的人和事她更不会管。”他伸长脖子看,“这几个菜看起来也不像是大人府上厨子的手艺。大概是从哪里买的吧。” 这些说完,牢头又忍不住要说几句,嘴才张开,卫燕喜已经一筷子又在耗子嘴边送了。 “我怀疑这几盘菜里有问题。”卫燕喜说。 牢头一愣,要说的话顿时忘在脑后:“有、有什么问题?” 对面牢房的男人们也不嚎了,追问道:“几、几个菜而已,能有啥问题,该不会是、该不会是有人下毒吧?” 卫燕喜不说话,抬眼冲对面笑了笑。 这个笑,放在平时,那叫一个灿若春华,美艳无双。偏这时候,她这样一个笑,没来由把人的一身鸡皮疙瘩都笑了出来。 “不会真有毒吧?” “你这女人,到底在外头得罪了谁,进来了都不放过你?” 她也想知道。 卫燕喜垂眸,看着手里已经没气的耗子,嫌恶地往牢门外丢了出去。 耗子刚死,身体还是软的,丢在地上还滚了两下。 差点被死耗子沾到鞋子的牢头直接跳了起来:“不行!这可不行!卫姑娘,你好好的,谁再给你送东西,你都别碰!我、我去找大人,我去找大人!” 卫燕喜点头。 送饭的小狱卒匆忙过来扫掉死耗子,经过牢房门口的时候,还往她脸上看了两眼。 见她看过来,忙把头一低,说了句“姑娘你当心”。 县衙。 县令刚升完堂,从鸡毛蒜皮但吵闹不休的东家狗吃西家米的事上抽身出来,还没来得及喝上几口水,就瞧见自家夫人脸色凝重地坐在屋里,身边伺候的小厮丫鬟个个低着头不敢吭声。 “你这又是怎么了?”县令问。 县令夫人估计是气狠了,皱着眉就开始数落:“老爷,你看看我都从小贱人房里搜出了什么。现在是什么时候,老爷,现在可不是直接站队的时候,你再看看这个小贱人都藏了什么在房里,这是要害死我们呀!” 县令还不知道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等县令夫人恼怒地让人把东西拿出来,他顿时气得恨不能把小妾抓出来打一顿。 “这珠宝都成箱给了,她在外头都做了些什么?胡家的东西是这么好拿的?” 县令一把丢下从箱笼里拿出来的珍珠链子,急恼问,“她人呢?” 县令夫人摁着额角,头疼不已:“出门了。” “怎么会让她出门去的?” “我就是趁着她出门的功夫才搜的她院子!要不是她这几天看起来实在古怪,我们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害惨了!” 县令说不出话来。 县令夫人抬眼一看箱子上不带丝毫遮掩的“胡”字,立马头疼连带眼睛疼,哎哟哎哟叫了起来。 夫妻俩一时间都烦躁起来,偏这时候牢头急匆匆跟着管事过来,张嘴就把牢里卫燕喜遇上的事说了出来。 一听去送吃的小厮自称是他们县衙的人,还是夫人亲自吩咐的,夫妻俩吓得都跳了起来。 “我没给她送过吃的!” “这万一吃坏了,被王爷记恨上了怎么办?” “一定是那个小贱人!老爷,一定是她借着我的名头去牢里送东西!她这是要害我,要害我们呀!” 县令本来就不是个胆子大的,这时候吓得更是脸色惨白,额头一下子布满了冷汗。 县令夫人急得头也不疼了,在屋子里来回走,一个劲地咬着手指甲。 牢头瞅瞅这边,又看看那边,缩了缩脖子:“大人,这事、怎么办?” “怎么办……我能怎么办?”县令愁得五官都皱到了一起,“这真是要命的事……” “老爷,老爷!” 门外头,忽然有个慌张的声音急匆匆地奔过来。 还没等那个声音往后头说话,县令的脸色已经先难看地快不行了。 他捂着心口,往后头退,一边退一边发抖:“闭嘴!不许说话!我不听了,我不听!” 那报信的小厮目瞪口呆,可事情紧要,实在是不能不说。他只好巴巴地去看县令夫人。 县令夫人咬牙:“说吧,究竟出了什么事。” 这人是她派出去跟着小贱人的,左右不过是那小贱人又整出了什么幺蛾子…… 小厮张了张嘴,身子抖了起来:“夫、人,是姨娘她出事了!” “她能出什么事?” “她、她去赌坊赌钱,结果、结果……” “结果什么?” “结果什么?你赶紧说,急死我了!” 县令夫人心慌极了,那小厮噗通往地上一啪,不敢抬起脸来。 “姨娘欠了六百多两,赌坊的人要把她卖进青楼抵债!” “卖、卖哪里去了?” “小的……不知道……小的在路上被人挡了,这才没追上去!” “废物!废物东西!” 县令嘴唇发青,捂着心口直喘气。 “那个贱人、贱人,就让她去青.楼,让她去!” 县令夫人气得跺了跺脚:“老爷这时候说什么气坏!” 她把手一指,“你,赶紧继续查,一定要把姨娘去了哪查清楚!” 她都不求老爷升官了,只求太太平平把这个县令继续当下去,怎么就偏偏出这么多的事! 这年不过了,这日子她也不想过了! 第43章 又一天过去了,卫燕喜算了算,正月初二,再住几天,她到这个世界的第一个年就真的要过完了。 她倒是不介意过不过年,但在这个世界的第一个新年,多多少少带着点别样的意义。 可惜,都初二了。 今天的饭,依旧是那个小狱卒送来的。 还是几道家常的菜,有鹌鹑的手艺,也有景昭的。 至于为什么认得出来…… 鹌鹑进厨房后,还从来没做出过把鸡蛋炒肉末这种菜炒焦的事情。 就着微微发焦的鸡蛋,卫燕喜吃完了今天的饭,继续听对面的大老爷们吹嘘自己坐牢前,是怎么叱咤江湖,人人称颂的。 县令从那天见过她之后,就再没提她出去过。卫燕喜大概猜出这是县令故意的,为的是堵胡家那边的嘴,但又不敢真得罪了景昭。 但这样做,难免对两边来说,都有些故意不给面子。 她发着呆,就听见狱卒的脚步声近了。 卫燕喜抬头去看,走来两个狱卒,他们拍了拍牢房门口的铁链,冲着她道:“卫姑娘,起来吧,跟我们走。” “要去哪儿?”卫燕喜仰头问。 “不用管。”狱卒说话有些不客气。 卫燕喜不动:“要去哪儿?” 狱卒黑了脸:“你管那么多做什么?赶紧起来!” 大概是看她拒不合作,另一个狱卒咳嗽两声,说:“卫姑娘,你可以走了。” 这一下,轮到卫燕喜愣住了。 大牢外,早有辆马车在路边等着,一见她被狱卒送出来,立马从马车上跳下一个人来:“姐姐!” 是鹌鹑。裹得圆溜溜的,像球。 “公子今早出门的时候特地交代了,要我在这边等着接姐姐。果真就接到人了。”鹌鹑挺高兴的,顺手塞了一个热乎乎的大包子给她。 “公子说的?”卫燕喜问。 “是啊,公子说的。公子还说,姐姐在里头吃不好睡不好的,回去好好休息几天,吃的喝的用的,都拿最好的给姐姐。” “……败家玩意儿。”卫燕喜轻轻吐槽了句,见鹌鹑没听清,问,“家里有银子?” “有呢。公子说了,姐姐要什么有什么,不用担心银子。” 听了这话,卫燕喜张着嘴呆了呆。她记得出秦王/府的时候,也没带多少银子,就是后来当了先生,好像每家给的束脩也不过就是填补了家里的吃穿用度。 银子……大概还没她这几个月挣得多吧。 于是到最后,鹌鹑反复问起她想吃什么,卫燕喜犹豫了下,只要了一只酒楼里卖得十分红火的烤鸭。 卫燕喜被放出来的消息,比马车先一步传回了破碗胡同。 当初人在街上被带走,许多人都看见了,自然也被破碗胡同的人看在眼里。 知道她被带走的原因跟胡老大有关,不少人义愤填膺,连带着胡家下人这几日走在外头,一不留神就会遭人白眼。 等马车回到胡同口,不少人已经在路上等着她了。那些跟着景昭读书识字的小孩更是垫着脚,眼巴巴瞅着。 秀姑在院子外摆了一只火盆,见人过来,立即催促道:“快些跨过去,跨过去祛祛晦气。” 卫燕喜照做,跨过火盆之后,立马又有人端着水过来给她洗手:“这是从城外山里的寺庙求来的,洗了手,霉气也跟着没了。” 卫燕喜有些哭笑不得,但还是一一照做。 等进了院子,左邻右舍们又都挤了进来,围着她你一句我一句地说起话来。 “先生回来的时候说你被带走了,可把我们吓坏了。” “就是就是!大过年的,也没个理由突然把你带走关起来,我看就是胡家故意捣鬼!” “他们一家老小没个好东西!” “坏得很……” 胡家在覃县干了不少坏事,以至于胡老大一死,多的是落井下石的人。等到胡家人从乡下赶来,教训了几个话多的,背后议论的人就跟着少了起来。 但破碗胡同的人就没想过这些,该说的还是说,谁都不怕被胡家盯上。 “胡家最近有什么消息吗?”卫燕喜问。 “听说胡老太太中风了。” “中风了?” 卫燕喜愣了下。说话的是胡同里一个走街串巷的货郎,消息自然也就比别人来得快些。 “就前几天,年三十的时候。因为不大光彩,所以胡家一直对外瞒着,生怕被人知道,连胡老大生前的手下人都不知道。”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货郎擦擦鼻子,嘿嘿一笑:“给胡老太爷看病的大夫是个酒糊涂,那天和他喝酒,喝多了就把胡家的事都倒了出来。” 卫燕喜挑眉。 货郎低头,看着众人低声道:“胡老太爷年三十的晚上睡了胡老大留下的一个姨娘,胡老太太发现之后,气得一下子中了风。老太爷也是个糊涂的,吵着闹着要把那个姨娘纳了做妾。” 这八卦一出,众人倒吸了口气。 卫燕喜也忍不住啧舌。 这下好了,那胡夫人只怕是气得一口血都要喷了出来。 胡老大的姨娘,对胡夫人来说,原本只是自己亡夫的女人,是留下继续伺候自己,还是发卖,那都是将来的事。但这一下子……伺候了公爹,还打定主意要纳做妾,那就是高了一个辈分…… 这个八卦,大家伙聊了很久。 一直聊到日落西山,眼看着该做饭了,众人这才各自散去。 卫燕喜在屋里发了一会儿呆,就听见房门外传来的简单对话。 “公子,你回来了。” “嗯。人呢?” “姐姐在屋里。” 卫燕喜起身,人已经跨过门槛走了进来。 几天没见,景昭还是那副跟谁都冷冰冰的样子,等看见她在看自己,这才挑了挑眉,神情好看了不少。 看他微抬双臂,卫燕喜立即走上前去服侍他换了衣裳。 听说他很早就出了门,什么人都没带。鹌鹑不知道他去做什么,但卫燕喜想,多半是为了她的事。 他会杀胡老大,归根究底还是因为自己。 在她看来,人对她的好,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她都得还回去。 她现在这样从头到脚没几两银子,要回报,就只能尽心尽力地伺候了。 卫燕喜一边手上不停,一边在心里杂七杂八地想着事情。景昭眼一低,就见她满脸心不在焉,当下手一抬,在她光亮的脑门上弹了一下。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我……”卫燕喜有些咬舌头,又不好说自己是在想怎么回报,只好摇了摇头,道,“没想什么。” 景昭盯着她看了会儿,又抬起手来。 卫燕喜脑门生疼,见他抬手立即往后退了两步,警惕地盯着他看。 景昭哭笑不得,伸手把人拽回来:“躲什么?” “没什么。”卫燕喜嘴硬,“还没谢过公子这次又帮了我。” 景昭哼笑:“怎么谢?” 卫燕喜噎住:“做牛……做马?” 景昭脸上的笑意愈深:“做牛做马?不以身相许?” 他话音落,卫燕喜登时睁大了眼。 有句话叫,恩人长得丑,那就来世结草衔环,做牛做马;恩人长得好,那一定要今生为奴为婢,以身相许。 景昭长得是挺好看的,但还不至于叫她……以身相许来着。 “我和你开玩笑的。”景昭戳她脑门,微垂的眼帘后,隐去了一些无奈,“胡家掀不起大风浪了。” “是因为胡老太爷的事?” 有些意外她会知道胡老太爷闹的事情,景昭眯眯眼:“消息挺灵通的。” 卫燕喜忙不迭摇头,把货郎说的话说了一遍。话罢,没忍住,八卦地追问了句“后来呢”。 景昭笑了笑,将胡夫人如何处理胡老太爷的事仔细说了一遍,尤其是胡老太太被气得中风,胡老太爷闹着要把儿子的小妾接到身边被胡夫人拒绝后,又急又恼地说出胡老太太同胡夫人的亲兄弟不清不楚的丑闻。 一时间,卫燕喜竟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这么……夸张的嘛?” “还记得麟州的薛家么?” 提起薛家,卫燕喜眉头就忍不住要皱起。 景昭手指微屈:“都是一样的,背地里一滩污水。” “公子就是借着胡家的这桩事,使得他们让步的?” 景昭斜睨了她一眼:“就这么看不起你家公子?”见卫燕喜扁了扁嘴,他到底没忍住,倾身过去捏住她的脸往两边扯了扯,“你觉得,覃县县令能在这个位置上坐这么多年,真是因为他畏畏缩缩不敢得罪人,所以才太平度日?” 卫燕喜眨眼。难道不是? 她是不懂权谋,但上辈子职场那点明争暗斗,她还是经历过的。如果县令大人是个有能耐的,即便是蛰伏,也不可能会纵容胡家壮大到现在这个地步。 “他手里握着胡家这么多年为非作歹的证据。”景昭道,“他是不敢和胡家对着干,甚至也没能力阻止,但是他偷偷地搜罗了胡家的所有罪证。那些证据,每一样都足够胡家满门抄斩。” “县令大人他拿出来了?” 拿出来了。 其实即便县令始终不敢拿出证据,景昭也有自己的办法去对付胡家。 罗奎蛰伏覃县多年,手底下的能人异士不少,正是将覃县当地一些贪官污吏的把柄都捏在手心里。 如果不是先帝曾说过没有他的命令,罗奎等人都必须隐姓埋名,不得轻举妄动。以他们的性情,只怕那些人奈河桥上孟婆汤已经喝过几轮了。 等到他到了覃县,与罗奎等人碰上,那些罪证就直接递到了他的手里。转日,便有专人快马加鞭赶往燕京,辗转到了另一人手中。 而那一位,自是能代替他将覃县的这些人绳之以法。 “那胡家会怎样?”对于胡家最后的结局,卫燕喜有些迫不及待。 景昭屈指就要弹她,见她下意识捂着额头往后跑,笑道:“已经住进你当时住过的牢房了。” 卫燕喜一愣。 景昭轻笑,“不过,没你那么好的条件。” 第44章 就在卫燕喜毫不知情的时候,燕京来人,县令让席,将明镜高悬下的位置让了出来。于是升堂、审案、画押、入狱,一气呵成,将胡家上下为非作歹之徒打得措手不及,片甲不留,半点不给他们喘息的机会。 等到覃县百姓都知道燕京来了大官要审胡家的时候,胡家人已经先“住”进了牢狱。 覃县的大牢哪是人人都能像卫燕喜那样,一进去就待遇良好。 什么软榻、香枕,美味可口的菜肴更不用提。 牢房的标配分明就是硬床、杂草、破褥子,边上再搁一个臭气熏天不带盖子的大恭桶。到了吃饭的时间,更是一碗馊饭摆在门口,要么吃,不吃拉倒。 卫燕喜有人在背后照看。 胡家…… 树倒猢狲散,能逃得都逃了,逃不掉的恨不能把自己知道的所有事都倒出来,好跟胡家撇清关系,自然就没人去打点牢头照顾照顾他们。 之后,胡家被抄家,胡氏一族因涉及多条人命,多宗大案,满门抄斩,就连在胡家做工的下人也被衙役们驱逐出城,另寻生路。 胡家斩首示众那天,整个覃县的百姓都跑去看了。一来,人本就爱看热闹,二来也是因为这次被惩治的是胡家。覃县百姓对给他们带来那么多年噩梦的胡家没有丝毫好感,能见他们终于落得个满门抄斩的下场,更是个个拍手称快。 甚至还有不少人带了发臭的鸡蛋和烂菜叶,就为了斩首前能狠狠地羞辱胡家人。 当然,如果没有衙役们拦着,估计还有人要冲上去对着他们倒泔水。 卫燕喜没去看。 她讨厌那种血流满地的场面,虽然痛打落水狗是很爽,但恶心到自己就不好了。 鹌鹑倒是跑去看了,回来的时候小脸惨白,一见她就呜呜地哭。 “现在知道害怕了,刚才不还是兴冲冲的非要跑出去看热闹?”卫燕喜戳了下鹌鹑的脑门,语气很是揶揄。 鹌鹑抱着她胳膊摇头:“我就是想看看那些坏人都得到了应有的下场,我没想过那么可怕。”她呜呜地哭,怕被嫌弃,又使劲吸了吸鼻子,“一刀砍下去,血一下子喷了出来……我看到挤在最前面的还有人被溅到了……” 卫燕喜伸手捂住鹌鹑的嘴:“行行好,别形容了成不?” 鹌鹑眨了眨眼,泪汪汪的,不明所以。 “杀鸡杀鸭什么的,也就算了。杀人满地血这种事,就别一直说下去了。”卫燕喜压下恶心感,借着捂嘴的动作,掐了把鹌鹑的脸蛋。 鹌鹑呜呜喊疼,等她松开手,问:“公子又出门去了?” 卫燕喜颔首。 从她出狱到胡家问罪,再到胡家今日问斩,已经足足过去了好些日子,这个年就这么到了正月十四。 县令原还想把问斩的事往后延一延,最少也等这个年过完。从燕京来的那一位大官,却是二话不说,直接将日子定在了正月十四。 挺好,满门抄斩之后还留了时间给打扫打扫地面,冲冲血迹,免得影响了十五灯会。 也是在这段日子里,卫燕喜跟着景昭,认识了那位燕京大官。 那人姓张,名鹤詹,生得是相貌堂堂。别的不说什么,毕竟接触不深,唯独一点,此人喜爱饮酒,才来覃县没几日,已经将城里哪家酒楼的酒水最好打探的一清二楚。 哦,还拉着王爷去过好几次。 这会儿估摸着,俩人正在哪个地方喝酒呢。 果不其然。 到了夜里,景昭回来了。 一道回来的还有后面被人扶着,醉醺醺像条死狗的……张鹤詹。 “胡家已经问斩了,张大人打算什么时候动身回燕京?”卫燕喜开门见山地问,语气很是平和,半点眼神也不给,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景昭看着被丢在自己床上,哼哼唧唧散着酒气的老友,揉了揉额角。 “嗯,就这几日了。大过年的再不回去,他母亲和夫人能追着把人揍一顿。” 他说完,就听见床上的醉鬼呜呜叫着翻了个身,仔细听,竟是在嘟囔“夫人饶命”。 卫燕喜回过头,景昭眼中闪过笑意:“将来有机会带你去认识认识他夫人。” 大概是没有这个机会的。 卫燕喜心道。 等哪天被贬作庶民的亲王能回燕京,估摸着也都要几年后才有这个机会了。 “明日元宵节,你想做什么?”景昭问。 卫燕喜回过神,听他问起打算,愣了愣,犹豫地回答:“去……包子铺?” “……” “要不待在家里给公子绣荷包?” “……” “我……荷包还没绣完……” 说好的元宵前绣好,可中间耽误太久,她这会儿手里也不过才绣了一半,真要赶着日子绣,大概也还得再花上个几天几夜。 “明日灯会,我带你上街走走。”景昭直接道,顺便恨铁不成钢地拍她脑门,“蠢东西。” 见她揉了揉额头,景昭无奈地吐出口气。 这么蠢,将来真出去一个人讨生活,还不得被欺负死。 丝毫不知景昭是怎么腹诽自己的卫燕喜,鼻子突然发痒,忍不住重重打了个喷嚏。 元宵灯会就在翌日。 卫燕喜心里记得灯会的事,对上第二天醒来逗弄自己的张鹤詹表示了十二分的耐心。 张鹤詹逗了她好几回,见她不像之前那样容易跳脚,顿时觉得有些无趣,抱着汤婆子缩在屋檐下。景昭在屋里给学生们在灯笼上题字,没空搭理他。 一直到黄昏,小孩们提着各自的灯笼哗啦啦从胡同跑上街,卫燕喜这才瞧见景昭从屋里出来,抬脚踢了踢张鹤詹的……屁股。 “滚回官驿去。”他道,“我要上街了。” “真要去灯会?”张鹤詹吐出话来,“覃县这种小地方的灯会,哪有咱们燕京好看。从前在燕京,那么多姑娘小姐想在街上偶遇你,都不见你得闲出门晃两圈,现在怎么感兴趣了?” 景昭没去搭理他,顾自走下台阶:“燕喜。” “公子。”卫燕喜应声,顺手把御寒的披风给他穿上,“不带张大人一起去?” “他看不上这里的灯会。”景昭随口答。 “我怎么看不上了?”张鹤詹瞪圆眼睛,“我就是觉得你有古怪。” 多年好友,知道彼此都是什么脾气。景昭实在懒得理他,直接带上卫燕喜先出了门。 其实张鹤詹说的没错。 覃县的灯会并不比燕京的好看。但对于很少回京,即便回去也从不在节日出门的景昭而言,燕京的灯会他没见过,也就谈不上觉得覃县的灯会好不好看的问题了。 起码,他觉得这里人潮还是十分拥挤的。 卫燕喜被挤得没脾气。 覃县年年只元宵节有灯会集市。兴许是因为过了元宵,这年就算正式过完了,集市上处处是人,一眼望去当真是人人从从众众,男男女女,高矮胖瘦,全都挤在一起。 不过挤是挤了点,但也的确热闹。 杂耍踩蹬,悬四走线,好多她从来没见过的事物,她都在街上瞧见了。 好些人认得包子西施,一见她也上街,不少人当即给她塞东西。这儿个是红花,那儿个是糖人,都不值几文钱,更比不得秦王/府里的精致,可一个个都是心意,送出去就没想过要得什么回应。 她身后头跟着张鹤詹和鹌鹑,兴许是人挤人的关系,偶然一回头,俩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公子,”卫燕喜问,“要不要等等张大人?” 她其实不在意张鹤詹,那么大的人了,又是做官的,身边总有护卫跟着,不至于集市上被什么人拐卖了。只是鹌鹑还跟着他,万一丢了就不好了。 景昭知道卫燕喜在担心什么,指着临街的一座酒楼直接道:“去那里等。” 酒楼是一早就让张鹤詹订好的。如今贬作庶民的秦王两手空空,进门直接报了别人的名字。酒楼的掌柜一听是判了胡家的张大人朋友到了,立即让店小二把人往准备好的阁子请。 主仆俩坐在阁子里,打开窗户就能看见外头的街景。 因为是元宵,这一条街上从街头到街尾,全是各种卖东西的铺子,北地人爱吃的吃食、南方来的面点,还有天南地北的小玩意,全汇聚在此。 俩人吃了点酒楼里的特色菜,终于是等来了张鹤詹,他后头跟着鹌鹑,一手糖葫芦一手肉干,吃得两眼直放光。 “姐姐,这个肉干好好吃。”一见卫燕喜,鹌鹑立马把手里的肉干递了过去。 她嘴里还含着一块,说话都有些含糊。 张鹤詹一屁股坐下来:“殿……我说你这小丫鬟倒是能吃,我这一路不知道掏了多少钱,又挤又累,你们倒好,先坐下来了。” 景昭抬手给身边的卫燕喜先斟满茶,这才慢悠悠道:“是你太慢了。”说完,无视掉他递到面前的空杯盏,转头问,“我方才瞧见楼下有人卖牛皮糖,记得那是扬州一绝,要不要尝尝,看看这里的味道比扬州如何?” 卫燕喜正趴在窗口看着底下人潮,闻言回头愣了一瞬,而后摇头。 牛皮糖是扬州特色,但那不是她家乡的特色美食。这辈子,还有上辈子,她都不是扬州人。 见她摇头,景昭似乎才想起她也是后来被卖到扬州去的,一时沉默下来。 张鹤詹毫不知情,就扬州牛皮糖究竟好不好吃“高谈阔论”起来。等到夜色越发浓重,主仆几人回破碗胡同,他的嘴依旧没停。 不过话题已经从牛皮糖,跳到了蟹粉狮子头。 景昭抬腿踹过去,卫燕喜只听得“哎哟”一声,世界终于清静了。 一行人才刚回院子,罗胖子便出现在门外求见。卫燕喜怔住,还当他是一时嘴瓢说错了话,就见张鹤詹忽然敛去了面上的玩世不恭,满脸郑重起来:“王爷可要屏退旁人?” 景昭连眼都没抬,结下披风道:“不必。” 卫燕喜原本都打算退下了,闻言站定,就见罗胖子几步走近,两手抱拳,跟着便道:“王爷,燕京又来人了。” 第45章 大靖开国初年,□□皇帝创业伊始,励精图治,为能不辜负天下,在继承前朝所有的早朝外,还另创了午朝和晚朝,规定了各部有多少类型的政务必须面奏皇帝,由他亲自审阅下令。 这个规定,就这么一代传一代,到仁宗皇帝身上,已过百来年。 只是仁宗皇帝去世后,朝中另有新规——取消午朝和晚朝,每日只保留早朝,且当日朝堂之上,只准面奏几件要事,余下的都交由各部自行处理。 这个新规是太后佟氏所改,只因新登基的太子,不过才十三岁,尚且年少。佟太后认为,以先帝他们这样的一日三朝会,只会让小皇帝的身体日渐衰败,远不如稍稍放权,等成年后再重新将大权掌握在手里。 再加上佟太后出身显贵,并不愿让太子放下身段与人亲近,自然也就令君臣之间不如先帝那时显得亲近。 小皇帝景暄甫一出生,就十分得先帝和太后的宠爱,尤其是太后,到3岁在宫中几乎是有求必应。他3岁读书,除了就连先帝都要给几分薄面的首辅张正,朝廷内外都夸他是天资聪颖,日后必有大才。 是什么才? 用兵之才,治国之才。 先帝驾崩,太子景暄登基为帝。 那时候满朝文武真的都盼着这个在先帝亲自教导下长大的太子,能成长为一代明君。但他年纪太小了。 尽管在这样那样严厉的督导之下,小皇帝的学习不断取得进步,时任首辅的张正张大人告诉他四个字——“敬天法祖”。 小皇帝应下,但显然,他没有做到。 文安三年,小皇帝废秦王景昭,调兵部侍郎向纶为东南沿海一带的总督巡抚,由他指挥当地各级武官驻防等各类事项。又从各部调出数人为兵备使及海防道。 这些人都是从未有过战场经验的文官,小皇帝将这些人调往东南,顿时将东南沿海调度功防的权力全部集中在了文官之手。 更甚至于,在人事任免以及补给等方面,把持者也是文官。 武官们请求朝廷能够重视这个情况,以免将来一旦战事起,这些毫无经验的文官拖延了战机,导致战局突变。 但朝廷并未理睬,一心想要削弱秦王在各地影响的小皇帝,也并没有放在心上。 他甚至还借此机会,斥革了当年秦王在东南沿海领兵时顺手培养起来了几员猛将。 文安三年冬,平息了一年的倭乱又在东南沿海兴起。 以总督巡抚向纶为首,延误军机,造成东南海防屡次被攻破,甚至长驱直入,屠戮了一座村庄。 怕担责,总督巡抚向纶隐瞒实情,下令东南海防的将领们驱逐倭兵。但因为指挥不当,不得已多次退兵,损失无数。 直到这个时候,朝中才得到了消息。 “所以,他想起我这个皇叔了?”景昭一直听罗奎说话,两只手背在身后,神情平静,仿佛早有预料。 他一问,罗奎便点了点头:“是。据探子的消息说,太子原先也是不肯的,打算派徐家人前往东南平乱。不过太子妃没等消息出宫,就已经跪下向太子求情了。” 罗奎依旧固执地称呼小皇帝为太子,连带着那位给徐家带来了无上荣耀的徐皇后,也只得了“太子妃”一个旧名。 “太子妃声称叔伯兄弟们无人擅长领兵,如果贸然领命而去,可能不光救不了东南的百姓,还会赔上比总督巡抚他们瞒报的伤亡人数更多的性命。”罗奎撇嘴,“徐家虽然没什么用,但是小聪明一抓一大把,请太子收回成命的时候还不忘顺便刺一下向纶。” 卫燕喜在旁听着。 罗胖子说的那些话,她听得有些晕头转向的,等好不容易理顺了,她才想开口,就听见景昭问道:“他是打算让我领兵?” 罗奎就是奔着这事来的,当下道:“太子自然是不肯。毕竟徐家这些年一直没人在武官当中闯出名堂,这一下领兵去了东南,遭人诟病不说,如果被倭兵打得屁滚尿流,伤亡无数,只怕徐家在燕京就要待不下去了。” 徐家哪会什么平乱。 这个以女色上位一路走到如今的家族,虽然各部都有他们的族人,但身居要位者不过寥寥。 小皇帝挑中徐家女为后,徐家地位攀升了不少,派徐家人前往东南平乱,显然也是小皇帝有意在抬举徐家。 换句话说,小皇帝并不觉得东南倭乱有多严重,不然朝中有的是经验丰富的武将,他们中的任何人随时都可以听人调派。 “太子的旨意还没出宫就被太后拦了下来,以张首辅为首的大人们竭力恳求,这才勉强劝服了太子。” 景昭听见这一局,看了罗奎一眼:“师出无名。我一介庶民,凭什么去领兵打仗?若是奉旨参军,也不过就是底下最普通的士兵,担不起大任。” 他一问,罗奎便摇头:“太后命太子新下了一道圣旨,具体的内容因为时间仓促,还未细查。但既然专门派人过来宣旨,那应当是要请殿下去领兵的。” 卫燕喜沉吟片刻:“会不会是让公子重回皇室?”跟着她又蹙眉,“要么是让公子重新当回秦王,要么是在军中给公子一官半职,不然怎么服众,怎么领兵?” 罗奎一时也不知要怎么答,只道:“燕京的人,明日多半就要求见殿下了。” 那就等明日再说。 景昭摆手命罗奎退下。后者看了卫燕喜一眼,抿了嘴一声不响地告退。 鹌鹑送人出门,到了门口,还不忘问一句:“罗大哥是公子的人?” 罗奎支吾,点了下头。 那边的主仆二人进了屋,洗漱、更衣,屋子里安静的只有偶尔发出的一小点声响,谁也不说半句话。 隔了一会儿,景昭才看向卫燕喜:“生气了?” 卫燕喜背对着他,正在捋挂在衣架上的外裳,闻言立时摇头。 “我能生什么气。公子是天潢贵胄,我就一卖身的奴婢。公子有什么谋略尽管出,我听不懂,也听不明白,所以我为什么要生气,生什么气?” 她又不是个傻子。 秦王的名声那么显赫,就算从战场回来闲赋在家,也不像是个能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主。更不用提到覃县后,突然出来一个骂骂咧咧的罗胖子,而且这个胖子好像不打不相识,转个身就又是找房子,又是称兄道弟的出现在景昭身边。 她那时候就怀疑罗胖子有问题,现在总算看明白了。 对着先帝一口一个“陛下”,对新帝一口一个“太子”,分明就是先帝的人。 说不定还是先帝特意留下来给景昭的帮手。 这么一想,就觉得秦王这个身份,早晚是要回到景昭手上的。 卫燕喜说了这句,景昭微眯起眼:“你当然能生气。毕竟,我隐瞒了你很多事。” 他看着卫燕喜挑眉,低声笑了笑,“你还是生气了。是我不对。” 他说着,靠到榻上,“外面天冷,吹了那么久的风,去洗个热水澡,早点睡吧。” 卫燕喜泡在浴桶里时,同间屋子里的鹌鹑已经倒在床上打起了小呼噜。 等泡完澡,擦干头发,鹌鹑已经睡得昏天暗地,“霸占”了整张床。卫燕喜站在床边,长长叹了口气。 这种时候,莫名想念景昭房里的脚踏呢。 当然,卫燕喜最后还是把鹌鹑往床里推,艰难地给自己腾出了小半张床位来。 明天说不定那什么燕京的天使就要来了,也不知道到时候会是怎样一个情况。 她这么想着,阖上眼准备好好睡上一觉,然后…… 鹌鹑的一条胳膊直接甩了过来,砸在她正在发育的胸上…… 她需要一张单独的床。 捂着胸口的卫燕喜如是想道。 第二日清早,卫燕喜一早起来就准备先去趟包子铺。包子铺那边挨不住左邻右舍的催促,初三就开门做生意了。她在家里一待就待到十六,再待下去,也太对不起他们的照顾。 她急匆匆要出门,还没到门口,就先听到了外头的叫喊声。 “爹,娘!有大官!” “先生!先生!” “先生,有大官要来你家!” 都是胡同里小孩的声音,间或掺杂了一两句驱赶声。 卫燕喜打开门去看,当真有一队人朝着这边过来。仔细一看,哟,上回在麟州见过面的郑大太监也在里头。 “郑大人。” 人到门前,卫燕喜屈膝行礼。 不用抬头,她都感觉得到郑愔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 一旁的小太监问:“殿下还未起?” 卫燕喜答:“诸位大人是来找我家公子的?” 一个称“殿下”,一个喊“公子”,听着实在有些古怪。 小太监尴尬地笑了笑,说:“姑娘,实在是军情十万火急,还请姑娘催殿下起……” “我起了,但是军情与我一介庶民有何干系?” 景昭的声音突然响起,径直打断了小太监的话。 卫燕喜转身:“公子。” 景昭一身白衣,神情漠然的出现:“西北有韩将军,东北有高将军,西南有司马将军,东南则有柳婴。这四位以及各地都督,无一不是先帝在世时就重用的名将,经验丰富,能力出众。就是其中年纪最轻的柳婴,之前东南平倭乱的时候,也表现杰出。有他们在,陛下难道不该高枕无忧么?” 卫燕喜看得清楚,景昭每说出一个名字,除了郑愔外的几人脸色都难看几分。惭愧、无奈、激愤,什么都有,显然也知道他说的都是对的,但无力反驳。 眼看着几人哑口无言,郑愔这时候像是终于回了神,从身后取来一物,道: “秦王景昭,接旨!” 第46章 “秦王”二字,虽然只是从郑愔的口中说出,但其背后所代表的朝廷的意思不言而喻。 有随行的太监下意识要说话,对上郑愔的眼神,当下低头不敢再言。 圣旨一出,自然是跪下接旨。 即便是景昭,此时也心平气和的遵礼跪下。 然而郑愔却是脚下动了动,微侧过身子,这才展开手中圣旨,将上头的内容一字一句念了出来。 正如昨夜他们猜测的那样。 小皇帝将秦王的封号归还于景昭,并命其尽早赶往东南沿海,重新领兵,驱逐南侵的倭贼。 圣旨自然不用皇帝亲笔提,所以字里行间看不出有任何问题,甚至隐隐还透着急切和恭敬。 郑愔念完圣旨,立即就有小太监着急道:“王爷,这军情如何,王爷快些吧。东南沿海的百姓可撑不了太久。” “孤离开东南之前曾留在那的人呢?为何东南会再起倭乱?” 景昭接过圣旨,闻言冷着脸问。 小太监满脸尴尬:“这……这小的实在不知……” 他犹豫地去看郑愔。 郑愔看着景昭,行礼道:“王爷,东南沿海的倭乱为何而起,当地守军又为何节节败退,此事陛下自会处置。还请王爷早日出发,好救东南百姓脱离苦海。” 景昭应下,小太监还想说话,郑愔已经转身走人了。 他没办法,只好匆匆行礼,转身跟上。郑愔人高腿长,小太监追得有些累,一边追一边喘:“大人,陛下说了,让秦王接了圣旨立即往东南去……” “去了之后呢?”郑愔停下脚步,“秦王的兵早就被陛下下令打散,没有兵,秦王一人去了东南能做什么?” “陛下说了会给秦王兵马……” “那秦王也一定会尽快出发。” 和郑愔这边完全不同的情况。景昭叫住了卫燕喜:“收拾收拾,我让人送你们先去燕京。” “呃——”卫燕喜愣住,大眼圆睁地看着景昭,“王爷要带我去燕京?” 景昭沉默。 他当然知道这丫头做梦都想带着自由身,去外面过自己的日子,但真到了这时候,他却舍不得放手。酝酿了半日,景昭开口道:“你想留在覃县?现在是一月,你自小生在南方湿润温暖的地方,你还记得自己到覃县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脸干、手干,甚至会流鼻血的?” 他拍拍卫燕喜的脑袋:“覃县,甚至北地的气候都不适合你生活。你要是想自己生活,不如跟我去燕京,那里机会多,气候也好。” 卫燕喜眯眼:“王爷,这理由好假。” 景昭看着她,发现她的眼睛里满满都是怀疑,只差拿笔在额头上写“我不信”三个字。 他心里有些好笑,张口道:“你不想走?” 他知道她在覃县已经给自己找好了很多方向。包子铺只是其中一个。 他也信,离了他,她可能过得更自在。但北地太过危险,大靖和关外诸国之间的大小战争随时随地都可能爆发,再加上据探子回报,自先帝过世后,关外诸国也正厉兵秣马,准备趁机入侵。 到那时,覃县只怕难逃一劫。 但这些,他不会告诉她。 “包子铺那边……可能还需要我。”卫燕喜说到后面,自己都有些迟疑了。她盯着景昭,突然发问,“吴刀子一家,是王爷安排的?你早就准备好让我从包子铺出来了?” 景昭不作答,但答案已经显而易见。 卫燕喜冷笑出声:“秦王殿下,你算计了挺久的啊。” 她气得丢下话,头也不回出门去了。 景昭看着她,见门外的鹌鹑追着跑了出去,始终沉默地坐着。 他是大靖的王爷,更是先帝的手足兄弟,他答应过无论如何都要护着这片江山,但他也有自己想要保护的人,哪怕这个人如今只是叫他动了心。 “王爷。”鸬鹚出现在门外。 他一如既往的寡言,只是这一次,有了想说的话。 “王爷喜欢卫姑娘?” 景昭不语。 鸬鹚道:“王爷若是喜欢卫姑娘,可以等东南平倭后再将人接到身边。如果不是,等王爷回府后可以再挑女子到身边伺候。不过一个女子,王爷实不必放在心上。” “将她留在覃县,你以为她能落得什么好?”景昭垂下眼帘,“放在我眼皮底下,哪怕她出府了,我也能护着一二。” 更何况,他如今并不打算让她出府。 景昭起身:“郑愔在何处?” 鸬鹚回:“郑大人已在山庄等候。” 景昭随即出府。除了他身边的人,谁都不知道他和郑愔在罗奎的山庄里谈了半个多时辰。就如谁都不知道,景昭与郑愔的关系并非不相往来,相反,还是十分牢靠的合作伙伴。 正事说完,双方都明显轻松了不少。 景昭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淡淡的就好像刚才他们谈论的不是一桩可以将朝堂掀得翻天覆地的事。 “王爷准备怎么安置你那个通房?”郑愔靠着椅背,随口问道。 景昭抬眼看他:“先送她回燕京。” 郑愔不解:“王爷这是上了心?只是秦王/府内还未有正妃,王爷又往东南去,王爷是打算让一个通房管事?” “当然不会。” “那就好。”郑愔欠身道,“王爷先前托我查的事,已经有眉目了。” 从山庄离开,已经是午后。景昭见过罗奎等人,将所有事都交代好后,终于有时间去面对卫燕喜。 她不在包子铺。 吴刀子说因为早上宣旨的事,覃县的人都知道包子西施是秦王/府的人,不少好热闹的百姓一听说她在包子铺,都涌过去问东问西。她没办法,只在铺子里待了没半个时辰,就急匆匆回去了。 回到院子里,鹌鹑说她在屋里睡着,景昭进屋去看,卫燕喜果真蒙头躺在床上。 景昭走了过去,也不揭开被子,在床边坐了下来,自顾自道:“你姐姐叫喜鹊?燕京有个姓钱的皇商,一年前发妻病故,不久前他将身边一个小妾扶正为妻。” 被子底下的身体动了动。 景昭继续道:“那小妾就叫喜鹊。姓卫,十一岁那年被亲爹后娘卖给人牙子,后来辗转入了钱府做丫鬟。” 卫燕喜一骨碌爬起来。 景昭说:“十四岁入了主院当二等丫鬟。十五岁开脸做了妾,十六岁夫人病故,她掌了钱府的权。不久前,她被扶正为妻。她有个心愿,就是要找到和她一起被卖给人牙子,但后来分散的妹妹。” “她说她妹妹叫燕喜。因为出生的时候,屋檐下正好有一窝燕子出壳。” “是喜鹊!”卫燕喜着急地一把抓住景昭的胳膊,“王爷,喜鹊真的在燕京?” 景昭不说话,看她着急的样子,心里很是怜惜。他伸手,给她拢了拢头发:“对,喜鹊在燕京。她现在过得很好,如果她知道你也好好的,一定会很开心。” 卫燕喜不说话,只是抓着景昭的胳膊,慢慢压下心里的着急。 小燕喜至死都想着和她分散的姐姐再见面,所以她也始终把这件事记在心里,哪怕早就想过将来自己要过怎样的生活,但找喜鹊这件事一直记着。 “喜鹊在燕京,她的丈夫比她大十岁,之前和发妻一直没有生下一儿半女,所以才在后来挑中喜鹊纳了做妾。那对夫妻是很好的人,也十分疼爱照顾喜鹊。” “喜鹊被扶正的时候,已经有了身孕。因为从前吃过苦,她身体底子弱,孩子没稳之前,我的人暂时瞒下了你的消息。” 卫燕喜低下头,慢慢松开了自己的手。 景昭道:“我知道你想要一个人过。去燕京也可以。” 如果仔细听,景昭话语间的诱拐意味十分浓重。 “你是知道的,我与王妃已经和离,燕京的秦王/府需要一个能代替我做主的人。你去了燕京,在我回去前,我把王府交托给你,有什么事都由你做主,不明白的地方再问张仆。” 卫燕喜抬头看他,就是不说话。 景昭浅笑,低头哄道:“你帮我这个忙,我给你三个铺子,你可以拿着铺子做你想做的事。将来,你也可以把铺子送给你姐姐,或者小外甥外甥女。” “王爷你有铺子么?” “……” 景昭哭笑不得:“我有。” “装穷的人真的会变穷的。”卫燕喜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这次答应了王爷,王爷是不是就真的会同意我走?” 她伸手,比了个数,“说好的五年,现在过去了半年,那就还有四年半。四年半之后,王爷,我真的要走的。” 她手指纤长,指腹能看见一些些茧子。 景昭看着,唇边带笑:“好。” 四年半时间,足够了。 “那就这么说定了!”卫燕喜掀被子下地,“除了罗奎之外,覃县还有多少王爷的人?” 景昭摸摸鼻子,咳嗽两声:“整个胡同都是。” “哪里?” “整个胡同。” “……” 卫燕喜瞪圆眼睛,手指指向门外。 门外的门外是破碗胡同。整个胡同难不成是…… “罗奎是先帝的人,破碗胡同里的人也是。” “王婆子夫妇俩年轻的时候曾是太宗皇帝御前的大宫女和侍卫。” “秀姑是先帝的暗卫。” “胡同口补碗补盆的刘瘸子曾在工部任职,善作兵刃和□□。” “还有……” 景昭一个个地说过来。 卫燕喜从来不知道自己住的这条胡同里,竟然卧虎藏龙。那些看起来普普通通的左邻右舍,竟全都藏着别样的身份。随便拎一个出来,都足够令她目瞪口呆的。 “孩子们呢?”她突然想到那一张张天真单纯的笑脸,急忙问。 “孩子就只是孩子。”景昭承诺道,“在他们长大自己决定要做什么之前,他们只会是孩子。我走之后,他们会跟着一起去燕京,那里的世界更大,更方便他们决定自己的未来。” 有景昭这个承诺,卫燕喜下意识松了口气。 也是到这个时候,她良心发现,冲景昭讨好的笑了笑:“王爷,姐姐的事情,谢谢你!” 景昭斜睨,屈指在她脑门上弹了一下:“去收拾吧。我要早一步去东南。” 那里的军情已经刻不容缓了。 第47章 景昭这次是奉旨去往东南平乱的。因为路程太远,又要把留在覃县的人都送去燕京,他索性让罗奎分出人。 一小部分隐瞒身份,秘密随他前往东南,另一部分则分批护送卫燕喜和鹌鹑去燕京。 罗奎自然是要跟着他走,一起走的还有一直藏在暗处的鸬鹚。除此之外,明面上进京的就只有卫燕喜,以及她身边所谓的用来伺候她的仆妇丫鬟,鹌鹑和秀姑。余下的人,各自用不同的身份跟随其后。 这个安排秘密地进行着,除了破碗胡同以外,无人知晓。 就连包子铺那边,老夫妻俩只知道燕喜丫头的主子重新当回王爷,要带她回燕京享福去。临走的时候,还特意关了铺子,做了许多热腾腾的包子当干粮,送她出城。 卫燕喜十分舍不得包子铺的大伙,临走前让鹌鹑偷偷塞了一些银子给阿春,托他们夫妻俩好好照顾大家。 景昭是这天接过圣旨后,安排好一切就立即出发了。她则等了一夜,第二天才坐马车出了城。 车子驶出了覃县城门,鹌鹑这才放下手里的窗帘,小声道:“姐姐,你会想他们吗?” 卫燕喜闻言笑了一下,闭上眼:“想啊,怎么会不想。” 虽然覃县的日子过得不如秦王/府的时候舒服,可也是她离那些规矩最远的时候。等去了燕京,王爷远在天边,还不知道有多少规矩等着她守。 马车在路上行了数月,期间燕京多次来信,说是宫里催着要见卫姑娘。偏赶车车夫是罗奎的人,一路走走停停,仿佛是在游山玩水,愣是没把那些催促当一回事。 来催的小太监也不敢把人逼急了,只好苦着脸跟着。 就这么慢慢悠悠,慢慢悠悠的,三月,这辆从北地覃县出发的马车终于晃到了燕京城外。 “吁——” 车夫拉停了马车。 鹌鹑从车里探出头去,问:“我们不进城吗?” “卫姑娘,鹌鹑姑娘,前头有辆马车。” 燕京作为王都,城门口有马车进进出出不是很正常么? 听到车夫的话,卫燕喜愣了愣,紧接着就听见鹌鹑欢快的声音叫了起来。 “燕喜姐姐,是张总管!” 车帘被鹌鹑“哗”的从外头掀开,城门外一辆两匹高头大马拉着的华贵马车径直入了卫燕喜的眼。 不必近看,她也猜得到那马车的车厢一定很大,车帘在阳光下有闪烁亮光,说不定描金绣银,还缀了珍珠玉石做装饰。 再看从马车旁迎面走来的张仆,她忍不住闭了闭眼,再睁开,马车还是那副富贵模样。 燕京的秦王/府……着实奢侈。 张仆应该是先接到了信,早早在城外等着。一起等着她的人还有自麟州一别后就没再见的蓝鹇。 两厢一碰上,卫燕喜这才知道,麟州之后,张仆和蓝鹇就都回了燕京。他俩都是太监,秦王/府不存在后,论理就都该回宫听候调遣。小皇帝也有此意,但人前脚进宫,后脚定王生母柳太妃就进宫来求到太后面前把俩人带走了。 美其名曰定王府里又多了几个孙儿,她怕人手不够,就借用下他俩。 “定王殿下虽与王爷不是同母所出的兄弟,但与先帝感情也极好,对王爷一贯和善。” “我与蓝鹇去了定王府,名义上是帮定王妃照看小王孙。实际如同荣养,用定王殿下的话说,他信我们王爷迟早会回朝廷,他先帮忙把人养着,免得回来的时候没了能用的人。” 张仆如是道。 而后,蓝鹇提起了燕京的秦王/府。 和麟州的秦王/府有些不同。燕京的这座王府从前是有过女主人的,张仆去到麟州后,王府的内管事就被换上了前王妃的人。不过前王妃和离后,王府内徐家的人就都离开了,连带着还走了一些心思活络,趋炎附势的宫女太监。 等到王爷被贬,人更是走得差不多了。 这一次回去,他们也是费了不少力气,才将秦王/府重新整顿出来。 “王爷的住处在北院,不过因为前王妃的关系,北院如今翻新,可能还要过两个月才能使用。”卫燕喜上了秦王/府的马车,张仆跟在一旁道,“给姑娘暂时安排了西院,等北院好了,姑娘就可以搬过去住。” 按照秦王/府的格局,北院是王爷王妃居住的院落,里头另有几个小院落,是后院妾室住的地方。 西院是客院,有来客时落脚的地方。东院则是留给将来的小主人住的。 另外还有用来处理家务事或休息用的内书房。 像定王府内,还有一个上院。 那是太妃娘娘住的地方。 秦王/府内也有,不过如今还是空的,可能要等将来王爷成为老王爷后,才会带着妻妾挪到上院去住。 张仆一直在外说着话,卫燕喜左耳听着他讲王府的事,右耳全是趴在车窗对着车外随行的蓝鹇叽叽喳喳的鹌鹑说话声。 车驾一路前行。 马蹄哒哒,轱辘滚滚。 将车外沿街的欢声笑语透过风,送进马车里。 “……就快到了。” 蓝鹇带笑的声音从一边传来。卫燕喜循声看过去,他和鹌鹑正说得开心,俩人的眉角眼梢都挂满了笑意。 再往外看,街上男女老少,汉人胡人,什么模样,什么职业的都有。还混杂着天南地北的各种口音。 这么多人。 这里……就是燕京了。 马车走着走着,突然撞上了什么。卫燕喜在马车里踉跄了下,差点跌倒。鹌鹑哎哟一声,脑门磕上车壁,敲出了个鼓包。 外头这时候有人高声大气地呼喊:“瞎了你们的狗眼!竟然敢冲撞了贵人的车驾!” 这声音并不洪亮,反而又尖又细,叫人觉得刺耳,一听就知道该是个宫里出来的太监。 卫燕喜微微诧异,掀了帘子往外看。 张仆已经走了过去,留下蓝鹇在车旁对她解释。 “姑娘,方才我们马车转弯的时候与人迎面撞上了。” “知道是哪家么?两边有没有人受伤?” “车上并未悬挂铭牌,不知是哪家的马车。是他们的马车撞上来的,我们的车夫受了点擦伤,没有大碍,姑娘放心便是。” 说是不知哪家,但有太监的声音,想来多半和皇室有关。 张仆过去没几息功夫,卫燕喜就又听见了那个太监的叫骂。 “我道是谁,原来是秦王殿下跟前的张总管。张总管太久没在秦王跟前伺候,眼瞎了不成?睁大你的狗眼看看,这车里坐的可是宫里的贵人!是你们能冲撞的吗?” “三顺子?” “大胆!还不赶紧赔礼道歉,休想在这里攀关系!” “三顺子是谁?”卫燕喜问。 蓝鹇道:“是宫里一个小太监。前不久刚刚去了薛美人身边伺候。” 他说完这个,压低声音又道,“姑娘认得的,薛美人就是麟州薛家的那位四娘子。” 卫燕喜愣住:“她入宫了?” “是。就在王爷离开麟州后,薛家和邓都督闹翻了,举家迁到了燕京,更是通过太后面前的郑大太监,将薛四娘送进了宫。薛四娘性骄纵,与后宫嫔妃性情大不同,陛下觉得新奇,入宫不久就宠幸了她,如今已经是美人了。” 薛四娘生得不错,能得小皇帝喜欢也十分正常。 只是薛家有什么能耐和太后跟前的大太监攀上关系? 蓝鹇读懂了卫燕喜脸上的不解:“姑娘对薛元娘有印象么?” 那个精神不大对劲的大娘子? 卫燕喜点头。 蓝鹇道:“薛家把薛元娘送给了郑大太监。” 蓝鹇的话伴着马车外越叫越荒唐的声音落下,卫燕喜的脸色也就跟着越来越难看。她霍地站起身,掀了车帘走出去。 车外是条可以并行两辆马车的路,他们的马车和薛美人的马车车头正对面堵着,另一半斜在旁边的路上,将所有能通行的范围堵得严严实实。而在他们的后头说话的功夫里也堵了几架车,车上下来几个仆役满头大汗地上前劝阻。 “这位贵人,劳烦挪一挪车……” 三顺子是个三十来岁的太监。 身材瘦削,略显矮小,脸上敷了厚厚的□□,穿着一身蓝褂子,冲着上来劝阻的各家仆役就是一顿马鞭伺候。 卫燕喜眉头一皱:“蓝鹇!” 她话音落,蓝鹇就已经几步走了上去,直接抓过甩来的马鞭将三顺子一把带到地上。 “大胆!”对面的车帘被猛地掀开,满身珠翠的美人站了出来张嘴大喝。 蓝鹇低头摁着三顺子,张仆将人挡在身后,行礼道:“薛美人。” 薛四娘眯着眼,隔空训斥道:“张总管。三顺子是我的人,你凭什么管教他?” “薛美人,天子脚下,还没有让狗奴才肆意妄为的地方。” 张仆微笑。 “狗奴才?” 薛四娘险些没被他的话气出病来。 “三顺子是狗奴才,你又是什么东西?我可是陛下的嫔妃!” “薛美人!踩着同父异母姐姐的血泪攀附贵人的滋味是不是很美?” 卫燕喜没忍住,大声呵斥。 她说完,就见对面的薛美人猛地看了过来,脸色大变。 “薛美人,当今陛下年少有为,又是先帝亲自教养长大,想来极为爱惜羽毛,必然不愿自己后宫嫔妃在宫外借着他的身份耀武扬威,欺凌百姓。” 卫燕喜拱手道,“薛美人,恩宠得来不易,切莫因小失大。” 卫燕喜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好话是奉承小皇帝,是劝说薛四娘。 实际那是明明白白在威胁。 她的威胁到底还是生效了。 薛美人脸色越发难看,再看被她堵路的那些人家,虽主人家都没有出面露脸,可隔着帘子她好像看到了许多双用厌恶的眼神盯着她看的眼睛。 “你、你算个什么东西……”薛美人嘴上挣扎。 卫燕喜叹气:“我……” 她才出声,张仆的声音已经先响了起来—— “这是殿下身边的卫夫人。” 第48章 卫燕喜瞬间有些吃惊:“卫夫人?” 她首先想到的是课外书里提过的书圣王羲之的老师卫夫人,接着她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呆呆地指着自己问:“卫夫人?” 张仆与蓝鹇一同行礼:“王爷特意吩咐,封卫姑娘为夫人,日后便是秦王/府的半个主子。王爷不在府中,府内大小事务一应交由夫人代管。” 张仆说完又道,“王爷还说了,日后夫人在燕京若是遇上不长眼的人,无论是什么身份,只管照脸打过去,就是留下烂摊子也没事,有王府顶着,谁都不敢说什么。” 卫燕喜有一瞬的愣神,随即心里升起了一股爽意。 这种背后有靠山,有大佬的感觉真特么……爽! 她总算理解为啥上辈子手底下的几个女员工为啥会那么喜欢看爽文小说了,这种天降金手指的感觉,确实叫人觉得爽快极了! “那王爷有没有说过,如果不长眼的人是宫里的贵人呢?”卫燕喜还记得跟前薛美人的身份。 张仆眯眼笑道:“夫人,王爷可是陛下的皇叔。” 好极了! 卫燕喜简直想要打一个响指。 她这边突然发生的情况,叫薛美人那头再也待不住。 通房是没名分的,说到底不过就是和主人有亲密关系的丫鬟,是有身契的奴婢,可以打骂,可以买卖。薛美人就是凭着这点才敢冲着她放肆。 可一转眼,她、她成夫人了! 夫人不是通房丫鬟,夫人是正正经经过了明路的妾。 换做别人的妾也就算了,可秦王的妾…… 卫燕喜没说话,就这么看着薛美人脸色越来越难看,最后头一扭,直接躲回车里,连半句话都不敢再说。 “……” 所有人都看着。 谁都没有想到,事情竟然到这时候突然变得简单了起来。耀武扬威,趾高气昂的宫中美人一下子泄了气…… 卫燕喜挑眉。 那个叫三顺子的太监立时缩了脖子,半点嚣张气焰都不见了。 也对,狗仗人势,他仗着薛四娘是后宫美人所以才趾高气扬,哪想到美人也怕秦王,再稍微威胁几下,直接就不行了。 堵路的马车很快就往后倒了倒,让出了卫燕喜他们面前的路。 卫燕喜最后望了对面的马车一眼,收回目光,跟着重新进了车内。 “姐姐厉害!”鹌鹑眨着亮晶晶,写满了钦佩的眼睛,说,“姐、不对,现在该称夫人了!”说着,她还有模有样地行了个礼。 卫燕喜屈指弹她脑门,完了靠着车壁只是笑了笑,心下叹息。 薛家把薛元娘送给了郑大太监,才有了薛四娘这个美人的位份。也不知薛元娘如今是个什么境况。 她突然敲了敲车壁,悄声问蓝鹇:“你们说的郑大太监,可是那日来秦王/府宣旨的那位?” 蓝鹇低声回道:“那是先帝身边的郑大太监。薛家攀上的这位,是太后娘娘跟前伺候的,郑保保郑公公。” 又道,“因为十分得脸,所以背地里大伙才喊郑大太监,当着面却都是一口一个郑公公的。若说这二位有什么关系,这都一个姓了,自然是父子。” 卫燕喜点了点头:“亲的?” 车外蓝鹇轻笑:“自然是干的。” 此刻,因为薛美人马车的退让,这条被堵得严严实实的路终于是畅通无阻了。 秦王/府的马车又走了约有一刻左右,这才到了王府。 王府门前,两尊大石狮子蹲着,几个下人还在卖力地擦着狮子。正面三间大门都已经开了,进出的下人却只从两边轻着脚步走动。 有个衣着和他们不大一样的仆役待在边上,时不时说上两句话,远远瞧见秦王/府的马车往这边过来了,那人立马撒开腿往回跑,一边跑一边喊:“王爷王爷,秦王/府的张总管回来啦!” “是定王府的下人。” 张仆让车夫将马车停下,随即便掀了帘子,在旁恭候。 鹌鹑最先钻出来,搭了一把旁边蓝鹇递过来的手,便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夫人。”她把小胖手一伸,巴巴地望向车里,“我扶夫人下车!” 卫燕喜点了点她,搭上她的手,走出车厢。 这一刻,周围那些原本才刚停手的仆役们一下子都呆愣在原地。 他们这些人中,不乏见过前王妃的,那时虽不喜王妃骄奢淫逸的做派,可还是得承认,陛下给王爷挑的王妃生了一副好相貌。 然而再看这一位据说是王爷自己挑的通房……现在该喊夫人了,那当真是花容月貌,生得十分精致,就仿佛是老天赐下的人,是天上的仙女,满燕京都找不出第二个来! 而且,眉眼间自带了几分媚态。那不是定王府那些扭扭捏捏的小妾能比的! 这些目光直白又热烈,卫燕喜自然是感觉到了。 这种感觉就好像是进了动物园,看见长得特别漂亮的飞禽,又看到了趴在冰块上乘凉的熊猫。 她不知道自己是飞禽还是走兽,不过这些目光里并没有恶意。 另一边,得了消息的定王踩着鞋子,提着下裳就直接跑了出来。身后头跟着一众着急追赶的小妾,再后头则是慢吞吞的定王妃。 定王府和秦王/府当初建府的时候,是由先帝亲自督建,为了方便联络兄弟感情,也是为了让定王帮忙照看秦王/府,先帝将两个弟弟的府邸造到了一处。 于是定王急匆匆跑出来的时候,卫燕喜才刚踏上王府门前的台阶。 “可是弟妹来了?” 定王大喊。 卫燕喜回头,看见定王匆忙跑来的造型,顿时一怔,眼皮忍不住都跳了起来。 她去看张仆,后者低声道:“这位是定王殿下。” 喊小妾“弟妹”,会不会不合规矩? 卫燕喜张了张嘴,正犹豫要不要点出来。定王已经跑到跟前,极自然地放下衣摆,清了清嗓子道:“弟妹舟车劳顿辛苦了,不如早些休息,我让你嫂子在定王府给你接风洗尘?” “定王殿下,这恐怕不合规矩。”张仆微微躬身,“不如等明日,再让卫夫人去定王府拜见殿下和王妃。” 定王噎了下,张嘴要说话,后头的定王妃已经走到了身边。 “也好。”定王妃说话略显温吞,瞧见卫燕喜的脸,若有所思,“弟妹才到燕京,要是落了什么把柄,可不叫某些人白白捡了个便宜。” 你说的某些人,她大概猜到是哪些了…… 卫燕喜腹诽。 听着定王妃这话,她当然不会说什么,点头附和。 虽然比起可能被人捡走的便宜,她更觉得被定王夫妇俩一口一个弟妹的喊,更显得是白送的把柄。 定王没办法,挠挠头只好先回王府。 照样还是他走在前后,一众小妾紧紧跟在后面,定王妃走在最后。 不同的是,他的那些小妾们这一次时不时地还回头去看,然后再扭回头你一言我一语,叽叽喳喳,用着自以为旁人都听不见,实则秦王/府门口所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的声音在议论。 “秦王殿下这一回怎么找了个这么漂亮的妾?” “听说原先是扬州的瘦马,被徐家人特意买了送去麟州伺候的。” “这模样,可比那位前王妃好看太多!” “是呀,你瞧她那张脸,还有那眉眼,那身段,光是站在那里,我这颗心都砰砰跳得厉害!” “你心跳啥呀?” “我、我这不是庆幸吗?你说,这人要是被送给咱们王爷,你说我们可怎么比得过!” “你说,我们这样聊她,她听得见么?” “听不见吧?我们都好轻了……” 你们真的可以再轻点声说话…… 一字不落听完的卫燕喜,尴尬地捂住了脸。 走在最后面的定王妃这时候回过身:“弟妹。” 卫燕喜放下手:“王妃。” 定王妃看着她,一时又沉默着不说话。 卫燕喜没法,只能面带微笑不尴不尬地站着。 良久,定王妃问:“秦王有没有和你说过你长得像谁?” “我长得像谁?” 定王妃走后,卫燕喜指着自己的脸问张仆。 景昭不在,她能问的当然就是张仆和蓝鹇了。 张仆微微眯眼,回道:“定王妃这么一说,倒是真叫人看出点影子来。” 他拿手指了指天,“夫人长得有几分像太后娘娘。” 这要是像别的什么人,卫燕喜以为兴许是什么沾亲带故的关系。 但太后么…… 那是沾到天边都沾不上一根毛。 卫家要是能和当今太后有关系,也不至于小燕喜姐妹俩有如今这样的遭遇。 终于进了秦王/府,卫燕喜这才体会到什么叫真正的王·府。 如果说麟州的王府已经叫她觉得闲置的空房太多,简直浪费。那燕京的,更是……地广人稀。 虽然这个形容词不是用来形容建筑的,但她发现进门后需要坐轿辇才能去到西院,脑子里顿时只剩下这个词了。 等到了西院,再往张仆说的北院方向看,远的只能看见小小的飞檐翘角。 这客院离主人的院子,远得堪比十万八千里…… “夫人,早些歇息。”张仆还站在房门外,“若是有什么事,蓝鹇就在外头候着,夫人喊一声就是。” 卫燕喜点点头。 她也的确有些累。虽然一路上该吃吃,该睡睡,但西院这屋子里熏着淡淡的香,床上又铺着一眼看过去就松软舒服的床垫和褥子,怎么看都觉得不睡一觉就亏大发了。 她正喊鹌鹑关门,有个王府里伺候的小太监急匆匆跑了过来。 也不大喊大叫,弓着身子在张仆身边耳语了几句。 而后,张仆神情微变,再看过来时,脸色已经凝重了起来。 “夫人。” 他说。 “陛下召夫人觐见。” 第49章 大靖皇室荣华有,命苦亦有。 这其中错综的复杂关系,差不多要从景昭的父亲的父亲,也就是已经作古的□□皇帝说起。 大靖□□皇帝戎马倥偬一生,拼了一条命跟着兄弟几个打下了万里江山,新朝换旧朝。□□皇帝在位期间,大靖如日中天,六合之内,无人敢犯。 可惜□□皇帝是个鳏寡孤独的命,从还没造反,到后来造反,再到最后登基称帝,他总共娶了三位妻子,愣是没有一个命长的。 三位妻子前后一共给生了三子一女,最后统共只活了一个儿子,就是后来的太宗皇帝。一直到□□皇帝驾崩,他那后宫嫔妃也才给留了三子四女,且最后活到成年的,只有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 于是为了能让景氏血脉永流,□□皇帝从四个儿子年满十六之后,就陆续为他们安排了正妻和侍妾。 太宗皇帝还是太子的时候,娶的是□□皇帝给定的太子妃。 不过兴许是因为老天有意为之,那位太子妃没能熬到生产,就在回娘家的时候出了意外,一尸两命。 之后,太宗皇帝就迎娶了自己挑中的萧氏女,也就是生了仁宗皇帝和秦王的萧皇后。 只可惜,萧皇后也是个命短的。 传说萧皇后并非天生体弱。皇室也绝不会让皇帝迎娶一位病美人为皇后。 真要说起来,还是和后宫倾轧有关。 太宗皇帝尚且还是太子的时候,东宫内就被添置了不少姬妾。等到登基,姬妾纷纷获封,自然也就慢慢生出了各种野心。 尽管萧皇后并不媚上,还时常会请求那时几乎独宠自己的皇帝雨露均沾,但在其他人眼里,那无论什么时候都会被皇帝惦念的皇后完完全全是个姿容绝艳,妖媚一般的人物。 皇后应该端庄,雍容,像画像里画得那样典雅,高高在上。而不是像她这样,温柔,娇美,仿佛是一个宠妃。 萧皇后的身体,就是在那时候被嫉恨的人下了毒。 偏那时,宫里诊出她怀里龙胎。 仁宗皇帝是早产出生的。一出生就底子不好。 朝堂内外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因为萧皇后中毒。尽管如此,在惩治过凶手后,没有人去关心萧皇后的身体会不会好,所有人都在请求太宗皇帝广纳后宫,为皇室开枝散叶。 之后,太宗皇帝的贵妃安氏生了二公主和三公主,淑妃单氏生下了四皇子,贤妃柳氏有了五皇子。 再然后,就是时隔十二年萧皇后再生下的六皇子景昭,以及淑妃在四皇子早夭后再度生下的七皇子。 也许真的是命。 萧皇后身体越发羸弱,太宗皇帝甚至将人送去了皇家山庄养病都没能让她多活几年。而淑妃在四皇子早夭几年后,又痛失了年幼的七皇子。 此后多年,后宫之中再无皇子公主出生。 轮到仁宗皇帝被封太子之后,太宗皇帝似乎是已经认了命,虽还是为他选定了妻妾,但对于开枝散叶从不紧逼。 于是,从册封太子,到登基为帝,坐稳江山,前前后后九年的时间里,皇后佟氏终于有了身孕。 是长子,也是仁宗皇帝第一个孩子。 之后几年,御前伺候的女官闻人氏获封顺容,为皇帝诞下一女。 然后的然后。 一直到仁宗皇帝驾崩半年后,淑妃白氏怀有龙胎的事才被宫人知晓。 “……所以,白太妃后来生的三皇子就有了自己的封号,恭王。” “恭,为敬,为顺。恭王年纪尚幼,陛下这是想要他明白,恭顺听话,就能好好活着。” 听张仆从□□皇帝起一路讲到如今宫里的小皇帝,卫燕喜心底复杂极了。 一方面,是小皇帝突然召见她,怎么看都不像是要给什么赏赐的好事。 另一方面,像张仆这样的为人,会这么明明白白仔仔细细地把皇室的事都同她说一遍,要说没有景昭的吩咐,那是绝不可能的。 但他越这样,越让人觉得……有压力。 “张总管同我说这些……”卫燕喜轻声问,“会不会惹上麻烦?” 隔着帘子,她瞧不见张仆的神情,但声音听起来似乎还带了笑。那感觉,就好像没有将皇帝放在心里。 “自然不会。” 去宫里的马车停在了宫门外,等在宫门前的小太监早有些不耐烦了,张嘴要说些难听的话,眼神一下对上随行而来的张仆,当即变了脸色,老实巴交低下头。 卫燕喜下了马车,有些意外地看了张仆一眼。 后者依旧还是那副微微笑的狐狸脸,就好像刚才把小太监吓住的另有其人。 他微微行礼:“夫人,该先去拜见太后娘娘。” “不是应该先去见皇后……么?”卫燕喜懵懂地问。 张仆微笑道:“咱们大靖,没有长辈去拜见小辈的道理。” 卫燕喜:爽! 听说小皇帝娶的这位皇后出自徐家,虽然不知道怎样的品性所以才成了皇后,但徐家人她多少心里还是有些膈应。 所以,能不去拜见自然是爽极了! 卫燕喜脸上飞扬的神情并未瞒住旁人。 张仆看着,面带笑意,只在快到太后宫殿的时候,笑盈盈说了句“咱们王爷与这位皇嫂之间的关系,并不算好”。 “……” 太后宫里显然是得了消息,知道皇帝火急火燎地召见了刚回燕京的秦王女眷。 一见秦王身边的张公公带了位年轻貌美,梳着妇人髻的女子走来,立即有女官反应过来,上前相迎。 都是宫里的老油条,两厢一寒暄,这边进了太后的正殿。 在内里等了不多时,卫燕喜就听见有宫女喊了声“太后娘娘”。 她循声去看,被宫女扶着进来的妇人已经迈过门槛,走了进来。 卫燕喜心里算过佟太后的年纪,约莫四十岁,既然曾经当过皇后,现在又成了太后,那一定是位端庄矜持的妇人。 等见了人,她心里的四十岁当即就给画上了×。 佟太后看着不过才三十出头的样子,那身略显得深色的衣裳穿在身上,就好像穿了家里长辈的衣服。 佟太后看着卫燕喜。 徐嫣然吵着闹着要嫁景昭的时候,她就说过不要后悔。果然,不过一年,当初说什么都要嫁进秦王/府的人,又哭又闹求和离。 和离也就算了,还名为好意的往麟州送了几个瘦马过去。 瘦马都是个什么东西,佟太后自然知道,更知道那几个瘦马如果规规矩矩的,以景昭的性子说不定过几年就一副嫁妆送出去配了人,如果不规矩,心比天高,那多半就剩下一个在麟州丢了性命的结局。 只是没想到,四个瘦马,最后就只剩了她一个。 还只是徐家路上买来做陪衬用的。 果然,即便是再不好艳色的景昭,心底也是喜欢这种长相美艳的女人。 佟皇后思绪如电,几息已想了许多。 “你随行进宫,看来这卫夫人在秦王心里紧要的很。一进宫就先来了本宫处,这是生怕皇后吃人?” 张仆行礼:“太后娘娘说笑了。王爷吩咐卫夫人回京后头一件事,就是要进宫先拜见太后娘娘。娘娘知道的,王爷是念着娘娘的好,想让娘娘知道他身边如今也有了照顾的人。” 佟太后觑了卫燕喜一眼,发现她行着礼,因为站不稳脚下还偷偷挪了两下,不由得笑了一声。 “行了,你家王爷哪是让我看人,他那是人在天边,心里却想着让先帝知道这事。” 接着,佟太后又问起卫燕喜年纪、喜好,还问了不少关于景昭在覃县的事。 卫燕喜挑着能讲的都讲了,几乎是问什么答什么,规规矩矩的,不越雷池一步。说到后面,佟太后眼底的笑便有些藏不住了。 卫燕喜忍不住想问张仆,佟太后这样怎么看都不像是和景昭关系不好的样子,会不会是哪里搞错了? “你家王爷虽然和离了,还让你暂时管着王府,你可千万记得,莫要做辜负他的事。更不要妄图在秦王/府内一手遮天。” 卫燕喜才想问张仆,佟太后说话的口吻就突然变了。 “等你家王爷回来,也该再娶王妃进门了。过几日宫中设宴,你不如也来看看,和各家夫人小姐们熟悉熟悉,说不定她们之中有人会是未来的秦王妃。” 这口吻突变,卫燕喜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等看到佟太后冰凉的眼神,她这才沉下心来,低头应了声是。 果然,能当上太后的都不会是什么温柔小白花。 “行了。”佟太后似乎累了,抬手揉了揉额头,“去见皇帝吧。这会儿估计已经在皇后宫里等得不耐烦了。” 她说完赶人,等卫燕喜和张仆离开,她这才松开手,眼帘微抬,问道。 “阿姜,刚才你注意到了么,这个卫夫人的眼睛似乎看着有些眼熟。” 名唤阿姜的宫女揉捏起佟太后的额角,闻言低声回道:“是有些像娘娘你。不过娘娘,这世上那么多人,彼此长得有那一两分想象的人哪里都有。这卫夫人要不是有那几分相像,哪来的贵气被秦王看上。” 佟太后沉默。 也是,这世上长得像的人那么多,这一个不过只是像了一双眼睛罢了。 第50章 从太后宫里出来,卫燕喜当即就向张仆问起景昭和太后之间究竟有什么仇怨。 张仆笑笑,说道:“当时东宫多年无所出,太后心里怨着呢。后来入了宫,又是几年无信,太后娘娘自然是把这口气算在了咱们王爷头上。” 仁宗皇帝当年迎娶佟氏为太子妃时,佟氏正值青春年少。 少女怀.春,一心盼着的自然是和丰神俊朗的丈夫举案齐眉,儿女成双。可那个时候,因萧皇后身体羸弱去了宫外修养,年幼的六皇子被太子亲自接到东宫教养已有数年。 太子如兄如父的教养幼弟,连带着满心期盼的佟氏一入宫,还没来得及拥有自己的孩子,就先给别人当起了“娘”。 之后几年,佟氏乃至东宫其他妾室,甚至于后来的整个后宫一直未有子嗣,很多人都说,是因为先帝疼爱这个血脉相连的兄弟的关系。 有人信了,恨极秦王,生怕太子糊涂受了蒙蔽,将来禅位秦王。 有人不信,绞尽脑汁,偷偷用了不少民间的方子。 而那时已经成皇后的佟氏做得最绝的一件事,就是在成国公府出事后,将自幼与秦王订下婚约的成国公府小姐推到了先帝面前。 “倒不是太后有意为之,实际上,这背后乞求太后如此做的是成国公府的老夫人。” “太后的意思是有婚约在,成国公府不必忧心。但老夫人跪在太后跟前哭求,言说王爷年纪太小,护不住孙女,太后无奈,问过那位小姐后,这才做主将人送到了先帝面前。” “当年王爷不过十二岁,未过门的妻子突然成了兄长的嫔妃,心里究竟是什么想法,外人无从得知。只知道那之后,王爷便离宫参军去了。” “如此一来,同太后的关系,自然就显得不那么好了。” 张仆一边走,不忘一边解答卫燕喜的疑惑。 提起那位入宫为妃的成国公府小姐,他的语气里没有遗憾,没有不值,反倒透着隐隐约约的……谢天谢地? “成国公府那位小姐入宫的时候,同王爷一般大。先帝并非荒淫之人,尽管人入了后宫,但年纪实在太小,先帝一直不曾临幸。” “只不过成国公府是什么人家。当年令他们阖府慌乱的事过去之后,老夫人便一心一意盼着孙女儿能得盛宠,做不成皇后,能当贵妃也是极好的事。” “于是几年后,先帝意外临幸了那一位,出于愧疚,封她淑妃。” 四妃这么好得的么? 卫燕喜诧异 张仆眯眯笑:“先帝宫中虽有几位妃嫔,但拢共加起来还不足十人。这十人中,承过恩宠的不过七人,另有三人是后来才入宫的,先帝一直不曾临幸。后来,在先帝驾崩,便随先帝遗诏出宫返乡去了。” 所以,一个皇后,一个贵妃,还有四个四妃,余下再随便几个位份。 这就是仁宗皇帝全部的后宫了。 “这算不算宫中秘辛?”卫燕喜问。 张仆眨眼:“王爷交代过的事都不算。” 卫燕喜到了皇后宫里才觉得,太后与其说小皇帝在皇后处等着自己觐见,不如说是在那儿看歌舞。 她才在殿前,还未来得及走上台阶,就听见了宫殿内的歌舞声,甚是热闹。 殿外的女官不认得卫燕喜,却是认得秦王身边的张仆,立时行礼转身先进殿禀报去了。 不多时,女官回来:“卫夫人请。” 她往前走了两步,就听见女官道,“张公公留步。” 卫燕喜回头,那女官一板一眼,说:“陛下只召见卫夫人,无关人等不得入内。” “夫人安心,奴就在殿外候着。”张仆如是道。 殿内歌舞不歇,卫燕喜一入殿,便觉得一阵香风扑面而来。她稍稍定了定神,抬眼瞧见了坐在主位上的帝后。 年轻的帝后看起来年纪和她一般大,头发漆黑如墨,看着歌舞的眼神也同样黑沉沉的,不知在想着什么。 “卫夫人?”小皇帝出了声。 卫燕喜目不斜视,走上前,垂首行了个万福:“民妇卫氏见过皇上,见过皇后娘娘。” 她拜下去就没能起身。 两道目光落在她的头顶上,不用说也知道都是谁。 小皇帝没有命她起身,卫燕喜只能保持姿势,强撑着不动。 倒是皇后,兴许是怜悯她,轻轻咳嗽两声,道:“起来吧。” 卫燕喜应是,然后直起腰来,脸也在这时抬了起来。 见主位上的皇后看着自己,她缓缓地抿唇露出一个微笑来。 “不愧是皇叔的人,卫夫人果然生了一副好颜色。”本来懒懒地靠着桌子的小皇帝这时候端正地坐了起来,脸上流露出几分威严,“皇后,听说卫夫人还是你们徐家从扬州找到,然后送给皇叔的。” 小皇帝的年纪其实不小了。 十三岁登基,十五岁亲政。如今十六岁,正是掌控欲望渐强的时候。 便是比他年长一岁,有着督导之则的徐皇后也不敢对他有太多的干预和反驳。 “是呢。兴许就是缘分,叔父们无意之中竟是成就了一桩好事。”徐皇后笑得温柔。 “哦?”小皇帝似有些不屑。 卫燕喜笑着行礼:“回娘娘,民女的确是该感谢徐家二位老爷。若不是她们,民女也入不了王府。” 徐皇后显然没料到她会接着自己,把话说下去。她看着站在下面的年轻妇人,再想到自家隔房那个表妹,越发觉得表妹当初死活要和秦王和离,还真是拱手送出了一个良婿。 徐皇后在打量卫燕喜的同时,卫燕喜也在不动声色的打量这对和自己年纪相仿,地位却是独一无二尊贵的夫妇。 她没见过前秦王妃,倒是对徐家那两位老爷还有点印象。徐皇后与他们有几分相像,但不是那种娇柔的美丽,更显出了一点英气。 她又去看小皇帝。 景氏的血脉里大概天然留了一种叫做“英俊”的基因。景昭是,刚见过的定王是,现在这个小皇帝也同样。 只不过,比起听说妻妾成群的定王,反而是小皇帝看起来更像是纵欲过度的样子…… “皇后和卫夫人倒是能说得上话。”小皇帝眯眯眼。 徐皇后微微低头:“兴许当真是有缘。” 卫燕喜不说话。她不用听都知道,小皇帝并不喜欢自己。虽然他也的确不用喜欢,但把人召进宫来说话,却是这么一副态度,要她不多想实在困难。 这“多想”里头,十之八九就是因为薛美人了。 果不其然,小皇帝又与徐皇后说了几句话,然后就朝下首的卫燕喜看去:“卫夫人可认得朕宫里的薛美人?” 卫燕喜眼皮抬了抬,没有抬眼,只往下看着地:“民妇在麟州时,的确有认得一位姓薛的姑娘。只是不甚熟悉。” 她说完,又缩了缩脖子,像是后知后觉想起什么,“陛下口中的薛美人,难不成是麟州薛府的薛四……”话没说完,她先捂了嘴,一副受了惊吓的样子。 她这反应逗笑了小皇帝,然笑了不过一小会,突然变了脸。 “看来你还是认得的。也是,薛美人回宫之后可就同朕哭诉,说是被你在宫外无理冲撞了。卫夫人,你可知罪?” 卫燕喜听着这话,也觉出了小皇帝今天的心思。说到底,给薛美人做主是假,不过就是借机喊她进宫认认脸,顺便敲打敲打。 不过瞅着小皇帝这变脸的速度,还真不愧是佟太后的儿子…… 她顺势跪下:“民妇确实认得薛美人。只是不知何时冲撞了美人。若陛下指的是秦王/府的马车被薛美人的马车撞坏,阻拦了城中百姓通行,这实在只是个意外。” 景昭不喜欢身边的人成日里跪来跪去,她跟习惯了,如今进宫东跪一下西跪一下的,膝盖有些受不住了。 她偷偷挪了挪腿,嘴里道,“好在美人后来不忍,主动让出道来,不然王府的马车若是修不好,只怕全城的百姓都得堵在路上不得进退。” 徐皇后这时抬起了头,看向卫燕喜。 小皇帝冷了脸:“是个能说会道的。” 卫燕喜低头,全当这话是夸奖。 见她这个反应,小皇帝脸上的表情更冷了。 他是知道薛美人嘴里没真话的,也并非是听了个美人的哭诉就巴巴叫人进宫来下绊子。 他虽没怎么出宫,可早就听说薛家人送女入宫后就在燕京猖狂了起来,一副不日之后女儿就能当上宠妃的架势,整日里摆出姿态和人脸色看。饶是他后宫里疼宠的几个嫔妃,也早为自家人喊过委屈。 一想到他宠了这么个自以为是的蠢货,偏如今对她身子还没烦腻,再一对比他那皇叔纳的妾……这骨子里天差地别,更是叫人心浮气躁。 “照你这么说,薛美人是在欺君?你不仅没有冲撞了她,反而是她横冲直撞撞坏了秦王/府的马车,还堵住了路,害得城中百姓不得通行?” “这驾车的不过是个小太监,与薛美人何干?”卫燕喜小小声道。 驾车的是个小太监,可让小太监能在路上驾车横冲直撞的,可不就是马车里的薛美人。 再往后头说,能让一个小小美人有这么大胆子纵容太监四处横行的,不正是皇帝本人么? 徐皇后飞快地看了眼卫燕喜,一面感慨她的胆子,一面伸手按住了一时还没听明白的皇帝。 “嗯?”小皇帝看向皇后,也看了卫燕喜一眼。 卫燕喜又挪了挪腿。 她膝盖疼得厉害,虽然做好了回去要疼几天的准备,但这会儿肚子里也只剩下后悔。 景昭个王八犊子,骗她来燕京! 要是她出府的那天,不给她个十箱八箱的宝贝,她非、她非……她也不能干啥! 卫燕喜的话并不难理解,小皇帝只是一时没明白,等了几息醒过神来,满脸暴怒地就要斥责她,那头殿门外的太监唱道:“钱雪柳钱老爷求见陛下!” 第51章 卫燕喜还跪在地上,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下意识要回头去看。主位上的小皇帝已经直接站了起来,欢喜地从她身边走过。 “钱卿!” “陛下。” 人进来的时候,卫燕喜只能听到一个属于男人的略显低沉的声音。声音近了,她稍稍抬起头看了过去,等看到男人带着浅笑的脸,自然也看到了跟在男人身后,面容温柔的年轻妇人。 那温柔的脸庞,晶亮的眼睛,一瞬间看得她眼睛都有点发疼。 是喜鹊。 和小燕喜记忆里的那张脸一模一样的喜鹊。 钱雪柳带着妻子一路挂着浅笑走进大殿,向着小皇帝行礼道:“内子前几日刚得了一盆新品牡丹,知晓皇后爱花,特意要送进宫里。草民也正有桩事要报于陛下,便跟着一道进宫来,不知可有打扰了陛下?” “哪里的事!” 小皇帝扫了眼卫燕喜,又微微笑着朝钱雪柳看去,“朕说过,只要钱卿进宫,朕都一定有空。钱卿虽无官职,可也是朕的左膀右臂,朕绝不慢待你!” 钱雪柳笑着再行一礼,侧身同身边的妻子微微颔首。 年轻的妇人脸颊微红,正要行礼,小皇帝忙摆手:“钱夫人如今身怀六甲,朕免你行礼,还是快些坐下歇歇。” “多谢陛下。” “夫人腹中之子,将来可是要继承钱家家业,日后还要为我大靖所用,朕这是提早善待大靖的人才!”小皇帝嘴里呀呀呀地叫了起来。 钱雪柳微笑。 他头一低,仿佛是才看见跪在一边的卫燕喜,诧异道:“陛下这是……” 小皇帝脸色变了变。 “起来吧。”徐皇后这时走下主位,伸手将人扶起,“这位是秦王/府的卫夫人。” 钱雪柳听着眨眨眼:“原来是卫夫人。” 他回头,冲着妻子笑,“上回你还说秦王殿下那样的性子,只怕要一辈子不娶妻不纳妾。你看,这不是来了位卫夫人。” 这话其说起来有些失礼,可钱雪柳说的自然,丝毫没有觉得自己背后议论亲王有什么不对。就连小皇帝,听到这话还哈哈大笑起来。 “对,朕也以为朕这位皇叔一辈子要和他的刀枪战马过下去。没想到,最后自己竟还给自己找了个小妾。” 钱雪柳一直微笑着。卫燕喜看看喜鹊,又看看他,只觉得这人顶着张老奸巨猾的脸,也不知背地里是不是真像景昭说的那样照顾喜鹊,会不会偷偷欺负人。 她看着人,钱雪柳仿佛只是无意识地扫过她,最后目光又落回到小皇帝脸上。 “陛下,草民要同陛下说的事恐怕不好在这谈……” “那就随朕去御书房!” 不等钱雪柳说完话,小皇帝手一挥,当即往前走。 走了没两步,他又停下来,回头看了看卫燕喜:“卫夫人。” 卫燕喜低头行礼。 小皇帝眯眼:“皇叔不在王府,卫夫人不如在宫里小住几日,就当陪陪皇后?” 卫燕喜心头一跳,压下苦笑:“陛下,这不合规矩。” “什么规矩?卫夫人怎么说也是伺候皇叔的人,皇叔不在王府,朕召夫人你进宫小住有何不可?” 整个宫殿里,一下子除了皇帝的声音,就没了别的声。 钱雪柳咳嗽两下,问:“陛下这话说得不妥。” “不妥?”小皇帝愣了下,皱眉,“钱卿觉得哪里不妥?” “陛下,草民夫妇知道陛下这是为了卫夫人好,可这事若是传出去,宫外的人可不知什么好与坏。只晓得秦王这花容月貌的小妾才回京就被陛下叫进宫,还一去不返了。这里头,能说的可就多了。” “呵……”小皇帝轻笑了一下,眼是冷的,“这天下都是朕的,朕要人留在宫里就留在宫里,朕要人躺着出宫就躺着出宫。宫外的人算的了什么。” 钱雪柳的脸上,顿时敛去了几分笑意。 “陛下这么说,草民都要害怕了。” “陛下不是要谈正事么?”徐皇后出声。 有徐皇后的提醒,小皇帝总算是放过了卫燕喜,领着钱雪柳去了御书房。 他前脚踏出大殿,后脚卫燕喜就偷偷舒了口气。 景昭说钱家是皇商,可他没说过小皇帝对钱雪柳这么在意。她这么想着,抬眼看向了那头坐在下首与徐皇后说话的喜鹊。 姐妹俩相差了三岁。 小燕喜没有襁褓时候的记忆,但卫燕喜想,那时候的喜鹊一定整日里抱着小燕喜,一口一个奶声奶气的“妹妹”,喂米糊,哄睡觉……这些原本应该是爹娘做的事,全部都是她垫着脚完成的。 “娘娘,我们这边一直聊着,倒是冷落了卫夫人。”喜鹊的声音突然响起。 卫燕喜回过神,忙垂下眼帘:“没有的事,是我话少……” 她话音刚落,喜鹊上前握着了她的手。这一握上,卫燕喜的心就颤了一下——喜鹊的手上都是汗。 她抬头去看,喜鹊微微笑:“夫人夫人的喊似乎有些生分了,我比你虚长几岁,不如就喊你卫妹妹?” “你这一喊妹妹,我倒是想起来,你原本似乎也姓卫?”徐皇后问。 喜鹊笑道:“是呢。从前是姓卫不错,后来入了钱府,也就跟着改了姓氏。”她握着卫燕喜的手不肯松开,“我和妹妹八百年前是一家,这不一见面,我就觉得心里欢喜得很。” 她已经把牡丹送到了徐皇后面前,指着花又说,“卫妹妹喜欢花么?府里还有些牡丹,虽不如献给娘娘的这一盆,但也都是精品。不如等下你随我回府,我送你几盆牡丹?” 卫燕喜眨眨眼,又道了个万福:“那就多谢……姐姐了。” 有喜鹊这一下,等钱雪柳和小皇帝谈完事,卫燕喜就这么跟着喜鹊出了宫。 轻轻松松,无人阻拦。 仿佛小皇帝之前说过的话,不过一阵云烟。 散了也就散了。 一行人走出皇宫,走到宫门侍卫看不到的地方,喜鹊的眼泪就这么突然掉了下来。 钱雪柳伸手揽住妻子的肩头,唏嘘地看向有些措手不及的卫燕喜。 “她这么多年心里一直惦记着你,我也帮着在外头找过你,只是一直没有你的消息,就好像……这个世上已经没有了你一样。” “几个月前,她这一胎坐稳的时候,有人带了秦王殿下的密信给我们,她这才知道你还活在世上。” 卫燕喜忙点头:“王爷出征之前说了,姐姐胎没稳前不会把我的消息告诉她。我、燕喜一直很想,很想姐姐。” 她后面的改口兴许别人听着有些古怪,但她是真心想要喜鹊知道,那个已经不在世上的小燕喜怀揣着怎样的感情在想念着姐姐的。 “想知道姐姐有没有吃苦,想知道姐姐有没有遇到好人,有没有给我找了姐夫。” 她笑着说,说着说着,鼻头发酸,眼眶也微微热了起来。 那边的喜鹊再忍不住,从钱雪柳的怀里挣出来,直接扑过去,一把把卫燕喜抱住。 紧紧地搂着,生怕又一次分开。 这一抱,卫燕喜的脑海中瞬间划过小燕喜深藏的记忆。 那是在她八岁那年,姐妹俩被继母用几句话卖给人牙子的时候,她们谁都没有哭。被卖走,甚至一度成了姐妹俩唯一能从家里家里解脱出去的方法。 和其他被卖的女孩不一样,她们姐妹俩一路上都没有掉眼泪,乖巧懂事,连人牙子都免不了多疼爱她们几分。 一直到扬州,人牙子哄着女孩们说要带她们去吃好吃的。姐妹俩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紧紧抓着彼此的手,寸步不离。 哪怕姐妹俩的手被拽得发红,被拽得快要受伤,人牙子也没有半分怜惜。到最后,小燕喜是嚎啕哭着被拽开了姐姐的手,硬生生送走了。 “这次咱们姐妹俩再也不分开了!” 喜鹊松开手,抹抹眼泪,“以后咱们都在燕京,你随时喊一声,姐姐就来找你。” 她伸手,摸着卫燕喜的脸,“妹妹,你长开了。” 卫燕喜和喜鹊姐妹俩从小就长得不算相像,即便是现在长开了,站在一起的时候,别人也很难觉得她们是亲姐妹,只觉得轮廓上有一些些的相似。 可明明是同父同母的姐妹,偏偏喜鹊的长相上有几分她们爹的样子,那几分样子直接盖过了亲娘的美貌,让喜鹊的长相沦落到了清秀佳人的地步。 而燕喜不一样,她像极了她们亲娘,细条个子,明眸皓齿,唇红如樱,一张巴掌脸,还有莹润似玉的肌肤……这样的一张脸,委实叫人又惊又怕。 怀了孕的女人本就容易多愁善感。喜鹊看着看着,眼泪又急急往下掉。 卫燕喜不停地拍着她的背,低声哄着:“姐姐不哭了,你看,我好好的,真的好好的。胳膊在,腿在,头在,容貌在。健健康康的,平平安安的在你跟前呢!” 小燕喜那些年吃过的苦,既然都咽下了,想来也是不愿意说过喜鹊听,让人平白多懊悔和担心。 喜鹊哽咽着点头,却是又把人紧紧抱住,呜呜地抽泣。 旁边的钱雪柳有些无奈,开口道:“姐妹团聚是好事,可别再哭了。就是要哭,咱们回家哭,这儿是宫门口,小心叫人看见了传到陛下面前。” 喜鹊还在哭,卫燕喜忙松开她,掏出自己的帕子给她擦了擦眼泪:“还要谢谢姐姐、姐夫进宫来帮我。不过,姐姐怎么知道我在宫里的?” 傻子都看得出来,这对夫妇是为了她才突然进宫来的。 钱雪柳虽然比姐妹要年长十余岁,但仍旧十分年轻,俊眼修眉,气度端凝,不像很多富商那样大腹便便。 看得出来,喜鹊很依赖他。 “还是你秦王/府的人给送了消息。” 钱雪柳道。 “秦王不在京中,秦王/府的人不能随意进宫,定王又与陛下皇后关系寻常,所以还是由我们进宫看着会好一些。要是有什么意外,我们也能帮上忙。” 卫燕喜只听景昭说过,喜鹊嫁的那个人是燕京的一个皇商。她满心以为就是……比较有钱的商人,怎么都没想到居然是能直接进宫找皇帝说话的类型。 “姐夫现在这样直接带我出宫,回头陛下问起会不会……有什么影响?”她问得小心翼翼。虽然很高兴能顺顺利利出宫,但也不想影响到喜鹊他们。 谁料,她话音刚落,就听见钱雪柳轻轻嗤笑了一声。 “国库空虚,东南又在倭乱,陛下要是不依赖钱家的财势,大靖的太平日子就要没几天了。” 卫燕喜:…… 她心底惊叹,伸手摸了摸喜鹊的脸。 她喜鹊姐姐这是捡了个什么样的大佬呀。刚才那句话,简直就是把“富可敌国”四个字砸她脑门上了…… 想到自己可怜兮兮的私房钱,卫燕喜忍不住想要仇富。 第52章 卫燕喜没去钱府。 她现在的身份是秦王/府的卫夫人,是侍妾。她贸贸然跟去了钱府,回头还不知要被人说点什么。 只要姐妹相认了,旁的事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她哪也没去,直接就坐上王府的马车回了秦王/府。 才回燕京,一个白天就发生了那么多的事,说实话卫燕喜多少有点“消化不良”。 秦王的身份摆在那里,宫里头佟太后和小皇帝的态度实在是算不得好,她越发觉得自己答应景昭回京这件事,是她脑子一抽犯得糊涂。 但另一方面,能再见到喜鹊,她又觉得偶尔糊涂倒也不是什么坏事。 她揣着一肚子的矛盾在屋里小憩了一回,那些个矛盾就这么化作梦,在她脑海里转了一圈。 她梦到秦王在东南中箭,箭身贯穿肩胛,他绷着脸,一刀挥断了箭尾,继续驰骋在战场。 她梦到没有认回小燕喜的喜鹊从别人嘴里意外得知妹妹投井自尽的事,悲痛欲绝之下,肚子里的孩子不慎落了胎。 …… “夫人做噩梦了?” 卫燕喜大汗淋漓地从梦中醒来,鹌鹑急忙端来茶水送到她手边,“夫人不舒服,要不要让蓝鹇大哥去请大夫来看看?” 鹌鹑如今做了卫燕喜身边的大丫鬟,张仆专门叮嘱过让她改口,免得伺候的丫鬟太监们忘了尊卑,不把夫人看在眼里。 卫燕喜擦了把汗,慢慢摇头:“没事,不用请大夫。” 她往后靠在贵妃榻上,呼吸放缓,嗓音还有点刚睡醒的沙哑,“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该用晚膳了。”鹌鹑道。 “这么晚了……”卫燕喜揉揉额角。 看样子是真的累了,不然也不至于小憩一会就做了那些乱七八糟的梦。 饭菜很快送到了院里,跟饭菜一起来的,还有之前出宫后就回王府忙碌起来的张仆。 他笑盈盈,见鹌鹑给她盛好了饭,不急不缓道:“夫人且用饭,边吃边听我说。” 虽然很怕他接下来又要说什么皇室秘辛引得自己消化不良,但想到宫里的事,卫燕喜还是点了头。 了解一点是一点,答应景昭做这个卫夫人,总是要做到位的。 “皇上想动王爷很久了……”等卫燕喜吃下两口饭,张仆慢悠悠吐出第一句话。 卫燕喜筷子一抖,夹着的一块白斩鸡掉在了桌面上。张仆看着,伸出手,拿起公筷给夫人布菜,“先帝自幼体弱,先帝登基前就曾想过要将太子之位让给王爷。王爷没有应允,只想兄友弟恭,为先帝守护大靖江山。先帝登基后那几年,后宫一直无所出,于是朝野内外渐渐有了传言,说先帝打算立王爷为皇太弟。” “皇太弟?所以那时候所有人都觉得,先帝无子,驾崩后继承皇位的,将会是秦王?”卫燕喜诧异,“但那之后,太后有了身孕,足月后诞下先帝长子,也就是如今这位皇上。那按理说,皇上和王爷应当没什么仇怨。” “仇怨自然是有的,毕竟这个传闻一直没有停过。” “不是都已经有皇子了么?” “有,先帝在长子诞生不久就立了太子,尽管如此,这个传言也始终没有停过。太子尚且年幼的时候,留在宫中,所能接触到的不过就是身边的太监宫女。这些太监宫女得了有心人的钱财,自然就把一些本不该让太子听到的传言告诉了他。” 先帝对秦王是用了心的,太子出身后这才分出心思教养长子。先帝打心里期盼着等太子登基后,太子能重用秦王,将大靖治理得太太平平。 但结果就是……太子忌惮秦王,先帝驾崩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本要闻讯奔丧的秦王半路调去了南边抗倭。 “王爷对这个侄子,心里有气吧?” 卫燕喜放下筷子,下意识揉了揉心口。 如果换做是她,遇上这样的侄子,只怕早就气疯了。 但另一方面,她也能理解小皇帝会有这样那样的担心,毕竟人人都说秦王会当皇帝,他只怕做梦都在想这件事。 “所以,其实之前说王爷谋逆,皇上是打算要王爷性命?” “是,那时朝廷里都知道,皇上想要王爷的性命……”张仆抬眼,“但那次被首辅大人驳了回去,所以才有了贬为庶民的事。” 卫燕喜一时之间还在想他们叔侄俩的事没能回过神来,嘴里随口道:“那你同我说这些是要做什么?” 她不是很能理解,一向得景昭重用,分得清事情轻重缓急的张仆,怎么今天就多了那么多的时间,时不时把那些皇室秘辛一一告诉她。 “我就一侍妾,除了宫里娘娘召见的时候能进宫去见一见那些贵人,一不小心遇上小皇帝。平时也就待在王府里,最多出去走走。你说的这些那些的事情,和我有多少关系?” 张仆眯眼笑:“一切都是王爷交代的。” 还是一样的话,卫燕喜抿抿唇,问:“因为我要替他掌家?” 张仆朝她颔首。 卫燕喜一看他点头,半晌都没说话。 卫燕喜的这顿饭吃得有些不是滋味。 菜是好菜,秦王/府的厨子都是十分有本事的,能做得一手地道的燕京菜。为着她,还专门请了个擅长做江南菜的厨子养在府里。 这一桌菜,色香味俱全,就是可惜了吃的人整个被皇室秘辛搞得有些郁郁寡欢。 等她放下筷子,蓝鹇拿着一封信到了门外。 “有信?”卫燕喜疑惑问。 蓝鹇递上信:“是从东南来的。王爷给夫人的信。” 算起时间,景昭这封信大约是在十天前送出的。送信的小卒赶在天黑前进了燕京城,因为不熟路,还在城里找了一会这才找到秦王/府。 卫燕喜接过信,也不急着拆,等张仆蓝鹇都退下了,这才让鹌鹑搬了躺椅放在屋檐下。 她在躺椅上坐了一会,低头拆信。 信封里,只有一张薄薄的纸,上面写着:离别多日,心中甚念,京中事多,劳烦夫人操累。 卫燕喜:…… “就这么几行字,你们王爷还专门写信让人送来?”卫燕喜翻来覆去没找着其他的字句,呆愣愣地递给鹌鹑。 鹌鹑捏着信,小心翼翼抚平:“这里头字字句句都是王爷对夫人的情义呢。” 什么人啊,还情义呢。 卫燕喜暗暗翻了个白眼,躺在躺椅上望着天。 “你家王爷当初少惹点麻烦多好啊,省得我拿人手软。” “拿人手……软?”鹌鹑眨巴着眼。 卫燕喜大大方方道:“是啊。手软。” 她嘴里说着手软,捏鹌鹑脸蛋的劲儿一点都不小。 鹌鹑呜呜几声:“王爷对夫人真好。去了东南都不忘叮嘱张总管好好照看夫人。还特地写了信让人送来,这是把夫人放在心上了呢。” 卫燕喜睨了她一眼:“你小小年纪,知道什么叫放在心上了。”她伸出一根手指,在鹌鹑的心口上戳了一下,“说,你是不是偷偷把谁藏在心上了?” 鹌鹑涨红脸:“夫人怎么能胡说!我、我还小呢!” 看着还小的鹌鹑,卫燕喜吐出一口气,靠在躺椅上发呆。 她也想被人藏在心上了。 要不,等约定好的日子到了,她就出去找个人嫁了? 也不求有多好的家室,普普通通的也没关系,只要不好吃懒做,寻常日子总能过下去的。 到那时候,生个孩子,养个铺子,想想都比在秦王/府做什么“卫夫人”要舒服。 但是想到这个,她这心口怎么觉得那么闷呢? 这天之后,卫燕喜在燕京的生活就算是正式开始了。 早起,晚睡,对账……她还新看上了一家正打算转卖的铺子,考虑着要不要盘下来做点什么小本买卖。 东南那边的消息时不时传回燕京,大多都是好消息,说秦王率兵打退了一波倭贼,隔两天又说秦王一箭射死了倭贼的一员大将。 再过两天,甚至还有人说秦王是天庭二郎神下凡,手持方天画戟,打得东南倭贼屁滚尿流。 还没等卫燕喜搞明白吕布的方天画戟怎么到了二郎神手上,就听说城里的几个说书人就二郎神化身的秦王手里拿的究竟是方天画戟还是三尖两刃刀、太阿剑、开山斧、斩魔剑、赶山鞭等等等等神器吵得天翻地覆。 卫燕喜觉得,这时候的秦王应该是二郎神的高大威猛,哪吒的三头六臂,不然拿来的那么多手去拿那些个神兵利器。 言而总之,就是秦王威武,秦王厉害。 带着城中百姓对秦王愈演愈烈的各种传说,卫燕喜在燕京的生活渐渐就入了四月。 四月初三这天,卫燕喜收到了一封请帖,是定王妃崔氏母家送来的。 这崔家在燕京城中地位平平,除了一个女儿入了皇室,成了定王妃外,余下的子女中身份最高的只有全心扑在金石之学上的长子。 崔家这封请帖送来,卫燕喜一时有些怔愣。 那帖子也不知是谁写的,上面满满都是篆字,只勉强能辨认出几个字。 譬如“今夕”,譬如“清景难逢宜爱惜”。 其他的……卫燕喜看了又看,“嗷”了一声捂住眼睛。 所幸定王妃正好过来,她急忙捧着请帖,巴巴地递到了王妃面前求助。 定王妃崔氏扫了一眼,道:“写这帖子的是我嫂嫂。我那长兄沉迷金石之学,于官场上不思进取。嫂子进门后,年年都会在府中办一场博古会,遍请燕京城中各家大人及妇人,为的就是想办法让长兄能与人搭上关系。” “博古会?”卫燕喜问,“是赏金石字画?王妃也知道我的出身,金石字画什么的,我半点不懂。” 她上辈子在商场上谈生意,虽然也有送礼的时候,但是基本就是要么往贵的送,要么托人去挑。 她自己是……半点不懂字画啊玉器珍宝什么的。 “不懂也没事。”定王妃也收到了帖子,“到时你跟着我,我带你去崔家逛逛。别的没什么,崔家的园子是收拾得极好的。” 定王妃这么说,卫燕喜自然是应下了。 博古会什么的,说不定还能再遇上喜鹊。 第53章 四月初三这天,卫燕喜按照约定的时间带着鹌鹑去到了定王府。 即便是回娘家,定王妃也是做了好一番打扮,这才带她一道往崔府去。 崔府距离秦王/府与定王府的宅子不算太远。 只是这燕京城中的群居也分了三六九等。如崔府这样在世家之中只够得上末流,崔府的宅子自然也就不如王府及其他达官显贵家的宅子了。 崔家办这博古会自然是广撒请帖,就连崔府正门都早早敞开了安排管家引领贵客入门。 定王夫妇一道门前,立即有老嬷嬷上前迎接,见夫妇俩身边还跟着个面生的但娇媚无比的卫燕喜,老嬷嬷免不了多打量了几眼。 定王妃道:“这位是秦王/府的卫夫人。” “原来是卫夫人。”一听身份,老嬷嬷当即收敛了打量的神情,恭迎说,“我家老夫人早就盼着能见夫人一面了。” 这话奉承得实在有些叫人意外。 卫燕喜看了定王妃一眼,问:“崔老夫人想见我?” 定王妃慢吞吞地提着裙子走上台阶,闻言,看着走在前面的老嬷嬷的背影,吐出一句话来。 “没什么,就是想看看秦王拒绝了那么多世家千金后,自己挑的是个什么模样的女人。” 崔老夫人虽然的确是对卫燕喜充满了好奇,但真见面之后,也没有流露出什么特别的神情来。 再者,有定王妃在身边,话题更多的还是集中在了王妃什么时候再为定王生子的事上。 至于定王。 早在给老夫人请安后不久,就被崔家的公子们喊走吃茶喝酒去了。 定王妃将自己身边的一个嬷嬷拨给了卫燕喜,让人陪着她上园子里去转转,也好认识认识在场的各家夫人太太们。 卫燕喜自然应好,跟了嬷嬷就去了园子。 这崔家的博古会,说是品鉴金石字画,自然少不了这些东西。 女眷们所在的地方是崔家的后花园,亭台楼阁,水榭长廊内,悬挂了各种名家字画,还有不少珍奇盆花,也摆在期间。 男宾客们则都聚集在前院,听说那里有更多的名家字画,还比后花园多了一些少见钟鼎尊壶等物。 卫燕喜游走在园子里,入目最多的,不是这些字画珍宝,而是满花园的各色美人。 燕京不缺美人。 端庄的,温顺的,活泼开朗的,什么样子的美人都有。她脑子里真真正正出了百花齐放四个字。 有定王妃的嬷嬷领着,不少夫人太太们都上前来主动攀谈。 多数人对卫燕喜的第一印象就是令人惊艳的容貌,等得知她的身份后,有人鄙夷,有人好奇,也有人仍旧温柔地继续交谈。 卫燕喜这一圈下来,认识了不少人。 都是她头一回见,她只能凭着本身不错的记忆,努力将每一张脸和名字都记在脑子里。 后面嬷嬷临时被叫走,她也不觉得局促,一个人慢慢欣赏起满花园的春色来。 卫燕喜是妾,有看不上她身份的,自然也有身份不如她的。 满园春色中,总有几个人嘴里泛酸,说一些不着调的话。 “那就是秦王/府的卫夫人?” “什么夫人,不就是个媚主的妾的。” “就算是妾,那也是秦王的妾。你家老爷不是之前还想让家里的庶女去给秦王做妾,结果被赶出来了?” “他也不看看自己那庶女长什么模样!比对比对这一个,给人家提鞋都不配。” “嘘,你们轻点声说,这儿是崔家……” 身后头的声音卫燕喜听得清清楚楚,她低头摸了摸袖口,继续心无旁骛地游园。 反倒是鹌鹑有些听不下去了,气得鼓了一张脸,像极了胖河豚。 “夫人不生气嘛,她们、她们说夫人是狐媚……” “气什么?”卫燕喜挑眉,“她们不是夸我长得漂亮?” 说句心里话,小燕喜这张脸是当真长得好,要不然人牙子也不会想着把她卖去扬州做瘦马了。 鹌鹑:“夫人……” “行啦,别人嘴上说几句不痛不痒的话,我还打回来不成?走吧,去湖边逛逛,不知道崔府的锦鲤养得怎样。” 卫燕喜说着,慢慢往湖边去。 崔家后花园里的小湖是建府的时候专门打造的,定王妃说湖里养了不少锦鲤,因为府里女眷平日里没什么爱好,所以这一湖的锦鲤养得又肥又壮。 她往湖边去,一眼就望见靠着湖边游廊而坐的一个白衣美人。 美人是趴在横栏上,背对着卫燕喜,也不知长了一张怎样的花容月貌。 只是光看背影,腰肢纤纤,身段曼妙的很。 等那美人微微侧过脸来,卫燕喜只觉得这脸看着面熟得很。 “燕喜?”白衣美人猛地抬起脸来,吃惊地看了过来,“卫燕喜!” “玉芙?” 卫燕喜这一下终于记起了白衣美人的名字。 居然是那时扬州孙妈妈家的玉芙。 对了,玉芙……她后来主动要求去伺候那个姓郑的大太监了。 玉芙绕过身边的丫鬟,几步走上前,手伸到跟前,又缩了回去:“卫燕喜,你怎么在这里?” 她变了脸色,语气也跟着差了起来。 “你又为什么在这?”卫燕喜反问。 “大胆!”玉芙身后的丫鬟大声呵斥,然后道,“这位是郑公公府上的大夫人,还不行礼!” 听了丫鬟的话,卫燕喜看了玉芙一眼。 玉芙绷着脸,一副倨傲的样子,可身上怎么看都不像在扬州时那样的自然,即便是那张春花般的面庞,也略显瘦削,微微泛白。 她挥了挥手,屏退身边的丫鬟:“燕喜,你被买走后不久,燕京就来了人。虽然恼你不从,不过郑公公对我还是极其疼爱的。你看看我现在,锦衣玉食,不用担心吃不饱穿不暖,不用害怕哪天妈妈不高兴了就是一顿叱骂。” 她斜睨着看人,笑道,“你呢,你被买走之后过得怎么样?来这里要不要我帮你引荐引荐各家夫人太太们?” 玉芙的性子没变,虽然她穿到这个世界,和玉芙的接触并不久,但故友相逢,心底还是感到高兴。 这是和喜鹊重逢截然不同的高兴。 也是这具身体最深处,属于小燕喜自己的高兴。 “我家……” 卫燕喜张了张嘴,正要说话,玉芙就打断她,问道:“对了,你是什么时候到燕京的?我在这儿这么久,还是头回见你,想来你应当是刚随行回京,你又能来这崔家办的博古会,那你家老爷多半也是有点官职的。” 卫燕喜微微笑,看着玉芙一点点算着。 “我听我家老爷说,最近是有几位官员携家眷回京述职。燕喜,你是跟着哪位大人回来的?可要我家老爷帮忙在太后面前说项,提一提官职?” “你可能不知道,我家老爷是太后娘娘跟前的红人,最是得力。老爷要是想提拔谁,同娘娘说上一说,多半都是能成的。” 鹌鹑低头嘟囔:“太后跟前的红人算得了什么。”她说着还撇了下嘴。 这动作不大,偏生正好被玉芙身边的几个丫鬟看得一清二楚,当下就扯开嗓子训斥。 “大胆!竟然敢对我们大人不敬——” 丫鬟也是平日里被惯得没大没小了,扬手就要往鹌鹑脸上扇巴掌。 卫燕喜脸色微变,伸手一把抓住丫鬟的手腕,直接将人往边上甩。丫鬟没防备,被她一抓一拽一甩,直接就摔倒了地上。 “燕喜!”玉芙叫出声来。 卫燕喜回头,冲着玉芙笑了笑:“我在呢。” 玉芙生气:“她虽是个丫鬟,代表的可是郑府的脸面。你就不怕我家老爷知道后,给你跟的那位大人使绊子?到时候你还如何在他面前立足?” 卫燕喜叹了口气:“你的性子还是和从前一样急躁。” “我不是在和你说笑……” “秦王。” “什、什么?” 玉芙愣住,急匆匆去扶地上同伴的几个丫鬟也愣在了那里。 卫燕喜点头:“对,秦王。我跟的那位大人,就是秦王。” “不是,”玉芙尴尬地笑起来,“燕喜,你是在骗我的吧?你不是说……不是说要被卖给一个夫妻两地分……” 对啊,那时候客人来挑人的时候,可不就是说了那头是个大方的人家,虽然有妻子,但两地分居,所以妻子娘家亲自来挑人送去伺候。 仔细想想,可不就是娶了徐家女的秦王殿下么…… 玉芙知道自己不能生气,但这时候她的心里就是觉得不舒服。 她原以为燕喜的日子过得会不如自己,所以平日里总也想着自己的日子……总归是别燕喜好的,但现在告诉她,人家跟的是秦王! 秦王不近女色,从前身边连个暖床的通房都没有,和徐家女成亲后还没来得及洞房就两地分居的事,燕京城里谁人不知? 还有,秦王和王妃已经和离,秦王身边也就是只有燕喜一个女人。一个妾,能出现在崔家,分明、分明就是收到了请帖。 而她就在刚才还在想,燕喜或许是跟着家中主母来的…… 玉芙努力装出笑容,对卫燕喜说:“既、既然是秦王,燕喜你怎么不早点说。” 她说完这些,自己倒是想起刚才几次抢话的事,脸色又变了变,“我先去别处走走,你在这儿坐会歇歇,崔家园子的风光还是极好的。” 玉芙脸色难看,被匆匆扶起来的小丫鬟仍是满脸不服,张嘴要说话,迎面就被玉芙扇了一巴掌。 小丫鬟僵在那里,捂着脸呜呜的哭。 卫燕喜看着她们主仆闹这一场,始终神情淡淡,一直到玉芙犹豫再三又回头提醒了句“秦王不在,你万般当心”,她这才慢慢抿起唇。 “鹌鹑,你家王爷跟多少人结过仇?” 鹌鹑摇头,满脸茫然。 第54章 “崔家的园子修得是真的漂亮。”卫燕喜在湖边待了一会。崔家虽然在朝中没有多大的官职,但应当还有不少其他收益,毕竟像这样的园子不是光用心就能修建出来的。 卫燕喜上辈子去过那种专门仿古的度假区和人谈生意,那种庭院、花木,无一不是耗费了主人家大半的心血和钱财。 “夫人要是喜欢,回头王爷也可以给夫人修这么一片园子。”鹌鹑兴奋,“听蓝鹇大哥说,王爷平日里开销不大,攒了不少俸禄下来。王爷那么疼爱夫人,等从东南回来,夫人说一句喜欢崔家园子,王爷一定能给夫人修一个比这里更好看的。” 卫燕喜微微一笑,伸手掐住她的脸:“败家。” “唔……明明夫人喜欢的……” “喜欢难道就要?我还喜欢你呢,小鹌鹑,要不要从了姐姐我呀?” “夫人!” 主仆俩笑闹着走到另外一侧,崔家办这个博古会还是花了不少心思的,为了不会让那些对博古对珍宝不感兴趣的夫人太太们也有事做,还摆出了不少牡丹。 上回在宫里,卫燕喜就见过了喜鹊送给徐皇后的那盆牡丹,色泽艳丽,花瓣层层叠叠,富丽堂皇,当真担得起“花中之王”的美誉。 崔家的牡丹虽然不如那盆来得浓艳,但也是十分美貌。 也正是有了这些牡丹,不少夫人太太们有了更多闲谈的资本。 卫燕喜不懂花,但这丝毫不妨碍她欣赏满园牡丹的美。 好在边上有两位夫人似乎对牡丹颇有些了解,正凑在一起对着园子里的牡丹品头论足,她索性不远不近的跟着,就当是蹭了俩讲解员。 “这是状元红?” “瞧这品相、植株,应当是丹炉红。” “倒是漂亮。那一盆也不错,看着像是乌金耀辉。” “边上那盆豆绿也是极好的。” “要不是从前见过钱府的牡丹,这崔家的这些只怕也称得上城里数一数二的品相了。” 听她们提起钱府,卫燕喜免不了多听了一耳朵。 “钱府那位被扶正的小妾也不知是哪来的福气,如今又是做了人家的正头娘子,成了钱府的当家主母,还怀着钱家的骨血,将来有了儿子,只怕地位更牢固。以后,还有谁能撼动她……” “我方才还瞧见她在崔老夫人处说话。老夫人从前可是向来看不上这些妖妖艳艳,给人做妾的女子。如今身份一变,忙跟着谄媚起来。” “还说呢,听说秦王/府的那位卫夫人也来了。我是没见着人,可见着的都说,那才是天生一副妖艳秾丽的长相,崔家一个个恨不能把人捧起来说话……” “要我说,那再怎样也还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妾。今天秦王给她这点面子,她才能被人捧着。将来秦王娶了新王妃,她算什么东西,说不定转手就被发卖……” “崔家这园子什么都好,就是狗叫太多。” 卫燕喜突然听见有声音不客气地打断了那两位夫人的闲聊。 她循声去看,就见玉芙气势汹汹地踩着步子走了过来,见她看过来,还狠狠瞪了她一眼,紧接着冲着那两人斥道。 “你们是哪家的?家里栓狗的链子不够了不成,就这么放你们出来乱吠?” “你——” “我什么?” 玉芙冷笑,“这里是崔家,你们在背后议论主人家,还敢乱嚼舌根,议论诰命夫人和秦王/府,你们真是胆大包天!说你们是乱吠的狗,都是客气的!” 玉芙的身份满燕京的人都知道。 虽然是扬州瘦马出身,可人家嫁的是佟太后跟前的郑大太监。 没根怎样,年纪大又怎样,水涨船高,有谁敢当着面的看不起她,背地里说得再难听,到了人前还不是一个两个的只能低头献媚。 “真要有本事,就回去叫你们男人踩着我,还有她们老爷的肩膀爬上去!背后嘀嘀咕咕的,算什么东西!” 玉芙生得明媚,从前就是个嘴皮子伶俐的,如今身份变了,教训起人来更厉害了。 那两位夫人被训得半句话说不出来,嘴唇嚅动,最后慌里慌张地道歉跑人。她们大概到逃跑之前,都不知道站在玉芙边上的女人,就是她们嘴里在议论的秦王小妾。 “你这么没用么,就由着那两个长舌妇在跟前嘀嘀咕咕说你难听的话?” 玉芙气得不行,卫燕喜却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玉芙咬了咬牙,问。 卫燕喜摇头,轻轻笑道:“你不是已经帮我教训过她们了?” “谁在帮你!自作多情!”玉芙低骂。 卫燕喜笑嘻嘻:“刀子嘴豆腐心?” 玉芙涨红脸:“你才豆腐心!你就是块豆腐做的蠢丫头!” 卫燕喜扭头去看已经跑没了影的人,嘴里道:“其实,她们在背后那么说,我是有点不高兴。不过王爷不在,我一个做妾的,还能跟人吵起来不成。不过呢,我也没打算让你白说,总还是要收点利息的。” 玉芙丝毫不在意身边有人经过,翻了个白眼:“你能干嘛?” “当然是……” “贱人——” 难听的尖叫突然出现在身后。 卫燕喜回头一看,薛四娘,不,还是应该叫她薛美人,铁青着脸,几步走过来。 “贱人!你做了什么?你怎么敢叫人对付我哥!” “你谁啊?”玉芙皱眉问。 薛美人尖叫:“你居然不认识我?大胆!” 薛美人像是气疯了,眼底根本看不见除了玉芙之外的人,卫燕喜有意去拦,都被人狠狠拍在手背上然后推开。 等卫燕喜站稳回身,她已经扑过去伸手猛推了玉芙一把。 这一推,显然是用尽全部力气。 崔家的湖很大,卫燕喜是从另一头绕到这边来赏花的。薛美人这一推,分明是要把玉芙往湖里送,卫燕喜想也没想伸手去拉。 于是三个人,你推我,我拽你,她救她的,就这么一串儿跌进了湖里。 “噗通——” 一个人落水的声音兴许不够大。 三个人落水那声音就有些惊人了。 湖边原先赏花的夫人们早就注意到这边的动静,等看见三人落水,立即喊起“救命”。 动静越闹越大,崔家的人也赶了过来,见卫燕喜几个落了水,当即打发人下水救人。定王妃这时赶到,一看这情况,脸色顿时变了:“还不快救人?” “不、不用了……” 卫燕喜在水里抹了把脸,伸手拉过玉芙,努力划拉着游到了湖边。 定王妃推开身边犹犹豫豫不敢下水的人,伸手帮着她把玉芙拉上岸:“怎么回事?怎么好端端的,你们就掉下水了?” 四月天,虽然暖和,但水里的温度可没那么热乎。 卫燕喜从湖里爬上来,浑身湿透,风一吹,冷不丁打了个颤。 “没……” “燕喜!” 喜鹊从人群中挤出来,直接扑到卫燕喜跟前,将湿漉漉的妹妹抱进怀里。 “你有没有事?冷不冷?伤着没有?” 卫燕喜牙齿打颤,闻言还是冲喜鹊笑了笑:“姐,你什么时候来的?” 喜鹊红了眼睛:“我才到了一会,听说你也在,就想来找你,结果……”她咬了咬牙,猛地抬头去看刚刚被人拖上岸的薛美人,“薛美人是嘛?陛下新宠,倒是没想到能宠得一个美人隔三差五出宫回家里的!” 卫燕喜拍了拍喜鹊的手,边上的玉芙咳出几口水,拢了拢身上崔家人急匆匆找来的毯子。 “她是冲着我来的,燕喜是为了救我才被牵连到的。” 见喜鹊看过来,她又看了看卫燕喜,“你姐姐?” 卫燕喜点头。 她还没来得及说话,薛美人先反应过来,崩溃大哭:“贱人!我与你有什么仇什么怨,你非要这么害我,害我们薛家!” 旁边的夫人太太们有人注意到她们的动静,也有人没注意到。玉芙这嗓子一扯,脸色都变了。 大家都知道皇帝新纳了个美人,如今正是兴头上,宠得厉害。皇后都没有隔三差五出宫回娘家的道理,偏偏这个小美人就得了这种待遇。 再一看边上说话的,一个是郑大太监的正妻,一个是钱府刚扶正的夫人,还有个虽然只是妾,却是秦王/府的人,三个也都不是什么寻常身份。 一时间,竟是谁也不敢吱声。 卫燕喜还被喜鹊抱着,闻言瞥了过去。 “谁害你了?刚才冲过来推人的不是你?张口闭口贱人的不是你?皇上知道他捧在手里宠着的美人,是这么个粗鄙不堪的脾气?” 美人总归是美人。 卫燕喜从水里出来,本来浑身湿漉漉的,发丝粘着脸,胭脂也褪了不少,可即便如此,依旧是面若春花色若春晓,叫人说不出一个难听的形容。 薛美人本就还嫉恨她能被景昭看中,再看她和玉芙似乎认识,更是气不打一处处,张嘴就要骂。 “你个贱……” “贱什么?” 女眷们的后花园里忽然出现了男人低沉的声音。 稍远处传来喧哗声,依稀间听着好像有人接二连三地喊“王爷”。 所有人都循声看了过去。人群如潮水,向两边退开,让出了中间的道,而身穿玄衣肩披红色披风的秦王,就这么带着几个亲兵大步流星地向这边走了过来。 第55章 所有人都呆住了。 秦王上一回回京是什么时候? 似乎是为了迎娶徐家女那个前王妃的时候。 再之后,就听说秦王还没来得及洞房,就被皇上一纸调令调去东南平倭乱去了。 此后几年,有关于秦王的消息,不是传说东南平乱,就是说皇上怀疑秦王意图谋反,将人禁足封地。 饶是见不到秦王,有关于他的那些传闻,燕京城里却从来没有少过。 皇城根下的那些未婚姑娘们嫁人的嫁人,待嫁的待嫁,渐渐的也就只怕心里盼着的秦王压在了心底。如今突然见到人,所有人都惊呆了。 薛美人的心跟着一颤,心跳咚咚跳得厉害,速度快得好像能从心口跳出来。 如今她已经不是麟州城内一个没落人家的女儿了,也不需要再攀着都督府才能得人尊重。她是皇上的美人,是贵人了,虽然是妾,□□华富贵皆在手中,她可以让别人在自己面前跪下——但唯独对这个男人,她还是没办法。 早知道这个男人也会在身边留女人,当初她就该想尽办法赖在他身边!多少也有几分同甘共苦的情分在,日后就是做不了正妃,好歹也能有个侧妃的位份,而且她有自信能让这个男人如同皇上一般独宠她的。 景昭先兵马进城。刚一进城就直接回了王府,得知卫燕喜去了崔家参加什么博古会,当即骑马拉了崔家。 他原意是想接人回府,不料才走到后花园,就听见崔家的下人着急慌忙地到处喊会水的人去湖里救人。 再一问,是宫里的薛美人把郑公公的玉夫人和秦王/府的卫夫人推下了水。 前面两人是谁,景昭没兴趣知道。 他只听得见“卫夫人落水”几个字,脸上顿时罩了一层严霜:“贱什么?” 他走到湖边,见被人抱着的卫燕喜,伸手就去拉。 “燕京的风水不好么,逛个园子也能掉下湖?”他嘴里说着数落的话,手上的动作却轻柔的很,“冷不冷?” 看他这样,卫燕喜心下稍稍松了口气。 景昭看她乖乖低头不语,面上的冷霜稍稍消散,抬手解下身上的披风,直接披在了卫燕喜的身上。 她个子不如景昭,披风上身之后,下摆在地上拖了一截。喜鹊忙伸手把下摆往上收了收,嘴唇抿得紧紧的。 “秦王殿下,燕喜是为了救人才落水的。” 卫燕喜不说话,喜鹊却不乐意见自己妹妹在人前低声下气。 景昭皱着眉头扫了一眼喜鹊,看到姐妹俩有些相似的面庞,这才稍稍松开眉头。 “你救了谁?”他问。 “是我。”玉芙出声回答。 景昭似乎刚刚才注意到边上还有一个从水里出来的妇人,旁边立即有人介绍玉芙,说是郑大太监娶的正室。 这燕京城里,几乎人人皆知秦王和佟太后面前的郑大太监,两人的关系从很早以前就只能说是恶劣。 偏刚才那一下,卫夫人去救了郑孙氏……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秦王会把这份不满发泄到玉芙身上的时候,就听见他轻轻一声呵,牵过卫燕喜的手转身要离开。 离开的路都已经让了出来,忽听旁边传来一声怯生生的“王爷”,俩人的脚步先后停了下来。 如同落汤鸡般的女人满面羞涩,盈盈一拜:“王爷……” “你又是谁?” “……” 景昭话一出,女眷中零零落落地发出了低低的嗤笑声。 薛家自从薛美人入宫后,在城里就显得更外嚣张。尤其是这个薛美人,没少耀武扬威的欺负人。秦王这一把下人面子,实在是叫好多人都跟着畅快了一把。 “王爷忘了么?”卫燕喜被景昭牵着,见薛美人眼眶红红,一副委屈得不得了的样子,心底不爽的厉害,“这位是麟州薛家的四姑娘。” 景昭的注意力都在卫燕喜身上,她说话时口气不大好,自己可能没发觉,景昭却听得一清二楚。 他唇角勾了勾,随口道:“原来是薛四姑娘。” 他压根就是敷衍地应了一声,完了之后什么话都不说,拉上卫燕喜继续往前走。 薛美人几息间肚子里已经藏了许多的话,只可惜,话都来不及说,人已经先走了。而这时候,周围的女眷们有人看出了点问题。 “这薛美人怎么看起来对秦王一副情根深种的样子?” “朝秦暮楚的女人!也不看看她那张脸,比得上卫夫人几分!” “你别说卫夫人了,你瞧见那两位了没?哪一个不比她好看,皇上宠这么一个祸害,也不怕惹出事来……” “嘘,你不要命了!那可是皇上!” 这些个议论,薛美人并没有听见。 她满脑子想得都是被秦王牵着手带走的卫燕喜,面上又急又恼,身边刚过来个伺候的宫女,就被她扬手一巴掌打到了地上。 “薛美人!”定王妃沉下脸。 这崔家后花园里,若说身份最高的,只有定王妃。她一出声,所有人当即噤了声。 薛美人张了张嘴,终于想起了自己的身份。 景昭面沉如水,说是牵着卫燕喜,倒不如说他是紧紧抓着她的手腕,拉着人往前。 走了大半的路程之后,他好像这才意识到自己走得太快,身后的卫燕喜连走带跑,跟得十分踉跄。 他转过身,看了她一眼,问:“怎么会想到接崔家的帖子?” 鹌鹑和景昭的亲兵都跟在后面,远远的落后了约莫有十步的距离,见他二人停下脚步,也都跟着停了下来,顺便将那些试图上前与王爷打招呼的人拦了下来。 景昭对那些人看也不看一眼。 他是如何到的崔家,是怎么从人前大步走去女眷云集的后花园,又是怎么不给人面子带走卫燕喜,他自己清楚。 那些上前想要套近乎的人都本着什么目的,他也知道的一清二楚。 但他没兴趣。 他的兴趣在眼前。 “怎么会想到接崔家的帖子?”景昭又问了一遍。 卫燕喜打了声喷嚏:“王府里没什么事,所以跟着出来看看。”她有些冷,抬手搓了搓胳膊。 看她这反应,景昭叹了口气,敲她脑门。 “出事的时候不知道喊人来救,非要自己下去?要是那个薛美人在水下使坏,你要怎么办?” “我也是一时……” “一时好心?还是为了救故友不顾一切?”景昭用力敲了敲她脑门,“不知道落水的人求生的时候会下意识拉扯攀附旁边的人?你以为自己水性有多好,力气有多大?” 卫燕喜捂住脑袋,正要辩驳,就见蓝鹇和鸬鹚从稍远处走来:“王爷,王府的轿子已经到了。” 她随意往鸬鹚脸上看了一眼,本来就不算白的男人直接就晒成了黑炭。她眉头一皱,视线落回到景昭脸上,才觉得这人其实也晒黑了不少。 到了崔府的前院,果真瞧见了秦王/府的一顶软轿停在了那里。 她是随定王妃来的,坐的也是定王府的马车,回去时却换上了秦王/府的彩锦璎珞轿子。 从里到外透着“富贵”二字。 轿子挺大,正好能坐下俩人。 看着景昭光明正大地挤进轿子里,卫燕喜瞪圆了眼睛。男人却闭上眼,毫不在意道:“帮我捏捏。” 卫燕喜上手,熟练地给他揉捏起太阳穴,嘴里不忘解释。 “我是为了救玉芙才不小心掉进水里的。” “玉芙就是郑公公的妻子。” “郑保保的?”景昭问。 卫燕喜点头,想起他看不见,忙道:“如果不是我见过的那位郑大人,那应当就是佟太后身边的郑公公了。” 太监娶妻其实不是件奇怪的事。 历朝历代都有这样的人存在,通常会正儿八经地娶一房妻子的太监多数身居高位,聘个从良的妓子或是穷苦人家的女儿做正室,再领养或者从旁亲家里过继几个孩子,就算是有妻有子,给自己留香火了。 那些没钱没权的,就在宫里偷偷和宫女结对食。 “玉芙其实……也是因为我才去了郑公公那。” 知道景昭调查过自己的过往经历,卫燕喜没打算在他面前瞒什么,如实说了。 “我没想到这次能遇上她,毕竟是从小一块长大的情谊,我总不能看着她被人推下水。” “她让我提防着,别被有心人给伤着,没想到自己先遭了罪。” 见景昭还闭着眼,卫燕喜的手往下动了动,轻轻摁上他的后颈。 男人在东南几个月,又跑了几天几夜才回城,肩颈硬邦邦的,显然十分疲累。 结果,她手还没摁两下,就被他一把拉住,整个人直接往前转瞬跌进了男人的怀里。 “不用摁了。”男人的声音落在她头顶上,“陪我躺会。” 卫燕喜:“……王爷要是累了,不如躺平?”抱着她算怎么回事,就是让她奉献出大腿也成啊。 知道这是被婉拒了,景昭却好像没听懂,我行我素。 卫燕喜动了动,立马被大掌按在了腰上。 “王爷。”卫燕喜抿抿唇,问,“你该不会是喜欢我吧?” 男人闭着眼睛,似乎已经睡着了,半点没有听到她说话。 良久,轿子里响起一声轻轻的啧舌。 “切。” 在她没有看到的地方,男人的唇角却是微微扬了起来。 第56章 大概是因为轿子里的男人不惹人讨厌,卫燕喜很快开始蒙头大睡。 轿子摇摇晃晃的,分明就是催眠的好工具。 睡醒的时候,卫燕喜发现天都亮了。 更重要的是,她发觉自己病倒了。 嗓子疼,说不出话,浑身还发冷。是那种从骨子里渗出来的酸冷。躺在床上她就是想要动一动都觉得分外困难。 除此之外,她觉得自己一定是病倒眼花了,怎么好像周围的环境格外陌生。 她就这样躺在床上,昏昏沉沉的,睡了醒,醒了又难受地闭上眼,不知不觉继续睡过去。 反反复复,也不知道过去了几个时辰,终于是又醒了一次。 这一回,骨子里的冷好多了,就是觉得嘴角有些疼。 她习惯性地舔了下嘴角。 “嘶——” “夫人醒了!” 鹌鹑从旁边扑了上来。 她一喊,门外的人也听到了声音,紧接着就是蓝鹇的声音。 “去告诉王爷,夫人已经醒了!” 卫燕喜张嘴想问什么时候了,嘴巴一动,扯到嘴角,立马又疼得倒抽了口气。 鹌鹑鼻子抽抽搭搭:“夫人已经病了两天了。” 她抹抹眼睛,“夫人从崔府回来的路上还好好的,是睡着了被王爷抱下轿子的。还没睡半个时辰,就开始发起热来。” 鹌鹑起初还没发现不对,实在是看她睡了太久,心说大白天的睡久了不好就去喊人。结果喊了几声没反应,再掀了床帘去看,这才察觉不对,探身一摸卫燕喜的额头,一片滚烫。 她一喊夫人病了,立马就有小丫鬟跑去告诉王爷。 王爷很快过来,又带了名老大夫,一番诊脉下来,得出了落水后着凉的结果。 “夫人烧得厉害,一开始连水都喂不进去,更难说汤药了。不过还是王爷厉害,也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反正夫人最后都乖乖把药喝了。” “夫人睡了好久,有时候好不容易见夫人睁开眼睛,还没等我们说话,你就又睡了过去……” “发烧了?” 卫燕喜脑袋瓜还是有些昏昏沉沉的,听鹌鹑的话,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自己来燕京后被养得越来越精贵了,还是崔家的湖真就那么冷。 她又摸了摸嘴角,“我自己,咬的?” 她说话慢吞吞的,还有点口齿不清。 鹌鹑费劲听了一会,老实道:“是王爷想给夫人喂药的时候,不小心手抖烫到的。” 景昭喂药? 卫燕喜费力地去想象了下那样的场面。 不出意外的,觉得自己好像又冷了一些。 鹌鹑去倒了一杯温水,正准备扶卫燕喜起来喝水,外面传来脚步声。 鹌鹑出去看,门外头景昭一身亲王蟒袍,大步而入。 东南倭乱平息,秦王景昭抗倭有功,即便小皇帝再怎么不希望他从战场上全身而退,这时候也不得不做出一副十分高兴的样子,于明面上准许秦王上朝,还要给与赏赐,好叫人觉得他不是什么忘恩负义之徒。 这一身蟒袍,绣得栩栩如生,从前在麟州时压根没资格去服侍王爷的鹌鹑,一下被蟒袍上的蟒眼吓得低下了头。 景昭越过她:“夫人醒了?” “刚、刚醒。” 感觉到人已经进了内室,鹌鹑这才蔫蔫地抬起头,看到蓝鹇站在屋外笑盈盈地望着自己,她抽了抽鼻子。 屋里,卫燕喜躺在床上。 混沌的脑子终于渐渐清明起来,总算发现,视线所及的地方并不是她这段日子以来住的房间。 看摆设,好像是……北院? “醒了?” 是景昭的声音。 卫燕喜扭过头,就看见几步朝床边走来的景昭。 她视线落在那身簇新的蟒袍上,微微眯了下眼。 她怎么记得张仆随口说过,景昭被贬后,秦王/府的一切都被收入内库,尤其是亲王蟒袍,还被小皇帝的人在收缴王府的时候,“一不小心”烧坏了? 站在床前,景昭弯腰,伸手去摸她的额头。 果然不怎么烫手了。 “孤以为,你是铁打的身子,牛犊子一样壮实。没想到,落个水,回来就烧得能烫手。” 收回手,景昭揶揄道。 “说得好像王爷你不生病一样。”卫燕喜有些费力地吐出一句话。 景昭看她一眼,伸手把人从床上扶起,整了整后面的枕头和垫子,让她舒服地靠上床头。 他做这些动作的时候,弯着腰,身体彼此之间离的很近。卫燕喜甚至觉得,只要她稍稍把头往上抬一抬,说不定就能亲到他的下巴。而因为离得近,鼻尖所能闻到的气味也就变得更加清晰了起来。 放在言情剧里,这个场景要多暧昧,有多暧昧。 偏这时候充盈鼻尖的,全部都是……血腥味。 “王爷杀人了?” 卫燕喜哑着声音问。 鹌鹑正好这时端了刚熬好的汤药进门,惊了一下,差点摔了手里的药盏。 “嗯,从东南带回来的几个战俘。”景昭接过药盏,挥手让人退下,“有倭人,也有咱们大靖自己人。” 他说着舀了一勺药汁,作势要喂给她。 勺子伸到一半,像是想起了什么又收回手,放在唇边吹了吹,这才喂给了卫燕喜。 卫燕喜小心翼翼张嘴喝下这勺药,唇边烫红的地方轻轻一扯,顿时疼得泪花都冒了出来。 “王爷,还是让我自己来吧。” 她伸手要去拿药盏,景昭却抓得紧紧的,甚至还眯着眼看她。 卫燕喜抿抿唇,认怂,只好转移话题。 “王爷怎么会想到杀战俘?” 景昭一勺一勺地喂,似乎还喂出了兴趣。 “杀了总好过让他们被人用羞辱地方式虐杀。” 一勺子没喂好,沾在了卫燕喜的唇边上,他还仔细地伸手揩去。 卫燕喜问:“有人会虐杀?” 景昭不说话。 卫燕喜倒吸了口气:“是那位?” 她费力地抬了抬手,手指往上指了指,“事关民生,东南那边他还安插了人要王爷的性命不成?” 景昭垂下眼帘:“他没得逞。” 得逞还得了! 卫燕喜心下感慨。 朝廷内部的争斗,叔侄之间的互不信任,她即便不懂什么朝政,也从乱七八糟的电视剧里看到过一些。 但是借东南倭乱想要趁机谋害能征善战的亲王,小皇帝莫不是没上过学,脑子里塞了稻草? 东南倭乱本来就已经闹得沿海百姓怨声载道,朝廷的武将们要么不熟悉东南情况无法领兵作战,要么不敢。小皇帝那时候不也是实在没办法,所以才顺应群臣,将景昭召回,命其出征的么? 都到这地步了还要…… “所以,王爷从东南带回来的战俘里,有那位的人?” “嗯。” “王爷是知道所以带他们回京,还是回了燕京才知道的?” “才知道。” 景昭突如其来的惜字如金,叫卫燕喜有些不适应。 她勉强被喂完一碗哭到要命的汤药,想说能不能回自己屋去休息,就听景昭突然开了口。 “北院已经修缮好了,我让鹌鹑把你的那些东西都搬到北院了。日后你就住在这。” “!!!” 景昭的话音一落,卫燕喜的脑海里直接就惊叹号刷屏。 “我、我住哪儿?” “这儿。”景昭说。 “北、北院挺、挺大的……” “对,不过你得住在这。”景昭放下碗,抱着卫燕喜把人往床内侧挪了挪,然后站在床边,挡着她的面,解开蟒袍,直接掀开被子,在她身边躺了下来。 看他一副打算闭上眼睛休息的样子,卫燕喜有些心惊。 “王爷,哪有让妾睡主屋的道理。而且、而且我还病着。”说完,很积极地咳咳两声,努力作出病弱西施的模样。 “前王妃徐氏是小皇帝私自赐婚的。我与她和离了,现在人又回到京中,如果没有个理由,大概不用多久,他又会赐婚。” 景昭的声音一出,卫燕喜愣住。 “秦王妃这个位置,是个烫手山芋也是个前程。我需要一个理由,让世家不愿意把女儿赔进王府。” 所以这个理由…… 卫燕喜指了指自己。 景昭低笑:“一个可能会宠妾灭妻的王爷,谁家敢嫁。” 卫燕喜眨眨眼睛,还想张嘴说话,边上的男人已经直接伸手,捂住了她的眼。 “睡觉,孤累了。” 卫燕喜:“……” 她只是想提醒一句,王爷你还没洗澡…… 秦王回京的头一晚就将卫夫人挪到了北院正房。 秦王带回来的那位卫夫人,就是个狐媚子,王爷一回来就迫不及待地勾着人,连着两三日都不肯放。 秦王和卫夫人…… 等卫燕喜病彻底好的那天,她才从来府里走动的定王妃处,听说了满燕京传的沸沸扬扬的“秦王与卫夫人不可说二三事”。 也不知道是哪个说书的编纂的,各种香艳辞藻,仿佛她跟景昭在床帘后头的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看。 要是真有那么一回事,也就认了。 偏偏…… 一想到自己这几天睡得十分艰难,不是半夜被贴在胳膊边火炉似男人热醒,就是一天两次一不留神被男人的……身材亮瞎眼。卫燕喜觉得自己实在是太辛苦了。 “夫人。” 蓝鹇站在院中,一如前几日那样,笑着将所谓的“王爷在街上看到的好物”呈送到她的面前。 送得那叫一个大张旗鼓,光明正大,只差把“高调宠爱”四个字镶钻一样贴在她脑门上。 就连定王妃都说,满燕京上至九十九的老妪,下至牙牙学语的小孩,都知道秦王独宠自己从外面带回来的卫夫人,每日不是琳琅阁的首饰,就是浮云斋的胭脂,要么翠香楼的名菜。 总之,如果她卫夫人想要吃岭南的荔枝,秦王只怕也能效仿先人,来个一骑红尘妃子笑。 当然,这些都是在外人看来。 对于卫燕喜自己来说,她觉得需要涨工资,还得有工伤补贴。 比如说,今天这份李记铺子的酱猪蹄……她已经连续吃了好几顿了…… “鹌……” 卫燕喜接过酱猪蹄,正要喊鹌鹑过来一块吃,就听见蓝鹇喊了声鹌鹑的名字,那胖乎乎的小丫头头也不回地从身边跑了过去。 她看着蓝鹇笑着从怀里掏出什么东西递给鹌鹑。 再看鹌鹑高兴得一双眼睛牢牢钉在那东西上,丝毫没注意到头顶的蓝鹇是在用怎样的目光看着自己,卫燕喜的心一下子咯噔了起来。 第57章 有玉芙的例子在前,卫燕喜对一些事敏感的很。 譬如蓝鹇对鹌鹑格外明显的好。 她看得到玉芙的光鲜亮丽,也看得到玉芙藏在衣服里的鞭痕和咬痕。 她不是小燕喜,她对玉芙的状态看得很清楚——嫁给那个郑保保,玉芙的生活并没有外人想象中那样好。哪怕是个正妻,也被那人视作玩物一般折磨。 “夫人,这是廖记铺子的糖饼,你也吃。”一回到卫燕喜身边,鹌鹑就献宝似的把蓝鹇给她带的吃食送到卫燕喜面前。 卫燕喜偏头看了一眼,糖饼还热乎乎的,显然刚出炉。 廖记铺子离秦王/府又不近,这么热乎,多半是一直贴身放着,这才没凉。 “鹌鹑,帮我去找张总管问问,就说我先前要的琉璃瓶什么时候能送到。”卫燕喜道。 鹌鹑愣了下:“夫人要什么样子的琉璃瓶?” 卫燕喜说:“张总管知道的。你去问一下。” 鹌鹑不疑有他,收好没吃完的糖饼,立马从院子里出去。 卫燕喜又叫了丫鬟去把蓝鹇请了过来。 景昭回府,蓝鹇自然就重新跟在了他的身边。 小丫鬟把人叫回来的时候,他正与鸬鹚在一块说话,似乎是说了什么高兴的事情,一直到站在卫燕喜的面前,脸上的笑容都是发自内心的真诚。 “你喜欢鹌鹑?” 屏退掉身边的丫鬟,卫燕喜开门见山直接问。 蓝鹇没有怔愣,更没有迟疑:“是。” 卫燕喜抿唇。 这个答案并没有出人意料。 “鹌鹑知道么?” “她不用知道。” 蓝鹇笑着回答。 卫燕喜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他方才说的是“不用知道”。 “你没打算告诉她?” 蓝鹇还是笑:“我喜欢她,是我的事。她不需要知道,等将来她年纪到了,夫人给她挑一户好人家,我帮她筹备嫁妆,送她出嫁。” 卫燕喜向门外看,鹌鹑还没回来,她忽然就有些气恼这个没心没肺的傻丫头了。 “你是因为自己……所以不想告诉她?可你单方面的付出,心里委屈么?” “夫人,能偷偷地喜欢一个人,是件很幸福的事。”蓝鹇笑了,“我不觉得委屈。如果有一天,我喜欢她被她知道,那对她而言才是受了委屈。我一个太监,能给与的,只有这些。” 卫燕喜原本在肚子里已经准备了很多话。 可听着蓝鹇的一字一句,她所有想要说的话都在顷刻间烟消云散。 说什么? 说你是个太监,你不能肖想鹌鹑? 还是说你们就算情投意合,时间久了,也会互相折磨? 蓝鹇和郑保保一样,又不一样。 但未来会如何,谁又能保证不生变。他用自己的方式控制着距离,喜欢着鹌鹑,她难道还要做那根棒子,非要把本来就只是待在一个池子里而已的两只鸳鸯打散了? “夫人。”蓝鹇突然发问,“王爷让夫人留在王府,心里委屈吗?” 卫燕喜发愣。 这个问题问得古怪,她一时半会竟是不知要怎么回答。 “夫人,王爷在东南的时候,只要能坐下来歇一会,一定会拿出夫人绣的荷包看看。” “王爷在战场上向来雷厉风行,什么都不怕,如今却最怕血迹污了夫人的荷包。” “王爷的心里有夫人,只是不曾说出口。那夫人呢,夫人心里可有王爷?” 卫燕喜和景昭的关系,瞒着王府大多数人,但并没有瞒着张仆、蓝鹇和鸬鹚。 如果说,先帝是景昭极其重要的人,那他们三人就仅次于先帝。 卫燕喜知道这个,但没想到有一天,他们中的一人会突然问她这些问题。 心里有没有景昭? 有吧…… 毕竟一个大活人朝夕相处,长得好,身材也好,虽然有时候性子古怪了点,又会差遣人欺负人,但光凭那张脸,她一个花季少女多少心里还是会有悸动的。 更何况,这人不坏。 但卫燕喜想说,应该也仅仅只是悸动。 因为比起当一个王府内的井底之蛙,她更想做飞过天空的大雁。 而且,假做妾,跟真做妾还是有着天壤之别的。 每天待在院子里,等着丫鬟来禀说王爷今晚宿在哪个院子,王妃/侧妃或者某某夫人、姑娘有了身孕,亦或者哪天突然被遗忘在脑后…… 这日子,她一点儿也不想体验。 是钱不好赚,还是小白脸不好养? 非要把自己熬成怨妇? 蓝鹇没得到卫燕喜的回答,躬身告退。 卫燕喜也不送他,走到院子里发了会呆,然后就瞧见鹌鹑满头是汗地跑回来。 “夫人,张总管问你是不是记错了,你没提过什么琉璃瓶呀?” “哦。那可能是我记错了。” “……” 自那日杀了战俘之后,景昭待在王府的时间就多了起来。 上朝、下朝,偶尔去军营,更多的时候,就是王府。 他让蓝鹇带了李记的猪蹄先回王府,一个时辰后,景昭这才回府。 刚准备踏进正房,张仆就来禀告说,首辅张大人来访,已经在外书房等候了。 首辅张正是先帝留下的肱股之臣,在朝中声望极高,亦是小皇帝的恩师。但在政见上,景昭和他一贯不和。 一个主战,一个主和。 即便如此,景昭听到张首辅过来,还是转过身先去了外书房。 他约莫知道张正是为何事而来。 无外乎是他斩杀战俘一事,至多还有小皇帝暗示过的续弦的事情。 张正是首辅,他来王府府中下人自然不会将人晾在门外,便有张仆点了人先请到书房品茶。 一盏茶快要见底,他终于见到了要见的人。 “秦王近日公务繁忙,老臣想要见王爷一面,着实不容易啊。”张正起身行礼。 尽管政见不合,但张正是张鹤詹的亲爹,景昭对他亦是十分尊重的,当下恭敬回礼。 “张世伯说笑了。下回世伯若是要见我,同鹤詹说一声,我一定登门拜访。” “我那泼皮儿子,只怕老臣前脚说完话,后脚就被他忘在脑后,还不如亲自过来,说不定还能见着王爷。” 景昭一口一个世伯,张正却明明白白地摆出老臣身份。 景昭当下走到了主位坐下,道:“不知首辅大人来访,可是有何要事?” 张正眯了眯眼。 世人皆道秦王心狠手辣,桀骜不驯,倨傲锋利。但因着先帝还有独子鹤詹俩人,秦王几乎就是在他眼皮子长大,外面那些所有的形容不过都是秦王身上的表象。 此人有将相之材,甚至远比如今的小皇帝,更有帝王之相。 但就是因为这点,他对他这几日做的这些事,委实心中气恼。 “王爷杀了东南战俘?” “大靖从未有过斩杀战俘的先例,先帝在世时更是明令禁止,不准军中将士随意处死战俘。王爷这样做,可想过先帝?” “老臣还听说,王爷近日形势越发乖张,竟是将府中侍妾宠得无法无天,闹得满城皆知。若先帝泉下有灵,只怕是要被王爷气得生生吐出一口血来!” 到底是帝师,几句话口气便陡然变了。 景昭垂下眼,伸手捏过桌上的茶盏。 他手指按着茶盏,道:“先帝在世时,确有说过不准随意处死战俘。可大人怎么知道,孤杀那几个战俘是随意为之?大人又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觉得孤会随意斩杀了他们?” 张正冷着脸:“那么敢问王爷,你是为何要杀了他们?” “倭乱已平,那些俘虏全然可以等倭国前来议和时,作为条件交换给他们。” “议和?”景昭看向张正,“先帝终此一生都在期盼着大靖失去的城池疆域,能重归大靖版图。先帝在世时,孤在前线,征战、御敌,大人在朝中掷地有声要求先帝退兵议和。” 他冷笑一声,“要不是知道首辅大人当真是一颗赤胆忠心为大靖,孤都要怀疑大人是不是早已被他国收买,做了别人的细作,这才一次次领着文臣胁迫先帝议和。” “秦王!” 张正勃然大怒:“老臣从未胁迫过先帝!” “那是因为你不是细作!”景昭拍案而起,“但孤杀的那些人是!” 张正愣住。 景昭吐出一口气,道:“张世伯,你是帝师,是两任皇帝的恩师。你教导皇上忠正爱民,你也教导过他们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不可心慈手软。这些,先帝都曾教过我。” 他看着皱眉的张正,一字一句继续道,“我不能让细作活着等到回倭国的那天。” “王爷是如何知道那些人是细作的?”张正张嘴就问,而后猛地想起面前的秦王乃是被自己最得意的学生先帝亲自教养长大,当即刹住了话。 罢了,他来这并不是为了和景昭辩个你死我活的。几个细作死都已经死了,难不成还要做个法事把人招魂招回来? “既然是细作,那我回去让人昭告天下,免得被有心人抓着把柄,到陛下面前参你。” “只怕是已经有人参了。”景昭出声。 张正死死的瞪了他一眼,咬着牙,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王爷原来也知道有人参你?那王爷这几日还这么胡闹?王爷是不打算日后娶一名门之女了不成?” 他气得手抖,指着书房外直摇头:“先帝在世时日夜盼着王爷成家,王爷不肯。皇上之前为王爷赐婚,最后夫妻和离。王爷身边有人服侍自然是好事,但这么宠着一个出身卑贱的侍妾,是不打算迎娶正妃了?” 景昭不说话。 张正从他脸上看不出任何动静,联想到自己那个不成器的儿子,更是觉得胸闷气短。 他叹了口气,道:“过几日臣那老妻要上山去庙里小住,王爷让卫夫人一同上山吃几日素斋静静心。” 景昭总算有了反应。 张正不等他说话,直接道:“王爷再胡闹下去,只怕不久之后,就只能见着你那位宠妾的尸身了!” 景昭脸上一沉,手里的茶盏重重地磕在桌上,发出一声闷响。 “谁敢!” 张正从他的脸上清楚地看到了杀伐之气。 这是和先帝,以及小皇帝截然不同的气场,是真正从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人。 “会有人敢的,只要王爷你一日不娶妻。” 只要有人肯赌一波,就一定会有人能狠下心去动这个手。 第58章 说要带卫燕喜去寺庙,张正果真就让自己的妻子余氏带着儿媳小余氏一块去庙里的时候,带上了卫燕喜。 卫燕喜头一次见身为婆媳的大小余氏,一时生疏,人前乖巧极了。 不过她向来是那种能和人很快熟络起来的性子,不过就是小半个时辰的功夫,她同大小余氏已经能聊起各种家长里短了。 余氏是张首辅的发妻,她二人算得上是青梅竹马,自小两家就相熟。张首辅还是个穷苦书生的时候,余氏就嫁了过来,帮他操持家务,赡养父母,拿自己的嫁妆供丈夫赴京参加科举。 余氏有个陪嫁的丫鬟。 是她远房亲戚的女儿,爹娘死了,差点被嫂子当牲口卖了,她接回来一直带在身边,连出嫁都带着。张首辅赴京赶考,余氏怕他太过用功不知道怎么照顾自己,在问过丫鬟的意思后,就做主当通房丫鬟跟着首辅去了燕京。 张首辅不是一次科举就榜上有名的人。 夫妻俩成婚多年,哪怕后来成了妾的丫鬟伴随左右,张家都没能添丁。用张首辅自己的话说,那是老天爷觉得他还不是时候。 于是后来,张首辅考中榜首,入了殿试,被当时的皇帝点中状元那日,那时公婆已逝,租住在燕京城内陪考的余氏突然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张家自那天起,步步高升,日子越过越好。 只是子嗣方面,这么多年,都只有张鹤詹一人。 而小余氏,自然出自于余家,是张鹤詹的表妹。 张鹤詹虽然有些风流,却不下流,看着放荡不羁,流连花丛,实则后院里不过只娶了表妹一人,虽有两个通房,但往日里也去得极少。 加上小余氏性情泼辣,所有人都以为,张鹤詹那是畏惧家中母老虎,这才不敢往家里抬人。就是徐家几次想送瘦马,都被他慌里慌张,一副怕极了的样子给拒了。 这朝堂里的事,余氏说她们婆媳俩不懂,也帮不上什么忙,所以每月的初一十五,或是菩萨寿诞,她们总会去庙里上香,祈求佛祖保佑父子俩平安无事。 偶尔,她们还会去庙里小住一段时间,有时三五日,有时十来天,吃斋念佛,给父子俩结点善缘。 闲聊间,马车已经出城,到了山下。 大小余氏要去小住的这座寺庙在城外,名法喜寺,主持法号悟喜,在燕京城中小有名气,不少官家女眷都会和大小余氏一样,偶尔选择在法喜寺吃斋念佛,清修几日。 她们来的这日,正好是初一。 法喜寺内善男信女众多,正是香火最旺的时候。 余氏带着卫燕喜和小余氏进去寺庙上香叩拜,然后给了一笔香油钱。 因为是进庙,卫燕喜也带了不少银子出门,为的就是添香油。她给香油钱的时候,附近上香的香客不少,见她一张陌生的脸,一时都多看了几眼。 有认得余氏婆媳的,还上前来询问她的身份。 余氏招了卫燕喜过来,介绍道:“这是秦王殿下身边的卫夫人,闺名燕喜。这是御史大夫杨大人的妻子。” 卫燕喜福身行礼:“杨夫人好。” “原来是卫夫人。外面都在传,说秦王从外面带回了个娇艳美人,我一直没见着,还觉得那些都是骗人的话。原来当真是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 杨夫人见到卫燕喜,眼睛都亮了。 这一看就是货真价实的美人,模样漂亮,仪态也不差,怎么看也不像是那种妖妖娆娆的扬州瘦马出身。 “夫人来夫人去的,喊着实在生疏。我比你虚长几岁,不如喊我一声杨姐?” 就知道他又要说出这种混不吝的话,余氏瞪了杨氏一眼。 回头对卫燕喜道:“她是个没羞没臊的,比你大了两三轮,你也不必叫什么姐,喊她杨姨就是。” 杨氏哎呀呀的叫唤,见一边的小余氏低头掩笑,伸手就去折腾人。 余氏无奈,说:“燕喜,你随我们去用些斋饭,落脚的屋子很快就能收拾好。” 卫燕喜应了好,跟着余氏就先去用斋饭。 斋饭看着寻常,口味却是不差。 一行人吃过斋菜,寺里的小沙弥便过来领着人往后院去了。 法喜寺前头香火鼎盛,人来人往,等往后院给香客落脚的禅房去,整体就清静了下来。 后院的禅房分几种,有些是提供给香客短暂歇息的整排的小屋子,有些则是如余氏这样来清修小住的单独小院。 到了歇息的客房,余氏对儿媳和卫燕喜说:“我跟你们杨姨说说话,今儿起的早,你们去隔壁两间屋子都睡会儿。睡醒了我再带你们去见见住持。” 小余氏自然听话地去了。 卫燕喜应了好,但一出门,望着风景不错的后院,选择了出去转转。 法喜寺坐落在山腰,后院外就是青山绿水,风光秀丽。 卫燕喜随便转了转,零星遇见一些妇人,千姿百态,什么样的身份都有。 入了五月,天气还未热起来,加上山里风穿林叶,倒是比山下要和煦舒适得多。卫燕喜带着鹌鹑慢慢走着,偶然见着一条鹅卵小径,周边也没立着什么牌子说不得入内,便踩着小径往前走。 不多时,就看见了一副画在石壁上的观音像。 白衣观音像,底下是蓝色的海水浪花,也不知是用什么颜料画出来的。那蓝就好像是她上辈子看过的大海,那白又不似苍白的雪,反而透着莹润,如同珍珠一般的色泽。 尤其是从石壁后头的一线天上照下的阳光,抚在石壁上,便见观音唇边带笑,指尖捻柳,手捧净瓶,身下是万顷碧波,身后是白鸟飞羽,祥云缭绕。 实在惊人。 卫燕喜从前没见过这类壁画。 她见过的要么在书上,要么在电视里,离得最近的可能就是隔着博物馆的玻璃。但那时候的壁画,经过千百年,大多已经褪去了鲜亮的颜色,很多连线条都看不清楚了。 能画出这样壁画的人,也不知道是怎样的神仙。 卫燕喜感慨地吐出一口气,正要转身,风声送来了角落里轻轻的啜泣声。 “有、有人?”鹌鹑胃大胆子小,一听到声音,人已经先吓得往卫燕喜身后躲。 大概是因为她嗓门大,那边的哭声猛地停了下来。 卫燕喜凝眉:“出来!” 没人动。 卫燕喜又喊:“你要是不出来,我就去喊人来抓你!” “不要——” 有个奶奶的声音带着哭腔,从石壁后边的矮树丛里钻了出来。 脏兮兮的小孩,头发上还挂着一小根树枝,半截叶子因为眼泪鼻涕贴在脸上,眼睛里全是泪水。 再看小孩身上穿的衣裳,样式极好,应当是大户人家专门给家里小公子做的。 “你是哪家的小孩,怎么一个人在这?”卫燕喜走过去,蹲下身掏出块帕子给小孩擦脸,小孩害怕地想跑,她只能伸手去抓。 才刚抓到手腕,就听见小孩痛得叫了一声。 卫燕喜眉头一皱,一把拉开小孩的袖子——两截细细的手腕上,留着红通通的两圈被捆绑过的痕迹。 “夫人,这是有人做坏事了对不对?”鹌鹑已经不怕了,看小孩的样子,心疼极了。 卫燕喜不敢再用劲:“小孩,你是不是遇到坏人了?” 小孩眼睛红红:“娘!我要娘!” 大约是躲了很久,小孩的嗓子有些哑,就是哭,也哭不出多大的声音。 卫燕喜看着心疼,轻着动作给他擦了擦脸,转身让鹌鹑把备着的披风拿来裹在了小孩的身上。 “不哭了,姐姐带你去找娘。” 卫燕喜弯腰抱起小孩,“你不能躲起来哭,你丢了,你娘一定很难过。你躲起来,你娘就找不到你了……” “可是他们在抓我。” “谁在抓你?” 卫燕喜脚步一顿,小孩张嘴要说话,紧接着却被她猛一下按在怀里。小孩要挣扎,卫燕喜压下声音,按住她。 “坏人来了。” “这位夫人。” 几个行色匆匆的男人沿着小径走了过来,“这位夫人可有看见一个落单的小孩?” 这几个男人神色慌张,说话间,一边的手下意识地按在腰侧。 那里隐隐约约能看见剑柄。 “落单的小孩?”卫燕喜摇头,“这法喜寺内人来人往那么多,怎么会让一个小孩落了单?你们是哪家的家丁,怎么这么不小心?” 男人们挨了训,不敢吭声。 卫燕喜冷冷瞥了他们几个一眼,颠了颠怀里的小孩:“你们要找就赶紧找,别等小孩被人拐走了才慌张。鹌鹑,走吧,小公子睡着了,可别叫些不长眼的人给吵醒了。” 她们主仆俩抱着个孩子从男人们身边走过去。 神情自若,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 走了一小段路,卫燕喜突然停下脚步,扯下披风,把怀里瑟瑟发抖的小孩塞给了鹌鹑,自己弯腰从路边捡起几大块石头,拿披风裹了裹,然后抱回怀里。 鹌鹑呆呆地抱着小孩:“夫人?” “你带着他回去,直接回去找余夫人!把刚才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她!”卫燕喜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小孩在害怕,所以刚才那些人一定是在找他。你带着他回去,他们说不定会反应过来。” 鹌鹑很想说我也留下,但是对上卫燕喜的眼,咬着唇点头。 “那夫人你当心!” 她抱紧了小孩,扭头就跑。 小孩趴在她的肩上,一双眼睛还望着卫燕喜,一直望着,直到彻底看不见人影。 见人跑走,卫燕喜稍稍松了口气。 还不等她想些别的,身后忽然传来了那几个男人的声音。 “快!人应该就在前面了!” “那个女人怀里抱着的一定就是恭王!” 谁? 卫燕喜抱着石头撒丫子跑的时候,满脑子都写满了惊叹。 刚才那奶娃娃是……恭王景瑞? 第59章 山里的路很不好走。 除开法喜寺特意辟出的几条小道,更多的是杂草丛生,树枝交错的林间小路。弯弯曲曲,有的甚至满是石子。 卫燕喜跑得快,人也机灵,那伙人一直在身后追,但一直没能追上她。 她中间经过一条干涸的小河,河床与岸边有一个不小的高低落差。身后是追赶的声音,河那头是另外一片可能安全的地方,她没法子,于是选择跳了下去。 小河干涸了不知多少年,河床上只剩下大大小小的鹅卵石,各种杂草从石头与石头的缝隙间生长出来,一簇簇的,还有不知名的小花开在其间。 卫燕喜跳下去就崴了脚。 那些鹅卵石大小不一,但都被之前的河水冲刷得光溜溜的。 她没留神在里头滑了一跤,脚崴了,手肘也磕破了。她随意看了一眼,觉得问题不大,又咬牙从河里爬到对岸,继续逃命。 追着她跑的那群人现在已经不仅仅是想从她手里夺回恭王了,他们还想杀人灭口。 她越发不敢放下怀里裹着披风的石头。 如果那小孩真的是恭王,先是被人带到山里,接着又有这么一群人追着要打要杀,这里头要是没问题,那才有鬼。 她抱紧了石头,闷头往前跑。 身后头的追赶这时越发的近了…… 与此同时,法喜寺后院。 小余氏躺在床上闭目养身。 边上的小丫鬟身子晃一下,晃一下,将睡未睡。一屋子都安静得很。 外面这时候突然传来喧哗声,突兀地打破了一院子的宁静。 小余氏被猛地睁开眼,从床上坐了起来:“去看看怎么回事?” 小丫鬟睡眼惺忪,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小余氏伸手戳她脑门:“贪睡鬼。”她下床,穿上绣鞋,快步朝外走。 隔壁房间里,余氏同杨氏还在说话,听见动静也都走了出来,站在廊庑下问话:“怎么回事?” “夫人,这丫头突然撞了人,还非要往夫人的房里冲!”说话的是杨氏身边的婆子。那婆子看不起卫燕喜,自然连带着看不上她身边的丫鬟。 鹌鹑跑得满头是汗,见几位夫人都出来了,不顾一切就要往人前冲。 “夫人!夫人!救救我家夫人吧!” “你家夫人怎么了?”听见卫燕喜的话,在场的人脸色大变。 余氏很清楚以卫燕喜的身份,法喜寺即便有不少勋贵家眷,但都会掂量着秦王,不敢对她无理。 但鹌鹑会这么喊,一定是当真出了什么事。 “你怀里抱着的是谁家孩子?”小余氏眼尖。 见那婆子还拦着人,杨氏也气恼了起来:“不长眼的混账东西,还不滚开!” 婆子挨了骂,只好让开路。 鹌鹑直接冲到面前,扑通跪下,然后慌张地把小孩放到地上,转过他的身子。 “我家夫人在山里捡到这个小孩,小孩应该是遇到坏人了。夫人打算带小孩去找家人,结果我们还没走几步,突然来了几个男人,问夫人有没有见过小孩。小孩很害怕,夫人就骗了那几个男人。” 鹌鹑一边说一边掉眼泪。 “我们走远了点,夫人突然让我把小孩带走赶紧来找余夫人,说她在后面拖时间,那几个人肯定不是什么好人,一定会找回来。我、我害怕,我害怕夫人在后面出事,余夫人,你救救我家夫人好不好……” 余氏毫不迟疑,当即让身边的嬷嬷带着人去鹌鹑说的地方找。 小余氏则立刻将在场的所有下人召集过来,命众人不许将事情传扬出去。 杨氏明白这意思,也立即吩咐了下去。 “这小孩也不知道是哪家丢的,看样子应该也是燕京城里大户人家的小公子。”杨氏低头看了眼紧紧抓着鹌鹑的小孩。 余氏也在看他。 好一会儿,她神情大变,在所有人错愕的情况下,冲着小孩行了一礼。 “恭王殿下。” 恭王? 恭王! 杨氏和小余氏惊讶极了。 “怎、怎么会是恭王?” 先帝在世时,膝下只有一子一女。先帝驾崩后,众人才发觉淑妃白氏怀有先帝遗腹子。 这个孩子,就是后来出生即封王的小恭王。 算年纪,也不过才三岁大。 杨氏和小余氏虽然偶尔宫里设宴时也会受邀,但如今的白太妃鲜少会带着恭王一起出席,所以除了几位老大臣,几乎无人见过恭王的模样。 她俩认不出来自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恭王殿下怎么会在这?”余氏担心地问。 以白太妃那样的性子,怎么也不像是会让恭王随意出宫的样子。 “成安骗我。” 景瑞喘着气,声音颤抖。 他还只是个三岁大的孩子,话能说清楚已经不错了,至于是怎样一个先后逻辑,旁人也顾念不得了。 “我想要娘!成安骗我、我想要娘!” 事情的真相如何,现在不重要,知道恭王是被身边的太监骗出宫的就够了。 眼下最重要的,是找到卫燕喜。 那些找恭王的男人没回过神来没什么,一旦回过神,卫燕喜只怕要遭殃。 余氏去看鹌鹑。 小丫鬟跪坐在地上,哭得脸上眼泪鼻涕都混在了一块。她这会儿脑子里一定是乱成了一团浆糊,问不出什么话来。 “去找秦王。”余氏道,“不管我们能不能找到人,先去个人把这件事告诉秦王。” 小余氏点点头,这就准备派人下山快马加鞭回城去。 一个小沙弥突然出现:“几位施主,可是出了什么事?” 众人循声看过去。 小沙弥一脸茫然地站在院门口,见她们不作回答,只好回头冲身后喊:“师兄,这边的施主好像出事了。” 他话音落,就见稍远处领着人过来的一个稍大一些的和尚变了脸色,与身边人一道几步跑到院门口。 鹌鹑哭得眼前一片模糊,反倒是她怀里的景瑞,小小的一人儿猛地挣脱出去,朝着一人跑了过去。 “阿愔!”小孩嚎啕大哭,“阿愔!瑞儿好害怕!瑞儿差点就死了!” 听见景瑞的哭声,小余氏倒吸了口气。 他飞扑过去抱住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从前在先帝身边伺候的郑愔。 而与郑愔一道来的,还有她们正要去找的秦王。 “燕喜呢?” 景昭看了一眼鹌鹑,问道。 余氏把方才说的事简洁明了地说了一遍。 景昭颔首,转身和被郑愔抱在怀里的景瑞平视:“谁骗了你,怎么骗你的,又怎么欺负你,这些事你一五一十告诉你的阿愔。救你的那个人回来之后,你要跟她说谢谢。” 景昭说完就要走。 景瑞轻轻应了声“嗯”,见他没听见,又重重地喊了声“皇叔”。 景昭回头。 三岁大的小孩眼眶红得像只兔子,吸了吸鼻子:“皇叔能找到那个姐姐吗?” “能。”景昭点点头,“不过等她回来,你要喊她婶婶。” 他丢下话,也不管身后的人都是怎样的神情,转过身去就沉下来了脸。 他能找到卫燕喜。 但他现在心里想的更多的,是要怎么教训这个胆大包天的女人。但如果她没有这么大胆,那么他们可能就只能找到景瑞的小小尸体。 他和郑愔都是来法喜寺找景瑞的。 景瑞自出生起,就被白太妃养在身边。因为是先帝遗腹子,白太妃尤其谨慎,鲜少让景瑞在人前露脸。 小皇帝对这个年纪差了一轮的弟弟十分不喜,但碍于身份不能动手,便将他们母子俩扔在宫中不闻不问。 宫里唯独长公主母女和郑愔一直在暗中照顾着这对母子。 这次发现景瑞不见,也是长公主先察觉的。 之后才有了郑愔领命出宫寻找恭王。 成国公府的人求到了秦/王府,听说人可能法喜寺,又怕凶多吉少求他伸出援手,他没有犹豫,带上王府的人,直接出城。 就在山脚下,他和郑愔遇上了。 “人呢?” “不会是跟丢了吧?” “一个女人还带着个孩子,怎么可能跟丢!” “一定要把人找到!不能让恭王活着,更不能让那个女人活着!” 匆忙的脚步声,踩着草叶从一旁跑过。 男人的嗓门没带丝毫遮掩,压根不怕被谁听见他们的打算。 他们压根不知道,就在刚才经过的一个矮坡下,卫燕喜就趴在草丛里,被一人高的杂草掩盖得严严实实。 等脚步声走远,她终于爬了起来。 草叶子沾在头上、脸上,身上穿的衣服也破了好些个口子。更不用说手肘脚腕,该磕的磕了,该扭的又扭上了。 卫燕喜搓了一把脸,也顾不上揉胳膊捏腿了,慌里慌张地抱起散落一地的石头,打算重新裹上披风。 “好啊,原来是假的!” 矮坡上,去而复返的几个男人恶狠狠地破口大骂。 “贱人!居然敢骗我们!我们都被这个女人骗了!” 有个男人直接跳下矮陂,落地时在草丛里打了个滚,一把拽过披风。 “老实交代!你把那小孩藏到哪里去了?” 卫燕喜哪里会说,扭身就要跑。 几个男人前前后后将人围堵住,手里的剑都已经出了鞘。 “你们几个去找恭王,这个贱人有我们在,逃不了了!” 贱你个大头鬼啊! 卫燕喜心里大骂。 趁着人分心说话,她把腰一弯,直接从地上抓起一把沙石,混着被一起揪断的草叶,直接往那人脸上砸过去。 那人“唔”了一声,卫燕喜直接迎面撞过去,抢了他手上的剑就要跑。 本来要分出去的几个男人这时都停了动作,立即围拢上来,堵住她的去路。 卫燕喜没法,只能两手抓着剑,咬牙对着他们。 “你们别过来!” “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要抓恭王,但是谋害皇族是要诛九族的,你们好大的胆子!” “杀了你们,谁知道我们谋害皇族!” 领头的男人不想再拖沓,挥剑看了过去。 她一个柔弱女子,拿笔可以,拿剑不行! 卫燕喜吓得闭上眼,抓着剑柄就要往身前挡。 手背被什么滚烫的东西擦过,一个声音落在了她的耳边。 “你要杀了谁?” 第60章 “王爷!” 卫燕喜手上一空,下意识睁眼要去看个究竟。眼睛一睁,瞥见了一个有些熟悉的背影。 她在山里跑了太久,嗓子都干了,加上刚才喊的几嗓子,早就把喉咙喊破了。这一声喊出来,只能听到模糊的气音,要不是和她站的近,就是景昭也听不到她声音。 景昭拿过剑,将人挡在身后。 听见她这一声“王爷”,稍稍回看了一眼:“走远点。” 卫燕喜愣了一下,当即乖乖地退后几步。 因为崴了脚,就这几步路,她都没能忍住,“嘶”了好几声。 景昭似乎又回头看了她几眼。 她老实站定,不再出声。 几个男人不认得卫燕喜,但认识秦王。 本来以为只是要杀个坏事的女人,怎么都没想到中间居然跳出了秦王。 可认得又不能做认得,几个人犹豫了一瞬,只当是不认得秦王,想办法逃了再说。 “你、你又是什么人?” “这个女人拐走了我们的小公子,你、你若不是同伙,就赶紧离开,与、与你无关!” “对,与你无、无关!” “再、再不走,休怪我们不客气了!” 嗓门大归大,底气一个个都不足。 卫燕喜没忍住差点笑出声来,见景昭回头瞥了自己一眼,忙闭紧了嘴巴,一脸正经。 “你们的小公子?” 景昭冷眼,“你们又是谁家的?” 见人装作不知,他也有样学样。 男人瑟缩了两下:“你、你管不着!” 景昭:“我当然管得着。” 他没再说话,直接拿剑劈开一人。男人这时候想跑已经来不及了,只卫燕喜认真眨了几下眼的功夫,方才追得她狼狈不堪的几个男人都被砍倒在地上。 这个伤了胳膊,那个伤了腿…… 血溅在地上、草叶上,绿茵茵中夹杂了星星点点的红。 听着男人的惨叫,卫燕喜眨了眨眼:“王爷,现在要怎么办?” 景昭丢下剑:“会有人过来收拾。” 卫燕喜点头,嘴还没张开说话,脑门先被人敲了几下。 “怎么回事?遇见这么大的事情,不知道跑回去求助,一个人跑什么?” 地上还有丢在一边的披风,已经彻底被弄脏了,景昭看了一眼,没去捡。 “那群人的目的是恭王。我随口撒了个谎一时能把人骗住,但只要不是真蠢,很快就能反应过来我是知情的,而且当时正好抱着个小孩,目标太明确了。” “那也不用分开跑。” “不分开不行。论速度,我和鹌鹑谁都没那么好的体力,要不是这山里弯弯绕绕的,我可能早就被追上了。更何况那时候抱着恭王。” 也是那几个人脑子简单,在鹌鹑不见踪影的情况下,第一反应是先追着明显抱着孩子的她跑,而不是分几个人出去搜找鹌鹑。 如果他们分出人去追那边的鹌鹑,估计她们主仆俩连带小恭王,谁的命都保不住。 景昭很想再训斥她几句,但鸬鹚和郑愔的人已经沿着他留的记号找了过来。 景昭住了嘴,瞪了一眼,打横抱起卫燕喜直接往坡上放。 卫燕喜下意识搂住他的肩膀,等在坡上站定,忙要伸手去拉他上来。 景昭拍开她脏兮兮的手,几下上坡:“能走么?” “能走。” 卫燕喜心虚地用手在衣服上抹了一下,全然忘了自己刚才还在地上趴过,衣服跟手谁都不比谁干净。 她嘴上说能,但真走起来,景昭还是一眼看出了问题。 他无奈地吐出一口气,直接再把人打横抱了起来。 身后郑愔的手下有些震惊:“王爷?” 满燕京的人都在传,说那个杀人如麻的秦王对着个从外面带回来的侍妾那是捧在手心里的疼。 这传言自然也入了他们的耳朵。 可秦王是谁? 那是先帝在世时庇佑边疆的杀神,谁能信他会这么宠着一个身份卑贱的侍妾。 现在? 他们信了。 景昭冷冷地瞥一眼被他们从矮坡下拖上来的几个人,抱着卫燕喜转身离开。 没得到秦王的回应,他们又去看鸬鹚。 鸬鹚从始至终都是那张脸:“不用抬,拖回去就行。”他顿了顿,板着一张棺材脸,贴心道,“别累着你们。” “……” 被景昭抱回法喜寺,卫燕喜才后知后觉地自己居然跑了很远。 恭王被人拐到寺里,还有人试图谋害他,这么大的事法喜寺住持自然得了消息。郑愔虽要救人,但也知道此事影响甚大,于是他特意叮嘱了住持和其他僧人不可声张,以免让人知晓,也免得让寺里那么多人惊慌失措下出了意外。 卫燕喜被抱着还没到后院,就看见余氏杨氏领着几个僧人朝这边走来。 景昭喊了声“余夫人”,然后把人放了下来。 余氏远远看见从秦王怀里下来的卫燕喜,顿时变了脸色,慌忙走上前。 “受伤了?”杨氏心疼道,“这手怎么擦破了?身上还有哪里疼?脚痛不痛?” “杨姨别担心,我没大碍。”卫燕喜笑笑,“方才被那些人追着跑,一不留神摔了几跤,擦破点皮而已,没什么大问题。” 余氏稍稍松了口气,不赞同道:“女儿家皮肤娇嫩,不好轻易受伤的。虽然是小伤,但还是得回去好好养养,不能留下疤痕。” 余氏说着,让小余氏扶着她先回屋里,自己同景昭行礼道,“这一回让卫夫人遇险,是我们一时疏忽……” “与几位夫人无关。” 景昭并不迁怒。 这事仔细说来,的确是凑了巧。谁会料到,宫里头竟然会出这么大的纰漏,叫一个太监把恭王神不知鬼不觉地骗出了皇宫。 余氏放下心来:“那几个意图谋害恭王的人,王爷可抓到了?” 景昭点头。 余氏说:“这样的人,若是能问出一二,自然是好事。若是不能……” 她沉默了一瞬,“若是不能,王爷还得小心才是。” 能得一国首辅敬重多年的妇人,哪会仅仅只是因为原配发妻和持家有道这么简单。 景昭没有说的事,余氏单凭景瑞的反应就猜出了一二。 景昭谢过余氏,等卫燕喜换了一身干净些的衣裳,他便立即带着人下山回秦/王府去了。 出了这样的事,便是余氏和杨氏也暂时歇了在法喜寺清修的事,没有留宿,趁着还未到黄昏关城门的时候,早早下山各自归家。 至于小恭王,自然是由郑愔带回皇宫。 秦/王府的人在看到自家王爷带着卫夫人回府的时候都惊呆了。 只知道卫夫人一早跟着首辅大人的家眷去了城外法喜寺,说是要去清修几日。怎么“几日”竟是半天功夫就到头了? 等伺候卫夫人沐浴的几个丫鬟从房里出来,卫夫人受伤的事就自然而然地从一些人嘴里传了开去。 鹌鹑提着一桶热水进屋,气鼓鼓地往屏风后面的大浴桶里添水。 屏风后,卫燕喜一双藕臂撑在大浴桶边上,水汽氤氲,正泡得舒服。虽然换过衣裳才出的法喜寺,但只是简单的擦了几把,还是泡澡更舒服些。 怕伤口碰水发炎,她还特地找布裹了几层,不过这会儿还是有些渗进去了,微微有些刺痛。 听到鹌鹑那不小的动静,她闭着眼,笑着问:“谁又惹你生气了?” “府里的人都说、都说夫人在寺里遇到登徒子了,所以才一身泥一身伤的回来。” 鹌鹑气归气,做事还是认真的。怕碰着卫燕喜身上的伤,还小心翼翼地避开。 卫燕喜嗯了声:“不传点话出去,他们岂不是没事做。” 鹌鹑气得不行:“那也不能乱说话呀!夫人明明是为了救小王爷才受伤的!他们、他们怎么能到处乱说!” “不生气哈。等明天我去教训教训他们。” “夫人只会嘴上说说,还不如告诉王爷,让王爷去处置。” “王爷现在要忙恭王的事,这种小事就不要麻烦他了。” 卫燕喜连连摆手。 等擦干头发,换好衣裳,后院管事的嬷嬷带了已经等候多时的医官进了门。 是宫里来的女大夫,有正经的官职,平日里主要是给后宫嫔妃们看诊,或是给太医打下手的。 能让女医官出宫来给她看个跌打损伤,要说这里头没有景昭的面子,卫燕喜可不信。 女医官看着十分娴静,动作娴熟地处理完她手上的破皮,又看好了崴了的脚,还仔细留下医嘱,一字一句说给鹌鹑听。 等确定鹌鹑全部听明白了,她这才由嬷嬷领着出门去了。 出了北院,女医官正跟在嬷嬷后头,走着走着,忽而听见了几声板子砸在皮肉伤的响声。间或夹着闷哼,此起彼伏,竟像是有很多人挨打的样子。 嬷嬷回头,见医官站定不动,似乎在侧耳听着声音,遂笑道:“府里的下人不懂事,背后议论主子,这不,张总管正领着人惩戒呢。” 女医官张了张嘴。 嬷嬷说:“卫夫人才受了惊,王爷吩咐了,无论大事小事都不得惊扰了夫人。医官大人,请吧,这惩戒下人就不必劳烦大人了。” 接送女医官的马车很快从秦/王府回去了太医院。 马车前脚刚离开,后脚便有一宫女从角落里出来,轻轻道:“太妃娘娘要见你。” 女医官低头应是。那宫女嗓门顿时变了,说:“医官大人可算回来了。太妃娘娘心口不适,正要找你看看,大人快些随我去祥庆宫!” 有其他医官经过,听见宫女的话,见女医官跟着宫女走了,都十分同情地摇了摇头。 太医院上下谁都知道,那祥庆宫说得好听是太妃宫殿,平日里却是连个打赏都没。毕竟,那里头住的可是生下先帝遗腹子的白太妃。 祥庆宫内外,似乎已经从恭王失踪的慌乱中走了出来,失而复得的狂喜也并没有在宫女太监的脸上留下太多痕迹。 得了宫女的引路,女医官进了正殿,微微抬头,便瞧见坐在上位的妇人—— 三十岁的模样,潋滟凤眼,肌肤白皙,脸庞稍稍有些棱角分明,看起来清艳又有些高贵。只是一双眼睛,微微透着红,分明是才狠狠哭过一场。 这人,就是恭王生母,那个怀了先帝遗腹子后,直到坐稳了胎才叫朝野上下知晓的白太妃。 “海棠。”她屏退宫女,“你去过秦/王府了?” 名唤海棠的女医官点头。 “那个卫夫人如何?” 海棠如实说:“只是一些擦伤,还崴了脚,稍稍养上几日就……” 她话没说完,被径直打断。 “我是问,”那个才为幼子哭过的女人,已经敛去了所有的悲伤,将心思放在了别处,“她长得如何?” 第61章 恭王被身边的太监带出宫去,结果是为了把人卖了换钱。法喜寺里有个和尚,平日里吃斋念佛,做的是积功德的事,背地里却买卖小孩,专门赚这种黑心钱。 那太监本来都已经计划好了,人都被带到寺里了,结果一时不查,被三岁大的恭王耍了一遭,回过神的时候,小恭王已经不见了踪影。 太监和坏和尚在寺里找了几圈没找着人,太监慌了,只能把事情同别人说。 于是,才有了漫山遍野追着秦王侍妾跑的那几个男人。 事情闹得这么大,要说宫里再是半点消息都不知,那自然是假的了。 小皇帝原本就对比自己小了一截的异母弟弟没有好感,这回恭王失踪,满朝文武都在等着看他的反应。 还不等他做出什么反应,自恭王出生后就一直躲居祥庆宫的白太妃突然走了出来,跪在他的宫殿前,又是哭又是磕头。 小皇帝极为恼怒,在宫里当着宠妃的面骂了很久。 骂恭王蠢笨不堪给自己添麻烦,骂白太妃故意施压,骂完一个骂另一个。 之后恭王被找到,据说是秦王那个侍妾卫夫人救的,小皇帝在宫里又是连番痛骂。知道卫夫人会出现在法喜寺,还是因为余氏婆媳,更是连她俩也骂上了。 得宠的薛美人见状还在边上跟着一块儿骂。 徐皇后得知后,什么也没说,只去见了佟太后。 于是,在恭王回宫,白太妃回祥庆宫后,佟太后出现在了小皇帝的面前。 命徐皇后与薛美人带上殿内伺候的丫鬟太监全部退下后,佟太后尚算平静地把手中的一份折子,扔到了小皇帝面前。 “恭王被骗出宫这件事,皇上是否在其中插了手?那个叫成安的太监,不是个能顶事的,已经把能交代的都交代了。” 小皇帝愣了下,梗着脖子否认。 自己肚子里出来的儿子,是个什么脾气,佟太后最是清楚。 “我再和你说过,这宫里如今能威胁到你地位的,只有你自己!不管是你两位皇叔,还是恭王,都威胁不到你。但是你在做什么?” “你设计剥夺了你皇叔的身份,我不拦着你。你派人盯着你定王叔,你答应只是盯着,我也不说你。可恭王这件事你做得太过了,皇上!” 先帝在世时,佟太后也曾帮他批过奏折,虽都不是什么要紧的折子,但也有自己的见解。 小皇帝登基的第一年,她还垂帘听政过。 别人如何不知。 张正却是私下与余氏说过,这佟太后若野心勃勃一些,说不定能抢一个女帝当当。 佟太后说了这些,分明就是已经清楚知道,那背后动手设计了恭王被骗出宫这一出戏的人其实就是小皇帝。 可他就是不认:“朕什么都没做!” 佟太后十分失望:“你什么都没做。可实际上,你什么都做了。恭王不过才三岁,且为了让我们母子安心,白太妃鲜少让恭王在人前露脸。你是什么时候开始,连恭王都容不下了?” “没有……” “你还想狡辩到什么时候!那个叫成安的太监,从前在你宫里伺候,后来是皇后将这个游手好闲,好吃懒做的家伙赶出去的。你什么时候把人调到恭王身边?” 小皇帝其实已经不能再说是小孩了。 十六岁的少年,有妻有妾,又是一国之君,无论是太后还是朝臣都在告诉他何为君,都在说不能任性,不能胡来。 他憋着一口气,扭过头去不肯听佟太后的话。 佟太后深呼吸:“你还不肯认错?” “我做错了什么?” “你最大的错,就是心思不够缜密!” 佟太后冷下脸。 小皇帝怔愣。 “你要对付皇叔,你要对付恭王,我不拦着你。你大了,有你自己的心思,我做不了你的主,大不了等百年之后,我去同你父皇告罪。但是既然要对付,就要把所有的事安排得清清楚楚,仔仔细细。” 佟太后恨铁不成钢。 “你畏之如虎的皇叔,因为东南倭乱,你不得不重新起复。你心底厌恶的皇弟,因为狡猾太监的私心,侥幸逃脱还被人救走。” “那朕、我应该怎么做?” “换做我是你,皇上,秦王得死,恭王也是。要死透了,你才能放心,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叫他们都生出了警惕。” 如果卫燕喜在这,听到这对母子的谈话,只怕心中唏嘘不已。 佟太后面上说着秦王和恭王这对叔侄俩不会威胁到小皇帝,但实际上也是生过要斩草除根的心思。 当然,这些对话,除了他们这对母子,无人得知。 在话题中被几句话带过的卫燕喜,眼下正在秦/王府内,过着富贵闲适的养伤生活。 名叫海棠的女医官自第一次后,每日都会准时出现在王府北院。 即便只是简单的换药,听说得了吩咐,必须由医官来完成。 养伤的日子里,余氏和杨氏分别登门来探望过她,定王妃更是每日早中晚来三次。 当然,她是跟着定王来的。 而定王,是追着景昭亲聘的一个江南厨子来的。 还有喜鹊。 卫燕喜养伤的时候,最叫她高兴的,是不惧关系被发现,隔三岔四来探望她,陪她说话的喜鹊。 她上辈子独生女儿一个,没亲姐姐。如今沾了小燕喜的光,得一个姐姐的照顾,越发觉得亲近。 这天,卫燕喜坐在院子里,一边摸着喜鹊隆起的肚子,一边说话。嬷嬷快步进来禀报道:“夫人,宫里来人了。” “是什么人?”她忙让鹌鹑把自己扶起来。 “是传旨公公,已经在前头候着了,还请夫人移步。” 听到传旨,卫燕喜还愣了下。 倒是喜鹊反应极快,说:“多半是因为恭王的事。” 钱家是皇商,宫里的风吹草动,多多少少会传到钱雪柳的耳朵里。他又什么事都不瞒着喜鹊,喜鹊自然而然的也就知道了不少事。 像恭王被拐的事情。 小皇帝亲自带人彻查,最后查出那个拐卖恭王的太监是个好赌的家伙。 因为自己欠了一屁股的赌债,债主说了如果再不还钱,就要把他的老子娘跟弟弟妹妹们都卖进腌臜的地方去。 那太监没办法,看恭王细皮嫩肉,就想出把人骗出宫去卖给人贩子,好赚点钱回来还赌债。 结果没想到,恭王年纪小小,却聪明得很,到了法喜寺趁人不备就逃跑了。太监这才觉得要出大事,慌忙下山回宫求助…… 这是宫里查出来的结果。 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整件事情从头到尾逻辑都是不通的。 比如那太监打小就净身入宫了,哪里有机会去外头欠一屁股债赌债。 比如那太监净身入宫的原因,就是老子娘死后,亲爹讨了个后娘,后娘把他们兄妹几个,要么卖进宫,要么卖去了青楼,太监恨不得后娘死,怎么也不像是会为了赎后娘铤而走险的样子。 再比如,恭王丢了才觉得出大事,那宫里发现恭王被卖了,他就逃得了? 尽管问题很大,甚至可以说显而易见。 但,皇帝说的就是对的。 再蹩脚的理由,在这时候都必须闭嘴当不知道。 既然恭王的事归结于一个好赌的太监,那救了恭王的卫燕喜自然要得宫里给的赏赐。 卫燕喜见到了那位来宣旨的公公。 不是之前常见的郑愔,反而来的是个上了一把年纪,目光叫人觉得有些不适的老太监。 “郑公公。”她听到喜鹊喊了一声,这是借机在告诉她太监的身份。 老太监咧嘴笑:“原来钱夫人也在。” 喜鹊这一声喊,算是让卫燕喜认出来传旨的这个老太监,就是小燕喜那时宁死不嫁,最后由玉芙嫁过去的郑保保郑大太监。 土淹脖子根的年纪,却听说宫外置办的宅子里,除了玉芙和薛家送去的薛元娘外,还有不少女人。 郑保保随后宣旨。 小皇帝亲自吩咐赏赐卫燕喜黄金千两,绢帛万匹,还有一箱金银珠宝及名贵的养身药材,说是感激她舍身救下恭王。 圣旨过后,老太监还捎来了恭王生母,白太妃的口信—— “太妃娘娘说了,卫夫人是为了救恭王所以受了伤。这不管轻伤还是重伤,那都是为着恭王受的。所以太妃娘娘决定,明日在祥庆宫内设宴,一定要好好款待夫人,感谢夫人的救命之恩。” 听到这话,卫燕喜的下巴差点跌了下来。 白太妃要感激她没什么。 毕竟恭王是白太妃花了很多心思才保下来的儿子。 可进宫吃饭……不如换成真金白银? 但显然,卫燕喜心里头明白,真金白银这等俗物,她肯收,白太妃未必想送。 更重要的是,不是说白太妃从前是……景昭的未婚妻? 带着“现任”见前任的尴尬情绪,卫燕喜在送走郑保保,又送走喜鹊后,终于迎来了自己在等的人。 景昭一回北院,她就把这事报给了他。 景昭听了点了点头:“我知道。方才张仆已经告诉我了。” 卫燕喜还吊着心,偷偷瞄他:“那王爷的意思是,我必须赴宴?” “当然……”景昭听到这笑了,看她那偷瞄的小动作,直接拍了拍她后脑勺,“在害怕?” “不是怕,”卫燕喜摇头,想了想,诚实道,“白太妃毕竟不是别人。你……她……我去到她跟前,会不会不太好。” “有什么不好。”景昭被她说得笑了起来,随后他顿了顿,眼睛深沉,“你是我的妾,是这个王府的半个主子。她是太妃,是先帝的妾,是恭王的生母。她和我,没有任何关系。” 卫燕喜稍稍松了口气。 这时候,景昭的指尖若有似无地擦过她的唇角,随后捏了捏脸肉,缓缓地道。 “不过,她这个人,有点不好相处。” 第62章 “不好相处?”卫燕喜有些傻眼。 她听张仆还有蓝鹇把宫里那些秘辛当八卦故事说过,白太妃在他们口中,就是他们王爷从前人人皆知的未婚妻,除此之外,什么性格,什么青梅竹马的经历,他们半个字都没提过,她当然也就不知道白太妃是个怎样的人。 “成国公夫妇在有了白太妃这个长女后,时隔十二年,才有了一对双生子。那十二年的时间里,成国公府上上下下无一不是将她一人捧在手心里。” 景昭看着她说了几句话,“若你生在那样的环境下,说不定也能养出她那样的性情来。” 卫燕喜在他对面老实坐下,一听他的话,想也不想道:“话不是这么说。我若生在那样的地方,我肯定乖乖的。” “不过,”她话锋一转,凑近问,“白太妃真的这么不好相处吗?王爷你是唬我的吧?” 景昭嘴角一翘,笑意加深。 卫燕喜眨着眼,好一会见他都那样笑盈盈地看着自己,有些尴尬地握拳抵嘴轻咳了一声。 “我是不是唬你,明日你就知道了,”景昭说到这,说话的声音依旧带着点点的笑意,“她要是说了做了什么让你不好接招的事,去找定王妃或是余夫人。” 卫燕喜啊了一声:“所以,不是我一个人被召进宫?” 景昭这时候用鼻子哼笑了一声:“祥庆宫设宴,怎么会只邀了你一个。” 卫燕喜敲了敲自己脑袋,肚子里骂了自己两句笨蛋,看着景昭风淡云轻的样子,就差上前抱腿了:“王爷,虽然这么说有些不大好。不过,你能不能跟我说说,当年、当年白太妃是怎么从秦王未婚妻变成……先帝嫔妃的?” 怕景昭生气,她又赶紧趁着人变脸之前,补充道,“我那是怕到时候白太妃说了什么话,我不懂好坏糊里糊涂应下来!” 这借口听着实在拙劣。 景昭拍她脑门,嘴上还是将她想知道的事情简单说了。 “她闺名芙蕖。池面芙蕖红散绮的‘芙蕖’。她与我同龄,在皇兄眼里自然也就是个关系稍微亲近一些的小妹妹。”景昭说到这垂下了眼,示意卫燕喜给自己倒茶,“白太妃在娘家时与我有了婚约,那是基于成国公夫人与我母后乃手帕交的关系。” 所以? 卫燕喜看着他,眨了眨眼。 看他不往下说,只看着桌上的茶盏,她恍然大悟,忙不迭倒了杯茶送过去。 景昭看着她十分殷切的样子,笑了:“说是青梅竹马,不如说是普普通通相识的两个人。那时候我俩年纪都小,要说有什么情义,自然不见得。” “人人都说我和她有什么情义,所以才一直不曾娶妻生子。就连皇上都认定了这事,说怕将来再传出点不好听的事,为我赐婚了徐家女。” 听他这么说,卫燕喜对那白太妃的摆宴越发的不想去了。 白太妃她没见过,倒是听定王妃提起过,那位白太妃小时候生得不错,又是成国公府的长女,虽然年纪小,但已经颇有风姿。加上成国公府和秦王的婚约,人人皆知,要说她不引人注目,那都是假话…… 只要成国公府不临时变卦,世人都不会说他们这门亲有什么不对的而地方。 毕竟一个是国公府,一个是亲王府。 尤其这门亲事还是早就定好的。 谁都没料到成国公府后来会出意外。 更没料到,国公府的老夫人会求到当时的皇后跟前。 未来的秦王妃转瞬间入宫做了先帝的妃嫔。 燕京城街头巷尾不多时开始流传起一女许二夫、兄弟同娶妻一类的故事。 虽然没指名道新,但也差不多了。 “他们都说我是因为她进宫的事,与皇兄有了嫌隙,于是从军去了边关。他们以为他们的,除了皇兄,没人问过我是不是真的。” “实际上。我不介意白芙蕖要嫁给谁。” 听景昭说话的语气,好像过去的青梅竹马真没在他心里留下多少痕迹。卫燕喜也不知是替那位白太妃觉得可惜,还是怎的,下意识追问。 “王爷诶……青梅竹马那些年,说好的未婚妻成了小嫂嫂,王爷心里真没别的想法?” “如果婚约不退,成国公府没有送她进宫,她当然会是我相守一生的妻子。”景昭说到这看向她,见她微微皱眉,似乎想明白又不明白的样子,笑了起来,“我们婚约订得早,那时候我差不多才三岁。虽然母后没有怎么抚养过我,但皇兄会经常让她进宫,让我们相处。先是在东宫,后来是后宫。我习惯了拿她当妹妹,将来再拿她当相敬如宾的妻子。” “至于其他的,本来就没有,也就不至于在她入宫之后,我会有什么介意或者不痛快了。她现在是太妃娘娘,与我更无什么关系。” 卫燕喜忍住不去猜测那位白太妃在先帝驾崩后,是不是对景昭还有那几分旧情义在,只看景昭的样子,她要是真不去的话,落在外人眼里,指不定就是“避而不见”四个字。 有种……莫名其妙就认怂的感觉,心里怎么就那么不是滋味了呢? “我不知道她心里是怎么想的。但你救了恭王,她既然邀了你和别人一道进宫,她就不会给你什么难堪的事。” 看着卫燕喜的眼睛,景昭手指动了动,伸手把人拉到身边。 “倘若她要是真做了令你难堪的事,也不必受着。” 这是无所谓她做什么的意思? 卫燕喜眨巴眼睛。 景昭见她如此,安静地笑了笑。 与白芙蕖的婚约断了之后,他其实松了一口气。 那时候他满心想得都是去边关,挣军功,为皇兄守边疆。但因为有婚约在身,成国公府并不愿意让他丢下白芙蕖离开。婚约一断,他二话不说直接离开燕京,这才有了后来战功赫赫的秦王。 至于成国公府那时候为什么一心想要送年纪小小的白芙蕖进宫,说到底,是藏了私心的。 成国公府那时候并没有出什么大事,不过是成国公与一拜访大靖的番邦小国的王子起了冲突。 但老夫人一心觉得,只有把孙女送进宫,做了先帝的女人,成国公府才能得到庇护。 不过,那也是多年前的事情了。 景昭笑。 如果不是老夫人这个决定,他也不会有机会等到她的出现。 卫燕喜带了鹌鹑和其他几个丫鬟上了马车。 那几个丫鬟都是到燕京后,由景昭亲自为她挑选的,手底下的本事不光光是伺候人。 因为是祥庆宫设宴,卫燕喜辰时过半才出门,马车晃晃悠悠去到宫门。然后在那儿遇到了一直等着她的余氏。 祥庆宫来迎的宫女姗姗来迟,见了同卫燕喜站在一处的首辅夫人,面上一僵,忙躬身招呼,带着她们一行人往祥庆宫去。 没有故意绕远路,也没有言语上的不恭敬,宫女就这么在前头引路,不时偷偷回头看一眼,又看一眼。 卫燕喜看了那宫女一眼,见她对上眼后立即慌张地扭回头,卫燕喜抿抿唇,轻轻“啧”了一声。 余氏看她,低声笑了笑。 这一走,走了些许路终于看见了挂着“祥庆宫”匾额的一道宫门。 宫内,宫女太监匆匆,一副正在积极准备的样子。 白太妃一直在跟定王妃说话,定王妃一直是那副淡淡的,对各种话题都不感兴趣的样子,白太妃也不在意,依旧笑语盈盈地说着自己的话。 等到宫女走到她身边,附耳轻语了几句,她这才止住无趣的话题,对坐在下首的武安侯夫人笑道:“嫣然,听说侯爷房里有个小妾有身子了。我记得你嫁过去也有些日子了,还没消息么?” 被叫到名字的夫人神情尴尬,掩唇笑了笑:“回太妃娘娘,这孩子、这孩子的事急不来,总是要随缘的……” 话虽这样说,但她脸上的神情已然暴露了焦躁的心绪。 白太妃微微笑着,似有些漫不经心地转过头:“听说,秦王十分宠爱卫夫人,定王妃觉得,秦/王府什么时候能听到好消息?” 定王妃垂着眼帘,品茶道:“秦/王府的事,我如何能知。” “是呢,是我糊涂了。”白太妃脸上的淡笑没有退,“这等事,哪是我们这些外人能知道的。” 她又去看武安侯夫人,“嫣然,我记得,秦/王府的卫夫人是你二叔三叔从扬州带出来的人。说起来,也算是你们徐家人。卫夫人到了,不如你去替我请人进来罢。” 徐嫣然的脸登时黑了,还来不及说什么,那头门口就有太监唱起了名字。 徐嫣然干脆转过身去,也不说话了,冷着脸恶狠狠瞪向门口。她不能对白太妃说什么,还不能迁怒一个小妾么! 于是,等卫燕喜和余氏一道走进祥庆宫正殿,抬眼就先瞧见了坐在一旁,怒气冲冲等着她的年轻妇人。 “是徐嫣然。”余氏道,“她就是与你家王爷和离的徐家女。” 卫燕喜听了眼都没眨,只冲着徐嫣然点头微笑,然后继续往前走。 景昭只说了定王妃和余氏会在,没说这位前王妃也会在场。 这是干嘛? 前前任,前任,还有现任,玩修罗场? 第63章 “你就是那个被我二叔三叔从扬州买走的瘦马?妖妖娆娆的,果然不是正经模样,也不知道你用了什么手段,勾得秦王对你百依百顺。” 卫燕喜没打算在徐嫣然身上花心思,但显然,徐嫣然不这么打算。 徐嫣然一开口,那就是个被点着了的爆竹,炸得响。 “我问你话呢,怎么不回答?还记不记得谁是你主子!” 卫燕喜回头瞟了她一眼。 不冷不热,连脸上的神情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就好像她说的那些事,根本不重要。 徐嫣然愣住,她被人捧管了,向来脾气不算多好,又自小厌恶家里养的那些所谓的“女儿”跟瘦马,见卫燕喜这么个反应,心里的怒火顿时熊熊燃起,猛地迈开步子就要上前去拉拽对方。 但这个时候,景昭留给卫燕喜的几个丫鬟动了,直接挡在了她的面前,弯腰一福:“这位夫人可有什么话要说?” “滚开!这里没你们说话的份!”见了两个略显陌生的丫鬟挡在了卫燕喜面前,徐嫣然顿时怒得眼前发黑,扬手就要往人脸上扇。 但她的巴掌还没落到人脸上,就被面前的丫鬟给抓住了手腕。 徐嫣然使劲往回拽,手没拽回来,手腕疼得厉害。 “你松开!”徐嫣然大叫。 一屋子的人都看着她被一个丫鬟治得死死的,再看站在边上的卫燕喜,她心里越想越气,眼泪都要委屈地流出来了。 “松开吧。”卫燕喜喊了一声,“别叫人觉得,是咱们秦/王府在故意欺负人。” 难道不是吗? 徐嫣然瞪圆了眼睛。 丫鬟冷冷地看了这位前王妃一眼,把她的手狠狠甩下,随后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般,重新走回到卫燕喜的身后。 丫鬟的动作虽然不多,话也稀少,但任谁都看得出来,这一定是个有些功夫的,当是秦王防着什么,所以特意放在了卫夫人的身边。 至于防着什么…… 定王妃踏踏实实地喝了口茶,目光从底下被人视作玩笑的徐嫣然转到了身边的白太妃。 屋子里的眉眼官司不少,卫燕喜没有一一搭理,目不斜视地往白太妃跟前去。 她是头一回见这位对秦/王府而言,赫赫有名的太妃娘娘。 兴许是因为出身的关系,也可能是这些年深宫修炼出的本事,白太妃的年纪明明不大,但身上就是自带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白白将花一样的年纪变得尤其老成。 有点……像佟太后。 “秦/王府卫氏见过太妃娘娘。”卫燕喜垂首道了个万福。 白太妃没有出声。 屋内其余的人一时也不好开口说话,便是徐嫣然都趁机嗤笑了一声。 余氏蹙了下眉:“太妃……” 白太妃仿佛这时候才看见余氏:“余夫人也来了。这次恭王遇险,还多亏了夫人救了他一命,不然我这个做娘的,怕是没脸去地下见先帝了。” 她话音刚落,就听见屋里的女眷齐齐倒抽了口气。 她微微侧头,就见方才被她故意冷落在一旁的卫燕喜自个儿直起腰来。不光如此,还抬起了脸,正微笑着同几位夫人点头。 于是,本来还面带笑容的白太妃,唇角的弧度微微放了下去。 “卫夫人吗?”白太妃的脸上敛去了笑意,“卫夫人见了从前的主子不行礼,是忘了礼数?还是你们扬州出身的瘦马,只教导如何勾引男人?” 白太妃这话说得难听极了。 先是故意无视卫夫人的存在,现在又张口说这番话,旁人怎么也想不到这是个什么意思、 不是说,是卫夫人在法喜寺发现了被拐的恭王? 不是说,卫夫人为了救恭王差点出事? 怎么到了太妃娘娘这里,竟像是很有几分仇怨的样子。 “回太妃娘娘的话,我从前的确是扬州瘦马出身,但王爷心善,早早将卖身契烧掉,还给我造了户帖。”卫燕喜笑得温柔,语气听起来也不像是不高兴的样子。 她上辈子谈生意的时候,最是会摆这样的面孔。商场上的人明刀子暗刀子都来,但伸手不打笑脸人也是比明面上的道理。 “竟然立了户?” “都说秦王宠她,果然是真的!” “又是脱籍,又是立户,秦王这是把人放心尖上疼呢,怕不是回头还要扶正?” “扶正不用想了,就是秦王想,也得看陛下和宗正寺的意思呢。我觉得,要是有了身孕,估计就要当侧妃了。” 祥庆宫内,有白太妃邀请的其他几家女眷。 卫燕喜并不在意白太妃说好的感激,怎么临时变了口吻,只一边听着各种议论,一边笑容温婉地看着人。 白太妃没料到这个出身卑贱的女人居然这么回话,放在椅子扶手上的手骤然握紧。 “看样子,秦王当真是被你迷得晕头转……” “姐姐!” 殿外传来幼童欢喜的尖叫。 所有人都看了过去。卫燕喜也不例外。 只见一个小孩钢炮似的从殿外冲了进来,几个零星站着的宫女立即惊惶地给他让出路来,还有个大宫女从后头追着跑,嘴里叫着“王爷慢点跑”、“王爷小心”。 那小孩穿着紫色锦袍,短胳膊短腿,跑得却很快,几下就冲到了人前。 所有人都以为他要撞上卫燕喜的时候,小孩却突然在两臂之遥的地方停住了脚步。 他掸了掸袖子,又小大人似的整了整自己的衣裳,这才向着卫燕喜作揖行礼。 口中喊道:“婶婶。” 这一下,别说边上的人了,就是卫燕喜自己也愣在那里,满脸的不解:“恭王殿下,是不是……喊错了?” 妾又不是正妻,怎么能被喊婶婶? 景瑞仰起头,眨了眨眼睛:“可是皇叔说,等姐姐回来了,瑞儿要改口喊婶婶。” 如果第一声“婶婶”还能当做是恭王年纪太小,分不清尊卑,喊错了身份。 那到这一句“皇叔说”,简直就是秦王亲手盖下的戳。 祥庆宫正殿内,一片哗然。 再看白太妃的脸色,实在称不上好看。 余氏看了眼满脸尴尬的卫燕喜,突然觉得,有秦王在,她也实在不用照顾着点这个小丫头。 她转过身,坐到了定王妃的身旁。 一旁的定王妃气定神闲地倒了一杯茶,递到了她的手边。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想起来之前秦/王府的叮嘱,都忍不住轻轻笑了起来。 有了恭王的打岔,白太妃尽管还是对卫燕喜心有芥蒂,但也不好表露出来。于是宴席总算是能正经开始了。 白太妃这场挂羊头卖狗肉的酒宴,办得有声有色。 进贡的果酒,旁人轻易吃不到的御膳,甚至还有歌舞助兴。 被邀请来的夫人们吃着酒,互相说着好听的话,时不时还与白太妃夸夸恭王。看起来,就好像这对母子在宫里的境遇并不像外面人以为的那么差。 卫燕喜吃了几口酒,大约是上头了,坐在位置上晃了晃脑袋。 余氏与定王妃低着头小声说着话,见状对她说:“要不要出去透口气?这里头有些闷,不舒服就出去透透气再回来。” 祥庆宫就这么大,倒是不怕卫燕喜走丢了。 卫燕喜感激地看了余氏一眼,轻声说了谢谢,这边起身往外走。 鹌鹑跟在边上,问了进出的宫女哪儿能透透气稍稍坐一会,宫女指了指祥庆宫的花园,主动提出要带她们主仆俩过去。 祥庆宫在白太妃搬进来之前,也是住过人。 这宫里的一草一木,多数就是那时候留下。尤其是花园一处假山上立着的亭子,更是不知有多少年的历史。 宫女特意带着她们主仆俩上了亭子,又指着假山下说:“夫人若是有什么需要,在这儿喊一声便是。” 卫燕喜说了声谢谢,这便在亭子里坐了下来。 鹌鹑守在边上,怕她醉酒,小心翼翼看着。 这亭子就在假山上,四面通风,五月的风微微带着热,吹进亭子,吹到卫燕喜一个喝了酒的人身上,正好不会太凉。 也就因为这不冷不热的风,卫燕喜靠着亭子的围栏,慢慢的,有些发困了。 正在这时候,假山下,传来了女人说话的声音。 卫燕喜揉了揉脸,稍稍往亭子外趴出去看了一眼,边上的鹌鹑也跟着看出去,一见底下的人张嘴就要喊。 卫燕喜这时候却突然酒醒,眼疾手快一把捂住了她的嘴。 亭子下。 景昭被徐嫣然拦了下来。 这里是祥庆宫,更是后宫。寻常男子一向是不能随意进出后宫的。 景昭出现在祥庆宫,身边自然跟了知事的太监,见徐嫣然突然出现拦人,那太监当即上前要说话。徐嫣然却好像没有看到第三个人,脸颊上浮着红晕,冲景昭笑了起来。 “见到我,王爷是不是有些惊讶?”徐嫣然捋了捋耳边垂下的发丝,“我与王爷许久不见,也不知王爷还记不记得我……” “不记得了。” “……” 徐嫣然手抖,目瞪口呆。 景昭的眉心不易察觉地轻皱了一下:“这位夫人……” “我是徐嫣然!” 徐嫣然着急地喊出在的名字。 景昭仿佛终于想起她来,“哦”了一声:“原来是你。听说你再嫁了,挺好的。” 说完,礼貌性地点了点头,绕过她往前走。 “一点也不好。” 景昭停下脚步。 徐嫣然一改方才娇羞的模样,双眼微微泛着泪光,里面写满了不甘和委屈。 “自从与王爷成亲后,我在燕京对王爷日思夜想,生怕王爷……可我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家,家里人的意思如何违抗得了,只能与王爷和离……” 徐嫣然咬着唇,“怕王爷身边无人照顾,我还特意让二叔三叔为王爷挑选了可人的姑娘……王爷如今将卫夫人捧在手里,是不是真的爱重她?” 景昭没打算说话。 徐嫣然直接哭了起来:“王爷,我如今后悔了!如果我没有听家里人的意思该多好!他们让我改嫁的那个人……那个人他……他……” 他了半天,就是没有后面的话。 边上的太监简直就想找个地缝先钻一钻。 景昭有些不耐烦了,直接道:“不要讳疾忌医。” 徐嫣然愣住,等回过神来,脸上血色全失,这下真的是哭着转身跑走。 亭子上的卫燕喜,瞠目结舌。 这一个“讳疾忌医”,简直一语双关啊。 要么是徐嫣然有病,要么就是她改嫁的对象,那位武安侯有不可言说的……难言之隐? 卫燕喜酒彻底醒了,想着这人进到祥庆宫来多半是为了找自己,正考虑要不要主动去喊景昭。假山转角处又拐出一人来。 这一回,拦截的人成了白太妃。 看着假山下走出的骄矜太妃,再居高临下看着远处还有背影的炸毛前任,卫燕喜眼眸晦涩不明地晃动了下。 啧。 这些人都是哪里得来的消息,一拦一个准。 第64章 如果这是个玛丽苏的故事,那景昭就是人人爱我,我却不爱人人的终究玛丽苏男主角。 早年入宫的未婚妻做了先帝的女人,生了先帝的孩子,成了太妃娘娘,还会有意为难他的妾。 之前和离的原配妻子转眼改嫁后,还会心心念念想着他…… 这怎么看都是拿了女主角的剧本? 卫燕喜趴在围栏上,莫名叹了口气。 她只是来吹个风,怎么就运气这么好呢。 “底下人说你来了,我便想着来找你说几句话,没想到,徐嫣然竟然也会得了消息来路上堵你。”白太妃轻笑了一声,摇了摇头,“她刚才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景昭道:“太妃娘娘,偷听不是好事。” 白太妃轻轻笑道:“这怎么能算偷听?我想来找你,被她抢了先,那说点话叫我听见,不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景昭道:“然后呢?” 景昭的声音听着凉凉的,不带情绪。 他眼神淡淡的,只是扫了她一眼,随后便转向了他处。 白太妃见此,心里就好像被人拿刀子猛地捅了一下,剧烈的疼痛一瞬间席卷全身。 随即,她飞快地收敛了眼底的晦涩:“阿昭……” “太妃娘娘。”景昭打断她的话。 他不说这个称呼不合适,只眼神微冷,明明白白表露了不喜。 白太妃咬唇:“秦王……” 她无奈改了称呼,声音干涩极了,“王爷可知,她徐嫣然如今为什么后悔了么?” 大概是看出景昭并不想搭理自己,她也不在意,自顾自说了下去。 “当初徐嫣然一心想要嫁你,徐家花了不少心思,才叫这门亲事成了。结果一转头,洞房都没入就开始守活寡。徐嫣然那性子娇得很,守着活寡觉得没意思,没人贴心没人疼,就勾搭上了武安侯。” 白太妃扬起笑,“武安侯那样的人,模样是好的,可人不顶用。徐嫣然前脚和你和离,后脚就靠着徐家跟皇上的关系,硬生生让武安侯休了他那原配,自个儿嫁进了侯府。” “挺好的。” 亭子里,卫燕喜听见景昭又重复了同样的话。 白太妃啧舌:“好什么?武安侯要是真的好,她徐嫣然今天就不会想尽办法来拦你,和你说那些后悔的话。” 卫燕喜正好奇徐嫣然说那些话的原因,就听见白太妃嗤笑起来。 “那个武安侯,就是个绣花枕头,不顶用处。他那侯爷的位子,也是老祖宗挣下来的,除了吃喝玩乐,游手好闲,他也做不了什么。后院里莺莺燕燕太多了,城里也到处都有相好的,那身子骨……” 白太妃意有所指,“女人这一辈子,无非依靠三个男人。父亲,夫君,儿子。徐嫣然的爹没有太大用处,夫君武安侯除了一张脸和嘴别无长处,至于儿子。武安侯的身子骨早就坏了,别说儿子了,徐嫣然只要不另嫁,这辈子都别想有孩子。” “阿昭,她后悔了,想和武安侯和离,想回秦/王府。” 卫燕喜在亭子里听得目瞪口呆。 旁边的鹌鹑下巴都要掉了,捂着自己的嘴,不敢出声。 已经和离,并且火速改嫁的徐嫣然因为丈夫不能……想和丈夫和离,然后再回秦/王府当无人约束的秦王妃…… 这消息丢出去,分明就是一颗惊雷。 扔哪响哪。 鹌鹑松开手,凑到卫燕喜耳边,蚊鸣般的声音:“夫人,太妃娘娘说的是真的吗?” 卫燕喜摇摇头。 这是她哪能知道。虽然照着张仆和白太妃的意思,景昭和徐嫣然在被小皇帝成亲之前,并没有过太多的接触,就算有,也都是徐嫣然单方面。 但话谁不能说,万一呢? 主仆俩趴着等了一会,忽听见景昭冰冷冷的道了一声:“太妃请自重。” 卫燕喜猛地睁大了眼睛,又往围栏外伸了伸脖子。 白太妃的手还伸在那里,景昭明显往后退了几步。 白太妃道:“阿昭,你还在怨我?” 景昭的目光,不动声色地从她面上划过,掠过一旁假山,然后落回到白太妃的脸上。 “太妃娘娘,阿昭这个名字,不是你能喊的。烦请娘娘自重。” 他两度强调自重,白太妃一张粉白的脸顿时憋得通红,两只眼睛瞪得滚圆,愤怒地注视着景昭。 “阿昭!” “阿昭,我只是在关心你!那个徐嫣然不是个好人,你不能被她的眼泪给迷惑了!” 她喊完这些,似乎有些心虚,闭了闭眼,问,“阿昭,我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你多心了。”景昭明显的敷衍,并不想和白太妃过多纠缠,“我与太妃娘娘没有任何误会……” “骗人。”白太妃拧眉,“你分明是还在怨恨我进宫,做了你皇兄的女人。你心里一直闹着成国公府当初做的决定,你是知道的,当年的事情并不严重,哪怕我不进宫,你和你皇兄也不会不管我们,可我还是被送进宫里……我甚至还在后来听从家人的话,让你皇兄宠幸,还有了瑞儿,你心里不……” 她想说“不痛快”,但面前的男人已经不耐烦的沉下了脸。 比之前面对徐嫣然时,更冷。 “如果不是因为恭王,早在你以及你们成国公府为了一己私欲,给我皇兄下药的时候,你们已经去地府一家团圆了。恭王才多大,你们已经忘记这件事了吗?” 白太妃脸色刷白。 卫燕喜听着,隐隐觉得不妙。 景昭注视着眼前的白太妃,缓缓道:“皇兄体弱,连太医都说皇兄注定子嗣不丰。皇兄为了能治理好大靖江山,连后宫都很少踏足,更不必说当时被皇嫂无奈接进宫里,年仅十二岁的你。” 卫燕喜看不到景昭的表情,但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地飘进了耳朵里。 “皇兄立志做一代明君,从入主东宫的那一天起,他就谨言慎行,严以律己,不让自己的言行有损皇室声望。你那时虽和我只是婚约,并无感情,但你入宫的消息传开后,所有人都认定皇兄夺弟媳,并且这个弟媳还不过十二岁,尚且是个幼童。” 景昭的剑眉轻轻挑了一些:“你们成国公府是摆脱了麻烦,还顺势攀上了更大的富贵。但皇兄的名声却因为你们有了污点。” 白太妃有些慌了。 “如果成国公府自此老老实实,安分守己,等你十五六岁后,皇兄自有打算帮你找一个门当户对的亲事嫁出去。但是你们没有。” “你拿了成国公夫人带进宫的药,下在了送给皇兄用的茶水里。” 白太妃彻底慌了。 成国公府那时候用的手段的确下三滥。 可她入宫几年,迟迟没有侍寝,她那时候年纪又小,自然是听信了家里人的意思,用了那方面的药。 “我是下了药没错……可、可你皇兄在那之后,还不是开始要我侍寝!”白太妃一脸怨愤。 “他要是真这么正人君子,有本事就不要来我宫里,不要让为怀上瑞儿!” “你以为你是怎么怀上恭王的?”景昭淡淡地说,“那个时候在皇兄给我的书信里,你和成国公的那些事,他都一一写明。包括在他病重期间,你又是如何在汤药里下了那些药,迫使他病中与你行房的事。” 白太妃挨了一记无形的耳光,脸色难看至极。 “皇兄的意思,是一旦他病入膏肓,要我辅佐太子登基,并帮太子肃清朝野以及后宫。这里他要肃清的人,太妃娘娘,你该明白是谁。” “可惜,皇兄驾崩,我未能回京奔丧。之后又传来太妃怀上皇兄遗腹子的消息,那个时候,离瓜熟蒂落不过只有几月功夫。” 这一个又一个惊雷砸在头顶,炸得卫燕喜直抽冷气。 她听到景昭平淡无波的声音道:“你和成国公府还能活着,都是因为恭王。” 紧接着,她又听到白太妃在苦笑:“阿昭……秦王殿下,你从前不是这样的。你变得冷血无情了。” “我没有变。”景昭似乎笑了一下,“我从来都是这样的人。” 白太妃脸色越发难看。 可她又不能冲着景昭发火,只好恶狠狠地瞪了跪在他脚边的太监一眼,愤然转身,恼羞成怒地走了。 那太监吓得瘫软在地,一个劲地打着哆嗦:“王、王爷……王爷救救奴才……王爷……” 他听到了不该听到的内容,就算白太妃现在不说什么,转头他的命只怕也不知要丢在哪里,倒不如求了秦王,兴许、兴许还能搏一条生路。 景昭低头看了太监一眼:“你去找蓝鹇。他会安顿好你。” 太监喜极而泣,千恩万谢地从地上爬起来,不敢拖延,满脸鼻涕眼泪地跑去找蓝鹇。 而景昭,却是站在假山下,动也不动。 良久,他仰起头,望着假山上冒出翘角飞檐的亭子,道:“还不滚出来?” 亭子里没动静。 他抬手敲了敲山壁:“卫燕喜。” 这一把,话音落,假山上的亭子里,慢吞吞探出一个脑袋来。 卫燕喜尴尬地嘻嘻笑了两声:“王爷……” 第65章 卫燕喜磨磨蹭蹭地应了是,从亭子往假山下走的时候,稍远处有三五宫女往这边走来的动静。 她们在笑盈盈地说着话,分享自己从席上各位夫人手里得的赏赐。 南红的镯子,翡翠的簪子……这些长在深宫,很早就进了祥庆宫这样偏角的太妃宫殿的女孩,没有在其他宫里见过太好的首饰,也没能在白太妃处得到同等的赏赐,一时有了好物,难免便习惯性分享、攀比了起来。 “定王妃出手真的大方。上回定王妃赏给锦竹姐姐一只翡翠镯子,这次我就得了她赏赐的翡翠簪子!” “其实武安侯夫人出手也大方……” “算了吧,那位武安侯夫人从前还是秦王妃的时候,可也没大方到哪里去。如今成了侯夫人,哪里还有从前的气派。想她赏赐点好的,还不如看余老夫人的呢。” 宫女们旁若无人地说着话,语气里对徐嫣然的不屑表露无疑。 卫燕喜已经下了假山,站在景昭面前,眨了眨眼。 那几个宫女还在嘻嘻哈哈地说话。 “……你方才没瞧见,那位卫夫人出现的时候,武安侯夫人的脸都黑了好几度。” “也难怪她脸色难看,听说过她当初哭着闹着要嫁给秦王,如愿之后又是她自个儿哭着闹着要和离。这全燕京城,只怕只有聋子不知道这件事。可现在王爷回来了,身边得了如花美眷,她又落得这般田地,真叫人笑话……” “我瞧着,太妃娘娘好像也不大高兴,不是还给卫夫人难堪了吗?” “嘘!” 先前说话的宫女登时紧张了起来。 “你不要命了?什么话都敢说?” “不、不能问吗?” “太妃娘娘从前是秦王的未婚妻……这事知道就行了,记在脑子里,下回在娘娘面前当心一些,别说错了话惹娘娘发怒。” 这事到这儿便算结束了,之后话题又重新绕回到被邀进宫的几位夫人身上。 卫燕喜听着她们越来越近的议论声,见景昭始终站着不动,拼命眨眼示意他。 景昭看她一眼,并不说话,直到那几个宫女以为前面没人,叽叽喳喳讨论着谁家夫人今日装扮最好,谁家夫人私下里同人说了什么,然后慢慢绕到假山下,他才突然出声道:“慎言。” “王、王爷!” 抬眼撞见上一个话题里的男女主角,宫女们哗啦跪了一地。 一个个脸色惨白,重重地往地上磕头。 “王爷饶命!王爷饶命!” 景昭显然对这些人的小命不感兴趣。 卫燕喜轻咳两声,说:“都起来吧。” 宫女们面面相觑,有些不敢。 “行了,都起来,王爷对你们的小命不感兴趣。”卫燕喜无奈道。 她这么说,宫女们这才迟疑地从地上小心翼翼地爬起来。 见景昭看向自己,立马一个个腿软地就要再跪下磕头。 卫燕喜哭笑不得,忙摆了摆手让人赶紧走,宫女们这次低着头老老实实地从他俩身边走过,才刚过了几步,立马提着裙摆小跑逃开。 卫燕喜回头看着她们跑远,冲景昭笑:“王爷怎么来了?” 景昭不做声。 卫燕喜眼珠子转了转,老实站好:“王爷不放心,所以来接我了?” “白芙蕖给你难堪了?” 他一开口,就直接喊了白太妃的名字。 卫燕喜闻言一怔,随即失笑。 她身边跟了他特地派的宫女,又有余氏和定王妃在,其实已经把能安排的都安排了,现在仅凭宫女刚才闲聊中的一句话,就问起这件事,分明是要给她撑腰。 可惜了…… 卫燕喜的目光,不动声色地从景昭面上划过,然后摁下了跳得十分雀跃的小心脏。 她一个丫鬟,怎么也不能对个王爷有什么想法是不。 “给了。”她嘻嘻一笑,“不过恭王突然跑出来,正好帮我挡了。倒是前王妃说了些不好听的话,我就都给还回去了。” 景昭闻言,挑了下眉头。 她那话说着,就好像是徐嫣然给了她什么东西,又被她随手还回去,不重要,轻飘飘,没存在感。 “还回去就好。”景昭说。 他知道白芙蕖不光邀请了定王妃和余氏的时候,心里就猜到她多半要给卫燕喜难堪。 虽然也知道卫燕喜不会吃亏,但心底始终不大放心,索性过来早些把人接走,免得叫那些长舌妇当做话头。 景昭看了眼面上还浮着一两分酒意的卫燕喜,问:“喝了多少?” “不多。”卫燕喜比了个手势,“就几口。” 景昭似笑非笑地看她,问:“走么?” 当然要走。 卫燕喜顿时亮了眼睛,干脆地应了声“嗯”。 等跟着走了几步,她突然拉住景昭的袖子,问道:“不用先去白太妃那说一声?” “你想回去说?”景昭反问。 卫燕喜想了想,摇头回道:“不想,没多大的意思。只是余夫人和定王妃都在那儿,不说一声就走,怕她们担心。” 景昭颔首,点了和鹌鹑在一块的一个丫鬟,让人回去解释,说着便带人走了。 祥庆宫说小不小,说大却也不大。 主仆俩前脚才从后花园里出来,还没走多远,身后传来一连串的“婶婶”。 卫燕喜眨了眨眼,和景昭一道停下脚步回头。 稍远点的地方,恭王在身后一连串宫女太监慌张地“王爷”叫声中跑来。 恭王穿着鹿皮靴,哒哒朝他们跑过来,离得近了,才停下脚步,望着自家皇叔,又敬又畏:“皇叔,婶婶。” 他说话奶声奶气,因为个子小,说话的时候还得仰着脖子看人。 “皇叔,你来接婶婶吗?” “嗯。” 景昭应声。 恭王羡慕地看着卫燕喜:“皇叔能带瑞儿走吗?” 他话还说得不清楚,眼里头的羡慕倒是清清楚楚的。 “瑞儿想骑马,瑞儿想学功夫,想跟皇叔去打仗。” 恭王年纪小,不懂骑马学功夫为什么,不懂打仗会遇上什么,只觉得跟着皇叔能学到本事。 他打小生在宫中,有白太妃护着,郑愔顾着,生活不愁,但就像个小女孩被养在深闺,不识宫外的事。 “不行。”景昭直接拒绝,“皇上不许你出宫。” 恭王脸上闪过失望。他没见过父皇,母妃疼他入骨,什么事都不准他做,还不准他去母后宫中,就连皇兄,母妃每日叮嘱他不准同皇兄亲近…… 他在宫里实在无趣的很,所以成安说宫外有怎样好吃好玩的,他就都信了。 他忽然望了卫燕喜一眼,问:“那婶婶经常进宫来看瑞儿嘛?” 卫燕喜:“……” 她迅速瞥了一眼景昭,见他面上没什么变化,低头与恭王道:“王爷,这事我做不了主。” 这一下,恭王失望极了,丧气地低下了头。 任谁看见眼跟前站了一个还带着奶香的小娃娃,满脸委屈、沮丧的模样,心里都会觉得软乎乎的。 卫燕喜心疼地看着恭王,又去看景昭,低低喊:“王爷?” 景昭睨了睨她,满脸的无奈。 “皇上不会同意。” “恭王才这么点大……” 大概是听出她在帮自己说话,小恭王赶紧眨巴眼睛,使劲看着景昭。 这个小侄子出生的时候,他没见着,在宫里养了三年的时候,他也没见着。但有人帮他看着。 良久,景昭伸手,揉了揉他的小脑袋,留下一句话来。 “我会安排。” 恭王抿了抿嘴,瞥瞥身边跟着的宫女太监,也不敢说太多的话:“哦,那我乖乖的” 他看向身边一个小太监,伸手指了指前头。 小太监立马会意,走上前道:“王爷,卫夫人,奴才送你们出宫。” 卫燕喜方才一直看着恭王,没留神他身边跟着的那些宫女太监。小太监走上前说话,她这才看过去。 面熟的小太监向景昭和卫燕喜作个揖,甚至笑了一下。 那笑带着露骨的谄媚,但是一双眼睛干净清明,是那种还没染上宫廷内苑浊色的清澈。 主仆俩出了皇城。等俩人都上了马车,车夫这就赶着车往秦/王府走。 车厢内,卫燕喜看着淡定不语的景昭,她看了好几眼,又掀开车帘一角往外头看了一会,才回头问:“刚才那个小太监,是吴二?” 吴刀子夫妻俩带着几个女儿留在包子铺做生意,她还记得之前问吴三妹怎么不见她二哥的时候,吴家都说吴二在当学徒。 结果,这个“学徒”当进了宫里,还当成了……太监? “是王爷安排他进宫的?” “吴刀子和阿春知道这事吗?” “吴二当了太监,吴刀子不气疯了?” “王爷,他真成太……” 卫燕喜的问题太多了,一个接一个,只差串起来一块儿问。 马车里备着点心,景昭有些头疼,直接拿起一块塞进她嘴里,堵住她不停歇的嘴。 “他是我安排进宫的。” “他们夫妻俩都知道这件事,但家里的几个女儿不知道。” “不是太监,假的。” 景昭一一回答,完了看着她,问,“都知道了,还想问什么?” 卫燕喜咬着点心,缓慢地摇了摇头。 她其实想问听了白太妃和徐嫣然的那些话,他心里有没有什么想法。 但是……这好像不是她该问的…… 卫燕喜摸摸心口。 有些不舒服,是不是该去看看大夫了? 第66章 从祥庆宫回来后几天,景昭也不知用了什么方法。三岁的恭王突然被小皇帝指了老师开蒙。 皇室子弟,通常三岁开蒙,读文习武,什么都学。 其实早在去年年末,朝中就有大臣向小皇帝建议,说该为恭王挑选一位德才兼备的老师,来年可以开蒙授课了。 但那时小皇帝是不同意的。 虽然恭王年纪小,但怎么说他也是先帝血脉。 小皇帝太清楚自己手下人里有多少人还藏了异心,因此对于恭王的存在,随着恭王年纪的增长,渐渐忌惮了起来。 年纪小没什么,立个傀儡皇帝,不过就是很简单的事情。 因此,他突然变了口风,不光是专人负责教导恭王读书识字,还从心腹中指派了一位将军过去教恭王习武。 看上去,恭王得到了极好的待遇。 但满朝文武谁人不识。 那被指派过去的一文一武两位大臣,皆是小皇帝自己的人。 他这还是防着恭王,也防着当朝提出打算亲自教导恭王的秦王呢。 得知小皇帝做出的决定,景昭低声笑了一下,并不觉得意外。 他是故意的在朝堂上提出要亲自教导恭王这事。 小皇帝防着他,自然不会应允。 但恭王的年纪摆在了那里,小皇帝就是再想拖着,也会有更多的人提出开蒙。 已经有恭王被骗出宫这件事在前,小皇帝不敢再对恭王做什么。 小皇帝不像先帝那样果决,不像佟太后那样大局为重。他被自己的眼界所局限了思想,畏惧眼前的一切,又贪婪地伸手拼命把能够到的东西往身后藏。 甚至,他的很多决定,是听从了郑保保和钱家的意见。 一个贪,一个蠢。 帝王大忌。 从军营回来,景昭刚踏入王府大门,就见到准备送大夫出门的张仆。 他看过去,张仆行礼回话:“是卫夫人身体有些不适,所以请了许大夫看诊。” “可有大碍?” “一切皆好。只是……” 许大夫与秦/王府相熟,他这么一说,便是有些话不便在人前讲。 景昭颔首,道:“随孤去书房说。” 一进书房,许大夫便出声问道:“王爷是否还未与卫夫人行房?” 这问题问得突然,便是正往后退要关门的张仆与蓝鹇,闻声都愣在了那里。门外暗处的鸬鹚,拧了眉头,旋即在书房外巡逻起来。 许大夫是相熟的,医术可能不及宫里的太医,但在燕京城中也算名声在外,从前又十分得先帝看重。所以,那边卫燕喜才说想请大夫,这头立即就找了他来。 景昭没有瞒,点头:“对。” 许大夫捋了把胡子:“卫夫人的脉象,还有行为举止中看得出,仍旧是完璧之身。王爷这般宠着卫夫人,又叫外人皆以为卫夫人被独宠,定然是有王爷自己的意思在。” 景昭不说话。 许大夫沉默,而后道:“王爷,假的就是假的,成不了真。我观王爷待卫夫人一片真心,为何不索性假戏真做?能做王爷的妾,放在别处,怕是姑娘都要感恩戴德才是。” 景昭脸上没有笑意,认真地问:“那当初太医院要你进宫,你为什么不愿意?” 许大夫含笑道:“我本事不够,何必进太医院自寻烦恼。不如在这宫外头当个大夫,治治头疼脑热,医医断手短脚……” “孤也是。”景昭说。 “王爷在说笑?” “孤没有。” “王爷是先帝同父同母的手足兄弟,是手握兵权的亲王,又为何会在一个女子面前畏手畏脚,觉得……本事不够?” 早有传闻,秦王自少时入军营,边关数载,虽杀敌无数,也被人说冷血无情,但自荐枕席者仍是不计其数。 毕竟,少年英才,谁又会忌惮那么多。 “那你呢?先帝看好你的医术,驾崩前曾多次提出要你进太医院。” “可我毕竟没能救回先帝。” 有些话,各自心知肚明,但要做,又各有理由。 景昭没有留许大夫太久,挥手命张仆送人的时候,许大夫突然又提了一件事。 “卫夫人先前是不是用过什么药?” 景昭眼神变了。 张仆张了张嘴,正要说话,他先一步开了口。 “之前有太医院的女医官来给她看过诊。也用过药。药方送去外面看过,并无不妥。” “宫里的女医官?” 景昭去看张仆。 后者躬身回答:“是海棠医官。” “那不是先帝身边略懂医术的大宫女么?先帝驾崩后,竟成了太医院的女医官?”许大夫有些怔愣,“药方可还在?” 张仆早有准备,只是方才看诊的时候没有提起既往,就将方子收在了袖子里,只等着送完许大夫就重新收纳起来。 这一下说要看旧方子,立即掏了出来。 许大夫仔细看完方子,面色微微发沉:“这海棠医官,怕是还得再学上一段日子才好给人看诊。” 这话已经说得十分隐晦。 景昭听明白了,方子只怕有些问题。 “我会留意她的。” 许大夫颔首:“方子虽不好,不过还不至于害了身体。而且凭我诊脉的结果,卫夫人只怕怕苦,偷偷倒了不少次汤药,所以身子没有多大问题。禁一段时日的凉食,就能养回来了。” 景昭点头记下。 送走看诊的许大夫后,卫燕喜丝毫不知景昭回府正好遇上了人,还将人请到书房谈了那些关于自己的事。 她依旧过自己的日子,包括后面几天,不时出府看铺子,或是和喜鹊约上一块上街转转。有时定王妃也在,但更多的时候,是她们姐妹俩相处。 那之后,她听说恭王开始跟着先生读书识字,还开始习武。 还听说,武安侯和徐嫣然大吵了一架,吵得侯府的左邻右舍都听见了夫妻俩吵得是什么内容。徐嫣然还气得回了一趟娘家,带着自己娘家的兄弟回侯府又大闹一场,更是让人看了不少笑话。 更夸张的是。 武安侯被徐家人打得鼻青脸肿后,离家出走,据说宿在了一家暗地里做皮肉生意的小院里。 那服侍他的女人是个爱说话的,等武安侯走后,她很快就在服侍别人的时候,多嘴提了武安侯床上的事。 于是乎,一传十,十传百。 满燕京城的人都知道了武安侯……那方面不行。 武安侯好歹也是侯爷,他丢脸,便是朝廷跟着丢脸。 偏徐嫣然好像不知道一般,趁机到处与人哭诉。 说自己当初被人花言巧语骗去了一颗真心,等嫁过去了才发现自己上当受骗,奈何要面子,不好再和离,这才委曲求全。 又说原本想就这么过下去,奈何武安侯风流成性,做出了太多丢人现眼的事,徐家身为皇后娘家,实在不耻和这样的人为戚,所以她要休夫。 当然,诸如此类的消息,以卫燕喜的性格,是不愿意去主动打听的。 她只要想起徐嫣然这个名字,就觉得有些不舒服。 所以,在和喜鹊在茶馆吃茶的时候,听到大堂里的说书先生将武安侯府的那些个是是非非当做故事般讲出来的时候,卫燕喜一口茶没来得及咽,喷了出去。 “咳咳咳……不是,这、咳咳,这武安侯的事,就这么随便到处讲?” 喜鹊忙给她擦了擦衣裳:“这有什么?听说当年成国公府送女儿进宫时,这些说书先生还编纂了好一段兄弟二人与白太妃的爱恨情仇。” 卫燕喜:“……” 见喜鹊这么习以为常的样子,想来这些说书先生讲的故事里,多的是这类惊人的内容。 卫燕喜擦了擦嘴,默默往底下听书的人群扫了一眼。 “不用这么紧张。”喜鹊笑道,“这些事,但凡不是较真的人,都不会去管。更何况,是徐嫣然自己把事情嚷嚷到满大街都知道,说书先生们也不过就是添了几笔……” 话说到这块,底下大堂里突然冲进一拨人,嘴里骂骂咧咧的,冲到说书先生跟前就是一通打砸。 听那些人话里的意思,是武安侯听说了说书的事,发了怒。 卫燕喜忙护着喜鹊从茶馆里出去,怕她一个孕妇在外头再受惊,便先送她回了钱府,这才自己回秦/王府去了。 她今次出门没带鹌鹑,身边跟了那几个会拳脚功夫的丫鬟。 轿子经过秦/王府附近的一处巷子时,风吹过帘子,她随意往外瞥了一眼,只见几个行色匆匆的男子往巷子深处跑去。 与此同时,他们的身上,一道银光转瞬即逝。 “跟上去看看。”卫燕喜指了个丫鬟轻着脚步跟上。 这条巷子一直到底,再拐一个弯,就能见到秦/王府的后门。那几个人行踪诡秘,看着实在不像是什么普通的路人。 卫燕喜让丫鬟跟上,自己则继续往秦/王府去。 她在偏门落轿,进门的时候,明显发觉府里的下人都有些紧张。 “有贵客?”卫燕喜问。 管门的婆子点头:“有位小公子来了,正与王爷在书房里饮茶。” 这满燕京,能叫秦/王府的下人都这么紧张的小公子还会有谁? 只怕是小皇帝来了。 卫燕喜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她不喜欢小皇帝,自然不会这个时候凑上去讨个没趣。 卫燕喜正打算回院里歇会儿,方才派出去的丫鬟急匆匆回来了。 “夫人!”丫鬟焦急,附耳道,“那几个似乎是皇上带来的,他们商量说等军营那边乱子一出,趁王爷出府,立即射杀!” 丫鬟的声音明明不重,却好像一道闪电,忽从天降,朝着她的天灵盖狠狠劈了下来。 卫燕喜被震得僵在那里,几乎没有另做他想,直接提着裙子,三步并作两步地朝书房跑去。 管事的婆子还在身后大喊:“夫人!夫人!不能去啊夫人!” 她哪还管得着什么不能去! 如果不去,景昭他……景昭他说不定就要入了小皇帝的局! 第67章 “皇上来了多久了?”卫燕喜的声音有点颤抖。她希望自己还来得及,要是晚了一步,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和皇上一起来的还有谁?张总管和鸬鹚蓝鹇在不在府里?” “小半个时辰前来的。”管门的婆子气喘吁吁地追在后面,一边跑,一边劝。 “夫人,夫人你可不能过去!那是皇上,那不是其他人!夫人过去了,指不定要被皇上怪罪,到时候王爷不一定护得住你!况且,咱们王爷和皇上那是亲叔侄,叔侄俩说话,夫人你突然闯进去太失礼了!” “夫人,你有什么要紧事,非要这时候过去?” 丫鬟说的那些话,婆子是没听见的,自然不知道卫燕喜突然往书房跑是为的什么。 卫燕喜也实在不想浪费时间在解释上,只一个劲往前跑。 “夫人,别去了,夫人!真要有啥事,你让丫鬟们去说,你千万别闯进去!夫人你慢点跑,夫人慢点!” 慢不了! 慢了神仙老爷也救不了景昭了,到时候还什么王爷,阖府上下一块儿殉葬吧! 小皇帝那个疯子,连没什么威胁的恭王都下手了,难道还会放过眼跟前明晃晃的箭靶子? 景昭才平息了东南沿海的倭乱,正是民心最盛的时候。小皇帝本来就忌惮他,杀他的心只会越来越坚定。 他为国为民这么久,身上那么多刀伤剑伤,如果就这么入了小皇帝的局,还不知将来他的史书上留下的痕迹会被摸黑成什么样子。 卫燕喜心跳如雷。 她现在恨不能插上翅膀,立即飞到书房。 突然之间,又憎恶秦/王府怎么就这么大,如果能小一点,再小一点那该多好。 她迈开步子快跑,很快将胖乎乎的婆子甩在了身后。 一路上,丫鬟仆役见她飞奔而过,纷纷诧异地问安行礼。她顾不上回复,只一心向着书房……里的那个男人。 张仆的心情有些不大好。 他是秦/王府的管事,打小就和王爷一起长起来的,即便是个奴仆,那也是秦王的奴仆。 没想到,小皇帝突然微服出宫,身边跟着那个叫成德的太监,因在御前伺候,又是郑保保的干儿子,在宫里趾高气扬,颇得脸面。 到了秦/王府,这人也不客气地给了张仆脸色看。 张仆黑着脸站在书房外,好不容易成德进屋伺候小皇帝吃茶,他总算是能舒服一些,但一想到这人还是佟太后选出来的,就忍不住替先帝头疼。 他才刚叹了一口气,就见卫燕喜急匆匆跑了过来,神色有些古怪。 “夫人。”张仆道。 卫燕喜看了一眼守在书房左右的几个陌生面孔,不敢说太多:“王爷可在?” “王爷与小公子在……” 张仆话没说话,就见卫燕喜看也不看旁人一眼,突然趁着左右没有防备,直接推开门闯了进去。 张仆:“……” 他在一瞬的怔愣后,当机立断,拦住了作势要冲进书房抓人的小皇帝的护卫。 护卫们神情凶狠:“滚开!” 张仆笑眯眯,道:“不过是一介女流,又是我们王爷心尖上的人,伤不了皇上的。莫慌,莫慌。” 小皇帝正垂眸看着成德递到手上的茶盏,奉茶的太监此刻笑语盈盈,要不是从前是男儿身,又生得略有些尖嘴猴腮,倒是容易叫人想到“解语花”一词。 “王爷不知道,这是近日从番邦进贡的新茶,名叫‘醍醐’。听说喝了这个茶,宛如醍醐灌顶一般头脑清明,身心愉悦,因此得名。” 成德笑嘻嘻,“这茶每年的产量都很少。除了番邦小国他们自己的王要用,余下的就都进贡给了咱们大靖。皇上刚得了这茶,留了一些给太后娘娘,余下的可都送到王爷这儿来了。” “臣是粗人。”景昭说,“皇上不如带回去好好用,留给臣,实在是浪费了。” 成德嘴角的笑僵了一下:“瞧王爷说的。王爷哪是什么粗人……” “牛嚼牡丹,可不就浪费了。” 秦王油盐不进,成德说得嘴都酸了,见状只好默默低头,老实充当起一个倒茶煮茶的工具人。 景昭就坐在小皇帝面前,手边摆着成德的茶,茶汤清冽,但他当真是半分眼神都没有给。 “陛下来了小半个时辰,就是为了这些贡茶?” 小皇帝捏了捏手:“皇叔说笑了。当然不仅仅是为了这些茶,方才朕不还与皇叔说了武安侯的事么。” “武安侯与臣不过是同在官场,武安侯府的事臣不好评断。” “皇叔明明知道,朕说的是徐……” 他话到一半,书房门被人猛地从外头推开。 成德刚捏着嗓子要尖叫,就听得一声“王爷”,娇媚动人的女孩便嘤咛着,如同一只受了惊吓拼命寻求庇护的小狗,一头扑进了景昭的怀中。 书房里一时间,一片寂静。 卫燕喜只在推开门的一瞬间,抽空去看了一眼小皇帝的脸色,而后动作飞快地一扑,一靠,一环,一抱,紧接着低头靠在景昭的颈项里啜泣。 女孩的啜泣声,娇滴滴的,明明看不见表情,但光是这情态、声音,都叫人心头烧了起来。 小皇帝皱起眉头,张嘴要呵斥。 景昭的声音这时抢先一步:“乖乖,怎么了?” “乖乖”卫燕喜寒毛直竖,要不是为了救人,她差点就从景昭的腿上跳了下去,哪还会让他环住自己的腰身,贴着耳朵说话。 可他的这个反应,明显是知道了自己是有不得不打断他的要紧事。 卫燕喜忍下鸡皮疙瘩,巴巴地仰起脸,缩了缩身子,贴在他胸膛上,嘴里开始嘤嘤抱怨。 “武安侯府好吓人……” 她抽泣道,“我同姐姐在茶馆吃茶,突然闯进一伙人,说是武安侯府的,对着茶馆里一通打杂。我和姐姐都吓坏了,尤其是姐姐,她还怀着身子呢,要是、要是出事了,我怎么同姐夫交代?” 景昭闻言,低头在她眉心吻了吻:“好,我知道了。上回侯夫人欺负你的事,孤还记得。这次一起还回去好不好?” 他的口吻,就好像在哄心上人,又有点像是在哄自家不懂事的小孩。 大有“谁欺负你,我就帮你欺负回来”的架势。 卫燕喜下意识打了个冷战。 “王爷说到做到!武安侯府实在是欺人太甚!侯夫人欺负我也就罢了,毕竟、毕竟人家是前王妃,就算没有感情,总也是皇上赐婚。我听说武安侯在朝中无所事事,这样的人,凭、凭什么在城里横行霸道,到处欺负人……” “这是怎么啦?”成德得了小皇帝的眼神示意,“武安侯可不像是会到处欺负人的样子。卫夫人,这里头可有什么误会?” 小皇帝阴沉着脸,一声不吭。心下可能已经把武安侯骂了个狗血淋头。 景昭搂着卫燕喜,低声哄人,就是不理成德。 成德在旁边谄笑:“卫夫人,这里头一定是有什么误会对不对?不如去请侯夫人来好好聊一聊,把这误会给解开了?” 卫燕喜急恼了,从景昭怀里扭过头,一边紧紧攀着人,一边冲成德啐了一口:“呸!还不都是那位侯夫人闹得,请她来?请她来害王爷吗?” “乖乖。”景昭将她搂紧,又在额头上吻了几下,哄道,“不去找她。她来了也不准进门。” “真的?” “真的。” 这俩人腻在一块儿,怎么看都不像是能被第三人插足。 成德越发尴尬,只能悻悻地去看小皇帝。 小皇帝的脸色难看得很:“皇叔……” 景昭毫无愧疚地看向他:“皇上若是没什么要紧事,臣让鸬鹚送你回宫。皇上出来这么久,该早些回去了。” 话说到这份上,小皇帝虽然想留,可一时也找不到什么借口。他眼神示意成德,后者神色尴尬地往门外去看。 刚才卫燕喜闯进书房的时候没关门,这会儿书房大门敞开,外头有什么动静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成德往外头看,除了能瞧见被张仆拦住的几人,别的不见踪影。 “王爷,不如让卫夫人先回去歇歇,皇上微服出宫是想同王爷商量……” 成德擦了把汗,话说一半,被景昭冰冷的眼神一怼,当即咽了回去。 小皇帝铁青了脸,狠狠怒瞪一眼还靠在景昭怀里的卫燕喜。 张仆笑盈盈得令,笑盈盈地走到了门边:“皇上,这边请。” 不知道为什么,他说话声有些轻。 小皇帝勉强一笑,冷着脸迈出书房大门。 下一刻,一支箭从墙头射了过来,“嗖”一声,擦着小皇帝的脖颈,稳稳地扎进了门柱上。 “哟。居然还有刺客?”张仆笑盈盈。 当着脸色铁青的小皇帝,他抬手摆了摆,道,“来人,把那刺客拿下!” 卫燕喜听到声音,作势要往外看。 后脑勺被人用力摁在怀里,耳边只听得到张仆那狐狸一般狡猾的强调在说,“皇上,这刺客应当是冲着皇上来的。能知道皇上微服出宫,还知道皇上来咱们秦/王府,这刺客在宫里说不定……藏了不少耳目。皇上,要不要咱们王爷帮你清一清身边的人?” “不用了!” 小皇帝气急败坏。 第68章 小皇帝前脚刚走,卫燕喜就滑溜地像条泥鳅,动作麻利地从景昭的怀里溜了出去。 完了还不忘原地跳了两下,捏捏有些发麻的小腿。 她逃得太快,景昭的手还悬在原处,见她捏完腿直起了身,这才放下,顺势往身后的椅背上靠了靠。 “说吧,怎么回事?火急火燎地闯进来,就是为了拉我演一场戏?” 他的声音低沉而略显沙哑。 卫燕喜隔着意料抓了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飞快地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丫鬟听到那些话做不了假,我不知道你有没有防备,想着还是得先想办法破坏了他的计划。不然要是你真的出了什么事,咱们王府上上下下,也落不着什么好下场。” 景昭捏了捏眉心:“那你姐姐受惊的事,是真是假?” “真的。不过现在难道是关心那个的时候?” 小皇帝埋伏的人一心想要等暗令下了后,动手行刺他。结果被她搅乱计划,埋伏的那几个蠢人刚才还差点射杀了小皇帝自己。 她都忍不住担心,小皇帝会不会顺势把那埋伏的人算在景昭的头上。 景昭冷笑:“他突然微服出宫,头一件事就是来秦王/府。你以为,我不会防着?” “所以,就算没有我闯进来搅局,王爷你也能处理得当?”卫燕喜睁大眼,完了觉得自己简直多此一举,“早知道我就不过来了!枉我觉得他不安好心,生怕你被人暗算都不自知……” 景昭伸手,捏住她的脸,把人拉回到自己身前。 卫燕喜正说着话,突然被人捏住脸,嘴巴嘟着,一双眼还没来得及眨,男人的脸突然贴在了跟前。 鼻息就拂在面上,轰地一下,心脏猛烈跳动,全身的血液似乎都一下子涌到了她的脸上。她紧张地干巴巴问:“干、干嘛?” 景昭就这么看着她,半晌后忽然轻笑了一声,嘴唇勾起,眼里是那种若有所思甚至带着一点点愉悦的笑。 “你在担心我?” 卫燕喜觉得自己快窒息了,费力地伸手要去推。 可男人身强力壮,哪是她一个女人能轻易推开的。 于是等张仆送了小皇帝回来,一进门,就瞧见了姿势古怪的二人。 “王爷。”他眯着眼笑,似乎没把刚才的一切看在眼里。但是一直等景昭松开了手,他这才继续说话。 “王爷,埋伏的人已经抓住了,要怎么处置?” 景昭似乎有些遗憾地看着重新获得自由,动作飞快地从张仆身边跑走的卫燕喜,面上还带着难能一见的温柔。 然而温柔的同时,他说出口的话,却冷血得很。 “剁了他们的一根手指,然后送进宫去。就说让皇上亲自处置这几个试图弑君的……逆党。” 张仆照着景昭的意思,把抓到的几个杀手,连同他们的兵刃还有血淋淋的断指一起,送进宫,一路送到了小皇帝的面前。 那叫成德的太监跟着小皇帝回宫的时候,不知道怎么惹了盛怒,张仆到时听说人已经被拖下去挨板子了,小皇帝身边伺候的人一时换成了得闲的郑保保。 “砰——” 张仆前脚离开,后脚就听见从殿内传来的打砸声。 小皇帝的怒意已经顾不上掩饰了,要不是有郑保保拦着,只怕张仆也压根不能活着从宫里出去。 “成德那个废物!”小皇帝破口大骂,“他主意不是挺多的吗,结果呢?接二连三的失败!朕要他有什么用!不如砍了泄愤!” “皇上是真龙天子,是一国之君,当然可以砍了成德的脑袋泄愤。可皇上,砍了成德之后,皇上要和谁商量那些大事?” 郑保保微微佝偻着身体,笑道,“难不成,皇上想跟那些大臣们商量怎么杀了秦王,怎么杀了恭王?” 小皇帝脸色难看。 郑保保低笑:“皇上,秦王是先帝手足,护国有功,恭王又是先帝血脉,白太妃与秦王的关系又不清不楚的。皇上若是一个不小心,棋差一招,可不就要给恭王让了位置?” “那怎么办?”小皇帝问。 “老奴觉得,皇上不如把郑愔调回到身边伺候。他是先帝的一条狗,皇上是先帝的亲骨肉,哪有当狗的不顺从主子的道理。” “可他同恭王关系不错……” “皇上,郑愔同恭王亲近,还不是因为恭王是先帝血脉么?皇上肯重用他,他自然也会效忠皇上。” 郑保保低头:“这宫里,若说谁可惜了做这个太监,除了他,老奴找不出第二人。皇上,他可比成德那狗东西要好用的很。” 也许是因为那几个被砍断手指的人起了震慑的作用。 在那天之后,小皇帝安分了好长一段时间。 而那天原本作为暗号要闹的军营,也在景昭之后几日的大刀阔斧下,抓出了里头试图混乱军心闹事的歹人。 有之前倭乱一事在前,满朝文武请命在后,景昭从前被迫打散的手下渐渐重新聚拢回来。于是,军营、王府成了景昭每日两点一线的生活。 偶尔还会进宫,要粮、要军备,顺带操练操练后面新加入的士兵。 卫燕喜的生活就更简单了。 铺子、王府、钱府。 景昭答应给她的铺子,被她用最短的时间内,做成了燕京城内小有名气的商号。紧接着,又一生二,二生三地开了第二家,第三家…… 胭脂水粉,糕点糖果,甚至还有绸缎绢帛,统统都有涉猎。 当然,重新在做生意上春风得意起来的卫燕喜,最头疼的事,就是外头那些人每每提起她,提起她的铺子,都要说“那是秦王/府的铺子”“是秦王送给卫夫人的”。 这也就算了,要命的是,无论她怎么解释,也没人信离了秦王,她还能开得起铺子。 就连喜鹊也说,没有景昭,别说三家铺子,就是一家,只怕她也经营不下七天就得盘账卖出去。 卫燕喜气极了。 觉得这些都是景昭当着外人的面,拼命“宠”她的阴谋之一。 比如,定王新得了两盒东珠,本着兄弟兼邻居的友好关系,第一时间分了一盒给秦王。不过半个时辰,定王被秦王抢走两盒东珠的消息就传到了大街上。 男人要东珠做什么? 当然是个女人了。 人人皆知秦王/府就一个女眷,秦王抢走东珠还能给谁? 于是乎,那之后的几天,卫燕喜走到哪里,都有相识的夫人询问秦王是不是把东珠都给了她。有的甚至还教她怎么把东珠装填在身上,譬如做东珠项链,沉甸甸地挂在脖子上,又譬如缀在鞋尖上,走一步还能晃三下。 比如,佟太后要给秦王赐婚。 把满燕京城的名门闺秀,都叫人将姓名、年岁,以及画像都做成了册子摆到他面前,要他从里头挑一个出来娶为正妃。 结果,秦王一片深情,谢过佟太后好意,随即拒绝了赐婚。 并声称,不愿再娶。 哪有男人不娶正妻的? 那么是身有疾,不欲与外人知。要么就是有贴心人了,不想娶。 因而,等卫燕喜知道佟太后召景昭进宫打算赐婚,结果被他拒绝,满大街的人已经认定了他是为了自己才不愿意娶正妃的。 甚至还有几家年轻貌美的姑娘冲到她的铺子里,拿话砸她。 “你一个小妾,王爷再宠你也不可能把你扶正的!” “你一辈子都只能是个妾,别妄想做王妃!” 这事……她做梦的时候倒是有梦见过,可那不是梦么,她也没打算当什么王妃呀? 卫燕喜躺在脚踏上,听着一边床上男人平缓的呼吸声,一咕噜坐了起来,趴在床沿上,试图去捏他的鼻子。 手才伸过去,想到这人有时的小心眼,卫燕喜不高兴地缩回手。 嘴里嘟囔:“你倒是什么便宜都占了。” “登徒子。” “变态。” “流氓。” “混蛋……” 骂够了,卫燕喜打了个哈欠:“算了,明天还要陪喜鹊上街,睡了睡了……” 她嘟嘟囔囔地躺回去,不多会儿就已经睡着了。 而方才沉睡的男人,却在这时勾了勾唇角,翻身趴在床沿上,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子。 次日,卫燕喜醒来,一番简单的梳洗打扮之后,便带了鹌鹑等人,径直往钱府接喜鹊去了。 随着喜鹊的月份越来越大,卫燕喜渐渐不好拉喜鹊出门溜达,便时常往钱府跑。今天送去糕点糖果,明天送可以给孩子用的绢帛锦缎。 但偶尔,喜鹊也会想出门。 “你上次说铺子里新进了一批适合给男人做衣裳的锦缎。我想着,你姐夫虽然名下也有铺子,可用他铺子里的料子给他自己做衣裳,算不得什么惊喜,不如去你那看看。” 喜鹊的肚子如今滚圆,再过两个月就要生产了。 卫燕喜搀着她,道:“姐姐要给姐夫挑料子,差丫鬟去铺子里说一声就是。我让掌柜的把新进的料子都送一份到府上,姐姐慢慢挑。” 喜鹊摇头:“是你姐夫的生辰快到了,我想给他份惊喜。” 卫燕喜眨眨眼。 喜鹊拍拍她的手:“我是得了好运,才有了今天。你姐夫疼我,我总要回他一些什么。除了孩子,这颗心也得把人装上,不然岂不是辜负他了。” 喜鹊说完顿了顿,“你也是。秦王这么宠你,还为你拒了太后娘娘的赐婚。他花了那么多心思在你身上,你给他什么了?” 她摸摸卫燕喜的肚子,有些遗憾,“你跟了王爷这么久,怎么还没怀上?” “……” 好嘛,秦王宠妾人设不倒。 不过,她怕是这辈子都怀不上某人的娃。 卫燕喜和喜鹊的关系如今已经公开。 人人都说她们姐妹俩是老天偏疼,一个进了钱府做丫鬟,一个当了几年扬州瘦马机缘巧合到了秦王身边。 一个从丫鬟做到了正房夫人,一个从玩物爬到了被独宠的妾,照着秦王现在的架势,妹妹说不定还能当了秦王侧妃,甚至可能正妃…… 燕京城里关于她们姐妹俩的议论声不少,但这段时间茶余饭后的热门话题,依旧还是武安侯和徐嫣然夫妇。 经过反复的吵闹、追打,武安侯的名声在城内算是彻底毁了。甚至连燕京城外都有人听说了他的事。 而徐嫣然依靠这个,最终成功与他和离,又喜气洋洋地回了徐家。 姐妹俩对武安侯和徐嫣然的事没有太多兴趣。 一进铺子,就专心为钱雪柳挑起了布料。 “咳咳。” 铺子外传来咳嗽声。 姐妹俩只当是经过的路人,没有回头。 “大妹,二妹……” 隔了那么多年,突然听到小时候最常听到的声音,喜鹊怔住。 卫燕喜扶着她,下意识跟着一起回头去看。 铺子外,一个看起来十分狼狈的中年男人带着一对母子站在那里。 见她们姐妹俩看过来,男人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牙:“大妹,二妹,是爹呀。” 第69章 卫铁牛就是一个乡下没多大本事的庄稼汉。 前头一个婆娘没死的时候,他还肯在外打打零工,挣点钱养活家里人。但那点钱更多的,还是要孝顺爹娘,最后留着养活婆娘闺女的,也就只有一点点,根本不够吃的。 所以他前头那个婆娘,除了要照顾他跟闺女之外,还要做绣活卖钱,补贴补贴家用。 人穷了就不知道讲究。 村子里好些人都劝他把大妹卖了,反正留着婆娘还能生,一个闺女养着也顶不了用。他婆娘不同意,看着文文气气的,平日里见着个耗子都会吓得掉眼泪的一个,一听说要卖女儿,急得抓着扫帚就打人。 他把婆娘打了一顿,又摁在床上折腾,完事才答应不卖闺女。完了又威胁说生不出儿子,就连她一块卖。 反正他这个婆娘,也是他花钱买回来的,听说是被人拐到江南,胆子小的很,打几顿就不敢逃了。 卫铁牛没本事,连同村的女人都不乐意嫁给他。 他前头那婆娘是个被拐子拐来的,模样生得好,本来打算卖到那种脏地方,或者给地主当小老婆。结果生了一场病,脸上长了好些斑,拐子怕赔在手里,索性低价卖了。 凑巧,卫铁牛买得起,这才有了婆娘。 后来婆娘的病好了,模样也就跟着好了。 村子里喜欢偷看婆娘的男人很多,卫铁牛有时候喝多了,就拿这事当借口打婆娘。 有一回,还把刚怀上的娃给打没了。 卫铁牛后来听人说,有些地方实在穷得揭不开锅,就让婆娘换粮——谁给点吃的,婆娘就让出去□□谁一觉。 卫铁牛有些心痒,偏偏这时候婆娘又怀孕了。 男人想要儿子,就止住了想法。 上头没了心思,下头就闲不住。趁婆娘有身子,不能伺候他的功夫,卫铁牛勾搭上了邻村的一个小寡妇。 等婆娘生娃那天,卫铁牛的大闺女喜鹊把他从寡妇那儿拉回家。 刚进门,婆娘生了个闺女。 接生的大夫瞅了瞅屋檐下的燕子窝,说要不就叫燕喜好了。 叫就叫吧,卫铁牛没关系。 大妹叫喜鹊,二妹叫麻雀都行。 连生俩孙女,卫铁牛爹娘不高兴了,婆娘刚出月子,就逼他俩再要个儿子。 卫铁牛被寡妇嫌弃没钱踹了回家,于是那段时间,天天想法儿在床上折腾自己婆娘。俩月后,婆娘又有了。 没过几个月,村子里的老太婆们都说看肚子一定是个带把的。 这一年,村子里搬来一户人家。也没什么钱,连田都没有,家里有个闺女,年纪大了,但还没出嫁。 听说是临出嫁,男人死了。那头要她嫁过去守望门寡,这一家人不肯,带着闺女连夜搬走,于是搬到了这里。 卫铁牛没本事,但耐不住模样稍微收拾收拾,还算有点样子。 一来二去的,卫铁牛和那家的闺女对上了眼。 春天的小树林,夏天的小山涧…… 那家闺女有了身子,缠着卫铁牛要他休妻。 婆娘模样好,相好身子嫩,卫铁牛两头都想要,谁都不想撒手。结果没成想,婆娘还没到生娃的日子,突然早产了。 等卫铁牛从外头赶回来,家里爹娘满脸晦气,大妹抱着二妹趴在一尸两命的婆娘床边哭得厉害。 大夫说,早产加难产。 大夫还说,是个儿子。 埋了婆娘,卫铁牛把相好有身子的事告诉爹娘。于是婆娘死了还没俩月,卫铁牛给家里的两个闺女找了后娘。 又过几个月,这个后来的婆娘给卫铁牛生了个大胖小子。 有了儿子就没闺女什么事了。 后头婆娘天天耳边念叨说家里没钱,将来要给儿子读书识字,要让儿子过好日子,又说外头卖女儿的不在少数,家里两个如花似玉的闺女将来嫁庄稼汉也是浪费。 卫铁牛想了想,就同意了。 两个闺女卖出去的时候,他有些心疼。 但是儿子一喊爹,他立马觉得值了。 将来他儿子是要读书当大官的,到时候他这个当爹的就有福了! □□年过去了,当年村子里的人来来回回还是那些人,但有的去外面赚钱,再不肯守着一亩三分地,靠天吃饭了。回来的人也有。 那些回来的人里,有人给他带了消息。 说在燕京看到他家大妹和二妹了。 还说他家大妹给专门跟皇帝做生意的大地主做了续弦,二妹当了人皇帝亲叔叔的小妾,姐妹俩日子过的一个比一个富贵。问他日子过得这么清苦,怎么不去燕京投奔两个女儿。 卫铁牛以为是唬他的,不肯信。 还是他婆娘和儿子说信了,一个劲地说要去燕京找她们姐妹俩。 卫铁牛瞅瞅变成黄脸婆的婆娘,又瞅瞅□□年过去了半点书都读不进当不了大官的小儿子,自个儿也心动了。 那个给他带消息的人还说,能帮着他们一家去燕京,到时候不信两个女儿不会认他。 卫铁牛的爹娘前几年已经没了。 他直接把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卖了,房子、几亩田地,还有一头已经犁不动地的老牛,全都卖得一干二净。 卖了东西有了钱,一家三口就跟着人往燕京去了。 这一路车马颠簸,各种水土不服,该吐的吐了,该拉的也拉了,半途上带路的人还突然先走一步。 等到一家三口终于到了燕京,已经是一身狼狈,很没有样子了。 不过卫铁牛觉得也是他运气好。 才到燕京,还在打听秦王/府在哪儿,他就一眼瞧见了从马车上下来的姐妹俩。 二妹的样子有些记不清了,但是大妹喜鹊的模样,他这个当爹的可还记得清清楚楚。于是拉上娘儿俩,直接走到那家布行门口就开始喊人。 “大妹二妹,”见两个闺女看了过来,卫铁牛很激动,“是爹呀,爹来看你们了!” 他喊完,伸手拉过边上的儿子,热情地对姐妹俩道,“大妹二妹,这是你们弟弟!幺儿,快喊姐姐!” 卫幺儿就比卫燕喜小几个月,两个姐姐被卖的时候,他也有八岁了,早就记事,知道怎么欺负姐妹俩。 这会儿,他就好像把那些事都忘了,巴着脸笑:“大姐二姐,我是幺儿呀,你们还记得我么?” 不光卫幺儿巴着脸,连姜氏也变了脸。 姜氏就是卫铁牛后来娶的那个,也是一手张罗着把姐妹俩卖出去的那个后娘。 从前那叫一个嘴脸难看,觉得两个继女浪费粮食,天天不是打就是骂,现在看着眼跟前穿金戴银的姐妹俩,她眼睛都要红了。 “大妹,二妹,还记得娘不?娘好想你们,你们怎么就不写信回家呢,娘担心死你们了!” 姜氏说着,几步跑进铺子里,伸手就要去抱她们。 卫燕喜见状心里咯噔一下,哪肯让她近身,眼睛一瞥,立即有两个丫鬟上前把人拦了下来。 她不是小燕喜,可有着小燕喜所有的记忆。那些在家里过的苦日子,她可都记得清清楚楚。 姜氏是怎么打骂她们姐妹的,卫幺儿又是怎么欺负她的,那么多年过去了,小燕喜都没有忘。 虽然对于小燕喜来说,爹不是个坏爹,只是喝醉了会打人,但没喝醉的时候好歹还知道关心关心她们姐妹。 当然,这对于卫燕喜而言,就是个有家暴习惯的渣爹。 “你是谁?”卫燕喜不客气的问。 卫铁牛愣了愣,道:“我、我是你爹啊,二妹,你不认得爹了?” 姜氏忙跟着喊:“二妹,娘也不认识了吗?你小时候娘还抱过你哩!” 边上的卫幺儿生怕被漏下:“我!还有我!二姐,你还常常给我带山里的野果子呢!” 是哦,因为不给你带野果子就要挨你打。 有一回由于山上突然下雨,小燕喜被顾上摘果子就逃回家了,还被你跟姜氏告状,她挨了一巴掌要跑,被姜氏抓住抱在怀里又掐又拧,身上青了好些天才好点。 卫燕喜这态度,明显是想当做不认识。 卫铁牛还没反应,姜氏已经看出来了,忙拿出一块洗得发白的帕子,开始哽咽地擦眼泪。 “大妹二妹,你们爷爷奶奶命苦啊。早两年地里收成不好,你爹又摔伤了胳膊不能做活,只能勉强糊口度日,你爷爷奶奶他们……他们没撑过去,都没了!” 说到这里,姜氏的眼泪擦得越发快了,甚至还快走了几步,直接扑通朝着喜鹊跪了下去,“大妹,你心肠好,又嫁了好人家,肚子里还有了娃,你帮帮我们吧,就当、就当是给外孙积福积德!” 卫燕喜不清楚喜鹊是怎么想的,但她太了解这家人的德行了,姜氏这一跪,根本就是故意欺负喜鹊。 她想也不想,直接扶着喜鹊往边上让了一步,免得被姜氏跪个正着。 姜氏声泪俱下,结果这一跪还跪了个空,脸上一僵,又立马要跪行到姐妹俩跟前继续哭。 卫燕喜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直接打断她:“你们一辈子别出现在我们姐妹俩面前,才是给我姐肚子里的孩子积福积德!” “你!你怎么能这么跟长辈说话?” 卫铁牛像是终于反应过来了,吹胡子瞪眼睛的冲上来扇巴掌。 刚才没能拦住姜氏的几个丫鬟这一下,说什么都不肯让卫铁牛绕过去了。 “我是你爹,她是你娘,你们姐妹俩发达了,就这么招待我们?不孝!你们都不孝!” 卫铁牛一开口,卫燕喜就使劲儿呸了过去:“孝顺能当饭吃?你在外头偷吃不抹嘴,害我娘生弟弟的时候难产没了,结果还没两个月,你就把姘头娶回家,没几个月就生了个孩子,你当别人都是傻子吗?” 卫铁牛涨红了脸,姜氏咬了咬唇,心念电转,跌坐在地上,抹着眼泪大声哭诉。 “大妹,你看看二妹,她说的是人话吗?你们娘死的时候我才刚到你们村,我一个清清白白的黄花大闺女,再怎么也不可能勾引你们的爹呀!至于幺儿……幺儿是早产的,要不是早产,我的幺儿早就读书成才当大官了!” 卫燕喜面无表情地看姜氏演。 顺便拿余光瞥了眼卫幺儿。 这一瞥,正好瞧见那小牛犊子似的卫幺儿瞪圆了眼睛,憋着一股子气冲过来。 他年纪轻,跑得快,几个丫鬟来不及去拦他,人已经直接跑到了姐妹俩跟前,伸手重重推了一把喜鹊。 嘴里叫嚷着:“贱人!让你们欺负我娘!” 第70章 卫幺儿不学无术,但有卫家这一家子人当独苗苗疼着宠着,十六七岁的男孩子,生得黑胖黑胖的,一身肥油。 他这身肉没白长,在乡下的时候,几乎天天和人打架。 今天摸了东家闺女的屁股,被闺女她哥追着满村跑,明天又掏了村头好寡妇家的鸡窝,被老寡妇抓个正着,还死不要脸地跟老寡妇扯头发打架。 满村的人都知道他卫幺儿就是个混子。 卫燕喜也猜得到。 这样人家教出来的孩子,多半都是废的,哪有那么多的意外。 小燕喜姐妹俩没被养坏了,还都亏被姜氏早早卖了出去。 “你要做什么?” 卫燕喜发觉卫幺儿的动作的时候,伸手要拦已经迟了! 喜鹊虽然因为怀了身子,胖了不少,可到底是个女人,被卫幺儿重重一推,身子直接往后倒了下去。 铺门外因为里头的动静已经围了不少人,见状都跟着尖叫起来。 好在掌柜的就站在旁边,赶紧上前搀扶,可到底还是让喜鹊在一旁的架子上磕了下肚子。 “姐姐!” “夫人!” 铺子里乱作一团。 喜鹊被掌柜扶着靠上货架,一手摁住肚子,脸色惨白:“我、我没事……” 她还想安慰安慰卫燕喜,可刚要说话,小腹便传来了刀搅一般的疼痛,一刀又一刀,像是要从她身体里把什么挖出去一样。 她身子软软歪倒,倒在了卫燕喜的身上。 卫燕喜大惊失色,忙把人紧紧抱住,短暂的惊惶后急忙喊人。 “快!送夫人回钱府!” 两府的丫鬟都急忙涌上来,七手八脚地把人往店铺外送。 卫幺儿还想作乱,卫燕喜上前一步,抬脚就往他下头狠狠踹了过去。 “啊——” 卫幺儿一声惨叫,捂着下头的位置,倒在地上打滚。 那儿可是男人的根本,也是软肋。 卫燕喜这一脚半点力气没省,那东西这一遭就是没坏,日后恐怕也得掂量着用了。 “幺儿!” 姜氏尖叫,连滚带爬地扑到儿子身边。 这一回,她哭得真情实感,满脸惊惶,抱着儿子手足无措:“幺儿!我的儿子!你没事吧,告诉娘疼不疼?幺儿……” 卫铁牛气得脸色铁青。 他这一路过来,本来就脸色不好看,浑身狼狈,这一下更显得脸黑黝黝的,跟掉进砚台里似的。 “二妹,你在发什么疯?那是你弟弟!” “他推的人是我姐!”卫燕喜也不客气,“我姐肚子里怀着孩子,要是她们娘俩出了什么意外,我让你老卫家断子绝孙!” “你、你敢?” “我敢!” 卫燕喜冷着脸:“我为什么不敢?” “你们敢从乡下摸到燕京来,就因为我跟姐姐如今日子过得好了,你们想攀上来享富贵,我怎么不敢让你老卫家没后?卫铁牛,你摸摸自己的良心,我们姐妹俩是被谁卖给人牙子的?” “姐姐给人当丫鬟,我被当做瘦马教了那些年,如果不是运气好遇上好人,你们恐怕就是听说我俩死了,也懒得摸过来给我俩收尸吧。” “不过也是,你们要是有良心,就不会当了姘头,还害死了我们亲娘,甚至为了姘头的儿子,把两个女儿都给卖了。” 卫铁牛也是以为姐妹俩不敢把自己那点出身闹得人尽皆知,这才笃定她们会为了瞒着外人把自己伺候得好好的。 怎么也没料到,卫燕喜自己就把事情全都说了。 身后的视线太多了,一个个都在盯着他们一家看。 幺儿还在地上打滚,疼得脸色发白,满头是汗。他婆娘又哭又叫的,想去拉扯二妹,结果被二妹身边的丫鬟推开。 还有二妹…… 刚出生的时候他还把这个女儿捧在怀里疼过几天的…… 那么乖的女儿,挨了打,挨了骂,也从来不知道还手的女儿,怎么就变得性子这么烈了? 卫铁牛突然变得要脸了。 卫铁牛要不要脸,卫燕喜不想管。 她现在心里急得都是喜鹊。那么大的肚子,也不知会不会出什么意外。 马车让钱家的丫鬟赶走了,卫燕喜只能另外找工具一路往钱府赶。等她赶到的时候,马车刚刚在钱府门口停下,她慌张扑到车钱,一把撩开帘子。 “怎么样了?” “出、出血了!”几个丫鬟都慌了,眼眶红通通的,吓得不行。 卫燕喜赶紧去看喜鹊的下身。 她的裙子下摆有浑浊的血水流出来,是血,还有羊水。 卫燕喜当机立断,扭头冲钱府大门大声喊:“快来人!快来人,夫人出事了,快来人!” 钱府的门原本还关着,听到这一连串的叫喊,马上从里头跑出人来,一见马车里的情况,钱府顿时打乱。 卫燕喜一边协助钱家人把喜鹊从马车上扶下来,一边大声喊:“快去请大夫!还有稳婆,稳婆在不在?” 钱雪柳早就把几位稳婆养在了府里,钱家人又赶忙去请大夫。 早就腾出来的产房门关上,卫燕喜站在门外,大口喘着粗气,终于发觉自己两腿发软,有些站立不住。 “夫人!”鹌鹑上前,拿胳膊撑住人。 卫燕喜撑着人站定:“我没事。” 鹌鹑眼泪汪汪:“夫人,那些人怎么能、怎么能那样做?钱夫人肚子那么大,任谁都看得出她有身孕吧,他们怎么能……怎么能这么做?” “他们当然能。”卫燕喜咬牙切齿,“他们什么不能做,没听说我那爷爷奶奶已经因为收成不好没了么?” “那不是……那不是因为收成不好所以饿……” “卫幺儿那个蠢货的样子,像是收成不好么?” 大夫很快带着诊箱来了。 稳婆这时也从产房跑出来,慌张道:“钱老爷呢?钱老爷来了吗?” “姐夫还没来,有什么事你和我说,我是夫人的亲妹妹!”卫燕喜虽然着急,却还是极力稳住自己的情绪。 稳婆满头是汗:“夫人难产了!老爷怎么还没来,这、这有些决定这位夫人你也不好下呀!” “出什么事都由我担着!” 卫燕喜指挥着婆子进屋助产,丫鬟们进进出出,一盆盆清水进屋,一盆盆血水出,看得人心惊胆跳。 她回头,喊过鹌鹑:“你去外面看着,要是看到钱老爷,别管其他人还想说什么,直接把人拉回来!” 钱府也不是那么太平的地方,有的是人盯着钱雪柳。 她什么也不怕,就怕钱雪柳被人拦住路,更怕喜鹊在产房里出任何意外。 钱雪柳那儿得了消息,用了最快的速度往回赶。 路上果真遇到点麻烦,好在他也不是吃素的,让身边人处理后,继续飞快回府。 然而,还有人比他更快。 “秦王殿下?” 钱雪柳一下马车,就见到了翻身下马的景昭。 景昭还穿着在军营里的一身衣裳,风尘仆仆的,沾着灰,还染了血。 “徐嫣然把卫家人带到燕京来了。” 他一落地,张口便道。 钱雪柳脸色发沉:“我已经听说了。” 他走上前,与景昭并肩往里走,“喜鹊今天这事,我不会放过他们卫家。还有徐嫣然。” “说到底,是孤连累了你们夫妇。” “王爷以为,顺了徐嫣然,把那个女人重新娶进门,就不会发生今天的事么?” 钱雪柳看着景昭。 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唯一的答案只有否定。 男人们没有再聊,沉着脸赶到了产房门口。 卫燕喜一见他们,下意识地松了口气。 可算来了! 钱雪柳进了产房,隔着门,卫燕喜都能听见喜鹊的哭喊声,还有钱雪柳的安抚。 那哭声,凄厉得像从她记忆深处挖出来一样。 她忍不住红了眼眶,紧紧捏住拳头。 她记起来了。 姐妹俩从人牙子手里被分开的那天,喜鹊也像现在这样哭得凄厉。 那是对彼此命运和生死的不知所带来的恐惧,也是对某种意义上来说,唯一相依的手足分离的不舍。 后脑勺被人轻轻按住,头顶上传来男人沉稳的声音。 “别咬牙。” 她被人转身按进怀里,握拳的手掌也被人解开。 “不要担心,你姐姐会没事的。” 卫燕喜慢慢反应过来,看到把自己抱在怀里的景昭,她想不到什么不合适,什么不应该,满心只有悲愤。 她的嘴唇颤了颤,声音暗哑:“她可以不用受这些的!” 她紧紧攥着景昭的衣襟,气得浑身发抖。 景昭用力把她抱在怀里:“我知道,我都知道。背后搞鬼的人我不会放过他们的,不过他们还有什么招数,我都不会再让你和你身边的人受伤害……” 在他的承诺声中,卫燕喜的身子放松下来,不再发抖。 冷静渐渐重回心头。 卫家在小山村里,消息闭塞,如果不是有人有意把她们姐妹俩现在在燕京的消息带过去,就算皇宫里换了皇帝,只怕他们也不会知道。 卫燕喜低声道:“王爷。” “嗯。”景昭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脑勺,告诉她自己在。 “请不要放过在背后出主意的人。” “好。” “也不要放过卫家!” 他们一家上上下下,都该为小燕喜,为喜鹊今时今日的遭遇,承担起他们应该承担的责任。 第71章 钱雪柳对这个孩子十分看重。 且也是将喜鹊放在了心尖儿上疼。 自打喜鹊有身孕后,钱雪柳就专门找了个大夫每三日来一趟钱府,生怕母子有什么不妥。 喜鹊把丈夫的担忧都看在眼里,因此平日行事也都十分小心谨慎。 即便是和人出门去,也永远带着信任靠谱的丫鬟。 这一次出事,真的完全就是意外。 好在钱雪柳进产房后不久,喜鹊就在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中把孩子生下来了。 这一胎养得好。 虽然早产了一个多月,但娘胎里就被养得白嫩嫩的,小是小了点,却还健康。 一出生,闭着眼睛就哇哇大哭。 卫燕喜后来进产房去看了一眼。 看着健康的小外甥,再看看虽然脸色不大好看,但尚且已经没事了的喜鹊,终于是放下心来。 回到秦王/府,卫燕喜换过衣裳,从屏风后绕出来,瞧见了先去了书房回来的景昭。她走过去,抬手给他宽衣。 到这个时候,她才终于分神看清了景昭身上的情况,血花印在袖子上,喷溅开,星星点点。 “王爷你受伤了?” 景昭听了,摇摇头,道:“军营里溅上的血。” 要什么事能溅上这么多血? 卫燕喜皱眉。 眉心被男人拿拇指摁了摁。 “我在处理一些事,杀鸡儆猴,所以难免会溅上点血。”他抬起手臂,低头闻了闻,“有气味?” “没。” 卫燕喜应了一声,手上动作干脆利落地给他宽衣,换上衣裳。做完这些,见景昭拿了本书往床边坐,她索性把他换下的那身外衣挂在胳膊上,作势要出门。 “做什么去?腿不软了?” 景昭把人叫住,目光落在她的身上,“鹌鹑说你在外面和人动了手,又担心你姐姐的事出了不少冷汗。不先擦个身子好好休息一会儿,要去做什么?” 卫燕喜动了动胳膊:“趁血迹还新鲜,拿下去洗了。”见景昭目露不解,她抿抿唇,“这衣裳我看王爷最常穿,难道不是最喜欢的一身?血迹留久了,就洗不干净了。” 她说完就走,丝毫不见方才在钱府时那副无所依靠的模样。 景昭靠在窗边,看她站在廊下喊来伺候的丫鬟,翻出衣裳上各处的血迹,张嘴叮嘱着什么。 西斜的阳光洒在她的身上,侧脸有淡淡的绒毛被照得金灿灿的,睫毛卷翘。那张明明生得明艳娇媚的脸,在她身上透着与众不同的艳色。 他越发确定,自己是好这一口颜色的。 也只好这一个。 喜鹊生完孩子的第二天,卫燕喜派蓝鹇去打听卫家人现在住在哪儿。 他们一家三口上燕京,绝不可能只是来看望一下她们姐妹。说不定,那“收成不好”的几亩地都已经被他们卖干净了。 蓝鹇很快打听到了消息。 卫铁牛一家在燕京城买了一栋小院。对,一整栋。为了照顾现在还躺在床上嗷嗷叫的卫幺儿,他们不知道从哪里还找来了一个丫鬟伺候。 一家人没个真正能吃饭的手艺,昨天出事后就躲进了那个小院再没出来过。 昨日卫幺儿挨的那一脚,姜氏到现在想起来还生气。但生气归生气,却没有灰心丧志,反而坚定了她一定要留在燕京,要享两个继女的福的信念。 和她不一样,卫铁牛有些怂了。 “要不,咱们还是回去吧?”卫铁牛蹲在地上,姜氏不喜欢看他蹲着吃饭,可他这习惯几十年了,改不了。 “回去?回哪里去?”姜氏刚骂完哭哭啼啼从儿子房里出来的丫鬟,扭头冲着丈夫就吼,“咱们把地、房子可都卖了!你想回哪去?你要回去你一个人回去,我就住这儿了!你两个闺女都在这吃香的喝辣的,凭什么咱们一家三口要过那穷日子!” 卫铁牛抹了抹脸:“可二妹说的对,要不是咱们……她俩还好好搁家里头的,哪用得着小小年纪就出去吃苦……” 姜氏骂:“你是猪么?这怎么能叫吃苦?” 卫铁牛“啊”了一声。 姜氏翻了个白眼:“要不是咱们,她俩搁乡下能有什么好日子过?难不成年纪到了,随随便便嫁个泥腿子?那叫一朵鲜花插在牛粪里,浪费!” “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咱们是卖了她们姐妹俩,可要不是卖了她们,她们哪来的机会嫁到这么好的人家!” 姜氏很高兴,乐呵呵地笑,“你看,二妹现在是个妾,等将来有了孩子,说不定就成侧妃了。” 卫铁牛垂着头。 姜氏一个人乐淘淘的:“我都打听过了,那秦王现在把二妹疼得跟眼珠子似的,还拒绝了太后的赐婚!你说,太后赐婚啊,他都为了二妹拒了,那将来秦王/府没正妃,咱们二妹会不会就……” “可幺儿把大妹伤着了。” 卫铁牛打断姜氏的话。 姜氏脸色一下变得难看,呸了他一口:“大妹那肚子里揣得是金蛋不成,幺儿就轻轻推一下,还能推坏咯?” “可大妹到底有身子……” “那你还没孙子呢!” 姜氏破口大骂,“你二闺女那一脚踹在幺儿的……幺儿的子孙根上,要是踹坏了怎么办?大妹二妹是你闺女,幺儿就不是你儿子了?你不想要孙子,我还想要孙子呢!” 卫铁牛被骂得很了,脸上涨得通红。 “我、我就是一时害怕……你看二妹嫁的是王爷,大妹嫁的也不差,咱们昨天那样做,不是、不是把人给得罪了吗……” “你怕什么。”姜氏想了想,得意道,“她们嫁得好,才不敢不好好对咱们。你别看二妹昨天那股劲,好像说什么都不肯认咱们似的。可归根究底,你是爹,我是娘,她们姐妹俩甩不开咱们的!” 姜氏还想说,屋子里卫幺儿又开始大声喊“疼”。 其实大夫早就看过了,没多大问题。偏母子俩紧张得不行,生怕睡醒了不得用,于是就从别处找了个丫鬟过来伺候。这伺候,不光是洗衣做饭,还带着要跟卫幺儿试用下那玩意。 姜氏头一扭,冲着蹲在院子里洗衣裳的丫鬟又是一阵骂。 丫鬟哭哭啼啼地低头进屋,没多时,就听见了求饶声。 听着卫幺儿屋里的动静,姜氏的脸色好了许多,扭着腰就回自己屋休息去了。 她现在满心盼着那对姐妹赶紧把自己供起来,又想着将来日子好了,住上大宅子了,一定要给幺儿讨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当媳妇。 还得再纳上七八个妾,给她生个十几二十个金孙! 卫铁牛蹲在地上,听着婆娘哼曲儿走开,再听着后头儿子房里那些声音,烦躁地抓了把头发。 “嘿,老兄,在愁什么?” 围墙上突然传来陌生的招呼声,卫铁牛扭头看过去,墙头上趴着几个脑袋,都是三四十岁的年纪,陌生的脸。 见卫铁牛瞪圆眼睛,最先出声的那个忙“嘘”了几声。 “我们只住隔壁的。听说这院子突然搬了人进去,就想瞧瞧邻居,免得将来出了门,谁都不认得谁。” 乡下也是这样,谁家来了陌生人,总有那些闲得无事的跑去张望张望。 卫铁牛信了他们的话。 “嘿,刚才过去那个是你婆娘?我瞧你像是有些家底的人,怎能被个婆娘骑在脖子上!” 那人又说,“男人嘛,总要让婆娘知道谁才是天!” “咋的?燕京能打婆娘?”卫铁牛问。 他头一个婆娘死了字后,就娶了姜氏。他不是没动手打过姜氏,可这婆娘滑溜得很,挨打了也不哭不叫,还缠他缠得紧,到后面他觉得打婆娘也没什么意思,就没再动过手。 “打婆娘有什么意思。打死咯,你还得给她赔命,不值当,不值当!” 边上的人摇头晃脑:“就是就是,她不听你的,你就找别的乐子去,晾她个几天,你看她能说啥!” “啥乐子?” “当然是好地方!” 卫铁牛从前在镇上打零工,婆娘没在身边,偶尔馋了,便往那种巷子里藏着的地方去。 那种地方,不用花几两甚至上百两银子,几文钱,或者一点吃食,就能搂上女人睡一觉。 这几个热情的邻居说要带他去好地方,卫铁牛以为就是那种地儿。 想着这几年姜氏都不怎么肯让自己碰,他心里憋着气,索性跟上看看,也好纾解纾解。 燕京这地方,对没见过大市面的卫铁牛来说,就是个销金库。 哪哪都是热闹,哪哪都是他从没见过的东西。 不过他也知道,自己荷包憋得很,去不了啥好地方,可耐不住身边这几个邻居,热情大方,还带他去附近的酒楼里吃了顿酒水。 不是特别贵,但也比他们那个镇上的酒楼贵多了。 卫铁牛砸巴嘴,有些回味不穷。 “来来来,往这边走。”邻居搭着他的肩膀,把人往酒楼不远处一条小巷里带,一边走一边笑嘻嘻,“这地方保准你喜欢。” 他说着左右张望,小声叮嘱卫铁牛,“不过,你可别到处乱说。这地方隐秘的很,平时生意不错,可也不能摆到明面上,得小心别被官差发现咯。” 听人这么说,卫铁牛更加坚定的以为应当就是自己从前去过的那种巷子。 结果,那巷子里的门被人从里头打开后,他就知道,自己想错了—— 烟雾缭绕的门后,是衣料稀少的各种女人,还有一手搂着她们,一手在赌桌上下注的男人。 偌大的一个赌字就挂在墙面上,堂而皇之地招引着陌生的来客。 有模样一般,但身段极好的女人走上前,抱着卫铁牛的胳膊把人往赌桌边引,他发僵的手掌里被塞进了一叠赌注,甜腻腻的嗓音就在他耳边。 “爷,来玩一把……” 卫铁牛哪里见过这样的场景。 不,他在镇上也玩过的。但那时候都是小打小闹,一文钱一个赌注,三五人围着玩,哪里像这样…… 他犹豫不决,女人的嗓音更甜了。 “爷,玩嘛,赢了还有更好玩的事儿……” 他心痒,越来越痒。 最后,拿着赌注的那只手学着边上人的样子,重重地掷在了赌桌上。 “玩——” 第72章 “噗——” 一口茶没含住,喷了出去。 卫燕喜擦了擦嘴,瞠目结舌:“王爷,你刚才说多少?” 景昭体贴地递上一块帕子:“一百两银子。” 卫燕喜啧舌:“三天,就三天。王爷,你让人做了什么就让卫铁牛背了一百两银子的债?” 她不喊卫铁牛爹,就连称呼姜氏和卫幺儿,也都直接地喊他们母子俩的名字。 “姜氏知道这事吗?” 景昭摇头。 卫燕喜这下乐了,美眸一转,狡黠道:“三天就一百两,不管是什么,也不管会不会利滚利,我就不信姜氏知道了还能饶了卫铁牛。” 说到这里,卫燕喜想象卫铁牛被姜氏追着打的情形,心情格外痛快,恨不能到时候去旁边递递棒子,送送锤头。 景昭听着她幸灾乐祸的笑声,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 笑够了,卫燕喜声音一低,往他这边凑了凑,看着景昭问:“王爷,王爷你到底让人做了什么?三天就一百两银子,难不成是把他骗到赌坊去了?” “罗奎的人哄他去了一家地下赌坊。”她理得近了,女儿家身上特有的淡淡的香味直往鼻子里钻,景昭微微垂下眼帘,一本正经地说,“只是带他去了一次,赌不赌,是他的事。没有人逼着他往里头砸钱。” 那家地下赌坊的幕后老板是郑保保,后台是小皇帝。 明面上,是郑保保用来为小皇帝打探各方消息用的,暗地里却是他自己敛八方钱财的一个手段。 卫燕喜惊叹这手段,又问:“卫铁牛卖了老家田产才出来,但那些田地房子应该值不了多少钱。而且,以姜氏的为人,恐怕钱也落不到他的手里。他怎么就敢在赌坊里……欠下这么多?” 她不懂赌徒的心理。 上辈子工作的时候听说过某某老板的儿子,或者某某集团公司老总去了趟拉斯维加/澳门,甚至还有越南老挝,结果输得一干二净,直至破产。 她那时就不懂,现在卫铁牛她更不明白。 景昭声音低沉,笑了笑:“摸着心思,就能上钩了。而且,有人愿意借他钱,套牢了后面才好骗更多的钱。” 卫燕喜眨眨眼:“王爷,你挺坏的。” 景昭挑眉,却是顺势往她腿上一躺,闭眼道:“给孤捏捏。” 隔天上午,卫燕喜去了趟钱府。 喜鹊的脸色已经比几天前刚生的时候要好一些了。她小时候日子过得苦,人虽然在后来养回来一些,但到底身子单薄,就连奶水也不够。 卫燕喜和她一块,看着奶娘给孩子喂了奶,这才抱回来逗弄一会。 “大外甥叫什么名字?”卫燕喜问。 她前两天过来的时候,问喜鹊,喜鹊说还没名字。要不是知道钱雪柳是把母子俩都放在了心上,她甚至都要怀疑这个姐夫能不能用了。 喜鹊眯眼笑:“你姐夫翻了两天的书,列了几十个名字,又往道观、寺庙里跑了几趟,这才给孩子定下名字了。” 天下佛道是一家…… 卫燕喜汗颜:“叫什么?” “鹤轩。” “听起来倒是个文雅的名字。”卫燕喜点点头,拿手戳戳大外甥吃得滚圆的小肚子。 喜鹊靠在床头,笑:“你喜欢孩子,那就快些生一个。” 卫燕喜抿抿唇。 喜鹊伸手摸摸她的头:“你是王爷的人,王爷疼你宠你,甚至为你拒绝了赐婚,你还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 卫燕喜看她。 “王爷待你是不是真心,你看不出来?他不肯续弦,身边又只有你一个,将来的小世子不从你肚子里出来,能从哪儿来?哪怕将来王爷他还是有了正妃,但你在他身边这么久,感情是别人比不了的。” 卫燕喜张了张嘴,想说“他俩不是来真的”,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吐不出来。 她、她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真看不出景昭有多在意自己。 可感情是会变的。结婚还能离婚呢。 现在的这份在意,这点好,又能依存多久? 两年,三年,还是五年? 之后呢? 看他娶妻纳妾,看他儿女满堂,她永远成了枕边人之一? 这种痛,如果注定要得,还不如从一开始就砍了苗头。 卫燕喜嘴上不说,可脸上清清楚楚把心思都写明白了。 喜鹊叹了口气,摸摸她的脸:“咱们这样的身份,能有一时的欢愉,便该认一时的好。将来的日子,谁说得准。你姐夫如今疼我,可更敬重前头那位夫人,将来且还不知道会不会有其他人出现。” 喜鹊低头看看孩子,“所以,我早就想明白了。你姐夫疼我一日,我便爱他一日,要是哪天不疼,那就不爱了。我有儿子,我疼他爱他就够。” 喜鹊的话不能说有错。 她是彻头彻尾的属于这个世界的人,她认的这个理,其实已经比这个世界大部分的女人要头脑清醒。 但卫燕喜的心里就是梗着这根刺。 拔不掉,又吞不下去。 与此同时,皇宫。 景昭下朝之后,意外的被小皇帝邀请一道用午膳。 说是午膳,却莫名变成了所谓的家宴,一同吃饭的还多了徐家几个小辈。 徐嫣然赫然就在其中。 徐皇后的脸色不是很好,小皇帝却仿佛没有看见一般,只沉默地吃着自己的饭,偶尔和战战兢兢的钱家小辈说两句话。 反倒是徐嫣然,从上桌开始,就一直时不时地说话,一双眼睛一直黏在景昭的身上。 他吃菜,她就跟着夹一筷子,他喝汤,她也忙让宫女给自己盛一碗……任谁都看得出,徐嫣然这是又瞄上秦王了。 然而景昭却好像全程没有看见她一般。 吃自己的,喝自己的,吃完喝完,擦嘴走人。 小皇帝有意拦人,徐皇后却把他突然叫住,徐嫣然就这么跟着跑了出去。 “皇上想把人强留下么?”徐皇后问,“嫣然已经嫁过两次了,皇上还是想让她嫁进秦王/府?” “因为她够愚蠢。” 小皇帝直接道,“愚蠢的人才好成为棋子。” “可这个人当初就犯了大忌。” “那有什么关系?” “……” “朕照样能用她。” 徐皇后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丈夫的刚愎自用,就好像还没引燃的□□,随时都可能出现问题。 而徐家,也在日益膨胀中,达到了顶峰。 “王爷,王爷!” 徐嫣然恬不知耻,追着景昭一路喊。 这么多宫女太监看着,她就好像浑然不知一般,只一心追着跑。景昭人高腿长,走得也快,徐嫣然追红了眼睛,趁着有没留意的小太监撞上景昭的功夫,提着裙子大步跑上去,二话不说,直接把人抱住。 “松手。”景昭开口。跪地求饶的小太监稍稍抬头,秦王冰冷的眼神瞬间冻得他瑟瑟发抖。 “我不!”徐嫣然拒绝,紧紧扒在景昭的背上,就是不肯下来。 “松开。”景昭又不容置疑的说了一遍。 徐嫣然还想拒绝,胳膊给人一把抓住,毫无情面地直接从身上拽开,然后……甩了出去。 徐嫣然惨叫,被一屁股甩在地上,眼睛通红。 有一包东西,从怀里掉了出来。 “你想回秦王/府?”景昭看着她。 “我想的……”徐嫣然满脸委屈,站起来厚着脸皮凑近。 “你不用想。”景昭冰冷着脸,“徐家的人,无论是谁,都不用想进我秦王/府的大门。” “那个贱人也是徐家人!” “哪个贱人?你吗?” 徐嫣然愣住。 景昭低头:“徐氏,你该庆幸你是个女人。孤不打女人,但孤会杀女人。卫家人是谁找来的,别以为孤不知道。” 这是第一次,徐嫣然看到了杀气。 她本就是个贪慕虚荣的性子,她爹徐二是庶出,在徐家不得宠,又没什么能耐,只能跟在大哥永年伯和三弟身后捡点好处。 她从小过地就不如其他几房堂兄妹,尤其是堂姐,还做了皇后。 所以,外人都说没人肯嫁秦王,她是个可怜的被指婚的人。可实际上,她那时候一心想胜过堂姐,又觉得秦王生得好,这才有了她抢来的这门亲…… 就连这次和武安侯和离闹得满城风雨,她也是笃定能再嫁进秦王/府过上好日子的。 可是现在,她有些怕了。 徐嫣然的反应,景昭看得一清二楚。 他转身就走,徐嫣然却又突然跟了上来。 “那……那王爷尝一尝这个好不好?” 景昭回头看。 徐嫣然捧着从地上捡回来的一个油纸包,匆匆忙忙拆开,露出里头已经没了样子的点心。 “这是进宫前我亲、亲手做的点心……”徐嫣然磕磕巴巴说话,“从、从前在王府的时候,没能、没能陪在王爷身边,我、我跟王爷道、道歉,王爷尝一尝好不好?” 点心其实稀碎了,都是锦衣玉食出身的人,谁会去碰。 景昭看着点心,抬起眼皮,看了看徐嫣然。 后者慌里慌张的,努力掩饰着眼底的畏惧和惊惶。 良久之后,景昭伸手。 “可以。” 他拣了很小的一块,慢慢的,在徐嫣然的满脸期盼中放进了嘴里。 “王爷,你可以再多吃点……”徐嫣然抬了抬已经发酸的手臂。 她话没说完,手上的点心突然被人整个拿走,没等她反应过来,景昭掐住她的脸颊,迫使她张开了嘴。 那些点心,就这么悉数塞进了她的嘴里。 “唔……” 徐嫣然挣扎。 身边突然围拢了陌生的太监宫女,竟是将她挡得严严实实,谁也看不见中间出了什么,就仿佛他们只是来找秦王一般。 等人再分开的时候,方才撞人的小太监恭敬地扶着已没了反应,绵软的垂着脑袋的徐嫣然。 没有多余的叮嘱,小太监微微行礼,扶着人往回走。 走远了,还能听见他老老实实的声音在说着“慢些,当心”。 “王爷。” 鸬鹚走到身边。蓝鹇神情凝重:“王爷,刚才的点心?” 景昭抬手揉了揉额头:“没什么,只是下了点助兴的药。” “助兴?”蓝鹇倒抽一口气。 “徐家的手段,不过如此。” 蓝鹇忙问:“那王爷要不要紧?要不要让太医看看?” 景昭摆手,末了突然又问:“卫夫人今天去了钱府?” 蓝鹇应是。 景昭微微颔首:“接她回王府,就说……”他顿了顿,“就说我出事了。” “哈?” 第73章 景昭让蓝鹇去钱府接卫燕喜回王府,只说是自己出事了,要说什么事…… 面对神情紧张的卫夫人,蓝鹇低下头,道:“夫人回去便知,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 卫燕喜看了看身边的环境。 她还在钱府,周围有零零散散经过的丫鬟仆役。 她点点头:“先出去。” 才出钱府大门,卫燕喜便立即追问起景昭的事来。 “……王爷本是没打算理睬徐氏的,只是一时不查,叫她得逞。不过王爷也没让她讨到好处,将剩下那些下了药的点心,全都喂了徐氏。” 蓝鹇说着,抬头偷偷看了卫燕喜一眼,见她面色隐隐有舒展之色,忙又添油加醋。 “只是,那药性有些强,王爷才出宫就有些撑不住了。王爷此前还吩咐不能让夫人知晓,可我们想着,夫人毕竟是王爷的身边人,王爷有什么不好的,夫人总是要知道才好。” 他张嘴,先把事情往严重里说。 说完了,又适时地安抚道:“不过还请夫人放心,已经请了大夫给王爷看诊,应当不会有太大的问题。只是那药毕竟是助兴用的,听说若是一个不慎,可能……” 蓝鹇话里有话,要是放在平常,卫燕喜哪里会听不出来这里头有问题。 可关心则乱四字总归不是虚的。 卫燕喜急匆匆赶回秦王/府。 看诊的许大夫刚从北院出来,迎面差些被她撞上。 “卫夫人?”许大夫站稳,才看清人,就见卫燕喜匆忙点头,提着裙子直接往他身后跑。 “卫夫人这是?”看着后头不慌不忙过来的蓝鹇,许大夫皱了皱眉,“你同夫人说了什么?” 蓝鹇摸摸鼻尖,眯眼笑笑。 景昭心不在焉地靠坐在床头。徐嫣然下的药性虽然强,但他只沾了一点,倒是没多大问题,身上也撑得住,只不过屋子里有那人平日里留下香味,他难免有些心猿意马。 让蓝鹇去叫卫燕喜回来,是他一时冲动,想说借着这事骗一骗那傻丫头。但是转念想到那丫头要命的性子,知道自己骗人,估摸着能有很长一段时间不理自己。 “王爷!” 房门被人从外突然打开了。 随着一阵脚步声,他脑子里还想着的姑娘就这么急匆匆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大概是跑得太急,她出门前弄得干干净净的头发,已经凌乱地半垂在脑后。 一双眼睛水汪汪的,蓄满了忧心。 像军营里那些刚捡回来的小犬,瞧见喂他们吃食的人不高兴的时候,就围在脚边,呜咽呜咽的发出声音。 然后,她气一出,整个人像是突然松懈了一般,瘫坐在地上。 “王爷你……没事?”卫燕喜仰头。 这个角度不大好,她衣襟微松,从他这个位置看过去,恰好能看到她胸口玉白的一小片隆起。 景昭心里咯噔一下,伸手抓过一旁的被子盖在了腿上。 被子不小,拢一拢就堆在了腰上。 做完这些,他这才偏过视线:“我没事。地上凉,别坐着了。” 他的动作,卫燕喜全部都看在眼里,可是看着脸色,并没有很难看,想来蓝鹇说“药性强烈”只是夸张了一些。 又或者,许大夫刚才用过了药? 总之,卫燕喜重重舒了口气,捂着脸,低下了头。 “没事就好……”她轻轻地说。 她不敢说,在钱府听到蓝鹇说出事了的时候,她心里突然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慌,和那次一样,是那种慌乱,不知所措的感觉。 等听明白蓝鹇说的“出事”究竟是什么意思之后,她又气又恼,觉得恨极了徐家那些肮脏的人。 尤其是徐嫣然。 “你在担心我?” 声音从头顶传来,卫燕喜捂着脸抬头,放下手睁眼的时候,近得几乎能碰到彼此鼻尖的脸就在面前。 卫燕喜吓了一跳:“没有!” 她下意识否认。 景昭望着她的目光带着淡淡笑意:“你有。” 卫燕喜不敢去看景昭的那双眼睛,忙转过头去。这个被人说杀人如麻的男人,分明有着一双温柔深邃,能叫人望而生情的眼睛。 “我跟王爷有约,王爷要是、要是现在出什么意外,那我……” “你明知道如果你想走,我不会拦着你。” “我……” “你也明知道,其实挡箭牌要不要没有什么差别。” “那你……” 景昭看着她的侧脸,目光灼灼,眼里涌动着能将人灼伤的汹涌:“我笃定你不会背弃承诺。”所以,才利用谎言将你留下。 卫燕喜心头一跳,一时气恼,忙扭头想要质问。 景昭弯腰俯身,腰上还堆着被子,遮住他还未偃旗息鼓的地方。她转过来的时候,唇瓣刚好擦过他的下巴,柔软的,带着女儿家淡淡的香气。 于是从下巴,立时有一股热意,窜满全身,一团火更是烧得他发疼。 卫燕喜下意识往后避让,身体突然后倾使得重心难稳,整个人看着就要往后头倒下去。 景昭想也没想,伸手去扶她的肩膀,动作太大,直接匠人拉进了怀里。 “咚”一声。 是肉撞上肉的声音。 卫燕喜下意识想要推开贴上脸颊的胸膛,手掌触及到男人,隔得这么近,一时间将他如雷的心跳听得一清二楚。 “王爷……”卫燕喜张嘴。 话到嘴边,却被男人放在自己身上的一双手给压住了。要说的话堵在嗓子眼,怎么都说不出来。 “你知我心意。”景昭开了口。 卫燕喜咬唇。 没吃过猪肉总还是见过猪跑的,紧靠在男人的胸膛上,就是再二愣子也知道他身上的温度起了变化,还有……还有因为刚才的动作,所以被丢到一边的被子,和下头……膈到自己的家伙……她臊得慌! “你知道我的心意。”景昭又重复了一遍。 卫燕喜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咬牙挣了挣:“我不知道。” 男人几声低笑,景昭松开了手将她从怀里扶起,握着她的肩膀,一眨不眨地望着她:“你知道。你在装作不知道。因为你觉得,将来我会有另外的选择。对不对?” 他用着近乎询问的语气,每一个字都又轻又柔,近似情人间低低呢喃。 见她只是沉默,却没有否认,景昭心下松了口气,眼底浮起欢喜。 “我没打算有什么选择。” “如果想要选择什么人,早在几年前,我就可以这么做了。” 卫燕喜心头微颤。 景昭蹲坐在她的面前,对着外人一向冰冷的脸上,是温柔的笑容。 卫燕喜看着他的脸,抿了抿唇。 她垂眸,有些别扭地别过脸,道:“我不是……很介意将来你选择了什么人。” 其实还是介意的,但她现在又有些不想藏着话了,只能……犹豫地表达自己心里的想法。 “我……我承认我在意王爷,这没什么。王爷生得好,人也好,我会在意王爷很正常,对不对?” 她锁着眉,又稍稍舒展开。 “王爷现在也是在意我的。所以,我不介意和王爷……”那个词突然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出不来。 卫燕喜拧了拧自己的胳膊,绞尽脑汁想要换一个更合适的词。 春宵一度? 露水情缘? 还是……互助小组? “燕喜。” 景昭忽然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卫燕喜回过头,男人的目光直勾勾地落在自己的脸上。 “我出生的时候,母后身体虚弱,不能亲自教养,我是奶娘喂养,皇兄教导长大的。” 卫燕喜看着他,缓慢地点了点头。 她听张仆说过,他十二岁入军营,从一个小小的兵卒做起,一步一步做到了令人信服的将军,做到了能叫番邦只听名字就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他当然也受过伤,刀伤、箭上、毒药、陷阱,在战场上没有人会顾忌他的身份,对他手下留情。 之前伺候他更衣的时候,也看到过他身上的那些伤疤。 电视上总说,这是男人的勋章。 但是勋章都是肉打出来的,会疼,会流血,甚至可能会死。 这个战场上冷面无情,杀人如麻的将军,那时候实际也不过是个被兄长抚养长大,带着要为兄长保驾护航的决心在拼命的少年。 可惜,兄长病故,留下需要辅佐的侄子却又听信奸佞…… 景昭的声音在继续。 “我从记事起,就只想做一件事,帮皇兄坐稳江山。父皇在位时曾经丢失的疆土,我会帮助皇兄一一拿回……我都做到了,只可惜皇兄没有亲眼看到。” “我现在想做两件事。” “第一件事,是帮皇兄稳固江山,铲除奸佞。” “第二件事……” 他顿了一下,握住她的手,低头,将滚热的吻落在她纤长的指尖上。 这个吻很烫,又很淡,没有太多别的感情,只是纯粹的将一颗心袒露在了上头。 都说十指连心,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落在指尖的吻烫得卫燕喜浑身一震,紧接着就听到男人认真的声音在说—— “第二件事,是将你留在身边,永永远远。” 没有谈过对象,只拥有过被人表白经历的卫燕喜,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心口猛地一跳,什么叫几近战栗。 她想躲,却忽然没了躲开的力气。 明明他的话里并没有什么特别值得人心动的内容,可偏偏…… 偏偏叫她口干舌燥,只想……只想亲一亲眼前这个男人。 “那个、那个王、王爷。” 卫燕喜张了张嘴,鼓足了勇气,大声发文,“我能不能亲你?” 景昭微微一怔,旋即嘴角微微勾起,伸手揽过她,低头吻上期盼已久的唇瓣。 “能。” 她的唇,是艳阳三月枝头的桃花,润泽而饱满,娇艳欲滴,带着惑人的美艳。 初见面,他便陷在这一片美景之中,只是浑然不觉,如今明白过来,又怎么舍得放开手边的这支桃。 然而这一吻,就仿佛是打开了什么奇怪的按钮。 也可能是他们早就做好了准备,只是曾经被一道浅沟拦着了,跨过沟,便什么都不用顾及。 在卫燕喜最后失去所有的理智之前,只觉得从前躺过的那张床榻,竟好像比平日里都要松软…… 第74章 从确认自己来到了这个陌生的世界以来,卫燕喜已经习惯了早起。 不是那种为了工作,定下闹钟,逼迫自己起早贪黑的早起,而是往往天刚亮甚至还没亮的时候,她已经自然而然地睁开了眼睛。 可今天有些不同。 她一直睡到了天光大亮,睡到窗外鸟鸣阵阵,睡到墙角的野猫打了一场架,她这才在重重掩映的床帐里,慢吞吞地翻了个身。 “嘶……” 腰疼。 卫燕喜睁开眼,盯着床帐愣了愣,直到饥肠辘辘混着腰酸背痛的感觉在身上越发清晰地传来,好久才想起昨天她都做了些什么—— 她昨天回秦王/府的时候,天都没黑,然后就…… 如果说一开始是她脑子抽抽了,所以接个吻的功夫就顺水推舟地先开了车,那后面压根就是那个狼一样的男人没松手。 没有手表,没有闹钟,她不知道自己昨晚是几点睡着的。迷迷糊糊间,只觉得男人的面孔狂热到迷人。 到了后面,几时睡的,有没有吃过什么,都不记得了。 只隐约记得自己像被人正面反面摊了几次煎饼。 景昭还躺在身边,有力的手臂横过她的腰腹,她刚才翻了个身,还没来得及清醒,就被人搂得更紧了些。 卫燕喜的脸腾地烧了起来。 “王、王爷?”她想把环在自己腰上的手臂挪开,却被人从后头搂住,肩头微热,男人的下巴靠了过来。 “醒了?” 带着些许鼻音的声音传进耳朵里,景昭慢慢睁开眼,看着近在眼前的粉红色的耳朵,逗弄似的吹出一口气。 卫燕喜耳朵一热,慌张地从床上坐起来。 “嘶……” 动作太急,起得太快,她难受地身子抖了一下,被子从身上滑下,露出白瓷般的肌肤,还是肌肤上那些令人脸热的痕迹。 景昭直接起身,赤脚踩在地上,捡起随意丢在地上的长裤穿上。回头的时候,卫燕喜红着脸,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的后背。 不用看也知道,从来只有刀伤剑伤的背上,昨天添了一些新鲜的痕迹。 “我……我挠的?”她呆呆的问,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抱怨他手劲太大,还是内疚自己留了太长的指甲。 景昭看了她一眼,回身手臂撑在床沿上,然后伸手捏了捏她的脸。 “我、我饿了。”肚子响了一下,卫燕喜赶忙扭开不好意思盯着景昭胸膛看的眼睛,扯上被子遮挡春光,顺便转移话题。 “我也饿了。” 男人的声音突然低沉下来,卫燕喜下意识往后躲,却压根来不及,被人勾住脖子在唇上咬了一口。 “要我喂你么?” 这几个字,卫燕喜都听懂了,但看着男人的暗潮涌动的目光,她莫名觉得,她好像、似乎、也许……听到了另一种意思? “我是真的饿了!” 卫燕喜挣开,满脸通红,“我昨天回来就……一晚上没吃东西,真的饿了。” 景昭瞥了眼,低头忍笑:“我知道。” 他回头喊了声“鹌鹑”。早就在房门外等着的小丫鬟立即推门进来。 鹌鹑送来了准备好的中衣,身后很快又进来几个端茶送水的丫鬟。景昭这时则穿上衣裳,简单地洗了把脸便往屋外去了。 趁着他踏出房门,卫燕喜松了口气,飞快地掀了被子下床。 赤脚踩在地上的时候,卫燕喜的腿软了一下,差点跪了下去。 卫燕喜:“……” 几个丫鬟眨眨眼,见她羞恼地瞪过来,一个个都咯咯咯地笑开了。 不一会,便动作麻利地伺候她穿好了衣裳,扶着人坐到梳妆台前给她梳妆打扮。 看着镜子里的脸,卫燕喜总算是有了想事情的空余时间。 昨天跑到钱府接她的蓝鹇,不用说,添油加醋吓唬她的事,已经在小本本里记下了,至于怎么罚,她得好好考虑考虑。 还有昨天的事…… 镜子里的脸,红润饱满,虽然还有那么一丝丝的瘦削,但比起她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已经长了许多肉。 扬州瘦马是不准吃太多的。 她们要瘦,要轻盈,要不盈一握,至于会不会瘦得不健康,瘦得不能生儿育女,这都不是瘦马该担心的事——瘦马本就是玩物,玩物没有生育的资格。 但,这是小燕喜的脸。 卫燕喜看着镜子,自己掐了自己一把。脸上留了粉红色的指印,镜子里看着不显眼,倒是一边的鹌鹑瞪圆了眼睛。 “夫人掐自己做什么?”鹌鹑忙要往她脸上敷粉。 卫燕喜挡了下,拉住她问了句:“你说我长得好看么?” “当然好看了!”鹌鹑瞪眼睛,“我要是有夫人这张脸,我天天捧着镜子不撒手!” 其他几个丫鬟忙不迭点头,表示赞同。 卫燕喜点了点头:“我也觉得好看。” 所以……就是不知道,景昭是看上这张脸,还是看上她这个人了。 王府的丫鬟们一贯认为王爷和卫夫人早就一起了,因此也没将昨天的事太放在心上,只当是两位感情太好了些。 她们的反应倒是叫卫燕喜觉得自己像是偷吃蜜糖的小孩,那种心跳,那种带着一点点酸涩的甜味,多少叫人忍不住想要回忆。 “夫人。”院子里传来嬷嬷的说话声,“王爷吩咐,夫人若是梳洗好了,就让夫人去前院用膳。说是、说是来了个磨人精,一时半会走不开。” 磨人精? 卫燕喜怔愣。 她去了前院,才离正堂近些,就听见从里头传来的某个磨人精的声音—— “我爹听说你又拒了太后的赐婚,气得昨晚上拷问了我一整夜的四书五经。” “你说你不娶正妃,跟我有什么关系?” “……也对,他不能揍你,只能找我麻烦。可我好歹给他娶了儿媳妇吧,又乖又孝顺的……是是是,我媳妇是个火爆脾气,可她好歹是我娘自家亲戚,婆媳关系都好得很,从不吵架!” “还有我娘!她今早不准我媳妇给我做早膳,扯来扯去,又扯到你头上。说你不娶正妃,身边只有一个卫夫人,将来十有八九要扶她起来,然后说我处处留情……” “我冤枉呐,景昭,秦王,殿下,我求求你有个皇亲贵胄的样子,赶紧的,该迎娶正妃迎娶正妃,该纳妾纳妾!你总不会真就只要她一个了吧?” “……你,真的假的?不后悔?” “为什么要后悔?” 这是景昭的声音。 “她很好,我花了那么多心思才把人留在身边,本就不是为了将来后悔。” “你说要山盟海誓,要承诺不变,这些都没有。” “我疼她爱她,将自己的所有给她,真正做到一辈子护着她,才是最好的答案。” 男人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只是卫燕喜听着,胸口却热乎乎的,像被温水浸润着。 “夫人。”蓝鹇的声音这时候响起。 卫燕喜扭头去看,他正带着人往这边送菜。 见她看过来,他眯着狐狸眼笑了笑:“夫人起了。王爷吩咐厨房做了夫人最喜欢的早膳,正好夫人来了,可以趁热用。” 蓝鹇脸上带笑,似乎丝毫不觉得自己昨天做错了什么,往前走的时候,还有空同鹌鹑说了两句话。 卫燕喜啧了下舌,在心里重重捶了他两拳头。 “卫夫人来了!” 一见卫燕喜进门,张鹤詹的声音立马捏了起来。 边上,景昭手里的杯盏在桌上磕了一声。张鹤詹清了清喉咙:“卫夫人安好。” “小张大人。”卫燕喜行礼。 起身的时候,就见张鹤詹一脸难以言喻的表情,良久才吐出一句话来。 “夫人从前还喊我张大人,怎么现在就改口成……小张大人了?” “先前见过张首辅,若是都喊张大人,岂不是分不出?” “……” 得,有他爹在,他也的确只能沦落到一个“小张大人”的称呼了。 张鹤詹搓了把脸,见卫燕喜已经在桌边坐下,景昭还亲自给她夹了小菜,索性讲起新听到的故事来。 说是故事,实际上却是宫中一早传出的一桩丑闻。 小皇帝不是个爱上早朝的。 因此每日早朝,朝臣们十有八九不会见到他。尽管如此,该尽心尽力的地方,朝臣们总还是尽心尽力的做着,这才没叫大靖就这么亡了。 不爱上早朝的小皇帝有个曾经垂帘听政过的生母佟太后。 自小皇帝亲政之后,佟太后就再没像起初那样日日鞭策,但也会不时督促。今早,佟太后听闻小皇帝又有两日没有亲临早朝,于是命人去皇帝宫里催人起来。 意想不到的是,佟太后派去的太监撞上了薛美人宫里的宫女,那宫女捧着刚做好的甜粥,说是薛美人一早就给皇上备好的特地送来。 能在太后身边服侍的就没有瞎子,自然看出薛美人这是什么心思,只是没成想,到了小皇帝宫里,别的没瞧见,倒是瞧见了与小皇帝一起躺在龙榻上,手□□缠的徐嫣然。 紧接着宫女惊惶地摔碎了手里的碗,在小皇帝悠悠然醒来的时候,转身哭喊着跑出了皇帝寝宫。 “……要我说,这宫女也是个有趣的,看到那样的情况,竟然第一时间逃了出去。分明是怕被皇上灭了口。可她这样一跑一喊,宫里任谁还会不知道皇上睡了徐家那两度和离的女儿,就是皇后的脸面,只怕也已经毁得一干二净了。” 张鹤詹一边说,一边不忘往嘴里扒拉两口小菜。 秦王/府也不知从哪里找来的厨子,做的小菜清清淡淡的,不像是燕京的口味。 “徐嫣然的名声本来就臭了。第一次和离,徐家放话出去,说是因为两地分居太久,不好维系感情,城里百姓虽有议论,但也没说什么。第二次再和离,徐嫣然与王爷分居时勾搭上武安侯的消息早就传遍燕京,自然跟着没好话了。” “这一回,也不知是从哪里走漏的风声,现在全城百姓都知道,那一位和徐嫣然搅和到了一起。以徐家人的性子,指不定会闹出点什么事来。” 张鹤詹说着看了看同桌的俩人,诧异问:“卫夫人怎么这个脸色?” 卫燕喜轻咳两声,偏头问景昭:“你……做的?” 景昭神色平平,慢条斯理地喝完粥,这才道:“嗯。不过是送他们的一份大礼罢了。” 第75章 景昭送的这份礼,实在是大。 昨天他出宫的时候,用徐嫣然自己下的药喂了她。那一包没了样子的点心,他只装模作样尝了一点点就有些气血翻涌,想来徐嫣然在里头下的份量并不少。 如果不是他早有防备,加上常年习武,还不知她后面还想做点什么。 那个意外撞上来的小太监,实则是他和郑愔的人,只一个眼神示意,便立即知晓了接下来要做的事。 是以,被小太监扶走的徐嫣然,浑浑噩噩间被送进了小皇帝的寝宫里。 这些自小被送进宫里的小太监,其实知道一些旁人所不知道的方法,自然有能力把徐嫣然神不知鬼不觉的送进去。 等到小皇帝回宫,早就燃了特殊香料的寝殿就好像会吃人的魔窟,放出了诱人的妖精。至于那妖精究竟是谁,长了一张怎样的脸,小皇帝都没了辨识能力,只凭着本能,拉人滚上了龙榻。 本该来问小皇帝今夜召谁侍寝的成德,听到寝殿内的动静,自然是不好再进一步,撇撇嘴守在了门口,一双眼盯着偶尔来往的宫女,大肆地在人身上打量。 甚至,连一些模样清秀的小太监都没放过。 一直到今天,佟太后和薛美人的宫人寻到寝殿,这才叫人发现,小皇帝昨夜幸了徐皇后的族妹——那个声名狼藉的徐嫣然。 闹大的事情很快传回到太后宫中。 佟太后亲自去见了小皇帝。而小皇帝的寝宫外,以永年伯夫妇为首的徐家人已经得了消息早早进宫等着了。 徐家人站在阶下,而徐皇后则跪伏在殿前。伏下的脊背,瘦得连衣袍都遮挡不住。 “起来吧。”佟太后走到身边。 “母后……”徐皇后微仰起头,眼眶微红。 “你是皇后,别为了不相干的小事掉眼泪。” 佟太后说完进殿。 寝殿内,难以言喻的气味还未散去,小皇帝坐在脚踏上,中衣松垮垮地穿挂在身上,一看就是没有让宫女太监近身伺候。 他眼皮抬了抬,然后很快落下,薄唇紧抿,吐出微弱的声音:“母后……” 佟太后站在他前方,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他身后的龙床,然后看了看屋内的香炉鼎。 “徐嫣然是怎么回事?” “……” “景暄!我在问你,徐嫣然是怎么回事!” 小皇帝脸色骤变:“是秦王!是他故意设局害我的!母后,都是他……” “啪——” 小皇帝脸上猛地被打出了红印子。他捂着脸,僵硬在那。 佟太后面露怒色:“我是问你徐嫣然!我早就同你说过,让徐家人少进宫,为什么徐嫣然还会频繁出入后宫?还有,昨日你留秦王在宫中用午膳,为何最后却多了徐家人?” 小皇帝低头,不敢回答。 佟太后恨铁不成钢:“你还在想让徐嫣然再嫁进秦王/府的事?你前几日才在他手里吃了亏,怎么就这么不长记性?” 小皇帝搓了把脸:“我不知道他早有准备……” “你和徐嫣然不也有了准备。”佟太后看他一眼,“没有准备,你会无端和她扯上关系?她人在哪?” “让成德捆了丢去偏殿了。” “殿外的徐家人是什么进宫的?” “刚刚……” “他们来做什么?” “……” 小皇帝不敢作答。 佟太后眯了眯眼睛,道:“皇上,你还想瞒着什么?你是亲政了,如今心也大了,可你还是我的儿子!” 小皇帝抬头,面露嫌恶:“朕不知道他们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刚刚让皇后带到朕的寝殿前,齐声要朕……要朕纳了那个水性杨花的女人!” 佟太后奇道:“纳妃?谁?徐嫣然?” 小皇帝道:“母后!那个女人她不安于室,又是个蠢钝不堪的,朕怎能纳了她!” 佟太后气笑:“你是皇上,他们徐家还能逼你把徐嫣然接到宫里不成?那徐家上下,若不是靠着这些年盘根错节的姻亲关系,如何能有今天的位置?当年让你娶了皇后,是为了徐家那些姻亲,而不是徐家自己!” 小皇帝难看地低下头。 “把徐嫣然带过来。” “放……放哪儿?”成德低声问。 “殿外,丢到他们徐家人面前。”佟太后冷着脸,“不准更衣,不准洗漱,不准赐座,让她就那样去徐家人面前好好让他们看看,这家人究竟养出了什么样的好闺女!” 徐嫣然很快被人从偏殿拽到了小皇帝寝殿前。 徐二爷夫妇原本站在徐家人中间。徐嫣然才被人从边上拉着经过,夫妻俩立马扑了出来。没等他们碰到人,负责拉人的太监已经直接把她甩在了地上。 “你们、你们这是做什么?”徐二爷心疼地大叫。 他心疼女儿,更心疼女儿要是摔坏了,就没了进宫的机会。 当什么王爷、侯爷夫人有什么好,要当自然是当皇帝的女人才有意思。荣华富贵,享之不尽用之不绝。 成德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看着这些子皇亲国戚,倨傲道:“做什么?自然是奉太后娘娘的命,将这人拖出来让几位老爷夫人们见一见了。” 他说完,扭身进店。 不多时,便又跟着佟太后走了出来。 后面跟着已经穿好了衣裳的小皇帝,与台阶下形容狼狈的徐嫣然,形成鲜明的对比。 徐嫣然是被小皇帝一脚踹下龙床的。之后冲进来的成德和几个太监见他脸色不好,对着徐嫣然自然没有半分客气,直接将人丢进偏殿锁了起来。 是以,眼下的徐嫣然就显得有些蓬头垢面,没有半分姿容了。 但她是个见风使舵的,清醒之后立马就改变了注意,准备紧紧攀着小皇帝这根大树。有其父必有其子,她都想好了,秦王不喜她,她又上了龙床,不如就入宫好了,哪怕只是个小小的美人,凭本事她总能做到四妃的位置。 “皇上、皇上我……” 徐嫣然刚要开口,佟太后便打断了她的话:“掌嘴。” 太后发话,哪有不听的道理。 眨眼的功夫,徐嫣然的脸已经被太监打得又红又肿。 然而这还没有结束。 佟太后望着徐家众人,目光又在徐皇后脸上停留了一会,这才道:“将这个谋害皇上的女人砍了吧。” “徐嫣然……死了?”卫燕喜惊愕。 张鹤詹翘着二郎腿还没晃两下,就在景昭凉凉的眼神下,默默放了下来。 “对,死了。就死在皇上寝殿前。一刀下去,血溅三尺,离得最近的徐二爷夫妇俩直接就吓晕了。” 佟太后打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放过徐嫣然,虽然在小皇帝寝殿前杀人显得太过凶狠了一些,但以佟太后的性情,想来是为了警示小皇帝。 顺便,警告徐家不要异想天开。 “徐家这样的人家,为官的能力不够,但盘根错节的姻亲关系,却是他们最有利的后盾。太后不会为了一个徐嫣然,就真的和徐家彻底翻脸。” 同样的,徐家也不会因为一个徐嫣然,得罪了小皇帝,得罪太后。 景昭指尖点着桌面,神情平静,眼里却暗潮汹涌,“徐嫣然原本不一定会死。但从小皇帝醒来以后看到徐家人涌进宫逼他纳妃,佟太后就绝不会让她活。” 卫燕喜心头一突:“为什么这么说?” 景昭道:“那四方宫殿里的女人,本就是皇帝的女人。幸或不幸,是皇帝自己的决定。除后妃外的宫女,满年岁后未被幸的就会放出宫婚配,幸了的则留在宫中。大靖立国之前,前朝曾有过皇帝借酒意幸臣妻的丑闻,当时的皇后一力压下了此事,补偿了那对夫妻爵位、田产,直到多年后那妇人不堪丈夫此后的羞辱投缳自尽,这才让天下人知晓了此事。” “徐皇后性子坚毅,待后宫嫔妃十分宽厚,以她的脾气,势必会帮助压下这桩丑事。可惜,徐家人太过异想天开。” “不是你做的?”张鹤詹猛地拔高了声音。 卫燕喜心头一跳,下意识往外看。见正堂外没人,她这才松了口气。 “没有人会听到。”景昭安抚道。 卫燕喜点点头。尽管如此,她还是狠狠地瞪了张鹤詹一眼。后者默默鼻头,尴尬地笑了笑。 景昭这时才回答:“不是我的人。应该……是郑愔。” “……” 是那位郑公公? 卫燕喜有些诧异。 她对那人还有几分印象,也知道他是先帝的人,只是不大能明白他为什么非要徐嫣然的命。 “郑愔不是为了要徐嫣然的命。” “那他干嘛?”张鹤詹好奇问。 景昭微微摇头,却是不答。 郑愔要干嘛? 大概是想要最后看一看景暄是不是真的没药救了吧。 毕竟是他忠于的先帝之子…… “啊,对了!还有一件事!” 话聊到这了,张鹤詹忽然想到了另一件事。 卫燕喜被他一惊一乍的劲头弄得心脏扑通扑通跳得不行:“小张大人又要说什么事?” 张鹤詹抱歉地挠挠头:“是家父。” 提到张首辅,景昭抬眼看他。 张鹤詹放下手,敛去面上所有的不正经:“我爹进宫去了。太后召见。” 第76章 佟太后召张首辅进宫是为了什么。一开始谁都不知道,但很快,答案出来了—— 小皇帝被加了课程,这课由张首辅亲自上。且每日早朝,皇上必须临朝,若不临朝,家法伺候。 这家法,佟太后说了算。 这个消息一出,朝臣们议论纷纷。 其实以小皇帝的年纪,早课本就应该还有的。但佟太后放手任小皇帝亲政后,便不再过问朝堂的事,许多无伤大雅的事,她更是不会特意提点。 大臣们并不惧太后将来只手撑天。 这一位唯一的野心,便是扶持儿子坐稳皇位。因此,小皇帝行事越发没有章法的时候,佟太后果断站了出来。 而徐嫣然的死,就在满朝文武开始日日面圣中,悄无声息地过去了。 听说徐二爷夫妻俩哭了一夜,天亮后,眼泪擦干,匆匆忙忙地将女儿下葬。 一口薄棺,连徐家祖坟都没进,直接在山里找了个地方埋了。 这是徐家彻底与徐嫣然划开关系的意思。 有些事有些人,不过只是寻常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如徐嫣然这般,也只是在老百姓口中停留了不过几日的功夫,很快,便连说书人都不再提她了。 就好像应了那五个字,人死如灯灭。 什么都没留下。 当然,徐嫣然其实还是留下了什么的。 譬如,她让人买给卫家的那处院子。 徐嫣然还没和武安侯和离前,就让人去找了卫家。这事徐二爷夫妻俩是知道的,知道女儿嫌弃秦王/府那个卫夫人碍了自己的眼,做主买下她的徐二爷还被女儿好一顿抱怨。 于是,女儿要找卫家人,找;女儿要给卫家人买房子,买;女儿要用卫家人给秦王/府卫夫人添堵,那就添! 但徐嫣然一死。 徐二爷什么都不认了。 被徐家下人从院子卷铺盖赶出来的时候,卫铁牛不在家,姜氏让卫幺儿去找,卫幺儿不肯动,赶了丫鬟去。 可左等右等,没等来卫铁牛,丫鬟也逃了。 这时候,卫铁牛回来了。是被赌坊讨债的押回来的。 姜氏原本以为他是去找活做,夜里还时常夫妻吵架,一个说要赶紧让两个女儿把钱掏出来养他们,一个不肯。 结果,他偷摸去了赌坊。再一问,卫铁牛在赌坊已经欠了六七百两银子。 六七百两,那可不是一般人家承受得起的! 姜氏一愣,再看卫铁牛,心虚极了。 讨债的这时候还说,原先赢点钱他就还一点,不够再问赌坊一个叫虞姬的女人借。后来借的越来越多,还的越来越少,虞姬就把这事告诉了赌坊老板。再后来……就到今时今日的地步了。 姜氏这才明白,自己以为的老实人竟然背着自己沾了赌,又找了别的女人! 可卫铁牛哪里是什么老实人。 老实人会在原配还没死的时候,就被她勾搭走? 卫家当然没钱还债。 卫铁牛本来想逃,硬生生被赌坊的打手给抓了回来。赌坊的意思是不还钱,就把他卖到外地的黑作坊去做苦工。 卫铁牛哪肯,赶忙说家里还有套院子,卖了多少能还点钱。 为这,赌坊才押他回来,可结果却是房子没了…… 自从小皇帝日日临朝,景昭进宫的次数就多了起来。 只是自那日之后,卫燕喜天不亮就起来伺候他穿衣的次数却变少了。 大部分时间,她才因为身边男人起床的动静要睁眼,就先被捂住了眼睛,而后是带笑的低语,让她多睡一会。 不过三五日,卫燕喜便觉得,镜子里的脸似乎圆了一些。 她身上还泛着酸,一想到昨晚又被男人缠着闹,鬼使神差地冒出一句话来:“厨房里有没有什么补肾的东西?” 丫鬟们都愣了一下,旋即抿唇忍笑。 唯独鹌鹑,傻愣愣地挠了挠头,问:“是夫人身体不舒服吗?补肾?要不,请许大夫过来看看?” “……”卫燕喜捂脸,“不用了。” 她只是脑子一抽,觉得以目前的频率下去,不去问她家王爷能用多久,就她自己,估计都撑不了多少时候就……亏空了…… “夫人,夫人。” 院子里伺候的婆子站在门外急匆匆喊。 卫燕喜和景昭都不是喜欢大热闹的人,在院子里伺候的都知道,除非紧急事情,谁都不能大吵大嚷。 婆子这么一喊,鹌鹑忙让人进来说话。 “夫人,”婆子硬着头皮道,“姜氏在门口正闹着呢。” 景昭已经告诉她了,卫家之所以会知道她们姐妹俩的消息,就是徐嫣然让人过去说的。徐嫣然是想让卫家人到燕京闹得她身败名裂。 所以,徐嫣然一死,卫燕喜早就料到卫家迟早还会闹上门来。 她揉了揉脸颊,随即起身。 还没走到门口,姜氏的声音已经传进耳朵里。 “……没有良心的东西!没良心啊!我们在乡下吃糠,她们姐妹俩在燕京享福过好日子,半点没想过我们一家三口啊!” “两个女儿,两个女儿!一个都没想过我们,一个都没有!生她们有什么用?不孝顺的东西!没良心的东西!” “她们爹被人骗了,欠了人家几百两银子,眼看着就要被砍死了,做姐姐的不肯出钱,做妹妹的连人都不出来了!你们的心怎么能这么狠……” “没你心狠。” 卫燕喜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姜氏的话。 王府的门开了,卫燕喜从一旁走出,望着坐在门前撒泼的姜氏,和围拢在秦王/府门前的人群,觉得可笑极了。 “你说我们姐妹没良心?那你的良心去了哪里?” 姜氏张嘴要说话,卫燕喜直接抢先一步:“我姐姐被你儿子害得早产,到现在身子还没恢复,每日静养。你跑来说我们没良心,你的良心就是知道她们母子平安后,说一句‘不是没死吗’?” 姜氏慌张极了。 她哪知道自己背地里说的话,还能叫人传到继女的耳朵里。 “二妹,二妹!我不是那个意思!你爹、你爹被人骗了银子,你们姐妹俩要是不救救他,他就要被砍死了!我跟幺儿心里着急死了,只能求到你们这儿。当初做的那些事,是我错了,你原谅我,原谅你爹吧!” 姜氏话说到这里,却是半字不提当初做的是什么事。 秦王/府这边住的都是皇亲贵胄,哪一家都跟皇室粘得紧紧的,她不说那些,分明是不想叫人觉得自己理亏。 她一边说,一边往四周看,那模样叫卫燕喜觉得分外可笑:“姜氏,你不觉得这个说法很好笑么?你们欠了别人的钱,你说是别人骗了卫铁牛。你们要是没钱,对方为什么要骗他?假如你们真的没钱,还不了钱,那砍死卫铁牛,债主能拿到什么?” 她冷下脸,“你别拿周围的人都是傻子。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如果是被骗,那就去衙门告!少拿那点血亲关系到处攀咬我们姐妹!早在你们夫妻俩为了过好日子,卖了我们姐妹起,我们就和你们卫家没了关系!” 卫燕喜说完命人驱赶姜氏,姜氏从地上爬起来要去拦她,被张仆挡了下来。 “……卫燕喜,你们姐妹俩的心就这么很?这一点小忙也不肯帮,你就是想看我们夫妻俩死!” 张仆笑眯眯问:“这位夫人,你说是一点小忙,不知道是多少钱呢?” 姜氏咬牙:“就八……就一千两银子而已。” 姜氏一出口,人群哄然。 “一千两银子,这可不是什么一点小忙呀!” “什么一千两,她刚才不是想说八百两么,这是故意往多了报的!” “敢情是想在王府门口敲竹杠呢……” “说谁敲竹杠呢?你说谁敲竹杠!”姜氏梗着脖子大吼。 张仆笑着同人群作揖赔礼,又问:“这位夫人,一两千可不是小数目。你说是被人骗,不知对方骗了你们什么?据我所知,能欠这么多银子的,通常只有赌。” “你和她说那么多做什么?”卫燕喜转过身来,“既然欠了别人的钱,那就老老实实替别人做工还钱就行。非要说被骗,还是那句话,报官。” 张仆会意:“来人,替这位夫人去官府报……” “不能报官!” 姜氏想也不想直接喊,“不能报官,不能!” “左不能,右不行。我看这人,压根就不是冲着解决事情来的。” “就是就是,说不定就是为了银子吧。” “啧啧,一千两呢……” 卫燕喜看着又急又恼的姜氏,突然发问:“我爹呢?” “他、他在赌、债主那!” “卫幺儿呢?” “幺儿在客栈里,你知、知道的,你弟弟他腿脚不好,之前又被你……” “我看他跑着推喜鹊的时候,脚挺好的。”卫燕喜撇嘴。 姜氏涨红了脸:“不是、没有,你看错了。” “一千两银子我不会给的。我给你们盘缠,你们拿着钱,跟卫铁牛一起去给债主做工。把债还清也就没事了。” 姜氏本来以为卫燕喜突然问了父子俩,是为了给她钱,结果后头跟的话,根本还是不肯给钱。 “没良心的贱人!你爹生你养你,你们姐妹俩过上好日子了,你连一千两银子都不肯给!” “生我的是娘,养我的是姐姐。你们夫妻俩害死我们的娘,又卖了我们姐妹俩,现在还想来吸我们的血。你当我们是什么?” “当然是当你们是傻子,是应该主动捧着金银珠宝供他们好吃好喝的傻子!” 声音从人群外传来。 卫燕喜站在台阶上,倒是勉强能看到人群外的玉芙。 人群往两边让出一条道来,玉芙带着丫鬟护卫走到众人跟前。 郑保保的夫人普通百姓兴许不认得,可住在这儿附近的哪有不认识她这张脸的人。 “卫燕喜,”玉芙嫌弃地瞪了卫燕喜一眼,“对付这种人,何必这么客气。直接叫下人打出去就是了,难不成她还能给你找什么麻烦,报复回来?” 卫燕喜笑笑,不说话。 玉芙手一扬,她带来的护卫立马上前要去赶姜氏。 姜氏尖叫:“我是她娘!我是她娘!你们不能这么对我,我要告她!我要去官府告她!” “好呀,你可以告。” 玉芙倨傲地冲她冷笑,身边的丫鬟把手里捧着的一个盒子恭敬地递到了卫燕喜的面前。 “这是什么?”卫燕喜问。 玉芙回:“从孙妈妈那儿讨来的,是孙妈妈当初买你时留的契书。还有那两位爷买你时的契书也在这。对了,还有当初买了你的人牙子,我也帮你找到了。” “这、这些能说明什么?”姜氏脸色变了。 徐嫣然当初让人找他们一家三口,为的就是来捣乱的。所以,姜氏也没那么大的本事真闹出什么事来,不过就是叫姐妹俩难堪。 “哦,没什么。”卫燕喜欣然接过盒子,冲着姜氏灿烂一笑,“不过就是些证明我们姐妹与卫家没有关系的证据罢了。” 第77章 姜氏哪会真的去告官。 她自己先是不要告官,不想把“被骗”的事告诉官府,接着又慌乱地说要把姐妹俩告了,话语前后矛盾,听听也就过了。 玉芙的那些证据一出来,别说卫燕喜还没打开盒子,她就已经慌了,更不用说让她去官府。 最后,姜氏在一片哄笑声中落荒而逃。 “进来喝杯茶吧。”卫燕喜瞥了眼逃跑的姜氏,转首望向玉芙。 “不喝了。我家老爷不知道我过来。” 卫燕喜愕然。 玉芙皱皱眉,指着她手里的盒子道:“这些东西虽然是我去找的,可要不是半路遇上你家王爷的人,我也没那么顺利找到。你都留好了,那一家三口都是混账,谁知道什么时候又来缠着你们姐妹。” 卫燕喜隐约猜得到,也明白郑保保和景昭的关系不见得有多好,所以玉芙这样过来帮自己,可能会叫对方心生不满。 “那你早些回去。不过,听说西街有家点心铺新出了几种点心,应该是你喜欢的,要是顺路可以过去看看。” 毕竟是一块长大的,在小燕喜的记忆里,玉芙喜欢的口味她都清楚。 玉芙哼了一声,算是应了。 景昭回北院的时候,进去就看见一身慵懒靠在桌边的卫燕喜。她托着腮,一脸百无聊赖地看着铺了满满一桌子的东西。 可能是听到了脚步声,卫燕喜回过头来:“王爷。” 景昭进屋,在卫燕喜身边坐下,点了点桌上的东西,问:“做什么?” “是今天玉芙送来的东西。”卫燕喜往他身边凑了凑,下巴杵在男人坚硬的胳膊上,“玉芙说,这些东西,是你帮忙找来的。” 景昭低头,在她额头上亲了一口:“嗯。所以呢?” “谢谢你。” 她不这么说还好,这么一说景昭唇边便勾起了笑,张嘴轻轻咬了咬她的鼻头:“怎么谢?” 卫燕喜有些不适应地往后躲了躲,却被人揽住腰扣进怀里。 她的脸就好像是只烫熟的虾子,红通通的,烧得慌。她这个反应逗笑了景昭,低头问:“说真的,你打算怎么谢?” “给你……再绣个荷包?” 看她捂着脸,露出通红的耳朵,景昭脸上的笑意更明显了:“之前的荷包绣了那么久才绣好,要是再绣一个,是不是要等我儿子都能跑能跳了?” 卫燕喜被他这么一说,脸红得更厉害了。 “说实话,王爷,你怎么想到帮我去找这些?” 小燕喜姐妹俩当初被卖的时候,人牙子不过就是一手交钱一手拿货,没有给卫家任何凭证。而且,想要找到这么多年前做这行当的人牙子,并不是一件多么容易的事。 所以在找证据这件事上,玉芙没说错,花了更多心思,帮了更多忙的,其实是景昭,而不是她。 “卫家进京来,就是贪图富贵,想从你们姐妹俩身上讨到好处。这好处,不是几两银子,一座宅子可以满足的。” “可能两座宅子呢?” 卫燕喜眨眨眼,开了个小玩笑。 景昭捏她脸颊,问:“那你会给么?” “不给。”卫燕喜想了想,说,“其实,我今天给了姜氏一个选择。我可以给她盘缠,她拿着盘缠,带上卫幺儿,跟着卫铁牛去做苦工的地方生活,一家人齐齐整整地赚钱还债。一千两银子,足够他们还上几年甚至十几二十几年。” “她愿意么?” 卫燕喜立马摇头:“她当然不愿意。我觉得她连让卫幺儿跟着一起还债的想法都没有,只想着要过好日子。至于卫铁牛……我那爹,我就是给了她一千两银子,只怕她也没打算帮着还债。” 她说完,想起赌坊的事,从景昭怀里挣出去,给他递去一碗热茶,让喝了一口。 问道:“卫铁牛他到底欠了赌坊多少钱?他怎么就这么……憨,居然信了呢?王爷,你跟我说说呗,你都怎么做的?” 乡下也会有人设赌。 小燕喜的记忆里,卫铁牛从前也是会去玩两把的人。不过那时候钱都在姜氏手里管着,姜氏又是个拿了钱只管养儿子养自己的性子,卫铁牛只能偷偷攒上一点,然后偷偷去玩。 因为这,他玩不大,也不敢玩大。 “不多,七百多两。” 景昭淡笑着受了她的殷勤,“他倒是有些手气,输点赢点,加上赌坊里那个叫虞姬的女人帮忙,进进出出,还是只欠了七百多两。不过这里头,你要说没有虞姬跟赌坊的鬼伎俩,显然不可能。欠了那么多,才开始找卫铁牛的麻烦,是那叫虞姬的女人听说徐嫣然死了,知道卫铁牛还不出钱,觉得再不收网要亏。” 卫燕喜已经知道,那个暗戳戳开着的赌坊不是秦王/府,也不是秦王/府底下谁的产业。那七百两银子始终是个窟窿,是窟窿总要找东西堵上的。 “那钱怎么办?卫铁牛还得出来?” “不用他还。” 景昭的话,叫卫燕喜差点叫出声来。 不用他还几个意思?秦王/府出这笔钱? 七百两,能买多少东西? 够普通人家吃用多少年? “秦王/府当然不会替他还钱。”看出她脸上的意思,景昭答道,“是赌坊被查封了。赌坊一封,所有欠的赌债,就都不用还了。只不过……” 他有意卖了个关子,别有深意地冲她挑了挑眉。 卫燕喜一脸茫然。 等看到他叹了口气,无奈地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脸颊,她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涨红着一张脸凑过去要往他脸颊上亲。 哪知敌人太过狡黠。 说好的降落地点,临落地突然转了个向。 脸没亲到,她倒是不偏不倚地亲在了他的唇上。 男人宠溺的轻笑溢出唇齿,她回过神想往后仰已经彻底来不及了,只能被捧着脸,然后咬上唇瓣。 良久之后,卫燕喜终于重获自由,坐得远远的,一边扇风,一边满脸枣红地搓了搓发疼的嘴唇。 景昭看着她的反应,似笑非笑:“像卫铁牛那样欠了大笔银两的赌鬼,债是不用还了,但需要统一看管,劳作三个月以作训诫。” 三个月的训诫,听着时间长,但也不是没有好处的。 不少人家听说家里的赌鬼要被官府带走劳作三个月,都感激地又哭又笑。 赌鬼不是人,这些人家里大多被拖累得连正常日子都过不下去了,三个月不见赌鬼,不用被打被骂被偷钱,高兴还来不及,哪会反对官府的做法。 至于卫家如何。 景昭安排了人盯着,有什么风吹草动,自会有人禀报。 卫燕喜并不在意卫铁牛的情况,知道七百两银子不用王府出,她就已经放心了。 其他的,卫家生生死死,和她都没关系。 不过,赌这种东西,果然不是那么容易摆脱的。 比如之前那个县令的姨娘,不也是沉迷赌钱,所以才一心一意地给县令一家拖后腿,帮着胡家人说话。 被查封的那个赌坊其实在燕京城里已经存在很多年了。 因为藏得很深,其实寻常百姓知道的并不多。赌鬼们也都坚守着跟赌坊的承诺,不到处乱说话,怕的就是哪天赌坊被查封了,他们不光没钱,连里面的姘头也跟着没了。 当然,查封赌坊这样的事,总归是有人欢喜有人忧的。就说那赌坊背后的老板,虽然一时半会还没被挖出来,但指不定在家里有多气恼。 玉芙正舀了一勺燕窝,听说外头闹得沸沸扬扬的地下赌坊被查一事,乐得连燕窝也顾不上吃了,义愤填膺地说了声“该”。 她声音有些重,坐在门槛上和小丫鬟玩翻花绳的薛元娘吓了一跳,手上原本结得漂漂亮亮的花绳散了,泪汪汪地看着她。 玉芙咳嗽两声:“是我太大声了。你继续玩。” 薛元娘抓着花绳跑到她跟前乖巧坐好:“姐姐一块儿玩。” 薛元娘不发病的时候,乖乖巧巧的,一口一个姐姐,一口一个哥哥。 玉芙一开始见她,还以为是哪里来的小贱人,嘴上叫的好听,指不定背后会阴人。没一会儿就发现,这不是个正常的姑娘。 玉芙是个嘴硬心软的,从前怎么对卫燕喜,如今就怎么对薛元娘,甚至于怜惜她脑子不大好,尤其照顾她。 “姐姐翻这里。”薛元娘抬了抬手。 玉芙唔唔应和,敷衍地配合。 饶是如此,薛元娘还是玩得十分开心,还凑到一块,吃了玉芙碗里好几口燕窝。 院子外头的丫鬟跑过来,低低喊了声“老爷回来了”。 这一声轻轻的,并不重。 玉芙听得清楚,立马把花绳往薛元娘手里塞:“走,回你院子里。就说不舒服,难受,谁叫你你都别出来,躺着休息。” 薛元娘点点头,慌张地跟着丫鬟往院子里的小门跑出去。 玉芙站在檐廊下看,等那门关上,她这才转过头来,状若无事地逗着悬挂在屋檐下的鸟笼。 鸟笼里,装的是郑保保不知哪个干儿子从外面找来的洋鸟,金灿灿,黄艳艳的羽毛,叫声婉转,十分好看。 “看来你挺喜欢这鸟的。” 听到院子门口传来的声音,玉芙扭过头去,笑盈盈地行了个万福:“这鸟模样好看,又是金灿灿的,妾当然喜欢。” “你啊,就喜欢这些金啊银啊的。” 郑保保点了点玉芙的鼻头,伸手揽过腰,菊花似的脸在她娇嫩的脸庞上贴了贴。 “我听说,你今天跑秦王/府去了?”感觉到小妻子的身体僵了僵,郑保保笑得十分愉悦,“你和秦王/府那个卫夫人都聊了点什么?” 郑保保也不是日日都能出宫的。 他毕竟在佟太后面前伺候,私底下也服侍着小皇帝,所以更多的时间他都待在宫里。但今天突然出了点事,导致他不得不出宫一趟。 “没什么。只是之前帮她找了点东西,给她送过去了。”玉芙保持微笑,努力镇定下来。 郑保保跟着笑,摸摸她的脸:“行,那是你姐妹,虽然可惜没能跟你继续做下姐妹,不过没关系,将来总是有机会的。” 玉芙笑笑,微微低下头掩饰住眼底的恶心。 郑保保又摸了她一把,意味深长地瞥了眼院子的小门:“去喊元娘过来。我今天想让你们俩一块儿伺候我。” “元娘病了!”玉芙突然叫起来。 郑保保睨了她一眼。 她咬咬唇,贴到他身上,娇嗔道:“老爷,就妾伺候你还不够么?妾今晚随你处置……” 感受着落在自己身上那猥琐的目光,玉芙飞了个媚眼,心里却盼着这样的日子能早些走到尽头。 她摸了摸腰侧,那里还留着前几日被蜡烛烫伤的痕迹。 第78章 徐嫣然死了。赌坊查封了。 摆在卫家面前的路,差不多只剩下让卫铁牛去给官府做苦工,然后姜氏和卫幺儿母子俩想办法找份工作,挣点钱养活自己。 卫铁牛倒是愿意去。 可姜氏和卫幺儿不是能吃苦的人。尤其是前段日子花钱如流水,过得潇洒极了,一下子又得系紧裤腰带,落差感太大,母子俩拒绝。 卫铁牛被官府带走的那天,母子俩连句好听的话都不乐意讲。 燕京城里如今还有谁不知道他们一家的情况,出了门还有衙差笑话说:“怎么好端端的看上这种婆娘?瞎了吧?” 卫铁牛也觉得自己当时简直就是被什么东西糊住了眼睛。 要是、要是童氏没死就好了…… 他们的一双女儿都嫁进富贵人家,姐妹俩一定会好好孝顺他们夫妻…… “所以,他们母子俩没有跟着卫铁牛一块去,反而搬去了城外给人倒插门去了?” 卫燕喜趴在床榻上,雪白的小腿露在被子外,被坐在床沿上穿鞋的男人拍了一巴掌,悻悻地缩回被子里。 “嗯。对方我已经派人查过了。在当地算是个小有名气的人物,家里本就挺有钱,三代都是地主,到她这辈,爹娘早亡,家里的产业田地差点被叔伯们抢走。于是十几岁的时候,就想办法立了女户,招了一个倒插门的丈夫,算是先把家业守了下来。可惜后来丈夫死了,夫妻俩也没个孩子,她一个人过了好些年,现在终于又打算找一个倒插门的。” 卫燕喜看景昭一边说,一边还盯着自己不放,在被子里打了个滚,裹着被子,坐了起来。 “可她看上卫幺儿什么了?” “大概是看上去听话?” “……” 卫燕喜无语。 不过必须承认,卫幺儿那张脸还是有点模样的。如果不开口,的确是个乖巧听话的样子。 景昭后面跟了句话,果然验证了她的想法。 “不过可惜,长得乖巧听话没用。”景昭站起身,嘴角带起嘲讽的笑,“他们母子俩搬过去没几天,就被人赶出来了。” “为什么?” “因为卫幺儿他不行。” 卫燕喜头一次觉得中文是那么的博大精深。 哪怕上辈子跟老外做生意,听老外用蹩脚的中文乱用成语,她都没有这样的感慨。 “卫幺儿他……什么不行?” 卫燕喜从被子里伸出一条胳膊,犹豫地指了指男人的身下,眨了下眼。 景昭看着她,莫名地笑了下。 下一刻,他突然逼近,将人连同被子一起按倒在床榻上,单膝跪在她腿边,一只手扣住她细白的手腕,俯身,吻上了她的唇。 唇瓣之间的厮磨过后,卫燕喜明显觉得自己被报复性地咬了两口:“唔……” “你说我行不行?” “行!当然行!” 在某些地方,男人果真是格外的注意尊严。 卫燕喜哪敢说什么“不行”,他行得很,她现在腰还酸着呢! 知道她身子很能受得住,再加上今天一早还有别的事要做,景昭并没有逗她太久。松开手后,他重新站起身:“他们母子被赶出来后,已经走了。我的人跟了几天,看样子是不打算再回来,以后也不回了。” 看样子,姜氏是打算丢下卫铁牛不管了。 卫燕喜心下叹了口气,而后道:“行吧。走了也好,走得远远的,干干净净的,别再回来欺负喜鹊就行。” 等三个月过去,她再给卫铁牛一点盘缠,让他爱去哪去哪,左右她们姐妹俩都没打算认他了。 “他的事你不用在管,我会安排好。”景昭一眼就看出她的心思来,直截了当地给了回答,随后又说,“等会儿你和定王妃一起,挑个黄道吉日。” “做什么的?” 景昭顿了顿,忽而笑了:“立侧妃。” 立、侧妃? 男人的声音透着惋惜:“本来想直接立正妃的。不过,以景暄的性子,只怕要闹出点事来。所以,只能委屈你再等等。” 卫燕喜呆愣愣地看着景昭,半晌没能说出话来。 一直到又被男人亲了两口,还听见男人走出去的脚步声,她这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 被子还裹在身上,她猛地拉高盖住自己的头,在床上打了几个滚,这才坐起来,钻出滚得乱蓬蓬的脑袋,满脸通红。 她其实从没奢望过景昭能给她什么。 就连之前决定交付感情的时候,她其实都给自己想好了退路。 大不了将来自己脱身走人,就当是谈了一场没结果的恋爱。谈恋爱,睡男人,又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不吃亏。 之前虽然偶然听见过景昭对张鹤詹说过的话。 但她是真没料到他打算立自己做侧妃。 卫燕喜咬了咬唇,双眼亮晶晶的从被子里钻出来:“鹌鹑,鹌鹑!” 鹌鹑应声。 “去看看今天厨房都有什么新鲜的东西,今晚我下厨给王爷做桌菜!” 早朝后的御书房中。 小皇帝恶狠狠地甩了手里的折子。 扔完似乎还觉得不能让自己心里舒服些,又抓着桌上的砚台往地上砸。 砚台砸在景昭的脚边,墨水溅开,溅在了边上几位老大人的朝服上。 老大人们:“……” 他们哪敢怪皇上发脾气,乱砸东西,只能一个个地都往秦王脸上瞅。 景昭一贯是个说什么就做什么的人,做事雷厉风行,绝不拖泥带水。早朝刚一结束,小皇帝的屁股才在御书房的那张椅子上坐下,他就直截了当地告诉小皇帝,说自己准备立卫燕喜为侧妃。 张首辅皱眉看了他一眼,转回身,仿佛只是觉得秦王这时候说这事有些太不注意方式了,别的什么反应都没有。 小皇帝却是气得厉害,哈哈几声,难以置信道:“皇叔刚才说谁?太后为皇叔挑选了那么多名门贵女做续弦,皇叔一个都看不上,统统回了,独宠一个卫氏。女人嘛,宠一时也就罢了,朕的后宫里多得是这样的女人。但是皇叔刚才说什么?” 他并没有用询问的语气在说话。 景昭却认真地重复了一遍:“臣要立卫氏为侧妃。” “朕没有叫你重复!”小皇帝气得又要找东西砸。 边上的几个太监急忙把桌上贵重的东西都揽在怀里,生怕回头叫太后娘娘知道他们没拦着皇上砸东西怪罪下来。 不能扔东西,那就只能骂了。小皇帝大怒:“立一个出身卑贱的瘦马当侧妃,皇叔是想叫天下人耻笑我景氏吗?” 与小皇帝激烈的反应相比,景昭显得尤其风轻云淡,只在听到他贬低卫燕喜的出身时稍稍抬了下眼,而后便不做什么反应。 几位老大人这时只能上前充当和事佬。 “皇上息怒!” “朕息不了这个怒!” “皇上,秦王如今与那卫氏正是感情深厚的时候,自是会想要提一提她的位份。不过只是个侧妃,算不得什么。” “侧妃?这是正妃侧妃的问题吗?这是皇室的脸面!” “皇上若是觉得那卫氏出身太过卑贱,不如找个身份尚且还说得过去的人家,将此女记在他们名下。如此再立为秦王侧妃,也不算太上不得台面……” 老大人们说一句,小皇帝就跟着骂一声。 自佟太后紧盯小皇帝起,他的脾气就越发显得暴躁起来。徐皇后言说丢了皇室的脸面,不好再留在宫中,自请去了别宫清修。徐皇后一走,后宫中唯一还知晓劝说他的人便没了。 至于那些个什么薛美人,在出了徐嫣然的事后,被连带着厌弃,如今在冷宫也不知过得如何了。 景昭听着上头的骂声,仿佛是个没事人,慢条斯理地喝着小太监递上来的茶。 张首辅看他这模样,低声道:“王爷当真要立卫夫人?” 面对张首辅,景昭的态度有些不同。 “是。我想娶她。” 他说的是“娶”字,张首辅犹自愣了一会,而后缓缓点了点头:“也好。先帝若是知道了,应该会很高兴。” 景昭垂下眼:“我知道。” 先帝并不是那么重门楣的人,张首辅还记得先帝在世时提起秦王的婚事,总是会说将来的秦王妃不管是什么出身,最重要的是能叫秦王自己主动想娶。 如今,终于是出现了这么一位。 出身低了些,不过胜在还算乖巧。 上头的君臣还在吵骂。 小皇帝一个劲地想砸东西,成德带着几个小太监,抱着笔架、镇纸溜得远远的。 “……是,立侧妃是不算什么大事,但事关皇室脸面,怎么能让一个瘦马当了侧妃!” “那么多出身高贵的名门闺秀,哪一个不能配,你却偏偏要立一个瘦马?还是说,秦王是在记恨朕先前将徐氏指给你?” 景昭敷衍地回了句并非。 提起卫燕喜,他用了最简单也最令人无力反驳的理由。 “臣只是立个侧妃而已,既是侧妃,自然要选模样好的。卫氏是臣这些年来见过模样最好的,也是这些年来唯一能入臣眼的。立她,无可厚非。” 小皇帝哪会真在意什么皇室的面子。 他在意的,始终只是自己。 他先赐婚徐嫣然,中间却出了个婚内勾搭武安侯,大张旗鼓两度和离的事。接着有意利用徐嫣然,想再掌控秦王/府,偏景昭软硬不吃。最后还叫徐家落了如今的田地…… 他是觉得自己丢了天大的脸面。 小皇帝还想再说几句,眼见着秦王的脸色逐渐雨鞋不耐起来,老大人们汗如雨下。 “首辅大人,这……这如何是好?” 有人向张首辅求助。 哪知,一向在朝堂上话语极多的张首辅,竟意外地装聋作哑起来。 这时候,御书房外有太监唱道:“太后娘娘到——” “还没进殿就先听见皇上在大喊大叫。怎么,这是又在冲哪位大人撒气?” 佟太后进门,目光在御书房内扫了一圈,最后落到小皇帝的脸上,“皇上若是有什么气要出,去外头打打木桩子,或者不用轿辇在宫里走上两圈。别动不动就摔东西,内库经不起你这么耗。” “母后,”小皇帝垂下眼,斟酌着措辞,道,“母后,是朕的错。” 他嘴上认错快,可下一刻又立马带出了景昭,“母后,皇叔说要将府上的妾室立为侧妃!” “立侧妃?” 佟太后有些诧异地看向景昭。 “记得秦王/府只有一位妾室吧?” “是。”景昭答道,“府内只有卫氏。所以,我是想立卫氏为侧妃。” 小皇帝大声不准。 景昭适时沉默了会儿,等他被佟太后呵斥后,方才开口道,“卫氏与我同甘共苦,出身虽不高,可品性高洁,臣以为立为侧妃并不为过。” 佟太后似乎在回忆卫燕喜的脸。 良久之后,她意外地点了点头:“立她为侧妃倒不是不行。” 她顿了顿,“明日,让卫氏进宫一趟。” 第79章 这天傍晚,□□的厨房好一番水深火热。 好在最后王爷回来,把兴致勃勃的卫夫人捞走,这才救了厨房众人。 说好的用一桌子菜感激,到最后,卫燕喜自己却是成了那道躺平的热菜。 能菜吃过了,景昭看着泪汪汪在那擦眼睛的卫燕喜,低头在她额边亲了一下。 他是男人,又是武将,手上的力气难免有些大,尤其是情浓时一个不留神就忘了收敛。卫燕喜又被养得娇嫩了些,有时候动作大了,就会仰着脖子掉眼泪。 偏她还不自知,她每回眼眶一红,眼尾开始往下流泪珠子,他就越发情难自禁。 “明天我带你进宫。”景昭道。 闻言,卫燕喜眨了眨还带着水汽的眼睛,嗓音轻轻的,有些哑:“进宫?” 她这声音勾人的很。 景昭按捺住想要继续的小心思,扣上她的手。 “是太后想要见你。” “……为了、立侧妃的事?” “嗯。” 卫燕喜没说话。 饶是如此,景昭还是看得出她十分紧张。 甚至,三更天的时候,他还能清楚地感觉到躺在身边的这人翻来覆去地烙了不知多少次煎饼。 他没办法,索性伸手将人牢牢固定在怀里。 翌日,过了午时,卫燕喜跟着景昭进了宫。 已经不是第一次进宫了,但这次进宫,卫燕喜的心里实在是紧张的厉害。 毕竟她今日随着景昭过来,完全是因为立侧妃的事。虽然景昭的亲爹娘已经过世了,同父同母的兄长也没了,但长嫂如母,他又是在东宫长大的,佟太后……佟太后自然是长辈一般的存在。 这种见家长的既视感,实在是……太微妙了。 才一进太后宫里,便有一个穿得粉嫩嫩的小姑娘跑了过来。 后头跟着一串的侍女,看穿着打扮,不像是宫里伺候的。 小姑娘跑得匆忙一边跑还一边回头看,压根没注意到前头,侍女们还没来得及劝阻,她已经一头撞进了卫燕喜的怀里。 卫燕喜低头看了看,小姑娘从她怀里出来,仰着脸看她,细软的头发乱蓬蓬得翘起来,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水汪汪的,像极了蕴着星光倒映的潭水。 这张脸,有些眼熟。 “你是谁?”小姑娘歪了歪头。 “我是□□的人。你又是谁?”卫燕喜逗了逗她,在侍女们纷纷跪下向景昭行礼的时候,又问,“你不是宫里的人?” “我爷爷是国公大人。这里是我姑奶奶住的地方,你为什么在这儿?”小姑娘奶声奶气,乌溜溜的眼睛亮闪闪的。 国公?姑奶奶? 卫燕喜有些疑惑地看向景昭。 “是佟国公的孙女,”景昭轻描淡写道,“佟国公怕太后娘娘在宫中寂寞,便时不时将小孙女送进宫里陪太后住上几日。” 小姑娘显然认得景昭的脸,见他说话,冲他哼哼两声,主动去牵卫燕喜的手。 “好看姐姐是来找我姑奶奶的吗?我带你去见姑奶奶,姑奶奶说要给我做杏仁豆腐,我带好看姐姐去多讨一碗。” “六姑娘,可不好这么乱喊。”佟太后身边的大宫女这时走来,闻言行礼,而后半蹲在小姑娘身边介绍道,“这位是秦王殿下身边的卫夫人,过些日子就要喊侧妃娘娘了。” 大宫女这么说着,带着人便去见了佟太后。 卫燕喜恭恭敬敬地行了礼,起身后抬眼看去,就看佟太后温柔地低着头和小姑娘说话。 只一眼,卫燕喜便觉得血缘的力量果然十分厉害,明明隔了几代,小姑娘和佟太后的长相仍是有几分相像。 这么一想,她便忍不住地想到了小燕喜姐妹俩的亲娘。 如果她们的亲娘还活着,一定也有着一张漂亮的脸,她们姐妹不用说,起码七八分是像了亲娘的。 毕竟,卫铁牛的长相算不上好看。 “姑奶奶,好看姐姐以后要当秦王叔叔的侧妃吗?”小姑娘缠着佟太后问。 “是呀,”佟太后的声音很是温柔,她俯下身摸了摸小姑娘的脸蛋,笑道,“以后就不能喊好看姐姐了,知不知道要喊什么?” 小姑娘一听她这么说,便有些不情愿了,委委屈屈地扭过头看看景昭,又看看卫燕喜。 “可是姐姐看起来那么年轻,秦王叔叔都好大了。” 小孩子说话总归带着一股子孩子气。 卫燕喜偷偷看了眼被标签“好大”的景昭,费力地忍住唇边的笑。 “一些时日不见,卫氏,你又漂亮了不少。”佟太后随口夸了句,而后便让他们在一旁坐下,“秦王说要立你为侧妃。这事你可知道?” 卫燕喜低眉顺眼,答了声知道。 佟太后勾了勾唇:“这是□□的事,论理只要秦王喜欢便可。不过我这做嫂嫂的,总归要多问几句。”她说完,眼中的笑意愈深,“秦王,你不介意吧?” “不介意。” 卫燕喜虽然不敢断定,但就凭景昭刚才说那句“不介意”时候的语气,她觉得佟太后也不会问什么不合适的问题。 果然,之后的问话中,佟太后问的都是些十分简单寻常的问题。 就好像…… 真的就是长辈在关心晚辈的婚事一样。 “你说,你们姐妹俩的亲生母亲是被卖到乡下的?”佟太后诧异道。 卫燕喜的出身其实早就被送到了太后的案上。但那上面也不是所有的事都有提到,譬如一个能生下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的女人,怎么会嫁给乡下一无是处的卫铁牛。 “我娘过世的时候我还小,很多时都是从姐姐那儿听来的。包括后来卫铁……我爹,也提起过一些。” 卫燕喜想了想,“我娘好像原本是大户人家的旁支。家族庞大,到她家那一脉,已经是旁支的不能再旁支了。姐姐说,我娘以前好像还给人家做过丫鬟。后来出了点意外,被人拐卖,就落到了我爹……手里。” 她斟酌地用词,没能注意到佟太后脸上一闪而过的惊疑。 “你说你母亲是大户人家的旁支?”佟太后问,见卫燕喜点头,又道,“那你母亲姓什么?” “姓童。”卫燕喜顿了一下,“我爹不识字,听姐姐说,我爹只知道我娘姓童,但这个字怎么写,我爹一直不知。” “没有婚书?”佟太后疑惑的看着卫燕喜。 卫燕喜苦笑,开口解释道:“乡下地方,买来的媳妇没有婚书。” 佟太后皱眉:“这不好。人口买卖本就是不合规矩的事,地方官员都在做什么?”她又斟酌了一下,道,“你姐姐可曾听你们母亲说起过娘家在何处?你日后要为侧妃,若没有娘家人,岂不是被秦王欺负了,也无人撑腰。” 莫名被拉下场的景昭眯了眯眼。 他这皇嫂怎么突然换了一副面孔? “我娘是因为生过病,不能被卖去腌臜地,才落到了我爹手里。从前许多事,听姐姐的意思是记不大清了,只知道自己从前给本家的一位小姐当过丫鬟。仔细说来,算是堂姐吧。那位堂姐似乎待她极好,所以哪怕忘了很多事,也还记得堂姐。” 卫燕喜说完,好奇地问,“太后娘娘怎么问起这些?若是没有娘家,我还有位姐姐。姐姐嫁进了钱府,日后王爷若是欺负我,钱府总是能为我撑腰的。” 佟太后笑笑。 看着底下被秦王敲了敲脑门的卫燕喜,她垂下眼帘,心跳如雷。 这世上,相似的人太多了,不一定非要有什么血缘关系。但能凑巧到这种地步的……又能有几个? 佟太后设了晚宴,特意留了景昭和卫燕喜。 卫燕喜倒是无妨,只是往太后身边伺候的几个宫女太监身上多看了几眼。 “在想什么?”入宴前,景昭看出了她的打量,问道。 “怎么没看到郑公公?”卫燕喜叹了口气,“玉芙帮了我,我有些担心他。郑公公不在宫里,会不会是在宫外,也不知玉芙和薛元娘可还好。” 景昭盯着她看了会儿,抬手在她发鬓上摆弄了下,扶正她的发簪。 “她们不会有事。”景昭道,“郑保保这几日自身难保,不敢做什么的。” 卫燕喜信他这句话,遂稍稍放下心来。 入宴的时候,暮色四合,太后宫中各门都已经悬挂上了宫灯,暮色中显得煞是好看。 佟太后的这座宫殿原是太宗皇帝依照萧皇后的喜好改建的,为的是将来萧皇后身体大好,他可以早早退位于太子,携妻早早过起太上皇的日子。 可惜,太宗皇帝和萧皇后最终还是没能过上那样的日子。于是这座宫殿便一直空着,直到先帝驾崩,晋为太后的佟皇后这才搬了进去。 设宴大殿内外灯火通明,太监宫女来来往往,尽数将点心、菜食送到各案。 既然是太后设宴,自是少不了小皇帝。只是小皇帝始终坐在位置上,沉着脸,一副并不高兴的样子。 太后可不管他高不高兴,只逗着佟家小姑娘,又不慌不忙招呼着坐在下面的卫燕喜。 卫燕喜面上做出受宠若惊的样子,头一低,冲着看她的景昭吐了吐舌头。 “我总觉得,太后似乎特别照顾我?” 她想说,你们关系不是不好么,又觉得这儿不适合提这个,索性咽了回去。 景昭也这么觉得。 他摸摸卫燕喜放在案上的手,道:“没事。”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总归有办法的。 兴许是他的这个太引人注目了点。 卫燕喜还没来得及收回手,就觉得有道灼灼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她抬眼去看,白太妃就坐在斜对面,目光灼热,似乎是发现自己在看她,立马扭过头去看身边坐着正认真拿勺子自己喂自己的恭王。 卫燕喜抿抿唇。 她虽然不能说什么,但是这种青梅遇天降的戏码,她还是觉得不爽。 “王、王叔。”有个怯怯的声音从边上传来。 卫燕喜循声去看,是个干净清秀的姑娘,涨红了脸,端着一只酒盏,站在边上试图敬酒。 身边的男人微微颔首:“安平。” 宫里叫安平的,只有先帝之女,安平长公主。 见秦王喊了自己的名字,长公主羞红着脸冲卫燕喜笑:“安平第一次见小婶婶,给小婶婶敬杯酒。” 说着,也不等卫燕喜回应,自己先喝空了酒盏,红着脸回去了。 卫燕喜愣愣地看着她小跑一般走开,然后回到对面的位置上同身边一妇人低声说话,不由回头问男人。 “那是安平长公主和……” “太嫔闻人氏。” 景昭抬了抬眼,“她们母女俩在宫中一贯谨小慎微,这么多年来从不犯错。便是那位再不喜,也不好拿捏她们。” 卫燕喜点点头。 这么透明,也难怪私底下能偷偷照看恭王了。 她又去看恭王。 小小的孩子,正把自己吃成一个花猫。白太妃低头看着他,半点没有要帮忙的意思。那孩子也是个要强的,只嘟了嘟嘴,继续费力地往自己嘴里舀东西。 第80章 时间已经不早,殿内虽还是灯火通明,但殿外的夜色已经浓稠如墨。虽然皇亲贵胄们不必遵循什么宵禁的规矩,但也不好在宫中逗留到太晚。 更何况,佟太后一贯早眠,如今已经困倦了。 景昭舒展了下身体:“走吧。” 他同卫燕喜说话,顺便按了按自己的额角,“回去歇息了。” 她跟着应声,就见景昭走到太后身前说了什么,太后看了看她,点了头。 出太后宫的时候,甬道那头突然传来了人声。引路的宫女提起灯,卫燕喜就见着白太妃款款而来。 她似乎并不在意被往来的宫女太监们看到自己和秦王交谈。 想来,这时候要说的,应当不是什么特别紧要的事情。 卫燕喜微微低头,视线瞥过景昭的腰侧,那里空荡荡了,不见了平日里她恨不能藏起来男人却偏偏要招摇撞市挂着的丑荷包。 丑归丑,但荷包这种贴身的东西要是丢了,也是个麻烦。 她把这事同景昭说了,完了道:“应该是落在了太后娘娘的大殿里,我回去找找。” “让宫女去找就是。” “还是我去吧。”卫燕喜想了想,有些不大好意思,“怪丑的……” 景昭低笑,拍拍她的背:“那你去找,我在这等你。” 他其实想陪着一块去,但白太妃在这,想来是有话要说。 卫燕喜见他同意,方才沿路返回。 那荷包多丑啊,要是丢了还好,可上头还绣着景昭的字,回头要是被什么人捡去做了他用,那就不好了。 兴许是走得急了,拐弯处恰好有人过来,“咦”了一声,便带着难听的嗓音笑着叫住了她。 “卫夫人?” 那人咯咯笑着,从拐弯的影子里慢慢走出来,“卫夫人怎的一个人在这?” 这声音十分难听,卫燕喜愣了一瞬,随即抬头看过去——竟然是她一下午没有在太后宫中看到的郑保保。 她不大明白这人怎么现在这个时候冒出来,但还是应了话:“原来是郑公公。王爷有东西落在了娘娘宫里。” 郑保保笑:“什么紧要的东西,竟然还要劳烦卫夫人亲自跑一趟?” 卫燕喜不打算回应,转身要走,郑保保却突然拦在了她的面前,竟还伸出手,试图去摸她的脸,“看来,王爷也并没有像外头传闻的那样,视夫人如珠如玉,如珍如宝了。这样的美人,竟没被捧在手心里疼,实在是浪费。” 他这个动作简直太过大胆,卫燕喜错愕了一瞬,旋即反应过来往后退了两步:“郑公公这是要做什么?” 郑保保咯咯笑:“老奴这是心疼卫夫人。毕竟,卫夫人怎么说当初也是要嫁给老奴的呢。”他语气轻佻,一副惋惜的口吻,“要不是出了岔子,哪会让卫夫人如今在秦王身边受这样的委屈。” 这儿没什么人来人往,郑保保竟然狗胆包天地还想动手动脚。 卫燕喜抬手打开他伸过来的狗爪,怒道:“郑公公,我是□□的人,郑公公这是不把秦王放在眼里么?” “秦王嘛,自然是要放在眼里的。”郑保保打量着她,笑成菊花样,眯眼道,“可美人怎也比王爷重要不是?” 他说这话熟稔得很,想来类似的事从没少做过。这座宫里,在太后不知道的地方,不知多少宫女被他这边骚扰过。 卫燕喜站定,沉着脸道:“郑公公,这里是太后住所,郑公公就不怕我将此事告到太后那里?” 她想过郑保保是个怎样的人。但真碰上的时候,那种令人觉得恶心的感觉还是一瞬间就从心底涌了上来。 她不是很明白,这样的人,以佟太后的性子怎么能够容忍他,怎么就留在身边重用了。 她不是很明白,小皇帝为什么会用他…… 郑保保听出她话中的威胁,打量她的视线越发显得意味深长起来。 “卫夫人这般性情,当真是出人意料。可惜了,当初若是你入了我郑府,我一定好好疼你爱你,不叫你孤零零地出入。可惜了,可惜。” 卫燕喜不躲不避:“不可惜。我一点都不觉得可惜。郑公公这等人物,天下无人配得上。公公要风有风,要雨有雨,可也别习惯了呼风唤雨的日子,就忘了是谁给了你这般行事的机会。” 她态度坚定,丝毫没有因为他的举动感到困扰,仿佛他刚再纠缠下去,就会让他好看。 郑保保与她对视了片刻,终究是退了一步,冷笑道:“听说卫夫人和贱内是故交好友,夫人不如多和贱内走动走动,上门小坐……” “卫夫人?” 有人从后面走来,手中灯笼微提,露出安平长公主清秀的脸庞。 长公主似乎是才注意到郑保保,愣了愣,随即低头,“郑公公也在。” 郑保保面上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口中说着告退,这才慢条斯理地往太后大殿方向走。 一边走,他还一边回头看,那双鼠目始终带着令人不适的光芒。 一直到郑保保人走远,安平长公主这才松了口气,壮着胆子抬起头。 卫燕喜看着她,扬唇微笑:“长公主怎么还未回宫?” “我的宫女在殿内拾到了这个。”她伸手递过东西,眉眼弯弯,“这上头绣着王叔的字。虽然不知道是不是王叔的东西,可总归不好让它被人捡去,索性想追上你们看看。若是王叔的就好,若不是,也得让你们知道了才好拿回去处理。” 卫燕喜往她手上看,果不其然见到了自己那拙劣绣工做的荷包。 她忙感激地谢谢长公主。见长公主还不时回头去看郑保保离开的方向,脸上不自觉地流露出畏惧,卫燕喜想了想,安慰道:“长公主只作不知便好。” 她顿了顿,见长公主猛地变了脸色,笑了笑,“刚才郑公公说的那些话,长公主什么都没听见。” “你……” “我会一五一十告诉王爷。但是长公主要记得,你什么都没听见。从前在宫里怎么过的,从今往后还是怎么过。” 安平长公主有些懵,反倒是她身边的宫女机灵地应了是。 回到先前的甬道,除了景昭和身边的太监,已经不见白太妃的身影。 “怎么去了这么久?可是迷了路,还是说找不着东西了?若是丢了,回头你再给我做一个便是……” 景昭先是笑了一声,伸手刮了刮卫燕喜的鼻子,而后看清她的神情后,不由敛住了笑意。 “怎么了?太后为难你了?” “不是太后。”卫燕喜摇头,一五一十将遇见郑保保后发生的事仔细说了。 说完后,才将荷包取出,重新挂在景昭的腰侧,“我让长公主当做什么都没听见。她也是怕我出事,才急着出来帮我打岔的。” 景昭的脸色冷了下来,伸手牵住她:“他敢有这个胆量在宫里就拦你说话,看来是觉得本王奈何不得他了。” “他是小人,自然是不怕君子的。”卫燕喜抿抿唇。 从宫里出来,一直到坐上□□的马车,景昭都垂着眼帘,掩去眸中所有的狠戾。 “他是小人,我却也不是什么君子。”他松开一直牵着的手,将人揽进怀中,“他敢这么说话,就该有接受本王怒火的准备。” 卫燕喜仰头,见他神色冷凝,索性伸手捧着他的脸,在他唇上亲了亲。 “不过是几句话。我信王爷早晚会叫他后悔长了那根舌头。” 她话音落,男人的吻便如风暴雷鸣,轰然而下。 郑保保不是时时都能出宫回府。 太后宴请秦王和卫夫人那日后,郑保保他待在宫中的时间变得更少了。 明面上看,是佟太后念及他年纪大了,给他少安排了事情,甚至连小皇帝那边也一样。但实际上,不过是因为赌坊的事,叫佟太后心生了警惕。 他憋了一肚子的火气,却是不能在这时候再像以前一样,随便拿宫里的小太监宫女撒气,于是那些恼火就这么带回了他在宫外的府邸。 郑保保的这座府邸里,住了许多女人——每一个都是各地官员或商贾为了能和他攀上关系,或是得到一些好处所以送来的。 朝中官员们都知道,他的后院就是一个花园,女人是花,娇艳的,清纯的,冷冽的,什么模样性情的都有。参也参过了,但从来都是不了了之。 那些被送进郑府的女人,有被逼无奈的,也有自愿的。 但无论是什么情况,为了能活命,大家只能拼命地去向郑保保邀宠,盼着能活下去,能多活一天是一天。 如今,在这个后院里最得宠的,是前些年送来的扬州瘦马,如今的正房夫人玉芙和一个脑子不大灵光的薛元娘。 薛元娘大多时候就好像一个孩子,单纯天真,傻傻的,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要不是有玉芙护着,恐怕早就被那些心怀歹意的女人给撕碎了。 因此,薛元娘最会缠着的人,就是玉芙。 这天一早,已经在家闲了两天的郑保保出门去了,临走前,吩咐玉芙把屋子里的死人拖出去找地方埋了。 玉芙低声应是,站在他寝屋外,拿起帕子掩了掩口鼻。 屋里的有血腥味,也有屎尿的味道。 那是被虐死的后院女人留下的气味。 人濒死的时候,总会有些不自觉的反应。郑保保厌恶这些反应,所以哪怕原意不想弄死人,这时候也会选择下手弄死。 玉芙站在门外,看着下人们从屋里抬出一具已经凉透了的尸体,她闭了闭眼,心里默念一句“阿弥陀佛”。 身后头,传来薛元娘怯怯的声音。 她回过身,拉过薛元娘的手,一如往常哄着道:“元娘,姐姐要你帮我一个忙。” 第81章 郑保保回府了。 也不知他在外面都做了什么,回来的时候脸上带着明晃晃的笑。那张菊花老脸,丑不拉几的,叫人多看一眼都觉得眼睛疼。 可他就是很高兴,高兴地想要找人陪他肆无忌惮地耍一把。 他昨晚刚虐死了一个,这会儿能叫他玩痛快的,只有玉芙了。 所以,他一回府,便直奔玉芙的院子。 作为当家主母,玉芙虽然出身卑微,但在外人面前,还是能端出一副当家主母的端庄姿态来。 但关上门,郑保保尤爱她人后放/荡的样子。 就像今天这样,他还没说话,她已经主动贴了过来。不管如此,她还提议让下人去把薛元娘喊来,好一起伺候他。 郑保保是个太监,床上的事哪里真能做,不过就是各种施虐。他爱极了会各种手段的玉芙,也爱极了单纯如白纸的薛元娘。 一听到玉芙的提议,郑保保的兴致更高了。 然而这一天,他怎么都不会想到。 自己一贯喜欢两三人一块耍的事,有一天会突然,要了他的命。 当天夜里,一把大火席卷了整个郑府。 男男女女,逃得逃,伤得伤。等大火被扑灭的时候,官府的人终于从后院里找到了一具疑似郑保保的尸体。 尸体是在后院的池子里发现的,半边身子烧了,还有半边没事。验尸的说可能是被火烧到的时候想要跳水自救,但没想到摔了一跤,自己把自己溺死在水里了。 另外,他们还发现了几具年轻女性的尸体。 据判断,应该就是郑保保先前娶做正妻的扬州瘦马。 因为火势太大,消息压根瞒不住,等到翌日天亮,消息已经传得满城皆是。 人人都知道,那个仗着佟太后和皇上耀武扬威的郑保保郑大太监在自己家的池子里淹死了。 至于那场大火是怎么发生的。 到这时候,竟是无人在意。 更没人知道,大火冒头的第一时间,后院的偏门打开了,那些求生的女人们争先恐后地逃离了这个噩梦般的囚笼。 在燕京通往南方的官道上,蜿蜒不绝的来往车队中,夹杂了一辆简单朴素的马车。车前悬了铃铛,车子一动,铃铛便跟着响了起来。 传闻中被烧死的夫人玉芙,此时此刻正坐在马车里,胳膊肘杵在身前小桌子上,托腮发呆。 身边有一团隆起的被子。被子蠕动了几下,然后从里头慢吞吞地冒出一颗脑袋来。 “姐姐。”薛元娘揉了揉眼睛,“姐姐,我们要去哪里?” 玉芙想了想,道:“去江南。等到了江南,我带你去吃好吃的。甜甜的,香香的,很多好吃的点心跟饭菜,你一定会喜欢。” 薛元娘开心的笑,还是那副没心没肺,天真烂漫的模样。 可玉芙看着她,想到的却是昨天夜里,那个在紧要关头突然神智清明,帮着她一起把郑保保推下水的薛元娘。 尽管一夜过去了,她又变回原来的样子,但玉芙肯定,自己没有做梦。昨天夜里,薛元娘真的清醒过。 在和卫燕喜重逢后不久,她就被秦王找上了门,成了秦王手下人。 那个男人,不让她递消息,不让她帮着离间谁,她甚至一度以为自己这枚棋子已经被他忘记了。 直到前几天,她终于接到了任务—— 找机会杀了郑保保。 杀郑保保的过程,不是那么容易的。玉芙差点以为自己任务失败,要死在了郑保保手底下。结果是薛元娘救了自己。 她们一起勒晕了郑保保,打斗间,蜡烛倒在地上,点着了屋里的帘子。 幸好郑保保施虐的时候不爱让下人在外头伺候,所以,无论她们做了什么,屋里发出多大的声响,都没人敢掀开门帘看上一眼。 于是,她们顺利地做完了所有的事,并且和秦王安插在郑府里的人碰上头,趁着府里一团乱的时候,逃了出去,躲进了早就安排好的落脚点。 然后,一直到今天,她们坐上了毫不起眼的马车,向着南方去,去那边过崭新的生活。 她想着,掀开了车帘一角,努力往马车后看,去看渐渐被视野局限,快要看不见的燕京城门。 “吁——” 马车突然停下,薛元娘在车里摔了个跟头。玉芙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直到车外,传来一声温柔带笑的“玉夫人”。 车帘掀开,马车旁站了□□那名为蓝鹇的年轻公公。 手里捧着的一只锦盒被恭敬地送进车里。 “这是侧妃娘娘为玉夫人准备的东西。” 蓝鹇低笑道,“娘娘嘱咐了,这东西一定要送到玉夫人手上。娘娘还说,江南风光秀丽,将来待娘娘去江南时,还请玉夫人能做向导,带着她赏花赏月赏风光。” 玉芙的心里,不是没有因为卫燕喜没来送行感到委屈的,但她也清楚,卫燕喜没法出来送她。 现在,看着怀里的锦盒,她的心里沉甸甸的,也甜丝丝的。 马车重新动起来的时候,玉芙打开了盒子。 里头是几张地契房契,还有用来和当地人联系的书信。 郑保保死了。 小皇帝慌得连早朝都不肯去了。 “皇上,永年伯……永年伯……”成德犹犹豫豫,实在不敢直接说出来。 小皇帝坐在御案下的台阶上,抓狂地抓过之前被他砸在地上的镇纸,直接冲成德扔过去。 “有话说话!朕没空猜谜!” 成德的胳膊挨了一下,痛得他泪花都出来了:“皇上,永年伯说他病了,恐让皇上过了病气,所以、所以等病好了再应召进宫。” “放屁!”小皇帝大怒,“他就是不想来见朕!他就是故意躲着朕!” “皇上,永年伯既然不来,不如召见其他……” “召见谁?朕还能召见谁?” “皇上……” “朕的母后,将大权交到了张正手里,她就不怕那个老东西拿了大权不再还给朕,将来要罢黜朕这个皇帝,给大靖改朝换代吗?” 成德是郑保保的干儿子,如今干爹死了,他自然也心里发慌。可小皇帝话一出,他更是吓得腿都要软了。 “皇上,皇上可不能这么说话啊!” “不然要怎么说?朕的江山都要被她拱手送出去了!” “……” “郑保保死了,永年伯不肯进宫,朕的左膀右臂都断了!她这是要逼死朕!她一定是和白太妃那个老女人联盟了!” “……” “她觉得朕没用了,觉得朕给她丢脸了,所以她想把皇位让给景瑞那个废物!” “皇上……” “成德,你说,她是不是想把皇位给秦王?景瑞那么小,他能做什么?他当皇帝,秦王一定就要做摄政王了对不对?还有白太妃,白太妃不是秦王从前的未婚妻么,将来、将来他们一家三口就统治天下了?” 小皇帝真的是越说越乱,没了背后靠山的成德怂得像条狗,哪里敢像平时那样应和。 “皇上,这话真不能乱说,小心被人……” “成德!”小皇帝猛地抓住他的胳膊,“你去,你去把蔡将军叫过来!” 他语速太快,成德一时没反应过来:“哪、哪位将军?” “蔡将军,管着燕京禁军的蔡……” “把他叫过来想做什么?” 小皇帝的话被人忽然打断。 御书房紧闭的门从外面推开,佟太后目光沉沉走到人前。小皇帝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脚下踩着自己乱扔的毛笔,脚底一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皇上,你又想做什么?”佟太后蹲下身,看着自己这个唯一的儿子,“你做错了一件又一件的事情,你究竟有没有反省过?” “朕……” “你是先帝的儿子,是名正言顺的太子,也是名正言顺的皇帝。当年登基的时候,朝中没有一个人反对,因为先帝驾崩后,太子继位是最正常的结果。事到如今,你还看不明白,还不知道真正要依靠,要信赖的人是谁?” “母后现在的意思,是觉得朕应该去信赖张首辅,去信赖秦王叔了?”小皇帝挺起胸膛,“我不!我才不信他们!他们都不是好人!” 佟太后气笑了。 她是想过为了保证儿子的帝位,要铲除最具威胁的秦王。但这些年下来,她怎么还会看不明白谁才能护着儿子坐稳江山。 “文有张正,武有秦王。这才是能让你不负列祖列宗,治理好大靖江山,将来千古留名的办法!” “还有那个郑保保。他是太后宫里的大太监,他何时成了你的左膀右臂?前朝因阉党专权,导致最终的覆灭,你又是哪里来的胆子,敢让他在耳边出谋划策?” 佟太后不是不知道郑保保这人品行不端。只是早年间,他曾救过初为太子妃,差点被人谋害的自己,是以才重用了此人。 但她绝对没想到,时至今日,郑保保竟然会仗着这些年的积累和小皇帝的权势,收买了她手下的眼线,蒙蔽她的认知,培植自己的人手,成了小皇帝信赖的人。 郑保保一死,她的那些人为求自保,一个个跪到面前恳求赎罪的场景,佟太后觉得自己终身难忘。 看来,如果不是她机敏,恭王被害的事,只怕也会被蒙在鼓里。直到那个孩子的尸体被找到,或者从此了无音讯。 “母后现在来教训朕了?”小皇帝吼,“母后果然是觉得朕没用了,应该给江山换个皇帝了对不对?” 佟太后皱眉:“皇上在胡说什么?” 她猛地去看成德,成德噗通跪下磕头:“不、不是奴才!奴才什么都没有说!奴才也不知道皇上怎么突然就……突然就这么想了!” “你不用去看成德,是朕看出来的!”小皇帝道。 “看出来什么?看出来一个压根就不存在的可能?” 小皇帝嗤笑:“母后,事到如今了还想骗朕吗?母后就是觉得朕没用了,母后心里从来都没有朕,母后只想着帮父皇管好江山。朕小的时候,母后宠着疼着,可自从朕成了皇帝,母后就只知道要朕做这做那,学这学那,母后从来不知道问问朕愿不愿意!只有郑保保和永年伯他们才知道帮着朕,为朕分担!” 佟太后扬手要打人,成德壮起胆子扑了上来抓住她的手。小皇帝跳起来大吼:“来人,来人!” 御书房外,太监宫女们涌了进来。 “太后突发癔症,病了!将太后娘娘送回去!除非朕的旨意,谁也不准去探望!” “皇上,你这是要幽禁我?”太后问。 小皇帝深呼一口气:“太后,是你逼朕的。” 佟太后是被人强制送回太后宫中的。 她站在殿前,望着被关上的宫门,沉默地闭上眼。 她的儿子,翅膀硬了。 可惜,硬的不是时候。 “太后。”有宫女低头走到身边跪下,“太后娘娘,你要查的事查清了。” 宫女举起双手,将一份卷轴呈送到她面前。 “卫侧妃的生母姓佟。” 第82章 景昭回到家的时候,卫燕喜正在窗下的小榻上坐着,手边是张特制的小几,大小正好能放在榻上,上头摆着算盘,叠着一摞的账本,她手里也拿着一本,正聚精会神地研究着。听到吓人问安的声音后,随即抬起头看。 □□的账房一直都是张仆在管。自景昭给了她夫人的身份后,张仆便将账房的事一点一点转移到了她的手底下。 等正式成了侧妃,更是直接脱手,只管着前院一些花销,每旬还会向她报一次账目。 卫燕喜做惯了生意,对账本这种东西,也很快上了手。 只是从前还不觉得,等到俩人真正做了夫妻,回家看到她忙于账本而忽略自己的样子,驰骋沙场的秦王殿下,莫名觉得被抢走了关注。 虽然……他看上的这个人,从前也不是个时时将目光停留在他身上的人。 “你回来了。”卫燕喜拿开腿上摊着的一本账本,作势要站起身,“听说因为天气不好,今年外头的收成有些差,我看账本上记的米粮比去年这时候贵了两倍。” 她说完话,上前给景昭宽衣,见着他眉宇间难得露出疲态,有些心疼,“是不是宫里头那位又做了什么麻烦的事?” 景昭看她满眼心疼,抬手揉了揉她的脸:“是有点麻烦。不过还好,能解决。” 卫燕喜啧了一声,打开他往她唇瓣上揉的手,没好气道:“秦王殿下天下第一。” 景昭勾了勾唇,也不介意她的动作,双臂一展,若无其事地将人搂进怀里:“彩虹屁可以多一点。” 他最近从她那里学了不少新鲜的词句,学得快,用得也快。 卫燕喜正打算再给他鼓鼓掌,男人头一低,下巴压在了她的颈窝,“好燕喜,给我揉揉头吧,有些累。” 房里点起了安神香,气味很舒服,即便是心里藏着事,配合着被人按揉额角带来的舒适感,景昭的眉头慢慢舒展开了。 “太后被幽禁了。”景昭闭着眼,突然道。 卫燕喜先是一愣,随即想到佟太后与小皇帝的关系,迟疑问:“太后娘娘不是皇上的生母吗?皇上怎么突然……” 景昭睁开眼,目光悠远:“郑保保死了。永年伯称病。他在朝中这几年,从前依赖太后,后来依靠郑徐两家的人脉和谋划。现在两边死的死,躲的躲,他急了,头脑发慌,把直言相劝的太后幽禁了。” “……” 卫燕喜实在无语。 她对小皇帝的全部印象,就是那一次次进宫时的接触。 小皇帝的性子明显的刚愎自用,自以为是,且颇有些好高骛远。他对人的任何感觉,直截了当地写在脸上,不遮不掩。 好吧,也许是压根不懂怎么遮掩。 “我听说,皇上他是由先帝和太后亲自教养长大的。”卫燕喜回想着张仆之前说过的事,有些唏嘘,“想来,他小时候应当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他出生后没两年,我就离了燕京。我只记得,皇兄在给我的家书中经常会提到这个长子,说他聪敏,机智,又十分好学,虽然皇嫂会宠孩子,但从不过度。皇兄……一直在把这个孩子视作是自己唯一的继承人,哪怕那时候他的后宫也有几位嫔妃,但他始终没有想过未来的太子是从别人的肚子里出来。” 景昭回忆着过去的事情,不免提起先帝。 先帝对当时这个唯一的孩子,寄予了厚望。他竭力想要把自己知道的东西灌输给孩子,如果不是他身体羸弱,他能做的更多。 这些更多,小皇帝兴许不知,但景昭都知道。 其实,佟太后也知道。 所以先帝驾崩的第一年,朝政清明,因为太后垂帘听政,她重用的都是先帝特意叮嘱要重用的那批朝臣。 “……后来因为佟太后防备着我,所以朝中很多事在先帝驾崩最初的两年内,我很难打探到消息。也就不知道,郑保保和徐家是怎么走到了皇上的身边。” 景昭在卫燕喜的腿上翻了个身,脸贴上她的身体。 “或者,这个孩子本就是这样的秉性,只是皇兄和皇嫂一直没有注意。” “他是先帝的孩子,秉性应该不坏。”卫燕喜缓缓道,“或许是因为身边的人教导了什么,毕竟那时候,他也不过就是个小孩。” “十三岁的时候,你在做什么?” 十三岁…… 卫燕喜愣了愣,十三岁的时候,她在做什么来着? “大概,是读书吧……” 十三岁,六年级,或者上初中的年纪。 开始了对小男孩年少懵懂的好感,开始有了升学考的压力。 她说读书,景昭想到的却是扬州那儿教养瘦马的事。那大概是极苦的一件事。 “有没有想过替你娘找到家人?”景昭问。 “家人……想过,只是我对娘的记忆不多,而且她那时失去了记忆,就算是喜鹊,也不知道多少关于祖父母家的事。”卫燕喜仔细翻了翻小燕喜的记忆,依旧一无所获。 景昭睁开眼,长久的沉默后,说了一句话:“你娘,姓佟。佟太后的佟。” “对啊。我娘姓童……”卫燕喜正说着,忽而顿住,而后难以置信道,“王爷的意思是说,我娘……我娘和佟太后出自……出自一族?” 这话一出,卫燕喜有些惊着了。 她只觉得太后宫里那个佟家的小姑娘看着有几分眼熟,如今想起来,除了像佟太后外,可不就像她和喜鹊么。 见景昭不答,卫燕喜抚了抚心口,小心翼翼问:“王爷,我娘真的和佟太后……是一族?” “嗯。” “我娘从前伺候过的本家大小姐,是太后娘娘?” “是。” “那太后她知道了?” 景昭点了点头:“从那天知道你娘的事后,太后就差人出宫去调查你娘的事。你娘刚出事的时候,佟家人也曾经花了很多精力到处在找,但始终音讯全无。现在想来,就是因为那时候你娘失了忆,只记得自己姓佟,但佟和童同音,于是到后面,也就分不清到底是佟还是童了。” 他眯了眯眼,“太后原本的意思,是确定了你娘的身份后,就让你认祖归宗。但眼下,她被皇上幽禁宫中,什么时候能出来暂且不知。” 他顿了顿,问,“你想不想先去见见你的外祖父外祖母?” “你喜鹊呢?”卫燕喜有些高兴。 “她身体还没好,等过段时间再安排。” 虽然,从感情上来讲,卫燕喜对佟家没有多少感情。但也许是因为她和小燕喜已经彻头彻尾成为了同一个人,所以有一种欢喜的心情几乎是自然而然地从心底生了出来。 这种欢喜,一直持续到她真的见到了佟家人都没有消失。 “这是十九娘的女儿?” 卫燕喜是跟着景昭从佟家的后门进去的。她戴着长长的幂篱,从头到脚将人遮掩着,一直到见到佟家人,她这才摘下幂篱。 站在面前的佟家人,除了佟太后年迈的父母及兄弟手足外,还站着两位神情激动的老人。 老人的衣着打扮比起佟太后的父母而言,略显得朴素了些,脸上布满了皱眉,皮肤也黑黝黝的,十足是做苦活出身的样子。 一见她露脸,老人的眼眶顿时红了。 “是十九娘的女儿,是十九娘的女儿!” 卫燕喜见两位老人满脸都是激动,下意识回头看了眼景昭。 景昭从见到佟家人起,就一直注意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听到两位激动的声音,再看卫燕喜无意识地依赖,旋即点了点头。 “我娘失去过记忆,她不记得自己叫什么。我还有个姐姐,叫喜鹊。姐姐听我娘说起过一些事,她忘记了很多事,只记得自己从前给族里本家的小姐做过丫鬟。”卫燕喜定定地看向两位老人。 “十九娘她、她是什么走的?她那些年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受委屈了?”两位老人此时已经顾不上身边的本家老爷了,上前一步,着急的问道。 卫燕喜的视线在面前几位的身上一一扫过,也许是因为本家和旁支的关系,他们的长相上并没有太多相似的地方。尽管如此,那一二分的相像,以及景昭和佟太后找到的那些证据,也足够证明他们的确是她们姐妹俩的长辈了。 “我娘是在生我们弟弟的时候难产没的。那些年……她过得并不好。一尸两命之后没多久,我们那个爹就把外面的姘头娶回家,很快生了个儿子。” “他……就这么迫不及待?”老人身子微微一晃。 佟家其实在前一天从秦王那儿已经得到了不少消息,但当面听卫燕喜说那些事,仍旧觉得难以接受。 老人强撑着追问:“后来呢?后来你们怎么样?” “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我小时候是被姐姐护着长大的,因为后娘生的弟弟会欺负人。后来后娘嫌我们碍眼,就把我们卖了。我被卖去了扬州做了瘦马,姐姐入了大户人家成了小丫鬟。” 见老人落下眼泪,卫燕喜忙笑着安抚。 “事情都过去了,我们姐妹俩现在都过得挺好。姐姐生产前还在说,要挑个好日子,给娘迁坟,再怎样,也不能叫娘留在卫家的祖坟那儿。” “该迁。”佟国公一直待在边上,闻言点点头,“论齿序,十九娘,就是你娘算是我的堂妹。当年如果没出事,你娘陪着我妹妹入宫,多半后来也是要许配给官家,过上清闲的日子。卫家那样的地方,是该迁出来另外安葬。” 佟国公一开口,两位老人立即神情激动地要给他行礼。 佟国公身边的佟老太爷和太夫人忙伸手扶住他们:“孩子回来了就行。别的都不重要,不重要。” 佟氏的旁支一直都依附着本家。 其中卫燕喜亲娘这一支和本家的关系,类似主仆。但主仆和主仆之间又有区别,譬如佟十九娘就是自小和佟太后一块长大,也算是佟家半个小姐。 所以十九娘一丢,佟家是派了不少人找的。 如今十九娘的女儿找回来了,两个女儿又分别嫁进了高门,佟国公更是不会怠慢。 认祖归宗的事推到了喜鹊身体好转后再进行,今时今日,佟国公先让自己夫人带着这个外甥女,把国公府里的人都先认了认。 在卫燕喜认亲的时候,景昭与佟国公就太后被幽禁一事进书房密谈。 第83章 午后的阳光慢慢被云层笼罩,渐渐的,开始下起了雨。 也许是因为这细密的雨丝的关系,景昭出了书房,就瞧见被国公夫人拉着手说话的卫燕喜微微发呆,眼神迷离,不知道在想什么。 “秦王殿下。”国公夫人见景昭,张嘴招呼道,“殿下不如留下用个饭?这孩子好不容易找回家,也好让他们祖孙多待一会。” “还是下次吧。如今外面情况不大好,□□和国公府都被盯着,有些事还是先放一放的好。”景昭看了看卫燕喜的表情。她已经回过神了,但脸色显得不大好。 佟国公夫人闻言脸上一正,点了点头:“这是应该的。”她转首,拍了拍身边的老太太,“知道你想十九娘了,想和燕喜多相处相处。可现下外头不□□稳,再等等吧。孩子找回来了,以后相处的日子总归是有的。” “这个我知道,没事的,没事。”老太太顿了顿,抹抹眼睛,“不着急,下次再吃饭吧。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再等等也没事……” 佟太后被幽禁后,佟国公府的势力势必要受到一定的影响。 太后十分忌惮外戚专权,因此这么多年,佟国公府受到的照顾并不多,即便有子弟得到提拔,也多是因实打实的功绩。 但不管怎样,佟国公府是太后的娘家,那些见风使舵者,落井下石者,甚至是小皇帝本人,总会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卫燕喜跟着出了佟国公府。 然而,即便是回□□,她的情绪看着也依旧低落。 “和佟家人见了面,心情不好?” 等到屋子里只剩他们俩,景昭展臂环住了卫燕喜。 卫燕喜微微抬头,下巴抵着他的肩胛,低低道:“他们、说,我娘是为了救太后娘娘才出的事。” “嗯。那时候我年纪还小,很多事记得不清楚了。但之前去探查的时候,还是查出了点事情的来龙去脉。”男人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脑勺。 “那时候,想做太子妃的人很多。你如果见过皇兄,就会明白,为什么他身子不好,却还有那么多人想要做他的女人。” 不仅是因为他是太子,还有就是他的为人。 仁宗皇帝时至今日都是京中无数女子倾慕的对象。 “只要是人,都会有嫉妒心。但嫉妒心不是罪恶,罪恶的是嫉妒之后伸出的那双手。那位动手的小姐没有预料到你娘会舍命救太后。事情闹大之后,那家因教女不利,被罢官流放,那位小姐就死在了流放的路上。” 景昭眯眯眼,回忆道。 “佟家在那件事之后,的确用了好几年的时间在到处找你娘。但始终没有消息。到后来,佟家只能认为她……死了。为了补偿,那时还是国公的佟老太爷,把你外祖父一家全都接到国公府生活。” “其实,我觉得他们已经做得很好了。” 卫燕喜觉得,当年的事佟国公府已经做得很好了。她也知道,想必佟氏愿意舍命救佟太后,全然都出自真心。 只是,她这颗心,也许是小燕喜,也许是上辈子对家人的眷念,所以在听到佟家人尤其姥姥姥爷说了许多佟氏少年时的故事,她的情绪便渐渐低落下来。 感觉到怀里的女人情绪仍旧有些低落,景昭低声笑了一下,索性把人直接横抱起来。 卫燕喜惊了一下:“做什么?” “做点愉快的事。” 他个子高,说话的时候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颤了颤。 美色当头,卫燕喜的脑子一下子空了。 小皇帝幽禁佟太后的消息,并没有传出宫外。然而景昭的人还是将宫里发生的事情密信回王府—— 继佟太后被幽禁后,与太后宫走动过密的宫女太监全部收监。而恭王这时候,则意外染病,小皇帝派了太医和宫女日夜照顾。 这俨然,是变相的监视。 为着这事,景昭又忙了起来。 一连数日,他都是忙到三更半夜才回房。往往那时候卫燕喜都已经睡着了,半夜朦胧间感觉到身边睡下熟悉的气味,她刚想睁眼,男人的手就遮了过来。 拍拍她的肩背,低声哄她入睡。 这天,卫燕喜用过午膳,正打着哈欠准备去睡个午觉。 门房来传话,说是有位名叫海棠的女医官在府外求见。 卫燕喜让鹌鹑把海棠医官带到了东偏房。 等她去到东偏房,海棠手边的茶已经快凉了。 看着起身行礼的海棠,卫燕喜歪了歪头。 她对这个女医官的印象不太多,只记得先前来过几次□□,后来不知怎的就再没见过,给她看诊的人也换成了许大夫。 这次突然登门,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事。 海棠抿了抿唇,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脸上显出诚挚:“侧妃,王爷这段时间可同侧妃提起过白太妃么?” 卫燕喜不解:“没有。为什么要提白太妃?” 海棠接着问道:“那侧妃,王爷近日可日日都回王府,与娘娘……同房的次数可有减少?” 这问得有些过于隐私了。 边上的鹌鹑瞪圆了眼睛:“你这人好失礼啊,这等事侧妃凭什么要告诉你?” 卫燕喜摆摆手:“没事。” 她老实答道:“王爷近日公务繁忙,时常忙到三更天才回正房。” 海棠咬唇,又问:“那侧妃可知道王爷最近都与什么人有接触?身上、可有胭脂味?” “胭脂味?” 卫燕喜眯了眯眼,眼睛在海棠身上转了好几转,然后表情慢慢发生变化,流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 她张口说话,声音颤抖:“海棠医官的意思是……王爷、王爷他在外面有人了?” 咦,这话要不是从她自己嘴里说出来的,真的是要被嫌弃死。 卫燕喜盯着海棠,就见她点了点头,眼神里带着毋庸置疑的同情和愤慨:“侧妃,王爷近日时常与白太妃私下见面。” 海棠看着卫燕喜浮上心酸的眉眼,心里也跟着难过起来,“侧妃,王爷与白太妃原就是青梅竹马,要不是当年进了宫……太妃本该做了秦王殿下的正妃。可既然已经入宫了,又为先帝诞下皇子,那生生死死就都是先帝的人,怎能……怎能又与秦王有牵扯。” 海棠看着卫燕喜娇媚红润的脸庞,咬了咬牙,“论容貌,白太妃如何比得上侧妃。况且,她又是已经生育过的妇人,必然是做了什么,这才叫秦王……” 海棠说到后面,自己都有些说不下去了。 “你从前是先帝身边的宫女?”卫燕喜在难过中发问,“为什么后来会成为医官?” 提起先帝,海棠的眼眶就红了。 “我原先是先帝身旁略懂医术的小宫女,是先帝荐我入了太医院。先帝待我有恩,先帝驾崩后,我便找机会做了白太妃的医女,偷偷帮她照顾先帝遗腹子。” 海棠咬着嘴唇,满脸愤慨,“我想着她到底是先帝的妃子,又怀有小皇子,我哪怕拼上性命都会保护好他们。可现在呢,她竟然……她竟然和秦王又扯上了关系!” 卫燕喜低声问:“你是觉得她背叛先帝了?” 海棠猛地抬脸:“她不光背叛先帝,她还让秦王背叛了你!侧妃娘娘,你不恨吗?” 这是爱而不得,所以把感情投注在白芙蕖和小恭王身上,结果得知白芙蕖同景昭勾勾搭搭,所以觉得她背叛了先帝…… 卫燕喜忍不住想给如此这般正义的她鼓鼓掌。 见旁边的鹌鹑已经气得涨红了脸,作势要骂人,卫燕喜忙不动声色地把人拽了一把。 “海棠医官,我能冒昧地问你一个问题么?”卫燕喜想了想,道,“秦王和白太妃私会,是你亲眼看到的吗?” “不是。”海棠道,“我只在宫里无意间撞见过一次。可他二人私会的事,白太妃身边的宫女看得一清二楚,她难道还会骗我不成?” 鹌鹑气急了,忙压低了声音安抚自家侧妃:“娘娘你别听她胡说!王爷才不是这种人!王爷要是真想做什么,怎么会不告诉娘娘!” 卫燕喜也道:“是呢。这眼见为实耳听为虚的事,总觉得不靠谱。” 海棠吃惊地睁大了眼睛:“侧妃不信?” 海棠刚才说了那么多话,又见她一副十分难过的样子,以为自己说的话都被听进去了,可怎么一转念,竟是“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了? 卫燕喜看她这个反应,莫名觉得好笑。 “信。怎么不信。” 见海棠松了口气,卫燕喜接着道,“不过就是觉得有些事,光是信也没有。不是说不能听信一面之词吗?这等事,总要当事人辩一辩,才好定罪不是。” 海棠还在怔愣,卫燕喜已经变了脸色。 “来人。” “在。” 房门外,几个会武的丫鬟已经等候多时,抱拳行礼。 “请海棠医官好好休息休息。”卫燕喜笑盈盈,“再派个人去军营通知王爷,就说……”她顿了顿,末了眨眨眼,道,“就说有人通风报信,要我去捉王爷的奸。” 第84章 “捉孤的奸?” 景昭回府第一件事,就是让鸬鹚去柴房将海棠提过来,扔在了前院的空地上。 第二件事,则是揽过了笑得像只狐狸的卫燕喜,咬了咬她的唇瓣。 “捉孤和谁的奸?” 卫燕喜笑着想躲,没躲开,只好左右看了看,见没人往这边看,踮起脚在他唇上亲了一口。 “王爷英武不凡,谁敢捉王爷的奸。” 习惯了两个人之间的亲昵后,卫燕喜只还有些不好意思在人前有太多亲密的动作,私下倒是无妨。 王府的下人们也都知道侧妃的性子,因此但凡王爷有点什么小动作,他们便都当做没看见,转头做手里的活。 譬如负责审问海棠的张仆和蓝鹇。 俩人都是笑面狐狸模样,一双眼睛笑眯眯的,看着十分好脾气。 奉命问话的时候,却是一边笑着,一边威胁。 海棠只是个普通医官,听着他俩的威胁,马上把自己知道的全都讲了出来。 卫燕喜就坐在房内,与景昭一起听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原来海棠的确是从祥庆宫白太妃身边的宫女那听说的。 那宫女是太妃身边极为得用的一个。白太妃做什么都不瞒着她,想来也是觉得此人可信。 哪知道,这个可信的人,竟是将白太妃私会旁人的事告诉了海棠。 海棠当然不会怀疑她,于是几番撺掇之下,跑到了□□来告状…… 卫燕喜斜睨了景昭一眼:“王爷?” “白太妃私会属实,但他私会的不是我。” “那是谁?” “成国公府的人。” 说实话,卫燕喜在听到海棠说那些话的时候,其实想过会不会是景昭为了恭王的事与白太妃密谈被撞见了。 结果…… 成国公府? “怎么会是成国公府?”卫燕喜凑到景昭身边,认真地问,“成国公府的人为什么要和白太妃私下见面?那个宫女既然是白太妃身边得用的,应该认得成国公府的人才是,怎么会和海棠医官说是王爷你?” “那宫女应当是皇上的人。” 卫燕喜静静地听景昭将宫女的事一一分析,说完了她才愣愣道:“这你试探我我试探你的,真心不是好玩的事。” 景昭笑笑,摸摸她的脸:“这些事你都不用管。” 他们之间的相处其实很有趣。 景昭不会事事都事无巨细地告诉她,但只要她问,他都会答。无论是接下来他的打算安排,还是宫里仿佛三流连续剧一样的剧情,她想知道的都会知道。 不过卫燕喜也不是什么都会问。 只会商场上算计算计,为一单生意拼死拼活的她,对朝堂争斗什么的,没有兴趣。 于是第二天。 没有兴趣的卫燕喜就从笑盈盈的蓝鹇口中,知道白太妃的祥庆宫里失踪了一个宫女。而那个失踪的宫女很快就出现在了成国公府后院湖泊的小船上。 成国公府那才冒了一点点头的贼胆,顿时偃旗息鼓,重新缩了起来。 至于海棠。 因她“医术不精”,不好再留在太医院,“主动”向太医院提出辞呈,然后“主动”去了老家的养济院照顾孤寡老幼。 然而,成国公府虽然消停了,徐家却在这时又冒了头。 那先前一直称病不出的永年侯听说又重新站在了朝堂上,只那张脸看起来,倒真像是生了一场大病,瘦得两颊都凹下去了。 当然,永年伯瘦了的这件事,是鹌鹑说的。 她去外面买点心,路上遇见因为马车被堵,所以探出头来叱骂的永年伯,这才瞧见他干瘦得快走样的脸。 小皇帝到底是个耐不住性子的。 日子一天天的过,他手底下那几个能用的便跟着动作大了起来,仿佛压根就不觉得他们实在过于引人注目。 这日,卫燕喜撑着头看账本的时候,景昭披星戴月地进屋。关好门也不用她起身帮忙宽衣,直接解了外头罩着的披风,坐到她身边往账本上看了两眼。 察觉到他的动作,卫燕喜问怎么了,景昭说:“这几日铺子里的声音先停一停。” “要开始了?”卫燕喜扭头看他,他低了头鼻尖蹭蹭她的脸侧:“嗯。你好好的,在家避一避。” 卫燕喜一愣,很快镇定下来:“好,我会当心。” 她回头看了看账册,“我让人通知下去,这几日给铺子放几天假,都好好在家陪陪父母爹娘。” 她说完回头,却不知道景昭是什么时候贴过来的,一下撞上唇瓣,被人直接吻住。 他们对彼此的身体和各方面反应都已经十分熟悉,从柔软的唇瓣相触开始,没多久,便彼此进攻、退让,又彼此撩拨。到最后床帐落下,将彼此囚在一方小天地之下,哪还有什么尊卑礼数,只觉得身上的炽热足够把彼此烧得干干净净。 房门外的鹌鹑端了夜宵了,却是站在门口进退不能。 还是蓝鹇戳了戳她脑门,接了夜宵带人去偏房休息去了。 屋内,等到那一室春潮褪去,两个人仍然腻在一起。卫燕喜靠在景昭的怀中,额头恰好抵着他的下颚。她有些困倦了,只想靠着人好好睡一觉。 偏男人这时却有些精神。 “等这次事了,你给我生个孩子吧。” 卫燕喜愣了下。 “先生个女儿,让我疼几年。”景昭说,“等女儿大一些,再生个儿子,我可以教他功夫,在教他怎么打仗。” “不……先要个儿子吗?” “小子太麻烦,你先让我轻松几年。” 他这么说,搂着人闭眼便睡。 卫燕喜靠着他,听到平稳的呼吸声传来,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因了景昭的话,卫燕喜第二天天刚亮,就让人去通知了□□以及她自己名下几家铺子。 这世上,向来是干活的想休息,东家不给休。结果她一上来放了铺子里所有人休息,还是月钱照发的那种,自然得了底下人的感谢。 她又传话给庄子,让他们看好庄子,别叫蟊贼闯进去。 底下人自然不明白侧妃怎么突然做这些事。可既然是主子吩咐的,便也都连声应是。 如此,卫燕喜才略略放下心来,在王府里过起了睡了吃吃了睡,闲来无事看看书的休闲日子。 然而这样的日子不过才过了两三日,她连一本新出的话本都还没看完,□□突然来了小客人。 送人来的小太监有些眼生,但说话时的机灵劲看得出来平日一定很得重用。 “奴才的干爹是先帝身边的郑公公。干爹说,这段日子侧妃一定无趣的很,便让奴才给侧妃送来一人,兴许能哄侧妃娘娘找些事做做。” 先帝身边的郑公公还能是谁? 不就是之前见过几次面的郑愔么。 卫燕喜去看被小太监护送来的人。也不知道是谁给穿的衣裳,小太监身边的那一团裹了好几身,又拿幂篱盖住脑袋,幂篱又大又长都拖到了地上,没走两步,脚底下一下踩着东西,直接往前扑了过来。 “当心!”卫燕喜赶忙伸手接住,嫌那幂篱碍事,直接叫边上的丫鬟给扯开去。于是幂篱一摘,衣裳往下扒拉,配合着动作,总算是叫里头露出了一张被憋红的小脸。 “婶婶!” 是小恭王。 卫燕喜去看小太监。对方满脸不好意思,压低声音道:“侧妃放心,恭王仍在宫中。” 恭王还在宫中。所以这个小孩就只是郑愔看到秦王面子上,送给秦王侧妃解闷逗乐用的小伶人了。 卫燕喜捏捏小孩的脸,算是收下了这份“礼”。 吃了睡睡了吃,闲时看书的日子,便又增加了一个活动项目——养孩子。 卫燕喜不知道祥庆宫那位是怎么养孩子的,也不知道别人家是怎么养的,她就照着自己的方式来。 读书识字要有,早起锻炼要有,完了就是遛狗逗猫玩积木,半放养模式。 然而,到底还只是个才开蒙的小孩。 小孩夜里睡不踏实,头一晚睡睡醒醒,第二天读书的时候都麻雀点头。景昭已经好几晚没回王府,卫燕喜索性住进给小孩准备的屋里,夜里陪着小孩睡,这才没叫他第二天直接吃着饭就睡着了。 “侧妃,糖水……” 小太监端来刚做好的糖水,正要说话,就见卫燕喜嘘了嘘,抱着非赖在怀里说话结果没一会就睡着的小恭王晃了晃。 小太监目瞪口呆,一碗糖水放也不是拿着也不是。 边上的鹌鹑凑近闻了闻,有些嘴馋,红着脸,扭捏着回头去看她。 卫燕喜看见她那副馋猫的样子,有些好笑:“吃吧。” 她轻声说,手上拍小恭王背的动作更轻了些。 忽然,一个小丫鬟惊呼:“快看,那边是不是着火了!” 众人忙顺着小丫鬟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远处有浓烟高高冒起,火光滚滚,老远就能看到最高处跳跃的火舌。 才刚入夜的天空,还未染红浓稠的夜幕下,远处的那方火焰耀眼的惊心动魄。 “那个方向……”众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恭王被吵醒了。 小孩睡眼惺忪,揉着眼睛:“是皇宫。” 小孩的声音轻轻软软的,声音落下后,整个院子都静了下来,风送来温度,也送来了火烧后的灰烬。 丫鬟们看来看去,目光中满满都是惊惧。 卫燕喜静静地望着远方的大火,抬手摸了摸恭王的脑袋。 “封门,加固,命护卫加强王府内巡逻。不管听到外面传来什么声音,一律不准开门。” 她没有回头去看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院子里等她吩咐的张仆。 张仆称是,转身去安排护卫。 卫燕喜低头,看着怀里重新睡过去的小孩,跟着打了个哈欠。 开始了。 第85章 这一晚的燕京,注定了不太平。 士兵在街头奔忙的脚步声清楚地传进每一户人家。 喊杀声,惨叫声,混着和人血的气味,被带着热度的风透过门缝、窗棂缝隙,飘到每个不敢睡着的人鼻尖。 本该是夜黑如墨的晚上,却被皇宫的大火照得亮如白昼。 卫燕喜没有睡。 她从前经常熬夜。 那时候是为了生活。可能是一份临时需要的PPT,可能是被公司老总突然驳回的计划书,也可能是被助手意外落在飞机或高铁上的公司文件。 胶囊咖啡甚至是普通的速溶咖啡,都是她的熬夜伴侣。 现在,则成了一盏茶。 恭王已经睡着了,卫燕喜这才有空站在廊檐下抬头望天。 人这一辈子,还真不能说死了。 谁也不知道下一步会经历什么。 起码,在今天之前,她真的没想过有一天,宫变会发生在眼前。 尽管这一天,她从景昭说起的时候,就已经在脑海里反复想象了许多遍。但当事情真的发生,她的心还是剧烈的跳动起来。 有害怕,有激动。 就是没有担心。 夜越深,燕京城内的动静就越大。 □□门外,有人围攻,久攻不入,转攻定王府,亦不入。最后那群人索性停在了王府外,大声叫嚣,试图逼迫两府的人出来。 卫燕喜听着那些声音,打了个哈欠。 听着跑进跑出的鹌鹑把前头张仆怎么带人守门当戏讲。 一直在天边显露出鱼肚白,从□□看出去,皇宫的火好像终于灭了。 各家紧闭的大门打开。 燕京城再度恢复了秩序,除了满城的狼藉和昨夜被卷入纷争中的人家的眼泪,昨夜的一切就好像只是众人做的一场噩梦。 “外面的情况怎样了?”卫燕喜问。 张仆精神了一晚上,此刻手里端着浓茶,喝一口,还能再精神精神。 “两府护卫共伤亡二十三人,轻伤十九人,重伤四人,许大夫已在救治。昨晚那帮人鱼龙混杂,有朝廷里的人,也有从外面找来的贼匪。有世家因来不及设防被屠。” “张首辅府上怎样?” “死了三十来个家丁护卫,小张大人身边有个丫鬟试图从后门逃跑,被小余氏亲手杀了。” “钱府呢?” “钱府无事。” 卫燕喜又问起王府名下那些铺子的事。 张仆言说那些铺子因为之前就做了防备,所以损失不是很严重。只是有几个铺子做事的小工家里昨夜也遭了难,有受伤的,也有没了的。 卫燕喜唏嘘。她虽然早就放了他们的假,可那时候总不能说未来有一天燕京城会有大乱,要他们都老实待在家里哪里都不要去。 更别提昨晚的人里,还有做事毫无章法的贼匪。那些人估计就是到处砸铺子砸人屋舍,想趁机赚上一笔。 她做不了什么,只问清楚死的都是谁后,提笔都记录下来,手边的算盘打得噼啪响,很快算出了一笔账。 “侧妃这是要给他们送抚恤?”张仆看了眼册子。 卫燕喜摇头:“不是抚恤。都是给王府做事的人,家里有老有小,一家支柱没了总要有点钱糊口。” 她又问起景昭的消息。 可能是因为外面已经太平,宫变胜利方确定是他们的关系。 张仆也总算是有空将昨晚的计划一一说了。 “……徐家本就是一群跳梁小丑。徐家为能稳固在朝中地位,一直以家中养女为筹,暗中勾连各方大臣。京中不少大臣都与徐家有关,咱们这位皇上当初强硬要娶徐皇后,就是为了这个。佟太后曾想阻止,但徐皇后品性佳,确有皇后之姿。” 卫燕喜想着那位自徐家人进宫恳求小皇帝纳徐嫣然为妃后,就毅然决然地离宫清修去的徐皇后,心下喟叹。 “我也觉得皇后不错,可惜嫁错了人。” “确实。徐皇后是徐家难得的聪明人,徐家这样的歹竹能出这一根好笋,的确是件出人意料的事。”张仆点头,表示赞同,“昨日皇上忽然召见王爷。王爷进宫后不久,皇上以王爷与白太妃淫/乱后宫为由,试图诛杀王爷……亏得太后放了一把火,扰乱了宫里的布局,这才叫王爷在郑愔的帮助下金蝉脱壳,与定王以清君侧的名义,里应外合,将皇上与徐家一系尽数拿下。” “说是金蝉脱壳,其实他是早有准备吧。”卫燕喜指了指身后。那边床上,小恭王还拱着身子,撅着小屁股睡得香甜。 张仆低笑。 他就是不说,卫燕喜也知道,景昭在这里头究竟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男人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在忙着做各方准备。哪怕是政见与他不合的张首辅,只怕也与他早就站在了同一战线。 犹记得男人说起先帝时的感情,那是割舍不断的兄弟情义。先帝疼爱这个被自己一手教养长大的弟弟,也疼爱儿子,所以景昭原本并没有想过反了小皇帝。 但到最后,他选择了这条路。 选择把那个已经不具备帝王资格的小皇帝亲手驱逐下皇位。 于是,他布了一个局。 一个步步为营的局。 从他被怀疑谋反,禁足在封地起,秦王手底下的那些能兵强将就被小皇帝打散到了各处。明面上看,是小皇帝防备他聚拢人心,将来起兵造反,实际上他的那些手下人心不散,甚至还暗中拉拢了更多的人。 接着是秦王封号被夺,他“不得已”离开麟州,流落覃县。在那儿,他成功与先帝留下的罗奎等人汇合,从他们手中接过了先帝早年安排下的所有人手。 然后是东南倭乱。虽是计划之外的战祸,但他因此将东南一带收归己用,进一步扩大了自己在朝中的影响力,直截了当地向小皇帝展示了一个讯号——你压不住我了。 这其实是个友好的讯号。 如果小皇帝聪明,及时醒悟,他必然还是会退回到皇叔的位置。 但小皇帝只从其中感觉到了危险的信息,再次做出了错误的反应。 于是之后发生的所有的事,包括恭王的失踪,包括徐嫣然惹出的那些麻烦,都成了催化剂。 一边催着小皇帝越发焦躁不安,一边催着景昭一步步明确计划。 最后的最后,就有了昨夜突如其来的宫变。 当然,这些步步为营当中,还有很多卫燕喜她看不到,也猜不到的地方,但大致她能梳理下来的就是这么一个情况。 “太险了,进宫不可带兵马,倘若没有太后和郑公公……”卫燕喜眉尖蹙起。其实不管是太后还是郑愔,她都有些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暗中相助。 “是因为先帝的死。” 张仆再度开口——仁宗皇帝并非是死于病症,这一点连那时衣不解带照顾先帝的佟太后都是刚刚得知。 先帝身体虽弱,却也不是英年早逝的命。太医院都说,只要照顾得当,先帝必然能看到太子娶妻生子。 但就是这个还没娶妻生子,那年不过才十三岁的小太子,亲手毒杀了先帝。 而撺掇他弑父的,正是已经死在“火海”中的郑保保。 张仆虽然没有亲历昨晚的宫变,但说起打听到的那些消息,仍是让卫燕喜听得心生后怕。 她想起那个变脸如翻书的小皇帝,忍不住拍了拍胸脯。 大概是看出了她的这个反应,张仆很快告退。 卫燕喜也不再浪费他的时间,转身照顾起刚刚睡醒的小恭王。 宫变结束,小皇帝被废,之后登基的大概就是这个孩子了。 定王不是个能当皇帝的人,这次敢领兵清君侧,已经出人意料了。景昭也不会。 虽然他没有明确说过,但看得出来,他对那个位置并没有想法。 所以。 卫燕喜捏了捏面前睡得脸蛋通红的小恭王,叹道:趁现在多捏两下,过几日就是真龙天子了,捏不得。 张仆走后不久,宫里来人接恭王回去。 卫燕喜见来的是郑愔,便放心地让恭王跟着走了。 小孩大概从没这么被人疼过,走得时候还对她依依不舍。 到了下午,喜鹊坐着轿子来了。 卫燕喜一见她那刚出月子的模样,立马慌里慌张地把人扶到自己床上。 “姐姐怎么这时候出来了?”卫燕喜疑惑。 喜鹊小脸苍白:“我早就出了月子,能走能动的,当然要来看看你。” “我还能有什么事。”卫燕喜笑,“如今宫里头事多,估摸着还有些事要倚仗姐夫。姐姐这几日就把心思都放姐夫身上,不用管我。” 喜鹊点头,又道:“宫变之后,也不知佟家那边会如何?” 喜鹊虽然因为身体原因,没去佟家和长辈见面,但关于生母身世,卫燕喜还是告诉过她的。 如今宫变,佟太后及佟国公府的身份就变得尴尬了起来。 “佟家不会有事。”卫燕喜笃定说,“如果佟家有事,王爷就不会让我和他们见面。” “也是。”喜鹊点点头,“只怕宫里要忙上一阵子。” 如喜鹊说的,宫里的确结结实实地忙了一阵子。 不管是景昭,还是其他大臣,几乎日日在宫中为着废帝和恭王的事忙碌着。 这一忙,就忙到了三日后。 三日后,不过才四岁大的恭王景瑞继位。 张首辅辅政,秦王监国。 佟太后,却依旧还是太后。 第86章 恭王登基那天,卫燕喜也被接进了宫里。 她是侧妃,登基大典的时候当然不好出现,她只留在宫里帮人一起看顾被禁足的白太妃。 这一位,如今也该称呼为太后了。 只是迎接白芙蕖的,不是儿子登基后带给她的荣华富贵,而是被幽禁在了冰冷冷的祥庆宫里,成了有名无实的西宫太后。 当然,这位太后如今怨气十足,已经砸了一地的东西。 卫燕喜站在祥庆宫外,一边听着殿内白芙蕖的咒骂,一边想到了今早进宫的时候穿着白色海龙亲王礼服来接她的景昭。 瘦了,不过更显得玉树临风,武将的剽悍感都被削弱了几分,要是不开口说话,就好像是个文质彬彬的世家子弟。 卫燕喜抿抿唇,有些想了。 人也想,那事也想。 “啪——” 又一只花瓶被砸。 听着瓷瓶碎裂后清脆的声音,卫燕喜忍不住想要拿个算盘算一算殿里一地的东西统共值多少钱。 “凭什么不让我观礼?” “我是皇上的生母!我是皇上的生母,凭什么不让我观礼?” “……小娘娘、啊——” “闭嘴!我是太后!我才是太后!那是废帝的生母,为什么她还是太后!” “这是、这是秦王的决定……” 实在是吵得太厉害,殿里的宫女明显被欺负哭了。 卫燕喜头疼地揉揉额角。 和她一起看顾白芙蕖的,是太嫔闻人氏和宫里的女官。这些女官多数是闻人氏从前做女官的时候带过的小宫女,做决定的时候都先看向了闻人氏。 闻人氏能好好地在后宫中生活,并养大女儿,自然有她自己的本事。 这些年,她也没少照拂白芙蕖,因此最是了解这人的脾气。 “她一贯骄傲,以为儿子做了皇上,自己成了太后好日子就来了,哪知道竟被禁足在祥庆宫里,连登基大典都不能去观礼。” 闻人氏叹气,余光去看卫燕喜,却是正巧被卫燕喜看了个清楚。 她神色如常,仿佛只是随口一问,“侧妃,王爷可有说过打算怎么安置这一位?” 卫燕喜早就从景昭那里知道闻人氏。 她这些年在宫里一直是个很中立的存在,既不得罪佟太后,又在偷偷照顾白芙蕖,为的什么其实很明显,但这并不是什么过分的事情。 “两宫太后不是挺好么。”卫燕喜微微笑,“小娘娘虽是皇上生母,但大娘娘尚在,自然要奉大娘娘为尊。” 早在刚确定恭王继位的时候,佟太后已经和群臣商议好了后宫嫔妃的去留。 佟太后是不会走的,她虽然是废帝的生母,但宫变的时候,她也是和秦王联手制服了废帝及其心腹。所以,佟太后不会走,她依然还是稳坐宫中的太后娘娘。 而且,比起还没死心,试图勾引景昭来保障母子将来的白芙蕖,佟太后显然更有资格留在宫里。 佟太后下了懿旨,令废帝后宫中所有有宠无子的嫔妃各自归家,有子的则与废帝一起贬为庶民。 佟太后保下了废帝的命,却也让了一步,同意景昭将废帝贬为庶民,发配到了麟州。 麟州是景昭的封地。 他这几年注定不会回麟州,而且景昭也不会为难废帝,加上麟州临近边关,虽有危险,但机遇也多,但凡肯拼命,肯用功,以庶民的身份挣一挣军功,多少也能有好日子,是以发配麟州是最好的选择。 从张仆那得知佟太后的这个决定,卫燕喜都忍不住要夸自己这位堂姨好算计。 既保住了废帝的性命,又给他铺了一条将来可能重回燕京的路。 至于废帝到了麟州之后能不能依照她的想法来,那就不好说了。 至于白芙蕖。 因为成国公府和她本人的关系,佟太后和景昭都不会让她控制住新帝。 新帝虽然年幼,但这段日子下来也看得出,是个天资聪颖的孩子,只要好好加以指导,必然会继承先帝遗愿,治理好天下。 “里面这一位的身份毕竟特殊,这样禁足祥庆宫,只怕……” “只怕什么?” 闻人氏欲言又止,嘴边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已经先被人抢去了话头。 卫燕喜闻言转身,身边的女官已经先匆忙行了个大礼,口中叫道:“大娘娘,秦王。” 宫里有了两位太后,称呼上便出现了大小娘娘。 佟太后自然是大娘娘。 卫燕喜行礼,起身后目光直直落在了与佟太后一齐出现的景昭身上。 后者看着她,如若无人地对她笑了笑。 “太嫔,你刚才想说只怕什么?”佟太后微微笑。 闻人氏不敢说话。 成国公府自从先帝驾崩后,很是龟缩了一段时间。直到秦王回京,他们才又冒头。之后几次跳出来都被秦王亲手摁下去,满朝文武还有谁看不出来,秦王对成国公府和白太妃已经是厌恶至极。 如此的白芙蕖,只怕谁都不会愿意让她接近新帝。 佟太后摆手:“行了,你们都退下吧。今日皇上登基,各宫各司均有赏赐,都回去吧。” 众人告退,还不等她们走远,卫燕喜便听得佟太后喊了一声自己的名字。 “燕喜,陪姨去看看咱们这位小娘娘。” 秦王侧妃实则是佟家旁支后人这事,在宫变结束后不久,就经由佟太后“不经意”地让朝臣们都知道了。 就连被禁足的白芙蕖,也是知道这件事。 卫燕喜扶着佟太后刚一进殿,就听见殿内的宫女惨叫了一声,跌倒在她们面前。 白芙蕖狰狞地看向她们,手里还抓着刚才砸人的凳子:“你们来干什么?” 佟太后蹙起眉尖。小宫女惊恐地从地上爬起来,带着满头鲜血求救。 卫燕喜把人搀扶起来,身后跟着的几个宫女忙上前带人下去医治。 “你要把我的人带去哪里?”白芙蕖尖着嗓子问。 卫燕喜答:“去医治。” 白芙蕖:“我不准!她是我宫里的人,就是被我打死了,也不准离开!” “白芙蕖,你还没疯够吗?”佟太后问。 “你们抢走了我的儿子,现在来质问我有没有疯够?”白芙蕖冷笑,“你的废物儿子没死,被你保住成了庶民,所以你来抢我的儿子,你要我的儿子认你做娘……” “太后是先帝正妻,所有皇子皇女皆要称呼太后为母后。” 这一回,是景昭打断了白芙蕖的话。 “可我才是他的亲娘,是我十月怀胎小心翼翼地把他生下来的!”白芙蕖道。 “对,所以,你也是太后。皇上不会忘记你是他的生母。” “不行!你们会把我的儿子变成废物!” “被你桎梏,他才会成为废物!”景昭毫不留情,戳穿她又一个谎言。 “宫变的时候,你为何命人打开西边的宫门?你以为,借着无人注意,让成国公府的人从西边入宫,围堵住我的兵马,废帝就不会对你们动手?” “你口口声声舍不得皇上,却在永年伯走投无路,试图在祥庆宫内挟持你的时候,一把推出了自己的儿子,致使他当场丧命。” “等到宫变结束,你发现儿子其实还活着,你又做出一副母子情深的样子,抱着恭王嚎啕大哭。你和你身后的成国公府,不过就是为了目光短浅,左右摇摆的墙头草罢了。” 白芙蕖浑身发抖:“没有……” 景昭扬手将一份东西扔到了她的面前。 白芙蕖低头,那在地上展开了一半的绢帛,分明就是成国公府众人的认罪书。 这边还在说话,卫燕喜已经听到了殿外的脚步声。 她回头去看,郑愔正牵着恭王、现在该称呼为皇上往这边走来。 白芙蕖一声“我只是想活命”,恰恰好叫年幼的新帝听得一清二楚。 “母后。”他喊了一声,然后在众人的目光中迈过门槛,走进大殿。 卫燕喜看看狼狈地跌坐在地上的白芙蕖,再看看从身边走过穿着龙袍的新帝,没忍住,别过了头。 “瑞儿……” 她听到白芙蕖喊了一声,紧接着却是新帝向佟太后行礼问安的声音。 “母后,儿想给阿吉立个墓碑。” “瑞儿,瑞儿,母后不是有意的,母后不知道那是阿吉……” 卫燕喜听到白芙蕖慌张的声音。她回头看,白芙蕖是爬到新帝身前的,她伸手要去抱孩子,却被郑愔先一步将新帝抱了起来。 坐在郑愔臂膀上的新帝有意别开脸,却不想被卫燕喜看个正着。 看着小孩小小年纪却露出发苦的笑容,卫燕喜忍不住低声骂了句脏话。 话音刚落,就见景昭回头看了她一眼。 新帝出现后,白芙蕖的注意力就全部集中在了他的身上。 她一口一句“瑞儿”,求原谅,求谅解,一声声说自己这么多年吃尽苦头抚养他,又一声声埋怨佟太后和废帝如何折磨她,见新帝始终不肯看自己一眼,她的声音越来越尖锐,到最后竟是忘乎所以地大骂起来。 骂新帝白眼狼,骂他见利忘义,骂他认贼做母…… 卫燕喜眼看着坐在臂膀上的小孩眼眶越来越红,揪着郑愔衣裳的小手越来越紧,气得直接打断了她的话。 “你抚育皇上是吃了不少苦头,可你但凡将皇上放在心头,你就能做人人敬畏的太后娘娘!几次三番试图与王爷……不就是为了保障日后的生活,想要有个靠山?可你千不该万不该,选择和成国公府一起投向了废帝。” “如果当时被你推出去挡灾的是皇上本人呢?直到宫变后你才知道死的是小太监阿吉,而不是皇上!虎毒尚且不食子,你连亲子都可以舍弃,现在又在求什么?” “你……”白芙蕖猛地抬起头,怒目圆睁。 卫燕喜毫不畏惧:“你不过就是放不下如今已经近在咫尺的荣华富贵!” 荣华富贵四个字,重重地砸在白芙蕖的头上。 她终于受不住,捂着脸崩溃大哭。 第87章 燕京城里,热闹非凡。 今天是宫里废帝的嫔妃们离宫回娘家的日子。废帝继位不过几年,后宫的嫔妃数量却是不少。 有宠有子的,有宠无子的,无宠无子的,燕环肥瘦,什么模样都有。 这些女人,有郑保保私下为他搜罗来的美人,也有徐家送进宫的。当然,还有一些是世家、朝臣为能得重用,从家中小辈挑出姿容绝佳者送进宫里伺候他的。 直到宫变,景暄成了废帝,这些嫔妃里仍有不少还是处子,有的甚至连废帝的面都还不不曾见过。 天刚蒙蒙亮,宫门前的广场上就等满了各府的马车。 也有形制普通,颜色老旧的牛车、推车停在角落里。 这些都是来接自家女儿的。 佟太后的居处,后院的几棵松柏挺立。按宫规,废帝的那些嫔妃们离宫之前,都得来这里向佟太后谢恩并辞行。 白太后那边是不必去的。她已经被禁足了,成国公府也得了教训—— 那一府的老少爷们都被送进了牢里,关于他们这些年明里暗里做的那些腌臜事,证据确凿,罪名不必他人罗织,便能轻易地找出一大堆来。 秦王仁善,挑了其中几个小辈丢进军营,余下众人有官职者免去官职,有功名者革去功名,所有人发配西北。 从燕京到西北流配之地,还不知他们能活下多少人。 跟成国公府一起走的,还有徐家老少。 向佟太后辞行的几个嫔妃里,有些是与佟国公府关系不错的世家后辈。佟太后一一叮嘱,见她们虽哭得双眼发红,却面带喜色,便知道放她们出宫这事做对了。 到后面,见的人越来越少,有几个明显是从民间被掳来的无宠的嫔妃辞行后,又跪在太后殿前咚咚磕了好几个响头。 有一个被废帝厌弃后,却因为佟太后而没受太多委屈的年轻宫妃一直到最后才与太后辞行。 佟太后还记得她是农家女出身,一开始得宠还曾经骄纵过一段时日,后来被厌弃,差点被其他恃宠而骄的嫔妃逼死。太后一时不忍将人救下,这才有了后来一直的陪伴。 “你若是不想走,可以留下。我许你在宫中做个女官。”佟太后第一次出声挽留。 那宫妃笑着摇头:“太后知道的,我没读过书,也不认识几个字。这几年,要不是太后娘娘护着,早被人吃得骨头都剩不下了。我现在攒了些银子,出宫去找个地方过日子还是不成问题的。” “不回家?” “不回去。我这样的回去做什么,还可能被人指指点点。” 宫妃洒脱地辞行,佟太后沉默了一会,将躲在内殿的卫燕喜叫了出来。 “看到那些花一样的女子,你怎么想?”佟太后问她。 卫燕喜抿抿唇:“她们都很漂亮,只是可惜了,如今出宫去还不知道等着她们的日子究竟是好还是坏。” 佟太后似喜似悲,微微颔首:“你像你娘。” 她顿了顿,目光柔和,摸摸卫燕喜的脸颊,“有没有什么想问的?” 卫燕喜想了想,才道:“似乎少了人。” “谁?” “薛美人。” 听她提起这个名字,佟太后这才想起儿子的后宫里的确好像有过这么一个人。她挥了挥手,立即有个大宫女躬身上前听候。 “怎么不见薛美人?” 大宫女满脸恭敬:“禀报太后,这位薛美人似乎是早就被厌弃,打入冷宫了。兴许是底下的太监忘了这事,所以人还在冷宫里关着。奴婢这就去将人带来。” 一盏茶的功夫,宫女去而复返,神情有些复杂。 佟太后看了看她,问:“怎么了?” 宫女看看卫燕喜,低声道:“人被秦王提走了。” 薛美人为什么会被景昭从冷宫提走,谁也说不清楚。 就连负责看守冷宫的侍卫,和照看冷宫嫔妃的太监宫女也都一问三不知。 佟太后最后不得不放弃寻找答案。 左右那不过是个入不了眼的女人,薛家在燕京又只能算是小门小户,翻不出什么天来。 卫燕喜出了宫,回王府的头一件事便是要水沐浴。 天已到盛夏,再过不过半月,差不多就要入秋。最近不光是太阳烈,就是风吹到身上都烫得厉害。 人就是待在屋子里不动,也能被热出一身汗。 更何况是像她这样,入宫又出宫的。就算在宫里吃着冰镇的水果,身边还有冰块放着降温,一离开立马还是能热得汗津津的浑身不舒服。 她泡在浴桶里,闭眼放松。屏风后,传来了脚步声。 大概是泡得太舒服了,她没仔细辨认,张嘴就喊鹌鹑:“我肩膀好酸,帮我捏一捏……” 话没说完,一双手已经按在了她细嫩的肩膀上,带着厚茧的手掌仿佛在触摸珍宝,小心翼翼地按了两下:“够不够重?” 卫燕喜仰起头,男人弯下腰,在她的额头上落下一个吻,随后用带着胡茬的下巴在她脸上蹭了蹭。 被刷子刮了脸,卫燕喜哼了两声,索性扭头用她两条湿淋淋的胳膊揽住他的脖子,一边吻他,一边把手往他后脖颈的衣领里伸。 男人发笑,按住她在衣领里捣乱的手,单手抱住她,把人从浴桶里带了出来。 “鹌鹑呢?”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景昭的服侍,卫燕喜光脚坐在榻上,懒洋洋地看他给自己擦脚。 景昭半蹲着给她套上鞋,嘴里道:“让蓝鹇带去街上吃冰了。” 卫燕喜拢起长发,斜睨道:“鹌鹑那傻丫头,成日里追着蓝鹇跑,满脑子都是吃的,都不知道该心疼她被蓝鹇盯上,还是心疼蓝鹇喜欢个没心没肺的傻鹌鹑。” 景昭抬头看她:“蓝鹇在给鹌鹑找人家了。” 卫燕喜愣了下:“这么早?” “早点看起来,遇到合适的也好让他俩培养培养感情。” “那蓝鹇……” “他现在只想当人大哥,将来捡个大外甥给自己养老送终。” 卫燕喜抿唇。 景昭拍拍她的小腿肚站起身:“我的人,不会为了自己就害得别人一辈子难过。张仆和蓝鹇,都不会成为第二个郑保保。” “那郑愔呢?” “他更不会。” 郑愔对先帝的忠心,就好像是话本里写的故事那样。 一代仁君遇上了被欺凌的小太监,几次温柔地救助,得到意想不到以命相救的回报。于是小太监爬了起来,慢慢平步青云,成了人上人。 人人都喊他大人,但他依旧还是那个站在先帝身边忠心不二的小太监。 “不管会不会都没事。”卫燕喜伸手,摸摸男人的脸,又积极主动地往他脸上“叭”地亲了一口,“总归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她笑盈盈的,手指往下又去勾了勾他的领口。 景昭眼底闪过一抹了然,声音微沉:“想我了?” 他在宫变前后一直忙着做自己的事情,哪怕夜里回来,她往往也已经困得等不住睡着了。就算第二天她醒了,他也已经天不亮就出门去。后来索性就不回去,这么一来,是真的很久没见了。 没见到人的时候,他还不作他想。 后来见到了,不得不承认,从心到身体,他都想极了她。 “想。” 卫燕喜点点头。 她不是那些含蓄为美的古代女子,想要什么当然是要说出来。 景昭知道她的坦白,听见那一声“想”,当即站起身,两手张开撑在她身边的床沿上,俯身温她的唇瓣:“我也想了。” 卫燕喜笑嘻嘻回吻,胡闹的手被男人按住。 “晚上疼你,现在别闹。” 知道他能回王府只怕是外头已经没什么要紧事了,那句“别闹”卫燕喜索性丢在脑后,搂着人脖子就是不肯放手。 景昭无奈地抬手掐掐她的脸,眼眸中笑意浮动:“这几日太忙了,一直没能顾上你。不过明日起,我就能好好陪陪你,你想做什么?” 卫燕喜咬咬他的指尖,想了想,道:“薛四娘被你提走了?” 她没回答,反而问起别的事。 景昭顺着她,道:“送她去见景暄了。” 卫燕喜蹙眉,一脸不解。 景昭低笑:“佟太后为了能保住他的命,才答应与我们里应外合夺了他的权。佟国公府对景瑞来说,是个很好的助力,而且佟太后的能力远比一般后宫妇人强。景瑞需要她和佟国公府,所以景暄不会死。不过人是不会死,日子我却不想让他有多好过。” 虽然卫燕喜是代替小燕喜认祖归宗,可这里头姓的还是卫,搁佟家不过就是个外嫁女生的后辈,算不上什么亲。 所以景昭也丝毫不避讳在她面前说设计佟太后跟废帝的事。 他虽然没明着说要用薛四娘做什么,但卫燕喜怎么会猜不到。 就薛四娘那性子,就算薛家已经跟着徐家还有郑保保的事彻底倒了,也不定会跟着废帝安分守己。 她笑得要往后倒,男人的手只好往下贴着她的背,防着她动作大了摔着自己。 哪知道她人倒下躺在床榻上了,两只手还要抓着她的衣襟,把人一块往下带。 景昭就势往边上倒,她立马翻了个身,一屁股坐在他身上。 一双眼睛亮晶晶的,俯下身,在他脸上热情的“叭”了几口,细白的胳膊撑在他胸膛上,笑盈盈问:“做不做?” 景昭静静地望着她。 四目相对。 良久,笑了一身,然后突然翻身,放下了床帐…… 第88章 初十,大雪。 鹌鹑提了一个蒙着布的竹篮,踩着到脚踝的积雪,小心翼翼,一步一步沿着山路往上走。 雪下了一整夜,到天亮的时候似乎都没有停歇的打算。天地间是苍茫一片的白,树梢地面,还有崖壁山坡,都铺着一层厚厚的积雪。 偏这时候,雪不光不停,还开始越下越大,到午后,积雪最厚的地方已经到了小腿肚。鹌鹑走路的速度都不得不跟着放慢下来。 天太冷,这山又是有庙宇有人烟的地方,山中鸟兽似乎全都躲了起来。偶尔从树梢上蹿过一两只松鼠,人一过,立马又逃走藏了起来。 不知道走了多久,前头的路上出现一座亭子,空荡荡的也没个人影,鹌鹑却眼前一亮,欢喜地加快脚步。走到亭子前,她脚步一转,绕过亭子往边上一条小径走了几步,又踩着几格台阶往上,一片被冰封的池塘就这么映入了眼帘。 那池塘就在山上,边上种着几棵不知活了多少年的歪脖子松柏,最高的一棵枝叶伸展开能有六七人展臂手拉手这么宽。雪压在松枝上,沉甸甸,但也轻飘飘。 池塘被冻出厚厚的一层冰面,走近了还能看到底下有游动的活鱼,最大的有人胳膊那么粗长。鹌鹑站在池塘边看了许久,才在离自己最远的几块山石底下找到了自己要找的人。 那是一个披着雪白狐裘的女子,头上戴着兜帽,白绒绒的兜帽遮住大半张脸,狐裘的下摆铺在地上,要不是手腕上露出的金银首饰,她这样一团蹲在雪地里还真不容易发现。 鹌鹑忙提着篮子,踩着满地积雪,跌跌撞撞地走过去:“姐姐!” 女子转过头来,露出姿容绝艳的脸庞,见人便先笑了起来:“你快来看。”她招了招手,指着面前的湖面说,“有好玩的,你快来。” “姐姐怎么不去下面的亭子坐着避避风。要是叫王爷知道了……”鹌鹑张嘴便要说,话没说完,卫燕喜“嘘”了一声,弯着眉眼笑道:“王爷要是知道了,可不得罚你月钱。” 鹌鹑嘴上哼哼,气鼓鼓:“姐姐知道还在这儿。” 卫燕喜一向不喜欢身边的人张口闭口都是“侧妃”“夫人”的,所以出了□□,总爱让鹌鹑依着从前在覃县的样子喊自己姐姐。 鹌鹑走到池塘边:“姐姐要我看什么?” 卫燕喜笑着指了指面前的冰面:“你看着。” 鹌鹑抿了抿唇,听话地走到她身边,低头朝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却是见到了冰封的湖面上不知怎的豁开了一个小洞,洞口不过拳头大,里头却时不时冒出一张叭叭的小嘴。再看仔细一些,俨然是水里过冬的鱼。 “姐姐真的把冰给砸了啊。”鹌鹑蹲下身,伸手去戳了下一个冒出来的鱼嘴。滑溜溜的。 “太无聊了,就闲得给凿个窟窿。”卫燕喜眯着眼睛笑,“这是什么?” 她一指竹篮子,鹌鹑立马送了过去。 “是蓝鹇大哥送来的。”鹌鹑说,“说是王爷给姐姐准备的。姐姐打开看看吧。” 卫燕喜挑眉。 废帝带着薛四娘她们走后,景昭和张首辅的首要任务就成了帮助新帝肃清朝堂。 可能是因为这事太过紧要,就连一向不大守规矩的张鹤詹,听说都留在衙署过夜,一直忙得没能回家。更不必说景昭和张首辅了。 可能就是因为这样,余氏婆媳俩邀了她一起到法喜寺小住几日。 吃素没事,只是要卫燕喜跟着听讲经,她多少有些坐不住。听了一两天,婆媳俩再喊她,她就往山里躲。 有时候看看风景,逗逗偶尔不怕人的山中小鸟兽也是不错的游戏。 卫燕喜掀开篮子上的布,往里头一看,红彤彤的一件东西躺在里头,上面的字迹她认得,是景昭。 等拿起再看,她这才恍然发现,竟然是一封聘书。 她几乎是拿着聘书从地上跳起来的,雪白的狐裘扑起一阵风,带着冬日里罕见的暖意,从鹌鹑身边头也不回地跑开。 鹌鹑愣了一下,反应过来赶紧提着竹篮子追着跑。 雪很厚,山路很滑,可卫燕喜就像是生了翅膀,用最快地速度从山上跑回到了法喜寺。 她看到余氏和小余氏站在不远处,见她跑来,婆媳俩对视一眼,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 “走吧,都给你收拾好了。”小余氏掩唇笑,“秦王殿下已经在王府等着了。” 后面追上来的鹌鹑还呆愣愣的,婆媳俩已经拉着涨红了脸的卫燕喜往山下去了。 回□□的路也许是因为心情的关系,变得又长又远,卫燕喜的心情也跟着忐忑起来。 红彤彤的聘书被她贴在胸前,上头那些字一个个全都刻在了脑海里。 经媒妁之言,结秦晋之好。 她虽然不在乎什么名分,反正她觉得景昭也不会娶别的谁了,那她是王妃还是侧妃有什么区别? 看到聘书的一瞬间,卫燕喜又觉得自己其实是在乎的。 可在乎的不是终于从妾成了正妻,而是这个男人打算名正言顺地娶了自己。 他是在打算给自己安排一场婚礼。 哪有女生不盼望着自己的婚礼。 就算是上辈子忙着工作的自己,也想象过自己结婚那天会是什么样子。 白色的婚纱,清丽的捧花,还有布置得十分漂亮的婚礼现场…… 那时候没有想过未来会嫁一个怎样的人。 高的,矮的,胖的,瘦的,还是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 但是现在,她想象中那张模糊的脸都有了具体的样子——是景昭那样的,又高又俊,不说话的时候看着能冷死人,但开口说话,低头哄人的时候,又能甜到她心头。 马车终于到了□□。 卫燕喜下了马车,看看周围,心头猛地跳了起来。 □□大门口挂着红绸,就连门外的两头石狮子胸口也挂起了红绸缎。张仆手底下的几个小太监正忙着挂红灯笼,听到声音,头一回,见她下了马车,忙喊了一声“总管”。 张仆从门内出来:“侧妃,王爷正等着呢。” 卫燕喜心中一暖,道:“你们什么时候准备的?” 张仆笑眯眯道:“这就不知道了,侧妃有什么想问的,不如稍后直接问王爷吧。毕竟,这府里所有的人所有的物,要做什么怎么做,那都是王爷亲口吩咐的。” 府中的丫鬟仆役都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见卫燕喜跟着张仆进门,皆垂首敛声,屈膝行礼。 饶是有大胆的,也不过是和跟在最后的鹌鹑眨眨眼。 卫燕喜跟着走,很快就发觉张仆一直领着她走的是一条往后院去的小路。游廊、花园、然后是她刚到燕京时住的西院。 宫里安排的几位嬷嬷和丫鬟一起站在门口等着她。 那间先前已经搬空的屋里,如今燃着几支儿臂粗的红烛,梳妆台上摆满了东西。 卫燕喜全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进的屋,又是怎么被送到隔间沐浴更衣,换上了红艳艳的嫁衣。 她坐在镜子前,看着铜镜中,那张被熊熊燃烧的红烛映照着脸,慢慢地笑了笑。 青丝如瀑,肤白如雪。 傅粉、抹胭脂、描眉、贴花钿、涂唇脂,再戴上亲王妃所用的那些簪钗首饰,外面穿上一件对襟飞鸟的红色披风。 她站起身,在人前走了两步,微红着脸:“好看吗?” 一直插不上手,只能在边上端茶递水的鹌鹑已经看呆了。 几位嬷嬷更是笑得眯了眼,啧啧称赞。 “王妃好容貌!” “王妃天香国色!” 秦王要将侧妃扶正的消息早就放了出去,是以哪怕圣旨还没出来,有眼色的都已经先改了口。 前几天与秦王关系最近的几家又突然得了消息,说是秦王要为王妃补一个婚礼。 这事搁哪里都还是头一次听说。 一听这动静,几家立马联合起来要帮他安排。罗奎、吴二、钱雪柳、定王……连忙得不可开交的张鹤詹都跳出来要搭手。佟国公府更是提出让卫燕喜从他们府上出门。 这些卫燕喜都不知道,更不知道秦王把这些入回绝了,自己一手操办了眼下的所有事。 “王妃。”蓝鹇出现在西院,见卫燕喜走出屋子,一身明艳,当下眼里闪过惊艳,随即垂首道,“王妃,及时将至,王爷正在北院等着王妃呢。” 卫燕喜红了脸,慢慢跟着蓝鹇往北院去。 天色渐渐暗了,从西院到北院的路上开始陆陆续续亮起了烛火,一支一支都是雕花龙凤的红烛,烛光点点,一路通往北院正房。 风一吹,烛光在昏暗的夜色中微微摇曳,卫燕喜的心跟着砰砰跳动起来,一下又一下,越跳越快。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蓝鹇已经笑着退下了,她又跟着红烛往前走,越走立正房越近,身边则变得越发安静。 然后,她看到了站在正房门口,正点完最后一根红烛的男人。 景昭吹熄手里的火,转过头来,看着她笑:“来了?” 来了。 也许这辈子本来就是为了你而来的。 但无论怎样,她哪也不会去了。 燕京、麟州或是他地。 余生,唯你身边是家园。 第89章 番外一 微雨停,蜻蜓落,小荷才露尖尖角。 长街小巷砖石铺地,那小雨细细洒了一层,叫石板路湿漉漉的,一不留神,就能跌上一跤。 鸦青色衣裳的小丫鬟抱着怀里的东西,从小巷那头跑过来,没留神,踩上一块滑溜溜的砖石,脚下一滑,一屁股摔在了地上。 摔得疼了,连眼泪都掉了出来。 好在怀里的东西没摔出来,她吸了吸鼻子,庆幸地吐了口气,从地上爬起来,顾不上身上脏,继续闷头往前跑。 巷子的最深处再拐一条小道,有一扇小门。 小丫鬟匆匆在小门前停下,伸手敲了敲。门很快开了,瞧见她,开门的婆子免不了说上两句。 “快些进来!” “小心些,别叫老爷夫人瞧见了!” 这里是佟府。 府上几位老爷都在朝中是赫赫有名的大官,便是年轻一辈,也都有了自己的锋芒。 因着这一层关系,佟氏本家的嫡女佟云岫被宫中挑中,定为太子妃。 作为佟氏这一代里容貌学识都最为出众的女孩,佟云岫一直都知道自己要为家族做什么。她甚至准备好要嫁给门当户对的官家嫡子,通过联姻,稳固佟氏接下来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荣耀。 宫中的赐婚圣旨下来的时候,比起欢喜的家人,她却沉默下来。 一直到今天用过午膳,她都始终沉默地坐在窗边出神。 “小姐,小姐!” 鸦青色衣裳的小丫鬟从窗户底下伸出脑袋来。 佟云岫回过神,看着丫鬟喜滋滋的脸,屈指弹她脑门:“你又跑去哪里了?刚才喊你,阿椿说找不到你。” 小丫鬟回头四下看了看,见没人,忙从怀里把东西放上窗台。 “小姐上回不是说想吃城南铺子出的荷叶鸡么?小五去了几次都没能排上队,我想着一定是去得太晚了,所以今天去得早些,给小姐带了荷叶鸡来!” 她把裹了一层纸的东西在窗台上手忙脚乱地拆开,一边拆,一边没忍住“呼呼”地往自己手上吹。好一会,这才拆了一层的纸,露出里头还冒着热气的荷叶包。 “小姐,”小丫鬟献宝似的拿手扇了扇,“小姐你闻闻,新出炉的荷叶鸡,好香的。” 佟云岫望着自己跟前的小丫鬟,蹙起柳叶眉:“进来!” 小丫鬟以为是自己惹恼了小姐,忙绕到前门进了屋。 佟云岫把门窗一关,一把扯开小丫鬟胸前的衣裳,看着她被烫得发红的胸口肌肤,气得直戳她脑门。 “我要是想吃荷叶鸡,让小五每日去排队抢就是。一天吃不了两天,两天吃不了三天,总不会一辈子都吃不上一次。你何苦为了只鸡偷偷溜出去,还把自己烫成这样。” 佟云岫这时才注意到她身上还有弄脏的地方,拉过人往背后看,屁股上脏兮兮的一大块,难怪一开始只肯躲在窗台外说话。 “十九娘。”佟云岫叹口气,“十九娘,你家虽然是我家的家仆。可论关系,你们也是佟家的旁支,你是我的堂妹,你也是这里的半个主子。哪有主子把事情样样都做了的。” “可是小姐,如果不是老爷老夫人心善,我家也只是旁支里最不起眼的一支。我是小姐的丫鬟,小姐想要什么,我当然要尽可能地替小姐拿到才是。”佟十九笑得温柔。 佟云岫无奈。 佟十九看着她,想了想问:“小姐是不愿意嫁给太子吗?” 佟云岫愣住。 家里人都在高兴她能进东宫,唯独十九看出了她的不愿意。 “十九娘,你觉得当太子妃好吗?” “太子是好人。”佟十九笑,“小姐从前不是说过么,太子能亲自教养弟弟,年纪小小就担起兄长的职责,一定是个好人。而且小姐还说过,太子能了解民间疾苦,能为民谋利,将来还会是明君。” “小姐,太子是好人,是明君,兴许也会是位老夫君。小姐为什么不愿意?因为那是皇宫么?” 佟云岫摸摸她的头:“嗯。他很好,可我怕的是咱们家的权势越来越大,将来一朝不慎,就是抄家灭祖的大灾。” 外戚专权这种事,不是历史上时有发生的么。 佟十九有些不理解:“那小姐约束好咱们家的人不就行了?” 她扳着手指,“要为善,不能作恶,要帮助百姓,不能欺压百姓,要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总是,就是要多做好事,不做坏事。只要遵照这些,咱们家就能几代人都好好的,安居乐业。小姐觉得,咱们家的人做不到吗?” 佟云岫愣了愣,一瞬后,她恍然大悟。 她恨不能亲亲她的十九娘,夸夸她有颗大智若愚的小脑瓜。 “等进了东宫,我帮你好好挑一挑,一定给你挑户前程似锦的好人家。”佟云岫高兴地撕开荷叶鸡,你一口我一口,吃得心情十分愉快。 佟十九娘还是那副笑盈盈的样子,眯着眼,小口小口咬着鸡肉:“平头百姓也行。我们家就是个普通人家,配不上太好的。过日子嘛,平平淡淡,热热闹闹的就成。” 她突然害羞地嘻嘻笑了两声,“将来我想生两个女儿。” “不要儿子?” “唔,婆家要是要的话,那就……再生个儿子。” “为什么想要两个女儿?” “因为女儿贴心。” 佟云岫以为,她和十九娘能就这样地进了东宫,然后她会在东宫,给她这个温温柔柔的堂妹挑一个模样好,人品好的丈夫,等过几年,她们姐妹俩一起看着儿女玩闹,你羡慕我的儿子聪明,我羡慕你的女儿乖巧。 但有时候,意外总是会突然降临。 因为想要阻止佟家女进宫,嫉恨她的某家小姐派人在这年七夕灯会的时候,掳走了她们主仆。 为了救她,佟十九阻拦绑匪,为她谋到了一线生机。 等佟云岫找到来救她的佟家家丁,十九娘已经不见了。 在那之后的几年,无论佟云岫在家,还是后来嫁入东宫,她都没有放弃要佟家人四处寻找十九娘。 活要见人,死……总是要见尸的。 在入了东宫后,佟云岫有了温柔体贴的丈夫,也有了一个年幼但懂事的小叔。 人前,她唤丈夫“太子殿下”,人后,她是他的“阿岫”,他是她的“阿昀”。 那时候,她的丈夫既要应付皇上时不时为了照顾病弱的萧皇后甩下的朝政,又要照顾年幼的秦王。于是很多时候,她感觉不到丈夫放在自己身上满满的爱。 比起疼爱妻子,她的丈夫,更疼爱且照顾着同父同母的弟弟。 每每看着他们兄弟俩读书或玩耍,佟云岫都忍不住会想起佟十九。 如果十九在,她会看出她的寂寞。 会笑盈盈地到处张罗给她找好吃的,好玩的。 但是十九不在…… 这股遗憾,一直到佟云岫成为皇后六年后,才因为生下了她丈夫的头一个孩子渐渐消散。 她的丈夫,没有庞大的后宫,没有太多的勾心斗角。她把心思放在了孩子的教养上,她的丈夫也是。 而就在她怀孕的那年,与秦王有婚约的成国公府出了些难以启齿的事。他家的长辈跪在她的面前,乞求她救救家里的小辈,恳求她替皇上收了他家的女儿。 她看着成国公府那个和秦王一般大的小女孩,看着那双有几分像十九娘出事前含泪微笑的眼,佟云岫点了头。 这一次,她的阿昭和她动了怒。 即便面对最得寸进尺的贪官,也能温和说话的皇上,整整冷落了她十五日。 再后来,秦王离宫远赴边关,紧接着她的儿子景暄出生,又隔几年,顺容闻人氏诞下了皇女。 这一年,秦王大胜关外某部,皇上大喜,册封闻人氏之女安平公主。 后来的后来,她的阿昭病入膏肓。 她日日侍奉在床头,端茶送水,喂药擦身,全是她一手所做。 她的阿昭握着她的手,问她有没有后悔嫁给他。 佟云岫答不出。 当年十九娘看出了她的担心和不愿意,其实也看出了她对丈夫的倾慕。但时间久了,倾慕淡了,她把她的阿昭看作身边哪怕不说话也没关系,只要抬眼能看到就可以的存在。 她的阿昭躺在病榻上笑。 哪怕病容满面,依旧还是温柔的样子。 他叮嘱了很多,关于他们的儿子,关于秦王,关于朝堂,也关于她。唯独没有叮嘱他自己的事。 她的阿昭想看一看他们的儿子,也想等一等应该在回京路上的秦王。 可她只是偷偷出去哭的功夫,守在病榻边的儿子说,她的阿昭驾崩了。 她看着颤抖着强硬起来的儿子匆忙间登基为帝,连下数道诏书不许秦王回京奔丧,心底隐隐生出了一个猜测。 但是小皇帝说,他是为了江山,秦王是大靖江山的屏障,秦王必须守住边关。 她依照阿昭的遗诏垂帘听政的第一年,她听到无数人在说秦王有不臣之心。她想,那是阿昭的弟弟,就让他留在边关永不召回好了。 也许是因为有了权力,也可能是身份变了。 佟云岫的心肠硬了。 她开始会为了儿子去谋算朝臣,会为了儿子去无视秦王递上来的折子…… 然而最后的最后,却是她的儿子被她养废了,成了听信佞臣的昏君。甚至,当年阿昭的突然驾崩,也是他们这个唯一的儿子的手笔。 午夜梦回的时候,佟云岫忍不住又会想起十九娘。 想起十九娘说的那句“要为善,不能作恶,要帮助百姓,不能欺压百姓,要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 “大娘娘!大娘娘!” 小宫女接连喊了好几声,终于喊得佟太后回过神来。 趴在一旁的小几上睡着了的新帝,揉揉眼,擦了擦嘴角的口水,嗡声问:“怎么了?是皇叔母生了吗?” 小宫女笑盈盈,冲着新帝和佟太后行礼。 “王妃娘娘生了!是位小郡主!” “是小郡主?那就是朕的小堂妹了!”新帝欢喜地握拳,余光瞥见佟太后,立马放下手,端正姿态,低声询问,“母后不喜欢小郡主吗?” 佟太后笑笑:“喜欢。” 她只是,又想起了十九娘。 想起她那个永远温温柔柔的小堂妹,咬着热腾腾的荷叶鸡,羞涩地说将来要生两个女儿—— “不要儿子?” “唔,婆家要是要的话,那就……再生个儿子。” “为什么想要两个女儿?” “因为女儿贴心。” “可要是女儿也不贴心呢?” “那一定是我没有养好她。我呀,将来不管吃什么苦,受什么累,一定一定要教养好我的女儿。要她们开心,要她们幸福,要她们知道,不管遇到什么人,发生什么事,一定一定要一家人欢欢喜喜地在一起。” 第90章 番外二 白家村是明州城东面的一个小渔村。 因三面环山,一面环海,这里的村民除了靠着在山里种田,还依靠家里的男人们下海捕鱼为生。这里的人日子过的有滋有味的,丝毫没有因为偶尔发生的天灾而对生活丧失了信心。 紧挨着北面的山脚下有两户人家。两家的房子是强靠着墙,院子贴着院子,就连两家人的地,那也是分到了一处。 这俩家人是亲兄弟,一母同胞的那种。 兄弟俩相差了三岁,长到十六岁的时候,兄弟俩的爹出海打渔遇上大浪死了,娘被娘家人接走很快改嫁,兄弟俩就这么相互依靠着把日子过了下去。 没爹没娘的孩子日子总是有些难过的。 虽然那时候大哥已经十六岁,小弟也十三岁,到了别人家能够出工做活的年纪,但没有爹娘和积蓄的日子还是让兄弟俩头疼了一阵子。 幸好有村里人拉扯,老大十七岁当了渔民,供老二读了几年书。老二十九岁那年考了个秀才,再往上便不成了,又是个温吞的性子,索性回村子进私塾当起了先生。 兄弟俩这样的日子又过了几年,老大三十了,老二转眼也二十七,兄弟俩这才有钱拿老宅的地起了新房子。 一人一户,既不妨碍以后各自生活,也方便兄弟俩互相照顾。 只是起了房子就没钱了,加上没爹没娘,年纪还大,想要讨媳妇便难了起来。就算是同村的,那些姑娘家也得挑挑捡捡。 村里的老辈们都叫他俩往附近几个村子看,说不定能说上两门亲。 于是兄弟俩试了,要么是早年守寡的希望兄弟俩能娶了人过门的时候帮着照顾前夫生的孩子,要么就是家里穷得连片好瓦都没有,要他们兄弟俩给大价钱起房子才同意卖、不是,是嫁女儿的。 兄弟俩一合计,索性不娶了。 倒不是看不起那些人家,只是他俩本身的日子就够苦的,要是娶媳妇带来一家子拖累,倒不如不娶,还得轻松一些,多攒点钱把日子过得宽裕点。 可缘分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 兄弟俩前脚才说不娶了,后脚就意外遇上了一对准备到白家村定居的姐妹。 说是姐妹,却没有半分相像。 姐妹俩投奔了白家村原先听说在宫里当太医的白三爷一家。白三爷家里就老俩口,小辈们都在燕京城当官,老夫妻俩衣锦还乡在村子里过起闲适的日子,偶尔还给大家伙看看病。 这一下子来了对漂亮的姐妹花,往三爷家门口经过的年轻后生们都跟着多了起来。 后来传出个谣言,说白三爷家的那对姐妹花一定是被送来伺候三爷的。姐姐像妖精,妹妹也不是好的。 谣言说得有鼻子有眼,一会说姐姐走路的姿态像是从风尘地出来的,一会又说妹妹身段好,脑子虽然有些不大灵光,但伺候人的东西也不在乎是不是脑子没病。 白三爷夫妻俩气那些说三道四的长舌妇,拍着桌子要给姐妹俩招夫婿。 村里的后生们虽然跃跃欲试,可稍微动点心思,就被家里的爹娘拦住了。 倒也不是所有人都信了那些谣言,可说的人多了,总归不好。村里生村里长的几代人要面子,怎么也不肯让儿子去动这个心思。 兄弟俩却没这个想法。 他们头回遇到这对姐妹花的时候就觉得喜欢。可担心人家看不上自己这样的穷光蛋,便藏在心里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 尤其是老大,瞧上姐姐好一阵子了,也只敢每次出海回来的时候,往白三爷家门口放一筐鲜鱼。 令人没想到的是,性子温吞的老二却主动提出想娶姐妹花中那个据说脑子不灵光的妹妹。 老大想了想,问为什么。 老二说,她识字,会念诗,好看,也温柔。 再追问,才知道老二在私塾教书的时候,经常会撞见妹妹坐在窗户底下偷听。他本来就喜欢妹妹的脸,几次之后让妹妹进门听课,私底下也会教她读书识字的。 慢慢的,也不怕妹妹脑子不灵光,只知道自己是真动了心,想要照顾她,想娶她。 老二一主动,老大也耐不住了。 兄弟俩索性拿了家里所有的钱和新捕的几尾大鱼去白三爷家求亲。 白三爷也是知道这对兄弟的,只是姐妹俩情况特殊,他也不多说话,只叫了姐妹俩自己出来和他俩聊聊。 那一天,谁都不知道这两对兄弟姐妹聊了什么。 只知道兄弟俩从白三爷家里出来的第二天,就请了十里八乡最好的媒婆上门提亲了。 又过三个月,姐妹俩带着一担担扎了大红花绸的嫁妆嫁到了北面山脚下的那两间瓦房里。 半年后,北面山上听说早就卖出去空了很多年的一片药田要招药农了。从前做过药农的几户人家去见招人的才知道,那药田其实是嫁给兄弟俩的那对姐妹的嫁妆之一。 不光是山上那好几亩的药田。 还有县城里的几家铺子、一座宅子,都是姐妹俩的。 那些动过心思的人家悔不当初,再看兄弟俩,就觉得他俩简直捡到了大便宜。 媳妇好看又有钱,谁不想要这样的,就是从前真不是什么好出身,那也没什么关系。 还有人悻悻地觉得,这门不当户不对的,说不定没多久就要和离。 一年、两年过去了。 姐姐的肚子还是空空的。 三年、四年过去了。 妹妹怀孕,生下了一对龙凤胎。 五年、六年过去了。 姐姐始终没有孩子。村子里又起了风言风语,还有人到姐妹俩跟前说不如给老大讨个小,万一是姐姐不能生,总不能叫老大断了香火。 那人说话的时候,老大正好出海回来,粗壮的胳膊抡起拳头,几下把人打得哭爹喊娘,连滚带爬地从他们家里逃出去。 从此村子里的人都知道,老大把媳妇疼到骨子里去了,压根不在乎有没有孩子。 不过也是,兄弟俩有一个有儿子,可不就把他们家的香火传承下去了。 又过一年,白三爷的长子长孙从燕京回来。 临走的时候,给姐妹俩留了几道方子。 于是北面山脚下的那房子里开始日日有汤药味飘出来。 不过一年,妹妹渐渐恢复了正常,温温柔柔的笑,温温柔柔的说话,叫老二一个男人好一顿大哭。 姐姐虽然是没有身孕,面色却比以往都好了不少。老大也不在意,兄弟俩一商量,把妹妹刚生的一个儿子过继给了姐姐。 都姓白,又住在一块,也不必在意到底是谁生的,喊谁娘喊谁爹。 姐妹俩到白家村的第十年,白三爷过世了。 白家村突然来了很多看着就富贵的人家,各种马车陆陆续续地来,又陆陆续续地去县城投宿。 出殡的前一天,姐妹俩不知怎的,拉着丈夫和孩子守在村口。 守了约莫有一个时辰,远处有马蹄声“嗒嗒”地往这边来。 姐姐踮起脚去看,有一匹枣红色的骏马四蹄飞踏,由远及近地来了。 马背上的小少女还带着一张娃娃脸,杏面桃腮,一双熟悉的眼睛亮堂堂的,像极了好多年前在扬州初见时的模样。 “玉姨,元姨?” 少女勒马停在人前,一边询问,一边利索地从马背上翻下来。 甫一落地,便先给姐妹俩行了个大礼。 姐姐红了眼眶。 面前的小少女约莫七八岁的模样,年纪小,个子却比同龄人都要高出一个头。 她像爹,但也抹不掉她娘的痕迹。 这张脸再过几年,只怕求亲的人能踏平她家的门槛。 不过,她家的门槛却也不是谁都能踩过去的。 “你娘呢?” 小少女笑嘻嘻地回身看,好一会儿,才伸手一指,指着远方终于能见到影子的马车道:“来了!” 看着寻常的马车,带着前后同样骑马随行的护卫从远处来。 马车近了,风吹过掀起车帘,好叫人一眼就瞧见了坐在车里,一边靠着丈夫,一边逗着孩子的年轻妇人的身影。 直到马车停,那妇人被丈夫从车上抱下,笑盈盈地看向自己,姐姐的眼泪终于没能忍住,沿着脸颊滚了下来。 她抹了抹脸,蹲下身,摸摸抓着自己的衣角站在腿边的儿子说:“去吧,喊卫姨。” 儿子长了一双好看的眼睛,像兄弟俩,但又偏巧有张像姐姐的嘴。 小小的脑袋吃力地扬起,眨巴着眼睛看面前陌生的卫姨。 良久,他才扭回头,奶声奶气问:“是娘说过的,那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姨吗?” “是啊。”妇人蹲下身,摸着他光溜溜的小脑袋,“是和你娘一起长大的姨。” 从前只被逼无奈读过一些淫词艳曲的玉芙,头一次想起了元娘夫妻俩有回读诗的时候念过的一句—— 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