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在线阅读尽在http://www.256zww.com---256中文【含泪饮砒霜】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心蚀》作者: 暗夜流光 作者: 暗夜流光 出版社: 龍馬 書籍編號: BK1016-10000999 I S B N # : 9789866685613 出版日期: 2008/12/31 上架日期: 2008/12/31 内容简介: 他的日子原本很简单,跟着班子走南闯北去卖艺, 原想仗着一身粗浅功夫攒够娶老婆的钱,带着妻儿回到家乡。 谁知遇上那个主动亲近他的漂亮公子,他就此中了邪、失了魂, 不但三言两语就被那人哄上了床,心也一寸寸被那人侵蚀。 他并不知道那人显赫富裕的家世,也不知道那人花名在外的风流, 他想的还是很简单,他要守在那人身边一辈子。 不管对方待他好或坏,他认定自己会走到底…… 只是李承翰的那些情话几日间便到了头,到了最后, 他仍然只是「旁人」…… 第一章 开锣的声音响了起来,路过的人们都站住脚步围过去。 手里提着锣的秀丽少女站定亮相,以清亮的嗓子对众人抱拳开场:「诸位父老乡亲,本班初到贵宝地,人生地不熟。现借贵宝地卖点艺,求个便饭,各位有钱捧个钱场,没钱捧个人场,且看小女子先露一手!」 少女丢了锣拿起双刀,动作轻盈的舞了起来,一双亮晃晃的大刀被她舞得上下翻飞,十分好看,众人一阵眼花缭乱,纷纷鼓掌叫好,本欲离开的人也驻足伸头观望。 少女舞罢双刀,换了一个中年汉子挥鞭而上,一条软鞭灵活如蛇,堪堪飞至内场站着的人面门之前,又迅速收了回去,伴着几人的惊叫,其他围观之人更加起了趣味。 第三个出场的是位风韵犹存的中年女子,另有一个十来岁的童子摊开手臂站在木板之前。那女子蒙住眼睛,手里捏了好几把飞刀,「咻」地一声同时挥出手去,直把在场众人都吓得屏息不语。直到几把飞刀不偏不倚插在那童子身体近侧,众人才声音如雷的叫起好来,已有数人掏出零碎的钱银准备打赏。 最后出场的是个年纪轻轻的少年,面貌极为普通,勉强算得上浓眉大眼,肤色偏黑,身着短褂,壮实的胸膛露了一点出来,平滑的肌理清晰可见。这少年对众人抱拳一笑,随即仰躺在一张短桌之上,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另有两个汉子搬起早已放在一旁的大块石板,平平稳稳的压在他身上。 众人都知压轴好戏已到,这少年定是要表演胸口碎大石的功夫了。果然,先前那舞鞭的中年汉子提着大锤走近那少年,双手握紧锤把吐气开声,用力锤向了那块又大又厚的石板。 「轰」的一声之后,那块石板裂开成两半,那少年脸色有些发白,却仍是推倒身上的石块站了起来,对众人再次抱拳施礼,抿嘴微笑的面容朴实之极,胸口被石块磨出的几丝伤痕也并不打眼。 先前舞刀的少女托了盘子走向场边,正要开口说几句收场的好话,人群中却走出一个华服公子来,嘴角含笑指着那个胸口碎大石的少年,「我出五两银子,让他再来一次……那锤却要我来拿。」 饶那少女见过不少俊俏的人,面前这个华服公子仍是让她羞红了脸,这人不但面貌长得潇洒,说话的声音也如轻风悦耳,她退后一步看了一眼那中年汉子,再偏头问向那朴实少年,「柱子,你说呢?」 那少年愣愣看着离他只有几步之遥的俊雅容貌,一时间竟没听到少女的问话。那华服公子向前走过两步,靠他更近了一些,一双桃花眼直勾勾盯在他脸上,唇边微微上翘,连微笑也如春风醉人,「这位兄台,你可愿意?」 「我……我……好。」少年红着脸连连点头,一双眼睛老半天离不开对方那张形状精致的嘴唇,哪里还看得到那中年汉子皱起的眉,甚至亲自躬身拿了那把大锤递向那华服公子手中。 「我力气可大得很,你要不要紧?」那华服公子一只手轻轻松松的接过锤子,纤长的手指有意无意碰到了少年的手腕,那少年脸色更红,连忙退到那张矮桌上躺好,深深吸进一口气,闭眼点头。 那中年汉子眼看已经是这种局面,只得让人又抬了一块石板放在那少年身上,俯身在那少年耳边轻声交代了一句什么,便退开脚步立在一边。 「好!」那华服公子仍是笑着提起了大锤,也没见怎么用力,单手一锤敲在石板上。 石板竟是纹丝不动,旁观的众人已大声讪笑起来,那闭着眼的少年脸色却登时发青,眼睛也睁开来望向那个华服公子。只过了须臾,少年忍不住胸口的一阵翻涌,一口鲜血自喉中吐了出来。直至此刻,那块石板才迅速裂开一条长缝,那中年汉子和舞刀少女双双奔过来用力推开裂成了两块的石板,把少年搀扶起身。 少年对他们轻轻摇头,躲开了两人的搀扶,勉力在人群之前站稳身子,眼神迷茫的看向那华服公子。还未来得及开口,那华服公子就快步过来搀住他的手臂,动作极为冒昧的伸手为他抹去唇边血迹,语气甚是自责,「对不住……我力气太大,这可让你受苦了。」 人群中先是一片静谧,接着是一阵兴奋的叫好声,街头卖艺极少能看到这般见血到肉的眞场面,钱银砸地的声音纷纷响起,那少女无奈托了盘子去捡。那中年汉子心中难受,也只得挂着笑容对众人抱拳,神思不属的说了几句收场话,眼神斜睨扶着少年的那个华服公子。 两人已在低声说话,少年胸口痛得厉害,那华服公子正在连连对他道歉。他天性单纯质朴,没有半分怪罪对方的意思,只伸手按着胸口摇头,表示自己并没在意,「我……我没事。这也不怪你……是我……功夫不够。」 说出这几句话也忍不住大口喘气,少年面色愈发的难看了。那华服公子伸手轻揉他胸口受伤的部位,举止很有些轻浮。他兀自浑然不觉,反而感激对方这样看重他,被那人揉过的地方亦传来温暖舒适之感,似有一股柔和的力道入体。他虽只有些粗浅的外家功夫,还是知道对方用了内力为他疗伤,当下颤着声音推拒道,「谢谢……我……我没事。这位公子……无需……对我这粗人……」 那公子微微笑着收回了手,转头正色对那中年汉子抱拳赔礼,「阁下便是班主大人吧?对不住,在下无状……只是想试试这位兄台的功夫,没想却误伤了他。既然此伤由我而起,便该由我来治……」 他说话间从腰间取了一大锭银子出来,双手奉在少女拖着的盘中,一眼看去就知绝对不止五两,「除此之外,那位兄台的伤势也包在我身上。」 那班主倒没料到对方这般态度,他们身份低贱,向来任人作践惯了,遇上这种事多半是自认倒霉。这华服公子如此诚恳赔罪,倒让他不好多说什么,只得点头抱拳还礼,「那便多谢公子了。」 「在下李承翰,本地人氏,这位兄台高姓大名?」那公子回身搀住少年的双臂,贴近他身子低声相问,一双顾盼风流的眼睛却是瞄向他胸口带着伤痕的肌肤。 「我……我叫石柱。」少年涨红脸躲开他的搀扶,「我……我没事……谢谢李公子。」 「那……我叫你『阿柱』可好?你也无须如此生分,叫我『承翰』便好。」那李承翰贴着他耳边温言软语,手也已搭上他的肩膀,另一只手终究探进了他粗糙的掌心。 所触之处滑腻温润,他唯恐弄伤了对方尊贵的手,忍不住急着要挣脱,「李公子……我……我们要回去了。你……谢谢你……我眞的要走了。」 「我既然伤了你,便需负责到底,你们在何处歇脚?我且陪你一同回去,替你把这伤势治好。」李承翰只管不放手,拖着他开始前行。对方外貌温文尔雅,却是身负内力的高手,手上力道不轻不重,刚好让他挣扎不开。他内心也颇想再与这亲切的人多处一些时候,便不再开口推拒,只默默提脚与身边的人走在一起。 短短的路途之中,他不住偷瞄对方精致的面孔,对方竟也时时偏头看他,眉梢眼角皆是脉脉笑意,数次让他手足无措的低下头去,脚下也轻飘飘似踩在云端,完全不辨方向。 回到他们临时歇脚的小客栈,李承翰亦步亦趋跟着他进了房,只说要为他单独疗伤,还请其他人等切勿耽扰,回手就带紧房门。他感激不尽的坐在了床沿,看着李承翰姿态悠然的走过来,这人走几步路都好看得很,明明同为男子,自己与之相比却是天差地别。 「阿柱,我要替你脱下衣服。」李承翰坐在他身侧凑近了脸,伸手便搭上他前襟的衣扣。 「啊?」他隐隐觉得不妥,却只避着对方的的眼睛低声回道,「这……这不好吧。」 李承翰轻声一笑,在他耳边吐气般低语,「若要疗伤,须得除下衣衫……」 温热的气息撩得耳根发痒,这人吐出来的话都似乎带着香气。石柱满面通红的还要开口,已被对方纤长的手指按住唇沿,「别说话,闭上眼,我不会害你。」 那对漆黑如墨的眼珠直直看向他脸上,流转之间光华四溢,他竟无法逼视,听话的闭上了眼睛。察觉到对方动作轻快的一件件除下他身上的衣服,他止不住轻轻发起抖来,身子又似热又似冷,被对方手指所碰之处皆有种奇怪的麻痒。 对方手指在他身上轻拂几下,便将掌心贴在他胸口的伤处,一阵舒适温和的劲力徐徐入体,胸口的疼痛沉重立时减轻许多。他强忍下怪异的杂念,却忍不住满心的亲近之情,对方耗费内力为他这样治伤,当眞是对他很好。 他自小父母双亡,十来岁便跟随外来的卖艺班子离乡,辗转多年才跟了现在这个班子,仗着一身强健总能挣口饭吃。如今这个班主待他尚好,少有打骂苛责,他也就安心留了下来,跟随他们四处漂泊。今天初到这个繁华大城,人人都练足了功夫上阵,唯有他出场就丢了个大丑,所幸还没影响到大家的赏钱。这李公子也没什么错处,只是一时失手误伤他,本是他自己学艺不精,半点怪不得旁人,哪知对方竟然待他这样好,不但赔礼道歉,给足钱银,还一路陪他回来帮他治伤。 除了小时记忆中的父母会这么温柔,再没第二个人待他这般亲密体贴,更何况只是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这李公子不但人长得好看,心也是一样的好,可惜他身无长物,不知怎样才能报答。 一阵胡思乱想间,胸口闷痛之感尽去,那李公子轻笑着道:「应该无碍了。」 话是这样说,那只温暖滑腻的手掌却迟迟没有离开他的胸膛,反而慢慢顺着他胸口抚摸下去,另一手也摸上了他的腿。 他登时睁开眼握住对方放在他大腿上的手,面红耳赤地望向对方,「李公子!你……你干什么?」 李承翰眼角飞起一片绯红之色,凑近他耳根伸舌轻舔,连语声也变得沙哑低沉,「阿柱……我一见你,便想与你亲近……想跟你做一些非比寻常的亲密之事。你躺在那张短桌上面色痛苦的神态,当眞是十分撩……十分惹人怜惜。」 石柱被他舔了那一下,整个身体都在发颤,又听他说出这样奇怪的话来,心中好一片迷茫,想要与之亲近的感觉却更加难忍,「你……什么非比寻常……我听不懂……」 李承翰凑头在他脸上亲了一口,身子施力将他压倒向窄小的床铺,斜飞的桃花眼中满是诱惑的笑意,「这样还不懂?你可眞坏……我要好好的罚你。」 他脑袋混乱一片,喉间却不由自主呻吟出声,说出的话也不成章法,「我……我怎么坏了……李公子……我若有哪里得罪……你……」 对方唇舌并用,两手交攻,一边亲他一边拉扯他下身的裤子,动作从温柔变得粗鲁起来,显然有些不耐烦了,「阿柱,我要与你做夫妻间的那件亲密之事,你别装不懂。乖乖的给我吧……」 「啊?你、你……我们同为男子,怎么……怎么夫妻……」石柱为人老实,五大三粗,辛苦挣来的钱全都好好收着,只打算将来讨个老婆回乡。他平日里大门不迈,从未想过花费银子去找女人,认定只有夫妻才能同床共枕。他连男女之事都未尝经历过,所谓龙阳断袖更是闻所未闻,此刻听着对方调笑的言语,身子不断被对方肆意揉捏,虽然还不是太懂,也知此事确实非同寻常。 见他渐渐挣扎得厉害,李承翰皱眉停下动作,双眼审视身下衣衫零落的少年,「……你是个雏儿?那……」 片刻犹豫之间,少年结实的肌肉闪耀着动人的光泽,李承翰哪里压得下满心欲念,自见这少年的第一眼便起了淫心,如今箭到弦上,叫他硬忍是万万不能了,「那也不成,今日我便要做你的夫君。好阿柱,就给我一次吧,我一定好好待你!」 他整个扑在那少年身上,胯下那物已热硬如铁,在少年腰腿间摩擦得几下,更是昂然待发。石柱表情迷乱的看着他,也不知心中在想些什么,竟不再有抗拒的举动,垂下两手任他轻薄。他自然大喜过望,手势极快的翻过了石柱的身子,手指摸到对方身后的洞口急急刺探。 心急中动作难分轻重,对方的身体又紧窒至极,他对这少年的欲念本就夹杂些嗜虐之意,料想这少年身体健康,受些伤也无甚大碍,只管由着兴头横冲直撞便好。那少年任由他如此粗鲁,秘处流了血也咬紧牙一声不出,两条腿和赤裸的背脊却在微微颤抖,倒叫他起了一丝怜惜之心。他俯下身子紧贴那少年的背部,在少年耳侧轻言软语的抚慰,手解开裤头便提枪而进,试了好几次才能徐徐没入。 他身下的少年终于闷闷呻吟一声,抓在床单上的手紧得泛白,显是痛到了极处。他见对方如此痛楚之态,反更是情欲高涨,捏住身前挺翘窄小的臀用力拉向自己,那弹性十足的手感眞个销魂。 李承翰衣衫未除,身下的少年却是一丝不挂,两人交接之处紧紧相连,叫他自己看着也是倍觉淫靡。他生性风流,情人众多,尤好身下这类体格精实的少年,每一遇到便忍不住勾引诱惑,不成事绝不罢手。今日这少年可算正对他的胃口,而且人也单纯得紧,只被他三言两语就哄上了铺,事后给些钱银了结便是。 石柱苦苦忍着身后的剧痛,连声音也羞于发出,那李公子说这是夫妻间才会做的亲密之事,他也心甘情愿想与对方更加亲近。只是未免太痛了些,身后那阵湿滑感显然是流了血,他满心羞涩的想起了曾经听人说过的黄话——夫妻初夜时确是要破瓜流血的。原来当眞是如此……他此刻才确信不疑,虽不知为何男子间也能行夫妻之礼,他却并不觉得讨厌。压在他身上的人握住他揪着床单的手,将他整个手背包于温热的掌心之内,嘴唇也不住在他耳边吐出滚烫的气息,甚至时时伸舌舔吻他颈后与背上的肌肤。 他已忍不住想要触抚对方的愿望,终于试探着极低的开口,「李公子……承翰……我……我……想……」 他腰臀只是一动,对方已知他想要侧过身来,轻笑着翻过他正面相对,凑过嘴唇深深吻了下来。他闭着眼凑近自己的嘴,对方柔软的舌尖已探进他口中,他虽笨拙得不知如何回应,心里却又是感激又是高兴,恨不得把整个身子都凑上去才好,双手也伸出来紧紧搂住了对方的背脊。 李承翰倒是微微一愣,这少年的热情令他颇觉意外,但对方既然如此享受,他自然更加得乐,当下便抱紧对方卖力的爱抚起来。随着他激烈的拥吻,石柱渐渐尝到些许乐趣,胯下那物也悄悄抬了头,他邪笑着一把摸了上去。 石柱缩起身子失声叫了出来,想要伸手遮挡身前的变化,却比他慢了一步,只摸到他的手背。他低头吻住石柱颤动的嘴唇,这才使出浑身解数挑逗身下的少年,放缓了在对方体内冲刺的速度。 石柱此前未经人事,哪里禁得起他这般手段,被他三两下就弄得泄了出来,大口喘着气瘫软了四肢,身后那处却紧紧收缩。李承翰被如此一激,也不再强忍发泄的欲望,一阵狂猛抽插之后便急急退了出来,将元阳泄在少年的腹上,随后用力抱住身下那具躯体,嘴唇仍然不离那片古胴的胸膛,过了好半天才微微抬起身子,在少年泛着潮红的面颊上轻轻一吻。 石柱低低的叫了一声,眯着眼抱住他脖颈,只想永远与这人拥抱在一起,眼中心中都是这人方才那温柔的一吻。 李承翰抱着对方躺了一会,身体的热度逐渐退去,在少年脸上又亲了一口,便坐起身来整理衣衫。 石柱睁大眼看着他每一个举动,都觉得美不可言,见他整理衣服,也连忙坐起来穿衣。李承翰转头对之微笑,伸手帮对方束起散乱的长发,「阿柱,你眞好。我今天很开心。」 石柱顿时满面喜色的「啊」了一声,随后又自觉有点害羞,犹豫片刻仍是伸出手臂抱住对方的腰,「你对我很好……我……我也很开心。」 李承翰但笑不语,自腰间拿了张五十两的银票递在他手上,见他一脸困惑不解的神色,才柔声对他说道,「这是给你看大夫的,你那处受了伤,去找个好些的大夫买点药膏。」 石柱面红过耳的推拒道,「我……我没事,身体好得很……明天便好了,不用管他。」 李承翰表情温柔,动作却十分强势,硬将那张银票塞在了他枕下,「总之我给了你,你便收下吧。给自己买一身好衣服,买点好吃的,你之前也受了伤,买一点补品也是应该。」 石柱平生没见过这么大额的银票,又是紧张又是感激的颤声道,「这么多……我……我不能要。」 李承翰沉下那张俊美的面孔,声音也变得冷淡下来,「何须一推再推,阿柱,你这样便不懂事了。好了,天色不早,我也该走了,你好好休息吧。」 他语毕便站起了身,石柱兀自不明白自己刚才如何得罪了他,焦急的追下床来拉住他的衣角,「承翰……我……我不是故意要得罪你!你……你住在哪里?我可以去找你吗?」 李承翰讶然回过头来,脸上的表情已是微带厌恶,却勉强放柔了声音哄道,「下一次来看你的时候,我再告诉你。」 石柱看他这幅余怒未消的样子,只得收回了自己的手,听完了他这一句话,面上才泛起浓烈的期待之色,「眞的?你……你还会来看我?什么时候……我等你。」 李承翰眉头轻皱,嘴里随口敷衍,「很快……你回床上去休息吧,小心受了风寒。」 石柱乖乖听他的话回到床上坐下,眼睛一眨不眨目送他挺拔俊逸的背影离开门口,心中一时担心刚才对他的得罪,一时回味他那些关心体贴的话语,一时又甜丝丝的盼着下一次相见的情景,却不知步出门扉的男子转瞬就会把这点露水情缘抛诸脑后。 这一天的夜里,石柱久久睡不着,身后难以启齿的秘处虽然隐隐作痛,想着那人对自己的亲密温柔就满心欢喜。他们做了夫妻间才会做的事,他自然从此视对方为妻,他早就没了父母,也没有兄弟姐妹,妻子便是他将来最亲的人。他知道自己配不上那个人,但他会努力待那人好,尽自己所能死心塌地,那人不也说了吗……跟他在一起很开心。两个男人好像不能生娃娃,这倒是大大的遗憾,不过不要紧,他有那人便已经够了。 对方是那么高贵的人,竟然愿意跟他做夫妻,还赠给他这么大一笔钱休养身体,若不是眞的喜欢他,怎么会待他好成这般。他也会拼命多挣些钱,给对方去买好看的衣服,虽然他一年也挣不来五十两银子,但他会拿出自己所有的积蓄交给对方。下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就要问清楚对方的住处,家人都有些什么人,还要跟对方好好的商量,他们将来怎么过日子。 第二章 班子每日如常在街头卖艺,石柱却眼巴巴盼着再见到李承翰。 自那次分别之后已有好几天,那人再没出现过,他早也等,晚也盼,每每捏着那张银票告诉自己,对方绝不会骗他。 他身体早就好了,但在场上仍然提不起精神,满脑子都是那人的音容笑貌,对其他事都不上心。班主早注意到他的不妥,不得不在石头上做手脚,否则以他这等懈怠萎靡之态,一锤下去便要重伤。 班主私下问他为何如此,他只红着脸说不出话来,下一次上场便稍稍振作些,到得第二天又懈怠下去。眼见那压轴的功夫越来越不好看,观者也并不是傻子,给的赏金自然少了一些。班主忍无可忍,拉着石柱去他房中细细质问,他嗫嚅半天才结结巴巴的告诉班主,自己已经有了意中人,想要与之结为夫妻。这几日盼着那人到来,心神有些不属,对不住班中各位,自当好生赔偿大家。 他自枕下拿出那张银票递给班主,想要以此赔偿这几日减少的赏金,虽有些不舍意中人所赠的礼物,总不能愧对大家。班主见了这张大额银票,脸上登时变色,追问他此为何来。他自然不肯说清楚,只把一张脸红透,班主却疾言厉色起来,怀疑他犯了偷盗之诫。 他这才慌了神,把那件事含含糊糊的说了,班主听他讲得几句,脸色更加难看,劈面骂他不知羞耻,快把这脏钱还给那个畜生。他心中一片迷茫,班主从未如此严厉的骂过他,但想起那人温柔的笑语,兀自硬着头皮为心上人辩解。 班主见他确然懵懂不知,不禁低声长叹,「罢了……这错不在你,你且寻到那人,把银票还了给他,自此之后再不要有瓜葛,我便不怪你了。」 石柱自然不信自己被骗,但也想寻到李承翰当面问个清楚,这便点头应了班主,「好,我且去寻他。」 班主似是还有话想说,看着他老半天欲言又止,终是背转身走出门外,只等他自己去问个明白。若要这场梦醒,终需石柱这个傻蛋亲耳所闻,如此方是猛药,可从此断绝其妄想之心。 石柱果眞立刻出门去问,沿着街上每家繁华店铺询问李承翰之名,前几日总有些不好意思,没敢明目张胆去打听那人,此时哪里还顾得上害羞,心里全是火烧火燎的焦燥。 他这一问之下,倒有人给他指路,只是看着他的眼神甚带玩味,笑答中也含着几分不屑,「李承翰李公子?那是大大的有名……喏,往城西直走三里就是他家宅院。像你这般要去找他的人多得紧,你可要排好队了。」 石柱也没有多想,匆匆谢过便直走城西,不多时就看见一堵又长又高的院墙,顺着墙往前走至尽头,是一扇气派的朱漆大门,门口两个石狮子很是威武,门上那个「李」字他也认得。在门前犹豫片刻,他上了台阶叩响铜环,等得须臾,有个青衣小帽的男子打开一条门缝,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声音平板的问道,「你找谁?可有名帖?」 他搓着手小声问道,「我……我找李承翰,李公子。他可是住在此处?」 那男子眼睛也不眨,只飞快的回了句「少爷不在家」,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动作极快的关上门。他立在门口发了半天呆,方才那人那句话委实说的太顺口了些,忍不住又去扣那铜环,只想问个清楚。 那青衣男子过了许久才再来开门,面无表情的说道,「少爷眞的不在家,你改日再来吧。」 他伸手抵住那大门,语气惊异的反问,「你不问我是何人?找他什么事么?」 那青衣男子只管摇头,「找少爷的只有一种人。就是你这般……我见得多了。我劝你还是走吧,少爷不会见你的。」 石柱愣愣睁大着眼,仍是不让那人关上门,想了想才结结巴巴的求他,「这位兄弟……求你帮我通传一声,我……他一定会来见我,他待我很好……」 那青衣男子皱起了眉,「少爷待每个人都很好,像你这么说的人多了去。少爷今天是眞的不在,你若安心等,便离得远些……老爷知道了要发脾气的。」 石柱实在无法,只得眼睁睁看着那人「啪」地关上门,可他既然已找到此处,不见到李承翰怎么甘心?在大门口转了一会,他又想起刚才那人说的要离远些,便走下台阶立在附近的一颗柳树下,眼睛直直盯着门前。 这一等从天光等到天黑,他肚子饿得惨了,却不敢稍稍离开,唯恐错过那人回家的身影。 直等到天色甚晚,他才看到有台轿子停在了那扇门前,那出了轿的男子面貌虽然看不清楚,一身风流体态却化成灰也认得出,可不正是他心中牵挂的李承翰?他欢天喜地的奔过去,嗓子都高兴得哑了,嘴巴开合好几下才能把话说顺,「李公子……承翰,你回来了?我等了你很久。」 李承翰面色甚有些吃惊,却没甩开他抓着自己衣袖的手,只对他微微一笑,声音也颇为柔和,「好久没见你,好像清减了些,是不是苦苦想着我?」 石柱登时满面通红,幸而在夜色中倒也不显,嘴里却老老实实的回答道,「……嗯。」 李承翰轻笑一声,伸手在他脸上摸了一把,牵着他手凑近他耳边低声道,「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走后门便是……被老头子看见可不得了,来……跟我从后门进去。」 石柱有些摸不着头脑,却仍是跟着李承翰走向另一边,绕过好长的院墙才看到一扇小小的后门。他也没什么心思看路,行走中一直被对方揽在怀中上下其手,他身子由此变得火热,直到李承翰放开他去开门才想起自己的来意,连忙从怀中掏出那张银票来,「承翰……这张银票我还你。师傅说不能要。」 李承翰身子一僵,回过头盯着他从头看到脚,良久才发出一声叹息,「……原来是你?石……呃……阿柱?」 石柱脑子一晕,只觉得脚下不稳,李承翰竟是没认出自己?甚至连名字也记不得。 也许是他面上神色太过骇人,李承翰讪讪笑着伸手来扶他,凑头在他脸上印下一吻,嘴里也说起怜惜的话,「阿柱,其实我记得……只是天色太晚,那个……才一时认错。你别放在心上,我向你赔罪可好?」 石柱身子发抖,却不舍得推开这人,好半天才颤着声音开口问道,「你……你那天对我说的话,到底是眞是假?你给我这张银票……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师傅说……说我不知廉耻,说你……你只是……我想听你亲口说。」 李承翰就着门口的灯笼细看石柱的表情,只见这少年一脸的伤心,眼中也是泪意盎然,却硬挺着没有落下。一股满足自傲之情登时从胸口涌上,这少年竟是眞的一夕缠绵就爱上了自己,也确然单纯得不知那张银票的意思?他向来风流凉薄,却从不忍当面伤人的心,何况这少年的滋味确实不赖,还只是尝过一次,何苦硬要拒之门外? 他如此想了一想,将那张银票收在手上,再轻轻揽住石柱的腰,「我那天说的话千眞万确。我很开心与你结识,给你银票是以为你想要……若是你硬不肯要,那我就收回来,你我从此不涉钱银,只谈风月,你可愿意?阿柱,我会待你好……只要你不惹我生气,你尽可从这扇门进来找我,我自当每次都为你开门。」 石柱痴痴听着他柔软的语声,心中虽然觉得有哪处很是不妥,身子已被对方紧紧抱住,那温暖体贴的怀抱隔了这许多日才又能靠近,叫人如何能够推得开?李承翰见这少年已软了下来,揽着人便往门里走,进门后才轻手轻脚的落了锁,带着石柱悄悄走向自己房中。 李承翰吹熄了火烛,动作温柔的抱住他上铺,他一径的沉默着任由对方抚摸,没发出半点声音。直到李承翰开始为他脱去衣物,他才低低的道,「李公子……承翰,我知道我配不上你,你家里很富有,人又生的这么好看……但是你说跟我一起很开心,我才敢来找你。我想跟你一起,每天都能见到你,自从上次……我……我就想……娶你为妻。」 李承翰动作一顿,竟忍不住轻笑出声,「傻阿柱……你想娶我?你眞是……呵呵,要娶也是我娶你进门,你难道想翻身在上位?这可不成……」 石柱被他如此一笑,那点微弱的希望更是冷了下去,却仍是努力伸出双臂去抱住身前的人,「我……我不是说笑,我眞的……眞的想娶你为妻。承翰,只要你愿意见我,我就不会死心……我们已经做了夫妻……的事,我再不会喜欢别人了。」 李承翰只当是床第间的蜜语,压倒他便在他周身一阵乱吻,「好……床上我为夫,你为妻,下了床你再做我的夫君!」 石柱还想开口,被对方悉数以亲吻封住,身上不断被爱抚揉捏,脑子也逐渐眩晕起来。只剩下身那处热烫难耐,忍不住挺起身子与对方摩擦,双手紧紧抱住伏在身前的脖颈,方可确信又再与这人相聚。 李承翰向来色胆包天,经常与情人在自己房里私会,那扇后门被他用得极为频繁,但此刻夜还未深,多少有些顾忌家人,为免身下这少年叫出声来,随手脱下一件衣物塞住了对方的嘴。 石柱被他粗鲁的动作弄得呼吸不畅,但只是极力忍耐,下半身的衣物三两下便被扒个精光,两条修长的大腿也被高高抬起。石柱倍觉羞耻,喉间发出低低的咽呜之声,李承翰放软声音贴在这少年耳边略作安抚,「阿柱,这次不会再痛,你不用怕,且等我一下……」 他伸手在枕底摸出一个小小的瓷瓶,倾倒出其中之物沾湿手指,探进石柱身后紧致的那处。石柱却更是惊恐,整个身子都缩了起来,两只手也紧紧抓住他臂膀,力气之大令他感到了疼痛。他心中不快,仍是压低声音哄道,「阿柱,别怕……放开手来,我自会使些好手段让你快活。」 石柱听话的慢慢松开了手,敞着身子任他抚爱,他见这少年倒也柔顺,便眞的使出了几分温柔手段,从下至上宛如拨弄琴弦般细细舔吻少年的身体。待他吻至那肌理平滑的小腹时,对方腹中传来奇怪的声响,他微微一愣,满心的情热消退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些许好笑。石柱察觉他停了动作,羞得将整颗头埋进枕中,他伸手扯出塞在石柱嘴里的布块,带着促狭的笑意逼问对方,「你多久没吃东西了?竟饿成这般?」 石柱兀自为他方才那番挑逗大口喘息,听了他的问话,声音低不可闻的答道,「我……我一直……等在门口……我怕……一走开……便错过你……回来……」 他静默片刻,压在石柱身上发出闷笑,「傻阿柱……那你是想先塡饱肚子呢?还是先塡饱这里?」说话间,他的手指恶意在石柱身后轻轻一戳,逗得石柱整个身子猛的一抖,却不敢用力推他,只又羞又恼的偏开了头,嘴巴闭得极紧,不知该怎么回应他这等下流调笑。 他见石柱是眞的有点恼了,这才笑嘻嘻的抱着石柱坐起身来,「别恼,好阿柱,我去给你找点吃的拿进来。你乖乖等我,不准乱跑……呵呵,今天回来得晚,我也有些饿了,咱们先吃饱肚子,再慢慢欢好,一宿的时间可长得很哪!」 他在石柱脸上用力亲了一口,才整理着衣物下床出门,临走时点亮了屋里的火烛,交代石柱若是旁人敲门一概不必理会。 石柱独自在屋里等了半天,在光线下对自己赤裸的身体很有些羞意,忍不住又穿上衣衫,在房里东张西望,才发现此处摆置甚为华丽,墙上还挂着一柄光华夺目的长剑,床上布幔也是如丝如缎,柔软之极,每样东西都是他花尽积蓄也买不起的。 这番查看之下,他更是自惭形秽,越发的觉得自己配不起李承翰。能得对方的青睐,他当眞是前生修来的福气,再怎么待对方掏心掏肺也是应该。怕的是他奉上所有,对方也用不上一星半点,这才让他不知如何是好。 正一阵胡思乱想之时,李承翰的声音在门口低低响起,「阿柱,开门。」 他快步跑过来拉开门扉,李承翰闪身而进,双手都端着满满一盘精美的点心,他连忙伸手去接,李承翰转身关门,回头才见他对着那两盘香气四溢的小点发呆。 「怎么了?阿柱?来,我们去床上吃……」李承翰揽着他走向床铺,一手已经探进盘中拿起小巧的糕点塞进嘴里。 「……做得太好看,我……不舍得下口。」石柱也拿起一块放在嘴边,眼睛却直直望着那块做成花朵形状的糕点,连花瓣花心都雕得如同实物,委实不忍一口咬下去。 李承翰发出含糊不清的笑声,只管托着他的手指往嘴里塞,「傻阿柱……东西做出来便是给人吃的……你若不吃,才是浪费了厨子的心思。」 石柱只得细细咀嚼,嘴里触感滑腻,一股清香自唇齿间润入心头,吞下去还令人回味无穷。李承翰连塞了好几块进他的嘴,他一边吃一边绽开了笑容,李承翰带笑看着他傻傻的吃相,伸舌舔去他嘴角漏下的一小点残余,他红了一张脸却没闪避躲开,只眨着眼睫毛轻颤,李承翰登时觉得另一种欲望疯狂涌上,把他推倒在床便压了上去。 「好阿柱……还是先让我吃了你吧!」 石柱轻轻闭上眼睛,自然不会有任何推拒之举,两人纠缠一处,不多时便双双发出急促的喘息,石柱挣扎着要去吹灭灯火,李承翰却大改初衷,硬要在烛火下看着他的身子温存。 他只得把眼睛闭得更紧,任由李承翰附在他身上为所欲为。凡被这人舔舐抚摸之处,都燃起一阵阵酥麻战栗,甚至那最为羞耻的部位也不再紧缩艰涩,反而变得又软又热,被侵入时只有些微胀痛,不似上次那般疼得难以忍受。 石柱确实十分快活,这种时刻才能与对方如此亲近,若是一直不停,便能与这人一直相拥,两人间紧得没有一丝缝隙,恨不得把自己整个揉进对方的身子里面去。 两人都是一身的热汗,李承翰也觉销魂至极,这少年虽只刚刚上道,反应却十分热情,羞涩中带着快乐的呻吟也大方坦然,全不似那些家教甚严的情人,上了铺还要扭扭捏捏。这便是粗野平民的好处,没有那许多礼义顾忌,若是当眞只谈风月,他喜爱的只得这种少年,可惜多是另有所图,交往得几日便会原形毕露。 石柱终究不能与他这情场老手相拼,快活得一阵就泄了元阳,他却兴头正好,低笑着教授对方如何忍耐。被他挑逗得一会,石柱又硬挺起来,虽然累得浑身发抖,毕竟年轻健壮。 两人纠缠到半夜才精疲力尽的瘫软在床,李承翰犹自抱着那具身子爱不释手,还心情极好的念起了淫诗。 幸而石柱书念得少,横竖也是听不大懂,只从对方似笑非笑的神情中看出端倪,没来由的就知道不是好话。看着李承翰那副心满意足的慵懒之态,石柱忍不住又要犯傻,凑头在对方脸上亲了一口,心中是无尽的甜蜜和感激,「承翰……你待我眞的很好。我……我好快活,眞想就这么死了……」 李承翰微笑着抚摸他的脖颈,顺势滑上去揪住他耳朵,「傻阿柱……别轻易说这个『死』字。活着不易,你年纪轻轻……对了,你到底多大年纪?」 石柱老老实实的答道,「翻过年就十七了。」 李承翰略有些吃惊,这少年略带风霜,倒看不出这般年少。但也算不得什么,平常人家这种年纪有的已经成家生子了。他压下心底一点淡淡的悔意,抚着石柱的髪端继续调笑,「呵呵……你倒生得老成。我今年二十有二,比你大了不少,好阿柱……来,叫一声情哥哥听听。」 石柱睁大眼睛看着他,竟然眞的掀动嘴唇,「情……情……呃……承翰,我叫不出来。」 这少年着实傻得可爱,李承翰大笑着在他嘴上轻咬了一口,早忘了顾忌家中诸人,「哈哈,好阿柱,你逗得我眞是开心!」 两人相拥至深夜二更,石柱虽然恋恋不舍,却想着明日还要跟班卖艺。李承翰累得很了,只想独自休息,见他似乎也萌了去意,便顺水推舟的帮他穿衣。 这番温柔举动又令石柱受宠若惊起来,不住的小声推拒。李承翰笑着帮他穿好衣物,束上头发,一路送他去到那扇后门,在门前与他约定三长一短的敲门暗号,此后每夜都可来找自己,若是无人应门,便是李承翰外出未归,他若愿等就等上一会,若不愿等待便改天再来。 石柱又是点头又是摇头的应道,「嗯,我理会得……我不会走开。我等你……多晚也会等。」 出了那扇小门,石柱独自在浓黑的夜色中快步走回歇脚的客栈,夜间的大风吹得他疲累不堪的身子倍觉寒冷。客栈早已正门紧闭,他不得已从后院爬了进去,下地时还磨破了手掌和膝盖。他总算练得有功夫,手脚倒是极轻的,只是慢慢行至自己的那间小房时,仍然惊动了心绪不甯的班主。 班主点灯出来查看,见确是他回来才放下心,低声询问他为何此时才归。他满面欣喜的说了已经与心上人相见,对方待他好得不得了,确实是眞心眞意的对他云云。班主听得心下发凉,皱眉看他脸上痴迷的神情,知道自己管教打骂都是无用了,只长叹着摇头而去,「我也不是你父母,管不了你那么多。你且好自为之吧……」 自此而后,石柱几乎每晚都去与李承翰私会。他烦躁尽去,心情甜蜜,在场上倒没有怎么出丑,而且时常满面笑容,倒引得观者大生好感,连班里的众人都知他定有天大的乐事。除了班主知晓他所为何事,他倒从不肯对别人说起自己的心事,只一个人发着呆时时偷笑,整张脸都透出快乐的红润。 李承翰也时常路过他们卖艺之处,眼角含笑给出大块的赏银,既然不是私下赐予石柱,班主也不好推脱,就算对这花名在外的断袖公子极为反感,亦不敢当面有所得罪。 李承翰一家在本地算是有财有势,其父在江湖中薄有声名,曾经做了几件救助弱小的侠义之事,平素又甚爱附庸风雅,早得了个「儒侠」的名头,只是成家立室后不再涉足江湖事,算是半隐退了;其母出身富商之家,昔年也算名声在外的大美人,嫁入李家之后便与夫君一起接管了老父的部分家业,将几家商行打理得有声有色。有其夫坐鎭,寻常恶霸地痞哪里敢招惹他们,生意自然做得稳稳当当。 李承翰本有一兄,幼年夭折,只剩下他一个成了独子,因此从小受尽宠爱,加之外貌俊美,一张嘴也是甜得很,从十三四岁就开始四处留情,而且不爱巾帼,只爱须眉,正是少年时在塾堂里惹下的毛病。老头子为了这件事,不知打骂过他多少次,连塾堂也不让他再念,却始终扭不过来,到得现在也算心灰意冷,干脆对他闭一眼睁一眼,只要不闹到面前便权做不知,无论这儿子怎么荒唐,总答应过父母会成家立室,凭着这一条才忍得下他。 李承翰夜夜与石柱在房中细语欢好,家中仆人早有耳闻,却没有一个看清过这少年的面貌。往常也曾有这样的少年,初交往时总能颇得少爷欢心,时间一长自然就腻了,过不多久又换上新人。李府中下人见怪不怪,两位家长也故作不知,石柱每晚出入于李府后门,竟然一次也没遇过第三人,他自己全无怀疑,仍是风雨无阻的赴着约。 第三章 陷于热恋之中的人,时间过得尤其快,石柱与李承翰私会了大半个月,虽自己只觉是一眨眼,却连身子都渐渐虚了。 起初他仗着年轻强健,气色反而比原先更好,可惜好景不久长,他年纪太轻、不知节制,又有一晚淋雨受了风寒,到第二日早上竟起不得身。 班主无奈给他请了大夫,老大夫探诊之后连连摇头,劝这位年轻人切莫再恣情纵欲,床事实在要有所节制了。他自己也有些预料,若在往日受点风寒并不算什么,哪会像这次气喘如牛,连带身体都发了高热。听得大夫如此说,他烧红的脸上更是滚烫一片,只顺着大夫的话头嗫嚅称是。 大夫写了药方便告辞离去,班主交代了女儿去给他抓药,自己坐在他床头老半天不曾开口。他战战兢兢的向班主道谢,那朴实汉子面沉如水,想了许久才对他言道,留在此地已有多日,也该启程转往他处,等到石柱这场病好,大家就一起动身。 石柱听了他这番话,僵着身子如遇雷击,立时便扯着他的衣袖苦苦哀求,再在此地多留些时候。 班主自然不会答应,他本意就是为了断绝石柱与那李公子的孽情,说到后来更动了眞气,拍着石柱的床大声怒吼,「柱子,你不用再说了!我是为了你好,你自己好生想清楚!等你起得来身,我们便一起离开此地,你若执意留下,我也不强逼你,你本就是半路入伙,咱们在此分道扬镳吧!」 石柱心头巨震,看着班主说不出话来,这位相处不到一年的师傅虽然话语不多,却着实待他不错。但要他从此再见不到李承翰,只一想就沉痛难忍,一颗心仿若裂开两半,在这短短时日之中,他尝到了此前十六年未曾有过的快乐,正是少年初恋情热,莫说再也不见……就算一日不见也难。 班主看着他满面的眷恋与痛苦之色,起身冷冷丢下最后一句,「你好好想一想吧,我不会再问你了。」 石柱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喝了药便勉强下床,彼时班子里的人都去了街头如常卖艺,他却一步步拖着前往李府。他脑子乱成一片,只想找到李承翰好好商议,病重之下走走停停,花了整个上午才行至李府。 李府大门前围着许多人,还排起了长长的队,他也无心好奇凑近,只径直走向后门。他心中焦急又忐忑,怕李承翰怪他白日来找,但事情急迫之中也顾不得那许多,想了想仍用那暗号叩响门板。 他扣了许久的门,李承翰都未曾来见,料想是不在家中,只得背靠着门板坐下来等。这一等当眞是很久,他竟迷迷糊糊晕了过去,等醒来时已是黄昏,身上一阵冷一阵热,又饿得眼都花了。 他勉强扶着门板站起来,仍用那三长一短的暗号扣门,这次总算听见了门内的脚步声,门刚一打开他便靠在门上倒了下去。 李承翰吃了一惊,将他扶起来靠在身上,察觉他身上高热,伸手抚他额头,声音中也带上了几分焦急,「阿柱?你病了?怎么不好好诊治,却跑这么远来找我?」 他勉力睁眼看着李承翰,手臂也伸出去抱着对方,声音嘶哑的低声道,「师傅……说……要走……我不……我舍不得你……」 李承翰听得不太分明,看他这般病重只得用力扶着他,走得两步干脆将他整个横抱在臂中,快步走进自己的房间。 石柱神智已不是很清楚,只知道置身于对方温暖的怀里,当李承翰把他放下在床时,他仍是紧紧抱着对方的脖颈不肯松手。李承翰无奈在他耳边轻哄,「阿柱,放手……听话。」 石柱眼睛都闭起来了,嘴里却还说着胡话,「不放……师傅……我不舍得……承翰……我不走……」 李承翰在他嘴边听了几句,眼神微微闪动,手上用力掰开他双臂,起身出门去叫府中的大夫。 等大夫诊治开药过后,他已知石柱这场病实在与自己有关,也不禁心下怜惜,坐在床头轻轻握着这少年的手。待到下人端药进门,他遣走下人亲自扶起石柱,「阿柱,起来喝药,喝完再睡一觉便好了。」 石柱听话的喝下苦极的药汤,苍白憔悴的脸皱做一团,李承翰低声哄他一口气喝完,他也乖顺的喝到了底。李承翰看着他不甚好看的脸,不知怎么竟觉十分可爱,搂着他亲一口以示奖励,「好阿柱!」 石柱勉强笑了一笑,心中倒还知晓对方在夸奖自己,只是嘴里实在苦涩,身子也虚弱不堪,脸上表情无论如何都显得有点扭曲。李承翰将他再次放倒睡下,去府中厨房吩咐厨子熬一点浓粥,熬好了直接送到自己房中。 当天晚上,李承翰和衣躺在石柱身边,一直握着他的手进入睡梦之中,倒眞是温柔体贴得紧。到了第二日清晨,石柱一睁眼便愣住,他这些日子虽夜夜与李承翰交欢,却从未与他共眠。 李承翰双眼未睁,身边的响动只令其低低呢喃了一声,又长又黑的睫毛犹如两把扇子般微微颤动,直令石柱看得发痴。世上再没人能比这人更好看,连睡觉的样子也像画一样,石柱忍不住悄悄伸出一根手指,沿着对方脸的轮廓轻描,却不小心碰触到一片肌肤,下一刻便被对方紧紧抓住。 李承翰此时才睁开双眼,嘴角带着笑意问他,「你在干什么?阿柱?原来你也并不是很老实……你身子好了吗?」 他羞红脸想要抽回自己的手,哪里抽得动一分一毫,李承翰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盯着他,把他逗得更是羞不可抑,嘴里结结巴巴的辩解道,「我……我没干什么……我我……我好了,那个……没事了。」 李承翰长声低笑,一个翻身把他压在底下,声音低沉沙哑,「……眞的好了?我来摸摸……」 灵巧的手指一把摸上他下体脆弱之地,那处早已变得又热又硬,石柱轻叫一声,眼睛也闭了起来,李承翰才满意点头,「不错……果然好了……已经可以做点坏事了。」 石柱伸手去护身前的变化,挣扎着看向窗外天色,「承翰……什么时辰了?我昏睡了多久?好像还没天黑……我……我要赶回去跟师傅说……」 李承翰漫不经心的看了眼窗外,抓住他两手压在枕边,「已是早上了……你着什么急?我们先做点坏事,我再送你回去向班主赔罪,你昨晚一夜未归,他老人家可要发脾气了,呵呵,你这师傅倒跟我的老头子有些相似,整日一双眼盯在你的身上。」 石柱听他说已是早上,浑身的冷汗都冒了出来,他昨日离开时也也只是早上,他竟跑出来了一日一夜?师傅本就对他很生气,这次却要怎么交代?心中一片焦急,他用力推开李承翰坐起身来,「啊。我要回去了!承翰……」 李承翰被他这么一推,满腔的情热冷了一半,心中颇有些不是滋味,偏开头冷冷回道,「好,你回去吧。」 石柱正要穿上衣衫,听得他语气不对,悄悄偷看他脸上神情,犹豫得片刻便放软声音去拉他的手,「对不起……承翰,我……我也舍不得你,我再留一会好了。」 李承翰打个哈哈,脸上仍是没有半点笑意,「不用了。我可不稀罕你多留一会……你去吧,我也准备起身出门。」 石柱见他气得不轻,只得伸出双臂紧紧搂着他,凑上自己的唇在他脸上一阵乱亲,「是我不对……承翰,其实我很舍不得你!我想永远跟你在一起才好!」 李承翰面色稍霁,大剌剌的往后一倒,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只用一双勾人的眼睛看着他,「那我要好好的罚你……乖乖的,自己坐上来吧。」 石柱羞得头都抬不起来,仍是听话的爬上那具颀长的身体,李承翰一直坏心的低笑,伸手在他臀上轻拍做响,待到两人火热的秘处相连相交时,才从那张薄唇里发出一阵销魂的呻吟。 这一番缠绵又是大半个时辰,李承翰倒还记得石柱大病初愈,没有太坏心的折磨他,只花费许多时间与他亲吻抚爱,把那张厚实的嘴唇都吻肿了。待到云歇雨收,两人又一起吃了些东西,你喂我、我喂你,当眞是肉麻之极。 眼看屋外已是阳光耀眼,石柱摇晃着身体穿上衣衫,心中已定下了主意,微笑着在李承翰耳边轻轻说道,「我这便回去跟师傅说清楚,我要继续跟你在一起……」 李承翰也无心多问,只以为那班主仅是不许石柱再来见他,石柱才会心急带病跑来,他对这少年也正在兴头上,哪里肯放过与对方相见的机会?那班主多管闲事,对年轻人的爱欲私情指手画脚,实在是大大的不对,不管两人以后如何,总不该被外力阻挠,他向来恣意尽兴惯了,情热时天王老子也管不住他。昔年为了一个个露水情人,老头子险些打断他的腿,亦不能动摇他分毫。到得浓情散去,他自然倦鸟归巢,老头子后来渐渐知晓他这等喜新厌旧的陋习,也不再为难那些痴情缠着他的少年,反回头痛骂他害人不浅。 他起身送了石柱离开后门,目送着这少年的身影老半天没有挪动一下,直到彻底看不见对方的背影了,才转身慢慢回府。 回到府中,老头子竟然等在了他的房里,正皱着眉审视床上的狼狈混乱。他心中很是不快,冷着脸叫了一声「父亲」,他那喜爱附庸风雅的老子才回头看他,摆着父亲的威严沉声教训儿子,「你最近又有些不像话了,把人弄在府里搞得乌烟瘴气!这次又是谁家的孩子遭了你的劫?」 他翻着白眼声音平板的回道,「人家可欢喜得很!父亲,您还是少管我的私事为妙,免得气坏了身子让母亲担心!」 他老子登时一口气顺不过来,拍着桌子大声骂道,「你你……眞是侮辱斯文!伤风败德!我前世造了孽才生了你这么个逆子!」 他嘴巴一撇,语气轻慢的回道,「是是是……您平生最大的孽就是送了我去读书,这可不正是作恶么!」 他老子指着他面门手指发抖,「你、你还好意思说?我是想你自幼聪慧,多读点圣贤之书,也好去考取功名,你竟然、竟然把塾堂当作了小官坊,引得好几个孩子为你寻死觅活……」 他仰头打个哈哈,半点悔意也看不出,「儿子那时年少无知,饥不择食,才与那等世家子弟有了瓜葛,给父亲惹了麻烦。如今只爱身强体健的少年郎,他们可不会为我寻死觅活,父亲只管放心好了。」 「你、你……你什么时候才会收心!你的亲事……」 「过段日子再说!父亲,我累得很,要小睡片刻,您且歇着去吧!」 李老爷气得胡子都歪了,盯着他的脸挥起了右臂,就想一个耳光甩过来,他往后一退,知道自己今日过分了些,终于丢给他老子一个灿烂的笑容,「父亲,是我不对……总之我答应您的事不会食言。若有适合的女子,您只管跟我说吧,我会放在心上的……」 李老爷这才恨恨放下手臂,「眼下便有合适的人家!今日有贵客来访,你午后不许出门,陪我去见这位客人。」 他陪着笑应道,「且不知是哪家的贵客?」 「这人你也识得……昔年还受了人家的恩惠,你那时在外游历大病一场,便是那人将你护送回家。人家与你年纪相仿,却是神剑传人,一派掌门!你这个逆子……唉!」 李老爷在这厢捶胸顿足,李承翰却瞬时间白了一张脸,望着他老子勉强鎭定了心神问道,「你说的这人是周天南?他……他来找你还是找我?所为何事?」 他老子这才露出一点喜色,「他新接掌神剑一派,我也给他送了贺礼,他竟还记得我李家,礼数周全的送了回函,此后便一直有书信往来,这厢更带着胞妹前来拜访。我早在往来书信中为你说足了好话,难得人家爹娘也对你印象甚好,你须得收敛些个,切莫胡来!」 李承翰忍不住面色发青,「你说的合适人家,便是这周家?你……你已跟他们谈到何处了?」 李老爷颇为得意自己找了这门亲家,对方乃是眞正的江湖名门,远胜他李家许多,又难得两家离得甚远,定然不知这逆子的过往丑事,这便抚着胡子微露笑容,「只差这周小姐当面与你相见了,江湖儿女本就不拘小节,天南世侄自告奋勇带着胞妹来访,定是想让周小姐亲自与你结识一番。早上已有飞鸽来报,他两人今日午后便可抵达城内,你可要收紧了那条狐狸尾巴,不许再与旁人私会了!」 李承翰表情古怪的望着他老子,欲言又止,想了半天仍只问出一句话来,「爹,你怎么不早跟我说?」 李老爷瞪着他道,「你几时愿意听我好好说话?你个逆子!总之此事你从也是从,不从也是从!我千挑万选才找了这个好人家,你若这次出了岔子,我便生生打断你的狗腿!」 李承翰苦笑出声,嘴里连声应道,「好好好,都听您的。我眞的要小睡一会,待会还要整装见客呢。」 李老爷审视他脸上神色,见他果然表情凝重,不似之前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这才放宽心点头而去。 留在房中的李承翰却是坐立不安,此事于他非同小可。他皱着眉头想了再想,衡量过得失后留书一封,收拾了几件换洗衣物、带了几张银票,便从后门悄悄溜了出去。 就算是老爹打断他狗腿,他也再不敢留在家中。那周天南武功极高,人又固执得紧,昔年只是几夜风流后就死死缠着他不放,妒忌之心极重,更因为当面撞见他与旁人亲密便气得吐血而去。虽然事隔多年,那人脾性他还记得清楚,这次接任了一派掌门,武功比之当年又不知高了多少,只怕是来上门找他追讨旧账的,怎可能是来跟他谈什么亲事? 他从不敢把这一件事说与父母得知,只因这个祸实在闯得太大,他每一想起周天南吐血离去时那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的怨毒神情,就忍不住背后发毛。 他情急之中早把石柱忘到脑后,匆匆行出家门买了一匹快马便即时出城,料得那周天南新任掌门,事务繁忙,躲他个五六日便会离去了。在那封留书之中,他只说昔年得罪了周天南,自罚去庙里修心养性几日,让父亲好生礼待对方便可,切莫妄想与周家联姻。料得那周天南如今贵为一派掌门,也不会公然说出当年之事,没揪到他的人又能如何呢?总之能躲则躲,躲不过再说。 李承翰骑着快马去了城郊一个寺院,这一躲就是六七天。院中一个小沙弥与他有些私情,年初陪着母亲进香时与之眉来眼去,也趁着那几日风流快活了几回。这番来到,他先在寺中捐足香火钱,再去寻了那个小沙弥私下温存,闲着时便与寺中老僧谈天对弈,倒也算过得不错。到得第八日早上,家中就来了下人接他,道是那人已经走了,老爷叫少爷赶紧回家。 他这才安了心打道回府,老老实实去给父母请安。他老子一见他就劈面痛骂,追问他到底有何得罪周天南之处,竟吓得家不敢回,躲进寺院这许多日。他嘻嘻哈哈的含糊带过,却见他爹面上又露出笑容,道是周世侄为人甚好,不计前嫌,知道李承翰在庙中修心养性,还对他大加赞许。周小姐也见过了二老,更细细问了李承翰其人其事,虽未得见面,却看过了他昔年所做的一些诗文,对他的文采已是十分仰慕。 李承翰大感意外,那周天南莫不是变了个人?难道眞的是做了一派掌门,前尘旧事也忘了个干净,还敢一力撮合他与自己胞妹的婚事?他老父又道周天南给他留了一封信,叫他回来之后一定要细看,他收了在手,慢步走回自己房中,心头半是疑问半是惶恐。 那信上笔迹倒是没怎么变,仍如当年般飘逸隽秀,信中只有寥寥数语,却把他看得背后生寒。 周天南对他言道,当年之事从未有一日忘记,心里至今记挂着他,只是两个男子断然无法成为夫妻,不如结为姻亲方可长久相处。只要背着人前,两人当可再续情缘,各自娶妻并不为过,如此更能避人耳目。此番归家之后,周天南便会禀明父母,极力促成这门亲事,更要趁着这门婚事说服全家南迁,从此与李承翰朝夕相对。 看完这封书信,李承翰大大头痛,除非想个办法说服老头子不去上门提亲,才可将此事消弭于无形。他在房中独自发了一会愁,肚子却饿了起来,这便把满腹愁思抛在脑后,提步去厨房找点好吃的再说。 他沿着后院漫步前行,发现府中多了几个生面孔的下人,好奇之下随便拉住一问,原来是前几日招了些干粗活的仆役。他老子甚爱附庸风雅,府中养着许多迂腐食客,成日里无所事事吟诗作对,吃饭穿衣倒是不少,因此仆役也常常紧缺,过段时日便要招来新人。他向来不爱那些酸儒,旧时在书塾里已交往得厌了,多是文弱矫情之辈,为了些许小事便要寻死觅活。 还是粗豪少年令他中意,书读得越少越好,床上也更能放开怀抱,害羞起来倒别有滋味……神思淫邪的想到此处,他脑中浮起一人的面孔,微笑着回味了半晌才突然省起已有数日未见。 那个傻傻的阿柱……这些日竟被他忘得干净,他登时立住了脚,心中浮起淡淡的歉疚。那日离去时太过匆忙,本该先去那间小客栈说上一声,之前这少年每晚都来私会,料得这几晚也会苦等,这件事确是他有些不对,倒不知这少年如何伤心了。 还是先塡饱肚子,之后便前往那客栈一行,说几句甜言蜜语好好哄上一番,料想石柱定会心软。他如此打定了主意,加快脚步走向厨房,行至附近时却僵住身子,盯着一人做不得声。 他忍不住眨了眨眼睛,又行近了好几步,眼前这人确实便是石柱,正蹲在厨房前用力劈柴。 这少年劈个柴也是专心得很,竟没看到他走近,直到他开口询问才惊喜的抬头,看清他面貌之后更是提着斧子就站起身。 「啊!承翰……你回来了!我那天等了你好久,实在等不到才去前门……你府中正在招人,我也正好要挣口饭吃,这便进来干活了!」 李承翰脑子发昏,这少年竟进了他家门?一个天大的麻烦还不够,这看着老实巴交的少年也来凑热闹? 他审视石柱脸上,只想试探对方到底所图为何,「阿柱,你好好的卖着艺,为何要进我府里做个下等仆役?你可眞的签了卖身契?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石柱想起了自己的班子,心中也有些凄然,但看着面前的李承翰,他面上又绽开欣喜的笑容,「没什么……师傅他们离城去了别处,我没跟他们走。师傅骂了我一顿,还是对我很好,给我留了些银子,说是早就帮我存着傍身的。我都拿过来了,好好的收在床下……承翰,我们今后更能多些见面,我再也不想离开你了!卖身契……我是按了手印,进府的人都按了,那也没什么,你府里的工钱很多,我会好好存着的……」 李承翰听他唧唧喳喳讲了半天,心头一阵烦躁,硬压着一股怒气勉强笑了笑,「我身子不舒服,先回去休息了!」 石柱「啊」了一声,凑过来拉他的手,满脸都是担心关怀之色,「你哪里不舒服,要不要紧?」 李承翰侧身躲开,面色终于沉了下去,「大庭广众,别拉拉扯扯,我先回房了!」 石柱微微一愣,看着他不再开口,他连这少年的眼神也不想碰到,转身就走往来时的路,走得几步才顿了顿脚,背对着石柱交代道,「晚上也别来找我,我要好好休息。天大的事以后再说。」 第四章 李承翰满心烦恼,待在自己房中哪里睡得着?恨不得干脆躲得远远的,把这些事全抛在脑后。只是他自小娇生惯养,遇到波折也总有人帮他化解,不到万不得已的地步,定然不会弃家远逃。时间也还算宽裕,这段日子便收敛一些,表现得好了自然能讨得父母欢心,之后再来慢慢哄劝。 自第二日开始,他竟眞的老实起来,整日里大门不迈,在父母身边极尽孝顺。他老子简直受宠若惊,儿子平生未曾如此听话,还道他终于收了心,更是感激周家少爷。谁料只过了几日,李承翰便哄顺了母亲,说那周家家世太好,远胜咱们李家,若当眞高攀了这个亲家,他在妻子面前一世抬不起头,就算受了天大委屈也只能忍着,还是选个家世逊于自己的女子为妙。 母亲一向对他溺爱,听他放个屁都是香的,被他如此一说,竟眞在夫君面前挑剔起周家的不是。老父听过之后,也有了一些犹豫,忍不住又写了信函送往周家,把儿子这番顾虑极为委婉的告之。 李承翰见母亲松了口,父亲也没再提起那事,心中那块大石总算暂时移去,倒不忘趁热打铁。他连着几日起得甚早,天一亮便去厨房,亲自端了早点给父母送去,殷勤得有些肉麻。 无论他起得多早,总能遇见石柱已经在做事。他待石柱甚是冷淡,顶多皮笑肉不笑的招呼一声,石柱似也察觉到他态度大不如前,见了他只敢点头微笑,再不像那日般多话,一双眼睛却始终挂在他身上。 如此重复得数次,他自己反有些不过意,这少年倒是安分守己,并未私下去找他一次,自听了他那句交代便无比老实,连话都不多说一句。那望着他的眼神也是全无怨恨,只战战兢兢怀着几分忐忑,就像做了什么天大的错事怕他怪责一般,被他回视过去就会低下头。 他终有一次动了恻隐之心,走近石柱低声相问,「阿柱,在这里可过得惯?干活苦不苦,可有人欺负你?」 石柱本是搓着两手面色不安,唯恐他出口的是责骂,听他语气甚为温柔,竟然惊喜得不知如何是好,「不苦……他们……他们待我很好,管家还夸奖我……说我做事勤快……给的工钱也很多……」 李承翰细细审视他脸上神情,确然不见一丝埋怨,心中除去微微的惊异,还生起些不明不白的恼意,「我这段日子待你不好,你一点也没生气?也一点都不想我?」 石柱被他贴近的逼视惹得羞红了脸,身子略略向后一退,才能清清楚楚把话讲顺,「我……我没生气。是我做错了事,你才不肯理我。我想了好久好久……你是怪我瞒着你进了李府?我……我每晚都想去找你,但你还在生我的气……我……我只要每天能看到你,便跟从前一样开心。承……承翰,你肯再跟我说话,是不是……生完我的气了?」 李承翰愣了半晌,才微微露出笑容,伸出手摸了摸面前那颗低低垂下的脑袋,「不气了……早就不气了。你师傅他们去了何处?若你知道他们在哪里歇脚,我便把卖身契还给你,你且去寻他们吧。」 石柱愕然抬起头来,声音发颤的问道,「你不要我了?你……你要我去寻师傅他们?我、我已经……」他哪里还能回去,那日吵得天昏地暗,班主已经与他断绝了师徒名分,连帮他存的老婆本也全给了他,自此而后再不会与他相见。他不想多嘴唠叨那日的景况,只直直看着李承翰的面目摇头,「不……我不走……你若还在生我的气,只管不理我便是,我能见到你开开心心的,自己也很开心了。你别赶我走……我只想看见你就好,我……我会努力干活,不会……大庭广众……拉拉扯扯……我再不会……惹你生气……」 石柱的语声越来越低,到最后已是说得甚为艰难,眼神也黯沉之极。李承翰听他把自己那日无心的一句话原原本本覆述出来,才知那句话把这少年伤得颇深,本想说几句安慰之言,嘴唇掀动几下又忍了回去。看着面前这单纯如纸的少年,李承翰竟不知自己想留还是想避,心绪变得杂乱起来,最终一语未发的转身离开。 若当眞另有所图,这少年实在伪装得逼眞巧妙,若当眞是一无所图,这少年又未免太傻。 他交往过许多情人,对方分手时总有些哀怨恨意,他也知自己天性凉薄,但热情消退便无法再来。总之哄也好骗也好,每次分手都须花上一番气力,若是钱银能解决的还算方便,最怕那等苦苦纠缠的痴心人。他与石柱交往不到一月,热情其实还余不少,只是最近遭了那件麻烦缠身,又被这少年缠到了府中,自然对其生了猜疑厌腻之意。 他本该铁下心赶走这少年,将这段情分就此了结,每日看着这少年卖力干活的模样,心中却着实有点不舍。自那日的缱绻过后,他已许久没再与石柱欢爱,每看到石柱挥汗如雨的敞着前襟,他都会好一阵口干舌燥,恨不得就地扑倒压之。但眼下正是装着孝子,也不愿让这少年越陷越深,只好硬忍着不去勾引,那满腔欲火无处可泄。 他自己把情感与欲念分得明明白白,但那少年绝不似他这情场老手,既已无心与石柱多生瓜葛,自然不能出尔反尔。这般来来往往出入厨房附近,他每日只能过个眼瘾,虽一直没有再约石柱私会,心中不知已压了人家多少回。到得后来更是频繁来去,一日中少说「路过」厨房三四次,每次只看上石柱几眼,随便说几句话,已能让那少年满心欢喜。 他也抽空问过府内的管家与其他下人,个个都说这新来的仆役老实勤快,平时从不与谁乱嚼舌根,只管闷着脑袋干活。管家听得他特意问起石柱,还神色古怪的看了他几眼,犹豫半天才大着胆子道,「少爷……柱子为人老实得紧,定是个不解风情的,人也长得不大好看,那个……」 李承翰倒有些脸上发烧,管家竟是在护着石柱,唯恐他这少爷吃了窝边草,可惜他早就把人家吃乾抹净,连嘴都擦过了。他只得正着脸色摇头,「我随口问问罢了,管家切莫误会。」 管家还有些不放心,竟把石柱调离了后院厨房,让这手脚俐落的少年去了前院做事。前院来往之人甚多,李承翰不好再与石柱私聊,每有经过竟是话也说不得,只远远看着笑上一笑。这么一来更是心痒难熬,吊在半空上下不得,明明鎭日在眼皮底下晃来晃去,却是活生生的折磨。 如此熬了一段时日,李承翰实在忍不得了,干脆大大方方的吩咐管家,把石柱调去自己房前伺候。管家虽大为担心,他却摆着正人君子的嘴脸说道,「是你们说他为人老实,干活勤快,我才看中他。你且把他叫来,当面问他愿不愿意,若不愿我也不强求。」 管家只得把石柱叫来询问,李承翰暗中直抛眼色,石柱自然连连点头,满面都是眞切欢喜。管家实在无法,叹着气叫石柱搬回后院,安排在李承翰房里做了个端茶倒水的小厮。 两人终于又可独处,李承翰简直乐上眉梢,搂住石柱就往床上狠压,亲得对方一脸口水。 石柱也高兴得说不出话,只以为情人总算生完了气,红着脸全不挣扎,身子却一阵发抖。李承翰细细摸着他的手,低声说出怜惜的话,「阿柱,你的手都磨破了,以后别再干那些粗活,就留在我房中伺候。」 石柱不好意思的收回手,伸在半空不知往哪里放才好,「嗯……别弄坏了床上的丝缎,还有你的手……」 李承翰抓住他手臂放在自己颈上,微笑着慢慢俯下身,「阿柱,这些日子我待你很不好,今天我要好好补偿你,让你知道什么叫欲仙欲死……」 石柱痴痴看着面前俊美的脸,眼中有些湿意,「嗯……承翰,你不怪我了……眞好。」 李承翰竟微感惭愧,轻轻吻去他眼角的水气,「我从来没怪过你,是我有些对不住你……阿柱,我若以后还会伤你的心,你可会怨我、恨我?」 石柱咬唇想了一想,表情有些迷茫又有些痛楚,望了一眼李承翰才微露出笑容,「你这么好……我怎么会怨你?我从前想也没想过,能跟你这样的人在一起……你不理我的时候,我本来是有些伤心,但后来你又肯跟我说话,还每天都对我笑,这便很好了。你若以后不愿意了……我也会记得你待我很好过,我这一世都不会忘记,我们私下做过夫妻。」 李承翰看着他脸上的笑容,心中浮起一阵说不清的难受,抱着他半天没有做声,只伸手轻抚他乌黑的头发。如此静躺了许久,才低低发出一声叹息,「傻阿柱……你眞是会煞风景。今日我们不做那件坏事了,你陪我睡一会吧。」 石柱点点头搂住李承翰的腰,两人低声继续说话,都没了在床上纠缠翻滚的心思,只各自挑了些未曾讲过的旧事细述给对方听。 石柱讲着自己小时父母待他的好,又讲了许多跟随班子走南闯北时见到的民俗;李承翰的趣事自然比他多得多,随便挑一两件小时气坏老爹的作为也能逗得石柱失声而笑。两人说得正开心,李承翰又道自己其实并不算个好人,叫石柱切莫对自己太眞,石柱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只笑着说起小时听父母讲的一个故事,「有个猎人打伤了一只野兔,把它关在家中准备养肥了再吃,养过一段时日,却不舍得吃它了,便把它放回山中。后来村里闹了饥荒,一年上头草木不生,山上动物都饿死了大片,猎人连着数日没找到吃的,只得精疲力竭的回家等死,那只兔子却偷偷跑了回来,还自己跳进锅中,猎人问它为何如此,它道我已被你养熟了,你于我已非猎人,你既然再不舍得吃我,我便心甘情愿被你吃。」 李承翰接口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猎人始终不肯吃它,过几日便双双饿死了。」 李承翰叹息笑道,「猎人若吃了这只兔子,也不过多撑三五日,如此死在一处,倒算得上一番美谈。」 石柱却摇头道,「其实不是的……同样是个死,若兔子被他吃了,便是死得其所,无论如何能让那猎人多撑上三五日,也算对猎人有些用处。兔子甘愿被吃,猎人却无心受之,那兔子到死也是伤心的,它于猎人始终无用。」 李承翰皱眉想了一想,仍是大摇其头,「猎人既然已养熟了兔子,自是对它有了怜惜,他非是不受,而是不舍,宁愿双双饿死也是吃不下口去。若眞的吃了这只兔子,他只怕一辈子也不得安心,那兔子是死得其所,那猎人却一世难过。」 石柱怔怔看着他的脸,伸手抚摸他的眉目,「承翰……你说自己不是好人,我却觉得你是世间最好的人,若我能一世做你的仆从,长长久久的服侍你,那也是不错的。」 李承翰心中一软,握住眼前的手贴在自己胸口,「我可不舍得让你当眞做我的仆从,只要在这间房里,你我便是夫妻,外间那许多事我们不去管它。」 石柱笑了笑没有说话,只更紧的抱住他身子,双眼一眨也不眨,深深看着他每个表情。 床上的情话自然什么都说得出来,李承翰那般说也只是瞬时冲动。经过那日一番细谈后,他与石柱欢好时竟极不顺遂起来,只望着这少年的脸便忍不住有些惭愧,对方那番不求回报的情意注定痴心错付。 他明明对石柱还有欲念,却再也做不出粗野放肆的举动,就连稍稍下流些的调笑话也说不出口,多是抱着对方的身子轻吻一番便罢。待到眞刀眞枪的交合之时,往往动作轻柔缓慢,过不得一阵就疲软下来,全不似往常般勇猛。他这一惊非同小可,只吓得寝食难安,当着石柱却哪里愿意谈论,每次都顾左右而言他。 他以往最自傲的便是男性雄风,自诩能半个时辰金枪不倒,如今变成这般窝囊,眞不知如何是好。石柱也有所察觉,却从不主动问他,几次不顺后他竟是再不敢抱着石柱上铺,唯恐又一次丢丑。 到得几日过后,他背着人偷偷去看大夫,去时以扇遮面,生怕被人认了出来。那大夫也是个庸医,查来查去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道他身子根本无事,若不放心当可再找第二位大夫查看。他不住腹诽这个庸医,果然去找了第二位大夫,谁料又是个庸医,与前一个大夫说的话大同小异。 他气得七窍生烟,连银子也没给就拂袖而出,连忙去找了第三个大夫。这位大夫倒是有些门道,为他仔细看诊、问前问后,还面色凝重的查阅了半天古书。过得小半个时辰,他失魂落魄的走出医馆,脚下不辨方向的拖了一天,当晚便没归家。 第二日晚上,李承翰揽着个少年从后门入府,两人形态亲密全不避人,走至房前才遇见石柱。 石柱已在他门前候了整整一日一夜,除去吃饭如厕,就是站在他门前张望。看见他揽着个陌生少年,石柱愣愣发起呆来,望着他们快要进门才张口叫他,「承翰……你……你这是?」 李承翰头也不回,只凑近那少年耳边轻声调笑,声音却大得石柱刚好能听见,「别理他,我们且去风流快活,我整整一晚都不会放过你……」 那少年耳根红透,伸手在他身上用力一扭,「进门再说,旁人都听到了!」 石柱脚步一歪,跌坐在地起不来身,他竟然只是「旁人」?李承翰的那些情话几日间便到了头。他眼睁睁看着两人关紧了门扉,门内立时传出淫靡的调笑言语,过不得一会就变作低声喘息,时不时还会发出惊叫打闹之声。 他咬牙站起身来,转头便想离去,想想又坐了下去,以手臂抱住膝盖不再挪动。 不管门内发出何等声响,他就这么一直坐在门前,双眼望着那扇紧闭的房门,胸前的衣襟却慢慢湿了一片。 等了许久,待到夜近三更,李承翰才轻手轻脚从房里走出,见到石柱那一动不动的身影,似是被他吓了一跳,指着他低声问道,「你怎么还坐在这里……你一直没走?」 石柱身子都坐僵了,眼中的泪水也早已干涸,只动作迟缓的站起身来,声音嘶哑的开口道,「我在等你……承翰,我要你听你亲口说,你是不是……是不是……」 李承翰皱眉反问道,「你已亲眼所见,还问什么?」 石柱凝视他在月色下愈显俊美的脸,此刻这俊美的面庞上却只有赤裸裸的绝情冷酷,虽然浑身都已被夜风吹得冰冷,胸口还是跳动着一小簇火焰,石柱极慢的摇头答道,「我只信你……亲口说的。」 李承翰紧抿着嘴唇回看石柱,那全无猜疑的目光只有满满的希冀,普天之下再没人比这少年更好哄骗,他此时只要一句话,这少年便会欢欢喜喜再次投进他的怀抱。 「我……明日我便把你的卖身契还你,你……你回乡去吧。」 石柱向后退了一步,眼中的希冀登时消散一空,神思迷乱的想了想才焦急的开口,「我又做错了事?对不对?承翰,你只管罚我……你不理我好了……」 李承翰不想再看到这少年的脸,闭眼轻喝道,「不是!你没做错,是我……我已厌弃了你。我早跟你说过,我不是什么好人!」 石柱痴痴看向他那副带着烦恼之色的表情,仍是摇头辩解道,「承翰,你是我眼中最好的人,是我配不上你。我从来不能为你做什么……一年挣的银子也不够你买件衣裳,还痴心妄想着要与你做夫妻……你若厌弃了我也是应该,只是……别赶我走,我只要能看见你开开心心的……我留在这里一世做你的下人,好不好?」 李承翰只觉得头都快要裂开,强压着心口的酸涩之感冷冷回道,「不好!」 「那……那我便不在你身边,我去前院做事……你看不到我,也就不烦心了,好不好?」 「不好!你明日便拿了卖身契,走得远远的!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你别逼我打你出去!」 恶狠狠的说完这番话,李承翰推开石柱便转身进房,将那扇门用力拉上,发出一声闷然巨响。石柱被这响声震得呆了一呆,黯然垮着肩膀慢慢走回自己的住处,躺在铺上翻来覆去了一整夜也睡不着。 第二日清晨天色微亮之时,石柱却仍如往常般起身梳洗,把自己打理得干净整洁,收拾好小小的包袱,再去前院找了那位老管家。他低着头恳求管家,说自己服侍不周得罪了少爷,少爷不愿再看到他,还是调回前院做事为好。 那管家正松了一口气,准备应了他这个请求,却看到自家少爷李承翰也脚步匆匆的寻了来,一见到石柱便面色古怪,又似烦恼又似厌恶,平日那等温文尔雅的神态哪里还剩下半点,连眼睛下面也有了两个黑圈,竟像一夜未眠的景况。 管家吃了一惊,再细看石柱脸上,也是憔悴不堪,面色发白,却不知这老实巴交的少年到底怎么得罪了李承翰,竟搞得两人都弄成这般? 李承翰张口便向管家索要石柱的卖身契,管家如实做答,下人们的卖身契全收在夫人手上。李承翰眉头微皱,没再多说一句就转身而去,管家望着他的背影低声询问石柱,「柱子,你向来老实得紧,这次却怎么得罪了少爷?」 石柱也望着李承翰脚步匆匆的背影,竟没听到管家这句询问,老管家看他这番失魂落魄的模样,心下忍不住大为担心,拉拉他的衣袖再次追问道,「柱子!我问你到底怎么一回事?你不用怕,若是少爷欺负你,老爷自会管教他。李府不比别的人家,待下人也是公正严明的。只要你没做错事,便不会受罚。」 石柱怔怔的听完老管家所说之言,轻轻摇头道,「是我不好……我惹他生气了……虽不知道错在哪里,但他既然在生气,那便是我的错。」 老管家望着他半晌说不出话来,只得长声低叹,「唉……你这等人也算是个稀罕物,罢了,看来少爷这番气得不轻,我且去向夫人求个情,把你的卖身契还了你,给你多结些工钱,你自个儿出府去吧,好过少爷日后与你为难。」 石柱「啊」了一声,把头摇得如拨浪鼓般,「我……我不走!少爷只是一时生气,日后还是会理我的。就算日后也不理我,我……我只要能偶尔见到他便好了。」 老管家听出点端倪,登时变了面色,「柱子,你老实说……少爷是不是跟你有了什么瓜葛?」 石柱立刻住了口,头也低低垂了下去,手指绞住衣衫的下摆扭来扭去,整个人都露出极为不安的模样来。 老管家恨恨跺脚,拉着他衣袖便往外走,「少爷实在是太不成器……竟连自家下人都不放过!我这便去向老爷评理!你不用怕,这次定要他好好吃上一顿家法!」 石柱吓得立住脚步死死不动,嘴里兀自结结巴巴的辩解道,「不……不是少爷,是我……我一心缠着他……是我自己痴心妄想,少爷只是想让我回家,他一向都待我很好!」 老管家哪里敌得过他年轻力壮,拉扯半天也没能把他拖出门去,只得气喘吁吁的停了下来,老脸上仍是气恼不已,「你这傻子!被少爷欺负了还为他说好话!」 第五章 石柱和老管家来来回回的纠缠了一会,死活不愿去见李家老爷,唯恐给李承翰招来麻烦。 两人正在磨着嘴皮,李承翰手上拿着一张纸笺快步走近,临到石柱跟前,将那张纸一把塞进石柱手中,「阿柱,你走吧!走得远远的,把我忘了!」 石柱只是摇头,攒着那纸卖身契红了眼眶,李承翰看他这副执迷于自己的痴态,咬牙一个耳光打在他脸上,「你滚!」 这一个耳光下来,石柱果然不摇头了,只抚住脸呆站着一语不发,那老管家却是受够了少爷的嚣张脾气,拔腿就出门去叫老爷。 李承翰抓住石柱的手提步便走,脚步极快,手上的力气也大得很。石柱浑浑噩噩的被他牵着,脚下的踉跄和手上的疼痛都无所察觉,胸口那喘不过气的窒息之感却十分清楚。 李承翰将石柱一路拖至其近来居住的那间下人房前,提腿踢开房门便闯了进去,看到石柱早已收拾好的包袱,忍不住微微一愣,随后顺手拿起那个包袱塞进石柱怀里,还自腰间掏了一叠银票,用力塞进包袱之中,「这些银子你好好拿着,回了乡做点小生意,也可一世不愁吃喝。你……你且找个平常女子成家立室,再别随便相信人了,尤其是长得好看又说话好听的……多半都是像我这般的骗子。」 石柱慢慢抬起头来,一双眼睛望着他老半天不做声,听他说了这许多,似是终于清醒了些,竟勉强露出个笑容来,将那几张银票掏出来放在桌上,想了想又自包袱中掏出一块小小的东西递给李承翰。李承翰接过一看,却原来是个通体碧绿的小玉佛,虽然雕工不细,成色尚好,不知石柱是何时买下,恐怕花费了这少年大半积蓄才能买得起。 他攥着这个玉佛,犹豫片刻终于塞进自己怀中,又拿起银票想要往石柱的包袱里塞回去,石柱立时向后退开好几步,嘴唇掀动数次,却再说不出什么话,最后看他一眼便点了点头,抱着那个小小的包袱转过身去。 石柱刚一出门,便遇见了好一大帮子人,却是老管家带着老爷夫人他们一路寻到了此处。 一看到石柱,老管家冲上来就拉着他衣袖,对老爷大声说道,「您看我可有说错?他脸上的伤便是少爷刚刚打的!」 李老爷看一眼就知老实本分的少年,非但面色憔悴,挂着两个乌黑的眼圈,眼角泪痕也犹未乾透,脸上还肿起了几条触目惊心的指痕。被自己这么盯着一看,少年面上登时显出惊恐之色,自己那孽子当眞是无可抵赖,还装着修身养性,原来是坏到家里来了,把好好一个老实孩子糟蹋成这般。李老爷一股怒火冲上心头,对着门内高声吼道,「你个逆子!还不给我滚出来!」 李承翰慢吞吞的走了出来,脸上半点愧疚悔意也无,语气轻慢的对他老子回道,「父亲息怒,我这也没做什么,不过就是……」 李老爷一声大喝,「住口!跪下!」 李承翰瞄了他老子一眼,不情不愿的跪在了了地下,李老爷冲上去对着他面门就是一巴掌。李老爷出身江湖,内力深厚,这番暴怒之下也有点不辨轻重,一记耳光下去,李承翰光滑如玉的脸上登时红肿一片,口鼻也被煽出血来。 他这次倒是硬气得紧,身子一歪便又再挺直,站在老爷身边的李夫人已是于心不忍、泫然欲泣,只不敢劝解盛怒之中的夫君,本不知所措的石柱却发出一声惊叫,甩开管家的手直冲过去,双膝跪地挡在李承翰身前,「不关他的事,是我不好!求您别再打他!」 李老爷正在火头上,这少年人微言轻,竟敢阻着他管教儿子,本还同情这少年被自己那逆子白白糟蹋,哪想到是自甘堕落,根本不值得可怜。李承翰也沉着脸去推石柱的身子,嘴里实在不怎么客气,「快滚!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无论李承翰怎么推攘,石柱都死死跪在他身侧,嘴里仍是不住恳求对方的老父,「老爷,是我缠着少爷,是我痴心妄想,您别打他,要打便打我吧!」 李老爷看着这两人拉拉扯扯,怒火越烧越旺,指着两人一顿暴喝,「冤孽!冤孽啊!你个逆子,我今天定要打断你的狗腿!还有你,做个下人也不安生,偏要勾搭这个逆子!若不马上走开,我便连你一起打!」 石柱哪里肯走,只恨不得拿整个身子护住李承翰,李老爷倒是言出必行,极重的拳脚顷刻间落下来,石柱紧紧抱着李承翰不肯放手,背上连吃了好几脚,胸口一阵气血翻涌,心中只想着一个念头——这李老爷力气眞大,承翰定然受不住,幸亏自己替他挡住了。 石柱连接被打,嘴里连血都喷了出来,抱着李承翰的双臂却凭着一股蛮力反而更紧,李承翰被他这般护着,只感觉血珠不住喷过来,脸上身上都沾染了点点鲜红。李承翰实在无奈,只得运起内力一指点中石柱的软麻穴,这才把石柱的双手双脚掰开。石柱被他点了那一指,眼中又是伤心又是焦急的看着他,他冷着脸不做理睬,将石柱一把推到自己身后,李老爷提脚还要踢下,他已是举起双臂嘶声叫道,「父亲,我认错!你别闹出人命来!」 李老爷稍稍停顿了动作,上气不接下气的边喘边骂,「你、你再狡辩也是无用!那周家的亲事我是结定了!亏我还被你所骗,果然怕你受委屈……你这逆子!就受天大的委屈也是报应!我老了,实在是管不住你了,以后就靠周家世侄来好好管教你!」 李承翰吓得面色大变,他老子竟是始终记挂着那门亲事!这次大大的搞砸了锅,他老子定要铁下心肠了,他转头看一眼委顿在地的石柱,对方嘴里还在不住渗血,显是被他老子不分轻重的拳脚伤了内腑。只寻思了短短一瞬间,他已在脸上堆起笑容来,「爹,就算您要去上门提亲,我也得好好处理了前事……我这不正是在收心吗?这少年其实早就与我结识,正是苦苦恋着我才进了李府,我却对这等事已然无心了。我叫他走本是为了他好,免得他越陷越深,这才做出绝情的嘴脸来,此事眞的错不在我,我自从庙里回来,就眞的安分守己了,再不想沾染谁家少年。」 李老爷捺住性子听他讲完,再看看石柱掉在地上的那个包袱,心里倒是信了几分,但仍是走至石柱面前大声问道,「这逆子说的可是实情?」 石柱浑身软在地上不得动弹,眼前也是一片模糊,嘴里被血气呛得咳嗽好几声才能开口,「是,我早就……早就认识他了……我是为了他……才进李府的。他……他待我很好……还给我银子……回乡……您别怪他……都是……我不好……」 李老爷看他伤得颇重,还挣扎着为自己那逆子说好话,心中总算生出些怜悯之意,转头吩咐管家和其他跟随过来的心腹,「唉,你们且把他好生安置一下,伤好了就放他回乡吧。自此而后,不许这少年再与我那逆子相见。」 老管家赶紧带着人过来抬起石柱,先把这少年安置下来找个大夫诊治,他也没想到会闹成这般景况,只怪这少年委实太过死心眼,对那到处留情的少爷至今还舍身相护。其实石柱若不去护着李承翰,李老爷顶多也就把儿子痛打一顿,难道还眞的打断腿不成。这少年火上浇油,更气得李老爷没法下台,踢在这少年身上自然不比踢在儿子身上,那力道也不会太过小心。 李承翰眼见众人抬走了石柱,这才收回目光安心哄他老父,「爹,是儿子不孝,您可别气坏了身体……那周家……呃,眞的不合适,不如我另找一家女子谈婚论嫁,儿子保证这次不耍花样!」 他老子怒目圆睁的瞪着他,「晚了!我早已与周家修书往来,生怕你这逆子将来受了老婆的委屈。天南世侄非但没有怪我,还言辞殷切、再三保证,他周家上下都会好生尊敬亲家!如此好的人家眞是打着灯笼也难找,你还敢挑三拣四,莫说你不会受委屈,就算眞的被周家小姐和天南世侄管教起来,也只对你有大大的好处!」 李承翰仰头看着父亲,嘴唇开合几次仍不敢说出那件旧事来,只得苦笑着问道,「那……你准备何时去提亲?」 李老爷看他眼神闪烁之态,指着他的鼻子沉声喝道,「你又在打什么坏主意?哼,我们明日就动身启程!」 「我……们?」李承翰半边脸上是老爹打出来的掌印,另半边脸上却是惨白一片。 李老爷抚着胡子得意点头,「然也。我亲自押着你这个小畜生一起去提亲,且看你还能玩出甚么花样来!」 「……父亲,爹……我……我脸上伤成这般,不好出门见人!」 「那便蒙着脸!反正你向来也不怎么要脸!」 「我……」李承翰终于无计可施,苦着脸颓然垂下了脑袋,「好……那便明日动身吧。」 石柱被管家安置在自己房里,请了大夫仔细查看,好一番探诊问脉之后,大夫皱着眉头开了长长的药方出来,说这少年外伤不重,内里却伤得不轻,须得好好调养大半个月才可回复元气。还幸得他身子强健,又有些外家功夫在身,换做别的同龄少年早已一命呜呼。 管家送了大夫出门,又吩咐了其他下人替石柱去抓药煎上,自己坐在床头不住叹息。石柱迷迷糊糊的半睁着眼,知道老管家是在可怜他,勉力开口对管家道谢,「谢谢您……我……我没事的。过几日……便好了。」 老管家沉下脸不让他再开口说话,「你好好休息,别胡思乱想!闭上眼吧。」 石柱乖乖的闭上眼睛,沉默了好一会才又轻声说道,「我……我觉着……他还是待我很好……我想见他……」 老管家正要离去办事,听他这么一说,只气得又坐了回来,「你眞是傻气透顶!我老实跟你说吧,少爷从小到大,不知哄骗过多少如你这般的少年!他自十三四岁起,就在书塾里搅得昏天暗地,好几个同堂的少年为他争风吃醋,寻死觅活,对方的父亲找到了我们李家家门,把老爷骂得狗血淋头,老爷被气得险些晕了过去,还要给人家赔礼道歉,花了许多银子人面才摆平那几家苦主,再把少爷从书塾里领了回家,从此以后不敢让他去第二家塾堂。 少爷老实了一阵子,就开始在城中四处勾搭如你这般的少年,这些少年多是地痞无赖,沾了他的身就漫天要价的勒索钱银,也不少找上家门来闹的。老爷狠狠痛打了他一顿,把他关在家好几月,他又说要去闯荡江湖。老爷也不想见到他,便如送瘟神般把他送了出去,谁想回来时大病在身,便是那周家公子送他回来的,他们两人眉来眼去,早有了私情,老爷不知,我们这些下人却看得明明白白,只是不敢跟老爷夫人说。 那周家公子岂是一般人,身手之高连老爷也怕他几分,偏偏少爷那个不成器的,色胆包天,把那周家公子哄骗到手了还不说,竟同时又与第二个本地少年交往……那周家公子气得吐血而去,临走时正被我碰见,我吓得魂飞魄散,跑去找少爷相问,他那时还跟另一个少年在床上拉扯! 这件事已过去许多年,我连老爷夫人都不敢说,只怕东窗事发时他们被少爷连累,那周家公子前些日带着胞妹来访,还要把周小姐嫁于少爷,这番冤孽纠缠不知怎么收场,少爷这等无法无天的风流脾性迟早要惹来杀身之祸啊!柱子,你就当做了场梦,千万不要再记挂少爷,你人实在生得太老实,出身也低贱得很,有几条小命能跟他们相斗?我们做下人的,除了自个儿,再没别人爱惜自己,你也是人生父母养的,何苦跳进这些富家豪门的风流塚,还是好好养了伤便归家去吧!」 这番规劝不可谓不贴心,老管家着实怜惜这个纯良老实的少年,少爷为人品性败坏,他是从小看到大的,可算比老爷夫人还知道得更多。自少爷惹了那场大祸,早已有一只脚踩进了坟土之中,那周家公子得不到少爷的人,说不得一剑就要了少爷的命。时至今日,他仍然牢牢记得那周家公子临去时的眼神,确是能狠下心来杀人的。 上次周家公子带着妹子来访,连他都吓得大惊失色,那周家公子却待他温文有礼,言辞亲切,便似完全忘却了旧事一般。他身为大府管家,平生见过无数样人,那周家公子若不是圣贤之辈,就是极为偏激的那一类。这眼前的少年有几条命能与那周公子抢夺情人? 若少爷待这少年一点情意也无,他倒不会如此担忧,怕的就是少爷其实也有点眞心喜欢了这个少年,那才是这少年的杀身之劫。他比老爷还要知晓少爷甚深,若那败家子一点不喜爱这个少年,何用理这少年的死活,搞得鸡飞狗跳也要赶这少年出府回乡? 石柱始终闭眼听他讲着,也不知道听进去了多少,待他住了话头,面上才露出一点笑容,嘴里声音极低的说道,「我……其实有的事……我也隐约明白一些……可……我觉得……他还是很好……我也不知道……我就是知道……他待我是好的……我……我只是说不清楚……」 石柱顚三倒四的这么一段话却让老管家心中微惊,竟不知这少年到底是眞傻还是装傻,看了他几眼才交代道,「你且休息吧,我去去就来。待会自有人来喂你喝药。」 石柱「嗯」了一声,侧着身子面朝床里,背上的伤处传来一阵阵疼痛,虽已敷过外用的伤药,功效哪有那么快捷。如此独自静躺了一会,心头牵挂的全是那张时而温柔时而绝情的面孔,听得那人就快要娶妻,他惟愿那个女子日后会待承翰很好……老管家说起那周家公子的口气极为惊怕,他又忍不住为那人担心起来。脑中想得颇多,身上的疼痛倒不大觉得了,加上之前整晚未眠,时间一长就昏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来叫醒他喝药,那浓浓的药汁喝下之后,他更加神智晕迷。那药汁中似是掺了安神催眠之物,他也听得大夫提过,道是这等敷药可方便病人休养身子。 半昏半醒之中,似乎又有人来了他身边,手势温柔的在他头上轻抚,又在他耳侧说了些话。他料想这只是做梦,嘴里却不由自主回了些话。那熟悉的声音在耳边絮絮叨叨许久,他在梦中勉力睁眼看去,这梦境倒也甚美,竟看到了那人正对他温柔微笑。 那人轻声问他,家乡到底何处,景色可好。他含笑而答,嘴里继续说着胡话,已许久不曾妄想的愿望在梦中尽可倾吐。 他对那人慢慢的说道,他一直存着工钱绝不乱花,到那人愿意的时候,两人就可以一起回乡。家乡的村子虽然贫苦,风景倒是秀丽怡人,他家在村里还有得两亩地,他不会舍得让那人劳累,自会努力干活来养家糊口,吃饱肚子应该不难……他会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还可以养一头牛,帮着家里干活耕地。 那人安静的听着,竟一点也没笑他,这定然眞的是在做梦了。石柱实在害怕梦很快就会醒,抓紧时间将那些可笑的愿望一五一十的说完,「承翰,可惜我不能给你生娃娃……我们以后去抱养几个吧,村子里太穷,多的是人养不起孩子卖去别处的,你文才很好,我们还可以开个私塾多养些娃娃……我下田干活,你教孩子们念书,日子也会过得很开心……」 那人沉默良久,只捏着他的手细细摩挲,又伸出另一手抵在他胸口,一阵温暖舒适的热流随即入体。这感觉太过舒服,石柱不知不觉闭上了眼,连梦境也消失,终于好好的睡了一觉。 老管家从外间回来,正遇上李承翰面色苍白的走出房门,还没来得及开口,便被李承翰捂着嘴远远拉去门外。 走到一个僻静无人之处,李承翰才松开手,神情凝重的对着老管家躬身行礼。老管家又惊又疑,看着他低声问道,「少爷为何行此大礼?这可折煞老奴了。」 李承翰沉思片刻,取了几张银票交托于他,「我明日便要与父亲出门,这点银票您且哄得阿柱收下,我给的他不肯要。我已为他推宫活血,他伤势应能加快痊愈,只等他的伤一好,您赶快把他送上船去。昔年那周天南与我的纠葛,您也略知一二,我此次出门凶多吉少,不连累父亲便是万幸,阿柱的事只能拜托您。我平生负人良多,这次怕是逃不过报应,总之做得出就受得住,惟愿不害及旁人。」 老管家听他说得透彻,这番托付委实也不是什么难事,便点头应允道,「老奴定会好生照顾他,亲眼看着他上船。少爷,你……你也能逃便逃吧,那周家公子不是什么好人,明知你不爱女子,还要把自己胞妹嫁于你,这等连亲妹也不放在心上的兄长,着实令人心寒。」 李承翰苦笑回道,「我早已是这般想……我虽也不是什么好人,毕竟有不可为不愿为之事,如今最悔的倒不是当初搭上了周天南,而是万万不该害了阿柱。但愿他回乡之后,确然能把我忘了,找个好女子平平安安的过活。」 老管家看了他一眼,也信他确实后悔了这一件事,只是早知今日何必当初?那少年陷得如此之深,一句「忘记」说得轻巧,做起来却谈何容易。但少爷既然已知悔过,又惹了天大的麻烦,他倒不忍再说什么,只愿少爷能得老天保佑,逃过眼前这个大劫。 两人沉默了片刻,李承翰微笑着再施一礼,「您为李家效力多年,承翰由心感激。若我这次再回不来,父亲和母亲也拜托您多加劝慰……话既已到此,承翰与您拜别,这些年来多有荒唐无状之处,幸得您容忍遮掩。」 老管家虽恨这少爷不成器,但将他从小看到大,心中早有了护犊之情,名义上只为主仆,实则如父子冤家般爱怨并重。此刻听他说着托付父母的言语,也不禁湿了眼眶,颤巍巍的回施一礼,声音哽咽的劝道,「少爷,你还是逃了吧。逃得远远的,找个深山老林躲起来,谅那周家公子也未必寻得到。」 李承翰不再言语,只摆手叹息而去,老管家目送他翩然的背影消失在沉沉暮色之中,要这风流浪子安心隐于山野实在难过登天。舍得那一身情孽,才可换得一条性命,这生死两难之间,却不知他到底要如何挑选。 老管家在风中站了半天,才摇着头返回房中,石柱鼻息沉沉的睡着,嘴角还挂了一丝笑容。经过李承翰耗费内力给他推宫过血之后,他面色已是好看许多,嘴唇也回复了红润颜色,不似之前惨白发乌。 到石柱第二日清晨醒来,李承翰早已跟随父亲出门,老管家为断绝石柱的痴念,少不得做足姿态,说自己苦苦哀求了少爷,少爷死活不愿来探望,走时只交代了下人抓紧给石柱养伤,好将之尽快送走。 石柱安静的听着他讲,脸上半点恨怨也看不出,伤心的神色倒是有的,却没有哭哭泣泣。每次喝药之时,也是异常的乖顺,只说自己会好好听话养伤,如李承翰所愿尽快离开。 老管家着实喜爱这个朴实单纯的少年,将少爷所赠的银票悉数哄着他收下,额外自贴腰包给他买了些补品,督促他每日好生休养。如此一来伤势好得颇快,三五日便可下地走动,到得十来日上,石柱除了气色稍差,行动已经无碍。他这就开口要走,老管家也并不挽留,早一日离开此地返乡,这少年便早一日脱离情困。 石柱家在西北的一个小村庄,老管家亲自将他送上去往这个方向的客船,又亲眼看着大船徐徐开走,总算放下心回了李府。他哪知船只行到下个码头,石柱便下船进了城中,专寻着挂配刀剑的江湖人士询问那周家的所在。 第六章 只要是大码头附近的食肆,向来都客源爆满,还未到午时就坐满了形形色色的过路游人。外出游玩的骚人墨客、往来行商的生意人、行走江湖的武林人士,各类食客都汇聚于此吃饭打尖。食肆里人多口杂,话题也是天南地北,上至国之大事,下至隔壁邻人的风流艳遇,都有人兴高采烈的边吃边说。 石柱也饿得狠了,早早坐了个位子点餐进食,他先前问到了周家所在之地,还买好了去往那处的船票,只待塡饱肚子休息一会便可上船。 不管李承翰待他如何,老管家又是如何说,他心中始终担忧李承翰与他分别之后的景况。只要得知那人过得很好,并未遇上什么麻烦,他就可以安安心心的回乡去,再不会多生纠缠。他想得极其简单,做得却极为鲁莽,那周家远在北方京城附近,离这南方大城将近万里,就算一路骑马也不知多久才能到达,他这般坐船而去,更是要耗费许多时日。 他也不去想那么多,一定要知晓李承翰安然无事才可断了牵挂,否则一颗心七上八下,连睡觉也不安稳。这几日,总梦到李承翰被个看不清面貌的男子一剑穿心,他被那惨像惊醒过来的时候,满手满身都是涔涔的冷汗。他边吃边想,要不要把船票退了换一匹快马?但他从小到大就没骑过马,就算买了也不会骑,况且他经过的地方虽多,对路径却实在记得不熟,往常跟随班子走南闯北,一切都有班主安排,眼下独自落了单,他竟什么事都干不来。 他暗暗痛骂自己没用,想着路途遥远,心头也有几分惶恐,但无论什么都不能阻止他前往那处的决心,即使去了也不过是远远看上一眼便罢。 食肆中许多人在聊天闲谈,这种地方当眞什么奇闻怪事都听得到,石柱对那些风流艳事和小道八卦无甚兴趣,只闷着头吞咽食物,突然听到了他铭心刻骨的那个名字,立时竖起耳朵偏头看去。 说起李承翰的是个身形瘦削的中年汉子,下巴留着一撇山羊胡,正对同桌一个稍稍年轻些的男子大声嬉笑,「哈哈,你说李承翰可不是胆大包天吗?他跟着老子去周家提亲,上路第一天便丢下他老子跑了,把他老子当场气晕在客栈里,醒过来抓着掌柜小二就是好一顿逼问。那周家在江湖中名头颇大,好事的人也多得很,早有那多嘴的给周家飞鸽传书。听说那周天南得了消息,立时闭门不出,整整两日之后才提着剑冲出家门,谁跟他说话他也不理,骑上一匹快马便出城往南!李承翰的老子也跟他差不多,正发疯般四处寻找那个逆子,放话要亲自把他一劈两段啊!」 那年轻些的男子也忍不住大笑,「周家丢了这么一个大丑,可怎么下台?周天南接任神剑一派掌门不到半年,家门就出了这么一件好事,他这番可要气炸了肺,就算不杀了那李承翰,起码也要抓了人亲自拧到其父跟前!」 那中年汉子嘿嘿笑道,「这可说不准啊……周天南为人高傲自负,一身功夫又硬得很,剑下早不知杀了多少人,杀一个李承翰算甚么?还不是砍瓜切菜一般,喀嚓一声就了事了!」 那年轻男子摇头道,「他毕竟是一派掌门,若不是大奸大恶之辈,他总要顾忌些江湖道义,随便杀人就不怕坏了自己的名头?」 「嘿嘿,他尽可私下动手,杀了人往江里一丢,可不是干净俐落吗?只要不用他自家剑法,就算人人知道是他所为,也抓不到半点证据。」 「他难道不知爱惜羽毛?反而不好动手杀人,最好便是把人揪去给李家自行处置,他只需在旁看场好戏。」 他们两人在这边讲得口沫横飞,旁边听的数人也都嘻嘻哈哈很是快慰,唯独石柱一人吓白了脸,连嘴里咬着的馒头也掉落地上,忍不住便想起身劝说这二人,莫再将他人的生死之事这般谈笑议论。 他身子刚刚一动,食肆中已有剑光飞起,那正在讲笑的中年汉子顷刻间没了头颅。众人立时尖叫逃窜,一个白衣男子慢慢站起身来,带血的长剑自半空回旋落入他手上,又一步步走向那死者的同伴。 食肆中尖叫逃跑之声不绝,那男子犹若未闻,只看着那死者的同伴冷冷开口,「妄言神剑门是非者,死。你是自我了断,还是要我动手?」 那人不住发抖,「扑通」跪倒在地,「大……大侠,求您饶命,我什么也不知道!不关我的……」 这人话还未说完,一颗头已飞了出去,血肉模糊的断颈之头正好落在石柱的桌上。 石柱本想站起来的身子早就瘫软一片,此时更是「哇」地一声连隔夜饭也吐了出来。那白衣男子收剑入鞘,对着两具尸身不屑的低啐,「哼,竟敢谈论掌门师兄家中是非,死不足惜。」 石柱兀自伏在桌上吐得昏天暗地,倒把这男子熏得以手捂鼻,皱着眉头转身而出,再没多看那两具尸体一眼。 吐了好一阵子,城中官兵也来了,将这食肆里里外外的封起来,向各人仔细询问这件惨案。未曾离去的人都一一作证,是个白衣男子作案后扬长而去,再要细问却无人敢多说,只有石柱傻里傻气的说了实话,道那白衣男子是神剑门中人,周天南是那人的「掌门师兄」。 他这一说之下,那查案的官兵也面面相觑,显出害怕恐惧的神色来。一个身着捕快服饰的男子将他推出食肆大门,叫他赶紧离开此处,他还在追问证词可要签字画押,那捕快惊异的瞪了他一眼,摇摇头进门去了。 他心神不属的上了客船,直到船开出好一会还在想这件惨事,那神剑门中人竟是如此杀人不眨眼,连妄论是非的陌生人也被一剑削掉头颅。若那两人讲的是实情,李承翰这番可大大得罪了周家公子、神剑掌门,却要落得如此下场?他此时才「啊」了一声,想到自己无须再去周家所在之地,李承翰早在十天前便已离开父亲身边,却不知到底逃往何处了。 到得下一个码头,他便如游魂般下了船,在陌生的城镇走来走去,不知自己该去何处寻找李承翰。 接下来一个多月,他实在无法可想,只得混迹于各地的茶馆酒肆,四处探听那人的消息。既然是茶余饭后的八卦,真假却做不得准,只是,此事最近在江湖中也算得上一件大风波,多多少少有些不靠边的传闻。他无法分辨真假,有得一点传闻也都相信,只要有人说起李承翰在何处现过踪迹,他便立时起身赶往那处。 在苦苦寻找那人的日子里,他无师自通学会了骑马,靠着坐船实在心急,即使骑马比坐船要累上许多。幸好身上还有银子,他大把打把的花费在路上,往往耗费几天才赶到一地,结果全是扑空。每次扑空之后他都宽慰自己,若他都找得到才是不妙,甚至有一次还远远看见了李老爷,满面风尘的坐在客栈里骂人。 既然李老爷都没找着承翰,这便是天大的好事,他悄悄躲开了李老爷,又又继续探听下一个消息。那些消息实在古怪,每次说的地点都隔得甚远,他傻傻的几处扑空之后,终于听人说起李承翰如何如何狡猾。原来那周天南在门中下了令,任何人不许出手管这件事,只凭着自己一人要把李承翰抓到手。李承翰却聪明得很,知道对方独自一人,竟花费银子收买许多无关人等,在江湖中乱放消息,一会儿说他在东,一会儿说他在西,转着圈子逗弄周天南与他老爹。也许这些消息之中,确有一处是真,但要查证过去才知道真假,正是实则虚之、虚则实之,跑到现在也没被抓住。 石柱听得这人如此一说,又想起那日李老爷灰头土脸的神色,忍不住信了七八分,心情变宽松许多。承翰那般聪明,比自己强上太多,看来根本无须由他担心,还是听承翰的话回乡去,从此老老实实的过日子。 既然下了决心返乡,他便划算了一下身上的银子,竟然已经花得所剩无几,连回乡的路费也不够了。他这倒是有点头痛,也只能姑且上路,到花光银子时再找点活干,挣回返乡的路费就好。 那匹马脚程倒快,不出十日便到了西北地界,他总算听到了熟悉的口音,看到熟悉的城镇。离开西北已有好多年,他总想着挣足银子、带着妻儿一起回来,如今一事无成,银子也花得光光,心中却并不感到难过。 他遇到了喜爱的人,这一世便没有白活,无论李承翰如今身在何处,总归是平安无事就好。若此生再能得相遇,他也不会还妄想些什么,只要那人过得开心,还能对他笑一笑,顶多聊上几句,就已是莫大的幸事。 他把那匹马卖了,又在就近的城镇找了个大米行干活,准备挣足钱买好粮食种子,再起程回村种地。 安顿下来之后,体力倒恢复得快,一路的风尘憔悴没几日就散去,便在背米包的工人里他也是最能干的。那大米行的掌柜倒是慈祥,每隔几日就开善堂给穷人们放粮,一众工人也都尊敬佩服,自告奋勇免了工钱帮忙。 石柱自然也欢欢喜喜的跟着去,他力气是众人中最大的,扛缸抬米的重活不在话下,看着那些穷苦人家满面喜色的领到食物,他也站在一旁乐呵呵的傻笑。 善堂发放的多是熟食,热气腾腾的大锅驾在当街,凡是路过的穷人都可以领取,此等善举不知救活过多少快要饿死的路人,便算是天大的英雄汉,临到一个饿字都硬气不起,甚至有闯荡江湖却身无钱银的侠客,也掩着面来领取一顿饱食。石柱对这等人最是尊敬,从无半点轻视之心,这些人明明身怀武功可以去抢去盗,宁死不做那等下流事,如此吃上一顿饱饭就可活命,也有了力气继续行侠仗义。正在胡思乱想之间,他瞧见有个蓬头垢面的男子站在远处观望这边,不但衣着褴褛,连胡子也长满了半边面孔,踌躇一会终是转过身去,向着另一边快步前行。 他料想这人是拉不下面子,领取这顿嗟来之食,正准备出声叫唤,那人的背影却越看越是眼熟。他又盯着看了一会,心中只笑自己看花了眼,但脚步不由自主的往那方挪动,毕竟想要看得清楚再说。 如此远远跟了一小段路,他又是忐忑又是惊疑,那人虽然看来十分落魄,走路的姿态却潇洒从容,那身高也着实与李承翰相似,只是体态比李承翰要稍稍纤薄几分。他不敢跟得太紧,生怕被那人发觉,若还没看清脸面便被那人跑了,他又要从此心头不安,必要看清那人不是承翰,他才可安心回返。 石柱把脚步放得极轻,走得几步便往墙后躲闪,那人也没有回头,只走走停停放慢了脚步。走到一家客栈跟前,那人终于停住,客栈中的小二看见他这一身又脏又烂的衣着,早早迎出来挡在门前。他与小二说了几句话,小二便进门去了,不一会掌柜的出了门来,他又与那掌柜低声说话。石柱很想听清这人声音,大着胆子往前走了几步,蹲在一堆垃圾之后悄悄探出头偷看。 那人声音略带嘶哑,气息也有些急促,说话间还伴着低低的咳嗽,「我一手字写得不错,可为你写一副新的招牌,你若愿意,便拿几顿酒饭相抵可好?」 那掌柜的审视他几眼,又看看自己那副招牌,打个哈哈问他道,「你觉得我这幅招牌笔法如何?」 那人挺直了背脊,十分不屑的低笑道,「你这副招牌何谈笔法,简直狗屁不通,不值一文!我若为你写上一副……」 掌柜的立时变了脸色,指着他鼻子痛骂,「你个穷酸要饭的,竟敢说我的墨宝不值一文!快给我滚远些!」 那人捏紧拳头,瞪着那掌柜一言不出,那掌柜吓得往后退了一步,那人却再度开口,「呃……其实你的墨宝也还尚可,若再练些时日当可登大雅之堂,不如……不如你拜我为先生,我保你不出一月便可突飞猛进。」 那掌柜皱眉斜睨他,显是大大的不信,他又挺着背脊,高高抬头道,「你若不信,只管取笔墨来,我这便写给你看!」 那掌柜目光闪动几下,狠狠啐了他一口,「每日不知多少你这般的骗子,就算要骗也穿得像样些再来!你想吃我的酒饭,便拿银子来!」 掌柜轻蔑的扫视着那人,眼光终于落在他身上某处,面色惊异的伸手去碰那样东西,「咦……你颈间这块东西,看来值几两银子,你用此物相抵倒是不错!」 那人一把推开掌柜的手,用力将那块东西抢回塞进胸前衣襟,「你这猪手拿开些!别碰坏我的东西!」 掌柜被他推得身子摇晃,退了好几步才站得住,又被他如此一说,直气得破口大骂,「你这穷酸疯子,要疯便滚得远些!明明有值钱之物,却不肯拿出来,还想骗吃骗喝!下次若敢再来,我便报官抓你!滚!」 那人不再理会掌柜的谩骂,只转过身提步而行,躲在垃圾之后的石柱却已呆若木鸡,眼中也痴痴流下泪来。 看着那人缓慢前行,又走往附近的一家面摊,石柱实在没法再忍,起身朝那人所在的方向奔去。 那人听得身后脚步声响,愕然回头看来,一见到石柱便大惊失色,转过身子拔腿飞奔。 石柱一边追一边喊道,「承翰!承翰!等等……」 那人只管加力跑动,全不理身后的呼叫,跑得一阵子却慢了下来,身形也不住摇晃,嘴里更发出咳嗽之声。 石柱喘着气大叫,「承翰……不要跑了!你既然来了西北,我便什么都明白了!还有那东西……你宁肯饿着也不愿拿去抵饭,我……我都知道了!」 那人脚步一一滞,竟然摔倒在地,随后爬起身来继续向前跑,比原先还要快上几分。 石柱自小吃苦耐劳,跑路也是强得很,见那人死不住脚,干脆也不再开口,只咬牙死死跟着那人,等着那人力竭。 果然又跑了一段,那人已喘得厉害,加上饿得头晕眼花,路都看不清楚了,勉强再奔了几步,便软软倒在地上。石柱大喜过望,加快脚步跑过去翻过那人的身子,却见那人双目紧闭,气息微弱,竟是昏了过去。 石柱身手抚摸他的脸,那半脸的胡子完全遮住了原有面貌,只有那双眼睛和长长的睫毛,仍如从前般俊美。石柱强压住心底的酸涩,将他整个人拖在自己背上,一步步的背回米行之中。 饶是他力气甚大,背了这么长一截路也是累得够呛,行到那善堂之前,一众熟识的工人早已迎了过来,帮他一起将这昏迷不醒的男子抬下来平放着,七嘴八舌的问他这人是谁,犯了什么病。 他道这人是他失散了的少爷,似乎无甚大病,只是饿得狠了,方才又受了闲人的气。他一边说着,一边取了热粥过来给这人强喂下去,果然食物下肚不久,这人便微微挣开了眼。石柱唯恐这人挂不住面子被人围观相问,赶紧推走那一众工友,「我家少爷脸皮甚薄,你们就当没见到他吧。」 一众工人也都单纯良善,想这位少爷不知怎的落魄至此,确实不便围在旁边,都点点头回去继续做事了,只悄悄投来几个好奇的眼光。 见到给自己喂粥的人就是石柱,李承翰挣扎着还要起身,石柱用力摁着他,低低的道,「什么事都吃饱了再说!你就算要走,不吃饱东西也没力气。」 李承翰动作一顿,定定的看着石柱不再言语,那眼神中倒不是羞恼窘迫,而是浓烈的焦急和迷茫。石柱喂他吃了几口,他伸手接过那大碗,「……我自己来。你……你是在这里干活?」 石柱笑着点头,「嗯……这里的掌柜待我很好,他是个大善人。」 李承翰正在吞咽食物,听他这般说,只眼神斜睨他,含糊的道,「你这傻蛋……看谁都好……世间哪有那么多好人……」 石柱仍是傻呼呼的笑了笑,「世间本来便是好人多过恶人。」 李承翰三两口喝完了碗中热粥,将见底的大碗递回石柱手中,「我还要……」 石柱乐滋滋的帮他再盛了一碗,还用另一只碗给他添满了菜,将那盛粥的碗递在他手里,自己就端着菜碗放在他筷子旁边,「慢慢吃,小心噎着……你……你身上怎么会没了银子?」 李承翰边吃边叹,「我便是遇到了天大的好人……我吃完再跟你说吧。」 石柱眼中涌起喜色,「吃完你也不跑了?」 李承翰身子一僵,神色有些犹豫,双眼盯着石柱面上深深看了一会,才勉强露出个笑容来,「跑还是要跑的……却想跟你说些话再走。我可没想到,竟会在这里遇见你……你怎么还没回乡?却在这里逗留?」 石柱大感疑惑,眨着眼睛问道,「你既然来了西北,难道不是想来找我吗?你……你饿成这般也没当掉那个玉佛……我……我已晓得了。」说至最后那一句,他脸上不禁有些发烧,心中却是满满的欢喜甜蜜,从前他就始终觉得这人待他是好的,如今更是知道自己并没看错。 李承翰又看了他几眼,脸上浮起痛楚迷惑的的表情,嘴里苦笑出声,「你这便晓得了?我自己都不晓得……我跑来西北,可并没想见到你。我以为你早回了乡了。我只不过……想看看这西北城镇到底是何模样,生得出你这种人。这街上人人口音都与你相似……这些路你也都走过……我却不想真的见到你。」 石柱哪里听得懂这番弯曲缠绕的心事,只睁大了眼,直直看着他,老老实实的回道,「我不懂。但我晓得……你这是待我很好,比原先还要好得多……」 李承翰垂下眼睫低声长叹,「近情情更怯……惟愿君安好……阿柱,我生性风流凉薄,自己都信不过,还惹了这么一身大麻烦,你何苦与我纠缠?我既已在此处现身,你便不要再待了,赶紧回乡去吧。我也会尽快离开西北,寻个远些的地方好好躲藏起来。」 石柱轻轻的「啊」了一声,他哪知「近情情怯」是何含意,只知李承翰又要与他分离,闷着声音摇头道,「我找了你许久也没找到……好不容易才见了你,我不走……你也别走。我们便在此处挣些钱银,再一起回乡去吧?我家里还有两亩地……」 李承翰无奈看向这傻气的少年,心头又苦又酸,只得出声喝止道,「阿柱,别说了!我……我还没吃饱,你别再跟我说话。」 他这便只管闷头喝粥吃菜,再不肯开口与石柱多说,石柱不知自己哪里又做错了,只好紧闭着嘴巴守在他旁边。待他吃得肚子滚圆放下碗后,石柱才小心翼翼的开口问他,「承翰,你可要洗澡睡觉?我看你也是很久没有……」 他仍是皱着眉头不言不语,站起身来就要提步,石柱吓得浑身一抖,立时伸出双臂抱住他腰,用力之大便如铁箍,怎么甩也甩不开。他焦急之中左右一看,附近许多人都盯着这处,只得以手轻拍石柱的背脊,放软语气低声哄道,「阿柱,这里尚有许多人……你先放开我。」 石柱哽咽着声音不住摇头,「我……我不放,我一放开你便跑了!我不放……死也不放……」 李承翰实在无计可施,正想着干脆点了他穴道扬长而去,手掌刚一挪动,已有一滴温热的水珠落在手背之上。李承翰明知自己不能心软,嘴里终究说出了安抚之言,「我……我就多留一晚好了。阿柱,别哭……大庭广众,哭哭泣泣的像什么话。」 第七章 这一天晚间,两人总算又亲亲热热的睡在一张铺上,却只是声音极低的相互说话。 李承翰沫浴更衣之后,石柱还问他要不要刮去胡须,他一径摇头,「好不容易才留了这么长,可不是极好的易容么,便遇上父亲也未必一眼认得出来。若刮去了这些胡须,不出三日我就要被人抓到……你道我怎么落魄至此?就是那江湖中贪财的高手,想要抓了我送回父亲手里,我李家家财甚多,父亲被我那般逗得四处转圈,当真是气得狠了,这几日竟放出暗花,谁抓了我回去邀功便赏金千两,便算是确切消息也有大笔赏银可拿。幸好我蓄了这满脸的大胡子,只被一个旧年相识认了出来,他武功比我高出少许,不但打伤了我,还抢了我身上的银票,料得眼下已去找我父亲发放消息。」 石柱听得一阵心寒,伸出手在他身上细细摸索,「你哪处伤了?伤得重不重?明天请个大夫看看吧,我这些日积蓄了一点工钱,虽然不算多,请个大夫还是无碍的。」 李承翰笑了一笑,抓住他手道,「阿柱,不准乱摸,我定力差得很……只是些许内伤,并无大碍,你工钱挣得那般辛苦,不要随便乱花。咦……你那些银子呢?你那些积蓄去了哪里?怎么穷得要在这里背米?」 石柱有些怕李承翰怪责自己,但又不想说谎,嗫嚅半天仍是开口交代道,「我……我听到别人说起老爷和周家公子四处抓你,担心你有事,就想找到你……我要知晓你平安无事。你放的那些消息……我都找去过,啊……我那次还看见了李老爷,他气冲冲的坐在客栈里骂人,我便赶紧躲开了。承翰,那神剑门的人……当真是凶恶残忍,只有人议论你和周家的事,便被神剑门的人砍去了头。我听他自言自语,那周家公子是他掌门师兄,那周公子……为人如何?可不会真的把你杀了吧?」 李承翰大出意料,心心中又是感动、又是害怕,愣了一愣才低低骂他,「你真是傻人胆大!你就算找到我,又能做什么?」 石柱脸上立时浮起歉疚神色,「对不起,我……我又做错了事。可是我总做噩梦,梦见那周公子一剑把你杀了……我实在放心不下,我只想……」 李承翰见他这般自责愧疚之态,只好伸手抱着他解释道,「我不是怪你……我这是……唉,你实在鲁莽得很,若被神剑门的人知晓你与我相识,一个不好便白白的送了性命!幸好周天南不许门人插手此事,一直是自己独身追寻我的踪迹,又不像我父亲,拿着大笔钱银放出暗花,我便至今也没被他追上。若被他找到……我也不知他会怎样,总之我这辈子也不想再见到他。阿柱,你听我的话,明白一早起来便赶紧回乡去,我自会另找个地方躲藏,若以后风平浪静了……我……我会去看你的。」 石柱痴痴看着他的脸,双臂紧紧抱着他,不愿松开,「我知道我没用,只会给你惹麻烦……可是……我晓得你真的待我好,你是怕我丢了性命,才狠心不理我,叫管家送我上船,是不是?我原先就觉得你是好的,只是想不清楚……你明明对我这么好,又不肯理我……还狠狠的打了我一巴掌……你是怕我不肯走,才想叫我死了心,是不是?」 李承翰皱眉苦笑,「你把我想得太好了。阿柱,我那时可没想到这么多……我只是,呃……我身体有异,便去看了大夫,大夫说……说我身体无病,乃是心症,遇上了自己真心喜爱的人,才会大失常态,我却不信……我到现在也仍是不信,我会待你长长久久、一心一意。以我这风流性子,再喜欢的人也顶不过一年半载,便算是那周天南,我也曾真心喜爱过他,得手之前还辗转反侧、数日相思,可到后来被我得了手……三两天下去情意就淡了。」 他轻轻抚摸石柱的头发,自喉间发出长长的叹息,「只是……我却不想哄骗你。你单纯如纸,我说什么你都信,就算知晓得清清楚楚,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也还是这般死心踏地,你如此待我,我真的受不起……我这便明白的跟你说,我真的是想放你一条生路,也放我一身自在,我们今晚共聚一宵,明日便各走各路,我知道你在乡间明明安安的过活,也就心安理得、了无牵挂了。」 石柱听他讲得如此淡然,双手将他抱得更紧,只恨不得把一颗心掏出来送给这人,「我舍不得你……承翰,我给你讲过兔子和猎人的故事……我便如那只兔子,你既已养熟了我,我就离不开你了。若是你安然无事,喜欢上了别人,我自会了无牵挂的回乡去,但眼下你身陷险境,我却怎么能安心回乡?不如……不如你跟我一起去乡间躲一躲,那周家公子也未必找得到我们,过得个三年五载,他心也淡了,李老爷也消气了,你再回家去。」 李承翰倒真的细想了一番,仍是不敢轻易点头,「不成……你与此事本无瓜葛,若累得你白送了一条性命,我当真罪莫大焉。阿柱,你到底明不明白,我这等人,根本不值得你舍命相护!我对你只是有些感动怜惜,远远不及你对我这般情深义重啊……」 石柱凑起嘴唇在他脸上重重一吻,将他余下的话全部阻住,双眼定定看着他挺秀的面孔,手也伸出来在他脸上缓缓摩挲,「承翰……人早晚都会死,分别只是死在何处,死时身边又有何人……我父母早亡,无亲无故,与你一起的每一日,都比以往十数年还要开心,但与你分开之后……我日日都为你的安危担心。我……我想要跟你一起,能多久就待多久,与其日日夜夜的为你担心,还不如跟在你身边更为安心。我不怕死,但我更想活着与你在一起……我会努力不拖累你的。」 李承翰苦笑摇头,「可我会拖累你!阿柱,莫再说了……我已定了主意,你乖乖睡觉吧。」 石柱哪里肯闭上眼睛,仍是双目大睁的深深看他,他莫名其妙就一阵心软,嘴里不由自主开口哄道,「那……那我们明日一起动身上路,我多送你一程可好?」 石柱似乎还想说话,犹豫半晌又咬着下唇轻轻点头,将他的一双手臂牢牢抱在怀中,才慢慢地闭上眼睛。 这一夜两人都没有睡着,李承翰想着明日再怎么劝劝石柱才好,石柱却是唯恐真的睡着了,他会干脆来个不告而别。李承翰倒完全不曾这么想,他既已说了再不会欺骗石柱,那就是十分当真,他平生哄骗过无数人,唯有这少年令他不忍再骗,也根本不愿、不用去骗。便算是善意的瞒骗,他也再做不出来,那次离家之前的一番所为,害得石柱深受重伤,他自那以后便知晓这少年实在太过死心眼,无论他真假虚实,恶意还是善意,这少年仍是一门心思相信他、护着他。 除去怜惜不忍,他也不知自己对这少年到底有多少爱慕,这爱慕之心又能维持多久?他这种连自己也不信的无德浪子,偏偏有这少年死心踏地的信他爱他,他也不知这到底是幸运还是劫数。想至些奥妙难解之处,他不禁无声苦笑,他真正的情劫非是周天南,而是这睡在他身侧的少年。 过往只有恣情纵意、爱欲由心,从未识情愁情怯滋味,自与这少年有了交往,他竟将那许多愁思顾虑一一尝遍,再不复往日的果断潇洒。这少年明明纯良如水,却能活生生将他这一颗铁石之心缓慢侵蚀,想起事情来也开始千绕百转,蜿蜓曲折,当真有水滴石穿之功。 第二天清晨天还未亮,两人都是早早睁眼,精神也都不是太好。 李承翰起身穿衣之时,石柱也跟着一起,两人同时穿好了衣服,又同时洗面,石柱等他洗完了脸拿着梳子就为他梳头束发。李承翰也不言语,任石柱动作笨拙的为自己做着这等事,在铜镜中看到石柱手指发颤、表情甚是难过,只一转过脸正面相对时,石柱却对着他露出了笑容。 他叹息着握住石柱的手道,「阿柱,你无须装做高兴,若心中难受,便痛痛快快的骂我一顿。」 石柱只是摇头,将梳子收近包袱,便唤他一起动身,「我只是刚才看到你头上有一根白发,才想到你最近受了苦……不过后来又想着,你人还好好的,头发白了一根实在算不得什么。承翰,我已想好了,我会听你的话,回乡平平安安的过活。我不会出来找你了……我等着你。」 李承翰心头一震,试探着问道,「若我一直不来呢?」 石柱仍是微笑着道,「反正我也不会去别处,你若来了就能找到我;若你不来,我也是在乡间过完这一世。不管你来是不来,都要记得给我写封书信,让我知道你过得好不好。你可答应?」 李承翰看着他面上的笑容,重重的点了点头,「嗯……我记住了。不管我身在何处,定然每年都会给你写些书信报个平安。」 「这便够了……我们动身吧。」石柱打开房门,牵着李承翰径直走往米行大门之前。 掌柜的听得石柱要走,还颇有几分眷恋不舍,交待他以后若再出门,千万记得来此处打个招呼。石柱笑着应了,掌柜又给他多结了些工钱,他领了工钱便对一众工友辞行。 李承翰不声不响的一路护送,两人买好了粮食种子,又买了一架驴车,一起坐在那架驴车上缓缓前行,看着倒颇像两个乡村农夫。石柱带笑盯着他满脸的胡子,时不时伸手去摸一下,李承翰放粗声音跟他调笑,「娘子,我这幅美须可生得威武吧?」 石柱收回手摸摸自己的下巴,「其实应该我来留须……你长得那么好看,应该你是娘子才对。」 李承翰仰着脑袋嗤之以鼻,「这却是奇了!为何生得好看便要做娘子?世间多有美男取丑妇,丑妇无貌有德,就像阿柱你一样这么好。」 石柱眨着眼想了半天,才老老实实的反问道,「你是不是说我生得丑?我比起你来,当然是很丑了……这世上没人能比你好看了。」 李承翰忍不住听得一阵肉麻,瞪着石柱摇头叹道,「说你傻……你却还知道讥讽我……」 石柱表情困惑的看了看他,极为认真的大声辩解道,「我没笑你……我说的是真心话。」 李承翰仔细琢磨石柱的眼神,果然是满待仰慕的望着自己,这便得意忘形起来,挺直身子摇头晃脑的吟诗,「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彷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 石柱瞪大眼,摇头打断道,「听不懂!」 「呃……这是说一个人生得极其好看。」 「好看便是好看,什么惊鸿游龙……」 「呃……我不念了。咱们说点别的吧……」 两人一路说说笑笑,彼此心中都是依恋不舍,李承翰想着只送到下个城镇便告别分手,却一直送了两整天。那句分手之言每次临到嘴边,石柱都彷佛知晓他要说什么,那双黑如深潭却能一目见底的眼睛定定的看过来,那句话就不由自主吞了回去。明知多相聚一个时辰,便会给石柱多带来一分危险,他还是以侥幸之心说服自己,不过是一时三刻罢了,他未必那般背运。甚至有好几次抚着石柱的手时,他险些冲口而出──我愿随你归乡,就躲他个三年五载。这句话终究被他忍住了了,与那分手的话一齐吞在肚里,满腹愁思来来回回,面上倒始终挂着笑容。 到得第三日上午,已送到一个偏远小镇,离石柱老家的乡村,只隔了一条河。站在渡口上船之前,反而是石柱微笑着开口,「承翰,我们就在此告别吧。」 李承翰心中一酸,此刻石柱竟比他更为强韧,「我……我还是送你上船。开船时我再下来。」 石柱握住他手,用力捏一下便放开,「船马上就要开了。你无须上船……除非你要随我一起回乡。承翰,我仍是想要你跟我一起去,无论迟或早……我都等着你。」 李承翰眼眶一阵发热,伸出双臂紧紧抱着他身子,言语中终于微带哽咽之声,头也紧贴在他耳侧轻轻落下一吻,「阿柱……我……我舍不得你……若我哪天真的来找你了……便再也不会走……若到你二十岁那年,我还是没有来……你便当从没见过我,找个好女子成亲……你答应我,好不好?」 石柱缓缓抚着李承翰的背脊,声音清楚的答道,「不管你来不来,我都不会成亲……如果照顾得来,我要收养几个娃娃,把他们当作自己亲生的,好好养到大……承翰,这样我才会很开心。」 李承翰偏头看向他脸上,却是笑得开心真切,显然并没半分作伪,也只得发出一声叹息,「你若真的开心便好……」 两人拥抱了一会,船上摆渡的船夫已在大声催促,石柱轻轻推开李承翰,赶着那辆驴车走向渡船,走得两步,又回头对他笑了笑,似是在叫他放心而去。 李承翰呆呆的立在当地,看着这人身影慢慢走远,身边旁人的嘈杂嬉闹之声全不入耳,世间便只剩这一个孤孤单单的背影深刻在心。 他脑中一片混乱虚空,胸口却涌起半是甜蜜半是酸楚的渴念,忍不住向前冲了两步,嘴里已叫出这人的名字,「阿柱!等等!我……我……」 石柱脚步一顿,立时转过身来,看着他速度极快的奔向自己,面上咧开欣喜的笑容。只是顷刻之后,那满面笑容却化为惊恐畏惧,手也抬起来直指着他所在的方向,嘴里大声叫道,「承翰!神、神剑门……」 李承翰心中一凛,已然知晓自己身后定有个神剑门的门人追来了,脑里在电光火石之间飞快寻思:自己旧伤已无大碍,若对方只有一人,当可竭力与之一拼。既然被人发现行迹,却要拼命杀了那人以绝后患,方可保得自己与石柱的安全。 主意如此一定,他身子不动,掌心已提起十分真力,嘴里极为镇定的淡然开口,「是神剑门的哪位仁兄?还请报上名来。」 那人脚步几乎无声,走至他身后也只能听到浅浅的呼吸,显然是内力极强的一流高手。他心底冰凉一片,已知今日决难杀了那人,只得向着对面的石柱猛使眼色。那船夫又在大声催促,若石柱此时上船,他当可尽力拖住那人,到船开得远了……起码可保住一人性命。 石柱自然看见了他的眼色,一双脚却像生了根,只对着他用力摇头。他这才焦急头痛,身后那人也已开口,那清雅悦耳的嗓音,直令他浑身都僵住了。 「承翰……你若不开口,我还认不出你来。你比从前长高了许多……不过你的声音,化成灰我也认得。」 李承翰缓缓转过身来,苦笑着看向身前白衣飘飘的年轻男子。 六年前周天南第一次艺成下山时,便是这么一副纤尘不染的淡逸俊美模样。神剑门人人都着白衣,只有周天南能将一身素白的衣裳穿得这般好看。 即使脸上有些憔悴之色,周天南那身白衣,仍是洁净如雪,脸上表情甚是平静,看着他那一脸的大胡子,秀丽的眉头才微微皱起,声音中带着七分亲昵、三分嗔怪,「你怎的搞成这幅怪样子?」 李承翰将一只手放在身后轻摇,面上微笑着柔声开手,「天南,好久不见,我可一直记挂着你。」 周天南身子一一晃,盯着他眼睛深深看去,脸上便泛起一抹极为轻浅的冷笑,语声却柔软亲密,「承翰,我不信。」 短短两个字之间,周天南身形已动,李承翰未料对方这么快便出了手,武功也实在与之相差太远,只一招便被周天南点住了好几个穴道。周天南将他倒下的身子一把接住,见他面色焦急的看着前方,顺着他眼神一瞄,身形竟移动如电,又是一指点住了石柱身上大穴,一手一个拧着两人飞身上了那艘大渡船。 船上船夫和客人都被周天南这手功夫吓得噤声,他冷冷扫视众人一眼,只简短之极的开口道,「全部滚下去。」 那些身无武功的普通人,哪有胆子与他拼斗,赶紧排着队奔下渡船,连船主和船夫也都乖乖下了船,只要他们不留在船上,料想这人也开不动如此大船,办完要办之事总会离去,即使是要在船上杀了那两个人,船能拿回来就是万幸。 赶走了船上诸人,偌大的船板上就只余下他们三人。周天南先不解开李承翰的哑穴,望着石柱之面淡淡问道,「你是谁?与他有什么瓜葛?」 石柱看着眼前这白衣胜雪的俊美公子,心中觉得这周公子未必真如传闻那般心狠手辣,再看一眼李承翰,对方脸上却已是汗水遍布,一直对他猛使眼色。他脑子本就不大灵光,此刻更是不好使,只想让这周天南放过李承翰一条性命,「周家公子,是我缠着他,他才不肯与周家结亲的,都是我的错,你要杀便杀我好了!」 周天南居高龄下的瞟了他一眼,转头对李承翰微笑道,「承翰,这人想为你舍命了。你真会骗人,连这种粗野乡民也被你骗去心肝。你这般饥不择食,什么样的人你都要,只是不肯要我!」 石柱看这周公子半点也不信自己,急得说话都结巴起来,「我……我说的是真话!周家公子,你……你别为难他,他其实是个好人!」 周天南被他这句话险些逗得失笑,望着李承翰上上下下的审视,「你竟是个好人?我从前倒是看不出来……承翰,你明明是个喜新厌旧的风流浪子,如今还来者不拒,全不挑嘴了?」 李承翰眨着一双桃花眼,斜斜看向周天南,嘴角也挂起那勾人的笑容,努力施展起过往的迷魂招数。周天南痴痴看着他这般风流邪气的模样,目光渐渐迷茫起来,忍不住伸手轻抚他俊逸的眉眼。正神思恍惚之间,突然想起李承翰之前看着那粗野乡民的眼神,面色又沉了下去,一耳光打在李承翰脸上,「你如此作态,便是有所图谋,难道他所说的确是真话?你竟会真心恋上这么个粗野村夫?」 周天南紧抿着两片薄唇想了一想,伸手拧过石柱的身子放在李承翰近前,自腰间抽出自己从不离身的宝剑。剑身晶亮耀眼,笔直指在石柱的胸腹之间,「承翰,我这便试试,你到底喜不喜欢他。」 话声未落,石柱身上已被那锐利的剑锋划破了好几条口子,破损的衣缝里,立时涌出鲜血。石柱此刻也是硬气得很,任伤口又痛又冷,只咬紧牙一声不出,周天南凝神看着李承翰面上,果然有痛楚之色一闪而过,随后便是隐隐的害怕惊恐,更不再多看石柱一眼,而是满脸大汗的望向手里提着剑的周天南。 周天南又在石柱身上浅浅划了几剑,最后甚至还在石柱脸上也划上了一条口子,李承翰都只一直看着周天南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不断向他抛来恳求讨好的眼神。周天南至此已能确信,李承翰对这村夫并无半点真情,却也不禁为这人的凉薄齿冷,收了剑走过去捏起他下巴痛骂,「你竟一点也不心疼?这人也曾与你同床共枕吧?人家甘愿为你而死,一颗心全都给了你,你却这么薄情!」 李承翰脸上终于闪过一丝愧疚,这才瞄了浑身都在渗血的石柱一眼,随后望着周天南露出充满悔意与柔情的神色来。周天南被他这样看着,总算觉得这六年来的委屈痛苦有了报偿,忍不住一阵意乱情迷,伏底身子在他耳旁轻声说道,「承翰,分别六载,我日日夜夜都想着你,有许多话想要与你细说,我们进舱可好?」 李承翰求之不得,拼命眨眼点头,周天南便抱着他快步走进船舱之中。石柱兀自在他们背后嘶声而叫,「周家公子,你千万别为难他!承翰!承翰!」 第八章 进了内舱,虽然摆设不甚豪华,勉强还算宽敞干净。周天南将李承翰放在椅上坐下,回身闭紧舱门。李承翰眼神焦急的望着那扇门,待周天南回转身时却只凝视对方的面孔,一双美目中,便似含着千言万语正待倾诉。 周天南慢慢走至他身前解了他被点的所有穴道,内力不动声色运转全身。周天南武功远远高于他,此举本就出于故意试探,只要他胆敢轻举妄动,周天南便再也不会信他说的任何一句话。 李承翰得了自由,果然合身直扑向周天南,用力之大将其直接一把摁倒在地。周天南心中冰冷,手掌已握住了腰侧的剑柄,剑光刚一出鞘却又收了回去去。 李承翰哪里是要出手伤人,只把一张嘴落在周天南脸蛋上亲个不停,他一边胡乱亲吻、一边说着含混的甜言蜜语,好一副跟心上人分别已久的猴急之态。 周天南自与他有了那番纠缠,再没跟第二个人亲密过,出身神剑一派,又是掌门弟子,别说此人自己也是心高气傲,即使此人愿意委身,除了这色胆包天的李承翰,哪那么容易找得到敢于近身之人?久别六载,周天南总算又尝到被人亲吻索求的滋味,身子不由主子就软了下来,脸上登时飞起一片嫣红,嘴里却轻轻推拒道,「你别这么急……承翰……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 李承翰埋头在身下人雪白的脖颈间恣意挑逗,嗓音低沉模糊,带着些欲念横生的沙哑,「天南,你难道不想?我是忍不住了……我现在就要。」 周天南向来有些洁癖,这船舱之内实在令他难以忍受,「那……那也不能在这种地方!外面也还有人……承翰,我还有许多话未曾对你说,你别急成这般……」 李承翰只管死死抱着他不放,手指已抚上他胸前敏感之处,「这里有何不好?我们一边说一边做……我可想死你了……啊,你脸皮甚薄,外面那人倒是颇为碍事,我们赶走他如何?」 周天南目光一闪,用力推开他坐起身来,眼神又是妒忌又是怨毒的盯在他面上,「原来……你是想叫我放走那人!你装得倒好,便似一点也不在意这人性命,其实心底里还是怜惜他的,是不是?」 最后那三个字语声尖锐,凄厉刺耳,李承翰忍不住缩了缩身子,微露出畏惧与窘迫的神色来,之后却再次伸臂抱住周天南,脸上终于诚恳些了,「天南……我……我也是有那么一点怜惜他,这人也算跟我相识一场,你该知道我的……我就是这么个毛病,总忍不住四处招惹野花野草,虽只是逢场作戏,也毕竟结交过一场……负心薄幸是在所难免,再害他们性命就说不过去了。我向你保证,经过这次的教训,我再也不会随便害人……我从此就只一心一意害你一个,骗足你一辈子。」 他语声低回缠绵,听在耳中如醇酒醉人,听在本就爱慕他的情人耳中,更是犹如天籁。周天南脑中一片眩晕,也伸出双臂来紧紧回抱住他,「你……真的?你这次真的不会再骗我?」 李承翰咬牙回道,「真的……天南,只要你肯原谅我,我甘愿屈身在下。你也知,我从来都是身在上位的……唯有你,我……你若不信,现在便可一试。」 周天南先是面泛惊喜之色,想了想却凄然摇头道,「承翰,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若只爱你这副皮囊,天下与你一般好看……甚至比你还要貌美的男女也能找得到。真是荒唐……我想要的是你这颗真心,可偏偏我爱的就是你这番风流不羁的坏模样。第一次遇到你,你正是身染重病之时,再不好好调养便要归西,却还是一点不收敛,整日里想着那等轻薄下流之事,动不动就缠着我,说一些淫邪的话……我那时便知,你并不是个好人,更不是个可以一世相陪的情人,可我还是……你既然要招惹我,我也是你的劫数,承翰,不管你怎么说,我都是无法尽信了,我还是恋着你,却不能再信你……」 周天南语声顿了一顿,脸上绽开一抹温柔甜蜜的笑容,「我已经想好了,把你关到我神剑门中掌门清修的石洞中去,我会一辈子陪着你,这样你就能一心一意的对我,也不能再出去害别的人伤心了。」 这段话令李承翰浑身寒入骨髓,面上也做出伤心悲哀的神色来,「你竟要锁着我一辈子?无论怎样,你都不肯信我?天南,那我便把心剖出来给你看……」 语声未落,他已握住周天南放在腰侧剑柄上的那只手,就着两手交叠之势,将那柄长剑用力拔出。周天南握着那柄长剑正惊疑不定时,他竟赤手抓住明晃晃的剑锋向自己胸膛直刺而进。周天南惊叫一声,立刻汇聚真力飞起一指弹断剑锋,李承翰才松开血淋淋的手掌,任那截剑锋飞出直钉在船板之上。 周天南被他吓得六神无主,手上剩下的半截断剑也「叮」的一声掉落在地,眼见那手掌上鲜血淋漓,也不知伤得重不重,只急得抓着他手臂,颤声询问,「承翰,你怎样了?痛不痛?」 李承翰痛苦的呻吟一声,手掌上淋漓直下的鲜血,须臾间染透了衣袖,周天南急匆匆撕下自己一截袖子,双手捧着他手掌为他细心包扎。正为他手上那两条极深的口子心痛不已时,周天南突然身子一麻,整个人都软倒下去。 李承翰神情歉疚的看着眼前被他苦骗中计的男子,又再伸指连点其身上好几处大穴,嘴里却语声极低的说道,「对不住……天南,我若不使这苦肉计,令你心神不属,定然不能侥幸将你制住。总之我这辈子是对不起你了……若有来世,你也别再遇到我。」 说完此句,李承翰立时偏头转身打开舱门,脚步极快的奔到外间船板之上,周天南伤心怨毒的眼神,在背后不住射来,他权作不知,只扶起倒在船板上的石柱大声叫道,「阿柱,阿柱?你怎么样?」 石柱早在外间叫哑了嗓子,此刻竟失声说不出话来,人倒还算清醒,只只是因为先前的失血有些虚弱。被李承翰抱着猛一摇晃,石柱赶紧连连点头,张大口型嘶声说着自己没事。李承翰听他发不出声,却看得出他口里所说之意,抓紧给他解开穴道,拉着他站起来,便拔腿狂奔,「跑!」 起初跑得几步,石柱穴道刚解,全身血脉不畅,李承翰也狠劲硬拖着他快步而逃,若此时停滞一刻,就早一刻被周天南追到,他只是点了对方穴道,以周天南功力之高,过不多时便可解开。 若要伤了周天南手脚,自然可以多阻挡一些时辰,但这等事李承翰实在做不出来。周天南对旁人也许心狠毒辣,对他却是真心真意的看重着紧,方才自己那苦肉计施展之时,周天南急得方寸大乱、神思恍惚,自己才能趁其不备一击得手,以他那点家传武功,再练一世也不是周天南的对手,利用了对方待他的深切情意,才可将其制住……此举本已十分卑鄙,乃迫不得已而为之,若不尽早逃离,周天南一个不开心便能出舱杀了石柱,自己也要被掳至那神剑门关起一世。他宁死也不肯这般被人强行囚禁,方才在舱中倒真的用上了全力。若周天南并不阻止,他便就那么死了了事,料得周天南那时也会伤心一阵,自然没了心思再为难无辜之人。 他不敢想再被周天南追到会是如何下场,一门心思拖着石柱,能跑多远就跑多远。周天南亲眼见到他救了石柱,此时再与石柱分开更是危险,只能就此绑在一处,尽量躲往人多的市镇,趁着人潮熙攘方可多避一时,待周天南追岔了路子再做打算。 他这个算盘虽然打得颇响,奈何两人都有伤在身。石柱身上伤口甚多,虽都是些浅浅划痕,毕竟失了些鲜血,他手上的伤口也是深得很,随着急速的跑动,血脉流动亦快,两人的伤口都难以凝结,跑了一路就滴了一路。旁人看见这两个身上有血的人,远远看见便走开躲避,他这才回过神来大叫不妙,掉转脚步拖着石柱跑向镇上的成衣铺子。 留在舱上的周天南静静躺在地上,一口银牙却险些咬碎。眼睁睁看着李承翰满面焦急扶起那乡野少年狂奔而去,他又是伤心,又是不甘,自己在李承翰心中,竟然比不上这么个长相难看的村夫。他一边急运真气直冲穴道,一边恨恨在心中咒骂那有眼无珠的李承翰,突然想起方才自己伸指弹断剑锋时的那一刻来。 那剑身上所遇阻力极大,对方显然用了十足十的劲力,剑尖所指方向也不偏不倚直直对着心脏,根本不是什么作伪。若他不弹出那一指,李承翰定会死在剑下,即便料定了他会出手相救,李承翰也是拼上了性命……为了救走那个村夫,李承翰竟甘愿冒性命之险? 原来……这人并不是没有真心,只是这颗真心已给了别人……而且还是个远远不如自己的人。周天南想至此处,一身真气登时大乱,强忍得片刻便无法压制,一口鲜血直喷在自己胸前。 吐了这口血之后,胸口传来一阵剧痛,反而令他清醒冷静下来,凝神导气略一查探,丹田真力已去了十之三四。他悲伤之极的嘿嘿冷笑起来,就凭着自己一半功力,也能轻而易举击杀那对狗男男,只要杀了他们,就再没人会让自己伤心…… 他心思既定,余下的真气便能运转自如,只花费短短一炷香时间不到,被那负心人所点的穴道就已冲开两处。料得那人对自己尚有畏惧歉疚,如此用上的真力才这般轻微,但他宁肯那人当时就把他一掌打死,他反而比此时开心快慰得多。若当时就能死在那人怀中,自己必不会知晓那人始终在说谎……即使知晓了那人其实还是在骗他,也绝不会知晓那人已把那颗真心给了远不如自己的旁人…… 待到所有穴道全部冲开,他立时一跃而起,提起那柄断剑奔出舱门。沿着那两人一路留下的血迹,他轻而易举便找到附近的城镇之中,即使并没留下那些血迹,那两人也定会往人多之处掩盖形迹而逃。他此时已铁了心诛杀两人,无论那两人逃去哪里,无论天涯海角还是繁华闹市,他都不会再有任何顾忌。 杀死那两人之后,他反正是要终老神剑门山顶,一生一世不会下山了了。 他一身白衣早被血迹所染,脸上神情也是其寒如冰,手上又提起带血的断剑,所经之处人人闪避。他随手拧过一个路人稍稍逼问,那人已是抖如筛糠,颤着手指往前面一条长巷指去,「那……那边去了,大侠饶命啊!」 他扔了那人继续前行,在闹市之中,便运起轻功掠过一众路人头顶。他身形高挑,姿态美妙,人又长得俊逸清雅,若不是剑上和身上都有斑斑血迹,手臂上也缺了一截衣袖,当真如画中仙人入了尘世。 他这番旁若无人施展起轻功,寻常人等只有躲避四散,人群中却有一个声音惊喜的开口大叫,「天南世侄!」 周天南身子一滞,落地回头看去,那满身风尘仆仆的老者,可不正是李承翰的老子?他本待不理,李老爷已向着他所在方向快步奔来,三两步来到他身前抓住他手猛摇,「你既然也来了此处,那逆子确是在附近现身了?你可曾见了他?他这次做的委实太过,我定要亲自打断他手脚,再将他五花大绑押至你家中登门谢罪!」 周天南微皱眉头看着这老人神情激动的脸,嘴里极为冷淡的回道:「不用了。我自会寻他。」 李老爷愣了一愣,视线往他手中提着的断剑上瞄了一眼,略带试探的开口问道:「还是由我亲自责罚这个逆子的好,天南世侄,我一路寻来,也问了许多人,到得这附近便失了踪迹。他既然蓄了一脸胡子,倒是十分好认,都说他还带了个村夫一起狂奔过市,身上还有血迹……你可知到底怎么一回事?」 周天南面色微变,沉吟片刻便垂下头道,「此事说来话长……我其实已找到了他,正在叙旧之时,我有个死对头也寻来了。承翰和他的朋友都受了伤,我只好叫他们先走一步,那对头功夫甚高,我随身多年的宝剑也被他打断,自己还受了点伤。好在缠斗一番后,我终于脱了身,这便与他们来会合。」 李老爷稍一寻思,便信了周天南,自己那逆子怎可能打断周天南这等高手的随身宝剑?更不可能将周天南打伤。对方脸色苍白,胸前衣襟染了一大块血迹,显然是受了内伤吐血所致。以周南天一派掌门之尊,也绝不致当街追杀手无寸铁之人,倒要谢谢周天南不记前嫌救了自己那逆子的性命。 李老爷双拳一抱就要道谢,嘴唇方才掀动,周天南已伸出一手来,遮挡他这番行礼的动作。李老爷双拳都落入他一只手掌中,竟被他握住动弹不得,周天南的另一只手却飞移如电,顷刻间点了李老爷身上好几个大穴。 李老爷身形未倒,周天南已拽住他腰带将之整个拧起,继续运起真力飞身而行。李老爷心中震惊不已,却苦于哑穴被点,发不出一丝声音来,只好运起全部真气尽快冲穴。 周天南速度极快的找了几条街,总算在一个成衣铺附近的垃圾堆中,看见了那两人穿过的血衣,再逼问了那成衣铺的老板,得知那两人早已换上干净衣服混入人潮之中,那些伤口肯定也好好的包了起来。 周天南呆呆的站在街上几边望去,经他如此一番追逐,早吓得各人都躲进了屋子,连生意铺子也都急急收了。有几个捕快衙役服饰的男子围上近前,被他一掌远远打飞,其他同来之人便只敢聚在路边低声窃语,再不敢公然接近。偌大的街道上变得空荡荡的,所有人都躲在屋子里闭门不出,一时半刻哪里找得出那两个人的踪迹? 他放眼望着长长的街道,嘴里发出低声的冷笑,将李老爷往地上一放,边运足内力缓慢开口,其声当可清晰传至两三里之外外,「承翰,你给我出来,带着你那村夫一起。否则,我就杀了你爹。我知你听得到,我等你一炷香。若时间一到,你还不来,我绝不手软。」 他运功说完这番话后,将当着街中盘膝静坐,眼睛也微微闭着,竟似一派悠闲,手中断剑却始终搁在李老爷的脖颈之上。 李老爷真未料得这人做得出这等事,震惊恐惧之余,先前聚集起的一点真力,越发吓得散了,又听得他这般要胁自己的逆子,不由心中大急,满头冷汗都流了下来,勉强镇定心神再度运气冲穴。若那逆子不肯出来,自己的脑袋就要不保;若那逆子果真出来,自己便要白头人送黑头人……无论哪种结果都是凶险至极、非他所愿,只有尽快冲开穴道,才能有助于目前情势。 一片静谧诡异的气氛之中,时间流逝得飞快,周天南睁开眼抬头望向天空,日头已稍稍偏移了一点,推算时辰以至,慢慢站起身来。断剑上血迹早乾,只残余些许暗色痕迹,他先是在剑下的脖颈上清清一掠,一缕鲜红的血液登时渗出。李老爷双眼紧闭,一声不出,只集中精神全力冲穴,此时正是紧要关头,无法为任何外力骚扰分心,否则功亏一篑,下场更是难测。 「承翰,你若还不出来,你爹就要身首异处。」周天南仍是面无表情看着那剑身上新添的血迹,运足真力将声音传出极远。 街边远远站着的几个衙役捕快面色大变,终于有个年轻些的探头,冲他大喊叫喊,「青天白日的,你还有没有王法!赶快收手……否则拘你进大牢判你死罪!」 他眼神一扫,那年轻捕快便吓得往后一缩,手里握着的大刀赶紧挡在身前,却是抖个不停,嘴里仍在颤着声音继续叫喊。他眉头微微一皱,随手在地上捡了块石头斜斜打出,隔了半条街之远也不偏不倚打在那年轻补快的哑穴之上。 其他人赶紧扶着那年轻捕快退开躲避,周天南这才回身,看向闭着眼面色涨红的李老爷,断剑再次横在对方颈上,嘴里淡淡开口说道,「李世伯,对不住了,我要杀死你。等我杀了你之后,承翰一世也会恨着我、记得我,总会想尽法子来找我报仇……这也不错。」 他说完之后,脸上竟浮起浅浅的笑容,手中断剑稍稍提起便待落下。 到得这个地步,他确然就是这般想了,做不成一世情人,便要做李承翰的杀父仇人,反正那负心人已不可能再跟他一起,杀了其父也没什么,能让那负心人伤心怀恨,比杀了对方本人倒是更好些。 眼见当街便要发生血案,街边一家大门紧闭的客栈楼上却传出大喝之声,「剑下留人!」 周天南动作一顿,抬眼斜睨那客栈楼上,随着窗子被一股大力推开,一个人影立时从窗中跳了下来。 李承翰换了身整洁衣裳,手掌上还包着周天南身上撕下的衣襟,连一脸胡子也不知何时刮了个干净。若不是抓了他父亲这般威胁,倒真的会被他逃过这番劫数,周天南哪里想得到,他已换回了原来形貌。 即使逃亡了一些时日,不久前又失了血,回复原本面目的李承翰,仍是俊美得令人呼吸不畅。周天南痴痴凝视他这张六年不见的风流面孔,一个字一个字的说道,「叫你那村夫出来见我!」 李承翰此时已至绝境,也懒得再欺瞒哄骗什么,只傲然直视周天南,「是我负了你,与他人何关?你要杀要剐,只管下手吧。」 周天南轻轻摇头,面上笑得极尽温柔,「我却不想杀你了,承翰……我还是舍不得。我要杀了你真正喜爱之人,让你一生一世都深深的恨我。我让你自己挑,是要你爹呢,还是要那个村夫?总之今日我只杀一人。」 李承翰眉头深皱,咬牙看向周天南怨恨又痴迷的眼神,「天南,你何苦如此?你今日所为,若在江湖传了出去……」 周天南仍是微笑着打断他道,「我不怕……我什么都不在意了了。今日之后,我就回到门中石洞终老一生,再也不会下山了。这掌门之位谁爱坐谁坐去……我也不理了。承翰,我只要一心一意的等你来找我寻仇,我杀了他们中任何一人,你都会不断来找我报仇的……你不会不理我,反而要费尽心力来见我……呵呵……」 周天南话语中的执迷缠绵之意令李承翰浑身发凉,对身前这人又怕又怜,此刻方才痛悔少年时那一段段荒唐作为。他不过一夕风流,人家却是铭心刻骨,周天南虽为人偏激,若不是当初情窦初开时便遇上他,从此情根深重、眼中再看不见别人,今日未必变至如此疯狂。 他满头冷汗自额际缓缓流下,对着眼前这被他所害的男子跪了下去,「天南,我是真的知错了。我对不起你……我当初就万万不该对你始乱终弃,之后更不该对你多年都没个交代,反而一直避着你,躲得远远的……」 「住口!你给我起来!我不要听你说这种可怜我的话!不管你作何姿态,我都铁心杀他们两人中的一个,我只数三声,你若再不交出那村夫,我立刻杀了你爹。」 第九章 周天南那句话刚一说完,连三声数字还不及念出,李承翰先前藏身的那间客栈便被一人踢开大门。 石柱脚步飞快的奔了出来,与李承翰跪在一处,身子还往前挪动,将李承翰微微挡在后方,一边狠狠磕头一边嘶声恳求周天南,「周公子,你杀我吧!千万别伤了李老爷和承翰!」 周天南眼睛眯起,死死盯在这乡野村夫的面上,横看竖看都不知李承翰到底喜欢上这人哪里。他心中一半是凄然难过,一半是怨恨委屈,声音也不禁变得嘶哑低沉,「承翰,我要你说,这人到底何处好过我?若你能让我输得心服,我便饶了他的性命!」 李承翰一见石柱奔出,心底便只剩冰冷恐惧,双手紧紧拉着石柱往自己身后推去,「我叫你无论如何都不能出来,你怎么不听我的话!」 石柱只哽咽着回道,「我……我忍不住了……我怎能眼睁睁的看着李老爷被人杀了……我……承翰,你就让我死了吧,我生来贱命,无牵无挂,死了也只得我一个人。李老爷却死不得,你和李夫人都会伤心难过!」 李承翰红着眼眶狠狠骂道,「傻阿柱!你怎么傻成这般!你再不是孤身一个!你若死了,我……我也不想活了!」 他说至此处,仰头看着周天南语声清楚的道,「天南……你问他何处强过你?他哪里也是比不上你。他长得不算好看,人也是笨得很,但不管我怎么待他,他从来都爱我、信我,从不怨我、恨我!我平生所负之人良多,却第一次遇到这等痴傻少年,天南,我是辜负了你,不该对你始乱终弃,但你扪心自问一声,我若残了、瞎了、容貌毁了,完全变作另一个人,你可会仍然爱我如昔?你不用说出来,我知你不会……但我信他会!」 周天南看着他眼眶红透的模样,再不似过往那风流邪气的浪子,竟像变了个人般,不禁向后退了一步,口中言语也迷茫起来,「你……你在说什么……我自然爱你,无论你变成如何样貌……我……我爱的不是你这幅皮囊,而是……承翰……你一向风流凉薄,怎可为了这么个村夫流下泪来?你是骗我的……你向来谁也不爱,只爱你自身,你伤尽人心,却从不会改变你那副风流脾性! 承翰,你告诉我,你还是那么坏……你没变成我不认识的旁人!就算你眼下喜欢这村夫,过不得一年半载,你总会厌腻的,是不是?就像当初遇见我时……你便是那么狠心薄幸,你待谁都是这般,永生永世不会变…… 承翰,我爱的便是你这么风流狠心……教我心醉之后后,又教我心疼心碎……就算我被你气得吐血,你还是看也不多看我一眼,你那么高傲……那么不屑的冷冷仰着头,怀里还抱着别人……承翰,你告诉我,就算我杀了这人,你也不会为他伤心,顶多过得两月,你又会恋上新的少年!」 李承翰听得苦笑数声,缓缓摇头,「天南,原来你是恋着我身上最坏之处……你可知连我自己也不喜爱这些错处?」 周天南神情已带着疯狂之态,盯着李承翰面上喃喃道,「我不管……我不管……我要你回来……承翰……」 他提着剑茫然来回走了几步,怨毒的眼神又盯住跪在李承翰身侧的石柱,凄厉之极的低声冷笑起来,「呵呵……是你,便是你这贱人抢走了我的承翰……只要杀了你,他就会跟从前一样了!」 李承翰看着他面色不对,身子已作势挡住石柱之前,周天南果然说着话提剑就向石柱走来。他情绪激动太甚,竟一时忘了使出什么狠辣剑招,拿着那柄断剑只管以蛮力直直刺下。 石柱与李承翰两人兀自你推我、我推你,都想替对方挡了这一剑,都不肯闪身躲避,更忘记了可以拉着对方一齐躲闪。剑光闪动之下,两人纠缠一处,李承翰毕竟身负内力,情急中硬生生把石柱整个压在身下,双手双脚都牢牢缠着对方四肢,连面部也被他用整张脸压着,唯恐露出去被周天南伤着。 石柱吓得嘶声大叫,身子却哪里能够移动分毫,只得拼命挣扎。李承翰正尽力压着他,喉间突然发出一声古怪的声音,微微抬头由上至下直直的看着他,光滑如玉的脸上泛起一丝微笑,竟凑过嘴唇亲了他一口。 石柱仍然推不开李承翰,见对方脸上在笑,心中刚刚松了一口气,那张贴在石柱嘴上的薄唇却慢慢涌出鲜红的血来,尽数染在了石柱的嘴上和脸上。 石柱愣了一愣,整个身子都僵住了。李承翰已开始猛烈的咳嗽,但石柱用尽力气也不能撼动他,只得努力挪动头部看向站在他们身后的周天南。那人手中的断剑早已不见,面上只余失魂落魄的表情,嘴唇不停掀动,声音却小到听不清楚。 石柱心中一凉,那人手中无剑,那把剑究竟到了何处? 李承翰咳嗽了一阵,眼神渐渐涣散,缠着石柱的四肢仍是极为有力。石柱不敢再用力推动他,只流着泪低低叫他名字,他又稍稍清醒了几分,气息微弱的试图开口说话,「阿柱……你……你要好好……活着……答应……我……」 石柱整个身子如堕冰窖,就算再笨也知李承翰这是在交代最后的遗言,哪里肯点头应承,心里想的是绝不抛下对方独活,李承翰却像完全知晓他心中所想,坚持着一口气不肯咽下,「阿柱……答……应我……快……快点……」 石柱实在无奈痛苦,整个身体都剧烈颤抖起来,只想此刻就这么死了算了,但看着李承翰那般期望的眼神,他终是咬牙点了点头,「我……我答应你……」 他这个头一点下去,李承翰登时闭上了眼睛,倒在他身上的躯体似乎又变得沉重几分。 立在他们身后的周天南发出一声极为刺耳的尖叫,朝李承翰身上扑将过来,用力摇晃那具失去知觉的身体,口中也胡乱哭泣喊叫起来,「呜呜……承翰,你醒醒,我不是真的要杀你……呜呜呜……我舍不得……承翰!承翰……你若死了……我也不活了……我把这人和我自己都杀了给你陪葬!对……你最喜欢的便是这人,我跟他一起永远陪着你……」 这一阵猛晃之下,李承翰的身体终于离开了石柱,被周天南紧紧抱在怀中。石柱总算看清了眼前情景──李承翰背后斜斜插着那柄断剑,刺进的方位正好可从胸口穿透而过,只是他胸前却没露出另一端来,竟不知到底刺得有多深。 石柱魂都被吓飞一半,眼见周天南仍在摇晃李承翰的身子,这当口哪还记得什么害怕,直冲着周天南大声怒吼,「你别再摇动他!他伤得虽重,却未必死了!」 周天南被他这声大吼震得呆了一呆,神智也回复了少许,这便将怀中人的身子轻轻侧放在地,再不随意摇动。两人对视一眼,心中只想着赶紧救人,倒在一旁的李老爷却在此时冲开了穴道,一直紧闭的双眼也睁开来。 他先前只听得几人对话争吵,心知儿子在极力拖延,更是加紧冲穴,完全不理身外之事。此刻看到插在李承翰背后的那柄断剑,他一眼扫去便知此剑所刺方位正中心口,不由得惨呼一声飞身而至,腰间极少出手的软剑也抽在手上直冲周天南身后招呼。 周天南听得身后呼叫与兵器风声,只得暂且避过对方不成招数的袭击,一边闪避一边含泪望着倒在地上的李承翰,嘴里犹在呼唤李承翰之名。 李老爷双目赤红,剑光直逼周天南数处要害,听得这杀子凶手还在出声叫唤儿子的名字,更气得连声怒吼,「周天南!你这狗贼!我不杀你誓不为人!你既已杀了我儿子,干脆把我也杀了!」 周天南哪里还有心出手伤人,只一味闪避退让,一双眼睛仍是死锁在李承翰身上。对方双目紧闭,身子一动不动,自己那一剑确是从背后斜刺进了心口部位,那负心人显是真的活不成了。他躲了几招,脚步越来越乱,竟哭着恳求李老爷道,「李世伯,我不是真的要杀了承翰!只要你应承把我与他葬在一处,我甘顾引颈受戮!」 「休想!你这狗贼!我儿被你杀了,你还有脸说这等话!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李老爷武功比之周天南相差甚远,此刻刚刚冲开穴道,血脉仍不是太活,又受了偌大刺激,攻出的招数几乎不成章法,硬凭着一股仇恨之火瞎砍乱劈。 周天南实在无法,只得出手打飞李老爷手中之剑,哪料得李老爷仍是攻势不停,合身扑在他身上拳打脚踢。须臾之间,两个武林高手竟如市井地痞般扭打在一起,李老爷是边打边骂,只想把丧子之痛悉数发泄在这凶手身上,恨不得一片一片把他生生撕碎;周天南是边哭边求,干脆不再抵抗李老爷猛烈的拳脚,身上传来的疼痛反而可以稍稍缓解他心中剧烈的痛苦。 守在李承翰身边的石柱眼中早已看不见其他人事,只一声一声叫着那双目紧闭的人。李承翰伤势凶险,石柱不敢抽去那柄插在他背后的断剑,唯有以手指狠摁他唇上人中穴,又不时探他鼻下气息。如此一番施为之后,李承翰总算微微睁开眼来,视线在石柱脸上只稍作停留,便看向那扭打在一起的两人,身子也挣扎着动了一动,嘴唇掀动着却说不出话来。 石柱竟不知为何明白他的心意,抚着他脸哽咽道,「承翰,我晓得……你不要动了。」 说完这一句话,石柱向着那两人大声呼叫,「周公子、老爷!你们别打了!承翰有话跟你们说!」 那两人稍稍停顿动作,一齐向这方看来,都见到李承翰睁开了眼。周天南身子一振,推开李老爷便奔至李承翰身边跪着握住他的手,嘴里焦急不已的问道:「承翰,你要说什么?无论什么我都答应!」 李老爷也跑上前来抢着李承翰另一只手,眼中老泪纵横,几不成句的道:「承翰!我儿!爹再也不骂你了!你有什么话跟爹说,爹都答应你!」 李承翰极为艰难的吸进一口气,语声微弱的说道:「爹……天南……我……我要你们……别……别……」 语至此处,他又是连声剧咳,血不断从嘴边涌出,被那两人挤在一旁的石柱用力擦拭自己脸上的泪水,顺着他语意开口说道,「承翰,你是想叫他们别再打了,都要好好的活着,是不是?」 李承翰目力已散,却仍是睁大眼定定看着石柱出声的方向,无神的眼里浮起一抹笑意,对着这个方向轻轻点了点头。 周天南泪如泉涌的连连应声,「我答应你!我此生此世不会为难你家中之人,还要保他们平安!这个村夫……我……我也不会再为难他!」 李老爷却恨恨盯着周天南,伸手猛力推开这人的身驱,「狗贼!放开我儿的手!」 周天南委顿在地上低声啜泣,双眼仍是痴痴望着李承翰,那惨白一片的俊美面庞犹自对着父亲摇头,「爹……你……别……我……我……」 最后那个「我」字硬是卡在了喉间,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李承翰脑袋一歪,便再次闭上眼睛,李老爷颤着手指在其鼻下轻轻一探,登时神情僵硬,颓然坐倒在地。 只过了短短一瞬,这痛失爱子的老人便连背也弯了下去,眼神从爱子身上猛然转到那近在咫尺的凶手身上。杀子之仇怎可不报?即使儿子临终遗言是在劝他,但定不是出自本心,只不过怕他这父亲打不过周天南,为保他性命才那般交代。若杀子之仇也能忍下,他有何面目再存活于世?心中的悲痛又如何消解? 「周天南!狗贼!纳命来!」李老爷慢慢站起身来,字字斩钉截铁,拾起方才被打飞在地的软剑向着周天南身上便刺。石柱在身后的叫喊声他恍若末闻,此刻唯一的心愿便是杀了这人为儿子报仇。 周天南见到李承翰闭上了眼,也是浑身冰冷僵硬,眼里看着李老爷手中提着剑向自己刺来,本想就这么死了,却又想到如此定不能与李承翰合葬一处。想至此节,他身形闪动后退,不但避过了李老爷那一剑,更想出手去抢李承翰的尸首。 李老爷见他目光仍是死死盯在自己身后,心下已知他所想为何,当下向前一步再次逼近周天南,手中剑连连向着周天南要害刺去,嘴裹狂叫怒吼,「狗贼!休想!」 两人转瞬间又斗在了一起,周天南不敢出手伤了李老爷,反被对方逼得险象环生,一退再退,只好用尽全力先图自保;李老爷心中仇恨满腔,一心只想着杀了这人,更没闲暇回头查看身后情形。抚着李承翰脸面低声哭泣的石柱却兀自不肯相信怀中之人真的死了,竟不顾自己也是一身伤痕,咬着牙手脚极快的将李承翰拖至自己背上。 就算确实伤在要害,鼻间也没了气息,他都要带着李承翰去见大夫,万中无一的希望他也只能死死抓住不放。他向来没能为承翰做点什么,这是他唯一可做的事,他心中只剩这个单纯执拗的念头,凭着一股奇异的力气向前狂奔。 他不知自己跑了多久,顺着眼前的长街一路探看着,街上仍然没有什么人,连问路也不可得。背上背着的人一直没有动静,他明知希望越来越渺茫却还是不肯停下,好下容易终于看到了一家医馆,只是大门紧闭,不知是真的歇了业,还是与别家一般知晓大街上出事才临时关了门。他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扑在那扇大门上猛力敲打起来,用尽全身之力大声向门后叫喊,「大夫!救命!开门啊!行行好……」 他胡乱拍打了一阵,那扇大门总算打开了一条细缝,他在自己身上搜出了所有的钱银自那门缝中猛塞进去,「大夫!救命,我只有这么多了!求求您了!」 那大夫审视了门外几眼,似乎心中也在天人交战,他对着门扉扑通一声跪下,用力磕头,「行行好!他伤得很重!只要您肯开门看看他,不管救不救得活,我都一生一世为您做牛做马来报您的大恩!」 那大夫被他吓了一跳,只得拉开门放他进来,「这位兄弟你可折煞老夫了……」 老大夫话还未落地,石柱已顺着开门之势向前栽倒在地上。他跑了这么远,先前的失血和亲眼看着李承翰重伤欲死的悲伤痛苦早已令他难以支撑,若不是凭着那个非要见到大夫的固执念头,他早已倒在半路,撑到此刻才倒下已是莫大奇迹。 那老大夫愣了一愣,将伏在他背上的伤者缓缓推开,那凶器所插部位直令大夫低叹摇头。石柱全身没了半点力气,兀自不住嘶声恳求大夫,「求求您……求求您……救救他……」 大夫也不禁为他这番情意感动,叫了自己的儿子出来一起帮手,只是那伤者实在难以救治,老大夫一边为其探脉听音,一边对石柱沉吟着道,「这个……老夫还是先为你诊治吧。你失血甚多,伤势也不轻,这位……唉……」 石柱挣扎着紧紧握住李承翰尚未变冷的手,神智迷糊中仍是不肯松开,嘴里含混不清的反覆说着三个字,「求求您……求求您……」 大夫无奈对他点了点头,他这才松下了苦苦支撑的那口气,结结实实的晕了过去。 一片昏黄的烛火映照之中,石柱悠悠醒转,睁开眼来看见屋内已亮了灯,才茫然挣动身子。 坐在他床头的年轻男子连忙摁着他道:「这位兄弟,你才刚刚醒来,不宜乱动,还是好好躺着吧。」 他怔怔「啊」了一声,乖顺的听了这人的话躺好,随后却猛然想起至关重要的事来,颤着声音挣扎而起,「他怎样了?你告诉我!他是不是……」 那年轻男子立刻又再摁住他急急答道:「稍安毋躁!那位兄台还没死!」 石柱这才长长的呼出一口气,脸上神色稍稍放松了些,但不过一瞬就呼吸急促起来,直直看着这人的眼睛问道:「你……你是不是在骗我?他若真的……你只管告诉我!我……我受得住!」 那人微笑摇头,「我不是骗你的。父亲说他的心比常人生偏了少许,虽失血极多,伤了肺叶,但只要他熬过今晚便能活下来。这已是万中无一了。」 石柱先是大喜,后又大惊,原来还要熬过今晚?他忍不住挪动头部四处乱看,只想亲眼看到李承翰到底如何了,那老大夫的儿子柔声安抚道,「他正用着药,人也昏着,父亲怕他患处受风,把他好好安置在内室了。你身体虚弱,喝完药躺一会再去看他吧。若你不好好休养,他却要靠谁呢?」 石柱认真听完,用力点了点头,这人便从桌上拿过一碗药汁放在他唇边喂他缓缓喝下。他对这大夫一家人感激不尽,喝完药连声道谢,那年轻男子仍只微笑着答道,「救死扶伤乃医者之本,何须道谢?小兄弟,你是如何得知伤者这般异于常人之处?你也是位大夫吗?」 石柱轻轻摇头,「我并不知他未死……我只是……我能做的便只得这一件事。」 那年轻男子吃了一惊,随即释然笑道:「看来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那位兄台命不该绝。他那时鼻间都没了气,寻常人定然以为他已经死了,多是抚尸痛哭。若错过那一阵,他便真的死了,大罗金仙也救他不活,偏偏你却未曾错过时辰,尽快背着他跑来求医,我父亲起初都以为他死了,怜你那般恳求才仔细查看……无论如何,看他今晚造化吧,你也无须太过担忧,他年纪尚轻,身子又极为强健,我父亲还把传家之宝都拿了出来为他续命。」 石柱当真对这家人铬感五内,那老大夫将数年珍藏的一枝千年人参都用在了李承翰身上,他先前所给的一点碎银根本不值一提。人家怜在他对伤者那番执着情意,又凑巧遇上了这等极为少见的偏心人,既然已收进了门,能救活总是不忍任其赴死。 与老大夫之子浅聊了几句,石柱便由他扶着去看望李承翰目前景况。躺着一动不动的人面色蜡黄,呼吸微弱,却毕竟还是活着的,石柱又是欣喜又是紧张,静静握住李承翰冰凉的手掌,只想将自己心中无数话语都从体温之中传与对方所知。 这整整一晚,石柱都不愿再离开李承翰身侧,那老大夫和其子也知伤者情势凶险,不再劝他离去休息,只进来为李承翰数次探脉,顺便逼着石柱按时喝药。石柱自然老老实实的喝个干净,还一直轻声在李承翰耳边说话,「承翰,你撑着……我们要一起活,都不要死……你好不容易生了一颗不同常人的心,这是你天大的运气,你可别浪费了大夫的传家之宝,那诊金还等着你来付啊……」 第十章 清晨第一道阳光射进窗内,伏在床头昏昏欲睡的石柱登时清醒过来,用力挺直身子朝床上躺着的那人看去。 那人脸色还是很难看,眼睛却不知何时微微睁开了,望着他的脸露出极浅的笑容。石柱惊叫一声,眼眶里热热的泪水此时才悉数涌出,「承翰,你活过来了!我……我好开心!」 虽然惊喜之极,石柱还是是将大夫的嘱咐记得很牢,抹着眼泪便开始大叫,「大夫!他醒了!您快过来看看!」 老大夫一脸疲倦的推门而入,有这么个垂危的病人在家中,他和儿子也是一夜睡不好。见到那伤者已然在对人微笑,老大夫抚着胡子点头,「嗯,应无大碍了……就在此好好休养几十日,当可生龙活虎。」 李承翰失血太多,嘴唇乾裂,身子也虚弱得说话都难,石柱见他望着大夫要开口,心中自然知他意思,回头起身对老大夫深深鞠躬,「他是要多谢您救命之恩!」 代替李承翰施完这个大礼,石柱又满面感激的跪在老大夫身前重重磕头,「方才那个是替他的,这是我的……多谢您救了我们,石柱愿一生一世伺候您老人家!」 老大夫连忙搀扶他道:「快起来!何须行此大礼!老夫能侥幸救得这位公子,乃是一番善缘,更是他自身造化,小兄弟千万别把之前神智不清的那些话放在心上。」 石柱却不肯就此起来,面上神情极为认真,「老人家,石柱既已说过,必要说到做到……您若嫌弃我笨手笨脚帮不上忙,我便给您做些粗活,挑水砍柴还是干得来的……您若不答应,便是看不起石柱。」 老大夫无奈得紧,这样貌朴实的少年出身显然并不甚高,但这等出身之人尤重恩义信诺,若不答应,只怕这少年当真便不会起来,只得先扶起石柱暂且点头,「你先起来再说……伤者还须查看配药!你且让老夫过去!」 石柱这才站起身来连声道歉,「啊,对不住……我站开些……」 老大夫叹息着坐到床前为伤者探脉,却看到那伤者一双眼睛饱含湿润,定定的望在那朴实少年身上。老大夫一边为他查伤探诊,一边含笑说道,「这位公子,那位石兄弟可真是待你好得很哪!他自己身上也伤得不轻,却还背蓍你跑了一路前来求医,这等义气真是世间难寻。」 李承翰眼睛一贬不眨的看着石柱,含泪中又似带着些许笑意,这番再世为人,有许多事他都能想得通透了。 石柱也睁大着眼定定的望他,咧开嘴来对他露出笑容,想了想又挠着头向他说道:「啊,承翰,对不住,我好像又做错了事……我没跟李老爷和周公子说上一声就带你走了……他们现下可不知急成什么样了。他们打得那么凶……我有叫过他们,可他们都不肯听……」 李承翰用尽力气轻轻摇了摇头,张大口型对石柱「说」出「过来」这两个字,待石柱坐近他身侧,他才勉强握着对方温暖粗糙的手掌,努力以嘶哑不堪的嗓子开口低语,「无妨……由他们去……不会……有事……」 石柱这才定下了心,握着他手缓缓摩挲,「嗯……我听你的。你也别多想,好好养伤吧。」 两人同在这大夫家中休养了几日,石柱身上的伤已好得七七八八,李承翰也可稍稍移动身子,不似之前非要静躺着一动不动的养伤,面色都逐渐红润起来。 想着那两人至今不知如何,李承翰自然头大如斗,为免多生事端,只托付那老大夫代替他给家中写了封书信报平安,顺便通知他老子赶紧送来诊金。至于周天南,他仍是又怕又怜,但自己也知没个完整交代定是不成的。回首细想昔年旧事,他多有惘然后悔之处,偶与石柱说起过往辜负过的那些少年,说着说着便会陷入沉思。 石柱见他那副感慨迷茫之态,也并不开口多话,等他再与自己继续倾谈时,竟笑着对他说道:「承翰,其实周家公子真的待你很好……他说的那些话,我也都想过。他说你因为我变了,我很有些难过……我不想你为我而变得不开心。他不小心刺了你一剑,你也还是不想李老爷伤了他,你是不是……跟他一起才最开心?我想了很久很久……你若最喜爱的是他,伤好了便去找他吧。他肯定会很高兴……你们两人若能都开心了,我也就开心了。」 李承翰心中一震,看着他苦笑道:「傻阿柱,你怎么会这般想?我若去跟别人在一起,你当真会开心?」 石柱皱着脸再想了一会,仍是重重点头,「……嗯。我真的是这般想。你放心吧……我会好好的过活,我那天便答应过你,不管怎样,我都不会食言。你那天为了护着我险些死了,我……我很不该……」 他说至此处,脸渐渐红了起来,头也低低垂了下去,「你那样护着我,为我中了一剑,我明明晓得你会死,可心里除了伤心之外,竟然也很开心……其实我很坏……明知这念头不对,但还是忍不住……我……我配下上你……你对我这么好,我却这样……我不知怎么说,总之我对不住你……还是周家公子待你最好,他为了你,连掌门都不想做了……」 李承翰扳过他脸细细探看,伸指在他额上用力一弹,「傻阿柱!其实那日你为我抵挡父亲的拳脚时,我也是这般想的……明明看着你在受苦,可你是为了我心甘情愿的受苦,你这样待我……我又是伤心又是开心,却不知怎么做才好……所以再也不想看见你,只想把你远远的送走,让你平平安安的活一辈子,再不会被我所害。」 石柱抚着额头痛叫一声,脸上神色总算轻松了些,「啊……你也这么想过?我还以为……只有我这么坏……」 李承翰笑了几声,又将他紧紧抱住亲了一口,「阿柱……你确实很傻,那日你被我爹打伤之后,我也曾偷偷去看过你。你昏迷着胡言乱语,说了好些不着边的话,可我一点都笑不出来,我还跟你一般傻了……想着那种日子倒也不错。」 石柱面红耳赤的惊叫道,「啊!你听到了?我那天……我以为在做梦,才说了那些胡话……」 李承翰嘿嘿而笑,「这可不是听到了吗?你真是个小傻蛋……我李承翰风流潇洒,人见人爱,你竟敢不屑一顾,叫我去跟别人在一起,你还真是大方!你自己说,我该怎么罚你才好?」 石柱慌慌忙忙的辩解道:「我不是……不是叫你去找别人,我只是看你说起周家公子,好像很想念他……我无论哪里都比不上他……你为我挡了那一剑,我这辈子也够了……你若再跟我一起……周家公子怎么办?我不要你再为我挡剑……你……你若跟他在一起,他会待你很好的!比跟我一起更开心得多!」 他这一番颠三倒四的话倒让李承翰听出了一点门道,皱眉盯着他缓缓摇头,「阿柱,你既然这么傻,便不要学人胡思乱想,你连为人着想也是这般笨拙……你的意思是,怕天南还要来杀你,怕我再为你冒性命之险,不如让我去跟天南在一起,只要我能好好的活着?」 石柱又是摇头又是点头,混乱半晌才颓然垮下脸来,「我……我太笨了,承翰,我是真的配不上你。我知道不该骗你……可是……」 「我既然肯为了你挡那一剑,便肯为你再挡十剑、一百剑,你待我也是这般。阿柱,你我心意相通,你无须再学着我从前那般作伪……如此便是矫情了。经此再世为人,我已经想通了,人生苦短,要怕的事实在太多太多,你我都不要再怕,好不好?我不怕日后对你负心薄幸时你会如何伤心,你也别怕我日后或会为你而死,我们痛痛快快活在当下,有得一日开心便开心一日,有得一刻开心也可开心一刻!」 石柱呆呆看着眼前人坚毅俊朗的笑容,与初遇时那精致邪气的笑容,已是大大不同,但无论如何,这人都是他心中所爱,他本就单纯愚笨,这几日想得太多,整颗脑袋都已纠结混乱,委实是累得很了。 「……好。承翰,你说什么便是什么……我都听你的。」 李承翰这才开怀而笑,抱住他连连亲吻,「好阿柱,以后再不许一个人胡思乱想,有什么都这般老老实实的跟我说,我自会帮你想清楚。」 石柱红着脸回亲了几口,轻轻点头道:「嗯……啊,承翰,我又做错事了……我……我要留在这医馆里,给大夫做仆役,之前你还晕着,我便自作主张了……对不起……」 李承翰只管抱着他上下乱摸,嘴里含含糊糊的道:「那也没什么……你留在这里,我也留下来便好。你到哪里,我自然也到哪里……」 两人正一阵意乱情迷,门口却响起一声重重的咳嗽,李承翰只得暂且放开怀中之人,石柱早羞得低低垂头坐远了些。 老大夫慢慢踏进门来,双目看看李承翰,再看看石柱,竟弯下腰对着两人深深一躬,嘴里十分诚恳的说道,「老夫有事相求二位!」 两人都不禁慌了手脚,石柱更冲上前扶着老大夫连声道:「您若有事只管知会我们一声便好,万莫行此大礼!」 老大夫这才苦着脸对他们两人道:「老夫恳求二位,伤势养好便赶紧回家去吧……石柱小兄弟,你也莫惦记着什么救命之恩,有空时来看看老夫就好,你们二位都要留在我的医馆中,我还真不知如何安置……老夫先谢谢二位了,切莫存了长留此处的心思!」 石柱愣了一愣,又准备开口说出那番死心眼的话来,李承翰却含笑对老大夫抱拳施礼,「小子遵命……此后每年都会带着阿柱前来探望您老人家。」 老大夫总算松了一口气,摆摆手走出了门去,石柱看着李承翰欲言又止,李承翰只笑着在他脸上一刮,「这是教你不要以自身之想强加于人。老人家有妻有子,这医馆也小得很,放着我们两个在此,反而打扰了他们一家清静。以后每年我都陪你前来探望,多带些好礼相送即可。」 石柱歪着头想了一想,用力点头,「哦……你说得对。我们住在这里,他们确实挤得很……我要帮着他们干活,他们便怪怪的看着我,说没什么多的事给我干,他们自己都很清闲。」 李承翰揽他在怀,小声定着归家的日子,只待家中来人奉上诊金,便带着石柱一起回去。石柱犹在想着李老爷和李夫人会不高兴见到自己,李承翰却不准他乱担心,道是不管何处,两人同进同出,若父母不许,两人便慢慢行使那水磨功夫。 又待了一段时日,李承翰家中果然来人,李老爷亲自带了家丁和一辆颇为豪华的马车接儿子归家。 见到石柱跟在李承翰身侧,李老爷竟只是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石柱心中忐忑,只得偷偷看着李承翰,李承翰自衣袖下伸手紧紧握着他的手,坐上马车后才撩开帘子看看在外骑马跟着的老父,凑头对石柱耳语道:「我在信中跟爹说了,若不是你背着我去求医,我早已死透了,他们也早已没了儿子。他们若能想通,同意我跟你在一起,爹就要亲自来接我们两个,还要收养你入我李家的籍,如此他们便有两个儿子。若他们不同意,只须我爹不来,我便付了诊金独自回家。」 石柱受宠若惊的也掀开帘子看向车外,李老爷冷冷瞟了他一眼,他赶紧缩回头来,面上却笑得开了花,「承翰……你们都待我这么好……我……我好开心……」 李承翰表情严肃的点了点头,「既然知道我们都待你好,回去便要亲亲热热的叫爹和娘,知不知道?」 石柱满心甜蜜的点头,「嗯!」 李承翰呵呵一笑,再不言语,只动作温柔的抱着他,其实心中还有一句话藏着没说出来--他在那信中确然是那般写不假,只不过对石柱说的话漏掉了信上的最后一句:若他爹娘不答应,他便挥刀自宫、削发为僧。 这句狠话他可不想跟石柱说,免得这死心眼的傻蛋跟他吵闹争辩,到得一切尘埃落定之后,他自会选个合适的好时辰慢慢告诉石柱,他究竟是如何成功「说服」父母的。不过,那时父母也该早就真心喜爱了石柱这个小傻蛋,从他府中下人和管家的反应来看,石柱才是那个人人都怜惜喜爱的活宝。 李承翰怀里揽着喜爱之人,心中想着这人以后的快活幸福,脸上也不由自主泛起俊美清朗的笑容来。马车却在此时停住前行的节奏,他爹的怒吼声也从车外传了进来,「狗贼!你还想干什么?滚开,别缠着我儿子!」 李承翰吓了一跳,赶紧掀开帘子往外探看,车外白衣胜雪的那人虽然清减憔悴,那痴痴望着他的眼神与往日仍是相同。 他心中一片怜惜惘然,便要起身下车对这人做个交代,那人却远远看着他露出微笑,运起真气将口中言语清晰传至近前:「承翰,你真的没死,我好开心!我以后若想你了,还是会来看望你的,你可别再躲起来!」 李老爷仍是一阵乱骂,李承翰倒是探出头伸出身子大叫回应对方,「天南!我不会再躲了!我会备好酒菜等你!我愿一世以你为友,你可别嫌弃我!」 周天南骑在马上的身影轻轻点头,随后挥起长鞭策马而去,临去时最后留下的一句话是:「我要多带个人一起来!你也不许嫌弃他!」 目送那人逐渐远去的背影,李承翰笑着收回了头,对石柱眨眨眼睛,「阿柱,你放心了?」 石柱只知道一脸傻笑,「我觉得……像在做梦……这个梦真好……」 李承翰一把摸上他身子某个隐秘之处,坏笑着低声问道:「真的是做梦?」 「啊……青天白日的……承翰……你爹还在外面……好多人……」 「哈哈!什么你爹我爹……那是咱们爹!」 --正文完-- 番外--天为谁春 他的名字叫周天南,他出身武林世家,也是一派掌门。 以他今时今日的身份,敢于斜眼看他的人恐怕一个都没有,就连敢于正眼瞧他的,整个武林中也没剩下几人。 这种俯瞰天下的滋味,他其实从小就已习惯,只是到了十五六岁时,不知为何觉得寂寞起来,无论是父母师傅的喜爱夸赞,还是身边师兄弟们的崇拜讨好,都不能再取悦他。 他不缺追随之人,却唯独没有朋友,每看到贩夫走卒亦有一二知己,勾肩搭背的混在一起,他虽然瞧不起,心底也隐隐有一丝失落之感。但若要他主动放下身段去与那些凡俗之辈交朋友,他自己想着都要吐了。 十七岁那年的春天,他给给师傅留书一封便独自下了山。 他并不打算回家,只是毫无目的地四处漫行,纵使春光大好,心中的寂寞仍然无法排遣半分。对着所见到的无数陌生面孔,他始终吝于给出一个笑容,因为那些人都跟他没有关系,来自他人的善意或者恶意根本惊不起他心中的涟漪。 若是讨厌的就一剑杀了,不那么讨厌的就看上一眼,那一眼过后,也再想不起对方是何模样。可是当他遇到那个人的时候,他同时感到了愤怒、羞恼与好奇。 那人当时身染重病,自然好看不到哪里去,唯有那双邪气风流的眼极富神采。那人见到他所说的第一句话,便足以让他杀死对方十次。 那人一边重重的咳嗽,一边斜睨着他的脸,嘴里断断续续地说道:「好……好标致的人物。若我……还站得起来……定要跟你……好好亲热一番。」 他从未被人如此下流的调笑过,竟然气得忘记拔剑,那人又接着笑道:「你生气的样子更……更是销魂……不如过来……让我香一口……」 他怒到极处反而不气了,只冷笑着拔出剑来走至那人身边,想着慢慢把对方剌穿十几个窟窿。 那人却挣扎着坐起身来,一双凤眼兀自在他身上逡巡,「你这等美人……何必动手杀人……你只需对我笑上一笑,我便死了。」 他忍不住大感好奇,凑近对方接了一句,「为何?」 那人见他靠近,竟真的凑头亲了过来,一股陌生气息扑面而来,还带着浓浓的药味,他却并不觉得讨厌,只瞬间红透了面颊。 「只要你肯让我亲热,我便会高兴死了……」那人眯眼微笑的样子简直万分该死,他却因为那人的大胆当场愣住。 须臾之后他才勃然变色,提起手掌正待一掌劈下,那人又接着说道:「果然很香,跟我想的一样……我横竖都要病死,能在临死前见到你这样的美人,也算死得其所了,哈哈。」 便是最后那声大笑让他放下了手掌,那好色到连死都不怕的风流浪子,那一刻在他心里生了根,远胜过其他自诩英雄却时时惧怕讨好他的人。 也正是从那一刻开始,他眼前的一切都变了颜色,春天的景色终于变得美丽起来。他非但没有杀了那人,还将那人一路护送回家,甚至亲自衣不解带的照顾对方,在对方向他求欢时也不曾拒绝。 他终于可以对一个人露出笑容,并醉在对方的甜言蜜语之中。那人的声音、面容都似有了某种奇特的魔力,让整个世界处处散发出春的香气。 那人武功并不算太高,只是脸上总带着一种漫不在乎的神气,彷佛全天下谁也不能胜过他;那人随时随地都不正经,嬉皮笑脸之中却自有一股气度,纵然刀剑加身也不能让他皱一皱眉头。 周天南想得很清楚,这般奇绝人物,自己这辈子再也遇不到第二个,也不想再遇到第二个。 所以,他才能忍受那人施予他的刻骨痛楚。 亲眼见到那人怀中抱着远不如他的少年,他起初是不信,随后是愤怒,再后来是轻蔑与不屑。他没有妒忌那个少年,他的眼中从来只有李承翰,无论爱恨嗔怨,都只属于他跟承翰之间,其他人仅仅是承翰眼前飞过的灰尘,即使能一时挡住承翰的视线,也很快就会随风消失。 这世上只有一个李承翰,也只有一个周天南,承翰若是连他都不爱,还能去爱上谁?没有人可以比他更好、更强,除了承翰。就算是他也无法折服的承翰,才更让他深深痴迷。 他哭着奔出李府的那日,是痛恨自己的心软,若能一剑刺下去,了结承翰的性命,自己便能从这段孽缘中彻底抽身。 若承翰能够对他服软,他也就能够刺下那一剑,可偏偏承翰仍是那副漫不在乎的神气。若那一剑当真刺了下去,他便要从此失去春的颜色,重新回到那无穷无尽的寂寞之中,无人可堪记挂怨恨,更无人可堪思念与追忆。 他放不下的,并不是承翰,而是证明他还活着的那份苦涩和甜蜜。 那日以后,他多年没有再见到承翰,宁可独自日夜牵挂与怨恨着对方。他怕再见承翰之时,控制不住往日的愤怒,更害怕年纪已长的承翰会珍惜起性命,对他说出求饶的话。那样的承翰,便不再是他爱的那个人。 他在李府安插了眼线,时时对他报备承翰的近况,每听到承翰的风流事迹,他都是喜怒交杂。承翰始终没有变,还是那个伤尽人心的浪子,他爱这样的承翰,却又深深恨着无法脱身的自己。 他不止一次的想过,把承翰抓起来锁在自己身边,用一生一世去征服对方,而承翰也将用尽一生的时间来与他对抗。 他从没有想到过,他的承翰会爱上一个乡间少年,甚至愿意为了那个少年献出性命。就在那时,他的承翰已经死了。 漫长又似短暂的恍惚里,是剑上的血让他明白,他亲手杀死了自己爱过的人。他的春天从此凋谢,他的世界冷了。 他不想再活下去,他的心已倦透,只觉得方才那个与人抢夺一具尸身的自己太过可笑。他看着那个少年背负那人的尸身,疯狂地向前跑着,那份激烈的情意已不再能让他的身体变热。 那痛失爱子的老人还在怒吼,他闭上双眼静待死亡的到来,心中竟是空荡荡地什么也不想。爱既已逝,心也已冷,还有什么值得眷恋与回顾呢。 在他人生的最后一刻,耳边却响起一声大吼,「不许杀人!」 他愕然睁开双眼,只看到那追杀他的老人已僵立着不得动弹,一个隐约眼熟、身着捕快服的男子皱了双眉,用力抖一抖手中的锁链,「你既然不想活了,肯定不怕见官!」 这人是……他实在想不起来,也懒得去想,只摇摇头再点点头,连字都懒得多说一个,任由那人把锁链套在了他的身上。他平生杀人颇多,从前从不觉得罪过,如今既然不想再活,怎么死倒也无妨。 「我方才救人不及,心中好生后悔;你杀了原本不想杀的人,心中也必后悔……你我此刻倒是同病相怜。我看你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之人,只要真心悔过,我便向县官老爷为你好好地求个情……」 这人委实话多得讨厌,本不想开口的周天南只觉比死还难受,「住嘴……再说一个字,我便杀了你!」 「杀我?这倒是不容易,周天南,我虽然武功略逊于你,却足足可以抵挡你好几百招……」 这人罗嗦的言语之间,周天南已然忍不住动手,远远走在一旁的捕快们全都躲了起来。 两人劈里啪啦打了一阵,果然难分胜负,周天南倦得很了,干脆住手道:「我懒得再打,你杀了我吧。」 「杀你?那可不行。我是堂堂捕快,遵纪守法,从不无故伤人,岂是你们这些江湖恶人可比……」 周天南只觉一股怒气从胸口直冲上来,睁眼狠狠瞪了这人一会,突然提气跃起,落荒而逃。 这人却似狗皮膏药一般,紧跟着周天南追了过去,嘴里还在大呼小叫,「周天南,你武功极高,应该做个好人才是!千万不要想不开,自寻短见啊!好死不如赖活着,只要你肯洗心革面……」 周天南一边逆风飞奔,一边咬牙切齿地听着风里传来的那个讨厌到极致的声音。若对方真敢追上来截住他,他恐怕忍不住要大开杀戒。 他此刻万万想不到,也根本不屑想到,更永远都不会承认--仅仅几个月之后,他竟被这个讨厌的罗嗦鬼,带进了人生里的第二个春天。 --完-- 番外--一晌贪欢 在偌大的李府,没有人不喜欢二当家,虽然他看起来有点土气,穿上华服也只显得老实忠厚,跟俊美异常的大当家站在一起着实不太般配。 可是也有人对此表示反对,说二当家才不老实呢,特别是他跟大当家独自关在房里的时候…… 没错,李府上上下下都知道,二当家其实就是大当家的情人,大家都想不通那个看起来老实又平凡的男人为何能收服大当家。要知道李承翰李大当家昔年可是城里远近闻名的风流子弟,伤过无数少年们的心。 自从二当家住进李府,大当家就再也没有跟别人拉拉扯扯过了,这充分说明二当家确实有些了不得的手腕,也许就像某个多嘴的下人说的那样,那个老实头一进了房里就能「风情万种」。 此刻,这个「风情万种」的二当家正懒洋洋地趴在床上,床铺上乱得很不一般,好似打过一场大仗。而他身边睁眼微笑的裸男正是昔日的少男杀手李承翰李大爷,李大爷的修长白皙的手也很下流的放在他臀上缓缓摩挲。 「天色尚早,再睡一会可好?阿柱……」 李承翰最后两个字说得延绵缠绕,显然是不怀好意。 石柱很不风情的摇摇头,「天都亮了,我们该起床了,夫人的六十大寿……府里许多事要做呢。」 「也不急在一时……阿柱,你比我更像他们的儿子,时时刻刻都想着孝敬他们,我可要吃醋了。还有,你怎么老是改不了口,还叫老爷夫人的……」 石柱睁开眼睛,面上有点尴尬之色,「呃……我始终叫不出口,但我心里早就把他们当作亲生父母了……承翰,这次李府设宴,我还是不要出来见客吧,我……我只是个粗人,怕丢了你的脸。」 李承翰笑嘻嘻地捏了他一把,嘴也凑在他耳边轻轻吹气,「怕什么?我李承翰天性不爱女子,这城中谁不知道?再说,府里早有人吐露出去了,该笑的早就笑完了。我既然做得出,就不怕被人笑,还是说……其实你怕被人笑话?」 石柱红着脸打掉他的手,眼中却全是欢喜之意,「我不怕……你待我这么好,我有甚么好怕?只是,我怕老爷跟夫人受不住……」 「阿柱,你多虑了。我爹跟我娘修炼了这许多年,面皮也不薄了……只要没有别家少年找上门来寻死觅活、哭哭泣泣,他们就老怀安慰了。」 石柱皱眉怒视他一眼,「你就是这么不正经,那可是你爹娘!」 李承翰见石柱认真起来,只得赶紧赔礼,「对不住对不住,我又错了!阿柱莫要跟我计较……为了赔罪,我给你捏捏腿脚可好,保证服侍得你全身舒服。」 石柱不肯上当,立时从被窝里钻出来,「不必!你每次都是骗我的,我若再上当便是傻子了!」 李承翰从背后紧紧抱住他腰身,两片薄唇已吻上他赤裸光滑的背脊,「来嘛,阿柱……我这次保证不骗你。」 听着对方低沉诱惑的嗓音,石柱登时软了半截,李承翰顺势一扑,他便整个趴在了床上。他待要挣扎之际,李承翰已伸出两手,中规中矩地替他按压揉捏腰背腿脚。某种激烈运动过后,这等按摩确是十分舒服,石柱忍不住呻吟出声,姑且信了李承翰一回。 舒爽放松的感觉之中,石柱满心都是幸福快慰,遥想起当初苦苦迷恋对方却被拒于门外的光景,简直是天壤之别。 那时的他隐隐知道李承翰待他并不认真,也自觉配不上李承翰一丝半点,可是初尝情爱滋味,哪里舍得下,便像中魔了一般想要与对方接近。明知自己只会越陷越深,仍是愿意飞蛾扑火,若那时放下手去,便不会有两人的今日。 他其实不懂甚么情爱,直至今日也是一样,若承翰不愿与他一起,他独自一人待在家乡也能过活。他虽然并不聪慧,好在十分知足,当初想的便只是如何善待对方,却从不想得到太多。甚至他与承翰的初次欢爱也并不快活,那时承翰动作粗鲁之极,他半是害羞半是感激,因此才咬牙苦忍,毫不在意被对方所伤。 自小时父母双亡之后,再没人抱过他、亲过他,即使有过对他露出笑容的少女,男女之防也令他却步。唯有李承翰这个陌生而俊美的公子哥儿不嫌他土气,初次相识便将他抱入怀中。 那个黄昏令他终生不忘,并非尝到了甚么快活,全因那肌肤相触的温暖与亲近,令他激狂又痴迷,若能再快些、再多些,他的心便能再暖一些。 待到后来明白了承翰并不是真心要他,那些拥抱与亲近曾经给过太多其他的人,他不是没有伤心过,也想着痛痛快快的离开。可每一次回想起承翰的拥抱,他总觉得承翰其实待他很好,他不懂得分辨承翰的言语、脸色,只从对方抱着他的力度来相信这份热与暖是真的。 他闭目想着那些前尘旧事,即使被对方伤害的情景也满是甜蜜,却听得耳边响起轻柔之极的语音,「阿柱,你在想什么?笑得这般淫荡……」 石柱吓了一跳,猛然缩起脖子,情欲的刺激令他眼角与耳根都变得绯红。时至今日,他早已不是当初那般迟钝,只要被承翰梢稍一撩拨,便会这般丢脸的冲动起来。 「呵呵,看来你也不想起床,那我们还等什么……阿柱,你真不老实,明明很想嘛……」 石柱忍不住喘息,回过身挽住李承翰的脖颈,「我……我不老实,还不是你带坏的?我从前可是什么都不懂……」 李承翰两手已探进被窝深处,弹琴般拨动身下人每一寸肌肤,自己的声音也低沉到几不可闻,「你不懂?难道当初……我们初次……你没有很舒服?」 石柱强自压下体内阵阵涌上的快感,很想老实的回答对方,其实自己那时半点也不舒服。但最后他还是笑着注视对方的眼,心甘情愿说出美丽的谎言,「嗯……你从来都很好……」 李承翰高兴得情欲更炽,抱着他一顿猛亲,只恨不得把他揉进自己的身体里才好,「好阿柱,亲亲阿柱,我们不如下午再起床吧!来来来……春眠不觉晓,贪欢要趁早!」 最后的最后……他们果然整整半天没有踏出房门一步,气坏了李府上上下下一大早就提前起床、等着被安排做事的下人们。 --本书完-- 小说在线阅读尽在www.256zww.com---256中文【含泪饮砒霜】整理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