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心语 作者:陶西莫 文案 贺青家里来了个不速之客,安静可人、貌美如花 客人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只在贺青心上刻下了挥之不去的一道影 …… 两年后,贺青的堂弟从安州市刚落成的当代艺术馆跳下,贺青回国帮助姑姑料理后事 那道影从梦中走进了现实 …… 三四个现实向的案子 贺青 * 孟夏 1v1HE —————————————————————————— 月影明灭不定,贺青定定看着孟夏:“如果每一片造成崩落的雪花都不会被定罪,那你追求的真实还有什么意义?” 孟夏眼眸微垂:“因为如果真实都没有人在意,那他的离去就真的只是人们茶余饭后的笑谈。你还想继续吗?” 内容标签: 强强 现代架空 悬疑推理 搜索关键字:主角:贺青,孟夏 ┃ 配角:葛星,叶欣,齐修 ┃ 其它:1v1HE 一句话简介:现代都市刑侦悬疑 1v1 HE 立意:真相隐藏在你看不见的地方 ================== ☆、缘起(1) 悉尼的十一月,万树开花。红屋顶、蓝花楹,有致错落在连绵起伏的海岸线和一望无际的旷野间。 城外的人想进去,而在城里呆了够久的人,比如贺青,想逃出来。 刚刚结束了期末考试的贺青走出考场,走过株株开的热烈的蓝花楹。春风醉人,花雨纷飞,眼前是日复一日的蓝天白云、年复一年的草长莺飞。 贺青顶着一双熊猫眼走出校门,此起彼伏的喧闹声扑面而来。油烟味混杂着饭菜香,咖啡香伴随着新鲜出炉的面包香气。人群中传出阵阵喝彩,有街头歌手演奏着欢快的苏格兰民谣,有年轻小伙跳着不知名的舞蹈,还有故作神秘的魔法师变出一朵鲜花递到姑娘的手中。 贺青站在人群中,茫然四顾眼前的人来人往,不知所措。 往常的这个时候,他应该打包好了行礼,飞快地赶往机场回国度假。而今年此时,国内的老爸说老家安州出了恶性爆炸事故,让他乖乖呆在悉尼,没事不要出门。 贺青还在人群里发呆,肩膀忽然被人猛地撞了一下,形色匆匆的彪形大汉快速经过他身侧,目不斜视汇入了人群之中。贺青一个踉跄,手机顺势飞了出去。 “嗞——嗞——”水泥地上的手机震个不停,贺青飞快上前捡起手机,一看屏幕上显示着“贺岚”两个字。贺青按下接通键,起身的档口,眼角余光瞥见那彪形大汉匆匆走进了金华宫的后门——这条街上最知名的粤菜馆。 “喂,妈?” 贺青的老妈在贺青十岁时嫁给现在的老公,移民澳洲后就一直住在南澳的阿德莱德——悉尼的彼端。夫妻两人合伙经营着一个酒庄,生活有声有色,平时和贺青的联系不多。 “喂?贺青啊,考完试了吗?考的怎么样?” 以为只是平常的例行问话,贺青揉了揉太阳穴,察觉到自己心底油然而生的一丝疲惫。 “还行吧——老妈有什么事吗?” 贺青的老妈—贺岚女士显然也很了解自己的儿子,立刻省去了不必要的例行问话、开门见山道:“是这样的,你妈妈在国内的一个朋友,他儿子今天到悉尼,没有地方住。我就给了他你的地址。现在应该已经下飞机了,你帮忙招待一下。” 贺青愣了一下,麻木的大脑瞬间清醒过来。考试期间积压在厨房的垃圾、客厅乱扔的衣服、卫生间没收的内衣裤像跑马灯一样一一闪过眼前。 贺青看了眼屏幕上的时间,马上又把手机放回耳边、提高音量道:“现在就下飞机了?妈我先挂了,晚点联系。” 路边的喧闹瞬时变成了阻碍,贺青越过人潮,快速往公寓方向走去。 “贺青——等等我——”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奔跑声。 贺青转过身,好友雷诺像往常般支棱着头发,身上穿着宽松款的黑色卫衣,胸前挂着巴黎世家当季的白色腰包,嘴角上扬朝他挥动着双手。那腰包随着他奔跑的节奏上下摆动。 雷诺一个急刹停在贺青眼前,搭着贺青的肩一边往前走一边道:“怎么走这么快?今天早交卷了?去不去金华宫吃饭?” “今天不行,我有急事,过几天再聚。”贺青没有放慢步子。 雷诺松开搭着贺青的手:“那行,等你忙完了再告诉我。” 贺青朝雷诺摆了摆手,示意保持联系,随即加快速度往家赶去。 这栋砖红色的公寓位于贺青就读的大学附近。知道贺青要到悉尼上大学后,贺岚就买下了这间学校附近的两房公寓。除了偶尔有朋友过来相聚,平时就只有贺青一人。 贺青深刻了解一个人的家不仅代表了这个人的卫生习惯,还有消费习惯、处事态度、艺术品位等等。即使是毫不相关的陌生人,贺青也不愿意给别人留下一个邋遢随意的第一印象。 脏衣服扔进洗衣机、碗筷扔进洗碗机、垃圾收拾分类、扫地机器人开始工作…如秋风扫落叶,贺青终于赶在门铃响起前让公寓恢复成了正常状态。 阳台上晒着刚洗完的衣服、厨房里飘出浓浓的咖啡香、客厅里回荡着舒缓的钢琴曲。风起处,落地窗前的窗帘掀起一角,露出阳台边生机盎然的巴西木。 “叮铃——”门铃响起,贺青环顾四周,很是满意家里的布置。 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呢,当贺青面带笑容打开公寓大门的时候,眼前的人突然让他对“Crush”这个词有了醍醐灌顶的感受。 或许是他简单的白T牛仔让贺青觉得舒适,或许是他略显单薄的身形让人心生爱怜,或者只是那一抹橙色斜阳里,他撩头发的动作忽然就拨动了贺青的心弦。贺青脑内迸发出火树银花,瞬间失去行动能力般愣在了门口。 见贺青斜倚在门边不动,来人显得有些窘迫。那人低下头看了看手上写着地址的纸——那一缕刘海挡住了他的眼,他伸出修长分明的手指撩了撩头发——又抬起头看了看门牌号,带着不确定开口道:“你是格林吗?” 声音清冽干净,只是口音有种奇异的违和感。贺青清了清喉咙道:“对,我是。你喊我贺青就行。你怎么称呼?” “孟夏。” 孟夏眸色深沉,定定看着贺青。四目相对,贺青忽然想起了乌鲁鲁那一片悠远而深邃的夜空,迢迢星河触手可及的纯粹。贺青移开目光,孟夏脸型瘦削,鼻梁高耸,只眉心淡淡的细纹出卖了他纷乱不定的内心。 贺青把门推开让到一边,示意孟夏把行李箱推进房间。 孟夏推着大号行李箱挤进大门。他的身高只到贺青鼻尖的位置,贺青稍一低头就能看见他头顶的旋涡,苍白到几乎透明的皮肤和分布其上的青色血管——这是一个生活规律身体强健的人,只是此时似乎因为某种打击,他看起来弱不禁风。 孟夏试图不碰到贺青,努力缩小身体。 公寓门太窄,孟夏的左臂稍稍擦过了贺青的胸前。贺青闻到了他身上残留的皂香味,猝不及防的血气上涌。 贺青猛地向后退了一步,带着一丝羞赧伸手指了指客卧,说了一声“随意就好”,转身冲进了洗手间。 孟夏面无表情站在客厅中央,贺青的身体语言没有逃过他的眼睛。他抬眼看了看紧闭的洗手间门,门内传出突兀的水流声。 这个年纪的男生似乎太过血气方刚了一些。 ☆、缘起(2) 没有特别安排的假期,贺青的生活有些单调。看剧、看论文,偶尔和朋友外出。 这个新来的室友,如贺青所料,生活规律而简单。早上六点起床,吃完早饭六点半准时出门跑步,七点半回家洗澡,八点准时出门。晚上通常十点左右回家,洗漱完毕,十一点准时熄灯睡觉。 贺青心里清楚,Crush之所以被称为Crush,精髓只在于心脏被撩动的那个瞬间。这种冲动转瞬即逝,即使是同个屋檐下的两人,也不一定会有后续,比如他和孟夏。 出门招呼、进门问安,偶尔给对方带些吃的喝的,这就是贺青和孟夏的相处方式。 平稳无波的一个月。 雷雨过后的早晨,屋里显得比平时要暗一些。贺青拉开窗帘,一夜风雨后楼下已经枯枝败叶遍地,满地蓝花楹和红千层的残骸。 贺青打开房门,屋里似乎有种隐秘的不和谐感。水壶里没有冒着热气,阳台上没有滴着水的衣物,厨房里也没有面包和煎蛋的香气。 贺青压抑住心头的不适感,如常走进洗手间准备洗漱。 “哐啷——”贺青刚打开水龙头,忽然听见孟夏的房里传出玻璃碎地的声音。 贺青走到孟夏房门前,敲了敲门。门里没有回应。处于隐私考虑,贺青犹豫再三决定转身离开。没走两步,门内突然传出一阵闷哼、伴随着重物落地的声音。 贺青不作犹豫转身推开房门。 开门太快,贺青突然不知该把目光落在哪里。玻璃杯碎落在地,孟夏光着身子滑倒在地板上。溅起的水珠挂在他的脸上,流经他分明的下颚线,慢悠悠滚落到他的胸前。贺青目光闪烁。 孟夏抬起头看着贺青,眼中有生理性的眼泪在打转,眼角是一抹要人命的绯红色。 贺青收回目光,轻咳一声,上前试图扶起孟夏。 一个习惯了自己照顾自己的人选择在生病时泡上一杯蜂蜜水。而另一个人,显然没有预料到身体的惯性抵不过蜂蜜水的粘性。 拖鞋踩到地板上的蜂蜜水,贺青一个趔趄扑向孟夏。孟夏漆黑的双眸里不可抑制地闪过一丝波动。 下一秒,贺青已经双手撑在孟夏两侧,慌张地抬起头看着孟夏。孟夏微扬着下巴,下颚线流畅而分明。脖颈以下,锁骨突出、腹肌分明而性感。贺青不自觉咽了下口水,收回闪躲的目光,起身让到了一边。 贺青穿好拖鞋,重又伸手去扶孟夏,碰到胳膊的一瞬间才发觉孟夏正浑身发烫。 “你发烧了?昨天淋雨了?”贺青顾不得几分钟前的尴尬,伸手碰了碰孟夏的额头,语气坚定道,“我带你去医院。” “不用,谢谢。”孟夏礼貌挪开了贺青的手,一手扶着桌子站了起来,不看贺青一眼默默坐回了床边。 贺青皱起眉头看着孟夏。讳疾忌医的人很常见,可以他对孟夏的观察,他不属于这一类人。那就是有其他不能宣之于口的理由。 贺青没有坚持,蹲下身把地上的玻璃碎片收拾干净,边出门边对孟夏道:“那你好好休息,我去买药。” 孟夏盯着轻轻关上的房门出了会神,又盯着地上的水迹看了会,终于默默躺回床上,闭上了眼睛。 楼下的街道依然喧哗如往昔。贺青无意流连,径直走进了最近的药房。 买完感冒药出来,贺青想起孟夏早上并没有做早饭。金华宫门口仍然门庭若市,贺青犹豫了一下,挤到人群中,问前台的小妹要了份菜单。 前台的小妹梳着歪掉的辫子,满脸不耐从身后拿了份菜单,一边递给贺青一边道:“要点什么快点,今天有人临时请假,里头忙的很。” 贺青把菜单还给小妹,挤出一个理解的微笑:“一份白粥,再加一个鸡蛋饼。” 贺青轮廓分明,气质略显忧郁,不笑时显得严肃清冷。此时眉眼舒展,桃花眼中似有波光流转。小妹突然红了脸颊,一边接过他手上的菜单,一边朝厨房方向大喊道:“一份白粥,一个鸡蛋饼,要热的。” 贺青对着她笑了笑,退出人群让到了墙边。 门口人头攒动,贺青似有些头疼,抬手揉了揉太阳穴。贺青环顾大堂之内,客人中有早期移民、有留学生,还有很多老外。往来穿梭的工作人员里有年纪稍长的大妈,有打工的留学生,还有身穿制服的大堂经理。隐约可见的后厨房,身形丰满的主厨在高声叫嚷,精明干练的瘦帮工在低声应答。贺青的脑中忽然闪现出一个魁梧莽撞的身影。那个撞到他又冲进金华宫后门的人,是客人还是主人?为什么他可以自由出入餐厅后门? “这位帅哥,你的粥好了。”前台小妹弯起了眉眼,下意识撩了下耳侧的头发,身体前倾把打包好的粥递到贺青眼前。贺青收回神思,点头谢过前台的小妹,转身朝家走去。 家里悄无声息,只落地窗露开了一条缝,窗帘一下一下打在玻璃上,发出规律的声响。贺青径直走到窗边把窗户关严实,又转身回到厨房,把仍然温热的白粥装进瓷碗,倒上热水,拎着退烧药轻声推开了孟夏虚掩的房门。 房间里热气氤氲,地板上的水迹已经消失不见。悉尼的十二月正是盛夏时节,因为门窗紧闭房间里有些闷热,孟夏盖着一条厚棉被,整个人蜷缩在被子里,呼吸声均匀而沉重。 贺青把东西尽数放到桌上,蹑手蹑脚坐到孟夏床边。见孟夏睡得深沉,贺青试图掀开被子让他透透气。 被子底下的孟夏睡得满脸潮红,不知做了什么梦,孟夏紧皱着眉头,一贯平淡谦和的脸上染上了一丝凄楚的神色。 贺青伸出手探了探孟夏的额头,仍然烫的吓人。贺青不带犹豫转身出了房门。 洗手间里备着许久没用过的脸盆和毛巾。贺青将脸盆毛巾洗净,倒上凉水端回了孟夏房间。冷毛巾触到额头的时刻,孟夏下意识舒展了眉头。贺青重又回到厨房,把所有老姜切成片拿到孟夏房间。贺青坐到孟夏的床尾,顾不得礼节直接举起了孟夏的脚,像小时候自己生病时老妈做过的那样,拿起手边的姜片用力摩擦着他的脚底。 贺青的额头渐渐浮起汗珠。孟夏还没醒,贺青不敢掉以轻心,一边摩擦着脚底一边观察他的神色,时不时还要替换毛巾和凉水。 额头的汗珠滴到孟夏的腿上。 “不要——”睡梦中的孟夏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喊声,像是要快速奔跑般一脚踹进了贺青怀里。 “哎哟——”贺青肚子吃痛下意识后仰,左手还握着孟夏的小腿。小腿被牵动,孟夏猛地睁开了惶恐的双眼,眼中还带着没散去的血丝。 贺青把孟夏的脚塞进被子里,一边揉着吃痛的胸口,一边微皱着眉头朝孟夏道:“醒了啊?醒了先把药吃了吧。” 孟夏渐渐恢复了平静,认出了眼前的贺青和身处的房间。贺青起身走到桌前,把药和温水递给他道:“我再去热一下粥,吃了药一会先把粥喝了,喝完了再睡。” 孟夏抬头看向贺青。似乎一切都是理所当然,贺青朝他笑了笑,示意他接过手里的水和药,深邃的眼眸里没有一丝探究或好奇。 孟夏坐起身,毛巾从额头上掉了下来。孟夏拿起毛巾,神色晦暗看了看,不露声色放回了枕边。又从贺青手里接过了水和药,不发一言吃完,一边把水杯递给贺青一边道:“谢谢。” 贺青接过杯子,勾起嘴角道:“不客气。病好了记得把姜还我。” 孟夏抬头看了看背对着他的贺青。青春朝气的年轻人,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有着与年龄相符的生命力。空气里弥漫着丝丝缕缕的姜味,混杂在鸡蛋饼的香味里,让人恍惚生出一种岁月静好的安稳感。 孟夏边躺下边道:“好。” ☆、缘起(3) 金华宫,悉尼最大的粤式酒楼。矗立唐顿街三十余年,晨间日暮,客似云来。 雷诺是广东人,粤菜馆的早茶是他的最爱。贺青和他的饭局,十次有八次在金华宫,这一次也不例外。 农历新年即将到来,金华宫的布置较往常更为喜庆。门口聚满了等位的人,幼童的哭闹、孩子的嬉戏和各种语言的对话汇聚出了类似于农村赶集的效果。 贺青凭借身高优势穿过人潮,人流似乎自发自觉给他让出了一条路。前台的小妹认出了贺青,微笑着跟他打招呼。贺青告诉小妹是客人雷诺的定位,大堂经理闻声而来,径直把贺青带到了座位边。 贺青在座位上坐定,抬头看向四周。高挂的大红灯笼,红墙黛瓦的装饰墙纸,喧闹刺耳的舞龙舞狮。贺青下意识揉了揉太阳穴,伸手举起桌上的菊普茶。 “贺青,要吃什么自己拿——”站在人群里鼓掌叫好的雷诺看见了坐下的贺青,转过身嘱咐他。 贺青对正在上演的舞龙舞狮兴趣缺缺,见雷诺还沉浸在热闹里,贺青自顾自回头,试图看看有什么餐点车经过周围。一众推着餐车的服务员全都目露疲惫,或停在原地观看表演、或拿出手机查看信息、或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聊天,除了…贺青的眼角余光突然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那个还在认真工作的人,身形瘦削却挺拔,眉目温和却疏离,随意散落的刘海勾勒出略显凌厉的轮廓和鼻梁。 “孟夏——”贺青起身朝那人挥了挥手。 隔着两个过道,那人抬起头,朝贺青的方向看了一眼。或许是现场太过喧闹,那人的目色平静无波,恍若未闻般重又垂下眼眸,转身招呼着隔壁桌的客人。 经理模样的男人不知为何注意到了这一点动静,他径直走到孟夏身边,状若随意看了看贺青的方向,似乎低声向孟夏确认着什么。贺青看见孟夏摇了摇头,古井无波的双眼里看不出情绪。 “你在喊谁?看见熟人了?”舞龙舞狮告一段落,雷诺回到了自己位置上,边喝茶边问贺青。 贺青收回目光,转身坐回桌边,语调平稳朝雷诺道:“好像认错人了。” 雷诺举起一只凤爪,朝孟夏的方向看了看:“肯定认错了。这里打工的留学生都比我们小。和我们差不多的——”雷诺扔掉凤爪,身体前倾,压低了声音朝贺青道:“——都是黑户。没有护照黑在悉尼这种。” 贺青愣了一下。他对个人隐私保持着足够的尊重,即使和孟夏已经熟识,对方不提,他也不会主动问起任何敏感问题。雷诺不经意的话语点醒了贺青。孟夏在澳洲的生活异常忙碌,找的工作却是临时工性质的。孟夏生病时候拒绝去医院,会不会是因为他去不了医院?可是这是贺岚送过来的人… “我出去打个电话。”贺青朝雷诺摆了摆手,边起身边拨通了贺岚的电话。 电话那头的贺岚似乎心情不错。“喂?儿子,怎么了?” 贺青走到角落僻静处,压低声音朝贺岚道:“老妈,你朋友的儿子,现在住在我这儿的这个,是什么人?之前是做什么的?” 贺岚愣了一下,似乎很意外贺青怎么会在一个多月后问起这个问题。静了两秒,贺岚如常朝贺青道:“怎么了?他给你惹麻烦了?” 贺青皱了皱眉。两人的关系因为孟夏的生病彻底破冰,他偶尔会陪孟夏晨跑,孟夏偶尔会给他带夜宵。贺青惊觉自己已经习惯了同一屋檐下另一个人的存在,所以可能会破坏这种稳定的意外因素才会让他心下不安。 见贺青没有回应,贺岚继续道:“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在国内惹了点麻烦,要出来躲一阵子。” 贺青心里的不安没有得到缓解:“什么样的麻烦需要躲出国这么严重?杀人放火吗?” 贺岚似乎不想继续这个话题,略微不耐道:“你不用管那么多。好好照顾人家就行了,让妈对朋友有个交代。” 贺岚几乎从未对他提出过的任何问题这样模糊的一笔带过。贺青挂了电话,目色茫然看着大堂内的人来人往,不明白孟夏的来历为什么会是一个不能讲明的秘密。 “诶,贺青,我叔说晚上请我吃龙虾,你要不要一起?就在这。”雷诺见贺青挂了电话,一边擦嘴一边朝贺青喊。 “行。”贺青心不在焉坐回桌边,目光不自觉寻找着孟夏的身影。 后厨门口,推着餐车的孟夏被两个长相魁梧的男子拦住了去路。个子较矮的黑人推了孟夏一下。孟夏一个踉跄,几乎站立不住。 雷诺顺着贺青的目光看过去。被拦住的的服务员长相出挑,只是肤色有色苍白。似乎出现了意料之外的情况,那服务员脸上露出一丝惊慌,略显无措得左右张望着。雷诺伸长了脖子看了看那两个魁梧的男人,俯下身朝贺青道:“看见没有,那两个是便衣,查黑户的。” 贺青微微皱起眉头。孟夏假意露出的惊慌无措一闪即逝。便衣和经理交涉的瞬间,孟夏垂下眼眸,脸上瞬间恢复成平日里疏离平淡的模样。 贺青转过身。雷诺津津有味啃着凤爪,像在观看舞台剧般专注盯着孟夏的方向。贺青忍不住开口:“雷诺,这是你叔叔的饭店,他的店里发现黑户不要紧吗?” 雷诺露出讳莫如深的笑容:“他们那一辈老移民和这儿的警察都很熟的…” 贺青心里焦躁,眼看孟夏要被带走,贺青不自觉站起身。雷诺猛地起身拉住他道:“贺青,不要多管闲事。给我个面子,这是我叔的店,别给他惹事。我们走。”贺青还想上前,忽然看见孟夏抬起了眼,眸色深沉朝他轻轻摇了摇头。贺青不解其意。乘他呆愣的档口,雷诺一把把他拉出了金华宫大门。 金华宫外,唐顿街喧嚣依旧。人们形色匆匆赶往下一个目的地,看不见周围经过了谁,错过了谁。 悉尼的十二月,整个城市沉浸在节日的欢愉中,广场亮起了圣诞树、餐厅推出了圣诞套餐,悉尼歌剧院的烟火已经进入最后调试阶段,平日里严肃齐整的办公大楼全都亮起了节日的彩灯。 凡事皆有例外,城市边缘处的警局,没有圣诞彩灯的装点,惟有如水夜色与它相伴。 孟夏跟着两名便衣踏进警局的大门,不曾预料悉尼的警局较国内地方上的派出所有过之而无不及。喧闹的酒鬼、哭闹的女子、暴躁的流浪汉、崩溃的警员…孟夏坐在等候区,冷眼看着眼前的众生相。 听到自己的名字,孟夏露出瑟缩的表情,小心翼翼坐到了登记处的桌前。头发金黄、身材壮硕的警察睨看着孟夏,不发一言从身后取出一个塑料筐,用手指了指示意他把随身物品放在里面。确认完物品记录,警察看了看手上的表格,又抬头看了看孟夏,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孟夏露出讪讪地笑容,讨好地看着那警察。似是作出了什么决定,那警察没有把资料移交给办公室里的其他警员,而是拿起手边的电话,按了三个键。看到他的动作,孟夏放下心来。 不出一会,华人长相的自然卷出现在前台。孟夏露出疑惑的笑容,仍旧维持着讪讪的姿势,半真半假打量着自然卷。自然卷不发一言,同样上上下下打量着孟夏。打量一阵后,那自然卷忽然勾起嘴角,朝前台的金毛轻轻点了下头。金毛目露狡黠,朝自然卷吹了声口哨,递过手上的档案。又看向孟夏,用笔尖指了指自然卷,示意孟夏跟他走。 ☆、缘起(4) 十二月的夜凉如水,城市边缘处的警局是城里人未知的另一个世界。 酒醉的流浪汉还在大喊大叫,斗殴的情侣还在争论不休,警局里喧闹依旧,自然卷恍若未闻,径直领着孟夏走出了后门。 月华如洗,后院里空空荡荡,几株香樟在夜风里摇摆,幢幢树影好似幽暗处潜伏着的魑魅魍魉,给暗夜更添了几丝恐怖气息。 孟夏抬起头,后院的尽头有一间小屋孤灯闪烁,无数的飞虫在窗户前飞舞冲撞。小屋的门口配备着电子锁,门上印着“Control Room”。自然卷神态自若上前打开了监控室的门,孟夏垂下眼眸跟着走了过去。 监控室里只开着一盏昏黄的台灯,幽幽闪烁的蓝光在满墙的监视屏上此起彼伏。狭窄的过道里只放着两张木椅。自然卷目色阴冷看着孟夏,孟夏似乎受到了惊吓,一个踉跄撞在椅子上,仓惶四顾间将四周布置收入了眼中。 “坐。” 自然卷面色冷淡拉开一张椅子,把正对着监视画面的座位留给了孟夏。孟夏抬起眼眸,满墙监视器正上演着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的各色人间杂剧。 孟夏拉开椅子坐在自然卷的对面,目色平静看着他。自然卷眼角向下,鼻梁微塌,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一张丢入人群不容易被认出的大众脸。 自然卷似乎不急着开口,一边摆弄着手中的手铐,一边在屋内来回走动。几个来回后,孟夏脸上惊慌不定的神色似乎终于让对方满意,自然卷突然停在孟夏面前,一手撑着桌子,一手举起手铐抬起了孟夏的下巴。手铐冰凉,碰到下巴的瞬间孟夏不自觉抖了一抖。 孟夏愈发苍白的神色似乎愉悦了自然卷,他勾起嘴角:“两个选择,明早第一个航班遣返回国;或者,一会跟我去见一个老板,让他满意,你的签证就不是问题。” 孟夏眸光一闪,声若蚊呐轻颤着道:“我不想回去。” 自然卷似乎松了一口气,收回手铐别到腰间道:“跟我来吧,带你去换衣服。” 孟夏被蒙上了双眼,四方八方汇聚而来的声音在孟夏耳中变得清晰而分明。车子驶出了警局,出门右转开上了平稳的马路,侧方来车表明车子经过了红绿灯,接着又向右急转上了一个陡坡,陡坡之后是十分钟的碎石路。碎石路的末端,车子停了几分钟,司机似乎下车跟人说了什么。不多久司机回到车上,光线变得柔和。车子左摇右摆,很明显开上了一段鹅卵石道路。没几分钟,车子彻底停稳,司机打开了车门催促孟夏下车。 没有超出晨跑时经过的区域,孟夏舒了一口气,心下了然自己被带来了英皇十字街附近的别墅。 晚风裹挟着络石清香。孟夏被领入了一处明亮的房间。 领孟夏入内的人默默退出了房间。孟夏听到关门声在很远的地方响起。孟夏戴着眼罩转了一圈,房中光源不止一处、地毯厚实平整,似乎是个装饰复古奢靡的地方。 轻微的开门声从房间的另一侧传来。孟夏恢复成拘谨的样子,一动不动站在房间中央。古龙水味道弥散开来,来人蹑手蹑脚走到他身后,冲着孟夏的耳边轻轻吹了一口气。孟夏皱起眉头,洋酒的味道。见孟夏没有反应,那人直接上前凑到孟夏颈边,几近贪婪细细嗅着孟夏身上的味道。一双粗短硌人的手抚上孟夏腰间,孟夏一个激灵向前走了一步。 “把眼罩摘了吧。”略带兴奋的沙哑嗓音从身后响起。孟夏摘掉眼罩,刺眼的维多利亚吊灯刺的他睁不开眼。 孟夏抬起手挡住光源,眯着眼睛看向来人。陈珪,金华宫的常客。孟夏记得他常坐的位置,记得他不怀好意的目光。 “陈老板?怎么是你?”孟夏恰当地露出惊慌的神色,瞪大双眼看着陈珪。 陈珪披着浴袍,敞着胸口,五短身材配上臃肿的体态,像极了修炼□□功的欧阳锋。维多利亚吊灯投影在他稀疏的头顶,映照出满头的油脂污垢。孟夏一阵反胃。 “小孟啊——”陈珪露出一口黄牙,醉眼朦胧地上前去搂孟夏,“我听说你的签证有一些问题?没关系,这个问题我帮你搞定。来,过来,坐这边。” 孟夏压抑住内心的抗拒,顺着陈珪的手势坐到沙发上。那只粗短硌人的手随即摸上了他大腿内侧,不安分的来回移动。 “陈老板你…喜欢男人?”孟夏一边往沙发另一侧移动,一边怯怯发问。 陈珪把孟夏的退让理解成了少年人的羞怯,浪笑着挪到孟夏身侧,环抱住他道:“不管男人女人,像小孟这样的,我都喜欢。” 美人在怀,陈珪眯起双眼,凑上嘴意图一亲芳泽。孟夏侧过头,看见陈珪越凑越近的嘴,神色瞬间变得冰冷。 腹部突如其来一记直拳,陈珪瞪大双眼,不可置信般看着孟夏。怀中美人凛然变了神色,孟夏直起身,不留余地一记手肘击在了陈珪脖颈左侧。 陈珪眼冒金星,瘫软在柔软的沙发里。 恢复清醒时,陈珪发现自己的双手被绑在了身后,一|丝|不|挂被缚在了冰冷的木椅上。平时羸弱羞怯的孟夏一脸清冷,以凌凌不可侵犯之姿居高临下看着他。 “你——你是谁?”陈珪震慑于孟夏周身散发出的强大气场,声音轻颤着问道。 孟夏抬起眼眸,淡淡看着陈珪道:“陈老板,说说吧。” “说…说什么?” 孟夏弯腰凑上前,那只修长的手拂过陈珪的侧脸,状若无意停留在他颈间。大动脉起伏不定,陈珪呼吸急促,目色赤红看着孟夏疏离的眼眸。 抬眉瞬间,孟夏左手使力,猝然捏开了陈珪的嘴,右手塞入一粒白色药丸,猛地一抬他的下颚。陈珪还没反应过来,孟夏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让他把不知什么药咽了下去。 “这药三小时后生效。” 陈珪打了个嗝:“——你是警察?你,你不能对我用药!” 孟夏睨眼看了他一下,像是没有听到陈珪的话,淡淡道:“首先,是谁替你安排的局?” 室内的温度越来越低,一|丝|不|挂的陈珪开始打着冷颤。眼前的这个人不是往常好打发的悉尼警察,好汉不吃眼前亏,陈珪看了看孟夏:“…是李老板。他每个月都有新货,我只需告诉他时间地点。” 孟夏微微皱起眉头,走到墙边把空调又调低了两度:“你们碰过的人都送去了哪里?” “嘿嘿——”陈珪突然露出淫|笑,露骨的眼神上下打量着孟夏,“小孟知道我们现在在哪里吗?红灯区听说过吗?小孟不会不知道脱衣舞和性服务在澳洲是合法行业吧?” 孟夏扶着桌子,蹙眉闭上双眼:“你们一共骗了多少人过来?” 陈珪似乎已经从初时的恐惧中恢复过来,一脸无谓道:“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只是帮忙介绍客户,国内那边不是我负责。不过,小孟这话说的多难听,说什么骗呢。她们想到澳洲挣大钱,我们给了她们挣大钱的机会,两全其美,不好吗?” 孟夏松开关节发白的手,冷眼看着陈珪:“带我去见李老板。” ☆、缘起(5) 十二月的夜晚有不一样的美,彩灯装点了这座城市,路上行人匆忙赶往自己的目的地。商场已经早早歇业,唐顿街的热闹仍然与往常别无二致。 梅花厅是金华宫里内饰最为讲究的包间,落地窗外就是情人港夜景,每逢周六都有主题各异的烟花表演。此时的窗外,灯火璀璨的城市线连同金光灿灿的圣诞树一同倒映在湖中,湖上湖下连成了一道独一无二的风景线。 十二人的圆桌旁只坐了三个人,布菜传菜的服务员超过了客人的数量。 主座上的男人招呼着两位客人:“来,小诺,小诺的同学,吃这个龙虾意面。” “谢谢李叔叔。”雷诺拿起碗接过李子建筷中的龙虾。贺青跟着抬起头,雷诺的叔叔,这个餐厅的主人李子建脸型修长,眼神精明,两条法令纹如刀刻斧凿。 此刻的李子建舒展面容,近乎慈爱地看着雷诺道:“小诺啊,你爸昨天又问起你了,最近学习生活怎么样?有需要李叔叔帮忙的地方吗?”李子建又舀了一勺龙虾肉,放进雷诺碗里。 雷诺一边嚼一边朝李子建道:“李叔叔,你和我爸谈生意就行了,谈我干嘛。我好的很。” 李子建干笑了几声,没有作答。 “咚咚咚——”妆容精致的服务员推开了包间的门:“李先生,有一位陈先生说正好经过这边,想进来跟你打个招呼。” 李子建眸光一闪,微皱着眉头朝服务员道:“我这有客人,现在不方便。” “李叔,你有事就谈,不用管我和贺青。”雷诺嚼着意面,一边朝贺青抬了抬头。 贺青冲李子建点了点头:“是啊,李叔,你不用管我们。” 李子建转过头,状若无意上下打量着贺青,安静乖巧的学生模样,雷诺的朋友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 李子建思考了几秒,朝服务员摆了摆手道:“让他进来吧。” 服务员推开房门。陈珪略微佝偻着身子,满脸堆笑走进了房间。 李子建的目光落到陈珪身后的孟夏身上,唇红齿白,身娇体弱,是个美人。 李子建坐着不动:“陈老板,对这次的货还满意吗?” 服务员带上了房门。陈珪笑的局促,目光闪烁看了看孟夏,搓着双手道:“满意满意,非常满意。” 李子建的三角眼放出精光,法令纹深嵌在肉里:“这次的货耐用吗?需不需要换新货?” “吧嗒——”玻璃杯掉落地毯的声音。 “贺青,怎么了?”雷诺抬起头,贺青脸色发白、身体轻颤。雷诺起身着急道:“你不会海鲜过敏吧?” 孟夏的眼中不自觉闪过波动,他微微抬起头。桌边是一道熟悉的身影。黑色的卫衣,他穿着比模特更像模特。 “没事,我去一下洗手间。”贺青起身,经过孟夏身侧,没有眼神交流。 孟夏的眼角余光里,劣质的蒙娜丽莎被困在墙上,笑的心酸而讽刺。 “小诺,你去看一下你同学。”李子建似乎想支开雷诺。 雷诺识趣起身:“好。” “吱呀——”房门轻轻合上。孟夏轻轻向后退了一步,把门反锁。 李子建恢复成严肃的神色,用眼神示意陈珪入座:“既然用的满意,来找我干嘛?” “李总,他是——”陈珪话音未落,李子建看着他猝然闭上双眼,瘫软着倒了下去。 三角眼迸射出精光,李子建猝然起身。孟夏欺身而上,单手借力飞掠过圆桌,双脚猛地踹在李子建身上。乘他吃痛弯腰之际,快速将挣扎的双手反剪在了身后。 “你是谁?”李子建努力转过身,瞪大的双眼中血丝满布。 孟夏抽下李子建的领带绑住他的双手,眼神漠然看了看四周,没有服务员入内。孟夏把李子建提起坐到他原先的位置上,又抽出另一张椅子坐在他对面,语调平稳无波道:“李老板,谈一谈你的进出口生意吧。” 李子建恨恨盯着孟夏:“你是国内来的警察?” * 洗手间里空无一人。贺青用冷水洗了洗脸,抬起头看着镜中慌乱到陌生的自己。在同一屋檐下生活了一个多月,已经习惯成自然的存在,他似乎一点都不了解。 “咚咚咚——”贺青转过身,雷诺斜靠在门框上,目露担忧看着他。 贺青牵强勾了勾嘴角。雷诺走上前,递给他一张面纸:“你怎么了?还好吗?”。 贺青接过面纸,垂下眼眸。好像从一开始就把孟夏的存在当成了一个只属于自己的秘密,所以从不曾向任何朋友提起他的新室友,所有到此时更不知如何跟雷诺解释:“没事,突然有点不舒服。” 雷诺点了点头:“我先送你回去。李叔现在有客人,晚点给他发个消息就行。” 贺青想起李子建的客人。陈珪身后的孟夏茕茕孑立,出尘脱俗。 “好。” 一刻钟后,贺青站在了公寓楼前。月色如霜,夜空有星光浅漏。阳台的衣服还在晚风里轻颤,这个城市孤独的仿佛一座牢笼。 贺青打开音响,不知名的歌手在轻声浅唱:“你是谁/ 请告诉我你是谁/ 为何眼前的你/ 好像早已刻进心里/ 天上星请你擦亮我眼睛/ 让我看得清/ 你的心……” 贺青在单曲循环中喝完了一整瓶红酒,睡得昏天暗地。地毯上的手机不断发出推送提示音,贺青错过了第二天的新闻头条:#诱骗少女强迫卖|淫案震惊中澳#、#卧底警员深入匪窝#、#澳洲淘金梦碎这些陷阱要当心#… ☆、网(1) “啊!亲爱的王子,我要怎样告诉你,午夜十二点的钟声是我摆脱不了的梦魇。钟声过后,我只是公爵家的灰姑娘,而你,是我可望不可及的梦…” 黑暗四合,舞台上只剩一束追光灯,“灰姑娘”穿着破旧的连衣裙,跪坐在地上。他张开双臂,神色凄楚诘问着天边的圆月。他的目中闪着盈盈波光、双肩微微颤动,纤细瘦弱的身形我见犹怜。 舞台边的黑暗里,黑色的眼肆意盯着灯光里的人,如雄鹰盯着无处可逃的野兔,贪婪、专注、野心勃勃。 ————————- 两年后,悉尼四月,秋意正浓。路边的红枫如荼,随秋风缱绻飘落。 贺青和教授讨论完自己的研究生毕业论文,走出教学楼的大门。教学楼前的梧桐亭亭如盖,阳光透过浓密的树叶,洒下斑驳跳跃的光点。贺青走到草坪上席地而坐。秋风过,梧桐沙沙作响,一片枯叶摇摇晃晃落到手边。贺青拾起叶子,朝向太阳的方向。脉络清晰,轮廓分明,像某个偶尔造访梦中的侧颜。 “嗞——嗞——”贺青取出手机,是贺岚的电话。 “老妈,怎么了?”贺青接通电话。阳光穿过叶上的细缝,浅漏出一道金色的光。 “贺青,我给你买了今天晚上回国的机票。你爸说你堂弟出事了,你姑妈一个人忙不过来。你也三年没有回去了,正好回去看看你爸。”贺岚一边说着电话,一边把机票链接发了过来:“单程票,你忙完了再回来。” “好,我回去打包行李。”贺青挂了电话,把梧桐叶夹在论文资料中,起身往公寓方向走。 “尊敬的旅客您好,您所乘坐的航班已抵达安州国际机场……” 飞机跨越太平洋,把贺青带回了久违的地方。早班机抵达时不满七点,机场空空荡荡。贺青搭上出租车,给了司机姑妈家的地址。 出租车驶出机场,上了绕城高速一路疾驰。 三年未见,安州城的天际线又有了新高点。新落成的摩天大楼有着流水型的曲面,楼与楼之间都有天然绿植点缀。朝阳刺破云层,落在大楼侧面。光影跳跃,城市美景映照其中,有着步移景异的时尚美感。 一道不和谐的灰色出现在贺青的视线里。那是个占地面积很大的建筑,四四方方占据着城市的中心地段。无论是墙壁、窗棂还是玻璃本身,都采用了压抑的深灰色,放眼望去,就像在安州这件锦绣旗袍打上了一道突兀的补丁。 贺青摇下车窗:“那是什么?” 司机顺着贺青的手势朝远处看了看,灰色的建筑外有一道篱笆状的装饰,不知是哪位设计师不知所云的设计灵感。“你说那个灰色的火柴盒啊?当代艺术馆,刚建好不久,先生你很久没来安州了吧…”司机转过头看着前方,顺手打开了车载收音机,“艺术家的世界我们不懂。” 春风裹挟着暖意钻进车内,那栋以艺术之名却与艺术相去甚远的建筑在后视镜中越来越小。司机调大音量,电台主持人元气满满的声音响了起来:“各位已经在路上的朋友早上好,安州城迎来了又一个晴天。今天是踏春的好日子…本期排行榜再度蝉联第一,简兮的同名主打歌《兮》送给大家,祝愿大家一路出行平安…” 清冽干净的声音,好像情人在耳边絮语:“你是水中圆的月,镜中开的花;你是羁鸟恋的林,池鱼思的渊;你是生之意义,是人间妄想…” 出租车已经在门口停稳,贺青取下行礼,同司机挥手道别。电台主持人的声音在身后越飘越远:“……这首歌一推出就占据了各大榜单榜首,乐评人对简兮的创作才能赞不绝口…” 这是个已有年岁的别墅区,两旁的梧桐生的粗壮,此时又长出了一轮翠绿的新叶。满树翠绿在春风里轻摆,似在欢迎远归的故人。 贺青站在熟悉的门牌号前。眼前的独栋已过了风姿绰约的年纪,斑驳的墙面写满了岁月的印记。窗棂铁门上锈迹斑斑,久无人打理的前院已经杂草丛生。门廊窗框悬挂着缟素纱幔,春风好像忘了把春色留在这个地方。 “叮咚——”贺青按了按门铃。片刻,唐姑妈的脸从门后探了出来。姑妈穿着黑色的唐装,刚过五十却像是年逾古稀的老人般形容憔悴。满头银丝在风中轻颤,姑妈佝偻着身子,抬起红肿的眼眶看着贺青。贺青抱住姑妈。成串眼泪沾湿了贺青的肩头,唐姑妈的声音喑哑:“贺青,白云走了。” 贺青抬眼看见了大堂里悬挂的照片和安置在一旁的灵柩。喉头酸楚,贺青轻抚姑妈的后背哽咽道:“姑妈,带我去看看白云。” 素白的纱幔上装点着粉色的永生花,花丛里的白云像是熟睡中的小猫,安稳躺着一动不动。小巧的脸,乖顺的颜。齐刘海梳的整整齐齐,粉裙套装平整而妥帖。 “白云,哥哥回来了。”贺青蹲下身,隔着玻璃和死神遥遥相望。 春风裹挟着不知名的花香,檐下的风铃轻颤。去澳洲的第一年,贺青整日在海边发呆。第一次回国时,那些海边收集的贝壳,在白云的手里变成了那串风铃。 “哥,没有那么难的。你看,这些破碎的贝壳都能发出这么好听的声音,总有一天,我们都能找到独属于我们自己的幸福的方式…”贺青记得窗棂外透进来的光,记得那些光线洒在白云的脸上,他举着那串风铃,笑的轻松而恣意。 “姑妈,白云是怎么…”贺青坐回姑妈身边,轻轻搂着她的肩。 姑妈别开了脸,轻轻抹着眼泪。“他…他从艺术馆的楼上跳了下去…” 贺青想起那栋压抑的灰色建筑。 贺青环顾四周,这个家的布置还和几年前一眼:“姑妈,我能去白云房里看一看吗?” 姑妈点了点头,让贺青自己进去。 房门上,一朵白云在自由飘荡。贺青推门而入。 房间里没有开灯,窗帘仍然拉的严严实实。单人床上,白色的被单平整顺滑,粉色的被子叠的整整齐齐。床头柜上,蓝色的小熊玩偶无辜瞪着双眼。靠窗的书桌上,书本从高到低排列,圆珠笔笔尖一致朝外,排列的整整齐齐。 “强迫症?”贺青微微皱起眉头。 “叮咚——”门外传来门铃声。贺青听到姑妈起身开门的声音,来人在门口和姑妈说话。 贺青没做多想,顺手打开了白云的衣柜。 房门忽然被人推开,轻快的声音从身后响起:“老大,他是男生女生,怎么衣服全都这么粉嫩?” “呲啦——”窗帘被人一把拉开。 衣柜里的秘密尽数曝露在阳光下。颜色从深到浅,长度由高到底,满满都是少女服装。 贺青面色微沉,转身回过头。 春日透过窗棂,斜照过整个房间。窗帘轻颤,带起满屋浮尘飞扬不止。 贺青的眼中拂过一丝波光。他剪短了头发,轮廓更加清晰深邃。皮肤不再那么苍白,卷起的衣袖漏出一截线条优美的小臂。 孟夏愣在了门口。房里的人是武陵人的梦,突然闯入了现实中。孟夏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 ☆、网(2) 拉开窗帘的人注意到了房间里诡异的安静。他看了看目色清冷的陌生人,又转头看了看倚在门边不发一言的老大,上前一步朝贺青伸出手:“你好,我们是市公安局地方刑警支队的。我叫葛星,这位是我们老大,孟队。请问你是?” 葛星穿着宽松的格子衬衫,顶着杂乱的鸟窝头,戴着一副学究气很重的黑框眼镜,满脸真诚看着贺青。 贺青回转过身,一边将衣柜门关上一边冷冷道:“贺青。” 葛星讪讪收回举在空中的手,回过头朝孟夏飞快做了个不知所云的鬼脸。 “贺先生,请问你是死者白云什么人?”葛星从身后掏出本子,随手从桌上拿起一支笔,作出记笔记的姿态。 孟夏在门边靠着,仍旧不发一言。 贺青看了看葛星前倾的姿态,倒拿的圆珠笔和有节奏敲击桌面的手,微微皱了皱眉头:“你是IT技术人员,为什么拿着个笔记本?”贺青抬头看着神色平淡的孟夏,“孟队手下是没人了吗?” 孟夏眼眸微垂,上前拍了拍葛星的肩膀,示意他起身:“别把房间弄乱。” 葛星退回门边,神色谨慎看着这个不知身份的贺青。贺青的目光追随着孟夏。 孟夏站在桌边,从整齐排列着的书本中取出一本素描本,一页页翻了起来。 房间里只剩书页翻动的声音。贺青忽然淡淡开口:“孟警官,白云是自杀吗?你们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 孟夏没有回头,仍旧一页一页仔细翻看着手上的素描本:“他在刚落成的当代艺术馆跳楼,社会反响很大。媒体需要一个解释。” “老大——”葛星面露不耐,“你看他这房间,喜欢穿粉色裙子的大学男生,肯定心理压力很大。我看这儿也查不出什么,不如我们去他学校看看吧。” “告别式之后再去。”孟夏将素描本卷起,转身看着贺青,“警方要在这房里提取一些证物,希望家属理解。” 贺青朝孟夏伸出手:“可以先给家属看一下是什么东西吗?” 孟夏眯起眼看着贺青。想了想,把卷起的素描本递到贺青手上。 葛星来回看着两人,总觉得有种诡异的气氛在房间里流淌,比如贺青莫名其妙的敌意和老大莫名其妙的沉默。葛青轻咳一声:“老大,你们以前认识?” 孟夏转过身,继续翻看桌上的其他东西。 贺青恍若未闻,打开手上的素描本。每一页都是黑色,极致而纯粹的黑色。纷乱的线条下是杂乱无章的画面。白云隐藏了多少心事?贺青的双手轻颤,不做声将素描本交给了孟夏。 葛星盯着那本在两人手中来回的素描,低头取出手机,从通讯录里找到叶欣,飞快打出一行字:SOS!欣姐,老大中邪了! 叶欣:? 葛星:我们在白云家遇到个男人,老大整个人气场都不对了! 叶欣:……你该吃药了。 葛星:你那边查怎么样,有没有什么发现? 叶欣:暂时没有发现可疑。艺术馆安保系统还没安装,晚上没有人守夜,也没有发现目击证人…但痕检没有发现白云以外的脚印。 葛星:……我们这告别式马上开始了,晚点再说。 告别式十点开始。大堂正中的黑白照片里,白云笑的明媚而阳光,出尘脱俗不染尘埃。 贺青陪姑妈站在门口,一一接受着来客的慰问。孟夏和葛星站在靠墙的位置,静静观察着来人。 一对情侣模样的年轻人手挽着手走了进来。女生穿着素白的连衣裙,头上系着白色发带,素面朝天、目光凄凄,几乎在看到墙上照片的瞬间就红了眼眶。男生穿着黑色西装,轻搂着女生的腰,正低下头轻声安慰着什么。 女生似乎稍稍稳定了情绪,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面露茫然环顾着四周。男生搂着她走到座位中间。两人双双坐下,女生仍旧盯着前方白云的照片发愣,男生翘起了二郎腿,掏出手机,不知看到了什么有趣的内容,拢上嘴轻笑着。 “老大你看,”葛星凑到孟夏身边,朝那两人的方向抬了抬下巴,放低声音道,“那两个看起来像是白云的同学。那男生怎么回事,根本就没抬过头…”孟夏顺着葛星的视线看向两人。女生正掏出纸巾拭去眼角的泪水,男生重又站起身,朝贺青和姑妈的方向走去。 入口处,一个年纪稍长的女人提着花圈走了进来。那女人身上的西装褶皱而松垮,眼角向下耷拉着,眉心有一道浅浅的川字纹。随意扎起的马尾显得有些散乱,似乎生活里没有什么地方需要她格外注重自己的形象。 “老大,白云的辅导员来了。叫什么来着?黄兰若,黄老师对吧?”葛星转过头,孟夏正目不转睛看着门口方向。葛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身量颀长的贺青如木秀于林,脸上带着柔和的微笑,正和黄兰若轻声说着什么。黄兰若下意识拢了拢耳边的碎发,两颊微红着移开了目光,往灵堂中间走去。 贺青恢复平淡的神色,转头看着门外。像是看见了什么特别的东西,贺青忽然起身往门外走了两步,眉头微蹙看着某个方向。 孟夏收回视线,转头看向屋内众人。 白云母子俩的人际关系似乎简单的过分。贺青的父亲因为工作忙碌没有到达现场,告别式来宾寥寥无几,除了学校里的人就只剩周围的邻居和几位远方亲戚。 一个半小时后,告别式结束,屋内剩下最初四人。 孟夏一边帮忙收拾,一边朝贺青姑妈道:“唐女士,警方需要提取白云的手机作为证物,能不能麻烦你拿给我们一下?” 姑妈抬头看了看贺青,贺青朝她轻轻点了点头。 “你等一下。”姑妈转身进了白云房间。 贺青一边把椅子归拢到墙边,一边状若无意看了看坐在一旁的葛星:“葛警官加入刑警队几年了?” 葛星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如果贺青不认识老大,那一般人都会先开口问老大的情况。可如果两人认识,为什么又装的跟不认识似的。葛星带着狐疑道:“一年半,快两年了。” “一直跟着你们孟队?”贺青眉眼低垂,像是专心闲聊的样子。 葛星转过身看了看背对着他认真收拾桌子的孟夏。老大的朋友他都见过,那这个贺青应该不是熟人。葛星转过身看着贺青道:“对啊。你别看我们孟队看着年纪轻轻,他可是安州最优秀的刑警,他……” “葛星,”孟夏仍旧背对着葛星,声音平稳无波,“我这垃圾袋不够了,你帮我拿两个垃圾袋过来…” 葛星挑了挑眉,这是什么尴尬的借口,根本不知道垃圾袋在哪里。 “砰——”还没等葛星开口,白云的房门猛地被唐姑妈推开。三人齐齐转过身,唐姑妈一脸焦急站在门边:“贺青,白云的手机不见了…” 孟夏皱起眉头,开始回想出席告别式的众人。贺青停下手中动作,靠在桌边轻轻按着眉头。葛星一脸莫名和唐姑妈面面相觑。 孟夏看了看双目紧闭的贺青,转头看向唐姑妈道:“唐阿姨,除了贺青,今天有其他人进出过白云房间吗?” 唐姑妈神色犹豫,不确定地看着贺青。 “柳芷汀和王浩。”贺青睁开眼看着孟夏,一缕刘海垂下挡住了他的眉眼,“王浩过来跟我说,柳芷汀想最后看一看白云的房间,我就让他们进去了。” “那两个学生?”葛星转头看着孟夏,“老大,他们拿手机干什么?白云知道他们什么秘密?” 孟夏微微皱起眉头:“跟叶欣说一声,我们先不回局里,这边收拾完直接去学校。” 房间里忽然只剩下桌椅挪动的声音。墙上的秒针转过了好几圈,贺青听得焦虑,好像必须要做些什么才能缓解这种不知出处的焦虑。 贺青转过身,面带犹豫朝孟夏的背影开口道:“我和黄老师约了下午两点去取白云的东西,孟队…要一起去吗?” 又是这种诡异的气氛。葛星停下手里的动作,转过身死死盯着孟夏。孟夏双眼微垂,正认真盯着地面上的一处污迹。 “……好。” 葛星挑了挑眉,今天什么日子,第一次知道这种叫孟夏的生物居然还能发出这么温柔的声音。 “这里收拾的差不多了。你们先坐一下,我去白云房间看看有没有缺其他什么东西。”贺青似乎因为什么原因心情舒缓了些,嘴角勾了一下转身进了白云房间。 贺青推开房门。天光已经大亮,久违的阳光给这个房间里镀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床头的小熊沐浴在阳光里,光线下的左眼晶莹剔透。 左眼…贺青走向前,将小熊举到光线正对的地方,微微皱起了眉头。 贺青走出房门,姑妈正在给孟夏和葛星倒茶。贺青走到桌边,把小熊递到两人眼前:“这个玩偶左眼有摄像头,可以追查到录像内容吗?” 孟夏瞪大的双眼闪过一丝波动:“葛星,你先把熊送到局里,让技侦查一下摄像头型号,看看有什么发现。” 葛星接过贺青手里的小熊:“好。老大你自己小心,保持联系。” ☆、网(3) 安州城南,钟灵毓秀,人杰地灵。文脉汇聚的大学城三面傍山,一面临城。越来溪从山顶奔流而下,流过师范大学、理工大学、美术大学,最后流经大学城边的安州大学。 车子沿溪而行。两岸垂柳依依,柳絮随风起舞,飘入空中,落到水面。溪水映照出两岸的人,有学生戴着耳机大声跟读着英文,有情侣紧靠在一起你侬我侬,有一群学生拿着篮球嬉笑打闹而过… 贺青看着窗外的景色,一草一木都让他觉得新奇,这样的校园和这样的大学生是他陌生的世界。 “孟队是哪个大学的?” “这儿。”车子停稳在路边,贺青抬头看向正前方,安州大学四个字苍劲有力。 校门的左边,瓜子黄杨围绕着如茵绿草,草地中央竖立着创始人的铜像。校门的右边,勤工俭学的报刊亭前摆满了当天的报纸和当月的杂志,亭子里的学生穿着红马甲,专心致志看着手上的书。 保安看见了校门口的陌生车辆,并不打开护栏,而是慢悠悠从保安室走出来,踱到了副驾驶这边,略显不耐地敲了敲车窗。 贺青把车窗打开。保安五十上下年纪,帽子底下露出几近全白的头发,额间的皱纹因为蹙眉而愈发明显。保安居高临下看了看车里的两人:“找谁?大学校园没有登记的车辆不能随意出入。” 孟夏刚想掏警员证,贺青的手覆在了他手上,制止他的动作。掌心温热,孟夏不自觉低头看向两人交叠的手。 贺青微垂下眼眸,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先生,您好。我是白云的堂哥,我叫贺青。今天早上刚到安州,和黄老师约好了,来拿白云的东西…” 保安带着狐疑看了看贺青,又看了看孟夏:“那他是?” “是我朋友,怕我开车走神,特地送我过来。”孟夏眼中闪过一丝波动,抬起头,朝保安笑了笑。 保安直起身,敲了敲车门:“带上你的证件,跟我来登记一下。” 贺青跟着保安走到保安室。保安室内干净整洁,书桌上放着几本教科书。左上角的相框里,眼前的保安搂着一个小男孩,站在安州大学校门前。贺青依着保安的指示,一边在访客本上登记,一边开口:“先生您贵姓?” 保安在一旁坐下,端起桌上的茶杯:“免贵姓张。” 贺青用笔指了指相框:“这是您孩子吧?和您长的真像。” 保安放下茶杯,伸手拿起相框,用手摩挲着孩子的脸,露出欣慰的微笑:“是啊,我儿子。” 贺青看了看保安的神色:“您儿子怎么称呼?也在这安州大学吗?” 保安放下相框,面带笑意:“是啊,叫凌云,我给他取的。读大二啦,马上升大三了。要不是因为他,我也不会跑这么远来这当保安。我老家在东北乡下,离这可远了。” “您以后就享福了。”贺青一边收拾纸笔,一边看向门口的书报亭,“现在读大学都这么辛苦,我看门口的女生边打工还一边看书。” 保安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远处的书报亭:“你说那姑娘啊?是个好孩子,每次都早来,节假日还替其他孩子顶班…” 贺青把访客本还给保安:“这么辛苦,碰到考试怎么办?” 保安伸手接过访客本:“能怎么办,熬夜呗。现在的大学生啊,像她这样的不多了。一周打好几份工,要是她妈知道她这么辛苦,该多心疼自家闺女噢…” 保安按下横栏的按钮,看向门外的孟夏:“让你朋友把车开进来吧。我们学校大,走路进出也很远的。” “谢谢张叔。”贺青走出保安室,朝孟夏挥了挥手,示意他把车开进校门。 孟夏把车开到贺青身边,侧过身打开副驾驶的车门。贺青拉开车门,孟夏仍旧侧着身子撑在副驾驶位上,从下往上看着他。双眼漆黑发亮、脖颈白皙修长,身姿…柔软妖娆…贺青甩了甩头,试图把这些无知所谓的形容词甩出自己脑中。 孟夏已经起身,面露疑惑看着贺青:“怎么了?” “没事。”贺青不再多想,快速坐进了车里。 两旁的梧桐遮天蔽日,斑驳的倒影透过挡风玻璃,映照着贺青棱角分明的脸上。 孟夏侧过脸看着贺青:“为什么你有时候说话要故意装出老外不熟悉中文的口音?” 贺青把头转向窗外。后视镜里,双目失神的少年抱着一堆素描本静静走在路上,简单的白T被他穿出了遗世独立的效果。 少年的身影越来越远,贺青淡淡开口:“你知道,人是种很奇怪的动物,他会因为不了解而产生盲目的权威崇拜。我虽然也是黑头发黄皮肤,可是只要我的英语足够流利,或着说普通话的口音足够像初学中文的外国人,人们对待我的态度就会不一样。只有能达成目的…”贺青转过头,定定看着孟夏,“哪个是真实的我,又有什么关系呢。孟队你说是吗?” 孟夏的脸色出现了一瞬间的苍白。他张了张嘴,喉咙微哑:“到了,下车吧。” 贺青抬起头,贴着白色瓷砖的教学楼上方,“敬文楼”三个大字熠熠生辉。两人看了下大堂里的楼层说明,径直上到了三楼的商学院办公室。贺青抬头看了看门牌,轻轻敲了敲门。 门很快被打开。黄兰若穿着清新的碎花裙,披着齐肩的黑直发,站在门后对贺青展颜而笑。 贺青上前一步,从口袋中掏出一朵纸做的黄玫瑰,递到黄兰若眼前:“黄老师,今天早上初见时就觉得黄老师与众不同,永生玫瑰最衬你的气质。” 黄兰若面露娇羞,接过玫瑰,把门打开让到一边:“贺先生,孟警官,快进来吧。” 贺青面带微笑点了点头,帮黄兰若扶住门,跟着她走进了办公室。 贺青身上那套烟灰的杰尼亚忽然有点刺眼,孟夏心口发闷,低着头跟了进去。 会议室里,两箱资料已经打包好放在桌上。黄兰若饶到圆桌的另一侧,把箱子推向贺青:“白云的作业、考卷和其他一些参加活动的资料都在这里了,贺先生你看一下。” 孟夏把资料拉到自己跟前,一本一本拿出箱子检查。 贺青示意黄兰若给孟夏留出空间,邀请她坐到了圆桌的另一侧。 贺青替黄兰若拉开扶手椅,扶着椅背示意她坐下。黄兰若双颊绯红,拢了拢裙子的下摆小心翼翼坐到了位子上。贺青跟着坐到她边上,目光中露出期待:“黄老师,白云平时在学校人缘怎么样?” “他…”黄兰若的目光忽然变得飘忽,似乎不敢直视贺青般看向了圆桌对面的孟夏,“白云很特别…” 贺青挑了挑眉,起身往杯中倒上水,递到她手上:“特别?” 努力斟字酌句的脸上露出一丝羞赧,黄兰若的目光落在满桌作业本上:“白云一开始的时候不怎么合群,后来加入了学生会,情况好了很多。我们学校是很包容的,我们老师也都很关心学生。如果没有那件事的话,白云…和大家都玩得很好…” “黄老师…”贺青皱起眉头,外露出一丝忧伤看着黄兰若,“白云出过什么事?是不是犯了什么错?” “不是不是…”黄兰若目露惊慌,朝贺青连连摆手,“他也没有做什么,就是……大一迎新晚会,白云他们反串表演的灰姑娘,全校师生都很喜欢…然后,然后就有学生看见白云…穿着女装和其他男生在学生会办公室里…有比较亲密的举动……”黄兰若目色闪烁,不敢直视贺青,“贺先生你也知道白云平时喜欢穿女生的衣服,流言就在论坛上流传了起来……不过,”黄兰若忽然目光炯炯看着贺青,“我发现有这样的帖子之后,就马上让论坛管理员把帖子删除了。我们所有辅导员也都跟班委们开了会,严令禁止大家传播流言……” 贺青看着黄兰若正义凛然的神色,忽然觉得一阵反胃。 孟夏抬起头,神色晦暗看了看神情各异的两人。 “黄老师,这些就是白云参加迎新晚会时的照片吗?”孟夏把箱子中的几张照片摊开,放到两人眼前。 照片中的白云笑靥如花,一席粉色长裙衬的他肤若凝脂、眸若秋月。贺青微微皱起眉头,白云在对着相机后的人笑。 贺青起身拿起照片,朝黄兰若道:“这些照片是谁拍的?” 黄若兰的脸上闪过一丝茫然:“可能是学生会的干事吧,迎新晚会就是学生会办的。” 见两人不再说话,孟夏重又拿出一本素描册,摊开放在桌上:“黄老师,这些素描都是白云画的吗?” 画面上是一张简单几笔勾勒出的年轻脸庞,线条流畅分明,画中人阳光而明亮。 贺青快速翻过,一整本画册都是同一个人,正面、侧面、微笑着的、沉思着的、站着的、坐着的…贺青隐隐觉得画中人有种莫名的熟悉感。画册的最后一页,白云娟秀的笔迹留下了两句诗: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 黄兰若看了看贺青幽暗的神色,紧跟着起身朝孟夏道:“是啊,白云画画很好,所以才入了学生会。” “黄老师,”孟夏一边收拾着资料,一边看向黄兰若,“我记得安州大学的学生必须住校。如果方便的话,可以告诉我们白云的宿舍在哪里吗?” 黄兰若看了看贺青,转头回答道:“当然可以。就在西区的男生宿舍B5楼502。” ☆、网(4) 两人告别黄兰若,贺青将两箱资料搬到车内,孟夏站在一边给葛星打电话。 “葛星,摄像头有什么发现吗?” “老大,那个摄像头就是最普通的针孔摄像头,哪里查得到来源啊。”葛星的声音忽然拔高,“不过我告诉你,发现了摄像头之后,我就有了灵感。那个偷拍的人万一觉得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把视频传到了网上呢。我就拿白云的照片用人物对照的方式搜索视频,你猜我发现了什么?” 贺青关上了后备箱靠在车身上。西装有些褶皱,贺青背对着孟夏看向远处操场。有人在奔跑、有人在嬉闹,满满的生命活力在阳光下绽放。春日的暖阳透过层叠的梧桐叶落在两人身上。明明在阳光里,孟夏却感觉不到温暖。 “老大,你在听吗?” 孟夏收回目光,声音平静道:“什么?” 葛星语气激愤:“那个白云果然不是什么好鸟,网上有他在酒吧包间的不雅视频。啧啧啧…那个面色潮红身娇体软的…” 贺青仍旧一动不动看着远方。孟夏垂下眼眸:“不要随意评论。另外你再帮我查个帖子,安州大学子梧论坛,大概一年前和白云有关的热门帖,查到后发到我手机上。” “好的老大,现在就查。” 孟夏挂掉电话。贺青转过身,神色平静看了孟夏一眼,不发一言朝西区走去。 孟夏加快脚步赶上贺青:“白云,是你什么人?” “亲人。” 贺青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孟夏,眼底似有波涛汹涌:“他喜欢女装,他喜欢和男人在一起,这和其他人有什么关系?为什么没有人去追究侵犯别人隐私的人,而把他当作嘲弄的对象?” 孟夏垂下眼眸:“对不起…” 贺青愣了一下,神色随即恢复平静:“和你有什么关系。走吧。” 春日和暖,斑驳光影在贺青身上跳动。孟夏远远看着他的背影,似乎有淡淡的忧伤从他身上蔓延开来,转眼消散在和煦春风里。 或是因为孟夏的知名度,或是因为两人出众的形貌,孟夏和贺青接受了一路的注目礼来到西区。六栋宿舍楼有序分布在越来溪旁,孟夏和贺青循着楼号找到了B5楼。 楼下的宿管阿姨正百无聊赖看着偶像剧,回头看见门口的两人,眼中瞬时露出和善的光芒。 “找谁?”阿姨嗑着瓜子走到门口,笑意盈盈看着两人。 贺青露出乖巧的笑容:“阿姨,我是502室白云的堂哥,想上去看看白云住过的地方。” 阿姨露出为难的表情:“白云的东西都搬走了,现在上去不符合规矩…” 贺青微微皱了下眉头。孟夏看了他一眼,忽然绕到宿管阿姨身后,不顾阿姨诧异的眼神替她按起肩来。“孙阿姨,您不记得我了吗?” 宿管阿姨转过头,眼中露出诧异的神色:“你是…你是小夏?”孙阿姨放下手里的瓜子,转过身抓住孟夏的双臂,神色激动地上下打量着孟夏,“真的是你。这么多年没有回来了,你还好吗?他们说…”孙阿姨露出迟疑的神色,看向孟夏的眼中带着探寻。 孟夏面带微笑坦然看着一脸关切的阿姨:“孙阿姨,我很好。您怎么样,现在的孩子和我们那时候比起来乖吗?” 孙阿姨松开双手,目露感慨道:“现在的小孩一个比一个作,哪有一个比的上你哟。你毕业后就再也没有学生帮阿姨打热水啦…” 贺青安静靠在门边。孟夏的脸上带着温和的笑,阳光从窗户洒进来,落在他的发间,点亮了他的双眼。光线朦胧了眼前的景象,贺青仿佛看到了一个他不曾见过的孟夏。青梧摇摆、春风和煦,那个年轻的孟夏曾在这样的阳光里笑的恣意而温暖。 孙阿姨忽然转过身看见贺青,神色间带着犹豫道:“白云也是个乖孩子,从来没惹过麻烦…既然你是小夏的朋友,那你们上去吧,下来的时候记得跟我说一声。” 孟夏谢过阿姨,带着贺青径直上了五楼。 502室门窗紧闭,远远就能听见门内有人在高声叫嚷:“靠,会不会玩啊,猪队友,气死我了——” 贺青走到门前,轻轻叩了叩宿舍门。门内静了下来,贺青听到有东西扔在桌上的声音,应该是声音的主人摘下了耳机。 脚步声越来越近,临近门口,声音的主人再次开口:“王浩你他妈又不带钥匙,找死啊——” 掉漆严重的宿舍门被打开,一个和白云差不多年纪的男生出现在门口。男生穿着褶皱的T恤和运动裤,一只裤腿卷起,另一只垂地。人字拖已经被摩的只剩薄薄一层,颜色从黑变成了灰。 男生目光呆滞看见门口的陌生人,疑惑道:“你们找谁?” 贺青扫了一眼白云的室友,眼睛浮肿,胡子拉碴,头发显得油腻而杂乱,一副沉迷于网络游戏的亚健康模样。 贺青朝他伸出手:“你好,我是白云的哥哥。我来看看白云住的地方,你怎么称呼?” 屋内传出另一个人的声音:“楚君,马上要开始了。是谁啊?”话音未落,声音的主人出现在门边,一边自然地搭上楚君的肩,一边把头探出了门外。褶皱的格子衬衫沾上了星星点点的污迹,松松垮垮挂在来人的身上。那人驼着背,不自觉推了推自己的黑框眼镜,仰视着门口的两人。 贺青瞥见镜面上的指纹和镜片后已经变形的眼睛,不露声色伸出右手道:“你好,我叫贺青,是白云的哥哥。同学你怎么称呼?” 讥讽的神色一闪而过,那人尴尬地笑了笑,上前一步握住贺青的手:“贺大哥你好,我是周潇,这是楚君。我们还有一个室友叫王浩,现在不在宿舍。” 泡面混杂着螺蛳粉的味道在门口若隐若现,贺青控制住转身就走的欲望,面露微笑道:“周同学你好。没关系,上午的时候我已经见过王浩了。如果方便的话,可以让我和孟队进去看一下吗?” 周潇和楚君对视了一眼,神色间带着谨慎让到了一边,让两人走了进去。 穿堂风自阳台而入,裹挟着食品的馊味、男生的汗味和不知名的臭味一股脑涌进贺青的鼻孔。贺青深吸一口气,屏住了呼吸走进宿舍。 阳台上零星挂着几件褶皱的衣服在风里轻摆。宿舍显得有些局促,一字排开的四张桌子,上下铺的四张床分列在左右两侧,四张椅子全部拉开时,进出的空间只剩中间窄窄的一道。椅子边的垃圾桶里已经塞满了垃圾,几团用过的纸巾被随意仍在地上。两人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环境,对于室内的气味和地上的垃圾恍若未闻,神色自然邀请孟夏和贺青入座。 贺青看了看无处落脚的宿舍,往里走了两步站在床边。那张不再有主人的桌子上,成堆的脏衣服叠成了小山的模样。 周潇坐回自己的位置,似乎着急退出已经组成的队伍,不发一言按起了键盘。贺青转过头看了看两人的电脑桌面,微笑着看向楚君:“LOL?金克斯?你玩的怎么样?” 楚君呆滞的双眼里迸发出一丝亮光,转身拉开椅子坐到自己位置上,兴致勃勃朝贺青道:“贺哥你也玩这个?” 贺青四下环顾,只有那张没有被褥的木板床还可以坐人。贺青坐在床沿,双手撑在床板上,身体微微后仰,微笑着道:“偶尔玩一玩。你们经常一起开黑?白云和你们一起玩过游戏吗?” 贺青调整了一下姿势,轻轻摩挲着身后粗糙的床板。 “他?他玩的应该是芭比娃娃吧…”楚君像是习惯成自然般脱口而出。贺青抬头看了他一眼。 楚君意识到自己的失言,略微局促的搓了搓手,眼神飘忽看向了靠在桌边的孟夏。 贺青似乎没有在意楚君的话语,忽然转过身,眼眸微垂定定看着床板的某处。 一时只剩周潇敲击键盘的声音。见贺青停止了问话,孟夏轻咳一声,拉开椅子坐在了楚君边上:“我们在白云房间看见一个蓝色的小熊玩偶,你们俩见过吗,知道是哪来的吗?” 周潇似乎忙完了手上的事情,一把合上了电脑屏幕,转过身看着孟夏:“大概是单宁送的吧,单宁和他走的近。那小熊我好像有印象,是不是一个泰迪?迎新晚会排练那会,白云每天回来都很晚。有一天早上我起床早,看见他还躺在床上,怀里就抱着那小熊,笑的跟白痴一样。” 贺青结束了对床板的研究,转过脸看着周潇:“单宁?” 周潇疑惑看着贺青:“你是白云的哥哥,你不知道单宁吗?就是我们学生会会长单宁。” 贺青和孟夏对视一眼:“单宁很照顾白云吗?” 周潇的眼中再次闪过不屑,似乎白云是一种不配提起的存在:“贺哥,我这么说可能不合适,但我想你也能理解,白云那么喜欢穿女装,一开始总是有很多人不理解的。但单宁把他当朋友,不仅把他招进了学生会,还什么活动都想着白云。我们都说,单宁大概就是为了白云,才会想出男生来演灰姑娘的戏码…” 孟夏看向贺青。贺青的神色仍旧平静乃止冷淡,只抓着床板的手关节处隐隐发白。 ☆、网(5) 贺青深吸一口气,目光落在虚空微笑着开口:“他们不理解,那周同学你能理解吗?” 周潇忽然发出一声短促的嗤笑,看向贺青的眼神里带着暧昧:“我理不理解有什么关系,谁让单宁是校草,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学神呢。他罩着的人,谁敢不喜欢…” 贺青松开紧握床板的手,关节和掌心赫然印上了两道刺眼的红印。孟夏收回目光,淡淡看向呆愣着的楚君:“迎新晚会的帖子,你们都看过?知道是谁发的吗?” 楚君露出谨慎的神色,右手不自觉抓起桌上的水笔转动起来。水笔一下一下掉在桌上,空气里有莫名的紧张在蔓延。 周潇转过头,面露不满瞪了下楚君,又转过头看着孟夏道:“那个帖子全校每个人都看过。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白云敢这么做,就要做好被大家孤立的准备……” 孟夏身体微微前倾,目色深沉看着周潇,乌黑明亮的双眼似乎能洞悉一切真相:“所以从迎新晚会后,全校师生都开始孤立白云?有人替白云说过话吗?” “黄老师有召开班会让大家不要再讨论。”周潇一脸不屑道,“本来看单宁的面子,大家还是愿意带着白云的。可是那次单宁也没开口替他说话。看不惯白云的人多得是,可能有些人说话是比较难听吧,他就变得越来越孤僻了,整天跟受惊的小兔子似的。要不就在那画画画,也不知道在画些什么…”周潇的眼角余光瞥见贺青冷若冰霜的神色,轻咳一声道,“不过,我们可没有排挤他,就是不带着他玩而已…谁让他这么娘…” 落针可闻的安静。 门外有男生吵闹着经过,球鞋擦地的声音紧跟着篮球飞过空中的声音。阳台边飞进一只不知名的小鸟,忽闪着好奇的双眼停靠在栏杆上。人们的生活一如往昔。 贺青揉了揉自己手,抬起头看着周潇:“除了单宁,白云没有其他朋友吗?” 周潇转动双眼,忽然目露狡黠,讪笑着道:“还有柳芷汀,就是王浩的女朋友。王浩还吃过白云的醋,两人经常为这事吵架。柳芷汀很关心白云,白云也很依赖她,什么事都和她讲…” 孟夏打断周潇:“你们知道柳芷汀和王浩现在在哪里吗?” 周潇转过头看向孟夏,抬了抬眼镜道:“在学生会办公室啊,周三下午学生会干事例行会议。” 孟夏起身,居高临下睨看着周潇:“学生会办公室在哪?还在原来那吗?” 周潇点了点头:“学生活动中心二楼。” 孟夏看向贺青,贺青朝他点了点头。两人一前一后走到门边,周潇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两位大哥,白云的死真的和我们没关系。” 贺青停住脚步,闭上眼静了两秒,然后转过身,眼眸微垂淡淡看着周潇:“周同学,雪崩的时候,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法不责众,不代表乌合之众就没有犯错。不必告诉我你的问心无愧,这换不回白云。” 穿堂风吹起阳台的衣服,小鸟受惊飞向天空。贺青背对着502宿舍,微红的眼角隐藏在凌乱的发丝下。 不等周潇反应过来,贺青已经疾步离开走廊往楼梯方向走去。两旁的学生面面相觑,眼睁睁看着一个西装革履的男子脚底生风走了过去,后面还跟着形貌突出的另一个。 孟夏和孙阿姨打了个招呼走出宿舍楼。贺青站在梧桐树下,神色如常看着远处。孟夏走到他身旁,把手机递到他眼前。 贺青面露诧异看了看孟夏。孟夏抬了抬眼,示意他自己看。贺青接过手机,屏幕上是葛星刚刚发过来旧帖:“灰姑娘”和他的王子在办公室【多图慎点】。 贺青往下滑动屏幕。模糊不清的画面,照片角度从下往上,很明显是躲在门后的偷拍。照片里,粉色长裙的白云靠在墙上,西装革履的男子覆在他身上,手已经伸到了裙子下面。 贺青的脸色越发苍白,握着手机的手轻轻颤抖。孟夏不自觉伸出手,却在碰到贺青肩膀的瞬间又硬生生把手收了回来,重又伸进了裤袋,别过脸看着远处。 贺青把照片一张张放大,试图找出一些蛛丝马迹。那西装男子只在最后一张照片里漏出了侧脸,和白云素描本上相似的侧脸。 贺青脱力般垂下手。孟夏听见声响收回了目光,从贺青手中接过手机,斟酌着开口:“这是白云男朋友?” 贺青抬眼看着孟夏,不假思索道:“不是。” 孟夏重又打开照片,微微皱起眉头:“为什么这么确认?那素描本上都是他…” 贺青猛地上前从孟夏手中夺过手机,将照片放大了递到他眼前道:“你看看他的身体动作。这不是情人间不好意思的欲拒还迎,他在抗拒,他全身都写满了抗拒。你看到他的神色了吗?他在隐忍,这个人在威胁他…” 孟夏的目光从手机屏幕移到贺青脸上,眼神里写着疑惑:“你学过微表情?” 贺青愣了一下,看向孟夏的眼中似有波涛汹涌。 “叮铃铃——”几个学生骑着自行车经过,溪边的柳絮乘着春风飞落到两人眼前。 贺青收回目光,微微垂下眼眸,声音低沉道:“因为看不懂别人,所以研究生改修了心理学…” 或是柳絮入了眼,孟夏忽然觉得双眼酸涩难忍。贺青不发一言递过手机,转身朝学生活动中心走去。 学生活动中心大楼在B5宿舍楼的不远处。似乎正好碰上了社团活动日,大楼前面的广场上,各个社团都摆出了自己的展位,朝气满满的社团新人正卖力宣传着各自的社团活动。 “话剧社,话剧社本周三上演恋爱中的犀牛,同学们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啊——” “校园十佳歌手大赛决赛,嘉宾新晋人气歌手宾简兮,同学们快来预约入场券啊——” “志愿者协会,这周末去扶桑疗养院做义工,期末可以加分——” …… 因为青春,所以热情、浪漫、一往无前。贺青转过头,身边的人目不斜视,神色平淡,似乎和周围喧嚣格格不入。贺青道:“孟队以前是什么社团的?” 孟夏向两旁看了看,抬起头看着贺青道:“现在没有了。侦探社。” 贺青挑了挑眉:“孟队从小就喜欢破案?” 孟夏的目光变得悠远,不像是在回忆年少轻狂的青春岁月,倒像是在许下什么郑重的承诺:“不是喜欢破案,是喜欢真实。” 贺青看向身边的人,无意泄露的悠远目光里包容着广阔的天地,长长的睫毛在阳光里轻颤,空气中有浮尘在跟着翩翩起舞。 三三两两的学生从大楼门口走出,学生会的全体大会已经结束。孟夏和贺青逆着人流走进学生中心大楼,径直走到了二楼学生会办公室门口。 办公室的门虚掩着,两人还没来得及敲门,忽然听见门里传出一个干净清爽的声音:“你们早上去送他了?” “嗯。”女生的声音传了出来,“单宁,你为什么没去?你是他最好的朋友…” 贺青和孟夏对视了一眼,是柳芷汀的声音。 被质问的男生似乎不知如何回答,门里陷入了安静。 “咚咚咚——”贺青推开虚掩的门,直接把头探了进去,脸上带着微笑道,“打扰一下,请问这里是学生会办公室吗?” 柳芷汀仍旧穿着告别式时的素白裙子,听见门口的声音下意识把脸转了过来。见是贺青和孟夏,柳芷汀起身走到了门边:“贺哥,孟警官,你们怎么来了?” 听见柳芷汀的话,原本在玩手机的王浩猛地转过身,神色谨慎看着门口的两人。 像是没有注意到王浩的异常,贺青神色自然推开了办公室门,朝室内三人道:“我来拿白云的东西,顺便到他曾经生活过的地方看一看,没有打扰你们吧?” 柳芷汀飞快摆了摆手,转过头看着另一端的男生道:“单宁,这是白云的哥哥,叫贺青。这是孟队,你应该认识的,我们安州大学的杰出校友。” 贺青看向单宁,白色的T恤,宽松的牛仔,挺拔的身形,亲和的气质,只神色间带着一丝忧虑,是那个神思恍惚抱着素描本走在路上的少年。 贺青走向前,朝他伸出手道:“单宁你好,我听白云提起过你,可以跟你聊两句吗?” 单宁瞪大双眼,几近剔透的棕色眼眸里写满了诧异。 孟夏从贺青身后走出,上前一步走到柳芷汀和王浩面前:“柳同学,王同学,我可以和你们聊两句吗?” ☆、网(6) 单宁把办公室留给了孟夏,带着贺青打开了隔壁会议室的门。阳光正好,橙黄色的光透过百叶窗斜照进会议室,红木的长桌、雪白的墙壁上都落下了道道温暖的光影。 会议室的左边排放着几个资料柜,红木桌的前方挂着一块白板,白板上还留有不久前的会议内容。会议桌的后方,本应保持雪白的墙壁上画着一棵七彩的树。树木衍生出繁复的枝丫,每个枝丫上都悬挂着形状各异的树叶——学生会活动的照片被剪成了不同的形状,充当着树叶的角色。 贺青被墙上的色彩吸引,径直走到墙边。单宁站在桌边,下意识伸出手,似乎想阻止贺青。贺青略带诧异地看了单宁一眼。百叶窗轻轻打在窗棂上,单宁略带尴尬地眨了眨眼,露出一抹牵强的微笑。 房间里只剩时钟走动的声音。贺青看向墙上的树,青春的笑容总是撩人心弦,张张笑颜让人忍不住勾起嘴角。贺青认出了单宁、认出了王浩和柳芷汀,甚至认出了周潇和楚君,满树笑颜唯独缺了白云。左上角的枝丫处贴满了迎新晚会的照片,几处明显的空缺处还留有胶水的痕迹,一树彩虹徒然多了几个丑陋的伤疤。 贺青转过身。单宁微垂着眼眸看着空无一物的会议桌,似乎在专注想着什么。 “单宁,你们学生会的照片都拍的很好啊,都是谁拍的?” 单宁闻声转过身,带着一丝茫然看了看墙上的照片:“有些是宣传部的同学拍的,有些是我拍的。我平时喜欢拍照。” 贺青点了点头,把手指向左上角的空缺:“这些,原本是有白云的照片吗?” 单宁盯着那几处空缺。会议室里杳然无声。春风拂过窗台,百叶窗不合时宜地拍打着窗户。 单宁垂下眼眸,双手交叠在身前,轻轻叹了一口气:“黄老师说,会议室是公共场所,把他的照片放在这儿影响不好。” 贺青扶着手边的转椅。眼眸微垂的单宁睫毛微颤,阳光斜照过他的脸,贺青认出了这道逆光里的侧颜。 贺青拉开椅子坐到桌边,双手交握轻轻敲打着桌子,语气平静朝单宁道:“可以给我看看这些照片吗?” 单宁抬起头看了看贺青,神色间似乎犹豫着什么。贺青神色坦然直视着单宁。 单宁慢慢松开了交叠的手,似泄气般转过身,打开了墙边的柜子,又从最里面的文件夹里小心翼翼取出了几张照片,平铺在桌上。 白云是照片里的主角。 他在母亲的坟前悲伤哭泣,他在南瓜马车上真心祈祷,他在王子的怀中翩翩起舞,他在十二点的钟声里仓惶离去… “这粉色裙子,他穿着真好看……”贺青一张一张拿起照片,拂过白云脸颊的动作温柔而不舍。 “嗯。”单宁轻轻点了点头。见贺青已经看完了所有照片,单宁弯下腰,把照片一张一张从桌上拿起,重又细心收回了档案柜里。 贺青盯着单宁小心翼翼的神色,试图理解白云之于单宁的意义。“我在他房里看到一个蓝色小熊,听说是你送他的?” 单宁坐到贺青对面,微微皱起了眉头。半晌,单宁眉头舒展,朝贺青点了点头道:“对,是我送他的。” 贺青细细观察着单宁的神情,坦然而直白,没有一丝犹豫或迟疑。 “我也想送我朋友这样一个小熊,你是从哪里买的?” 单宁的脸上露出一丝疑惑:“那好像不是我自己买的。不过我知道是在哪买的,出了校门有一条美食街,美食街上有一家毛绒玩具店,里面的老伯人很好…” “单宁,”贺青忽然出声打断他,言语中带着不容拒绝的严肃,“白云的那几位室友说你是他最好的朋友,那你能不能告诉我,迎新晚会那天出了什么事?你和白云聊过这件事吗,他们说出事之后你一反常态没有替白云说过一句话,我能知道为什么吗?” 单宁神色颤动看着贺青,贺青看见他骤然紧握在一起的手。单宁的肩膀不可抑制地微微颤动:“我…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那天演出很成功,我让白云在办公室等我,结束了一起去庆功宴……” 贺青的目光落到单宁交握的双手上,关节发白,指尖充血。 “…可是等我收拾完回办公室的时候,他已经不在这儿了。当天晚上那个帖子就被人发了出来,我,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单宁话不成句,目色颤动看着贺青。贺青轻轻点了点头:“单宁,你看过白云的素描本吗?” 单宁渐渐平静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茫然:“素描本?看过啊,他的建筑和人像都画的很好。” 贺青忽然觉得外头的光亮的刺眼,自己的心口堵得发慌。 时钟走的不紧不慢,贺青慢悠悠站起身,一边往门口方向走一边道:“来这儿之前,我去了一趟白云的宿舍。很幸运的在白云的床板上发现了一行他留下的字:山有木兮木有枝。单宁…”贺青转过身,神色复杂看着这个被白云放在心尖上的人,“你知道白云心悦的人是谁吗?” 单宁的脸忽然苍白如纸。 * 同一时间的学生会办公室,柳芷汀和王浩并排坐着,面带疑惑看着这个传说中的杰出校友、安州神探。 孟夏神态自若关上了办公室的门,微笑着坐到了两人的对面。 柳芷汀看了看身旁莫名发抖的王浩,不解道:“孟学长,您找我们有什么事吗?” 孟夏的目光在两人身上徘徊。王浩目光游移,右腿不自觉抖动。柳芷汀瞪了王浩一眼,一掌拍在了王浩腿上。王浩不自觉挺直了腰,呆愣看着孟夏。 孟夏勾了勾嘴角:“柳同学,我听说你是白云的好朋友?” 听到白云的名字,柳芷汀瞬间红了眼眶。 孟夏抽出桌上的纸巾递给柳芷汀:“可以说说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吗?” 柳芷汀接过纸巾,轻轻擦了擦眼角。孟夏静静看着她。 柳芷汀一边收起纸巾一边朝孟夏道:“我们从进校第一天就认识了。那天他穿着白色的阔腿裤,看起来飒气十足。说起来很尴尬,那天我突然来例假,还以为他是个小姐姐,就跑去问他有没有备用的棉条。”柳芷汀的脸上挂着微笑,眼角却涌出了泪水,“他一脸尴尬的样子,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很搞笑。结果他不但没生气,还让我呆在阴凉处休息,自己跑去帮我买,买回来了还一路陪我找寝室、搬行李、办学生证…从那以后我们就变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王浩轻轻搂住了柳芷汀,神色间却仍带着不屑。 孟夏抬眼看了一下王浩游离的目光,一边把纸巾盒递给他一边道:“王同学和白云也是朋友吗?” 王浩愣了愣,一边接过纸巾一边道:“朋友谈不上,就是室友。” 孟夏看着王浩将纸巾叠起,轻柔擦拭着柳芷汀的眼角。“那王同学可以理解柳同学和白云的友谊吗?” 王浩眼中的不满一闪而过,他一边揉起纸巾一边道:“男女生之间哪来的纯友谊?不过白云也算不上什么男生。还得感谢他,因为汀汀一直来找白云,我才有机会认识汀汀。” 不等孟夏回应,王浩起身走向垃圾桶边,像是泄愤般将手里的纸巾揉碎了砸进垃圾桶。孟夏的目光追随着王浩:“所以你很不满柳同学总是提起白云。” 王浩挑了挑眉,回过神睨看着孟夏:“这是所有男朋友都会不高兴的事吧,孟警官没有吃过别人的醋吗?” 孟夏脸色微沉,静静看着王浩坐回了座位,旁若无人亲了亲柳芷汀。孟夏蹙眉寒声道:“所以当你偷拍到白云和别的男人在一起的照片,马上就发了那个帖子。所以你虽然那么不喜欢白云,还是陪柳同学来了告别式,因为你要拿走白云的手机。手机里有什么秘密?” “我没有!”王浩猛地松开柳芷汀,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恨恨瞪着孟夏。 柳芷汀转过身,不敢置信地抬头看向王浩:“你拿了白云的手机?” “我……”王浩的脸上闪过惊慌,抓起柳芷汀的手颤声道,“汀汀,你听我解释…” “王同学,”孟夏似乎不想让闹剧继续下去,轻轻揉着太阳穴道,“你可能不了解,就算把帖子删了,互联网还是会留下痕迹。要查出来是谁发的帖子并不难。另外,你不会不知道现在的手机都有定位功能吧。在你把白云的手机关机之前,那个手机到过哪些地方,一对比行程,就知道是今天的哪位客人拿走了手机。你需要我提供这些证据吗?” “我……”王浩面露惶恐看着孟夏。 柳芷汀起身甩开了王浩紧握着她的手,神色严肃道:“王浩,我不管你做过什么,如果你现在把手机拿出来交给孟队,我会考虑原谅你。如果等孟队拿出证据你才承认,我们俩就彻底完了。” “汀汀,汀汀你不要生气,”王浩拉起柳芷汀的衣袖,低着头不敢直视她,“我是因为太爱你了,看不下去他老是那么黏着你,才会给他发那些信息…” 柳芷汀的身形颤了颤,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白云说,帖子删掉后还总有人发匿名信息骂他,是你做的?是你每天半夜给他发骚扰信息?” “不,不是…”王浩抬起头,目光闪躲看了看柳芷汀,又看了看孟夏,“是…是我们大家一起…” “王同学…”孟夏似乎失去了耐性,神色冷淡起身朝王浩摊开手,“手机。” ☆、网(7) 柳芷汀双手抱在胸前,以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冷冷看着王浩。王浩神色犹豫,目光来两人之间来回。 见王浩仍在犹豫,柳芷汀冷哼一声,柳眉倒竖双手叉腰瞪着王浩。王浩不敢再迟疑,伸手从屁股口袋掏出了手机,递到了孟夏眼前。 柳芷汀和王浩还在拉扯,孟夏不再管两人,直接打开了白云的手机。 “不男不女的死人妖!滚出安大,安大不欢迎你!” “臭不要脸的变态,勾引男人,不要脸!我咒你祖宗十八代!” “学校是学习的地方,不是你勾引男人的地方,滚出商学院!!!” “不要让我在学校看见你!恶心!” …… 成千上万条陌生人的短信仍然静静躺在手机里,辱骂的内容五花八门、不堪入目。孟夏不忍想象每一个黑夜,看到这些信息的白云能否安枕,又是出于什么原因他没有删掉这些信息…或者只是因为信息太多太密,多到来不及删、密到来不及处置… “叮——”信息提示音,一条关机后收到的信息跳了出来。 “对不起,我还是没有鼓起勇气…” 孟夏看了看那个陌生号码,微微皱起了眉。不再理会眼前仍在继续的校园偶像剧,孟夏转身走出办公室,拨通了葛星的号码。 “喂,老大?” “葛星,我拿到了白云的手机。刚刚给你发了信息,你帮我查一下这个号码是谁?其他有什么发现吗?” 电话那头传来噼里啪啦的键盘敲击声,葛星的声音里带着谨慎:“老大,之前查到的那个白云在酒吧的不雅视频,我发现同一个的账号上传了不止一个女生的不雅视频。虽然每次IP都有加密,但他账号都用的同一个。有一些像是女生卧室的偷拍…” 孟夏蹙起眉头。 会议室的门被拉开,贺青从门里走了出来。四目相对,孟夏朝他轻轻点了点头,又收回目光朝电话里道:“好,你查一下那个酒吧在哪里,我和贺青晚上去看一下。保持联系。” 孟夏挂掉电话,转过身看着神情郁郁的贺青:“怎么样?” 贺青摇了摇头:“小熊是他送的,但是他不知道摄像头的事情。” 走廊里远远传来学生的笑闹声,孟夏微微皱着眉:“迎新晚会那天是他吗?” 贺青转过身看向会议室的门,单宁仍然呆在里面没有出来。“应该不是,身高不对。照片里的男人似乎比单宁要高一些。” 孟夏顺着贺青的目光看向会议室紧密的门:“所以单宁才是素描本里的主人公?是白云恋的林,思的渊?” “你说什么?”贺青突然转过头蹙眉看着孟夏。 孟夏露出疑惑的表情,不解的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白云恋的林,思的渊?那本素描本最后一页的古诗,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贺青不自觉揉了揉太阳穴:“没什么,总觉得这两句话很熟悉。” 孟夏的目光追随着贺青轻轻揉动的手指。静了几秒,孟夏轻咳一声道:“之前葛星查到网上有白云在酒吧的视频,我在让他查地址。在那之前,你还有要去的地方吗?” 贺青轻轻按了按眉心,睁开眼看着孟夏:“有,校门口的毛绒玩具店。” * 夕阳西下,春风里裹挟着凉意。社团活动几近尾声,广场上只剩寥寥数人还在整理着剩下的桌椅。 “贺青?真的是你?”两人刚走出学生中心大楼,身穿黄色Polo衫、脚踩白色运动鞋的中年男人迎面而来,“你怎么会来我们大学?你爸没跟我提起啊…” 贺青抬起头,来人浓眉大眼,文雅的金框眼镜缓冲了镜片后的刚毅线条。贺青认出他是老爸年轻时的战友秦关,于是主动上前握住了来人的手道:“秦叔叔,好久不见。我今天刚下飞机,还没见过我爸,他不知道我在这儿…” “难怪…”秦关笑着点了点头,目光随着看向贺青旁边的人。还没等贺青介绍,秦关的脸上忽然露出吃惊的神色:“孟夏?你怎么会在这儿?”秦关目色犹疑来回看着两人:“你们俩怎么会在一块?贺青你不是刚回来吗?” 贺青的脸上露出一丝尴尬。孟夏上前一步,朝秦关点了点头道:“秦院长,好久不见。我查案路过附近,顺道回来看看。贺青…” 孟夏还在斟酌用词的档口,贺青忽然出声打断了他:“秦叔叔,我刚回来,还没有事情做呢,你这缺不缺人,需不需要我?” “你不早说…”秦关不再理会孟夏,转过头看着贺青道,“正好我这有两个女老师一起请产假,人手缺着呢。你来当客座讲师,来上几节课啊?” “好,没问题。那秦叔叔您先忙。改日我陪老爸一起来看您。”贺青抓起孟夏的手臂就要离开,却见秦关欲言又止地看着自己。 孟夏看了看秦关的神色,稍稍向后退了一步,淡淡道:“院长,我先去开车。您和贺青很久没见,多聊两句,不着急。” 孟夏朝两人点了点头,转身往停车场方向走去。贺青微蹙着眉头看着孟夏的背影渐行渐远。 “贺青啊,你和小孟关系很好吗?”秦院长的目光从孟夏身上收回,眉头微蹙看着贺青。 贺青回过神,面露不解看着秦关:“只是认识,谈不上好不好。秦叔叔您这话的意思是?” 秦关重又看着孟夏离去的方向:“小孟这孩子,心事太重。他在大学时候是多么阳光的一个孩子,学校里哪个老师不喜欢他。可惜啊…” 秦关轻轻摇着头,贺青挑眉看着他:“可惜什么?” 秦关神色严肃道:“可惜那件事,他受的打击太大。之后就变得沉默寡言。虽然这两年好了不少,可是受过心理创伤的人,你永远不知道他会在什么时候崩溃…而且那件事的真相到底是怎么样的,恐怕除了他之外也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了…所以要我说,你还是和他保持距离的好…” 寒风渐起,空中的柳絮越飘越多,贺青心里的疑惑不减反增:“秦叔叔,你说的那件事是指哪件事?” 秦关的脸上露出狐疑:“你不知道?两年前的安州爆炸案,孟夏和他搭档于江深入虎穴。于江死于非命,孟夏一个多月后才重新出现,谁都不知道他这一个多月去了哪里…” 贺青的脸上明暗交替、忽然呈现出错综复杂的神色:“秦叔叔,你说的是两年前的十一月?” 秦关一脸疑惑看着眼前神色晦暗不明的贺青:“是啊,所以你到底知不知道?” “秦叔叔,我有点急事,改天再来看你。” 贺青不顾秦关的诧异,转身快速朝停车场跑去。风声急掠过耳侧,两旁的梧桐肆意挥舞着满树青葱。 一个被所有人当作明日之星的天之骄子,在最骄傲的年岁跌入了人生的谷底,所以初见时的他神思恍惚、浑浑噩噩。他的规律生活里只剩下繁重的体力劳动,而同一个屋檐下的自己甚至从未开口问过一句。所以那一个多月,他是带着怎样的心情在看这个世界? 贺青气喘吁吁停在离孟夏几米远的地方。 路边的几株梨花开的正好。春风过,满树梨花扬起簌簌花雨。花瓣乘着夕阳滑过孟夏的青丝,飘落在他的肩头。 倚靠着车门的孟夏忽然转过身。看到不远处的贺青,孟夏倏然而笑。 贺青走上前,两手撑在孟夏的两侧,身体前倾凑近孟夏的颈窝。 孟夏浑身僵硬,微微侧过脸看着行为反常的贺青:“怎么了?” 贺青情不自禁闭上双眼,轻轻嗅了嗅只在梦里出现过的皂角香。漫天花雨纷飞不止。 不知是谁按响了喇叭。贺青直起身,朝孟夏勾了勾嘴角:“没事,我们走吧。去毛绒玩具店。” * 夕阳余晖笼罩在安州上方,城市的半边天幕被染上了明亮的橙红色。安州大学宛如身姿绰约的少女,在温柔的明黄里绽放着别样的风采。 车子经过校门,贺青让孟夏轻按一下喇叭,摇下车窗朝张叔道:“张叔,今天多谢你帮忙,改日再来看你。” 张叔走出保安室,朝两人连连摆手:“白云他大哥你客气了。白云是我们家凌云是一个院的,他的事凌云也跟我提过。你们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说…” 贺青微笑着一一应下,目光状若无意飘到了校门口的报刊亭,贺青转过身看着张叔道:“张叔,那勤工俭学的姑娘走啦?换班了吗?” 张叔闻言跟着看向报刊亭的方向:“你说何璧啊?估计又去外头打工了,她每周有两天要打工到半夜。要不是我当班,按学校规定是不能让她这么晚归的…” 贺青收回目光朝张叔点了点头:“张叔对孩子们真的好。那张叔,我们还有点事就先走了,回头再联系。” “好,路上慢点开。”张叔回到保安室内,隔着窗子朝两人挥了挥手。 ☆、网(8) 七八年前的大学城不像现在这般热闹繁华。孟夏站在美食街的入口处,眼前满目琳琅的喧哗让他有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各地的美食、小吃、服装和网红店尽数汇聚在这条狭窄的街道,晚饭时分相比白天更为拥挤,几个男生推搡着经过,孟夏一不小心就被挤到了路边。 “你走我里面。”贺青清冽的嗓音从身后响起,孟夏转过头。 几分钟前,贺青把西装留在了车上,当着他的面解开了衬衫最上面的扣子,勾着嘴角弄皱了自己的衬衣,又胡乱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 彼时的孟夏心里清楚贺青想要化身大学生的努力,仍然止不住地漏了一拍心跳,正如此刻转过身微微仰望着贺青的自己一样,一种深刻的认知从孟夏心底油然而生,有一些人并不需要衣装,他们存在的本身似乎就是为了证明服装只是布料,衣服能不能穿的好看只在于穿衣服的人本身。 孟夏收回目光,快步往入口方向走。贺青跟了上来,指了指导览图道:“看起来整个美食街就只有一家毛绒玩具店,这儿,这条街走到底…”贺青用手指着地图上玩具店的位置,转头看向孟夏。 孟夏的目光停留在贺青的指尖,眉头不自觉蹙起,他转过头看着贺青道:“如果是你要在这儿开一家玩具店,会选这样一个门面吗?这个店面的位置是不是太偏僻了一些?会有学生走到那么后面吗?” 贺青的目光落回导览图上,拐角处的玩具店半边门面已经位于美食街外,如果不是特意寻找,确实很容易错过这样一个店面。 贺青双手搭着孟夏的肩上,轻轻推着他往美食街里头走:“走,去看看就知道了…” 孟夏的身形有些僵硬,注意力不由自主集中在了自己的双肩,双颊隐约升腾起一丝燥热。孟夏轻咳了一声,自顾自往前走了两步道:“人太多了,搭着走不方便,我们分开走。” 贺青三两步追上了孟夏,两人不一会就到达了美食街的终点。两人站在玩具店前互相对视了一眼,途径的每个店铺前都是人声鼎沸川流不息,这家隐藏在喧哗里的安静小店似乎显得和周围环境格格不入。 两人对视一眼,假装成互不认识,一前一后走进店里。 几平米的狭长店铺里只容三两人通过,过道两旁及至两侧墙边堆叠放满了各类玩偶。从齐人高的熊偶,到钥匙串的吊坠,各种毛绒玩具大小不一、品类齐全。头顶的两盏吊灯瓦数不高,贺青在昏黄的灯光里注意到了过道的最里端摆放着的收银柜和柜后坐着的人。 收银柜后坐着的老伯大约五六十岁年纪,头上戴着旧时的军绿帽、身上穿着仿制的中山装。似乎是贫苦出生,老人的脸上和手上布满了干裂的皱纹。当下的状态却是安逸的,贺青眼前的人戴着一副老花镜,乍看之下面目和善,只是镜片后的目色略显浑浊、身形微微佝偻着隐藏在收银柜后。 老伯的眼前举着当天的晚报,似乎看到了什么感兴趣的新闻,老伯推了推老花镜,把报纸拿的离自己更近,挡住了贺青探寻的视线。 贺青收回目光,往里走了两步。听见声响,老伯放下眼前的报纸,抬起头往外瞧了瞧。贺青露出偶遇惊喜的神色,不住端看着两旁的玩偶。老伯仍旧端坐在收银柜后,笑着朝贺青道:“想要什么自己随便看。” 贺青朝老伯点了点头,四下环顾,店里除了玩偶没有其他带有个人性质的物件。贺青随手拿起一只羊驼,往收银柜的方向走了几步:“大爷,这大晚上的,您就一个人看店啊?” 孟夏紧随着走进了门口,状若无意停在了门边。老伯看了看刚刚进门的孟夏,仍旧看向贺青道:“是啊,就我自己。” 贺青朝左右看了看,又往里走了两步:“大爷,那您老婆孩子呢,不催您回家吗?” 老伯神色疏离,似乎不想和眼前的陌生人继续眼前的话题。“哪来的老婆孩子,孤家寡人一个。”说着重新举起了手中的报纸,将自己严严实实挡在了报纸后头。 贺青放下手中的羊驼,径直走到了收银柜前。老伯的脸上露出一丝不耐。 贺青讨好似的冲老伯笑了笑,俯下身趴在收银柜上,伸出手将老伯面前报纸拉下,直视着老伯略显浑浊的双眼轻声道:“大爷,其实我不是偶然路过。我同学跟我说,您这儿可以买到一些不一样的玩偶?” 老伯双手摊在报纸上方,默默交握在了一起,眼中不自觉露出谨慎的神色,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 见老伯没有回应,贺青忙不迭掏出了口袋里的手机,按了几下递到老伯面前:“大爷您看,这是我刚交的女朋友,好不容易追上的…你说她这么漂亮,我怎么能放心嘛…” 屏幕里的女子腿长腰细、穿着性感,眼眸微垂神色魅惑地看着镜头。 老伯的目光从手机屏幕移到贺青脸上,又从贺青的脸上看向门口处的另一位客人。孟夏站在门边,仍旧专心致志比对着钥匙链,似乎对里头正在发生的对话毫无知觉。老伯收回视线,目光落回报纸上的娱乐头条,嘴唇没有开合,贺青听到了一句类似嘟囔的低声回应:“你想要什么样的玩偶?” 贺青露出惊喜的神色,身体前倾凑到老伯的耳边,声线颤抖道:“就是那种,可以随时知道她在干什么的玩偶。” 老伯微微皱起眉头,抬眼打量着贺青。 “你这个长相,还担心女朋友不忠?” 贺青露出羞赧的神色:“主要是追她的人太多了,其他人的条件都不比我差。大爷您看我女朋友的长相就知道了…” 老伯似乎在衡量着什么,身体靠向靠背,微微眯起了眼看着贺青。 贺青突然拔高音量,脸色涨的通红:“钱不是问题!我就是,就是太爱她了…” 老伯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身体前倾靠近贺青:“你女朋友喜欢什么样的玩偶?” “边牧,他喜欢边牧。”贺青的脸上闪过一丝羞涩,“他就像边牧一样又漂亮又聪明,还总喜欢穿白色的衣服。” 贺青没有控制音量,门边的孟夏突然觉得喉咙发痒,忍不住轻咳了一下。 老伯抬起头看了看门口的孟夏,没有察觉异样,转身从架子上拿下一个本子摊开,拿出一支笔递给贺青:“把你资料留一下,先交二百定金。做好了我会给你打电话,你再回来拿。” 贺青接过纸笔开始留资料:“好嘞,没问题。谢谢大爷,大爷您贵姓啊?” 老伯道:“免贵姓简。” 贺青一边写一边抬起头看了看老伯:“老伯听你口音不像是安州本地人哦,怎么想到来大学城开店的呀?” 老伯垂下眼眸,重新拿起了桌上的报纸挡在身前:“孩子们喜欢玩偶,我又喜欢孩子们,就来大学城开了这店。” 老伯讲话的档口,贺青悄悄转过身,孟夏正抬起头看着他。四目相接,贺青朝他轻轻点了点头。 “老伯,我填好啦,那我等你电话。” 老伯放下眼前的报纸,贺青把钱留在了本子里,已经转身走出了门口。门口的年轻人最终选定了一个萨摩耶的钥匙扣,正往收银柜走来。 老伯急忙收起了桌上的钱和本子。 孟夏把钥匙扣放在收银柜上,伸手掏出了钱包:“大叔,之前我在我同学那儿看到一个蓝色的小熊,大概那么大,看着还挺特别的。他说是在你这买的,我刚找半天没找到,你这还有吗?” 老伯抬眼看了看孟夏比划的手势:“那个啊,那个是特别订的,现在店里没有了。” 孟夏从钱包里拿出现金:“那大叔,你有印象谁买了那个熊吗?我可以去问问他能不能转让。” 老伯上下打量孟夏,打开抽屉找零:“这每天这么多学生,我怎么可能记得清谁买了哪个玩偶。” “叮——”信息提示声,孟夏拿出手机,是葛星发来了进展报告:老大,白云视频里那间酒吧叫杨柳青,就在老街口酒吧一条街的入口处。那个号码登记的姓名叫何璧,也是安州大学的学生… 何璧…孟夏微微皱起眉头,安州大学校门口那个不起眼的书报亭浮现在脑海中。 孟夏收起手机,从老伯手里接过找零,朝他点了点头,带上钥匙扣转身走出了门口。 美食街两旁仍旧喧闹,孟夏一边往停车场方向走一边拨通了葛星的电话。 “喂,老大,收到我给你发的信息了吗?” 孟夏抬起手拢在嘴边,压低了声音朝电话里道:“葛星,安州大学门前美食街尽头的玩具店,店主姓简,查一下这个人…” 不觉间走到了停车场入口处,孟夏抬起头,贺青正靠着车门等他。夕阳已经西斜,橙色的光影进一步加深了贺青轮廓的分明。睫毛在暮色中颤动,短发随晚风轻轻飞扬,红尘不经意的撩人。 贺青转过头,看见了入口处的孟夏:“孟队,酒吧的地址查到了吗?” 孟夏放下手机:“查到了,走吧。” ☆、网(9) 爆炸案后,安州城不仅重新规划了艺术馆,还同时修建了改变城市脉络的环城高速。地方政府的招商引资举措如火如荼,大批人才涌进安州城。经济的腾飞改变了安州城每个人的生活,包括此时刹车灯连成红海一片,晚高峰时困在其中进退两难的每一辆车子。 贺青坐在副驾驶,看着四周此起彼伏的刹车灯,微微垂下了眼眸:“每个责怪这个城市拥堵的人都忘了自己也是其中一员,就像那片造成崩落的雪花,压死骆驼的稻草一样…” 孟夏转过头,光影在贺青的脸上明灭起伏不定,挂满了疲惫的脸上浮现出不经意的感伤。孟夏收回目光,轻声道:“你还好吗?要先休息会吗?” 贺青倚靠在座位上,闭上眼轻轻揉着太阳穴:“孟队,白云是自杀的对吗?” 孟夏看不清贺青的神色:“我同事叶欣今天去了现场。从现场情况来看,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 贺青忽然转过头看着孟夏:“如果是自杀,那每一片雪花都不会被定罪是吗?那你追求的真实有什么意义?” 孟夏转过头,目色清明看着贺青:“因为如果连真实是什么都不再有人在意,那白云的人生就真的只是别人茶余饭后的笑谈…你还想去杨柳青吗?” 贺青转过头闭上了双眼,语气中带着疲惫:“我想知道那最后一根稻草是什么…” 孟夏不再说话,双手紧紧握着方向盘。 环城高速依旧拥堵,天上的星隐去了行迹。孟夏似乎想起了什么,转过身道:“贺青,我能不能知道你为什么那么关心那个书报亭的女生?” 贺青没有睁眼:“她早上的时候来了告别式,但是没有进来。” 孟夏收回目光:“她今天早上给白云发了一条信息……” 贺青微微皱起眉头。 “内容是对不起,我还是没有鼓起勇气…” 贺青蹙眉道:“现在为止,我们还没有发现她和白云有什么交集,也没有学生提起他们俩有任何联系……孟队,我可以看一下白云的手机吗?” 孟夏从后视镜里看了看贺青微垂的眉眼:“你…确定吗?可能会有很多让你不愉快的东西……” 贺青笑的无力:“孟队,不愉快也是真实的一部分。” 四目相对,孟夏下意识移开目光,朝副驾驶前的储物箱抬了抬下巴道:“自己拿,隔着证物袋看吧。”贺青打开储物箱,拿出了静静躺在里面的手机,双手微颤慢慢滑动起了屏幕。 安州城市中心的老街口,各色餐厅商场林立,从国际名品到地下商城,从米其林三星到路边烧烤,老街口汇聚了所有人的喜好,似乎在有意无意间促成了浮华世间的某种平等与和谐。 和老街口步行街相隔几条弄堂,静谧的月光笼罩着灯红柳绿的酒吧一条街。酒吧一条街的入口处,打扮或商务、或新潮,三三两两的人群不断经过孟夏和贺青的身边,有意无意落到两人身上的目光似乎带着某种不可言说的暧昧。 孟夏和贺青一前一后走入门口,映入眼帘的是一道昏黄暧昧的灯光,三尺见方的空间里只容一人经过。两边的木墙是古朴的黑粽色,指尖轻触,某种低调奢华的隐秘感油然而生。两人往里走了没几步,一道向下的楼梯出现在眼前,负一楼的低吟浅唱若隐若现。 孟夏四下张望,楼梯左侧的木墙上挂满了照片,照片中人全都带着夸张的表情、穿着浮夸的服饰,似乎在进行某种不言自明的宣告。楼梯的右侧挂满了各种颜色的丝带,近看杂乱无章,远看却似创造出了某种齐整的秩序。孟夏挑了挑眉,个体和整体、个人和集团的和谐关系似乎在这些简单的丝带上得到了完美的解答。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负一楼。驻场歌手是个长相阴柔的男生,粉色追光勾勒出他柔和的脸部线条,他不以为意般撩了撩耳边的碎发,脉脉含情看向入口处的人。 孟夏移开目光。角落里两个男生紧靠在一起,一人正说着什么,另一人面带羞怯笑了起来。孟夏挑了挑眉看向别处,忽然醒悟门口彩虹丝带的含义。 “叮——”手机震动,孟夏取出手机,屏幕上显示出信息的前半段:老大,大发!你是怎么找到这个人的?这人是… 还没等孟夏看完信息,一只温热有力的手停在了他的腰间,耳边拂过温热的气息。“孟队,走吧?” 全身的敏感一瞬间被触发。孟夏感觉到腰间隔着衬衫传递过来的丝丝缕缕的热度,感觉到耳边的绒毛竖了起来,感觉每根发丝都在轻轻颤动,浑身的肌肉僵硬着一动不动。 察觉到孟夏没有动,贺青疑惑侧过脸。孟夏的脸上升腾起羞赧,贺青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快速松开了手道:“对不起,情势所需…” “我……”孟夏看了看已经转身走在前面的贺青,垂下眼眸疾步跟了上去。 贺青在吧台前坐下,朝调酒师吹了个口哨。孟夏没有想好解释的理由,默默坐在了贺青的不远处。 酒吧里人不多,当值的调酒师剑眉星目,穿着套装很是打眼。孟夏清楚看到他略过了自己,朝贺青眨了眨眼。 灯光昏黄而暧昧,这样的灯光似乎很容易让人卸下盔甲,露出柔和的真实。若隐若现的灯光格外偏爱着贺青,光影在他脸上流转,孟夏察觉四面八方若有似无的视线全都汇聚了过来。 调酒师径直走到贺青面前,身体微微前倾,放下杯子的手状若无意般扫过贺青的手背。 “你好,请问这儿有人吗?”低沉的嗓音在身后响起,孟夏收回目光,闻声转过头。 眼前的男人西装革履,举止成熟稳重,看着像是事业成功的商务人士。见孟夏转身,男人眉眼带笑,朝他勾了勾嘴角。 孟夏下意识露出微笑:“没有,请…” 压迫性的气息从身后传来,孟夏下意识僵直身体。贺青不知何时走到了他身后,伸出手轻轻环抱住他。清冽的声音在孟夏耳边响起:“不好意思,兄弟。” 来人挑了挑眉,眼中露出不解。见孟夏没有否认的意思,那人朝贺青摆了摆手:“得罪。” 搭讪的人转身离去,贺青快速松开了环抱着孟夏的手:“不好意思,避免麻烦,得罪了。” 孟夏微垂下眼眸,轻声道:“没关系。” 贺青坐回了原先的位置。观看了整场表演的调酒师双手环抱胸前,来回看了看两人,像是发现了某种隐秘,他挑了挑眉,勾着嘴角走向身后的酒柜。 孟夏抬起头,见他一边跟着驻场轻哼着曲调,一边姿态潇洒地往调酒器中倒了五六种酒。不出一会,两杯粉色的鸡尾酒出现在吧台上。调酒师微笑着看了看两人:“两位第一次来吧。Love is Love,本店招牌,请享用。” 孟夏举起酒杯品了一口,丝丝缕缕清凉的甜,像是沁人心脾的初恋滋味。孟夏没有注意到调酒师暧昧的目光,放下酒杯看了看他的名牌道:“Alec,你们这儿有私密性好一点的地方吗?” 调酒师挑眉看了看孟夏,又转过头看着贺青,目光中带着探寻。 贺青的脸上忽然露出宠溺,冲调酒师抱歉笑了一下:“他比较害羞…” 孟夏突然意识到自己话里的歧义,转过头双颊绯红看着贺青。贺青朝他眨了眨眼,默默勾起了嘴角。调酒师凭丰富的想象理解了眼前的情形,听说现在的年轻人都喜欢玩角色扮演,比如在酒吧假装互不相识什么的…还好自己还没来得及下手…调酒师再次感慨了自己的机智,抬头看向远处,朝某人打了个响指。 “两位先生,请跟我来。”孟夏脸上的红晕还没褪去,干净的女生声音在两人身后响起。 两人齐齐转过头看向身后的人,又飞快对视了一眼,默不作声跟着站了起来。 何璧扎着高马尾,画着烟熏妆,身穿豹纹超短裙,眼神淡漠看了看眼前的两人,侧过身示意两人跟上。两人跟着她绕过驻唱歌手,走入一道不起眼的窄门。门后是一段黑漆漆的走廊,走廊两侧紧密排列着一扇扇紧闭着的门。 两人跟着走进昏暗的走廊,四下悄然无声,包间的隔音效果做到了极致。 何璧将两人带到一扇低矮的门前,径直推开了棕黑色的木门。门内传出幽暗昏黄的灯,大红沙发在灯光下显得突兀而暧昧。 何璧靠在门边,神色自然到:“包间每小时200,如果有什么需要,可以按这个服务铃…”何璧指了指墙上的显示屏,“我看到后就会进来。”话音未落,何璧朝两人微微鞠了一躬,转身走向门口。 贺青向后退了一步,一手握住门框挡在了门口。何璧抬起头,眼中露出不解的神色:“先生,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孟夏绕过两人,姿态放松坐到了沙发上。门口两人似乎还在僵持,孟夏看了看茶几上的话梅和啤酒,抬眼道:“何璧同学,坐下聊聊吧。” 何璧猛然转身,眼中露出惊慌,眸色微动看着孟夏:“你怎么知道我名字?你们是谁?” 贺青把门关上,抵着门边道:“我叫贺青,是白云的哥哥。他叫孟夏,是负责白云案子的刑警。何璧,我们可以坐下来聊聊吗?” 何璧来回看了看两人,身形不自觉微微颤动:“我还在工作…我什么都不知道…” 贺青点了点头:“没关系,我会和Alec说,你今天晚上被我们包了,工资我来付…” 孟夏眉头微皱看着何璧:“何璧,你不知道什么?是不知道白云是怎么死的,还是不知道他被拍视频的事?” 何璧是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一丝惊恐掠过眼底,何璧的声音轻轻颤抖:“孟警官你怎么知道视频的事情?” 贺青仍旧站在门边,神色疏离看着何璧。 ☆、网(10) 孟夏没有理会何璧的提问,起身环顾着包间各处。 墙上挂着质地粗糙的世界名画,戴着珍珠耳环的少女目色清冷看着房中的人。墙边的影音设备上一帧一帧闪过广告,墙角的冰箱亮着明晃晃的光,各种洋酒白酒赫然在目。孟夏看向何璧:“是在这儿拍的是吗?你那天正好也在这打工对吗?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你为什么要和白云说对不起?” 何璧下意识用手扶着墙面,身形微颤似乎摇摇欲坠。 贺青上前一步扶住她。何璧的眼角泛红,身体语言在呐喊着无言的恐惧。 “今天早上你来告别式了对吗?我在门口看见了你的身影,追出去的时候你已经离开了。为什么没有进来呢?你有话要对白云说吗?” 何璧闭口不答,似乎仍在坚守着某种固执。 孟夏走到何璧面前,侧下身和她保持平视:“他已经离开了,你想把话留到什么时候呢?” 何璧抬头看着孟夏,盈盈波光中的愧疚似乎战胜了恐惧:“我…我真的不知道白云会撑不下去…” 贺青扶着何璧在沙发上坐下:“不着急,你慢慢说…” 何璧点了点头:“那天是期末考试最后一天,考完后大家都很开心,就有几个男生说想来杨柳青见见世面。但是后来好几个男生临到了门前打了退堂鼓。最后就只有单宁,白云他们宿舍和另外一个学生会的干事来了。后来单宁哥哥也来了… 没有学生知道我在这打工,那天白云他们宿舍那几个男生看见我,就一定要让我喝酒,说不喝就回去告诉老师我在这打工的事情。我…单宁和那个学生会的干事被老师提前叫回去了,白云担心我,就说他替我喝…那几个男生见白云主动出头,越来越过分,让他混着喝了很多酒…我,我不知道后来会出事……” 贺青坐在何璧对面,神色疏离,半晌不发一言。 孟夏忽然生出一种黑夜即将破晓的错觉,他抬起头看向何璧:“单宁有个哥哥?长什么样?” 何璧的脸上露出诧异的神色:“孟警官不知道吗?简兮是单宁同母异父的哥哥,所以他才会那么频繁的来我们学校。为了保护艺人隐私,我们平时都喊他单宁哥哥,不说名字…” 贺青的神色微颤,这个名字似乎曾经出现在记忆的某处。 何璧看了看他蹙眉思索的神情,开口哼了两句:“你是水中圆的月,镜中开的花;你是羁鸟恋的林,池鱼思的渊……现在几乎每个地方都在播他的《兮》,你们没有听过吗?” 贺青的脑中好像有万千银瓶同时炸裂:和单宁相似的侧脸,让白云相信的人,羁鸟恋的林、池鱼思的渊…可以威胁白云的人,让单宁放弃了白云的人…… 孟夏迟疑了一下,将自己的手机递到贺青眼前:“葛星说,那个玩偶店的老伯,是简兮的生父…” 贺青睫毛轻颤,轻靠在沙发上闭上了双眼,眼前仿佛有层出不穷的恶意挥之不去。 每一次排练时的探望,那双眼追逐着那道粉色的身影。每一个深夜,那双眼隐藏在黑暗里窥探。让弟弟送出玩偶,让弟弟约到酒吧。还有什么?还有什么把柄在他手上,让白云把剖露心意的词都给了他? 是了,贺青看到了迎新晚会后的喧嚣,那道身影跟在白云的身后,潜进了学生会办公室。他悄悄靠近白云。白云的眼前是那本细心保存的素描册,他想要在这样一个特别的日子里鼓起勇气表明自己的心意。 暗影笼罩在头顶,那道身影靠近,轻轻凑到白云耳畔:原来你对我弟弟有这样的心思…你猜如果我把你的心思告诉他,他会怎么样?你猜如果我把那段视频发给他,他还会把你当朋友吗……贺青看见那道暗影覆盖住白云,看见白云想要抗拒又不敢抗拒的手。他的不能与外人道的隐秘心思,成为了那个人要挟他的把柄…… 有人跟着走进了办公室,看见眼前的景象下意识躲在门后拍下了照片……是了。贺青猛地睁开双眼,目光炯炯看着孟夏:“那些照片是谁拍的?” * 春日的晚风舒适而怡人,从杨柳青出来后,孟夏径直把车开到了城市的高处。两人站在观景台,俯瞰万千灯火照人间。 棋盘形的城市格局清晰展现在眼前,川流的现代通行描绘出了城市的血脉骨骼,只那一处隐藏在黑暗中的灰色建筑,好像停止了跳动的心脏,隐隐散发着不安的气息。 贺青转过脸看着孟夏,月影是树梢的形状,此刻正随晚风轻摆,摇摇晃晃掠过他的脸,他的发。 “所以你的意思是说,帖子是王浩发的,但照片应该不是他拍的?” 孟夏转过头看着贺青:“我说他偷拍照片时,他的反应完全是下意识的,看着不像是说谎。那个上传白云视频的账号,还上传了很多其他女生的视频。不只是为了白云,我们要拿到设备,找出那些偷窥视频都被自动发到了哪里…现在还不能打草惊蛇。” 贺青重又看向那栋处于黄金分割线位置的灰色建筑,久久沉默不语。 夜风渐凉,贺青起身从车中取出白云的手机,按了几个键,递到孟夏手中。 孟夏面露疑惑看向手机屏幕。那是个名为兰若生春夏的微博小号,没有关注任何人,只是间隔性的会发一些东西。屏幕里是这个账号的最后一篇微博: “你听啊 是谁在纵情欢笑是谁在肆意高歌 你看呐是谁为你打开了一扇门又关上了那一扇窗 你叫吧躯壳是变相的地狱灵魂是自由的天堂 是谁在你耳边轻声吟唱:归去来兮” 孟夏抑制住心头的颤动,神色平稳锁上了屏幕。贺青看着他的眼睛:“孟夏,白云告诉我们了。” 孟夏抬头看向暗沉的天幕,稀疏的几朵白云挡住了月亮,不见一丝光亮。黑暗里只剩风声肆虐,不知哪个巢里的乌鸦忽然嘶哑着叫了几声,猝不及防划破了状似平静的黑夜。 “嗞——嗞——”贺青举起手机,屏幕上是一个陌生号码。 “喂,我是贺青。” “贺同学你好,我是大学城玩偶店的。”简伯嘶哑的嗓音在电话那头响起,“你要的玩偶啊,现在有货了,你要什么时候过来拿?” 贺青转头看向孟夏,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晚风过,天边的浮云忽然四下散去,如洗月光重又洒向人间。孟夏的眼中装着星月,灼灼看着贺青。 “这样啊,简伯你今晚几点关门?我就在大学城附近,半小时就能到。” 简伯的声音不急不缓:“没事,我反正也没什么事,就等你来吧。” “谢谢简伯,一会儿见。”贺青挂了电话。孟夏瞬时起身,拿出手机拨通了叶欣的电话。 * 月亮已经西斜,贺青跟着孟夏踏进了警局的大门。 齐耳短发的叶欣一身干净利落的运动装扮。见孟夏进门,叶欣拍了拍眼前特警队员的肩膀,让他先去休息,转过身看向门口的两人。 “孟队,人已经抓回来了。设备已经拿给葛星了,现在提审吗?” 孟夏朝她点了点头。 叶欣疑惑地看了看相较往常显得格外沉默的孟夏,目光不自觉飘向他身后的贺青。身量颀长,轮廓深邃,略微凌乱的纯棉衬衫被他穿出了一股勾人的禁欲气质,是容易让人顾盼流连的祸害模样。 想起葛星早上发的短信内容,叶欣走向贺青,微笑着伸出手:“你好,叶欣。” 贺青上前一步轻握住叶欣的手,礼貌地紧了一紧:“你好,贺青。” 孟夏看向面带微笑的贺青,初见葛星时的视而不见和现在面对叶欣的礼貌周到形成了强烈而鲜明的对比。孟夏转头看向叶欣,姿态从容、顾盼神飞,英气的眉目间带上了女性的柔和,气质出众而独特。 察觉出孟夏的异样,贺青转过身挑了挑眉:“怎么了?” 孟夏微垂下眼眸,神色黯淡朝叶欣道:“走吧。” “老大,你回来了——”技术鉴定科的门忽然被拉开,葛星急急忙忙冲了出来,“技侦查过了,那个边牧里面装的偷窥镜头真的有问题。监控端被安装了隐藏软件,所有视频都会定时发送到另一个主机客户端。那个主机客户端的IP地址,就在玩偶店里……” 审讯室里,刺眼的白炽灯直直射在简伯脸上,平日里褶皱而木讷的脸上陡然生出些许阴桀的神色。叶欣坐在对面,冷冷看着眼前这张貌若平常的脸。 “姓名。”“简康。” “年龄。”“58。” “职业。”“个体。” “简康,你涉嫌非法制造、买卖窃听、窃照器材,非法传播□□内容。你承认吗?” 简康像是听见了某个笑话般忽然勾起了嘴角,眉尾上挑朝叶欣道:“美女警官,你有证据吗?” 叶欣眉头紧蹙,拿起文件夹重重拍了一下桌子道:“你店里的那些装有监控设备的玩偶就是证据。” 简康的眉头皱成了一道川字,面露疑惑看着叶欣道:“警官,那些玩偶我都是从供货商那儿进的。店里有明确的进货记录,不相信你可以去查。我不知道里面有什么监控设备。” 叶欣狠狠瞪着简康:“简康,那些偷窥设备都被另外装上了流氓软件,所有视频都会在隔天发送到你的电脑上,这也跟你没关系吗?” 简康身体前倾,浑浊的双眼在白炽灯下显得苍老而疲惫:“警官,我这个年纪的人,怎么会用电脑呢。那电脑就是装着做样子的,我根本就没碰过那个电脑。” 叶欣紧握着手中的笔,冷冷看着滴水不漏的简康,脑中飞快思考着下一个问题。耳机里忽然传出孟夏沉稳的声音:“简兮。” 叶欣抬眼看了简康一眼,勾了勾嘴角,向松开手中的笔,向后一仰换成了一个更为自如的姿势:“你没碰过,那简兮碰过吗?” ☆、网(11) 审讯室里落针可闻,只墙上的挂钟不紧不慢发出急促的嘀嗒声。简康静了半晌,浑浊的双眼止不住的颤动,似乎不曾预料这个问题:“什么简兮,我不认识这个人。” 叶欣假意翻了翻手边的资料,眸色深沉道:“简康,你对警方的侦查能力是不是有什么误解?你和简兮是什么关系,我们会查不到吗?你说你没碰过那台电脑,那是你儿子碰过吗?” 简康微微颤动着干涸的嘴唇,双手不自觉地揉着衣角:“没有。简兮从来没有来过我店里,是我安装的偷窥软件,是我上传的视频,都是我做的。” 叶欣转动手中的笔,睨看着简康:“哦?这么爽快就承认了?那你告诉我,你都把视频上传到了哪里?为什么要上传那些视频?又进行了哪些加密?” 简康猛地抬起头,再一次死死盯着叶欣:“警官,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我这么做的理由?事实就是我做了,我也都承认了,恭喜你们成功破案了……” 简康瞪大的双眼浑浊不清,眼角耷拉,眼圈发青。两侧皮肤松弛,鼻子微微发红。观察室里的贺青静静盯着简康,突然生出某种不悦的情绪,他转过脸看向孟夏:“简康是不是有酗酒的问题?” 坐在桌前的葛星快速翻动着手中的资料,翻到某一页,快速扫了一遍,转过身递给孟夏道:“资料显示简兮的母亲曾多次报案说被家暴,这也是她决定离婚的直接原因。” 贺青从孟夏手中接过资料,一边翻看一边微微皱起了眉头:“从小被频繁家暴,母亲改嫁后很快有了弟弟,所以极度缺爱,极度渴望引起母亲的注意。所以偷窥成瘾,并患有轻微的表演性人格障碍…过度补偿…” 孟夏看着贺青:“过度补偿?” 贺青把资料还给孟夏:“因为缺爱而产生的自卑。为了摆脱这种潜意识的自卑,下意识地采取过分的行动,这是一种心理防御机制。” 贺青转过身看向审问室里耷拉着脑袋的简康:“可这不应该成为伤害别人的理由……” 叶欣推门而入,将手中资料重重摔在桌上,满脸怒气看着孟夏道:“这老滑头不会承认这事和自己儿子有关,现在怎么办?” 孟夏拿起叶欣的提审笔录看了看:“葛星,带技侦去玩偶店提取一下指纹,尤其是电脑上的指纹,看看有没有其他发现。顺便看一下附近有没有安装摄像头的,看看能不能找到简兮出入玩偶店的证据。叶欣,明天去安州大学找一下王浩,一定要问出来他帖子里的照片是哪来的。” 叶欣看了看葛星,又转过头看着孟夏:“老大你呢?” 孟夏把提审笔录递到葛星手里:“我…明天有学生会办的校园十佳歌手比赛,我和贺青去看一看……” 叶欣和葛星对视一眼,清楚读懂了对方眼中的未尽之语。 葛星:你看,我没说错吧,老大中邪了。 叶欣:美色误国啊! * 越来溪仍旧绿波荡漾,大学城仍旧十里春风。安州大学校园内春意盎然,十佳歌手的海报横幅贴的到处都是。 扇贝型的音乐厅看着像是缩小版的悉尼歌剧院。贺青和孟夏穿着帽衫,打扮成学生模样径直走进大门。才过午饭,正厅里已经人头攒动,有人在张贴名牌、有人在布置舞台、有人在彩排节目,没有人注意到两人的忽然到来。 妆容得体的女主持人换上了晚礼服,正坐在第一排默念串词。贺青转过身朝孟夏打了个手势,让他留在原地,自己径直走到了女主持人眼前,弯下腰,目露惊喜般兴奋地看着眼前人:“小姐姐,你是今晚的嘉宾吗?我可以跟你合影吗?” 贺青深邃的眼眸如秋水凝愁,女主持人抬眼瞬间霎时红了脸颊:“我不是,我是比赛的主持人。” 贺青目露失望般直起身:“哦。我看小姐姐气质那么好,以为是今晚的嘉宾呢。那今晚的嘉宾是谁,比你还要漂亮吗?” 女主持人露出羞怯的笑容,举起手稿挡住了半边脸道:“嘉宾是男生啦。简兮认识吗?是个歌手。” 贺青微微皱起眉,作出认真思考的样子。还没等主持人反应过来,贺青突然猛地一拍手,蹲下身激动地抓着她的肩膀道:“你说那个音乐才子简兮?他是我妹妹的偶像!他在哪里,我要帮我妹妹去要签名?” 女主持人拿下手稿,面露犹豫看着贺青:“他在后台休息…” 贺青仍旧用饱含期待的眼神看着女主持人。主持人眉头微蹙,忽然果断站起身朝贺青道:“这样吧,我先带你去后台试试。简兮对粉丝很好的,应该不会生气。” 贺青眉开眼笑地眨了眨眼:“谢谢小姐姐,果然人美的小姐姐心都善。” 女生不好意思地转过身,往后台方向走去。贺青迅速回头朝孟夏眨了眨眼,勾起嘴角跟了上去。 孟夏漠然看着眼前滴水不漏进行着的好哥哥戏码,默默坐在了观众席。 * “嗞——嗞——”节目的彩排正要开始,孟夏的手机震了起来。孟夏收回目光,一边接通叶欣的来电一边往音乐厅门外走:“喂,叶欣。” “老大,这个王浩好像被他女朋友甩了,情绪很激动,感觉快崩溃了。” 眼前的校园遍布着青春气息,孟夏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问出来了吗?” “问出来了。他说他根本没看到那男人是谁。是他散场后回学生中心上了个洗手间,结果看到单宁失魂落魄地从洗手间出来,手机都落在了洗手台上。他就拿起了单宁的手机想还给他,然后就看见了屏幕上的视频…那帖子的照片那么模糊就是因为那是他翻拍的单宁手机上的视频…” 身后的音乐厅里传出开场选手字字如泣的吟唱,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等的花儿也谢了……孟夏紧握着手机,眼神渐渐失焦:“所以单宁不再维护白云,并不是因为从照片里认出了他哥,而是从一开始他就在现场…他从一开始就知道简兮对白云做的事,还录下了视频…他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白云一步步走向绝望,什么都没有做…他知不知道,白云…” 电话那头的叶欣提高了音量:“老大,你没事吧?” 身后的音乐声渐息,孟夏深吸了一口气,稍稍放松了紧握着的手机的手:“我没事…单宁应该在活动现场,我去找他一下。你先回警局吧,让大家做好临时行动的准备。” 孟夏结束通话,转身回到音乐厅内。贺青还没回来,孟夏四下环顾,单宁的脸出现在了二楼的控制室里。孟夏径直往楼梯口走去。 “咚咚咚——” “请进。”单宁的声音在门内响起。 孟夏推门而入。控制室里只有单宁一人,控制台上的指示灯此起彼伏,单宁穿着笔挺的白衬衫,动作熟练按了几个按钮。控制台边上挂着一件海蓝色西装,似乎是一会上台需要的行头。孟夏抬起头,控制室的位置是全场舞台的最佳观赏点。 单宁转过身,见是孟夏,眼中露出明显的吃惊:“孟警官?你怎么来了?来找我的吗?” 孟夏冲他笑了笑:“很久没回母校了,很怀念。正好路过,回来看一看。” 不等单宁招呼,孟夏径自坐到了单宁身侧:“你负责控制台吗?” 单宁转过身看了看眼前的控制台:“没有,负责控制室的同学先去吃饭了。怕影响他们排练,我先来顶一会。” 孟夏点了点头,不再说话,两人一道静静看着楼下节目彩排中的舞台。 舞台中央,话剧社的同学正在排练中场休息的节目。一名男同学突然疾步走到正中,略带浮夸地念出了自己的台词:“任何人一生当中都在寻找一个宝贵的东西,但能够找到的人并不多。即使幸运地找到了,实际上找到的东西在很多时候也已受到致命的损毁。尽管如此,我们仍然继续寻找不止。因为若不这样做,生之意义本身便不复存在……” “大象的消失。”孟夏收回目光,转过头看着单宁,干净的容颜不应该过早染上俗世的尘埃:“单同学喜欢村上的书吗?” 单宁专注看着节目的进程,下意识点了点头:“喜欢,最喜欢海边的卡夫卡。” 舞台中央的男生仍在声嘶力竭的继续,孟夏收回目光,淡淡道:“你哥知道你喜欢村上吗?” 门外仍旧喧哗,孟夏的问题像是扔进了深潭的碎石,长久没有回应。 控制室里一片安静,孟夏神态自若仍旧凝神看着楼下的舞台,语气平缓道:“你说这个世界是不是很讽刺,我们每天和自己的同学、同事相处至少八九个小时,每天不一定能见到自己的亲人,可因为那一点血缘,疑邻盗斧的故事每天都在发生。” 单宁仍旧没有回应。孟夏转过身,看着他微颤的眼眸道:“单同学,你说是那个了解你的喜好、关心你的喜怒,每天陪在你身边的人重要,还是那个完全不了解你的名义上的亲人重要?” 单宁双手握拳,微垂着眼眸低头不语。 话剧社的演员已经走下了舞台,孟夏拿出自己的手机,打开微博,搜索“兰若生春夏”,放到了单宁眼前:“这句诗的出处知道吗?” 单宁无声动了动嘴唇,下意识伸手接过了孟夏的手机,喃喃道:“《感遇》,陈子昂的诗,白云提到过。” 孟夏点了点头,示意他自己看。单宁低下头,一条条翻看着微博。越往下翻单宁的脸色越苍白,时钟嘀嗒,单宁微微颤动的手不自觉停在了某处。 孟夏低头看向屏幕,那条微博的配图是单宁的侧脸素描画,文字是李白的一首诗:楚山秦山皆白云,白云处处长随君。长随君,君入楚山里,云亦随君度湘水。 孟夏收回目光,右手一下一下有节奏地敲打着控制台:“单宁,白云问你要过什么吗?他从什么时候成为了你的困扰?” 单宁颤动着睫毛,轻轻闭上了双眼。从相识的第一天起,白云从来都只是他的助力,不是他的困扰。直到那一天,晚会结束后他想找白云一起去美食街,走进办公室时却看到了简兮的身影。他躲在了门后,看到了简兮做的事,听到了简兮说的话。他鬼使神差按下了视频录制键。他不再维护白云,不是因为简兮,而是因为突然知道了白云的心意。这份心意的沉重超出了他所能理解的范围。等到他回过神时,事情已经失去控制,他更加不知道该怎样面对白云… 单宁睁开眼,转头看向孟夏:“他…他不是我的困扰…” 孟夏接过手机,目色深沉看着单宁:“听说过一句话吗,沉默即是帮凶。他已经走了。单宁,你永远的失去白云了。” 单宁神色颤动,半晌沉默不语。舞台剧已经结束,下一个节目的彩排还没开始,单宁把手机从口袋中掏出,解锁放在了控制台上。单宁默默地站起身,一边往门口走一边道:“孟警官,我去一下洗手间,你先帮我看一下控制室。” 孟夏朝他点了点头:“没问题,快去快回。” ☆、网(12) 音乐厅后台,贺青跟着女主持人穿过走廊,在标着简兮名牌的房间门前停了下来。 女主持人示意贺青在门口稍等,自己先入内和简兮打了声招呼。不一会儿,主持人从门内走出,虚掩上门示意贺青自己进去。贺青谢过她,假意理了理头发,轻咳一声的同时敲了敲休息室的门。 “请进——”门里有人应声。贺青调整成惊喜的神色,轻轻推开了门。 梳妆台前的简兮转过身看向门口,得体的妆容、亲和的举止,和煦的笑容让人如沐春风。 贺青神情激动地往里走了两步:“真的是简兮!简兮,我和我妹妹都很喜欢你!” 简兮起身理了理衣服,向门口走了几步,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朝贺青伸出了手:“感谢你和你妹妹的喜欢。” 贺青双手紧握简兮的手,神色亢奋道:“简兮,可以给我妹妹送个生日祝福吗?他下个月就生日了。” 简兮微笑着点了点头,轻轻松开手,又转过身看了一眼身后的经纪人。经纪人快速走向简兮,从包中拿出记事本撕了一张纸递到他手上。 简兮接过纸笔,看着贺青道:“你妹妹叫什么名字?” 贺青不假思索道:“白云——” 笔尖轻颤,白纸上留下了一道刺目突兀的黑。简兮转过头看着贺青,神色中带着谨慎道:“什么?” 贺青露出疑惑的神色:“白云朵,就是天上那个白云朵。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简兮收回目光,勾了勾嘴角道:“没事,听错了。” 简兮在纸上一笔一划写下白云的名字,贺青冷冷看着他精致的侧脸:“简兮,你那两句歌词,羁鸟恋的林、池鱼思的渊,是怎么想出来的啊?真的是太有才华了!” “就在公园赏景的时候看到飞鸟和游鱼就想到了。”简兮挂起疏离的微笑,把纸笔递给贺青。 贺青露出惊喜的神色,小心翼翼拿着白纸的边缘:“今天和简兮握到了手,晚上不能洗手了!简兮,我能再和你合个影吗?” 简兮看了看贺青,微微眯上眼想了一想,又转头看了看经纪人。经纪人朝他点了点头。 “这样吧,一会儿我唱完歌,会有一个幸运粉丝合影环节。我会让主持人选中你,然后我们再合影好吗?” “太好了!那简兮我先走了,不打扰你休息。一会儿见!”贺青面露喜色退出了房间。 房门关上的刹那,贺青的脸色恢复清冷,小心翼翼举着手里的纸疾步往正厅里走。 孟夏仍旧坐在观众席,低头凝神看着自己的手机屏幕。贺青快速穿过座位走到他身侧,把纸笔举到他眼前:“简兮的指纹。” 孟夏抬头看向贺青,顺势把手机屏幕举到他眼前道:“视频原版拿到了。” 贺青挑了挑眉。舞台上仍有选手在高歌,贺青盯着视频看了会,又把头转向舞台,沉声道:“我有个主意。” * 新月高挂,夜风渐凉。柳絮乘着晚风潜入音乐厅的大门,大厅内外已然布置一新,单宁神色沉稳,有序安排着前台后台人员各自就位。七点的钟声敲响,主持人面对微笑,准时走上了舞台。安州大学的校园十佳歌手比赛在大学城享有盛名,是每年四月春暮的保留节目。不仅友校会派代表参加,文艺界也会有人专程前来。 今年的决赛更胜往年,舞台精致华美,选手素质全面,连闭幕嘉宾都要比往年更为大牌。主持人请出简兮的刹那,全场分贝似要响彻寰宇。孟夏在一片狂热里看向舞台边静静站着的单宁,冷静、清醒、勇敢,就像风暴里的孤鸟、大海里的孤帆,因为依附着心上的信念,永远不会迷失方向。单宁似乎有所感应,转过身看向孟夏的方向,眸色深沉而纯粹。贺青的耳语在满场喧闹里仍然清悦:“这才是白云心上的少年应该有的样子。” 一曲歌毕,女主持人请简兮暂留舞台,给热情的粉丝们一个近距离接触偶像的机会。 简兮温和有礼,女主持人笑容灿烂朝台下观众道:“今天晚会开始之前啊,有一位简兮的忠实粉丝告诉我,为了今天,他特地做了一段简兮出道至今的纪念视频。大家想不想看?” “想!”满场欢呼如潮。 主持人微笑看着简兮:“简兮,可以吗?” 简兮眨了眨眼,微笑着点了点头。 主持人朝控制室打了个手势,全场灯光暗了下来。 “白云,别装了,你不是喜欢这样嘛…”画面明灭不定,简兮的声音清晰传入了现场每个人的耳中。台下窃窃私语四起。 经纪人立刻察觉到了台上的异样,一个箭步走上舞台拉起简兮就往后台走。 通往后台的走廊只亮着几盏指示灯,简兮脚步不稳,踉跄间忽然看见正前方站着一个人。孟夏姿态放松斜靠在墙上,眼眸微垂,淡淡看着一脸惊慌仓促而来的简兮。“简兮,你被捕了。” 简兮慌忙转过身,还没抬腿就见另一人从过道那侧不急不缓走来。舞台上的光勾勒出来人健硕的身形,简兮身形微颤,双腿发软,不自觉伸出手扶着墙壁。贺青停在过道的另一边,一边提起袖子,一边冷冷开口:“简兮,还记得白云吗?” 简兮霎时面如土灰,颓然瘫坐在了地上。 * 姗姗来迟的警察控制住了现场。简兮已被带回了警局,孟夏靠在车边,接通了葛星的电话。 “老大,那台电脑上有简兮的指纹。那个边牧的监视器上有简康的指纹,他们逃不掉了。” 孟夏举着电话看向远处。音乐厅门口,记着笔录的警员正在例行问话。贺青微低着头,嘴角噙着浅笑回答着他的问题。孟夏还没收回目光,贺青若有所觉忽然把头抬起。四目相接,一如初见,星空泻下漫天银辉,溪边的垂柳轻摆,似在诉说着某个春天里不应被遗忘的故事。 “嘀嘀——”叶欣在远处按了按喇叭,示意两人上车。 贺青和孟夏并排坐在后座,叶欣转过头看着孟夏:“孟队,你怎么会在现场把视频放出来?这么打草惊蛇的事情,不是你的作风啊…” 贺青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孟夏转头看着窗外,月色正好,自由飘荡的云朵周围有一层氤氲轻柔的光。 “这个世界有太多的虚伪,让更多人知道真相,也没什么不好。” 贺青转过头看着孟夏,如洗月华格外优待这张温和的脸。贺青往座位中间移了一步:“孟队,我没地方去,可以去你家吗?” 孟夏转过身,星光投影在贺青眼中,充满蛊惑:“你昨天睡哪里的?” 贺青一脸真诚道:“酒店啊。可是我信用卡透支了,现在还没找到工作。” 孟夏转过头,神色淡淡道:“你爸不是在国内吗?” 贺青又向孟夏那头挪了挪:“我爸万一有客人在家呢。他打了这么多年光棍,我一去,他后半生的幸福又没了。” 孟夏转过头,贺青一脸煞有介事神色坦然地看着他。孟夏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叶欣的肩膀:“前面拐弯去葛星家,他家有空房。” 贺青突然直起身拔高音量道:“孟队这么见外干什么,又不是没睡过。” 车身不可抑制地晃了一晃。叶欣目不斜视:“我什么都没有听到。” 孟夏揉了揉眉心,转头看向贺青道:“你乱说什么。你什么时候回去?” 贺青面露诧异:“回哪里?” 孟夏似乎不满意贺青的反应,眉头微蹙道:“回澳洲。这事了结了你不回去吗?” 贺青愣了愣。交汇车辆亮了亮双闪,贺青微微垂下眼眸:“你希望我回去?” 车窗外夜风呼啸,远处有救护车疾驰而过,好像把春夜都叫冷了。孟夏不曾想贺青会把球直接丢回来,下意识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 叶欣把车窗关上,偷偷看了看后视镜。后座的两人各自看着窗外,气氛安静的诡异。叶欣一瞬间想念起了聒噪的葛星。 “咳咳——”叶欣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孟夏,“孟队,我们现在去哪里?” “去…”孟夏话音未落,贺青收回了目光,转过头看着叶欣道:“去留园小区,谢谢欣姐。” 叶欣看向贺青:“留园小区?安州大学对面?那你上车干什么?” 道路两旁柳絮纷飞,乘着春风拂过夜归人的脸。酒醉的男生抱着路边的电线杆子不撒手,同行的伙伴尽情嘲笑着举起了手机。 车里再一次陷入诡异的安静,叶欣想把自己的舌头咬下来。“咳咳——好,我前面掉个头马上就到。” 没人应答。三人行,必有一人觉得尴尬,叶欣目视空旷的道路,觉得自己肩负重任。叶欣看了看后视镜,语气如常道:“贺青定居在澳洲啊?那这次回来是为了白云?” 贺青神色淡淡:“不止——” 叶欣语塞,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不止。 “——还为了我爸。三年没回来了,安州变了很多。”贺青重又转头看着窗外。 叶欣常舒一口气:“在澳洲生活习惯吗?有中餐吃吗?” 贺青转头朝叶欣笑了一笑:“有,遍地都是中餐馆。我家附近就有一家粤菜馆,叫——” 贺青突然噤声。叶欣抬起头,面露疑惑看向后视镜。 贺青抬起眼,无奈勾了勾嘴角:“欣姐,你在这儿靠边停车吧。我还要去趟杂货店里买些日用品,自己走回去就行了。” 叶欣抬眼看了看另一侧,孟夏仍旧目光微怔不发一言。叶欣朝贺青点了点头:“好。” 夜晚的春风依旧迷人,贺青在远光灯里朝两人挥了挥手,微笑着转过身,往小区外头灯光昏黄的小卖部走去。叶欣打开双闪,飞快转过身瞪着孟夏:“老大,怎么回事?你在这之前就认识贺青?” 孟夏的目光落入黑暗,那抹颀长消失的地方:“萍水相逢,何必挂怀…” 叶欣看着孟夏收不回的目光,想要自戳双目。这年头男人口是心非起来,女人们都得自叹不如。 ☆、药(1) 新月高挂,夜朗星稀。午夜的安州市厅悄然无声。刑侦办公室内,葛星盯着手机,趴在桌上,一边吃着泡面,一边等着孟夏和叶欣。 眼前的手机屏幕里,闻风而动的网友们齐聚直播间,调笑打趣着少女主播不伦不类的服饰和妆容。 因为独特的造型、出格的言语和特殊的灵异探险主题,主播乌巴已经成为这个春日里直播平台上最耀眼的新星。 此时的乌巴穿着一身通体雪白的雪纺睡衣,头发散乱,神色惊慌,孤身一人行走在黝黑的山道上。夜风拂过鬓角发梢,睡衣随风飞舞,惨白面容上清晰分明的黑色条纹给画面平添了一丝恐怖气息。 悠悠回声自山谷上方传来,乌巴错愕回眸的眼神好像受惊的小鹿,只瞬间就被四合的暗夜吞噬。 乌巴调整镜头位置,脸上三条黑色的条纹清晰出现在镜头里:“小哥哥小姐姐们,现在我在的地方就是弓弦村最富盛名的吊桥,当地人称之为梦桥。那为什么会叫梦桥呢?来之前乌巴特地做了一下攻略。这座吊桥总长两百八十米,这一头,就是我们刚刚出发的地方,连着弓弦村的山路。现在我切换一下拍摄的角度,大家可以看到吗?” 镜头切换,屏幕中的梦桥延伸到黑暗中。远处山岚叠嶂,依稀可见山中树枝嶙峋,树影随风而动。乌巴的声音在山间悠悠回荡:“那一头,一直延伸到了看不见的山峦里。据说以前有个名人,经过这个地方时发现四周青山环绕,无论白天黑夜都宛如仙境,忽然福至心灵说出了“梦里桃源”四个字。从那以后,当地人把这座桥改名叫做梦桥。” 乌巴走上了梦桥。桥身轻轻摇晃,铁链吱呀作响。镜头里是乌巴修长的脖颈和飘逸的青丝。细长的金属项链被绕成了好几圈,在月影下散发出幽幽的银光。“乌巴觉得,周庄梦蝶,或是蝶梦周庄,是见仁见智的哲学命题。说不定我们此时就是在谁的梦里呢…” 镜头重新切换回乌巴的正脸。粗黑的眼影,浓密的睫毛,厚重的粉底盖不住眼底的青色:“那今天乌巴为什么会来这儿呢,当然不只是为了带大家来欣赏这梦桥夜景的。经常看乌巴直播的朋友应该知道,乌巴到的地方,一定是有故事的地方。” 乌巴故意压低声音,把手机拿到嘴边。葛星不自觉前倾,屏幕里只剩一双古井无波的眼。 乌巴低沉的声音飘散在晚风里:“这座桥还有一个别名,它的别名,叫断魂桥。据说只有有缘之人才能通过这座桥,找到传说中的天雅族人。也就是已经消失在课本里的,曾经生活在这大山里数千年的古老民族。如果无缘,就会魂断梦桥。所以今天,我就带大家来探一探这座梦桥…” 屏幕里只剩夜风飒飒,仿佛悬在空中的梦桥随乌巴的脚步轻轻摇晃,每一步都伴随着金属摩擦的声音。远处有不知名的鸟从山林中成群飞出,急掠过乌巴头顶,发出宛如小孩哽咽的低鸣。展开的双翅带起一阵风,飞舞的发丝遮盖住屏幕。葛星的心跟着悬起,好像自己走在了悬挂高空的钢丝上。 孟夏和叶欣一前一后走进办公室。办公室里,只有葛星的屏幕闪着幽幽的蓝光,还有手机里发出的肆虐的风声。凉掉的泡面被放在一旁,葛星一眨不眨盯着手机屏幕,恍若未觉身后有人靠近。 叶欣朝孟夏打了个手势,踮着脚绕到葛星身后,俯身凑到他耳边。孟夏走到墙边,快速按下电灯开关,叶欣压低声线:“小哥哥,看什么呢?” “哐当——”葛星猛地从椅子上跳起来,手机朝孟夏飞了过去。孟夏低下头,屏幕里的女主播正直视着镜头,眼中波光闪过,那妆容奇特的姑娘对着镜头粲然而笑。 “欣姐!你要吓死我啊!”葛星抓了抓头发,怒气冲冲瞪着叶欣。孟夏捡起手机,递到葛星手上:“这么晚不回家在这干嘛呢?” “等你们啊。”葛星接过手机,一边收拾桌面,一边解释,“简兮的结案报告写好了,已经放到孟队桌上了。等你们等的无聊就找了个据说很火的灵异直播在看,正看到关键的地方呢。” 叶欣从孟夏桌上拿起报告,快速翻看着内容:“有什么好看的,现在的小孩就是生活□□逸,没事就爱给自己找的乐子,搞个直播还这么多噱头。” 叶欣把报告放回孟夏桌上:“这两天加班加点的,赶紧回去休息吧。真那么想看,明天找别人录的视频看就行了。” 葛星答应着拿起了椅背上的外套,转过身看着孟夏:“那个这两天总跟着老大的小尾巴呢?自己回家了啊?” 叶欣轻咳两下,转身收拾起自己桌上的资料,低头不看孟夏。 孟夏拿起简兮案的报告,眼眸微垂:“对,回家了。” * 春雨忽如而至。斜雨里的安州城像手执油纸伞的江南姑娘,不急不缓漫步在青石板路上。雨中丁香清雅而多情,姑娘停下了脚步,凝眸欣赏着细雨春花。 孟夏在这样缓步多情的春雨里走进市局办公室,春雨沾湿了他的发。雨珠顺着脸颊滚落,滴到门前的地毯上,开出朵朵细碎的花。 办公室里尖锐急促的电话铃声打断了孟夏的思绪。 二队队长俞霆带着所有队员从会议室里冲出。俞霆比孟夏高了半个头,身材健硕,比例匀称,穿上警服出外勤时,是所有路人侧目的对象。市局官网上的形象代言人匆匆经过孟夏身边,朝他点了点头,快步走向门口停着的警车。 叶欣挂了电话,转过身看着孟夏:“孟队,老万喊你进去。” 孟夏擦了擦脸上的雨水,一边往里走一边问叶欣:“二队是什么案子,全都出外勤?” 叶欣抽出面巾递给孟夏:“说是哪边有两个学生出去旅游,男生回来了,女生碰到了意外。具体还不知道什么情况。” 孟夏走到局长室的门口,轻轻敲了敲门。 “进。”万局浑厚的声音从门后响起。 “局长,您找我?”孟夏关上门,恭敬地站在门边。 万局抬起头,见是孟夏,放下手中的笔,摘掉了老花镜,起身走向孟夏:“孟夏啊,简兮这个案子办的不错。” “谢谢局长。”孟夏低着头,静静看着地板上不规则的划痕。 万局看了看不卑不亢的孟夏,转身从桌上拿起一叠资料:“俞霆已经出发了吧?正好你们一队现在有时间,弓弦乡有个紧急案件送上来,说是需要市局帮忙,你收拾收拾,下午就出发吧。” 孟夏接过资料,快速看了一下情况介绍,微微皱起眉头:“万局,什么时候不到十二小时的人口失踪案件都需要市局出动了?” 万局重新坐到桌边,戴上老花镜:“没办法,这次失踪的据说是个人气很高的明星,社会影响过大。省厅亲自打电话说让我们协助弓弦乡尽快破案。” 孟夏收起资料:“那我和葛星下午出发。” 万局点了点头,重新拿起了钢笔。 孟夏一边走出局长室,一边看向葛星的方向:“葛星,把你昨天晚上看的直播视频找出来,还有那个主播所有的资料。” 叶欣转过身。葛星把头从电脑前抬起,眼中透着迷茫:“老大,这个点找直播视频干嘛?” 孟夏坐到自己电脑前,把手里的资料递给葛星:“你昨天晚上看的直播是不是这个主播?她失踪了。” “什么?”葛星快速拿起自己的手机,还没点击搜索,各大娱乐新闻的头条竟相蹦了出来:知名主播乌巴发生直播意外,坠落吊桥生死不明。 葛星按下视频链接,熟悉的梦桥出现在镜头里。葛星用电脑打开视频,三人凑到一起,认真察看屏幕中的每一帧画面。 暗夜里,妆容奇特的乌巴对着镜头倏然一笑,夜空星落入她的眼中:“为了让小哥哥小姐姐们有一个更好的观看角度,我把手机留在这儿,镜头对着山那边。这样你们就能看清我的全身。等我到了桥的那边,再回来拿我的手机。” 直播间一片劝留的文字。乌巴不知看到了什么留言,舒展眉眼看着镜头:“大家不要担心,这座吊桥已经有一百多年的历史,有无数人从这上面经过,不会有事的。万一真的有什么事,小哥哥小姐姐们记得替我报警哦。我把我的生命托付在各位手上啦…”乌巴眨了眨水灵的双眼,双眸中带着些许天真、轻松和决绝。狡黠的微笑隐匿在嘴角,乌巴坚定起身,转头走向暗夜笼罩的方向。 肆虐的夜风卷起雪白的衣袂,满头乌发挡住了乌巴的眉眼。白色的身影纤细而柔弱。蜻蜓折断了纤弱的翅膀,在夏荷上微微颤抖。 乌巴的背影慢慢隐入黑暗,依稀只剩一抹白色在晃悠的桥上慢慢朝远处移动。 乌云遮住了天上月,山间银辉四散而去。远处树影瞳瞳,忽然一阵狂风起。蜻蜓猝不及防滚落荷尖,被浪花卷入湖水中。那抹清晰的白色翻过桥边铁栏,好似轻盈飞舞的白色蝴蝶一般,直直坠入了山谷之中。 光速闪过的留言跳动成模糊的字符,画面里只剩下无尽的黑和夜。 葛星愣在电脑屏幕前一动不动。叶欣看了看孟夏,伸手轻轻拍了拍葛星的肩。 葛星回过神,转头看着孟夏:“孟队,这什么意思?乌巴,乌巴被吹下去了?” 孟夏拿起桌上的资料,微微皱着眉一边查看资料一边回答葛星:“看视频是这样的。估计昨天晚上到今天早上,全国各地的公安局电话都被网友打爆了。省厅直接下指示,要求我们协助弓弦乡尽快破案。” 孟夏收起资料,起身拿起外套:“这样吧,我和叶欣先带外勤和技侦出发,你先查乌巴的资料。马上联系直播平台把她真实身份弄清楚,联系家人告知情况。” “好的,老大欣姐路上小心。”葛星转身开始搜索直播平台联系电话。 孟夏和叶欣齐齐起身朝门外走去。 ☆、药(2) 弓弦村,紧邻扶桑山脉的原始村落。有不知名的山泉自山间潺潺而下,汇聚成溪。村里的红顶屋舍错落有致散布在溪水两侧。自梦桥俯瞰村落,屋舍和溪流共同构成了一张饱满拉开的弓弦,因此得名。弓弦村气候怡人,风景秀丽,神秘传说的加持让它一跃成为近两年最受年轻人欢迎的短途游目的地之一。 经由梦桥,村民和游客可以进入已小部分开发成为旅游景点的扶桑山。从远处观赏,扶桑山青峰如簇,山雾袅袅。旅游景点之外,林中还生长着数以万计的珍稀动植物。弓弦村运用这得天独厚的自然优势,吸引了诸多学者医师流连此地。时至今日,制药和旅游已成为弓弦村重要的经济支柱。 迷彩色的越野车在山间疾驰,茂密的水杉从两侧崖边探出层层枝丫。阳光透过翠绿的叶,在车前玻璃上留下星点跳跃的光。 “嗞——”蓝牙显示葛星来电。孟夏按下接听键,目光落在远处。阳光温柔,春风和煦,山势开阔处,古老的常青树恣意舒展着枝丫,迎风矗立山头,像在热情欢迎着远方的来客。 “老大,你们到了吗?”葛星的声音传出。 车子绕过高处,弓弦村铺陈在孟夏眼前。溪水两畔隐隐有人影浮动,当地警员已经开始了搜寻工作。孟夏回答葛星:“快了,已经看到梦桥了。” 葛星的声音略显急促:“老大,我刚联系了直播平台,也查了内网。这个失踪的主播乌巴原名徐琼,16岁,初中毕业后就没有继续读书。她户籍不在本地,母亲在生她时难产去世,父亲在她10岁时因意外去世。她一直在安州的外公外婆家长大…” 明黄的封锁线近在眼前,孟夏微微皱着眉头:“父母双亡?” 叶欣将车子停靠在平稳的地方,葛星的声音继续传出:“是,年前外公外婆也都相继离世,所以找不到需要通知的家人。另外老大,这个徐琼…可能是因为老人疏于管教,似乎风评不怎么好…” 梦桥下,一名身材臃肿的中年男子正站在溪边,满目疲惫看着溪水中搜寻着乌巴的众人。他无意识地松了松皮带,摘下帽子给自己扇着风。 孟夏收回目光,盯着屏幕上葛星的名字:“怎么说?” “资料显示徐琼在小学时成绩名列前茅,从她父亲去世后,她的成绩就一落千丈,经常逃学翘课。还有人看到她经常和一个陌生的中年男子走在一起。另外我还找到一份心理医生的诊断书,显示徐琼患有被害妄想症。老大,你说会不会是家人接连离世,给她留下了什么心理创伤啊?” 孟夏抬起头,半空中的梦桥仿佛一枝随时准备离弦的箭,隐入无边山岚中。孟夏微蹙起眉头,心理疾病?抑郁症吗?所以不怕死?那尸体呢? 孟夏的目光落在那个身材臃肿的中年男人身上,松弛的下巴,褶皱的警服,还有两鬓扇不走的汗水。孟夏转过头看着叶欣:“走,去会一会这个孙局长。” 孙鹏程站在一块凸起的岩石上,百无聊赖看着水里缓慢移动的外勤人员。几个外勤人员全都瘦骨嶙峋,不紧不慢挥动着手中的竹竿。 “砰——”车门关闭的声音。孙鹏转过头,越野车旁,一男一女绕过的封锁线,神色严肃向他走来。 “孙局,您好。我是孟夏,这位是我的同事叶欣。万局长让我们来协助您的搜寻工作。”孟夏伸出右手。 孙鹏脸上堆起横肉,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一边将帽子戴到头上,一边谄媚地伸出双手握住了孟夏:“孟同志,叶同志,你们好你们好。” 粗壮的手仍旧紧握着孟夏,孙鹏转过身朝溪中的外勤人员大喊:“哎,你们,快来见一见市里的领导。今天晚上安排一下包间。” 孟夏眼中闪过一丝波动,随即不露声色将手抽出,冲着孙鹏笑了笑:“孙局客气了。万局交待明天案情说明会前一定要找到人。这不已经快傍晚了,天一暗就没法找人,实在是没时间了…” 孙鹏站直了身体,上下打量孟夏,微睁的双眼中透出茫然的光:“这是当然,找人要紧。你们几个,来听长官的指示。” 三四个穿着下水裤的年轻人从溪水中走出,聚拢在孟夏周围,半睁着眼茫然地看着他。 孟夏轻咳了一声,环顾众人:“昨天后半夜到今天早上六点之前,这个地方一直在下雨,溪水暴涨。虽然现在退下去了,但很可能女生被溪水冲到了下游。所以我建议,扩大搜索范围,除河床外,延伸到岸边两百米,分组往下游搜寻,一直到溪水平稳地段为止。” 几个年轻人神色更加茫然,齐齐转过头看着孙鹏。孙鹏举起手轻咳一声:“你们听市局领导指示。” 孟夏和叶欣对视一眼,微微探了口气:“孙局,能否借给我们两套下水服?” “当然当然,小杨,去拿两套衣服过来。”孙鹏朝其中一个年轻人挥了挥手。年轻人头也不回朝路边停着的警车跑去,不一会就拿回来了两套下水服,递给孟夏。 孟夏冲着那年轻人笑了笑:“谢谢小杨。” 小杨双颊绯红,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溪水潺潺,山间晚风四起。孟夏环顾眼前站着的众人,神色严肃:“各位同仁,现在的情况是,有一个年轻的姑娘,从昨天晚上坠桥开始,到现在已经过了十几个小时,仍然生死不明。我知道大家在水中泡了一天,都非常辛苦。可眼下晚一分钟,这姑娘可能就多一分危险。为了这姑娘,也为了能让大家快点收工,我们现在分成两组,一组跟着叶欣,一组跟着我,我们在两岸分别往下游搜寻,争取尽快找到人,可以吗?” 众人面面相觑,又看了看孙鹏的神色,纷纷朝孟夏点了点头。 溪水两畔杂草丛生,泡在水中的石块青苔满布。往下游走了没多远,溪水忽然开阔,两畔芦苇在晚风中轻摆。夕阳西下,溪水倒映出两岸青叶红花,别有韵味。 孟夏走到齐腰的水中,轻轻挥动竹竿。淤泥、烂叶、杂草,往前走,还是淤泥、还是杂草…太阳隐藏行迹,浮云挡住了日光。孟夏抬头张望,溪水潺潺,仿佛没有尽头。 “老大,快来看!”不远处的岸边,叶欣挺直的背影纤细而坚韧。 孟夏淌过溪水走到叶欣身边。两人的眼前,另一道溪水从远处的山间涓涓流出,和梦桥下的溪水汇聚成一处,朝下游奔流而去。 两人仿佛身处汀洲之上。孟夏顺着叶欣的目光看向远处。溪水的另一侧,草木枯黄,湍急的水流将污泥尽数冲刷在岸边,堆积成小丘模样。隔着小溪,孟夏还能隐隐闻出晚风里裹挟着的腐烂气味。 两人对视一眼,孟夏起身走入溪水中:“走,去看看是什么东西。” 两人淌过溪水,围在小丘两侧。那小丘凹凸不平,足够遮盖住一个失去意识的少女。孟夏举起手中的竹竿,轻轻戳进那凸起。才戳进一小段,竹竿忽然遇到阻力。孟夏不敢太用力,将竹竿拔出放在一旁,蹲下身用手扒开淤泥。 月亮自扶桑山头升起,清冷月华洒满山谷之中。溪水愈发湍急,卷起两岸落叶,欢快朝下游赶去。孟夏的额头冒出细密的汗,身上溅满了污泥,手臂渐渐麻木,双手仿佛失去了知觉。 手指忽然触到某种不是淤泥的质地,孟夏猛地一顿,加快了手上的动作。不一会儿,人体的形状逐渐清晰在眼前,这是一件沾满了污泥的雪纺睡衣。 耳边风声倏然远去,孟夏的眼前忽然漆黑一片。 “孟夏,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所以我父亲给我取名叫于江。不要自责,你什么都没有做错…” 孟夏陷入了某种无知觉的状态,双目失焦,面无人色,双手麻木而机械地挖着面前的淤泥。好像只要继续着手上的动作,就能纠正某些郁结于心的错误过往。 “孟夏!孟夏!别挖了,你醒醒!”急切而轻柔的呼唤,有人正拥抱着他,有人在喊他回到这个世界。 风声掠过耳侧,熟悉的气息包裹着他。孟夏忽然回过神,双眼重新聚焦。月光下,叶欣的脸渐渐清晰,眼角的细纹里写满了关切和担忧。孟夏停下手中的动作,缓缓转过身。 夜风吹动着他的发,孟夏用双眼细细描摹着眼前这张棱角分明的脸。深邃的眼眸里星光闪烁,月华给他的瞳孔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是贺青,又是这个人把他喊了回来。 孟夏低头,雪纺睡衣下面,沾满泥土的稻草露了出来。稻草人的脸上仿佛还带着戏谑的笑。孟夏闭上眼,仿佛看见年轻的徐琼勾起了嘴角,冷冷看着这些可笑的大人。 孟夏抬起头,叶欣仍旧跪坐在他对面,眼中满是不解的急迫。后方不远处,一辆陌生的越野车开着车前大灯,照向他们现在所在的位置。贺青的姑妈站在车前,远远看着这边。晚风吹乱了她的发,姑妈朝孟夏点了点头,眼中是表示理解的宽容。 孟夏转过身,眉目温和看着贺青:“你怎么会在这儿?” 孟夏的眼角还带着一抹红,睫毛上有泪珠轻颤。贺青细细打量孟夏的神色状态,确认他已经恢复,轻轻松开了抱着他的手:“今天有时间,带我姑妈来山里看看景、散散心。刚刚在村里听说有市里的警察在这办案,就顺路过来看一眼…” 夜风渐凉,只一个寒颤,孟夏就眷恋起了半刻前的拥抱。 孟夏收回目光,直起身看着叶欣:“叶欣,让孙鹏的人过来处理一下,记得让他们先拍照。乌巴和网友开了个很大的玩笑,明天案情说明会把照片提供给媒体。你交代完孙鹏就把车开回市里吧,再不回去小乖该着急了。” 贺青皱着眉盯着泥里的稻草人。听到叶欣要回市里,贺青起身站到孟夏身侧:“欣姐,能麻烦你把我姑妈送回市里吗?” 叶欣看了看远处的唐姑妈,疑惑看着贺青:“你不回去吗?” 贺青转过头看着孟夏。孟夏的双手仍旧举在半空,淤泥已经凝固在手上。 贺青朝叶欣笑了笑:“来之前查了攻略,这附近有家很出名的民宿,正好有机会可以见识一下。这样孟队也可以先清洗一下吧。” 叶欣微侧着头,看了看孟夏,又看了看贺青。眼神骗不了人,叶欣点了点头。 ☆、药(3) 月亮越过树梢,挂在扶桑山头,凉凉看着人世间。 贺青找出民宿地址,循着导航把车开到半山腰。绕过一道遮挡视线的山墙,眼前忽然开阔。蜿蜒曲折的山路旁延伸出一个平缓的观景台。火焰状的屋檐自悬崖边刺入云霄。屋檐之下,保经风霜的黑色木门与山墙融为一体。门廊下挂着一盏昏黄的灯,忽明忽暗。两侧山墙之上,满山络石随风轻摆,夜风裹挟着花香钻入车窗之内。 “落春民宿,好名字。”孟夏抬头看着门廊下的瘦金体。 夜风吹干了孟夏脸上的汗,一天波折,孟夏的脸上显出疲惫的神色。 贺青下车走到孟夏那侧,替他打开车门:“下来吧。” 孟夏转头看着贺青,昏黄的灯光打在他分明的侧脸上,睫毛的倒影落入他眸中,轻轻颤动:“你不问我什么吗?” 贺青看着孟夏,那双容山纳海永远平静无澜的眼此刻显露出难得的脆弱。贺青握紧车门,静静看着他:“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每一次重演和回忆都是二次伤害。知道发生过什么很重要…” 细碎的花絮从山间飘落,随风转了两个弯,落到孟夏发间。贺青顿了顿:“…你更重要。我的意思是,当下永远比过去更重要。” 络石清香幽幽飘散在空中。门廊下的灯忽闪了一下,孟夏的眼中跟着闪过一丝几不可闻的波动:“…谢谢你。” “吱呀——” “欢迎光临——” 贺青一手提着行礼,一手推开木门。古老的木门发出陈旧的吱呀声,清脆悦耳的少女声同时在门后响起。 落春民宿依山而建,四面墙都是未经雕琢的赤色岩石,偶尔还能看到青苔和爬虫的痕迹。 贺青四下环顾。大堂顶上挂着几盏幽暗昏黄的灯,紫红的电线裸露在外面。左侧的墙上布满了不知名的粗壮树藤。右侧的开阔处放着木桌和几张木椅,墙边有一个用山石搭成的壁炉,炉内隐约还有炭火的痕迹。 贺青看向前方,一张不同颜色的原木拼接而成的前台,一个十六七岁穿着朴素的少女,一幅有山有水的扶桑山风景画。 贺青走上前。前台的一端放着一盆白色的蝴蝶兰,蝴蝶兰的边上放着一个相框。贺青看了看,相片上笑容明媚的孩子就是眼前这个满脸雀斑的姑娘。 姑娘穿着白色的衬衣,披着一件云锦马甲,马甲上是红蓝相间的斑斓花纹。 贺青从行礼中取出护照,递给前台姑娘:“一间房。” 姑娘弯起眉眼,冲贺青笑了笑,目光飘向站在贺青身后的孟夏。 孟夏满身泥泞,双手还沾着已经干涸的淤泥。姑娘愣了一愣,上下打量孟夏:“先生,两位的证件都需要提供一下。” 孟夏抬起头,前台姑娘正一脸认真地看着自己。孟夏走到贺青身边,轻轻撞了他一下:“帮我拿一下钱包,在裤子口袋。” 贺青从孟夏口袋掏出钱包,帮忙打开。一张清秀的脸出现在皮夹内侧。 贺青愣了一下,不动声色取出孟夏的身份证,递给前台姑娘,又将钱夹放回了孟夏的裤袋。 “一间单人房。”贺青抬起头,孟夏的神情平静自然,不带犹豫。 前台姑娘看了看孟夏,目光落在他满是淤泥的双手之上。“先生,我们这儿一般都需要提取预约的哦,非常抱歉今天只剩最后一间房了哦。那您还住吗?” 孟夏转过头看了看贺青。贺青朝他耸了耸肩。 孟夏垂下眼眸,朝姑娘点了点头。 “先生,山里的淤泥成分很复杂哦。建议您尽快清洗,以防伤口感染。”姑娘一边登记着资料,一边叮嘱孟夏。 登记完资料,姑娘神色犹豫看了看两人,似是作出了某种决定,姑娘让两人在前厅稍等片刻,随即拿起电话快速拨了几个键。 “芍事?”电话那头传出一个苍老的声音。姑娘拿起接听键,冲电话那头说了一堆不知名的方言。 不一会,一个头戴彩色方帽的老伯从门后走出,冲贺青和孟夏笑了笑,将一盒膏药递给姑娘。 姑娘接过药,拿起房卡一起递给贺青:“以防万一,清洗之后涂上这个药吧。” 贺青从她手中接过房卡:“多谢姑娘。姑娘贵姓?” “免贵姓余,你们喊我小余就行。” 贺青提起行礼:“小余刚刚讲的是哪里的方言?很好听。” 小余的目光在两人脸上不断徘徊,言语间带着犹豫:“本地方言。” 孟夏看了看小余的衣服,又看了看老伯的装扮,语气中带着不确定:“难道你们就是传说中的天雅族人?” 小余转身看了看老伯。老伯双手背在腰后,微微佝偻着身子,微笑看着她。小余回过头,朝孟夏轻轻点了点头。 孟夏露出微笑:“都说天雅族是华夏最为古老神秘的民族之一,原来族人都大隐隐于市。” 小余欲言又止,轻轻叹了口气,从前台绕出,带两人走到通往客房的走廊。 贺青提着行礼走在前面,孟夏紧随其后。没走两步,小余清脆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两位先生,晚上早点休息,没事不要出门哦。” 贺青转过身,走廊那头已不见小余的身影。孟夏回过身看着贺青,走廊里灯光幽暗,两人面面相觑。 贺青打开房间的门,光秃秃的墙上挂着一盏幽暗的床头灯,一张窄小的双人床出现在他眼前。 “咳咳——”贺青看了一眼刚进门的孟夏,脸上带着尴尬,“之前看网上照片明明都是两张床。” 房间内空空如也,除了木制的衣柜和桌椅,就只有四面石墙。 “没事。”孟夏四下张望了一下,举着手走进了洗手间。贺青放下手里的行礼,跟着走进洗手间,在孟夏伸手之前替他打开水龙头,一边试着水温一边开口:“防止有伤口,温度还是先调好,不要刺激到伤口。” 孟夏专注盯着眼前的流水,不发一言。 贺青调整好水温,抬起头看着镜中的两人,不由自主想起了孟夏钱包里的女生照片。 贺青转过头,长在他审美上的这个人有着梧桐叶般清晰分明的轮廓,却戴着秋日冷风般疏离淡漠的表情,贺青忽然有种想要撕开伪装一探究竟的冲动。“那张照片,是你女朋友吗?” 孟夏微微侧过脸,双手仍旧保持在流水之下,脸上露出不解的神色:“什么照片?” 贺青看着他坦诚的双眼,忽然有种心底隐秘被揭露的不安:“你钱包里的照片。” 孟夏蹙眉,似乎是在回想照片的存在:“我没有女朋友。” 贺青的心头掠过一丝猝不及防的喜悦,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急促:“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孟夏抬起头,淡淡瞥了一眼镜子里的贺青,吞吞吐吐开口:“乖巧的、独立的、比我矮的、中国人…” 孟夏每说一个词,贺青的情绪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低落一分。 等到孟夏洗干净双手,拿起毛巾擦手时,贺青忽然福至心灵,挑眉看着孟夏:“孟队,你是不是没谈过女朋友啊?” 孟夏拿着毛巾的手顿了一顿,一边默默把毛巾挂回架子上,一边拿起了药膏盒,取出里面的说明书举到眼前:“你谈过?” 孟夏微微皱起眉,略显费力地读着通篇都是英文的说明书。贺青伸出手从他手中把纸抽走:“没谈过女朋友。中药成分,巴拉巴拉,专治化学试剂灼伤…直接涂到手上就行。”贺青一边说一边把药膏打开,挤到了自己左手上:“把手拿过来。” 贺青右手向上伸向孟夏,掌心的纹路清晰可见。孟夏看着贺青白皙的双手,脸上闪过转瞬即逝的慌张。 贺青突然想起在杨柳青酒吧,孟夏被自己搂着腰时浑身僵硬的样子。贺青默默垂下眼,将药膏重新盖好放到了洗手台上:“不方便的话你自己来吧。” 贺青打开水龙头,想要冲洗掉左手上的药膏。孟夏修长有力的手忽然握了上来。指尖冰凉,孟夏的右手覆在贺青的左手之上。 贺青转过头,探寻的神色落在孟夏的眼中。孟夏微垂下头,颤动的睫毛挡住了他微微闪动的神色:“麻烦你了,多谢。” 贺青翻转左手,瞬时握住了孟夏的右手:“乐意之至。” 孟夏的手指骨感修长,掌心温热而柔软。贺青的指腹轻轻摩挲着孟夏手背的红肿,清凉的药香渐渐弥散开来。孟夏耳垂微红,专注盯着贺青认真的眉眼。 清凉柔软的触感唤回他的知觉,孟夏的目光落在十指交握的手上,微微皱起眉:“你刚刚说,这药专治什么?” 贺青仍旧低着头:“化学试剂灼伤。”话音未落,贺青忽然领会了孟夏的意思,猛地抬起头道:“这淤泥的成分有问题?” 孟夏把手从贺青手中抽回:“走,出去看看。” 贺青下意识搓了搓空落落的手心,蹙眉道:“现在?明天不行吗?” 孟夏已经走到门边打开了房门,一道剪影落在门框里:“不是有人想让我们晚上出门么?” 孟夏和贺青回到前厅。孤灯闪烁,前台空无一人。 夜晚的山间仍然阴凉如秋,墙边的壁炉里不知何时已经点起了火,潮湿的木材遇到空气劈啪作响。蓝色的火苗窜出壁炉,暖意在屋内蔓延。 “人不在,我们还出门吗?”贺青一边说一边掏出了口袋里的车钥匙。 孟夏环顾四周,目光落在了前台的相框上:“我们先回今天你看见我的那儿,去取个泥土的样。” 孟夏起身往门边走,贺青紧跟了上去。 山路蜿蜒盘旋,月亮跟着越野车一路向下。两侧的古木簌簌颤动,在路上落下嶙峋的暗影。发动机的轰鸣打破扶桑山的夜,车子所经之处扬起一堆落叶尘土。不知名的鸟儿从林中惊起,惨叫着飞过山头。 副驾驶座位上的孟夏眉头紧蹙,一言不发望着前方。 贺青侧过脸看了看他:“你觉得哪里不对?” 孟夏转头看着窗外:“太静了。你不觉得奇怪吗,基本没有开发的原始树林,晚上怎么会没有动物出没?” 贺青看了看前方空旷的道路,回想起不久前看见孟夏的地方:“今天那个埋稻草人的地方,不仅没有动物,植物也都是枯黄的。” 孟夏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什么样的地方会常备这种功效的药膏?扶桑山以珍稀动植物闻名,土地里怎么会含有过量的化学药剂?” 贺青皱起眉头:“这附近有什么实验室或者化学工厂吗?” 孟夏的目光落向远处灯火通明的城郊。贺青猛地转过头:“扶桑制药厂?” ☆、药(4) 越野车停在溪水交汇处的高地上,远处的芦苇随风轻摆,如在山间自由穿行的魑魅魍魉。淤泥汇聚的汀洲之上,越野车的车辙印仍然清晰可见。稻草人已被警方移走,扒开的淤泥仍旧堆积在一旁。 孟夏蹲在溪边,蹙眉查看着水流的颜色。 贺青从车上取了保鲜袋,走到他身旁:“怎么样,有发现吗?” 孟夏转过身,接过贺青手中的袋子:“肉眼看不出问题,等明天把东西送回市里化验。” 贺青蹲在孟夏边上,打开手机自带的光源帮孟夏照明:“会不会是我们多想了?扶桑制药厂虽然在这条溪流的上游,可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它是安州市环保企业的代表和先驱,之前环保局表彰的名单里就有扶桑制药厂吧?” 孟夏将淤泥装入保鲜袋中,抬头看着贺青:“如果不是扶桑制药厂,有可能是其他原因。小余的话,如果不是有意误导,就一定在暗示着什么。” 贺青蹙眉看着孟夏手里的袋子:“那我们回民宿直接问小余?” 孟夏抬起头看着溪水的上游方向:“如果能直说,她早就告诉我们了。今天下午我们从弓弦村一路往下游走,两岸都有人家,所以不是那一条溪水的问题。而这一条…” 贺青顺着孟夏的目光看向远处,溪水两岸草木枯黄,芦苇横七竖八倒在岸边:“这条溪的上游,是扶桑制药厂?我们要往上走去看一看吗?” 晚风掠过耳侧,孟夏目色微沉,朝贺青点了点头。 两人转身走回越野车。贺青坐在驾驶座,孟夏开着车门,突然皱起了眉头。 孟夏转过身去看着身后,贺青转过身看着他:“怎么了?” 孟夏回过头,蹙眉看着贺青:“你有闻到什么味道吗?” 贺青用力嗅了嗅,空气中飘荡着若有似无的难闻气味。 贺青正要回答,远处忽然传来奔腾冲撞的水声,由远及近汹涌而来。 “你先上车!”孟夏坐到车内,带上了车门。贺青掏出手机,打开了录像模式。 沐浴在月光下的宁静山谷仿佛昨日黄花,汹涌而下的污水瞬间冲破了溪水两岸。另一条溪水中的浪头与污水迎面相撞,激起浪花拍打在淤泥之上。所以这个地方会形成淤泥,越积越高,乃至形如小丘。 空气中的气味刺鼻难闻,贺青眉头紧蹙:“这是,制药厂排出的污水?” 孟夏静静看着眼前奔流不息的污水,再往下游就会汇聚入江,汇流于海,乃至不见踪迹。 “等水流停止后再取一次样,如果可能的话,明天请市里的专家直接来这化验一下。这个味道和颜色,恐怕制药厂的污水根本没经过处理。” “可是环保局不是每年都会抽查吗?如果他们不处理污水,怎么会这么巧每次都没有被查到…”贺青忽然噤声,转过头蹙眉看着孟夏,“环保局?” 孟夏低头掏出手机,找到最近通话记录,拨通了葛星的电话。 “喂?老大——你是不是没看时间啊,这都两点了——”葛星拖长了音调,声音中透着半夜被惊醒的疲惫。 孟夏放下手机看了一眼时间,恍若未觉继续道:“葛星,帮忙查个资料。最近几年都是哪位环保局的官员负责扶桑制药厂的案子。” 葛星像是把头蒙在了被子里,呜咽着道:“老大,大半夜的查这个干嘛啊?扶桑山的案子不是破了嘛,你还没回来啊?” 孟夏的目光落到渐渐平息的污水之上:“案子…葛星,乌巴不一定是为了跟网友开玩笑…” 葛星的声音忽然清晰,语速恢复了平时的节奏:“什么意思?乌巴的案子和扶桑制药厂有什么关系?” 孟夏理了理思绪,微微揉着眉心道:“你先帮我查我要的资料,明天回市里再说。另外帮我查一下安州大学医科和化学实验室负责人的联系方式,可能需要他们配合办案。” “老大你什么时候回市里?” 电话那头传来电脑开机的声音。孟夏看了看贺青,贺青朝他点了点头。“现在就出发。” 月亮渐渐西斜,东方露出浅浅的白色。孟夏眼下发青,双手小心提着两袋物证,出神盯着前方的道路。 越野车在路上疾驰。贺青看了看困倦的孟夏,伸手调低音乐的音量:“你先睡会吧,还要一会才到局里呢。” 孟夏转头看着贺青。双眼仍然灵动,眉眼弯着露出了一个浅浅的微笑。年轻人的精力。 “我要睡了,你困了怎么办?我醒着好歹能跟你讲讲话。” 贺青侧过脸看了一眼孟夏:“我习惯了。以前在澳洲时经常开夜车,和朋友开车去墨尔本,开车去堪培拉。国内难得有这么空旷的地方,倒让我想起那时候了。” 浅橙色的光落在贺青的脸上,朝气而阳光。孟夏侧过身坐着,目光一遍遍描摹着初日里的侧颜:“你几岁去的澳洲?” 贺青的脸仍旧盯着前方:“十岁的时候。老爸工作太忙,老妈过不下去了,嫁给了一个澳洲人,把我带过去了。” 晨昏交替时人的身心最是疲惫,感性往往会在此时战胜理性,孟夏试着去想象一脸青涩的童年贺青要怎样在一个语言不通的陌生环境里开始新的生活。 “难吗?”孟夏情不自禁开口。 车里忽然就静了下来。 两旁的树仓惶向后逃离,贺青的神色黯淡了一瞬:“你知道幼年生活不稳定的孩子容易产生身份认同的问题,我也一样。我开始不知道自己是澳洲人还是中国人,又或者两者都不是…” 初升的朝阳落在贺青眉间,贺青的脸上跳跃起温暖的光:“不过我很幸运,后来遇到一个大哥哥,他跟我说,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我不需要和其他中国人一样,也不需要和其他澳洲人一样。因为我就是我,是莱布尼茨手中那片独一无二的叶,是赫拉克利特那条永不停歇的河流。” 眼前人的脸上镀着一层摄人心魄的柔光,孟夏看着他的眼神近乎温柔。 和谐的场景不过片刻,贺青忽然转过头目露狡黠:“你今晚跟我说的话,超过了在澳洲的一个月。” 孟夏移开目光,看向车窗外越发清晰的景色。 贺青勾起嘴角。两旁偶有车辆经过,贺青微笑点头致意,心里仿佛有个小人在呐喊:我爱黑暗效应。 安州大学的医学院在全国享有盛名,也因此市局常常联系大学实验室联合破案。此时的实验室里,身穿白大褂,眼戴护目镜的实验室负责人齐修正眉头微蹙着将几滴试剂加入滴管内。 齐修将试管抬到明亮处,凝神观察着试管内的颜色变化。门口响起敲门的声音,齐修放下试管,看向门口。 “孟夏?怎么是你?”齐修的脸上露出惊喜的表情,顺手将试管放回试管架,摘下手套迎向了门口。 孟夏顶着黑眼圈,提着两袋泥水走进了实验室,见到眼前的齐修情不自禁笑了起来:“没想到会在这见到你。所以你毕业后留校了?” 齐修上下打量孟夏,一夜没睡的脸上有遮挡不住的倦容:“是啊。说起来还要感谢社长你呢,要不是因为咱们的侦探社,我也不会对这些瓶瓶罐罐这么感兴趣?你呢?” 齐修目光瞥到孟夏手上拎着的保鲜袋,脸上露出惊喜:“刚刚接到市局的电话说要协助办案,让我早点来学校,是你手上的案子?你现在转去了市局?” 孟夏将保鲜袋放到实验台上,朝多年未见的老友露出浅笑:“是。所以要麻烦齐教授了。” 齐修不再废话,重新戴上手套举起保鲜袋,放到光线充足的地方。阳光直射下的污水显现出光怪陆离的颜色,似乎某种变异反应已经在保鲜袋里发生。齐修微微皱起眉头:“放在保鲜袋里一晚上怕是已经变质了,这是哪里取的样品?如果有可能的话我们最好能去现场勘测。” 孟夏冲齐修点了点头:“我也是这样想的。你今天有时间吗?方便一起去扶桑山吗?” 齐修放下保鲜袋,朝孟夏点了点头:“没问题。” 孟夏和齐修走出校门,张叔还没上班,门口只有一辆孤零零的越野车停在越来溪旁。 柳梢拂过车窗,驾驶座上的人调低了座椅靠背,闭着双眼微微侧着头。睫毛在他的脸上落下一道细长的影子,立体深邃的轮廓吸引了行人的目光。 “这是?”齐修转过身,看向孟夏。 “嘘——”孟夏朝齐修摆了个手势,压低音量,“你先在这等我一下,我去买个早饭。” “哎——”孟夏转身朝美食街走去,齐修阻拦不及。车里的贺青听到声响,恍惚间睁开了迷蒙的双眼。 贺青打开车门,孟夏已经跑远。贺青收回目光,朝齐修伸出手:“你好,我是贺青。您是医药实验室的专家?” 齐修上下打量贺青。眼前的年轻人穿着黑色的帽衫,脸上还带着些许校园气息。身高足有185以上,比自己还高半个头。齐修伸出手,朝贺青点了点头:“你好,不用跟我客气,喊我齐修就好。你也是警队的?” 贺青顺手接过齐修手上的器具,放进了后备箱里:“我不是,我是孟队的朋友。” 齐修挑眉看着贺青:“朋友?孟夏不是从扶桑山回来吗?他什么时候办案带上朋友了?” 言语间的亲切让贺青心头涌起一丝异样,他抬起头,目露疑惑看着眼前身材匀称的实验室负责人:“您认识孟队?” 齐修放下怀抱胸前的双手,爽朗笑了起来:“何止认识。以前在学校时是一个社团的,他是我们社长。” 贺青上前把后车门打开,邀请齐修到车里坐,神态自然道:“那个侦探社?” 齐修挑眉看着贺青动作自然坐到了驾驶位:“孟夏连这个都告诉你?你们很熟?” 不等贺青回答,齐修转头看向车外继续道:“不过也好,本来我以为那件事后孟夏会一蹶不振,这两年和我们这些老朋友都没了联系。他能重回警队挺好的,他的天资不应该被埋没…” 贺青从后视镜里看着齐修,脸上的关切神情不似作伪:“齐修教授,那件事,两年前的安州爆炸案,到底是怎么回事?” 齐修微微侧着头,似乎在思考能不能告诉贺青。还没想出答案,耳边忽然响起咚咚的敲窗声。齐修转过头,孟夏噙着微笑举起了双手,让齐修看清他手里提着的东西。 齐修将车窗打开笑道:“我们就三个人,你怎么买这么多早饭?” 孟夏把一整个塑料袋递到驾驶座,又从另一个袋子中取出豆浆油条递给齐修:“因为还在长身体的年轻人吃的比较多。” 齐修身体探向一边,眼睁睁看着贺青从塑料袋中掏出了一个没什么馅料的三明治:“他还在长身体,你就给他吃这个?还不如我的豆浆包子呢。” 孟夏一边打开副驾驶车门,一边不假思索地开口:“他就喜欢吃这个。” 车里陷入安静。孟夏侧过身看向贺青。贺青大咬了一口三明治,边嚼边把脸转向窗外,隐约还能看见他抑制不住上扬的嘴角。 孟夏抬起头,看着后视镜里一脸疑惑的齐修,轻咳一声道:“他从国外回来,国外的小孩不都喜欢吃三明治嘛,吃不惯我们的豆浆油条。” 贺青忽然把脸转过来,一脸正色朝孟夏道:“不小了,24了。” 齐修又把身子侧向了一边,挑眉朝贺青道:“你才24?孟夏,你从哪里拐来的小孩?” 孟夏差点把嘴里的豆浆喷出去,脸色涨的通红,一边咳嗽一边道:“……之前的案子认识的。” 贺青挑眉看着孟夏,伸出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又侧过身看向齐修:“你们多大?” 齐修坐回位置,靠在椅背上,假意扶着额头:“哥哥们已经奔三了,青春一去不回头啊…” ☆、药(5) 五月的安州城已经有了夏天的气息,两旁的树木愈发青葱繁茂。越野车离开树影斑驳的市区,上了环城高速一路疾驰。 “嗞——嗞——”孟夏举起手机,是葛星的来电。 风声急促,孟夏迅速按下了接听键:“喂,葛星,有什么发现吗?” 葛星的语气中带着兴奋:“老大,扶桑制药厂从成立至今,环保局负责检测的都是同一个团队。现在怎么办?要查这个团队的信息吗?” 孟夏把污水排放的视频发给葛星,沉声道:“查。然后把查到的资料连同我刚刚发给你的视频转交给我们熟悉的经侦。然后你再重新查一遍徐琼相关的资料,重点看看她和扶桑制药厂或者扶桑有没有什么我们还没有发现的关系。” “好。老大,你那边怎么这么大风声,你还在路上啊?案情说明会还有一小时就开始了,你来得及回来吗?”葛星那头响起噼里啪啦的键盘敲击声。 孟夏抬头从后视镜里看了看齐修,齐修朝他耸了耸肩。 孟夏道:“我要回一趟扶桑。让叶欣帮我出席说明会,如果万局坚持要把稻草人照片公布给媒体的话,记得加上说明,目前警方掌握的信息还不足以判定乌巴是恶作剧还是有其他意图。有进一步信息警方会第一时间告知民众。” 葛星停止敲击键盘,声音里带着些许急促:“老大,恐怕来不及了。弓弦村那几个外勤人员太不专业了。有人偷偷拍了照,在案前说明会前就发给了媒体。现在网上已经吵的沸沸扬扬了。乌巴的粉丝坚持说这是警方无中生有,没找到人就拿个稻草人来欺骗民众。其他网友都在谴责乌巴哗众取宠,浪费公共资源,坚持认为她的粉丝都是脑残…我们要控制舆论导向吗?” 孟夏微微皱起眉头:“不管网上怎么说,我们只能尽我们所能。有一点她的粉丝没有说错,在找到乌巴之前,这个案子就没有结束。现在就只能希望我们追查的方向是正确的,希望徐琼能早日现身…” 葛星的声音扬起:“老大,你的意思是,乌巴没有死?她没有发生意外?” 孟夏的脑中浮现出弓弦村的山谷与溪流:“无人机都探过了,那附近全都找过了。林里到晚上都没有动物出没,怎么可能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葛星声音急促:“那她去哪了?为什么要跟大家开这么大玩笑?” 孟夏的目光落向远处若隐若现的扶桑山脉,淡淡道:“或许是因为我们还没找到她想告诉我们的答案…” * 正午刚过,三人重新回到了溪水汇聚之地。齐修戴上了护目镜,拿出了整套测试设备,蹲下身细细查看着水流的颜色。孟夏和贺青蹲在他身旁,时不时递上齐修需要的器具。 流水潺潺,四周风景堪称如画。滴着试剂的齐修眉头越皱越紧。 “咦—咦——啊啊啊——”身后忽然传出怪叫声,三人齐齐转过身去。 一个五六岁上下,前额突出,双目失神,嘴边还流着涎水的孩子站在他们身后的不远处,冲着他们咯咯地笑。 三人面面相觑,茫然不知所以。 齐修一边收拾设备,一边抬头问两人:“这孩子哪来的?附近村里的吗?” 孟夏看了看孩子身上的彩色云锦:“恐怕不是弓弦村的,看服饰是这山里的。” 齐修站起身,蹙眉看着孟夏:“山里?这山里能住人?” 孟夏看齐修已经收拾好设备,起身站到他身边:“都弄好了?有结论了吗?” 齐修道:“你的判断没错,这里面的成分可以初步判定流下来的未经处理的制药厂污水。” 孟夏蹙眉看着齐修:“那环保局的报告?” 齐修的目光看向上游方向:“制药厂的污水不是每天排放的,而是不定时过一阶段排放一次,也因此对周围的生态环境破坏更大。只要错开污水的排放时间,这河里的检测结果就可以是合规的…” 孟夏蹙眉不语。齐修的目光落到那个明显有智力损伤的孩子身上:“这孩子怎么办?送到当地警局吗?” 孩子似乎不知自然险恶,仍在颤颤悠悠往溪边走。贺青上前一步拉住他,回头看着另外两人道:“不用,我知道该送去哪里。”孟夏朝齐修点了点头,示意他相信贺青。 * 扶桑山脉翠峰如簇,白日里的山间绿意盎然,山腰上的落春民宿更显凋敝。 “欢迎光临——”三人推门而入,小余在前台后把头抬起,看见来人微微怔了一怔。 “啊啊啊——”孩子忽然挣脱孟夏,高声叫着跑向小余,满脸堆笑扑到了她怀里。 “安安?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小余蹲下身,一边擦着安安的涎水,一边抬头看向孟夏,“谢谢你们把安安送回来。他家离这有一段距离…” 还没等三人作出反应,小余的脸上露出谨慎和迟疑的神色:“你们想一起去看看吗?” 孟夏转身看了看贺青,贺青朝他点了点头。孟夏又转向齐修:“齐修,你跟我们一起去吗?” 齐修看了看手上的东西,抬头看向小余:“你帮我开间房,我就呆在这儿吧。等你们回来的时候我的测试差不多就能做完了。” 帮齐修开好房间,小余带着贺青和孟夏出了民宿的后门。 眼前是一道狭窄的山梯,小余抱着安安走在前头,贺青和孟夏紧随其后。四人穿过茂密的丛林,攀上陡峭的山崖,绕过隐秘的陷阱,跨过激荡的河流,等到外来之人辨不清方向之时,小余终于停在了一片开阔的草地前。 数十个草屋错落散落在河流两侧,藤蔓遮盖的山洞里,有老人一边摇着蒲扇,一边看着人潮聚集的地方。草坪的正中,数十名年轻的男女穿着繁复堆叠的服饰,脸上涂着黑色的条纹,往来穿梭在搬运着木材。 贺青看向小余:“今天是有什么特别的活动?” 小余把安安放下,安安高叫着往其中一个山洞跑去。 小余朝贺青道:“今天是天雅人的定元节,类似于华夏的元宵节。晚上有篝火晚会,年轻男女都会出来唱歌跳舞。如果有看对眼的,第二天就能上父母上门说亲了。” 孟夏蹙眉看着草坪中央的年轻男女:“他们的纹面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吗?” 小余抬头看着人群:“年轻男女成年之日就会由族长纹面,代表可以谈婚论嫁了。” 孟夏转过头看着小余:“你们族人中,有一个叫徐琼的姑娘吗?” 小余愣了一愣,茫然看着孟夏:“我们每个家族分散在山中各处,并不时常走动。不过我没听说有姓徐的家族。” 小余话音未落,一个体态微胖,手里抱着安安的中年妇女微笑着走了过来。女人神色柔和看了看孟夏和贺青,又转过身朝小余说着什么。 小余朝那女人点了点头,转过身朝两人道:“安安妈妈说感谢你们把孩子送回来,邀请你们进去坐一坐。” 孟夏朝安安妈妈微笑着点了点头。安安妈妈露出洁白的牙齿,一边走在前面带路,一边继续跟小余说着什么。 小余转过身,眸色淡淡道:“安安妈妈说,晚上有篝火晚会,希望你们可以参加。” 四人刚到洞口,穿着云锦马夹的老人从洞里迎了出来。孟夏认出来人正是那天送他药膏的老人,下意识露出微笑朝他点了点头。 老人微笑着朝孟夏和贺青挥了挥手,从安安妈妈手里接过孩子,带众人走了进去。 开阔的山洞内,天雅族人以天为盖,靠山为墙,凭借山中林木,搭建起了木桌木椅、木柜木床,简单陈列在眼前。 孟夏和贺青坐在树墩制成的木椅上,墙上挂着一块简易的黑板,看起来已有年岁。一群孩子从四面八方聚拢而来,拥在孟夏和贺青的身侧。 孟夏瞪大了双眼,环顾一双双好奇看着他们的眼。 两人的眉头渐渐皱起。除了安安之外,至少还有三四个孩子都是额头突出,双目失神的低智模样。还有另外三四个孩子很明显是小儿麻痹症患者。 孟夏抬起头,蹙眉看向小余。小余坐到桌边:“那两年出生的孩子,残疾和失智的比例特别高。族人从长远考虑,搬到了大山里。” 孟夏抱起一个孩子,让他坐到自己腿上:“你们原先住在哪里?” 小余的目光在两人脸上徘徊,神色间仍旧带着犹豫:“现在的扶桑制药厂,一直到下游溪水的交汇处,都是天雅族的定居地。制药厂建成后两年,空气里时不时会有难闻的气息,溪水也间歇性的不能使用。妈妈们频繁流产,顺利生产的孩子也出现畸形失智的情况。族人没有办法,全都迁移到了大山里。” 贺青皱起眉头,脸上露出不解的神色:“建厂之前没有政府部门来了解过情况吗?规划局环保局药监局,没有提出过疑问吗?就算一开始没有疑问,发现情况后族长没有向政府单位反映情况吗?种族整体迁移,这么大的事怎么会这么无声无息?” 孟夏安抚中怀里的孩子,眼眸微垂低头不语。 小余的眼中闪过一丝痛苦的神色:“怎么会没有反应过。所有政府部门的答案都是没有问题。制药厂是弓弦村的经济命脉,政府怎么会让它有问题?” 似乎在贺青有限的人生里没有听过这么匪夷所思的事情,他眉头微蹙看着脸色苍白的小余:“那有向上一级机关反应过吗?市里知道这儿的情况吗?” 小余垂下眼眸,微微摇了摇头:“天雅族人世代住在山里,大多不熟悉外面的情况。之前有外面的人来到山里,了解了这儿的情况后,说要帮忙…” 贺青身体前倾凑向小余:“然后呢?” 小余眼角微红,眼中浮起一层水雾:“那人再也没有回来。” 贺青不解地看着小余:“没有回来是什么意思?” 小余深深呼出一口气,似乎在瞬间作出了某种艰难的决定:“那人回来时,在梦桥遇到了意外,不小心落到了桥下。” 贺青神色颤动,猛地起身道:“什么?落到了桥下?” 孟夏轻轻拍着怀中孩子的背,抬起头目色深沉看着小余:“你们怎么知道他落到了桥下?” 小余转过头看着孟夏,言语间恢复了平时的镇静:“有人看到他从桥上掉了下去,第二天早上在桥下发现了他的尸体。” 孟夏微微皱起眉头:“是在晚上吗?” 小余直视着孟夏的双眼:“是。” 贺青转过身看着孟夏:“你的意思是?” 孟夏朝他点了点头:“这才是徐琼想告诉我们的事。晚上从桥上掉落,因为有目击证人,所以被认定为意外。可是晚上光线昏暗,眼见不一定为实,要制造成意外很容易。” 山间林木簌簌作响,一阵山风裹挟着花絮卷进山洞,送进一阵清凉舒适。 “嗞——嗞——”孟夏的电话响了起来。孟夏把孩子送到小余手里,一边往山洞外走,一边按下了接听键:“喂,葛星?” 葛星的兴奋溢于言表:“老大,你太优秀了。徐琼真的和扶桑有关系。” 天色渐晚,山风吹过,四周林木沙沙作响。孟夏抬头环顾山林:“什么关系?” “你记不记得我跟你提过她爸爸在她十岁时出了意外?” 孟夏的眼前是开阔的天幕和山林,夜空的星已经迫不及待亮了起来。“在梦桥掉了下去?” 电话那头的葛星声音扬了起来:“老大,你连这都能猜到?” 夜风拂过孟夏的脸,惬意而舒适:“葛星,把徐琼爸爸生前所有信息都找出来,尤其是在碰到意外之前和扶桑、弓弦以及制药厂相关的信息。明天早上在局里碰头。” “好。” ☆、药(6) 辽阔天幕之上繁星满布,一轮明月皎皎挂在山头。漫山波浪起伏,吹落绿叶红花。 流水之畔,如茵绿席之上,淳朴自然的天雅族人围坐在熊熊燃烧的篝火之侧。火光映照着每一张陌生的脸,老人顽童、男人女人,全都言笑晏晏,觥筹交错间欢声笑语不断。 安安妈妈举着厚重的陶瓷罐,微笑着走到孟夏和贺青面前。 小余开口替她翻译:“这是天雅族人自己酿的甜酒,是给尊贵的客人最美好的祝愿。她想给两位斟酒。” 孟夏拿起面前的瓷碗,微笑着递给安安妈妈。 安安妈妈的身后忽然响起悠远悦耳的乐器声。孟夏侧过身,人群的对面,面目慈祥的老人正在吹奏着一种长的像埙一样的乐器,声音比笛声浑厚、比埙清亮,与这山谷间的风声水声和谐交融在一起。 年轻的男女忽然三三两两起身,随着曲调的节拍,围着篝火跳起舞来。长相秀美的姑娘穿越过人潮,走到孟夏身前,拉起他的袖子。孟夏微笑着朝她摆手。 姑娘娇嗔着翻了一个白眼,又走向贺青。贺青转过头,朝孟夏绽放了一个大大的笑容,就着姑娘的姿势起身,几步走到了人群中。 外人的加入点燃了现场的气氛,众人跟着节奏拍着手,一边鼓掌一边欢呼。贺青舞动的身影穿越过人潮,落入了孟夏的眼中。 黑暗四合,星空如挂。跳动的篝火在贺青的脸上时隐时现。 孟夏喝完碗中的甜酒。或是酒精,或是这漆黑的夜,孟夏的心里忽然生出一丝奢望。贺青望向他时,忘了移开目光。 那是一双勾人心魂的眼,是普罗米修斯带下山的火种,是在这贫瘠荒凉的人世间触不可及的绿洲。 “你喜欢他。”身旁的小余忽然说出了一句陈述句。 孟夏转过身,小余神色清冷,略显落寞地坐在黑暗中。 孟夏垂下眼眸:“小余,这个世界有很多阳光照不到的地方,可是你看,莹莹篝火也能驱散黑暗。如果你见到徐琼,帮我告诉她,明天的太阳还会照常升起,只要活着就总会有希望。” 黑暗中,小余的双眼微微颤动,身体僵硬定定看着孟夏:“你知道?” 孟夏的目光落向热闹的人潮:“天雅族人从老人到孩子都只会说本族语言…等聚会过后,你愿意跟我说说你爸爸的故事吗?” 小余垂下眼眸,眉目间染上了一层不应出现在这个年纪的凄凉:“我不知道。从我有印象起,我爸就特别忙碌,好像永远在出差的路上。八岁生日那年,我爸回家时特别兴奋,说发现了真实的人间仙境、世外桃源。那是我第一次来扶桑。从那以后,我爸就越来越忙,回家次数越来越少。每次回家时也是愁眉不展…” 小余看了看孟夏,孟夏朝她轻轻点了点头表示理解。小余继续道:“他跟我说,他不能眼睁睁看着世外桃源从这世上消失。他说他收集好了证据,如果本地政府不管,他就要去跑市级机关…他说他要出一趟远门,可是他再也没有回来…” 人群的欢闹依旧,孟夏声音里带着一丝喑哑:“你怎么知道你爸不是碰到了意外?” 小余的目光落入幽暗的山林中:“我爸每日在这山里来回,这一路有几棵树木都知道的清清楚楚,怎么可能会在梦桥上出事?警察匆匆定了案,可是他身上的不明伤痕,始终没有人给过任何解释…” 孟夏微微皱起眉:“你怎么知道你爸身上有不明伤痕,那时候你见到了你爸?” 小余顿了顿:“没有,别人告诉我的。” 孟夏眼中闪过一丝错愕:“谁告诉你的?” 小余移开目光轻声道:“我答应了他不会泄露他的信息…” 远处的篝火噼啪作响,孟夏静静看着小余:“在此之前,你有试着收集证据帮你爸爸翻案过吗?” 小余重又抬起头,双眸如黑曜石般发出幽幽的寒光:“你是警察,那你有查到我有被迫害妄想症的记录吗?有这一份权威的认证,我所有的上诉都会被认定为精神性疾病发作…” “在说什么呢?”小余话音未落,贺青忽然凑到了孟夏身边,柔弱无骨般靠在了他身上。 孟夏转过身,贺青身上散发着淡淡着甜酒香。“你醒着吗?我们需要马上回市里。” 贺青直起身,目露疑惑看着眼前神色严肃的两人:“现在?这么着急?” 孟夏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覆盖真相的尘土已经积的够厚了。让齐修开车,我们现在就走。” * 月亮西斜,星空未隐,东方的天幕已经一片橙红。 三人到达市局时,天光已经大亮。值班的警卫眨了眨惺忪的睡眼,起身朝孟夏挥了挥手:“孟队今天这么早啊…”孟夏隔着车窗朝警卫远远点了点头。 驾驶位的齐修揉了揉疲惫的双眼,眼眸微垂看着孟夏:“赶紧下去吧,爷要回学校补眠了…”孟夏朝后座看了一眼,贺青仍旧闭着眼睛,双颊似乎因为宿醉泛起了潮红,神色郁结靠在后座上。孟夏回过身交待齐修:“你和贺青一起回,他家在留园小区,你把车开到他家走到实验室就行。做完测试后记得马上把报告发给我。” 齐修点了点头,刚想发动车子,贺青猛地从后座直起身,瞪大双眼看着孟夏:“孟队,过河拆桥啊。到了市里就要赶我走?” 孟夏的目光落在贺青捂着胃部的双手上,神色平淡推开车门,背对着贺青道:“你和这个案子没有任何关系,上次已经是破例了,这次没有理由让你一起参与。” 刚要离开,身后响起一声口哨。孟夏回过头,齐修冲他挑了挑眉:“你拐来的小孩你来哄…” 孟夏转头看向后座,贺青斜靠在椅背上,目光看向另一侧车窗,只留给孟夏一个凌乱的后脑勺。 孟夏轻叹了一口气,转头看着齐修道:“你就把他送回家就行。那我们保持联系。”说完转身朝市局门口走去。 贺青直起身,看着孟夏越来越远的背影,一拳打在了座椅靠背上:“真不带我。” 齐修挑了挑眉,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一脸恼怒的贺青:“破案是他最重视的事,这种时候别跟他撒娇。” 贺青目光炯炯看着齐修:“谁跟他撒娇了。他不让我跟,我偏要跟着。” 齐修疑惑转过身,眉毛微挑看着贺青。贺青勾了勾嘴角,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按了个快捷键。 齐修略带兴味地勾起了嘴角,似乎很是好奇贺青要怎样跟着孟夏。 “喂,老爸,我要去市局当顾问,你帮我搞定一下呗。”贺青语调轻松,仿佛开口谈论的只是一桩平常的琐碎。 电话那头的老爹声音严肃:“大早上的你发什么疯?你秦叔不是说你要去他那代课吗,变卦了?” 贺青调整成一个舒服的姿势靠在椅背上:“没有…他那不是还要一段时间才有空缺嘛,正好最近有时间,到市局学习一下也算是继承您的衣钵了嘛。” 电话那头静了几秒。贺青的老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沉声开口道:“你突然要去市局,是因为白云,还是碰到孟夏了?” 太阳从东方一跃而上,安州城笼罩在初升的朝阳里。 贺青挑眉看着市局的方向,值班的警卫重又端正了身姿,大楼顶端的国徽在朝阳里熠熠生辉。贺青收敛起神色:“你怎么知道孟夏?我就说老妈在国内哪来什么朋友,是你把他送到澳洲的?” 老爹不理会贺青的质问,轻叹了一口气道:“你要真想去市局也行,多看着点小孟,多帮着点他…” 贺青露出不解的神色:“多看着点他?老爹你这话什么意思?” 电话那头再度安静了几秒,重新开口时老爹的声音略显低沉:“他心理创伤太过严重,现在也不知道是表面好了还是真的好了…你不是学了心理吗,多关注着点…” 贺青皱起眉头:“爸,两年前的爆炸案到底怎么回事?” 电话那头再度静了下来。夏蝉开始了又一年的喧嚣,晨练的人三三两两经过车子后面,电话那头的音调缓慢而喑哑:“如果你一定要知道的话…听说过定时=炸=弹悖论吗…” 世界静了下来,耳边只剩老爹的声音不急不缓叙述着已被这个城市遗忘的过往:“…如果是你,会怎么选?你知道那个新建的艺术馆吗?就是那场爆炸发生的地点…” 晨间的市局悄然无声,办公室正中只有几个熬了晚班的刑警趴在桌上闭目养神。孟夏轻声绕过办公室,径直走进了里间的大会议室,葛星和叶欣已经坐在里面等候。见孟夏入内,葛星起身走到会议桌前,打开了电脑。 “老大,欣姐,根据我昨晚查到的资料,徐琼的爸爸名叫徐孝通,过世前是国内最知名的人类学家、社会学家和民族学家。他深入各个少数民族聚集地,写出了不少国际知名的著作,获得过赫胥黎奖。六年前,他深入扶桑山脉,考察了天雅族人的生活起居,深受触动,曾与多位友人提过这是真正的’世外桃源’。不料功业未半,命陨扶桑。当时文化界召开了很多次悼念活动,这就是其中一次有人提到的悼词。” 叶欣蹙眉看着墙上的投影,徐孝通穿着西装打着领带对着镜头里微微一笑,儒雅气派的学者形象,完全无法和灵异主播徐琼这种形象联系在一块。叶欣低头看了看手上的资料,蹙眉道:“影响力这么大的名人,怎么会草草结案?” 葛星调出案件记录,看向桌边的两人道:“不算草草结案。当时有目击证人看到徐孝通从桥上落了下去,而尸体又在桥下发现了。没有证据证明这是一起人为的事故…” 孟夏轻轻按着略微抽动的胃,蹙眉翻看着手边的资料:“如果目击证人的证词不算数…” 葛星接口道:“那也需要有证据证明他他的死因不是高空坠落才行,目击证人有可能看花眼不代表他的死因就一定有可以,而且徐琼是他女儿,又有明确的心理疾病记录,我们不能因为一个微小的可能性就去推翻前人的案件…” 叶欣转动着手里的笔跟着点了点头:“老大,如果只是我们的一个猜想,我也不建议重新翻出这么多年前的案子…” 孟夏抬头看了看眼前的两人,微微皱起了眉头。篝火掩映下徐琼明亮的双眼重又浮现在他的脑海,徐琼还告诉了他什么事,让他相信徐孝通的死不只是一个简单的猜想… 孟夏低下头翻看手上的资料:“葛星你一开始查的关于徐琼的资料,说有人看到她经常和一个中年男子走在一起,有查到那个人的资料吗?” 葛星翻动手边资料,找到人物关系档,将文件翻到那一页递给孟夏:“谢瑜,无业游民,右腿有残疾,靠社会救济金过日子。看起来像是八竿子打不到一块的两个人,不知道徐琼为什么会和他在一起…” 孟夏接过葛星手上的资料,快速扫了一遍,微微蹙眉道:“叫谢瑜的无业游民?他以前是做什么的,他家里是什么情况?” 葛星看了看资料道,“他以前是安州晚报的记者,他…老大,他是六年前才从安州晚报离开的…” 孟夏目光一凌,起身朝葛星道:“走,去会一会这个谢瑜。” ☆、药(7) “咚咚咚——”会议室的门被推开,三人齐刷刷转过头。值班的警卫左手提着一个塑料袋、右手举着一杯豆浆走了进来。 三人面面相觑。警卫朝孟夏道:“孟队,刚刚跟您一起来的小哥让我把这个交给您,还要我传话说饭要好好吃…” 葛星一把接过警卫手里的袋子,迫不及待打开,包子香味迫不及待四散开来。 “哇,老大,谁给你买的,包子油条烧麦,还有一个手抓饼…” 葛星伸手就要去拿那个馅料满满的手抓饼,叶欣轻咳了一声,示意葛星注意孟夏的神色。孟夏没有理会葛星,略显黯淡地朝警卫点了点头:“他们走了?” 警卫点了点头道:“那小哥讲了很久的电话,等早餐铺来了,买完早餐后就走了…” 孟夏点了点头,转过身看着葛星道:“吃吧,吃完就出发。” 城市的中心,高楼大厦林立。在那繁华的街道、摩登的楼宇背后,总有那些个偏僻而污浊的角落,隐藏着这个城市不堪的另一面。它们从不曾出现在这个城市的宣传册上,可这个城市里的人全都知道,它们无处不在、无所遁形。 孟夏和葛星绕过依旧喧嚣的老街口步行街,绕到一条幽静的弄堂里。垃圾桶里堆满了前一晚的污浊,绿头苍蝇嗡嗡作响。这个弄堂的作息似乎和城市的其他地方不同,日上三竿,整个弄堂依然悄然无声,昼伏夜出的人们还没有从睡梦里醒来。 孟夏和葛星深一脚浅一脚踩过一路坑洼,循着门牌停在了一扇摇摇欲坠的木门前。木门看似饱经风霜,下方有流浪猫狗留下的抓痕,中间有顽童留下的粗劣字画,上方还有风雨过后的南方潮湿天气里酝酿的霉菌青苔… “咚咚咚——”孟夏敲了敲门,若有似无的花香从院里飘了出来,恍惚与这扇木门格格不入。 “噔——噔——噔——”孟夏和葛星对视一眼,院里传出有节奏的声响,似乎是有人撑着支架一步一步挪向门边。 “吱呀——”良久,木门终于发出刺耳的尖叫,门后的人出现在两人眼前。 浑浊的双眼,蓬乱的头发,身上的衣服呈现出陈年累积的褶皱。干裂的嘴唇缓缓开启:“找谁?” 孟夏把门推开,上下打量着门里的人:“谢瑜?” 谢瑜怔了一怔,浑浊的双眼里闪过一丝微光:“你们是谁?” “我们是——”葛星上前一步想逃出警官证,孟夏伸手拦住他,双眼仍旧看着谢瑜:“徐琼找到了我们。” 谢瑜站在门边,脸上闪过奇异的神色,像是期待已久又像是如梦如醒。 弄堂里不知谁家的狗忽然狂吠起来,大风刮过,院中的梧桐沙沙作响。谢瑜像是刚从梦中惊醒,侧身让到一边,让两人走了进去。 客室里窗明几净。窗台之上摆着一盆文竹,书桌上的书用笔夹着,写满了密密麻麻的笔记。墙边的书柜里,中外名著整齐排列,多数已经纸面泛黄。 谢瑜从书桌后踱出,手中拿着一张已经泛黄的旧报纸。他停在桌边,来回打量着孟夏和葛星。半晌,像是终于下定决心,将报纸摊在了两人面前。 孟夏拿起桌上的报纸,这是六年前的安州晚报,署名为余通的作者写了一篇名为《致命的扶桑》的社论。文章里提到了制药厂对周围的生态环境可能造成的影响,呼吁环保局公开数据,呼吁规划局妥善安排天雅族人。 孟夏将报纸放回桌上,蹙眉看着谢瑜:“这篇社论并没有什么过激言论,凭这篇文章推断徐孝通是被人杀害,是不是有些站不住脚?” 谢瑜坐到桌边,看着孟夏:“六年期,我是安州晚报的首席编辑。那一次主编去省里开会,让我负责审核所有版面。我在来稿里发现了这篇文章,觉得很有讨论度,就把它放在了头版。我的看法和你一样,警官,这只是一篇正常的社论,一篇能够引起有关部门注意的社论。” 孟夏蹙眉:“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谢瑜的目光变的悠远:“后来…有一天下班时候,在车库里,一群小流氓把我围住了。警告我不要再参与这件事,不准再发和扶桑有关的报道。那时候我还很年轻,本来没放在心上的报道,被他们这么一掺和,就有了穷究到底的心思。我找到了这篇社论的作者。” 孟夏稍稍提高了音量:“你见到了徐孝通?” 谢瑜褶皱的脸颊忽然舒展开来,眼中仿佛颤动着多年前的神采:“是啊。我没想到这篇社论的作者竟然是大名鼎鼎的徐孝通。他很博学,也很健谈。那个下午,他提到了他对扶桑制药厂的怀疑,提到了他对当地政府的失望,还提到了他计划收集更多证据,向更上一级部门反馈。他说他之所以热爱人类学,是因为这个学科所有研究的出发点,是为了理解人类,而不是改变人类…” 孟夏久久不语。谢瑜神色淡淡继续道:“我跟他说,他的笔不足以作为证据。要想收集证据,也为了方便他的研究工作,我送了他一支当时最新款的录音笔…” 孟夏猛地抬起头看着谢瑜:“那录音笔现在在哪儿?” 谢瑜目色平静看着窗外:“那几天我一直心神不宁,后来听说他出了意外,我去了一趟他在扶桑山里的家。他们进去前,孝通应该是正在整理当天的工作。他们进门的时候,他按下了录音键,把录音笔扔到了床下…” 孟夏蹙眉:“有录到什么吗?” 谢瑜的眼神重又变得茫然:“这个世界有很多的恶,它们蛰伏在黑暗里,不让你看见。你最好永远不要看见,因为当你看见它的时候,就是被它吞噬的时候。” 孟夏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你说,他们在他的房间里,把他…” 谢瑜转过身,眸若古井无波,对孟夏轻轻点了点头。 葛星拿起报纸快速读了一遍,蹙眉看着谢瑜:“你有录音笔,为什么不报警呢?” 谢瑜转身看着他:“报了,当地警方说会马上追查这件事。当天晚上还没回到市里,我就遇到了一群流氓…”谢瑜拍了拍自己的右腿,“这条腿再也没有好起来。本来我想回到市里就揭发这件事,可是刚回来,主编就跟我说有匿名信检举揭发我行为不端,如果留在报社对报社形象不好。我被解雇了…我还收到了另一封匿名信,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我女儿在幼儿园的一张照片…” 谢瑜的声音开始颤抖,双手紧握成拳:“警官,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办?” 孟夏垂下眼眸,看着眼前泛黄的旧报纸:“你是怎么找到徐琼的?” 谢瑜转头看着孟夏:“我一直都知道孝通有个女儿,也见过她的照片。一开始和她取得联系只是单纯关心她的生活,后来看到她越来越不把自己当回事,我想,孝通在天之灵,不会愿意见到自己的女儿这样,就把她爸的事情告诉了她…” * 傍晚时分,孟夏和葛星走出谢瑜的木屋。春末夏初,空气里都是惬意的味道。 葛星一边刷着手机,一边急匆匆赶上孟夏:“老大老大,乌巴又出现了欸…” 孟夏停下脚步,转身看着葛星:“说什么了?” “她没露脸,就发了一张声明,说之前把手机掉到桥下,摔坏了,所以没来得及跟大家报平安。这声明的最后一句话好奇怪…” 天色将暗未暗,远处的灯火隐隐绰绰,勾勒出华美壮阔的天际线。几颗星已经挂上深蓝色的天空,环绕在圆月周围,好奇眨巴着眼。葛星欢快的声音还在继续:“她说,’我想我会记得梦桥彼岸,星空之下,篝火之畔的朱斯提提亚,和他眼里的青色。’老大,这什么意思啊?” 孟夏一个踉跄,往前跨了一大步。 葛星吓了一跳,收起手机快步跟了上去:“老大你没事吧,在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远处的夜色动人,孟夏望向前方繁华的高楼大厦,轻轻开口:“我在想,神是奇怪的,他不但借助我们的恶来惩罚我们,也利用我们内心的美好、善良、慈悲、关爱,来毁灭我们。可是渺小如蝼蚁的我们,还是要去做我们觉得正确的事。为了…为了朱斯提提亚眼里的青色。”孟夏转过身,冲着一脸茫然的葛星笑了笑。 “嗞——嗞——”手机忽然震动,孟夏接起了叶欣的来电。 “喂,叶欣,什么事?” 还在办公室里的叶欣压低的嗓门:“老大,你们那结束了吗?老万在找人。” 孟夏和葛星对视一眼:“找什么人?” 叶欣道:“你记得之前艺术馆搬迁时丢了两幅画,俞队去追回来了呢。现在新艺术馆重新开幕,给咱发来了请帖。这不俞队还在外面办案,老万在找其他人去呢。” 孟夏挑了挑眉:“我可以去,你让万局把邀请信发给我吧。” 叶欣提高了音量:“老大,你抽风啦。这种不是你最讨厌的社交场合嘛?” 孟夏的目光落向远处:“就想去看看这个地方,变成了什么样子…” 华灯初上,当代艺术馆前车水马龙,门庭若市。大门前竖立着六根仿制古罗马时期的石柱,石柱之上,艺术大家亲手绘制的盘龙石雕栩栩如生。安州当代艺术馆几个铂金大字气势磅礴,傲然立于门檐之上。 孟夏步行走到大门口,穿着大红制服、头戴方帽的迎宾堆着笑迎了上来:“先生,请出示一下您的请柬。” 孟夏配合完成了注册,跟着迎宾的指引走入了大堂之内。 大堂开阔,吊顶高耸,画作都用金框镶制,有序布列在墙面之上。场内盛装出席的众人全都压低了声音,低着头窃窃私语。只偶尔有酒杯碰撞的声音,泄露了内心的躁动。 孟夏环顾四周,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偶尔跟着举杯或点头,好像就能领会了梵高的孤独,看懂了伦勃朗的暗影。 人流最为密集处,挂着两幅线条简单的白底黑框画作。孟夏的脑海中浮现出那幅他始终没有领会的《白上白(White on White)》。 孟夏探起身试图看清画作上的内容,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孟队,这么巧。” 孟夏转过身。贺青穿着一身剪裁得宜的西装,勾勒出他恰到好处的颀长身材。略长的刘海用发胶固定在了两侧,露出清晰的欧式轮廓。 “这位是?”贺青身边的人随手拿起了一杯香槟,递到孟夏手上。 孟夏转头看向他。剑眉星目,形容得宜。手上戴着名牌腕表,身上穿着高定西装,举手投足都是世俗定义的成功人士模样。 贺青上前一步走到两人中间:“这是市刑警队的孟队长,孟夏。这位是我在澳洲时的学长,Liam,就是跟你提到过的那个大哥哥,你喊他高炼就行。” 孟夏看向高炼,陪贺青度过孤独岁月的人。孟夏举杯致意。 高炼眸色深沉,鼻梁笔直高耸,冲孟夏勾了勾嘴角:“孟队也喜欢看画?” 孟夏转头看向对着画作评头论足的人潮:“偶尔看看,不怎么懂。” 高炼的目光顺着孟夏的视线落到墙上的巨幅画作之上:“无妨,在场的所有人里,称得上懂画的屈指可数。” 贺青挑眉看向高炼:“那你怎么会成为策展人?” 高炼向前一步,目光变得迷离。幽暗昏黄的灯照着他的头顶,在地毯上落下一圈边缘模糊的影子:“因为,看到别人因为你的布置而衍生出无数自以为是的见解,是件很有乐趣的事。” 孟夏上前一步,站到他身侧:“以为是自己独立判断作出的见解,实际上无意识受到了外物的影响而不自知…” 高炼转过头,目露欣赏看着孟夏。 孟夏转过脸,微笑看着他:“高先生,以您的专业眼光,您觉得有没有可能通过某种布置,也许是合适的空间、合适的画,加上合适的音乐,对观众产生心理暗示,而让他们作出某些出格的行为呢?” 贺青挑眉看着孟夏。 高炼笑了起来:“孟队说笑了。这是心理学的问题,你应该请教贺青。不过我想,所谓的心理暗示,除非是受众的心里本来就埋着罪恶的种子,不然应该是怎么暗示都没有用的吧…孟队你说对吗?” 孟夏微侧着头,眉头微皱看着高炼。 大堂里的古典音乐舒缓怡人,绽放的花朵、醉人的香槟让气氛恰到好处。 身着红色制服,带着纯棉手套的服务生走到高炼身边,轻声向他汇报:“高先生,那幅《日影》张总出价100万。” 高炼冲他笑了笑:“知道了。” 贺青蹙眉看着高炼:“一百万?哥,这是幅名画吗?” 高炼转过身看着贺青:“不是,不知道画家是谁。我也是偶然的机缘得到的。” 贺青转过看着墙上的画,纯白的画布上若隐若现的梅花印,就像…就像家里的猫打翻了调料盘,沾上了颜料又肆无忌惮走过了画布… 贺青不解地看着高炼:“那为什么能卖这么贵?” 高炼的唇角挂着不经意的微笑:“大概…是因为之前这幅画失窃过吧…多亏了俞队,把这幅画追了回来。也多亏了这个小偷,让这幅画声名鹊起,在各个版面挂了好几天…” 贺青蹙眉看着高炼:“现实里的曝光效应…” 高炼微微侧过头,仍旧勾着一抹微笑:“是啊,你看人类是多么有趣…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人们是他们所遇见的所有东西的总和。他们生而平凡,死而独特…” 孟夏默默转过身,看着人潮涌动沉默不语。 半晌,孟夏放下酒杯,想要先行离去。贺青蹭到孟夏身边,朝高炼挑了挑眉:“哥,他喝了酒,我先送他回去。我们有时间再聚。” 孟夏拉住贺青:“你不用送我,我自己回去就行。” 贺青挑眉看着他:“那也行吧。孟队周一见。” 孟夏听着这个不知从何而起的周一见,看了看一旁微笑站着的高炼,冲两人分别点了点头,转身出了艺术馆。 ☆、德(1) 五月的安州城满城琼花盛开,纵横交错的河水如练,潺潺经过城中每个角落。市局院里的紫藤萝迎来又一年花季,风起处飘过阵阵清香,扬起一阵紫色花雨。 主播乌巴重新回到了众人视野,失踪风波为她带来了又一轮人气的高涨。徐孝通案顺利重审,不日即将开庭。市政府已经成立了特别小组,承诺天雅族人可在年内重回家园。孟夏扫过晨报首页的头条新闻,前几日的阴郁之气一扫而光,顺路从早餐铺买好了豆浆油条,面带笑容走进了市局办公室的大门。 办公室里喧闹的有些反常。孟夏疑惑抬起头,一贯忙乱的众人此时全都聚集在了葛星的办公桌前。孟夏走向人群,越过攒动的人头看清那办公桌上堆满了各色零食小吃,葛星正一脸兴奋地分发给大家。 叶欣拿着零食从人堆里抬起头,见孟夏面带疑惑地站在人群外,朝他摇了摇手里的零食道:“孟队,老万让你来了就去办公室找他。” 孟夏狐疑地看了看眼前的场景,朝叶欣点了点头,径直走向局长室。 “咚咚咚——” “进——”万局的声音带着些许轻快。 孟夏推开门,惊诧的表情没来得及从脸上收回。局长室里,身穿白色衬衫、棕色卡其裤的贺青正一脸乖巧、端端正正地坐在万局对面。孟夏瞥了一眼贺青,所以“周一见”是这个意思。 “啊,小孟来了啊。来,进来认识一下。”万局微笑着朝他招手。 孟夏收起狐疑的神色,转身把门关上,走到了贺青边上如常道:“局长,您找我?” 万局冲孟夏点了点头,拿起手中的笔指了指贺青道:“小孟啊,这是贺青,是从澳洲回来的高材生,你认识认识。省厅说了,咱们警局啊也要推陈出新,比如和高校推出这样子的联合项目,我觉得就很不错。贺青不仅是心理学和经济学的双专业硕士,而且还是咱们安州大学的客座讲师,人才难得啊。相信贺青作为咱警队的特别顾问,对高校、对警队,都会是有益无害的事情。” 孟夏皱起眉头:“万局,刑侦队不是一般的社区公安,让没有经受过训练的人加入,会不会有欠妥当?” 万局扬起眉:“怎么没经过训练了?我看贺青的身体底子相当不错,不比你差。这是省厅亲自指示的试验项目,我们安州市局是试运行单位。你别质疑了,以后贺青就跟着你们队,你好好照顾人家。” 孟夏上前一步:“万局,我不擅长带人。” 万局把笔往桌上一扔:“俞霆还在外地没有回来,你不带谁带?我来带吗?你在省厅的时候带的人比这多多了,怎么就带不了了?” 贺青挑了挑眉,不动声色盯着桌上的笔筒。 万局意识到自己的失言,转过脸冲贺青笑了笑道:“小贺你不要见怪啊。你孟队往常不是这样的,他很好沟通,今天大概是起床气太重。” 贺青起身看着万局:“没事。局长您费心了。我一定会遵照队长指示,不给孟队惹麻烦。” 万局朝贺青点了点头,没好气地看着贺青:“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孟夏不发一言,转身打开了局长室的门。贺青冲万局笑了笑,急急跟了上去。 一关上房门,门外众人就听局长室传出一声拍桌子的巨响:“现在的年轻人都怎么回事!” 办公室里瞬间悄然无声。葛星踮着脚凑到叶欣身边:“欣姐,怎么回事,老大又把老万给惹了?” 叶欣转过身,幽幽看了孟夏身后的贺青一眼:“男人心,海底针呐…” 孟夏虽然有自己的办公室,平时总习惯和自己的组员坐在一起。此时孟夏一如往常走向叶欣和葛星,坐在平时的座位上,按下开机键。葛星和叶欣立马作鸟兽散,各自心照不宣看着眼前的屏幕。 贺青走到孟夏桌边,无视四周探寻的目光,定定看着他道:“你就这么不想看见我?” 孟夏目不转睛盯着眼前的开机画面:“这是警局,不是学校,不是你没事发零食交朋友找乐子的地方。” 贺青蹙眉:“你觉得我是无聊来找乐子的?” “叮铃铃——”电话铃声忽然响起,在悄然无声的办公室显得尤为突兀。叶欣猛地跳起来接起电话,四周众人齐齐转过头看着她。 “是!没问题,B组收到!”叶欣挂掉电话,神情严肃看向孟夏:“孟队,留园小区外发生一起恶性绑架案件,万局让我们队接手。” “走——”孟夏拿起椅背上的外套,绕过贺青走了出去。 叶欣用文件夹拍了贺青一下:“走,跟上。” 葛星开车,孟夏坐在副驾驶位。贺青刚刚在后座坐稳,警车已经飞驰了出去。 孟夏一脸严肃,转过身语气冰冷道:“叶欣,现在什么情况?” 叶欣打开手上的文件夹,纸张上还残留着打印机的温度:“今天早上五点左右,有留园小区居民出门遛狗,看见一宿醉女子歪歪斜斜走到小区门口花坛附近。该目击证人称一名四五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攻击了她,把她带上了一辆白色的面包车。” 孟夏转过脸看了一眼时间:“五点左右发生绑架,九点才报案?” 叶欣点了点头。孟夏目视前方道:“受害人身份确认了吗?” 叶欣眉头微蹙:“还没有。身份鉴定组的人已经先行抵达现场,一无所获。” “现场有其他目击证人吗?有人开始采访小区居民了吗?” 叶欣转头看向贺青:“这个时间点,恐怕没什么人起床。贺青,你今天早上有什么发现吗?你们小区最近有什么可疑的人出入吗?” 贺青皱起眉头:“我…” “到了,下车。”孟夏打断贺青,率先打开了车门。 封锁线之内,技侦人员正围着一堆呕吐物拍照取证。目击证人站在五六米远的地方,一脸得意看着正在取证的警员。 孟夏走上前,从记录口供的外勤人员手里拿过纸笔,快速扫了一眼。 目击证人穿着破洞的运动衣裤,双手交叠放在胸前,似乎曾是受过体制熏陶的公务人员。 “赵先生,您今天早上四点五十准时从家里出门遛狗,路过这个拐角时,看到了受害人和绑匪。” 赵先生的眼中露出得意的精光:“是的,我看到很清楚。那白色面包车突然停在了眼前,我听见那女的发出一声闷哼。车子开走之后,那女的就不见了。” 孟夏面色平静:“你认识那名女子吗?” 赵先生的脸上呈现出羞赧与得意混杂在一起的复杂神色:“我怎么会认识这样的女人。” 孟夏挑眉看着他:“怎样的女人?” 赵先生睨看着孟夏:“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经常清晨我出门遛狗时她才回来。” 孟夏不置可否:“赵先生您在这小区住很久了吗?她也住很久了?” 赵先生露出不屑的神色:“我是住了十几年了啦。这个小区学区房呀,很贵的呀,她这样的女人怎么会搬进来的我是不知道,不过她应该住了没多久吧。大概一个月左右?之前没见过她。” 孟夏又看了看手里的资料:“赵先生记不记得她被绑时穿着什么样的衣服?” 赵先生的脸上露出一闪而过的笑意:“就是很性感的呀,胸么一半都露在外面。” 孟夏看了看他:“什么颜色?” 赵先生一愣:“那我怎么看得清的啦,天都没有亮的呀,看不清的呀。” 孟夏不置可否:“那她还有什么特点?” 赵先生眯起眼想了想:“长的么,还是蛮漂亮的呀。我是有一句说一句的实诚人呀,虽然人可能不怎么正经,长的是蛮好看的呀…” 孟夏拿着文件夹的手紧了紧:“你知道她住在哪栋楼吗?” 赵先生抬头看了看:“好像就是门口这一栋吧,一直在这儿看见她的呀。” 孟夏回头看了一眼:“地上有呕吐物,你有看见那是她被攻击前吐的,还是攻击后吐的吗?” 赵先生茫然的摇了摇头。 孟夏转身走了两步,忽然回过头,看着赵先生:“所以你在十米开外看见同小区的姑娘被陌生人带走,唯一做的就是过了三四个小时候报警,对吗?” 赵先生眉毛一扬,上前一步看着孟夏:“你什么意思,小年轻你懂不懂礼貌?那种女人,死了都是她活该,不守妇道的女人…我报警已经很好了好伐,还要怎么样,你们还要我怎么样…你们警察自己无能,就指责我们老百姓…”录口供的小刑警慌忙拦住赵先生,一边道歉一边安抚他的情绪。 孟夏走到叶欣和葛星边上,抬头看了看公寓楼:“怎么样,有发现吗?知道是哪一栋哪一户的了吗?” 叶欣蹙眉摇了摇头。 葛星调出附近的监控录像,递给孟夏:“老大,那辆面包车正好挡住了小区门口的摄像头。看起来不像是临时起意的绑架。这附近的其他摄像头都没有发现可疑车辆。这样子的面包车太常见了,根本没法追踪。” 穿着警服的外勤人员从电梯里走出,走到孟夏面前点了点头:“孟队,这整栋楼都敲过门了,只有1202和1203没有人应答。” “那个,1202是我家…”贺青的声音从身后传出。 众人齐齐转过身去,贺青手里提着个塑料袋,袋里装着四五瓶水,一脸无辜看着大家。 孟夏上前一步,满脸凶悍抓住了贺青的衣襟。试图提起贺青,没有成功。 孟夏松开贺青的衣襟,抬起头狠狠瞪着他:“这个地方,两小时前,有个女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她被殴打,被绑架,现在生死不明。是,她只是你的邻居,但她也可能是你的妹妹,你的家人。我们是来破案的,不是来喝水的。” 贺青垂下眼眸,一边把水递给葛星,一边淡淡开口:“小区对面杂货店的孙伯,因为晚上睡不好,一般早上四点半就会开门。他说平时那个点会经过小区的面包车很少,大多是渔市场的送货车。今天早上确实有辆白色的面包车停在了小区门口,他还以为司机是要下车买烟,所以多看了两眼。那司机没有下车,老伯说看着大概四十岁上下,长得很凶悍,左脸有一道疤,大概长这样,他记得很清楚…” 贺青伸出手,在自己左脸上比划疤痕的样子。 树上的蝉不合时宜的开始叫嚣,现场安静的有点诡异。 叶欣轻咳一声,打破了沉默:“贺青,你怎么知道孙伯这么早就开门了?” 贺青转过头冲她笑了笑:“之前调时差,早上醒的早,在家呆着没事就去找孙伯聊天。” 葛星看了看低垂着眼眸的孟夏:“孟队?” 孟夏转过身,看着叶欣和葛星:“葛星,找人来做模拟画像。叶欣,去问物业管理员要1203的备用钥匙,查清楚业主是谁。” 两人各自离去。孟夏转身看着贺青:“你见过1203的人吗?” 贺青摇了摇头。 公寓楼下只剩贺青和孟夏两人。贺青盯着孟夏的眼睛:“孟队,今天早上所有的情绪,我可以理解为你是在担心我吗?” 孟夏垂下眼眸转身要走。贺青伸出手把人拉了回来。孟夏抬起头,略带不满地看着贺青。除了贺青以外的任何一个顾问,他都可以很快打发走,眼下的情况始料未及,孟夏微微皱起眉头。 贺青稍稍低下头,凑到孟夏耳边道:“孟夏,我不是在开玩笑,我只是想站在离你更近一点的地方。” 孟夏垂下眼眸,修长的睫毛挡住了眼中不安颤动的光。 两个人的姿势与其说像拥抱,更像是在接吻。匆匆赶来的物业管理员猛地停住脚步,和身后的叶欣撞在了一块。 叶欣捂着鼻子抬起头:“怎么了,干嘛突然停下。” 管理员瞪大惊恐的双眼,恍惚转过身看着叶欣:“现现现在…警局风气都这么…这么开放吗…” 叶欣侧过身,看了看眼前的景象,轻轻咳了一声,又拍了拍管理员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小张啊,乱说话我可以告你诽谤。你再看看,他们不就是在正常讲话?” 管理员疑惑回过身,不远处的两人已经分开站着,神色自然看着他和叶欣。管理员长舒了一口气,快步走向两人。 孟夏朝管理员点了点头,并肩走向公寓大门。叶欣故意落后两步,拉住贺青,目露狡黠挑了挑眉道:“怎么,毛捋顺了?” 贺青勾起嘴角,快步跟了上去。 ☆、德(2) “叮——”1203门口,三人神色严肃站在门边,等物业管理员开门。 管理员拿着钥匙的手举到一半,忽然意识到什么,转过身看了看身后三人,哆哆嗦嗦道:“警…警官,你们有搜查令吗?我们…我们是高档小区,注重隐私。如果没有搜查令,这是不是算擅闯民居啊?” 孟夏微微皱起眉头,看了看管理员的名牌道:“张…全安,张先生挺懂法啊。如果现在不方便开门,能不能告诉我们这1203是业主自己住吗,还是租出去了?” 管理员收起钥匙道:“这户是出租。我们这儿是学区房,很多业主都是作为投资房租出去的。” 孟夏看了看门上的“1203”:“那你知道租客的具体信息吗?” 管理员双手交握胸前露出认真思考的表情:“这个得问房产中介。我没有记错的话他家找的是小区门口那家绿洲房产中介。” 孟夏蹙眉转身看了看身后两人:“叶欣,联系一下业主要一下租客联系方式。或者去门口中介,一定要联系上本人。” 叶欣神色严肃点了点头,和管理员转身走回电梯。 工作日的白天,走廊里空无一人,孟夏走到墙边,拨通了局里的电话。 “喂?从昨晚到现在,有人报过失踪案件吗?” 贺青跟着孟夏走到墙边。孟夏的眉头微蹙,轻轻按着太阳穴:“一个人都没有吗?没有工作单位报员工失踪吗?” 电话那头似乎给出了否定的回答,孟夏不发一言挂断了电话。 贺青倚在墙边,转头看了看孟夏道:“你别多想,这很正常,这就是现代人之间的关系。” 孟夏转过头,神色晦暗着低声道:“工作单位、男朋友、闺蜜、家人…一个人都没有…如果那位赵先生没有报警,人们要多久才会发现有一个姑娘从这个世界消失了?” 贺青垂下眼眸。走廊内静了下来。 “叮——”电梯到达提示声再次响起,叶欣气喘吁吁跑了出来:“老大,这个都楠,是假的…” 管理员目光闪烁,战战兢兢跟着走出了电梯。孟夏挑眉看着叶欣:“什么都楠,你慢慢说…” 叶欣扶着墙喘着粗气:“这间房子的租客,登记的名字叫都楠。中介那儿,身份证复印件和手机号码都有。刚刚让人查了户口系统,根本就没有这个人。身份证是假的,留的手机号码没有人接…” 孟夏蹙眉看着叶欣:“照片呢?用身份证照片查找有结果吗?” 叶欣摇了摇头:“身份证都是假的,照片怎么会是真的呢。根本就找不到人…” 孟夏皱着眉头转过身,朝紧闭的铁门看了看:“让技侦上来提取指纹…” 管理员慌里慌张绕过叶欣,主动打开了房门。不等技侦上楼,孟夏和贺青戴上搜证用的手套,一前一后走进了房间。 一室一厅的布局略显狭窄,但主人很明显花了心思,眼前的客厅被主人打理的井井有条。 客厅中央铺着宜家买的灰白色条纹地毯,地毯之上是日式原木茶几。茶几之上摆放着整套碧色茶具,茶具旁一株蝴蝶兰开的正好。靠墙的书架上,有潮流杂志,也有中外名著;墙角放着和茶几一致配色的收纳盒;阳台养着生机盎然的多肉… 两人快速翻了一遍,没有收获。孟夏继续搜查,打开了卧室的门,微微皱起了眉头。 床单被罩仍旧是简约淡雅的风格,可衣柜里的服装性感暴露。贺青跟着走进房间,拉开床头柜,性感内衣,避孕用品一应俱全。另一侧的床头柜,长短不一、颜色各异的假发套装满了整个抽屉。 两人对视一眼。 贺青举着一顶粉色长发,蹙眉开口:“相互矛盾是内心冲突存在的标志。这间房子的主人似乎被困住了,那个想成为的自己和现实生活中的自己充满了不可协调的矛盾,直接导致了这两种看似完全无法兼容的生活方式出现在同一个空间里。” 孟夏皱起眉头:“你的意思是,这间公寓的主人是神经症患者?” 贺青摇了摇头:“我们每个人心中都存在着这样或那样的冲突,神经症患者和正常人的区别在于患者很难认识和解决冲突,并且他们所面临的冲突往往是巨大的,没有外力干预难以消解。与其说她是患者,倒不如说她在主动去体验她所面临的冲突,这是难能可贵的勇气。只是目前看起来,结果可能并不如人意,她还是被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捆绑着…” “嗞——嗞——”手机震动的声音。两人对视一眼,不是对方的手机。 贺青一边蹲下寻找,一边感慨:“这年头还有人出门不带手机?” 孟夏整个身子趴在地上,看见了床底下闪烁的屏幕:“这年头多的是不止一个手机的人。” 孟夏捡起手机,屏幕是一个没有存过的号码。孟夏按下接通键,一个浑厚的男人声音传了出来:“今天晚上八点过去可以吗?” 两人对视了一眼。孟夏开口:“先生,这个号码的主人遇到了一点麻烦。我是警察,希望您能配合我们办案。” “嘟——嘟——嘟——” 贺青看了看孟夏:“他是不是不知道这电话有来电显示?” 孟夏勾起嘴角看着他:“哪能谁都像你一样聪明。” 孟夏正要继续搜证,一旁的贺青皱着眉头盯着自己手里的手机。孟夏举起手机:“怎么了?” 贺青抬起头:“你觉不觉得这个手机的位置很奇怪?” 孟夏挑眉看着贺青。贺青继续道:“那个地方,不像是手机会不小心掉落的地方。与其说是不小心踹进去的,倒不如说,更像是她有意扔进去的。” 贺青站起来,绕着床走了一圈:“可是她又不扔掉这个手机,出门又不带着…所以这个手机不是她惯常用的,可是又因为某种理由,她必须留着这个手机…” 孟夏蹙眉看着手机:“走,去找葛星。” 杂货店内,头发花白的孙伯穿着破旧但齐整的白汗衫,戴着边框掉色的老花镜,谨慎回答着模拟画像师的问题。葛星蹙眉站在一边,看着画像的进度。 看到警察入内,孙伯很明显颤了一颤。贺青越过众人,走到孙伯身侧:“孙伯,你不要紧张,你就把早上跟我讲的跟这位警官讲一次就行。” 孙伯握着贺青的手,颤悠着点了点头。 孟夏隔着证物袋把手机递给葛星:“查一下,应该是受害人的手机。” 葛星一边接过手机一边感慨:“老大,这年头还有人用这么老的手机!”孟夏不置可否,微微挑了挑眉。 葛星返回车内打开了自己的设备。杂货铺内一时悄然无声,只剩画笔摩擦纸面的沙沙声。 “您再看看,这样像吗?”半晌,模拟画像师从画家上取下肖像,递到孙伯面前。 孙伯摘下老花镜,微微眯起眼:“像!很像,就是这样!” 孟夏凑上前,纸上的嫌疑犯面目狰狞,一道伤疤从太阳穴延伸到鼻翼…孟夏微微皱起眉,抬眼朝画师道:“麻烦了。” 贺青走到他身边,轻声开口:“有什么问题吗?” 孟夏盯着画像,蹙着眉头道:“这个长相,是不是太容易认了一些…” 贺青转头看了看孙伯,压低声音:“可能老人家受到了惊吓,难免有些夸大记忆,不过基本特征应该是不会有问题的。” 孟夏点了点头:“希望如此吧。” 两人走到车边查看葛星的进度。屏幕前的葛星抬起头,皱着眉头看着孟夏:“老大,这手机里被人装了定位软件…” 孟夏侧身看向电脑屏幕:“定位软件?可以追查到定位信息都发送到了哪里吗?” 葛星摇了摇头:“这是单向追踪。” 孟夏看着电脑屏幕微微皱起眉头:“除了追踪器还有其他发现吗?” 葛星道:“没什么特别的。这个电话应该才用了一年,除了通话基本没有其他功能。来电号码也是五花八门哪里都有,很少有重复的…” 孟夏直起身,看了一眼贺青道:“刚刚一个小时左右接通的电话,能查出来是谁吗?” 葛星的手指在键盘上舞动起来,不一会便转过头看着孟夏道:“找到了,这个号码的登记姓名是马海波,我在网上查了一下这个号码的公开信息,应该是城南一家饭店的老板。” 孟夏把手里的肖像递给葛星:“你把地址发到我手机上,我和贺青去一趟。这是嫌疑人画像,你让局里同事一起查找。嫌疑人或者叶欣那边受害人有任何消息,随时给我打电话…” 警车从留园小区驶出,往城南而去。两旁的香樟连成了一条青色的线,急急向后略去。 五月的暖风舒适宜人,这个满城花开的初夏,有人在欢喜、有人在哭泣;有人在呐喊、有人在沉默;有人被人群簇拥,接受极致的赞美,承受无尽的诋毁;有人孤身上路,一去经年,英魂荣归故里…这个城市最不缺的就是故事。人们有太多的景要赏、太多的人要见、太多的剧要追,太多的潮流要追赶,太多的美食要品尝…人们看不见形色匆匆的陌生人,不在意错身而过的独居客,这是这个世界的平常。 手机铃声打破了车里的沉默,贺青示意孟夏靠边停车。 孟夏接通电话,贺青打开车门,走了下去。 闹市的街头喧嚣依旧,孟夏看着贺青走进了某间咖啡馆:“喂,叶欣?” 叶欣的语气里透出一丝兴奋:“喂,老大,技侦提取到了几枚完整度很好的指纹,现在就拿回局里比对。” 孟夏舒展紧蹙的眉头:“好,有比对结果第一时间给我电话。葛星那边有进展吗?” 路边突然传出喧闹声,孟夏看向车窗外的后视镜,两位妈妈各自拦着自己的孩子,正在激烈争吵着什么。似乎是孩子间的玩闹过了界,无甚紧要的小事瞬间变成了两位母亲间的较量。 电话那头,叶欣似乎在低声和葛星确认着什么,不一会儿,叶欣的声音重又响起:“老大,葛星说什么结果都没有。我们都找人去鱼市场问了,没人见过这个长相的人…会不会是孙伯看错了?” 车门被拉开,贺青举着两杯咖啡坐回了车里。 母亲间的争执还在继续,孟夏收回目光,看了看贺青,沉思着朝叶欣道:“好,我知道了。等我通知…” 孟夏挂了电话,贺青把手里的咖啡杯举到他眼前:“心情不好的时候,我喜欢来一杯热饮。生命太短,你值得一杯好咖啡。” 孟夏接过咖啡,纯白的杯身之上印着一圈简约的广告语:Life is too short for a bad coffee。 孟夏轻轻摩挲着杯身上的文字,暖意透过指尖传了过来。贺青的目光落在孟夏微红的指尖:“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孟夏转过头,似乎在谨慎斟酌着用词:“你认识孙伯多久了?” 贺青露出疑惑的眼神:“从搬到留园小区开始,那儿是我爸托秦叔叔帮忙租的。” 孟夏指尖摩挲着杯身,微微垂下眼眸:“那你了解孙伯多少?” 贺青微微皱起眉头:“出什么事了?” 孟夏举起手中的咖啡喝了一口,沉声道:“我在想,我们追查嫌疑人的方向,会不会从一开始就错了…” 贺青蹙眉看着孟夏:“葛星那儿没有任何结果?你的意思是?” 孟夏仍旧微垂着眼眸:“这条追查嫌疑人的方向,有一个基本的前提,就是孙伯说的是真话。可如果,他从一开始就没说真话呢?” 贺青放下手中的咖啡,眉头不自觉蹙起:“可孙伯只是个小卖部的老板,他有什么动机说谎呢?” 孟夏的目光落到道路前方:“从早上到现在,受害人和嫌疑人身份全都没有确认。你问我孙伯的动机,我甚至连嫌疑人的动机都还不清楚…” 孟夏转过头看了一眼贺青继续道:“是为了钱?为了性?为了报复?单纯报复社会?时间多过去一分钟,那个女人活着的可能性就减少一分。现在为止,我们还不能排除任何一种可能性。” 贺青揉了揉太阳穴,皱眉看向前方。上班族骑着共享单车经过车子边上,几个孩童滑着滑板享受着一瞬间飞翔的错觉,大部分人行色匆匆,继续着自己日复一日的平常生活。 贺青不再应声。孟夏思考片刻,放下咖啡杯拨通了叶欣的电话。 “喂,老大?”叶欣清脆的声音在车里响起。 “叶欣,让葛星不要只盯着那个脸上有疤的嫌疑人。查一下孙伯的背景和社会关系。” 叶欣的声音里透出明显的吃惊:“孙伯?” “对。”孟夏神色坚定。 ☆、德(3) 城南绿波楼伫立在新城区的碧水湖沿岸,是一栋三层楼高、装潢古朴典雅的船上酒楼。三楼临窗雅间,客人可以凭窗远眺万里绿水如波,因此得名。 两年前安州市的领导班子大换血,市领导实地考察,指示要把城南打造为第二个市中心。城南湖有绿波、山有方下,区领导响应市级领导指示,重点发展旅游产业,其中一项举措便是将沿河船楼统一修缮成乌篷船模样。 临湖远眺,碧波之上不分彼此的乌篷船整齐划一的随风轻摆。 彼时的马海波刚刚成婚不久,账户里放着老婆带来的几百万的拆迁款,整日无所事事。 经过碧水湖时,马海波转动精明的双眼,在一溜乌篷船里发现了商机。 马海波说服老婆,用拆迁款购买了临湖的商户,不用政府补助,自费装修成明清时的秦淮花船模样。别具一格的奢靡造型让绿波楼从一众乌篷船中脱颖而出。绿波楼成为了碧水湖边标志性的景点,被印在每一张景点明信片上。马海波本人也一跃成为镇上赫赫有名的年轻企业家。 马海波一直自诩是个没什么物欲的人,唯一的癖好,或许和很多男同胞一样,就是闲来看看小黄片。古话怎么说来着,饱暖思淫=欲。高枕无忧的马海波忽然在某个夜晚动了心,不满足于屏幕上的呻=吟和酣睡在侧的糟糠之妻。他小心翼翼拿起了自己的手机,打开交友软件,搜索“附近的人”… 孟夏和贺青到达绿波楼时,正好是午饭时间。酒楼里熙熙攘攘、座无虚席。 两人随意找了个位置坐下,服务员麻利地拿着菜单走了过来。 “先生今天吃点什么?第一次过来吗?” 孟夏上下打量眼前的服务员,浓眉大眼,眉眼自然带笑,动作干净利落,看起来是个熟手。 贺青轻咳了一声,一边接过菜单,一边开口:“你们这都有什么吃的?” 服务员一边摆放碗筷,一边语速飞快的介绍:“我们这儿有碧水湖里的湖鱼和湖虾,都是当地特色,两位没来过的话可以尝一尝。” 贺青推了推孟夏,把菜单放到他面前:“你想吃什么?” 孟夏抬起头,看了看服务员的名牌,开口道:“小吴,我看你们绿波楼是这碧水湖边最红火的船餐了,你们老板是哪位?” 小吴往柜台方向努了努嘴:“就柜台边看手机那个,平时也不怎么来,不知道今天怎么会来。” 孟夏瞥了一眼柜台,朝小吴道:“那麻烦你先帮我们上一壶菊普吧,我们再看一看菜单。” “行。”小吴说着转身朝柜台走去。 孟夏和贺青对视了一眼,默契起身一前一后走到了柜台边。柜台后放着一张躺椅,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年轻男子姿态慵懒斜躺在上面。此时的马海波恍若未闻大堂里的喧闹,扭了扭不合身的西服,拍了拍自己突出又松弛的啤酒肚,双目无神盯着眼前的手机。 马海波正对着屏幕上的搞笑内容讪笑,忽然觉得头顶上方飘过一道阴影。马海波侧过手机,迷茫转过头,看向柜台边。 两个年轻人长得蛮帅气,就是素质不怎么好。马海波边想着,边露出尴尬的笑容:“买单吗?买单找服务员。” 孟夏冲他笑了笑:“马老板,有时间聊一聊吗?”孟夏把警察证放到柜台上,往里推了推。 马海波眼睛飘到孟夏的证件上,猛地直起身,瞪大双眼在两人身上徘徊。 孟夏把证件收起,目色冷淡直视着马海波:“马老板想在这儿聊,还是找个安静的地方?” 马海波像是霜打的茄子,忽然没了精神气,垂着脑袋看了看孟夏:“跟我来吧。” 两人跟着马海波走上三楼,进了一间临窗的包间。 不等马海波入座,孟夏开门见山:“马老板,你认识都楠吗?” 马海波露出迷茫的眼神:“什么都楠?” 孟夏一边端详着他的神色,一边坐到他对面:“今天早上十点左右,你给都楠打了个电话,询问今晚八点是否可以见面。电话是我接的。” 马海波涨红了双脸,懊恼地看着孟夏:“你说她叫都楠。警官,我不知道她的名字,这是我第一次做这种事,是真的。”马海波神色激动,目光不断在两人身上来回:“我,我就知道交友软件不靠谱。我昨天才加的账号。她说给她打了钱,打电话约时间就行,我…我就知道她是骗钱的…” 马海波的脸上露出愤慨。贺青和孟夏对视了一眼,沉声开口:“你说,这是你第一次找她?不知道她是谁,也不知道她是干什么的?” 马海波提高了音量,满脸不悦从口袋掏出手机,打开聊天页面递到两人眼前:“你们自己看。昨天晚上才加的好友,她跟我说她是大学生,缺零花钱,只要给她钱,她什么都能做…” 贺青接过手机,微微皱着眉翻看着两人的聊天记录。 半晌,贺青转过脸看着孟夏:“她的手机上,有装交友软件吗?” 孟夏眉头微蹙:“没有。葛星说那手机除了通话基本没有其他功能…” 贺青无意识滑动着手机屏幕:“那会不会是在其他手机上?” 孟夏微微摇了摇头:“不符合常理,那为什么要专门备一个打电话的旧手机?” 贺青把手机还给马海波:“你是怎么给她转钱的?这软件好像不能直接转账。” 马海波重新解锁手机,递到两人面前:“喏,就是这一串数字,是她的银行账号。” 孟夏拿出手机拍下了那一串账号。贺青看着屏幕上那个模糊不清的头像,伸手接过了马海波手里的手机。 马海波不敢作声,眼睁睁看着贺青打开了聊天界面,不带犹豫快速输了一句话:“美女,在吗?” 聊天页面几乎时时闪了一下:“在,小哥哥有事吗?” 贺青和孟夏快速交换了一个眼神。思考了一下,贺青继续输入道:“现在不方便打电话,我今天晚上来找你可以吗?” 对方又快速地回了信息:“可以的哦,小哥哥想几点过来?” 马海波猛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她…她什么意思?那电话号码是假的吗?” 贺青揉了揉太阳穴。孟夏起身拉住马海波:“跟你聊天的人和你要去见的人,是两个人。你的转账记录有吗?” 马海波露出疑惑的神色:“有,这有什么用吗?” 贺青松开太阳穴,把手机还给马海波:“或许可以从你这笔钱的流向,找到幕后的人,如果她不是太聪明的话。” “嗞——嗞——”手机突然震动,孟夏按下接听键,朝贺青使了个眼色。贺青起身和马海波告别,告诉他有需要会再联系他。 两人穿过依旧喧闹的大堂,小吴还在忙前忙后,没有注意到两人离去。 “喂,叶欣?”跨出大门,孟夏将喧闹隔绝在了脑后。 电话那头的叶欣似乎在快速奔跑:“老大,我们找到嫌疑人了!” 孟夏眉头微蹙:“是谁?” 电话那头传来车子解锁的声音,叶欣打开车门,坐了进去:“孙伯的儿子,孙昭昭。” 孟夏转过身看着贺青:“怎么确认的?” “你让葛星查孙伯,葛星查到孙伯有一个儿子叫昭昭。记录显示这个孙昭昭患有严重的社交恐惧症,平时怕人还怕光,所以三十多了还在家啃老,平时就只是帮孙伯送送货。” 孟夏点了点头:“你们查到了送货的车子?” 电话那头叶欣的车子已经启动,呼呼的风声通过麦克风传了出来:“是。葛星想到送货一定要有车子,就查了一下,结果发现孙伯老婆名下有一辆白色面包车。那辆面包车最后一次出现在道路监控视频,是在今天早上五点半左右,出城上了高速,这是孙昭昭送货绝不会经过的路线。” 孟夏坐到了驾驶位:“确认地址了吗?” 贺青朝孟夏摆了摆手,示意他换到副驾驶。孟夏摇了摇头。 贺青坐到副驾驶位。孟夏正要启动车辆,贺青忽然俯下身,替他系上了安全带。孟夏低头,贺青头顶有一个小小的旋涡,头发看起来像萨摩耶一样柔软。孟夏下意识移开了目光。 叶欣的声音通过蓝牙传了出来:“葛星查到孙伯的母亲曾经住在东面郊区。孙昭昭从小和他外婆生活在一块,很大可能性是把人带去了那里。” 孟夏启动车辆,踩下油门:“把地址和车牌号发给我。你们还有多久到?” “大概二十分钟。老大你呢?” 孟夏看了一眼导航:“差不多时间。路上小心,注意安全。” “老大你也是。”叶欣挂了电话。 车子在跨湖大桥上急行,乳白色的桥墩连成了一条模糊的线。艳阳高照,湖面上波光粼粼,有远行的船自海平线彼端缓缓而来。 孟夏微微侧过头,看了看贺青:“一会我先放你下来,你自己回局里。” 贺青转过头看着孟夏。他听到的是一句陈述句,或者说祈使句,不是疑问句,不带商量。 “我是不是影响了你的判断?如果在一开始孙伯说他看见了嫌疑人时,我多了一个心眼,或许这会已经救出那姑娘了…” 孟夏想了想,是有这个可能,但是… “如果没有你,我不会这么早就注意到孙伯。你让我们在最短时间内排除了错误答案。案情本来就存在无数种可能,我们不能因为没有在第一时间找到正确答案,就否决掉之前所有的努力。排除掉错误答案,本来就是通往正确答案的必经之路。” 贺青转头看着孟夏。理性、专注、体贴、善良,这是孟夏的样子。 “我想和你一起去。” 孟夏转过头看了看贺青,深邃的眼眸里书写着坚持和热烈。孟夏微微皱起眉头:“这是个有暴力倾向的嫌疑人,现在还不确定他有没有其他工具或武器。太多不确定性,我不能让你冒险。” 贺青皱起眉头:“孟队,我现在是队里的顾问,你不能让我提前下车。” “坐好!”孟夏低喝一声,一个急刹把车停在了桥中央。贺青还没反应过来,孟夏猛地转身看着后方。 孟夏右手抓着副驾驶靠背,左手转动方向盘,180度甩尾把警车调转了方向。不等贺青反应过来,孟夏猛地侧过身,打开了副驾驶位的储物箱,拿出警灯,探身放到了车顶之上。 此起彼伏的警车蜂鸣声在耳边响起。贺青侧过身,后视镜里三四辆警车开着警笛疾驰而来。 孟夏一脚油门,车子飞蹿了出去。贺青下意识握紧了上方的把手,终于看清道路前方左冲右撞的白色面包车。 两边车辆纷纷停住,奔驰的性能优势得到了充分体现。孟夏很快赶上并超过了面包车,再次一个180度的甩尾,把面包车拦了下来。 四五辆警车把白色面包车团团围在了中间。 叶欣从其中一辆车上下来,湖面吹来的风凌乱了她的发。叶欣顾不上整理头发,拿出扩音喇叭,神色严肃朝向白色面包车:“孙昭昭,你被包围了…” ☆、德(4) 午后的阳光炙热,天空飘荡着几朵白云。风起处,白云忽而隐了行迹。阳光照在湖面,粼粼波光如银瓶炸破,晃得人睁不开眼。 贺青抬起手,挡住刺眼的光。 面包车的车门被打开。孙昭昭皮肤苍白,眼含血丝,脸上带着诡异而兴奋的笑。他把双手举过头顶,褶皱的白色T恤沾满了不明污迹,慢慢走到人前。 掩藏在车门后的刑警纷纷掏出配枪,调整到最佳射击角度。 孙昭昭不紧不慢转了一圈,四下环顾手持配枪的警察,脸上神情骄傲而满足。他慢慢往后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 贺青心下一沉,朝孙昭昭的方向脱口而出:“不要——” 喊声消散在巨大的落水声里,孙昭昭闭上了双眼,脸上挂着餍足的笑,直直往桥下倒了下去。 世界静了下来。 贺青的耳膜嗡嗡作响,阳光刺目的让人晕眩。眼前晃动着重叠的人影,好像胶片电影的慢镜头回放。有人跑动起来,有人跳进了湖里。有一张脸占据了全部视线,满脸焦急对着他一遍遍重复:“贺青——贺青——” 湖上扬起一阵清凉的风,贺青慢慢恢复意识。孟夏的脸映入眼帘,微蹙的眉头、轻颤的睫毛,还有如秋水凝愁轻轻颤动的眼眸。 嘴巴在一张一合,贺青看见孟夏清晰的唇线和唇珠。 熟悉的声音渐渐穿透鼓膜,传入了贺青耳中:“贺青?你还好吗?” 贺青勾了勾嘴角,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浅笑:“孟队,我没事。” 孟夏脸上带着担忧,细细打量着贺青的神色:“没见过这样的情形?” 贺青沉默半晌,微微点了点头。孟夏还想说些什么,叶欣快步跑向两人。 “老大,从面包车里找到的嫌疑人的手机。” 孟夏起身接过叶欣手里的手机。 最近的相册里,□□的都楠双手被吊起,身体被摆成了基督钉在十字架上的造型。她的身上遍布伤痕,像是鞭子抽打过的痕迹。她的脸微微侧着,长发被淋湿,紧贴着头皮和脸颊。她的脸仍旧完好无损,似乎因为寒冷而晕上了不健康的红色。双颊之上,杏目圆瞪,眼中写满了恐惧和惊悚。 十字架的身后是一道已经开裂的墙,墙边隐隐有发霉的痕迹。背景里昏暗无光,只有一盏灯直直照在都楠头顶。这个女人嘴唇干裂,腿上沾满了浑浊不堪的污垢。 这个女人正在死去。 孟夏抬头看了一眼脸色仍旧苍白的贺青,朝叶欣道:“叶欣,你来开车。” 叶欣接过车钥匙,坐到了驾驶位上。孟夏打开后座的车门,扶贺青上车。贺青坐到车里,不发一言看着窗外。 孟夏替他系上安全带,继续翻看着照片。 车窗外,初夏明媚的湖光山色忽然成了灰白。贺青停止了思考,头脑一片空白看着远山快速向后掠去。他的手自然垂在座位上。他的手忽然感觉到了温暖,一双柔软的手覆了过来,握住了他。他轻轻回握住了那只手。 贺青的神识慢慢回到现实世界。他转过身,往孟夏的方向坐了坐,看向孟夏另一只手里的手机。 走在路上的都楠,公寓门口的都楠,微笑的都楠,眉头紧蹙的都楠… 贺青眉头微蹙:“他…孙昭昭一直在跟踪都楠?” 孟夏转过头,见贺青已经恢复神色,轻轻松开握着的手。贺青没有松开,以十指紧握的方式回握着孟夏。 孟夏垂下眼眸,不看贺青:“这两个月,每天都是。这看起来像是一起有预谋的绑架和故意伤害。” 贺青仍旧蹙眉看着孟夏:“动机呢?性?” 孟夏摇了摇头,将最近的那张照片递到贺青眼前:“惩戒,或是赎罪。” “老大,我们到了。”叶欣将车子停在路边,三四辆警车紧跟着停了下来。 孟夏环然四顾,放眼望去,原野中枯黄一片。 本应是绿波荡漾的时节,因为久无人打理,田野已成为杂草的乐园。田野正中,一栋孤独而凋敝的两层小楼赫然在目。小楼前方,两株香樟一左一右,仿佛两个门童,在旷野间恣意生长,绿叶繁茂迎风飒飒作响。 孟夏向叶欣打了个手势。两人将配枪握在手中,一左一右悄悄潜伏至大门两侧。 孟夏回头确认,贺青站在几米远的地方看着远方,两支队伍已经默契地跟在他和叶欣的身后。孟夏朝叶欣点了点头,举起左手打了个突围的手势。 叶欣忽然打了个制止的手势,瞪大双眼朝孟夏抬了抬下巴。孟夏顺着她下巴的方向看过去,大门露着一条不明显的缝——孙昭昭走的太匆忙。 孟夏轻轻推开大门,两队人马鱼贯而入,轻声潜入小屋中。 屋中只有风声沙沙作响。 不出片刻,所有人马重新汇聚在门口。 叶欣眉头紧皱看着孟夏:“老大,怎么办?人不在这儿。” 孟夏蹙眉看着远方:“宁愿死也不愿意透露她在哪儿,一定要让她这样慢慢死去…” “咦——”不远处的贺青忽然转过身,发出一声好奇的惊呼。 孟夏走到他身侧:“怎么了?” 贺青抬起手,指向旷野的某处:“你看,从这儿到那儿,是不是有条路?我们站着的地方都有香樟叶,但这个方向的香樟叶都嵌进了泥里,还有那儿的杂草,是不是都歪向了两侧?” 孟夏蹲下身。来往的警察已经把地上踩满了脚印,但这个方向的杂草确实更为稀少,就好像经常有人经过一样。 孟夏抬起头看着众人:“往那个方向搜,看有没有仓库或者密室。” 人群四散在田野间。午后的烈日晒得人发蔫,满眼的枯黄让整个世界都看起来死气沉沉。 “老大,这里——”不一会,叶欣在远处朝孟夏挥了挥手。 孟夏快速跑了过去。眼前是一个不起眼的窨井盖,上面堆满了杂草和泥土,如果不注意很容易错过这一处隐蔽的入口。 众人合力将窨井盖拉开,混杂着霉味、食物的馊味、排泄物的臭味和终年不流通空气的腐朽味齐齐涌了上来。 众人下意识捂住了口鼻。孟夏环顾了一圈,让大家等在上面,自己和叶欣顺着狭窄的铁梯向下。贺青兀自跟了下去。 狭窄而逼仄的储物室,除了窨井盖,就只有照片中那张昏黄的灯在忽明忽暗。 “打120!”孟夏朝窨井盖方向大喊了一声。 靠墙的草垛边竖立着那个简易的十字架,被绑着的女人双目紧闭,脑袋垂向一侧,生死不明。 即使在此刻,也能看出来这是一个很美、很美的女人。只有在这种时候,人们才能理解特洛伊战争为何会发生,周幽王为何愿意烽火戏诸侯,唐玄宗为何独爱霓裳羽衣曲。 叶欣脱下外套罩在都楠身上,孟夏和贺青一左一右帮她解开绳结。 都楠直直倒下,贺青上前一步接住了她。 叶欣伸出手探了探她的鼻息:“还活着。” 肌肉松弛下来的都楠似乎陷入了梦魇之中,脸色苍白、嘴唇发颤,渐渐演变成浑身都在发颤。 贺青和孟夏对视一眼。怀中之人忽然剧烈抖动,一只胳膊从衣服下伸出,又直直落下。女人白皙的皮肤上赫然出现一道刺目的鲜红。贺青紧皱起眉头。 叶欣瞪大了双眼看向贺青:“这是什么情况,中邪了?” 孟夏摇了摇头,抬头看着两人:“她的样子,像不像是触电?手上这伤痕,也像是电击的痕迹…可是这儿并没有其他电源…” 贺青抬起头:“你们有没有听说过’人工印记’心理实验?这是一个类似于催眠术的心理实验。将湿纸巾涂到实验对象手上,暗示实验对象他手上贴着的是一个高温物体,会在他手臂上烫出水泡。结果这个实验对象的手上真的出现了皮肤红肿的现象…心理可以影响一个人的生理表现。” 叶欣蹙眉看着贺青:“可是这个地方并没有心理医生,也没有人跟她交流,她就自己沉浸在了这种无所依据的想象中?” 贺青微微皱着眉头,眸色深沉看向都楠:“恐怕,有人把这样的记忆种在了她的潜意识深处…” 叶欣轻轻拍着都楠的后背,试图安抚仍在不断颤抖的人:“什么意思?” 贺青抬头看着叶欣:“恐怕这是她曾经的记忆,因为太过深刻,所以被刻在了潜意识深处。一般情况下不会影响正常生活,可是在相似的场景下,潜意识会被唤醒…我猜,她曾被关在过这样阴暗的角落,接受过包括电击在内的处罚…而这个地方,唤醒了她曾经的记忆。所以即使没有真的发生电击,她的身体还是出现了下意识的反应…就好像你记得糖的甜味,于是在你下一次想到吃糖这件事的时候,体内的激素、唾液的分泌就会调整到和你真的吃到糖时一样…” 贺青环顾一圈:“难道你们不觉得,这个地方很像一个牢笼吗?或者什么地方的禁闭室?” “孟队,医生到了。”地面上传来队员的喊声。不一会儿,两名医生带着担架从锈迹斑斑的铁梯上爬了下来。 众人帮忙把都楠抬出地下室,孟夏交代跟上救护车的队员搜集指纹,让医生用所有可行方法确认受害人的身份。 “老大——”叶欣一边挂断电话,一边走向孟夏,“葛星说已经把孙伯带到了局里,问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孟夏把从马海波那获得的信息发到群里,抬头看着叶欣:“让葛星在这个交友软件上注册个号,跟这个昵称叫木南的约时间。让相关部门一起配合,打钱后马上追踪流向,看能不能追到最后是谁取走了钱。” 叶欣举起手机:“葛星说没问题。” 华灯初上,市局里灯火通明。 审讯室里,孙伯仍旧穿着晨时那件略显褶皱的白衬衣,戴着那副边框掉漆的老花镜。神色带着拘谨,微垂着头不敢直视孟夏的眼睛。 孟夏淡淡扫过孙伯不住颤抖的双手,将眼前的一次性水杯往前推了推:“孙伯,喝水。” 孙伯不安地搓着双手,谨慎抬起头看着孟夏:“孟警官…昭昭他?” 孟夏的水笔有节奏的点击着桌面:“他…从湖里捞起来时,已经不行了…” 孙伯的身子开始颤抖,干涸的双眼流出一滴浑浊的泪水。 “孙伯——”孟夏停下手里的动作,脸色微沉看着孙伯,“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是昭昭绑架了都楠。” 孙伯茫然失神看着桌上的水杯,像是无意识般点了点头。 ☆、德(5) 审讯室的灯光略显刺眼,孙伯像是被摄去了心魂。 孟夏细细端详着孙伯的神色:“昭昭为什么绑架都楠?” 孙伯摇了摇头,忽然抬起眼看着孟夏,又点了点头。 孟夏眉头微蹙:“孙伯,你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孙伯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昭昭他,是个好孩子…他只是不知道怎么样去喜欢一个人…” 孙伯抬起头看了看孟夏,孟夏眉头紧蹙、神色冷峻。 “因为小时候目睹了他妈妈自杀—我现在的老婆不是昭昭的妈—他变得很安静…我也不知道他每天在想些什么…医生说这是种心理疾病,如果不靠药物,就只能这样…他因为不说话受到了其他孩子的排挤,因为受到排挤就越来越安静…后来,他就整天不说话,整天呆在他外婆家…” 孙伯的目色迷茫,像是陷入了回忆中。 “后来,我的小卖部上了正轨,就把昭昭接到了市里,让他帮我送货。送货只需要每天早上出门,也不会碰到其他人,我那时候以为,这样就不会有问题…白小姐,就是警官你说的都楠,大概一年前搬来留园小区…她人长得很漂亮…” 孙伯收回目光,略显局促的看了看孟夏。 “…那天天还黑着,白小姐又大早上回来。她来我店里买了瓶水…昭昭正好搬完货,看见了她…她就朝昭昭笑了笑…从那以后,昭昭每天都早早把货送来店里,然后就坐在门口等白小姐…有时候白小姐经过看见他,就会停下来和他说几句话…昭昭第一次问我要零花钱,他说要给白小姐买礼物…” 孙伯的喉咙微哑,孟夏把水杯推到他眼前。 “白小姐收到那个小兔子时很开心,跟昭昭说她很喜欢,要请昭昭吃饭…可是白小姐太忙了,可能转头就忘了这件随口应承的事…后来白小姐来的少了…昭昭还和往常一样,只是看起来不怎么高兴…我也没当回事…” 孙伯拿起水杯,一口气喝完了一整杯水。 “警官,昭昭不会伤害白小姐…” 孟夏微微侧过头,像是在听着耳机里的声音。右手状若随意拿起了水笔,一下一下敲击着桌面:“孙伯,今天上午你为什么要说谎?” 孙伯重又垂下眼眸:“我…我认出了面包车…想着只要让昭昭把白小姐放了,就不会有问题…我…我不知道…昭昭为什么会…” 孟夏细细端详着孙伯闪烁不定的神色,一边听着他断断续续的叙说,一边从文件夹中拿出几张照片,放到孙伯面前:“孙伯,这是都楠今天被发现时的样子。你说孙昭昭不会伤害她…孙伯,你了解自己的孩子吗?” 孙伯嘴唇轻轻颤抖,伸出手拿起桌上的照片。照片上的都楠像一件破碎后又重新粘连在一起的瓷器,精美而脆弱。 孙伯沉默不语,孟夏又拿出另外几张照片,一一摊在孙伯面前:“孙伯,这是昭昭手机里的照片。他跟踪了都楠两个月,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我…”孙伯声音喑哑,眸色颤动,似乎不敢直视桌上的照片。 孟夏把桌上的照片一张一张收起,敛眉不看孙伯:“还是…你明明知道昭昭在跟踪都楠,却默许了他的行为?你明明知道昭昭对都楠心存非分之想,却从没想过要告诉他何为是非对错?” 孟夏停下手中的动作:“孙伯,你见过都楠这些照片吗?她很美是不是?有哪个男人见到这样的尤物会不动心?” 孙伯下意识舔了舔自己干燥的嘴唇,双手无意识搓揉成一团。 “孙伯——”孟夏收拾好照片,目色深沉看着孙伯,“昭昭变成这样,真的只是因为他目睹了自己母亲的死亡吗?在你母亲的故居,为什么会有像禁闭室一样的地方?昭昭为什么会认为做错了事情就要被关在里面,甚至被绑在十字架上?” 孟夏站起身,趴在桌上居高临下看着孙伯:“孙伯,有一件事你说对了,昭昭或许只是不知道怎样去喜欢一个人。他把都楠关起来,或许只是以为她不应该每天跟不同的男人在一起,她没能认识到自己的错误。自始至终,昭昭都没想过真的伤害都楠…你问我昭昭为什么要去死…孙伯,他跳下去的时候是笑着的,你见过你儿子的笑吗?” 孟夏神色冷淡看着孙伯骤变的神色:“昭昭觉得自己做了对的事,他用他觉得对的方法完成了都楠的救赎,他是带着献祭的心情去死的…” 孙伯停止手里无意识的动作,瞪大双眼一动不动看着眼前宛如正义审判者的孟夏。 孟夏忽然举起手,掩嘴轻咳了一下。又伸出手揉了揉耳朵,似乎有人在他耳边说了什么俏皮话。 孟夏坐回位置,摘下耳机,眸色淡淡看着眼前瞬间苍老的人:“孙伯,他是你的孩子,不是你的所有物。为人父母,能给予孩子的,不过是无穷无尽不计回报的爱而已。你说是吗?” 孙伯仍旧僵直着身体,闻声不自然地垂下了头。 孟夏语气平淡继续着没说完的话:“法律无法制裁,道德难以谴责。孙伯,昭昭在天上看着你呢。” 漫天繁星诉说着人间未尽的故事。 孙伯仿佛一夜间白了头,佝偻着背,步履蹒跚走出了市局的大门。漫天星光闪耀,紫藤萝在夜风中轻摆。孙伯的背影孤独而凄凉。 孟夏站在廊下静静看着孙伯走入黑夜。熟悉的脚步声从身后响起,贺青从观察室走出,站到了孟夏身侧。 孟夏看向夜空,星点萤火点缀着天幕。“你怎么知道孙伯是知情者?” 贺青准过身,侧着头看向孟夏,透亮的眼容纳了整个天幕:“因为昭昭跳湖时的表情。他只是有一些自闭的普通人,并不存在认知障碍。可是他脸上的表情,是满足而快乐的,他并不惧怕死亡。一个普通人不惧怕死亡,或许是因为拥有超脱肉体的信仰,或许是因为肉体或精神的痛苦难以忍受…或许根本没那么复杂,只是因为爱而已…” 孟夏转过头看着贺青:“你们心理学还学这个?” 贺青移开目光,望向黑暗中的城市,脸上显出一丝落寞的神色:“爱是什么,书本里怎么教的会…我们来到世上,总是先享受被爱的恩惠,然后才学会爱人的能力…现实生活才是最好的老师…” 孟夏仍旧看着贺青。一身盔甲严丝合缝,只在这样的时候稍稍展露一丝少年人的脆弱。 贺青转过头,四目相接。贺青忽然目露狡黠,冲孟夏弯起了眉眼:“孟队,留园小区发生了恶性绑架案件…” 孟夏挑眉看着贺青。 贺青壮起胆子上前一步:“听说出事的还是我的邻居,整栋楼都被封住了…进出的住户都要一一登记…” 孟夏眯起眼睛,睨看着眼前这只跃跃欲试的萨摩耶。 贺青又上前一步,拉住孟夏的衣袖:“一个年轻帅气的男孩子,独自一人呆在那公寓,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啧啧啧…” 孟夏张了张嘴,轻咳一声:“你想怎样?” 贺青眸光跳跃,嘴角微微扬起:“我听说孟队家离局里很近,正好明天还要来警局上班…孟队方便让我借住一晚吗?” 孟夏静静看着贺青,不置可否。门廊的灯忽然灭了。孟夏动了动,起身往停车场走去。身后传来轻快的脚步声,孟夏微微垂着头。 他应该果断拒绝。是贺青脸上那一抹神伤的表情?是出于他人身安全的考量?还是其他私心? 孟夏停在车门前,按下心头纷乱的思绪,拉开车门,抬头看着车身对面的贺青:“就一晚。明天留园小区恢复正常,你就回去住。” “没问题。”贺青飞快坐到副驾驶位,给自己系上了安全带。 孟夏轻轻叹了一口气,坐进了车里。 星星眨巴着调皮的眼,路灯串联成欢快的歌。轻柔的夜风徐徐,拂过如瀑的长发、掠过及地的长裙。贺青看向窗外。孩子追逐着闪烁的花灯,妈妈追赶着心中的牵挂。女孩停在了不知名的雕塑前,男孩不停按动着手里的相机…当代艺术馆特展的广告遍及城市每个角落,似乎再没有人记得两年多前,那儿还是个无人问津的仓库。两年多前,那儿曾发生一场震惊中外的特大型爆炸,炸毁了半座城市,炸掉了一个市长…还有一个年青人无畏的梦想…这个城市总能轻易忘记悲伤。 车子停了下来,孟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到了,下车吧。” 贺青收回思绪,朝孟夏露出微笑:“Yes, Sir!” 离警局仅十分钟车程的游方小区,一面近城,一面临湖。小区内绿植遍地,四季常青。两栋呈扇形的公寓遥遥相望,高大的棕榈点缀高空,遥遥望去仿佛置身四季如夏的阳光海岸。 孟夏打开一楼的大门,传达室的年轻小伙抬起头,露出蓬松的头发和齐白的牙齿:“孟队,今天回来的早。” 孟夏朝他点了点头:“小洲今天值班?” 被叫做小洲的年轻人弯起眉眼,微微侧着头:“对,下周就不来了,马上就要期末考试了。” 小洲的目光落到贺青身上,眼中露出惊奇和探究的神色:“孟队,这是你朋友?” 孟夏微垂下眼眸,神色淡淡点了点头:“对,来借住一晚。” 贺青上前一步,向小洲伸出右手:“贺青。你好。” 小洲双颊泛出浅浅的粉红,慌忙起身。贺青的目光落到小洲身前的桌上,宏观经济学。 小洲郑重伸出双手握住了贺青的手:“你好,我叫海洲。” 贺青倏然而笑:“你在哪个大学?” 小洲微红着脸看着贺青:“安州大学。” 贺青挑了挑眉:“下学期我会去安州大学代课,说不定我们会在学校里再见面。” 小洲瞪大了双眼:“贺先生是大学老师?” 海洲是游方小区值班最频繁的兼职保全。孟夏每天出入小区,海洲都会友好问好。快两年的时间,孟夏还是第一次看见海洲起身,目露崇拜,含羞带怯地看着一个人,还是这个人。 “咳咳——”孟夏向前一步,“不早了,我们先上去吧。” 贺青回过头,挑眉看着孟夏,忽然露出一丝不经意的笑:“好的孟队。” 贺青朝海洲挥了挥手:“小洲洲,下次见。”说着转身跟上了孟夏,进了电梯。 电梯一层一层往上,两人有默契的闭口不语,气氛诡异的安静。空气中似乎连着一根看不见的琴弦,已经连通了电源,稍不注意,就会燃起不知名的花火。 贺青专心致志盯着慢悠悠跳动的电子屏幕,孟夏轻咳一声:“屋里有点乱,你见谅。” 贺青转过头看着孟夏,电梯在此时停了下来。孟夏走出电梯:“到了,走吧。” ☆、因缘 鹅黄色的木门向内推开,贺青愣了一下。 多数情况下,第一次拜访其他家庭时,贺青可以很轻易从空气中辨别出这个家庭特有的味道。比如宠物、比如孩子、比如食品、比如清洁剂、比如霉味…这些因素会给一个个房子赋予所谓“家”的味道。 孟夏的家,飘出了家的味道,那个贺青在悉尼的家。空气中混杂着阳光的香气、咖啡的香气、红酒的味道和孟夏身上特有的淡淡皂角香。 贺青跟着孟夏入内。室内装修奉行着极简主义的原则。棕灰色的主色调搭配着绿植的点缀,灰白波点的地毯上放置着原木高低茶几。茶几上倒扣着一套瓷玺茶具。电视柜旁,盎然的水培绿萝悄悄爬上了地毯。 孟夏把外套扔在沙发上,转头问贺青:“喝水吗?” 贺青点了点头,跟着走进客厅。孟夏走到开放式厨房区域,打开乳白色的柜门。六个红酒杯倒挂在柜子里,六个不同颜色内壁的马克杯方向一致贴着墙面。 孟夏取出两个杯子,贺青看向柜子。马克杯的旁边放着一个摩卡壶和一包咖啡豆。 “Campos?”贺青走到孟夏身后,挑了挑眉,“你什么时候喝咖啡了?” 孟夏一边倒水,一边抬头看了一眼柜子里的咖啡豆:“偶尔。” 贺青继续打量着柜子里面:“你平时喝什么酒?” 孟夏把水递给他:“你自己看。” 贺青顺着孟夏的手势看向墙边,是一个小小的酒柜。 贺青走到酒柜前,透过玻璃观察。红酒为主,还有一些白葡萄酒和汽泡酒。 贺青转过身看着孟夏:“一会儿喝一杯吗?” 孟夏微垂着眼,认真喝着手上的水,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哲学命题。 半晌,孟夏把水杯放到桌边:“好。你看想喝哪一瓶?” 星空依旧迷人,湖面吹来的风轻柔扫过阳台,墙角的龟背竹随风轻摆。 孟夏弯下腰,搬起墙边的躺椅。衬衫下摆从裤子里扯了出来,露出一截分明的腰线。腹部没有一丝赘肉,手感应该很好。贺青的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不自然的瞥开眼。 孟夏起身绕过贺青,把躺椅支开。腿又长又直,比例真好;手臂的肌肉线条真漂亮。贺青下意识咽了一下口水。 孟夏转过身,见贺青目光闪烁,挑眉看着他。贺青回过神,转身般起另一张躺椅,支在了孟夏旁边。 孟夏进屋将一杯红酒递到贺青手上,自己手上端着另一杯,坐到了躺椅里。 夏夜的风眷顾了城市的这处角落。孟夏闭上眼,感受着迎面而来的凉风习习。 贺青探过身,举起手中的杯子,和孟夏手中的杯子轻轻碰了一下:“谢谢孟队收留。” 孟夏没有作声,仍旧闭着眼享受着晚风吹拂。 贺青躺回躺椅之上,侧过脸看着孟夏。眉头微蹙,仍旧让人移不开眼睛:“孟队,想什么呢?” 孟夏睁开眼,转过头看着贺青,眼中带着一丝几不可闻的忧伤:“我在想,今天在桥上,昭昭跳湖的时候,你忽然脸色苍白,真的是因为第一次见到这种场景吗?” 贺青移开目光。浮云掠过圆月,遮住了满目银辉。 贺青喝了一口酒,微垂下眼眸淡淡开口:“我爸也是警察。” 孟夏默不作声。贺青转头看了他一眼:“你知道?” 孟夏轻轻点了点头。贺青挑眉看着他:“来澳洲之前就知道他是我爸?” 孟夏又点了点头。 贺青举起酒杯,轻抿了一口:“之前我跟你说,我妈跟我爸离婚,是因为我爸太忙,这只是原因之一。” 孟夏转过头,看着贺青的侧颜。雕像般立体的轮廓,佛罗伦萨的大卫也要相形见绌。 “我有一个姐姐,和你差不多大。那年,省厅发布扑克牌通缉令,我爸一连抓了三四个在逃通缉犯,一年之内连升了三级。其中有个代号梅花A的通缉犯,在实施抓捕的最后关头逃逸了。可是她丈夫,代号方片A的在逃案犯,被我爸成功抓获,三个月后判了死刑。后来有一天…我十岁生日那天,我爸回家很晚,没有买他答应过的乐高回家…” 贺青顿了一下,端起酒杯喝了一口:“我姐说,生日的时候不能不开心,她自告奋勇要陪我去商场买我喜欢了很久的那个钢铁侠的乐高。商场里人很多,我妈叮嘱我们小心,就让我们自己去了。买完乐高,我们在商场门口遇到了一个跪在路边乞讨的中年妇女。我姐说,老妈让我们直接回家…” 贺青的喉头带着一丝哽咽:“我说,我有三个生日愿望,我要分一个生日愿望给这个阿姨,要给她买好吃的…我们带她进了电梯…一进电梯,她就举起了一瓶喷雾…等我们醒过来时,已经在商场的楼顶…直升机在头顶盘旋,谈判专家站在对面,老爸老妈被拦在了人群外面……那天晚上的夜空就和今晚一样……狙击手已经就位,而我站的太靠边。梅花A倒下的时候,顺势把我往栏边推了一下……” 贺青闭上了双眼:“我还记得我姐的眼神,瞬间的茫然失措,她不带犹豫地冲了上来,把我往里拉了一把…她自己依着惯性踉跄了一步…她就像蝴蝶一样,在黑夜里翩然飞舞……我呆在了原地……” 贺青睁开眼睛,转过头看着孟夏,深邃的眼眸里血丝隐现:“因为亲眼见过,所以我知道面对死亡时的微笑代表着什么…姐姐她只是希望我有一个完美的生日,她不想我往后的人生都生活在阴影里,所以她对着我笑了…她的背后是深渊万丈…我曾无数次回想那时的她会有多害怕、多恐惧、多绝望,可是她只是笑了…” 暗夜里只剩星星眨着眼。孟夏侧过脸看着眼前一点一点揭开伤疤的人。生命多脆弱,这个世界有太多凉薄。爱他的人教会了他爱与宽容,所以他始终不曾对这个世界怨恨。 孟夏放下酒杯,站起身,走到贺青身边,蹲下身,伸出双手,轻轻环住了贺青的肩膀。 皂角香侵占五官六识,贺青闭上眼,颤动的心忽然平静了下来。一个念头不由自主浮上心头,若是这样的一瞬间成为永恒,也无不可。 楼下有人在夜跑,谁家的狗忽然狂吠了几声。 孟夏身体一颤,轻轻松开了手,起身时的神色带着一丝尴尬。 “咳咳——”孟夏扫了一眼贺青手里的空酒杯,“你先去洗澡吧?” 贺青跟着站起身,把酒杯放到阳台上,弯腰收起躺椅。分明的锁骨落入了孟夏的眼。孟夏轻咳一声,弯腰收起另一把躺椅。 卫生间里纤尘不染。花洒里的水细细密密落了下来,轻柔的仿佛情人的拥抱。 水珠滑过身体,孟夏一瞬间的拥抱忽然清晰了起来。弯腰时露出的腰、笔直的腿、性感的小臂、魅惑的眼角,还有清新的皂角香…整个浴室都是孟夏身上的皂角香… 贺青抬起左手抵着瓷砖,额头抵在手臂上,右手不自觉往身下探去。热气氤氲,酒精让空气里满布着暧昧的味道。夜晚总是让人沉醉,贺青忽然疯狂想要…想拥抱、想亲吻,想占有一墙之隔的那个人。 贺青睁开迷茫的双眼,可是他连孟夏能不能接受同性都不知道。 贺青稍稍冷静下来,红酒的醇香还留在舌尖。澳洲的红酒、澳洲的咖啡…为了他而破过的例…为了他而给出的拥抱…会不会有那么一丝丝的可能…… 这万分之一的可能在贺青的心上燎原成漫天烟火,贺青快速洗完澡,裹上浴袍走出了卫生间。 孟夏背对着他坐在沙发上。电视上播放着法制节目,主持人面无表情朗读着某份警方通报,林中发现的女生尸体死因不明,同行的男同学有不在场证明,望知情人士积极提供线索… 客厅只开着一盏落地灯。明黄的光落在孟夏身上,周身像是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贺青在一瞬间想起了丹麦人的HYGGE逻辑。这样的光和这样的人构成了这样一幅画,除了HYGGE别无言语可以形容贺青的心情。 孟夏转过头,柔软的发丝在橙光里跳舞。孟夏露出笑容:“怎么了?” 贺青走向前,眼神中带着一丝雀跃。 似是不知如何开口,贺青犹豫着绕过沙发,坐到孟夏边上。孟夏侧过身,看见一只湿漉漉的萨摩耶,下意识挑了挑眉。 贺青转过头看着孟夏,眼神里带着盈盈波光:“你,有喜欢的人吗?” 孟夏的脸上闪过一瞬间的错愕,嘴角的微笑倏然远去,孟夏微微蹙眉看着贺青。 贺青往沙发中间挪了挪:“我的意思是,你喜欢什么类型的?” 孟夏皱起眉头:“你问过我这个问题。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贺青似是鼓起了极大勇气,忽然语速飞快回到:“你喜欢男人吗?” 孟夏猛地站了起来,不可置信般看着贺青,语气瞬时变得冰冷:“你喝多了,快去睡觉吧。我去洗澡了。” 贺青呆愣看着关上的洗手间门。所以每一个他错看成深情的眼神,只是因为桃花眼天然似有情…每一个他以为的例外,只是因为孟夏天性包容…贺青黯然起身往客卧走去。 洗手间门口的孟夏面露懊恼低下了头。是什么时候把心思写在了脸上?是碧水大桥还是留园小区?是篝火晚会还是落春民宿?是安州大学还是……白云家里,重逢的那刻? 门外传来关门的声音,孟夏松开紧握着门把的手,轻轻叹了口气。办完这个案子后,要让俞霆来带贺青才行。 ☆、德(6) 人间四月芳菲将尽,夏日的暑气还未到来,春日的喧闹还在继续。羞怯的荷花自亭亭舒展接天连日的荷叶中探出粉色的花苞,都市里久不见踪影的蜻蜓颤颤悠悠逆风而上,停在了花苞之上。 湖风卷过荷叶,裹挟着清凉钻入客卧的窗棂。床上的人打了个寒颤,哆哆嗦嗦从床上爬了起来。窗棂之外,天空如洗、绿水如碧,小荷在风中轻颤,雨珠在荷叶上打了一个弯,汇入如玺湖水中。 门外传出小心翼翼轻拿轻放锅碗瓢盆的声音,空气里夹杂着煎鸡蛋的香味——就像孟夏和他同住一个屋檐下的那一个月。贺青有一瞬间的恍惚,好似两年光阴匆匆而过,他又回到了那个如此平常,却又无限怀念与梦回的一个月。 贺青打开房门。厨房里,孟夏穿着宽松休闲的运动衣裤,带着围裙背对着他站着,周身都是舒适放松的姿态。人间烟火气的安稳感油然而生。 孟夏转过头。客卧门口的人睡眼惺忪,头发耷拉在一边,姿态略显慵懒的靠在门框上。只眼下些微的青色出卖了他半夜的辗转反侧。孟夏恍惚觉得在一瞬间滋生了类似于父爱的错觉。 孟夏回过头继续照顾着平底锅里的煎鸡蛋:“睡得好吗?喝咖啡吗?” 贺青走到孟夏身后,装好了咖啡粉的摩卡壶就放在孟夏手侧。 贺青嗯了一声,朝孟夏点了点头。 孟夏把摩卡壶放到炉子上:“你先去洗漱,一会就好。” 贺青关上了洗手间的门,看了看镜子里略显憔悴的自己,朝自己勾起无奈的笑容。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是这个原因让自己难以忘怀吗? 门外传出手机铃声,贺青听见孟夏关掉了明火,接起了手机。 “喂,葛星?” 葛星的声音朝气满满从手机那头传了过来:“老大,我昨天新注册了账号和那个号联系了,我们追查到了取钱的人,地方民警已经把人扣住,现在已经在往市局的路上了。还有都楠的生物物证分析也做完了,我们知道都楠的身份了。” 孟夏脱下围裙:“好,十五分钟后市局见。” 孟夏挂了电话,走到洗手间门口敲了敲门:“贺青,我们要快一点,葛星他们已经到市局了。” 贺青把门打开,脸上已经恢复神清气爽:“好,我喝口咖啡就走。” 孟夏从沙发上拿起他的外套:“别喝了,到局里我给你买。” 贺青接过孟夏手里的外套:“买的不是你煮的。” 孟夏一边冲进自己房间一边回答:“下次给你煮。” 关门声响起,孟夏心急火燎地换着衣服,没有发觉自己的回答有什么问题。 贺青挑起眉,看着孟夏紧闭的房门眯起了眼。 孟夏带着贺青一前一后举着一模一样的咖啡杯走进市局的大门。办公室里的人似乎在一瞬间全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很有默契地抬起了头看着两人,眼神里有好奇、有探究,还有无所谓的漠然。 葛星捧着一堆资料走到孟夏面前,目光在两人身上游移:“孟队,你俩在门口碰到的?” 孟夏移开目光,不自然的咳了一声:“对,门口碰到的。” 葛星挑眉看着贺青:“你们的咖啡杯怎么一样,你俩不是不怎么对付吗,什么时候这么有默契了?” 还没等孟夏回答,叶欣捧着一堆资料走了过了,用肩膀撞了一下葛星道:“瞎扯什么呢,快进会议室。” 贺青瞥了一眼孟夏泛红的眼角,无声勾了勾嘴角。 葛星走在最前面,直冲到最大的会议室直接打开了门。 满屋子的人抬起了头。二队队长俞霆神色严肃站在会议桌前,墙壁上投放着某个受害人的照片。负责幻灯片的某位成员被开门声吓了一跳,一不小心点了下鼠标。雪白的墙壁上映照出被害人遇害时的情形。枯枝乱木中,浑身□□的少女面目狰狞倒在地上,身上遍布着青紫色的伤痕,神色惶恐不安,似是忍受了极大的痛苦。 孟夏朝俞霆点了点头:“不好意思俞队,不知道你们在用会议室。打扰了,你们继续。” 孟夏看了一眼葛星。葛星轻轻掩上会议室的转,转身走进了隔壁的小会议室。 叶欣把电脑打开,调取某份文件投射在荧幕上:“根据提取的生物物证确认的信息,都楠,本名都若男,自小生活在福利院。福利院档案簿上登记的名字是囡囡,或许因此她才给自己取名叫都楠。两岁时被收养,改名都若男。养母在都若男三岁时离世,此后一直跟着养父生活。初中毕业后就没了记录,似乎搬迁过很多地方,一年前才搬来安州。” 孟夏翻动着手上的资料:“养父呢?什么情况?” 叶欣翻过一页幻灯片,略显猥琐的中年男子出现在荧幕上,看起来像是某次被拘留前,在地方警局留下的影像。“都齐,55岁。年轻时偶尔打打小工,没有固定职业,全靠妻子一人收入支撑家庭开支。妻子死后,染上了抽烟喝酒和小偷小摸,这个照片就是某次他在杂货店行窃时被收银员抓住,扭送到了派出所。但他屡教不改,在不同地方重复犯案…” 孟夏蹙眉看着屏幕上面目狰狞的男子:“但他没有丢下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养女?” 叶欣摇了摇头:“看起来都若男在小学初中时的学习都很好,勤工俭学加上奖学金,并不需要白齐额外出什么钱,甚至还多了个洗衣做饭的丫头,没丢下都若男算是情有可原。” 孟夏来回翻动着手上的资料,容貌突出的妙龄女郎和一事无成的养父,有种奇异的违和感。 孟夏抬起头看着叶欣:“他们现在还有联系吗?都齐最近一次犯案是什么时候?” 叶欣摇了摇头:“都若男初中毕业后就没了记录,直到这次在留园小区被绑架。近几年各地都没有都齐的犯案记录,不确定他是不是也在安州。” “咚咚咚——”有人敲会议室的门。 “进——” 一名小刑警推开了会议室的门:“孟队,地方民警移交嫌犯,说是您这边的案子。” 葛星站了起来:“对对,是我们这边。直接带去审讯室,我们马上就去。” 孟夏看向会议桌对面,贺青紧皱着眉头一动不动。 孟夏用笔点了点桌子:“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贺青抬起头看着他:“我在想,养母在都若男这么小的时候就过世,福利院和地方政府应该会重新评估收养家庭的状况才对。都齐不抛弃都若男情有可原,都若男为什么会继续留在这个家庭呢?除非…” 孟夏微蹙起眉头:“除非什么?” 贺青道:“除非这个都若男因为从小生活在福利院,痛恨、厌恶,乃止恐惧被抛弃的感觉。所以她要用一切办法避免被抛弃这件事,所以她为了留在白齐身边而努力学习,变得优秀…” 叶欣不解地看着贺青:“这有什么问题?” 贺青抬起头看向叶欣:“变得优秀没有问题。问题是,就算是小学和初中的教育,也在教我们辨别是非对错。所以学习这样优秀的都若男,一定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如果是这样,我猜想她心里一定有自己构建的理想国,可又无法摆脱骨子里对被抛弃的恐惧…她内心的冲突,自小便存在…所以能够逼迫她的人…” 贺青转过头,看向门口的小刑警:“嫌疑人叫什么名字?” 小刑警看了看孟夏,回答道:“移交手续上写的是都齐。” 孟夏和贺青对视一眼,默然不语。 审讯室里,白炽灯依旧惨如烈日。都齐穿着不合身的西服,面目苍白而阴骘,直勾勾盯着面前的孟夏和叶欣。 叶欣漠然看着眼前的男人:“都齐,都若男是你什么人?” 都齐往后一仰,睨看着叶欣:“警官,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嘛,还问什么?” 孟夏转动着手中的笔,眼睛一眨不眨。 叶欣猛地拍了一下桌子:“老实点!” 都齐收回目光,勾起了嘴角:“我漂亮美丽的女儿。” 叶欣看了一眼记录:“都齐,你涉嫌胁迫他人从事非法色情工作,你承认吗?” 都齐挑起眉头,冲着叶欣浪笑起来:“警官小姐,我没有胁迫过任何人。若男做的都是她自愿的。” 孟夏猛地靠向前,状若轻蔑盯着都齐:“如果她都是自愿的,你又何必装上定位器呢?” 都齐的眼中闪过一丝颤动:“什么定位器,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孟夏直起身,靠在椅背上:“或许在一开始,都若男为了获取你的关注,被迫做了一些她内心不愿意做的事。可是长此以往,你把她当成赚钱的工具,你猜她会不会反抗?你猜如果她遇到了一个真心对她的人,还会不会需要你这个养父?” “呵呵…”都齐忽然勾起了嘴角,露出得意的神色,“未嫁从父。只要我不让她嫁人,她就永远是我贴心的’小棉袄’。” “未嫁从父?”叶欣紧皱起眉头,“这是什么年代的糟粕思想?” 都齐斜着眼,睨看着叶欣:“警官,我看你也需要好好进修一下女德。” “也?”孟夏蹙眉盯着都齐,“谁进修过女德?都若男?” 都齐凑向前,露出满嘴稀疏的黄牙:“警官,这是男人的世界。女人们不听话,就要好好管教。女德学校,越多才越好…” 孟夏握紧手指的笔,关节突出而分明:“你什么时候送她去的女德学校?那学校在哪里,叫什么?” 都齐向后一眼,脸上显出讶异的神色:“你们不知道?就在你们安州啊,城南方下山,方下德学院。警官,其实你不能怪我。若男初中毕业时还没成年,又不能赚钱,能干什么?我养着她烧钱吗?再说了,那学校不收钱,送她去学习两年,我这是为了他好…” 观察室里,贺青眉头紧蹙盯着都齐。 葛星转过身看着贺青:“老大为什么听到这个什么女德学校这么激动?” 贺青收回视线看着葛星:“恐怕这不是一所普通的学校。都若男一直没有反抗,不只是因为对都齐的依赖,这个学校给她种下了更多错误的认知和想法…葛星,查一查这学校,孟夏一会儿就需要…” ☆、德(7) 南郡方下山,春有牡丹满园、夏有莲花并蒂、秋有红枫胜火、冬有白雪满山头。 考察南郡时,市长路过山脚,随口吟了两句:“兴尽方下山,何必待之子。”地方领导即刻领会了市长的“良苦用心”,将山名改为方下。 方下山的朝阳面是对外经营的景区,背阴面林木深深,鲜有人至。直到现在,孟夏才知道在那片背阴的幽暗里也树立着粉墙黛瓦,有一所看似证照齐全的学校,叫做方下德。 方下德的官网上是身穿民国时期靛蓝色短袍的女生,看似旧时大家闺秀的模样,笑不露齿,落落大方。面向的招生对象写着仅针对省外“特招生”。 “全封闭式教学,仅限女生。让您的女儿成为您心目中的样子。什么鬼?”葛星眉头紧蹙,转过身看着贺青。 孟夏和叶欣推门而入。葛星把电脑屏幕转向孟夏的方向:“老大,你快来看,这个什么方下德,看起来就很不靠谱。真会有爸妈把自己女儿送到这种地方吗?” 孟夏凑上前,滚动着鼠标翻看网页介绍。 叶欣把资料放到桌上,笑看着葛星:“葛星你进步了嘛,都会在老大交代前提早开始行动了。” 葛星的脸上露出一丝羞赧,目光扫过身后的贺青:“是…是贺青说老大一会儿就需要方下德的资料…” 叶欣挑眉看向贺青。 贺青冲她笑了笑,转过头看着葛星:“中国人总喜欢说,子女是父母上辈子欠下的债。我倒觉得,这样未免太过美化父母在家庭关系中扮演的角色。有多少人假借着爱的名义,忽视着子女也是独立生命体这样简单的事实…家庭暴力是爱,言语侮辱是爱。送她们来修习所谓女德,自然也可以是爱的名义…” 观察室里只剩鼠标滚轮的声音。孟夏点击股东介绍那一页,网页忽然报错,显示当前页面不存在。 孟夏转过头看着葛星:“有其他方下德的信息吗?” 葛星凑过身翻看着浏览记录:“有一份之前的新闻报道说这个方下德可以不收学费是因为每年都会有企业赞助。其中每年赞助金额最大的就是扶桑制药厂。” 孟夏皱起眉头:“扶桑制药厂?” 葛星点了点头:“对。就是之前负责人被我们请进局子的那个扶桑制药厂。而且为了感谢扶桑制药厂的赞助,方下德在学校里设了一个制药实验室,供扶桑制药厂使用…” 孟夏直起身,朝两人道:“叶欣,联系一下医院,问一下都若男现在什么情况,什么时候可以进行笔录?葛星,查一下方下德以前的学生,有能联系上的,马上安排见面。” 孟夏瞥了一眼贺青,不发一言朝门口走去。贺青朝观察室里两人点了点头,快步跟了上去。 葛星挪动转椅,移到叶欣身边,眼睛看着一前一后移去的两个背影压低声音道:“欣姐,这是什么情况?” 叶欣假意举起手撑着下巴,做出凝神思考的模样:“佛曰:不可说,不可说…” 出了办公室门孟夏径直往停车场方向走,贺青加快几步在市局门口拉住了他:“等一下。” 孟夏转过头眉头微蹙看着贺青:“怎么了?” 贺青松开孟夏的衣袖:“方下德只招省外的学生,你开着本地车牌去咨询太假了,我们需要一辆外地牌照的车辆。” 孟夏转身回办公室,拿起桌上电话说了一通。不一会,小刑警开着一辆临时征用的桑塔纳停在了市局前:“孟队,您看这车子符合您的要求吗?” 贺青抬头看了看那辆掉漆严重,感觉随时都会抛锚的桑塔纳,转头看着孟夏:“孟队,我只是说要外地车牌,这车子,能开上山嘛?” 孟夏抬头看了他一眼,一边往前走一边回答他:“穷山恶水出刁民听说过吗?越是受教育程度不高的贫困地区,越有可能把女儿送到这样的学校…” 贺青挑了挑眉,快步跟上了孟夏的脚步。 没开发区域的山路崎岖而陡峭。路过颠簸处,贺青整个人从副驾驶上弹了起来。 孟夏察觉到副驾驶的目光,瞥了他一眼道:“怎么了?看我干什么?” 贺青双手紧抓着把手,皱着眉头道:“只有看着孟队的脸才能安慰我受伤的□□和心灵…” 只是随意的一句调侃,孟夏仿佛漏了一拍心跳,沉下声道:“你能不能别这么坐着?” 贺青挑了挑眉,不做声靠回了椅背上。 眼前的山路渐渐开阔,道路趋于平缓。绕过一排竹林,开阔的石子路和突兀的学校大门陡然出现在眼前。贺青抬起头,相较市里的其他高中,眼前的粉墙黛瓦称得上庄严,只是少了些许普通学校该有的青春气息。 四周悄无人烟。两根黑色的圆柱旁树立着两尊石狮,圆柱后方大红色的木门与满山翠绿形成了鲜明对比。木门之上,“方下德”三个烫金大字很是醒目。校门口没有学生或老师经过,只门口的传达室上有一个小小的窗子,一颗圆圆的脑袋闻声探了出来。 圆圆的脑袋消失在窗口,不一会,只见那保安整了整自己的帽子,打开传达室的小门,慢悠悠踱到了车前。贺青看向窗边。来人大约三四十岁年纪,衣服皱皱巴巴,长得贼眉鼠眼,走路时弯腰驼背,毫无精神气。 保安朝石子路上啐了一口痰,重重敲了敲车窗不耐道:“什么人?有什么事?” 贺青打开窗,目露崇拜冲保安笑了笑:“这位小哥,俺家乡妹子么得学上喽。俺老乡说,这儿可以免费上学,真的不啦?” 保安的目光落到孟夏身上。贺青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眼孟夏,又抬起头道:“这是俺老乡,俺让他送俺来的。他小时候发烧,把脑子烧坏喽,所以反应有点慢,也不会讲话。” 孟夏努力控制住抽动的嘴角,换上一个痴傻的表情愣愣看着保安。 保安皱起眉头似乎在考虑着什么。贺青面色不变,左手不自觉握成了拳。 山林里的风带着凉意拂过车窗,保安睨看着两人,拍了拍车门道:“等一等。”说着转过身背着两人,拿起了腰间的对讲机轻声讲着什么。 车里的两人对视了一眼,孟夏从贺青颤动的神色中看出了他的不安,下意识伸出右手,轻轻拍了拍他关节泛白的拳头。贺青侧过身,朝孟夏摆了个“没事”的口型。 保安已经走回了保安室,不再抬头。两人在车里正襟危坐,因为不确定会不会有隐藏摄像头的存在,两人的脸上始终保持着痴傻的模样。不出一会,高跟鞋触地的声音从校门口响起。两人抬起头,两根黑色圆柱间,身着白色套装,脚踩红色高跟鞋,眼戴红色边框镜,身材姣好、颇具韵味的女子正一步一步款款而来。 女子面带微笑,走到车前弯下腰,努力露出和蔼的表情:“两位先生,请跟我到学校里面谈吧。” “好的好的!”贺青露出惊喜的神色推开了桑塔纳的门,随女子的手势走在了她的左边,孟夏带着木讷的神情跟在了两人身后。 女子一步步走的婀娜,贺青露出憨厚的笑容:“大姐,你怎么称呼?” 女子转过头冲着贺青勾了勾嘴角,大红的唇色像是要滴出血来:“我姓冷,你喊我冷老师就行。” 贺青眉开眼笑手舞足蹈道:“冷老师一点都不冷,一看就是热心肠的好老师。” 冷老师没有应声,面露尴尬扯了扯嘴角。 依山而建的校园保留了多数山里原有的景致。校门之内,绿植环绕、花草丛生。修缮一新的教学楼白的刺眼,和周围环境格格不入。 冷老师带着两人经过教学楼。两名衣着整洁的女生正好从教学楼里走出。看见冷老师,两人快步上前,九十度鞠躬道:“冷老师好。” 冷老师神色漠然地点了点头:“快去上课吧。” “是。冷老师慢走。”说完两人迈着整齐划一的步子,转身回了教学楼。 贺青和孟夏对视了一眼,这样的令行禁止似乎只应该出现在军队里才对。似乎体察到了两人心底的疑惑,冷老师转身道:“学校格外注重德行教育,遇见师长鞠躬行礼是最基本的要求。” 贺青搓着双手打着哈哈:“好,这样的孩子才懂得孝敬父母…” 冷老师不置可否,继续带着两人往教学楼后面走。整个校园悄然无声,只有树木随风轻摆,山里的举行蚊虫肆虐地飞舞。 不出片刻,冷老师带着两人走进了教学楼旁的平房。房子看起来有些年岁,木质结构的回廊已经变色,偶尔可以在垣木上发现裂开的细纹。 两人不动声色在红木沙发上坐定,冷老师微笑站在门边:“两位喝些什么?” 贺青搓动着双手,局促不安看着冷老师:“老师,给我们水就可以了。” 冷老师点了点头,微笑着走出了门外。 高跟鞋的声音远去,贺青恢复神色,转过头看向孟夏道:“有什么发现?” 孟夏的目光看向窗外:“树木太多,看不清学校布局。教学楼明显只占了这学校一半的地方,如果真有禁闭室,应该在另一半没带我们走过的地方。” 贺青点了点头:“一会探一探她。” 冷老师端着两杯水入内。贺青起身接过水杯,面带着憨笑看着冷老师:“老师,俺看咱们学校大的很,一会儿能不能带我们参观参观?” 镜框后的双眼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谨慎神色,冷老师露出职业性笑容:“这是当然,没问题。还没有请教两位怎么称呼,从哪里来?是怎么知道我们学校的?” 贺青坐回沙发上,回答冷老师道:“俺叫何庆,他叫蒙夏,俺们是北边来的,老乡推荐俺们来的。” 冷老师点了点头:“你老乡叫什么名字,他闺女叫什么?” 贺青眯起双眼,微微皱起眉头:“俺老乡姓都,都城的都,他闺女…他闺女叫啥俺不记得喽。” 冷老师推了推眼镜:“你说你妹子没学上了?” 贺青一拍双手,露出痛心疾首的表情:“是嘚。她马上六月份就初中毕业了,就么得学上了。俺心疼妹子,就来打听打听咱学校还招不招学生,有什么条件没有?” 冷老师又点了点头:“只要是资质符合的,学校股东都愿意资助学生所有学费和生活费。这样吧,你们等我一下,我去准备一下报名资料,你先把表填了,下回再带你妹妹过来看看。” 贺青跟着冷老师起身:“好的好的,没有问题没有问题…” 冷老师朝两人各点了一下头,再次转身出了办公室。 ☆、德(8) 四周静的吓人,好像校园之内只剩下山风吹过树林的声音。满山树叶沙沙作响,偶然飘落的叶带来了一丝萧瑟的气息。 孟夏皱起眉头:“这个学校是不是安静的有些过分了?没有一个学生玩闹吗?连路过的人都没有…” 贺青微蹙起眉头,目光落向门口:“冷老师离开的时间是不是有些久了?哪里出了问题?” 孟夏心下微沉,站起身道:“我出去看看,你在这呆着。如果她回来,你就说我呆不住,自己溜达去了。” 贺青点了点头:“你自己小心。” 孟夏沿着原路往教学楼走,路上没有行人。孟夏眉头微蹙看向教室。 教学楼里,所有女生都留着一样的短发,穿着一样的衣服,露出一样茫然的表情。孟夏蹙起眉头。这不仅是封闭式管理,更像是军事化管理。剥夺个体的个性与棱角,全都按照标准的模子来□□与训练。 孟夏正想继续往树丛掩映的另一边走,身后忽然传来震耳欲聋的爆破声。 孟夏猛地转身,刚才呆过的平房上方此时飘起了浓浓的黑烟,橙色的火苗窜了出来,肆虐直入云霄。整栋平房瞬间被火海吞噬,似林间的恶魔不小心露出了冷淡的真面目。 凉意从心口扩散到四肢百骸,孟夏的双手不自觉的颤抖,双腿仿佛失去了支撑的力气。孟夏清晰看到了自己心底油然而生的恐惧,流星坠地、光阴轮转,他的普罗米修斯收起了火种,正在飞速远离他的世界。 山风依旧吹拂,空中仍有凉意,此时的风和叶成为了大火的助燃剂,肆虐向四周蔓延。教学楼里的女生们恍若未闻,仍旧一脸茫然看着窗外,似乎没有收到指示,她们就会在教室里坐到天荒地老。 孟夏抵着墙壁,按下心头的兵荒马乱,从袋中掏出手机,颤抖着按下了快捷键:“叶欣,方下德发生爆炸。消防车、救护车,快!” 平房处不断冒出腾腾而起的黑色浓烟。孟夏挂断电话,快速朝待客室奔跑起来。 一下子的加速起跑瞬间耗尽了肺里的空气,孟夏感觉到了耳朵里的轰鸣和喉咙口的钝痛。他停在熊熊燃烧的平房前,双手撑住大腿半蹲在地。眼神里透出一瞬间的茫然失措,孟夏失去了行为判断的能力。 老旧的木材在大火里劈啪作响,似乎有其他非自然的助燃剂一同混进了火里。一阵阵滚烫的热浪袭来,愈发肆虐的火苗从橙红色变成了淡蓝色,随风幽幽闪着冷光。 遥远的地方有警笛呼啸,孟夏的心上只剩北国万里雪飘。 “孟夏?”茫然失措间,似乎有熟悉的声音在身后不远处响起。 孟夏猛地转身,身后大火热浪倏然远去,山风轻掠过他的发,心上人依旧在眼前。孟夏没有犹豫,失而复得的狂喜化作身体的本能,孟夏伸出手紧紧抱住了眼前人。 孟夏的拥抱严丝合缝,身体的每一寸都紧紧贴着贺青。贺青的眼中闪过一瞬间的错愕,时间地点都不对,可他不可言说的地方还是因为孟夏的拥抱起了不可言说的反应。 感受到贺青的反应,孟夏愣了一下,下意识松开手。没等转身,贺青猛地伸出手把人拉回了怀里,带着霸占和包容把他重新圈了起来。 贺青低头凑到孟夏耳边,低沉的嗓音带着不容拒绝的味道:“孟夏,是我想的那样吗?” 怀里的人不自觉抖了一下。 身后浓烟依旧肆虐,周围世界随时可能崩塌。生或死、黑或白,与失去此刻的温暖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孟夏没有作声,伸出双手,轻轻抱住了贺青。 贺青收紧手上的力道,将孟夏紧紧贴在自己身上:“你想好了?我不会让你逃走的…” 孟夏依旧没有作声,默默加重了拥抱的力道。 贺青的唇轻柔扫过孟夏的耳廓:“你是不是以为我在里面?” 孟夏抬起头看着贺青:“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么会出来?” 贺青蹙眉看着眼前的浓烟滚滚:“刚刚在里面等着的时候,隐约听到了什么东西的叫声,叫的很凄厉。如果是人在叫,那一定是经受了极大的痛苦。”贺青低下头注视着孟夏的双眸,“我就想去看看是不是禁闭室那边传出的声音。谁知刚走出去没两步,身后就爆炸了。我想去找你,所以从你身后绕了回来…” “咳咳——”孟夏刚想继续问,两人身后忽然传出咳嗽声。 孟夏侧过头,见叶欣不好意思地撩了一下头发,假装望着远处。 孟夏松开手走向叶欣:“爆炸发生在这一处角落,目前看来应该没有伤亡。灭火后马上确认爆炸原因,带人搜索整座校园,把所有学生老师都集中起来,找个教室逐一问话。” 孟夏转头看了一眼贺青,又朝叶欣道:“爆炸前贺青听到了很凄厉的叫声,重点排查一下是否有隐秘的禁闭室以及禁闭室内是否关着人。刚刚接待我们的老师姓冷,穿着白色套装和红色高跟鞋,把她带回局里问话。” 叶欣蹙眉看着孟夏:“你的意思是这个老师有问题?她发现了你们的身份?” 孟夏摇了摇头:“知不知道我们身份不确定。但是是她把我们带来了这个待客室,让我们在这儿等她,然后这儿就发生了爆炸。如果说和她无关,未免太过巧合…” 叶欣点了点头,一边和姗姗来迟的消防员打着招呼,一边安排外勤控制现场。 孟夏继续道:“都若男怎么样了?” 叶欣朝外勤人员摆了摆手,转头看着孟夏道:“她的主治医师说已经脱离险情,不出意外的话这两天应该就能醒过来。” 孟夏点了点头:“这边处理完后我们一起去医院看看她。” “孟队——”外勤人员小洪停在两步远的地方,“教学楼后面发现一间禁闭室,发现一名女生受伤,医生已经拿担架过去…” 话音未落,两名医务人员抬着担架跑过几人身边。孟夏转过身,担架上垂下的手腕上,清清楚楚显露出电击的痕迹。孟夏蹙眉看着小洪:“她被发现时是什么样子?” 小洪面露犹豫:“没穿衣服,瘫软在地上。” 孟夏看向贺青微微抬了下头:“带我们过去。” 小洪带着两人绕过教学楼,不一会就停在了几棵水杉边上。阴暗狭窄的禁闭室只有一平米左右,没有窗户、没有光源。关在里面的人没办法躺平,最多半蹲在地上。 禁闭室里混杂的难闻气味让贺青皱起了眉:“黑暗意味着未知和危险,人类的基因里写着对黑暗的厌恶和恐惧。在这样一个地方,恐怕任何正常人都会被逼的发疯…” 孟夏抬起头,左右两侧的墙上各有一个手环模样的物件,应该就是通电的设备。 贺青顺着孟夏的目光落到通电手环上:“生而为人,为什么…” 孟夏皱起眉头,看着贺青:“建立一个免费的学校,把她们□□成一模一样的顺从者…他们的目的是什么?我们是不是漏掉了什么重要信息?” 不知名的鸟从平房后飞出,停在水杉顶端歇息。轻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 “老大——”叶欣敲了敲墙,“学生都在教学楼了,我们要开始笔录吗?” 孟夏点了点头:“你来问,我在旁边听。” 教室内外称得上窗明几净。孟夏和贺青坐在窗边,看着气质相似的少女依次进入临时充当审讯室的教室。 “姓名。” “栾彩霞。” “年龄。” “15。” “籍贯。” “东北钢岭。” “什么时候来的方下德?” “两年前。” “谁送你来的?” “爸妈。” “为什么要来这儿?” “家里还有两个弟弟,上不起学了。” “每天上什么课程?” “儒家经典、五伦八德。” “老师都是什么人?” “德艺双馨的女子典范。” “你们这有体罚吗?做错了事会怎么样?” “犯错受罚,天经地义。老师们都很公平公正。” “知道为什么会发生爆炸吗?” “不知道。” “学校里有什么奇怪的人或事吗?或者让你不解的现象?” “没有。” …… 相似的对话重复了几十遍。贺青的眉头越皱越紧,眼前的女生渐渐面目不辨,融为了毫无特色的整体。 孟夏转头看了看贺青,凑到他耳边道:“怎么了?” 贺青仍旧看着不远处目色茫然的女生:“你没有觉得奇怪吗,这些女生毫无特色,可我无法把都若男和这个群体联系在一起。” 贺青转过头看着孟夏:“她们已经被训练成了没有自我思想的机器。可都若男,你还记得她的房间吗?她保留着自己内心的理想国,她没有被完全同化…” 孟夏看了看眼前目光呆滞的女生,轻轻点了点头:“只有等她醒来,我们才能知道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问询还在继续,外勤小洪出现在教室门口,身后跟着消防队长刘潜,两人齐齐朝孟夏点头。 孟夏和叶欣对视了一眼,冲她轻点了一下头,沿着墙壁走出了教室。 刘潜跟着孟夏走到空旷处。大火已经被扑灭,原本的平房只剩下黑色的焦土,刺目而狰狞。 刘潜看了眼远处,朝孟夏道:“孟队,初步判断是平房后面的实验室发生了医药制品的爆炸。这平房因为是木质结构,很容易就烧了起来…” 孟夏皱起眉头:“扶桑制药厂的实验室?里面有人吗?” 刘潜摇了摇头:“实验室后面有个小门,估计人从后面跑了。” 孟夏的目光落向远处:“如果是意外爆炸,一般不会没有人员伤亡,也不需要逃…这个实验室有什么秘密,要用这种极端的方式销毁证据…” “嗞——嗞——”孟夏接起电话,是葛星的来电。 “老大,你那边还好吗?需要援助吗?” 孟夏走向墙边:“没事,都控制住了。你那边怎么样,有什么发现吗?” 葛星似乎下意识压低了声音:“老大,我发现一个很奇怪的现象。这个学校的信息特别少,更别提什么知名校友了。如果我没有理解错,很多女生进了这个学校后就没有再出来…可能很多家长本来就只是给家里的拖累找一个去处,并不关心最后女儿回不回来什么时候回来…” 贺青从教室里走了出来,孟夏朝他点了点头。 电话那头的葛星仍在继续:“能找到的少数几个呆过这个学校的女生,回家后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痴呆和反应迟缓,除了听话似乎完全没有独立思考的能力…” 孟夏皱起眉头:“那都若男,为什么会是特例?” 葛星再一次压低的声音:“老大,你说这都若男会不会是逃出来的啊…所以她才需要隐姓埋名…要真是这样她胆子还挺大的,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孟夏的眼中闪过光亮,他忽然瞪大双眼转向贺青道:“冷老师意识到我们说话,是不是在你提起老乡姓都之后?” 贺青微微皱起眉头:“好像是…” 孟夏语气急促:“都不是个大姓,很可能这个学校根本就没有几个姓都的学生。如果都若男真的是逃出去的,他们听了我们说的话去追查,很容易就能查到都齐现在在警局…” 两人齐齐往校门口跑,孟夏仍旧举着手机:“葛星,我们现在去第一人民医院找都若男。你查一下方下德的实验室负责人是谁,实验室爆炸恐怕不是意外。” “好,老大你们自己小心。” ☆、德(9) 安州市第一人民医院,市内最好的公立医院之一,尤以神经科和精神科见长。 夜幕将至,医院门口仍然人声鼎沸。呼啸而至的救护车和警车、喧哗闹腾的孩子哭闹父母训斥、吆喝叫卖的食品摊子黄牛保险…共同绘成一张写尽人生百态的网。 贺青从车上下来,扑面而来的消毒药水味混杂着血液和食品的味道,贺青感觉一瞬间的反胃。 孟夏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复杂的味道,不带犹豫往急诊科方向走。贺青疾步赶上。 孟夏手里拿着警员证一路飞奔进了主任办公室。 银色名牌上写着苟震,名牌后方的人茫然抬起头。稀疏的头发,上移的发际线,厚厚的镜片下是一双温和的眼。 孟夏将警员证打开递到苟震眼前:“苟主任,冒昧打扰。前几日送到您这儿的都楠小姐,现在情况如何?” 苟震微微皱了皱眉头:“都楠…你说那个送过来的时候脱水严重的小姑娘啊…现在好的差不多了,早上已经转到普通病房了。” 孟夏皱起眉头:“普通病房?谁帮她转的?” 苟震挑眉,露出不悦的神色:“她好了当然要把急诊室的床位让出来,我们这儿床位紧缺的很。不是听说她父亲被你们警察抓了吗?还有谁给她转,就按照正常程序就移过去了…” “……” 贺青上前一步:“苟主任,方不方便帮忙查一下她现在在哪个病房?” 苟震耸起眉峰:“你当我每天都很空是不是啊。找护士站的护士帮你们查…”说完低下头,继续研读手里的报告。 贺青无奈,拍了拍孟夏的肩,一起出了主任办公室。 住院部在医院的东南方位,与急诊中心大楼相对独立。 贺青拉着孟夏穿过拥挤的扶梯,刚到达急诊中心的一楼,贺青一抬眼便在攒动的人群中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高炼穿着海蓝色Polo衫,姿态悠闲地走在人群中,从容的神情显得与周围的喧哗格格不入。两旁的人似乎下意识给他让出了一条路,护士站的小姑娘偷偷举起手机,窃笑着打开了相机。 “哥——”贺青挥动双手,穿过人群挪到高炼身边,“你怎么会在这儿?身体不舒服吗?” 高炼转过身,见贺青拉着孟夏匆匆而来,脸上露出微笑:“没有,就是最近晚上睡不好,想来找我朋友拿些安眠药。没想到医院这么多人。” 身后的护士站传出几声照相的声音,闪光灯随之亮起。孟夏用眼角余光瞥见几个小姑娘争相传阅着手机,微微皱了皱眉。高炼似乎很习惯这样的景象,恍若未闻刺眼的闪光灯。 贺青朝高炼点了点头:“是啊,我也被吓了一跳,这医院里的人也太多了!” 孟夏轻轻挪了一步,挡住身后姑娘们的视线,朝高炼道:“高总在一院还有认识的人?” 高炼冲孟夏点了点头:“是啊,以前在雪梨大学的校友。对了,我们在安州还有校友会呢。贺青,下个月活动要不要来参加?” 孟夏瞥了一眼高炼自然搭在贺青肩膀上的手,微微垂下眼眸。 贺青微笑着点了点头:“好啊,没问题。哥,你晚上怎么会睡不好啊?最近压力很大吗?” 高炼微微蹙着眉头:“艺术馆的首展反响很好,现在初步计划新年要在艺术馆办烟花秀,我正在筹划这个事情呢。” 孟夏闻声抬起头,面露疑惑看着高炼:“烟花秀?安州不是禁止烟花爆竹了吗?” 高炼点了点头:“是啊。民间禁止燃放,政府牵头的新年庆祝活动不受限制。” 孟夏还想继续询问,四周忽然响起一阵喧哗。三人转过头,见连接着住院部的拐角处,三四名护士推着移动病床快速穿过大堂往手术室方向而去。周围有人在窃窃私语,说是情况已经稳定的普通病房病人忽然又发病了,要赶紧做手术才行。 贺青稍稍踮起脚,目光穿越过人流落到快速移动的病床之上。 “孟夏,是都若男!”贺青顾不得高炼,抓起孟夏的手就往手术室方向挤。孟夏匆忙转身朝高炼挥了挥手:“高总,紧急案件,我们之后再聚。” 高炼微微皱起眉头,站在原地朝孟夏摆了摆手表示理解。 急救室外,走廊上空无一人,闪着红光的“急救中”刺目而冰冷。不一会儿,走廊上响起急促的脚步声,贺青拉着孟夏匆匆而来,见手术室门已经关上,两人停在门前,不停喘着粗气。 孟夏抬眼看向同样气喘吁吁的贺青:“这个时间点,是不是太巧合了?” 贺青靠在墙边,重又梳理了一遍案情:“冷老师听到我们提起姓都的学生,对我们起疑。追查后发现都齐在市局,因此合理怀疑我们是警察,想要杀人灭口。与此同时,幕后之人发现了都若男在医院,为了保证秘密不被泄露,赶在我们到达之前杀人灭口…” 两人对视一眼,孟夏沉声道:“不止一个人,凶手是一整个互相配合的团体…” “这市局怎么回事,这几天送过来的人,一个比一个奇怪…”走廊上传来苟震的声音。 两人转过身。眉头紧皱的苟震一边走一边翻看着一份报告,旁边跟着一个年轻的医生,面带尊崇看着苟震。 “苟主任——”孟夏出声喊住了苟震,“刚刚听到您说市局送来的人,您是有什么发现吗?” 苟震调转方向朝孟夏走来:“是你啊。你自己来看看。”苟震把手上的报告递给孟夏,“是不是你们送来的人?上一个脱水到快没命了,这一个不止有电击伤,血液检测还发现了很多种功效互相矛盾的药物成分…到底是想让她镇定还是相让她狂躁?你们从哪发现的这些姑娘?” 孟夏紧皱着眉头接过苟震手上的报告。 苟震戴上眼镜,翻到血液检测那页,指给孟夏看。 “你看这个成分,主要让人兴奋。看含量应该服用了十二小时了。然后下一行,这个成分,是让人镇定的,但是两者并没有完全抵消作用,并且都会有严重的副作用…” 苟震摘下眼镜看着孟夏:“这姑娘怕是救不回来了,内脏严重受损,救回来了也会非常痛苦…你们能联系上她家人吗?来接回家吧。” 孟夏蹙眉翻看着密密麻麻的成分报告,右手忽然握起拳头轻轻敲着自己的心口,像是脱力般靠在了墙上。 贺青一个箭步上前扶住了孟夏:“怎么了?” “我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孟夏是神色颤动,抬起头幽幽看着苟震:“苟主任,以您专业的眼光,这有没有可能是在进行什么药物试验?” 苟震愣了一下,重又戴上眼镜,从孟夏手中接过报告,皱着眉头快速翻看了一遍:“正常情况下,有正常医理的医生都不会同时让患者服用这么多效用相反或相克的药物…看着是有些测试药效的样子…可是,任何新药都不能随意在人体身上试验,药监局有严格规定新药的测试程序……直接在人身上试验新药,既不道德也不合法……” “或许这就是他们想方设法掩盖的原因…”孟夏颓然坐在椅子上。 贺青坐在孟夏身旁,让他靠着自己,一边抬头朝苟震点了点头以示感谢,一边朝孟夏道:“给叶欣打电话,不要让女生们离开,明天把她们全都带来医院做血液检测,看能不能找打其他证据…” 孟夏点头掏出了手机。 苟震一行人正要转身离去,急救室的门忽然被打开。主治医生步履迟缓走了出来,看见门口众人愣了一愣,随意朝众人摇了摇头。 孟夏垂下手,这种狗血影视剧里才会出现的画面让这一天充满了讽刺。贺青松开孟夏,起身朝面目疲惫的医生道:“医生,可以可以告诉我们死因是什么?为什么会突然间猝死?” 医生微微皱起眉:“急性心肌梗死。昨天确实是情况稳定了才转去的普通病房,不知道是什么诱因导致突发心梗。” 贺青皱起眉头:“转去普通病房后她都见了什么人?有过什么反常举动吗?” 医生摇了摇头:“没有外人,就是我们值班的医生护士。” 贺青继续道:“那那个普通病房里有监控录像吗?” 医生不解地看了贺青一眼。苟震的声音从贺青身后响起:“警官,你知道这年头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医患纠纷吗?那些家属就像你现在的反应一样,只要有人去世,所有的医生护士都有了嫌疑。我现在告诉你,心梗是当代人比较常见的突发性疾病,没有其他证据,医院无法把涉及其他病人隐私的监控视频提供给你们…” 孟夏站起身挡住贺青,面露歉意朝苟震点了点头道:“苟主任您说的对,是贺青他没有说清楚。我们不是怀疑贵院的医生护士,是因为这个姑娘是一个案子的重要证人,而她在这个关键节点去世,我们怀疑是有人故意加害。如果有陌生人可以随意进出医院病房,想来也是苟主任您不愿意看到的。所以如果有可能,是否可以让我们看一下都若男转移到普通病房后的视频?您可以安排医生和我们一起看,也能够帮助我们迅速确认谁是普通工作人员,谁是陌生人?” 苟震将手上的报告递给了身后的助手,双手环抱胸前蹙眉盯着孟夏。孟夏略显苍白的面容浮现出一丝无奈的浅笑,神色坦然迎接着苟震探寻的目光。 半晌,苟震轻咳了一声,朝刚结束急救的医生道:“易桐,这个病人是你主要负责的,你陪他们去一趟监控室。” 易桐一边摘下口罩一边朝苟震点了点头道:“好的主任,我换个衣服就带他们过去。” 三人走出急诊大楼,走到后方的行政中心时,夜幕已经降临。三人走到监控室门口,里头的值班人员正在屏幕前打着盹,明灭不定的显示屏占满了整个墙壁。 “咳咳——”易桐在门口轻咳了一声,值班小哥浑身抖了一下,睡眼惺忪地转过身看向门口。见是易桐带着两个陌生人站在门边,小哥慌忙起身帮忙挡住门:“易医生?这么晚了您怎么会来这边?” 易桐向值班小哥简单说明了一下情况,小哥快速调出了早上普通病房的监控视频。 三倍速下的病房内川流不息。都若男的病床在最里面,两边没有陪床的人,显得与周围热闹的环境格格不入。偶尔有护士进来送药或量体温,易桐也因例行巡视出现了两次。 “停——”孟夏忽然低喝一声。 小哥按下暂停键。画面之上,一名身着深蓝色衣服的男子正往都若男床位方向走。 孟夏紧盯着屏幕:“往回调二十秒,恢复成正常速度。” 监控摄像头的像素感人,孟夏仍然在正常播放速度下认出了这名嫌疑人。似乎是隔壁床位病人的家属,看起来是位年轻的男子,监控画面上,那人小心翼翼走到了都若男床边,俯下身确认了床上的人还在熟睡,又从口袋里掏出了一粒什么东西,放入了床头柜上的水杯里… 孟夏皱起眉头:“易医生,你认识这个人吗?” 易桐俯下身,面露为难道:“看不大清楚。但应该是哪个床位的家属,不然不能随意出入病房还没有人注意的。” 孟夏直起身,转过头看着易桐:“你们这儿有访客登记表吗?” 易桐点了点头:“护士站那儿有,我带你们过去。” “孟夏——”孟夏闻声转头,贺青仍旧微蹙着眉头俯身盯着眼前的屏幕,“我好像知道他是谁了…” 孟夏挑了挑眉。贺青让值班小哥把画面放大,一边指着屏幕上的背影一边朝孟夏道:“你看他的衣服,这件深蓝色的,像不像你家楼下那个小保安?发型也很像…” 孟夏紧皱起眉头。 护士站的访客登记表确认了贺青的猜想,海洲的名字赫然在列。见到海洲的名字,易桐的脸上露出赞扬的神色:“你们是说那个孩子呀?” 两人面面相觑。贺青道:“易医生认识海洲?” 易桐点了点头:“我们这儿的医生护士都认识。小洲是个有孝心的好孩子,据说一边打工一边上学?他妈妈得的是慢性病,只能在医院养着。小洲基本每天都来医院,一来二去就和医生护士都熟了…” 孟夏微微皱起眉头。他认识的海洲也是这样一个勤奋又努力的好学生,哪里出了问题… 贺青抬头看了孟夏一眼:“不要先入为主。现在怎么办?先回警局提审冷老师,还是先找小洲?” 孟夏揉了揉太阳穴,抬头看了一眼外面已经快泛白的天幕,目露疲惫朝贺青道:“先回家吧。” 贺青挑眉看着孟夏:“回哪个家?” 孟夏瞥了一眼贺青,精力充沛的年轻人看起来像是尾巴快翘上天的萨摩耶。孟夏神色淡淡,似乎没有精力去理会年轻人的小心思:“找小洲…” “好的孟队!”贺青不顾易桐诧异的神色,径直上前勾住了孟夏的肩膀,推着他往门外走。 易桐盯着两人勾肩搭背离去的背影,满头写满了不解的问号。 ☆、德(10) 夜色清冷而淡漠,漫天繁星隐藏在厚重的云层之下,似乎正在酝酿着什么不可为外人道的隐秘。 这一天有点长,长到孟夏望着沉沉夜幕,仍旧不敢去回想所有巧合或真心。 生活有多讽刺,努力昂然向上如都若男,被亲生父母放弃、被养父利用、被方下德折磨、被孙昭昭绑架…连离开这个世界都是这样莫名其妙的理由。 贺青转头看了一眼沉默不语的孟夏。右手离开方向盘,伸向副驾驶那边,握住了孟夏冰冷的手指。 孟夏下意识挣扎了一下。 贺青收紧手上的力道,眉头微微皱起:“你后悔了?” 孟夏转过脸,还有一场本不该发生的爆炸和一个不该招惹的人。 孟夏收回飘散的思绪,看了眼眉头紧皱的贺青,这个表情不适合他:“没有…我是怕你后悔…” 贺青转过脸看了看神色仍旧苍白的孟夏:“我为什么会后悔?你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吗?” 孟夏略显无力地勾了勾嘴角:“你比我年轻的多,也好看的多,你有更多更好的选择…” 贺青勾起了唇角:“你觉得我好看?所以你喜欢我什么…”贺青微微皱起眉头,“难道是因为我的盛世美颜?” 孟夏轻笑了一下:“不是还欠你半块姜吗?” 贺青挑了挑眉,故意拉长声调道:“孟夏!你太重口味了!谁碰了你的脚底板你就喜欢谁吗?” 这样的生命力似乎孟夏从心底里舒缓了过来,他回握住贺青的手,轻轻挠了挠他的掌心:“你还记得。那你呢,喜欢我吗?” 贺青转过头看着孟夏,眸色间似乎有某种情愫在涌动:“孟队,你是在撩我吗?” 孟夏停下手中的动作,转过头看着窗外。 贺青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撒娇似的委屈:“见你第一面时我就那样了,你不知道吗?” 孟夏垂下眼眸。少年人的爱恋总是来像一团火、去似一阵风,然后留下漫天暴雨,淋湿不肯离去的人。可是他不能要求贺青许下永恒的诺言,不能以爱的名义捆绑住任何人。如果贺青明天就厌烦了自己… 夜晚总有多情而撩人,孟夏惊觉自己变得像刚谈恋爱的少年一样敏感而纤细。 孟夏紧了紧手上的力道,闭上眼靠在了椅背上:“我知道…” 月亮照着夜归的人,孟夏和贺青一前一后走进公寓的大门。 小洲神态自若抬起头,冲两人笑了笑:“孟队,今天回来的晚。贺老师,又来借宿吗?” 贺青微笑着走向他:“小洲洲今天值夜班这么辛苦?” 小洲点了点头:“下周期末考试就来不了了,想多攒点钱…” 贺青挑了挑眉,转身看了看孟夏,又朝海洲道:“攒钱?小洲你要急需用钱的地方吗?有什么困难跟我和孟队讲…” 小洲瞬时涨红了脸,一边摆手一边起身道:“没有没有…是我妈妈,老毛病了,需要经常住院,所以要攒医药费…我生活费不缺的,谢谢易老师…” 见海洲主动提起,孟夏微皱着眉走上前,站在贺青身侧:“小洲,你今天上午是不是去医院看你妈妈了?” 小洲愣了一愣:“孟队你怎么知道?因为今天值晚班,我就早上去了…” 孟夏神色严肃盯着海洲:“你是不是给同病房的女患者下了药?” 小洲的脸上露出迷茫的神色。墙上的挂钟发出规律的嘀嗒声,海洲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微笑朝孟夏道:“孟队你误会了,那不是什么药,那是维生素泡腾片…” 孟夏眉头微蹙:“维生素泡腾片?” 小洲神色自然地点了点头:“是啊…” 孟夏继续道:“那你为什么无缘无故要给陌生人的水里加维生素泡腾片?” 小洲道:“是这样的,我给我妈去买饭的时候碰到了那个姐姐的男朋友。她男朋友说她平时吃蔬菜少,要喝泡腾片才行,所以麻烦我把泡腾片放在她杯子里…” 孟夏带着探寻细细查看着海洲细微的表情变化:“男朋友?那他为什么不进去照顾他女朋友?” 小洲道:“我也是这样问的。他说因为她爸妈不同意两人交往,他们是偷偷交往的。他怕万一在医院里撞见女朋友的家人,解释不清…” 孟夏忽然觉得心口堵得发慌:“她男朋友长什么样子?” 小洲像是终于意识到了什么,目光颤动在两人身上来回:“孟队,发生了什么事,你为什么这么关心那个女生,她男朋友有什么问题吗?” 贺青目露担忧看了看孟夏,又伸出手拍了拍海洲的肩膀道:“不要担心,没什么大问题。只不过那女生喝了那泡腾片好像有点不适,医院就报了警…” 小洲神色颤动满脸惊恐道:“我…贺老师…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那个男人拜托我帮忙,我想着平时也总麻烦其他病床的人照顾我妈,就答应了…” 贺青点了点头:“你不要紧张,你先想一想,还记得那男朋友长什么样吗?” 小洲满眼惶恐,口不择言道:“他…没有你帅…” 贺青挑了挑眉:“还有呢,穿什么衣服?多高?有什么特别的特征?” 小洲的双手微微颤抖:“我……” 贺青轻轻叹了口气:“算了,如果你想起来什么,记得随时跟孟队说。” 贺青刚要离开,忽然又停下来,神色微沉认真盯着小洲道:“小洲,如果想让孟队帮你,就要说实话。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情没有告诉我们?” 小洲低下头,脸上露出羞愧的神色,支支吾吾道:“他…他给了我两百块钱…我…我很缺钱…” 贺青似是终于松了口气,小洲的行为有了合理的动机解释:“那钱呢,在你身上吗?” “在的在的——”小洲抓身去掏自己的钱包,忽然一拍脑袋道,“我想起来了,他戴着手套。好像…” 贺青挑眉:“好像什么?” 小洲顿住掏钱的动作,抬眼看着贺青道:“好像是医生平时戴的手套,因为在医院里,所以我没觉得有什么奇怪…” 孟夏皱起眉头:“这样就不会留下指纹…我猜,他给你钱的地方是在某个角落里?” 小洲瞪大双眼点了点头:“孟队你怎么知道?在一个很隐蔽的拐角处,我还是第一次知道医院还有这么个地方…” 贺青转过头看着孟夏:“怎么说?” 孟夏道:“虽然说医用手套很常见,可是出现在这个场合里…我更倾向于认为这个人本来就在医院里工作,而且必然很清楚医院的结构布置,所以会有意识避开监控的位置…小洲没见过他,所以他很少、或者说从来不会出现在住院部…” 贺青抬头看了看满脸惊恐的海洲,面露不忍,微叹了一口气道:“小洲,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知道蝴蝶效应吗?你以为的举手之劳,可能引发地球另一边的一场海啸…” 海洲身形微颤,轻轻扶住了桌沿。孟夏道:“值班结束了去市局找葛星,让他给你做个笔录。” 海洲眼眸微垂,神色晦暗轻轻点了点头。 东方已经翻起鱼肚白。孟夏看了看公寓楼大门外,似乎在犹豫接下去的行程。 贺青朝他眨了眨眼:“孟队,我想喝咖啡。” 一夜未睡,贺青的双眼仍旧亮的吓人。孟夏忽然有种上了贼船的错觉。 孟夏垂下眼眸,不置可否转身朝电梯走。贺青脚步轻快地跟了上去。 电梯门刚一合上,贺青就占着身高优势来了个壁咚,故意露出小臂线条撑在孟夏身体两侧,身体紧紧贴在孟夏身上,露出由心而发的甜笑。 孟夏淡淡瞥了他一眼:“干嘛?” 贺青仍旧维持着痴汉一样的笑容:“高兴。” 孟夏又看了他一眼:“高兴什么?”忽然像是感觉到什么,孟夏的双颊飞上一丝红晕,“高兴就高兴,你这么兴奋干什么,这是在电梯,有摄像头…” 贺青挑起眉毛:“意思是没有摄像头就没关系了?” 孟夏用手肘推开贺青:“别闹,到了。” 孟夏刚刚把公寓门解锁,还没反应过来,贺青忽然往前一步推开了门,一把把他拉了进去。 公寓里还有点暗,孟夏刚想顺手开灯,身后的门就被贺青一把锁上,同时锁住的还有他的双手。 贺青把孟夏的双手推到他身后,向前两步把孟夏推到墙边。带着一丝霸道和一丝小心翼翼,贺青轻轻压在了孟夏身上。黑暗中的呼吸越发粗重,一下一下掠过孟夏的鼻尖和耳侧。 隐去了视觉的直观,触觉和听觉越发敏感。孟夏感觉自己的一切神识都淹没在了名叫贺青的海洋里。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孟夏压低了声音,微哑着喉咙:“你干什么…” 略带嘶哑的性感撩拨了贺青的神经。贺青用行动代替了回答。 贺青的唇不像他的轮廓般棱角分明。他的唇柔软、深情、霸道里还带着挑逗。 孟夏感觉到贺青把舌头伸了出来。 他微微睁开眼,窗帘背后已泛起隐隐的橙红。一夜未睡的疲惫化作了此时的放肆。他已清醒太久,此刻疲惫到极点的神识让他不愿再保持清醒。孟夏闭上眼,回吻了过去。 ------------------灯-------------------------------------- 孟夏顿了一顿。还没作出回应,口袋中的手机不合时宜地震了起来。 贺青紧贴着孟夏的耳侧呢喃:“别接…” 孟夏轻轻推了推他:“别闹…” “靠…”贺青眼中似要喷出火来,不情不愿松开孟夏,转身进了洗手间。 “喂,老大,你今天什么时候进办公室?”葛星轻快的声音从电话那头响起。 孟夏挑了挑眉:“你打电话就为了问这个?” 葛星的语调仍旧欢快:“是啊…” 孟夏抬头看了看紧闭了洗手间,门里传出哗哗的流水声。 “过一会就去,怎么了吗?” 葛星道:“方下德实验室的负责人有眉目了。” 孟夏道:“好,一会局里见。” 孟夏又看了看洗手间的门,轻轻叹了一口气,起身走到厨房煮咖啡。 孟夏刚把两个鸡蛋打进平底锅,洗手间的门被推开。 孟夏没有回头。贺青湿漉着头发凑到孟夏身后,见他仍然没有反应,像是委屈的小兽似的把头放到孟夏肩上。 孟夏侧过头:“快去把头发擦干…” 贺青挑起眉:“你就只看见了头发?” 孟夏转过身,贺青光着上身站在他面前,水珠从发梢滴落到胸前。 孟夏垂下眼:“把衣服穿上。” 贺青上前一步抓住了孟夏的肩膀:“孟夏,你真的喜欢我吗?” 孟夏抬眼看着贺青略带委屈的面容,心下叹了一口气。 --------------------灯---------------------- 孟夏瞥了他一眼:“满意了吗?” 贺青的眼中又沾上了情=欲的气息:“你,你从哪学的这些花招?” 孟夏转过身照看锅里的鸡蛋:“看见你,就会了。” 贺青从后面环抱住孟夏,轻轻啃着他的脖子:“孟夏,你真好看…” 孟夏把咖啡杯递到他嘴边:“跟抹了蜜一样。快喝,喝完去局里。” 贺青挑了挑眉:“孟队,我这么努力办案,会有奖励吗?” 孟夏仍旧微垂着头:“你要什么奖励?” 贺青喝了一口咖啡:“你说呢?” 孟夏顿了一下手里的动作:“你很着急吗?” 贺青愣了一下:“什么意思?” 孟夏转过身看着贺青:“我说,你很着急想跟我在一起吗?” 贺青认真点了点头:“当然。” 孟夏的眼中似有看不清的情绪:“然后呢?” 贺青放下手里的咖啡杯:“什么然后?” 孟夏的语气有些急促:“我说,在一起,然后呢?” 贺青有些莫然:“然后就在一起啊…” 孟夏仍旧定定看着他:“如果我们要在一起很久,为什么要这么着急呢?” 贺青微微皱起眉头,似乎不理解这中间有什么逻辑关系:“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我们不应该在一起吗?要等什么?” 孟夏的神色有一些黯然,似乎既不满意贺青的回答,也不满意这么扭捏的自己。 两人相顾无言,早餐吃的很安静。窗外的棕榈迎着晨风在朝阳里轻摆,阳台的巴西木耷拉着脑袋,似乎在烦恼即将而来的盛夏,公寓里好似凝固了一般,只有厨房里传出流水冲刷餐具的声音。 贺青站在一旁看孟夏微蹙着眉头忙前忙后,忍不住开口:“孟夏,你怎么了?” 孟夏停下手中的动作,定定看着流水滑过盘子上的泡沫,脆弱而虚幻的纯白瞬间化为乌有。或许感情就是这样矛盾,伴随着种种猜忌、怀疑和不安。不相信自己,也不相信对方。言语那么脆弱,可陷入爱中的人们却只愿意相信最为直白和简单的言语,人们称之为誓言。 孟夏转过身看着贺青:“贺青,你爱我吗?” 贺青愣在了原地。 ☆、德(11) 无论风霜雨雪,晴天丽日,市局的早晨一贯忙碌而有序。 这一日的天边堆积着厚厚的积雨云,狂风扫起满院紫藤萝残瓣,落叶堆叠,院里凭空染上了几分萧瑟气息。似是担心随时可能到来的雷雨,市局门口来往的行人纷纷加快了脚步,目光却不自觉追随着迎面而来气质出众的两人。孟夏和贺青穿着平日的休闲服装,互相没有交谈,似心事重重不紧不慢踱进了市局大门。 葛星神色疲惫举着茶杯从茶水间走出,远远看见孟夏和贺青顶上飘着乌云经过了办公室的大门。葛星快步回到自己座位,转动椅子绕到叶欣身边,眼睛看着门边的两人道:“欣姐,看那边,今日诸事不宜。” 叶欣转过头看向门边,两人一反常态,互相没有眼神交流、一路沉默着走向座位边。叶欣拿起桌上的资料,拍了拍葛星道:“走,去会议室。” 见叶欣和葛星起身,孟夏径直转了个弯往会议室方向走去。 叶欣上前一步拉住了贺青,神色严肃道:“什么情况?吵架了?我们孟队脾气这么好,你干什么了?” 贺青抬眼看了看孟夏的背影,没作任何解释,不发一言跟着走向会议室方向。 叶欣和葛星面面相觑,满头问号地跟了上去。 会议室里,叶欣将手上的资料分发给其他三人。孟夏慢慢翻看着手里的资料,右手的笔轻轻敲着桌面:“叶欣,你先说。” “好的。”叶欣走到会议室前方,“老大,昨天完成了方下德六十三名女生的笔录。根据你的提示,我们后续追问了所有女生是否有被要求服用不明药物。经确认,她们确实被要求定期服用药物,并定时回报身体反应…今天我会再带所有女生到一院体检,检查他们身上是否有电击痕迹以及血液成分检测…可惜昨天的爆炸把学校人事档案全部都炸毁了,并没有留下其他什么可供利用的线索。但你说的冷老师已经在局里呆了一晚,随时可以提审。” 孟夏点了点头:“葛星?” 葛星和叶欣交换了一个眼神,孟夏的心情似乎差到了极点。葛星看了一眼低头不语的贺青,乖巧道:“老大,我市每个医药实验室都要有负责人的注册信息,昨天我和药监局的相关人员取得了联系。方下德的实验室注册的负责人是齐修。” 孟夏蹙眉抬起头:“齐修?” 葛星点了点头:“对,就是你那个朋友齐修。” 孟夏合上资料夹:“好。先审冷老师,再去找齐修。” 拘留室里的一夜似乎并未给冷老师造成多大影响。审讯室里,冷老师依旧保持着和前一日一样的得体妆容,只脸色稍微显得有些憔悴。 孟夏面无表情走进审讯室,冷老师神色平静抬起头淡淡地看了一眼,似乎并不意外孟夏的身份。 孟夏径直坐到冷老师对面,一动不动定定看着她。冷凝似乎受过严格的反审讯训练,或者说她的心理素质实在太好,在这样冰冷的环境中仍旧不卑不亢、不露惧色。 孟夏不露声色道:“冷老师,您怎么称呼?” 冷老师瞥了一眼孟夏,勾了勾嘴角道:“冷凝。” 孟夏点了点头,低头翻阅手上的资料:“冷老师,您是什么时候发现我的身份的?” 冷凝眼神中闪过一丝微光,情不自禁笑了起来:“从您朋友提到老乡姓都的时候。或者说从见到您两位的第一眼起,就觉得不对劲。从来没有形貌这么好的外省人亲自跑来帮什么妹妹办过入学。跟您一起来的那位朋友,他一身行头就够普通高中生一年学费了。” 孟夏点了点头:“原来如此,冷老师好眼力。那您为什么还要带我们进入校园呢?” 似乎不解孟夏怎么会问出这么简单的问题,冷凝挑了挑眉,伸手抬了抬眼镜道:“孟警官没听说过请君入瓮吗?” 孟夏的眉心跳了挑,眼角扫过冷凝嘴角噙着的一抹近似嘲风的微笑:“我有说过我姓孟吗?” 冷凝不禁笑了起来:“孟警官真的有那么好奇我是怎么知道您的姓的吗?” 孟夏转动着手中的水笔,微微眯起了眼。冷凝的表情从容而淡定,似乎凭借着什么强大的倚仗所以显得无坚不摧。 “你们建立这个学校的目的是什么?” 冷凝仍旧保持着疏离的微笑,语调轻佻道:“为了给女生们一个接受平等教育的机会。” 孟夏挑起眉。 时钟嘀嗒,监控室里只剩下呼吸声。孟夏的表情似乎愉悦了冷凝,不出片刻,冷凝重又笑了起来:“既然已经知道了,孟警官又何必再问这些没有意义的问题呢…” 孟夏身体前倾,似要洞悉冷凝没有说出口的话:“为了进行违禁药物的人体实验…” 镜框后不自觉闪过一丝波动,冷清噙着冷笑点了点头。 孟夏靠向椅背,手中的水笔一下一下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我不是很理解,扶桑制药厂有这么多政府补助,有国内最先进的实验室设备,为什么要这么大费周章在方下建一个学校呢?” 冷凝伸手撩了撩耳边的碎发,手铐叮当作响似乎丝毫没有影响她的心情。 孟夏继续道:“除非…这个实验室和扶桑制药厂本身并没有那么大的关系…只不过是假借了扶桑制药厂的名义。而扶桑制药厂…我们都知道,只要有经济利益,什么都做得出来…” 冷凝的脸上闪过一丝不经意的诧异,随即又恢复成古井无波模样,淡淡道:“孟警官有没有听说过过慧易夭啊?” 孟夏神色淡淡点了点头:“这不是个成语。所以这个实验室,本来就是和方下德一体的…你们绕过药监局规定的合法流程,直接在人体上实验,到底是为了研制出什么药物呢…” 冷凝微微勾起嘴角,眸色深沉落在虚空,似乎在听孟夏讲着什么没有意义的废话。 孟夏淡淡瞥了她一眼,继续道:“这是个比较困难的问题。我想,药物本身和性别没什么关系,学校里全是女生只是因为女生比较容易被社会和家庭抛弃,比较好控制…如果不是性别,那就只能是情绪了…方下德的女生最大的特点就是情绪稳定…” 冷凝的表情微微凝滞,目光落在孟夏神色淡然的脸上。 似是很满意冷凝的反应,孟夏勾了勾嘴角:“冷老师,谢谢你的时间。我还有最后一个小问题不是很理解,从你确认我们身份到爆炸发生,应该有足够的时间离开方下德,所以学校里的其他老师也都走了,包括实验室里的人…那你为什么乖乖留在办公室等着被警方抓住呢?” 冷凝的脸上重又浮现出一丝冷笑:“为了方便警察同志结案。” 孟夏点了点头:“舍车保帅,冷老师的象棋玩的不错。” 冷凝默然不语。孟夏向后一仰,睨看着冷凝道:“不对,不是冷老师的棋艺。冷老师只是别人棋盘里被弃掉的车而已…” 似乎不屑孟夏直白的挑拨离间,冷凝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冷笑:“为了更大的正义,总要有一些小小的牺牲…” 孟夏微微皱起眉:“更大的正义?” 冷凝凑上前,趴在审讯桌上看着孟夏:“孟警官,你说这些女生,父母家人不需要她们、社会也不需要她们,她们来到这个世界就是别人的负担。来到方下德,至少能被作为实验品,能为其他人作出一点贡献,有什么不对吗?” 孟夏冷淡疏离的神情出现一丝破碎,他不可置信般冷冷看着冷凝:“你也是女人,你和这些女生有什么不同?谁给了你们审判的权利,来决定别人生命的价值?” 冷凝倚靠在椅背上,目色疏离看着一桌之隔的孟夏。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冷凝勾起嘴角,不紧不慢把手伸向桌面,用食指在桌面上画了一个字母。 孟夏神色骤变,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目光阴冷看着冷凝。 冷凝倏然一笑,摘下大红边框的眼镜,露出妩媚迷人的双眼:“孟警官可真是贵人多忘事…” 观察室里,葛星和叶欣面面相觑。审讯室里的孟夏双手握拳撑在审讯桌上,脸上因为压抑的愤怒呈现出骇人的红色。贺青神色骤变,猛地从叶欣手中抢过对讲机大声道:“孟夏,冷静,别被她影响。她在试图影响你的情绪。” 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孟夏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松开双手重新坐到了椅子上。 观察室里,叶欣一脸不解,转过头看着贺青道:“冷凝写了什么,老大怎么会突然这么激动?” 贺青紧皱着眉摇了摇头,目光仍然追随着审讯室里的孟夏:“看着像个N,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意义…” 审讯室里,孟夏似乎已经恢复平静。他站起身,状若沉思绕着审讯室走了两圈,最后停在审讯桌前,居高临下看着冷凝道:“方下德那个实验室,用的是谁的名字?” 冷凝似乎没有被孟夏的气势吓到,微微挑了挑眉道:“这还没查出来吗?以我对孟队的了解,现在应该已经查到负责人名字了…” 孟夏微蹙起眉头:“给都若男下药的是海洲,实验室的负责人名字是齐修…你们对我身边的人倒是很了解…” 冷凝又笑了起来:“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孟队你可是我们老大的知音呢…” 冷凝笑的张狂,孟夏觉得一阵反胃,直起身径直离开了审讯室。 ☆、德(12) 雷雨过后,院中的紫藤萝已经凋谢,留下满地紫色的零落,随风卷入两侧的花坛。 会议室里,孟夏双目失焦坐在转椅上,眼神茫然追逐着随风逃逸的紫藤花瓣。 会议室的门无声被打开,贺青举着两杯咖啡走了进来。孟夏仍旧眼眸微垂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贺青举起温热的咖啡杯贴在孟夏脸上。孟夏回过神,接过咖啡,抬起头淡淡看了贺青一眼。 有意或是无意,贺青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了两人先前的尴尬,他拉开转椅坐在孟夏边上,边喝咖啡边道:“倾诉是纾解压力最好的方式之一,如果你需要,我随时在这。” 孟夏喝了一口咖啡,仍旧半睁着眼,一动不动。贺青靠在椅背上,目光追随着院中的草木。雷雨过后的院子满地零落,天空却显露出了难得一见的蔚蓝。不知名的鸟落在窗台上,叽叽喳喳喧闹个不停。 正当贺青以为孟夏不会开口时,略带喑哑的嗓音在他耳边响起:“两年前的安州特大型爆炸案,你知道吗?” 贺青转过头,孟夏的神色依旧平静,只指尖微微的颤抖出卖了他内心的不安。 贺青点了点头:“他们都说,你是因为那场爆炸才会从省局调到市局…” 孟夏又喝了一口咖啡,眼中流露出追悔和感伤:“那时的我太年轻,太自信了。于江不止一次劝我谨慎行事,只是在那之前我从没判断失误过,哪会听得进他的劝告…那次我得到了一个线人的消息,说城东仓库会有非法药品的交易。我召集队里大部分精英警力赶到城东…在最后关头,线人又放消息说,他搞错了,交易地点应该是在城西…大批警力的移动太惹人注目,我只跟省厅…就是你爸打了招呼,就和于江两个人去了城西…” 孟夏闭上双眼,眼角淡淡的细纹处染上了一点绯红。贺青伸出手,指腹轻柔抚过孟夏的眼尾,替他拂去那颗还未掉落的珍珠。 “那是一辆货车…我们一上车,车门就关上了…我和于江还没反应过来,车子就动了起来。如果只是我们俩中了陷阱该有多好。那个车厢没有任何出口,我和于江摸遍了能够够到的每一处,还是没有找到出去的方法。也不知道开了多久,久到我已经分不清方向的时候,车厢里忽然传出了机器发出的指示声。那声音说城东仓库里全是化学制品,说这个世界多么荒唐,说我们警察多么荒谬,口口声声说要保护公民安全,每天生活在□□堆边上都没有发现,还好意思自称人民的守卫者…” 孟夏轻轻揉着胸口,好像有千斤重负压在了他的心上。 “那声音说,他会让这个城市的人知道警察是多么可笑的存在,他们和所有普通人一样,只关心自己的死活…他说,他会把车厢里的画面现场直播出去,如果我和于江有一个人死,那城东的人就能活…如果我们两个人都想活,那半座城的人都得死…” 孟夏缓缓睁开眼,转过脸幽幽看着贺青:“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贺青的目光温柔而缱绻:“无论你做了什么选择,错的都不是你,而是这个自诩为上帝的人…” 孟夏愣了一愣。果然是他爱的人啊,是把他拉出黑暗的人,是照亮他生命的光。 孟夏收回目光,带着些微的哽咽道:“于江…有妻有子…他说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不应该葬送在这么无聊的地方…他举起我的手,朝自己的太阳穴扣动了扳机…他流了很多很多血,怎么止都止不住…可那个声音说,这违反了他的规则…” 贺青皱了皱眉:“所以爆炸还是发生了?” 孟夏点了点头:“爆炸发生后,人们才知道市中心竟然有这样一个化学用品仓库…对市政府的谴责超过了对真相本身的探究…市长引咎辞职,新的规划方案马上定了下来…热热闹闹的设计方案比赛、轰轰烈烈的招商动工…安州的经济发展的更好…没有人在意所谓真相,没有人记得曾有人为此付出生命…” 贺青转过头看着孟夏:“你为什么会忽然想起这些,冷凝跟你说了什么?” 孟夏停顿了很久,久到院中的水泥地散去了雷雨的行迹,窗前的鸟儿扑腾着翅膀飞向高空。 “那辆车最后停在了省厅门口…厅长怕我受不了打击,临时决定把我送走…他们在车上唯一搜到的线索,就是这个…” 孟夏举起右手,在空中画了个Z。 贺青皱起眉头:“Z?佐罗?” 孟夏惨然一笑:“或许于江的选择出乎他们的意料,那天的画面没有被现场直播,他们另外做了一个视频发给省厅…他们自称正义的化身,是为了正义而存在于世的□□者…多么可笑,正义的使者毁了半座城,城里的人们还给他们献上了鲜花和掌声…” 孟夏放下咖啡杯,从袋中掏出钱包,将那张女生的照片取出举到了贺青眼前:“这是于江的女儿,是于江扣下扳机前唯一放心不下的人…以前还喊过我叔叔…那天以后,我再也没见过她…” 贺青看着照片上笑靥如花的脸:“这件事告一段落后,你想去看看她们吗?” 孟夏动了动嘴唇,没有作答。 贺青放下咖啡杯,单膝跪在地上,伸出手轻轻抱住了孟夏:“人们为了合理化自己的虐待欲和犯罪动机,总会给自己的行为寻找各种各样冠冕堂皇的借口。孟夏,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情,不要对自己太苛刻…” 孟夏身体前倾,轻轻靠在了贺青的肩上。 “咳咳咳——老—老大——”会议室的门再一次被无声推开,一脸慌张的葛星举起手挡住了自己的眼睛,磕磕巴巴道,“我,我什么都没有看见…” 贺青抬起头,挑眉看着葛星。每次都在关键时候出现,此时的葛星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成功登上了贺青黑名单榜单的首位。 贺青松开手站了起来:“找孟队什么事?” 葛星仍旧挡着自己的眼睛:“老大,我们要去找齐修了吗?” 孟夏点了点头:“一会儿就去,你先出去吧。” “好的老大!”葛星慌不择路地冲进茶水间,一边咬着指甲,一边神色慌张看着门外的人来人往。 叶欣举着杯子走了进来,一边拿起茶包一边朝葛星道:“怎么了,这么慌张?” 葛星哭丧着脸一把拉住了叶欣的衣袖:“欣姐,怎么办啊,我感觉自己要被灭口了…” 叶欣挑了挑眉,一边往杯子装热水一边道:“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葛星的眉头聚在了一起:“我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 叶欣举起茶杯吹了吹热气:“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什么东西把你吓成这样?” 葛星露出谨慎的神色,把头探出门外四下张望了一下,见没人注意到茶水间的动静,葛星顺手把门关上,凑到叶欣耳边压低声线道:“我看见老大和贺青…” 叶欣下意识俯下身,瞪大了八卦的双眼看着葛星:“看见他俩在干嘛?” 葛星直起身,嫌弃地看了一眼叶欣:“欣姐,你这是什么眼神…” 叶欣一把抓住葛星的小臂,收紧力道:“快说,他们在干嘛?” “抱,抱在一起…”葛星臂上吃痛,眼泪汪汪看着叶欣。 叶欣松开紧握着葛星的手,不屑道:“就这样?” 葛星一边揉着自己的手臂一边道:“你还要怎样?” 叶欣甩了一下干净利落的短发:“切,姐早见过了…” 葛星似乎需要外力来拖住自己惊骇的下巴:“什…什么…你早就知道他们是那种关系?” 叶欣挑眉看着惊诧的葛星:“他们互相喜欢这么明显的事,你没看出来?” 葛星似乎受到了极大惊吓,开始不自觉的结巴:“是…是很明显…可…可是他们都是男人…” 叶欣喝了一口茶,目露不屑睨看着葛星:“我说葛星,这都什么年代了,你这观念是上个世纪的吗?” 葛星面露懊恼:“不是,就是一下子有点难以接受…而且那个贺青一看就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能对咱们老大好嘛…” 叶欣把杯子放到茶几上,恨铁不成钢地拍在葛星肩膀上:“啧啧啧…这你就不懂了,有些男人啊,看着招蜂引蝶的,实际上就差把专一两个字刻在脸上了…” 葛星把叶欣的手打掉,挑眉看着叶欣:“你怎么知道贺青是这样的人?你见过?” 叶欣瞪了一眼葛星,重新举起杯子道:“咱们和他认识有一段时间了吧,一起办过好几个案子了吧,除了办案需要,你见他真的招惹过谁吗?平时那眼珠子就差挂在老大身上了…放心吧…” 叶欣喝了一口茶。葛星仍旧神色纠结:“可是…” 叶欣脸上露出明显的不悦:“还可是什么?” 葛星犹豫道:“不是听说他们老外都很开放的…你说他和老大到底进行到哪一步了?” 两人身体前倾撑在茶几上,双手托腮齐齐陷入了哲学式的深思。 ☆、德(13) 越来溪依旧绿波荡漾,安州大学依旧满是青春气息。 化学实验室的门口,孟夏和贺青站在离门口几步远的地方,远远看见齐修刚走出实验室就被一群学生围在了中间,正面带笑容耐心解答着学生七嘴八舌的问题。 人群稍稍散去,齐修抬起头,走廊里的两人生的养眼,贺青倚靠在墙边姿态慵懒,孟夏站的笔直,朝他挥动着右手。齐修朝周围的几个学生摆了摆手,面带笑容朝两人走了过来。 “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孟夏冲齐修笑了笑:“正好路过,想到很久没见你了。怎么样,有空一起喝杯茶吗?” 齐修抬起手看了一下表:“正好快午饭时间了,我带你们去校外吃个饭吧。正好你也那么久没有回来了,尝尝味道变了没有…” 孟夏点了点头:“好。” 美食街依旧喧嚣如昨,消失的玩偶店没有停下任何人的脚步。 齐修带着两人穿过人流,一边朝贺青介绍道:“这美食街是后来修建的。我们那时候还没有美食街呢,每次社团活动后孟夏就会带我们来这儿的小餐馆犒劳我们…那大爷大妈现在还在呢…这可是我们的青春回忆啊…” 说话间,一间略显冷清的门面出现在了三人面前。齐修继续道:“现在的孩子们估计都快记不得食物本身的味道了,什么都要辣、要重口味…这家这么多年基本每涨过价,是真正的良心卖家…” “齐老师,来了啊…”面目慈祥的大妈似乎对齐修非常熟悉,往外迎了出来,“今天还带了朋友过来?” 齐修点了点头:“大妈,还记得孟夏吗?以前读书时候一直和我一起来的?他是我们社长,有印象吗?” 大妈微微皱起眉头:“不记得喽,人老了记不住事。么的事,只要是安州大学的学生,喜欢吃老头子做的菜的都欢迎,快进来快进来…” 大妈一边往里走一边还在嘀咕:“小伙子长的好看的,怎么不记得了呢…” 跟在后头的贺青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齐修转过头看向贺青:“怎么了?” 贺青笑道:“没事,我高兴…” 齐修又转过头看了看孟夏,见他神色如常,不理会小年轻的奇怪脑回路,跟着大妈走了进去。 贺青伸出手,指尖掠过孟夏温热的掌心,贺青轻轻凑上前在孟夏耳边道:“这个地方藏龙卧虎,大妈和我一样有眼光。” 鼻息拂过耳侧,孟夏微微红了耳廓,没有作声,快步跟着齐修走了进去。 齐修一边点菜一边朝贺青介绍道:“我们每次来这儿,孟夏总要点这道赤豆酒酿小圆子,这是他的最爱了。哈哈哈,那会儿我们老嘲笑他,一个大男生喜欢吃这种腻乎的东西…” 贺青似乎没有听见齐修的后半句话,自顾自点了点头道:“好,一会我就去请教大爷怎么做。” 齐修抬起头,眼中露出疑惑的神色:“你也喜欢?” 孟夏一脚踩在了贺青脚背上。贺青倒吸了一口凉气,控制着扭曲的表情道:“对…我最喜欢了…” 齐修的目光在神色各异的两人身上来回:“那感情好,你口味和孟夏还挺像。” 孟夏喝了一口茶,打断了两人的对话:“齐修,我听说你单独在校外开实验室了?” 齐修露出疑惑的神色:“没有啊,你听谁说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安州大学的科研任务有多重,哪还有时间赚外快啊…” 孟夏微微皱起眉头:“那你知道方下德吗?或者扶桑制药厂的实验室?” 齐修露出思考的神色:“扶桑制药厂当然知道,方下德是什么东西?也是个公司吗?我没听说过扶桑制药厂的实验室啊?” 齐修举起桌上的茶杯,忽然像是恍然大悟道:“孟夏,你是特地来找我的?出了什么事?” 孟夏神色严肃:“那你知道你的名字被挂成了某间实验室的负责人吗?” 齐修双眉紧蹙,眼中露出不解的神色。半晌,像是终于回忆起来什么,朝两人道:“我想起来了,有这个可能。我有一个师弟,现在在一院当主任药师。前两年跟我说他想在外面组一个自己的实验室,但是他年限不够,而且他们医院对这些事管的很严,就用了我的名义…就只是挂个名而已,你不说我都想不起来了…怎么,这实验室出什么问题了吗?” 孟夏和贺青对视了一眼:“你师弟叫什么名字?” 齐修想了一想道:“叫边岸,就是岸边那个边岸。” 孟夏起身道:“齐修,可能要下回再陪你吃饭了…” 齐修微皱着眉头点了点头:“好,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尽管说。” 孟夏道:“如果可以,我建议你马上联系药监局取消你的实验室注册,人心总会超出我们的想象…” 齐修理解了孟夏的意思,沉默着点了点头。 贺青跟着起身道:“孟队,你去车里等我。我上个洗手间就好。” 一走出饭店,孟夏就拨通了叶欣的电话。 “喂,老大?” 孟夏压低声音:“叶欣,出一趟外勤。让葛星定位一院的主任医师,名叫边岸,定位同时发给我,立刻实施抓捕。” “是!” 孟夏刚走回校门口,还没坐进车里,贺青就气喘吁吁赶了上来。 “上车。” 贺青拦住孟夏,将手里的外卖盒塞到他手里:“赤豆酒酿小圆子,记得吃饭。” 久违的被记挂着的幸福感,这是他和这个世界的牵连。 孟夏垂下眼眸,把外卖盒放到后座道:“快上车,我们去找边岸。” 一院附近的公寓楼前,三四辆警车呼啸而过,周围行人纷纷驻足。红蓝灯闪烁,边岸所在的公寓楼瞬间被包围。小区住户从门口、窗前探出头,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讨论着眼前的景象。不明事理的围观群众纷纷举起手机,目露兴奋拍摄着眼前不知所以的景象。 外勤拉起了封锁线,孟夏和叶欣各自带着一组人马,手持配枪到达了公寓大门。 贺青站在封锁线附近,目露担忧看着破门的进程。 织毛衣的大妈不知怎么躲过了外勤的视线,径直绕过隔离带挤到了贺青身边。大妈上下打量着贺青,面露满意发出了几声“啧啧”声:“你媳妇在里啊?” 贺青仍旧看着远处,下意识道:“嗯。” 大妈眯起眼睛,顺着贺青的视线看向门边:“是哪个哟,没看到几个女的嘛…” 贺青道:“最前面那个。” 说完忽然意识到不对,贺青转过身。大妈一脸坦然对着他笑了笑,贺青转身看了看后头的隔离带,着急道:“阿姨!您怎么到这里面来了?快出去,这儿危险…” 贺青推着不情不愿的大妈往封锁线外走,大妈面露不舍地频频回头张望。贺青拉起隔离带,大妈忽然顿住,转身朝贺青道:“别推我了,你看你媳妇都出来了…” 贺青猛地回头,叶欣和孟夏神色阴沉、一前一后出现在了门口。贺青顾不上大妈,疾步迎了上去:“怎么样?抓到了吗?” 孟夏双眉紧蹙收起了配枪:“跑了。” 贺青松开孟夏,转身进了公寓里。被请出封锁线的大妈面露忧愁,一边打着毛衣一边朝身旁的大爷道:“现在的男孩子噢,怎么看都不看自己媳妇一眼就跑了,光顾着和男同事讲话,愁死个人了…” 贺青走进公寓,公寓里还保持着原来的模样。边岸似乎走的非常匆忙,书房里散落着各种资料和照片。贺青走上前,拿起桌上的资料。表格内容一目了然,各种已试验和待试验的药物、药物成分、服用剂量、试验日期、药物反应… 贺青放下表格,微微蹙起眉,杂乱堆放的书桌正中央,一双戴过的医用手套放的整整齐齐。贺青的眼前浮现出一张木讷的脸,那张让人过目即忘的脸在黑暗里卸下了假面、露出了阴骘的真面目。他在实验室留下明火、在医院里找到海洲,然后回到公寓,收拾好行李,出门前回头扫视了一下自己的公寓,忽然目露狡黠,回过身,小心翼翼摘下自己的手套、整齐摆放在显眼处。这是带着炫耀的直白讽刺。 担心孟夏的反应,贺青转身走出了门外。孟夏正收起手里的电话:“已经让葛星通知公路、铁路和机场,等消息吧。” 贺青明目张胆观察着孟夏的神色。孟夏朝他笑了笑:“我没事,别担心。” 叶欣再次感受到了自己的多余:“咳咳——孟队,所有女生的血液检测结果可能要明天或者后天才能出来。正好现在有了边岸的资料,可以对比知道他已经进行了哪些实验…” 孟夏朝叶欣点了点头:“技侦要到了吗?” 叶欣点了点头:“已经在路上了,马上就到。” 孟夏还想继续询问,手机忽然响了起来。“喂,葛星?” 葛星的语速很快:“老大,找到人了。在飞往澳洲的飞机上…” 孟夏皱起眉头:“澳洲?” 葛星道:“对。我们要签发红色通缉令吗?” 孟夏的目光落向远处,远处依旧模糊不清。 “发。” 周围喧闹依旧,大妈仍在痛心疾首的喋喋不休。技侦人员穿过围观人潮走入了现场,孟夏朝叶欣摆了个手势:“收队。” 贺青站在原地没有动。孟夏转过头,目露不解看着他。 贺青抬头看了一眼孟夏:“我回留园小区。” 孟夏的嘴下意识张了一下,没有发出声音。叶欣顿住身形,一条腿抬在空中不敢落下,生怕惊扰了什么。 贺青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目光扫过小心翼翼的叶欣,转头看着身体僵硬的孟夏道:“秦叔让我明天去一趟学校,说要开一个下学期的教学研讨会议。因为要一早到,住留园比较方便。” 叶欣把空中的腿放回地上,上前两步一把拍在贺青肩上:“说话能不能注意一下节奏,要吓死你欣姐啊?” 贺青仍旧噙着笑意看着不远处的孟夏。 孟夏的神色恢复自如,耳尖泛着红转身坐进了车里。 ☆、安(1) 初夏的安州大学,空气中都冒着肆意的张扬味道。期末考试还没到来,各色社团活动正是如火如荼。 贺青起了个大早,哼着歌循着越来溪步行到了安州大学校门口,朗声和张大爷道了个早。 张大爷双手交叠在背后,微笑着走到门口:“是小贺啊,今天怎么有空来学校?” 见时间还早,贺青靠在门卫室门口,有一句没一句和张大爷聊着天。 简单的白T勾勒出贺青颀长有型的身材,有胆大的女生发出惊呼,停在路边举起了手机。 贺青转过身,见几个女生互相推搡着,似乎是想上前搭讪。贺青微笑着朝几个人摆了摆手:“已有对象,勿扰!” 女生是听觉系动物这话一点不假,贺青富有磁性的嗓音即刻引来了另一波的尖叫连连。贺青无奈,苦笑着揉了揉眉头。 一个不留神,有人从背后重重撞了上来。 贺青左肩吃痛,揉着肩膀蹙眉抬头。那人穿着皱巴巴的黑色衬衫,背着黑色的双肩包,低垂着头快步朝前走着。 “王浩?”贺青从背影认出了来人,微微皱了皱眉。 王浩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远处,贺青没有多想,又和张大爷插科打诨了几句,见时间差不多,起身告别朝教学楼走去。 会议室里人头攒动,所有年度总结会议的流程似乎都如出一辙。贺青听着和尚念经般不停重复的车轱辘话,神思仿佛游到了六合之外。 窗外传来风声和若有似无的知了声。 贺青的目光飘向窗外。一潭清澈的人工湖,一片开阔的绿草地,似乎是每个学校都有的情人坡之类的地方。两棵梧桐占据了草坪的两个角,已经历经年岁,亭亭已如盖。 阴凉之下,绿荫之上,十几个学生紧闭着双眼,脸色安然席地而坐,似乎在学习吐纳之法。 分列而坐的学生对面是一个看起来稍微年长一两岁的女生。体态均匀,面色红润,神色平和,确实是有说服力的模范样本。贺青在心里下了个结论。 “砰——” 贺青还在神游,会议室的大门忽然猛地被人推开。 众人齐刷刷看向门边,贺青认出了来人。楚君仍旧顶着黑眼圈和鸟窝头,满脸惊恐看着一屋子的人。 楚君快速环顾了一圈,似乎没有立刻想找的人。 楚君松开扶着墙的手,向前两步走到了会议室最前面,朝着秦院长道:“院长,出—出事了—” 秦院长的脸上挂着不耐,摘下老花镜,语气沉稳朝楚君道:“什么事?” 楚君的声音仍在颤抖:“王浩从楼上跳下来了…” 秦院长皱起了眉头:“王浩是谁?” 楚君目露惊慌,惴惴不安扫过一整个会议室:“我室友,叫王浩。我刚到楼下,就看到他从宿舍阳台跳了下来…现在宿管把现场围起来了…” 贺青默默拿出手机,拨通了公安局的电话。 秦院长猛地站了起来,目光带着威严扫过整个会议室:“都不要乱说话。小汪,是你们班学生吗,快去看看什么情况?小丘,联系殡仪馆和家长…” 贺青从会议室的后方站了起来:“秦院长,我能不能和汪老师一起去看看?” 秦院长的眼中露出复杂的神色,半晌,似乎带着一丝无奈朝贺青点了点头:“也好,你去看看到底什么情况…” 刚上任的辅导员汪琦是个刚入职不久的年轻教师,听到有同学在宿舍中死亡时已经双腿发颤,现在又听说要自己去看现场,几乎站立不稳。 贺青的自告奋勇稍稍缓解了她的焦虑,汪琦几乎是用看救命恩人的神情看着神态自若的贺青。 年终总结会议要求教室正装出席,汪琦穿着一步裙,踩着恨天高,艰难地跟在贺青身后。临近宿舍楼时,汪琦的双腿不自觉开始打颤,眼前的人看起来沉稳可靠,汪琦情不自禁上前两步,紧紧抓住了贺青的袖子。 贺青吃了一惊,立马反应过来汪琦对于直面死亡的恐惧。贺青伸出手扶住汪琦,两人几乎紧贴着走到了宿舍楼下。 汪琦的身形较小,站在贺青身边呈现出了小鸟依人的般配感——两人互相搀扶着走向宿舍楼时,孟夏远远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 孟夏的目光不自觉落在汪琦紧抓住贺青的手上。没有眼神接触,孟夏像是不认识来人般径直走到了宿舍楼下的草坪。 刚刚修剪过的草坪整洁齐整。王浩就那么四仰八叉躺在草地上,脑袋歪向一边,嘴巴里流出殷红的血。双目瞪得很大,似乎还怀着一丝不甘。 封锁线外,学生老师三五成群聚在一起窃窃私语,胆小的学生捂着眼跑了过去。宿舍楼上,每个阳台都探出了好奇的脑袋,有胆大的男生举起手机拍摄着现场情形。 孟夏环顾楼上楼下,一边往事发现场走一边交代随行的刑警:“寻找目击证人,录口供。” 贺青的目光追随着孟夏的背影,又转过头看了看吊在自己身上寸步难行的汪琦,体会到了左右为难这个成语的精髓。 王浩仍旧穿着那件黑色的衬衫,衬衫前襟被扯开,脸上和身上布满了新鲜的伤痕。脸上神色惶恐而绝望,像是要抓住什么似的张开了五指,指缝间布满了体脂碎屑,不知道是自己还是别人身上的痕迹。 技侦和法医聚拢在王浩身边,镁光灯此起彼伏响起。孟夏凑在法医身边:“崔主任,您有什么发现?” 崔言穿着白大褂蹲在尸体旁,衣服上沾上了星点泥土。沟壑丛生的脸上露出严肃的神色:“不好说啊…你看他的样子,身上和脸上这些很明显是抓伤,看他的样子初步断定是遭受了某种难以忍受的痛苦…你看看他这个指缝,很有可能是他自己的皮脂残留…所以这个致死原因是跳楼还是其他还需要进一步尸检啊…” 崔言带着医用手套,将那只僵直发青的手举到孟夏眼前,让他看指缝里的痕迹:“对了,家长呢,同意尸检吗?” 孟夏微微皱了皱眉:“说是家在南边,最快的飞机也要明天上午才到。家属电话里关照一定要保持尸身完整…” 崔言将举着的手放回地上,转头看着孟夏:“那怎么办?先带回去做初步检查?” 孟夏点了点头:“只能先这样了…” 贺青好不容易拖着汪琦到达五楼时,外勤和刑警已经完成了初步的现场调查。楚君站在宿舍阳台瑟瑟发抖,正接受着孟夏的问话。 孟夏眉头微蹙看着楚君:“你说周潇一早有课,所以不在宿舍。你吃完早饭大概九点左右,走到楼下时抬头看见王浩出现在阳台,好像喝醉酒似的摇摇晃晃。你刚想跟他打招呼,就见他从阳台上挑了下来?” 楚君的眼中露出惶恐,拼命点着头。 孟夏抬头看了他一眼:“你说他在阳台上的时候摇摇晃晃,跟喝醉酒一样。你是如何判定他是自己跳下来的?不是意外或者人为?” 楚君的眼中透出迷茫:“我不知道,我就看到他从阳台栽了下来…” 孟夏皱了皱眉:“有其他人看见吗?” 楚君的头瞬间摇的像拨浪鼓:“我不知道。我没跟别人一起…” 孟夏点了点头:“王浩最近有什么反常的言行吗?” 楚君皱起眉头:“之前刚分手的时候脾气挺不好的。后来很快就恢复了,我们都猜他又找了个女朋友,天天对着手机傻笑…” 孟夏在活页夹上快速记着什么:“你们见过他女朋友吗?” 楚君摇了摇头:“没见过,估计不是我们学校的…” 孟夏微微皱起眉头:“以你的判断,他们交往多久了?” 楚君的眼中露出茫然:“估计就一个月吧,之前天天跑社团,说是修身养性…” 孟夏停下手中的笔:“什么社团?” 楚君道:“冥想社。那社团美女多,入社的男生都是冲着女生去的,我估计他就是在那新找了个女朋友…” “贺贺——贺青——要不我们就在这儿吧——” 孟夏刚在纸上写上冥想社三个字,背后忽然传出女生撒娇的声音。孟夏皱了皱眉,下意识转过身,娇小的女老师长发飘飘,像考拉一样吊在贺青身上。贺青微皱着眉,正凝神看着走廊上方的监控摄像头。 贺青回过头,见孟夏停止了问话,直接朝楚君道:“你们这摄像头开着吗?” 楚君抬起头看了看摄像头,露出迷茫的眼神。 孟夏看向泪眼汪汪的汪琦,又抬起头看了看贺青。贺青察觉到他的目光,下意识瞪大双眼摇了摇头,露出一脸无辜的神情。 孟夏转过头,继续认真看着自己的记录本,似乎是在重新整理思绪。 贺青无奈叹了口气,朝汪琦道:“你要真害怕就去楼下等着,我替你去看…” 汪琦瞪大了水灵的双眼:“这样可以吗?” 贺青点了点头:“我会跟院长说,是我主动要帮你的,他不会怪你。” 汪琦的眼中满是感激:“贺青你真好,改明儿请你吃饭!” “咳咳——”贺青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孟夏的背影,“用不着。你下去等着吧。” 话音未落,汪琦已经箭步入飞朝楼下跑去。贺青苦笑了一下,转身进了宿舍。 宿舍里仍旧弥漫着那股难闻的馊味,布置和上次来时并没有很大差别,曾经属于白云的床铺上堆满了杂物,好像从不曾有人出现过一般。 贺青扫过王浩的书桌和衣柜,眉头渐渐皱起。 孟夏和楚君一前一后走进宿舍,贺青抬起头看着两人:“你们看见王浩的包了吗?” 楚君没有应声。孟夏露出疑惑的神色:“包?什么包?” 贺青又转过身翻看另外两人的桌子:“一个黑色的帆布包。今天在学校门口王浩撞了我一下,当时他就穿着这件衣服,还背着个帆布包…” 孟夏微蹙起眉头环顾了一圈:“你为什么会记得这个包?” 贺青一边翻找一边回答:“今天早上我在校门口见到了王浩,他状态很奇怪,撞到了我头都不回一下,当时他背着那个包。现场没有发现手机钱包,我猜就在那个包里…” 孟夏点了点头:“等技侦的结果,看有没有其他人来过这个宿舍…” “咚咚咚——”面容青涩的实习警员出现在了门口,“孟队,宿管说这儿的摄像头都是开着的,我们可以去保安室查看。” ☆、安(2) 孟夏和贺青一前一后走进保安室时,张大爷正戴着老花镜,认真看着眼前的报纸。 贺青敲了敲窗,露出人畜无害的笑容:“张大爷,方便让我们进去吗?” 张大爷立马起身打开了保安室的大门:“快进来快进来,有什么事吗?” 贺青道:“大爷,西区B5楼走廊的监控视频,是在您这儿看吗?” 张大爷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忽然似恍然大悟,一拍手道:“你们是来查那个男生跳楼的案子啊?”张大爷一边带着两人往监控室走,一边喋喋不休:“就说现在的孩子啊,心理素质太差!凌云跟我说过,那个跟白云一个宿舍的男生,天天不学好,就只会玩游戏,你说这刚要期末考试,就受不了了吧…” 张大爷重新戴起老花镜,坐在了电脑前面:“我来看看,凌云他们那层,五楼是吧…就在这儿…” 张大爷熟门熟路调出了五楼走廊的视频,侧过身让两人看。贺青上前一步,把时间调到八点半。 画面里,王浩低垂着头走进了502宿舍——很明显背着那个黑色的双肩包。过了十分钟左右,周潇和楚君说说笑笑走了出来——像楚君说的,他去食堂吃早饭,什么都没带。周潇背着书包。 八点五十分,张凌云出现在了镜头里。他神色淡然走进了502,十分钟后,神色惊慌从宿舍里走了出来…张凌云在宿舍门口迟疑了几秒,左右确认了好几次,最终往自己宿舍方向走去。 孟夏和贺青对视一眼。张大爷正对着不知哪个摄像头的画面发呆,孟夏微微侧过身,挡住屏幕上的画面。 贺青转过身,假装跟张大爷闲聊:“大爷,您刚刚说凌云和跳楼的男生认识?” 张大爷把眼睛从荧幕上移开,摘下眼镜看向贺青:“是啊。他们是同班同学。” 贺青点了点头:“那他们关系应该不错吧。” 张大爷微微皱了皱眉头:“凌云和他玩不到一块。他每天就知道玩游戏,凌云比较上进…”张大爷说完露出不好意思的神色,朝贺青笑了笑。 贺青表示理解:“这个年纪的男生,像凌云这么懂事的不多。那碰到集体活动,一定要一起行动怎么办?凌云不会被欺负吧?” 张大爷露出憨厚的笑容:“那不会。凌云是他们班班委,老师都喜欢他,不会让他被欺负的…” 两人对视了一眼。 贺青继续道:“今天凌云有课吗?还没有见过他人呢?” 张大爷道:“没有,这孩子爱学习,现在在图书馆自习呢。” 贺青点了点头:“那大爷,我们先去找找其他线索,您先忙…” 张大爷起身挽留:“这就看好啦?你们慢走,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随时回来…” 孟夏悄悄将监控恢复到实时播放模式,转身朝张大爷点了点头:“大爷您坐,我们有空再来看您…” 贺青跟着孟夏走出保安室。 孟夏转身看了看眉头微蹙的贺青:“怎么了?” 贺青道:“那个包…” 孟夏神色平淡:“楚君说谎了,包在他手里。” 贺青皱起眉头:“你怎么知道?” 孟夏道:“王浩背着那个包回了宿舍,从正门出来的三个人手上都没有那个包,那只可能是从后门出去了…” 贺青停下脚步:“后门?你说王浩掉下去的时候把包一起带了下去?” 孟夏点了点头:“现场的目击证人只有楚君一个人,只有他可以在其他人发现之前把包拿走…” 贺青道:“动机呢?” 孟夏皱了皱眉:“找到包就知道了…” 敏文图书馆正对着安州大学的校门,占地逾五千平米,装修典雅,气势恢宏。 外人不可随意出入高校图书馆。两人重新找到了汪琦,让她带两人进去。 顶楼靠窗的座位,阳光透过窗棂,斜照在年轻的脸上。张凌云神情专注,正提笔演算着什么。 三人走上前,贺青提起王浩,张凌云的脸上闪过明显的惊慌。 张凌云跟着三人起身,前后众人纷纷抬起头,露出疑惑不解的神色。孟夏和贺青神色平和,张凌云瞬间脸色发白,像是做了亏心事般浑身瑟瑟发抖。 两人对视一眼。孟夏尽量放缓声音道:“张凌云,你还好吗?” 张凌云不可抑制地抖了一抖:“我…我没事…” 孟夏微微皱起眉,就近打开了一间小会议室的门。 等四人坐定,孟夏率先开口:“张凌云,你和王浩关系怎么样?” 张凌云抬头看了看汪琦:“我们是同班同学。” 孟夏跟着看了看汪琦:“同班同学之外呢,你们有私交吗?” 张凌云摇了摇头:“我不喜欢打游戏,除了白云我和其他人都不熟…” 孟夏眯起眼睛看了看张凌云:“你今天早上去了王浩宿舍?” 张凌云的眼神在两人脸上来回:“是…我去了他宿舍…” 孟夏道:“既然你们没有私交,你主动去他宿舍干什么?” 张凌云看了一眼汪琦:“我…我去收班费…” 孟夏面露疑惑:“收班费?” 汪琦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对,收班费。我让凌云收的,为了给大家做统一的服装,还有年底聚餐…” 孟夏朝汪琦点了点头:“你进去的时候王浩在做什么?” 张凌云求助似的看向汪琦:“他…他在玩游戏…” 孟夏又点了点头:“他在玩游戏,你问他要班费,他给你了吗?” 张凌云慌张地摇了摇头。 孟夏微微皱起眉头:“然后发生了什么,你们起了争执?” “我——”张凌云的声音忽然提高了八度,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张凌云转过头看了看汪琦,“我没想跟他吵,可是我去了好几次了,每次都推脱在忙不给我。他所谓的忙就是忙着玩游戏…汪老师说今天要收齐,我就有点着急。哪知道我刚说了两句他就暴走了…” 孟夏神色微凌:“暴走?怎么暴走?” 张凌云眼中露出惶恐:“就…就突然间绕着宿舍不停走,眼睛都变成了红色…” 孟夏皱起眉头:“然后呢?” 张凌云道:“然后他说他要睡觉了,让我不要烦他…” 孟夏眯起双眼:“睡觉?他当着你的面回床上睡觉了?没有做其他事情吗?” 张凌云的眼中露出茫然的神色:“他…他好像吃了粒维生素片才睡的…” 孟夏眉头紧皱:“维生素片?什么维生素片?” 张凌云露出疑惑的神色:“就是那种很常见的综合维生素,我看他从包里拿出了一个维生素的罐子…” 孟夏和贺青对视一眼:“那包长什么样?” 张凌云陷入回忆中:“一个黑色的凡客。” 贺青细细观察着张凌云恢复平静的神色:“照你这么说,你并没有看见王浩出事,为什么这么怕我们找到你?” 张凌云的目光飘忽:“因为…因为他一出事就有人告诉我…我是最后一个见过他的人,警察肯定会怀疑我…而且…” 贺青追问道:“而且什么?” 张凌云抬起头看着他:“而且他暴走的样子真的很吓人,跟疯了一样…” 贺青微微皱起眉头:“你刚刚说,你说了两句,他就开始暴走…你说了他什么?” 张凌云再次露出担忧的神色看了看汪琦,似乎担心自己的乖宝宝形象受损:“说…说他这么大人了,一事无成,什么都做不好…” 贺青仍旧皱着眉:“还有吗?” 张凌云又抬眼看了看贺青,声若蚊呐:“…说他连自己的情绪都控制不住,还能做成什么事…” 孟夏转头看向贺青。贺青勾了勾嘴角:“情绪忽然这么大的波动,总得有个理由…” 汪琦忽然调整了一下坐姿:“孟队,现在凌云的嫌疑也洗清了,总能结案了吧。就是一起正常的大学生跳楼自杀案件…” 孟夏微微皱起眉头。 贺青面色冷淡看着汪琦:“正常的大学生跳楼自杀案件?汪老师,什么时候大学生跳楼自杀可以用正常作为形容词了?” 汪琦脸色微滞:“我的意思是,它…它不是个复杂的案件…” 贺青睨看了她一眼:“汪老师,您的学生王浩在两小时前刚刚失去了生命。您了解他吗?您说他是自杀,那您知道他为什么会自杀吗?” 汪琦神色犹豫:“…那…那可能不是自杀……” 贺青的眉头彻底皱了起来:“不是自杀,那意味着在这座美丽的校园里很可能存在着杀人凶手,而您惦记的只是让我们快点结案,好让您对校方、对家长有个交代…汪老师,贵校一学期内已经失去了两位学生了,您睡得安稳吗?” 汪琦愣愣看着贺青,不明白待人接物一直犹如春风化雨的贺青为何忽然变了模样。 贺青跟着孟夏走出图书馆。 孟夏以近乎奔跑的速度往西区的宿舍楼跑。贺青拉住他:“你慢点…” 孟夏回头看了他一眼:“不好意思,没穿高跟鞋…” 贺青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孟队这么幽默…我的意思是,你要给楚君一点时间,让他把包带回宿舍…” 孟夏微微皱起眉头:“你怎么知道他会把包带回宿舍?” 贺青赶上孟夏,走到他身侧:“因为那个包很普通,他看上的是包里的东西。你见没见过松鼠搬运松子?不想让别人发现的东西一定要藏着自己觉得放心的地方…整个校园,还有哪儿比空无一人的宿舍更让人放心呢…” 孟夏斜眼看了看他:“所以他在宿舍里拿出自己想要的东西后,完全有可能随手把包扔在任何一个垃圾桶,你想翻遍整个学校的垃圾桶吗?” 贺青神色一怔,快步往前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朝孟夏道:“孟队,等什么呢,快,证物不等人啊…” 第三次造访这个宿舍,孟夏决定用更为直接的方式。 宿管阿姨看到去而复返的孟夏,不等他掏出警员证,主动把502的钥匙递到了孟夏手中。 事实证明贺青的理论学习扎实而有效。宿舍门突然被打开,正在把手机恢复出厂设置的楚君愣在了当场。黑色的帆布包就在他桌上,同时摊开的还有一个钱包,几十块钱现金和一个维生素药罐。 孟夏不作解释,上前把东西一一收起:“还有拿其他东西吗?” 楚君终于认清了眼前的情形,不甘愿的把嘴合上:“没…没有了…” 贺青拉开一把椅子,坐在他身侧。脸色冰冷看了他几秒:“为什么藏起来?” 楚君左右看了看两人,脸上因为愤懑和不甘渐渐涨的通红:“他欠我钱!不止我,还欠周潇和其他很多人的钱。我就是想拿他的钱包和手机抵债,不然他人都死了,我的生活费怎么办?” 孟夏渐渐皱起眉头:“王浩欠你钱?欠了多少钱,为什么会欠这么多钱?” 楚君恨恨抬起头:“谁知道他干什么了,估计就是他那个新女朋友。之前跟我们说就欠几天,几天后就会还我们…” 孟夏仍旧皱着眉头:“你们每个人的钱都借了?” 楚君点了点头:“是啊,跟他关系好的全都问了一遍。我们以为他有什么急事,结果他说不是急事,是秘密。看他笑的那个贼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挖到金矿了呢…男生之间互相借来借去很正常,我们也没多想,就都转给他了…谁知道他会跳楼啊…” 孟夏琢磨着楚君的话:“挖金矿?王浩做什么投资吗?” 楚君露出不屑的眼神:“就他?大一的时候买过股票,买啥啥跌…估计命里无财…” ☆、安(3) 天气渐渐炎热,道路两旁的蝉声一声胜过一声。湖边吹来的风卷起了孟夏的衣摆和发梢,头发已经长成初见贺青时的长度。 孟夏站在车门边,言语间似乎带着迟疑:“我要把手机和药送回局里,你…还要开会吗?” 贺青挑了挑眉:“我…” 孟夏的眼中闪过一丝猝不及防的波光。贺青的嘴角扬了起来:“我陪你一起。” 孟夏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答话,默默坐进了车里。贺青刚坐到副驾驶系上安全带,孟夏忽然开口:“关于之前我问你的问题…” 贺青转过头。孟夏的眼神落在空中,神色微颤,似乎在斟酌用词:“你不要放在心上,我随口一说而已…” 贺青的眉心跳了跳。路旁的香樟不再摇摆、空中的浮云不再飘荡,喧闹的行人四下隐去,整个世界好像只剩车里这么点距离。 贺青看着孟夏:“我想过了。” 孟夏的脸色瞬间变的苍白,像是面对审判般仓惶转过头。他的眸中波光盈盈,只眸下的青色出卖了一夜无眠的事实。 孟夏眼中的不安和惊惶让贺青的心里泛起不知名的酸。明明准备了会让眼前人愉快的答案,只是看到了一些细纹和黑眼圈,自己的心里怎么会觉得…心疼?对,是心疼…贺青看着孟夏的脸,这种陌生的酸楚让贺青的眼中带上了一丝疑惑。 一闪而过的疑惑没有逃过孟夏的眼睛,他仓惶移开目光,神色慌乱看向另一边:“大家都是成年人,你不用为难…” 贺青微微皱起眉头:“都是成年人?” 孟夏仍旧看着窗外,似乎很是坚定地点了点头:“对。成年人能够为自己的判断和决定负责,我也担心遇到一个人就想跟我过一辈子…”孟夏转过头,神色淡淡看着前方,“我这个职业,见惯了生死。在生死面前,什么红尘俗事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说罢,孟夏径直启动了车子。一路无言。孟夏不敢看贺青,贺青的神色淡淡,不知在想些什么。 车子在市局面前停下。孟夏熄了火,仍旧没有看贺青:“走吧,下车…” 贺青没有转头,语气几乎冷淡:“我本来想说,永远太远,我不想许下什么无谓的诺言。我不知道我的感觉会不会像凤梨罐头一样过期,但现在的我,希望每天醒来可以看见你的脸,希望你的人生有我的参与…不过既然孟队只是随便说说,你就当听了个笑话吧…”不等孟夏反应,贺青径直打开车门走了下去。 孟夏愣在车里,眼睛一眨不眨盯着贺青的背影。 葛星走到车前,敲了敲车窗:“老大?愣着干嘛呢?” 孟夏回过神,猛地打开车门,冲贺青的背影大喊:“贺青——” 过路的行人纷纷投来异样的目光。葛星凑到孟夏身边,压低音量:“孟队,干啥呢?八点档狗血剧啊?” 孟夏仍旧看着贺青的背影。只稍微停了一下,贺青不做犹豫走进了办公室。 “咳咳——”葛星有点不明所以,只得出声提醒孟夏,“孟队,你不是说找到了受害人的手机吗?手机呢?” 孟夏回过神,转身从车里拿出了手机递给葛星:“数据都被删了,看能恢复多少…查一下王浩的银行账户,楚君说王浩借了很多钱,查一下资金去向…” 葛星接过手机,微微皱起眉头:“好的老大。这手机删的很干净啊,稍微要点时间…” 孟夏点了点头:“崔言那边有进展吗?” 葛星抬头道:“还没有消息,应该快了吧…” 孟夏转身从车里把其他东西一并拿出:“把药拿到崔言那儿,看是不是维生素。其他东西让技侦看一看有没有什么发现…” 葛星接过证物袋,朝孟夏道:“老大,你先去睡会吧,我看你眼睛都要闭上了。有消息了我喊你。” 孟夏没有应答,继续问道:“叶欣呢,早上的口供都整理好了吗?有有用的信息吗?” 葛星拉着孟夏往办公室走:“都准备好了,就等你回来了。” 孟夏走进办公室,人来人往一如往昔。孟夏环顾四周,没有找到贺青的身影。 叶欣凑到孟夏的座位边,把现场口供记录递给孟夏:“老大,没有什么特别的信息。有几个认识王浩的同学都提到了他分手后郁闷了一段时间,但是很快恢复了正常…这年头的小年轻变心跟变脸一眼快,刚分手那会你记不记得因为白云的案子我还见过他,那会跟什么似的,要死要活的,这么快就跟没事人一样…” 孟夏渐渐皱起眉头,有什么地方不对。孟夏重新拿起楚君的口供,自己写下了三个字。“冥想社…”孟夏喃喃自语。 叶欣凑上前,看了看纸上的字,不解地看向孟夏:“老大,这个冥想社有什么问题吗?” 孟夏将口供放下,朝叶欣道:“你说,有不止一名同学提到王浩突然从失恋中恢复…” 叶欣点了点头,眼中露出不解。孟夏看了一眼记录:“楚君说,王浩突然的情绪转变是因为加入了这个冥想社,很有可能他新交的女朋友也是这个社里的…” 叶欣拿起桌上的记录本,微微皱起眉头:“冥想社?听着怎么这么玄乎…” 孟夏似乎被什么事情分心,又不自觉环顾了一圈办公室。叶欣跟着看了一圈办公室,一如往常的忙而有序。叶欣不解道:“老大,你在找什么?” 孟夏怔了一怔,随意恢复平淡道:“没什么。叶欣,你跟我一起去趟安州大学,崔言和葛星都还没有结论,我们先去看一看这个冥想社是个什么东西。” 叶欣忽然意识到孟夏之前在找什么,略带不安站起身:“老大,我跟你去吗?” 孟夏微垂下眼眸:“对,楚君说这个社里女生偏多,你跟我去比较合适。” 叶欣点了点头:“好的老大。” 两旁的景色依旧,孟夏似乎有什么心事,看向路面的神色间带着一丝忧虑。 叶欣在假装没看出来和开口询问之间犹豫。想起之前和葛星的对话,叶欣轻咳了一声,打断了车里的沉默:“老大,怎么了,看起来有什么心事?” 孟夏回过神,转过头看了一眼叶欣,似乎不知怎么开口:“你和康阜怎么认识的?” 叶欣的脸上露出疑惑:“我们是大学同学。” 孟夏的闲聊显得深思熟虑:“你们从一开始就认定了对方?” 叶欣笑了起来,忽然意识到自己肩负着情感咨询师的重任:“这世界上哪有那么多一见钟情,再见倾心,始于初见,止于终老啊…不知道吵过多少次,闹过多少次分手…” 孟夏的脸上露出真实的疑惑:“那你怎么知道他是那个人呢?” 叶欣低下头,转动着左手戴着的手链,脸上露出幸福的微笑:“你的心会告诉你啊。孟队,没有那么多为什么,问问你自己的心,是那个人吗?” 车里恢复安静,孟夏似乎陷入了新一轮的内省中。 叶欣看向路边,一群小朋友戴着一样的渔夫帽,穿着深绿色的校服,手拉着手排队等着过马路。叶欣的眼中带着温柔:“两个人的事情,只有这两个人才有评判的资格。我觉得小贺好,或者其他人觉得小贺坏,都不应该成为你判断的依据…” 绯红飞上了孟夏的双颊。孟夏转过头,顺着叶欣的目光看见了路边的小朋友,戛然转换话题道:“小乖最近怎么样,明年就上小学了吧?” 叶欣收回目光,朝孟夏点了点头:“是啊,最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换季,老在拉肚子…晚上还老惊醒…” 安州大学已隐约可见,孟夏放慢车速,朝叶欣道:“实在不行,忙完这个案子你请两天假,孩子要紧…” 叶欣点了点头。 没有社团活动时,社员分散在全校各个系里。孟夏和叶欣找了单宁帮忙,辗转几个地方,终于见到了冥想社的社长——尤可欣。 音乐厅一楼的咖啡馆,背景音乐是雅尼的夜莺。工作日的咖啡馆没有什么人,除了打工的学生外只有稀稀落落几对情侣坐在靠窗的位子。 孟夏一行人径直走到了拐角处的位置——既隐蔽又方便观察其他人的最佳位置。 拿着菜单走过来打招呼的服务员是个干净清爽的男生,黑框眼镜衬出一股书卷气。男生似乎认识尤可欣,一边把菜单递给孟夏和叶欣一边冲尤可欣露出了笑容:“欣姐还是老样子吗?” 尤可欣撩了一下耳边的碎发,露出柔和分明的下颚线:“早上喝过咖啡了,给我拿杯水就可以了。” 男生点了点头,转身朝柜台走去。 叶欣抬眼看向尤可欣,娴静时如娇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如风,书里这样美的文字形容的大概就是这样美的人。叶欣低下头看了看自己手上的茧子,衣袖上还有小乖乱涂乱画的印记,又抬头看了一眼桌上嫩若柔荑的手,不得不感慨时运的不同。 孟夏的目光追随着男生的背影。等到男生回到柜台前,孟夏收回目光看向尤可欣:“你常来这儿?” 尤可欣抬起头看了一眼柜台,朝男生笑了一笑,又转过头看着孟夏:“也没有,他来参加过我们社里的活动。” 孟夏点了点头。 男生端着一杯水走了过来,孟夏和叶欣点完单,三人陷入了沉寂。 “咳咳——”叶欣轻咳打破了沉默,“尤同学,今天不好意思占用你一点时间。想必你也有听说,西区B5栋有个男生跳楼了…” 尤可欣眼神中闪过一丝惶恐,似乎受惊般漾起层层波纹:“嗯,听说了。王浩是我们社社员,听说的时候我很震惊…” 叶欣在心里再次感叹了一遍美人的魅力,要自己是个男人恐怕已经上去搂着人家了。 叶欣侧过头看向孟夏。神色平静,仿佛…好吧,在某些人的眼里,美女如白骨。叶欣轻咳一声继续道:“王浩是什么时候加入你们社的?” 尤可欣用右手食指托腮,微微扬起脸,露出凝神思考的神色:“应该是四月底,我记得期末考试已经考完了…” 孟夏微微皱了皱眉:“你们社这么多人,你都记得清楚什么时候入社吗?” 尤可欣瞪大水灵的双眼看着孟夏:“学长,我怎么会记这些没有意义的信息。因为大部分新社员都是在学期初的时候入社,难得有学期中入社的,就记住了…” “咳咳咳——”一声学长让叶欣猛地呛了起来。叶欣一边擦掉嘴边的红茶一边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没想到这红茶居然这么正宗,一不小心呛到了…” 尤可欣扬起嘴角,将手边的纸巾递给叶欣:“姐姐你真可爱…” 叶欣感觉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呵呵…尤同学说笑了…” ☆、安(4) 雅尼的夜莺变成了夜的钢琴曲。柜台边传出咖啡机的声音,不一会儿咖啡香就溢满了整个咖啡厅。 孟夏似乎没有将桌上的小插曲放在心上,仍旧微微皱着眉头道:“你觉得王浩这个人怎么样?” 尤可欣仍旧微微抬着头,食指一下一下敲在自己脸上。叶欣的脑海中闪过吹弹可破四个字。 尤可欣恍若未觉,不只是有意还是无心继续着手上的动作:“没有什么特别的印象,就只记得他刚来的时候好像心情不怎么好,好几个学妹跟我说他态度很差…” 孟夏追问道:“那你知道他有女朋友吗?有没有和你们社的学妹交往?” 尤可欣像是听了个笑话,将手撑在桌上,状似天真咯咯笑了起来:“学长,我们社大部分女生都是单身,我也是…”尤可欣的目光有意无意瞥过孟夏的双眸,“小部分有男朋友的,男朋友也都是校草系草级别的…王浩…可能性比较小…” 孟夏自动略去了尤可欣的言外之意,仍旧平静道:“那你有关注到他什么时候情绪恢复正常了吗?” 尤可欣忽闪着双眼,耳后的长发落了下来,勾勒出白皙姣好的面容:“好像来了一两次就恢复正常了吧。学长可能不知道,冥想对舒压解乏很有好处的。学长平时如果工作累了的话,也可以来参加我们社里的活动哦。如果是学长您来,可欣随时都有空…” 孟夏不置可否:“那他参加活动的频率都正常吗?” 尤可欣拿起水杯喝了一口,水珠从唇边滴落,流经修长白皙的颈部。尤可欣状若无意摸了一下自己的脖子,眼角含笑看着孟夏:“学长…其实我不大关注社里的男生的…不过你现在问起来,好像最近一个月都没怎么见过他…像你说的,他可能是找女朋友了吧…” “不好意思打扰一下——” 干净的服务员男生将一杯外带的咖啡送到了桌前:“先生,您要的外带咖啡。” 孟夏朝服务员点了点头:“我们这边差不多了,能麻烦你拿一下账单吗?” 服务员将双手交叠放在身前,朝孟夏稍稍鞠了一躬:“好的,先生您稍等。” 尤可欣的目光扫过桌上的咖啡,眼中露出惊奇的神色:“学长,为什么不在这儿把咖啡喝了再走?” 服务员拿着刷卡机去而复返。孟夏快速扫了一眼收据,将手机调整到付款页面,伸向服务员手中的刷卡机。显示支付成功后,孟夏才慢悠悠抬起头,淡淡朝尤可欣道:“不是我要喝,是给别人带的…” 叶欣听懂了言外之意,略带疑惑地侧过脸看着孟夏:“老大,这儿离局里还稍微有段距离,带回去会不会凉了?” 孟夏小心翼翼提起桌上的咖啡:“所以我们快走吧,一会儿我开快点。” 叶欣一脸不解,不甘心地追问了一句:“为什么不在市局外面买?不是更方便?” 孟夏神色淡淡看了看柜台后面的货物展示架:“这个咖啡豆在国内比较少见…” 服务员将收银小票递给孟夏。桌上一时无言,见尤可欣露出无聊的表情,服务员转过身看着尤可欣面带着微笑朝她道:“学姐,今天晚上梁教授的讲座还有吗?” 尤可欣抬起头看了看他:“有啊,每周三晚上都有。你要来吗?” 服务员脸上透着惊喜的神色:“可以吗?” 尤可欣朝男生露出笑容。唇红齿白、彬彬有礼:“你想来随时都可以啊…” 尤可欣转过身,从包里掏出几张A6大小的宣传单:“正好我的宣传单还没发完呢,放你这儿帮我宣传宣传?” 男生喜笑颜开,一边接过宣传单一边点头:“当然可以,包在我身上。” 孟夏的眼神飘过宣传册。梁浅,全国一级心理咨询师,安州大学心理学系客座教授…文质彬彬的高知模样。 “尤同学,如果想起来什么关于王浩的事,还麻烦你联系我们。” 孟夏心下着急,率先站起身开口和尤可欣道别。 尤可欣跟着站了起来,仍旧面带微笑看着孟夏:“好的学长。学长,方便之后联系,互留一下联系方式吧?” 孟夏已经绕过叶欣起身往门外走:“叶欣,你留一下她联系方式,我去把车开过来…” 孟夏的身影转眼消失在门口。叶欣露出一丝尴尬的微笑,替孟夏解释道:“他平时太忙,不怎么看手机…一般有什么事都是我们帮忙联系…” 尤可欣顺着台阶识趣地走了下来:“是我疏忽了,姐姐你扫我还是我扫你?” 叶欣和尤可欣互加完联系方式,刚走出咖啡厅,门口的警车就朝她鸣了两下笛。孟夏把头探出窗外:“叶欣,这边,快上车!” 叶欣快步走上前,堪堪坐稳,孟夏就一脚踩下了油门。 叶欣一边系安全带一边问孟夏:“老大,那姑娘那么撩你你一点都不心动啊?” 警车刚出校门,孟夏转过脸看着叶欣,脸上闪过疑惑的神色:“谁?尤可欣?撩我?” 叶欣有种想要扶额的冲动:“老大,你看不出来那姑娘对你有意思?” 两旁的垂柳连成了一条碧绿的线,安州大学被远远甩在了后面。孟夏微微皱起眉头:“我们都不认识,她怎么会对我有意思?” 叶欣侧过脸,清冷帅气的长相、颀长有型的身材。阳光直射进车里,孟夏微微眯起了眼睛。浓密细长的睫毛在眼下留下一道细长的影子。 叶欣斟酌着开口:“老大,你觉得尤可欣漂亮吗?” 孟夏专注看着前方,一脚油门蹭着黄灯冲了出去:“没感觉…” 叶欣真真实实伸出手扶上了自己的额头:“老大,再问你一个问题,小贺好看吗?” 车里静了下来。半晌没有回答,叶欣转过头,孟夏的耳尖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绯红,清冷的人忽然有了生气。 叶欣的目光落向两人中间的咖啡,假意感慨:“哎,老大不中留啊…” 还没等孟夏的脸也变成红色,手机铃声适时响了起来。 孟夏快速按下了接听键:“喂,葛星?” 葛星的声音朝气蓬勃:“老大,我把聊天记录都给恢复了,这哥们好像碰到了情感金融诈骗…” 孟夏微微皱起眉头:“怎么说?” 电话那头传出敲击键盘的声音:“王浩的最后一通电话打给了一个存成’我的甜甜’的号码,我打过去了,是空号。但是之前明明有很多跟这个电话的通话记录,应该是刚刚注销不久。然后我在他的微信里发现了一个置顶的聊天页面,昵称叫’梦里花’。这个昵称有提到过这个号码,应该是同一个人…” 孟夏的车速不减:“然后呢,他给这个梦里花转钱了?” 葛星继续道:“没有…现在的骗子真是越来越高级了…这梦里花说自己刚到一个投行实习,是一个什么首席投资经理的助理,说什么有内部消息,能够买卖期权期货这些…” 孟夏眉头越皱越紧:“王浩不是商学院的学生吗?这就信了…” 电话那头传出一个熟悉的声音,贺青不急不缓的声调经由这个城市上方无数的电波、慢悠悠釐清了纷扰的思绪,一下一下落到孟夏的心上:“《引爆流行》里说,人们渴望意义,他们的喜好由一些对立的相互关系牵引着,这些关系包括复杂性和简易性的关系,新事物带来的刺激和熟悉性带来的深深的舒适感之间的平衡。什么样的故事最动人,熟悉的回环里带着未知的惊喜。什么样的知识最有趣,已知的基础概念上衍生出的未知…” “老大——”叶欣一声惊喝喊醒了入神的孟夏。孟夏抬起头看见了正上方的红灯,左右两边传来刺耳的鸣笛声。 “孟夏!叶欣!你们怎么了?”贺青的声音忽然大了起来,似乎要穿破空间的阻碍。 叶欣转过头看向孟夏,孟夏正抬起头擦拭着不存在的冷汗。 叶欣轻咳了一声:“没事,我们闯了个红灯…” 电话那头静了几秒。葛星受到惊吓的声音传了过来:“欣…欣姐…你们慢点开,不要着急…” 叶欣心里发闷,眼角瞥见那杯咖啡,带着一丝情绪道:“因为老大买了一杯咖啡,急着要送回去,也不知道是什么人这么精贵,喝个咖啡还要看豆子…” 电话那头久久没有声音。孟夏轻喝了一声:“叶欣,不要乱说…” 电话那头仍然没有声音。孟夏轻咳了一声:“葛星,你继续说,那梦里花怎么骗王浩的?” “哦哦——”葛星顿了一下,似乎在翻看手上的资料,半晌道,“她一开始的时候说要和王浩谈朋友,发了很多照片,每天吃什么啊,早安晚安啊,挺像那么回事的…但是每次王浩说要见面,她不是要跟着老板出差,就是家人要去找她,每次都有事…后来多聊了几次工作,她就主动提出说可以带王浩试一试,让王浩用几百块钱闲钱赚了几千…” 孟夏道:“几百赚几千,难怪会动心…” 葛星“嗯”了一下:“老大你让我查的流水,我看了,他分好几次,每次大概几千都转给了同一个交易账户…” 电话那头静了几秒,葛星继续道:“然后跟你打电话之前,贺青让我查了查这个交易公司…我们发现这个公司注册地在塞浦路斯,看起来确实是真实存在的交易公司…” 孟夏皱起眉头:“那你怎么知道王浩是遇到了诈骗?” 葛星道:“老大,这个梦里花给王浩发的照片,我查了,确实有这么个人。但那姑娘根本就不是梦里花描述的那样,也压根儿不在安州…不说这姑娘从没有跟王浩见面了,自从王浩大笔入金后,这账户就没有赚过钱,到现在连初始资金的一半都不满了…而且现在电话号码都注销了,肯定有问题…” 孟夏道:“所以你的意思是,这是个经侦的案子?他一共被骗了多少钱?” 葛星似乎在快速滑动着鼠标:“这一个月前前后后加起来差不多十几万吧…” 孟夏道:“十几万就能让一个大学生放弃自己的生命?” “老大——”葛星拖长了音调,“你不能以成人世界的标准来衡量这些还没踏入社会的孩子们。一叶障目不见泰山,有些成人觉得并不难解的问题,可能会是大学生眼里不可逾越的鸿沟…” 孟夏点了点头:“你说的有道理。” 门口的警卫朝孟夏敬了个礼,打开了门口的护栏。孟夏朝警卫点了点头,一个转弯开进了市局的停车场。 “葛星,崔言那边出报告了吗?” 葛星道:“刚送过来,我还没来得及看。老大你到了吗?等你回来再看吗?” 孟夏将车停稳熄火,小心翼翼取出咖啡。不知想到什么,又把咖啡递到了叶欣手里,用嘴型朝叶欣道:“你帮我拿给他…” 叶欣无奈,轻轻叹了口气,打开车门走了下去。 ☆、安(5) 市局办公室,孟夏每日进出两年有余。除却第一次进门时的忐忑,这是第二次孟夏的心里带着一丝不安。 神情严肃的同事们往来穿梭,孟夏在抬头的第一眼看见了人群里的贺青。 孤夜里的灯塔,东方闪烁的启明星,是不是也是这样显眼而夺目? 孟夏往前走了两步。叶欣已经走到两人座位旁,脸上带着不悦把手中的咖啡举到了贺青眼前,不知说了些什么把脸往孟夏的方向侧了侧。 贺青接过咖啡,微微垂下眼眸喝了一口。孟夏的心落到了实处。 葛星举着报告朝孟夏跑了过来:“老大,别愣着了。给,这是崔言的报告。” 孟夏打开报告快速翻看起来:“你刚看了吗?” 葛星拉着孟夏往座位走:“刚刚快速看了一下,你今天送过去的药,就是一般的退烧药,只是装在了维生素的瓶子里。” 孟夏顺着葛星的力道坐回了自己的座位。报告上清楚王浩的死亡原因:坠楼致脑部大出血。身上有多处骨折及淤青,指缝残留为死者自身皮脂,未发现他人DNA痕迹。 孟夏翻过一页,血液检测中发现了与维生素瓶中所装退烧药一致的成分,但并未发现其他违禁药物。 葛星把头探了过来,一起看着验尸报告:“老大,按照崔言的报告,王浩并没有和其他人有过肢体上的冲突。他身上的伤痕除了摔下来时候造成的,全都是自己用手抓出来的…所以以我们现有的信息,王浩是受了情感金融诈骗后,跳楼自杀了…” 孟夏皱起眉头,多年破案的习惯让他觉得心下不安,有哪个环节还无法得到解释。楚君说王浩跳楼前摇摇晃晃,像喝醉了酒一眼。张凌云说王浩忽然双眼发红,状态很吓人…孟夏低头重新打开崔言的报告,这种类似于药物戒断的反应为什么会出现在一个没有服用违禁药物的人身上? 咖啡香逼近。贺青把椅子转了个方向,一步移到了三人身边。 他把咖啡杯放在桌子上,从身后拿起另外一份卷宗摊开放在孟夏眼前:“之前怕影响破案思路,没有把这份资料第一时间拿出来。” 孟夏抬眼扫了一下,负责人:俞霆。孟夏不解地抬起头。 贺青重又拿起了咖啡杯道:“今天早上进办公室时,因为想自己静一静,我直接进了会议室。想起来上次我们开会时误闯入俞队开会的场景。” 孟夏跟上了贺青的思路:“那个女生身上也有类似的抓痕,身上脸上都有。” 贺青点了点头:“所以我向万局要申请调阅了卷宗,就是这一份。这个女生名叫江柳,是师范大学的研究生,之前和男朋友去山里玩,因为闹了点别扭,男生把江柳一人留在民宿,自己先回了镇上。江柳被山民发现时,就是照片中的模样。她的验尸报告和王浩的非常类似,并没有服用违禁药品的先例,血液中没有毒品成分,但是出现了类似戒断反应的症状。和王浩案不同的地方是,王浩因为忍受不了痛苦,无论是金融诈骗或是身理痛苦,从楼上跳了下来,因此导致验尸报告结果是跳楼身亡。但这个女生,是将树枝插入自己身体,最后流血过多而死。这就是之前俞队迟迟没有结案的原因,受害人的死亡方式太过匪夷所思,现场没有他人存在的痕迹,可是说是自杀又没有合理的动机…而且选择以这种方式自杀,一般人都会觉得不合情理…” 孟夏翻看着桌上的卷宗,眉头微蹙看向贺青:“除此之外,两人有任何其他的共同点吗?或者生活有任何交集吗?” 贺青摇了摇头:“现在已有的信息里没有发现有任何相关的地方,甚至连性别、年龄、衣服颜色没有一样是相同的…” 孟夏合上卷宗:“无论两案是否相关,关于王浩的死,我们还需进一步调查。痕检认为王浩并不是自己主动跳下阳台,而王浩身上又不存在他人痕迹…这个问题解释清楚前,这个案子不能结案…” 葛星坐回自己位置,微微皱起了眉头:“老大,道理我都懂,下一步我们该做什么?” 孟夏揉了揉眉心:“我们还是从王浩入手。之前你恢复完数据的手机呢?除了那个梦里花之外有其他可疑的地方吗?通讯记录有没有什么发现?” 葛星摇了摇头:“我查了最近一个月的记录,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除了梦里花之前就是他那两个室友…” 孟夏点了点头:“那梦里花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葛星转过身开始翻看桌上的资料:“差不多就是一个月前吧…” 孟夏道:“再往前找,从他和柳芷汀分手开始,把所有和他有过接触的人全都过一遍。” 办公室的这一处角落陷入安静,整个二队的成员都开始了信息检索及汇总的工作。 乘大家不注意,贺青悄悄走出了办公室。孟夏假装没有发现贺青离开,面色平淡按下了卷宗调取的申请:近三个月市内发生的自杀案件。 会议桌上堆满了卷宗,葛星抓了抓支棱的头发,紧皱着眉头重又按下搜索键。空调发出咯噔咯噔的声音,似乎在向不眠不休的人们发出抗议。 会议室的门被人推开,贺青举着两大个塑料袋站在门前:“同志们,吃了饭再继续吧。” 葛星一把把电脑合上,冲上前就给了贺青一个拥抱:“贺青我爱死你了!老大就知道折磨我们,自己不吃饭也不让别人吃饭…” 贺青假意露出嫌疑的表情:“去去去,我不爱你,快把盒饭拿过去,沉死了…” “好嘞,没问题!”葛星说着接过了贺青手上的袋子,放到椅子上迫不及待打开了塑料袋,“哇,贺青,你讲究了。这菜式看起来很地道啊,是哪家私房菜吗?” 贺青把另一个塑料袋打开,一盒一盒递给众人:“不是,就是个小饭馆。” 孟夏瞥过盒饭里的菜式,瞬间认出了做饭的人。 孟夏抬起头,四目相对,贺青眨了眨眼:“孟队,你的饭在你自己办公室。” 孟夏同样眨了眨眼:“好,我一会儿就过去。” 孟夏举起眼前的卷宗,骨节分明的手挡了上来。贺青的语气里带着一丝霸道:“先吃饭。” 会议室忽然静了下来,孟夏仿佛看到了所有人突然竖起的耳朵。 “好。”孟夏放下卷宗,起身走了出去。 贺青朝众人笑了笑,把塑料袋放到桌上道:“里面还有,你们自己拿。” 话音未落,贺青的身影跟着走了出去。 葛星的八卦之心重又燃起熊熊烈火。他凑到叶欣边上,一手拿着一根一次性筷子试图搓去筷子上的针刺:“欣姐,万局的话老大都没有听过…” 叶欣慢悠悠将一块牛肉放到嘴里,鲜嫩、入味。老话怎么说来着,吃人嘴短。叶欣瞥了一眼葛星:“吃你的饭,管别人那么多…” 葛星仍旧不死心,边吃饭边和叶欣咬耳朵:“欣姐,你说他俩在办公室干啥?” 叶欣不紧不慢看了一眼试图作死的葛星:“想知道?” 葛星忙不迭地点了点头。 叶欣露出一个邪恶的笑:“你去老大门口听听,看老大是会拨了你的皮还是抽了你的筋?” 葛星露出思考的神情,猛地往嘴里送了两块牛肉,张嘴道:“等我吃完的…”叶欣满是同情地看了看葛星。 孟夏办公室里,窗缝里露出一丝微风,文竹在风里轻颤。桌上整齐排放着三菜一汤,还有那道熟悉的赤豆元宵小圆子。孟夏愣在门口,心里泛起夹杂着酸楚的甜蜜。 贺青紧跟着走了进来。他越过孟夏,动作自然地走到桌边,打开一次性筷子朝孟夏道:“愣着干嘛?快吃吧,吃完了还要干活…” 孟夏走到桌边,接过贺青手里的筷子:“太多了…” 贺青接口道:“不多,我也没吃呢…” 孟夏刚想下筷,闻言道:“那你…”去隔壁拿双筷子被吃进了肚子里,孟夏生硬到,“…没有筷子…” 贺青挑了挑眉:“不是有你的吗?”说着看向孟夏手上的筷子。 孟夏觉察道自己心底有一丝不知名的雀跃。身体语言快过大脑,孟夏看见自己的筷子上出现了一块牛肉,不受自己控制举到了贺青的嘴边,另一只手挡在了牛肉的下方… 贺青的嘴角勾起,微微凑上前把牛肉咬走:“好吃。你也吃。” 孟夏微微低下头,双颊不受控制的发热。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孟夏边想着边夹起一块牛肉放进了自己嘴里。 嘴边碰到一些酱汁,孟夏放下筷子,刚想起身去拿纸巾,贺青挡住了他的手:“等等…” 孟夏保持着前倾的姿势微微侧过身,还没反应过来,贺青的脸就只剩下鼻尖和眉眼,蜻蜓点水般轻柔的吻停留在自己唇边。 孟夏愣愣保持着身体前倾的姿势,偏偏贺青有意无意伸出舌尖舔了舔自己的唇边,轻笑着说了句“甜”。孟夏的双颊忍不住飞腾起红晕。 贺青拿起筷子,夹起一筷子菜递到孟夏嘴边:“本来以为找了个哥哥,没想到是个软软的弟弟,这一把亏大了…” 孟夏抬起头看着贺青:“你…” 贺青放下筷子,双手撑在孟夏左右两侧的扶手上,居高临下看着孟夏颤动的双眼:“怎么了孟队,还要再问一遍爱不爱你?” 孟夏撇开脸:“不要随便说其他男人软…” “老大,我们有发现!”作死的葛星挑了一个完美的时机冲进了办公室。 两人齐齐转过头看向门口。 近在咫尺的距离,默契的转头,老大绯红的双颊,贺青勾起的嘴角…葛星举起手上的资料挡在自己眼前,仿佛洞穿了黑洞的秘密般激动的大声叫嚷:“对不起老大,我马上出去…” “回来!”贺青直起身,喊住了葛星,“发现了什么?” 作死的葛星感受到了情势的严峻。如果老大知道自己只是因为八卦故意闯进门,一定饶不了自己…电光火石之间,嘴巴不由自主开始发声,葛星觉得自己仿佛来到了人生的高光时刻,从未如此的机智:“老大,会不会是王浩误食了什么东西,比如螃蟹和柿子一起吃就容易中毒,他可能吃了什么会和退烧药起反应的药…”察觉到孟夏眼里的寒气,葛星话锋一转,“…或者他可能吃了什么他以为没毒但实际有害的东西,比如含了三聚氰胺的奶粉啊…” “等等!”孟夏忽然出声打断葛星,“你刚说什么?” 葛星瞪大双眼不知所措看了看孟夏:“三聚氰胺?奶粉?” 孟夏摇了摇头:“奶粉前面?” 葛星皱起眉头陷入回忆。 贺青转过脸看向孟夏,神色严肃:“他以为没毒但实际有害…” 孟夏猛地站起身:“葛星,把王浩的验尸报告拿过来。我们只关心了最后的结果,法医的结论说,没有在体内发现毒品或违禁药品的成分,换言之,他体内有其他合法药品的成分对吗?” ☆、安(6) 葛星飞奔出办公室,着急忙慌把验尸报告拿进了办公室。孟夏径直翻到附注,标记体内药物成分及含量的那一页。 “葛星,联系一下齐修,让他帮忙确认一下,这些成分会出现在哪些药物里?药效分别是什么?再查看一下王浩的手机记录和其他人的口录,看有没有什么地方提到王浩最近在服用什么药…” “咚咚咚——” 三人齐齐转过头。叶欣捧着一堆资料站在门边:“老大,我刚刚重新对比了王浩过去六个月的通话记录。” “有什么发现吗?” 叶欣上前,把手上的资料放到桌上。黄色的荧光笔标注出了同一个固定号码,从五月开始每周都有通话记录,直到一个月前——遇到梦里花之前。 孟夏抬起头:“查出来是什么号码了吗?” 叶欣点了点头:“我打电话过去了,对方称自己叫’梁深知你心’,我还以为是什么深夜情感访谈节目,查了才知道这个叫梁深的是个很有名的心理咨询师,不仅有自己的咨询室,还出过书、定期举办讲座、接受访谈,算是半个名人…” “梁深?”孟夏皱起眉头。 叶欣打住话头:“老大你认识?” 孟夏摇了摇头:“总觉得很熟悉…” 叶欣点了点头:“我会试着和这个梁深约一下时间,看会不会有什么新发现。” 孟夏点了点头。 叶欣和葛星识趣地转过身,齐齐往门边走去。还没出门口,葛星似好不容易逮住个机会,开口问道:“欣姐,听说那冥想社都是美女,你见到人了吗,漂不漂亮?” “等等——”孟夏忽然开口。 两人重又转过身,站在门边面面相觑。叶欣上前一步道:“老大,怎么了?” 孟夏抬头看着叶欣:“今天周几?” 叶欣露出疑惑的神色:“周二。” 孟夏点了点头:“你是不是留了尤可欣的联系方式?跟她说一声,明天晚上梁教授的讲座,我们会去听…” 贺青挑了挑眉:“梁教授?梁深?” 孟夏转过头,贺青正安静坐着沙发上,认真听着他们的对话。 孟夏朝他点了点头:“今天听尤可欣提到了…” 贺青点了点头,自然地站起身,夹了一块肉放在孟夏的饭上:“明天我跟你一起去…” 一片安静。 叶欣轻咳了一声,朝孟夏道:“老大,我答应了小乖明天去接他放学,可能要早点走…” 孟夏掩饰性的点了几下头:“好,那你明天就准点下班吧…” “老大,我明天有时间,要不要…” 葛星话音未落,叶欣猛地拉起他的手,拖到了一边。 “欣姐!你干嘛!”葛星猛地甩开叶欣的手,不满抱怨。 叶欣瞪了他一眼:“你是不是少根筋。他俩一起去,你凑什么热闹?” 葛星猛然醒悟,赶紧捂住了自己的嘴:“欣姐,大恩不言谢,改天请你吃饭…” 办公室里被中断的晚饭仍在继续。贺青坐在孟夏左边,手撑着头微笑看着孟夏。 孟夏咽下嘴里的食物:“你看着我干嘛?” 贺青直起身,仍旧带着微笑帮忙整理着桌上散乱的资料:“今天还有时间休息吗?” 孟夏摇了摇头:“没时间。现在连方向是不是正确都不知道,还有很多事要做…” 贺青点了点头:“要给你买咖啡吗?” 孟夏抬起头,面露疑惑看着贺青:“你不回家吗?” 贺青忽然勾起嘴角,眼里带着温柔看向孟夏:“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有你的地方才是我的家…” 孟夏似乎被噎了一下,忽然咳起来,不一会儿就红了眼眶。 贺青放下手里的资料,一手帮孟夏顺气一手举起桌上的水杯:“这么感动?” 孟夏接过水杯喝了几口:“你这都是从哪学的?” 贺青接过孟夏手里的水杯放回桌上:“看见你就会了…” 脑中忽然浮现自己说这句话的场景,孟夏双颊发热,低下头专注吃起了小圆子。 “咚咚——”葛星的头重又出现在门口。 孟夏抬起头,示意他进门:“怎么了?” 葛星走进门,把打印的资料放到桌边,是一封齐修回复的邮件。 “老大,齐修说这些药物成分真的没什么特别的。但是他发现了一样很不常见的化学成分…”葛星探过身,指了指纸上的其中一个名词,“安以酮,对情绪镇定非常有效,学界普遍认为投入生产后会成为狂躁症患者的福音。但是,齐修说,据他所知,以安以酮为主要成分的药物应该还处于试验阶段,并没有听说有制药厂正式投入生产…” 孟夏拿起桌上的纸,快速读了一遍齐修的邮件。 半晌,孟夏微蹙着眉头道:“为什么崔言没有指出这个成分的特别之处?” 葛星道:“齐修说现在的实验进程并没有指出安以酮对人体有任何坏处,而且老大你看尸检报告上的成分含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齐修说按照这个成分,就算王浩真的服用过,应该也是一两个月前的事情了…” 孟夏翻动着手上的资料:“按照齐修的说法,这项发明应该已经申请专利了?” 葛星露出疑惑的神色:“这个,倒是没有提到…” 孟夏举起手里的资料还给葛星:“你去查一下,这项专利属于哪里?” “好的老大。” 夏天的风带着黏腻,阳光直射下的安州大学,草木和行人一样萎靡。 孟夏从未曾想到自己会在这一年一而再再而三地踏入安州大学的校门。这个地方曾见证过他最恣意的青春,或许也是他前面三十年里最为自信和快乐的一段时光。他的照片曾出现在校门口的荣誉表彰栏无数次,包括毕业那年出现在优秀毕业生的版块。直到后来,轰动全城的爆炸案成了孟夏人生的污点,母校似乎不愿再记得他,他也渐渐疏远了这个地方。 或许未来,他也有可能为了破案以外的理由踏进这个地方。孟夏转过头看了看身边的贺青。 贺青恰好在看他。四目相对,贺青弯起眉眼:“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孟夏看了看周围青春洋溢的面孔:“在想,这么知名的梁深教授,为什么会这么频繁地参加学生社团举办的活动…” 贺青挑了挑眉:“这个冥想社有什么特别的吗?” 孟夏想了想道:“据说美女特别多…” 贺青笑了笑:“什么人会加入冥想社?” 孟夏道:“除了想找女朋友的男生,大概是想修身养性的吧…” 贺青点了点头:“听欣姐说,参加冥想社的学生情绪都很平稳?王浩也是来了两次就恢复心情了?” 孟夏朝贺青点了点头:“所以呢?” 贺青道:“这个年纪的学生?心绪平稳?” 孟夏微皱起眉头:“你的意思是?” 贺青点了点头:“这个冥想社的社员就是梁深的目标客户。” 孟夏皱起眉头。 两人依据叶欣提供的地点走进教学楼里的阶梯教室。走廊里人头攒动,两人凭着身高优势穿越人潮走到了门边。 印着梁深头像的易拉宝放在教室门的两侧。黑框眼镜下的双眼深沉而平稳,孟夏恍惚间想起了能吞噬万物的黑洞。 一只纤纤玉手在眼前晃动。孟夏抬起头,妆容得体的尤可欣穿着及膝的连衣裙,身材玲珑有致。孟夏的眼角余光瞥到了队伍中投射过来的艳羡目光。 尤可欣伸出右手撩了下头发,指尖掠过精致的珍珠发卡,滑过白皙的耳廓,露出耳下的小痣。挑起的眼线本是为了让人产生距离感,此时面对着孟夏,眼角弯了下来。 “学长,欣姐跟我说的时候我还不相信,没想到你真的会过来。” 尤可欣伸出手。孟夏刚想礼貌性回握,贺青从身后走了上来,一把握住了尤可欣的手:“你好,我是贺青,是孟夏的同事。” 尤可欣微微吃了一惊,随即调整到恰到好处的笑容,露出整齐白皙的牙齿:“你好,尤可欣。很高兴认识你。” 贺青轻轻握了一下,飞快收回手道:“尤同学可以带我们进去吗?” 尤可欣看向孟夏,眼中带着挽留的情意。孟夏轻咳了一声:“等一下。” 贺青和尤可欣齐齐看向孟夏。孟夏往门边让了让:“尤同学,想请教你个问题,不知道方不方便?” 尤可欣嫣然一笑,向孟夏靠近一步道:“学长你说。” 孟夏点了点头道:“这位梁教授的讲座,多久举办一次?” 尤可欣似乎没预料到话题的走向,吃惊的神色一闪而过,随即微笑道:“不出意外情况,基本上是一个月一次。” 孟夏道:“你记得王浩来参加过讲座吗?” 尤可欣的眉头不自觉的抽动,生平第一次怀疑起自己对于男性生物的吸引力。 思考了几秒,尤可欣道:“学长您稍等。” 尤可欣转身走进教室门,不多会,一个手上拿着签到表的男生跟着尤可欣走了出来。 尤可欣朝孟夏道:“学长,这学期的活动都是他负责签到的,王浩有没有参加过讲座,问他最清楚了。” 孟夏点了点头。 那男生显得有些拘谨,小心翼翼朝孟夏道:“来过的。王浩刚加入冥想社的时候我们就举办了一次活动,王浩报名了。但大概一个月前,他不怎么来参加社团活动了,也就没有再参加讲座了。” 孟夏点了点头,朝两人道:“除了讲座外,梁教授会在平时和学生有接触吗?” 尤可欣道:“有啊,很多同学听了梁教授的讲座觉得有帮助,就会预约一对一心理咨询。但是之后的咨询我们就不知道了。” 孟夏朝尤可欣点了点头:“方便的话可以带我们进去吗?” 尤可欣侧身让到一边:“当然可以,学长你们跟我来…” 两人跟在尤可欣身后走进教室门,往来穿梭的同学纷纷停下和尤可欣问好。 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孟夏坐到了放着尤可欣名牌的座位边上。 “学长,你们先坐会,梁老师还要一会才来,我先去门口维持一下纪律。” 孟夏朝尤可欣点了点头,让她不用管自己。 尤可欣婀娜嫔婷的背影吸引了无数男生的目光。贺青的目光从尤可欣身上收回,挑眉看着孟夏。 身后喧闹一片,阶梯教室的桌椅一层高过一层,层层声浪尽数堆叠到前排,淹没了孟夏的声音。 “怎么了?” 贺青凑到孟夏耳边,眼睛仍旧看着门口:“觉得尤同学怎么样?” 孟夏侧过头瞥了一眼贺青:“你问的问题怎么和叶欣一样?” 贺青不自觉扬了扬眉毛:“你怎么回答的?” 孟夏状若无意扫了一眼贺青:“我说,没有你好看…” 四周忽然静了下来。孟夏抬起头,年轻有为的高知从易拉宝上走了下来,正面带微笑走上讲台。 ☆、安(7) “每个人的内心都存在着冲突,有冲突并不意味着你就得了心理疾病…试想一下你的日常生活,你有没有过这样的感受,明明想和自己的男朋友或女朋友呆在一起,却不得不去完成枯燥无趣的作业?明明反对资本主义的思想,却不得不同意教科书的观点?脱离开我们的日常生活,比如在战争时候,明明想呆在家里,却不得不行军打仗…这样的例子数不胜数。我们所处的文明,决定了这些冲突的种类、范围和程度…” 梁深人如其名,声音低沉悦耳,手势收敛讲究。脸上始终带着亲切的微笑,只眼镜下的双眸隐藏了所有情绪、深不见底。 在孟夏有限的学生生涯里,从未上过一堂课像梁深的讲座般安静。学生好似着了魔般痴迷于梁深的魅力。即使没有回头,孟夏也能感受到身后的灼灼目光。 讲台前的人收起了手上了遥控器,微笑站在台边,示意尤可欣自己的部分结束。 不需任何言语或号令,整个教室的学生齐齐站了起来。震耳欲聋的掌声在耳边响起,孟夏错愕地看向讲台前的人。这种类似于因个人崇拜引发的集体行为,竟然会在这样一个高等学府实现。 孟夏看向梁深。四目相对,一丝寒光闪过梁深的镜片。 起立的贺青轻轻拉了拉孟夏的衣袖。孟夏跟着起身鼓起掌来。 经久不息的掌声淹没了孟夏的话语。孟夏凑到贺青耳边:“他讲的内容怎么样?” 贺青只轻微蠕动嘴唇,悄声道:“就是一些比较广为人知接受度比较高的心理学理论…” 孟夏轻轻“嗯”了一声:“他的个人形象塑造的很成功,这种效果比得上当红明星了…” 贺青轻轻点了一下头。 人潮尽数散去,孟夏和贺青仍旧坐在原处。尤可欣送完梁深,回到教室收拾现场物料。 “学长,听完感觉怎么样?” 似等待良久,孟夏微笑着看向尤可欣:“很有帮助,梁教授名不虚传。” 尤可欣点了点头:“那当然,他的讲座经常一票难求。” 孟夏起身道:“尤同学可以带我们去认识一下梁教授吗?” 尤可欣的目光在两人身上停留片刻:“当然。学长你等我一下,我这边收拾完就带你们过去梁教授休息室…” 梁深的休息室是教学楼走廊尽头的一间小会议室。 尤可欣带着拘谨敲了敲门:“梁教授?” 梁深的助手把门打开,沙发上的梁深把头转了过来,露出疏离的微笑:“可欣今天辛苦了…” 尤可欣上前一步站到助手边上:“梁老师,这两位是我朋友,今天特地来听您的讲座。这位是我的学长孟夏,那一位是贺青。” 眼底的波动转瞬即逝,梁深起身伸出手:“幸会。不知道有什么可以帮到两位?” 尤可欣识趣地退出了会议室。两人顺着梁深的手势坐到对面沙发上。 孟夏还未开口,贺青忽然直起身朝梁深道:“梁老师,我研究生学的也是心理学。今天听的您的讲座,受益匪浅。” 梁深微笑着举起了茶几上的茶杯:“过奖了。” 贺青身体前倾,目光真诚看着梁深:“梁老师,之前读书时就一直有个问题困扰着我,不知道能不能请教您。” 梁深拿起茶盖,轻轻吹了吹茶叶,喝了一口。 “你说。” 贺青点了点头,显得有些迫不及待道:“梁老师,面对心理疾病患者,您认为药物治疗和心理治疗该如何取舍?” 梁深的眉毛不自觉扬了一下。他将茶杯重新放回茶几上,目光飘向虚空:“两者各司其职,就像阴和阳,互为辅助、缺一不可。” 贺青顺着梁深的回答道:“像梁老师这么厉害的咨询师,也会给病人开药吗?” 梁深收回目光,脸上露出浅笑看着贺青:“当然。凡事讲究一个度,如果病人的痛苦程度超过了自身所能忍受的极限,药物是合理的选择。” 贺青点了点头,忽然收敛起笑容,正色朝梁深道:“那梁老师给王浩开过什么药吗?” 梁深滴水不漏的笑容倏然散去,眸色间露出警惕:“王浩?你们是他什么人?” 靠在沙发里的孟夏抬起微垂的眼眸,慢悠悠从袋中掏出警员证,打开放在梁深的眼前。 梁深调整成一个舒适的姿势,头向后倾微微靠在沙发上,翘起二郎腿,意大利手工定制皮鞋一下一下敲击着茶几的桌角,浑身散发出压迫性的气势:“警官,实在抱歉,事关病人的隐私,恕我不能透露。” “病人?”贺青微微皱起眉头,“梁教授,以您专业的判断,王浩得了什么心理疾病?” 梁深收敛起神色,不发一言冷冷看着贺青。 “不好意思,梁教授…”站在一旁的助手适时开了腔,“您的车到了。” 梁深转过头,赞许地点了一下头:“好,我这边已经结束了,现在就走。” 一丝不苟的助手顺势走向门口,一边拉开会议室的门一边道:“两位,请吧?” 孟夏和贺青对视了一眼,起身走出了会议室。 走廊的灯忽的闪了一下,只有少数几个上自习的学生匆匆经过,跑向了暗夜里。 孟夏的双手插在裤子口袋,微微皱着眉头思索:“王浩没有就诊记录,依据现有的资料,梁深是唯一有可能给他提供安以酮的人…” 贺青点了点头,忽然举起手伸向孟夏的眉心。 孟夏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抬起头露出疑惑的神色。 贺青保持着手势不变,向前一步触碰到孟夏眉心温热的肌肤,轻轻揉了两下:“梁深没有否认给王浩开过药…” 孟夏随着贺青的手势舒展眉头,点了点头道:“但依据齐修所说,市面上应该还没有原料主要为安以酮的药,梁深是从哪里得到这种药的呢…” 两人刚刚走出教学楼,孟夏的手机铃声适时响了起来,像是静谧无声的黑夜突然裂开了一道口子。 “葛星?” “老大,你太聪明了。我让齐修帮忙查了,安以酮真的已经作为情绪控制类药物申请了专利,药物名称就叫安心…” 孟夏停下脚步。繁星满布,月华如霜,两道影子出现在越来溪边上。 “专利在个人还是机构名下?” 葛星道:“老大…” 葛星的声音里带着迟疑,孟夏情不自禁皱起眉头:“怎么了?” 葛星道:“药物专利所属登记的是方下德…” 孟夏在溪边的木椅上坐下。夜风吹动两岸垂柳,影影绰绰仿佛魑魅魍魉。 孟夏的语气带着不确定:“方下德?” 葛星“嗯”了一声道:“就是那个制药实验室…” 孟夏伸出手揉了揉鼻翼两侧,所以在外人不知的情况下完成药物人体实验完全有可能,只是… “葛星,对比边岸案留下的药物配方资料,看有没有提到安以酮的配方。如果有的话,让齐修帮忙确认哪一种有可能是安心的配方,提供给他做进一步药效检测…还有…” 电话那头出现了几秒书写的停顿,葛星追问道:“老大,还有什么?” 孟夏沉声道:“再详细查一下这个梁深。如果他是直接和方下德联系,那在我们出现的时候就会被认出来…如果药物真的是从他手里到了王浩手里,不出意外一定还有其他制药的地方给他提供药物,并且那个地方,或者说那个人,一定同时和梁深和方下德存在某种直接或间接的关系…” “好的老大。老大,欣姐在我边上,她有事要跟你说。” 电话那头顿了几秒,不出一会,叶欣的声音传了出来。 “老大,今天白天我们已经把近六个月安州市所有自杀案件全都整理完了。按照你的指示,我们重点排查了身上有抓伤的死者。除了江柳外,另外发现了五例原因不明的自杀案件…” 孟夏道:“找到共同点了吗?” 叶欣道:“本来没有,但因为你提到了安以酮和梁深,二次确认发现,虽然并不是每位法医都标出了安以酮,但所有死者都曾在自杀前一个月到两个月间和梁深有过接触……” “叶欣,开公放,让葛星一起听。” 电话那头传出按键的声音,葛星的声音传了出来:“老大,什么事?” “葛星,如果能够确认安心的配方,让齐修不要管前人的学术著作,重新实验药物效果,着重在成瘾性分析和停药后的药物戒断反应…” 叶欣的声音里带着疑惑:“老大,你的意思是?” 孟夏起身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语气中透着急促:“死者身上的伤痕类似于戒断反应时因忍受不了痛苦造成的自伤,血液检测的结果证实死者并没有吸毒或嗑药的经历,唯一有可能造成这种情形的就是这种受到学术界认证,但还没有正式推向市场的成分——安以酮。” 葛星道:“老大,可是戒断反应这么痛苦,他们不可能不回购啊…” 孟夏道:“这就是问题所在。他们,受害人们并不知道自己出现这种痛苦症状的源头。如果我猜的没错,普通的退烧药中有一些成分可以缓解戒断反应出现时的痛苦,所以王浩才会随时带着退烧药…” 葛星和叶欣面面相觑:“老大,你这脑洞有点大啊…如果出现了情绪控制问题,患者肯定会定期去寻求心理医生的帮助,怎么会说断就断呢…” 孟夏道:“葛星,会定期寻求心理医生帮助的前提是,患者或家人确实知道患者存在严重的情绪问题。可如果只是偶尔失控呢,只是因为受到打击、比如分手后情绪的正常低潮期呢?那在情绪好转后,比如找到新对象后,很可能会停止用药…况且…” 电话那头叶欣跟着说下去道:“况且,这种即时起效的新型药物一定价格不菲,就算王浩想再购买,他认识梦里花后的经济状况也不允许他二次消费…” 孟夏“嗯”了一声道:“叶欣,你联系上梁深了吗?明天请他来局里喝茶…” ☆、安(8) 梁深有着经得起审视的轮廓和眉眼,审讯室的白炽灯打在他脸上,反倒凸显了平日里掩盖在镜框下的分明。 叶欣带着审视的意味上下打量着梁深。即使在这样的盛夏,梁深仍然西装笔挺,发型一丝不苟、笑容恰到好处,就好像隐藏在一层厚厚的盔甲下面。 叶欣低下头翻看着手上的资料:“梁先生不是本地人?” 梁深点了点头,双眸如古井无波:“不是。” “那怎么会来安州工作,安州也不是什么一线城市…” 梁深道:“一直知道国人普遍对心理医生有一些误解,当时在海外取得学位后,就想着回国工作。当时安州有对留学生的人才引进政策,所以就选择了这个城市…” 叶欣点了点头:“梁先生是在哪里取得的学位?” 梁深道:“澳洲。” 叶欣微微皱了皱眉头:“澳洲…” 梁深勾起唇角:“还没请教叶小姐,今天请我来市局所为何事?是有什么案子需要协助吗?” 叶欣道:“梁先生,近期本市发生了多起青少年自杀案件,恰好这几位青年人在自杀前一个月都曾与梁先生有过或多或少的接触,因此依照惯例,请梁先生过来协助破案。” 梁深点了点头:“确实有这个可能性。毕竟心理医生会接触到很多存在显性或隐性心理疾病的人,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也是有可能的…” 叶欣微微皱起眉头:“梁先生,据我浅薄的见解,任何普通人在遭受打击或意外的情况下都有可能出现情绪崩溃或作出过激行为,您是如何判定一个人已经发展到精神疾病的程度呢?” 白炽灯直射下,梁深眼底的波动一览无余:“叶小姐,您可能犯了和多数人一样的认知错误。并不是有心理疾病的人才会寻求心理医生的帮助,任何普通人在无法控制自己情绪或压力过大情况下都应该寻求心理医生的帮助…” 叶欣微微后倾,点了点头道:“我同意。那么梁先生,您觉得普通人该不该服用情绪控制类药物呢?” 梁深微微颔首,抬眼看向叶欣,故意仰视的角度显得阴骘而深沉。 “叶小姐,具体案件应该具体分析,普通人的情况不能一概而论。不过我的原则是,心理医生要相对准确的判断出咨询着受伤害的程度,在没有外力帮助下,他能否自我痊愈?” 叶欣微微垂下眼眸,轻点了一下头:“那么梁先生,能否请你告知,你是否曾给王浩提供情绪控制类药物?” 梁深直起身靠在椅背上,双眼微微眯起:“叶警官,我每天的行程想必你已经了解,你觉得我会记得是否曾给一位学生推荐过药物这种小事吗?” 叶欣学着孟夏审讯的样子,拿起水笔一下一下敲击着桌面:“你的咨询室里总有留档吧?” 梁深点头道:“如果这个问题真的这么重要,我可以回去查一下。如果警方确认这和破案相关并与我签订免责条款,我可以把资料提供给警方…” 叶欣点了点头继续道:“梁深,你提供给患者的药物都来自哪里?” 梁深仍旧不动声色:“制药厂。” 叶欣打开笔帽看着梁深:“哪家制药厂?” 梁深道:“取决于药物种类,省内省外的都有。” 叶欣微微皱起眉,将笔帽合上转动着水笔:“梁先生,希望您配合警方的调查,我们需要您提供所有制药厂的信息。” 梁深笑了起来:“叶警官,如果您不让我离开,我要怎样给你提供这些信息呢?” 叶欣抬眼看了看墙上的时钟,淡然道:“时间到了自然就会让你离开了…” 梁深盯着叶欣:“时间?什么时间?” 叶欣站起身,勾了勾嘴角道:“你会知道的。” * 梁深的咨询室位于国贸大楼的23层,从落地窗向外看,可以一览无余安州市的城市风光。那座显眼的艺术馆,恰好位于落地窗的正下方。 孟夏和贺青站在咨询室门口,贺青刚向前台姑娘露出招牌式的笑容,孟夏就把搜查令递到了姑娘的眼前,挡住了她露骨的视线。 孟夏把搜查令收回,声音冰冷道:“姑娘,麻烦你提供近六个月来贵公司所有的访客登记表。” 姑娘愣在一边,目光不自觉看向贺青。贺青面带微笑,似是鼓励般朝她点了点头。 姑娘随即回过神来,弯下腰从抽屉里取出一把钥匙道:“您稍等,我去取出来。” 孟夏朝姑娘摊开掌心:“告诉我在哪个柜子里。” 姑娘顺从地把钥匙放进孟夏手里:“进门右转第一个柜子,最上面一层。” 孟夏点了点头:“你就在这儿,不用进去。” 孟夏举起左手,朝身后打了个手势,痕检技侦鱼贯而入。孟夏跟着他们走了进去。 贺青刚想进门,前台姑娘喊住了他:“先生,梁教授…出什么事了吗?” 贺青停下脚步,朝姑娘笑了笑,随即回过身,姿态随意地靠在了门边。 “姑娘,梁教授的访客以什么年龄层为主?” 保密原则在贺青的笑容面前不值一提,姑娘微微红了脸颊:“年轻人对心理医生的接受度比较高,加上梁教授形象比较好,所以我们这儿以年轻人为主。” 贺青点了点头:“你在这儿多久了?” 姑娘道:“刚来一个月。” 贺青微微皱起眉头:“前台的流动性很高吗?” 姑娘抬起不解的双眼:“可能吧…” 贺青道:“那你知道梁教授进药的流程吗?有库房登记吗?” 姑娘摇了摇头:“那都没有外人经手的,都是梁教授自己负责的。” 贺青挑眉道:“梁深这么忙,还有空亲自经手这些?” 姑娘点头道:“是啊,梁教授说药物管理很重要,他对病人很负责,所以每天晚上都会确认一遍…” 贺青挑了挑眉:“你没有过疑问吗?在医院里开药的医生和配药的药剂师是分开的两个环节,而在这儿开药和配药都是梁深?” 姑娘摇了摇头:“不会啊,大医院是因为太大,所以每个环节都有专人负责。梁教授的专业程度是有目共睹的,也没有咨询者提出过疑问啊…” 贺青点了点头:“有道理。那你们这儿的咨询者是以定期咨询的长期病患为主,还是只来一两次的一次性客户为主?” 姑娘微微扬起头,似乎在回忆每天见到的人:“好像比较少长期的咨询者,你知道的,可能年轻人失个恋就觉得自己活不下去了,就会来找梁教授聊一聊,过一个月自己就好了,也就不用再来了…” “走吧。” 贺青还想继续问,孟夏带着痕检走了出来,戴着手套的手里还拿着一大个证物袋。 贺青看了看证物袋里的内容,各色不同标签的药瓶,还有一个没有标签的药瓶。 “这瓶是什么,怎么没有标签?” 孟夏摇了摇头:“得回去检测了才知道,希望不是我想的那样。” 两人刚回到办公室,叶欣就拿着梁深的笔录迎了上来:“老大,这是梁深的笔录。” 孟夏接过文件夹,又将手上的证物袋递给叶欣:“技侦已经提取过指纹了,把药拿去给齐修,看看有没有发现。” 孟夏和贺青一前一后走进办公室。孟夏快速反动着手上的笔录,不自觉皱起眉头。 贺青把门关上,凑向前看着笔录里的内容:“怎么了?” 孟夏把笔录递给贺青,坐进沙发里,皱着眉头道:“这种感觉很奇怪,怎么这么巧,又是澳洲…” 贺青坐在孟夏的对面,同样不自觉皱起了眉头。 半晌,贺青把笔录放到桌上,看着孟夏道:“你怀疑这个梁深也是□□者组织的成员?并且这个□□者组织的领导者和澳洲密切相关?” 孟夏眉头紧蹙:“等齐修的检测结果出来,就知道这是怀疑还是现实了…” 贺青靠向椅背,头部完全靠在沙发上,双眼盯着虚空:“这位□□者…首先,他至少从两年多前就潜伏在安州市。冷凝曾提起说,他把你当成知音,换言之,这个人很了解你。不止了解你本身,还知道你公寓楼下的保安、知道你学生时代的挚友。其次,这个人和澳洲存在着某种联系,所以组织里的成员出了事,逃亡的地点是澳洲;组织里其他成员,也或多或少和澳洲有联系。再次,你不一定在现实生活中认识这个人,但他一定是传统意义上的精英人士…” 从眼眶到鼻尖,从下颚到喉结,窗帘后隐隐绰绰的光勾勒出贺青分明的侧颜。 孟夏的目光落在贺青上下起伏的喉结上:“为什么这么说?” 贺青继续道:“药剂师、心理医生,还有学校的老师,这些职位都是传统意义上受人尊敬的职位。即使时代的标准有所变化,要让这些人信服、追随,甚至倾慕、依赖,他们的领导者一定是典型的精英模样…” 孟夏微微皱起眉头:“我不觉得认识这样的人,所以不是我现实生活中认识的人?” 贺青抬起头,目光变得悠远而深沉:“我倒觉得,他更有可能是你认识的人…” 孟夏看向贺青:“为什么这么说?” 贺青道:“因为这个人,一定十分骄傲甚至自负。这个人创造自己的规则,并且认为整个世界应该按照他的规则来运转。他的自负会让他出现在你的生活里。因为在他的逻辑里,简单如我们,就算他站在我们身边,我们也无法认出他的模样…” “咚咚咚——” 葛星的头出现在门口:“老大,两件事。” 孟夏站起身,接过他手上的资料:“说。” “第一,技侦那边对比了提取到的指纹,我把确认的名单和《访客登记表》进行了对比,发现有一个人并没有出现在《访客登记表》上。” 孟夏翻动手上的资料,微微皱起了眉头:“高炼?” 沙发上的贺青微微扬起了眉毛。 葛星点了点头道:“对。他的指纹在出入境时有记录,所以能够确认。发现指纹的地方就是那瓶没有标签的药,所以是高炼去了咨询室不小心留下的指纹,还是先留下了指纹,药才被送到了咨询室,还需要进一步确认…” 孟夏合上资料:“第二件事呢?” “齐修说,那瓶没有标签的药,如果他没有判断错,就是安心的成品。” 孟夏忽然觉得脚底沉重,无法转过身面对贺青的眼神。 身后传出贺青平稳的声音:“今天晚上有雪梨大学校友会的活动,我会去参加。” ☆、安(9) 当代艺术馆的地下一层,平日里是茶室,有特殊活动时可以变成餐厅、酒吧或影院。 雪梨大学校友会的活动地点,就在别具一格的艺术馆负一楼。 贺青到达门口时,艺术馆已经过了营业时间。门口有年轻的小伙等着来宾,微笑引领至负一楼的楼梯口。负一楼的灯光昏黄幽暗,隐隐可以看见散布在各处的几张高脚桌椅。靠近吧台的地方,身着制服的服务员正在替换着冷盘。吧台后方,两名年轻人正在依据客人的指示调酒。 贺青往里走了几步,三三两两的人端着酒杯聚在一起,恍惚间仿佛回到了悉尼的小酒馆。 再往里走,灯光变得更加昏暗。贺青抬头看,二三十张懒人椅散落在各处,正前方的墙壁变成了绝佳的电影屏幕。 屏幕上,女人的脸上有明显的皱纹,画外音低沉而忧伤:每个人只能陪你走一段路迟早是要分开的… 贺青环顾四周,明暗不定的光影里,高炼半靠在墙边的懒人沙发里,目光深沉看着屏幕。 他仍旧穿着定制的西装和皮鞋,爱马仕的领带上遍布大写的H。即使在这样的场合,高炼仍然得体、从容,甚至端酒的手势、侧颜的角度,都带着一丝不苟的谨慎——如若不是长自精英家庭,就只可能是长期刻意训练的结果。 那句诗怎么说来着,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贺青远远看着高炼亲切又陌生的脸,如果不是自幼相识,这样的高炼在初见者的眼中,会是怎样的形象? 墙边的人注意到了贺青的目光,高炼转过头,远远朝贺青举了一下酒杯。 贺青从路过的服务员手中随意取走一杯红酒,朝高炼点了点头,就近停靠在高脚桌边。 高炼从懒人椅中站起,面带微笑靠近贺青:“怎么样,还可以吗?” 贺青点了点头,环顾四周道:“很有澳洲的感觉,连电影都挑有澳大利亚场景的…不过这电影整体基调有点压抑啊,怎么会放这一部?” 高炼转过身,看向电影的画面:“现实可比电影压抑多了。山河故人…”高炼回过身看向孟夏,“最怕的是,山河如旧,故人不再…” 贺青的脑中忽然浮现出一段往事,那个陪在他身边的高炼,两人静静坐在岸边的礁石上,看着潮涨潮落。那时的他失去至亲、远离故土,那他身边的高炼,为何也那么沉默? 贺青举起酒杯轻轻碰了下高炼的杯子:“哥,今朝有酒今朝醉…” 高炼微笑着举起酒杯,陪着喝了一口。 人影有些模糊,灯光有些昏暗,贺青记不清喝了几杯,只记得自己抓住了高炼的手,带着撒娇的口吻道:“哥,回国后我们还没一起睡过呢,带我去你家看看吧…” 下一刻,贺青听到高炼带着包容的嗓音在耳边响起:“不是你说要来我家,睡成这样,还看什么啊…” 贺青微睁开眼睛,带着醉意的双眼眨了两下,似乎终于认出了眼前人,嬉笑着伸出手勾住了高炼的肩膀:“哥,带我上去,我没醉,我们决战到天明…” 高炼把贺青从车后座拉出来。一丝夜风吹过,贺青似乎清醒了一些,半睁着眼360度转圈查看周围。 贺青的脸上带着轻浮的笑,不怀好意看向高炼:“哥,原来你住在地方隐秘性这么好的地方,还是独栋…说说看,藏了几只金丝雀在你的别墅里啊?” 高炼笑着抓住他的手臂:“小小年纪都从哪学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外面都起风了,快进去吧。” 别墅的内饰精致而讲究,进门的第一眼贺青就认出了几样得过国际性设计大奖的手工制品。 贺青松开高炼的肩膀,一个虎扑扑到客厅的沙发上:“哥,你不用管我,我要睡觉了…” 高炼无奈看了他一眼:“楼上有房间,到床上去睡…” “楼上?”贺青直起身子看向高炼,“哥,你这大别墅一共几楼啊?” 高炼脱下西装,挂着门口的衣架上:“三层。不过顶楼是个全封闭的Winter Garden,里面都是些花花草草,这个天蚊虫很多…” “哦——”贺青重又躺回沙发上,“那我还是呆在这儿吧,万一二楼也有蚊虫呢…” 高炼从柜子里取出备用的毯子扔到贺青身上:“随你吧,毯子盖好,晚上还是很凉的…” “好的哥!”贺青把毯子打开,把自己裹成粽子模样,乖巧闭上了双眼。 黑夜里所有声响都变得清晰可闻。 贺青听见高炼轻声走上楼梯,听到洗手间的门被打开,不一会水流声传了出来。没多久,水流声停止,贺青听见高炼蹑手蹑脚走出了洗手间,打开房门,走了进去。 窗外月华如洗,透过落地窗留下满地霜华。有稀疏的蛙声传了进来,贺青第一次意识到夏夜是真的有蛙声存在的。 整栋别处恢复成悄然无声的模样。贺青估摸着楼上的人应该已经入睡,他睁开双眼,眼中清明无波。 贺青掀开被子,赤着脚小心翼翼往楼上走。二楼的门全都紧闭着,贺青轻出了口气,踮起脚走到走廊的另一侧。 通往顶楼阳台的楼下狭窄阴暗,贺青不作犹豫,一脚踏上了楼梯。 “咯吱——”楼梯发出一声陈旧的叹息。 贺青呆在远处,等了一会。二楼仍旧悄然无息,高炼没有被惊醒。 贺青更加小心翼翼,手脚并用爬上了三楼。 如高炼所说,入目之处都是高大的绿植,龟背竹、龙血树、鹅掌柴,参差不齐、因有尽有。贺青穿梭在绿植里,心里庆幸所有怀疑都是子虚乌有。 很快来到墙边,贺青手扶着墙壁环顾四周,一丝疑惑浮现:这个全封闭的阳台似乎比楼下两层小很多。 贺青又环顾了一圈。 墙边的一排琴丝竹绿意盎然。哪个地方不对。贺青重又抬起头,会有人把琴丝竹种在封闭式阳台里吗? 贺青踮着脚靠近那排琴丝竹,很快发现了蹊跷,横排的木制栅栏下隐藏着不显眼的滑轮。 贺青走回楼梯边再一次确认楼下的动静。整栋楼悄然无声,连窗外的青蛙都隐去了行迹。 贺青回到琴丝竹旁,轻轻推开。 专业的设备、熟悉的布置,这是一间和齐修的实验室类似的化学实验室。 墙边四周都装上了隔音装置,贺青一眼看见了药品柜上两个没贴标签的小药瓶。 贺青快步走向药品柜,拿起那两瓶药。 “贺青——”熟悉又陌生的声音近在咫尺,贺青第一次知道吓得魂飞魄散是多么贴切的形容。 贺青僵硬着身体,手上还举着那两瓶药,艰难转过身。 门口的人褪去了平日里的齐整,舒适的睡衣的并没有让他看起来更平易近人。 高炼推了推眼镜,勾起嘴角朝贺青道:“你醒了…” 并不是疑问语气。四目相对,贺青试图从高炼眼中看出一些情绪,恐惧、吃惊,哪怕只是关切,都好过现在的深不可测、沉若深渊。 贺青忽然觉得可笑,就在几分钟前,自己还在替他解释,觉得一切只是孟夏和自己的臆测。眼下的这个情形配上高炼的眼神,贺青忽然意识到自己并未做好面对真相的准备。 高炼侧过身,让出门口:“把药放回去,实验室里要保持无菌状态。你这样子进入容易造成污染。” 贺青仍旧一动不动。 高炼挑了挑眉:“把药放回去,下来吧,你不是要陪我喝酒吗?” 贺青有点搞不清眼前的状况。只能跟着高炼的指示把药放回柜子,退出了实验室。 高炼让他走在前头,自己转身将实验室的门重新关上。三楼重新变回了平平无奇的室内花园。 贺青走到二楼,回过身疑惑地看着高炼。 高炼指了指影音室的门,门口虚掩着,露出黯淡的光。 贺青轻轻推开门。 “吱呀——”木门打开的瞬间,贺青呆愣在当场。 这个房间都是高清的监视屏幕。洗完澡后的高炼并没有进入自己的房间,而是直接进了监控室——房间里甚至还留有淡淡的沐浴露香味。 高炼站到他身边,轻声道:“进去吧。” 贺青仍旧呆愣在门口:“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高炼转过身,脸上露出疑惑的神色:“贺青,我们认识多久了?” 贺青道:“…今年是第十五年。” 高炼点了点头,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进门坐下:“我们认识十五年了,虽然没有一直在一起,但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在我眼里永远是一个孩子。你看,到此刻,你居然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是不是和孩子一样单纯?” 贺青的眼中弥漫起薄薄一层水雾,他近乎咬牙切齿开口道:“为什么?” 高炼姿态从容从墙边的柜子上取下两杯倒好的红酒,放到沙发前的茶几上。 两个沙发正对着中间最大的屏幕。 高炼指了指沙发道:“过来坐。” 贺青艰难挪动步子,走到了沙发前,双眼仍旧一动不动紧盯着高炼的脸。 高炼拿起茶几上的遥控器按了几个键,转头看向贺青道:“坐下,自己看。” ☆、安(10) 屏幕上的画面很是陈旧,看着像是十几年前的老旧电影。 黑白画面里,正当妙龄的女子笑靥如花。她穿着碎花的连衣裙,带着夸张的大耳环,齐肩长发在风中飞扬。她一边笑一边在奔跑,手持DV的人正在后面追她。海风吹起她的连衣裙,碎花荡漾在风里。黑发挡住了她的脸,她停下来一边挡住镜头一边不停的喘气。 DV镜头向下,镜头里只剩绵密的沙滩和两双紧靠在一起的脚。不难想见镜头外的两人正在亲密的拥抱或者亲吻。 贺青认出这是悉尼的沙滩。 “这是?” 贺青转过头看着高炼,语气犹疑带着一丝不解。眼前的高炼是他陌生的模样,一贯无澜的深邃双眸露出难得一见的温柔:“她叫赵俏也,是我爱人。” 不祥萦绕在心头,贺青的语气中带着迟疑:“她现在在?” 高炼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空荡荡的左手无名指,目光仍旧落在眼前的屏幕上:“她在天堂等我…” 房间里重新归于沉寂,丝丝缕缕的酸楚从心底蔓延开来,贺青忽然意识到这种熟悉感的出处,两人初相识一起遥望大海时,高炼的身上就带着这种忧伤。 “嫂子,怎么会…”贺青下意识收住话头。 高炼收回目光,看了一眼贺青,脸上浮现出复杂的神情。片刻,复又举起茶几上的杯子,轻轻晃了晃,示意贺青举杯。 这样的对酌曾在两人间无数次上演。贺青不作声闷头喝了一口,还没把酒杯放下,高炼已经倚靠在沙发里,开始了他的讲述。 “现在的孩子,总觉得出国留学很难。他们不知道,在我们那个年代,如果被人听见说中文,是会被打的…” 高炼的脸笼罩在阴影里,睫毛的暗影似在轻轻颤动。贺青静静看着他,没有出声。 “我妈把我带出国的时候,并没有征询过我的意见。那时候,我连我们镇都没出去过,更别说出国了。我妈到了澳大利亚就把我丢下跟着野男人跑了…因为不会说英文,找不到活干,就只好整天在街上游荡。你知道每个地方总有那么些小混混无所事事就只会打架斗殴,而我就是那个他们围殴的对象…当时不止一次想过不如就这样一了百了吧,老天留着我的命是为了什么呢…” 高炼举起酒杯喝了一口,贺青陪着喝了一口。 “直到我遇见了她…俏也是我生命里的光…她有这世界上最美的笑容。无论发生什么事,她都陪在我身边,从来没有离开过我…帮我清理伤口、教我英语、帮我介绍工作…那时候我才有了活着的感觉,有俏也陪在身边,那样平常的日子我都觉得知足…” 或是年岁久远,或是不习惯这种直白剖露心声的对话,高炼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贺青举起酒杯,轻轻碰了碰他的杯子。 “可是有一些人的命运,永远由不得自己…那天,我记得天气预报说会下雷阵雨,就跟俏也说让她早点回家。她说她买了我最爱吃的馄饨,晚上有好消息要跟我说……那天的雨下的真大啊,我这辈子再也没见过那么大的雨……我在那样的雨里走了一个多小时,才在弄堂里找到了奄奄一息的俏也。她……” 四下无声,高炼深吸了一口气,举起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眶。贺青恍惚惊觉这个的噩梦似乎永远地留在了他心里。 “她的衣服都撕烂了,那么大的雨都没有冲洗干净她身下的血……医生说,孩子没了,大人也保不住……” 高炼收敛起怆然,转过头看着贺青:“你知道警察怎么说吗?说那条巷子里没有摄像头,抓住凶手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因为我多问了几句,警察甚至冲我翻了好几个白眼……贺青,你能不能告诉我,这个世界的规则为什么是这样的?我们从小被告知的仁义礼智信,从小学会的忍让、坚持,为什么换来的是这样的结果?纳税人的钱供养的那些白人警察,每天只需要在闹市巡逻,真正需要他们的时候他们在哪里?” 贺青的心里堵得慌,心头像压着巨石般喘不过气,忽然觉得头晕眼花,不自觉轻轻揉着自己的心口。 高炼看了一眼他的动作,收回目光继续道:“从那以后,我就不相信了…不相信政府、不相信规则,我只相信自己…” 贺青看了看高炼重新恢复疏离的表情:“那几个小混混,后来怎么样了…” 高炼的嘴角勾起一丝若有似无的微笑:“那样的小混混,死在哪里都不会有人管的。说不定嗑多了药自己跳下楼了呢…” 贺青的眉心跳了一下,他看着高炼道:“哥,你为什么要针对孟夏?” 高炼脸上带着同情看向贺青:“说起这个,两年前的时候我确实不知道孟夏会和你扯上关系……他什么都没有做。” 贺青掩藏不住的吃惊神情似乎愉悦了高炼。 高炼的脸上浮现出轻松的笑容:“我被围殴的时候,俏也死的时候,我们也什么都没有做…所以我很好奇,这个城市的守卫者,警队的明日之星,在遇到飞来横祸的时候会作出怎样的选择…况且……” 高炼的目光瞬时变得疏离:“你不觉得好笑吗,城市的守卫者根本不知道城市底下埋着能葬送半座城市的□□,还谈什么守护……” 贺青压抑住心口的不适,深吸一口气道:“哥,方下德呢,也是你做的吗?” 高炼扬了扬眉,眼中带着赞赏看着贺青:“你长大了,看事情通透了很多……边岸很有才华,只是少了些机遇…” 贺青按住心口,语气急促道:“所以是你帮他逃到澳洲的?” 高炼举起酒杯,慢慢啜了一口:“贺青,你是在替孟夏审讯我吗?” “我——” “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什么会把这一切都告诉你?”高炼忽然站起身,似是不愿再披着亲和无束的表明,居高临下睨看着贺青,“因为在这个房间里,你无法和外面取得任何联系。你所知道的一切,只能留在这个房间里。” 贺青举起手机,信号完全被屏蔽,甚至连紧急求助号码都无法拨出。心口的不适感越来越明显,贺青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低头看了看眼前的酒杯,又看向高炼:“哥?” 高炼的眼睛重又看着前方的屏幕:“贺青,怪只怪,你一定要走上三楼。这个秘密,只有死人才能保守…” 房中静了数秒。 贺青勾起嘴角,眼角微光颤动似带着自嘲和无奈,几分钟前掠过心头的心酸新的讽刺而可笑。贺青仰起头:“哥,你确定吗?” 高炼转过身,寒光闪现,眼底露出凶狠。 贺青像是无所察觉,站起身和高炼保持平视:“哥,你有没有觉得,外头的青蛙都不叫了…” 高炼怔了怔,猛然醒悟,疾步凑到窗边。 刚拉开窗帘,灯光外露,子弹破空而入。消音玻璃上留下一小条细缝。 高炼回过头,还没彻底转过身,红酒瓶从天而降。还没反应过来,玻璃和头骨相撞的声音就模糊了高炼的意识。 高炼用手捂住头,鲜血从指尖溢出,流经眉毛、眼眶、鼻翼,滑落在地毯上,开出一朵血红的梅花。 贺青的手里仍旧举着半个红酒瓶,目光清冷看着高炼:“哥,放弃吧…” 高炼抬起头,目光凶狠恨恨盯着贺青:“你们抓住我也没用,你们没有证据…” “是吗?”贺青的目光冷淡,左手从裤子口袋掏出一支录音笔,“哥,没有信号也能做很多事情…” 高炼的脸上露出一丝不甘:“你什么时候通知的孟夏?” 贺青脸上露出无奈的神色:“没办法,孟夏没什么安全感,我就给他装上了我手机的实时定位…什么时候我的定位消失了,他会第一时间接到通知…” 不顾高炼的反应,贺青自顾自继续道:“哥,你说俏也是你的光,那你知不知道,你也曾是我年少时的光。我只是想知道真相,从没想过报警,也没想到今天晚上会变成这样。” 目光落向茶几上的酒杯,贺青继续道:“在你让我喝下这杯红酒前,我没想过会拿酒瓶砸向你…” 巨大的破门声传入室内,高炼脸上露出一丝冷笑:“有你陪我一起下地狱,也不错…” 话音未落,全副武装的刑警冲了进来,瞬时将高炼团团围在了中间。 孟夏走到贺青身边,不顾众人神色上下打量着贺青:“什么意思?他为什么说你会陪他一起下地狱?” 贺青把红酒瓶放下,勾住孟夏的肩膀道:“别听他胡说。将死之人,能吓一个是一个…” “哈哈哈哈——”高炼忽然大笑起来,面露愉悦看着贺青道,“贺青,我还真没想到,有一天你会这样喜欢一个人…黄泉路上有你相伴,我也不会孤单…” “别听他胡说,我们走——”贺青勾着孟夏转身朝门外走。刚走到门口,忽然一个踉跄,贺青整个人趴在了孟夏身上。 看着贺青霎时煞白的神色,孟夏跟着跪倒在地上,声音不自觉的颤抖:“贺青!你怎么了?贺青——” 在外面等候的叶欣察觉到了异样,一边拨打急救电话一边朝两人急急跑了过来。 “老大,什么情况?” 孟夏面无血色,指节发白紧紧抱着贺青,厉声朝叶欣道:“快,进去看看他都吃了或者喝了什么东西,带到医院检测!” 不一会儿,叶欣举着两个红酒杯跑了出来:“老大,就只有这个。” “走,上车!” ☆、终章 月影已经西斜,这个城市即将开始新的一天。 扶桑制药厂已经换了新的营运团队,环保局的相关人员有了新的归处。方下德已经由政府接管,据说将改建成真正意义上的精英女子学院。齐修的药物试验有了新的进展,动物身上的成瘾表现是阻止安以酮入药的有力证据。 刺耳的警笛划破长空,叶欣将油门踩到底,往一院方向疾驰。 后座上的贺青仍旧在沉睡,他紧握着孟夏的手,意识模糊般喃喃自语。 孟夏弯下腰将耳朵凑到贺青唇边,嘴唇张合清清楚楚重复着“孟夏”两个字。孟夏不自觉加重了环抱的力道。 人总是不懂知足,初见时觉得相伴就是幸福。知道对方的心意后,就奢望一夜白头的永恒。只有在这样的瞬间,孟夏再一次确认,所谓的永远没有那么重要,他唯一所求不过贺青平安无事而已。 东方已亮起鱼肚白,辛勤的人们已经开始了这一天的劳作。 警车径直开进了一院的急诊中心,急诊室医生护士一拥而上,将贺青搬上了床铺。 “苟主任!”孟夏拉住苟震,将叶欣手中的红酒杯递到他眼前,“他喝了其中一杯酒,成分未知。” 苟震朝紧跟在他身后的易桐抬了抬头:“马上拿去化验一下。” 急诊室的门被重重关上。孟夏坐立不安,不停揉搓着双手。 叶欣举着两杯速溶咖啡走到孟夏跟前:“老大,坐会儿吧。贺青会没事的。” “不行!”孟夏猛地站了起来,咖啡泼了自己一身,孟夏恍若未觉,“叶欣,联系一下现场的技侦,看现场有没有其他和药物或实验相关的东西。” 孟夏起身往医院外走。叶欣一把拉住她,目露担忧:“老大,你去哪里?” 孟夏的眼中露出寒气:“我去找高炼…” 孟夏的双眼露出血丝,因为担忧紧皱着眉头。叶欣紧拉住孟夏的手臂:“老大,我和你一起去。” 外勤的同事多数已经回家休息,白班的同事还没到,市局办公室正处于一天中最安静的时刻。 审讯室里,高炼摘掉了眼镜。深邃分明的轮廓在白炽灯下显得阴骘而苍白。放在桌上的小臂线条清晰而分明。若在平时,孟夏或许还会不吝夸奖。 “孟警官——”高炼勾着唇角,露出一丝轻笑,“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孟夏猛地起身,身体前倾提起了高炼的衬衫前襟,目光如炬盯着高炼的双眼:“你给他吃了什么?” 高炼露出不可置信的微笑,手铐发出刺耳的碰撞声:“到现在你们连他吃了什么东西都不知道?那你怎么还在这儿,不去跟他告别吗?” 水雾弥漫遮住了孟夏的眼。孟夏举起右手,叶欣赶紧起身拦住了蓄势待发的拳头:“老大!控制情绪!” 孟夏闭上眼深呼吸了两下,睁眼时眸色已平稳不少:“高炼,你没有心吗?贺青对你怎么样你不知道吗?他真的把你当成哥…你…” 孟夏的喉头一阵哽咽。 高炼似乎在欣赏话剧般挑眉看着孟夏:“哥哥?你会把你哥送进局里吗?” 孟夏双手握拳敲在了审讯桌上:“因为你对他人的伤害,他才把你送进来!为什么你们总有这么多歪理邪说?为了所谓正义就要伤害更多的人?你可不可笑,城市里有□□不是警察的错,甚至也不是制造□□的人的错。枪是凶器还是保护人的利器,决定的是使用枪支的人!这种常识你不懂吗? 那些姑娘,她们有选择出生的权利吗?她们有选择家庭环境的权利吗?她们中的有些人本有机会改变自己的命运,可是你那些乱七八糟的实验,那些乱七八糟的大义,毁了她们的人生。你知不知道那些药物试验很多是致命性的?谁给了你权利决定别人的命运?” 高炼的脸上露出类似狰狞的神色:“她们没有选择的权利,谁给过我选择?凭什么我要经受那些痛苦,而那些一无是处的人还能好好的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占用着这个世界的资源无所作为?” 孟夏冷眼看着高炼近乎癫狂的表情,如果不是贺青还躺着医院,他想立刻起身离开这个房间。 “谁定义了意义本身?谁说那样的人生叫一无是处,而你这样的人生才叫精彩?还有…” 孟夏冷冷看了高炼一眼:“你从来都有选择,是你自己的每一个选择造就了今天的你。来的路上我把录音听完了。你说那些小混混没有给你选择,他们打你的时候你为什么没有报警?为什么没有向任何人求助?你没有求助就断定了没有任何人会来帮你,是你先用黑色的眼睛看向这个世界,这个世界才只露出了阴暗的那面。 你说俏也是被他们害死的,你明知道那天会下雷暴雨,明知道悉尼有这么多不安定的因素,你做了什么?你什么都没有做,直到她出事……对,你很可怜,这些都不是你的错,是这个社会的错,是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错了,我无比同情你。然后呢?然后你过上了世人眼中艳羡的生活,你做了什么? 你那套所谓正义的学说,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了吗?没有!你成为了那个加害者…你有没有想过,方下德的女生里也许有一个就是俏也。服下安以酮的学生里,也许有一个就叫俏也。那场爆炸发生时,或许俏也正从路边经过…你把俏也臆想成自己所有行为的意义,却让无数个俏也的人生因为你而终结,而你竟然还说,你是□□者、是正义、是意义… 你遭遇了噩梦般的人生,然后变成了一个疯子…高炼,你还真是平凡的可怕,只敢假借生活的不公,来合理化自己的虐待欲和施暴欲…” 高炼的脸色愈发苍白,神色迟疑不定,不自觉喃喃着:“没有—我没有—我没有害死俏也——” 叶欣不安的看着高炼,不明白事情的发展怎么变了方向。 孟夏等高炼慢慢冷静,仍旧冷冷看着他道:“说罢,要怎样你才肯告诉我他吃了什么?” 高炼的脸上因为孟夏的这句话重又浮现出癫狂的神色,他双眼瞥向左上方的白炽灯,面目狰狞道:“你吃下我实验室里的那两瓶安心,我就告诉你…” “老大——”叶欣猛地站起来按住孟夏,“他疯了,你别听他的!” 孟夏的脸上忽然露出笑意,带着近乎同情的神色朝高炼道:“好啊,没问题…如果我没有被抢救过来,这个世上唯一爱你的人,对你就只剩下恨了…而我会永远留在我爱的人心里…高炼,这就是你努力了半辈子创造出来的美好世界…” 孟夏转过身,朝叶欣点了点头。 叶欣露出担忧的神色,带着不安走出了审讯室。 高炼裂开嘴角,微垂的眼眸里写满了破坏的欲望:“孟队,因为一场莫名其妙的爆炸,你从省厅的明日之星变成了一个地方上的小刑警,你恨我吗?” 孟夏的眼中露出错愕:“高炼,你已经沦落到要靠别人的恨来体现自己的价值了吗?很抱歉,我并不在意你。我在意的是真相有没有被揭露,正义有没有被伸张,我爱的人有没有因为我的存在而更幸福…明天我甚至有可能不再存在在这个世界上,哪还有时间去恨你呢…” 高炼双手撑在审讯桌上,手铐哗啦作响,犹如讽刺的嘲笑。 审讯室的门被推开,叶欣拿着两瓶没贴标签的药走了进来。仿佛举着千金重担般,叶欣一步一步走的缓慢而迟疑。 孟夏站起身,从叶欣手里拿过两瓶药,回到审讯桌前。 “高炼,你说的,只要我吃了这两瓶药,你就告诉叶欣贺青的情况。” 高炼勾起嘴角眯着眼,淡淡点了点头。 “老大——”叶欣的手盖住药瓶,“你再想想,说不定贺青已经没事了呢?” 孟夏摇了摇头:“医院到现在都还没有打电话过来,多拖一秒贺青就多一份危险。如果我真有什么事,你别告诉他今晚发生的事…” 水雾浮上叶欣的眼眶,她声音颤抖道:“老大,值得吗?” 孟夏忽然笑了起来,他转过头看向高炼:“高炼,如果可以重来一次,你愿意替俏也去死吗?” 高炼的笑容僵在唇边,身形不自觉颤了一颤。 孟夏不作犹豫,打开药瓶就要往嘴里倒。 “等一下——” 手铐声哗啦作响,高炼的神色近乎苍白:“他喝下的是浓缩过的安以酮…因为效用加倍,所以血液流动会在短时间内降到最慢…如果不及时救治……” “砰——”审讯室的门被重重甩在墙上,孟夏的身影瞬间消失在门外。 “孟夏——” 孟夏刚跑到市局门口,背后忽然传来一声低沉浑厚的呼喊。 声音太过熟悉,孟夏不自觉停住脚步,不敢置信地转过身来。 唐厅年过半百,头发已经花白。一夜未睡的脸上显出一丝疲惫。 “省厅…厅长…唐厅长,你怎么会在这儿?”孟夏舌头打结,端正站姿看着面前的人。 孟夏想过有一天会和省厅重遇,却不曾预料会在贺青生命垂危的时刻遇见这个曾经的长官、慈爱的长辈以及贺青的父亲。 唐厅理了理身上的制服,微笑着走向孟夏:“你不要着急,我已经让他们给医院打电话了。刚刚医院说了,贺青已经洗过胃了,他没喝多少,应该不会有事…” 孟夏露出一丝晚辈的羞赧:“唐厅…你都听到了?” 唐厅点了点头:“听到了,审的不错…” 孟夏不知道唐厅是假装听不懂自己的问题,还是真的没有听出自己的言外之意。 “您从哪里开始听的?” 唐厅露出一丝宽和的笑容:“从…我爱的人会永远记得我那里…” 孟夏忽然觉得浑身局促,双眼不知该看向哪里:“我…” “呵呵…”唐厅走上前,拍了拍孟夏的肩膀,“孩子,你和贺青都很不容易。我和你一样,只希望贺青幸福,其他的都是小事…” 孟夏抬起头,眸色间似有星光闪烁:“您能接受?” 唐厅往外走了两步,忽然又转过身朝孟夏道:“从他姐走后,贺青唯一一次开口求我帮忙,就是几个月前说要留在局里做事,做什么都行…孩子,相爱永远只是你们俩之间的事。走吧,一起去医院…” 孟夏疾步跟了上去。 * 脱离危险期的贺青已经转移到普通病房,只是人还没有苏醒。 贺青和唐厅一人坐在床的一边,面面相觑,尴尬的气氛在两人之间蔓延。 “咳咳——”唐厅咳了一下,起身朝贺青道,“很久没回安州了,我出去吃点东西顺便走一走。贺青这儿麻烦小孟你先守一下,有任何事情随时给我电话…” 孟夏跟着起身道:“好的唐厅,您慢走…” 唐厅走到门边,忽又回过身朝孟夏道:“小孟以后也不要喊厅长了,只有自己人的时候就喊伯父吧…” 孟夏身体微微前倾:“好的,唐…唐伯父…” 唐厅微笑着朝他点了点头,慢慢踱出了门外。 病房只剩孟夏和贺青。 孟夏握住贺青的手,眼神细细描摹着贺青的轮廓。每一处延伸、每一次转折,每个分毫都恰到好处,都长在了他心上最柔软的地方。 孟夏不自觉伸出右手,食指轻柔滑过贺青的眉廓、高挺的鼻梁、柔软的嘴唇。 右手指尖还停留在贺青的唇边,孟夏察觉自己的左手被轻轻握了一握。 孟夏猛地起身凑向前:“贺青,你醒了?” 唇边勾起微笑,贺青仍旧闭着眼,声音轻柔而温和:“你在干什么呢?” 孟夏仍旧保持着身体前倾的姿势:“你感觉怎么样?有哪里不舒服吗?” 贺青微微睁开眼,眼前是魂牵梦绕的心上人,眉眼不自觉舒展:“我很好,你呢?” 孟夏扶贺青起身,取过床头柜上的水让他喝下:“我也很好。你刚洗完胃,先喝点水,晚点再吃东西…” 贺青点了点头,乖乖把水喝下。 孟夏悬着的心终于放下,眸色间染上了一丝疲惫。他一边看贺青喝水,一边打着哈欠道:“你怎么睡这么久,我都怕你再也醒不来了…” 贺青把水放回床头过,拉起孟夏的手细细摩挲着,目色中带着温柔:“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什么梦?”孟夏一边说一边趴在了床沿。 贺青的双手拂过孟夏的脸颊,柔声道:“我梦见我和高炼呆在海边,那时候我还很小,全心全意相信高炼。不知道什么原因,他忽然把我推进了海里,我游啊游,游的累极了。可是不管我怎么求他,他都恍若未闻,居高临下看着我在水里挣扎。我很害怕,以为自己要淹死在水里了…正当我要放弃的时候,忽然听见对岸有人在喊我…一声一声呼唤情真意切。梦里的我心想,这个世界上还有人需要我,我不能就这么放弃…我游啊游,游啊游…终于游到了对岸,然后我就醒过来了…然后我就看见了你…” 趴着床边的人已经进入了梦乡。贺青凑下身,覆在孟夏耳边轻声说:“谢谢你,把我带回来…” 轻柔的吻落在孟夏的面颊,经过柔软的唇边。 “咳咳——”贺青还想继续,门边传来的咳嗽阻止了他的动作。 贺青抬起头,瞬时大惊失色:“爸——你怎么来了?” 贺青的呼喊惊醒了孟夏。孟夏揉了揉眼睛,带着迷茫看了看贺青,又转过头看了看门口的唐厅:“伯父,你回来了啊?” 语气之自然、之亲切,贺青不可置信地看了看两人:“你们,见过了?” 唐厅瞪了贺青一眼,边往里走边笑着朝孟夏道:“小孟啊,我这儿子年纪小,不懂事,你多包容…” “不会不会,贺青对我很好,伯父您客气了。” 对话之自然、之亲切,贺青瞬间脑补了十八集公公和媳妇互敬互爱的戏码:“什么情况?老爸、孟夏,你们吃错药啦?” 唐厅又瞪了一眼贺青:“跟你爸怎么说话的呢?这一点你就要好好跟小孟学一学…这样,你妈什么时候回国?我们一起和小孟吃个饭,这个事情啊…” “爸!你这哪跟哪啊?” “Surprise!”还没等贺青出声反对,叶欣和葛星一人捧着果篮、一人捧着鲜□□直走了进来。 两人不认识省厅,言语间丝毫不见拘束。 葛星凑到孟夏身边:“孟队,速度可以啊!这么快就获得家长认可了?” 孟夏的脸飞起一层薄薄的红晕。唐厅配合地点了点头。 叶欣拍了拍葛星的肩膀:“起开!贺青啊,我跟你说,案子的事情你不用担心,好好把身体养好,市局二队随时欢迎你回来…” 贺青微笑着点了点头。目光和孟夏在空中相接,撩人情愫在彼此眼中流转。 其他人仍在喧嚣打闹,病房里生机盎然。 窗户外头,圆月悄悄挂上树梢,夏夜繁星满布,明天的安州城又是一个好天。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