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魔染》作者:红榴 文案: 这是一个邪修重生的故事。 鬼蜮破封,人间倾覆,阴差阳错间,却是一名被逐出了师门的邪修穿过了回溯之阵。 重活一世,他…… 内容标签: 灵异神怪 前世今生 青梅竹马 搜索关键字:主角:燕之遥 ┃ 配角:穆川 ┃ 其它:重生 一句话简介:一个邪修重生的故事 立意:重生,是否能改变结局? ☆、重逢 风起。 燕之遥坐在自家小院的石凳上,看着金黄的银杏叶翩翩落下,手上无意识地摩挲着昨天娘去庙里给他求来的紫檀手串。 算起来,他进入溯回之阵,再世为人,这已经是今世的第十二个年头了。 已近未时,小院的木门被推开了,燕之遥以为是爹忙完了店里的生意回来午睡,懒洋洋地一回头。 惊诧间,手上一不小心错了劲,手串绳断,珠子滚了一地,一颗正骨碌碌地滚到了刚进来那人的脚边。 穆川。 居然是穆川。 怎么会是穆川? 燕之遥站了起来,他凭借回溯术法而来,原以为没什么事能让他惊讶,然而在此时此地碰到穆川,仍是个意外。 尚只有十四岁的穆川还未养成日后的锋芒,虽然比同龄人高一些,表情少一些,但仍然是个半大孩子样,瘦得只剩一把骨头,面颊凹陷下去,一点肉也不见,那双将来会让多少邪修魔物望而生畏的凌厉双眸此时又青又肿,像两颗没熟的杏儿。 光是看着,都觉出一股酸疼的劲儿。 “怎么这副德行?”燕之遥站在原地,冷眼看着他吃力地搬动着一个巨大的青铜鼎,不自觉地嘀咕了一句。 母亲薛至柔正巧走出房门,听到这么一句,敲了敲他的头:“不许胡说,这是欧阳真人的高徒穆小真人,随欧阳真人修行的。” “真人?哪儿的真人?”燕之遥警觉起来,“他们来干什么?” “你啊,从小身子不好,光是今年就病了两场,我听柳大娘说,这是邪祟上身的缘故,得找个高人帮你把邪祟除了才行。这不,你爹费了好大力气才请来了欧阳真人,来给你做法驱邪祈福的。” 燕之遥看着那个正跨进门来,正捻着胡须假装仙风道骨,实则打量着燕家房屋摆设,衣着首饰的中年人,不禁嗤笑了一声:“就他?欧阳真人?” 然后就又被敲了头。 装神弄鬼的做法开始了。 中年修士念念有词,一听便知不过是入门的火灵咒语,燕之遥懒得听,只琢磨着世事居然如此,因为自己回溯而来,魂魄、灵力和□□未能协调,父母病急乱投医,居然引来了穆川,真是想也想不到的机缘。 确切地说,是孽缘。 中年修士的咒语已念得差不多,鼎中开始冒出细细的黑烟,燕之遥心念微动,水灵术法无声无息地扑灭了鼎中将燃未燃的火。 中年修士露出了一瞬间的惊疑神色,又很快地稳住了,从头开始再次念动咒语。 当然被燕之遥又一次扑灭了。 “真人,可是有什么问题?”燕辉祖走上前,担忧地问道。 中年修士眉头深锁:“这位小友身上的邪祟甚重,恐怕不好办啊。” “还请真人再帮帮忙,帮帮忙。”燕辉祖恳求道。 中年修士拈须不语。 燕辉祖从袖中拿出几张银票,往中年修士手里塞,中年修士推让几次,勉为其难地收下了:“如此,贫道就勉力一试吧。” 穆川旁观着修士所为,皱起眉,向前走了两步,似乎要说些什么,中年修士余光看到,低声念了句咒,一点不易察觉的火光没入穆川体内,穆川身体一震,连话都来不及说,便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燕家夫妻大为惊恐,修士只淡淡说道:“不必管他,我这徒儿学艺不精,被那邪祟上了身了。” 果真是末法时代,礼乐崩坏,三毒心炽,贪也便罢了,还贪得如此低劣。 燕之遥不动声色地远离了母亲,避免她发现什么,掐了个法诀,一个巨大的黑色灵体聚拢成形,燕家父母还以为是修士新招来的神通,中年修士却早已惊呆了。 灵体凝成人形,对中年修士一招手,修士身不由己地被拽到了灵体手中,惊惶不已:“尊驾饶命,饶命啊!” 灵体开了口,铿锵有声,发出阵阵回响:“败类!欺骗百姓,欺凌弱小,留你何用?” 修士不停哭喊。 “滚!”灵体一捏,传来骨头断裂的声音,这才放了手,修士也不顾肋骨被折断之痛,连滚带爬地往出跑。燕辉祖伸了伸手,欲言又止。 灵体又喝一声:“回来,把你骗的钱放下!” 修士从怀里掏出一把银票和银钱,胡乱全部扔下,这才终于跑掉了,黑色灵体也逐渐散去,好似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如果没有青铜鼎和倒地的穆川的话。 燕辉祖小心地走过去查看:“他怎么昏过去了?” 燕之遥没有说话。 薛至柔也走过去:“哎呀,真是晕了,你还不赶紧找大夫?” “可他和那骗子是一伙的……” “他还是个孩子呢,什么一伙不一伙的?你赶紧去,回头耽误了。” 燕之遥冷眼看着燕家两口子找来大夫,看着大夫来了又走,看着父母给穆川煎药,看着穆川醒了,茫然无措地面对着眼前夫妻热情而友善的嘘寒问暖,看着天色渐暗,燕家父母放下心来,回房歇息。 他不想看,然而他没办法。 穆川被放到了他床上。 燕家两口子都是开阔爽朗的人,丝毫不觉得此举睡一张床有什么不妥之处,况且燕家小门小户,一共三间卧房,一间睡着燕之遥的父母,一间睡着哥嫂,还有一间是燕之遥的,也没有更好的地方安置穆川。 燕之遥不由得想到前世两人多次生死相搏,你死我活的样子。 说不上恨,毕竟要恨的人太多,穆川还上不了名册,只是从第一次看到他,就觉得格外碍眼罢了。 毕竟,他与自己,走上了截然相反的路啊。 那个碍眼的人似乎也知道自己碍眼,吃力地起身下了地,看了看他,慢慢走到一边的墙角坐下来靠着,一句话没说,眼里还有超越年纪的警惕和冷硬。 只是仍太嫩了些。 燕之遥把穆川盖过的被子拿过去丢在他面前,回自己的床上躺下。 燕之遥是知道穆川的身世的,想不知道也难,无数人争相传颂他所经历的种种磨难,正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穆川出身草原,幼时双亲离丧,因天灾来到中原,十五岁上青山,同辈敬佩他的坚忍不拔,师长赞扬他的勤勉用功,毫不意外地,他成为青山派众弟子中的第一人。 然而知道是一回事,亲眼看到又是另一回事。 半梦半醒间,他听到穆川不断压抑地喘息着,像是承受着极大的痛苦,他本不想管,可那声音没完没了不见停下,吵得他心烦。 他下床点灯,就见穆川缩成一团,身体不断发抖,显然在强忍着什么病痛。他走过去一伸手,想用神识探一探这家伙究竟在闹腾什么。出色的医修可以隔空探查,可惜他非但不是医修,连一点疗愈法术都不会,若穆川真是受了什么伤,他也是一点法子都没有的。 穆川骤然被碰触,身体一震,下意识地死死抓住了他的手。黑暗中,他寒星般的眸子灼灼逼人,一掌心的汗,手上一点肉都没有,只剩了突出的骨节,手劲却极大。 目光太刺眼,手又硌得慌。 燕之遥一时有些无所适从,说来可笑,枉他做了一世邪修头子,人人都当他酒池肉林荒淫无度,殊不知,这还是他第一次被父母亲眷之外的人拉住了手。他立刻皱起了眉:“松手。” 穆川见是他,有些茫然地放开了手,看着他,低声说了句什么,带着陌生的音节,是全然陌生的语言。 “我听不懂你的话。”燕之遥说了一句,这才把手放在他心口,放出神识探了一探。 呵,控魂咒。 施咒者只需念诵咒语,即使相隔千里,也能让中咒者疼到撕心裂肺,是修士用来控制凡人和低阶修士供其驱使的破法子。 燕之遥不屑地笑了一下,调动水灵之力将那咒解开,他有意控制着灵力,让咒术解得极为缓慢,这样看起来就更像是疼痛自然过去而不是被解开,顺便,他还一路追索过去,给了施咒者狠狠一击。 下三滥的玩意。 随着符咒的解开,穆川原本擂鼓般的心跳逐渐平静下来,许是太疲惫,他居然闭上眼睛,仿佛已经睡着了。 燕之遥也觉得疲惫至极,白日里他骤然汇聚灵气显形已消耗不少,现在解咒又非他擅长之事,这具身体本就年少羸弱,只觉得眼皮艰涩得厉害。他想着解咒又不需用眼,便闭上眼睛养神。 他是被薛至柔的声音叫醒的,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天居然已经亮了。 “你们这俩孩子,好好的床不睡,怎么睡地上了?”薛至柔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赶紧起来,这地上多凉啊,回头冻病了。” 燕之遥犹在怔忪,却觉得身下有什么温热的东西动了一动,顿时睡意全无,定睛一看,自己居然稀里糊涂地睡在了穆川怀里,身上还严严实实地盖着他昨晚随意扔给穆川的被子。 想也知道这是谁给盖上的。 冷是完全不冷的,只是这副样子,还不如冻死算了。 “赶紧起来,去店里喝碗热粥暖暖。”薛至柔招呼着。 燕之遥想要起身,却踉跄了一下,睡着的姿势太别扭,左腿早就麻了。 穆川伸手搀了他一把,同时,低声说了句话,这次燕之遥听懂了,是一句不标准的谢谢。 燕之遥摇摇头:“我什么都没做,不用谢我。” 燕家经营着一家小小的肉饼店,主做的必然是肉饼,配点清粥小菜,生意还不错,燕之遥的一日三餐也是在这里吃的,店里燕之遥的哥哥燕之风跟着燕辉祖在后厨烙饼做菜,薛至柔在前面招呼生意。 此时正是吃早点的时间,店里全是人,几乎坐满了,只有离柜台最近的一张桌子还空着,那是专门留给燕之遥的。 穆川身上还穿着昨天的道袍,一脸警觉和戒备,与热闹的人群格格不入,在店门口站住了。 “进来啊,过来吃饭!”正在柜台给客人结账薛至柔热情地招呼道。 穆川看了看她,不知道是没听懂还是怎么的,没有动。 薛至柔走不开,便叫道:“之遥,这孩子怕生,领他进来。” 已经落座的燕之遥不情愿地起身,走到店门口,指了指那张空着的桌子:“进去吃饭,坐那儿。” 他口气算不少好,远没有薛至柔可亲,可穆川看着他,抿了抿嘴唇,居然真的迈进了店里。 燕之遥有些发怔,不明白穆川为什么这么听自己的话。 因为同龄? 还是因为……昨晚? 穆川不太会说中原话,燕之遥也没话跟他说,两人相处起来总是格外安静。燕之遥是幼子,备受宠爱,每天吃了饭抹嘴就走,什么活都不用干,倒是穆川次次都留下来帮忙打扫。 这天清晨,燕之遥如往常一样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薛至柔端来小米粥:“这个养胃,多喝点。穆川呢?” 燕之遥懒懒地答道:“扫院子呢,昨天刮了一宿的风,满地都是叶子。” “这孩子真是个好的。”薛至柔叹了口气,“你沈大娘刚跟我说,她爹的结拜兄弟是有名的风水先生,一把年纪了孤苦伶仃的,之前说过继个子侄,可他们家那些侄子没一个好的,他生了气,放出话说想收个义子,只要有缘人,穆川之前的那个师父不也是这样的吗,你看怎么样?” “风水先生?”燕之遥问了一句,“别又是骗子吧?” “哪能呢?他们城里县衙都是这先生相看的,这先生可有钱了,住的宅子都是三进三出的,哪像咱们家,低门小户的,你哥哥说个满意的亲事都困难……” “哥的亲事不用急。”燕之遥说道,燕之风会在几年后中个秀才,不仅家里赋税可免,求亲也会容易许多。 “我知道,急不来的,就是穆川啊,他就算在咱们家,将来……唉……”薛至柔叹了口气。 燕之遥低头喝粥,没有说话。 上一世没听说穆川被什么人收养过,万一他因此不上青山了,青山派那帮倒霉蛋就更没有活路了。 可青山派人的死活,跟自己又有什么干系呢? 穆川走了进来,如前几天一样去厨房端粥喝。 ☆、梦魇 燕之遥给穆川施了个梦魇,那是他前世所掌握的众多邪修法术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个。 这天是穆川来燕家的第二个月,雪洋洋洒洒地下了三天,上午,几个十来岁的小子正在巷中打雪仗。 燕之遥穿着棉衣,抱着手炉站在廊下,看着隔壁家的郭小树棉帽子上全是雪,一边大声笑骂,一边攥了一个格外结实的雪球,四下张望着,也不知道打算祸害谁。他转过头,看到穆川就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脸瘦得凹陷进去,身形也格外单薄,脊背却挺得笔直,突然开口说道:“其实,我有件事想告诉你。” 穆川回过头看着他,抿了抿嘴唇,他还不太熟悉中原的语言,别人说话,十句有八句他都是听不懂的。 燕之遥矮穆川半头,他天生一对水汪汪的眼睛,认真看人的时候,总会给人含情脉脉的错觉:“你知道什么叫邪修吗?” 显然,“邪修”这个词对穆川来说,太遥远了一些,他神情丝毫未变,拒绝将自己身的茫然和困惑示人,只是专注地看着燕之遥,等待他说下去。 燕之遥用浅近的词汇慢慢解释道:“邪修天生以浊气汲取力量,自己也会被浊气腐蚀,丧失心志,日久成魔,死后不能投胎,而是堕入鬼蜮,永世不得安息,活的时候不能好好做人,死后也不能安生做个鬼,所谓万劫不复,不过如此。” 他说话的时候脸上带着笑意,语意却是冰凉的,穆川也不知道听懂了多少,只是看着他,被他的情绪所感,微微皱了眉,他的眉毛浓长,皱眉的时候眉梢有些向下,带了一点悲凉的味道。 身后响起脚步声,穆川还来不及反应,后颈突然一阵冰凉,接着是郭小树的嘎嘎大笑,燕之遥也笑弯了眉眼。 穆川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才明白方才不过是玩笑一场。他避开众人,费力地把手伸进衣领,试图扒拉出已经被塞进了后背衣服里的雪球,然而身热雪冷,雪球极快地融化了,自然是徒劳无功。穆川正要回自己房中去换衣服,然而此时,薛至柔的声音响起来:“之遥,穆川,怎么还不来吃饭,肉饼都要凉了!” 穆川微微犹豫了一下,还是向前院厨房走去,帮薛至柔端菜盛饭。 他日常洒扫能做便做,从不偷懒,薛至柔没少夸他懂事,比亲生的都强。 亲生的燕之遥则缓缓地走着,到饭桌前坐下。 整个午饭期间,燕之遥能看见,雪水一点一点,把他背后的衣服浸湿了一小片,穆川一直忍着没有乱动,只是不时微微打着冷战。直到饭后,才急匆匆回了自己房间收拾。 然而他棉衣的后心早就已经湿透了,一时半会儿是怎么也不可能烤干的。 燕之遥正坐在院中喝着热茶赏雪的时候,就看到穆川穿着春秋才穿的单衣走出房门,他本来就瘦,又穿得少,看起来格外单薄,像一棵孤零零的树。 燕之遥抿了一口茶,那茶是有位常客从南方带来送给爹的,并不多名贵,却远远就能闻见一股梅香,清雅宜人,他微微挑了挑眉,故作不解地开口:“你怎么穿得这么少,不冷吗?” 穆川微微垂下眼帘,没说话,不知道是没听懂,还是不想再搭理他。 燕之遥又看了他一会儿,像是看雪一样,带着玩味,接着露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啊,我知道了,你是不是没有厚衣服,要不要穿我的?” 燕之遥一身崭新的鹅黄色棉衣,滚着雪白的边,更衬得他唇红齿白,粉雕玉琢得像个娃娃,穆川微微摇了摇头,接着意识到了什么,敏捷地一弯腰,回身把拿着雪球偷偷接近的小树的手腕一把抓住,把他手里的雪球远远扔了出去。他是草原上野生野长的孩子,手劲很大,凝着眉抿着唇,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显得有些凶悍。 做完这些,他松了手,缓缓用并不流利的中原话说道:“不要作弄我,我不上当。”说罢他谁也不再看,径直回了屋。 门外,小树揉着自己被捏红了的手腕,嘶嘶地抽着气,一脸委屈。 当夜,燕之遥梦到了魔君。 他用一双纯黑的眸子盯着他,那目光仿佛准备猎食的毒蛇一般,带着寒意,而后一挥手,万鬼齐哭,震耳欲聋,寻常修士尚且无法招架,燕之遥本就魂魄有损,更是听不得。头痛欲裂,剩余的两魂在体内颠倒颤抖,直欲离体而去。他于巨大的痛苦中死死抓住了白银链,绞在手里,直勒得手上皮开肉绽,方勉强维持住了神志,召唤水灵进攻,却猛地被鬼影撞飞出去。 他倒地,鲜血自他口鼻中流出,魔君低沉的声音响起:“末法时代,连三十三天的掌事也如此不中用了吗?亏本座还想看看我的徒子徒孙呢。” 燕之遥突然低笑起来。 魔君不解:“你笑什么?” “我笑,你哪儿有什么徒子徒孙,你的徒子徒孙,全被我宰了,一个都不剩。”燕之遥说着,突然发难,白银链暴起,水灵呼啸,前后夹攻魔君。 鬼影憧憧,将水灵吞吃殆尽,魔君一只手夹住了白银链:“雕虫小技,也敢在本座面前卖弄,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说着,一把扼住了他的喉咙。 他骤然惊醒,一身冷汗,前世的种种,如影随形,压得他从不能安枕无忧。 几天前,燕家夫妻终于意识到让两个半大男孩挤在一张床上并不适宜,给穆川也放了一张床,就在燕之遥的正对面,此时穆川沉沉睡着,能听到他的呼吸绵长而均匀。 为什么他不做噩梦?是因为问心无愧吗? 燕之遥看了一会儿,抬手,放了个梦魇咒过去。 穆川梦里的蓝天白云一时变了颜色。 明明是白日,太阳还悬在当空,滚滚的黑云却已经压上来,把天色压得晦暗如傍晚一般,伴随着痛哭与嚎叫,带着森森煞气的鬼军自地底源源不断地涌出,黑压压的,一眼望不见尽头。 梦里也有一个穆川,已经成年,穿着青衣,和很多穿着青衣的人在一起,也有别色衣服的,不过人数没有他们多,他们有些飞在空中,有些站在地上,也是肃杀一片,似乎所有人都明白,此役一败,人间将再也不是人间。 随着最后一点天光也被黑云遮蔽,鬼军从地底冲杀上来,人族也对冲过去,不同的人身上发出不同颜色的光芒,天空中有七人像星斗般熠熠生辉,构筑者巨大的七星法阵,地面上,发着金光和赤光的人似乎最擅攻击,大多为先锋,斩杀鬼军无数,发着碧色光芒的人则稍微靠后一些,灵活地操纵着藤蔓,攻守兼备,银色光芒的人不停治疗着受伤的同伴,还有黄色光芒的人,他们在战线的最后方,筑起一道道高高的土墙,拦住鬼军的去路。 然而尽管如此尽力,人族依然渐渐落了下风,无数红光和金光如烟火般在战场上绽放坠落,来不及筑好的土墙消散于森森鬼气之中,疗愈术法尚未起效,施法者已被鬼军吞噬。那么多的惨叫,那么多的哭喊,那么多的嘶吼,每时每刻都有人牺牲,甚至没时间去为亲友悔恨和惋惜,因为下一刻就有更多的痛苦和牺牲。 “师父!”忙乱中不知谁高喊了一声,穆川等人远远望去,就见天空中硕大的七星阵竟不知何时只余金色的一角,而鬼王对着那个金色的人,遥遥一指,森森黑气迅速地吞噬着那人的金色剑芒,而那个冷硬的金光丝毫没有退却逃避的意思,仍是直挺挺地立于空中,青衣飘飘。 “师父!”成年穆川高呼着御剑飞起,拼劲全速赶过去。 空中的人高声喊道:“别过来!七星阵已破,此战绝无胜算,快带着弟子们回青山派,以守山大阵为依,仍可一战!”说罢,原本已被吞噬殆尽的金芒竟突然暴涨,反扑鬼王。 那是无比辉煌绚丽的一击,那人周身的护体金芒也一点不留,悉数击向鬼王,逼得不可一世的鬼王也要暂避其锋芒,引鬼气回身护体。而那人须发肉眼可见地迅速变白,周身没了护体金芒,周围的鬼军一拥而上,肆无忌惮地啃噬着他已经开始天人五衰的躯体,他并未惨叫也不曾躲避,只是不断大喝着:“快走,快走!” “师父,师父!”无数弟子痛哭起来。 穆川并不认得空中那人是谁,却感觉到了梦中弟子的痛楚,然而正当此时,他突然发现,自己身后不知何时,多了一个黑衣黑袍的人。 那个人,自然便是燕之遥。 燕之遥遮着面,透过黑纱,看着梦中穆川跪倒在地,双眼通红,一身狼狈和绝望。 他轻轻一指犹不知这就是自己的将来的懵懂少年,穆川便于噩梦中猛然惊醒,带着一身冷汗。 此时还不过丑时,外面的天还黑蒙蒙的,不是如梦里一般阴沉晦暗,而带着一派宁静祥和,穆川轻手轻脚地坐了起来,在黑暗中发了一会儿呆。 燕之遥躺在床上,看着他的身影,轻轻咳了一声。 穆川听到声音,起身下了地,倒了杯燕之遥起夜时要喝的安神茶,走过来递给他。他的眼睛即使在夜色之中依然闪动着明亮的光,像草原上的星星,又像不灭的灯火。 燕之遥接过茶杯抿了一口,状似无意地随口问道:“你怎么没睡啊?” “我……”穆川愣了一下,似乎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最后只是简短地答道,“梦。” 与燕之遥记忆中的低沉男声不同,他此时还是一把清清亮亮的少年音,只是由于刚醒来,带了一点沙哑,却更显柔和。 “什么梦?”燕之遥明知故问。 “……忘了……”穆川迟疑了一会儿,终于说道。 燕之遥垂下眼帘,把茶杯放回去,瓷器相碰时,发出一声轻微的脆响,像是打破了什么。 出乎意料的是,穆川并没有走,仍坐在他的床边。 “有事?”燕之遥冷淡地问。 穆川微微摇摇头,起身回了自己床上。 “诶,你看那个人怎么样?和不和气?”第二天早上,燕之遥正在喝粥,薛至柔过来说道。 “哪个人?”燕之遥四周一看,见一男子身着极考究的月白衫子,手上的罗盘有些年头了,带着灵气,只是满脸病容,正往这边张望,明显与这小店格格不入,就明白了,“他就是那个风水先生?” “对啊,你看人家那衣裳,那气派,穆川去了就是少爷了。”薛至柔说完,叹了口气,又摸摸他的头,“人都是有感情的,处了这么些日子,还真有些……你要是不舍得,把他留下来也挺好的。” 燕之遥没回答,倒不是没有答案,而是穆川已经站在薛至柔身后了。 薛至柔看到燕之遥的目光,往身后看去,赶忙住了口,也不知道穆川听到了多少。 穆川走到燕之遥旁边,把一样小东西递到燕之遥面前。 这是一颗燕之遥的紫檀串珠,还是穆川进门那天一不小心弄断的,之后找了半天没找到,也就算了。 那颗珠子干干净净的,明显是洗过,穆川的手也洗过,可指甲里还有黑泥。 燕家小院里是铺了砖路,不过两旁种了树,还有排水的沟渠,燕之遥不知道他是从哪儿找到珠子的。 穆川见燕之遥没有接,便把珠子放到了他面前的桌上,而后在燕之遥对面坐下来吃饼,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那个男人还在往这边看,薛至柔站在一旁,犹犹豫豫的,燕之遥拿勺搅和着粥,喝不下去,索性站起身:“不如我直说了吧,穆川,那边那个人是个风水先生,想收个养子,你是要跟他走,还是要留下来?” 他连说带比划,那风水先生听见了,也走过来,近处细细打量着穆川,点了点头,伸出枯瘦的手就要拉他。 穆川警惕,手一抽便躲开了,看着燕之遥。 他没说话,可他漆黑闪亮的眼睛会说话。 一旁的薛至柔殷殷催促着:“穆川啊,我们不是要赶你走,这先生家里要什么有什么,日子过得比我们好,就想要个孩子。你想留下来也行,想跟他也行,想怎么样都行,你尽管说吧,都依你。” 穆川只是不说话。 “他不想去。”燕之遥看着穆川的眼睛,低声说道。 薛至柔没听清,又问了一次:“什么?” 燕之遥提高了声音:“他不想去,” 薛至柔略愣了一愣,面上便露出喜色来:“不想去啊,那咱们不去,啊,多一个人,不就是多双筷子的事嘛,遥儿也有伴儿,多好。” 风水先生气红了脸:“说好的事,你们怎么变卦了呢?” 燕之遥不耐烦地说道:“你说你要找个有缘的,现在他不愿意,那就是没缘,你有钱有本事,还怕找不到一个愿意给你当孩子的?” 风水先生愤然,拂袖而去。 燕之遥施施然坐下来,继续喝他的粥。 ☆、上学 送养的事就此搁置,不久之后,穆川开始跟着燕之遥去书院上学。 算起来,穆川来燕家不过两个月,对于中原话,能听懂的不过三成,读写更是一片空白,而燕之遥他们正读到《左传》,虽不若《尚书》般佶屈聱牙,对他来说仍然跟天书差不多,连听都听不懂,更遑论读写背诵。可燕之遥仍看到他一丝不苟地听,一笔一划地记,一字一顿地念,不仅白天有空要念,夜里燕之遥已经睡下,他还会坐在屋外的台阶上,点上一盏小灯笼,默默地用着功。 他是每一个师长都想要的那种学生。 燕之遥莫名觉得烦躁,不断让他重复着那个梦魇,那场战役,那些死亡,每每让他从梦中惊醒。 又是一晚噩梦过后,穆川在午后的课堂上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先生正绷着一张油得泛光的大脸站在他面前,短粗的手指拿着戒尺,敲了敲他的书,身边有其他学子幸灾乐祸的嬉笑声。 穆川连忙站了起来,紧紧抿着唇。 先生冷冷哼了一声,说道:“为师问你,假途灭虢,虞为何亡国?” 以穆川的水平,连开头的“为师问你”四个字都未必听得懂,更遑论后面的题目,自然更不知道从何作答。燕之遥用手支着头,一动不动,并不往身后看。 先生是个落第秀才,把一腔怀才不遇的苦闷发泄到了学生身上,除了燕之遥,班上就没有没挨过罚的,这次穆川犯错,他自然不会放过,拨弄着手上的戒尺:“把手伸出来。” 穆川沉默着伸出了手,掌心立刻挨了一戒尺,然而先生手未停,戒尺一下接着一下打在他的手上,发出一声一声清脆的响声。 穆川全程咬着牙,没有缩手也没有喊痛。 燕之遥始终没有回头。 是夜。 门外昏黄的烛光始终亮着。 燕之遥左右睡不着,索性披着外衣,推门走了出去。 台阶上散落着纸笔和课本,用功的穆川听到声音,想要起身,燕之遥摆摆手示意他不用,走到他身边蹲了下来,仔细看穆川写的字。 穆川初学写字,自然是不会好看的,他还没有结构和部首的概念,只是像画画一样把字照着样子画到纸上,间架结构都不对,还经常丢笔划。 穆川自知写得极差,不免有些窘迫,抬起头瞥了一眼燕之遥,抿了抿嘴唇。 燕之遥望着那字出神。 他记得前世是见过穆川的字的,字如其人,苍劲挺拔,像松柏。 就是这么一笔一笔练出来的。 燕之遥看了一阵,终于开了口,尽可能简单地说道:“先生打你,你为什么还做他的功课?” 穆川仔细听完,想了一想,一字一顿地回答道:“做功课,不是为先生。” 燕之遥自然要追问:“那是为什么?” “为我。”穆川神色未动,平静地答道,“要听,要说,要写字。” 燕之遥像是第一次看见穆川这个人,格外认真地一寸一寸审视着他,浓长的眉,深邃的眼,突出的颧骨,干瘦的身体,最后落在他肿胀的左手上,燕之遥看了好一会儿,终于开口说道:“很好,你很好。”说罢,头也不回地回屋了。 第二日下午,来了一个应该算得上是熟人的人。 青山派道人方书杰,燕之遥前世的大师兄。 他还是一身穷秀才打扮,法器分水枪被他像根破扁担一般扛在肩上,挑着要送给百姓的两筐平安符,燕之遥不禁好笑,他这副样子,居然没被当成骗子揍一顿,可见本地民风之淳朴。 此时是末法时代,群魔乱舞,邪祟一多,骗子也就多了。青山派作为修仙界第一大派,分派了弟子下山送平安符,并提醒百姓提防骗子和邪魔。燕之遥跟着爹和哥哥送方书杰出门时,远远看见穆川从隔壁点心铺走出来。 穆川该是去取点心铺柳大娘送给燕家的点心的,他双手各提着一个食盒,刚出门,就看见他们远远走过来,想要避让,没想到左手受了伤使不上力,手上装点心的食盒掉在地上,各色小点心洒了一地。 柳大娘正在铺门口张望,不禁“唉哟”了一声:“我的小祖宗,这么好的东西,我上个月腌上的馅儿,腌了一个月才腌好,又足足做了一天,全让你给糟蹋了!” 穆川一声未吭,只是匆忙把那些变了形露了馅的点心捡回食盒。 柳大娘又是一声喊:“怎么回事啊你这孩子,你把那些脏的都放回食盒,那食盒里那些没脏的不也不能吃了?” 她起了急,说话又尖又快,穆川知她不让自己捡,又听不懂为什么,被她喊得手足无措起来,这时燕家父子和道人已到了跟前,正要开口,那位年轻道人已经疾步走了过来,蹲下身,问道:“你这手是怎么了?有人打你?” 穆川不知对方是谁,没有回话。 一旁的燕辉祖顿时紧张得语无伦次起来:“道长您可千万别误会,这孩子……这孩子是寄住在我家的,他师父跑了,把他扔在这里了。他这……还是个孩子呢,我们打他做什么?他一直和我儿子同吃同住的,哦对!之遥,是不是你欺负人家了?” 燕之遥没答话,只是看着穆川。 穆川低声答道:“上课睡觉,书院先生打。” 燕辉祖这才松了一口气,搓着手说道:“这个郭先生也是不像话,孩子上课睡个觉,也不至于就打成这个样子,回头我……我……”说了半天没见下文,他们平头百姓,好不容易才求着先生收了穆川的,还多付了半年的学费,哪敢去得罪人家? “那就好。”方书杰点点头,手中银光亮起,不过片刻,穆川的手肉眼可见地退了红肿,也不再疼了。他用水灵一卷,把地上的一片狼藉都卷到了食盒里,拿在手上,回身对燕辉祖说到:“他因为手受伤才不慎打翻了东西,我替他求个情,还请您不要责罚他,可以吗?” 方书杰虽然一副穷酸样,模样却很不错,穆川也不知道是在干嘛,愣愣地盯着他的脸,仔仔细细地看了又看。 方书杰见他发愣,友善地对他笑了笑。 燕辉祖连连点头:“东西打就打了,我本来也没打算怎么样,方道长放心,这孩子能干又懂事,我们全家都很喜欢他,尤其我的小儿子,离了他就不干,之前有个富户要收他当养子,我这小儿子怎么说都不肯让他走呢。” 穆川也不知道听懂了多少,只看了看燕之遥,微微露出了一点笑意。 当夜,燕之遥把噩梦换了个花样。 依旧是成年了的穆川,青衣上一身血污,站在阴森森的大殿中,周围是面目各异的人,他们有的在哄笑,有的窃窃私语,明显不带善意。 燕之遥高高坐在主座上,依旧遮着面,冷冷说道:“让我出手,凭什么?”声音被他刻意弄得喑哑苍老,一点平日的痕迹都听不出来。 穆川抬起头,急急说道:“七星阵已破,掌门和长老都已……都已羽化,现在人间大难临头,若是守山大阵失守,师弟,咱们……” “我不是什么你的什么狗屁师弟!”燕之遥不耐烦地打断了他,愤愤地说道,“我是三十三天掌事!守山大阵失守如何?人间覆灭又如何?青山派对我有什么恩惠,你又和我有什么瓜葛,就要我舍命去救吗?” 穆川被他挤兑得无法反驳,只低声说道:“燕之遥,你我毕竟同门一场,你若是怨我恨我,大可冲我来,守山阵内还有各派无辜的弟子,人间还有万千平民百姓……”他甚少用如此低软的口气说话,连往日凌厉的眉眼带了悲凉之色。 “穆川。”燕之遥轻轻念出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我已近邪魔之境,大概不日便可成魔,邪魔与怨鬼,都是要入鬼蜮的。” 他的声音平静,穆川却心中一凛:“师弟,你……” 燕之遥摆摆手,打断了他要说的话,只淡淡地说道:“于情于理,我就算要帮,帮的也不应该是你们这边,你明白吗?” 他们对立多年,每次见面都是剑拔弩张,他甚少有如此耐心说这么多话,穆川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却最终只是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算起来,那该是他们所见的倒数第二面。 第二天放学后,燕之遥没像以往一样回家吃饭,也并没约人,而是去了平日不去的书摊闲逛。他先是挑了几本野史话本,而后拣出一本幼儿习字帖,一本三字经,想了想,又拿了本论语。 穆川并不知道那是什么书,只默默跟在他身后。 燕家父母从未跟他说过让他跟着燕之遥,燕之遥也不太需要有人陪,可自他来的第一天起,就一直宛若保镖一样,跟在燕之遥身后。 回了家,燕之遥拿出那本三字经,看了穆川一眼,轻轻读着:“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 穆川不太这是什么,但燕之遥读书向来是不出声的,他隐约觉得这似乎和自己相关,又不敢确信。 他犹豫了一会儿,在燕之遥的对面坐了下来。 燕之遥眼皮都没抬,只说道:“这句话就是说,人生下来都是好的,只是有些人一直好,有些人后来变坏了,就差得很远。” 穆川仔细地听着,脸上犹带着一点困惑,他平日里沉稳冷静,甚少露出如此有些稚气的样子。 燕之遥皱了皱眉,方明白自己的谬误之处,三字经等书是给幼儿启蒙的,幼儿能说会听,只是不通道理,不懂文章,但穆川是异族少年,日常听说皆有困难,所需不是像幼童一般启蒙,而是像小婴儿那样学话。 燕之遥犯了难,难道要自己逐字逐句地教穆川说话写字? 要不要教?从何教起? 他往后捋了捋头发,他的头发天生极硬,又带一点卷,总爱挡眼睛,然后比划着说道:“你想学什么,我教你写。” 穆川微一扬眉,有些惊喜地看着他,燕之遥低头咳了一声:“你快点想,一会儿我还有事呢。” 穆川眉眼微弯,说道:“穆川。” 燕之遥于是在纸上一笔一划地写出“穆川”二字,看穆川一边看,一边在自己手心跟着比划,便又写了一遍,接着问道:“还有什么?” “之遥。” 燕之遥眨眨眼:“你学我的名字干什么?” 穆川看着他,极为认真:“之遥,燕之遥。” 燕之遥无法,把自己的名字写在纸上:“你看,就是这三个字,知道了吧?” 穆川点点头。 ☆、游河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过的时候总觉得极慢,过去了才发现快得无声无息,秋日的傍晚,肉饼店打烊,小树坐在椅子上,手里拿着柳大娘新做的玫瑰饼,一边啃一边看着门外的穆川扫地,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其实川儿真的挺好的。” 燕之遥看了他一眼:“你别满地掉渣,人家刚扫完。” 小树赶紧跳下椅子拣地上的酥皮,不拣还好,越拣掉得越多。 “你先吃完再弄。”燕之遥看不过去,皱了皱眉,出了一会儿神,突然说,“过几天找个天气好的日子,咱们晚上去白河转转吧。” 小树又惊又喜,一下蹦了起来:“真的?” 燕之遥正要回答,穆川已经提着要拖地的水走了进来,小树跳起来帮忙抵住门,同时问道:“川儿,你游过河没有?” 穆川没听懂,摇摇头:“我不会游水。” 小树用湿漉漉的手拍了他一下:“哎呀,不是游水,是坐船去郊外的白河,咱们趁晚上去,放河灯,钓鱼捞虾,现钓现吃,甭提多新鲜了!” 小树话说得急,又夹杂着穆川没听过的词,所幸穆川还是听明白了:“去白河,放河灯,钓鱼捞虾?” “对对对,你中原话还挺不错的嘛。” 燕之遥坐在一旁,没搭话,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穆川是通过怎样的努力,才能把中原话说得“不错”的。 这样用功的学生,能成为青山派的第一人,实在是再自然不过了。 他配得上他所得到的的一切。 穆川摇了摇头,目光转向这边,看着燕之遥一眼:“好玩吗?”他轻声询问。 小树没注意他的目光,理所当然地回答道:“当然好玩了,秋天最好玩的就是这个了!” 在那样的注视下,燕之遥只得点了点头,穆川便露出一点笑意,也点了点头。 燕之遥确实要去游河。 小树神神秘秘地张罗了好几天,又是找船夫又是买河灯,搞得格外隆重。 然后那天下午,燕之遥笑笑地对穆川说:“你先回去吧,我跟小树出去逛逛,要是爹娘问起,就说我们去……去捉蛐蛐了。” 小树今天从早上开始就格外兴奋,换了新衣服和靴子,还带了一小兜铜钱和碎银,走起路来连蹦带跳,叮当作响。此时听说燕之遥让穆川回去,又是惊讶又是同情。穆川看着一脸理所当然的燕之遥,微微顿了一下,只一瞬,之后低低答应了一声,转身就走。 燕之遥看着他的背影,总觉得那里面带了些寂寥。 可小树也便罢了,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带上穆川的。穆川可不像小树那么好糊弄,一旦露出一点马脚,日后便不好办了。 白河今晚,不会有一盏河灯亮起。 “白河所有的船夫都在了?”傍晚,白河摇摇晃晃的小船上,燕之遥问道。 小树很是得意地点头:“当然了!难得你大方,拿了这么多钱出来,等下咱们数一二三,他们所有人就一起放灯下河!” “好,很好。”燕之遥说道,低头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壶,“你看这是什么?” “这不是你爹的酒壶吗?你还带酒来啦?”小树又惊又喜。 “我爹私藏的好酒,赶紧拿个杯子来,咱俩分。” “好好好。”小树不疑有他地回身去找酒杯,燕之遥抽出早已准备好的符,低低念诵咒语,天色突然暗了下来,小树疑惑地抬起头:“这天……”还没说完,人已经软软倒在一旁,睡着了。 燕之遥将目光投向远方,月光隐去,星星也一颗一颗地暗了下去,四周是近乎绝对的黑暗,不明就里的船夫一个个东倒西歪地睡去。万籁俱静,然而这静太不寻常,酝酿着来自两世邪修的怨恨和杀机。 他念咒的声音逐渐高昂起来,平静的河面逐渐起了波澜,河中有无数黑色的暗影听到召唤,露出了身形。他们摇晃着一艘艘小船,要把它们全部掀翻。 “燕之遥?小树?”黑暗中,突然传来穆川的声音。 燕之遥浑身一震,住了口,水中的恶灵停下动作,茫然地等待着指示。 黑暗中,穆川稍稍提高了声音:“燕之遥?小树?” 是了,穆川心志远胜常人,不容易受到这些低级催眠符咒的影响。 燕之遥重新念起咒语,风浪中,水鬼抓住了船,用力往下拖,穆川也好,别的什么人也好,谁也别想阻止他的计划。 穆川不断喊着两人的名字,没有得到回应,只能继续向前走,不知不觉蹚到了水。 燕之遥记得,穆川是怕水的,这也算是他唯一的弱点。 穆川低声嘀咕了一句燕之遥听不懂的语言,接着,居然开始往水里走,呼喊的声音愈发急切:“之遥!之遥!”他不断喊着,声音已有些哑了,不一会儿,河水已没到了他的腰。 地狱无门你偏要闯,你以为我不想杀你吗? 闪念之间,燕之遥一挥手,一只冷硬的手突然抓住了穆川的腿,恶狠狠地将他往深处拖。水中不好使力,穆川又无处可抓,只能使劲踢腾,然而那只手力大无穷,仍一点点把他拖了进去,河水带着刺骨的寒意,逐渐没了他的顶,他慌乱中被呛了一下,灌下几大口水,拼命挣扎着把头浮出水面,又被扯下去,再浮起,再沉下去,几个反复,逐渐没了气力。 燕之遥闭上眼睛,又睁开,突然跳下了水,向穆川的方向游过去。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事实上他从一下水就已经开始后悔,然后他依然奋力地游着。 终于,他够到了穆川,拦腰抱住了他,拖着他往岸边游。 燕之遥比穆川矮半个头,抱着他游水极为吃力。一直一动不动的穆川逐渐找回了一丝力气,动了动:“我自己……我可以……” 燕之遥不耐烦地说道:“别逞能,你又不会游水,你一动我更不好游。” 穆川老老实实地一动不敢动。 燕之遥调整了下姿势,把他搂得更牢些,继续向前游去,这路程分外漫长,耳边只听到穆川的呼吸声。终于,燕之遥脚下踩到了软烂的泥地,他心里一松,把穆川往前一送,穆川踩到土地,立刻回身扶他,两人相互拉扯搀扶着上了岸,倒在岸上,不停喘着气。 穆川缓了一会儿,突然一把抓住燕之遥:“小树……” 燕之遥无力地摆摆手:“放心,他没事,在船上睡过去了。” 穆川放下心来,又问:“这是怎么了?” 燕之遥犹豫了一下,说道:“可能是水鬼或者河里的什么精怪吧,我也不知道,身边的人忽然就睡着了,我正不知道该怎么办,听见你的声音,就游过来了。” 穆川抿了抿嘴唇:“谢谢。” 燕之遥转过头没看他,只微微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燕之遥虽是两世邪修,然而体质极差,先是过度动用灵力,又游水过了力,连站都站不起来,穆川把他背在身上,背回了马车,拿过马车里的毯子为他包裹严实,他仍不住发着抖,穆川无法可想,索性把他抱入了怀里,试图让他暖和一点。 “别光顾着我,你也披上点,你身上也是湿的。”燕之遥有气无力地说道。 穆川低头抱紧他:“我不冷,你怎么样?” 燕之遥已没了和他争辩的气力,只任由他抱着,浑身正在失去知觉,连视物都开始模糊起来:“真是阴沟里翻船,想不到……我会栽在这种地方。” “再忍忍,会有人来救咱们的。” “指望别人,怕是不行的……”燕之遥低声说道,“穆川,我恐怕要死了,我还有好多事没做呢,我不甘心。” “你不会的。”穆川的声音已带了哽咽,“你不会的。” “穆川,你能不能……唱首歌给我听?” 穆川吸了吸鼻子:“我不会唱你们的歌。” “我不要听我们的歌,我要听你唱你……家乡的歌,就是那种……挺欢快的歌……”燕之遥低声哼了两句,“我听过的,我听不懂,可我还想听。” 那是前世,他听穆川唱过的。 穆川不疑有他,低声哼唱起来,少年清亮的声音在死寂的河边响起,有点生疏,有点沙哑,来自疏朗辽阔之地,驱散了无边的黑暗和杀机。 燕之遥闭上眼睛,静静地听着。 而后不久,沉睡的车夫和马匹也苏醒过来,恰逢久等儿子不归的燕郭两家父母过来寻人,把众人一起接回了家。 这件事的结果,是燕之遥卧病在床,烧了三天才退烧,恹恹地躺在床上流鼻涕,燕辉祖和薛至柔在床前守了三天,见他退了烧,终于放下心来,歇业了三天的肉饼店终于又开了张,屋里一时安静下来,穆川收拾着桌上的茶具,统共一个茶壶三个杯,他摆来又摆去,好像想摆出一朵花来。 燕之遥察言观色,知道他有心事,却不明白他的心事是什么,只得问道:“你怎么啦?爹娘骂你了?” 穆川沉默着,没什么表情,转而去抚平桌布,平得一点皱褶也不能有。 燕之遥想了想,又问,声音低柔:“还是你生气我没带你去?” 穆川绷着脸,还是不说话。 燕之遥的声音又低又柔:“我其实只是怕牵连你,爹娘一向不让我去游河的,你要是去了,肯定连你一起骂。” 穆川猛地回过头,定定地看着他。燕之遥三天没有擦身,蓬头垢面,流着鼻涕红着鼻头,自知此时无论如何也好看不起来了,于是捂了脸,低头说道:“你别看我。这样吧,你若生气,下次……”话没说完,就打了个打喷嚏,眼泪鼻涕横流,赶紧拿着帕子去擦。 穆川急急走了过去,给他拿了干净的帕子,又把湿透的帕子拿去洗,燕之遥说道:“你就放在那里吧,别碰了,脏得很,我自己看了都恶心。” “不恶心。”穆川低低地又重复了一遍,眼眶竟然有些发红,“不恶心,如果不是为了救我,你就不用下船游水,也不会着凉生病了。你……”他说不下去了,只是用力搓洗着帕子。 两世相交,燕之遥还是头一次看到穆川红了眼圈,简直有些慌乱了:“你别……我没有……” 穆川抿着嘴唇,没有再说话。 ☆、捉鬼 过了几日,一位客人来看燕之遥。 又是方书杰。 对于前世这个大师兄,燕之遥其实一直没什么好感,只是做出了一副乖巧的样子,笑笑地叫了一声道长好。 方书杰急忙摆手:“我可不是什么道长,听说你为了救人,自己冻病了,我来看看你,给你带了个祛病符。难得你小小年纪,竟有如此仁心,可想入门修道?”方书杰这回没有驮着筐,只把分水枪当拐杖拄。 燕之遥闻言,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修道,我适合吗?” 薛至柔连忙说道:“道长见笑了,他从小身子骨就不好,一年到头三灾六病的,我只盼着他平安长大就好。修仙这个,哪儿是一般人能修的,首先得身体好,还得有这个命,是不是?” 方书杰安慰道:“夫人不必过虑,小少爷天庭饱满,眉目开朗,是多福长寿之相。” 多福长寿?这看得也太不准了些。燕之遥在心里冷笑了一下,方书杰根本不会看相,怕是随口说来安慰人的。 “谢谢道长,谢谢道长。”薛至柔听了这话自然高兴,不住道谢。 “送你个小玩意。”方书杰从随身的百宝袋拿出一个小纸人,又掏出一个小瓶,打开瓶塞,滴了一滴在纸人身上,小纸人立刻精神抖擞地站了起来。方书杰默念口诀,小纸人点点头,蹦到了燕之遥床头。 方书杰说道:“这纸人可教你入门拳法和心法,你每日照着练练,可以强身健体。每年三月,青山派会有入门弟子考核,等过了几年你长大了,欢迎你来,若考核通过,我就是你名正言顺的大师兄了。” 燕之遥露出开心的笑:“谢谢,我一定会去的。” 送走方书杰,燕之遥看着小纸人在桌上蹦蹦跳跳,脸上的笑意收了起来:“把这东西收起来吧。” 穆川正在出神地看着小纸人,闻言微微扬起眉:“你不看了?可是方才方道长说……” “太闹腾了。”燕之遥答道,侧头看了他一眼,“你若是喜欢就拿走玩吧。” “可以吗?这是方道长给你的。”穆川疑问地看向燕之遥,见他毫不在意地点了下头,于是慢慢伸手过去,小纸人蹦到了他手上,也不认生,活泼地跳来跳去,煞是可爱,他不禁露出了一点笑意。 燕之遥看着他露出难得的笑容:“你若是有兴趣,不如到时候跟我一起去青山派,好不好?” “我?”穆川有些犹豫,“我不行吧?” 燕之遥偏着头,看着他:“怎么不行?你不愿意?” 穆川咬咬牙,终于说到:“你若是真要去,我陪你去看看就是了。” 燕之遥这一病就病了一个冬天,躺在病床上,直到开春才见好转,不过倒也不算白费,他借着病势,说做梦梦见一个道长对他说,燕家乃是青山派的嫡系传人,自己是青山派开山宗师转世,若不入派修炼,则疾病缠身,不得好死,死后因对不起列祖列宗,还要下十八层地狱。燕家爹妈都是谨小慎微的小老百姓,日常烧香买符,也不过求个平安。听了这话,哪敢不从,终于同意,等他满了十五岁,就送他去青山派修道。 秋去冬来,春去夏至。午后,夫子摇头晃脑地念着佶屈聱牙的春秋,一众少年和以往一样,蔫头耷脑,昏昏欲睡。 终于下了课,燕之遥转过身来,看见穆川正低着头,一笔一划地写着字,虽然还是不甚好看,但好歹已经不会丢笔划了。他写得格外专注,连额前的碎发垂落下来也不在意。 燕之遥忍不住伸过手去,想要帮他拨一拨头发。 穆川以为燕之遥要跟他打闹,下意识地躲了一下,他就差最后两个字了,正在努力写完。 燕之遥缩回手,冷下脸来。 穆川终于写完了最后一笔,放下笔,拿过水壶,递在燕之遥唇边,微甜的梨水恰到好处地流入燕之遥的嘴里,一路甜下去。 “没放冰糖?”燕之遥仰头喝了两口,停下来问。 “薛婶婶说,你这两天老咳嗽,少吃点甜的。”穆川一板一眼地回答,语速虽慢,但已经流畅了许多。 “不让吃就说不让吃,干嘛拿我妈当幌子。你怎么跟我爹似的,谁要是邀他吃酒逛窑子,他就说,夫人不让,结果十里八乡都知道他家有悍妻。”燕之遥笑着问。 这话怎么回都不对,穆川低下头去,翻了一页,继续写他的字,假装没有听到。 燕之遥索性趴在穆川桌上,细细地看着他,从眉眼看到唇角:“你长了点肉,比刚来时候好看多了。” 穆川没说话。 “装听不见是不是,有本事你别笑啊。” “我没笑。”穆川低声分辩道。 “你脸上没笑,心里笑了。”燕之遥的目光下移,然后微微皱起眉头,“你这衣服,是不是跟小树一块买的?” 穆川笔端一滞,抬眼看着他:“不好看?” 燕之遥瞥到穆川有些紧张的神色,故意用审视的目光仔细看了好一会儿,方才说道:“雨过天青云破处,天青色嘛,自然是好颜色,比小树身上的柳绿还是要好看那么一点的。”他努力忍住笑意,嘴角仍然有些上勾。 小树平日里最喜大红大绿的装扮,浮夸而不自知,经常看得人发笑,穆川听出了弦外之意,停了笔,放上笔架时力气稍微大了点,笔头的墨飞起来几滴,燕之遥顿感脸上多了点东西,伸手一抹。 穆川一声“别动”还没出口,就眼睁睁地看着燕之遥脸上的墨点成了墨痕,顿时失笑,连忙拿出帕子沾了水,小心翼翼地为燕之遥擦着脸。 两人间的距离极近,近到能感受到彼此温热的呼吸,燕之遥躲躲闪闪地瞄了一眼穆川,见他目不斜视,擦得极为专注,明亮的眸中正映着自己的脸,唇边展开一个柔和的笑,燕之遥慌乱地说道:“还笑,再笑我就对你不客气了。” 穆川抿了抿唇,眼里依然有笑意:“你别动,再动脸就花了。” 燕之遥压根没听他的,而是信手从桌上拿起了穆川的笔:“给你画成一只花猫,看你还好意思笑话别人。” 穆川急忙躲闪,两人正闹成一团,一个声音细声细气地问:“燕家哥哥,我有事想找你商量。”说话的是个黄衣少女,带着一点脂粉香气,白白嫩嫩,娇俏可爱。 学堂里本没有女学生,少女是书院先生的女儿墨棋典,也不知怎地就对燕之遥倾了心,天天跑来搭话,穆川很是知趣地打算回避,刚要起身,已被燕之遥拽住了手腕:“别走,咱俩的事还没完呢。” 墨棋典见穆川没走,有些不高兴,又见燕之遥微微抬起头,对她笑了笑:“你有事,怎么不问墨先生?先生学识渊博,博古通今,哪里是我比得上的。” 墨棋典红了脸:“这次不是书上的事,我想单独跟你说。” 燕之遥皱了皱眉:“要说便在这里说,不说我走了。” “我……我……”墨棋典突然提高了声音,“我……我见到鬼了!就在我家后院的池塘旁边,黑乎乎的一团,爹说子不语怪力乱神,可我真的看见了,我娘已经被吓病了,我真的没有别人了……” 她越说越害怕,终于哭了起来。 她哭得伤心,燕之遥却听得无聊。 墨棋典所说的鬼,更确切地说,应该叫做魍魉才对。 鬼蜮中有无边的刀山和不熄的火海,邪魔和怨鬼堕入其中,便是无休止的折磨,直至魂飞魄散的那一天,而在那一天来临前,形魂即将湮灭的,要散不散的一团黑气,便是魍魉。现在鬼蜮封印松动,也有些魍魉逃了出来。好在魍魉不会对人造成什么直接的伤害,只要放着不管,过不了多久,便会自行消散。 燕之遥一点都不想管这个闲事,他不喜欢墨先生,不喜欢墨棋典,不喜欢天底下所有姓墨的人:“既然你爹说没事,那就是没事,你晚上回去别出门,过几天就没事了,好吧?” “今天晚上爹要出门赴宴,只有我一个人,我怕……” 燕之遥不耐烦起来:“你怕,我也没办法。我总不能晚上去你家待着,孤男寡女共处一室,那你往后就别想嫁人了。” “可是……可是……”墨棋典说不出什么话来,只是抽泣。 穆川开口说道:“要不,我陪你去吧?” 这话他是对燕之遥说的,墨棋典却会错了意,一时连哭都忘了,惊讶地看着穆川:“你?” 穆川看着燕之遥,询问道:“若是不只一个人去,就不算是孤男寡女了吧?” “要去你去,我不去。”燕之遥收拾了文房四宝,起身走了。 当天晚上,穆川真的和小树一起,跟着墨棋典去那个池塘“捉鬼”了。 一个还没引气入体,一个一点灵气没有,捉的是哪门子的鬼,真是可笑。 燕之遥一边坐在屋里嗑瓜子,一边翻着手上的书,这是他昨天无意间发现的一本志怪小说,讲的是灵兽白虎与三湘巫家的故事,相传,白虎被巫家的一名女子所救,白虎深深爱上了这名美丽而善良的女子,然而这段姻缘注定是有缘无分,女子早已嫁为人妇,于是白虎便与女子订立灵契,永世受女子的子孙后代驱遣。 故事写得哀婉,燕之遥却看得索然,天下哪有这样的蠢货,能看着所爱之人与他人厮守,还能心甘情愿地守护他们的后代? 他正欲掷下书去,门一响,他还以为是穆川回来了,立即做出认真读书的模样,连眼皮也不抬一下,不想薛至柔走了进来:“遥儿,这都亥时了,怎么这么晚了不睡在这里嗑瓜子,娘平时让你保养身子,早睡早起的,你怎么都忘了?” 燕之遥急忙赔笑应道:“我这就睡了,我就是……有点饿,随口吃点东西。” “饿了?那娘给你煮碗面?要不要加鸡蛋?”薛至柔一边说,一边往外走。 燕之遥急忙拦道:“不用不用,我不吃了,我这会儿吃了该不消化了,我马上就睡了。” “那好吧,马上睡啊。” “好,我马上睡。” 好不容易哄走了亲娘,燕之遥熄灯上了床,睁着眼睛发呆。 自然是睡不着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见几人杂乱的脚步声和说话声响起,小树推门而入:“之遥快来,川儿受伤了!” 燕之遥一骨碌爬了起来,见穆川也站在门口,心下稍安,点上灯查看,才见他眼眶高高肿起,连眼白的角落上也红了一块。 燕之遥舒了一口气,在椅子上坐了下来,看小树急急忙忙拧了一条冷水浸过的帕子给穆川冷敷,说道:“让你们别去非要去,现在舒坦了?” 小树刚要开口,被燕之遥瞪了一眼,不吭声了。 穆川只好自己说,声音仍是沉稳的:“那个鬼不可怕,就是一团黑气,打散了就没了,嘶……” 小树不会冷敷,下手太重,燕之遥冷眼看着,没想管,只冷声问道:“那你这是怎么弄的?” 穆川沉默一会儿,方才说道:“墨姑娘被吓着了,不是有心的。” 合着是被墨棋典打的? 燕之遥扔了帕子:“弄伤了人,连个踪影都不见,她人呢?” “墨姑娘要来的,可她一个姑娘,这么晚了到这里来不好,我没让她来。”穆川解释道。 燕之遥冷笑了一声:“你倒是真会怜香惜玉。” 穆川半天没说话,燕之遥以为他被自己气着了,也不再说话,只坐在一旁生闷气。 过了一会儿,穆川才又开口:“你今天晚上怎么吃了这么多瓜子?” 燕之遥看着一桌子的瓜子皮,撇撇嘴,不说话。 “你在等我回来?” “我在看书。” 穆川眉眼一弯,对他招招手:“过来。” “干嘛?” “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燕之遥不情不愿地走过去:“什么?” 穆川从怀里掏出一个碧绿的小莲蓬来:“小树说你最爱吃莲子,这两年薛婶不让你们去河边,吃不到了,你吃吃看。” 燕之遥看着那两指大小的莲蓬,回手抄起桌上的书,随手一卷,敲在了小树头上。 小树委屈地捂住头:“我没骗他!我就刚说了句你爱吃莲子,下半句话还没说呢,川儿就蹚着水去挖了,费了好大劲挖上来的,我没敢告诉他……” 穆川愣了愣:“这个不能吃?” “咳,得再等等才能吃。”燕之遥不动声色地把莲蓬放到了一旁的柜子里,“我先收着,等能吃了再拿出来。” 穆川不傻,看他二人行状便已知晓自己做了蠢事,低下头,抿了抿嘴唇。 “谢谢。”燕之遥轻声说道,伸出手,轻轻地在他肩上拍了一下。 ☆、试炼 “之遥,川儿,我想跟你们一起去!”临行前,小树一把鼻涕一把泪。 “小树啊,你真的不适合修道。”燕之遥笑着,躲开他沾着鼻涕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燕之遥说的是实话,青山派有规定,为免误人子弟,五年内不能引气入体的弟子便要离开门派。小树嘴甜手又巧,做活计做生意都会是把好手,可修道是需要天分的,上一世白白耗费了十年大好光阴,临了要下山了,却莫名其妙地死在了后山的竹林中。 后来,燕之遥也是过了很多年才查到他的死因,并让凶手付出了代价的。 “我爹说,旁边玉器店的杨掌柜看中了你,要你去他家学徒,你若是干得好,将来还能做个掌柜的,挣钱娶媳妇,生一堆小小树,不比上山吃斋修道好得多么?” 小树仍是很委屈:“可我舍不得你们啊……”说完张开怀抱便扑上来。 燕之遥躲闪不及,仍是被他抱住了:“你要活得长长久久的,高高兴兴的,等将来当了大老板,我去你家蹭饭,好不好?” “之遥你从小就比我聪明,我都听你的,呜……” 安抚了依依不舍的小树,在父母兄长担忧的目光中,燕之遥与穆川骑上马,踏上了上山之路。 “之遥?”穆川轻轻叫了一声。 燕之遥回过头来,他天生头发极多,只松松束起,流泻下来,映着日光,有些晃眼。“怎么了?”他问道。 穆川看着他的头发,顿了一顿,才说道:“你知不知道入门试炼要考些什么?” 燕之遥带着笑意,轻轻地说:“无非是基本的读写,还有爬爬山,打打拳罢了,没什么特别的。” 穆川听到“读写”两个字,微微抿了抿嘴唇。 穆川比同龄人早慧得多,喜怒都不挂在脸上,不过燕之遥看他,总要比别人分明些,只安慰道:“你放心,来试炼的孩子不识字的都大有人在,你好歹总比他们强点。”其实不只强一点,穆川现在在学里也是中流水平,虽然字写得不甚好,但理解背诵都还不错,只是燕之遥向来不爱说好话。 穆川点了点头。 诚如燕之遥所说,第一轮的笔试试题极为简单,有个应试的少年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急得在考场上掉了眼泪,监考的方书杰还很是耐心地安慰了他一会儿,让他不必担忧,尽力而为就好。 到了第二轮,在天黑前登上青山派侧峰灵木峰,山路是正儿八经的山路,主要是坡道,连台阶都不多,对于十几岁的孩子来说并不算困难,然而燕之遥原本识体就受过损,自前世而来时又颇多艰险,到了此生就一直体弱,众目睽睽之下不能用法术,不过走了小半个时辰,就累得不停咳嗽。 好在有穆川,一直踏踏实实地拉着他拽着他,不离不弃。然而燕之遥的体质实在是太差,还没爬到半山腰,衣服早已被汗水浸透,双腿软得跟面条一样,站都站不起来,其他试炼者大多身强体健,早已远远地甩开了他们,燕之遥对穆川挥挥手:“你先上山吧,别管我了。”等你走了我就能使用法术了。 “我背你吧。”穆川说道。 “得了吧你,那就成作弊了。让墨辛知道了,咱俩都上不了山了。” 穆川不解:“墨辛是谁?” 说漏嘴了。燕之遥转了转眼珠:“青山派长老啊,方书杰刚才说过的。” 穆川不疑有他,拿出水壶,递到他唇边,燕之遥躲了躲:“我不喝了,你喝吧,一共就带了两壶水,都被我喝得差不多了,你一路还没喝水呢。” “我不渴。” “我也不渴,你快点喝吧。”燕之遥对他笑了笑,他额前乌黑的头发已经被汗水打湿,贴在脸上,整张脸和嘴唇全是白的,一点血色都没有,一双眸子却仍然乌黑发亮,带着笑意和坚持,无论如何也不肯喝最后一口水。 穆川低头看着燕之遥,浓长的眉皱起来,薄薄的唇紧紧抿着,看了一会儿,突然拿起水壶,果断地一饮而尽:“我去找水,你在这儿等着,别乱动,我尽快回来。” 穆川说了尽快回来,那就一定是尽快,燕之遥于是踏踏实实地坐在路边的石头上等,居然就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恰好一根调皮的藤蔓从地底钻出来,缠住了他的脚,把他从山道上拽了出去。 反抗自然容易,只是燕之遥有些好奇,若是穆川回来看不到自己,会作何反应? 他赶走藤怪,在密林中坐了一会儿,就听脚步匆匆,穆川沿着方才拖行的痕迹一路赶来,脸上的焦急在见到他的一瞬间松弛下来,满头大汗,半天说不出话,只站在原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燕之遥笑了:“我就知道你会来的。” 然而没想到的是,他们走了许久,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原本的正路。两人就这样,被困在了不知何处的密林中。天色终于彻底暗下去,山上一个人影也不见,树影婆娑间却有悉悉索索的动静。 “别怕,有我在,不会有事的。”穆川把燕之遥护在身后,手里攥着一根地上捡的树枝,一边警戒地往前走,一边说道。 “我不怕,不过是些树精藤怪,真要伤人早就过来了,犯不着等到现在。”燕之遥懒懒地说。 穆川并没有放松警惕,燕之遥看着他的背影,几年过去,穆川的背已经宽厚了许多,窄腰长腿,愈发像个成熟的男人了。 “对不起,都是因为我。” 燕之遥看着他,轻轻地说。 “没有,是我不该让你一个人的。”穆川想起了什么,赶紧拿出水壶,让燕之遥就着自己的手喝了些水,水有些凉,一路凉到肚子里,燕之遥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冷?”穆川问道。 “还好。”燕之遥模棱两可地说。 穆川把水壶放在手里捂着,尽量想让里面的水暖和一点,又脱下了外袍,向燕之遥递过来,燕之遥立刻摆手:“别给我,我不要。你看你,本来穿的就不多,再脱一件非得冻病了不可。” “我不怕冷。”穆川坚持说道,紧抿着唇,坚持着要把衣服给他。 穆川固执起来尤其固执,但凡他坚持的事情,就丝毫不肯让步,燕之遥轻轻叹了口气,接过了穆川的外袍:“谢谢。”并没有立时穿上,而是展开一抖,两人一起披着。 穆川好气又好笑:“你自己穿好了,这样不暖和。” 燕之遥摇着头:“我觉得暖和啊,你要是觉得冷,你就穿回去。” 穆川于是不说话了。 穆川的身体格外温暖,离得近了都能感到热意,万籁俱静,两人就这么互相依偎地往前走,心里有什么东西在滋长,悄无声音,却长得极快,像是要冲破胸口了,燕之遥开口说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好么?是我……是我看话本看来的。” “什么话本?”穆川警惕起来,有一阵他为了学中原话,太复杂的又看不懂,就买了好些话本,结果居然混进了些不三不四的东西,被燕之遥发现后笑了好一阵。 燕之遥笑起来:“不是那种……你好好听我说啊。” “好,你说,我听。”穆川答道。 “从前有个人,既不聪明,还自负得要命,他无论做什么都是错的,越错越离谱,越离谱越想改正。” “他出生的小城外河水泛滥,灾民冲进城,杀了他的家人,他追杀那些灾民,把他们一个个全部杀死,违反了修士不能滥杀平民的禁令,因此被门派驱逐。” “他讨厌自己师父的死板和刻薄,后来遇到一个前辈,温和可亲,他投入了他门下,即使被人当做邪修也无所谓,结果发现他的师父一直在吸取他的魂魄之力。” “他儿时的玩伴莫名其妙地死去,他查了很多年,终于知道是隐匿在人间的妖王动的手,他带人血洗了妖王所居的山谷,从此跟妖族结下了血海深仇。” “最后,他众叛亲离,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师门,只有一个让他厌恶的门派,一群骂他不仁不义为非作歹的敌人,你说,他是不是蠢透了?” 没有回应。 燕之遥轻轻叫了一声,微微向旁边仰起过头去,想看看穆川在干嘛,没料到穆川也正好转过头来,嘴唇无意间擦过燕之遥的额头,燕之遥突地震了一下。 穆川也愣住了,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嘴唇。 两人沉默了好一会儿,还是穆川先开口:“我觉得他不蠢,如果是我,也不能比他做得更好了,他只是……” 燕之遥心在狂跳,追问道:“只是什么?” “只是太毒了。” 燕之遥冷笑一声:“确实,人人都说他心毒手狠。” “不是的。”穆川摇摇头,捉了燕之遥的手过来,一笔一划地在他手心上写字,“是这个独,独狼的独,他就像草原上的独狼一样。” “独狼……”燕之遥低声重复着这两个字。 半晌,穆川又说道:“草原上的独狼,看起来最凶,其实是活不久的,没有别的狼同它一起猎食,也没有同伴为他警戒,它如果受了伤,也没人照顾它,它要么不动,活活饿死,要么自己去捕猎,伤一直不能好,最后被伤口拖死。” “是啊……”燕之遥若有所思,深深地叹息一声,“他可不就是匹独狼么?” 穆川看着他,伸手过来,搭在他肩上:“小心脚下。” 两人漫无目的地走了大半夜,才被寻了大半夜人的青山派众人找到。方书杰满怀歉意地告诉他们,青山派侧峰栖息了不少精怪和灵兽,试炼前怕出危险,道路两旁皆被法术封禁,精怪们一概被封在路外,只有人可以自由出入。然而没想到,有只调皮的藤怪居然锲而不舍地把结界破开了一个小口,硬是钻了进来,拽住了燕之遥,两人到了林中后,又被恶作剧的树精藤怪戏弄,一直不让他们走出去。同时屏蔽了灵力感应,不让他们被探寻法术发现。修士们发现少了两个少年,只能用最原始的办法,一边走一边找人。 精怪作祟乃是人力不能抗,大概是为表歉意吧,青山派的墨辛长老破例收了二人为弟子。 “挺好,不用叫你师兄了。”燕之遥微笑着说。 穆川愣了愣,随即也对他笑了。 ☆、入门 那一晚,燕之遥做了一个梦。 那是前一世他参加入门试炼时的情景。 那时他晚了两年入门,为他们考试的正是身为师兄的穆川,他身着一身青衣,浆洗得有些泛白,依然干净整洁,身后背着长剑。他的眉眼距离略近,锐利的眸子,好像刀剑的反光,看起来有点凶,可莫名地,燕之遥盯着他,就不舍得往别处看了。 “最后一项试炼是爬山,太阳落山前登上山顶者,即为合格。”穆川说道。 “师兄,你要我们爬山可以,第一个到的可有什么奖励?”犹记得那时,一个顽皮的少年曾高声问道。 穆川顿了一刻,而后说道:“试炼已经开始,快爬山吧。” “嗐!”别的少年或是失望,或是嬉笑,只有燕之遥看到,穆川在回答前,短暂地低头自顾了一下,而后轻轻抿了一下嘴唇。 他认真地看了看自己身上,有没有什么可以当作奖励送人的。 然而他身无长物,除了那柄背在身后的剑,就什么都没有了。 那时的燕之遥还不若今生一般孱弱,仗着腿长的优势,铆足了劲往上爬,一路未歇,把对手们远远地抛在了身后。攀上山顶,就见穆川正背对着他,蹲在地上摆弄着什么。 燕之遥想叫一声“师兄”,却发不出声音,他跑的太急,又喘的太厉害,嗓子早已哑了。 穆川听到声音,转过身来,面前的地上放着一桶水,和水碗若干。 他给每个上山的少年都备了水喝。 燕之遥一边喘,一边露出了笑容往过走。 “穆川。”一个温柔的女声响起,一个红衣女子御剑而来,落到了穆川面前,“我刚下课,试炼还没结束呢?” 穆川点头,看了看燕之遥:“只上来一个。” 那女子转向燕之遥,露出温柔的微笑:“辛苦了,快点来喝水吧。” 燕之遥醒来的时候,满心都是怅然。 初入门的弟子都睡在通铺,穆川就睡在他旁边,燕之遥重重翻了个身。 穆川醒来,悄声问道:“怎么了?冷?” 燕之遥想说“不”,还没有说出口,穆川已经撩起自己的被子,盖到了他身上。 一股带着穆川气息的暖意渗了过来。 “这样就不冷了吧?睡吧。”穆川说道。 燕之遥低低“嗯”了一声,闭上了眼睛。 坦白说,入门弟子的生活相当枯燥和辛苦,每日寅时起床,三餐清淡,早课练习站桩和入门拳法,有师兄负责挨个检查,稍有偷懒立刻会被发现。等到众人练习完毕,偷懒的人还有加练,燕之遥体弱,常常站不了一会儿就站不住了,被罚了若干次。 下午听墨辛师父讲授入门心法。墨辛其人,燕之遥的八字评语获得了同门的一致认可,“无趣至极,苛刻至死”。与其他师兄弟相比,墨辛的修为显得平庸了一些,很少出门派,也从未听说有过什么斩妖除魔的大功绩,个性死板木讷,不近人情,讲起课来更是枯燥无味。本来众弟子上午已经很累,下午再听着如此乏味的授课,个个昏昏欲睡。然而睡了立刻会被墨辛训斥,然后被罚抄书,搞得弟子们苦不堪言,怨声载道。 然而,也有些弟子是例外的。 第一个便是方书杰,他从小在青山长大,跟墨辛颇有些情同父子的味道,他告诉众位师弟师妹:“师父每日上午为已经引气入体的中阶弟子授课,下午为方入门派的小弟子开蒙,晚间指导高阶弟子修炼结丹,还要抽空各处巡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辛苦可想而知。大家若是不想受罚,多体谅体谅师父,少调些皮就是了。” 还有一个人,居然是穆川。 “师父纵使严些,也没什么不对。”穆川说道。 燕之遥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他。 穆川凑近他,低声说道:“我那个噩梦中,最后的鬼蜮之战中,有一金灵修士在被万鬼噬身时,仍击向茫茫鬼军,为弟子们保留了一线生机。墨辛长老与我梦中那人极为相似,我看了他,总觉得有些亲切。” 穆川说得没错,前世鬼蜮之战中,墨辛作为青山派最后一个羽化的长老,确实死得极为壮烈,燕之遥虽仍是厌恶其为人,想到此处,却多少有几分敬意。 到了每日晚上,大师兄方书杰会带着大家背书,念的最多的是清心咒,据说是习之可凝神静气,避免走火入魔。这是一天中最轻松的时候,方书杰个性温和得过头,从来不罚人也不骂人,众位师弟都不太怕他,翘课打混时有发生,只要不赶上墨辛来查,就万事大吉。 “咱们连天地清气的边儿都还没摸到,就要先预防走火入魔,师父他老人家未免也太深谋远虑了吧。”穆川的同桌叫陈从周,白白胖胖的,永远笑眯眯的,是个还算勉强的土灵修士。 “深谋远虑?我看是他没什么可教的,凑时间而已。你们不知道?咱们的师父啊,是青山派长老里最一无是处的一个。”后方传来一个嘲讽的声音,是肖允棠,他是青山派这一代最出色的女弟子肖筱筱的弟弟,对青山派的了解自然也比旁人多些。 陈从周望过去,比了个手势:“你小点声,一会儿师兄听见了不好。” “我说的是实话,咱们师父是师祖的二弟子,只比大弟子薛天河薛长老入门晚一年,薛长老十七岁时对阵三十三天,一把乾坤刀连斩七人,个个都是恶贯满盈的邪修,可咱们师父呢?听说过他有什么斩妖除魔的战绩吗?没有吧?” “师父要在门派教导弟子,没怎么出去过吧?”陈从周说道。 “他是不敢而已,他也就在门派跟弟子们耍耍威风罢了。” 穆川专心抄写,没有接话,他的清心咒还剩最后一遍就抄完了,抄完就可以下课了。 陈从周往后排看了一眼:“话说,你家那个小少爷怎么又没来?” 穆川答道:“他不太舒服,在房里休息。” 陈从周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骗鬼呢你,他又去哪儿闲逛了?” 穆川不答,课前燕之遥确实邀过他一起去后山,他没答应,燕之遥便一个人走了。 “你让他注意点,最近后山不太平,那天我看见一团鬼火,飘飘荡荡地浮着,走近又没了。”陈从周提醒道。 肖允棠并不当真:“那是后山那些树精藤怪又在捣鬼吧?” “若光是看见也便罢了,我听说有个师姐去采药,莫名其妙地晕在了树林里,回来大病了一场。” “真的假的?”肖允棠深表怀疑。 穆川下笔如飞,飞快地抄完了书,然后霍然站了起来。 包括方书杰,全屋都疑惑地看着他。 穆川看着方书杰:“大师兄,我的书抄完了,可以回去了吧?” 方书杰愣了一会儿才点点头:“好的,你回去吧。” 穆川并没有在课堂和住所处找到燕之遥,他想了想,去了后山,在后山走了许久,呼唤了半天,才终于得到一点回应。 燕之遥看见他,好像并不高兴:“你怎么来了?” 穆川左右看了看,没发现什么异状,并不敢掉以轻心,问道:“你来后山干嘛?” 燕之遥没有回答。 穆川又说:“你别大晚上的一个人来后山,这里有不少精怪。” “精怪?”燕之遥回头看了他一眼,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我见到了啊,刚有一只九尾狐从我面前走过,仪态万方,倾城倾国。” 穆川不在意地笑了笑,问道:“怎么不去上课?” “那种课,上了有用么?”燕之遥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句,“还不如来猎点吃的。” “大师兄说,后山的一切鸟兽都有灵性,不能随意捕杀。” “你那么听大师兄的,怎么不跟着他好好念咒,反倒跑出来找我?” “我……”穆川被他问得哑口无言,眨眨眼,又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少年老成,平日里总爱皱着眉头,此时一脸茫然,倒显出几分少年人的天真气来。 燕之遥微微抬头看着他,点了点他的胸口:“你啊,就是死脑筋。真要是精怪,它自己就化形了,不是咱们就吃了,能怎么样?” 穆川被他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唬住了,觉得不太对,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 “刚才差点就捉到了,你一来,就跑了。”燕之遥看他一眼,“穆大爷,麻烦您躲远点。” 穆川抿了抿嘴唇,果真依言走远了一些。 燕之遥很是细致,不仅带了米饭作为诱饵,还做了个简易的机关用于捕获,两人等了许久,山鸡没捕到,倒是抓到了几只小麻雀。 穆川好奇地蹲在一边看:“麻雀也能吃么?” “能,就是肉少。” “去哪儿弄?厨房让弄么?” “当然不能去厨房,我有办法。”燕之遥的声音带着点笑意,他利落地生了火,把麻雀串起来,架在火上烤。 “你会在野外弄吃的?”穆川有些惊讶。 燕之遥想起上一世自己无处落脚,不得不自谋生路的日子,并不答话,反问回来:“你不会?我还以为你们草原上的人,都是随时随地能做饭的。” 穆川摇摇头,看着火堆:“我们也要用锅的,我记得小时候无论走到哪儿,都会带着锅,有了锅就可以煮肉,一家人围在一起,天再冷也不怕。天冷的时候没有水,就用冰煮。” “用冰煮?”加上上一世,燕之遥也从没去过草原,他疲于奔命,没有四处闲逛的闲情逸致,不免有些好奇。 “就是冰和羊肉一起放进锅里,点上火,煮出来的肉更鲜更香。” 燕之遥笑了:“真的假的?” 穆川认真地点头:“真的,以后要是有机会,我做给你吃。” “好啊,我等着。”燕之遥笑着答应道,看着穆川的侧脸,此时的穆川已经有了成人的模样,轮廓更为深邃俊朗,“我其实一直想问你,你为什么来中原?” 穆川沉默片刻,缓缓开了口,他低声说话的时候带着一点沙石的质感:“那年冬天,雪下得特别大,牛羊成批地死去,草原上的各部族全都断了粮,然后就开始打仗,我们输了,姥爷带着我们几个孩子跑,他说必须跑,跑不了的男孩子全都会被杀死。” “姥爷?”燕之遥捕捉到了一点关键。 “我爹娘……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到天上去了。” 燕之遥默默注视着柴火,不时翻动着麻雀。 过了一会儿,穆川才继续说下去:“雪一直下,冷,到处都找不到吃的,姥爷没能捱过那个冬天,后来我们几个也走散了,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哪儿。” 燕之遥犹犹豫豫地伸出手,在他的胳膊上轻轻拍了一下,又收了回去。 穆川看着他的手,沉默了许久,然后抹了一把脸,长长吐了口气:“后来我自己的时候,要是找到肉……能生吃就生吃了,弄熟的话,来不及,要是引来了人,就没的吃了。” 燕之遥刚要开口说话,突然,传来一声严厉的呵斥:“谁在那儿?干什么的?” 是墨辛,穆川立刻站了起来,现在是晚课时间,他们却在后山烤麻雀,结果不用说,一定又会被罚的。 燕之遥动作迅速地灭了火,一把拉住他,还不忘把烤好的麻雀串抓在手里:“跟我走。” 两人往林中更深处跑去,跑了一阵,燕之遥拉着穆川停下,蹲下身,在地上飞快地画了一个图案,图案闪了一下光,隐去了。 穆川有些惊讶,他认出这是前几天讲解过的隐匿符,可是燕之遥的符刚才闪了光:“你的符有效……你引气入体了?” 燕之遥从棍上揪下一个麻雀,塞到他嘴里,凑近他,用气声说道:“墨辛那个死脑筋,想不到弟子会对他用隐匿符,发现不了的。”这两个月来他长高了不少,鼻尖刚好到穆川的脖颈处,能闻到穆川身上有刚刚沐浴过的檀香味,和一点离得近了才能闻到的,独属于穆川的气味。 那气味并不难闻。 刚烤好的麻雀香气四溢,还有点烫,穆川一边吸着凉气一边嚼,还不忘含含糊糊地问:“你什么……什么时候引气入体的?” 燕之遥笑笑:“昨天,怎么样,我是不是很厉害?” 穆川轻轻“嗯”了一声,用力咀嚼着口中的东西,没有再说话。 ☆、备战 除了个别入门前就修行过的弟子以外,入门两个月即可引气入体,燕之遥不仅是新入门弟子中最早的,也是百年来除了修真界公认的奇才薛天河之外,青山派弟子中引气入体最快的。几位长老先后过来看过,甚至有传言说,某位长老,甚至是现任掌门薛天河,已有意收他做弟子。 青山派的收徒制度与其他门派不同,但凡想要修仙的适龄少年,只要没有什么重大缺陷,都会在初入门之时由墨辛收入门下修行,然后门派中想要收徒的人都可以从墨辛的徒弟中挑选。这大概也是墨辛徒弟众多,却罕有真正强者的原因之一,因为资质上佳的弟子都被同门的其他长老挑走了。 燕之遥一边玩着毛笔一边琢磨,墨辛那个人,会觉得不公吗? 日子一天天地过下去,半年后,包括肖允棠在内,新入门的弟子中已经有一多半弟子可以引气入体了。 然而这其中并不包括穆川。 他愈发刻苦,一得空就去后山练剑,晚上回房仍然按照师父教授的方法修行,然而依然什么都感受不到。 “你别着急嘛。”同样没有引气入体的陈从周是个细心人,特特安慰他道,“你就看肖允棠好了,他爷爷是修士,爹娘是修士,姐姐也是修士,自然要比别人快点。咱们就算慢一点,也没什么关系,人的寿命有几十年,修士还要更长些,不差这几个月的。” “我倒希望你别急着引气入体,就给我当跟班挺好,我到哪儿你到哪儿,反正有我在,谁也不敢欺负你。”燕之遥笑道,前世两人起过多少争执,要是今世穆川不能引气入体,倒是少了很多麻烦。 穆川看他带着笑意的脸,抿了抿嘴唇,没有吭声。 两个月后,掌门薛天河正式公布要收徒了,要从试炼大会中表现出色的弟子中挑选一人,而试炼大会,就定于他的百岁寿辰的两个月前。 薛天河从少年起就是修仙界的佼佼者,水灵法术向来以轻灵见长,擅防守疗愈,然而到了他的手中,却成了气吞山河的千军万马,攻无不克,所向披靡。且他性格豪迈疏朗,不拘一格,颇受同道中人欣赏敬重。他二十岁时,所有师长皆死于邪修之手,他从二十岁开始自学,不仅自己成了一派宗师,还拉扯得师弟师妹个个修为不俗。 这样一个人做师父,该是多么幸运的一件事? 只除了一点。 寿辰一个月前,一名据说早已死去多年的火灵邪修突然现身在青山派大殿上,口口声声说青山派毁他一生,要为自己讨回公道。薛天河身为掌门,自是身先士卒,与那邪修对了三掌。邪修大笑而去,而薛天河却在邪修离去后,吐血而亡,没等到师弟师妹早早为他备好的寿宴。 燕之遥对于薛天河,并无什么特别的感情,毕竟薛天河前世死在他入门之前,两人连面都没照过。 可他,会不会是一个比墨辛更好的师父? 毕竟,燕之遥实在是太讨厌墨辛了,若不是他不肯施以援手,自己也不至于被逐出师门。 但凡是个人,都要比墨辛强。 燕之遥打定主意,于是找上了方书杰,摆出乖巧的样子,耐下性子帮他处理那些鸡零狗碎的杂事,同时在寿宴发出的传音上动了一点手脚,把日子提前了些,让青山派的众位长老早几日回来。 薛天河的师弟师妹虽然单个拎出来功力都比薛天河稍逊一筹,但他们自幼一起学武,排演出了一套七星阵,用以克制强敌。上一世火灵邪修现世时,七人仅有两人在场,无法使用阵法,这一世哪怕不到齐,到个五六位,阵也能勉强凑凑,不至于让薛天河再度单挑邪修。 五年一度的试炼大会即将开始,所有已经引气入体的弟子都可以参加,由于这次还关乎薛天河收徒,弟子们都格外用心。 “这次比拼呢,最重要的是运气。”陈从周终于于昨日成功引气入体,险险获得了参赛资格,正站在人群中,一本正经地给一群弟子讲解赛制,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至少也得是个高阶弟子,“若是灵力属性恰好能克制对方,就算修为略有不及,也有很大胜算。若是运气不好,抽到的对方恰好是个能克制自己的,那就只能怪自己命不好了。” 穆川坐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翻着书,不时写些什么。 陈从周看见他,叫了一声:“木头,干什么呢?” 穆川停了笔看过来:“等我写完给你们。” 陈从周倒背着手,踱着方步溜达过来,拿起他写的东西翻看:“这是……所有报名弟子的资料?”包括灵力类型、擅长招式和过往战绩都整理得井井有条,还对强度进行的评级,不可谓不详细。 陈从周很是赞许地拍了拍穆川:“木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你是个将才啊!” 穆川有些不好意思:“我还没引气入体,无所事事的总觉不好,就比照名单,去藏书阁查了资料,又问了大师兄整理的,不知道有没有用。” 陈从周用力拍着穆川的肩膀:“当然有,太有了!有你的资料和我的分析,咱们初阶弟子一定能拜入掌门门下!” 穆川点头:“那便好了。” 三天后,名册已全部整理好,穆川抄写了两份,一份放在陈从周处供初阶弟子抄写,还有一份,他交到了燕之遥手上。 “给我的?”燕之遥接过来,随意翻了翻,然后就笑了,“我其实用不到的。”他已经过了一世,对众人都有些了解,确实用不到,况且青山派,别说这些弟子,就是掌门和长老,他也从来不放在眼里。 穆川没有说话,回了自己铺位坐着。 今日弟子房里格外热闹,陈从周他们几个正在讨论什么青山三美。 陈从周坐在床铺上,正滔滔不绝:“青山三美,各有千秋。胡梦远师姐肤白胜雪,温柔婉约自然不假,肖筱筱师姐金枝玉叶,凌霜傲雪也是真,然而若论及女子之美,在骨而不在皮,在神而不在形,金睛师姐不仅姿容出众,更重要的是她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处处娇媚,步步风情,可谓是一顾倾城,再顾倾国,所以我以为金睛师姐当仁不让,当居三美榜首。” 一旁的燕之遥冷冷哼了一声。 陈从周看过来:“之遥,你不觉得金睛师姐美吗?那你觉得谁比较美?” 燕之遥缓缓说道:“胡梦远九岁随父行医,入了门派后又是医修,救人无数,肖筱筱虽然是个讨人厌的暴脾气,可四处降妖除魔,是自己双手打出来的名声。” 一旁冷眼旁观的肖允棠不由得点了点头:“的确,若论善举,没什么人能和我姐相提并论。” 陈从周皱起眉:“咱们说美人呢,你们说功绩做什么?” 燕之遥不屑地笑了笑:“你刚说美人在骨不在皮,若是仅凭一副皮囊,一把骨头就能定义人,与禽兽何异?我们修道之人,看人美丑,自然是要论道行的。” 陈从周抚掌笑了:“诡辩,你这是诡辩。”众弟子有赞同的,有不服的,一时闹成一团。 穆川呆呆地听了一会儿,身边有人问:“木头,你觉得青山派最美是谁?” 穆川恍若未闻,没有回答,拿着木剑出了门。 燕之遥终于后知后觉地觉得有些不对了。 “怎么不理人啊?”肖允棠哼了一声。 陈从周摆摆手:“你不懂,木头最近一直没引气入体,心情不好。” 肖允棠不以为然:“早晚要入的,何必急在一时?” “你们啊,一个个站着说话不腰疼。”陈从周叹了口气,“早晚不是问题,可万一一年两年五年都不能,那可怎么办?青山派有规定,五年不能引气入体的弟子便要下山去,旁的人也就罢了,大不了回家,穆川连个家都没有,你让他下了山去哪儿?” 燕之遥低下头去,没有说话。 穆川独自在后山游荡。 他没心情练剑,燕之遥说的没错,修道之人,最看重的便是道行。 一个不能引气入体的,什么都是白费。 这日阳光正好,树影斑驳,林间风景如画,远远地,传来了女子的歌声,歌声温柔缱绻中,又带着无穷的感伤。 穆川不由自主地被歌声吸引,一步步走了过去,终于看到一名女子,她的红衣在日光下艳丽得耀眼,一头长发不戴簪饰,流云般垂落。 穆川低下头,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低声说:“我是不是打扰了,我这就离开。” 女子笑起来的时候,有着月光一样的柔美:“是我吵到你了吧?我叫金睛,是沈长老的弟子,你呢?” “穆川。” 当晚,噩梦再一次降临了。 这次燕之遥没再给他放鬼蜮之战,而是一场两人之间的较量。 那是一个曾经美丽的青色山谷,然而此时已是满目疮痍,到处是飞禽走兽的尸体,暴雨磅礴,穆川双眼赤红,浑身冒火,失声吼道:“你残害生灵,是何道理?” 燕之遥仍是一如既往地隐藏住面孔,并不答话,温柔的水在他掌中化作数道凌厉的剑锋,冲向了穆川。 穆川弯刀淬火,把水剑一一砍断,然而水剑重又聚合在了一起,源源不绝。 两人来来回回数十招,打得难分难解,燕之遥不能长时间维持那么多水剑,索性抽出白银链,带着水灵之力抽了过去,死死缠住了穆川的弯刀,将他连刀带人拽到自己面前,浑身黑气冒出,阴冷得瘆人。 然而穆川并未坐以待毙,他弃了弯刀,双拳一挥,向燕之遥击出,他力量速度都远胜旁人,论及近身搏斗,修士间他已难逢敌手。 没想到燕之遥只是一笑,突地凭空消失,而后穆川只觉身后一凉。 穆川猛地惊醒,浑身是汗。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手上热热的,梦中召唤火灵的感觉仿佛还在。 ☆、竞技 修真的比试没有擂台,对战弟子可自由在试炼峰比试,当天停课,对战峰人满为患,连很多没报名的弟子都跑来观战,看不出门道,看看热闹也是好的。 人太多,连一同来的初阶弟子也挤散了,燕之遥四处找寻穆川,好不容易找到,刚要开口,便在穆川身边发现了一个红色的倩影。 他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他认得那是谁。 穆川前世的恋人,恩爱了半辈子的空谷之主,九尾狐王金睛。 上一世他晚穆川一年入门,上山之时,正好是穆川和金睛来接新弟子。穆川清俊沉静,金睛明艳温柔,二人仅仅站在一起,便是一道难以言说的好风景。 燕之遥站在原地,任穆川对他招手也毫无反应,还是穆川艰难地挤过重重人群,一把拉住了他,如往常一般揽在身边:“人太多,小心点。” 燕之遥退了一步,挣脱了他的保护:“我得去抽签了。” 他抽签的运气倒是相当不错,第一场轮空,第二场碰到的是刚引气入体不久的李君天,是个斯文俊秀的少年,比燕之遥还要小半岁,也是水灵之体,一招水灵剑被燕之遥躲过之后,李君天憋红了一张俊脸也发不出第二招,被燕之遥贴着他的脸擦过的一道水剑吓得跌坐在地,并没有受什么伤,只是一袭明显是新做的白衣沾了土,他被燕之遥扶了起来,一张俊脸通红:“谢……谢谢……” 燕之遥不说话,只是笑着看着他。 李君天更为窘迫,狼狈跑开的时候还摔了一跤,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燕之遥走入观战的人群中,看到走上来的穆川,他犹豫了一下,对他点了点头,穆川微微对他笑笑:“恭喜。” 燕之遥不知如何作答,只是又点了点头。 陈从周也刚赢了第二场,兴高采烈对燕之遥喊道:“嘿,燕子,咱们再赢两场就能碰面了。” 燕之遥冲他挥挥手:“你先赢了再说吧。” 陈从周输在了第二场。 输给了肖允棠。 之前还信心满满的陈从周毫无还手之力,倒在地上站都站不起来,一身火灼伤,连头发都被烧焦了不少,只是抓着燕之遥的胳膊:“小肖今天有点邪性,你千万小心。” 一旁的穆川蹲下身,仔细看着陈从周:“你伤在哪儿?” “不知道,浑身都疼。”陈从周龇牙咧嘴,不停吸着凉气。 上一世鬼蜮门开,燕之遥从没注意过肖允棠擅长的招数是什么,只记得他极为难缠,死前还给了鬼王一击,破了鬼王的魔身。 比试开始。 燕之遥看着肖允棠,没有急于动手,而是做好了后发制人的准备。他当然可以一击必杀,只是那样就太显眼了,容易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肖允棠仍是那副冷傲的样子,不慌不忙地对燕之遥致了意,突地双掌一合,无数道火焰从四面八方向燕之遥袭来。 燕之遥看准时机,轻巧地跳跃躲闪开来,肖允棠的火焰数量很多,乍看之下眼花缭乱,但还是有空隙的,可以躲闪开。 然而他错了。 一点金光闪过,他还未来得及反应那是什么,浑身突地传来尖锐的刺痛,紧接着,火焰已经向他扑来,他艰难地翻滚躲开火焰,单膝跪地,脆弱的肉身已经连站都站不起来,然而低头查看自己身上,竟然一点伤痕都没有。 “之遥,怎么了?”穆川的声音几乎贴着他耳畔响起。 燕之遥一扭头,才发现原本站得远远的穆川已经跑到了他身边。燕之遥冲他摆摆手,勉强露出点轻松的样子:“没事,你离远点。”说着,用手撑地站了起来。 穆川站在原地,眉头紧锁,忧心地看着他。 肖允棠再次合掌,燕之遥这回改变了策略,放出自己的水剑去迎击肖允棠的火,然而两人还没对上,万箭穿心般的痛苦却再一次毫无预警地袭来。他摔在了地上,一点力气也使不出来,只眼睁睁看着数道火焰把自己包围,他就地一翻,狼狈地躲开了集中的火焰,仅仅右臂被火擦过,热热地痛着。 穆川高声喊道:“之遥,不行就认输吧,别伤着。” 燕之遥的目光掠过他焦急的面孔,定在他身边袅娜的红色身影上,面上显出狠厉之色,也不顾身上的剧痛,站了起来。 他环顾一周,负责裁定这边几场竞技的是修为平庸的方书杰,除他之外,附近只有些看热闹的低阶弟子,掌门和长老们都在远处盯着高阶弟子的竞技,他收回目光,定定站在原地,风向发生了改变,低泣和哀嚎声被人群的喧闹所掩盖,空中凝出一滴滴水珠,仿佛下雨一般落下,肖允棠起先还不以为意,等意识到不对之时已被阴冷的雨水困住,周身沉重不堪,雨水仿佛有生命一般,钻入他的口鼻,渐渐将他窒息,他张开嘴大口喘息,却仍是无济于事,面色青白,渐渐不支,跪倒在地。 “同门竞技,你怎么下杀手!”一个清脆的女声响起,斩鬼刀带着火灵一击而出,驱散了雨水和寒意。 穆川看着燕之遥,轻轻叫了一声:“之遥……”燕之遥也不知听见没有,没有看他,慢慢放下手。 “怎么回事!”墨辛急急赶来问道。 “墨长老明鉴,同门竞技,这名弟子居心不正,痛下杀手!”肖筱筱指着燕之遥说道,“要不是我及时发现,允棠就没命了!” 许是使用灵力过度的缘故,燕之遥周身的疼痛更为剧烈,仍是冷声说道:“居心不正这四个字,师姐还是留给自己家吧。” 肖筱筱立刻急了:“分明是你……” “都给我住口!”墨辛怒喝,“方书杰,你说,到底怎么回事?” 方书杰仍有些茫然:“弟子没看清,好像是之遥召来了一阵雨,然后允棠显得很难受,然后肖师妹就用结界护住了允棠。” “他那哪里是雨,哪个雨会让人窒息的?若不是我出手,允棠就要被他憋死了!”肖筱筱怒气冲冲地说。 燕之遥已经支持不住,跪倒在地,穆川试图扶他起来,然而一碰到他,燕之遥立刻感到针刺般的疼痛,瑟缩了一下。穆川不由得攥紧了拳头,怒视着肖允棠。 肖允棠面色已好转,偏过头去,没有说话。 墨辛宣布了决定:“肖筱筱,干扰同门比试,抄写门规百遍,洒扫英灵殿一个月,燕之遥,对同门下杀手,抄写清心诀百遍,洒扫英灵殿三个月。” 穆川听了当然不服:“师父!” 墨辛仍是怒气冲冲:“谁再说话,就一起去扫英灵殿。”说完,拂袖而去。 穆川立即想要起身追上去,燕之遥拉了下他的袖子,对他摇摇头。穆川皱着眉,脱去外衣,扎成个简易的担架,招呼旁人和他一起把燕之遥抬回去。 晚间,燕之遥静静躺着,望着屋顶,一言不发。 陈从周的火灼伤经医修弟子治疗,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正在痛骂肖允棠不地道。 穆川守在他身边,低声问道:“还疼吗?” 穆川早已请了医修弟子过来,然而他全身除了胳膊那一点灼伤,连个伤痕都没有,医修也说不出所以然。肖允棠不在房中,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穆川打开医修留下的伤药,想为他涂上,燕之遥摆摆手:“别,不碰还好,越碰越疼。” 穆川双眉紧锁着,思索片刻,说道:“你等我。”说罢站起身,出了门。 燕之遥看着他离去的方向,过了一会儿,又转回头去看屋顶。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穆川进了门,还拉来了一个白皙文弱的女弟子,燕之遥认得,那是陈圣的徒弟,水灵医修胡梦远。 一个如此纤柔的少女走进门来,男弟子们全都看愣了,胡梦远注意到众人的目光,还未说话,脸已经红了,慌乱地问:“是谁受伤了?” 穆川把她带到燕之遥身边。 胡梦远走到燕之遥床边,盈盈蹲下身来,低声吟诵着疗愈咒语,没念几句,燕之遥却突然弓起了身子,低声说道:“别念了,疼……” 穆川立刻变了脸色,一挥手阻止了胡梦远,小心翼翼地环住燕之遥:“怎么了?更疼了?” 燕之遥不住抽着气,强忍着不肯出声,他脸色苍白得吓人,连嘴唇都是白的,汗滴不断自他额头滚下。 胡梦远一脸不安:“我……我念的真是疗愈术法,我……” 穆川浓黑的眉紧紧皱着,思索片刻,说道:“我去找陈师伯,你等着,我马上回来。” 穆川还未引气入体,不会御剑,一路跑到了圣手峰陈圣居所门外,一边敲门一边匆忙边说道:“陈师伯,燕之遥受伤了,请您去看看。” 门内传来墨辛的声音:“胡闹,这么晚了还来打扰你陈师伯,初阶弟子比试能伤得多重?找个医修弟子去看看就好了。” 穆川不肯离去,继续说道:“胡梦远师姐已经看过了,可是他疼得厉害,疗愈术法全然不管用。” “疼算什么?受伤哪有不疼的?”墨辛不耐烦地开了门,训斥道,“吃不了苦就回家去,这算什么……”他突然住了口。 穆川的眼圈竟已经红了。 墨辛一时失语,这时陈圣也走了过来,他本是在为一名弟子疗伤,此时方完成,温和地对穆川笑了笑:“孩子,别着急,咱们这就去。” 他们赶到的时候,燕之遥的衣服已被汗水浸透,贴在身上,而他双手无意识地抓挠着身下的床板,抓得满手都是木屑和血迹,厚实床板都被他掀起了一块。 穆川急急过去拉住他的手:“陈师伯来了,马上就好了。” 陈圣疑惑地问:“疼得这么厉害,用了什么药和术法?” 胡梦远低声答道:“徒儿给他用了疗愈术法,可只会让他更疼,身上不见伤口和血迹,徒儿不知道该怎么用药,徒儿……徒儿学艺不精,真的不知道他是怎么了。” 陈圣与墨辛对视一眼,已觉出了不对,轻声对燕之遥说:“孩子,你除下上衣,让我看看可好?” 燕之遥点点头,手哆嗦着去解衣服,穆川拉着他说了声别动,帮他小心地把上衣除下。燕之遥天生一副匀称纤长的好骨架,肌理细腻,穆川扶着他,不自觉地抿了抿嘴唇,胡梦远则不好意思地低了头。 陈圣一边查看,一边温言说道:“梦远,你是医者,将来独当一面之时,若是师兄弟们受了伤,你也要不好意思么?” “师父说的是。”胡梦远脸更红了,也抬起头来一起查看。 墨辛也在旁看着:“连伤口都看不到,怎么会疼得这么厉害?你可有什么旧疾?” 穆川说道:“他并没什么疼痛的毛病,这疼是刚才比试时开始有,师姐用了疗愈术法后,疼得更厉害的。” 墨辛回忆着白天的事:“就是当时和肖允棠比试的那场?” “是。” “火灵伤人都是灼伤,你这身上不见伤口,怎么会这么疼?” “我看见,肖允棠的火中,好像带了金光。”燕之遥突然说道。 陈圣思索良久,突然想到了什么,回头看向墨辛,“师兄,恐怕这孩子的伤要靠你看看了。” “我?”墨辛一时不解,看着陈圣,陈圣对他比了个抓物的手势,墨辛将信将疑地依样做了个拿的动作,就见无数细碎的金光从穆川身上飞到了墨辛掌中,墨辛一见,顿时变了脸色,“金灵牛毛针?” 陈圣轻轻叹口气:“那孩子是金火双灵,先用金灵法术的细针伤人,再用火灵取胜,细针伤人无形,故而无人发觉。” 一旁的陈从周纳闷地看着自己:“我当时也是特别疼,然后火就来了,不过过后就好了,特别奇怪。” 陈圣又探了探他的情况:“你体内已没有金灵残留,该是赛后他便把你所中的金针收走了。至于这孩子,恐怕是没来得及吧。” “同门比试,居然隐瞒灵力,还用这么阴毒的手段!肖允棠人呢?”墨辛怒气冲冲地自去处理肖允棠,陈圣看向燕之遥:“你既看到了金光,为何当时不说?” 燕之遥沉声答道:“人若信我,不必我说。” 陈圣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可你不说,让人信你什么呢?” 燕之遥有些发愣。 陈圣轻轻叹了口气,带着胡梦远离去了。 ☆、邪修 燕之遥并不曾见过那个即将到来的火灵邪修。只听说,他有一双特别的眼睛。 纯粹的黑色,不见眼白,不见瞳仁,日光之下也不见一点亮,不像人,倒像蛇。 每一个邪修,待到最后邪气侵体后,都会有一双那样的眼睛。 所谓邪气,其实就是天地间的怨愤浑浊之气,邪修从浊气中得到力量,修行比寻常修士还要快些,可自身也会被邪气影响,据说到了邪气侵体那一步,无论白昼黑夜,无论身处何方,耳边都能听到哭喊哀嚎。 他有时会在睡梦中听到哭声,猛地坐起身,看着身边熟睡的穆川,发一会儿愣,然后顺手丢给他一份梦魇。 不久穆川也会惊醒,茫然四顾时,燕之遥早已重新躺好,做出迷迷糊糊的样子,问道:“怎么了,做噩梦了?” 穆川会低低答应一声,带着歉意:“吵到你了?” “没事。”燕之遥会回答,“什么梦?给我讲讲,我听人说,噩梦说出来就不会成真了。” 穆川也会对他微笑,那个笑容总是温柔的:“白天再说吧,你快点睡,明天还要早起呢。”说完,还会顺手帮他掩好被子。 然后燕之遥便会闭上眼睛,慢慢睡过去。 一个月后,当那个传说中的火灵邪修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青山派大殿之上时,面对的是七星阵中的除戴胤外六人悉数到场。 那邪修看面容不过二十岁上下,青衫长剑,俊朗不凡,正是画中少年英雄的模样。 只那双纯黑的眸子,光是看,便让人脊背发凉。 双方僵持着,谁都没有先动手。 还是那邪修先开了口,笑意漾满梨涡:“一别数年,众位师弟师妹在青山一向可好?” 大殿中一阵躁动,连燕之遥也大感意外,这邪修,居然不只是青山弟子,还是薛天河的师兄? 薛天河已过百岁,虽有灵力护持,比常人老得慢些,却也是中年模样,他面容严肃,声如洪钟:“薛某不才,虚度光阴罢了。一别数年,师兄在鬼蜮可好?” 众弟子一阵哗然,邪修死后入鬼蜮,永世不得轮回,怎么还有人能从鬼蜮回到人间? 那鬼蜮的其他恶鬼冤魂,岂不是也能回到人间了? 那邪修笑道:“好,当然好!当年你们这帮小崽子狼子野心,趁我不备偷袭于我,害我粉身碎骨,连个全尸都没剩下,实在是好得不能再好了。” 墨辛忍不住说道:“莫要混淆黑白!分明是你霸凌师弟师妹,使唤我们为你做牛做马不说,居然还想把年幼的戴师弟做成丹药!而后你被师父教导后怀恨在心,竟用邪术害死青山派所有师长,我们为师报仇,为民除害,何错之有?” 那邪修上下打量了墨辛一番,摇摇头:“当年我就觉得你这崽子死倔死倔的,现在死到临头还不知悔改。” 原来如此,怪不得青山派不见师祖一辈的人物,原来早都死在了面前这位邪修手上。 所以青山一派,自然是恨邪修入骨的了。 燕之遥突然咳了起来。 大殿中本是极安静的,火灵邪修循声望来,黑眸上下打量着燕之遥。 那目光当然不会怀有善意,穆川几乎是下意识地挡在了燕之遥身前。 火灵邪修眼神一冷,穆川心内警钟大作,一股带着血腥味道的气浪已向他们袭来。 穆川拔出入门长剑,他不会任何术法,能依仗的无非是一副血肉之躯。 一旁却有人挡在了他身前,曾用作扁担的古旧□□一抖,一股水流与气浪互击,水流被极快地冲散,后续的水流仍源源不绝地补上来,丝毫不肯让步,竟是方书杰。 这是前世燕之遥并未见到的场景,他素来知道这位大师兄个性温和得过了头,以为他修为也必定一般,却没想到,他居然能接住这火灵邪修来势汹汹的一击。 此时,六位青山派长老已经极有默契地列阵,唯缺的一角也由肖筱筱补齐,七星阵如一张天幕,将火灵邪修兜头困入其中。 火灵邪修冷笑,忽地向七星阵西北角冲去,行动间带着万鬼咆哮之声,直取七星阵中看来最薄弱的肖筱筱。 火灵修士大多性格强硬,从不认输屈服,肖筱筱也不例外,她见火灵邪修攻向自己,竟是呼喝一声:“来得好!”右手持斩鬼大刀稳稳当当护持着七星阵,同时左手接连掷出斩鬼镖,镖身淬了火灵,镖镖攻向火灵邪修。饶是燕之遥因为肖允棠一事对肖筱筱有些芥蒂,也不得不被她的气魄和功力赞叹。 然而,火灵邪修修为更为高深,带着邪气的火灵咆哮,斩鬼镖悉数落地,发出叮叮脆响,火灵不停,扑向不肯退让的肖筱筱。 千钧一发间,一面土墙挡在肆虐的火灵,二者一撞,土墙和火灵双双溃散,原来是沈元妩出手救下了徒弟,肖筱筱被虽未受重创,却被撞击的威力波及,阵已经破了。 一柄巨大的水剑从空中现出,直取火灵邪修,不同于方书杰的温吞水流,水剑凌厉无比,便是火灵邪修也只能小心应付。 火灵邪修纯黑的眼睛,对上了水剑的主人,薛天河。 燕之遥心中一凛。 难道,一切竟是不可避免的? 薛天河与火灵邪修招招对攻,看起来不分伯仲,水声湍急,火龙凶悍,夹杂着鬼哭呜咽,震耳欲聋。 方书杰急急忙忙地招呼小弟子们离开大殿以免被波及,金睛正往这边张望,唯有燕之遥摇头:“我不走。”他总得亲眼见证这事的结果。 方书杰为难地看着燕之遥,一旁的穆川拉了拉燕之遥,被他挣开了,穆川露出一点无奈之色:“大师兄你们走吧,我留下陪他。” “你走,这太危险,你留下干什么?”燕之遥立即说道。 “正是因为危险,我才不能让你一个人留下。”穆川很是坚决,“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 燕之遥皱了眉,他看了一眼面色焦急的金睛,冷笑:“这话你不该对我说,有人在等你呢。” 穆川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对金睛摆摆手,仍是站在原地。 大殿里的人越来越少,连金睛也一步三回头地走了,不断有沙石瓦砾落下,燕之遥终于妥协,声音低下去:“服了你了,咱们走吧。” 他们一直沉默地走着,走到隐约能看见大殿的地方停了下来,远远地张望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团黑气冲破大殿屋顶,直上云霄,在空中炸开,伴随着尖利的鬼哭声。众弟子都吓了一跳,方书杰也是脸色惨白,一边催促着众人再走远些,一边强自镇定地反复说道:“不要怕,掌门很厉害的,还有诸位长老,不会有事的,不要怕。” 众人惊疑不定地回了弟子房,惯常的说笑打闹一概没了心情,只是安静地等着。 过了一会儿,传来消息,火灵邪修退走,薛天河重伤,陈圣等医修正在全力救治。 燕之遥的心沉了下去。 他并不在意薛天河的死活,可这,是一场试验。 试验他究竟能不能逆转结局。 如果说那些惨痛的死亡都是一场噩梦,那薛天河的重伤,难道会是这噩梦的第一声丧钟? 他低下头,眼前晃过那重重叠叠的鲜血,和散落一地的法器,所有的挣扎和牺牲,不过是一场徒劳。 他呆呆地坐着,不说不动,从天亮坐到天黑,又从天黑坐到天亮。 方书杰走过来,在他的床边坐下,柔声说:“之遥,我知道你担心掌门,可咱们总得吃饭,总得休息,吃饱了休息够了,才有气力对付,你说是不是?” 燕之遥看着他,过去与现在的影像交织在一起,眼前的仿佛不是一脸忧虑的青年修士,而是满脸血污的濒死道人。 “大师兄……”燕之遥张开嘴想呼唤,嗓子却已经哑了,只留一个口型。 “你先去睡一会儿,大师兄答应你,等那边有了消息,我第一个告诉你,好不好?你已经坐了一天了,你看穆川和金睛也陪你坐了一天了。”方书杰劝慰道。 燕之遥一愣,这才发现,穆川坐在自己身边,金睛则坐在穆川身边。 “我没事,你们忙去吧。”燕之遥说道。 “我照顾之遥,金睛你回房去,穆川你也休息吧。”方书杰也附和道,“放心,掌门吉人天相,一定不会有事的。” 经过三天三夜的救治,薛天河九死一生,终于过了这道鬼门关。 他赢了火灵邪修,却被震伤了内府,命虽然保住了,但是灵田已毁,再不能修仙。他清醒之后,把掌门之位传给徒弟沈元妩。 修仙之人大多长寿,二三百岁也大有人在,然而他失了功力,一夜间天人五衰,须发皆白,没了昔日叱咤风云的英姿。 半个月后,薛天河在床上躺得索然,不顾此时照料在旁的墨辛的反对,硬要起身活动活动,一路往山下走。 他大病初愈,走走停停,直到看到了一名初阶青山派弟子在林中修行,方察觉青山群山相连,自己已到了初阶弟子的住所附近。 那是个身量很高的少年,肩宽腿长,一望便知筋骨强健,一身青衣已经洗得发白,不停地练习着入门剑法,却始终不得其法,然后,那少年脱了力,跪倒在地,不断喘息。 薛天河等他渐渐平复下来,方才开口:“修真之道,探灵、强体、修心,三者缺一不可,你天生身强体健,这是你的优势,然而太依赖体魄之健,急于求成,却忽视了与天地的感应,这就是你的不足了。” 那名弟子听到声音,转过头来,他面容清俊,有着超乎同龄人的沉稳,见是薛天河,不卑不亢地行了礼:“弟子穆川,拜见掌门。” 薛天河先是感于他的勤奋,后又喜他的气度,于是在大石上坐下来,问道:“你入门多久了?” “回掌门,已经一年了。” “一年……”薛天河想了想,“墨辛该是已经教到初级术法了吧?你还未引气入体?” 穆川抿了抿嘴唇:“弟子愚钝。” 薛天河一挥手:“没什么愚钝不愚钝的,个人进度不同乃是正常,只是你现在还未入门,学些术法也是白白耽误工夫。若是你不嫌弃,我指点你些可好?” 穆川露出一点惊讶之色,随即答道:“谢掌门!” ☆、金睛 薛天河搬去了青山山脉中最为偏僻的云鹤峰。 而穆川每日上午随薛天河一道修行。 两条消息如同清水入油锅,激起议论纷纷,有人猜测穆川天赋异禀,才被前任掌门看上,也有人觉得他跟着修为尽失的薛天河压根学不到东西,只是被丢给薛天河当个仆人。 穆川低头收拾着东西,几个不熟的弟子嘻嘻哈哈地来道“恭喜”,听起来并没什么善意。 燕之遥坐在一旁,看着手里的法器白银链出神,他是个邪修,却偏偏用了驱邪避毒的白银链当武器,想想便是极不相合。就像他明明是个恶贯满盈的两世之人,却妄想巴着一个清静自持的少年不放一般。 穆川并不理会那几人的嘲讽,只把衣服叠好,燕之遥看着他认真的侧脸,突地冷笑了一声。 那几人都看了过来:“你笑什么?” “末法时代,群魔乱舞也就罢了,连苍蝇也四处嗡嗡了?真是讨人嫌。” “你说谁是苍蝇?” 燕之遥玩弄着白银链,眼皮都不抬:“上次我和肖允棠比试,一个不小心,差点把他弄死,还被师父罚了。不知道你们几个加在一起,打不打得过肖允棠呢?” 几人敢怒不敢言,不忿地走了。 屋中一时安静得落针可闻。 “师父说,让我每日寅时去攀云鹤峰,什么时候能在晌午之前攀上去,什么时候才教我功夫。” 话音落了地,左右半晌无人应答,燕之遥才意识到这话是对自己说的,淡淡地“哦”了一声。 穆川收拾好,转过头来看着他:“你之前说不喜欢早课,觉得没意思,那,要不要跟我一起爬山?” 早课确实无趣至极,一个两世之人,混在一群少年人里面练入门剑法,简直蠢得要命。只是…… 燕之遥微微皱起眉头 “不方便吧?是你来找我,还是我去找你?” “我找你,你找我?”穆川微微愣了一下,“不一样么?” “哪里一样了,云鹤峰那么远,我可不想去。”穆川的中原话有时候奇奇怪怪的,听也听不懂,说也说不明白,燕之遥烦躁起来,白银链让他摆弄着哗啦哗啦地响。 穆川在他面前蹲下来,轻声说:“我叫你起床,咱们一起去,你若是路上累了,我就陪你歇一会儿,好不好?” 他好声好气地说话,燕之遥反而觉得自己计较得很没意思,声音低下去:“卯时未免太早了,你从云鹤峰一路过来找我,也太麻烦了些……” “从云鹤峰?为什么要从云鹤峰?”穆川问了一句。 燕之遥正要回话,突然明白过来:“你不是去云鹤峰住吗?” “我为什么要去云鹤峰住?”穆川莫名其妙。 “你不是随薛天河修行吗?” 穆川眨眨眼:“是啊,薛师父是薛师父,师父也是师父,没人说要搬去云鹤峰啊。” 燕之遥稍微反应了一下,终于明白过来:“那你收拾东西做什么?我以为你要搬走了。” 穆川回头看了看,恍然大悟:“最近天热,把冬衣收起来不是理所当然的么?” 燕之遥突然失笑,一边笑,一边轻轻地踢了穆川一脚。 “之遥,之遥,该起床了。” 燕之遥睁开眼看了一眼,天还是黑的,又闭上了。 见他没反应,穆川又说道:“之遥,咱们该去爬山了。” “不想起……”燕之遥含含糊糊地说了一句。 穆川隔着被子拍了拍他的肩膀:“马上就寅时了,赶快起身吧。” “起不来。”燕之遥被他骚扰得不胜其烦,索性翻了个身,背对着他,“要爬你抱着我爬吧。” 下一刻,一只温暖的臂膀垫在他颈下,一只手已经伸进他的被子,去摸他的腿。 骤然被如此亲近地碰触,燕之遥猛地清醒了,一下坐了起来:“干嘛?” “抱着你爬山呀。”穆川答道,他深邃的眉目微微弯起,眼里含着柔软的笑意。 燕之遥不禁呆了一呆,随即翻了个白眼,一骨碌下了床:“爬爬爬,现在就爬。” 若是论灵力,一百个没引气入体的穆川也不是燕之遥的对手,但若是撇开灵力光论体力,穆川大约能面不红气不喘地累死十个燕之遥。 “我不爬了,你师父是让你爬,又不是让我爬,你自己上去吧。”燕之遥气喘吁吁地坐在了地上,他上一世就常常被羸弱的躯体拖后腿,这一世因穿越而来,原本的魂魄又不全,更觉力不从心。 穆川笑笑:“累就歇一会儿,我等你,薛师父说了,你比我更需要爬山。” 燕之遥不信:“薛天河老糊涂了?会没事闲的说我需要爬山?什么时候的事?你学坏了,都开始骗人玩了。” 穆川把水壶递给他,说道:“我没骗你。当时师父也在,我问薛师父可不可以跟之遥一起爬,薛师父问之遥是哪个,师父说,‘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那个。’然后薛师父问,‘可是你最看好的那个?’师父吹胡子瞪眼地说,‘我何时看好过他?’薛师父就笑了,然后说,‘也好,他更需要锻体。’”为了方便称呼,他称薛天河为薛师父,墨辛则仍为师父,模仿墨辛时,还真有几分狠厉的神韵。 燕之遥有些意外,他没有想过,墨辛会跟薛天河提起他,甚至还暗暗地看好着他。 那前世他屠戮凡人,叛出门派,加入三十三天时,墨辛又该作何感想? 他不敢想下去,只是站起身:“走吧,晌午之前到山顶是吧?” “来,我拉着你走。”穆川伸手过来。 燕之遥打开他的手:“免了,我看见你就烦。” 穆川不急也不恼,仍用手臂虚虚护着他:“这里不好爬,你小心点。” “你先顾好自己吧,一会儿摔了可别拽着我。” 两人一边说着话,一边往上攀登。 就这么隔一天爬一次,待到两人第一次在晌午前登上山顶,已经是几个月以后的事了。 燕之遥上课之余,出神听了一会儿窗外的蝉鸣。 快到七月了。 燕之遥记得,前世小树就是死在七月十六,死时一身动物的爪印和咬痕。 即便最后他血洗空谷,将金睛和万千妖族烧死在他们世代所居的家园中,也始终没有明白,那样一个活泼开朗的少年,到底是做了什么才会引来杀身之祸。 “燕之遥,你怎么又走神!把接下来的读一遍!”墨辛突然一声暴喝,打断了他的思绪。 燕之遥站了起来,左手边的穆川立即指给他刚刚讲到的位置。 “不许提示!” 穆川坐正,只是仍靠右一些,在自己的书上比着位置。 墨辛吼道:“穆川,你也站起来!” 燕之遥看着怒气冲冲的墨辛,突然觉得有些好笑。 说来奇怪,他原本以为墨辛极为厌恶自己,所以也时时反感墨辛,可现在,知道墨辛对自己还有些欣赏,看他对自己发脾气,竟不但升不起怨怼之意,还觉得有几分可亲。 墨辛看到他笑,大为光火:“笑什么笑,回去抄《清心咒》百遍!” 毕竟是上一世的事,今生情况又有变,燕之遥也不知道这一世该做什么,只能依据当时小树身上的动物痕迹,日日跟踪金睛,毕竟,青山上有妖族血统的就两个,另一个又不在。 其实金睛的日常很是简单,她算是个不错的弟子,虽不及穆川一般勤勉,倒也是本本分分,除了上课修行,闲谈玩耍,再不然,便是在后山吟唱些或是悲伤,或是低柔的曲子。 前世的时候,燕之遥曾经听到过穆川与金睛的唱和,穆川的声音带着来自草原的辽阔舒展,金睛则轻灵优美,那首歌,燕之遥一个字也听不懂,只是过了很多年,依然不能忘怀当时歌里那种快乐而满足的感觉。 所以今生白河畔,他曾央求穆川唱给他听。 求来的,和人家自己唱的,究竟是不一样的。 七月初九那晚,金睛独自一人去了后山。 金睛仍是一袭红衣,面容严肃,确认了四下无人之后,在地上开始画法阵。 燕之遥发现,那并不是什么特殊的法阵,不过是再普通不过的传音法阵而已。 他决定静观其变。 不一会儿,法阵那边有了回响,一个虚弱却仍不是威严的女声响起:“你是何人?” “娘!”金睛只说了一个字,已经有些哽咽,“娘,是我,娘,白虎说你受伤了,你怎么样?我想回家陪你。” 女声温柔下来,语气仍是坚定的:“别哭,我还撑得住,将养一段便会好了,你万万不可轻举妄动。要记着,我族安危全系于你身,你安心修行,日后大成之时,方是我族振兴之日。” “女儿不想什么大成,女儿只想要你平安。” “你好好的,我自然平安。”女声斩钉截铁地说道,“你以为我争妖王是为了权势吗?玄武隐退,轩辕慈软,空谷妖王若是让给那头恶蛟,所有妖族将永无宁日。你旧伤未愈,在空谷只能是我的累赘。” 母子俩又说了好一会儿话,那头的妖王才不顾金睛的眼泪和恳求,狠心切断了法阵。 金睛站在法阵中,流了一会儿泪,而后慢慢平静下来。 终于,她擦干眼泪,站起身,缓缓离开了后山。 燕之遥没有跟随她,而是走到她刚才所画的法阵查看,法阵随主,金睛属木,她的法阵自然也带了木系的灵气,画阵手法从容,灵气平和温润,不带一丝一毫凶煞之气。 光看这个法阵,便可料定画阵者不是奸恶之徒。 难道是小树窥破了金睛的秘密,金睛怕身份暴露,才出手杀人? 前世之事,他无从知晓,决定继续等到七月十六。 ☆、真相 七月十五那日,是阴天,潮湿闷热,热得人喘不上气来。 这天墨辛按惯例要和掌门及各位长老一起去加固鬼蜮大封,白天没有课,只晚上还是由方书杰带着大家诵读清心咒。燕之遥头天睡得极差,起得也晚,到云鹤峰的时候已是下午,薛天河正在指导穆川拿着一柄木制的弯刀,练习一套燕之遥没见过的近战攻击。燕之遥看了一会儿,觉得此刀法眼生,便是前世也未曾见过,忍不住问道:“这是……” “此乃圆月刀法,专门用于弯刀的。”薛天河坐在树荫下的大石上,摇着手中的蒲扇,悠然答道,“对他来说,刀比剑好。” 饶是燕之遥也不得不承认,薛天河确实眼光老辣,看得极准。前世的穆川随墨辛修行,所用法器也和墨辛一样是剑,剑是仙侠之器,轻灵雅致,却与穆川的个性并不十分相合。然而弯刀不同,大开大阖间带着草原的朴实和野性,那才是应该属于穆川的兵刃。 燕之遥看着薛天河怡然自在的样子,不免有些困惑,一个末法时代纵横睥睨的顶尖修士,一夜之间成了凡夫俗子,居然就这么接受了自己手无缚鸡之力的现实,平平静静地教养小徒弟? 一个薛天河安于平庸,一个墨辛朴素刚直,一个陈圣医者仁心,青山派这一代虽不济事,然而有此三人的风骨,倒也不枉称为修真第一大派了。 此时,穆川双手持刀,一个虎虎生风地纵劈下去,行动间刚猛迅捷,像只亮出了獠牙的野兽。 他有着精雕细琢的深刻五官,他的肩膀很宽,两条手臂紧绷而有力,他的胸膛坚实而温暖,他的腰,他的腿,没有一处不好看。 然而这一切,却不及他眼中的光芒耀眼,大凡形容美人,总说双眸如星,然而他的眼中盛的却不是星辰,而是灼灼的骄阳。 这世上,也只不过有这一个人,这一双眼睛。 有一把火,在燕之遥心里烧着,是技痒,又不仅仅是技痒。 “你,下去跟他比划比划。”薛天河对燕之遥说道。 燕之遥有些意外:“可他才刚学这刀法,还不熟练……” 薛天河摇头微笑:“想要了解一个人,最好的办法是与他日夜相处,想要熟练一套刀法,最好的办法是用它战斗。身在山中,才能懂山,踏入水里,才能懂水。” 燕之遥一时有些怔愣,他觉得自己好像想通了什么,又说不出到底是什么,他看了看手中的白银链,这是带着灵光的法器,当然不能跟木刀一较高下,他左右看看,随手折了根藤条下场,半真半假地行了个礼:“还请穆师兄指教。” 穆川看着他,抿了抿嘴唇,没有笑,眼中却带着笑意。 燕之遥攻过去,二人打得有来有回,前世生死相搏数次,这种轻松的切磋却是从来没有过的,两人开始都有些小心翼翼,怕一个不小心误伤了彼此。不一会儿就听薛天河又说:“别留手,留手还有什么意思?吃点亏,见点血,才能有进益。” 燕之遥终于认真了些,下手也多了些力道,其实若不用灵力,只拼近战,前世的他是打不过穆川的,但今生的穆川不过刚刚学习这套刀法,远没有到熟练的程度,在他的进攻下立刻吃力起来,几次都险些被藤条划到,穆川咬着牙,更为努力地应对着,双目死死盯着他的一举一动,眼中仿佛有火焰在燃烧。 天越来越热,穆川早已是一身汗,连素来不怕热的燕之遥也觉得燥得厉害,突然,两人树藤相碰,一点火星从穆川指尖燃起,自己的木刀被点着不说,连燕之遥缠在上面的藤条也着了火,顷刻便双双烧成了灰,两人面面相觑,仍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燕之遥率先明白过来,笑着说道:“恭喜你心愿达成,引气入体了。” 穆川难以置信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愣了一会儿,又去看薛天河,惊喜地叫了一声:“师父!” 薛天河笑着摇了摇蒲扇,示意自己知道了。 “累了就歇会儿吧。”不知何时,金睛已经站在一旁,优美地一伸手,一盘冰得凉凉的水果已经递到了二人面前。燕之遥面色冷下来,道了谢,并没有吃,只是不阴不阳地说道:“师姐如此周到,怪不得引得一众师兄弟倾慕不已。” 金睛轻轻一笑,并未说什么。 穆川拿了个苹果啃着,说道:“刚才师父说,今天的羊肉特别好,让咱们都留下来吃。” “羊肉?不忌荤腥吗?”燕之遥有些惊讶。 薛天河摇着蒲扇,但笑不语。 穆川一手按在他的肩头:“我说了我来做,你想怎么吃?” “你们吃,晚上还有课,我先回去了。”燕之遥转身就要走。 穆川一把拉住了他,刚练过武的手,温热得烫人,抓握有力。燕之遥抽了一下,硬是没有抽出来。 “别哄我,你什么时候好好上过晚上的课?”穆川笑着说道,“一直说要给你做冰煮羊,可惜现在暖和了,没有冰。” 金睛在一旁说道:“我可以……” 燕之遥抢过她的话:“你莫非忘了我是水灵修士了?想弄点冰还不轻而易举?” 穆川笑笑:“那自然好。” 燕之遥一点都不想吃冰煮羊,事实上他连羊肉都吃不惯。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争着弄什么冰,大概是看不惯金睛那只狐狸得意的样子吧。 怪没意思的。 穆川倒是兴致很高,有荤有素地忙活了一桌菜,四个人围坐一桌,薛天河爽朗,金睛温柔,穆川就坐在燕之遥旁边,不怎么说话,只是不断给他夹菜,让他多吃点。 这一顿饭,燕之遥吃得食不知味,直等到散席后,两人结伴回住所去,燕之遥才问道:“你喜欢金师姐吗?” “别瞎说,败坏人家清誉。”穆川伸手过来,揉了揉他的头发。 “那不说她了,你喜欢什么样的人?” 穆川眨眨眼:“没想过。” “那你现在想。” 穆川出神想了一会儿,方才说道:“温柔善良的吧。” 燕之遥顿了一会儿,问道:“那若是,若是有一个人,非但不善良,而且表里不一,阴险歹毒,你还会喜欢吗?” 穆川困惑地看着他,没有回答,燕之遥已经自顾自地说道:“我说笑的,阴险歹毒之辈,连人都不配做,哪配让你这样的人喜欢呢。” 当晚,大雨如注。 金睛待众人都已睡去,方才偷偷出了屋,向上次那片竹林走去,她拿了一片花叶挡雨,走得不紧不慢,走到半路,空中突然一声惊雷,有一道黑影直冲而下,金睛猛地抬起头,却见那黑影已不见踪迹。 金睛霎时已变了脸色,手中花叶变作一柄长鞭,严阵以待。 突然,金睛敏捷地一跃而起,一条长着翅膀的黑色长蛇从她方才所站之地破土而出,张口便向她咬去。金睛挥动手中长鞭,缠住了黑蛇,然而黑蛇不为所动,周身一震,长鞭节节断裂。金睛身形一转,化出巨大的九尾狐真身,与那长蛇斗在一处,一时难分伯仲。 燕之遥认出那正是灵兽腾蛇,只冷眼旁观,并没有帮忙的打算,他只是不解,难道前世的小树是恰好路过,卷入了两兽的争斗而死的?而且他细细看去,金睛的九尾中有一条比其他八条都要细幼很多,而腾蛇专挑那条尾巴攻击,金睛极力防守,很是狼狈。 若想知道原因,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当时的场景再来一次。 思及此,燕之遥现了身,惊呼一声:“这是什么?” 腾蛇尾巴一甩,向他卷来,“小心!”金睛出声示警,燕之遥仿佛被吓呆了,不躲不闪,任腾蛇缠住了自己。瞬间燕之遥感到巨大的绞缠之力,仿佛骨头都要被绞碎,灵力正从自己身上快速地流失,方才体会到小树到底是因何而死。 他怒从心起,邪气外溢,腾蛇虽然凶猛,却与旁人一样惧怕邪气,慌忙放开了他。 燕之遥哪里肯罢手,水灵应召而出,化作银色蟒蛇向腾蛇的七寸同时扑了过去,腾蛇猝然遇到了硬骨头,狼狈躲闪,然而水蛇紧追不已,又有九尾狐追击撕咬,腾蛇腹背受敌,不得已,钻入了地底。 九尾狐走到燕之遥面前,低下头:“多谢相助,还好是你,换了旁人,怕是已经没命了。” 燕之遥看着她,只问:“你有没有杀过人?” 金睛微微一顿,随即坦然答道:“有,两个想污人清白的登徒子,五个强盗,还有一个以虐杀妖族为乐的修士。” 燕之遥不再说话。 金睛看向他:“人妖有别,不过我的身份,掌门和各位长老都是知道的,穆川尚不知道,你若是想告诉他,也随你。” 燕之遥正要说话,突觉不对,一把推开金睛,腾蛇钻地而出,一口咬在了他的腰上,燕之遥邪气自体内涌出,层层裹住了腾蛇,令它不得脱身,金睛也再次用九尾缠住腾蛇。 大雨也无法浇熄愤怒的邪修怨气,腾蛇在黑色的怨气中扭动翻滚,所经之处的草木瞬时枯萎发黑,逐渐地,再也不动了。 远方传来人的呼喝之声,显然是有修士即将赶到,金睛向声音的来处看去:“有人来了,你的伤……” “我没事,你快走,惊动太多人,你就别想在青山上待下去了。”燕之遥咬着牙,一把推开她,低声说道,“看在你那声‘小心’的份儿上,今日之事,我不会说出去。” ☆、洪灾 燕之遥恪守承诺,并没有对任何人说起那晚的事,只是拿了些药敷在伤口上,白日照样跟着师兄弟一起练功。墨辛闻到他身上的药味,问了一句,他只说是练功受了伤,墨辛要帮他看看伤,他也只说没事。 那腾蛇牙口带了毒,又趁机吸取了燕之遥的灵气,伤口时好时坏,愈合得极慢,等到三个月后,接到那封至关重要的家书时,才总算是好了。 青山城外的白河泛滥,一向靠河维生的渔民和耕农全都遭了殃。照理说此时正值雨季,河水泛滥也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此事并不用修真门派出马,不过燕之遥还是邀了穆川一齐下山去看看究竟。 穆川很是痛快地答应了。 出乎意料的是,墨辛听说之后,居然也要与他们同去。 燕之遥有些惊讶,墨辛则很是平静地说道:“家乡遭难,我也该回去看看。” 燕之遥想到了什么,问道:“教书的墨先生,莫非……” “若论辈分,是我的侄孙。”墨辛答道。 难怪都如此不讨喜。燕之遥暗自腹诽道。 穆川刚学会御法器而行,还有些不熟练,跟不上两人的速度,不免有些不好意思:“你们先走吧,到了地方咱们汇合就是了。”说话间,他一时分了神,足下的弯刀立刻有些摇晃,燕之遥手疾眼快,一把抓住了他的腕子。 穆川重获平衡,道了声谢。燕之遥并没松手,不放心地一路抓着他。 “我能行的。”穆川有些不好意思。 “这么高,掉下去会摔死的,我可不想给你收尸,怪麻烦的。”燕之遥说道。 飞在前面的墨辛回头看了他一眼。 为了确认是否真是天灾,他们先去了白河上下游查看是否有法术的痕迹。 “这里……”走到河边的一处时,穆川的脚步慢下来。 “是上次的地方。”燕之遥接口道,“亏你还记得。” 穆川回头看着他,微微笑了笑:“终生难忘。” 燕之遥心头一震。 “你们那边可有异常之处?”墨辛离得远,传音过来问道。 燕之遥和穆川都表示没有。 墨辛点点头:“谨慎些总不会错,不过,这水这么大,有痕迹说不定也被冲掉了。” 三人接下来到了城中,燕城不大,民风也淳朴,县衙开了仓,还号召城里的人捐粮捐钱,燕辉祖也每日烙了肉饼分送,薛至柔则在粥棚为那些受灾的人盛粥,灾民们排着队,很是安静,并没有发生什么骚乱。 墨辛不由得感慨:“即便受了灾,依旧秩序井然,可见民风淳朴,真是个好地方。” 燕之遥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冷冷地看着那些默默排队的灾民。 穆川看着燕之遥,觉得有些不对劲。 燕之遥侧头看到他,挑了下眉:“怎么了?” 穆川刚要说话,一人雀跃着向他们跑来,是三年未见的小树。 小树长高了一些,也比过去壮实了些,他一如既往地爱说爱笑,说起自燕之遥和穆川上山之后,他跟着杨掌柜当学徒,杨掌柜没儿子,膝下只有一女,平日对他极好,还说要认他当干儿子。 “之遥、大川,你们难得回来,总得回家住几天吧?”小树一脸期待,“我有好多话想跟你们说呢。”他一边说,一边冲燕之遥眨了眨眼。 二人自小一起长大,燕之遥自己心领神会,于是对墨辛说道:“师叔,徒儿自上山以来,一直未见父母亲人,此时青山城受灾,可否在这里多呆两日,也帮帮忙做些什么?” 墨辛点点头:“你有孝心,也有仁心,这是好事,大道德行,需关注天下苍生福祉,而不是只拘泥于自身修为。”。 燕之遥有些意外地看着墨辛,两世师徒,他还是第一次听到墨辛的夸奖。 于是三人在燕家住下。 燕家小门小户,从未招待过青山派长老如此尊贵的客人,夫妻两个诚惶诚恐,墨辛说了好几次不必麻烦,仍是准备了满满一桌菜肴。晚饭毕后,三人回了燕之遥之前的房间,房间陈设一如往昔,小树关了门,一脸严肃:“之遥,你向来最有主意了,你帮我想想办法,我想求娶杨渺姐。” 燕之遥有些惊讶:“杨渺不就是杨掌柜的女儿吗?你刚说他待你好,很喜欢你,你既中意他的女儿,上门提亲便是了,莫非他嫌弃你家贫?” “不是不是,师父是大大的好人,对我好得不能再好了。”小树说道,“不同意的是我爹,你想想办法,帮我劝劝他吧。” “你爹为何不同意?” “杨渺姐她比我大五岁,还是个寡妇……”小树小声说,随即又赶紧补充道,“但她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好最好的姑娘,我自打见了她,就发誓这辈子非她不娶。说来不怕你笑话,她两年前出嫁的时候,我躲在被窝里哭了好几天呢。结果她男人这次洪灾时候死了,她一个人……我想娶她,我会一辈子对她好的!” “你这么想,她怎么说?” 小树挠挠头:“杨渺姐原来在家的时候对我极好,后来嫁了人,给师父做衣服捎来的时候也总有我的一份,可我……可这次洪灾后,她可能是太伤心了,看见我就像不认识一样,师父要接她回家,她也全不理会。” “你连人家是什么心思都不知道,这怎么求娶?”燕之遥微微皱眉。 小树叹了口气:“你说的也对,我明天就去找她,问问她的心思。” 三人又聊了些有的没的,之后,小树踌躇满志地离去,决定明日一早就去找杨渺表白,燕之遥则说有事要出去一趟。 穆川始终睡不着。 他也说不清为什么,但总觉得不踏实。突然间,他听到墨辛急急地拍门:“燕之遥呢?” “之遥出去了,我去找他?” “别管他了,附近有大规模的邪气法术,快跟我走!”墨辛边说,边已经御上了剑。 穆川没有多问,只是跟了上去。 燕之遥站在人群之中。 这里本是城外的戏台,灾民们也被暂时安置在此处。此时,前后左右都是因洪水受灾的灾民,个个神情呆滞地望着台上。 鼓声响起,越敲越急,越敲越快,空中渐渐弥漫起一层淡淡的白雾,是迷惑术带来的效果,显然周围的人早已被迷惑术魇住了。 鼓声停,一个中年人缓缓走上高台,有人鼓掌叫好,灾民们也跟着木讷地鼓起掌来。中年人滔滔不绝地讲着些什么。燕之遥觉得他有些眼熟,想了一想,这人好像就是穆川当年那个混账师父。 他缺德事干了那么多,怎么还活着呢? “兄弟姐妹们,父老乡亲们!”中年修士高喊着,“咱们辛辛苦苦一辈子,过的是什么日子,那些城里的人,过的是又是什么日子?” “凭什么咱们干着最辛苦的活,凭什么洪水一来咱们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凭什么咱们要受他们的恩惠,咱们为什么不能住在城里,过着舒舒服服的日子?” “今天晚上,就今天晚上,咱们要用自己的双手,为自己搏一点公道!” 燕之遥面色阴沉,他本就魂魄不全,这鼓闹得他头痛欲裂,水灵之力在他周身打着旋,保护他不被那修士的迷惑术所惑。 这个该死的家伙,当年招摇撞骗,得了教训也不知悔改,现在变本加厉,居然要蛊惑所有灾民去发动□□! 上一世的今时今日,他也曾碰到一样的局面。 上一世他晚了两年上青山,彼时才刚到青山不久,还未引气入体,看到家书上写,城外洪水泛滥,沿岸受灾,所幸家人无恙云云,便只当做是些琐碎小事,没有放在心上。 然而,灾民□□了,他们进城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安逸平和的青山城成了人间炼狱,多少人一夜之间家破人亡,燕家也不例外,燕辉祖死在自家肉饼店门口,手里拿着防身的烧火棍,薛至柔死在他身后不远处,手伸向丈夫,却没能够着,燕之风死在自己房中,外嫁的姐姐本已怀有六个月的身孕,得到消息回到娘家看到亲人烧焦的残缺尸身,一下昏死过去,母子俱亡。 等燕之遥匆匆赶回来的时候,只来得及为亲人们收殓尸体。 那是他绝不会忘记的一天,他在那一天引气入体,引来的却不是天地清气,而是怨恨憎恶的浊气。 那是汹涌而无处安放的恨意,对他人,对世道,更是对自己。之后他花了数年时间追踪当时的灾民,一个个手刃他们,却没有过一丝快慰。再后来,此事暴露,修士不能屠戮平民,这是修真界不能违反的铁律,他被罚禁闭,据说不日将被毁去内府,逐出青山。他当然不会坐以待毙,逃了出来。他恨着那些所谓正道的虚伪,既然名门正派容不下他,他索性加入了三十三天,成为魔头的一员。 后来他恶事做了一大摞,声名狼藉,与青山派更是势不两立,直到鬼蜮之战人类修士战败后,穷途末路的穆川曾来三十三天求援,对他说,若是让鬼族得逞,人间从此将沦为炼狱。 他只是笑了笑。 人间于我,早已是炼狱了。 那年白河畔,他本已想要复仇,碍于穆川出现,没能成行。过去之事不可追,然而今时今日,他绝不会让□□再次发生。 白银链霍然出手,带着积攒了两世的愤怒和怨恨,直取中年修士。 中年修士正到了慷慨激昂处,骤然遇袭,慌乱之下顺手揪了就近的灾民格挡,燕之遥略一犹豫,长链一顿,修士把灾民往前一丢,转身逃窜。 燕之遥飞身追去,修士逃窜中大喊一声:“走啊!兄弟姐妹们,去为咱们讨个公道!” 灾民如潮水般往外涌。 水蛇自虚空中化形,瞬间撕碎了迷惑术的薄雾。与此同时,白银链也已缠住了中年修士的脖子,狠狠地将他掼在了地上。 然而灾民并没有停下脚步。 “你做了什么?他们不是受你控制吗?”燕之遥怒吼。 修士双手抓着白银链,咳出一口血,露出一个阴森森的笑:“这些人,可不仅仅是今晚被我迷惑的。” 灾民已聚集在城门口,拍打着城门,还有人手持棍棒,想要把那破旧失修的大门强行破开。 燕之遥的头皮一下炸开,前世种种又浮现在眼前。 不能让他们进城。 绝不能。 水蛇吐着信子,双眼眯成了一道缝,然后,义无反顾地扑向了灾民。 修士不能屠戮平民,这是修真界的铁律。 纵使违背戒律,纵使堕入炼狱,纵使放弃现已拥有的一切,纵使再重来千次万次。 他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破晓 远方的天,渐渐泛起了鱼肚白。 一地尸身,即使闭上眼睛,仍然能闻到刺鼻的血腥味道。 如此大张旗鼓地使用术法,方圆几里的修士都能感应到,墨辛大概很快就会赶来了吧? 他该如何面对墨辛,面对师门,面对穆川呢? 燕之遥环顾四周,寻到了杨渺的尸身,用水灵为她洗净面颊,让她平躺于一处相对干净的所在。 他对不起小树,无论前世,还是今生。 他拿出传音的纸燕,想给穆川留个话,却不知道留什么才好。正犹豫间,已感到有一股强大的灵力逼近。 不是墨辛,墨辛的金灵虽盛,却不带邪气,来人也是邪修,而且恐怕是他极为熟悉的那位。 须臾之间,有个人影已出现在面前,白衣飘飘,长剑在手,莞尔一笑,当真是风度翩翩,宛如谪仙。 现任三十三天掌事,韩七曜,也是前世燕之遥叫了十年师父的人。 不敬神佛,不论天道,我即是佛,我即是道。三十三天是修真界最有名的邪修门派,只看这个名字,也能猜到立派之人的心思。 燕之遥曾真心融入三十三天,就如他曾真心敬仰韩七曜,尤其是在他对所谓正道彻底失望以后。 然而十年一觉,大梦初醒,发现这个所谓的师父一直在吸取包括自己在内众人的魂魄,而三十三天,更是收容了一群无恶不作的歹人腌臜之地。 韩七曜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难道会与洪水与□□有关? 燕之遥毕竟做了韩七曜一世的徒弟,对他了解颇深,韩七曜精通炼魂之法,他人炼魂,被炼者魂走身死,因此极易被发觉。然而韩七曜却不同,他炼魂仍留下被炼者的一魂一魄,使他们表面看起来与常人无异,能动会说,实则已宛如行尸走肉,只会听令行事。 灾民……炼魂……□□…… 一个可怕的念头浮上心头,若真是如此,那么认了杀亲仇人做师父的自己,又算什么东西? 心中有惊涛骇浪在翻腾,燕之遥面上仍是不动声色:“你是何人?” 韩七曜目光流转,看了看这一地的尸身,面不改色:“贫道感到一股强大的灵力就在附近,于是好奇一观,这可是小公子的手笔?” “是又如何?”燕之遥冷冷道,“他们夜里还吵吵闹闹的,扰了我的清净。” 韩七曜仍带着笑意:“果然自古英雄出少年英雄,以小公子的资质和修为,在墨辛那个老顽固门下做弟子,未免太可惜了些。” “你怎知道我的门派师承?” “一袭青衣,自然是青山,其他各长老的弟子都已成名,而你,明明有如此修为,跟那些成名弟子都对不上,又能是谁的门下?墨辛此人,修为平庸,又嫉贤妒能,平白埋没了好料子。” 此番说辞,跟前世几乎一模一样,只是燕之遥早已不是前世那个被愤怒冲昏头脑的无知少年,不会再那么容易被哄骗了。他低声说道:“韩掌事果然好眼力。” 韩七曜短暂地一愣,随即又笑了:“韩某难得外出,没想到小公子居然能认出我是谁。” 燕之遥心念急转,说道:“我不单知道阁下是谁,也知道,阁下绝不是单单来看个热闹的。” 韩七曜不慌不忙道:“那你说,我是来做什么的?” 燕之遥察言观色,缓缓说道:“我近日拜读韩掌事生平,发现阁下于炼魂一事,颇有研究。受灾的灾民,想必是炼魂的好材料。” “哦?此话怎讲?” “这些不过是穷苦的百姓,即使被提取了魂魄,只要人没死,纵使痴痴傻傻些,旁人也根本不会在意。”燕之遥缓缓走到那早已死去的中年修士旁边,踢了一脚,令他翻过身来,自他手中取过了那面鼓,“再找个心术不正之辈,给他面用于迷惑术的人皮鼓,他自会蛊惑灾民行凶,事成与否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件事只会被当成是一场平民的□□,修士根本不会理会这事。退一万步讲,就算真的事情败露,自有这心术不正的修士给韩掌事顶缸。” 韩七曜笑了笑:“如此聪明,可惜了。” 燕之遥抬起头,白银链已经在手。 韩七曜杀人不眨眼,前世他一直暗地里吸取了燕之遥的魂魄拿去炼器,被燕之遥发现的时候,也只是笑着说,可惜了。 如今,他还带着同样漫不经心的笑容,说完这三个字之后,金光骤然大盛,包围了燕之遥。 燕之遥早有准备,他低声吟诵着咒语,水蛇附于他身上,肆无忌惮地汲取着浊气,黑云滚滚,连韩七曜的金光都显得暗淡了不少,接着,他在水灵与浊气中腾空而起,迎向了韩七曜。 以自身做引,引来四面八方的浊气尽为己用,毁天灭地,无所不能。 韩七曜的四十九道金光被其一一吞噬,饶是他身经百战,一时也有些难以置信。 “之遥……”“燕之遥!”两声呼唤同时响起,是墨辛和穆川已经到了。 “看来今日不用我动手,你的师门来了,正好让他们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韩七曜摇头叹了口气,笑了笑,提高声音说道,“墨辛,这些人可都是你这个邪修弟子杀的,跟在下可没有关系!” 语毕,他在虚空中画出一个黑洞,无声无息地退走了。 燕之遥周身浸染着浊气,久久无法散去。 方才他面对强敌,只能全力施为,一口气将周边浊气全部吸入体内,自身神智也受到浊气影响,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神志,然而耳边充斥着叫喊、怒骂和哭泣,他捂上耳朵,却仍无法阻挡那些声音。 “之遥……”穆川又唤了他一声,语气带着迟疑。 燕之遥清楚地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邪修被邪气浸染时,眸子是深不见底的黑,不像人类,倒像是恶鬼。 他曾害怕让穆川看到这些,可又觉得,这也是一个解脱。 穆川说,喜欢金睛的善良。 一个使用禁术一身浊气,手上人命无数,不择手段又心思歹毒的邪修,和“善良”两个字,是不会有什么缘分的吧? 燕之遥笑了笑:“你们终于来了。” “之遥!”穆川急急地往过跑,燕之遥对他做了个“停”的手势:“别过来,一地的血,小心脏了你的脚。” 穆川停下脚步,不是因为鲜血,而是因为燕之遥奇异的态度。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燕之遥,明明带着笑意,眼里却一点光彩都不剩,近在咫尺,好像又离他很遥远。 “这是发生了什么?”墨辛看着满地的尸身,问道,“这些人是……灾民?” 燕之遥手一挥,之前的场景在虚空中显现出来,中年修士的迷惑术,灾民的疯狂,还有,血腥的屠戮。 “是你杀了他们?”墨辛难以置信地问道。 “是我,但我不觉得自己错了,更不后悔自己所作所为。”燕之遥又笑起来,“我是个劣徒,不配留在师门,也不打算留下来接受惩罚,所以,师父,穆川,再见了。” 穆川飞奔过去,但是已经来不及了,燕之遥已化作一缕黑烟,消逝于风中。穆川努力地抓住黑烟:“之遥你别走,之遥!” 墨辛站在原地,久久沉默着。 “我传信给他。”穆川拿出传音的纸羊。 “说什么?有什么可说的?”墨辛恨恨道,“这个燕之遥,平时刁钻古怪些也就罢了,这种大事上也是这样……这么多条人命,如何向外人解释?他以后要怎么办?” 穆川无暇理会墨辛,只是将传音做好,投入空中,纸羊四蹄一展,轻快地飞走了。穆川深深呼了一口气,转头就看到墨辛正挨个查看着尸体。 墨辛余光看到他,说道:“别愣头愣脑的,还不快过来帮忙!” 穆川茫然地问:“要做什么?” “看看还有没有人活着!”墨辛说道,“若是真如他所说,这些人是先被炼了魂,只要活着就能验出来。死人三魂六魄早已离体,活人或许还有办法,赶紧的,别磨磨蹭蹭!” 燕之遥远避人烟,待了三天,等到浊气完全散去,那之后,仿佛一个游魂,居无定所,四处游荡。 他去了空谷一趟,空谷从腾蛇被除以后,已无大妖能与九尾狐抗衡,大概过不了多久,金睛就不必对着法阵哭泣,而是回到她的亲人身边。 上一世不堪回首,手刃灾民,不过是帮韩七曜毁掉了摄去他人魂魄的证据,而血洗空谷,如今已证明,更是找错了真凶,那么多无辜的生灵惨死于他手,他无颜面对任何人。 待到听说酆都封城的消息,已经是不知道多久之后了。 传言,酆都城爆发疫病,药石罔医,几位修士入城治病。然而几天之后,就是这几名救死扶伤的修士,亲手将酆都城用结界封住,从此人货一概不通,人们说,这大概是要把一城百姓活活封死在里面。 燕之遥在酆都城外徘徊。 上一世的此时,他求请门派惩治凶手未果,于是一心筹谋着靠自己的力量复仇,一个遥远的小城被封闭,对他来说根本无足轻重。 直到有一天,他在后山无意中碰到了穆川。 那个眼里有光,永远挺直着背脊的师兄,坐在无人的山崖处,无声地恸哭。 后来他才知道,穆川违反掌门禁令,私自带了几个弟子进酆都城救人,结果人没救成,同去的伙伴也染上了疫病,最终一个个不治而亡。 酆都一城人,熬了三个月,最后只活了穆川一个。 从那以后,穆川就再没笑过,即使是在温柔多情的金睛身边也一样。 ☆、下山 此时的穆川,正坐在云鹤峰的竹林中,手中拿着一根竹枝,在地上写写画画,整理着自己的思路。 今日晨会,他们方知道陈圣和陈圣的大弟子彭敏封闭了酆都城。不仅如此,陈圣还在封城前给沈元妩发了传音,清清楚楚地说道,此事已绝无生机,为避免更多伤亡,青山派弟子,一律不准入酆都。 陈圣温和亲切,医术高明,青山派上上下下,无不敬重他的人品修为,他决心封城,穆川能想象得到,酆都城的情势该有多么严峻。 可他不想无所作为。 如今若是要进酆都城,陈圣师叔设在城外的封印便是第一个难题。 即便抛开这点不谈,进城之后,为了治疗疫病,便需要医修。 青山派医修中,除了陈圣和圣手峰大弟子彭敏之外,其他弟子都还年少,没了主心骨,大多惶惶不安,倒是平日里看上去弱不禁风的胡梦远,为了求掌门允许自己去救人,已在大殿外足足跪了三天,而掌门沈元妩仍是不为所动,坚决不允。 “薛掌门,我来看您啦,这是送您的琉璃花袋。”不远处传来金睛的声音。 “哟,这么漂亮啊,谢谢你费心。”薛天河说道。 穆川恍若未闻,只低头盘算着。 金睛笑盈盈地走过来:“穆师弟,在写什么呢,那么入神?” 穆川抬起头,问道:“胡师姐可还在大殿之外?” 金睛有些意外,随即点点头:“别看她文弱,倒是个倔脾气,不吃也不喝,就那么一直跪着,怎么劝也不听。” “正好。”穆川猛地站了起来,跳上日曜弯刀,向青山主峰乘风而去,留下金睛茫然地站在原地。 穆川端了一杯茶给胡梦远,借机低声问胡梦远可愿与自己一同下山去酆都,胡梦远先是又惊又喜,随即忧心忡忡地问:“师父他们给酆都下了禁制,咱们怎么进去?” 穆川说出了自己的计划:“师姐和陈师叔法出同门,灵力相近,恐怕要劳烦师姐打破一个小洞,此法成功率并不高,只是现如今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师姐可愿一试?” “我当然愿意!之前掌门说我入不了酆都,不让我去。”胡梦远急道,一把拉住穆川,“咱们这就进殿去求掌门!” “算我一个吧。”一个声音自他们身后响起,陈从周笑嘻嘻地说道,手中托着一个锦盒,“你们要进酆都,可离不开我这个宝贝。” “什么宝贝?” 陈从周打开锦盒,里面有一颗殷红的珠子:“这是上古灵兽白虎的血,古书上记载,能无视所有禁制,有了他的血,什么封印什么结界都形同虚设,咱们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胡梦远有些不敢相信:“这可是真的?白虎是上古灵兽,可遇而不可求的,你怎么会有他的血?” 说到这里,陈从周得意起来:“师姐有所不知,我家历代行商,家里有好多各式各样的奇珍异宝,这个不过是我们家宝贝之一。我上山前我爹亲手交给我的,说这个宝贝他一介凡夫俗子,留着也没什么用,我将来倒是可能有用得上的一天。” 穆川点点头:“如此甚好,那你和我们一起去酆都,化开禁制后你就回来,不必进去。” 陈从周沉下脸:“我不进去,在外面看你们进去,然后打道回府?” 穆川点头:“对,这样你不会有任何危险。” 陈从周胖乎乎的脸一沉,关了锦盒:“穆川,你莫要瞧不起人。我虽不济事,却不是那贪生怕死之徒,要么同进同出,要么,你们另请高明罢。”说罢,转身欲走。 穆川连忙拦住他:“是我说的不对,咱们一起进去,一起出来。” 陈从周露出点笑意:“这才对,咱们是师兄弟,自然要同进同退。” 青山大殿中。 穆川急道:“掌门师叔,你就让我去吧,再这么拖下去,陈师叔会有危险的!” 沈元妩眉头紧锁,说道:“陈师兄是当世最顶尖的医修,若不是城内疾病到了无可挽救的地步,他怎可能出此下策,用术法封住了整整一座城?我不能让你们也白白陷在里面。” 一旁的胡梦远跪了下去,泪水涟涟:“师父于弟子有救命之恩,弟子不能知恩不报。弟子自小随家父四处行医,各地疾病都见过些,入门后也努力钻研疗愈术法,虽学无所成,能力低微,可也不能坐视师父和师兄困于险境。弟子自愿前往,生死不悔,还求掌门成全。” 陈从周赶忙站出来:“还有我还有我,我家里还有八个兄弟,少我一个爹娘都未必想得起来,掌门,我不怕的。” 沈元妩闭了闭眼睛,又睁开,清冷的凤目是不容置疑的果断:“青山派弟子,不许入酆都,违令者逐出师门,永不许入青山。” 穆川低下头去,不再说话。 夜色中,穆川的声音低低的:“我们此时私自下山,便是违抗掌门之命,你们可想好了?” 陈从周倒是满不在乎:“你怎么比我娘还啰嗦,赶紧走吧,不然一会儿被巡山的师兄发现就走不了了。” 胡梦远有些不安:“这本是我们圣手峰的事,掌门有令,私自下山者,一律逐出门派,两位师弟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是……” 陈从周叹了口气:“胡师姐,你这话未免也太见外了些,青山弟子,哪个受伤了生病了不是圣手峰医治?现在圣手峰需要帮手,我们难道就能坐视不理?况且了,反正我术法也修得也不怎么样,天天挨师父骂,要是真被逐出门派,大不了回家做生意去,没什么……” “嘘……”眼看就要到守山阵前了,穆川突然听到了什么动静,三人连忙隐蔽身形。 肖筱筱怒气冲冲地吼道:“掌门有令,青山派弟子,不许入酆都,违令者一律逐出师门,你是不想当青山派弟子了是不是?” 三人心中都是一惊,胡梦远已经慌得开口说道:“我……” 穆川急忙制止了她。 肖允棠的声音响起来:“姐,你也知道,要不是陈师叔悬壶济世四处行医救人,我十岁那年就病死了,哪儿能有今天,你就让我去吧!” “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想去吗?”肖筱筱说道,“今夜光被我抓到想要私自下山的弟子就有九人,现在全在大殿外跪着呢。我是你姐,更不能徇私!” “我怎么不知道?我师父第一个就说要去,被掌门禁了足,现在还被封印困在屋里,气得直跳脚。掌门无情,难道你也无义吗?” 肖筱筱气急:“肖允棠!别人这么说我就认了,连你也这么说!但凡有一点办法,你以为我不想去救人?你以为我师父不想去救人?他们师兄妹一起长大,情分不比你深?昨天我师父去探墨师伯时候还在说,是自己害死了陈师伯,将来守山阵中,列位师长面前,她绝不会推脱罪责。你以为她心里不难受吗?” 肖允棠见肖筱筱语带哽咽,不免软下口气,上手去拉她:“姐,你别生气,我知道掌门和你都是形势所逼……” “你还认我这个姐姐,就跟我到大殿外跪着去。” 肖允棠无法,只得乖乖被肖筱筱术法所缚,一路往上山走去,经过他们不远处,肖允棠突然停住,往这边看过来。 三人对看一眼,都知大事不妙,隐匿符是最粗浅的符咒,极易被敏锐的人勘破。 “怎么了?”肖筱筱问道。 “姐,你说酆都真有那么危险吗?” “当然,之前陈师伯传音回来,说的是十死无生之局。” 肖允棠又看了一眼,终于说道:“十死无生,好自为之。”说完,继续走远了。 三人都松了口气,胡梦远首先说道:“两位师弟,方才肖师姐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我不想让你们涉险,趁现在还来得及,你们快回去吧。” “师姐啊,你也太小瞧我们了,咱们修仙难道是为了长命百岁吗?我从小就梦想着像书上说的那样,御剑飞仙,除恶扬善,现在机会就摆在眼前,白虎血就是老天给我的,让我去酆都!想去而不去,我将来肯定会后悔一辈子的!” “可是,我师父都已经说过,那是十死无生之局……” “师姐。”穆川开了口,声音低低的,“我流落中原时,是一户好心的燕城人家收留了我,燕城民风淳朴,百姓安乐,是个再好不过的地方。然而燕城有大难时,我却丝毫没有察觉,是……是之遥赔上了自己所有,以一己之力救了燕城,可是他却……我常常想,若是我有用一些,或许就不会让他那么辛苦。” 他平时甚少谈及自己心中所想,陈从周不禁动容:“大川……” 穆川继续说下去:“这次酆都有难,我虽知自己能力低微,也想尽力一试。我不想再有无辜的人受难,也不想让陈师叔独自承受骂名。” 胡梦远不仅垂泪:“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我知道我去了可能也没什么用,可我总不能让师父和师兄陷在里面,我就算什么都做不到,至少也要陪着他们走完最后一程……” 三人一边说着,一边结伴往山下走去。 ☆、酆都 酆都禁制外,聚集了不少不明所以的百姓,为避免骚乱,三人特意选在夜晚再入城,陈从周取出锦盒,对着白虎血发起了呆。 “怎么了?”穆川问道。 陈从周一脸为难:“这玩意怎么用?” 穆川试探地把手伸了过去,白虎血凝结成了块,带着微微暖意,他把白虎血拿了出来,略一犹豫,而后贴到了禁制上。 带着银光的禁制慢慢消融了一小块。 “我爹没坑我!真的有用!”陈从周无比激动。 穆川不紧不慢地挪动血珠,逐步扩大孔洞。 陈从周很是得意地对穆川说,“大川你看,还是得有我,这可比你之前那个强行打破的法子好多了吧?” “是。”穆川点点头说道。 “你太冷淡了,没意思。”陈从周一边说,一边探着头往孔洞看,无意间碰到了穆川,穆川于是往旁边略让了让。 倒不是反感陈从周,他只是不习惯跟人这么接近。 说话间,血珠消耗大半,结界也被熔开了一人大小的孔洞,三人赶紧走了进去,回头看去,银光流转中,孔洞已经在慢慢重新闭合了。 三人入了城,这里的阴气之浓厚,见所未见。此时已是清晨,街上却一个人也不见,仿佛一座死城一般,空中飘着一层白雾,看什么都有种模糊之感,阳春三月,酆都城很是温暖,满城草木尽皆呈现褐色,仿佛北方的深冬一般。 在城里呆得越久,越能感觉到这里的空气格外难闻,那是一种腐败的气息,带着死亡的不详预感。 “这地方还真有些邪性啊。”陈从周说道。 穆川面上不显,只说道:“咱们赶紧找陈师叔吧。” 胡梦远放出一只寻人的纸月,纸月闪着柔和的银光,指引着三人一路来到了一间客栈门口,客栈大门紧闭,一丝声响也听不到。 穆川敲敲门:“有人吗?” 过了一会儿,传来一个年轻的警惕声音:“谁?” 胡梦远惊喜地问:“可是彭师兄?” 大门开了一线,半人高处露出彭敏憔悴的面容:“梦远,你怎么来了?师父不是已经封城了吗?” “我们……”胡梦远欲言又止。 “城里到底出了什么事?”穆川问道。 彭敏开了门:“进来吧。” 三人这才发现,彭敏居然坐在轮椅上,胡梦远顿时泪水涟涟:“师兄,你怎么了?” 彭敏不住安慰她:“不哭不哭啊,我没事的,进来说吧,我先带你们去见师父。” 陈圣的状态更糟糕,不仅胳膊和腿几乎已全部腐烂,连脸上都开始出现可怖的肿胀,散发着刺鼻的腐臭,躺在塌上一动不能动,见到他们,眼光闪动,片刻,传音而来:“孩子们,你们怎么来了?这里多危险啊。” 温和的口气与一般无二,昔日的医修圣手,现如今竟落到这步田地,胡梦远紧紧捂住嘴,努力克制着自己的哭泣。 穆川握紧拳头:“陈师叔,您这是怎么了?” 传音又至:“不中用啦,一辈子行医,偏偏这个病怎么也找不到解法,自己也中了招。这病会传染,越来人越多,我只能用术法封城以免祸害其他人,可是这酆都城……我对不起这一城百姓,只有用这副残躯给他们赔罪了。” 原来,大约十五日之前,陈圣与彭敏接到求救,来到酆都城,发现人们得上了一种怪病,从手指和脚趾开始变黑腐烂,逐渐扩散到全身。且此病极易传染,最早只是酆都郊外的一处村落有人染病,现在已祸及整个酆都城和周边村庄,陈圣用尽办法医治也不见效果,自己和彭敏也感染上此病,只好狠心封了城。 几人商量了一下,既然陈圣都无从医治,说明此病肯定不是一般的疾病,而且城中阴气如此浓厚,感觉是有妖邪作恶。然而之前陈圣等人用尽办法,也并没有找到作祟的妖邪。 “可知道病的源头是什么?”穆川问道。 彭敏点点头:“目前我们知道的是,首先被发现的病患是一名猎户,他外出打猎数日,猎到一条从没见过的黑蛇,取了蛇胆卖给熟识的采药人,然后把蛇带回家,一家人晚饭吃的就是蛇肉。第二天一早,猎户发现自己指尖有些发黑,还以为是中了蛇毒,连忙去医馆看病,大夫不明所以,只给了他些通常治疗蛇毒的药,然而他涂上之后,不但不见好,反而日益严重。其后,猎户附近的其他村人也开始出现病症了。” 陈从周眼睛一亮:“黑蛇?什么样子的黑蛇?可有图样,我家有几十罐蛇酒,什么稀奇古怪的蛇都有,要是有图样,说不定我认识呢。” 彭敏叹息道:“我们来的时候,见过黑蛇的猎户和其家人,包括那个采药人都已经死去了,只剩一个小孩子,还是刚从外地赶回来的,只知道那蛇并不是本地品种,尾巴分叉,且有倒钩。” 陈从周皱起眉头:“尾巴分叉,还有倒钩?我可没见过。” 胡梦远摇摇头:“我也没有。” 陈从周有些遗憾地说:“可惜大师兄没在,他遍阅古籍,博闻强识,说不定会知道什么。” 穆川侧头看了他一眼,张了张嘴,又低下头去,没有说话。 穆川又问:“所以师兄以为,是那黑蛇导致猎户染病,猎户又将病传染给了其他人?” 彭敏点点头:“目前看来,也只能是这样了。” 穆川思索了一会儿,仍是全无头绪:“现如今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先去猎户家里看看,之遥,你说呢?”他几乎是下意识地问出了这句话。 无人回答。 站在他左侧的陈从周愣了一下,看了一眼众人的脸色,仿佛没听到一般,痛快地答道:“好啊,事不宜迟,咱们立刻出发。” 穆川几乎是立刻回过神来,恢复了平日的冷硬镇定。 三人立刻去到了猎户家里。 听闻猎户已死去多日,小屋连门都没关,门口却放着些简单的吃食,推门而入,里面仅有几件简陋的木头家具,一样值钱的东西都不见。 三人进了房,屋中只有一个男孩孤零零地缩在角落里,不过十岁上下的样子,他看见生人,吓了一跳,高声叫道:“别过来,你们再欺负我,我就……我就叫仙人哥哥打你们了!” 三人都有些莫名,胡梦远走过去,柔声说道:“我们不会欺负你的,我们是修士,来查病因的。” “真的?”男孩仍是将信将疑。 “当然。”胡梦远露出微笑,拿出自己的纸月,“这个送给你,喜欢吗?” 男孩看了一眼,说道:“你这个月亮不好玩,没有仙人哥哥的好。” 胡梦远也不气,只柔声问道:“仙人哥哥是谁?” “仙人哥哥就是仙人哥哥。” 见他们没有恶意,男孩终于渐渐平静下来,告诉他们,他原本在不远的蓉城上学,听闻家中噩耗,急急忙忙偷跑了回来,还未来得及明白怎么回事就也染了病,不仅亲人都已先后身亡,连左邻右舍也视他一家为罪魁祸首,封了他家的门,险些把他活活渴死饿死在家里面。 “仙人哥哥来了以后,他们虽然还是不让我出门,可是会天天给我送水送吃的。”男孩说着,看了看胡梦远,又看了看穆川。 穆川走过去,在他面前蹲下来,沉声说道:“我们正在找病因,你身上也有伤口吗?能让我看看吗?” 男孩点点头,除下了上衣。 与其他人不同,少年最严重的地方不是手脚,而是肩头,已经烂到见骨了。 “这是……” “我之前陪爹上山采药,被熊咬的,本来都好了,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次回来的当天就开始流水,然后就这样了。”男孩有些不安地看着穆川,“我也会死吗?” 穆川没有回答,他低声吟诵着并不熟练的疗愈咒语,手心发出温暖的火灵之光。 胡梦远急忙拦住他:“别,彭师兄说疗愈术不管用,反而……师父他就是反复在自己身上试验不同的疗愈手法,发病才特别快的……”她话音中已带了哽咽。 穆川立即停了手。 三人翻找许久,也并没发现任何蛇的残部。 这条线索断了,三人又分头去到卖药人、邻人和大夫家里,也是一无所获。 第二日,穆川刚一出门,就见陈从周对着他晃了晃自己的手,苦笑着说道:“我也中招了。”他的指头黑了一个尖:“别说,这病还真有点奇怪,从指尖发黑开始,到全身腐烂而死,每个人的时间都不一样,也有人跟病人同吃同睡,但完全没事,也不知道是什么道理。” “会跟功力有关么?修士的恢复力要比普通人好?”胡梦远走出房门,她今日带了一双白缎手套,问了一句,又自顾自地摇摇头,“师父功力高深,发病速度却比彭师兄快,应该不是的。” “师姐,你怎么带手套了?你也发病了?”陈从周关切地问。 胡梦远摇摇头:“我不要紧的。咱们今天做什么?” 穆川站起身:“干坐着也没用,咱们去猎户有可能打猎的地方看看?” ☆、同行 猎户家住酆都城南,通常会去更南边,可能会去的范围很大,除了广袤的树林,也会去附近两处被称为天坑和地缝的地方。三人约定分头查看,各带了示警烟花彼此照应,陈从周善于钻地,便自告奋勇负责地缝,胡梦远负责查探森林,穆川则去路途最为遥远的天坑。 天坑口四面绝壁,如斧劈刀削,常人需要一点点攀爬而下,穆川御刀而下,到达了坑底。外面万里晴空,坑内却永远飘着纷纷扬扬的雨丝。这里的树木和藤蔓遮天蔽日,颇具灵气,倒有些像侧峰后山的夜晚。 穆川无暇多想,而是马不停蹄地访遍坑内洞穴,查探暗河,然而并未发现什么异常。胡梦远查探森林和河流,只见黑褐一片,半点生机也无,陈从周一路到了地缝最深处,再里面便是暗河,他捞了半天,只捞到些已经腐烂的动植物。 第三天,他们依旧分头行动,陈从周去了义庄,胡梦远去其他病患家,穆川则负责去查看未患病的人,可那也不过是些惊恐不安的普通百姓,大多住在远离猎户家的城的另一头,死死关上门不让他进入,他无奈,只能离开。 夕阳西下,透过客栈的天窗,把屋内映成了金红色,穆川坐在离大门最近的桌子上,低着头。陈从周和胡梦远还未回来,彭敏正在楼上照顾陈圣,屋内一片安静。 穆川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他从不以脆弱示人,然而此时,前路茫茫,他一时也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你这个邪修,不要跟着我,我什么都不知道!”远处响起女人的叫喊声,打破了城中的死寂。 穆川听到“邪修”两个字,心莫名地开始狂跳,他飞速地循声而去,一个白衣女子被黑衣男子拉扯着,不知道在争执些什么。那男人背对着他,身材削瘦,头发半披半束,察觉到穆川的靠近,突然放开女人,白银链浮空,就要御法器逃走。 穆川知道他是谁。 “之遥!”穆川喊了一声。 那人只停顿了一瞬,随即头也不回地上了白银链。穆川也御刀而起,紧追不放,一年未见,他已不是当时那个在剑上摇摇晃晃的初阶修士了。 可是燕之遥太快了,快得像是疯了一样。 穆川努力追赶着,恰好此时,陈从周从另一个方向而来,穆川高喊一声:“从周,是之遥,拦住他!” 两面被困,燕之遥终于放弃,他沉着脸,一言不发,缓缓地落了地。 穆川张了张嘴,想说的话太多,又无从说起,明明距离这么近,一伸手就能够到,却又太远了,仿佛隔着千山万水。 穆川终于开口:“之遥,你怎么来了?” 燕之遥冷冷笑了一下:“怎么,青山派弟子霸道至此了,这酆都城是你们的地盘,只许你们来,不许我来吗?”他话里带着尖刺,开口便是伤人。 穆川摇摇头,不与他争执,只问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燕之遥似乎很不想回答,沉默了一会儿,看到穆川仍不依不饶地看着他,方才说道:“两天前。” 陈从周惊讶:“那不是跟我们同一天?你怎么进来的?” 燕之遥冷笑了一下:“你们本事大,居然在封印留下个洞,我就跟进来了。” 穆川抿了抿嘴唇:“之遥,你既来了,怎么不来找我们呢?” 燕之遥似乎很不耐烦:“我是使用禁术谋害人命的邪修,你们是青山派正大光明的弟子,我来找你们干嘛?” 三人一时僵在那里。 过了一会儿,先开口的还是燕之遥:“我得把刚才那个蛇精追回来,她或许知道点什么,我费了好大劲找到她的,托你的福,还是让她跑了。” 穆川连忙说道:“我帮你找。” 燕之遥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径直上了白银链。 那白蟒蛇精名为兰娇。听到此地有条奇异的黑蟒或许与此病有关,她倒是不以为然:“还没化形的蛇,能有多奇异?我可没听说过蛇能让全城的人一个接一个烂光的,我们但凡有这个本事,你们人族早活不到今日了。” 惨剧当前,她这话很不中听,连一向温婉的胡梦远都皱了眉,陈从周更是难掩怒火。 穆川看了看低头思索的燕之遥,只觉心中沉静安然,连兰娇的恶意也一点计较不起来,只沉声问道:“听说那蛇长约三丈,通体乌黑发紫,尾巴分叉,如同两个钩子,你可知道?” 兰娇软软倚在门框上,没好气地说:“天下蛇那么多,一条我见都没见过的,从哪儿知道?” 陈从周终于忍不了了:“此事事关重大,你能不能认真点?” 兰娇白他一眼:“你们人的病,跟我有什么干系,我干嘛要那么认真?况且了,我给你说个人的长相,难道你就能知道他是谁?” 燕之遥看了兰娇一眼:“你好好说话。” 一身不加掩饰的邪气在他周身环绕,兰娇似是有些怕他,终于收敛了神色,想了想说道:“尾巴有分叉,像钩子,可能是钩蛇吧?他们和我们不一样,喜欢住在水里,用尾巴上的钩子钩吃的,阴沉沉的,不太好对付,不过没听说过他们有毒的。” 兰娇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这一天,仍是一无所获。 第二天一早,穆川是被兰娇的惊叫声惊醒的。 “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兰娇惊慌失措地捂着自己的手,她的手指尖竟也开始发黑了。 燕之遥走出门,站在走廊里,一脸淡漠地看着她,指尖也是黑的,却仿佛并不在意的样子。 几人一起入城,唯有穆川一人至今仍未染病。 兰娇发觉了这点,立刻朝他扑了过去,穆川立即闪身躲开,兰娇仍是看清了他的手:“为什么你没事?为什么?” 事关大局,燕之遥凑近穆川的手仔细查看,穆川的手掌比常人还要宽阔些,骨节分明,指甲剪得很短,指尖一点发黑的痕迹也没有。 燕之遥抬起头,直视着穆川的眼睛:“你做过什么特别的事么?” “我想不到什么特别的。”穆川回视着他。一年不见,燕之遥的脸颊更瘦了些,显得眼睛更大,看人的时候那眸子显得格外幽深,像一潭水。 穆川默默地凝视着他,燕之遥有些别扭地别开了视线,只说道:“说不定你的灵气与众不同,疗愈术法你会不会?” 彭敏皱着眉头:“不行!师父早就试过了,用了疗愈术法,发病会更快!” 穆川面带犹豫。 彭敏怀疑地看着燕之遥:“我明明跟你们都说过了,你还提出这个办法,不是想害人吧?” 与陈从周方书杰等人不同,他早早入门,因疗愈术法方面的过人天分被陈圣收入门下,跟燕之遥并没有打过交道,对这个邪修更多是敌意。 “之遥不会害人的。”穆川立即说道。 “你不懂,坏人不会在脸上写着自己是坏人的。”彭敏有些不耐地出言教训穆川。 燕之遥淡淡扫了他一眼,轻描淡写地说道:“但凡你济事一点,城不会封,陈师伯不会倒下,你们也不用站在这里,议论我是不是坏人。” 彭敏立刻急了眼:“你……” 陈从周急忙拦住他:“彭师兄,稍安勿躁,之遥也是好心入城帮忙的,咱们都是为了这病,大家同坐一条船,相互忍让些嘛。” 燕之遥看着穆川:“拿我试,试不好就算你为民除害了,如何?” “你要找死,我不拦着!”彭敏怒气冲冲地撂下一句话,摇着轮椅走开了。 穆川看着燕之遥:“去我房里好不好?” 燕之遥点了头,两人进了燕之遥的房间,燕之遥环视一圈,坐床上肯定不合适,就在椅子上坐了下来:“这样可以吗?” 穆川点点头,在他面前坐下,低声吟诵着咒语,将疗愈法术缓缓注入他的体内。 外面传来敲门声,不过不是敲他们的门,而后听得彭敏的声音响起:“谁?” “彭师兄,是我。”陈从周应道。 穆川凝神静气,低声吟诵着疗愈咒语。他的声音沉静,光着听着便能让人心安,他吟诵了一遍又一遍,燕之遥感到一股温暖舒适的力量一次次拂遍全身,他低声说道:“一次就够了,看看效果就好,你不要损耗太多。” “把手伸出来。” 燕之遥慢慢伸出手,穆川只看了一眼,便闭上眼睛,轻轻托住他的手,疗愈之力温柔地环绕着他的手,试图治疗他的伤痛。 “脚也发黑了吧?一会儿把鞋袜也脱掉。”不一会儿,穆川又开了口。 燕之遥一挑眉:“这就不必了吧,我这个……” “脱掉吧,你脚上有伤,走路一定难受吧?” 隔壁传来彭敏的声音:“你们一个个的都护着那个邪修,别的不说,他但凡心中没愧,为什么不光明正大地回门派解释清楚?” 陈从周劝道:“师兄啊,你不明白,我们都是睡一个被窝的,我不帮他还能帮谁?” “你们?你们睡一个……”彭敏瞪大了眼睛。 陈从周摆摆手:“师兄你命好,一入门就被陈师伯挑走了,哪里知道我们这些在师父门下讨生活弟子的苦。弟子入门第一年,都一起睡一间大屋,一个大炕,穆川他们来得晚,睡最外面。那门老是关不严,呼呼的风往里灌,之遥身体弱,刚入门那年冬天冻得连着病了好几次。师父说他娇气,又不许换地方,又不给加被子,穆川就每日跟他睡一个被窝,两床被子两人一起盖。我们看这个办法好,索性大家都挤在一处,才总算熬过去。我记得有一次我睡迷糊了也挤进他们的被窝,之遥那家伙小气得不行,还把我一脚踹开了。” 修道之人,耳聪目明都是最基本的,穆川依旧闭着眼睛,专心吟诵着咒语,声音平稳,只是嘴角有些抑制不住地上扬,显然是想到了当时的情景。燕之遥本来冷着脸只当作没听到,看到他这副样子,不轻不重地怼了他胸口一拳。穆川睁开眼睛,对着他笑了。 燕之遥没再说什么,缓缓脱了鞋袜,他的双足同样开始溃烂,穆川见了,双眉紧蹙,把他的双脚放在自己膝头,双手小心翼翼地放在他尚算完好的脚腕上,复又闭上眼,吟诵着疗愈口诀。 陈从周的声音又响起来:“彭师兄,我知道陈师伯病成这个样子,你心里难受,其实我们大家都难受。我知道我们法术不精,又不是医修,帮不上什么忙,还给你们添了麻烦。但凡我们能想到的,你就让我们试试吧。” 彭敏过了一会儿,方才说道:“莫要说这种话,值此非常时刻,你们能来,彭某感激不尽,如今酆都大劫,若有不测,也是我连累了你们,哪有你们给我添麻烦一说?只是那邪修,你们不知道利害,自古……” 两个人的声音低下去。 这次疗愈足足进行了将近一个时辰,终于在燕之遥反复说着“可以了真的可以了”的声音中结束,穆川蹲了下来,也不顾燕之遥反对,帮他穿鞋穿袜。 “干嘛呀你,我自己能穿。”燕之遥大为窘迫,推了推他,没有推动。 鞋袜已经穿好,穆川却仍没有起身,良久,方开口,声音低低的:“之遥,你说……”说到一半,又没了下文。 燕之遥想到那个在山崖边痛哭失声的场景,心里一紧,伸手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们一定能出去。” 穆川抬起头。 “我们一定能出去。”燕之遥对他笑。 穆川点了点头。 ☆、亏心 翌日一早,燕之遥惊讶地发现,自己的手虽然没有见好,却并没有进一步发展。 他出了门,兰娇正倚在门外,过来就要捉他的手看,燕之遥厌恶别人的碰触,伸手就去摸白银链。 兰娇哼了一声,转身走了。 燕之遥的病情没有恶化,不仅陈从周等人,连病床上的陈圣都有些喜色,传音来说:“如此甚好,虽然此病解法暂不可知,但能缓解百姓疾苦,也是大功一件,我们可以摆下疗愈大阵,为城中百姓治疗。之遥,你们有此发现,真是立了大功!” 彭敏撇撇嘴:“是穆川疗愈术法的功劳,他什么都没干,师父夸这个邪修做什么?” 陈圣温和地说道:“敏儿,不可如此武断,之遥愿在此时赶来,已是大善。” 彭敏很不服气:“可他是邪修!师父你若不是之前被三十三天那个韩七曜伤到,怎么会病得如此之重!” 燕之遥问道:“陈师叔被韩七曜伤了?” “还不都是因为你!”彭敏气不打一处来,陈圣连发了几次传音也没能阻止,“师父受墨师伯所托,调查寻访韩七曜炼魂和制作人皮鼓一事,追到了韩七曜那个魔头害人,还被他打伤了!” “陈师叔,我……”燕之遥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陈圣的传音一如既往地平和:“之遥,不必多想,除恶扬善是人间正道,韩七曜残害平民,便是我等公敌,人人得而诛之。我辈修行,不是为长命百岁,而是为担当重任,怪只怪我学艺不精,不能制服他而已。” 彭敏急急说道:“可是师父……” 陈圣又说道:“敏儿,师父可曾对你说过,何为善,何为恶?通常所说的正修邪修,不过是汲取灵力的不同。之遥一心为善,你为何总要带着偏见看他?若修士练的是正派功法,却用来害人,难道就是善了?” 一席话说得燕之遥更加无地自容:“陈师叔……” “把穆川找来,去开疗愈大阵吧。”陈圣温言说道。 燕之遥急急走了出去。 “穆川,陈……”燕之遥如往常一般连门都不敲就直接推门而入,不想兰娇衣衫不整地跑了出来,差点撞进他怀里。 燕之遥闪身躲开,看着屋中的穆川。 穆川本来正低头整理衣服,骤然看到他,有些发愣。 “荒淫。”燕之遥冷笑一声,缓缓吐出这两个字。 穆川急忙开口:“之遥,不……” “闭嘴!”白银链在手,邪魔在心,燕之遥对着穆川不管不顾地抽了过去,穆川不闪不避,挨了这一下,脸上立即多了一条血痕。 见了血,心魔立退,燕之遥瞬间头脑清醒过来,也愣住了。 两人沉默地对峙着,过了也不知道多久,陈从周来敲门,轻轻地说:“穆川,之遥,你们在吗?咱们要不要摆阵?” 穆川答应了一声,燕之遥开门走了出去。 疗愈大阵乃是陈圣自创,用于医治大规模的病患,阵眼为主治之人,其他修士只需提供灵气供阵眼使用,对于灵气的种类并无要求,即使不掌握疗愈术也没问题。陈圣虽然医术高超,灵力毕竟有限,遇到瘟疫一类大规模的疾病难免力不从心,其他修士纵然有心帮忙,但未必通晓治疗之术,使不上力,于是钻研多年,创下此阵。 此次疗愈大阵阵眼为穆川,胡梦远、陈从周、坐着轮椅的彭敏也悉数到场,连陈圣也被抬了过来,正用传音指挥着摆放灵石法器等物。穆川长长呼了口气,慢慢走入阵的中央。燕之遥不自觉地看着他脸上的血痕。 其实那一下,穆川是可以闪开的,就算闪不开,事后疗愈也能立即复原,可穆川不知怎么想着,就顶着那道伤,任陈从周反复发问也不开口。 正当此时,穆川也转过头来,两人对了个眼神,又各自闪开。 陈圣病得太重,又要维持城外的结界,便只负责在一旁掠阵。其他人都已就位,燕之遥犹在发怔,离得最近的陈从周叫了一声:“之遥,入阵啊!”燕之遥才如梦初醒,缓缓走入阵中。 万事俱备,开阵。 身为阵眼的穆川低低吟诵疗愈咒语,带着暖意的火灵红光以他为中心,渐渐发散出去,彭敏几位修士各自将灵力注入阵内,让阵的威力进一步扩大。 疗愈之术与攻击术法不同,对于爆发的要求不高,却讲求持续稳定之力,燕之遥能感到内府的灵力在缓慢地流失,他强行撑住,持续供应着自己的灵力。 “没想到疗愈这么耗费灵力。”陈从周低声说了一句,对胡梦远说道,“师姐,你们平时也这么累吗?”医修极少亲身参与战斗,总是默不作声地做些疗伤的活计,有时甚至会被人轻视,认为是灵力不够强大,只有了解的人才会明白,他们承受的压力和艰辛。 胡梦远有些不好意思,微微摇头:“此事特殊,平日……并不都如此的。” “之遥,你是不是不舒服?”一个低沉的传音在耳畔响起,燕之遥抬头看向穆川,见他正看向这边,浓长的眉微微蹙起,眉目间尽是担忧之色,脸上被白银链抽到的地方已经止了血,却高高肿起,清俊的面容多了那么一道狰狞的痕迹,看得让人难受。 燕之遥想传音回去,竟连一点多余的灵力都没有,他强自镇定地对穆川摇摇头,没有说话。 大阵缓缓散出一波波红色的涟漪,一圈圈往外蔓延,待到铺满半城之时,不只燕之遥浑身发软,连惯于此术的彭敏等人也已经灵力耗尽,精疲力竭。 “孩子们,歇歇吧。”陈圣温和的传音在每个人耳边响起。 “师父,我们能坚持。”彭敏说道。 “自渡,才能渡人。”彭敏说道,“来日方才,尽力而为就好。” 众人勉力支持一会儿,终于收了术法。 “今天先到这里,大家回去休息,以后每隔一日施法一次,暂时护住百姓,再求破解之法。”彭敏说道。 众人称是,各自散去。 陈从周缓了缓,刚准备走,一转头看到燕之遥,顿时大惊失色:“哎呀,你怎么脸色这么难看?难受?” 燕之遥摇摇头,说不出话。 穆川走过来,没说话,一伸手,把燕之遥的胳膊搭到自己肩上,架着他走。 “太难看了。”燕之遥有些窘迫,忍不住抱怨道。 陈从周在一旁笑道:“你要是觉得难看,要不我们哥俩抬着你?那可就好看多了。” “等我死了再抬也来得及。”燕之遥想也不想就拒绝了。 一旁的穆川微微皱眉:“别胡说。” 陈从周走到哪儿嘴都不会闲着:“说来也奇怪,这病来得蹊跷,传得也特别,平民也有不病的,修士也有病重的,其他疗愈术法一概不顶用,穆川的疗愈术法却有用,这到底是为什么?” 燕之遥福至心灵,突然停下了脚步,低喃道:“穆川属火……” “怎么不走了?”陈从周说着说着才意识到身边两个人没有跟上来,停下了脚步回头问道,“我也想过这或许跟穆川的火灵有关,毕竟咱们几个就他一个火灵,有什么问题吗?” “五灵相生相克,火克金。”燕之遥想通了其中关窍,越说越快,“陈师伯修为最高,却病得最重,因为他是土灵修士,土能生金。” 穆川问道:“你认为,病源和金灵有关?” 陈从周一脸难以置信,“还能有这么怪的病?还带挑五行的?土灵发病快?有点道理,真的有点道理!彭师兄,你坐个轮椅怎么走那么快啊?等等我们,我有话跟你说!” 病因虽有了点线索,病源却还是毫无头绪,燕之遥伏在窗棂上,陷入沉思。 猎户一家及其邻人确实是最早染病的,此事又与金灵有关。 若说水灵作乱,人兽会大范围生病,这不稀奇。树精藤怪还有很多灵兽都属木灵,引起疾病也不稀奇。可是金灵除了修士,便大多和兵器有关,有什么金灵的东西,能让一城人染病的呢? 钩蛇栖息于水底深处,他记得鬼蜮之门也开于不远处的地底,两者会不会有什么联系? 可是所有的河流湖泊甚至小溪他们都已探查过,未见异常。 按理说,猎户是打猎,不太可能会到地缝深处的暗河去,怎么会猎到水底深处的钩蛇? 猎户……病……金灵……钩蛇…… 还有鬼蜮…… 燕之遥正出神想着,就看见昨天逃跑的兰娇鬼鬼祟祟地在客栈门口探头探脑,穆川正好推门而出,兰娇就如见了鬼,转身就跑,穆川神色冷淡地站在原地,也没有追击的意思,兰娇就地一钻,不见了。 见了就跑……钩蛇……地缝! 燕之遥猛地站了起来。 地缝中一定有什么比钩蛇更可怕的东西,钩蛇才会离开原本栖息的水域,从而被猎户抓到! 胡梦远和彭敏都是医修,不长于战斗,要去地缝面对那个未知的什么东西,就只能叫上陈从周和穆川,他们仨个一起才最有胜算。 “穆川!” 穆川抬起头,看向他。 “叫上陈从周,我们一起去地缝,那里一定有什么东西,说不定就是病源!” 穆川点点头:“好。” ☆、刀山 三人顾不得疲累,向地缝而去,陈从周有些不安地问:“上次我是不是漏了什么?” 穆川摇头:“我们都没想到,不是你的错。” “我捞到了好多烂掉的东西,难道那就是烂掉的钩蛇,就是它们在捣鬼?” 燕之遥接着说道:“钩蛇不重要,重要的是吓跑了原本在地缝的钩蛇的那个东西。” “那是什么?” “我只有个推测,还不确定。” “不确定你也说说嘛,咱们有个准备也好。” 燕之遥思忖片刻,说道:“上次那个火灵邪修,你们还记得吧?” 陈从周点点头:“当然记得,可他本已身死多年,为何会突然出现在青山派呢?” 燕之遥缓缓说道:“他也是个邪修,天生靠浊气修行的邪修,邪修到一定程度,便会成魔,死后不入轮回,进鬼蜮,永世受刀山火海之苦,直到魂飞魄散,方才了结。”他低着头,仍能感受到穆川正盯着他。 陈从周大骇:“那你……” 燕之遥笑了一下:“我还没到那个境界,运气好一点的话,我在成魔之前死了,就不必受那个罪了。” 三人沉默了一会儿,陈从周又问:“你是说,他从鬼蜮来?鬼蜮能连通人界?” “原本应该是不能,但现在,最不应该的情况出现了。”燕之遥看着愈发黑暗的地缝,说道,“有一就有二,这次说不定又来了别的什么。” 地缝一直向下延伸着,安全起见,三人不再凌空飞行,穆川还召出了火球照明。 被火光惊动的蝙蝠成群飞出。 “再往里就是暗河了,上次我就走到这里,其实我本来想下去的,可是这个水,刺骨的凉,我想着水下也不能有什么,就没继续走……”陈从周说着,很不好意思,“都怪我。” “不怪你,我们都没想到。”穆川一边说,一边脱了外袍准备下水,“我下去看看,你们在岸上,有事你们好帮我。” 穆川这个人,中原话说得不怎么样,倒是学会了有话不直说,玩些弯弯绕绕的文字游戏,在岸上干等着,能帮上什么忙?燕之遥不吃这一套,拦在他面前:“有水灵在,你逞什么能?” 穆川知道燕之遥不好糊弄,只哄道:“这水确实太凉了,我不怕冷,先下去看看情况,有不对我立刻传音给你,好不好?” 燕之遥被他气笑了:“水凉?你当水灵平时进的是温泉?” 穆川抿了抿嘴唇,看看他,终于让了一步:“一起去。” 陈从周也说道:“对对,咱们一起下去吧,凡事有个照应。” 燕之遥横他一眼:“你留在岸上,万一我们一去不返,你也别下去,直接用土灵把这里封了,再加个禁制。” 陈从周立刻瞪了眼:“什么?我……” 燕之遥不耐烦地打断了:“你什么你,我们俩都没办法的事,你下去就有办法了?青山派弟子阴曹地府大团圆,说出去很体面么?” 他一席话说得又急又狠,一点余地不留,穆川想拦都拦不住,正以为陈从周会发火,却见他一巴掌拍在燕之遥肩头,笑了:“看在你还自认青山弟子的份上,我大人有大量,不跟你一般见识。” 燕之遥一愣,方才意识到刚才把自己也算进了青山派弟子里面,顿时又气又窘迫,一时没了话。 陈从周见他吃瘪,心情大好地冲他们挥挥手:“行,你们先下去,有事再说。” 两人闭气下水,寒意便自四面八方袭来,那不是单纯的冷,而是一种带着肃杀之气的寒。 “水里带金气。”燕之遥低声说,“看来咱们找对地方了。” 穆川没回应,燕之遥回头看去:“怎么了你?” 穆川回过神来:“没,我……我想起了咱们原来一起爬山的事,你回来了,我……”他说话做事都极有条理,却于表达自己时极为笨拙,这番话讲得支离破碎,脸上那道鞭痕还在,刺眼得厉害。 燕之遥静了一刻,说道:“是我不好,我不该打你。” 穆川轻声说:“当时,不是你想的那样,她来找我疗伤,我说人妖灵力不相通,她以为我不愿意,发了好大的脾气。” 燕之遥摇摇头:“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况且……就算是,金睛还在,也和我没什么相干……” 水中愈发昏暗,寒意也愈发逼人,燕之遥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原本有些好转的腐败之象正肉眼可见地向上蔓延开来,他不动声色地放下手,继续向前游。 穆川突然抓住了他的肩膀,说道:“你看!” 燕之遥随之看去,暗河河底,隐约可见有什么东西,密密麻麻地插在河底。他的心陡然提起,又落了下去,轻轻叹了一声:“果然。” “你知道那是什么?”穆川问道。 “带邪气的金灵,加上鬼蜮封印已开。”燕之遥问道,“这就是鬼蜮的刀山了,不错,先让我有个预习的机会。” 按在他肩膀上的手骤然收紧,穆川轻轻念了一声:“之遥……” “现在不是感慨的时候。”燕之遥挥挥手,指了指河底,“那里还有片刺猬地等着咱们呢。” 两人逐渐下潜,越来越接近刀山,突然,一声轻轻的铮鸣响起,接着,无数把刀仿佛有灵性一般,毫无征兆地飞了起来,自四面八方袭来。 那刀无柄无鞘,带着鬼蜮的怨恨和寒意,刀口无情,略慢一步便会被砍成肉酱,穆川在水中并不十分自如,燕之遥控制水灵化作一道道冰壁,试图挡住刀,然而那些刀既然是鬼蜮众邪魔怨鬼之劫,又岂是区区几面冰壁能够阻挡得了的。冰壁充其量只能延缓刀的来势,不能阻止它们的夹击。燕之遥只得一面驱动水灵不断筑起冰壁,一面拉着穆川躲闪,左右支绌。 穆川不想拖累他:“之遥你别管我了,我自己能行!” “说这些没用的做什么?”燕之遥没好气地说,灵力化作一条银色的水蛇,卷起无数旋涡,将疯狂进攻的刀刃悉数卷入其中。旋涡转速极快,若是寻常兵刃已被绞碎,然而那些刀依然丝毫无损。 燕之遥持续发力,旋涡夹杂了点点冰晶,与刀相撞,冰晶虽然细小易碎,却不断磨损着刀,刀逐渐开始破损。 穆川面露喜色,看向燕之遥,却见他突然动作一顿,旋涡瞬时消散,刀刃摆脱了束缚,又向他们攻来。燕之遥眼见不及,借着水灵之力,把穆川狠狠推远,数把刀已近在眼前,他做出冰甲防御,仍被那些刀刀径直穿透,刀刃来势不止,眼看就要把他刺个对穿。 “之遥!”穆川痛呼一声,一直无法施展的火灵突然爆发,竟在冰冷刺骨的河水中熊熊燃烧起来,数把刀发出刺耳的尖啸声,仿佛是怨灵惨叫一般,然后,在火中生生熔掉了。 燕之遥看着穆川的火,站在原地,一时有些发愣。 他当然知道,穆川是末法时代难得一遇的火灵奇才,他的纯阳之火在水中也能燃烧,无可匹敌,但那是在他三十岁之后。 穆川今天不过二十,这一世居然提前了这么多? 群刀又至,穆川一边放火烧刀,一边游过来把他拉住,急急问道:“怎么样你?受伤没有?” 燕之遥摇摇头:“没事,我……没事……” 穆川担忧地看着他:“你施法过度,嘴唇都白了,歇歇吧,我来就是了。” “这么多刀,你哪里烧得完……” “不急不急,咱们慢慢来,找到方法就好。”穆川沉声说道,手下却丝毫不敢掉以轻心,熊熊烈焰将他们环抱,阻止刀山的进逼,一柄又一柄刀刃在火中熔化,尖啸声不断。 “什么方法,让你灵力耗尽死在这里的方法?”燕之遥问了一句,想冷笑一下,却没笑出来,咬了咬牙,无数旋涡升起,绞着刀剑。 然而刀还是太多了。 饶是穆川体力再好,也已到了极限,火焰逐渐暗下去,他拉着燕之遥:“你上去吧……” 燕之遥扫了他一眼:“要上去一起上去,谁不走谁是王八。” 穆川看着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又没有说出口。 两人谁都没有走。 一城人命悬悬地吊着,每时每刻都可能有人死去,祸源刀山不除,何以折返? 然而仅凭他们,是不足以将这满山的刀悉数毁去的。 燕之遥转过头,看了一会儿行将力竭的穆川,幽暗的水中也能看到,他的双手也开始发黑了。 他们离刀山太近了,饶是纯阳之体也抵挡不住了。 还有一个办法。 若是自爆元阳,瞬间汹涌的水灵之力瞬间就能将这些刀山清理得差不多,一个邪修换一城性命,并不是个亏本的买卖。 更何况…… 这一世,他不能因着自己的入城,而让穆川死在这里。 决心已定,他正要开口,身后冷不防传来陈从周的惊慌声音:“怎么回事?这儿怎么这么多刀?” 解释的事自然由穆川来做,没想到陈从周听完竟是一拍大腿:“早说啊,你们费劲在这里烧刀也不叫我,我用土把这里封上不就行了吗?” 穆川眼睛一亮,随即又摇摇头:“这些刀不是凡铁,之遥的冰壁都拦不住他们,普通土怕是困不住他们的。” 燕之遥想了一想,问道:“你有没有办法让这上面整个塌下来?” 陈从周抬头,仔仔细细地看了一会儿:“难,不过可以试试,估计得要两三天,塌下来就行了?” “如果你能让这里塌下来,封死入口,我就可以截住水脉,不让这些水流向城里,然后再借用陈师伯的封印之力,将刀山封在里面,或许可行,日后如果这些刀破了封,咱们感知到,就立即再来修补。” 陈从周不由得叹了口气:“听起来好麻烦啊,就没有什么一劳永逸的法子吗?” “有是有,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燕之遥缓缓答道。 ☆、重伤 诚如燕之遥所说,此法虽经常需要补救,却已经是目前能想到的最好办法,陈从周制造了无数大大小小的地动,将地缝全部封住,燕之遥则抽走了此地所有水脉,待陈圣拖着残躯将这一带封印,已是三天之后了。 疗愈大阵再次摆开,红光再次层层扩散出去,百姓们有了上次的经验,纷纷打开门窗,还有些干脆走出家门站到空地上。虽然疗愈阵法的效用并不被寻常门窗墙壁所限,但被人信任和接纳,总归让修士们倍感安慰。 “连续施法七日,疫病若有好转之象,则城封可解,我们也可以召集更多火灵修士来摆阵。”陈圣传音道。 众人点头称是。 七日之后,封闭酆都城的金色法阵最终缓缓消散,劫后余生的人们纷纷走出家门,欢呼雀跃,也有不少人流下泪水。修士们出了城,望着城外的天地,恍若隔世,燕之遥看了看感慨的众人,也不告别,只默默转身欲走,却顿了一下,低头看去,原来是穆川抓住了他的衣襟。 穆川只用了两根手指,抓得并不牢,然而燕之遥却像是被千斤坠坠住了,一时呆在原地。 穆川看着他,目中有悲意:“之遥,跟我回去吧。” 燕之遥沉默半晌,说道:“我是个邪修,青山派……非我能留之地。” “会有办法的。”穆川坚持道,“你信我,会有办法的。” 燕之遥摇摇头:“穆川,放手吧。” 穆川抬头看向他,似乎是下了某种决心:“若……”他只说了一个字,就听一声震耳欲聋的野兽咆哮,一道天雷猝不及防地劈在了二人身边,接着又是几道天雷劈下,陈从周迅速撑起土壁为几人防护,一只巨大的白虎从天而降,一把劈碎了土壁,穆川手持弯刀与它战作一团,一时斗得难分难解。 “血!”白虎愤怒地嘶吼着。 穆川是天生的神力,又有灵力加持,常人很难与他对招,然而白虎仅以一对肉爪与他相抗,丝毫不落下风,而且在攻击之余,还有雷电相辅,战力俨然已是人族大能的水准。 强敌在前,穆川并未有丝毫慌乱之色,有条不紊地见招拆招,然而燕之遥很清楚,穆川只是接招,却无力反击,再战下去必定吃亏,他施展灵力,水蛇凭空凝结成型,与白虎的雷电相抗,助穆川一臂之力。 陈圣彭敏都已失去战力,胡梦远不会攻击,陈从周想要相帮,但他身为土灵,本就不善战斗,只能站在一旁干着急。 白虎一爪击在穆川的弯刀上,一人一虎以力相抗,突地,穆川的刀鞘承受不住两人的力量,猝不及防地碎裂开来,白虎顺势而下,一爪照着穆川的肩膀拍下,燕之遥飞身上前,白银链一卷,将白虎捆住,白虎并不急着挣脱,而是飞速一旋,把燕之遥甩了出去,仰天长嘶:“血!” “血?”一旁的陈从周心念急转,突然明白了什么,突然喊了出来,“白前辈,白前辈,您是不是要找白虎血?白虎血是我拿的,和我师兄弟没关系!” 白虎死死盯着他,雷电低鸣,带着威胁的意味,陈从周哆哆嗦嗦地将怀中的锦盒掏了出来:“前辈请看,这就是我之前拿的白虎血,是我们家祖上传下来的,我们家祖祖辈辈都是本本分分的生意人,这个也是买的……我们没本事害您,更没胆子去取您的血!” 白虎瞪着他,似乎在判断他所说的真假。 “您若是要找谁取了您的血,我我我回家帮您找,我们全家一起帮您找!”陈从周看着正在挣扎着起身的穆川,一动不动的燕之遥,和跪在燕之遥身边一脸惊慌的胡梦远,声音大起来,“一人做事一人当,您老人家有什么就冲我来,别别别……别伤害旁人!” 白虎扬了扬头,锦盒中的血脱盒而出,飘到了白虎面前,白虎看了一会儿,突然一扭头,“切”了一声:“不是我的。” “什么?”陈从周没听清楚。 白虎连看都没看他:“不是我的血,你们滚吧。” 陈从周战战兢兢地过去扶穆川,白虎又突然说道:“等等!” 陈从周立刻站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面上挤出一个笑来:“前辈您说。” “你们见没见过巫人族的人?” 陈从周茫然地摇摇头,看看胡梦远,胡梦远也摇摇头,陈圣的传音响了起来:“巫人族早在百年前就已绝迹了。” 白虎烦躁地扭过头,“切”了一声,一跃到了空中,很快便消失了踪影。 陈从周刚松了一口气,已听到胡梦远惊叫:“你们快过来,燕师弟……他……” 她话未说完,穆川已到了他们身边:“怎么回事?” 胡梦远急得快哭了:“他给自己身上结了封印,我没法查看他的伤!” 穆川低头一看,才发现燕之遥的里衣上密密麻麻地画满了银色的符咒,把身体封住,由于刚才白虎的攻击,衣服破了一个口,才流出脓血来,穆川变了脸,他也不顾结界之力的反噬,徒手撕开了里衣,血腥味和伤口扑面而来。 燕之遥曾经被黑蛇所开的腰伤本已愈合,却在刀山的腐蚀作用下再次破开,周围的血肉全都化了脓,黄红一片,连骨头都已可见。 胡梦远蹲下身,疗愈法术泛起柔和的银光,源源不绝地没入伤口中,她双手微微颤抖,额头渐渐开始流汗,伤口却丝毫不见好转。 “他曾被什么带毒的生物所伤,又受刀山腐蚀,刚才强行运功,又受了伤,他……”胡梦远说着,已有眼泪流下,“我修行不够,我怕来不及……” “独狼……”穆川低喃着两个字,眼眶已经红了。 “什么?”胡梦远没听明白。 穆川仰起头四周张望:“陈师叔!彭敏呢?” 彭敏推着轮椅努力地往过挪,一旁的陈从周忍不住发声:“大川你冷静点,陈师叔和彭敏自己都病成那样了,怎么给别人治伤?咱们要不先回青山?” 胡梦远擦了擦眼泪,点点头说道:“对,咱们赶紧回青山去,我们几个医修合力控制他的伤势,然后去请临渊派的峭风长老,他最擅长治疗被妖族所伤之人,而且他与墨师伯交好,一定愿意来的。” 穆川抱起燕之遥,御剑径直往青山派而去。 穆川跪在青山脚下。 从他私自下山的那一刻开始,守山大阵已拒绝了他的进入,他只能跪等。 守山弟子慌慌张张用了传信法术,不一会儿,一人飞速御剑而来,是墨辛。 穆川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什么,只是一拜到底,久久未起身。 墨辛的脚步不停,看也不看穆川,只是一把将燕之遥揽了过去:“胡闹,怎么伤成这个样子?”说罢念起咒语,驱动金灵之气。 穆川抓着燕之遥不肯放,看着他:“墨师父要做什么?!” 墨辛怒极:“拦我做什么,当然是用疗愈术法为他止血!再不料理,伤及了骨头,他这辈子就废了!”说罢,他一凝神,金色灵光包围了燕之遥,渐渐地,燕之遥面上的青黑之色逐渐淡去了些。墨辛又念了一会儿才停住,抱起燕之遥,转身欲走时看了穆川一眼,语气不善地说:“你老实呆着,下山的账我还没跟你算,等掌门过来。”说罢,急匆匆御剑而去。 燕之遥的手无知无觉地垂下来,手上的檀木手串滑落,被穆川握在手中。 穆川握着手串,仍是跪着,过了一会儿,沈元妩出现在他面前,面色看不出喜怒,淡淡地说道:“起来吧,随我上山。” 穆川跪在大殿中。 大殿中四下无人,沈元妩带他来之后也不见了踪影,穆川只是跪着。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方书杰的声音自他身后响起:“穆川,师父让我告诉你,燕师弟此番新伤旧伤,再加上强行运功,情况凶险,但好在他吉人天相,性命无碍,只是以后需要慢慢调养。” 穆川心中石头落地点点头:“谢谢大师兄。胡师姐说,之遥的伤要请峭风长老。” “放心,师父早发了传音了。”方书杰轻轻地说,露出笑容,“你能把之遥带回来,师父嘴上不说,其实心里高兴得很。沈掌门也是,刚刚她还说,让你跪一会儿,以后就不敢不听话了。” 燕之遥是在三日之后醒来的。 他趴在床上,试图翻身看看,却被人按住了呗:“老实趴着,乱动什么?”说话的人口气一如既往的冷硬,居然是墨辛。 他愣愣地,简直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醒了就好。”墨辛没什么感情地说了一句,转头对旁边说,“劳烦道友了。” “无妨无妨。”说话的是个面目慈祥的白发道人,他又施了一会儿疗愈术法,方才收了手,转头对一旁的穆川说道,“今日先到这里,让他好好养着,明天我再来,让他不要乱动,也不可下床,饮食以温补为主。”他又和穆川说了好一会儿话,方才走出门去。 “多谢峭风长老和墨师父。”穆川说道,墨辛只是应了一声,转身走了。穆川起身送客后,方才回到燕之遥身边,帮他掖了掖被子。 两人一时谁都没有说话。 穆川说道:“你当时伤得凶险,我怕你出事,别无选择,所以把你带回了青山。” 燕之遥应了一声:“我知道。” 穆川想了一想,然后说道:“我知道你不想回青山,等你伤好了,若是你不想留在这里,咱们就下山去。” 燕之遥一震,吃惊地转过头,不明白穆川所说“咱们”到底是什么意思,但见穆川神色平静如常,又疑心是自己多想,或是穆川的中原话又出了差错,他想说的不过是要送自己下山而已。 穆川并不知他心中所想,倒了碗茶,伸手扶他起身,燕之遥说了声“不用”,撑着床起了身,接过了茶碗,小口饮着。 见燕之遥能说能动,穆川一直蹙着的眉目舒展开,微微露出一点笑意,轻轻地说了句,问道:“还喝吗?” 燕之遥摆摆手,又趴回去,闭上眼,看来又要睡过去了。 穆川轻手轻脚地把茶碗放回去,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看着他。他手里也没有书,也并没在想什么,就只是看着他而已。 在燕之遥还没醒的那几天里,他甚至可以这样坐上一天。 燕之遥一动不动,好像真的睡着了。 过了也不知多久,一道闪着绿光的传音飞到了穆川面前,他低低地回了两句,声音极尽柔情,不一会儿,金睛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 “燕师弟睡了?”金睛小声问道。 穆川点点头:“醒了,又睡了,他伤得厉害,要多歇歇。” “醒了就好。”金睛柔声说道,“你好多天没好好吃饭睡觉了,现在燕师弟已经醒了,你总算可以跟我去好好吃点东西了吧?” 穆川沉默片刻,随后说道:“抱歉。” “你还是不想去?” “若是我早些发现,也不会让他生生捱了这么久。我……” “他不愿让你们知道,这不是你的错啊。”金睛说道。 穆川摇摇头:“旁人没察觉也就罢了,可是我,我自小跟他一起长大,最知道他的脾气秉性,我该知道的。” 金睛轻轻叹了口气。 床上的燕之遥一动不动,仿佛睡得极熟。 ☆、镇山玉 此后一月,墨辛和峭风长老每日轮流前来为燕之遥疗伤。不同于墨辛的冷硬,峭风长老是个爱唠叨的老头,每日疗伤后还要叮嘱这个那个,穆川听得极认真,燕之遥倒是不往心里去,有时还会装睡,免得他滔滔不绝。 这天,峭风长老如往常一般疗过伤后,墨辛也进了门,开口说道:“他的伤,可有好转?” “好得差不多了。”燕之遥答道。 峭风长老摇摇头:“要说好,还差得远。他先前底子就不好,也没有好好保养,不过总算是没有性命之忧,也不至于落下什么残疾,安心将养些时日就是了。” 墨辛点头:“这些日子,有劳道友了。” 峭风摇摇头:“你这话就太客气了。” 两人又说了几句,峭风方出了门,墨辛却迟迟没走,看着燕之遥,似有犹豫之色。 燕之遥转头看向穆川:“好久没吃到娘烙的肉饼了,你去帮我取一张好不好?” 穆川点点头,起身便走了出去。 燕之遥看着穆川离开的方向,出了一会儿神,方才转过头来,不等还在斟酌措辞的墨辛开口,已经抢先说道:“师父,之前的罪责,我赖了这么久,其实早就该领了。”他的神色,竟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墨辛意外地看了他一会儿,之后说道:“那些灾民,若你当时留下哪怕一个活口,或许救可以验出他们魂魄已失,也能佐证你所说之事。” “若我留下活口,谁能忍心下手杀他们?留着他们,难道再去为非作歹不成?”燕之遥反问道。 墨辛一愣,站了起来:“你是为了这个,才宁愿背上屠杀平民之罪的吗?” 燕之遥笑了笑:“别把我说的那么高尚。况且,验出来又怎样,我是个邪修,说不定那些魂魄本来就是我取的。” 墨辛皱眉:“莫要这么说!” 燕之遥没再说话。 墨辛犹豫许久,缓缓说道:“你于酆都有大功,陈师弟也为你求情。只是你身为邪修,又有杀人的嫌疑背在身上,若假作无事发生,只怕不能服众。” 燕之遥笑了笑:“师父何时是这么拐弯抹角的人了?就地诛杀还是废去内府赶下山,我都认了就是了。”上一世他杀了那些残害家人的仇人都属大过,这一世那些人并未犯罪就已被他杀掉,罪过只该更重才是。 墨辛摇摇头:“倒不至此,你秉性不坏,就是做事太决绝了,不留一点余地,罚守玉脉,五年不得出。” 燕之遥还是第一次听到墨辛说他“不坏”,一时有些发愣,他们师徒关系都一向紧张,前世甚至不少兵戎相向之时,此时独处,竟是难得的平和:“只是守玉脉?我可是邪修啊,不怕我毁了玉脉吗?” 墨辛摇头:“莫要总说这种话,其实事出紧急,你所作所为救了一城百姓,罚守玉脉已是过重了,只是……” 燕之遥笑笑:“不重,师父,谢谢。” 几日后,燕之遥带着穆川为他收拾好的家当,迁去了玉脉中。 他伤还没好,不可贸然修行,便四处走走看看,洞中可看的东西也没什么,也就只有那块玉了。 上一世,他同样被禁足在玉脉洞中,那时候一心觉得不公,这一世却异常地心平气和,还有心情仔细观看起那块镇山灵玉来。 那是一块通体无暇的白玉,与洞中石块相连,能感觉到其中的灵力流转,君子比德于玉,以其温润缜密,棱角端方,燕之遥从不曾自命君子,更不爱玉器,但仅仅是站在白玉旁,都能感觉到灵力的充盈与心绪的平静。 “这帮老家伙也真是心大,把我扔在这种地方,就不怕我把这青山至宝毁了吗?”燕之遥自言自语了几句,又站着看了一会儿,腰便有些疼,他回头想去休息,就见地上有只纸羊正眼巴巴地看着他,也不知傻站了多久。 燕之遥认出这是穆川的传音,不觉莞尔。 他们学会传音初期,曾一度需要借助外物,那时候穆川就经常叠只小羊给他,后来他们法术精进,凭空就可传音,已许久不用这些小玩意了。 此时叠这个,估计是怕他无聊,给他解解闷吧。 “当我还是三岁小孩么?拿纸做的玩具解闷。”燕之遥蹲下身,让小羊走上自己的手,“你要说什么?” 穆川低沉的声音传过来:“一切可好?” 燕之遥失笑,传音居然只有四个字,还是句不咸不淡的问话,还不及叠纸的功夫,他翻了个白眼,也叠了只燕子,比划了一会儿,让燕子骑在了羊身上一起回去,也是四个字:“一切都好。” 一会儿两只小动物又回来了:“可有缺什么?” “不缺什么。” “有事便传音给我,我就在外面。” “你不去练功?” “师父前日教了我炼气的心法,让我这几日自己琢磨,在哪里琢磨都是一样的。” 燕之遥回了个“哦”,又收回来,想了想,改成了问句,“什么炼气之法?” 接下来的传音极长,是穆川把一整套心法背了出来给他听,他语速慢,咬字也极是清晰,唯恐他听不明白似的。 燕之遥不由得失笑:“你这么老老实实地背给我,就不怕我偷学?” “师父说,本门心法,本门弟子一概练得,你若是想学,咱们一起琢磨。” 这套心法燕之遥前世并没有学过,也可能是听过,但并没练过,毕竟他自发现自己是邪修,便一心在那些禁术中,不再练习本门心法了。他默念了几次,觉得此套心法着重于敛气回神,不像是穆川所需,却有几处恰恰解了自己之前的困惑之处,倒像是薛天河的故意为之。他回过去:“等过些日子,我就和你一起练,你慢一点,等等我。” “腰伤还痛吗?” “不痛,没什么感觉。”燕之遥这些日子一直跟那烦人的伤口较劲,早就习惯了腰部的剧痛,此时伤口好转,反而觉得异常轻松。 “难受了就告诉我,我去找医修来。” “好。”燕之遥有些纳闷,穆川该不会想一直呆着洞外吧? 事实证明,穆川每天真有四个时辰呆在洞外,甚而后来,陈从周方书杰也会来与燕之遥讨论修行或是聊聊闲天,胡梦远也会来关心燕之遥的伤势,再后来,连肖允棠都跑来,他一如既往以冷嘲热讽为主,旁人一概说不过他,只燕之遥总能三言两语把他挤兑得无话可说。 是夜,燕之遥正在床上打坐,看到穆川的纸羊走到他床边,抬起头望着他,燕之遥拿起白羊,却并没有话传出来。 于是燕之遥用纸燕传过去:“怎么了,睡不着?” 穆川只回了一个字:“嗯。” 燕之遥察言观色:“有心事?” 穆川缓缓开口:“你可记得,我曾跟你说过,我幼时起就经常做一个噩梦?” “我记得。”燕之遥点头,最近他又给穆川放过前世鬼蜮破封的梦魇,而且不只穆川,陈从周方书杰等相熟的弟子人人有份,他想让大家都警醒些,早做点准备。 “之前青山大殿上的邪修是自鬼蜮而来,为害酆都的刀山也来自鬼蜮,那个梦,越来越像真的了。之遥,我担心鬼蜮封印真的会打开,我查了书,书上说能进鬼蜮的,都是邪修和怨鬼,每一个邪修是活人成魔,都有灭世之力,我怕到时候人间血流成河,更怕我们无论做什么,都抵挡不了鬼军进攻人间。” 这还是燕之遥第一次听见穆川说怕,许久,他传音回去:“放心,你的噩梦不会成真的。” 三个月后,当戴胤带着金睛与方书杰突然出现在玉脉洞中时,燕之遥有些惊讶,他和这位师叔无论是前世今生都无甚交集,怎么想他也不会主动来看自己。 戴胤明显换了新衣,平时乱糟糟的头发也打理过,只是阴沉着脸,看起来老大不乐意的样子,硬邦邦地扔下一句:“赶紧收拾一下,我带你去参加轩辕柏寿宴。” “带我?”燕之遥一头雾水。 戴胤连看都不看他一眼:“赶紧的,别磨磨蹭蹭。” 金睛看着燕之遥,眼中有些许疑虑,并不说话,唯有方书杰笑着说道:“师父说轩辕柏的柏叶对你极好,特地让戴师叔带你去的,之遥,你赶紧收拾一下,咱们再不动身就迟了。” 燕之遥用净衣咒收拾了下自己,同时放出了传音燕,想和穆川打个招呼。 云鹤峰中,肖允棠化出漫天的火雨和金针,一齐打向穆川。 穆川一边躲闪,一边同样召出了火灵,火龙呼啸席卷,吞噬了肖允棠的火雨,融化了他的金针,然后直扑他而去。 肖允棠只得运起灵力抵挡,穆川凌空跃起,挥刀破了肖允棠的护体橙光,不想手中的刀柄突然断裂,弯刀掉落在地。 火光散去,一旁观战的薛天河说道:“允棠,你攻势过于花哨,应虚实结合,将杀招集中于一点才更有效果,并且你的防守太过薄弱。至于穆川,你该学会更好地控制自己的力量和灵力。” 肖允棠看着地上刀鞘烧尽的黑屑:“怎么回事?你那把刀还没修好?” 穆川摇头:“没找到合适的刀柄。” 肖允棠不解:“刀柄?那玩意还不是遍地都是?你去我家武器库挑吧,金银铜铁都有,挑完我送你。” 薛天河摇头说道:“他天生力大,掌中又有纯阳之火,即使在修士中也极为罕见,普通的刀柄难以承受,就如上次和白虎的争斗一般,他的刀柄极为易碎。” 肖允棠耸耸肩,凉凉地说了一句:“哟,看来纯阳之火也不全是好事啊。” 三人正说着,一只传音的燕子飘飘忽忽地飞了过来,肖允棠正说着:“这是哪个小弟子的玩意?”就见穆川已经飞快地掠了过去,将那只传音燕托在手中,急急听了起来。 他听了一刻,回头说道:“之遥从玉脉中出来了,说要跟戴师叔参加轩辕柏的寿宴,走得急,已然动身了?”他急急说完,面上又是惊讶,又带着些许惋惜。 薛天河知道自己徒弟所想,笑了笑:“轩辕柏的柏叶有宁神静气之效,墨辛唠叨了很久要戴胤带之遥去的,放心,等他们回来,你就能趁机见他一面了。” ☆、贺寿 青山派创派前,此地因水系灵玉的缘故,灵气充足,是树精藤怪的聚居地。青山派祖师是个厚道人,并没有如其他门派一般厌恶驱逐妖族,而是选择了与这些树精藤怪共处。妖族不伤人,人也不伤妖,多年以来一直相安无事,有些调皮的小妖还经常跟小弟子们玩笑作弄。青山派历代与妖族关系向来不错,戴胤更是几次出面化解妖族与人类的纷争,在妖族中也有一定声誉。然而上一世,人界大难临头之际,青山上的妖族一夜之间走了个干净,任由曾经朝夕相处的修士们被鬼族屠戮殆尽。 当今世上有三大妖王统御妖族,除去失踪多年的玄武,便是统御空谷的九尾狐,和庇佑千里柏林的轩辕柏。空谷中的九尾狐王是金睛的母亲,狡黠善变,相形之下对人类最为宽厚的,便是轩辕柏了。 燕之遥前世对戴胤知之甚少,也是到了鬼蜮之战时,发现有个青山派修士居然化出了极为特异的双形妖态,出于好奇才多关注了些。戴胤其实并非人族,而是花妖与鸟妖之子,因身世的关系不宜居住在柏林或者空谷,故而来到人间,幼时曾被邪修所伤,所以从上一世就格外厌恶自己,燕之遥怎么也没想到,墨辛居然说动了戴胤带着自己一起去为妖王轩辕柏贺寿。 路上,戴胤并不多看燕之遥一眼,金睛几次欲言又止,只有方书杰絮絮地对燕之遥说道:“我前天夜里梦到青山派大难临头,戴师叔……戴师叔殉身于鬼蜮一战,我拿着他的青石剑去柏林求救不成,回来的时候,连青山满山的树精藤怪都走了个干净。”方书杰是山下私塾先生的儿子,父母双亡时是墨辛带了他回来。他在青山上长大,日常尊敬师长,友爱师兄弟,保留着一份难得的赤子心肠,说起这个梦来难过不已,“旁人也罢了,每每妖族在人间惹事,都是戴师叔从中斡旋,为了他们操了多少心,涉了多少险,若妖族如此无情,我只为师叔不值。” 燕之遥想起前世是自己火烧空谷在先,妖族把这笔账记在人族头上,袖手旁观也在情理之中,只说道:“师叔多年的经营也不算全无意义,人类与妖族常有冲突,积怨颇深,大难临头,妖族没有帮忙,却也没有落井下石,想想也不算是背信弃义了。” “前方就到千里柏林了,人妖隔阂颇深,你们务必谨言慎行,这里不是青山,若有人放肆撒野,你们师父的面子可不好用。”戴胤嘱咐道,并颇有深意地看了燕之遥一眼。 燕之遥微微发怔,随即了然,身为邪修,又犯下杀人重罪,居然只是禁闭守山□□修行,还有缘参加旁人可遇不可求的轩辕柏寿宴,想来不只戴胤,恐怕在许多人眼中,墨辛对自己都很是偏袒的。 三人刚到柏林境内,已有守候多时的小妖前来迎接,几十个细嫩的童声齐刷刷地说道:“戴长老好,各位高人好,柏林恭迎戴长老和各位高人!” 戴胤摆摆手:“不必如此多礼。” 童声又说:“枯鸦大人就在前面百藤洞中,已恭候各位多时了。” 戴胤似是有些意外,不由得失笑:“枯鸦那家伙会恭候我?他不是要赶我出去吧?” 童声似乎刚开灵智,也说不出什么,只答道:“枯鸦大人就在前面百藤洞中,已恭候各位多时了。” “好好好,我们这就去。”戴胤领头往里走,一边回头对他们说道,“百藤洞是柏林一景,平日枯鸦从不邀人前去的,今天也不知怎么转了性,正好让你们开开眼。” “戴师叔,这个枯鸦是谁呀?”方书杰问道。 戴胤答道:“他是万中无一的水灵之藤,不惧火烧,柏林的二当家,不同于轩辕柏,他性情冷酷,尤其不喜与人族相处,他和我很是不对付,待会儿他若是说了什么不好听的,你们都收敛点脾气。”说完,还看了燕之遥一眼。 燕之遥假装没看到,懒得理他。 林中传来阵阵私语声,语音语调都与常人不同,四人一路前行,绕过几棵大树,一座小山出现在众人,小山被层层叠叠的藤蔓覆盖,山上开着五颜六色形态各异的花朵,小山脚下有个大大的山洞,洞口也垂着一帘藤蔓,方书杰看了一看,就笑了:“这个地方真风雅,要是能坐在山洞中读书,一定是件快活事。” 戴胤笑骂:“小子,仔细看看,哪里有什么山洞,这里只有藤!” “只有藤?”方书杰定睛一看,果然,不是山上有藤,而是藤蔓彼此牵拉缠绕,搭成了山和洞的模样,他又惊又喜,急走过去细看。 戴胤不由得笑了笑:“瞧你那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说着,便要踏入藤洞中。 四周突然安静了下来,悉悉索索的低语和树叶一时都没了声响。 “小心!”燕之遥出声的同时,无数藤蔓已铺天盖地向他们打来。戴胤与大多数妖族一样为木灵,立刻召出层层叠叠的枝条护住四人,同时放出传音:“青山派戴胤,携弟子贺轩辕柏千年寿辰,你们为何偷袭?” 戴胤声如金石,铿锵有力,那些藤蔓却置若罔闻,一味抢攻,若不是戴胤功力深厚,怕是早已坚持不住。戴胤几次传音放出去,忍了又忍,突然冷笑一声:“柏林就是这样迎接远客的吗?若是一味蛮不讲理,莫怪姓戴的不讲情义。” 燕之遥想起上一世的某一天,戴胤不知因何带着一身伤回了青山,闭关半年不出,于是开口说道:“戴师叔你不便动手,还是我来吧。” 戴胤看了他一眼,似是有些意外,最终还是点了点头:“水灵是吧,也是个办法。” 燕之遥前生曾率三十三天踏平空谷,几条树藤自然不在话下,他灵敏地在攻击的空隙中下落,看准时机,操纵水灵,一举将附近的土地全部冲走,藤的根系离了土,顿时无所凭依,整座藤山委顿在地,扭动着后撤。 “之遥,你好厉害!”方书杰又惊又喜,“同是水灵,我就远不及你。” “小心!”燕之遥出声示警,然而已经晚了,一条鲜红的藤蔓突然袭来,将方书杰卷入其中。 这下来得极为突然,戴胤立即试图救他脱困,可红藤一击而中,立即跟进,无数红蔓把方书杰包了个严实,方书杰被紧紧勒住,呼吸困难。 “枯鸦,你这个厚颜无耻的泼皮无赖!有什么冲我来,为难个小弟子算什么本事!”戴胤气急大骂。 一个清冷的男声说道:“你束手就擒,我就饶他性命。” 燕之遥面沉如水,金睛开口道:“枯鸦哥哥,你这是……” 枯鸦答道:“失礼了,此举只对青山派的人族,非是针对空谷,还请金姑娘不要害怕。戴胤,轩辕老祖一向念在你是妖族后裔,待你亲厚非常,你何至于恩将仇报,带人来伤他。” 戴胤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原本还算整齐的发髻散下来,面露不屑:“枯鸦,我知道你一向看我不顺眼,之前我没跟你计较,是看在轩辕老祖的份上,没想到你还变本加厉,一开口就定了我的罪,我倒是想知道,我究竟做了什么?” “老祖千年寿辰,你却居心不良,带邪修来用浊气伤了老祖,你认是不认?” 戴胤看了燕之遥一眼,皱起眉:“轩辕老祖被浊气所伤?” “何必装模作样。” 戴胤烦躁起来:“我们这才落地,有何模样可装?” 枯鸦声音依然冷静:“那我问你,你身为妖族之后,为何要带人族来轩辕老祖的寿辰,旁的人也便罢了,为何还带来邪修?” 燕之遥一直刻意掩盖邪气,旁人正常来说无从得知,戴胤皱眉:“你怎知他是邪修?” “你们人族有句话,叫做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轩辕老祖一向对你亲厚,却想不到你竟是这等卑鄙小人。”枯鸦说道。 燕之遥冷声说道:“阁下空口白牙,倒是定了我的罪。天下邪修不只我一个,我之前一直呆在青山,何以见得是我所为?” “你不是唯一的邪修不假,可柏林有层层树藤为屏,若无这个妖族的叛徒领路,其他邪修哪能见到老祖?” 燕之遥被气笑了:“这么说,阁下是要把这个罪名硬栽到我头上了?” “不是的,不是他做的。”金睛急忙说道,“枯鸦哥哥你相信我,他之前真的一直在青山中。” 枯鸦的红藤转向金睛,冷冷道:“你是空谷妖王之女,难道要和他一样,站在人族这边吗?” “空谷与柏林,一向休戚与共。”金睛为难地看了看青山众人,“可他们真的并未作恶,我可以为他们担保。” “你拿什么担保?空谷吗?你可知道,你的言行,代表的也是空谷的立场。” 金睛低下头,不再言语。 眼看方书杰面皮由红而青,戴胤咬了咬牙,扔了青玉剑,燕之遥也扔了白银链,红藤瞬间将他二人吞没。 枯鸦捆着三人,一直往柏林深处走去,转过几个弯,便可以看到轩辕柏粗大的枝干已经焦黑,一动不动。戴胤低声说:“老祖伤势如何?” 枯鸦冷冷说道:“老祖重伤,已经休眠了。” 轩辕柏头顶苍穹,根系鬼蜮,通晓三界之事,性情又平和宽厚,戴胤母亲也是花妖,有柏林的血脉,有他对戴胤的情谊,总不至于看他战死在鬼蜮之下,然而随着轩辕柏休眠百年,枯鸦藤掌权,这一点血脉联系和多年的情谊便也无人念及。及至上一世戴胤死在鬼蜮之战,也不见妖族有援兵出现。 方书杰也会疗愈术法,虽比不上陈圣门下,倒也还能拿得出手。他竟似浑然忘了自己阶下囚的处境,好心好意地开了口: “我可以用疗愈法术……”还没说完,已经被打断了。 “你少看不起人!疗愈法术谁不会?”附近的树妖尖声说,“那是邪气!被邪气污染的地方永远也长不出来了,你们不知道么?” 方书杰点头,依然好声好气地询问:“是我唐突了,那要怎么办,才能治好邪气的污染?” 他好言好语,藤怪只继续发脾气:“明知故问!” 方书杰不解,还要再问,戴胤已经沉声说道:“书杰,不必跟他们多言。” 方书杰乖乖地再不吭声。 燕之遥侧头看着戴胤,总觉得这里藏了点什么,他轻声问道:“师叔,这伤可能治愈?” 戴胤看他一眼,没有说话。 燕之遥见戴胤目光沉沉,便知此事不简单:“需要什么代价?” 戴胤冷笑一下:“青山至宝。” 燕之遥一愣:“守山玉?” 戴胤恨恨道:“他们怀疑我等是假,以我们为质要青山灵玉才是真。” 方书杰愧疚不已:“都怪我一时不察……” 灵玉是青山派的镇山之物,青山的水脉和灵气皆源于此,若是取出灵玉为轩辕柏治伤,青山灵气势必受损,甚至可能就此湮灭。若是青山派失去了灵气,又该何去何从? 上一世的戴胤应该也是知道的,可师门和血脉,他终究选了师门,所以才带着一身血污,逃回了门派,至死不再踏入妖境,也不曾向妖族求救。 也不能怪妖族没有来援,援助,本就应该是相互的。 这一世,未来又会引向何方呢? ☆、权衡 两日后,沈元妩来到云鹤峰。 穆川刚在薛天河的指导下练习了一套火灵功法,在树下休憩,手中拿着一张白纸,正在认真地叠着什么,沈元妩站在一旁,看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问道:“你叠只羊是要干什么?” 穆川手上不停,只回答道:“传音用的,妖境许是传音不通,总接不到回音,我想再多传几个试试。” 早已得知妖境情况的沈元妩微微凝眉,问道:“这是传给谁的?” 穆川微一迟疑,薛天河已经摇着蒲扇,替他答道:“还能有谁,那个燕之遥呗。” 沈元妩看看穆川如往常一般认真严肃的样子,又看了看他手中的羊,一时失语。 薛天河继续笑道:“我这个徒弟啊,别看平时挺老练的,跟燕之遥他们俩凑在一块就成了傻小子了,成天玩些只有小孩子才玩的玩意儿。” 沈元妩看着穆川低着头,认认真真地把纸羊的边角都捋了一边,整得一丝不苟。 薛天河开口道:“元妩啊,师兄觉得,你想的那个办法挺好的,你就直截了当地跟穆川说了吧。” 穆川叠纸的手一震,羊尾巴险些被他撕破,他抬头看着沈元妩:“出什么事了?是不是柏林?” 沈元妩顿了顿,简短地说道:“轩辕柏被邪气所染,重伤昏睡,现在柏林那边一口咬定是戴师弟伙同燕之遥做的,扣押了戴师弟和方书杰、燕之遥两名弟子为人质,要我们交出守山玉为轩辕柏疗伤。” 穆川听到“扣押”二字时,登时变了脸色:“之遥性子烈,若要把他扣下,他一定不会束手就擒,弄不好……传信还说了什么?他有没有受伤?伤得重不重?他的旧伤说是好了,也不知道怎么样了。”他紧张地看着沈元妩,生怕听到什么噩耗。 “稍安勿躁,传音说他们三个没有大碍,但我们也不能肯定。还有金睛……”沈元妩低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方才说道,“你还不知道吧,金睛是空谷中九尾狐王之女,为了避妖境内乱而来青山修行,此次就是她给我传来的消息,要我们交出守山玉,换取我派弟子的平安归来。我教徒无方,门下弟子叛离,愧对同门,师兄,我……” 薛天河说道:“元妩啊,你不必自责,金睛那孩子本来就是妖族,现在妖族出了妖王重伤这么大的事,让她选个边儿站,形势比人强,她也是没办法,才选了跟妖族一条心。你往好处想想,咱们看了她这么多年,她一向是个温柔善良的孩子,又和青山有这样的渊源,有她在,妖族也不会对戴胤他们太苛刻不是么?至于穆川……” 穆川向前一步:“掌门可有什么计划?弟子愿意去柏林!” 千里柏林外,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树木一向视火为大敌,凡火灵修士一律不准踏入柏林半步,而那人来时便身带烈焰,简直是明晃晃的挑衅。 “灭火!灭火!”树精藤怪们喊着。 穆川面沉如水:“我奉掌门之名,带着青山灵玉而来,为轩辕柏治伤,我派中人何在?” “灭火!灭火!”树精藤怪们还在喊。 “要我灭火可以。”穆川一双眸子一扫,眸中也似带着一丛火,灼灼逼人,“青山派戴胤、方书杰、燕之遥三日前来祝寿,此时何在?” “先灭火!” 穆川一口拒绝:“不见人,火不灭。” 群妖震动,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穆川!” 树影重重,一个窈窕的身影越众而出,黑发如瀑,红衣飞扬,正是金睛。 金睛款款开了口,语意温柔:“穆川你别急,师叔与两位师兄弟都安然无恙。你既已带来了灵玉,妖族也会守约放人。待你化了灵玉,为轩辕老祖治了伤,自会见到他们,又何苦急在一时呢?” 穆川略顿了一顿,随后摇了摇头,答道:“他们为祝寿而来,却被无端扣押。我信不过妖族,我要先见到人。” 金睛听闻此言,苦笑一声:“那你……连我也信不过吗?” 穆川沉默着,没有回答。 金睛看了他良久,长长叹了口气。 枯鸦在金睛旁边,化出了一名身材修长,神情淡漠的青年:“你说,他盒子里装的真的是灵玉吗?” 金睛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地说:“不知道。” 枯鸦看了看她:“兹事体大,我希望你能诚实地回答我。” “我从未见他如此急躁。”金睛仍是摇摇头,“我真的不知道,他只因为在意同门的安危,还是虚张声势,生怕被咱们发现。” 穆川低头看了看手中托着的锦盒,周身火焰更盛。 东风乍起,吹起穆川周身的火焰,吹起千里柏林的枝枝叶叶,也吹过柏林外沈元妩众人的发间袍边,青山派弟子就藏身于柏林之外,蓄势待发,一旦燕之遥等人露脸,穆川会放出传讯烟花,沈元妩立即率众冲进来救人。 风一路向西,吹到遥远的云鹤峰上,薛天河摇着蒲扇,迎风而立,喃喃说道:“元妩啊,想做什么就放手去做吧。” 柏林中群妖骚动,身后已有树枝藤条趁他不备,偷偷摸摸地向他伸过来。穆川挥刀,断了那根不怀好意的藤,将锦盒高举起来:“见不到人,你们休想拿到玉!” 枯鸦冷冷问道:“既到了柏林,你以为你还能跟我讲什么条件?” 穆川看向他:“能不能,试试才知道。” “穆川!”金睛向前走了一步,“你何至如此?” 穆川遥遥看向她:“师姐,事关我所在意之人的安危,我不能有丝毫大意。” 枯鸦所有藤条全部展开,迎风而起:“好大的口气,让我来会会你!” 燕之遥等人已被关了三日了。 他们被捆仙藤捆了个结实,不仅无法动弹,而且周身灵力凝滞,一点术法也用不出来。平时修真人士几日不吃不喝也没事,那是因为体内灵气流转,若是灵气被封闭,便与常人无异,三日连口水都没有,无疑是一场折磨。 燕之遥迷迷糊糊的,像是睡了,又像是没睡,恍恍惚惚地听见戴胤低声吟唱着一首伤春悲秋的调子:“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销魂。酒筵歌席莫辞频。” 他听着听着,又要睡过去,又好像是回到了青山□□中,面前是巨大的守山玉,有人在他耳边说着,要取守山玉,为轩辕柏疗伤。 “白日做梦!”他冷笑着说道。 那人又说:“是要换戴胤、方书杰和燕之遥的命的。” 燕之遥不屑道:“戴胤就不用说了,妖族只要不想与人族开战,就轻易不会动他,方书杰只是个普通弟子,还有点妖族血统,妖族也犯不上为难他,至于燕之遥,他算个什么东西,配换守山玉?” 梦里的人又说了什么,似乎不太赞同。 燕之遥不耐烦地挥挥手:“守山玉,是青山派至宝,是青山灵气来源,守山阵的阵眼,没了守山玉,青山派弟子靠什么修行?等鬼蜮开了,靠什么抵御十万鬼军?” “青山不能修行,还可以去别处。外敌来了,我会拼命应战,不让他们踏入青山一步。”梦里的人沉声说道,声音竟是他最熟悉的那个,“可是燕之遥一定要救,他比守山玉重要,比什么都重要。” 燕之遥突然醒了。 戴胤犹在吟唱什么“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方书杰还低头昏睡着,然而燕之遥心有所感,再也待不下去了。 “戴师叔。”他开口叫了一声。 戴胤看向他。 “这捆仙藤,可有破解之法?” “有啊。”戴胤冷冷淡淡答了一句,“你不是邪修吗?自爆个元阳,邪气外泄,方圆多少里寸草不生,还怕奈何不了区区几根捆仙藤?” 戴胤一向看燕之遥不顺眼,此时同室为囚,燕之遥也不客气地反唇相讥:“师叔不是妖么,妖态是什么样子的?难道不能变回妖态脱出绳子?” “你连这都不懂?人也好,妖也罢,被捆仙绳捆着,灵气无法运行,都是什么都干不了的。”戴胤瞪了他一眼,又说道,“外面怎么那么吵?” “穆川来了。”燕之遥说道,向外看去,自然是什么都看不到。 戴胤有些狐疑:“你怎么知道?” 燕之遥依然往外张望着,过了一刻,方才说道:“有火系灵气的波动。” 戴胤不屑道:“笑话。你一个水灵邪修,竟然大言不惭地说什么能感觉到火系灵力,你到底是喜欢吹牛,还是醒着说梦话?” 正说着,身下的地面突然震动,看守他们的树精藤怪犹在疑惑是不是地动,几个人影已于须臾间破土而出,离他们最近的一人是个胖子,身形极为灵活。不等小妖们反应过来,那人一挥手中的无衣铲,已打落了燕之遥身上的绳索,冲他嘿嘿一笑。 “来者何人!”树精高声问道。 来人挥了挥手中的无衣铲:“青山派陈从周,奉掌门之命,解救被困同门,尔等妖族若速速不退下,休怪我无情!” ☆、施救 穆川正与枯鸦斗在一处,与一般藤怪不同,枯鸦是水灵之藤,并不畏火,数十根粗大的藤条铺天盖地,携千钧之力,席卷而来,令人防不胜防。饶是穆川身形矫健,仍然生挨了好几下。然而穆川遇强则强,周身的纯阳之火越烧越旺,弯刀纵横,火灵长啸,隔着老远都能感觉到汹汹的热意。四周观战的树精藤怪正看得热闹,突然发现自己身上居然着了火,慌成了一团。 “穆川!”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穆川一个分神,枯鸦血红色的藤条已到了眼前,突然一面水墙凭空而起,挡在他面前,藤条与水墙相撞,水花四散,混乱中有人抱住穆川,用身体护住了他。穆川被水迷了眼,一时睁不开眼,只闻到那人身上再熟悉不过的檀香味,手触之处是硬邦邦的一把骨头,长长的头发打着卷,披了一身,穆川一颗心终于落回原处,死死地抱住了。 燕之遥用手轻轻抚摩着他的背,低声呢喃着:“我没事,你放心。”穆川逐渐冷静下来,伏在燕之遥肩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突又想起了什么,一迭声地询问着:“你受伤没有?旧伤有没有发作?” 燕之遥放低了声音,柔声哄道:“我没受伤,也不难受,倒是你,一身的伤,让我看看你的伤势,好不好?”他左手拉住穆川的手,右手微微用力,把穆川从自己身上剥离开,低头查看。 不看不知道,穆川全身布满了藤条的鞭痕和刺伤,一道道血印看得人心惊。他的身体不自然地微弓着,显然是骨头也受了伤。燕之遥看得心头火起,邪风打着卷,环绕着他们。 水灵隐去,众人的视野都清晰起来,枯鸦已得了小妖的回报,知道青山派已进入柏林救援,只冷言道:“既然你要的人已经找到,你们青山派也该履行承诺,为轩辕柏医治了。” 穆川还未开口,燕之遥一笑,说道:“医治?你做哪门子的春秋大梦呢?我们好心好意来祝寿,你们不分青红皂白关了我们不说,还讨要我们的守山灵玉,现在还打伤了我们的人。正好,青山派的灶房还缺些烧饭的柴火,我看各位品相虽差了点,一切几段,劈劈砍砍,倒也不是不能用。” 此言一出,群妖骚动,就连戴胤也听不下去了:“燕之遥,你莫要胡言乱语。妖族是人族多年的盟友,不可随意诋毁侮辱。” 燕之遥看穆川受伤本就烦躁,闻言回道:“戴师叔真是慷他人之慨的好气度,都这样了还在妄想什么盟友,怎么?伤不在你身上,你不觉得疼是不是?” 戴胤看着受伤的穆川,一时也是无言以对。方书杰等人落后一些,此时刚刚赶过来,看到穆川受伤,急急走过来施展疗愈之术。燕之遥一手搭着穆川肩膀,不耐烦地对方书杰说道:“你动作快点,止了血咱们就回青山去,这个鬼地方,我一刻都不想多呆了。” 燕之遥脾气上来了,看谁都不顺眼,林中阴风阵阵,浊气盘旋着打转。林中众人惧怕他的浊气肆虐,大气都不敢出。他不理会任何人,只待穆川止了血,搀起他便走。 “等等!”枯鸦出声阻止。 燕之遥回过头:“上次是我等不察,被你们擒住,还想再来一次不成?” 枯鸦冷着脸,一言不发,木立片刻,突然直直跪了下来。 燕之遥皱眉:“你……” 枯鸦沉声说道:“轩辕老祖是柏林之主,没有老祖的庇护,就不会有柏林,不会有群妖的安身之所,之前种种,全是我一人的主意,与老祖和其他妖族无关,老祖多年一直与人族为善,此番遭此不测,还请你们救救他!” 燕之遥愣了片刻,随即冷笑:“你们之前又是诬陷又是伤人,现在服个软求个情,难道前尘旧事就能一笔勾销了?” “只要你们答应救老祖,我但凭你们处置便是。” 燕之遥眯了眯眼:“处置?如何处置?” “我乃水灵之藤,虽不及灵玉,也有天生的灵气,愿与青山派签下灵契,代替守山玉为青山派守山阵眼,永生守护青山派,至死方休。” 群妖见枯鸦如此,纷纷跪倒在地:“我等都愿为青山派守山!” 青山派众人动容,戴胤更是犹豫,唯燕之遥闭了闭眼,又睁开,摇了摇头:“现在说这些,早干什么去了?咱们走。” 没想到此时,穆川轻轻开口:“之遥。”他的声音有点哑,一手握住了燕之遥的手腕。 “你干嘛?”燕之遥问道,口气不好,他已经猜到穆川的打算了。 穆川看了看枯鸦,缓缓打开了手中的锦盒,露出里面莹润的玉石来,夜色之中,那玉并不灼灼亮眼,只发着莹润的光,让每一个见到的人都心情平和:“守山玉在此,沈掌门有令,若妖族有诚意结盟,便是失去守山玉也无妨。” 峰回路转,群妖愣了片刻,爆发出欢呼声。 燕之遥又看向众妖,眼中冷意犹在:“我们的人受伤了,需要休息,给我们准备个休息的地方。” 柏林自然是不会有客栈的,连间屋子都没有,只有几个还算宽敞的树洞,铺了张草席,就算是妖族的款待了。 众人都看着燕之遥的脸色,怕他挑剔。燕之遥并未多言,只搀着穆川进了一间,戴胤忍不住叮嘱道:“玉在穆川身上,你们注意安全,最好把洞口封起来。” 燕之遥冷淡地点点头,刚要封闭洞口,一抹红色的袅娜身影已经出现在了洞外。 金睛站在林中,与他们遥遥致了意。 燕之遥看向穆川,轻轻说了一声:“去吧。” 穆川回过头,疑惑地看着他。 燕之遥轻声说道:“九尾狐妖,天下至美,世人无不想一亲芳泽,之前我们被扣在妖境,金师姐也曾为我们分辩,是心地纯善之人。若是你想和她在一起,甚至留在妖境,我……也很好。” 穆川摇摇头:“我不想。” 燕之遥伸手搭在他肩上:“为何不想?” 穆川拍了拍他的手,微微笑了。 第二日早上,燕之遥醒来的时候,发觉自己正躺在穆川身上。 他微微一动,穆川就也睁开了眼睛,凌厉的五官带着刚刚苏醒的茫然,柔和了许多,看到燕之遥,他笑了笑:“你啊,怎么这么就睡了?” 许是他的笑容太柔和,许是这距离太接近,又或许,是刚醒来还不甚清醒,燕之遥像是被蛊惑了一般,凑了过去。 扑了个空。 穆川躲开了。 他的身体绷紧,他的眼中是不可置信的神色。 他的反应明明白白地告诉燕之遥,他并不期待这个吻。 燕之遥也愣住了。 他想要补救,他想要赶快说点什么,说这是玩笑,是误会,说从此以后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可他知道,说什么都已经没用了。 他茫然地起了身,穆川也站了起来,两人相对站着,谁都说不出话来。 穆川转身走了出去。 没什么可说的了。 燕之遥站在原地,呆了一会儿,然后走出树洞,穆川就在隔壁,正和戴胤说着话,说的什么,他已经无心去听了。 远方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不一会儿,无数藤条从地底钻了出来,那个细嫩的声音又响起来:“枯鸦叔叔让我问你们,什么时候去给轩辕老祖疗伤呀?” 燕之遥没有看他,而是看着更远的方向,一条红藤矗立在远方,一动不动,燕之遥冷笑一声:“可以是可以,不过,我要枯鸦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一根藤。” “放肆!”有小妖叫道。 燕之遥满不在乎:“放肆也不止这一回了,给个痛快话,给,还是不给?” 暗红色的藤巍然不动。 戴胤等人也从洞内走出,个子最高的穆川走在最后,低着头,没有往他的方向看过来。 “之遥,你们在说什么?”先开口的是方书杰。 “在说枯鸦的藤呢,刀枪不入,水火不侵,是个好东西,想找他要一根,他竟舍不得。”燕之遥笑笑地说。 戴胤立刻瞪了眼:“你要他的藤?草木的枝条乃是其法力和生命,你怎可……” “又不是不能长。”燕之遥笑嘻嘻地说,提高了声音,“口口声声说为了轩辕老祖什么都肯做,结果到头来,连一根藤都不舍得吗,难道枯鸦的忠心,就值这么一点?” “燕之遥!”戴胤已是非常不满。 远方的红藤一闪,旋即从他们面前的地面钻了出来,不等众人反应,已卷向自身,竟是生生把自己拗断了。 一时寂静无声。 枯鸦冷淡的声音响起:“你要的东西我已经交给你,若没有别的,便去给轩辕柏治伤吧。” 燕之遥走过去,拿起了那段藤,放在手中查看。 戴胤等人从他身边走过。 轩辕柏树下,穆川催动火灵,不是冲天火焰,而是将所有热度都聚集于一点,火焰的颜色由红变黄,慢慢变成蓝色,最后变成了紫色。 寒玉的边缘由白色变为透明,终于,滴下一滴晶莹剔透的水珠。 只一滴,轩辕柏焦黑的树干现出了一点原本的棕色。 周围的树精藤怪一阵惊叹,又立刻安静下来。 穆川双眸紧闭,额头已沁出了汗珠,燕之遥忍不住往过走了两步,又生生地收住了,转而去树下看轩辕柏的焦痕。 焦痕自地底而起。 寒玉一点一点地滴下水来,轩辕柏的主干逐渐恢复了原本的颜色,突然,地动山摇,轩辕柏树枝微动。 精怪们欢呼起来。 ☆、寿宴 三日后,轩辕柏的寿宴如期举行。 各种山灵精怪汇聚一堂,显得青山派众人倒有些格格不入,自那日后,穆川就一直刻意避开了他,燕之遥心里清楚,并没有和往常一样与他坐在一处,而是独自坐在一边。过了一会儿,一个高大的男子信步走到他旁边坐下,穆川心不在焉,本没有在意,谁知那人却主动开了口:“装模作样的有什么意思,不认识了?” 燕之遥听声音有些熟悉,抬头一看,却并不认识,他微微皱眉:“你是……” “酆都城外,你不堪一击的样子,我还记得呢。”那男子冷笑道。 燕之遥终于想起,这就是酆都城外耀武扬威后扬长而去的那只白虎,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那男子也只是冷冷一笑,坐了下来,没喝几杯就半真半假地醉倒在几位妖族美人怀中,纵情大笑大闹,周围的人一边笑闹,一边叫他“灵飞”。 此妖性情乖张,绝非善类。只是…… 燕之遥记得,前世在韩七曜的房中,曾看过一张血迹斑驳的白虎皮,当时韩七曜还轻轻叹了口气,说道:“这个畜生太顽劣,好好一张皮,毁成这个样子,实在可惜得很。” 韩七曜一向喜欢收集些灵气强盛的物件,这张白虎皮,也不过是他的收藏之一。 想来,若是当时自己聪明一点,多想想那些物件是怎么来的,便能明白那个所谓的师父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思绪回到现在,燕之遥这才发现,白灵飞正皱着眉头看着自己。 “有事?”他问。 白灵飞挑挑眉:“这话该我问你,你一直盯着我干嘛?我有那么好看吗?” 这话说完,周围的女妖都笑起来。 “你们妖族是不是不产镜子的?怪不得如此高估自己。”燕之遥冷笑。 白灵飞回击:“你个邪修,嘴还这么欠,小心短命,哦,你们人本来就短命,我忘了。” 人的寿命当然不能和白虎这种动辄能活千年的灵兽相比,燕之遥满不在乎地笑笑:“何止嘴欠,我还心毒,你看,连同门都不愿搭理我,可见我人品之差。你啊,别仗着自己寿命长法力高就横行无忌,最好还是谨言慎行,远避人族,人心之坏,不是你能想象的。”他一仰头,灌下一碗酒,殷红的果酒汁滴在身上,有些像血。 白灵飞看着他,突然说:“这话,那个臭小子也说过。”他的口气,竟带了一点怀念的暖意来。 燕之遥心思一动,问道:“谁说过?” 白灵飞回过神来,咬牙切齿道:“巫家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自己没本事,还就喜欢教训我。” 燕之遥问道:“可是三湘巫家?” “还能有谁?” “可是巫竹猗?”三湘巫家据说是最早的修士家族,大能辈出,燕之遥读过记载,巫竹猗算起来比他们大几岁,出生时云开雨霁,群鸟朝拜,幼时并未修习也能驾驭水木双灵,是不可多得的修真奇才。 “他死得太早,家业是他那个不成器的弟弟巫竹青继承的,那个败家玩意,笨得要命,还不听劝,把祖辈传下来的老宅子卖了,到了个鸟不拉屎的荒山上隐什么居,他隐居就隐居吧,偏偏我被灵契所困,也得跟他一起去,气死我了。” 燕之遥想起幼时所读的话本,没想到那话本竟不全是虚言,白虎居然真的自愿和人定下灵契:“他如今人在哪里?” “不知道。” 燕之遥扬扬眉:“不是有灵契吗?” “解了。”白灵飞看了燕之遥一眼,“别这么看着我,我没逼他,是他自愿给我解的,说以后都不用我了。他不识好歹,我干嘛还要跟着他?” “他隐居的山是哪一座?”巫家虽然没落,历代积累的法术经验总该有传承。 “你问了也白问。”白虎恨恨道,“他早就不在那儿了,人去楼空,什么都没了。” 燕之遥敏锐地问道:“你去找过他?” 白灵飞瞪了他一眼,没说话。 燕之遥便也不再言语。 过了一会儿,白灵飞又来问他:“听说你们门派沈掌门是难得的美人,是不是?” 此妖毫无避忌,居然公然讨论别派掌门的姿色,燕之遥自然不会回答他的问题。 白灵飞喝了口酒,又说:“我就知道问你也是白问,等我从北境回来,一定要去你们青山上看看。” 燕之遥闻言,有些疑惑:“听说北境酷寒,常人进入不消一刻便会冻死,便是修士也不过能靠灵力多撑一会儿,连术法都发不出来,纵然你是天生灵物不会死,可去那儿干什么呢?” 白灵飞冷哼一声:“还不是峭风那个老贼,说我要是陪他去找到清净雪莲,他就帮我卜一卦找到那个臭小子。” 穆川记得,峭风长老不仅是疗愈和占卜的高手,对各类灵材地宝也是了若指掌:“峭风长老要去北境寻驱邪圣物清静雪莲?” “你是脑子有毛病吗?怎么我说了的话你总要再重复一遍?”白灵飞很是不耐烦,抄起酒坛又给他倒了一碗,“算了,看在你不算太讨厌的份上,我凑活和你喝杯酒吧。” 燕之遥拿起酒碗,和他碰了碰,一仰而尽。 酒过三巡,宴席仍没有散去的意思,燕之遥只低头饮酒,妖族用果子酿酒,喝起来只是甜,好像怎么喝也不会醉。 风吹树动,一片树叶轻飘飘地落了下来,传来轩辕柏苍老的声音:“你就是燕之遥吗?” 轩辕柏一开口,众妖都静了下来,目光投到燕之遥身上。 燕之遥看着轩辕柏:“是又如何?” 粗大的树枝突然袭来,抓住了燕之遥,将他拎到了空中:“两世邪修,你来我妖境,伤我妖族,到底是何用意?” 燕之遥的心沉了下去,轩辕柏号称知晓三界之事,难道真能看到他是穿越了回溯之阵而来的? 青山派众人呼喝着扑来,轩辕柏只沉声说道:“尔等莫要轻举妄动,不然这孩子小命不保。” 穆川隐于一个高大的树妖之后,弯刀在手,身边有个声音说道:“我建议你不要冒险。” 穆川警惕地看着说话的白灵飞,白灵飞无谓地耸耸肩:“老树可不是枯鸦那种外强中干的废物点心,他是正法时代存活至今的大妖,你区区一个末法时代的修士,筋骨虽强,灵力却一般,根本不可能和他抗衡。” 此时,燕之遥已经开了口,声音有些断续,口气却一如既往的从容:“你若要杀我,直接动手就是,犯不上……犯不上攀扯别的。” “之遥!”方书杰急急地说,“轩辕柏,青山派已将守山玉给你疗伤,你身为妖王,怎可恩将仇报?” “别乱说话!”戴胤拍了方书杰一下,高喊道,“轩辕老祖,燕之遥不过有些年少轻狂,纵然有错,总罪不至死,还请老祖看在他年少不懂事的份上,饶他性命!” “年少不懂事?活了两辈子了,还能年少吗!”轩辕柏笑起来,“我老了,可是还没瞎,不会看错,他身带前世冤孽,身后是万千冤魂!” “两辈子?”戴胤重复着这四个字,还未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此时,燕之遥突然发难,浊气从他被扼住的身体中泄出,轩辕柏粗大的枝条被浊气染黑,竟不自觉地软软垂了下去。 燕之遥浮于空中,眸中白色暗去,一双眸子中竟只见黑色,他笑了,目光扫过众人:“不愧是轩辕柏,算你有些道行,既知道我是两世邪修,那你想不想知道,人族最终的命运为何,妖族最终的结局又是什么?” 林中雅雀无声,没有人回答,他便自顾自地说道:“空谷已空,人间尽毁,你以为柏林就能在乱世中独善其身吗?若我没猜错,你半边被邪气所感枯萎,源头不在人间,而在鬼蜮吧?” 戴胤一愣:“老祖是被鬼蜮中人所伤?这怎么可能?” 轩辕柏沉默不语,众妖一片哗然,燕之遥俯视众人,开口道:“你们仔细看看便知,若是伤来自人间,必是自枝干而起,而轩辕柏的伤却在根部,他根可是扎在鬼蜮的。老树啊老树,你不愿和鬼族合作,又不能信任人族,两头不靠,将来无论哪边取胜,你都必败无疑!到时候你费心庇护的妖族、柏林,一个也剩不下!” 无人回答。 他慢慢落回地面,周围不论是人是妖,一概躲得远远的,他全然不在乎。 回到青山的第二天,穆川来找他。 燕之遥看着他笑:“你还来干什么?我和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在柏林……”穆川只起了个头,又停住。 燕之遥见他久久没有说话,索性自顾自说道:“我在柏林说的都是真的,我是逆行时空的两世邪修,前世,我是三十三天掌事,韩七曜的徒弟,算是无恶不作吧,残害平民,屠戮空谷,哦对,金睛也是死在我手上的,那时候她娘九尾妖王在和腾蛇的争斗中受了伤,腾蛇死后不久就也死了,整个空谷没有大妖,被我带着三十三天血洗一空。” 穆川问道:“为什么?” “大概是我天生残暴吧。”燕之遥用了漫不经心地口气说道,“按前世来算,你本来和金睛有半世姻缘的,也不知道怎地这一世就被我弄没了,其实她真是个美人的,人也不坏,你们也挺恩爱,可惜了。当然,对我来说也不太可惜,毕竟我从前世起,就一直讨厌你。” “讨厌我……”穆川重复着,“那你为什么留我在你家,为什么处处帮我?那年白河畔,如果没有你……” “我没有留你,更从未帮你!”燕之遥打断了他,“你还说什么白河?你还不明白吗?白河畔兴风作浪的本来就是我。我从没救过你,我只是想杀你没杀成而已。可笑的是你,居然以为是我救了你,巴巴地对我好了这么多年。哈哈……哈哈哈……” 他一直在笑,直到穆川转身离去,他仍笑得无法停止。 ☆、远行 燕之遥去找了沈元妩。 沈元妩平静地听完了他的要求,问道:“你想去北境,为什么?” “掌门已知道我是两世之人的事了吧?那我就直说了。”真相已经暴露,燕之遥也不必拐弯抹角,道出了自己前世曾在韩七曜处见过白虎皮的事,“白虎是可遇不可求的上古灵兽,皮肉骨魂无一不是优异的灵材,若是被韩七曜得到,他就更难对付了。” 沈元妩沉吟片刻:“韩七曜是三十三天的魔头,深不可测,若是要对付他,你不能一个人去。这样吧,我和戴胤师弟与你同去。” 燕之遥摇摇头:“没有必要。此事我只是猜测,并无把握韩七曜一定会来,对付鬼蜮,你们还有很多事要做,不要白白在一个韩七曜身上耽误时间。” 想到要集结众门派共同筹备应对鬼蜮一事,沈元妩不禁有些为难,想了想又问:“你前世是如何打赢韩七曜的?” 回忆起那段往事,燕之遥的目光冷下来:“他自食其果,偷偷吸取了我的一魂一魄,尚未完全克化时,被我无意间发觉了他与我魂魄的共鸣。对战之时,我的魂魄在他体内反噬,引得他魂魄震荡,才在关键时刻露了破绽。” 说来可笑,他前世在穆川身上放了自己的一缕魂魄以便查探,鬼蜮破封时,穆川作为第一批赶到的修士,正面对上了魔君,自然不敌,那缕魂魄不知何故,居然自发为他挡下了致命一击。燕之遥魂魄巨震时,发现韩七曜居然也有魂魄受损的反应,才发现了这个所谓师父的暗中筹谋。 “可你今生并没有被他吸取魂魄,你已经魂魄不全,也不能再这么做了。”沈元妩皱眉。 “当然不会,对上他,我已有必胜的办法。” “什么办法?” 燕之遥露出了一点笑意:“掌门,天机不可泄露。这是我所知三十三天众人的功法和弱点,你们最好能赶在鬼蜮破封前除去我画了红圈的这些人,否则届时他们将联合鬼蜮,危害人间,你们就更难应付了。” 沈元妩接过名单,看了一看,问道:“那没有画红圈之人呢?” “邪修也不全都是十恶不赦之徒,没有画红圈的,虽有些有小奸小恶,但据我所知没干过什么杀人放火之事,而且对于鬼蜮一事,这些人至少是个中立自保的态度,不会惹什么麻烦。如果可以,还希望掌门今生能放他们一条生路。” 沈元妩敏锐地问道:“今生?那上一世……” 燕之遥低声说道:“前世鬼蜮破封时,这些人不想帮鬼蜮对付人间,两派起了内讧,先自己杀了个血流成河。后来等穆川来三十三天求援,看到的不过是一点幻象,偌大的三十三天,几百邪修,已经只剩了我一个。” 沈元妩有些唏嘘,叹了口气。 燕之遥又说道:“还有最后一件事,我想请掌门帮忙。” “你说。” 燕之遥从储物的紫檀手串中取出了一截火红的藤:“这是枯鸦藤,可抗纯阳之火,我走之后,请以这个为原料,为穆川做一个剑柄。” 沈元妩接过藤,拿在手中端详:“你为何不亲手交给他?” 燕之遥沉默了片刻,随即摇摇头:“不必了。” 北境苦寒,普通人根本无法涉足,修士们凭借灵气强行在体内流转,才能维持住身体不被冻僵,可同样被冻得难受。由于灵气全被用来维持生息,修士们无法像以往一样飞天遁地,无所不能,走路全靠步行,渴了就抓一把雪吃,饿了咬点乾坤袋里的干粮。 指南针在北境同样毫无用处,一切只靠灵兽白虎对灵物雪莲时有时无的感应,茫茫雪原中,他们数次在白天迷失方向,只能等待夜晚的北斗星升起,才重新踏上正途。而那传说中的清静雪莲,在搜索中宛如大海捞针,前途渺渺。 燕之遥是青山派唯一参与搜索的弟子,更是唯一的邪修,对于他,其他修士不免心怀疑虑,但燕之遥一路面无表情,不声不响,好像对梳骨的风、凛冽的雪都毫无所觉一样。 半年后,搜索队的物资告罄了。 峭风长老手拿地图,与修士们商议着回最近的城镇补给,燕之遥一如既往地站在最外围,与所有人远远隔开。 他们已经深入腹地,此时折返,一来一回很是耗费时间,而且还有迷路的风险。正在峭风长老眉头深锁,左右为难之际,燕之遥难得地开了口:“您带队回去吧,我留在这儿,等你们回来的时候咱们烟火传讯,能节省再找路的时间。” “不行。”峭风长老是仁善之人,自然一口否定,“天寒地冻,风大雪寒,我不能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 燕之遥漫不经心地笑了笑:“我有什么好担心的,死不了。况且,就算我死了,说不定还是件好事。” 峭风仍是不愿同意,燕之遥便也不再说话,不知何时,白灵飞已经走到他身边,皱着眉头看了他一会儿:“你这个不合群的样子,怎么比我还像个妖族?” 燕之遥无所谓地听着,没什么反应。 白灵飞看着他,正要开口,就见雪原上远远有一朵金色烟花在空中绽开:“传讯烟火?怎么是这个方向?” 搜索队分成两队,队伍间的传讯依靠传讯烟火,惯例红色烟火示警,金色烟花则是沟通方位加报平安,峭风长老的弟子楚河也走了过来,有些疑惑:“这是怎么回事?楚江他们应该不在这个位置啊?” “放出烟火回应。”峭风长老低声说道,“小心戒备。” 大约半个时辰后,金色焰火再一次绽放,这次的距离已经很近了。弟子们都已意识到出了什么事,如临大敌,纷纷拿出了法器,然而在北境之中,这些千金难买的通灵法器派不上什么用场,甚至还不如一把砍瓜切菜的西瓜刀好用。 等了一会儿,就见几个白点缓缓从空中飞过来。 有个眼尖的弟子说道:“诶,是雷鸟!还有好几只。” 一个弟子叹息道:“可惜了,北境不能杀生,会触怒玄武,不然够咱们吃几顿的。” “总不会是雷鸟放的烟火吧?” 雷鸟越飞越近,修士们逐渐看清,每一只雷鸟身上都驮着物品,领头的雷鸟上驮着一个人,那人一袭暗青色,看不清面容,只知道身量很高。 “那是谁?”有人问道。 燕之遥抬头看着,眼眶有些发热。 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燕之遥的心,就像被人突然攥了一把,皱成了拧巴的一团。 巨大的雷鸟一只只落地,穆川也下了鸟,与众人寒暄,三年未见,他眉眼间添了些沉静从容,举手投足间更见气度。 穆川看见人群之后的燕之遥,抿了抿嘴唇,没有说话,也没有笑。 燕之遥的心在狂跳。 有所思,不敢想,不能忘,北境的风雪吹不断情思,也冻不僵一颗跳动的心。 他逆着众人的脚步,转过身去。 “之遥!”穆川在身后叫他。 燕之遥停住了脚步,并没有转身。 穆川人高腿长,几步就走了过来,伸手习惯地去搭燕之遥的肩:“之遥!” 穆川轻巧地避开了燕之遥的手:“穆师兄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了。” “之遥……” “北境风大雪冷,非久留之地,穆师兄要是没别的事,就赶紧回去吧。” “你赶我走?” 燕之遥轻笑了一声:“不然呢,你还让我留你不成?” “好,好。”穆川咬着牙点点头,霍然转身,“各位同道,东西我已送到,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峭风长老很是惊讶:“怎么这么急?先歇歇再走吧。” 穆川回着长老的话,目光却看着燕之遥:“来了也不受待见,还不如快走的好。” “你先等等,要走也不能现在走啊,晨心你给他看看,然后做一下疗愈。”峭风长老拉住穆川。 穆川似乎想要甩开他:“您不必费心了。” “你们年轻人不知道其中利害,这北境的冷可不是闹着玩的,到时候身子骨冻坏了,以后连你的弯刀都拿不稳,到时候薛掌门非跟我拼命不可。” 穆川最终拗不过峭风长老,被强行留了下来,几个擅长疗愈术法的修士围着他,聚起稀薄的灵力为他疗伤。 燕之遥远远地坐着,啃着手中发硬的饼,几个修士在收拾着穆川带来的东西,他没想往前凑。 白灵飞拿着肉干走到他身边坐下,一边吃一边对他说:“你怎么不去分东西?” “一个邪修,还是少说少动的好,不然人家说不定会觉得我想偷拿,或是在东西里做了手脚。” 白灵飞笑了一声:“你倒是心狠,人家为了你,不要命地跑过来,结果你话都没好好说上一句,就冷言冷语地赶人走。” 燕之遥低下头:“他来便来,跟我有什么干系?” “玄武那个老东西,早年被火灵修士伤了一次就记上了仇,所以才建了这个万里冰寒的地方,他一个火灵偏偏不怕死地跑过来,还说不是为你?” “他和空谷有渊源,也只有他能从空谷借来雷鸟。”燕之遥并不买账,平静地说。 白虎凑过来:“老树说的都是真的?你真的活过两辈子?你俩就因为这个掰了?” 燕之遥不想提这些:“他命中的姻缘在金睛身上,和我无关。” “不会吧?这小子上辈子真的和那只小狐狸在一起?过了多少年?” “几十年吧。”一个没留神,燕之遥手中的饼掉到了雪里,他没在意,拿起来掸了掸接着吃,“后来估计是九尾妖王病逝,金睛得回去做空谷妖王,他们就分了。” “九尾狐族最是妖媚,他居然没跟了去?” “那时候鬼蜮的封印已经很不稳了,时有邪魔骚扰人间,修士一直在忙着加固,他离不开吧。” 白灵飞点点头:“他还真是忧国忧民。” “一向如此。”燕之遥淡淡地回应。 ☆、北境 是夜。 雪落下的时候,其实是有声音的。 很轻,可是当四下无声的时候,又很清楚。 守夜的燕之遥看着茫茫雪景。 有人走到他身后,他不用回头也知道那是谁。 那人不说话,他也不说话。 穆川终于开了口:“刀柄的事,我还没谢谢你。” 说了不让告诉穆川,不想沈元妩还是说了,燕之遥摇摇头:“不用,反正那玩意我也用不上,当时就是想恶心下枯鸦而已。” 风雪刺骨,他想拢紧大氅,却不小心失了手,大氅直接从肩上滑了下去。他低头去捡,手却像不听使唤一样,竟一下没捡起来。 穆川看着他的样子,皱起眉,伸手过来拉他的手,他躲了一下没躲开,被穆川牢牢抓住了,穆川瞬间变了脸色:“你这手怎么了?怎么都冻僵了?为什么不用灵力御体?” “御不了。”燕之遥平静地说,“我现在一脚踩在入魔的边缘,再动灵力,立刻堕入魔道。” 穆川反复揉搓着他的手,又放在口边呵着气,仍然不见丝毫暖意,有些发急:“我帮你暖暖。”话还没说完,温暖的火系灵力已经流入了燕之遥的体内。 “穆川,北境不能……”燕之遥一惊,连忙阻止,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火灵……”一个苍老而沙哑的声音自地下传来,接着,四面八方传来回响,“火灵……” 大地在颤抖,脚下的土地在逐渐上升,一个巨大的白色身影自地面升起,冰壳纷纷脱落,露出里面的玄甲,竟是一只黑色巨龟。修士们从睡梦中惊醒,穆川想去拉燕之遥时,却见他已经一路沿着龟背而行,灵活地滑到了另一边的地面上。 莫说修士们从没见过如此巨大的生物,饶是白灵飞也是震惊不已:“玄武这老东西真的还活着?” 玄武扭动粗长的脖颈,看向穆川,缓缓说道:“火灵修士,不但踏上北境,还胆敢驱动火灵,你可知道会是什么后果?” 峭风长老看了看穆川,急忙解释:“前辈勿怪,他只是运功取暖,绝无恶意,是我这个做长辈的管教不严,还请前辈恕罪!” 穆川沉声说道:“此事是我一人所为,与旁人无关,还请前辈不要为难他人!” 玄武不为所动,只说道:“北境,不是你们讨价还价的地方。” 燕之遥一言不发,白银链已在手中,既然此时玄武未死,那么违背约定踏上北境的火灵就要死,事到如今,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 “还有一个邪修,好大的胆子。”玄武似是感受到了邪气,转向燕之遥,意味不明地说道,“像你们这么胆大的人,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了。”他缓缓张口,暴风骤雨般的冰霜倾泻而下。 穆川听他口气便已觉得不妙,在他张口之际,已经跃了过去,同事强行驱动着稀薄的灵力,驱使火龙与冰寒之气互冲。冰寒之气是火灵的克星,火龙的头部瞬间被冻成了冰,穆川继续运功,抵挡玄武的进攻。白灵飞见势不好,一声兽吼,电闪雷鸣向玄武招呼过去,替穆川分担压力,同时看向燕之遥:“邪修,来帮忙啊!” 燕之遥猛然御剑而起,飞离了火龙的保护范围,把自己暴露在了凌厉的冰雪之中。他并不停止,极速飞驰,径直飞到高处,然后向玄武的头部冲去,玄武立刻调转方向攻击他,他不断调换飞行的路线,动作远比玄武更快。 白灵飞目瞪口呆:“怪不得人人都说邪修是个怪物,他都不受北境影响吗?” 穆川急道:“他在吸收浊气而动,他不能这样下去了,会走火入魔的!” 说话间燕之遥已经接近了玄武的头部,水灵凝成长剑,毫不犹豫地攻向了玄武金色的眼睛,玄武不得不闭上了眼睛,燕之遥借机跃上了他的头,持剑在手,用力往下一刺。 眼前突然漫起白色的雪雾,耳边响起玄武苍老的声音。 “欲逃无路,欲断不能,幻境——入!” 那是一条河。 清澈见底,水流潺潺。 河边有块石碑,刻着“临渊”二字。 峭风长老走到小河前,即使明知自己身在幻境,也忍不住要去看看那条河。 就像青山派的传人眷恋着青山的巍峨一般,临渊派的子弟们同样爱着绿水的灵秀,其中,又以峭风长老尤甚,之前有弟子在河里洗个澡,他都要吹胡子瞪眼地念叨污了河水。 河水不对劲,有血腥味! 有什么东西正在沿河而下! 峭风第一时间拿出了法器青木杖,然后就看到了那些沿河而下的东西。 尸体。 淡绿袍子被鲜血染红,鲜血又在河水中漂散,是穿着象征绿水颜色的临渊派弟子的尸体,一个个他看着长大的,活蹦乱跳爱说爱笑的孩子,没了气息,没了温度,像一条条浮木一样顺流而下,漂到他的面前,毫无生气的眼睛还睁着,看着他。 “师父,我好疼,我好怕……”有个声音喊着他。 “长老,救救我们……”又有一个声音叫着。 绿水尽染,临渊不复。 那是一个繁华的城市,月上柳梢,家家户户都点起了灯,昏黄的烛光给城市带来了温暖的光圈。 白灵飞站在最繁华的一条大街上,人来人往,每个人的脸上都是笑意,行色匆匆。 “这就是玄武幻境?不是说是生平最恐怖之景吗?这算什么?”他嗤笑一声,不以为意,懒洋洋地往前走。 然而走着走着,他却停了下来。 他认出了这是哪里。 这是他曾与那个讨人厌的臭小子一起生活的小城。 白灵飞冷笑:“行啊,要给我看是吧,那我就去看看。”他信步向城南的一处宅子走去,伸出手去摸门上的黄铜把手,还没碰到,门已经开了,一个陌生的女人疑惑地看着他:“你是……” 白灵飞转身就走,是啊,当年巫竹青不听劝,执意卖了宅子去隐居,这是早不是他们的家了。 他低着头,一直走,越走越快,却不知道自己能去哪儿,直到突然与人撞到一起。 “干嘛呢你,走路不长眼啊?”那人态度极其蛮横。 白灵飞愣愣地看着那人的脸,说不出话来。 那是个极为漂亮的少年,肤白胜雪,比燕之遥还要更白一些,眼睛亮亮的,闪着倔强的光,见白灵飞死死顶着他,少年不满地皱起眉:“看我干嘛,你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白灵飞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你去哪儿了,怎么都不召唤我,我一直在找你你知不知道?你急死我了你。你怎么还是这么不懂事呢?”他带着埋怨,带着不满,不停地说着。 少年不停挣扎着:“你放手,你谁啊你,放手!黑云!” 一个黑色的身影骤然出现,挡在两人之间, 那是个鹰妖,生得寒酸,法力更是远远不及他,然而少年看向他的眼中却带着信任和求助。 “你……”白灵飞愤怒得发抖,一瞬间化出了巨大的原形,白虎降世,群妖避让,那只可笑的黑鹰自然也不是他的对手,白灵飞一巴掌就拍飞了他,愤怒地咆哮着:“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认我,为什么你有了别的妖,为什么你要和别人一起对付我?” “为什么!?” 一寸青山一寸血。 守山大阵已破,镇山之玉一丝灵力也无,历代青山派修士的精魄碎片还飘荡在空中,如下了一场金色的雨。 只是雨终究会回归大地,而精魄的碎片,再也无所凭依,终于渐渐随风散去了。 青山派建派七百余载,历代传人死后魂魄甘愿不入轮回,而是化作守山之灵,庇护后辈弟子。 鬼蜮之战时,所有掌门及长老全部阵亡,而后弟子与其他各派剩余修士据守守山大阵三天三夜,至死未退。 这就是所有奋战和牺牲所换回的结局。 燕之遥独自走在山上,西风烈烈,带着强烈的浊气和血腥气味,想当年初入青山,他也是这么一步一步上山的。当时青山巍峨,仿佛亘古不变。而负责接引的师兄,正是穆川,前世的穆川比现世的更瘦些,不见笑容,锐利的眸子,好像刀剑的反光。 “师兄,你要我们爬山可以,第一个到的可有什么奖励?”犹记得那时,他曾高声问道。 穆川顿了一刻,而后说:“没有。” 别的少年或是失望,或是嬉笑,只有燕之遥看到,穆川在回答前,短暂地低头自顾了一下,而后轻轻抿了一下嘴唇。 他在看自己身上,有没有什么可以当作奖励送人的。 后来,燕之遥拼了命地往上攀的时候,心里念着的,也无非就是“师兄”两个字,和那人微微抿起的唇。 青山荒冢,斯人何在? “燕……”一个微弱的声音响起,却如炸雷一般劈在燕之遥的耳边,他看到穆川倒在一片焦黑的草地上,全身也是黑的,几乎与黑土融为一体,任谁都看得出,他的生命之火正在熄灭。 然而他的眼中却仍闪着光,正如燕之遥第一次看见他那时一般。 “你……”燕之遥只说了一个字,喉头已经发紧。 穆川艰难地抬手,揪住了他下摆的衣角:“你来了……后山……大师兄……” “你先管好自己吧,我哪儿都不去。”燕之遥咬着牙说道,蹲下身试图抱他起来,稍稍一动,就听得“咔啦”一声,是骨头断裂的声音。 穆川昔日强健的筋骨已经尽碎,全身上下已没有一块地方是好的。 “别管我……大师兄在后山摆了回溯之阵,若是阵成……绝不能让魔君入阵……求你……”穆川死死抓住他的手腕,越抓越紧,而后,骤然松脱,垂了下去。 那是前世穆川对他说的第一句求你,也是穆川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玄武 雪雾弥漫,修士们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 玄武微微晃了一下头,把燕之遥从自己头上晃了下去,落在雪地上。 对方已经失去了对战的能力,和一块鱼肉并没有分别,他却并没有继续攻击,只是缓缓卧了下来,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玄武幻境,遇生平最爱之人,历平生最痛之事。 欲逃不能逃的,不是千军万马,而是满腹心事,欲断不能断的,不是魑魅魍魉,而是一缕心魔。愚钝者不能勘破,犹豫者辗转反侧,多思者画地为牢,越是百般挣扎,心魔越盛,幻境也就越发牢不可破。 玄武望向空茫茫的雪地,可若是没了这些挣扎,这人世间,纵使寿命再长,法力再高,又还有什么意思呢? 雪雾攸然消散,玄武一眼望去,就见一人自白雾间走出,正是穆川。 此时同伴还无人醒来,他急急赶到燕之遥身边,把他抱起来,动作很快,以至于甚至有些粗暴。 燕之遥猛然睁眼,眸中一片黑暗,白银链一晃,已缠住了穆川的脖颈。 穆川没有动,只微微垂下眼,看着链条上银色的闪光。 燕之遥清醒过来,松了手,一时有些呆怔。 众人纷纷醒转,穆川看着燕之遥,想要开口说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 玄武看着穆川:“同样身为火灵,同样犯险来到我面前,同样破了我的幻境,看来,也是你的命数了。”威严的金眸中竟露出一抹怀念的表情,周身冰雪闪动,碎成了一片片细小的冰晶,一阵风吹过,冰晶四散,一切都恢复了平静,只留下一潭未来得及冻住的小湖。 “那是……”白灵飞对灵物最为敏感,惊讶地看着湖面正中,不知何时悄然多了一朵白色的小花。 穆川立刻飞了过去,看了又看:“长老,是莲花!” 传说中的清净雪莲,终于被他们找到了。 峭风长老长叹了一口气:“玄武早年曾与一名火灵修士为伴,后来那修士修行邪法,残害生灵。玄武协助修士剿灭此邪修后,就隐居北境不出,之后入北境的火灵修士都被玄武攻击,重伤而返,久而久之,才有了火灵修士不得入北境的说法。此次穆川机缘巧合拿到清净雪莲,也是天意啊。” “那人除了是火灵邪修,可还有什么特征?”燕之遥突然发问。 峭风长老答道:“书上记载,他后期放弃火灵,专修鬼术,能统御万鬼随他心意而动,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楚江不禁问道:“既然如此厉害,当时又是怎么打败他的?” 峭风长老长叹一声:“当时的十位顶尖修士联手,都不是他的对手,关键时刻,是玄武释出幻境,催动了他的心魔,以致他彻底疯癫,才被几个剩余的大能联手击杀。” “统御万鬼,恐怕他就是魔君了。” “魔君?”众人都是一骇。 燕之遥没有再言语,独自走开了。 当晚,穆川是被一种很不好的感觉惊醒的。 他在醒来的瞬间就往燕之遥的方向看去,那里没有人。 他一激灵,立刻站起身,不远处峭风长老正站在洞口,迎着风雪,听见动静,回过头来,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穆川急急走过去:“长老,燕之遥不见了!” 峭风长老回过来:“我知道,楚江楚河已经去找了。燕之遥身份特殊,为免给他带来不好的影响,还没惊动其他人。” “我也去。” 长老点点头:“凡事小心,若是应付不过来,就用烟火示警。若是燕之遥回来了,我就发烟火叫你们回来。” 茫茫雪原,无人时更显得寂静,穆川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儿,便迷失了方向,他深呼一口气,定了定心,凭着感觉,向着某一个方向走去。终于,他看到雪白的冰原上有一团黑色,他急急向前跑去,燕之遥就被笼在那一团黑气之中,正缓缓向前走着。 “之遥!”穆川呼喊着。 燕之遥浑然未觉,依旧向前走着。 穆川一路跑到燕之遥身旁,伸出手想要触碰他,然而那黑气就如同有生命一般,冲他而来,像是要把他一起吞噬。 穆川向后跃去,避开了黑气,一旦离燕之遥远些,黑气也就不再攻击他了。 “之遥,你听得见吗?” 声音融于白雪皑皑中,没得到任何回应。 穆川拔出弯刀,淬了火灵,再次向前,待黑气攻击时,一击将黑气打出了缺口,然而黑气很快再次聚拢起来。 “之遥!” 燕之遥终于停了下来,回头看向他,面目被黑气笼罩,看不出是什么表情,他伸出手,向穆川抛来什么,有一串东西在空中划过,穆川伸手接住,是燕之遥从不离身的紫檀珠。 穆川拿着紫檀珠,知道这是燕之遥用来储物的,清静雪莲就在里面,然而他无暇去管这个。做完这个动作,燕之遥像是耗尽了最后的力气,摇晃了一下,倒在了雪地中。 黑气依然笼罩着他,穆川试过了各种方法,依然无法突围。 他会醒来吗?他之前强行催动灵力,如今邪气侵体,原神力竭,醒来之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穆川闭了闭眼睛,又睁开,眼里是一片决然。 他盘膝而坐,合上双目,念动法诀,等再次睁开眼,已经到了惊涛骇浪之中。 入梦,成功了。 上次交谈之后,他查阅禁书,找到这个名为入梦的法术,这还是第一次用。 然而他来不及高兴,燕之遥被重重铁链锁着,就吊在船头,一袭黑衣早已被风浪打湿,他紧紧闭着眼,一动不动,任凭穆川如何呼唤也没有一点动静,周围都是黑色的鬼影,不断窃窃地说着话,嘲弄着他。 穆川试图弄断那些锁链,甫一碰到,燕之遥却突然睁了眼,一双黑瞳深不见底:“别动!” 穆川立刻停了手:“之遥,你等等,我马上救你出来。” 燕之遥笑了一声:“救我?我是个邪修,你救我出来做什么?” “你醒过来,咱们一起回去!” “回去?”燕之遥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你还不明白吗,我回不去了,我已经入魔,一旦从这里出去,就会杀了你,杀了你们……” 穆川摇摇头:“你不会的,之遥,即使是被浊气侵体,即使走火入魔,你也从来没有伤害过任何人,你不会伤害我们的。” “你不懂,我是三十三天掌事,我杀的人数都数不清,鬼蜮战败你来求救的时候,是我把你赶了出去。” 穆川看着他:“可你还是来帮我们了。” 燕之遥嗤笑一声:“你别做梦了,没有的事。” “我查过书,溯回之阵需千名修士不畏生死,自愿献祭,方有成功的可能。”穆川问道,“此阵一定是众派残余的修士无奈所为。若你没来青山,又怎么会进入溯回之阵?” 燕之遥没有答话。 “之遥,书上说入溯回之阵要受千刀万剐之苦,你为什么要进去?” 燕之遥把头转向一边:“我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 “那你为什么要进去?” 燕之遥缓缓开口说道:“我赶到的时候,就看见那个不知道是什么的阵法已成,修士死了一片,鬼王已经杀了准备入阵的方书杰,我想……你们拼了命做的东西,总不能让鬼王得去。” 穆川终于明白了:“所以你入了阵?” “死了这么多人的东西,总得有点用吧?况且,就算没有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个死吗,有什么可怕的?” “之遥……” 燕之遥没有回答,而是说道:“你快走吧,离开这里。” 又一个巨浪打来,大船将倾,这里是燕之遥的识海,穆川不惯入梦之术,只能旁观,并不能发挥灵力改梦,燕之遥再次开口:“带着清净雪莲走吧,青山等着你,天下在等着你。” 穆川轻轻摇摇头:“我陪着你,能把雪莲带回去的人有很多。” 能陪着你的,就只有我了。 后半句话他没有说,他只是坐了下来,迎着风浪,坐在破破烂烂的甲板上,大船即将倾覆,而他神情安定。 燕之遥皱眉:“别犯傻,你在我的识海里,若我死了,你也会死。” “我知道。”穆川看着他,“我知道。之遥,你想不想知道,我在玄武幻境看到的是什么?” 燕之遥露出了犹豫的神色。 穆川对他张开手:“来,到我的识海里,我让你看。” 燕之遥没有说话。 穆川继续说道:“若你看完之后仍想独行,再回来也不迟。” 燕之遥停了许久,锁链突然断裂,他投入穆川的识海之中。 这是不亚于他梦中的昏天黑地,穆川在逃亡,而且不是一个人。 他一只手搂着燕之遥,熊熊火灵簇拥着弯刀飞起,不管不顾地向每一个挡住他去路的人砍杀。无数人在呐喊咒骂,他一概不听,只拼了命地逃。 燕之遥醒了,黑蒙蒙的眼睛看着他,然而穆川来不及高兴,因为燕之遥已经抽出白银链,链条一卷,将他抱紧他的一只胳膊折断。 穆川看着右臂断落,鲜血喷涌而出,居然没有感觉到疼痛。 他只是看着燕之遥的眼睛。 那双黑色的,不带一丝光亮的眼睛。 “之遥,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穆川忍着疼痛,轻声说道。 “别怕,我带你走,别怕。” ☆、遇袭 燕之遥醒来的时候,浑身都带着融融的暖意。 “穆川!”他刚想坐起身,欲裂的头痛和眩晕袭来,一双有力的手压住了他的肩。 “我在,别动,我在。”穆川的声音离他很近。 燕之遥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现世,此刻正躺在穆川的腿上,他长长呼了一口气,放松下来,就听穆川低声问道:“感觉怎么样?” “我没事……我没事……”燕之遥勉强回答道,天已经晴了,阳光照进来,很是刺眼,他忍不住抬手捂住了眼睛。 “眼睛疼?还是头疼?”穆川小心翼翼地用温热的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而后轻轻按揉着他的太阳穴。 燕之遥没有回答,他逐渐习惯了日光的明亮,却仍没有放下遮着眼睛的手。 “眼睛怎么了?”穆川问道。 “没事,太难看了,怕吓着你。” “让我看看。”穆川说道。 “别……”燕之遥挡着不放,仍被穆川强行拉开,他无奈地把眼睛闭上。 穆川低下头来:“别怕,让我看看。”他贴得极近,一说话,就能感受到他的呼吸。 燕之遥拗不过他,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穆川伸过手来,把他额前的碎发拨开,仔仔细细地看了又看,说道:“不难看,好看。” “别逗了你,好看什么……”燕之遥轻笑了一声。 “好看。”穆川坚持说道,“好看的。” 风雪已停,经历了玄武幻境的修士们仍疲惫不堪,探索队决定就地修整三日再回程。 入魔之后,即使是□□也能听到万鬼啼哭之声,有事做的时候还好些,无所事事的时候更是难受。燕之遥躺了一天,便无论如何也呆不住了,闹着要去外面走走。穆川也由着他,两人在冰雪上漫无目的地溜达。 “身体怎么样?”穆川问道。 燕之遥抬手凝起一点水汽,立即有黑气肉眼可见地缠了上来,燕之遥挥开水汽和浊气,笑了笑:“这下也好,再努努力,将来鬼蜮之战,我就能帮你们打两回了。” 穆川一时没听明白,燕之遥解释道:“先打一场,死后入鬼蜮,还能再打一场,比你们还赚了一次。” 穆川面上显出担忧的神色,正要开口说些什么,谁知燕之遥趁他不备,居然捏了个雪球在手里,往他脸上贴。 穆川急忙躲闪,也抓了一把雪丢向他。 燕之遥一边笑一边跑开了。 两人笑闹一阵,才又安安分分地走在一起,穆川侧头看看他,伸过手来,牵住了他的手。 燕之遥低下头去,嘴角却翘起来。 白灵飞一到白天就格外贪睡,之前跟着探索队不能睡,这两天便睡了个天昏地暗,醒来的时候,旁边的燕之遥正闭了眼睛靠在穆川怀里,由着穆川在给自己掸着头上的雪,白灵飞迷迷糊糊地问了一句:“又下雪了?” “没有。”穆川低声答道。 “那他这一头一身的雪,是跟你滚的?”白灵飞坏笑起来。 “刚才打雪仗的。”穆川面无表情,没说话,起身去拿东西。 燕之遥睁开眼,白了他一眼,又缓缓地闭上了,显然是疲惫至极。 白灵飞自然是不会信的,饶有兴致地凑过去:“诶,他跟没事人似的,你怎么累成这样?” 燕之遥这回连眼皮都懒得抬了,只回了他一个“滚”字。 白灵飞依然笑嘻嘻的:“若不是我带你们找到玄武之所,你哪能心想事成,你是不是该请我喝酒?” “请你个鬼。” 穆川不一会儿便回来了,用火石化开了雪,拿着水壶给燕之遥喂水。 白灵飞笑着问他:“燕之遥欠我一顿酒,你要不要替他还?” 穆川不明就里,只说道:“好,我请你。” “别理他。”燕之遥喝了几口便不喝了,把穆川拉到身边靠着,“跟我说说话吧,我想听你说话。” “你想听什么?” “什么都好。” 穆川思索片刻,开始低声吟诵清心咒。 燕之遥动了动,睁开眼看着他,要笑不笑的样子:“你知道吗,我最讨厌的就是清心咒。” 穆川微微一顿。 燕之遥闭上眼,又靠回去,接着说道:“如果你早点念给我听,说不定我就不会讨厌了。” 燕之遥一向以怼他为乐,甚少说些好听的话,这样一句,已经是破天荒的温柔缱绻了。穆川先是一怔,而后笑了,伸过手去摸他的头发。 “以后我日日念给你听。”穆川轻声说。 回程时,燕之遥和穆川走在搜索队的最后。 穆川一边走,一边牵着燕之遥的手,小心地观察着他的脸色。燕之遥不肯使用灵力,又不肯总接受他输送的灵力,穆川一路提心吊胆,总担心他冻坏了也不肯开口。 “你总看我做什么?”燕之遥笑着问他,一个没留神,脚下绊了一下。 穆川心里沉了一沉,动作由拉着他的手改为搂着他的腰,火灵之力不由分说地输送进去。 “不用不用,已经入了魔,我早就……”燕之遥还在争辩。 “你再说不用,我就背着你走。”穆川说道。 燕之遥低着头笑起来,不再说话。 雪镜苦寒,冰川万里,灵力凝滞。 可若是和心爱的人在一起,所有的困苦,好像也都不觉得苦了。 不必四下搜寻雪莲,也不必刻意节省灵材,搜索队的速度快了很多,一个月后,已经抵达了北境边境,灵力凝滞越来越轻微,虽然并没有完全消失,众人已经都觉得轻松了很多。 “等到了边境,我就传信给各派掌门,咱们拿到了驱邪至宝清净雪莲,对抗鬼族就又多了一成把握。”峭风长老絮絮叨叨地说着。 “峭风,你也该履行承诺,为我卜上一卦了。”白灵飞插嘴道。 峭风长老顿了一顿,脸色凝重下来:“是,我该为你卜卦了。” 白灵飞不满:“怎么,你这个老小子一脸不乐意,还想出尔反尔不成?” 峭风长老微微摇头:“等出了北境,我便为你卜卦,届时……” “届时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 他们是在离开北境时遇袭的。 铺天盖地杀伤力极强的火灵和金灵法术,砸向了本就不以攻击见长而又疲惫不堪的探索队。 “三十三天掌事韩七曜,之前在燕城的也是他。”燕之遥说道。 穆川把他护在身后,化出火剑自虚空劈下,问道:“他们要清净雪莲?” “不清楚,或许是清净雪莲,也可能……”燕之遥目光看向白灵飞,眼前浮现是那张血肉模糊的白虎皮。 穆川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白灵飞已化出巨大的白虎原形,所向披靡,一爪扫开了一名邪修,把第二个邪修摁在地上,正欲低头撕咬,忽听到一声鼓响。 鼓声极轻,有些低沉,众人只感到一股无边的悲伤自心底涌出,甚至要流下眼泪,手中的法术都停了下来。 峭风长老高喊一声:“这是人皮鼓,用惨死修士的皮肤所做,会让人神志涣散,大家快堵住耳朵!” “人皮……修士……”燕之遥低低重复着,不知为何,比起韩七曜的出现,那面人皮鼓让他更为不安,与上次充满愤怒迷惑感的鼓不同,这面鼓威力虽弱,却带着无边的悲伤。 “竹青!”一声嘶吼划破长空,群兽震动,无数鸟雀惊起,白虎不管不顾地扑了上去。 他从未听过白灵飞如此嘶吼,绝望而愤怒。 燕之遥突然反应过来,对穆川说道:“拦住白灵飞,快!” 人皮鼓,惨死的修士,失踪的巫竹青。 穆川不明就里,下意识地就按燕之遥的话行动,然而已经迟了,白灵飞已经冲到了敲鼓人面前,正要抢那面让他绝望的鼓。突然,韩七曜一招手,什么液体泼到了白灵飞身上,所至之处都是锥心刻骨的痛,他从空中栽了下去,重重摔在地上,一身雪白泛着银光的皮毛几乎褪尽,露出血红的皮肉,有的地方几已见骨,双目和口鼻都在出血,仍不停对天疾呼:“还我竹青!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峭风长老急急运功,无数木灵傀儡缓缓升起,扑向三十三天的邪修。 穆川已经赶到了白灵飞身边,可是白虎双眼已被那液体致盲,状若疯癫,听到声音就要扑上来,穆川反复叫着他,白灵飞只是不断嘶吼痛呼,全不理会,穆川无法,只得用安眠咒,让他沉沉睡去。 燕之遥匆匆走了过来:“是我的错,我太低估韩七曜了,他既然要捉白虎,就一定会准备好巫家人的鼓和血。” 穆川问道:“三湘巫家的血?只听说他们是最古老的修真世家,为何血液会有腐蚀之效?” 燕之遥答道:“不是血液有腐蚀之效,而是白虎和巫家有灵契捆绑,结了灵契的兽不可伤害灵主,巫人血对他来说就是毒药。这血,应该就是他一直在找的那人的血,那鼓叫巫人鼓,鼓里含万人精魄,鼓皮用的……就是那人的皮。” 穆川愣了一愣,下意识地开口:“那白灵飞所寻之人……” “恐怕已经死去多年了,而且是惨死。”燕之遥摇摇头。 说话间,楚江也已经到了他们身边,身上已然见了好几处血,气喘吁吁:“韩七曜有备而来,心狠手辣,这次,我们恐怕逃不掉了。” “不是我们。”燕之遥低低说了一声。 “什么?”楚江没听懂。 燕之遥说道:“韩七曜要的是白虎和清净雪莲,说不定还有我这个曾经碍他事的家伙,若你们把我们交出去,说不定就能活。” “你说什么呢?”楚江立刻急了,“穆川,你带着雪莲、燕之遥和白虎快走,这里交给我们,临渊派修长生之术,却没有怕死之人。” 穆川深深看了燕之遥一眼,伸手一拉,把他带到了楚江身旁:“楚师兄,之遥交给你,请你务必把他平安带回去。” 楚江一愣:“那你呢?” 穆川抿了抿嘴唇,抽出弯刀:“火灵修士最擅攻击,三十三天、韩七曜,都未必是我的对手,咱们青山上见。” 燕之遥看着穆川一眼,对他微微笑了。 ☆、牺牲 身侧突然传来异常的波动,穆川猛然间抱住燕之遥,避开了凶猛的一击。燕之遥靠在他怀里,还趁机在他脸侧轻轻了一下磨蹭。 空中的傀儡人偶已被全部击碎,人偶牵连着主人的精魄,人偶损坏,主人必受重创,不远处的峭风长老跌坐在地,面色惨白,楚河正在他身边照料。 “碍事的小虫子,我们又见面了。”韩七曜笑着说,看着燕之遥。 穆川抓紧了手中的日曜弯刀,把燕之遥护在身后。 韩七曜眸子往下一扫:“这刀柄倒是个稀罕物件。” 穆川瞬间感觉到了一股强大的力量在将日曜弯刀吸走,他牢牢抓住刀柄,用力一挥,仍无法摆脱那股怪力。 “你也配!”燕之遥甩出了白银链,楚江放出了水灵剑,从不同方向朝韩七曜撞去,试图为他解围,韩七曜的护体灵力挡住了白银链和水灵剑的攻势,接着,周身邪气大涨,一击而出。燕之遥见势不好,扑了过去,想要以身相挡,却被穆川一抱一翻,严严实实地护住了,二人一同飞了出去。 燕之遥连滚带爬地过去抱穆川,方才被护在身后,他虽也受了伤,却并不致命。穆川用后背硬接了韩七曜一击,口鼻都在不停出血。 穆川抓着燕之遥的手,挣扎了几下都没坐起身来,仍不断安慰着他:“没事,没事。”他一开口,血流的更多,燕之遥眼圈都红了,伸手抱他起来,手都在颤抖。 “不自量力。”韩七曜冷笑一声,缓缓抬起手。 雾气昭昭,一时视线不清,连韩七曜的身影也模糊在雾中,燕之遥还以为这是韩七曜的什么诡计,却见楚河自白雾中执伞匆匆而来。 楚河还是第一次在实战中使用如此规模庞大的水灵法术,因灵力使用过度,脸色苍白如纸:“我用雾气困住了韩七曜,咱们快走,躲在我的空空伞下,韩七曜不会发现的。” 燕之遥打量着空空伞:“这还真是样宝贝,可否借我一用?” 楚河随手递给他,有些焦躁:“这伞能防身能放雾,咱们赶紧走!” 此法不过是些障眼之法,连峭风长老都奈何不了的三十三天掌事,又岂是这点小把戏都能蒙骗的,他还未开口,穆川已挣扎着起了身,日曜弯刀在手:“我拖住他,你们先走,务必把清净雪莲带回去。” 楚河立刻拒绝:“要走一起走!” 穆川又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只看着燕之遥说道:“雪莲不能丢,你带大家走,我把他们摆脱之后会追上你们。” 他们都清楚,这不过是一句谎言。 燕之遥并没有像楚江楚河一样拒绝,只转着手中的伞,微笑着望着他。 穆川觉得不对劲。 从遇袭开始,燕之遥一直看着他。 他不说话,双眼却跳动着火。 热情的,激烈的,仿佛能燃尽一切的火。 穆川心中不安,于是再次说道:“你带着前世记忆而来,比我聪明,比我厉害,你活着,能做很多事,你明白吗?” 燕之遥看着他,笑了笑:“这是你第一次夸我。” 穆川愣了愣:“我……” 燕之遥接着说道:“咱们认识有多少年?十年?” 穆川点点头:“快十一年了。” “你一向记性比我好。”燕之遥点点头,抬起头,为他拨开了一丝散落在额前的头发,“十一年,够长了。”说罢他的手顺势滑下来,点在穆川额头,一个“定”字诀瞬间成型,银光笼住了穆川全身。 那并不是什么太难的法诀,一时一刻便可以破开。 然而一时一刻也已经太长了。 燕之遥纵身而起,雾气中,他黑衣猎猎,仿佛一只展翅的雄鹰,银色的水灵之力和黑色浊气环绕着他,缠成一个异常耀眼的光球,以雷霆万钧之势,向韩七曜等人撞了过去。 一声巨响,银霞万点,天空一时亮如白昼,随即便是大雨倾盆,那是水灵爆发的力量。 “之遥……之遥……他……”楚江愣愣地看着。 穆川已经能动了,却有生以来第一次,僵在原地,失去了行动的能力,和方向。 燕之遥,爆体而亡。 燕之遥,亡。 亡。 燕之遥。 穆川等人在最近的柏林呆了几个时辰,然后等来了青山派的众位长老和师兄弟。他取出一颗紫檀串珠,轻轻抚过,清净雪莲便在众人面前现了形。 他带着青山派众人返回了北境边缘的那片白桦林,那里连着下了三天三夜的雨,雨水汇成了小河,潺潺而下。 楚河拾起一小片带着灵气的木片:“这是空空伞的碎片,当时他……他怕爆炸会波及我们,便用这个挡住了……”他语带哽咽,说不下去了。 青山派众人见此场景,无不伤心,方书杰抹着眼泪,不死心地问道:“之遥是不是已经成魔了?那他是不是入了鬼蜮?将来……将来总是还能见的,对不对?” “爆体而亡者,灰飞烟灭,神魂俱碎,那孩子……入不了轮回,也去不成鬼蜮。”一旁的峭风长老低声说道。 方书杰终于痛哭失声。 穆川缓缓跪下,抓了一把泥土,收入紫檀珠中。 之后,他随众人返回了青山派。 半个月之后,重伤的白灵飞刚刚下床,一脚踢开了穆川的门。 黑云压境,似乎在酝酿一场大雨,闷热异常,桌前的穆川连头都没有回。 “你是不是早知道?” 穆川笔下不停:“我不知道。” 白灵飞不依不饶:“燕之遥那小子真不是个东西,他早知道韩七曜要对付我,偏偏什么也不告诉我。哼,他死了最好,死了活该。” 穆川霍然起身。 “你想干嘛,我说错了吗?” 穆川重又坐了下去:“你伤得太重,我不跟你一般见识,你走,我不想理你。” “我来找你喝酒。”白灵飞说道,他重伤未愈,每个字都说得格外吃力,说完了还要喘一会儿。 “我不喝酒。”穆川答道。 “你在干嘛?” 穆川没有停笔,只是平静地回答道:“我在把五灵阵整理出来,这阵结合了七星阵、陈圣长老的疗愈大阵和峭风长老的傀儡阵,将来会在鬼蜮之战中发挥很大的作用。是他想出来的,一直放在紫檀珠里。” 白灵飞站在他身后看了一会儿,然后说道:“燕之遥的字真难看。” 穆川不说话。 “说起燕之遥,你答应过要请我喝酒的,你忘了?” 穆川仍是不说话。 白灵飞不依不饶:“是燕之遥欠我的,你说你替他还。我问你,你们俩请我喝酒,喝的是什么酒,喜酒吗?” “你……”穆川只说了一个字,又停住,握紧的拳发着抖。 白灵飞站不住,索性坐在了地上,拿起酒壶灌了几口:“你知道吗,巫竹青不让我喝酒,说我喝了酒特别讨人厌。” “他还不让我到处乱逛,不让我跟人斗法,什么什么都不让。” “他说我脾气差,其实他脾气比谁都差,一天到晚都在不高兴,老找我的事,跟我吵跟我闹,烦死了。” “难得他有不吵不闹的时候,会趴在我身上,我就摸着他的背,他的背特别滑,特别好摸。” “那面鼓的皮,是从他的背上取的。” 白灵飞又喝了一口酒,突然把酒壶扔了出去,抱着头,看不见他的脸,也听不到声音,只看到他的肩膀不停颤抖着。 “穆川!穆川!我找到了!我找到了!”门外传来方书杰的声音,他一把推开门,跑了进来,“我找到了!” 方书杰向来温文尔雅,难得有如此行状,白灵飞抹了一把脸,穆川问道:“大师兄找到什么了?” 方书杰满脸喜色:“回溯之阵!我在藏书阁找到回溯之阵了,你看!”他将一本翻开旧书急急递给穆川。 穆川略愣了一愣,方才接过来阅读,一页一页翻过去,脸色渐渐冷下来,继续读下去,没有说话,只是拿着书的手逐渐用力,攥得书页都皱在了一起。 方书杰这才发现不对,疑惑地问道:“怎么了?” 穆川不说话,只盯着那最后一页,向来稳定的手竟微微有些发抖。 方书杰小心翼翼地从他手里把书拽了出来,拿过来细看,此阵极为复杂,一连几页都是阵法所需的地点、方位、灵材,一直读到此阵需九十九身带灵气之人血祭方成,才“啊”地叫了一声,烫手一般把书丢开:“此阵不可用!前世到底是何人,连如此凶恶的阵法也敢使用?” “是你。”穆川低声说,弯下腰,将书捡了起来,交到他手上,“后面写了,你自己看吧。” 方书杰这才发现,穆川眼圈泛着红,连声音都有些颤抖,他往后翻了几页,终于看到了几行朱批,字并不好看,却有些眼熟,他看了看穆川的反应,试探地问道:“这是……之遥的字?” 穆川点点头,眼光只盯着那书。 只有几行字,并不长,方书杰很快地读完,却没再说话。 屋内一时落针可闻。 “你们……”白灵飞一开口,声音就是哑的,咳了几声才又说,“你们嘀嘀咕咕的干什么呢?燕之遥写了什么?” 两人都没说话,他有些不耐烦,不由分说地抢过书看了起来。 那是燕之遥留给他们的话,他好像早早就料到,待他们发现此阵时,他已经不在了: “此阵凶残,献祭九十九人无一生还,入阵者逆罡风而行,承千刀万剐之痛,回溯之后,五体不良,神魂不宁,尤施放灵力之时,痛不堪言,难以为继。 前世青山派方书杰启动此阵,乃于青山将崩之时,别无他法,此后若非迫不得已,切不可用。 望诸君此生平安顺遂,福寿双全,无动用此阵之时。 珍重。” ☆、鬼蜮之战 鬼蜮的破封,大概发生在十五年之后。 所幸他们早有准备。 穆川从五年前就已带着各派最为敏锐的修士驻扎在酆都城外,那是一个无星无月的晦暗夜晚,鸟兽都异常安静,午夜时分,大地颤动,成了型的邪气翻涌,似乎有什么要破土而出。负责警戒的修士放出示警,红色焰火划破天际,尚未消散,早有准备的修士们就已从四面八方支援而来,各色法器飞过天际时,比焰火还要绚烂几分。 待负责追击三十三天残余邪修的肖筱筱肖允棠匆匆赶来时,前锋的五灵阵已经就位,唯缺他们姐弟二人了。 “三十三天已全部剿灭了?”陈从周问了一句。 “还要多亏……”肖允棠看了穆川一眼,把那个名字吞了回去,“多亏了紫檀手串里的情报,除了几个没怎么作恶的,剩下的,一个不留。” 穆川看过来,只说道:“肖允棠入阵,陈从周回自己阵眼去。” 五灵阵是燕之遥根据前世今生所见所感自创而成,又经过了穆川方书杰等人的修正,已经完全成型。五灵阵受到青山派代代相传七星阵启发,却又与七星阵不同,不需要强大修士入阵,只要是了解阵法,最普通的修士也能入阵,贡献自己的一份灵力。而且五灵阵既可单独对敌,也可以五五之数合为一阵,用来对付大量或者强力的敌人。 “方书杰、穆川、陈从周、肖允棠、肖筱筱,我们五个人总领五灵阵,届时,众位师尊用七星阵对付魔君,而咱们就用五灵阵对付其余邪魔和怨鬼。其中肖筱筱师姐领第一阵,彭敏和胡梦远不必入阵,而是负责阵外援护和对付五灵阵漏网者,不能让他们危害平民。”战前演练时,方书杰曾如此说道。 穆川点点头,缓缓补充道:“除此之外,不入阵的人还有另一个任务,若是……若是七星阵和五灵阵都破了,不要恋战,第一时间赶回门派,带小弟子们逃生。” 彭敏立刻反对:“你们不要小瞧医修,我也可以入阵的。” 陈从周赶紧说:“我们哪敢看轻医修啊,可你入了阵,单靠胡师姐一人……” 胡梦远轻声细语说道:“我最近一直在努力修习攻击术法,无论入阵还是援护,我都会尽力完成,请不必照顾我。” 方书杰手拿名册,有些犯难:“可我们的人数,排成五个五灵大阵刚好,若是多了彭师兄……” 沉默了许久的穆川开了口:“我有个想法。” “你说。” “肖筱筱师姐长于一对一的攻击,对付邪魔再适合不过。但第一阵冲在最前,主要的目的并不是歼敌,而是压制对方的大举进攻,肖师姐的优势发挥不出来,不如我领第一阵,肖筱筱师姐领第二阵比较合适。” 众人都是沉默,肖筱筱刚要反驳,就听有人已经说道。 “姐,我觉得穆川说的挺有道理的。”说话的,竟是从来不同意任何人观点的肖允棠。 “允棠?” “无论谁独领第一阵都太难了些,不如这样,我跟他共领第一阵,他火烧三军,我金火齐鸣,定让鬼军落花流水,绝不给你丢人。” “允棠!”肖筱筱站了起来。 肖允棠第一次在姐姐的目光下毫无退缩:“姐,我也是肖家人,爹说过,肖家只有战死的英雄,没有退缩的懦夫。” 肖筱筱犹豫许久,终于点头:“那好,你们领第一阵,若是吃力,尽管后撤,我在后面等着你们。” 彭敏又说道:“其实你们火灵挨在一起也不好,碰到能克制的水灵怨鬼,通通都被克制,还不如第二阵由我领,肖师妹你在第三阵。” 肖筱筱立刻否定:“那怎么行!” 彭敏说道:“稍安勿躁,你且听我说,穆川肖允棠他们在第一阵,茫茫怨鬼,肯定吃力,尤其土灵水灵,肯定会突围而出,我守第二阵,用木灵术法正好克制,还有漏网的邪魔,我必然顾不上,就通通留给第三阵的你,不是正合适?” 于是就此敲定,青山派五灵阵第一阵由穆川、肖允棠等五百人组成,作为对付鬼军的先锋。 大地持续巨震,裂开了一道深不见底的沟,土石崩落,茫茫鬼军裹挟着鬼蜮的怨恨之气自地底而出,穆川手中的日曜弯刀如有感应,铮铮作响,一时间,火灵呈燎原之势,席卷而去,硬生生把并没料到甫一出世便会遇到如此强烈抵抗的魔君连同怨鬼一起,逼退至地下。 肖允棠一把拉住穆川的手:“他们退了,收手吧。” 穆川恍若未闻,纯阳之火仍熊熊燃烧着。 肖允棠抹了一把脸,冲穆川大吼:“收手!干什么呢你,后面的仗还要打,你在这里作死,是想要燕之遥白死吗?” 火势一顿,穆川如梦初醒,垂下手,没有再说话。 黎明时分,鬼军卷土重来,这回魔君以土灵怨鬼邪魔打头,穆川等人的火灵法术难以施展,鬼军一涌而出。 七星阵对上魔君,五灵阵对上邪魔怨鬼,双方都是寸步不让,大批冤魂在尖啸声中消散,永世不得超生,成队的修士坠落于黑雾之中,来不及坠地就会被扑上来的怨鬼撕咬吞噬。那是一场惨烈异常的血战。 然而,地面上的人还是渐渐落了下风。 前锋死伤最为惨重,第一道五灵阵已破,早已脱了力的穆川透支着灵核之力持续压制着,肖允棠硬拖着他狼狈后撤,与彭敏所率的第二阵残部汇合集结。 随时重组,不断替换,这也是五灵阵面对残局时的最大优点。 随着修士的不断牺牲,第二阵也很快残缺不全,楚江楚河为首的临渊派木灵修士用硕大的植物和水幕练成一片,封锁住鬼军。然而植物很快被砍碎撕咬,楚江发了狠,割了手腕取血喷到植物上,植物得了滋养,瞬间开出了满树的艳丽红花,变得坚硬了许多。然而坚硬的植物依然会碎,楚江一边用灵力补上植物,一边不要命似的用血加固,挡住怨鬼的不断冲锋。向来不赞同他的楚河少见地没有拦他,只是在修补水幕之余,时不时担忧地看自己弟弟一眼。 穆川等人不断调整收缩着五灵阵的布局,邪魔把战线撕开了一个口子,大批怨鬼自缺口扑出,四散向各方,第三阵的肖筱筱正专注于拦截邪魔,无暇他顾,而第四阵的方书杰等人被邪魔和激战的第三阵修士拦在另外一端,焦急万分。 第五阵的陈从周远远望见,正打算带着土灵修士钻地而来,忽然眼前一花,一抹白影划过,竟是一群形态各异的精怪,为首的是一只两人多高的白虎,修士们吓了一跳,差点出手,又意识到了这是谁。 白灵飞环顾一周,咧开嘴笑了笑:“你们也太废物了。”说罢,迅捷地在战场上跳跃,只一刻就到了穆川等人身旁,身形暴涨,横扫千军,单枪匹马拦住了席卷而来的怨鬼,还从容地舔了舔爪子。 穆川看了他一眼:“白灵飞,你怎么来了?” 白灵飞金色的眸子闪着光芒:“我不欠人情,燕之遥毁了那制鼓之人,也算是替我报了仇,我替他守阵,就算扯平了。” “妖族的立场……” “老树和狐狸精作为妖王保持中立,这就是妖族的立场。我算妖族的叛徒。”白灵飞满不在乎地说,“放心,轩辕老树和狐狸精都不是好惹的,就算将来你们都死绝了,他们也能在鬼族下自保。” 穆川一时哑口无言。 随白灵飞一起来的精怪也不是等闲之辈,树精藤怪默契地张开巨网,怨鬼破网时又被上面的花朵攻击,雷鸟仰天长啸,数道惊雷从天而降,劈向了怨鬼的中心。 方书杰趁机带人支援过来,五灵阵再度集结,他挡在前面,让负伤的穆川和肖允棠稍事休息:“我们能赢吗?” “还差得远。”穆川稍事休息,又投入到战场中,“妖族大多是木灵,弱点太明显了,让水灵修士准备好。” 正说着,一阵鬼火袭来,树精藤怪纷纷中招,惨叫哀鸣连连,好在早有准备的方书杰及时灭火,穆川用火焰对上了对方的火焰,二人挡在妖族之前,面对火灵邪魔。 肖允棠已经利索地把树精藤怪们推到一边:“对面是火灵邪魔,魔君之下第一人,妖族的木灵都给我躲远点,水灵土灵有没有?陈从周和彭敏呢?” “这儿呢!”陈从周费了好大功夫,终于穿过战场,从地底钻了出来,“陈师伯身体支持不住了,彭敏师兄正代替他在七星阵中。” 白灵飞的尾巴也被火燎着了,火已经熄灭,雪白的尾巴仍留下了几缕焦黑:“都给我躲远点,我一个人就能对付他。” 肖允棠翻了个白眼:“别在这里捣乱,那边有几个水灵和木灵邪魔,我姐再强也不能一对多,你带着你这帮花里胡哨的小伙伴去帮她,小心别被她当鬼给烧了,我姐现在杀红了眼,不认人的。” 白灵飞愤然甩了甩尾巴,一跃而去。 主动出列的几个水灵修士肖允棠一个也看不上,正焦急间,胡梦远御素白缎而来,仍是一身怯弱:“我可以试试……” “你?”肖允棠打量了她一下,露出怀疑的神色。 胡梦远凝聚灵力,浑身散发着白色柔光:“师父说,我的水灵之力能排到天下前五,不亚于三十岁的薛掌门。” 陈圣说话一向有分寸,肖允棠目光沉了沉:“来试试吧。” 穆川来自大漠,十五岁上青山,师从薛天河,火灵修士,法器日曜弯刀。 方书杰在青山脚下长大,五岁被青山派墨辛长老收养,水灵修士,法器分水枪。 肖允棠出身修士世家肖家,金火双灵修士,法器淬灵针。 陈从周来自鲁地,师从墨辛长老,土灵修士,法器天生铲。 胡梦远是江南渔家的女儿,师从陈圣长老,水灵修士,法器苏白缎。 他们生于灵气匮乏的末法时代,出生时没有异象,修炼时不见奇遇,没有通天彻地之能,对面是两千年前正法时代的魔头,天下火灵之祖,死后魂魄不散,在鬼蜮淬炼千年,来人间复仇索命。 前世未来得及完成的五灵阵在今生合拢,紧握的法器发着前所未有的耀眼光芒。 他们不退让。 ☆、鬼蜮终局 扑面而来的烈焰与另一股火焰对冲,纯阳之火虽然精纯,却还是稚嫩了些,渐渐落了下风,正当此时,两侧的水灵修士几乎同时夹攻,身后又有一股火焰悄无声息地逼近,火焰中居然还有无数灵力化出的金针。 “雕虫小技!”火灵邪魔发了怒,火焰朝四面八方汹涌而出,将一圈的人通通扫了出去,正要把他们全部烧死,骤雨袭来,迷了他的眼。他放出火焰要将下雨的人困住,一把形状古怪的弯刀向他砍过来,刀法没有玄妙之处,却刚猛非常,居然逼得他不得不后退了一步。 一股极细的水流向他袭来,他本不以为意,谁知那水竟又疾又冰,似是要把他早已不存在的骨头都浇透,他放出火焰,无数金针突然趁虚而入,刺入他的体内。 他魂飞魄散时仍难以置信,这几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居然能把他消灭。 然而穆川他们并没有来得及高兴。 胡梦远失声惊叫:“师兄!” 远处,七星阵原本已将魔君困在阵中,用清净雪莲慢慢消磨着,魔君周身黑气逐渐散去,露出一个红衣的虚影,然而魔君突然一声尖啸,万鬼齐哭,响彻云霄,七星巨震,最年轻的彭敏承受不住,从高空中跌落,修士们援助不及,所幸白灵飞及时赶到,用巨大的尾巴接住了他。 七星阵有了缺口,左右的沈元妩和墨辛立即试图补上,然而魔君是正法时代倾尽当时的顶尖修士才打败的邪魔,论单打独斗,任何一名末法时代的修士也无法与之匹敌,沈元妩和墨辛很快便受了伤,七星缺三,剩下的四星尽力周旋着,昏暗夜幕中的星光仍是一盏一盏地灭下去。 “七星阵破了!”一直关注着战况的方书杰大喊了一声。 混乱中,一个沉稳的声音在众人耳边清晰响起:“妖族继续守住裂口,不要让怨鬼有机可乘。各五灵阵眼向七星阵集结,合力对付魔君。距七星阵最近的五灵阵就近顶上,不要硬拼,拖延魔君的行动即可。”穆川一边发着传音,一边已往前突围,他们距七星阵太远,过去要经过万千怨鬼。 离魔君最近的修士们从惊讶和恐惧中回了神,迅速集结列阵,然而对手是魔君,是被人族大能打落后,在鬼蜮的刀山火海中磨了几百年,让十万怨鬼俯首帖耳的人物,光凭一众初出茅庐的修士根本无力阻拦。无数年轻的生命葬送在鬼影之中,再回不到他们挚爱的绿水青山。 “别碍事,都给我闪开!”刚刚合力绞杀水灵邪魔的白灵飞和肖筱筱已在战斗中迅速建立了默契,一人一妖,一左一右,迅捷的白虎和汹涌的火焰同时向魔君冲去,便是魔君周身的护身鬼影也无法阻拦他们悍勇的进攻。然而周旋之中,魔君已清楚了两人的破绽之处,他专挑白灵飞身上落了巫家人鲜血的旧伤下手,而肖筱筱与邪魔鏖战许久,早已是强弩之末,魔君并不急着与她缠斗,只用重重鬼影困住她,消耗她残余的灵力。白灵飞急痛之下乱了章法,肖筱筱有心援护,却早已脱了力,魔君突然爆出三千鬼影,二人双双自云端跌落。 “姐!”肖允棠痛吼一声。 修士们几乎是义无反顾地一拨拨往上冲,又如流星雨一般成片坠落,没有人不知魔君的厉害,他们更早已精疲力竭浑身是伤,可青山将崩,临渊而立,他们总要拼一拼。 穆川在魔君周身卷起火焰的旋风,想让他离修士们远一点,可那火转瞬就被鬼气剿灭。魔君似乎发现了他,遥遥对他招了招手,穆川终于越过重重阻碍冲到了魔君近前,弯刀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直劈而下,攻势凶猛。 魔君单手上推,硬碰硬地接了他这开天辟地的一刀。 穆川灵力迸出,凶猛的火龙自刀上现形,张口欲将魔君吞下,魔君死死扼住龙头,龙并不罢手,将魔君圈圈缠住。 鬼影爆出,火龙被鬼影撕碎,魔君化出巨大的魔影,将穆川抓住掌中,缓缓合拢,穆川感到周身似乎正在被碾碎。肖允棠带着金光的火焰汹涌而来,却被魔君的护体鬼气挡住,不能近身。白灵飞再次不管不顾地扑上来,魔君伸手,鬼气如一把尖刀,捅穿了他的胸膛。 陈从周犹未赶到,远远喊了一声,徒劳地远远扔出了手中的天生铲。 剧痛之中,穆川忽而想到,若是燕之遥看到自己的火灵之龙也学会了缠人,大概要说穆川从他那里偷学了招数吧。 之遥,对不起,怕是要让你的努力白费了。 突然间,大地颤抖,又有无数鬼影破土而出,杀入战场。绝望的修士本以为这是敌人的援军,却发现鬼影们竟然把怨鬼当作了对手,最为瞩目的是一个银色的人影,他一身银光和鬼气,横冲直撞,直扑魔君,魔君不得已放开穆川,与那人缠斗起来。陈从周赶在穆川坠落前接住了他,问道:“怎么回事?那是谁?” 穆川没有回答,怔怔看着那人影一会儿,突然再次冲上了天际,陈从周等人急忙跟上,五灵再次成阵。 银色鬼影面目模糊,所用攻击也是银色的,带着鬼气和水雾,与魔君战作一团,陈从周等人之前还担心专门对付怨鬼的五灵阵会伤到此人,然而此鬼对五灵阵似乎有极深的理解,阵法鬼身互不干涉,反而相得益彰,同时攻击魔君。 众人都隐隐猜到了他的身份,又不敢点破,唯恐这一点念想成了空。 白灵飞重伤不支,倒在血泊之中,附近的怨鬼见了血,纷纷扑上来撕咬,他怒骂了一句,却连爪子都抬不起来。恍惚间,一个鬼影掷出无数画着奇特纹样的符箓,护在白灵飞身前,然而那符箓转瞬就被怨鬼啃食殆尽。那鬼影急了眼,伏在白灵飞身上,竟似笨拙地想要以身相护。 白灵飞长啸一声,一群怨鬼皆被震飞,他身负重伤,灵力枯竭,再无力维持巨大的形体,缩成普通白猫大小,鬼影凑过来,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摸了摸他染血的毛皮。 “臭小子,你让我找得好苦啊。”白灵飞无力地说了一句,那是迟到多年的埋怨,又是久别重逢的快慰。 鬼影法力浅得很,连话都不会说,都不知道是怎么在凶险万分的鬼蜮里活下来的,只是小心翼翼地抱起了他,就如初见时他所做的一样。 那时他们一个年少一个狂妄,不知道相逢之幸,也不懂别离之苦。 白灵飞缓缓阖上了金色的眸子。 此时,五灵阵终于再次成功将魔君困住,魔君强行突围几次,都有鬼影准确地堵在五灵阵的薄弱之处,魔君故技重施,万鬼齐哭,众人顿觉头痛欲裂,耳孔出血,穆川之前受过巫人鼓袭击,急忙让大家堵住耳朵,哭声仍在,但头痛总算好了一些。 众人一失神,五灵阵的灵力也不足,魔君看准缺口就要突围,鬼影比旁人敏捷,已赶来支援,两股鬼气一对,炸出一声巨响,两鬼周身的黑气都淡了许多,魔君一身红衣,鬼影一身暗青,眉目虽看不分明,只见一个英挺的轮廓。 穆川一时红了眼圈,一咬牙,火龙从四面八方而来,将魔君埋入其中。肖允棠的金火双灵接踵而至,然后是水灵、木灵,无数修士将最后一点灵力毫不吝惜地击向魔君。 魔君在七星阵已受重创,终于化作一缕灰烟,钻到地下,受到夹击的怨鬼也渐渐退去。 黑气散去,天空恢复了原本的颜色,此时已是黄昏,正是平民百姓做晚饭的时候,后来的鬼影们停下脚步,回望着他们死后依然愿意守卫的人间炊烟,而后纷纷钻入了地底,怀抱白灵飞的鬼影缓缓蹲下身,刚要把已经昏睡过去的白灵飞往地上放,白灵飞已经开了口:“我跟你走。” 鬼影使劲摇着头。 “你敢放手试试看,你不在,人间对我来说就是炼狱。”白灵飞重复着,“我跟你走,以后再怎么吵架,你再怎么发脾气,我也不走。” 鬼影抱紧了怀中的白色毛团,用脸轻轻蹭着。 暗青色人影站在原地,向众人望了一眼,转身也要离去,穆川突然叫了一声:“之遥!” 人影周围的银光和鬼气瞬间散去,露出个高挑瘦削的人来,他手足无措地僵在原地,呆了许久,方才说道:“你老了。” 穆川红了眼圈,又笑了:“是,我老了。” 燕之遥又说道:“魔君只是遁走,并没有消灭,我们得去斩草除根。” 穆川点头:“我跟你去。” 燕之遥摇摇头:“活人不能入鬼蜮。” “我可以死。”穆川迅速地答道。 “你既不是邪魔,也不是怨鬼,死了也不行。”燕之遥微笑了,“别说傻话了,好好活着,那么多人还活着呢,他们需要你。”森森鬼气重新笼住了他,模糊了他的身影。 “之遥!”穆川又喊了一声。 燕之遥回头看了他一眼,招了招手,终于还是义无反顾地钻入了地底。 “他们走了,那我们……赢了?”有个年轻的修士犹豫着小声问道。 “赢了?赢了!” “我们赢了,我们赢了啊!”欢呼与痛哭交织在一起。 鬼蜮之战,就此落下帷幕,浩劫已过,人间又安。 ☆、归来(正文完) 鬼蜮之战,是末法时代最为惨烈的一场战斗。 人族修士参战总计一万五千七百八十四人,阵亡八千六百九十一人。其中青山派修士参战人数最多,达六千人,且大部分为前锋军,包括长老陈圣在内,阵亡三千七百零一名。 幸存者们仔细地清扫了战场,将能找到的遗骸逐一收殓,连尸骨也未能留下的,便找寻死者生前的衣物法器,立下衣冠冢。 青山派在朝拜殿举行了七七四十九天的葬仪,陈圣悬壶济世了一辈子,前来吊唁的人尤其多。穆川自人群中看到了当年猎户家那个还在上学的少年,如今他已是酆都城的父母官,带着一城百姓不远千里而来,就为了送仁爱的医修圣手最后一程。 那些赶来相助的妖族的尸身也要妥善处理,穆川将所有飞禽走兽的尸身送回空谷,所有树精藤怪则送回柏林,最后是白灵飞,穆川按照他的心愿,把他葬在了巫竹青曾隐居的那座深山之中。 还有很多伤者需要照顾,百姓需要安置,需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其实忙碌也是一种安慰,无暇去想,痛得也能少一些。 日子还在过下去。 第二年春日,薛天河于睡梦中安然离世,青山派为这位光耀一生的前任掌门举行了葬仪,那之后,穆川便收拾了东西,打算搬去云鹤峰。 “我知道你因为师兄离世伤心,去住上一段日子也好,这个掌门之位,你若一时不想接,我先给你留着。”来探他的沈元妩说道。 穆川微微摇头:“掌门之位,您另寻他人吧。” “你德才兼备,又有威望,我和几个师兄商量过,都觉得你是最合适的。” 穆川从紫檀手串中拿出一本书。 沈元妩不知其意,接过来翻了翻:“禁术,还有回溯之阵,这是何意?” 穆川低声说道:“我一直贴身收着这书,以备有朝一日用上此阵。” 沈元妩点头:“防患于未然,这是好事,有何不妥吗?” 穆川微微摇头:“不,您不明白,我之所以收着这书,因为我一直暗自盼望能用上此阵。我不配做掌门,我也不配留在青山,我为了一己私情,盼着天下倾覆,盼着人间大难,只为了再见他。” “人都有私心,论心千古无完人。”沈元妩说道,“酆都、妖境、鬼蜮,你的一言一行,我们所有人都看在眼里,你不必苛责自己。” 穆川只是摇头不语。 沈元妩叹了口气。 临走的时候,沈元妩给他派了任务,每日上午教刚入门的小弟子做早课,还送了他一罐安神茶。 就像上个月,陈从周特意给他带了一包西域特产的安息香一样。 他睡不好,入睡很难,醒得又太容易,他虽然不说,可旁人总能看出来的。 穆川道了谢,拿回去,收在了柜子的最上层。 他记得那个人也总是睡不好,然后会央着他唱家乡的歌来听。他只会唱那么几首,词和曲都支离破碎的,那人也不嫌烦,听得极其认真,听着听着就会闭上眼睛,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睡着了。 他再次去柏林,是应邀恭贺轩辕柏结果。 鬼蜮一战后,人族和妖族的联络也密切起来,和上次不同,青山派浩浩荡荡来了将近百人,他们提前一天到达,最先见到的是金睛,她容颜未改,只是接替母亲做了妖王之后,原本的温柔妩媚中更添了几分王者气度,举手投足间,陈从周都看愣了,忍不住叹道:“世间至美,不过如此。” 穆川却只是出神看着柏林。 陈从周见他走神,便知他在想些什么,故作轻松地插科打诨:“大川啊,依你看,是妖族美人多,还是咱们青山派美人多?” 穆川只摸了摸手上戴的燕之遥的紫檀珠串,没有回答。 陈从周拍了拍他,没再说话。 夜深了,修士们仍按惯例去树洞安置了,穆川站在树洞口,认出这就是五年前自己和燕之遥住过的那一个。 他记得,当年燕之遥伏在他身上睡着时,微微颤动的睫毛。 陈从周走过来:“大川,怎么还不睡?” 穆川沉声答道:“一会儿就睡。” “早点休息,明天大典,说要热闹三天三夜呢。”陈从周说完,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开了。 四下渐渐沉寂下来,穆川在洞口坐下来,把紫檀手串里面的物件一一拿了出来。 里面的东西他早已看过无数次了。 一点干粮,一只传讯烟火,几块灵石,一只白纸叠的小羊,还有一个只有指肚粗细的小莲蓬,用术法精心保存着,这么多年了,还是碧绿碧绿的。 这就是燕之遥最看重的东西,从燕城到青山,从青山到北境,万里艰辛,步步涉险,仍然一路带在身上。 穆川就这么,在洞口坐了一个晚上。 第二天一早,庆典便开始了。 歌舞、美酒、奇珍。 “不就是结个果吗,还搞个庆典,阵仗这么大?”陈从周观看着鸟妖的群舞,感慨道。 “别在这里大放厥词。”戴胤瞪了他一眼,而后解释道,“轩辕柏二百年一结果,所结果实虽比不上天生灵物,却也是蕴含极大灵力的。普通草木若要修炼,需要极大的机缘和艰辛,可这些果实埋入土中,不用照管,十年就可开灵智。没有修为的小妖吃下轩辕果,也可以立即化形结丹。不仅如此,此果对人也有奇效,我幼时有次被毒虫咬伤,高烧不退,父母求来轩辕果放在我的枕下,不过两日,我伤口的红肿全消,还能下地走路吃饭了。” 陈从周瞪大了一对小圆眼睛:“这么神奇啊?那得多少钱一颗呀?” “你小子真是掉钱眼儿里了。”戴胤笑骂道,“所以才让你们能来的都来,得是得不到的,闻一闻看一看也是好的。” 陈从周看着那一颗颗绿色的小果子,咽了下口水:“戴师叔,他结了这么多果,一点都不会分给咱们吗?” 戴胤摇摇头:“轩辕柏的果子从来没有给过人族,多数都会留在柏林,种下成为新的柏树,十里柏林就是这么来的。” 正说着,歌舞庆典已经结束,群妖安静了下来,原来是轩辕柏开始分果子了。 果然如戴胤所说,多数果子都留在了柏林,金睛作为空谷之首也分到一颗,引起空谷群妖的一阵欢呼。 “自今往后,咱们的修为恐怕再也比不上金师妹了。”方书杰感慨了一句。 “原来大师兄也喜欢金师姐啊?”陈从周惊讶地问。 方书杰立刻红了脸:“别胡说,我……我……” 戴胤回头,目光扫过穆川,最终看向方书杰:“听说枯鸦正在追金睛,你们若是有人有意,得赶紧的。” 方书杰愣在当地,半天说不出话来。 轩辕柏又将果子分给了几个大妖,连枯鸦也拿到一颗。 肖允棠咬了咬牙:“得,这回咱们可没人打得过枯鸦,再也别想要他一根藤……嘶!”他吃痛地往身边看去。 旁边的肖筱筱放开掐他的手,狠狠瞪了他一眼。 陈从周敲他头的手也收了回来,还对肖筱筱笑了一笑。 穆川抿了抿嘴唇,没有看肖允棠,没有看任何人,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一样。 已经很久没有人在他面前提起燕之遥了,所有人都避忌着那个名字。 只剩最后一颗轩辕果,群妖屏息敛气地候着,也不知这枚珍贵的果子花落谁家,却见轩辕柏长长的枝条伸过来,越过重重妖族,一直递到了穆川面前。 穆川看着那颗果子,不明就里,轩辕果都是绿色的,这颗外壳却有些发黑。 群妖骚动,有小妖不满地喧哗起来。 枯鸦遥遥看过来,面色不愉,冷淡的声音响起:“肃静,老祖的庆典,你们在这里吵吵闹闹,成何体统?别让人看了笑话。” 轩辕柏的声如洪钟,不急不躁:“人族有句话说,一报还一报,当年我曾受青山派恩惠,得灵玉滋养,一直未报,这枚果子被虫蛀了,不能化形,也无法助力妖族修行,便送给你吧。” 轩辕柏威严甚高,群妖立即静了下来。 穆川看了戴胤一眼,见他点点头,于是接下了果子。 第二天,他们动身回了青山。 柏树本身就有驱虫之效,轩辕果更是极为珍贵的灵物,按理说怎么也不至于被虫蛀了,可这枚果子不光外表发黑,掂起来手感也极轻,明显是个空壳子。沈元妩等人看过也不明就里,只说让穆川先收着,改天遇到了云游四方的峭风长老再问问。于是穆川将轩辕果放在了自己床头,和睡前方才摘下来的紫檀串珠放在了一处。 半夜突然下起了暴雨,电闪雷鸣之间,似有黑龙在云间隐现。 穆川心有所感,走到窗边。 狂风将窗吹开,穆川只感到一阵彻骨的寒,回头一看,床头的轩辕果和紫檀串珠都已不见了踪影。 他心跳得极快,却不是源于惊讶或是恐惧。 烛火陡然亮起,一人坐在桌前,低着头,打卷的长发半披半束,垂在胸前,手里拿着那串紫檀珠串把玩。 穆川怔怔站着,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 燕之遥仍没有抬头,只说道:“那日白桦林上,轩辕老树让他的徒子徒孙收集了我的魂魄残片,没入他的根系中,就此把我放入了鬼蜮,想来他也不知此法是否有用,所以便没跟你们说。” “我虽打不过魔君,好在鬼蜮大,环境也艰苦些,他一心想着占领人间,倒也怎么没顾上收拾我。我才发现鬼蜮之中的邪魔和怨鬼也不全是憎恨人世的,还有些深恨魔君,只是力有不逮。我纠集了这一帮人,潜伏在暗处,打算等鬼蜮之战时,和你们汇合,一举拿下魔君。” “鬼蜮一战后,我们剿灭了魔君及其残部,而后,我又通过老树的根系回了人间,附在他那颗果子上。我其实有点不明白,我现在算是人,是鬼,还是妖呢?” 燕之遥终于抬起头,一双天生含情的眸子看向他:“该说的我都说了,再也没有隐瞒,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么?” 穆川径直过去,将那人带着凉意的身躯抱入怀中。 燕之遥伏在他肩头,闭了眼,片刻,嘴唇微动,吐出一句话:“穆师兄若没有旁的要问,那便换在下问一句吧。” 穆川低声说道:“你说。” “云鹤峰,可还有多余的床呢?”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