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忘川小酌 作者:苏盎 文案 我长于十殿阎罗宫前,冥河忘川之边,不过一株小小幽兰,因得了忘川水好歹几百年的灌溉,将将修出这么个精不精怪不怪的形容。 忘川边几百年间往来鬼魂不断,热闹得紧。要命的却是生魂不能言语,他们同我毫无话讲。极其漫长的不辨天日里,听黑白无常说得最多的就是卞城王宫下,似乎镇着一个厉害妖怪,听说道法还颇为精深,我心想那人该是面貌也颇俊俏的罢。 排雷:【第一人称】【第一人称】【第一人称】 【结局比较后妈】【有情人都没成为眷属】【不建议阅读】 内容标签: 搜索关键字:主角: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第一人称渣耽 ================== 第1章 序章 溯源 凡有凡规,仙有仙律。天庭仙法昌盛,西天不问世事,海内龙族战力卓然,泾渭分明,互不干扰。 大荒历九万七千年,龙族面临新君推选登位,明争暗斗不已。 龙之九子螭吻,名玉枯舟,原是辟火神,与世无争。因兄长睚眦为另一兄长嘲风所暗害至魂飞魄散,遂引发龙族一脉内斗。 且隐有传闻曰玉枯舟素有龙阳之癖,思慕西天尊者迦叶。迦叶尊者,传闻天生佛陀,拈花一笑,集齐大凡三千世界之美好。 龙族因内斗缘故,一众精锐伤亡惨重,螭吻一系几乎绝尽,另一系业已仅剩饕餮,嘲风二子。 又听闻玉枯舟为讨说法,冲犯天庭,后为迦叶尊者亲自镇压于幽冥地府,卞城王宫之下… 有好事仙僚问尊者,同螭吻是何关系。 尊者只道一声佛戒。 五百年后,迦叶尊者游历四海八荒,见幽冥深处怨气冲天,便至地府… 第2章 最近地府愈发守卫森严了起来,总有天上来的兵将处处巡逻,也不知为何。 我长于十殿阎罗宫前,冥河忘川之边,不过一株小小幽兰,因得了忘川水好歹几百年的灌溉,将将修出这么个精不精怪不怪的形容。 忘川边几百年间往来鬼魂不断,热闹得紧。要命的却是生魂不能言语,他们同我毫无话讲。极其漫长的不辨天日里,听黑白无常说得最多的就是卞城王宫下,似乎镇着一个厉害妖怪,听说道法还颇为精深,我心想那人该是面貌也颇俊俏的罢。 今日里又来了个一个吊死鬼,跟在白无常身后,舌头伸得老长甚是丑恶,我瞥眼,无奈兰草本身并无眉眼,所以我挤眉弄眼一番,一丛兰草叶也并未挤出个甚么表情。 吊死鬼走过我身边,甚诧异的望着我,仿佛我就是吊死他的那茎绳子。他舌头本就伸得老长,眼珠暴突出来,显得愈发可怖,我的叶子也随着抖了那么一抖。 我难道真的长得与那根吊死他的绳子很像? 低头瞧了瞧自己身上,望着本该是我的草根那处,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两只白生生,胖滚滚的小脚丫子。 哦,那吊死鬼原来是因着这个惊讶。 试着踢踏了一下,小脚丫子也动了动,我睁大双眼,甚惊奇!甚惊奇!我居然有脚丫子了。却不想一惊之下仍有一惊,大惊之下更有大惊,这一望我才发现,连眼睛都有了… 似乎是化成了人形。 原来我一棵名不见经传的小小兰草也能有这么扬眉吐气的一天。 软趴趴试着走了几步路,却发现这身子不似想象中的修长,还踉踉跄跄的有些甚不着力,不禁低头朝忘川里仔细瞅了瞅… 居然是副白白胖胖三岁孩童的身形!“真他娘的烂木姥姥不开花!” 不经意就把这句黑无常经年累月的口头话给说出了口。不过我听得自己第一次发出声音,有些细细的清脆,还挺不错么。 正当我犹自对自己这幅模样惊讶得很的时候,十殿那头却传来了接二连三的巨大响声,轰鸣中有许多鬼怪差兵跑的跑,逃的逃。一时之间四周混乱得很,往日里死气沉沉的冥河忘川之畔,今日倒是热闹喧嚣了起来。 拍拍手站起来,我虽不在意是否【光】【裸】,还是本着规矩化了一身小白褂子穿上。 喧嚣处仍旧喧嚣,我尖着身子挤进一丛围着一团鬼怪兵差的热闹里,却不意幼童身子气力有限,方挤进去又被挤得跌了出来,还跌得甚远,在地上团了个滚。 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继续研究着自己这副新身子。没关系,我优哉游哉等着待会儿瞧就是。 也不知等了多久,当所有嘈杂尽数消失的时候,大概是太寂静的样子,我终于抬起头来望了望。方才那一大群乱糟糟的鬼怪兵差现在都安静躺在了地上,只是失了头颅而已。 乍看之下我还是吃了一惊,有些不明情况。不过几百年间呆在忘川边上,什么样儿的生魂没见过,遂迅速平静了下来。 这时却让我瞧见了一个人,或者说,满身浴血,又长得很漂亮的人。 那大概是我长这么大见过的最美丽的人罢,虽则见过的往来生魂里,也有些倾国妃子祸水一流的美人。 不过见到这人才发现,原来的我可谓是坐井观天,以管窥豹。真真是个祸水容颜,妖娆冶艳。 祸水兄提着一把很是有些光辉的长剑,朝我走来。 约摸这就是杀气?我无奈仍旧跌坐于地动惮不得,屁股蹲儿下的青石板凉得很。 瞬息之间,祸水兄便到了我面前。 “你是谁?”声音清越,一如长相,却不知为何带着微微的紧张和探寻。 他低了头,因比我高上许多,我需仰着脖子瞧他,有些吃力。 “不知道。”我真是实诚。 “名字?” “没有。” 他皱起了好看的眉头,让我有些不忍心,想去抚平。片刻之间,我做了一个许久之后都让自己觉得当时很是勇猛的决定。 “你能把身子俯下来么?仰着头跟你说话,我脖子疼。” 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却又似乎笑了笑,璀璨得让我有些晕眩。他将身子俯了下来,长长的头发一缕一缕扫到我的脸上,痒。 我垫脚,用衣袖擦去他脸上沾着的一丝血迹,有些心疼我脏了的小白褂子。 “嗯,这下就漂亮了。” 他挑起比美人更秀致的眉,“哦?漂亮。”我点点头表示很赞成,这人确实是漂亮得很。他有着跟天光一样明媚的漂亮——是我仍是兰草时,在幽暗地府里最向往的天光。 “小东西,愿不愿意随我去外头?”他又问,语气里有些轻松的愉悦。 我觑一眼周遭鬼怪兵差的尸体,和远处倒塌的宫殿,心想他真是厉害。 “你就是他们说的卞城王宫下镇着的那只妖?”我不由想猜一猜他的身份。 他又皱了眉,似乎对‘妖’很是不喜,“我不是妖,是神。你信不信?” 神仙? 大概是我眼里憧憬的光芒太亮,连他也微微诧异了下。 “我同你走,就能见到外头世界了么?永远不用回地府了么?” 他点了点头。 “那好,我同你走。”我抓住他沁了血的衣摆。 他俯身过来抱住我小小的身子,站了起来,一双狭长凤眸紧紧盯住我,似乎是找到了有趣的物事,“你真的没有名字的话,不若我来给你取一个?” 我点点头,自己言语匮乏得很,而他么,应该是见过大世面的仙人罢,见过世面的应当都很是有些文采。 “浮生未歇,夜白生倦。叫夜兮白如何?” 夜兮白,兮白。 唔,这名字也忒古怪绕口了点。不过我还是点头应了,以免祸水兄一个不高兴,将我同地上那些鬼怪尸体一样,一刀咔嚓了结。 还不知道祸水兄是个什么名字,我也很是实诚的问了出来。 “玉枯舟。以后可以叫我玉大人或者枯舟大人。”他说着便抱着我飞了起来。玉的身上有股浓重的血腥味,不过我能隐隐闻出来,还有另一股味道,缠绵悱恻,就像忘川对岸飘来的孟婆汤味儿。 情思绵绵。 飒飒的风声里,我望着自己的小肥手,很是勇猛的同他讨价还价,“能叫玉或者枯舟么?” 他顿了半晌,未置可否的点了点头。 我便满意的趴在他怀里,才化形的小身子扭了扭,有些累,便慢慢睡了过去… 模糊里,听见他似乎叹了口气,“小夜子…小叶子…” 我于混沌中被叫醒,模糊睁开眼,脖子酸痛,祸水枯舟的模样太过耀眼,不过瞬间,便满满占据了我的视野。 他笑得很极其妩媚,“小夜子,你醒了。” 我对他点点头,心中只觉迷茫,突然就从暗无天日的地府出来了,不再是一茎兰草,很放脱的感觉。 我看着他身后,陡然发现原来我俩不知在哪,似乎是水里,周遭是一片幽深广袤的蓝,淬着隐隐的绿,看着有些瘆人,我攀了攀阿玉的脖子,紧紧抱住。 我怕他把我摔出这层薄薄的仙障,打湿衣衫,且瞧他那似笑非笑的奸险模样,我真丝毫不曾怀疑他会这么做。 他似乎瞧出我的疑惑,“我们在西海里,你看。” “呃?”我顺着玉指的方向瞧过去,很远的地方,冒着黑压压一大群人脑袋,后头有隐隐的宫殿模样,有些像地府,却又不是。 “阿玉,这便是你的家么?” 他笑了一声,摸了摸我的头,“嗯,带你回家。” 我也朝他笑,不过想来是不大好看的,毕竟嘴巴里牙齿都没长齐全。 玉在水里的速度极快,也不知道他原身是个甚模样,我想了想,若他原身是一株大兰草…不过转眼又把这不大实际的想法否决了,毕竟那么一个漂亮的头颅安在一株绿幽幽的草根上,再漂亮也说不得是个什么奇形怪状了。 我又在脑中将原先在地府里见过的各色鬼怪模样过了一遍,蚂蚱、狐狸、狼、甚至牛头马面…都不像嘛。 玉的原身究竟是个什么呢? 打断这污糟思路的,是两道听起来甚恭敬,让人听起来甚舒服的不同嗓音,“夜族文劫(舞难),率领旧部八众,恭迎陛下回宫。” 底下那群乌压压的人头里,有两条突出得很的人影站在前头,一男一女,都是紫衫打扮。男子长得极其白净,如同一个白面病书生。 阿玉看着开口的男子,“多年不见,看此情况,你们过得不算差。不必如此客套,文小弟,舞侄女。” 那女子闻言,捂嘴“咯咯”笑了一声,譬如银铃摇响。 我看着出声的那男人,他面上没有一星半点动容的表情,不过长得倒是貌美得很。 “阿玉,这些都是你的家人么?”我用小胖手挠了挠他的头发,柔顺光滑。 他听完我这句却没头没脑的话笑了。 “恩。” 他好看的双眼里亮晶晶的,似乎有水渍,眼眶透红。不禁想起当时我仍在地府,黑白无常闲时替我浇水时,也说过的几个段子。 便是每逢美人垂泪,必定有位少年英雄在旁,替她抹去眼泪,然后情意深深的同她说几句好听的话,那美人便感动得立马不哭,投入英雄怀抱。 此时此刻此番场景,便忽然令我想起当年的这一段,虽则我不大算这英雄,可好歹是个少年,而阿玉虽则不是个女子,却也美得叫人肉紧。 于是乎,我便清了清声,想了想当时黑无常说的话,便开了口,“阿玉,别哭,我来疼你。” 他似乎正准备开口说第二句,却登时被我这一句话抢先,不由停下。望着我,一脸神情怪异扭曲。底下一大片人里更是登时极其安静,甚至连方才还时有时无的呼吸声都没了。 哦呀,那段子里难不成说错了?又或许让阿玉感动的方法同凡人不同? 对了!定是在卞城王宫底下压久了,脑子压坏了。可这美人扭曲的脸,我看来也是美得紧的。 阿玉怪异的看了我一眼,便转过了头,要说的话出口成了咳嗽,咳嗽完仍旧在笑,轻佻豪迈,抱着我的双手也震得狠狠。 我一头雾水,兼莫名其妙,莫不是今日再见故人兴奋得紧,患了癔症?甚至怕他笑岔了气,还替他抚了抚。顺手比了比我同他的手。 阿玉的手白净又细致,丝毫不像黑无常说的那些话,比如杀人的人必定粗糙厚茧等。 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短小肥手,片刻,勉强得了个白白胖胖的结论便讪讪抬头,假意看着四周。果然这男童与男子差异挺大。 底下那黑压压的一大群倒是安静得很,这么久也只有阿玉一个人的笑声。他不累么? 这时忽然发现刚才说了话的那个紫衣姐姐对我眨了眨眼睛,一脸意趣。想起她似乎是那文劫舞难里头的一个,我也挤眉弄眼,朝她回眨了眨。 头顶上阿玉却突然没笑了。 我仰着头看他,哪想他却是突然成了一幅严肃得很的模样,目中透寒,看着我,我登时浑身上下哆嗦了一把。只听他慢悠悠道,“小夜子今日这么说,那以后要说到做到,若是没有做到,我便把你扔回地府去。” 我愣了,做到什么?保护他么?在地府阿玉不是杀了许多鬼兵鬼将么,这么厉害的人,想来不大需要他人保护罢。却还是点了点头,“好。” 如果有机会,我保护你,不让你受伤,就同我在地府时一样,是你带我出来,你去哪,我便随你去哪。 他满意的笑了,眼中有睥睨之姿,转眸看着我们面前那一大片乌压压的人头,道,“今日便随孤家一同杀回西海极殿中,孤家不死,你等必定封候拜将!” 这般血腥的话,他说起来仍旧如同清风荡涤人心,连我都微微颤抖起来。 底下一大群被他蛊惑的不知妖魔鬼怪,已经开始山呼“吾王英武”。阿玉依旧抱着我,开始向前方疾行起来,直朝不远处已经有些冒头的巨大宫殿而去。 我猜想,阿玉约莫在他们面前,大抵是位身份很高,又很有气势的大人罢。 路途中,他还低下头来作调笑状,“小夜子,待我去挖了现下安坐在我位子上那头蠢龙的眼珠子出来,送与你作为当我新‘家人’的礼物,好么?” 他风轻云淡的语气,譬如今日他是要扛着锄头去挖一棵白菜,或者萝卜。 虽然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不过我心里莫名其妙又漏了一拍。 “我以后是阿玉的家人么?” 他未曾迟疑,答道,“嗯。”当这么个祸水美人的家人,真真是个不错的差事。 “阿玉的家看上去很漂亮,也很大。”随他疾速,入目所见,是巍峨的海底宫殿,宫殿极大,远远望去,似乎还不停穿梭着许多影子。他却轻笑一声,“小夜子,我以后会慢慢告诉你,愈漂亮的物事,愈有危险。” 唔?愈漂亮的愈有危险么?那你呢? 周遭水波荡漾,不似以往忘川河里的烟雾寥寥,优柔婉转,而是一片幽深沉暗,在我瞧来,却也是很美。 枯舟玉,玉枯舟。 他停下了脚步,宫殿近在眼前,我瞧去,原来我方才所见的细小影子,却原来都是手持长戟的鱼人。阿玉的身后,方才那一大群黑压压的将士也停了脚步,那名唤作“文劫”的白面书生始终板着一副脸孔站在那儿,紫衣美人姐姐却笑得吊儿郎当。 只是一双眼珠子总瞧着我。我冷不丁打了个激灵。 阿玉也不言语,我总觉得,此时他便像一把脱了鞘的利剑,蛰伏不动,只等一击,便要劈裂天地。 妖异祸水,又巍峨挺拔。 “杀。”我看着他开口,声音不大,却同魔咒一般,让人身心沸腾。在我仍旧不知发生何事的这会子,白面书生同着紫衣美人,还有身后那一大片数也数不清的将士们,已经甩起武器,呼啸着越过我们身边,往前方宫殿杀了过去。 我在地府那段时日里,也曾嗅到过他们此刻身上散发出来的味儿。黑白无常闲扯时,说某个生魂是杀星的气息,天生屠戮,久经沙场。 “阿玉,这是打架么?”我未曾见过,也只听过。 黑白无常的话,只有我自己的幻想,作为一株生在不见天日的地府里的兰草,只有来来往往的生魂,供我为自己心里思索的东西添砖加瓦。 “嗯,打一场很大的架,不是我死,就是这宫殿里的人亡。”他说这话时,有光芒散发出来。我隐隐明白,带我出来的这人,便该是天生的王者。 “小夜子,我因一件事曾被镇在地府里,于是,我的家便被人抢了,抢的那人,同我还有血缘关系。我周遭那些过往与我一起出生入死的家人,也被那人屠戮杀尽,听说流出的血,郁积染红西海三年不散。现下,所谓家人,也只剩下文劫舞难两个不曾离开,他们心里有恨,在千年前屯兵,也只为了今日我回来的一战。” 阿玉抱着我的手在颤抖,虽然细微,但是孩童身子稚嫩,也能感觉得到。我拿小肥手摸了摸他的脸,不知为何,就把心里想的说了出来,“还有我呢,阿玉。” 等我长大,也拿得动一把长剑的时候,一定护你周全。 他并没有看我,眸子里却闪着明亮的光,“好,我会记着。”阿玉腾出一只手去,那只手上凭空出现一把剑,便是我初次见的那把,很是有些杀气翻腾在上头。 “它的名字同我一般,叫做‘枯舟’,小夜子,我这就带你一起,去抢回我的家。” “嗯!”我朝他咧嘴一笑。 他终于回了我一个戏谑般的笑容,然后便抱着我往宫殿里走去,一步一步慢得很,前方满是征讨杀伐的刀光剑影,便是在海水里,血腥气也很重,处处都是断肢残臂,我细细瞧了一瞧,里间只有甚少的尸身是阿玉的将士。 他闲庭信步,跨过一具具还没冷却的尸身,来到宏伟的殿门之前,眉目间顾盼生辉,玉枯舟又成了我初见时的玉枯舟。 唔,容我这不大有文化的小草儿说,便是娘腔去无踪,祸水更出众。 黑无常总说白无常每日里唉声叹气,伤春悲秋,有些娘娘腔腔。 进了殿门,我举目望去,却差点被闪瞎了一双本就不算利索的眼珠子。外头厮杀声遍环殿外,处处你死我活,这里头却是金雕玉砌,一副安乐景致。 大殿极其空旷,此刻软玉温香,歌舞升平,角落里吹吹打打的乐师班子奏的曲儿缠绵悱恻,中间的空地上有许多跳舞的姐姐们,转着水袖,你来我往,细细看着,倒是个个标志出众。 上头坐着一个蟒袍男子,长刀眉铜铃眼,目露精光,约莫是个而立之年的模样。哼哼,虽则生在地府,可我在这五百年间,对于忘川河边的来来往往,却瞧得仔细的紧,面相年龄,一觑便知,就连眼角那么一个褶子,我都能瞧出这是挤了多少年出来的。 阿玉同我这一进来,乐师班子里的妖精们一看见,眼里的惶恐仿佛是是死去的爹妈自地底爬出,还口舌生蛆,立马吓得丢鼓砸琴,作鸟兽散,跳舞的小美人们不知所措,只得停了舞步,呆呆讷讷。 于是乎,阿玉便成了满殿焦点,附带着小兰草我。这约莫便是白无常口中的不速之客,不请自来。 那厮给仍是兰草时的我浇水时,常常自言自语,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偶尔说些露骨的春宫段子,甚至龙阳密戏,偶尔酸诗几首,偶尔也说说四海八荒里发生的事。 白无常的春宫,说得让我无从理解。自来似乎只有阴阳两仪,方能圆融贯通,而两个大男人,如何滚作一团,妖精打架?白无常的酸诗,可谓是千儿八百年的老醋一坛,这坛子醋倒进忘川里,我估摸着日后忘川里翻滚的便不是寥寥雾气,而是滚滚酸味儿了。 白无常说的四海八荒里的通天大事,除却今日里哪个仙子思凡被打下天庭,便是周二狗子、李二麻子白日升仙之类,要么便是哪家仙友的仙禽被二郎神家的大狗拔了毛吃。 顶顶大的一件,就是关于阿玉,这个被镇在卞城王宫底下的祸水。 这么浇了五百来年,兰草我听着白无常所言,从叶子簌簌颤抖到巍然不动,期间耐心失尽,又无可奈何,只得继续听他啰里吧嗦。五百年里,白无常那个鬼头面具,成了我经久不散的梦靥。 最后,倒成了很是受教,我便也有些“腹有诗书气自华”的自信了。 阿玉的一句话却打断了我神游天外。“嘲风,千年来一向可好,你坐着孤家的位置,踏着孤家亲信的白骨,不怕夜夜有冤魂来找你索命?” 大殿中有个鎏金嵌宝石的硕大宽椅,上头似乎雕着一尾很是怪异的大长蛇,鹿角鹰爪,还长着鱼鳞,眼珠凶残,同我在地府里见过的那些光溜溜的大长蛇很是不一样。 后来阿玉君临西海那日,抱着我坐在上头,告诉我说,那是他的原身,一尾大荒苍龙。 我之所以对这宽椅留意,只因为那蟒袍男子坐在它上面,而阿玉的话,正是对他所说的。虽然不知他爱不爱美色,可阿玉毕竟不会搁下脸面对着满室舞娘说出这般诡异凶狠的话语。 而且,那个被他叫做“嘲风”的蟒袍男子,也正炯炯有神看着阿玉,铜铃眼瞪得将要抽筋般,一瞬不瞬。 自小聪明伶俐、来日必定玉树临风的兰草小仙童我细心留意,阿玉这两日同我说话的时候,一直用的是“我”,而同别人说话时,却是用“孤家”。 孤家寡人,高高在上,毕竟是有些隔阂的,而对我这般不知来由的亲切,让我心底里小小欢喜一把的同时,也暗暗有些不知所以的担心。 他二人相视许久,如同直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烂也在所不惜。 对视绵绵无绝期,铜铃眼最终还是输给了阿玉的漂亮凤眸。 蟒袍男子起身开了口,在我看来听来,眼珠虽然方才未曾被闪瞎,耳朵却着实被闷闷震了一回,唔,此人真真是好一对铜铃眼,好一把五音不正的破锣嗓子。“老九,咳咳,真没想到,你这么快便逃了出来。”铜铃眼眉毛倒竖,面容皱紧,如同阿玉要上前咬下他几块肉来。 阿玉依旧不温不火,甚至还在笑,我抬头,却只瞧见有他的下巴尖瘦俊逸,“孤家此番归来,便是来取你项上狗头。” 铜铃眼嘲风叹了口气,负着手,却转而看向了我,“当年一事,其实是你最为狡狯。为了围困擒你,八个兄弟,除却睚眦站在你那边,七子合力与你斗法,怎想你会有那人的护身法器,虽则最后到底还是镇住了你,可九龙子里,却死得只剩饕餮与我,他倒是寻了个好去处呆着,留我一个,在这西海里苟延残喘,享受琼酿美人。” 他这番话连我听来都觉得虚假的很,光瞧他那眼下发青的模样,我在地府见怪不怪,最难消受美人恩,他必定是声色犬马、夜夜笙歌。 只是,铜铃眼方才说话里,“那人”这二字似乎着意加重,附加瞥了我一眼,意味不明。冷不丁的,小草儿我又从头发尖尖开始浑身哆嗦了一遍。 “自古以来,兄弟阋墙、朋友反目的事本就不在少数。不过,孤家与你,与饕餮,都不是什么兄弟,孤家兄长自来只有一个睚眦,却死于你手,魂飞魄散。孤家之友人,也为你们所屠杀殆尽。嘲风,你在此处口口声声同孤家说着龙九子,不若下到无尽炼狱里,去偿孤家兄长,伴孤家友人。如何?” 此刻的阿玉,话中狠戾与恨意掺杂,却犹自从容不迫,阴险得如同踩着小鬼脑袋,欲拔它四肢,却又让它吊着一口气不死的恶趣味老妖怪。 我没有转头望他表情,而是同他方才一样,直直瞅着嘲风那一对铜铃眼,以显示一番“不止玉枯舟玉大爷不给你好脸色,兰草我也很是瞧不起你”的意思。 可我勉强瞪大眼珠,却还是瞪不出阿玉他方才随意又强悍的气势,很是惭愧,着实惭愧。 嘲风看着我,撇开了阿玉的话题,端起一盏酒,装模作样喝了一口,又开始说话,可怜他嗓子如同被割开了一样,连被酒润过之后,还是那般二胡乱拉的惨烈景况。 “我总知道这一日要来,你现下带着一个长成这般模样的小崽子,却是为着什么?” 阿玉默然不语。 一直尖着耳朵听他们说话的我却震惊了,小崽子,说的可是小兰草我?烂木姥姥不开花,我好歹也是个机灵可爱的俊俏模样罢,怎么铜铃眼口中说出来,却恁般古怪异样。 记得白无常说过,儿相随父,女相随母,我是个男童子,却无阿爹阿妈让我与他们长得相仿,更别说其他兰草干亲表戚。 忘川边一长段路途,统共只有我孤零零一株野草,蔫趴趴在那五百来年。这身子是慢慢化形而来,那便该是我瞧久了来来往往的生魂,形状模样自然同化来了。 我自落根于忘川河畔边时,就是一株伶俐极了的兰草,现下仔细这么一想,我便想通透了。说不得或许是我长得与铜铃眼那被阿玉杀死的爹妈兄弟有几分相似? 唔,这般想却也不对,阿玉同我虽认识不过这一二日,处得却是不错,现下也仍旧抱着白白胖胖的我。如果我与这铜铃眼的兄弟长得相像,那便该是阿玉的仇人,依他说法,早在地府里就该被一刀了结、往生极乐了。 想到此处,心中不禁为自己的聪明才智,学富五车稍微赞叹了一把,可那铜铃眼嘲风的话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我耐心等待,阿玉一直未曾解释,沉默着如同被黑白无常勾走魂魄。铜铃眼也很是应景的不说话。 等我终于要在沉默中爆发一次的时候,阿玉却开了口。 “孤家本以为这极殿里会有什么花样玄机,还道你一如以往,如同这长相一般粗糙蠢笨,却没想你还是仔细了一回,竟将囚牛的两仪八卦阵搬了过来。囚牛若是地下有知,定会感激你的两面三刀,先捅了他,然后杀了孤家,最后你稳坐西海龙族这一脉的神尊。” 就连嗤笑铜铃眼的声音也好听得很,“嘲风,你这贝壳算盘倒是打得响亮极了。” 铜铃眼“桀桀”的笑了起来,脸色阴森,“你破开地府那日,我便得了消息,不做些大礼相迎,如何名正言顺剿杀了你这天庭罪人?如何对得起当年你送与我这割喉大礼?” 说到后头,他额头上的青筋也爆出来了七七八八,想是愤怒所致。 我登时了悟,原来铜铃眼真是被割破了喉咙。心中不禁暗暗腹诽道,阿玉你太过无聊,杀人不过头点地,你却不斩草除根,留他祸害别人耳朵,实在是罪过。 这时阿玉把我放了下来,我还不明了要发生何事,便见他咧着嘴角,低头朝我一笑,便转身握着枯舟剑,直直朝着嘲风走去。那笑容虽然同我做得毫无二致,却实打实比我好看上许多。 擦身而过的瞬间,他仍旧是璀璨妖娆的玉枯舟。 我被那个笑容晃住双眼,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阿玉自踏出了第一步之后,大殿里便突然成了一片静默。 无论是先前瑟缩在一旁角落的乐师,还是舞娘,总之这大殿里的人,仿佛都忽然被抽走了魂魄,静立不动,连表情都未曾再变化过。 要么是我聋了瞎了,要么是出了什么变故。 我揉揉眼睛,不好!先前还在那大椅子边的铜铃眼已经不见了! 阿玉还在一步步逼近殿中间,姿态优雅。 我刚要追着他的路走过去,却撞上了一股无形的气墙,滚圆身子跌到地上,擦得手心破了皮,疼得我眼泪花儿在眼眶里包着打转。 这就是黑无常说的“结界”么? 模糊间,看见阿玉忽然走得东倒西歪,这边一步,那边一步,时而又折身移步,同往日里所见的醉死鬼也没什么两样。 意识到不大对劲,我扑腾到那股气墙上,拍着无形的壁障,大声叫道,“阿玉——!”童声细细脆脆,却很尖利,他却头也不回,如同没有听见我的话。 我定眼瞧去,那里头仿佛有什么怪物在追逐着撕咬他,我只能瞧见一些灰蒙蒙的影子迅速掠过去。好在阿玉聪明,虽然走得还是同那醉死鬼一般,却开始左右闪躲起来。 没被咬到便是万幸。 对了!找白面书生和美人姐姐来帮忙!他们是阿玉的亲人,定也是顶顶厉害的角儿。 可我方转身,面前宏伟又高大的殿门不知何时已经轰然关闭。不由皱着眉打量,这么厚的木桩子,我这小孩儿身板定是推不动的,便又重新回身,细细摸索那道无形壁障,会不会有缺口。 心里却在见到阿玉的瞬间突了一下,蓦然疼得发麻,好似兰草叶子被浇恶鬼用的滚油淋到,瞬间炸成了一道酥脆点心。 入目所见,是阿玉握剑的手上,满是刺眼的红,同条大蛇一般,蜿蜒而下,直到“枯舟”的剑柄。 摸索缺口无果,我把小胖身子用力贴在气壁上,使出从前扎根的劲儿,想从气壁里挤进去,却是连个衣角角都没钻进去。 这“结界”居然恁般皮实!我努力这么久,它居然连一星半点的薄面都不肯卖给小草儿我。 阿玉在里头,似乎时间过得极慢,他方至殿中央的位置,长身而立,长发披散,衣衫似乎被撕裂了几个口子,枯舟剑刃上的光辉却极其炸眼。里间灰扑扑的影子也愈发多了起来,不时忽闪而过,如同要连成一个巨大的怪物,以期一口吞掉阿玉。 他的处境,定然十分凶险。 我远远望过去,却是他的侧脸依旧笑得从容,站在里头,譬如拂去衣上尘埃一般,他忽然屈指扣了扣剑,枯舟剑上红光暴起,铮然而鸣,连我在外间亦闻到了那尖锐高亢的一道长音。 他回身朝我的方向笑了笑,隔着一道气壁,显得有些飘渺。美而艳者,谓之为妖,他却是这妖娆的极致。我心里卷卷草叶里,包裹着的花骨朵儿,因着这个笑,忽然舒展开了枝叶。 缓慢盛开。 黑无常同白无常的伤春悲秋不同,他总说起的是战争,无论人间,还是仙界妖魔道。每逢一场旷世战争,他便说,只有真正的英雄,才会万军之中,依旧潇洒自如,于腥风血雨里,如何顶天立地。 如今的阿玉立在大殿里,虽则他身板瘦弱单薄,却仍旧不影响我将他当做心里真英雄的蓝本,顶天立地。供我日后同其他的草精花仙吹牛扯皮。 我是知道的,四海八荒里,兴许还有许多如我这般的小仙或者小妖。不过即使是在一片其貌不扬,数也数不清的兰草堆里,约莫只有一株叫做夜兮白的伶俐小草才有幸见过这般场景。 阿玉浑身上下,是最最耀眼好看的天光,镶嵌着熠熠银辉,也是黑无常口中的真英雄。 敌军围我千万重,我自岿然不动。 只是现下,气壁里似乎危机重重,殿门外也久不见援兵赶来。白面书生同紫衣美人都没有消息。 阿玉的援兵,现下,似乎只有我一个了。手上擦伤还在流血,兰草我好歹也是小男子汉,就势往头上一抹,看着眼前无形气壁,往后退了几步。 你撞或不撞,它就在那里,看似无形,实则强硬。 抱着今日说不得便要磕死在此的想法,我朝着结界气壁上狠狠撞了过去。 迎面那一刻,疼得我眼冒金星的同时,好歹这结界总算大发慈悲一把,似乎波动了几下,便顷刻消散无踪了。临了,我瞧见方才抹在额头上的血似乎因为这一撞,粘在了结界上,气壁消失的同时,红光一闪而没。 前头的阿玉似乎也发觉这一变故,回头来瞧我,眼睛里有些疑惑。 我自是激动得很,迈开了两条小胖腿便朝他跑去。他眼睛里的疑惑突然变成了怒意,又迅速消失。 我的后领子被擒住,滚圆身子也被提了起来,勉力转头一看,却是那杀千刀的铜铃眼。 阻挡别家亲人团圆,你生儿子会没屁/眼的! 铜铃眼似乎也很是惊异,似笑非笑,原本一张关公脸此时更丑了,“老九,是天也眷顾你呢,我献了无数魂魄的阴阳两仪阵,居然被这小崽子阴差阳错撞破生门,小崽子身上居然有那人的大乘佛气,老九,他到底是谁?” 阿玉听到“那人的大乘佛气”,神情也有些微微的松动,不过有迅速掩了下去,换上他懒散的笑来。 “你也知,这是上天都眷顾我。” 他悠然,“嘲风,你作为阵眼,假作真时真亦假,此时约莫也受了不小的伤,方才放出残影伤我,现下也不得不露出真身了罢。” 铜铃眼直接掐住了我的脖子,“原来是你在使计诱我出来?老九,这小崽子还在我手中,你当我毫无筹码?”他的手愈发箍得紧了,我有些呼吸不得。尽管如此,我还是扭过头去,姿势艰难的瞪着铜铃眼,一声不吭,一派“我很有骨气”的模样。 在我看不见的地方,阿玉似乎又笑了起来,好像扣了扣手中的剑,长剑嗡嗡作响的同时,他悠然开了口,这般景况,想来该是好看得很。 “孤家与你,千年血仇,孤家与他,不过几日之缘。嘲风,你莫不是吓糊涂了,分不清缓急轻重?或者你认为,孤家会为了个才认识几日的孩童而放过你么?” 大殿里一时只剩下了铜铃眼的呼吸声,四周依旧静默,那些舞娘乐师,想是如他刚才所说,被献祭了那什么两仪阵法,偏生我这一撞,恰恰挡了阿玉的劫。鎏金镶宝的君座上,那条怪异大蛇张牙舞爪,似乎随时就要腾飞起来,声裂大地。 我如同身处梦憧一片。 铜铃眼自听完阿玉的话之后,身子便开始抖索了起来,箍住我小脖子的手突然松动了片刻,面色落得极其惨白,如同被瞬间扒光了衣服一般。他不该同阿玉辩话的,光是长相,同他这一身酒囊饭袋的味儿,便注定斗不过阿玉。 铜铃眼嘲风还是冷静了下来,随着他的冷静,是我的小脖子愈发被箍紧起来,小草爷我真后悔,方才怎么不趁机大口喘两声。要知道,被掐死的鬼同吊死鬼的长相极其类似,眼珠暴突,舌头伸长,脖颈扭曲,这一副丑恶模样,想想都瘆人。 铜铃眼终于使出了杀手锏,将我往前头一递,咬牙切齿又打肿脸充胖子的威胁阿玉,“老九,你当初追那人不是追得死紧么?被压在十殿之下这么久,想必也不大了解这外间的景况罢。” 约莫是他这脸打得太响,以致于胖子也充得很成功,在我看不到的地方,阿玉的声音里有被嘲讽挑起的稍许兴趣,“哦?”他依旧轻轻叩着“枯舟”的剑刃,不再是最初的铮然,平缓又空灵,一如他身上的缠绵悱恻。 “五百年前,那人突然失踪了。”铜铃眼又突然闭口不言,意味深长的看着我身后的方向。唔,他颇有说书先生的潜质,连我都被这个前不着调,后不露尾的故事吸引住了。 铜铃眼又颇卖弄的笑了一笑,再开口依旧是一把沧桑的二胡嗓子,“我手上这只小崽子,掂量掂量也不过才几百来岁的仙龄,虽然不知你从何处寻了他带过来,只是他身上却有那人的佛气,不是很奇怪么?” 铜铃眼又怪笑了一声,“老九,世事怎会如此碰巧,方才阵法生门破了的那一刻,你应当也感觉到了罢?” 二胡乱拉的噪声刚完,我脑后顿觉一阵冷风吹来,卷着刀兵之气,接着眼前一花,铜铃眼改掐为捏,提了我后脖子,摆开身法迅速闪开了那一阵冷风。 我嗅到一股细弱的血腥味儿,抬头一看,却是铜铃眼嘲风的脸上多了一道伤痕,不深,却狰狞得很,皮肉翻卷出来,想是被“枯舟”剑上的戾气划开了。他目眦欲裂,口中惊声,“你就不怕我一个用力,这小崽子便一命呜呼了么?” 阿玉站在方才铜铃眼站的地方,一脸冷峭,“你以为如此便能诓得孤家?那人便是化成了草灰,孤家都认得,且以他之能耐,会被个鳞片都没长齐全的畜生捉住而毫无办法么?” 他嘲弄的看了嘲风一眼,那一眼里的情绪多得我明了不过来,“嘲风,这么多年,你真的是愈发蠢笨了。你该知道孤家素来喜好,死一个两个禁0脔 ,算不得什么大事。” 小小的身子太过缺乏气力,我已经累得踢蹬不起来,索性一动不动任由铜铃眼掐着,铜铃眼的劲道拿捏得很好,掐得我脖子生疼,却将死未死。 他们各自的机锋哑谜里,似乎关系到无关于我的另一件事,可我却又被铜铃眼硬生生的扯了进来。 铜铃眼几乎穷途末路,只得撕心裂肺的大吼一声,“万一这崽子是迦叶转世呢?!今日我若没有一条活路可走的话,也要拉他垫背!” 迦叶?哪个迦叶?为什么说我这么一株兰草是他转世? 阿玉轻轻笑了,也不回嘲风的话,终于第一次正儿八经看向了我。他如同闲说家常般轻声呢喃,“小夜子,不是说过要保护我么?” 我点点头,但脖颈受制,这个动作做得很是要命。 “如此的话,现下便是个机会。为了玉枯舟大人我的血仇,牺牲你,可好?”他用手指指着自己,像是诱哄。 被这么一个祸水美人看进了眼里,真真是件幸事。说不出话,我只能尽力朝他咧开一个笑,虽然想来肯定丑怪得很。 同他不过认识几日时间,我也没什么放不下,也不会空念一句造化弄人。黑无常说,这叫顾大局,所谓牺牲小我,成全大我。玉枯舟将这株野幽兰从不见天日的地府里带出来时,从此便已是这一株小兰草心里的“大局”了。 美人脚下死,做鬼也风流。我很是功德圆满。 只是变故来得太快,还不容我做一番牺牲的宣言,两道同阿玉身上截然不同的杀气便迅速欺身而近。 满大殿里忽然闪现而出的斑驳银光,晃疼了我的眼珠,就连掐着我的铜铃眼,身子亦是颤了一颤。 香风浓雾袭来,优柔绵长又凌厉的杀意,我瞧不清状况,只知嘲风闷哼一声。我的身子一轻,还没来得及掉地上,便落在了一个香香软软的怀中,却不是阿玉,而是紫衣美人姐姐——舞难。 我咳嗽一声,铜铃眼的手怎么还卡在我脖子上使劲儿掐着?抖着手摸索过去,却是一手温热腥红。 唔,原来这是铜铃眼嘲风那厮的断手。我用力扯,却犹自没有扯开,断手纹丝不动。 舞难抱着我,轻飘飘落到了大殿偏远处,对我笑得意味深长,“小鬼头,陛下为了你,临时让我们辛辛苦苦的改了法子,从地下打洞进来的哟,姐姐我这身漂亮衣裳可是沾了不少海泥。” 我咿咿呀呀说不出话,对她指了指我脖子上嘲风的断爪子。舞难讪讪一笑,“一激动起来,就忘了这档子事儿。”她随意捏了个诀,一把火轰的一下,在我面前烧了起来。 我心惊肉跳的看着嘲风的断手迅速烧成了一把渣渣,飘了开来,我的脖子却完好无损,心中不禁阿弥陀佛了一把,敢情这是位乱来得紧的美人姐姐。要知道,草木都是惧火惧得很的。 抬眼看到她一脸兴致望着前方,我顺着她的目光,便见到了离我们不远的阿玉,他正看着我,眼中含笑,里头似乎有轻微赞扬。他身边站着白面书生文劫,文劫仍旧作黑脸菩萨模样,手上的剑上有浓稠的血滴落。 是铜铃眼的。 可我一双眼珠满大殿的巡梭,却只有地上的大滩血迹,嘲风再一次不见了。 这一切都是我没想到,舞难口中说是“陛下的意思”,可方才阿玉的话里,不是已经摆明不管我了么?许是我发呆的神情没有让舞难美人找到有趣的地方,她便絮絮叨叨的将原本情况细细与我说了。 原来阿玉在最开始便猜到嘲风会玩把戏,在除离了地府之时,便已经传音给了文劫,交代了许多计策,任何嘲风能想到的,他都给了对应之法。 只没想到的是,原本天衣无缝的谋划,会被我这貌不惊人的小兰草打乱全盘。既撞破了嘲风的阵法,身上又冒出不知从何而来的大乘佛气。 阿玉之所以不住叩剑发声,便是借此传给他们消息。文劫一手训练的旧部八众皆为千里挑一的猛将,他们在外间第一时间便将嘲风部下清理了干净,开始准备着手攻大殿。 奈何西海极殿本身,便是龙族一脉历来的祖先骨殖堆叠幻化而成,龙骨坚不可摧,玄火淬炼千万年也不会裂开哪怕一丝缝隙,十分棘手。阿玉千年未回西海,嘲风在里间早做布置,又持了我为质子,便占了上风。 舞难美人儿说,“虽然不知道你这小鬼头到底什么来历,但是陛下到底还是有几分在意你,不然也不会临时让我们改法子,从地底一处只有陛下知道的死角挖进来了。阵法虽被你撞破,却没停下,陛下在阵法中心抑制生魂反扑,无法救你,若不是嘲风在许久之前的龙族内斗中受了重伤,以我同文劫的合力一击,即便是加上夜族自来便擅长的幻术,也未必能从他手中夺下你来。” 那阿玉之前说的,是与铜铃眼拖时间么? 想到这里,我心里顿时有些小小兴奋。 舞难这时突然抱紧了我些,我看到大殿里之前出现过的灰扑扑的影子又飘了出来,伴随着铜铃眼疼痛难忍又声嘶力竭的吼声,“螭吻!!你诓我!今日我便是死,也要拉你同那小崽子垫背!!” 铜铃眼的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二胡乱拉的嗓音在空荡荡的大殿里回荡开来,很是有些震撼人心的可怖效果。文劫在跟阿玉耳语了几句之后,便立马到了舞难与我身边,我诧异的看着他,白面书生却一直作眼观鼻,鼻观心,默然不语。 舞难美人笑了一声,“陛下这回倒是难得细心一次。”其中明显意有所指,可叹我的脑瓜实在不大开窍。 阿玉的身形在还没停下来的阵法里摆开,数不清的灰色影子里,独他白衣飘然,面容平和,清华雅致,“嘲风,孤家从来不屑诓蠢笨之人,无奈你喜欢自作聪明,孤家便成全了你这遗愿。兵者,诡道也…罢了罢了,与你说你也不明白,出来罢,孤家没空同你耗,先前大好时间都被你浪费了去。” 阿玉似乎颇懂嘲风的死穴,才这么飘飘然一句话,四周围着他的灰色影子便迅速凝成了一道影子,残缺了手臂一截,正是嘲风,只是头顶长了两只硕大的角。 影子尚未完全成形,只大吼一声便冲向了阿玉,整个西海极殿都在不停颤动,幸而舞难说过这是历代龙族祖先尸骨所化,坚固异常,断不会为这几声咆哮而倒塌的。 何况这咆哮也着实中气不足,不够洪亮,自然也就没有多大的杀伤力。 阿玉不待灰影欺身而进,便一跃而起,衣袂流转间,他长睫微挑,却调转了枯舟剑一直隐而待发的剑势,直朝我的方向刺来!他身形极快,我心里蓦然有一丝畏惧,被无限放大,枯舟剑上的刀兵之气宛若巨大骷髅,直直面向在舞难怀里的我。 有锋锐的杀气漫过我的脸,我经不住畏惧,蓦然睁大双眼,一切感知离体而去。 舞难却一直一动不动,我还没来得及抬头,便听得阿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无限诱惑,“你输了。”有兵戈没体的声音,随即我感觉抱着我的舞难身后有重物轰然倒塌。 一切感知又回归了身体里,我扭动身体让舞难放下了我。 脚踏实地的感觉真是好,我扭头一看,便见到阿玉的枯舟剑竖在嘲风的身体上,将嘲风钉死在地上。嘲风尚未死透,身下咽开一大滩血,正缓缓蜿蜒流出,每一分都是他的性命,嘲风面色灰败,只一双铜铃眼瞪得愈发大了。 原来其实是见阿玉厉害,便打算杀我么?敢情他也学过兵法? “螭吻,咳咳…今日没有阵法,你杀不死我,待我转世…总有一日,此仇…我…你会…” 阿玉笑看着他,将枯舟剑拔了下来,带出一线血珠,洒在地面。 “不必阵法,有九神封诀就行了。” 嘲风脸色又灰死了一点,“怎么会…龙生九子,九子却非龙…你不可能…这是苍龙才能……” 阿玉咬破自己食指,缓缓引出一滴血来,竟然泛着耀眼银光,他轻轻一弹,那滴血便落在了嘲风身上,转瞬间没入,嘲风身上便燃起了银亮的光芒,似乎是火焰在焚烧一般。 铜铃眼凶狠的眼神定格在暴突的眼珠里,一声声刺耳惨叫回荡在大殿。 阿玉收了枯舟剑,脸上的喜悦真假难辨,“龙生九子,本是各司其职,最后成龙。你们却不识好歹,妄图以一系之能为在龙族称霸,睚眦兄长因之惨死。孤家被镇,愤恨不能,草木含悲,竟也懂孤家,孤家在地府吸了千年死魂灵气成龙,只待出来肃清尔等罢了。” 银亮刺眼的火还在燃烧,似乎有意让嘲风受苦,虽然旺盛,却又缓慢,沿着皮肤经脉一寸寸烧过去,嘲风却还有神智,更有精力来惨叫,真乃硬汉也。 阿玉仿佛极其享受他的哀嚎,眯着凤眸,唇角勾得邪肆,看着在银光中滚成一团的嘲风。 “九神封诀,本就是苍龙心头血引下,而孤家这含着万千死魂怨气的心头血,只怕更能让你欲罢不能,不食尽你这一身灵气仙元,想是不会罢休的。” 他说完这句,便转头交代了文劫几句关于接下来接收西海龙族,八众休整的事,然后转过头朝我看了来。 文劫领命带着舞难离开了,他微微蹲下了身子,对我张开了双手。 “乖孩子,过来,方才吓坏你了罢。”他的语气忽然温柔,神情依旧平淡,凤眸里却满载着欣然。 我似乎并不讶异他前后心思扭转的迅速,仿佛自第一次遇见,便知道他由来乖戾,还有行事性格天经地义的反复无常。 我又咧嘴笑,似乎也只能这样,然后迈动小胖腿,朝他跑了过去,他一把抱起了我,朝殿外走去。 身后嘲风的尸身仍旧烧得欢愉,今日原本便是注定腥风血雨。 杀戮过后,月满西海之上,长天一线。 我独自待在夜央宫里数明珠,离铜铃眼嘲风的死,还有阿玉的登基仪式,约莫已过了好一段时日。 记得那日我站在他身边,看手巧的侍官替他束发,带冠,宽衣。黑底滚银边的织锦细丝替代了他的白衣,上头镶嵌繁复华丽的宝石璎珞,侍官俯首低头将阿玉的每一处衣摆理得熨帖平整,而我站在边上作痴呆二缺状流着好长一串口水。 他想是不耐烦,又犯困得紧,便遣了侍官出去,转头来妖娆俊美的朝我一笑,隐有仙风卓然。 他打了个呵欠,招了招手,“小夜子,过来。”此美人不愧是祸水一个,连呵欠都打得好看极了,若是让我来,约莫就成了血盆大口一张一合,眼泪鼻涕花儿齐齐冒头。 屁颠屁颠走到他身边,不敢扯他的衣摆,上头的璎珞玉石晃得我一双招子里尽是光芒闪烁,冷不丁额头上一凉,我迷茫困惑朝上一望,阿玉手中拿着朱砂笔,得意洋洋看着我,眉眼间满是轻佻悠闲,又把我抱上了他的腿。 铜镜里是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娃娃,眉心一点朱砂红,我摸了摸脸,唔,这镜子里的俊俏小童子长大该是个玉树临风的好模样。 只可惜两只秀气的手穿了过来环抱住我,铜镜里俊俏小脑袋的边上又冒出了玉枯舟陛下的大好头颅一只,调笑着看着镜子里的我。 美丑立分高下,我这小脸还是只能寻个犄角旮旯放了。“阿玉今天很漂亮。”我赞叹。 “漂亮是形容女子,小夜子若要形容我的话,俊美宣朗,清举风流,任你挑选。” “白无常同我说过,这叫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那也是形容女子。” “那闭月羞花。” “……” 铜镜里的他不再说话,凤眸中飘渺了起来,静静凝了目光,虽然仍旧是看着我的眼睛,却仿佛是透过铜镜里我的眼睛,看着另一虚无遥远的影子。 而我看着他。 他带我走出西海极殿时,同我说过,“选择很微妙,做一个选择,还必须考量能力与心力,否则你死在嘲风手里的话,一切都是空谈。” 一株兰草,有幸得了形体,又有这些话,我着实无所谓迷惘不迷惘。 我在阿玉怀里又左挪右挪了一会儿,终于到了他正式登位祭祀的时间,等出了他的寝殿时,还被他抱在怀里的我瞬间瞅到了几个刚才替阿玉打理着装的侍官,她们的脸上格外一致的隐而不发、痛心疾首,分明想望我而不敢望。 我莫名其妙,低头看了看,却是阿玉的细丝长袍上一片明显凌乱折痕,小草爷我登时一脑门冷汗欲滴,罪过啊罪过,方才不该挪来挪去…… 阿玉却淡笑着扫过那些侍官,又拍了拍我的头,理了理今日舞难特地送与我的白绸软衫,和蔼又慈祥。 西海极殿是西海八极宫的先大殿,随后其余各殿各宫,就是龙族一脉的神尊及给其心腹手下安置的居所,譬如之后阿玉赐给我单独一座宫殿,取之夜央。舞难说那是阿玉千年之前住的地方。 八极宫外,是便是龙族子民散布西海各处。 那日我有幸狐假虎威仗了阿玉的势一把,在神尊陛下的怀里很是享受了一番被一群年岁大了我不知哪去的老头子们参拜,文劫舞难作为功臣自是也在其列,当时舞难还暗暗冲我龇牙咧嘴了一回,旁边文劫继续当着他的冷面书生。 我们身后,这飞舞着大怪蛇的宽椅,原来同白无常口中凡间皇帝屁股蹲儿下的宽椅一样。 …… 我终于数明珠数得无聊透顶,拍拍手打算出门闲逛一把,阿玉自登位那日之后,便将我放在了夜央宫里,再没来过。 仅仅那日晚上,他安抚了我睡在夜央宫陌生的云榻上,我醒着时,他缓缓拍着我的背,与我一同趴在榻上,头冠取下之后,青丝逶迤到腰际,口中轻声念叨着小夜子乖。 我终于在美色催眠里睡下,一夜无梦,再醒来时,只有空荡荡的床榻上满是他身上的气息,清清淡淡又优柔缠绵。 我想,他要找我的话,那么必定是会来的,再说我不识路。抱着这么个想法,一直等到了今日,也数不清过了多少个日子,我始终懒散,没踏出殿门一步,只趴在床上,拉上所有床幔,一边嗅着他日渐消散的气味,一边把玩着圆滚滚的明珠。 期间舞难来过几次,她似乎总有话要说,到嘴边却又咽了下去,磨磨唧唧。同她慢慢混熟之后,她常给我带软乎乎的糯米团子吃,面有得色又腻歪的叫我小白,搂着我的小肥身子,用力把我的小脸捏得通红扭曲。 以致后来一见到她涎着脸看我,便能猜到她想干什么,动手指头是想捏脸,眉毛抽搐是想玩我刚长到齐肩膀的头发。 每逢舞难过来,殿里的小仙婢总会拖长了喉咙,卯足了劲儿大声通报一声,“小夜大人,幻舞王到!”得令的本小白大人便赶忙撒丫子风紧扯呼,寻个殿里没人处躲起来。虽然于事无补的最后还是会被舞难寻到,然后她更凶猛,更龇牙咧嘴的捏我的脸。 乱来得紧还力大无穷兼着长了只狗鼻子的美人姐姐。 舞难来时,总说陛下今日公务繁忙,无暇抽身来伴我,然后指着她带来的软乎滚烫团子,瞎着眼称之为陛下所赐。 得了这个理由的我还是会心安一阵。 今日已过了午时许久,舞难没来,守殿的小仙娥也到了换班张罗自己吃食的时候,我便趁空溜出了夜央殿,溜出去不久,本小白大人傻眼了。 西海八极宫太过恢弘,回廊曲折,每一条又幽深得很,所有宫殿在我看来都长得一模一样,我又从没出来过,不由咬咬牙心里默念了一回求兰草祖师爷大仙保佑,寻着一条看起来十分宽广的走廊,走了过去。 海水渡不进八极宫的结界,我一边沿着走廊游荡,一边看结界外巡逻的将士,啧啧,果真是白无常口中的虾兵蟹将呀。 停在那一处看着结界外穿梭的影子,我有些思乡。 要是白无常哪日又提了水壶去忘川边,却没瞧见他时常灌溉兼被他大吐酸话苦水的小兰草我,该是何等的空虚寂寞。 一边想着,不经意走廊已经走到了尽头。我怀着满腔思乡又忧伤的心思朝前头一看,便见到了阿玉,坐在一处玉石桌边——和他怀里抱着的那个,漂亮的比我大点儿的小童子。 他薄削的唇在童子颈窝间慢慢摩挲。 阿玉怀中的童子长得颇为娇媚清秀,一双眸子更是点睛之笔,着一件同我身上差不多的浅粉衫子,在我瞧来,他忒女气了点儿,没有我这般玉树临风。 心里还是不得不承认,这小哥儿长得着实比我好得不止一星半点儿,不过唯一能自我安慰的,便是我还有希望,我的脸还未曾长开。 这时那小童子笑了一声,如同银铃乍响,他指着呆呆站在走廊边上的本小白大人,问了一句,“陛下,他是谁?”说这话时他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隙,我瞧见里头闪着些让我很不舒服的光芒。 阿玉闻言从他颈窝里抬起了头,他穿着轻袍,头发披散,再看倚着他的俊俏小哥儿满脸粉红,怎么也不像是舞难口中“忙于正事”的模样,我心里立马起了疑,这厮定是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搜肠刮肚了片刻,想来想去,才想到这约莫是白无常曾同我说过的所谓龙0阳0密0戏,我恍然大悟。 阿玉约莫是误会了我一脸忧愁凄苦的思乡表情,皱了皱眉,便放下了怀里的童子,起身朝我走来。 难不成是被我撞见了恼羞成怒要来拿枯舟剑来削我灭口?! 我立马退了几步,不动声色慢慢朝后边儿挪,手也不知往哪儿放,只缩在身后,讪讪道,“阿玉,我…我…我走错了,我没瞧见,真没瞧见,你们两只妖精慢慢打架,不急的,不急。” 然后趁他离我还有些距离,没拔出枯舟剑,我就捂住两只眼珠,闷头闷脑的落荒而逃了… 我捂住眼睛大喘着气跑了许久,期间磕到廊角无数,撞倒盆栽若干,侍女尖叫好多声,最后不知跑了多久,放下手时仍呆怔了半晌,似乎到了一处稍微偏远的院落,左右环顾,鱼影一条都没,我便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这一坐,我才蓦然发现,唯此处院落真真荒僻,别说个人影,还处处积灰,加之无人打理,杂草疯长,阴森幽暗得紧,只有几颗被尘埃覆盖的夜明珠微微泛着光。我错愕,偌大的西海八极宫中居然还有这种地方。 四周的走廊都幽幽暗暗如同鬼径,想起自己不识路的本质,今夜看样子没法儿回夜央宫了,这想法顿时让小白大人我无语凝噎,惟有泪千行。 幽暗可怖我倒是不怕的,地府阴曹里再可怖的都见过了,只是孩童身子太禁不起耗损,这一路跑下来,我捂着呜咽了好多声的肚子,直叹一声烂木姥姥不开糯米团子!我又饿了。 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趁着还有点力气,索性又找了几条走廊穿梭了一阵,只是这个院子似乎大得很,兜兜转转,觅食依旧未果,连个人影都没。我感伤的歇了会,眼珠子四处巡梭,便瞄上了黑森森的院落里头。 腹内长鸣不止的小白大人我,做兰草时只喝过忘川水,兰草也不知忘川的水是什么味儿,更是从没考虑过吃食原来是这么重要的东西。 四周已经暗了下来,一时间我靠在废弃走廊边,满脑子都是舞难带给我的软糯团子那香甜松软的口感,一想到这院子里兴许有以前留下的存食,饥肠辘辘得眼珠也直泛绿光的我已经无所谓它还能不能吃了。 月黑风高夜,小白觅吃食。 推开颤巍巍的门,灰尘扑簌簌落了下来,本来就狼狈得很的我,立马头顶了一层厚灰,不过转念一想,或许一不留神捡了一条小命,想到当时阿玉被我打断了好事那满脸不愉快的模样,我就抖了一抖。 院门上有块大牌子,上头歪歪扭扭写了几个字,我却不认得,便抬脚迈了进去。许久之后,我被关在颂禅殿里时,已经不似现下这般蠢笨,也记起了那块叫“门匾”的牌子上,写的是“枯舟迦叶”四个字。 只是现下的我却是不在乎上头要写什么的,整了整邋遢的白衫子,钻进了一间极大的房间,房间里倒是没有外头那般腌臜,除了一层薄薄积灰,倒也布置得挺好,同我夜央殿里的寝阁一样,这里头也是一张很大的云榻,雕花长柜,乌木桌,我很是满意,若没人来寻,今夜就决定睡再这里了。 不过也只这几样,同着地上一个圆圆的蒲团,也落了灰,着实太简陋了些,连颗照个亮的夜明珠也没有。幸亏我对这黑森森的地方习惯,否则定是待在外头不敢进来的。 隐隐约约,我突然嗅到了舞难带给我那些软糯团子的味儿,莫不是饿得发梦了?我又尖起鼻子仔细嗅了嗅,却是乌木桌上一个紧闭的小盒子里散出来的味儿,兴冲冲跑过去,忽略桌上的两双筷子,抖着脏手打开了不知什么材质的盒子,登时香气四溢,四个安详等待被小白吃的粉白团子搁在里头。 我热泪盈眶,果然天无绝我夜兮白之路啊!立马张开了血盆大口,管它放了多少年还能不能吃,四个粉白团子三下五除二就进了我的肚。 又坐到了地上,我打了个饱嗝,揉了揉酸疼的小胖腿,撩开衣袖一看,白生生的手臂上都是先前跑时四处乱磕的青紫,倒是不怎么疼。 吃完了就该睡,我起身,抖抖衣襟上呛死人的灰尘,转眼间却瞥到墙上挂着一副画。 闲着没事干,走过去想拂去画上的灰尘,却发现这画虽然老旧了,却依旧一尘不染,我踮着脚想把将它取下来,却无奈身子太过矮小,只能呆呆看着。 画里是一个很漂亮的人。唔,应当说同阿玉的漂亮不同,这个人眉目里毫无情绪,又有些悲天悯人,他长着长长的头发,却裹着一件袈裟,清高出尘,画画的人想必心思极其细腻,我甚至能看清画中人手掌心里静静躺着一朵细碎白花。 整幅画除了黑白,没有其他着色,我却觉得画它的人应当是倾注了许多感情在里头的,温柔又难过,右下角有许多蝇头小字,我却不认得也看不清,或许是这院落以前的主人罢。 只是这些与我无关,我纯粹是饭饱思□□而已。刚才吃得急了,我张嘴又打了一个饱嗝。 这时房间的门又“吱呀”一声响了,空旷的响声瘆人得很。 我疑惑的转头,瞧见了白日里见过的粉衫小童站在门口,他含言待诉的眸子正死死的盯着我。我大惊,难不成那团子是他的?不对,那上头有灰,该是搁了许久的。 又或者他也是迷路了走到了这里,想同我睡一间来搭个床伴? 当然,如果忽略他手里那柄闪亮闪亮的匕首。 我同他情意绵绵对视了半晌,然后粉衫小哥儿动了。 粉衫小哥儿掂着手里的短匕首,慢悠悠朝我走了过来,漆黑的房间里,他走得不偏不倚,妙步生花,走在我颤巍巍的小心坎上,小草爷软团子似的脸映上了匕首闪亮平滑的刃面,我身上泛起一层又一次鸡皮疙瘩。 粉衫小哥儿眼睛里精光闪烁,颇有些故作高深道,“我的名字叫冬寒,是鲛人遗民进献与螭吻陛下的高贵贡品,也是年轻一辈鲛人里最漂亮的一个。” 我瞪大了双眼以表示不明其意,冬寒小哥儿看着我,脸上却有些心满意得的飘飘然,随着便是我诧异开口,“贡品不都是死的么?”难不成白无常他吹牛?凡间庙里摆的贡品全是活生生的小童子? 冬寒俊俏的小脸在黑森森的房间里蓦然铁青了,“大胆!敢对本公子如此说话,你又是哪根葱哪根蒜?” 我很是老实巴交,“我本无名无姓,阿玉给我取了个,唤作夜兮白。”他摇头疑惑,“阿玉又是何人?” 冬寒小哥儿端的孤陋寡闻了,居然连阿玉的本名都不知道,我便好心同他解释,“就是今日抱着你的螭吻陛下,他白日不是还同你妖精打架来着么?”我说完话的同时,却发现冬寒本就锅底灰的脸彻底黑了下去,同我身边的乌木桌也无甚两样。 随即他便亮出了手里一直蠢蠢欲动的匕首,一把上前来,迅速抵住了手无缚鸡之力,半点仙灵也无的小白大人我细嫩的脖颈。看样子日后得打一个铁皮箍罩住脖子,或者自己先捂住,怎么一个两个都这么不待见我的脖子。 我诚惶又诚恐,脸上陪着干笑,“高贵又漂亮的鲛人遗民贡品冬寒小哥儿你这是要干甚?” 他抽了一只同他皮肤一般细软白净的手,摩挲着我的脸,然后狠狠的捏了两下,疼得我龇牙咧嘴,他装腔作势的威胁我,“瞧你这小模样,日后长大了必定是个祸害。既然你同陛下那般亲,那我今日除了你,将你尸体弃于此地可好?日后陛下便只会宠我一个了。” 听完他的话,我冷不丁又打了个激灵之余,不禁想骂一句冬寒你个蠢货。长了脸蛋儿不长脑子么,既然有你,没了我的话,阿玉不知道找别的俊小哥儿么?他又不是三岁小孩。 不过总得先拖延片刻才对,万一将他说得恼羞成怒,指不定明日我便成了没叶子的兰草了,“冬寒贡品小哥儿息怒息怒,你是怎生寻着我的?” 手里没有趁手的物事可以同他支在我脖子上那柄状似吹毛断发的匕首比斗一番,我心下不禁有些着急,人固有一死,不过必须得轰轰烈烈呀。烂木姥姥的,这厮手劲脚劲都挺大的嘛,膝盖顶着我胸口疼死了。 他却很是得意的一笑,“鲛人素来擅追踪一道,你身上有股子气息格外浓重,我稍微一寻便寻着了。” 屁!小白大人保证我每日都有沐浴更衣,除了今日一气乱跑,平时做得最多的仅仅是爬下床吃舞难带去夜央殿的好吃食。 不过又想到既然他愿意同我说这么多,也就是仍旧良心未泯,我便试着点化他,遂硬生生挤了两点泪来,“贡品小哥儿,我其实真不怎么被陛下喜欢,您瞧我这一身邋遢的磕碜模样,可见也是个可怜人呐。” 他却一点也不吃我这套,似笑非笑的看着我,“虽然蹭了许多灰尘,却也别想蒙我,”他指着我蹭脏的白衫子,“这是抽了几百头鲛人的筋,织就的冰绡衣,你倒是口舌刁滑,看来是该给点苦头给你尝尝了。” 说罢,冬寒顿时勾起了一道残佞得很的笑,拿起匕首,迅雷不及掩耳的在我白净小脸上,刷刷横竖划了两刀。 白无常你姥姥的匕首哪里都是吹毛断发!可疼死我了! 敢情这是新仇加旧恨,他族人被阿玉刮了筋来织衣服,他又被送来当贡品,一腔愤怒无处发泄,于是老了心肠,对我这么一个无关紧要的小童子下这么狠的手。脸上火烧火燎的疼,我开始大力挣扎起来,可冬寒手里的钝刀子转瞬间又搁上了我的颈子,吓得我立马没再敢动。 包了一包泪,我试探着格外小心翼翼,卖主求荣的说,“阿玉喜欢你文劫舞难喜欢你西海八极宫都喜欢你,求求你了放过小的罢,其实小的不是什么夜兮白,小的只是夜央宫里头洒扫侍官的小厮,本名二根,这衣服是我今日出来玩,偷了人家小夜大人的穿来着…” 一番话脸不红气不喘,说完了我一边泪眼模糊,一边仔细观察冬寒的面色变幻。 果然他听了我的话之后,稍微思索了片刻,搁在我脖子上还染着血的匕首也稍微松动了,口中喃喃,“照理来说这么蠢笨的角儿应当不是同我一样的才对,只是…” 他有一星子迟疑,随即神色又开始狠戾起来,我等的就是此时,白无常保佑,这次能不能脱离这个恶趣味的贡品小哥儿,便靠你曾经教过我的了!双手猛然发力,两只小胖爪子用力抓向了冬寒腹下三寸,伴着小白大人我口中大喝一声,“猴子偷桃!” 我捉住了!又用指头碾了碾,软软的。 冬寒尖叫一声,刺耳欲聋,匕首立刻撤开了我的脖子,我欣喜若狂,立刻撒丫子头也不回的往外头跑去,临走时顺手拿着乌木桌上的小盒子,劈头盖脸朝他砸去,“砰通”响声后,是冬寒愤怒的咆哮声。 趁夜,我气喘吁吁跑出那个荒僻的院落,左右都是幽暗的走廊,我看也没看便挑了一条猛跑,无奈小胖腿跑得真真不快,我预感待会若是还没碰上什么侍女兵将,再被冬寒那厮捉住,今日便要归位在此了。 脸上依旧火辣辣的疼,脖子之前似乎也被冬寒的匕首挂了下,有些凉,我边跑便伸手摸了一摸脸,被划的一边似乎肿成了半个包子,满手猩红。烂木姥姥的,这小哥儿瞧起来娇弱清秀,下手还真不是一般的狠。 光顾着看手,我没头没脑的跑着跑着便撞上了一堵墙,不疼,抬头一看,却是个人,还是个熟人,阿玉。 “小夜子,若非我来寻你,定要迷路了罢?唔?哪来的血?你的脸这是怎么了?”在我呆怔中,他捉住了我的手,调笑轻佻的语气跳了几个转,成了阴沉恼怒。后头跟上来的舞难也见到了我的脸,倒抽了一口气。 阿玉他白净的袍子被我的血染污了。 无巧不成书,我身后冬寒清脆的声音响了起来,“混账!敢砸我!今日我非撕了你的脸,扒了你的皮!” 阿玉一个眼神下,舞难立马上前制住了冬寒,小哥儿一见这么多人都看着他,立马藏了染血的匕首,一双水亮亮的眸子瞬间淌下了泪来,落在地上哗啦啦滚成了一颗颗圆润的小珠子。 阿玉俯身抱了我,瞧着我猪头一般的脸,皱了眉头,轻声道,“疼么?”说完又朝我脸上呵了一口气,轻轻柔柔的,我脸上凉凉一片,原本火烧火燎的疼痛也去了许多。修长的指揩了一些我手上的污糟血迹,含在他薄削的嘴中。 那一刻,我的心又漏了一拍。 然后他朝对拉扯住冬寒小哥儿的舞难笑了一笑,妩媚又轻佻的开口,“正好小夜子这衣服划破了呢,不如把他的筋也抽了来补补罢。” 冬寒哭皱了一张漂亮脸蛋儿,柔柔弱弱叫了一句,“陛下…”随着我便听见轻微一声“喀拉”,是舞难迅速出手,并指一捏,卸了冬寒的下巴。这下他哭得更厉害了,却又说不出话来,只能低声呜咽。 舞难那一下反手,着实狠辣,同方才见到我的脸时的惊讶对比异常鲜明。 虽则我之前被冬寒割了两下狠的,我却着实没想到要让这么一个比我大不了多少的漂亮小哥儿被扒皮抽筋。先前被冬寒划脸时,我痛狠了之下咬破了舌尖,故而此刻也大着舌头说不出话来,便扯了扯阿玉的衣裳,皱着眉把肿了的猪头摇成个拨浪鼓以示不忍。 阿玉却挑了眉,斜了凤眸,盯着伏在地上的冬寒,“那给个痛快?拖出去绞了脖子如何?” 我肿了的猪头摇得更狠了。 这时一直站在阿玉背后的文劫却走了上来,瞧了我一眼,露出我从第一眼见他到现在为止的第一个表情——不着痕迹的撇了撇嘴。然后他凑到阿玉耳边,说了句什么,声音低得连我尖着耳朵都只能听见“鲛人”,“收归”,“西海”这么几个不着调的词。 阿玉听完,却冷笑着瞥了文劫一眼,“孤家乐意这么做,也好让那群自以为是的东西瞧瞧惹着了孤家是个什么后果。”说罢便要让舞难把冬寒带下去。 我干脆手舞足蹈了起来,一把拉住阿玉的领口,力气大得将他的外袍扯开了个豁口,大着舌头同他说,“偶谋射!”童音之尖锐,以及破了舌头的含糊,导致连小白大人我自个儿都听起来不明其意。 于是我又用手比划着我没事,还用力扇了下被划伤的肿脸给他瞧,肿脸木头他姥姥的!才扇第一下就疼麻了我每一粒没长好的牙。我皱巴着一张脸,狠狠心准备再来第二下,却被阿玉捉住了小胖手。 他皱紧了眉,又对着我的肿脸呵了一口气,“本来就不大好看,破了相便更丑了,我饶过他便是。”他抱着我开始朝他来时的方向走去,扔了一句话给舞难,“先关进海牢,余下的看小夜子恢复如何。” 然后便步伐匆匆了起来,他居然还拽了一把文劫的衣领,“走快点。” 到了夜央宫,他将我放在了美人榻上,对面无表情的文劫说,“你给他瞧瞧,夜族的医术不是向来好得很么。” 我睁大了一双眼珠,看着冷面书生文劫刷白的脸一下就凑到了我面前。然后又眼睁睁的看着他吐了一口唾沫在手心,然后面目狰狞的一把拍在了小白大人我脸上。 我“嗷”的一声就叫了出来,疼得舌头都伸了出来,白面书生哪里是个好医术的夜叉!明明就是个江湖郎中! 阿玉却笑了一声,朝拍了我一脸唾沫的文劫说了句,“你还是这样子,当年孤家可没少被你这般耍弄。”说完他坐了下来,将我滚圆的身子移到了他的腿上。 文劫自拍了我一脸唾沫之后,片刻间又回复了原来冷面菩萨的模样,“陛下,若是没有其他事,文劫便先行离去了。”阿玉强忍着笑,冲他摆了摆手,他便匆匆离开了,临走前我瞧见他脸上生硬的表情似乎突然扭曲了一下。 待文劫走后,阿玉看着我血肉模糊又混着唾沫的脸,突然大声笑了起来,直到喘不过气,头上的玉冠也歪在一边,毫无登基时那番气度威严的模样。 待他笑完,便让侍女端了盆温水过来,又将夜央宫里所有侍从全遣走了。 他卷起袖子,在水盆里拧了条帕子,一边拧一边同我说,“小夜子,你不用那般害怕文劫,他是千年不食的夜叉,腹中涎液譬如灵丹妙药,外敷内服皆宜。” 呸!我才不要那恶心吧唧的玩意儿! 一条温热的帕子恰时覆上了我的脸,雾气氤氲里,阿玉神色温柔又疼惜,他手中帕子轻轻拭去我伤口边的血迹,还有其他污糟印记。 我惊艳他此时抖落了浑身轻佻妩媚,眉目温柔安宁的模样,如同与我已然多年相识。脸上伤口隐隐有些痒,却也不再疼,暖热帕子捂得本小白大人心里除却了高兴,还是高兴。 “小夜子,唔,以后叫小白罢,白白嫩嫩的小夜子。”阿玉忽然话多起来,伸出手掌拍了拍我没被划伤的另一边脸,笑得妖娆。我哼哼了声以示同意,心里直呼蓝颜祸水呀蓝颜祸水,便索性闭了眼不去瞧他,安心享受了第二道玉枯舟陛下温柔的擦脸。 待我再次睁开眼,帕子已经被他扔到了玉盆中,在染红的温水中激起阵阵涟漪,他支起手看着我傻愣的样子,轻声发笑,上挑的眉长而硬朗,凤眸里蓄着隐约捉摸不定的光,薄唇削脸,叫人目酥骨殇。 他对我招了招手,捉了我脑袋边一缕软发,说道,“小白也该总角了,不如我来替你挽发。千儿八百年里独一份儿。” 我心里满是祸水美人,以及这一句“千儿八百年独一个”的喜悦,虽然不知“总角”是个什么,却安心将脑袋自发低了下去。 所谓“总角”,过程疼得我直冒眼泪,阿玉显然手生得很,扯得我头皮阵阵发麻刺痛。 最后他煞是满意的递过一面水镜与我,我瞧着镜子里头的小娃娃欢喜又痛苦的包着一包泪一脸似喜似悲的模样,头发束成了两束,盘再头顶,成了两个圆圆又尖尖的小角。 脸上被划的伤经了文劫口水一抹,已然消得差不多了。 我傻兮兮的笑,笑得涕泪齐流。 许久之后,我同白剪愁,也就是白无常,坐在凡间一座屋顶对着月亮吃酒,他醉醺醺地唱着酸曲,什么当年谁结髻挽发,朝暮已罢。我听着这酸曲,想到的便是多年以前,有一个人替我袖了手,将我两边软软的头发结成两只小角圆圆,他的音容笑貌,一直令人目酥骨殇的迷恋经年。 那夜阿玉搂着我睡在了美人榻上,他捏着我歪歪扭扭的发髻,边得意自己的作品,时不时学着舞难捏一捏我的脸,一片安然静好。我不知不觉中,摊着嫩肥爪子,趴在他的胸前睡了过去,梦中满满的是他白衣妖娆,袖了手挑起凤眸来温柔笑着,定定瞧我。 梦里我约莫流下好一缸子口水。 第二日起来,我身上是厚厚的云被,却是在床榻上了,摸一摸身侧,是他温温暖暖的气息,我心满意足,顶着歪了的发髻,搔搔耳朵,又睡了过去。 最终却又被舞难掀了被子揪着耳朵起来了。 她皱起眉头捧起了我的脑袋,看了看我被划伤的脸颊,叹了口气,“小白你个不省心的,昨日我瞧着你那满脸血的模样,以为是被割了多少刀,皱着眉头的小心疼模样可是让姐姐我倒抽了好多口气呢。我说那小鲛人也忒狠毒了,连这么可爱的玉雪娃娃也舍得下恁狠的手。” 随后她从衣襟中取了一个小小的琉璃瓶,放在了旁边的珊瑚长桌上,朝我“喏”了一声,“这是文白脸让我给你的,他昨儿可见是难得当了次几百年都不曾当的好人,平日里见他训练八众那番铁血模样,在我们面前也是不苟言笑,倒也难得细心了一回。” 那是白面书生江湖郎中的口水! 然后在我望着那琉璃瓶越来越难看的脸色里,舞难又戳着我的额头,絮絮叨叨解释了起来,“可别嫌弃这东西,这可是文白脸的修为呢,若不是为他着想,姑奶奶我定要日日取上几钱来养个颜。” 我干干一笑,傻气兮兮,舞难美人你对自个儿也忒狠得下心了,日日拿口水来敷脸,仔细可别敷出几层茧子来。想起她昨日卸了冬寒下巴那股子狠劲,我还是老老实实将话压进了肚子里。 舞难终于从我脸上的疤移开了目光,开始脸色扭曲的注意起我歪歪扭扭的两个小羊角髻来。 随后,整个夜央殿里,只听幻舞王的笑一声比一声高亢尖锐,还不停打着笑嗝。 因我被她抱在腿上,所以趁舞难笑的时候不注意,我也很是方便的用力扯了一把她精致的发髻,将她脑门边一绺头发悄悄扯了下来,偏巧舞难今日在头顶插了朵雍容美丽的十八学士,仍旧一身紫衫,瞧上去颇像当年在忘川边都爱拉几个客人的漂亮姐姐。 我默默笑了声,叫你笑小草爷我。 然后舞难歇了口气,并没注意我方才的小动作,她一边强忍着笑,一边抹着眼角的泪花,同我说,“你这两只小胖爪子能梳出这么两个发髻也着实不容易了。” 我格外天真乖巧,又懵懂无知,“是阿玉昨儿替我总的角,很不容易罢。我就知道,明日我同他说,舞难姐姐表扬他了。” 舞难的笑顿时卡进了肺里,牡丹花下的漂亮脸蛋青紫交错,然后她瓮声瓮气的咳嗽了几声以示毫不知情。 隔了一会儿,她又装模作样地正儿八经,“一定别同他讲我表扬他了,否则那厮臭美得紧,定要尾巴翘到天上去。”她拍了拍身后鼓鼓囊囊的食盒,对我笑得双眼发亮。 我想,我着实是喜欢舞难,她总是如此懂我,我拆了她精致的发髻,她丝毫不觉,还用吃食来抚慰我这颗柔软的小心脏以及血盆大口一张。 看着我一点也不斯文的模样,她叹了口气,似是无限愁苦,“照这般吃法,来日约莫没有长成的俊美小仙童,倒长成了个糯米团子。” 我从一堆吃食里抬头,舔了嘴角一点糖汁,诧异道,“长成个糯米团子不好么?以后饿了吃自己便是。” 舞难默然不语,我抬头却见她一脸痛心疾首,“一肚子歪理,改日得同君上说,替你请个西席先生。” 原来黑白无常教我的都是歪理。 然后她从食盒里取了一个白瓷小壶,同两只精巧细致的杯子,我深深吸气嗅了一嗅,便有些微微眩晕,好香的气味儿,比我手里的糕点香得浓郁多了。 我不假思索,“这是什么甜汤?” 舞难却不答,冲我窃窃一笑,她自以为高深,在我看来却颇有些黑夜做贼的奸诈模样,尤其头顶簪的那朵十八学士被我扯歪了,更加滑稽。她眯着眼,倒了一杯白瓷小壶里的甜汤出来,递了给我,“尝尝,新鲜果子酿的。” 我接过小小的杯子,舞难约莫是方才将甜汤烘热了一番,所以甜汤到我嘴里还是温温热热,软软的像糖水,却又有些酸有些辣,好喝得紧。我一口喝完,舔着嘴唇瞧着小杯子,心想舞难忒吝啬了,糕点倒是送得大方,到了甜汤却只给小小一杯。 我突然脑壳有点重,白瓷小杯在我手里转眼成了两个,我摇了摇头,陡然发现手也成了两只。我又抬头去看舞难,真真奇了怪了,连她头顶摇摇欲坠的艳丽牡丹也成了两朵,她变成两张的脸正一起笑得花枝乱颤。 不过不碍事,我伸出杯子地给她,有些意犹未尽的道,“再来一杯。” 随后舞难“哎呀”了一声,我白胖小手中的细瓷杯子已经落了下去,我还没来得及听得落地的响声,便意犹未尽的不省人事了。 这个被甜汤甜晕了轻飘飘的梦里,我正躺在第一个梦中那一缸子流的口水中,下头是炭火在烧,似乎是谁要将我煮了吃,我吓得在水里到处拍打,趴在缸壁上却出不去,舞难站在缸子边,眼睛泛着绿光,手里举着一双筷子,笑得一声比一声尖锐高亢。 我不禁大着胆子怪叫了一声,“不就是喝了一口汤么,至于把我也炖了吃!你个母夜叉原来这么舍不得,早知道就扯了你脑袋上盘的那一大坨让你出不了夜央殿的门!” 这时脸上划过冰凉的东西,柔软滑腻,我蓦然醒过来。 无处落脚,我的确在水中,却不是一缸子口水,而是一大池子水。如同忘川一般的雾气氤氲里,阿玉猛然放大的俊脸对上了我的眼。 我脑子里仍旧轻飘飘的,只会傻笑,恨不得牙花子全露出来。 他轻轻笑开,“听舞难说,你只喝了一口果子酒便醉了,你倒省事,却又吓着了她。”又将他的脸往我滚烫的脸上贴了一刻,我仍旧傻笑着,只觉得冰冰凉凉的舒服极了。接着又听他慢条斯理的开口,“不过,若是让舞难听了你方才醉了时候说的胡话,说不得真会支个锅子把你炖了吃。” 我呆呆将视线往下挪了挪,除却自己光溜溜的小身板之外,朦胧的水下,是另一道清瘦光洁又挺拔的身躯,阿玉的锁骨露出了水面,白皙细致堪比女子,湿发飘荡在浴池里,摇摇曳曳如同海藻。 他的脸棱角分明,勾魂夺魄的目光里,我不争气的鼻子痒了痒,轻微的一声“啪”,池面溅起一点水花,落下去的殷红已经逐渐散开。 阿玉凤眸中暗了暗,凑过来捉住我的脖子提起来,迫使我脑袋用力向后仰着,烂木姥姥的,起了色心的鼻血倒流起来,更加欢愉,我的喉咙间满是咸涩。眩晕间只听阿玉嘲笑我,“怎么发了魔怔?难道怕舞难怕得鼻血都流出来了?” 我不敢同他说,玉枯舟陛下,小的并非怕了舞难美人儿,而是你离我太近,让我起了色心,却有没色胆。 不过在我止了鼻血之后,阿玉搂着我闭目养神时,我贴在他胸口,觅了他心跳得最响的地方,偷偷亲了一口。他似乎并没注意我的举动,只安心闭了一双明亮的眸子。他心脏那一处的皮肤上的水泽成了我亲得小心翼翼的口水,嘴唇上的触感温软绵柔,比糕点的味道好得远了。 我很是喜欢这种偷捻虎须的事。 之后过了几日,阿玉时常来陪我,偶尔教我打打双陆,偶尔教我一些我之前从来都不知道的事,轻而易举便推翻了之前白无常灌了我五百年的忘川河水,同他心里的半坛子酸水。 舞难因为我醉酒而没有责怪我扯歪了她发髻的事,当然据夜央殿里的仙娥姐姐们说,她当时走回自己宫殿时,面上的表情又怒极又担心。而白面书生文劫,成了我的西席先生。 文先生尽职尽责,但凡我何处不懂,必定锱铢必较得让我当晚梦中也能被他反复讲解的学识吓醒。且他每日都板着一张脸,本来很是英俊的面容,也被这副上至螭吻陛下到拾荒鱼人都欠了他一千斛明珠的表情给践踏进了尘埃。 真真当不得阿玉同我说的十之一二,可惜阿玉经常忙于正事,对我疏于管教。 我同文劫之间也有那么一些不得不说的事,让我们互相忍无可忍。 比如某一日里,文劫很严肃且正经,“兮白,你且听好。今日所讲便是关于辈分,譬如兮白你应该尊称陛下为君上或者神尊,而对八极宫中任何年岁大你许多的仙人,则称为仙长,与你同辈的小仙童,便称仙僚,或者仙友,比你小的…”他思索片刻,方说,“也没有比你小的了。” 我天真憨傻,心里仍是白无常的闲话家常,“不是比自己大的人还得分男女么?男子的话,是爷爷,祖父,阿爹,叔伯,哥哥……女子的话,便该是婆婆,姥姥,阿娘,姊妹?” “谬论!你是仙童,而那些皆为凡人所言。”文西席拍着手中戒尺,正儿八经。 我求学心深,“但是阿玉不是说要正视一切生灵么?而且,神仙除了精怪化形和天生仙胎,余下的便是凡人白日升仙呀,万一那人的七大姑八大姨都白日升仙了呢?” 文劫一脸惨白呆滞,“……” 我又不耻下问,“阿玉说他五千岁,文先生四千五百岁,舞难四千四百岁,是么?”文劫呆滞之下仍是有半点清明,点点头。 “那阿玉是祖父喽?“然后我扳着手指头,”文劫是爹爹,舞难是阿娘,守门的仙娥姐姐是…” 文劫眼中的半点清明终于消失得一星半点也瞧不见了。 随即他又如同一位将士一般抖擞了精神,同我用他最大的努力温声细语道,“那好罢,我们再换一个。” 结果却换来我苦巴巴的望着他,“文先生,我饿了。” 然后文劫一声不吭,拉着我的胖手走到殿中招来侍从仙娥传膳。当然,自他偶尔爆一下青筋的表情里,他一定觉得我孺子不可教也朽木不可雕,我也觉得他古板冷面呆木头同我牛头不对马嘴。 我想,文劫不管是文武才学,都是很有一手的,只是平日太过寡言,以至于连我一个黄口小儿都争辩不过。 阿玉和舞难在我跟着文劫念书的时候也常来夜央殿里。阿玉总是一声不吭的端着茶坐在小几边,面带笑容的看着我,每逢此时我便心旌摇曳,文劫不论说什么我都点头称是,格外呆傻乖巧。 舞难每次来便要扯住我头上的两个小发髻好好把玩,然后玩着玩着我便同她一起吃糕点去了,文劫在我们身后一声不吭,最后也只得认命地走过了同我们一起,看着我与舞难手舞足蹈,他默默吃茶,很是凄怆。 文劫虽然呆板,却还是一丝不苟的认真教我,平淡安稳的笑闹日子过得很是快意,直到一个人的出现打破这些绵软的温存,一个女人。 我只听到了她的名,也不知相貌如何是否短斤少两。 是文劫西席终于结束了他的苦难我的哀叹之后,天上来了两个白胡子的老头,身后一长队吹锣打鼓的人,在阿玉面前谄媚巴结的说着讨喜话儿。而我用近日所学透彻细察了一番,终于发觉,这是所谓天庭来向阿玉求亲的队伍。 闻西海龙尊归来,今有意用结秦晋之好,以天帝幺女容泽,以凰求凤,愿换西海龙尊欢颜。 文西席很称职的时期里,同我唱过一曲凤求凰,他生冷硬板的强调一直在我脑中挥散不去,自那之后,我对这首曲子一直抱着深深的畏惧之心。 文劫板着脸同我说出阿玉被天庭求亲之时,我心里只想着一个岁数很大,却还待字闺中的女神仙,除却舞难这个长得漂亮,却是个拿刀那剑动不动卸人下巴的疯婆子之外,还能是个什么样子。 忘川边一株名不见经传的兰草,居然会同顶顶受天帝喜爱的幺女容泽神女有那么一竿子便能打到的干系,我着实该兴奋之余大声喝彩一句。 当初乍一听到阿玉要娶一个比舞难更疯婆子的老疯婆子时,我着实受了惊吓,以致后来多日里吃不下睡不着,顶着两眼乌青的同时,圆圆滚滚的身子迅速消瘦了下去,每逢见舞难,便要想到有个老爷爷要将他八十未嫁的闺女押给我家阿玉。 神情萎靡之余,我感叹一句,“阿玉你真真是个冤大头。” 可叹夜央殿里一众侍从并不以为我是纯粹被吓着,一个个争先恐后去请文劫舞难螭吻陛下,如丧考妣。没心没肺的舞难只觉得我这是要长高了直叫她们不用担心,板着脸的文劫仍旧除了偶尔教授我一些学识之外一言不发,只看着我明显尖下去的脸眉头深锁。 反观阿玉,依旧每日轻飘飘地如同一只艳丽蝴蝶般飘来我夜央殿里,同吃同睡,只偶尔在床榻上一边擦着半梦半醒里我的口水,一边同我说,“小白不必担心,不过是名义上的婚典罢了。” 他难得一发的感慨里,如同我是那织布女辛辛苦苦送了乡里秀才的他进京赶考,他红榜高中却醉打金枝,被皇帝相中,赏了个公主来同我抢这正室夫人的位置,我心思苦闷,他无奈安慰。 三人成虎,再加上被心里的老妖婆子吓坏的我整日里恍恍惚惚,于是八极宫里每逢遇上一个熟识的仙人,那人必定停下安慰我一番,“小夜大人,你还小,待将来大了,依陛下如今宠你之势,来日必定要盖过那天女的。” 我起初还会反驳几句,后者却会回我一个别扭暧昧无匹的眼神,然后含糊地说,“陛下这嗜好,四海八荒早已见怪不怪了。”我只得别过头默默哽咽一声,一副几百来岁的小仙童身子,居然被你们这群老神仙想得那般龌龊,足见这些成了仙的人心里也不怎么清澈。 之后再逢这些状似很闲的仙人,我便径直递过一个“你什么都不要同我讲,我明白”的眼神,然后施施然迈着小碎步晃荡过去。 冬寒最后被放了出来,而我脸上的伤疤在文劫半瓶珍贵无匹的口水里业已消失不见,甚至那处比别的地方更为光滑。并且为了赔罪,阿玉便将他遣了来夜央殿里,让他从此当我的侍童。 其实品阶差别这东西,我完全没做过任何想法。起初见冬寒一个人戴着脚链枷锁在那里独自默默蹲着,不受其他侍官待见时,便有些于心不忍了,毕竟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小孩儿,他每日依旧穿得工工整整,只是眉眼里已经没了最初那股子盛气凌人。 每逢我端个糕点去送给他时,他便瞪着我,眼神凶狠,我只当瞧不见,放了糕点便走,他也瘦了许多,比我更甚,不论牢里还是牢外,想必都不大好过。 在西海八极宫为了迎接容泽天女的到来时,我偷偷从来找我玩的舞难发髻上拔了根钗子下来,文劫说过,舞难全身上下,每一缕衣裳的丝线抽出来都能作为武器,所以她的钗子应当也有许多用处。 最初见到冬寒伶仃的脚拖沓着枷锁时,我便存了这个心思。 夜里他睡在夜央殿最外间的殿门旁,是临时铺的一个脚榻,自被放出来,这些日子里冬寒显然脸色不大好,只是无人疼他。 连之前还同他妖精打架的阿玉,也再没递过哪怕一个眼神给他,每日里只管穿着各式艳丽的袍子将自己衬托得愈发祸水了,然后来寻我一起,教我打双陆,下围棋,同吃同睡。 造成冬寒一切苦难的源头,是我。 我摸上他冰冷的脚踝时,瞧见了上面被磨破的皮肉,本该细嫩的脚丫上尽是血痂,想到他之前很是受宠的模样,觉得有些可怜,便将手放了上去,一片冰冰凉凉。 迎接我这轻轻一放的,是冬寒重重一脚,我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便被踹翻在地,捂着胸口疼得很又不能发声,痛眼里我抬头,看到了他在夜里也晶亮晶亮的眼眸,漂亮的小脸高傲又坚强,如同当时拿着匕首抵在我脖子边时的很有心计与志气。 他刚要叫出声,我便一个鹞子翻身挺了起来跑到他身边,迅速捂住了他的嘴,“嘘!别的侍官会醒来的。” 我尽量压低声音,回应的又是手上一记闷疼,这厮很是凶残呀,先割我脸,这下还连踹带咬了,得幸小白大人我宰相肚里能撑船,否则一定让舞难给他脚上的锁链上加一个十来斤的大铁球。 他用眼神问我,有些鄙夷又隐隐有些嫉妒。未免再受突如其来的或踢或咬,我已经懒得同他理论,径直掏了衣襟里舞难的钗子出来,找到他脚上锁链的锁孔,兀自捣鼓了起来。 他要开口,我赶紧摆手,“你别说话,一说话我就手抖,待会儿簪子戳你脚了可别怪我。” 半晌,终于在“喀哒”一声里,锁链开了,我尽量小心翼翼将它挪开,平日粗枝大叶的积习却难改,还是碰着了冬寒脚踝上斑斑驳驳的伤口,他轻轻“嘶”了一声,听得我赶紧放了手里的锁链。 没想他却一把拍开我的手,捉起还有些黏着皮肉的铁链猛然一扯,连皮肉带血珠一并扔在边上,所幸他虽然狠,却心细,响声不太大,没有弄醒别的侍官。 我站在一边手足无措,他看了我一眼,低声道,“猫哭耗子。” 放你姥姥的屁,我还不稀罕呢我。不过又想到既然他能说话,便是下巴好了,也稍微放了下心来。 第3章 看着他脚踝上的伤口开始流血,临走前,我还是忍不住将衣襟里藏着的剩下的文劫那半瓶口水掏了出来,往他床边一递,“喏,止血的。不过也说不定涂了立马长疮生脓死翘翘。”趁着话还没说完,我便转身离开了,却听见身后他轻轻一声笑声。 于是又折回去,从衣襟里掏出来一包午间藏起来的糕点,默默放在了床榻上,“前几日里也没见你把我送糕点的盘子还回来,这次就不用盘子了。” 不敢看冬寒嘲笑的表情,我又做贼似的往里间我的寝阁里走。 走到半路,听见了一阵轻微下床响声,随后我的手便叫一只冰凉的小手捉住了。 我回过头,四周漆黑无声,更漏犹自滴答,隐在幽幽的明珠光里,是冬寒握住了我的手。 他轻声道,“很冷,而且他们每日里都不同我说话。” 我拉着他一起,往里间的寝阁一起走,一路上他都一直保持着高傲的样子,如同一树珊瑚,开得火热艳丽,下头堆积的,却是亡骨皑皑。 他有些落寞,“我被部族送到这里,一直只有螭吻陛下待我好,如珠如宝,所以……”随即他有些歉意的看着我,我想,冬寒着实不算是太坏,而且舞难已经下了恁狠的手,兴许最初,也只是下意识保护自己想要的东西罢。 于是我摇摇头,以示无事。 或许少年之间的情谊总是来得轻易却深重,不打不相识。 “我的床榻很暖,以后咱们就是朋友了罢,文白脸一直说我是最小的,现下也有个同我差不多般大了的仙童来应应场面了。”我朝他咧嘴一笑,“当时我挺疼的,你那匕首着实不大灵光。” 我不知日后的变数,我若知晓,从一开始便不会对任何人好上那么一分。 现下我那不大灵光的脑袋里,是今晚注定不会寂寞。 两个小童子并排躺在柔软的云被里,如同舞难给我带来的食盒里秀色可餐的粉嫩香糯的团子,只听冬寒满足的叹息一声,我看过去,他的眉眼里有渴慕又有寂寞,正拿着我方才递给他的半瓶口水仔细涂着脚踝上的伤口。 我还是忍不住问他,“你怪我么?” 他笑,挪了过来,挨我近了一些“我自出生,便是鲛人一族辗转存活的希望,照他们的话,是贡品,是艳质无双。照我的话,是遭遇同族的背叛。得幸这龙尊长得格外俊美,我也不算太亏。” 我问他,“瞧你这么老成,你多大了?” “一千岁整。”他眼中的落寞愈发深了。 “今日么?”我瞪大双眼。 “嗯。”他垂下了漂亮的脑袋,如同一只羽翼未丰,想飞却未成的雏鹰。 “那生辰快乐,顺便庆幸今日得了我这么个弟弟呀,我五百来岁,六百未满,具体不知,不过,这可是天上掉下来的惊喜嗳。”那日我当自己辩赢了文劫,所以冬寒在小白大人眼中,便是小白哥哥。 他转头看向我,柔软冰凉的手移上了我的脸,“小白,你太天真。”漂亮的小鲛人望着我,眉头有些皱紧,我为表示我是郑重又认真的,便为他一一列举了遍阿玉文劫舞难。 冬寒看着我吐词激动之下不着意落了点口水下来,却轻声笑了,我这才发觉,他有不输于阿玉的美貌,只是更偏于阴柔,又未长开。 他用力揉了揉我头上散了的发,突然凑了过来,柔软的唇压在我额头上,“小白。”他的声音贯来柔软而妩媚,这下终于放下故作老成,有了同我一般的味道。我只得朝他傻笑,以往一般的傻笑,“冬瓜。” 他有瞬间怔愣,然后便笑了,放下手中盛着文劫口水的琉璃瓶,用力扳过了我的脑袋,一字一句对我道,“记住,我不叫冬瓜,也不叫冬寒,我叫……” 然后他贴近了我的耳朵,温热吐息里,轻轻说了几个字。随后撤身,将食指轻轻点上了他粉嫩唇畔,“嘘”了一声,说,“这是秘密”。 我们相视而笑,莫逆于心。我眉眼弯弯成月牙,心想这便是文劫讲过的里头有的一句,所谓冰释前嫌罢。 同冬寒双双钻进了被子,看见同自己个头差不多或许更加瘦弱的他,不经有些诧异,“冬寒,你一直都长不大么?” 他莫名叹息了一声,声音里是微微惆怅,“为了能够得某些尊贵神上喜爱,刻意维持成鲛人一生里最美的样子。” 起初我不懂,却看着他微皱的眉眼,觉得他有些难过,便同他说,“无妨,以后我同你一起,阿玉是好神仙,文劫舞难也是好神仙。” 他“嗯”了一声,搂住了我抽条下去的腰身,拍了拍我的脸,“小白,睡罢。” 我颤着手也搂住了他的脖子,入手触感是柔软细腻的,除却阿玉,这是第二个同我睡在一块的人,我心里有些忐忑,却也莫名欢欣,“好。” 他似乎是轻轻呓语,“今日谢谢你。” 虽则隔了五百来岁的坎,但是我与冬寒,我私心里想,还是勉强能算个同龄好玩伴罢。 看着他眼里时常出现的严肃,我不假思索点头,嘴中仍旧咀嚼着食物,极其不雅,含混不清的对他道,“那是自然,舞难带来的新鲜果子,有我的一只,就有你的一只,好吃糕点么,也是五五开咯,你穿我的衣裳,我也穿你的衣裳。”这是我心里最真诚的话,只有朋友才能分食,才能同袍。 他陡然笑得灿烂,捏了捏我的脸。 阿玉依旧忙于迎接天女容泽的事,无暇分身,八极宫里处处一片欢声笑语,文劫、舞难也不大来夜央殿了,于是我与冬寒亦走得愈发相近,同他说起话来也轻松许多,不必如同阿玉面前忐忑,也不必装傻充愣的应付西席文白脸先生,还有舞难的热情。 他们的好,一直像是透过夜兮白,来弥补待另一个人的好,而不是纯粹的待我。 黄口小儿,才易分辨好恶,即使伪善过于真实,也总有迹可循。 譬如某日阿玉来看我,依旧翩跹如蝴蝶妖娆,他坐在长桌边,端详着我愈发尖瘦了的下巴,然后感叹了一句,“竟是愈发像了。”在我不明所以里,他又轻声呢喃了一句,“夜子。”初时我以为他在叫我,而后他的手指流连在我的脸侧,眼神却飘忽长远,我才发觉,那不是“夜子,”是“叶子。” 再譬如舞难依旧提着食盒来看我,瞧着我一口一口啃着粉糯团子时,偶尔也会说漏嘴,“你以前最爱这个,现下也是。”然后目光闪烁不定,干干一笑,“小白你自来了八极宫,便爱这个。” 还有文劫,始终不发一言却显然有话未说。 或许我有慧根,毕竟这么些年,忘川边来往反复的生魂里,于一株兰草来看,人性透彻得很,也知道,他们所言非我。只是这些,我并未同冬寒说,他喜爱的,仅仅是夜兮白,而非其他。 于仙人而言,是闲时绵长又无所事事的日子,反复一日又一日,不知不觉,我随阿玉来西海已经一百年。 冬寒不再高贵不再受阿玉喜爱,索性日夜陪伴着我,阿玉同文劫舞难见我有了玩伴,似乎也毫无异义,毕竟还有容泽天女的迎接事宜需得忙碌,所以某日冬寒抱着我躺在夜央殿里的大床上时,说,“小白,我再也不必刻意维持自身最柔软的模样了。” 自那时起,他便同我夜央宫里水池中那枚浸月珠贝一般开始长高长大。只是一个自同我一般的豆丁模样长成了高高瘦瘦的漂亮少年,另一个从手指大小,长成了几近一块罗盘的怪异形状。 而我,始终是仍旧总角的小白大人,童子形容,短暂岁月流走,只是失了初来时的白白胖胖,好吃傻缺。 在水镜面前,我瞧见里头站在冬寒旁边的童子伶仃瘦弱,身材开始纤细得疏落有致,眉目清华。摸上自己的白净脸颊,我想起与冬寒初遇的院落里,那间落了灰尘的房间,有一副白衣人的画像。这些时日我遗漏的,是我的脸,同画像里的那人愈发神似,粗看起来,便已经五六分相像。 最初阿玉杀了的铜铃眼嘲风说的话里,有一个迦叶,这么一个我无暇顾及的姓名。阿玉也总抚摸着我的眉眼,唤叶子,小叶子,我起初以为是我,现下却明白那不是。 草灵有慧,阿玉的话里有话,文劫的支支吾吾,舞难以为我好吃无脑,我知晓,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们的眼里,是那间落了尘灰的屋子里,画像上的人,他似乎很重要,否则这些高高在上的神仙何必待我一株名不经传的小草这般好,殷勤得譬如真正亲人。 一切殊异之处串联起来,是追缅还是怀念,更何况,我对一个整日妖娆如蝴蝶翩跹,艳若祸水的人存了不该有的心。我该笑一声,我夜兮白何其有幸,还是探寻,迦叶究竟是何方神圣。 身旁的冬寒瞧着镜子里的我脸色变幻,便抱起了我,如今他已经能轻易抱起我的身子,他问,“小白,你怎么了?” 我不假思索的看着那张来日必定同阿玉不相上下的俊脸,“我想出八极宫瞧瞧。” 他便轻易带我离开了八极宫,游上了海面。 我从未见过除了地府与西海里,还有其他的地方。文劫教过的学识里,在此处酸得恰到好处,长天一线,落日余晖,波光粼粼耀眼无穷,静寂且广袤的美好,并让我心生敬畏。腥咸的风吹过来,冬寒顷刻带我上了一块礁石。 我问他,“冬寒也会仙术么?”他在水中也有仙障,也会施法定住殿前兵将。 他露齿一笑,“最浅显的,皮毛而已。” 我登时欢呼雀跃,心中自豪不已,六百来岁的小兰草虽则一丁点法力也无,起码还有个会仙术的好友。如同乡下娃娃进京,虽则海面空无一物,我却时常为了一条蹦出水的鱼,一只掠过头顶的鸟而拍手欢欣,我着实稚拙。 转过头,看见冬寒凝指聚力在礁石上刻着什么,我走到他身后,“哇”地一声想唬他,他却丝毫不为所动,清瘦身板将他身前挡得严严实实,待好一会儿,才笑着侧身,容我上前探看。 黑硬粗砺的礁石面上,是两个名字,歌舒让,夜兮白。 歌舒让,是冬寒在鲛人一族里的本名,谦让循礼,虚怀若谷。 他搂过我的身子,我咧着嘴傻笑,坐在他怀中,听他慢慢唱起一只悠长如风的小调,“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冬寒喉咙柔软,吐出语调自然好听,他说,那叫越人歌,是凡人的曲子。 最后他同我轻轻笑了一声,少年漂亮的唇纹里,他说,“换得江山春色好,丹心不怯断头台。” 海风咸腥湿热,混着冬寒身上温软的清晰香味,很是宁静。 当时我们并不知,或许只有我不知,八极宫里文劫舞难为了寻我,已然翻了天,有个人优雅得体的坐在夜央殿里,脸上阴云密布,怒气沉沉,所有宫婢皆被遣散出殿。 所以,待我同冬寒尽兴瞧完落日才回西海里时,便遇上了文劫难得变了的脸。 冬寒拉着我,他一脸事前已经料定的淡然神色,而我站在他身后一头雾水。文劫侧身走到我面前,依旧白面一张,却隐隐有些担心,隔着冬寒朝我道,“兮白,君上在夜央殿里等着你。” 顿了顿,又说,“今日你出门,未曾通报便定了殿前将士便私自出了宫,陛下起初以为是隐在南海的饕餮着人私自绑了你去,你该知道,现下西海南海,势同水火。你今日着实鲁莽了,待会好好认个错罢。” 我从未听过文白脸说过今日这么多的话,凭此所见,约莫是出了一大档子事儿,又想起饕餮便是当时嘲风所说的阿玉敌对的另一方,便讷讷应了,“先生,我知错了,下次一定不会了。” 文劫抽了手出来,拍了拍我的头,难得温声说,“好生劝劝陛下,今日他闹小孩儿脾气呢。”他拍着我头谆谆教诲的斯文模样,一瞬间便推翻了我心中一百来年的冷脸白面还朝我拍口水的江湖郎中,转而成了真正的好西席。 然而虽然文劫已经尽力安慰了我,可我心里还是禁不住慢慢紧张了起来。 想当年文劫还是我西席那时,小白大人我整日胡闹,嫌弃文劫长着一张清秀白脸,却总穿着同舞难毫无二致的娘腔紫衣,怪瘆得人身上起褶子,便偷偷拿匕首割了文劫衣裳下摆,他虽然当时冷着一张脸出了夜央殿,眉眼里却温和的没有拿戒尺摔我,而是轻易放过了我。 今日他难得闻言软语,千儿八百年头次变脸,可见这是提前给我喂颗定心丸,夜央殿里阿玉指不定已经摔了满屋子东西,龇牙咧嘴地在磨刀霍霍向小白。 我捉紧了冬寒的衣袖,随他慢慢走着,他一路浅笑,只偶尔回首安慰我道,“无妨,今日是我私自带你出门,出了事,我比你高,也能担着。” 我心不在焉地想着文劫方才的话,冷不防冬寒提了我衣领一下,“有门槛…”他声音低低,少年婉转,低头转首,领着我跨过一道矮矮门槛,似是不经意间一朵粉纸扇绽开的温柔,细碎花瓣碾压出芬芳汁液。 饶是之后此去经年,也再未见过比他更漂亮的少年。 临近夜央殿,我扯住了冬寒缀着几多碎花的衣摆,朝他咧嘴,“我进去见阿玉,你在外头等我,毕竟我顽劣惯了,被拍几次屁股蹲儿也没事,顶多就是打狠了点儿。” 他依旧拉着我另一只手,对我的话恍若未闻,笑着道,“这叫同进退,共患难,顶多也是一起挨板子。”说得如同丑媳妇儿终须见公婆的郑重,我只得回干干一笑。 阿玉妖娆的声音却从里间飘了出来,不大,却清清楚楚,“不慌,两人一同进来罢。” 我一颗心登时飘忽了起来,冬寒却捉着我的手将我一把拉进了夜央殿,进殿那一刻,有个人影端端正正坐在我平时吃点心的凳子上,把玩着我那一套琉璃小著,视线对上的一刻,我忍不住便脚下一滞。 阿玉身上穿得郑重,束发玉冠还未落下,黑面银缎的长袍笼在他清瘦白皙的身子上,一丝不苟,苍龙刺绣收起凶狠利爪,安静游溯在长袍上边,服服帖帖。 他轻轻敲打着琉璃小著,一声一声清脆,脸上优雅从容,瞧不出一星半点愤怒闹气。 却并没有在见到我时嬉笑着朝我张开怀抱,轻佻戏谑,“小白,过来。” 他眼里流转着与往日截然不同的情绪,不过对视片刻,我便败下阵来,蔫蔫挣了冬寒的手,“腾腾”几步跑到阿玉身边,不顾一身灰尘,蹭上他的膝头,软趴趴道,“阿玉。” 他这才笑了一声,却是对着我身后,显而易见的挑衅。 我心里直道,冬寒你快些走罢。 天不如人意,更不如草意,冬寒温柔的嗓音在我身后响了起来,“陛下,如若在您身边,小白也是同冬寒一样的角色,您便仁慈一回,将他赐予冬寒,如何?” 阿玉勾了嘴唇,修长手指曲着,轻轻抹去我脸上不小心沾染的尘埃,随后轻启薄唇,“做梦。” 然后又晃了晃食指,“小白可比在孤家身下婉转承欢的鲛人贱民身份高贵多了去了。或者,你认为,我如此宠他,会轻易地许了你去?” 我转过头,朝冬寒示意,让他不要再说了,他却坚定执拗得如同话本子里王屋山面前的愚公,“螭吻陛下,您并非时常伴在小白身边,也不知他心里究竟要什么…” 阿玉朝他摆了摆手,轻易打断了冬寒接下来的话,然后他看了我一眼,揉了揉我的发心,朝冬寒说,“孤家没心思同你说这些有的没的,现下麻利地滚出去,或者,死。” 冬寒一动不动。 阿玉便弹了弹指,温柔清澈的少年立刻屈了膝,却一声不吭,半跪在离我不远的地面,左边衣摆下流出汩汩血迹。 我握紧小拳头,心中嘶叫一声,却又换上一脸笑容,傻气得紧,眼里包着泪又立马收进去,“冬寒,你出去罢。” 夜央殿迅速出现两个侍官,将冬寒拉了出去。 他在铺满血迹的路上一语不发的望着我,眸光里是深重的温柔。 抱歉,对不起,又是我的错。 阿玉拍了拍我有些木然的脸颊,然后嬉笑,搂着我的手愈发紧了,“小白,你是我的家人,不是么?” 我依旧笑嘻嘻的露着半颗缺牙,对着近在咫尺的祸水美人说,“是。”他也笑着捏了捏我的脸,“好乖。” 随即他嗤笑了一声,又自说自话了起来,“既然步步错,便从第一步开始挽救,小白以后也切勿走了歧路。不过,也无妨,便是误入歧途,我也会把你拉回来的。” 阿玉最终没有对我大吼大叫,也没舍得拿戒尺哪怕轻轻摔一下我的屁股蹲儿。 他又开始了与我同食同睡,同榻而眠的日子。我却开始不习惯起来,只因之前他不在时,都是冬寒每日陪着我,甚至端茶沐浴也照看我,省了夜央殿里一众侍官的忙碌,可现下冬寒也不知在何处,夜央殿里的侍官又开始忙里忙外,阿玉虽则每日笑得风生水起,却也未曾与我透露一字关于冬寒行踪。 我着实心忧冬寒景况,而那日阿玉的态度,怒气深沉却隐而不发,依旧让我心有余悸。 这一夜,他靠在床榻边,把玩着我的小手,同我说,“小白可喜欢凡间的故事?”凡间的话本子在地府时白无常说过许多了,耳朵都要起茧。可我还是点点头,只因同他这般温情的日子不知几许,又要变成他不动声色却怒不可遏的模样,便蹭了蹭他的肩膀,朝他嗲声嗲气道,“喜欢。” 于是阿玉同我说了一个故事,他时而上挑却又专门拖沓的语调难得慵懒平静,“从前有一个清心修佛的少年,在修行之时好心救了一条小银鱼,后来小银鱼变成了另一个少年,每日同他一起玩耍,于是两人日久生情。可是少年终归是要修佛的,最后无奈,只得离开了小鱼,小鱼生性寂寞,难得有这么一个心尖尖上的人,便紧追不舍。小白,你猜,这故事最后的结局会怎样?” 这算个甚故事?头无调后没尾,我想也没想,心中只期圆满,便说,“小鱼最后肯定追到了那个人,然后在一起,那样小鱼就不会寂寞了。” 他蹙了蹙眉,怒了努嘴,有些顽劣,“若是那人不见了怎么办呢?若是小鱼又找到了另一个好玩的物事又怎么办呢?若是中间隔了太久,小鱼找到了那人,那人却不再认得小鱼了怎么办呢?” 哪里恁多怎么办嗳!这是说故事么?! 不过我脑中瞬间清醒了过来,结合着这些年来的一切,心中清明,便傻笑了一声,天真稚拙,“小鱼要执着,先抛了手头的物事,然后寻到那人,再快快乐乐的在一起。” 阿玉便看着我笑了起来,笑声惊走了我的瞌睡虫,他说,“是呀,待寻到了那人,便该抛了手中无聊的物事,同他开心的呆在一块。” 我心里陡然沉了那么一沉,直觉我便是他话中要抛却的“物事”,所以又开始了担惊受怕,附带琢磨着如何寻到冬寒,这段日子里,我又瘦了那么一圈。 反观八极宫里一众忙忙碌碌又面带喜色的仙人们,我顿时觉得,老天欲让你灭亡,必定先使你疯狂,当然,缘起缘灭,自有定数,容泽便是在这千呼万唤之中终于摆着盛大仪仗,委身来到西海替天庭刺探军情来了。 距离冬寒不在已有那么几日,西海里的早晨只有夜明珠的辉光熠熠,自然见不到那日同冬寒一起出海所见的天海一线,孤鹜齐飞的壮阔景致。 这日我仍旧睡眼惺忪之时,内衫衣带猛然被阿玉一扯,我打了个呵欠慢腾腾睁开了眼,对这张幺蛾子脸已然习惯,看着他身上早已一丝不苟得索利严整而飘逸,我轻飘飘说了一句,“今日有事?” 我想,我着实是对阿玉越发大胆无礼了起来,他却似乎纵容无度,轻轻摸了摸我的脸,“嗯,容泽来了,今日我替你梳头罢。” 我点了点头,脑子里满满的冬寒瞬间被容泽取代,阿玉的正宫娘娘来了。这么思索着,被阿玉抱上了膝头,头皮又是一扯一扯的麻痛,已然比第一次好了太多,却无法让我雀跃,他这般宠爱甚至殷勤,似乎有些想弥补前些日里关于冬寒一事而毁坏了的形象。 可叹我真正聪明了许多,心里想的已经不是会不会成为第一个被扯光了头发的仙童,也不是日日舞难给我带来的美味香甜还松软的糕点,更不是他亲自替我梳头该多么自豪。 或者说,其实阿玉这些日子不来的时候,我也相同地在躲着他,并且愈发不敢正视那张羽睫飞扬、顾盼生辉的容颜,我怕我终有一日会忍不住同他说,“八极宫就不能有男妃么。”我想,那样的话,无论我像谁,想必阿玉也立马将我逐了出去。 我只得装傻充愣,什么也不说。 泪眼花花里,阿玉满意的瞧着我两束软发被他盘地歪歪扭扭,随即又替我换了身衫子,冰凉手指触到我的肩膀时,我打了个寒噤,有些怯怯地看着他,仍旧是美人祸水一位,却让我心中平添拥堵。他安慰地亲了亲我的脸颊,嘴唇温软却冰冷。最后上下细细打量了我好几眼,眸中尽是我不明的情绪,而后便将我抱出了八极宫。 临行前,他掂了掂怀中的我,莞尔一笑,“小白瘦了许多,这可不行,原先白白胖胖的才可爱。” 我“吃吃”一笑,将头挪到他耳边,看着他如同雕琢精致的玉白耳垂,说,“文先生说过,要长高了才会瘦。” 青丝不换白发,若是我能一直陪在你身边,被你拥在膝头,我宁愿永远不要长大。 西海极殿,第三次正式来了此处,却没了前两次的或紧张期待,或纯粹欢欣,心中尽是平静。我看着殿中铺满了绮丽地毯,火红珊瑚摆在两侧,一位盛装美人端庄地站在殿中,不可方物,而我同阿玉站在殿门前,他一脸莫名笑意,我一脸不可置信,可不是活像凡间傻儿子娶悍妻的模样么。 该比舞难那个老疯婆子还老的待嫁闺秀,却是活生生的美人,并且她身后一众或黑或白的胡子拉碴一大群老头子身边的大箱子,隐隐透出华丽珠光。 阿玉轻声同我说笑了句,“九重天也不似从前那般道法昌盛,仙风浩荡了嘛。”他低低的声音里是活生生的讽刺。 而容泽大美人见到阿玉抱着我出席,似乎也惊了那么一惊。不过不愧是比舞难更经了场面的老闺秀,她迅速摆回了端庄姿态,且笑不露齿,取着手中团扇掩面,轻声道,“这位可是西海龙族神尊玉枯舟陛下?” 所幸殿中噤声,否则她这句话便如同蚊蝇窃窃。 只是无聊的美人到底还是个美人,且身份高贵,于是,阿玉很有礼的将我放了下来,上前迎了容泽,我本来欲偷偷溜了去寻冬寒,却见阿玉托了容泽的纤纤小手放在唇边轻轻一吻,随后抬起了头,朝容泽自以为潇洒倜傥地笑了一笑,“谢天帝厚爱,将容泽天女委身于西海。” 容泽羞怯的笑了,“妾身才好好生感谢一番龙尊厚爱。” 阿玉今日还是黑底银缎的长袍,只是从一只妖娆翩跹的蝴蝶变成了一只被钉在砧板上的蝴蝶,只因着他身旁笑得矜持优雅的容泽一双招子正滴溜溜地在他身上巡梭,还紧紧捉住了阿玉的手不放,大殿里的一众仙人皆眉开眼笑,这让小白大人我很是不满意。 可我既是天真纯善的夜小白大人,怎么会不让这个迎宾礼更正式隆重一些,或者说更活泼一些呢? 当即用力捏了捏手里油纸包着的糕点,这还是方才阿玉临出夜央殿时递给我的,怕我这会儿饿着肚子好偷吃,糕点啊糕点,虽然你美味,可也比不上夜小白大人的终生大事,只能对不起你了。 于是我也学着容泽,迅速堆上一副谄媚的笑脸,然后迈腾着小步子,在这重要的一刻,一把打断了他俩满脸虚伪的友善交谈。 容泽看见了我,突然双目放光,“迦叶尊者?”随即又止了那忽然的震惊,换出一副端庄贤淑的模样,眸光闪烁,似乎是诧异,“不对,迦叶不会这么小。”她看着阿玉,阿玉却笑而不语。 这时被晾在一边的我眨巴着眼,朝容泽怯怯说到,“您就是天女大人么?” 她微微蹲下身来,“好漂亮的孩子。”说罢便欲要拍拍我的脸,却被我迅速闪开,躲在了阿玉身后。容泽一脸讪讪,手伸出来,又不好就此收回手去,在一众大小仙人白生生的目光里,她一双芊芊素手便如同砧板上的死鱼,动弹不得,而脸上的笑也僵得恰到好处,依旧不卑不亢。 阿玉却还是把我拉了出来,往容泽面前一递,“小白有些怯生,天女请见谅。” 容泽便就势重重的在我白嫩小脸上揩了一把油去。哎哟,好疼! 有仇不报非小白,我弯了一对眸子,朝她笑得天真无邪,“天女大人,听仙官儿们说,你有一万岁了,是真的么?但是你好漂亮,一点儿也不见得比阿玉老。” 容泽约莫一时没反应过来我这一番夹枪带棒。唔,都是随着文劫学来的,那厮以往教书时经常当着我面损舞难,且难得的一句长话里,能不带一个脏字儿把舞难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一溜儿贬一遍。 好半晌她将将反应过来时,眼里瞬间透着绿光,与我对上,一边温柔笑着,一边磨着牙,“龙尊陛下,小小白好生伶俐呢。” 我又转过头,猛然瞥见阿玉一脸“吾家小白初长成”的表情,这厮居然在窃喜?!便又朝他朗然一笑,扑到他怀里,“文先生同我说过年龄辈分一事,照仙界里来说,阿玉比天女大人小了一半儿,那阿玉是不是要称呼天女大人为仙长呢?可是天女大人日后是要嫁给阿玉的呀。若是照凡间的来,阿玉已经是爹爹了,那天女大人岂不是老祖宗?” 大殿里四处都是倒抽了一口冷气的声音,随即便是静得连一根针的声音落地都能听见。 阿玉搂着我的手从容不迫,只慢腾腾走了过去,将我递给容泽,“你抱抱他罢,小孩子怯生,也不懂事,毕竟西海于九重天而言,不过荒野小池,天女别见怪。” 于是我便被转到了容泽怀里,容泽接过手的那一刹那,我差点以为她要将我扔下去。 容泽巧笑倩兮,一边用力勒着我的肚子,一边温柔道,“怎么会呢,枯舟陛下倒是不要见怪才好。” 我终于亮出了手中已经油纸里已经被揉皱成一团的糕点,递了出来,朝着容泽道,“天女大人,这是阿玉给我的糕点,大人莫嫌弃。” 在容泽疑惑的目光里,我朝阿玉怒了努嘴,他粲然一笑,“本君便是小白口中的阿玉了,小孩子家家不用太过拘礼,年少时能顽便让他顽罢。”阿玉太会信口雌黄了,我可不会忘记谁前些日子在我夜央殿里将我玩伴的腿给打瘸。 容泽迫不得已接过我手里的糕点,我虽不动声色,看着她眼中隐隐泛出的光便晓得她已经知道我在耍她了,于是嚷了两声让她将我放了下来。 “天女大人好好同阿玉耍,八极宫里还有许多小哥哥哟,一个个都很得意趣的。”我朝后头挥了挥手,谁也没看,便堂而皇之地从极殿里走了出去。 大概同容泽的梁子,便是从这时结下的,自最初起,我们便是两看两相厌。 是的,我无礼,而且无赖,还小气得紧,我便是看不得阿玉同容泽两人甜甜蜜蜜地小俩口一家亲,还没成婚就如此亲近,羞也不羞,果然是个嫁不出去的大家闺秀等不及要老牛吃嫩草了么。 今日我已然好生耍了一番无赖,也不想看阿玉的脸色,心里直呼爽利,终于出了这些日子一直憋着的一口鸟气,将我关起来罢,把我同冬寒一起关起来。 拉过四五个侍官问起,才得知水牢的位置,偏我不识路,七转八转了许久才寻到那一处。 我从来以为,除了我与冬寒相遇的地方,八极宫里再没有这般阴森的地界儿了,就连水牢外间我也嗅得到那股子浓重的血腥味。 冬寒在这里。 我推开守门的将士冲了进去,水牢只有一间,却阴森宽阔,绿白绿白的荧光倒映在牢房顶上,投出森然光圈,巨大的水池里的水浑浊腥秽,隐隐看见有个瘦弱的身影被吊在偏僻角落里,膝上仍旧有灰红斑驳的血迹,粉白衣衫已然辨不出原先样貌。 我蓦然鼻尖酸疼,喉间哽塞,淌过了齐胸前的污水,慢腾腾挪了过去,用最轻微的姿势小心翼翼抱住那人瘦弱的腰, “冬寒,小白来了。不怕啊,不怕…” 最终还是瘪着嘴哭了出来。 污糟的头发或者干裂的嘴唇,却丝毫也不影响冬寒的美,他张了张口,声音嘶得不成样子,“本来就不怎么好看,这么一哭…更丑了。” 阿玉也说过这一句,当时的我被冬寒割伤了脸,心里还同那粉衫子的漂亮小童子不共戴天,现下他却成了我的至交好友。我眼泪哗哗地落,踮起脚来用力扯着拴住他的绳子,“你才丑,不止丑,还臭得很。” 绳子磨破了冬寒的手,有些皮肉粘连在了一起,像极了他被发落到夜央殿时,我第一次去寻他说话的模样。我狠狠心,把绳子从他手上扯了开,他约莫是没力气疼了,一声不吭。绳子将将松下去,肩膀上便忽然一沉,是冬寒全然不着力的压在了我身上。 我托着他在污水里淌着,“以后莫要在阿玉面前说傻话了。”心底里轻轻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背着他,生怕他伤口落了一丁点水去,这厮看上去同我一般瘦骨伶仃,却没想还真真是有二两骨头,重得很。 “小白,你心里不快活,是么?”耳边响起他虚弱的声音,我抬起头,额前碎发挠得脑门儿极痒,我却伸不出第三只手来抠一抠。水牢幽深的窗外,是黯淡的冷辉,西海里的夜总是来得很早,不知为何,我忽然想到阿玉反复无常的性子。 快活么?一百来年里,一想到阿玉,满脑子便是他妖娆的笑,身姿轻盈翩跹,声音轻佻无匹,尾音会上扬,有时候还带着颤儿。极少数认真的时候便是给我穿衣或者梳头,他指尖有些凉,也不爱吃饭。 总是揣着满满一小袋锦缎包着的车厘子,偶尔跳在我夜央殿里的凳子上,“咯吱咯吱”的用指尖从袋子里挑出来一颗一颗的车厘子,吃得果汁四溅又优雅得体,偶尔还塞一个在满嘴糕点的我嘴里,看我本来就鼓囊囊的嘴被塞得毫无余地,再也容不下一个哪怕一个果核儿时,他便笑得欢畅。 可惜他不是我一个人的阿玉,虽然我也不知这心思是何时生出来的,可它却是实打实的生了出来。 于是我尽量放轻松了语气,同冬寒说,“我很快活,不止是因为他将我自地府里带出来,还因为他是给我名字的人,替我梳头的人,教我用筷子吃饭的人,对其他人凶,却对我笑的人。” 背上的冬寒身子微微僵硬了片刻,随即默然不语。我趁着说话的空儿,已经淌过了池子,衣服业已湿得差不多,待背着他坐上水牢池子的边边上时,除却面色红润,气血正常,这一遭下来,我同冬寒已经是差不多的蓬头垢面。 我不会法术,身子里也没有仙灵,当初死了的铜铃眼嘲风说的劳什子佛气我是一星半点儿也感受不到。 所以除了探起还算干净的衣袖擦擦冬寒的脸,旁的渡用仙灵之类我完全做不了。 冬寒瞧上去很虚弱,我摸了摸他的脸,冰凉冰凉,便一把撸起了他湿漉漉的裤管,上头已经叫污水染成了泛青的模样,有股子水腥味儿,待我撩开,却见他一双腿已然被泡得皱白皱白,没得一丝血色。 我有些忧心,“泡了这么久,会不会出什么事儿?都皱成俩桂花年糕了,你都一点儿不难受么?哪里不舒服,同我说。”说着说着,我眼眶又没出息地红了个遍。 他漫不经心,“鲛人一族的恢复能力都是极好的,这些伤也无妨,小白别担心。”似乎是想抬手摸了摸我的头,手至中路却又垂了下去,毫无力气,我连忙把他扶住,靠在我身边,一边抱着他的手,想给他取取暖。 冬寒转头朝我虚弱的笑了声,转了话头,“小白有没有想过同我一起离开这里?” 我诧异了片刻,想着总不能回答他说想都没想过,只得含含糊糊,“西海里其实也不错,除了天色暗那么一点儿。你知道,外界于我而言,同这里也是差不离的,异乡异客,谁见了我都是两眼一掀,擦肩而过。” 冬寒却突然安静了下来,我转过头,却是他将头枕在了我的肩膀上,闭上了眼睛,似乎太过疲倦,漂亮的眼睛下是隐隐一圈青黛。 冬寒的眼睛同阿玉不同,阿玉的凤眸长而上挑,美得很是张扬跳脱,而冬寒在除了童子形貌之后,少年的眉眼愈发温软,如同我夜央殿水池子里的那枚丑怪贝壳终于张开了嘴,露出里头圆润而泛着荧光的浸月珠。 高高的窗户与门扉里透出的光愈发亮了些,该是月上中天了,阿玉定是在外头应酬着容泽,还有随容泽一同前来的那群白胡子老头。 许久许久,我都快慢慢睡过去的时候,冬寒抬起了头,看着我轻而坚定的说了一句,“小白,同我走罢,螭吻陛下对你的感情,我总是觉得很怪异。”他幽黑的眸子里透着柔和的光,让我差一点便答应了下来。 只是也就差了这么一点,刑房里响起了阿玉一贯好听却轻佻的嗓音,“哪儿怪异了?而且,你这是要把小白带到何处去?” 我同冬寒齐齐一震,看着水牢门口的方向,阿玉就站在门口,伸手打了个呵欠,不知从哪儿掏出一粒车厘子正“咯吱”的啃着,不一会儿便吐了一枚滴溜溜、圆滚滚的果核出来,嘴边残留着一星红艳艳的果子汁水。 在我七上八下打着寒噤的心里,他从容的走过来,污糟的地面被他走得如同登基大典般优雅郑重,最后脚步定在了我的面前。 阿玉微微屈了身子,天光一般明媚灿烂的笑颜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毫无表情的冷硬,他对我一字一句道,“你同他走的话,会害死自己的。小白,即算是这样,你还是要同他走么?” 我不说话,点点头,其实我本来拒绝冬寒的话已经含在嘴边。 此时看见阿玉一脸麻木的表情,我却忽然为自己难过了起来,想到荒废院落里那一副画,心里瞬间直抽得疼… 不知是我眼花还是眼瞎,阿玉细致的凤眸里居然被我瞧见了几分受伤,他撩了撩一丝垂下来的头发,我也趁机挠了挠痒了很久的额头,然后听见他说,“小白,我会待你好,不养禁脔,不碰容泽,只待你好。” 心里忽然暖热。 可随后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清清脆脆,甚至笑了一下,却是他姥姥的口不对心,“阿玉这番话,应当说与那个叫迦叶的听,不是么?” 银月冷辉,冷霜漫天里,我被关进了颂禅殿中,美其名曰:禁足。 已经过了大半个月,还是几个月,我已经分不清,颂禅殿里除却文劫舞难还有冬寒时常来探看我,阿玉一步也未曾踏入这里,更何况再来说话。 那夜阿玉面色大恸,一下被我的话震慑住。我心里也是,一刀一刀划过去,涔涔流着血,却又有说不出的快意,我终于说了出来。心里举起的那把刀先划开自己的,剖出心中那枚一直梗着的木刺,然后再剖开阿玉的心口,将那枚刺埋了进去。 冬寒看着我的脸色,一下也灰白了脸,踉跄过去直直拖了阿玉的袍子,依旧哑着嗓子,“陛下,是冬寒错了,是冬寒教唆兮白大人,陛下……” 阿玉抬足一把踢开了冬寒,我见状扑过去扶住他的身子,朝着脸色冷硬如铁的阿玉大声叫,一脸鼻涕眼泪糊在一起,“那副画上的是迦叶,你带我出来也是因为我长得同迦叶像,糕点是迦叶喜欢吃的,对不对!” 阿玉欲言又止,冬寒压在我身上,我只得仰视着他华丽繁复的衣裳,“可是我是夜兮白,是小白,不是迦叶……”我什么也不算,连夜兮白这个名字也是你给的,你瞧得见我对你的依赖,所以为所欲为,在你眼里,我仅仅只是你重视的那人的卑微影子一个。 阿玉缓缓蹲了下来,睇眼看着我,凤眸中是沉广地黯淡无波,他第一次缓了声音说话,不似平日里的轻佻,甚至板硬而冰凉,“我一直不知,你是这样想的。”他又兀自轻轻笑了一声,“不过小白,你着实说得对…” 他没说下面那一句,我却明白了。他要说的是,他曾经对着笑的,戏耍打闹的,为之梳头穿衣的,仅仅是对着迦叶。 一个我从未见过的人,轻而易举将我抹杀。 后来他轻轻朝外间招了招手,文劫便进来了,舞难也是,文白脸依旧是面无表情,舞难却深深皱了眉头,一脸郁卒地看着我,脸上明明白白的写着心疼。 阿玉着人将我关进了颂禅殿,便转身离去,期间再无只言片语。起初他不允许任何人来看我,后来不知怎的,文劫冬寒舞难一个接着一个踏进了颂禅殿,同我说说话,递递糕点,偶尔也替我梳梳头,理一理我的蓬头垢面。 只我一个,一直浑浑噩噩,心中不知所谓。糕点递过来便吃,有人同我说话我便应,过得如同木头傀儡。冬寒虽然能来瞧我,却不能留宿,所以每日余下的时间里,我只能独个儿坐在床头,用手指甲在金丝沉香木的床框上刻着日子,心里一直想的是,阿玉不再来看我了。 指甲撇断了三根,不大痛的伤口却虚张声势地狠命冒着血,伤口想博得我的重视,如同我想博得阿玉的重视。 偶尔偷偷嘲笑一声,夜兮白你真是傻回了忘川河边,你是影子也好,替身也罢,起码也还在玉枯舟身边,可是现下,你什么也没有了,薄薄的冰层已然被你一拳砸坏,自伤也伤了他人。 我愈发想阿玉了,也愈发瘦削伶仃起来,拼命吃也再长不出一圈肉。 终于有一日里,冬寒过来颂禅殿里,放了食盒一把搂住我,“你别这样。”我呼吸间是他身上舒爽的松木香。 我这才发觉,这一段日子里,冬寒也憔悴了许多,少年长开的眉目里平添了许多忧愁,而且,他的腿似乎也没有从前那么利索,我起先以为是他步履从容走得缓慢,待又过了几日,才发现他每天来瞧我,都是步履蹒跚。 “你的腿怎么了?”声音还是清脆,只是拖沓又存着怀疑,丁点不似我以往模样。 “大抵是在水牢里泡坏了。” “鲛人不是都会游水的么?为什么还会被水泡坏呢?” 冬寒云淡风轻,“枯舟陛下是避火神,司四大泽中的西海之水,八极宫里既然有水牢,必定不是用来游着玩耍的。” “那以后呢?” “可能废了,也可能好过来。我也不知道,不过没事,不妨碍我陪着小白。”他摸了摸我的头,替我拢了拢衣裳,又拂去我嘴边的糕点屑。似乎这不是一段禁足的时日,而是他同我温软而绵长的生活。 “以后你的腿若是废了,我就快快地长高,然后背你。”冬寒约莫是个十五、六岁的模样,于是我比了比一个同冬寒差不多高的姿势,朝他傻笑。我现今装傻充愣的把戏,也只剩下了傻笑。 “快把糕点吃了罢,更漏都滴了几声了,我该走了,明日再来。” 我朝他挥手,“一定记得明儿来哟。”然后掰着手指头,同他说,“冬寒做的杏仁糕甚好吃,明儿还能做么?”我亮晶晶的眼里是对杏仁糕的憧憬,沁甜的味道能冲缓心里的苦。 他临走到门口,转首回头,微微浸了点儿蓝色的眼珠子一闪一闪,“好,带一整个食盒罢。” 颂禅殿里的日子很是无聊,里间空空荡荡,只有满满数十个架子的古籍罗列,难怪叫颂禅,不就是念佛的么。我翻了翻那些册子,索然无味,并没有白无常或者阿玉说的故事那般有趣,便打了个呵欠,上床就寝,等着明日冬寒带着热乎乎、甜酥酥的杏仁糕来。 梦里是一片连绵不绝的绯红,像极了一场花雨,又更像阿玉带我回来的当日,嘲风同他的叛将们的鲜血侵染了八极宫外用来葬骨的天渊里,绵绵密密的鲜艳。 第二天冬寒没有来,甚至舞难也没来搭个伴儿。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颂禅殿里空空荡荡。 最后来的人,是阿玉,他平静的抱起我来,“冬寒回鲛人族里了。” 随后他捏了捏我的脸,亲昵的语气里,道得毫无感情,“在此处呆两百年,这里头的书够你学些东西,日后出来,你还是小白大人。” 随后阿玉也重新放下了我,施施然离了颂禅殿。 许多原本以为会很不习惯的日子,其实过起来也是很能自得其乐一番的,就譬如现下的小白大人我。 冬寒真的就这么不见了,阿玉也不再来,连同文劫舞难也再未曾踏入过颂禅殿的大门。 每日来送膳食的俊俏小仙娥过来时,总要看着我先垂一番泪,再偷偷告诉我,言语之间那是饱含同情万分。 “小白大人你莫难过,不过区区两百年,一定过得很快,而且陛下正同饕餮打着仗,需得天女从旁协助呢。” “哎,陛下今日又带回来一个漂亮童子蓄在了无忧殿,陛下着实荒唐了些,夜夜笙歌,小白大人您出去了一定得叫陛下将他们打发了走呀。” 诸如此类,虽则这小仙娥好心一番,我却耳朵听得起茧,只得在她每次来时当作口舌生疮,说不得话,默默接了食盒便往里走。 可是又不能完全不同她说话,毕竟我这消息还得从她那儿得来,便也偶尔同她“是么?好啊,行罢,我会的”来一番交浅言也不深。 倘若两百年有她说得那般短便好了,倘若时间能冲淡哪怕一丝一毫的想念与眷恋的话,也是好的。 我想文劫的冷脸却善良,想舞难的大大咧咧却直白,想冬寒的温柔与疼惜,却更想阿玉的爱与不爱… 我盘着腿坐在颂禅殿高高的书架上,想着认识冬寒以来,虽然他最初讨厌我如同杀父仇人,后来却因着半瓶口水,一次同榻而眠,之后便照顾我无微不至。 他的温柔疼惜,渗进我每分肌理,我摸着书架上一尘不染的边缘,想,或许冬寒,才是对我最好的那一个。 可脑中时不时却会蹦出另一个花俏华丽的祸水身影,凤眸张扬,他反复无常,占有欲强,脾气还如同月缺,阴晴难定。 阿玉…… 在西海里的短短一百来年间,他为数不多的疼爱,却被揉进了我的骨子里,纠缠不清。 许久前的一日,那时我同冬寒已经是很好的玩伴,阿玉忽然兴起,带我单独离了八极宫玩。 没有文白脸和舞疯子,没有冬寒,只有阿玉和我。 阿玉那日穿着火红衣裳,上头滚着长长银缎,招摇得很,我依旧穿着小白褂子,尽管瘦了一圈,没有以往可爱圆胖,可到底还是成了俊俏兰草小仙童。 他没带我出海,只是在八极宫周围的海底城邦里游荡闲逛,这一片城邦也是西海龙尊属下,之前在嘲风属下时民不聊生,因着铜铃眼夜夜笙歌,荒淫无度,鱼民备受压迫。 阿玉救了他们,换了原来那不知叫什么的城名,改为“长生城”,也不再有徭役,不再有剥杀美丽鲛人的事发生,听舞难说,阿玉虽然在夜央殿里是个三岁孩儿形状,在西海外间里却颇受敬重。 我们这一对儿走在长生城里,时常便有一个什么虾蟹妖精上来送个小礼,只因阿玉这一身太过亮眼,甚至有个头上一头水藻浑身绿油油的小妖精送了个海螺。 当时他眼里亮晶晶的看看阿玉,又看看我,从背后偷偷摸了个琥珀色的海螺出来,笑得憨厚呆傻,“陛…陛…下,这个,这个且送与您,莫…莫…莫嫌弃。” 阿玉看着他,唇角勾得开边,接了海螺过来递与我,还特特同那小海藻妖精温柔地说了一句,“谢谢啦,很漂亮的琥珀色呐。你长得也很漂亮,乖乖修习仙法哟。”一点也不似他在八极宫里张扬跋扈又凶狠还动不动砍人手脚的模样。 小妖欢欢喜喜的跑了走开,一蹦一跳,绿油油的水藻裹在头上也蹦得欢脱。 阿玉稍稍蹲了下来,长袍下摆委落,牵着我的手,将海螺包在我的手里,眨了眨眼,“小白,你可以同它说话,海螺会记着所有的话哟,且这上头有那小妖的法力凝着,便是一千把年也不会消失。” 暖暖的琥珀色螺壳触手温润,精致小巧,他说,海螺会记住所有的话。 我咧了咧嘴,在他面前眨巴着眼,对着小海螺偷偷吁了一口气,无声地说了一句悄悄话,然后裹着小海螺进了衣襟里。 他又不知从哪儿变出一块糖糕,捏了一半放到我嘴边,“来,啊……”上挑的凤眸与眉,眼里满满的都是一个瘦小童子的身影,头上两个小羊角儿髻歪歪扭扭,也是他梳的。 我张了张嘴,纳下糖糕,囫囵着嚼,一边同他说,“你也吃…” 阿玉皱皱眉,嘟囔着嘴,“我不爱甜的,你知道。” 又取了他盛车厘子的小锦囊,捏了一粒出来放进嘴里嚼,又捏了一粒放进我还满是糖糕的嘴里,我顿时苦巴了一张脸。 酸酸甜甜,终于滤出了那枚小果核,同他一起“噗”地一声吐出来,嘴边挂着糖渍糕渣,他也嘴边殷红,我们又“哈哈”的笑。 阿玉又重牵起了我的手,“咱们去骑龙鱼。” “好。” 他捏了个诀,衣袂翻转间,便将我带出了长生城。 乘在龙鱼上,柔软深蓝的海水呼噜噜地穿身而过,广袤西海里,龙鱼长长的胡须飘逸,阿玉的红裳在珊瑚间穿梭,他搂住我的小身子,满意的笑了,他说,“等你大了些,便带你出海,见日出日落,云涨云消。” 因为希冀太过微渺,于阿玉而言可能早已忘却,在我而言却是深切承诺,所以后来我让冬寒带我出海。 心里都是满得快要溢出来的回忆,所以我要苦中作乐,如果能把心里填满其他杂事,那么眷恋便能短暂消失一阵子,终至无迹可寻罢。 我瞥眼左望,是高高的书架,空旷的大殿里只有书架包围,时间已经过了许久,还是一直没人来,我便开始关注起了颂禅殿里摆得满满都是的书经古籍。 颂禅殿里堆得高高的经史子集、天经伦册中,并没有白无常曾经所说的龙阳密戏,又或者凡间野史,可到底还是被我寻到了个有趣得紧的物事,似乎是凡人的法术一类,能改头换面,易者改变,容者容貌,修易面容,称为《玉面经》,似乎还有史可考。 当下我便打定了主意,既然阿玉让我在此呆上两百年,我便也下下狠心,学那么一技之长不累心,绝技压身不劳神。而且,既然我不会仙法不会幻化,便只能学着凡人法子来蒙蒙阿玉。 易容有膏膜一道,虫蛊一道,削面一道,金针针刺一道。 小草爷我瞧着《玉面经》上关于每一道易容各自的图,吓呛了好一会儿,抖索着直推了一排书架,杂乱纷繁的书柜倒塌声音勉强压住了我心里那满满地畏惧,直在那感叹,凡人果真是个白日升仙的好料子,就着活生生的人脸便动了刀子用了虫子,这等铁石心肠,面对生死坦然无畏,果然是当神仙的胚。 膏膜一道又吹阴模又做面具的极其不省心,万一遇了水还得捯饬半日,贴歪了就成了周二狗子王二麻子,翻过去。虫蛊一道太过阴森,毛茸茸的虫子自鼻孔里钻进来吃面骨可不是什么好受的事,且我也没地儿找虫子,更别提养,于是舔了舔口水,将这几页翻过去。削面一道便是划开脸皮子,直接动刀子,太疼,我想想自己半夜对镜割脸便心中焦虑不堪,罢了罢了,再翻过去。 最后只剩金针刺穴这一道了,瞧上去倒是比前几样好用得多,便兴冲冲地找了给我送膳食的小仙娥,让她与我偷偷送了一套银针与大面磨光的水镜。 八极宫里侍从效率甚高,不过半日时间便运了过来,小仙娥还乐呵呵地看着我,“小白大人这是终于寻着了乐子。”我朝她“嘿嘿”地笑,有了器具,我的伟大希冀便成功了一半。之后烂木姥姥不开花的苦中作乐里,我将自己一张脸扎得乐此不疲。 取银针寸尔,依法刺于脑前各自穴位。刺阳白穴改额宽厚薄,刺印堂穴改鼻梁塌挺,刺攒竹穴易眼眸大小,刺承泣穴易瞳孔有神,刺迎香穴易耳招风。看到最后我仔细瞧了有两个穴位似乎格外重要。 督脉风府,胆经风池,哑门内眦,须得极其小心,一朝手误,轻则半身瘫痪,重则立时殒命,所以我取朱砂极其认真地画了三个大红圈,随后又想想自己好歹是个天生仙胎,该不会有这些个纰漏,便又将三个大红圈涂成了三团乱麻。 心一横,取了三根长长的银针,探手摸到小脑袋侧边发际边缘有一个凹窝,将第一根银针慢慢推至脖子后的硬筋,枕骨,一下便顶到了自己的风池穴,乍一顶到还有些疼,不过片刻我又志得意满了起来。 顺带夸了自己一句,好伶俐的兰草童子。随后便如法炮制,对着镜子将另外两根硬生生戳进了风府同哑门穴。 这三根银针同着三个穴位回报我的,是瘫痪了整整三十年五感全失,四肢僵硬,口不能言,耳不能听。同个木偶一般,一坐便是这禁足时日的十之一二。 小仙娥吓得屁滚尿流,以为我当场就这么坐化了,若是她将我喂死了,可算是个大罪名,便整整二十九年不敢同阿玉禀报,更妙哉的是,文劫舞难这段时间也巧合地将我忘得干干净净,恁是一步也没踏足颂禅殿。 最后还是阿玉终于想起还有夜兮白这么个人,偷着来瞅我时,才发现了这么个破事儿。 我摊着身子被阿玉抱在暖泉里泡了个七日七夜,无知无觉。喉咙耳朵终于活络了过来时,却是阿玉冷着眼看我,扔下我脑中□□的三根银针,“不成想,你却能对自己这么下得了狠心,我倒是轻看了你。只是小白,这博人同情的法子不是这么来的的,可怜也不是这么装的。” 琥珀色的小海螺还轻轻系在我的脖颈间,温润精致,小妖精凝结的法力里头,只有我一个的声音。 “我想同你一直在一起,我喜欢你。”可是你听不见。 我又回到了颂禅殿,小仙娥没有受罚,只是每次来同我送过饭便兔子也似的奔了走。 于是夜小白大人我开始玩儿命的扎脸,修习着自以为高深的技艺。一边疼得鼻扭嘴歪,一边心里隐隐裹着兴奋,在镜子里瞅着眉歪眼斜的自己笑得窃窃又扭曲。甚而在一本小册子上,细细用朱砂笔记下了日后瞧起来仍觉得颇为疯狂的行径。 约莫是我在床边木上刻的第九十八道划痕,也就是我被关进了颂禅殿第九十八个年头之时,这本动辄让我口不能言,鼻不能嗅的《玉面经》也终于被我吃了个透透,略为有了个小成。 并且我也悟了,这凡人真刀真枪的技艺,还真不是神仙幻术能做到的,仙者幻术好歹会被识破看穿,凡人割脸皮子拿针戳自己改过来的脸,倒是比真还真了。如此来看,凡人白日升仙,可不是落了个倒退么。 后来想起,凡人升仙并非倒退,而是我忘了易容里真真切切的疼,仙人一个术法的功夫,凡人心心念念几十年,且死在这上头的先驱无数,《玉面经》便等同于数具白骨堆叠。 我开始尝试着换成周围神仙们的脸,每每换成一个模样,在水镜里我小小的身子便也不自觉开始同化成那张皮囊原本的气势来。刺哑门同声,头顶灵台仿神,譬如文劫的冷硬呆板,舞难的泼辣爽利,冬寒的温柔回眸,便是每日来送饭的小仙娥,我也能模仿出个惟妙惟肖。 最不敢易的,是阿玉的反复无常,祸水容颜。 易得最神似最齐全的,是荒废院落里那张画中人,迦叶。莫名其妙,我便如同得了他的魂,甚至连带胸腹中,也成了悲天悯人。 《玉面经》里有许多不同的文字,我翻了大堆经集才认了个齐全,也猛然记起当初的荒废院落,那张门扉摇摇欲坠,灰蒙蒙的牌匾上,是龙篆文。 迦叶枯舟。 在颂禅殿里的第一百八十个年初,我易了脸面,变成来为我送饭的小仙娥模样。 而颂禅殿虽然美其名曰禁足,却也没什么人看守,以往是我作茧自缚,可今时不同往日,所以我便这么从从容容走出了能幽闭死人的颂禅殿。 这一日谷雨时节,萍始生,鸣鸠拂其羽,戴胜降于桑。 所以外界应该是阴雨连绵,日光透不进深沉的西海底,除了八极宫里夜明珠照耀,四周阴暗难辨。 我很健忘,某些时候却记得极其清楚,很快便寻到了冬寒上次带我偷偷游出过的地方,顶着一张小仙娥的脸,走得扭扭捏捏,袅袅婷婷,且光明正大。 守门的差兵自然将夜小白大人当成小仙娥拦住了。 《玉面经》不止易容,且易音,更易心。 于是我抽出衣襟里一条帕子,这是当时向小仙娥要了擦嘴的。随即又露了个既娇怯且羞涩的笑,腻着声音道,“兵将大人,婢子只是出宫有些私事儿。” 兵将笑得意味不明,却撤了拦住我的刀剑。 直待出宫之后,我便抽了卡在哑门的那根长针,咳了两声,声音总算是回来了,又将眉心银针抽了出来,拍了拍脸,唔,脸也总算是变回来了。 第一次用在真人身上,难免还是会有些些紧张。 又到长生城中,却只有我一个人,随便拉了一个小鱼民便问,“这位英雄,请问鲛人遗族该往哪儿走?” 那小鱼民一脸“你很有眼色嘛”的目光瞅着我,“一路往南。” 我“噢”了一声,“英雄果然很有见地。”便告了声辞,朝他手指的方向走了过去。 约莫走了够我平时吃掉三盘糕点两杯果酒一大碗甜汤的时间,我寻到了小鱼民口中所说的那一处。 西海的城邦围绕在八极宫外,各族散布在海中各处,所以我寻到的,只是鲛人遗族领头的在长生城里的据点,荡着冉冉杏黄旗帜,上面也是我不认识的字,扭扭曲曲。馆口一道精巧牌匾,上书“碧鲛馆。” 我刚探过身去,便迎面撞上一行人从里头出来,有说有笑,香风阵阵。 为首那一人粉衫飘扬,眉目柔软雅致,乍一看很是有一番仙人下凡的气质,此时正搂着一名同他身上一系粉色,又身娇体软的美人儿言笑晏晏。近看起来,却原来真真是个老熟人。 于是乎,我立刻便站了出来,拦在他面前,张口便道,“我可是费了老大一番功夫,才得以偷偷跑出来,听说你回了鲛人族,所以火烧火燎,第一眼便来瞧你了。” 我心里满载着快活喜悦,冬寒,好久不见。 只是短短一百多年,当初随我偷逃出宫,低眉转首间都荡涤着温柔的的冬寒,却在我被关进颂禅殿后再偷偷出来后,成了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他勾了勾身边的美人尖尖下巴,对着她潺潺一笑,又转过头来对我道,“你又是何人?” 可怜我当时只当他在说笑话,也就嘻嘻哈哈的牵了他的衣摆,还没来得及支一声,便被他一把拂开,这带着法力且毫无感情的“轻轻一拂”,将我跌个头重脚轻满头包。 他轻喝一声,“放肆!” 半晌我才从墙根底下爬起来,若无其事的拍拍屁股,朝他讪讪笑了一笑,“你莫不是魔怔了?我是小白呀。” 冬寒袖着手,一百来年不见,他已然褪了少年青涩,长开了眉眼,也愈发好看了起来。可惜却似乎不是为了给我瞧,他居高临下,优雅得体的啐了我一口,“什么混账东西,也敢来攀本宫衣裳,今日且留得你一条小命,来日便没这么好运了。” 反观我,这么多年,也不过长高了那么丁点,只有一身瘦骨伶仃,更显得身姿微渺。 我心中愈发诧异,仍旧跑了过去,拽住他的后摆,他转过身来,连带他的一应随从也甚诧异的望着我。一众灼灼目光里,我哀哀切切道,“你不记得我了么?脑子撞傻了失忆了么?我是小白呀,你以前还在我脸上划过两道来着,那把刀子甚钝!” 冬寒瞧着我,却不是以往的温柔缱绻,反而杀气森森,我心下微微焦躁,这厮莫不是真在哪儿磕坏了脑子? 于是又试探着喊了一声,“哥舒让?” 他眉眼一厉,便将我提了起来,从前替我剥菱角的秀致手指紧紧卡在我喉咙眼上,“找死!” 得幸我昨儿夜里没怎么吃喝,不然现下会被他捏得爆出来。 我能想得到我自个儿此刻这张小脸该是如何扭曲青白,却还是努力扒拉着他的手指,使出喝水的劲儿憋着声音说了句,“冬寒,你别…别不…不记得我。”说着说着眼眶有些酸热,却憋不出半星眼泪。 这下连我自己都把自己感动到了,冬寒却依旧无动于衷。 脖颈上的桎梏愈发紧了,我眼前有些发黑,难道我今儿个就命丧此处魂归西天? 第一个被我当成至交好友的人却莫名其妙不认得自己,还有什么事儿能比这个更悲催?夜小白大人我心里委实酸涩不已,还不知缘由。 这时冬寒身后一个贼眉鼠眼的老头儿开口了,“大人,此番我等是有要事,大人切莫耽搁了时辰,叫我等不好做。”说着还乜斜了我一眼,那黄豆眼中精光四射,让我牙酸不已。 “嗯,也可。” 脖子一松,身子一轻,呼吸顿时一畅,轻微一声“噗咚”,我又跌倒了地上。 冬寒领着呼啦啦一大票人绝尘而去,一道目光也没留下,我一个人跌坐在地,头晕眼花,鼻涕眼泪齐齐流。 是的,我他烂木姥姥的就是愚钝,蠢,还不撞南墙不回头。 可是你个白痴居然这么轻而易举忘了我,我好不容易学了易容不就是为了偷偷溜出来找你么。 今日谷雨时节,水中的浮萍开始生长,斑鸠开始梳理自己的羽毛,戴胜鸟降落在桑树上。 什么都是崭新锃亮,除了夜兮白灰扑扑小个子横在长生成碧鲛馆门前的街头,如同死了过去。 终究是我犯傻,我心中自私狂妄,天道难以拯救。 这么短短时光流逝,却也过了大半天,我哆嗦着手,就着白褂子擦了擦,拍过满身扑扑灰尘,一脸寡淡爬了起来。 我终究还是整了整衣袍,朝八极宫的方向回走过去,心中一片迷茫不解,此时景况,着实如同一个二八年华大姑娘遭开了苞又抛了弃,临走前我又回头望了望碧鲛馆上招摇的旗帜,还真是朱紫杏黄甚无格调的丑陋。 匆匆而来,匆匆归去。 精神还是须得抖擞一番的,好歹我也根正苗红,红口白牙,还绮年玉貌,八极宫里想必现下已经得了我失踪的消息,先回头了解这番琐事,再等个十来年,能能见到阿玉了。 果然脑子简单的真蠢货很有福气,打着哈哈也能过日子,譬如我。智者都是思虑甚多才早衰白头,另一些自以为聪明的普通货色则一生庸碌半事无成。 迦叶,其实你才是最聪明的那个罢,身不在此,却紧紧捉住了许多人的心,不是么? 既然我此番还是蒙混出来了,索性便玩一场大的也无妨。 大概一想到画里那个人,我就开始脑子犯傻梦憧了起来。站在八极宫不远,我居然揉了揉方才被冬寒掐得死紧的脖子,开了风池风府两处的银针,转身便易容成了迦叶的模样。 我在颂禅殿里也见过不少典籍,有一本《天极载纪》,就是说西天佛界九尊者。喜怒哀乐,悲欢离合,迦叶就是这八尊者之外那唯一的一位天生佛陀,以万相幻化为名,笑容也总能让人无端如沐三月春风。 据说迦叶尊者是心怀大凡三千世界浩淼无穷,所以他有三千化身于世间游历。 当时瞧到此处的时候,我便笑岔了气,烂木姥姥的三千个化身,能文能武,男女老少,环肥燕瘦,足以做个打仗时候的前锋开路军了,又或者当通敌细作,还真是百用百得呀。 可谁又知,他与龙族螭吻陛下玉枯舟又有这么一段往事,谁又知,地府一株小小月幽兰草会同他长得相仿。 我想,这世上断不会有一位佛祖蹦蹦跳跳地走在路上,便取了绑在手臂的银针袋里的细针,压进了头顶百会神庭,顿时面色无悲无喜,双眼平静如同一汪死水。 虽有信心绝对不会被阿玉发现,可一想到他眼眸中会出现的鄙夷厌恶,我心里还是抖索了一个激灵。 迦叶尊者的皮相,哀尊者的表情,虽则是个四不像,我却信心满满。 因为连自己也不知道现下自己心里需索的是什么。 微微拨了拨因着插了银针而僵硬的脸,我回想着以往,笑了一笑,既然不知道自己需索什么,只管进了八极宫闹上那么一闹就成。 可当时我脑子恰逢犯浑,却忘了不论脸面如何毫无二致,我这身量与身子,却是个十足的清瘦少年,远远不及迦叶本尊的饱满与风姿绰约。 摸了摸这张沉鱼落雁,不辨男女的脸,我抬步故作清高地走向了八极宫的正殿大门,西海极殿那几个门神一样杵着的将士远远见了我,譬如老狼见了白兔子,一脸兴奋伴着隐约的更兴奋,直直往里头一路“报”了下去。 哦哟呵,极殿大门,咱们真是好久不见呀好久不见,想不到我今日走出来时是半混半溜,现下却是光明正大的叉着大字步,哦不对,尊者不能叉大字步,应该是文文秀秀的二字步。 要么走台步?以前听白无常那厮说戏折子里都是走台步潇洒无匹,于是我想了想,掀了白褂子作势要迈了一步试试。 在西海极殿门口,小草爷我这动作委实猥琐了些。 可还没等我慢悠悠的落下那一步我心里设想而成的台步,就远远见到一道人影朝我飞了过来,其势可比流光迅影。 随后我措手不及便被拥进了一个怀中,这个怀抱里气息缠绵悱恻,是曾经万分熟悉且日日撒娇耍赖呆过的。可明明是渴望了许久的怀抱,现下却勒得我喘不过气来,肠子都快爆了。 怔怔被阿玉抱着,任由他在我耳边唤着一声声“小叶子”,我也能想到他现下语气表情是难得的乞怜与激动,让人情不自禁想摸摸他的头,回他一声“我在。” 可我却无动于衷,心里甚至真成了方才求而不得的无悲无喜,一片风平浪静,不动如山。 迦叶这副皮相委实好用。 身后舞难看着我,我亦同她对视,心里荡涤着西海里的海水,咸涩腥苦。舞难讷讷道,“迦叶尊者怎生没有……没有原先那般高了?现下瞧起来怎生只有陛下肩膀那么高了?” 却不想她还没说话,阿玉手里便一记风刀劈了过去,舞难立时生生被劈进了西海极殿中,我听见一阵桌摔椅倒墙倾的声音,随后文劫淡淡看了我一眼,满是恭敬的一揖,便匆匆进了西海极殿中,想是去看舞难伤势了。 阿玉此时却托起了我的头,“这些年是不是受苦了?是不是千多年前同我那一场架,受了折损?还是减了修为?” 他见我不说话,便又唤了一声“叶子,”我这才后知后觉,原来真是我心里猜想那般,连这名字,都是迦叶的。 迦叶迦叶,我不是你,求你放过夜兮白,你姥姥的,老子生来一千岁不到,从前在地府安分,现下在西海更是安分,那条腿儿那只胖手招惹到您大爷了。 现下我成全你一次,也不知你生死如何,若是死了,便死通透些,在天之灵就莫要再纠缠我了也成全我这么一回。 于是我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我心里一直记挂你,便来看看你。” 第一次试着用全然不同于自己的声音开口,原来我却也能说得这么清浅淡然。 阿玉脸上满是激动不能自抑,抱着我的腰身,将头埋在我颈间吸了一口气,再抬手,眸中亮晶晶地好看得紧,他缓缓道,“你身上还是那股木棉糖糕的气息,同儿时我们在八极宫那阁子里一样的味道,小叶子……” 哦,他说的原来是方才我回来的路上,在长生城里一个糖糕摊子边顺了块粉糖糕吃,同八极宫里曾经舞难带给我的粉糯团子味道一般无二,香甜软白,可就连着吃食,却原来也是同迦叶有关。 我笑着对他说,“我们进去罢。” 阿玉将我当做折了修为的迦叶,而我瞧着自己,这副身子忒单薄了些,没有当初糯米团子娃娃一般的圆润,也没有阿玉这般纤瘦却挺拔的身姿,哎,小草爷我的风流倜傥就这么不上不下卡在中间,小小少年忒满腹辛酸。 还未等我这一番惆怅在心里发完,阿玉便牵了我的手,带着我一起慢腾腾的绕过了西海极殿,直接进了后方的八极宫中,三番两次转弯绕道,他眉眼含笑,偶尔同我说说话,我心下忐忑,却也不能就这样不言不语,只得偶尔应他两声“嗯啊哦呵呵。” “小叶子,我们到了。” 最后停下,我眼前却是一个荒废许久的庭院,摇摇欲坠的门匾上,是当初我全然不识得的四个字,“迦叶枯舟”。我心下叹一声,真是好久不见。 当初同冬寒结缘,也是在此处。 阿玉看着我呆怔二傻的模样,轻轻笑了一声,“怎么?见了故地,倒是魔怔起来了?” 我干干一笑,“说的是,太久没来。” 明明两百年前就来过。 只见他抬手比了个印伽,捏诀挥出,我眼前的整个庭院转瞬成了一尘不染的簇新模样,窗明几净,便是那倒塌了的石桌旁边一片枯死的花草,也归了原样,生机勃勃,甚而开起了不知名的花。 我不动声色倒吸了口气,果然这有仙法就是比没仙法好。 阿玉却开口了,满是疑惑,“小叶子从前不是最不耐脏的么?如若不是我方才将这院子弄干净了,你还要瞧到几时?” 我情不自禁叹息了一声,心里不知不觉便想到了若是真的迦叶见到此番情景,会是个什么形容,便抬头与阿玉道,“真是如同大梦一场,又来了这里。” 这句话,是我说的,而不是迦叶。 阿玉却搂住了我的身子,尖尖的秀致下巴抵在我的肩头,轻声道,“大梦一场,我们过了这么久才能再次相见。我想你许久了,小叶子。” 他的声音里充斥着暧昧,与自然而然流泻出来的渴望。若是二百年前的夜兮白,定然不懂他这一个“想”里头的深切含义,可现下听他这话的,是在颂禅殿里与丹砂笔墨打了将近两百年交道的夜兮白,自然是懂得这一个“想”,代表着什么。 龙阳之癖,断袖分桃,虚凰假凤,无论天界野史,还是凡间戏册,又或者从前白无常口中时常蹦出来的一些字眼儿,都说得是一个意思,且甚明了,说白了便是这男子同男子之间的微妙感情,与被翻红浪。 我转过头,阿玉却蓦然勾住我的头,吻上了我。 与之前他对夜兮白宠溺的蜻蜓点水不同,我现下顶着的是迦叶的皮囊,自然这个吻里,便成了□□深重,眷恋不已。 脑子一片空白里,我不得不承认的,便是这里头温软自在的享受与兴奋。 他唇舌温热,浅吮慢咬,容不得我呼吸片刻。不得不说,阿玉于这一道上,必然是浸淫许久,我身子里也瞬间烧起来一团无名邪火,脊梁骨也愈发瘫软起来,慢慢地,便靠在了他怀里,只拿手勾着他的脖子,贴在他身上,任由他支着我身子。 这该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算计来的一场缠梦云雨,迷怔中,我想,便是下一世轮回成猪狗牲畜,倒也不蚀本。 床榻外的帘帐慢慢落下,覆在阿玉身后,勾织得浅紫色妖娆,如同平日里翩跹如大翼蝴蝶的他一般。 他看着我迷离起来的眼睛,捧着我的脸啄了几口,又吻了吻我的眼睛,温热的气息萦绕在我周遭,意识愈发轻飘飘了起来,只听阿玉轻声开口,“那便把你吃得一点渣滓也不剩罢。” 我无力叹息了一声,却被他一把抓住。 浮冰碎雪的声音再次在我上方响起,澄澈无波,“一点也不剩,小白。” 身下的床榻丝绒,满是浅浅紫色,隐约绣有大朵艳丽花瓣,此时这软锦织丝也被我渐渐升温的躯体给熨帖得热起来。 阿玉这蓦然一句,却惊得我半句话也说不出。 他的身子如同我梦中一模一样,如玉冰洁,又秀致美丽,还灼热异常,现下却居高临下的看着我,伴着满脸戏谑,似笑非笑。 我终归还是抽松埋在风府穴与风池穴的银针,又咳嗽一声,拔出哑门控声的银针,将鲜血淋漓的细针扔在宽大床榻一边,朝他潺潺一笑,嘶哑了声音说,“还是被阿玉你认出来了。” 他皮笑肉不笑,眼尾清扫,冷静道,“因真的迦叶不会如你这般倒贴上门。不过……”他又转了语调,伸手抬起我下巴来,“倒贴上门,那我便顺你这心意,将你用了罢。” “去了易容,眉眼依旧这般相似,小白,你不知么,影子这物事,让人看着便心里生厌。” 他似乎俯身下来,在我身上啃噬,齿间摩擦,疼得我蹙紧眉头,被栓紧的双手绵软无力,心里却异常平静,更是快活了起来。 …… 再次醒来,是身上冷得发晕,四肢百骸疼得散了架,如同被个大力金刚碾在脚下翻来覆去踩了几百个来回,我再抬起酸软双手揉了揉眼,四周逐渐清明起来,仍旧是之前那间屋子。 周遭皆是空气清冷,阿玉想必也离开多时,四周漂浮着他身上孟婆汤一般让人昏然欲睡的气息,我贪婪深嗅。 垂眸看看身边,屋外早已月上中天,冷辉洒在八极宫壁障外的海水里,幽幽冉冉。床榻上清冷一片,帛布碎片还有翻出来的丝绒芯子铺满床铺,淡淡血腥气在身边流转,想也不想便知,先前湿润我的便是自己的血。 我无声的笑了起来,盯着墙上迦叶的画,他依旧悲天悯人,清高出尘,且毫无情绪。不似我这般,满心作践,只为把自己一分一分碾进尘埃里,混和血与泥,还安然自得。 我所需索,本就不是阿玉无尽宠爱,从迦叶的爱里透出那么丁点缝隙与我,便足够我欢喜许多年,我自知卑微,也从未想过与他并肩。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大抵阿玉心里对我那细致末梢的怜惜,经此一场,也掐得干干净净,再也了无痕迹。 该说无巧不成书又或者屋漏偏逢连夜雨,这时屋子原本紧闭的门扉却被人自外面一把踹开。 有灯火光芒闪耀,我抬手遮挡住眼睛。此时却听见两百年没听过的容泽声音柔婉,“陛下发了话,夜兮白欺君罔上,藐视龙尊威严,现将他押入水牢,受永生水困之刑。” 我傻笑,这话说得逗笑,被水淹算个甚刑罚。 有兵将冲进来,毫不留情的将我往外拖,胳膊被扯得生疼,他们拖我经过容泽身边时,我已然习惯了灯火光辉,只见她笑得粲然,正不疾不徐把玩着自己寸许长的尖利指甲。 阿玉将我打入水牢,由此可见这半场风月,果真如同大梦一场。 数不清这是被关进水牢的第几个夜,同当初我见的冬寒一样,现下却是我被反剪了手,吊在牢中,吊得我我半分力气也无不说,只齐膝的水还凉得渗骨头疼,除了水珠滴滴答答的声响,这里头委实静得能闷死人。 被带进来的那日,容泽屈尊来了牢中,满面春风,雍容华贵,远远站在水池另一侧,看着我,空旷刑室里,她声音不疾不徐,定定望着我,“夜兮白。” 后来我要是先明了她当时要说的话,一早头回见面时就该对她狗腿子些,当个乖觉仙童。只是再后来我又明白了过来,即使当时我对她再狗腿子些,她容泽天女也还是断然容不下夜兮白的。 当时只顾想着阿玉,便也没应她的话。 容泽微微高了语调,提了提繁复华丽的衣摆,“夜兮白,本宫唤你呢。” 既然她乐此不疲唤得亲热,我便也应了个声,“天女大人您有话便说,有屁便放了,文雅仙人放个把屁也不是什么丢脸的事儿。” 容泽的脸微微青白了一瞬,不过也只一瞬间又平复了下来,朝我笑了笑道,“命短之人才口舌刁滑。” 脸一边忽然痒了痒,手被拴吊着动弹不得,于是把脑袋挨在肩膀上蹭了蹭止痒,又大声朝容泽龇牙笑了一声,“天女您说话能不这么温文尔雅么?小的没听明白,小的也不懂您话里含义高深。” 容泽掩嘴微哂,“小嘴可真硬。不过呀,这待会儿可就有得你好受了。”见我一脸无所谓,她又故作神秘道,“你可知道,这池水是什么水?” 我掀了掀眼皮子,索性也懒得再同她装,这上天界的老闺秀可不是什么善茬,我越说她就越来劲儿。不过我还是应了她,“不就是一池子几百年没换过的馊臭酸水么?” 容泽一脸“朽木不可雕也”的表情望着我,“瞧起来是馊臭脏,也难怪你这么想,只因呀,这是龙蛟的血,色泽如水,性阴极寒。知道为什么犯人都关在这儿么?瞧上去如同普通陈水一般,可在此处关上几月几年,再出去,哪怕仙元高深,也是一双废腿。” 说完她又掩口娇笑起来,不复先前荣华尊贵,倒是花枝乱颤,似乎她现下是折子戏里那腮生黑痣老媒婆一位,将将替我这二八年华的不举小公子找了个勾栏院里出身的老花娘,还是个三十四五,如狼似虎。 那副幸灾乐祸看好戏的模样,我都能依稀瞧见她媒婆头花下那颗黑痣上还生了一绺黑毛,恁是个真真切切粗又壮。 将将被我取名成媒婆的闺秀容泽又俯下身去作势嗅了一嗅,再抬起头,对我道,“哎呀,忘了同你说,你原先不是有个玩伴叫做冬寒?他便是一尾龙蛟,这池子里,便是放的他族人精血,现下这血池子里灵力淡了,他是鲛人遗族的贡品,现下也长到这血液转变的岁数了,不久也是要同这池子归为一体的。” 撂下这一句,媒婆闺秀便施施然晃着那同她脸蛋一般明艳不可方物的流裳衣裙,慢腾腾走了出去。 我脸上漫不经心的笑“唰”一下垮了下来,心里也是,直到现在,被吊在水牢不吃不喝,不知道第几日或第几夜。 冬寒曾经被关在这里许久,兴许我闻不出来,冬寒却一定能嗅出来的且知道的,周围都是同族鲜血浸染,整日整夜鼻尖俱是寸割皮肉的血气,我完全无法想象,那一段时日他是怎么渡过。 水牢里一片死寂,我心中满是荒芜,阿玉呀阿玉,你终是狠心。 迷迷糊糊闭着眼睛,慢慢开始懂得容泽那一席话里大概是个什么含义,渗凉渗凉的寒气打脚趾头尖尖钻进来,如同一条灵巧冰冷的小蛇,自脚踝窜上膝盖,伸出细细獠牙,开始啃咬,冷得生疼,又痛到钻心。 才一睡,又细细密密地疼了起来,那叫一个销魂蚀骨,一个激灵,我耷拉着眼皮子又醒了。 我这回倘若真有命出去,约莫要成个瘸子。 眼里直直盯着牢房门口,肚子饿得两眼发花,直冒金星,总期盼着门口能飘进来俩块粉糯香软的酥糖飘进来捅进我嘴里。 果然是饿出幻觉了,似乎冬寒打开了牢门,还淌过了这一池子血,粉衫子轻薄又鲜艳,被打得透湿,脸色惶急不安。 我哂笑一声,无精打采说了句,“刚想着糯米酥糖,怎么变出了个冬寒…” 幻觉里的冬寒却捧住了我的脑袋,“小白,小白。” 奇了!幻觉还会说话。 哪想拴住我的粗麻绳一松,手上一疼,整个身子也顺势往下一落,实打实落进一个薄削怀中。哦哟呵,居然不是做梦。 我瞬间又是一个激灵,望着一脸忧心的冬寒,朝他道,“冬寒…我饿……” 他摇了摇头,笼住我的脸,“小白不怕。” 我真不怕,我就是饿,饿得心里都脱相了。 冬寒抱着我又淌过去那一池子血,上池岸之后我拉了拉他的衣袖,鼓起勇气问了一句,“冬寒那日怎么装作不认识我?” 他皱了皱眉,“我们先逃出这里再说,”手上又捏了一团馨香光晕捂在我被麻绳擦破的手上,那一处立时就清清凉凉起来,舒服得很。 这一刻的冬寒,全然褪去那日我见他时的戾气与凶狠,如同那日我喉咙差点被捏爆的事不曾有过。 “唔……”我饿得发昏。 冬寒见我无精打采,又将我抱了起来,看着我一双腿,言语里有些愧疚,“这腿大抵日后逢风雪之日会有些疼,不过好在你这被关的时日不长,只是疼,还不会废。” 我揉了揉眼,“唔……” 他低下头来,脸色郑重,“小白,我带你出去好么?” 我答,“出去海上看日出么?” 冬寒笑了笑,“带你永远离开西海,去极南之地,那一处不常有风雪,你这腿脚便不会太疼。好么?日后只有我与你。” 永远离开八极宫?那便意味着再也见不到阿玉还有文劫舞难么? 我朝他虚虚道,“好。只是以后不许掐我喉咙。” 冬寒刮了刮我鼻子,“嗯。” 自我应了那一声,冬寒便一把将我抱起,如逢大幸。 我在他怀里,紧紧攀着冬寒衣袖,见他一路披星斩月,逢遇上有兵将阻拦,便是一道剑光划过去,兵不血刃。 “枯舟陛下不在宫中,小白不怕。” 终于得以逃出八极宫,我朝他道,“我们出去了还能吃到香香的糕点么?” 冬寒将将一个“能”字还没出口,一道银光便飞掠过来,顿时擦破冬寒漂亮面颊。 我转头,瞧见阿玉远远自八极宫里飞身而来,白色身影流转,如同当初迎向易容成迦叶的我。 不过片刻,他便站在了我们面前,平声静气道一声,“站住。”流转的衣裳不再舞动,熨帖在他身上,一如当初见面,我眼中有无匹惊艳。 冬寒与阿玉对视,脸上刮出殷红也不顾擦拭,直直道,“枯舟陛下,今日我是一定要将小白带走的。” 许是见我一身狼狈凄怆,阿玉眼中有些微震惊,转瞬间又平复下来,得体清隽,缓缓吐出两个字,“不行。”说罢这一句,他又朝身后扬了扬手。 我再瞥眼,却原来是文劫舞难,还有容泽远远立在八极宫殿前不远,身后是一排密密麻麻的兵将,个个手中长弓拉成满月。 阿玉看着我,语气渗凉且幽幽,“小白,你服个软,弯个腰,随我回宫,此事便作罢。” 这一向被关在水牢中,我连吃个食儿的机会都不曾有,开口便也软软虚虚,“那冬寒呢?” 阿玉顿了顿,显见是没想到我会问冬寒的事,只含糊道,“他自然是做他该做的事。” 我静静看着他的眼眸,浮动到削直却不干瘦的腰线,道,“把他也杀了,替了水牢里那一池子龙蛟血么?” 然后转了话风,“这些年我吃了用了八极宫太多,都不大被待见了,所以现下……我想上别处混吃混喝。” 阿玉眼风扫过冬寒抱着我的手,微哂一声,“杀便杀了,还有孤家说过允许你走么?” 冬寒掷地有声,“便是今日陛下不允,臣下杀开一条血路,也要带小白出去。” 阿玉如同听见一个下九流笑话,张嘴便“哈”了一声,睇着冬寒,“就凭你?” 冬寒点点头,神情凝重。 森寒之气漫过,却是阿玉手中枯舟剑横扫而过,冬寒抱起我,提身掠过剑气,落到另一边,没抱我的手里拿着剑,手指紧绷,青筋毕现。 放下我之时,我听见他轻声叹了一句,“若是有机会,小白便伺机逃跑。” 我还未来得及问一声“那你呢?”冬寒便提剑飞身,化作流光,与阿玉战作了一团。 冬寒剑姿飘逸,走的显见是轻灵一道,粉衫飘摇,好看得如同枝头纷纷落下的重瓣粉纸扇,花瓣旋转摇曳。 只是更显而易见便是他敌不过阿玉,阿玉身负辟火神能为,手中枯舟剑亦是神器,同冬寒这一场正儿八经的打架依旧如同平日闲戏游走。 不同于冬寒的剑走空灵,阿玉的剑看似毫无章法,却善于在幻影里擒住冬寒难得暴露的弱点,每一剑之下,冬寒粉衫上便裂出一道口子。 我几次想冲过去,却进不去他二人四溢的仙灵屏障里,跌在一旁,眼见冬寒渐渐难以支撑,身上伤口也愈发多起来,阿玉依旧毫不留情,剑剑逼命。 我拍了拍身上,忽然想起一道不大算谋略的计策来。 此时冬寒英雄剑客为了小女子奴家夜兮白娘子,同着棒打鸳鸯的爹枯舟美人较量,却显见并非奴家这亲爹玉枯舟美人的对手,哦,给奴家这亲爹塞牙缝都不够。 于是我清了清喉咙,朝着冬寒和阿玉的方向甩开牙帮子大吼一声,“阿玉!”也不知阿玉听见没有,我又低头寻了胸前系着的小海螺,将尖尖一头抵在脖子上,以示决心。埋在脸上的银针太细,没得效力。 手上稍微用了力,“刺”一下海螺的尖壳就擦破了脖子,烂木姥姥的那个疼哟。 眯着眼正好瞧见阿玉正皱眉看着我,似乎一时失神,便被冬寒全力一剑刺穿肩头,带出血花飞溅。冬寒这一剑似乎颇有气力,阿玉倒退中,有我眼见的仙灵气息自他身上四散出来。 可印象中阿玉并非如此羸弱不堪。 阿玉负伤后退,冬寒也受伤不浅,被阿玉刺中的每一剑都在要害。他却迅速退出来拉住了我,将我搂在怀中,却不想此时对面传来老闺秀容泽一声气急败坏的喊叫,“放!” 一切画面切得缓慢下来,我脸上震惊还未退,便见远处满月长弓上的流矢齐齐朝冬寒与我射将过来,伴着凌厉仙光。 阿玉捂住肩膀,美眸睁大泛空,口中似乎大喊着什么,他欲要捏诀,口中却喷涌出更多血沫,直直看着我,漂亮眉眼间满是痛苦。 眼见着有巨大仙灵从冬寒身上迸发出来,将我俩团团裹住,如丝线绵软,织成薄茧。 耳中充斥着冬寒难得迅速起来的温声细语,“小白,那日并非不想认你,而是如果认你,陛下便会永远将你关住。” 温声细语也慢慢变得难以支撑,变得渐渐虚弱,“今日想要与你一同离开约莫是不可能了,现下只剩一个法子。” 我眼睁睁看着他身上迸散出来的仙灵愈发强盛,无法言语。 冬寒却抬手遮住了我的眼,“小白,闭上眼睛,莫看。我用最后龙蛟仙灵,应当还能将你送出西海。” “小白,叫一声…我原先的名字。” 目不能视,我怔怔念出他曾经刻在礁石上的名字,“哥舒…让…” “小白,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 顿时有砰然炸裂的巨声在我身边响起,随即被遮住的眼眸陡然再次见光,我身在一个气泡中,身侧空无一物,原本飞过来的流矢也消失不见。 远处阿玉口中依旧在叫喊什么,面色极其苍白,口型依稀是“小白”,容泽却拉着他的身子不让他过来,那处一片混乱,我如若未闻未见。 有碎裂的衣角在海水中飘散而下,落进气泡中,我伸手捏住,凑近鼻尖,上头是冬寒身上的少年香气柔软。 心中转瞬变作一片荒芜。 在水牢中,容泽说过,龙蛟血是通透如水的颜色。 那么,现下是冬寒的身子扯碎开来,血液融进周围水泽里了么? 最后阿玉挣脱容泽,朝我这处奔来,气泡陡然飞转起来,离阿玉与八极宫瞬间远了千里之遥。 我终于死命挣扎起来,想撞出气泡却不能。 冬寒,阿让…… 从前有一个少年,带我出海偷看余晖,一同被捉,他抬足越过夜央殿前的门槛,拉起我说“小心。” 少年低头转首间流泻而出的温柔,如同枝头簌簌落下的粉纸扇重瓣芬芳。 却终究被碾做花泥。 “且说这打仗,两将对比,就譬如这红牙著板击玉不比粗槌重鼓,前者文弱秀致,好比粉刷脸白书生面,后者虎虎生威,好比粗眉美髯凶悍强人。” 我喝口手中茶水,继续朝着面前齐刷刷一堆花白胡子拉茬老头儿龇着牙卖弄着满肚子掺水臭墨。 “所以这兰陵王生得红口白牙,眼珠亮闪如同天边星子满月,当时可是数一数二的美人将军独一位。所以城防边将就也没拿这年轻气盛的兰陵王当回事,毕竟沙场无情,那美人薄衫可是吹皱不语。” 瞧了瞧外头天色,我搓了搓手,再舌绽莲花,“哪想那美人兰陵王当即从背后抽出一把长弓,拉成满月,直直对着城头上虎目圆瞪的守城将军……” 我眼见着前头这一排老头儿个个伸长了耳朵,极其焦急望着我手中姿势,当即便决意收摊,手中牙板清脆一响,我撂挑子道,“咳咳,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老头们唉声叹气捋胡子中,我咧开牙花子笑得讨喜,“众位客官,无论长住此地亦或打尖儿路过,咱们都明日再见。今日外间又小雪,逢年过节,众位听小生一句,也早些回家抱抱孙子。” 说罢我便收了手中牙板白布方巾,一齐扔进背篓中,又将今日所得银子交了二成递与租我这地界儿说书的客栈老板,“白先生,走好。”老板自是欢天喜地,我也乐得不用流离失所而轻松。 走在大街上,年三十四处喜气腾腾,华灯初上,各有归处。 三千世界红尘浊浊,乐趣无穷,不比西海里深沉乏味,连个月亮星子也见不着。 初来凡间二十余载,此处名昌州,州富民强,今朝皇帝治世分外清平安乐。 好歹我一路摸爬滚打,骗吃骗喝,也总算混成现今这番下九流模样,白日在客栈中说书,夜里于青楼靠同嫖客打打双陆,小赚些银两以换生计。 这辈子除却易容一道是我自己摸索学来,说书本领是原先在黄泉忘川边听白无常那话痨大倒苦水得来,打双陆却是之后于八极宫里闲时阿玉教我所得。 低头弯腰,笑脸迎人,只为混个饱暖。过得可谓自得其乐如鱼得水又毫无方向。 起初十年,靠白无常曾说过的话平白得了许多知识,却仍旧不懂这世道艰难,倒是吃了许多苦,最后还是死乞白赖学了一手圆滑心思,才混得一手饱食。 而后又靠着凡人眼中出神入化的易容术,距了处山清水秀福地,取名“忘川”作为曾经留念,在江湖处了几年,江湖人赠“白玉郎君”一绰号,更有爹娘送了童子去我那忘川谷拜师求艺。 烂木姥姥不开花,以为兢兢业业几年便能将我那几十年百来年不断试验的辛苦学个透彻么? 忘川谷规,免谋财害命,免恋奸偷情,只做无脸无皮事,当假面假情人。 一入江湖是非多,好歹还是逃了出来,连忘川谷都丢却,寻了现下这一处,每日做个不入流的江湖骗子哄逗些痴男怨女。 顶着一张平平无奇的脸面,伴着瘦高身材,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年面貌,中人之姿。 我搓搓手,肚腹空空,肠鸣不止,看着眼前烟笼雾罩,红樱绿柳的花满楼,不成想今日年三十,花间浪客仍旧一个不少。 见过一张张脸或真善或丑恶,我也难免怀念起当初西海里坐井观天的日子。 第4章 胸前有硬物,被厚厚衣襟包裹得温润如玉,是蕴着当初长生城中顶一头海藻的小妖几百年灵力的海螺。 我不敢听,一听便会想起阿玉,会想起他身上背着一条命。或许他身上早就背了亡魂千万累积,却独独有那么一条因我而死。 柔软芬芳的少年。 文劫舞难,冬寒,阿玉。 “哎哟呵,这不是白先生么?”花满楼里跃出一条肥腻身影,身上朱紫衫子并黄金珠宝晃得我眼酸疼,可不是花满楼里老鸨儿钱妈妈么。 勉强点了个头,我眯眼笑开,“钱妈妈,今日香寒在么?” “在在在,寒牵阁中那位娇客可是每日都等着白先生呢,就盼白先生每日前来聚个头。须知二世子曾说先生智计卓然,游龙戏凤自是更不用说。我这花满楼有先生来呀,可是面上镀金。” 二世子便是管辖昌州的平昌王第二个宝贝儿子,大儿子早间命衰,跌进河中淹死了,他便成了平昌王含在嘴里要化的那个宝贝,也是昌州一方州霸。 花满楼里同我打双陆输钱输得最多也属那一位败家子,偏生他还总涎着脸往我手中送银两,我称他衣冠小禽兽,他唤我断袖登徒子。 如此二缺,何乐而不为。 我启步前行,钱妈妈便赶忙跟在我身后,取了我背上背篓,一脸堆笑脸上如同砌了金粉腻子,一走一晃荡还往下扑簌簌的落粉。 终于来到花满楼后院一处清幽阁子里,有年少童子平缓柔润的嗓音轻轻哼唱平缓软调。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冬寒,这是你曾经唱过的曲子,你说它唤作越人歌。 我推门打开寒牵阁,便见着了唱歌的童子,也是花满楼里年幼摇金树小倌儿,香寒。 童子转过身,是未曾长开的雅致眉眼,教养良好并恭谦有礼,“白先生,今日要手谈一局,还是两盏明前龙井?” 我缓身坐在一旁美人榻上,轻轻摆了手,闭眼道,“莫停,继续唱罢。” 他与冬寒其实并无半分相及。 恍惚的迷梦里,是阿玉抱着我,妖娆玉面上载满欣然笑意,一手持着海藻小妖的海螺,看着我,低声道,“小白,这海螺里藏着你什么话?” 我眉眼含笑看着他,正要说出那一句,却忽然想不起来,吱唔半晌,依旧答不出只字片语。 阿玉的笑容渐渐淡下去,换成凄眉冷面,直直凝着我,“怎么,不记得?不是要同我说的么?你倒是个阳奉阴违的。” 我正哑口无言,阿玉的脸却慢慢淡下去,换过了一个满身柔软香气的怀抱。 少年身形挺拔欣长,冬寒手指拂上我的脸,眉头皱得让人不忍,“小白,浸在同族的血里,我的腿很疼,心里也是。” 我捉住他衣衫上绣着的粉纸扇,笑道,“以后你的腿若是废了,我就快快地长高,然后背你。” 眼前忽然又变成西海里,远处箭矢光芒万丈,我身子一轻,四周围绕着冬寒散碎的衣衫缎片,腥甜的血气萦在鼻尖,只有一句低而缓的“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 君不知。 我自梦中醒来,满脸憔悴,想是眼下也该浮了青黛。四周有暗香浮动,香寒依旧在浅哼慢唱,我瞥眼见身上盖了床薄毯,大抵是他替我盖上的罢。 这个支离破碎的梦做过许多回,夜间惊醒,总有两张面容在心中徘徊不停,频频闪出。 我看着眼前的小童,香寒在凡间算是个顶顶漂亮的倌儿了,且识趣知事,也难怪如此红,总引嫖客一掷千金,香寒便是二世子包下所赠于我。 见我醒来,他便止了唱,伸手拈了一炷安神的清檀香插在案几上的四脚鎏金珐琅香炉中,才走到我身边,清脆开口,“白先生,二世子早在摇光阁中等您,见您睡得安稳,便未曾打扰,现下先生醒了,也该去赴二世子的牌局了。” 我垂下头,在香寒漂亮的小脸上舔了一口,唇齿间是香软绵甜,同八极宫中的糖糕如出一辙。 “小香寒,日后同我一处时,不必笑得如此牵强。我是断袖没错,却不喜欢比我小这么多的。时常同你一处,是因为你唱歌好听。” 说罢便抬了抬酸软四肢,一跃而起,轻松走到门前,回身朝明显松下口气的香寒道,“我心里,现下只余孤坟两座。” 而后伸手带上了门,心中直叹,果然我同这二世子一处呆久了,人人见我的目光也同他一般成了衣冠禽兽么?想当初忘川谷前,哪个不是殷勤献礼,焚香沐浴在谷外待足七日才能得以见我一面。 如今可好,真真成了个表面人人艳羡,背地人见人弃的渣滓登徒子。 自脸上承泣穴位中抽出一根银针来剔了剔牙,我慢慢走到摇光阁前,里头莺声燕语,隐隐伴着二世子的浪笑连连。 这浪催的。我转着细银针,推开门,大抵是现下这模样太过不修边幅,里头一片欢声笑语立时止住。 一片娇声软语,朱唇玉臂里,露出一角紫衣深深,我垮了嘴角,朝四周香粉浓重的娇娥们挥了挥手,“去准备好东西。”那些个姐儿妹妹便腻着笑应声走了出去。 美人榻上的散发男子满脸唇印新鲜,身姿纤细薄瘦,衣带涣散露出大片如玉春光来,便是那衣冠禽兽二世子,姓楼,名熙,倒是长了个顶好皮囊。 我捡了个安逸处坐下来,拿毯子裹住腿脚,最近天冷阴湿,有大雪将至,腿也愈发容易疼起来,如同凡间龙钟老迈的耄耋老人,牙齿跌光皱纹满面。早年处处混吃骗喝时,我也使过这招数,只是凡人大多冷心冷肺,见到这穷乞儿,没将你残腿打断算已经好事了。 楼熙朝我哼哧哼哧地笑,他这副妖媚子模样倒同阿玉曾经耍顽时的反复无常像得紧。有些媚态天生而成,撩拨人心,如阿玉与楼熙。有些媚态后日练就,浮于浅表,譬如这花满楼里的鸨母姐儿。 红裳蓝袍白绶带,是阿玉持着枯舟凛然恍惚的鲜妍美好,只不过现今离我很远。这世界的永恒并不多,你寻迦叶,我做不老凡人,一路走来不长不短,现下也只能不打扰你平静生活。 楼熙见我不似平日里笑得涎脸下流,略略提了提身上薄衫,嬉笑道,“白二,你莫不是那软腿病症又犯了?” 我点了点头,也不做客套,“譬如好大一只你压在我腿上,生疼。” 灯影憧憧里,楼熙下榻走了过来,坐到我身边,信手灭了阁子里常用于嫖客身上的媚香,伸手轻轻抬起我的腿,不轻不重捏了起来。 我看着眼前人,现下这表情倒似温柔极了的模样,不禁哂笑,“楼禽兽,我说你哪日也学着这姑娘小娇做起伺候人的事儿了?” 楼熙抬头,咬牙切齿就着我的病腿一记重捶,我哎哟声里,他笑得恻恻,“还不是瞧你可怜?” 我干脆俯身趴在他身上,抬头夭夭笑开,“那客官继续帮小人好生揉揉,方才力道不错。” 楼熙大声作呕,一把将我拎起来,反手按在美人榻上,擒过我方才没来得及收回穴位里的细银针,眼中打量银针,口中调笑道,“你这张脸也就顶多算是个中人之姿,放在倌楼里也只能做个不温不火。可惜可惜,我只爱美人。” 倒是同我喜好一般无二,我不由自嘲,“是呀是呀,还是个开了苞的中人之姿。” 楼熙此刻趴在我身上,表情有些呆傻,长发脱出垂到我腰间。我抬手轻轻一拉,他的发冠便落下去,满头柔软头发铺在我眼前,隐在发后的长睫流丽纤细如羽毛,眸光频闪,有那么一霎那间,我承认我是有过一星恍惚。 楼熙咧开嘴角,蓦然俯身,尖细下巴用力抵上我锁骨,这厮大抵儿时没怎么吃过荤,脸上也净长骨头不长肉,硌得我锁骨生疼。 他倒是笑的自然,伸过白秀手指慢慢挑开我长衫上一颗颗锦绣盘扣,“既然开过苞,那便让我再尝尝这鹿回头,怎样?” 我翻翻白眼,朝着依旧趴在我身上的楼熙笑得尽量谄媚,“小人股有痔疮隐疾,客官不嫌弃小人便好。” 楼熙眯起眼,如同狐狸狡黠,“不嫌弃。” 外头有脚步声,我打了个呵欠,脚上猛然发力往上踹,一鼓作气,这轻飘飘的二世子声都未来得及吱一个便跌在地上落个屁股开花。 我端正坐起身来,一颗颗系好扣子,眉目平平递出个笑容与他,“莫同我一处充暧昧,你不是个断袖,我嫌弃你身上的女子香粉气。” 门扉此时忽然打开,先前出去的那些窑姐姐一个个手中或持打双陆的棋盘,或拿着茶具小食,原本姹紫嫣红一片,现下却陡然枯败,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脸上笑容意味深长又惋惜哀叹。 美人榻上的我扣子将将系好,衣衫齐整,倒是下头仍旧跌坐在地的楼熙有些不明情况,发冠早已落下,披头散发,四肢大敞,衣襟凌乱,面颊绯红。 唔,明日清早,这平昌王二世子从喜爱美人改为专情无盐的流言蜚语便该传遍整个昌州了,且这流言里的无盐且是个断袖男子,还恰好就是区区不才。 既然这样。 我大喇喇走过去拉起楼熙,笑道,“虽然方才我力气大了些,你莫不是跌傻了?”门口的姐姐妹妹见此,又笑得花枝乱颤做长舌相,这才一个个流水轮转,腰肢轻摆地晃进来开始煮茶摆棋。 楼熙擦过我身边时,轻轻乜斜了眼风,在我耳边笑道,“你小子来日等着。” 我微微摆袖,便随他一同坐上了脂粉堆里,两个桃花粉面的雏妓伴着楼熙身边,一扇风,一喂酒,原本该在我身边的倒是极其识趣走了出去,临出门对我吆喝了一声,“白先生请等,稍后香寒便至。” 我“唔”了一声,便摇开了眼前白玉棋盘上的骰子。 双陆便是打骰子走棋,我黑他白,双方轮流移动轮流打,可以前后左右堵死对方棋子,先将所有棋子过到对方棋盘线后的人算作赢。 这委实是个容易游戏,曾经在八极宫,阿玉有一副西冷寒玉磨成的棋具,闲暇时教我打双陆,打累了便一同在夜央殿里用膳,和衣睡在一张榻上,安逸平静。 其实我不大想总是记起这一位高高在上的神仙。 楼熙可算作是个奇才了,之前在花满楼中同其他嫖客打双陆那是逢打必赢。后来我无意中来此间,与他打了两场,赢之一匣明珠。 见他脸色乍红乍紫,我唯有含笑不语,我有阿玉亲手教授博弈一道恁多年,还他烂木姥姥比不过你个黄口小儿? 后来我只要手中钱财散尽,便来此寻他打牌博弈,他每逢与我一处,必定十打十输,且死不承认,愈挫愈勇。这让我心中欢天喜地了好一阵,直至如今被他磨得不耐烦,才开始这般拖赖起来。 我仲春来,此时已然霜降时节,我同他认识不长不短,恰是个大半年的光景。博弈赌棋,博的是时光如水,赌的是游手好闲,我们这一对狐朋狗友倒也处得十分不错。 昌州早有传言,说二世子养了一位面皮白俊,娇俏如好女的兔相公。可我走在街上,顶着这一脸寡淡却不见有哪位大婶朝我扔个瓜果蔬菜,可见这空穴来风果然是天大谎言。 楼熙在对面觑眼瞧我,“今日我这名声该被你败坏了,还在香寒阁子里睡得恁死,你倒真真是个懒骨头。” 我撩开薄毯盖在痛腿上,斜斜躺下优哉游哉,“你若不是这般纵着我,我倒不会这般懒散。”又“啧”了一声,涎着脸自夸,“其实我勤快得很,每日跑去来福客栈说故事与食客们听,那才是我的正职,这来同你打牌玩耍,不过是闲暇娱乐罢了。” 楼熙在身边小美人脸上“啵”了一口,那小美人便含羞带怯从他衣襟里掏了张数额颇大的银票,楼熙懒懒道,“那说故事每日才得几吊钱,来赢我的钱岂不是容易太多?你若是想的话,也可搬至我王府里,成日伴着我玩耍。” 我伸指摇一摇,手中黑棋堵死他一粒弱棋,故作高深,“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你既淫又败家,等那日我骗光你所有银两,自然就离了这昌州好地方。” 楼熙挑挑眉,眸中闪亮,丝毫不介意棋子又被我堵死一粒,“那也可,等你哪日赢光我所有,我便放你走,如何?” 我放下一粒棋子越过他盘线,“无甚兴趣。”又端上一杯新沏的明前龙井,轻啜一口。吾日三省乎吾身,我不大喝酒,这物事太磨人,且总让我想起当初一杯果酒误大事的狼狈回忆。 白日嫖妓须饮茶,美人作伴易来财。 才过一炷香,楼熙便输了我两把,正当他咬牙切齿之际,门外却响起一阵雷急火急的敲门声,楼熙正三寸邪火无处发,也不顾平日里吊儿郎当的富家子形象,大声朝外头吼了一句,“有话快说,有屁快放。谁今日打扰我赢棋,我明日将他挂在城头晾成人肉棋子。” 外头半晌没回应,直到我又添一杯清茶,这才又响起一道嗡里嗡气的人声,“禀世子,是府中那位…那位……” 我漫不经心里,瞥见楼熙脸色乍变,如同一朵蔫下去的黄瓜花。 他急急穿好外衫,披上鹤翎披风,又转过头来朝我难得正色道,“府中有要事,失陪。”便抖开披风,迅速消失在门扉边。 眉上承泣穴那处有些疼,是久未插针的后果,我思索片刻,唔,那根被我取出来剔牙的银针已经叫楼熙匆忙带走。 旁边小雏妓轻声道,“白先生,是否要移至楼下与其余客人一同打牌?” 我摆了摆手,“美人姐姐们先出去罢,我自个儿在这便成了。” 袅袅婷婷的身影从我面上闪过,离开时有木门轻轻叩合之声,隐隐还能听见楼下嫖客们恣意的声音。 我推开身边窗户,冷风蓦然贯入,外头扑簌簌的鹅毛大雪落下,伴着街边灯笼闪耀,夜色里红白交错。 哦,果真下雪了。 晨间在自己的破陋小屋中醒来,昨夜婉拒了香寒的留宿邀请,冒雪离了花满楼,冷月凉雪踏上去倒是有几分诗人雅兴,可区区在下却只能安生呆在脂粉簇拥里,作几首调戏窑姐儿小倌儿的淫诗。 背好竹筐,一路晃悠,目标是城东的来福客栈,沿路街边有细碎鞭炮炸开的红纸,熏鼻的淡硝味伴着糖糕的气息,象征着除夕已过,该做活的做活,该上工的上工。 走到街边糖糕摊子前,花了两块碎银子换上两块糕点,哆嗦着手蹭着上头香软热气,卖糖糕的王婶打趣道,“哟,白秀才今日大年初一还去来福客栈说书?” 我舔了口糖糕上头的细碎桂花油,倒是足斤足两的香气四溢,含糊道,“王大婶儿,这不是大年初一打赏多么。” 不想王婶突然凑近我面前,皱巴菊花纹的脸面让我很是想往上头撂几枚银针,她蹙着眉心,连带整张脸到脖子都皱起,故作低声,实则大嗓门,“白秀才呀,听婶儿一句,这正当年的好年龄,总到窑子里作甚么妖。” 果然这女子不论十八还是五十八,说长道短本领都是臻至化境。 我呸!我昨儿还见你五十郎当岁脑袋都秃瓢的汉子去花满楼里找小翠红,不管好家里男人,寻我来说事。 周遭有早晨食客看过来,个个面带意味深长,我只得面上谦虚有教如同她是我亲邻好大娘,“小生只是去风月场合同里头客人打打双陆挣个零活而已,实在不是去寻哪位姑娘小娇的。” 不成想王大婶依旧不屈不挠,眼色闪烁,“这年头去花满楼那种地方的,不是寻姐儿就是寻倌儿,难道白秀才你其实是……” 大娘愈发说弯,我一脑门子冷汗涔涔,只得低声道,“大婶儿,实话告诉您罢,我……我不成。” 大婶恍然大悟,尖声喊了一句,“原来白秀才你是个不举!” 有数道灼灼目光激射过来,我讪讪一笑,默不作声作势舔了舔手中糖糕上的桂花油。 这时有几名短打灰衫的掮客路过,大婶终于把一腔热血转而投入了生财事业里,暂时无空闲理睬我,我如逢大赦,赶紧趁机溜开,脚底抹油。 难得一次撩衫子撒腿狂奔里,隐隐还能听见空旷大街上回荡王大婶惨烈尖叫,“白秀才,下回我往你买的糖糕里搁羊肾,望你早日金枪不倒!” “望你早日金枪不倒!” “早日金枪不倒!” “不倒!” “倒……”此嚎叫回荡在我耳朵与青石砖街上,久久不散。 你他姥姥才糖糕搁羊肾!祝你姑表亲戚吃糖糕都搁一股子腥燥味儿满屋里飘! 路上甚至有五岁童子,一边死命拍掌一边露出缺牙嘴儿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口中还替我欢呼助威,“好好好!好好好!哥哥跑得真俊。” 终于一路发足狂奔到了来福客栈,我停下来撑着腿大喘气,看着手里黏巴巴的糖糊,心中有些跌气,难道今日大年初一我出门就犯太岁? 客栈总是人来人往,形形色/色又三教九流,大多是出门在外的游子,辛酸打拼的掮客。像我这般无所事事整日以混吃骗喝为生的人着实不多,就譬如走在街上,我除却今日这般狼狈,平日都是优哉游哉恍然便是一个登徒子,而另一些则是辛勤劳作,连每一个步子都压着时间走。 与客栈水灵皮光的小二交了今日的占位碎银后,我从背筐里掏出牙板和白巾子走到平日里说书的老位置,果不其然便见着了那班老小子齐齐整整咧开黑黄牙齿等着我给他们说故事。 大年初一,果然还是有许多闲情雅致不必走亲戚的人么。 打了个同唱戏一般的花腔,我小碎步迈过去,“哟,各位老爷子起得甚早呀。” 参差不齐却又抖擞得很的声音老态龙钟,“白秀才今日也早。” 这是每日的常规话题,老小子们大多都是街坊邻舍的清闲老人,有些儿子闺女要么娶恶媳妇儿要么嫁到远地,有些甚至早就一生孤寡,好歹还是有些早年积攒下来的闲钱家业不至于平素过得太落魄。 真是个人心如雪的世代,当初我路经此地,见他们同我一般无二的遭遇,便留了下来。 在附近找了处居所租下,每日到来福客栈给他们讲一讲当初白无常同我说的你侬我侬情儿故事或者黑无常阴着脸缅怀盖世英雄。一天下来收入几十枚铜板也能买得半两白面自己蒸几个雪白馒头,吃一个,留几个给“家”周遭讨钱的小乞儿。 日子过得平静如水,除却夜夜同楼熙插科打诨。 目光巡梭过一班老小子,唔,一个没少,看样子身体大多不错。终于眼尖的本秀才发现似乎多了一个头,细细瞧过去,原来是多了一个听客。 若是平日发现这般模样我还是会为自己的说书口技好生骄傲一番,只因我说的这故事年代太多久远导致平素都没几个年轻一辈的听,而现今百姓大多对宫闱丑事喜闻乐见,好八卦长舌。 只是现下这一位,我瞧过去却是心里冷完了脸上僵硬。 这位新听客正目光炯炯瞧着我,似乎我脸上能变戏法开出一朵烂桃花。我回过目光,与他持平,尽量不慌乱不震惊。 他长得不算普通,甚至是貌美姣好比女子更甚,清古雅艳,美而不妖。这是一张曾经在八极宫我日日夜夜勤学只为易成的一张容貌,更是让我心中梦靥横亘至今的皮囊。 他长得同如今面容更改背后的夜兮白我秀才我一模一样,甚至眉梢神情动作都如出一辙。 周围无人惊讶艳羡是因为他也带着一张□□,好巧不巧,这张平平无奇的面具正是从我当年在忘川谷中无聊制成,兜售出去的数十张面具中的一张。 因为深谙这一道,故而我才能看透他平静皮囊后头那张真脸,迦叶啊迦叶,我已经逃到人间,可你这是要把我往死路里逼么。 我打开手掌,掌心是一道深长断纹,横亘整个手掌,自天象命理而言,是静音无根,早夭之兆。 想当年我在忘川谷中替人收钱做事,虽非伤天害理,到底也是违背了原先许多人生活轨迹。掌中断纹慢慢呈现直至横亘整个手掌时,我找过江湖闻名的一位天机先生,说白了就是个跳大神的算命瞎子。 我长成现在,骨子里好说歹说也成了一位俊俏仙君,不想会有一天要落得找凡人算命的下场。 跳大神的算命瞎子摸了我葱白嫩滑的手腕许久,才故作高深叹了口气,凹陷的眼窝黑黢黢恐怖阴森,还拈着拉碴胡须朝我乱喷口水,“这位公子,你骨骼精奇……” 我捋了捋衣衫,假笑一声,道,“天机先生您接下来不是要说我骨骼精奇,一身奇筋,是天生大侠命格么?” 老瞎子却摇了摇头,龇着黑黄带菜籽的牙朝我“嘿嘿”直笑,“小老儿却不是说这个。而是公子你骨骼精奇,而手心纹路颇深,只怕是静音无根,早夭之兆。” 你他姥姥的早夭之兆你还笑得这么下作开心?我真是委了几百年的仙龄来称你一声长辈。 我当下便做了个不信的表情,可叹这瞎子也不知道是真瞎子还是装出来的江湖神棍,又瞬间变幻表情,苦大仇深长长嘘了一口隔夜酒气,“公子我观你骨骼不过十七、八岁之龄,可叹大好年华却是个如此命相,趁着二十岁整生之前,珍惜余下性命,及时行乐罢。” 可叹是不是我断言之事都成了空谈,譬如当年觉得容泽是个无聊的美人,她后来却做了好大一档子足够让人津津乐道的事来证明给我看。又譬如这个天机老瞎子,我当时只将他当做骗钱神棍,却不想他说的话又证实得好不明白。 神仙除却魂飞魄散,断然是不可能死的。 当时我只将天机先生这一番言辞当做无稽之谈,一笑而过便也忘了,直到那年入秋,我一天入夜,睡着睡着便差点睡成了活死人。 当时除却我之外,在忘川谷还有个我捡回来的哑奴,后来成了忘川谷的主事,我的称职小仆人,长得倒是普普通通,做起事来却利索得很,好不拖泥带水。 他在我全身大穴扎针让我醒来时,离我睡下已然过了四、五日,当时他的手语形容是以为我在学辟谷,便没叫我,却不想我不止五感封闭,更是灵识丧失,至终用了个这么平日里会千疼万疼的法子将我叫了起来。 再次寻到天机老瞎子时,他依旧还是那句话,当时说完,老瞎子还甚是蹉跎的叹息了一声,“纵有冲霄漫天志,失运状元不如狗呀。” “那这早夭之兆可有解法?” 老瞎子捻须一笑,捉着我的手又来回摸了个遍,连黑黢黢的眼眶都透着穿堂风,“公子是司易容换面之道?” 哟,这跳大神的连我老窝都查清了?想了片刻,我颔首道,“天机先生果真奇人也。” 老瞎子摆了摆手,指着自己一对眼窝,朝我道,“这便是当初老朽泄露天机,故而惨遭变故。” 我凑近作势仔细一瞧,啧啧,果真好大一个变故哟。于是继续不耻下问,“那天机先生可有这掌痕的解法?” 老瞎子故作高深,“……易容易心。” 于是我撩撩衣摆便离开了。 这厮忒无耻,我自个儿的老本行我自个儿不清楚么。 虽则还是不大相信这个老神棍,我却还是开始为了掌心断纹而当其拼命兰草郎来。之后每隔年余,我不停改脸换面,只为逃过所谓天眼,避过属于原本自己真正面貌的天劫与命格。虽则照我想来,该是堪堪避过劫数,不过手心命纹却未曾变更,依旧横亘深深。 每换过一张脸,我便将之制成膏膜□□,这一道我原先也不会,后来慢慢浸淫,却到底还是学了几手以做备用,至于动刀削骨,更是不在话下,不过是对他人脸面而言。待手里的□□做好,便让哑仆兜售出去,聊以换做生计。 今日见到这人脸上,便是我当年为自己避劫易容的脸面后做成的面具。 撩开袍子,摆好茶水,白巾子围在脖间,我打起牙板又轻咳一声,撩起唱腔尖尖,今日故事正式开场。 “且说到上回,那美人兰陵王从背后抽出一把长弓,拉成满月,直直对着城头上虎目圆瞪的守城将军一声请喝,羽箭飞扬,守城那厮还来不及叫上一叫,便叫羽箭当胸贯穿。乍是惊变突起!兰陵王这一箭直直穿过守城将军胸膛,还钉在了西戎城的大旗上,羽箭上余力不穷,将旗杆震断,径直跌塌下来。” 座下的小老头们一个个面带惊奇,让不才在下我很是受用,余光瞥过那人,他却直直看着我,眼眸一瞬不瞬。 这种目光实在不大好受,撩拨得我心里又是酸楚,又是怒意横生。 “那守城将军怎生也想不着,他一生兵戈铁马,战功彪炳,如今却叫一个红口白牙的书生将军一箭穿心。可叹这英雄骁勇,却不敌长江后浪,若说这心中愤懑,就更不比实力悬殊。接下来么,便是这顺理成章的城破投降。” “兰陵王这方将士皆撩起他虎虎生威的大刀兵戈,对着城中美妇金银摩拳擦掌。可兰陵王向来信奉兵过城中,不惊一畜。他自然是不许部下□□掳掠,如此一来,自然是发生了争执……” 我才拍一下牙板,一直看着我的假面男子开口轻笑,“说书先生说得甚好不过,只是在下听过的传说与先生着实大相径庭。先不说先生口中的兰陵王如何大力无穷,又或者信奉兵过城中,不惊一畜。据在下所知,一来,兰陵王行军打仗,必定带着兽脸面具,不会让敌方将领知他长相。这二来,行军里一般都是待攻打城破,便要掳女充为军妓,劫粮为补兵中。所以方才先生所说,里头实在不足为信之处太多。” 我嘴硬,“那你又何从得知我所说为假?” 那位兄台温文有礼,“在下不巧是个酸腐书生,对这传记之类也熟知得很,若是先生要在下说出整段兰陵王的历史,在下也是能说得出的。” 虽然我着实想让他说一说,不过老头们却开始骚动起来,一个个直瞪着我要我解释。 我当下哑口无言,这是被踢场子了。 见我久久不做声,本秀才的看官们便一个个站起来,用“阁下满口大话”的眼神盯着我,又掂着手中的铜板,陆陆续续潇洒离去,直到一个不剩,哦不,还剩一位,踢我场子的那位。 世态炎凉得忒狠了,连个大子儿也不留给我这个穷酸说书秀才。 白无常啊白无常,你害我跌足脸面,再见你时,我定要拿个大棒照着你嘴巴抽上足足一百下,再打落满口大牙! 不想待人走散后,那位兄台又起身走了过来,朝我道,“不过先生说书,妙趣横生。在下很想同先生结识一番,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虽然不喜此人太过耿直正经,可他脸上面具却让我生了兴趣,我还是白着眼珠望他,“街坊都唤我白二,你呢,说来听听。” 兄台笑了一笑,表情不达眼底,“在下姓桑名问。” 桑问么?倒是个文绉绉的名字。 我很是理所当然的拉桑问陪我一起去花满楼吃花酒。 凡人总是对容貌一事过于苛求,可现下我又发现了一件十分稀奇的事,便是我与桑问这么两个同顶假面的大老爷们儿站在一处,别人瞧我们的目光却十分不同。看他极其正经,瞧我却不怀好意。 于是本秀才细细比较了一番,才发现如何叫做青衫儒士与市井流痞。当然,前者是桑问,后者是我。桑问举手投足是真洒脱,我搔首弄姿是假风流。 虽则我对此人委实好奇,看他时心中却避免不了梦憧犯浑,毕竟那张脸实实在在摆在那,于是边走边作不经意朝他道,“我以为桑公子不会来着烟花之地,却原来是看走了眼。” 桑问声音通透,如同上好美玉,“众生平等,烟花地也是谋生处。” 啧啧,这口气,还真是个世外高人不成?却还是假笑一声,朝他眨眼,“桑公子高论。” 见他又闭口不言假道学,方才在来福客栈不是挺能说会道么,哎,我又涎着脸道,“所谓不打不相识,今日既然有幸结识桑公子,来了这花满楼,却不知桑公子喜好那种口味?” 桑问有些疑惑,我便好心同他解释,“花满楼环肥燕瘦的姑娘有之,中青年少的倌郎也有之,就是不知桑公子更好哪口?” 桑问轻笑,“实不相瞒,在下倒是从未来过这等地界。” 我顿时对桑问肃然起敬,须知这凡间男子但凡长到一定岁数,必然会对某些方面极有兴致,且乐此不疲。普通人如若不是进秦楼楚馆,那必然是家中有钱财,早已娶妻纳妾收通房丫头了。 为证实我心中考虑,遂出声问了个极其二缺的问题,“桑公子可是已有家室?” 他摇头,“至今独身一人,让白公子见笑了。” 我疑惑,凑近桑问,在他耳边轻声隐晦道,“难道桑公子……唔,□□有隐疾?” 此问题颇为唐突,导致我才说出口便后悔不迭,幸而桑问并不介意,反而笑得温雅,“没有。” 看他年龄与我相仿,正是凡间娶妻生子的大好年华,却一不收妻妾丫头,二没有难言之隐,那么…… 我又恍然大悟,阴测一笑,抬手勾过正在上楼梯的桑问脖子,他正一头雾水,我缓声暧昧撩拨,“原来桑公子同在下,呵呵,是同一道呀。” 桑问却一脸不明我意充无知状,“哪一道?” 我果决戳破他这副清淡表情,“甭羞,几个大老爷们儿有什么不能说,咱们……咳咳,都是断袖嘛。” 桑问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朝我摇头道,“在下虽无家室,却也非断袖,只是素来不大近声色罢了。不比白公子,所做之事更是出人意料。” 这人原来是个真道学,我心中嗟叹不已,钦佩之情更上几层楼。面上讪笑不已,心中嗟叹自己今日不禁说故事被踢成胡诌,现下更是折尽脸面。 好歹走了这么一阵还是到了摇光阁,我借机打了个哈哈,拉他坐上平时与楼熙小禽兽打双陆的软榻上。 陆陆续续有面光水灵的小厮进来端茶送水,桑问也不动声色继续挂一副柔柔笑意。 对于桑问,我心中着实有许多疑问。 如今我脸上易容背后的皮相同八极宫废院里的画中人如出一辙,而桑问又同我长得一模一样。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迦叶本身,或者是迦叶三千化身之一,又或者同我一般,只是个与迦叶尊者长得相仿的倒霉鬼。 作为倒霉鬼,我可是赌上忘川边五百年仙龄,我与迦叶必定毫无任何干系。 若是前两种,夜兮白就是灾星降世,倒血霉。若是后一种,夜兮白便是吃饱了撑的虚惊一场。 不过试探还是必须的,故而有了之前我与他那一番东拉西扯。可如今我却只得这么一个讯息,那便是这厮平日生活真同和尚一般,六根清净。 只不过闲扯这么久,我依旧无法判断。 如今不比当年在西海,我一个独处于世,自然要处处防范,尤其这与曾经有揪扯干系的人与物。楼熙姑且不论,他是个纯粹的二世祖,而忘川谷中的哑仆原先是落魄乞丐,还有从前遇上过那些形形色/色的陌生人。 但是他们都不比眼前这位桑问兄台正悠然品茗,一脸云淡风轻,却让我全然摸不着底。 我不语,他不语,两人如同在比谁能不说话更久。 终于我憋不住,“打一把双陆如何?” 桑问凝视我片刻,眼中似有笑意,缓声道,“白公子原来还会双陆?” 我点点头,他亦是笑声说“好”。 同楼熙打过的那副棋盘很快被小厮送上来,桑问谢绝所有窑姐儿招待,只安安心心入了状态,握着棋盒一子一子将我堵死,又一子一子越过我的线,浑然不觉我目光怪异。 他是高手,甚至比当年阿玉不相上下。 输掉第十二把之后,我甩手瘫倒在软榻上,一副再也不欲动弹懒散模样,实则耍赖不想再班门弄斧。 桑问见我这样,打趣道,“白公子这就不想打了么?唔,也是时候了。” 我正自诧异看他,不明白这句“是时候了”是个什么意思,便见摇光阁的门扉被人推开,外头灌入一阵香风来,伴着楼禽兽轻巧戏谑的声音,“哎呀呀,白二你一早来了怎么也不着人通知我。” 楼熙?好巧不巧。 结果他将将进来,见到桑问便当场愣住。 “你……怎么也在?” 桑问松松笑道,“我不是呆在府中无趣么,便借外出诊治机会来瞧瞧你每日来此处见的妙人。一看之下,果然是个妙人呢,白公子,你说是不是?” 不该来的人闯进我平静生活,譬如桑问,该死该早夭的人却未死,譬如我,人终究敌不过命运的捉弄。 楼禽兽站在门边,显见是被吓愣了。桑问却端起手中又换好的茶,慢条斯理喝了起来,默不作声。我有些讪讪,老下心肠自顾自码棋子。 总之摇光阁里气氛十分阴阳怪气。 不过楼熙表情百变的面容更是生动出彩,譬如恋奸情热被撞见,那叫一个唱戏花脸作朱紫青白纷纷色。 楼禽兽最终还是从容走过来,坐到桑问边上,探手取过桑问手里的茶杯,边往自己口中灌去便嗔怪道,“茶性虚寒,不是同你说过许多次么,不宜多喝。” 那难得正经叹息,那极少嘘寒问暖,那小娘子拈茶杯作态,我差点把持不住想冲上前照着楼熙脸上就是两拳。 不过手无缚鸡之力的仙君动手打人,太有失仙格。 哪想桑问更是配合楼熙,伸手替他拭去嘴边水渍,又捏了捏楼熙白净面皮,见到楼熙疼皱了两道眉,他才柔柔笑开,“阿熙今日可是格外喜怒形于色呐。” 在我看来,他二人倒真似一对情深意重的好情儿。 合着桑问竟然不止脸皮是装出来的,连这性格为人亦是,方才这一路与我正经言谈,却原来是反摆我一道。现今这副精明内蕴,才是他本身。 “咳咳……”我支着手强行清清嗓子,以示摇光阁里还有我这么个大活人,唔,大活神仙。 楼熙总算反应过来,也随着咳了两声,道,“话说,你们……你们是怎么结识的?” 我敲了敲手中棋子,道,“这位桑公子是贵府亲眷?” 桑问摇头,朝我轻眨眼睛,“不是哟,在下不过是个楼府住客而已,攀不上亲眷。” 我便怒了努嘴,朝楼熙满口胡诌,“我与桑公子,今日晨间在卖糖糕摊子前有幸结识。” 楼熙这才明白过来,一脸恍然大悟看向桑问,“你也爱吃甜食,我倒是忘了。” 我一愣,心中意念电转,随即口中打趣,“原来如此,不过桑公子,二世子现下这副模样倒是十分少见,平素来花满楼一同耍戏,却不见他对哪个小倌或者花魁如此心热。” 桑问又伸手取茶,却被楼熙拍开手掌,他似乎有些置气,生气表情在平庸假面上活灵活现,“哦?那我可以理解成,白公子这是……吃味?” 楼熙撇嘴,“怎么可能,白二可向来是个没心没肺的。” 我撩起二郎腿,假作不经意状道,“桑公子,二世子与我,不过牌友罢了。只是你俩这副情形,总忍不住让我想入非非。” 楼熙正待说话,桑问却打断了他,搂过他胳膊一把抱住,眼眸极其有神,忽闪忽闪,“因着我俩就是断袖呀。” 我错愕,“可方才在路上你那一副正儿八经?” 桑问“嘁”了一声,轻摇食指,“你方才一直皱眉,不就是在想我言行不一么。行罢,其实我真是个断袖,真断袖哟,白公子,我其实同你一样。” 我暗嗤,这孙子还真是装得像极了,若是与从前的容泽凑到一处还真是一对强强联合。 不过,我脸上依旧疑惑,“那你同二世子是……” 桑问温文有礼,“他么?你自己问呀。” 楼熙面有窘色,眼神里又含着些宠溺,十足像一位“我家有儿初长成”的温良母亲。 “他同我是一处的,哈哈哈,白二,你若是日后想来楼府,本世子必然也是扫枕席以待你呀。” 我急忙摆手,牛嚼牡丹灌下一碗好茶,“不必不必,我很专情。”我专情于一抔永远永远浸在水中的泡影。 楼熙突发奇想,强抹上一脸笑意,“今日难得相聚,不如抽个空,咱们仨一起去踏个青如何?” 我一头雾水,桑问却拍手叫好,“楼府的吃食不错哟,白公子。当然当然,若是白公子不喜外出,咱们也可以去楼府一同聚一聚,楼府虽然景致不大衬景,到也比这青楼好些。” 瞬间明白过来,楼熙这是为缓和今日三人蓦然齐聚在一处的尴尬气氛。唔,楼府的话,我不大感兴趣,既然他二人既然盛情邀约,我便也只得答应,“那就踏青。” 明明是三人心怀鬼胎,却各自笑意纷呈。 既然如此,我便也猜得出,前日夜里楼熙忽然离去,便该是为了桑问,而桑问本身,依方才看来,该是真带了隐疾,却不是我先前所说的□□。 楼熙得了我的允诺,看向桑问,难得软声,“既然他答应下来,你便除了这皮子,真面目示人方显礼仪。” 随即桑问抚上自己的脸,侧头笑望楼熙,“也是也是,这面具带着还真是不大舒服,既然你开口,我便将它除了,省得你又总是一脸惊愕如同一日三餐都吞苍蝇。” 楼熙忽然转过头,用甚少难得的歉意眼神望着我,虽然我不知这歉意从何而来,打哪里出。 我含着笑,平静凝视桑问缓缓除下脸上薄薄的一层皮子,正是忘川谷中出自我手的面具。随后露出一张白净脸面,略偏瘦弱,轩朗洁净,同八极宫中画中人,也同我假面背后的脸,毫无二致。 当然,气质使然,我若是三教九流一泡污,那桑问便是这一泡污里开出的鲜花。 随即我听见楼熙笑骂了一声,“小白果然是小白,连这张脸皮也成了不见日光的小白脸。” 楼熙唤桑问“小白”,亲热且自然无匹,感情流露真切。 桑问又在棋盘那侧敲了敲,望着我,眸中有流光旖旎,“那便说好,敲定日子,便出门踏青。唔,就称它作‘三俊联谊’!” 我自然同楼熙一起拍手称好,心里却是五味陈杂。 我悄声哀叹片刻,你二人情投意合你侬我侬便好,偏要叫上我这么个白二傻秀才去做甚。 且如今窗外寒风呼啸,三九寒天,还落着大雪,我真不知你二人这突如其来的踏青决定,是要去哪处踏。 “白连山如何?就白连山罢,既然是踏青,我记得白连山是环山,下头是地火,中间有温泉,四季如春。” “好好好,阿熙说哪里便是哪里。” 我点点头,边挑眉边作认同状“嗯哈哦呃。” 桑问与楼熙是做决定的主子,我是随从跟班小力笨儿。要去的地方是昌州之外极其偏僻的白连山,山路陡峭崎岖,马匹无论千里还是汗血,皆不宜行进,于是换成两头皮毛稀疏拉碴的丑骡子。 顾念到“三俊联谊”行程乐趣,便没要多余的赶车人,随即,楼熙自然成了车夫,我不得不说,楼禽兽那厮手黑得很,骡子屁股都被他抽红了。 我盘腿坐在五脏俱全的精巧车厢里,嗅着桑问手中拈着的药制信香,有些昏昏欲睡。 骡子拉车,五步一顿,行行复停停。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周遭已经很久没有帝都纷扰的人声,我试探着撩开帘子,冰冷风雪登时猛力灌入。入眼景致从人声鼎沸的截到变作连绵的雪地与山脉,地下路开始崎岖不平起来,离官道也越来越远。 车夫楼熙笼着一件鹤羽大麾,脑勺后只系一条紫色锦缎齐脑勺绾住漆发,长腿耷拉在座边一晃一晃,半分正经也无。下巴尖细,从我这方看去,倒是个弧度美好,即使穿得厚重,冰天雪地中也让人觉得气度甚是高华,平日到真是没看出。 兴许是错觉罢,他面上懒散表情同从前带我玩耍时的阿玉有两分神似。 我拉回帘子,回头却撞上桑问似笑非笑的目光里,他全身裹在一条雪白皮毛的狐裘里,偶尔咳嗽两声,如今近处瞧来,果然发觉桑问眼下泛青,唇际有紫,是身带顽疾之兆。 他唇角勾笑,“白公子似乎对阿熙很有兴致。” 我眯眼轻笑,“小生只是想瞅瞅贵公子当个赶车马夫,或者骡夫,会如何有趣。” 桑问饶有兴致,我却收回目光,耷拉下眼皮,朝桑问摊开双手,“不过世子看上去十分称职,小生左瞅右瞧,还未寻到任何有趣之处。” 我摸了摸自己的脸,改穴的银针现今在身子里已经如同自身根骨一般,与我融为一体。 自上回得知自己掌纹事故后,我便一直形貌多变,今日又特地微微立了眉峰,这样便显得精神足许多,显得本秀才对此番踏青还是极其郑重,并非平素老不正经。 可我还是怎么也瞧不惯桑问那张脸面,还有他笑容既柔和又灿烂。 “白公子眉头紧蹙,似乎有伤神之事?”桑问拈着香,用手扇了扇,那股子清浅药香扑鼻而来,舒扩心神,他继续道,“这是宁神的线香,白公子已经知道我这身子不大管事,所以还是时刻提防着什么时候便死了的好。” 我抬头“哈”了一声,拎起边上一直悉心煨好的药罐,取了汤盏细细盛了半碗递过去给桑问,“喏,世子叮嘱,一定要让你把它尽数喝完了。” “好苦。”桑问皱起眉头不乐意伸手来接,我叹了口气,这药从早晨才出厨的热汤,到上马车也一直在煨,文火熬煮不停,最初飘出的香气倒是馨然好闻。 现下少了一半的药汁倒出来,才发觉这半盏褐色汤液浓稠得很,甚至连其间苦意也能让人嗅得明明白白。 车厢里空间甚大,能容下我与桑问,加上二人中间的小几与暖炉,还有我们侧边的煨药炉子,与置衣置书的长柜。 我想了想,自衣襟里摸出一个小小的锦囊,并着药盏一起轻轻置在桑问面前案几上,“桑公子,这个也给你。”。 我心中盘算,楼熙用骡子替了马匹,定然也考虑过马匹行路快却颠簸,骡子虽慢却平缓,不让桑问受那些个罪。呵,楼二世子娇生惯养,难得心细一回。 “这是?”桑问眼中有些疑惑,却依旧看着案几上的灰布锦囊与药盏,没有半分要动的意思。 既然楼禽兽/交代过我,我也只得替他将这“灌药”之事做得彻底。 “蜜饯一类,唤作车厘子,乡野小物,世子与桑公子想必平日倒也不怎么接触。”我伸手拉开锦囊上的细绳,灰扑扑布料包裹下,是一粒粒圆润饱满的殷红果实,如同海底珊瑚鲜妍。 桑问见此,似乎愣了片刻,转瞬又从容笑开,“瞧上去就引人食欲,白公子手里心中,总有三千乐趣无穷呀。” 我板着脸,作正经状微笑,“先喝药。” 桑问叹气,自狐裘里探出苍白手掌,取了药盏,咬唇片刻,十分无辜,又望了望案几上一包车厘子,终究还是下定决心,干脆仰头,将盏中药汁一饮而尽。 我觑眼瞧他大吐舌头的模样,心中暗笑,待会儿桑问要吃蜜饯…… 我垂下目光,案几上车厘子是今日晨间在小摊上买到,现下只正月过初,而车厘子花期三月,成熟该是五月,现下这些,毋庸置疑是催熟而成的野果,想来该是酸得很。 不成想桑问捧着我的小锦囊,挑出一粒粒火红果实,放在嘴中嚼得欢畅,殷红果汁伴着药汤痕迹,交错在他细致唇角,斑驳妖异。 忽然骡子车停住,风卷车帘,是楼熙自外间探进的大好头颅一只,他呵了口凉气成雾,笑嘻嘻调侃道,“到地方了,两位爷,下来罢。” 之后每每想起这一回的“踏青”,我心中总要嗤嘲一声,真可以算作是啼笑皆非,却无从作想。 楼熙探手伸进来接过桑问,小心翼翼,“天冷冻滑,这马车也只能停在山腰缝隙前头,驴和马车都进不去,小白你下来得小心些。” 有那么片刻,我以为这声“小白”是在唤我。 随即晃神过来自行下了骡车,面前是一片萧瑟,地面结了寸许厚的坚冰,我一个不着意便径直跌了下去,四仰八叉脚朝天。震得边上树丫扑簌簌落下几大团雪来,兜头盖在我脸上。 想来该是十分滑稽,只因楼熙那厮在一旁扶着桑问却笑得喘不过气。 “啪”一声,楼熙一张棱角分明的俊脸立时皱起,糊满雪碴子的睫毛不停抖动,眉毛亦是。他眼风自我手中的雪团扫至我正笑得优哉游哉的脸上,从龇牙咧嘴到目露凶光,“白二你个……” 可惜还未待他再接完下头的话,我手中又迅速搓了另外一只雪团,左右开弓朝他掷了过去。“啪啪”两声,又砸了楼熙满脸,他张着却没说出话的嘴里还含着一口我扔过去的雪碴子。 这回轮到桑问咳嗽着轻声笑出来,他边笑还不忘打趣我俩,“都是二十郎当岁,怎生还同两个三岁孩子一般,得幸并无旁人瞧见,否则我可是丢足脸面。” 我爬起来拍去身上污雪,楼熙抹脸吐尽口中雪水,他同我两看两相厌,各自“哼”一声,便一左一右簇拥着真主子桑问踏过枯枝雪沫与满地萧瑟,踏进白连山山腰缝隙中。 一看之下我才明白,难怪桑问同楼禽兽都说是“踏青”,原来这里头果真别有洞天。 我自桑问口中得知,白连山是连绵山脉,在帝都外的这座阳曦峰便是它之主峰,阳曦峰是碗状环峰,下头有地火岩浆,山顶往上木植稀疏,便是“碗心”,而我与楼熙、桑问三人此时恰好身处阳曦峰的“碗心”。 昌州地处偏北,故而一年中大半是秋冬寒天。而我们身处的此间胜景,便是外头冰天雪地,封冻连绵,里头却是暖如春夏,绿草茵茵。且因这地火炙热,抬头甚至能见雪花飘落,却在半空中蓦然蒸腾消失,如同幻影,扬扬洒洒又甚为好看。 “此处有天然温泉?”山谷极其宽敞,是因方才嗅到硫磺气息,又见见远处有袅袅烟雾升起,我不禁脱口而出。 桑问点点头,“此处难得有温暖,且约莫是个两三年才一次的样子,因着阳曦峰中极少遇上整年都寒凉,此处也不知为何,植物盘长十分迅速。” 我俯身扯下一茎枯萎的草叶,放在口中嚼一嚼,随即又毫不顾忌形象一口吐出。 心头有阵疑惑兼凉意,此处植被当然会生长迅速,该是被施过仙法,否则依照这阳曦峰地火旺盛,夏日时分此处约莫便是个火炉,又怎么会在短短两季就生就我眼前这副葱郁形容? 这里头有仙人气息,清清淡淡,若隐若现,却熟悉得很,我却一时想不起来。 不过还是松下一口气,总之踏青是件愉悦的事情,同眼前两位一处,只要不特特去瞧桑问那张笑脸,我委实不必背太大包袱。 桑问低低同楼熙耳旁说了句话,又抬起头来看一眼就势躺在草地上抻懒腰的本秀才,从容道,“我去温泉边洗个脸,今日从楼府带了上好食材,阿熙你定要好好露一手。” 升级做楼伙夫的楼车夫点点头,我这才发现他背上有只甚为庞大的包裹,啧啧,方才一路进来我是眼瞎了不成?居然没有瞧见。 大抵是楼熙这厮太没存在感。 起身寻了一处极其平坦的草地,傍着一颗根深叶茂的老树,我撩起衣衫再次坐下,脱下靴子置于一旁,手上抓了一把松软枯叶慢慢擦去上头的灰。方才鹿皮靴上雪水融化,所以一路进来也沾了许多草灰。 不想再抬起头,楼禽兽却一脸鄙夷瞧着我,“白二,若是以后你要去我府中,我定然不会让人将你放进来。” 我吸吸鼻子,看一眼手背还算干净,搔搔有些痒的耳后,又听他说,“即使你日后脱了鞋,不对,即使焚香沐浴,斋戒茹素,本世子也不让你进门。” 这里头甚温暖,我打了个呵欠,懒洋洋支起脖子,解开外衫领扣透气,“衣冠禽兽,装模作样。即便是你十二抬大轿来迎本我,我也不稀得去你那朱紫金碧的高门大宅。” 不想楼熙却大踏步过来,放下背后包袱,又将身上鹤羽大麾扔在草地上,居高临下看着我,“白二,你这德性,日后甭论俊俏公子哥儿,就连街头卖菜大婶也未必看得上你。” 我油腔滑调,伸出拭过灰尘又挠过耳朵的手,作势要搭在楼熙腰间,“二世子曾经不是说过要同小生永以为好也么?” 还没等我手抻到他身边,楼禽兽便一跃跳开,姿势表情一应嫌弃恶心。我手边漫过一阵风,讪讪伸回来又挠挠头,“二世子果真是个白眼狼。” 楼熙站得离我极远,捏住鼻子怪叫,“白二你这是几日没洗澡?身上都快长虱子了罢!” 我摊开双手做无赖状,“前几日不是还在小生身上揩过油么,二世子忘性真大。” 远远瞥见桑问手中抱着狐裘慢步走来,回头又看楼熙还是一副“白二勿进”的神情,本秀才叹了口气,慢悠悠爬起来,撸起裤腿,便赤脚朝桑问来的方向走去。 擦身而过时,我听见桑问在我耳边轻声淡道,“泉边有石。”随即他脚步轻快起来,走向楼熙。 不过半炷香我便走到温泉边,袅袅雾气蒸得我这株草身里的元神都在震颤不已。木植大都惧热喜凉,我也不例外。所以今日外出,他二人裹得如同两只粽子,我一身白衫格外清凉,难得显出一回清瘦伶仃少年样。 泉边着实有一块孤零零大石杵在那处,似是专程让人上前搭个衣裳。 我走过去,赤脚踏在草丛上“咔嚓”作响。 石头光滑,一旁扔着许多零碎尖锐小石块,大石上头被小石片用了力道刻出几个齐整的字,是新刻上的痕迹。 楼、枯舟。 我端详片刻,平静取过一块尖锐有棱角的石块,将这三个风马牛不相及的字划得面目全非。 随即本秀才又仔仔细细在卵石上头扭曲刻上另外几个字。 哥舒让,夜兮白。 扔掉手中石块,我咧嘴笑得傻缺,口中轻哼,“这才是该刻在石头上的物事。” 冬寒,原先我对外界一无所知,拜你所赐才能见一回夕阳西下。既然日后你无法看了,我便代你来看罢。 我会过得很好,譬如现下悠闲,时光如水。 换得江山春色好,丹心不怯断头台。 温泉中硫磺味稍微浓重了些,水汽氤氲里,我板板手踢踢腿,经脉倒是活络得很。 脑中空泛,实在无东西可想,我想起来当初在西海时,文劫曾经同我说过关于阿玉破出地府之前的往事,当然,隐去了迦叶那段。 西海是龙族为尊,而龙生九子,老大是囚牛,接下来是睚眦,嘲风,蒲牢,狻猊,赑屃,狴犴,饕餮,最后的小老九便是螭吻,当时文劫与舞难的父亲文远,夜族首领已经是阿玉部下。 螭吻簪玉,是命定的辟火神,名为枯舟,取水枯舟止之意。 在当时文劫的话中,龙族与九重天本是泾渭分明,龙族内部后来逐渐生出嫌隙,有止战一派,好战一派,这才有了内斗一事。 阿玉原本游历六界,与世无争,与老二睚眦同为止战一派。而此二神皆是九子中战力卓然一辈,尤其睚眦,龙族年轻一辈中能为无出其右。其余七子除却饕餮,都是好战一派,饕餮虽口称中立,却是偏向好战一派。 而当时龙族老辈龙尊早已坐化,阿玉手下又有八部众将士,西海重权在握,又有睚眦用户,是以这顽劣螭吻却成了众望所归的龙尊。可恰逢阿玉下凡厮混,饕餮与嘲风心中不忿,暗中勾结其余五子,将睚眦暗害于西海极殿中,用的便是囚牛的两仪阵。 阴阳生两仪,两仪生八卦,八卦六十四阵,六十四阵三千幻象,既实又虚,虚又生变,变则生戾。 若是他们当时一个个同睚眦单挑,必然是十死无生,而当时睚眦没想到的,却是正内斗得欢愉的其余七子竟然联合起来对付他,手足相残,睚眦一时错愕不及。 如此,睚眦在这一场围攻中,不幸身死,且魂飞魄散,其余七子毫发无损。 当时阿玉初闻兄长死讯,且是死在另几个手足手中,心中自然悲愤交加。却不想匆忙赶回来,面对的却又是另一场围歼。 当时文劫说道此处,还特特抖了声音,眼眶甚至也冒了红。 饕餮与嘲风煽动其余五子,在西海天渊困住阿玉,可当时不止阿玉在场,还有夜族文远,阿玉也不似睚眦空有武力。 文劫说,那一日西海里处处都是仙灵肆意翻搅,海水甚至蒸腾半寸有余。 最终蒲牢与狻猊、赑屃、狴犴全部重伤战死,囚牛身受重创被嘲风反戈一击至死,饕餮遁走,嘲风安享西海龙尊之位。夜族文远战死,阿玉当时已是重伤,离开西海直上九重天欲要讨回公道。 以一己之力独迎几位摩拳擦掌的“猛虎饿狼”,阿玉浴血,为他自己,也为死得不明不白的睚眦兄长。 风卷长天,浮云万千,西海之渊里翻滚着手足亲血,针锋相对。 却不想九重天坐看鹬蚌相争,仙人翻脸无情,二话不说也与阿玉兵戈相对。 最终阿玉被西天迦叶尊者亲手镇压。 卞城王宫下镇压千年,他之悲愤,他之郁卒,他心中对天道不公的怒斥,谁也听不见。而后我将他对迦叶的心声补上,便是为自己所爱的人亲手所伤,怎生会不绝望,怎生会不悲哀。 只是从前他带我游长生城,城中无论小妖或者小仙,对他都毕恭毕敬,发自肺腑。 文劫与舞难等他千年,秣兵历马,同样忍辱负重,却毫无怨言一直追随他。 所以我相信他是一个好尊主,所以心中欢喜他。即使他反复无常,即使他动辄残忍暴戾,可我相信在阿玉的内心,却还是生性懒散,只期两袖清风的玉枯舟。 我心中一直隐然如此期望。 而他从前同我说过的银鱼与少年的故事,该是说他与迦叶罢。 “小鱼要执着,先抛了手头的物事,然后寻到那人,再快快乐乐的在一起。” 我当时如是说,心无旁骛,不知迦叶是何许人也。 可时移世易,当时天真稚拙的兰草仙童已然长成现下如同市井凡人一般,整日到处臭贫,满口胡诌的白二秀才。 在凡间这二十年来,我见过形形色色凡人譬如朝花夕落,听了成百上千折从未听过的戏本子,酸甜苦辣。摸爬滚打,只遇上这么一个楼熙同我有话讲,在一起过得轻松,原本打算与他插科打诨个几十年待他老去入土,现下却又冒出个桑问。 时不与我谋,桑问身上疑团太多,我心里隐约惶恐不安。 不必在一处停留太久,我还要走到冬寒曾经同我说的极南之地,然后看看手上这命定劫数能不能消去,不能消去也罢,说不定哪日也就早早去见冬寒了。 温泉水清澈,白气蒸腾得我周身活络得很,掬起一捧水来,冷不丁身后传来草叶被踩扁的声音。 “白二,你泡了这么久,该洗得皮也发皱了罢?”楼禽兽声音戏谑,低低传来。 我转头递了个眼色与他,“衣冠禽兽,不知礼仪廉耻,非礼勿视呀非礼勿视。” 楼熙站到我身边的大石上蹲着,从上看我,我也索性大大方方抻直了四肢让他瞧个彻底,他终于一脸兴味索然,“嘁,本世子才不稀得瞧你,白二你也不见得是甚好货。” 他说着眼光一转,便瞧到了自己足下大石上的划痕,与我刻下的字迹,似乎愣住那么片刻,才又开口,“夜兮白,哥舒让?这谁呀?什么怪名字?你相好?” 他又讪讪挠了挠头,自说自话,“不对,相好该不是两个。嗳!白二,这到底谁呀。” 我再无耐心,从泉中起身,水珠哗啦滑下,我正视楼熙,“你怎么不问问你自己是谁?” 他一脸诧异,似是不明我话中含义。 我扯过他脚下踩着我的衣裳囫囵套上,转瞬间又换了一副脸,笑嘻嘻道,“同你开玩笑,对了,楼禽兽,今日出门,该是你做饭罢。你就好意思将桑公子置在那处独自一人,屁颠颠跑来同我共浴么?” 楼熙啐我,“放什么狗屁。本世子才不稀得……” 我摆摆手打断他的话,又爬上岸径自穿上长裤外衫,连水都懒得拭,继续卷起裤腿,朝他道,“那待会儿你一个人吃狗屁,桑问同我吃饭。” 其实这正月踏青本就甚为怪异,现下又多了这么一个雪中奇葩,我心里倒生出许多无所适从来。 走到原先那处草地,抬头看谷顶的天,依旧落着雪花又瓦亮瓦亮,既怪异且冲突。 桑问支着头侧身看我,面前火堆烈烈,手中松枝转动,烤的鲫鱼稣香金黄。 我撩开衣摆坐在他脚边,咧开牙花子笑,“桑公子这是白日生火,不怕起灾?” 桑问哂笑,“好歹不是白日宣淫。” 后头传来草地窸窣声,是楼熙慢腾腾晃荡过来,桑问连忙朝他招手,“快来快来,我记得还搜罗了两壶好酒在你包袱里,方才寻了半天怎么也没瞧见?” 气氛瞬间僵持不下,不知为何。 我鬼使神差伸手撕了一瓣火堆边的烤鱼,囫囵吞了下去也没顾咬不咬着舌头,最后手指头再皮厚也还是给燎起几粒晶莹剔透的泡来,嘴巴里只有烫跟松香含糊混在一处。 楼熙坐在桑问另一边,有些难得沉默,见我在一头嘴巴里都快烫熟了涨红一张脸也闷声不吭,眼中只闪了一星亮光,又熄得半点儿不剩。 桑问依旧堆着一脸笑,让人捉摸不透。 约莫是气氛太过沉闷怪异,楼禽兽低头骂了句娘,又伸手从桑问身后探出两只紧盖着的白玉小壶子,脸上又忽然露出笑来。 “都说喝酒活络气氛,来来来,今日趁着三人,好生喝上一壶,心里添了什么堵什么愁都一气解了。”说着自己开了一壶的封,兀自灌得满脸都是。 二世祖果真二世祖,还暴殄天物。 自当初八极宫被一杯果酒灌醉之后,我就没再碰过这黄汤猫尿。 现下楼熙说得突兀,做得更是突兀。我摆了摆手,“喝酒易误事。” 不想桑问突然也说了句同我一模一样的话。 于是场面更加怪异。 桑问这时又忽然接过楼熙手中另一只壶子,轻轻巧巧拔开塞子,又从包袱里摸索出两只精致酒盏招摇摇拈在手上,蓦然笑得妖冶,“白公子,我们来行令?” 我摇头,“不会。” 桑问挑眉,“那作流水词儿轮着喝?” 我继续摇头,“不会。”我作的那档子淫词艳曲放到桑问面前,照楼禽兽宠他那个度,保不住会一棒子抡死我。 “你做饭?” “不会。” “包袱里有牌九,咱们来?” “这个真不会。” 最后桑问咬唇,“那白公子会什么?” 我如实答道,“打双陆,胡诌故事。” 桑问俊脸一皱,眉梢瞬间风情万种,“常言道一壶浊酒喜相逢,那就来喝杯酒罢。” 说完他便举樽倒了一杯递与我,楼禽兽继续在边上闷头大发财也不来阻止一下,我面上讪讪不过,他这般盛情实在不好推拒,只好接了过来,咬牙一口气将那杯子酒譬如□□鹤顶红咽了下去。 也不知道是个什么味儿,只觉得一股热辣辣灌下去什么感觉也无,想来该是好酒,我却终究还是同楼禽兽一般暴殄天物了一回。 我果然是个一杯倒,眼中瞬间朦胧起来,眼皮子打架半星也不受控只想阖在一块儿好生睡一觉。 隐约瞥见桑问笑脸嫣然,声音轻轻飘飘,“这孩子果然醉了呢,你说是不是呀,舟……” 他漂亮的嘴唇一开一合,我想偏过头瞧瞧楼熙听见桑问在我面前叫这一声“舟”是个甚表情,却怎生也偏不过去。 最终同当初在八极宫时一般,眼前一黑,人事不省。 后来想想,草生里独二次醉酒,我都错过许多好戏折子一般纷繁杂错的段子故事。 我至终醒来时,头顶天空早就换上一副朗夜模样,只是依旧落着眼见着的大雪,我身上有些凉,身子犯懒又不肯动,微微睁开一丝眼缝瞧瞧周围权当醒来。 这一瞧不打紧,就是半口气差点上不来活生生要噎死我。 身边不远篝火熄得还差些暗红隐然,旁边滚着两条瘦精精,伶仃仃的身子。 其实也不算都,楼禽兽还算衣冠整齐,只上身露出大片胸膛,桑问倒是脱得很干净,伏在他身上,发丝铺在楼熙身上,嘴唇贴在楼熙脸上,篝火映照之下,妖冶惊艳。 楼熙也一脸烂醉形容,瞧着也只比我稍稍清醒一些,他看着桑问在他身上乱摸乱爬倒是十分惬意,只偶尔叹息一声。 因着隔得不大远,我也没怎么闹出动静,篝火快熄灭的噼啪声里,楼熙似乎呢喃了一句话。 “小白,你在哪里……” 我闭上眼睛索性睡过去。 往冬寒所说的极南之地还有漫长路途,我不急,哪一日,还会有人同我相谈甚欢。桑问大致身份我也约莫摸着了个底细,只是楼熙,不对,阿玉,你此番情景,是对他泥足深陷。 可以理解,无法原谅。 桑问同楼熙那厢约莫又窸窸窣窣了好一阵子,之后忽然有草地上枯叶被压碎的声音,一阵一阵传来。 我偷偷睁开半丝眼皮子,朦胧里瞧见桑问半扶着楼熙摇晃着身子朝温泉方向走过去,楼熙醉醺醺一步三颠倒,几乎将整个身子挂在桑问身上。 我闭上眼睛,心里长嘘一口气,照楼熙这怂货样儿,大抵是妖精打不了架了,挺好,挺好。 呼出一口浊酒臭气,我翻个身又闭上眼睛。 可惜翻来覆去还是头昏脑胀,心头上又如同黏上半团年糕,一通搅和下来,我直犯恶心。 这时有人拍拍我的背,轻缓又漫不经心,桑问的声音在头顶闷闷响起,“别装,我知道你早就醒了。” 我仍旧装模作样打鼾,桑问似乎又笑了一声,“舟不在,你放心,我现下疲得很,也没空同你打机锋。” 这厮既不靠谱,且不好打发,我此刻还真宁愿他们去温泉妖精打架处处翻红浪。 不过我还是一个兰草打挺翻起身来,正对着桑问阴阳怪气的脸,索性也不再同他充二五八万,“你想怎么样?” 事后想想我现今这番景况真是不够虎,对待狐狸狡狯,你得用恶狼利爪,不论他是否设计于你,先挠上一爪子总没错,与虎谋皮本身就是个凶险活儿。 桑问盘腿坐在我面前,指着下巴道,“夜兮白,你整日琢磨个假脸皮子,难道不累么?” 他唤我夜兮白,证明他早就摸清我老底。 输阵不能输气势,我当即从后脑勺枕骨下头拔出两根血淋淋的银针,收进旁的穴位里,又揉揉许久未曾改换过的脸蛋子,朝他嘻嘻一笑,“你瞧,现下我俩长得可像是一对双生子?” 桑问不置可否,悠然散漫,“我俩应当算是一对仇人,见面分外眼红那种才对。” “那我所料不差,你果真是迦叶?” 桑问洒然一笑,故作高深,食指并在唇边“嘘”了一声,“我说出来就无趣了,不如你猜。” 猜你姥姥啊猜! 不过我从容大度,不与这个没智慧的假秃驴计较,“和尚不是都六根清净,不近色相的么?亏你还是个修为高深的尊者,当初不会是靠爬那些个神仙后/庭爬上去的罢?” 我这番话说得歹毒,桑问却不以为忤,反而笑着摇了摇头,“如你所见,我委实是个实实在在的凡人。” 我嗤笑,“虽则我不务正业,你也别诓我,迦叶怎么可能是凡人。” “我是迦叶,却也不是迦叶。不知你有没有听过迦叶三千法相?” “哦?你的意思是你只是迦叶三千法相之一。”我心里咯噔一响,“那真的迦叶在哪里?” 桑问点点头,又摇摇头,“虽然只是化身,却不影响舟爱的是谁,毕竟我也能算作迦叶了不是么?而且……”桑问吊着话尾,音有些上扬,同最初的阿玉骚包浪催像得很,“兮白,其实你么,也同迦叶有些干系。不过现下寻不着他,我也无法下定论。” 我从不知变故来的如此快,在它要打碎我所有平静生活时,我还懵懂无知,甚而措手不及。 心一下落进滚油里,火烧火燎,焖得熟透。 我从未想过要同迦叶扯上一丝干系,甚至是厌弃与逃避疏远。 桑问见我默然不语,又摇了摇食指,眼睛一眨一眨,“兮白,难道你从前就没怀疑过?西海里该有迦叶旧物罢,当初舟又因何将你自地府带出?你同我与迦叶,怎么都这么像?兮白你就真的未曾怀疑过自己身份?” 在心中怀疑没得到证实之前,所有的怀疑与无目的的考量都是空谈。这是嘲风死后阿玉同我说过的话。 桑问还在继续言笑款款,“我知道,你一定有怀疑过的。对吧对吧?” 我却避过这个问题,“楼熙到底是谁?” “必然是舟啊。”桑问毫不作想,脱口而出。 “他不是在西海当龙尊?怎么突然来这儿还成了凡人还成了我狐朋狗友?” 桑问长叹一口气,“这个呀,说来话长,大抵要从你当时被鲛人族族君最后一道仙灵带出西海,随即饕餮率大军自南海出发,攻打西海八极宫,当时的舟么,也就是龙尊玉枯舟,也就是你的阿玉……” 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知道这么多我过往的事,甚至连我都不知道的,我却还是抬起头,尽量面色寡淡下来,“说重点。” “咳咳,舟受伤很重,魂魄寻着熟悉痕迹而寄养在凡人楼熙的身上,却不想这熟悉的却是你,不过,好歹算是救命草到了。” 我一头雾水,“什么救命草?”还有,阿玉怎么会重伤了…… 忽然想起当初我在西海最后一刻,见到他隔着水泡似乎声嘶力竭,面上扭曲似惊似悔。 桑问脸上讪讪,拍了拍衣裳上沾染的灰尘,又难得挠挠头有些憨傻,眉眼弯弯,“怎么说呢……虽然我不能告诉你你的真实身份,不过兮白,咱们俩是情敌哟,情敌。只是现在,能让舟的魂魄回到仙体的人,也只有你了。” 这人……还真是……怎么说呢?兰草面皮禽兽心肠? 而且还是情敌。 我开口尽量平静,“他做楼禽兽不是很好么?我瞧着你二人过得很滋润么。” 桑问抚掌,眼中戏耍神色骤然消失,取而代之为郑重,“虽然我这人不大喜欢你,不过,舟如今魂魄不大齐整,所以有些错乱,在你之前我便寻到他了。不过相处这么久,我想他该是只记得一个你,小白。” 于是乎滋滋的滚油又将我一颗心哗啦淋了个遍,嘶嘶作响。 我听得自己声音冷静,“哦?是么?” “兮白,舟如果迟迟不归魂,会出大乱子的。且如今迦叶仙踪飘渺,作为化身的我也便寻不着,所以,只得靠你。” 我心中自他说出阿玉重伤时便开始胡乱咯噔个没完,还隐隐约约发觉迦叶与我着实有某些干系。 似乎这关系还非同一般。 这时我蓦然想起一个问题,便是我同迦叶长得相仿,同他的化身也是。 那么,这世间岂非还有众多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迦叶化身们…… 脑中纷繁杂乱,一团揪扯不清,我拈住一丝线头,当即将这个问题问了出来。 桑问笑笑,狡狯却温软,“大凡三千世界,佛有三千法相,自然是每一世一法相,这一世里是我,无论你踏平这凡间土地,也只寻得到一个桑问。” 瞬间醍醐灌顶。 三千个陌生人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想想就心里渗凉。 待为我解惑完毕,桑问又换上一脸成竹在胸的戏谑表情,“兮白,你如今顾左右而言他,是对舟心中有所怨恨么?兮白,你得明白,即使你同鲛人族族君关系好,可他毕竟魂飞魄散不得复生,你也不必将此仇记在舟身上。” 我看了他一眼,道,“本来我是相救阿玉,甚至已经打算问你如何施救,何时施救,只是……”我又朝桑问递过去一个自以为似笑非笑的眼神,“只是既然你主动提起冬寒一事,我现下也改了主意,不想救你的舟了。” 阿玉在楼熙身上瞧上去颇为惬意,无一处灾祸病痛的样子。 桑问眸中光亮频频闪动,“舟于你有恩亦有情,若不是他,你区区一个小小草灵如何能出得了地府?兮白,你不能忘本。” 我嘻嘻一笑,将白森森的牙花子笑给他看,“可我怎生却觉得在忘川边成日看走马观花也比如今这磕碜日子好太多?” 这话其实说得很实在,如果当年我没有追随阿玉出来,那现下我应该也每日安生听白无常说段子看各色鬼魂往来,兴许再几百年,我就往二、三重天登仙道了。 只是同我与桑问所说相反,我心中其实十分向往与欢喜外头生活。 原来一直与我相谈甚欢的这个纨绔子弟是故人。 要占据话语决定权,才有做考量的余地与心力。所以尽管心里早就急得如同热锅上快焖熟的蝼蚁,我却还是压着心性与尽量情绪不外露的同桑问周旋。 接下来要谈条件,要拿回桑问让阿玉将他当成夜兮白的损失。照戏折子里来说,这一出既非“欢沁”,也不是“哀声”,而是“夜袭”。照市井街坊吵架骂战来说,就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反观桑问,果然也垮下一直堆砌的虚假笑面,“兮白,如若你不救他,舟便会魂飞魄散。你为了一个下贱鲛人,难道要眼睁睁看着舟死?” 我漫不经心道,“冬寒尸骨无存,这笔账又要怎么算,拉着玉枯舟去陪他岂不是很好?” 桑问一脸鄙夷,“舟与你相识恁久,就凭一个姿色上乘点的鲛人便破坏殆尽,原来兮白你也不见得对舟感情如何深如何依赖么。文劫在我面前还将你说得如何情真意切,我才从雪山出来寻你,却不想是这般景况,啧啧,舟真是……” 他忽然又凑过身来,温热鼻息甚而喷在我脸上,熏然幽香,唇际勾出一抹笑容,有些娘娘腔腔。 “兮白,我知道你心里定然有松动。不如这样,我们来谈一笔交易如何?你拿捏着筹码,便给出一个条件,我答应你,然后你救舟,如何?” 我避开他,缓慢摇头,“三件事,答应我三件事,少一件也不成。”一件太少,我一直贪心不足。 桑问思索了片刻,方皱着眉点头答应。 我又问,“你先说如何救他,我再说出我的条件。”我心中无愧疚,也无其他,理所当然得很。 桑问嗤一声,“我倒是不知你什么时候学得这等心机?真不似文劫口中那个天真无害的夜兮白呀。” 他又捂住嘴突然咳嗽几声,脸憋得通红,顺了许久的气才缓过来,继续之前的话题,“兮白,你身上有大乘佛气,平日隐在你精血中,而舟的伤也只有大乘佛气才可施救。所以,一月之后月圆夜,须你半盏心头血。” 这话听上去很凶狠。 见我沉默点头,桑问肩膀骤然松下来,长嘘一口气,道,“那就说出你的条件罢。” 我伸出不大好看的手掌,竖起中间三根,因着长久倒膏膜做□□生出几层厚茧。 “一,既然有一月时长,那便让我做回自己,而你,与文劫彻底离开一月。”我转过身朝空旷谷中轻呼一声,“文先生,许久不见。” 不多时,飒飒风声吹过,卷起地面枯叶飞舞,紫衫白面的文劫转瞬出现在我面前,既不低头也不姿态高昂,只淡淡道了一句,“兮白。” 我早就该想到,此间风景一板一眼,伴着仙人气息若隐若现,极其熟悉。桑问又说到许多他从文劫口中得知的许多事儿,且说得他二人关系也甚为熟稔,这下连我这个历来不大灵光的脑子都能想透彻了,可不就是我那刻板西席先生文白脸儿么。 桑问垂头思索片刻,方道,“好,如你所愿。” “二,阿玉醒来之后,不必告诉他是夜兮白所救,我只要这一个月,之后无论你告诉他是你或者文劫舞难,又或者阿猫阿狗所救都成。”我既然求的是一场镜花水月,再自欺欺人也毫无意义。 桑问抚掌,“我求之不得。” “还没完,还有第三,让冬寒,也就是你口中的鲛人族族君哥舒让,让他复生。” 我希望冬寒活在这世间,而不是我心里。 意料之中,桑问骤然脸色大变,“荒天下之大谬!这不可能,魂飞魄散至今也没复生先例。”接着他朝文劫递了个眼色,饱含阴霾。 心念电转,我知晓桑问这眼神意味,忙回过头朝文劫眯眼,眼皮子颤也不颤,“文西席,若是你要擒小白,也得明白,这一个月里,小白有千种方法自绝。” 文劫眼神有些歉疚,话语却决绝,“兮白,我一直以为你对陛下有情,却不想你如此执拗,虽则舞难与陛下素来疼你,连你私下离开西海也未曾追究。可如今事关陛下性命攸关,我唯有对你不住。” 一匹白练流光自他手中滑出,薄如蝉翼,质软而轻,我记得这是文劫极少取出的佩剑“萧杀”。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如此形势又逆转一回。 端看文劫如此郑重其事,似乎有意要生擒我,我也缓缓站起身来,“老师是否知道,颂禅殿中有神册命格之类相关记载,小白悉数翻过,而老师并非阿玉或者迦叶那般品阶身份,所以在凡间自是无法动用仙灵伤人。” 我又习惯性咧开牙花子,笑都假模作样,“正好小白曾经修习过两百年凡人皮毛技艺,如今也算小有所成,虽则无法伤人,倒是能自绝于此。既然桑问与老师都不愿答应我让冬寒活过来,我便随阿玉一同魂飞魄散,我不算亏,你们也赚不着。” 此举无礼至极,却是因我无奈,也别无他法。我连御风都不会,劳什子大乘佛气又不知如何动用,遑论逆天改命,让尸骨无存的冬寒醒来。 文劫持着萧杀剑蠢蠢欲动,周遭甚至有肃杀风音卷起枯叶。 我状似有恃无恐,满脸猖狂,张嘴露出舌尖卷起的银针,隔枕骨对准命穴,直愣愣看着文劫,“老师,索性来赌一把如何?看看是老师软剑迅疾,还是小白口中银针更快?” 实则我心中无半点底,只因不论冬寒醒不醒来,阿玉我都是要救的。 我同他足足无声僵持了半炷香有余,桑问在一旁连咳嗽都屏住。 最终桑问的声音颤巍巍自左侧传来,“你们都莫妄动。据我所知,九重天有一物事,名为棱晶盏,此物乃木神句芒所制,用来结凡人/妻子魂魄,这点卷册上曾经有过记载。” 我皱眉,“那是什么?” “这棱晶盏便是用来盛放破碎魂魄气泽,收一星哥舒让当初残下的气泽,将养个万儿八千、千儿八百年,指不定也能养出个齐整魂魄来。” 如此甚好。 我面上仍然袖着双手,直视文劫,“老师,那棱晶盏在何处?” 不知在我瞧不见的地方桑问又递了眼神与文劫还是怎生,文劫倒是收了萧杀剑,静静道,“棱晶盏是九重天天帝幺女容泽嫁与我西海龙尊的陪嫁嫁妆,此物贵重,如今自然在天女手上。” 老闺秀太过狠毒,在她这座巍峨壮丽的雪峰面前,我充其量就是根矮丘陵上歪歪曲曲的灌木。 于是我侧头看了一眼桑问,后者正朝文劫气急败坏正翻白眼,我朝他笑笑,“桑问,棱晶盏一事,那就多劳你与老师了。” 桑问心不甘情不愿收回表情,低头思忖许久,方道,“一言为定。” 只有这一次机会,好歹得幸我还是赌赢了。 桑问眉头紧锁,口中慢道,“想不到,我真是想不到。” 我挑眉看他,他轻叹一声,道,“连你也变成这样。” 我取出舌尖卷着的银针,并着原先手里暗藏的一并装进衣襟暗袋里,道,“若是一成不变,夜兮白早就不知死了多少次。”凡间并不比西海好过多少,不过胜在刺激颇多。 文劫走过来看着我,眼中情绪不明,“小白,你好自为之。”如今我与他身量已然差不多高,自然也回不到以往那般扯着他的衣摆学舞难一同喊着“文白脸儿”的日子。 我试着打趣,“老师,舞难她还好么?凡间都没有她那样活泼的标志人呀。”活泼又标志的疯婆子,也不知以后能不能找到婆家。 文劫点点头,“她守着西海驻兵,日夜无休。”听上去很辛苦忙碌。 我望着温泉的方向,桑问在旁边道,“舟醉了,在温泉里泡着。” 我点点头,文劫又补充道,“自今日起,直至一月之后月圆夜我取棱晶盏与你。兮白,心头血半盏,或许于你会有伤害,文某当年做你先生数年,现今却只能愧对于你。” 我打了个哈哈,摊开双手,“长这么大,除却当年被冬寒划过两刀,至今还未曾受过什么伤,况且还有一月容我放浪形骸,我也逍遥了这么多年,到时候老师莫下太重手让我瘫痪半生就好。” 桑问朝文劫招了招手,“既然如此,文劫你就同我先走罢。” 文劫点头,扶着桑问就要往谷外那条地隙走去,临走时回过身同我说,“兮白,在外头莫要太久,还是回西海罢。” “老师费心。”我一直没回头,心中直想着这劳什子赌咒搏命的事儿还真是考量心力。待听得身后终于再无声息,我也一屁股坐下来,浑身瘫软,喘得跟孙子一样。 天知道我这是头一回跟别人这么对峙,还是位嗜武的神仙。好在文劫被我唬住,否则我银针还没掼进命脉穴里一命呜呼,他萧杀早就架在我脖子上将我制住了。 桑问终于离开,我撩起裤腿儿,躺在草地上,从身到心都是疏松爽利得意到想仰天狂笑三百声不间歇。 张开手掌,透过手指缝隙看着夜空,现在雪星子也瞧不见了,楼熙那厮要是瞧见我现下扑在草地上的浪催样儿,说不定更嫌我邋遢,连花满楼也不让我去了。 不对,他是阿玉。 一直以来同我耍玩闹腾的楼熙,身子里是阿玉的灵魂。 反正有一个月,慢慢来。 我拍拍灰站起来,依旧赤脚慢腾腾晃荡到温泉那处,楼熙那厮居然没泡在温泉里,反而翻了上来,身上囫囵盖着衫子,眼睛半闭着趴在泉边,乍一看去,混像条湿毛狗儿。 我走过去,用脚踹了踹他的腰子,楼熙嘟嘟囔囔了一句,扭了扭身子,又同一条死鱼一样趴在原处一动不动。 这小模样儿,醉得也忒狠了。 我蹲下身,瞧见他眼眸睁开一丝缝隙,该是醉酒将醒的模样,嘴唇湿润柔软,因着泉边暖气蒸得整张脸绯艳妖娆,衣衫覆盖下的皮肤白皙,倒十足是个纨绔样儿,锥子下巴线条十分锋锐,磕在泉边石上,也不知道石头更疼还是他下巴更疼。 我情不自禁伸出手指,划过楼熙眉眼,停在他唇畔,他轻声呢喃,含混不清。 阿玉从不曾露出这种不设防的神情。 随即我站起身,一脚将他踢下水去,换来好大一声“噗通”。 水花四溅里,我随着一起跳下了水,再一声“噗通”。 氤氲热气袭面而来,我在水中拉开衣衫袍带,又捞起面前不远楼熙落下来漂起的外袍,一并扔上岸去,湿衣裳格外笨重,我本就百无一用是书生,又废了大半力气,才将水珠嘀嗒的笨重衣裳拧好水扔上去。 我满意叹息一声,果然温泉暖心暖肺,又格外熨帖。 垂头看自己一马平川的胸前,下头腰身因着泉汤白雾而看不大分明,我其实身板儿不错么,虽则瘦是瘦弱了些,不过好在还是很硬朗,我又如此自恋一番,着实不错。 我揪起脑后散下湿发,正准备朝全岸边划过去,腿上却蓦然一重,我心里咯噔一声连蹬好几下,踢踹不已半晌,才想起楼熙那厮被我扔进水里直至现在,也不知方才被我蹬得呛了几口水没,才讪讪收了腿上力道。 水中身子不大敏感,却仍能感觉有双手自我小腿至大腿上滑蹭,我低头一看,白蒙蒙的蒸腾水汽逐渐现出个人影来,该是楼熙那厮。 若是平日这么陡然一瞧,保管骇得身上炸毛。 他扶上我的腰身,泉面黑影也愈发大了起来,不多时泉面便炸出一道水花,淅沥沥水珠泼洒下,楼熙也冒了半个身子出来,恰如一只出水妖孽。 我暖暖一笑,“阿熙。”我没再易容,将原先的细脸蛋子大大方方露了出来。 他眼睛里有些迷离,恐怕是方才被我蹬得狠了正犯傻。 于是我很有耐心扶上他的肩膀,正对着出水美人,“还真傻了?”随即又咧了咧唇角,心头考虑着平日桑问笑时会不会大张嘴巴直露牙花子。 他不语半天,蓦然一把扣住我水下腰身,脸也瞬间凑了过来,“小白……” 我同他身子贴在一块,都是个不着半寸布料,我瞬间有些脸热,不过好歹这泉里很暖,也蒸得人脸熏红,没将我这想入非非暴露出来。 “白二呢?还睡得同死猪一样?” “我过去回来一趟,他连个身都没翻。” 楼熙的脸被热气蒸得白皙通透,像薄胎瓷器莹润,质地上乘,眼角风情隐约流泻出当年八极宫里陪我趴在夜央殿美人榻上的慵懒模样。 凤眸晶亮,湿暖呼吸喷在我面前,实在是尤物当前,我一个把持不住,老下心肠,抬手搭上楼熙薄削肩膀,凑上前咬上那两片鲜妍细滑如豆腐的唇瓣。 恍惚里我又听见他含糊叹息了一声“小白”,随即我嘴里一直咬着不动的两块儿小豆腐片开始动了起来,反吮上来,环在我腰间的一只手也抬了起来,顺着腰脊往上,反扣住我后脑勺,整个人也随即压了上来。 “阿玉……”脑子里忽然想起当初在八极宫,伴着满床猩红,被容泽及所有外人撞破的羞辱,后来这废脑子不甚灵光终于将之彻底抛却脑后,现下又猛然想起。 楼熙却用动作制止我接着往下想。 扣在脑后的手开始不规矩起来,两指捏上我左耳珠摩挲揉蹭,抵在我口中的舌头亦是灵巧翻搅,“小白……”原来这便是唇齿交缠,耳鬓厮磨。缠绵温软而美好,一时静默的泉水里只有楼熙与我微微放重的呼吸声。 我再也支撑不住,身子被他吻得愈发往后靠,脸也憋得愈来愈红,冷不丁脚下一个打滑,彻底向下仰去,全身落进水里,我措手不及还没来得及屏住呼吸就呛了好大一口水,呼进肺里闷得发慌。 这世间谈情说爱时乐极生悲,大抵再没有比我更惨的了。 却不想没被人捞上去,楼熙那厮反而也通身进了水里,将我往温泉更深处按了下去…… “真听话……” 若叫沧海飞花,不信长夜无眠,若叫苦念成痴,不信人间白头。 “白二!白二!” 到我们搁置行李那处,楼熙四处张望依旧不见“白二”,脸色有些捉急,我心知肚明,却只能做同他一般惊讶的神情。 过了片刻,楼熙发现原先火堆灰烬边他背进来的包袱上搁了一张纸笺,便将我放下,走过去拾起纸笺展开,凤眸在上头巡梭许久,这才“咦”了一声,口中自言自语,“是这样?” “怎么了?”我凑过去,假意询问,心中直磨牙,为掩饰我这“白二”的行踪,这来送信的定然是文劫,想必昨夜里他来时,我与楼熙在温泉中一番作为也叫他悉数洞悉了去。 白白让他人听了一出活春宫,且是个自来清心寡欲的白面病书生,我委实罪大恶极,并着头大欲裂。 楼熙将纸笺递给我,“喏,你瞧,白二这不讲义气的,就留了封简信说他有急事,借了咱们一匹驴子匆匆跑了,哎,这下好,说好的踏青没踏成。” 我讪讪一笑,接过那张纸笺,觑得上面字迹潦草稚拙,一如几岁幼儿,正是我原先字迹。摸摸肠鸣许久的肚皮,对楼熙道,“说好的吃食也没吃成。” 楼熙走至我身前,环住我双肩,洒然一笑,“成成成,白二那厮本来也就是个状况百出的,既然他这么不告而别,咱们索性就不管了,这样,咱们先做个晌午饭吃。啧啧,也是白二没福气,享受不到世子大人专程做饭。” 你口中的那厮本尊我就在这儿呢,禽兽! 我矮下身脱出他怀中,一屁股坐在草地上,一面捶腿一面抬头看向楼熙,“那吃完了咱们回去么?” 楼熙俯下身来,遮住我面前一大片光影,他轻摇食指,比在唇边,“待会儿去个妙地儿,你应当会喜欢。不过若是小白你还想在这儿呆着,也不是不可,只不过我瞧呆在那头的温泉里更是得宜。”说着他又露出昨夜一模一样的涎笑来,看得我骨头作裂。 不论披上哪张皮子,阿玉骨子里依旧还是那尾淫龙嘛。 楼熙抻了抻懒腰,痞气色气都尽显无疑。 接着便是大反常态揪起地上包袱里一角绸缎掀起来系在腰上,又挑拣了几块干木头,哼哧哼哧走到一旁蹲下身子,瞧他做派倒似是搭炉灶要生火,只是身前围的绸缎短小了点儿,我不禁暗笑一声,果真是天生不伦不类。 美人儿头发未梳,衣裳半敞,春光乍露无疑,我却提不起一点儿兴致,劳累过甚,心里满是被吃干抹净的老泪纵横。 见我捶腿揉腰,色胚楼熙又递过来一个能捏出水的眼神儿,吹着口哨道,“你就安安心心坐着,也不必过来搭把手,且瞧着我今日如何做出一锅好物事来。” 我挑眉瞪他,“德性。”随即摊开手脚往后一倒,示意我还就安安生生坐着,连一丝丝挪脚过去的想法都没有。 懒懒散散躺在草地上,侧头看一眼楼熙忙忙碌碌,手中小柴灶已然差不多成了形,正吹着火折子往里点火,面上不见丝毫灰黑。不禁啧啧了两声,平日这厮不显山不露水,连当年在八极宫里也是,却不想还有一手这么好的烧火功夫。 身上乏力得很,直不起身子,我索性双眼一闭,补个青天白日大好觉。 总能清楚得知自己身在梦中,譬如此时我捉着阿玉的衣袖,自己却还是个三岁奶娃娃的身量,周围是八极宫的景致,阿玉正回头看我,他对面是容泽与桑问站在一处,我身后不远立着冬寒。 容泽瞧我的眼神甚挑衅,一半是想将我烤了吃,一半是想将我活剥生吃,总之走到她面前便是个死无葬身之地。桑问不言不语,含情脉脉望着阿玉。“小白,来我身边,我们往南。”冬寒声音清浅温柔,在这一片里尤其显得安适。 阿玉看着桑问,我扯着他的衣袖,眼神却瞟着冬寒,我怎么使劲偏头也偏不过来。 阿玉的背脊线条隔着层层衣料也能看出柔软美好,想伸手抚上去却陡然见他转身朝我叹息,“小白,我们终究不是一路。” 容泽的身后,有一道黑影若隐若现,身量与阿玉相仿,却又不是阿玉,我瞧见他在对阿玉招手,从容得体。 我梦里的脑子尚且不懂阿玉的话是什么意思,只吸溜着鼻涕吐词不清,“不是一路,我可以同你走一路啊。” 阿玉瞧我的表情留念又有眷意,随之眉目一凛,扯开我的袖子便大步迈向桑问与容泽的方向,我心里焦急,嘶声喊出“阿玉!”他置若罔闻,已经快步走到桑问面前,执起桑问的手,眼神却跳到容泽身边的黑衣人身上。 我看不清那到底是谁,他整个身子都笼在一团迷蒙雾中,只瞧得见阿玉一直眯着眼上下打量他。而平日里,阿玉眯眼便是他在思量,而且是他不大高兴,即使送他一袋新鲜车厘子,这矫情美人也不大愿意张开嘴巴。 我身后有疏木香气传来,冬寒的声音响在耳边,两只纤瘦手掌也扣上我肩头,力道轻缓,“小白,你要不要同我走?” 我一双眼珠还粘在阿玉身上纹丝不动,冬寒说这话时,我不由打了个激灵,转头却撞见他一双眸子里盛满哀伤。 第5章 我迟疑许久,方要开口说话,才触上他的手,却陡然见得身边容色清华的少年身子被碾碎成片片粉白花瓣,片洒飘落,冬寒最后的表情模糊不清,瞧不分明,似是叹息,又似是难过。 我痴痴傻笑,“冬寒你莫要再同我开玩笑了,这戏法挺漂亮,你快出来罢。” 就这么傻杵着半晌,冬寒却再没出现,只有细碎花瓣落在我脚边,风一吹便消失得一干二净。 脚下突然出现深潭,我的半截腿落进泥沼,缓缓下沉,脚尖上似乎有什么在啃噬,痒得钻心。 我就这么从梦中惊醒,陡然见得自己脚边缩着一团紫影,吓得我心头发炸,身上更是起了白毛汗一层接一层,登时想也未想,卯足了劲儿就是一脚蹬出去。 随后我听得一声“哎哟”伴着衣料在草地摩挲发出的响声,才惊觉将将猥琐的这厮是楼熙在挠我光着的脚丫子。 扶起哎哎哟哟个不停的楼熙,他捂着自己面门犹自直哼哼,“小白你平日里文文弱弱,今日怎么力气就这么大了?” 我瞧他手掌遮掩不住脸上的红印子,面上有些发热,忙道,“方才做了个噩梦,里头有头老虎追我。” 他嘻嘻一笑,撤下手来抱住我,脸上我脚蹬过去的印子格外明显,“然后你就踹了那老虎一脚是罢。成了成了,也睡够了,起来吃点儿我熬的粥。” 粥?我怎么半星香气也没闻见? 转头一看,微微小火上熬了一只精巧的紫砂钵子,上头盖严丝合缝,只一个小孔微微出气,也难怪我闻不见,原来是这气出得太少。下头的柴火烧得只剩一些灰堆,不知多久,看来我这一梦也做得忒久了。 楼熙牵起我走到已经摊好的绸布上,笑得千般狗腿万般谄媚,“大人您坐,小的这就去盛粥。” 我点点头,看到柴火堆边还堆了许多杂物,小只瓷壶的柴米油盐,膳盒层层铺开,里头鸡丝、菌菇、杏仁、红枣罗列得整整齐齐。 看来禽兽也用了不少心嘛。 楼熙小心拈着一块布斤拈起锅盖,登时浓重米香席卷而来,引得我腹内更是肠鸣声大躁,食指大动起来。不远处美人轻轻巧巧持了一只薄胎青花碗,盛了满满一碗,又折身走过来递与我,“来,尝尝,小心别烫着了。” 我尽量含蓄笑了一个,接过青花小碗,舀了一勺吹半晌方准备送进口中,却见楼熙呆呆瞧着我的动作,一脸傻笑,不禁诧异,“看什么?” 不料那厮嘴边弧度越发扩大,笑得欢畅,“我高兴。” 我抖抖腿蹭他衣摆,嘴歪在一边,“去去去,自己舀一碗来吃。看得我没食欲。” 他“啧”了一声,颇为惊奇地看着我,“这几天同白二一起,小白你也愈发白二起来了,啧啧,瞧这神情,瞧这语气,晚点儿回去找白二,让你俩站在一处,我来对比对比。” 我又踢了他一脚,下了点儿力道,这厮才屁颠屁颠蹦过去给自己盛粥。 我趁机尝了一口,唔,醇厚香浓,又极其爽滑绵柔,还隐约有些丝丝甜意,当下没再吹凉接着又尝了第二口、第三口,直把舌头烫的起泡。心中一边疼着一边享受,啧啧,不成想楼熙在厨艺一道上挺有天分嘛。 楼熙也端了一碗粥再次屁颠颠蹦跶过来坐在我身边,“小白,你可要多喝些,这里头我专程为你多放了些东西。” 我舔完碗中最后一口,意犹未尽,“什么玩意儿?” 楼熙将自己的碗端在手里,一边仰头数数。之后我总是后悔没将他此时二缺模样好生仔细记下来,以供日后取笑,“金丝小枣,红糖,枸杞。” 唔,原来这就是粥为啥有些甜的因由了。 不想他又说了一句,“该是补血的,你昨夜劳累,应当好生补补。”说罢他舀了一口粥递过来,送至我唇边,笑得风轻云淡,“张嘴。” 我甚为僵硬含下那口粥,心里有些不瞑目,想我堂堂七尺大好男儿,今日竟然…… “张嘴,乖。”见我猛然视此粥连那柄精致小勺如同不共戴天,楼熙又哼哼唧唧起来,“日后还有的受,听话,我也琢磨了许久,才去了里头甜腻腻的味儿。” 随即我强忍着“补血”这一句又被他一勺一勺接着灌,偏生楼熙口中还极其理所当然,仿佛我应当连那只钵子也吃掉才算不费他一场苦心。 “我……饱了……”最终在喝掉第三碗第四勺,楼熙来回把粥碗添满了五次之后,我口中打着红枣嗝儿,慢悠悠吐出这一句,感觉只要我再多说一个字,嗓子眼儿里的粥就会蹦跶出来,吐楼熙面前一碗灌进他肚子里。 他终于心满意足收回抵在我嘴边的勺子,自顾自将手中残粥慢吞吞喝完,才将碗盏放至一边,拥着我肩膀,脑袋也抵上来,“小白,味道怎样?” 我点点头,默不作声,用力压下喉咙眼儿里的粥,朝他僵硬挤出一个笑来。 许是我这个笑容勾勒得太过诡异,以致青筋爆出,唬得楼熙一跳,忙轻拍起我的背来,“这是怎么了?” 我朝他摇摇头,尽力把笑压得平易近人,恬淡优雅,这才消下楼熙脸上恐惧,只见他长舒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我方才还担心你噎着了。” 还未等我出声,他又自顾自道,“小白,待会儿带你去一个地儿消消食,怎样?” 我迫不及待站起身,用力使然也带起楼熙,随即他有些傻眼瞧着我猛点头,不由自主跟着我急速迈步朝谷外走去。 走至一半他才拉住我的手,“莫走恁急匆匆的,喊魂也有个消停不是。再说,咱们要去的地方在那头,不是谷外。” 我一见他手指着温泉那边,不由急切摆起手来,不想手却叫他一把捉住,他仰头看了看天色,似乎急切起来,“抽筋了?怎么不说话?走走走,先走着。” 随即不由分说便拉住我手往温泉那头带去。 我一边哼哼唧唧一边顺气,一边心里大呼衣冠禽兽,可以刚要出口便一股子粥味儿随着漫出来,吓得我实在不敢再开口。 这么拉拉扯扯,却经过了温泉,到了另一丛隐蔽灌木遮住的缝隙里,楼熙扒开挡在缝隙前的灌木,笑嘻嘻将我带进怀中,伸出一只手来挡住我的双眼,这么搂搂抱抱,磨磨蹭蹭着穿过了灌木横长的缝隙。 一阵短促的黑暗之后,楼熙轻声在我耳边吹气,“到了。” 楼熙慢慢放下手来,环住我肩膀,闲闲道,“你觉得如何?” 眼前豁然开朗,引入眼帘是处处可见的浅白淡紫花瓣结在树梢枝头,重重垂坠而下,地上亦是铺了厚厚一层,不见花泥污秽,薄嫩秀气的花瓣踩在脚下,如同轻软丝毯。 却没有半星香气。 我喟叹,“这是什么花?” 身后的人轻笑一声,深紫衣袖探到我眼前,张手接住一瓣头顶树枝上吹落而下的细小花瓣,楼熙难得正儿八经同我介绍了一回,“它叫玉紫,又称惜白。” 甚风雅的名,一点也不似楼熙这种平日里衣冠楚楚却顽劣无状的二流子能取出来的。 果然,他又摆摆手开始解释,“甭以为这是本世子取的名。”我凑近一瞧才见得楼熙手上的花瓣居然是一半莹白一半浅紫,虽无馨香却温温柔柔,“这里头倒是有个挺伤怀的故事,不知道你有没兴趣?” “你说。” 他碾了碾手中的花瓣,似乎诧异了一声,“果然同故事里说得一般无二。” “怎么了?” 楼熙这才慢悠悠同我讲出那个故事。 约莫是几千年前,有位得道佛陀曾在此修行,当时的白连山是地水地火,即是地底有灼热岩浆,上头却有冷清活水流经。当时的佛陀还是个身量不足的小小少年,又伴有天生风华,自然是姿容绰约,只是修佛之人,多是不讲究这些的。 这日少年佛陀在活水里救下一条在岸边吐着泡泡的银色小鱼,当时少年佛陀见小鱼离水已然许久,身上却有缭绕仙气,他当即以为这条银鱼快要修成小仙,原本活蹦乱跳的生灵现下却气息奄奄。而少年修佛,本就是修任其自然,不该管世间事物生死,各人自有各人因缘,见着银鱼可怜,少年佛陀却动了恻隐之心,略施术法,便解了银鱼气尽危机,又将它放回水中。 自那之后,银鱼每日都游到少年佛陀打禅的岸边,不时跃出水面,日日夜夜周而复始,只为见少年一面。 时光过得飞快,少年佛陀即将往西天受菩萨奉持三世诸佛的十净戒,却在离开这修佛许久的阳曦峰前一日,遇上了另一个紫衣少年。 紫衣少年说,“我便是那尾鱼,当日谢你救命之恩。” 少年佛陀笑答,“明日小佛便要往西天受戒,往日种种也烟消云散,檀越实在不必为往日小恩而挂怀于心。” 紫衣少年又问,“受戒?我知佛家有十戒,普饶益戒,不受戒,不住戒,无悔恨戒,无违诤戒,不恼害戒,不杂戒,不贪求戒,无过失戒,无悔恨戒。只是你若明日往西天,那便真要破了几戒了。” 少年佛陀答,“小佛从不曾违戒,清修至今,自问平静如水。” 紫衣少年笑,“或许天命本该我死,你当日动恻隐之心救下我,便是违背天命,也就破了不住戒,不求于欲界、色/界及无色/界受生而住。” 少年佛陀心思单纯,看满谷枯树微笑,“檀越歪论。”谷中枯树顿时枝头生花,半浅紫半莹白。 紫衣少年淡道,“瞧,你心思不正,开出的花儿都是颜色不一,这样是不能成佛的。” 少年佛陀疑惑,“为何?” 紫衣少年打趣,“先告诉我你的名字,再告诉你原因。” “名字?” “你的。” “迦叶。” “哦?迦叶?那日后叫你小叶子如何?” “代称而已,檀越自便。现下便告诉小佛原因罢。” “你如果当佛陀去了,那我就没乐趣了呀,每日见你,若是一下见不到你,我心里会不高兴。” “小佛私以为,这该是檀越自身因由。” “呐呐呐,你瞧,又破戒了。” “怎么?” “你瞧,若是你不在此处陪我,便是破了普饶益戒,作为佛陀,就要广为利益一切众生嘛。” “檀越抠字甚有自己一套妙着。” “我可不止抠字,还会打双陆,爱美人,都很有门道哟。” 迦叶不再与紫衣少年斗嘴,却真因着紫衣少年的话而留了下来,虽则紫衣少年这话纯粹是诓他。当然,里头也不乏有那么一星半点的兴趣,与欢喜他。 两人在阳曦峰这谷中呆了数日,迦叶也得知这紫衣少年是尾螭吻,他却并不问螭吻名姓,只听他常在自己耳边嘟囔道要叫阿玉要叫舟,昵称爱称才最是有趣,还会堂而皇之喊他小叶子,说他总是白衣白面只会笑,也能勉强喊一声小白。 然而迦叶毕竟是天生佛陀,终有一日白日飞天,远离尘世,随即也摒除身上一切尘烟往事,自然也包括了螭吻。 阳曦峰的谷中从此只剩螭吻一个,感叹天生佛陀,真不思凡。 当初迦叶一笑,枯枝生的花还开满谷中,不曾衰退,却从未有过花香。 半紫半白的细碎花瓣,螭吻为它两面都取了名,玉紫,惜白。 他是龙九子里的小老九,辟火司水神的螭吻。 螭吻为谷中所有玉紫、惜白施法,不允花瓣开谢,永远是迦叶离开时模样。不允花瓣有汁,只余空壳模样,如同他与迦叶一处时的幻梦一场。 我听完这个故事,笑着回头,“你真信?” 楼熙淡道,“我自己便是螭吻,却从不记得有这么一段记忆,遑论这么个大好故事。不过传它出来的人,倒是挺有学识,编得也很像。” 我俯身拾起地上一丛花瓣,朝他洒过去,“那就当成一个笑话听呗。” 纷扬花雨里,楼熙笑得顽劣,“惜白,小白,同你很像,哈哈哈。” 我龇牙作恶形恶状,“我皮子就一个颜色,倒是你这模样,扔进染缸里染出个半紫半白才得其中三味。” 他假作嗔怒,“放肆!”说罢便一把搂住我腰身,上下其手大耍无赖。 我咧嘴,“禽兽!” 这是你同迦叶的故事,兴许半真半假,我却愿意相信。这里头的情分,我无从体会,只知少年单纯,没有心思诡谲,亦不会相互猜忌折磨。 现在同你一处也很欢喜。 离阳曦峰谷中盛开不败的玉紫、惜白已经过了两三日来。 我们回了昌州楼熙私下置的另一处庄园别院,里头倒是清静少人,又符合纨绔子弟素来的附庸风雅。 唯一让我有些云里雾里的,便是阿玉的意识似乎与楼熙常常混在一处。 他从不说自己从何处来,仿佛彻底忘了文劫舞难还有屈尊西海的天女容泽。一时自称本世子,叫我小白,做些犯傻无良的浪荡事,半点也不符合西海龙尊的身份优雅。 偶尔又记得我是夜熙白,唤我小白,性子跳脱又阴晴不定,一时黑面一时稚笨,短短两三日时间,别院里的仆人无一不是每日兢兢业业,忐忑不安。 发现这个秘密,是回来的第二日。 清早睡不着,醒来走到院子里,却瞧见楼熙伏在石桌上,面上精神困乏,似乎还带着两分病恹恹,自我这处瞧过去,他一只手里拿着线装小册子,有几成老旧。 我当下断定他手里是本春宫册子。 欢喜金风玉露一相逢,憎恶十年生死两茫茫。 偷偷溜到楼熙身后,才发觉他另一只手上持着一只细狼毫笔,正一笔一划端端正正在线装册子上写字,似乎没察觉我这轻手轻脚十分拙劣。 册子果然是春宫册子,我都瞧到上头两个小人扭在一团,姿势甚有新意,且显而易见是两名男子。只是他在这上头涂涂抹抹又作甚?难道看个春宫还得批注做详解? “阿熙。”我冷不丁唤他一声。果不其然,这厮当即手中笔锋一歪,眼瞅着一大滴墨抖下去,伴着他人也一蹦三尺高,声音颤颤巍巍,大为受惊,“小、小白,你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 我将笼在袖子里护好的小碟子递上去,“昨夜里让管家蒸的小枣泥糕,你不是出门寻白二去了么,这糕味道不错,我特特留了俩给你。” 其实是肚子吃撑了…… 楼熙回来第一日夜里外出寻白二,却不知白二早已不在昌州,甚至我打定主意不再用那张面皮,自此之后白秀才也不会再出现在楼二世子面前。 他必定是无功而返。 楼熙接过我手里的小碟子,捻了块枣泥糕扔进嘴里,讪讪笑道,“味道不错。”又偷偷掖了掖手里的线装册子。 我递手过去,“偷偷写什么呢,我瞧瞧。” 他笑得假模作样,仿佛我就是一头老虎,还是格外凶猛那一类,“没写啥,这不是起得早么,偷偷看会儿诗经乐府文集而已。” 唔,龙阳册子当诗经瞧,好志趣。 “哦?那让我也来瞅瞅,陶冶陶冶情操也成。”说罢便一把反手揪住楼熙耳朵,用力一圈圈拧下来,他叫得哎哟掀天,无奈只得把手里的线装册子交出来,递到我手中。 我满意接过,一页页翻开,陈旧墨香里,里头姿势活色生香,男子四肢身量皆是修长,随意挑出一张便能让大家闺秀、小家碧玉满面臊红。我从容瞥过去,心中赞叹,这图册线条流畅,十分精致,该是凡间禁宫内传出。 又瞥一眼楼熙略带微赧的神情,这厮手段当真不错,连皇帝老头儿枕下物事也能弄到手来。 骤然翻到好大一坨墨色痕迹,我不动声色笑一声,寻到了。 手指下的纸张翻过,我见得后头空白纸张上大段大段工工整整又颇为风流的字迹,也不知是出自阿玉手笔还是楼熙所作。 最初所做似乎是我与楼熙最初认识那会儿,下头全是琐事摘记,随即我瞧着瞧着下来,终于忍不住要笑得岔掉气去。 “一三五七字至九字诗,今日我要寻一个让白二对不出来。” “今日又输白二十把双陆,他让我脱裤,我让随从小厮脱光代替,他嘲讽我说衣冠禽兽。这厮十分可恶,还抢走我一袋金叶,改日我赢,一定也要让他脱光。” “今日寻到小白,小白似乎与以前不大一样,不过很温柔,也同以前一般爱笑,不过没那么傻了。白二同本世子愈混愈熟。” “白二说他是个兔相公,我瞧来实在不是,兔相公不是都夭夭挑挑么,不是本世子奚落,他长得委实不尽人意。不过看久了倒是还成,易得顺眼。” “本世子着实大方,买下花满楼中名倌儿小香寒送给白二。但是私下问钱妈妈,白二似乎从未对香寒做过什么事儿,这厮大抵□□不成,赶明得弄点儿药给那厮用用。” “小白最近身子不大好,今日呕血。” “白二这厮手黑得紧,又赢了老子一颗质地上乘的明珠。罢了罢了,钱财乃是身外物,不着方寸才是真风流。” “小白与白二碰面,他俩之间十分怪异,具体景况不明。” 之后的话被墨迹洇得模糊,我看不清楚。 墨迹下是新色湿润。 “白二在阳曦峰留字走人,这厮太没礼貌。小白这两日性子愈发像从前了,虽然不大温柔,不过本世子十分喜……” 下头字没写完,看样子是被我打断的那会儿写下。 我挑眉看他,“你每日都做这些摘记?倒是新鲜,瞧不出呀阿熙。” 楼熙一直在边上瞧我,约莫是心里紧张,手中捉住的衣摆都揉皱得跟坛子酸菜一样。 半日他才支支吾吾开口,不复往日自以为倜傥风流,“不就是我这一长阵子记性都不大好么,这才寻些摘记,又看你前一阵都不大有精神,好不容易这一回来,就寻些有趣的物事嘛给你瞧嘛。” 我卷起线装册子藏在袖中,朝大张嘴巴的楼熙笑道,“好,我收下了。” 白二是我,小白又是我,这里头都是我。 我不由得瑟,心中仰天大笑三百声。 又是一大早,昨夜里落了小雨,阴阴湿湿,一直没睡好,楼熙扒在我床上倒是香甜,只露了两只脚丫子,我身上全部锦被都叫他卷到一边。 抱是抱着,隔着被子把我搂得死紧。 结果醒过来他瞧我两眼下乌青遍布,不住朝他咳嗽,呛得满眼通红,才明白过来是个什么事儿。 “小白你这是……” 我精神萎靡,“头疼脑热咳嗽,大抵是伤风受了寒。” 他晃了半日,才摸着脑壳恍然大悟,“得,今日出游又废了。” 我吸溜两下鼻子,瓮声瓮气,毫无力气捶了他一拳,“还赖我是不?” 楼二子顿时苦笑摆手,“哪敢哪敢,您老最大。” 我继续横眉竖眼,恨不得从鼻子里坑气,无奈堵得严丝合缝,这三九天里,叹一声这伤风来得还真不是时候。 楼熙面容异常夭挑俊美,同阿玉原本一般的下巴尖细,虽则比不上阿玉原先五分一二,却也有那么些神韵。 我十分想念原先那副祸水形容,更有兴趣在原先的阿玉面前吞个豹子胆唤他一声“兔儿爷”。 我现在胆子养得甚粗壮甚肥。 床笫之事,却永远是个白下头。在上头的机会渺茫且至今瞧不见一丝曙光,大抵这就是楼熙常讥讽我女气的因由。 楼熙还总嘲笑我腰子僵硬,总笑得我更是僵硬,瞧在我眼里就是阿玉叉着腰甚是猖狂的大笑我在他身下不够灵巧轻盈。 烂木姥姥不开花儿,你哪会儿被人折成几段棍试试,我一定……拍掌大笑,三月不休…… 我想着想着就笑了出来,转眼却见楼熙一脸怪异望着我,忙端正了坐姿,继续嗡里嗡气,“今儿晚上你睡隔壁厢房去。” 楼熙眉梢掉下,长“啊”了一声,随即提高音调,“那怎么成?这、这、这我走了就没人照顾你了不是?” 看着他扭曲神情,我心中终于稍稍安定,朝他龇牙道,“你在这儿,明日直接给我备个坟头三炷青香就成了。” 楼熙还想嘟嘟囔囔,我终于耐心耗尽,伸手过去揪一下他耳朵,另只手也跟双脚一起缠在他身上,“不过白日么,还是你照顾我罢。” 他这才转阴成晴,欢天喜地,同个三岁孩童一般。 管家请来大夫号脉,一把长胡须的青衫老头儿在我腕上摸来摸去,半日才诊出一个风寒来。 这草头郎中大抵是来圈钱的,明眼人都能瞧出我这模样不是着凉就是受寒。 药很快就端了上来,蓝花白底的药盏里黑咕隆咚的汤汁摇摇晃晃,伴着一股子醉酒吐满身还几日不洗的酸气直冲我鼻头,我不由一颗小心肝儿也跟着打颤,生怕它进了我嘴里吐不出也拉不出…… 眼风扫过楼熙,那厮脸上正扭曲拧巴笑得下贱至极。 于是叹了一声,“阿熙。” 楼贱人顿时精神抖擞走到我床边,“老爷有甚吩咐?” 我努了努嘴,耷拉着眼皮苦巴巴瞧着他,“既然这风寒起因是阿熙你夜里抢被子,不如就分一半儿你给喝了罢,有病治病,无病强身。” 楼熙捂着鼻子涎着脸,“你现下才得好好吃药嘛,虽则这药长相不尽人意,且带了些味儿,不过良药苦口利于病不是?” 我登时拉下脸,楼熙这才举手,“我从我从,我从还不成么?”言毕又恬不知耻过来扯着我纤细瘦白的手来回晃荡,“小白大人息怒,息怒。” 于是我很大度将托盘上装蜜饯的小盅里蜜饯一口包下嚼进肚里,倒了药盏里三成药汁,托起小盅义无反顾一口咽下,气都不带喘。 我瞬间明白为何桑问瞧着药盏总一脸临终前没回光返照的表情了。 好歹只有三成,我就当壮士断腕。 递了个眼色与楼熙,他一边苦巴着脸一边对我笑得歉疚不已,苦大仇深端起药盏,啜了一口。 随即我笑眼见楼药篓子大声骂了句娘,身前吐一地药汁。 他求助望着我,大抵是被药味儿逼得气若游丝,“小白,快安慰我两声,说说我是你的什么呀?” 瞧他使劲递眼色,大抵是想让我说出个心头好?心肝儿宝贝儿? 我正掏出那卷昨日搜刮来的春宫册子瞧得津津有味,想也不想回头望着正皱巴着一张脸喝我剩下汤药的楼熙,满面春光灿烂,“替药篓子?” 楼熙原本皱起的俊脸更皱了,“啊……” 这册子果然有趣,我又翻过一页,转头看看,楼熙还一脸巴巴儿瞧着我,苦情又伤怀,跟个十八年华上青楼倌儿馆的小太监没啥两样。 “那就如意郎君罢。” 一道紫影迅疾扑到我身前,浓重的药味儿袭来,脸上被二皮脸楼熙狼狗咬了一口,他声音欢愉响在耳边,“说得真不错,我当然是你如意郎君。” 是如意狼君罢…… 我满面无奈,摊手推开他,只叹当初伤了阿玉的饕餮究竟是何方神圣,竟然能让大智慧满脑的阿玉成了如今这副二愣子模样。 不过挺不赖。 楼熙得了这一喜,回身继续同剩余药汁作斗争,我垂头作势闲闲望着线装册子,两只眼珠却转得滴溜溜,脑中想的满是当初为什么偏偏喜欢上阿玉这么一个阴晴无定的美人儿。 地府初见,他带我离开旧地,从此之后再也未曾见过能及阿玉半成风采的人。许是我这株兰草轴得太过,认准一人再也咬死不放手,虽则我也没见怎么抓着不肯放抠烂指甲盖。 风月情爱这档事儿,即使是我这来日的糙老爷们儿也尝得其中三味苦得软牙。 来了人间太久,红尘浊浊早就掩了我满身仙气缭绕,虽则这仙气本身也不大多,以致我差点忘记我也并非凡人这一路,只是身边来来往往,过客甚多,我却又偏偏认识这么一个被阿玉附了身的人,楼熙。 若说阿玉曾经性格太过暴烈扭曲,是因为手足被残,友人逢灾,那楼熙这二皮脸的性子便是他最基本的模样。 天然去雕饰的二皮脸,游手好闲,这才是玉枯舟,甚合我口味。 今朝有酒今朝醉,莫问明日何安身。 风寒几日里,楼熙待我可谓无微不至,恨不得夜里睡在床边脚踏子上,也没再因白秀才骤然离开昌州而问什么,更没白日出门夜里不归。 当然,还替我分七成汤药共尝苦味儿,这点才是真高兴。 他记性着实不好,大抵是身子里由阿玉魂魄主宰,两人魂魄混在一处愈发紊乱起来,常常说着说着便会倒回去继续,前不着调后没尾,也不知这景况会到什么时候才了结。 借着这两日风寒清净,我也思索了许多,桑问说阿玉只记得夜兮白,却掩了阿玉为什么只记得我一个,还有他受伤因由,还有饕餮。 越想越不妥当,心中空空落落。 脑壳想疼的这会儿,“吱呀”一声,一股羊奶腥膻气随着门开扑面而来,楼熙风尘仆仆从外头走了进来,手里提了个黑布罩着的大笼子,里头并没任何响声,也瞧不出是个什么物事。 “小白小白,快瞧瞧我今日上街给你带回了什么。” 唔,清早出门,过午才回,还一身动物腥臊味儿,发冠都松到一边,这二世祖。 我咳嗽两声,慢慢应了,“阿熙。” 他端开桌子上一套茶具,并着桌布也一齐卷开,只剩光秃秃一张乌木大圆花桌立在屋内正中,接下来只见他大喇喇扔下手中大笼子置在桌上,“哐”的一声,伴随黑布笼罩下一声类似小兽呜咽的声音。 “嗳你秀气点儿,这里头是什么?”我十分疑惑,对于楼熙这厮近日所做所为都难以揣测。 他拍拍身上染上尘土,正喝着水头也不回道,“你这几日在别院里总病恹恹,我今日便去了下九坊,替你寻了个有趣物事。” 下九坊,顾名思义便是下九流,在昌州最外头的大巷子,里头鱼龙混杂,戏子推油,龟公青楼,剃头挑子澡堂擦背,□□偷儿捡骨灰。只是这里头有趣的物事也多得很,也有异域人流落此地,故而鱼龙混杂,且环境极其脏乱差。 楼熙转过身来,见我披着外衫下床准备去揭笼子上的黑布,忙一把转过来扯住我带进怀中,顺势拍开我正伸向黑布的手“脏脏脏。” 我觑眼瞧他,“那你身上呢?显见同这笼子也差不太多罢。” 楼熙有些讪讪,面带微窘一把按住我肩膀将我安置在凳上,另一手掀开笼子上的黑布,笑容灿烂,嘴巴咧得很开,“快瞧。” 我转眼望向桌上,灰铁笼子里是一只灰毛狼崽,眼见毛皮柔软,却带了些脏,正半眯着眼趴在笼子边四处张望,两只爪子使劲儿挠笼子边,大抵是刚出生不久,开阖的嘴巴里齿关洁白,半星也不显得尖利,身子短小肥胖,尾巴耷拉着甚是有趣。 我明知故问,“得,这是头……猪?” 楼熙哈哈笑了声,“这是头狼崽子,适才在下九坊遇见一个异族流浪汉卖它,母狼听说是难产死了,想着你应当会喜欢它长得有趣,便买了下来。” 我伸出手指隔着笼子蹭上小狼崽的鼻头,小家伙嗅了嗅,又伸出粉红小舌来舔,沙沙舔得手指头怪痒。 楼熙见我自顾自玩的欢愉,又甚吃味的说了一句,“可花了我好些功夫呢,唔,还有一袋金叶子。” 嘁,这败家子儿。 我扯了扯他衣裳,“确实有趣,阿熙,你将它放出来罢。” 楼熙得了便宜又卖乖,“当然有趣,我选得嘛,你瞧瞧,瞧我这身脏污,还没来得及洗洗就得劲儿跑你这儿来了,当然是来求赞扬的嘛。” 我递过去方才被小狼崽舔了许久的手指,摸了摸楼熙柔软顺滑的发丝又就势在他衣袖上擦干净手指,“纨绔子弟。” 楼熙凑过来舔舔我唇边,我作势笑他,“你也学这小狼不成?” 这厮立马倾身过来,衔着我的唇叹息起来,“本世子是大狼。”在他捧住我脑袋欲要加深这个吻时,我搂住他窄紧的腰身,随即用力一掐,楼熙立马“嗷”了一声起了身。 “现在叫这么一声,更像一头狼了。” 楼小狼瞧了我一眼,耷拉着脑袋,眼神十分凄怆,“小白……” “先闭嘴,去打开笼子抱狼崽给我。”一来我不大有力气,而来即使这狼崽子咬人也必然是先咬楼熙,再者说来,生病人士方便拿乔作幺蛾子。 楼熙果然很乖觉,掏出兜里的小钥匙一把打开笼子,从里头抱出短短肥肥的小狼崽,狼崽“嗷唔”一声,扒住楼熙的胸前衣裳的莲花缎子,指甲养得十分不错,瞬间勾花了楼熙胸前质地薄软的衣裳。 好在不咬人。 楼熙坐在我身边,笑得憨傻,“瞧,在外头咱们披着大麾就不会被它抓了。” 我点点头,又听他道,“反正咱们俩也没儿子,不如将它当儿子?” 败家子儿脑壳坏得无从施救。 硕大的狼崽脑袋凑到我脸前,憨憨傻傻的鼻头嗅嗅,伸出舌头舐了我一脑门子口水。我撇过头,对楼熙说,“咱们替他取个名字罢?” 楼熙立马接话,“旺财?来福?还是桃红、柳绿?” 我挥手打断,“你当是养狗儿还是青楼姑娘?这可是一头货真价实的狼,还不知家养野生呐。” “霸王?” “你是虞姬?” “我姓楼,那它自然跟着我姓,就楼威武?楼成功?” “怎么不叫楼二狗子?楼二麻子?” 楼熙气馁,“那你取。” 我左右思索一阵子,伸手握了握小狼肥爪,捏了捏肉垫,十分满意道,“古经里有猪一样胖滚滚的瑞兽,叫做当康。既然小狼是你送我的,你又常叫我小白,那就姓白,这厮又长得圆圆滚滚,要么就叫白当罢?” 楼熙抚摸着小狼的脊背,小狼眯着眼睛十分舒爽,听我说出这名字,十分不赞同,“还不如楼威武,楼威武多霸气呀。” 我转过头不做声,横眉冷对他这二傻脸同取出来的二傻名儿。 楼熙见我怒起,不由伸出手来探我肩膀,“好好好,就白当,白当,什么都听爷你的。” 我这才笑出声来,轻轻捏起新得了名的小狼崽白当的肉爪,心满意足十分欢愉。 白当儿子哎哟喂。 白当懒洋洋在院子里晒太阳,偶尔伸爪扒一扒飞到它身边花丛的蝴蝶。 楼熙今日特特命人搬了我屋里的美人榻到院中,顺手也搬了一溜儿盛了果脯蜜饯小笼屉子出来。靠在这榻上的么,自然也是玉树临风的兰草仙君夜兮白我。白当欢呼雀跃跑过来蹭在我腿边撒欢,小表情同它楼熙“爹爹”平素无赖流痞样子十分相类,虽则它只是头牙齿还未锋锐的小兽。 日子十分惬意与完满,当然,若是我腿上的毛病能好些就再好不过。 许是近日伴了风寒,近两日膝盖下疼得十分厉害,每每夜中稍微霜重,就疼得宛若碾骨磨肉。这些我并没同楼熙说,只夜里紧抓着床头雕花木板不发一言,偶尔刮得木板沙沙响动,也好在楼熙睡得深沉,毫无察觉,除了每日早上睡眼惺忪诧异一声。 “咦,小白你夜里怎么出这么多汗?这头发都蔫啦吧唧了。” “大抵是风寒快好了,这才发一身汗。” “可你这发汗都发了两、三日了。” “唔……证明我此次风寒来得十分凶猛。” “原来是这样。” 这几夜里楼熙也常常不甘寂寞来求个欢,我百般推诿,千般阻挠,头疼脑热兼腿疼只差没一脚将他踢出门外。 这不,说曹操曹操就到,楼熙这厮颠颠地自院子门口极其骚包晃荡过来,很是恰到好处地将我眼前阳光挡得一丝不漏。 “小白,你脸怎么带了些病色?”伴着这嘘寒问暖,色手也慢慢抚上我腰间蓝绸布绦,慢条斯理拆着。 “唔,没出去透气儿,天怪闷。”楼熙抬头看了一眼,甚是疑惑,“哪里,今日天上那轮日头格外大呀,刚去替你叫了一碗冰糖莲子,再过来就出了一身闷汗。” 我瞅瞅,他果然是一身闷汗。 一个吻骤然袭来,黏黏腻腻,清洌薄荷香气卷进口中,他诚心掠夺,我任由摆布。唔,大抵是我太懒,不着意反抗,被压着压着就成了个白下头。楼熙的吻十分舒服,虽则偶尔磕磕碰碰牙齿出半丝血星子充了一嘴铁锈味。 恰逢腰腹上又拱起一团火星子刷刷直冒,楼熙的发冠总戴得不正,十分易得散下来,头发垂在我面上直痒痒。 肺中空气大抵要被他抽空时,楼熙终于偏过了头去,阳光又移过来照在面上,暖洋洋十分受用。 这二月天里难得出个太阳,还被他挡了这么许久,我伸了个懒腰,用脑壳磕磕楼熙精致玉雪的下巴,“当当饿了。” 早就听得小狼崽在哼哼唧唧磨牙,还哀叫着踢踏楼熙专程用来给它存羊奶的罐子,结果力气微小毫无作用,而且楼熙恁是当没听见…… 经我这么一说,楼熙吻够了也十分有爹爹责任的屁颠颠跑过去倒羊奶,盛了一碗端过来,又抱上白当的小胖身子递在我怀里,眼瞅着白当十分乖巧,伸着舌头舔进碗里,得了一嘴边的奶胡子。 甚可爱,且有趣。 “阿熙,若是当当日后长大了十分凶猛怎么办?”我十分疑惑,点了点白当的鼻头。 楼熙望着我,自顾自拍着身上轻尘优哉游哉道,“不会不会,有这等温柔的小白爹爹,任是何等凶残狼犬也合该被化成一滩柔情似水。” 温柔…… 白当很快舔干净一碗羊奶,又抬起头来,滴溜溜黑眼珠子直瞧着我,能沁出水来,令人全然想不到它日后会长成何等模样的壮硕凶残。 狼性凶残,楼熙当初怎么就带了头狼回来。 不过还是先如此好生将养着罢,大不了日后它真咬伤了谁便将它放回野外去。 小东西十分乖觉舔着我手指,我笑吟吟朝楼熙道,“阿熙,既然你也是白当爹爹……” 话说出口我就觉得不对,果然瞧见楼熙脸上也骤然木了一瞬。唔,白当……好罢,我取的这名儿也不见得如何有深意…… 不过也只能硬着头皮在楼熙僵硬目光下继续下去,“既然你也是当当爹爹,日后教导它的责任就交由你来负责,它若是咬了谁,也归你去善后。” 楼熙满口应声,俯身过来连我与狼崽一同卷在怀里,难得安静。 我看着天边难得放晴下来的日头,粗粗数来,这一月之期已过了半旬。 更不知楼熙这个白当爹爹能当到何时。 被楼熙抱得不大爽利,我翻了个身,不成想美人榻窄得很,就这么一不着意滚了下去,跌在地上一个屁股蹲儿。 楼熙笑一声,又面带心疼无奈瞧着地上的我,再次移步过来,俯身抱住我,我攀着他的身子,腿疼得眼角直抽筋。 约莫是膝盖下的双腿太过提不起力道,楼熙有些诧异的看着我,“小白,你这腿怎么耷拉着像是没点力气的样子?” 我冷汗透着里衫一层层渗出来,腿上又开始碾骨磨肉的疼起来。 再也装不下镇定从容,我闷哼出声来。 拉了鞋拔子脸的楼熙急吼吼把我送回厢房里好生安置下来,又急吼吼跑出门叫人,我私心猜想,他这下该十分后悔当时为了图清净而遣走我院落里所有小厮下人。 白当哼哧哼哧跑进来,围着我床头转悠,来来回回,就是爬不上来,活像一头灰毛小猪。 楼熙再进来时,身后跟着一名年约四十上下的中年文士,文士身姿高挑,长得中正俊逸,灰布长衫十分落拓,背着偌大药箱,却半星也不像个大夫,目光中有股神韵,精光内敛。 似是洞悉一切。 楼熙过来搂住我身子,捉起我的手,看向中年文士,“东陶先生,这一年里都是你替小白瞧的身子,今日又只能再麻烦你一回了。” 原来他叫东陶。 东陶先生走过来,目光始终不离我脸,至多只偏三寸,唇边似乎勾起一抹笑容,却非善意。 在绕了根丝线于我腕间,他又垂眸敛气搭了半晌之后,才有些意味不明对楼熙说,“桑公子这病来的蹊跷,就如同他这人。” 楼熙眉头紧皱,“东陶先生这话什么意思?” 东陶先生与我对视良久,方笑出声来,意味深长道,“桑公子这腿似是因秘术而成如今这般,骤遇阴湿冷气,便疼痛不止。不知在下说得可对?” 在我考虑是否该称赞这位东陶先生一声目光如炬时,楼熙接过话头,“但是据我所知,之前小白的腿并没什么问题。” 东陶先生收过我腕上丝线,瞧了我一眼,我心中抖索了片刻,镇定出口,“想是近日缘由罢,我也不知为何。” 东陶哂笑,“若是桑公子也不知为何,那此间景况便果真有蹊跷了。” 我沉默。 楼熙先是狐疑,随即看向东陶先生,“为何蹊跷?”他箍着我身子的双手格外紧,如同一个不着意我便猝然脱离。 东陶先生看着我,从容缓慢,“其中蹊跷,便是这位公子与之前我探了一年脉象的桑问公子,并非同一个人。” 楼熙的手蓦然用力,我轻叫一声,见他转过头来,十分疑惑瞧着我,“这话什么意思?” 是问我,而非东陶。 我仍旧沉默不语,膝盖下疼得逐渐发麻,背后冷汗已湿了一层里衣。 楼熙皱眉复看向东陶,后者语速依旧从容,“桑问公子乃天生体寒,五脏六腑受损颇重,故而时常呕血,所以之前在下的方子是温补调养,却不可能在短短大半年里调成这位公子如今这副丝毫无恙的形容。” 我身后一轻,是楼熙霍然站了起来,十分挑衅地撩起东陶的衣领,一字一句道,“你说什么?” “在下话里已然说得明白,这位公子并非桑问公子,若是世子不信,在下自然有办法证明。” 这话说完,他的衣领也登时被楼熙松下。 楼熙转身看我,握住我的手,试着笑开,“不必证明,他是小白……” 东陶却又开腔,不卑不亢,“那二世子近日有没有发现桑问公子同以往不同之处?” “没,没有……”楼熙虽然话语依旧镇定,面色却已经苍白得不能再白,如同此时被东陶审犯人一般的不是我而是他。 我只能慨叹一声这位东陶先生十分敬业,他居然径直越过楼熙来到我床前。 一只修长却带着老茧的手抚上我的脸面,我身上毫无力气,也不稀得拍开。 楼熙方才虽然一直反驳,却没阻拦东陶亲自来我身边取证。 东陶先生的手抚过我鬓角眉心,再至脑后,巡梭片刻,按住我风池穴,我下颌后一疼,叫他拔出一根寸许长的细细银针。 “二世子,找到了。” 我才知这个凡人委实不简单。 再看楼熙,却是一脸惊讶,说不得是惊讶,更似是被欺骗嘲弄后的愤怒。 骤然变脸定然也是魂魄混淆作祟,现下他表情也真是像极了当初西海八极宫里发怒的阿玉。 “二世子,这银针尚且有许多枚,埋在头脸各处要穴中,根据施术人需要而易容成诸般形貌。” 我登时如同赤身露体被搁置在大庭广众之下。 听完这一句,阿玉望着我,甚是平静,“你是谁?” 仿佛之前一起的日都骤然成烟。 “你不是小白,那小白在哪里?” 变故来的极快,我措手不及。若说东陶先生方才所言只是凉了我心,那楼熙这一句话好似泼盆冷水,顷刻浇灭我所有生机。 这些日子里,他虽从未开口于我言爱,却是真心体贴入微。而我细数这大半月过活,不是懒散居家便是风寒,要么动辄老寒腿疼。 倒是之前懒散日子,如今想来却是百分千分的好。 他一句话便推翻我所有,桑问才是小白,以为我易容,以为我冒充。他记得自己是螭吻,会做纨绔世子,却不记得如何为神。没有法力,遑论仙术,他记得夜兮白的长相,却不记得他的名姓,与白二臭味相投,白二离去却也不大心伤。 不是受了伤,而是失了心罢。 “我是小白,我才是夜兮白。” “来人,把他扔出去!” 不大假的谎言被戳穿,他更在乎自己愤怒,并不问我为何。 “阿熙……” “来人!” 一语抹杀,连之前要问我真的桑问在何处又忘记。 唔,瞧他这坏记性。 有两个身强力壮的小厮麻溜进来将我双臂夹起,迅速拉出厢房。 我回头看一眼,楼熙眼神尖锐讽刺又嘲弄,这一刻他又成了与生俱来很是优越的二世子。 东陶先生不发一言,眼中满是正义耿直。 脚下白当咬着我裤腿“呜呜”叫着,不知发生何事,小厮大抵不太敢得罪它,用腿肚子轻轻将它挪了开,附近有个羊奶碗,白当立即抛了我这爹,欢呼雀跃舔碗去了。这白眼儿狼。 小厮则脚下生风,十分卖力将我一路拖出别院,做个垃圾一般丢出了院门。 适时我身上只三件不大厚实的绒衫,双腿疼得厉害,枯坐在地上见漫天日头晴朗,还未开春,周遭便也冷得很。 像足了一个衣着金贵的要饭乞丐。 我以自身半盏金贵心头血换来的一月,本来便风寒腿疼浪费数日,现今瞧来,才得寸许温存,余下的日子便眼瞅着要通通浪费完了。 别院虽地处偏郊,外头却也少不得几个平头百姓来来往往,甚而也有个别人驻足停下,瞧我这么个衣着金贵细致的软腿活把戏。 我本打算改头换面易了容换下现今这般脸面,以致不被人瞧了好戏去,毕竟真容难得露一回,我委实不大想遭人奚落。可刚伸手至脑后枕骨,却又心灰意懒落下。 我在院门外台阶上枯坐了半日,天也自早间的浩瀚朗日转而变作灰压压,顷刻间落起雪来,雪子噗噗有声,不过片刻,又化作鹅毛大片扬扬洒洒。 衬得我心中回忆如昨。 往来行人驻足观摩的少了几许,只是碎碎闲话声不见止住。 “这处庄园似乎是州里那位世子贵人所居诶,今日怎生扔了个如此标志的人物出来?瞧这模样倒是像极了腿遭打断了么。” 我抖抖肩上雪花,此处却是是世子贵人所居,今日他也着实差人将我扔了出来。 “若是腿打断了,那当是勾引世子未成?哎,倒可惜了这么个青葱样貌,若是让老子来……定然……” 那人说完搓着手就要上前来,我心中叹一声好淫心,依旧懒着身子一动不动,其实是想动也动不起来。 结果旁边与其相貌一般猥琐的另一人将之拉住,“还是莫这样,指不定是州中哪个倌儿楼里的小角儿,这样的人上了,还说不得是什么病。” 两人面朝我□□猥琐一阵,这才又冒雪离了别院门前。 周遭冷冷清清,我挪了地靠在张牙舞爪的石狮子边,只想等腿上痛觉早些平缓下来好起身走人,却一直未圆我心意。 比了个自以为甚美妙的兰花指,我尖着嗓子念起细细唱词,“匆匆的弃宫闱珠泪洒,叹清清冷冷半张銮驾。望成都,直在天一涯。” 渐行来渐远京华,五六搭剩水残山,两三间空舍崩瓦。 我并不知这折《埋玉》里唱的那妃子是个甚么心情遭遇,不过显见我如今与她也差不太多。 身后骤然响起门扉吱呀声,有人缓慢拍掌,“精彩精彩,无论身段长相还是这唱词,都十分易得成名,可惜可惜。” 我折过身瞧,膝盖下疼痛加剧,十分无力,却好死不死的是方才在楼熙面前戳穿我的东陶先生。 我透过大雪瞧他细致眉眼,才发觉这原来也是个十分会打扮的美男子,虽则年纪偏大。 雪中的东陶先生灰衫隐有暗色同底流纹,精致内敛,并非我初见大略扫过时以为的朴素。长睫斜刺入鬓,代表不常皱眉,极少有不顺心之事。眼角唇边没有笑纹,平日生活十分克制。唇薄而秀气,显见薄情寡幸。 然后总和起来,他是位耐看的美人。 东陶先生撑了把伞,却只罩着自己头上雪花,蹲下身来静静看我身上披雪,“怎么不唱了?” “我并非戏子,何况,也委实不大喜欢你这一类。”我耷拉着眼皮打哈哈,尽力克制膝盖下七分钻心疼痛,面不改色同他皮笑肉不笑。 东陶也不恼,见我满身银白,悠哉道,“若是再冻下去,说不得便会冻死在此罢。在下倒是很想知道明日二世子出门,陡然瞧见这门前一具面容扭曲的冻尸,会作何感想。” “还能做甚感想?不就是吩咐个小厮再将这冻尸扔远点儿么?”我软软接话,眼前有些模糊,倒也并非冷,而是实实在在的疼。 东陶又伸出一只手,抚上我一条垂搭无力的腿,轻轻道,“那可不一定。呵,想不到忘川谷谷主一别十余载,不止相貌,连骨骼也如此年轻。” 我十分疑惑瞧着他,不想东陶收回手去,自衣襟里掏出一枚细细尖尖的物事,可不正是他从我穴位中取出的那枚银针么。 “忘川谷主,玉面先生,不知在下是否猜中?嗯?” 他末尾音拖得十分悠长,并非疑问,而是陈述。的确,我多年不回忘川谷,连这名字也早已不大记得利索。 “多年前在下与谷主曾有一面之缘,可叹谷主记性似乎不大好,早已忘记。” 东陶又扳过我拧在一起的手,轻轻抚上那道横亘整只手掌的断纹,“天机神算果真没有说错,忘川谷主乃是早夭手相。” 我乜斜他一眼,“你怎么知道?” 东陶抬起头,语气十分清浅,“当年我去忘川谷求过一张面皮。” “哦?” “为一个毁了容的人而求,后来他得了那面皮,却横祸陡生。” 唔,我当初为了避劫而换过的无数面皮。却原来懒散下来就着卖掉也能让人陡生横祸。 难不成是替我受劫? 心中不由沉重下来,面前东陶依旧不疾不徐,“当时天机先生也曾为那人卜过一卦,乃是长寿命安,富贵之相。” “这不是很好?” “而他后来毁容,戴上谷主手制面皮后,却意外横死。” “关我何事?” “后来在下恰遇天机先生,以他命相逼,他才透漏与我半星玄机,原来天机先生曾与你说过,易容避劫。” 这江湖骗子,还天机不可泄露,这命一在他人手里,就立马蔫了菜。 我口中说出却是,“呸!江湖骗子!还玄机,玄机早他姥姥的成仙了,会是他那副赖模赖样儿?” 东陶见我始终不曾承认,还是笑笑,“在下只是好奇,为何我那好友原是长寿命相,却惨遭横祸。而玉面先生你,明明是早夭之兆,却依旧活蹦乱跳。” “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小人行正坐直,故而坦荡荡,君子要猥琐遮起面来,便只得长戚戚。” 东陶轻笑一声,“如此么?那便让在下来试试。在下追了先生数年,近日才得君行踪。所以,好赖先生也随我走一趟。” 他扔开手中伞,一把将我横抱而起。 我堂堂一名七尺男儿,虽则瘦弱了些,被人如此搂抱,又非闺房逗趣,着实不大好看。 东陶看我的眼神里有磨刀霍霍,分明他为刀俎,我为鱼肉。 膝盖下疼得麻木,是冬寒在提醒我还活着。 东陶先生轻功十分巧妙,让我这个形如废物的人羡慕非常。当然,也后悔自己这二十余年不学无术,否则也不会被他如拎小鸡般轻而易举拿下。 江边楼阁清静,却掩不住其中淫靡欢声,东陶将我带至一处倌儿楼。其实我对这里也熟悉,这还是花满楼那株貌美摇钱树香寒的“娘家”,名为杭白一居。 杭白是菊,菊为后/庭,故而为响应这好名儿,夜夜有达官贵人来此赏菊赏人,夜夜欢唱后/庭。我曾与香寒回来取过他的旧物几回,然此间恩客小倌儿都是眼高于顶,并不曾将我这穷酸秀才放在眼里,只碍于楼二世子面上没有上前对我大肆奚落。 东陶横抱住我如入无人之地,周遭诸多眼神艳羡有之,鄙夷有之,除却同情怜悯一概有之。有小厮走至我们面前,对东陶敬若上宾,为之引路,不久便来到一间装潢繁复的厢房之中。 我被东陶置在幔帐重重大床之上,金绡阮帐围织头顶,我一时头晕眼迷。小厮退下的门扉开合声再次将我拉入现实时,抬眼望见东陶已然站在床边,遮去我眼前大片景致,一脸似笑非笑。 他眼中讥诮,夹杂不明欲望。窗外大雪依旧,却已至逢魔黄昏。 “方才一直哄骗你,不过也得赞一声,你表情不错。难怪我那多情九弟一直对你念念不忘。” 哄骗,九弟,思绪顿时被拉入遥远西海里,我浑身如堕冰窟。 面前东陶身上陡然炸开一团耀目光芒,四十来岁的沧桑形容转瞬变作二十七、八的周正美人一位,依旧唇薄寡幸,长眉斜刺入鬓,眼角没有笑纹。 又见他自说自话,“其实也不算哄骗,这人的身子记忆里着实有这么一段,可惜他没寻到你,魂魄便叫我吃了,故而我也是借此寻到你,他倒是不算蚀本。” 他说这话时眸子微眯,如同退壳雏凤,大放异彩,这厮果然不是个凡人。 东陶伏过身来,轻轻衔住我肩头未融薄雪,将之呵化,又按住我双腿,在我耳边吹气,“鲛人血浸的刑罚,可是产自西海八极宫这独一家,我有许多年未曾回去,想必你不大好过,如此,要我替夜兮白仙君揉上一揉么?” 这话状似贴心贴肺,我却从身到心冷汗涔涔。 他的手滑过我锁骨,持续向下,在我腰眼打转,声音贴在我耳侧,似真似幻,“忘了同你说,我便是龙九子里的饕餮,司避水神,乃是枯舟之亲兄,却与他本职水火不容。” “还有,我名为东陶……尹。”原来我原先梦中那个恍惚身影便是他,如今可谓求而得解。 我心中笑一声,饕餮你这名取得真不错,尹,声近“阴”又同“淫”,真是既阴且淫。 见我默不作声,东陶尹又欺身上来,“不必心中腹诽,我知道你有什么疑惑,为何我会潜在养魂的小老九身边,是么?可惜可惜,我偏不告诉你。” 我沙哑着喉咙笑,“你这人倒是自恋。”且极度自恋。 东陶尹转手一拨,床头纱幔应他手势落下,他依旧贴着我颈子慢吹热气,另一手窸窣下滑,至终落在我后/庭,隔着布裤轻轻打旋,“虽则你被小老九开了苞,但我不介意,本来亲兄弟之间便不该分你我,不是么?” 演到最后大抵又会成为一出强上戏码,东陶尹已攀上我身,于是我登时做了个很大无谓的决定,凑上他脸边,狠咬了他唇际一口,咸腥锈气登时浓郁。 东陶尹伸舌舐了一口唇边猩红,扬眉淡笑,“虽则不是兽类,却又长了爪子。”说罢四肢便缠上来,抵住我这下终于无感的双腿,长手按住我双手倒扣脑后,“让我来瞧瞧,是头小猫儿,还是小狗儿?是牙齿锋利,还是爪子尖锐。” 瞧他满面浓重□□,我心下哀叹一声,偏巧楼熙将我逐出别院,左右我现下也是个废物,反抗不得,也无从反抗。 虽则并非哀大莫过于心死,我心里也只得一句楼熙于我不止无爱,也无半点信任。 “他碰过你哪里?是这里,还是这里?”他手隔着布料游走于我脊背与腰间,还有双腿,不住询问。 脑中混沌这刻,东陶尹已经松了我腰间蓝绸绦带,唇更是贴在我脸侧染我半面血腥。 猛然他抬头,扬手揪住我头发,尖锐痛楚自头皮漫上,我被迫仰起头,贴近他双眸。我这才发觉,饕餮眸中不止有欲,也有恨,有不得说无可言的羞耻。 我心底冷笑,“原来久居南海的饕餮,也有不可言说的禁断情思。” 他蓦然瞪视于我,“你说甚么!” 他捉着我发疼得我龇牙,“饕餮大人实在不必如此,心中明明是想要他,却拿我来体会他的味道。” 饕餮尹立时收了欲望眼色,将我用力甩在床边,脑袋磕上玉瓷枕头,我又是一番晕迷。 再睁眼,是东陶尹抬手拭去唇边血迹,眸色森冷,“你怎么会知道?” 我尽力一笑,“都说凡事名不正,则言不顺。饕餮大人与我素不相识,如今手中行事却颇为疯狂,分明是借我这身子感受你那小老九的味道,不是么?” 东陶尹笑得玩味,陡然折身离开我身上,慢条斯理整理自己凌乱衣裳,“你说得不错。”方说完这句,他却又伸手过来,缓慢掐住我脖颈,“若非你这命留着还有用,凭这句名不正言不顺,你一株小小兰草,怕么也死了千次万次。” 这矛盾性格,倒是与你那小老九十成十的相似。 东陶尹长得与阿玉并不像,五官面貌甚至是大相径庭,却不不妨碍他的貌美,若说阿玉是花里胡哨的蹁跹蝴蝶一只,那他便是翘尾孔雀只爱自己。 得幸我猜中,只因他眼珠中神情也像极当年阿玉透过我瞧迦叶。 而东陶尹,则是对阿玉。他潜伏于他身边,却不伤他,而是将我驱走,却也不取我性命。 有些感情无法言明,说出口便是荒天下之大谬。 阿玉如此,我如此,东陶尹也如此,迦叶则无从说起。 窗外幽风顿起,我与东陶尹齐齐侧头,是许久未见的文劫携着桑问立在窗台上,如同立在弦上,姿势吊诡。 我刚“哈”一声,随即又自嘲如今还有心思闲笑自己。 桑问幽幽打扇,扶着文劫朝东陶尹笑得春光灿烂,“抱歉打扰这位兄台雅兴,不过小生此番前来,是来带走床上那美人儿,兄台见谅。” “你想带,就能带?”东陶尹眸子眯成一线望着桑问。 “那不妨来试试?”是文劫开口,萧杀现在掌心。 又见文劫亮出萧杀,桑问在边幽幽笑开。 我登时明白过来,有时来救你的不一定是你的英雄或真命天子,也可能是你情敌,可能是平日里你全然不懂几斤几两的夫子。 文劫闪身拦住东陶尹,桑问踏步上前进了帷帐,朝我眼眨得飞快,“你这瘸子倒是潇洒。” 我苦笑一声,“哪有你桑大公子潇洒,想来便来,想走便走。”还手有控局,连我行踪都摸得一清二楚。 桑问收扇,趁着那厢东陶尹与文劫已经默不作声打起来,一把拉过我伏在他背上,见我疑惑看他,声音飘忽,“随我走,本公子可是从不矮身背人的。” 我唯有两手犹有力道,只得用力挽住他颈子。也是,跟这狐狸走总比在东陶尹手中错失后/庭来得好了去。 桑问轻巧将我负至窗边,回身瞪我一眼,“再大力点儿,我这细嫩脖子眼见就断在你手里。” 我忙缩手,“我不重。” 桑问抽出一只手,是条软缎,质地不明,“我知道,不然也背不动。”也是,他眼见便是弱柳迎风不堪重负。 窗前风猎猎,有夜色半明,我这才发觉窗口有一根长长粗绳绷直了连到远处,似是吊索。 桑问叹一声,“搂紧了。” 他手中软缎随即卡上吊索,负我一起从吊索滑下去,瞬间身子腾空,犹若驾云。 回首时我见东陶尹目光凶戾狠辣,文劫阻拦不及,被他从身后刺穿肚腹,血登时流出,他却咬牙不语,直拖住东陶尹,拦住他攻势,还不忘回头看一眼我与桑问。再见桑问,他并未回头,吊着绳索的手青筋爆出,瘦弱异常。 再次落地,我俩一同滚在渡头石墩边,附近停着一艘小舫,我才发觉这绳索原是远远自杭白一居的窗边牵至此处。另一层面,便是桑问与文劫早作打算。 还没来得及喘息两声,桑问又将我强拉起来,这时腿脚已经有了些许知觉,被他半拖半卷带入小舫。 里头人见他立马得令开船,我终于休息够了时,小舫已然离岸甚远。相比之下,桑问更是虚弱,整张脸苍白如纸。 我牛嚼牡丹饮下案几上薄瓷杯里最后一口茶,开口问他,“你们怎么知道我会在杭白一居?” 桑问歇口气,慢腾腾答道,“早先文劫便发现饕餮潜在舟身边,可叹我只是凡人,身子又不大好,未曾设想这为我瞧病的大夫便是被饕餮吃了魂魄的空壳子。饕餮若是拿了你在手,舟苏醒之日就会延迟,即使他最后挣得自己醒来,你也成了他一大软肋。” “……” 我见桑问有只手上横亘掌心皆是刺目鲜红,浮皮之下想必早就肉绽,定然是先前负我挂在吊索上滑到这渡头石墩边时,一路搓成,他却不以为意,依旧眉目浅淡。 “夜兮白,若不是别无他法,我真不想救你。” 我只好顾左右而言他,“文劫什么时候来与你会合?” 桑问抬头看我一眼,“会合?”同这么一个眉眼毫无二致的人说话,我心中一直如同梗着半把稻草,吞咽不得,吐出不得。 见我我点点头,他骤然笑开,藏着些许倦意,“文劫说不得便来不及与我们会合了。” 我惊愕,“你这话甚么意思?” 桑问转身从案几上取了一个鎏金盘,上头是一套青瓷酒具,他抽了其中一只,满倒上酒,“饕餮要捉你,而我们要救你,若是要救你,就必须有人阻拦饕餮。我必定不行,所以只有文劫,他必然不如饕餮,所以说,若他都不能全身而退,指不定就折在饕餮手里了。” 我蓦然听得心寒,却又不明其意。 “据我所知,文先生并不弱。” “可他对手毕竟是饕餮,饕餮不比嘲风这个半吊子,司避水神,你以为没半点实力?”避水神控火,与阿玉水火不容。 桑问又抬眼安慰我,“但是也不一定,文劫是舟手下第一大将,自身又有宝涎,饕餮此番也是私自来凡间,自然也是要顾忌他几分的。” 说起这宝涎,我就想起当年文劫一巴掌拍我一面口水,当时我哭笑不得,而后阿玉与我解释那口水来历,不过这些,都离如今早就远而又远。 桑问仰首饮尽手中酒后,对我潺潺而笑,“我记得你不饮酒。”又自顾自举起酒壶,为自己添了满杯。 我慢条细理系上先前散乱的腰间绦带,理好衣襟,闭目养神。 “你这模样,倒是个生无可恋,还是无处泄欲?”桑问声音嗤笑,响在我耳边。 我睁眼,桑问那张与我如出一辙的脸贴在我耳际,随即我见他张嘴启齿。 他喷我一脸酒。 桃花酒渍晕染进我皮肤,我听得桑问口中浓浓讥笑,“离死还早着,莫做如此形容,夜兮白,生非你所愿,死亦不能如你所愿。你这样吊着一口气半死不活,连我都有些不大瞧得起你。” 我伸舌舐净唇边酒渍,“各人自有各人命。”言下之意是你瞧不瞧得起,我都不大有所谓,人早就成了这样,再多些嘲讽也不过如此。 他用手中空杯敲敲我膝盖,笑得无心无肝,“下半生难不成是个瘸子命?” 我从容接过他话头,手掌握紧,“还是个命定早夭的瘸子。” 不想桑问正襟危坐,声音淡淡,“我并不劝你甚么,也不客套。但是你既然爱的是舟,便总该在他危难之际,替他做些甚么。起码别在自暴自弃,莫让饕餮再捉一回,否则也枉耽了这爱一字。” 该在他危难之际,替他做些甚么。 “我不知能替他作甚么,他身边有你们,我也不过是边缘人物可有可无。不过哪处能尽得微末之力,我自然会做。” 桑问见我眉宇耸动,又倾身递了一杯酒递过来,“文劫说你喝醉便睡,来,喝了这一杯,今夜我俩宿在船上,明日待文劫回来,再作商量,如何?” 我接过桑问手中新酿,在他笑容中一口抿尽。 倦意如期而至,眼皮沉沉搭下,我满腔紊乱心思骤然平静无波。 又是翌日黄昏,文劫最终如期而至,却身负重伤。 文劫的肩膀小腹左腿,皆有如同被锋锐武器洞穿的伤痕,深处处可见骨,衣襟上沾染大片血迹,半昏倒在渡头,还是桑问命人将小舫重新驾回渡头才发现这么个血人,脸色苍白如纸,紫衫深深如墨,好一通对比强烈。 我头次得见文劫这么狼狈,而印象中,曾经冷面西席虽然瞧上去如同个病书生,却十分强势,面冷心善,还有些不易叫人察觉的可爱之处。 至少当初一段师徒情分犹在,当初他与我每日插科打诨是真。 文劫对阿玉忠义,故而待我好,也正因他对阿玉忠义,所以又会与我兵戈相见,再因他对阿玉忠义,这次又为保我而身负重创。 桑问扶过文劫进画舫,我双腿无力,只得干巴巴瞧着,见他替气息奄奄的文劫褪去衣裳,剪了黏住的皮肉,又擦净创口污血,我才望着文劫伤处倒吸一口气。 桑问却从容镇定,手下干净利落,“这还不算甚么。” 桑问洗净血渍便取了件衣裳盖在文劫身上,任血流出,不再做处理。 我脚下虚浮无力,只得靠着案几把身子蹭过去拉过文劫一只手,上头青筋毕露,毫无血色,不禁疑惑,“不上药么?” 桑问无奈笑一声,探手从案几小柜中取出一把锋锐匕首,划过文劫肩膀,对准创口一刀割下,刚收了些口的伤处又迸出血花。昏迷中文劫也不禁蹙眉,我忍不住低喝一声,“你做甚么!” 桑问依次又在文劫小腹腿上伤处将两处割裂,放出血来,才抬起头来朝我道,“你方才注意到他伤口有甚么异处么?” 听他这头尾不着一句,我不禁细细朝文劫肩上伤口瞧去,这才发觉,每处大创的斑驳血迹外,似乎都有细细白纹笼罩,如同冰凌凝结,甚至透了嘶嘶白气。 见我再抬头,桑问放了手中匕首,出声解惑,“你也知饕餮并非凡人,他二人虽然招式普通,一掌一剑里却都是比斗仙灵。饕餮从不带武器,平日无论降妖还是杀生,都以手刃。” 原来是我孤陋寡闻,见文劫伤口至深,我不禁嘶声。想东陶尹以手为刃,昨日与他在一处时,我倒是没想到他倒是凶残。 传闻饕餮咬上一物,便不松口,生生断之,嚼烂入口。 茹毛饮血,手刃伤人,真符合东陶尹这习性。 “文劫这伤口,只能不住撕裂伤口来放血,待上头冰凌仙气散去,才能开始上药收口。只是这仙气散去不是一朝一夕,约莫还得再放个两日。” 他又垫着手指指着衣衫覆盖下文劫伤处,“得幸文劫并非普通凡人,又是夜叉一族内难遇奇才,否则单凭三处伤口里任意一处,他大抵还来不及赶来与我们会合,就生死两重天了。” “那我能帮上甚么?”我心里叹息一声,若是能经得起这一遭,文劫就真是硬汉一条了。 桑问拍拍手,“你?” 我点点头。 不料他脸色一淡,“你着实没甚么能帮上忙的地儿,一则自己本就是个瘸子。二则,你体内佛气自己尚且不能掌握,又谈何救人?” 我脸色讪讪,有些歉疚。 桑问咳嗽一声,骤然声音郑重,“现下大抵不能再如你所愿让你与舟相见,他现下记忆紊乱,一时记得住,一时又记不住,你若是回头,只怕被他一通好赶。” 我叹声点头,我知道,我明白。灯火里,光影重重下,文劫脸色透白,如同薄质胎玉,昏迷中的下颌依旧锋锐冷漠,同初见时的冷面书生像得十足。 桑问面色不大对,我屈指叩上案几,“桑公子似乎话里有话?” 他取了巾子又替文劫擦一回血,“这日子是即将开春,想必你也知,虽然舟与你不能再见,这月末里的那半盏血,还是依约要取的。” “我知道,开春么,万物生,我这小小兰草,也有抻叶展开一日。不过半盏子血,疼便疼了去,只有痛之深,才知情之至,桑公子,不是么?前头那些日子,虽然心头会有不如意,如今想来,倒是安逸。” 文劫终于痛苦得小声□□起来,桑问替他掖实了身上衣裳,又回过头来,“说得好,兮白,好生记着罢,兴许日后真见不到了。” 我捏上感觉全失的双腿,“我现在可是个瘸子,大抵那时取血也得你们抬我去。” “那是自然。” “还有一只长得同猪相类的胖狼崽,它有个怂名儿叫白当,烦请桑公子也别将它带回西海,留它在我身边聊以打发余下时光,如何?。” “随你乐意。”桑问头也不抬。 我低下头不再作声,说这么一大撂,我骤然心中空落,想起片刻间这一番话,譬如交代身后事。 “明日我带你去见舟罢。”桑问忽然开口,嗓音听不出任何情绪。 我抬眼瞥他,灯光明灭下,桑问手中再次持起匕首划破文劫伤口放血,殷红洒落,他脸上专注又妖娆神色是我今日将来都断断比不上。 一连两日,桑问依旧致力于刀锋比划,孜孜不倦,真有不将文劫一身血放空不罢休的气势。我则安生当瘸子养心养神,一面等他何时再带我去见楼熙。 直至桑问递过一碗犹有余温的血液与我。 我呆呆端过,他轻巧道,“文劫大抵今日夜里就能醒来。兮白,喏,将它喝了,对你有好处,莫浪费了。” 我盯着手中瓷碗里殷红触目,浓重铁锈气扑面而来。啧啧,这仙人血也不见得如何香气四溢又或者长相不同嘛。 桑问见我错愕,又正色解释,“文劫宝血,医死人肉白骨,虽不能根治了你腿上龙蛟血缠的伤痛,却也好歹能让你重新站起来走上那么一段日子。” 我抬眼看着一旁小榻上安静昏迷的文劫,压着嗓子道,“你倒是百伶百俐,一边为他放血,一边又将放出的血偷偷盛了来医我。” 桑问娇娇一笑,如同女子分外妖气,又挑起手指,“我自然是百伶百俐,你也赶紧喝了这宝血,可是本公子难得自文劫伤口收集出来呐。” “我宁愿一直是个瘸子,况且这疼也是一时,以前又不是没疼过。”我将那碗血置在案几上,一脸显见嫌弃,叫我喝生血,还不如让文劫再拍我一脸口水。 桑问却不依,“那你还想不想去见舟?想不想救他?” 我不假思索点头,“那是自然想。” 桑问又将血碗推过来,“那就喝了它。” 我又推过去一寸,“不喝。” 桑问隔案几屈指过来敲了敲我额头,“不喝到时候取心头血会疼死你。”他几时学得这么疼惜于我? 我再将我推倒他面前,“我还是宁愿疼死,要么你替我喝了罢。” 桑问再将碗捧起,站起身来作势叹口气,“那我去将它倒了,反正你也不想见舟。” 我赶忙拉住桑问手,“啥?” 桑问反身无奈道,“你总得站起来瞧舟罢,你既然不喝,那便是不愿意去。我可不想时时背着你,可怜本公子一身细皮嫩肉。” 我眼疾手快夺过桑问手中血碗,老下心肠吞了口口水,仰起脖颈将之视作毒药一饮而尽。 咸腥哽喉,碗底甚至有血凝结成团,如同要吐出去的一口老痰又活生生被人吓得咽进来一般,这他姥姥的真是恶心狠了去了。 我放下碗,抹去唇边血渍,“咱们什么时候动身?” 桑问眉开眼笑,抚掌重新坐下,“稍等片刻,你腿脚有了知觉咱们就能动身了。” 文劫宝血果真有奇效,才不过一炷香时节,我腿上便开始有了知觉,继而麻热起来。 原本哼着小调的桑问见状,起身抚平衣裳,嗓音悠扬,“有知觉了?既如此,那咱们便动身罢。” 他令随船小厮照看好文劫,便搀起我上了渡头的马车。原来桑问才是老狐狸,他一直早作计较,连我种种行动都算在心里。 马车颠簸,再下车依旧是楼熙当时带我来的别院庄园。 两人没从正门进,倒是偷偷摸摸爬上了原先我住的院子那片墙头,我腿脚不便,蹬得极慢,没少遭桑问那厮白眼。 终于蹬上去,我也如愿以偿见到了几日不见的楼熙。 他整个人都似没骨头懒懒靠在院中摇椅上,下巴起了一圈胡茬,眼神恍惚,瑰丽紫衣明艳张扬,他倒是一如既往穿得招眼,不过想必也没甚么人瞧。楼熙怀中抱着几日不见身子却粗壮许多的白当,白当依旧好吃懒做,四爪摊尸趴在楼熙身上,皮毛养得油光水滑。 楼熙口中一直念念有词,瞧口型倒是十分像念“小白”二字。 桑问在我旁边轻声道,“他现在脑中全然分不清现实,记忆彻底混淆紊乱,便是你下去,也不见得能认出你来。” 我不信,又蹬下墙去,跑回正门前自顾袭门而入,半瘸着腿嘻嘻笑笑踏进我前半月住的院子里,对着躺椅上的紫衣公美人喊了声,“阿熙。” 白当“嗷呜”一声跳下楼熙身上,撒爪跑到我身边蹭裤管儿,楼熙却兀自皱了皱眉头,后知后觉转过头来,瞧着我一脸疑惑,“你是?” 我瞬间觉得方才吞下那碗血的腥气又涌上喉头,哽得我半句声也做不得,心中后悔不迭,早该听桑问的话不是。 楼熙却已经站起身来,“你是来做甚么的?怎么闯进我院子来了?” 我伸手想抱过白当,这小崽子却沉得我再也抱不住,只得继续任由它在脚边舔来舔去。 楼熙脸上十分谨慎,叫了几声白当却不被小崽子应之后,径直来我身边抱起狼崽。见我不应他话,他便冷声开口,“若是没有要紧事,烦请这位兄台早些离了我这私人院落得好,否则外头小厮们也不是吃素的。” 我又借机看了楼熙几眼,发觉他这几日不见,果然清减许多,本就锥子一样的尖下巴眼瞧着都能扎人了。 最终被他胡乱推搡着赶出了门,连你认不认得我,记不记得我都来不及说。 灰头土脸回到桑问趴着的矮墙之下,他依旧笑得如同三月小阳春,“方才可真是丢脸呐,叫舟平白推出来都做不得半句声。” 他说得不错,楼熙记忆紊乱,阿玉灵魂想必蚕食他许多生机,才至现下这般萎靡。 我感叹,“他待白当都比待我亲。” 桑问拍拍身上灰尘一把跳下来,“那是自然,他现在又不认得你。” 我揉揉还不大习惯强行走路的腿,“那现在怎么办?” 桑问唏嘘,“若是能取血,那便尽早,他现下这模样真是拖不得了。” 我“哦”一声,“什么时候?” “虽然离月圆还久,不过照他景况,还是越快越好。” 我抬头,周遭天气似乎已经起了暖意,身子里也涌上温热气息,桑问又上了马车,朝我伸过手。 心里打了许久转转的话也终于说出口来,“那今夜文劫甚么时候醒,便让他甚么时候过来。就今夜罢,我也懒得这么磨了。” 虽则可以理解他不记得我,却还是磨得人心中烦躁伤神。 桑问浅笑,“你不必如此惶急,还得等文劫醒来呢。我留给他一支凡人常用于追踪的的追魂香,我身上带了这香的引子,他醒来确认自己无碍之后,自然会燃起追魂香,寻着我留下的香气过来。” 说罢桑问便拉我上马车,又解了身上穿的鹤翎大麾,施施然坐下,回头朝我道,“咱们就在这儿安生等。” 自我之前提出要今夜取血,桑问脸上的笑意就一直特别浓重,甚至隐隐透着雀跃。我隔着衣襟摩挲胸前悬挂的温润海螺,心头暖暖洋洋,也松下一口气。 推心置腹,桑问其实比我关心阿玉来得多了去。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昌州城里想必依旧热闹,该上花楼的上花楼,该进赌坊的进赌坊,相夫教子,闺房和乐。 当然,咱们这处偏远郊地依旧清清静静,矮墙之后也没出什么大声儿,楼熙这一精神恍惚起来,动静果然小了许多。 桑问突然出声,惊起闭目养神的我,“他来了。” 果然,有脚步声至近处,马车帘被拉开,文劫的瘦削白脸探进来,“我方才已经进院将陛下附身的那人敲晕,现下只等你们了。” 他嘴唇犹自干裂,脸色才得近乎透明,显见是失血过多,还未来得及调理便强忍伤痛夜奔至此,来与放出追魂香的桑问会和,当然,还有本祭品。 我依他所言下了马车,而后桑问也轻巧下来,身侧揣着一只箱子,灰灰沉沉,如同一个混吃骗喝的漂亮郎中。 三人自别院侧门鱼贯而入,站在我原先睡的厢房院落里,房中灯影重重,桑问出声让文劫留守院中,“忘了问你,你与饕餮那日,究竟是个甚么景况?” 话一出口,我也转眼看向文劫。向来镇定的文西席此时依旧从容,只额上沁出细小汗珠一层,尽管简练紫衫下的伤口可能因着这不大远的路程奔袭而绽开,他还是耐心冷静与我们解释,不过只言片语,我却听得心中一层一层波澜潮涌。 “饕餮以手为刃,伤我身上三处。我拼着伤还他一剑当胸,也是穿胸而过,那一剑上好歹蕴着我千年修为凝聚,伤及他心脉,想必现下他也须得好好将养,大抵没有闲暇来管我们。” 桑问神色不清,“倒是饕餮小看了你,照你意思,舍弃了千年修为,为这回救治舟,倒是真不容易。文劫,你先受了伤,又自行折了修为,那你现今,仙灵还剩多少?” 文劫面不改色,眼眸定定看着厢房窗户上透光而出的剪影,“此生忠于陛下,便该舍得了性命,区区修为不算甚么,何况来日还能慢慢补回。” 桑问负起木箱,苦笑叹声,“日后西海与南海想必还有仗要打,我身在凡间,并不能帮上甚么忙。你既如此,往后一定要多加小心,若是自己力不从心,便让舞难从旁相助,舟的身边……咳咳,本来就没甚么得力助手,何况照你所说……咳咳……八极宫里有内奸。”他举起手中一早备好的帕子捂住嘴,咳得掏心掏肺。 桑问再抬起头来,面色虚弱如同文劫一般无二,他看我一眼,挥手让文劫留在院中,轻道,“兮白,你随我来。” 我跟着他一同开门走进厢房,文劫的声音在夜间冷风里显得有些飘渺,却又字字坚定,“即使是魂飞魄散来日根骨无存,文劫日后再也不会让陛下落得如今日一般狼狈。” 其实我一直不知阿玉在我离开西海后究竟出了甚么事。 桑问抬手关上房门,那一瞬间我见得他手中帕子上有触目猩红,深浓近墨。 “你真有病?”我不假思索问出口。 桑问放下药箱,站在已经被文劫不知怎生弄昏的楼熙所处的美人榻面前,望着上头静躺着的人轻轻点头,“我是凡人,并无永恒之身。” 瞧他似乎有话未完,我也骤然起了兴趣。 桑问忽然笑起来,表情神态是我断断拿捏不出的美人窈窕,又婉转凄凉。他拉过我一同坐在房中团桌边的凳上,缓缓道,“我有话同你说,说完咱们再施救,反正也不急这一时半刻。” 我“嗯”一声,手中自发为他与我各自倒了一杯茶水。 桑问仰头片刻,似乎叹息半声,才又平视于我,嗓音淡淡,“今日不谈舟如何伤成这样的详细因由,不过我想,你应当也对我的来历十分感兴趣。” 我回他一笑,“自然十分感兴趣,乍逢与自己长得如出一辙双生子的人,任谁都百思不得其解,难保要一窥其中因由,毕竟我又没兰草爹娘,断不会有个双生哥哥或者小弟。” 小小弟是有,可就在我身上。 桑问面色不变,举起满水茶杯,另一只手指也在上头轻轻打旋,这才起了个不长不短的故事开口,“我修不了仙,或者说我这个凡人只是迦叶尊者的一道灵气,凭借他才能得以一生。这一生来得仓促,也去得仓促,我自知命不久矣。” 我心中蓦然一凉,如同正月雪花未融,六瓣棱角一直卡在心间至此时,陡然融化,淋我满腔一个透心凉。 “咳血就代表命不久矣?” 桑问却并没有应我,自顾自沉在记忆里,“自出生,我便在雪山里尽职尽责当一个好化身,替他游走于尘世间,受尽众生疾苦。身带顽疾,只因我本来就是无魂无魄,堪堪一道灵气,一死俱消,就当是灵气散了。”他又觑眼瞧我,悉心解释,“放心,你不是化身,你是实打实的夜兮白。” 我恼他,“你见过迦叶么?为什么不让他延长你的寿命?即使凡人,也有命格,也有六道轮回,你这么个好面相,怎么会早夭?” 桑问摇摇头,“并非我一个,大凡三千世界,迦叶即使法力无边,也不可能洞悉一切,灵力消耗迅速,他自己也承受不起反噬,所以,我死,化身死,他既得了这从众生疾苦里悟出来的佛,也不会力竭,一举两得。” 我出言争辩,甚至有些莫名心焦,“可你好歹有性命,有意识,便是独立的一个。为甚么不能求迦叶?”我想起当初那个江湖骗子天机先生说过的话,我的手相,也是静音无根,早夭之兆,可好歹我没死,还活得正儿八经,四肢俱全。同时也想起,即使同我也长得一样,但是桑问着实比我可悲。 没有魂魄,不过这世间残存一道幻象,何其可悲。 桑问喝下我斟的茶,“我倒是想,可迦叶来去皆无影踪,叫我一个区区凡人如何寻找。”他蓦然又叹口气,眼睛盯着自己衣襟上银线勾织暗色流纹,“机缘巧合,叫我一年多前遇上文劫,也遇上昌州这位被舟附身的世子楼熙。” 瞧他神色寥落,一旁美人榻上楼熙闭着眼,悄无声息,白当也不知在哪里。我缓缓吐出心中猜测,“他错认你,你爱上他,你呆在他身边,本打算就此把这短暂一生过了,却不想我又会出现。” 桑问点头,“舟的确是个很有趣的人,比我这些年所遇上的每一个都有趣得多。” 我道,“那是因他经历得多,他爱迦叶,故而他也宠你。”同样因为迦叶,故而他也宠我。 桑问伸手抚过木箱上斑驳痕迹,“喜欢他是不可避免罢,毕竟连迦叶也脱逃不了的人,到你我,又怎么可能不被之迷惑沉溺?” 我点点头,“也是。” 桑问突然站起身来,“闲话就不多说了,我的来历就这么清白简单。待舟魂魄养好,便会由文劫护送回西海去,而我自然也回我的雪山,回去之前兴许还能陪你一同耍玩些时日。还有,我知道你十分好奇为何自己会同迦叶长得一般,可你与迦叶的干系实在不好由我来说,将来机缘一到,你自然会明白。” 他说这话时眼里蕴满叹息,整张容貌也如被烟笼雾罩。 “其实我现下也不太好奇了,听你一说起,我已然觉得自己幸运许多。”我这株草虽然爱臭贫,也不学无术,可素来自认为还是有个优点,那便是不贪。 一晌贪欢,那是梦中歌。于我无益,对我的感情也毫无助度。 桑问颔首,“那咱们准备施术罢。”他打开桌上的木箱,老旧开阖声起,我探首去瞧,里头一应大夫用具都齐全得很,银针罗列,粗至尾指,细如毫发。甚而还有许多我都不认得名的药瓶,一股陈年旧香盘旋其上,十分熨帖。 “原来你也是个深藏不露。”我感叹,这年头,难得手中有趟好手艺,却一个个儿都是藏着掖着不愿拿出来。 “久病成医,却能医不自医罢了。” 桑问取出一枚约莫半片稻草杆粗细的几寸长空心银针,头尾锋锐尖细,中间微有圆拱,我支额瞧着,想必他便是要拿这枚银针来戳我心头。 果真,桑问一边在灯火上燎银针,一边回头朝我递来一节乌木,道,“外头冷得很,你不必将衣裳都脱了,敞开些就成。再有,待会儿估计疼得很,你千万要忍住,不成就咬着它,这木头有些年头了,挺容易上口。哎,毕竟是这仙人心头活血,就是自己生命本元,怎么会不痛。” 我掂量着他递过来的木头,心中好笑。卷起衣袖,又解开前襟,从容露出左边胸膛,极其自恋摸了两把,啧啧,我自己养的这一身倒很是水嫩软滑么。 侧首看向美人榻上的楼熙,他此刻倒是睡得安逸,眉梢眼角带着倦意,似乎这几日都没好好休息。唔,不知到时候阿玉魂魄离体,真正的楼熙到底是个甚么脾气。 桑问大抵准备得差不多,朝外唤了一声文劫。话音方落,文劫紫色衣衫已经袭进门来,“准备好了?” 桑问点点头,我抬头诧异道,“怎么不是你来引血?” 文劫取过桑问手中被炙烤过的滚烫银针,道,“是我。桑问并非仙人,不知如何扎入心头灵脉,且取了血就要尽快让陛下用了,魂魄早些离体,回西海肉身,才得最终痊愈。” 原来这么麻烦。 “那开始罢。”我索性坐上楼熙身边,摸索着捉住他的手,一根一根手指扣开,合掌握住他的手。虽则我知道这并非原来阿玉肉身,却不得不承认,有这么个灵魂在里头,便是楼熙这不足他原先十之一二的面貌也十分诱人,无端令人心生喜意。 文劫走近我身边道,“兮白,现在便是临场退缩,也是来不及了的。” 我点点头,“我知道。”还未开始,桑问已经在一边做出疼得要命的吊诡表情,这不是招我怕么。 文劫颔首,将我身子扶正,我自顾解开衣襟,在他俩目光中褪去里外衫子拉至肩头,结果还是免不了被桑问嬉笑一声,“兮白你这么扭扭捏捏,难不成骨子里其实是个小家碧玉?” “要是个十足的小家碧玉,现下就该骂你们一声禽兽不如,让良家妇女当众脱衣。” “不是好汉饶命么?” “……” 文劫却清声正色,“兮白,屏气。” 我立即深吸一口气,却不想文劫眼疾手快,手中银针亮光一闪,我左胸当中一痛,将那口气挡在中间,吐不出,也哽不进。 银针插进我心口寸许,令我瞬间痛得犹如死透,不禁咬牙切齿,“烂木姥姥……你他娘怎么不早说会有这么疼!” 其实也不算疼得格外厉害,当初我练易容时,脸上都被自己狠下心来扎成筛子,何况如今只有一处小小创口,虽则这创口险要了些,创面也大发了些。 “别说话。”文劫又不知何处取了一只青玉小盏出来,搁置在银针尾后,静待鲜血流出。 痛感绵密尖锐,愈发重了起来,我咬牙嘶声,瞬间便感觉有一股热流自我胸腹中窜上,从银针空心管口流淌出来。我低头一瞧,只见血珠殷红如珊瑚,经空心银针里滴滴答答落进盏中,炸开朵朵红花。 碗盏之上,隐约可见上头盘旋腾绕着一圈白雾,隐带光芒,似是活气。我吸吸鼻子,空气中甚而流转些许清洌香气,若有似无。又是痛又是好奇看着文劫,“这碗上头是甚么玩意儿?” 我盼文劫为我解释一番,却不想他专注得很,只安心瞧着手中碗盏,还是桑问好心为我解惑,“方才你流血之后便开始带出香气,碗中血该有异状,可惜我是凡人瞧不出,不过想来,这莫名香气应当就是你身上的佛气罢。” 文劫不动声色点点头,意为默认。 桑问看着我,面有忧色,“好在之前自文劫伤口取了些血与你喝了,否则现在决计不是这般活蹦乱跳还能开口骂娘。不过兮白,取了心头血之后,想必你有一大段日子身子会极其虚弱,且不大好受。” 碗盏中血积得略厚了些,我心头伤口也终于开始如桑问口中的“不适”而痉挛起来,毫无预兆的疼痛卷席而来,不吝于几十把大锤轮流来碾我心口扎着的银针,浑身上下的知觉骤然失去,而后又汇集在针尖埋入之处,骤疼骤痛。 我拼命压制住发狂打翻面前青碗的心思,捉紧桑问之前递与我的乌木,搁在齿间,闭眼咬得死紧。血的腥杀气混着佛气温香交替萦绕于鼻头。豆大汗珠滚下额头,被桑问持着帕子一一轻柔拭去,不用想也知道我此刻表情有几分怖人。 甚至心有自嘲,我平身在榻,有人擦汗有人奉血,此番情景说笑起来,倒真像是产妇生子啊。 忽然心中闪出一个念头,登时意念也明澈许多,我睁眼想问文劫,却又见他满面仔细正观察我胸前血盏,想来还是不会应我,于是将想问出的话又悉数吞进腹中。 心头翻搅的痛楚令我又死去活来半晌,文劫终于开口,“好了。” 我如逢大赦,却不想伴着他这句话之后,是心口上出蓦然一记尖锐痛楚传来,我惊痛中匆忙吐出齿间横木,一声娘卡在口中没骂出,眼前便是一黑,喉哽脑瘫,身子乍软倒在美人榻上。 似乎是从遥远地传来两声“兮白”,恍惚中桑问冲过来扶起我身子,拍着我脸急切道,“兮白!千万莫睡过去,睡过去就醒不来了。”原本该惊惧惶急的声音,传到我耳中却是十分缓慢微弱。 真他姥姥的困意浓重啊…… 在我全副意识都要沉下时,脸颊上又开始传来轻微痛感,逐渐这痛感加剧,变得如同擦皮拍肉一般,我半掀开眼皮一瞧,薄光里桑问正卷起袖子抡圆了巴掌往我脸上掴来。 文劫的手则并指按在我胸前伤口上,指尖蕴着一道柔光,想该是在为我愈伤。 我还未彻底睁眨开眼皮,又一脸木然,桑问的巴掌翩然而至,打得我一个激灵坐起,脸皮上火烧火燎,“痛痛痛!” 桑问见我醒来,开口戏谑调笑,嗓音却又些哽哑,“打得本公子手都木了才见醒,你可真是无脸无皮呀。” 我刚要咧嘴一笑,结果一咧就疼得厉害。 桑问这才讪讪道,“方才一不小心就落狠了手,你见谅。” 我摇摇头,望着身侧静躺着的楼熙,朝文劫道,“先生,现下我那碗血怎么用才好?” 文劫收了术法,抬头淡淡道,“我这就替陛下引魂。” 我挪了挪身子让开地方,只觉一身空乏无劲,气力无依,桑问也站在我身侧,让我大半身子靠着他。 冷面文西席这才端起那半盏血,一根手指伸进去沾了沾,又度出来搁在楼熙面上划来划去。 “伏八荒兮同寿,载九州兮浩德,历帷帐兮千秋,督长凤鲲鹏兮羽翼,君魂兮缓缓归矣,鞠君念君昊天罔及兮,镇九幽魂冥矣……” 楼熙的细白嫩肤瞬间红梅朵朵绽放开来。伴着文劫口中念念有词,一指点在楼熙额头,碗盏高举,一根鲜血凝成的殷红细线慢慢蜿蜒出来,一路沿着文劫划过的痕迹流淌而下,如同活血,妖冶流动。 至终鲜血流尽,红线尾巴也凝在花纹之上,整副纹路闪耀起来,文劫放下碗盏,自衣襟里取出一只晶莹剔透的雕花长颈小瓶,打开瓶塞,单手叠伽,继续念咒。 我紧盯着楼熙脸面,一瞬不瞬,仿佛错漏了那么片刻,便会失去甚么。 花纹在楼熙面上耀目长久,至终一闪而逝,消失得干干净净。有香气柔婉清洌散开,片刻溢满整屋。 入目所见,是一缕通透魂魄自楼熙身上缓慢飘起,垂睫闭目,下巴纤细却不女气,妖娆姿容仍旧绰约绝世,漆发柔软如瀑,是地府初见时的白衣猎猎,蓝颜祸水。 阿玉,许久未见。 我触手过去,穿过魂魄,落在楼熙身上,揪住他身上紫衣锦缎,前所未有的用力,却依旧不见楼熙醒转。 倘若他醒转,是否阿玉魂魄就会回去,再与我打双陆嫖妓院。 那缕魂魄却悠悠转转飘进文劫手中瓷瓶。 我心中苦涩无声。 文劫转身,再不瞧一眼楼熙,朝我道,“今日多谢你,兮白。” 我摆摆手,“师父不必言谢,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好歹也容我文绉绉一回,让文劫欠情,可是天大的颜面。 文杰却道,“兮白,我该回西海了,你同我一起回去么?” 我仍旧摆手,“我回去是平白替你们添堵,还是呆在人间逍遥快活来得好。” 文劫惦念阿玉安危,只得道,“那你好生照顾自己,桑问……”他转眼看了一眼桑问,大有深意,又回过头来,“桑问大抵会伴你些时日再回雪山里。” 我看着文劫手中玉瓶,慢慢笑开,被桑问抽肿的脸格外疼,“劳烦师父日后好生照顾阿玉,此去便是不知多少年难以相见。” 身边桑问道了声,“是呀,说不定再见,都是我百年后不知许久了。” 他这一声,十足既调笑且叹息。 文劫嘴唇动了动,最终没出声,只慢慢转头朝门口走去。 他经由门口,我出口一声,“师父留步。” 文劫转头,“怎生?” 第6章 我将之前取血时心中念头托出,“小白想问的是,既然小白的心头血可修补好阿玉魂魄,那……”我盯着地上的那截横木,上头齿痕犹新且深,“那可否修补好……冬寒的魂魄。” 这回时间太过仓促,未至月圆取血,文劫又被饕餮重伤,自然取不了棱晶盏给我。 山有木兮,曾有如水少年,清华夺目。 意料之中,文劫摇头,“陛下魂魄只是重伤,并未打散。而……鲛人族君,却是魂飞魄散……至今无有。” 我了然,“师父请,小白如今景况不便相送。” 文劫点头,“你保重。” 桑问走过去,“那本公子来送。” 今时一别,不知何年复见。 门前吱呀几声,簌簌寒风灌入,我闭目与楼熙一同平躺。 他俩走后不久,房梁顶上却凭空响起一声嬉笑,我睁眼,一片长长白净衣角飘在我头顶,“啧啧啧,这出戏唱得太无趣。” 这声音十分熟悉。 头顶屋梁的阴影将声音主人遮得严严实实,以致我瞧不大分明。外头又长久静默无声,想是桑问在同文劫说甚么悄悄话。 他俩之间一直古古怪怪。 我将手抻得绷直才勉强触得到那一角素净白衫,不想这时上头又传来一声嬉笑,“真是烂木姥姥不开花儿呀,小兰草你这么快就把故人忘得一干二净,多叫我伤心。” 烂木姥姥不开花…… 我陡然坐起身,忍着心口痛捉住那一角衣衫,猛力往下头一拉。 一道轻盈白影随着跌落,正跌在我坐的美人榻边,伴着好大一声“哎哟我的屁股。” 啧啧,果然是这厮,许久不见,口头禅倒是依旧没变呀。 白衣身影抬起头来,硕大的鬼头面具罩在他脑袋上有些歪斜,也瞧不见龇牙咧嘴,只听见面具后传来“嘶嘶”的磨牙声。 我咧嘴笑开,脸上方才被桑问抽的余痛还在,“哟呵,白无常,许久不见。” 挂在梁上又跌下来这厮,可不正是忘川边替我浇了五百年酸水儿的白无常么。 白无常揉着屁股站起身,又仔细掸了掸身上薄灰,也不知有没有苦巴着脸,只知语气哀怨,“小兰草,本无常好歹有正名儿,白无常黑无常,多难听。” 他声音倒是一如几百年前清澈懒散却又话痨叽歪,只不过许久没听,我倒是十分想念。 “之前你也未曾同我说过你有甚么正名儿。” 白无常大喇喇攀到我身旁坐下,鬼头面具正对着我脸面不足一寸,几乎挨着我鼻头,“本无常名儿叫白剪愁,专替死人剪除忧愁。” 我点点头,将他推开一尺之远,“哦,真是个好名儿。你怎么认出我来?” 白无常伸出手指晃晃,“你这长相,再说你这味儿,本无常在忘川边嗅了五百来年鼻头都快嗅失灵,怎么会不记得。” “可当时我只是一株兰草。” “一株兰草怎么?你真当我脑子笨?本无常可是聪明绝顶,啧啧,你虽则长成这般,可我有无常之眼,自然知晓小兰草你的魂魄长得啥样。” 我大着胆子伸手叩叩他的鬼头面具,道,“我也有正名儿,唤作夜兮白。” 白无常摊手,“小兰草才可爱,这破名字谁给你取的。” “正是你口中那位西海龙尊所取。” 白无常脑袋转向窗外,又转回来,接口道,“无妨,他都离了凡间回西海去,我私下里损损他也听不见。” 我才要闭眼躺下不理他,他却硬生生将我拉起,大声叹气,“唉唉,小兰草你可别睡呀,这么多年没有你在忘川边上,都没个听我说闲话的,黑无常那厮也整日冷面,拘来的魂魄也对我不大理睬。” 拘来的魂魄怕你都怕得不得了,怎么可能会理睬你…… “你这面具晃得我眼疼。”我实话实话,身心俱疲。 白无常“嗷”了一声,转过头去磨磨蹭蹭了一会儿,再回头过来时,已经换了个面具,“你瞧着如何?” 一枚薄细的银质面具遮住他鼻梁以上,熠熠生辉,我这才发觉白无常脸型也是极好的,嘴唇微微上翘,脸侧垂下两绺碎发长长。 有那么片刻我也想,若是能掀开他的面具瞧瞧该多好。 实际我也这么说了出口,“你脑壳上一定要带上面具么?” 白无常点点头,“我是无常,怎么能轻易让平日拘的魂瞧了脸去,万一他们看上了本无常怎么办?” 我登时无言以对,这厮厚脸皮话痨还真不是说笑。 白无常索性翘起二郎腿,手闲闲指着我身旁依旧躺着的楼熙,道了声,“喏,今儿本无常其实是来收这厮的魂魄来的。” 之前桑问给我的横木上齿痕深深,我心中有些吃惊,怎么才引了阿玉的魂魄离开,楼熙这就…… 白无常依旧唇边笑意浓浓,向我解释道,“这人本来便是花街浪子里外被掏空,命不久矣。好歹西海龙尊附身于他身上,这才多续了这么一年来的命,现下龙尊魂魄离体,本无常自然要来收他的魂走。” 我侧头看着楼熙的脸,他睡的宁和。阿玉的魂魄走了,他也仿佛失了光彩,不再是之前的楼熙。 可是,至少同这具皮囊的情分还在。 我侧头看白无常,“好歹念在你我五百多年交情,不能放他一马再活上十年阳寿么?” 白无常“啧”了一声,“这会儿又念起了咱们五百来年交情啊,方才还那样嫌弃本无常,小兰草你还真是个无心无肺的角儿。”他劈手夺过我手间横木,放在自个儿手间,摩挲起上头齿痕,“你这取个血都死去活来,当初冬……” 我皱眉,“甚么?” 白无常抬头,龇牙一笑,“没甚么,其实也不是没办法,只看你愿不愿意。” 楼熙还不能死,我起码得替阿玉还阿玉占了他的这一年。 我点头,笑的虚气满面,“故人请求,那必然愿意。” 不想白无常蓦然丢开横木,捧住我脑袋,在我脸上上下揉搓,嘴边笑涡深深滚圆,“好不容易来趟人间遇上故人。左右我也闲惯了,那就在人间耍上那么一阵,这阵子里嘛,自然是小兰草你来陪我。反正判官的命格簿子在本无常手里,随意添个几年也不成问题。” 他笑得既阴测又欢喜,颇有些阴谋气息。 “成交。”我背过身去,躺在美人榻上,闭眼小憩。 “兰草你……”白无常好死不死黏上来,挤到我背后蹭了块地儿,“成成成,本无常纡尊降贵陪你一同困觉。” 我一星半点也不想同你困觉。 白无常的手搭上来,扣在我腰间,还一边喃喃自语,“你别想歪,我就是怕掉下去。” 罢了罢了,我再不开口说话。 “兰草啊,你知道么,剪愁剪愁,其实是应黑二子那个成卿的名儿,可惜他终日不同我讲话,满脸死气沉沉。” 唔,原来白无常这厮也是同道中人。 身后话音终于微弱下去,我陷入睡梦,沉沉不醒。 自此我与白无常鸡飞狗跳的生活彻底拉开帷幕。 桑问自昨夜十里送文劫之后,也再没回来,约莫是无空陪我自行回了雪山,我也没做追问。 楼熙是醒了,却全然不认识我,来了个彻头彻脸大变样,嬉笑腻歪摸了一把我脸之后,施施然站退几尺道,“本世子对男人当真不大有兴趣,这位细皮嫩肉的小公子,烦请从哪儿来,便给本世子往哪儿去。” 说罢又指指不知从哪儿钻出来的白当,一脸嫌弃,“本世子素来不喜长毛畜生,你们难道不知道么。”之前被赶出去现下又涌进来的小厮看着我恶狠狠地诺诺应声。 白无常在他醒来时隐下身形,故而楼熙瞧不见,只将我与白当这头被当成狗的名副其实白眼儿狼一同打包,囫囵扔出来院门外。 白无常显了身形,十分潇洒得意,“小兰草,这下咱们住哪儿去?” 我抱着白当拍它身上一层舔在地上的灰,朝白无常摆开一副哪儿也不稀得去的晚娘脸,曲嘴嘟囔,“个楼熙白眼儿狼,我好不容易替你求来阳寿,一醒来倒好,救命恩人也不记得。” 哎…… 白无常走到我身前蹲下,银面具在太阳光底下熠熠生辉,好看嘴唇却翘起猥琐弧度,“我管你求谁爱谁,赶紧找个地儿带本无常,哦不对,本公子吃酒去。” 我撇嘴,“楼熙就是白眼儿狼。” 身边白当嗷唔一声,拿爪子蹭蹭我,极其不满。 白无常伸手抱起它,“啧啧,你这头狼崽子还真重。” 我朝他扔一白眼,“他爹轻,倒是没见你来抱?” 白无常笑得齿如珍珠白,“你若是开口让我来抱上一抱,本公子还是愿意得很,就是怕抱起来招你一嘴儿咬上来,给本公子来一个掉皮掉肉少块骨头。” 我拍拍衣裳上尘灰站起来,就势将手往白无常身上擦得干干净净,“谁怕谁,走就走。” 白无常当即开路,走在前头,身形纤长如玉,在经过路人里异常打眼。 我苦笑一声,往回瞅一眼,别院侧面墙壁外长枝抽芽,枯木逢春,一树新开春桃绽出花瓣,红粉影影绰绰,甚而有风吹时花瓣跌落,要么散在空中,要么被踩碾成泥。 里头住的那个人,从我认识的断袖衣冠禽兽,变作正儿八经只爱软玉温香姑娘家的花街浪子,从此形如陌路。 我心头叹息一声,转身迈开小瘸腿儿朝步履生风的白无常跑去,周遭依旧行人不多,前头便是昌州城的官道。我一面跑一面想,楼熙,日后不再相见,希望你过得适意安然,还有,保重身子要紧…… 打双陆的楼熙不再在,一同插科打诨的楼熙不再在,有阿玉灵魂的楼熙不再在,我虽然素喜美人,这美人还是分高下,同这么一具漂亮皮囊,忽然间完全不感兴趣。 昌州有一酒楼,名曰醉太平,是顶好的酒楼,也就从前跟着楼熙来蹭吃蹭喝过那么几回。 地界是白无常自己一路寻过来,找见打眼建筑便往里头钻,我自然不会带他来这么寸米寸银的地儿,顶多带他去个路边摊子吃个光头米粉才好。 现下白剪愁公子正十分优雅闲适的抿着小酒,就着一碗慢火烘焙许久的鲍菇杏仁粥,那表情享受得犹如他后/庭一朵菊花儿开正好。 我瞥眼,一壶清雪桃花酿五十两纹银,一碗半碗不到的清粥四十两纹银,我眼前这壶茶也是他点上,蜷叶大红袍,这厮还真是……叼嘴儿败家。 “哎我说,小兰草,这地儿我瞧着不错,左右你现下无家可归,咱俩今夜外头夜游完了就宿在这儿罢?” 我觑眼横他,“铁打的营盘流水儿的兵,你当银子不值价呢。” 白无常放下手中小酒杯,慢条斯理擦了嘴,“说钱的话,我这儿还真有。” “拿出来瞧瞧,待会儿你付账。” 随即我眼见白无常大喇喇自衣襟里掏出一叠……纸钱。 我忙不迭把白无常刚伸到桌面上的手塞回去,牛饮完一杯茶,尽量悠然摇摇食指,“凡间不兴你那个。”又从衣襟里掏出早前搜罗的楼熙曾经打双陆输我的金叶子一袋,朝他亮了亮,“兴这个。” 白无常恍然大悟,在桌子边上伸手过来,施施然捏了个诀,一蓬烟雾散去,他手中纸钱顺便变作同我手里一般无二的金叶子。 “怎么着,兴这个是罢?” 我双眼瞪直,咽下一口口水,直恼恨自己当初怎生不勤学苦练学个变金子的术法,现下也不会成这般狼狈聊到穷书生模样。 见我点头如鸡啄米,白无常嘴唇咧开一丝邪恶弧度,将手里化出的金叶子往桌上一置,“成,好生伺候了爷,本公子就赏了这一袋给你。” 说罢又继续饮他的清雪桃花酿。 我脸上顿时十分狗腿笑开了花儿,譬如今日捡了袋宝,“剪愁公子您继续,您继续,还想吃点儿甚么可劲儿点,可劲儿点。”我一边说,一边涎着脸将桌面上的金叶子悉数纳入自己囊中。 白剪愁喝着喝着,忽然间大笑起来,斯文扫地,“兰草你个穷酸秀才样儿,好歹还是个仙童养大,可叹如今啊如今……” 我龇牙继续牛饮,“如今怎么?” “如今成了个江湖老油子。” “老油子也不碍你个连脸都不让人见的货色半星事儿。” 他词穷,门头继续兀自喝得欢畅,我叹了口气,转头向外望去,外间人流熙攘,天光大亮,闲得如同静观时间流过。 许多事终是沉不了心放不下,正如端着茶杯的我猛然揪住白无常一绺头发,在他哎哟呼痛声里,我压低声询问,“能不能带我回西海。” “你回西海作甚?我还没问你这几百年都发生了什么呢。” “看看故人。”还是放不下阿玉,想回头瞧一眼。 “我这才来,你就要我带你东奔西走。” 我充作恶狠狠,“走不走!” 半晌他才窸窸窣窣喝完手中粥,“走就是……凶个甚么劲儿。” 天渐暖,快开春了…… 去西海一番腾云驾雾,又是日落月出十数日多番辗转,自然是白无常携着我这个半点仙灵也无的废物。 一面在云海里穿梭,白无常一面碎嘴数落我,“方才那壶茶水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你个催死催命的主儿又直嚷嚷。本无常当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才摊上你这么个祸害。” 我厚颜无耻笑得狗腿,“那是那是,只是敢问白剪愁公子,那日你倒在美人榻上搂着我腰子说了个甚么成卿,那是谁?” 意料之中,白无常漂亮唇角立即垮下,苦巴巴闷声不吭起来。 片刻过后,他才转过身来,“成卿就是墨成卿,黑无常。”他嘟嘟囔囔,把话托出,“前阵子我偷偷找了本春宫册子,叫他瞧见了,把我赶了出来。” 我甚有兴致撩腿蹭过去,“是闺阁小姐跟书生还是公子哥儿跟公子哥儿呀?” 白无常横我一眼,瘪嘴道,“你说本无常整日泡在龙阳秘技里,这正儿八经去寻一回,自然是闺阁小姐同书生。不过话说那画册里的姑娘长得挺不错,胸大腰细的在下头格外灵活。也不知成卿那厮怎么就突然黑了脸发了飙,哎……” 我回横一眼白无常,“说你聪明你还不算笨,说你脑子缺弦儿也还真是缺弦儿。” 这不是明摆着黑无常拈酸吃醋么。 呼呼风声里,绵软丝云之下,我终于得见波光粼粼的无际海面一如离开时,无论月出月隐还是金乌升灭,它表面依旧安详如同慈爱长辈。 白无常也欢喜出声,“呀,到了。” 潜下水的路我记不清,好歹身旁有个聪明主儿。 白无常抬手召来一道仙障笼住我俩,迅速避开周遭水波朝他所知的八极宫迅疾飞去。 “小兰草,你就不怕你那喜欢的龙尊有了新欢,又或者旧爱难忘?” “他素来旧爱难忘,新欢不断,我顶多也就算个旧时新欢。况且也没啥,毕竟现在我身边也有新欢,可巧让他瞧见吃味多好。” 白无常甚鄙视瞧我一眼,“你新欢哪儿来的?” 我撇撇唇,“可不就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么。” 白无常状似恍然大悟,“原来是风度翩翩,惊才绝艳又玉树临风的本无常。” 结果到了八极宫,还是灰溜溜同我一起将他那张“玉树临风”的脸给遮得彻彻底底,换了个八极宫小侍官的模样。 自然我是易容,他是幻化。 大抵守卫受到惊吓,只因见到两只身形颇为扭曲的侍官袅袅婷婷走进侧边宫门这场景太过骇人。 好歹还是放我们从容进了去。 八极宫里颇热闹,喜气腾腾。我拉住一个面目清秀的侍女问,“宫中这是在作甚?到处张灯结彩,莫不是陛下又收了什么妃子?” 那侍女首先一脸“官人你从何处来”的表情,后又脆声应道,“你是新来的罢?可叫你猜中,今儿个真是陛下大婚。”说罢她又轻抚脸面故作姿态,“可叹天女大人才是幸福,龙尊当初受伤,可谓衣不解带照应他,现下终于修成正果得以大婚。” 原来是阿玉跟老闺秀的大婚,拖了几百年,如今可算是让容泽得偿所愿了么。 身旁白无常变成的清秀小侍官皮笑肉不笑一声,“原来衣不解带照应陛下的是天女大人呀,那天女大人是不是还取了半盏心头血给龙尊疗伤啊?” 漂亮小侍女诺诺点头,“正是正是,整个八极宫都知道这事儿呢,天女大人真是太无畏了,须知这心头血可是同身家性命一般重要的东西呢。” 心头血着实重要,我至今心头还疼得要死,深觉舍身救活一条白眼儿龙同一头白眼儿狼这行为异常浪费。 我干笑一声,隐在宽大袖袍中的手猛掐一把白无常的爪子,又同那小侍女和颜悦色,“如此的话,姐姐去忙罢,有何处需要帮忙,我俩稍后便至。” 小侍女点点头,指着西海极殿方向,“喏,正殿那头铺珊瑚灯盏太多,忙不过来,你俩赶紧去照应照应。” 白无常赶紧应声,待漂亮小侍女扭腰离开,这才拧巴着鞋拔子脸拉我赶紧朝极殿方向奔去。 我自然十分奇怪,他为甚么对八极宫地形恁熟悉,如同进自家后门一般熟悉。 白王八却只笑得猥琐,不言不语,心计多多。我心中轻叹,这厮瞧上去白痴得很,心里倒是跟狐狸一样。 路上途经原先我的夜央殿,我转眼瞥过,牌匾未作任何变动,甚至瞧过去殿门内一摆一设都原样未改,细眼望时,当初我养着的浸月贝还是那般丑陋,冒着泡泡休养生息。 脑中骤然想起当年同冬寒私自逃出八极宫去海面上看日落,想来那刻了名字的礁石如今经了这么多年风吹雨打,早该模糊不清了。 连凡间常说心中经久不衰的面容烙印也淡去不少。 我也只记得当时回来受罚,阿玉动怒,冬寒却依旧笑容清浅不作反驳,男儿膝下有黄金,他却屈膝跪下求阿玉放我同他走。 冬寒宁折不屈,即使折身受伤。阿玉却喜好怀中搂着我,眼中只有我,而后将刚硬不折的他一段段儿给曲了拧断,再笑着丢弃。 来掩埋阿玉自己眼中一片长草荒芜。 白无常见我突然停驻痴眼,嬉笑问询,“这里怎么了?” 我摆出一副晚娘脸,“曾经有故人呗。” 白无常好奇,正儿八经起来,“故人姓甚名谁?” 我心中并无其他,眼朝天瞪他,“故人名字比白王八的名儿可好听千倍百倍。” 白无常揪住我衣袖耍赖,“那说说呗。” “冬寒,冬日冰寒,三尺封冻。”却从来没人能一层层将他脆弱内心的躯壳掘开,包括我,即使想,也未曾来得及。 “唔,这样。” 白无常却又笑得满面猥琐起来,即使他现下变的脸面小模样儿清秀得紧。 又拉起我朝极殿走去,一面走一面状似没头没脑开腔扔话,“成,既然你依旧如此在乎,那么咱们来日方长。” 八极宫喧嚣盖顶,处处瑰紫胭脂红严谨华贵。 我如愿以偿,见到鎏金苍龙的首座上那人正支着手打着瞌睡,正是如今的龙尊陛下,玉枯舟。 今日他一如既往好看得过分,连我都忍不住去花痴一声,直叹果然这回南墙撞得不冤枉。 阿玉眯眼正打瞌睡,丝毫不着意这是他欠了容泽几百年的大婚,他身旁站着几个白胡子老头各个面带焦急,如热锅蚂蚁。今日阿玉半身胭脂红滚银缎富丽堂皇,玉冕旒歪在一旁,凤眸微微眯起,从我这处瞧过去是眉头皱得紧紧,仿佛心中有不如意。 身旁白无常抄着手靠门看我,“怎么?这龙尊美貌真能把你魂都吸走了不成?” 我讪讪笑开,“那是自然,我家阿玉本来就生得好看。” 白无常撇撇唇,“你知道你如今这副表情该怎么形容么?” 我接过边上一个小侍女匆匆递过的一盏珊瑚灯,心中抖声直呼败家,口中却是疑惑,“怎么形容?” 白无常笑得猥琐奸诈,凑过身来轻轻道,“那可是恰似一群太监上青楼,却道天凉好个秋啊。” 嘲笑我看得见吃不着么?我乜斜他一眼,“下次若是叫我遇上黑无常,我就同他说你夜里抱着我一起睡觉。” 白无常果然跳脚打跌,跑过来死死捂住我嘴,一边四下张望,那神情好像黑无常下一刻就会出现在我们身边,且扑上去咬下他几块肉。 “成卿那厮知道会出大事儿的!”白无常大呼。 我咧嘴,会出甚么大事儿,左不过你死得比较惨罢了。 这时外头传来长螺号角声,殿里也准备完毕,侍官侍女登时列在一旁噤声,长长一队艳红艳红吹打拉唱的队伍自殿门正式进来,容泽为首,面光水灵比殿中灯辉更甚,衣摆流丽是同阿玉身上相配的色,又更像一地鲜血铺洒。 而我依旧手中捧着珊瑚灯盏傻愣呆怔。 阿玉睁眼,长睫挑得异常高,睡眼惺忪似乎从来不认识朝他缓步走去的容泽,甚至忘了下来迎接鲜妍美人。 白无常低声在我耳边道,“瞧容泽天女这样子,啧啧,可真是要彻底将你那陛下缚上枷锁,套得牢牢实实呀。”他声中似笑非笑,含着不少嘲讽。 阿玉在他这句嘲讽中,慢慢腾起身来,胭脂红慢慢攀上容泽衣裳,连成一体,我睁大眼珠,是容泽凑过身,垫了垫脚尖,吻上阿玉的唇。 她动作神情自然,如若对镜练就千遍万遍,我却恨不得张开爪子死命扼紧她的咽喉,随后冲上去抱住阿玉。 当然,有思考且成熟的公子哥儿是断然不会这样的,就譬如我。虽然我着实很想。 阿玉面上毫无表情,并不抗拒,却也没接受的意思,任容泽将这个蜻蜓点水的吻拖得天长地久,手依旧笼在袖中八风不动,也不管她。 边上登时起了些窃窃议论声,风起风止,也只一瞬又迅速静默下去。 阿玉的眸光终于扫向殿旁,一一掠过,风轻云淡,到我身上也毫无例外,不带丝毫感情流过,连片刻也不曾停。 当然,一个抱着珊瑚灯盏的普通侍官也没甚么好姿色让他瞧上眼去。 只是天不遂我这站在一旁默默瞧他的愿,一股不知何处而来的大力袭上我胳膊,两手一松,抱着的珊瑚灯盏随即落下,“啪嗒”一声,摔得四分五裂,在容泽一吻后的静默大厅里摔得清脆作响。 阿玉流过去的眸光重回我身上,意味不明。还不止他这一道,接着成百上千道目光唰唰聚集到我身上,罪过罪过,还真不是我故意,可惜大抵没人会理。 我瞬间只觉沉重异常,刀子样的目光压得我喘不过气,尤其这些目光里定然有容泽老闺秀那厮的,不止刀子样儿,还淬毒,典型见血封喉。 好巧不巧,在所有目光汇集下,我又听见细细微微的一声“嗷呜”,随即腿上挨了重重一撞。差点一个趔趄扑倒之下,我瞧见白当那小黑心狼一路欢呼撒丫子奔向了阿玉,且准确扒上他怀中,阿玉自然也没有反抗,反而一脸笑意抱起白当,却依旧默不作声。 毕竟这也是他儿子不是。 容泽及殿中众仙目光又移上了白当,我微微侧头,目光划过白无常,他回我个笑容,意味不明。我心中琢磨,按理说白当应该在这厮袖子里牢牢实实呆着才对,若非白无常将它放出,白当自个儿是决计不可能逃出来的。 容泽的声音虽然细若蚊呐,又适时在静默大殿里响起,“陛下怀中抱着的这小狼好生有趣。” 阿玉头也不抬,手抚上白当养得油亮的皮毛,“那是自然。”容泽想伸手也去蹭一手,结果被阿玉闪开,她只得不尴不尬将手收回去,脸色讪讪。 我正偷偷笑得得意,不料容泽没处撒气,将炮眼儿对着我开起火来,“你是谁?” 她声音在敞亮大殿中太过细微,我仍兀自低低鄙视她,不料身旁白无常拿身子撞了撞我,示意我抬头。我如他所愿抬头时,只见容泽正望着我,气势汹汹,大有一番追究我方才跌破珊瑚灯盏的事儿。 我眼观鼻,鼻观心,不做声不答话。容泽想是觉得我这小小侍官不大给她颜面,便将声音微微拉高,“谁给你狼心豹子胆了?敢在龙尊大婚这日故意摔破东西!” 这算个甚婚礼?我方亲眷除却阿玉并没有一人到场,先不说文劫舞难都不在,便是我这当初的小白大人,阿玉顶顶亲的都没来参加,全场只你容泽带来的白胡子老头一大堆在充场子。 我不着意笑了出声,结果这漫不经心一笑却越发激怒了老闺秀一颗早就被阿玉深深伤害的嫩葱心。 她指着我,不失天女风范的从周遭叫了人出来,“给本宫将他给捉了,送至本宫面前。” 我侧头望了望白无常,低低道,“都是你个混球,好端端推我作甚,还放出白当。” 白无常无话,面无表情似乎他忽然脱胎换骨真成了我眼前这其貌不扬的小小侍官。 立马有俩牛高马大的兵将把我双手绑了拖到容泽面前。 唔,这一出龙尊欢喜大婚登时成了天女怒拍惊堂木审嫌疑犯。 我被压到容泽面前,她面有得色,“跪下。” 我当然有骨气,岂能说跪就跪。 我自然不愿意跪,岂料正如一滩黑狗血泼下来,她更有骨气的手下兵将直接一人轮一脚,踢得我两膝盖一弯,还是如容泽所愿跪了下去,端端正正。 好罢,跪就跪了,两位兄台能否下脚稍微轻点儿…… 容泽居高临下看着我,微微俯下身,缀了明珠的绣缎鞋探出裙摆,“凭你区区一个侍官便如此瞧不起本宫?说说看,谁给的胆儿?” 她说着眸光递向阿玉,里头很暧昧,似乎以为阿玉同我有甚么不清不白的干系,我才敢如此有恃无恐。我也索性大大方方望着阿玉,等待他一声指示,会说些甚么。 阿玉一字不言,继续顺白当的毛儿,俩只狼狈为奸。 容泽有些泄气,眼里又是鄙视又是恨妒,“你叫甚么名字?” 我不做声,“……”难不成给个名字你容泽天女就能记下我?只怕记下我也是恨不得吃我肉喝我血。 果然,容泽伸指出来,看似轻巧托起我下巴,实则用了十成力道捏得我下颌骨头都快碎掉,“本宫还以为,你有甚么背景还是如何……”她又看了阿玉一眼,继续道,“原来是个脑仁里长草的货色,来人!” 方才拖我过来又踢我膝盖的俩将士十分谄媚的躬身俯首,等待容泽下令。 “把他拖下去,今日大婚,冒犯本宫,就卸了腿里两块髌骨罢。” 我垂头,心中不知作何感想。多少年前,是她将龙蛟血一事告知于我,让我后来腿一疼心中便异常愧疚,现下又在这么喜庆的日子里要将我腿骨剜掉,这老闺秀果真金玉其外,狠毒其中。 我本意着实不是破坏,只是好生来瞧瞧阿玉便罢了,却原来他对这场婚事果真是不大有兴致的。 既然如此…… 我扬声,在大殿中吃吃笑起来,“不是小的说笑,容泽天女委实配不上我家陛下。” 眼尾余光似乎扫过阿玉头微微侧了一下看我,随即又转过去,继续置若罔闻。 容泽眼风瞬间暗下来,连脸也阴得出水,“你再说一遍。” 我慢慢自地上站起身,不忘揉揉膝盖方才被踢的地方,远远回头看一眼白无常,他正望着我,眼中感情不知是什么,大抵有丝担心。 随即我回头,含笑掸掸身上尘土,慢吞吞开口,“我家陛下英明神武,怎生就娶了你这么个一万岁还没人要的老女人?而且……容泽天女并非善类,而我家陛下需要的却是一个能操持内事的女子,敢问天女大人,您可是安心操持内事的女子?” 容泽笑起来,“否则你以为是甚么?” 我一字一句道,“居心叵测。” 容泽动怒,“拉下去,给我将他髌骨彻底剜出来!稍后呈上!” 这时阿玉却慢条斯理拉住容泽怒指我的手,凉凉瞥过来一眼,“何必动怒?”四字轻轻,却登时压住容泽怒气。 阿玉笑道,“今日是大喜日子,何必晦气?” 容泽却望着我,“陛下,这侍官胆子颇大,公然污蔑臣妾。”大有不将我如何如何不罢休的决心在里头。 阿玉抖抖袍子,一手抱着白当十分亲昵,望着我的眸子不带感情,“那就拿铁钩穿了琵琶骨就是,别太见血,今日大婚不适宜剜骨头呀割肉那些。” 容泽眼里闪了闪光,却只得熄了火气默认他这句不见血。 两个牛高马大的谄媚兵将将我拖下去,途经白无常身边,我瞧着他眼中感情十分复杂,欲言又止。 却最终没有阻拦。 多久以来信奉的感情究竟是甚么呢?我被缚手压着跪在西海极殿外,甚至连刑室也没去,一个兵将拿着条银链,两头尖锐抛光,阴气森森看着我。大抵是没有铁钩,便拿了这么条链子来行刑么。 多少年前,阿玉曾同我说,越漂亮的物事越危险,现在看来,这话着实不假。 我独爱美人儿,还必须是西海龙尊玉枯舟这般颜面恰如天光耀眼,只因初见时他给我印象过深,还真让我从此如同落下个病根。我只爱顶顶漂亮的美人儿,除此之外,谁都瞧不上眼。他美丽得过分,原来我心中有潜在冒险意向。 只此一人,已然等同穿越千山万水。 大抵千万世后有如此评价:夜兮白此兰草,既无心气,也无脾气,只能任人随意鱼肉,搓扁捏圆。当然,若是还能有评价的话。 我跪在地上,有些漫不经心,膝盖骨头下隐隐又有些痛,这他姥姥,也不是一次两次这么狼狈了,哎…… 兵将甲嘻嘻一笑,言语不见半分同情,“你怎么这么衰嘴,今日大喜的天儿居然敢触正宫娘娘的霉头。瞧这小模样也不见得怎么漂亮呀,难不成陛下就好这口?” 兵将乙沉默望了我一眼,拍拍兵将甲的肩膀,“叫咱们做甚么就做甚么,别再多说,待会儿还指不定又惹出甚么乱子,近日陛下喜怒无常,还是仔细着小命为好。” 兵将甲咧嘴点点头,举着银链子走到我面前,一把捉起我头发,“也是,犯不着为这等普通仙人丧了命,咱们可是忠于天女大人的。” 身上蓦然一重,是兵将甲的一只脚踏了上来,身子被压着伏得更低,我抬头,见银链寒光闪闪,面前不远便是西海极殿正门,殿内其乐融融,大家一起喜气洋洋,阿玉大抵正细声安慰容泽,这方面他还是儒雅的,至少不会对待女子黑面抑或口中无德。 银链一端的锐利直钩穿透衣裳,钉入背部蝴蝶骨,钝痛瞬间麻痹整个左肩,我眼睁睁瞧着钩子自前端轻微“噗”一声血淋淋冒出头,殷红血液珊瑚珠子一般缠绕在银链上,衣裳浸染开来,挣扎开大朵鲜艳花瓣,倒映西海极殿里灯盏胭脂明红耀目,满殿喜笑颜开。我双眼一闭,仰起头咬紧下唇嘶气。 小白,你须得硬气。 “哟,还真是个硬骨头,这样都能不叫,老二,那头,喏,快穿,穿完了咱们进去蹭酒吃。” 兵将甲闻言,粗声粗气吼了一声,“好嘞!”又转头扯起我头发,将我半身提拉起来,露出右边另一截锁骨。大抵他太兴奋,这次没逮准位置,我似乎感觉身子里一声脆响,银链另一头硬生生剖断锁骨,如出一辙穿透,自后背蝴蝶骨上穿出。 我额上顿时沁出冷汗层层,连闷哼一句的力气都不再有,冷汗滑进眼里,一阵热辣辣的刺痛,我只微微睁了睁眼珠,又扯得整个脸都麻得发寒。 整个身子扑在地上,钻心的撕裂痛楚自伤口阵阵传来,并非尊严支持我闷声不吭,而是实在提不起半分力气。若是身上有力,我大抵现在也厚颜无耻在地上痉挛抽搐,满地打滚。 这也并不比剜腿骨的刑罚好到哪里去不是? 隐隐听见里头传来笑声阵阵,推杯换盏,而外头我的鲜血铺就地面,想当年阿玉攻打西海极殿时,是抱着我从容踏过一众尸体进去。而现在,是我狼狈地被容泽爪牙拖出来穿骨行刑,甚至不敢用自己真正颜面示人。 稀里糊涂追随他一路出来,稀里糊涂陷进他与饕餮的一盘棋局。稀里糊涂结识一个花样的冬寒结果又因着我自己亲手断送了冬寒性命。稀里糊涂在人世间走了一遭,算是历了一段松然又安逸的感情,甚至不知何时天明。现下又巴巴儿自己送上门来让勉强能算旧情敌的女人恣意凌/辱,仅存一点颜面也失尽。 还是那句话,我自作孽。 若是还在地府,大抵正耷拉着叶子聆听白无常每日一吐,见途经来来往往生魂不绝,日复一日也就这么过了。 不死心,不自觉。 若是感情这档子事儿也能说破,那大抵我也同阿玉说了千千万万遍“我欢喜你,想同你在一起,直到我死。” 可终究一个巴掌拍不响,我没恁般脸皮比城墙厚,直到我死也是我自己的事儿。而彼时的你,照样该大婚的大婚,穿琵琶骨的穿琵琶骨,与我八竿子不愿打着一处来。 “他烂木姥姥不开花儿,我怎么会欢喜你,小草爷怎生就眼瞎了脑仁遭撞了喜欢你这么个祸害。” 我还是死狗一样趴在地上,身边已经久没粗嘎声音响起,大抵那两个兵将早已混进去蹭酒喝了。身子不能动,一动便是撕心裂肺这处痛完那处痛,原本发丝粘在眼旁痒痒,想挠时已经被痛苦遮盖过去。 吸溜了鼻子两下,试图自说自话两声转移注意力。 “阿玉……” “可我就是欢喜你……” “虽然欢喜你之后,多灾多难,命途多舛。” 额上仍旧冒汗,身子抽冷。 他姥姥的白无常,今日遭你摆了一道!待我哪日伤好痊愈,定然拿着你脸上面具角角将你不是毁容也划成个毁容,哎哟这一对穿眼儿可疼死小草爷了! “还是不要欢喜你了罢,这样子太累,说不准哪日小命就因着这莫须有的欢喜不知丢到哪处去了。” “可这世上也再没有你这么漂亮又会编头发的人了……”虽然当初你为我挽发也会疼得我没出息乱流眼泪。 身下青砖冰冰凉凉,我身子却是滚烫异常,脑仁跟遭了酒的绸缎燃起似的,一片熊熊烧得意识混沌异常。 能疼晕的糙老爷们儿,世上还是很多的。可能疼晕过去的仙君糙老爷们儿,粗粗看来,约莫也只有一个夜兮白我了。 这时面前无声无息出现两只靴子,黛蓝底滚着银丝暗纹,胭脂红的衣摆松松坠在地上,头顶似乎滴下一滴渗凉水珠。我却并不打算抬个头,仍旧趴在地上微微眯着眼,只因抬头会更疼。 随即头顶响起一声叹息,“是啊……你怎么会喜欢我……” 有个人尽力轻缓将我这破身子抱起,却还是免不了一阵钻心疼,我大力“嘶”了一声,脑子依旧昏昏沉沉,瞧不起眼前人面貌,只知道好看得不得了。 一只白净手抚去我额上冷汗,伴着好听嗓音十分愧疚,“对……不起……对不起……” 他一直在断断续续说对不起。 “对不…起……小白……” 我为这声音着了迷,想努力瞧清楚他倒是是谁,眼前颜色却暗沉下来,模糊不清。 小草爷素来经历伤痛不多,也就那么个几回轻手轻脚,便是连龙蛟血给弄坏的双腿,也是只风雪时节才发得稍微厉害,顶多也就是不济事用不上而已。 这么个伤筋动骨真刀真枪的被行刑,还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 所以其实我是个怕痛怕得很的货色。 抱着我的那个人身子似乎在抖,还抖得很是厉害,一步一步走得极其缓慢,我不知道他从哪里来,也不知道他要带着我往哪里去,只知道这人身上味道十分熨帖,暖心暖肺,不断撩拨我心里最深处那根即将拉断的弦。 “小白……你总是执拗,总是天真,认定眼中所见的善即是善,恶即是恶……” 我头靠里,瞧不见他周遭是甚么情形,暗沉的眼帘开阖,浮现他满身胭脂红明亮晃眼,玉冠上旒珠晃荡出清脆响声,真是个下巴尖尖的大美人儿。若我还有力气,定是要攀上去好生吃块豆腐的。 是阿玉…… “小白……你做甚么又回到这里来,它早就不是原先的西海八极宫了,你知道么?” 那你又为甚么会来找我。 七转八折,他的脚步忽然停住,幽凉夜辉变成了温暖灯盏的光芒飘摇,随即我耳中响起门扉开阖声音,大抵是阿玉进了哪个地方。 踏过一地绒绒地毯,青花胎瓷还是云锦对粗,夜明珠辉光熠熠,阿玉静默无声,我依稀能瞧见他下颌绷直,削唇抿紧,旒珠下阴影绰绰,整张脸都沉在阴影里。。 身子被安置在床榻上,血干结在衣裳银链上,粘成一片暗色褐红,我眼中仍是一片模糊不清,甚至不大能看清他眼眸里是甚么颜色。 他俯身盖过我头顶,手指抚上我肩膀伤处,自然,我又是挨不住痛一声大嘶,嘴唇都磕破。 “这是容泽的法器,上面印伽是天庭手法,我并不熟悉,所以……约莫是不能帮你打开……若是强行破开,只怕你这两只手又废了。” 勉强能觑到他表情复杂,我一边疼一边想自己委实命途多舛。 先是一双腿废得差不多了,现下还得再带着这副狗链子……直到啥时候能打开它。 “那……能止疼么?”我嘶着声,艰涩说出。 阿玉摇了摇头,表情痛苦挣扎,垂眸道,“对不起……” 哎,我这倒霉催的,原来堂堂龙尊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 我抖着手,疼得直嘶气,搂住他的腰。 他愣了一瞬,随即贴过来,与我耳鬓厮磨。 痛得无度,欢愉更是无度。 一觉再醒来,外间已经大亮,当然,是相对海面上而言的海底敞亮。 我起身坐起来,被锦被簇拥的身子有点儿发抖,身边那人早就离开了我所在的这间寝阁里,甚至锦缎上的余温也消失殆尽。我动动脖子,垂眼瞧见锁骨下嵌进去的银链依旧泛着寒光,却没有疼得那么厉害,昨夜阿玉虽然不能将它彻底取出来,却也施术收了上头的伤口,致使如今也没那么严重了。 唔,狗链子…… 昨夜还是有温存,阿玉抱着我身子,亲昵得如同之前嫌隙都不存在,他一只手紧紧握住我的手,扣在他掌心,“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就如同这偌大的八极宫,龙尊看似高高在上,却也危机四伏。就像很多东西,你追了它许久,却发现追到手的并不是想要的。还有,小白……对不起。” 我当时一面享受着他疗伤,一面收了一绺他垂下的发丝卷在手上,假意并没有听得他这些话,也知道他要的并非宽慰,便装作无事道,“今日是你大婚,夜里不陪新娘子怎么办?” 阿玉眉头依旧蹙得厉害,长长呼出一口气后,笑着对我说,“随她去,我陪你。”瞧,这厮还是那样子任性。 我回他一笑,嘴巴咧大了,牵动伤口有些疼,“好。” 他翻身将我彻底抱在怀里,小心避开我脖子下伤口,捉起我手指,一根根仔细亲吻过去,隐隐可见的笑容里有些苦涩,“小白,我从来没有低头过,为神仙这一生,也仅有这一次低头。小白,若是我自一开始便犯了个大错,你会不会原谅我。” 我不作迟疑地点头,笑得开心。 是啊,阿玉这样温柔,就是拿我的骨血供奉了这温柔,又何尝不可。 伏在我腿上的美人低着头,后背线条十分凄清,“当初你来,后来你离开西海去了凡间,你隐居,你入世……” “阿玉。”当时我见到了你的挽留。 “嗯?”他抬起头,又坐起来与我对视,“方才压着你了?” 我摇摇头,笑道,“只是想叫一叫,很久没叫了。”随即捉住他的手,摇来摆去,极尽小时候撒娇之能事,他也任我顽劣。 于是前尘被我就此带过。 如果我没带伤,如果他身上没穿那一身晃眼的喜服,那就真是同多少年前的八极宫一模一样。为表真心,我凑过身去,挽上他的脖颈,想也不想便吻了上去。 …… 事后,我依旧挽着他一绺头发玩得欢畅,他呼噜着我的背,如同两只小狗儿相互顺毛。 不知怎么,我就鬼使神差的问了出口,“阿玉,如果……” “嗯?”他睁眼,瞳孔里映出我的影子清晰得很,清瘦的少年苍白着脸,少年眼里的笑意却止也止不住。 “如果没有迦叶,你会从地府带我出来,一直让我留在八极宫么?” 他顿了顿,眼睛里似乎有火星熄灭,又不动声色掩去,皱眉耸鼻看着我,“要听实话么?” 我眨巴眨巴眼睛,舔了他眼皮一口,然后点点头。 阿玉笑得柔和,“我也不知道。” 唔,好歹不是不会。我大着胆子捏了一把他脸,转过头打趣他,“想我好歹也是一株百伶百俐的小兰草,你怎么能说要不要呢。” 这时阿玉突然扳过我脑袋,抱过我身子紧紧锁在他怀里,“小白……” “成了成了,别充苦情样儿,我知道的。”我拿脸蹭了蹭他柔滑皮肤,“即使是个影子,我夜兮白也是独一无二的那个。既然迦叶不在,我便代他好好照应你,不让容泽老闺秀将你生吞活剥了。”如若他在,那就必定没有我的出现了,所以我尚且能心安理得一阵。这点在被穿骨的时候想得异常透彻,反正活也只这一辈子,就当及时行乐。 阿玉哭笑不得,拧了拧我的鼻头,另一只手继续呼噜着我背心,而我一双眼皮也逐渐被他呼噜着耷拉下来,十分困倦。本来么,两只妖精才轰轰烈烈带伤滚了一趟床,怎能不好生休养。 不想快要睡着里,突然听得阿玉问我,“小白,你知道半月苍兰么?” 我寻了处十分舒适的位置,在他洁净胸膛上咬了一口,流着口水昏着脑袋使劲儿摇。 他的声音逐渐遥远,“半月苍兰,你要是头次听,也会觉得这名儿雅致得紧。可其实它却是生在黄泉忘川边,因为强大死灵怨气而滋生养成的兰草,每逢五甲子方开一次花。有醉人香,却妖惑血腥,会食尽周边百里生魂来补养自己。” 唔,都是兰草呀…… 我却已经差不多陷进梦里,只记得他抚上我的额头,轻轻叹息一声,充斥着后悔与无奈。 “小白……是我错得离谱。原来,不曾离开的一直是你。八极宫里……” 他的话断断续续,我也再听不真切。 直至现在一觉梦醒,却发现他早已离开。我看着身边凌乱的枕被,是他离开前留下的痕迹。 心旌摇曳而又满足。 那些模糊不清的话语里,似乎是阿玉对我说,八极宫里有细作。 待我慢条斯理的穿上衣服,这时门扉却陡然“吱呀”一声开了,昏暗的光线打进来,照得满室绮丽。一角衣衫露进来,我瞧见白无常变作的那个小侍官蹑手蹑脚钻了进来。 我双眼一眯,“你这一夜是去哪里作死了?” 因为才起床,嗓音不由有些嘶哑,白无常看着我,似乎不忍瞧我脖子下钉入琵琶骨的银链,在原地扭扭捏捏踌躇了许久,到底还是瘪着嘴一步步走过来,“小白……” 那声音还得多么一个委屈劲儿,仿佛被穿了琵琶骨的是他白剪愁大爷而不是我,更甚者是他不止被穿了骨,更被穿了后/庭花。 我有些不耐烦,“你抖甚么呢你。” 白无常一把抱住我,在我肩头使劲儿抽噎,却没流出一滴眼泪,“我错了……我不晓得他们居然会这样对你。” 他干嚎得那叫一个山响震天,我却是睁着眼一头雾水。 接下来据白无常跟我说嚎出来的话,是他有不得已的苦衷,只能简而言之,再详细的就不能告诉我了。 有人拿墨成卿的命作要挟,让他把我引到西海来。而他稀里糊涂就把我带到了西海,也不知道后头会发生甚么。 “小兰草,我真的不知道他们会这样对你……”他还是干嚎得厉害,大有我若是不原谅他就要嚎破嗓子的势头。 我斜着眼拍拍他的背心,“也不知道你说得是真是假,不过现在黑无常的命保住了,我也没受什么特别重的伤,你来告诉我,到底是谁拿黑无常的命要挟你?” 白无常这时却猛然捉起我的手,“跟我走罢。” 我自然是挣扎起身问他,“怎么回事?” 白无常耳朵动了动,他转眼看了看外头,头也不回道,“一时半刻也说不清楚,总之你先同我一起离开。” 唔,这厮难不成练成了个招风千里耳? 趁我左思右想的这档子空里,白无常已经将我拉出了夜里被阿玉带来宿着的偏殿。 一路上无论是小仙娥还是普通侍官都是来去匆匆的模样,似乎也没有谁记得我这么一个在极殿里忤逆新妃的小小侍从,虽则我肩膀上还对穿了一圈链子,大片血渍晕染开来洒在衣裳上,明晃晃红艳艳瞧上去十分骇人。 不过如今我也没心思去顾及这么多,四周气氛异常,今日所发生的一切有些令我措手不及,我才知道时呆傻时聪明的白话痨也有话里有话的一日。 他一直匆匆赶路,一如宫殿走廊各处小仙形色惶急,却并不同我言语,简易白衫衣摆飘飘。不知怎么我就想到了当年冬寒偷偷将我带出八极宫的时候,也是此般情景。 我心中骤然抽了一下,变得忐忑不安起来,一路跟随着白无常的脚步,却又全然不知外头有甚么在等着我。 也还没同阿玉打声招呼就随着他悄然离开。 待随着白无常终于寻了处偏僻地界儿出了宫,结果扑面而来的浓重血腥气与喊杀之声顿时将我脑壳吓懵。 “小心!”白无常伸手将我迅疾拉开,一柄斧头落在我身后门槛上,杀气腾腾。 大片大片分不清哪方的将士在互相厮杀,而且就在我的面前不远。我甚至见到一个兵将被削去半边脑壳,浆子与血一同流出来,红红白白一片。 显然这场大规模厮杀是场战役。 胸腹间腾起一片浓重恶心,我皱紧眉头直想吐。 这时白无常身上腾起一片银光,已然变成原先模样。我预感他与这景况有几分联系,便出口问道,“你是不是知道甚么?” “轰!” 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巨响,我撇头望去,那一瞬间远处厮杀的将士已经成了泡影纷纷,我眼里也只见得到远处红衣黑发翩然的阿玉横眉冷目,手中枯舟剑熠熠生辉,泛着耀目银光。 我甚至能看见他唇边冷笑,枯舟剑上殷红鲜血滴答落下,前提是穿了人的身子。 他面前的人却笑得浅浅,如同直直刺入胸前的并非枯舟剑,而是轻轻擦破皮肤的蚁噬轻痕。 饕餮,东陶尹。 东陶尹一手握住枯舟剑身,剑锋上萧杀之气咬破他手上皮肤,血雾自剑身炸开,直直自东陶尹衣袖漫上白色衣摆,勾织出道道妖异图案。 东陶尹嘴唇蠕动,苍白着脸对阿玉说着什么,笑得柔软温存,与见我时的暴戾奸诈毫不相同。 阿玉眼中爆出光亮,剑身又入东陶尹身子里三分,后者脸上却不见表情丝毫扭曲,更似享受至极。 待我终于认清不远处这些白翎将士身上标志是八极宫独有之时,他们已几乎被红翎将士围困成团,连我也能看出这处境不是很妙。 我抬足,软着腿想踏过一路尸身喊杀过去,却被白无常伸手拉住。 他说得正儿八经,“你疯了?没有仙障护体,过去会被他俩煞气寸割至死。” 东陶尹看上去似乎已经毫无还手之力,我却还是担心阿玉。 他没同我说过东陶尹会在今日带兵来西海,也没同我说文劫舞难为何不在,现在看来,他是为文劫舞难着想,要一人扛下现今一切。 “我要过去。”我看着白无常,“虽然不知道你为甚么引我来西海,但是凭忘川边五百年交情,我不大想怀疑到你身上与东陶尹有甚么关系,又或者威胁你的人就是他。” 白无常扯住我的手骤然硬如铁箍,唇抿成一线,银面具下看不清到底是甚么表情,“兰草……” 我甩下他的手,大步朝阿玉走去。 才五步距离,脑后便遭了一下重击,白无常探身过来,手上光芒耀动,瞬间封住我双足五感,这么一遭下来,我已经瞬间动弹不得,双腿譬如灌铅,才一前倾就要倒在地上,却被他一把抱住带进怀里。 “去你姥姥的放开你兰草爷!” 白无常却叹声,带几许无奈,“兰草,你还是不要过去得好。” 我横目瞪他,“你果然跟饕餮有干系是么!” 白无常在我头顶闷闷道了一句,“起码我答应了他,不会让你受伤……” 我气竭,去你大爷!好么,腿不能动,草爷我这不还有手能爬么!随即伸出拳头,抡圆了劲儿就往白无常应当漂亮的脸蛋儿砸去。 白无常猝不及防被我一拳砸狠了,脑袋一把仰后去。看来草爷这拳足够有侠士风范,一拳下去,白话痨脸上的银面具也脱了下来。 双腿全然不受控制之下又脱离了白无常怀中,我跌落在地毫无疑问摔了个屁股开花。 在爬向阿玉之前,我回头想瞧一瞧白话痨被这一拳砸得伤势重不重,毕竟也没打算真打得他破相。 结果这么一回头之下,我心里却如遭重锤,砸得脑子里轰隆隆的响起来,一声一声,心头血肉甚至剁碎又碾平。 除却鼻子流出一道血痕影响美观,白无常脸上温润眉宇,通亮的眸,弧线碾雕琢磨异常恰当,甚至整张漂亮得不逊阿玉三分的脸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是辗转数年的梦里,冬寒的脸。 白无常猝不及防被我一拳打懵,也忘记面具脱落下来,只呆呆看着我。 “冬寒……”我口中喃喃,一时忘了方才要做些甚么,也忘了到底白无常怎么同冬寒长得一模一样,只直直伸出手去想抚上那张如梦似幻的脸,仿佛冬寒在看着我笑,笑得呵宠。 “我会唱歌儿了,我也长高了,能背起你了……” 白无常漂亮的脸拧在一起,伸手拭去鼻子里慢慢落下的血,蹲下身一把将我再度抱起,“兰草,抱歉,不能让你过去。” 容颜不变,我面前的幻觉却瞬间被打破,躯壳碎成片片,再揉成一坨奇形怪状的四不像,翻搅得我心中五味陈杂。 “你不是冬寒……”我吸溜着鼻子,两只眼珠紧紧锁着白无常的脸,极想在他脸上看出个冬寒来。 他叹了一声,“我的确不是鲛人族君。” “那你为甚么与他长得相仿?”为甚么第一次见的时候不让我瞧见。 他却躲闪回避,支支吾吾,“此时不便与你说,我们先离开此处,再将这其中因由悉数告诉你。” 我看着那双一模一样的漂亮眸子,一想到这里头的灵魂却不再是那一个,心里便有些哽,“这里头因由真的很难解释么?” 白无常目光移到地上,不再与我对视,“的确有些复杂。” 我不死心,“那甚么时候能告诉我。” “等龙尊赢了这场仗,我便带你离开,告诉你这其中到底是何因由。” 可明明西海的将士差不多被屠杀殆尽,而阿玉那头看似仅仅只制住了东陶尹,“阿玉会赢么?” 白无常胸有成竹道,“你放心。”口气如同将一切早就了然于心。 我捉住他衣摆,自以为坚定异常,“解开我腿上术法,既然没有危险,那就让我去阿玉身边……”即使白无常长相同冬寒有说不清的因由,但现下阿玉到底才是最危险的那一个,我过去已经罔顾他的安危一次,这回文劫舞难都不在他身边,我不能再丢下他一回,起码即使他赢了也有人陪他。 “不行,现下你过去也没甚么必要,龙尊陛下没甚么危险……” “放开我!”我回头吼出声,白无常那双像极了冬寒的眸子又开始雾光闪闪,让我忍不下心去。 “兰草,你去了的话反而于龙尊陛下无用,到时候若是东陶尹或者他哪一个手下捉了你威胁龙尊呢?你想过没有?” “我……”是的,我的确就是个只会帮倒忙的角儿。 “还是好好与我一同呆在这里,起码龙尊也不会有后顾之忧。是么?” 白无常这诱哄的语气十分管用,那一刻我心中绷紧的弦瞬间松下,原本有些紧张的气氛也稍稍缓解。于是我也干脆不再瞧他,转眼往阿玉的方向瞧去。 东陶尹依旧絮絮叨叨,任由枯舟剑入体不出,血液淌了一身,脸上挂着笑,眸光里却萦绕哀戚。 想来他其实也是个可怜人,比我更无法言说的感情,还真是狼狈至极,只能对阿玉既爱又恨,放不下权利也舍不得感情。 这时我却发觉一条身影从极远的地方缓缓靠近战圈,且分明是阿玉的方向,那影子极其隐秘且不动声色,除却手中一柄匕首闪亮,是肉眼能瞧出的吹毛求疵,同当年冬寒划我脸的劣质货色决计不是同样。 “好么,既然不让我过去,那你告诉我,那是谁?”想来阿玉现在与东陶尹对峙是占上风的位置,我一双招子又瞧不大分明,便扯了扯白无常的衣袖,指着那条鬼鬼祟祟的身影问他。 白无常顺着我指的方向瞧去,半晌才摸着下巴狐疑道,“那不是容泽天女么?她到这里是做甚么?” 容泽么?那应当是襄助阿玉的罢。 我扒拉白无常领子,“我答应你不过去,放我下来,大老爷们儿叫别个这么抱着,你不嫌累,草爷我心里都瘆得慌。” 他面带狐疑,“真的?” “假的就让我真的后头屁/眼儿生痔疮脸上长疥疮!甭啰嗦,麻溜儿的给草爷把术法解开。” 白无常嘟嘟囔囔并指念了个咒,我这才觉得双腿一松,知觉又回了来。 于是一把脱离他身边,朝阿玉的方向凑近几步,一边口中解释,“我只是瞧瞧,容泽这厮莫不是看阿玉快赢了,赶紧来分讨赏来了?” 身影愈发近了,果然是容泽,她甚至身上霞帔还没来得及取下,就这么披着嫁衣上了战场。而阿玉那头依旧与东陶尹对峙,我瞧口型完全瞧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当在看他们演哑剧。 不过等这一场动乱平息,东陶尹伏诛,阿玉应当就不会再因为种种不得已而假装不认识我了。我可以高高兴兴跑到他身边,夸他一句,“阿玉你委实是全才,不仅只是长得比别人漂亮,杀人也杀得好看极了。” 我只能锦上添花,做不到雪中送炭…… 既便如此,那我也要当一个不谄媚又马屁拍得准极了的狗腿子。 可终究我算不如别人算,我怎样也想不到的是,容泽仅仅只是站在阿玉几尺之外不再近前,而她手中却拉满了一张弓,羽箭准心直对准了阿玉无法护住的后背。 “阿玉——”我心中登时只剩下惊骇无匹,想也没想便挣脱白无常还拉着我的手,不要命的朝阿玉的方向跑去。 如果能阻止的话。 “兰草!”意料之中,我还是被白无常立刻追上来一把拉住,且将我的手箍得紧紧。 同一时刻,阿玉似乎听到我声音,微微朝我的方向转过头来,而这时的容泽手中羽箭却已然离弦,带着融融暖色金光飞出射向了他,必然蕴着极强仙灵。 这样一出无声默剧里,阿玉猝然背心中箭,强光穿过他单薄身子,美好头颅仰起,喷出一口血来。 几乎是他中箭的一瞬间,我胸腹里也涌上一股极强痛楚,锁骨下原本穿透的银链居然被这股痛楚迫着拔射出来,一蓬腥血随即涌出,四肢百骸如遭寸割。 脑子里骤然如同惊电劈过,剧痛无比。 比头痛欲裂更恐怖也更让我肝胆欲裂的,是潮涌而来的零碎记忆片段。 直到我陷入一片沉灰虚无里,如同梦境。 因为我身子蓦然移到了最初见到迦叶画像的院落里,四周簇新,不见分毫尘埃,也见到了两个决计不会出现的人出现在这里,一醒一睡,全然无视我这个突然出现在此的人。 这是……阿玉的记忆么? 我试着凑近,那两个人却丝毫没发觉什么不妥,一直到我站在他们面前,伸手穿透其中一人的身子,那人也依旧表情没变,正伸手为另一个正伏着石桌休憩的人细心擦着嘴唇边残余糕渍。 我如同个孤魂野鬼,静静看着眼前分明是少年版的阿玉,还有……另一个同我当初长一张同样脸蛋的,呵,又在这么个地界,想必就是当初的迦叶了。可叹众人只知他们凡间相遇的那段,并不知原来在这里,还有另一出。 为甚么我到了阿玉的记忆里?难道是因着方才羽箭上容泽的仙灵带起了我肩胛骨下银链里的仙灵么? 眼前的阿玉折身坐了下来,静静望着正睡得香甜的迦叶,眸中写满眷恋满足,他也伏在桌上,一手托腮,轻声喟叹,“小叶子……”即使是少年时代,阿玉的声音也照样好听,如珠如玉。 如今情景,正如同当初在夜央殿他看着我轻叹小夜子,我转头,一看便是院门上偌大的几个龙篆文,迦叶枯舟,索性笑出声来,眼泪纵横。 迦叶与我,委实是一样的脸,百样的人生。 眼前的迦叶这时忽然抖抖长睫睁开了眼睛,看着阿玉呆傻的样子,扑哧笑出声来,“舟啊舟啊舟,你叫我作甚么。”迦叶眸中戏谑跳脱,言语间撒娇熟练,这副古灵精怪的模样同传说里镇定从容的迦叶尊者截然不同。 唔,大抵是青葱少年,佛陀也有血气方刚的时候。 阿玉见他醒来,忙摆开手,“原来你都听见了。” 迦叶攀上他的身子,伸出舌尖卷了卷阿玉白皙面庞,滑下一道湿淋淋的水泽,“都听见了呀……”上一刻跳脱的少年骤然化作精灵,妖惑动人。 我从没见过脸皮厚如城墙的阿玉也有脸红透的一刻。 他支支吾吾,退离迦叶身边半尺,“好么,听见就听见了。才醒来嘴边还留着渣滓,不知道你又兴甚么妖。” 迦叶一把搂住阿玉的腰,“我得走了。所以余下时间里要好好与你呆在一处。” 阿玉叹息,垂头看着挂在自己身上的美人,回手搂住。眼中又是无奈,又是不舍,纷杂不清。 “舟……”阿玉胸腔埋着的脑袋闷闷道出一句。 阿玉挑眉,“嗯。” 迦叶继续闷着声道,“你瞧,让你高兴的方式原本就不多,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些甚么。” 阿玉笑容和煦,如同呼噜一条狗儿一般,呼噜着迦叶柔软垂下的发,“我有小叶子便好,小叶子原本就不用刻意让我如何高兴。这些时日我已经很满足。你哪一日离开,我也哪一日离开西海,四处远游,指不定到时候就能遇上你。” “舟啊舟啊舟……”又是熟练撒娇。 阿玉索性俯下身,轻手抬起埋在他胸前这人的下巴,凑脸过去,以吻封缄。 在我眼里,是少年时光悠然宁静且美好,于我心中,却艳羡还吃不到葡萄的我更不知葡萄酸是不酸。就譬如男女之情是水到渠成阴阳和合,而我做的事,包括这心中感情,从一开始就是天理所不容。 眼前一幕再次飘零破碎,我耳中骤然响起一番遥远梵音,声声清透如泉水荡涤。 “你既舍得永远都没有魂魄,先私逃了一百年我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现下你要去地府陪他一起镇压千年。既如此,我便封了你灵识记忆,投在食死灵怨气的半月苍兰上,待彻底疏浚了地府里怨气过后,再看你二人因缘到底还有没有交会之际……” 待我再揉着沉痛脑袋醒过来时,眼前好大一张顶美的脸蛋仍旧是白无常。 “你终于醒来了,若还这么死猪样儿困下去,估摸着就这么躺一辈子了。”白无常笑起来。 我错愕,“我……”一边惊愕他手腕上似乎有利器划开痕迹,血流得汹涌。 对了,阿玉。 “阿玉呢?还有容泽那个恶婆娘,这她姥姥原来跟东陶尹那阴人是一伙的货色!”我立刻坐起来,心里一半是方才幻境里的酸楚未消,另一半是容泽阴了阿玉一道的新恨难平。 “兰草,我们已经不在西海了。”白无常坐在我身边,口气恬淡。 “啊?”我转眼望望四周,四周黑黢黢一片,果然不再是喊打喊杀的尸体累积,腥气四溢。 这里似乎是一间石洞,洞壁上有微光闪烁,泛着青绿光芒,依稀是我们还在海里的景况。我不禁问白无常,“我怎么一觉睡醒就到了这儿?你不是说陪我一起等阿玉的么。” 白无常眼中有些躲闪,“文劫带回援兵,最终还是龙尊陛下赢了。将士要肃清场面,敌人格杀勿论,故而我才先带你离开了那处。”言下之意,其实他并非阿玉阵营。 我全然无法接受眼前状况,“阿玉受伤了,我见到容泽手里拉弓……” 还没等我说完,白无常就伸手过来扶住我肩膀,打断我的话,“兰草,相信我,螭吻陛下真的赢了,输的是饕餮。容泽射出的那一箭,只拔出了螭吻陛下身体中自地府带出的死灵怨气,并没有伤及螭吻陛下本身。你已经睡了一月,现下早就万事俱消。” 死灵怨气,…… “小白,半月苍兰凭死灵怨气而生,每逢五甲子开花一次。”半梦半醒之间是他在轻声叙述。 不过见到的短短一个片段就睡了一月么,那我见到的过往记忆,当真是阿玉心里的么? 白无常大抵是见我骤然呆了下来,便推了推我肩膀,“兰草,怎么了?” 我回过神,摇摇头,“他没事便好。”又问他,“那我们现在在哪儿?没事了咱们就回西海罢,这事反正已经过了,饕餮伤成那样也熊不起来了,总觉着你最近有些地方不大寻常。” 白无常站起来像是要走的样子,“你好生休息着。” 我拉住他衣袖,“这里是哪里?” 他回过身,脸上是拧在一起的愧疚,“是南海。” 文劫曾经同我说过,南海是饕餮的老巢,是东陶尹那死变态的老巢。 白无常不寻常的行径必然有其出处,“为甚么你要将我带到南海来?” 眼中的这张漂亮脸蛋有些凄怆,白无常陡然坐下,衣摆颓然落于地上,“你真想知道?” 我点点头。 他又问,“你想知道为甚么我的脸会长得同鲛人族君一模一样么?” 我点点头,十分用力。 有甚么要在心里破开,萌发出来,疯狂地张牙舞爪,开疆扩土。 然后白无常用尽量平淡的口气叙述了我等待许久的因由。 两百年前地府动乱,是镇压了一千年的螭吻破印而出,也就是阿玉。 阿玉身上吸取的怨气无处发泄,便血洗了地府,身为无常之一的白剪愁也不能避免,形销于此,元神飘了出去差点成孤魂野鬼,而黑无常墨成卿恰好外出勾魂,得以幸免于难。就是十殿阎罗之一的卞城王,也被阿玉打得受了重伤逃去了九重天上。 我记得,那时候也是我初次见阿玉。 而自那之后,白无常的魂魄飘至西海,因为需要许久才能再次化形,便趁机附在了当时尚且年幼的鲛人族冬寒身上养魂,从此开始了一段漫长的两魂同体生活。 他说到这里,看了我一眼,“所以其实我早就认识你了,兰草。冬寒见到的,便是我见到的,冬寒听到的,也是我能听到的。我寄养在他的身子里,长眠蛰伏,也知悉他待你的一切感情。” 半晌,他又说出,“鲛人族君是个心善的好神仙。” 当然,我苦着脸,不知道要说甚么。 而后白无常又絮絮叨叨,一直到冬寒要带我离开的时候被阿玉阻拦那一段。 冬寒身死魂散之时,他的魂魄也差不多养好,想起这些年冬寒是他恩人,便拼命结了个法印,保住了冬寒一缕魂魄,顺势飘回了地府。而回到地府,早几百年前的躯壳又被自己忘了到底是个甚么长相,倒是对冬寒万分熟悉,便做了个一模一样的躯壳。 黑无常被东陶尹拿来要挟他又是后头的事儿了。 白无常叹息一声,“这故事让我说起来也少了那份味儿,其实本该是挺凄怆的。但是鲛人族君,应当还是有希望活过来的。” 我捉紧了衣裳,感觉肩胛骨下之前银链破开的伤口似乎刚刚愈合不久,又骤然裂开,疼痛异常,“你说冬寒,他有希望活过来?” 白无常点了点头,“我是收魂的么,自然知悉搜集魂魄的法子,他当时状况虽然颇惨烈了点儿,可到底还是有养好的可能,不过小几千年就成了。” 眼中陡然酸热起来,我望着白无常,手上指甲盖被压得快要掀开,拼命压抑心中激动,嘶哑着喉咙问他,“是真的么?” 白无常点点头,“我甚么时候骗过你?”说完他又十分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头,转身叹了口气,“兰草,即使我骗你,也委实是迫不得已,但是本无常会保证,这些都是建立在不伤害黑无常和你的基础上。” 我垂下头,眼中浸出大滴眼泪,抖落在还沾血的衣襟上,晕开一扇深褐。 “对了,你要不要见见他的魂魄?”白无常突然问道。 白无常在前头为我引路,走过一间又一间空空荡荡的石室,衣袂飘摆不定,恍若一场又一场走马灯般的幻影。 最终揣着一腔子伤怀与忐忑,我如愿见到了冬寒,他和衣平躺在一座石床上,眉目间依旧满是祥和,谁也对他起不来半分伤害的模样,安静非常,也……失了所有生息。 白无常站在石室门口并没进来,声音却自我身后传了来,“他这副躯壳也是我替他捏的,好存着那一缕魂魄,南海这一脉水里阴气重方便养魂,鲛人族君如此细细将养个几千年,大抵他也就能醒过来了。” 我凑近石床,眼前越发不争气开始酸热胀痛起来,终于抖着手抚上石床上冬寒脸面时,鼻子开始抽得不像话起来,眼泪珠子也哗啦啦倒了出来,争前恐后生怕不够积极。 听不到他声音温软叫我小白,也看不见他跨过门槛回首来拉住我,如今他为我而死,再见时他却醒不过来,闭着眼不悲不烦不乐不哀。 “小白……叫一次我的名字。” “哥舒……让。” 死无全尸,魂飞魄散至今无有,龙蛟血液如水,悉数溶进海里,掬不起一捧,不知流经何处。 我哑着嗓子喊,“冬寒……”扑在他身上,抱住那具冷得跟冰一样的身子,一面毫无形象哭得打嗝,一面鄙视自己还同个五百岁的小兰草没甚么两样。 不知何时,一束清冷光辉漫上我掌心,熠熠生辉,明明灭灭的柔和。 “冬寒……”浅粉色光辉似乎有灵性,蛇一样地攀上我手臂,飘忽漫至我眼前。 这时洞口白无常又道,“当时我拼了老命结印,也只保得住这么一缕残魂,实在是对不住他容我休息了几百年。”素来话痨跳脱如白剪愁,也终于有了言语满载叹息的这一回。 我依旧凝眸看着冬寒冰冰冷冷的白玉脸庞,一滴眼泪跌在他唇边,我赶紧伸手拭了,无意中碰到的肌理依旧是僵冷,全然不似我们第一回 睡在夜央殿里时,他印在我额头那一吻,香软清淡。 “兰草,有句话我不知当说不当说……”白无常不知何时已经走到我身边,脸上满是愧疚。 我举了脏兮兮的衣袖擦擦眼,打着嗝儿道,“甚么?” 白无常看着我,眼中半肯定半疑惑,“你知道自己的原身究竟是甚么么?” 我摇摇头,“不就是普普通通一株兰草么?” 白无常皱眉,高高掀了眼皮子,“你不知道自己是一株半月苍兰么?” 我睁圆双眸,口中下意识念出当时阿玉告诉过我的话,“每逢五甲子开一次花,依凭着周围死灵怨气生存,花质艳而端丽……” “你原来知道。” 我摇头,“只听过这花名而已。” “我日日同你浇水,同你说一些佛理还有四海八荒发生的琐事,当时也就是想看看开花是甚么样子。而后来花是没瞧着,倒是见到了你这么个化了形的小糯米团子。” 敢情白无常当时是个真无聊。 “本来忘川边光秃秃甚么都没有,那日迦叶尊者亲至过后,同十殿阎罗说了甚么凡心佛心一大套。尊者走了过后不久,你便从忘川边长了出来。当时我还想你怎么长得同尊者一模一样,而后想想,你该是得了迦叶尊者的灵气,才有这运气化了个与他一模一样的美人胚子形。” 凡心,佛心。 原来我是一株半月苍兰。一株原该疏浚地府怨气的兰草,五甲子开出一个夜兮白,撞上玉枯舟。 这时冬寒身上那缕光辉却盘旋至我胸前,倏然一闪而没,我扒拉开前襟,才发觉它已经钻进了胸前悬挂了许久的海螺里,正辉光闪闪十分得意状。白无常见状,道了句,“到底还是你同他亲,我替他做了个壳子这么多年也不见熟悉上半分,你们这才见面便卯上了,果然是各人自有各人缘呀。” 心里有个地方一直异样,我寻了半天源头这下终于找到了,于是问了白无常一句,“既然冬寒在这里,那你家黑无常呢?” 他用我换黑无常,我却没瞧见黑无常半点影子。 原本还欢欢喜喜同我说话的白无常这时却低下了头,声音有些懦懦,“兰草,还记得我先前同你说我有苦衷么?” 我点点头,他却探身过来握住我肩膀,递了个瓶子在我手上,里头是同冬寒身上的魂魄一样的光辉,“这是成卿的魂魄,我一直没告诉你的是,他当初也与我一并被散了肉身,我自是寻了鲛人族君,他却飘出了地府,而后被饕餮捉住,困在这瓶子里不许化形……” 白无常话还未说完,洞口却响起了一阵脚步声,我转眼看去,一道袅然娉婷的身影慢步踱了进来,容泽老闺秀的声音响起,“还真是被本宫撞着了一个好时机不成?说好了重伤了玉枯舟再当着他面杀了夜兮白,你还想不想要老相好的魂魄了?” 我一时语塞,怔怔望着白无常,却见他转瞬自袖中取出一条杀气腾腾的冷铁锁链,“兰草,容泽让我把你骗去西海,这才换回了成卿的魂魄。这点我是对不住你,日后我也不会再骗你。” 说罢他朝容泽道,“死女人,你那姘头饕餮早在得了重伤的螭吻过后将黑二子的魂魄给了本无常,难不成你以为本无常还能容你继续左右?” 我大惊,“阿玉被东陶尹带走了?”我决计不会忘记,当初在凡间是谁狠辣暴戾,因着阿玉差点将我磕死。 白无常还没来得解释,容泽却转眼看向我,掩嘴笑得欢愉,“饕餮又算个甚么东西,不过是我九重天用来控制四海的棋子一枚而已。夜兮白,看来你还真是什么都不知道呀,要不要本宫告诉你现下你的玉枯舟陛下在何处啊。” 白无常的身子隐隐有些颤抖。 自容泽这一番话下来,我暂且得了两个讯息,一是饕餮与阿玉的内斗是九重天布置甚至煽动,二是阿玉并不如白无常口中与我所说的赢了这场战役且在八极宫中安逸养伤。 我站起身,一枚银钉破开风声飞来,落在我脚前两尺,抬头见容泽笑得无肝无肺,“夜兮白,你这人真是好没良心,跟这白无常一样,也是个可以随意背叛随意反悔的角儿呢。依本宫看,你俩不如凑到一处得了。” 她说得轻松,我却瞧见白无常脸上青了三分。 我抖抖衣衫,虽然它破了还染了血和土,我却还是得充作它其实是一件新衣。 对容泽,她厚脸皮下作无耻,你就得比她更厚脸皮猥琐犯贱,“我说天女大人,你来去西海南海如同自家,看样子,你也就是阿玉同我所说的那八极宫里的细作罢?” 容泽唇角果然垮下三分。 白无常一横手中瞧起来颇有分量的铁链,“天庭要挑拨四海内斗,龙九子如今也死得只剩两个,如今饕餮被你暗袭螭吻之后立诛当场,螭吻也被九重天的兵将带走。看样子如今四海已经被九重天收入囊中,是么?” 容泽再次娇笑出声,“不错,可惜龙族战力非凡,这起子目中无人的骄狂畜生又不肯自削修为,若是要大动干戈来剿灭诛杀,那想必要损我九重天泰半将士,如今既然有这好戏看,我又何乐而不为呢?再说,九重天在这里头,顶多也就是个煽风点火的角色罢了,何必将本宫说成细作那般难听?” “我呸,当了婊/子还想立牌坊。”白无常转头吐了口唾沫,“当本无常不知道么,当初螭吻上天庭为睚眦讨公道之时,不也是你容泽天女主战么,满口的龙族犯上作乱藐视天威,这才惹得云游的迦叶尊者将他亲手镇在卞城王宫下,本无常那几十年里可没少听往来亡魂讨论这些。” 阿玉的这些过去,我从来不知道还有这么多是被隐瞒了下来的。 而白无常这一句话也终于引得容泽发怒,手中长剑瞬间亮了出来,微微笑开,“既如此,再杀了你们两个便是,这天底下也不需要那么多碎嘴子的神仙。” “老子素来不喜欢打女人,可你这么个心狠手辣的老婆娘就另当别说了。”白无常手中锁链半扫开来,石洞中瞬间抖了两抖。 他两个转瞬之间就交上了手,且光影四溅,还伴着怒意横飞。 我措手不及为了避过一道飞石滚到地下之际,耳边骤然响起白无常的声音,“你小子赶紧瞅个空溜走啊,这死婆娘长得不咋地,好歹修为还是摆在那儿,我一个小小无常,顶多仙龄较她高了点儿,也还是顶不了多久的,快走快走,待会儿我追上你就是。” 话音散乱错落,他俩已经破开石洞往上你一剑我一锁链劈来砍去了,心想窝囊就窝囊罢,反正我也帮不上甚么忙只能拖后腿,于是趁着这机会,揣紧了胸前的海螺和盛着黑无常魂魄的瓶子,慌不迭跑了出去。 也得幸容泽托大,没带狗腿子手下过来,这才让我得以逃走。可我偷溜出来之后才发觉,这里是与西海,与八极宫长生城截然不同的地方,一片萧瑟荒凉,全然窥不到往哪儿走才是出路。 没有半分仙灵在身的我委实是废物,脚下步伐虽不停,可如今这样子走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走到西海去。 一路藏藏躲躲,心里担着白无常那头也不知如何,却没发觉我身上何时也多了一层薄薄仙障避水,好不容易停歇下来,仔仔细细打量,却发觉是同海螺里那丝灵魂一般无二的光与气息。 冬寒,你自始至终都记挂惦念我。 又走了一段长长的路,途中一条小鱼小虾的影子都瞧不见,更遑论仙人,看样子饕餮贯来作天作地,把个南海都差点要作成死海了,我回头看看,身后极远处仍旧有光辉闪动,也不知道白无常还能不能追上我。 白无常啊白无常,你没必要同容泽死磕嘛,瞧见我跑路了你也赶紧跑路呀。 磕磕绊绊也不知前头是什么方向,我走得迷茫,这时后头却陡然响起风声。我以为是白无常终于赶来,忙欣喜回头,,迎面突然擦来一道细微生痛,有什么东西飞过我面颊,我抖手一摸,一手腥热。 无论是谁,都他姥姥跟我这张脸过不去。 来人是容泽,白无常被她拖在后头。 我心里骇得如同羊见了狼,待他们近了,我才发觉,白无常被容泽用一根细细的绳索吊着,好看的脸被揍得跟甚么一样,一片斑驳伤口,大腿,胸前更是浸了大滩大滩的血,整个儿白衣裳都染成了湿红。 “白无常!”我捡起一颗尖锐石头,作势要丢下容泽,她却不恼不怒,平平静静停在我身前几步远。 “夜兮白,你以为随意推个甚么人挡着就能逃得了这一劫么?”容泽开始冷笑,逐渐有张狂只势,将白无常轻轻拎起如同扔小鸡扔在我眼前。 我蹲下身捉上白无常一片衣角,见他双眼迷蒙显是失血太多,便闷头不语开始扒他身上的绳子,可无论我怎么卯足了吃奶的劲儿也掰不开。 少顷容泽大抵是见我如此觉得好笑,“那是捆仙索,无论仙妖,挣脱不得。夜兮白你还真想徒手将它拆了不成?”话里饱含讥讽。 我力竭,心中直骂百无一用是兰草。 落在容泽手里,又见白无常如此,我大抵能想象我两个之后会被如何。可无奈实力悬殊。 天家对与错,是与非分明得很,我心里却早已不辨爱恨真是太他姥姥的窝囊。不想这时眼前白无常突然睁开了眼,“兰草啊……”见到身上捆仙索和站在我们眼前好整以暇作观望的容泽,他又后知后觉地虚虚骂了声,“混蛋,你个不长进的只会跑直线么,随意找个洞躲起来都好呀,这下可好,被这老姑婆捉住,真够咱哥俩喝一壶了。” 他说话间容泽抬手一鞭子已经抽了上来,混着风声呼啸而来正好甩在我身上,“啪”一声就是火辣辣地疼,不必想背后头想必已经皮开肉绽,容泽的声音恰到好处响起,“反正留你两个也没用了,不如让本宫好好乐一乐。夜兮白,求本宫呀,跪下来求本宫,兴许本宫一开心就放你同这只杂碎走了。” 老闺秀真他姥姥是造作,作天作地! 白无常脑壳约莫是之前被容泽揍晕,现下也有点儿神志不清,“兰草啊,本无常真是对不住你,你原不该掺和进这档子破事儿里头,是本无常的错,不该听了他们威胁去找你,骗你回西海。还记得当时我同你怎么说么,我说我偷偷找了本春宫册子,叫黑无常瞧见了,把我赶了出来。可其实黑二子早就同我一起身子没了成了孤魂野鬼……” 说着说着,白无常又开始抽抽噎噎干嚎起来,浑然不觉如今是个甚么景况,我扑在他身上挡着容泽一鞭子接着一鞭子,跟滋啦啦被油浇了原身叶子一样,那鞭子也不知是甚么材质,只知道如同长了倒刺挂钩,一下下耙在我肉里头,待撕开去又抽骨头,直欲作裂。 “哦?骨头硬么?本宫倒是要看看你这骨头能硬到哪儿去。” 白无常不知伤了何处,我伏在他身上还能听见鲜血汩汩冒出的声音,衣裳上腥气四起,我掌心一片湿热。见他依旧混混沌沌,不由照他肩膀上拍了下,“白王八你倒是醒醒呀你醒醒呀……” 白无常没意识答话,身后容泽也不语,只抡了手里鞭子裹着风抽过来。 我俩,哦不,单我一人跟狗似的被抽得个七荤八素,再来个两三下估计就得同白无常一样半死不活了。 男儿膝下有黄金,再怎么也是在尊严有资格被紧紧捉在手心紧紧不放的情况下才成,何况现下手里有白无常和他相好,还有冬寒,这三条命,怎么也不能屈死在个荒僻海沟沟里将来不知喂甚么玩意儿吃了。 于是我大义凛然背过身,一鞭子正巧抽在颈子上,烧起一片火辣辣的痛楚,“容泽你……究竟要怎样才肯罢手?” 老闺秀巧笑倩兮捋平鞭子上的倒刺,“求我呀。” 烂木姥姥不开花,自尊荣辱在我眼里向来就譬如草芥。 我转身,身后白无常失血过多正大喘着气儿。 头触地,是生冷潮腥的味道,我听得自己开口说,“容泽天女,求你放过我们。两条贱命不值踩踏,您就当放两只蚂蚁一条生路。” 容泽抬脚踏上我肩膀之前伤口的那一刻,我还在想,若是此时还在昌州,花满楼边的老梅子树上果子也该熟得透透了,摘一兜拿衣襟兜着,洗干净了拿果盆盛好了,一颗颗黄黄红红的果子闪着亮泽,嚼在嘴里汁水四溢。一边躺在庭院里躺椅上一边吃梅子晒下午暖洋洋的日头,想来也惬意。 我也想过一手牵着阿玉,一手遛着白当的闲散生活,不过照如今看来,也只能是想想而已。 “我当是多硬气的仙君呢?也不还是这样的怕死?”容泽的缎靴踏在我肩膀伤口上使劲儿碾着,来来回回唯恐它不开裂。而伤口也极其响应他的号召,不多时我就觉得那处肉稀烂烂的疼着,同淬了辣椒盐水腌一样。 “让我来嫁一个四海八荒都晓得的断袖,本宫声名早在来西海的时候就败坏得彻彻底底,日后回九重天,还如何有颜面去见那起子臭神仙?他们想得好,毁了本宫一个,成全两界安宁,本宫偏不!” 踩罢踩罢,大力点儿也无妨,左右也比拿鞭子一下一下抽来得好多了。 老闺秀委实得道,连踏着我也要加上术法,这下好,我身上这只美人脚同一座五指山也没甚么两样。烂木姥姥不开花,早晚得被她这样踩出肠子心肝来。 “天女大人,您这么踩高兴了,是不是可以放我们走了?” 容泽闻言,脚下骤然一使劲儿,我只觉得肩胛骨“咔吧”一声,一股剧痛袭上心头,胸腹中空气被榨干,我登时张口呛出一口血沫子。 哎哟他姥姥这个疼…… “夜兮白,你知道你现在像个甚么么?” 那还用说,何时何地老子都是玉树临风潇洒倜傥的玉面小郎君夜兮白。当然,我不敢这么同容泽说。 我仰不起头,却听得容泽在我脑壳顶上吃吃笑开,“真是像只死狗,嗳,当初才到西海时你那股子嚣张劲儿哪去了呀?你倒是告诉本宫看看,那股子让本宫丢脸的傲气哪去了呀?” 女人都记仇不错,可这一位还真记了个几百来年…… 脑子有些晕,我撇眼看看自己,容泽方才抽过的数鞭混着之前伤口开裂,身下染的血倒是同白无常如出一辙了,活脱脱两只血人儿,只不过我还没像他那样被戳个对穿眼儿。 当时阿玉在楼熙身子里时,还替我煮粥补血,现想起来,都觉得遥不可及。 也不知道阿玉此时怎样,容泽口气里似乎他并不怎么好。 “怎么不说话了?”背上突然一轻,却不想眼前又垂下一截鞭子,是老闺秀取了她这宝贝出来,啧啧,看样子她那一腔子怒意还是没全部发泄干净还是怎生? 我实在是没力气说了…… “玉枯舟其实很好,不论修为抑或是样貌皆非凡品,甚至比九重天上那群道貌岸然的年轻仙君好到哪儿去。只不过……他是个断袖。”意料中的疼痛再次裹着风落在旧伤口上,“怎么本宫好不容易窥得一个如意郎君,也是个这样的景况。夜兮白,你就不觉得恶心?本宫瞧着你可是浑身上下忍不住地激灵恶心!” 身子骤然被卷带飞起,而后眼前黑了一黑,再睁开眼就是满目金星,容泽与伏在地上的白无常已经成了我的对面,原来是老闺秀把我丢了过来么。 你当是沙包啊老姑婆! 全身骨头已经不是个散架可言,我错眼,隐隐约约见得之前我趴的地面上血迹里有淡光闪动。 容泽在那头笑得狰狞,慢慢踏步朝我走来,“怎么样,要死不死的滋味如何?” 这时我瞧见白无常皱着眉晃晃悠悠站起来身子,手中微光闪过,一柄薄如蝉翼的长剑露出形状来。 容泽再次举起长鞭,我五脏犹如刀绞,却站不起身来。 白无常手中剑点了点我之前淌在地上的血,又颤颤巍巍提起来指向容泽背后。 长鞭迎面而来,我仰头先喷出一口污血。 有轻微的利刃没体之声,我浑浊着双眼瞧着容泽手中长鞭软软垂下,白无常手里的长剑在她心口透体而出,滴着鲜血,闪着荧光。 容泽滞滞地转身,七窍迅速涌出血来,而白无常捏紧了剑柄抽出,又再次钉进容泽的心脉上,一面喘着粗气叹声道,“剑上沾了大乘佛气,专门对付你这等心神堕落的老姑婆仙家,怎么,方才抽兰草抽本无常抽得恁爽利,现下元神灼烧的滋味如何?” 容泽口中“嗬嗬”不已,却怎样也喊不出声,我终于见到她伤口处有明亮火光冒出。 容泽渐渐歪倒在地,一滴血也没出,她伸出手想捉住甚么,五指尖利逐渐凸出成骨,又转而成灰,终于整个曼妙身躯也慢慢萎靡成一团灰烬,那柄剑还一直插在灰烬上。 活得嚣张跋扈,死得凄惨落魄。一代天女现如今看起来也状似魂飞魄散。 看样子她并没有我这么命硬。 唔,我那血还真是厉害,日后取了做暗器不错…… 白无常骤然跌倒在地,微微吸气朝我嘶道,“兰草……你过来。” 我抖着身子站起来,浑身如遭重锤,慢慢挪直他身边时,却见得白无常苍白着脸,近乎透明,“兰草,现在……你去找迦叶。当初你昏迷时,玉枯舟陛下已经叫容泽的伏兵捉住,饕餮伏诛,现在只有你去找迦叶……才能救得了玉枯舟。” 阿玉被九重天捉住,我心头又哽了一团气,呼出不得,只好沙着嗓子问白无常,“我该怎么办?迦叶又在哪儿?” 白无常骤然颓下了脸色,“我也不知道……方才给那虎姑婆的一剑,已经用上了老子毕生修为,现在连根手指头也动弹不得了……” 我垂头丧气跌在他身边,“遇上你可真是倒霉催的,你瞧我会不会失血过多死翘翘?” 白无常啐我一口,“本无常被老姑婆捅了两个对穿眼儿还没失血过多,才挨了几鞭子你就在这儿瞎嚷嚷,当心待会儿真招来个啥妖怪一口吞了咱俩。” 我苦笑,他也是。 迦叶啊,你在哪里…… 身边原来我趴过的地面上血渍骤然闪耀起来,光辉四起,星星点点,我不禁心中一抖,看着白无常,“不会真是甚么妖怪要来了罢?” 白无常低头凝视半晌,这才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不是,救星来了……” 十分戏剧性的,面前突然一阵清风檀香袭来。 耳边响起梵唱与钟鸣,还有一声佛偈。 一道洁净身影翩然落下。 不必瞧也能察觉来人身上仙气何等缭绕,已至炫目。 绮年玉貌,与我如出一辙的面容,两者气质却存着天壤之别,一个市井混迹多年积习难改,一个生来就坐卧云端高高俯视众生。 我虎着脸拍拍已经被容泽差点儿抽成烂布条的衣衫,“迦叶……” 这和尚说到底还是留了头发的唇红齿白少年郎,否则阿玉心系了多少年的美人儿居然是个秃驴那也太说笑。我曾经设想过千次万次,却真他姥姥想不到会是在此情此景下同他第一次会面。身旁白无常倒是恭恭敬敬地阖掌道了声阿弥陀佛,“一别经年,迦叶尊者别来无恙。” 迦叶仙气腾腾地回了白无常一礼,“檀越亦是风采依旧,只是今日狼狈,实在前所未有。” 白无常龇着牙疼得要命,却还是伸手来磕了磕我没处好肉的手掌,亏他这时还有力气调笑,“兰草呀,你还有甚么心愿未了,赶紧同尊者说了,好让他帮你忙。” 一见那张悲天悯人的脸转过来我就瞬间头昏脑重,若说是还有甚么心愿未了的话…… 我试着把个眉头挑得高高故作姿态,“让小草爷我反上阿玉一次,成不?” 这话说得……我已经自问不能再猥琐了。 迦叶却并不嗔恼,只朝白无常伸出手去,“一切有因,也必然有果,檀越心中所系也必然能完璧归赵。” 白无常气虚虚点头,仿佛松下一口气,脸色也瞬间萎靡下去,显是已经透支过度。 这机锋打得委实巧妙,我半句也不曾听懂。 一束光芒忽然自迦叶手中探出,轻纱一般缠上白无常的身子,我眼见着白无常的身子逐渐飘忽下去,直至变作一束光倏然飘进迦叶宽大广袖中。 “你作甚么?”我惊起皱眉。 迦叶淡笑,“自是救他。” 胸前忽然热了起来,我一摸上去,却是海螺挣脱了线头,与盛了黑无常魂魄的瓶子一同飘飘荡荡飞到了迦叶手心,他手掌翻覆间,两样物事已然不见。 我斜着眼瞥他,“哦,法力无边的……情敌、不秃的秃驴。” 迦叶脸色从容,缓步走到我身边,身后一步一生花,到我身边时,背着光影的他却骤然轻声叹了口气。 “……”迦叶刚要做声,我却陡然听得他身后传来一声尖锐呼啸,还没来得及撇头看,便见迦叶抬手轻挥,那姿势流丽无匹,如若轻轻拂去衣裳不小心染上尘埃。 我歪过头去,一堆灰烬裹着白无常之前杀容泽的剑停在迦叶身后,颓然落下,“锵”一声,灰烬彻底散作了尘埃。 迦叶再递进半步,启口道,“你知道你是甚么么?” 起初我还是挺怕他的,现在身边空无一物,偌大南海也仿佛只剩下我俩,一站一坐,一高一低。 古怪的是俩一模一样的角儿。 第7章 结局 我笑眯眯看他,“我是孽障。” 若我本是一株半月苍兰,又沾染你一星灵气才得了机缘长成你这副模样,那我宁愿不要。 迦叶不语,点点头,神情依旧悲天悯人。 少顷,我听见他嗓音淡淡,“论起来,我与你已经有八百来年没见了。” 我揉揉肩膀开了裂的那处,索性垂眸看着地面,“八百年前我都不知道自己是甚么,一株兰草也不曾有意识,又怎么会认识您这尊大佛?” 大抵是我无赖地痞的模样太过碍眼,他张口唱经,双手叠了个极美丽的姿势,不久一团朦胧光晕便自他手中团着飞向我。 身上伤口以可见速度愈合起来,伤筋动骨的身子也登时感觉好了许多。 迦叶道,“你是不记得我了。” 我点点头,“若是记得,一定会天天惦念。”吃你肉喝你血那种。 “曾经我也未曾叫过你一声名字,如今我便同他们一样,唤你一声小白罢,如何?”其实迦叶声音好听得很,不似冬寒清透明朗,也不似阿玉跳脱飞扬,却令人十分舒心。 我抿唇不语,心中五味陈杂,好比是脑浆子在冷热酸甜里齐活过了一遍。 先前白无常说让我找迦叶救阿玉,可他却没想过迦叶是我的……情敌!就像路旁乞丐求一碗施舍,施舍他的人却是当初让他成乞丐的那人。 我心底没来由的无法面对迦叶。 “小白,你可知,方才我收过来的三条魂魄会变成如今模样,其中大半因由都须从你身上寻?” 我抬起眼与他对视,继而站起身,这得多谢他方才救治。 “我知道。冬寒因我而死,墨成卿是饕餮让白无常擒我的把柄,而白剪愁是为了我才身受重伤奄奄一息。”我看着面前如对镜自照的脸,“所以说,我是孽障。” 继而我复又跪下,眼觑地面,头回郑重道,“我本就无用,没有智计筹谋,没有法力无边。可是我愿意以自己魂飞魄散为代价,下十八层地狱也没甚么关系。”然后重重磕了个头,抬眼道,“求你去救阿玉。” 迦叶眼中有怜悯。 却摇了摇头。 “我不能去救他,生死由缘,一切有因。” “况且,你本就无魂无魄,又何来魂飞魄散之说?” “你原是我自身佛气,却脱胎自己化形。小白,我们八百来年未见。” “阳曦峰初见,你便对螭吻生了情意,甚至一度私逃去西海,而后又执意与他一同镇压地府,替他疏浚地府怨气。是我心软,封去你所有记忆,将你投在半月苍兰上,只盼今日他出来时心中已经无怨,你也功德圆满,重回我身旁安心修炼。” “小白,你终究执迷不悟,这又是何苦?” 迦叶甚至流了一滴眼泪下来,划过他面颊清浅,“你是天地间凝聚出的佛气,原不该有自身意识,更不该生情。” 原本就无魂无魄……我捏紧手心,如今这断纹依旧深深横亘。 静音无根,原来当初凡间那江湖骗子并没说错么。 我试着头次御风至九重天。 而迦叶告知我的镇压着阿玉那处却在九重天的偏僻地界,须弥古刹。 虽则我没有从前过往的记忆,迦叶却尽数告知了我。 按他的话来说,是我原本无魂无魄只是一道佛气而已,却有了智慧生了性灵,最初对少年时的螭吻便一见钟情,后来甚至私逃,离了迦叶身边,去了西海整整一百来年的时光,与螭吻腻歪在一处。 换言之,幻境里我见到的不是迦叶,而是过去没有名字的夜兮白。 之后龙族内斗,螭吻上天界寻公道被容泽压下,容泽借机求迦叶镇压螭吻,不待地府怨气彻底疏浚完阿玉便不得再次破印脱困。那时的我得知,便求了迦叶。 他封我记忆,镇我灵识,压我仙灵入血,最后投身到一株半月苍兰中,我由他亲手种下。 再后来,地府怨气肃清,我苏醒,阿玉也出来。 兜来转去,阿玉口中的小叶子是我,我自个儿蒙了几百年的情敌也是自己。这究竟是做了甚么孽。 不过也好,起码我与他自最初就绑得死死。 我只管磕头,死赖着不动,迦叶终究允了我还我仙灵,让我有能力去救阿玉出来。 “小白,你本就没有元神魂魄来自行修复损伤,故而受的伤由来便难得好转。” “我知道。” “此次九重天镇压螭吻的那处唤作须弥古刹,是曾经佛祖渡下的仙灵以镇压凶神恶仙。以你全部佛气交换,也不过能换得它开启一炷香时间。” “无妨。” “小白,你力竭之时,也就是你这个存在消弭之时,代表着世间不再有你,即使螭吻放出来,也只得形单影只一个。” 大抵迦叶终究还是疼我的,不过阿玉本就在地府被关了一千年,寂寞得够了,他出来左右还能找个伴儿凑活着过。 我抬头,笑眯眯故作正经,“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其实我要的没甚么,足够牵挂的也不多,就是反上一次阿玉。还有我一直想看看凡间塞北到底是个甚么模样,若是就此死翘翘尸身都没有,来日便让阿玉代我去瞧瞧,比不比大海上的日出日落更壮观艳丽。” 于是迦叶叹一口气,换我索得这一身仙灵充沛。 须弥古刹并不难找,随意寻个路边袅袅婷婷的仙子姐姐问一声,便有美人儿脸红耳赤告知,“啊,那个,寻着北斗中璇玑星一直过去便到了。”在我涎脸笑得猥琐时,美人儿仙子又袅袅婷婷跑了开去。 璇玑星下,须弥古刹。 迦叶同我说,换得进去一炷香时间的,便是用自己佛气撑开古刹上佛祖灵气所化的檀伽结界。 可叹我与结界一物从来不大对盘,不是我撞它,便是要破它。再叹这一身轻飘飘眼珠可见的缭绕仙灵,乖宝儿,才得了你来,又得耗了你去,可真舍不得,我还是头次御风还没御得过瘾。 宝刹庄严,却空洞无守,守兵们约莫是嫌其无趣便溜出门耍去了。结界无形有气,如同一朵盛开莲花的印伽飘飘荡荡于古刹之上。 我动作稚拙站在古刹面前,双手交叠出笨重姿势,开始念并不熟络的咒。 迦叶教习与我,随后死命记住不许忘。 脚底开始凭空生起风来,檀伽结界发觉有外物入侵也开始随着我念咒动荡起来。 身体里蒸腾出炽热灼烧的疼痛感,我继续咬牙念咒,力求尽快把这冗长经文的伽印一次性叠完。 无执念无妄念,怎能成人,我的凡心即是我的佛心,我没有心。隐隐可见西方金乌如火烬沉下。 “嗒”一声,一滴鼻血流出,溶进脚边土地。 身子承受的力量愈发大了起来,如同一个大木鱼的柄拽着我当绑布往木鱼上砸,我眼冒金星,望着莲花印伽不停震颤。 脚边土地甚至开始龟裂起来,“喀拉拉”延伸到古刹脚下。 脖颈手腕膝盖间有细密痛楚,极其尖锐如同倒钩耙在里头,不停撕开愈合,撕开愈合。 头顶的天有些变了色,闪电如虬盘结在上,乌云浓重不住往这头涌来,我闭上眼睛。 突然,一切收声,静止不动。 我睁开眼,停下印伽最后一个手势,耳边也随着传来一声细微的破裂声。 随即破裂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响,最终滚雪球一样轰隆隆起来。 古刹歪斜,裂了个豁口。成了!我抹了把流得汹涌的鼻血便朝那头跌跌撞撞跑过去。 迦叶告知,古刹建成至今,也只得一个螭吻被送进去。 可见老闺秀真是老了心肠要置阿玉于死地。 豁口里似乎有个绯红影子静静伏在那处,一动不动。 我跑进去时,古刹又开始轰隆隆响了起来,有逐渐收合趋势。我蹲下身,将那人四仰八叉翻过来,果然是阿玉没错,薄削唇边流了一绺血污,胸前那只羽箭的伤口犹在,喜服上破了个大口子,祸水美眸也闭得紧紧,胡子拉碴。我庆幸之余叹息,这对他素日洁癖成性的习惯该是多大一个打击,也得亏是晕过去自个儿没发现。 我扯住他双手,将他整个身子撂在自己身上,一步步踏出古刹。 离开之际,古刹轰鸣一声重又端端正正立好于原地,声音彻底静止时,我仰头吐出一口污血。 身子里如有闪电劈过,焦痛无比,瞬间变作毫无力气,我往前一扑,成了个恶狗吃屎状。我惦念着阿玉,紧紧背住他,他却还是跌开了我身边。 想爬过去时,我眼里蓦然酸热无比,我当是眼泪,转手一摸,再看却是一手猩红。耳朵也开始痒了起来,我拿手背去蹭,又蹭得半掌铁锈气息浓郁,还是血。 迦叶果然没说错么,换得一次古刹开启,我要一身消弭。 我试着撑手,还是没力气爬起来,眼中开始漫上血红,晃了整个视野。 阿玉躺在我身前不远,还是静静伏着的模样,漂亮脸蛋这下又染了一层灰。 “阿玉……”我嗬嗬了几声,喉中尽是腥咸,眼中血红衬着他身上喜服的绯红,如同一片荒芜。 张口也发不出声音来,可我想问,最后他是不是知道,他喜欢的人是我了,是夜兮白了。 我喜欢你。 我一直喜欢你,即使现在没有曾经记忆,还是喜欢你。 满目红斑终于逐渐变黑…… 第8章 终章 庆余年 我生在卷幽山一处宽敞顶面的悬崖边,面朝旭日东升,足下踩千尺万丈风云,乃一株养足光华又百伶百俐的小兰草。 好处是四周灵气尽数被我纳了,坏处是我目所能及有且仅有我自个儿这么一株伶仃小草,连个伴也无。 不过有个漂亮的话痨成日来浇水。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这辈子是我在守着,等哪日脱胎化成了人形,自然也就是我的人了。” 那人又来了,磨磨唧唧拎了一把小米洒在我身边,有彩翼鸟落下,捉对儿厮杀开始抢食,少顷我原本干干净净的身侧土地便落了好多漂亮羽毛。待鸟儿吃完飞开,那人把羽毛捡起来,笑得油头滑面,“这毛儿长,到时候给你做个漂亮蒲扇等夏日里纳凉用。” 那人长得好看,眼是眼鼻是鼻的。 可他成日与我絮絮叨叨些我全然不懂的话,真是白瞎了漂亮话儿一箩筐,做学问做到了一株草身上。 头顶有清凉雨露灌下,他一手掌着阳光朝我身上引来,笑容灿烂,“小白乖,快长快长,都七八百年了,除却虫子蛀叶子绿,连个腿毛儿都没见化出来。” 一会儿他又从地上拾根我落下的草茎叼在嘴里,躺在我身侧晒太阳,还不住咕哝,“文劫舞难把西海打理得很好,我也不必回去,早先找上九重天老头子让他削了我龙骨。” 他又转过头,深情款款,“哎,从此我这么个山野散仙就好陪着你一生一世啦。” 我簌簌抖动,甚想跌一地鸡皮疙瘩。 他闭眼之前,又伸手来摸摸我的叶子,“小白,幸得当日迦叶顾念旧情救了你我一命……他……哎,原是我糊涂这么久,凡间你舍了半盏血救我时,我才知道你是谁。” 而后他似乎轻声道了句对不起,那话音太浅,散在了风里飘出去。 他闭着眼睛睡着了,我忽然很想伸手摸摸他的脸,平日瞧上去就是细滑细滑,甚可口的模样,不知摸上去手感如何。 结果真有一只白白嫩嫩的小手摸上了他的脸。 他卷翘睫毛抖抖,便睁了开来,眸色登时深了起来,“小白……” 我犹自呆坐着看着自己这副突然变成娃娃一样的身子,不知发生了甚么事。 这他姥姥到底是集天地灵气修成了个草精还是成草仙? 五根手指头细细白白,十分软和,看上去很好吃的样子。 我张口还未来得及咬下去,却被那人拥进了怀里。 我眨巴眨巴眼珠子,瞧着他漂亮眉眼拧成一团,眼眶红通通瞧着我。 于是我很煞风景的说了句,“有吃的么……”他身上原来这么香,有股甜味儿,想凑上去舔一口。 如是想着,我果真十分猥琐的将脑袋凑到他脸边,大着胆子伸舌朝他脸上舔了一口。 除却他脸上一道湿漉漉的印子,我咂嘴,并没有甚么别的味儿么。 他似乎呆了片刻,转瞬间又从容镇定夭夭挑挑起来,捉起我的手将我滚胖小身子笼在怀里悉心抱着,“走,带你去寻吃食。” 我箍着他的肩膀,“你是谁?作甚么总在我面前叫小白?” 他长眉斜斜挑起,“我是玉枯舟,你的……”他骤然沉吟片刻,又抬起头喜笑颜开,“你相公。” 我流着哈喇子只觉得肠鸣渐响,“相公能吃么?” 他抱着我跃下悬崖御起风来,“能,你想怎么吃,便怎么吃。” 于是我又凑上他的脸舔了一口解饿,“那我以后跟着你。” 他眼眉弯弯,“好。” 第9章 番外 少年时 他是与生俱来的仙胎,饮花露食浆果,有无数神仙经由他身边时,都要叹声一句,“天生佛陀。” 迦叶,命里定下的西天九尊者之一。 所以他注定是要修佛的。 少年迦叶发觉自己与其余仙人唯一不同之处,是身上总缭绕着一股与自己本身性格截然不同的气息。那股气息似乎有生命力,总是在他耳边吵吵嚷嚷,“迦叶你看,今儿的凤仙花开得好早。”“迦叶迦叶,别总是皱着眉头嘟着嘴。”“迦叶迦叶,明日咱们去青要山看日出罢。” 他沉静寡言又不善笑,每日只会参禅打坐,暗记一念放下,万般自在。而那股烟雾一样的气息却总缠绕在他手指尖尖上,引着他心思向别处去。 最终他发现,原来这股烟雾竟然是自己的佛气,还是个有自己思想的佛气。 枯燥之余,迦叶鼓起勇气,试着与佛气攀谈,“你有名字么?” 烟雾灵活腾绕攀爬在他手掌上,偶尔翻滚偶尔蜷缩静默,没有三魂七魄却有了自己的思想,“没有名字。” 迦叶微笑,“我想看看你长甚么样子。” 佛气立马脱离他手指,逐渐化出一个人形,一边转动着身子一边朝他傻兮兮地笑,“我只会变成你的模样,好看么?” “就这样。”如同对镜自照,他此生唯一一点好奇心也终于释然,心湖回归平静,不再起丝毫波澜。 佛气又“嗖”一声重新变回一丛烟雾,笼于他手上,“迦叶迦叶,你甚么时候才能成佛呢?” 迦叶望着身旁溪流里有小鱼嬉戏,恍然醒悟他已经在这个山谷中呆了十数年。 “该成佛时,便成了。”他莞尔,手指摇动,佛气也盘旋而上,静静团成一团雾缩在他掌心。 “迦叶迦叶,你说,等你成佛的时候,我会不会也有了元神,有了魂魄呢?” 元神是生灵的根本,魂魄是生灵的依托。 然而佛陀的佛气,只能与佛陀在一起,原本该是无意识的如同仙气一样的物事,却不知怎么偏他的佛气就生成了这么一副怪模怪样。 迦叶有些微微的无奈,又不忍心告诉这丛会说话的佛气它是永远都没有魂魄的,只得叹息道,“或许罢,一切随缘便好。” 如果想要的都能得到,那这世间就不会有那么多贪嗔痴恨了。 “迦叶迦叶,这里好无聊。”佛气时常趁着他打坐参禅时偷偷溜出去玩,早出夜归。 直到有一日它明显雀跃又疲累不少的回来,缩在他掌心。 迦叶问,“你怎么了?” 佛气耷拉着一角烟雾,往日空灵的声音有些灰溜溜,“我用了你一些法力,方才在外头见到一条离了水的小鱼,想必是修仙的。可它偏又跌在了岸上,要不是我在外头,说不准就成了烤鱼。” 佛气又嘟嘟囔囔起来,“我私自渡用了一点儿自己的灵气给它,将他放回了水里去。” 迦叶点了点头,“虽然万物都有各自命格,不过你倒是向善。” 佛气腾绕在他身上,如若宠物休憩。 时光过得飞快,终于在迦叶即将要前往西天受菩萨奉持三世诸佛的十净戒时,离开这修佛许久山谷前一日里,遇上了另一个紫衣少年。 那个沐浴在早间晨光中的漂亮少年笑着看他,唇红齿白煞是好看,“我便是那尾鱼,当日谢你救命之恩。” 手上原本静默的佛气瞬间窜动起来,迦叶耳边传来只有他能听见的那道空灵声音,“呀,他真漂亮。” 第10章 番外二 蝶梦庄周 当初于南海与迦叶一别之后,我便独自辗转世间,寻一个开启古刹之法。 当时他告知我的是,阿玉,冬寒,我只有一个可选择。要么阿玉,要么冬寒。 我告诉他,“让冬寒活过来,我陪阿玉一起。”一个镇身,一个镇魂。 如今阿玉在须弥古刹里被镇压了已近千年,迦叶助冬寒合魂,并将他投至人世转生。 我这条命虽则是薄如纸张的可鄙又可笑,可终究留了下来。 文劫舞难于西海整理旧部安安分分,至于白无常,大抵现今也回归正途日日勾魂来得逍遥罢,顺道等着再见他家墨成卿。 前几日游荡到九幽地府时,也曾遇上过苦守着黑无常聚形的白无常过,同他一起坐在忘川边回忆最初。 “佛修者广布慈悲,却不懂爱。对了,你还在找解开古刹那檀伽结界的法子么?”白无常难得正儿八经在我面前叹一句。 我唏嘘,“还在找,再找一千年,不成就一千零一年再两年三年,年年这么下去,其实也并不腻歪。” 白无常扯了根忘川水边已经稀稀疏疏长出来的兰草叶子,看着我笑了一声,“哟,真抱歉扯了根你伙伴的毛儿,不过大抵它是不介意的。” 我朝他努努嘴,“你家黑无常咋样了?” 白无常摇摇头,对我作一脸苦相,“兰草啊,本无常过得不好。” 我郑重其事拍拍他肩膀,“知道你过得不好,我委实开心极了。” 之后毫无疑问又要道别,继续下一处的寻访,佛家藏经虽多,总有一日我还是能看完,参透解开结界的法子,放阿玉出来的。 白无常却在身后叫住我,“嗳兰草,缓一脚,忘了告诉你,我晓得冬寒投到哪一处了。” 于是我来到洛阳,四月杨柳疏疏摆动,春情春光都灿烂得很的地界儿。 洛阳一高官黎家,有庶出子名寒,艳若桃李,却残废,不得宠,绘得一手好丹青,今年二十有四也。 我在一间客栈旁边遇见他,虽如今的冬寒,也就是如今的黎寒,已经与过去形貌有差,几近全然不似。 只印象中如暖玉生温的眸子如今依旧。 他坐着轮椅,眉头皱的很高,皮肤是常年不晒日头,显得苍白,身旁有小厮正与一名锦衣华服的公子争论甚么,小厮面红耳赤,公子哥儿表情嘲讽。 大抵是欺负同被欺负的关系。 我走近,凑到他身边假意问路,“这位漂亮公子,请问黎府要怎么走?” 他微有错愕,“是尚书黎府么?” 我点头,摇着扇子充骚包。 身旁那锦衣华服的猪头却撩开一旁小厮开口了,“你是个甚么玩意儿,没见老子正教训这群三流货色么?” 我努嘴,拿扇子挡开他直喷过来的大片口水。 随即再取下脸上遮挡扇面时,猪头面皮紫胀,“你你你……” 我取出腰间一块玉牌,“司天监掌事”五字瘦金体工工整整罗列其上。 “你可以不信哦。” 唔,混吃混喝时从宫里骗来的。 猪头大抵也是个有几分眼色的草包,面色猝然生变之后又缓过来,“帝都来的大人,黎甫这厢有礼,起先不知大人身份,大人勿怪。” 黎甫,黎家嫡长子,洛阳一霸。 这厮实在煞风景的很。 于是我折身,继续自以为很有礼朝冬寒问道,“还是这位公子瞧上去顺眼得很。” 猪头被甩在身后,也不知是何表情。 冬寒倒是骤然笑了一声,眼里有暖意,“区区名为黎寒,公子要寻的黎府,应当就是区区家中。” 我收扇,“那可否请公子带小生前往?”又望了望他身下轮椅,笑得歉意,“不知公子也还方便?” 冬寒点头,“方便。” 人生不过短短数十春秋,你今生无依无靠,那我便尝试着当你的依靠如何? 换得江山春色好,丹心不怯断头台。 我俯身在冬寒耳边笑得狡诈,“公子可小心些,本大人是个正儿八经的断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