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穿之追光攻略》作者:伶裳 文案: 凤箫门门规第一条:同门间不得相恋。 可段雪柳刚入门就遇到了曾经暗恋着的白月光,如今竟成了自己的师姐。 段雪柳心里一下子连中两箭,终于成为掌门的那天,他当着众人的面撕了门规,没想到却又收到噩耗——师姐在任务中出了意外,魂魄散落到异世各界,还丢失了记忆,当年情意不再。 “没关系,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 金丝笼:多情帝王×绝情名伶 √ 羌笛渊:戍边将军×农家痴女 √ 烟花散:纨绔才子×倾世花魁 √ 宴云谣:盲眼琴师×落难千金 √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破镜重圆 穿越时空 快穿 搜索关键字:主角:段雪柳,千盈盈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每一次相遇都是我执着找寻 立意: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忆前尘 凤箫门落了一夜的雪,覆了满树枝丫,那时,梅花初绽。 初来的段雪柳从千盈盈窗前路过,师父说,这是他的师姐。 他抬眸远远望了一眼,目光触及,师姐好像对他笑了。远处似有风吹来,头上的树枝好像在微微颤动,漫天花瓣纷飞。 “师姐啊,好久不见。” 这位师姐,他当然认得,对她的情意曾经鼓起好大的勇气才敢宣之于口,可结局却是爱而不得。从此段雪柳便将爱意深藏于心,此后两人也再没有见过。 可眼前如梦幻一般的笑颜,和她当年婉拒自己表白时的笑竟如此巧妙地重合了,若似嘲讽,那么触目惊心。 “走吧。”师父头也不回地走在前面,顺手丢给他一卷书。 段雪柳低头一看,原来是门规,书卷并不厚,可里面第一条规矩就让他忍不住笑叹。 “同门之间不得相恋,呵,可惜啊,我是单相思呢。” 此后,他既没有刻意躲着她,也没有特意去接近,只是偶尔像初来那日般,远远看一眼。他很忙,忙着无止境的修炼,忙着做不完的任务。到底是师父看中的人,没几年,段雪柳便坐上了掌门的位置。 继任典礼上,他当着全门派的面撕下门规第一页,借着旁边的烛火,一点点烧成灰烬。 完了他笑笑,拍了拍手上的灰烬道:“从现在起,你们若有喜欢的人,尽可追求。吾唯愿有情人终成眷属。” 下面众同门看着手中的门规,手颤抖着皆划去了那一笔,眼眶渐红。 段雪柳的视线始终追随着千盈盈,看她入场、落座、划门规、随人散去,本都与他相关,却又似乎都与他无关。最后只剩他一个人待在原地,显得更加落寞寂寥。 “师弟,我要走了。” 那夜,段雪柳伏在案上闭目休息,听到师姐如是说。 “我又做梦了,还是又产生了幻听呢?”他想。 先前千盈盈拒绝他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这一走,便杳无音讯。那段时间,他常常反复梦到这段场景,亦或不经意间就好像听到这句话,一遍又一遍萦绕耳边。 “段雪柳,我真的要走了。”声音再次响起。 “要走要走要走,你为什么又要走!” 他猛地抬起头,一滴泪顺着眼角滑落下来。 就连语气也带上了一丝委屈,“就不能等等我吗?又不是不陪你去!” 千盈盈依然温和地笑着对他说:“忘了我就好了。” “忘了你,怎么可能?” 段雪柳愣住了,他就算忘了自己,也忘不了她,哪怕孟婆汤也没用! “好。”他努力张了张嘴,可这一次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而眼前人影却开始渐渐淡去,一点点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他想伸手去抓,却扑了个空,跌碎了一地的月光。 段雪柳骤然从案上惊醒,果然又是梦吗…… 他还没回过神来擦擦额头上的冷汗,急促的敲门声忽从他门外传来。 “掌门,急事!” “何事?” “千盈盈在这次的任务中出了意外……” “人呢?” “没了。” “没了是什么意思?” 传讯的弟子再无了声,不知何时已悄悄退下。 段雪柳只穿着单薄的中衣便跌跌撞撞走出房门,丢了魂一样。冬夜里寒风冷得彻骨,他浑然不觉,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漫无目的地就这么走着。 熟悉的梅花树下,他坐了一整夜,雪和着梅花花瓣落在他的发梢眉间,一直到肩上和指尖,他伸手细细轻捻,另一只手却狠狠折断了地上的枯枝。 次日清晨,他亲自整理了师姐的遗物,在一个精致古朴的木匣中发现了一封封已经泛黄了的书信,里面每一封上皆书: 段雪柳亲启。 段雪柳一一拆开这些陈旧的书页,字句间,皆是漠然。冰冷冷的文字如锋利的刀刃一点点划破心脏,血流不休。 睹物思人,段雪柳只觉心中更加郁结,拿着信纸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着,他只觉心脏隐隐在抽痛,慢慢地连视线也开始模糊。大滴大滴的汗水掉落下来,段雪柳终于支撑不住,倒在一旁,失去了意识。 “段雪柳?” 模糊听到有人在叫他,段雪柳从昏迷中醒过来,他理了理衣服从地上站起来,四下环顾,忽不知身在何处。 眼前更像是一片虚无,却繁星满布,偶尔还有彗星托着长尾穿行而过,对面白发老者正闭目打坐。 “老人家,方才可是你在唤我?”段雪柳率先开口问道。 老人睁开眼睛,看着他点了点头。 他上前行一礼接着问:“这是何处,我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等你许久了,后生。我知道你全部的经历,无比同情你的遭遇,也愿意尽我所能帮助你。现在,你听好了,你的师姐,千盈盈的魂魄现正散落在大千界各处,若是能找回她全部散落的魂魄,就能带她回来。” 闻此,段雪柳眼中又燃起了希望,深深凝视着前方,一只脚已踏上征途。 老人将他拦下,叮嘱道:“你这一去,万事当心,若是不慎丧生其中,就再也回不来了。” “谢了,不管怎样,我都会找到她,带她回来。” 金丝笼(1) 段雪柳从梦中惊醒,窗外月光被纷落的雨敲碎一地,耳畔依稀有遥远的战鼓声擂响。 对面的楼阁笼罩在烟雨中,依然精致而璀璨夺目,琉璃瓦,白玉栏,金丝雕,笙乐不绝于耳,人影映于窗棂。美景当前,段雪柳却无心欣赏,只觉得自己还算强大的心脏没由来地一阵抽痛。 他闭上眼睛想了想,试图接收关于原主的故事和记忆,想从中找到一些蛛丝马迹,脑子里却一片空白,看来自己的确只是继承了一个空壳。既如此,他只好观察着现在所触所感的一切来判断自己的身份和处境。 目光又转向那座华楼,其中人影来去交叠。 “那楼中所居何人?”他仰头望着,良久,开口向身旁近侍问道。 近侍垂眸轻声答:“楼中秘密对外唯陛下一人知,小人不敢妄自揣度。” “呵。”他收回目光,睫目轻垂:“一觉醒来,不记得了。” 近侍保持着表情,没有言语,只是默默把头放得更低了些。陛下自建楼之后三天两头发疯已成常事,也不知是不是丢了魂在里面。 段雪柳自顾自地笑笑,抬头往外看了一眼,遂披上外袍,绕过近侍取了角落里的伞径直出门去了,只往身后抛下一句“不用跟来”。 夜色里,雨水顺着伞檐滑下,在地上溅起水花,沾湿了衣角。 段雪柳将灯笼护在身前,一路穿过雨幕到了楼下,提灯往上照亮,方才看清牌匾上的字——“明月楼”。 反复看着那几个字,他如有所思,略一沉吟后,推门而入。 不同于外面凄风寒雨,楼中被流淌着的暖意包围,鼻尖簇拥着炉中点燃的焚香。 风吹帘动,烛火摇曳,头顶楼上某个房间内忽响起悠悠琴声,这声音仙乐般自上而下飘来。 “好一个温柔乡。”他喃喃自语道,却不再继续前行,索性坐下烹茶听琴。不知为何,他越是想要靠近,心中就越是不安。 也许是还未适应这具身体的缘故,段雪柳从刚才醒来到现在一直没什么精神,而身处在这温柔缱绻至此的明月楼更是催得他昏昏欲睡。 弦忽断,琴声猝然而止,案上的茶杯也倾倒,杯中茶水滴答流淌,在席上晕开了水花片片。 前方有脚步声渐近,他忽紧张起来,一只手撑在地上,单手捂着不受控制的心跳,一时竟分不清这样的慌乱是属于原主内心的挣扎,还是自己渺茫的期待。 “千盈盈。”他对来人温声轻唤。 她落座在他对面,给自己斟上一杯茶,表情尽是淡漠。 段雪柳敛息凝视着眼前人,又想要伸手触碰,却又怕将此刻的景象打碎。 他说:“我方才做了一个梦,只是可惜没有结局。” 千盈盈沉默看着他,下一刻却随手扔了茶杯,转身而去,白瓷随着碰撞声碎成几瓣。 “站住。”他说。 段雪柳怎肯轻易放弃,他毫不在意地弯腰拾起碎片,又敲敲桌面继续道,“听我把故事讲完。” “好,你且道来。”千盈盈旋身斜倚着窗户在帘边坐下,眯着眼睛,暇整以待。 “他本来从不听戏……”段雪柳说道,“却搭了最大的戏楼。” 千盈盈抬眸望着他,闻言,只冷冷勾起唇角。 “我看见两军之间,喋血城池,尸横遍野。”段雪柳仰头茫然盯着屋顶,皱了眉,“落霞像血一样染透了天,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浸下来。” 那遥远的战鼓声又似如此临近,再回到那片沙场,这些明明都是原主的记忆,而这场梦又太过真实,让他感觉一切都恍若亲历。 鼓声起,军旗立,号角一声高过一声,只知道所有人都杀红了眼,残阳落下后,天色渐暗。战马踏起黄沙飞扬,遮盖着、笼罩着,火光交错,兵戈碰撞,呐喊震天,直到天光破晓,万籁寂静。 段雪柳一个人孤独地站在硝烟还未褪尽的沙场中央,洁白的中衣也被腥红浸透,而周围的事物就在他眼前一件件如烟云般消散。他想要伸手去抓,却连指尖触及之处,也都毫不留情地逝去,最后什么也没留下。 渐渐的,太阳升了起来,云雾朦胧,四周白茫茫一片。 而此时场景已经悄悄转换了,段雪柳正骑着马在闹市街中漫步,身着锦衣玉袍,双眸深如浓墨,好一派少年风流。 如今功成回首,故地重游,脚下这片战后的疆场不知何时已恢复到往日的生机,可他总觉得少了什么,怎么也想不起来。索性扬起长鞭,策马疾驰而去,却在无意间嗅到了那久违的梅花香。 天空落着小雪,戏楼后院不知什么时候移栽了几株梅树,一朵新蕊正初绽,孤清倔强地傲立枝头。锣鼓声隔空在段雪柳耳中愈发的清晰,还伴着优伶“咿咿呀呀”不绝于耳的练嗓。 后院的大门是关着的,还上了一把厚重的生了锈的铁锁,几圈锁链紧紧地缠绕着。他盯着锁,忽然发现自己手中正握着钥匙。 推开门,梅雨纷纷,落在他肩头,她正在他对面细细描着旧时妆容。眼波流转,目光所及,刚好与他相碰。 “那一瞥,他足以刻骨铭心。”他说。 段雪柳望向窗边,眼前的她偏偏与梦中的她重合了,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其实倒也不必分得那么清楚。 “他就是你。”她说。 “于是他建明月楼,奢华至极,将她所囚,为他所赏。”她苦笑。 既然占用了原主的身体,便只能替原主背下这个锅,段雪柳也想卸下这些枷锁和负担。他松了一口气,语气几分轻松道:“金丝笼虽好,到底是死物,就算囚住了人,也不过一具躯壳。你既无心于此,我放你走,拆了它。” 千盈盈却歪头玩味地打量着他。 段雪柳很不喜欢这样的眼神,欺身上前,双手轻轻蒙住她的眼睛。呼吸间,又嗅到她身上淡淡的梅香,他闭上眼,不愿放手。 “别动。”他说。段雪柳睁开了眼睛,将她圈在怀里。 “哼。”千盈盈嘲讽般轻笑,灵巧而不动声色地逃出他的禁锢。 段雪柳落个空,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却看她离自己越来越远,直到在雨中,被雨幕模糊。 他忽然笑了:“走吧,无论你走到哪儿,我都会找到你。” 金丝笼(2) 曾辉煌一时的天下第一戏楼——明月楼在那个雨夜之后便荡然无存,正如段雪柳所承诺的那般,他拆了它。 主事的工匠深觉可惜,这好好的花费了无数人心血建造出来的绝美作品说没就没了,找谁说理去?只可惜他们却又无可奈何,谁让自家老板是那个站在权力顶端的人,还是个人尽皆知的疯子。 嗯,他开心就好。 而段雪柳这边倒是很无所谓,也不知道什么叫做心疼,甚至还连夜亲自督工楼台的拆除。既然千盈盈不喜欢,那干脆就拆掉,连渣都不要剩下,反正她开心就好。 “唉。”想到千盈盈,他段雪柳不禁叹了口气,师姐的这一缕魂魄已全然不记得前尘往事,偏偏神情却未曾改变,以至于总能在她身上寻到师姐的影子。这种与心上人的对面不识,个中滋味,只有自己清楚。 心痛吗?当然痛,痛到一口血呕了出来。 “嘶……这具身体还真是弱不禁风。”他终于扯出被刺在心口的那支金钗,可笑千盈盈不但想逃离他,而同时反手给了他狠狠一击。 “她恨我,却又恨的不是我。”段雪柳捂着流血的伤口,凄凄地想。 不知是谁慌忙叫来了太医,太医急匆匆跨进门槛时,段雪柳正颓废地躺在榻上,唇无血色,脸色苍白,目光怔怔地只是自顾自凝视着手中那支带血的金钗。 旁边侍卫见状,一时间慌了神,知道自己既已难逃罪责,还不如主动请罪,再将功补过:“陛下,是何人伤了陛下?属下护驾不力,罪该万死!等捉到凶手,一定——” 还不等他把话说完,段雪柳随即往下警示性地瞥一眼,不以为然道:“哦,朕自己扎的,还有什么问题吗?” …… 周围顿时鸦雀无声,所有人都默默低着头,生怕再做错什么。可太医不敢闲着啊,冷静片刻后,战战兢兢上去给他处理伤口。 等所有人都退下后,段雪柳才懒懒地将手垂放下来,神情又不自觉增添了一抹倦色和几分疲惫。 “千盈盈,你要我拿你怎么办才好?” 还不得半刻安宁,这时门外又“哐哐”响起了两声叩门声,声音很轻,又点到即止。随后一个人影贴在纸窗上汇报着:“陛下,九洲戏班已重启,可拒绝了我们的来京邀请,近日将前往邻国巡演。“ “邻国是哪个国?” “我朝周围和附属的全部国家。” “把每一场的票都买来。” “是。” 世界这时终于清净下来了,段雪柳躺着发了好一会儿呆,又将目光一寸一寸转移到桌案上。那支金钗已被洗净,安安静静地躺在泛黄的信笺上,不知何处飘来的梅花瓣正落在旁侧。 “你既然不来,那我便去寻你。” 次日朝堂之上,段雪柳一身便装靠在宝座上宣布:“即日起朕将出行数日,其间朝中各项事务交由摄政王代理。”说完,抓起早已准备好的包袱往肩上一甩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即便如此,下面大臣一个个依然安静如木鸡,没人敢质疑什么。更何况,能摆脱他一段时间,对大家来说都是好事,这一众人等高兴还来不及,恨不得当场挂上几个炮仗好好欢送和庆祝一番。 刚走出宫门,段雪柳忽然停下脚步,回头朝身后一直跟随着的人问道:“你跟着我做什么?” “自然是保护陛下的安全。” 段雪柳却不以为意地笑笑,“怎么,难道等我御驾亲征上战场的时候你也要贴身保护 ?”说完,吹了声响亮的口哨便扬长而去。 出了这皇宫,他忽然觉得自己就像匹脱了缰的野马,或者说,出了笼的飞鸟,浑身舒畅,甚至觉得这副半死不活的皮囊也由内到外开始苏醒复活。 权力之巅,这金丝织笼所缚住的,又岂止她千盈盈一人? 侍卫哑口无言,愣在原地眼看着他离去。 他一路打听着戏班的去向,不想因耽误了行程而赶不上演出。 那日,段雪柳打听到一条小路,运气好的话,甚至还能将进度赶超在戏班前面。 小路才走了不到一半,经过一片茂林时,他听到林深处隐隐约约的骚乱。 段雪柳循着声音慢慢向那边靠近,不料刚巧撞上素有“天下第一戏班”之称的九洲班内讧现场。他隐匿起踪迹,悄无声息地在后排观看着这出“好戏”。 “不干了,什么玩意儿这是?”其中一名粉面油头的小生大声而愤怒地控诉着,“你们竟然合起伙来骗我!不是说全国巡演吗?现在事情败露了才告诉我要去外邦,要我们这么一路这么风餐露宿、辛苦颠簸的去给戎狄蛮夷演出,他们看得懂戏么?” 这位估计也是个当红的角儿,一众人也不敢说话,生怕得罪了这位“大爷”,只有班主好言劝道:“观众皆是衣食父母,哪有什么贵贱之分?人虽有界,可艺术无界啊。” “但你们骗了我!你们为什么要骗我?” “是,我们是对你撒了谎,都是我的错。可若不是如此,你又怎么肯出来呢?这几场戏至关重要,你知道的,九洲班不能没有你。”班主诚恳地望着他,语气中尽是万般无奈。 “不能没有我?依我看千盈盈才是你的的台柱子和门面招牌吧,她才是你们上赶着捧着供着的小红花。”他鄙夷一笑看向千盈盈,之前对她一直以来追求无果,现在偏将怒火牵到千盈盈身上。 班主带着几分求助的目光看向千盈盈,希望她帮忙解围,过了这道坎。 千盈盈本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不想管这些破事,可视线一转,看向那小生方向后她忽然眼睛一亮。 小生感受到千盈盈的视线在往他这边来,忽多了几分慌乱和不知所措。 千盈盈撩了撩额前的碎发,悠然起身道:“他不来,换个人顶上便是。” 闻言,班主差点没气得两眼一抹黑直接倒下去。要真如她说得那么容易,自己何苦当了恶人又在这儿低声下气装孙子? 千盈盈莞尔笑笑,朝小生这边走来,那小生见状却越发手足无措,眼睛也不知道该往哪儿瞟,耳垂和脸颊慢慢爬上了一抹绯红。 可下一刻千盈盈却直接与他擦肩而过,径直继续往他身后走去。小生愣在原地,面色颇尴尬地看着她。 逆着光,千盈盈微笑着弯腰向隐匿在草丛里的段雪柳伸出了手。 段雪柳抬头张了张嘴,光影模糊了他的视线。当他闭上双眼又再次睁开时,才看清眼前的人,便索性拉过她的手,站了起来。 所有人都看着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人目瞪口呆,那小生更是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极大羞辱。 “呸!原来是早就有小情郎,还一直跟我装什么高清?” “行了,你闭嘴,我本来只是好好的路过这儿,还不知道怎么就被这位姑娘抓起来了。”段雪柳对千盈盈客气一笑,“久闻千盈盈艺名远播,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言重了。”千盈盈的目光在他身上来回往返,似流连,又似打量,但也只是看,最后没多说什么。 段雪柳悄悄松了口气,他大概可以确认千盈盈是没有认出自己的。 以前常年跟着师父走南闯北,在江湖上习得一身改头换面的本事,精心乔装起来几乎可以以假乱真、天衣无缝。 “会唱戏吗?”千盈盈抬眸望他,眉目含笑而又带有几分威胁地问道。 段雪柳内心笑笑,原主不解风雅不会听戏,可偏巧自己正是个十足的戏痴,唱念做打还不是信手拈来。他低头沉默一阵,就扔下背上的包袱,当即就来了一段。只一开嗓,那身段唱腔便是惊艳卓绝。这还未施粉墨,若真扮上,戏台一开,不知又是迷倒多少众生的风华绝代。 “好!好啊!” 掌声四起,一曲未毕就已是声声喝彩。而那粉面小生站旁一对比,更是相形见绌。 千盈盈凑近,手指在段雪柳脸上滑过,一直到颈间、锁骨,又由手臂游走到指尖,满意地笑笑:“这样的,才配与我搭戏。”遂又挑起他的下巴,仰头问道:“敢问公子名姓?” 段雪柳迷眼,“在下无名无姓,还请姑娘赐名?” “呵呵呵……”千盈盈放开他,目光却在与之对视,应道:“既如此,你艺名便唤做:‘玉蛾儿’,可好?” “好。” 金丝笼(3) “大伙儿,来来来,开饭了。”班主招呼着,和厨房伙计搭着手将菜一道道端了上来。 众人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围坐过来,简单的小院子里,坐满了人,一下子就有了烟火气。 班主斟满酒,双手举杯向段雪柳道:“欢迎加入九洲班,这杯酒,我敬你。” “班主客气。”段雪柳起身回敬道,“今后还仰仗班主多关照才是。” 班主爽朗一笑,又为千盈盈斟上一杯,问道:“盈盈,往后新人就交给你带,你看怎么样?” 段雪柳也转头看去,千盈盈看着他,两人相视一笑。 “他哪儿还用带,这可是奇才,天赋异禀,只消假以时日,必能封神。” “姑娘这是抬举我了。”段雪柳仰头饮尽一杯,双手撑在桌上玩着杯子,“我就是临时被抓来替补的。不过能有这个机会与偶像同台,这算不算是撞了大运?” 千盈盈给他夹了些菜,“客套话就无需多说了,待会儿吃完饭,跟我排戏去。” “好啊。不过,我说的不是客套话,是真心话。” “好一个真心话。我遇到过不少人,每一个都跟我说,自己说的都是真心话。但在你身上,究竟是运气还是人为呢?” “尽人事,听天命,仅此而已。” 闻言,千盈盈若有所思,“你这人,当真有趣。” 酒过三巡,她放下碗筷,朝他弯眸问道:“跟我来?” “好啊。”段雪柳起身离席,“诸位慢用,我先行一步。” 段雪柳跟着千盈盈一路来到后台化妆间。 “我来给你试试妆。”她说。 千盈盈将他拉过来,按在椅子上,俯身看向前面,镜子里映出两个人影。 “你竟有些神似我一个故人。”千盈盈捧起他的脸,细细端详着。 “故人?”段雪柳眼中明暗交叠,“我以为在你心里或只有敌人。” 千盈盈不予回应,自顾自地偏过头,从桌上拿起笔在他眉目间细细描画着。 “好一双顾盼生辉的眸子,你注定是要走上戏台的人。“ 段雪柳闭上眼睛,任她摆布着,开口道:“你我本就是戏中人。不过一直在上演着戏中戏。” 千盈盈这次却没有避开话题,接过话头提到:“而你,或将就是下一个名伶。” 段雪柳摇摇头,“我不是为了出名成角儿,是为你而来的。”随后,变戏法般从手中变出来一沓戏票,笑了笑说:“本来是想追着九洲班巡演看完每一场戏,你看,我每一场的票都全部买好了。” 他拿着这些票,举起来给她看看,又接着说:“没想到,现在我自己竟成了演员。我想,这些票在戏院是用不上了,那你可不可以帮我在票上签个名,我把它们收藏起来?” 她执笔的手在半空中顿了顿,沉默着也没接票。 “好吧,就当我没说过。”段雪柳慢慢收回手。还没完全收回,却被她握住拉回来。 千盈盈用手中的沾了朱砂的笔握着他的手在上面点上了一朵朵梅花。 “为什么是梅花?”段雪柳看着手中一朵朵绽开的花,神色复杂。 她放下笔,将他的脸拨正对着镜子,左右端详,说道:“随手画的,如何?” “妙极。”他脱口而出。 她亦对镜笑道:“果真是个妙人。”随后便蒙上他的双眼,将人推出了后台。 段雪柳一个趔趄,好在功夫扎实,稳住了身形,他的出场也引得台下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喝彩。 他睁开眼睛,向下望去,乌泱泱一片全是人,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 “咿——” 他脑子此刻一片空白,只凭着本能和感觉亮了个嗓。 掌声随之潮起般涌来,观众的目光也变得激动和热切。后排的包厢的索性都站了起来,远远张望。 段雪柳却懵了,他自诩不仅会唱戏,更会演戏,但不知为何,两边的锣鼓和台下的人潮无不震得他耳朵疼,好像已经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四周繁复的装饰、彩墨和灯光晃着眼。一时头疼欲裂,他甚至忘了自己现在在哪儿,要做什么,只好慢慢举起双手捂住耳朵,摇摇脑袋一步步往后退着。 “他在干什么?”幕后看着的人也懵了,转身回来,眼睛四处搜寻着,最后锁定到千盈盈身上,“人是你找来的,他上台前最后接触的人也是你,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千盈盈抬头,也是一脸迷惑,眼神里写满了无辜。 “具体情况我现在也不清楚,等一下,别慌,我想办法去救场。” 她往前台看去,只见段雪柳呆在原地,下面的观众已经开始躁动。不知是谁带头起了骂声,渐渐的,一个带一个,叫骂一片,嚷嚷着要砸场子要退票。 之前那粉面小生正坐在观众席中喝茶磕瓜子,他本来也只是想看看这人究竟有什么能耐,却没想到还没等自己动手砸场子,他自己倒先出了问题,既如此,那就怪不得自己再给他添一把火了。 “开水来了——”小二提着长嘴水壶从茶水间出来,在观众席中穿梭。这时,旁边的人突然起身抢过他手里的水壶一路推开挡在前面的人就往台上冲去。 有人试图阻拦,却根本拦不住,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离戏台越来越近。 再看台上,段雪柳魔怔了般,似乎对外界的情况毫无察觉,而被困在了自己的幻象中。 眼前又是那个梦见了无数次的战场,鼓声阵阵,嘶喊喧天,敌人提着长矛迎面向他刺来—— 段雪柳一下回到现实,他并不知道此时自己已红了眼睛,只看见有人提着开水要泼他,而且眨眼间已经到了跟前,将水长长地泼了出来。 他本能以一个闪身或下腰完美避开的,可不知是谁在后面拉了他一下导致重心不稳,两个人一齐倒在台上,还滚了好几圈,但好在避开了台下的恶意攻击。 段雪柳刚想开口骂一句,一转头恰恰触碰到对方的鼻尖,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 “千……”他才刚发出一点声音,千盈盈却将食指放在他的唇上,噤了声。 “哇哦——”场下一阵惊呼,也不知道是在庆幸人员有惊无险,还是别的什么。 捣乱的人被工作人员架着清出了场,那小生在席间看着台上这一幕,直恨得牙痒痒,低声骂了句“废物”后愤然转身离去。 千盈盈勾了勾唇角,伸手摸着他发红的眼尾。眼中的此时血红已慢慢褪去,段雪柳干咳两声,偏过头,扶着千盈盈从地上爬了起来,台下突然安静了几秒,彼此面面相觑,转瞬间又沸腾起来,炸开了锅。 “你们搞什么啊?还演不演了?” “就是,拿我们当猴儿耍呢?” “退票退票!忒晦气。” 段雪柳朝两边看了一眼,朝乐师点点头,彼时曲乐又起,他缓缓开了口,从他嗓中飘出的声音仿佛有种魔力,能融入人的灵魂,直击心灵。 台下群情激愤的观众一个个不自觉地安静下来,甚至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已经坐回到座位上,就这样痴痴地听着。 千盈盈微惊,随后竟也入戏,戏文中的恩怨情仇,爱恨纠缠,就像他们此时演绎着的人物般都活了过来。 终是他入了戏,动了情,将幻影当了真。 演出结束后,人稀稀疏疏都散去,灯火也一层一层暗下来,直到完全熄灭,偌大的戏院变得空荡冷清。班里人都收工吃饭去了,段雪柳不知什么时候从离了人群,一个人孤寂地坐在戏台边上,就这么低着头黑漆漆地坐着。 “喂,你……” 千盈盈走得晚,正要出门时,偏偏看见了他。明明只能看见一个隐藏在微光中的黑影,她仍毫不迟疑地认出了他。 见他没反应,她轻轻地走过去,坐在他旁边。 一阵寒风吹过,段雪柳替她拢了拢衣服,问道:“你怎么还没走?” 千盈盈说:“我喜欢散场后的戏院里这份宁静,习惯了多呆会儿,有时候也会为第二天的演出默戏。那你呢?” “我?”他轻轻叹了口气,“算了,不早了,我送你回去。”他站起来,向她伸出了手。 她抬头静静望着段雪柳,欲言又止,抿抿唇,牵过他的手也起了身。 千盈盈牵着段雪柳的手,两人一前一后地慢慢走着。她忽然向前跨一步,和他并肩。 “曾经有个人以为我恨他。”她说。 他转头看看她,眼神晦暗,不知不觉放慢了脚步。随即又避开视线,看着前面,就像平常那样随口一问:“你恨他吗?” 她却反问:“恨着又有什么不好呢?反正比爱来得更加真实和长久。爱一个人容易忘记,也容易放弃,而恨一个人却不会,或许这样的情感还会随着时间的流逝与日俱增。” “是吗?我若爱一个人,那就肯定不会忘。即使那个人忘了我,忘了一切,我也帮她记着,等她回来的那一天。” 她笑笑,转移了话题:“今天在台上,你怎么了,是不舒服吗?” “在走神了。”他轻描淡写地说,“近来总做噩梦,也没睡好,大概上台一紧张,就把什么都忘了。” “可你今天的演出真的神了,我就知道我没有看错人。”到了她住处门口,她伸手抱了抱他,附在耳边轻声道:“明天见。” 段雪柳木然地点点头,一直看着她进了屋,才慢悠悠地转身往自己的住处走去。 腹部传来一阵响动,他这才想起自己还没吃晚饭,腹中空空,饥肠滚滚,还顶着寒风,他裹紧了外袍,忽感狼狈。 前面小巷还亮着一盏灯笼,灯笼上普普通通的两个字这时显得格外温暖,只见上面写着:“馄饨”。 “老板,来碗馄饨!”段雪柳远远地就朝小摊喊着。 可对面却回道:“没有了——收摊了!” 那老板低头收着东西,感觉到那人已经到了跟前,无奈道:“今天收摊了,客官明日再来吧。”说完,猛一抬头,看着来人的脸却惊得说不出话来:“你……你你你……” 段雪柳疑惑地低头看看自己,“嗯?” “你不是那谁、玉、玉蛾儿吗?” “呃……我是。” 老板却忽然殷勤了起来:“来,客官您坐。刚刚呐是看天晚了又没什么客人,着急回家,您别介意啊,我这就给你下馄饨去。” 段雪柳顺着老板的招呼坐了下来,老板却喋喋不休地开始唠起嗑:“您今天那出戏,那可真是绝!神仙演出也不过如此了!”说着还冲他高高地竖了个大拇指,“我们一家老小还要那些街坊邻居,可都成您的铁杆戏迷了。” “献丑了,谢您抬爱。”段雪柳本来只想随便吃点什么填饱肚子的,现在却有些尴尬和坐立不安了。 他现在还不知道且更没有想到的是,一夜之间,“玉蛾儿”这名号已在大江南北成了戏坛的神话。 金丝笼(4) “恭喜你啊,一战成名!。”千盈盈从他背后绕到面前来,拍拍他的肩笑嘻嘻地说。 段雪柳仰头靠在后台椅子上,用书遮住了脸,嘀咕道:“盛名于我不过是负担,何喜之有?” “反正你也甩不掉了。”千盈盈将一个包袱扔给他,嘱咐道:“包袱已经收拾好了,准备一下,一会儿要赶路去下一程。” 他将东西从脸上拿下来,抱在怀里打趣道:“等巡演结束,我们也差不多算半个职业冒险家了。” “哦?此话怎讲?” “前方边境多年来一直战乱不休,民风也并不淳朴,此一去,无异于冒险。” “你怕了?” “怕什么?我巴不得去见识一番,年少时没参军还挺遗憾。” “好了,快收拾收拾,准备出发了。” 从屋里出来已是日上高头,太阳光线刺得他眯了眯眼。车马已经就绪,一辆马车停在段雪柳跟前,千盈盈从里面撩开帘子,朝他勾勾手指道:“玉神!愣着做什么啊?上车!” “玉神是什么?”在她旁边落座后,段雪柳一边顺手整理衣着一边问道。 千盈盈眼眸轻动,只是勾唇看着他,不说话。他略带疑惑地转头看着她,一不留神,马车突然加速,猝不及防地一晃,两人额头便撞到了一起。 段雪柳下意识地将她护在怀里,拿自己做了垫背又撞到了车厢上。千盈盈伸出一只手撑在车厢壁上,另一只手挑起他的下巴,俯身凑近看了看,挑眉问道:“没事吧?” “有……有事……”段雪柳张了张嘴,喉结微动,低声道:“你再不放开,我可能就会因为心跳过快猝死。” 他的话音刚落,就被一个不轻不重的巴掌呼在脸上,再回过头来,千盈盈已经好好的坐回去了。 “吁——”随着车夫一声长哨,马车稳稳地停了下来。 段雪柳率先起身,待掀开门帘之际,顿时倒吸了一口气。 马车已被人潮团团围住,拿着鲜花的人推推攘攘拼命朝这边看过来,见他露面,有人开始扯着嗓子呐喊:“玉神!玉神!!!” 段雪柳不禁瞪大了眼睛,有些惊恐地眨眨眼,瞬间一把拉下帘子坐了回来。 “呼……”他长长地抒了口气。耳边却像点燃的了火把升腾起阵阵呐喊。 “原来‘玉神’是这个意思,你怎么不早告诉我?这热情来得太突然,我有些承受不住。” 千盈盈却悠闲磕着瓜子提醒道:“你这样他们可是会伤心的哦。” 他低头想了想,转身朝向千盈盈单膝跪地,行礼道:“师姐在上,教教我呗?” 千盈盈眯着眼弯下腰来看着段雪柳,一只手胡乱地轻轻揉着他的头发柔声说:“乖哟。” 段雪柳一怔,原世界的过往烟云又如幻觉般浮现在眼前。以至于后来他都不知道是怎样被师姐拉着出去鞠躬致谢,怎样向围观的粉丝宣布行程,又是怎样疏散人群才得以离开的。 “喂。”千盈盈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在发什么呆啊?” “师姐……”听到她的声音,他才慢慢走出幻象,眼眶却又红了几分。 千盈盈有些惊异,“虽然……但是……呃,你也不用感动到哭吧?”她有些无奈地皱皱眉,认真道:“看来我真的有必要好好教教你作为艺人的基本素养了……” “好。”他毫不犹豫地说,“师姐教什么便是什么。” “咦,今天这么听话?”千盈盈歪歪头,不明所以。 这时班主敲门提醒道:“盈儿,玉神,准备一下,快要到你们的压轴戏了。” 段雪柳扶额,“怎么连班主也这么叫?” “噗。”千盈盈刚喝的一口茶不小心喷出来,一点不差的正纷纷落在段雪柳脸上。 …… …… …… 两人相视一眼,空气突然凝固。 “好啦,我给你道歉,对不起,你不要这样看着我。” 千盈盈放下茶杯,朝他走来,找出手绢温和又仔细地替他擦拭着水渍,还不忘安慰道:“称号而已,不用太在意,要知道大家都是很喜欢你的,怎么说呢,这大概更像一种亲昵的爱称吧。” “那你呢?”段雪柳抬头看着她的眼睛,等一个回答。 千盈盈像是习惯了般摸摸他的头说:“我自然也算‘大家’的一员。” “这样吗?”段雪柳垂下眸来掩盖着情绪,只好将心思隐藏在平静的外表下。 这时,班主又来催促了:“准备得怎么样了,下一个节目就到你们了。” “推了吧,不演了。” 段雪柳失神地扶着椅子边缘站起来,边说边褪下已经穿得七七八八的戏装。 “什么?”班主怀疑是自己耳朵的听错了,又问了一遍:“你刚刚,说什么?” 段雪柳拉开门走出来,经过班主身边时,淡淡地又重复了一编:“不演了。”然后就不回头地一直往前走。 班主一头雾水地看了看他,走进来向千盈盈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千盈盈摊摊手,“小孩子闹情绪呗。” “你得罪他了?” “也许?” 这时班主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开始急了,“那就别愣着了,赶紧和我去把人追回来。” 千盈盈虽有些不情愿,她觉得段雪柳现在更需要自己静静,但迫于形势,想了想还是跟了上去。 等到两人出门,却发现这才不一会儿功夫,段雪柳已不见了踪影。 “现在就算能追上人也来不及了。”千盈盈说。 “那该如何是好?” “班主大人,不如你来替他一场。” 班主摇摇头道:“戏固然能替,可是今晚的牌子早就已经放出去了,你知道,很多人是专程来看玉神的,人可替不了。” “那便只能退票了,前台就辛苦班主了,我去找他。” 班主无奈点头,“也罢,只有如此了。” 昏暗的房间内,段雪柳没有点灯,直接脱下了外袍,借着微弱的光线,也能看到腰间被鲜血染红了一片,还在源源不断地往外渗着血。 他靠在窗边,点燃了桌上的煤油灯,低头从暗盒出抽出一把匕首,放在火焰上烤了烤。 随风晃动的火焰将明暗交织的光影映在他脸上,他额上已爬满了细密的冷汗,手脚冰凉。 他慢慢撕开部分已经粘连在身上的衣服,咬着牙用匕首将深嵌入身体的暗器剜了出来。 伤口传来的痛意迫使他保持着清醒,回想到白日里马车起步加速那一幕。 和千盈盈撞到一起时,他敏锐地看到了那枚朝车厢□□来的暗器,根据方向判断针对的目标是千盈盈,还来不及思考,他便毫不犹豫地将两人换了个方向,自己暗中挡了下来。 “我知道你在里面。”千盈盈在门口说,“可以和我说说话吗?” “我睡了。” “好吧,晚安。”她有些失落道。 段雪柳叹了口气,究竟是什么人?真正的目标到底是千盈盈,还是其实是自己?面对这诸多毫无头绪的问题,他心情实在好不到哪儿去,而千盈盈不久前委婉的拒绝,更是又在他的心尖上血淋淋地扎了一刀。 “你受伤了?”千盈盈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转回来,纸窗上映出她趴在窗口的脑袋和手臂。 “没有。”他平静地说。 窗外的她摇摇头,“我们离那么近的时候,我闻到了你身上的血腥味。” 她又举起几只小瓶子在窗前晃晃,说道:“我带了药过来,可以进来吗?我会上药,会包扎的,还包得很好看。” “可是,我睡了。”他又一次平静地重复道。 她安静了。 他看着窗户,等她离开。 时间一点点过去,他忍不住问道:“为什么还不回去休息呢?” “你骗人。”她委屈道,“有谁睡觉会不熄灯呢?” 段雪柳轻轻叹口气,屋内的他此刻正在给自己上药、包扎,随口说道:“给你留盏灯,免得迷路。” 她又沉默一阵,坚持道:“那我不回去,你这样,我睡不着。” 他换好衣服,打开了窗户,一阵凉风趁虚而入,段雪柳打了个寒战。而千盈盈正趴在窗户上眼巴巴地望着他,脸蛋和双手也冻得通红,看起来比自己还可怜。 “进来,外面冷。”他说。又低头捡拾起窗台上的小瓶子在桌面上,又回头向她伸出双手。千盈盈拉过他的手,从窗户穿了进来,正被他抱个满怀。 “对不起。”段雪柳轻声说,“耽误了演出,还让大家替我收拾烂摊子。” 千盈盈摇摇头,“这点事要是都处理不好,九洲班也走不到今天。不过,你真的好过分。” 段雪柳顿了顿,声线有些模糊着低声道,“明日我便亲自回班里负荆请罪可好?” “好啊,还有啊……”她忽然不说了,只见他已经靠在自己肩上睡着了。千盈盈摸了摸段雪柳的头,将他轻轻扶到床上,掖好了被角,转身回去关好了窗户,坐在刚刚他坐的位置,趴在桌上休息。 想了想,又凑近煤油灯打算将它吹灭,却无意间触到暗盒,她定睛一看,正看到那枚熟悉的暗器。 金丝笼(5) “玉蛾儿。”她悄悄将东西原封不动地放回去,看了看身后熟睡的人,自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没成想,对面却传来回应:“你真的不知道吗?自欺欺人罢了。” 千盈盈心下一惊,他什么时候醒的,那刚才的事,他看到多少,又听到多少? 可段雪柳只是翻了个身,又开始喃喃呓语,这次说了些什么就再听不清了。睡梦中,他皱着眉,蜷缩着身子,看起来很不安,好像又做了什么令人难过的梦,说着说着,竟有泪水溢出眼角,从脸上滑落。 “又做噩梦了吗?”她出神地看着他,心想,自欺欺人?这人真是藏得太深太深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伸手替他将泪痕拭去,顺手摸摸他的额头,幸好,没发烧,又小心地解开他的衣袍,低头检查一番伤势,确认无大碍后,便将一切恢复原状,悄悄地出了门,现在她要去核实一些事情。 “吱呀”两声,门开了,又关上,就像一切都不曾发生过,这个房间里的夜晚依旧平静而安稳,可躺着的人却失了眠。 段雪柳睁开眼睛,侧身目送她离开。其实在千盈盈的手触碰到脸庞的那一瞬间他就醒了,在那之前,他好像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梦的内容醒来时已经不记得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难过。 千盈盈回到自己的房间,有个蒙面人正坐在里面,看样子已经等待有一段时间了。 她关上门点燃了灯笼,房间内渐渐明亮起来。那人大概在黑暗中待久了,似有些不适应光线,微微迷了眼。她往前又走了几步坐在他对面,开门见山道:“来得刚刚好好,正要去找你,但是看样子,你其实是来杀我的?” “是,但也不是。”那人眼中闪着寒光,声线也如同眼神那般冷冽。 “目标人物确实是你,一来是惩戒你上一次任务的失败,二来是测试一下你身边那个人。” “任务失败?”千盈盈冷笑,“天真。这不过是主上计谋中的一环,怎么,主上什么都没告诉你吗?那你真可怜。” 她一副同情的样子看着他,随即扯下他的面纱,一只手掐住他的脖子讽道:“自作主张,妄自猜测,你这样的蠢货又如何配继续为主上做事呢?” 他不屑一笑,开口反讽道:“阳奉阴违,藏有二心,此次正是主上派我来,取、代、你!”说着,已将利刃抵在千盈盈颈间,“不过,你要是乖乖听话,配合行动,我或许可以考虑留你一命。” “哼,留我一命?若真如你所说,我成了弃子,那就算你不杀我,主上也会派别人来动手,和你比起来又有什么不同?” 那人眼神一凛,利刃又往里压了几分,千盈盈光洁白皙的颈部被印出一道浅浅的血痕,他压低了声音厉色道:“不听话现在就弄死你。” “好了好了,你说了算,你别激动嘛。”千盈盈小心地伸手,轻轻拨开刀锋,问道:“你想要我做什么?” “确认玉蛾儿的真实身份。” “看来你们早就盯上他了。” “怎么,有什么问题?” “没问题。” “最好没问题,否则,你知道的。” 说完,他便收了利刃,从窗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待人离开,千盈盈身后又出现另一个人,躲在暗处看不清面容。 她头也不回地吩咐道:“别留活口。” 那人领命而去,亦如幽灵般刹那间消失得般无影无踪。 “玉蛾儿,早晚有一天,你会自己摘下面具,露出真面目的。”千盈盈吹了灯,和衣而眠。 翌日清晨,后院里依然热闹,戏班里大家都是日日早起练功,一刻不敢懈怠。 “盈儿,找到人了吗?” 班主面容有些憔悴,也没了往日的精神气,看来也是一夜难眠。 千盈盈点点头说:“人是找到了,不过他需要休整一段时间。” 班主默默点了点头,背着手,仰面望天,很久才说一句:“一段时间是多久?不具体一些可能没法和观众交代。何况作为新人,若是沉寂久了,也就慢慢被人遗忘了。” “我向各位负荆请罪来了。”段雪柳远远地说。 众人皆向门口看去,他换上了一身浅白色的长衫,头发用发簪简单束了一些,余下的青丝随风飘散着,手里拿着一卷书,朝大家一一点头致意。 “对不住大家,因为我个人的原因,临时退出了昨日的演出,给各位添麻烦了。”说完,他朝各方深深鞠了一躬。随后又展开手中书卷,说道 :“这是我近来写的戏本,若不嫌弃,也好给观众看个新鲜。”随后,双手将书卷递到班主手中道:“请班主过目。” 班主接过戏本低头翻阅。起初只是粗略地浏览,后来竟越翻越慢,最后索性坐下来,倒回到开头,一字一句细细咂摸着。 助理见状,给他倒上一杯茶,院中茶香四沁,众人在他周围围成了几圈。有些胆大又识字的甚至开始凑到他身边跟着一起看。 看书人的表情随着书中情节的起伏而不断变化,或痛苦挣扎,或会心一笑,随后却又泪流满面。旁边围观的人也不知不觉随着他们的情绪流淌也被带入情绪。 桌上一杯茶渐凉,却无人管。 光线随着太阳渐渐升高不断变换着角度,树枝在书页上投下不同的倒影,尾页不知不觉已在那儿已经摆了许久,班主才如梦初醒地拍案而起,“妙绝!妙绝!妙绝!!!” 院边竹林下,风吹叶动,在他浅色的衣衫上映下摇曳的竹影,段雪柳微笑着看向千盈盈说:“主角非你不可。” “我不。”千盈盈干脆道,“什么新戏,不过是你一厢情愿的游戏,别玩儿了,放过我吧,也放过你自己,不好吗?你要疯要玩,就非得拉上所有人和你一起吗?” “呵。”段雪柳点头,“你说对了,我就是要拉上所有人来参加这一场无聊透顶的游戏,不仅仅是你,是院中这些人,还有这些战乱不休的番邦和附属国,所有人,一个都别想逃。” 段雪柳凑近她的耳边轻声道:“其实这出戏,你不演也罢,反正它本来也是独角戏。” “独角戏。”千盈盈侧目看着他,口中重复了一遍。 段雪柳又往前走了几步,两个人背对而立,他垂眸道:“是啊,是我一厢情愿,她不愿。” 他一个人默默回到后台,点燃了灯,一寸寸抚摸过新定制的华美戏装,戏装本有两套,戏文也有两种解读,她愿,就对戏,可她不愿,便成了独角戏。段雪柳拿起她曾为他描妆的那支笔,迟疑之后,又轻轻放下,换了支新的开始为自己上妆。 夜半三更,段雪柳换上戏装,一个人在台上唱起那支独角戏,凄清悱恻,刻骨缠绵,余音袅袅不绝。但他不知道,她此时就坐在后台静静听着。或许不知道也好,有时候,明明不是一个人,却胜似一个人,还不如就一个人。 一个人的戏,一个人孤独地这么唱着,用尽所有的力气,唱到天光破晓,唱到华灯初上,唱到曲终落幕。掌声如海浪般翻涌鸣动,此起彼伏。他面对着台下,深深地深深地鞠着躬,久久才起身。 而后他褪下戏装当众宣布,今日曲已毕,玉蛾儿将永远退出戏坛,此后戏坛再无“玉神”。 “感谢诸位抬爱,玉蛾儿告辞。” 留下这句话,段雪柳转身下了台,任台下如何呼喊挽留,始终一步也没有回过头。 场下静默了,就像没人一样,仿佛还是那个散场后空荡荡的戏台,还是他一个人脚步来去。可这次不一样,明明下面坐满了人,站满了人,挤满了人,还有场外没买到票蹲在台阶上蹭戏的人,他的脚步却只有去,再无返。 他们静默得像丢了魂,灯火暖暖地衬着他褪下的戏装,那一天,数不清的票友随着玉神的离开也从此罢了票,不再听戏。 “怎么样?我说所有人就是所有人,一个都别想逃。”下台后,他刚好和千盈盈打了个照面。 千盈盈轻咬着唇,眼眸闪烁,不知道在想什么,只以平常的口吻淡淡说道:“祝贺你?这样很有趣是不是?段雪柳。” “呵。”段雪柳单手遮面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一转头撕掉了伪装,露出了原本的面容。 “无论我怎么做你都不满意。那你告诉我,你到底想要什么?我已经做得那么明显了你为什么还不明白我喜欢你?” 她无奈地摇摇头,“无论我怎么拒绝你你都不死心,你为什么就是不明白我不喜欢你?” 段雪柳心里只感觉又被她毫不留情地扎了一刀,苦涩地笑道:“既然不喜欢,那又为何几番撩拨?” “只许你游戏人间,就不许别人逢场作戏么?你别忘了,我本就是戏子啊。” “好。”他闭上眼睛,忽然释然了般,“游戏人间,好啊,那就来吧,搅他个天翻地覆。” 金丝笼(6) 窗外树梢上,一阵阵啁啾的鸟鸣声将段雪柳从睡梦中吵醒。 他伸了个懒腰,这一觉他睡得很舒适。昨天晚上一夜无梦,久违的没有被噩梦侵扰。 他起身打开窗,抬眼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曦阳柔和的光线透过朦胧的云层穿透而来。远远的山头雾气似一缕轻烟,整个视线里的天空一直一直延续到很远的远方,一片云霞通透。 房间内温暖而舒适,还点燃着安神的薰香。他坐到桌边来为自己满满地斟了一杯酒,自饮自酌。是的,他又回来了,仿佛之前的一切的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转眼又到了上朝的时间,段雪柳穿好朝服阔步迈向宝座。可没想到,这天大臣们来上朝,一个个苦丧着脸,看起来不是很开心的样子。段雪柳托腮笑了笑说:“怎么你们一个个来上朝就像上坟一样,嗯?” 大臣们一听,顿时换了一幅幅比哭还难看的笑脸,一脸的褶子,整整齐齐地恭维道:“臣等恭迎陛下回朝。” “哼”。段雪柳冷冷一笑,斜靠着椅子,歪头继续说:“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朕只是暂时回来呆两天而已,过两天朕又要走了。” 大臣们心中松了口气,一阵窃喜,心想:走啊,尽管走啊。走了最好就千万千万不要再回来。可是表面上还得装做担忧的问:“陛下这是又要去哪里?” 段雪柳抬眸看了看殿外,突然开口问道:“先别管朕要去哪里,朕问你们,这周边还有多少番邦没有归顺的?”大臣们在下面算了算说道:“回陛下,还有十七个。” 段雪柳心里一惊,怎么还有这么多?之前的原主是干什么吃的? 下面大臣接着解释说道:“本来是没有这么多的,一开始也就只剩几个顽固派死活不肯归顺了,可是后来有些已经归属了的番邦和小国又开始闹叛乱,那时候也没有人管,事情也就这样不了了之了。如今这些藩国之间也相互斗争,都想趁机把对方干掉来扩充自己的实力,所以也是常年战事不断,民不聊生。” “好吧,原主果然是个废的。”段雪柳内心吐槽着,却来了兴致。 正好自己最近手痒,想杀人。 他懒懒地抬眸望了一眼大殿外面,刚才还晴朗的天色,不知何时也翻滚起阵阵乌云,阴沉沉的,风雨欲来。 “好啊。“段雪柳一拍案,继续说:“给那十七个不听话的小朋友,一一下战书。下个月,朕就要御驾亲征去会会他们。哼,不服是吧?那就打到他们服为止!” 下边的人都低着头,不敢说话。 就在这时,一个反对的声音响起:“陛下,臣以为,此时不宜征战。” 众人寻着声音望去,一看,原来是摄政王齐越。他上前一步继续说:“虽说这些国家平日里争战频繁,但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还是懂的。若他们联手一起来反攻我们,那又该如何?我们岂不是偷鸡不成,反蚀把米!”他仰着头,死死盯着段雪柳。 底下一群人纷纷点头附和。段雪柳有些不耐烦地敲敲桌子,下面顿时鸦雀无声,都默默低着头,不知道在盘算些什么。段雪柳说:“别说区区十七个小藩国,就是后面再加一个零,朕也照样拿下他们。” 下面依然沉默着,可齐越却不依不饶地接着问:“那敢问陛下如何能保证一定就可以拿下他们?” 段雪柳一听笑了笑,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说:“拿不下也没关系,大不了朕把小命撂在那儿,这个皇位你来坐好不好啊?”齐越也毫不回避讳地看着他,两人就这样对视了几秒。 随后齐越还是握了握拳,慢慢跪下,说道:“臣不敢。” 众大臣见状,也纷纷跟着跪下。这时伴随着一声乍雷,大雨如期而至。 雨水顺着檐角飞落,冲刷着大殿外的台阶,就像段雪柳穿越过来第一天所见到的那样的雨。明月楼的幻影,似乎又一次若隐若现的在他眼前重现。 “陛下。”旁边的老太监低头小声叫了他一下,他却没听到一样定定的出神的望着外面。 “陛下。”太监悄悄扫了一眼下面,壮着胆子又唤了一声。 段雪柳说:“好了,退朝。” 过了一会儿下面众人依然安静如斯,没有一个人离开。 段雪柳问:“你们怎么还不走?” 众臣心里纳了闷,暗中腹诽道:“废话,那么大雨你怎么不走?”面上还是保持着微笑恭敬地敷衍道:“陛下,这……” 段雪柳却也毫不在意,淡淡地说:“随便吧,你们爱走不走。” 而他自己却脱下了龙袍,从宝座上走了下来,穿过大殿径直走向了外面,毫不犹豫的就冲向了雨中。 一旁的老太监见状,赶紧举着伞跟了上去,在后面喊着:“陛下陛下,您等一等老奴啊!” 段雪柳在前面走得倒也不快,于是那太监三步并作两步地快速追上他,战战兢兢地给他撑起了伞,无比担忧的说道:“陛下别忘了打伞,淋了雨容易着凉啊!” “滚开。”段雪柳头也不回地说。 太监却懵了,小心翼翼的试探着又问了一次:“陛下?” 段雪柳还是冷冰冰地说:“朕叫你滚。” 又一道巨大的雷声从头顶传来,老太监吓得手一颤,伞也掉在了地上。他看了段雪柳一眼,低着头又回去了。 明月楼故地重游,这里已经种满了梅花,而有关它当年的痕迹明明已经荡然无存,却怎么也无法从记忆中抹去。 段雪柳低下身,一片片捡起被雨水打落的梅花瓣,却越捡越多越捡越多。无论他怎么捡也捡不完。他站起身来,像个孩子一样无助又茫然地在雨中站着。 这时他的头顶又撑起了一把伞。 “滚!”他想也不想地吼道。 可是这把伞依旧固执而又倔强的撑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想回头看一眼,到底是谁这么不知死活。可是尽管脑子里是这么想的,身体却满是疲惫地不受控制。他已经没有力气再转身了,只是强撑着身形这么站着,站着站着就倒了下去。身后的人稳稳的接住了他。 迷迷糊糊中,他一把抓住了旁边人的手,口中还喃喃道:“师姐别走,别留我一个人……”可下一秒就被一个巴掌毫不客气地招呼在脸上,火辣辣的疼痛使他清醒过来。 对方冷漠的把手抽回来,说:“谁是你师姐?你好好看看老子是谁?”段雪柳抬头正好与齐越对视,转瞬间却彼此嫌弃的移开了目光。 段雪柳忽然笑了笑说:“你不是就盼着我死吗?怎么现在还来管我?” 齐越不屑的说道:“你要死可不能现在死啊,还要等你作死把小命丢在战场上,我才能顺理成章的继承你的皇位,不是吗?” “你、说、得、对。”段雪柳一字一字咬牙切齿地说,随后又有气无力地躺回床上,盖上被子,想了想,又转过头对他说:“你下次要动手能不能打轻一点,我打你试试你脸疼不疼?” 齐越却幸灾乐祸道:“那是你活该。” 随后段雪柳闭上眼睛,看起来确实是要休息了。这具身体实在太弱了,只不过淋了个雨没想到就发了高烧,现在正难受着,也没有精力跟他继续争吵。 齐越看见这个情景,自觉放低了声音:“行吧,那既然你没死,我就放心了,先走了。” 段雪柳还是安静地闭着眼睛,没有理踩他。 可就在齐越的手刚要拉开门,段雪柳却忽然开口:“千盈盈是不是你手下的人?” 齐越慢慢地将手从门上放了下来,说:“是。” 段雪柳自嘲一笑,“果然如此。那你千方百计的把她放在我身边,却又不杀了我,我想不明白了,你想干什么?” 齐越叹了一口气说:“一开始,我本来就是想让她杀了你的,可谁知她还是没能下得了手。那既然她失了手,对我来说也就没用了。我想着,不如找个机会除掉她算了。可派出去的人照样却被她反杀。后来我一想,或许留着他还有些用处。比如……后来的“玉神”,是不是很有趣呢?然后我就特别想特别想看一场好戏。我还得谢谢你演出了这么精彩的一出好戏。”说完,齐越还朝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段雪柳以手遮面,疲倦地说:“你处心积虑天天想要坐我这个位置,可你就是坐不上啊。你说气不气?” 齐越反问道:“那你身边就有一个人天天想要杀了你,取代你的位置。怕你明明知道却就是任由他,你不是更奇怪?” 段雪柳翻了个身,把头埋进被子里,闷声说:“这次我如果真回不来了,等你坐上这个位置,别学我。” 齐越轻轻地“切”一声,说:“傻子或者疯子才学你。”说完直接转头出了门,又只剩段雪柳一个人了。 房间里很安静,窗外的雨下得有些小了,入耳皆是风吹细雨和树叶“沙沙”的声音,轻而温柔。段雪柳昏昏沉沉的又睡了一觉。 他是被推门的声音吵醒的,扯开被子把头露了出来,想看一看又是哪个混蛋。 只见是老太监小心翼翼地端了药进来,走到他床边床头边轻声道:“陛下,该喝药了。” 他看了看盘子里黑漆漆的汤药,还不等老太监拿起汤匙准备喂他,便端起碗一饮而尽。 太监有些惊讶,连忙端起蜜饯递到他旁边说:“陛下,汤药苦,吃些蜜饯解解味吧。”段雪柳却看也不看一眼,摆摆手便又躺下了。只是自言自语的问道:“苦吗?” 老太监这一次识趣地收拾收拾就出去了。 段雪柳现在却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了,于是,他干脆一骨碌爬起来,兴致勃勃地给那些“小朋友”写起了战书。 金丝笼(7) “段雪柳啊段雪柳,妄你费劲心思,到头来还不是又回到了原点?承认吧,你就是个笑话!” 段雪柳一边写战书一边自我讽刺着,好像这样能让他心情好一些。直到愤愤地写完最后一个字后,才狠狠把笔一摔。这时他朝门外喊道:“来人。” 老太监应声进来,段雪柳头也不抬地吩咐道:“你去把东西收拾一下,朕明日就带兵出发。” 老太监一惊,还想再确认一遍,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自家主子啥样他心里还是有数的,也不敢多问,总之,照做就是了。 而摄政王齐越那边不久前刚也接到段雪柳次日出征的消息,又连夜回来,一见面就直接开骂:“你疯了?你自己要找死我才不拦着你,可是你手下还有千万将士的性命,不是给你这么玩的!清醒一点!” 段雪柳无所谓地笑笑,平静地说:“你们这些人,之前一个个连番说朕贪恋美色不理国事,现在朕不要美人了,决意亲自来替你们打江山,怎么还反过来埋怨上朕了呢?” 齐越握紧了拳头,终是没有挥出去,他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平复了情绪,劝道:“不要打无准备的仗,你做好功课了吗?你对他们了解又有多少?” 还没等他讲完,段雪柳便忍不住打了个呵欠,看向齐越的目光微敛,嗤笑道:“你不会真以为朕在九洲班巡演那些日子都是游山玩水去了吧?” 闻言,齐越一怔,原来段雪柳早就计划好了一切,就连自己都在他画好的棋盘中,眼前的这个人究竟还有怎样的心思,齐越不得而知,他也没有兴趣去揣摩,反正,这次如果段雪柳死在战场上,自己就可以替代他,坐上那位于权力顶峰的宝座。 “陛下。”老太监不近不远地隔着薄幕帘唤了他一声,待段雪柳微微侧过头,他接着说:“按照陛下的吩咐都准备好了,陛下早些休息。” “知道了,你先退下。” 老太监行了礼后,轻轻退下了。 段雪柳又转过头来有些嫌弃地看着齐越道:“听见没,朕要就寝了。你怎么还不走?难道是打算趁朕睡着了来一场谋杀啊?” “嘁,谁稀罕。”齐越不屑一笑,拍拍衣服便干净利落地出了门。 段雪柳躺在床上,这晚,他放下了许多心事,一门心思只想着明日即将奔赴的战场,倒是平静下来了,而且睡得很安稳。 第二天他醒的很早,天还没亮,段雪柳便独自一人骑上战马肆意在训练场上奔驰。 风迎面而来,清凉的空气渐渐褪去了他的睡意,马蹄声踏响在地面上,一圈又一圈,扬起阵阵尘土。 周围朦胧的雾气随着太阳的升起慢慢退散,远方的号角已经吹响,段雪柳迎着熹微的曙光,策马向着目标的方向奔赴。 置身于梦中的场景是什么样的感觉?尤其是那个他梦见了千百次的猩红的修罗战场。 段雪柳原本以为自己会兴奋到发疯,或者是害怕到逃离,可是那些他以为的都没有发生。他巍然立在马背上,就像在戏台上演出着台下已经操练过无数遍的剧情一样,一招一式都那么理所当然。 他心里掀不起一丝涟漪,整个人没有任何感觉,既没有征服的快感,也没有对逝者的怜悯,他就像一只配合演出的木偶,只是走程序般在完成着必须完成的任务。 而这时,他脑子里又不受控制地想起了那个人——千盈盈。 段雪柳摇了摇头,他觉得这个时候是绝对不该,也不能想她的,于是不管不顾地又上前冲杀,用寒铁和鲜血来麻痹自己的神经。 最后这场仗他当然是赢了,十几个国邦的合力也敌不过他麾下的铁骑,几十年的恩怨现在一次性全部结算清楚了。四起的硝烟还未散尽,厚厚的城墙上还流淌着浓稠的暗红血液。此时已近黄昏,夕阳低低坠着,也是骇人的殷红,那么近,那么大。乌鸦一只接一只赶来,站在烧焦的树枝上侧目看战士们在清理着战场。 他一个人骑着马继续往城中走去,他本一身白衣,眼瞳如墨,端坐于马背上,而白衣沾了血,绯红的眼尾却更显得妖冶,就像从修罗地狱爬出来的鬼。 “陛下,这城中百姓该如何处置?” 闻言,段雪柳停下了脚步,自言自语道:“怎么处置?” 说着,他抬起手,凝视着指尖血迹,一阵寒意贯彻全身。看了好一会儿,他想了想,从怀里拿出一块干干净净的手帕仔仔细细地将手擦了个遍,又举起来对着光检查了一遍,才颇为满意地说:“他们现在既是我们的国民,好生安置便是。” 待人领命离去后,段雪柳不自觉地勾起了唇角,却又不似在笑。他回头望了一眼,满目苍凉。 归来时,他身上还是一席纤尘不染的白衣,而眼眸却染了几分绛色。眼前跪满了前来迎接的臣民,鲜花夹道。 “我还是活着回来了,不好意思啊。”见到齐越的第一句话,他如是说。 齐越站在原地,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轻叹道:“你脸皮那么厚,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是夜,段雪柳拎着一壶酒登上了宫殿的高楼,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他倚着栏杆狠狠地灌了一口酒,往下一看,顿觉这楼还不够高。 “早知今日,当初何必拆了那明月楼?!”他又闷了一大口酒,失神地喊着,然后懒洋洋地躺倒在栏杆上,将壶中余酒朝身上浇了个透。 “是啊,何必呢?”齐越不知何时竟也跟了上来,手里也拎着一壶酒,走近后蹲下身递给了段雪柳,反问道:“你以前不是说,只有傻子才会把自己喝个烂醉么?” 段雪柳睁开了眼,眼神混沌朦胧中却又夹杂着清明,也不知到底是醉了还是醒着,他扭过头,将酒壶往身后的齐越怀里一扔,沉声道:“我没醉。” 齐越点点头,慢慢起身斜靠在栏杆上,仰头也将手中酒一饮而尽。 “我想……” “你不想。”还没等段雪柳把话说完,齐越却直接堵住了他。 “我要把千盈盈找回来。” “哼。”听完,齐越将酒壶随手一扔,摔了个稀碎,他问:“弄丢了的人,还找得回来吗?” 这次,段雪柳动了动嘴唇,没有说出一句话,眼里刚刚燃起的一点点光亮也黯淡了。“弄丢的人,还能找回来吗?”他问自己。 齐越深吸了一口气,抿着唇,也不再说话。段雪柳却忽然笑了,那样的笑声极冷,冷得瘆人。 “如今这天下都是我的,怎么会找不回来?怎么能找不回来!”段雪柳疯疯癫癫地笑着从地上爬起来,“对了,我还要,我还要重建明月楼,建一个比以往所有戏楼都更好、更大的明月楼……我还要……” “可她死了。” 段雪柳的声音戛然而止,动作也忽然定格住了。 他喉结上下动了动,抓起齐越的衣领,紧紧地盯着他,小心翼翼地用发颤的声音问:“她?她……”然后他哽咽了,后面的话再也说不下去。 齐越轻轻推开他,拍了拍衣襟,一字一句地说:“在你征服的那些领地中,就有她的故土。” “哈……哈哈哈哈哈……”段雪柳跪坐在地上,仰头笑着,笑着笑着,泪如雨下。 从那天起,段雪柳就一直将自己关在屋子里,谁也不见。而此期间,朝政依然由齐越代理。 那晚,段雪柳曾对齐越说:“这皇帝,我不做了。既然你那么喜欢这个位置,那就给你。” 齐越却摇头,说:“我早就说过,你不死,我是不会坐上这个位置的。” 段雪柳气笑了,终于忍不住骂道:“你有病吧?” 齐越淡然笑着点点头道:“彼此彼此。” 段雪柳将自己关在房里不知昼夜,而外面也没有人去计算他在里面待了多少日子,终于某一天,他自己打开了那扇门走了出来,手中还有一册书卷。 齐越接过书卷,笑道:“没想到还有个人样,我还以为会出来个什么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 许久不见阳光,今天的太阳格外刺眼,段雪柳眯了眯眼,长长地伸了个懒腰,说道:“即日起,我亲自督工修建明月楼。” 齐越看着他,眼神晦暗不明,他在别人面前竟也不用“朕”自称了,不过无所谓,大概等他事情了结了,就终于可以乖乖去死了,真是令人期待。 段雪柳抬头和齐越对视一眼,两人似乎达成某种默契,相视而笑。 段雪柳才从封闭的房间出来,又疯魔般投入到戏楼的建造中。没日没夜的加班加点,劳工也经不起这么高强度的工作都换了一批又一批,而他就好像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般运作着。 高楼一天一天在原址上被建造起来,而其中彩绘、壁画皆是他一笔一画亲手描上去的。 明月楼前依旧开满了梅花,微风起,暗香盈盈。 他从箱中捧出昔日玉蛾儿穿过的戏装,再扮上昔日旧妆容,在楼顶唱起那一曲没有回音的独角戏。 一曲毕,他微笑着谢幕,转身饮下曾经悄悄埋在泥中的陈酒,便醉倒在楼下花间,忘了人间。 羌笛怨(1) 这间屋子不知已经存在有多久了,就像上了年纪的老人家,散发着岁月沧桑的气息。几张简陋而规整的桌凳都已经被磨得圆润,就连墙壁也有了深深浅浅长短不一的裂痕,萧瑟的寒风不停地从破了的窗口灌进来,冷气像是会反射般碰到圆顿的器具后便到处乱窜。 段雪柳禁不住打了个寒颤,不自觉裹紧了被子,本以为自己一番作天作地已经把自己给作死了,没想到一睁眼确是又穿了,手腕上还挂了个什么东西。他举起手来一看,竟是一根细细的红丝,结节处还坠着一小块木质的原色吊牌,上面写着:“恭喜宿主已收获第一个世界的魂魄碎片,下面即将为您开启第二个世界,期待您的好消息。” 他取下吊牌,在手心捏碎了,随风扬了后又将手臂缩回到被子里,用另一只手轻轻触碰着那根红线,无声地笑了笑,就像是被奖励了一块糖后偷着乐的小孩子。 此时天还未亮,听着外面呼啸不断的风声,加上这具身体固有的习惯总算使他完全清醒了,但他隐隐约约嗅到自己身上有一股还未完全散去的酒气。 “该起床了。”脑中仿佛有个声音在提醒着他。段雪柳长长地伸了个懒腰,活动着筋骨,便穿好衣服出门去了。 “汪——汪汪汪!” 远远地,一只半个人高的大黑犬奔跑着向他扑来,那熟练的动作就像是相熟多年的老朋友,因此他倒也不怕,淡定地蹲下身来摸摸它的脑袋。 它乖巧地在它腿上蹭了蹭,用湿热的舌头舔舐着他干燥却冰凉的手掌心。 段雪柳站起身来,很自然地朝它说了一句,“走了,长风。” 长风正是这只大黑犬的名字,之前的那些下意识的动作段雪柳都以为是原主的习惯,而直到现在,他才反应过来,和上一次不同的是,在这里,他不仅借用着原主的身体,还继承了原主的记忆。 “真是……意想不到的惊喜啊!”他感叹道,这能省去他不少麻烦。 段雪柳再一转头,又发现两点闪烁着的光点正幽幽地在向这边移动,他揉了揉眼睛,随着光点的逐渐靠近,他看清了两束火把后的两个人。 其中一个叫做雁度,很年轻,还是个刚褪去青涩的少年。脸部轮廓同眼神一般凌厉,身形挺拔健硕,一身戎装,一看就是久经沙场的老手了,而他背后的佩剑除了在战场上几乎从不出鞘;另一个叫余皙,深墨色的便装更衬出他身量的修长,头发用一根簪子簪了一半,另一半随意地披散着,细长的双眼中总带着温柔的笑意,怎么看都与这肃杀的边关显得格格不入。 望着两人还有他们身后牵着的两条大型犬,一灰一白。段雪柳心底又一次涌现出一种亲切的熟悉感,这两人和原主关系匪浅,原主每日都会早早的带上他们及各自的爱犬一起巡边。 “早啊两位。”段雪柳指着前面地平线上泛起的光亮笑了笑说。 那两人低下了头,略显羞愧,几乎同时说道:“是,我们迟到了,请将军责罚。”两人抱着拳,又低头看了一眼身旁的狗子,请求道:“是我们自己喝了酒起晚了,不关江河还有平安的事,将军就……不要责罚它们了……” 那两条犬灰的叫江河,白的叫平安,此时像是听懂了他们的谈话,摇了摇头后紧紧跟在各自的主人身边,看着段雪柳,看样子是一定要与主人共进退的。 听完这番话,段雪柳回想起来昨晚三个人是喝了不少酒,这时他不得不佩服原主这惊人的自制力了。 “既如此,那便先记着,回来再罚。好了,你们俩快跟上。”段雪柳说完便牵着长风迈着大步走了。 几个人几条犬绕着边界线走了很远,纵使有着原主的记忆,段雪柳还是习惯性地一一观察过地形、哨口、瞭望台等,他不愿放过每一处细节。毕竟,但凡有半点的疏漏,都可能带他走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巡边,练兵,夜里再围坐在火堆旁,吹起一曲羌笛,这一走就从深秋走到了寒冬,转眼边境下起了大雪。一夜之间,积雪已经没过了脚踝。 这天半夜,余皙在睡梦中被门外一阵急促的犬吠声惊醒,他顿感不妙,一骨碌翻身起来开门一看,果然是长风。他也顾不得许多,还没来得及穿上外套和鞋子就一路跟着长风狂奔往段雪柳的房间。 余皙刚冲进屋子就被一阵暖气包围,早已冻僵的他吐了一口气,搓搓手,这才稍稍缓过劲来。段雪柳房间里烧的火暖和极了,和外面的冰天雪地简直形成鲜明的对比,余皙只感觉就像突然进入了天堂。 长风又拽了拽他的衣服,他点头后又拍了拍长风,表示安抚,遂来到段雪柳床前,轻轻唤了声:“将军?” …… 无应答。 床上的人很安静地睡着,脸色苍白如雪,眉睫也像覆了一层寒霜,令人感到生怕他就这样不再醒来。 余皙敛息将手凑近他的鼻息,还好,还有呼吸,又用手轻轻碰了碰他的额头,一阵滚烫的灼烧感顿时传到手上,余皙紧皱着眉收回了手。这个将军有旧疾,极怕冷,几乎天一转凉就会生病,但有他悉心调理着,一直也没什么大碍,却没想到这次竟突然这么严重。 “将军!”余皙提高音量又喊了一声,必须唤醒他,否则这样睡下去可能就真的醒不过来了。可床上的人依然没有任何反应,余皙忽然想到,段雪柳可能早已经被困在梦魇中了。 “……” 正当他打算采用一些非常手段时,段雪柳却开了口,在模糊地说着些什么。余皙侧头将耳朵凑近去细听,直听得零零碎碎的,“师姐是谁?”他想了想,不记得段雪柳有个什么师姐啊。“红线?魂魄?”余皙听懵了,虽然他知道不可能,但脑子里还是不可遏制地冒出来一个荒唐的想法:段雪柳中邪了?他甚至脑补了一出女鬼引诱,吸魂索命的大戏。 “对不起将军,我错了。”马上抛掉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后,余皙默默地在心里道了个歉。随后,从被子里轻轻地拿出段雪柳的手打算再把把脉好对症下药,却只见他左手腕上正缠着一条细细的红线。 余皙刚无意触碰到那条红线,段雪柳却突然惊醒,看清来人后,眼神瞬间恢复到平时的样子,而余皙却刚好捕捉到了他惊醒那一瞬间眼底一闪而过的杀机,而那种眼神是他之前即使在战场上也不曾从段雪柳眼里见过的。 “醒了?你要再不醒我还真怕你醒不过来了。”见人苏醒,余皙总算稍微松了口气,也暂时没功夫探究那么多了。 段雪柳坐起来揉了揉太阳穴,哑着嗓子道:“放心,我可没那么容易死。” “那最好。你在这躺着别动,我去给你煎药。” 段雪柳点点头,又缩进被子里躺下了。 余皙刚走远,段雪柳便一把掀开被子走出了房门,刚好撞上抱着被子进来的雁度。 …… “你上哪儿去?” “你来做什么?” 两人都有些惊讶地看着对方同时问道。 然而对方毕竟是上级,雁度只好先开口回答说:“余皙说将军你病了,他煎药走不开,让我来给你多送两床厚被子,再添几个火炉。” “把这些先放一放,跟我来。” “哦。”雁度放下被子,跟着段雪柳出了门,还不忘帮他拿上厚披风。 等余皙端着煎好的药回来时,只见段雪柳床上确实多了两床被子,但是人却不知道跑哪儿去了。他又去雁度房里看,雁度也不知所踪。 余皙将药放回炉子上煨着,亦点着火把出门寻人去了,他深知,这次他们恐怕将要面临一个艰巨的挑战。 羌笛怨(2) 两人在苍茫的雪夜中一前一后走上城楼,楼梯结了冰,很快又被新的积雪所覆盖住。寒风在耳旁呼啸着,楼头的旗帜也被吹得猎猎作响。 “咳、咳咳咳……”段雪柳还是忍不住咳嗽了起来,外面实在太冷,风雪又太大,冻得他难受极了,一度窒息地感觉自己随时都能被冻死在这里。 雁度见状,用出门前带的披风将他裹住,段雪柳这才稍稍缓过劲来,远望着城门外开口问道:“上个月上书请求的援军可有信了?” 雁度点点头,可随后又摇了摇头,段雪柳不解。 雁度解释说:“援军首领之前就一直耍无赖拖着不肯来,我们不久前刚接到他们传来的急报,说是大雪封了路,前进不得,让我们等。” 段雪柳冷笑:“等?等死么?” “不仅如此,将军请看,城外人影攒动,想必敌军已经趁机开始对我们实施包围封锁,正虎视眈眈地盯着我们呢。” 听到这儿段雪柳不禁叹了口气,将披风裹得更紧了些,然后将手抄进了袖子里,似乎觉得这样的动作有些不妥,又艰难地把手抽出来,最后想了想,还是又抄回去了。然后回头看着一脸惊异的雁度笑道:“这风,冻手。你可别说出去。” 雁度迅速整理好表情,点点头。 即使这一次继承了原主的记忆,但段雪柳也不愿意按照别人的人设来伪装自己,反正也没有限制说不能崩人设,管他呢,总比被冻死好。 段雪柳暖了会儿手,便拿过望远镜,看着几里外的包围圈,心里很是不爽,手又开始痒痒想收拾这些跳脚的人,但他觉得,现在还不是时候。 眼看着一天天围上来的敌人,实际上,他们现在连动手的资本的都没有,没有武器,没有兵马,就连粮草也快用完了,现在怎么抗过这场寒冬都成了问题。而接下来只要他们露出半点破绽,对面定会毫不犹豫地扑上来将他们撕个稀碎。 “将军。”正想着,这时一声轻飘飘的呼唤从段雪柳背后幽幽传来,声音刚出来就被劲风盖过,可还是被他敏锐地捕捉到了。 段雪柳闻声转过来就看到一身霜雪的余皙,二话不说扯下身上的披风给余皙披上,低声吼道:“谁让你来的?” 比起自己,段雪柳觉得余皙才是名副其实的弱不禁风,自小体弱多病活生生的一个药罐子。倒是机缘巧合下跟着神医学得一手好医术,后来终于出师,在四处行医时恰遇两军交战,被原主从死人堆中救下后,说什么也跟着他投了戎,做了军医。甚至可以说,原主能活到现在,也有一半都是他的功劳。 可这人偏偏对自己毫不上心,正如眼前,火光照映下的他脸色煞白,嘴唇和手都已经冻得乌紫,牙齿也不受控制地上下打着架,照样面不改色地哆嗦着继续说:“烧、烧成这样还跑出来……不想死就……嘶,就回去喝药。” 段雪柳心头一暖,仔细想想自从师姐离去后其实已经好久没有人这样关心过他了,以至于他一直都觉得自己是一个人,不过,一个人似乎也没什么不好,这样他才可以毫无顾忌地作天作地,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但现在他忽然又觉得,被人嘘寒问暖地关心真好。他好想她,无时无刻不在想她。 “好,我错了,(下次还敢)。”为了掩饰情绪,段雪柳插科打诨地说完,他怕再待下去大家都得被冻成冰雕了,便左右搭着两人的肩一起回去。不过,改是不可能改了,要真让他乖乖的不作死他也憋得难受。 顶着被子围着火炉烤了好一会儿,直至一碗汤药灌下,段雪柳才渐渐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 “你怎么还不回去休息?”转头看着一言不发跟着自己进屋还坐得端正笔直的雁度,段雪柳终于问道。 即便已至深夜,雁度好像毫无困意,依然淡定从容地回答道:“我想你一定还有事情要安排。” “呃……其实明天也可以……”段雪柳忍不住又瞄了雁度一眼,这个工作狂,要坐有坐相,再看看自己,恨不得裹着被子缩成一个球,想到这儿,他忍不住扯被子捂住了脸。 雁度看他一眼,也总觉得自家将军从某一天开始就哪里不太对劲,但具体哪里不对劲又说不上来。且当他是烧糊涂了吧,也许过一段时间就好了。 “咳。”回到刚才的话题,雁度轻声清了清嗓子,说道:“现在不比平常,进不能攻,后无退路,还需早做准备,越快越好。” …… 等他说完,回应他的却是段雪柳轻轻的呼吸声,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睡着了。 雁度看着眼前这个暖呼呼还吹着鼻涕泡的大团子陷入了沉思,这真的是自家那个英明神武的大将军? 还不等他多想,外面突如其来的嘈杂一下便打破了雪夜的宁静。 不对,不是嘈杂,是夜袭!雁度很快反应过来,手中的剑已出鞘,回头看了一眼段雪柳,见他已经醒来,便点点头冲了出去。 段雪柳顿觉身心疲惫,这是要把他往死里搞啊?!师姐还没找着,小命倒几次三番差点丢了。 “对面那帮孙子,我还没怎么样呢,这么快就沉不住气了。”于是极不情愿地爬起来,骂骂咧咧提着剑也冲了出去。 门外,黑犬长风刚咬断一个敌人的喉咙,见到主人段雪柳,便毫不犹豫地赶过来护在他身边。 这一次,对方显然是有备而来,不仅带足了武器弹药,更是熟悉他们的布局和防守,一层层精准突破,即便是雁度这样的将领对付起来也逐渐吃力,慢慢落了下风。 段雪柳抱着长风待在原地淡漠地看了会儿,面无表情,毕竟在他眼里,那群不知死活的家伙已经是死人了。就算他们有完全的准备,但计划总赶不上变化,真当他段雪柳死了不成? 他随即收回了剑,爬上屋顶便开始一通输出指挥。身边时不时朝他飞来的冷箭也都被长风敏捷地接了下来,不久交战双方便逆转了局势。 见雁度上了道,段雪柳满意地点点头,自言自语道:“孺子可教也。”可接下来他却看见几个黑影偷偷摸摸正往另一个方向而去,而那边正是余皙的住处。 余皙也受了寒,以他的身体状态,现在估计正睡得沉,而就算勉强醒来,他不会武功也绝不是这几个人的对手。 段雪柳于是也悄悄跟在那几个黑影后面,果然,黑影一阵兜兜转转后来到了余皙的住处,而且都蒙着面,看不清长相。 还没等他们破门,长风和平安就默契地一拥而上,一口咬住了其中两个的喉咙。那两人还没来得及挣扎,便倒在地上没了呼吸。 剩下那一个见状,挥刀便打算对两条犬来个一刀切,刀锋还未落下被段雪柳出剑拦在了半空。 不像已经方才阵亡了的二人,剩下这个是个高手,与段雪柳缠斗了几个回合仍不分胜负。 长风和平安不停地朝他咆哮着,段雪柳摇摇头,朝它们递了个眼神,两只犬便安静了下来,轻悄悄地进了屋在余皙身边守着。平安朝床上望一眼,主人依旧睡得很沉。 在段雪柳的引诱下,两人越打越远,不知不觉竟打到了河面上,而此时的河面已经结了一层冰。段雪柳现在是又累又困,还生着病,脑子里也是混沌一片,只想着快点解决掉眼前的这个麻烦,然后回去好好的睡一觉,睡他个天昏地暗。 对方显然也已经失去了耐心,一心要弄死这个碍事的家伙好回去完成任务。只见他的大刀划过冰面,硬是在冰面是擦出火花来,一下子就点燃了他眼里的火气。 这回两人的交战愈发激烈,以至于打碎了冰面,还不等两人反应就一齐掉了下去。就在那一瞬间,段雪柳用最后的意识掏出隐藏的匕首划破了对手的喉咙。 羌笛怨(3) 最后,段雪柳终于放心地闭上了眼,即使人在水中,却对冰凉刺骨的河水也已经毫无知觉了,匕首从他手中落下,落入一眼望不到底的河流深处。 雁度这边也终于开始收网,在段雪柳之前精密的部署和指挥下,敌方乱作一团,不久便全线溃散。雁度也默契地配合着一鼓作气摆平了夜袭,现正在组织人手清理战场。 这又是一个不眠之夜,当雁度再回头时,却不见了段雪柳的影子,就连长风也不见踪迹。江河一阵搜寻后,像是发现了什么,就沿着长风不久前走过的路飞奔而去,还回头看了主人一眼,像是在示意什么。雁度见状,也赶紧跟了上去。 他们在余皙的门口停下了脚步,“他来过这里?”雁度一边想着一边四处查探着,果然在附近发现了打斗过的痕迹,不远处还躺着两具还没有凉透的尸体,无一例外地脖子上有咬痕,一招断喉那种。看来是段雪柳带着狗子和他们交过手了。 他上前轻轻敲响了门,开门的却是长风和平安,往里面看去,余皙依然还在熟睡中。雁度松了口气,上前替他盖好被子,又悄无声息地关上了门,接着又叹了口气。 “那段雪柳呢?他人又在哪里?”他实在想不通,一个病得那么严重的人折腾了这么久还能蹦跶到哪儿去,除非……一个不好的预感突然涌上心头,除非出事了! 长风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跟着他出了余皙的屋子,看样子是想跟着他一起去找段雪柳。 “长风,看你的了。”雁度拍了拍它,便跟着长风一路循着零落的打斗痕迹和段雪柳遗留的气味搜寻而去,一路追到了那个冰面上。看着破冰的窟窿,冰面上满是刀剑的划痕,雁度顿感不妙,莫不是段雪柳掉了进去? 他正一点一点寻找着更多蛛丝马迹,希望能证明段雪柳并没有掉进去时,长风却“扑通”一声头也不回地跳了进去,雁度闻声转头,见到这一幕他直直愣在了原地。看样子,段雪柳是真的掉进去了……那他掉进去了多久,还能捞得起来吗?捞起来还能救得回来吗? 无数问题在雁度脑子里盘旋着,无论怎么样,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不可能也做不到将自己的好兄弟一个人留在这里面而坐视不理。雁度脱下外袍,也一头扎进了水中。 尽管如此,最后他还能没能找到段雪柳,再这样没头没脑地找下去恐怕自己和长风也要交代在这里面了,只好捞起长风原路返回。眼看着长风已经快冻僵了,身体也不停地在抽筋,他用自己的外袍将长风包裹起来,抱着它就飞快地往营地赶。 余皙在睡梦中也隐隐感到不安,蹙着眉,额头上也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一下子惊醒过来,就连后背和手心也全是汗。 本来还在主人身边绕来绕去担忧不已的平安见他醒了,轻巧一跃跳到床上,朝余皙扑了个满怀。 “又出事了?”余皙抚摸着爱犬,心悸也稍稍平复了些,只不过听平安一直呜咽着,虽然不清楚其间都发生了些什么,但他也能意识到出了事,只恨自己睡得太沉没能帮上忙。 此时一个人影其匆匆地从他窗边闪过,然后三步并作两步地进了门,浑身湿漉漉的,冒着凝重的寒气,就像刚从冰河里打捞上来一样,怀中还抱着一只裹着带着血迹的厚衣袍正瑟瑟发抖的大黑犬。 “雁度,长风?你们这是……”余皙见状,连忙翻找出一身干的衣服递给雁度说道:“你先去换上吧,长风交给我。”说着便把黑犬温柔地接到了怀里。 雁度换好衣服从帘后走出来,一言不发地看着余皙和长风。 “你想说什么?”余皙头也不回地问道。 “看来你已经有了心理准备,那我就直说了。今晚我们遭到了敌方的夜袭,本来已经摆平了,但是将军他好像一个人又去追另一波杀手,最后……掉进了破冰的河里……我和长风下去找了很久,什么也没找着……” 闻言,余皙失了神,手僵在原处,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另一波杀手……”说着,他鬼使神差地朝门外看了一眼,门没关,外面两具尸体赫然入目,而此刻竟显得有些触目惊心。 “他们……是冲我来的。”余皙自言自语道。 “为何?你和他们有什么渊源?” “他们见夜袭失败,对付不了将军,那索性就杀了他的医师,他们大概认为没了专属医师的将军也是死路一条。将军是为了保护我……”说到这里,他将长风安置好,回头对雁度说:“我知道那条河通向哪里,我就沿河找下去,一寸寸凿冰也要找。” “可如果……我是说如果……你知道,一个重病的人,在这种天气,掉进冰河里——” “不。”余皙打断他,“将军说过他不会那么容易死的。你不相信吗?反正我信。” 雁度哭着笑道:“你清醒一点好不好,别说是身体已经到极限的将军,就算是我,也未必能全身而退。” 余皙摸着长风说:“要是以前,我也不信,可你还记得我们三人最后一次喝酒的第二天吗?从那天开始,你难道不觉得将军就开始不对劲了吗?” “确实……”雁度回想,自那以后段雪柳明明处处不对劲,而自己却偏偏选择性忽视,“可那又如何,就算转变了性格,也还是血肉凡躯,也会痛、会受伤、会死亡。” “是啊,血肉之躯,不过有时候,求生的意志也正让人潜能无限。但现在的将军不仅是个狠人,而且,我想,他一定有某些必须去做的事。所以不管怎么样,在事情完成之前,他是一定会想方设法哪怕不择手段活下来的。想让他那么轻易就去死,绝无可能。” 河流下游,水面还未完全冻结,天空雾蒙蒙的,还飘落着一朵一朵绒花一般的雪。附近的树枝覆满了厚厚的冰雪,四下茫茫无人,连鸟兽也不见踪影。 河面上水墨般一层层晕开血迹,随后又被新的流水冲散而去,河水依然清亮纯净。 段雪柳被轻而缓的水流带到了岸边,河里嶙峋的石片太多,他混身是伤,伤口处还在不停地往外渗着雪,仍昏迷不醒。 其实在顺河漂流的过程中他曾醒来过,可下一刻便被拖入暗河中的小漩涡,猝不及防一头撞到了一块巨石上,直到现在靠了岸,整个人还处在一片混沌中,不知身在何处,更对周围的一切毫无察觉。 树林中传来一阵少女柔美悠扬的歌声,她戴着头巾,鼻尖和脸蛋通红,光着脚丫在雪地中轻盈地迈着步子往河边去,手中还端着一个装着衣服的盆。雪花悠然落在她额前的碎发上、睫毛上、双肩上,又悄悄地消融。 然后,他倏然撞入她的视线。 她呼吸一窒,歌声也戛然而止。 她只以为他是睡着了,又轻轻哼起了小时候母亲给自己哼过的哄睡的曲子,来到河岸边开始洗衣服。 “千……盈盈……” 段雪柳手指微动,口中无意识地呢喃着。 “欸?”这个人居然叫出了自己的名字,她扭头看了他一眼,“啊……出血了……很疼吧?”她走过去,一点点摸着段雪柳的伤口,皱了眉。 而段雪柳却像快要溺水的人突然抓住了救命稻草般一把握住她的手,握得很紧,生怕自己一松手又什么都没有了。 “烫……烫烫烫……”皮肤接触的瞬间,她不停地说着烫,却也不挣扎,就这么任由他握着。 段雪柳现在整个人就像一个活的熔炉,全身滚烫。 她有些无措地摸着他的头,就像她平时抚摸小动物那样,还一边安慰道:“乖哦,我带你回家,回家要吃药哦,吃完药就会好的……”她絮絮叨叨地碎碎念着,将人背了起来,往回跑去。 她看起来瘦瘦小小的,力气却很大,即便背后背了个段雪柳步履仍轻盈如飞。 小院中正袅袅升起暖暖的雾气,四处弥散着茶叶的清香,当靠近时还能嗅到其中夹杂的药草香。 白须的老人正在烹茶,听到院外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在门口停下,便回头笑着问:“回来了?怎么不进来呢?” “师父,你看!我在河边捡了一个人!”她快步跑过来,眼睛忽闪忽闪的,像是捡到了什么了不起的宝贝。以前是捡过一些小动物回来,这还是她第一次捡到一个大活人,兴奋溢于言表。 “扔出去。”老人只看一眼便下了逐客令,又补充道:“从哪儿捡的送回哪儿,别丢门口。” 她惊讶地张大了眼睛,不解地问道:“可是……小兔、小鸟、小松鼠……不管是什么师父都会救,现在这个人也生病了,还流了好多血,师父为什么不救了?” 老人捋了捋胡须,想了想说:“因为我讨厌他。” 她也着急了,泪水慢慢溢出眼眶模糊了双眼,渐渐地脑海里又勾起令人伤心的往事,泪花不停地在眼中闪烁着,她委屈地抽抽嗒嗒地说:“我捡回来的兔兔死了,我把它埋了,可是最后也没能长出新的兔兔。小鸟死了,还是我埋的,也从来没有长出过新的小鸟。但是我还是觉得他们活着,因为我会想着它们,在梦里也时常和它们再见。这个人也快死了,那我就把他埋了吧,看看等到春天能不能长出新的人儿,实在不行的话,我也还能在梦里再见到他……” 说着,她将人轻轻地平放在地上,徒手开始挖起坑来。老人沉默地看着,随后转身进了屋子,又拿着一个锄头出来,递到她面前说:“用这个吧,这个更快些。” 她抬头看着老人,用袖子囫囵擦了一把泪,认真地点了点头。 羌笛怨(4) “怎么不挖了?”老人在一旁悠闲地捋着胡须,看着满头汗珠的千盈盈问道。 她随手擦了一把汗,回答说:“累了……” “累了?”老人呵呵一笑,“还是不想挖了?你看,都紧张出汗了。”说着便替她擦去了额头的汗水,随后自己拿起锄头继续挖起来,说道:“累了就歇着罢,我来替你挖。”不多时一个有模有样的“墓坑”就成形了,老人将段雪柳放了进去,兴致勃勃地又开始往上填土。 千盈盈看着泥土已经掩埋了大半个人,还是觉得不妥,一脸无辜地冲着老人说:“师父师父,我觉得其实他还可以再抢救一下。”老人不以为然地开玩笑说:“就是没死透的才有希望结出果实来。” 虽然她也很想看看师父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但她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在告诉她,这人还能救回来。见老人连眼神都不肯多分一点给那个人,她只好使出杀手锏,难得地撒娇道:“求你了,师父父,我的好师父……爹!” 老人一愣,这姑娘无父无母,是他一手带大的,而且智力先天就有些问题,即使现在已经过了及笄之年,心智却还停留在小时候,这么多年来他也一直没找到解决办法,就这么一年年地带在身边照顾着。这一声“爹”着实拿捏住了他的软肋,从小到大不管她犯了错误或者是想要什么,这招都屡试不爽。 “哎……”老人最终还是心软让了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也罢,把他挪进草药房吧。” 千盈盈破涕为笑,一把抱住老人蹭了蹭说:“我就知道,爹爹最好了!” 老人苦笑着摇头说:“你这丫头,有事便是爹,都跟谁学的……” “是师兄教我哒!”千盈盈不假思索地回答道,突然又好像反应过来什么,连忙捂住嘴,小声嘀咕道:“完了完了……师兄不让我告诉你的……” 提起那位师兄,老人的脸色不禁沉了几分,他漠然地瞥了一眼段雪柳,背着手进屋去了。 千盈盈将段雪柳从土里扒出来,里里外外仔细清理干净后带到了草药房。 老人的房门被敲响,门外传来千盈盈的声音:“师父,我已经把他放到草药房了。哦还有,刚刚挖的坑我也填回去了。” “那我谢谢你啊……” “不用谢哦。” …… 这是老人这辈子第无数次感到这么无语,随后也不知道他在屋子里干什么,磨磨蹭蹭半天才出来,提着一个陈旧的药箱径直朝着草药房去了,关门前还不忘对她嘱咐道:“你且就在门外等候,有什么事也要等到我出来,中途若是被打断了就是神仙也救不了他,知道了吗?” 千盈盈点点头,还贴心地帮他关上了门。她心里不知为何总有些惴惴不安,她想趴在窗户外面偷偷看一下里面的情况,可又怕打扰到师父,只好咬着唇来回踱步,还是踮着脚尖的。 好不容易挨到师父出来,却见他面色凝重。 “师父?” 她歪歪头,向屋内望去,老人挡住她的视线,转身关上了门说:“他现在情况不太好,现在还缺一味药,务必三个时辰内采回来,否则迟了也没用了。”说着他递上了一张图纸道:“药就长这个样子,在后山,但是数量稀少而且极难寻,你一个人千万当心,如有意外千万记得要先保护好自己。” 千盈盈接过图纸看了一眼,拍着胸脯保证道:“放心吧师父,后山我就是闭着眼睛也能跑个遍了。”说完不等老人回答便争分夺秒地往后山方向跑去。 然而,这冰天雪地的寒冬,任她把后山跑了个遍也不见半点青绿,可转眼间两个时辰已经过去了。她一屁股坐在雪地里,看着上下白花花的一片和零落的枯枝,顿感茫然无助。 “一定还遗漏了什么……我到底忘了什么呢……”千盈盈一边努力回想一边自言自语,她相信既然师父让自己出来找药,那一定就是有的,可为什么就是找不到呢?到底是忽略了些什么?她仰头盯着天空,努力地回忆着有哪些地方是刚刚还没有去过的。 一阵风吹过来,把她的头巾也吹飞了。 “啊……头巾……”她看着头巾越飞越高、越飞越远才突然反应过来,连忙从地上爬起来就去追,却怎么也够不着,还因为没看见脚下的树枝被绊了一跤,摔了个嘴啃雪。她撇撇嘴,接着爬起来继续追,一直追到了断崖边上,见势不对她赶紧一个猛刹,总算是止住了脚步,可那头巾却是随风而去,彻底的离开自己了。 她低头往下看了一眼,深不见底的悬崖盘绕着层层云雾,一阵彻骨的寒气瞬间蔓延到她的全身,直令人望而生畏。 可就在那森寒的崖壁间,她见到了一株鲜活的植物,那是一抹妖冶的红,细长的花瓣似开非开,茎叶彼此纠缠缠绕着,说不出的诡异,却又偏偏那么美丽勾人,直教人移不开眼。 千盈盈翻出图纸仔细比对,果然一模一样。“就是它!”她的眼神又恢复了光亮,就好像完全不知道害怕一样,徒手便攀踩着崖壁突起的岩石一步步往下挪去,向那药草靠近。 此间风力更甚,刮得脸上和手背生疼,她停下来分别朝两只手上哈了几口气免得冻僵,在恢复了些力气后,又继续小心翼翼地向它靠近。指尖触碰之迹,她心里一喜,然后伸长了手臂一把将药草采了下来,却不料脚下的岩石突然松动了,千盈盈顿时失去支撑便掉了下去,依然固执地将药草紧紧攥在手里。 而小院中,段雪柳的病情突然急剧恶化,生命危在旦夕,连老人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情急之下,他翻出自己封存多年的银针,内心默默为两人祈祷着,决定铤而走险施针来拖延时间等千盈盈采药回来。 千盈盈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认命般地闭上了眼睛,一滴泪从眼角滑落,她救不了他,现在连自己都救不了了。只能说再见了。 老人敛息屏气,这次施针他绷紧了全身的神经,但凡稍有差池便可以直接送段雪柳上路,他发誓自己行医一辈子还从来没遇到过这么棘手的病人,而且这一身毛病多半估计还是自己作的。 直到最后一针,他却怎么也下不了手了,老人手臂上的青筋渐显,他的大脑和手正在不停地进行着激烈的拉锯战,仿佛正使出全身的力气在与大半辈子的经验作斗争。最终,大脑占了上风。确实,他怕了,这是他行医几十年来第一次感到这么害怕。老人拿针的手依旧很稳,可是就这么定在了原处,无论如何也没法下针了。 千盈盈再睁开眼睛时,眼前是一张已经有成人的样子却仍带有少年气的俏脸,一双自带凌厉感的眸子正平静地看着自己。她也只是眨眨眼,似乎对刚才生死一线的经历也没什么感觉,便从那人怀里起来,低头看了看手中的药草,才松了一口气,朝人甜甜地笑道:“谢谢你!” “从这么高的地方跌落也毫无感觉吗?怎么这么迟钝?” 此人正是出来寻找段雪柳的雁度,那次夜袭之后,他们虽然反将了对方一军,却也是元气大伤,受伤的士兵不在少数,余皙根本走不开,便只有雁度出来找人了。 然而看着眼前没事人一样的少女,他还是忍不住这么想。随后也礼貌答道:“举手之劳,不必客气。你家在哪里,用不用送你回去?” 千盈盈仍笑着摆摆手道:“我家在山那边,路我很熟的,不用麻烦了。” “为什么不穿鞋呢?”虽然知道这样问有些唐突,但他还是鬼使神差地问了出来。 千盈盈低头看了看,想了想,慢慢回应道:“嗯……我觉得这样更自由。” “不冷吗?”话刚一出口雁度就后悔了,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婆婆妈妈爱管闲事了? “不啊……”千盈盈疑惑地看着他摇摇头。 “那你可知……”这次,话到一半,他却忽然不说了,只是对她温柔笑笑。 是啊,无拘无束的,多好。 雁度回头看了看前方,似乎着急赶路,又驾起了马,临走时又看了一眼她手中的药草,提醒道:“这安魂草可是剧毒,你当心些。”随后策马扬长而去。 安魂草虽是剧毒,但却极为稀有难寻,因此身价也高得惊人,边境村落也常有人冒险寻它去市场高价出售,雁度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到为采安魂草遇险的人了,但也只能提醒她自己注意安全。 “这安魂草可是剧毒——剧毒——剧毒。” 刚刚雁度的话却一直在千盈盈脑海里回响着,她不明白,不是要救人吗?师父为什么让自己采毒草呢?而眼看着三个时辰即将过去,她握着草,再次迈开步子就往回跑。 老人终于挨不住了,最后一刻了,死亡线即将清零,但千盈盈还没回来。不管怎么样,只能赌一把,其余的,听天由命吧。他缓缓又举起了那最后一根针。 “师父——”千盈盈一进门就喊了一声,“我、我回来了。” 银针掉落在地上。 最后一刻,她总算是赶上了。 “药可采到了?有没有受伤?”老人上下看着千盈盈,见她没什么事,才放下心来。 千盈盈却不自觉地将握着安魂草的手背在了背后,对上老人的眼睛,开口问道:“师父,你答应了我的,要救他,对吗?” 老人不说话。 “可是,刚刚我遇到了一个人,他说,这是毒草。师父,毒药也可以救人吗?” 羌笛怨(5) 闻言,老人愣了愣,反应过来后勉强挤出一点笑容,却显得愈发苍凉苦涩,他只是说:“你不信我了吗?我答应过你的事什么时候食言过啊?” “师父……”这短短的一句话却让千盈盈鼻头一酸,她低头将安魂草递出,抿着唇小声道:“对不起。” 老人点点头,接过草药后温和地摸摸她的头又进了屋,关上了门。 千盈盈又是一个人了,她坐在门前的石阶上,双手撑着脸,看着天空发呆。为什么随着这个人的出现,往日里的宁静就都被打破了? “吱呀”一声,身后那道门又一次打开,老人擦了一把汗,看起来也甚是疲惫,但还是忍不住松了口气。 “我也只能做到这种程度,至于能否挺过这一关,就看他能不能熬过今晚了。” 说着,他便敛起倦色,坐在千盈盈旁边,语重心长地说道:“医药本不分家,用好了,毒药也能救人;但若是用不好,就算补药也照样害人。” 千盈盈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尽管有些话她一时还不是很明白,但也能感受到一些。就像还没开智的孩子,不能什么都不说,也不必解释太多,她自己另有一个小世界,尽管在旁人看来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却包容着栖息着一颗干干净净的灵魂。 时间就这样悄悄地过去,天色渐晚,小院铺上了一层薄薄的暮色,视线内也变得朦胧起来。老人打了个呵欠,起身舒展了一番,将门前挂着的两个小灯笼点燃,微晃的烛火在薄暮中映下一片温暖的光影。 “丫头,今晚吃什么?” “听师父的。” 寻常的对话穿过门缝飞进段雪柳的耳朵里,常年听惯了塞外的狂风呼啸和兵戈马鸣,最难得这样一份简简单单的安稳与静谧。尽管还在昏迷,他仍听见了周围的声音,唇角也不觉间轻轻往上扬了。 “你要快点好起来哦,然后我带你一起玩啊。”她凑近他耳边说着悄悄话。 “嗯……” 段雪柳轻哼了一声,不知是呓语还是回答。 她不停地在他耳畔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小院、生灵、山水、四季,有什么说什么,想到哪里就提到哪里,偶尔累了就停下来,哼着不知名的曲调,有时又突然记起什么好玩的事,再悄悄地告诉他。浑然不觉夜已深。 翌日,千盈盈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在一阵敲门声中醒来。 “哈……师父早啊。”她迷糊着打开门,似乎还没睡醒。 老人照例摸了摸她的头,便来到段雪柳床前给他诊脉。手指轻扣间,他想,这回应该没什么问题了,可随着诊断的深入,却只见他眉头紧锁,完全不复刚才轻松的模样。 “怎会如此……” 老人慌了,反反复复换着手诊脉,又不信邪地附耳去听他的心跳,最后,面如死灰探过他的鼻息。口里一直念叨着还是那句话:“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嗯?”千盈盈歪着脑袋,“师父,他昨天晚上还回应我的话了。” “他说什么?” “我告诉他,等他好起来了,我就带他去玩,他‘嗯’了一声。” 老人深深叹了口气,确实,此时的段雪柳,依然微微上扬着唇角,表情亦如春风沐雨般温柔而平静。 “他走的时候当是幸福的,好丫头,我想,我应该替他说声‘谢谢你’。” 千盈盈懵懂地看着老人问道:“师父,他有乖乖睡觉哦,你看,现在还没睡醒呢,没有乱走的。” 老人缓缓地拉起被子盖过段雪柳的头,抱了抱千盈盈,尽可能地温声说:“丫头,他和之前的兔子、小鸟一样,灵魂悄悄去了另一个世界,再也不回来了,昨天夜里那一声回应,算是他对你的告别。” 那一刻,千盈盈忽然听懂了,泪如雨下,却没有声音,只是将头埋在老人的怀里无声地流着泪。 “可是他答应了我会好起来的……” 老人没有再说话,一如她儿时伤心的时候哄她那样用温热的手掌轻轻地摸着她的头。 一缕阳光透过窗棂洒落下来,这是这个冬天里的第一束暖阳,给白雪覆盖了的小院铺的一层灿烂的色彩,明亮而又温暖。 千盈盈抬头看了一眼,伸出手接住了它,感受着这份久违的温度,脸上还未消散泪珠随着折射的阳光逐渐隐淡去。 “师父,他躲在被子里,就见不到这样的阳光了。” 千盈盈倔强地掀开盖住他的被子,打开了窗,阳光就满满地溢了进来。段雪柳白皙却没有血色的脸庞,合着雪白的中衣,此时都似乎在散发着柔和的光,正慢慢融化掉来时一身的霜寒。 他又躺回了那个已经成形了的“墓坑”,一滴泪落在他的眼角,顺着脸颊滑落下来,掉入深黑的泥土中再不可见,只留下一路泪痕。千盈盈伸手擦了擦自己的眼泪,坐在地上,用手一捧一捧地往里面填着土。 这也是她曾经送别过那些动物伙伴的仪式,无一例外。那时候她哭得可伤心了,就连书上的倦鸟也被她的哭声惊飞一片,可唯独这一次,她落了泪,却发不出半点声音,一切都看起来那么平静,可她觉得自己的什么地方因为这个人的离开而缺了一块。 老人在她身后不远处默默看着,却无能为力。 他虽嘴上一直说着“尽人事听天命”,可是,和死神斗争的一辈子,他就从来没输过,哪一次不是凭着一手活死人肉白骨的医术硬生生地从死神手里把人抢了回来。而这一次,他输了,输得很彻底,一下子就击垮了他心中那份骄傲和信念。 一刻钟前,他亲手埋葬了陪伴了自己整个行医生涯的医药箱。 “记得来梦里找我,好吗?”她依然向往常一样凑近他的耳边轻声说。 “不好……我要真真切切的找到你,亲手抱抱你……”他喃喃呓语道。 …… 千盈盈垂下了双手,满满一捧泥土四散开落下。她噙着泪,俯下身将他抱起。 段雪柳似乎感受到这个拥抱,慢慢地,伸出了手,温柔又小心地回应了这个两世一直求之不得的拥抱。 迎着光,他睁开了眼睛,满眼绚烂。 老人垂眸若有所思,“置之死地而后生,明白了,我明白了……前辈们,你们看见了吗?晚辈终于明白笔记最后一页的意义了……” 老人口中的笔记是家族祖传的一本医术笔记,而最后一页却是空白,年轻时他一直试图解密,然而怎么也想不明白,怎么也捉摸不透,等年岁渐大,棱角渐平,也随之慢慢搁置了。现在,那本笔记似乎又活了,彻彻底底的活了。 “不枉此生。”他说,随后转身而去,徒手挖出被他埋葬了的药箱,久久地抱在胸前。 “千盈盈。”段雪柳呼唤着她的名字,又将人抱得更紧了些,生怕自己一松手,眼前的这个人又消失不见了。 可他却忽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举动,又为何为生出这种担心来,他只知道自己是一定要这样做的,带着一股执念,一份执着,是无论如何也放不下的。 可……我是谁? 千盈盈……又是谁? 院中的梅花开了,暗香扑鼻,一片花瓣飘落下来,他伸手去接,梅瓣就落在他掌心,眼前恍惚有一些似曾相识影子与它重叠,一片,一片,又一片,如回忆般旋转着,飞舞着,正渐渐地与某个瞬间重合。 老人单独将他带到了一处凉亭,亭上积雪未消,而亭中放着一个红色的小火炉,火焰刚燃,炉上还沏着一壶茶,两人就这么面对面对坐着。 “谢先生救命之恩!”段雪柳起身,深深地先行一礼。 老人笑了笑说:“不必谢我,我可差点把你埋了。” 壶中茶水翻滚着往外冒着热气,清雾四散,芳香沁人。段雪柳为老人斟上茶,问道:“先生似乎认得我?” 老人却变了脸色,将目光直直逼视着段雪柳,抬手就是一个巴掌狠狠地招呼在他的脸上,怒道:“你还有脸问?” 段雪柳毫不在意脸上的疼痛,仍是恭恭敬敬地行礼道:“抱歉,我……我的记忆好像弄丢了,现在还回答不了您的问题。要不,您等我把记忆找回来,到那时我们再谈,怎么样?” 老人愠怒地“呵”了一声,仍紧紧盯着他,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哪怕零星半点伪装的痕迹,两人就这么僵持着,老人最终还是放弃了,深吸一口气后扶着石桌慢慢坐下来。 “那你方才为何能唤出千盈盈的名字?这丫头是我从小带大的,在这之前你们都不曾见过,更莫谈相识。” “有一个声音在召唤我,一定要找到她,带她回家。” 还有一句话已经到了嘴边,但老人抬头望着段雪柳,还是沉默了。 “那另一个人呢?你什么时候带他回家?”那一刻他在心里如是问,可他清楚,这个人给不了他答案。 羌笛怨(6) 段雪柳别了老人,就回到院中来找千盈盈,却没见到人。 “这丫头又一声不吭的去哪儿了?”老人也来到这里,四处看了看,平常无比的表情和语气中丝毫不见担心,看来是早就习以为常。 段雪柳轻笑道:“无妨,我去找她。” 老人捋了一把胡子,淡淡地说:“早点回来吃饭。” “哎,好。” 阳光暖暖地洒在身上,趟过死而复生的险境后段雪柳第一次拥有了身在凡尘人间的踏实感,他沿着来时那条河流一路往下漫步一样慢慢地走着。 雪地上有两排脚印一直蜿蜒向前,他就是跟着那串脚印走的。脚印在远处的岸边消失了,只见千盈盈毛绒绒的外套乖巧地趴在那里,而她本人却衣着单薄地挽着袖口和裤腿在水中摸索着什么。鬓边的发丝也散落下来,在风中飘荡着,若隐若现地遮住了侧脸。 段雪柳就静静地站在那儿看着她,浑然不觉自己已失了神。 “你来啦?”千盈盈不小心还是发现了他,就像相熟已久的老朋友一样自然大方地冲他笑着打招呼。 段雪柳也自然而然地捡起她的外套,轻轻拂去衣间沾上的雪花,抱在怀里,温声回应着:“我来了。” 这时水面上扑棱起一阵阵水花,红色的鱼尾从两人眼前划过,接着“劈里啪啦”地在千盈盈双手间拍打着,她将它抱出来,鱼鳞在阳光下闪着光泽。 “啊——抓到啦!好肥一条!”千盈盈急于和他分享这份快乐,便把鱼高高举起,举过头顶给他看,还问他说:“晚上想吃烤鱼还是喝鱼汤?” 段雪柳低头笑了,随后隔空朝她比了个大拇指,朗声道:“一半一半,我都要。” “哈哈,师父说了,做人不要太贪心啦!”正说着,“扑通”一下,鱼从她手上一下子滑回了河里,摆摆尾巴不见了。 千盈盈:“……” 她一瞬间还没反应过来,盯着鱼消失的地方,微微张着嘴。再一次看向段雪柳时,两颗小兔牙正咬着下唇,眼里满是委屈,似有泪花点点。 “没事,快上来。”段雪柳向她展开双臂,又往前走了几步,在河与岸的交界线上柔声唤着。 千盈盈还是就这么看着他,却不料委屈更甚几分,双眸中闪动着的点点泪花似乎随时会凝结成珠掉落下来,脚上仍是一动不动。 “来吧,我在这儿。”段雪柳又往前走了几步向她走去,也淌进了河水中,潺潺流淌着的河水漫湿了他的鞋,也沾湿了他的裤脚。 她终于迈开步子朝他奔去,一头扑进他的怀里,下一瞬间就被段雪柳用外套裹住了。 段雪柳伸手隔着外套揉揉她的头,俯身在她耳边轻声说:“你在岸边等我一下,鱼我帮你抓。” 就在段雪柳寻找着下一个目标时,刚才逃走的那条鱼现在竟然又自己游了回来,像是在嘲讽眼前这个人类般灵巧地摆动着身子,在他旁边游来游去。可任它再怎么灵巧,也比不过它招惹的这个人速度快,还没等它反应过来就已经稳稳地落入段雪柳手中,挣脱不得。 上了岸,段雪柳将它扔到鱼篓中,又将鱼篓拎起来递到千盈盈面前晃了晃,问道:“烧烤还是炖汤?” 千盈盈破涕为笑。 “回来了?还挺早。”老人正在院子里晾晒着草药,而厨房已经飘来米饭的香气。老人又回头看了一眼,千盈盈怀里抱着一个鱼篓,再看段雪柳裤腿都已经湿了半截,便也不用多问了。 “师父师父,告诉你个好消息,今晚加餐哦!”千盈盈朝老人跑去,打开鱼篓给他看了那条肥大的鲤鱼,还没等老人开口又一溜烟跑进了厨房。 老人也一言不发进屋去了,随后拿来一身干衣服,骂骂咧咧地扔给段雪柳:“哼,不识好歹。病才刚好一点又开始折腾,你真是嫌命太长。” 段雪柳接过衣服,不以为然地笑笑,看着厨房的方向说道:“那还能怎么办呢,我总不能让她一个小姑娘因为抓不到鱼一直在水里扑棱吧。” 随后老人也笑了,拍了拍他的肩道:“这么快就可以下水了,看来恢复得不错。” “嗯?”段雪柳总觉得他话里有话,“先生不妨明示。” 老人也不拐弯抹角,捻着胡须说:“你这身体之前极度惧寒,一到阴雨降温或是冬天只怕也是难挨。只不过,这不是什么先天的毛病,而是中了毒,并且还是经年累月的毒素积累才能达到这般效果。不致命,却可能随时要命。” “哦?有点意思了。”段雪柳眯着眼,“有人想害我却又不敢明着来,看来我本人也不是什么善茬。我可得快点恢复记忆回到该回的地方去,可别让他们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再等急了。” “你最好快点恢复记忆,你还欠着我一个交代。”老人说,“我也还有很多事情要向你求证。” 段雪柳点点头,进屋换衣服出来后,突然问道:“不过我现在却不惧寒了,是不是说明,那毒已经解了?” “是。就为这个,我让丫头取来安魂草,干脆赌一把来个以毒攻毒,才有了你之前没了气儿差点被埋的事,不过也偏偏是你那么能抗,说不定换个人也就那样一睡不醒了。” 闻言,段雪柳一怔,回忆道:“那天,在梦里,我浑浑噩噩地就要一脚踏入阎王殿了,可是一只系着红丝的手将我拉了回来。” 老人看他一眼,说:“那不就是你自己?” 段雪柳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左手上的红丝,摇摇头说:“不,我这是左手,而那是右手,手臂上还纹着一朵小小的梅花。” 老人沉默了。 段雪柳也没再说什么,他能感觉到,那就是千盈盈。 厨房里半天没有动静,两人都觉得着安静得过于异常了,于是段雪柳和老人对视一眼便率先跑了过去。进门一看,千盈盈正趴在水缸边打着盹儿,手上还握着一根吹火棍。灶里柴火正旺,灶上烧着的水不停地往上冒着小泡泡,那条红尾巴的大鲤鱼还在水缸里悠哉地游着。 段雪柳舀了些温热的水出门洗了块毛巾,又回来轻轻地替她擦拭着因为生火而弄得像个小黑猫的脸。 “嗯?”千盈盈感受到脸上的温热,慢慢苏醒过来,嘟囔着问了一句:“水烧开了吗?” 她拉着段雪柳伸过来的手起了身,正要走向灶台,却被他拉住了,她疑惑回头,又被段雪柳抱了个满怀。 “乖,我来。” 老人进门,刚好看到这一幕,瞪了段雪柳一眼后径直走进去抓起鱼拍到案上,不多时一条完整的鱼便被剔了骨,装盘成了一片片薄如蝉翼的鱼片。 “厉害啊老先生。”段雪柳忍不住赞叹道。 老人将刀往案板上一插,随口道:“熟能生巧罢了。”然后便开始了接下来的工序,手法之娴熟较专门的大厨都有过之而无不及,看得段雪柳眼花缭乱。 “小子,学着点儿,这做饭看似日常简单,但里面的门道和学问可多着哩!” “好啊。”段雪柳笑笑,还当真在旁边看着。 自从段雪柳来了之后,这个明明没什么人情味的人却偏偏让小院更多了几分家一般的温馨。 屋前的两盏小灯笼依然亮着,灯火下的饭桌蒸腾着人间那一点熹微烟火。 夜里,院中的小火炉还在燃着,整个小院飘散着药草的香味。 段雪柳寻味而来,见千盈盈正坐在小板凳上,手上握着一把小蒲扇正聚精会神地轻轻地扇着火,炉上的砂锅里还炖着药。 “这是……”段雪柳也抬了一条小板凳坐在她身边,接过扇子扇着。 手里没了扇子,千盈盈便用手撑着看着火炉,看里面跳动着的小火焰。忽然,她不知为什么,转过头看着段雪柳,火光映在他的侧脸上,明暗交织。段雪柳的目光仍盯着火苗,似不经意地摸了摸自己鼻尖,顿了顿才问道:“怎么了?” “你还没告诉过我你的名字呢。” “我叫段雪柳。” “怎么写啊?” 段雪柳一怔,随即将蒲扇倒过来拿,用扇尾在雪地上一笔一划地写下了这三个字。千盈盈认真看着,随即在空中照着地上的字迹比划,脸上渐渐崭露出微笑。 她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沿着他画下的横竖撇捺细细描了一遍,说:“段雪柳,我学会了。” 他忍不住上前摸摸她的头,问道:“那你可会写‘千盈盈’三个字?” 她摇摇头。 段雪柳便握着她的手,就着那根树枝慢慢地在雪地上又写下三个字,呢喃道:“这次可要记好了,以后不一定有机会再教你写字了。” 千盈盈回头茫然地看着他,这时两人的距离几乎是鼻尖相触,他轻叹了一口气,用自己额头轻轻地碰过她的额头,又将她松开。然后,一脸轻松的样子说:“过几日便是你的生辰,听老先生说,今年外面的集市正热闹呢,到时候我们一起带你去看,好不好?” 这间小院在漫天冰雪中划出一方小小的天地,两人相对而立,她应声点点头,眸子里灿然闪着光,寒夜的风似乎也渐渐有了温度。 羌笛怨(7) “丫头,起床啦!” 天刚蒙蒙亮,千盈盈就从睡梦中被叫醒,不过今天这唤醒声听起来和往日有些不一样。她起床气还未消,死死拽着被子,又将头蒙住,翻个身继续睡。 “诶别赖床了,太阳都晒屁股了。走吧,说好了的,带你去玩儿。” 那声音依然在耳边喋喋不休,被子里的人嘟囔着恼道:“师父,天都还没亮呢,你就让我再睡会儿?” 段雪柳笑了笑说:“我要是你师父啊,这会儿估计都直接掀被子了。”说着,他默默蹲下来点燃了旁边的小炉子,在火苗的微熏下,房间里慢慢暖和了起来。这时,他又凑到床边说:“好了,起来吧,小祖宗。我向你保证,一点儿也不冷的。” 千盈盈蜗牛出壳般试探着伸出了一只小指,慢慢地又将整只手伸了出来,感受到被暖意包围后,她总算不情不愿地从被子里爬了出来,又被段雪柳轻轻地从背后用早就准备好的毛绒绒的斗篷一把包裹住,这一下子就像从一个天堂跌入了另一个天堂。 “唔……嘻……”她朝他抬头弯眸一笑,也不知是热的还是害羞,脸颊也渐渐爬上了一抹绯红。 可段雪柳又能有什么坏心思呢?他将斗篷“打包”好的千盈盈捉小鸡一样一只手拎起来,放到了梳妆台前,不过这所谓的梳妆台,其实也就是一张简单的带抽屉的小木方桌,上面放着她常用的梳子、简单的发饰和头巾一类的小东西,还有一面不知来历且看起来上了年代的铜镜。 千盈盈跟他提过,家里的很多家具都是每新搬一次家后老人亲手做的,但那镜子却一直带着。段雪柳不知道他们这些年都经历了什么,只是忽然有些说不上来的心情,即使自己现在觉得是世外桃源般的生活,竟也不似想象中的那般安逸美好。 他细致地替千盈盈理好衣服后就开始在人头上和脸上一通捣鼓,那妆造的手法竟甚是娴熟。 千盈盈:“?” 她虽然满脸疑惑,却也无心多理会,就任他去了,自己倒是像小鸡啄米似的困得点啊点头,想趁这点功夫再补个回笼觉。 “乖,别乱动,一会儿就好。”段雪柳低头轻声提醒着。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这样轻声说话时,声线低沉而温柔,慵懒又勾人,仿佛有某种魔力能控制人心。果然,这句话出去,她当真乖乖不动了。 “哦?”突然安静下来他竟有些不习惯,不过对于这样的结果似乎还挺满意,正当他想继续给她夸夸时,耳边传来了一张一息均匀的呼吸声。 “……” 一不留神,千盈盈又睡着了。不过也难怪,昨晚两人确实玩得太晚了,还开小灶吃了不少宵夜。果然,人一旦酒足饭饱就容易犯困,也就原主和自己带军以来这严格的作息养成了习惯,还能这么早就精神地接着蹦跶。 日头渐上,屋子里的光线一点点透亮起来,千盈盈打了个呵欠,舒适地伸了个懒腰从回笼觉中醒来,一睁眼就看到镜子里既熟悉又陌生的人。 而与此同时,段雪柳也看着镜子里的影像也陷入了沉思,他想不明白自己一个练武的男人为何会有这么熟练的妆造手法,还有,前些日子不经意间从身上摸出来的、这支雕着梅花的眉笔还有自己手腕上缠绕着的红丝又是哪儿来的? 恍惚间,他伸手抬起千盈盈的脸与自己对视,鬼使神差地又提起朱砂笔在她额间描上一朵梅花,最后又将胭脂花片印在她唇上,那夜的梦中人竟有了面容。 “果然是你。”他如梦初醒。 “我说你两好了没,年纪轻轻的怎么比我这个糟老头子还墨迹?”老人早已经收拾好东西在外面等很久了,终于忍不住开口催促道。 “来啦,师父!”千盈盈转眼又跟没事人一样从凳子上起来就拉着段雪柳往门外跑,这一出门,老人看着千盈盈也傻了眼。如果她不开口的话,即使顶着一张一模一样的脸,他自己恐怕也会将她当成是另外一个人了,那是一枝孤傲不胜寒的高岭之花。 随后他看向旁边神色莫测的段雪柳笑道:“没想到啊,原来你小子手这么巧。” 段雪柳转瞬又恢复了平日里的表情,这样电石火光间的变化和眼神的碰撞让老人差点以为是自己刚刚看花了眼。 他上前接过老人手中的东西说道:“一时兴起。幸好,我这点手艺还算拿得出手,没有对不起那张极美的脸。” 老人望着他笑而不语,只是自顾自地往前走了两步,然后又回头向两人招呼了一声:“走了。” 千盈盈又拉上段雪柳去跟上老人的步伐,可他这次却只是站在原地,将刚刚从老人手里接过的东西又递给她说道:“你们先走着,我方便一下,很快就来。” “咦~”前面两人不约而同地摆出一副嫌弃脸,“那我们走慢点在前面等等你。”千盈盈说。 “不用。”段雪柳笑道:“我这大长腿可不是白长的,你们只管去就是,我会赶上的。” 看着两人出了院子,直到看不见影子,段雪柳仍在院中一动不动地立着,风吹,草动,满院的梅花瓣也簌簌扑落。 “到你们了。”段雪柳响指一弹,几十个黑衣人如密织的大网从四面八方现身,瞬间便将他从中团团围困住。 段雪柳也懒得一一去看他们,只是自顾自地一根根掰响了手指,随后漫不经心地问道:“是你们自己交代幕后的那个人,还是等我待会儿亲自一个个验尸找答案呢?” 那群人显然也没有心思理会他,撂下一句“取你狗命”便直接齐齐抽刀动手,刀刀皆向着要害而去。 段雪柳一开始还饶有兴致地躲闪着刀影交错的攻击,看他们不断地变换着队形和策略,终于忍不住吐槽道:“嘁,就这么点本事还有脸出来学人家做杀手。”后来似乎也玩腻了,直接夺过一把刀,一阵冷兵相碰后,耳边总算安静了,而段雪柳依然纤尘不染地站在原地。 他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衣服道:“行吧,既然活着你们不肯开口,那现在我只好亲自来查了。”段雪柳刚蹲下来正扒拉着其中领头的那个寻找着线索,却忽然听到了院外的脚步声。 “不妙啊。”他喃喃道,看着满院子横七竖八躺着的黑衣人和那把被染红的寒铁,这些大概会吓到那丫头。他没办法,只好在她进来之前先硬着头皮走了出去。 段雪柳伸着懒腰一脸悠闲地迎着她走去,笑道:“放心吧,我可没掉进茅房。” 千盈盈被他逗笑了:“你怎么知道我师父就是这么说的?他还特意让我回来看看你。” “哼……”段雪柳没忍住朝着天隔空对老人翻了个白眼,随后说道:“那我们走吧,就快开市了。”至于院中那些,段雪柳清楚,会有人来清理——哦不,准确来说应该是毁尸灭迹的。 羌笛怨(8) “哇,这就是城里吗?”千盈盈好奇地四处张望着,入眼皆是热闹与繁华。 段雪柳随口问道:“怎么,以前没来过?”却没想到她真的点了点头。 他微微张着口,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不过也难怪,也只有山里那一片不染凡尘纷扰的山水,才养得出这么纯粹干净的灵魂了。 路边的人频频向这边侧目、回头,段雪柳不动声色地站到她身边,冷冷地看回去,那些人才瑟缩着收回了目光。随后一路上,他都寸步不离地跟着。 “饿了吗?”见千盈盈似乎兴致怏怏,一路就这么漫无目的地晃着,段雪柳便开口转移了话题。话音刚落,她的眼神就亮了起来,想也不想地答道:“饿!” 段雪柳和老人不约而同地笑了,老人也说:“正好,我也饿了。”段雪柳扫过一老一少两人的脸,笑道:“我也是。既然这样,那还等什么呢?吃饭去。” 三人有说有笑地进了一家酒楼,段雪柳直接大手一挥,满满当当地点了一大桌子好菜。他给两人夹菜时还不忘说:“我们就慢慢吃,多吃一点。” 老人喝了口茶,不紧不慢地问道:“你是想等夜市?” 段雪柳点点头,又给老人添上茶,说:“果然什么都瞒不过您啊。” 听着二人的对话,本来一直低头扒饭的千盈盈也忍不住抬头问道:“为什么要特意等夜市啊?和白天有什么区别吗?” 而这次,段雪柳却买了个关子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现在要是说出来,不就没有惊喜了吗?” “啊?这样啊……好吧……”她没见过城里的夜市,也凭空想象不出它的样子,只好失落又抱着期待地等着夜幕降临。段雪柳也沉默着看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到午后黄昏,行人也慢慢散去,两排的商贩偶尔在摊位上打个盹儿,稀疏的脚步声在一片寂静中显得更加冷清。段雪柳包了楼上的隔间,一直坐到暮色渐浓,街灯也如花开一般一层层亮了起来,从星星点点的火光到一派灯火辉煌。 叫卖声、喧嚣声又响了起来,越来越多、越来越杂,做什么的都有。不同于白天干活时的简练装束,夜里的人们就像是商量好了一样换上了自己喜欢的漂亮衣服,悉心打扮一番后再出来,有些公子小姐手里还挑着一盏精巧的花灯,谈天说地,笑语盈盈,就像过节一样。 千盈盈扒在栏杆上,双手撑着脸看着下面的热闹,火光映在那双眸子里,就像倒影着星河流转。可不说话的时候,她看起来依然清冷,似乎这人间的繁华皆与她无关,孤芳自赏,却不自赏。 “不想下去玩吗?”断雪柳也站到她身边,靠着栏杆就这么看着她。 “夜里好美啊。”她说。 “是啊,一切好的不好的都可以在看不见的地方隐藏起来,而我们能看见的,正是那些光亮。”说着,段雪柳转过身正对着千盈盈,从怀中取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子,盒子上还带着淡淡的香气,仔细一嗅,正是梅花的香。 “丫头,生辰快乐。”他说着,递出了礼物。 她慢慢伸出手,接过了那个小盒子,在掌心摩挲着,像是在问他,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地说:“今天……是我的生辰?” “是啊,虽然我也记不清自己是怎么知道的,但没关系,如果还有机会的话,以后每年的这一天,我都陪你过。”他诚恳地说,随后看着外面,笑了笑说:“我带你去个地方吧。” 说罢,段雪柳便带着千盈盈一头扎进了某处人堆,人们在纸上写着什么,然后,点上烛火,将它放飞,看着它越飞越高,大家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在心里诉说着自己的心愿。 段雪柳递给她一支笔和一盏灯,点了点头。 千盈盈笑了笑,接过笔,在上面画了朵似开未开的梅花,然后点上了蜡烛。她闭上眼,在口中小声地说着什么,便和段雪柳一起放飞了这盏孔明灯。 “你就没有愿望吗?”她看着自己亲手放飞的明灯远去,直到像星星一样消失在茫茫夜空,回眸又看向段雪柳。 段雪柳只是站在那里凝视这她,却没有回答。 “毕生所求,不过是,一个你。” 他慢慢走上前,从千盈盈身后蒙住了她的眼睛,轻声说:“我们做个游戏吧,你闭上眼睛,从一数到十,我会在某个地方等你,如果你找到我,我就告诉你答案。” “一、二、三……” 她当真听她的话,就闭上眼睛,在原地开始数数。她感觉到一个又一个人从她身边擦肩而过,可他们都是那样的陌生,那么的脚步匆匆。 “十!” 千盈盈睁开了眼,已经不见了段雪柳的影子,就连他的声音、温度也一起消失在这个夜里。她茫然地站在原地,看着身边的人来人往,和漫天星辰般的明灯,却只觉得自己是那么孤独无助。她原本是那么信任他…… 看着看着,眼前就模糊了,好像一切的景象都蒙上了一层水雾,随之都成了幻影,看不真切。泪花在眼眶里闪动着打转转,她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因为没有人再给她擦眼泪了。 千盈盈失神地走到一边的角落里,将自己蜷缩在光找不到的地方,将头埋在膝盖上抽泣起来。 夜里真的很好,沉沉的夜幕仿佛能包容一切,难过也可以隐藏,也许,哭累了,睡一觉,明天就可以装作没事人继续没心没肺。 有人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她没有理会。然后那人又摸了摸她的头,那熟悉的温暖终于让她停了啜泣,胡乱地用双手和衣袖擦干了眼泪,慢慢地抬起头看这他:“师父……呜呜呜……”下一秒,却又直接扑到老人怀里,哭得更大声了。 老人轻轻拍着千盈盈的背安慰着,脑海里又想起接近黄昏时那一幕。 那时,看着日头渐落,段雪柳又开了一间隔间,走的时候还特意看了老人一眼。老人心领神会,跟千盈盈打了声招呼让她一个人好好待在房间里不要乱跑,便跟着段雪柳去了楼上的隔间。 “看来你的记忆是恢复了。”老人进屋后关上门,开门见山地说。 “哦?您看出来了。”段雪柳也不掩饰,做了了“请”的手势便邀老人坐下,自己也坐到了他对面。 老人习惯性地捋着胡子说:“找回自己,到底是连眼神都不一样的。那我之前的问题,你也该回答一下了吧。” 段雪柳想了想,诚恳道:“当初您徒儿余皙从军入伍确实和我有关系,但也实非我逼迫,如果就因为这你怪我,那……随便你。” 老人摇摇头,说:“我并非是怪你,只是我几年前与皙儿闹翻后,我几经反思,自己确实有错,但总控制不好自己的脾气,冒犯之处,请将军见谅。” “既然事情说开了,那就让他过去。另外,我也该回去了,而后我会想办法安排先生和余皙见一面的。” “那便多谢了,不过,这就要走吗?又该怎么给那丫头说呢?” “想必白天您也感受到院子周围的异常了,且不说军中还等着我回去,想必我的位置和动态已经完全暴露,随时可能被对方追杀,若再不走,只会连累到你们。不过我想不明白,在那种情况下,您为什么还让盈盈回来找我?” “我没拦住她。只好一路悄悄跟在她后面,直到看见你走出院子和她相遇,才放心下来。” 段雪柳最后递上一张图细心嘱咐道:“今天陪她过完生辰我就走了,记得去地图上的位置找她,不然她一个人该多害怕。” 不知是谁燃放起了烟花,一下子将天空照得通亮,连这个小小的阴影角落也一齐笼罩,老人仰头看着烟花,温柔地擦干了千盈盈的眼泪对她说:“丫头,会再见面的。” 段雪柳远远地回头望了一眼烟花,转身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野外,乌云遮住了月光,树枝投下的影影绰绰的倒影也被深深的黑暗覆盖,寒刃出鞘的声音惊飞了书上的栖鸟。寒鸦声中,鲜血冲刷过黑色的叶子,段雪柳的剑尖滴着血,双目也隐隐发红。 羌笛怨(9) “段雪柳,任你武功再高,也总不可能以一敌百,倒不如放弃挣扎,或许还死得痛快些。” 这一次,对方来了上百人,早就埋伏好在他回营必经的路上就等着他。自上一次夜袭的突然反转和惨败后,他们是铁了心无论如何也要置这个人于死地的,更何况他现在落了单,他们又怎么会错过如此绝佳的机会呢? 段雪柳无言地笑了笑,“以一敌百?瞧不起谁呢?老子上辈子一个人破城的时候你们还没出生吧!” 对方闻言,反倒气笑了,随即取笑道:“上辈子?你是病糊涂了还是梦没醒?再说了,你若真有如此本事,为何你军现在还困守在原地?” “这个嘛……”段雪柳顿了顿,继续说:“等你赢了我我就告诉你,不过你们也是赢不了我的,下辈子投胎记得来找我,我再好好教教你们做人。” 对方也没再多废话,该动手就动手。双方人数纵然悬殊过大,可几个回合下来,段雪柳仍不落半点下风,更不曾露出分毫破绽,反而是对方这么多人在段雪柳严密防守的攻势下渐渐崩溃。 “我 *,段雪柳,他还是不是人?” 不知道是谁低声骂了这么一句,刚好被段雪柳听到了,他看着眼前一众的伤兵败将,不知所谓地挠了挠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连他自己也觉得,自己有时候确实挺不像人的。 “行吧。”他说,“既如此,那我就送各位上路了,走好。” “不用将军亲自动手,处理杂碎这种事,我来就好。”只见林海间树叶轻动,雁度使着轻功一路穿林而来。干净利落地解决完麻烦后,两人短暂地拥抱了一下,雁度拍着段雪柳的肩说:“余皙说得没错,你果然没那么容易死!” “放心,我命硬,你先告诉我军中现况如何?” “余粮几乎已经耗尽,并且对方已经完全将进出口封锁死,我也是趁夜躲过他们的封锁线才勉强混出来的,情况很不乐观。只怕再耗下去,就都完了。” 段雪柳点点头,似乎早已预料到,故也没有什么表情,随后又道:“其实也还没那么糟糕。我这就快马加鞭回京搬救兵,你且带兵暂原地驻守,最多三日,待我大军一到,破了他的封锁,断了他的援军,到时候,我们不攻则已,一攻则必胜。” 当日,段雪柳便马不停蹄地赶回了京都,如实将情况禀明,而援军首领一派则提前得到了消息,早就准备好了应对之策。段雪柳则被一众人等当朝集体反诬,随即被投入了天牢。 四面白墙,铁窗透过惨白的月光,段雪柳坐在窗下,发丝也垂落下来,月光落在他身上,整个人显得更加冰冷,就连狱卒在匆匆上锁后也赶紧离他远远的。 “唉……”段雪柳叹了口气 ,“拜托……大哥,我才是被关的那个好吧,你跑什么啊?” 但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似乎对他的心情并没有什么影响,他像平常收拾房间那样将牢房收拾了一下,在塌上铺好了稻草,便用手枕着头和衣躺下了。但也只是闭眼小憩,并没有真的睡着,似乎是在特意等着什么人。 果然,没过多久,外面走廊中便传来了脚步声,而且听方位,是往自己这边来的。段雪柳却皱了眉,这显然并不是自己在等的人,那又会是谁呢?随着脚步声渐近,他慢慢睁开了眼睛。 “段兄,好久不见。” 来人是个穿着圆领袍扎着高马尾的小姑娘,年龄看起来比段雪柳还要小个几岁,更呈现出一种少年的英气。 “哟,宁殿。”段雪柳借着原著的记忆认出她来,随即打着招呼,一个翻身从榻上下来,走到铁栏杆前比划一番笑道:“长高了啊。” 小姑娘当即赏了他一个白眼。眼前这个假小子一般的小姑娘便是段雪柳口中的“宁殿”了,原名叫做清宁,明明是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公主,却偏偏喜欢舞刀弄剑,久而久之,大家便也不再叫“公主”,直接叫“殿下”了。 由于皇帝对她无限度的宠爱和容忍,便也就随她去了,而当时正初出茅庐便已屡建奇功的少年将领段雪柳一度是这位殿下推崇至极的偶像,为此,皇帝便安排段雪柳做了她的指导老师。 “我还一直想着等你班师回朝给你接风洗尘,没想到这么快就再见了,哈,你怎么搞的?这么惨。”清宁挑眉看着他,也不是同情或嘲讽,就是单纯问候而已。 段雪柳低头看了看自己说:“也没有很惨。这不,起码还有人来看看我。” “如果是来送你上路的呢?” “我也一直在等来送我上路的人,不过,既然你来了,我想他们也来不了了,倒是先下去给我探了路。” 闻言,清宁忽然泄了气,讪讪道:“没意思,你什么都知道。” 段雪柳说:“你可真看得起我。不过,刚才我想了想,还是决定,答应你了。” “答应什么?”清宁一愣,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没时间考虑了,我们现在就走,连夜走。” “真的?!”还不等段雪柳回答,她便直接打开了牢房的大门。她本来还做好了死磨硬泡的准备,特意提前安排好了一切,没想到惊喜来得这么突然,这个天降大饼差点砸得她晕头转向,于是,一路上两人畅行无阻。 城门郊外,一支精锐早已整装待命,段雪柳和清宁分别上了马,清宁回头看了一眼宫城,问道:“你可想好了,这一去,不论成败,父皇定不会饶你。” 段雪柳头也不回地说:“边关还有千万将士在等着我。”随后策马而去。 “真的……答应了?”直到这时清宁还像在做梦一样,她掐了掐自己的手臂,一阵疼痛袭来,她这才确认了自己真的不是在做梦。正值年少时候,谁还没有一腔驰骋沙场、燕然勒功的热血,清宁也不外乎此。 从小苦练了一身的本事却毫无施展的机会,父皇是肯定不会答应她上战场的,于是,她就去缠段雪柳带带她,还毫无保留地将自己偷偷训练精兵的秘密告诉他。而原主一直恪守着臣子本分,也一直没有答应她,不过,也没有将秘密泄露出去出卖她。 可现在的段雪柳已经不是原主了,且不说他现在需要清宁手上精兵的支援,就是换做平常,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带她出战,自己教出来的徒弟他还是有信心的,再者说,他的意识里才没有那么多条条框框,想做什么就去做了。 当他们抵达边关时,晨光已熹微,就像段雪柳穿过来第一天巡边的场景,而这一次,他身后已是强壮的兵马,他们的铠甲闪着寒光,队伍像银蛇一样蜿蜒前行,旗帜迎风高扬。 对面很快地发现了这支来历不明的军队,可惜还是晚了一步,等他们完全反应过来时段雪柳已经成功攻破了他们的第一道防线。还没等他们变换策略,很快第二道、第三道防线便依次被逐个击破,这支银龙一般的队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便将他们吞噬殆尽。 有些人临死还在等援军,不过他们现在死也想不到,援军也被清宁带的一支人马清理干净了,估计早就在下面等着他们了。 然而,这一次对方明显是早有准备,封锁线崩溃后,大部队便闻讯以雷霆之速赶了过来,又将这一支空降的队伍围困剿杀。 眼看包围圈越缩越小,段雪柳脸上却看不出紧张,和对方主将交过手后,淡淡地说:“有长进,不过,还不够。”对方却轻蔑一笑道:“论兵法和带兵我确实不如你,不过,我没有软肋,而你有,你应该很清楚在战场上被人抓住了软肋意味着什么。” “什么?”段雪柳反问道。 对方从他身边擦肩而过时说:“那个人现在在我手里,是战是和,你可要考虑清楚。或者,趁早投靠我们,倒也不失为一条明路。我想,凭你的本事,定能受到王上重用。”随即一支梅花钗便应声掉落在地上,被马蹄踏碎了。 那钗子正是段雪柳送给千盈盈的生辰贺礼。 段雪柳却笑了:“你们可真有意思,脸都不要了。” “能赢就行,还要什么脸?” “停——”随后对方将领喊了一声,对方军士便都住了手,场上突然一阵诡异的安静,只听得到风从耳边刮过的声音。 “把人带上来。” 两个士兵便将被死死绑着的千盈盈带了上来,外表干干净净没有伤痕,可人却是昏迷的。 “段将军验验货?”那将领执剑挑起千盈盈的下巴,使她仰起头面向段雪柳,同时,他一双眼睛也盯着段雪柳,想从他脸上看到些什么,可没想到迎来的却是段雪柳的释然一笑。 “呵。”段雪柳牵着缰绳,没去看千盈盈,也没说话,就这么和他对视着。 硝烟悄无声息地在此间弥漫,对方却步步紧逼,开始了死亡倒计时—— “十”、“九”、“八”、“七”…… 段雪柳仍没有什么反应,当最后只剩下两秒时,他终于开口说话了:“要杀就杀呗,那么多废话。” 羌笛怨(10) “但是,你若杀了她,我保证,你们所有人,都要给她陪葬。”段雪柳说得轻描淡写却又理所当然,就像不过是单纯在陈述一个无关痛痒的既定的事实。 对方将领看着他,面带着残忍的微笑缓缓举起了刀,段雪柳面色如常,根本看不出哪怕半点细微的变化。 就在寒刀落下的那一刻,对方军中一个不远处的士兵却突然冲出,替千盈盈挡下了这一刀,并用最后的一点力气将她推了出去。段雪柳趁乱从那将领手下将两人都救了过来,交给身后的人带了下去。 段雪柳闭着眼睛揉了揉太阳穴,低声骂道:“老子花了那么多功夫才勉强学会怎么做个人,真是又白费功夫了,你们人不想见,非要见鬼是吧,好啊,那就都**见鬼去吧。” 与此同时,清宁和雁度各自带的一支队伍也赶到了这里,段雪柳这时脸上才终于有了点表情,他捂着面仰头笑起来 ,就像喝醉了酒,也不知道在笑什么。所有人都在看着他,直到他笑了个够,笑声渐小渐止,他微微张开指缝,睁开一只眼睛,眼神从指缝中又变得凛冽,薄唇轻启,只说:“杀。” 地面上还是久积不化的白雪,皆被鲜血浸得深红,没了号角、没了呐喊、也没了兵戈相碰,忽然一下子寂静了,段雪柳沉默着和士兵一起清理着战场。 “段雪柳!!!” 雁度从后方回来,远远地就冲着他声嘶力竭地喊。段雪柳刚捡起来的刀又掉了下去,他回头看着雁度,看他一步一踉跄崩溃地扑倒在雪地里,无声地呜咽着。 段雪柳脑子一下子就空白了,连路都忘了怎么走,他肢体僵硬、摇晃不稳地一步步挪到雁度身边,一不留神滑坐下来,就干脆这么坐着。 “呜呜呜,段雪柳——”雁度终于抬起脸来,用颤抖的声音一字一字地说:“他死了。”他的眼神也黯淡了涣散了,再没有昔日的光彩,头发也散乱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整个人就笼罩在一片乌云混沌中,不见天日。 “他……死了。”段雪柳用微弱的气声重复着这句话,“呵呵呵,死了?”他撑开自己的嘴角笑着,“谁啊?他是谁……”他将手撑在地上,慢慢爬过去,揪起雁度的领子,哑着嗓子问:“你说的他……是谁……” “余皙……是余皙。”雁度哽咽着说,一把推开段雪柳,吼道:“是余皙啊!” 段雪柳什么也没问,很快从地上爬起来,又将雁度拽了起来,猛地吸了一口凉气说:“带我去见他。” 两人谁也没点灯,也没拿火把,就这么一前一后摸着黑回到了营地,段雪柳愣住了,他的长风好像知道他回来了,正在门口等着他。可这一次,长风再不似往日般飞奔着向他扑来,而是静静地就在门口坐着,眼神不复明亮欢快,好像在为谁送别。 段雪柳推开门,跌跌撞撞地走进去,就看见余皙苍白的脸。他一时竟失了语,说不出话,伸出手轻轻碰了碰,冰凉,还是冰凉。 余皙的白犬平安还趴在他身边,它的爪子在他手心放了好久,从温热到这残存的一点点温度慢慢消退,无论它怎么替他暖,都无济于事。它就一直这样趴着不肯走,无论旁人怎么劝,今天的晚饭也一口未动。 雁度始终不愿将白布盖过余皙的头,他拦下所有想上前处理后宜事项的人,不停地说:“也许,等等呢,只要等一等他就醒来了呢……” 到了下半夜,人已渐渐散去,只剩下雁度和段雪柳陪在这里,还有他们的三条犬。两人坐在门口台阶上,一言不发。 “我不在的这段时间,都发生了什么?”最终还是段雪柳先开了口,打破了这沉默。 雁度整理了一下情绪和语言说:“不久前,余皙不知道从哪儿得到消息,他的师妹被对面抓了,然后,他就易容乔装混进了对方的军营,可是一直没找到机会把人救出来。所以,到最后一刻,他就自己替她抗下了那一刀。” “那个人是……是余皙……”听到这里,段雪柳的脑袋一下子像炸开了一样,不断回播着鲜血飞溅的场面,白天寒铁出鞘的声音开始在他耳边鸣响,“怎么会是他,怎么可以……”他将脸深深地埋在掌心,身体也在颤抖,隐约还能听见抽泣的声音。 “那,那他们的师父呢?” “你说那位神医,方卜?对方要他做他们的军医,他不肯,他们就……” 雁度转头看着依旧埋着头的段雪柳问道:“你真的在意他们的死活吗?是个人都看得出千盈盈对你有多重要,可就即便如此,刀都架在她脖子上了你也无动于衷。而如果那时候刀下的不是千盈盈,而是你的结拜兄弟余皙,或者是对你有着救命之恩的方卜呢?” 段雪柳用手擦了一把脸,抬起头来,看着黑漆漆的天空,过了好一阵才开口说:“那我能怎么办?你告诉我我能怎么办?是临阵倒戈,背信弃义投靠敌人,还是就地投降,将疆土拱手相让?” 随后他又悲凄地笑了,他说:“是他们打错算盘了,他们觉得千盈盈对我特别重要,就拿她来威胁我。可他们不知道,就算他们杀了千盈盈,我大不了杀了他们,再去下辈子找她。但凡换个人呢,没了就是没了,我又该去哪里找,就算我想找也找不回来了。” “去看看她吧。”雁度叹了口气说:“她也被吓到了,如今师父师兄都没了,我们带她回来时,她就自己一个人,缩在角落里,一言不发,肯定很害怕吧。” 短短的路程段雪柳却足足走了差不多半个时辰,他不停地绕路、再绕路,兜兜转转,让自己一个人冷静一会儿,收敛起情绪,才慢慢地绕到了千盈盈的门口。房内烛火还亮着,他上前轻轻叩响了千盈盈的房门,可屋内却传来另一个女孩的声音:“进来吧。” “宁殿,你怎么在这儿?”段雪柳进了屋,见清宁正坐在床边陪着千盈盈,他关好门,坐到了桌边的凳子上,面对着两人。 “明知故问。”清宁也不想搭理他,便随便敷衍了。 千盈盈听到声音,从裹得严严实实的被子中露出了两只哭得通红的眼睛,见来人是段雪柳,便松了一口气,慢慢放下了混身的戒备,也将捂紧的被子松开了些。也许是哭累了,她坐着坐着便倒了下去,清宁顺手托住了她,轻而缓地将她慢慢放平到枕头上,然后细心地替她盖好被子。 “呼——”她也松了一口气,“之前她一直哭,说什么也不肯睡,没想到你一来便乖乖的睡了。” “也好,倒是有劳宁殿了。” “哼,之前你求我出兵支援的时候也不见得这么客气。你这番话说得,倒像是她的亲人,那敢问段将军,你是她什么人呢?” “不是亲人,是……唉一码归一码,国事和私事总归是不一样的。” 清宁也没继续追问下去,开玩笑总要有个度,点到即止就好。于是,两人回归正题。 “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还有,可有想过回去后该如何交代呢?” 段雪柳笑笑,释然道:“那便不回去了。如今边关已定,我的使命也已经完成,我问心无愧。雁度如今也有足够的能力接替我的担子,如果千盈盈愿意,我就带她远走高飞,若她不愿,我就在背后一直守护她一辈子。如果陛下非要追究,等他有本事捉到我再说吧。” 清宁闻言也笑了,“你这是耍流氓啊。” “呵,我本来也不是什么好人。人生苦短,何必将自己囿于金丝囚笼?”说到这里,段雪柳不禁想起了上一个世界的自己,他问清宁:“听戏吗?我给你唱一段吧,就当是道别了。”他又叹了口气,“以后也不一定能再见了。” “你还真是无情。”清宁玩笑般说,她脸上依旧挂着微笑,只是不知这其中几分真、几分假了。 段雪柳却爬上了房顶,一字一句,依依在唱腔中道别。今夜这一曲,她不止唱给清宁听,也唱给那些还在的、不在的,自己心里还挂念着的那些人。 雁度还坐在那个台阶上,听着许久未曾听过的曲调,他知道,段雪柳要走了。罢了,走就走吧,他从怀里掏出一支陈旧的羌笛,放到嘴边,缓缓吹奏起,应和着耳边的唱词。 今晚难得的出了月亮,天空也不在雾蒙蒙,篝火沐浴在月光中,照得许多士兵也无眠,睁眼数着更漏到天明。 次日,大家都起了个大早收拾东西便准备班师回朝,整装完毕,却不见了段雪柳,连千盈盈也不见踪影。 雁度和清宁朝后方望去,似乎能听见马蹄在山谷间回响,“走吧,我们回家。”雁度对着将士们说,随着一声令下,成千上万的铁骑跟随着旗帜,踏上了回归的路程。 “燕然勒功,衣锦还乡,各位,珍重。”段雪柳停下马,亦回头遥遥望去,喃喃自语道:“我最终,还是当了那个逃兵。” 这时,山谷间传来一声犬吠,一只黑犬向他们奔赴而来,一下子扑进段雪柳的怀里,段雪柳伸手稳稳地接住了它,转身回头就抱给千盈盈看:“丫头,你看,这是我们的长风。” “长……风!”千盈盈唤着它的名字,长风便从段雪柳怀里跳下,向千盈盈亲昵地蹭蹭。 “丫头,我们去哪儿?” “回家,我们回家。” “好。” 千盈盈带着段雪柳和长风回到了她小时候住过的地方,可院子却早已不见踪迹,土地上面长满了杂草,已经比人还高了。 “没关系的。”段雪柳摸着她的头说:“我们一起再重新把它建起来。” 从一砖一瓦,到藩篱栅栏,小院逐渐落成,院中喂上了鸡鸭,还有兔子和各种鸟雀,院外地里种着蔬菜,还种满了树,风吹过时,落英纷纷,风里也满是梅花的香气。长风在花瓣里打着滚,沾了一身,千盈盈笑着一片一片地给它摘下来。 不久以后,院外又一声犬吠传来,两人正在院中给狗子洗澡,段雪柳起身一看,平安率先越过篱笆进了小院,又一下扑到段雪柳身上,雁度和清宁也随后走了进来。 “好久不见。”两人一人一句好久不见,一切似乎又回到从前。 正到饭点,四个人默契地一起准备着餐食,在院中支上一张小方桌,坐在树下同饮。 “谁说不会再见了?”清宁笑道,“只要我们友谊长存,终会再见的。” 雁度也拍了拍他的肩,几分佯装嗔怪道:“我们若是不来,你也不想着来看我们,没良心啊。” 段雪柳低头给自己添满了酒,随后一饮而尽,端着空酒杯道:“好,是我的错,我自罚一杯。” “哈哈哈哈哈……”随后,几个人不约而同地笑了。 雁度和清宁临别时,将平安留了下来,他说:“我想,平安还是和你们待在一起更好,它陪余皙奔波这么久,也该休息了。” 段雪柳点点头,“待开春之时,我们一起去看他们。” 雁度最后再回首看了一眼,满目的山清水秀,绿树成荫,他想,待我戎马半生后,也当如这般和心爱之人卸甲归田。 “走啦!”清宁在前面远远地喊,他一愣,随即跟了上去,两个人,两匹马,慢慢消失在山间铺满落叶和花瓣的小道之中。 千盈盈挥着手向他们告别,段雪柳从另一旁轻轻握住她的手,将人拉到怀里,相拥相吻间,他手腕上的红丝不知不觉又缠绕了一圈。 树叶上的积雪悄悄融化,忽然掉下来,挡住了狗子的视线,它仰头一嗅,梅香扑鼻。 烟花散(1) 烟花在天空绽开,像星星般洒满了夜幕,将下面遥遥的人间照亮。段雪柳孤身躺在屋顶上,眯着眼晃了晃掌间的酒壶,将壶中佳酿一饮而尽,翻个身又沉沉睡去。 梦里不觉时辰已过,小巷中远远传来一声悠长的鸡鸣,远山的云边泛起了熹微的光,段雪柳朦胧中听见下面有一群人齐声喊着自己的名字。 “段雪柳——” “啊——啊啊啊——段雪柳!段雪柳!!段雪柳!!!” 声音如海浪般一声高过一声,房顶都险些被掀翻。 段雪柳昨夜喝得烂醉,脑袋还不清醒,他揉了揉太阳穴,慢悠悠打了个呵欠,也懒得管他们。心里默默倒数了三个数便一鼓作气起身,打算从屋顶一跃而下,却不想被下面的人稳稳地接住了。 段雪柳:“……” “你们……想干嘛?”他歪歪头,一头雾水,见这情形是想走又脱身不得了,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 “段雪柳娶我!”不知道是谁在人群中喊了这么一嗓子,后面的人断断续续又跟着又开始喊。 “什——?”段雪柳差点被自己呛到,勉强维持了一个看起来还过得去的笑容,从托住自己的十几双手上下来,又四处认真环视了一圈,忽然问道:“刚刚是谁说的?” 不料下面却是一大堆人抢着应和:“我!是我!” 段雪柳侧耳去听,却转而笑了:“娶你?开什么玩笑。” 话音刚落,下一刻人群中更是炸开了锅,开始“内讧”起来:“对!别娶她,娶我!” 段雪柳愣了愣,说实话,长这么大,他还真没见过这种场面,大清早的一醒来就被这么多人围着求婚,算怎么回事啊? 随后他示意大家安静下来,温润一笑道:“段雪柳只有一个,并且我已有意中人,非她不娶的。为此我很抱歉,但是希望各位以后不要再说‘段雪柳娶我’这样的话了,我怕她会不开心的。” 场面突然沉默了,像是都还没反应过来,段雪柳趁着这个间隙,悄悄退出了大家的视线。等众人才惊觉,推搡着就要去追时,却早已不见段雪柳人影,这些“情敌们”面面相觑着,然而并没有人会相信段雪柳“非她不娶”的鬼话,谁让他“花花公子”的形象早已深入人心,每天身边的女孩那都不带重样的。 转角处,段雪柳和一个胖大叔撞了个正着。那胖大叔比他还高了差不多一个头,撞上去就像撞上了一堵软弹的墙,他明明可以反应得过来,然后稳住重心不用摔这一跤的,可不知为什么身体潜意识地顺势倒下去,结结实实地摔了一跤。 段雪柳恐怕还没有发现,自己现在看起来真是委屈又可怜,也不知道是用多少年才练出来的,这随随便便都可以以假乱真的演技。 “没事吧,小公子?”胖大叔连忙上前去将他扶起来。 段雪柳总觉得这人眼熟,就在对方熟练地给自己轻轻掸去灰尘时,他突然想了起来,这不就是原主家里的管家嘛。 原主是京城首富段老爷家的小儿子,半年前方才及冠,上面还有两个兄长。年少又多金,更是凭着一张风华绝代的脸迷倒了京都万千少女。性子放浪不羁,常年不着家,就爱在外面漂着,据传枕边人每天不带重样。而这位管家,既是家里的管家,打理着家中大小事物,也是从小陪伴原主最多的人,两人的关系不似主仆,倒是有种亦亲亦友的感觉。 “没事”,段雪柳理了理衣服顺口问道:“你也被人追了?跑这么急?” 管家挠挠头,不好意思地说:“小公子就别拿我打趣了……哦对了,老爷让我来寻你,让你务必回府一趟。” “呵,寻我?我出门前,他不是说让我有本事死在外面吗?现在怎么又想起我来了?”段雪柳渐渐收敛起脸上的笑容,神色也变得严肃起来。 原主和家里的关系并不好,父亲与前任妻子有两个儿子,前妻早逝后,才续弦了原主的生母,可原主生母几年后竟也病逝,留下年幼的他父亲不疼,哥哥不爱,一个人在偌大的段府沉浮,直到后来,府上来了位胖管家。 段雪柳不知道管家的名字,只知道他姓丁,小时候喜欢喊他“月半丁”,他也不生气,笑着应了。后来长大些,懂事了,便开始改口叫“丁叔”。段雪柳还不知道,管家寝更喜欢他口无遮拦地喊自己“月半丁”。 “嗯……”管家看着他,想了想说:“至于具体是什么事情,来之前老爷对我保了密,我也不得而知。如果小少爷不想回去的话,我就自己回去了,就说没找到人。不过在那之前,最好躲一躲,我没找到人,老爷肯定还会派更多人出来找的。” “行了,丁叔。”段雪柳拍了拍他的肩说:“你一个人回去,他们能放过你?走吧,我还不至于废物到连家都不敢回。” 很久没有回来了,段雪柳站在门口,抬头望了一眼,平静地说:“隔了这么久没再走过这条路,还真差点找不到了呢。” 管家听了这话却摇摇头说:“小少爷别开玩笑了,你从小什么事都是过目不忘的。别说只是过了半年,就算再过个几十年,我想,你就是蒙上眼睛也能摸到家门口来。” 段雪柳笑笑,没再说话,管家上前打开了大门,两个人便一前一后的进去了。 院子里却一个人都没有,气氛安静得有些可怕,暴风雨来临前的压抑随时可能剧烈地反弹。段雪柳心里早就有预感,但是好奇害死猫这句话用在他身上真是百试不爽,不管怎么样,自己既是参与者,又是旁观者,还有比这更有趣的事吗? 一个小厮早已等候在门内,见人已经到了,便上前引路:“大家都等着小少爷已经很久了,请跟我来。” 在他的引领下,段雪柳便来到了大厅。抬眼一看,段老爷和家族一干人等已经差不多到齐了,一个个还都正襟危坐着,周围的气压都快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段雪柳礼貌性地行了个礼,问了句安。段老爷倒也没有为难他,点点头,并示意他入座。 而这时所有人都在看着他,段雪柳倒也不在意,大大咧咧的翘起了二郎腿。 “三弟呀,你多少注意着点儿。虽说这是在家里,但我们段家怎么也是有头有脸的大家族,不要坏了形象。”段清岁说。 “大哥,你是知道我的。我段雪柳的字典里从来就没有规矩两个字。” 二公子段月明看他一眼,不屑地说:“三弟在外面野惯了,净学些不三不四的东西。依我看就该好好关他几个月,好收收心。” “也好啊。”段雪柳笑着说:“如果你觉得你能关得住我的话。” 听到这话段月明呛了一口茶,瞪他一眼,却被噎得说不出话。段老爷不耐烦的敲敲桌子,屋子里便瞬间安静了下来。 “好了,那么现在各位可以说正事了吗?咱们谁也不要浪费谁的时间。你们总不会无缘无故的把我叫回来吧。” “自然。”段清岁站起来说:“既如此,那我就长话短说。这次叫你回来是让你娶一个人。” “不娶。”对面话音刚落,段雪柳不假思索地直接拒绝了,拒绝得干脆利落。 “你不娶也得娶。”段清岁又补充道:“这婚约是半年前就定下的。” “半年前?” “不错,就在你及冠后的第二天。可那时候你却跑了,就这样一拖再拖,便拖到了现在,如今已经是最后的期限了,段家若是突然悔婚,这面子往哪儿搁?” “呵呵。”段雪柳摇摇扇子,冷笑道:“既然是你们订下的婚约,那你们自己娶去。” “你这说的什么话,人家点名要你。何况,我和你二哥皆已成家,你自己也老大不小,该是成婚的年纪了。” 段雪柳苦笑道:“这一次,你们收了多少好处,就把我便宜卖了?” 话题进行到这里,段月明却早就坐不住了,梗着颈子驳道:“就算是把你卖了又怎么样,你该庆幸自己还有点价值。段雪柳,你不就是一个只会靠女人吃软饭的小白脸,得瑟什么呀?现在眼下就有一个富婆愿意要你,有这长期饭票你还不上赶着贴上去,在这里跟我们甩什么脸色啊?” “啪——”段雪柳撂下扇子,二话不说拍拍衣服站起来就往外走。 “哦对了。”段月明仍不依不饶,继续说道:“听说,你已对外宣称有意中人了呀,那正好啊。刚刚大哥忘了告诉你,在你宣布这个消息的同时我们也对外发布了你三日后的婚期,现在想必大家都知道了你将娶的女子便正是你的意中人。你就是想推也推不掉了。” “好啊。”段雪柳停下脚步,漠然回过头来,毫无感情地笑笑说:“三日之后,我必会回来,迎娶我的意中人。” “嗯?你不是不娶吗?看来还是舍不得下半辈子的软饭呐,哈哈哈哈哈!” 段雪柳倒也不恼,仍然平静地说:“我想你还是没听清楚,好,我再说一遍,三天后我要娶的,是我的意中人。” 段月明的笑声戛然而止,可随后他却笑得更甚:“笑死我了哈哈哈哈哈,我没听错吧?京城第一花花公子动真心啦?她姓甚名啥,长什么样,家住何方呐?”说完,他从大笑中直起腰来,冲着段雪柳挑了挑眉。 只见段雪柳薄唇轻言:“关你屁事。”便迈着步子走了。 然而并没有人去阻拦他,大家都只当是他答应了,不过是给自己找个台阶下。知道段雪柳一向言出必行,说出来的话就必须完成,这件事便也板上钉钉了。 就这样,段家开始了三日后婚礼的筹备,整个京都似乎也因此变得热闹起来,街头巷尾,茶余饭后,大家都乐此不疲地谈论着这位小少爷和神秘女子的婚事,不知道是哪家小姐瞎了眼,看上了这么位花花公子,就算长得好看又怎么样,谁能保准他明天不变心呢? “唉……”没有人知道,此时他们口中谈论的花花公子正躺在某个树杈上惆怅,不时长长地叹着气。 “小公子何故叹息?” 管家不知道从哪儿窜出来,一张脸突然近距离出现在段雪柳眼前,吓他一跳,差点掉下去。 段雪柳眼角抽了抽,没有正面回答管家抛来的问题,反而反问道:“我说丁叔啊,你这样倒吊着,不累吗?就算你不累,这根树枝也快被你压断了好吗?” …… 两人突然安静了,只听隐隐约约“咔嚓”一声,管家便摔到了地上,与此同时,树冠还抖了抖。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 段雪柳着实被眼前这一幕逗笑了,笑完后,还是不忘顺着树干爬下来将地上的管家扶了起来,顺便给他拍了拍身上的泥灰。 “摔疼没?下次不许这样了。” “没,没事。”管家嘿嘿一笑,倒也确实不像有事的样子,“不过,小公子,你当真有意中人了?” 段雪柳微微抬眸,望了一眼天空,手藏在袖中摸摸腕上的红线说:“有啊,一直就有,可我到现在也没能把她完完整整地找回来。” 管家虽然看起来憨憨的,其实什么都懂,扮猪吃老虎那种。他拍拍段雪柳的肩安慰道:“不是还有三天嘛,来得及。” “你信我?” “我信不信不要紧,看你信不信。” 段雪柳低下头兀自笑了,转而伸出手,抱了抱比他高壮的管家,轻声道:“谢谢你。” 管家犹豫着像哄小孩一样在他背上拍了拍,温和地说道:“谢什么,小少爷这是拿我当外人啊!未来三天我会和你一起去寻找你说的那个人,不管怎么样,我都希望你能幸福。” 烟花散(2) 这一日的朝霞铺红了万里青空,光华无限。 花车在大街小巷中缓缓穿行而过,引来无数为此频频驻足观望的目光。清晨的早市还未开场,花车中人锦衣华裳,迎着霞彩,明艳而张扬,簇拥着的是一路数不尽的风光。 段雪柳和丁叔隐匿在潮水般的人群中,丁叔闭着眼,口中默念着什么,俨然一派“非礼勿视”的样子。 没过多久,他轻轻地戳了戳段雪柳的胳膊,低声絮叨着:“烟雨阁新的花魁……” 而段雪柳的视线始终追随着车中人,那人虽轻纱遮了面,在段雪柳眼中却慢慢有了容貌,忽然他笑了,像是自言自语地在说:“这就是我要娶的人。” “什么?”丁叔闻言抬起了头,欲言又止,“花魁再好,可终归不是……” “不是什么?”段雪柳依旧笑着问。 丁叔神情复杂地看他一眼,叹了口气说:“老爷最讲究门当户对,小公子若想娶这姑娘,他的那关可能就过不了,更不要说你上头还有两位哥哥千方百计地在阻挠。” “放心吧丁叔,我自有分寸。”段雪柳这么轻描淡写地说着,眼神中却透出一股闪着光的倔强。 当他再一抬眸时,双目正与香车上的她相对,两人相视一笑,彼此的目光随车流渐行渐远。 喧嚣过后,各色的人群就开始了又是一天的生计奔忙,而闲暇之中也不免谈些趣闻轶事。 “听说烟雨阁新来了个花魁,那可是一等一的绝色。” “你看见了吗?我可没看见,人太多就只看到黑压压的人头了。听看见的人说,人家也是遮了面的,朦朦胧胧的看不真切。” “那也不要紧,今晚烟雨阁还有好大一场盛会哩!你就等着看吧,那些公子孙一掷千金就为了能见她一眼的那一张入场券。” “嗐,谁要看什么公子王孙,我要是有幸能见着那花魁一面,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你呀,下辈子吧,投个好胎,说不定还有希望呢。” 大家就这么嘻嘻哈哈的过去了,这样的生活对大多数人来说太过遥远,当然,也没有人会记在心上。但其中也不乏有人盯着的不是那花魁,而是始终在观察着段雪柳。 “放着好好的金枝玉叶不娶,却偏偏惦记着那等风尘女子,段雪柳啊,段雪柳,你可真是好样的。”段老爷刚从探子那里得知了消息,那是他专门派去监视段雪柳一举一动的心腹。 “老爷,可要我采取一些行动了?”刚才隐匿在人群中的探子先一步开口了。 “万万不可。”段老爷摆摆手,断然拒绝道:“现在若采取行动,只怕是打草惊蛇。你就先静观其变,必要的时候给他制造一些麻烦,能让他知难而退最好。” 探子会意,领命便退下了。 到夜幕降临之时,烟雨阁的大门开了。白日里大门紧闭、死气沉沉的楼阁此刻华灯异彩,香薰暖帐,乐声靡靡,奢华至极。 慕名而来的公子哥们纷纷入席就坐,今夜,在这里,他们既是相约来寻欢作乐的伙伴,又是争夺为数不多的入场券的竞争对手。大家表面说着漂亮的场面话彼此恭维着,背后却又各怀心思。 段雪柳自然也是烟雨阁的座上宾之一。 时间不知不觉流逝,席间讨论声越来越小,最后灯忽灭,满坐寂然。唯有台间依然闪烁着忽明忽暗的烛火,此间珠帘随着曼妙的乐曲徐徐卷起。 台下人皆敛息屏气,将目光专注于灯下那一道由远及近,仿佛从天上飘下来一般的人影。他们不自觉地伸出手想要触碰,却只能看着她在眼前如烟云散去。 伴随着渐明渐亮的光影,在众多热切视线的迎接下,身着盛装的女子傲然从幕后走到台中。 来人正是烟雨阁的老板柒娘。 没有人知道这柒娘如今已近三十,她生得妖冶魅人,狐狸般的眉眼似乎随时就能将人的魂魄勾了去,丝毫不输年轻的小姑娘,甚至较之还更多一层成熟的风韵。 然而柒娘偏偏性子也傲得很,年少时一度稳坐花魁宝座,艳名远播,随后自己白手起家,一手创办起来如今有“天下第一青楼”之称的烟雨阁。无论是达官显贵,还是富贾名流,凡是在烟雨阁地盘上的,还没人不买她的帐。 随着柒娘眼神向全场一一扫视一周,四座间的灯火一下全亮了起来,金箔飘洒四散着纷纷落下,肆意燃烧的火焰在众人焦躁的等待中隐隐有喷腾之势。 柒娘将手间名笺晃一晃,从一份变成两份,又从二变成四,眨眼间,无数名笺在她手中变戏法一般叠成了一把精妙的桃花扇。 她莞尔一笑,朝席间深深地鞠了一躬,起身后以扇遮面,朱唇轻启道:“柒娘在此谨代表烟雨阁欢迎诸位,为此,今夜盛会内场将迎来新花魁千盈盈献舞,特制入场券百份,由花魁的爱宠‘小千儿’从在座消费千金以上名单中随机抽取,若有转让行为则视为弃权作废,祝各位好运。” 闻言,不少准备砸银子力压众人来夺券的人傻了眼,默默地又将跃跃欲试的手收了回去,转而咬牙切齿地盯着那只名为‘小千儿’的鹦鹉。 而这时,本已转身准备下台的柒娘忽然停下了脚步,也不再回头看大家,只是轻轻地说:“不过……” 一双双隐忍着愠怒的眼睛还带着些许不甘,不约而同地齐刷刷向她望去。 珠帘悄然落下,投映下她的影子,柒娘蛾眉轻挑,轻轻挥了挥手中扇,接着说:“凭这桃花扇一把,可直接入场,价高者得。” “一千两!” 台上话音刚落,便有人开始报价。虽说在座的这些人都并不差钱,但出于对后面的竞争考虑,只报出了这样一个保守而稳妥的价格。 “一万两!” 场下偏有人不吃那一套,直接略过前面的报价以绝对的优势抢占了先机。 “呵,十万两。” 正当第二个报价者洋洋自喜时,更强势的财主不屑一笑,在众人惊呼中又不轻不重地加了两个字:“黄金。” 全场又一次陷入寂静,竞价看起来就结束得这么简单而快速,却只见柒娘仍不紧不慢地摇着扇子,丝毫不为所动,似乎还在等待着什么。 段雪柳将折扇一收,在光线的聚焦下挂着若有若无的笑站起来,在众人的注视下一步步走上台,只手拨开帘幕。而这时,幕后人正转身回来,执扇挑起了段雪柳的下巴。 段雪柳微微偏头,朝下面挑衅道:“千万两,黄金。” 柒娘收回扇子,伸手将食指封住他的唇,轻言道:“段公子可是要成亲的人了。” 台下众多目光亦无一例外地注视在他身上。 段雪柳沉默着拨开她的手,垂眸取出一厚厚沓银票,随手一撒,漫天的银票映着火光四下散开。 他傲然抬起头,理所应当地取过柒娘手中的桃花扇,穿过舞台向内场去了,头也不回地留下一句话:“我要娶的就是千盈盈。” 烟花散(3) 帘后是一个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长廊,两侧整齐排列的圆拱形门上,壁画典雅精致,又似乎绵延不尽,与昏黄温柔的烛光交相辉映,寂寂闪烁着梦一般的光晕。 幽深的走廊中只有段雪柳一个人,他的脚步声两壁间碰撞回响,影子在身后被拉得很长。 在内场的大门前,段雪柳停下了脚步,饶有兴致地把玩着手中还散发着淡淡香气的桃花扇。 一束光亮从大门中间投了过来,将笔直的走廊尽头这一段平分开来,段雪柳站在光与影的中央,柔光映在他的脸上,当他抬头时,大门正缓缓向他敞开。 段雪柳背起手,正欲向前迈步,步子还没能落地,就被最后一道拱门里伸出来的那只手给抓进去了,方才透出的那道柔美光束就这样在他眼前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认识这么久了,我还是第一次知道原来柒娘有这么大的力气。”段雪柳看着眼前的人,打趣道。 柒娘抬眸望着身旁剽壮的打手,几分故作柔弱地蹙眉道:“段公子是不把我身边这位放在眼里么?” 段雪柳心里还记挂着事,也无心继续玩笑,随即敛起了笑容,正色道:“有事说事。” 柒娘挥挥手屏退了打手,密室里便只剩下她与段雪柳两个人。她同情地望了一眼段雪柳,神情颇为凝重地说:“这对你对我来说都是个很不幸的消息,但我必须负责地告诉你,就在一刻钟前,咱们的新花魁千盈盈不见了。” 脑袋里一阵电石火光的碰撞后,段雪柳压制下想弄死柒娘的冲动,勉强维持住了一瞬间的冷静,仍不免皱了眉,冷声问道:“怎么回事?” 柒娘微不可查地轻叹了一口气,抬头凑近段雪柳耳边低声道:“我要她做这个花魁,可她不愿,甚至宁愿去后房打杂也不听我的话。早上的游行过后,我们闹掰了,她也离家出走了。” 段雪柳侧目看了她一眼,竟不免有些感慨,嘴上还是忍不住“犯贱”:“你也有今天。” 柒娘没有接话,他点了点头,又进入正题道:“那晚上内场的演出你作何打算?” “本来我这边是已经焦头烂额了。”她敛眉道,“演出的消息早就已经放出去了,既收不回来,又不能中途反悔,将客人都赶回去。” 随后她的目光渐渐在段雪柳身上流连,忽闪着狡黠的光。 段雪柳有意无意地回避着她的热切视线,即便嘴上没说什么,但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和表情都在拒绝着:“别看我!” 柒娘粲然一笑,说:“就是你了。” 段雪柳:“……” 穿上舞衣那一刻,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段雪柳脑海里忽然又浮现起白日里与他相视一笑的那个蒙面女子。他鬼使神差地拿起笔为自己细细描画着妆容,将想象中那面纱下的容颜分毫不差地还原出来。 柒娘从始至终站在段雪柳后面安静地看着他上妆,停笔时,随着他抬眸的目光往镜中看去,竟有些恍惚分不清真假了。 “我竟亦不知你有这样一双巧手了。”她说。 “曾经有个人教我的。”段雪柳淡淡应着,又拿起笔,在额间画上一朵小小的梅花。 柒娘一怔,抬起他的脸细细观摩一阵,轻勾唇角:“如此,甚好。” 上台前,段雪柳回头笑着问柒娘:“欠我这么大个人情,你当如何还呐?” 柒娘正逗弄着鹦鹉,漫不经心道:“我将小千儿送你可好?”却不料小千儿朝着段雪柳的方向啐了一口。 柒娘轻轻敲了一下鹦鹉的头,懒懒地瞥过段雪柳一眼,像是对他又像是在对鹦鹉说:“我家小千儿可是纵有千金万金也买不到的呢。” 话音未落,段雪柳浅浅一笑,只道一个“好”字便转身去了舞台。 一曲起,一曲罢。 舞毕,谢幕。 台下寂然无声。 “演砸了?露馅了?怎会如此……”一个又一个不妙的猜想和念头,就这样循环着在早已习惯了掌声的段雪柳脑中闪过。 谢幕姿势他维持了很久,台下也沉寂了很久。段雪柳只感觉连空气和呼吸都随着停滞住,这一刻,他茫然了。 直到他抬眸起身时,台下上百名毫无反应的观众猛然回过神一般,纷纷站起来,全场瞬间内从令人窒息的死寂中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和掌声。 这些从上千人中被选中的幸运儿们,不觉间早已热泪盈眶,情不能自已。 一舞倾城—— 段雪柳望着台下,一一礼应着这些既属于他又不属于他的盛情和喜爱。 而他的目光忽然在后排某个角落处定住了。乔装后的千盈盈眼角带着甜甜的笑意,歪了歪头,穿过人海正与他遥遥相望。 “千盈盈。”段雪柳张了张口,无声地默念这这个日夜魂牵梦萦的名字。 人潮久久不愿散去,段雪柳在台上一遍又一遍地致谢。坐席正中央客人朝身边随从低声吩咐了几句,不久随从便取来那把自己珍藏了许久的七弦琴,他当面将琴送上,并由衷地表达着自己的喜爱。 “姑娘可愿赏脸,再奏一曲?”他诚恳地望着台上人,眼中满是殷切的期待。 恰时,四周灯火渐暗,唯舞台中央一点,皎洁纯粹的月光透过天窗洒落在段雪柳身上和周围,空中似落起了雪。段雪柳微微张口,轻呼出的雾白寒气飘飘然随着月光去了。 台下人莫敢眨眼,忘了呼吸,亦凝住了心跳。 段雪柳抚琴而奏,低沉旷远的琴音恍若从远古仙境中穿越时空而来。 今夜本该是个不眠的狂欢夜,时光悄然流逝,不觉间天已将明,所有人却都在他的琴声中酣然睡去。等到太阳升起时,他们在自己的家里醒来,大概会以为这一切都是一场梦吧。 段雪柳,柒娘,还有千盈盈,三个人在后台相对而坐,又彼此沉默无言。 柒娘伸手搔了搔鹦鹉的羽毛,索性将鸟笼拎到段雪柳面前。段雪柳却不去接,只是伸出了手,那鹦鹉竟自然而然地飞到了他的手上。 “它大抵是把我错认成你了。”段雪柳看着千盈盈说。 柒娘摇摇头道:“小千儿是不会认错人的,恭喜你,是它认可你了。” 她又起身绕到千盈盈身后,替她取下发冠,卸去伪装,温声道:“盈盈,你的小千儿,我送给段公子了。” 千盈盈呆呆地看着鹦鹉,喃喃道:“你明知道我说过……” 段雪柳忽然明白了什么,低头无声地笑了。 烟花散(4) “从两位的对话来看,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小千儿其实是一个很重要信物吧。既如此,若非原主亲口相赠,在下是绝不敢也不可收的。” 段雪柳说着,有些不舍地摸了摸那只和自己已经算相熟了的鹦鹉,便提着笼子一并还给了千盈盈。他坦然道:“放心吧,我不会趁火打劫的。” “嗯?段公子还有什么不敢的呢?”千盈盈若有所思地盯着他,也并没有去接那鸟笼。“几个时辰前,你可还当着全京城王孙公子的面信誓旦旦地说,你要娶我。 ” 段雪柳一愣,他没想到原来那个时候千盈盈也在。“是”,段雪柳承认说,“我想娶你,不是见色起意,是心有所属,从一而终。” “即使我现在并不爱你?” “小千儿还没有送出去,正说明姑娘目前并没有心上人,就算你现在不爱我,如果不讨厌我的话,又何不考虑考虑我呢?” “哼……好啊。”千盈盈笑道,“小千儿既然认定你了,那送给你也无妨。” 段雪柳几分惊喜地看着她,有些不确定地问:“姑娘的意思是……愿意考虑接受我了?” 千盈盈走到段雪柳的座前,用双手捧起段雪柳的脸,凝视着他的眸子,认真地说:“段雪柳,你的婚期如旧,我们成亲吧。但是段雪柳,你可想好了,至少我现在是不爱你的,不过是将你当跳板跳出如今所困的桎梏。至于未来怎样,可就不得而知了。” 段雪柳深深地着她,温柔依旧,嘴角带着一丝笑意,温声道:“被你利用,我心甘情愿。” 天色渐明,而繁华的京城中迎来的不仅仅是每日里照常升起的阳光,还有那无数还在做梦的少男少女们的哀嚎一片。 “啊——男神和女神在一起了!” “原来段三爷所说的意中人竟是千盈盈。” “佳人配才子不是理所应当吗?” “可是段家是什么家世,怎么会娶一个烟花之地的风尘女子?” “这你就不懂了,自古冲冠一怒为红颜,英雄难过美人关呐!听说昨晚这段三爷,更是豪砸万金,夺下桃花扇,只为那一眼惊鸿。” 而那真正与段家定下婚约的,却渐渐在各种八卦中被人遗忘了。在段雪柳与花魁要成亲的消息不胫而走之后,他们当即便找到段家,态度很坚决地要退婚。 丁叔拉着段雪柳在小酒馆里喝酒,微醺时,忽然想起了什么,便问道:“小公子早就料到了婚约问题会就这样被无声化解掉?” 段雪柳点点头,又默默地饮尽杯中酒。 丁叔不解:“既然目的都已经达到了,为何小公子还是看起来有心事呢?” “我……哈哈……”段雪柳抬起头来,露出了与他平日里沉稳行事风格大相庭径,却正年龄相符的青涩大男孩的好看的笑容,眼睛里隐隐闪烁着光彩。 他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是在想,现在的一切,都像在做梦一样,总觉得不真实。我害怕梦一醒,就什么也没了,还是我一个人在那个冰冷的房间里,看着她曾经的手记,看她离我而去,苦苦挣扎。”在阴谋算计、血海拼杀中沉浮了太久,面对突如其来的幸福,他竟有些不知所措了。 丁叔没有再说话,只是伸出手,在段雪柳肩上稳稳地拍了拍。 吉时将至,鞭炮声不绝于耳。 千盈盈一袭嫁衣红燃似火,她抬头时,霞彩正铺了满天,轻纱般一直绵延至天边与山相接的尽头,一如天地赠予她的锦绣盖头。 烟雨阁门前是数不尽的人山人海,柒娘亲自牵着千盈盈的手,依依惜别,一步一郑重地将她送上花轿。 送亲的队伍中,还有一支骑着马的年轻世家子弟,他们是意气风发的翩翩少年,眼中却隐忍着些许的不甘和怅惘,还交织着复杂而隐晦的羡艳。他们本也对她怀着一份隐秘而炽热的感情,却做不到段雪柳那般无所顾忌,热烈而张扬地去表达、去追求。 十里红妆,万人空巷。 段府门前,几只灰雀在啄食着路人洒落的谷米。不远处传来阵阵急促的脚步声,灰雀扑棱着翅膀,飞到院内的树梢上去了。 “老爷,真的不去吗?”丁叔好言劝道:“不管怎么说,您也当坐那高堂之位啊。” 段老爷冷嗤一声,恨铁不成钢地愤懑道:“风尘女岂敢登我大雅之堂!我段家是绝不会承认这种儿媳的。枉我苦心栽培这么些年,竟养出段雪柳这种逆子,真是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呐!” 段雪柳的两个便宜哥哥亦一派事不关己的样子,生怕污了自己的名头,早就躲得远远的,到现在不见个人影。 丁叔苦笑着点点头,默默退下了,段雪柳那边还需要他帮忙。他本是恪守传统礼教之人,之前自己也还一直劝段雪柳在家里办婚礼,可这小少爷死活不听,自个儿又跑去繁华地段买了新的宅子。现在看来,确实是段雪柳对了。世事炎凉,人情冷暖,不过如此。 段雪柳府邸门前围满了人,有些是来看热闹的,而更多的却是挥泪祝福的曾经的爱慕者。她们哭着笑着,或从遥远的地方不远千里赶来参加这场可望不可即的盛大婚礼,看着自己曾心心念念记挂的人从此有了归属。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掌声雷动,久久不绝。看热闹的笑着喝彩,关心的默默祝福,爱过的泪如雨下,没人晓段雪柳独自红了眼眶。 他的视线始终追随着她,生怕一眨眼,梦就醒了。 “谢谢你,愿意陪着我。”合卺酒举杯时,段雪柳轻轻地说。 千盈盈将自己杯中酒一饮而尽,又取过段雪柳的酒杯,贴近他的唇边,待他薄唇微启,倾倒而空。 “各取所需罢了。不过,也许有一天,我真的会爱上你呢。” 段雪柳笑笑,将桌上另一壶烈酒一杯接一杯地给自己续,带着几分沙哑沉沉地说:“有时候我挺羡慕可以随意买醉的人,可我却只能时刻保持着清醒,怎么也喝不醉,也不能喝醉。不管别人怎么时时算计着我,我又如何处处算计着别人,我还有人要守护。而我身后,空无一人。” “谢谢你,爱着我。”千盈盈靠在他肩上,亦轻轻地说,“你是我所遇见的为数不多的温暖和温柔。” 段雪柳犹豫着伸出手,将她抱在怀中。 千盈盈抬头望着他,弯眸道:“我们初次见面的时候,我第一眼就在人群中看到了你。那个时候我就知道,即使还没有爱上你,我也再不会爱上别人了。” 闻言,至此,段雪柳心中一颤,连呼吸也微滞。 “还有啊……” 也许过去的日子里的确很少有这样温馨安逸的时刻,淡淡的香薰点着,暖暖的火苗跳动着,还有人抱着,在耳边温声细语地说着话,千盈盈的话不知不觉也多了起来。 “段雪柳啊,你明明只见过我遮面的样子,却可以将自己复刻出我的容貌。明明是个男子,却舞得比女子还更美得不可方物。你究竟是什么人呢?” 段雪柳此时心绪已纷乱,呼吸也跟着乱了,胸口随略显沉重的呼吸起伏着。 “喜欢梅花吗?”他忽然这么问一句。 “喜……喜欢。”千盈盈有些茫然地眨眨眼,又自然而然地顺着话题接着说:“小时候,居住的院子里种满了梅花,风一吹,花瓣落了满天,香气也飘出好远好远……我——唔?” 还没等她说完,段雪柳已将双唇轻轻覆在她的唇上,像是初尝蜜糖的孩子,小心翼翼地触碰着舔舐着。唇齿相依间,千盈盈嗅到了段雪柳身上淡淡的若有若无的梅花香,竟也不自觉地陷溺。 “哈……”段雪柳如梦初醒,慢慢地将她放开,哑然道:“对不起,我……” 千盈盈只是看着他,没有说话。 他逃似的拉开了门,将自己一个人关在外面,习惯性地又爬上了屋顶。此间月朗星稀,却偏偏有人心乱如麻。 烟花散(5) 月光倾洒而下,似飞雪般融进酒杯。 千盈盈亦辗转难眠,微微小憩后起身,独自一人坐在庭院中喝酒。她略一仰头,刚好看见屋顶上段雪柳斜躺的背影,遂自顾自地遥遥地朝他举杯。 可那道人影却似飞鸿剪影般,眨眼间便不见了。 段雪柳不是不知道,千盈盈就在他身后的院子中,可是在这样一段寂寂无籍的感情中,他的心也绪如海浪般起伏不定,既挣扎着想要去接近,却又惴惴而狼狈地逃离。 此刻他右手正紧握着折扇,在小河岸附近踱着步,有一搭没一搭地将扇子在左手上敲着。杨柳枝轻轻摆动着撩过他的发丝,寒风迎面拂来,凉意终于使他清醒了几分。 段雪柳闭上眼睛,仰面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出来,如雕塑般在空旷的河岸静立。也许是寒气侵袭入了骨,他收起扇子,在掌间哈气搓了搓手,随后足尖在水面轻点,掠过水面跃上瓦檐,踩过高低错落的屋舍,湮没在月色里。 悄无声息地在自家花园后墙落地后,段雪柳正巧与丁叔打了个照面,两人都被对方吓了一跳。 丁叔先是一惊,并警惕起来,待看清眼前人是段雪柳后,才松了一口气道:“我巡夜至此,方才还以为是家中进了贼人,原来只是虚惊一场。不过这大喜之日,公子怎会大半夜从外面翻墙进来?” “我睡不着,出去溜达一圈,攒攒睡意。” 丁叔虽不理解,还是带着不失礼貌的微笑点了点头,又打算继续去别处巡夜,毕竟是新建的府邸,顺便再看看府中上下还需要打点的地方。 “稍等一下,丁叔。” 他刚一转身,段雪柳便叫住了他,问道:“府中可还有热水?” 丁叔摇摇头说:“这个时间大家都睡下了,未曾备得有热水。如果公子需要,我现在便去准备。” “无妨,不用麻烦了。丁叔,时辰不早了,你早些休息。” 丁叔应着,回头再看他一眼,就打着灯笼离开了。 段雪柳还是惦记着热水的事,于是也不嫌麻烦地来到厨房,自己点火烧水,又顺手煮了姜茶。最后,他用热水灌上了汤婆子,端着姜茶,回到房间去了。 房间里的灯火还是亮着的,可是却没有人。 段雪柳将汤婆子放进被子里,接着铺好了床。就在这时,千盈盈恰好推门进来。 他回头朝她笑笑,自然地坐回到桌边,温声道:“回来啦?我煮了姜茶,今天外面冷,驱驱寒。”说着,他起身揭开杯盖,将姜茶轻轻地放在对面,正好在千盈盈面前。 夜风渐凉,千盈盈不禁哈了一口寒气,关上门,也坐了过来,捧着热气腾腾的姜茶,弯眸看了看段雪柳,柔声说:“劳相公费心了。” 闻言,段雪柳微怔,随后反问道:“此‘相公’当作哪个‘相公’解?” 千盈盈笑而不语,他也不再追问,只说:“姜茶要趁热喝才好。” 这次,她像个听话小孩般点点头,将捧在掌心的热茶慢慢饮尽。 段雪柳遂起身准备离开。 手才刚触及门,便听到身后人有些幽怨地问:“相公是打算哪里去?” 他想了想,含糊其辞道:“我……” 还没等后面的话说出口,千盈盈已从段雪柳背后搂住他的脖子,踮起脚尖附在耳边轻轻说:“新婚之夜,为何教我独守空房呢?” 说着,却将手顺着他身体的线条往下滑,只轻轻一化便解开了衣带,外袍遂从段雪柳的肩头滑敞至臂弯。 段雪柳小心翼翼地控制调整着心跳和呼吸,语气中刻意带了几分淡漠道:“姑娘既然不喜欢,又何故此番撩拨?” 千盈盈将她的外袍褪下,挂起,倦倦地斜倚坐在床边,抬眸望一眼段雪柳,笑了笑说:“我只是不介意和你挤一张床,长夜漫漫,孤枕难眠,相公何不考虑一下呢?” 这真是像极了惑人心的蛊! 段雪柳终是鬼使神差地吹了灯,在一侧躺下。 “段雪柳,你知道吗?你身上有令人心安的味道。”千盈盈翻过身,从背后轻轻抱着他,她的鼻尖贴近着他的后背。 段雪柳不说话。但她的手在他胸前,清晰地感受到他狂乱的心跳。 “汤婆子也是你烧的吗?”千盈盈似乎永远都不会缺少话题,只要她想说。 “嗯。”他闷闷地应了一声。 “段公子贴心至此,是与多少姑娘学来的?” …… 又是一阵沉默。 她笑了笑,亦不再言语,不知在想什么。 “不用学”,段雪柳喃喃道:“心里有一个人,便有了一切。” 烟花散(6) 段雪柳照常来烟雨阁中喝酒,柒娘亲自接待了他。 “段公子,如今既已是有主的人了,怎么还往烟雨阁跑?” 段雪柳自顾斟酒,举杯道:“今朝有酒今朝醉,哪管它是是非非。 他又在杯中瞥见那一抹熟悉的琴影,转头望去,正是几日前自己舞毕后抚奏的那一张。 “这不是……”他回想着,“庄王世子,郑麟送的,怎么还在这里?” “是我的疏忽,当送你府上去的。”柒娘笑道:“下午我便差人给你送过去。” 段雪柳看着琴,若有思付,由衷赞叹道:“好琴,的确是琴中珍品,举世不可多得啊!” “你果然喜欢。”柒娘将段雪柳的手按在琴上,敛眉垂眸,视线扫过段雪柳的手和琴道:“也唯有此琴,才配得上段公子这般人物。” 段雪柳轻抚着琴弦,一曲终了,眉睫轻颤,依依惜别地看着琴说:“将琴物归原主吧。” 闻言,柒娘蛾眉轻挑,摇扇道:“送出去的礼物,哪还有收回的道理?段公子既收了这份礼,现在却又要退还,这于情于理皆不合。” 段雪柳这些夜里总重复梦见当晚那郑麟看向自己,准确来说,应是看向千盈盈的眼神,遂心生芥蒂。 “那庄王世子恐怕是个麻烦。此番还琴,当为试探。” 柒娘似早有预料,朱唇轻勾,一字一句道:“正巧了,庄王府今日来人与我私下商榷,约千盈盈单独见一面。” 段雪柳眸色微沉,无意识地将双手指节一节节掰响,忽然气笑了:“好啊,不管他们什么要求,都先答应下来,我亲自去会会他。” “不过……”想起家中人,段雪柳看了一眼柒娘,放缓了语气说:“盈盈那边,我不想她牵扯进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我自是明白的。”柒娘点点头,轻叹了口气。 是夜,柒娘将段雪柳带到了千盈盈曾经住过的房间。即使这房间现在已经没有人了,但依然原封不动地保留了下来,每日照例清扫着。 柒娘关上门,主动解释道:“千盈盈从小便是在这里住的,如今她出嫁了,烟雨阁也算半个娘家。段公子尽可以放心,就算如果有一天你完了,她也不会无家可归。” 段雪柳哑然笑笑:“也好”。 柒娘不免有些担忧地说:“我就先出去了,你自己一切当心。不过段公子,莫怪柒娘多嘴,但凡还有谈判和回旋的余地,此人绝不可轻易得罪。” 随着大门缓缓合闭,门框雕花的阴影打在段雪柳的脸上,再看不出他此刻的表情。 庄王府中,郑麟看着原封送还的七弦琴,将自己一个人关在在屋子里,对着琴陷入了漫长的迷惘和沉思。 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越想越气,还从来没有人敢如此傲慢地对待过自己,哪怕她是令自己朝朝暮暮魂牵梦绕之人,真是岂有此理! 可随后又泄了气,又一通胡思乱想地开始“自我反思”:是不喜欢这张琴吗?还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够周全,惹她嫌弃了呢? 不管怎么样,他想见她 ,哪怕只是一面,只和她说几句话。而同时,他痛恨、嫉妒着,那个娶走她的人,凭什么?他凭什么!总有一天,自己一定要让他付出千百倍的代价! 千盈盈往日的闺房内,段雪柳换上昔日那袭舞衣,细细装扮后,他抿抿唇,眼眸微抬,霎时就像换了个人一样,单是对镜,就已千娇百媚,顾盼生姿。 他一根根点燃台上的烛火,在美酒佳酿,暖炉香薰间纵情流连,随兴而舞。勾魂摄魄,曼妙如斯,影子舞在窗棂上,随他而动,亦随心而动。 郑麟久久地伫立在门外,生怕自己略一动作,便惊了天上人。 直到段雪柳打开了门,一身清冷,恍若刚从天境降临到人间的仙。 直到他开口邀请,伪声御姐那般略低沉而魅惑的声线使郑麟如梦初醒,这不是瑶池仙境,而是烟花人间。从段雪柳出现至此,郑麟始终目光灼灼地凝视着眼前人。 对这样直白热切的视线,段雪柳无意识地皱了眉,如果现在出现在郑麟面前的不是自己,而是千盈盈呢? 郑麟则以为是自己的唐突冒犯了佳人,连忙谦逊无比地道歉:“请恕在下失礼了,真是万分抱歉。” “好看吗?”段雪柳随意地往烛台便一靠,绝妙身姿更是展露无疑。 郑麟喉结微动,坦诚道:“倾国倾城,精妙无双!” 段雪柳笑了,扬起下巴用本音说:“我的。” “什——?”郑麟愣在原地,大脑“嗡”一下就是一片空白,瞬间丧失了思考能力。 段雪柳脸上依然挂着那似笑非笑的笑容,又语气不改地重复了一遍:“千盈盈,我的。” “你……你是……”这下郑麟可不止丧失思考能力,竟还失语了。眼前这个美丽不可方物的千盈盈若非本人的话,那又是谁?而且竟然还是个男子! “哈——”段雪柳慵懒地伸了个懒腰,随着被清水卸去了粉黛铅华,一张清逸俊秀的脸渐渐显露出来。 “段——雪——柳!”郑麟看清眼前人面容后,咬牙切齿地笑骂道:“你他妈就不是个东西!” 段雪柳擦擦手,不以为然地说:“对了,那天登台演出的其实也是我,从始至终,你见的都是我,而从未真正见过千盈盈一面。怎么样,这个结果,你满意了吗?” 郑麟还未有所回应,便被段雪柳扼住喉咙反扣在桌上,他想要挣扎,却无济于事,成了案板上待宰的肉,乖乖任人拿捏。 段雪柳俯下身,在郑麟耳边低声说:“你要是有怨气,大可都冲我来,别去打扰她。否则,咱们走着瞧。” 说完便慢慢放开了他,并将人一把拉起来,细致地替他将衣襟整理了一番,“请”出了门。 柒娘上楼,与郑麟擦肩而过,她回头望去,郑麟一路上谁也没搭理,刚才的脸色更是阴沉得可以拧出水来。她心里暗觉不妙,匆匆进了他们见面的房间。 此时段雪柳已经换好了衣服,没事人一样也正准备出门,却被柒娘一把推了回去。 “段雪柳,你……”柒娘看着他,咬着唇,不知道说什么好。 段雪柳坐下来,冷静地说:“如果有一天,盈盈自己选择了别人,我可以放手,祝福他们。可如果谁要是跟我抢她……” 到这里,段雪柳不再说下去了,眼神中隐隐似有寒铁开了刃。 烟花散(7) 郑麟一路憋着一团火气回了府,心里也是越想越气,到最后也不清楚自己该气什么,又到底在气些什么了。 他没有理会府上人打招呼问安,视若无人一样径直回了屋,一壶清酒下肚,睁眼又看见那张琴,胸中甚是烦闷,顿时上升起一股摔琴的冲动。可终究还是觉得不雅,遂疯疯癫癫地在院落处点了火,愤然焚琴,发冠也在这一番折腾中摇摇晃晃地掉了,散落下来的发丝遮住了脸,唯留冰冷的眼神在跳跃的火光中晦暗莫深。 一想起这些日子以来,那个令自己深深地为之着魔不已的人,皮下竟是段雪柳刻意的伪装,就恶心得像生吞了苍蝇一样。如今更是这般被他傲慢不已地戏耍嘲弄,郑麟浑身颤抖着咬牙发誓:这一局要是不狠狠地扳回来,便枉来这人世走一趟! 而后千盈盈的闺房内一夜沉寂,段雪柳就这样漫无目的地空坐着,蜡烛一点点烧尽,直到天光破晓。他揉揉眼睛,几分疲惫地卸下繁复的装扮,将自己整理一番后,看似若无其事地也回了府。 正见千盈盈背靠在树下细读着书卷,他换上了温和的笑容,轻轻地走过去,在旁边坐下。 “你回来啦?”千盈盈放下手中书卷,笑问道。 “是啊。”段雪柳点点头,“昨夜,我……” “不用解释的。”千盈盈伸出食指封住了他微启的唇,“这是你的家,你既是这里的主人,回不回来,什么时候回来,去做些什么都可以,无需告知于我。” 这番言语如临头一盆凉水浇在了段雪柳的头上,也冷进了他的心里。 “好,是我打扰了。”段雪柳轻叹了口气,自嘲般地笑笑,几分挫败地将自己关进了房间。 恰逢路过的丁叔将一切都看在眼里,他摇摇头,总觉得两人间这样的状态不太好,可别人小两口的事,自己一个外人也不好多管。再三踌躇,几番衡量后,还是上前扣响了段雪柳的房门。 …… 良久,门背后却始终没有半点回应,不声不响。 “这不对啊……”丁叔来回摩挲着手掌,害怕会不会是里面的人一时想不开,再出了什么事。心下一沉,便自作主张推开门进去了。 可这里面哪里还有段雪柳的人影? 丁叔愣住了,人不在房间里,又会去哪里呢? “丁叔?”段雪柳这时才从从门外进来,将鼓鼓囊囊的包袱放在桌上后,笑了笑,问道:“丁叔是在此等我吗? “是……”见到段雪柳正好端端地出现在自己面前,丁叔心中暗松了口气,在段雪柳对面坐了下来。随后视线又转向桌上的包袱,“公子这是……” 段雪柳淡然自若地起身继续收拾着东西,一边解释道:“南方的生意出了些问题,有些事情还得我亲自去解决。待我走后,家里面,就拜托丁叔了。若实在有棘手的事,摆不平的话,可去烟雨阁找柒娘,她会想办法的。” “公子与那烟雨阁之间……” “利益相关,各取所需罢了。” 丁叔也不再多问,默默地起身帮段雪柳收拾东西,犹豫再三,还是小心翼翼地开了口:“公子,关于夫人,我本不应多插嘴,可反复思虑下,还是奉劝公子,当是时候寻个合适的机会,与夫人好好谈谈了。” 段雪柳悬在半空的手顿了顿,将手上的事情往旁边暂时搁置着,看着门口出神。 可大门是紧闭着的,丁叔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也不知他在想什么了,便只好接过他没整理好的活计,继续有条不紊地使自己忙碌着。 “其实……”短暂的沉默过后,段雪柳的思绪像是才从很远的地方飘回来,收回聚焦在门上的视线,转而看着丁叔忙碌的侧影,缓缓地接着说:“这次南方之行,也是给我,给她一个冷静思考的机会,待我忙完这阵回来,我想,我们也差不多可以面对面的好好谈谈了。” 段雪柳背上包袱从院子路过,马车已经停留等候在府邸门前了。他还是在她面前停住了脚步,柔声道:“我要出一趟远门了,你要照顾好自己。” 千盈盈点了点头。 一卷寒风袭面而来,吹落了一树花雨,段雪柳替她拢了拢外袍衣襟,将两指摘下鬓间沾惹的落瓣,便向马车去了。 “稍等一下。”千盈盈忽然从背后叫住了他。 段雪柳停下了脚步,却没有回头。微风卷起漫天的花瓣,与随风而动的束发带在流动的青丝间纠缠。 他听见她向自己跑来,随后被大氅暖暖地包裹了。 “天凉了,记得多穿一些,切莫染了寒气,着了凉。”千盈盈从背后抱了抱他,踮起脚尖凑到他耳边轻轻叮嘱着。 “好。”段雪柳垂眸应着,无声地勾起了唇角,心底那束小火苗似乎又摇摇晃晃地燃了起来。 千盈盈将大氅给他系好,又仔仔细细地理了理,才送他出了门。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此去,一路珍重。待事情终了,记得速归,家中还有人在等你。” 段雪柳伸出手轻轻地抱了抱她,依然温柔地应着:“好。” 可他却有些恍惚了,怀中人的情意与柔情,终其几分真心,几分假意呢? 马车渐行渐远,终于在视线与远方某个相交的点上消失不见,只留下两道长长的辙痕。 “啪啪啪啪啪——” 清脆的掌声随着来人脚步声渐响渐近。 “好一出郎情意切,伉俪情深啊!” 千盈盈回头看去,只觉得面生,仔细想想也似乎从未见过。可他却明显是冲着自己来的,别看他热情地鼓着掌,脸上还挂着笑,眼神里却是无尽的冷漠,看样子,多半也是来者不善了。 “这位公子倒是看着很面生呢,不知从哪里来,又所为何事?” “哦,不好意思,忘了自我介绍了。”他低下头理理衣服,又将手背到身后,昂首挺胸道:“在下段家大公子,段清岁。” 随后瞟过道上的辙痕,带着不屑地冷笑了笑,“差点忘了,我也是段雪柳的大哥。” 烟花散(8) 送走段雪柳后,刚返回的丁叔见状,下意识地挡在千盈盈的前面,对着段清岁客气笑道:“好久不见呐,大公子。” 段清岁皮笑肉不笑地冷哼了声,顺带一脸鄙夷地在他身上打量一番,嘲讽道:“你现在倒是学会护主了啊!”接着似还不过瘾,又嗤骂:“好一个见利忘义,弃信背主的东西,别人稍给点好处,就上赶着摇尾巴。” 丁叔仍是面色不改地淡淡应着:“大公子若是特意来骂我的,这骂也骂完了,您便请回吧,且恕我不能远送了。” “滚一边儿去,这儿没你事。”闻言,段清岁颇为不耐烦地喝道,便直接绕过他,看着千盈盈问道:“在下有件陈年的旧事,不知千姑娘可有兴趣单独谈谈?”说着,晃了晃手中的草绳蚂蚱,俨然一副稳操胜券的样子。 千盈盈接过他递来的草绳蚂蚱,在手心看了看,似是想起了什么,双眉微蹙,点了点头。 丁叔张了张口,欲言又止,最终也没说什么,擦肩而过时,低声提醒千盈盈一句“千万小心”后,摇摇头自己先回了府。 段清岁后退半步,做出“请”的手势说:“千姑娘,这边请吧。”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远郊一处较为清静的茶楼,由小二领着上了楼上的雅间。 雅间内,屏风后的郑麟有些紧张地在搓着手,他哈了一口气,又闭上眼睛做了几次深呼吸,使自己镇定下来。毕竟,今天这里是自己的主场,猎人和猎物之间,他还是分得清的。 走廊间开始有脚步声传来,他侧耳细听,一声声地数着:近了,越来越近了!随着“吱呀”一声,雅间大门开了,两个人影长长地映在屏风上。 二人绕过屏风,来到桌前,段清岁在两人中间笑了笑说:“故人叙旧,在下就不打扰了,告辞。”说完,便轻轻地退出了房门,只留下郑麟和千盈盈。 “我……” 郑麟看着千盈盈,显得有些局促和不知所措。 “哦对了,请坐。”他腼腆地笑笑,待千盈盈坐下后,自己则在空杯中倒上了茶,轻轻地递到千盈盈面前,随后在她对面处落座。 “你……”他小心翼翼地开口试探道:“原来还记得我?哦对了,还有那只……草绳蚂蚱?” 千盈盈笑了笑,认真地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记得啊,小时候,你还亲手给我织了那只小玩意儿呢。” 郑麟眼睛忽然亮了起来,语气也是掩藏不住的激动:“那为何后来,你再也没有找过我?更甚至于,我再回去找你的时候,你也一直避而不见。” “不是我避而不见,是……”千盈盈垂眸,“过去的事,就不提了吧,就让它翻个篇,当往前看。” “是什么?为什么又不说了呢?轻飘飘一句过去了?不提了?可是,你知不知道我——”郑麟一下子从位置上站起来,又顿了顿,强压下心头万般激动,“我有多想你。” 千盈盈靠在桌上,托着腮,看着郑麟迷惑地眨眨眼。 “我不过是世子儿时玩伴之一罢了,不值得挂念的。” “千盈盈,你不要转移话题。”郑麟终于绷不住,这样的结果,绝不是他想要的。“我问你,烟雨阁盛会那日,包括内场的演出,你是不是就在现场?” “那是自然。” “那你为何要混迹在观众席间,反而让别人来替你?” “嗯?”千盈盈一愣,歪歪头,看起来仍是十分无辜,可她心下却一沉,“这件事是烟雨阁的绝对机密,世子如何得知?” 郑麟盯着千盈盈,隐忍下几分愠怒道:“先别管我是怎么知道的,你正面回答我!到底是为什么?” 千盈盈叹口气,“好吧,我告诉你。简单来说就是,我不想做这个花魁了而已,然后,当日里和柒娘发生了些争执,柒娘没办法,才临时拉了个人来替演。” “好啊,所以就找来了段雪柳?”郑麟气笑了,“好,那我再问你,既然当天夜里你在观众席上,可有看见我,可又认出了我?” 千盈盈摇摇头,直白地说:“和你们一样,我也在看段雪柳。” 郑麟忽然泄了气一样,跌坐回位置上,“即使后来我赠琴,你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他?” “是。” “段雪柳。”郑麟狠狠地念出这个名字,“他到底有什么魅力值得你如此?” 千盈盈双手撑着下巴,懒懒地抬眼望着郑麟,轻笑道:“段雪柳究竟有什么魅力,世子当日不也亲眼看到了?即使说是倾倒众生也不过分吧?这样的人,莫说是我,即便傲如世子,不也为之割爱赠琴么?” 闻言,郑麟只觉得几个响亮的耳光又毫不客气而响亮地招呼在了自己的脸上。 “可我以为那是你。”他喃喃道,“我费了那么多功夫,也只为了见你一面。可到头来,真相却告诉我,我见到的是段雪柳,而你,最后头也不回地嫁给了他。” “世子既知我已嫁做人妇,何故还要纠缠不休?” “我……我在等你。段雪柳是什么人,总有一天,我会揭开他的真面目。我相信,到那时,你会回头,而我,始终在原地等你。” “段雪柳是什么人,何须别人来证明?我想,我们的恩怨也该了了,世子好自为之,千盈盈告辞了。” 郑麟看着她离去,想出声挽留,最后却也只是依依不舍地放下了向她伸出的手,失去支撑般,双目失焦地看着屋顶,仰天长叹。 段清岁从幕帘后走出来,拍了拍郑麟的肩,勾唇笑了笑道:“世子殿下倒也不必如此气馁,其实事情也不是没有回旋的余地。”说到这里,他眼神一凛,“就看世子愿不愿意做出一些牺牲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郑麟从椅子上起身,面对面地看着段清岁,原本失神的双目中隐隐又燃起了欲.望。 “殿下可知,苗疆巫术中,有一种十年方可一得的蛊中极品,其名为‘情蛊’。” 烟花散(9) 传说中苗疆有一种很厉害的蛊虫,其名为情蛊。养蛊之人更需以自身血肉精魂饲之。由此养出来的蛊虫威力非同小可。中蛊之人便会一心一意爱上施蛊者。如此一来,两人便可以双宿双飞,永不分离。不过这也许只是一个传说,都还没有人真正见过传说中的这种情蛊。 段雪柳从噩梦中惊醒,马车一直摇摇晃晃的还在继续前行着。他的额头上已然惊出了细密的冷汗,心绪不宁。却怎么也回想不起来刚刚到底做了一场什么样的梦。 段雪柳忍不住皱了皱眉,心有余悸。回想起上一次做这样的噩梦还是在师姐出事之前。难不成……他摇了摇头使自己清醒过来。 千盈盈那边已经安排了七娘照顾,柒娘的本事他是清楚的,想来不会出什么大的问题。而那郑麟就算是想要报复,也该是冲着自己来。反正这一段路都已经走了一大半了,倒不如安心解决了眼下的事,再回去把未尽的烂摊子一并了结。 他想着想着,不经意间看向了角落里布盖的鸟笼子。这正是他前一段时间专门派人训养的传信白鸽,如今那正好派上用场了。 于是他铺排陈墨,飞笔写下了一封家书,便将鸽子放飞了。看着鸽子远去的弧线,内心才稍微松了一口气。 然而由于刚才的噩梦的袭扰,段雪柳现在头还有些疼,他又不知不觉地闭上了眼睛,欲再小憩一会儿。 正在他迷迷糊糊似睡非睡之间,马车突然一个剧烈的急刹车,然后停了下来。段雪柳来不及反应,直接就被甩了出去,身体落在地上打了好几个滚,好在他身手敏捷,倒是没有受伤。 车夫见状连忙下车将他扶了起来。 “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突然停车?”段雪柳一边拍拍身上的尘土,一边问道。同时警惕地观察着四周的情况。 还没有等车夫开口,他便看到了眼前血淋淋的一幕。自己刚刚放飞的信鸽被人一箭穿心射了下来,现在已经一动不动了无生气了。 他倒吸一口凉气,脸上仍没有什么表情,慢慢地走过去,蹲下来捧起了鸽子,随后向车夫招呼了一声。 车夫闻声走过来,安慰道:“兴许是附近的猎人误杀了公子的信鸽,如果一会儿遇到了,定要他好好赔礼道歉才是。” 段雪柳起身,眼神中竟平添了几分忧郁,叹了口气说:“这只鸽子陪伴我许久了,虽说他只是一只鸽子,可无论如何我们也算是有感情了。可惜我如今要赶路,脱不开身。麻烦你,找个好一点的地方将它安葬了吧。”随后便郑重其事地将鸽子交到了车夫的手上。 段雪柳目光似依依不舍地望着车夫离去的方向,直到车夫消失在他的视线之内。这时,段雪柳才漫不经心地回过头来。 原来他早已察觉周围的异动,但又怕自己顾不过来,反而连累了车夫,才找个借口让他去避避。只见他哈了口热气,又搓搓手,手指的指节被按得咔咔作响。 “敢杀我的鸽子,你们有几条命赔啊?” 话音刚落,一只巨型的渔网便从天而降。段雪柳抬头,抽出袖中匕首,毫不费力地便破解了陷阱。 见“天罗地网”被破,计划不成,四方的黑衣蒙面人纷纷拔刀跳了出来,将段雪柳团团围困在阵型中央。 “阎王要你三更死,岂敢留人到五更啊?” 庭院中,郑麟从鞘中抽出寒铁,冷光乍现。转眼间狂风大作,落叶纷飞。 段清岁取来深色的大氅给他披上,小心翼翼的从怀中取出一个精巧绝伦而又诡异无比的小盒子,颇为得志地说道:“段雪柳如今已是自身难保,更何况现在我们蛊虫也已经到手,殿下的好姻缘可就在眼前了。待段雪柳一死,我们更可以趁此机会将他名下的产业尽收囊中。如此一来,一石三鸟,殿下一雪前耻,出了这口恶气,至于他段雪柳,就乖乖的下地狱去吧!” 段雪柳笑了笑,将匕首收回了鞘中。 “就是我不用武器,你们几个也不够我打的。” 黑衣人彼此之间互相看了一眼,也不跟他废话,直接就布阵开干。却不料段雪柳不仅拳脚功夫十分了得,似乎更对他们的阵法了如指掌,干净利落地直击阵眼,刹那间便击得他们溃不成军。 乱了阵型后,这群人便顾不得许多,直接使出平生所学的伎俩和浑身解数来和他拼命。 好久没有动过手的段雪柳正憋得难受,正想找个人来好好打一架,可是说实话,这些人也只够他的热身运动,不过瘾。 解决完麻烦,段雪柳随手叼了根草含在嘴里,坐回车上等马夫,顺便还打了个盹儿。 日上高头,正午的太阳光正烈,将他从睡梦中照醒了。段雪柳估算了一会儿时间,喃喃自语道:“怎么这么久还不回来?”而看着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刺客,他开始觉得有些不对劲儿了。 “启禀殿下,派出去的刺客,已全部阵亡。” “再探。” “是!” “怎会如此?”郑麟似有些泄气般的坐下来。 段清岁安慰似的拍了拍他的肩,他忽然伸手揪住段清岁的衣领质问道:“你不是说段雪柳就是个娇生惯养、手无缚鸡之力的纨绔公子吗?你不是保证这次万无一失的吗?现在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你最好给我解释清楚!” 段清岁沉默了一阵,轻轻地推开他的手,低声道:“殿下大可不必如此担心。所谓杀人者,攻心为上。虽然我也没有想到段雪柳还藏着一手,竟然有这么好的武功,可之前那波刺客不过是刚开始罢了,后面的好戏才刚刚开场呢。”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尊敬的殿下,不要忘了,这出好戏,您才是真正的主角啊。” 在段清岁的一番言语下,郑麟慢慢收回了手,似信非信地问道:“你既然有所安排,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段清岁,你到底还瞒着我多少事?” 段清岁不以为然地笑笑,却仍不失恭敬地答道:“区区一个段雪柳自然不需要殿下去劳心费神,我有的是办法收拾他。殿下只管专心攻略美人就好。到时候仇敌一死,家财在握,又抱得美人归其,岂不美哉?” “你说得对!好,那我现在就去找千盈盈。”郑麟说完便起身打算出门,却被段清岁一把拉住。 他狐疑地回头问道:“你又想搞什么鬼?” 段清岁附在郑麟耳边悄声提醒道:“殿下不要冲动,我想你似乎忘了些什么。就说上一次见面你们就已经闹得很不愉快了,若是现在贸然上门,恐怕也只能吃闭门羹了。” “那你说我应该怎么办?” “殿下莫及,据悉,一个时辰后市集将会有个很热闹的花会,只要千盈盈出现,我就有办法叫她服下蛊虫。但要成事,恐怕还需殿下的配合。” “你要我怎么做?” “带上它,然后听我安排就好。” 郑麟不做声地接过盒子,颇有些烦闷地自言自语道:“没想到我堂堂世子如今竟也沦落到用这种手段的地步。” 段清岁接着说:“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只要结果一样,又何必在意过程呢?我会跟随殿下一起去,必要时候也好暗中协助,确保万无一失。” 而另一边段雪柳跳下马车正打算去寻找车夫。从目前的形势来看,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车夫恐怕已经出意外了。但无论如何,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就这么不管不顾地走了的话,未免太没义气。 谁料还没走出多远,就看到车夫远远地冲他招手。段雪柳内心松了口气,还好没有连累到无辜的人。 车夫快步向他走来,可在距他还有几十米远的地方突然停住了,盯着满地的尸体,脸色煞白。 “这……这……”随后车夫带着深深的恐惧慢慢抬头看向段雪柳,毫无血色的嘴唇微张着,却说不出话来。 “别怕,这些刺客都是冲我来的,现在都已经解决了。” 就算听完这番解释,那车夫还是双腿发软,迈不动步子。段雪柳索性走上前去,揽着他的肩,轻笑道:“怎么,要我扶你吗?”车夫摇了摇头,连爬带滚地跟着段雪柳上了马车,驾车疾驰而去。 这次的花会果然热闹非凡,千盈盈这些日子在家里可憋坏了,现在有热闹又怎么可以不去凑呢? 沿街是一派的花团锦簇,微风香迎,歌舞曲乐声更是不绝于耳。 千盈盈在人群中穿梭着,回头一看,可算甩掉了丁叔,这回终于可以自己一个人自由自在地玩个痛快了。 挤着挤着,她发现前方不远处一个小摊前围满了人,随之就闻到了摊上悠悠飘来的香味。就在这时,千盈盈的肚子也不争气地“咕咕”叫了起来。 “新开的这家荷花酥可真是太香了!”前面买到东西的人一边走一边吃,还不住地啧啧赞叹。 看着摊子前大家的疯抢,不知谁又说了一句,“快抢啊再不抢就没了!” 千盈盈本来也不想的,可耐不住那桃花酥实在太香了,她不知不觉中也挤到了人群里,没想到又被挤到了边缘去,还差点摔了一跤,幸亏摊主眼疾手快,接住了她。 “姑娘你没事吧?” 待她站稳后,摊主礼貌地松开了手,还关切地问道。 千盈盈摇摇头,浅笑道:“没事,谢谢你。” “没事就好,小摊前人太多了,要是误伤了姑娘,那我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说着顺手从摊上拿了一包荷花酥递到千盈盈手中,“这包荷花酥就当是我给姑娘赔罪吧,姑娘切莫推辞,不然我内心不安。” 千盈盈眨眨眼,却没有伸手去接那包荷花酥,只是从中拿起一块,轻轻咬了一口,闭着眼睛慢慢地在口中咀嚼着,顿觉清香四溢,回味无穷。而当她再睁眼时,看着眼前的摊主,忽然觉得自己似乎已经不可自拔地爱上了这个人。 烟花散(10) 王府的婚礼很快便提上了日程,世人只知道那位世子妃倾城国色,与世子殿下是两情相悦,却并未见过她真正的容颜。 “你可真的想好了?”丁叔站在段府门口,最后一次问她。 “还请丁叔转告段公子,千盈盈很感谢他一路以来的帮助与照顾,可是如今我已经找到了我的真爱,往后还请他不要再纠缠了。” “放心吧,他再也不会来烦你的。”郑麟从后面走来,轻轻揽过千盈盈的肩,将她抱入怀中。 “你怎么来了?”千盈盈回头问道。 “我来接你。”郑麟轻声地回答着,生怕语气稍重一点,惊了怀中的美人儿。 “世子方才那话是什么意思?”丁叔心里升腾起了一种不好的预感:恐怕这人背后又有了新的动作。 郑麟笑道:“常言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看你这么有空,还不如赶紧回去为你家小公子多烧两炷香,说不定还能求菩萨保佑他一下呢。” “你会后悔的。”丁叔垂下双目,冷冷地说。 “哼,我会后悔?那你就睁大眼睛好好看着我怎么后悔吧哈哈哈哈哈哈……”郑麟一边大笑着一边带着千盈盈上了马车。 就在马车快要开动前,郑麟最后一次从车帘中探出头来,挑了挑眉,看着丁叔说:“你给我听好了,以后这世间再无花魁千盈盈,只有世子妃玉娥。” 人散后,丁叔一个人坐在阶前,数着花落。这时他忽然想起段雪柳离开之前对自己说过的话,如果有什么事情处理不了的,就去烟雨阁找柒娘。 尽管他本身并不想与烟雨阁有什么交集,可眼下,除此之外,再无他法。 丁叔浑浑噩噩,一路来到烟雨阁门前,门口迎客的姑娘们倒是热情,拉着他就往里面走。丁叔只是淡淡地说:“我要找你们老板,柒娘。” 闻言,对方先是一愣,随后轻蔑笑道:“烟雨阁早已易主,这里没有你要找的柒娘。” “什么?”丁叔似有些不敢相信,睁大了眼睛。 对方将他带上楼,进了一处隔间,遂将他按坐在凳子上,随后斟上一杯茶,继续说道:“外面不方便讲话。如今烟雨阁的老板正是段家大公子段清岁。” “那……那柒娘呢?她人现在在哪里?” “据说,那柒娘和她手下的人,因为私自暗中训练刺客和囤积兵器,被世子抓走了,到现在也没有消息,只怕也是自身难保了。” 丁叔听完不禁皱了眉头,看此情景,他们已经开始动手了,就是小公子那边只怕也有麻烦。 他心里想:不行,不能再这么坐以待毙了,不管怎么样,先找到小公子再说。 随后他便道了谢,起身告辞。却不料那姑娘竟“噗通”一声在他面前跪下,拦住了他的去路。 “唉……”丁叔长长地叹了口气,“姑娘你这是做什么啊?” 却见霎时间她已是泪眼婆娑,抬头望着丁叔说:“我知道你是好人,和段三爷也关系匪浅,柒娘毕竟曾有恩于我,所以我才会将那些信息透漏给你。这些年来,她也没少帮助过段三爷,求求你,如果可以的话,请一定要想办法救救她。” 丁叔扶她起来,又沉沉地叹了口气,点点头应道:“我尽力。” 而段雪柳这边在解决完之前那波刺客之后,又和车夫继续上路了。但是没有走多远,他却忽然就叫车夫停车。 “公子为何半路突然叫停?” 段雪柳说:“无需多问,原路折返便是。” “可是我们距离目的地已经不远了,若是现在折返恐怕得不偿失啊。” 段雪柳摇摇头说:“既然人家都已经找上门来了,我又有什么理由不接招应战呢?” “好啊,段雪柳你有种。”车夫从马车上跳下来,正面对着他。 段雪柳笑了笑:“原来你也是他们的人。” “你才发现,不觉得太晚了吗?” 说罢车夫从袖中掏出了一封秘信,只看了一眼,遂抬起头看向段雪柳,问道:“段公子你猜一下你的娇妻现在在哪里?” “废话,当然是在家里。”段雪柳不假思索地说。 “好吧,但愿如你所说。不过我这里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三日之后世子就要在王府举行婚礼,迎娶世子妃,届时还请段公子赏脸光临。”说着便将手中的秘信递了出去,原来这并不是什么密信,而是一封请帖。 “请我赴宴?”段学柳耸耸肩,“他会这么好心?” “段公子此言差矣,正所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既然是喜事,还望段公子届时一定捧场呢。” “好,我倒要看看他在搞什么花样。”段雪柳一口答应下来。“不过现在是要我送送你呢,还是你自己滚?” “既然任务已经完成,那就不劳段公子大驾,我自己滚。” 待人离开之后,段雪柳靠在马车上,随手打开了那封请帖。“世子妃玉娥。”他轻声念出那个名字,只觉得似曾相识。 半夜街道上已是灯火熹微,段雪柳推开了家门,正看见丁叔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的凳子上发愣,就连他回来了都没有察觉。 于是他走上前去,坐在了丁叔的旁边问道:“丁叔,这么晚了一个人坐在这里想什么这么入神?” 听到声音,丁叔似乎这才有了些知觉,木然地回过头,看见他,眼眶似乎的红了一圈。 “小公子你回来了。” “发生什么事了?你慢慢说。” “夫人变了心,跟郑麟就走了,改名为玉娥,过几天他们就要举行婚礼。还有烟雨阁也被段清岁抢走了,他们还把柒娘和她手下的人都抓了起来,到现在下落不明。就在两个时辰前,他们还派人来,说要收购小公子名下的全部产业,我死不松口没有同意,但是他们一定不会就这么善罢甘休的……” 后面的话段雪柳似乎都没有听进去,他张了张嘴,只轻轻的吐出了几个字来:“她跟别人走了?原来她真的跟别人走了!呵呵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段雪柳失神的起身,一路笑着跌跌撞撞的向着千盈盈的房间走去。 院落里的梅花似乎已经枯萎了,无精打采地垂着头,任风吹雨打。他推开了紧闭的房门,点燃了桌上的灯盏,烛火摇曳,映得他的影子也飘荡不安。 丁叔望着窗上略显颓败的人影,既为他感到难过,却又无可奈何。想上前安慰不知从何说起,想帮忙却无从下手,是进也难,退也难。 段雪柳不知在桌上趴了多久,终于肯起身来,倒了杯酒仰头一饮而尽。“我要去找她。” 丁叔也终于肯跨过门槛走到他身边来,“王府戒备森严你如何去找他?” “哼。”段雪柳抬眸一笑,“区区王府算什么?就算是六军当前,刀山火海我也一样要闯。” “就算你能闯得过,你现在去找她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要问个清楚,若是郑麟胁迫,情非得已,或是有别的什么苦衷,那我一定替她出这个头,将欺负她的人都打入地狱!” “那若她是真心的喜欢上郑麟了呢?人家成双成对两情相悦,你又何苦做这个恶人?” 段雪柳看着窗外,神思又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沉默许久,才有些疲惫的缓缓的开口说:“若真如此,我会告诉她我爱她,一直一直爱她,我会为她祝福,然后……”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彻底消失。” “你这又是何苦?”丁叔轻轻地伸手拍了拍他的肩,不再言语。 今夜的王府尽管戒备依然森严,但和平常并没有什么区别。 郑麟似乎又在闹脾气摔了杯子。“你明知道依段雪柳的性子,他今晚一定会来,为什么不让我加强戒备?” 段清岁淡然回应道:“正是因为知道他要来,所以一切才不能过于反常,那样反而引起他的戒备。再说,凭段雪柳的身手,再加多少的戒备都是徒劳。相反,我就是要让他来,让他放放心心的来。” 郑麟皱了皱眉,“你葫芦里又在卖什么药?” 段清岁摇了摇扇子,不自觉勾起了唇角。“既然千盈盈是他的执念,那我就要他亲眼看着他的梦破碎。世子别忘了,千盈盈现在爱的人是你啊!你说,如果段雪柳真的去找他,会怎么样啊?” 听完这番话,郑麟的脸色也渐渐好了起来,转而挂起和段清岁一样的诡异的笑。 千盈盈一个人正在庭院中赏月,美酒醉人,花香欲眠。她转头时发现树下坐着一个人,侧脸的轮廓清晰可见,看着这位不速之客,她非但不害怕,反而觉得看到他之后一颗漂浮着的心终于安定了下来。 迎着光,段雪柳向她走来。两人就这样面对面的站着谁也没说话。 终究是段雪柳先开了口:“为什么?” “我爱他。” “可是你曾经说过你不会爱上任何人。” “那种鬼话你也信?不过是我编出来敷衍你的一个借口罢了,段雪柳你可真是太天真了,天真到可怜。” 段雪柳的笑容慢慢僵在脸上,却没有消失,他带着笑难过地说:“其实就算你不喜欢我也不用想办法敷衍我的,我从来不会勉强你什么,以前不会,现在不会,未来也不会。是,我爱你,为此我做什么都心甘情愿。千盈盈,我……”段雪柳忽然哽住了,讲到后面就连声音都在颤抖,他不想弄得太难看,住了口。 “对不起。”千盈盈转过身去,不再看他,只是用极为平淡的语气继续说:“我希望你记住,以后世间再无花魁千盈盈,我是世子妃玉娥。” “呵呵,玉娥。”段雪柳再一次念出这个名字。“好,那么敢问世子妃,这个名字从何而来呢?” 千盈盈一怔,回想到了自己的梦里,反复出现“玉蛾儿”这个名字,可每当她醒来,又记不清梦里都梦见了些什么,只记得这个名字了。每一次都令她感到难过和沮丧,总觉得心里有什么地方缺了一块,却又找不到填补。 而段雪柳不知何时已凑到她耳边,轻声问:“你是否还记得戏班里那个玉蛾儿,还有月下唱着独角戏的玉神?” “你!放肆!”千盈盈不知为何,抬手一个巴掌狠狠地扇在了段雪柳的脸上。段雪柳毫无血色的脸上渐渐泛了红,他低着头,眼里闪着光,神情晦暗莫测。 烟花散(11) “大胆贼人,竟敢夜闯王府!”值夜的领班带着人闻声而来,“给我拿下他!” 很快一干人马便将段雪柳团团围住。 最后他收起刀刃,对着千盈盈抱拳行礼说:“属下来迟,让世子妃受惊了。” 千盈盈摇摇头道:“无妨,这位公子是我的一个朋友,你们都退下,不得无礼。” 他看了眼段雪柳,颇有些为难地说:“我们也是奉了世子之命前来拿人的,恐恕难从命,得罪了。”说着便朝旁边的几个人使了个眼色,他们直接将段雪柳押了起来带走。 若是换做往常,依着段雪柳的性子,早就打个天翻地覆,然后轻松脱身了。而现在这段雪柳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竟然丝毫没有反抗,就这么任由人将他带走了,最后才遥遥回头深深地望了千盈盈一眼。 “启禀世子,人已带到。”领班说着便将段雪柳往地下一扔,知趣地退了出去。 “哦,我当是谁,原来是段三公子!好久不见呐,你还没死啊?”郑麟蹲下身来,挑起段雪柳的下巴,神情倨傲地与他对视着。 “来人,将段公子扶起来,这样可不是待客之道。”郑麟起身擦了擦手,大摇大摆地坐了下来。 段清岁这时也从帘后走出来,脸上还带着标准的职业假笑,将段雪柳扶了起来,带到了一旁的座椅上。 随后自己也在郑麟旁边入座,看着似乎还在神游天外、心不在焉的段雪柳问道:“怎么了,傻啦?平常你可不这样。” “哎,话可不能这么说。”郑麟适时出口而打断了他,自己一个人继续说道:“段公子可是我今日特邀的贵宾,我们还有一笔大买卖要谈呢。” 最后看了看段清岁说:“我与段公子有几句话需要单独谈谈。” 段清岁张了张口,似乎还想说些什么,最后还是做吧作罢,沉默着退了出去。 偌大的正厅只剩下见面分外眼红的两个人相对,郑麟则自顾自地喝着茶说:“行,既然你要装死,那我就等着,看你能装到什么时候。反正我现在有的是时间和你耗着。” “不用了。”段雪柳涣散的目光又慢慢聚焦起来,恢复了清明,“放了柒娘等人,条件随你开。” 看着段雪柳这一副败兵之将的模样,郑麟心情顿时大好。他放下茶杯,还特意坐到段雪柳旁边,搓了搓手说:“就看你是想要钱还是想要人咯。如果我说要用你名下全部的产业来换这些个人,一点也不过分吧!很公平合理的,对不对?” “好。交接的事明天你们自己去找丁叔,他会负责。但是如果明天太阳落山前我见不到人,后果自负。”说完,段雪柳起身便走。 “慢着。” 郑麟却忽然叫住了他,“我还有一个条件,从现在开始,你都不得再见我的爱妃。否则,我就杀了她。反正我得不到的东西,宁愿毁了,别人也休想得到,更别想和我抢!” “随便你。” 段雪柳只是淡淡的应了一声便离开了。 他回到府中时,天已经快要亮了。天边泛起了微光,不久却被浓雾遮住,阴沉沉一片。 丁叔也是一夜不眠,从不信佛的他竟跪着拜了一晚的菩萨,终于体力不支就这样倒了下去。再醒来时却发现自己已经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了,而段雪柳就在旁边坐着,也是一身倦色。 见人醒了,段雪柳从桌上端了一碗粥,舀了一勺递到丁叔嘴边说:“什么都别管,先吃点东西吧。” 丁叔沉默着接过了他手中的碗和勺,低着头慢慢吃着。渐渐地,碗底见了空,段雪柳说:“晚一些郑麟会派人来和你对接生意上的事,不管他们说什么,你都答应就是了。” “小公子,你……” “别问了,我累了去休息会儿。”段雪柳说完便拖着步子回房间去了,倒在床上便沉沉睡去。这一觉他里似乎做了好多好多个梦,梦里都是她。 段雪柳好想就这样一直睡下去,可突如其来的一个噩梦,还是让他惊醒了。醒来后的他已经完全记不清梦里都是些什么内容,可是这心有余悸的感觉却和当时在马车上做那个噩梦之后是一模一样的。 他抬头四望,房间已是光线昏暗,只见窗外不知何时点起了灯笼。他连忙从床上爬起来,眼下天都已经黑了,柒娘他们怎么还没有回来? 这时他隐隐约约听到大门似有似无的微弱的扣响声,跑出去开了门。 柒娘抬头看了他一眼,终于昏迷在门前,身上满是血痕。 丁叔也闻声赶来,见此情景心下不由得一颤,不等段雪柳开口便将柒娘带到了厢房,而后一路跑着出门去请大夫,不敢、也不忍心稍作耽搁。 “对不起。”段雪柳就坐在她旁边守着,心里说不出的内疚。 柒娘似乎是听见了他的话,终于慢慢的睁开了眼睛。“你不用和我道歉,盈盈就像是我的亲妹妹,我帮他、帮你们也都是我自愿的。对了,她人呢?说起来,从我被抓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盈盈,她还好吗?” 段雪柳没有回答,反问道:“你可知,王府近日要办喜事?” “略有耳闻。” “他们的世子妃就是千盈盈。” 听到这里,柒娘皱起了眉,“怎么会这样?郑麟居然胆大包天敢直接抢人了吗?” “他倒也不是不敢,只不过这次,是她自愿的。” 柒娘苦笑道:“如果说千盈盈会变心,你信吗?” 段雪柳眼中一片黯然,“可他从未爱过我,不过是我一厢情愿。好了,现在我的美梦醒了。” 柒娘艰难地撑着床坐起来,情绪有些激动:“她若真对你无半分留恋,当初又怎么可能嫁给你?段雪柳你醒醒!不过是一个郑麟就让你认输了吗?” “柒娘,强扭的瓜不甜,你好好休息。”段雪柳说完便自己走了。 “你……”柒娘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无可奈何,忽然觉得现在的段雪柳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 丁叔终于把大夫请来了,经大夫诊断,都是些皮外伤,好生修养便可恢复。 丁叔送走了大夫,拿了方子便要去抓药,忽然被柒娘叫住:“丁叔,请等一下,我还有些问题想问你。” 闻言,丁叔叹了口气,又折了回来,就坐在一旁的凳子上,面对着她说道:“没事,你问吧。” “谢谢你。”柒娘终于笑了笑,朝他轻轻点点头,继续问道:“郑麟早就巴不得将我们一网打尽,他又是如何答应放人的?” 丁叔低头看了看怀里刚交接完的单子,沉声说:“小公子用所有的产业作为交换,郑麟才答应放人的。那么,话说回来,和你一起被抓的其他人呢?” 柒娘垂下了头,泪珠顺着眼角滑落下来,“他们都死了。”她伸手擦了擦泪,怅然道:“用全部的产业来换我们,值得吗?” 丁叔给她倒了一杯温水,轻声安慰道:“傻孩子,再多的钱又怎么比得上活生生的人呢?何况你们还是有着过命之交的朋友。好好养伤吧,别再多想了。” “丁叔你知道吗?”柒娘喝了一口水,继续说:“烟雨阁其实背后也是公子的产业之一,算起来,我不过也只是帮他经营的一个下属。” 丁叔只是淡然地点点头:“我早就猜到了。不过那郑麟说你私自训练刺客、囤积兵器又是怎么一回事?” 说到这儿,柒娘眼中隐隐透出一股戾气,解释道:“烟雨阁能做到今天,背后关系更是盘根错杂,如果不暗中培养自己的势力,根本活不到今天。” 丁叔听完,看着眼前伤痕累累的年轻人,只觉得心疼,忍不住直摇头:“苦心经营数载,如今顷刻间便作灰飞烟灭。可惜啊,可惜。” 说完,扶着柒娘慢慢又躺下,还替她盖好了被子,临走前嘱咐道:“我去给你煎药,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人总得向前看。” “丁叔。” 他刚走到门口,却又听见柒娘在唤他,便转过头来。 柒娘看着他,认真地说:“烟雨阁没那么容易死的,之前抛出去的,不过是个引他上钩的甜头。他还真以为我们败了,哼,哪有那么容易。等到我们真的要反击的那一天,任谁也挡不住的。我们都在等着公子归来的那一天,可是他……”说到这里,柒娘闭上了眼睛,似乎已经累极,又陷入了昏睡中去。 丁叔轻悄悄地出去,背靠着刚刚关上了的门喃喃道:“公子他……他的全部心力都在千姑娘身上啊。” 段雪柳则一个人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就这么放空地坐着,从日出又坐到了日落,这一坐就是一整天。第二天第三天亦是如此。 “哦……第三天了。”他想着,今天是她的婚礼。他想去看,哪怕只能远远地就这么看着,可是他不敢。 想他段雪柳一生从来没怕过什么,唯独她,偏偏令他爱恨不得,进退两难。 直到傍晚时分,段雪柳偶然听到府外一阵锣鼓声,这声音他再熟悉不过了,肯定又是哪个戏班路过,好不热闹。 一开始他甚至以为这一切只是幻觉,那声音也渐行渐远,而他却依然鬼使神差地追了出去。 “听说那世子妃喜欢听戏,就在婚礼当日,王府花重金特请了京城最有名的戏班助兴。” “那戏班叫什么名字?”段雪柳发疯一般在街边抓着一个小摊贩来问。 “好像是叫什么……九洲班?哦对,我刚才听他们说起,就是叫这名儿!” 段雪柳一愣,松开了摊主。待摊主反应过来时,哪里还有什么人影。 王府内好一派笙乐欢喜,纸醉灯迷。红烛火光微醺着千盈盈红喜盖头下如花容颜,对面便是自己的“心上人”,她低头莞尔一笑,明艳生姿。 郑麟待她极好,可与他相处的这些日子以来,千盈盈觉得自己是爱他的,内心深处却总有一种莫名的抗拒。似乎有个声音在不停地告诉她,自己还在等着某个人。在等谁呢?她百思不解,就连梦中的那张面孔也模糊。 恍惚间,梦中萦绕的唱腔就在身后响起,久久不息,绕梁不绝。她情不自禁地回过头,掀开了盖头,正撞入戏台中央那人的眼眸。 可台上人浓妆厚抹,看不真切。千盈盈久久地凝视着他,直到敏锐地捕捉到那人某个不经意间本色流露的抬眸,她心中一颤,记忆中里那个梦中的人影也慢慢清晰起来,和那人渐渐重合了——段雪柳!她唤出声来,眼中已含泪光点点。 郑麟闻声抬头,顺着千盈盈的目光看去,台上人停了演,静立着,与她对视相望。 侍卫纷纷亮出武器,齐刷刷地指向段雪柳。 郑麟面部微微抽搐着,视线慢慢转向千盈盈,诡异一笑。“原来你爱着他,你怎么可以还爱着他呢?你知不知道——”说到这里,他狠狠地将桌子一掀,抓着她的双肩摇晃着咆哮道:“你是我的人!” 千盈盈薄凉地看着他,眼眸似覆了冰霜,千言尽在无言中。 而下一刻,她脸色苍白如纸,倒了下去,被郑麟接在怀里,他慢慢蹲下来,哑声道:“很疼吧?那就忘了他,忘了他就不疼了。今生今世,你只能爱我一个人。” “疼。”她蜷缩在郑麟怀里,仍转头看向段雪柳,用微弱的气息轻吐:“疼在心口,有如刀扎。欠你的那一刀,我还清了。”说完,便闭上了双眼,就像睡着了一样。 段雪柳跪坐在地,伸手抚摸着心口,这里还留着她当初刺下的印记。他终于崩溃,将脸深深地埋在掌心,泪水沿着指缝淌落在地。 “杀!”郑麟咬着牙,冷冷地吐出这么一个字。 “好啊。”段雪柳抬起头,从地上爬起来。周围的侍卫随着他往前一步步地退着。他们害怕,眼前的段雪柳,现在就不像个人,活像是十八层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那你就来给我陪葬吧。” 段雪柳嘴角带着笑朝着郑麟步步逼近,而这一切现在在郑麟眼里,是如此的可怖。 随之他的心脏也突然绞痛起来,蚀骨钻心,惨叫声响彻了整个王府,眼前的景象也疯狂地变形扭曲,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段雪柳走到他跟前,蹲下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直到他彻底停止了挣扎,没了呼吸,他心爱的珍藏了多年的草绳蚂蚱从袖中滚落出来。 整个王府上下莫无敢动。段雪柳起身,一脚将他踢开,又温柔地摸了摸千盈盈的头,将她轻轻地抱起,向外走去,在场之人无敢阻拦。 “自作孽不可活啊!”戏班中一女孩连声感叹,“下蛊之人反被蛊反噬,强留又如何?终抵不过真爱无悔,至死不渝。” “你又如何得知?”其中不乏有好事之人追问道。 “小女子不才,恰巧来自苗疆。” 走出王府,远处一片火光冲天,正是烟雨阁的方向,据说,当时段清岁正在里面处理事情,忙得连郑麟的婚礼都顾不上参加,直到起火之时,才发现里面不知什么时候就只剩他自己一个人了…… 火光映红了漆黑的夜空,千盈盈终于恢复过来,睁开了眼睛,一双眸子忽闪忽闪地看着段雪柳笑了。 他的眸中尽是自己的倒影,一如平常温的润清朗,她伸手搂着段雪柳的脖子,附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句:“我爱你。” 宴云谣(1) 次日清晨,天空晴朗,万里无云。 几只小肥啾叽叽喳喳地在段雪柳的窗口排成了一排,还有几个好奇宝宝探着圆圆的小脑袋往里面蹦了两步。 段学柳终于睡醒了,从床上坐起来以后伸了个懒腰,一不小心将几只鸟儿惊了,它们扑棱棱着翅膀飞走了。 他穿好衣服,慢慢地摸索着坐到了琴案前,双手熟练地抚摸过琴弦,不少记忆片段开始慢慢地在他脑海中复苏。段雪柳遂情不自禁地拨弄起琴弦,随心而奏。 琴音悠长,随风传出去很远很远,刚刚飞走的几个小可爱又回来了,刚开始还挤挤攘攘,你推推我,我靠靠你的,后来都乖乖地站着,不知不觉沉醉在美妙的乐曲声中了。 渐渐的,周围围过来的鸟雀越来越多,有的甚至开始忘乎所以,陶然翩翩起舞。 段雪柳新穿越过来的身份是一名琴师,天生目盲,眼眸是浅浅的青绿色,常常还带着江南烟雨朦胧般的雾气感,温柔而迷蒙。 不仅如此,这还是一个只能靠每日吃药来慢慢调养身体的病秧子。 “算了,没关系,起码还是四肢健全。”段雪柳这么想着,也不知道是什么磨平了他的心性,他如今竟开始学会随遇而安了。 难得这么好的天气,段雪柳走到门边,拿起旁边的手杖,打算出门去散散心,正好也熟悉一下周边的环境,没想到刚出门就撞到了人——哦不,准确来说应该是别人撞倒了他。 “对不起呀,我走神了,没有注意到前面有人,你……你还好吗?”对方很诚恳地道了歉,还关心地问候着。也幸亏那人及时扶住了他,段雪柳这才没有因为被撞到而摔倒,那样一定很狼狈吧。 “不要紧的。”段雪柳温和地笑笑,那样的笑容真令人如沐春风。然后,他转了个身,就淡定地往回走去。 对方是个年轻的小姑娘,看他往回走,害怕是自己惹人家生气了,于是有些不安地问他为什么又倒回去了。 段雪柳忽然想逗逗她,于是装模作样地掐起手指,坦率地说:“在下掐指一算,今日不宜出门。有缘再会,告辞。” 这不着边际的论调倒把她逗笑了,也向段雪柳道了声“再见”后,两人就在岔路口分别了。 段雪柳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想中途折返,不过,乘兴而至,兴尽而归,也是他这么久以来难得的自由和清闲,其实这样倒也不错。 他所居住的地方在一个稍显僻静的小巷子里,平日里少有人烟,段雪柳坐在自家门口,撸着不知道从哪里跑来的小野猫,一人一猫相互依偎着,懒懒地晒着太阳。 微倦时,小巷中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这声音由远及近,不多时便在段雪柳的面前停了下来。小猫“喵呜”一声,从他的怀里跳出,跑远了。 “好巧呀,又遇见你了,你也住这里吗?” 熟悉的女声在段雪柳耳边响起。 “你是……方才那位姑娘?” “对呀,我家就在隔壁,不过已经很久没人住过了,我也今天才从外地回来。那我们以后就是邻居了,还请多多关照!” “好。”段雪柳轻笑道:“在下段雪柳,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小姑娘在他旁边也坐了下来,凑过来附在他耳边轻声说:“只说一遍哦,我叫小千儿。” “小千儿……”段雪柳启唇重复了一遍这名字,想了想说:“我以前有个朋友,也叫这个名字。” 小姑娘的好奇心一下子就被勾了起来,她有些兴奋地摇着段雪柳的胳膊问道:“是吗?那可真的太巧了,我想我们也许有着某种特殊的缘分呢?那你可不可以告诉我,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段雪柳有些忍俊不禁地说:“它……它是一只很调皮机灵的鹦鹉。” 小姑娘看着段雪柳,眼睛忽闪忽闪的,像星星一样闪着光,她说:“你知道吗?我小的时候也养过一只鹦鹉呢!” “你……”段雪柳的神情忽然严肃起来,微微侧头,忐忑而又小心翼翼地问:“你是不是千盈盈?” “嗯?”小姑娘抬起头迷茫地看着他,连疑惑都带着几分软糯糯的鼻音。 “对不起,认错人了,你和她实在有太多相似。”段雪柳失落地垂下头,两只手不自觉地摩挲着手指。 “她对你很重要?”小姑娘歪头注视着他,好奇地追问道。 段雪柳点点头,小姑娘或许永远也无法理解他看似轻轻点的每一次头有多沉重。 她学着戏文里别人的样子,豪气地拍了拍段雪柳的肩,打气道:“人家都说,‘有缘千里来相会’嘛,我相信你一定能找到她的!” 两人就这样一直坐在门口聊天,太阳渐渐西斜,将两人的影子斜斜地拉得很长很长,投映在小巷间的墙壁上。 “天晚了,我要回家了。”她站起来说,“谢谢你,和你聊天很开心,再会!” 段雪柳朝她的方向挥挥手,也起身打算回家了,刚要推门,背后又传来小姑娘清脆如铃的声音:“对啦,既然你也是一个人,那我可以以邻居和好朋友的身份邀请你来尝尝我的手艺吗?” 段雪柳回头,温和笑道:“恭敬不如从命。” 小野猫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悄悄地回来了,倦懒地伏在段雪柳的院墙头,看着夕阳下一长一短两个并肩而行的两个人影,仰头轻轻地“喵”了一声。 宴云谣(2) “随便坐,别客气。” 小姑娘热情地将段雪柳邀请到家中,这原本冷清清的屋子一下子就有了鲜活的人气。 “阿嚏。”段雪柳进门后便忍不住打了个轻轻的喷嚏。 小姑娘回过头,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说:“啊真的抱歉,你看,我只顾着邀请你来做客,却忘了这里很久没有人住过了,灰尘多。真不好意思,我打扫一下,院子里有藤椅,你可以歇会儿噢。” “无妨。”段雪柳轻笑道:“不如我来帮你吧。” 小姑娘看了看他,也不再推辞,将他慢慢地领到桌子旁,再把抹布递到他手上,俏皮道:“辛苦你啦!”随后,她轻轻地在地面上洒水,拿起扫帚开始清扫地面。 说到也奇怪,明明之前毫无交集、萍水相逢的两个人,配合起来倒像是已经相熟了多年的老友般默契。不多时,小屋上上下下便有了新居的清新和舒适。 这时,小姑娘顺手掏出手绢给他擦擦汗,段雪柳一愣,僵在原地。 “你……”段雪柳犹豫地开口。 “嗯?怎么啦?” “你当真叫做小千儿?不要骗我。” 她不明所以地望着段雪柳,一脸茫然:“不然呢?谁没事儿取个假名骗人玩儿啊?”随后又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恍然大悟道:“哦我知道了,你不会是把我当作你白天所说的那个人了吧?” “是。”段雪柳垂眸,低声说:“你身上有和她一样的梅香,刚才恍恍惚惚,还真以为是她来了。” “唉。”小千儿有些垂头丧气地耷拉着脑袋说:“我倒忽然有些羡慕那位姐姐了,有人放在心上,时时惦记着。只有我,孤孤单单一个人,就算哪天就这样凭空消失了也没人在意。” “怎么这么说?” “人世无常呗,谁能够保证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呢?” 段雪柳微微蹙眉,起身说:“饿了吧,我去煮点东西给你吃。” “那……我给你打下手!” 毕竟是小孩子,听到有吃的,一下子来了精神,刚才的烦恼似乎一瞬间都被抛诸脑后,屁颠屁颠的带着段雪柳到厨房去了,也不知道到底谁是主客。 厨房里尽是小千儿白日里刚买回来的新鲜蔬菜,她随手拿起一样递到段雪柳手里说:“你先做着,我去一趟后院,待会儿还有惊喜给你呢。”说完,便迫不及待地一溜烟跑了,留下段雪柳一个人在原地凌乱。 “说好的给我打下手呢?”他笑着摇了摇头,也不再管她,自己摸索着厨具做起菜来。 天色渐晚,宁静的小院已经从夕阳晚照的暮黄暗成了深深的夜色,厨房里点起了灯,暖黄的火光照在段雪柳身上,伴随着四处弥漫的烟火气,原本看起来清冷冷的不染俗尘的这么一个人,恍然一下子就像从遥不可及的仙境落到了人间。 这时,小千儿正端着东西从门外进来,正腾腾往外冒着热气,上面还盖着一层白色的纱布。雾气和光晕笼罩了她的眼睛,恍恍惚惚的看不真切,只觉得这世间所有的美好都在这一刻皆汇聚在这间小小的厨房里,凝结在他的身上了。 柴火燃烧着发出“劈里啪啦”的声音,她笑了笑,抬脚跨进了屋,用清脆的声音朝屋里喊着:“新鲜的豆腐出锅喽!” 她一边吆喝,一边揭开了盖在上面的纱布,小小的四方天地里顿时香气四溢。 段雪柳侧头往她的方向去,赞赏地问:“你自己做的?” 小千儿扬起了头,挺起胸膛,骄傲地说:“当然啦!祖传手艺,如假包换哟!” “祖传?”段雪柳轻笑了一声,没有什么恶意,只是有些记忆又浮现在他的脑海,虽然它们是属于原主的,但现在在段雪柳看来,却也能感同身受。他说:“我以前去过一户人家弹琴,而那户人家恰巧也是做豆腐的手艺人。” “哦?”小千儿一听,顿时来了兴致,那一双黑亮亮的眸子就滴溜溜地看着段雪柳,满心好奇地追问道:“快说说,那是怎样一户人家?” 两人不知不觉又凑近了一些,段雪柳如谈家常一般侃侃说起:“那时,他家的豆腐香飘十里,远近闻名,老板一家也是温良的厚道人。后来,生意就这样一天天越做越大,靠着一手独门的好手艺和经营终于富甲一方,买了处大宅院后,一家就搬离了原来的小茅草屋,乔迁新居,摆了宴席宴请四邻,而我便是在当日受邀演出的琴师之一。” “那后来呢?” “后来?”段雪柳像是断片了一样,脑子里一片空白,他愣住了,缓了好一会儿菜说:“后来的事,不知为何,我便没有记忆了。我再醒过来时,所有的记忆就直接跳到今天了,如你所见。” 空气就这样突然安静下来,对面没了回应和声音,段雪柳就像陷入了一阵空洞,说不上来的有些慌,他慢慢地转着头,似乎想搜集四周的信号和讯息,轻声问道:“你怎么了?” 小千儿看出来他的不安,回应道:“我就是在想,同是手艺人,那我能不能靠自己也做到那种程度呢?” “你会比他做得更好。”段雪柳说,随后摩挲着端起她刚刚放下的豆腐,就准备将它做出来,“不如我们就来尝尝你的手艺。” “好啊。”她笑道,“我就是特意端过来邀你品尝的啊!” 段雪柳点点头,继续说:“既然我都做那么多菜了,那你介意将豆腐也交给我来做吗?” “求之不得,段先生,段大厨,请!” 得到许可,段雪柳便拿起食材,悉心烹饪起来。小千儿就在旁边跟着,时不时帮忙打个下手,两人间的配合依然天衣无缝的默契。 “你吃过豆腐宴吗?”他忽然问道。 小千儿此时正忙着烧火,似乎没有听到。 他自言自语道:“其实,那日乔迁的宴席上,我就吃到了他家最最最有名的豆腐宴,至于当时是什么感受,我竟全然不记得,但现在想起来,那味道却是怎么也忘不掉了。”段雪柳回味着,似乎被某种魔力牵引,“也罢,就都做给你尝尝吧。” 忙活了许久,待终于出菜,两人相对而坐,小千儿看着满满一桌各式各样做法的豆腐,不知道在想什么。 “别楞着了,开饭。”段雪柳替她夹了一块,示意道。 她慢慢地端起碗来,看了他一眼,犹豫着将菜送入口中,淡淡地说道:“你做的不正宗。” 段雪柳乐了,若有所思地吃着饭,幽幽道:“这么说,当日宴席上,其实你也在了?” “是,我在。”小千儿直接承认道,“而且我还看见了你。” 其实哪里只是看见,当日宴席间,这个小女孩只一眼便注意到了坐在前排中央的这个琴师,那一双烟雨朦胧般的眸子,和温柔如月色的琴音。 段雪柳到底有些猜不透她的心思了:“那你我今日之遇,是必然还是偶然?” “是偶然,但我确实认出了你,所以我想,某种程度上其实也是必然。该遇见的,终究还是会遇见。就比如……你和你说的那个人,如果没有找到她,你也不会放弃,所以,不管是偶然还是必然,你们最后一定会在世界的某个地方相遇,不是吗?” 段雪柳笑而不语,默默地又替她夹了一块菜,低着头吃饭。 小千儿看着桌上和碗里的菜,忍不住搓搓手,期待地说:“明天我就正式出摊了,说起来,这还是我出师以来第一次出摊呢。” “紧张吗?” “不紧张。” 段雪柳不假思索地说:“我陪你去。” 小千儿万万没想到这人这么实诚,一时竟差点被噎到,才喝了口水缓了缓,弯眸婉拒道:“谢谢你,但是你就让我自己去趟一趟呗,水深水浅总要自己试过才知道啊。” 这小姑娘倔起来也真是……段雪柳现在心里莫名就像带孩子一样千万个不放心,却也只能微微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只是叮嘱了一句:“万事当心。”然后,默默在心里祈祷她明日出摊顺利。 宴云谣(3) “小姑娘,这豆腐怎么卖啊?” 小千儿才刚出摊,便迅速有人围了上来。她一一耐心应答着,可那些人却只是盯着她看,根本没有半点要卖东西的意思。 她按耐住火气,勉强挂上一个商业式的笑脸,从这些人脸上依次扫过说:“你们要买便买,不买也不用拿我寻开心。” “好好好,这怎么还生气了呢?你年纪虽不大,但出来做买卖的火气可不能这么大啊,我们走不就是了。”说着,一堆人推推攘攘笑骂着走开了。 这时,旁边卖菜的大娘挨近她,小声说:“这几个人是常年混迹在这一带的市井无赖,小姑娘你初来乍到,又无亲无故的,最好别惹上他们,不然可就麻烦了。” “谢谢大娘,我知道啦!”小千儿转过头,对着她甜甜一笑,这一笑笑得大娘心里暖烘烘的,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头,慈爱地说:“我的小女儿也和你差不多年纪,好孩子,你小小年纪就一个人出来闯荡确实不容易,以后要是有什么困难就跟大娘说,大娘一定会帮你的。” 这样亲切温暖的话语让小千儿备受感动,离家以后,已经很少有人这么关心过自己,所有的委屈和困难都只能自己扛着。她扭过脸,悄悄擦了滑下来的泪水,又笑着回头应道:“好,承您照顾了。” 话说回来,这小千儿也是个胆大活泼的主儿,很快就能在市集上有样学样,上道地吆喝起来。小姑娘人美声甜,说话也中听,甭管什么哥哥姐姐、叔叔婶婶、爷爷奶奶都亲切地叫着,凡是路过的,不管买不买东西,都能和她在小摊前聊上好一会儿,然后终于忍不住顺手捎带一份香软的豆腐,乐呵呵地回家去。 太阳还没落山,小摊板上已经空了,钱包却是慢慢地鼓了起来,小千儿心满意足地收了摊,直想赶紧飞奔回家去给隔壁那位好邻居汇报一下今天的好成绩。 “回来了?” 段雪柳依然抱着小猫,坐在家门口悠然地晒着太阳,听见欢脱的脚步声,他知道,是她回来了,而且心情还很不错。 小千儿撂下东西,兔子般也蹿到段雪柳身边坐下,拿出装满了碎银和铜板的荷包在他耳边晃了晃,抑制不住兴奋地说:“今天都买完了哦!” 段雪柳抬手轻轻敲了敲她的头,微笑着点了点头。 “我还认识了隔壁卖菜的大娘,她人可好了,你不知道……” 小千儿从他怀里抱过小猫,放在膝盖上轻轻揉摸着,喋喋不休地继续分享着她今天的趣闻。 从他们见面到现在,几乎都是她一直在说,段雪柳在旁边耐心地听着并回应着,不知不觉,夜幕悄临。 “明天见!” 小千儿起身向他道别,小野猫也顺势从她怀里跳出来,又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段雪柳微微侧头,想了想说:“正所谓礼尚往来,我已经备好茶水菜肴,你要不要留下做客呢?” 闻言,小千儿有些惊讶地张了张嘴,随后又弯下腰,笑眯眯地看着他问道:“那么你就是特意在这里等我的咯!” 段雪柳低头浅笑道:“是也不是。好了,那就走吧,再罗嗦下去,菜可都要凉了。” “好好好,你说的都对。”小千儿撅着嘴,朝着段雪柳吐了吐舌头,然后才磨磨蹭蹭地将他扶起来。段雪柳倒也不介意被这样扶一下,都随她去了。 说也奇怪,明明才认识不过短短两天,两人的相处却已经似相熟多年的伙伴,默契而温暖。 即使实在饭桌上,小千儿也依然似小雀叽一样叽叽喳喳拉着段雪柳聊天,不知为何,段雪柳却忽然轻声笑了。虽然笑得不明显,却好巧不巧被她听见。 “欸~段雪柳,你笑什么啊?” 段雪柳也不掩饰了,轻轻地放下碗筷,认真地说:“有一件事,若是换做别人,我还得经过一番掂量,怕贸然说出来吓着人家。但是既然现在是你,那我就直说了。” 小千儿也放下了正扒着的饭,双手撑在桌面上站起来,凑近了些,歪着头上下打量着他,嘀咕道:“哦?神神秘秘,神经兮兮的,你想干什么啊?” “不是我想干什么,是你有些麻烦了。方才你回来的时候,就有几个人一路悄悄地跟着你,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应该就是白天那几个混混。” “他们好大的胆子!” 桌上平铺的掌瞬间握成了拳,又一次砸向桌面,一只筷子随着振动滚落到地上,“咔哒”一声。 门就这样被人一脚踹开。 “哟,这不是咱们的豆腐西施么?怎么,躲在这儿来幽会小情郎啊?还他妈是个瞎子小白脸!” “到不如痛快些,跟了我们哥几个,以后在这一带,那还不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段雪柳讽道:“几条疯狗,也敢上我门来闹事。” 随后朝着小千儿的方向笑了笑,淡然道:“小千儿,上。” “?????” “……” 此时找麻烦的和被找麻烦的都沉默了。 随后,找麻烦的人群里爆发出一阵轰天的笑声。 还没等他们笑够,一只毛色鲜亮的鹦鹉不知道从哪儿飞了下来,就站在小千儿背后正开着的窗口上,仰起头吹了个响亮的口哨。 当然,并没有人会在意那个小不点的不速之客,更没有人觉得一只鹦鹉会吹口哨有什么奇怪的。顶多有人偷偷盘算了一下这样一只品相俱佳的鹦鹉能在市场上卖到多少钱,然而,他们更多的都还沉浸在刚才莫名的欢乐中无法自拔,根本就是越笑越上瘾,根本就停不下来。 随之就是地面上传来的颤抖的震感。 “地、地震了?” 他们终于不笑了,忙不迭地从屋子里跑了出去,生怕迟一步就被砸死在里面一样。可没想到,越是往外面,这震感就来得越是强烈,还隐隐有步步逼近之感。不对,这绝不是地震,而是有什么东西正朝着这边来势汹汹地奔袭而来。 他们慌了,几个人背靠背围在一起,各自抽出怀中腰间或是背上的武器,警惕地观察着周围的情况。 小院的大门突然开了,一阵凉风从门正中穿过,寒意直从脚底传到每个人的脑门,让人禁不住地战栗。 大批的恶犬正狠狠地呲着牙,一只接一只地越过门槛朝他们扑过来。 几个人登时就哭爹喊娘散作一团。跳墙的跳墙,爬树的爬树,钻井的钻井,一个个被追得上蹿下跳、狼狈不堪,哪里还有之前的嚣张模样。 鹦鹉早已飞到高高的树梢,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眼神里尽是“王之蔑视”。 段雪柳坐在位置上,淡定地吃着饭,还饶有兴致地往小千儿碗里又舔了些菜。 “哇哦,好酷!”小千儿激动万分地拍着手,过了好一会儿才意犹未尽地将探出去的大半个身子又收了回来,一屁股坐回了桌边。然后又忽然想起来问段雪柳:“这鹦鹉就是你之前说过的也叫‘小千儿’那只?” 段雪柳点点头。 小千儿又向外望去,朝它招了招手,没想到那只鹦鹉竟对她点了点头,又从树梢飞下来,稳稳地落在了她的肩上。 她伸手轻轻摸着它鲜亮柔顺的羽毛,怅然地说:“小时候,家里养的鹦鹉和它长得像极了,如果能顺利长大的话,大概也已经长成这个样子了吧。” 段雪柳终于抬起头,面对着她,似乎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欲言又止。中间都发生了些什么,其实他很想知道,但如果她不愿说,自己也不会多问。 他可以等,等到她愿意说的那一天。其实即使她不承认,但段雪柳相信,她就是自己要找的人,千盈盈。 “你给老子等着!此仇不报非君——嗷!” 院外忽惊现一声惨嚎,树枝抖了抖,惊飞了栖息着的乌鸦。 宴云谣(4) “岂有此理!我们兄弟伙长这么大以来,还从没吃过这等憋屈!” 回去的路上,那群混混真是越想越气,恨不得立马就将那段雪柳大卸八块了去。 这时,其中不乏有人眼珠子滴溜溜一转,想了个辙,坏笑道:“就算他养了那么多狗,不好对付,但我就不信他没有落单的时候。” “说得有道理,让兄弟们多盯着点儿。这场子要是不找回来,哪天传出去了,弟兄们还怎么在道上混?” 而此时,段雪柳正在收拾行装。 “你要去哪里啊?” 小千儿也正准备出摊,刚好碰见他,便挥挥手,打了个招呼。 段雪柳愣了愣,没想到又刚好遇到她,想了想,半开玩笑道:“当然是去找千盈盈,找人嘛,怎么能老在一个地方转悠?你说是不是?” 小千儿看着他,似乎在确认什么。 “你……真要走啦?” “嗯。” “那要是一直找不到呢?你还会回来吗?” …… 段雪柳低头笑了笑,没再说话,也终没有转身,只是短暂地停驻了片刻,便慢慢拄着杖离去了。 事情还没有结束,段雪柳想,总要和那些无聊的家伙做个了结,不然后续还不知道会有多少麻烦。况且,说不定人家早就已经在某个地方正等着自己了呢。 “段雪柳,你他妈还真敢一个人出来啊?” 一声“亲切”的问候在耳边炸响,不知怎的,段雪柳一路漫无目的地竟走进了一个没人的死胡同。 段雪柳微微一偏头,唇角勾了勾,懒懒道:“人都来齐了么?” 众人纷纷从墙头上跳了下来,站在最前面一个破口骂道:“哎你个死瞎子,都死到临头了还敢这么狂?啊?好,我就看看,你能狂到什么时候!”随后朝左右招呼着:“兄弟们,都给我打起精神来,使出吃奶的力气好好招呼着,可千万千万别让咱们这位贵客失望啊!” “烦死了,废话那么多。还不如赶紧打完收工,然后回家吃饭。”段雪柳心里早已不耐烦地如是想着,可在对方看来却完全是一副清冷疏离的倨傲模样。 对方相互看一眼,有个人便主动站出来要打头阵。 段雪柳冷哼一声,揉了揉手腕,歪着头漫不经心道:“一起上。” 对方还真被激怒了,一开始本来还觉得,对付你个病秧子,随便一个人都能揍得你哭爹喊娘、满地找牙,真是“杀鸡焉用牛刀”。不过既然这么不把他们放在眼里,那就送他早死早超生好了。 一起上就一起上。 而就在这个时候,一道残影从每个人眼前晃过,还没等看清楚是怎么回事,一个完完整整的人便已经稳稳当当地挡在了段雪柳的身前。 “嘁,欺负老弱病残算什么本事,不如让我来陪你们耍耍。” 老弱病残段某:“……” 对面咧咧嘴:“你又是个什么东西?” 那人按响了手指,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伸手朝着对面勾了勾说:“想知道啊?先打赢我再说。” 对方笑笑:“不想知道,但是想揍你。” 说实话,那人真的长得挺欠揍的,再配上一副天大地大老子最大的姿态,别说这一群混混了,就是随便换个人,也很难让人不想去揍他。 果然,两边交起手来,不出十招,便已分了胜负。 对方老大将他按在地上摩擦,还十分不解地问:“你说,这要是个美女,你想逞英雄来个狗熊救美也还勉强说得过去,可这么一个臭瞎子你还非要来装*作什么死啊?活腻歪了嫌命太长?嗯?” 被遗忘了好一会儿又突然被cue到的段某:“……” 所有人的目光都慢慢又转到他身上。 “怎么把正事忘了。”人群中不知道是谁这么抱怨了一句。 可那混混头子似乎现在并不怎么想管段雪柳,继续问着被擒住的那家伙:“怎么了?哑巴了?说话啊!刚才不是还很能说?” 那人咬咬牙,“呸”了一声,满脸不屑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怎么了?我自己学艺不精,技不如人,输了也没什么好说的。”随后又看了段雪柳一眼,遗憾地说:“没能救得了你,抱歉了兄弟。” 段雪柳:我是谁……我在哪……我不是来打架的吗……呃……我现在可以走了吗…… 可在别人眼里,他还是那清冷漠然的样子,似乎一切都与他无关。 还是没有人管段雪柳。混混头子又戳了戳那人,继续问道:“你也知道你输了啊?那还不老实交代你到底是谁?” 那人翻了个白眼,说:“好,那你听好了,我就是‘你爷爷’。” “呵,好啊。”混混头子笑了笑,随后一脚踹在他胸口,将人踹出去好远,后面的跟班来不及闪避,被砸了个正着,也应声倒地,哎哟叫着。 “给我——剁了他。” 话音刚落,那混混头子便已经被段雪柳扼住了喉咙。他发誓,这是他出生以来离死亡最近的一次。 段雪柳轻声问:“你刚刚说,要剁谁?” 他手里按着的人霎时脸色白如死灰,即使对方再傻,现在也该明白,只要自己稍稍用点力就能把他的脑袋给拧下来。 “恃强凌弱,呵,真没意思,你以为你真就天下无敌了?” 对方颤抖着摇摇头,不敢再吱声。 段雪柳松开了手,有些倦倦地说:“回去给豆腐摊上那位姑娘道歉。” 至于别的,段雪柳不想管,他向来并不认为自己又是什么好人,更不是什么救世主。但是,欺负到自己人头上就是不行。 “是、是……”一群人连滚带爬地走了,没走出几步,却又被叫住。 “这位……兄台的医药费,结一下。” 众人虽有些讶然,却也不敢不从,纷纷把衣兜衣袋翻了个遍,全身上下搜刮了个干净才得以全身而退。 “他妈的什么琴师,分明比流氓更流氓!”所有人都在心里暗骂,又偏偏无可奈何,只能怪自己去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自食恶果。 段雪柳满意地掂了掂鼓鼓囊囊的钱袋,上前扶起了刚才为自己出头的那个人,把全部钱财塞到了他怀里。 “你武功其实不错,轻功更是独有所长。”段雪柳随口一说,这时,那人终于撑不住,吐出一口鲜血。 段雪柳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好吧,看不见。 “明明自己伤得那么重,还偏要多管闲事。” 那人不以为然地擦了擦嘴角的血迹说:“那如果是你呢?遇见不平事你管不管?” 段雪柳垂眸,认真地想了想,喃喃道:“也许吧。” 此时的段雪柳还未意识到,自己早已不是那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神经病一样的凤箫门掌门了。经历过那么多的人情冷暖悲欢离合,这个“也许”,对他来说,既然不是否定,那便就是肯定。 “我懂些医术,你要是不怕死,就跟我走,我可以替你调养内伤。” 对方顺势便将钱袋又扔给了他,毫不犹豫地回应道:“好啊,那这些医药费,你就收好。” 段雪柳也不客气,收下钱袋便带着人往家里去。 回到家时,小千儿已经在门口等着他了,正坐在门槛上抱着那只小野猫在给它顺毛。 “咦,新朋友?”她好奇地望着那个看起来欠欠的人。 段雪柳点点头自然地说:“对,新朋友,不过他受伤了,可以帮我带他进去休息吗?我去备药。” “好啊。”她说着便从段雪柳手里小心翼翼的接过了人。 “有劳……”那人开口道谢,因为受伤而导致声音也沙哑了,他无意间瞥了她一眼,很眼熟,似曾相识,但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小千儿向来是个自来熟,能唠的主,这不,两人明明才第一次见面她的嘴已经迫不及待地又开始唠上了:“新朋友好哇,我叫小千儿,你呢,叫什么名字啊?” 那人眼神暗了些,想了想,终于沉沉地说:“月无痕。” 小千儿有些惊讶地张了张嘴,扶着人的手也不自觉地松了几分。等她松了口气,缓过劲来时,又弱弱地问道:“是、是传说中那个月无痕吗?” “是。” “传说中哪个月无痕啊?”段雪柳正好从药房出来,听到了两人的对话。” 小千儿转过头又看了那人一眼,笑道:“是传说中劫富济贫的侠盗月无痕哦!” “难怪。”段雪柳也笑了笑,继续做自己的事去了。 “难怪什么?”小千儿不明觉厉地外头问道。 段雪柳正要进屋制药,走到门口时回头应了一句:“难怪之前接触的时候就发现他轻功那么好,就是常年习武之人也少又企及。” 小千儿虽然好奇他为什么受这么重的伤,但这毕竟也是人家的隐私,她也没有多问了,只是慢慢地扶着他进客房里坐下,又热心地端来了点心和茶水。做完了这些事后,她又想去找段雪柳,看看他在干些什么,但是转念又一想,把客人单独仍在这儿好像也不大好,索性也坐下来,陪着他。 而那月无痕本来也是个独来独往惯了的人,身边忽然多了这么个古灵精怪的小姑娘陪着,反而有些不自在了。他也看出这小姑娘有些心神不定,干脆直说:“不用陪着我的,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好了。” 小千儿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道:“那我真走了哦。” 月无痕点点头,当房间里只剩下他自己一个人时,他反而忽然松了一口气。 “段雪柳!” 小千儿蹦跶着跑进了药房。 段雪柳回头笑道:“今天看起来心情很好啊。” “对呀,还没来得及告诉你呢,今天那群混混突然来找我道歉了,态度还特别诚恳呢。” 段雪柳不动声色地点点头道:“那是他们应该做的,要玩就要玩得起才是。” “那你和月无痕是怎么认识的啊?” “……” 说到这,段雪柳像是忽然被噎住了,回想起之前那颇有些尴尬的场景,他调整好表情,只不咸不淡说:“一言难尽。” 宴云谣(5) “你放心,这个仇,大哥一定替你报了。” 那混混头子吃了那么大个瘪,终于忍无可忍,上了天狼寨去找他曾经的结义大哥,也就是现在的天狼寨寨主来替自己出这口恶气。 天狼寨在这一带横行霸道多年,势力更是盘根错节、纵横交布,上面每年派那么多官兵一次又一次地对这窝悍匪进行围剿,人力物力折损不少,却始终无功而返,历任地方官员更是眼睁睁任其肆虐,更有甚者,还与之私下有过不少秘密交易。 当天夜里,小镇上家家窗门紧闭,早早的就熄了灯。只因那群在山上待了许久的饿狼又下山了,他们成群结队地在寂黯如空城的小镇里用一束束火把出了一片光的火海,纷纷指向小巷尽头那一抹熹微的灯火。 “外面好像很热闹。” 段雪柳抚琴的手停了下来。 “是。” 小千儿看着窗外,叹了口气说:“好多的人,看起来特别凶,举着火把,还扛着刀往这边来了。” “沿路可还有其他的人?” “没有了。附近所有人都已经熄灯,闭了门窗。” 段雪柳淡淡“哦”了一声,挽袖说:“那就是冲我来的。” 月无痕半梦半醒间,也发现情况不对,强烈的警觉性使他一下子完全清醒了过来,也顾不得身上伤势未愈,便直接冲到两人面前,一只手抓一个就要带着他俩走。 “那段雪柳身手厉害得紧,又诡计多端,大家都注意些。” 人群中带头的正是之前那混混头子,不过说来也可笑,他那所谓的“结义大哥”当然没亲自跟他来,原来竟是他大出血自掏腰包出了好些银两借得了这些人来,一则是扩充声势,二则这群人可和他们这些闲散混子不同,都是正儿八经天狼寨的人,就算有人去报官,基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没有人会真的去管。 “段雪柳,我知道你在里面,给老子出来!”他趾高气昂地率先一步上去叫门,然后将两条手臂交叉在胸前,暇整以待。 屋内三个人都听见了那嚣张跋扈的喊声,段雪柳笑笑,松开了月无痕抓着他的手。 “现在是走不了了,我们已经被包围了。你们先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回。” 段雪柳淡淡地咂了一口茶,慢慢起身,先前飘逸的广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他挽成了束袖,干净利落。 小千儿终于忍不住,伸手拉住他的衣角,小心翼翼的抬头望着他问:“你去哪?” 他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像是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出去陪他们耍耍,安心安心。” 月无痕本来在一旁没有说话,而一直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他,现在也终于忍不住开口说:“凭你的武功和我的轻功,若我们二人合力,还有机会突围逃生,你就这么着急上赶着去送死?” 话还没有说完,段雪柳就不轻不重地锤了他一拳,皱眉道:“你飞一个我看看?” 月无痕神情严肃地说:“但可拼死一搏。” 周围空气压抑沉默着,段雪柳却忽然笑了,“本来呢,这也不管你什么事的,只要你不再插手,大可自己全身而退。” “段雪柳,先不说你收留我还治了我的伤,于我有救命之恩,我既然愿意交你这个朋友,就不能没了义气。你放心,到该离开的时候我自然会走的,但绝不是现在。” “该走的时候……”段雪柳低声重复着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什么时候?” 月无痕撇过头,不再说话。 外面的显然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又喊话道:“段雪柳你个缩头的龟孙,再不出来就别怪我们拆了你的房子!” 段雪柳打了个呵欠,只觉得这声音聒噪得很,吵得人心烦。于是松了松筋骨,就不着寸铁的站到了他们面前。 终于见到了活人,带头的混混便直接开问:“说吧,你想怎么死?今天我心情好,特别开恩,允许你选一个死法。” 这时小千儿和月无痕也跟了出来,和段雪柳站到了一起。 “好啊,又来两个送死的!”那混混明显更兴奋了,随后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小千儿,调戏道:“放心吧,我怎么会舍得让你死呢?到时候就把你带回去给我大哥做压寨夫人。” 小千儿翻了个白眼,没有理他。 段雪柳则于众人之前临风而立,唇角微微上扬。 “你这话应该反过来问问你自己!” 一道响如洪钟的声音从众人背后响起,在一个穿着县令官服的中年男人的指挥下,一队人马迅速将他们包围起来。 “县、县官大人,您怎么来啦?” 县令怒目圆瞪,叱责道:“你勾结匪寇,聚众闹事,难道本县不该来?” 那混混见状不妙,想来还是自己缺少了打点,这才来了那么一出。随着他眼珠一转,心思上来,便凑近县令身边,不动声色地给他塞了礼,毕恭毕敬而又客气道:“想来这都是一场误会,我们只是路过,没有想惹事,周围居民都可以作证,这些弟兄绝不曾骚扰过任何一家,只是深夜来访,和这位段先生尚有些私事要商谈罢了。您看,您白天公务繁忙,现在这么晚了,不如让弟兄们送您回去早些休息吧。” “放肆!”县令又一声怒喝,将他的礼金统统砸了回去说:“你胆敢贿赂朝廷命官,罪加一等!来人呀,统统给本官带回去候审!” 没了大本营庇护的匪众一下子面对这么多气势汹汹的官兵,纷纷像蔫了的纸老虎,一个个都乖乖地投降了。 劫后余生,目睹了全程的小千儿和月无痕都有些不真实感,仿佛刚刚发生的一切都像是做了一场梦。 小千儿伸手掐了掐旁边月无痕的胳膊。 “嘶,你干什么?” “啊,抱歉!”小千儿这才如梦初醒,“原来不是梦啊!” 这时,段雪柳又忍不住摸了摸小千儿的脑袋,温柔地说:“好了,回家。” 见两人就这么回去了,月无痕赶紧追上去:“欸欸欸,那我呢?你们是不是忘了还有个伤员呐!” “略略略~” 小千儿回头冲他做了个鬼脸,拉着段雪柳的袖子跟着回去了。 “我记得之前出摊的时候隔壁卖菜的大娘说,官府的惹不起那群土匪,也从来不敢管的,可是为什么他们能够在今天正好出现在这里,还把人都抓走了呢?” 回到家后,三个人又补了一顿夜宵,围着火炉坐下来边吃边聊。 月无痕还是没什么话,就坐在旁边听着他们聊,不知道是因为无聊还是习惯使然,他还是忍不住拿起了酒壶。美酒还没入口,就被段雪柳半路拦截了下来。 “你还知道你是个伤员,伤员喝什么酒啊?” 月无痕“嘁”了一声,只好又将酒壶放下,继续对着火焰发呆,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段雪柳则接着刚才小千儿的问题继续说:“这话要说起来,那还得说,我有个朋友……” 与此同时,县令捉了人之后,马不停蹄地亲自将一众人等投入了大牢,更特意吩咐要严加看管。正当他为此终于松了口气,转角处借着点燃的火光,投下个人影,正坐着喝酒。 “哪个衙役这么不长眼,都什么时候了还在喝酒消遣。” 县令方才一阵昏天黑地的忙碌本已经足够令他烦躁,这会儿倒好,又来个不懂事的撞枪口上了。他快步走过去,打算好好教训那个家伙一番。 直到走过转角看清人后,他心底一颤,连呼吸都差点因此而停滞了半拍,于是赶紧滑跪上前:“下官不知摄政王大驾,有失远迎。” “终于来了。” 摄政王将杯一放,酒花溅了出来,洒在桌面上,杯子和桌面的碰撞声又让本已战战兢兢的县令为之一颤。 “少废话,本王问你,人怎么样了?” “所幸我们的人马及时赶到,段公子平安无事。”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摄政王齐越起身便走。 “呵……” 他自顾自地叹了一声,像是庆幸,又像是遗憾。 “段雪柳,你可让我找到了。” 段雪柳总喜欢晚上一个人出去飘,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养成的习惯。几天前的某个晚上,夜风微凉,正是外出吹风游荡的好时候。段雪柳走过一条清冷寂静的街道时,有个熟悉的声音在跟他说了这么一句话。 段雪柳一愣,他很清楚这个熟悉的声音曾经在哪里听过,但是却有些迟疑。 “阁下是?” “这么快就不记得我了,你忘性可真是大,我的陛下。” 这声音还是和以前一样,没有什么情绪,也不带什么感情,平静而冰冷得就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还是个令人不悦的事实。 段雪柳不再迟疑,这回他可以百分百确定这个人就是自己穿越到第一个世界时遇到的那个摄政王齐越,可他如今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难道他也穿越了?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先跟我来。”段雪柳先不去想那些玄乎的东西,将齐越带回了家。 “你刚刚叫我……陛下?” “是。” “可是想来我之前在别人眼里应该是死了的……”段雪柳想了想,又补充道:“或者是……消失了的。” 这句话不知道哪里激怒了齐越,他扼住段雪柳的喉咙,带着恨意和愤怒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你以为诈死或者玩消失就可以摆脱这个皇位了?你休想!” 段雪柳一脚踹开他,才终于喘口气,有些无力地说:“你讲讲道理好不好,我现在应该是个普普通通的琴师,不是那什么狗屁倒霉皇帝。” 齐越被他气笑了:“之前,为了她,你去做戏子;后来,我都告诉你她死了,你还是发疯一样要去找她,又来做什么琴师。呵,我不管你是什么,总之,只要你还是段雪柳,那么这个皇位,你坐也得坐,不坐也得坐!” 段雪柳心累地趴在桌上,用头一下下地碰着桌子,又突然坐起来,烦躁地搔了一把头发,冷静几秒后,说:“你不是一直就想我死了,这个皇位你来坐,可你又三番两次的把我抓回去,我说了多少次了,你就当我死了行不行?这个江山你随便造,想怎么造怎么造。” “不行。” “那我现场给你死一个好不好啊?” “好。” 段雪柳:????? “算了……” 齐越笑了笑,也冷静了下来,默默看向窗外许久,若有若无地叹了口气,忽然问道:“那你找到她了吗?” “找到了,可是,她好像已经不认识我了。” 宴云谣(6) “那正好,先别管她,跟我去剿匪。” 段雪柳:“……” 于是便有了当日县令火急火燎赶着“加班”的情景。 后来段雪柳突然发现好像有哪里不对劲,又找到齐越跟踪进度:“你不是说剿匪么,这不过才抓了几个喽啰,怎么就没下文了?” 齐越当时正斜靠在躺椅上,眯着眼睛看傻子一样地看这他,反问道:“段雪柳你是不是出去几年玩傻了?这种问题你还来问我?如果你是我会怎么样?” 段雪柳沉默了,淡淡“哦”了一声就骂骂咧咧地走了。当然,他不是在骂别人,而是也真觉得自己太平日子过久了玩傻了。 至于天狼寨怎么样了,当然是早就被铲平,种上了庄稼。 “原来你上面有人,怎么不早说,我们差点以为今晚大家就一起上路了。” 月无痕说着,将正要扔进火堆的枯树枝扔到了段雪柳面前,树枝“喀哒”一声折成了两半。 段雪柳无辜地挠挠头说:“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是他自己突然冒出来的,但是他其实本来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段雪柳到现在也没有想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难道是时空出现了局部的错乱,把齐越卡进来了?可是看齐越的状态一点都不像莫名被卡到另一个陌生世界的人,一切都那么自然又顺理成章。 “那你呢?你又是为什么会受这么重的伤?” 之前的话题已经快要聊不下去了,小千儿自然而然地又开启了另一个话题。现在三人的关系和之前相比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变,从开始的破冰到现在也算得上是患难与共的朋友了。 “我?”月无痕低头看了看自己,自嘲一笑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这一路带着一件宝物。” 小千儿的目光向着他的方向看去,月无痕从怀中取出他口中所说的那件宝物,打开一看,是一只玉麒麟。 “邻国千府的玉麒麟,怎么会在你这里?” 小千儿目光骤收,凝视着月无痕,脸上的神情也不复往日那般无忧无虑的天真烂漫。 月无痕亦打量着她,警觉地问道:“你怎么知道这就是邻国千府的?你和它又有什么关系?” 这时两人都不说话了,就这么对峙着,谁也不肯先退一步。 段雪柳虽然也在旁边听了全程,但和他们不在一个频道上,他只关注一件事情:“显而易见的,小千儿就是千府的千金,千盈盈。” “你!”千盈盈情绪有些失控地一下站了起来,看着段雪柳,却说不出话来。终于,她还是认输了。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段雪柳的语气也变得柔和,像耳语一般轻轻地说:“从一开始就知道了。”随后,他像安抚一只应激的小猫一般温柔地摸着她的头,慢慢拉她坐下,坐回到原来的位置。 他坐到千盈盈旁边,用着最柔和的语气低声问:“你明知道我一直在找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害怕。”她深深地埋着头,字句里已带了颤颤的哭腔。 “害怕什么?” “怕你讨厌我。” 这几个字着实戳伤了段雪柳的心脏,他有些不知所措了,“我怎么会……讨厌你。” 茶楼里,掌声、感叹声、唏嘘声正此起彼伏,说书先生折扇一摇,继续说道:“书接上回,那琴师和小姐本是两情相悦,两人也正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而那千家老爷则想,自己家大业大,还就这一个宝贝女儿,便坚持要招赘上门女婿,否则啊,一切免谈。” 故事讲到这里,说书先生特意卖了个关子,问道:“各位猜猜后来怎么样了?” 有人说:“那肯定是琴师做了千府的乘龙快婿,从此两人厮守一生、幸福美满了呗!” 这时,说书先生笑着摇摇头道:“非也非也。” “那最后到底怎么样了,先生你就别卖关子了,快说吧。” “琴师虽身份低微,却心高气傲,哪里肯做人家的上门女婿?于是便婉拒了千家的一切邀请和许诺,从此消失于茫茫人海,不知所踪了。” “吁——”在座的听众情难自已,发出一阵阵或长或短的唏嘘。 这时,说书先生扇子一关,拍在桌上,发出清脆一响,台下立刻安静了下来。 “而那千金小姐对此却毫不知情,只道是心上人无情抛下自己,另寻新欢去了。两人一段感情就这样无疾而终。” 月无痕看段雪柳的眼神忽然变了,戏道:“原来不辞而别的薄情郎就是你啊?” “嗯?”段雪柳抬头,脸上尽是莫名其妙,“你为什么这么说,我做什么了吗?” 这一世,他对原主的这段经历根本毫无印象和记忆。 月无痕却笑了,颇有些同情地看着他说:“怎么,你没听过书啊?” 段雪柳耸耸肩,不以为然道:“我哪有功夫听书?” “那可真是你的损失!” 千盈盈忽然拉过段雪柳,让他面对着着自己,她仔仔细细地看着他,伸手摩挲着他的脸庞,开口问道:“你曾经那个段雪柳吗?” “不是。” 千盈盈点点头,似乎明白了什么。然后一把将他拥出,凑到他耳边轻声说:“那我们重新开始好吗?不管以前怎么样,都过去了,我喜欢现在的你。” 段雪柳愣了愣,也慢慢伸出手将她揽入怀中。 不待他回答,她已经听见了他心跳的声音。 月无痕从来没有哪个时候像现在这样觉得自己那么多余,于是他悄悄地退了出来,却不料已经有人在外面等他了。 “东西呢?” 月无痕看了他一眼,随后拿出玉麒麟正要交给那人,可那人却说:“辛苦了,不过,物归原主吧。” 月无痕不解:“为何?” 那人也不恼,解释道:“之前战乱,邻国也未能幸免,其中有不少人趁乱打起了这玉麒麟的主意。你自己也说过,‘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当时千府本已自身难保,若还留着这么个宝物,恐怕整个千府到头来,一个都保不住。所以我才找到你,把东西带出来。既然现在事情都过去了,自然是该完璧归赵。” 月无痕点点头,也没说什么。虽说自己是被人当了饵,可他给的报酬实在不低,各取所需罢了。 “不必了,这玉麒麟就送给你们。”原来刚才两人的对话都被千盈盈和段雪柳听了个清楚,千盈盈看了玉麒麟一眼,接着说:“千府虽历风波,幸得两位相助,终能死里逃生。今以玉麒麟奉上,聊表谢意,望莫推辞。” “好。”月无痕和那人相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段雪柳仰头,深深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吐出来,他说:“那个时候,你告诉我她死了,可你明明把人救了下来,为什么要骗我?” 那人说:“救人是情谊,毕竟她也曾唤我一声‘主人’,而不告诉你是臣子的本分,你为了她都疯魔了。” 段雪柳恍惚了,“她叫你……主人……”他慌乱中伸手去摸千盈盈头上的发饰,心口又开始隐隐作痛。最后,他颤抖着双手,摸到了那根熟悉的发簪…… 几世的记忆纠缠走马灯一般在他脑海里闪现交叠,真真假假,爱恨相加。 在他崩溃的边缘,那人将他拉上了车,说:“你要是累了就先睡一觉,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段雪柳大概是真的累了,在晃晃悠悠的马车中,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当他再醒来时,头上和眼前已经被缠了一圈的纱布,周围尽是草药的气味,他仍有些恍惚,分不清今夕何夕,此地何地,他开始有些烦躁,撑着坐了起来。 “欸,年轻人你别乱动。”一个老头就在旁边不知道在捣鼓什么东西,见他醒了,连忙跑过来查看他的情况。 “老伯你……”段雪柳动了动嘴唇,声音有些哽咽。 “我怎么了?你要信得过我,我就是神医;可你要信不过我……那你就滚蛋。” “你的声音好熟悉。” “嘿!”老人笑了笑,“别说声音了,你乖乖的坐着别动,等一会儿我给你拆了纱布,还有惊喜哩!” 段雪柳点了点头,竟真的就像个小朋友一样乖乖的坐着,仍他折腾。 正午的光线有些刺眼,段雪柳眯了眯眼睛,伸手去挡那阳光。 等等,阳光?! “好了,你睁开眼睛看看。”老人说。 “别怕,我在。”千盈盈就坐在他旁边,握着他的手。 “我也在。”月无痕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来了。 “还有我。”齐越难得的说了一次人话。 “我在,我在,我在……” 一个又一个久违而又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温情地围绕着他。 段雪柳低头笑了,抿了抿唇,又抬起头来,一个又一个看过去,齐越、方卜、余皙、雁度、丁叔、柒娘……最后目光落在千盈盈身上,温柔而缱绻。 全部的世界重合了。 再眨眼已是凤箫门内,还是他们相遇的那片梅花树下,两人相视而笑,红丝相缠。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小天使们一路看到这里,这个故事到这里已经画上了一个完整的句号,接下来就和新的主角一起开启下一段旅途吧! 下一本:《种田DISCO》 慕情非穿书了,别人穿书都是左手握女主剧本,右手挂大金手指,一路走上人生巅峰。可反观自己—— 外是赤地千里,饿殍遍地;内有恶主催工赶时,如虎似狼。 QAQ 弱小,可怜,又无助~ 没错,这个开局就捡了NPC小奴隶设定的倒霉蛋就是她,被人打,被人骂,还没有饭吃。 所幸命运还没有完全抛弃她,并为她绑定(敷衍)了一套神奇(不靠谱)的种植系统。 慕情非万万没想到的是,凭着这套时不时抽风的垃圾系统,自己竟成为了这个灾荒遍野的世界中唯一的光。 (敲黑板!)感兴趣的小可爱要记得去专栏收藏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