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安观》作者:气清景明 文案 第一篇文,以前也没写过,试试吧! 刻薄慵懒接地气攻 X 善良天真小痞气受 人情练达即白眼,花样吐槽是冠军。 师徒内销,修道打怪抓鬼破案,日久生情。 师门传下长生诀,黄泉鼎,一甲子笃信长生不老,能否如愿? 副CP一黑一白,一喜一嗔。 霸道真魂爱上笔? 总之鬼比人还多的一篇小规模文。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欢喜冤家 仙侠修真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沈抟,薛竹 ┃ 配角:唐炳,李谭,谢沚,范洄 ┃ 其它:师徒修道长生阳世阴间 第1章 李外郎悬案问天师 怀安县苏家,李谭坐在客首位,正听着诨号苏半城的苏家老爷“介绍案情”。无非昨晚怎么阴风惨惨如何鬼影憧憧,他们是怎么被惊醒,怎么发现了尸体。 苏夫人碍于男女,坐在一边并未开口,但面上颜色跟着苏半城的描述,一会青红皂白,一会又惊又惧。 苏半城道:“李外郎,在下所言句句属实,这事肯定是蕊娘干的,不是凡人能管的事啊!” 李谭身穿藏青色圆领袍,黑色幞头,软底布靴,紧收箭袖,慢开领口。领内有三颗同色盘扣。显得猿臂蜂腰,四肢修长。他嘴唇动了动,斟酌着说道:“苏员外,学生还未问询众人呢,况且尸身也还没看完,尸格未出。现在就推之神鬼,是不是为之尚早?” 苏半城还未回话,苏夫人以袖遮面道:“李外郎,昨晚许多人见了那鬼影的,她别说变了鬼,化成灰我也认识她!” 李谭见苏夫人竟然直接当面对话,眉毛尖抖了抖,微微侧过脸去说:“安人不必着急,学生已经着人去请怀安观沈道长,来了便知分晓。” 正说着话,门外传沈道长登门,苏半城亲自道声,快请。站起身来迎出正堂大门,站在台阶下面等。李谭慢走一步,望了望苏夫人身后,也跟了上去。 须臾,转屏风走过来两人,前面一人二十七八岁年纪,穿素白道袍,月色大氅。发束小冠,弓鞋缓带。修眉细眼,容长脸面,薄唇浅淡。仙风道骨。正是沈抟。 后面一人约摸十一二岁,身量不高,形容尚小。粗布裋褐,净头赤脚,怀里抱着一把古朴长剑,不抬头。 沈抟看人迎出来,紧走几步,上前见礼:“苏员外,李外郎,贫道来晚了,没耽误正事吧?”李谭还礼,看了看沈抟身后的小孩,没说话。苏半城也来还礼:“不敢不敢,沈天师来了就好,来了就好。” 二人又客气几句诸如别来无恙蓬荜生辉等语,沈抟便随着李谭走进内院,要“开天眼看看”。苏半城怕他不喜,也没跟来。 转到后院短短几步,就看沈抟整个人气势一垮,歪头侧脸问李谭:“咋回事?人事鬼事?”李谭毫不意外,头也不回一直走:“我看不像你的事,叫你来纯属蹭饭!” 原来今天寅时,衙门有人报人命大事,县太爷一惊,赶紧传典史,师爷,刑房司,捕头,等等一干吏胥长随。本着我不睡你们也别睡的原则,叫了一屋子人。 李谭原本是胥役贱籍,刑房手下的一名仵作。刑房掌司见他形貌屹立,颇识得几个字,外加验尸手段高超,尸格详尽,便抬举他做了刑房书吏。这几年李谭经验丰富,举止得当,屡屡破案。俨然刑房二把手,所以这次...正堂压典史,典史压刑司,刑司老大压副手...就把李谭派来了。 死者是苏半城的小妾慧莲,刚买没多久正新鲜。昨晚悄无声息的掉到井里,被发现吵了出来。七手八脚打捞尸体的时候,忽然有个灰蒙蒙的影子在水井边略过,大家哗然以为眼花。却又见影子略回来,横在慧莲尸体上方,仿佛一个人在仔仔细细,脸对着脸,观察尸体...众皆绝倒,疯跑嚎叫,直到李谭带齐仵作衙役兵丁文书,过府来时,天已大亮。众人仿佛有了依仗,这才稍稍好些。 三人走到后院,并没外人,远远的有口井,围着几个兵丁,有白衫的文书仵作在内忙碌,想必就是投人的井了。 沈抟嘬嘬牙花子:“清平世界朗朗乾坤,这么大太阳!这时候看个鬼呀!” 李谭点头:“对,就是喊你来看个鬼。” 沈抟翻了个白眼:“它要是这个时候,敢站在这,还让我看着了,就绝对是凶神恶煞了,那他妈我也打不过呀!这全镇子的人都赶紧搬家吧!” 一旁没人搭理的小孩,走着走着一个踉跄,嘴唇眼角一阵抖动,最终是没说话。 李谭摸了摸鼻尖,大略看了看尸格上的什么有妇人浑身尽湿,四肢无伤,僵直硬挺等含糊其辞的屁话。一挥手,对所有人说:“尸首拉回去我细看,明日衙门点卯。”回头又对沈抟道:“回观里干活吧,老规矩。”沈抟飞快的报出一串价目表:“停尸二十钱招魂一百钱问事一百钱超度两百钱厉鬼面谈法事另算...”李谭俊脸发青,回头便走。 原来这县太爷忌讳得很,从不让他们在县衙里停尸,所以只好让事主出资,停放在怀安观后山几座偏殿里,美其名曰三清救度,道法加持。其实沈抟说走就走,根本不管尸首丢不丢坏不坏... 怀安观后山偏殿,外堂一溜七八个石座,现下并没有停放的棺材或者尸首在上,光秃秃的。内堂两张半旧八仙桌和对,上致一具女尸,李谭脱了外袍乌纱,中衣袖子卷起,双手撑着桌子,仔细观察女尸。 沈抟右手捏着一张黄符,符头圆润符脚修长,正是个招魂符。 一直跟来的小孩,躲在沈抟身后,抱着那把剑,微微颤抖,脸色铁青,呼吸急促。 沈抟翻了个白眼,把孩子拽到身前,左手一搂,正搭在孩子肩膀上,往回一带,靠着自己道:“来来竹子别怕,以后这事常有,看着看着看着。”话音未落,右手一展,啪,黄符不偏不倚拍在女尸印堂。李谭让他吓了一跳,忙一闪身。如若招魂落座,无非出在胸口或者丹田,是为鬼心鬼门。扑到活人身上怎么也得难受一阵子。 “沈图南,你让门挤了?!”李谭脸都黑了。半天尸首没反应,沈抟脸也黑了,尴尬的又拽出一张招魂符,啪!还没反应...啪!终于...室内忽然一冷,叫竹子的小孩打了个哆嗦,只见女尸全身仿佛一缩,心口一缕青烟转了两转,袅袅直上,渐渐消散了。 沈抟挥挥手,指挥李谭:“干活干活,百无禁忌。”在女尸抽搐一下的时候,竹子整个人吓僵了,低喝一声反身扑到沈抟怀里,抖得筛糠一样。后背都汗湿了一片,可手里那把剑,倒还攥得紧紧的! 李谭先伸手扒开女尸眼睛,对着边看边问:“白晌我还没问你,这孩子...怎么回事?干嘛抱着你的剑?” 没等沈抟回答,又捏开尸体的嘴,凑过去,继续问:“买来的?买来干啥?你手脚残废要人伺候。” 拉着女尸的手,问:“有没有爹妈啊?你也不问问?” 脱掉女尸衣服,问:“回头给他挂个啥名?” 沈抟看他一边摆弄尸首一边拉家常,也有一点口干舌燥,赶紧拉着竹子后退几步,给他讲了来历。 原来沈抟前几日出门“看风水”,去了临县的永济薛家镇,返程路上看到个人牙子,牵着一男两女都卖于妓馆,这叫薛竹的男孩不想当娈童,正被人牙子打倒在地拖着走。沈抟看看男孩面相,一犹豫,就把他买了过来。 “怎么样老李,给你当儿子?”沈抟笑了笑,把薛竹往验尸桌前推了推。李谭二十七岁膝下无子,夫妻俩正愁呢。薛竹吓得眼泪都掉下来。李谭抬起眼看看他,说:“你自己留着吧,我看他呀,怕壳子不怕芯儿。” 沈抟低头看看薛竹,薛竹福至心灵赶紧磕头:“师父。”沈抟嘴角抽抽着,抬头看李谭,正在那拿着一把小金刀对着尸首的喉咙,直接...扎了下去。沈抟抿了抿嘴:“你吓唬他干嘛?停尸房里拜师父很有意思吗?你...你...”李谭手起刀落,又朝胸口去了,面露微笑好像在插秧。“你也别吓唬我...”沈抟说出后半句,抓着薛竹絮絮叨叨的出去了,说要去前面先拜三清。 两人脚步飞快,逃也似的走了。 第2章 唐真君扶占走艳阳 第二天卯时三刻,李谭点齐人,抬着尸首,带着卷宗往苏家赶。 他走在前面,后面薛竹拽了拽沈抟衣袖:“师父,李外郎嫉恶如仇啊!” 昨晚沈抟险些翻漏了乾坤袋,找出两件年轻时候的颜色衣裳,给薛竹收拾一番。现在小薛竹束了头发,两颗珍珠做坠脚。穿一件青色道袍,却把大袖扎起。脚下青色弓鞋,鞋帮上有几杆墨竹刺绣。道袍有点长,挡着鞋忽隐忽现。这时才见薛竹眉清目秀的好模样,虽然还没长开,却也颇具规模。要是不看脸上还有些淤青,倒像个出外踏青游玩的小童生。 沈抟微微低头看了看他,小声说:“恩,我看他不像上门问案,倒像入室灭门。” 薛竹赶上两步,仍是抱着沈抟的剑,说:“既在公门内,必定好修行。” 沈抟翻翻白眼,回了句:“车船店脚衙,无罪也该杀。” “...” 苏半城看着这群衙役抬尸入门,脸色乌漆嘛黑,腮帮子突突突像中风。 李谭上前拱拱手,道:“苏员外,学生看来,慧莲姑娘的死因,您还是神鬼莫信的好啊。”他态度冷淡,表情欠奉。但出命案,他这一段的沐休,净手钱,鞋底钱,基本要完。走文案写书记,刑房翻个底朝天,肯定得去。是以心情颇差。 苏半城跋扈半生,也沉不住气了,道:“李外郎,昨日是你带的人讲,无外贼入内,无铁器杀伤,你一大早气势汹汹,抬尸而入,是说我家有人推她下井淹杀?” 李谭扬扬下巴,示意女尸:“慧莲姑娘乃是先被杀死,尸身入水,并非淹杀。” 昨夜李谭验看尸首,面目观之紫绀,眼白充血,口鼻水迹不多,喉头不肿,心血不凝。再查,尸身背脊沉降紫红色血斑,挪动压挤并不褪色。这便说明,她是被人仰面闷死多时,复又投入水中。 最后,在尸身胸口发现一圆形白印... 苏夫人带两位嬷嬷四位小寰,从后堂行出。双方过礼,右手边的嬷嬷问道:“李外郎,我家安人打个问询,您说是人杀死,到底有谁见了?人证物证俱无,叫寒家如何敢当。” 沈抟走上前,作了个道揖,说:“安人昨夜,说见了鬼影,不知,可是这位?”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玉瓶,不见怎么动作,就连弹出三滴澄明的液体,动作潇洒飘逸。众人身后一树荫之下,空气一阵扭曲,仿佛有什么事物把这液体吞了进去。 蓦然,就见一雾蒙蒙的灰色气团显出,又几个呼吸,渐渐看清了身形眉目,依稀是个年轻妇人。 沈抟拍拍薛竹的肩膀,道:“徒儿,你去替为师问问她,昨晚看什么呢。” 薛竹似乎真如李谭所说,“怕壳不怕芯”,依言往前走了几步,抱着剑的指节有点发白,面色肃穆。更多的是紧张,而非惊惧。仿佛真的与那影子对了阵话,薛竹冲女鬼行了半礼,大步而回。 沈抟低头问了问,眼睛不停的看向苏夫人,道:“这烟魂说,她叫蕊娘,慧莲姑娘晚饭后即亡,不是半夜投井。被一个妇人,堵在床里,骑在身上,用膝盖压住胸口,然后,用棉被闷死...”他每说一个动作,就带着薛竹往前迈一步,话说完了,便与李谭并肩而立。 苏夫人也突突突突中风起来。 李谭突然问了一句:“苏安人,你这手上的伤...?”话没说完,苏夫人委顿在地。 李谭在前审问,沈抟带着薛竹在后听新鲜。哦,其实也并不新鲜,很老套的故事。蕊娘和慧莲是苏半城两位妾室,却先后被正房夫人亲手杀死。苏半城为老不尊,不停的招奴买妾,终于正房燃起妒火,痛下杀手。 年轻女鬼化形尚且困难,更不可能白日与阳人对话,这杀死人的过程,俱是李谭从尸身上判断。是以半分不错,沈抟一吓唬,苏夫人便惧。 小薛竹看李谭又敬又畏,忍不住又考虑了一下“给他当儿子”这个提议... 薛竹拉拉沈抟的袖子,“师父,她到底为什么要杀人呢?” 沈抟深深吸了一口气:“恐怕,是因为太喜欢了吧?” 薛竹不解,问:“喜欢?喜欢就得你死我活?那...人到底为什么要互相喜欢?” 沈抟嘴角一扯,不屑的翻翻白眼,道:“犯贱呗!” “...” 这时候的薛竹还太小,跟着沈抟不过三五天,根本无法和他斗嘴,常常被一句噎住,便蔫下去了。 是以也不能明白,何为互相喜欢。 李谭步步为营,大获全胜,回去跑文案。沈抟带着薛竹漫步往怀安观去,穿过东市,琳琅满目应有尽有,卖米的卖面的,卖针的卖线的,卖肉的卖饭的,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幌子,一声长一声短的叫卖。黄发垂髫,儿郎女娇。 沈抟低头看看薛竹,道:“你识字?”薛竹把眼光从幌子上收回来,小声说:“也,也不认几个。” 沈抟笑笑,说:“能认幌子就够了,多的我慢慢教你。是谁卖的你?” 薛竹长出口气,很平静的调侃:“卖身葬母么,这比刚才那个妒妇杀人还老套呢!” 沈抟听他语气轻松,神情不变,心里一缩。抿抿薄唇,禁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顶。薛竹先是一僵,而后喉头一滚,没躲。 师徒俩一路往怀安观走,看上什么东西,沈抟随手就给薛竹买下,教他打开道袍怀里绣的咒文,塞到乾坤袋里去。沈抟爱赚钱,更爱花钱。与友通财从不小气。薛竹到底小儿心性,几样好吃的好玩的哄得他团团转。小脸兴奋的通红。跑前跑后,险些踩了衣襟,却还紧紧的攥着那把长剑。 东市另一头,与沈薛二人相向,走来一身着水色襕衫的书生,头戴儒生巾,手里托着一方砚台,边走边研墨,偶尔松手,看看墨块倒向,复又抬头寻找,行色匆匆。 薛竹一抬头见他砚台当罗盘,墨块做思南,心下大奇。刚要开口问,被沈抟一扯,步出东市,走了小路离开。薛竹道:“师父,那人好生奇怪。”沈抟一脸刻薄,袖了手回答:“可能脑子不好,念书念傻了。” 却从树后转出一人,拱手为礼:“二位道长好眼力,干嘛忙着走?”他穿着打扮一派文气,长眉杏目又斯文又明媚,透出三分骄奢。正是那当街研墨的书生。 薛竹赶紧还礼,沈抟却眯了眯眼睛,不动声色的上前一步,挡在薛竹前面,轻笑了笑:“真君请了,小徒不知回避,冲撞了。” 书生多看了薛竹几眼,心下了然,哼了一声道:“纯阳之身?怪不得了。”话未说完一抖衣袖,天地间仿佛投下一口破钟,正罩在人头顶。阴冷压抑,耳鸣眼炫,关节凝滞,呼吸不畅。 沈抟把薛竹挡在背后,连翻手印,站立不稳一个踉跄,差点仰倒在薛竹身上。两人手忙脚乱,再一抬头,还哪有书生的影子。 沈抟脸色极差,薛竹抚胸捶背,略有焦虑。半晌,沈抟吐出一口浊气,猛甩甩头:“他妈的,这唐老鬼,阴晴不定,令人发指啊!” 薛竹不明所以。沈抟便解释。 原来这天地间从不吝啬孕育奇迹,便是千翻奇异万般巧合,也古来有之。人死为鬼,无体无神,再入六道,循环往复。又有厉鬼为祸,执鬼流连。修行的,往生极乐。会法的,领为鬼差。可偏偏有这么一种真魂,阴阳两界随意贯通,天地同归不灭不息。弑人灭鬼翻覆之间。要成真魂,非要一人八字阴阳平衡,身具三肺。男为雄女为杰,文状元武探花。死于二十四岁,本命生辰之日。女死贞男死烈,文死谏武死战。身怀古玉护身,足踏龙兴之土。 “总而言之!非常牛逼就是了”沈抟袖着手,稍显憔悴,边走边给薛竹滔滔不绝的介绍着:“刚才那傻念书,叫唐炳,字焕然,地府号曰元魂真君。也不知是前几朝的榜眼,传说琼林宴上竟然因为自己不是状元,而气的血溅当场!你说是不是念傻书?” 薛竹本能的感觉,原因这么荒唐,八成是传说失真。可也无心多问,满脑袋都是沈抟把自己护在身后的样子。 似乎还忘了个什么要问... 再回怀安观,薛竹这才打量几番以后的栖身之所。无他,就是大! 房舍不知几凡,环过半座小山。平素只住山前一座三进小院,昨天傍晚从后山回来,薛竹冲击太大,所以选房时候,毫不犹豫的挤进了沈抟的后院,住了东厢。 晚饭撤下,二人便服前院闲坐,沈抟正似笑非笑看薛竹点茶,心中暗道:“莫不是捡到宝?又会做饭,又会收拾衣裳,又会点茶?!”复又想到既然要卖去勾栏,必是有好□□不消说。 薛竹盘膝,手在小案上忙着,煮水一沸,茶粉半颠,六君子翻飞,却是碗箸声不闻。不消一会便烹出两盏绿汤。 双手奉上茶筅,竟要请他击拂。 沈抟一边点盏与他茗战,一边哼着小曲儿,输了。小薛竹忍不住眉飞色舞,炫耀般扬了扬手。 沈抟便哈哈大笑起来,三代闰九月纯阳之身,不当道士实在可惜了。 “竹子,我给你起个道号吧!你看幽篁如何?”沈抟闲来无事。 “师父道号是什么?我看李外郎称呼师父...”薛竹反问。 “我字图南,这道号么...怀安观多年来就我自己,出门也就被叫个,沈道士,沈怀安。”沈抟心虚的看了看墙上的青词... “若...虚...子...?”薛竹也看了看墙,迟疑着。 沈抟跳起来一巴掌拍在薛竹头上,:“这时候偏又认识了!你才虚,你全家都虚!!” 第3章 郁离子业成仪恒道 “小薛道长回来啦?” “郁离来,把你师父的茶砖带回去。” “小道长啊,上次你给的符,比你师父的灵啊哈哈!” 春去秋来白驹过隙。薛竹十七岁,道号郁离子,颇有点小名气。出落的灵动秀雅,柳眉星目,唇红齿白,身形健朗修长,似新竹拔节。背把长剑,剑穗子一荡一荡。路过东市不停的行礼还礼,收东取西。 好容易稳稳走到观门上,未及进殿,身形一垮,宽衣解带,一脚踢开院门,高声嚷着走进来:“师父你下回把你那符好好画着,不说一百里能喊话?你这擦屁股纸一百尺也,废...劲...” 薛竹左手团着月色道袍,衣裳里裹着剑,道冠坠顿,佩玉挂在臂上,中衣竟然是条假领子,露出大片的胸口,小腹,肩膀。满头满身的汗往下淌。右手捏着一张揉皱的黄符,挑着眉毛,撇着嘴... 却见除沈抟外,李谭端坐在客座上,皱眉看着他。 薛竹两三把系上衣服,紧步进前,深唱一喏:“李叔父几时来的,这大热的天,有什么话,怎不叫我过去吩咐?”他不怕沈抟,这几年,插科打诨斗嘴摸鱼练剑对打互贴灵符什么没干过,偏偏是怕李谭。 李谭这几年接了刑房的掌司,添了几分严肃,越发显得俊逸非常。讲来不过是个吏员头子,连官也不是,莫名偏有一股子睥睨意味。可能是他用心操办的对象,往往...都很...听话吧! 李谭斜觑着沈抟,一副上梁不正的神情。沈抟一翻白眼,不知从哪翻出一把破蒲扇,呼啦呼啦使劲扇起来...年月岁日在他身上只若轻抚过,半点不留痕。还是那副二十七八,浅淡慵懒的样。 李谭揉揉眉头,从怀里掏出个折成方块的黄符,啪一下扔在地上,对薛竹说:“这几天太热,看了几个河漂子,这不老毛病又犯了。”说完指指通红的嘴角。 李谭从当小仵作起,因常触尸气,染上了个烂嘴角的毛病,夏炎更甚。薛竹上前看了看,满嘴跑着哎呦喂了不得,轻手利脚,装丸药,调膏药,顺便还把那百里通语符,重新给画了一张。收拾齐整放在李谭手边。 李谭拍拍他带来的包袱,道:“你婶娘给你带了套衣帽鞋袜,自己换洗穿。” 薛竹一连声多谢,下次上门给婶娘磕头,给叔父带新茶,慢走慢走...嚷着就把李谭送走了。 于是脱了外衣,散着裤腿,一轱辘爬到沈抟榻上,盘膝坐到小案后,抢过他的扇子,呼啦呼啦扇起来。沈抟看着他的中衣假领,随着扇风一上一下一上一下,眉头嘴角一阵抽搐。薛竹见他看,一把扯掉假领子,赤着上身,微微前倾,说:“师父,你知不知道曲州李家?就那个,什么侍郎他家。这几天,不太平!” 沈抟眼珠不错的盯着他平坦的小腹,忽然不知怎么有点燥气,想叫他穿上衣服,可少年人怕热,观里根本没有外人,打个赤膊多么正常。 况且...他本就该比常人怕热... “师父,哎哎?去不去呀?”薛竹正举起扇子在沈抟眼前挥。沈抟略一回神,道:“你细说说。” 曲洲李家,是当朝户部侍郎的祖家。李侍郎在京为官。家有严慈在堂,人丁兴旺。本来万事顺意,不知怎地,近日常有异事。或书房,或卧房,或账房,总有人执笔桌前。或挥毫,或工描,或画筹。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待到兴致处,还要高吟两句,哼唱一回。这些人上半截栩栩如生,下半截鬼影蒙蒙。唬得李家人不知遇了多少妖魔鬼怪。笼统一问,众人碰过的,竟有七八位。 僧道仙巫请了几番,一点没用。有的看不出,一礼便走,有的打不过,狼狈窜逃,有的干脆就是江相派翰林,嘴皮一碰黄金万两。 李家实在不堪其扰,托人撒了玄法帖,薛竹这两年修真突飞猛进,自然也就看到了城门口隐住的告示。 沈抟眨了眨眼问:“然后呢?” 薛竹骚骚头:“什么然后?” 沈抟翻白眼:“白去呀?!” 薛竹明白了,圆润葱管似的十指,在二人眼前翻了两翻:“四百两!”说着从身后的衣服领口摸出一方椟,打开,朝沈抟推了过去,说:“你看,这次超度的钱,让我全换了这个,没打眼吧?” 沈抟伸头望了望,盒子里有两颗黄橙橙的矿石,还有些许碎的,正是难得的巽荧石。 沈抟常炼丹药,平素师徒二人观宅看相,风水堪舆,所得七八尽皆换了各路天才地宝。常备的阳骨丹现魂水自不在话下,什么健体的筑基丹,明法的储灵丸,也是想要就有。薛竹知他爱好,自己却不炼。只捡剑道,符咒,驱鬼去邪的法门学。沈抟从不强迫,学什么教什么。 可俗语道久病成医,薛竹也是久嗑成仙,各路针石汤药天才地宝,自然不会认错。他这身子根骨稳健,精气外露,跟从小吃药脱不了干系。 沈抟眯了细眼,浑似两条长缝。手里掂了掂那块大一点的巽荧石,道:“这玄法帖上的钱,不大好挣啊。晚上问问老萧的信儿。” 萧老头也是道修,就只不过薛竹想着,他还是做个比丘的好,别的不说,卖相就好!头顶一丝不烦恼,脸上半点没怨愁。点上戒疤披上直裰就可以出去骗人...不是...度人了! 萧老道每次一到,便要支使着薛竹端茶倒水煎炒烹炸,好在他总有看风水算财运做法事的消息带来。沈抟看在孔方兄面上,好歹没赶出去。 薛竹散了些热气,觉得好些。回头抓了件衣裳披在身上,仍敞着心口,道:“这老灯干嘛总缠着你。不是蹭饭就是蹭药的。” 沈抟手臂伸过小案,拽了一把薛竹掉下肩膀的衣服,道:“你小子不也总缠着我?” 薛竹嘻嘻笑着,倒在榻上,道:“你把我的典身契还我,我这就滚蛋,好不好?” 沈抟起身揶揄:“郁离子道长,现下少年有为,声名远播,还在乎那张纸?” 薛竹连忙滚下榻来,嬉皮笑脸,作势搀扶:“不敢不敢,恕罪恕罪。” 沈抟:“我画的都是擦屁股纸。” 薛竹:“师尊息怒,我画我画,以后不劳师尊动手。”他装模作样,打躬作揖,伏低做小,沈抟终于憋不住朗声大笑。 沈抟画符不灵,卜算倒有些火候,晚饭这一摆上,萧老道便悠然踱来。坐下就吃,拿起就喝,一点不客气。 沈抟和薛竹修仪恒道,讲究的就是既稳且静,不动不伤不惊不惧。崩山覆海面不改色是为最高。因此上都不饮酒。算准他来,特为他备了些果酒。 萧老道酒三菜五,摸了摸秃头,道:“你们是想问曲州的事?李家一门三进士,家门敦厚温淳,阴宅风和水敞,绝不会结下什么恨鬼仇魂,冤亲债主。所以大可以去一趟啊,打得过,四百两,打不过,走为上。” 沈抟又与他说些别来无恙去去便回等语,袖子里顺下一个小玉瓶,放在桌上。请他自便,带着薛竹回寝院去了。 “师父,太热了,我睡你这外间行吧?”薛竹探头进来问。厢房不通风,他不惧寒冷,暑热却是难熬。 “啊,来吧。”沈抟答应,又嘱咐一句:“别赤着身子还灌凉茶,夏不贪凉,好多着呢。” “得令!”薛竹只拎个枕头,散着头发,趿着鞋,往正房外间的矮榻上一滚,把茶案挤到角落,自己睡了。 不多时,内间也暗了。 第4章 巫释道围斗无端鬼 沈抟挽高髻笼道冠,轻袍缓带,还装模作样的抚了一把拂尘。 薛竹与他一般打扮,自己的长剑斜背在后。怀里仍是抱着沈抟的剑。这剑吞金含玉古意盎然,名唤南冥。 只是现在,二人确是有些尴尬,李家门厅里外,挤满了人,僧道俗家,宝器巫灵。乌央央摩肩接踵。这个说是目犍连转世,那个说是灵宝天尊下凡,你有佛舍利,我有道德经。还有萨满教的说,文王鼓在手立刻就请姜子牙上身... 须臾,李家贴出张告示,言辞恳切,不失礼节。但结其总意,只有两条比较重要。死伤自负,还有...事了得钱,不管饭! 薛竹看得直揉眉心,低声道:“师父,难不成咱想进门,还得排队?”沈抟转了转眼珠,手掐剑诀,一声:“去。”南冥剑嗖得越过影壁墙,飞悬正堂门框内,倒转剑柄,轻轻敲了两下。 立时便有人奔出,询问这御剑者何人。 众位修能者见了,恍然大悟,各显神通。一时间,门房前院仿佛开了场子卖艺,水火遍地,法器满天! 薛竹一巴掌拍在脑门,说:“师父!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就没别的办法吗?” 沈抟勾勾手指,南冥插回剑鞘。抿抿薄唇:“哎,小道长你这脸皮不过关啊,赚钱么!抓鬼和卖艺什么不一样?” 薛竹眉毛跳了跳:“脸皮的确不如师尊!” 一场闹剧下来,统共留下四队人。除了沈薛,还有两位大和尚,一位阴阳散修,一位巫师。 余者罢了,这巫师似乎有些能耐。因为他只有一人一鼓,竟是咸祝一体,请神上自身。 李家派位管家出来,讲了诸如仰仗各位驱鬼退魂的话,便请各位商量如何办法。 原来这些邪物虽然时常出现,却没什么规律。地点时辰不定。只得请四拨人,各顾一片,逡巡游走,遇上便算。 各人也没什么点子,俱都应了。领了方位,各自散去。 沈薛在东,找了间空房暂住。薛竹挠挠下巴:“师父你说,会是什么东西呢?” 沈抟十指敲着桌面,慢悠悠的分析道:“现在我们知道的太少了,不过是能现人形,能写会画,出在室内,是不愿见三光。” 薛竹补充:“有的还能吟诗唱曲,有心志,该是鬼吗?” 沈抟摇摇头:“不能武断,妖也能说话啊!而且有七八个,轮番出现,岂不更像妖族群居?” 薛竹摸摸鼻子:“妖的话,每天就琴棋书画?而不吃人?这还是群雅妖啊!” 沈抟道:“这一点也是我最奇怪的,不管是什么邪祟,总要有点目的。他们是什么目的呢?除了冲撞上的几个下人,病了一场。竟一没出人命,二没夺人魂。他们干嘛来呢?” 薛竹看了看沈抟:“我们在这干想,也不是办法。要不还是转转去,没准遇上就知道了呢?” 沈抟起身自己拿了剑,点头道:“走吧,小心着。” 二人转了半晌,并没什么异动声响,阴邪之气。子时一过,却听西边吵嚷起来,应当是两位比丘有了消息。二人对视一眼,迅速赶到。 这是一位姑娘的绣房,出了事,姑娘并大小服侍人等立刻躲了,两位大和尚与这邪物打了个照面。 “阿弥陀佛,”一位为首的法号慧明,道了一声佛号:“贫僧两个,见到一位年轻女子。” 慧明言讲,这位女子确实像家人所说,上身清清楚楚,连衣衫纹饰都一丝不差。下身么,灰蒙蒙一团。二位僧人见了,立即念动真经,结卐字手印,步步逼近。谁知这女子浑若无事,又画了几笔,嘻嘻一笑就不见了。 另外二位亦已赶到,一起进了屋子。探查一番,薛竹先问:“这阴阳平衡,正常吧?” 沈抟看看他:“当然不正常,太多了。” 薛竹点头:“师父说的对,这么多的气息,哪像个姑娘的卧室,说是集市才合适。” 阴阳先生看了看女子留下的半副画,连连摇头,其余人不太明白,只听他说是笔意古朴,素雅绝伦,本该是绝品,格局却小,笔者气量狭隘云云。 巫师确实有着漠北人的粗豪气,一见跑了。无心探看,一沾即走。 众人看不出所以然,只好先散了。 边往回走,薛竹边奇道:“我这脑子浑成一片了,这邪祟竟不怕经文?也不打斗,见人就躲?” 沈抟袖着手:“既然不怕珈蓝梵音,她干什么躲?继续画呗!” 转到天光有亮,府中人陆续起了,打火动水声大作,暂时无碍,四方巡者也便歇了。 有话长,无话短。当晚这二位比丘又中奖一次。 慧明掌心竟被对穿,僧袍俱是血迹,上面布满小洞,他师弟慧净也是一般。 慧明捉着一只手掌,佛号也不念了,沮丧的说:“诸位同修,贫僧二位学艺不精,恐怕是不能传法度人,这邪祟即仰仗各位了。” 说完互相搀扶着出府去了。 这次,遇到一精干的老者,年岁五十上下,同样是坐于桌边,正在画筹算账。 慧明二人早知佛经超度不得,一见了,立时便迎上相斗,一掌取其头面,一掌取其胸口。谁知这老者竟未起身,右手笔纂倒握,向前只一探,便把慧明的金刚掌捅了个对穿。左手一拍桌面,飞起无数算筹,钢钉一样射来,慧净大惊之下收招不及,只得双臂一圈,拼命拨打。还是有无数算筹击到身上,登时血迹斑斑,眼看着是斗不过。可这老者并未追击,不多一会,又匿了。 剩下三人进入室内观瞧,阴阳先生还是看字,仔仔细细看了账本上的蝇头小字,忽然一拍大腿:“原来真的是一个人!这笔迹不就是昨日画画的小姐?”又说些果然执心沉重,意境狭小等语。 沈薛二人还是望气,今日薛竹不知怎么,抚胸皱眉一副透不过气的样子。 沈抟看看他:“怎么了?不舒服?” 薛竹深深吸气:“师父,我觉得不对劲,说是阴阳作怪,又好像不是。我似乎把从小到大所有的委屈事都想了起来,忍不住想大哭一场。” 沈抟凝着眉,环视屋中所有角落,仔细探查。除了气息太过充足,没有任何疑点。 一言不发的巫师,文王鼓扣在小腹,这就表示暂时拒绝异物扑身。也在屋里转了两圈,亦无发现。 薛竹实在压抑得受不得,淌了一脸泪水,大步走出屋子。沈抟踱过去,轻轻摩挲他后背,:“好些了?”薛竹甩甩脑袋:“没事没事,只是愤懑。” 沈抟两只细眼又眯成了一条缝。 曲州街市,比怀安可是热闹百倍,酒楼茶馆,勾栏瓦舍,钱庄典当,衣帽铁器,笔墨书摊。薛竹一个人走在前头,笑吟吟的看着来往人群。他一直好热闹,会谈笑,人越多越是高兴。 李家真的不管餐饮,二人从不辟谷,出来找饭。 忽见得街上有一伙吹鼓手,敲敲打打起来。水平有限,但却能判断吹的是嫁妇迎亲的双喜调。 吹了一阵,一顶红呢小娇从一家勾栏馆里抬出。四位轿夫几尽颠簸之能,娇中佳人竟随着节奏,毫不掩饰花枝乱颤,笑的生怕人听不见一样。 进进出出闹了一阵,勾栏馆里传出阵阵招揽,声称花魁已是解元娘子。解元公早晚要收房的。不如各位...下面的实在不忍卒听! 薛竹看看从后面跟上来的沈抟,装模作样:“这位道长,解元娘子啊!何不一亲芳泽?” 沈抟一翻白眼:“小道长自己去吧,就你这品貌,明儿早上这位就变了天师娘子了!” 薛竹嘿嘿笑着,把南冥往背上一插,走进旁边的茶馆,里面有两伙人正斗茶到激烈之处。 薛竹拉开椅子请沈抟坐好,往桌上压了几枚铜钱,要了茶点开水。又从怀里掏出一小块碧绿的茶团,朝着最热闹的一桌去了,手心一展,道:“几位,换些喝?”这便是要击拂斗茶的意思。 众人见他一身道装,背插双剑,面目清秀,茶更可爱,都觉有趣。纷纷过了新盏应战。 各人自击自拂,须臾结束,都将茶碗放在桌边,陆续的有人浮沫落尽,茶汤露出,摇摇头败下阵来。只有薛竹的久转不散,胜。 本该是众人把手里茶团输给他,他却主动把自己的茶团放在茶海上,开口道:“众位长辈,贫道有事打听。” 原来这李家闹鬼,在市面上已经传成了话本!什么狐妖迷人的,女鬼要债的,更有甚者说李侍郎肯定为官有碍,害死人命,这些冤魂便到他家来写状子,要去阎王爷那里告状的。 沈抟一点点抿着茶汤,仔细听着这些传说,仿佛津津有味。忽然眉头一跳,指头点点桌面,薛竹回望,见沈抟指指对面的勾栏馆。 他便一连声问道:“哎哎哎各位各位,怎么一人一个版本?不说他家了,这街对面的,解元娘子是怎么回事?解元公这涉猎太广了。还真他妈是不挑嘴呀!哈哈哈” 众人见他小小年纪说的市井,都哈哈大笑起来。这个道:“咱们解元一直就这样,在秦楼楚馆,勾栏瓦舍连年征战。”那个说:“在我们叫猥妓弄娼,在人家,叫眠花宿柳!倒成了雅事。”又有人说:“谁叫你没有侍郎的爹?要不念几壶墨水在心里,你也雅!”那人又说:“别别别,我是俗人,雅大了,我寒热三虚!” 好样的,雅过敏! 第5章 偏执魂专等李解元 这顿茶尚未吃尽,街上又过一辆花车。幔帐层层,只依稀看到车上坐个人影,头戴花冠,身形单薄,应该是个女子。 花车缓缓而过,车上女子正抚一把瑶琴。沈薛二人听不出音律,但也知道琴音轻灵婉转,想是好的。 茶馆里各人探出头脑张望。 “看到没?那牌子上写的,这个是解元知音!” “解元会弹琴那?” “解元会听就行了!” “几个了?有五六个了吧?” 薛竹埋头吃饭,沈抟放下碗筷,问道:“诸位,怎么这...?解元还有两位红颜知己?” 一个虬髯汉子,吸溜喝了一口茶,咂咂嘴,道:“道爷你是清净人,哪知道这勾栏里的弯弯绕。这些小姐并娈哥儿,红一天便赚一天,当然要抓紧造势。一时过了,被老鸨子丢到脖子后头,谁知死不死。”他又喝了一大口茶,讲道:“这几天,李公子点了解元,就快从省里回来了。他光顾过的粉头们,那是一个个抖擞精神,借着风头上。这半月,便有解元娘子,解元青梅,解元夫人,好几个,还有一位娈哥儿,长的怪俊,天天穿身长衫,说是解元金兰。这不,今儿又出个解元知音。” 众人纷纷聚拢,问:“怎么?李解元还宠过男官儿?” “那是啊!他什么没玩过,只有你想不到。” “男官儿也有脸出来凑热闹?” “我跟你说,男官儿水更深,必是要老鸨子,和人牙子,在街上过几手。” “对对,不打几顿演个三贞九烈,谁认识啊!” “可不!男子汉但凡沾上一点,有气性的早该碰死。呸!” “哎!我要有儿子,饿死也不卖这一桩。” 薛竹低头吃饭,一声不吭。沈抟怔了一下,坐回去,试探着问:“郁离,我们回去吧,我似乎明白点了。” 薛竹喝下一口茶水,把饭粒都咽尽,笑了笑:“师父,我是这市井出身的,比这更腌臜的听过多了,总不放在心上的。” 沈抟摇摇头:“哪有人会习惯疼的,再多,也还是疼啊!” 薛竹舔舔嘴唇,紧了紧背上的两把剑,站起身,跟在沈抟身后,回去了。 找了巫师和阴阳先生,沈抟又把现有的线索分析了一遍。 现在基本能肯定,这是一个邪祟,不是一群。它就是喜欢舞文弄墨,不是巧合。 书画文章有一定功底,脾气古怪,有点偏执。 “而且,他这么久没有伤人,没有敛魂,应该是在等待。”沈抟眯着眼,手指无声的点着桌角。 “等谁呢?”巫师问,声音呕哑凝涩。 “李侍郎久在京城,其他人一个不少,所以应该是等解元,本家李侍郎的子弟,登了这一科解元。白晌时候打听,这位李解元风闻不大好,如若有那许多时候,宿在秦楚之处,这学问么...”沈抟想了想措辞,最终没下定论。 阴阳先生接过:“你是说,李解元这一魁,拿得不尴尬?这爱写字的鬼,想整治于他?” 巫师轻哼一声道:“鬼比人强。”他萨满教不拜神佛,只敬自然。漠北人脾气直爽,看不得这种事。直说了出来。 沈抟摆摆手,道:“这事不归我们管,再不平,也不能任其发展,万一这位脾气上来,给解元哪里也来个对穿,生死就看命了。” 阴阳先生长叹口气:“道长是想治未病,可这邪祟不知几时出来,若一直躲着,还不是李解元遭殃?” 沈抟咧咧嘴:“只能随机应变了,李解元总不可能半夜进家门。” 另外两人也俱无新意,只得又散了。 此时离天黑尚早,二人便回了临时的房间,沈抟盘膝在榻上打坐。薛竹支着一条腿,坐在榻上,面色阴沉,忽然低声唤道:“师尊。” 沈抟睁开眼,挑了挑眉毛。 薛竹喉头一滚,咽下口唾沫,仿佛鼓起勇气问:“当,当年...就是你买我的那时候,你...您...您知道他们是在演戏吗?” 沈抟皱了皱眉,照实答:“我不知道。” 薛竹眼帘垂下,说:“我知道,我知道无论怎么折腾,最后总要去的。” 沈抟眉头又紧了紧。 薛竹继续说:“我还知道,我没勇气一头碰死。如果不是那天师尊多看我一眼,今日我可能也是...” 沈抟忽然从怀里拽出一张正身符,一巴掌拍在薛竹左脸上,薛竹一个激灵坐直了,看了看沈抟,又看了看自己,恍然大悟:“又是那个邪祟!它今晚一定会来!怪不得我闷得想不开!” 沈抟撇了撇嘴,说:“你一喊师尊,准是不对劲!” 薛竹便一连声唤起来:“师尊,师尊,师尊师尊师尊。” 沈抟又拽张符,作势又要给他一嘴巴,这才叫他禁声。随后问:“你想这事多久了?” 薛竹挠挠头:“有一阵子了,回来不久就开始钻牛角尖了。” 沈抟深深看了看他,低声说:“我是我师父捡来的,这世上到底还是杂草多么。官家世家也不那么容易托生。” 薛竹霍得站起身:“不,你...你不是。” 沈抟轻轻一笑,又闭上眼继续打坐。薛竹看看便也打坐。 这一下坐到戌时,照旧在东府巡夜。沈抟伸出手,说:“你的通语符给我一张。”薛竹奇道:“干嘛非要我的?你不也...”沈抟翻了翻白眼道:“我画的都是些擦...”薛竹赶紧打断:“师父师父,给给给给。” 沈抟把一张百里通语符拆开,内层折了一道,藏于耳后的黑发里,外层拿在手里,袖着手。 薛竹疑惑:“你是不是想到什么?” 沈抟点头:“晌午我没说全,这邪祟如果只是在等人,没必要晚晚现行,闹得天下皆知吧?只等李解元回来,打个措手不及岂不是好?” 薛竹接到:“你是想说...它这样不停现身,还有别的目的?是...是为了,引人来?” 沈抟点点头:“所谓闹鬼,无非引些修能者来,可是它赶走了不少了,这是还没遇对?” 薛竹却摇摇头:“说不通,一个鬼怎么会主动找个修士?干嘛?冤有头债有主?” 沈抟徐徐吸了口长气:“可如果不是这样,这前面种种怎么解释呢?” 薛竹问:“所以你想听听这邪祟说什么?” 沈抟摇了摇头:“我还没想好。看看有什么机会吧。” 子时一过,所有人警醒,果然南边一连声闹将起来,是阴阳散修负责的地界。薛竹转身便走,沈抟拉过他,嘱咐几句。随后跟上。 阴阳先生遇一书生,斓衫束发,眉头紧锁,端坐在书房案前,正写一篇策论。 它一手执笔,一手握拳,整个“人”写的咬牙切齿,激愤异常!阴阳先生不敢轻敌,从袖中抛出一根黑红色的墨线。直接套住了这书生手里的笔。复又甩出三枚铜钱,正中书生胸口。这书生低头见铜钱划伤自己,顿时勃然大怒。右手笔杆一拽墨线,阴阳先生来不及撤手,一个踉跄进步向前。不防备被它劈手一掌,正打在哽嗓咽喉,登时闭气晕厥。那书生待要下杀手时,似乎忌惮什么,望了望门外,终是抛下对手。一挥衣袖,卷走了那篇策论。自己也不见踪迹。 沈薛二人赶到时,只来得及上前救人。一颗灵心丹化水灌了,阴阳先生悠悠醒转,这才讲述了前情。他整个人委顿至极,左手被墨线割伤处,深可见骨。 缓了几口气,说:“道长,你猜得没错。他那策论,针砭时弊,遣词犀利,正是斥诉解元之事。我伤在他手上,也确实无可奈何。真是斗不过,二位小心了!” 薛竹一边帮他包扎手上的伤,一边努力感受着室内的气息。却扔是没有发现! “一切正常啊!”薛竹小声对沈抟说到。 “你呢?”沈抟问。 “我?我更正常啊,中奖的又不是我!”薛竹撇撇嘴。 沈抟沉默。 巫师到了之后,还是用鼓扣着小腹在屋里转。脸色铁青,一言不发。 薛竹把阴阳先生一直送出府外,又送了他两丸止血的药,这才折返。 沈抟拿着一大把符咒,到处张贴。这邪物连伤两人,他似乎有点动气。 薛竹很少见到沈抟有什么情绪,喜怒哀乐尽皆少有,常年淡淡的。是以见了师父这样,他也是有些惊讶。 沈抟看了薛竹一眼,薛竹闭上眼,微不可查的点了一下头。 第6章 列符阵公子现真容 天光大亮,沈抟从怀里掏出一小盒朱砂。回头拍醒了薛竹。 “咱们得拜拜祖师爷了,让他保着你这几天,把符阵学会。”沈抟觑着薛竹。 薛竹一时没转醒,脑子里些许闭塞,疑道:“符阵?” 却原来仪恒道大符四十九,小符砸断手。最主要的制敌手段,便是符咒之术。 符,即为符箓,咒,便是咒文,后改做手印法诀,以防对敌念诵不及。 薛竹入门起认符,看符,画符,大小符箓也能用三五十个。从没用过符阵。 “其实和人阵一样,画助力作用的符,替你镇守四方。你在阵中,自然事半功倍。”沈抟一边演示,一边讲解。 薛竹依样葫芦,道揖三礼,起笔咒。又奠净水朱砂,刷刷点点,画了三道黄符。兑卯缓行符,艮戌镇业符,乾午诛邪符。 这一镇一缓,应该总能圈住邪祟,使之逃离不得。剩下的便是驱鬼破煞的直击斗法符。 “乾字符?师父,我们一般,不都用震字符或者离火符?”薛竹自己画完,微感疑惑。 “嗯!别人可能用不起,你的话...再合适不过。”沈抟肯定的点点头。犹豫了半晌,又说:“等这次了了,我,我告诉你点事。” 薛竹下意识的想逃避后半句,却还是听了满耳。想不通,便继续画符。 沈抟拍几下薛竹的后背,说:“抓紧吧,轮也轮到我们啦!” 一间小室三面窗上贴了黄符,薛竹长剑插在脚下压阵,右手夹着一张练习用的引水符。挡在门前。沈抟前襟掖在腰里,执南冥向薛竹猛攻,薛竹闪转腾挪,左手掐法诀,右手灵符只往沈抟前胸后背递过去。二人翻翻滚滚几十招,沈抟忽然南冥撤手,直刺薛竹面门,自己一闪身,往南窗撞过去。薛竹仰头避过剑锋,就去追沈抟。谁知沈抟剑指一勾,南冥在薛竹背后,一个转头,横划而过,最后关头翻转剑身,狠狠拍在薛竹后背,险些砸他个跟头。 沈抟收剑在手,问道:“我说薛道长,我们练什么呢?” 薛竹反手捂着后背直咧嘴:“符,符阵那!” 沈抟提高了点声音:“那你追我干什么?窗户上的缓行符是看画的吗?” 薛竹喃喃道:“师父,我,我这不是...” 沈抟说:“你怕符不灵是吧?你亲手画的,又怎么会不灵?”说着摇摇头自语:“不信我?” 薛竹一愣,进前两步解释:“不不不不,师父我没那意思,我,你,你看,从这个事开始,我就一直心神不宁,虽然以往没有符箓失灵的时候,可我这半路出家的,我是不信自己啊!” 沈抟目光炯炯的看着他,两条修长的细眼里隐约透出精光,仿佛叹口气说:“等此间事了,我告诉你为什么。现在信我,只管放手战,你不是半路出家,你是天生玉晨,符箓绝不会出错。” 沈抟南冥射出,让其自斗。薛竹右手连磕带砸拨打长剑,左手法印一召,窗上的镇业符往里一窜,逼得沈抟后退一步,飞起一脚踢他右手。薛竹又进一步,鞭腿横略挡下,左手法印又一召,镇业符缓行符齐进,把沈抟压在角落,缓行符发作,沈抟动作凝滞,并南冥也一顿一顿,薛竹找准机会,一个下劈把南冥磕飞。右手直捣,啪!引水符狠狠贴在沈抟胸口,顿时化符,泼了沈抟一身水。 沈抟一竖拇指,说:“天师威武,晚间若兜头碰上,我斗它,你布阵。” 沈薛二人想好了对策,偏这邪祟似乎专与他们作对,竟然一连三五天没现身。两道士没遇上,巫师也说没遇上。本家主人下人也都没遇上。管家还特意给三位送了不少吃食穿戴,感激三位坐镇,妖邪收敛。 沈抟这面色却越来越沉重,不消说,它是专等解元了。再出来,恐怕就得在李解元屋里斗法了! 薛竹这几日专心画符练阵,沈抟每次须得沉心静气,方能从阵里逃离。因不能伤他,故稍有不慎,便被符阵压得无缓转余地,拆不下几招,就被薛竹按一身水。 薛竹熟能生巧,又加了一张坤酉滞身符入阵。所以沈抟最常有的下场,便是被卡在墙角,动作迟缓,关节僵直,几乎是自己挺着胸等着被水符按中,然后化符湿身... 又两日,李解元果然披红挂彩凯旋,府中大排延宴。沈抟坐在回廊的偏席上,时刻留意正席上风光无限的李解元。南冥压在腿上,如若有变,也只好砸了这场席面。 薛竹垂着眼帘坐在一边,脸上愁容惨淡,拼命隐忍。 巫师同席,看也不看那解元,慢条斯理只是吃喝。略意外,他吃的极为优雅,并不像他行事那样雷厉风行粗犷豪放。 这一场喝到亥时中,陆续散了。李解元不出意外,回到东府正院。因有了酒,不多时便传出微微鼾声。沈薛二人就守在院墙外。 子时未至,四周气流凝滞,迅速冷了下来。薛竹五指扣了四张符,昂首直立。沈抟不丁不八,身凝泰岳。 忽然四面八方传来细碎的喘息声,好像有几十人围拢过来,一女子声音悠悠而叹:“山水丹青杂,烟云紫翠浮...”声音细弱,直钻入耳。又有一童声清脆:“惟书学,人共遵。既识字,讲说文。”一时间男女老少诗书词曲轩然而起,有说有唱,似有似无。叫人禁不住脊梁发冷。 沈抟一掌劈开院门,二人窜入寝室。果不其然,桌边坐着一位小公子,看面相比薛竹还要年轻两岁。束发绸衫,身着华丽。面如冠玉,阴沉似水。 李解元靠在床里,瞪大双眼,浑身颤抖,却是不说不动。 沈抟抢身而入,南冥出鞘,直取对方肩窝。小公子故技重施,一杆笔追过来,沈抟左手剑鞘一收,堪堪挡住,被撞得虎口发麻。翻身再斗。 薛竹低头闪过战团,迅速围室游走,布好符阵,左手掐诀,右手乾午诛邪符兜头便罩。 眼看要着,那小公子嗖得起身腾挪,往桌后一窜。 薛竹:“他他他他能起来!” 沈抟:“废话!不然怎么来的?” 沈抟近身,薛竹后错,左手一召,向前推压。二人合力斗了个旗鼓相当,各有损伤。沈抟祭起南冥,右手召震雷符,炸得小公子连连躲避,浑身焦黑。自己却被对面袖风拳劲撞得浑身酸疼,一招不慎,面上给他手中的笔杆扫了个口子,血珠滚到下颚。 薛竹拼命压进,范围已经很小了,但那小公子身法奇诡,薛竹几次都差之毫厘。急得满头大汗,喘嘘道:“师父,他太快了!我跟不上!” 沈抟愈斗愈冷静,正是仪恒道心法大盛,表情沉稳,声音古井不波:“凝神静气,符聚掌心。” 薛竹身形一顿,慢了许多。捞脚下长剑划破食指,把乾午诛邪符画在右手掌心。深吸口气,左手法诀高举,用力一召。法诀见了血气,四道符箓齐齐大盛。薛竹一个箭步窜入,一掌印在小公子背心上。乾午诛邪符立刻化符,打得他一僵,登时倒地。化作一杆白玉笔杆的狼毫笔。薛竹赶上又拽出几张封恶符,层层叠叠包了个严严实实。 沈抟南冥入鞘,上前观瞧:“原来是支笔。” 薛竹左手把符阵拉到最小,围着地上的笔。长剑压阵,想去看看李解元。谁知一回头,这倒霉解元不知什么时候昏了过去。 沈抟面向室外,薛竹从怀里掏出一小盒膏药,给沈抟处理脸上的伤口。刚把药涂上,没等清理血迹。忽然一闭眼。轻声道:“师父,来了。” 北院的巫师姗姗来迟,边走边笑起来:“呵,二位道长道法通玄,果然厉害啊!” 月光下看得清楚,他走近一分,就变化一些。几个呼吸间,蓬头乱发身形高大的萨满巫师,就变成了一位斓衫书生,长眉杏眼,斯文雅致。 沈抟抱剑一礼:“唐真君,贫道僭越了。”薛竹行礼道:“见过唐真君。” 唐炳笑笑:“我是怎么露出马脚的呢?沈天师指点指点?” 沈抟摆手:“不敢不敢,真君便现在要杀人夺笔,我们也没脾气,更别说这小小计量,说穿了不值一提。” 唐炳探头看了看地上的玉笔,慢悠悠的说:“沈怀安,你的目的我知道,不用你挤兑我。长生诀黄泉鼎,我也知道。玉轩我现在就要,七天后你们去泉州帮我个小忙,我圈三棵丰汀草给你?如何?” 沈抟侧过脸看了看薛竹,说:“郁离是纯阳之身,真君你天地同归,可到底是怀愤而逝,压得他悲切不胜。我们一开始以为是玉轩所致,可后来发现,是真君你。你化作巫派,可那鼓到底不是自己的法器,所以沾上什么东西,可能也没注意。” 唐炳翻手一看鼓芯,鼓弦下压着一张叠成条状的黄符。 薛竹解开符阵,撕开封恶符,放出玉轩笔。那绸衫公子拔腿要跑,唐炳一把拽住,旁若无人:“你干嘛一直躲着我?我这不是找来了吗?”一边给他拍打身上的焦黑,一边絮絮叨叨:“你想断他文脉,你跟我说,何必自己动手,伤着你怎么办,我明年亲自陪他会试去好不好?” 想想在一个阴森逼仄的考棚里,有个陈年老鬼,要陪你考试...沈抟和薛竹齐齐打个冷颤! 第7章 经尘世个个有前情 唐炳,字焕然,冥号元魂真君。 玉轩,是他生前最喜欢的一支笔。昔年春风得意,走马章台,皆是与玉轩同住同游,笔不离身。 唐炳十二岁过童生县试。第二年院试,便考就了远近闻名的舞勺秀才。 一路以笔为刀,所向披靡。十七岁榜登解元。有本朝来,最为年少者。后为母守孝,错过两科。等再开恩科,唐炳二十四岁。 会试厚积薄发,点为会元。 这许多年,工笔丹青,骈四俪六,八股策论,玉轩一直握在唐炳手里。灵智早开。它比唐炳更想榜上有名,金殿传胪。 照旧历,殿试无故不改换前三元名次。可惜考官徇私,把唐炳的试卷放在了案尾。等阅到他的,前面早已筛选得差不多,状元也已经朱笔点过了,便把他插在第二,作了今科榜眼。 若他永远不知晓真相,之后即会选庶吉,放正印,做个好官。可玉轩知道。 琼林宴上,玉轩早已告知前情,唐炳正无处宣解,又有他父亲的政敌,指控他背程文考殿试欺君罔上云云。唐炳百口莫辩,一时悲愤难抑,竟用玉轩穿入喉头,血溅五步,尽皆赫然! “我二十四年,从未有过一丝一毫不顺遂,我说穿衣,便有百色百样换着穿,我说吃饭,便有水牌写了转着吃。我说念书,就必须得是金榜题名连中三元。本来得知因何没点状元,我就很是气结。现在想来,可不是念书念傻了?竟受不得一时之冤,当时我父在朝,肯定不久就能洗清的。唉!”唐炳长叹口气,似乎这许多年过去了,他还是遗憾异常。 沈抟嘴唇动了动,想说些塞翁失马之类的劝慰。可怎么也说不出口。二十四岁自戗而死,无论变成的鬼多么厉害,也算不得福气吧? 薛竹体质太过通感,已经被唐炳的情绪引得受不了,远远躲了出去。拿着通语符听故事。 玉轩站在唐炳身后,紧紧缚着他的小臂。仿佛回忆起百多年前的悲愤。唐炳回头抚了抚它。 后来唐炳在阴间,大彻悟,养真魂。才知晓自己竟如此难得。古往今来,也没两三个死魂有此机缘。 玉轩修而化形,本相就是这位衣着华丽的小公子了,和唐炳十四五岁中秀才时,颇为相象。 因为实在死的贞烈,又有唐家造势,民间竟然还有供奉唐炳的小庙宇。但据说,拜唐炳是有秘密的,如果你悄悄称呼他一声,唐三元。即会好像开了通窍,文词清明,立意卓绝。准能博个好成绩。如果你大剌剌称呼一句,唐榜眼...结果就可以想见了! “我从不听他们祈愿,念书这事,求人不如求己。可,可玉轩不行。它就爱听人叫我案首,解元。谁要敢说我是榜眼,它非得闹得人家这科白考了不成!”唐炳说着,回头剜了一眼玉轩。 玉轩一梗脖子,说了一句:“实至名未归矣!” 唐炳似乎不敢惹急了它,立刻哄到:“是是是,我们本就该是状元的!” 曲州是唐炳的籍贯。百年已过,可能祖坟都做了田土,却还有一座荒废的真君祠在。本来早就沦落成个乞丐窝,花子店。但李老太爷疼孙子,撒出下人让把所有的文庙都供一遍。以求功名。可巧,玉轩与唐炳闹了些小性,自己跑到曲州,就应了这个祈愿。 它本想点开李解元灵智,给他个好功名。谁想到竟无意间知晓这人品行不端,文章么,最多也就乡试中上。可李侍郎使了人脉,下头官员有心巴结,竟点了他今科解元! 这下玉轩气急了,它最恨科场舞弊。 于是一边和唐炳赌气,一边等李解元回家,想断了他文脉,让他止步于此。 “倒叫你们二位捡了个笑话,不过相逢即是有缘,以后再见,也算多个朋友。”唐炳自嘲得笑了笑。 玉轩气冲冲朝李解元一指,唐炳赶紧搂着他,软语劝说:“刚才不说了吗?我陪他去会试!你也去,咱们一起去。吓疯他!好不好。” 玉轩沉默半晌,说:“先行其言而后从之。” 唐炳忙点头:“说到做到,驷马难追!” 沈抟实在受不了他俩旁若无人的模样,轻轻咳嗽一声,斟酌道:“唐真君,不知道泉州的事...?” 唐炳看了看他:“倒没什么,也算你们道门本行事。一场水陆。死者父亲与我唐家有些渊源,送走就行。” 说完又转过头哄玉轩:“我们回去吧!回去给这俩道士挖草呀?我们去给那俩和尚道个歉?这次我七天就找到你了,有没有奖励?”边说边拉着小公子走了。 薛竹擎着通语符进得屋来,和沈抟面面相觑。尽皆无语。 李解元夜半醒转,也知道是二位道长救命。李家很痛快的结算了银子,薛竹便把一支普通的毛笔,贴满黄符,当众焚毁。不提。 七天后,泉州。 未婚女子早逝,按例不得操办,只请人守灵而后葬。现在义庄里只有这一座木棺,棺材盖敞开,里面躺着一年轻女子,面色安详。 棺尾点着一盏长明灯。 沈薛二人如约而至,顺利接到了这份水陆。 唐炳也没失约。现在三人在义庄里笼火而坐。唐炳穿一件黑色曳撒,上有同色祥云绣纹。腰间插着一只金绸笔袋,露出半截白玉笔杆。颈中挽着条三指宽金色缎带,隐约看到其后所掩,是一狰狞血洞。眉眼骄逸,略带傲气。竟是真身而来。 但...沈抟现在很尴尬,非常尴尬! 他正给薛竹讲怀安观的传承。怀安观开门道祖,是方士一脉,是以从不问国事。观中道士皆修仪恒道,仪,便是指外貌筋骨之能。恒,是指长生。 怀安观传下两件至宝,长生诀,黄泉鼎。只要集齐天才地宝和五行助引,便可以炼制长生不老的丹药。 第一等,诀,鼎,才,引,俱全。得长生。少引而益寿延年,少鼎而治疾起疴。 “我从来执信长生,多年奔走,大多是在淘买天才地宝。”沈抟坦然。 薛竹听得惊讶,都忘了伤春悲秋。 唐炳从怀里掏出一个密封的瓷罐子,浑然一体,看不出如何封口。拿在手里掂了掂。摆明了也要看沈抟的难堪。 沈抟望了望,继续说道:“郁离,我,你...我...”三缄其口,欲言又止。 他又看了看棺材,心态崩了!怎么还不诈尸?唐老鬼把我们特地找到这来守灵,摆明了要诈尸的。现在就可以开始了赶紧的吧!!你不炸道爷我要炸了!!! “那天勾栏院前,我不知道他们在演戏,可你一抬头看我,我就看出你面相清瑞,九成是纯阳之体。后来看了典身契,生辰也没错。再后来,你符箓必中,法诀精准。以此反推,三代闰九月纯阳命无疑。”沈抟并不看薛竹。只是掏出了他那张典身契。继续道:“而...而只有纯阳之身的人,才能,才能帮我得到五行助引之一,无痕火。” 面无表情的一通说完,沈抟整个人几乎是垒在椅子上,不知怎的,好像在等待一场判决。 薛竹站起身,毫不犹豫的,动作坚决的把那张典身契,那张他常说想要的典身契,一把塞了回去。 他笑了笑,一字一句的说: “师父,这是一张死契,上写着典身于人,任凭教训,山水不测,各安天命,两方情愿,俱无相悔。恐后无凭,永留存照。你可...收好了吧!” 第8章 薛小道悲喜通幽冥 薛竹转而面对唐炳:“多谢唐真君了,可又何必着急,我师父他总会告诉我的。” 唐炳道:“嘿嘿,小子。你是怪我逼他了?” 薛竹脸色悲切:“无论如何,师父也是救了我。没叫我在泥淖里求活命。” 唐炳看着他:“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他还小,被他师父拿来试丹药。我就逼了一下他师父。” 沈抟面无表情,不做反应。 唐炳接着说:“人哪能没有一点私心龌龊,玉皇大帝还有三个坏毛病。紧要关头,能为善去恶,格物致知,就算是圣贤了。所以总得有人领领路,免得走歪,追悔莫及。” 薛竹终于压抑得受不得,眼泪簌簌而下,怒气冲冲:“那又怎么了?!我卖给他了,我愿意让他利用啊!那也,那也,那也强过百无一用!强过没人要...强过...一个人。” 唐炳真身在此,他悲喜一动,薛竹通感更强,浑身颤抖从椅子上滑下来,堆在地上,拼命强忍,这才没有心绪崩溃,动手自残。 沈抟抿了抿嘴,嗓音略微低哑:“郁离,你离远一点。” 薛竹已被汹涌的悲怆愤懑盖了过去,状似疯癫:“不,不不不,你也厌弃我吗?我不是有用的吗?我不要离你远一点。我不要离你远一点!” 唐炳凝神静听,一脸戏谑看着沈抟。 沈抟涨得满脸通红,忽的暴起,从怀里掏出一把黝黑的铜钱剑,剑身明光大盛,竟是练就的护身法宝。反手握住,猛得朝唐炳捅了过去!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如此激动了!拧眉瞪眼,咬牙切齿,呼吸急促。握着铜钱剑的手指节发白,一击不中,又直通通的捅了一下。 唐炳傲然一笑,身形后撤,把手里的瓷瓶往棺材里一丢,转身隐入黑夜里。 沈抟蓦地一怔,三步并两步抢上前去,手一捞,到底慢了。瓷瓶轻轻落在女尸身上。沈抟赶紧抄起来,扔进怀里。回撤半步。 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打碎了,棺里的女尸,微不可闻的喘了一口气... 棺尾的长明灯无风自动,跳得像块褴褛的破布。沈抟又退了半步。棺内的女尸眼帘抖动。长明灯再也支持不住,忽得灭尽。沈抟眼疾手快一张封恶符拍在尸体上。迅速退到桌边蹲下,左手铜钱剑略在身前,回过右手拍了拍薛竹,并没回头,低声嘱咐一句:“别怕。” 异事在前,沈抟立刻沉心,恢复冷静。 棺木轻轻的摇晃起来,嗑咚,嗑咚,里面有东西在勉力挣扎。忽然霍得一下停住。精心打扮的女尸,缓缓的坐了起来。头戴凤冠步摇,身着水红寿衣,一双白眼直勾勾的望着沈抟。 沈抟没有动,淡漠的看着女尸。 尸体慢慢的动了动,有点笨拙和僵直的从棺材里爬了出来。沈抟仍然没动,试探着问了句:“醒着吗?”女尸抬头看看他,似乎在思考要不要回答。沈抟又问:“有什么愿望?”女尸似乎惊醒,往前迈了一步,双手抚着小腹。白色的眼瞳里飘起一阵黑气。张开涂着血色胭脂的嘴,喘了两下,像风穿过门缝,声音呜呜嗬嗬,悠长不息。 沈抟反过左手,把铜钱剑放在薛竹身上。右手扣了几张黄符,迎了过去。女尸感觉到生人之气,本能的急略而来。伸开双手,合身要抱。沈抟左手一架,右手封恶符一推,正拍在印堂上,立刻化符,女尸一顿。沈抟左手法诀扣住,又问一句:“有什么愿望?” 只阻得片刻,女尸腰身向前一送,挣破黄符,一掌挥来,力大无穷。沈抟不敢硬接,闪身躲过,又一张封恶符递上去,本指望阻得一阻,再用巽字符打散怨气。谁想到符箓不灵,化符失败。女尸双手一抓,掐住沈抟双臂,伸头就啃。沈抟只得飞起一脚,正中丹田。把女尸踹了出去。 双臂各被长指甲划出两三个血槽,沈抟愈发冷静下来,右手拽出两张巽巳解怨符,左手封在身前,等着女尸再来。 忽然被人拦在身后,薛竹飞窜出去,左手法诀紧扣,右手乾午诛邪符迎上,砰得一声!打得女尸倒飞出去,胸口整个塌陷。 沈抟双手捂脸,声音懊恼:“你,你...把她尸身毁了,明日下葬,我们怎么交代?” 薛竹恨恨得把铜钱剑丢给他,说:“我哪里管得了那许多!明天来人,就说他家姑娘诈尸啦!” 沈抟往前走了几步,试着又问一句:“醒了吗?有什么心愿未了?” 女尸晃了晃,站起身。眼珠缓缓落下来,茫然得看了看沈抟,又看了看自己,道:“哎呦,道长对不住了。”说着猛憋一口气,自己慢慢的把塌下去的胸口,一点点撑了起来。 薛竹看得浑身汗毛炸竖,从尾根骨一直麻到天灵盖。 沈抟撇了他一眼,伸过手。熟练的摩挲几下他的后背,说:“让你别往前站吧,现在害怕了?” 薛竹直往他身后躲,道:“谁谁谁叫你画的那擦...那破玩意,关关键时候不灵啦!” 女尸终于把身体弄得差不多,还细心的把自己的钗环首饰都捡了回来,一脸小心的看着沈抟:“道长真是对不起,看起来你们是来做水陆的哈?钱不好挣哈?” 沈抟嘴角一跳,说:“姑娘说的对,你,你怎么不去轮回?” 女尸抖抖衣裙,剔剔指甲,表情一变:“是我家布施的哈?那就得听我的是哈?” 沈抟干笑两声:“啊,啊对,哈哈,就算是吧!” 女尸颐指气使:“我没别的心愿哈,你们给我去城里找个人哈,我有话对他说。” 沈抟为难道:“不大行,我们不能让你和阳人互相冲撞啊!” 女尸一掐腰,声音高了八度:“什么叫拿人钱财,与人消灾?!” 薛竹实在忍不住,在沈抟身后冒出头:“你你你少废话,只传话,不见面!爱行不行,不行破门!” 这女尸对他仍有些忌惮,听其欲打破自己的鬼门,立时手扶小腹,色厉内荏:“得,得能听能说,要不我交代不清!” 沈抟忙点头:“没问题没问题,保证见字如面,不是...见符如面!”说罢回过头,伸手探进薛竹怀里,掏出两张百里通语符,这符内层听,外层说,他两两撕开,重新组好,其中一个递给女尸,自己拿着另一个,拔腿就走:“我边走你边说啊,赶时间,天亮之前得说完。” 没等女尸说话,薛竹一个箭步冲上来:“师师父,别走啊!我去吧我去行不行?” 沈抟拍了拍自己胸口,揶揄道:“乾字符,我哪镇得住?劳烦薛道长留守吧!” 薛竹都快哭了:“师尊!师尊救命!我我我我,我不敢...” 沈抟干咳一声:“太年轻!”说完祭起南冥,往上一踩,竟然...竟然...飞着...走了!?!? 薛竹带着哭腔喊岔了声:“老东西!就能飞几十丈,你嘚瑟个屁!!” 通语符里传出一声冷笑:“欠揍!” 薛竹和女尸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往前迈一步。 女尸如此这般交代了要找的人,沈抟千难万困的丑时末把这人从家里拽出来。 只听女尸所持通语符里传出一句:“佩如?” 女尸双手掐着符紧张起来,细声细气的说:“荣哥!” 荣哥的声音哆哆嗦嗦:“你你你,你不是...?我没害你啊!我真的没有啊!!我怎么知道你会撞到马车,真真真的不怪我啊!你别过来啊!!!” 那叫佩如的女尸焦急道:“荣哥,荣哥,你别怕!我不去,不去。” 荣哥还是吓得哆嗦:“你要什么?我给你烧纸钱,我给你送金山!!你别缠着我啊!” 佩如愣了一下,还是柔声说:“荣哥,我,我走了,你再也不用为难了。你可以娶秋姐姐了。” 荣哥脱口而出:“你也不要缠着她啊!” 佩如整个身体颤抖起来,紧皱着眉,轻轻答:“好。荣哥别忘了佩如...” 荣哥忙道:“不会不会不会,我永远记得佩如,你别回来了,别回来了...” 佩如半晌不言,终于艰难的叫了句:“多谢道长!”双手把自己的通语符撕得粉碎,紧紧攥住。软软得跪坐在地,一下下捶捣自己小腹,嚎啕痛哭。可死人如何会有眼泪,佩如五官齐皱,面容扭曲,浑身乱颤。嗓子里发出刺耳的长嚎。 薛竹本来怕的要死,可眼见佩如撕心裂肺,却哭不出来。他近前两步,试探道:“姑姑娘,佩如姑娘。你...你...” 佩如哭够了,抬眼望他,薛竹吓得一激灵,又退回一步。 佩如自言自语道:“我故意撞上马车的,我故意的...他想娶秋儿,他想,娶秋儿的。我死了,一了百了,一了百了!” 薛竹讶然:“佩如姑娘,你怎么能做这样的傻事?大不了跟他分开罢了!” 佩如又抚了抚小腹:“我,我有了孕...分开我也不能活了。可我又喜欢他的紧!我...我...一了百了!” 薛竹恍然,怪不得封恶符很快就被冲开,原来她身具双魂,虽然孕胎没有智力,但本能也会对抗危机。 佩如几乎瘫倒在地,浑身绵软。此刻才算真的“面如死灰”。 薛竹小心翼翼的蹲下去,仿佛怕碰碎了她,轻手轻脚的把佩如打横抱起,慢慢的放入棺木。 轻声问:“佩如姑娘,什么叫做,喜欢得紧?” 佩如最后望了望薛竹:“当我走在黄泉路上,想起我是为他而死,我便忍不住...得意非常!” 须臾,佩如轻轻一颤,小腹中透出两股青烟,飘绕半圈,慢慢散了。 第二天晌午,沈薛二人走在回程的路上,薛竹忽然轻声问:“师父?什么叫喜欢得紧?” 沈抟眯了长目,半晌道:“大概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也要把他找回来吧!” 第9章 沈怀安守静动心肠 怀安观还是老样子,两人简单拾掇一下。沈抟换了件中衣,卷起袖子。臂上伤口已经止血,脸上那条结了疤。长长出口气,闭着眼歪在榻上。 薛竹一头滚入东厢房,紧目愁眉,睡得仿佛魇住了。这一觉昏天黑地,再睁眼天光大亮。 披衣推门,见沈抟应是刚沐浴过,松松束着湿发,贴身穿了件水绿色道袍,袖口挽在臂弯,正极稳极慢的打一套剑招,面无表情,双目冷淡。薛竹知他运作心法,没出声,转身奔厨房去了。 桌上放碗面,尚温。薛竹难忍窃笑,拿起吃了一口,五官集合,手指攥紧。半晌缓过神,顶不住饥火难耐,还是大口吃完了。 “师父你这个面啊!还真是...一如既往的难吃!”薛竹蹲在门口洗碗,口里不闲着。 打从他来,沈抟就很少动火了,要不出去吃,要不薛竹做。他倒是被人牙子,训过几年庖厨茶艺行酒令唱曲子。 沈抟剑锋缓缓直刺,一足慢提,声调平平:“你也没剩啊!” 薛竹被噎了一下,在院子里闹腾开了。烧水,找衣服,搬浴桶,取香胰,砸皂荚。乒乒乓乓,水花纷溅。 沈抟不为所动,踏足提掌,递剑回诀。 薛竹开始朝浴桶里加水。 沈抟云掌轻推,剑锋横划。 薛竹散开头发,扯开外衣,解开中衣,脱掉鞋袜。眼看着就要解中裤的腰带... 沈抟终于身形一滞,一翻白眼。转回身避过,听身后扑通一下,一地水声。 “我说你都多大了!你不避讳点吗?”沈抟无奈道。 薛竹把头埋进水里,咕嘟咕嘟冒气泡。 沈抟手一张,南冥回鞘。走到桶旁边把他捞出来,歪头瞅着:“好玩不?” 薛竹探头看了看沈抟小臂上的伤口:“师父,我,从没看过你那么生气。” 沈抟挑眉。 薛竹说:“前天晚上,竟然去捅唐真君啊。” 沈抟拿着水瓢给他一下下淋着长发,点点头:“是有点恼羞成怒啊!这件事,我一直都没想好怎么跟你说。” 薛竹问:“真想给他一下子?” 沈抟说:“真想啊!他真身过来,气息展开,压着你心绪,摆明了要我难堪。估计是气不过咱们打了玉轩。” 薛竹抹抹脸:“把他惹急了怎么办?” 沈抟满不在乎:“打我一顿最多了,总不能要我命吧。” 薛竹带着一身水,扑棱棱一转身,黑发贴在胸口上,俊雅的眉睫上挂满水珠,目光毫不掩饰的望着沈抟:“师父,我不会走。我帮你找那个火。我都听你的。” 沈抟被他瞧得一怔,可能是刚散了心法的缘故,胸口闷堵,呼吸有点急促。轻轻错开眼神说:“你怕什么?你现在是郁离子道长,有符咒在手,长剑傍身。再没人能逼迫羞辱,限你自由了。” 薛竹坐回水里,一如幼时,痴痴仰望着沈抟:“那几年,挺苦的。多亏最后关头,遇到了神仙你...” 沈抟轻轻笑了:“神仙目的不纯啊!” 薛竹乖乖的点点头:“我知道了,我小心点。” 沈抟心里翻江倒海,黄沙百战,慢慢合上一双修长的细眼。 薛竹又从水里钻出来,道:“最后一个问题,神仙贵庚?” 沈抟霍得翻了个白眼,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早过一甲子...” 萧老道临走留下消息,皖庆府药行下个月开市,沈抟这药罐子,照例不可能错过。但时候尚早,加手上有伤,便打算过几天再动身。 卯时刚过,薛竹穿了件缎子藕色箭袖,九环革带,头束小冠,足踏软靴。蹑手蹑脚的钻入沈抟的外间。在床头的格子里找寻物件。 沈抟在里间打坐,周天行走,耳聪目明。外间门响他便发现了。出门一看,薛竹站在朝阳里,仿佛镀了一层金光。俊逸灵动,顾盼神飞。薛竹平素都跟他一样,穿些雪青水绿,素白月缟的道袍。今日捡件华丽衣裳,衬得俊美标志。 见了他,薛竹偏过头问:“师父,你上次给我的那几盒藿香膏呢?我记得就在这格子里呀!” 沈抟看他还拎了个点心匣子。伸手从怀里的乾坤袋,找了两盒藿香膏递给他,问道:“去李谭家?” 薛竹整整衣裳,问:“怎么样?俊不俊?” 沈抟疑惑:“俊是俊,可李夫人...” 薛竹摇头晃脑,装模作样道:“小时候师父教了,君子不欺暗室也!” 沈抟被他逗得一笑,摆了摆手:“滚蛋吧,早回来。” 放下惊艳非常,心焦气燥,不能打坐的沈抟不提。只说薛竹进了县城,手里拿着东西,一路颔首为礼。街坊大多认识他,看他标志,都来调笑。 “小薛道长打扮这么俊俏,是相亲去吗?” “别乱说,道士怎么成亲?” “道士那叫道侣,懂不懂?怎么不能?” 薛竹倒弄了个大红脸,紧走两步拐进李谭家的巷子,在门前又整了整衣裳。不轻不重扣了两下,问门道:“李叔父,薛竹来看婶娘。” 李谭沐休在家,接他进了门。李家逼仄窄小,也就里外三间屋子。李夫人闺字月娘,从里间迎出来。 薛竹赶上,扶月娘在正堂前坐下,后退两步,跪倒磕头,嘴里大声说:“薛竹见过李叔父,见过婶娘。”月娘伸伸手,薛竹起身,蹲在她身边。月娘一边问他并沈抟最近好,一边轻轻在他头上,脸上抚着。 原来月娘双目虽与常人无异,却天生眼盲。 薛竹十一二岁刚来时,沈抟只会管他饱暖,早晚掐诀念咒,练剑画符。外衣鞋袜不齐全,就给他找些自己的,不然去成衣店买两套。哪里能都合适。 李谭膝下无子,竟真的当他半个儿子。 是以少时多承月娘照顾,月娘目夷心灵,裁剪女红,鞋帽挽带,只要她指丈手量,做出来竟一丝不差!除了不能把乾坤袋咒文绣在胸口,手艺实在没的说。 薛竹坐在她身边,一直笑着:“婶娘,我昨天刚回来,立刻就来磕头了,你想我不想?” 月娘拉着他的手,问:“也没歇歇。一路跑过来热不热?”薛竹便捡些路上的趣闻,说给她听。又献宝似的拿出许多吃食点心,说这个是自己蒸的,那个是自己炸的! 李谭就面色柔软的看着他们。 月娘拍了拍他肩膀,说:“我们郁离,十七了吧?让你李叔父,和你师父讨了你,给我当儿子吧。” 薛竹作势要起身:“我现在也是儿子一样,您要愿意呀!我这就拜干娘。” 月娘拦住他:“傻小子,讨了你来不做道士了,我好给你说房媳妇呀!” 薛竹一愣,不知如何回答。若说十七岁娶妻成亲,这年龄再合适不过。可薛竹不知怎地,一想到不做道士了,要跟别人成亲。心理竟一百个不愿意。求助得看向李谭。 李谭笑笑说:“月娘,郁离还小呢,你看我们,不是二十几才成婚?” 月娘撇撇嘴:“你可真是,拿我们比?你个丑八怪讨个瞎姑娘,当然晚啦!郁离这么俊,肯定好找。” 薛竹见她不像调笑,倒吃了一惊。李谭眉目如画,山根笔挺,唇线清隽,面色刚毅倜傥,身形颀长,肃风松下,高而徐引。薛竹自己并唐炳玉轩等等,皆不及李谭。沈抟之流更差得远。 薛竹试探着说:“婶娘,李叔父他...并不...”却不知道如何措辞,只好停下。 月娘笑道:“你快不用替他遮掩了,街坊四邻都说不堪,他自己也说过丑得离谱,脸上有记,这才二十好几还娶不上!”又神秘的说:“不过没事,我又看不见,正登对!哈哈哈” 李谭把食指竖在唇上,温柔的望着月娘,眼含一汪秋水。 薛竹不知该怎么接下去,只觉得心里好像被什么东西瘙了瘙,微微有点痒。 晚间回观里,薛竹整治些晚饭,师徒二人对饮。俗人饮酒,他二人竟饮药。定神丹兑些催心散化了,也是心肝俱跳,拇战风流。 “师父,今天李婶娘要给我说亲呢!”薛竹有点气喘,脸色微红。 沈抟二指慢慢转着小盅,细长眼睛似阖不睁:“好啊,去吧。” 薛竹眼帘一垂。 沈抟慢悠悠接到:“也不知谁家姑娘这么倒霉,要给了你。” 薛竹不服:“与了我怎么就倒霉?要有人跟我成亲那,我一辈子听她的,对她好。” 沈抟摇头:“一辈子,是不大可能了,就你这刑父克母,带累妻小的硬命,我在家等你三年,你差不多葬了媳妇,还得回来当道士!” 第10章 药市街翻覆履仙俗 皖庆,古称徽州,皖州。是中原三大药行之首。六年一开,一市三十六天。奇花异草,英石肉芝。眼花缭乱,尽皆全有。 沈抟历来是皖庆的大宗贾,出丹进药,走金换檀。薛竹觑着他那市侩样,忽然觉得这老家伙要是做商人,必会比做道士厉害! 市头上第一家客栈,二楼最里黄字间。沈抟道冠高挽,拂尘在臂,安坐主位,好一派化外仙姿,蓬莱风骨。 客位上坐了几个商贾,无不穿金戴银,但俱是只坐半席,身子前倾,尽显殷勤。 因为这是沈抟最大的一宗进货,朱砂! 薛竹最会与他伏低做小,拿腔作势。站在沈抟身后并不落座,稽首揖道,做个团礼,道:“几位掌柜,必是师尊旧识,晚辈初见,有礼了。” 这几位素知沈抟要朱砂,至少千斤打底。怎么敢在薛竹面前充大,俱都站起还礼,说些不敢不敢,有礼有礼一类。 薛竹笑容不减,问道:“不知各位今年的样品可曾随身,贫道是否有幸一试?” 众商陆续从怀里掏出几小盒粉状的朱砂,薛竹逐个看过,取其一,随手捏了个引水符在桌上,法诀一引,顺利化符。捻捻手指说:“成色上佳,只是这粉研得...可有点扎手啊!” 众商皆道:“小道长说笑了,我这已经是研得最细的一品丹砂,那要一点不凝手,不成胭脂膏子了?” 沈抟也伸手捻了一点,眉头一抖,慢条斯理的说:“怎么六年了,还是这么糙” 其实市上的朱砂,研成这几位手里的程度,已经极为难得,沈薛二人贬货无非为了压价。 众商知道沈抟不好相与,纷纷冲薛竹推荐。 “小道长请坐请坐,这价钱可以商量的呀!” “小道长许是不知,我们几个,已是药行里大宗朱砂的翘楚,其他散宗,不但品相不好,量也不够啊!” “小道长道法高超,再试试,再试试。来来坐坐坐。” 薛竹市井出身,这场面上话听的多了,并不以为意,点点头:“众位自宽,贫道怎敢与师尊平坐,这朱砂是我道家必用之物,市市少不了的,如果总是这么凝涩...也叫我们难用啊。” 众商见他话里有了松动之意,纷纷卖力推荐起来,这个说压价,那个说送货,还有说其他药物一并折扣的。 薛竹看上了其中一家,正想开口接洽,忽然见沈抟左手拇指在桌边轻轻点了两下。立刻转了风向:“不如这样,众位掌柜,把样品留下。我们逐一试试再决定。况且,贫道还是第一次见如此繁盛,正求了师尊,要多盘桓几日。选下货,一定上门拜访。!” 众商只好告辞,沈抟长身而礼,薛竹送出。 “怎么着?不定?”薛竹回身坐下,拉着衣前襟透气,露出里面一条假领子。 沈抟也垮下来,拂尘一丢,嘬嘬牙花子:“你着什么急,是他们赶着我们。” 药行繁盛,药王庙香火必盛。沈抟携薛竹也去拜了孙真人,然后二人便在药王庙门口一站。 沈抟一扬下巴,薛竹摇摇头。 沈抟低声说:“翡翠虾仁,凤炖牡丹?”薛竹又摇头。 沈抟轻咳一声:“你睡里间。”薛竹继续摇头。 沈抟仿佛下定决心:“再帮你洗个澡!”薛竹不摇头了,喉头滚了滚,似乎犹豫不决。 沈抟不再加价了,两臂抱肩,双眼望天。薛竹后错一步,掏出怀里三张引火符,夹在右手,使了几招,摆个魁星踢斗,刷刷刷连丢三符。没掐法诀,却喝一句:“灵宝天尊,急急如律令!”三团火焰直奔沈抟而去,沈抟燕子三抄水,飞出三道引水符,个个撞上,水火相抵。薛竹又出一张艮字符,沈抟巽字符迎上,两人斗了个异彩纷呈,浮夸无比! 好在效果着实不错,人群迅速围拢来。薛竹赶紧掏出一颗储灵丸,丢入口中。右掌一招,掌心劈下一道闪电。沈抟不接,一个后翻躲过。 薛竹团团作揖:“各位请了,我师徒二人初到贵宝地,有幸赶上药行盛事!也想来凑个趣。”说着冲沈抟拱拱手:“我师尊乃是全真派吕祖真传,呼风唤雨,撒豆成兵,道法通玄,驻颜有术,若不是心怀悲悯,早已羽化登仙!” 沈抟被他说的嘴角乱跳,心说这小子估计又欠揍了... 薛竹仍在那里满脸跑眉毛:“拯救众生,最直接的当然是行医舍药了!救命丹还阳散,十全大补膏!起沉柯愈旧疾,生死人肉白骨了啊!价格公道,半卖半送啊!” 沈抟翻个白眼,心道你卖不卖伸腿瞪眼丸?! 众人围拢过来,有好凑热闹的便问:“有没有治白虎历节的?” 沈抟没敢让薛竹继续乱说,赶紧接过来:“风寒湿弊虽难好,在道门却不算什么,这里有五颗乌附通肌丸,三日一颗,辅以一天两次五禽戏,便有大好转。” 这人看他说的诚恳,便真的买了这五颗药丸。 有更多人凑来,七嘴八舌问 “有没有治睡不着觉的?” “有没有治中风的?” “那我都胃疼三年了,能治吗?” 沈抟一一解答,却都只卖了他们五颗到十颗不等的丹药。 薛竹卖力宣传,却只有人问他诸如,有壮阳的吗?能保证生儿子吗?可有没有让人吃下气血翻腾只想阴阳云雨的? 沈薛二人大张旗鼓,唯恐不乱。终于有人寻他,一连声叫到近前:“沈天师!沈天师!杜某迟了迟了!” 这位满脸堆笑疾走而来的,正是药市街最大一家成药行,蒲蘅厅的掌柜,杜苇。 沈抟冲他招招手:“杜子腾,带了多少钱来?” 杜苇看看这场面,哈哈大笑:“沈天师,只怕你这一市,丹药带少了!” 两人毫不寒暄,当街交割。 沈抟并薛竹不停的从胸口掏出成包的玉瓶瓷罐,檀盒竹管。杜苇不停着人清点运送,竟装了四辆大车。众看客有了续买丹药之处,又是两位有仙法的道长所炼,自然一传而百,将蒲蘅厅门槛踏平。 沈薛二人做完买卖,一路吃喝穿戴,赏花逗犬,玩到亥时方归。 “想吃的也吃了吧?” “嗯!” “说洗澡也兑现了吧!” “嗯。” “你总得给我个地方睡觉吧小祖宗!” “嗯?” “我走哪你跟哪?!” “嗯...” “我打坐!” “我也打坐。” “欠揍!” 沈抟卯时醒转,本想晨起打坐。奈何肩臂胸口被人抱着,侧过脸看了看他,沈抟眼一闭,回笼一梦。 第11章 买朱砂母子遭厄运 一连几日,沈薛二人皆在药市流连,挑些炼治用草药,矿石。沈抟二目犀利,从不打眼。 主街外亦有散户零摊,二人专捡小路走,找寻些新怪特奇之物。暗巷角落里,有一低头忙碌的小儿,十一二岁年纪,手里抓了个研钵,正捣半钵大红色水糊糊。似乎自觉捣得差不多,从脚边的水桶里舀起半瓢水,小心的加入研钵里,仔细搅拌均匀。而后迅速把这一钵红色汁水,哗一下腾换到一个粗瓷白碗中。 研钵里留下些许渣滓,手一甩,泼了出去。许是没抬头,正泼了沈抟一鞋面。溅得二人下襟上斑斑点点。 薛竹在旁边也没防备,轻哎一声,倒吓了这小儿一跳。小儿见闯了祸,连滚带爬扑倒在地,惴惴说:“道长,我我,我迷了眼了,道长别怪我!”只是磕头。沈抟瞪了薛竹一眼,伸手把这小儿搀起,柔声道:“不碍的,快起来。”薛竹蹲下身子,给他拍拍身上沙土:“我也是惊一下,你别怕,没事的。” 沈抟回头瞥见小案上的粗瓷白碗,见碗中汁水渐渐澄清,留了半碗大红沉淀。沈抟讶然,伸手捏出一点,在指尖一捻。朱砂!真的像胭脂膏子一样的朱砂! 薛竹还蹲地上哄那小儿:“你叫什么?小木头,那咱俩有缘啊!我叫小竹子!”说着又掏出两块纸包的饴糖,逗得他只是笑。 沈抟弯下身子问:“小木头,你这朱砂研的,很厉害啊!是来药行出售的吗?” 小木头点头:“道长说的对,这是我爹教我的,我还能研硼砂,雄黄。我爹说他做的药粉,能用在眼睛里!” 沈抟心中惊讶,这朱砂过了水,竟能至如此细碎。勾阵画符,岂不倍功? 沈抟看了看案边的几个小口袋,问:“你有多少朱砂?” 小木头见沈抟八成要买,赶紧说:“道长你看,我这有半袋大概六七斤,你要多少呢?” 薛竹笑了:“小木头,你家里还有吗?有多少?” 小木头惊喜道:“你们,道长你们,要很多吗?我家里还有好几个袋子的朱砂!总有一二百斤吧!” 沈抟便从怀里掏出块散银子:“给,小掌柜,带我们回去取货吧!” 薛竹帮小木头提着褡裢水桶,沈抟拿着几个半袋朱砂雄黄。小木头脚步轻捷在前带路,还是头回有人叫他小掌柜,心里得意的紧。 小木头家住药市街最外的暗巷里,巷尾有口甜水井。街坊邻里都是些靠药行吃饭的小门户,小木头的父亲,是药行里的炮制师傅,母亲带着小木头在家研磨些细药,卖与附近的郎中,贴补家用。这次药行开市,小木头闹着要去卖他自己做的药粉,母亲也便随他去了。 小木头推门带他二人进来,内间门帘一挑,一年轻妇人迎出来,打个照面。沈薛二人见屋里没有别人,俱都一礼,退到屋外小院里。 沈抟侧过身,隔门讲话:“失礼了,大娘子,贫道二人是想买小木头的朱砂。他说家里还有不少。” 妇人也不便当面对话,只低头嘱咐儿子几句。小木头跑出来,搬出两个小杌,将那块碎银子递还给沈抟说:“道长稍等,我这就去喊爹爹,我们马上就回来。” 沈抟点头。小木头飞也似地跑了。 沈抟便在小杌上坐了,薛竹还站着四处打量,院子虽小,却收拾的齐整,墙根堆着些铡刀,坩埚,焙药罐子。 薛竹回头看看沈抟,说:“师父,这倒像我小时住的小院子。那时候我娘给人浆洗缝补,我就帮着运送,早晨去集上给人传个信跑个腿,混口点心吃。” 沈抟薄唇弯了弯。 薛竹也在沈抟身边坐了,又说:“后来我母亲这身子每况愈下,吃药卖了院子,最后...就只好卖了自己。” 沈抟见窗边晾有几件衣裳,说:“这小木头倒比我们都强,父母在堂,衣食饱暖。” 忽然,偏仄的暗巷,传来阵疾行的脚步声,小木头跌跌撞撞,高声哭喊:“娘!娘!!”尖锐嘶哑,岔了音。他母亲紧忙从屋内迎出去,沈薛两人对视一眼,便都跟上。 小木头身后,跟着两位十六七的少年,面露悲戚,气喘吁吁。木头娘听他们争抢说了几句,双腿一软,委顿在地。 薛竹赶上施救,沈抟问缘由。 只说小木头,奔了父亲的炮制作坊去,却见他爹的两位徒弟在屋内叉手。说是等他爹一早去行上取药,这都晌午了还没回。 小木头忙说有急事,二人便欲随他沿路寻找。却不想一出屋门,房檐的瓦片上,正好顺下几滴血水,恰恰沾到小木头脸上。两学徒爬到屋顶一望。大惊失色。 众人边说,边匆忙赶到。 沈抟心法运转,神色尽敛,使个鹞子翻身,轻巧的落在屋檐瓦片之上,面色平静,眸中清冷。薛竹看他脸色便知不好,身子一纵双手扒住房檐,刚要拧身而上。沈抟微微高声:“下去!” 薛竹依言松手。 屋顶上顺瓦片走向,铺着一具尸身,手脚四肢头颅躯干,并排摆放整齐。创口向下,血迹渐凝,艰难幽咽,向下蜿蜒。 就在晌午,太阳下面! 薛竹陪同小木头并他母亲去报官不提,沈抟便问了两位学徒细节,小木头的父亲是巳时初走的,午时末被发现。看身状已死了一时三刻,面目安详,肢体创口血肉回缩,那便应当是...先下了迷药,之后活活砍下来的。 沈抟神色声音无一丝波澜:“你二人一直在屋内,就没听到屋子上有响动?” 二人都说是没有一点声音,而且师傅今日也没有什么异常。 沈抟又问:“可有仇怨?” 二人道绝不可能,师傅为人宽厚开朗,与人为善。师母又少出门。一家人温饱而已,也没有什么钱财可图。 虽是午时,沈抟还是试着招魂,成功化符后,却无任何反应。即是说,要么轮回去了,要么...魂飞魄散... 薛竹陪着小木头母子并差役回来,验看收尸,询问走访。母子二人跌坐哭嚎,不能自已。薛竹搂着小木头,不停劝慰。又送他二人回衙门备案。闹到晚间方回。 薛竹煮了两盏茶汤,沈抟简单跟他讲些尸首形貌。 薛竹叹道:“等事了,我再来收他的朱砂吧!这母子二人以后,必不好过。” 沈抟点头:“叫他专做朱砂就是了。我们都收下。” 薛竹散开道冠,通了通头发:“役差也直叫倒霉,说是六七天前,刚有个人死在城墙上!还没头绪呢!” 沈抟眯了眯眼,迟疑道:“我总觉得人死得蹊跷,就算有仇有怨,需得死无全尸方解恨。那...那又扔到房上做什么?” 薛竹道:“前几天那个更奇怪,竟站在城墙上,众目睽睽之下,把自己下巴卸了,然后把舌头掏了出来。连带着喉头脾胃,一起...那惨状我都不敢想!” 沈抟霍得站起,问道:“什么?!拔舌而死?还有...五马分尸...这...” 他脸色阴沉,半晌不语。 薛竹忙问:“怎么师父?有邪祟作怪?” 沈抟深吸口气,道:“你等着,我去找找。” 薛竹拦住:“师父,到底怎么说?” 沈抟说:“如果不是巧合的话,这是长生邪术,七杀续命。一死剥皮刑,二死拔舌苦,三死马分尸...所以可能会有一人,十四天前死于剥皮,却还没被发现!” 薛竹双眼大睁,脸色发白。 沈抟抚抚薛竹脊背道:“别怕,等着我。” 薛竹反手拉住沈抟,闭目深吸一口气,再睁眼时,面目寂然,声色平平:“师父,我也是怀安观仪恒道传人那。” 沈抟望了望薛竹,简短道:“束上头发,走!” 第12章 沈图南命化木劫符 七杀续命,又叫替身续命,子午七杀。需找齐男女老幼七人,与自己五行相同,甲子纳音全命者。 比如此次沈薛二人得遇,便是土命全音。施术者必为土命,七日杀一人,顺序排列为,沙中土,城头土,屋上土,大驿土,壁上土,路旁土,六位。最后需再选一人,与自己同命同性同名。做法虐杀,方能续命。 二人连夜打听,果然沈抟所料不错,城墙上拔舌而死之人,正是命音“城头土”。而小木头的爹,是命音“屋上土”。 是以按照,一死剥皮刑,命音沙中土,来推断的话。十四天前,应有一人,被剥去全身外皮,埋于沙中。 沈薛二人分头疾走,一东一西。寻城中沙堆,沙坑,沙地。直寻到丑时初,沈抟领口的通语符传来薛竹一句话:“师父,城东六里,桥平巷尾。” 沈抟来时,薛竹已经把沙土堆挖开了,沙中横着一段血肉,约摸三尺长短。头大肩窄,四肢短瘦。身上溃烂破败,深绿黝黑,眼珠浑浊,牙齿外突。正是一无皮婴孩!大不过三两岁! 沙中腥臊恶臭,蛆虫蠕蠕,内脏满地。薛竹沉宁而立,风平浪静道:“无魂可招。” 沈抟深知薛竹是个好热闹的,嬉闹无赖,笑泪俱全。又怕尸首怕的要命!能于此间凝神静立,定是仪恒心法运转周天。只能说明,他很愤怒! 沈抟皱眉,说:“果然是七杀之局!七天后驿站平场布阵!” 有话长,无话短。七天后巳时初,薛竹符阵布妥。能用七杀续命的人,绝对不好相与。是以薛竹兑卯缓行符,艮戌镇业符,坤酉滞身符,各二。布一六角困阵。长剑为心,插在土中。右掌用血浑朱砂,画着一个艮山守身符。万不得已,可用三年阳寿催动守身符,逃得一命。 午时安然而过,二人岿然不动,直到天黑。既然称子午七杀,午时不来,子时准到。是以亥时刚过,薛竹又看了一遍符阵,掐换了几个法诀。 沈抟于阵中闭目打坐,无悲无喜无嗔无怒。 子时更响,官道上走来两人。走后的是位女子,垂头含胸,亦步亦趋。走前的是个老者,皱纹纵横交错,须眉苍苍,双目深陷,估计百岁有余。快到近前时,老者微微转头,干笑一声:“道士?是来?挡你祖爷爷长生不老??” 薛竹踏前一步,道:“老妖怪,我给你相相面,看你印堂发黑,死气昭昭,人中平滑,抬头纹都开了!长生不老?怕是一时三刻要死于当场!” 老头桀桀而笑,胸口像漏气的风匣:“呵呵呵呵哈,就凭你们两个小崽子?真是一百年没听过这样的笑话!” 沈抟长身而起,道:“郁离,救人。” 话音未落飞身上前,南冥出鞘,直取老者心窝。老者手爪微曲,竟空手架住南冥。右手成拳,朝沈抟头颈上略去,沈抟回剑格挡,金石之音大作。 薛竹三张正身符拍醒那女郎,嘱咐快逃。抢回身,右手乾午诛邪符一兜,正打在老者后肩上。对方看也不看,回身一掌,劈得薛竹后退几步,气血翻腾,一跤跌倒。 老者边斗边笑:“嘻嘻,小娃娃,你干嘛拿诛邪符打我?我是人那哈哈哈!” 薛竹恍然,左手法诀拉起六角符阵,向前一招。符箓幽光闪过,向前压进。右手木藤符只朝太阳,膻中,丹田而去。老者身形大缓。 沈抟招招成圆,刺中几剑,却如探磐石。老者趁机递招,倒打中沈抟两掌一拳。沈抟寂气敛神,面如木刻。剑花翻转,只取老者双目口鼻。这土纳身总不能练到眼珠子上去吧! 三人从子时斗到丑末,薛竹符阵压到一丈之内,被几次打中胸腹,肋骨断了两条,眼冒金星,左手紧扣,勉力支持。 沈抟浑身浴血,颈中一道裂口伤了喉头,贴着一张速愈符止血。左腿胫骨开裂,不敢用力。 那老者困在阵中,被薛竹的长剑插中右眼,镇在地上!浑身乱颤,破阵不得。嘶吼道:“你们两个牛鼻子!若现在走了,我便当没有这事。若执迷不悟,祖爷爷我舍了长生,把你们挫骨扬灰!!” 沈抟摇摇头,薛竹便道:“你伤天害理之前,就没想到有天会被铲除?” 老者阴沉沉回道:“铲除?好好好,我便舍了这三魂!你二人俱是强弩之末,我土纳身刀枪不入,如何杀我?”说着,从怀里引出三道青烟,一张嘴纳了进去。须臾,周身雾气流转,阵符簌簌直抖。薛竹忙守心神,用力压住,脸色苍白,精气几乎耗尽。 沈抟伸手从怀里掏出两张深绿色符箓。朝老者抖了抖。老者仅剩的左眼一阵乱跳,右眼鲜血淋漓。仍不服气道:“元一木劫符?小子,就算你是木命,才不过二十七八,几年道行?就想聚劫杀我?” 这老者午时连杀三人,第四个大驿土却子时前来,定与此人同命。木克土,大驿土诸木不惧,唯大林木能解。遇到沈抟,真是天定劫数! 沈抟按住喉头符纸,轻声嘶哑:“见笑了,戊辰年大林木。” 老者抖肝搜肺的哆嗦道:“你,你...竟得筑基?!七十六岁...长生...不老?” 沈抟一瘸一拐步入阵中,其中一张绿符贴在老者丹田上,眉头一皱道:“闭嘴!不用你算年纪!” 老者慌了:“道长道长,何至于此?你木劫符一下,生死难料。何必为凡人出头?” 沈抟再不废话,面无表情,左手一动。却不料艮戌镇业符一盛,把他从符阵里抛了出来。 薛竹左手法诀压在心口,急声问:“师父,他说的是真的?会...会有性命之忧?” 沈抟摇头。地上老者周身雾气越转越快,大声说:“木劫木劫,什么叫劫?就是九死一生!你快劝劝你师父!!” 沈抟左手一动,薛竹又一道引水符打中,道:“师父,师父!不能试呀!万一...万一...” 地上老者已把雾气纳入了一多半,身上长剑摇摇欲坠。六道灵符一起抖动,薛竹一阵眩晕,还是死命抗衡。老者看出他刚不能久,大声嚷着:“便是他真有长生仙骨,肉身毁了,尽皆全废!这木劫一下,全身寸断!” 沈抟剑指一招,南冥卡入老者牙关,使其禁声。按住喉咙道:“哪能够就死!” 薛竹几步抢上,右手紧握住沈抟左手,猛摇头:“不不不师父,不...我能压住,我能的!你别试!”他虽嘴硬,可精气一竭,唯死而已。 沈抟每天说他欠揍,却其实从没有打过他。眼看符阵七零八落,摇摇欲坠。劈手擒拿,只一招便把薛竹勾倒在地,左手把他双臂扣在胸前。整个人压住他,使其动弹不得。 薛竹浑身乱挺,如离水之鱼:“师父师父,你走吧!你离远点!!你还要长生不老呢!!”说着倒运心法,一口血喷在胸前,法诀见血,众符箓又紧一层。就身具纯阳,又有多少血够喷的? 沈抟右手把元一木劫符贴在自己胸口,嘶哑道:“邪祟不除,善恶不辨,长生何益?”喘息一会,低头看他,展颜一笑:“而且,我不要离你远一点!”说完左手法诀一扣。元一木劫符立刻化符,阵中老者登时不动。 薛竹两手得便,面色冷寂,双目凝神,沉心静气。左手法诀速变,右手一掌拍在沈抟胸口。赤红火光冲天一闪,万籁俱寂。 皖庆驿站离城二十里,药行开市,官道上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天刚亮,便有一女子声音轻声唤道:“道长,道长醒来。” 薛竹悠悠醒转,眼帘抖动,眉头紧锁,双目发酸。却是不敢睁眼! 那女子声音又道:“道长醒来。多谢救命!尊,尊师似乎,不太好。咱们怎么救救他?” 薛竹一听“不太好”三字,仿佛三清法旨,道德真经!猛一翻身,圆睁二目。 场中老者早已寸寸而断,化作飞灰。只有两把长剑倒在地上。 而沈抟...浑身血污,阖目而卧,喉头结疤,胸口起伏! 哪里是不太好...简直已经非常好!! 薛竹周身乱颤,展开右手手心,登时泪如雨下!喃喃自语:“多谢灵宝天尊救度!多谢祖师爷!”他右手被灼伤几道,艮山守身符化符而出,救了沈抟性命! 昨夜被救的女子,带夫郎儿女并娘家父母家人,折返而回。刚好接回沈薛二人,千恩万谢,好生安排。 稍作休整,薛竹起笔咒画个探魂符,一手掐着沈抟脉门,一手举符周身探查,面色忧虑。 沈抟虽肉身得留,魂魄却受损严重,缩在丹田缓慢流转,所以至其昏迷。就算醒来,估计也无知无觉,不知多久才能把记忆找回来。 不过只要肉身还在,魂魄得养,总有一天会恢复。薛竹强笑笑,又画了一张安魂符,与他揣在怀里。轻声道:“师父,我买了小木头的朱砂了,草药英石,也都收好了。咱们回家吧!” 第13章 蹈黄泉得遇崔简容 薛竹赁了一辆马车,没惊动任何人。一路慢慢出城去了。 晓行夜宿,缓慢行进。沈抟一路昏睡,没有任何反应。薛竹却一路都在对他讲话。 “师父,身上的伤疼不疼啊?我这肋条一喘气就疼。” “师父,我第一次帮你沐浴穿衣,原来你还挺重的呀!” “师父咱们这次算不算替天行道了?” “我,我说老家伙...你他妈的...可什么时候能醒啊!!” 第七天头上,马车踱到怀安观门前,薛竹掀开车帘,把沈抟抱了出来:“师父,我们回来了。” 却没想观门一响,萧老道迎出来,大惊失色:“这...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 薛竹面色一黯:“一言难尽。我现在特别后悔没好好学学炼丹。” 安置好沈抟,薛竹如此这般,这般如此,给萧老道讲述了七杀续命之局。 萧老道紧皱眉头,犹豫道:“你要救他,可能得过阴走一遭了。找两颗返乡草捣汁灌了,他才能醒,醒了才能嗑化丹药,才能一天好似一天。” 薛竹问:“萧前辈,这草很难找?” 萧老道摇头:“你走到忘川河边,满地都是。寻草不难,是你还魂难。” 阳人过阴,需生魂出窍,万事皆可。只是这回魂路不好闯。千魂勾身,万鬼挡路。古来过阴者,十有八九于还魂路上,力竭而死。若元神死在阴间,肉身也就是一具尸首了! 薛竹又问:“这草用什么装回来?瓷瓶玉罐?” 萧老道看看沈抟:“这返乡草离阴即枯。你得带他一起去!” 薛竹看着沈抟:“也好!他在哪,我在哪!” 过阴被老萧安排在三天后的戌时,若常人知晓自己“死期”,恐有很多事要安排。可薛竹除了不想吓到李谭夫妇。竟想不起一个有牵挂的人。脑中反复只记得几句话。 “我帮你起个道号吧!” “别怕。” “我在家等你三年...你还得回来当道士。” “喜欢的紧,就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也要寻他回来!” 薛竹画了三天符备用,拘住沈抟生魂,封在药葫芦里,挂于腰间。又背了两把长剑,依言躺在地上。 萧老道在薛竹身体两侧席子上,写满地藏离阳咒。又在他脚边点一盏长明灯。郑重嘱咐:“回魂路上不要乱闯,看着你的长明灯。莫走岔了!” 薛竹点点头,望着长明灯的火苗,几个呼吸间就闭了双眼。 阴间无日月,天总是黑的。 薛竹穿一件月白道袍,松垮垮束着发。站在一条二马并过的小路上。路旁是无边的紫黑色灌木。 身边不断有人缓缓走过。男男女女,黄发垂髫。大多一脸懵懂,偶遇有些表情的,也是悲切哀叹,眉头紧锁。有人抬头看看薛竹,眼光又落回去。薛竹把身后两把剑收入怀中,微微垂头,随着人流走去。 他终于反应过来,这大概就是黄泉路。 一路上没人出声,也没有人停下。只是走。万千死魂擦身而过,薛竹仿佛被千万道悲怆哀伤击穿,脚下愈沉,身形佝偻。真的能回去吗?能闯过回魂路吗?我不该来。不该发现这个七杀局。干嘛...要管这种事?到底值不值,无人知,无人晓。我们...此间下场... 薛竹不经意伸手,握了握腰间的药葫芦。灵犀一动,忽地笑了。心道惭愧。这不就是纯阳通感?不然哪里有这许多胡思乱想!再不踌躇,大步向前。 一无困倦饥馁,二无日月星辰。薛竹也不知握着药葫芦走了几天。远远看到前方有一大片空地。聚集许多人。薛竹走近一看,空地上一块巨石矗立。高而仰止,明如铜镜。无数人停留在前,自哭自笑,抚掌而叹,仿若醍醐灌顶。他也朝石镜瞥去,却什么也看不出来。 再往前走,身边的人渐渐多起来,神智也清明不少。甚至还有互相招呼的。 “兄弟?我是失脚掉河里了!你怎么死的?” “我竟然不知道我前生是条狗!” “真是黄泉路上无老少,你看那孩子那么小!” “小兄弟,你这么年轻,是害了什么病?”旁边有位不甘寂寞,碰了碰薛竹。 “哦,我我...我自己来的。”薛竹含糊着,语焉不详。 “什么?怎的自杀?你小小年纪什么想不开啊!”这位似乎还是个热心肠。 “不不,我是说,我不知道自己怎么来的。”薛竹强笑。 “哎!这么个好模样,脑子倒不清楚”那位摇摇头走了。 再往前五六里,小路逐渐开阔。显出一片浩瀚的河岸,河水寂静漆黑,水汽氤氲,轻雾缭绕。既无渡口,更无舟楫。 薛竹沿河走了一阵,想来这就是忘川河了,估计不久就会碰上奈何桥。可...返乡草到底什么样呢?正想着,忽然身后传来一声问询:“你,你是位道长吧?”薛竹一惊,心中奇怪。他并没挽冠,也无拂尘法器在手。道袍更是一般男子常服,不知对方怎么认出来。 回过头,见一瘦削男子,身着降红色圆领袍,幞头软靴。面现病容,身量稍矮。正颔首而问。 薛竹也不隐瞒,回身稽首揖道:“有礼,贫道薛竹。” 病容男子还了半礼:“果然是郁离子道长。我叫崔易。” 薛竹更加惊讶,问到:“崔先生,您,为什么会认识我?您是?” 崔易伸手示意,二人边走边说:“对阴间来讲,阳间没有任何秘密可言。前几日,你和尊师联手抗衡那换命的老鬼,现正在枉死城里押着呢!所以,你师徒现在正是阴间红人。” 薛竹恍然,取下腰间的药葫芦,又帮沈抟行了一礼,说:“家师伤重,不能全礼了。那老妖怪,下场如何?” 崔易还礼,道:“若虚子道长惩奸除恶,我辈虽为鬼物,尽皆佩服。至于那妖人,无间地狱空得很,他怕是再不得出来了!” 薛竹顿时心下大畅!竟从没这样痛快过!善恶到头终有回报!心道师父你看,没白折在这一场! 崔易带着薛竹沿河而过,不时有人对他打拱问礼,崔易视若未见。薛竹却看出,他似乎是这阴间的律令官差。阴司鬼差等级森严,也不知崔易是哪一级。 有崔易领路,不多时便望见一座长桥,横亘在忘川河上。彼岸花开津难渡,徒呼奈何却有桥! 桥头有一座二层瓦楼,楼下铺开百十个散座,半数有客。崔易带着薛竹坐在桥边,指着四周道:“这就是奈何桥了,众人在此,便是前生最后的一段。过了桥,就了无牵挂。” 有青筋白面的伙计上了壶煮好的茶汤来,崔易只取了一个茶碗,道:“这里的东西,生魂碰不得,便不让你了。” 薛竹起身往桥边靠了靠,望不到对岸,便被烟雾阻隔了视线。刚欲再往前一步,忽然觉得腰间的药葫芦抖了一下。薛竹笑笑,握了握葫芦,小声自语:“别担心,我们不去。” 忽听瓦楼之内力拉崩倒之声大作,夹有妇人叫骂。随着一阵惊痛惨呼,从二楼的楼梯上滚下一人,面目苍白,并无血色,却鼻塌目裂,脸颊肿胀。而后跟出个年轻妇人,身姿窈窕,颜色姝丽,盛气凌人!掐腰叫骂:“呸!你娘才跟判官有一腿!你姥姥是牛头马面的姘头!” 薛竹赶紧坐回桌边,迟疑问:“崔官人,这...”崔易忍着笑低声道:“这是林姑娘,夫家姓孟,也常称呼孟娘子,就是...孟婆。”最后两字没出声,只做口型。薛竹了然。忍不住又多看了这妇人一眼。 孟婆秋水灵眸横划而来,崔易见了,一欠身。薛竹起身为礼。孟婆隔着远招呼:“崔简容,你是又到日子了?还是只来坐坐?” 崔易便道:“可不是又到了时候,左不过这一两天。” 孟婆挥手:“等着,我给你拿汤去。” 薛竹一脸疑惑。崔易病弱的一笑:“不知道你着不着急,我倒有意结交二位。” 薛竹客气道:“也不在这一半天,崔官人,你这是,等人?” 第14章 崔判官世世送离人 崔易轻咳两声:“是等人。”回头叫过刚才上茶的白面伙计,悄声吩咐两句。 “我出身长安崔家,世代修仙,惩恶诛邪。”崔易喘息着开了个话头。 薛竹皱眉努力回想:“长安崔家,是,是储灵丹的那个崔家?” 崔易稍显惊讶:“郁离子道长家学渊博,崔家没落二三百年,你竟然还听说过?” 薛竹摆摆手:“不怕官人笑话,我是师父街上买来的。哪来什么家学渊博。是我师父好炼丹药,他说现下手中好几个方剂,都出自长安崔家。” 崔易点点头,道:“崔家确实还有些丹方流传,我少年时,崔家正是烈火烹油之盛。我未及而立之年,就当了家。”崔易病容一展,仿佛回忆之前的风姿逸事。 “那时几乎年年在外,月月不归,仗剑江湖。封妖的,抓鬼的,镇宅的,络绎不绝。”崔易继续说。 “可万没想到,造化弄人,我四处有求必应。我自己的夫人竟死于邪祟之手!她命音大溪水,三死马分尸!” 薛竹大惊失色,道:“什么?!七杀续命?” 崔易道:“没错,所以说我与二位,还有些渊源。当时我整个人暴怒不已,把那妖邪阻截在一口井边。他水纳护身,遇水则伤愈。我折了十二三个高手,这才把他斩杀。从此以后,崔家青黄不接,每况愈下,本应休养生息,生长子弟。可没过两年,竟又让我发现一个孽障,使这邪术害命。我思念爱妻,又气又恨,怎能容他?” 崔易喘息几声,喝了口茶,继续道:“当时,人丁零落,我却执意要去,这就死在那一场!” 薛竹叹道:“这邪术竟然这么多年还没失传!” 崔易道:“人无不乐生惧死,既然能续命,怎么能不趋之若鹜?我死后,崔家没有几年就彻底散了。除了有少数方剂,阵法流传,再无音信。我倒是个有造化的,到了阴间,才知道自己投了百世,皆为人魂。阎君垂怜,就留我做了个阴差。” 这时那青筋白脸的鬼伙计,抱了一大捧墨绿色的长草走来,边放边说:“我们崔官人,是阎君最信任的判官,他娘子每一世轮回,他都亲自来送!那叫一个缠绵悱恻,永世不离!” 崔易病歪歪的横了他一眼:“再取笑我,让你们老板娘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那伙计笑嘻嘻的一伸手,竟自己把一个眼珠抠了出来,作势要递给崔易,说:“不劳她老人家动手,您瞧这不是?” 薛竹一个激灵。崔易笑得直喘,半晌透过口气,笑道:“给我滚一边去!混小子。” 薛竹也勉强笑了笑,问:“崔官人这次,是来等尊夫人的吧?” 崔易说:“是,她此生人魂,可惜短寿,算来也就是这两日了。” 薛竹斟酌了一下,又问:“尊夫人她,投胎了,不就是别的姑娘了?她过奈何桥...” 崔易轻轻说:“我送她。” “若投生男胎呢?” “我送她。” “若投生,若投生牛马禽畜...” “我送她。” 薛竹沉默。不知怎么形容心中的思绪。 崔易指指桌上的墨绿色长草,道:“这就是返乡草,你一点点舂出汁水,注入葫芦里。把他培上就行了。” 薛竹赶紧起身致谢,动手舂起草来。想了想,又问:“崔官人,你说人投了胎,那,还是原来的人吗?男男女女,花鸟鱼虫,这...” 崔易微微笑道:“互相喜爱,是两个灵魂,穿过一切山海乾坤,仙凡生死,欲触还休。哪管什么是男是女,是人是畜,彼时红线一系,永以为好!” 薛竹小心的把草汁灌入药葫芦,看看有些少,就继续舂捣。舂了一会,说:“崔官人,就没想着再去投胎。续一世情缘?” 崔易微微蹙眉:“且不说分别轮回,各自难找。就算恰恰她投女胎,我投男胎。岁数相当,缘分也够。我却不知怎么面对她。我夫人是名门闺秀,如果不是与我成亲,可能一辈子也不会碰到这些妖邪鬼物,更别说年轻横死。我总觉得亏欠于她。” 话音未落,却见孟婆袅袅婷婷而来,放下一碗清汤,朗声说:“既已轮回,本就是另一个人,根本不会再喜欢你了!你就是不敢承认这个!” 崔易脸色一紧,闭口不言。 薛竹赶紧放下手头的草,起身见礼:“林姑娘,有礼了。” 孟婆笑滋滋的上下打量几眼薛竹,道:“你就是薛郁离?小道士年纪不大,嘴巴倒会说!” 薛竹笑笑,问:“怎么林姑娘认识我?” 孟婆翻个白眼:“这几天来来往往的,谁不称颂你们二位?听的我耳朵都起茧子了。那身形相貌,自然也说的极细。却不成想,小道士你比传说中长得还俊些啊!” 薛竹赶紧打蛇上杆:“林姑娘更是秀外慧中,国色天香!闻名不如见面啊!” 孟婆忍不住花枝乱颤:“你这小子!倒轻薄起你祖奶奶来!”说着,拿过一袋子糕点干粮放到桌上,说:“看你乖巧,送你些吃食。” 薛竹纳闷,不是说生魂吃不得阴间饭?崔易却朝他点头示意。薛竹忙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多谢林姑娘了!” 孟婆挥挥手,头也不回的走了。 薛竹把干粮口袋收进怀里,用舂好的草汁把药葫芦灌满。心满意足的塞上木塞。用一张安魂符仔细贴好,又挂回腰间。 未曾说话,却见崔易转过头,痴痴的盯着河岸上走来的一年少女子。这女子衣着简朴,身形单薄。面目扁平,额生青记。不说是奇丑无比,也算是相貌怪异。十三四岁年纪,还有些青涩。 崔易慢慢起身,小心翼翼的迎了上去,远远拱手施礼道:“这位姑娘,这是要去轮回?” 这少女吓一跳,赶紧侧过身,不受他的礼。又慌忙福了一福,道:“回官人,我,我是要去轮回。可有什么错处?”看来她明显知道,崔易是此间阴司鬼差。 崔易连忙摇头,道:“不不不,姑娘没有任何行差踏错,我我,在下,额,只是给姑娘送碗孟婆汤。”说完赶紧回头把汤递了上去。 怕少女不好接取,崔易就把那碗清汤放在她手边的桌子上。这少女偷眼看了看崔易,虽然疑惑,却也不敢不从,拿起那碗清汤,一饮而尽。 崔易伸手朝奈何桥一引,道:“姑娘请。” 少女轻轻叹息一声,慢慢的走上奈何桥。崔易站在桥头,眼珠不错的看着她的背影,紧张得面色潮红。就在这少女走到雾气中的前一刻,忽然身子一顿,缓缓回过头,朝崔易望了一眼。那眼光里写满了惊讶与不舍。根本不像个十三四岁少女的眼神。她嘴唇动了动,说了几个字,却无声响传出。 崔易顿时病恹恹的喘息起来,手按胸口,不敢眨眼。直到那姑娘被桥上众人带着,一点点没入到雾气里面去了。 崔易揪心剐肺的咳嗽一阵,喝口茶压了下去。 薛竹看得呆了。 长则寿翁,七八十载。短则蜉蝣,一朝一暮。崔易次次不落,必定等在桥边。不知多少次相见,多少次分离,只为奈何桥上那个灵魂...一眼回望。叫一句,崔易,是我。 崔易朝薛竹点点头“道长见笑了,我送你去回魂路吧。” 薛竹起身看了看身边众人,又望了望二楼窗边的孟婆。这才跟着崔易走了。 崔易便走边介绍。这回魂路和阴界不同,是有太阳的。一踏上路,便是日头将落。越往前闯,时辰越早,过傍晚,午后,正晌,天光大亮。一直闯到破晓时分,看朝霞将升时。往前平踏三步,立刻回魂! 只是越往前,厉鬼凶魂越是厉害难斗。 崔易看了看眼前的树林,道:“我为阴司,无故不得再往前了。只能送到这里。”苍白的手指握了握腰带,斟酌着说:“薛道长,如果...我是说如果,真的难以闯过。千万别硬拼,先回来。再想办法!” 薛竹深施一礼道:“这次多亏崔官人,不然我还两眼一抹黑,不知在哪里乱撞。我这就去了,崔官人保重。” 崔易笑笑:“我早死了,还保重什么。你去吧,最好别再见我!”说完,咳嗽着走了。 薛竹穿过树林,望了望天上欲落不落的红日,有些刺眼。 薄暮将昏,惨刻愁辰。 薛竹南冥出鞘,乾午诛邪符画在掌心,拍了拍药葫芦:“师父,走吧!” 第15章 回魂路拼死闯三关 旷野饶悲风,飕飕黄蒿草。回魂路称为回魂野似乎更适合些。 薛竹辨了方向,大约是东方,有个小小的火苗一跳,料想是长明灯。便不再犹豫向东去了。 薛竹的剑并没开侧锋,更多时候是当做阵眼使用。所以即便不能御飞剑,他还是把南冥反扣在手。一丝淡淡的恐惧与迷惑侵身,薛竹神色一凛。矮丛后转出几个灰呛呛的人影,畏畏缩缩,试探着上前。 薛竹大步而上,一剑一个挑了,不适感顿消。只是一动力气,肋下伤处有些疼痛。在阴间时,生老病死全部停滞。一走上回魂路,饥寒疲累也都回来了。 一路砍瓜切菜,行了二三里。出现了一片绿色的草线,身后的死魂不再跟随,薛竹一踏上草地,便有一物气势汹汹飞略而来,劈手砸开,竟是半截哨棍。薛竹甩甩手,四下张望。从左前方冲来一少年模样的死魂,脸色青绿,太阳上有一黑紫色血洞。伸手就打,毫不迟疑。薛竹垫步拧腰,南冥直刺。过了几招,一剑斩中脖颈,这少年身死魂消。右方忽地又闪过一女子,三十许人,眉眼俱全,只小腹上有个豁口,一截肠子拖沓在外。见了薛竹,浑不要命直冲过来,与她一触,薛竹顿时心里腾起羞愤欲死之感,不由得手下用力,剑尖一搅,挑碎了女子胸口。 再一回身,七八个死魂,各持兵刃,从四面八方凭空而出,有的丢了半边脑袋,有的缺了手臂大腿,还有的竟只是半截身子。薛竹握了握药葫芦,强压下恐惧。挺剑迎上。死魂聚拢,薛竹心绪翻腾不息,惊惧,悲哀,不安,不舍,更多的是难以控制的愤怒。南冥通他心性,吟声大作,铮然长鸣。将眼前鬼物拼杀殆尽,薛竹脸上,手上尽是割伤,血裹着汗抹了一把,心里的愤恨散了散。 没走出半里之遥,远远看着前方赶来乌压压一片人影,身形各异,啸声不断。 无边的狠厉凶杀袭身而过,薛竹握剑的手突突颤抖,眼珠子都红了。 挑了两个打头冲来的吊死鬼,薛竹胸膛起伏,长啸出声,南冥亦和! 大宗的鬼物压来。 忽然,薛竹腰间的药葫芦,轻轻的颤动了一下。南冥悄然,再无动静。 薛竹迅速拽出张正身符,贴在自己膻中穴上。左手法诀一翻,心下澄明一片。拖了剑缓缓迎上,面无波澜,眼中清净。 剑招成圆,愈抖愈慢。无奈鬼物浑不怕死,一个个泼命架攻上。薛竹右手南冥翻飞,左手一展,夹出三张离火焚祟符。抓磕推打,指戳掌劈。众鬼符火焚身,个个消散。源源不断,复又扑来。 双拳难敌四手,薛竹边打边冲,眼看前方草木稀少,迅速紧赶两步,脊梁上挨了一刀,借力前扑,就地一滚,翻了出去。众厉鬼似乎不能过界,个个目呲欲裂,徒呼奈何! 薛竹跌坐在地,反手一张速愈符贴在背上止血。南冥杵地,气喘吁吁。摸摸药葫芦,小声道:“我说师父,你省点力气好不好?操心命!” 歇了半晌,仰头看看,天似乎亮了一些,爬起再走。脚下的本就不多的草皮矮树,渐渐消失了,再走一阵,连泥土也没了,只有稀薄的黄沙,走几步,鞋面陷进一半。 沙中淅淅索索的爬起几个小人,说是人,似乎不大妥当。这怪物半人来高,头大腹圆,四肢干瘦。阔嘴獠牙,浑身灰蓝一片。只有脖颈极细,根本撑不住项上大头,或左或右,歪在肩膀上。看到薛竹,眼中一亮,慢慢聚拢而来,越集越多。 薛竹剑尖下垂,微微一探。铺天盖地的饥饿感席卷而来。肠胃绞痛,饥火难耐。随之而来的烦躁,恼怒,贪欲,焦虑,一个个冒出头。薛竹几个深呼吸平静下来,运仪恒心法与之抗衡。剑尖一划,如斩金石,众小鬼飞略攀爬,挂在他身上,扑抓撕咬。薛竹南冥回鞘,双手齐掀,符箓连连。可惜众鬼被离火烧过,浑若无事。薛竹又换了两张雷震符,一样无功。 不多时,黄沙地里,蓝灰色的鬼物密密麻麻,围成一个大大的圆弧。薛竹堵在中心,几乎被埋住。拳打脚踢,不停把小鬼丢出圈外。可这怪物全然无损,很快又聚拢上前。薛竹浑身破败,被撕咬出无数细小的血口,渐渐力竭。 忽有一鬼,扑中薛竹后颈,他猛一摔肩膀,这鬼冷不防被甩了下来。急忙中回手一抓,把南冥的剑穗扯脱。锦丝织就的剑穗被扯散成一条条丝线,那小鬼饥不择食,竟把这一团丝线一口吞下。 或许是丝线细密,有那么几根,被小鬼细如蚊管的脖子,咽了下去。仿佛解脱万世之苦,这小鬼掩面嚎啕,冲薛竹扑通跪倒,拜了几拜,消散无踪。 薛竹见了这一幕,脑中精光一闪,登时明悟! 饿鬼! 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淡黄色糕饼,右手引水符砸上,顿时手心里糕饼融成水糊。左手一甩,众饿鬼追逐而去。纷纷抢夺,纳入口中。更多的饿鬼冲上来舔吮他手心。 薛竹见一下十几个饿鬼消怨而去,心下振奋。不停的掏出各样干粮点心,和水砸碎,抛甩而出。心说林姐姐简直是观音下凡,圣母救世!百年之后再见,定要三拜九叩,感激涕零! 边走边超度饿鬼,薛竹一刻不停朝东方狂奔。抬头看看天色,几近正午。糕饼抛洒殆尽,也几乎走出了满地黄沙。远处或有或无,显出一条参差不齐的雪线。 薛竹连滚带爬,仰面躺倒在雪地上。一动也不想动。 他把发带散开,把眼前的乱发又束了束。头上有几个伤口,隐隐作痛。脸上手上无数细疤,月白道袍半数染红。薛竹稍作休整,把身上被扯碎的正身符,速愈符换了。看了看药葫芦,站起身,南冥在手,继续向前! 青锋三尺,踏雪而行。 一股强大的不甘和嫉妒,飘散在前方。气息稀少却浓烈。定了定心神,薛竹闭眼感受了一番。他一路闯来,渐渐学会利用自己的通感,分辨敌人远近,洞察对方需求。很多鬼物只要“解怨”,即会自动消退。即便探查不了原因,总也能预知要来的危险。 这股嫉妒,就是冲他而来! 转过两棵枯木,对面走来两人,俱是修士打扮。眼中妒火翻腾。其中一人嘶哑道:“你,死...留下!”声音凝涩,愤恨无边。 古来多少过阴修士,填了回魂路的坑。根本无从探查。折损在此的不甘,和对生魂的嫉妒,却愈演愈烈,难以释结。 薛竹欠欠身,道:“想来二位,也是修真的前辈。贫道本来不想动手,可我今天,一定要过去!这就得罪了!”飞身扑上,冲着其中一人而去。这二人本来并排而站,薛竹长剑斜着刺来,近端这使刀的,挥刀格挡。远端那使剑的,剑花一翻,朝薛竹肋下空门刺去。 得到近前,薛竹忽的撒手撤剑,揉身而上,空掌一探。乾午诛邪符正拍在这使刀的胸膛上!左手本就满是鲜血,法诀一扣,立即化符。乾字符轰隆隆一闪,炸的那人魂飞魄散! 薛竹料想斗不过两个,只好耍个诈,先解决一个。但却万万躲不过第二人刺来的长剑。肋下一凉,已然中招。剑尖一顿,仿佛卡住。薛竹拼死一拧身,左手坤酉滞身符贴上,阻得一刻。赶紧低头捞起长剑,又塞了一张速愈符止血。 喘息几下,心道我这两根倒霉的肋骨!!简直救命神器! 不多时,对面剑客冲散了滞身符,二人堪堪而斗。薛竹全仗符箓犀利,滞身缓行,乾坤离震。对方不敢接,这才打个平手。不然以薛竹这两下子,又肋下带伤,早就被对方打倒在地。 薛竹面无表情勉力而斗,体力渐渐不支。抽空心虚得看了一眼药葫芦。心说师父,一会要是南冥有事,你不会生气的吧?毕竟我要拼命了! 心思流转,找准机会,身子一侧,挥剑疾斩。铮得一声闷响,南冥竟把对方长剑拦腰斩断! 薛竹近身而上,一张乾午诛邪符兜头打去,正贴中太阳!对面剑客临死一脚踹出,把薛竹踢得飞出老远跌落,几乎不把全身骨架摔散!后背并肋下伤口全裂,缩在雪地里,大气也不敢喘。 缓了一会,手指动了动,从雪地里拖回南冥。一寸寸仔细探察,果然在中前段,摸到了一个难以看清的小小缺口。薛竹脸色一苦,心想坏了。这老东西醒了,估计真要揍我一顿。 想了一阵,失血过多,困倦袭来,耳鸣眼花。他外斗群鬼,本来体力耗费巨大。仪恒道抗衡纯阳通感,更是煎熬心神!可若非如此,使其时时保持冷静,恐怕早就被邪神厉鬼触而崩溃。 得到此时,实在支撑不住。倒在雪里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薛竹一惊而醒,沾着自己的血,迅速在右手手心,又画了一道乾午诛邪符。站起身,撕下衣襟下摆,紧紧系住肋下。又抽出三张符箓,埋到雪地里。怀里掏出自己的长剑,原地一插。布了个简单的符阵,自己站在阵里,手拿南冥四处张望。 一股漫天的杀意越来越浓,薛竹面如死水,双目无神。悄悄对药葫芦说:“师父,你看是上午了。再往前两三个时辰,咱就回去了。” 他,他竟然从没想过自己会失败,会死。也从没打算放弃。从头到尾,未曾回头。 第16章 赴大义身正有人怜 雪线另一头窜来一个红影子。薛竹越加沉静,心内清明。这红影得到近前,却被薛竹气势震得一愣。 通感本就是互相的,你强他就弱,薛竹全身破败,体无完肤,浑身浴血。却淡然而立,不喜不悲。有那么一刻,他的气息,隐隐盖过了对面无尽的杀意。 但也仅有一刻而已!对面影子并不是身着红衣,竟是浑身溅满了鲜血,有红有黑。桀桀诡笑两声,飞身而上,手中转出两把短匕首,出手飞快,招招致命。薛竹艰难迎上,完全是被动挨打,一刻不能错神。符阵也没空拉起来。南冥疲于招架,他根本不敢伸手出去递符,恐怕手臂一旦脱出长剑范围,就会被对方一匕首斩断。愈斗愈是吃力,除了杀意滔天,还有一股子悲愤席卷而来。薛竹眼看就要压制不住自己的心绪。 血衣者左手向上一勾,薛竹抬剑架住。冷不防对方含胸伸头弯腰,右手猛地前刺而出!薛竹暗叫,完了!!顾不得许多,往后就倒。 按照对方出招的速度,不等他起身,怕早就被斩成七八段!薛竹紧紧握住药葫芦,只等倒地赴死。 千钧一发,一双手在薛竹身后一捞,将他扶起。同时一只穿着月白弓鞋的脚踢出,一脚蹬在那血衣人面门。踹得他叫也没叫,神魂俱散。 薛竹死里逃生,心中恐惧后怕,伤感悲愤,心气一泄,终于压抑不住,未等回身,便哭嚎道:“唐真君!!我我,我实在挺不住了!”边哭边垮下身形,委顿在地。 身后这人穿着灰蓝色襦裳,外罩月白色满绣大氅,脚踏月白云纹弓鞋,脖颈中绕着一条月白缎子。好一派骄奢纨绔,斯文傲骨。 正是唐炳! 薛竹哭了一阵,哆哆嗦嗦站起,回过身看了看唐炳,抽噎着稽首行礼。 唐炳看他这惨相,也忍不住叹口气,怨道:“我说你小子怎么跑这么快?我听了信儿,已过了三天。到皖庆寻不到你们,又去了怀安。结果那萧秃子说你过阴去了!我又赶忙去奈何桥,崔判官又说你已经去了回魂路!要不是我追得紧,你就填这了!” 薛竹颇有些惊讶:“唐真君大义,我,我们...” 唐炳摆摆手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奇怪我为什么要帮你?阴间的鬼物很简单的,非善即恶。赞赏忠孝,敬重大义。我走阳容易,又与你二人有些交情。你们的信儿一传来,几乎所有的怨鬼留魂,通通逼着我登时就去找你...” 薛竹面色悲戚:“多谢各位了!” 唐炳嗤笑:“谢他们就不必了,你怎么谢我呀?” 薛竹又快哭了... 这一路有唐炳气息展开,横掠而过,根本没人敢来撩虎须。多数鬼物远远看到即便逃遁。偶尔有不知死活的赶上前来,也都被唐炳三拳两脚打发了。 就只是薛竹走在他旁边,强忍压抑,几乎哭了一路! 快到破晓,薛竹终于想起问句:“玉轩公子呢?” 唐炳一扬下巴:“给你看着长明灯呢。那萧秃子被我吼了两句,吓跑了!” 薛竹一阵无语,解释道:“唐真君,萧前辈也是好心么!” 唐炳皱眉:“好心?你不懂事,他也不懂?回魂路是菜市场吗?就是沈图南,能不能过去还五五分开。你?有几个也是白送!” 薛竹可怜兮兮,眼圈发红:“我也是实在没办法,想让师父醒来,也就只有返乡草了。” 唐炳挑眉:“怎么不问问我?我看起来很冷血吗?” 薛竹猛擦眼泪:“我,我不知道如何联系真君...” 唐炳惊讶:“你不是道士吗?你...叫魂你不会吗?元魂真君唐焕然,会叫吧?” 薛竹哭笑不得! 谁会知道大名鼎鼎的唐真君,竟然可以在路口,拿个白灯笼就给叫来啦?!可,可是...真魂也是魂...理论上如果有贴身衣物,至亲血脉,或者...有交情,当然是可以叫来的呀! 云蒸霞霭,红丸半露。 唐炳一抓薛竹手腕,带着他前踏三步。即刻回魂。 玉轩化了个六七岁大,粉雕玉琢的小女孩。见唐炳一步踏出,从椅子上蹦下来,伸开双手迎上,扑到唐炳的广袖上。唐炳弯身抱起玉轩,望着地上的薛竹。 不多时,薛竹身体不停添伤,身上白衣多处浸血。脸上好像开了染坊。紧皱眉头,缓缓醒来。生魂带过来的伤病,一样不落的留在肉身上。 薛竹睁眼,楞了一瞬,突然伸手抓下腰间的葫芦。仔细看了看,这才摇晃着爬起身。虚弱的朝唐炳和玉轩欠欠身:“大恩不言谢,麻烦二位了。” 玉轩挣下地,朝着薛竹福了福,奶声奶气道:“其身正,不令而行。” 唐炳笑笑说:“玉轩佩服你们了。你...一个人行不行啊?” 薛竹举了举手里的葫芦:“这不是还有他么!” 唐炳沉默半晌,点头道:“行吧,他可能这两天就醒了,不过得恢复很长一段。你们俩好自为之。” 说罢牵着玉轩,两三步就隐入朝霞里去了。 薛竹在床边慢慢坐下来,喘息几声。揭开葫芦口上的安魂符。打开塞子一看,返乡草汁水,果然化成了一小撮墨绿的枯灰。小心的拘住沈抟的生魂,往他丹田处一推,还了回去。 拿过沈抟脉门探查了一下,没有任何异样。薛竹这才放下心来。从沈抟怀里掏出两颗疗伤的丹药,丢入自己口中,一直脖子,咽了下去。 心一松,薛竹顿时上下眼皮直打架。沈抟睡的是一张普通的架子床,因为宽大,所以内侧一半挂顶白麻帐子。外侧还留有一半。薛竹也顾不得去外间,直接把帐子一放,自己窝在帐外,昏睡过去。 不知子丑寅卯的睡了好久,薛竹朦胧的感觉身边有动静。头晕目眩的睁眼,借着月光,便看见床内的幔帐被拉起一点,沈抟发丝披散,面色茫然,露出半张脸。修眉微蹙,细眼迷离,正望着自己。 薛竹把帐子挑开一半,同样目不转睛的,看着近在咫尺的沈抟。他从没看过师父这幅样子,不市侩,不刻薄,不亲和,也不冷淡...没有肆意前行的潇洒,没有慷慨赴死的坚毅,像一个精致的牵丝傀儡,似喜似嗔,道是无情却... 薛竹心里轰隆一声,有什么东西完全坍塌,如遭雷劈,如浸深潭。他鬼使神差的,往前探了探,蜻蜓点水一般,在沈抟的薄唇上,迅速啄了一下。 沈抟抿抿嘴唇,眨眨眼,没有多余反应。薛竹仿佛煮熟的虾子,浑身上下冒着热气,拽出一张安魂符放在沈抟胸口。沈抟顺从的躺下,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便又睡着了。 薛竹睡不着了!他爬起来,扶着肋下走到东厢房,找了两件衣服。想想不放心,又回到正房外间。就着屋内桌上的一盏油灯,慢慢正骨裹伤,一点点擦去全身血污。 床内帐子里,传出沈抟轻细匀称的呼吸声。薛竹后悔没有先清理一下,就睡了过去。刚才是多么腌臜污秽,就...就... 身上伤口都洗净上药裹好,薛竹换了一件青色的道袍,散着裤腿,赤着脚,一步步踱到里间去,慢慢窝在帐子外面。悄悄的拉住沈抟露出帐底的宽袖子...心满意足的闭上了眼睛。 第17章 养魂魄寒暑又一年 天光大亮,薛竹满满睡了一觉,精神好了不少。伸了伸手,又放下。反复几次,掀开床上的半副帐子。 沈抟被光亮一晃,也睁开眼。然后面色微蹙,摸了摸喉头的伤口。 薛竹小声唤了一句:“师父?” 沈抟似乎没听明白,慢慢起身,要往帐外爬。腿上一用劲,又触动左腿裂开的胫骨。面露痛苦,不敢动了。 薛竹忙下床,拉开帐子,伸手把他横抱了出来。轻轻放于平时二人喝茶的矮榻上,弯腰与他系好衣带,蹲身帮他穿好鞋,仰头望着他。 沈抟面色迷茫,任凭摆布,偶尔看看薛竹,又很快错开目光。 薛竹又道:“师父,饿不饿?我去弄点吃的,你坐在这别动。” 等薛竹弄些清粥小菜回来,见沈抟果然没动,只是目光有点急切,盯着他手里的粥饭。薛竹这才想来,沈抟昏迷开始,水米再未沾唇,可不有十几天了。期间偶尔灌些丹药,到底不当饭吃。 薛竹舀了一勺粥,吹了吹喂他。沈抟很听话的喂就吃,不喂就停。吞咽略显困难,想是喉咙疼得厉害。 至晚间,薛竹配了一大桶药浴,把沈抟衣衫褪尽,放在深棕色的药汁里。这续骨膏生肌散云云,是又蛰又辣,刺得沈抟身上一片潮红,细小的伤口更是殷红。薛竹将药汁慢慢的撩起,漫过沈抟受伤的颈项。疼的沈抟眉头紧锁,泫然欲泣。细碎□□几声,低哑酥麻,不似之前清绝明亮。薛竹叹口气,心想怕是彻底伤了喉骨,难以恢复之前的声音了。 沈抟疼得紧了,身子发颤,想要从浴桶里站起。薛竹忙扶着他肩膀劝道:“别别别动,泡几次好的快。”沈抟不停挣扎,面色委屈,几乎要哭出来。薛竹不敢太用劲按他,沈抟力气又大。实在逼得没法,薛竹两三把褪了衣裤,自己跳入桶中。展臂抱住他,微微仰头,在他耳边劝道:“师父别动,别动...坐好。一会就好了。一会就不疼了。” 不知是得到安慰,还是已经适应,沈抟慢慢安静,身体放松,依言又坐了下来。薛竹与他贴着胸口,耳鬓厮磨,心口狂跳,身子发烫,几乎不瘫在他身上。浴桶难以转圜,薛竹只好跪在沈抟双腿之间,扶着他手臂,继续给他喉咙上浇水。没过一会,他自己也开始咬牙,肋下好似插了一根烧红的烙铁,疼得汗如雨下。 沈抟呆呆的看了他一会,双手一紧,把他圈到怀里。薛竹背脊僵了一瞬,软了下来,也回过双臂抱着沈抟,把头轻轻靠在他肩膀上,声似蚊蝇,几乎不闻:“师父...我,我这几天好害怕...” 沈抟乾坤袋内,针石丹药存货多年。内服外敷,不及中秋,他二人前伤尽愈。只是沈抟精神起色不大,还是喂他就吃,不叫他,一整天也不动。偶尔会学学薛竹的动作,又或者反复不断的重复一件小事,比如不停的拽自己的发带。不停的推开门,又关上。 薛竹常哭笑不得,可也明白,魂魄只能慢慢调养,没有任何捷径。 期间李谭来探望他们几次,总是唏嘘而回。 临到冬至,沈抟大多能够自理,吃喝穿戴,坐卧行走。就只还是不开口说话。一天十二个时辰,除了昏睡,倒有六个时辰在发呆。 一日正晌,快雪时晴。 薛竹在厨下收拾午饭,一歪头,见沈抟裹着件翻毛银鼠披风,松松挽了头发,站在雪里,一脸好奇的向里张望。薛竹招招手,他便走了进来。觑着他神情,薛竹就把手里的面团递给了他。顺手脱下他的披风。 沈抟很自然的把面团摊开,擀平,切细,做了一碗汤面。 薛竹在旁饶有兴致,看着他端起碗,自己先尝了一口,然后...眉梢眼角不停乱跳,又不好张嘴吐出,薄唇抿得紧紧的。好半晌,眉头紧锁,勉力咽了下去。 薛竹噗得一声,笑到险些岔气。 沈抟一脸失望,端着碗不知所措。 薛竹接过碗,尝也没尝,兑了一大勺醋。就使他的筷子,稀里哗啦得吃了个干净。抹抹嘴:“我说师父你这个面啊...真是一如既往的难吃啊!” 转过冬来,烟花三月。 薛竹便陪着沈抟去怀安县城里闲逛,行船走马,赌虫斗茶,听书看戏,戴玉簪花。 沈抟不复之前清冷淡漠,慵懒刻薄。每日里喜怒哀乐,惊虑悲忧。薛竹从没见过他如此,成天当成西洋景看! 终有一日,回得晚些。二人走出街市,并排而行,忽地有些凉意。薛竹四下一望,近前处一颗三人怀抱的槐树底下,站着一个朦胧的人影,正阴森森的看着他们。树杈上挂着个绳套。 薛竹咧咧嘴,忍不住道:“这是怎么意思?欺负我没穿道袍?”他真的没穿道袍,出来玩图方便,穿个窄袖圆领袍,下头薄底快靴。正打算着,要不要去沈抟身上找点朱砂,画个掌心符过路。 沈抟却冷了脸,踏前一步,咬破左手,在右手掌心勾了两笔,只有一个符头,并没画完。然后竟然从怀里取出那把明光熠熠的铜钱剑,右手持剑,左手掐诀,直略而上。 薛竹一巴掌拍在额头,他从没见沈抟用过法宝,万没想到,如此兴师动众,就为了对付一个抓替身的吊死鬼!眼看这老吊爷连化形都不甚清晰,杀鸡焉用牛刀?! 沈抟一板一眼的递剑,掐诀,撤回。那小鬼哪里当得了这一下,还没看清就灰飞烟灭。 薛竹不太放心,赶上两步,拿起他左手。这食指让他咬了不小的一个豁口,薛竹正想给他处理一下。却被他反手握住,艰难的说了一句:“别,怕...” 薛竹声音颤抖:“师父...?” 沈抟嗓音比之前稍微低了一些,带点难以觉察的沙哑,又说了一句:“别怕。” 薛竹惊讶:“师父,你,你这是?好了?” 沈抟歪头看着他。 薛竹指指自己:“我是谁?认识我吧?你自己叫什么?这总知道吧?” 沈抟沉默。 薛竹聒噪了一路,终于发现,沈抟大概是情急之下,自然反应。并没有一下子恢复。不过大半年过去,沈抟总算开了金口,还是够薛竹高兴一阵子。一会抓着他手,一会绕着他转,一会在前倒着走,盯着沈抟傻笑。 沈抟呆呆的一路走回怀安观,自顾自的洗漱宽衣。从他能自理,薛竹便歇在外间。今天看他要睡下,薛竹赖到他床边,目光炯炯的盯着他,担心错过他下一句话。 沈抟安静的躺在床上,并没有再说只字片语。薛竹照例画了个安魂符,与他贴在胸口。沈抟便不动了,不多久,呼吸也渐渐轻细悠长。 薛竹给他放下帐子,正打算去外间。忽然帐子里伸出一只手,拦在他腰间,稍一用力,把他整个人拖进帐里去了。 过了夏至时,已堪堪一年。 沈抟渐渐清明,变得愈发听话。有求必应,百依百顺。 二人已经在观里闷了一年,薛竹锁了观门,打算出门转转。 许久不做道装打扮,薛竹扎起袖口,照例背了两把长剑,回过头望着沈抟。 沈抟高挽道冠,轻袍缓带,面目平静,似喜非嗔...一如初见。 薛竹便倒退着走,问道:“师父,你现在能占卦吗?”沈抟点点头,轻声说:“能。” 薛竹笑起来:“我写个布番举着好不好?就写铁口直断!周易八卦,无所不通?” 沈抟摇摇头,认真的说:“不行,我卜算源自金篆,太乙。于周易上不大通。” 薛竹哈哈大笑,见四下无人,忍不住在他面上啄了一口,道:“师父你怎么这样有趣,我只是想来,一路无事,我们给人算卦玩嘛!” 这半年二人同住同行,薛竹初时羞涩扭捏,强自隐忍。可亲近几次之后,沈抟从不拒绝。仿佛薛竹牵他手,亲他脸颊嘴唇,搂他肩腰,抱他入眠,实在是理所应当之事。薛竹渐渐放肆,颇有欺他心性未复,抓紧妄为之感! 沈抟不但不躲,还不怕人看。有时人多,薛竹不敢乱动,他倒站着等...不亲不走... 第18章 太乙卦直断醒心神 “火雷噬嗑,震为雷。妻财午戌勾陈,官鬼酉金,兄弟寅木朱雀。阳爻九,阴爻六。”沈抟左手拇指,飞速的戳点另外四指的三节,共十二段,代表十二地支。右手起了一个梅花卦。 边算边把卦象念了出来。 石桌对面的男子一脸迷惑的看着薛竹。薛竹老神在在的接过话头:“仙师这不都算出来了!你六岁时离兄弟,十五岁别父母,六亲眷属如冰炭。二十一岁午年方才娶亲。” 算卦的面色惊愕,冲沈抟连连拱手:“仙师神了啊!!一点不差。”沈抟斯文的欠欠身。 薛竹又道:“公子你一生财星高照,最宜为商。只有戌年易破财,可要注意了。” 对面连连点头称谢。 薛竹瞟了一眼沈抟:“啊,别的就没什么了。这个,卦金五钱。” 近则投宿,久则打尖。七月流火,及到中秋。沈薛二人真的一路走,一路卦。山水分付,借月支风。 眼看算卦的走了,沈抟转而看向薛竹:“他一生口舌不断,三十六岁财败亲眷。四十五岁妻死子散...” 薛竹忙摇摇手:“我们是算卦,不是讨骂。这不能说!” 沈抟似乎不甚明白,便闭了嘴,不再问。 不一会,又有官人服色的男子,携一五六岁男童,在石桌前坐好,问道:“这二日听说外地,来了位批卦极准的仙师,给我儿看看。”说着从袖子里顺出一串铜钱。 沈抟依言盯着男童看了一阵,又接过生辰八字。只一眼,便摇摇头,把桌上铜钱推了回去,道:“印绶过旺宫杀丁卯,不算。” 薛竹赶紧在桌下拉住沈抟,抢着说:“啊!那个,小少爷八字硬,面相阳刚。他有庶出兄弟是吧?” 对面的官人听沈抟说的不像好话,面色不善,见问,便点头说:“确实有一兄一弟。” 薛竹点头说:“那就对了,他呀,容易方克兄弟,让他们离远些就好了!最好,别见。” 这官人一脸不屑领男童走了。 沈抟又看薛竹。薛竹猛摇头:“他丁卯年早夭,死于兄弟之手!我听懂了!但这个更不能说,这个容易挨打!!” 沈抟发了一会呆,忽地一笑。细雨和风,朗月幽星。薛竹便收拾桌上纸笔铜钱,拉着他的手,慢慢走了。 得到黄昏,走到一座陈旧的小道观,薛竹便向前扣门,好一阵无回音。 薛竹挠挠头:“师父,我们要不走回永济镇去?不然...恐怕要露宿。” 沈抟直勾勾看着他,毫无反应。薛竹踌躇不决,也望着他。沈抟细眼微不可查的眯了眯,把脸颊侧了侧。薛竹一愣,转回身稍稍低头,嘴唇贴了一下沈抟的脸,哭笑不得道:“你高兴什么呀,我们这要没地方住了。” 沈抟嘴角上弯,抬目看了他一眼。这两年薛竹身形逐渐长成,比沈抟要稍高一些。轩逸明丽,丰神俊朗。 沈抟手伸进怀里,似乎摸了一阵,掏出两张度牒。并一本南华真经。看看薛竹道:“解剑。”薛竹赶紧将两把剑都解下交给他。 沈抟把双剑并拂尘,经书。都放在小道观的山门前。整整衣冠,又扣门,高声问一句:“知客慈悲。”不一会,便从观内传出一句:“有礼。” 薛竹吃了一惊,他以为道观中无人。心说我这半路出家可能真是不行。赶紧低头站在沈抟身后。 须臾门开,走出一老态龙钟的道修,朝沈抟稽首揖道,说:“请坐。” 沈抟还礼,席地而坐,正襟袖手。薛竹一见,赶紧跟着跪坐下来,有样学样。眼观鼻,鼻观心。心道这是做什么?借住一晚还得对暗号吗? 老道修拿起度牒并南华经看了看,问道:“仙修贵上下?从何而来?可曾长住?所修何道?” 沈抟答:“弟子俗家姓沈,单名抟。从怀安云游而至。不敢叨扰,只宿一夜。道名仪恒。” 老道修看了看薛竹问:“仙修上下?” 薛竹不言,沈抟便答:“敝徒薛竹,自小随身。出入孝悌,端方谨行” 薛竹脑里黄钟大吕,嗡嗡长鸣。被这几个字的评价震得面红耳赤。恨天无雷,恨地无缝。 那老道修又翻翻南华经,道:“老观规矩,初来背经。‘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 沈抟便接下去:“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然后又接了几句,并无凝滞。 老道修又施礼道:“二位请便。”放下经书度牒,自己回观里去了。 沈抟站起身,挑着眉毛,歪着嘴角,一脸揶揄,居高临下的望着薛竹。 薛竹并不敢起身,手足无措,心慌气短。心想完了完了完了,我刚才还亲了他一下!这这这... 沈抟弯下腰,小声道:“不会了吧?这叫挂单!还是太年轻吧,薛道长?” 一声薛道长,薛竹更是确定,一脸苦涩:“师,师父...你,你...我。”语无伦次,冷汗涔涔。终于双手捂脸,羞愤欲死:“师尊饶命!” 沈抟踢了他一脚:“起来吧,装什么尊师重道呢?” 二人得入观来,找了一间厢房。薛竹习惯性的随他走去里间,忽然一愣,赶紧回头欲逃。 沈抟伸手,一把抓回来。按到床边坐下,弯腰在他耳边问:“跑什么?上哪去?”声音低沉软糯,沙哑酥麻。 薛竹顾左右而言他:“师父,你,你什么时候恢复?也不告诉我。” 沈抟笑笑:“大概,大概在上次,你非得让我跟你去河里洗澡的时候。要不...就是上次你非得让我给那条狗算大限的时候?再不...就是...” 薛竹想到他竟然清醒着,看自己胡闹这许多天,脸色滚烫,不敢接话。闪身起来,拿起南冥,又说:“啊对对对了,在,在回魂路,我把南冥弄坏了,又不会锻,咱们...修修它吧。” 沈抟接过剑放到一边,点点头:“不妨事,你没事就好。” 薛竹转过身不敢看他,沈抟伸手抚了抚薛竹的脊背,轻声说:“难为你了...” 薛竹肩膀抽了抽,忽然回身一扑,几乎不把他砸倒。沈抟用力站稳,双手把他圈到怀里。 薛竹浑身颤抖,将他越勒越紧,脸埋在他颈间,胸口砰砰狂跳。沈抟弯腰抄起他双腿,将他打横一抱,放在床上,道:“今天我睡外边,你放心。” 听他说你放心三字,薛竹整个人垮在床上,眼圈通红,声音都哑了:“师父,我不想睡,我有好多话要跟你说。” 沈抟笑笑:“何必着急,我们来日方长。” 转过天来,薛竹跟在沈抟身后喋喋不休,从黄泉路讲到奈何桥讲到崔简容,从凶神讲到饿鬼。 “师父,唐真君一出场,我当场就哭了!你不知道,我吓得腿都软了!”薛竹说的手舞足蹈。 沈抟一翻白眼,道:“你已经提了三次唐焕然,要不你找个路口?叫叫他?” 薛竹摆手,说:“我又没什么事。叫他干什么?一见他我就哭的头疼。” 沈抟撇撇嘴,问:“还玩不玩算卦了?回去过中秋呀?” 薛竹笑道:“你也怪没溜的,跟着我胡闹,说人家宫杀丁卯,薄寿早死。” 沈抟道:“人各有命,我又没说错。你不是刚说的黄泉路上无老少么?” 薛竹凑上来,指指自己的脸:“仙师,你也给我算算。” 沈抟懒懒的说:“克父克母克妻克子,念书死同窗,务农死邻居,做工断手脚,行商折本钱。” 薛竹脸都绿了:“打住打住,仙师你就说我长寿不?” 沈抟表情怪异,为难的说:“你觉得对我来讲,多大年岁叫长寿...?” 薛竹一愣,干脆问:“你就说我哪年死!” 沈抟眉尖一颤:“你不是去年死的吗?” 薛竹哈哈大笑:“仙师果然灵验哈哈哈哈,一点没错!” 第19章 问家宅散财保平安 行到永济县城,沈薛二人寻了间饭铺,打算吃完午饭出城。却见旁边桌上坐了个商贾模样的男子。四十左右年纪,相貌堂堂,面色愁苦,一直看着沈薛。两人被他瞧得浑身不自在。 薛竹放下碗筷,擦了擦嘴,冲这位欠欠身:“这位相公,您有事吗?” 这男子尴尬的笑笑:“对不住,我,我是听说二位,批卦灵验,想求二位帮帮忙。” 薛竹皱皱眉:“等我师父吃完饭吧。” 沈抟摆摆手,喝口茶漱漱口,问:“您是要问卦?说吧。” 这男子请他们换了张桌子,重新摆上精茶细点,这才开口。 这位相公名叫陈寒青,永济县本地人。祖上也出过两位进士,后来转而经商。本来一直风平浪静,稳中有赚。可不知为何,这两年来,生意每况愈下,家人伤病不断。前两月,还有家奴私斗身死,惹上一场官司。说白了,就是倒霉透顶! 陈寒青满面愁容的说:“我请人看了风水,阴宅,俱言无碍。可是...我一天比一天运气差。前几日,我有一位妾室无故横死。再这样下去,我家里这人...” 沈抟示意他不必再说,伸手一比道:“请你父母妻儿并如夫人的生辰八字。” 陈寒青早有准备,从怀里掏出张纸,上面写满人名生辰。 沈抟看了看陈寒青的生辰,抬目问了一句:“重阳生人?” 陈寒青道:“正是这个时辰不好呢!我父母都不长寿,内人身子孱弱。虽有几个婢妾,却都不大生养。现今也只一儿一女。” 沈抟起了卦梅花易数,对薛竹说:“去柜台给我借个算盘。” 陈寒青一脸惊讶。薛竹取来算盘,笑道:“怎么?说书的听多了?这么多八字,掐指一算得算到什么时候?” 沈抟左手拿纸,右手珠算。不停报出卦象,薛竹在旁记下。 连写带画满满四页纸。 沈抟拿过,越看脸色越差,叹口气说:“飞符地乙占全了,你这个...有点凶。” 陈寒青道:“道长你便直说吧。” 沈抟揉揉下巴,想了想措辞:“先说一下现状,现如今飞符临身,主你死妻丧子,富贵不长。地乙入宫,主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血光身死。也就是说这个局现在是走到死路里,很快就会应言了。” 陈寒青惊惧问道:“可有解法?” 沈抟奇怪得朝桌上看了看,把几张纸核对了一下,说:“解法是有的。我起个三清坛,这业障有三法可解。舍命舍子舍财。要么你背了你死,要么令郎背了他死,要么家业背了,家财散尽,衣食不周。” 陈寒青脸色更差了,仔细问道:“那到底为何会如此?我的命就这么差?自己死不行还要死全家?” 沈抟又对了对卦象,嘬嘬牙花子道:“这就是奇怪之处了。按理说这种家宅不宁的局,不是一个人的命格就能克成这样的。应该是你父子三代都有挂碍,相互刑克。可令尊作古多年,令郎...八字和缓,不应当啊!家里是不是还有什么人,你忘说了?” 陈寒青面色一阵变换,低声说:“如果道长所说属实,那,我大概还有一子。舍他也算舍子吧?” 薛竹奇道:“你有没有儿子,自己不清楚,倒是算卦算出个儿子?” 陈寒青侧过脸道:“他生母身份卑贱,本来没有资格留嗣。可未等府中处理,她就逃了出去。后来虽有下落,不过既不认祖又不入宗,就随她去了。所以如果道长卦象没错的话,她可能产了个男胎吧。” 沈抟问:“生辰呢?” 陈寒青回想一阵,说:“算起来,如果没有什么意外,该是丁卯年九月前后。” 沈抟长眼睛眯了眯,说:“那他生母的八字呢?” 陈寒青皱了眉:“庚戌年吧,不然就是巳酉年?她就是永济县城外的薛家村人,叫...什么来着...什么铃。早知道是她们母子刑克,当年怎能容这孽种!” 沈抟眉毛一跳,道:“这是什么话!父子刑克得多了,难不成还个个掐死?” 薛竹上下左右仔细打量了一下陈寒青,回过头。神色冷静,表情凝滞,语气平平:“师父,回吧。” 沈抟看他脸色,一句没问,起身就走。 陈寒青站起身,急切道:“道长开价就是,寒家还没一败涂地呢!何必做戏?” 薛竹早走远了,沈抟一摔袖子,一张坤酉滞身符贴到他胸口,轻蔑一笑:“道爷不差你那仨瓜俩枣的,等着家破人亡吧!” 符箓一化,陈寒青定在原地,惊惧异常,嘶吼着:“道长,天师,神仙!神仙别走啊!你要什么你说呀!” “尚忆同登万石亭,倚栏垂手望寒青。”薛竹反反复复念着两句诗。 沈抟赶上两步,唤道:“郁离...你,从没见过他?” 薛竹苦笑:“这不,第一次见。惦记着让我死呢。我说我娘连字都不识,怎么老念叨这两句诗!” 沈抟伸手摸出一颗储灵丹,含在嘴里。 薛竹神色一紧,问:“怎么了?” 因了含着丹药,沈抟口齿不太清楚:“没怎么,我拿符把他贴在那了,死不了。” 薛竹回过身,仔细看沈抟脸色说:“他爱死不死,你怎么了?脸色好像不太好。” 沈抟摇摇头:“没事,现在动用符咒稍显吃力。道爷这性子一上来啊,还用了张坤字符!” 薛竹被他逗得一笑,道:“下次我来贴,不劳师尊动手。” 沈抟摸摸鼻子,道:“我们还是得给他开个坛,万一他找到其他的邪法,岂不害了你?” 薛竹道:“师父,我来吧。你现在是若虚子道长吧?” 沈抟踏前半步,一招分筋错骨,就把薛竹双手擒住,压在胸前。薛竹挣扎不开,拼命求饶:“我错了我错了,不叫了...断了断了断了。” 沈抟眯了眯眼,把脸颊侧了侧。 晌午刚过!人来人往!薛竹腾地一下满脸通红,软着嗓子,低声求饶:“师尊,好师尊,饶了我吧,再不敢了,再不敢了!要,要不...晚上吧。” 前几月沈抟神智未愈,他又亲又搂,自觉唐突师尊,轻薄无礼。是以心里又得意又侥幸。及至被发现时,又害怕沈抟生气,跪在地上不敢起身。 可是这会儿,满脑袋就只一个羞字写满。他没想到沈抟不但不生气,不怕人看,还乐此不疲!到头来被轻薄的是自己,真是,真是他娘的无处讲理!! 月上柳梢,星垂平野。 沈薛二人找了个小店房。薛竹不知许些什么,换了自在,正在桌上摆三清坛。牌位香炉烛台个个小巧,再加两张替身符,一张镇宅符,也才摆了半个桌子。 薛竹起剑咒,拜过三清,手掐法诀,盯着这三张符箓。 沈抟淡淡的说:“三解都在了,你决定吧。” 薛竹还是没动。 沈抟拔出南冥,也起了个剑咒,对薛竹说:“弑父不详,你要气不过,我就...” 薛竹一剑钉在镇宅符上。化了符,又焚一道香,解了三清坛。回头无奈的说:“师父,我没那么大气性。你何必沾这种因果。” 沈抟归剑还鞘,翻翻白眼:“我怕狗屁的因果,我和轮回不挨着!” 薛竹回过身,望着他:“我只是感叹身世,多想了一会。想到后来的困顿和绝望,有些烦闷。本是亲眷,又无冤仇,如何能第一次见面,就想要我的命啊?!” 沈抟抿抿薄唇,并未接言。心道,延年不易,长生渺茫。可木劫一下,当时立地身死,也不过如此。 若不是郁离,恐怕我草木早拱。哪里还有心思惦记什么无痕火... 想到此时,忽然心中恐惧。自知脸色不好,伸手将薛竹一把圈进怀里,微微仰头,蛮横得叼住了他的嘴。横冲直撞,势不可挡。心神沸腾,□□难当。 沈抟感觉到怀里的人越来越烫,浑身瘫软。终于鸣金收兵。 “算你过了晌午那一关!”沈抟坏笑。 笑容里有点慌乱。对不住,我也起过同样的心思,希望你永远不要知道。 再不敢了... 第20章 诊时疫且问剑何名 怀安观坐北朝南,环了半座小山。山前有三清正殿一座,左右四间院子。两开三进,五房俱全。西北面最里侧后殿,平时做停棺放椁使用,也不上锁。沈抟不在,只跟李谭打个招呼也可以过来看灵守灯。 西侧再往前,是一溜卧室,亭舍,水井,并一应生活之用俱全。 东边却只有一座独院,孤零零的,正烟气腾腾,雾霭缭绕。 薛竹一推院门,便看到沈抟免冠徒跣,薄纱中单敞着,站在锻炉旁边,抿着嘴,皱着眉,仔仔细细看着南冥。 “师父,你这...”薛竹指指他敞开的衣襟。 沈抟眼皮也没抬道:“热!”伸手摸了摸南冥的缺口,翻翻白眼,说:“你下次出门吧,别说你是练剑的,你就说你使的秋水雁翎刀!” 薛竹道:“你不是前两天说的,我没事就行!” 沈抟把南冥插在锻炉的火口里,撤了些火。回头拿过薛竹的剑,递过去道:“看看满意吗。” 薛竹惊讶道:“怎么师父?给我开刃了?” 沈抟摇摇头:“用不上!仔细看看。” 薛竹拔出长剑,见吞口处,反正两面,锻三连六断,两个乾坤本卦。再往上,是两个长脚符头,符胆空着。剑身中段俱是阴刻咒文,笔法灵动飘逸,正是沈抟的字。 薛竹反复摩挲,爱不释手。若有这把剑做阵眼,符阵岂不固若金汤? 沈抟笑道:“看你那没见过世面的样。一把阵剑么!给它起个名吧。” 薛竹挠头:“这可难了,我的名还是师父你起的。我哪会给它起名字。” 沈抟回过身,用炉钳把南冥夹出来,取了个小锤仔细锻打,反复淬火。说:“这有什么难的,一个代号而已。” 薛竹想了一会,摇摇头垂下眼:“再说吧,我再想想。” 沈抟回头看看他,奇道:“你给剑起个名,又不是给媳妇起名,扭捏个什么劲!” 薛竹心怦怦乱跳,还是摇头:“我我,我没想好!想好了再说。” 沈抟淬好了南冥,随手舞了两下。扔给薛竹拿着。自己推开房门看了看,说:“丹药补得七八,我今天下午就能封炉了。热死了!” 正说得热闹,薛竹怀里传出一声问询:“郁离?我看通语符亮了,你们回来了是吗?”声音颇有棱角,正是李谭。 薛竹从怀里把通语符拿出来,应道:“李叔父,我们在观里呢,这几天没得空看您去。有什么吩咐?” “我后晌过去。”李谭简短的说。 沈抟看看薛竹道:“怕不是小事。你先回去吧,我封了炉子就去。” 日薄桑榆,李谭如约而至。薛竹煮了茶汤,把他让到沈抟茶榻上,自己坐了下首。 李谭眉目间有了些雕琢痕迹,更显得端雅持重。沈抟欠身把茶一让,李谭拱拱手,说:“图南兄,这次...” “打住!”沈抟一摆手,抢道:“你这么称呼我不合适。我认识你的时候你十四岁。” 李谭嫌弃道:“第一次没叫你沈前辈吗?谁脸黑得像锅底一样?” 沈抟摇摇头:“辈分是其次,最重要的是,你这么喊我,准是没好事!” 李谭叹口气,说:“嗯,还真是没好事。道长你山中一日,世上千年。你们出门这一段,县里出了几例怪病,初者像太阳或少阴外感,桂枝麻黄都无用。三五日就骨痛身疼,再过几天,头身肿胀,喘息无力。此时针石汤药无用,午不过子,子不过午,必死。” 沈抟神色凝重:“你不会要说,他们易染非常...邻居亲朋乃至郎中,全无幸免吧?” 李谭点头:“所料不错,能不能跟我进城看看?” 薛竹站起身问:“李叔父,这不就是...时疫吗?我师父他现在,也没好利索呢。” 李谭又看沈抟,沈抟摇头道:“没事,现在是画不得符,御不得剑。可看病也用不上啊。” 薛竹又坐了回去。 李谭看看薛竹,说:“我也知道这事为难,本来就算全城的人都染上,你们俩也不会有事。可弱者不愈,劳者先伤,现在死了九个,病着二十几个,还在扩大。我们也实在没有办法了!” 薛竹小声抗议:“他又不是神仙,哪能天天慈航普渡。” 李谭略感窘迫。 沈抟食指敲敲桌子,面色肃宁,平静的看了一眼薛竹。一见这脸色,薛竹心里一紧,不敢再说。 沈抟便又思索了一阵,说:“带上你的人,医婆郎中,一切用物。明日去西舍修缮一下。之后我跟你进城,见了病患,点齐药品,一起回来。” 李谭坐直身子,有些意外:“你,你是说...” 沈抟点头:“对,都带过来。你跟你们正印老爷,讲明后果,让他多支点人给你。” 李谭轻叹一声:“这让我说什么好!啊对了,我们太爷说了,谁要把这事接过去,朝廷批下来的银子都舍了,只要控制住!” 沈抟点头:“这还像句人话!省的我做赔本的买卖。” 复又掏出几个瓷瓶,并一盒粉剂,递给李谭:“丹药发给没染上的胥吏医师,一人一颗。这粉,化于百份水,明日在地上泼了。一日三次。” 李谭深施一礼,匆匆去了。 薛竹还在桌边坐着,不抬头。沈抟走过去,坐在他身侧,小声问:“怎么不送他?生气啦?” 薛竹撇撇嘴:“弟子不敢。” 沈抟说:“哎,你还真来劲啊?这不积德行善么。况且还有钱挣。” 薛竹赌气道:“轮回跟你不挨着,积什么德?” 沈抟看看他,道:“现世报么!赎赎业障。” 次日辰时,李谭遣胥吏差人在西舍忙碌,把两排房舍全部打通,加床添铺,支锅架灶。药水泼地,以避邪毒。 沈薛随李谭入城,诊了诊病患。果然如之前所说,肌酸骨痛,畏寒怕冷,高烧惊厥。退了热就干咳浮肿,呼吸无力。不久便会悄无声息窒息而死。 薛竹帮李谭收拢病人,劝慰家属,组织他们去怀安观聚集。但凡郎中瞧病,大多是诊疗完毕,开药回家。李谭却带人通知他们必须离家而避,是以颇费口舌。 沈抟坐在衙门对街的茶棚里,写下几个药方。正对比斟酌。按说是热毒无疑,但若一味清热解毒,又怕药性霸道,攻伐太过。当务之急,是先用一颗守心丹和缓营卫,再下汤剂。 正全神贯注,没防备桌边坐了一位年轻公子,二十三四年纪,眉目素淡,斯文白净。纯白儒裳,外罩雪青半臂,飘巾弓鞋,背上背了一把雨伞。聚精会神的看着沈抟写的药方。 沈抟修眉一挑,问道:“公子?” 倒把这白衣公子吓得一惊。有些失态的慌忙起身,拱手为礼。沈抟起身还礼,又问:“公子可是有什么建议?” 白衣公子点点头。 沈抟又问:“此间疫症,公子诊过了?” 白衣公子颇为歉意的又欠欠身,指指自己喉咙,摇摇手。又伸手拿过沈抟刚才用的笔,写了个字条。 “忍东为臣。” 沈抟拿过字条,一通百通。赶紧把方子又改了两次,捧给这白衣公子,道:“公子一药之师,请再参详。” 世人读书,大多不为良相,则做良医。这白衣公子既已失语,自然不能为官。转而钻研医术也是人之常情。 白衣公子看了沈抟的方子,仿佛还是觉得有些不妥。便与沈抟笔谈起来。字体斯文秀雅,温和柔润。 这白衣公子自称姓谢,出身医家。游历至此,已诊过多位病患。并没出方的原因,也与沈抟相同。担心急症之下,再遇猛药,伤了病人正气,难以挺过恢复期。再观沈抟的新方,还是认为有风险。 沈抟犹豫道:“若再保守,怕是不能得功。险则险矣,尚可一试。” 谢公子一脸悲悯叹了口气,写道:“老弱妇孺难承。” 沈抟笑笑:“公子不必多虑,我有一味守心丹,可守营卫正气。先丹后药,想来...必然可行。” 谢公子一脸好奇,却又不好过问。 沈抟一笑,讲解道:“主料是赤苓参,是我观中传下的丹方,公子放心。” 谢公子抚掌而笑,似乎颇为兴奋。提笔写道:“时疫得过矣!道长慈悲。” 沈抟轻叹一声,道:“目前再无他法,赤苓价贵,而我存货不多。只看官家能筹购多少了。按照以往操行,花钱如抽筋啖肉,还是难以指望。” 谢公子面色轻松的看着药方,还是兴奋。好像难题得解,十分畅快。 沈抟看薛竹从对街出来,冲他招了招手。 谢公子看了一阵,拿着沈抟的笔,点头问询。沈抟并不知道他要笔做什么,但还是说:“这笔,公子喜欢就拿着吧。”谢公子便握着笔跟沈抟拱手告辞。撑起背后的竹纸伞,转身走了。 薛竹只来得及匆匆一瞥。 “师父,这位...是?”薛竹问。 沈抟看看谢公子背影,赞赏道:“是个厉害的郎中。这么年轻,真是不可貌相。” 薛竹撇撇嘴,没答话。 沈抟收回目光,凑到薛竹耳边说了句什么。薛竹顿时手足无措,想走开,又不甘心。 沈抟哈哈大笑,就在茶棚门口,伸手搂过薛竹,仰起脸,啄了他嘴唇一下。道:“回了!” 薛竹整个人都僵硬起来,一步步跟着沈抟走了。 第21章 买毫素白衣掷千金 薛竹从没见怀安观里来过这许多人。李谭成日在西舍外门端坐,许入不许出。 一众病患,陪护人等,安排在西舍同住。起了四个灶炉,三尺的大锅,日夜不停只是烧水。沈抟有话,所有人用水,哪怕是刷鞋洗脚,擦桌抹凳的,也必须烧开了再使!防染病的丹药,人手一颗。兑了药粉的药水,一股子腥酸气味,每天三次糊天漫地的泼。 一走近西舍,酸味,药味,各种呕吐排泄味,洗衣洗澡的皂荚味,一应俱全。沈抟几十年修真练剑,画符降妖,和鬼打交道倒比人多!哪里见过这场面。薛竹就在药锅前,给他搭了个小棚子,一桌一椅,只管诊脉看色,斟酌给药。 不想正诊治的小孩子突然呕吐,秽污直吐到沈抟手上,溅了半边身子。孩子的父亲在城里务工,母亲是个年轻妇人,不敢上前与他收拾,紧张的一直鞠福作揖。沈抟强忍着摆手,想来是脸色不好,这妇人抱着孩子,眼泪都快下来了。 “怎么样?没想到吧?”薛竹肩膀上搭了件大氅,手里端了盆温水,弯下身子,递给沈抟。 沈抟脱下外衣擦了擦,低头洗手,小声道:“确实没想到,当郎中还真是不容易。” 薛竹收了衣服,泼了水,道:“贫民窟里常年这样,师父没见过也正常。可谁叫你大话说下了,现在想不干也来不及了!” 沈抟披上外氅,说:“我都说了,赎赎业障。” 薛竹奇了:“你有什么亏心事?在哪欺男霸女了?年轻时候始乱终弃?” 沈抟眼睛一眯,薛竹拔腿就跑。开玩笑!西舍里男女老少几十人,李谭就坐在门口...要是此时被他... 没多久又跑了回来,挽着袖子,一手皂水,想是正给沈抟洗那件衣服。一脸疑惑的叫过李谭和沈抟:“您二位去正殿看看吧,有人送东西来。” 三人走入正殿,年轻的小差役唱喏:“李头,道长,这是个穿白衣的送来的,搁下就走了,没拦住。” 地上放着个薄木水桶,上有封盖。盖上贴着个字条,书着:“购参酬笔”。 沈抟看看这字,忙问:“这人多大年纪,相貌如何。” 小差役回答:“一个白面小生,看着比道长年轻几岁,身后还背了把伞。” 沈抟心下了然,上前提水桶,第一下竟没拿动。微微一愣,用力一提,咚一声砸在桌上。三人揭盖一看,满满一桶金条。横插竖列,整整齐齐。 沈抟简短的讲了一下这谢公子的事,最后说:“怪不得最后要走了那只笔,原来还在这。” 三人面面相觑,尽皆称奇。 不过倒解了燃眉之急,李谭火速着人去省城,一路采买赤苓参。沈抟再开丹炉,三人每天忙到深夜。 病患陆续不绝,人多事也多。久病焦躁,烦闷不安。以至于打水晾衣服,蹬鞋踩袜子也能吵一场。沈抟自小修道,从不入世。对着一地鸡毛蒜皮,每天强自隐忍,魂魄虚弱,又不敢妄动心法,烦的头疼。 东市里有个卖饴糖的刘二,老母染疫在观。因了李谭不许他出观做买卖,整日不快,打鸡骂狗。 常人大多感念沈抟救命,不愿在怀安观里放肆,是以都不理他。 刘二烦得受不得,竟说到沈抟头上:“道长你有朝廷开兑,这一场下来,药钱不知道赚了多少。倒不可怜我们穷人。我不去买卖,老娘病好了还不是饿死?” 沈抟聒噪得眉头一跳,薛竹霍得站起来,怀里掏出个坤酉滞身符,一巴掌拍到他胸口,刘二见动不得,吓得哇哇大叫:“你会邪法!肯定是妖精!!哎妈呀天杀的!我要死啦!”又一张纳言符贴到脸上,立时禁声。 薛竹指着他,冲围过来的人,大声说:“都给我老老实实的,走路说话小点声!再有一个他这样的,我就让他站到后殿死人堆里去!” 众人被他一吓,果然好了不少。眼看着刘二身不能动,口不能言,站了三个多时辰,直到天黑。更加不敢聒噪。 至晚间,沈抟歪在榻上,转着手里的茶盏,说:“哎,你今天是不是有点过了?他不过口不择言,不至于吧。” 薛竹哂笑:“我的仙师呐!你真是天上的人。这些家伙,你要不吓唬住了,明天还不定有什么难听的说出来。这每天都是人命关天,哪有闲心教化百姓啊!” 沈抟叹口气:“我之前只想着治病,从没想过刁民难惹。” 薛竹敞着衣襟,散着头发,弯腰看他,道:“这叫杀鸡儆猴!不会了吧?沈道长!” 沈抟看他神色灵动,眉眼俏皮,唇红齿白,心头一跳。手臂一长,勾住他后脑,拽着头发,拉到眼前。低哑酥麻的问一句:“就你会?” 薛竹被他揪住,动弹不得,双手推他肩膀赶紧求饶:“师父师父,我不说了。饶命饶命。” 沈抟看着他的窘相,忍不住笑道:“饶不得,除非...你叫声好听的!” 薛竹赶紧师尊道长,天师前辈一通乱叫。沈抟手劲不松,嘴唇在他鼻尖唇角,有意无意的擦过,一股带着药香味的热气,喷到脸上。 薛竹慢慢招架不住,身子发软,一只膝盖跪到矮榻上,双手挂在他肩膀上扶住。 沈抟不满意的摇摇头,双唇在他脸上来回一蹭:“不好听,老套。” 薛竹胸如擂鼓,想起遇到沈抟之前那几年,污言秽语□□称呼贯了一头,满脸涨红,吐出一句:“神仙哥哥...” 沈抟丹田一热,忙放开手。 薛竹挣扎起身,回头就跑。 入观的第十二天,终于开始停止死人。身子比较强健的年轻男子,概有好转。众人欢欣鼓舞,尽皆称颂沈抟悬壶济世。几个郎中医师举一反三,对症下药,斟酌增减,更多人得益。 薛竹在观门口摆了个摊子。把沈抟融水去毒的药粉,装了满满一口袋。李谭便着城中所有门户,分批来取。 那谢公子一掷千金,是以观中赠药,并不收钱。只是薛竹每送一人,便会问一句,请问您家有老年间的木头吗?能否赐一块? 不挑品种,贵贱,大小。只要年份。消息传了出去,几乎所有人都知道怀安观要老木,每个取药的人,都带着一块木头来。五花八门眼花缭乱。紫香绿檀,黄杨红松。桌子腿,凳子面,门栓窗棱,脸盆水桶。 胥吏差役每天往东院送一大堆。沈抟也不看,只说越多越好。 入观的第三十天,终于有人陆续康复,扶老携幼入城回家。走时千恩万谢,打躬作揖。沈抟尽皆不受,一一还礼。 还有贫门苦户,全家染病,怀安观连这一月口粮一起舍了。几家人走前呼啦啦跪了一地,感激涕零。沈抟扶这个搀那个,倒闹个手忙脚乱。 怀安县城大小店家,民街官巷,清庭扫户,泼洒药水。染时疫者越来越少,沈抟把大小药方倾囊相授,请众郎中医师自行增减。 一时间,怀安观济世救人,尽皆称颂。沈抟薛竹被民间话本写成各种三清转世,神仙临凡,坊间传唱。 枫叶荻花,秋凉日短。 两位神仙站在东院里,望着小山一样的木头。薛竹面色挣扎:“师父,这是什么?过冬的柴火吗?” 沈抟笑笑,说:“这是长生诀所载五行助引之一,千家木。不能买卖,不能偷抢,只能一点点讨要。是焚尽红尘,不沾烟火之意。” 薛竹问:“师父,你怎么从不把这事保密。怎么好像全天下人,都知道你会炼长生不老药?” 沈抟无奈道:“第一,我从不说谎,损道行。第二,从来没人信!” 薛竹反应半天,笑道:“可也是,谁会相信有这种药,都以为只是炼丹道士吹牛罢了。” 沈抟点头道:“世上谬传多矣,就比如,孟婆,你见过的。” 薛竹说:“对!真是大开眼界!” 沈抟说:“她最讨厌有人说,她是为了什么判官了,月老了,夫郎了,各种情爱留居奈何桥的。” 薛竹问:“我见识了,这么说后果挺严重的!那打的...哎呦。” 沈抟笑道:“孟娘子死于饥荒。兴亡百姓苦,征战不休的年代,孟娘子看着父母,夫君,一一饿死。最后...孩子也饿死在怀里。死时发宏愿,天下无饥馁。后来在忘川河边流连,不肯过桥,地藏菩萨亲自点了灵智。她就在奈何桥边,施茶舍饭,管人最后一顿。别说判官,就阎君也换了几次。她还在。倒与地藏菩萨,地狱不空誓不成佛,颇有同妙。” 薛竹回头想想那泼辣女子,感慨万千! 第22章 走砀山疯癫引幻灵 忽听远远传来吵闹喧哗,二人循声而至,是李谭带胥吏在后殿,正与人对峙。 前半月,时疫难以控制,往往一死就是一家人,偶尔有存留,也是没有染上病的女子。沈抟说尸身必须焚烧深埋,李谭便按部就班,从来无人违抗。 后半月,疫情有所收敛,再死得大多是老幼妇孺,倒是青壮男丁挺了过来。这时李谭再要焚尸,便有了阻力。 世人讲究入土为安,侍死如生。如何愿意烧掉亲人尸首。所以纷纷从后殿把死人拉出,抚尸痛哭,说要回去安葬。李谭当然不允,这就扯皮起来。 沈抟劝道:“诸位,贵亲众都是身染时疫而死,这病易染非常!如果不焚,恐怕再兴。到时候药石无用,伏尸千里啊!”众人充耳不闻。 薛竹小声道:“他们哪里听得懂这些!你说人话!” 沈抟一翻白眼:“我说你们回去有几个能挖坑深埋的?找口薄棺材,坟头点开就埋了。更有甚者,席子一卷,往乱葬岗子一丢,明天野狗扒出来怎么办?再传染过病一次,神仙也救不了你!” 李谭也说:“这是县里早就定好的,之前已经焚烧两批,此次不过照例而已。尔等阻挡也是无用。” 上次被薛竹捉弄的刘二,老母年高,到底没能挺过。此时刘二正泼天打滚,刘母去逝多天,业已肿胀腐臭,不见他来收取。今日李谭欲焚烧,他倒来吵闹。号哭道:“儿子不孝啊!您活着没能享福,死了还要被烧成灰!” 薛竹作势在怀里掏了掏,吓唬他道:“怎么又是你?没站够是不是?” 刘二哭的更夸张,一指薛竹道:“我懂了,我懂了!为什么一定要烧尸首,肯定是你这个会邪法的妖怪治的!” 众人互相看看,纷纷议论道。 “会不会他们有什么用意?” “既然是会法术,会不会烧了尸体,要收了魂魄去?” “前一段这个沈道长不是浑浑噩噩的?听说害了失心疯,这么快就好了!” “是收魂治好的吧?那你说瘟疫怎么来的?会不会...” 薛竹火冒三丈,便想动手。李谭厉声喝道:“闭嘴!再敢废话,全部带回去!”让人拉开众人,把死尸当场抬走烧了。后山黑烟滚滚,殿前哭嚎满地。 沈抟初时惊讶,反倒越听越平静起来。喝住薛竹,对李谭拱拱手,转身走了。 薛竹犹自不忿道:“这可真是好人难当!你要不拦着,我非给他们一顿好看的!” 沈抟摇摇头:“算了。本来积德也不是为了他们。我今天也明白了,为什么圣人不仁!” 人心如水,民动如烟。上个月还是救世神仙的沈薛二人,这个月就成了为祸人间的妖道!说他们两个是一个洞府修行的两条蛇妖,兄弟二人,不是,兄弟二蛇如何犯上作乱,打上天宫,被观音菩萨打伤,然后怎么怎么受的伤,怎么怎么制造瘟疫,怎么怎么收魂养魄提高法力! 简直就是男版白蛇传! 沈抟充耳不闻,已能在每天晨昏开始打坐。白日无事抓着薛竹练剑。手快抓住了,便轻薄一阵子。手慢被符贴住,也只得让他跑了。 及到冬至,薄雪红梅。时疫完全消失,当红的二位妖道,也早过时了。沈抟终于能使符念咒,再御南冥,恢复十之七八。 薛竹百无聊赖时,也缠着沈抟练阵。除了老三样的困阵。还试验了可生幻觉的异阵,遮蔽五感的迷阵。直到有一天,把沈抟压在阵里闯了两个时辰...然后自己筋疲力尽,被沈抟提剑追杀... 因了七杀之事,耽误了沈抟的朱砂。二人便打算再走一趟皖庆,看看小木头。 到砀山地界,才走半程。已是年根底下,沈抟心无物欲,坐有琴书,仍是雪青道袍,银鼠斗篷。松松簪了头发,斗篷的兜帽搭在背上。薛竹少年心性,倒嫌斗篷碍事。应年景穿了件胭脂色翻毛曳撒。幞头革带,紧扎箭袖,脚踏快靴。红衣白雪,好不明艳。 冷清的大街上,突然冲出个拿着剪刀的妇人,横冲直撞,见人便捅。行人纷纷躲避。薛竹定睛一瞧,这妇人年纪不大,身量矮小,状若疯癫。眼珠往上翻着,露出的大半眼白上全是血丝。 “师父,这...?”薛竹小声问道。 沈抟看了看,答道:“肯定是有邪祟,但是现在看不出如何。拦着她,别让她伤着人。” 薛竹习惯的摸了一下胸口,窘道:“哎,人家倒霉都是穿道袍也见鬼,只我是不穿道袍就见鬼!” 沈抟踏步上前,拔下头上木簪,冲妇人手边只一挑,便把剪刀夺了过来。那妇人一愣,原地乱转,神情迷乱。沈抟挽着头发,小声道:“哎!不敢劳少爷您动手!还是我自己来。” 薛竹赶忙恭维:“我哪有师尊您这身手!跟师尊比,我这不就是半个残废么!” 两人正扯皮,这发疯的妇人似有明悟,忽地朝沈抟一扑,高声叫:“九哥!”沈抟不好与她触碰,只好闪身躲过。奈何这妇人认准了他,口称我夫别走,直往上冲。见抓不住他,便自己哭倒在地,朝着沈抟捶胸嚎啕。 薛竹忍得辛苦,终于笑道:“我,我说你始乱终弃吧...噗哈哈哈哈哈。” 沈抟并没理他,只是蹲下来,仔细看着这妇人,听她颠三倒四哭喊些,是你!不是你不是你。你是谁? 此时,街头跑来个气喘吁吁的男子,短打扮,棉布鞋,光着头,满脸汗。一见到那疯癫的女子,便赶上前来,一把拉住:“珍珠!醒醒,咱回吧!” 说来也怪,他一来,这珍珠立时不疯了,一脸惊讶的问:“我怎么来的这?一点不记得!”见沈抟一直看她,转身躲到男子身后,小声问:“九哥,这,这位相公是谁?” 这叫九哥的男子年纪也不大,朝沈抟打个躬,一脸抱歉道:“这位相公,我内人她,有,有点...对不住您了。对不住。” 沈抟长眼睛眯了眯,拱拱手,道:“公子言重了,学生是外乡人,今年正逢大比,我与表弟要去省城乡试,路过贵地,却无处投宿...”他说的磕磕绊绊,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 九哥赶紧答道:“要不嫌弃!就去家里吧!正好与相公压压惊!” 沈抟赶紧行礼:“多谢公子!这便叨扰了!” 九哥摆摆手:“我哪里是什么公子,人都叫我韩九,相公也叫我韩九就是!” 沈抟点头,道:“那也不用称呼相公,学生沈南。” 薛竹觑着他这扭扭捏捏的样子,知道必有缘由。没多问,只见了礼,低头跟着走去。 韩九家住的不远,临街开着间杂货铺。转过后堂,便是一座后院,正厢三间,不大不小。刚进院,就听里面一叠声叫骂:“这贱人是越来越疯了!年轻媳妇子,竟跑到街上去!不是故意叫人看吗!”韩九尴尬的冲里头喊一句:“来客人了!”这才止声。 珍珠回到东厢房里,再没出来。正堂走出个四五十岁的老妇,一脸不耐的看着沈薛二人。 沈抟赶紧上前道:“给老夫人见礼,学生沈南,与表弟路过此地,是来投宿的。多有打扰。”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块银棵子,放在堂屋桌上。他一路脚步虚浮,气息紊乱,刚进院仿佛被这老妇吓得不轻,低头不敢看她。 薛竹自问实在没这演技,只得多拱手,少说话。不时看看沈抟,想找点暗示。可惜沈抟并不看他。薛竹腹诽,谁是你表弟啊?! 终至晚间,二人在西厢对坐。薛竹迫不及待的问:“怎么回事?” 沈抟摇头,低声道:“嘘,小点声。我觉得那个韩九,不太对劲。” 薛竹愕然:“那还装什么秀才?开打吧!” 沈抟翻个白眼:“我总得知道他是个什么吧?!再说去哪打?大街上?” 薛竹迟疑:“那,那怎么办?你还要跟他谈谈?” 沈抟眼一眯,坏笑道:“我想跟你谈谈!谁始乱终弃?” 薛竹符咒长进,这脸皮也长进,眉飞色舞的道:“你给我洗个澡,我就跟你谈。” 沈抟起身要去抓他,薛竹闪出门,却和一人撞了个满怀。 正是韩九。 沈抟一圈胳膊把薛竹让到身后,问一句:“有事?” 韩九上下打量二人,嘴角一扬,揶揄道:“表弟?契弟吧?” 沈抟勃然大怒,叫声:“放屁!”一拳打过去。 韩九一闪身,轻轻一笑,道:“恼羞成怒!”说着右手一展,打开一把琥珀色小扇,向上一扬。沈抟情急之下,从怀里掏出一堆东西,往薛怀里一塞。 再回过神,沈抟站在一条熙来攘往的街道上,身边围着很多人,都朝着一个方向张望。 琉璃金瓦,绿柱红廊,琴歌袅袅,碧云环绕。却是一家瓦肆勾栏。只见一个白脸尖嘴的汉子,正推搡几个孩子。两个小女孩豆蔻年华,抱在一起嘤嘤哭泣。一个男孩更小些,蓬头赤脚,被一巴掌搡到地上,连踢带打。 那汉子仿佛怕人不知,高声叫骂:“小畜生,养你几年,白吃多少粮食?倒不让卖?!要再不进去,今天扒你一层皮!” 沈抟眉头一挑,伸手拉开这汉子,低头一看,这男孩十一二岁,蜷缩身体,脸颊通红,嘴唇渗血。一抬头,额角淤青,双眼含泪,眉清目秀,正是薛竹! 第23章 迷魂阵难敌心头惧 沈抟心下一转,便明白,必是入了幻术迷阵。知道想出迷阵,不过守住心神,最忌惊怒伤忧,被牵着走。薛竹的迷阵他也闯过,却无如此逼真。 刚一错神工夫,小薛竹被两个人拖拽而入,稚嫩的声音不住哭嚎,喊着道长救我!神仙救我!! 沈抟心尖一抖,忙敛心神。道法流转,趋于平静。一弹前襟,踏步而入。 一入门便是个小房间,眼前的男童,正困在两个衣冠散乱男人中间,瘦弱得脊背上伤痕交错。白绸中裤挂在脚踝上,臀腿上大片青紫,幽密之处纳着一个红穗子的玉塞! 沈抟眉目一狞,右拳横扫,却兜了个空。从幻影中穿了过去。 再看前面这人,把男童头上的发辫拽紧,往双腿间一压。后面那人,抬起少年的臀胯... 沈抟强持守静,几不把银牙咬碎,转身出门。 刚一踏出,场景变动,换了间华丽奢靡的厅堂。月到中天,灯红酒绿。无数人推杯换盏,丑态尽现。沈抟一刻不停,往外便走。得到门口,正遇一白皙秀挺的少年,从马车上踏足而下。脚踩一双金丝黑缎的方头履,上着琥珀色深衣,松搭金带,垮顿衣绳,露出大半个胸口。外罩半透黑纱大氅。长发半散,耳嵌明珰。 沈抟吐口而唤:“郁离?” 下车的少年悠悠一望,娇媚入骨,尽态极妍。上下打量沈抟,启唇先笑:“您是位,道长?怎么?修道清苦,到我们这凡俗游历呀?哈哈哈” 沈抟沸血淋头一般,一把抓住这少年手腕,又叫一声:“郁离!” 少年用力挣开,眉头一皱:“谁?我叫赤墨,道长改天再来光顾吧,我今天有了酒,想早歇了。” 里面几个青衣的汉子接出来,殷勤的问:“墨官儿,有事?”赤墨又瞟了瞟沈抟,摇摇头:“没事,可能认错人了,回吧。” 沈抟眉头狂跳,胸如擂鼓。伸手入怀掏了掏,只有南冥,划破右手食指,画了一个正身符在胸前衣襟上。左手法诀一扣,略清明了些。 沈抟并不知这迷阵出口在何处,只好漫步而行。虽有道法镇压,心中明镜一般,知是幻象。仍忍不住回想此前所见。眼看薛竹红尘流离,泥淖求生。五脏似乎害了疮疖,闷痛非常,不得宣解。 走到街口,长夜清冷,散了些心烦。左手略一掐算,朝东方走去。他找不到出口,便想先找到薛竹。二人同时入阵,薛竹没穿道袍,沈抟情急之下心电一转,把所有符箓,朱砂,薛竹的阵剑,并一堆杂乱之物一起掏出,都给了他。自己手里只有南冥。气息收敛,持剑而行。 没走出一射之地,一步踏进座小小的义庄,空棺倾倒,座椅散乱。薛竹素袍道冠,一手扶住椅背,跌坐在地,涕泪横流,抬眼望着沈抟问:“师父,原来...你买了我来,就为了无痕火,是吗?” 沈抟摇头:“现在,不是了。” 薛竹情绪难控,浑身颤抖,嘶吼道:“你撒谎!你求多年长生,如今有望,怎么可能放弃!” 沈抟声音虚浮:“我从不撒谎。” 薛竹冷笑:“那你怎么不告诉我?无痕火怎么找?三代闰九月,纯阳之体,千年难遇。你怎么舍得放手!” 沈抟忽地心里一空,赶紧又画正身符,就地打坐,牙关紧咬,冷汗频频。 再睁眼时,竟坐在漫天的大雪里。万鬼扑身,薛竹身形踉跄,手持南冥在前拼杀。浑身浴血,几不能支。 沈抟赶上两步,见他左手疾掀硬挡,手指几处伤可见骨,身形闪烁,护着左胯间,一个小小的药葫芦... 裂帛一声,沈抟心弦绝断,七情六欲澎湃而来。耳鸣眼热,喉痛胸闷。挺剑而上,招招刺空。 忽地邪祟全无,薛竹摇摇欲坠,撑着肋下转过身来,满眼眷恋,道:“师父...为何瞒我?” 又有赤墨浅笑嫣然,醉态迷离,朱唇轻启:“道长,你骗我,原来你从没喜欢过我。” 又有年少时的薛竹,衣衫不整,抱膝哭泣:“爹娘不要我,师父你也不要我...” 一时间无数人影忽现忽隐,皆是薛竹。少年的,青涩的,痞气的,乃至双目流血的,缺手少臂的。沈抟彻底崩溃。头痛欲裂,泪如雨下,声似哑鼓。站立不稳,单膝撑地。 反反复复摇头哭喊:“我不是!我不是!相信我!!” 无数人影齐齐沉默。哂笑,凄然,敬仰,迷醉,各种表情一起望着沈抟。 沈抟南冥反握,哆哆嗦嗦剑尖直晃。握剑的手青筋暴起,一寸寸往脖颈移去,喃喃自语:“相信我,相信我...我自证,我从不说谎,相信我...” 沧啷一声,二剑相撞。沈抟被带得翻倒在地,脑中一凛,清醒些许。低头察看,薛竹的阵剑飞荡而来,正砸在南冥吞口上。 薛竹左手夹着三张黄符,衣冠尽颓,发丝散乱。疾步赶来,气喘吁吁的问:“不是,你...能不能别总自戗?不是兵解就是抹脖子。就这样还长生不老啊?我看你长命百岁费劲啊!” 一边胡说八道一边走近,低头看沈抟神情不对,吃了一惊,蹲下扶住他:“师父?你遇上什么了?” 沈抟翻手抓住他手腕,手指深陷,嘶哑唤道:“郁离...” 薛竹心中忧惧,沈抟从来浅淡刻薄,万事无碍。即便伤魂失语时,也从没哭过。此时却泪流不止,双眼红肿,神情惶恐。薛竹不知如何开解,只得展臂抱住他,轻抚脊背,悄悄问询:“怎么了?又伤了魂了?” 沈抟仪恒道流转周天,很快平静。站起身抹抹脸:“你那边肯定僵尸围城了吧?” 薛竹一拍大腿:“师父你怎么知道?!我快吓死了!” 刚一入阵,薛竹立时明白。赶紧翻找手中符箓。抓出一张艮戌镇业符,一张巽未醒神符,一张兑卯缓行符,围在身周,长剑镇住。自己坐于阵中,开始细看手里物件。沈抟不用乾坤本符,雷震巽风居多。薛竹赶紧拧开朱砂盒子,自画所用。 没等齐备,便有源源不断的尸首,一身僵硬从虚空里踏出,戾气冲天,横略而来。 薛竹打个冷颤,不敢细看,符箓飞出,风泽雷火,全数灭尽。 薛竹同样看不出阵眼,就想先找到沈抟。凶尸奇形百怪,越发恐怖。吓得他魂飞魄散,肝胆俱裂。通感灵动,心中凶戾狠绝。薛竹道法流转,正身,醒神,贴了一身,还是怕到不行。 扔几个铜钱摇卦,不出意外的话,沈抟就在西方,层层凶尸挡路,薛竹双腿发软,周身无力。看了看怀里这一堆东西...忽然咬破舌尖,疼得浑身一紧。向前便冲! 终于在一个十字路口,发现了几欲自刎的沈抟。疾奔飞略,料定不及。剑指一屈,长剑飞射出去,这才撞开了南冥。 沈抟剑指一挑,南冥归鞘,薛竹也一招手,长剑飞回,叫他反手竖持在背后。所以这样看来,薛竹这把长剑业已通灵,只是剑名...他一直没说。 二人往前几步,就看到一个妖冶男子拦在路口。长眉凤目,下颚微尖。大雪天穿了个单薄的水红深衣,头发松松结在肩上,发带飘飘,蜂腰紧束,绑腿赤足。 手里拿把琥珀色小扇,一脸恍然:“还说不是契弟?我都看见了!” 薛竹知是着了他道,嘴上不肯落下风:“少在那闪舌头,就你这浪样,还好意思说人家呢?你卖不出去了是不是?”薛竹气他捉弄得沈抟险些自杀,污言秽语源源不断,花样翻新不落窠臼! 对面根本骂不过他! 沈抟也有点招架不住,伸手拦住薛竹,道:“韩九,不,应该叫胡九吧?你们狐仙从来都是佛修,这次为什么祸害妇人?” 韩九扇子一收,拧眉瞪眼:“你哪只眼睛看到我祸害妇人?我佛修我又没出家?我娶媳妇你也管?” 薛竹歪头打量韩九:“死狐狸精!还说你没作怪?那珍珠为什么疯疯癫癫的?” 韩九扇子一指:“你个兔儿爷!你懂什么夫妻之事!” 薛竹手里三道离火符全丢了出去:“妖精!你说谁是兔爷!” 韩九扇子一磕,符火一一砸灭:“原来你俩真是道士啊!!我还是第一次看道士玩龙阳的!” 薛竹长剑一指:“你这□□下贱的畜生,我要你命!” 韩九扇子一展:“你个死断袖!你说谁□□?!我洁身自守连妾也没有!” 沈抟一拍额头,高声喝道:“都给我安静!” 南冥一直薛竹:“你!闭嘴!”又一指韩九:“你!说清楚!” 韩九只是幻术天成,正面对上,必不是沈抟对手,只好道明缘由。 第24章 除夕夜守岁见梦游 狐五十岁,能通人语。百岁为美妇,为神巫,或为丈夫。能知千里外事,善蛊魅,使人迷惑失智。千岁即与天通,为天狐。 韩九叹口气说:“我本名叫胡冬青,珍珠很小的时候,我就喜欢她。我百年讨封的时候,遇到了她。” 狐黄之辈想要化为人形,除修炼外,还须得讨人一个“封口”,它们卖力表现,或站或走,或写或画。就为了见到的人,说一句,呀!这畜生倒像个人似的!只要得到“像人”之语,不出几年,便可化形。 韩九化形时,并不自信。毕竟若有人口不修德,说一句不像!折损巨大,须得再修。它就呆呆坐在一颗冬青矮树后,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候小小的珍珠发现了它,小女童笑咪咪的看着琥珀色的大狐狸,对毛茸茸的尾巴完全没有抵抗力!往前一扑,一把抱住。韩九更紧张了!被抱在怀中,抬头望着珍珠。珍珠咯咯娇笑,糯糯的说一句:“你这样看我,倒像个人。” 韩九猝不及防,还没开始讨要,就成了事。 没多久,珍珠便随父母回家去了。韩九悄悄跟随,满眼都是那小小女童的脸。 她出游,它随行。她折花,它扑蝶。 她及笄,它挽发。她纳采,它自名。 韩九长长叹口气,说:“这韩九本来得了便宜,却不知珍惜。珍珠跟了他两年,思忧过虑,伤了心脾。这个混蛋知道珍珠时常神不守舍,疯癫混沌。更加作死!斗鸡走狗,猥妓亵娼,还嫌不过瘾!倒玩到坟地去!活该他被厉鬼扑了身子,登时即死!倒省了我的事!” 后来,胡冬青就化作韩九的样子,骗过韩家老母和珍珠,一直帮珍珠治病。可它哪里会诊什么病,只知道用内丹温养珍珠的身体,弄的一身妖气。于神智上,并无裨益。和韩九在一起的时候,便能清醒。离得远了,说不得就容易发疯。这才让沈薛二人碰上。 薛竹怀疑的看了看韩九:“你会这么好心?不但容了寡妇,还一心一意,治病强身?” 韩九兽牙一呲,狠狠道:“死兔爷!你说谁是寡妇?” 薛竹回想前言,也觉得不太合适,勉强拱拱手,没有还言。 沈抟斟酌一下,问道:“那,你打算何时走?” 韩九诧异:“走?我不守着媳妇,我走去哪?人一辈子不过百年身,我在珍珠轮回后,再回山修行就是!” 薛竹忍不住问一句:“你,你不会说谎吧?” 韩九道:“我也不过百二十年道行,哪里够我打诳语损着玩?说两句难持相,说四句现原形!”翻翻白眼又对沈抟说:“倒是道长你,什么书生,什么赶考的,你不怕损修行?” 沈抟理所当然的说:“我是为了铲祟除妖,当然不...一...样。”越想越不合适,只好闭了嘴,也拱拱手。 韩九双手合十,正色道:“修佛不打诳语,事实确实如此。我不过娶妻罢了!”手势一变,语气无奈:“哪里想到你们两个,无缘无故跑到人家里。又要听听我,又要看看我的。看到啦?狐仙在这呢!” 沈抟也没想到,摆了如此一个乌龙。探探怀里,一愣。转身掏掏薛竹怀里,仔细找了一个碧绿的小小玉瓶,递给韩九,道:“我这有些紫勾羚角丹,崔家的方子。清心明智,不久即好。” 韩九听到崔家二字,急急问道:“长安崔家的药?你...额,沈道长,怎样才肯割爱?” 沈抟看他神情激动,眼神迫切,不忍捉弄。抬手一丢,玉瓶飞去。 韩九赶忙双手接住,看了又看,嗅了嗅气味,这才小心的放在怀里。冲沈抟深深一鞠:“多谢道长!它日若有驱策,万死不辞!” 沈抟欠欠身道:“不必客气,修行殊途同归,多做善事就行了。” 行至韩九背后,即便出阵。沈抟挽起袖子,通发洁面。 韩九在后,小扇轻轻磕了磕薛竹肩膀,悄声道:“哎,你这个契兄,喜欢你的紧!” 薛竹回嘴:“死狐狸精!”而后摸摸怀里东西,再没说话。 次日天明,沈薛二人道别,韩九又变了那副平凡样子,珍珠只在门内福了福,想是听说了昨日的疯事,看见沈抟,羞得面红耳赤。沈抟赶紧转出院门,侧身行了礼,带着薛竹去了。 沈抟见薛竹换了件月白的道袍,藏青色棉比甲。便伸手道:“东西还我吧。” 薛竹掏掏胸前,拿出盒朱砂,并□□个小玉瓶。 沈抟收入怀中,又伸手:“还有。” 薛竹又拽出个荷叶钱袋,递过去:“小气!” 沈抟没接,又道:“别装糊涂,还有!” 薛竹摊手:“画好的符都用啦!还夹有不少失灵的草纸!” 沈抟停步回头,直看着他道:“你是想让我在大街上,自己抢回来?” 薛竹撇撇嘴,慢腾腾的翻出一张文书纸契,折痕陈旧,边缘毛糙。忍着笑,递给沈抟。 沈抟小心的收入怀里,朝他翻了个白眼。 薛竹兀自好笑:“成日把这玩意带身上干什么?没它,还跑了我不成!” 沈抟抿抿嘴唇:“不是你叫我收好了?” 薛竹笑嘻嘻撇他一眼,负手走到前面去了。 得到皖庆,刚好除夕。二人见了见杜苇,找了冬日难买的几样菜蔬,并两尾鲜鱼。 薛竹要给钱,杜苇赶紧拦住,又给他配齐了鲜肉鸡蛋,米面柴油,连烟花爆竹装了一车。着人推着,送他二人到药市街后巷去。 沈抟临走留下一枚拇指大小的玉瓶,内有三颗小小红丸,瞧杜苇神色,必不是甚光明正大之物。也就难怪杜员外多子多福多孝敬! 走到小木头家门前,他正站在小院门口垫脚伸臂,挂一盏红灯笼。过了两年,小木头堪堪少年,长大了不少。薛竹伸手接过,一长身,帮他挂好。 小木头回头一望是他,一脸喜色。又看后面笑吟吟的沈抟,赶步上前磕头:“道长!可再见了!谢天谢地,你好啦!”沈抟赶紧搀起,道:“早大好了!小掌柜,我们找你过年来了。” 小木头的母亲,名唤丁香。从屋内转出。看到帮她夫君报仇除害的恩人,也颇欣喜,顾不得回避,俯首与沈抟磕头,口称跪谢恩人。 沈抟不好伸手搀扶,只得一撩衣襟,便要曲膝还礼。薛竹拦住:“哎哎咱们...算了吧!累不累啊!我说要不做饭吧!” 丁香也大笑起身:“可也是!这时候了!再不张罗,二位道长这年夜饭啊!吃不上了!”原来也是个泼辣爽利女子。 薛竹帮丁香整治菜蔬,煎炒烹炸。沈抟就陪小木头在院门口放爆竹。后巷里穷苦人家居多,哪里有这许多烟花。引了半条巷的大小孩童来看。 沈抟捧着一个喷焰的荷花灯,看着小木头欢呼雀跃,自己也觉得心中熨帖。 小木头兴奋的说:“道长!我又攒了许多朱砂!你怎么能用那么多朱砂?” 沈抟看着他道:“我要画符的嘛!当然用的多。” 小木头说:“你不说我也知道,你们道士都会炼丹!你一定是用朱砂炼丹吧?” 沈抟点点头:“是,炼丹也用!” 小木头一脸神秘道:“以前听我爹说,道士炼的丹,吃了就能长生不老!道长,你会不会炼” 沈抟给他点了个向下流火的金鱼灯,拿竹竿挑着。小木头又爱又怕得拿着金鱼灯跑了。 沈抟眯着细眼看着他,悄声道:“我会,但我不太想炼了...” 丁香取出一小坛橘酒,推沈抟坐了上首。薛竹不好与丁香对坐,便在下首打横。丁香教小木头敬酒,沈薛二人因了过年,也拿杯略沾沾唇,不过意思而已。 丁香也举举杯,道:“过了年,木头就十四岁了。倒还没个大名,不如道长给想一个吧!” 沈抟看看薛竹,道:“我一时没有,你说呢?” 薛竹挠挠头:“我们因为朱砂才认识,要不叫朱砂?” 沈抟笑骂:“胡扯!要不...叫沐彤吧!沐彤沐辰砂。” 薛竹大笑:“还不是叫朱砂!” 小木头想想说:“我觉得很好!要叫这名字,我的朱砂,以后定会畅销!” 完了年夜饭,沈抟便于外室打坐。丁香取了些吃食烟花,去自己寡嫂家借住。 薛竹揣了一袋子饴糖,跟着沐彤满巷子乱逛,拿引水符吓了他所有的小伙伴,赔了许多糖出去! 回来的路上,见了一个怪人。 这男子三十左右,穿着中衣,披着一床棉被,光脚趿着鞋。慢悠悠的走在巷子中间。乍看,很正常。仔细一看...这人每一步都几乎等距,眼睛半闭,嘴唇微张。 薛竹和沐彤好奇不过,悄悄跟着。眼看他踱到巷子尾的井口边,再有两步就要踏入...薛竹赶忙出声提醒:“哎!别走了!前边是井!” 这怪人充耳不闻,两人拔步紧追。忽然传来一声尖锐的长哨,这怪人猛得一滞。顿了顿,转过身,慢慢又走了回去。 二人一路议论走回家,已逾子时,守岁完成,沐彤玩得累了,很快在里间睡了过去。 薛竹在外间炕上翻来翻去,吵的沈抟忍无可忍,蹬了他一脚:“欠揍了你?!” 薛竹翻身,将下颚压在沈抟胸口,两眼亮亮的:“师父,刚才我和辰砂碰到个怪人。”眉飞色舞的描述一番,沈抟眼也没睁,懒懒道:“这不就是梦行症吗?为这也睡不着?” 薛竹愕然,一手撑在沈抟腹上,挺起些身子道:“梦游?!我第一次看见!没认出来!挺有意思啊!” 沈抟抬手把薛竹往胸口一按,蛮横道:“失魄有什么狗屁意思。睡觉!” 薛竹调整一番,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枕着他睡了。 第25章 拜新年安魄救夜行 年初一,沈抟卯时起来打坐。薛竹好一会才半睁着眼,迷迷糊糊坐起。见沈抟闭目在旁,直起身子,往前一探,嘴唇在他细长的眉目上贴了一下。嬉皮笑脸道:“师尊你可真标志!” 沈抟睁眼一笑,道:“没你标志!快起吧,一会沐娘子回来,当面撞上,唐突了人家。” 薛竹整整中衣,光着脚跳下炕。咳嗽一声,双膝跪地,左手上右手下,结个吉祥印,头贴手背,叩首一礼,站起再拜。如此往复三次。笑道:“师尊,新年好啊!” 沈抟起身,也朝薛竹结个吉祥印,躬身还礼道:“新年好!” 薛竹不肯起身,伸手道:“不给点压祟钱吗?” 沈抟无奈:“钱袋子你也没还我呀!” 薛竹直起身,拽着他衣袖:“那是你自己不要的,又不怪我。我白行这么大礼啊?” 沈抟伸手把他腿弯一抄,往炕上一放,掐住下颚,霸道的叼住嘴唇,横行肆虐了一会。恶狠狠的说:“给你压祟钱!赶紧穿衣服!” 二人起身,收了沐彤备好的朱砂。别过他母子,打算回转。 没走出皖庆城,倒被沐彤从后追上。 “道长,先别走!你们能救救徐婆婆吗?”沐彤气喘吁吁,试探的问。 沈抟疑惑,问道:“怎么了?徐婆婆是谁?” 沐彤向薛竹道:“郁离哥哥,你还记得我们昨晚看的那个,披着棉被的怪人吗?他原来是有夜游症,他就是徐婆婆的儿子。” 薛竹点头:“记得,我师父说夜游就是失魄,你是想让我们帮他治病?” 沐彤有些不好意思的打了个躬:“我也不知道这病怎么治,可是徐婆婆一直对我好,我...我刚才看她着急,就就想着...” 沈抟一扬下巴:“带路吧。” 徐婆婆家离沐彤家不远。年轻守寡,只有一子,名叫徐栓,是药行的伙计。自小便有梦行症。起初并没在乎,只白日劳累兴奋时,夜晚便起身,穿衣趿鞋,满室游走。 本是小病,以为他年长即好。却不料日益严重!开始还只是在室内,慢慢的,变了去院内。徐婆婆无法,只得一面寻医找药,一面每夜看守。在院内盯着他,防他摔倒,碰伤。怕他舞刀弄枪,每晚锁上厨房,仓房。待他游完,徐婆婆再引他回去。 这一守就是三十年。徐栓这怪症无所好转,竟年逾三十,还没有娶亲。人家说怕把女儿给了他,夜半三更睡着觉就给杀了,也未可知! 徐栓与母亲同室而住三十年,无妻无子,无家无室。沉默寡言,痛不欲生。老母每日像防贼一样看着他,晚间挑灯尾随,带着一个竹哨,眼看徐栓将要遇险,就猛吹竹哨叫醒他。 徐婆婆夜夜不得安宁,身子早已脾肺皆弱,心肝俱损!眼蒙鼻塞,头疼昏厥,心悸胸毙,下溺带血,这几年添全了! 将走到徐家,远远的就看围了一群人。沐彤穿过人群,扶着在门口无力哀声的徐婆婆,道:“婆婆,别哭了,先回屋里去吧,别冻着了。” 徐婆婆满头白发,眼窝深陷,眼睑乌黑。脸上皱纹交错,眸子一层白蒙。五十出头的人,倒像七十岁的样子!凑近仔细看了看,才道:“小木头?你来了?” 沐彤又拽了一把徐婆婆,却发现她袖着的手里,握了一把柴刀!沐彤急了:“婆婆!你,这是干什么?!” 徐婆婆握了握柴刀,冷笑着说:“我活不了几天了,何必放他出去害人!不如...不如带他一起走!到得阴间,也好守着他!”说罢便真的要持刀入室。 沐彤赶紧抱住,谁想徐婆婆既明死志,力气颇大,沐彤年少,一时难夺,急得嚷道:“郁离哥哥,快快救命啊!” 薛竹不等招呼,已经穿人而过,劈手夺下柴刀,制住徐婆婆。 徐婆婆干哑嚎啕起来,被他二人拉回房里。沈抟在后跟入。 一进外室,便见徐栓倒在地上,头上嗑出一个大口子,血液早凝,昏迷不醒。徐婆婆又抢上,想去掐他脖颈,薛竹赶紧拦住,一边挣扎一边求救:“师父师父,救个急,她这身子这样,我也不敢贴滞身符。” 沈抟掏出一张安魂符,贴到徐婆婆印堂上,不到半盏茶功夫,即便睡了。薛竹将她放在椅上,笑道:“我怎么没想到!” 沈抟翻翻白眼:“太年轻。” 沐彤松了口气,说:“我们街上邻居,只是听说徐栓大叔夜游,从没见过。他又蒙着头,我昨晚也没认出。徐婆婆说他昨天第一次开了门锁,行到院外去了,要不是追的紧,恐怕就掉到井里。没想到今晨天还没亮,竟又行一趟,徐婆婆没能醒来,也就没追上他,到底失了脚,磕昏在药市石栏杆上。被人架回,徐婆婆这才知道!一看,就哭倒在门口。” 薛竹上前看了看徐栓的创口,倒无甚大碍,回头问:“师父,没什么事啊,他怎么不醒?” 沈抟叹口气:“怕是他夜游时候忽然受伤,惊掉了魂了。你再看看。” 薛竹右手掐着脉门,左手持张探魂符在徐栓周身试了一圈,道:“果然没错,魂不全。” “不但缺魂,他还少魄,不然不会夜游不治”,沈抟把符箓拿过来,往徐栓左肩往下慢走:“看,伏矢,尸狗,都不在。” 薛竹点头沉思。 沐彤见他二人说的凶险,以为无法,喃喃自语:“不能救了吗?徐婆婆一直对巷子里的孩子好,尤其是我...我却不能帮她...”说着,几欲垂泪。 沈抟笑笑:“辰砂,你别担心。我什么时候说没救啦?” 沐彤看看薛竹,一脸疑惑。 沈抟踢了踢薛竹:“哎,想什么呢?看你给辰砂吓得...” 薛竹恍神道:“嗷!能治能治!我在想是怎么看出丢得哪个魄。这就想住了。” 沈抟蹲下来,指着徐栓百会道:“胎光常在身内。”又指左右肩头:“爽灵,幽精二魂外游。”又指左肩锁骨之下:“他现在丢了爽灵,从左肩而下,探手太阳小肠经,转着找。” 薛竹依言而行,果然探出。举一反三道:“我明白了,他肯定经常丢爽灵!少时丢魂,二魄不归。这才一直梦游!” 沈抟道:“没错!晚间你给他叫回来。先安二魄,再固爽灵。” 薛竹点头:“明白了!” 亥时刚过,薛竹扎了个八角白灯笼。灯芯里点了些徐栓的血。站在十字巷口,焚了徐栓的生辰八字,口里轻呼:“敬四面,通八方!仙神狐鬼还家乡,过路君子帮一帮。徐栓,回家了!” 如此反复三次,白灯笼里火苗大盛。薛竹左手展开,等着拘魂。忽地脸色一变,喉咙发紧,眼圈发红。转头往身后看去。 黑夜里行来二人,前头这位十四五岁,飘巾襕衫,神采奕奕。后头这位二十三四,儒巾直裾,眉眼傲逸。手指挑着个小竹筒,正笑吟吟看着薛竹。 薛竹苦笑着稽首揖道:“唐真君,玉轩公子。你们怎么...?” 唐炳把手里的竹筒朝他一抛:“不是你叫过路的帮一帮?我们俩路过。魂魄顺手给你抓到了。”四处望望,问:“沈图南呢?” 沈抟听着有异,便从院内转出来。见他二人,也是一怔。淡淡的拱拱手,道:“还没谢过真君,上次救了我们。” 唐炳抬抬眉毛,道:“不用客气,你好好谢谢郁离吧。” 薛竹压了压情绪,问道:“你们二位,这是去哪?怎么会路过皖庆?” 唐炳搂了一下玉轩的肩膀道:“这不今年的恩科?我们去省里凑热闹呀!我跟你说科场里可有意思了!求神拜佛的,临场作弊的,还有各种恩仇二鬼。” 薛竹一拍脑门,心说你们二位是真闲那!!头一次听说去那里玩的! 玉轩拽拽唐炳衣襟,唐炳立刻冲他俩欠欠身,道:“我们走了,你俩安魂吧!要有答谢呀,分我们一半,哈哈!”说着转身就走,没两步就踏进黑夜中去了。 薛竹还礼,沈抟斗篷一甩,回屋里去了。 沐彤已经把前情,一点点告诉徐婆婆知道,一老一少在屋内等候。见沈抟面无表情回转,都紧张起来。不多时薛竹回来说一切顺利,这才放下心。 薛竹打开竹筒,拘住内里的魂魄,来到徐栓旁边,想了想道:“师父,借个守神符呀?” 沈抟一动没动,刻薄道:“你不会画?要我那失灵的废纸干嘛?” 薛竹心里奇怪,还是把魂魄又封回竹筒里,掏出朱砂画了个守神符,托在手里。二次把魂魄放出,推到守神符中,然后把二魄分离出来,从徐栓左肩推入。见到二魄运转,又把爽灵放入。掐着脉门探查一下,没有意外。这才又拽出一张安魂符,放在徐栓胸口。 沐彤和徐婆婆大气也不敢喘,到此时方问道:“好了吗?” 薛竹笑了笑:“好了!这一半天他就会醒,再调养几日,就再也不会梦游了!” 徐婆婆老泪纵横怎么感激自不必细说。 三人从屋里转出,沐彤便问:“还是去我家住下?” 沈抟脚下不停,道:“不去了,这就走。” 薛竹看了看他背影,跟沐彤说:“你快回去吧,等有空了我来看你。有急事就去蒲蘅厅找杜员外。” 沐彤一一应下,薛竹紧走几步,赶上沈抟。 第26章 若冲子再忆百年身 “师父,干嘛走夜路啊?”薛竹奇怪道。 沈抟看也不看他:“怎么你还怕走夜路?” 薛竹挠挠头:“我不怕呀,就是奇怪啊。师父你...怎么了?” 沈抟不答,只顾走。薛竹也只得跟着走。这一路竟走到第二天午后,薛竹又累又饿,气息紊乱,腹内打鼓,五脏庙翻了天。沈抟仍是气定神闲,步履轻盈。 薛竹实在受不得,试探着问:“师父,咱们不着急吧...” 沈抟瞥了他一眼,问道:“累了?” 走了几乎一天一夜,他终于开口说话,薛竹赶紧接话:“好师父,歇会吧!我主要是饿了!再这么走下去我要升天了!” 沈抟看看前方说:“前面就是县城,住一夜吧。” 薛竹见他面色严肃,也不敢多问,进得城来,随便找了个客栈,安排好客房餐食,与沈抟对坐。有点焦急的看着他。 沈抟把碗筷一拿,薛竹如临大赦,低头猛吃。好一会,饥火得解,才慢了下来。 想了想措辞,问一句:“师父?你怎么了?” 沈抟翻眼皮看了他一眼,道:“你怎么喊的魂?魂兮归来,加名字,加籍贯。我没教过你吗?” 薛竹神情一松:“哎呀!师父你吓死我了,一天一夜不说话,我以为多大事!” 沈抟皱皱眉头:“我让你先魄后魂,你准备一天,没画守神符?” 薛竹讪讪的:“我,我这不是看你在,我就...” 沈抟又问:“喊来唐焕然,把魂给你了,要是喊来阴司鬼差你是不是还硬抢?” 薛竹嬉皮笑脸道:“没事!判官我也认识!” 沈抟脸一落,把手里的饭碗往桌上一顿。 薛竹赶紧把手里碗筷放下,站起身。小心的试探:“师父...干嘛忽然这么凶了?之前,不也一直这样么...” 沈抟翻翻白眼说:“我怕你死我前头!” 薛竹赶紧欺身上前,捶背捏肩,讨好的道:“那肯定啊!师尊你长生不老啊!我死前头没错!” 沈抟眉头一抖:“少胡说!”从怀里摸出个琉璃的小瓶,只有半个食指大小。剔透晶莹,可望见内里一颗金色的小丸。递给薛竹,道:“过了年,你十九岁了。本元已固,这是一颗仪形金丹。” 薛竹接过,看也没看,直接拔塞往嘴里一倒。一直脖子,咽了下去。 沈抟一怔:“你也不问问是干嘛的?” 薛竹笑道:“拿给我,必是吃的呀!先吃再问来得及。” 沈抟深深的望了他一眼,又解释道:“这是仪恒道传下守山的方子了,从此便得筑基,两三百年不过云烟。身形容貌得以固守,几乎凝滞。我二十五岁纳得金丹,今年...你知道吧?” 薛竹赶紧打个躬:“是是,等过两年的!我给您办个整寿!” 沈抟稍有缓和的脸色又黑了,一拍桌子,薛竹赶紧双膝一跪,往他腿上一趴,一连声求饶:“哎呀哎呀师父,饶命饶命。内什么,我...我以后不叫魂了!” 沈抟让他气得直咬牙,闻言一愣:“什么?” 薛竹双眸炯炯,抬头望着他:“我以后不叫魂了。省的叫来一些乱七八糟的人。惹得我师尊...不高兴。” 沈抟挪开目光不看他,声音有点沙哑:“胡说八道,我...” 薛竹又往他身上贴了贴,道:“难道我猜错了?不能呀!这股酸味儿,够全城人吃顿饺子了!” 沈抟急吸了两口气,没接话。 薛竹轻声问:“师父,在韩九的幻术里,你遇上什么了?” 沈抟眼睛一眯,嘴角一挑:“你的剑,叫什么名字?” …… 卯时初,沈抟把薛竹从床上揪起来打坐。薛竹闭眼抗议:“我会坐睡着的!”沈抟一张引水符拍在他头上,大正月里冰得薛竹翻身而起,再不废话,依言打坐。 沈抟盘膝坐好,慢悠悠的说:“金丹得慢慢嗑化,以后就习惯了。” 薛竹闭着眼问:“以前也没见师父这么严格啊!” 沈抟修长的眼睛不转睛的望着薛竹,薄唇忍不住扬了扬,却刻薄的道:“以前你还尿床呢!” 因为幼年时,牙行对男童私密处多有调训,加之频频凶狠打骂,小薛竹刚到怀安观那半年,真的时常做噩梦,然后便尿床。一大早起来洗洗刷刷。沈抟怕他羞惭,从来都装作不知道。 薛竹今日一听,从眉毛尖一直红到耳朵根,眼睫乱颤,双唇紧抿。 沈抟大仇得报,闭眼打坐。 二人一路缓归,沈抟一改此前慵懒,天天拉着薛竹早晚练气打坐,行功转法。搞得薛竹整日面无表情声无波澜。金丹之力慢慢涌动,需行动坐卧常运道法消纳。得到怀安,早已过了上元。 怀安观一如既往,空大无人,薛竹通开火墙,多续了些碳火。又点了个铜暖炉放在矮塌的茶案底下。 沈抟盘膝而坐,煮了一壶茶汤,分了两盏,问道:“你怎么样了?” 薛竹坐到案后,略晃了晃茶盏:“这两日已经没有什么感觉了。想来是都消化了,这金丹这么霸道!搞得我都快面瘫了。” 沈抟无奈:“听你语气,怎么好像我喂你吃了□□。” 薛竹笑嘻嘻道:“你喂我呀?□□就□□!” 沈抟把手里茶汤一饮而尽。 没几日,萧老道无声而至。沈抟讶然,抓过斗篷迎出去,看了看他脸色,眼神一阵涣散,无声叫了句:“师兄...” 薛竹惊得下巴都垂到胸口。 老萧摆摆手,道:“别,我最后也不想跟他有什么关系!” 沈抟抿了抿薄唇,道:“我再算算!” 老萧嘿得笑了:“左不过这几日,你就是看不开。” 沈抟长眉紧锁:“不可能!你积得功德呢?喂了狗了?”说着转回屋,亲手拆下自己铜钱剑上,坠角的六枚小币。 这六枚八卦铜钱,只有往常的一半大小,不盈掌心,漆黑锃亮。沈抟连爻两卦,结果无甚出入。将要再算,老萧出声拦住:“停停停,可别损寿了!你再算也是一样。” 薛竹看桌上卦象,眉头一皱,试探问到:“师父,这,这算的是...” 老萧指指铜钱道:“算我死期,还有俩月。小辈,记得给我执礼啊!” 薛竹打量老萧几眼,见他还是精神矍铄,一副老奸巨猾的样,脱口而出:“不可能!算错了吧?” 老萧哈哈大笑,看着沈抟:“你徒弟说你算错了!你是不是没揍过他啊?哈哈” 沈抟揉揉太阳穴:“这是法宝温养的占青币,爻一次一年寿,按说...不会错的。” 薛竹看看老萧道:“前辈,你...也是仪恒一脉?” 老萧往塌上一靠,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说:“我看你,也把金丹纳了是吧?这便给你讲讲故事。” 这怀安观并不是一直单传,近百年前,沈抟的传道师尊,清枢真人座下,也有十几个弟子。 老萧行二,有个道号,叫若冲子。性情正直,嫉恶如仇。尤擅阵法,天下万物,皆为所用,变化无穷。 大师兄纳丹失败,年轻早夭。清枢真人常年闭关炼丹,不问世事。观中大小事务全靠若冲子道长决断。 老萧长吸口气,双眼上翻,好像在回忆什么:“我第一次见图南,他尚在襁褓。一身绫罗,怀里塞着个白绸,写着姓名,表字,生辰。一看就是官家私出,无人供养。我一开始以为,那老东西捡了个孩子回来,是善心大发。后来才知道,图南生辰推衍,大有渊源。” 沈抟少时,多得众位师兄看顾,是以得业最为博杂。功法剑道,符咒丹药。山医命相,风水堪舆。无一不通,却不甚精深。 沈抟声音少许嘶哑,道:“第一次见丹炉,我便通体舒泰,爱不释手。众师兄说我清淡疏懒,道术百端,没一个喜欢,其实我最痴迷的就是炼丹。” 老萧冷笑:“这也就难怪,那老贼不但没害你,还将道统传你。” 沈抟望着薛竹道:“你还记得,泉州的时候,唐焕然说,在我少年时,见过我?” 薛竹点头:“是,他还说,你师父...” 沈抟道:“其实那天我并没看到他。我师父寿元将尽,炼了长生诀上的长生丹。丹成之时,祥云罩顶,异香扑鼻。当时真君祠还有些香火,唐焕然就寻此异象而来。” 老萧冷笑:“狗屁的祥云罩顶,血光冲天还差不多!他急于求成,诸事不全,强行成丹。害了我十四位手足性命!你还说是什么异象!” 沈抟闭目不言。 六十三年前,清枢真人寿至三百七十一岁。面如冠玉,青丝高挽,不过三十五六样貌。正饶有兴致打量着沈抟。 十五岁的沈抟细目薄唇,颇为清隽。眼不错神的打量眼前的炉鼎,半人来高,三足九环,阴阳篆刻。见清枢真人望来,忙一正身,稽首揖道:“师尊!叫我来,有什么事?” 清枢真人道:“图南,听说近日,你成了混元丹?我四十岁时,还没窥着混元丹的门径。真是后生可畏!” 沈抟强忍着,还是向上弯了弯嘴角:“都是师尊教导有方嘛!” 清枢真人缓缓摇头:“成丹自有缘法,方子就在那,十个倒有八个不成。” 话没说完,长袖一挥,沈抟应声而倒。清枢真人回过头,自言自语道:“果然有人是天生仙骨,你定能长生!” 伸手旋开炉鼎,白雾蒸腾,仙气缭绕。灵光透鼎而出,直冲天际。 清枢真人眼珠通红,从鼎内捏起一颗丹药,走向沈抟,喃喃念叨,吃了这丹药,就能长生了,一定能...状若疯癫,唇眉乱抖。 忽然,一声轻叹传来。清枢真人猛抬头,不知何时,丹室门框上,倚着一人,黑衣金带,眉眼轻蔑,状似纨绔。见他看来,又叹口气:“哎!清枢道长,我们还以为你早放弃了。没想到,你竟得寸进尺,要用活人试丹?” 清枢真人咬牙切齿:“唐炳?你是不是太狂妄了些,敢阻我的事?!” 唐炳不在乎的一笑:“我不敢!有人敢啊。我也不挡你。我只给七爷传个话,寿数长短,各有缘法,不可强求。”又看了看晕倒在地的沈抟:“长生仙骨,天道不觉。就算真有长生不老,也是他,不是你。”说完勉强拱拱手,回头就走。 清枢真人气势一泄,脸色青红不定,收了鼎中丹药,踏出丹室,再也没看沈抟一眼。 第27章 蓬莱山遇祭海龙神 上元宴。升灯赏月,祭祀三清。 清枢真人上坐,下面两厢排坐。沈抟站在当中,还没从刚才的惊讶里缓过来。 他过了年才二十,不明白师尊为何要把观主传给他。沈抟素白襦裳,外罩通臂法衣。这是怀安观的礼服。捧着一把明光熠熠的铜钱剑,并房契地契度牒名贴,手足无措。 众人面面相觑,都暗暗瞟向若冲子道长。倒是他没有任何迟疑的起身,冲沈抟稽首揖道,口祝太一,说观主有礼。 沈抟木雕泥塑般完成了仪式,宴罢,若冲子又来道贺:“恭喜观主呀!以后还要多照顾。” 沈抟面露忧色:“师兄别取笑了,师尊这是什么意思?搞得我好像偷了东西!” 若冲子满不在乎:“你想那么多干嘛!他让你干你就干!”看看沈抟又道:“对了,你二十了吧?怎么没纳金丹?” 沈抟无奈道:“师尊也没给我呀!是不是他觉得太早了?” 若冲子摇头:“以你的资质根骨,十七岁就不早。如今三年过去,竟还没给你?” 沈抟忽然想起几年前,自己晕倒在丹室里,醒来后再问,师尊一直语焉不详。只是不停的传方子给他,教他炼丹。后两年,长生诀黄泉鼎亦传了他。 不愿再想,沈抟摆摆手:“无所谓,顺其自然吧!” 又到上元,清枢真人竟整年闭关未出。沈抟萧规曹随,倒也平安。 就只与师兄疏远了很多。再也没人叫他小团子,或者小师弟。也没人把新琢磨出的本事,献宝似的跑来炫耀,然后仔细教与他知道。 沈抟自幼习仪恒道法,心中不适,不哭不笑,就只运转道法。最后真的无知无觉,无喜无悲。 直到...开始死人。 若云子,是沈抟最小的师兄,时年不过三十七岁,常说只有他和沈抟才是“一朝人”。他二十岁纳丹,高大挺秀,剑术非凡。 可若云子道长死时,身形佝偻,骨肉松弛,面容枯槁,干尸一般。要不是佩剑在侧,沈抟几不敢认。探查无果,若冲子只好葬了师弟。 沈抟在丹室门前跪坐,将此事原原本本禀告清枢真人。 “师尊,若云师兄死得蹊跷,弟子无能,查不出是何邪祟作恶。”沈抟面色沉痛,愁云惨淡。 丹室内只传出一声轻叹。再无声响。 沈抟急了:“师尊!您,您不出关查看?”可无论如何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内室都不再出声。 若冲子找到沈抟时,他已经在丹室前跪了一天。口干舌燥,头晕目眩。怀安观向来以养生驻颜,修雅长命为能。这是沈抟第一次直面死亡。有些难以接受。 若冲子却告诉他,又死人了。 踉跄而至,又是一具干尸。 沈抟把所有人集中起来,守探灵大阵。三天三夜无任何邪祟出没。众人激愤气恼,不一而足。只有沈抟运转仪恒,面如死水。 三月内死了六个人,沈抟觑着剩下人,一个个心肝俱颤,惊恐悲忧,竟不能持恒守静。终于灵光一闪。提着南冥砸开丹室,清枢真人寿元耗尽,兵解多时... 又三年,同是上元,若岩子道长死在三清殿里,面如傅粉,唇红齿白,面色倒年轻了十岁不止! 后来的两个月,沈抟送所有人,一个个颓然崩溃,心知肚明的死去。如煎如熬,如五脏洞穿,如抽筋洗髓。他不知如何抵御,只好行功,最后面若木刻,心如磐石。 老萧一脸凄然:“那老贼怕阴间报复,不敢再动图南,五年间,分三次给了我们每人一颗丹药。所有人不疑有他,全都吃了!他见几年无事,料得丹成,自然也吃了。第一批六个人,第二批八个,我有事在外,回得晚些,吃了这第三批丹药,幸而未死,修为道法全废,金丹散解,日日衰老,一同常人。” 沈抟掐着太阳穴,轻声说:“我时常想,若十五岁那年,唐焕然没有来。会不会只我一死,就换了众师兄命来。我二十五岁的时候,终于这怀安观里只剩下我一个,我纳了金丹,接过炉鼎,活成了他的样子。” 老萧嗤笑:“你?你永远也不会变成那样。你会拿郁离试长生丹吗?你会看着七杀续命不管吗?你只不过生在道观,笃信长生。” 沈抟摇头:“我,不过多积阴德。免得现世现报。如果我早点发现不对,或早炼出真正的长生丹,肯定能救大家。”说罢抬眼望着老萧,说:“他们怪我,这许多年,竟一次也未能入梦。” 沈抟双目一阖,落下两行清泪。 薛竹觉得整个胸膛都瘪了下去,长长的吸一口气,胸腹酸疼,咽喉肿痛。半晌,轻轻道:“师父,当年没有机会救人,现在你有了。天才地宝五行助引,都有缘法的吧?不然也不会遇到我。” 沈抟眼睛通红,怔怔盯着薛竹,根本没有决断。他觉得自己在这一瞬间,又回到了二十岁,无力的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死去。毫无悬念,无法反抗! 老萧长叹:“痴儿,你何时能放过自己?即使当时真的炼出长生丹,就能保证他们都活到现在?刀切斧砍,水淹火烧,哪个不死?” 薛竹起身坐在沈抟背后,道:“师父,不是还有两月时间。我们去试试!尽人事,听天命。有就有,没有...也不后悔!” 老萧哈哈大笑:“沈图南啊沈图南!你空活一甲子,倒没小郁离通透!两月之后,定要郁离与我执礼!” 薛竹也笑:“一言为定!我孤家寡人,怕什么忌讳。万一...如果万一有那天,我给你捧灵打醮,献供上疏。” 沈抟稳了稳神,说:“现下天才地宝差得不多,可五行助引么,黄泉鼎一直在,这千家木恐怕不够。两个月,只能勉力寻回四海水。如果老萧你德佩天地,再活两月,三山土或许...也有可能。” 老萧鼻子一哼:“德佩天地?我这么多年坑蒙拐骗吃喝嫖赌,有个狗屁的德行。” 沈抟叹道:“无论如何,我端午必归。你...努力呼吸,不要咽气!” 骑马换车,日夜兼程。沈薛二人一路向东北,奔蓬莱去。意欲取黄海北海交汇之水。再从蓬莱换舟而下,行到瀛洲,取东海南海交汇之水。 天刚破晓,薛竹坐在马车里好奇道:“师父,这四海水,看起来并不难找啊!” 沈抟驾车疾行,并没回头,答道:“水有的是,可融合不融合,就不听你的了!有时久等不来,有时蓬莱的融了,瀛洲的又不。一年内不能将两处融水集齐,也就兑不出四海水了。” 薛竹刚刚睡醒,反应了好一会才明白。 “师父我来吧,你进去睡。一会我在前面驿站换马。”薛竹掀起车帘,把手里的小薰炉放在沈抟怀里,坐在车辕另一边。 沈抟依言停车,解下身上斗篷,把薛竹一圈,道:“小心着,冷就停停。我午时就醒了。” 薛竹握住沈抟双手,揣在胸口暖了一会,道:“操心命!天亮了就好多了!”掀起车帘把沈抟送了进去,看着他躺好,又把车里的碳炉放在他脚下。这才回过头,驾车而去。 未及得到,沿路便遇成股的流民,拖家带口,扶老携幼。按说蓬莱春夏分明,气候得宜,士农工商历来闲适,从未听说旱涝蝗灾。不可能有人逃难啊! 沈抟午时刚过,果然醒转。薛竹听他动静,朝里问一句:“师父?饿不饿啊?” 沈抟哑着嗓子答:“可不就是饿醒的。歇会吧。”薛竹依言停车,把碳炉盖子拧开,换了新碳,座上一个小铜锅,抓两把炒米,加些肉糜,煮了一锅。 沈抟看准沿路休整的一家六口,取了两块酥酪,递给一旁休息的两个小童。女童大些,赶紧福了福,跑去叫了一老翁来。 沈抟稽首揖道,问:“老丈有礼,前方就是蓬莱地界吧?贫道一路行来,怎么见许多人迁徙?” 这老翁拱拱手道:“道长远来,不知本地事,大家都是逃难的。” 沈抟奇了:“怎么会?蓬莱素有仙境美名,水土丰沃,从无天灾啊!” 老翁苦笑着问:“道长没来过我们蓬莱吧?” 沈抟想想,近二十年确实没来过,只好摇摇头道:“从没来过。” 那老翁道:“那就不怪道长这么想了,蓬莱已活祭海龙神十几年。最近半年,想是黄北二海将融,几次海啸,竟然三个月祭了九人!所以能走的都走了,守家虽好,性命更重要!” 沈抟闻之大惊。通常祭河伯海主,也就焚香抛食,烧黄二酒。三牲六畜已经是十年八年也赶不上的大祭。什么海龙神要活人祭祀,这不就是邪祟作怪?纳命敛魂? 别过老翁,沈抟回转,薛竹看他略有忧色,问道:“怎么了?下不了海?” 沈抟看了看他:“少爷,有没有兴趣当海龙神的活祭?” 薛竹瞠目结舌。 西去急流如云涌,南来薄雾应风生。 黄海北海,向来泾渭分明。临石观海,便见东南方一片黄水,淘淘而逝,滚滚疾流。击山拍石,怒荡不休。再望西北,净透澄澈,碧青湛蓝。或有游鱼水草,摇曳采采,悠然静宜,推沙抚岸。 薛竹第一次看海,又是如此景观,抚掌称奇,啧啧赞叹。沈抟多年未见,负手而立,也颇感慨,开胸扩志,郁结稍解。 薛竹居高临下,望海岸上一群人正忙碌,红台绿帐,香烛纸马,对沈抟说:“师父你看,正搭台子呢。也不知这两天谁家倒霉。” 沈抟也看了看,道:“经商的,作工的,能走的基本都走了。留下的,肯定是守土耕田的,要不就是渔家。我们问问去吧。” 薛竹紧了紧比甲,几步登踩,拧身而下。沈抟临渊踏步,落在薛竹身后。随他向临海的渔村走去。 第28章 点红妆冻海翻煞浪 根本不用打听,只寻哪家哭的最惨,必是祭礼。沈薛二人沿岸向内,行到第三个村落,略一打听,果然寻见了。 小院草木盈门,里外缟素。内有一对夫妻,互相给对方披麻戴孝,顶香摔盆。怎么看怎么诡异。 沈薛二人却车步行,见礼得进,那年轻后生整个人魂不守舍,只看着妻子。倒是女子自觉死期将至,顾不得俗礼,亦不回避,只冷冷的问:“干嘛的?没看家里有事吗?借餐借宿都没有,走吧!” 二人侧身,薛竹又稽首揖道,说:“这位娘子,贫道二人是...” “水陆道场我也不做!”那女子大吼打断。 沈抟轻声道:“我们替你去吧。” 夫妻二人俱是一愣,那后生终于回头看了一眼。 沈抟又说一句:“娘子不必赴死了,我们替你去吧。” 此回抽中活祭的,正是这位名叫水芝的女子,丈夫无力反抗,又无儿女,就打算殉情。明日卯时即到祭海时辰,是以二人约了共死,今日正哭丧呢。 沈抟打听了一下,据老渔家所讲,两海相融估计还得三五天,便打算探探这海龙神,看看是什么妖魔鬼怪。 那后生仿佛水中得浮木,雪里遇碳火,张嘴就要答应。水芝却把他一瞪,道:“你们的命就不是命了吗?你们外乡来的,还是快走吧。” 薛竹笑道:“娘子心安吧。贫道还有些异处。即便不顺,亦不至死。” 水芝迟疑道:“可,可如果我不去,让人知道了,说欺瞒了龙神,这三村四寨的,照样容不得我活命。”说着指了指两边路口,示意有人。 沈抟道声无妨,如此这般交代一番。 至晚间,沈薛二人对坐,薛竹不知第几遍说:“师父,还是我去吧!” 沈抟仔细剃了剃下颚上几许青茬,不耐烦道:“你会游水吗?” 薛竹道:“你也强不了多少啊!” 沈抟道:“你身量太高,根本不像。” 薛竹道:“要扮妇人,就得描眉打鬓,擦脂抹粉!以后这笑话,就在我手里了!” 时下妇人位卑,男女大防深重。是以若被妇人衣裤着身,许多人便引以为奇耻大辱。薛竹故意强调,想让沈抟回转。 沈抟眼都没抬,言简意赅:“我去!” 薛竹抓耳挠腮,想出一句:“既扮女子,我,我比你标志!” 沈抟斩钉截铁:“我去!” 薛竹气结,轻声道:“你总这样。让我觉得自己一点用都没有。” 沈抟抿抿薄唇:“以前我万事不在乎,随你想如何。现在,不一样了。” 沈抟转过身解开道袍,翻了翻水芝的几套衣裙,找了件杏色襦裙,略有点紧。只得把交领外敞,宫绦重系。幸而水芝身子高挑,倒还不短,勉强能盖住鞋。 通长发,挽堕髻。挂耳坠,结珠钗。想了想水芝容貌,薄施水粉,淡扫峨眉。最后挑了胭脂,在唇上一抹。 “哎!像不像?”沈抟的声音轻哑酥麻,带点轻佻。 薛竹瞳孔一缩,慢慢的说:“我觉得,你,不是个正经道士...” 沈抟挑眉:“谁不正经?” 薛竹咬咬嘴唇:“你,你...你为何连这种事都会?这,这...” 沈抟低头轻笑。凤目微垂,娴静如弱风抚柳。朱唇浅顿,修雅似闲云出岫。他当了二十年小不点,这样的捉弄还能少了? 薛竹感觉胸口被一锤砸中,心脉全闭,气息皆停。好一阵缓过命来,低低说一句:“别笑了!” 整治齐全出来,水芝见了,忍不住大笑:“道长还懂易容术?!简直惟妙惟肖!”其实只是乍一看有些相似,仔细看,还是很容易能认出是个男人。所以他还是打算把斗篷的兜帽罩上,确保无失。 沈抟道:“过会儿你们送我过去,祭完了神,你二人出去躲一阵子。有个三五日,听事了了再回来。” 水芝这丈夫仍是不说话,只朝沈抟一个劲作揖。水芝也道:“这可是救命之恩,不知如何谢谢道长。” 薛竹摆摆手,抢着答道:“积德行善。别的罢了,娘子给顿饱饭吃吧。” 沈抟忍不住又是一乐,这下笑开了,脸上脂粉直掉。薛竹一拍额头,又不想活了... 寅时中,水芝的丈夫陪着沈抟,从自家院里走出来。 沈抟兜帽罩住头顶,露出大半张脸,裙摆涟漪,缓缓而行。走到路口,果然有人跟了上来,越聚越多,一起向着海岸上的祭台走去。 薛竹混在人群中,见人人都愁眉苦脸,想是兔死狐悲之意。 到得台上,有几个嬷嬷上前,把沈抟双手捆住,还坠了一块大石。 卯时刚到,披红挂彩的祭台,又上了几个人。其中一个应是里正,拿出篇祝词,摇头晃脑,长篇大套的念起来。众人又兴又拜,虔诚无比。 沈抟低着头躲在水芝的丈夫身后,一动不动。那男人也不动,双眼无神,仿若绝望。 直到里□□完,焚了祝词,又把香烛纸马焚了。一挥手道:“活祭献神!” 薛竹面上一紧,怕露了行迹。却见沈抟霍得把斗篷抖落。对水芝丈夫望了望,这男子赶紧喊一句:“水芝!”沈抟弯腰提起大石,往前一冲,一头扎进水里。 往常祭祀之人,无不推搡叫骂,混踢乱打,最后被丢下海。还从没见这样痛快的。是以众人皆在岸边议论纷纷。 薛竹心急如焚,疾步朝海边奔去,默默计时,想着沈抟闭气时间一到,无论如何也先把他捞出来再说。 水芝丈夫站在台上,也有些心急。忽的捶胸顿足,嚎啕大哭:“你们还看什么!看她死?都走,都走!滚!”说着连踢带打,状如疯癫。 他一直是个老实人,除了打渔耕地,见人连话也说不出。从来都靠水芝周旋,方才能过日子。今日见他惨嚎,想来没法劝阻,都叹息着走了。 大概过了一炷香工夫,人都走尽了。里正见这么久时候,水芝必定没命,也叹口气去了。 薛竹两三步跨入海中,水齐腰深时,拔出南冥,直抛入海。水芝的丈夫把鞋子一脱,游鱼一样钻入海里。不多时,南冥飞回,安然归鞘。薛竹这才松了口气。沈抟被水芝丈夫拽住领口,几个起落就游回祭台上。 只见沈抟脸色铁青,嘴唇颤抖,浑身僵硬。现下刚出了正月,海水刺骨,冰冷苦寒。 薛竹顾不得许多,两三下扯掉他衣裙,只留个中裤,自己披上斗篷,把沈抟往怀里一圈。又塞了一颗丹药在他口中。缓了好一阵,沈抟才略动了动身子。眉头紧锁,骂一句粗口:“艹他娘的!倒算漏了这么冷!”薛竹在斗篷里,不停揉搓他手脚,活络血脉,怕有冻伤。 沈抟抬头看了看水芝丈夫,说:“你快回去,带着你夫人走。”这男人水淋淋的看了沈抟一眼,深深鞠躬,回头飞也似的跑了。 薛竹看着沈抟头发眉毛都结了霜,又把他往怀里紧了紧,问道:“怎么样?缓过来了?” 沈抟点点头道:“没什么事了,水里阴气特别重,去布个拘阴阵,拽出来打!” 薛竹把斗篷和南冥留给他,又掏出沈抟的铜钱剑,递给他,转身要走。沈抟忙叫:“等等等等,给我件衣裳!” 薛竹起笔咒,画艮戌镇业符,坎申召阴符,坎寅聚煞符,兑卯缓行符。长剑居中镇住,布一四方拘阴阵!左手法诀一扣,右手夹着三张离火符,站在阵中,神色宁肃。 不多时,海面翻腾,浪高八尺,黑烟滚滚。水里窜出一团黑影,四手三足,雾气昭昭。直奔阵中,薛竹三张离火符砸出,左手向前一挥,四角符箓幽光乍现,符阵前压。南冥飞射而来,薛竹右手抄过,挺剑疾刺。 沈抟右手腕内,勾着一个符头,铜钱剑正握在空符之内。心随意转,法宝明光大盛。他几步踏入阵中,一招迎风弹尘,铜钱剑往回一勾,接过黑影。薛竹同时后翻而出,放南冥自斗。左手法诀向前推压,右手从怀里拽出一张乾午诛邪符,觑着机会便往黑影手脚上招呼。 沈抟这把铜钱剑,是怀安观传世法宝,阳气昌盛,宝光熠熠。寻常鬼物被剑锋扫到,即便魂飞魄散,永不超生,是以沈抟很少动用。此次恨这鬼物作恶年久,伤人太过,这才起了杀心。二是...冻得够呛,实在不想冷静! 堪堪近百招,沈抟活开手脚,越斗越勇,面色沉寂,气息悠长难察。薛竹符阵压到两丈见方,身笃体稳,波澜不惊,愈打愈慢。 这黑影两手一足被废,眼看不敌,水遁而走。因不时有海浪冲过沙岸,周而复始,防不胜防。 薛竹左手一翻,放开符阵,深吸口气道:“怎么办?拘不住。” 沈抟嘴一撇,道:“没辙,只能等。反正我不下去了...” 薛竹双眼一翻:“没等把他耗死,我先累死了。到底是个什么玩意!” 沈抟解释道:“这叫百怨煞,它在水中,肯定是由多只水鬼的怨气聚齐而成,除了一点点冲阳退煞,实在没什么办法立时斩杀。” 薛竹又问:“解怨呢?” 沈抟答:“第一,水鬼们的诉求,本来就是杀人抓替身,不能容它。第二,不知多少鬼积怨成煞,每个人死前的愿望也不一样,无法可解。” 薛竹面色缓和一些,笑道:“师父,你现在真是传道受业解惑。我记得小时候问你,怎么探查阴气?你告诉我...冷。” 沈抟也忍俊不禁,道:“现在不一样了!你是我怀安观单传。当然得重视。” 第29章 度恶煞水边见范洄 沈薛二人缓过一阵,薛竹换了一张坎寅聚煞符。不多时,百怨煞受不住符箓侵扰,复又出海相斗。沈抟前冲,薛竹后撤,打在一处。 同上次一样情形,百怨煞斗了一阵,眼看不敌,又回海里去了。薛竹大冬天倒出了一身汗,抹一把道:“好像怨气淡点了。” 沈抟点头:“再来吧,他也没几次好折腾。” 没办法,起咒换符,又来一次。 鬼物渐薄淡,人也体力下降,勉力支持。薛竹一个不慎,后肩胛上正着,衣物豁开,皮肉翻起。疼的咬牙切齿。 沈抟眉头一狞:“孽障敢尔?!”一口舌尖血喷出,铜钱剑插进黑影之中,猛得一搅,将之斩脱一角。百怨煞忽得一散,把沈抟整个裹了进去。 薛竹忍痛,一张乾午诛邪符探进去,把沈抟拽了出来。 鬼物遁走,沈抟回头急道:“我看看!”嘴里有点含糊不清,想是舌尖伤口痛麻。 薛竹转过身子,问:“还得几次啊?我都饿了!!” 沈抟塞了一张速愈符给他止血,道:“大概两次吧!我现在担心,它万一硬拼着损道行,闯脱聚煞符,冲出去怎办?过了海到辽东,哪里抓它去?” 薛竹右手一招,阵剑飞回,拽出一张坤酉滞身符,一张艮戌镇业符,插在剑上。左手剑指一竖,阵剑远略,直插入水。 约摸着距离,薛竹左手扣法诀,感受了一下,道:“最远也就这样了,他要再远冲...就只能等端午后再来找了!” 沈抟自己接过岸上拘阴阵,南冥镇住,喘息几声道:“争取再来就灭了它!给我画个乾字符。” 薛竹拽出一张乾午诛邪符递与他,沈抟无奈道:“我哪有第三只手拿它!”说着伸出左手,掌心向上。薛竹一捞南冥,划破食指,给他画在掌心。 自己也画了个在右手,活动一下肩胛,点点头道:“来吧。” 沈抟法诀紧扣,海中浊浪滔天,日星隐耀,山岳潜行。那百怨煞想来也孤注一掷,气势大盛,冲杀而来。 沈抟挺剑迎上,点刺圈勾。铜钱剑短,招式回转灵动,轻盈飘逸。与南冥凝山持岳,停云滞雨的气势,完全不同。薛竹掌劈腿扫,大开大合。拘阴阵越推越小,眼看要拘住,沈抟起南冥欲镇之。 百怨煞忽地回身疾突,奔薛竹而去,欺他有伤,竟要硬闯。薛竹眼一红,便要对冲。沈抟大惊,急吼:“让开!放它走!”薛竹依言后仰,一个铁板桥让过鬼物。眼看它扎入水中,薛竹明知无用,还是把手里雷震符一招,轰隆隆劈个大浪,恨骂一句:“他娘的!” 沈抟见他斗出真火,劝道:“平心静气,转法行功,持恒守道,事半功倍。咱们再来一次。” 薛竹闭目塞耳,深吸口气。转过神来,眉目清明,脸色宁沉。 未等沈抟换符拘阴,贴着海面传来铮然一声脆响。蓦地风平浪静,水波不兴。海天相接处,走来一人。踱浪踏水,不见怎么纵跃,几步就到近前。 这才得见来人一身黑缎圆领袍,黑纱毋追冠。白皮腰封,白皮软靴。紧扎箭袖,腰悬两把短剑。二十出头面相,棱角分明,刀切斧剁一般。眉眼狠厉,右眼下有颗赤红色泪痣。 短剑一把握在手中,一把贴在海水上。黑衣人冲水下问一句:“十二年了!怎么你还没找到中意的替身吗?!”嗓音中气十足,冷峻铿锵。 百怨煞从水中钻出来,两步滚到岸上,手脚回缩,倒地匍匐。 沈薛二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那黑衣人两把短剑入鞘,从水上走下来,步上沙岸,看也不看百怨煞,倒是上下打量了几眼沈抟,拱手一礼,问道:“沈怀安?” 沈抟一惊,稽首揖道:“正是贫道,不知公子贵上下...我们见过吗?” 黑衣人道:“范洄。我没见过你,我兄长见过。对你好一阵称颂。” 沈抟一脸疑惑,范洄又道:“不是还买了你一支笔?这么快就忘了?” 沈抟恍然,再行一礼:“多亏谢公子救急!这次,还要谢过范公子。” 范洄摇摇头,道:“我不来你俩也快成了,我不过想度它一度。”说着回过头看看百怨煞,右胯的短剑飞出,插在鬼物身前,轻轻一句:“去吧。总有轮回那天。” 百怨煞如蒙大赦,黑气不断涨大,最后慢慢退去,露出层层排列的人影,或跪或趴,挨挨挤挤,连绵不断。个个面肿身浮,腹部鼓胀,水迹斑斑。参差不齐的朝范洄拜了拜,各自退散。 一时间,水边青烟袅袅,浓雾不散。 范洄把剑一收,冲沈抟和薛竹欠欠身,回头沿着海岸线去了。 薛竹嘴张得老大,快看傻了。 沈抟笑笑,道:“很厉害吧!”薛竹点点头。 沈抟忽然搓了搓手腕,轻咳一声,又问:“比我厉害吧?” 薛竹又点头:“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沈抟修眉长目闪了闪,道:“所以,是不是有点...?” 薛竹回过身,看着沈抟道:“我拜的师父,又不是道祖,哪里来的有求必应,所向披靡?” 沈抟眯起眼睛,把脸颊侧了侧。 薛竹看着他脸上发丝散乱,血污汗迹,脂粉残存,狼狈不堪。不知怎地,忽然想起昨晚桌前灯下,他身着裙衫,口含丹朱,端丽一笑,清雅非常的样子。 强自镇定道:“别闹了,快回去吧!又冷又饿。我都快不行了。” 沈抟不动,只是眉头一挑,面露威胁。 薛竹只得过去,在他脸颊上轻轻一啄。转身朝海里紧走几步,剑指一招,阵剑须臾归鞘。 沈抟也收起东西,披了斗篷,问道:“你这剑,到底叫什么?” 薛竹瞟了瞟他道:“你猜吧。” “……” 待得第四日,沈薛二人推了祭台,斩了水鬼的消息,已经传出好远。千百人回归本土,称颂为万家圣仙。 水芝和丈夫撑了一只小舟,载着沈薛二人,等在北海和黄海的分界之处。 沈抟换了个雪青的道袍,月白的翻毛大氅。正眼不错珠的盯着海水。薛竹白道袍散着袖,围着件水红的斗篷,兜帽罩头,窝在乌篷里,睡着了。 又过了好一阵,忽然船底微不可查的一荡,两边海水悄悄转了流向,起初只是股股细流相向而行,渐渐的,大半的海水都向中间汇聚而去。青黄交融,边界模糊。 水芝道:“道长快看,黄北二海融水了!”小船越发颠簸,薛竹喃喃的问:“师父,怎么了?”沈抟回头看他眼也没睁,笑笑道:“没事,睡吧。”薛竹便又没声了。 水芝把一只小巧的木桶,捆上绳子,一头踩在脚下,一头递给丈夫。这后生接过,举到头顶,轮了半圈一抛。水桶精准的沉入相融的水里,他又使力一拽,水桶跳了两下,荡了回来。捧给沈抟,小声道:“道,道长。给,这就是黄海北海相融的海水。” 沈抟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罐,旋开塞子,装了大半罐水,又把塞子小心旋好。点头道:“多谢了!” 那后生赶紧摇头,水芝道:“这点事怎么当的道长一句谢。我回头立个长生仙位,供着你们二位。” 沈抟赶紧摆手:“别别别,还不得折寿呀!”说着收好水罐,坐回乌篷里,看着薛竹自语道:“也不知道...你晕船不晕。” 三日后,薛竹用呕吐回答了这个问题。沈抟摩挲着薛竹的后背,递过两粒五味酸茹丸,道:“我以为,我就晕船挺厉害了。没想你这点倒是青出于蓝啊!” 薛竹吐的翻江倒海,吃了两粒药丸,直接往甲板上一坐,道:“我要死了...你可一定得给我埋得离水远点!” 沈抟脸色也不太好,闻言一抬手,啪一下拍中薛竹后脑,骂道:“胡说八道!什么要死了!” 薛竹本来就晕,被他推了下脑袋,又翻身起来,趴在船舷上一阵干呕,奈何已经没什么吐的,只得又坐了回来。 沈抟伸手拉他起来,道:“回去打坐吧!还能强些。”薛竹眉头紧锁,还得坐十几天的船,他想想就直觉三魂出窍,七魄升天。 得到瀛洲地面,气候湿暖,瘴气四伏。薛竹几乎日添一症。腹泻,胃疼,头晕,皮疹,简直痛不欲生。沈抟探探他脉象,轻轻道:“这海水三日不融,我们就走。” 薛竹捧着一碗汤药吹了吹,道:“别着急啊。还有些时间,到都到了,再等等。且死不了呢。” 沈抟皱眉看着他,脸色阴沉。 薛竹一笑,问道:“怎么了?只要徒弟,不要师兄了?” 沈抟眼一垂,叹道:“其实,我们本就救不了他。我早就知道。” 薛竹慢慢饮了那碗汤药,转过来看着沈抟:“我也知道。算算时间也不够。但我想,尽力的话,你心里能好些。看着身边的人赴死,自己却束手无策,那感觉...真是...” 沈抟回想起自己降木劫,除七杀。轻轻对薛竹说:“当时,我...确实没有想到此节。” 薛竹道:“若是现在呢?” 沈抟笑笑:“再不冒险了。” 或许真如薛竹所言,长生此事,全靠缘法。第二日头上,便听渔家说二海融水了。沈抟根本没再找船,登了个就近的海岩,叫薛竹等在岩上。自己抛出南冥,御剑而下。临到海面时,俯身一捞,复又飞回。 薛竹手搭凉棚,临海而观。见他回来,笑到:“你这破玩意到底能飞多远?” 沈抟收好水罐,哼道:“你这就叫妒忌,几十丈怎么了?用上了吧!” 薛竹摆手:“符箓失效,御剑不灵,医方常改,风水错位。我嫉妒你哪样?” 沈抟眉头一跳,伸手在他领口一揪,薛竹腹泻无力,让他一下搡到近前。手揪着薛竹颈后头发,沈抟嘴唇在他脸上蹭来蹭去,威胁道:“快想句好听的。”声音低哑酥麻,听起来十分危险。 薛竹软软扶着他肩膀,抗议道:“师尊,我病着呢。”沈抟嘴唇在他鼻尖上点了一下。 薛竹脸有些发烫,微微气喘:“我,我想不出...” 沈抟轻笑:“想不出你脸红什么?” 薛竹便叫一声:“沈公子。”沈抟摇头。 又叫一声:“沈道爷”。沈抟又摇头。 “沈郎。” “……” “……” 第30章 石中土老僧怀三山 “原来这三山土,不是三座山的土啊?”弃舟登陆,薛竹立刻还阳,是病都好了。站在一座石山脚下,仰头观瞧,好奇的问沈抟。 沈抟答道:“望文生义了吧,传说始皇帝造桥,巨石挡路,有神人持赶山鞭驱赶,三座巨石便聚到一处,所以才叫三山。” 虽日夜兼程,但二人行到三山地面,业已早春三月,薛竹早脱了棉衣,一身短打,边走边问:“师父,这是个石头山啊...哪找土呀?” 沈抟叹道:“按道理来讲,只有山崩或者地震时,才会露出石中土。” 薛竹皱眉:“这长生诀里的土,是哪个缺德的规定的?秦晋之地水土向来稳定,一百年也未必有大地震,能把山震塌了!” 沈抟轻咳:“别胡说啊,祖师爷传下来的。据说是汉明帝时,释家东来。祖师不愿争持,在此隐居,偶遇地震,才发现了三山土的妙处。” 薛竹撇撇嘴:“祖师爷这一点,你倒是传承得极为优秀。” 沈抟疑惑。 薛竹道:“不靠谱!”沈抟翻白眼:“青出于蓝,你不着调。” 二人明显无法在一月内,等来一场大地震,就打算寻山洞,石坑,岩穴等,碰碰运气。 三山幅员极广,峰林怪石,绝壁深渊。沈抟薛竹分头探寻,钟乳倒挂,长隧穿岩,石洞风生,各式各样。就是没能找到深转而下的入口,也就没有石中土可用了。 二人栉风沐雨,风餐露宿。终于在第九天晌午,薛竹发现了一座破败的小庙,里外三间,土坯茅顶,泥像塑得极其拙劣,勉勉强强能看出,应是如来佛祖,和观音大士。 沈抟听到符中通语,找寻而来的时候,薛竹已经围着这个小庙转了好几圈。 “师父你说,这垒墙的土...哪里来的?”薛竹挠挠下巴,问道:“这里已经快到山顶了,谁会背着泥土上山垒庙?不如直接用石块。” 沈抟迟疑:“你是说...这小庙年深日久,有可能是上次山崩或者地震时候造的?” 薛竹掏出个小陶罐,朝着土墙比划着:“就,就它吧!我们把山翻了一遍了。” 未等沈抟答话,小庙内传出一句佛号:“阿弥陀佛,小施主不问自取...你这是...” 薛竹吓了一跳,赶紧收了陶罐,向内稽首揖道,说:“大师恕罪,贫道无意冒犯,这个,这个...我我以为没人呢!” 随话音走出一位比丘,五十上下样子,灰袍直裰,布袜芒鞋。 薛竹又上前道歉:“大师,真是抱歉,我应该先敲门问问的。” 沈抟也上前见礼:“大师有礼,贫道二人,是想找些这三山上的泥土,若大师允肯,那再好不过。或者,大师想用些什么交换,我二人也一定尽力。” 老和尚似乎很惊喜:“真的吗?你们只要能做到,就能交换是吗?” 他如此一说,沈抟反倒犹豫了。 薛竹问一句:“大师,您这宝刹的土墙,是,是什么时候筑的呢?” 老和尚笑笑:“你们,是想要三山土吧?” 沈抟惊讶:“您知道三山土?” 老和尚轻蔑道:“那是自然了!你们这些道修,都想弄些三山土回去塑皮囊。这小庙是我师父上次地震造的,三山土无疑。” 沈抟眉眼一跳,上次地震,如果没记错。该是两百多年前的事。清枢真人原来是有份三山土的。仪形金丹就用得到。 泥土本来就是女娲造人时所用之材,石山里的三山土筑基塑骨,洗精伐髓,是为上品。 这和尚见他二人不接话,有点着急了:“不是想要土吗?答应我一个条件就行!要多少来多少。” 薛竹道:“得先说说什么条件,要不也是白答应。” 老和尚目光炯炯,满脸期待:“杀了我!” ……??? 薛竹以为听错了,忙问:“杀了谁?滥杀无辜不行啊...” 老和尚很兴奋:“我我我,杀了我!我不无辜我可以杀!你看只要我一死,这庙马上就成了无主之地。你既不算偷,也不算抢,绝对不会触戒。” 凡是天才地宝,都讲究个取之有道。来路不善,偷抢拐骗的,就叫触戒。弄回来也散了功效,没有用处了。 沈抟又施礼道:“大师别取笑,我们刚才真的不知道庙里有人,这三山土我取之救急的。您有什么条件,还是照实说了吧!” 和尚极力推荐自己:“我说了,我就是想死,真的!你们满足了我,咱们两情相悦,这不正好吗?” 薛竹眼珠子都要眨出来:“两?两什么?” 和尚把衣领一扯,露出一片油泥乌黑的胸口:“快,快杀了我,我都等不及了!” 薛竹看了一眼沈抟,见他细眼睛都瞪圆了,自己顿了顿,说:“那个,大师啊!你干嘛想死啊?活着不好吗?” 老和尚也问他:“那你干嘛想活着?死了多好啊!死了就能轮回了!” 薛竹急了:“我说和尚!不过要你点土,你给就给,不给就算!何必戏弄我们?” 老和尚也急:“怎么叫戏弄呢?他刚才不说,有要求就尽力么?赶紧给我来个肝肠寸断,心花怒放!从此咱就缘分注定天长地久...” 薛竹呸一声:“秃驴!你这消遣道爷呢?!” 本想三山土唾手可得,却不料遇了这么个混人。沈抟眉头一皱,回头便要走。 薛竹拽住他:“别着急。”回头问和尚:“我说和尚,是不是什么死法都可以?” 和尚摇头:“老死可不行,我等不得!” 薛竹一计未成,又问:“那是不是在哪死都行?不一定非得在山上吧?” 和尚合上衣领:“你,你要带我下山私奔?” 薛竹头上青筋一鼓:“总在山上有什么意思?你看,你现在满心想死。万一下了山,还有什么别的要求了?我们帮你实现了。不是就两全,那个两情相悦了吗?” “可我从没下过山!万一被先奸后杀怎么办呢?”老和尚戒备的捂着胸口,兰花指抚在胡子拉碴的脸上,顾影自怜道。 沈抟终于忍无可忍:“那岂不正和你意?!到底走不走?” 和尚伸手从墙上扣下一大块土疙瘩,就那么往贴肉的怀里一揣,道:“走吧!和尚做腻了,我看看做俗人什么滋味。” 沈抟见那土块朝内的部分,是黑红二色相交,掉下的碎屑并不落地,而是飘于空中,几成雾状,脱口而出:“果然是三山土。” 老和尚疑惑:“三山土上次出世,是六七十年前了。你见过?嗷~~嗷嗷!我知道了!你只是脸年轻啊!” 沈抟什么仪恒大道,什么持静守心,都丢于脖子后头,脸色漆黑,咬牙切齿,疾步在前。 老和尚还在后头一连声薛竹:“他急什么?他也想死?” 薛竹皮笑肉不笑:“我算看出来了,你是真不想活了啊!” 得到山下,薛竹去通驿之处赁了马车来。老和尚毫不客气,钻进去好一顿新鲜。沈抟一撩车帘,坐在一边。薛竹驾车前走。 不到一炷香时间,沈抟霍得钻出来,拍拍薛竹:“停车,我来吧!”薛竹虽然有点疑惑,但还是依言让给他。自己掀起车帘一看...一拍额头,五官集合。 老和尚许是有点热了,敞开衣领,一只臂膀抽出来,身上看不出本色。鞋袜甩在一边,一脚缩在身边,正挠得起劲,另一只土灰色的脚,正踏在沈抟的银鼠披风上...踩得毛都倒了一片。整个车厢内一股腥酸汗臭,令人作呕。 薛竹朝外喊了声:“我给你洗。” 车外传来从牙缝里挤出的几个字:“我不要了!” 薛竹拽过一块披风,垫在身下,盘膝而坐,问道:“大师,你说想当俗人,你知道什么是俗人吗?” 老和尚懒洋洋的说:“我怎么会知道,想来应该很有意思,吃喝嫖赌,斗鸡走狗,举案齐眉,永结同心...” 薛竹摆摆手:“行行行,我懂了懂了。咱一样样来啊!都让你玩到位!” 得到县城,薛竹指挥沈抟,找了一家二层的客栈,楼上店房,楼下饭铺。 薛竹找了张桌子,先安排沈抟坐下,然后想了想,自己挨着沈抟,让老和尚坐了对面。 小二赶过来,见桌上有出家人,殷勤道:“几位来点什么?今天的百合好!早晨新来的。猴头竹笙都不错,来个罗汉上素?” 沈抟绷着脸,木雕泥塑一样,装没听见。薛竹掂量一下,道:“来一个吧。再来个锦丝山药,酸笋豆腐汤。再来...” 他侧脸看看,沈抟微不可察的撇了撇嘴。他们二人平时不说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吧,也算是色味俱佳,荤素搭配颇为讲究。好容易从山上下来,却见他点了一桌素菜,沈抟有点没胃口。 “再来一个南煎丸子,半只八宝玫瑰鸭。”薛竹笑笑。 老和尚似乎从没听过这些菜名,好奇的盯着厨房的方向,倒也老实。 薛竹出门也没带着茶,拿过桌上的茶器,勉强煮了点。给他二人分别送了一杯。沈抟刚拿起来,还没入口。就见对面和尚噗一口,吐了半个桌子茶汤。 “这什么玩意?不咸不甜的?还没有山上的树叶好喝。”老和尚一脸嫌弃。时人流行的,一般都是捣开的茶粉,点了茶是一盏绿汤。大部分人要加些盐糖作料来喝。沈抟爱喝淡盐茶汤,薛竹顺手给和尚也加了点。 沈抟强忍着没动,不知道茶碗里有没有口水,没敢喝,放下了。 不多时,菜上齐了。薛竹让了下,沈抟刚拿起筷子,就看对面的和尚,伸手抓起一个南煎丸子,往嘴里一丢,汁水沾了一手一脸,皱着眉仔细品味。 薛竹眼疾手快,取过一个空碗,把玫瑰鸭并素菜夹了几样,往邻桌上一放。沈抟立马端着饭碗坐了过去! 这边和尚完全不在意他坐哪。自顾自的连抓带舀,品头论足。薛竹一边挑着他没动过的菜填肚子,一边问:“和尚,你也不吃斋?” 老和尚把手上的汤汁油水,往胸口的衣服上一抹,边嚼边说:“有吃的就不错,还挑什么!这菜好吃呀!怎么做的?” 薛竹用筷子点了点那八宝玫瑰鸭,讲到:“就说这个吧。要一岁内的乳鸭,收拾干净,腹内填上豌豆,火腿,虾仁,栗子,干贝,香菇,莲子,鸡肫。外用蜜汁玫瑰,葱姜卤酱,腌制一夜。第二天,同软糯米一起蒸熟。再勾之前腌制的油汁欠,淋上就行了。” 和尚一哽脖子咽下一口菜,惊讶道:“这么繁琐?!可真够累的!” 薛竹笑笑:“这算什么,只是寻常菜式,更精更繁的,有的是!” 老和尚没答话。 第31章 踏红尘尽度俗人世 沈抟强忍着不适填了肚子,冲老和尚欠欠身,起身问店家要了桶热水,上楼了。 找了件水绿的道袍放在一旁,沈抟先洗了把脸,刮了刮下巴。然后宽了衣裤,迈到水里。 不多时,薛竹叫一声:“师父,我进去了。”沈抟嗯了一声,薛竹拿个开锁符一晃,推门走了进来。 沈抟问:“你把他,放哪了?” 薛竹转到他身后,帮他通着头发道:“你这话说的,还放哪了,放隔壁了。” 沈抟叹口气:“我实在是见不得他那样,太恶心了。你这么哄着他,真能让他松口吗?” 薛竹把沈抟的长发仔细洗好,松松挽上,道:“看吧,反正离端阳也就一个多月了,成不成也得回去了。” 正说着话,门口一响,老和尚一脚踏了进来。沈抟迅速坐进水里,薛竹讶然:“谁让你进来的?快出去。” 老和尚看看他:“你怎么不出去?” 薛竹张口结舌,沈抟脸上抽搐,突突突突一阵乱斗。老和尚往前走了走,恍然道:“嗷!原来你帮他洗呀!我也可以帮他洗呀!” 老和尚撸胳膊挽袖子走了两步。 沈抟随手抓起件事物一丢,吼道:“出去!” 老和尚用手一挡,面色一惊,回头走了。 薛竹上前两步,捡起沈抟的铜钱剑,道:“丢什么不好!法宝丢散了怎么办。” 沈抟擦干身体从浴桶里出来,穿好内外衣裤,把桌上丹药,丸药,符箓,朱砂,衣物,钱袋等等一大堆随身物品并南冥,一件件收进怀里。定了定神说:“你看看他去吧,别再跑出去。冲撞了人。” 薛竹依言而去。 老和尚果然在街上与人口角。 “死秃驴,出门不看着点,我这新做的鞋!” “我没看到你。” “没注意就行了?你踩我一脚还没让你看病!” “我只会给畜生看病。” “你这直娘贼,下贱秃子,你是找打?” 薛竹两步上前,道:“这位老兄,他一个出家人刚下山,懂什么。我赔你鞋子不就完了吗。” 这人斜着眼看看他,薛竹刚从山上下来,也没收拾。和这老和尚一般的灰头土脸,料想他也拿不出什么钱,张嘴就道:“关你小子什么闲事,这老秃驴是你娘姘头啊?” 薛竹都气笑了,问他:“你爹妈是在坟地里办好事生了你吧?让你一落生就灌了一嘴死人烂肉!上通下泻吃啥喷啥?还是你那□□娘不记得哪个才是你野爹,所以把孩子扔了,胎盘养大了?!” 他一张嘴,市井对骂一环套一环,换气的工夫都插不进嘴去。对面人一听就傻眼了,无缘无故被个脏和尚踩坏了鞋,又被薛竹骂个狗血淋头,骂也骂不赢,打还打不过...没支持多久,一溜烟跑了! 薛竹还在后头跟了一句:“慢点跑!省的夹不住屎砸了你后脚跟!” 老和尚张大嘴望着薛竹,很感兴趣的问了一句:“什么是□□?” “……” 行到中州地界,三人走在街上成了副奇景。薛竹穿一件朱红曳撒,金革玉带,发束小冠,薄底快靴。手拿一把金箔小扇,一副欺男霸女的败家子样。 身后沈抟雪白道袍,道冠高挽,身背长剑,还抚着一把拂尘,面无表情。 和尚还是一副乌漆嘛黑的脏相,僧衣布袜早就看不出本色,两眼乱瞧,目不暇接。 薛竹扇子一点,冲着一家门脸说:“就这吧!”沈抟抬头一望,门口牌匾上书万博坊三个大字,是一家赌场。 进的内来,六博、樗蒲、骰子、牌九、马吊、押宝个个俱全。薛竹扇子一展,冲身后道:“喝酒么,我们俩不会。找姑娘呢,不太合适。你说的吃喝嫖赌,也就剩下这了。” 一路行来,薛竹带着老和尚吃吃喝喝,打人骂狗,逛集赶会。他所知的俗人事,也就如此了。今日老和尚问起吃喝嫖赌,他便找了家赌坊。 赌坊里情形不用细说,倒有一多半人停了手头,看了过来。有个小荷官议论说,这公子爷倒是不嫌晦气!头一次见赌钱带一和尚一道士的! 薛竹就冲他走了过去,见案子上投骰子押大小。拿过一个骰盅子,道:“我就在你这玩了,看看咱俩谁晦气!” 荷官连开七把大,全部让薛竹押中!赌桌边聚拢无数赌徒,红眼嘶吼,连连跟庄。 薛竹左手一掐算,刚要继续押,沈抟在旁轻轻咳嗽一下。薛竹便笑了,把赢得筹码都给了老和尚,道:“给,你玩吧。这就叫赌了。” 老和尚看了一会,问薛竹:“为什么,他们有的人已经赢了,还是不走,要一直赌到输没了?” 薛竹冷笑道:“人心不足,赢了还想再赢,直到倾家荡产,横死街头。” 老和尚眯了眼,歪着头,看着一屋赌徒的丑态。 忽然有一后生模样的人,猛得推了一把老和尚,骂道:“你滚远点!看着你就晦气!要不是你,我哪能连输四把!” 沈抟抬起眼皮看了看他道:“少胡说了,劝你早走吧。不然后悔。” 那后生当然不信,骂骂咧咧的走开了。 薛竹带着老和尚又玩了几次,不再卜算,各有输赢。老和尚只盯着人看,输赢倒不在乎。 得到晚间,走出赌坊时,正看到那有了口角的后生,被人打一顿丢出赌坊,手脚四筋俱断,昏迷不醒。薛竹赶上查看,塞了颗灵心丹到他嘴里。冷笑道:“劝你快走,还不信。上庭窄小,天仓不起,一脸残废相!” 老和尚更不明白了,问:“他不是都输了吗?赢了不走,输了还不走?” 薛竹道:“赢了还想赢,输了想翻本。” 和尚不语。 行到青州,已经快到小满。 沈抟脸色担忧:“算了吧!别难为自己。我们走吧。” 薛竹咬了咬嘴唇,道:“但尽人事!” 只见老和尚,站在一家勾栏瓦舍门前,揽客的男女都禁声,不知如何招呼。薛竹弹了弹衣襟上本就没有的灰尘,金扇子一展,踱方步走了过来,道声:“怎么着?看什么呢?等我砸了你家堂上的白眉红眼?” 秦楼楚馆供奉管仲为神,画像多是白眉毛,红眼睛。是以众人一听这口风,是个懂行的,赶紧上来招呼:“哎呦小爷,别动气呀!我们也是怕冲撞了您家佛祖不是吗!还,还有位仙师,都怪我们有眼无珠了!” 薛竹当先而入,吩咐道:“少废话,来桌清倌儿席,再找俩会唱的。”回头看看老和尚道:“开眼吧,这就叫嫖院子。” 薛竹一把金稞子撒下去,立刻酒菜齐备。屋外转进三个轻纱衫子,绫罗裙子的女子,多说十五六岁的样子。小戏台上,坐了两个抱琵琶的女乐。 薛竹点点桌子边,一个水红色衫子的少女,便轻笑着走到薛竹旁边,给他倒了一盏酒,介绍到:“小爷怎么称呼啊?我叫素节。”一指旁边蓝衫的少女道:“她是仙儿。”又指黄衫女子:“这是一如。” 薛竹眉一挑,问:“忽见黄花吐,方知素节回?”那叫素节的姑娘摇摇头,顺势坐在他身边,道:“不,是‘苍皮成委积,素节相照烛’才是。”薛竹听了笑起来说:“倒有点缘分啊!”说着又吩咐台上说:“唱个有情有义的。” 另外两个姑娘,分别坐在沈抟和老和尚身边,聊些风花雪月,似有或无。沈抟绷着脸,老和尚一副傻相。 薛竹听戏台上,唱了个天上星宿,爱上凡间女子的故事。有句唱词是:命理结圈,掌纹纠缠,对月独酌饮几番。我初入尘寰游人间,烟雨醉江南。相见恨晚一双人,打马过长安。 薛竹身旁的素节,便取笑沈抟身边的仙儿说:“你那个念书的星宿哥哥,什么时候来接你回长安啊?” 仙儿忽然有点羞涩,微微低头,小声说:“你别乱说,几位爷要怪罪了。”说着怯怯的给沈抟倒了杯酒。 沈抟从进门,就没说过一句话,只盯着薛竹。这会儿倒多看了一眼仙儿,问道:“你的情郎,说什么时候来接你?” 仙儿脸都红了,小声说:“道长别听她胡说,没有的事。” 和尚身边的一如姑娘说:“你羞什么?他不是说三年就来吗?” 仙儿只好对沈抟说:“不怕道长笑话,他,他说三年完了科考,无论高中与否,都来...都来给我赎身。” 沈抟冷冷打量一下仙儿说:“且不说,今年就是大比之年,考没考上,秋天就有结果。就说有这三年之期,你也不可能赶上。恕我直言,姑娘你面犯八杀,神散不聚,恐怕活不过今年。” 仙儿直瞪着沈抟:“怎么可能!今年就考的吗?那,三年...又为什么?”她竟然完全不关心自己是不是短命。 沈抟面无表情的继续说:“要没看错,至你横死的人,就是你这位心上人了。” 仙儿气急败坏,手里的酒杯往前一泼:“你胡说八道!” 沈抟身子后仰,一杯酒都泼了地上。 薛竹扇子一合,往桌边一摔!问道:“你们家,这是养菩萨呢?” 仙儿马上反应过来,赶紧跪在沈抟脚下与他赔罪,沈抟侧过身道:“姑娘快起,哪至如此。” 素节和一如也都站起身,一脸惶恐。戏台上也息了声。 和尚却开口问道:“小姑娘,你敢不敢让这个道士,给你算一卦?” 仙儿怕闹起来,遭责罚,自然应允。沈抟有事压手,自然也听安排。掐算八字,写象解卦,叹了口气。轻轻道:“姑娘...你,应是自幼而孤,被叔伯或舅父转卖。四年瘦马,四年清倌人。秋日得遇此男子,或属马,或属猴。我说的对吗?” 仙儿大惊,道:“一点没错!那,那他什么时候回来接我?我攒了不少钱,我快能自己赎身了!只要他来。” 沈抟又叹口气:“仙儿姑娘,我劝你再别见他。无论他说什么,你都不要跟他出去。不出今年,他...会害了你性命。” 仙儿摇摇头:“不可能!他不可能骗我,更不可能害我!一定是你算错了...” 和尚探过身子,问:“如果是真的呢?你怎么办?” 仙儿怔了怔,道:“我谁也不信!即使他真要杀我,我也得当面问清楚。如果,如果我死了...他能...”渐渐语调放低,直到悄不可闻。 和尚看了看仙儿,看了看沈抟,又看了看薛竹。站起身,往外走去。 沈薛二人赶紧起身跟随。 第32章 送轮回纸扎引百鬼 和尚越走越远,越走越偏僻。薛竹几次想要开口询问,都被沈抟止住了。 二人缀着他,一路行到城外十里的一座山林。和尚脚步缓下来,终于...盘膝而坐,不动了。 月朗星稀,彤云飘散。 老和尚背对二人,深深的伸了个懒腰。手臂上举,僧衣滑落,右手肘部有块漆黑的缺口,就像被凭空挖掉了一样。 沈抟想了想,开口道:“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 老和尚懒懒笑道:“沈道长,我是释家。” 沈抟又想了想,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老和尚似乎有点苦恼,轻轻说一句:“人难做。” 沈抟笑了,接一句:“佛易成。” 半晌,老和尚念道:“石中土,庙里焚。空逾百年难寻真。槛外人,长命身,今日斩断贪痴嗔...” 薛竹惊叫一声:“大师!” 就见这和尚忽地碎裂,如劈山开石,千凿万断。四周腾起无数尘雾,黑红二色,久久不散。 沈抟走上两步,叹道:“我早该知道,他就是那座土庙所化,铜钱剑伤了他。他要我们杀了他,就是想以人的身份去轮回。” 薛竹收了一部分黑红二色的泥土,用和尚脏破的僧衣,把剩下的土笼住,迎风一扬,口中祝道:“清风借力,得到西方!” 四月底,天渐热了。 沈抟驾车,帘子掀起,薛竹懒洋洋的歪在车里,道袍垮顿,散发披肩。冲外说:“师父,还找不找无痕火?” 沈抟道:“端阳已近,恐怕要日夜兼程才回得去。来不及了。” 薛竹叹口气:“唉,到底还是白忙。” 沈抟紧了紧缰绳,道:“没有啊,我们没能成就他,可成就了自己。” 薛竹说:“可也是!不过,我哄那老秃驴快一个月,可不是为了自己。” 沈抟笑了:“行行行,我知道你道法高深,度妖化人,功德无量。不用说一路吧?” 薛竹把车帘子一放,嘟囔道:“什么鬼评价!” 沈抟在帘子外笑得浑身乱颤。 …… 高咏楚词酬午日,酒杯深浅去年同。 端午前一日,沈薛二人终于赶回怀安观。大门一开,正对着三清殿。老萧坐在供桌底下,箕着腿,斜着肩膀,背对门口。 薛竹赶上几步,叫一句:“萧前辈!你这果然是文成武德,泽被苍生,法力无边...”一边胡说,一边就要进殿。 沈抟身形一纵,一把拉住:“别动!”自己踏前一步,看看殿内横致一排树枝,殿外散落几块碎瓦。面色一暗,嗓音沙哑,叹道:“万山固形阵,你还真是守信。” 老萧慢悠悠转过身,懒懒一笑:“你们也守信。没到端午就回来了。我怎么能不等。” 薛竹双目圆睁,鼻子发酸,眼圈泛红。只见萧老道肤色青白,脖子和手腕上,绿色的脉络清晰可见。瞳孔模糊,手脚和耳廓状似皮革。如果李谭在,定会断出,这身体...早死多时了。 薛竹又叫一声:“萧前辈...我们,我们还是晚了。你...”哽咽不下去了。 老萧望望薛竹,道:“小郁离,你也是个使阵的。供桌上我留了几张阵图,你学了,治你师父去。我没教他!”又望望沈抟,模糊的眸子里不知有什么,半晌,轻轻道:“他们不怪你,我也不怪你。放过自己吧,小师弟...” 又朝三清望了望,伸手抚乱了身前树枝,原位平躺,再不动了。 沈抟心中大恸,面色沉寂,一动不动。薛竹不敢劝,只得陪他站着,不言语。 没过半个时辰,薛竹觉阴凉侵身,微感不适。回头望去,观门处转出一人。红袍革带,幞头软靴,面色苍白,身量稍小。 薛竹一惊,稽首见礼:“崔官人。您这是...?”沈抟听他称呼,也颇惊讶,回头见礼。 崔易拱拱手,说:“这位就是若虚子道长吧。闻名不如见面。” 沈抟欠身道:“贫道沈抟。上次,还要多谢崔判官。” 崔易轻飘飘的摇摇手:“不值什么,我这次,是来接若冲子道长轮回的。” 沈抟望了望殿内,叹道:“师兄得崔判官看重,想来也能宽慰。” 崔易病歪歪得虚弱一笑:“萧道长大善大勇,除恶惩奸,寿元一百三十四岁。我能来接他,还是颇为荣幸。” 薛竹依照和萧老道的约定,亲自放了三张直符,执子弟之礼,放九幽灯,放斛食焰口,诵经打醮。 沈抟朝崔易深施一礼,崔易点头,双手一招。萧老道丹田处飘出一股青烟,袅袅而起。绕着沈抟和薛竹各转了一圈。自行去了。 崔易便告辞说:“二位,我这便回去了。日后...”犹豫半晌,还是说:“日后不见最好。告辞。” 转身慢行,出门去了。 待到若冲子道长五七过时,正好入伏。薛竹逢七打醮,沈抟仍是有些闷闷的。 未及到晚,观门前有人扣门。二人颇为奇怪,这怀安观内整日无人,现在夏炎暑热,概不停灵。是以连鬼也没有。什么事要来找他俩? 薛竹打开观门,一见来人,却认识。怀安县里传古寿材行的老板,任传古。 薛竹把他让进前堂,问道:“这大热天的,任老板肯定不是来乘凉的吧?” 任传古苦笑,道:“我倒想请小薛道长,去我那乘乘凉,大太阳天的,屋里都炸庙了!” 传古寿材行,在怀安已历三代,寿材棺椁,黄纸挽联,纸人纸马,一应俱全。 他们做这行的,忌讳都懂,偶有异动,也都能自行解决。这次所以特地跑一趟,属实是有些太过“热闹”。 头一天扎好的纸人,第二天就丢了一半。牛马坐骑,丢三天自己又回转。挽联被修字改词,重配下联。棺椁寿材倒是不丢,就是常有扣棺声大作,陀罗经被扔做一团... 本来任老板燃灯烧纸,供香哭灵,还能压制一些。哪知过了六月,愈演愈烈,乃至白日听声,黑夜见影。现今根本无人敢在店中,辞工的辞工,请假的请假,任传古也实在没辙了。 薛竹想了想,八成是惹了没到时辰的过路鬼,事不大,守夜解怨罢了。便点头道:“我知道了,这两三天吧,我看看去。”说着从怀里掏出张百里通语符,递给任传古,道:“符揣着,哪天去我叫你,门给我打开。” 任传古掏出一张巴掌大小的纸票,压在茶碗下面,道:“仰仗小薛道长了。我先告辞了。” 薛竹送他出去,自己转回后院去了。 沈抟散着衣领裤腿,赤着脚歪在榻上,正拿着一本《玉枢经》看。 薛竹便把那张纸票,拿给沈抟,道:“师父你看,最近盛行这纸钱票,随时支取。好像叫什么...什么来着。” 沈抟接过看了看,道:“好像叫交子。谁来了?什么事?” 薛竹知他最近郁结,便添油加醋的把事讲了一遍,想邀他同去。讲完问道:“师父,你去不去?” 沈抟又把交子递还他,道:“你答应的,你自己去吧。” 薛竹一扬下巴,道:“招远蒸丸,诗礼银杏?”沈抟摇头。 薛竹又道:“我睡外边,冰席打扇。”沈抟又摇头。 薛竹凑到他耳边,悄悄的道:“我再想一句好听的。”沈抟细目一闪,薄唇一弯,道:“一言为定!” 第二天下午,沈薛二人应约而至。薛竹扎着袖口,负剑于背。沈抟松簪髻,缓挽带,一副懒散样子。 薛竹伸手:“收缴所有的巽巳解怨符。”沈抟怀里掏掏,拽出一叠大概十几张,递给他道:“我也没多少,你自己布阵慢慢弄吧。老萧不是有个解怨的阵?” 薛竹叹道:“萧师叔简直神通广大,法力无边。他的图解里说,八个方位,一处一物,随便放,招而起阵。来什么解什么。我...哪有这功夫!” 沈抟笑笑:“他用阵最为诡谲,就地取材,天下万物尽为所用。你慢慢练吧。” 话音未落,寿材厅里,真的传来扣棺声,咚咚,咚咚。连绵不绝,时大时小。薛竹一入内,响声立时便无。他环视一周,这厅内有现存寿材六口。两口柳木,三口杉木,还有一口金丝楠木的。 薛竹动手挨个敲了敲,忽然飞出两张封恶符,金丝楠木棺材头上,现出两个灰影。一个原地不动,慢慢化形。一个没坐稳,一头栽到棺内去了。 坐在棺头这位后生,看着十五六年纪,头上有个挺大的豁口。一动不动,对薛竹陪笑道:“道长道长,手下留情,我们可没干什么呀!” 薛竹上下打量他一眼,问道:“没干什么?这大白天的,你还想干什么呀?” 那后生道:“他家有个厉害的师傅,纸扎传神,我们...就想要一点...” 薛竹回头看看,外堂的纸扎之物,一应俱全。公鸡牛马,翎羽鬃毛,分毫毕见。童男童女,灵气活现。确实扎得好!可要说,好到让鬼亲自来讨要,怕是也没到这个程度。 薛竹走上两步,往棺木里一看,心里一跳,赶紧撤回,道:“哎呀师父师父...来救个命。” 沈抟得见,噗得笑了。棺里那小鬼,面相更年少些,封恶符帖在印堂,头却掉在地上...身子正抓耳挠腮...额...抓心挠肺的,想把头拾起来,又不敢碰。 沈抟伸手摘了两鬼的封恶符,问道:“怎么最近,闹得凶了?还有,为什么非要他家的?” 两小鬼翻出寿材,躬躬身说:“二位道长,可知鬼市街?” 鬼市街,又称鬼集,阴市,每年七月开市。众鬼皆至,修者咸集。做些阴阳交换的买卖。沈抟早年间也去过,没淘到什么天才地宝,便不再去了。 除了以物易物,鬼市街里也是用钱的,阴间钱不是烧了黄纸就能用的。蜀中酆都城里,几大世家家主,每年都会接到阴市传的消息。规定今年大概能发多少阴间钱。 这传古寿材行,就有一位姓何的师傅,出身酆都何家。纸扎出神入化,砸纸钉钱,百无一失。 那大些的鬼物道:“本来鬼市七月才开,可是每十年,就有一位大人物办生辰。我们都喜欢他,所以每十年,从六月开始,就有很多人聚在鬼市。挣抢着给他送礼,这纸人纸马,自然少不了。所...所以...” 沈抟看着薛竹道:“我觉得,这个大人物...我们应该认识。” 薛竹想了想说:“众鬼都喜欢,还有人宠着,给办生辰的...我也猜到了。” 第33章 阳寿尽可化火无痕 话没说完,便听纸扎厅内一阵骚乱,薛竹赶去一见,又是鸦雀无声。 忽然,一位纸扎的小童女,漆黑的眼珠转了转,嘻嘻笑了。薛竹拍拍巴掌,道:“都回吧啊!别闹了。” 这一下好似捅了马蜂窝,众纸人轰的一声闹开了,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一个宫装美人抬抬袖子,妩媚道:“这就是我的贺礼了,公子定会中意。” 一个红色短衫的小男童急道:“她肯定喜欢我这个!” 又有力士打扮的虬髯汉子吼道:“美人须得配英雄!还是我这个好!” 又有一纸人把众鬼声音都压了下去,喊到:“看我看我看我!!”这是个世家公子模样的纸人,黑衣金带,面目傲气。 众人都嚷,你这个绝了啊!!你这个最好! 薛竹拦这个,阻那个,众鬼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终于惹得道爷火起,一人一张解怨符拍到印堂,俱都散去。 沈抟靠在寿材上看得起劲,薄唇上扬,眉目含笑。 薛竹无奈道:“怎么办?前仆后继啊。” 沈抟笑道:“晚上走一趟就是了。画个接引阵。咱们也去凑凑热闹。” 参不见商,云遮半月。 寿材行里初听寂然无声,可若仔细查看,便能找出许多细小的诡然。什么纸人眨眼,金鸡斗翎,挽联流墨,不一而足。 沈抟在纸扎厅内地上,勾了一个八角形阵,八个角上各安一张巽亥传驿符。因为身周众鬼,皆同去一处,又因为阴市乃阴阳二气氤氲之所,这才得以传送。其实传送阵条件苛刻,又极其不稳定,是以世修者很少用。 众鬼陆续回转,沈抟左手扣法诀起阵,阴气积蓄得差不多,对薛竹说:“落脚处不定在哪,你先过去,我随后找你。” 薛竹道:“那我原地不动?” 沈抟道:“不用,我能找到你。” 薛竹一脚踏入,一阵天旋地转,眼前瞬息万变。古镇青砖,小桥流水。河流两厢列肆招幌,灿若云锦。水道中央花灯隐现,缈如烟霞。 虽七月未至,盖因寿辰,倒有大多铺位已经开市。沿河而下,吃喝穿戴,奇花异草,说书的,唱曲儿的,写字卖画的,包罗万象,无所不有。还有众鬼卖艺,什么抛头断股,抠眼挖心,薛竹吓了一跳,不敢再看。 走不到二三百步,便见一婀娜女子,十□□年纪,相向行来。胭脂襦裙,坦领半臂,露着小半截藕臂。薛竹但见眉眼熟悉,正想着。女子朝薛竹一福身,俏皮道:“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薛竹恍然大悟上前拱手:“玉轩公...姑娘!此来正是寻你的。”话音刚落,便不知从哪涌出一大堆鬼物,捧着各式礼品,上前搭讪。 薛竹打眼一瞧,金银珠玉,宝马名驹,不必多提。还有送人的,灵童美妇,俊俏公子,竟是老少全有,男女不论。 这纸人扎得好的,可用三月到两年不等,宛如真人一样! 玉轩摇摇头,面前的就撤下去,又换一批。薛竹问道:“玉轩姑娘,我是从一家纸扎铺过来的,老板不胜其扰,托我来劝劝各位,这...” 旁边有个大眼的鬼物,打量一下薛竹,问道:“你是来干嘛的?” 薛竹干笑一声:“我,我这不是,给姑娘过生辰来了么!” 大眼鬼轻蔑而哂:“那你带寿礼了吗?” 薛竹眼睛一转,从怀里掏出一盒朱砂,道:“早知姑娘丹青圣手,你看看我这朱砂。” 玉轩柔荑一伸,直接拿过,旋开一看,面露惊叹。喜不自禁的把朱砂揣在袖里,朝薛竹咯咯娇笑。 薛竹见她娇俏,忍不住调笑:“早知姑娘穿红的,我也穿红的来配你!” 玉轩旋了个圈子,裙摆扬起,笑道:“登徒子!” 一旁众鬼起哄道,你胆子好大,玉姑娘也是你乱说得?!玉轩朝众人挥挥手,道:“皆罢了叨扰!” 大眼鬼赶紧殷勤的招呼:“听到没,玉姑娘说了,不必再送礼,也不许再打扰各个纸扎店铺,都散了吧!” 留下两个小童跟着,玉轩携薛竹赏灯逛市,游船渡桥。 薛竹便问:“玉轩姑娘,唐真君呢?” 一旁的小女童答道:“玉姑娘画画缺了石青,唐真君淘换去了呗。反正都在这鬼市街里,一会逛逛就遇上了。” 薛竹点头,想来沈抟也是一般,逛逛就遇上了。 走过一糖水摊子,老板吆喝着:“蜜水加糖,一碗还阳!” 薛竹噗一下笑了,问道:“你这说的可是真的?鬼物喝了也能还阳?” 糖水老板打量他一下,问答:“你们阳人卖糖水怎么吆喝的?喝一口,甜掉牙。道长你喝过没?牙还在否?” 薛竹哑口无言,玉轩并两个小女童笑的打跌。 糖水老板见赢了嘴仗,拿过几个竹杯,给他们几个一人盛了一杯,道:“你是玉姑娘朋友,送你尝个鲜吧!” 薛竹谢过,拿着糖水却望向旁边的一个卦摊。这算卦的是个须发皆白的老头,一眼青,一眼白。幌子上书三个大字,鬼算子。 薛竹笑道:“这位同行,算什么呀?” 玉轩身后的女童道:“你不知道了吧,鬼算子特别灵,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载,你想算什么,他就给你算什么!” 薛竹便坐在摊位旁,仔细看了看鬼算子的双眼。又回头看看玉轩,玉轩摆摆手。 鬼算子无奈的叹口气:“小道长,我不瞎。算不算?” 薛竹干笑,尴尬的说:“啊,算吧,给我批批八字。”摸摸怀里,又问道:“这卦金...?收铜钱吗?” 玉轩摸了两张阴钱压在案上,点点头。 鬼算子拱拱手,说:“你是玉姑娘朋友,本不应该收钱,可既是同行你应该明白,这没有白算的。” 薛竹报了八字,道:“您看看吧。” 鬼算子沉吟一阵,慢慢说:“难怪你是个道士,这命...” 薛竹问:“很倒霉是吧?” 鬼算子道:“当了道士,就不碍了。不但纯阳在身,乾坤得用。而且咒诀必中,符箓必灵。” 薛竹又问:“你知道纯阳之身?” 鬼算子笑道:“常人或许不知,我却见过。千百年不出一例,异处自然清楚了。” 薛竹笑道:“我自己倒不知,除了见了妖鬼,想哭想笑,要死要活,还真没别的!” 鬼算子说:“阴阳通感,纯阳身的人,见了鬼物妖魔,可与之通感。晓其心绪,感其意志。彼时小道长心坚意韧,道法通玄,你就可压制鬼物了。想哭想笑的,就是对面了。纯阴体的鬼,就会与人通感,和你相反。” 薛竹点头道:“哦!看来是我功夫未到啊!” 鬼算子道:“好处多了,正气守心,妖邪不得扑身。寿尽脱阳,化火无痕,可煅万物,平素...” “什么?”薛竹心里一空,不敢换气,小声问:“你说什么?” 鬼算子道:“奇生奇死,纯阳之身的人,生时具慧根,死时便脱尽阳气,化一盏无痕火。可煅天地万物,不沾因果。这好处十个倒有九个不知!” 薛竹眨了两下眼睛,涩涩的问:“唯有死时可化?” 鬼算子点头:“寿尽,横死,献祭,皆可。” 薛竹终于呼出胸中这口气,头晕目眩,眼冒金星。 河对岸小桥上,行来两人,唐炳胭脂箭袖,黑带弓鞋,正配玉轩。沈抟唤一声:“郁离。”修眉温软,长目含笑。 薛竹急吸气,左胸口忽地一痛,又吸两下,痛不可当。抬眼望了望沈抟,无边无际的恐惧席卷而来,大暑热天,汗毛倒竖,脊梁生风。 赶紧抓了抓手中之物,低头一看,是那一碗还阳的糖水。薛竹仰头,一饮而尽。真的凭空消失了! 沈抟不明所以,抢过两步,顾不上见礼,便问玉轩:“你们,他怎么了?喝了什么?去哪了?” 唐炳站在玉轩身旁,看了看鬼算子,问:“你给他看卦了?” 鬼算子仔细看了看沈抟面相,喃喃道:“今日真是开眼,先看个纯阳身,又见个长生骨!” 沈抟慌了,结巴道:“你,你给他算了八字?说什么了?” 鬼算子嬉笑:“道长,都是同行,他那命你不知道吗?倒是你不好算,真是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你是天道不觉啊!” 沈抟一把掐住他喉咙,指节深陷,低哑吼道:“你跟他讲什么了?!说!” 唐炳拦下,道:“沈抟,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玉轩又拦着唐炳,冲沈抟急道:“寿尽脱阳,化火无痕!” 沈抟整个人垮了下去,失魂落魄,唇眉俱抖,气息紊乱。 唐炳冷笑一声,刚要揶揄两句,玉轩跷起脚尖,把他嘴啪得一捂。玉臂前伸,朝沈抟大喊:“快追呀!” 第34章 薛郁离解戏绘彩面 沈抟劈手夺过鬼算子的笔,自己起了一卦,算算方位,顾不得别的,抬腿就走。 唐炳在后小声道:“竟然瞒了这么久,沈怀安这次热闹了,可怎么收场。” 玉轩斜他一眼,跺跺脚! 唐炳忙道:“你别急么,他和清枢道人不一样,幼时相护不必多说。前一段在蓬莱,他自己下海抓百怨煞,几不冻死,也没舍得让郁离去。人不自知者甚众,何况他几十年笃信长生,短短六七年,怎能想明白。” 玉轩叹道:“当局者迷。”唐炳笑:“这回就明白了。” “要看长生重要,还是人重要了!”二人身后传来一声感叹。来人黑袍黑冠,双剑在身。手里拿着袋蜜汁板栗,边走边吃。正是范洄。 唐炳拱手,玉轩万福,往唐炳身后躲了躲。 范洄敷衍的欠欠身,道:“他俩还挺有意思啊。怪不得兄长惦念。” 唐炳道:“沈图南天生仙骨,确实少见,七爷心怀天下,何况是他。” 范洄点点头:“也是。”又吃了几个板栗,突发奇想,说:“我去会会他们,看看他的长生诀是真是假。” 唐炳迟疑道:“这...您又要...” 范洄眼睛一立,满面戾气,小声道:“不许告诉他们!更不许告诉我兄长!要不在你脖子上,再给你开个窟窿!” 唐炳叹口气,勉强拱拱手,回头带着玉轩走了。 范洄轻笑一声,回望河里远来的小舟。 中有一人,手撑一把纸伞。白襦白裳,氅袂飘摇,眉目慈悲,宛在水中沚。 炎日当头,夏蝉烦躁。 再睁眼时,薛竹正站在一条官道中央,仿佛天地间只他一人,前后不着,左右不靠。 薛竹把背上长剑解下,收到怀里。可手却揣在胸口,无论如何都松不开。想了想这剑名,觉得自己可笑至极!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辨了方向,朝临近的郡县走去。 薛竹深知沈抟卜算厉害,又有占青币这等法宝。找到他不过迟早之事。走在路上倒不如躲进城里,人多,一时反而寻不见。 他并非没有自己出门的时候,却从没感觉到如此孤寂,行路人总有目的,可他没有。走一阵,停一阵...胸弊气闷,喉咙发堵。 城门高矗,上书二字,离城。 薛竹心中回想,从没来过。也不知离怀安多远。...多远,和我有什么关系呢?薛竹自嘲的笑笑,走进城里。外城萧瑟,人少路宽,他便快步往内城走去,越走越快,乃至狂奔。直冲人多的地方扎了下去。 心慌!一如少时亲见母丧时的心慌! 薛竹终于在一座戏园子里停了下来,这里异常热闹。台上锣鼓喧天,台下交头接耳。人多,他便感觉稍好了些。 找了张桌子,薛竹压了几枚铜钱,要了一壶煮好的茶汤。揭开盐罐子,又...放了回去。转过头看戏。 台上正演着一出花月缘。才子佳人,无甚新奇。只是这佳人有些恹恹的。正唱到私定终身,拜月为誓。佳人便团扇一举,唱道:“何道父母违,怎知不忍回?分明是因荷而得藕,有杏不需梅。” 才子双袖一甩,伸手邀佳人拜月,结果二人刚跪好,还没拜。这扮才子的伶人忽然一头栽倒,口吐白沫,双眼上翻。 众人一哄而起,竞相观瞧。 薛竹身感不适,便知不好。一步窜上戏台,单膝着地,将这才子扣在腿上,一阵敲击。待缓过气来,又喂了一粒灵心丹。才子猛的醒转,尖声长叫,不似人声。薛竹震得往后一闪,坐倒在台上,捂住耳朵,五内翻腾。 戏园子里的人全散了,后台的一个不敢出来,都堵在出将入相里。 这才子生生喊劈了嗓子,咳出两口血来,尖叫变成嘶吼。薛竹细细体会,一股浓浓的妒意笼罩。必是邪祟冲身!强忍着又上前,右手心里折着一张醒神符,抓住这才子脉门。仪恒运转,面无表情,紧盯着他双眼看去。 不多时,这才子渐渐止住,不再出声。神智也慢慢回转,手捂喉咙,面色痛苦。 薛竹撤手,本想就走。却被人呼啦一下围上,四五个后生死命拉住。薛竹无法,只好跟着去了后台。 遇事的才子火速送医去了。 班主赶来见礼道:“看公子有些能耐,可愿救救我们?” 薛竹拱手还礼:“老丈不必多礼,贫...那个,我本是个路过的,略懂点岐黄。见有人晕在台上,顺手罢了。” 班主人老成精,知他必有异处,大礼相求:“公子慈悲吧!已经有三个人废了功夫了!断腿,劈喉,破相!再这样下去,我们这一班的老小,可就全完了!公子您积德行善吧!”说着就要跪下去。 薛竹赶紧搀住,想想自己也无处可去,戏班人多,权且容身,积德...行善。便点头答应了。 一群十六七岁后生迎上来,七嘴八舌。 “这位公子可真是好身手,刚才一拧身就上了台子了。” “模样也好,这要扮上,肯定俊。” “哎呀,公子是贵人,哪会扮咱们这个,别胡说!” “谁说不会,公子,稍后还有一场,串一个好不好啊?” 薛竹本就是个无可无不可的,被他们拽了去。虽没真扮了,却坐于他们中间,瞧着这些后生勾脸。 戏班总有老小三十人,能上台的不足半数。多唱些桃花牡丹,亭台楼阁的才子佳人戏码。有正旦一位,小旦两位。小生三位,老生一位。余者文堂家儿,随唱随扮,三五步走遍天下,六七人千军万马。 今日伤的后生名叫张俊源,是最后一位生角了。晚上这场,就得上龙套替了。 几个后生正抽签,薛竹又站到铜镜前,挨个查看行头,油彩等物。查到正旦,看他正用笔挑了一点胭脂,往嘴上递过去。薛竹见他果然生的眉目温婉,薄唇小巧,怪不得唱旦角。正旦于唇上细细勾勒,轻轻一笑,又勾几下。薛竹看得一愣,未及画完,又猛的回神。 有挂行头的小童,捧来霞帔,脆生生问薛竹:“公子,我们小鱼哥哥好看吧?扮上更好看!男的也爱看,女的也爱看!” 这扮正旦的略有些羞涩,起身一拱手:“公子见笑,我叫钱小鱼。”妆扮未成,嗓音清亮。端的是雌雄莫辨。 掌灯时分,戏园又开一场。 却比过晌那一场人多,晚场还是花月缘,若没意外,得到拜月了,估计便有伶人倒霉,台下十之七八,就是来看这场热闹。 薛竹就坐在出将口,既然是三次都在台上出事,这邪祟必是对戏台或戏本身,有什么执念。想擒住,还得从台上下手。 先是小旦上,唱念一阵,全无异象。小旦下了,老生上,也正常。戏咿咿呀呀的演下去,后台的人越发紧张,台下的人越发兴奋! 正旦钱小鱼上,唱些良辰美景自艾自怜,而后顶替的小生,叫彩鹞子的,也从出将口上了台。 他从身边过时,薛竹特地伸手探了探,没有任何感觉。只得把一张醒神符扣在手里,耐心等待。 唱到拜月一折,生旦二人,从二门分别上。薛竹又伸手抚了抚彩鹞子的衣袖。全无反应。可是唱到将拜不拜时,小生双膝一跪,浑身乱晃。薛竹通感忽动,醒神符飞出,正着后背!左手紧扣法诀,彩鹞子猛的一怔,忙忙拜了下去。 虽有小瑕,亦完了戏。 后台所有人都聚拢过来,盯着他二人入内,问长问短。薛竹却退了开,阴气全无,通感不在,跑了! 一个执鬼冲身而已,这几年不知抓过多少次。从没遇过这样无声无息就能远遁的。 班主走来道:“今日真是多亏公子了!若再砸了戏,我们可连粥都喝不上了!” 彩鹞子未及卸脸,也来道谢:“公子真是救苦救难!公子贵上下?赶明儿我就给公子写个长生排位供上,晨昏三叩首,早晚一炷香!” 薛竹眼帘一垂,道:“别了,折寿。而且并没抓住,明天我跟你们上台,倒要看看是个什么东西!” 次日午后,园子里听戏的更多了!人总是忍不住想看些怪力乱神的异事。 彩鹞子给薛竹勾了一脸油彩,黑衣短打,做个小厮打扮跟在后头,抬轿走边,翻跟头耍下场,也学了个像模像样。 在台上过了两次,阴阳平衡,一切正常。薛竹抽个空子,闪到后台,拽出三张困阵符布好方位。不好出剑,随手拽一个白瓷碗。挑了点油彩,在空碗里画了几笔,紧贴着幕布放在角落,代替长剑镇住符箓。 戏童连声催着拜月了!薛竹赶紧又回出将口候场。跟着彩鹞子走到台上,离得近了,薛竹终于感到一点点不适,就从前边传来。妒忌,不甘,还有一丝奇怪的感觉,让人心尖乱颤,清净难守。 钱小鱼团扇一招,含情脉脉的唱着,山河空念远,暗中换流年,叹花不解言,孤枕难入眠。 彩鹞子又唱,春满面,月满园,却扇含羞笑卷帘。欲把花来比娇颜,何处不可怜。 薛竹身热体软,耳赤面红。这感觉...怎么也不像将要害人的恶鬼啊! 二人一跪,彩鹞子便僵直了,薛竹左手背后,法诀一扣,面色突变。赶紧又飞一道醒神符,把彩鹞子拉回来。台下有不少人见了,纷纷议论起来。这个说薛竹丢个东西砸醒了小生。那个说肯定是看花眼了。那个又说没准是丢了什么法宝,收了这捣乱的妖孽呢? 几人勉强完了戏,薛竹两步冲到幕布下。那画着油彩的白瓷碗,碎成五六块,散落一地。 …… 鬼昏昏怀中不善,皆因人腹内总有乾坤。薛竹忽然想起这样一句话,心里苦涩,忙收拾了情绪。 既然想明了状况,就知这鬼事不难,人事却隐于其后。不问人事,鬼事难解。 薛竹暗通班主,道如此这般,晚间为尔等解怨。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写的不好,我知道。 仅仅是努力让语句通顺,讲明故事,就挺费劲的。不用说什么词藻,音律,对仗云云。 从昨天他们将要分开时候,我整个人就不好, 只想努力抓紧写,想让他们赶紧遇到。 第35章 藏声色宿醉饮杜康 戏园子后台,有个小院。得到晚间,真个花月满园。戏班大小伶人咸集。 薛竹满面油彩,身披戏装。随手折了几片树叶,勾画两笔,布好方位。又重新取了一个白瓷碗,就放在地当中,众人看着,俱都莫名。 薛竹走入人群中,将正旦钱小鱼手腕一抓,扯到近前。问一句:“姑娘来了?”这正是拜月这折戏的开场一句,钱小鱼没勾脸,眉目清朗,斯文白皙。紧闭双唇,低头不语。 薛竹又问一句:“以花比娇颜,何处不可怜?”钱小鱼低声威胁:“闭嘴!” 薛竹怀中取出一个小玉瓶,手指一曲,连弹三滴现魂水。然后拽着钱小鱼,就往地上一跪。二人双膝着地,钱小鱼丹田处忽然烟气缭绕,不多时便聚拢了一大团灰影,气势汹汹冲着薛竹撞来。 钱小鱼挣开薛竹,面目狰狞:“多管闲事!叫你骨断筋折,后半辈子残废!” 薛竹面露哂笑。那团灰影试了几次,冲身不得。慌忙逃遁,薛竹左手一招,白瓷碗颤抖,树叶忽地无风自动,往中间聚拢而来。 众人吓得退后,聚成一堆。那灰影冲不出去,只好转了转,一头扎回钱小鱼丹田。 薛竹眯了眯眼睛,沉声问道:“他是谁?” 钱小鱼一手护着丹田,一手紧紧攥拳,吼道:“要你管什么闲事?!他们一个个,都该死!!” 人群里传来一句,董俊生?一定是董俊生吧...钱小鱼猛得别过头去,一个个审视他们,阴鸷的问道:“你们还敢提他?你们有什么脸提他?都是你们逼死的他!!” 梨园子弟,历来出自寒门。世人皆道台上无尊卑长幼,爷孙扮夫妻,兄弟演父子,是常事。学了戏,则为贱籍,三代不得科举。是以但凡有些活路的,也不把孩子往戏班送。 钱小鱼和董俊生,从小就在离城戏园子里长大。生旦净末丑,手眼身法步。整日风花雪月,情痴爱笃。钱小鱼因为生得柔美,嗓音明亮,是离城内有名的十岁红。十二岁起便唱正旦,有个外号叫虞美人。 董俊生,原来叫董三,是升了班里的生角,才起了个学名。一开始是三个生角轮流上,只打钱小鱼的幌子,就能卖出戏票。 后来一唱到私定终身,簪花拜堂等戏码,钱小鱼就点名要和董俊生搭戏。渐渐的董俊生也唱火了,二人同台,台下必定满仓满谷,卖座叫好。 没几年,钱小鱼十六岁,幸而竟没倒仓,嗓子照样刚柔并济,圆润甜脆。董俊生十五岁,身量长高,扮相越发潇洒俊逸,大气雍容。 戏班翻了戏台,修了小院,风生水起。就只一事,让班主如鲠在喉。 钱小鱼和董俊生每日同出同入,同寝同食。进而调笑无度,人戏不分!终于在初春时,让人无意间撞破好事。大中午二人衣衫尽褪,唇齿相融,臀胯□□,竟还是白日宣淫! 戏班里断袖分桃是为大忌!二人被打了一顿分别关押。 钱小鱼浑然不俱,董俊生羞愤欲死。 戏班里可说得上是千生易得,一旦难求。班主并管事,都想发配董俊生。上行下效,师兄弟并调油彩挂行头的小童,都踩踏羞辱起董俊生来。未出一月,董俊生自挂而亡。 钱小鱼冷笑连连:“要不是见不得你们逍遥,我早就跟了俊生去。幸而他想着我,回来帮我!哈哈哈!你们一个也别想好!” 薛竹怔怔的问一句:“你与他算什么关系呢?” 钱小鱼一仰头,理所当然道:“当然是夫妻!” 班主吹须瞪眼:“你二人都是男子,做的什么夫妻?!” 钱小鱼哂笑:“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文定下聘,纳采问名。除了我们都是孤儿,没有父母之命。我们少了哪样?” 薛竹又问:“你们拜堂了?” 钱小鱼道:“当然!我们日日都拜堂!因何而得偶?有幸不需媒!” 班主面露羞愤:“不要脸!我都替你臊得慌!” 钱小鱼撇他一眼:“你拿我卖票的时候,不是这么说的呀!我出徒效力三年已过,扣着我典身契不让我走,那时候你臊不臊?” 薛竹双手一抬,往回疾收。钱小鱼丹田处一抖,董俊生勉强化形,模糊不定。他只是个不大清醒的执鬼幽魂,不冲身时几乎没有什么力量。被纯阳通感压制,身浸薛竹心绪。 少顷,董俊生眉头深锁,双眸紧阖,面目扭曲。左手按在心口,站立不稳,弓背塌腰。鬼是不会有眼泪的,但所有人都能看出,董俊生在颤抖恸哭。撕肝扯肺,椎心泣血。 钱小鱼迎上去,手忙脚乱:“俊生,俊生怎么了?怎么如此伤心,别哭啊!我在,我在呢!俊生...” 董俊生抬眼看看,薛竹面如死水,沉寂无声。没多久,董俊生站立不住,倒在地上冲薛竹作揖。钱小鱼忽然反应过来,回身拜倒:“公子饶了他吧!公子大能,放过他。我愿意为师兄弟赔命!”说罢以头抢地,咚咚有声。 薛竹将他拉起来,淡淡道:“我什么都没做,他不过感受了一下,我此时的心绪。”说完远退几步,散了心法,喟然长叹。 董俊生渐渐回转,回头望着钱小鱼,目光痴迷,温柔安静。他本来也没什么害人之心,就只见不得钱小鱼与别人拜堂,凭着心口的一股妒忌和不甘,冲了其他人的身。让他们不能再与钱小鱼配戏。 钱小鱼存心报复,这才故意与其他人亲密,一而再再而三的,纵容董俊生冲身害人。好在他们二人都没有什么大恶之心,没弄出人命。 薛竹远远的问:“董俊生,怎么不去轮回?” 董俊生有些艰难的答道:“喜欢,喜欢他。陪着他。” 薛竹又道:“不得安息,出不了枉死城。说不得,要在无间地狱走一遭。” 董俊生异常坚毅,一字一顿:“我不该丢下他,世人毁谤,我本该与他同受。即便永堕地狱,此罪难赎。” 钱小鱼二目含泪,喃喃道:“俊生,你去吧,我好好活着!我们,我们来世再...” 董俊生看他时,面泛涟漪,轻轻一笑:“来世若碰不到怎么办?你今生还没过完。若让你余生寂寞,怕我会永不超生。” 薛竹看看班主,老班主长叹摇头,答应让钱小鱼出师,日后或留或走,悉听尊便。 第二天晌午刚过,戏园子里还没几个人。钱小鱼感激薛竹,为他唱了一支虞美人。 他淡勾脸,浓画眉。高挽发髻,扮一女冠。拂尘一抖,开口唱道:少年艳质胜琼英,早晚别三清。莲冠稳簪钿篦横,飘飘罗袖碧云轻,画难成。 薛竹讶然,钱小鱼慢回身,朝后台的薛竹轻眨了下右眼。 薛竹细细体会一下唱词,竟有些恍如隔世。 忽然,戏园门口,转入一白衣道人,身背长剑,气度清隽。就只不过风尘仆仆,面色忧虑。 薛竹把出将门的帘子一放,胸如擂鼓,气息全乱。未及多想,纵身就从后台的窗户翻了出去。 薛竹走在街巷小路上,浑身乱颤,心口剧痛。既不敢停留,又不敢疾奔。好一会缓过神来,定睛看看。小巷里有很多家店铺的后门,眼珠一转,咬牙跺脚,朝其中一个走去。 钱小鱼不见了薛竹,也没什么意思,下阙也不唱了,收了身法回后台了。 背剑的白衣道士,四周环视一下,叹口气。也回身走了。 夏日天长,得到戌时,天还未全黑。 可做晚间买卖的,便等不得。早早红灯高照,仙乐飘飘。进得楼来,明星荧荧,绿云扰扰。 薛竹换了一件黑色深衣,外罩黑纱长半臂。散着头发,只在头顶结了一根辫子,甩在脑后。坐在角落的桌子上,自斟自饮。 他少时会喝酒,可当时是任务,只觉又酸又辣,苦不堪言。后来修道,滴酒不沾。 今日慢慢品味,似乎明白一些人,为何耽于酒中,无法自拔了。一口黄汤下去,从喉咙暖到胸口,仿佛伸手下去揉捏一样熨帖。喝了几杯,心口麻酥酥的乱跳,不那么疼了。喉咙畅通,也不堵了。 大厅台上两个女乐,正唱个时下的新曲子。一开始还拨雪寻梅,早春料峭。不一会就花深酒暖,无人得见。唱着唱着,二人互相挑逗起来,摸摸脸颊,挑挑耳环,拉拉披帛,踩踩绣鞋。台下的男人们争相叫好,震耳欲聋。 薛竹笑了笑,这把戏,竟这许多年还没换。 这竟是一家青楼!薛竹历来忌讳出身,对秦楼楚馆,勾栏瓦舍多有回避。所以他特地躲在此地,料想那人,绝不会到这里来找他。 薛竹就这样浑浑噩噩的喝了一夜,竟一直没有醉倒。一开始的麻木过去,心如刀割,胸闷气短。酒过愁肠,伶俜入骨。薛竹有一掌打晕自己的冲动! 天未破晓,薛竹摇晃着走进一间绣房,房里的姑娘上前欲扶,薛竹闪身躲过,和衣而眠。 这一场黄粱,睡到第二日戌时,天又快黑了。薛竹掏出几个银棵子扔在床头,晃悠着出去了。 今日台上换了新戏码,竟是一男一女当面对唱。男倌儿好嗓子,女乐身柔体软,就快挂在男倌儿身上。薛竹又寻了个角落,要了两坛黄酒。 几杯灌下去,星目迷离,红唇鲜艳。倒比台上的男倌儿还俊俏三分。 还没等再喝,就有个藏蓝坦领,白色马面裙的风韵的姑娘,坐在他桌边。拿过他杯中残酒,一饮而尽。薛竹视若无睹,自己又倒了一杯,慢慢喝了一口。 这姑娘笑笑:“公子昨夜就喝了一夜闷酒,可有什么心事?” 薛竹懒懒的笑了一下,问道:“小姐芳名?缠头几许啊?”这句话轻浮至极,简直等同于骂街。 这姑娘毫不在意,抚了抚长发,豪爽答道:“我叫佩玖,缠头罢了,看你标志。” 薛竹一怔,哈哈大笑,将手里的酒饮了半杯,剩的一半又递给了佩玖。姑娘接过,转了转酒杯,故意就着他喝过的水印,饮了残酒。 薛竹问:“小姐芳龄啊?” 佩玖娇笑:“恐怕要比公子大上几岁。” 薛竹扬扬嘴唇:“我再过一百年也这模样。” 佩玖眼眸一闪:“公子说笑了,那会有人青春永驻,容颜不老的。” 薛竹脸色一沉,喘息几下,声音颤抖:“我从不说谎...” 第36章 醉酩酊问君真心语 佩玖犹自不信,但并没纠缠,换了个问题:“公子贵姓啊?” 薛竹边喝边道:“你叫佩玖啊,我叫...子嗟,哈哈。” 佩玖轻笑:“好啊,那子嗟,得留下点什么呢!” 薛竹盯着佩玖看了好半晌,一口干了杯中酒,长身而起。 佩玖袅袅婷婷,葱管一样的手指捻住薛竹的腰带,轻轻牵着他,往楼上的客房走去。薛竹全不在乎,任其施为。进门时不知怎地,眼圈发红,心里好一阵痛快! 坐在房内的贵妃塌上,没了外人,佩玖小心的伸手,轻轻拽了拽薛竹头上的发辫。薛竹便顺从的低低头,给她玩。 佩玖一路顺着发辫摸下去,拂到肩胛,背脊。把手放在薛竹腰身上,身子渐渐挨近。直到耳鬓厮磨,悄悄问一句:“子嗟,我与你解带吧” 薛竹上下打量佩玖,在她白皙的脸颊上摸了一把,含含糊糊道:“你是谁?” 佩玖手上一抚,解开薛竹的腰带,往前扑了一把。薛竹夏日从不穿中衣,是以佩玖一下就按到薛竹胸膛上,薛竹顺手拿起小案上的酒盏,略一挡,又问一句:“你不是勾栏里的小姐,你是谁?” 佩玖接过酒盏,又放回案上,玉音婉转,神情柔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别喝了。” 薛竹惨然一笑,喃喃自语:“我还真是...不穿道袍,就他妈...见鬼啊!”伸手到怀里散落的东西里摸了摸,他有了酒,不甚清醒,摸了半天也没找到乾坤袋。 佩玖又往上贴了贴,右手卡住薛竹脖颈,红唇在他耳根上不停亲吻,道:“你说,你有一百年寿元?借给姐姐一点,姐姐陪你快活,好不好?” 薛竹酒后心乱,道法运转不了。佩玖力气越来越大,按的他挣脱不得。支撑几招,右手也被卡住。薛竹轻叹口气,问道:“你借了很多人的命吧?” 佩玖咯咯娇笑:“不然呢?谁不乐生惧死?谁不想永葆青春?” 薛竹又问:“也就是说,着实害死了很多人?” 佩玖轻轻舔舐薛竹的胸口,声音绵软无力,轻喘吁吁:“我也不想让子嗟死,你不是能活一百年?我借...七十年好不好?嗯?” 薛竹摇摇头:“哪有人真能活一百年,你借七十年,就是起了杀心,容你不得...”左手拍碎了酒盏,拿起一块瓷片,猛往颈上刺去! 无痕火煅烧万物,无论佩玖是人是妖,离这么近,绝无活路。薛竹闪过最后的念头是,可惜了,你不在... 客房门外一阵吵杂,忽然门户大开,一把吞金含玉的古朴长剑撞了进来,直奔佩玖而去。剑锋寒光凛凛,气势汹汹。佩玖往下一滚,带得薛竹跟着倒地,瓷片在脖颈上只轻轻划过,开了一条血口。 薛竹右手一招,长剑到手,回肘一架,搭在佩玖项间。 门外匆匆抢进一人,开口就是:“没事吗?我看看!” 薛竹没动。 沈抟拽出一张坤酉滞身符,刚要递出,薛竹顺手接了过来,往佩玖印堂上一贴,左手扣诀,化符而定。沈抟又找了张速愈符,给他贴在颈上。 薛竹摸了摸颈间的鲜血,苦笑道:“可惜了,我现在没勇气死了,恐怕得你亲自动手了。” 沈抟咬了咬牙,艰难道:“我,没有想要...” 薛竹摆摆手,撒开南冥让其回鞘,走两步关上房门。又取一张纳言符贴在佩玖身上。 然后,他轻轻牵了沈抟的袖口,安排他坐在另一边的架子床上。他自己,就在床前地上盘膝而坐,抬起下巴,仰望着沈抟。 沈抟不忍违背,只得坐了,开口唤了一句:“郁离,你听...” 薛竹酒气上涌,又摆了摆手,道:“我来问,别骗我。” 沈抟忙道:“我从不说...”语塞,然后点了点头。 薛竹问:“那个阴市的鬼算子,说的是真的吗?” 沈抟答:“是真的。无痕火只有纯阳之体,寿尽可化。” 薛竹捂着心口,小心翼翼的吸了口气,又问:“所以,买了我来,不是要去找无痕火,而是...已经得到了是吧?” 沈抟艰难的点点头:“一开始,确实如此。” 薛竹一动不动的盯着他,小声道:“也对,哪会无缘无故就买个人回去。一开始,我也很纳闷。你一个道长,可要我做什么呢。当个小奴,伺候洒扫?或者当个小道童,哪一次出门讲经换法,就把我换给别人。后来,我发现你当我是弟子,传我道法,与我同寝同食,我真的觉得三清救度!让我碰到了神仙!可他说...想化火无痕,唯死而已...” 沈抟急道:“郁离,我真的从来都没有想要伤你分毫,一开始我只当你可怜,后来你过黄泉,闯回魂,守我两年。再后来...我,我对你...” 薛竹平复了一下,又问:“韩九的幻境,会遇到自己最害怕的东西,是吗?” 沈抟答:“对。狐族幻象天成,仓促之下,难以防范。” 薛竹又问:“你在幻境里,遇到了什么呢?” 沈抟长眉一蹙,放在身侧的手,握了又松,慢慢道:“我遇到了你。我遇到你少时遭难,可我没能救你。遇到你流落风尘,不认识我。遇到你绝望哭喊,控诉我只为了无痕火。说我骗你,不要你,不...不喜欢你...” 薛竹终于掉下泪来,声音颤抖:“所以你自刎为证?” 沈抟错开目光,不敢看他:“我不知如何解释,这无痕火成了我几年的梦魇!怕你知道,怕你不相信我。” 薛竹轻轻的说:“如今幻境成真,还会再来一次?” 沈抟摇头:“我在瀛洲答应你,再不轻易冒险。一死百了,活着的徒增烦恼。我们有的是时间,我会慢慢证明的。” 薛竹又问:“本来你寿元悠长,就算不想杀生,只需等我寿终,便可得火。为何还要教我纳金丹?” 沈抟抿了抿薄唇:“从幻境出来,我便明白,我在意的根本不是什么无痕火。我想认真教你道法,想让你做怀安观的传人,想让你驻颜长生,想...”沈抟攥了攥拳,鼓起勇气:“想让你陪着我!想让你...喜欢我!” 薛竹仰着脸望了沈抟良久,忽然觉得酒气上涌,沸血盈头,怔怔的说:“我真的喜欢你。” 沈抟霍得站起,脸色惊慌,手忙脚乱,急道:“郁离,我,我绝无唐突之意!我不是言语轻浮,也不是故意刻薄,我...我...” 薛竹看他神色大乱,不知怎么心中快慰,又哭又笑,道:“你慌什么,还没问问,是哪种喜欢?” 沈抟跪坐在地,身体前倾,双手颤抖,小心翼翼的扶住薛竹的双肩,嗓音低哑:“我说的是...未见君子,忧心忡忡,亦既见止,我心则降。” 薛竹也往前倾了倾,浓重的酒气喷到沈抟脸上,刺得他微微眯眼。薛竹翘了翘嘴唇,道:“我说的是...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沈抟扑到他身上,紧紧抱住,在他耳后发间,胡乱亲吻,胸膛起伏,气息紊乱。薛竹被他揉搓的五内翻腾,轻轻环住他,叫声:“师父...” 沈抟并不松手,只是嗓音沙哑颤抖的问:“你愿意相信我吗?跟我回...不,你想去哪都好,只是,能不能不赶我走?”话未说完,泣不成声。 薛竹别过头,吻一下沈抟的眼睛,轻轻道:“我不相信你,可我好想你!” 沈抟紧闭双目,眼泪大滴大滴的无声跌落。薛竹自嘲道:“不过三五天,仿佛千百年,我刚才还在想,命给了她,不如给你。如果你找到我,我就跟你去...你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只要让我再见见你就好...” 薛竹昨日千杯不倒,今日却醉了一塌糊涂。又哭又笑,吐了沈抟一身。兀自说些甘愿赴死,只求不弃的话。 沈抟脱了外袍,将薛竹放在床上,问道:“你睡一会?我去看看那个借寿的?” 薛竹醉眼惺忪,抓着沈抟袖子,道:“我不想睡,你别走。” 沈抟想了想,把薛竹抄起来,抱到对面榻上,让他看着自己。一伸手撕开佩玖的纳言符,问道:“借寿元害死人命不少,我徒弟没冤枉你吧?” 佩玖不屑的哼道:“你们二人还真是旁若无人,哪里是什么师徒!” 沈抟眯了眯眼睛,道:“我是他夫君,用你管吗?”薛竹闻言,羞得脸热,含糊道:“你...”沈抟心情大好,回头看看他,改口道:“好,他是我夫君,用你管吗?” 佩玖恶狠狠道:“难道你们不求长生?你们问天借寿,我问人借寿罢了!” 沈抟看看薛竹,散发遮面,眉目惺忪,衣衫不整,羞怯面红的样子。伸手拔剑,两招挑了佩玖的琵琶骨,废了她法术,道:“我现在没有耐心跟你讲道理,要么走,要么死!你选一个吧。” 沈抟解了滞身符,佩玖踉跄而走!须臾,楼下惊叫声大作。 “别咬我别咬我,杀人啦,救命啊!” “咬死了啊啊啊!” “快跑啊!!妖女啊!” 薛竹一脸嗔怪,一指门外。沈抟百依百顺,剑指一竖,南冥飞射而出。 半晌,带血而回。 沈抟坐在榻边,面色柔软的看着薛竹,道:“我也能,问个问题吗?” 薛竹点点头。 沈抟问:“你的剑,到底叫什么呢?” 薛竹迟疑:“你,你不笑我吗?” 沈抟摇头:“怎么敢!” 薛竹被他逗得一笑,连胸膛耳根都红了,声不可闻:“北辰。” 第37章 别离城解怨不甘魂 沈抟闻言一愣,他想过很多次这把阵剑的名字,本来以为会是和竹子有关的,诸如紫玉抱节一类。甚至连什么诛邪剑君子剑之流,都想了。只是万万没想过,他会指南冥为配,叫北辰。 想到此中之意,沈抟忍不住嘴角弯了弯,薛竹急了:“你说不笑我!” 沈抟抓住他左手,赶紧解释:“我不是笑那个啊!我是想到你很早之前,原来就...我是高兴。” 薛竹左手轻轻缩了一下,刚才拍碎酒盏,刮了好几个细小的口子。沈抟托起他左手,看到指根处,有两道旧疤,心里一荡,在他手指上软软的吻了一下。 薛竹仿佛被雷符电了一下,浑身一震。左手一紧,沈抟不防备被他拽倒,咚一声撞在薛竹胸口上。忙撑起身子,薛竹又把双臂环住他,在他脸颊,耳垂,下颚处亲吻,一路湿柔,虔诚且热烈。吻到喉结的伤口处,觉得衣领碍事,一把扯开半边,道袍中衣全部从腰带里拽出一大截,幸而有衣带系着,还不至于太过难看。 沈抟感到身下的人,唇齿滚烫,酒气冲天,伸手一推,正触到他胸膛上。薛竹握着他手,直往自己身上按。 沈抟诱惑当前,溃不成军。又怕薛竹只是酒后乱性,醒来后悔。勉力支持,天人交战了好一阵。 薛竹求而不得,一把扯脱沈抟的腰带,双手拉着他的衣襟,强行贴了上去。肌肤相亲,耳鬓厮磨,沈抟眼睛都红了。声音嘶哑,抗拒道:“郁离,你现在不清醒。” 薛竹听他嗓子酥麻,低沉柔软,更是难忍。一只手顺着沈抟小腹摸了下去,狠狠攥了一把。开口道:“神仙哥哥,我还欠你一句好听的呢。” 沈抟彻底崩溃,一松劲,垮在薛竹身上,扣住他后颈,凶狠的吻了下去,攻城略地,横行霸道。薛竹整个人一僵,身体转了半圈,左手搂住沈抟,右手从他背后拔出南冥,往外一划。 沈抟就势而起,把薛竹拦在身后,三张雷震符往前一招,轰隆隆雷电大作,扫到来者半边身子,登时倒在地上抽搐起来。 薛竹伸头一看,大发雷霆,南冥一指:“你烦不烦?!活着都没奈何,死了还敢来?你真当道爷吃素的啊?” 地上那人浑身血污,心窝伤口深陷,蓝衣白裙,竟是佩玖。 原来这女子有一手采阳功夫,夺人寿元无数。可修为不高,炼化的却极为有限,有时竟不满十分之一。昨夜见薛竹阳气充沛,借酒浇愁。就想再用邪法,夺取寿元自用。她说借七十年阳寿,其实自己最多能炼化五六年。 初见沈抟年轻,以为是薛竹的师兄弟,见他俩虽然师徒相称,可这关系...明显不是!是以存了轻视之心,以为刚才被是他偷袭,才丢了性命。 她近百年但求青春永驻,长生不老。却被沈抟废了功法,一剑穿心。这股愤恨无处发泄,当场化为厉鬼,神智混沌,只想报仇。 薛竹敞胸露怀,披头散发,一身酒汗,拿剑指着佩玖一阵痛骂,污言秽语滔滔不绝,和门外淫歌浪曲酒令划□□相辉映! 沈抟听得眉头直跳,整整衣服,扶扶道冠,拦了一句:“郁离,要不...我们走吧。” 薛竹一扬手,南冥飞回。他抚一把乱发,往外就走。沈抟赶紧拦住:“衣服系上!!” 红霞染霭,宵尽天明。 卯时中,薛竹打坐周天圆满,双眼一睁。见沈抟闭眼盘坐在外间榻上,面目宁肃,修雅端庄。 第三天了,想起那晚的事,薛竹还是有点羞于面对沈抟。沈抟忽地万分善解人意,既不调笑,又不刻薄。自己睡在外间,一天一夜是非礼勿视,非礼勿言。俨然蓬莱仙道,正人君子。 薛竹一起身,沈抟就睁开眼。 薛竹换了件雪青色道袍,束袖挽冠,系了剑托腰封,脚踏弓鞋。 沈抟本来也拿了件雪青的,见他穿上,赶紧换了件牙白的。薛竹远远看见,便走来与他挽冠,小声道:“师父,你...不用这样。我哪有那么大性子。”沈抟没接话,转而问道:“我们去哪呢?” 薛竹想了想:“我想去跟戏班里的朋友告个别,然后我们回怀安吧。” 沈抟挑挑眉毛:“你真的去过那个戏园子,我却没找到你!” 薛竹面色一黯:“我在后台,而且,我是看到你才又走了。” 沈抟赶紧笑了笑,把南冥递过去:“少爷,给我老人家背着剑啊?” 薛竹忍俊不禁,把南冥和北辰都插在背后,道声:“走吧。” 薛竹和沈抟走到戏园子里,正看到钱小鱼带的小戏童,在台下捡场。见了薛竹,叫一声:“公子!你来啦!”薛竹笑笑,问他:“你家钱老板呢?”那小童道:“小鱼哥哥刚吊了嗓子,这会儿也不知道勾脸没有,我给你叫去。”说完跑回后台去了。 不多一会,钱小鱼穿着件水袖从后台转出来,并没勾脸,白皙温润。朝薛竹拱拱手:“公子...果然是位道长!” 薛竹稽首揖道:“贫道薛竹,前几天,身不由己,也不是故意瞒你们。” 钱小鱼道:“所以我没猜错!” 薛竹道无奈道:“是啊,毁了我的阵,还唱曲子笑话我!” 钱小鱼笑了半天,看了看沈抟,问:“这位道长是...?” 沈抟一礼:“贫道沈抟,钱公子你最近...有没有什么不适啊?”说着朝钱小鱼丹田打量几眼。 薛竹道:“小鱼,这是我师父。我还没告诉他你和俊生的事。” 钱小鱼便道:“沈道长,我没什么不适。我现在觉得每天都很好!” 沈抟点点头,没再说话。 薛竹道:“小鱼,你不是拿到了典身契?不走吗?” 钱小鱼甩了两下袖子:“我从小就是戏子,做熟不做生,走哪去呀!你要是和我一样,也是从小被卖,也是拿回典身契,你能不当道士吗?” 薛竹望了望沈抟,笑笑说:“不能,我就会当道士,不会干别的。我要回观里去了,来跟你和俊生告个别。” 钱小鱼又看了看沈抟,笑了笑说:“估计再不能见了,公子,你和你的道长,好好的。”说完,不等薛竹答话,转身慢悠悠走了,口里唱着那首虞美人的下半阙:醮坛风急杏花香,此时恨不驾鸾凰... 沈抟长目一跳,略有些紧张:“郁离。” 薛竹一扯他袖子道:“放心吧我不走了。咱们回吧!这小子真是个人精。”说着疾步而出。 离城在怀安东南面,而鬼市街,在怀安西南。薛竹问明方向,心中感慨。不知沈抟怎么在三天内横跨两千余里,定然日夜奔驰,辗转不休。 薛竹问起,沈抟轻描淡写:“咱们从寿材行传出来的时候,我不是说了吗?我会找到你的。不能食言啊!” 薛竹喃喃道:“我都不会骑马。” 沈抟笑笑:“我教你啊!我会的可多了,你想学什么,就有什么。” 薛竹悄悄嘟囔道:“那可未必...有些事你就不懂。” 沈抟心里一动,话在嘴里颠来倒去几番,还是没有说出口。 走到将晌午时,薛竹脚步一顿,北辰向前急射,铮一下钉在地上,须臾,剑下显出一个人影,懵懂茫然,面色凶狠,正是佩玖。 薛竹紧皱眉头,无奈道:“我说小姐!这是大中午!你是要干什么!” 沈抟笑笑:“人都杀了,还差个鬼?我来。” 薛竹为难道:“我就是觉得,人都杀了,这鬼就让她投胎去吧。可她执着不走,也不知什么执念。” 沈抟想了想,道:“解怨吧。可是也未必能成,万一她是想杀了我报仇呢?” 薛竹面无表情道:“那我就让她魂飞魄散!” 踢了踢路边的石块,找了大小不等的八个,说道:“师父,我想试试萧师叔那个,乱七八糟的解怨阵。” 沈抟目下百依百顺,点头应允:“试试吧,我给你护法。” 薛竹绕着佩玖,在小畜,大有,昇,井等八个方位上,各放一块碎石,又用朱砂勾画几笔,自己站在生门外。左手扣诀一引,石块渐渐的有了反应,陆续透出幽光,直到北辰一颤,便听一声□□,佩玖有了反应。 薛竹一步踏进阵中,沈抟想了想,也走了进去。将一走进,天旋地转,沈抟四周望望,佩玖被北辰穿透琵琶骨,钉在地上。八个方位各有一小阵,四符成阵,五符成阵不等。 沈抟未及多看,慌道:“郁离?”回头一看,并无出口,四下寻找。 对面兑位上应声:“师父别找了,是个幻阵的接引,你快问问她,我转七个接引门有点吃力啊!。”沈抟这才反应过来,薛竹虽入生门,但既然是幻阵,自然是看不到阵主。仔细观察的话,就会发现兑位上的符阵并没有转起来。 沈抟拽出一张雷震符,上前问道:“佩玖姑娘,怎么不去轮回?” 佩玖脸上没了愤恨和凶狠,只有浓重的不甘:“女子怎么就不能修行?什么圣人佛祖,还不都是妈生的?” 沈抟讶然:“竟然只是想修法么?” 佩玖不怒反笑:“什么叫只是?你是男子,如何会明白?!” 北辰剑方位一转,佩玖不动不语,犹如封定。 薛竹的声音从兑位上传出:“师父,我们道家不禁女冠的吧?要不...能不能让她给我当个师妹?只是解个怨,不会对道统有什么损害吧?” 沈抟现在自然是言听计从,千依百顺,闻言便道:“什么道统啊!虚名而已。现在修仪恒道的只有你我。只要她愿意,别说当你师妹,当我师妹都可以啊!” 薛竹一时语塞,半晌道:“坚持不住了,变阵啦!”沈抟闻言上前,握住北辰剑柄。场景一转,沈抟手上用力,将剑拔了出来。 第38章 三清殿仪恒收女冠 盘香供台,高尊宝像,并符箓拂尘朱砂,一应常用之物在侧。正是一座三清殿。 薛竹从殿外步入,北辰归鞘。 佩玖疑惑道:“你们,这是...?” 薛竹解释道:“这是我们道观的三清殿,现在说说,你为什么不去轮回吧。” 佩玖眼帘一垂,道:“我的确不是勾栏里的小姐,因为我可能,连入乐籍的资格也没有。” 佩玖的父亲,是个丑陋短寿的半妖。这种人妖□□留下的孽债,向来活不长。十之七八,落草即夭折。下剩的一二,也会在二十岁前寿尽。像佩玖父亲这样,活到三十几岁,还留有后人的,凤毛麟角。 佩玖不知母亲是谁,面目却与母亲极为相似。父亲酗酒,整日浑浑噩噩,终在佩玖十三岁时候,妖性难抑,毒血攻心。将佩玖侮辱玷污不算,还险些□□至死。佩玖被邻人发现时,下身血污,昏迷不醒。她父亲半人半妖,死在佩玖身上。 虽生犹死,声名尽废。佩玖年幼,却明白舌头下压死人的滋味。人人唾弃她是妖人孽种,不贞不洁。却又怕她。毕竟万一妖族血脉躁动,岂不要吃人? 其实佩玖身上的妖气,已经非常稀薄,就连薛竹与她同桌而饮,都没发现。直到她贴在身上,举止又与一般做生意的小姐不同,薛竹这才看出不对。 佩玖收敛家中物品时,无异发现了几页法术残卷。她自知身背妖族血脉,寿命必定不长。是以残卷中采阳夺寿之法,尤为使其动心。 沈抟问道:“所以,你便依法修习?四处夺人阳寿?” 佩玖不屑道:“我说了,你身为男子,又是正统道人,哪懂什么人言可畏,流离之苦。我去过寺庙,可佛门广大,却容不下我,说一女子怎能修佛。我也遇过阴阳修士,叱我为妖女,让我早死早超生!女子怎么不能修行?怎么就要早死?神佛弃我,幸好我还有自己的法术!” 薛竹不解:“你以为只有你自己少时受辱,身遭离丧?不过碰壁两次,就能以邪法害人了?” 佩玖凄然道:“若有人愿意收留,授我正法,我又怎么会借寿为生,落得如此下场!” 沈抟皱皱眉道:“修行之法从来不分高下。阴阳先生修墨家,公输。巫咸修自然。道法修阴阳。佛家修因果。谁是正法?修法不过其次,修心才是最重要的。一身正法却去害人,那不也是邪祟?” 佩玖心下纷乱,空度百年,竟从来没有人跟她说过这些话。怔怔得望着沈抟,问道:“道长,为何女子为卑?为何他们都不要我?” 沈抟笑笑:“我自小就是道士,道家只讲阴阳,不分男女。”看了看薛竹,又道:“如果你愿意,可为女冠,与我做个弟子。” 佩玖一脸不信:“我是身怀妖血的下贱妖女,声名狼藉,害人无数。道长你一道灵符,打散我算了。何必消遣我?” 沈抟自己走到三清像前,焚五道香,端正跪好,稽首而拜,口中祝道:“弟子沈抟,怀安观仪恒道法,第十一代传人。今开香案,将收弟子一名,特告祖师闻之。望祖师护佑,日后弟子佩玖,信正纯善,得到彼岸。” 然后起身在香案上,取过一个竖长的道冠,坠一颗珊瑚红珠。托在掌心,转身问佩玖:“还不信?” 佩玖双目圆睁,浑身筛糠一般,盈盈下拜,口道师尊。哭的梨花带雨,裂肺撕心。 沈抟叹口气:“可惜没机会传你道法了。日后业障随身,但行善事。来世有缘,我给你铸把剑。” 佩玖双手接过红珊瑚道冠,仔仔细细挽在发上,又冲沈抟行了一礼。转身又拜师兄,薛竹赶紧屈膝还礼。未及起身,但见佩玖身形淡薄,渐渐透明。化为一股雾气,转了两圈,袅袅而散。道冠掉在地上,珊瑚珠子不见了。 薛竹把这道冠,恭恭敬敬的放在三清台上,长长叹了口气。沈抟轻轻的说:“散阵吧。” 薛竹又看了看佩玖的道冠,犹豫半晌,终于问道:“师父,这道冠上的坠珠,到底有什么讲究?怎么我...没有呢?” 沈抟下意识回避:“也没什么大不了。” 薛竹眉头一跳,嘟囔道:“又瞒着我?” 沈抟心头猛跳,赶紧解释:“别别,我说...这道冠上的坠珠,便是入道后的业障因果。各人自背,坠珠自警。” 薛竹从没想过这道冠上的坠珠,竟有如此深意。他无数次为沈抟结发挽冠,他冠上一根流苏上坠了两颗绿松石珠子。可不就是... 薛竹惊讶道:“师父,原来你一直背着我的业障吗?” 沈抟毫不在意道:“那个...你入门的时候小啊,师父当然不是白叫的了。后来成人了,我也就习惯了。” 薛竹从来没这样庆幸过,庆幸自己为善去恶,一生未曾行差踏错! 沈抟看着他瞠目结舌,一副后怕的样子,实在忍不住,轻轻环住他,抚了抚他的脊背,道:“不用多想,你尽管放肆。日后刀山火海,无间地狱,我去!” 薛竹长出口气,小声说:“师父,我们回家吧。”左手法诀连换,散阵而回。 沈薛二人一路缓行,食宿一如往常。只是沈抟似乎转性,每晚就寝时早早歇在外间,并不窥探里间一眼。偶尔薛竹想跟他换换,他便在矮榻或者桌边打坐,一直等到薛竹睡下,再去另一边。 走了几日,天气愈发炎热,薛竹吃过晚饭,便在外间的矮塌上烹茶。行路中并没什么好茶,但薛竹还是一丝不苟,洗盏,施粉,成两盏绿汤。双手递给沈抟,道:“师父,玩一下?” 沈抟拿着茶筅,边击拂与他茗战,边笑道:“原来我玩这个还可以的啊,打从遇上你,就再没赢过了。” 薛竹没说话。 两盏茶往案上一推,薛竹的这盏,渐渐转出水痕,竟是沈抟胜。 薛竹看着沈抟道:“看,这不就赢了?” 沈抟眯了眯眼睛,问:“今日这胜负,有什么说法呢?” 薛竹轻轻咳嗽一声,目光闪烁:“赢的人,可以要点奖励。” 沈抟神色一阵变化,最终还是只说了一句:“那就,输得明日买早饭吧。” 薛竹似乎有点失望,接了句:“还有呢?” 沈抟一脸惊讶。薛竹回神道:“哦好!我明早买饭。”说完,自己进里间去了。 薛竹并没放下帐子,自己脱得只剩条中裤,散着裤腿瘫在床上不动。他原本以为,沈抟既然表了心意,必定会言语调笑,亲密无间,甚至可能会主动与他求欢。 但万没想到,沈抟吃一堑长百智,一路千依百顺,有问必答,绝不欺瞒。并且再不碰薛竹一下,唯恐他误会自己轻佻,每天谨言慎行,十分道学! 搞得薛竹若想与他亲密,也不好意思起来。今日故意输给他,以为他必会提个什么,同寝而眠啊,或者通发沐浴之类的要求。可没想到竟然是什么...买早饭?! 薛竹也知道,这次突然出走,把沈抟吓了够呛。可若说马上想开,主动示好,他一时又做不到。 想了一会,翻身起来打坐,沈抟在外间,他并没留一丝神识警醒,全部运转在奇经八脉之内。今日萧老道的解怨阵颇为费神,薛竹一边慢慢转法,一边思考每个接引门的形制。 刚刚把每个小阵都想通,便觉得身边一动。薛竹不理会,继续运功,直到周天圆满,这才睁开双眼。 沈抟中衣敞着,裤脚也打开,支着一条腿坐在床帐里面,散着头发,眯着眼睛,正不错神的打量他。 薛竹挑挑眉。 沈抟问:“你怎么这样打坐,我进来你也不知道。” 薛竹扬扬头,很炫耀的说:“我有师父呀!我师父就愿意宠我这样打坐!你嫉妒啊?” 沈抟撇撇嘴:“我不嫉妒,我是想来换个奖励的,想来买早饭没什么意思,不如今晚一起睡吧。” 薛竹眼神闪了闪,道:“那我只好愿赌服输了。本来我是不愿意的。” 沈抟故意道:“那我就走了,你还是买饭吧!” 薛竹跳起来,一纵身扑到他身上。沈抟赶紧双臂一用力把他接住。薛竹把头埋在沈抟颈项间,小声问:“师父,我喜欢你伤了魂的样子...” 沈抟慢慢放松身体,只是痴痴的望着他。薛竹俯下身子,轻轻在沈抟唇上啄了一下。 沈抟眨了眨眼,没什么反应。 薛竹一路向下,吻过下颚,在喉结的伤口上舔了一下,然后锁骨,心口,小腹,一路向下。轻而又轻,无比虔诚,无比敬畏。 沈抟强忍不动,胸口起伏。 薛竹颤抖的解开沈抟的腰带,连自己的一并解开,两人坦诚相对。薛竹低头在紧要处,也吻了一下。 沈抟整个人都疯了,一拧身将他压在下面。一只手便按住他双腕,压在胸前。膝盖腿卡在他双腿之间,恶狠狠的叼住他的嘴唇。 薛竹挣脱不得,忽然觉得心里一阵冰凉。想了想,他好像从来不知道沈抟,到底有多大力气,到底有多大能耐,会什么,不会什么。修为深浅,战力如何,都不知道。 如果...他寿尽之时,执意长生... 薛竹一个激灵,身体渐渐僵硬,呼吸得越发小心翼翼。忽然,腕上压力骤减,沈抟轻轻挪开唇齿,慢慢滑落在他身侧。声音低哑的说:“薛道长啊,我可能,还少了张安魂符,所以装的不太像。” 薛竹怔了一下,小声道:“师父,对不起。” 沈抟情绪失控,一改近日端庄,话痨起来,口齿飞快:“我说小祖宗啊你在这种时候能不能别叫师父了?让我觉得自己特别的不靠谱,你说我这是干的什么事?亏我自许清静无为淡泊寡欲,竟然每天都想对你调笑轻薄。想抱着你亲近你和你欢好!我想剩下的几百年都和你在一起。你说的对,你师父就是愿意宠着你那样打坐!我愿意一直护着你,一直随你肆意妄为。我没给你的剑开刃,不是你剑法不好用不上,而是你有我!所以用不上!!” 薛竹翻过身,越搂越紧,一直低语,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沈抟终于冷静下来,吻了吻薛竹的头顶。 薛竹抬起头望着他,道:“师父,我应该相信你的。” 沈抟一笑:“信就信,不信就不信,什么叫应该相信啊!这事是我当初触了戒,我会慢慢证明的。你放心。” 薛竹听他说你放心三字,用手指在他胸口勾了几笔,符头符脚,符胆蜿蜒,是个安魂符。 沈抟听话的闭眼躺好,薛竹便把帐子一放。找了个舒服的角度,枕着他睡了。 第39章 范八爷专度水里魂 行到怀安时,二人先到传古寿材行看了一眼。任传古迎出来,拱手致谢:“二位辛苦,得从那夜以后,再无怪事了!如此多谢!” 薛竹还礼道:“任老板不用客气,积德行善么。况且...我还收了钱,更要与人消灾!” 任传古道:“小薛道长说笑了,你师徒出门这些天,县里出了点事。李外郎几乎日日念叨你们呢。” 薛竹赶紧伸手进怀里寻找,哪知这几天画彩扮戏,青楼买醉,通语符早不知丢到哪个酒盏里泡了。 沈抟欠身道:“我们便不多留了,这就往李外郎处去。任老板若再有什么事,就...” 薛竹赶紧接过话头:“若再有叫我们的,必是喜事。到时再来叨扰!”说完拉着沈抟就走。 “师父我真是奇怪,就你这么不会说话,你怎么挣得钱呢?”薛竹走出老远,犹在奇怪。 沈抟道:“那多了,算命解卦,风水堪舆,放焰口,诵经文,最主要是卖药。” 薛竹点点头:“话就随便说,反正他们也打不过你是吧。” 沈抟回想了一番,道:“你这么说的话,现在想想,他们的脸色确实都不太好...” “……” 东市大街未行一半,便见李谭背街而立,面色忧虑,正盯着一家浴堂门口。白衫皂衣进进出出,不多久,抬着一具身搭白麻的尸首去了。 薛竹紧走几步,便要屈身,李谭见了他,眉目一喜。伸手扶住:“免了免了,你们可回来了!” 这暑热天气,他还是穿的一丝不苟,墨绿圆领外翻,露出里面素白的中衣。幞头箭袖,软靴革带。下巴上短短的一部青须。只是嘴角有点红紫,倒给他严肃的俊脸添了几分滑稽。 沈抟得到近前,欠欠身。李谭拱手道:“回来了?看来又得给你们找麻烦了。” 沈抟点头:“听说闹了好几天了,人事鬼事啊?” 李谭叹气:“先去你们后院吧,我看看今天这个怎么回事。” 薛竹立刻抗议:“我就不去了!你们结果告诉我就行了!” 李谭猿臂一展,圈住他肩膀,回头就走。 薛竹哀叫:“我不去!师尊救命!!我,我害怕...” 未几,得到观中。没拜三清没进寝院,倒先往后殿来。薛竹一路抗拒,进得殿前,已停三棺。内殿桌上横着一位,□□水淋淋的。 薛竹进退不得,紧绷着脸站在沈抟身后。 李谭仔细打量这桌上的仁兄,全身上下,布满红斑水泡,表皮多处脱落,面目狰狞,唇齿溃烂。 李谭叹口气道:“又是汤泼死。” 沈抟奇道:“烫死的?这汇流堂,也开了有几年了,凉水热水分不清吗?而且水烫了人还不跑?” 李谭撇撇嘴:“这还用你说啊!要不是这么奇怪,我也不会惦记你们了。这已经第四个了,前三个都这么死的。手脚和肘部膝头,损伤更重,说明是有挣扎的。而且你看。”李谭说着,一刀竖着豁开死者脖颈,将喉头喉管往外一推,道:“喉头里,鲜红肿胀,还有黄白色溃烂。也就是说,他还把滚烫的水喝了下去,烫坏了内脏。” 薛竹想着这惨相,身子一抖,道:“李叔父,咱出去研究行不行?我把他给你请出来,你当面问,好不好?” 说着掏出一张招魂符,硬着头皮往前伸手。沈抟顺手接过,踏前两步,往尸首印堂上一贴。 不多时,尸首丹田处转出一股青烟。薛竹双手一招,拘着它往外走去。 怕李谭被冲了身,沈抟将他挡在身后。薛竹潜心感受,没多久,表情就不对起来。催道:“快快快问!热!” 李谭道:“只问是何人所害,为何在沸水里挣扎不出?” 新死的魂魄往往没有多少神智,全靠纯阳通感,薛竹仔细体会,慢慢道:“除了热。还有兴奋,痛快,欣喜...这不对呀!都要死了高兴什么劲?” 沈抟问道:“别的答不了,问问他可是被人强压入水吗?” 薛竹摇摇头:“一丁点被迫的抗拒都没有!” 李谭赶紧又问:“不是自杀吧?那情仇财?” 薛竹道:“不是自杀,我一点也不想自残。情仇财,哪个也不像!”就这么一会,薛竹从头到脚被汗水打湿,前胸后背两大圈水印,脸上水泼得一样。 沈抟摆摆手,薛竹放开手,青烟袅袅而逝。沈抟分析了一下道:“不是自杀,烫,起先挣扎,但是后来自己不清醒了,很自愿的喝了沸水。到死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显有个致幻的过程在里面,活人怕是难做到了。” 李谭摸摸革带,浅浅的笑了一下,道:“我请你们泡澡吧!” 薛竹冷笑道:“李叔父,我下次见了婶娘,就告诉她你长什么样!” 李谭有恃无恐的点头:“说吧说吧,丑俊她也看不见。你快二十了吧?我让她给你说个亲?” 沈抟忍笑忍得脸抽筋... 泡浴堂,历来就不仅仅是洗浴自洁这样简单。老话说,早上皮包水,晚上水□□。 怀安县富庶闲散,东市大街的茶楼,个个从早晨起,茶客络绎不绝。各种汤包油条,凉面干丝,南北点心,便是早餐,叫喝早茶。之后,点盏斗茗,说书唱曲,清谈政事,议论工商。喝着茶就到了晌午。这就叫皮包水。 吃了午饭,就转战浴堂。通发,采耳,修面,松骨,捶足,高兴了还可以喝上两盏。这就叫水□□。 沈抟围着个浴巾,湿发披散,懒洋洋的歪在竹榻上。哼着小曲,望着大池子里泡着的薛竹和李谭。像极了每日来此度日的堂腻子。只是人家大多是五六十岁,须发花白的老头。他...眉目修雅,皮肉白净,又不蓄须。实在是怎么看都违和! 时人二十及冠,是以薛竹常有束辫或散发的时候,沈抟却习惯挽冠。三十蓄须,是以李谭前两年就留了胡子,以免被笑老有少心。沈抟实在嫌麻烦,仗着面少,沐浴便刮脸。 薛竹泡在水里,蒸得面红身软,恹恹道:“李叔父,咱们都泡这么久了,这什么事也没有啊!” 李谭用水扑扑脸道:“你最好求三清保佑。今晚就出事,要不明天还得接着泡!” 几人正百无聊赖,门口双鱼彩绣的门帘一掀,高视阔步的踱进一人。围着一块白棉布的浴巾,头发松松的结个发辫,搭在肩膀上。二十左右年纪,脸面硬朗,右眼下有颗赤红色的泪痣。 沈抟起身拱手:“范公子,还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薛竹也扯了条浴巾,从池子里爬出来。 范洄很草率的拱拱手,道:“也不是碰巧,我就是来找你们玩的。不知道怀安观,租金多少啊?” 沈抟笑笑说:“范公子说笑了,怀安观别的没有,碎砖烂瓦搭的破房子,倒是有几座。别说有朋自远方来,便是要租金,谢公子也付过了!” 范洄很随意的道:“我兄长事忙,就我是个闲人。而且要不死上几十人,他也不会来!” 薛竹连连摆手:“那还是不来的好!” 没说几句,浴堂走进几个小厮,架起一座邻水的木桌,一半卡在池外,一半探进水里。然后接连不断的流水价摆上各式吃喝。居中一套茶海,应用之物俱全。四周环着盘丝饼,油旋子,玫瑰炸糕,荷叶卷,芙蓉烧麦。还有糖樱桃,酸佛手,蜜青梅,无花果。并腰果花生开口笑。满满登登摆了一桌子! 范洄守着桌子坐到水里,砸了茶粉,取了茶筅,一手擎着,一手招呼薛竹:“我知你不喝酒,来斗茶!”薛竹知道他修为,又颇为喜欢他直爽性子,依言入水,与他击拂。 范洄输得一塌糊涂,一桌子点心一口没吃到。禁不住急了,便伸手道:“你们念书人这玩意,我不行!咱们划拳吧!” 薛竹双拳伸到嘴边,哈了口气道:“我劝你呀,先吃一阵,划拳你照样不成!” 范洄脖子一梗,二人吆五喝六拇战起来。这就比斗茶热闹许多,水花四溅,干果乱飞。 沈抟坐到李谭身边,看了看那边的战场,说:“你还记得兴时疫的时候,送了一桶金子来的谢公子吗?这个范洄说谢公子是他兄长。” 李谭打量几眼,道:“谁都知道这浴堂接连死人,他特地跑这来找你们,怕不是个简单人物吧。” 沈抟点头:“别说你这点事,就再厉害十倍,也不够他双剑一划的。” 李谭沉吟道:“要不,我回去吧。省的你们有顾忌,反倒不便。” 沈抟想想说:“也好,让浴堂里的人别进来。天黑了估计事就了了。” 李谭依言而退。 范洄犹自输多赢少,一头扎到水下,翻个水花,从沈抟处冒出头来:“沈道长,你玩不玩?” 沈抟摆手:“我是文不成武不就,哪个也不行。跟我玩还不如你直接吃吧。” 范洄打量他几眼,目光炯炯道:“道长你和我兄长一样,是个施丹舍药的,对吧?” 沈抟长目眯了眯,轻声说:“道士么,行丹炼药,卜卦算命,也没别的。” 范洄一翻身又游了回去,右手不停的往嘴里填东西,左手手背如扣门一样,敲了敲水面。 嘴里含糊道:“你真沉得住气啊,出来吧啊。也不是拖着就没事了!” 他风卷残云般,把桌上的零食茶点吃了个干净,薛竹看得双目圆睁,他吃了三五样就饱了。也不见范洄腹部有何鼓胀,真是见了鬼! 回头望,水里还没动静,范洄眉眼一立,满面狰狞,双手攥拳往水中一砸,吼道:“滚出来!” 这下立竿见影,水里打着漩涡冲出一个黑影,狼狈不堪的窜到地上。须臾化形,浑身肿胀溃烂,红斑水泡,令人作呕。 薛竹看了看沈抟,后者眼帘一垂,没动。 范洄斜着眼看了看那鬼魂,冷冷问了句:“你不认识我?” 那鬼魂双腿一软,匍匐在地,头都不敢抬:“...八爷。” 范洄拢一把头发,问道:“跟我一起泡澡好玩么?” 这鬼魂一听,整个瘫倒在地,几不晕厥。范洄仔细看了看它,自言自语:“烫死的?不是水鬼吗?” 薛竹接口道:“他害的那几个人,确实都是烫死的。不是淹死。死前也不知道他施了什么幻象,让人兴高采烈的喝下沸水,烫熟了内脏。” 范洄霍一下从水里站起来,道:“不是淹死的我不管,你自己弄吧。” 沈抟拦道:“范公子,一事不烦二主,既已着了相,你就送他走吧。” 范洄一脸不耐,一扬下巴,一把短剑嗖得射入,正钉在鬼物身前,范洄道:“去吧,算我度你。” 那鬼物惊喜万分,起身拜了几拜,匆忙散了身形,化作青烟,不见了。 第40章 范从之剑荡八方阵 薛竹奇道:“范公子,你为什么...?” 范洄说:“你叫我从之吧,别总公子公子的了。我也不止度水鬼,吊爷我也管。要说为什么...我觉得这么死的人,挺痛苦的。喘不过气,过程漫长。肯定很绝望。而且这两种,都离不开死的地方,抓替身循环往复。越抓业障越重。所以不忍心吧。” 薛竹点点头,念道:“从之,是表字吧。那你满了二十岁,比我大。” 范洄道:“切,傻了吧!你个道士怎么能以貌取人。你不筑基的吗?” 薛竹挠挠头:“可也是。上次见谢公子,温润斯文,像是位世家贵公子。看他面相的确比你大几岁,我这不就...想简单了。” 范洄扬扬下巴:“他确实是贵公子,那你看我像什么?” 薛竹坏笑:“泼皮无赖。” 范洄点点头:“我看你跟你师父也是这感觉,人家是化外仙君,你是市井流氓。人家是道家风骨,你是妙客闲郎。人家是修行的,你是休息的,人家是使剑的,你像个耍贱的...” 薛竹差点一头栽到水里去,这是他平生头回感觉到,骂街可能会骂不过他!伸手一抄,一道水浪漫过去,范洄立刻还击。 沈抟忍笑辛苦,捧腹而出。第一次觉得泡浴堂应该带把伞! 几人因为浴堂的事,折腾了一整个下午,出来已过了戌时,薛竹和范洄都不饿,只有沈抟随手买了块年糕,边走边吃。 薛竹一贯喜欢走在前面,此次又有范洄同行,与他谈论些街头趣事。是以等他回头,见沈抟已经一声不吭的吃了一大半。 薛竹一怔,才想起沈抟下午没玩那抢食的把戏,忙道:“是我大意了,先别吃了,回去我做点什么吧。” 沈抟摇摇头:“得了吧,走了大半天路,又泡了一下午堂子。回去还得现通火,我这都吃饱了,偶尔凑合一回死不了。”说着把剩下的年糕往嘴里一塞。 薛竹压住步子,和沈抟走在一起。 街边店铺传来一声招呼:“要点什么?您里边请。”极常见的一句。 范洄和薛竹,一前一后,却同时住了脚,同时皱皱眉,同时偏头看了看这家店铺。 沈抟莫名其妙,无声问薛竹:“怎么?” 薛竹在他耳边悄声道:“他还真没说错,仙君不知道吧。寿材铺子不能招呼客人!” 沈抟这才留意,这的确是一家棺材铺。门面窄小,牌匾半旧。门前站了个笑容可掬的伙计,正殷勤招呼。 三百六十行,各自有缘法。比如沈抟,从来早不言梦,晚不言杀。从不问人年纪。这是道家的忌讳。李谭虽在公门,从不问税,从不言商。这就是吏员的规矩。寿材,纸扎这类,做阴间生意的。绝不能在店门口招呼客人! 沈抟恍然:“的确奇怪!这地方应该少说话。不然岂不惹争执!” 范洄也在前边点头:“这又不是饭铺子,张嘴就是您请,里边有酒有菜有馒头!难道他下一句要说,您请,里边有口金丝楠木的,躺里头可舒服了!您试试?” 沈薛二人被他逗得大笑,三人继续前行,不多时便回到怀安观。 薛竹给范洄寻了个小院,正房简单洒扫,又添了些寝具,嘱咐他有事便去找他,自己回寝院去了。 沈抟见他进来,顺手在院门上放了一张开门就响的传铃符。薛竹奇道:“这是做什么?” 沈抟淡淡道:“防人之心么,再说就算他没有任何恶意,你就不怕他误打误撞,推门而入,发现你在我床上...” 薛竹一拍额头,脸都绿了,赶紧投降:“师尊高绝!未雨绸缪,有备无患,居安思危!厉害厉害...” 今日实在乏累,打坐完毕,未及落帐,薛竹窝在外侧睡着了。沈抟便靠里躺了,把薛竹往里圈了圈,也睡了。 未及夜半,床头边寝帐的坠铃,叮铃铃一响。沈抟蓦然睁眼,伸手抚住。这是剑炉里铸的小法铃,不会因为误触或者过风而乱响。 他一动,薛竹也起了,惺忪向内一望,醒了七八。翻身起来,出门查看。忽听一声叫骂:“我操!”薛竹一头又撞了回来。沈抟一惊,两步抢出,南冥飞射,斩了来者。 薛竹讪讪的干笑一声:“我,没睡醒,那个吓一跳。” 沈抟甩了甩脚下砂土,薛竹见他赤着脚,估计是踢到石子或者门槛,几个脚趾通红一片,更觉羞惭。 沈抟面色疑惑的看着地上,一个衣衫褴褛浑身破败的尸首,身首分离,明显又死了一次。怀安观门口有驱灵阵,按说不会有无主的过路的时辰未到的,随便叨扰。 正想着,便见范洄空身披着黑袍,面色苍白,目下泪痣更显猩红。散发趿鞋,胸怀半敞,疾步而来。短剑一把在手,一把御在身边。扬声问:“你们也碰到行尸吗?” 薛竹反问:“你也碰到了?真是奇哉怪也,我们又没住深山老林坟岗墓地里,哪来的尸首乱跑!” 薛竹实在不敢动手,范洄帮着沈抟收拢一番。他院里竟有四位,让他一剑全挑了。 烧了尸首,各自睡觉,倒是一觉到天明。 清早打坐刚毕,薛竹就通开灶台,把昨晚买的菜蔬肉蛋清洗整治。蒸了三盅水蛋羹,正切青笋。范洄寻了来,探头道:“你会做昨天的三鲜烧麦吗?”薛竹点头。范洄喜不自禁,接过薛竹手上活计,殷勤道:“如何做?你吩咐,我切我切。” 薛竹见他看也不看,手上飞快,一颗青笋先斩片后切丝,细密均匀,一丝不差。惊讶道:“从之,你这简直鬼斧神工啊,有这能耐,还求别人做?” 范洄叹口气:“我这人最大的爱好就是吃东西。但不知为何,我做的菜,不是咸就是苦,再不亲自看着,也能烧糊了。卖相就惨,味儿更惨!” 薛竹和了一块面,又找了冬菇鲜肉等配料丢给范洄,道:“切碎。” 范洄道声得令,刀光飞闪,须臾完工。肉菜分开,碎烂成糜。 二人正忙得热闹,沈抟缓步踱来,里外打量几眼,道:“要不要帮忙啊?” 薛竹头也没抬,一边捏烧麦,一边嘬嘬牙花子:“啧,快得了吧。你不是想吃红油青笋?从之说想吃三鲜烧麦。我怕你一上手啊,变成青笋三鲜面片汤...” “……” 白日谁也没出去,范洄持剑邀薛竹比试一场。薛竹忙摇头:“我何苦自取其辱,要不还是划拳吧!” 范洄又怂恿:“和你师父一起上啊!赌盘葱油千丝饼。” 薛竹看看沈抟,沈抟眯眯眼,道:“布个迷阵。” 薛竹向范洄笑笑:“我得先布阵。”范洄背过身,毫不在意:“你还想想饼怎么做吧!” 薛竹一张离字通心符,在北辰剑下镇住。四醒门压两巽风两雷震,沈抟常用的符箓。四迷门压滞身缓行山泽万象。 二人将一入阵,沈抟顿感风雷在手。范洄却一脚踏入一片泥淖,昏天黑地,不暗不明,不响不喑。薛竹知他五感尽蔽,传声阵内,招呼一声:“来了!” 沈抟闻声一剑直刺,范洄忽感剑意袭来,头一偏,短剑一格,挡了回去。沈抟面无表情,身凝形缓,招招成圆,连绵不断。范洄后发先至,格挡反击,短剑狠绝凌厉,霸气非常。 翻滚百十招,沈抟无甚建树。左手一探,三张巽风符在手,往前一招。范洄早已眼耳尽弃,全凭感觉,左手御剑击飞符箓,右手反握短剑,一招夜叉探海,横略而出。沈抟不躲不避,攻其必救。 薛竹右手一张符箓飞出,阵中山石携风而至,挡下这一剑。范洄踏步拧身,躲开沈抟雷霆一击。 范洄不再进攻,双剑在手,翻飞格挡。忽然嘿嘿一笑,道“郁离,我要开始欺负你啦!”话未说完,左手短剑甩手射出。薛竹侧身躲过,右手掌劈指弹,与短剑相斗。沈抟翻身一挑,封挡住短剑的攻击,左手符箓飞出,招得整个小院里风雷阵阵,剑光火石。 终于一着不慎,薛竹被范洄短剑砸中左手,法诀一松。范洄觑着机会得见天日,足尖连点踢开沈抟雷符,右手短剑压着南冥,从剑尖直扫而上。沈抟忽觉剑上沉重万钧,难以抖落,只得撤手。范洄躲开南冥,右手短剑向薛竹砸去,使其难以复阵。左手一探,在沈抟喉结处一点而收。沈抟右拳在范洄太阳处,还差半尺之遥。 云收雨歇,范洄眉目一跳,拱手道声:“承让!”沈抟叹道:“果然厉害。”薛竹连连摇头:“若是我能守住,让你抓不到我就好了。” 范洄嬉笑:“你一运心法,那浑身的阳气,在我觉来,就像个火盆似的,又热又亮。怎能发现不了!再修修,会收敛气息还差不多。” 薛竹望向沈抟,沈抟点头道:“有放自然有收,以后我教你。” 范洄拽着薛竹就往厨房去:“愿赌服输,烙饼去吧!” 薛竹痛呼:“八爷!你这是吃的哪一顿?!” 及至晚间,薛竹枕在沈抟小腹上,一直缠着他问:“师父,是不是你平时也是不放开气息的?”沈抟闲来无事,给薛竹结了一头极细的小辫,悠悠道:“除了唐焕然那种天地同归,阴阳平衡的,难 以收敛。大部分的修士都是不放开气息的。” 薛竹转头看他:“那你放开我看看呀?” 沈抟一笑:“你是把我当什么妖魔鬼怪了?还想通感一下吗?” 薛竹把两个枕头并被子,按位放下,看看不够,又抢了沈抟的中衣。布好方位,把帐子上的法铃一摘,镇在席子当中,左手一扣。央求道:“好师尊!求求你了,我看看。” 沈抟实在拗不过他,看了看他这不知哪来的,狗啃似的通感阵,姑且称之为通感阵。嘟囔道:“这萧秃子也不干好事,果真是让你治我的。” 说完盘膝而坐,神色微敛,仪恒流转,气息展开。薛竹初起不觉怎地,不多时,一应喜怒哀乐全无。再过一会,心似清风随云殁,身如沧海不系舟。浩瀚无边,无依无凭。赶紧一抓沈抟手腕:“好了好了好了师父,我觉得我都要丢了...” 沈抟轻轻一笑:“我还是第一次陪人这样胡闹。再玩下去,你怕是要在屋里,无知无觉懵几天。” 薛竹一把抚乱了枕头被子,扑在他胸口:“师父你说,若是拼命,我们能斗过范从之吗?” 沈抟摇头:“斗不过,但我不会让你拼命的。” 薛竹在他身上翻了翻,选了个好姿势,小声道:“我也是...” 第41章 破操魂人贵鬼何辜 谁知睡到子时,法铃又响。 此回薛竹也醒了,二人推门一看,四五个行尸围拢而来,步履蹒跚。缺头断脚,脸溃腹穿。 薛竹强忍住没出声,刚想上前。沈抟剑指一挥,南冥一剑一个,尽数解决。 二人朝范洄院落走去,里面剑声铮铮,连打带骂:“你说你们这群丧德行的王八蛋!连我都不认识,你还死得有什么意思?!就该剁碎了!” 薛竹放在门上的手顿了顿,怕他脾气一来,真个把行尸剁个稀碎,那场面真是... 沈抟敲敲门道:“范公子,与昨晚一样吗?” 不多一会,范洄打开院门,左手掐着一只行尸脖子,一脸凶暴,恶狠狠道:“让不让睡觉了?我非找找谁干的这缺德事!”说着撒开行尸,这种低等邪祟,只有本能反应。遇到攻击,自然会向来处逃匿。 薛竹往院里一探头,登时后悔,蹲到地上狂吐一阵!心说以后绝不惹这位爷!别的不必做,光这个修罗场,就叫人受不了! 三人跟着行尸,走走停停,一路跟到东市大街上。那行尸找了个店铺,站在门口不动了。 屋里传来一句咒骂:“废物!”门口的行尸抖如筛糠,身上破衣烂衫并腐烂的骨肉,抖落不少。 范洄根本等不得,一脚踹开房门,将那行尸往屋里一搡,问道:“谁的破烂?自己出来收拾!” 屋内脚步声响,转出一人,身着青袍,面目阴鸷,嗓音凝滞:“就是你们几个,闲来无事,品评人家伙计?招不招呼客人,和你什么相干?” 薛竹简直匪夷所思,上前问道:“就因为这个?竟然派行尸去杀我们?你...至于么?!” 范洄冷笑:“他这种人,眼里只有自己,肯定是看谁不顺眼就要杀谁啊!” 薛竹摇头:“世上真有这样的人,视自己如珠如宝,视别人如草芥。” 范洄一脸嫌弃:“你这就叫见识少,哪能人人跟你一样!” 两人正喋喋不休,南冥从二人中间,一射而过。往这青袍人胸口疾驰而去。沈抟两步抢进,一抬□□震符轰隆隆化符而出。青袍人对付几招,远不是敌手,被南冥指住心口,不敢乱动。 沈抟眉头挑了挑:“你们俩这嘴碎的,怎地不去说书?”又把剑尖往前探了探,威胁道:“若不说出正主在哪,封了你的鬼心鬼门。” 薛竹一脸惊讶,上下打量这青袍人,走近了才感到一阵心慌恐惧。若说是鬼,为何这么久没发现,要说是人,又确确实实阴气侵身。 范洄拍拍他肩膀道:“开眼吧,你们怀安县藏龙卧虎,竟然还有纵神弄鬼的操魂师。眼前这位,应该是他的一具傀儡。”范洄越说脸色越差,到最后,仿佛霜刀雪剑一般。 青袍人略一闪身,沈抟长剑微探,插进几许,低喝:“别动,你主子在哪?”青袍傀儡嘴里传出另外一种声音,苍老而尖细:“沈图南,你们道士管得越发宽了!我一没杀活人,二没伤生魂,你奈我何?” 沈抟声无波澜,略有疑惑:“我管不管,这标准什么时候由你来定?” 范洄突然轻喝一句:“道长,散魂傀儡。” 沈抟一剑搅碎傀儡胸口鬼心,很小的一团白烟旋转而出,夺门而走。 所谓散魂傀儡,即是操魂师散出自己一丝灵魂,埋于傀儡心脉之中。使之神思无碍,状若活人。傀儡意志泯灭,或伤或死,这丝灵魂就会提前觉醒。若有解法,便指导傀儡避难。若无计可施,即便回归本体。 范洄提剑便追。薛竹边走边问:“师父,他说的似乎没错,他又没杀人,又没敛魂。我们师出何名?” 沈抟闻言一顿,眉头紧皱,转头看他:“薛郁离!我怎么教化佩玖来?这事你自己想,若是想不通,怕是真要挨打。” 薛竹吓得心跳停了两下。朝夕相处多年,沈抟从没对他说过一句重话,少时课业不精,而后贫嘴恶舌,无论怎样胡闹,总有沈抟与他收场。近日通了心意,沈抟越加依从,薛竹几乎忘了他还是自己师长。此时忽然提名带姓问着,倒把薛竹吓得不敢做声。 三人兜兜转转追出几十里地,几乎天亮。马上要赶出怀安时,终于见这白烟扎进一片树林,忽地散而不见。三人各自横剑戒备。 范洄最先发觉,左手短剑射出,提气猛追。沈抟把薛竹让在中间,自己落在最后。不多时赶上,就见范洄双剑在手,与一佝偻老者对峙。 范洄上下打量一番,开口便道:“就是你这老棺材瓤子,不让小爷睡觉?” 这老者并没理会范洄,目光后视,只盯着沈抟,尖声冷笑:“沈图南,你果然有长生仙骨,我在怀安四十年来,每次见你,你都是这幅二十七八的样子。若有一个你,哪里还用折腾这些死人!” 沈抟南冥一指,带几分傲气:“仙骨在此,自己来拿。”话音未落,身形一纵,踏步上前。 范洄双剑闪烁,同样飞扑而至。 佝偻老者一抬手,树后转出六人,有男有女,各自不同。诡异的是,这六人竟表情一致,异口同声道:“今日便取了你们三个做行尸。”说完动作相同,一起双手前招。 脚下的土地似乎震了震,忽然,一只干枯的手臂破土而出,不停挖着手边泥土。马上,成百上千的手臂从地下钻出,或枯或腐,还有几个早成白骨。 所有手臂疯狂的挖掘一旁的泥土,不多时,挖出一片土丘,如群墓野坟。挖了一阵,无数行尸从土坑里跳出,抖落身上泥土。竟七人成一小组,前有领队,后有压阵。 “呸!你个操魂的,竟有脸用七星索妖阵对付我们?真他妈开玩笑一样!”范洄一脸凶横,破口大骂。 沈抟看了看道:“反阵,还就是对付修士的。看来真是想抓活的呀!” 二人未等阵成,提剑而上。 薛竹看了这一场,真真觉得人间炼狱,白日噩梦!赶忙背过身,前后两张正身符贴好,提了提心气。北辰剑上订了一张黄符,镇在地上,嗡嗡作响。薛竹回头钻入树林,绕场飞跑了一圈。 范洄边打边嚷:“我说郁离,你可别弄个阵把我关里头!” 薛竹不停的往树上,石头上,点点画画。闻言回道:“从之,你要是能让他们别碰我,我给你做一桌子点心!!” 范洄一剑斩断眼前行尸的双臂,神情一振:“一言为定!” 薛竹双手一提,身前方圆一射之地,风声顿起,无数符箓幽光两两相连,竟织起一张巨网。左手扣住,右手前后调整。众行尸得遇符光,阻得一刻,便与前人相离,七星阵错动凌乱。沈抟范洄压力骤减。 薛竹从未起过如此大阵,全神贯注于其中。他不知范洄命音,阵眼是一张愈伤护身的坎子纳身符。 千万行尸身后,六具傀儡行动表情完全一致,身形屈伸,手脚舞动。薛竹右手向外一圈,把这六位也纳入阵中。傀儡行动一缓,行尸自然溃不成军。 “嘿嘿嘿嘿,小朋友,你好俊的阵法。”一阵苍老尖细的笑声传来,薛竹不敢分神,冷汗瞬间就下来了。 适才群魔乱舞,百鬼齐袭,谁也没注意这干枯佝偻的老头子躲去哪里,此时无声无息的冒出,薛竹周身空门大露,险而又险矣! 这老头又一阵哂笑:“沈图南枉为道家仙首,一方观主。我一没害命,二不噬魂,他却对我起了杀心。这业障我看他如何背。” 薛竹忍不住还口:“你觊觎他长生仙骨,直说便罢,扯这些有的没的,好没意思。你自己的业障还算不清,有心思惦记别人?” 这老头一脸得意,伸手一指:“这些尸首没一个是我杀的,废物利用罢了!” 薛竹忽然通达,骂一句:“放屁!你说谁是废物?杀人不行,欺鬼就可以了?修了些混账功法蒙了你的狗眼!人有何贵?鬼物何辜?!” 范洄高声长赞:“好!说的好!郁离你不用怕他,我们马上就破出去了!” 未等话落,薛竹身后的老者身子晃动,从心口闪出一个黑影,瞬间化形。抬手一掌朝薛竹后心劈出。薛竹通感流转,觉身后一股杀意。急转身,左手紧扣,右掌迎上。双掌砰得一对,薛竹后退三步,气血翻腾。 沈抟面色死寂,血灌瞳仁,一时不得出。手一松,南冥飞射,道声:“接剑!” 薛竹稳住心神,右手一抄,刚刚好接住南冥,一招海底捞月向这黑影袭去。他与人相斗,只剩左手扣诀,阵中网线不能主动回护,沈抟又忽然失了兵刃,顿时被打中两掌一拳。 范洄见状,左手短剑收到身前三尺,右手极速隔开沈抟身前的几个行尸,问一声:“道长,纵跃身法如何?” 沈抟点头:“必不叫公子失望!” 范洄面色苍白,一脸狠辣,短剑挥砍几下,身前几个行尸应手而倒。弓步上前,膝头探出,左肩微沉。沈抟登踏而上,范洄左肩一抖,将他送出。 沈抟借力腾跃,松姿鹤骨,体迅飞凫,如梯风踏云,飞略而下。正落在极远处六个傀儡身后。下盘踏稳,吐气开声,霍得一拳,将其中一人打得脖颈断折,角度诡异的搭在肩上,登时倒毙。 旁边一人转身迎战,沈抟左手云掌一圈,往怀里一带,右膝高抬,只听得咔嚓一声,令人齿寒的骨裂之声。这第二人也滚落在地。 六断其二,沈抟牵制傀儡,薛竹紧扣法诀,行尸列阵不成。范洄左剑收回,大杀四方! 范洄和沈抟将要破出,薛竹却支撑得极为勉强。左侧空门几次受袭,若不是担心阵内二人,不肯散阵,早把符箓不要钱似的贴了对手一身! 不多时,沈抟从远处一路闯回,傀儡只剩一人,行尸七零八落。范洄杀到性起,脸色惨白,目呲欲裂,右眼下泪痣红的几欲滴出血来。两手短剑狠厉决绝,将众行尸几不斩杀殆尽,真个是碎尸万段! 沈抟几步抢出,一招通臂抹眉,把薛竹手上的鬼影接过,薛竹心气一松连连倒退,喘息两下,撤手放南冥自斗。右手拽出一张坤酉滞身符,一回身飞到那佝偻老者印堂上。 沈抟翻滚几招,两剑挑了黑影双肩琵琶,鬼物委顿在地。 范洄双剑回鞘,黑衣散发,仿若夜叉恶鬼,屠戮修罗,从一群碎烂的尸首中,踏步而出。 第42章 长生骨惹来不义徒 未及问人话,地上鬼物看到范洄,先行瘫倒,颤抖道:“八...八爷。” 范洄脸色缓和了些,还是有些阴沉。几步踱来,打量这鬼物:“炼鬼?你成了鬼,不去投胎,倒做这等邪物?真是好体面!” 这炼鬼不敢答话,只顾磕头,抖成一团。 那被符封定的老者,眼珠不错的盯着沈抟,一脸贪婪与可惜。 沈抟查看薛竹身上,都只皮肉小伤,放了心。转身打量这一人一鬼,好半晌,似乎缓过神:“你,你是...祁印?那这炼鬼...”沈抟蹲下身仔细看看,见这炼鬼身形单薄,面容青涩,道:“祁衡?真是你们...” 范洄讶然:“道长,你认识?” 沈抟长叹一声,道:“四十年前认识,我还以为他们早离开怀安了。” 祁印,也就是那佝偻的老头,盯着沈抟道:“傀儡沉不住气,不然再过几年,等你落单,我便成了!” 沈抟摇头:“当年,祁衡来时已入膏肓,我炼丹配药潜心施救,倒给自己惹了麻烦?让你偷魂养鬼,惦记我四十年?” 祁印四十年来,目标只有沈抟,根本不觉得有甚不妥:“你凭什么有此机缘,我儿便短命?这好皮囊能者得之!” 祁衡回头哀叫:“爹...你你...” 四十年前,距沈抟师门之事,已过了十几年。他一人无聊,便出外行走,遇事解事,无事挣钱。既讲到挣钱,除了卖药,就是追玄法帖。 这日行到曹州,在城门楼,见一人盯着城墙端详。玄法贴一般张于城墙左侧隐住,非修真人等看不见。沈抟走近一看,果然有张玄法贴,写城中大户闹鬼云云。 这一同看帖的人,正是祁印。丰神俊逸,气宇轩昂。修阴阳墨家,能遣魂纵鬼,颇有些手段。回头看一清隽的青年道人望来,拱手搭话:“道长,也是去追这张帖子吗?同行如何?” 沈抟稽首揖道:“这玄法贴上的异事,大多有些周折。有人同行更好。就依先生吧!” 二人同行而至,发现是七月半阴兵过境。宅内不宁,挂带无数碎魂零魄,不得感应,难以收拾。 好在沈抟会扶占,一张探魂符折成坠角,悬在罗盘上,指点方向,各处寻找。二人一找一抓,三天就完了玄法贴上异事。 回转时候,祁印通晓忌讳,不好直接问沈抟年纪,便自己介绍道:“我今年三十三岁,还有犬子在客栈等候。我父子二人云游天下,头一次到曹州。” 沈抟笑道:“我与祁先生差不多年纪,先生好福气。” 祁印打量沈抟几眼,赞叹道:“修道之人清心寡欲,不涉红尘,果然面少些!” 沈抟摆摆手自谦一下。心说你若知道我比你大着不少,还不知如何惊讶。换了个话题道:“祁先生,我看这次的主家,似乎有点习惯不好。这是你阴阳先生的本道,不知我看错没有。” 祁印点头:“确实不好,早不起,晚不睡。咒风骂雨,毁僧谤道。门口连个影背墙都没有。一有风吹草动,必是逃不掉。” 沈抟问道:“祁先生没与他们说一下?”按时下规矩,宅中不安,僧人管主家德行不修,道士管风水不佳,阴阳先生管习性不好,巫咸多管不敬天地等。所以临走时沈抟见风水无碍,就没有多说。 祁印理所当然道:“没有啊,我挣的是玄法贴上的钱,除了异事就好,其他的何必多言。” 沈抟笑笑道:“也是。”便没再多说。只觉此人恐不是一路,难以深交。 行到客栈,祁印便唤出祁衡相见,沈抟见他十五六岁,神质阔朗,颇有乃父之风,却天中塌陷,气散不聚,主病殇早夭之相。不忍略过,便把宫绦上平安扣取下,递与祁衡道:“小先生若有难解之事,便去怀安找我。” 祁衡推辞道:“君子无故,玉不离身,这等重礼,晚辈可不敢要。” 沈抟道声无妨,便与他父子作别。想了想,又回阴兵冲宅的主家走了一趟,告知忌讳,这才回转怀安去了。 沈抟蹲在地下没起身,只是看着祁衡,轻轻道:“第二年你来时,我就知道你时日不多了。本以为能跟天抢一抢,可最后还是无功。” 祁衡面色悲切,朝沈抟拜了拜,颤声道:“道长恩德,祁衡没忘!可父命难违,而且我是被他所炼,一丝违背不得。今日...”说着偷眼望了望范洄,接着道:“今日见了八爷,必定魂飞魄散。只求几位放过我父亲,他...也没有多少时候了...” 炼鬼,顾名思义,炼化过的鬼魂。通常是修真者以自身精气滋养,所以血缘越近,越易养成。每年拘魂锤炼,火热水深,痛苦万状。但炼鬼的好处,便是不会轻易消散,送神,解怨,超度,都不行。而且神志清醒,战力颇高。所以傀儡师,操魂师,修鬼道怨路的,自身没有功法战力,养只炼鬼最为正常不过。炼鬼没了,还可再炼。宿主没了,炼鬼也会消亡。 薛竹看了看祁印,问道:“你惦记长生仙骨,是想用生魂炼鬼?” 祁印桀桀而笑:“傻小子,长生骨,又不是长生魂。我要的是他的肉身!” 范洄冷声道:“他是用死魂炼鬼,让儿子保持状态,然后找机会杀了道长,再让炼鬼夺舍!” 薛竹倒抽一口凉气,夺舍之术,古来有之。不过风险大,损阴德。几十上百年,也不见一例。薛竹本以为是传说里的招数,没想到今日得见。 祁印笑的更为猖獗:“哈哈,你们所谓正道人物,白派弟子,哪里知道这个!一旦夺舍,肉身的命格本事全部为我所用,这是何等美事!啊哈哈哈哈哈。” 薛竹被他笑得发冷,禁不住气道:“这不就跟强盗谋财害命一样?!你怎么说的这么理直气壮!” 祁印道:“别虚伪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人人如此,有什么不应该。” 范洄眉目一狞,狠狠道:“若不是兄长忌我杀人,早剁了你这狗杂碎!” 祁印有恃无恐:“杀我?我一没杀活人,二没炼生魂。我看看你们谁背的起这个业障!” 沈抟冷笑:“我行事向来只问本心,不问因果。你想死,我可以成全你。” 祁印冷冷尖着嗓子喊一句:“沈抟!你就一辈子没有问心有愧过?你们呢?就一辈子没做过利己之事?哪里来的资格杀我?!” 范洄不语,沈抟面色一暗。 薛竹剑指一屈,北辰在手,看看沈抟道:“师父,如果此事真有业障,我就焚表祭天,自己背着。”说着,一回手,干脆利索的一剑洞穿祁印喉咙,冷哼道:“我就没做过损人利己之事!俯仰天地,问心无愧!安息吧!”神情清绝孤傲,像极了沈抟。 北辰没开刃,只有剑尖处有打磨出的粗糙剑锋。薛竹一剑刺穿,可见坚决。笑话!这老家伙,竟然惦记了沈抟四十年,薛竹光听着就后脊梁冒风。不杀他难道留着再来一次千尸围困,炼鬼扑身? 祁印奄奄气绝,祁衡又朝沈抟拜了拜,道声抱歉。也渐渐浅淡,魂飞魄散。 沈抟表情淡然,看看薛竹:“你想通了?” 薛竹登时垮下来,嘻嘻一笑:“是是是!我主要是怕挨打!这不就赶紧的想通了!” 沈抟轻哼一声:“以后再说什么业障自己背的话,也挨打!” 薛竹颇为羞涩的看了看范洄,小声抗议道:“怎么了,我这顿打是跑不掉了吗?” 范洄几步踱过来,问道:“郁离,这么多行尸,一个都没碰到你吧?我做到了吧?” 薛竹认命:“好好好,你做到,我做饭。”回过身,边走边念叨:“这怎么都冲我来?搞得好像是我放了一林子行尸打你们似的。” 沈抟和范洄落后,对望一眼。范洄先道:“道长果然好身手,除了长剑,拳脚轻身功夫,都厉害。” 沈抟摆摆手:“远不及公子。”想了想,又问:“我看几乎所有的鬼物,都识得公子。可见公子身份高贵,家世显赫。” 范洄猛摇头:“我有什么狗屁家世,他们怕我,主要还是因了我兄长。” 沈抟一副倾听的姿态,范洄便挑挑眉毛道:“他和我自小相识,家里也都是修真的。我这面相,道长看如何?” 沈抟犹豫道:“恕我直言,公子你恐怕,无缘得见父母之面吧。眉目硬挺,加上这泪痣...” 范洄点头:“的确是没见过父母,连收留我的亲戚也都死光了。我在街头胡混,只有我兄长记得儿时情意,接济我一口饭吃。后来他考医科我考武举,在同个公门里呆过两年,我年纪最小,众胥吏排行第八。再后来随兄长游历九州,他治人,我斩鬼。度得多了,他们就叫我这衙门里的混号。” 沈抟道:“谢公子人中龙凤,慈悲心肠。平生有缘得见,真是有幸了。” 范洄一脸与有荣焉:“那是当然!我要多念两年书,夸的比你还好听呢!兄长也很推崇道长你,他说你是...化外什么仙,怎么惹尘缘。我记不清了。反正就是说道长好。” 沈抟笑笑,道:“谢公子谬赞。他这失语...” 范洄长叹口气,面色忧虑:“早年伤了喉头骨,不能发声了。好在他话也不多,嘿!要像我这样,岂不憋死了!” 沈抟沉吟一阵,似乎琢磨什么。 范洄笑笑:“道长?” 沈抟也笑了,自嘲道:“我刚才竟思如何救治方好,可转念一想,他自己尚且无法,我岂不班门弄斧。” 范洄道:“道长果然心善,如果有办法,你会帮他吧。” 沈抟点头:“这是自然,若能医好他,这才是积德行善了!就只是我这二把刀的郎中,怕是不灵啊。” 薛竹插道:“我师父早些时候,也伤过喉咙,可惜我实在不知道怎么治。现在声音就比以前低哑了不少。” 沈抟摸摸喉结旧疤,道:“好像也没多大差别吧?我自己都听不出。” 三人半宿没睡,又走出几十里拼杀一场,好容易赶回观中,收拾了尸首,洗漱一番,各自补觉,这黑甜一梦,竟至天黑。 薛竹起时,范洄已经在厨房忙了好一阵,所有食材洗净切好,和面淘米,打蛋剥葱。 薛竹一进厨房都气笑了,一刻不停的煎炒烹炸,真个应了诺言,做了一桌子菜给他。 第43章 谢小洲苦守江淮岸 未及二日,薛竹起个大早,精心做了些云片糕,条头糕,桂花双馅团子。 一低头工夫,便丢了两块。 转回身,果不其然,范洄嘴上沾了几粒糖粉,正往蒸锅里探手。薛竹连忙喝住:“烫不烫啊?!” 范洄收回手,舔了舔嘴角,道:“又香又糯,真是好手艺!我就住你这不走了!” 薛竹揭开锅盖,一笼屉小巧玲珑的水晶蒸饺,雾气腾腾。夹了两个递给范洄,道:“我用不了多少,余的给你和我师父做早点吧。” 范洄烫的嘶嘶哈哈的,吃掉了蒸饺,含糊问道:“去哪?” 薛竹装好食盒,笑笑道:“虽然都是泼皮无赖,我却有个婶娘在,羡慕吧?” 范洄撇撇嘴:“瞧你穿的这骚包样,不知道的以为你相亲去。” 薛竹抖抖秋香色缎子深衣,斜了斜眼:“没衣服换,还不是没人给做?”没等范洄回嘴,薛竹拎起食盒就走,头也没回。 范洄摸摸肩头的卷草纹暗绣,自言自语:“明明跟昨日不是同一件啊...” 每样又吃了一块,范洄便走去沈抟寝院寻他,见沈抟雪青的道袍,前襟掖在腰里,正极缓慢的打一套拳,神聚形散,气敛意松。 范洄看了几招,大感有趣。一招双峰贯耳,抢上疾攻,沈抟云掌拦扫,向怀中一带一送。范洄收力不及,双拳打空,赶紧落臂回防。这下更觉惊奇,以慢打慢,与他拆兑起来。沈抟拳掌浑若无力,绵软柔长,面色悠然。范洄越使招式越硬,大开大阖,拳风阵阵,回肘抬膝自有一股铿锵。 正斗得性起,便见一只纯黑色的信鸽,在半空徘徊逡巡,咕咕有声。 范洄抬头看着,向后翻腾撤出圈子,手臂一长,信鸽落在手中。 沈抟停掌收势,问道:“公子,有事?” 范洄点头:“是我兄长有事,说叫我去江淮一家兰什么书院寻他,道长你给我看看,这是什么字?”话毕把信鸽上拆下的字条前递。 沈抟接过一看,蝇头小字清柔秀丽,上写:江淮兰皋书院,五日不到,打断狗腿! “……” 沈抟细长的眼睛都瞪圆了,拼命忍住才没笑出来,干咳两声道:“兰皋书院,想来是谢公子有急事。” 范洄脸色一阵闪烁,含糊道:“他,他跟我闹着玩呢。”说着朝沈抟拱手告别:“道长,我这就走了,日后有闲,再来叨扰。” 沈抟沉吟一下,道:“我记得上次你说,若是谢公子到,必是大事。今次又唤你相助,恐事情棘手。” 范洄点头:“肯定小不了。” 沈抟道:“那这样,公子你先走,我与郁离随后即到,你二位多次相助,这次换我们略尽绵力吧。” 范洄闻言,又一抱拳:“如此多谢了!我便先走,回头见。” 沈抟取了薛竹的乾坤袋,又把所有菜蔬糕点等物全部提着,往李谭家去了。 李谭不在,正门敞开。 月娘与薛竹坐在前堂,正说些闲事。沈抟把手里东西放在门内,自己在门外侧过身,招呼一声:“李夫人,贫道来寻郁离。” 月娘扶了薛竹迎到门口:“沈道长客气了。”沈抟并没抬头,只看到月娘妃色襦裙一荡,露出鞋尖上点点流苏。她嘱咐薛竹两句,转回内堂去了。 薛竹将门带上,看沈抟南冥在背,便知有事,接过乾坤袋问一句:“去哪?” 沈抟边走边道:“江淮,是谢公子有事,范从之先走了。我觉得我们应该去看看。” 薛竹几步跟上,道声:“义不容辞。” 江淮,吴楚交汇之地,工商繁茂,水土丰泽,气候宜人。尤其文脉昌盛,虽不说个个是秀才举子,但若门前老妪张嘴就说些四书五经,也不必惊讶罢了。 沈抟月白道袍,背剑挽冠,目光在大小街道穿梭寻找。薛竹水绿道袍,紧扎箭袖,与沈抟一般打扮,看来倒像一双兄弟。 “老婆婆,您知道兰皋书院在哪吗?”薛竹打个躬身,轻声问道。 街边老妇伸手一指:“就在城南江边,先生姓顾。可惜了好人...” 二人谢过,疾步寻去。兰皋书院临江而建,有些园林样式。入得正门有一怪石做影壁,转过来便是四间明堂。三间空着,一间传来阵阵书声。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念了几遍,便听一个年轻响亮的声音,略带迟疑:“额,这几句的意思嘛,就是恩...关关叫的两只鸟,在一个姓何的知州家里,然后有...哎哎哎!别打别打别打,我忘了!” 伴着一群孩子哄堂大笑,范洄从书堂内,狼狈逃窜而出。一根长戒尺劈头盖脸,抽的他脸颊都红了一片。 沈薛二人抬目观瞧,上次时疫时见过的谢公子,一脸嫌弃,右手戒尺正要往范洄另一边脸上砸。沈抟赶紧上前见礼,稽首揖道:“谢公子,您这是...” 这谢公子一看他来,赶紧上前一把拉住,左手书卷举到眼前。看看范洄,嘴唇极速动了几下。 范洄便道:“道长,我兄长请你去给书堂里的孩子上书,他说,求道长万万不要推辞。” 范洄说着,谢公子便低头拱手,打躬作揖,面色急切。 沈抟无法,只得解下长剑,接过书卷翻了翻,看是一本诗经。深吸口气,布入书堂。 堂内端坐不到二十位孩童。大的不过十二三,小的才七八岁。全都抬头望着来人。 沈抟轻轻笑了下,柔声说:“这句的意思,是讲两只雎鸠鸟,相伴在河里的小洲之上。就好像贤淑端庄的女子,是修德君子的好配偶。” 底下一小童起立拱手:“先生您好,学生名叫古硕,请问,先生贵姓?” 沈抟欠身还礼:“我姓沈,叫沈抟。各位不必拘束,我们认识一下。” 这些小童便逐个起身行礼,通名报姓。沈抟一一认识,最后角落里,站起一小童,福了福身道:“学生姓周,只有个小名叫草儿,先生有礼。” 沈抟同样欠欠身道:“原来是位姑娘,刚才还没看出。” 草儿见他并无轻视嫌弃之意,一脸欣喜,大着胆多问一句:“先生,您,您是位道长吗?” 沈抟点头:“对呀。我是道士。” 底下众童一片惊讶之声,七嘴八舌问道 “道长您会飞吗?是不是有一把飞剑?” “您是不是神仙变得,就像吕祖那样?” “您是谢先生的朋友吗?那您会保护我们吗?” “道长先生,您能抓住那个吃小孩的鬼吗?” 沈抟见他们越说越小声,一个个神色悲伤,又透着恐惧。连忙双掌拍拍,朗声道:“都别害怕,先生一定会保护你们的。” 古硕站起身说到:“我们别乱问了,谢先生的朋友,一定也是位大好人。咱们先上书吧!” 众童便禁了声,乖乖坐好。 沈抟便继续念书:“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众童书声琅琅,书堂恢复平静。 薛竹看了会热闹,对谢公子稽首揖道,见礼道:“谢公子。我师父对公子极为赞赏,可惜上次只见了你一个背影,没机会接触。” 谢公子拱手还礼,嘴唇抖动,对范洄说了几句。范洄便解释道:“我兄长说,上次太仓促,没打招呼就走了。这次还要多谢你们来了。要不...”说着自己笑了笑,小声道:“要不我真记不住那些什么王八念经,他昨日教我的,我今天就忘了!” 谢公子右手一抬,范洄赶紧往薛竹身后躲,继续说:“我兄长叫谢沚,字小洲。他叫你别客气。” 谢沚笑着点点头,修眉俊逸,二目如云,面容柔缓。却不知怎么一看范洄时,就透出满脸无奈。 范洄道:“郁离,你给布个探灵通神之类的阵吧,我兄长已经守了这些孩子十几天了。再这样下去,熬不住了。” 薛竹掏出一盒朱砂,起了笔咒,跟着他二人在书院内布阵。谢沚撑起背后纸伞,在前带路,范洄走在中间,薛竹边画边问:“从之,你哪天到的?到底什么事?” 范洄面色一凛,带几分戾气,恨恨道:“若让我抓住这个玩意,我让他永不超生!” 兰皋书院是家私塾。但此间山长顾思远,是进士出身。本朝举人即是官身,虽大多做些驿丞,粮督等芝麻绿豆小官,却也实在是官。进士则考过殿试,民间说,鸿胪捷报频传,金銮殿上面圣。那是正正经经的品级官了。 是以平常私塾,能得一位秀才掌课上书,已属不易。若有一位举人,便是满园桃李。 顾思远丁忧后再未出仕,却一手办了兰皋书院。现有在堂学生一百四十二位,上书先生十七位,教工教员若干。教授的课业极为广博。除了念书考学的举业科,还有教九章算术,珠算筹算的账记科,教迎来送往,待人接物的人情科。教乐工的,教医药的,都有。 顾山长言举业虽好,不是唯一正道。哪里能让所有的人家,都供得起一个念书的?识字之后,习手艺,习副业,才好知责明耻,养家糊口。这份理念,让多少原本“不必读书”的孩子,上了两年学堂,习句读,开心智,识圣人大义,解仁义礼智,修齐治平。 事出在一月之前,夜半三更,其中一个寝堂的孩子,全部疯跑尖叫,惊恐万状。更有胆小的吓晕过去。值夜的教员来时,收拢众生,入室查看。 四位孩童原位倒卧,面目安详,犹如熟睡。可个个破腹开膛,血流成泊。内脏一丝不剩,肋骨白森森带着血丝,龇出体外,仿佛一张吞吐恶鬼的巨口,犬牙交错。 顾山长连夜报官,皂吏收拾尸首,登记文案。还未等回衙,忽有孩童当众倒毙,口喷鲜血,腹部凹陷。值夜教员立刻抢上施救,结果大人孩子同时身死,精气脱尽,状如干尸。 这下,所有人都明白,这不是衙门能管之事。顾山长立刻聚拢全部学生,托衙役兵丁,先把本城的孩子送回家。再安排教员,分批次送外城的,周边村寨的,还有临县的孩子回家。 十七位上书的先生,除了一位女医被顾山长斥回。下剩的全部留守。 五天之后,剩下三十四个孩子,都是顾山长收养的孤儿,弃儿,街头乞儿,根本无处可去。这无名邪祟白日无事,夜来便出。偷心挖腹,吸骨纳髓。 谢沚双眉紧皱,面色沉痛,并拢二指点点自己,又与撑伞的左手相合,指掌翻覆,略做升降。这下连薛竹也看懂了,他说的是,我未能早到。 薛竹叹道:“谢公子不必自愧,这事你提前又无法得知,哪里能早到。” 范洄道:“他就这样,天下万物都放在心上。” 谢沚闻言摇摇头,望着范洄动动嘴唇。范洄立刻眉飞色舞,得意忘形,问薛竹道:“你看没看清他说什么?他说他只把我放在心上!你你你看见没有?”未及说完,谢沚纸伞一收,横着就抡过去,平平无奇并无技巧,范洄却前后闪身未能躲开。被谢沚一伞砸中肩胛骨,打得一个趔趄,龇牙咧嘴。 薛竹装作没看见一般,收了朱砂。掏出两个小法铃,递给他二人道:“书院内若有异,法铃必响,可惜不能探查方位。” 谢沚接过法铃,拱手道谢。范洄接过,使劲抖了抖手,见法铃不响,挑挑眉毛道:“这破玩意要不灵怎办?” 薛竹也拿出一个小法铃,悬在自己腰间道:“全堂的甜咸糯酥点心二十四样!” 范洄一拍掌道:“所有行尸走鬼,通通给你挡住!” 第44章 守长夜声微不可闻 谢沚又把伞撑好,指指书堂。范洄和薛竹便随他回转。 沈抟已把关雎一篇读通讲明,坐在书堂前面,看着众孩童摇头晃脑,反复念诵。薛竹在门外望着沈抟,面色温柔,眉目含笑,好像天生就招孩童喜欢。想起小时候跟他学诗书学经文,他也是这么有耐心。一字一句,一板一眼。 看到他们回转,沈抟便从书堂内走出,小声问:“到底怎么回事。这些孩子好像挺害怕的。” 谢沚不敢走远,只在书堂门前,半人高的巨石上,请沈抟几个坐了,几人身前就是书堂。 薛竹掏出个小法铃递给沈抟,道:“全卦的探灵阵,事可不小。”把之前的情况大略给沈抟讲了一遍。沈抟挂好法铃,问道:“后来呢?” 谢沚轻叹口气,无声的说了几句。范洄译道:“后来先生死光了。” 谢沚一脸无奈,又说几句。范洄译道:“那顾老头也死了...啊!别别...” 未等他说完,谢沚撩起前襟,一抬腿,将他从几人同坐的大石上,一脚蹬了下去! 沈薛二人默契的视而未见,范洄灰头土脸爬回来,盘坐在旁,老老实实的帮谢沚说话。不但口齿清楚,一字不差,就连神情语调也学的惟妙惟肖。 谢沚斟酌一下,慢慢“说”:“我到的时候,顾山长已经难以回转了。只托我两件事,一是不能死人,二是不能停书。我应下了,护住这些孩子,我还勉强能做到。可上书...我就不成了。” 沈抟问道:“本来这些先生全都死了?孩子似乎也少了许多。” 谢沚面露悲悯,眉头百结,答道:“本来有三十几个孩子。顾山长把全部学生集中,先生分组,十二时辰不离左右,看护孩子。邪祟近身时,便有先生抢上施救。可下场只有两种,一是阻挡不得,与学生共难;一是阻得及时,救下孩子,自己被冲身而过,阳气脱尽,一天内...必死。” 沈抟和薛竹面面相觑,做声不得。 谢沚又道:“所有先生,无一例外,全部慷慨赴死。传道受业解惑,亦予命者也。” 四人一起沉默了一阵,书堂内陆续有孩子走出来,缩在门口,小小一团。谢沚朝他们招招手,十几个孩子围拢过来,他一伸手,把草儿抱上大石,又摸摸身边几个孩子的头,面目怜惜,动作轻柔。 草儿拽拽沈抟衣袖,道:“道长先生,你和这位哥哥,也是来帮谢先生的是吗?前日这个范哥哥,凶巴巴的,可我知道,他也是来护着我们的。” 古硕一副小道学的样子,拱拱手说:“多谢几位先生怜悯。要不我们几个,可能十天前就全死了。” 谢沚双手在身前,比了几下,又指指身边几个人。握住左拳往右掌心一砸。 草儿先看懂了,对众孩童说:“谢先生说,来的几位都很厉害,定会护着我们,抓住这个恶鬼!让我们别怕。” 谢沚看看草儿,勉强一笑,动了动嘴唇,范洄叹道:“草儿,我兄长说,我们不得已唐突你了,叫你千万不要挂怀。” 草儿稚嫩的小脸,露出不相称的成熟苦笑,道:“我才应该感谢先生,感谢各位同窗,不然...”说着眼圈一红,眼泪滑下来。 沈抟不忍,抚了抚草儿肩膀。谢沚从怀里掏出一方纯白的锦帕,递给草儿。两手四指想触,上下晃动一下。是表歉意。草儿赶紧擦了眼泪,摇头道:“谢先生,这怎么能怪你!它一来,就什么声也发不出了!要不你肯定能救她们的。” 范洄道:“本来兄长初到时候,还有五个小丫头,都是女医科的,兄长把她们安置在内室,带剩下的男孩,睡在外头...可没想到那杂碎,来无影去无踪,一丝气息也不露。草儿胆大心细,一声不吭捏碎了身上药囊。等兄长嗅到药味冲入内室...那东西狗一样已经啃食了三个姑娘,看形状,是正害第四人时,被兄长惊了,便过来冲身。” 谢沚闭目摇头,嘴唇缓慢张阖,众人皆看清,说的是:看不到,听不见,摸不着! 薛竹问:“谢公子,冲身什么感觉?阴阳二气如何?” 谢沚回忆半晌,“说道”:“并未觉得阴阳之气有何不妥,也无甚杀气戾气,实在难以判断是鬼是妖。” 薛竹沉吟道:“晚间若来,我去会会。倒要看看是个什么东西。” 谢沚捻一点指尖,往自己心口一贴。示意千万小心。范洄大喇喇道:“哥哥你也太担忧,你看他这一身阳气,哪里会被冲身。他有通感,可能会发现更多东西。” 沈抟也道:“谢公子放心,郁离自守符阵,乾坤在握,自保有余。若打起来,我们可能还要他变阵相助。” 四人谈讲一阵,已过了午时。门外几声轻扣,古硕扬声而答:“请进吧。” 谢沚抱起草儿,从石上跃下。范洄招呼道:“走走,吃饭了!谁要是慢了,我可就先吃了!” 一群孩童呼啦一下聚到谢沚身前,几乎是拽着他往后走去。 薛竹是见识过范洄吃东西的,知道这句威胁实在是有震慑力。 谢沚最不缺的可能就是钱,打从他到,就请了江淮松鹤楼的小堂官来,安排一日两次,一次三桌十人的席面送来。小堂官知道是大买卖,另送了每日晨起的清粥早点,茶团滚水,一应俱全。只是天一黑,便不敢近前了。 范洄一来...就又加了一桌。 餐食上齐,谢沚便提箸一让。众小童坐了两桌,等其他三位行动,这才规规矩矩开始吃饭。 谢沚请沈抟坐了主客位,自己和薛竹坐在两侧,薛竹之侧是草儿姑娘,范洄在对面打横。二十几人食不言寝不语。只有范洄边吃边问薛竹,这个你会不会做?这个呢?这江淮的菜又是一番风味,和你们那口味不同! 薛竹在这许多人面前,实在不好与他对论,可若不理他又不合适,只好每次待饭食咽尽,再停箸简短答两句,会做,不会做,下次做等语。 谢沚对范洄素来没有任何耐心,被他说的烦了,夺过他的筷子,往远处空席上一丢,稳稳插在一盘松鼠鳜鱼上,没入大半。 范洄一脸尴尬的冲沈抟欠欠身,灰溜溜的换了双筷子,坐到空席上去了。众小童忍不住一阵嗤笑,不多一会,就像看杂耍一样,看着范洄吃东西。 也不见他怎么狼吞虎咽,只是挺平常的,左手碗右手箸,一时不停的夹菜入口。初时不觉有异,渐渐便发现,范洄这肚子简直是个无底洞,大半席面殆尽,他仍是一刻不停。 众人面目各异直盯着他看,有惊有惧。只有谢沚眉目含情,面色温柔,只瞥了他一下。范洄却似背后长眼,回头一笑,如越千百年。 及至晚间,谢沚带众人回到寝堂。内室精巧,有两床两榻。外室宽敞,两侧通铺,同住二三十人并不拥挤。 谢沚已经守护多日,沈薛二人便把他让进内室休息,范洄也跟了进去。 薛竹在两边铺上都画了安魂符,自己坐在门槛上。草儿睡在窗边的小榻上,南冥放在榻尾,沈抟就坐在一旁。 不多时,就听到内室里,传来两声微不可闻的喘息。所有孩童皆熟睡,沈抟眉头一跳,看了一眼薛竹。见他毫无察觉,自己也不动声色。 未到盏茶,又两声捶击,好像拳头砸中胸口。这次,薛竹也注意到,一脸疑惑的望了望内室,忽然一怔,眨眨眼,耳热面红。 过了好半晌,又听微微金石碰撞,紧接着一声略脆的捶击,伴着一声闷哼。随即万籁俱寂。 薛竹喉头滚了滚,偷眼看看沈抟。见他一脸平静的望着草儿和众学生。想沈抟可能并未注意,便觉更加羞惭,自己怎么总想些荒唐事。 月至中天,薛竹神识在外,盘膝在门口打坐。沈抟还是端坐在榻旁,面无表情,气息悠长几不可闻。 忽然,两人腰间法铃一起作响,沈抟伸手抚住,剑指一招,南冥无声入手。薛竹蓦然睁眼,右手抚住法铃,抢上两步,左手乾午诛邪符,往一个叫贺廉的孩子铺尾一挥。孩子一下惊醒,面容惊恐,却无法发声。沈抟足尖轻点,窜上铺头,南冥直刺。 薛竹忽地鬓发衣襟全部激荡而飞,二目圆睁,脸色惨白,跌落在地。 内室一把短剑携风雷之势,夺门而出。范洄右手持剑,披发赤身,直追上去。 谢沚中衣散乱,面色含春,急匆匆从内室转出,见无人受伤,赶上两步,查看薛竹。抖抖袖子,急扣薛竹寸关尺脉,半晌放心,长出口气。 沈抟知薛竹体质,绝不会被邪祟冲身,反而没有谢沚这么着急。一手搂着贺廉,一手横剑持戒。见薛竹无事,放了心。眼一瞟,就看见谢沚白净的手腕上,有两道紫红色的勒痕,并不连贯,不像麻绳软带系出,倒像是...铜环铁索,交叠而印。 薛竹痴愣一阵,满头冷汗,嘴唇颤抖,泪雨滂沱。心口一阵阵刺痛,浑身绵软无力,若不是谢沚搀扶,坐都坐不起来。 沈抟轻声道:“持恒守静,慢转周天。我看着你。” 薛竹哆哆嗦嗦从怀里掏出张正身符,贴在胸口。盘膝打坐,所有神智内视而转,渐渐无知无觉,无悲无喜。 不多久,范洄持剑而归,摇摇头表示一无所获。却见他胸膛上有块淤青,左边眼角一片紫红。 谢沚又起身查看贺廉,沈抟把惊醒的几个孩子逐一安慰,再布安魂符。 薛竹如同入定,沈抟便让范洄谢沚先去休息,自己守着他。这一坐堪堪坐到天亮,薛竹周天圆满,睁开眼,见沈抟就坐在身边地上,南冥横压膝头,而他正望着自己,薄唇温软,长目如两汪秋水。 薛竹手扶膝头,身体前倾,轻轻吻了吻沈抟的眼睛,悄声道:“没事了。” 沈抟点点头,把南冥递给他,阖上双眼。 卯时过半,谢沚月白深衣,白纱外氅,小冠弓鞋,从内室转出。他一起,众学生也都陆续起身。洗漱吃饭,自觉到书堂温习。 辰时一到,沈抟轻袍缓带,手捧书卷,慢步而入。嗓音有点小小的低哑,柔声道:“我猜,昨日定有人没能背诵关雎,今日,我要查了!”说着,手指敲了敲案上的戒尺。 众童惴惴,纷纷翻书。 薛竹和谢沚坐于昨日的大石上,一眼不错的盯着沈抟,看他轻谈浅笑,看他点头赞叹,看他眉眼微皱,举着戒尺吓唬学生,却只在手心轻轻贴了一下。想起少时光景,心下一片宁静。 第45章 范从之投石换生财 直到沈抟前书挨个默过,又把第二篇“葛之覃兮,施于中谷。”念通讲明。范洄才从寝堂缓缓而出,松松束发,还散落许多,眼角乌紫一大片。身上系了件素白的深衣,敞着半个胸口,伤痕依旧,下摆有点长,明显不是自己的衣裳。 谢沚见他这样子,毫不意外,从怀里摸出个银色圆盒,一甩手,追星赶月般向范洄射去。范洄懒洋洋伸手接住,谁知余劲未消,撞得他噔噔噔倒退几步,一跤坐倒。 范洄站起身来,慢吞吞爬到大石上,并不理会谢沚,倒是冲薛竹指指自己眼角道:“你瞧瞧,你瞧瞧把我打的。让我怎么见人?” 薛竹想想昨夜声响,又见谢沚腕上伤痕,还有什么不明白。瞟了瞟范洄,轻声道:“活该!” 范洄装模作样,长吁短叹:“哎!郁离你小时候,肯定没挨过打。看看人家沈道长这稳重,这平和,这耐心!” 薛竹迟疑道:“我师父,是很有耐心,可是也没有你说的那么...” 范洄不等说完,立马接道:“我小小年纪就在街头胡混,根本没人管,要是也能碰到个师父就好了。少挨多少打!”说着一阵长吁短叹,感怀身世的样子。 谢沚终于被他逗笑,拿过他手里的银盒旋开,沾了些乳白色的药膏,往范洄眼角涂去。指尖灵动轻柔,眼中尽是宠溺。 不多时,沈抟从书堂中走出,范洄终于不再卖相,把衣襟紧了紧,道:“道长辛苦,今晚我看着。你休息。” 沈抟看看薛竹,道:“还是先说说,大概是个什么东西。我看郁离反应挺大的。” 薛竹想起昨夜冲身时,犹自一个激灵。缓缓道:“悲切不必多说。倒有一种千万愁苦无法说出的感觉。仿佛掏心挖肺,五内如绞,求死而不能。” 沈抟问:“杀气?仇恨?报复?” 薛竹摇头:“不,都不是。似乎是一种,习惯。或者说本能。心中没有别的想法,只想填饱肚子。吃...小孩...” 谢沚点头,嘴唇飞快的说了几句,范洄译道:“我兄长说,所有的孩子确实都被啃食,而大人,没有动。” 沈抟想了想,又问:“阴气呢?” 薛竹斩钉截铁:“没有!还没有活人身上的阴气盛。倒有股烟火气,像...像唐真君。” 范洄想了半天,问一句:“哎对了。是女的吗?” 薛竹点头:“九成是,那感觉不像男子。” 谢沚指指自己,手掌在胸前翻了几下,又把两指在耳垂扣了一下。 范洄点点头道:“我兄长也认为是女的。” 薛竹奇道:“你为什么会这么问?难道女鬼更凶一些?” 沈抟道:“我猜公子是想到,之前上书的先生们,也能把她赶走。” 范洄道:“对。明明那些只是普通人。这邪祟对男子,可能有些畏惧。” 谢沚把拇指食指放在下颚,微微摇头。范洄点头说:“对!还有可能是厌恶。” 沈抟眯了眯眼,道:“集中一下就是,女的,专吃孩子,无形无影,有苦难诉,不是鬼。” 薛竹迟疑道:“这有苦难诉,不很准确。不是说不清,是那种不能...嗯...”说着,看了看谢沚。 谢沚恍然,慢慢的张阖嘴唇。众人皆知他说的是,她是哑巴。 薛竹垂下目光,点点头,又摇摇头。 范洄阴着脸,急道:“你吞吞吐吐有劲吗?直说不行吗?” 薛竹为难的说:“就算是聋哑之人,一般也能发声的,总有些咿呀自语。可这东西不是,她过身时,一声也发不出。草儿也说了,她来时,就不能出声了。” 沈抟道:“昨日贺廉也一声不闻。” 薛竹道:“我可以让你们都感受一下,就只没有我这么强烈,需要仔细辨别。” 范洄赞道:“这个好!我今晚就看看她是怎么回事!” 谢沚轻轻一拍掌,无声的说了几句。范洄看了看沈抟和薛竹说:“道长熬了个整夜,晨起上书。郁离又冲了一下。下午你们就歇了吧,晚上...可能还是不得安静。” 沈抟午后步入寝堂内室,看到西面的床头上,放着范洄的黑纱毋追冠。自己便坐了东面,宽了外衣道冠,歪在床头上沉思。 不多时,薛竹拎了一壶茶来,在小案上斟了,双手拿给沈抟,轻声问:“是不是有事没想通?” 沈抟把茶盏拿在手里,转了转道:“谢公子最少到了有十天了,可能更多。除了第一日没有经验,失了四个女童,之后就再也没失手过了。那么这个东西,她已经十天没吃到孩子了,为什么不走呢?” 薛竹回想了一下,道:“并没觉出她对什么东西,有特殊的牵挂呀。会不会尸骨在这?” 沈抟眯了眯眼道:“因为没想通,适才便没有说。再看看吧。” 薛竹坐在床尾,看了看他道:“我也有个事没想通。” 沈抟挑挑眉。 薛竹伸手在他胸口画几下,道:“睡醒了告诉你。” 沈抟一翻身,躺到床内,闭眼道:“不留外了,我酉时醒。” 薛竹靠坐在外边,闭着眼嗯了一声。 暑伏将过,炎气未散。 谢沚仍在书室外的大石上,盘膝而坐,衣袂飘摇,饶有兴致的望着庭前。 谢公子神医圣手,一中午的工夫,范洄脸上的乌紫全无,双目炯炯,面目硬朗。黑团领白革带,正与众童子投壶。 众小童分做三队,古硕带一队。有位投壶高手叫孙言的,带一队。范洄带草儿另做一队。 古硕两投两中,先得一筹。 孙言一中一骁,后面一矢投入长嘴壶中,跳出老高,复又插回。众小童欢呼,孙言后来居上。 轮到范洄,只见他拿过竹矢,在手中掂了掂,屈身问草儿道:“我们怎么能胜?” 草儿便指挥道:“范哥哥你若能两投两骁,咱们就赢啦!就是要先投入,然后跳出来,又入。” 范洄点点头,表示明白。刚一抬手,谢沚在石上忽地击掌,然后双指并拢,往肩后一指。 范洄见了笑笑,走出十步远,然后背过身。手一抬,一矢飞跃,精准的投入壶中,跳起复入。 众童掌声雷动,大大赞叹。 范洄又一抬手,后矢投入,高高跳起,复又落入。两投两骁! 草儿赢了一局,欢呼雀跃,高叫:“范哥哥好厉害!今日肯定是我们赢啦!” 孙言道:“姑娘是不是忘了,下局还要换人呢!不如我们让你五步吧。” 草儿秀眉一挑,小脸上尽是不服气,高声道:“不必!倒要让你们知道厉害!” 古硕笑着拱手,道:“姑娘巾帼不让须眉,那这局你先请吧!” 草儿手拿两矢,先跑到书堂前,一棵银杏树下,举着手中的竹矢拜了拜,这才跑回来。伸手一投,正中壶口。 范洄当即挥拳大赞:“好样的!漂亮!” 草儿大受鼓舞,又中一矢。范洄大笑道:“早知姑娘这样厉害,我何苦操心,当个裁判多好!” 古硕队中出一人,投了两中。孙言队中出一人,倒只一中。 又到范洄时,谢沚又击掌,双手一翻手背敲敲膝头。范洄低头看看草儿道:“你瞧瞧你这谢先生,总难为咱们!” 说完将竹矢向空中一扔,膝头抬起连撞,两矢皆中。众童起哄到,哥哥来个双耳! 范洄双手齐投,两竹矢穿过长壶的耳环,一边一个。 哥哥来个全中!范洄十二只竹矢齐飞,全部投中,插得满满当当。 哥哥投连中吧!范洄依言退到墙角,远远得几乎连壶也看不见。十二只竹矢连珠箭似的,一个赶一个,全部投中。 年岁小些的小童,击掌欢呼,蹦跳雀跃。古硕和孙言也都跑去大银杏树下。古硕拱手作揖,念念有词。孙言索性拜倒在地,起誓发愿,若赢了就连拜七日。 拜过之后,古硕连投连中,孙言花样翻飞。可到底玩不过范洄,输得服服帖帖。 草儿拔了头筹,扑到谢沚身前:“谢先生?我赢啦!你说的奖励那?”谢沚只是笑。 范洄在后捡起一块小石,在手里抛了抛道:“草儿你看着,你得这样要。”说着,把小石子朝谢沚一抛,正落在身前,喊一声:“一见生财!” 谢沚便从怀里掏出一对珍珠耳坠,轻轻一抛,与了草儿。 众小童惊叹不已,范洄一人发块石头,怂恿道:“都去要都去要,丢他。” 谢沚笑的双肩都抖起来,两手往回连招,众学童大着胆子把石子朝他丢去。谢沚袍袖一卷,尽数接住,怀里掏出金棵子,银棵子,玉坠子,玛瑙珊瑚琥珀蜜蜡,往外撒去,众童接住,绕石追跑打闹。 范洄趁其不备,一颗飞石,正砸到谢沚嘴唇上。谢沚一惊,摸摸嘴角。然后一跃而起,两三步逮住范洄,骑在身下。 谢沚双掌连击,拍拍自己肩膀。众童聚拢,孙言最是个不怕事的,欢声问道:“叠罗汉嘛?”谢沚忙点头,把身子往下压了压。 须臾便听范洄尖叫咆哮:“啊啊你们,救命啊!别别别...哥哥饶命!再不敢了!哥哥饶命啊啊啊!!” 第46章 拜银杏许愿悬度母 酉时刚到,在床尾打坐的薛竹双眼一睁。悄声下床倒了杯茶,还没打完浮沫,沈抟果然醒转。 薛竹把茶递过去,轻声道:“怎么总是醒得这么准时。” 沈抟喝了口茶,眯着眼,慢悠悠道:“一个人太久,总睡不太熟。” 怀安观空大无人,从小陪伴的师兄皆亡于眼前,亲手埋葬他们的时候,也不过弱冠年纪。喜怒哀乐,惊惧悲忧,都裹在仪恒大道中轮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念及于此,薛竹忽然坐到床上,亲了一下沈抟的眼睛,顿了顿,又亲了下。 沈抟举着茶杯莫名其妙。 红霞隐尽,天色将晚。 薛竹画了四张巽卯通神符,布好方位。又在每个人的小法铃上写了几笔,道:“如若来了,各自守好心神,这份挖心掏肺,我觉得我们一辈子都不会有。” 沈抟一出来,众童便舍下谢沚,都缠着他。孙言央求道:“沈先生,再变个火看看吧!” 沈抟摇头,道:“要变也不是给你,你背得了早晨的书吗?” 孙言蔫了下去,古硕赶紧接口:“先生先生,我能背!变个风吧好不好?” 沈抟又摇头,道:“你是课长,你能背也不稀奇啊!不能变。”说着,伸手把个只有七岁的童子抱到身上,问道:“小豆你能背吗?你能背四句,我就给你变。” 小豆抓着沈抟袖子,顺下地来,众童一脸期待的看着他,小豆便小声道:“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维...” 孙言急道:“哎呀!我都知道!”草儿赶紧拦住:“嘘!你莫急,等小豆想想的!” 小豆身担众望,憋得满脸通红。忽地跑出寝堂,往前面奔过去,沈抟两步跟上,见小豆跑到书堂前的银杏下,双手合十,念念祷告:“干娘干娘,我最喜欢道长变的戏法了,快让我想起后两句吧!” 沈抟蹲下身子,搂住小豆问:“孩子,你这是在干嘛?谁是你干娘?” 小豆指指大银杏,道:“这就是了,这是我们大家的干娘啊!” 沈抟长目眯了眯,忽的脑中一闪。怀里掏出一张雷震符,一张引水符给小豆拿着,道:“走,回去你给他们打个雷,还能下雨。”小豆雀跃的拽着沈抟袖子,拉扯着回去了。 故作神秘的念念有词,小豆把雷符高高举起,沈抟瞧准机会,左手法诀一扣。整个寝堂轰隆隆打个闪。小豆又举起引水符,高叫到:“我要下雨啦!你们看着,急急如律令!” 沈抟左手食指一扣,引水符毫无反应。小豆又喊一声:“下雨啦!”沈抟干咳一声。 薛竹忍笑忍得满脸跑眉毛,上前给小豆换了张符,说:“法师别着急,你看雷电来得快,雨来的慢呢!你再试试。” 小豆又喊一声:“雨来!”薛竹左手一动,引水符化,淋了众小童满头满脸的水花。 玩到亥时初,谢沚拍拍掌,左手四指并拢,往拇指上一合。草儿便招呼一声:“谢先生说天晚了,咱们歇息吧。” 众孩童纷纷就寝,薛竹在每个人床头都压了张安魂符。不多时,所有孩童尽皆熟睡。 沈抟看了看其他三人,悄声问:“你们,听说过鬼子母神吗?” 只有谢沚点头,无声的动了动嘴唇。范洄译道:“是婆罗门的恶神之一,专吃孩童的。道长你是怀疑这次来的是她吗?” 沈抟摇头:“肯定不可能是正神,但却有可能是后来的歪门邪教,强行制成的。” 范洄道:“我听过子母血,子母尸魂,这子母神...神也能制作吗?” 沈抟道:“是不是神,不过看受不受香火,有心促成的话,当然能做到了。” 薛竹刚要问话,忽地四人腰间法铃齐响,各人抚住。沈抟南冥反握,范洄左剑环身而走,谢沚把背后纸伞撑开。只有薛竹通感先觉,一张乾午诛邪符,向孙言的方向挥去,未等孙言惊醒,兜头挡住,回头示警:“都稳住,冲身了!” 沈抟一张正身符贴到胸口,面无表情,双肩缩紧,一个趔趄,清泪两行。 范洄没戴冠,长发冲散。面无人色,白的几乎透明。眉眼狰狞,泪痣殷红。 谢沚外氅四散惊飞,整个人跌坐在地。纸伞滚出老远,双手扶住脖颈,面色由红变紫,双目充血,浑身抽搐。 薛竹早有准备,又分出大部分心绪通感。反而无事,缓过一口气,直奔谢沚,扶起来猛拍两下脊背:“谢公子!谢公子!醒神。” 几个呼吸的工夫,谢沚缓过神来,看看几人,左手点点太阳穴。意为知道了。 范洄犹自脸色煞白,哑声道:“真是那个什么子母神?” 谢沚点头。嘴唇动了动,范洄道:“悬度母。” 沈抟抹了把脸,道:“不错,我也认为是她。而且孩子们确实拜了她...这才让她肆无忌惮。” “沈先生...”草儿怯生生的唤了一句,从窗边的小榻上下来,扑到沈抟身前,又唤一声:“沈先生!是不是?是不是我们做了什么错事?” 沈抟原不忍说破,又不得不问,掂量了一下措辞,问道:“草儿,你们是不是有位银杏干娘?” 草儿点点头:“是,我们江淮...几乎人人都有位这样的干娘,难道是?” 沈抟艰难道:“恐怕就是这位干娘,一直在此...纠缠你们。” 草儿是亲眼见过悬度母噬人场面的,一时不得接受,越想越怕,手足无措。 悬度母,又叫吊菩萨,子母凶神。是百年前便覆灭的邪教,圣哲教的四大凶神之首。其余三个,分别是业障碓砌的恶罗汉,蛊毒入身的坐法师,还有极阴极煞的阴龙女。 这三者皆难得,无一不是身世八字,机缘巧合,才能得见。唯有这悬度母,竟可以人为制成。 寻阴命未嫁女禁锢,使人日夜侮辱媾和,一旦有孕,便禁其食水,每日以小儿骨肉精血饲之。 到此处,众女绝食自戗者甚众。至十月怀胎期满,百不留一。一旦有人活到临盆,噩梦又重新开始。生产后的产妇将被割除双乳,使其无法哺育孩儿。缝住嘴唇,使其不能嚎哭发泄。亲眼目睹孩儿饿死在自己怀里,然后将小儿肢解零散,从母亲腹部复又塞入! 到此处,此女早已神智崩塌,浑浑噩噩。万幸不死的,千不留一! 最后,将只剩一口气的女子,往树上吊死。气绝之后并不解下,做法事敬香火,拜满七七四十九日。 从此以后,凶神制成。常人冲身即死,若招至家宅,死满三代! 沈抟轻声道:“恐怕孩子们,就是拜了一颗吊死悬度母的树,做干娘。” 范洄双拳握得咔咔响,面色极差。 谢沚叹口气,双唇动了动,范洄小声道:“道长和郁离休息吧,我和兄长守着。明日问问这树的来历再说。” 沈抟把草儿领到小榻上,重新给她换了安魂符。又安慰几句,转身回了内室。薛竹收了通神符,也跟了进去。 谢沚顺顺衣袖,捡起纸伞合上。眉头微蹙,面色忧虑。范洄近前来,用手抚了抚谢沚的眉心,问:“怎么?哥哥你的首尾?” 谢沚点点头,轻轻动了几下嘴唇。范洄双眉一挑,道:“为何没有告诉我?这群妖人活该给他们写上几笔。要我在,都省的哥哥脏了手!” 谢沚满脸沮丧,又说了几句。范洄摇摇头:“你呀!真是全天下都放在心上。谁会知道那个劳什子邪教,还能做出俩悬度母?有一个还不够邪性的吗?当时怎么解的?” 谢沚左手一挥。范洄道:“这好办,有我在就不用哥哥动手了。” 谢沚还是皱眉,范洄又伸手去抚:“死郁离,出的什么馊主意!让你过了一回身,舍不得动手了?” 谢沚伸手摸摸脖颈,缓慢无声道,解怨吧。 范洄看看他喉头,低声道:“别想了,都怪我...我一定会治好你的。我们有的是时间。” 内室里二人相对打坐,沈抟闭目轻声:“你说什么事没想通?” 薛竹睁开眼,踌躇了一下,道:“总让她这么来来去去,不是个办法。可我又不敢把她困在室内,孩子多,我们守不过来。如果拉起整个书院的困阵...” 沈抟睁开眼,拒绝道:“不行,她耗得起,你耗不起。没等抓到你先力竭。” 薛竹往后一躺,枕着手臂道:“所以,我是没辙了。” 沈抟双目一眯,往前探探身子,直盯着他,道:“你可能没辙了,但老萧一定有。小薛道长,妄语可损道行,我劝你还是老实交代。” 薛竹向内一翻身,含糊道:“没有就是没有。” 沈抟轻叹一声:“哎,那就只好等我们一个个,困倦力竭,神思迟钝,让她把所有孩子都啃食干净,这一晚上就是四五个,倒也快。然后呢,谢公子必定心内自责,范从之这个朋友呢,你也交不上了...” 薛竹霍得又坐起来,一脸羞恼:“你这什么师父,原以为给你说了,能想个法子与我。谁知竟挤兑起我来?” 沈抟轻笑:“治不了你还行?” 薛竹犹豫半天,还是老实说:“那个连转七门的解怨阵,可以放在我身上,冲身即入阵。可是我若没法在阵内治住她,就没法解怨,别人也进不来。” 沈抟恍然,道:“放我身上也行吧?” 薛竹极不情愿的点头道:“也行。” 沈抟往床内横躺,松袍散发,懒懒道:“那我来吧,比你把握大些。”看他仍坐着发呆,手臂一长,往后一揽。薛竹后脑咚一声撞在胸口。沈抟眼一闭:“睡觉!” 第47章 解怨阵重历凶神苦 第二日课毕,沈抟把学生们都留在书堂里。叫进薛竹和谢沚范洄。斟酌了一下,柔声问道:“各位都是何时入的书院?最久的有多长时间?” 古硕环视了一下,答道:“应该是我,快一年了。然后是草儿,然后是小豆贺廉,最后来的也有四个月了。” 沈抟又问:“那之前离开书院的学生呢?” 古硕答道:“我们这些没有家的孩子,会在书院留到十五岁。之后便自寻出路。” 沈抟想了想,又问:“古硕,堂前这棵银杏树,是你最先拜做干娘的吗?” 古硕摇头:“并不是,我入书院时,就有学长拜过。我们...这样的孩子。谁不想有个娘呢。” 沈抟噎住,问不下去了。 范洄接口道:“你们拜的是树,这事倒没什么,不过树上有个恶鬼可是误会了,以为你们拜的是她。得了你们的允许,她现在才能来无影去无踪。今天得麻烦你们每个人都上手,把树砍了。” 众生哗然,面面相觑。 范洄听得烦了,高声道:“都行了,一棵树有什么舍不得。不断了香火叩拜,还真想把恶鬼请回来当妈吗?” 众生沉默,孙言斜了范洄一眼,道:“您几位都是世家子弟,荣华贵胄,哪里知道我们野孩子的心头好。谁带的响还不知道呢!” 薛竹眉毛一跳。 范洄瞪眼:“哎呀孙言!我还小瞧你了!你还是个翰林啊?谁这么缺德,点你出来当相,我不想问。不愿留下,尽管走。” 孙言江相出身,三岁起就会骗吃喝,六岁骗金银,八岁跑全局子分账。后来骗到顾思远身上,这才进了书院,历来最恐人揭他的底。适才口不择言带出行话,却被范洄点破,顿时恼羞成怒道:“你们未来时,我们拜了多年银杏都无事,你们来了,她就成了恶鬼了?我说你们带来的怎么不对?” 范洄哂笑:“祖师遗下三件宝,九州四海把名扬。俯仰乾坤江湖事,总有人和谓我知。小翰林,我带鬼来,图你点什么呢?” 孙言一惊,无声道:“探花...” 范洄道:“谁不是街头混出来的?再多话,滚回街上去。反正你也饿不死,你会...” “从之!何必呢。”薛竹打断了范洄的揶揄,继续道:“不管怎么说,命是第一位的,不砍也得砍。” 未时正,众童皆聚于树下,因怕误伤,薛竹祭起北辰,插在树上。古硕鼓了鼓气,拔出剑来,自语道:“既然是害了山长和各位先生、学长的妖孽。今日...就恩断义绝!”说着狠狠朝银杏树砍了一剑。 众童效之,草儿最后一个,举起北辰,犹自哀叹:“这一剑下去,我又没有娘了!”偷眼看了看谢沚,一剑挥了下去! 沈抟和范洄同时出剑,相对而斩,各进半许。范洄抬腿横略,这棵齐腰粗的银杏,朝南而逝。 午后太阳下,整个书院平地起风,各人都听见一声喘息,轻幽,哀怨,微不可闻,却又就在耳边。 众童皆惊惧,沈抟弯下身,抱抱几个小的,道:“别怕!绝不会让她碰你们的。现在你们不允许她来了,我们就能看见她了!今晚就解决,我保证!”几个小童聚到他身前,似乎离得近些,就更有安全感。 薛竹从怀里掏出朱砂,起笔咒。一张黄纸撕成四份,极其仔细的画了张符箓。拿起在自己身上比了比,然后左手一扣,见符箓泛起幽光,这才放下,又画下一张。 范洄看了一会,奇道:“你干嘛呢?画这么小?显得你眼力好?” 薛竹没心思跟他逗咳嗽,直通通的说:“我要把阵贴我师父身上,冲身就入阵,解怨。” 范洄还是纳闷:“为什么放在道长身上?” 薛竹脸色更差了:“我打不过!” 范洄眼睛一翻:“嗨!我以为什么大事!你贴我身上不就完了么!” 薛竹一愣,停下画符的笔,迟疑的看了看范洄,目光里又有点期待。可到底不能说破,忍得十分艰难。 范洄哈哈大笑:“哎呀你这表情,你这重色轻友的眼神,啊哈哈哈哈哈!” 薛竹被他笑的脸上滚烫,更加手足无措起来。 谢沚得到近前,朝薛竹翻了两下手掌,又指指自己胸口。 范洄的脸色一下落下来,沉声道:“哥哥,还是我...” 谢沚嘴角微微扬扬,眼角却向上立起,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诡异表情,横了范洄一眼。后者立时无声。谢沚不用他多言,自己拿过笔,写道:一以贯之,有始有终。 薛竹看了看沈抟,沈抟点头。毕竟此事本来就是谢沚揽下的,由他来解决也是应该。其他人反而不该强出头,倒显得僭越了。 薛竹抿了抿嘴唇,在范洄杀人似的目光里,问了一句:“谢公子,你的命音是?” 谢沚低头写道:海中金。 薛竹点点头,接过笔,继续仔细小心的画起符箓来。画好八张符箓,按位排好,一一检查了一下。 范洄就在一边转来转去,脸色发青。谢沚并不理他,薛竹也不敢抬头看他。只是嘱咐谢沚道:“冲身即入阵,第一下千万看准了。如果治住她,站生门,我们就能进去了。” 有话长,无话短。及至二更天,所有的学生都没睡,聚集在一侧铺位上。谢沚胸口白衣上,贴了薛竹八张符咒。北辰下压一张乾戌卫灵符,钉在地上。 谢沚身背纸伞,右手挽着一根熟铜齐眉棍。修雅玉立,面色慈悲。 不多时,法铃齐响,眼见一团黑影袭来,破风逐雾,直奔众童而去。谢沚铜棍一抖,散出千支棍影,万点梃尖,一招向黑影袭去。 谁知黑影在众童身前一过,忽地不见踪影。谢沚持棍一扫,忽地鬓发乱举,外氅崩飞,一口鲜血喷出,淋了草儿半边脸。 范洄抢步上前,一招使空。谢沚和草儿连同黑影一起不见了。地上八张小小的符箓幽光流转,薛竹立刻掐住法诀,北辰剑下卫灵符暗了一半! 范洄猛一回头,面色苍白,目呲欲裂,白眼上布满血丝。泪痣猩红,满脸凶残。右手短剑前指,厉声喝问:“谁?!谁没断祭拜?活腻了?!” 小豆吓得一头扎进沈抟怀里,众童瑟瑟,直觉得他比悬度母还要可怕,纷纷互相观瞧,胆子小的眼泛泪花。 孙言低头发抖,他万没想到跟范洄一时赌气,会害谢沚受伤犯险。悔恨交加,流泪抬头道:“我,我没砍到树上,还念了一句...可可是我并没想害谢先生。” 范洄二话不说,挺剑便刺。沈抟吓了一跳,南冥飞射,荡开范洄的短剑,叫声:“公子冷静!你兄长可愿见你杀人?” 范洄抬手一耳光,直打得孙言一个跟头从铺位上跌下来,脸颊眼看着红肿起来,牙也碎了一颗,满嘴鲜血。 薛竹劝道:“从之,他一个小孩,哪懂这些。”说着眼珠不错的盯着地上的幻阵,又安慰道:“你放心,如若谢公子有事,我拼死也会换他出来。” 范洄深吸几口气,沉声道:“郁离。我没有要你进去换命的意思,只是一时激愤。若换了阵内之人是道长,你能冷静吗?” 薛竹看看北辰下的卫灵符,微微一笑:“你得相信谢公子啊。我看他,就快成了。” 果不其然,不到盏茶功夫,符阵生门一开,薛竹道声:“来吧!”自己一步踏入。范洄紧跟着进入。 沈抟踌躇一下,还是从怀中把铜钱剑掏出来,郑重的交给古硕,道:“你们千万不能分开,若有什么不对,躲在铜钱剑后面,我马上就会知道,立刻回来。” 古硕双手握住,道:“先生放心!我们绝不给你添乱。”沈抟顺手把孙言捞起来,拍拍肩膀,横迈一步,进入阵中。 一阵情景变换,海上升月,岸底淘沙。 谢沚白衣染血,嘴角含笑,眉目肃宁。右手斜挽铜棍,左手后圈,护着身后的草儿。 范洄两步抢上,上下打量,看他身上脸上几许血痕,料无大事,放下心来。问一句:“哪呢?” 谢沚笑容收敛,向前一扬下巴。他那把纸伞倒在前方不远处,一半探进海水里。 兑位上传来薛竹的声音:“师父,你们问吧。这次谢公子为眼,时间要比我充裕一些。” 沈抟随手握了个雷符,走上两步,还是一句:“请问,有何愿望未了?” 伞中悄无声息。 沈抟一怔,反应过来。南冥御在身侧,伸手拿起纸伞。范洄双剑出鞘,往前几步。 纸伞撑开,从中落出一团黑影,慢慢化形。是一年轻女子,长发蓬乱,却能看出在脑后,有个结红穗的麻花辫。头歪在肩上,胸似血盆,腹如破鼓,上下通穿。双手乌青尖利,左手软绵绵的垂着,右手指甲折断。 再往脸上看,二人皆是一皱眉。这女子双目无神,痴痴楞楞,睛明穴下两行泪痕,早已干涸。双唇被密密麻麻缝了十几针,缝线扯得她面部扭曲,嘴角低垂。 发现自己被放出,这女子右手犹自乱抓。 谢沚把吓软的草儿抱起来,走到近前,单手比了几下。这女子毫无回应,看来并不会手语。 谢沚将草儿递给沈抟,手一探,把范洄的左剑拔出。又向前走了两步,面对着眼前的女子。 这女子见是他,不敢再乱动,往后撤了半步,仿佛惧怕。谢沚眼疾手快,一剑划过。 女子嘴上的缝线断开,神色一愣,浑身紧绷。右手在唇上摸了又摸。忽然双目清明,喘如风箱。嗓子里发出嗬嗬之声,凝涩暗哑。 谢沚轻轻动了动嘴唇,范洄道:“姑娘,当年害你之人,现在都在地狱赎罪,抽筋扒皮,犁泥炮烙,一个不少。可解吗?” 女子无动于衷,喉咙里能发出些声响了,只是咿呀低吟。 谢沚又“劝说”道:“如果不想报仇,那现如今万事皆休。投胎去吧。你有过香火,会去个好人家。” 女子艰难的动了动脖子,看了看沈抟的方向,干涩的说出几个字:“你们...不,不知...孩子,孩...子...”说到后来,浑身抖动,眼中充血。 薛竹轻叹一声:“巽风解怨,重睹其变。换阵了!”沈抟纸伞一举,把几个人都遮挡在内。 天旋地转,几人落在一座牢笼之外。监牢内的正是此女。 须臾,薛竹从外踏入,解释道:“她是想让我们都感受一下她的痛苦,真是个苦差事。” 谢沚又弯身把草儿抱起来,右手两指前扣,道了个抱歉。草儿忽然伸手搂住谢沚,悄声说:“谢先生,这不怪你。我不怕!我能挺住。” 薛竹掏出一张正身符,贴在草儿身上。轻声道:“开始了...” 第48章 解仇怨莫名扰心惊 薛竹话音一落,低矮的监牢里,传来哭泣声。还没有成为悬度母的女子,就缩在墙角里啜泣。 门外这几位倒是反应不大,只有草儿觉得有点害怕,往谢沚怀里缩了缩。 不多时,便有几个奴隶模样的男人,赤身裸体被押解而来。所有人对他们四个连带草儿,视而未见。这几个奴隶轻车熟路,进入监牢后,便撕扯起女子的衣服来。 谢沚把草儿的脸,往怀里一按,赶紧背过身去。沈抟背身,薛竹转头。只有范洄视而未见,一脸淡漠的看着眼前的敦伦苟且。 女子尖叫刺耳,几人恶心恐惧,羞愤欲死。草儿在谢沚怀里不敢抬头,小声啜泣。 不多久,场景连转,监牢中的女子破败肮脏,小腹隆起,目光呆滞。 监外几人感觉肠抽腹转,眼冒金星。薛竹一手撑腹整个人蹲了下去。范洄双手扶着肠胃,弯下腰。饥饿感汹涌而过,沈抟眉头紧皱,略微有些晕眩。只有谢沚还好,只略微抿抿嘴,紧抱着草儿,轻声安慰:“草儿别怕,马上就过去了!” 草儿整个人瘫倒在谢沚怀里,脸色煞白,奄奄一息。沈抟赶紧给她换了张正身符,这才缓过一些。 没多久。监牢里的女子,开始啃食她手边的一团烂肉,连骨头也咬得咔咔作响,整个人痴痴傻傻,哭哭笑笑。 薛竹第一个忍不住,喉头一痒,隔夜饭都翻出来,几乎是喷着吐了一地。沈抟也很快忍不住,弯腰呕吐起来。草儿浑身无力,吐了两人一身。谢沚犹自怕她呛咳,把她的头往里侧了侧,自己也干呕了几下。只有范洄没什么反应,只是脸色厌恶。走过来接过草儿,让谢沚脱掉外氅。 沈抟缓过一口气,低头看看薛竹:“还成吗?失算啊,阵给我就好了。”薛竹摆摆手,刚要开口,又呕出两口酸水。抬起头看看沈抟:“早知不让你和从之进来!何苦来哉!过一会,更可怕!” 果不其然,情景再转时,监牢中的女子正临盆!四人全部脸色急转,各自惊忧!不过几个呼吸的工夫,各人疼的站不起身。或坐或跪,咬牙切齿。薛竹沈抟和范洄,勉强还能自控。谢沚已经整个人滚倒在地,发髻散乱,汗如雨下,闷哼不止。草儿反而无事,倒来安慰他。 及至到此,几人筋疲力尽,汗如水泼。薛竹哆哆嗦嗦掏出一颗储灵丹,塞入口中,高举左臂,擎住法诀道:“不行了不行了,赶紧都休整一下,我坚持不了多久。” 谢沚倒卧在地,虚弱喘息,双手翻了翻,指指监内。草儿轻轻说:“先生说,我们不过经历一下子,可那位...竟折腾了两年!” 沈抟靠坐在墙边,气喘吁吁:“与她解怨,也算不后悔了。希望能投个好胎。” 范洄脸色苍白,跪趴在地上,使劲甩了甩头,暴句粗口:“小爷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奇葩的解怨!要是不成,我报复她祖宗八代!!” 薛竹喘息道:“下面估计就不好熬了,草儿能行吗?” 沈抟道:“放心吧,不行我就把魂先拘过来。倒是你,挺得住吗?” 薛竹缓缓放下手,法诀变回,道一句:“死不了!” 不多时,监牢中场景变换,血腥残暴,不忍直视。监外几人各自守心,范洄稍微好些,还有力气靠墙站住。草儿紧紧抱住谢沚,嘴唇咬破几处。满嘴是血,却一直坚持。谢沚手臂环着草儿,跌坐在地,浑身打颤。沈抟就地盘膝,脸色青白,面目死寂,气息不闻。薛竹胸口贴张正身符,枕在沈抟腿上,根本坐不起来。 不知日月不晓春秋的过了许久,监牢石洞渐渐淡去,几人置身于一棵碗口粗的银杏下,单薄的树枝上,吊着一个单薄的女子。眉目清秀,双唇血肉模糊,血流了一胸口。腹部鼓胀,有一只小手从中支出,树下一滩血迹成泊。还有一个插满供香的香炉,并糕点水果纸扎贡品... 几人晃晃悠悠站起身,水涝得一样。谢沚把草儿放在沈抟旁边,自己走到树下,仰头看着这尊悬度母。双臂环圈,抱住她尸身,仿佛捧着一尊古董瓷器。轻手轻脚,往上一举,然后把她稳稳放在地上。 薛竹强自支撑,嗓音沙哑虚弱,问道:“姑娘,你的愿望,我们做到了。解怨释结,姑娘走好。” 悬度母慢慢缩起身子,泪如雨下。众人唏嘘,草儿哭得抽抽噎噎。 哭了一阵,却没任何变化。范洄急了,右手剑一拔,抢上几步,站在她面前道:“哎!我说小娘们儿,你还想怎么着?不走等着永不超生呢你?!我他妈就...” 谢沚本来一脸悲悯,看着悬度母哀哀切切,一听范洄的话,霍得站起,一脸假笑的看着他。 范洄下剩的脏字,全部噎在嘴里。谢沚把前襟撩起,范洄双眉一抖,认命似的蹲下。谢沚毫不客气,一脚蹬在他肩膀上。范洄被他踢出老远,跌在地上。索性躺倒不起了! 薛竹偷偷吸了口凉气,又问悬度母说:“姑娘还有何愿,不妨直说。我们尽力而为。” 悬度母又啜泣一阵,缓缓开口:“我,吃,为了我的孩子。后来,不死,能救我的孩子...最后...我,没有孩子...我的孩子...” 她说得断断续续,但大体也能明白。她如此痛苦,却没有自我了断的原因,都是因为孩子。可后来,到底一场空。 薛竹看看沈抟,沈抟轻轻摇头。谢沚也回头看看他们,三人面面相觑,都无法可解。 范洄撑起身子想了想,又躺了回去。 草儿忽然往前迈了一步,沈抟拦住,见她脸色煞白,双唇发青。但还是绕开沈抟的手臂,又往前走了两步。 谢沚回过头,草儿一直走到他身前,轻轻抓住了悬度母的手。 谢沚双拳紧了又松,松了又紧,脊背挺直。沈抟无声祭起南冥,蓄势待发。 草儿伸手,颤抖的抚了一下悬度母的长发,脆脆的叫了一句:“娘!你记不记得我,我是草儿。” 范洄也起身,右剑在手,略微屈膝,身体像一把弯弓,浑身紧绷,盯着悬度母的反应。 悬度母缓缓转头,草儿又叫一声:“娘!你记得古硕吗?他每天早晨都去看你,代表你所有的孩子。” 悬度母迟疑着点点头,问道:“你们,是叫我,娘亲?” 草儿点头:“对!娘亲!你有孩子,娘亲,娘亲!你有好多孩子,他们现在有的做了手艺人,有的做了朝奉,有的当了衙门的皂吏。还有做生意的,跑水运的...娘,你不该醒。本来,你保佑着所有没娘的孩子...可,可后来...” 悬度母吐出一口浊气,双目流出两行鲜血。双膝着地,朝着谢沚盈盈下拜,面色一片清明,声不可闻,对谢沚道:“七爷与我解怨,何其有幸!” 说完身体渐渐淡薄,几乎透明。慢慢转成一股青烟,袅袅而上,直到不见。 谢沚一把将草儿抱住,长长出了口气,略有嗔意的把右手竖在左手掌心上,晃了几下。草儿抓住谢沚的袖子,也有些后怕,轻声道:“先生别动气,我知道很危险,可她实在太可怜了。先生,我也是医科,我们入门的时候,发过什么誓来?” 谢沚目含秋水,无声启唇,草儿跟着念道:“苍生大医,大慈恻隐,普救含灵,不得自虑吉凶,护惜身命...” 薛竹望了望大家,道声:“诸位,散阵了!”话刚说完,一阵乾坤颠倒,几个人或坐或站,回到兰皋书院的寝堂。 古硕双手握着铜钱剑,挡在众学生之前。一见他们回来,整个人松垮下来。 沈抟拍拍古硕肩膀道:“守信重诺,知责唯勇。好样的!” 几个小的跑来,扑到沈抟身上。沈抟蹲下身子,抱住小豆,安慰道:“都不用害怕了。这恶鬼再也不会来了!”众童形态各异,各自松了一口气。心惊胆战快一个月,小孩子几乎每晚都吓得够呛。得知无事,俱都欢欣。 范洄扯开自己衣襟,偷眼看了看肩膀。谢沚似笑非笑的望了他一眼。范洄头都没抬,自己嘟囔道:“你就不能轻着点?搞得我青一块紫一块的,好看怎么着?” 谢沚双眉一挑,把两手的袖子卷了卷,朝着他走近了两步。范洄登时僵住,一动不敢动。谢沚玉笋一样的手指,挑挑范洄下颚。范洄脸色发白,顺从的仰起头,双眉一高一低,嘴唇紧抿,紧张至极。谢沚忽然抬手,范洄双眼一闭,睫毛直抖。谁知那白皙修长的手,只是在他脸上,不轻不重的拍了几下,一副欺男霸女的示威样子。 范洄赶紧打躬作揖,诚惶诚恐:“哎呀,看我这嘴!不会说话。七爷愿意动动手脚赏我几下子,这不是我祖坟冒青烟了吗?我积多少德行换的!是不是?” 谢沚让他逗得前仰后合,众学生并沈抟俱都忍俊不禁,沈抟想起以前,薛竹也常这样耍宝卖相,叫他师尊。抬眼一看,薛竹歪在矮榻上,脸色疲倦,星目紧阖,鼾声微微,口水流了一脸。 沈抟无声走来,躬身,双臂用力,把他打横一抱。薛竹当时惊醒,双目圆睁,抬手擦了擦口水。随即见一屋子大小众人,全都看着他。赶紧推了推沈抟胸口,挣扎着要下。沈抟旁若无人,又把他往怀里紧了紧。薛竹双颊滚烫,悄声道:“师父,这是干嘛,放我下来!” 沈抟旁若无人,只盯着他,低低问一句:“累了?进去睡啊?” 薛竹又挣了挣:“你快放我下来!” 沈抟在他耳边问一句:“放哪?” 薛竹听他声音又低又哑,酥麻轻颤,顿时浑身无力,手脚绵软,声音散乱道:“进进进去吧,进去吧。” 沈抟抱着他转入内室,轻轻放在东边床上。自己坐在外侧,眼珠不错的看着他。 薛竹让他看得发毛,一脸莫名问道:“师父你干嘛呀?怎么突然...?” 沈抟眉头皱了皱,道:“我也不知道,莫名有点心惊。”想了想忽然道:“如果我把所有五行助引,天才地宝,都毁了。你,你会相信我吗?” 薛竹更纳闷了,撑起身子,盯着沈抟:“师父,你怎么了?这些东西得来不易,毁了干嘛?” 沈抟紧闭双眼,长长呼了口气。轻声道:“可能是我着急了,没事,睡吧。” 薛竹一夜辗转反侧,心下纷乱。这长生二字,在心里翻来覆去,浮浮沉沉。自问如果有机缘,自己恐怕也无法放弃。何况沈抟天生仙骨,怎能甘心轮回。 最好是...薛竹想,最好是我先寿尽,这样万法齐备,既得长生,又不负深情。 第49章 聚金蟾四方敛生魂 江淮距离怀安县大概七八天路程,谢沚留在兰皋书院,招募山长,先生,发通告唤回学生,俗事缠身。 沈抟与众童告别,小豆哭的凄惨,沈抟便把怀中的南华真经送了他。小豆日后真的寻法修道,成就一段仙缘,此为后话。 范洄见俗务便烦的要死,要跟着薛竹回怀安。沈薛二人无事,自然愿他同行。 薛竹忽然想起一事:“师父,你上次说教我骑马,不如我们骑马回去?”沈抟自然无不应允。 范洄面色尴尬,迟疑道:“我,我也...不会。”薛竹一揽他肩膀,劝道:“一起学嘛!技多不压身!”范洄咧咧嘴道:“我倒没什么,我怕马不愿意!” 马果然不愿意!! 沈抟自己骑在马上,拉着薛竹坐骑的缰绳,缓缓行进。范洄并不要帮忙,非说自己能解决。 一路上最常见的场景,便是范洄一骑绝尘而去。沈抟叹口气,松开薛竹的缰绳,嘱咐小心。然后打马扬鞭,再把惊魂未定的范洄追回来...也是亏得范洄身手不凡,竟一直没从马上掉下来。 行到怀安县城时,薛竹已经基本学会。范洄的马,已经不让他骑了。他只要一上,这马便撒缰拔蹄,原地打旋,要往地上卧。 沈抟无法,只好把范洄带在自己马上。范洄背靠着沈抟,面朝后,就盘膝坐在马屁股上。马或疾或缓,他竟然也不掉落... 薛竹在后跟着,尴尬的笑笑:“从之,我...收回之前的建议。我本来以为,你学的会比我快啊!” 范洄一脸无奈:“我说什么来?马不愿意吧?” 此时正是清晨,沈抟忽然唤一声:“郁离,你看往观里去的那队丧,中间的...是不是...” 城里很多家有了丧事,都是去怀安观停灵守灯,本来沈薛二人早就习以为常。可这次的丧队似乎有些不同。 薛竹一夹马腹,紧走几步,极目远眺道:“真的是李叔父!他怎么穿成这样?!”说完纵马直奔。 沈抟侧头说:“公子,转回来。”范洄翻身坐好,沈抟一抖缰绳,追了上去。 薛竹驰到近前,滚鞍下马,心慌意乱。几步抢上,叫一声:“李叔父!这...这是去停谁的灵?你怎么这样穿?” 李谭浑身缟素,散发齐衰,手执竹杖。见了薛竹一愣,双目通红,落下泪来。 沈抟赶上,一见李谭服色,便道不好,没的必是至亲!疾走几步,见了棺前牌位。 天命诰授李门秦氏孺人之位! 李谭解决了浴堂的命案,刚升了从八品典史。也是官身了。那么这位孺人,显然就是他夫人月娘! 见薛竹还欲再问,沈抟道:“郁离,过来给你婶娘捧灵吧。” 薛竹大惊失色,见李谭闭目点头,心下一沉。踉跄几步,抱住月娘牌位,叫声婶娘,犹自不信。 沈抟也觉突然,但既在行丧,没有叫停问事的道理。只得摘去道冠,跟在队伍最后。 范洄把双剑收回怀里,除去毋追冠,走在沈抟身侧。不多时,悄声道:“道长,不大对劲啊。” 沈抟挑眉。 范洄又道:“这是去你观里停灵吧?你探探棺内,怎地头七未过,尸首却一魄不在?” 大部分人,死后三魂先逝,五魄即随,却有二魄在身。此时若有变故,比如猫狗过头,野鬼略身,阳气相冲,等等,就容易起尸。 等过了头七,望乡台上一过,二魄亦归,就可以投胎去了。 偶尔也有立刻投胎的,但非常少。 所以如果七天之内,尸首上没有二魄,九成是有些六合之外的事。 沈抟讶然,悄声道:“公子可看准了?” 范洄冷笑:“看活人恐打了眼,看死人哪里会错。你探探。” 沈抟没再说话,从怀里掏出张探魂符,攥在手里,向前面的黑棺探了探。 不多时,行到怀安观后山,薛竹帮着李谭停棺哭灵,放焰守灯。衙门众人帮扶,也不用李谭操心,便丰富的完了礼。在观里停灵之后,便可择期大殡。 沈抟站在殿门口,看着里面哭丧的薛竹。隐约有些心悸,不知是不是月娘的事真有内情。沈抟吸了口气,把这股乱劲压了下去。 范洄从怀里掏出张黑色的符箓,两指夹着,竖在空中。符箓无风自动,不多久,冒出丝丝黑气。范洄道:“道长,你看。这怀安县城,好像和我们走之前,不一样了。” 沈抟仔细看了看他手中的符箓,问道:“鬼道符?公子竟有这宝贝?” 范洄笑笑:“家传的,也没几张了。道长博才,既认识,你瞧瞧,忙乱急促,张牙舞爪。就是全城的死人都诈尸了,也没这么大鬼气。这是怎么了?” 沈抟叹口气,忧心忡忡道:“问问李典史再说吧,看李夫人是怎么回事。” 未几,薛竹陪着李谭出了后殿。回到寝院前堂,几人分主客落座,薛竹第一个忍不住:“李叔父,我走时还见了婶娘,并无疾病。怎么这几日就...” 李谭闻言,剑眉一锁,眼圈又红了,泣道:“连日案牍劳形。最后一刻,我竟没能在她身边。郁离,都怪我,没能照顾好你婶娘...” 薛竹见他如此说,赶紧站起身,紧张道:“叔父,是我失言了,你别这样说。” 范洄见不得他们客气,直接问道:“李典史,我与沈道长觉得,或有其他事。尊夫人是什么病?死状如何?” 李谭哑声道:“并无疾病,头一天还好好的,和邻居出门买东西呢。后来我查看她...尸身。没有任何外伤,嘴唇青紫,倒有点像...惊吓或者阳脱。” 范洄又问:“后来呢?到下葬之前,有没有什么怪事?诈尸什么的?” 薛竹急了:“范从之!你会不会说人话?” 李谭摇头:“并没有什么怪事。我这几天哪也没去,一直在。” 范洄叹道:“郁离,我不是故意气你。只是你这位婶娘,死得蹊跷。我总觉得是被敛了魂。” 李谭神色一紧,看看沈抟。沈抟沉吟一下道:“城中鬼气氤氲,确实不寻常。你夫人的事,是不是有问题,恐怕得再查查。” 几人正讨论,院门口传来两句问门之声。沈抟略一思索道:“请进吧。”直接奔这个院子来的,肯定是认识的了,现在也没有心情起身迎他。 不多时转入一人,水色深衣,月白大氅,眉目忧虑。沈抟薛竹起身稽首,薛竹道:“唐真君,何事而来?” 唐炳先拱手给范洄见礼,范洄并未起身,敷衍的一抱拳。唐炳这才给沈抟薛竹还礼,问道:“怀安近日邪事频出,我都知道了,你们俩竟然不知道吗?” 薛竹面色一紧,忙问道:“可是有人敛魂?我们从江淮刚回来。唐真君倒没听说?” 唐炳瞟了瞟范洄,苦笑道:“没有人告诉我,我就没听说呗。这几日,死的多是街头乞儿,本来没什么不正常。可是,个个尸身无魄,就有点奇怪了。” 范洄忽然问:“死多少人了?” 唐炳道:“只在怀安县城,七天之内,就至少有十六七个这样的尸身,死而无魄。最后应该是朝廷收敛。” 李谭皱眉想了想:“这位公子,你说的乞丐频死的事,我知道。这半月来,有二十三个。我们收敛了,或焚或葬,也不知有异。” 唐炳道:“得去看看,是不是有什么邪阵或者法器,就在这城里,要不这事停不了。” 薛竹揉揉眉心,道:“我们都去吧,这一天还未必找的满全城。” 李谭除去头上衰麻,两三下束起头发,道:“还是我去,凭你们几个人,哪里查得了全城。” 薛竹闻言,阻道:“叔父,这种事还是我们去。你怕是...” 沈抟从怀里掏出一叠探魂符,大概十几张,都给了李谭。又伸手问薛竹要:“都拿来。” 薛竹也找出十几张,沈抟一并递给李谭,嘱咐道:“一人发一张,看有可疑的东西,就伸过去探探,符亮了就是有问题。做下标记,回来再看。” 李谭匆匆去了。 沈抟叹道:“事关李夫人,你叫他如何安稳?还是忙去吧。” 薛竹捞一把南冥,划破手指,在掌中画了个探魂符。沈抟一伸手,道:“我跟你去,顺手给我也来一个。” 待人都走尽,唐炳转头看了看范洄,道:“八爷,还不回去啊?” 范洄瞥了他一眼道:“你少管。多说一句,笔杆给你撅折。” 唐炳摸了摸腰间,叹道:“先顾眼前吧。再死下去,七爷也该来了。”说完回头出观,不再理他。 范洄闭目不语,仿佛入定。 及至晚间,李谭带回一张怀安县城的坤舆图,所有探魂符验过的地方,都被画了个红圈。 沈抟指着这些标记说:“今天探出的标记都在这,而且城中又有六家挂丧,我看有点像金蟾阵,可又不是,公子呢?” 范洄摇头:“不懂,就知道事不小,鬼气越来越重了。” 唐炳也摇头:“看不出,不过肯定不是新布的,要没个几十年,吃不了这么多人。” 李谭直勾勾的看了很久,忽然道:“怎么,都是苏半城的买卖?每个标记都在他铺子附近,说跟他无关,我不信。” 薛竹眉头紧锁在桌边看了许久,缓缓道:“好像,好像是金蟾四方阵,过了年限了。师父,你看这个,有多久了?”说着指指坤舆图中间,一个三岔路口。这里应该有个精石的冲天牌楼,今日也被标记了。 沈抟回忆道:“你说西街牌楼?我记事起就有它了。具体多少年,恐怕得查查县志。” 薛竹叹道:“那就八成是了,怪不得婶娘会忽然脱阳了。这几日死的,应该都是舛弊不全之人,鳏寡孤独残。” 沈抟眯了眯眼,问道:“可有解?” 薛竹叹道:“有解,一边蓄力破阵,一边挡住凶灵即可。可我这本事不济,不能让你送死去。” 唐炳敲敲桌面:“死脑筋,我又不是来看笑话的。既然是为了人命,若有所遣,义不容辞。” 范洄也道:“只要有吃的,陪你拼命就是。” 正说着,又有两声扣门。众人望去,沈抟应门:“请进吧。” 院门一开,转进一人。白衣纸伞,弓鞋小冠。范洄迎上两步,道:“哥哥是来找我的吧?” 谢沚看也没看他,纸伞一合,朝范洄怀里一丢。紧走两步到案前,提笔问薛竹:金蟾四方逾百年,可有解? 薛竹按着太阳穴,苦恼道:“谢公子也说是金蟾四方阵,那肯定错不了。这解法...容我想想。” 谢沚嘴唇动了动,范洄道:“我兄长说,一日几条人命,求你务必解阵,他也愿意供你差遣。” 第50章 欲解阵太极转阴阳 一时间,所有人都望着薛竹,等他的示下。倒叫薛竹一阵紧张,求助似的望向沈抟。 沈抟伸手抚了下薛竹的脊背,轻声道:“说吧,都听你的。” 薛竹深吸口气,道:“金蟾四方阵,本来是个旺家聚财的阵。可萧师叔的册子里说,这阵损阴德的很。因为每五年,就要死一个本家的直系血亲以固阵。百年过后,方圆百里所有舛弊残缺的人,都会被渐渐吞噬。” 唐炳道:“也就是说,这阵一旦布下,就是个隐患啊。” 薛竹点头:“对,这还是个随时变化的大阵,不是有心探查的,根本就发现不了。” 李谭皱眉道:“苏家在怀安不止百年,肯定是他家先祖布的阵,那苏半城知不知道?” 薛竹点点坤舆图上的标记:“他不但知道,他还得维护这个阵。叔父你刚才也说了,所有的标记都在他买卖附近。这就是四方阵金蟾吐的宝,不能离店铺太远,要不就不灵了。” 李谭俊面阴沉,眉目狠绝,低声道:“别的忙我也帮不上。鬼你抓,人我拘。” 唐炳道:“你不过是个典史,若动了这样的乡绅富户,恐怕没几天,你们正印官就该找你麻烦了!” 李谭惨笑:“我失了爱妻,正不知恨谁。有此机缘,怎能放过。大不了再当仵作罢了。” 薛竹叹口气道:“叔父至少也得把苏家人,连带各处买卖,封住一天一夜。我们分两队,一队在他祖宅解阵。一队在吐宝的各处,截杀阵中敛住的死魂。这百年来,不知几凡。” 说完顿了顿,提笔画了个阴阳鱼太极图。两手分别放在两端,解释道:“要破阵,只能靠外力化解。但既是百年大阵,凭人力肯定不行。所以解阵最好的方法,还是阵。” 阴极一端的手一挥,薛竹继续说:“外围截杀死魂的阴气,会从此间进入。而控阵的人,便要利用阳极一端,消解缓和这些阴气。” 说着拿起笔,把阴阳两端分别画了几笔,又在阳极一端,注了一丝阳气。便见这小股阳气在小阵中缓缓流转,经久不散。 唐炳看了看太极图,伸手在阴极点了一股阴气。入阵之后,眼看着阴阳二气调和,化为混沌不见。剩余的阴气继续在阵中环转。 薛竹左手法诀翻了一下,小阵里的阴气越转越快,几圈之后,快得眼不及观,忽然嘭得一声,小阵炸裂,桌子上竟被熏黑了一大块。 薛竹叹口气道:“如果不及化解,阴气还会在阵中流七七四十九转,再不能解,就破阵而出了。” “所以,”薛竹继续道:“我来持阵,入阳气相融。后期化解不及,还要唐真君助我。” 唐炳点头:“助你化阴没问题。可我到底是...我这阳气是从肺鼎缓缓外透,怕是不能送出体外啊” 唐炳身具三肺,这多出的一个,就叫肺鼎。若修仙练道时,储气纳阳。成鬼时,便有阳气透出,缓缓与鬼体内阴气抗衡,使其流转平衡,阴阳不惧,这就叫天地同归。 薛竹摇头:“并不是要真君输出阳气,只望能纳入阴气,然后让其缓慢入阵,省的我化解不及。” 其实引气入体,以身为炉,还是颇为凶险的。基本等同于大开门户不设防,好在唐炳无论是阴盛还是阳盛,最后总能缓缓平衡,所以他并没犹豫,一口答应了薛竹。 沈抟眯了眯眼,轻声问:“有个问题啊,这吐宝之处的阴气,如何隔空回阵?” 薛竹指甲一横,戳破左手上下午划出的伤口。从怀里找出一张黄纸。小心的画了一张离火本命符。拿在手里吹了吹,道:“另一队人,持这张符箓,自然可以让阴气入我阵中。” 本命符鲜血画就,托身于符。人死符即灭,符断人重伤。 沈抟挣扎一阵,还是伸手将本命符接过,仔细的放入怀中。他本想守着薛竹,可又实在不想别人拿着他的本命符箓,只好二取其轻。 薛竹看看范洄和谢沚,问道:“谢公子和从之如何选择?” 范洄从怀里掏出两张漆黑的鬼道符,道:“我有纳阴的符箓,去你那边吧。哥哥身不带刃,正好护着点道长。” 谢沚点头同意。 李谭长身而起,双手揉了揉整张脸,低声道:“我先回衙门,明日自有办法封他买卖。他从省城求援,一去一来至少三天。你们时间也就够了。” 薛竹道:“叔父,要不...我们再商量个别的法子,你好不容易...” 李谭没再答话,朝众人拱拱手,回身走了。 范洄翻了翻白眼:“郁离,你就是一直没明白他的感觉,这要换了后殿的那个是道长...” 没等他说完,薛竹抄起桌上的镇纸就冲他砸了过去,骂道:“放屁!你个遭瘟的玩意!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唐炳叹口气道:“我说各位,歇了吧,明天还有正事呢!” 沈抟道:“公子带你兄长回去休息,唐真君...你如何?” 唐炳想想道:“我去你前殿借些香火吧。” 沈抟便送他到前边三清殿,重新拿了个香炉,焚了三炷香,朝唐炳拜了拜,插入炉中。 唐炳拱手还礼,化了一股青烟,向香炉上附了,就此歇息。 沈抟回转,见只剩薛竹一人,看着桌上的坤舆图,左手掐指而算,右手拿笔写写画画。 沈抟问:“算什么?我给你算。” 薛竹一回神,看看他道:“没什么,算算阴阳朝向。” 沈抟望着薛竹,欲言又止。薛竹近前两步,微微低头,嘴唇碰了碰沈抟的眼睛:“怎么了师父?这几天你一直魂不守舍的,话都少了。” 沈抟想想还是直说了:“这几天总是莫名的心惊,卦也不好,我怕你出事。” 薛竹咬咬嘴唇:“你别担心,我不逞能,保命第一。这阵就在城里,还害了婶娘。我们不能不管。” 沈抟没再答话,二人回到后院内室。 沈抟把外氅衣裳脱在榻上,自己只穿中衣盘坐在床边,轻声道:“我符不灵卦不准,不必太在意了。”说完细目一阖,面色收敛。 薛竹褪冠散发,于他对面而坐,同样闭眼打坐。没一会,沈抟把眼睁开了,看看薛竹,又阖上。又过一会,薛竹也睁开眼,又闭上。 两人这样你来我往,终于撞上。沈抟往前探探头,哑着嗓子问:“想什么呢?” 薛竹双眸闪亮,翻翻眼睛:“师父想什么呢?” 沈抟直勾勾的瞧着他,张口就答:“想你啊。你这阵法越来越厉害,再过两年,估计也用不上我了。” 薛竹又亲了一下沈抟的眼睛,慢悠悠说:“千里阵仗,终有一眼。你要不在,我什么都干不成。” 薛竹双手放在沈抟肩膀上,跪起身,脸对脸看着他,轻轻问:“师父,你会一直陪我吧?” 沈抟微不可查的皱了皱眉,很快恢复,微笑说:“当然了,你想去哪?” 薛竹把手环在他颈后,歪头想了想,道:“现在哪也去不了,等我解了这个缺德阵的吧。” 沈抟见他皓齿明眸在眼前闪过,双臂一紧,将他圈住。头埋在他颈项里,闷闷的道:“我现在就带你去个好地方。” 【用手】 沈抟低头,双唇在他眉头,鼻尖,脸颊,嘴角上来回擦蹭,一股带着药香味的热气喷到脸上,薛竹嘴唇抿了抿,失神的追逐着这股温暖。 终于,私‖密处传来一阵酥麻。薛竹胸腹高挺,双拳紧攥。秀目相阖,盈溢两点秋水,银牙咬断,难掩一声清吟。 沈抟终于被他追上,打开唇齿让其深入。薛竹的吻湿软悠长,温润棉柔,虔诚又小心。喘匀气息,薛竹在沈抟唇上轻轻舔了一下,魅气横流,春‖意难掩,道:“神仙哥哥...让我上去。” 沈抟滑落,薛竹嘴角一扬,悄悄把左手上的那个小伤口,又掐了一下。然后在沈抟胸口笔走龙蛇,画了个坤酉滞身符,法诀一扣,沈抟轻颤一下,不动了。 薛竹咬唇坏笑:“今日定要看沈仙师笑话!” 沈抟闭目苦笑:“薛道长,疼不疼啊!你说一句,我自然依言不动。” 薛竹再不与他废话,向下退了半个身位,在沈抟剑拔弩张的地方亲了一下。 沈抟急吸两口气,道:“你就不怕我冲散了你的滞身符?” 【用口】 沈抟双眼半阖不睁,并不理他。 薛竹又道:“不好意思啊?那说点别的。你刚才说卦不好,什么卦象?” 沈抟抬眼看了看他,道:“飞符入宫了,劫煞不辰。” 薛竹眼帘一挑,问道:“明儿就死?” 沈抟又道:“可你这面相,福纹越来越长,明显是个长寿相。所以八成是死不了,却有个什么劫难吧。明日务必小心,别逞强。” 薛竹弯下身子,腰胯慢打盘旋,唇齿在沈抟耳后轻沾,意乱情迷,痴笑说:“意外也好,不用纠结。你别忘收了我的火。” 沈抟面色发紧。 薛竹脸埋在他发丝间,继续笑道:“长生了,就能等到我下一世了。变个姑娘好不好?还是你就喜欢男子?” 沈抟长目微阖,精光一闪。薛竹愣怔,抬起脸看他。沈抟双臂撑起,下‖身抽出,自己穿好衣裤。 薛竹自知失言,咬唇不语。 沈抟勉强笑了笑,轻声道:“明日小心。”说完拎起个枕头,趿着鞋,转到外间去了。 第51章 李典史设计封半城 哗啦啦一阵铁链响,得了自由的谢沚,脸黑的要滴下水来。范洄一句哥哥没叫出口。谢沚兜头一拳打在他眼眶上。 范洄伸手捂住,小声求饶:“哥哥别打别打,明日还有事呢!” 谢沚左手一把抓住他脑后长发,拽到跟前。嘴唇张合,愤愤的问了一句,右手一个耳光抽到脸上。范洄两手护着头发,苍白的左脸立刻隆起四个指印,急道:“是是是,我胡闹我荒唐,可有事也挡不住我想你呀!” 谢沚左手一搡,撒开他,往脚下一扔,自己甩甩手腕。白玉似的腕上紫痕蜿蜒,裹了几圈。提腿一看,足踝上也是一般。 范洄伸手在他足踝上揉了揉,道:“哥哥干嘛挣那样厉害,乖乖从了我,何必来这一出。还是...你就喜欢被我捆着干?” 谢沚秀面一狞,伸腿横扫,把范洄远远的踹到床下。范洄未等起身,被他纵身压到胸口。谢沚右手结印,左手剑指一翻,二指间泛起隐约的金光。 范洄赶紧挣扎:“别别别别,你还来真的?我再也不嘴贱了,行不行。” 谢沚示威似的,把剑指在他眼前挥了两下。范洄脸上见汗,毫无尊严的求饶:“哥哥,好哥哥,饶了我吧。这百箭穿心,万蚁噬骨,我受过一次了!下次你要不同意,我绝对不乱来!要敢再犯,我自已捆严实,跪好等着这顿打。好不好?” 谢沚见他说的可怜,剑指向掌内一翻,散了神通。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左手食指横略,中指无名指往外一翻,右手从左手腕划过。 范洄猛点头:“是是是,明白明白!” 谢沚又一耳光拍到他脸上,嘴唇抖动,一脸的暴躁。范洄认命的往后一躺,难得的略显羞涩:“行,我重复一遍。若再胡来,囹圄锁身,金枷扣顶,甘受七爷责罚。好了吧!” 谢沚放过他,自己起来,系好中衣。张嘴问了几句。范洄光着身子赖地上不起,道:“我与沈道长共战过,他不但剑法好,身上功夫藏而不露,况且还有法宝未出,论身手,想来不比哥哥差。就只符箓百有一失,这是个空子,哥哥帮他防着点就是。” 谢沚赤着脚踢了他两下,招招手。范洄笑笑爬起来,问道:“这事,若郁离无法,哥哥你打算怎么办?” 谢沚嘴角勾起,眼帘一垂,右手从肩上向前用力一招。范洄眉间抖了抖,轻声道:“确实麻烦,无端过境,后患无穷。希望明日一战可解。” 谢沚从上襦怀里,掏出三张白色符箓给他。手指翻了两下,点了点心口。范洄点头接过:“放心,炸不了。” 谢沚随意在床上一歪,二目含情,双唇软糯。范洄直通通盯着他看,眼不错神,痴迷无比。谢沚勾勾手指,范洄便走近,手忙脚乱的穿好中衣,目光闪烁,颇有些自惭形秽的意味。 谢沚看他这样,便又在上襦里翻翻,掏出一个小木食盒递给他。范洄讶然,双手接过打开,竟是六块江淮点心,一样一个,小巧精致,模样诱人。 范洄磕磕绊绊道:“哥...你,几百上千里地,你带这干什么!我又,我又不是小孩了...” 谢沚笑笑,伸手在半空处比了比。范洄半蹲半跪在地上,额头与他比量的差不多高。轻轻道:“这么大的时候,真是天天都等着见你。你每天会跟我说一句,原地等着,不许乱跑!还说...”忽然反应过来,住了嘴。 谢沚神色一暗,双唇动了动,颇有悔意。范洄摇头:“怪我!不过...这样就不能分开了!等着治好你,让你天天跟我说话!” 谢沚闭上眼,往帐里靠了靠。范洄躺在外侧,一个个慢慢的吃掉了食盒里的点心。不停的给谢沚描述是何种味道,是什么口感。谢沚烦得咬牙切齿,双唇一字一停:我,吃,过! 寅时刚过,苏家祖宅忽然亮起几盏灯笼,紧接着几许稀碎的人声,脚步声。未几,偃旗息鼓。 又有木材行,成衣铺,当铺各位掌柜,连夜上门,复又退出。 卯时三刻,李谭身着绿色黄鹂补的官服,革带轻靴,乌纱掩发。 有现在刑房的掌司,名叫陈季的,走来打个拱手:“李典史,东西都放好了,到现在还没声张,肯定是私自埋了。我给您点齐人了,咱去不去。” 李谭看了他一眼:“今夜过后,可能还要陈外郎照顾了。” 这陈季是李谭嫡系亲信,闻言一叹:“李典史别乱说,哪至于此!咱们不过是照章办事!” 李谭袍袖一震,道声:“走。”当先而出。 不多时行至苏家,使人扣门。苏半城心内有鬼,嘱咐长子苏伦两句,叫他后门出走,先去省城等消息。若有事变,就请府里同知救援。自且上次苏夫人杀妾的事,使得这老头见了李谭便有怯意。听通报是李典史登门,立刻吩咐,大开中门,以迎贵客。 李谭龙骧虎步,尽展威严。苏半城从室内迎出,拱手见礼:“李典史,清晨前来,所为何事啊?” 李谭双目一翻,侧过身不受礼。陈季上前一礼道:“苏员外,我们也不想来这样早,且李典史还在服中。只是夜里有人来报,说他兄弟昨晚喝多了,与你家尊管口角几句,被打死当场。” 苏半城笑道:“此等疯言疯语,怎不把那报官的打出去。” 陈季一拍掌:“可说的是呢!但这人竟敲了登闻鼓,大老爷连夜把人都叫齐了。苏员外,您不会让我们为难吧?” 苏半城感到今日事有不好,手一挥道:“陈外郎请自便。” 陈季带人入门,里外查看起来。李谭转过身,望着苏半城,道:“苏员外,今次请你去监中,你可还有什么交代?” 苏半城皱眉道:“李典史此话奇怪,此等诬告,查清便罢了,怎么还要带累我于其中?”话未说完,陈季便报,说花园子里挖出碎尸。 苏半城才知,李谭端着架子,这是有备而来,早知如此,昨夜便不应该把那脏东西私自埋了。收拾笑脸,赶紧道:“李典史,中秋将近了,我早就打算着,给众位爷们儿并小外郎们,送几双鞋穿。你看,典史你给分分?”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硬纸,正是一张时下盛行的交子。 李谭阴森森一笑,接过纸票子看了一眼道:“苏员外大手笔,这得买多少鞋穿,我先替他们谢了。” 苏半城客气两句,未及讲完,门外涌进一群各色人等。定睛一看,都是自家铺子里的伙计,陈季从中而出,面色严肃道:“苏员外,我本来以为这事与你无关,可怎么你倒有六个买卖挂碍?也不知你二十九家铺子,有多少人命在其中!说不得,今日都先歇业吧!” 原来这六家铺子里,都或埋或藏有碎尸在,正是昨夜苏半城一句,多事之秋,掩人耳目惹出的麻烦。李谭算准他四方阵出事,此时必不敢报官,是以连夜投了乱葬岗碎尸若干,等着苏半城埋了,他自己再来巡查。这事若发了,李谭必是一贬到底的结果。他贱籍升官,从十四岁起做跟班小仵作,至今二十余年,无一日不谨慎,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就只今日,存了死志,无所顾忌。 李谭把交子往陈季手里一递,悠悠道:“店面封了,人都请回去,别怠慢。” 陈季一抱拳,道:“是,我这就跟监里招呼着。”回头退走。 苏半城咬牙切齿,怒发冲冠:“李谭!你明知这些人命与我无关。这是要敲多少竹杠?” 李谭二目圆瞪:“那这一月之间,二十几个残缺乞儿的命,与你有关吗?这二日城内六七家缟素,与你有关吗?” 苏半城脸色疾变,神情闪烁,恍然道:“沈怀安!定是他多事!你是朝廷命官,怎可受妖道摆布!” 李谭眼眶一红,道:“苏半城,你大概不知我正妻秦氏,天生目夷,是个睁眼的瞎子吧?邪阵害人,正该赔命!” 苏半城惊讶非常,从没想过会有人为吏做官,还留有糟糠盲妻。并为亡妻不顾后果,孤注一掷。时人轻妇人,重子嗣,李谭三十六岁无后,且月娘眼盲,他却不休妻,不纳妾。此番情义,苏半城想破脑袋也不能明白。 直到有兵丁来“请”,苏半城才恨恨威胁道:“李典史,既然你官做够了,咱们就走着瞧!” 李谭哂笑:“苏员外先顾眼前吧!监内潮湿,你不会庾死其中吧?” 苏半城抚袖而走,李谭从怀中掏出张通语符,对着符说一句:“郁离,午时之前,所有店铺空室清场,你们小心。” 须臾,符中传出薛竹声音:“叔父放心,今次就除了这祸害。” 午时刚过,苏家祖宅前院。 薛竹起了笔咒,先在唐炳双掌各画几笔。又全院游走,在需要的方位上画符写咒。右手画,左手便扣诀查看,符咒亮起,再画下一个。 范洄托着一大碗调了薛竹鲜血的朱砂,跟在他身后,看他如此谨慎,问道:“哎,你的符还会失灵吗?这么小心?” 薛竹边画边说:“虽然没失手过,但这次,几乎我所有的亲朋都挂碍于此,若败了,那是多少人命啊!我怎能不紧张。”心中想起沈抟昨日千叮万嘱,更是不敢分神。 范洄轻笑:“我也算你亲朋好友吗?” 薛竹伸伸腰,随意道:“那当然啊!虽然我这本事赶不上你,但这脸皮还赶得上!” 范洄没被逗笑,又问了一句:“那要是我死了,你会给我烧纸钱吗?” 薛竹把笔往朱砂碗里狠狠一杵:“你这个破嘴就不能有个把门的?!” 范洄干笑两声:“流氓么!习惯就好!” 沈抟与谢沚,在树下的石桌旁笔谈,商量着什么。唐炳负手而立,静静听着薛竹和范洄的对话。心内复杂,轻叹一声。 薛竹回头抗议:“唐真君,你别有什么情绪好不好,我这...扛不住啊!” 唐炳撇撇嘴:“你事可真多,用着我,还嫌着我!躲远点!” 范洄不经意横踏两步,挡在薛竹和唐炳之间,悄悄道:“不理他,再过些年,就是他躲着你了。” 薛竹回头沾了沾朱砂道:“现在好多了!上次在回...上次见他,哭的我头都疼!” 这阵法凌乱复杂,薛竹且画且查,直到申时末,一碗朱砂见底,这才堪堪成阵。只见他放下笔,双掌一抬,所有符咒之处一起亮起,整个院落,正画成了一个阴阳鱼太极图。 唐炳盘膝坐在正中心,双手掌心向上,放在膝头。范洄站在坎位阴极的鱼眼上。薛竹双手持阵,站在离位阳极鱼眼上。 沈抟站在院外,最后看了看薛竹,一时无语,回身便走。谢沚右拳在左手上碰了碰,然后伸平。相处多日,沈抟也明白他是问,怎么了。 沈抟自嘲的一笑:“这么明显了吗?你都看出我不对了。”谢沚歪歪头,沈抟续道:“前日卦不好,我总怕他关键时候不顾自己。” 谢沚笑笑,神情无奈。指指沈抟,嘴唇缓慢开合:言传身教。 沈抟一怔,想起谢沚曾夸他乾坤化外仙,慈悲惹尘缘。也是无可奈何。 第52章 范从之拘魂开冥途 二人照图而行,离宅最近的,是苏半城起家的买卖,苏氏成衣行。门上有张封条,铁将军守卫。 沈抟拿出张开锁符晃了晃,与谢沚一同进入。怀中的本命符一闪,沈抟胸口浮出一个小小的气圈,缓缓流转,似有一股吸力向内生长。 南冥出鞘,吞口处贴了一张探魂符,沈抟剑指一竖,南冥在屋里飞了一圈,旁的无事,唯有成衣架上的几套衣服,亮起隐隐幽光。 谢沚铜棍一扫,七八个死魂化形而出,其中两个看到他,面色一愣,颇有惧意。其他的面色迷茫,朝他二人猛攻而去。 沈抟右手一招,南冥入手。左手一张艮戌镇业符飞到门上,长剑一圈,几个死魂仿佛被他粘在剑上,近不得,远不了。 谢沚见他身法玄妙,自己撤到外围。一招春燕归巢,斜捣一魂肩胛。死魂身形一错,空门大开,沈抟左掌拍出,正中鬼心。死魂尖声嘶叫,被沈抟胸口气圈吸引,化为无形。 谢沚铜棍疾扫,俱都打乱,沈抟挺剑直刺,个个击破。谢沚环视一周,只有一个少女模样的死魂缩在墙角,瑟瑟而抖。谢沚嘴角轻勾,眉目一凝,一脸假笑看了看她。少女死魂一个冷颤,认命似的向前一扑,谢沚铜棍抬起,直杵进鬼心。 沈抟长剑入鞘,轻声道:“谢公子,慢些。”谢沚小指碰了下嘴唇,又点点头上小冠。他应该是想表达小弟,也就是说有范洄在可以放心的意思。沈抟想了想,还是道:“慢些吧。”谢沚铜棍倒持,点点头。 再行二里,是一家典当行。沈抟胸口的气圈重新亮起,这次不用探魂,就见高高的柜台里,坐着一位朝奉,笑脸迎客,面色清醒。 沈抟抱剑一礼,柜内死魂转出。看见谢沚的侧脸,略微一愣,前倾身仔细端详一下,大吃一惊,声音凝重:“怎么竟惊动七爷,这次真是要下地狱了。”谢沚没有任何反应,一招风卷莲花,攻守兼备,踏步而上。眼前这朝奉安危不顾只管抢攻。 谢沚只是游斗,并不下杀手。对面朝奉渐渐招架不住,反过身,合身朝沈抟撞去,意图冲身。沈抟剑锋平平探出,剑势向内,往回一带。朝奉收势不住,竟像自己往他剑上插去。沈抟挽个剑花,眼前朝奉死魂嘶吼而逝,转入沈抟胸口,气圈明显一暗,看来阴气深重。 待气圈再次亮起,沈抟和谢沚才奔向下一程。这阵中的死魂,有多有少,有强有弱,男女老少,清明懵懂,各不相同。有的知道自己被人敛魂,有的知道邪阵凶险,有的自知助纣为虐,有的不明所以。 不过,所有魂魄都不想去阴间,参与过此等邪阵,定要去无间地狱走一遭了。 沈抟以慢打快,以剑御魂,尽量缓慢的一个个截杀魂魄。 行至半程,夜已黑尽。无星无月,倒是个阴天。二人行至一家茶楼,沈抟见胸口气圈亮着,南冥飞射,在一楼兜了一圈,竟撞出十七八个少年模样的死魂。谢沚高挑双眉,左足向前,腰背横扭,右手铜棍探如青龙出海,退似鸾凤归巢,南横北略,上下翻飞。历来枪挑一线,棍扫一片,谢沚几个呼吸之间,便把这些死魂全部接住。 沈抟一声赞叹,攻入圈内,南冥势沉意缓,三五招便或刺或挑,斩杀一个。 忽地从二楼暗处,射出一支无形□□,阴气聚合而成,无声无息,迅如飞梭,直奔沈抟后心而来。得到近前,才知不妙,沈抟躲闪不及。谢沚棍头轻扫,沈抟只感觉左肩一股柔劲袭来,立刻借力右略。到底没有错开,正射中左臂。 箭化无形,沈抟上臂现一血洞,身形一滞,掏出一张速愈符止血,额头见汗。谢沚昂首怒目而视,却是嘴角见笑,表情阴森诡异。持棍横扫,逼退身前死魂,左手拍拍自己胸口,拇指向上抬了抬。沈抟会意,抬眼望了望高度,撤手御南冥护身。右腿前弓,右手掌心朝上,搭在右腿膝头,说声,上! 谢沚把齐眉铜棍高高抛起,朝沈抟手心里登踏而去。沈抟看准方位,运劲将他向上一送。谢沚修逸笔挺,扶摇而上,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白衣一转,左手抓住栏杆,右手扯住铜棍,翻入二层。未等落地,齐眉棍一记横扫千军,砸出阴影里使弩的死魂。 这魂魄早认出谢沚,自知射击谢沚必定无功,这才偷袭沈抟。谢沚左手从背后取下白纸伞,迎风前招,纸伞一开一合,将这使弩的魂魄收入其中。 沈抟御南冥在左,右手夹两张雷震符,与众魂周旋。情形凶险,却不见他一点急躁,仍是缓慢的一个一个送魂。 谢沚两步抢到栏杆,纵身而下。正落在沈抟左侧,劈砸扫略,迅速接过战局。沈抟面色平静,二目放空。稳稳妥妥的送了所有的死魂。 谢沚把白纸伞丢在地下,铜棍压在其上。从怀中掏出个白色圆盒,双手旋开,直接用药膏把沈抟臂上的伤口塞住了。沈抟只感清凉酥麻,竟不太疼痛。灵药神速,等沈抟胸口气圈再次亮起时,左手臂已经恢复七八,伸展自如。 沈抟欠欠身:“谢公子着手成春,已经不影响动作了。开伞吧。” 谢沚足尖一挑,纸伞入手撑开,伞里的魂魄没了管制,一跃而出。 沈抟持剑而上,恨他偷袭,剑招凌厉,不留余地。死魂越斗越狼狈,不是敌手,翻身欲遁。谢沚右臂平伸,拦在外面。死魂前无去路,后有追兵,抬弩朝谢沚又射一箭。谢沚早有戒备,闪身躲过,手中纸伞前探,又把他往里逼了两步。沈抟剑尖一挺,从后心洞入。 死魂怨毒的望着谢沚,嘶声自语:“天杀的吊死鬼!”未及骂完,沈抟剑尖一转,死魂化作无形,转入气圈。 谢沚把伞一合,重新背到背后。除下小冠,把散落的长发重新冠妥,左手抹一把脸上汗水,沾了些血迹泥污。看沈抟的胸口的气圈恢复,下颚一扬,眼中询问。 沈抟见他面上狼狈,衣襟尽是灰土,却眉目慈悲,高洁傲岸,气质出尘。长目眯了眯,南冥反握,当先而出。 二人一路越打越顺,谢沚身形挺拔修长,齐眉棍大开大阖,控住二十左右死魂并不甚难。沈抟于局中拿捏有度,不急不躁,徐征缓引。不到子时,只剩一间药材行,谢沚长袖卷起,双袖里绳结外翻,在颈后系住,露出白净结实的小臂,铜棍挽在身后。沈抟前襟系在腰里,脸上手上好几道稀碎的小伤,衣裳破败,唯有胸口气圈下的乾坤袋处,仍然洁净完好,一丝无损。 进得门内,药香四溢,药柜上坐着一溜小伙计,正抄方子。谢沚见沈抟胸口处气圈流转,略有些凝滞,并没动手。沈抟心内焦灼混乱,太阳上青筋暴起,突突直跳,只想回去看看。挺剑上前,向内一圈,把这几个死魂困在局中。 谢沚见状,齐眉棍力劈华山,解决一个。左足一挑,又接过一个。战至正酣,沈抟忽地神色大乱,连连被击中,左臂稍有不慎,又被死魂五指扣住,伤口开裂,血肉不堪。 谢沚铜棍疾捣,左手纸伞展开,把沈抟护在伞后。劈砸一阵,眼前死魂零落成烟,却四散而走,或有或无。 谢沚神色惊讶,皱眉回首。沈抟从胸口小心翼翼的,掏出一团纸灰... 谢沚一张白色的符箓贴在沈抟臂上,右手一翻以示询问。沈抟哆哆嗦嗦,几不成语:“郁离的,本命符...”未等说完,持剑而走,几步抢出。 谢沚一愣,心下诧异非常!那边有范洄在阵,按说绝不可能有问题。即使阴气化解不及,也绝不至于... 赶紧出门赶上沈抟,二人各有心思,只顾疾奔。行到半路,见路口转出一十四五岁少年,也是仓皇疾奔。沈抟根本没注意,谢沚兜头拦住,一把扯过。沈抟这才看到,这少年金袍黑靴,眉目骄矜,却是玉轩! “怎么了?!”沈抟几乎扑到玉轩身上,眼睛都红了。玉轩小脸慌乱苍白,气喘吁吁,本就讷言少语,此时心急,憋了半天,说出几个字:“范从之,开冥途,伤焕然,掠郁离...” 谢沚目瞪口呆,愣在当场! 沈抟心内一闪,谢七爷,范八爷,万魂瑟瑟,水鬼吊爷...黑衣白伞...全部连成一线。 略抬头,沈抟长吸口气,直视谢沚,半晌苦笑自嘲,叹一声:“失敬...无常阴帅,谢必安。” 谢沚一听这个称呼,眉锁雾,目遮云。脸色愧悔,朝沈抟深深一喏。沈抟侧身而避,声色平平:“不敢当。” 玉轩只感十万火急,一手扯一个,三步并两,往太极阵赶去。 院里阵内阴阳枯竭,符箓咒文尽皆溃败,薛竹仰面倒在地上,胸口贴有一张白色符箓。唐炳侧卧在旁,面目模糊,全身通明透亮,几乎难以化形。 谢沚抢步踏上,两张白符贴在唐炳身上,左掌心开握几下,透出三分乳白色幽光,朝唐炳百会穴灌去。须臾,唐炳缓过些许,撑身坐起,自行吐纳。 谢沚回头刚要查看薛竹,沈抟面如死寂,南冥一横,不发一言。谢沚抿住双唇,面目焦急,指指沈抟,又用手指搭了搭自己脉门。意思让沈抟自己查看一下薛竹。 其实沈抟刚进门,旁的没管,两三步就抢到薛竹身前。但...他没有勇气回头看。 真的不敢看! 沈抟只觉人生大劫不过如此,体内周天运转极速,习惯的硬压心绪,强控愁情。 唐炳轻叹口气,虚弱道:“沈图南,你不必如此,郁离暂时没事。阵行到最后,我与郁离阳气殆尽,八爷他,却忽然排出七张鬼道符,把下剩的所有阴气,尽数吸入体内。拘魂链出,强开冥途,带走了郁离的生魂。” 沈抟想蹲下身探探薛竹的脉,却发现自己蹲不稳。索性跌坐,颤抖抬手,三指向薛竹寸关尺脉上一搭,顿时松了口气。心头积住的闷感忽然贯通,一口淤血喷出,气息反而顺畅了些。 谢沚气极反笑,上半脸怒色难掩,下半脸面如春风。右拳狠狠一砸左手,又翻转半圈。 唐炳艰难起身,单膝跪倒,道:“他,他是想给七爷你治喉头的阳骨。此事我早知道,只是不敢告诉七爷。” 谢沚右拳向前挥去,玉轩跪扑在地,双手擎住,轻声道:“七爷息怒!” 唐炳垂目道:“我也是万没想到,他敢拘生魂为质。不然...” 谢沚回头看了看沈抟,胸口起伏,眉头紧锁,面愧不安。 沈抟转而看向唐炳:“唐真君,他到底要什么?是要我给谢...给谢七爷治失语?” 唐炳抬头望着他:“你还有什么让人惦记的?无非长生丹罢了!他两百多年前,在太行山寻到一位有仙骨的散修,强夺长生丹药。最后却发现根本不灵,徒劳无功。被七爷投在监内,万迟金枷锁身三年,日日万箭穿心。我真是没想到,他不但没有死心,却变本加厉!” 沈抟回过身,把薛竹打横抱起。左臂吃力,汗如雨下。谢沚意欲接手,沈抟摇头,刻薄道:“不敢劳动阴帅大人,我这就回观里收拾我那些破烂东西,自己过阴给范八爷送去!省的无常一怒,我等上铜山,下无间,魂飞魄散。” 谢沚面色忧愁,手足无措。 第53章 走冥途黑白皆无常 沈抟转身朝怀安观走去,谢沚在后,手势翻转,面色急切。沈抟看不懂,也没有心思猜。俱都不理。 玉轩双手掌心合拢,唐炳化作一团烟雾,玉轩将其托在左手。向前紧赶几步,追上谢沚。 终于得到观中,谢沚奋笔疾书,尽述胸意。谁知沈抟根本不看,将郁离轻轻放在内室床上,回头朝玉轩拱手道:“玉轩公子,我是个刻薄人,从来没有朋友。能否求公子,看在郁离面上,看护他几日?我,我若不回...” 唐炳从玉轩掌中化形而下,坐在矮榻上,悠悠道:“沈道长,此事七爷根本不知,他想帮你而已,你又何必如此。” 沈抟不语。 唐炳看了看谢沚的手书,道:“七爷说三日之内,必定解决此事,请你...” 沈抟转过脸望向谢沚:“解决?你如何解决?他若执意强为,你能斗过他?” 谢沚摇头。 沈抟又问:“鬼差怎么把生魂送还?你是打算三天之后,带回个活鬼给我?” 唐炳喘息几下,道:“等我恢复一段,我从回魂路把他带回来。” 沈抟看看他通明透亮的身体,叹道:“七天不回,生魂必损。唯一让阴无常忌惮的,只有元魂真君。所以你现在化形都困难。他明显早有预谋,把所有可能一一封堵。” 沈抟取过一个乾坤袋,把袋中天才地宝检查了一下。又走到东院丹房,提掌劈中黄泉鼎,粗暴的从地上捞起,塞进乾坤袋。留下地上四个抓地的铜环。 谢沚一直在后跟随,一脸歉意,愁眉不展。沈抟走回内室,最后看了看薛竹,想起昨晚竟还把他晾在屋内,自己走了。心里万分懊悔。 沈抟抬手揭开左臂的符箓,伤口又开始渗血,他右手沾些鲜血,盘坐在地,点好长明灯,打算画离阳咒。谢沚拉住他,点点自己,又将两指相扣,从胸前飞快划过。意为同他过阴更快。 沈抟长叹口气,道:“我虽不及阴帅久长,却也有几十年再没遇到过挂怀之人。现今唯郁离而已。心绪难控,阴帅宽宥。郁离是个好热闹的,一直觉得范从之和谢小洲,是他过命的好友!”说着眼圈发涩:“我本来也这样以为...” 唐炳接过话,叹道:“七爷早就给过你命了,你以为清枢真人为何会听我一个小小鬼魂的话?他是忌惮阴帅万千阴兵鬼将,这才不敢妄动。” 沈抟今尘往事,俱都盈怀,心力交瘁。 谢沚看看唐炳和玉轩,唐炳欠身道:“我们留下,七爷放心吧。” 谢沚点点头,站起身,右手拿过齐眉棍,左手剑指在棍上一抹,顿时有无数幽光从棍上缓缓透出,四方飘荡,仿若无数大小旗帜招展,正是一杆招魂幡! 谢沚左手扯住沈抟,右手招魂幡在空中转了半圈,轰然砸下。从落点迅速蔓延出一段黑色绸缎般的小路。冥途已开,谢沚算算方位,带着沈抟的生魂,踏了上去。沈抟随即软倒,如同熟睡。 …… 薛竹被拘魂链锁住的时候,阳气殆尽,尚未恢复。见范洄与他锁在一处,开口便道:“从之!你没事吧?我解阵送你出去!”话未说完,忽然一阵执着痴迷的悲怆,汹涌而来!前所未有的强烈,竟比悬度母还要清晰。薛竹涕泪齐出,呼吸困难,摇摇欲坠,望着范洄,艰难道:“你,你是...” 范洄咬咬牙,闭口不语。拘魂链一扯,二人天旋地转,落入整片的黑暗中。 薛竹甩甩头,法空乏力,阳气泄尽的晕眩感消失。通感过身,死去活来的痛苦也不见。看着天无日月,却恰能视物,阡陌交错,却行人同归。薛竹终于在记忆里搜寻到了这个地方。 范洄抖手收起拘魂链,蹲下身,端详薛竹一会,问了句:“怎么样?缓过来了吗?我就...” “从之,有人给你烧过纸钱吗?”薛竹忽然问。 范洄一愣,垂头丧气道:“没有。” “那,你来阴间的时候,多大呢?”薛竹似乎并不紧张,又问一句。 范洄不忍抚他的意,还是老实回答:“十九岁。我的字是兄长起的。” “真不愧是江相探花,骗得我一点脾气都没有...你真是厉害啊,范无救。”薛竹脸色悲切,二目通红,泫然欲泣。 范洄双刃近身短打为长,所以历来喜着窄袖,箭袖。现在却广袖宽袍,深衣大氅,内外漆黑,唯脸色惨白,面透三分悲苦,眼下一点殷红。薄靴小冠,腰间佩方白玉,状如羊脂,上刻四字:天下太平! 范洄半晌无语,最后仿佛豁出去,大袖一甩,与薛竹相对而坐,瞪眼无赖道:“就掳了你了!又奈我何?还能再死一次不成?!” 薛竹哭笑不得:“怎么你比我还气大?到底所为何事?你说了我们也好想办法啊!虽,虽然如果你们阴阳无常都没办法,那我也不大可能有。” 范洄深叹口气,鬼气森森道:“我兄长为我吊颈而亡,伤了喉头阳骨,我千百年未听他发过一声了。” 薛竹还是疑惑:“那你要我...?”忽然好似明悟,“是为了无痕火吧?毕竟我也没什么别的好图求。” 范洄摇头:“那种阳气外冒,挡都挡不住的宝贝。我们阴间鬼物要它干什么。” 薛竹本来还在紧张,以为这次非死不可,见他如此说,又纳闷道:“那你要干嘛?打算如何炮制我?” 范洄叹口气:“我就非得弄死你不可啊?我想要你们怀安观的长生丹。他那块阳骨,不是凡药能治。唯有长生不老药有起沉疴治旧疾的能耐,而且不阴不阳,不垢不净,不死何生?正所谓...” 薛竹摆手打断:“行了行了行了,难为你说出这些咬舌头的词!就是绑了票,想让我师父来换我呗?” 范洄忍俊不禁:“说的对!怎么你一点不紧张?旁人看见黑白无常带自己过阴,不死也吓死了!” 薛竹看看范洄:“没什么牵挂就不怕死。为亲为友的真心,我早付了。我生父想我速死,我挚友掠我过阴!你说我怕什么?” 范洄不语。 薛竹又道:“我唯一放不下的只有我师父。不过若我一死,他的长生丹也成了,虽不足以报答,也算我为师父完成了心愿。聊以慰藉吧!” 范洄轻声道:“你若死了,他还长生什么呀!他肯定会来的。” 薛竹苦笑:“我师父从小宠我,吃穿用度,钱财丹药,从来不吝多寡,不问去处。所以你若跟他要个什么天才地宝,法术丹方,他眉头不皱就给你了。唯有这长生...恐怕不行。” 范洄仰面躺在地上,四周低矮的紫黑色灌木,软绵绵托着他,将他埋进丛中。范洄随便摘了一支,叼在嘴里,含糊着说:“你不了解他,而且不相信他。现在别说要这劳什子丹,就算要他十世轮回的性命,他也立刻给我。” 薛竹也躺下去,侧脸看着范洄道:“你才是不了解谢公子。他这种兼济天下,泽被苍生的鬼仙,大仁恻隐,恨不得以身为舟,慈航普度。要知你干这事是为了给他治失语,得气疯了!不打死你?” 范洄想到谢沚气急败坏打他的样,忍不住面色温柔起来,笑道:“他从认识我那天开始打我!死了这不还打呢么!” 薛竹仰头望天,正不知如何接口。忽觉得破空之声大作,本能的朝外一滚。却见范洄动也没动,被一柄旗帜样的物件捣在胸口,整个人一抖,疼的蜷缩在地。 薛竹撑起身子,叫声:“从之!”便想去看他。却感觉身边有异。回头一看,谢沚和沈抟明显已经到来多时。估计早将他二人的对话听去了七八。 沈抟面色沮丧,眉眼下垂,静默无语。 谢沚白衣白氅,襟袂飘摇,腰间墨玉腰牌,形状大小与范洄无异,就只颜色如墨,通透漆黑,上书:一见生财! 谢沚脸色很不好看。白无常又称阳无常,唇含仁祥浅笑,目露良善明光,本来该是个慈悲笑面。此时却目光凌厉,眉头直抖,嘴角上挑,气急败坏。整个脸面阴鸷诡异,皮笑肉不笑。 谢沚又气又悲,他与范洄相处千年,本以为心意早通,却没想到说出他心中所愿的竟是薛竹! 沈抟也以为,薛竹从小是他看大,本来会了解他。可能明白自己此时所想的竟是范洄! 一时间,四人八目相对,各怀心思,倒是静默无言。 范洄缓过一阵,腰间左剑飞出,一剑钉住薛竹衣襟,同时突然暴起。右臂上拘魂链抖出,直奔谢沚而去!谢沚徒手挣扎几下无果,被他锁住双手。范洄又在他腰间绕了两道,连双臂亦不得脱。 这锁链拘阳锁阴,但凡鬼物,不管你有通天的能耐,只要被此物拘住,必定浑身无力,法术空乏。谢沚气得咬牙颤抖,一跤坐倒,还是忍不住踹了范洄两下。 范洄锁链一紧,小心的跪在谢沚身前:“哥哥别挣了,你就再允我一次,不管成与不成,我自锁金枷,与道长赎三世业障。你若不允,我也只好把耳内阳骨挖出,陪你天聋地哑了!” 谢沚一阵无力,看他眼中的渴求,一如少时。实在不忍拒绝。只是慢慢动了动唇。 范洄痛哭失声,却无眼泪:“你再说一次,我还会听你的!留在那里等你...可我好久没听过你的声音了...” 谢沚眼眶通红,面色悲苦,回头望了一眼沈抟。神情挣扎不已。 沈抟面色缓了缓,略有气愤叫一声:“公子。”范洄也没想到沈抟会再如此称呼,下意识抬头应道:“道长。” 沈抟皱眉道:“我本以为,与公子同住观中,又共战几场,你能把我当个朋友。没想到你原来不屑。” 范洄眼神闪烁道:“道长高义,我是不配。” 沈抟一样样的把长生丹所用之物,排列在前,朗声道:“我沈图南自问,一生重义。与友通财,从不小气。为友而劳,在所不辞。”伸手从乾坤袋里摸摸,用力把黄泉鼎也捞出来,往地上一杵。继续道:“你兄弟二人情义,我等修者历代相传。况且,谢公子为人,我向来敬佩,能为他重塑阳骨,我当此为荣。你在观中旁敲侧击,怎不直说?” 范洄低头垂目,喃喃道:“道长,是我小人之心。若能治好我兄长,从此为道长赎业,供道长驱驰!” 沈抟兀自尖酸:“我有徒弟,日后放灯打醮,也用不上你。况且这手上功夫不如你,符箓法咒不如你,就连演技也不如你,怎么敢再见你?” 范洄面色越发惨白,他本是个暴躁脾气,最是容不得人。此时碍着谢沚大事,又于心有愧,对不起他师徒二人。是以被沈抟说的羞愤难忍,却不还言。 谢沚艰难转身,微微抬起缠着锁链的双手,朝沈抟一鞠。 沈抟翻了个白眼,终于闭嘴。 第54章 断长生重塑清朗韵 沈抟最后从怀里掏出两个陶罐,旋开其中一个,捻出一点黑红色的泥土,另外放在小玉瓶中收好。然后把另个陶罐里的水,往土罐里一倾。 薛竹大惊,失声道:“师父!别...” 沈抟不理,只是把手指伸进陶罐里搅拌。和了一会自觉满意,拿着罐子朝谢沚走去。 范洄起身躲开些,仍紧紧盯着沈抟的动作。只见他从罐中掏出团稀泥,在手心里掂了掂,往谢沚喉头一盖。溅得谢沚脸上胸前,都是黑红色的泥水。 沈抟把手里的泥罐子,递给范洄道:“看着他,只要一见喉头的泥土干裂脱落,就再给他糊上点。”范洄点头接过,心下忐忑。 沈抟把剩下的四海水,倒入黄泉鼎的腹内,又把手上的泥土,朝黄泉鼎的几处气孔上抹了抹。 胡乱的在前襟上擦擦手,沈抟把满地的药材一一甄选,按顺序投入鼎中。放过药材,又放石英矿藏。最后打碎四个瓷瓶,取出储藏多年的仙草,一颗七宝连星,三颗寒天爱玉。轻轻投入鼎中。 范洄讶然:“这七宝连星我虽没见过,倒还听说过。另一种...认都认不出。” 沈抟轻叹:“唉...这寒天爱玉,是观里传下来的。我也只有四颗。希望能成吧!” 范洄赶紧道:“一定成了!” 沈抟以六十卦方位,在黄泉鼎下摆满斩碎的千家木。终于抬眼,意味复杂的看了看薛竹。然后收回目光,又对范洄说:“阴帅到底阴身鬼体,若是凡火煅之成丹,怕是消解不了。你取一缕阴火吧。” 范洄连忙点头,从谢沚怀里掏出一张白色符箓,自己翻剑指,聚阴为火,幽白惨绿,用白符一接,递给沈抟。 沈抟迅速接过,放置木上。一丝热气不见,却瞬间将所有卦位上的碎木,全部点燃。 沈抟把黄泉鼎的鼎盖旋紧。盘膝在旁,不时观察炉鼎和火焰状况。 薛竹一直坐在地上,看着眼前情景,心下颤抖。他从修道起,感受过万千死灵的心绪情感,或悲或喜,亦怒亦嗔。此刻却难以形容自己的感受。 一地药材消失大半,五行助引几乎用完。有生之年恐不能集齐了!薛竹当然清楚,从此刻起,沈抟从小期许笃信的长生,业已败尽,再难回头。 可师父为什么不看我?过阴是来救我吧!此情此意如何回报?薛竹整个心思混乱不堪,难道真的是敬佩谢沚?所以甘愿为他塑骨吗?怪我带累,所以毁了他的长生? 薛竹心绪烦乱,难以支撑。偏偏未过奈何桥的魂魄,非生非死,在阴间,体中时间凝滞,伤病全无,既没法哭泣,又不能晕倒。 盘膝而坐,薛竹闭目内观,运转仪恒。他渐渐懂了沈抟为何常常万事不惊,慵懒平静。因为命运中抗衡不了的劫数,与心里难以接受的心绪,只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不知晨昏,不晓春秋。范洄已经把谢沚颈间的泥土,糊了四次。压得他呼吸困难,多亏他呼吸与否,并不重要。 黄泉鼎煅烧得几近通透,沈抟拿出刚才提前留下的三山土,全神贯注的看着炉鼎,忽然向阴火上一撒,火苗猛的增强,把整个炉鼎包裹在内,又立刻熄灭。 范洄紧张的站起身,双拳攥紧又张开,声音沙哑问道:“道长,可成了吗?” 沈抟一脸沉静,语气平平:“总要试试。”说着去旋黄泉鼎的鼎盖,虽然刚被煅烧,这鼎盖却触手温凉。沈抟双臂一较力,黄泉鼎咔一声轻响,盖子旋开,鼎腹条条开裂,摇摇欲坠。 沈抟赶紧入内一捞,两颗丹药入手。黄泉鼎寸寸而断,碎成一堆。 沈抟看也没看这鼎,把丹药收起一颗,另一颗递给范洄。范洄万分小心,双手接过。轻轻跪在谢沚身前,颤抖道:“哥...你,你试一下。”话没说完,胸如擂鼓,汗水涔涔。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谢沚张嘴吞下丹药,只等无效,也好商量法子送他二人回魂。 谁想这丹药起效甚速,谢沚没多久便感到喉内火烧火燎,肿痛异常,上下不通。脖颈上的泥土被烤得龟裂出无数细纹,片片飞散。从身上传出一阵阵热浪,若是生人,恐怕早已烧成灰烟! 范洄手足无措,一把攥住沈抟手臂,整个身体抖成一团:“道长,他怎么了?他...你把他怎么了?!”面色狂怒,眉眼狰狞,状若噬人,阴森恐怖。 薛竹翻身跳起,扯断衣襟,两三步赶来,劝道:“从之,从之!别急。阴帅怎么会有事!定是丹药起效了。你先解开谢公子。”范洄手臂一甩,薛竹整个人站立不稳,向后便倒。沈抟眼疾手快,手臂用力,将他接住。 薛竹刚想分开站好,沈抟手臂紧了紧,把他往怀中一揽。薛竹挣扎无果,只好任他拦腰搂住。 范洄右手一招,拘魂链重新缠回他右臂上,消失不见。谢沚双手扶住喉间,一阵喘息,平静了几分。范洄问道:“哥哥怎样?没事吗?疼吗?” 谢沚抿了抿嘴唇,喉头滚了滚,清晰的说了一句:“原地等着,不许乱跑!”嗓音温柔清越,略有凝滞。 “……” 范洄整个人如遭雷劈,僵直在地,又哭又笑,如同疯癫。未及,双眼一阖,右眼顺着泪痣,淌下一行血迹。划通他半边苍白的脸,异常凄厉。 谢沚走到沈薛二人面前,深深一喏,缓慢道:“沈道长,恩德,小洲不敢,言谢。处理完政事,便想法子,送二位回去。” 沈抟勉强拱手,薛竹忍不住问一句:“谢公子,你是要将他...如何?” 谢沚并不看范洄,只慢慢说:“他自己,自然,知道。” 范洄解下右臂的拘魂链,又解下腰间双刃,投之于地。单膝跪倒,双手抱拳道:“道长大恩,范洄自此永为道长赎业,但有所命,万死不辞!”说完转向谢沚道:“鬼物范洄,向阴帅请罪。自愿囹圄锁身,金枷扣顶,万箭穿心!”本是形同万死的刑罚,范洄却越说越轻快,说到最后,竟难忍欣喜,险些笑出声来。 谢沚右手掐诀,左手剑指一挥,一股金光闪过。薛竹前踏半步,嘴唇动了动,又把话咽了回去。若为范洄说话,又如何面对沈抟? “阴帅且慢...”沈抟深吸口气,怀抱着薛竹的手臂紧了紧,又道:“此事公子虽行得荒唐,可到底没伤谁的性命。能否宽宥一二?” 薛竹和范洄都望向沈抟,范洄笑的更开心了,嗓音沙哑道:“道长你还愿意这样称呼我,我真是高兴!”说完,把双手举在脑后,再不言语。 谢沚又拱手道:“沈道长,身具仙骨,若非此节,本应长生。” 沈抟摆摆手道:“莫要再提长生吧。” 谢沚剑指一横,在范洄颈后双手上一划。万丈金光暴起。范洄被压得双膝齐跪,驼背弯腰。手腕上缠了一团金色的雾气,纵横交错,状如枷锁。 范洄勉强抬头问道:“唐焕然...” 谢沚道:“无事。你去吧。” 范洄最后望了一眼薛竹,向前躬身,整个金色雾气将他包裹而入,范洄痛呼凄厉,名副其实的鬼哭神号。须臾消失不见。 薛竹双拳紧握,全身僵直。 沈抟习惯的在薛竹脊背上摩挲了几下,过阴以来,头一次与他说话:“没伤着吧?别怕。” 沈抟语气波澜不惊,一如脸上毫无表情,让人无法判断他的意思。可薛竹猛的回头问道:“庆幸?”沈抟点头。“后怕?”沈抟点头。“想念?”沈抟又点头。 薛竹惊恐万状,险些坐倒,沈抟抬手朝他后脑上一巴掌,长眉高挑:“想什么呢!我还没死呢!” 谢沚解释道:“薛道长,虽然生魂,通感弱些,却也有。” 薛竹愣了愣,忽然不顾谢沚在旁,展臂把沈抟抱住,几乎陷入身体里,仔细感受,慢慢问道:“没有可惜吗?没有...失望?” 沈抟便如木雕泥塑一般,任他施为。 薛竹好一会才松开沈抟,偷眼看看谢沚,小声道:“师父,你还在生我气啊?” 沈抟摇头:“没有。” 薛竹撇撇嘴:“妄语损道行...” 谢沚拍拍掌,左手一圈,向外翻去。薛竹失笑:“阴帅...现在能说了啊。” 谢沚自己也是一怔,轻声道:“还是叫我谢小洲吧。我们得去孟娘子那走一趟。”语气略微哀愁,倒是顺畅了许多。 三人慢慢行进,有谢沚带路,没多久就走到忘川河边。薛竹第一次与崔易来时,沿途鬼物鞠躬拱手,礼敬非常。这次与谢沚再来,竟一个游魂野鬼也没见到,干干净净,杳无人烟。 就连孟婆的铺子外,也没有一个食客。 薛竹正纳闷,就听屋中叫骂声传出好远:“你们两个憋死的!就不能直接回酆都去嘛?!没事在河边转悠你娘的!” 未等谢沚搭话,薛竹高声道:“林姑娘!你还记得我嘛?!” 孟婆珊珊款步而来,打量薛竹两眼:“郁离子?”又看看谢沚,大喇喇的问薛竹:“怎么死的啊?!” 薛竹脸都绿了:“姑娘姑娘,我这还没死呢!”转身介绍:“这位是我师父。” 沈抟稽首揖道:“孟娘子有礼,久仰。” 孟婆欠欠身,嬉笑道:“若虚子道长有礼。”又回头冲薛竹道:“这么年轻啊?也不错,可就没你俊了!” 薛竹颇有点尴尬,回头看,沈抟脸色略微缓和些,眼里却有几分嘲弄。 孟婆懒懒的朝谢沚一福身:“阴帅。”谢沚拱手还礼。孟婆回过头又问薛竹:“你们俩和他一起来?是有什么事找我?” 谢沚轻轻开口:“孟娘子,我们确实有事相求。” 孟婆目瞪口呆,夸张的围着谢沚转了一圈,忽然问:“鬼王呢?知道了吗?!怎么他不在?” 谢沚点头:“知道。正是他闯的祸事,被我锁在监里。” 孟婆不屑道:“切,锁着他?你们所有鬼差判官全上,能不能锁住他?若不是拿你当个菩萨捧着,怕是早跑得看都看不见。” 谢沚脸色一暗,道:“总不能任他对生人胡来。” 孟婆秀眉一皱:“他杀人了还是放火了?治好你算什么胡来?你治得生人比这酆都城的死鬼,只多不少。生人治你一回,就不行了吗?” 沈抟点头道:“孟娘子说的有理,谁有这荣光,还不抢破头?” 孟婆双掌一拍:“着啊!我要有这手艺,我早治了!”说着朝里间招呼一声,一个青面白瞳的小鬼,拿着包东西,扒在门框上不敢出来。 孟婆嚷道:“出来吧!只有白无常!瞧瞧你这点子出息!” 小鬼看范洄当真不在,壮起胆子,一步三抖的把一包点心糕饼干粮放下。一溜烟缩回去了。 孟婆道:“找我也没别的事,肯定是要走回魂路了?还见见崔简容吗?” 薛竹深打个躬:“不敢劳烦崔官人了。只是上次还没谢林姑娘呢!这次更不知说什么好了!” 孟婆转身而回,放肆笑道:“上次因你标志嘴又甜!这次,因他所见略同!” 沈抟轻笑。 第55章 沈怀安再闯回魂路 谢沚看看沈抟道:“道长别取笑了。他少时流离,我那时也不大,只会以暴制暴,想来是没能教好他,才至于此。我真是...从来也没如此羞臊过。” 沈抟迎上谢沚的目光:“谢公子,我从不说违心话。昔年一面,公子杏林妙手,仗义疏财,便令我好生敬佩。后又同解兰皋,共战四方,更不必多提。”说着自嘲笑笑:“我正不知如何处理这些东西,能与阴帅塑骨,这也算物尽其用。” 谢沚见他神情从容,不似作伪,赞叹道:“据我所知,帝王将相,古往今朝,能看透长生二字的。唯道长一人而已。本来还能与道长结交,此次恐怕...道长不屑我二人了。” “谢公子愿意屈尊,这是看得起我了。”沈抟说着翻翻白眼,“至于他...若能回魂,再说吧。” 谢沚无言,默默送沈薛二人往回魂路去。脸色愈发凝重。终于走到林障之外,谢沚轻轻问句:“小薛道长,我与你说句话?” 沈抟下意识握住薛竹的手,略显紧张。谢沚在沈抟耳边飞快的轻说几字。沈抟依言撤手。 薛竹莫名其妙的与谢沚走开几步,问道:“谢公子,到底何事?” 谢沚微笑,如霁月穿云:“小薛道长,你可能不知道。我们鬼物,如果有亲友愿意挂念,供香烧纸,放焰祈福。这一日,就消一年的业障。” 薛竹双眼精亮,试探道:“万事都解吗?” 谢沚点头。 薛竹试探道:“那,那...” 谢沚左手抬起,凑近了小声道:“鬼王,也是鬼啊!”话没说完,左手纸伞朝前开合,薛竹惊叫一声,被谢沚兜在纸伞里! 谢沚一手按住,递给沈抟。沈抟从怀里掏出朱砂,在伞上写了个通心祈信咒。 说来并不复杂,只是在符头里,连写七个信字罢了。边写边问薛竹:“少爷,这次,信不信我了?” 薛竹才反应过来,急嚷:“信信信,我信还不成?快放我出来!” 沈抟学着谢沚的样子,把纸伞往背上一背,撇撇嘴。然后朝谢沚道:“正不知如何带他,谢公子好办法。” 薛竹又嚷:“谢公子!你,你怎么也骗我!堂堂阴帅,无常仙君,不合适啊你!” 谢沚劝道:“回魂路岂是好过的?我不能再往前走了,唐真君还未恢复,只能靠你们自己。这把伞,跟我多年,外挡刀枪,内解百毒。收鬼纳魂,阴阳不入。就送你当个法器用吧!” 薛竹连翻惊奇,不断跌宕,早就快崩溃了,直问道:“你们是嫌我累赘?我的阵好歹还有点用吧?!师父?你贴什么了?我冲符了!” 沈抟苦笑:“这符好冲,一念之间而已。”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玉瓶,递给谢沚:“想来唐真君当年,是跟谢公子修炼的吧?他虽青出于蓝,但功法气息应该相差不大,这颗丹药你交给他,让他阴间阳间各半,分两次服下。即能恢复了。” 谢沚接过,拱手相送:“我在怀安观等你们。” 沈抟无言还礼,薛竹一直叫嚷,只无人理他。 野径云黑,悠悠灯明。 沈抟一步踏上回魂路,便觉体内气息缓缓回转,积水成渊,汇流成川。 拍拍纸伞,沈抟问:“哎,你那个通感阵,第四个方位在哪?” 薛竹正愁出不来,哪里会告诉他,只道:“我出来什么都有了!” 沈抟剑花一挽,向眼前的灌木走去,若有敢来,随手一剑斩了,轻笑道:“不告诉我就算了,大不了我就打过去。”两三步冲过灌木,来到草线以上。 薛竹平静了些,开始讲道理:“师父你何必着急这一会啊,你有什么说的,等回去,你把我关在屋子里问,不是一样吗!” 沈抟前冲两步,一剑荡开袭来的刀锋,借力外挥,斩掉眼前褴褛腐败的死魂,悠悠答道:“你连妄语都不忌,睁眼就说瞎话,那时候怎么知道真假?” 薛竹抗争:“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啊?” 沈抟使个右揽雀,连挑两魂鬼心。又回手崩剑,由下往上刺穿第三个,尖酸的嗤笑:“真逗!这句就不是真的!你没说过都信我吗?那你跑鬼市批什么八字?” 薛竹语迟:“我,我当时一时贪玩嘛!” 沈抟堪堪冲过草丛,稍做休整,侧头揶揄:“鬼市玩得还少啊?偏找他?我算得不满意对吧?” 薛竹也火了:“你干什么呀?!被人揭穿了恼羞成怒是不是?” 沈抟点头:“行!小子!你好样的!”说罢南冥归鞘,从怀里掏出一个馒头,往眼前沙海中掷去。无数饿鬼蜂蛹而来,沈抟又拿一个,持在手里,把背后的纸伞紧了紧。奋力前冲,高跃的同时,手中馒头远远飞出,又聚一群饿鬼。沈抟跃至第一群饿鬼头上,足尖轻点,踏着众鬼借力而过,登萍度水,走谷沾棉。 力尽落地,不敢停留,又取块糕点,依样葫芦,高跃而过。 薛竹就贴在他背后,当然知道他提气至极,不敢做声同他争吵,一团紧张。 登踏几次冲过沙土地界,沈抟把剩的食物都取出,放在不远处。稽首于前,念了一段灵宝救苦妙经。 薛竹跟着念了两句,不耐烦道:“杀都杀了,魂飞魄散,还念什么经!” 沈抟争锋相对:“道士让你做的四六不靠。大中午的胡说什么呢!” 薛竹顿了顿,忽然道:“中孚。” 沈抟怔了下,随即用朱砂在衣襟上,按方位画了四个小咒,最后在南冥上写了几笔。气息展开,仗剑而行,宵小莫敢近前。 “怎么舍得说了?守着呀!”沈抟回头问伞。 薛竹恨恨道:“老东西!要因为一个阵死前头,岂非我的不是?” 沈抟一拍伞柄:“给我好好说话!你不想出来了?” 薛竹喘两口粗气,吼道:“中午啦!我闯到这就快不行了,担心你!可以了吧!” 伞上的通心祈信咒淡了点,少了一个信字。 沈抟忍不住唇角弯了弯,语气还是一派刁钻:“真是从小太宠你了!打的少!没大没小的。” 薛竹毫不示弱的接口:“你有!师尊你多有长辈样!宠我都宠到床帐子里了是不是?” 沈抟咬牙切齿:“你还敢提这事?!我怎么你了?一到最后关头就跟我耍脾气?” 薛竹嘲笑:“哼哼,你活该!...右边有东西。来的特别快。” 沈抟身体向右侧,把左臂让在身后。须臾,右侧有一戴斗笠的死魂几乎飞来,在雪上划出两条浅槽。沈抟持剑凝立,身如山,意如海。剑尖一触,立时回引。死魂袖中射出一道墨线,如同尖刀利刃,挥劈缠绕,刚柔并济。 沈抟左臂不利,并不急着建功,剑势成圆,慢收缓引。带的对面的墨线满天狂舞,兜成一圈。沈抟细目微阖,突然长剑直挺,刺进圈中,撒手回撤。南冥毫无凝滞捣入鬼心。 薛竹倒吓了一跳:“你稳当点!剑法好就这么狂傲吗?” 沈抟哼道:“打不过就好好练练。拿我痛快嘴皮子不长功夫!你这阵法突飞猛进,剑倒越发使得像砍刀了。” 薛竹声音小了点:“不是说,有你在...所以我不必开刃?” 祈信咒又少了一个信字。 沈抟抿抿嘴,未答言,倒挽长剑,噔噔噔往前奔去,几步对上前方一位青衫女子。挑刺崩提,一味猛攻,倒被女子掌风扫到肩膀上,趔趄一步。撤剑提气,马步沉身,一拳击中女子丹田,指中雷震符轰鸣,破了鬼门。 薛竹提醒道:“左二右一。你快放我出来吧!咱们存着回去吵行不行?” 沈抟剑指一竖,南冥往左侧射去,右手夹住两张雷震符,向右疾突,举掌与之对冲。趁其不备,左手轻抬,一张巽风符贴上鬼门。 南冥只阻得一刻,左边二位业已突破,沈抟翻身就逃,右手后招,南冥入手。以剑当枪,使一记回马拖刀,除掉一个。另一个朝他左侧空门猛击,沈抟实难避过,左手云掌外拨,借力内转,栖身贴上,崩剑破了鬼门。 薛竹虽在伞中,却紧贴在沈抟背上,四方气息流转心知肚明。见沈抟连行险招,此时方才恍悟:“师父,你是不是左手有伤?” 沈抟拿张速愈符,把崩开的伤口又贴好,含糊道:“小事。不耽误。”三刀不敌一箭,洞穿伤委实难愈,要不是刚受伤的时候,谢沚出手救治,现在恐怕还动不得。 薛竹焦急万分:“师父,我不和你吵了。你放我出来吧,我都听你的。后面越发不好过了。” 沈抟提口气道:“还说什么都听我的,不走,不离开。那你去离城干什么?你真以为我会杀了你?”越说越苦,一脸沮丧。 薛竹软语相求:“师父,我求求你了,我再也不离开你了。你先把我放出来,然后咱们过了回魂路,你再把我魂拘了,装回来,行不行?” 沈抟犹自未闻:“我长在马上一样,跑了两千七百里,你为了躲我,竟然藏到青楼去?你就没想想我站在那种地方,还爻了一卦占青的样?!” 薛竹都带了哭腔了:“我哪里怕死,我只恨你瞒着我,你只要说一句,我什么都愿意。” 祈信咒上又少了一个信字。 沈抟把左手伤裹紧,道袍双袖口束起。轻轻道:“别出来了,越往后,我怕越是顾不上你了。” 左手藏风纳雷,右手绵远悠长。沈抟缓步而前,气息大展,两方对撞,众鬼俱惘。有定力高的只一愣,心性弱的在雪地里逡巡不前。沈抟剑斩符击,直略而过。东挡西杀,肆意洒然! 薛竹快急疯了:“师父!事已至此,哪还有什么长生?你碎鼎的时候,我就知道我比它重要了!” 祈信咒上的信字又少了一个。只余三个了。 沈抟悍然冲过雪线,身上小伤无算,左臂几不被血浸透。一边重新裹伤,一边叹道:“你知道的也晚了点。养了你这几年,竟还没有范从之明白我。真是奇哉怪也。” 薛竹悄悄回了句:“近乡情怯。” 此时已是辰巳相交时候,太阳在东孤零零挂着。沈抟一身泥血,汗流双颊,斜冠散发。闻言,低头一笑,竟还是温雅绰兮,霞姿月韵。 雪线褪尽,前方危峰兀立,怪石嶙峋。 薛竹也没在这里战斗过了,见沈抟将要前行,赶紧拦住:“且慢且慢,师父,你是一定要我自己破符出来吗?” 沈抟劝道:“我是希望你别出来!”说着一步踏入,浓雾蔽目,白烟罩顶。 沈抟修眉一抖,横剑当胸。缓行两步,已经连剑尖都看不见了。却听到无数婴孩声响,若有若无,有得已经咿呀学语,有的只是啼哭。 忽然一阵笑声靠近,沈抟长剑右挥,堪堪拦住。未及细观,正前又有啼哭传来,回剑不及,沈抟只得左□□震符封挡,与之对撞,震得手臂剧痛,险而又险。 薛竹感觉不妙,大声问:“怎么了?你受伤了?如何出手这样迟?” 沈抟戒备道:“雾大,看不见。应该是婴灵。” 薛竹当机立断:“退回去。”沈抟依言后退,万幸只走得两三步,不然定会迷失。 沈抟道:“怪不得都说婴灵怨痛,阴阳不留。原来大多在这里。” 薛竹问:“师父,除了看不见,还有什么?你能听见吗?” 沈抟道:“并没封闭感官,单单只是雾大。” 薛竹又道:“我有办法,刚才的通感阵还记得吗?反过来,用血画。” 沈抟边画咒边劝道:“你可千万别出来啊!我本不以速战见长,这通感也是第一次用。顾不得你!” 薛竹恨声道:“要是萧师叔,肯定随走随阵,万物难近的。我就不行,帮不上你,反倒累赘。” 沈抟拍拍伞柄,轻声道:“别乱想,慢慢练就是,日子长着呢。” 第56章 封纸伞祈信解心结 沈抟把阵反开,未等踏入,先是一愣。站在原地,好奇又有点贪婪的体会了一会。 薛竹很担心的问:“怎么了?伤处又扯开了?刚才问谢公子求点药就好了!” 沈抟似笑非笑的问他:“这么紧张吗啊?要以身相替?想抱着我吗?” 薛竹惊讶:“啊?这紧要关头,你说什么呢?” 沈抟长眉一飞道:“你想什么呢?” 薛竹反应过来,老实答道:“没错...”祈信符又少个字。 沈抟朗声长笑,挽南冥,携风雷,站在雾气边缘,辨了辨方向。大步而入。 浓烟瘴气里,长明灯还是在东方稳稳燃着,从未消失过。 南冥往雾气中探了探,沈抟面容舒展,细目微阖。长剑横划,荡开来魂,左手巽风符跟上,瞬间吹开浓雾,正中婴灵鬼心。他心里放松了大半,放南冥自斗,右手持符,左手扣诀,加速前行。 沈抟气息展开,能感知到三四丈以外的死魂。婴灵即是未能出生的胎儿所化,不见天日,阴阳不留,所以只能在回魂路上,度过今生余年。法力并不高,只擅烟雾一端。也基本没有什么招式,全凭速度快,按理说应该平顺通过才是。 但未到半途,沈抟手上符箓越使越犹豫。雾中缓步踱出一个六七岁小童,本来雾浓得面对面难辨雌雄,却偏偏看得清这小童,脸色青紫,哀哀而泣。沈抟一招鹤探翅未及使到,生生收住。小童轻声叫:“爹爹...”沈抟明知鬼物无情,却迟迟下不去手。 或许是看出他的不忍,众童悄然,只这青面小童从容近前,哭声愈惨,伸手抓住沈抟衣襟,又叫一声:“爹爹...”沈抟手中符箓,几乎贴到小童胸口,挣扎不已。 这小童哭的就快站不住,伸开小手要往沈抟怀中扑去。就听伞中忽然传来冷喝:“上清告下,十方三元,转扬大化,开济人天,令化!” 沈抟手中巽风化符而出,正中青面小童鬼心,瞬间击散。四面八方传来一阵尖细的哄笑,继而有婴灵围拢而来,沈抟又捞三张符箓,一一砸开。 薛竹道:“师父,要不别探太远,这怨气太重了。” 婴灵本该投胎,之前枉死听经,地狱赎罪,也是准备多年。一旦未能成人,最后关头毁于一旦,怎能不怨气冲天? 沈抟喘息几声,自嘲道:“我历来藏心纳绪,这果然一放开就惹麻烦吧!” 薛竹小声道:“你今生是没这福气了。” “什么福气?”南冥前探,沈抟一时没懂,问了一句。 薛竹似乎鼓起勇气:“今后你只能结契,不能结侣了!” 沈抟还是没反应过来,云掌回引,随之旋身,屏息凝神,右手符箓连贴四魂。左手法诀扣住,俱都散尽。沈抟掏出两颗储灵丹,一颗吞了,一颗压在舌下,含糊着又问一句:“你,你说什么?” 薛竹羞得不行:“阵写在身上,我怎么想你会不知道?” 沈抟哭笑不得:“我说少爷,一心三用是不是有点难啊?!” 薛竹飞快的又说了一遍:“我说你日后只能与我结契而我不想让你再结道侣你再喜欢孩子也没有当爹的福气了!” 沈抟手中不停,下意识的又问了句:“啊?”出声即便后悔。 薛竹终于火了:“你放我出去!立刻马上!!” 沈抟抓回南冥,侧头看了看伞上的祈信符,就剩一个信字了!慌忙嚷道:“我听见了听见了!你说结什么就结什么!你可别出来,祖宗!” 沈抟顾不得臂伤,拼力前行。因为要利用通感探路,又不能运功太深。这种两相矛盾的感觉,让沈抟伸缩不得,束手束脚。急于向前的结果,就是婴灵怨气堆积,沈抟面上越发喜怒悲忧,心怜不忍。 眼看快要闯出,怨气终于盖过仪恒大道。沈抟只觉有人在后一扯他袍袖,心下大惊,南冥回刺,正中来者肩头。然后便如苍雷贯体,呆立不动了。 地上被刺中的孩子,大约十一二岁,满脸泪水,抬头望他,叫:“道长救我...神仙救我!” 薛竹在伞中听见,心里暗叫不好!这多年前的初见,一直是沈抟躲不开的梦魇。他一生品行无碍,高山景行,唯有这一念之差险些触戒。 而后与薛竹通心晓意,更是把这件事放在心头不断凌迟,险些养成心魔! 薛竹提醒道:“师父?我在这,师父!沈图南!!”喊了几声无人应答,沈抟还是僵在原地。薛竹觉得自己现在若是肉身在此,定是心肝肺都从胸口里跳了出来! 地上的鬼童眼珠一转,学着叫了声:“师父!师父?”沈抟闻言,又往他身前迈了两步。 薛竹登时想把自己舌头割了去!本来沈抟心里只有一幕反复轮转,这鬼童却颖慧狡黠,立刻就扣住了命脉! 鬼童嘴角上扬,又向回退了两步,沈抟也跟了两步。鬼童语带魅惑,轻轻道:“师父,你若想救我,便得自裁。提剑,提剑呀...”反复叨念,不断导引。 沈抟握剑的手紧了紧,缓缓抬起。薛竹感到沈抟一阵决绝,吓得岔音:“不不不不!不要!” 南冥平刺,笔直捣入身前鬼童胸口,鬼心破,魂散再难归! 沈抟一刻不留翻身就走,几个纵跃冲出大雾,一跤坐倒。 薛竹试探道:“持恒守静?” 沈抟将南冥往地上一插,遁入一大截!自己呸道:“守他娘的腿!”话没说完,冷汗把脸上泥污血迹冲出无数沟壑。他现在这幅尊容,简直比孟婆店里的伙计,还像个鬼! 薛竹安慰道:“缓缓,马上就好了。看来这地方就是测心性了。” 沈抟疲惫道:“嗯,眼不能观的话,无论使用何种方式感应,都会沾染怨气。除非一开始就眼盲,习惯听声辩位。” 薛竹问:“师父,你刚才?” 沈抟答道:“迷进去了,好在韩九早就给我们来过一次了。我就想啊,刚才还要结契结侣的,这一会就叫我抹脖子?不大对呀!” 薛竹羞臊低喝:“闭嘴吧!过了心魔不烧香就罢了,还胡说八道。” 沈抟哂笑接口:“谁有心魔谁知道!”盘膝内视,运功转法。 日光稍弱,看时辰,卯时刚过。看前路,天地将倾。 不敢耽搁太久,将将一个圆满,沈抟便站起身。前方土地平整,有林有丘,连节气亦与阳世相同。日远秋飒,风卷黄云。 沈抟把双肩小阵两笔划乱,裹了伤,提剑向前。走了将一射之地,竟无魂阻拦。 拍拍纸伞,沈抟问道:“哎?有什么感觉吗?一个人也没有。” 薛竹声有点发颤:“害怕。肃杀一片,总觉得马上就有要命的事!” 沈抟放慢脚步,强笑道:“你这说的我好心虚,看天色,只要过了这一阵,咱们就回去了。必不好相与。” 薛竹极其严肃:“你放我出去吧,谢公子这把伞,我拿在手里自保有余。这里真是九死一生了。” 沈抟道:“那我就更不能放你啊!自己死在这多没劲?我不得拉个人陪我吗?” 薛竹略有点着急:“真不是贫嘴瞎说的时候了,上次唐真君带我从这里...” 沈抟毫无礼仪的打断:“他带你过得去,我带你过不去?!他厉害跟他结契去呀。” “尖酸样!”薛竹彻底不想跟他废话,闭了嘴暗自冲符。 天边浮起股股烟尘,一小队兵勇冲锋而过。一盾双刀,中有□□,后藏□□。沈抟刚一遭遇,便觉无处下手。几人同进同退,水泼不入,默契非常。 略僵持,沈抟把嘴里的储灵丹吞下,左手摸出一张坤酉滞身符,冒险往朴刀手身上飞去,正中印堂。登时动弹不得,扑刀脱手,擦着沈抟的眼角飞了出去,惊出他一身冷汗。 兵阵有了空隙,沈抟贴身而入,几件兵刃都朝身上招呼过来。沈抟缩身蹲下,反手刺出,盾手后腰上正着。沈抟撒手撤剑,就地一滚,堪堪躲过射来的□□。竖剑指催动,南冥从盾手前面小腹直透而出,散魂而去。 沈抟脱出,挑了滞身符下的刀手。再回身,发现余者变阵,两□□向前,一朴刀在后,□□手收入阵内,一根阴气缭绕的细小□□,正直射而来! 距离太近,实不能躲,沈抟歪头仰身,全拼运气了!幸而上天垂怜,叫□□穿了他道冠,带着几缕长发,钉在地上。 身后纸伞发出细微声响。 沈抟不敢丝毫怠慢,左手投出四张雷震符,满天电闪雷鸣中,□□手双双僵直,沈抟怎敢放过机会,一剑一个。然后并不后撤,反而前冲。 弩手刚刚装好箭,尚未射出,沈抟低手持剑,合身撞上,正中小腹。剔除□□,余者不足为惧,沈抟翻身又斗,很快解决。 这场十分凶险,全凭经验见招拆招,这才勉强得过。沈抟在地上找找,把道冠上的两颗绿松石扯下,小心的收到怀里。 薛竹料他斗罢,这才问道:“是什么?杀气腾腾,执念深重。” 沈抟把南冥还鞘,重新挽了头发,凝重道:“六合阵!” 说着,沈抟在右手腕上起笔,画符头延伸到手掌边缘,符胆空着。然后从怀里拿出铜钱剑,又往剑柄上勾了几笔。心法流转,铜钱剑宝光大盛。 薛竹沉默了一会,叹道:“军阵,那就怪不得了。要不然退回去,我想想两个人怎么能过去。” 沈抟瞥了一眼纸伞,祈信咒上明明还有个字。于是松口气,回头道:“还是不能放你出来,太险了。你恐怕跟不上。” 薛竹道:“师父,你先别走,我想到咱们一起走。就一会。” 沈抟眉毛抖了抖,有点着急道:“叫你别出来!真不要命了!?”随即把纸伞拿到手中,掏出一张黄符,刚想贴在伞缘上,就见纸伞一阵动荡。 伞内轻轻道:“你就是我的命...”伞上祈信符越来越淡,完全消失,青白二气流转,薛竹化形而出。 沈抟忽然问:“刚才你是不是跟我说了什么?我没注意?” 薛竹不顾血汗泥污,迅速的啄了下沈抟受伤的眼角。然后从他背后拔出南冥,与北辰一起放在地上。划破手指在剑上勾画起来。 北辰本来就是薛竹自己的阵剑,所以他只是简单抹了抹。而南冥被写满了细小的符号,从吞口到剑锋。 抬头看了看沈抟,薛竹边画边笑:“别费劲了,这伞的关窍我要不说,你找不着。” 沈抟无奈道:“高兴什么呀,郊游呢?你要有个差错,我...” 薛竹仍是笑嘻嘻的,左手法诀扣紧,北辰在头顶兜了一圈,又飞回来撞了撞南冥。 沈抟左手竖剑指,南冥亦起。 薛竹道:“师父你看,这样一来,我的阵不就跟着我走?萧师叔说的阵本无处,处处为阵,我终于懂了!” 沈抟见他只顾打岔,脸色漆黑。 薛竹又调整了一下两把剑的配合。迎上沈抟的目光说:“既然能出来,自然是解了心结。你要有什么差错,我也是一样!” 沈抟摇头:“那怎么能一样!我是你师父。” 薛竹下颚一昂,干脆利落的打断他道:“我是你夫君!” 第57章 突军阵百战论生死 沈抟好像从来不知道,薛竹如此犀利。看着他正往掌心画符,恨得牙根痒痒。 若真的不想他出来,其实沈抟只需两张封恶符贴上,中途再补就行。就凭薛竹那点道行,想冲师尊的符,且得大大的费一番功夫,还未必能成。 通心祈信咒,与开锁符,搬运符,纳言符,还有薛竹在赌馆里用的博艺凡卜,都是仪恒道的小符咒。且是小符咒里的外一类。 说白了,微末外道罢了。既无文武攻伐之意,又无金汤固守之能。大多是便于世俗的小伎俩。 祈信,顾名思义,希望对方信任自己。通常只有传道时候用的上。可私下测信徒虔诚程度,便于行些难以启齿之事。但正道传人哪会如此。所以这祁信咒简直冷之又冷,沈抟从来都没用过。今日不知怎么想起它来。 沈抟当然希望薛竹能信任自己,破咒得出。可没想到最后一阵如此凶险,又怕他出来有闪失,自己回护不得,酿成大憾。 现如今进退不得,骑虎难下,沈抟掐着铜钱剑,拎着油纸伞,看着薛竹一脸痞气,明媚耀眼的模样,忽的心里一荡,豪气顿生。 “起阵!我让南冥跟着北辰。”沈抟道。 薛竹双手虚抬,右手从左手掌心里一拨。二剑分设两边,高飞低回,盘旋环绕。 薛竹持阵于左手,右手掏出一张乾午诛邪符,跟上两步,道:“巽风木符做眼,沈天师尽兴啊!” 沈抟反手持伞,将薛竹往身后圈了圈,道:“薛道长自己小心,这一次,同生共死!” 二人前行百步,果然从山丘上,又冲下一众六合军阵。薛竹右手外圈,北辰远逸而回,把六个人全部兜在阵里。沈抟撑开纸伞往前直推,与盾手撞在一处,斜刺里使剑从伞后刺出,铜钱剑明光耀目,只从盾手肩头划过,便抽散了其魂魄。六合门户洞开,薛竹不等变对方变阵,左手前招,二剑当先而入,直奔弩手。 对面第一箭被沈抟躲过,这第二箭刚装好,朝薛竹直射而来。进得剑阵,便是薛竹的天下,手腕上挑,右拳向下一点,□□被阴气携裹而下,呼啸着贯入地下。 沈抟纸伞合拢,左右分山,自己揉身上前,又斩一□□手。铜钱剑灵动小巧,沈抟招式近身居多,身法以辗转腾挪为主,阵中木意充沛,法宝被沈抟功法催动,明光中透出两缕绿气,霸道峥嵘里带着几许自在笃定。 薛竹在外持阵,并不看正面之敌,只观全局。两把长剑远近相取,内外相合,沈抟顺着剑道,步步挺进,须臾将来敌尽斩! 又胜一阵,沈抟眉目修远,向薛竹浅浅一望。 薛竹面色淡定,气度从容,本无甚表情。沈抟望来时,北辰却轻声铮鸣,在空中欢喜的兜个圈子,又撞了南冥一下。 沈抟浅笑无言,启身前行。 没几步翻过眼前的小丘,便望到位列丘下的队部。原来小六合阵不过是军前斥候,下列军士,约有不下千人。弓箭在前,步兵垫后,中间骑兵马打盘旋,只等冲锋。 万幸!这军队无帅无将,散集于此。只有一杆白旗,高立于军阵之后,旗上只横着画了两笔,上一笔墨迹浓厚,重重一挥,中有蜿蜒,如眉目阴沉。下一笔只用丁点淡墨,轻轻一勾,如浅笑飘摇。 薛竹看了一会,犹豫问道:“师父,你看那旗。我怎么觉得这兵阵...” 沈抟点头:“必是阴帅麾下。就只不知道,为何会在这里。逃兵?贬谪?战死?” 薛竹无奈:“鬼还能战死吗?” 沈抟点头:“当然了,不过虽然鬼也会死,但千年不遇,这些应该不是了。” 薛竹左手紧了紧,略有点紧张:“咱们是冲过去,还是稳扎稳打?” 沈抟道:“我也没正面对过千军万马呀。走一步看一步了。” 薛竹找张正身符贴在胸前,深吸口气:“走!” 以一当千,二人只求迅速突过。 没多久,冲到阵前不及百步,薛竹突然双手张开,左上右下,仿佛当胸抱着一个大圆球。 与此同时,阵前长弓手站成三排,从前到后依次将弓箭射出。不下两百支羽箭带着浓重的阴气,分三批呼啸而来。 薛竹等的就是这一刻,找准时机,双手合抱,向下急挥。仿佛有什么东西被他裹住,狠狠贯到地上。 所有朝他们射来的羽箭,全部被薛竹引着阴气,拨乱箭道,射入土里,干干净净,分毫不留! 沈抟一刻不停,当先疾行。薛竹眼前金星乱闪,赶紧填了颗储灵丹,随后跟上。 阵前弓箭手迅速如水过石般,从沈薛二人身边分开,向军阵后步兵的左右两翼奔去。没有一人回头骚扰他们。 远远望见,阵中骑兵下马整鞍,上马列队,再几个呼吸,定要冲锋。 想来这些阴兵鬼将,只是依照以前两军对阵的习惯在打。虽没有擂鼓向前,鸣金收兵的号令,但却无一人乱令。勇者不得先,怯者不得后,可见阴帅平素兵法严明,令行禁止! 沈抟见离骑兵愈近,慢慢在疾行中调整身形,双膝微曲,肩膀下错,把纸伞往后一丢道:“千万跟上了!” 薛竹右手接过,不言语,只把左手法诀向前又压了压,仿佛蓄势以待。 沧浪浪,百千马刀出鞘,骑兵第一次冲锋呼啸而来,马蹄翻飞,踏铁如泥。 薛竹左手持在胸口,仿佛有股巨力向内挤压,薛竹便咬牙与之抗衡,一点点向外推出,终于当骑兵不及二十步远时,薛竹霍地吐气开声,左臂上扬。 冲在最前的三五骑,仿佛被人徒手抓起,向后丢去。这么近的距离,后骑不可能调整方向,只得向前对撞,试图给后队开道。 一乱十,十乱百。沈抟怎能错过这等机会,回手抓住薛竹腰带,生魂本来分量就轻了一大半,沈抟又提气到极致,带着薛竹前冲半步,拔地而起。未及落下,薛竹右手纸伞横轮,砸落骑兵,二人稳稳落在马上。 沈抟一抖缰绳调转马头,朝第二队骑兵,悍然冲去。只一骑,却当万人! 薛竹左手剑指竖起,北辰前略,南冥流星赶月一般,向前突出。一剑洞穿当面而来的第一位骑士,连人带马扎个对穿! 沈抟顺着南冥开的道,一路前突,走到冲无可冲,左手一扬,四张雷震符飞出,雷声大作的同时,又四张雷震符原样飞出。 八张符已经是沈抟的极致,他也从来都没如此拼命过。右手铜钱剑横劈竖砍,明光大盛,周围死魂只要被磕到,无论何处,当即魂飞魄散。 薛竹纸伞撑开,以伞当盾,拦截四面递来的兵刃。说来也是万幸,这些没有什么神智的死魂,倒留着最后一点记忆。没有人敢往这伞上招呼一下!只见伞来,就只避过。若非如此,即使伞不坏,薛竹也承受不了对面切金断石的力道,硬接几下,非吐血三升不可! 边打边冲,堪堪得过。沈抟本不会马战,不过是坐在马上打罢了。又加兵器短小,十分不便。是以冲出短短百步距离,伤上加伤,浑身浴血。若不是还有个薛竹外持剑阵,内撑伞盾。他二人早淹没在无数战马中间了! 沈抟见突过骑兵,站起身在马上蹬踏,一招凌霄踱月,轻飘飘向前,滑落在步兵中,一刻不停,开路前行。 身后骑兵并不贸然而入,同弓箭手一样,分开向两翼集结而去。 薛竹不着急下马,只把纸伞护着自己,紧夹马腹跟上去,抬目观瞧。见这些军士一丝不乱,又在左右聚成两个小阵列,看样子是只等步兵,若再不能得功,就照原样再来一次。 薛竹和沈抟都是越打越冷静,深知他二人绝对抵不住再来一个冲锋。 极目远眺,长明灯仿佛就在眼前,山峦背后,甚至隐隐有了怀安县的影子。薛竹伞一合,滚鞍下马。两步冲到沈抟身后,背靠他转过身,把纸伞往外一轮道:“能跑多久?” 沈抟也没废话:“一炷香。” 这个一炷香,必是说,他能带着薛竹,一直跑一炷香而不被追上。 薛竹边打边道:“再前前,我来突正面。” 沈抟连战几场,强弩之末,闻言并不逞强,只把雷符又递出去一张,抬眼看看人墙薄厚。 谁知对面步兵混若无事,挥刀砍中沈抟肩膀。多亏他一直绷着一根弦,刀来肩沉,连左腿都跪了下去。这才没有把他整个手臂削了去。 薛竹面色沉凝,不顾自己,抢上半步。纸伞撑开,把沈抟挡在身后。北辰同时从这刀兵胸口透出,薛竹把住剑身,竟生生把剑柄从他胸口拽了出来! 沈抟自觉的接过纸伞,与薛竹对换位置。百忙中贴了张速愈符止血。 薛竹不用剑阵气息,空出左手,指挥着二剑在旁减速绞杀,自己掏出两张乾午诛邪符,横冲直略,只拼阳气! 沈抟并不常动用乾坤本符,大多数人也都不能。偶尔用坤字符还要配上一颗储灵丹。 薛竹却得天独厚,天生玉晨,乾坤二字踏在脚下,天地阴阳握在手中。若不是年岁尚轻,身手稍差,恶鬼阴魂根本不敢近身。 乾坤动荡,仪恒流转,薛竹身上阳气升腾,气息四散。全无技巧,只管两厢对撞! 沈抟深知刚不可久,护住二人,跟着薛竹只管前冲,并不恋战。 薛竹此等战法,消耗极大,不多时,气喘吁吁,满头大汗。身上被刀剑流矢所伤无算,常年左手把阵,指根处频频受创,新伤叠旧伤。 拼命突到步兵边缘,沈抟见两翼骑兵重整鞍鞯,再上马背。将身一转,纸伞前推,道:“散阵!” 薛竹毫不犹豫,左手法诀翻转,北辰呼啸回鞘。沈抟把纸伞往前一递,强撑着千疮百孔的左臂,竖剑指,南冥赶到近前。 沈抟回手提起薛竹,往剑上一迈步,高升远走,御剑飞行。薛竹把伞收起,背在背上,向后撒出四张离火符,熊熊火焰腾起,阻得一阵。 刚过百步,南冥向下缓行。沈抟两步蹬地,右臂用力,将薛竹一扯,带着他疾奔。 薛竹提气至极,仍是跟不上。散了剑阵在这场景之下,简直废人一个,余光瞥见身后骑兵,俱已端平□□,向前奔驰。 此时再张伞,一是耽误速度,二是实在来不及。薛竹隐隐往沈抟身后错了两步,想着眼下已是黎明,光线不足,只不过几个呼吸的路,就算自己中了几箭,沈抟也应该能把他... 谁知未及想完,沈抟仿佛背后有眼,腰胯疾沉,力量从下至上延展而来,右手用力,将薛竹往肩头一甩。 薛竹只觉得一阵颠倒,胸腹便撞上沈抟右肩,肋骨几不砸断,来不及多说,虽未能撑开,还是把纸伞往两人身后抡了几下。 红丸半露,天将破晓。 沈抟一直眯着的双眼,蓦然睁大。几股大力将他往前一推,噔噔噔三步,带着薛竹,跌出了回魂路! 第58章 谢小洲怀安忆旧游 怀安观沈抟的寝室内,谢沚神情忧郁的端坐于榻上。背后照例背了一把纸伞,月白襦裳,雪青色大氅。添了几分柔和,倒不似在阴间内外缟素那样凌厉阴森。 谢沚手边扶着个檀木药箱,约十寸大小,半新不旧,质朴无华。敞开的箱盖中,陈列金银两组针石。箱内有大小玉瓶七八个,金银圆盒更多。想必是带够了外用的伤药。 他来了就放唐炳回到鬼市街去了,那地方阴阳二气氤氲不断,唐炳会恢复的更快。如若...有差错,也只能靠唐炳去回魂路上寻觅,他这样千年难见的真魂,修为只会越来越强横,又碍着阴帅脸面,谁敢与他为难。 谢沚把二人的肉身摆在床上,其实床很大,还有麻帐相隔,二人还是有一段距离的。但谢沚还是看得一阵伤感。看似随意的摸了摸自己的手腕,眉眼似云雾缭绕,看不清是悲是喜。 今日是他来的第三日了。回魂路上的时间与现实并不匹配,且过阴后,炼丹还耽误了一段时间,谢沚难免有些焦急。生魂离体若七日不还,必定有损。或少记忆,或短心智,重者便像沈抟上次一样,不说不动,沉睡不醒。 谢沚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若于安魂一道,他自问恐怕不如沈抟。不知道能不能帮他二人度过这一关。 几日过去,对范洄一开始的气愤早已消散,只余了烦恼与心怜不忍。 万迟金枷,相传是地府第二代阎君所创,非金非石,只是一股金气,可藏在修真鬼仙的鬼脉里。 传到谢沚时,到底这金枷为何所创,本做何用,恐怕就连最为久长的孟婆也说不清了。 阎君以下,四位判官,四位阴司。也是文武各半的意思。范洄历来只管拘查恶鬼,无论如何难缠霸道的鬼魂,只要范洄到,必定锁住拘回,无一遗漏。是以阴阳通称无常鬼王,鬼物见了他往往连斗志都没有,乖乖束手。 谢沚倒不似范洄名声在外,因为他掌稽查鬼差。手中自有阴兵鬼将万千,万迟金枷就是谢沚手中最为严酷的刑罚。 谢沚本来就是个宽仁悯善的脾气,这金枷统共也没用过多少回。倒亲手惩治了范洄两次。 金枷笼罩下,每日子午两次,万箭穿心之苦。其余时候便如蛇虫鼠蚁钻骨噬髓,鬼物难以再死,所以更加无望,往往不几日就意志全丧,成为名副其实的行尸走肉了。 范洄第一次夺药,药主人重伤之下,心情愤懑,伤病恶化,郁郁而终。是以谢沚一气之下竟将他锁了三年。若有亲友与他供香升纸,烧灯燃烛,也赎些罪责,偏生范洄无论生前身后,唯有谢沚一人而已。 未及想完,忽然见床外的沈抟轻颤了一下,然后脸上手上,迅速浮现交错纵横的伤口,左侧衣衫不多时,染得通红。真个是面如金纸,气若游丝。 谢沚先取张白符贴在沈团胸口,镇住他阳气不散。 这白色符箓与范洄的黑符,同属无常鬼道符。黑符攻守兼备,取阴测气,范洄常使用,民间偶有流传。因为无字无影无人能画,所以常常有价无市,千金难求。 白符则是治人救魂,守阳吊命用。谢沚平素行医只用人间药材,从不用符箓乱命。是以虽然民间相传它能起死回生,也只是传说,从来无人见过。 谢沚观察了沈抟片刻,拿过药箱,两把扯开沈抟衣襟,豁开裤腿,除去鞋袜。取金针连刺承浆,孔最,阴郄,神门,隐白,迅速止血之用。 可是沈抟身下鲜血竟慢慢晕出,微愣。就见床内的白麻帐子被一把扯开,薛竹也是浑身血污,手边丢着白纸伞,和南冥剑,翻身而起。见谢沚正在施救,赶紧道:“谢公子,他背后有□□伤!” 谢沚一惊非同小可,赶紧同薛竹把沈抟小心抬起,见背后三个狰狞血洞,鲜血正淋漓而下,越淌越多。谢沚取了两个银盒,情急之下一掌拍碎,直接用盒里玉色的药膏,把伤口堵住了。伸手示意薛竹按着不动,自己又取针刺了背后脾俞,意舍。 沈抟毫无意识的软在薛竹手中,长眉倦怠,细目萎靡,跟方才持剑执符,一往无前的强横样子,判若两人。 薛竹只觉得心尖的位置,疼的让他呼吸不畅。好在谢沚真是回春妙手,不负盛名。不多时,沈抟全身止血,呼吸也稍微平稳了一点。 谢沚取下金针,或膏或散,或汤或粒,帮沈抟一点点清理污血,正骨裹伤。 左肩锁骨砸断,左臂错臼,左眼眉骨开裂,右踝骨扭伤。万幸的是背后三箭,两箭被背骨挡住,一箭斜插向外,并没有射穿内脏。沈抟全身基本没有完整之处,若不是谢沚在此,恐回天乏力。 整整忙了三个时辰,谢沚才勉强把沈抟清理好,轻轻放下。 薛竹从床尾跃出,绕到外侧,掏出两粒丹药塞到沈抟嘴里,又把薄被扯过给他盖上,这才回头问道:“谢公子,我师父他...没事吧?” 谢沚摇头:“倒无大事,只是要慢养。伤筋动骨一百天么。” 薛竹赶紧稽首揖道,口中祝念:“三清救度,祖师保佑。可真是命硬,阎王不要无常不收啊!” 谢沚雾眉微挑,一脸尴尬。 薛竹说完反应过来,赶紧又给谢沚拱手:“哎呀对不住对不住,我这顺口胡说,谢公子,你...你别见怪啊!” 谢沚轻声细语:“无妨,无常本来就是让人叫的么。你也该裹伤,我给你看看伤势吧。” 薛竹摆摆手,道:“不劳烦公子,我没事!自己就...”谁知话没说完,眼冒金星,脚下虚浮,险些跌倒。 谢沚赶紧伸手扶住,让他坐在榻上,细探脉搏。须臾道:“怎地说没事?精气几不耗尽,险些伤了阳神。你倒比他该多养些时日。” 薛竹缓过口气,慢慢道:“持阵久了,有点累。看他拼命我实在忍不住。” 谢沚双眸柔和,点了点头。 薛竹自己掏出两颗丹药服下,谢沚帮他把身上大的伤口裹好,又给他正了下左腕的腕骨。 薛竹看了看床上尚未清醒的沈抟,悄声问道:“谢公子,从之他...怎么样?” 谢沚不语,只是摇头表示不知道。 薛竹又道:“几天了?你,你打算什么时候放他出来?” 谢沚错开薛竹的目光,并不看他,略带无奈道:“夺了沈道长长生,又把你们弄得这般凶险,我若容他,什么脸管别人。” 薛竹轻笑,望着沈抟慢慢道:“看他伤成这样,我是挺生气的。但我师父他,其实从来都不想长生。” 谢沚愕然。 薛竹继续道:“他是个良善的,胸怀坦率,嘴厉心软。要不是从幼年时,道法傍身,肯定是个爱哭爱笑的性情中人。我以前一直以为,他是想走清枢真人的路,煅丹长生。可我最后才明白,他并不想长生,他无时无刻不在想死。” 谢沚也看了看沈抟。 薛竹继续道:“通晓阴阳,他铁定不想无故身死,可却对生,兴趣缺缺。唐真君少时救命,他却对这恩情一直不冷不热。他觉得如果自己十五岁试丹身死,一定能救下众位师叔。而后降木劫,通幻阵,一旦有无解之事,就只想着死。” 谢沚轻轻笑了笑:“我想沈道长,他自己都没有想到过这些吧。” 薛竹眼睛发涩,声音有点哑:“我只怪自己想通得太晚了。几次在我面前险些身死,我竟现在才明白。” 谢沚小声调笑:“有了你,自然不想死了。” 薛竹稍微有些面热,却还是坚定道:“是,有了我,还死什么?” 好巧不巧,床上传来两声扣指声,异常轻,薛竹却一惊而起。紧接着,就听见沈抟虚弱的声音,悠悠的骂了一句:“不知羞...” 薛竹咬咬牙,把眼泪压回去,跳起来,冲过去,仔细打量沈抟脸色,颤抖道:“你最好想想,怎么养养左边眉骨,要是毁了这幅眉眼,我就不要你了!” 沈抟勉强扬了扬嘴角,手指又在床上扣了扣,薛竹便弯下腰,仔细听他说了几句,点点头。 谢沚上前拱拱手:“沈道长,我看看。” 沈抟勉强点了点头,薛竹就替他还了礼。谢沚坐在床边,仔仔细细的切了沈抟两手寸关尺脉。松口气道:“果然命硬,无常...不收。” 说罢,起身告辞:“沈道长,小薛道长,我先回鬼市街去看看唐焕然,有那颗丹药助力,他大概这几天也就恢复了。我一月后再来,若有事,路口举着灯叫元魂真君唐炳。” 薛竹笑道:“虽然总开这玩笑,可我真不好意思叫他!” 谢沚眉眼稍稍垂了垂,道:“有什么,我还没问他知情不报的事。他若说不来,你就说我叫他,来了不听招呼,你就把他关在伞里。” 薛竹连连摇手:“不行不行,再说我怎能关住他!” 谢沚难得露出几分傲气,悠悠道:“他当然能出来,但他不敢。”说罢又朝沈抟拱拱手,回身走出寝室。 薛竹交代两句,送了他出来。却在走到三清殿的时候,拦住了谢沚道:“谢公子,过回魂路之前,你跟我说的话,是真的吧?” 谢沚问:“你说供香的事。” 薛竹道:“对,我愿意给从之诵经打醮,升灯供香。”说着把谢沚让入殿中,找了个小香炉,一方牌位,拿着笔踌躇了一会,递给谢沚道:“我竟不知他生辰命音,况且我这个字...还是你来吧。” 谢沚百感交集,范洄自有一大堆名号,什么无常鬼王,死有份,范无救,天下太平。但举着牌位想了好半晌,谢沚还是写道:邯郸范氏嫡长讳洄。 薛竹接过看了看,在牌位后面,写了自己道号,郁离子。然后点了五柱香,想了想,屈膝跪地,拜了一礼。这才起身,把香插入香炉。 谢沚惊讶:“小薛道长,你...” 薛竹叹口气道:“他入阴间时,与我同岁,平辈之交,逝者为大。这是我第一次拜他,当此一礼,也不为过。再说...谁没拜过无常呢。” 谢沚当即撩袍要为范洄还礼,薛竹赶紧拦住,又道:“刚才我师父让我问你,你虽为阴帅,是不是也不能无故带阴兵过境的?” 谢沚点头:“那是当然。” 薛竹笑道:“所以当年,清枢真人忌讳的,真的是你的兵马吗?恐怕,他惧的,唯有你能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那位无常鬼王,是吧?” 谢沚隐约猜到他要说什么,神情期待,却又羞惭,十分为难道:“这,这么说,也可。”说完之后双眼一闭,深感无地自容。 薛竹装模作样道:“我家师尊有令,说我们怀安观虽小,却不屑此等人的恩情。让我替他还了,两不相欠!日后再见...”说着终于绷不住脸,笑道:“日后再见,也好加倍挤兑他!哈哈哈。” 谢沚定定的看了看薛竹,忽然觉得废了上千年的泪脉颇有些动容之意。 回头盯着范洄的牌位,袅袅青烟里,那一本正经的称谓,慢慢化成了一个乳名... 第59章 获奴儿牵扯千年身 谢沚第一次见范洄,就不大高兴。十岁的孩子,席居正坐,一脸严肃。 “获奴?怎么了?”上首的妇人广袖直裾,粉黛轻施,正是谢氏家主谢信芳之正妻,卫氏夫人,卫霖。 谢沚缓了缓神,低声应:“母亲,我无事。”说着没事,还是抬眼瞟了瞟客席上的小孩。 卫霖轻轻安慰:“你娘亲坐的远,你要脸色不好,她该担心了。” 谢沚看了看偏席上,同坐两位略年轻的女子,这是卫霖的两位媵从,一位明艳俏丽的名雨女,另一位温柔和顺的刚好望来,名叫云娘,正是谢沚生母。 他便朝云娘点头笑笑,示意无事。 谢沚是谢氏家主的幼子,媵妾云娘所出,自小亲娘,姨娘,正妻母亲,俱都宠爱。锦衣玉食,仙肌傲骨,无人敢惹。小字获奴,正是取的骂婢为获的下贱意思,以保平安长大。 可是,今日中秋,姻族范家前来贺宴,带来一个四五岁的孩子,也叫获儿。谢沚当然不依,宴前在内室大发脾气,立逼着就要那范家的孩子改名。 雨女和云娘哄了半晌,好说歹说与他换好衣服,携到席间。谢沚大家公子,礼仪本是习惯,自然不会在席间发作,但脸色实在差。 卫霖爱子比云娘更甚,是以明知他为什么置气,却故意不问,也省了他胡闹。 范家的年纪还小,根本坐不住,不一会便箕腿盘膝,自己玩起来。小脸一团孩气,也算端正,就只右眼下的泪痣,显得他面容竟透出几分凄苦。 好死不死,谢沚气呼呼看过来的时候,这孩子也抬头看了看他,离席走来,摸了摸谢沚的头发,回头问自己同席的妇人:“伯母,她是我的女君么?” 范谢两族,俱为当时修仙大家,源远流长。两族多有联姻,谢沚的祖母就姓范。 范洄的生父与谢沚的父亲谢信芳交好,确有指腹为婚之意,但一来,谢沚五岁,范洄才生。二来,两人都是男孩。自然也就作罢,只说些结义金兰也可的话玩笑。 范洄未及周岁,父母都在一次封妖中丧生。自小由伯母抚养,爬高伏低,打鸡骂狗,淘气非常。这次来赴宴,他惦记着蟋蟀冻死了,本不想来。伯母顺口就哄了一句,带你去看未来夫人... 谢沚年少,只在脑后简单束发,右耳上有个银环。加之长得眉眼温柔,面如傅粉,的确是有一点像女孩。但衣衫服饰,腰带佩玉,无一不彰显着他三公子的身份。 范洄还小,哪里认得这些,只觉得若有这位阿姊陪着玩,那么所有的蟋蟀都死了也罢了... 这句女君,彻底把谢沚惹恼了,抬手把范洄往外一推,搡了个跟头,头撞在地上,大片红肿。 范洄忍不住大哭起来,云娘离席去哄他,直叫获儿莫哭。范洄挨在云娘怀里,还是嘤嘤而泣。 谢沚见了,更气得咬牙切齿,站起身,恨恨道:“你快放手,她是我娘!” 范洄果然听话,放开云娘,哭也不敢大声了。啜泣着看着谢沚,又问一句:“你,你是不是我的女君?” …… 卫霖一把拉住谢沚,笑道:“童言无忌童言无忌么!获奴也十岁了,不如信郎,你给他起个学名吧。” 谢信芳看着两孩子嘻闹,也是忍俊不禁,慢声细语道:“过了今年,就满十岁了,也好!金命从水,就叫谢沚吧。” 谢沚品了品这个名字,颇为满意,另加上可以不用与范洄同名,更是乐意。忙避席而礼:“谢沚,多谢父亲了。” 谢信芳柔声道:“三公子长大啦,别不高兴了。你带你范家的小兄弟,园子里玩去吧。可不能再无礼了!” 谢沚道声:“是。”带着仆从侍女一大堆,领着范洄向花园走去。范洄只有个平时哄他的侍女跟着,小声告诉他,谢沚并不是女孩,不能做他的夫人。 谢沚在前走得匆匆,范洄幼小,只得跑着跟住,好容易到了园中,范洄喘息道:“兄长,原来你是男孩!”谢沚根本不想理他。 范洄扑到地上,几下子就捉住一只蟋蟀,举着给谢沚看:“兄长,你们家真好!还有蟋蟀呢!”谢沚到底孩童心性,见了也觉得有趣,就多看了几眼。 侍女解释道:“公子,咱们家在邯郸,谢家在广陵,当然比北边暖和呀!”范洄似懂非懂的点点头。把手里的蟋蟀递给谢沚:“兄长,给你。” 谢沚从没捉过草虫,接手时蟋蟀一跳,便不见了,众仆从侍女皆哂,谢沚也有些汗颜。 谁知范洄竟大声吼道:“都别笑!”然后又一次捉住蟋蟀,递给谢沚,轻轻道:“兄长,给你。” 谢沚学着他的样子,拿住蟋蟀,使不得脱。范洄便高兴得拍手跳脚:“对对对,就是这样捉!” …… 第二次再见范洄,他也已经有了名字。谢沚却觉得,他根本就配不上这个名字。 十四岁的谢沚,性情宽和,倒少了几分儿时的骄傲。对仙法武学兴趣不多,偏偏醉心医道,两三年工夫,灵枢素问摸得通透,正攻针经药典。 范洄来时,带着书箱仆从书童全套行头。就只他自己不像个念书的样子。八九岁的孩子,颇有些身手,腰间配了两把短剑,脾气暴躁,身边人动辄得咎。他伯父在外驱鬼,伯母早已管不住他。便送来托谢信芳教导几日。等他伯父得空,就来接他。 没意外,谢信芳把范洄顺手就安排给了谢沚。谢沚黑着脸带他回到自己院子,云娘和雨女都在。 未等谢沚开腔,范洄赶紧把剑解下,上前作揖:“二位姨娘好!我是...” 谢沚回头便打断:“你管谁叫姨娘?” 范洄抬头望着他:“谢叔父让我叫你兄长,自然是你叫什么,我叫什么!”说着小脸一转,嘻笑道:“对不对?姨娘?” 云娘便应口道:“范公子这么叫,倒折煞我们。几年不见,出落得好。” 范洄几步得到近前坐好,搭着云娘的席子边,说些喜庆话。他小小年纪,讲话却又甜又滑,耍嘴逗贫层出不穷。谢沚只好去雨女边坐了,一脸不屑。 雨女轻笑:“可来了能治三公子的人了!”谢沚皱眉:“姨娘!你到底向着谁了?你看他哪点像大家出身!” 雨女道:“大家出身如何?要无人教导守护,倒比小门户死的更快些。你比他大,他口里那些恭维话,你怎么不会?” 谢沚理所当然:“君子讷于言啊!” 雨女道:“你父母在堂,姨娘宠爱,二位兄长投你所好,每次回来成箱的医书,银针,药材。你用得着说那些话吗?” 谢沚迟疑:“你是说,他在家是过得不好吗?” 雨女苦笑道:“我就知道,小儿没娘,说来话长。” 谢沚终于正眼看了看范洄,轻咳一声,道:“范公子,你住正面吧,我去东厢。” 范洄竟有点惊讶:“不不不不,兄长太客气!我只是暂住几天,哪能这么打扰!” 谢沚却道:“无妨,不然岂不显得我不会待客。放东西吧。” 还要再推辞,谢沚就颇为不耐的看了他一眼。范洄鬼使神差的点点头,转身出门安排东西。 范洄的侍女悄然笑道:“倒遇了能治你的人了!”范洄皱皱眉,道:“去!就你取笑我,回去要敢胡说,剃光你的头发!”侍女赶紧闭嘴,这剃头发剃眉毛的惨案,也不是发了一次两次了。 范洄日日在院内练剑,谢沚就天天在室内念书。倒也相安无事。除了...吃饭的时候。 三天是客,五日则烦。 “你能不能坐好?”谢沚看着箕着腿,斜着肩的范洄,终于忍无可忍。 范洄莫名其妙:“又没有别人,你不累吗?” 谢沚好像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迟疑道:“这,这怎么坐,和有没有人有什么关系?” 范洄笑道:“一没外人,二没长辈,就我们俩。还正坐啊?你腿不麻啊?松松吧!” 谢沚停箸想了好一会,慢慢把腿抽出来,盘膝而坐,顿时觉得惬意无比,又有点紧张,心事复杂的吃饭喝汤。 范洄就高兴了:“对对,就这样!我觉得压着腿都吃不饱!你说多影响长个!” 谢沚忍不住一笑。范洄便嘀咕一句:“还是像女孩。”谢沚隐约听见,脸色一变,越过席面,一巴掌拍在范洄头上道:“胡说八道!” 范洄跳起来,指着他:“你怎么总动手?别以为你大几岁我就打不过你了!我练的...” 谢沚不还言,又一拳捣在他头上。范洄顿时老实了,坐下继续吃饭。 谢沚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一见了范洄,就收不住脾气,什么礼乐六艺都丢在脖子后头。 这样打打闹闹过了三个月,二人已经形影不离,谢沚学会了一套范家的怀明拳,打得有模有样。范洄还跟着谢沚认识了不少药材。 这日正是冬至,午后无事,谢沚正抓着范洄试针。范洄五官错位,脸色发白:“兄长,你这真的没事吗?” 谢沚把他手一扯道:“你不是同意了吗?我就扎半边!坏不了。” 范洄哆哆嗦嗦道:“那那那,好吧。可别忘了你说的千层糕!” 谢沚捻起一根金针道:“哼哼!你就忘不了吃!不过如果陪我练针灸,我就换着样给你买糕点,怎么样?” 谢沚很努力的诱惑他,范洄咽了咽口水,点头。 没过半刻,范洄就有点反悔了:“兄,兄长...麻了啊!有没有事啊?又麻又酸,我这手臂怎么抬不起来啦?哎...你别不说话呀!” 谢沚似乎很满意这个结果,又捻了三根金针,想着朝哪里下手。 忽听门外有人疾步而来,仆从赶紧高声通报:“三公子,家主来啦。” 谢沚和范洄手忙脚乱的拔掉金针,收拾衣冠,迎出去。未等谢沚见礼,谢信芳摆摆手说:“免了,范洄,你跟我走,回邯郸。” 谢沚追问:“爹爹,有什么急事?” 谢信芳沉吟一下,还是说:“你范伯父...兵解在外。与鬼同逝了。” 范洄吓了一跳,手脚无措的抓住谢沚。谢沚回身抚了抚范洄的肩膀道:“先回去,若有什么不便,再来找我。” 范洄便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 谢沚再见范洄,是两年之后。十六岁的谢沚更加醉心医药,奈何心中了了,指下难明。所以在广陵各大医馆药铺,给老郎中抄方,学辩证抓药,望闻问切。 此时的谢沚,比两年前更有耐心,更和顺,敬上宽下,怜老惜贫,经常赠医送药。可最近两日却发现,病人凭空多了不少。且还都是衣衫褴褛的贫贱人。谢沚常年在广陵行医,城里城外哪位老丈中风,哪位婆婆消渴,简直一清二楚。 昨日来了好几位生面孔,谢沚今日便有所留意。一位昨日诊有肝阳上亢的老丈,今日又来诊脉。谢沚打量一眼,问道:“请问老丈姓什么?” 这老者扶着头,只管叫唤:“哎呀好头疼,你又不是坐堂医,你问这么多作甚?” 谢沚和颜悦色道:“我是学徒么,得写准了姓甚名谁,要不抄错了方子,岂不挨罚?” 老者不耐烦的说:“我姓徐,叫徐二,行了吧!快让我进去看病吧。” 谢沚不动声色的放他入内。心里哂笑,这老丈昨日还姓归,今天就姓徐了?他虽热衷医道,可到底是修仙的底子,几个普通人还是难逃法眼的。 抓药赠药教会怎么煎药之后,这老者迫不及待的回头便走。谢沚回头跟坐堂医欠欠身,悄无声息的跟了出去。 七回八转,这老者拿着药,来到一处旧屋外,往里一递道:“今日得给多一钱,险些认出我来了。” 屋里收下药,丢出三个铜钱,同时,一个青涩的声音道:“就这些,拿了快走!你多要一个,我找谁开销去!” 谢沚听这声音有些雌雄难辨,好像小男孩正倒嗓似的。便紧走几步,将那破屋的房门一推。 屋内的人忽然被门外的日光,照了满脸,皱眉眯眼,手搭额上。眼下的泪痣映得鲜红。 谢沚双目大开,惊呼:“是你?!” 范洄愣过,回身掩面:“不是我!” 第60章 广陵郡形影不肯离 “你...你给我原地等着!不许乱跑!”谢沚气急败坏,恶狠狠的冲范洄低吼。 再见故人,又羞又愧,无地自容,加之小时候欺负惯了的。范洄真的依言僵在原地,不敢动弹。 谢沚回身打量几眼这运药的老者,冷了脸问:“你是外乡来的吧?有病不治,在这折腾命呢?” 老者见被他抓了现形,反倒梗了脖子道:“你们药铺送给我,就是我的了!我想吃想卖,你个小学徒管得着?” 范洄没等谢沚答言,低声道:“若知道这是谁,吓不死你!滚出去!” 这老者看来,倒是跟他吃饭的,颇为忌惮,闻言灰溜溜走了。 谢沚又转而向他,范洄就蔫下来,悄声道:“谢公子...”谢沚闻言瞪眼,居高临下,伸手就给他头上来了一下狠的。 范洄疼的跳脚,嚷道:“谢沚!你干什么打我?你当真以为我不敢还手?!” 谢沚毫不犹豫,又给了他一下! 范洄立刻灭了气焰,抱着头,龇牙咧嘴小声叫:“兄长...” 谢沚这才开口问他:“为什么不回信?为什么不回家?你是什么身份,在大街上行骗?” 范洄抿住嘴唇,轻轻道:“我,我还是少害人的好。你也走吧。” 两年前范洄回到邯郸,家里正治丧举哀,一门缟素。因了谢信芳陪同,倒无人难为他,端端正正完了礼。 未及两月,家中便怠慢起他。伯母伤心未愈,把他三日不理,五日不见的。下人逐渐也作践起来。 范洄自然不依,成日为这事,打架打了不知多少。谁知范家祸不单行,未过三月,主母也病死了! 出殡时,长子竟失脚跌入葬穴,碰棺而死。 这接连不断的惨事简直诡异,范家平宅算卦,探灵驱邪一番,事事指向范洄。 刑父克母,戕亲害眷,灾星降世,夭寿早殇。简而言之,谁碰谁死,谁挨谁丧。 范洄不过十岁,脾气又犟,哪里能辩驳。与堂兄弟打了一架,便被扔出门去! 他想着玩几天就溜回去,却不成想,三天之后,那个与他打架的兄弟...也死了... 范洄惊惧惶恐,不可终日。一路向南,本想去找谢沚。可想想自己这扫把星,又不敢去。 沿途走走停停,加之迷路。伤病寒暑,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范洄这两年来,到底如何得过,可想而知。 别说坑蒙拐骗,就算明抢暗偷,与犬争食,也未必没做过。 谢沚等他慢慢讲完,一腔怒气早就散尽,仔仔细细打量起范洄来。见他苍白瘦小,这两年几乎没有长个子。身上衣服破旧不堪,并不合体,也不知哪里偷来骗来的。头面脖颈能看出旧伤,肯定少不得惹事斗殴。 手上指节突出,隐有老茧,看来不管多苦,竟没把功夫扔下。 谢沚深深喘息几下,拉着范洄的手道:“这不是到家了,跟我回去。” 范洄避过他的目光,飞快的说:“不不不,我明日就离开广陵,我不能去。” 谢沚怎肯撒手,把他往自己身前扯过:“不行!不许走。你知道我找了你多久!前前后后派去邯郸多少人!若不是我家未及冠不许远行,我早自己去了!” 范洄还是往后挣扎,奈何谢沚已经堪堪成人,怎么挣得脱,急得咬牙。 谢沚忽然道:“啊对了对了,我说好了的千层糕,还没给你呢!还记得不?你不能让我食言那对不对?” 范洄见他面容急切,以情以礼,用尽方法诱惑自己,仿佛不是要帮他,倒像有事相求。 千层糕三字说出,范洄彻底绷不住弦。双眼开闸一般,泪水泉涌而下,继而痛哭嚎啕。死死抓住范洄手臂,不肯放开。眼下泪痣殷红如血。 谢沚想他这两年的苦楚,也觉得鼻酸眼涩,忍不住揽过他肩膀,狠狠抱了一下,道:“走,回家。” 到得院内,谢沚亲自与他沐浴更衣,裹伤束发,收拾一番。云娘雨女都来探望,带了许多衣裳鞋袜,吃食玩物,说些不要客气,不要外道的话。云娘更是心疼得满头满身的摩挲他,边问边掉眼泪。 谢沚等她们安排完,对范洄道:“走,跟我见父亲去。” 范洄惴惴,轻声道:“我要不还是走吧。我这灾星,实在不能害了你们。” 谢沚抬抬手,威胁道:“再敢胡说?!” 云娘瞪了谢沚一眼,难得带了点严厉:“三公子,你涨脾气了呀。” 谢沚不敢答言,扯过范洄就走。 正院前堂,谢信芳和卫霖都在。谢沚尽述前情,范洄在下不语。 卫霖长叹唏嘘,看看谢信芳。他便沉吟一会,稳稳道:“范洄,我与令尊交好。我从来不信这些占星气运之言。生死有命,得失在己。日后你就住下,一切吃穿用度,与谢沚一般。我知你痴迷武学,好好在家练武,不许再出去胡来。” 范洄羞愧无地,与谢信芳深躬一礼。谢沚心里高兴,忍不住轻快道:“多谢父亲!” 谢信芳轻笑:“从此就交于你了,他要是跑偏了,我就罚你!” 谢沚连忙拱手陪笑:“那是自然!” 本来再得庇护,范洄该平安成人,文修武备。谁知又过三月,云娘病了。 谢沚侍奉汤药,日夜不离。未及病愈,就发现范洄不见了。说来也怪,他一走,云娘立刻有了起色,倒一日好过一日了。 谢沚把所有能派的人都派了出去,城里城外的搜寻。加之云娘的病,倒焦的谢沚肝火急涌,嘴上起泡。 终于在惊动了谢信芳之后,起沙盘剪纸寻踪,把范洄揪了回来。谢沚见了他,火冒三丈,未及开言,一反一正两巴掌招呼上去,恨道:“让你给我添乱!” 范洄被他打得口鼻淌血,跌落在地。 谢沚的长随自小跟着他,也没见发过这么大火,赶紧上前劝道:“三公子,范公子还小呢!你这是干什么!” 范洄面色悲苦,一脸血泪,从腰间拔出短剑,横在颈间道:“姨娘如此,还不是灾星入宅?兄长若再强留我在家,我就死在当场!” 谢沚倒被气笑了,根本不理他。只问着长随道:“就你自己吗?人都哪去了?”然后又冲屋外喊了声:“还有喘气的没有?!一个不许落都给我进来!” 众人见今日这气生的非同小可,赶紧都低头走来。谢沚有四个长随,四个女使,连带范洄的八人,挨挨挤挤站了一地。 谢沚从怀里掏出两块马蹄金,哐得砸在身前几上。平时坐卧吃喝用的矮几被他拍得碎成几段。谢沚一脸皮笑肉不笑,指着身前的长随道:“你,带着他们。去城南找个院子,把他给我安排下。吃穿行走,一如在家。”顿了顿又道:“如若我明日去了,寻不到他...我要你们脑袋!” 说完长身而起,袖袍一挥,看也没看范洄,扬长而去。 众仆赶紧给范洄打躬作揖,言性命都在范公子手上,千万与我们超生吧! 范洄手脚无措,又不敢再乱跑,只好听安排。这城南的小院,一住就是四年。 …… 谢沚的冠礼隆盛至极,族中亲眷都到了。二位兄长也都提前赶回来。广陵城医药行里,所有数得上的人物,都来祝贺。 二十岁的谢沚身长挺拔,玉树兰姿,虽已无女相,却还是清雅斯文。双唇似云霞呼应,眉目如山水相逢。与谢信芳有六七分相似,一般的温润如玉。 虽在上席浅笑端坐,谢沚却有些神不守舍。好容易熬到散席,未及回寝院,就匆匆出门去了。 南城的小院里,十五六岁的范洄,赤着上身,双剑在手,正上下翻飞。业已深秋,他不但不觉寒冷,反倒浑身冒着细碎的汗珠。常年苦练,范洄肩宽胯窄,筋满脉壮,浑身上下流淌着力量与嚣张。山根坚硬,下颚短窄,眉目如刀,一脸苦相。 谢沚推门而入,范洄面色就缓和了几分,收了双剑,嬉笑向前:“兄长?今日如何?热不热闹?” 谢沚见了他,也高兴起来:“那是自然,宾客倒罢了,贺礼成山,你看这个!”说着,从怀里拿出一对鸳鸯短剑,吞口如墨,锋闪青霜。 范洄眼睛都拔不出来了:“给我的!?” 谢沚点头,递过来。 范洄在腰上搓搓双手,颤颤的接过,贪婪的品评道:“这这,这是传辈的好货啊!是能御使的仙剑!”说着又确认一次:“送给我?” 谢沚有了点酒,略燥热,把礼服上博带避膝层层解下,只留一件直裾,在廊下盘膝而坐,道:“当然啊!你知道的,我从来不戴这些刀啊剑啊。” 范洄爱不释手的擦拭着短剑,笑道:“是不是哪家长辈,看你不佩长剑,就以为你会修短剑?” 谢沚道:“要不是你提起还有齐眉棍可选,我都不想练仙器了。” 范洄坐到他身边,探着身子问:“不练仙器?不走修仙的路?那你想干什么?” 谢沚想想道:“就当个医曹掾史吧。管着所有疾医,什么金创医,食医,女医,都给他们归到一处去。省的看个病还得来回的跑。” 范洄道:“这挺好的,你去应医吏,我就应个贼曹掾史,陪着你。” 两人正说着,院门口有人轻轻扣门,一长三短。空了空,又一长三短。 范洄神色一变,打开门,扫了一眼门外的人,小声道:“怎么找到这来?不是不让你们来吗?” 门外站着个方士打扮的人,朝范洄打个躬,悄声道:“本不该来,可是我们在外亭等了小令君一天,明儿我们就走了,这分的金银总该给你。” 范洄看了看他拿来的包袱,伸手随便捞了块马蹄金,道:“行了,够吃饭的。下剩的还送崇药坊去吧。” 那方士笑道:“崇药坊倒有一半是小令君的!我这就过去,下次过广陵再见吧。” 范洄欠欠身,这方士就走了。关门回头,谢沚近在咫尺,正低头看着他,表情有点暴躁。 范洄后退,一步踩空险些坐倒,面色尴尬,解释道:“我我...本来都没干这事好久了,这不是最近那个谁...那个夏家叫什么侯介的,放印骗了好些人?我,就打个抱不平...兄长,你你...” 谢沚看他那哆哆嗦嗦的样子,忍不住笑道:“我是不是,还得谢谢小令君,你惦记我们崇药坊啊?!”他故意把“小令君”三字咬得很重,抬起手臂撑在门上,把范洄拦到眼前。 范洄喉头滚了滚,鼻尖都见了汗:“那姓夏的什么侯介,我可没动他呀!我只是把他骗的钱又假托回来。” 谢沚抬手拍了他额头一记,苦笑道:“人家不是姓夏的,他姓夏侯!骗就骗,还假托,你怎不说劫富济贫。” 范洄小声小气道:“我本来是想这么干的,怕给兄长惹麻烦。” 谢沚登时觉哭笑不得!伸手指杵了杵范洄胸口,威胁道:“让我再抓着你无故出相,腿给你敲断了!” 范洄嬉皮笑脸道:“骗子就是骗子,还出相!我,我尽力忍住,不到天怒人怨,绝不出手就是!” 谢沚哼一声,暂时算放过了他。 第61章 结契约同应曹掾史 卫霖坐在主席上,面色不豫,一挥手。身边的女使就把谢沚请了回来。 谢沚见了卫霖脸色,自觉把耳后发中的两个磁钉起了出来。使劲眨了几下眼睛,涩得直淌眼泪。 卫霖没压住火,身佩得长剑嗡嗡作响,一拍矮几:“谢小洲!你聋吗?你哑吗?你瞎吗?!” 谢沚陪着笑跪下来,软语劝着:“母亲别动气,我胡闹的!您该打打,该罚罚,别生气别生气,气大伤肝。” 谢沚已经二十三岁了,三年来相看了无数仙门女子。他倒不反抗,有宴就赴,有人就相。不过总有新手段捉弄自己,不是盲,就是聋,再不就跛足。磁钉刺穴,惟妙惟肖。 今日又相看了一位,女孩也有些年纪,业已十九岁,守孝耽误了婚嫁。 谢三公子残废的说法,早就在仙门百家传遍。这女孩本就不想来,只是家里逼迫,这才跟着来应付。一时得见,看谢沚端地好模样,谈吐斯文,气质出尘。就只是双眼无神,瞳孔晦暗,目不聚焦,半天也不眨眼一下。 吃饭时候又要个女使帮忙,切好夹好,到手边的碗里,他才动筷子。 女孩想到自己,因为年纪大了些,一辈子就要配个盲人,差点没有当场跟家人翻脸,宴罢即归。 谢沚慢悠悠的送出去,还拱手请人家再来。即使历来溺宠谢沚,无奈他三番五次胡来,卫霖也终于忍不住发作了! “你,不要再想打岔过去!今天必须给我说明白,你到底要怎么样?为什么不娶亲?”卫霖气的一直拍矮几,镯子叮当响,耳坠子乱晃。 谢沚笑道:“母亲别气别气,我没说不娶亲,这不是人家没看上我?” 卫霖抓起长剑往几上一砸。矮几尖叫几下,终于报废。 谢沚顿时不敢笑了,忙道:“是是是,不敢欺瞒母亲,是,是我没看上她!再相看吧。” 卫霖过了开始的急怒,慢慢平静了一点,不屑的哼道:“你也不跟那小子学点好的。人家都能御剑了,你还是那几套棍法。反倒学了一溜子的贫嘴恶舌,油腔滑调。” 说完站起身,俯视着谢沚,继续说:“你今天如果不把想法说出来,我以后就再不问了。反正婚姻大事也不必问你,我只问了你父亲你娘亲,就给你把姑娘接来,让你结侣成婚!” “我想与他结契。”谢沚声如蚊蝇,要不是卫霖修为了得,耳目聪灵,险些没听见。 卫霖顿了一会儿,问:“啊,然后呢?” 谢沚只好又说:“我想与范洄结契。” 卫霖更纳闷了:“结契就结契,我仙门不拘小节。不过是一桩风雅事。这和你不娶亲有什么关系?要胡闹这么久?” 谢沚咬咬牙道:“既然已经决定结契,就不再结侣了。一生只一人而已。” 卫霖皱眉:“那你就不传宗接代了吗?” 谢沚深深低头:“二位兄长都已有嗣,我既非嫡,又非长,这...这传宗,也不用我吧。” 卫霖看了他良久,轻轻问:“你就不想想你娘亲?” 谢沚双手伏低,头触掌心,拜了下去。 卫霖叹口气道:“不娶亲断然不行,这事不能听你的。不过你不是想去应医吏?先过了这事再说吧。反正我家获奴,也不愁没人要!” 谢沚现在哪怕拖得两月,也是好的!当即又拜又躬,回身便要跑。 卫霖再后嘱咐:“你们俩一起去!也有个照应,别自己瞎闯!” “哎!多谢母亲啦!”谢沚越走越远。 城南小院里站着一老一小,范洄坐在廊下,正听他俩说着什么。 忽然一抬头,摆手道:“我知道了,我不去了。你们照旧,快走吧。” 两人欠欠身,回身出门奔了大路。 范洄站起身,望着院门。果然谢沚一脸揶揄的推门而入,悠悠道:“是不是现在升官了,要叫你小相君了?” 范洄业已成人,不过还是比谢沚矮了些,抬头紧忙解释:“兄长你也听到了,我没去啊!我没去!” 谢沚哼道:“你是没去,你给他们编排呀!小相君运筹帷幄,你以为我少听了你的匪号?” 范洄顿时百口莫辩,比划道:“你能不能讲点道理?” 谢沚一拳兜在他下颚上,不屑道:“要跟我讲道理?!” 范洄今日就只觉冤屈,双手叨住他手腕,左右外分,栖身上前:“我真的没去!我也没有编排。他们过广陵,照例来过问我一下。我就告诉他们二纳八捐,什么也没干!”几句话说完,越离越近,鼻尖几乎贴到谢沚下颚上,面色略微有点狰狞。 谢沚一开始还气愤挣扎,后来似乎觉察什么,只目光闪闪的看着他,嘴角上扬。 范洄气呼呼的把他搡出去,回到廊前坐下,靴子一甩,剑一扔,一脸委屈。 谢沚整整袖口,在他旁边坐下,轻轻问:“怎么了?今天这么大气?” 范洄不吭声。 谢沚便坐过来,撞了撞他肩膀:“哎。”没反应。谢沚展臂把他揽住,揉了揉头发:“哎!”还是没反应。 谢沚就在他耳边轻声细语道:“今天相看的那位姑娘,也是使双短剑。我装做眼盲,她就...” 未说完,却被范洄回身扑倒在地,封住了双唇,把话都堵了回去。 谢沚懒怠身手,根本争不过范洄。双眼瞪大,由着他越吻越用力,面热身软,胸如擂鼓。 双唇方得自由,谢沚喘息道:“你,你别太冲动,我不是把她气走了吗?” 范洄听若未闻。 谢沚又挣了挣,发现几乎衣不蔽体,提高了点声音:“你你...想死?!” 范洄将他整个提起,一翻身。 谢沚顿时发现想死的是自己!无边的欲望竟瞬间压过了羞耻,颤颤的轻声道:“锁门!” 谢沚在狂风暴雨中,稀碎的解释: “你一定要去做求盗,陪着我!” “我与母亲说了,要与你结契,她同意了!” “我不娶亲!” “你放开我...我,我忍不得了...” 云收雨歇,风停月隐。 谢沚委顿在地,两股战战。范洄醒过神,赶忙上前与他收拾,谢沚羞愤以极,咬牙切齿,一拳捣在范洄眼睛上。 这下子用了全力,范洄不敢躲开,只好连退几步,以卸其力。眼眶青紫,眉头崩开,鲜血渗出来,糊到眼睛里。 谢沚见范洄眼内通红,也一下醒过神,低低道:“站原地,不许跑!”胡乱系上衣服,踉跄几步,走来查看。 范洄紧闭双眼,全身紧绷,一动不敢动。 谢沚走过来,粗暴的扒开他的眼帘,见眼珠无事,松了口气。 范洄小心翼翼的问道:“兄长...你刚才说要与我结契,是不是真的?” 谢沚愤愤道:“本来是真的!现在可不一定了!”说完转身就要走。 范洄死命扯住,屈膝跪倒,缠住谢沚腰胯,头埋在谢沚小腹中:“兄长别走。我...我一直都被人厌弃,只有兄长不嫌,若你也不要我,那...”话没说完,浑身抖如筛糠。 谢沚皱眉蹲下身,伸手擦了擦他眼上的血泪,柔声道:“瞧瞧你,不是邯郸死有分,广陵小相君?真应该让你那帮子狐朋狗友,看看你这哭天抹泪的样!” 范洄兀自吓得脸色煞白,根本不怕丢丑,只一个劲拉着谢沚不肯松手。 谢沚拗不过他,只好道:“结结结!这就结,我今晚不回去了,写个契书。” 范洄脸色缓和些,这才勉强放开了谢沚。 …… “我说兄长,这医曹掾史,怎么做?”范洄黑袍革带,轻靴束发,边走边问。 谢沚白衫广袂,弓鞋小冠,手里提着个小药箱,轻笑道:“徐州郡正招考,我去应不就行了!倒是你,怎么做这个贼曹掾史呢?” 范洄眼一瞪,脖一歪,左边腰间的短剑一闪而出,耍个跟头,又插回鞘里:“徐州郡武行那么多,我去挨个打败不就行了!”他自小苦修,谢沚尚且不及,怎是几个武役可当。 谢沚叹道:“本是仙门传人,却委屈你与我去做个周郡小吏。这实在屈才。” 范洄道:“兄长这说的什么话,怎么还分你我?”挑挑眉毛,换了个轻佻语气:“况且...咱们不是早就是一体?” 谢沚斜了他一眼道:“你又开始找打了吧?” 范洄想着,总不会在大路上动手,于是凑近了又道:“兄长,我前儿见了个胡人小孩,他叫我阿哥,说是兄长的意思,他们那都这么叫,我也这样叫你吧!” 谢沚不假颜色,继续前行。 范洄便追着叫:“阿哥,阿哥~哥哥~哥哥!” 这词既新奇,又软糯俏皮,叫的谢沚面现潮红,心乱如麻。 谢沚少时便痴迷医术,到了二十三四,已经入道超过十年,望闻问切,观表知里,活人无数。 自然很顺利的应了徐州郡医曹掾史。 范洄倒没有他自己说的那么直愣,只是依照当然的标准,提七石铜锁,拉六钧长弓。日行千里,百步穿杨。 然后...又掏出了四块马蹄金。 自然也很顺利的应了徐州郡贼曹掾史。 第62章 谢小洲伤骨过黄泉 在位谋职,任职尽责。范谢二人一年来教医守份,缉盗安民。上得郡守器重,下得黔首敬畏。 郡内总有在职的曹掾史八人,户时仓计,兵贼漕医。人数远远不够,是以谢沚还管祭酒经师,学史上事务。范洄还管断罪决狱,大辟讼事等。 八人精诚合作,情义非常,兄弟相称,范洄最为年少,众吏呼为小八,百姓皆称范八爷。 谢沚已经开始着手整编疾医,设崇药坊,普济局。散经方,编纂药典,众医师感念他从不藏私为己,俱都支持。 谢沚偶遇范洄平讼回程,还说起此事,兴致勃勃道:“他们竟然自发到局里轮职坐堂,简直悬壶济世啊!百姓之福!” 范洄脚步略有凝涩,不屑道:“你真金白银祖传方子,眼都不眨的送出去,谁悬壶啊?” 谢沚并不在乎,只是问句:“你这踝骨还疼?怎地不让我动手。” 范洄道:“没事,两日即好。这些山妇野汉就是动不得的,他打你时蛮力大着呢,你若打他,立刻就得撒泼打滚黏上你。我又不能尽数杀了,所以还是不惹的好!” 谢沚忽然笑道:“我发现你倒比我练达些,而且守信,为了这么点小事,跑这么远不说,还不躲麻烦。” 范洄点头:“我应的事,我必须得做到。从不食言。钱是没几个,但人家小孩为这几个钱,得起早贪黑多少天?” 谢沚却笑个不停,仿佛听到这人间最可笑的笑话,终于在范洄问了好几次之后,勉强喘过气,叫了声:“小相君...偏偏一言九鼎。哈哈哈哈。” 范洄不理他。 这次范洄追了个小毛贼,竟然追了二三百里,一直找到他家。这全家人都护短,亲戚故属,亲朋邻居,一拥而上。 正闹得不可开交,谢沚提着药箱从村口的小药铺里出来,刚好撞见。手里一闪,多了根黄铜齐眉棍。未等出手,被范洄兜头拦住,又把齐眉棍给他收了回去... 最后终于抓贼见脏,把他丢给当地管教,范谢二人即便回程。 刚走上官道,得见天阴。谢沚打量一下天色,道:“云暗天高,这雨小不了,我回去借把伞吧。” 范洄道:“算了吧,何必折腾。” 谢沚摇头:“你头上还有块伤口,要淋了雨,不得见好。”说着往旱河道的石拱桥一指:“你就在那桥下等着我,别淋雨。” 范洄又劝道:“兄长,我什么时候这么娇气了?哪里用的上你特地回去。” 谢沚秀眉一挑:“我便愿意娇宠你,又怎地?你就在原地等我,不许乱跑!” 范洄被他突如其来的直白,呛了一下。偷笑着走到桥底下,大喇喇的坐好,挥挥手道:“还是夫人疼我!早去早回。” 谢沚冷哼道:“等着回来挨打吧你!”说完转身回去了。 范洄仰头看着谢沚的背影,冠挽发髻,一丝不苟。肩背挺拔,衣袂飘摇。信步闲庭,襟带生尘。只觉痴迷沉溺,无酒自醉矣。 不多时,果然大雨,范洄往桥下躲了躲,靠着桥洞,褪下靴子,拆开谢沚的药布,看了看右脚踝,一片青紫乌黑,好在骨头没事。 谢沚走回药铺时候,雨已经下了很大。他本就是来与坐堂医互通有无,是以一经折返,掌柜便知来意,感念他留下经方,找了一把新的白色油纸伞给他。 谢沚行礼谢过,将要走时,门口抢进个年轻女子,怀里抱个三四岁的小儿。脸色发紫,浑身滚烫,正有出气没进气。 铺中坐堂医还要诊脉望颜,谢沚哎呀一声,扯开孩子衣襟,手指翻转,三根金针从小儿喉头扎到心口,缓住急喘。抱过孩子,朝后嚷道:“找个巴豆来!” 回过身又问这女子:“夫人别忙,有救,有针线么?”这女子本来慌乱,他说有救,就冷静了不少,从怀里掏出随身带的针线递过去。 谢沚用针尖把巴豆扎了几个小眼,然后用细线拴住,放在孩子嘴里,柔声道:“小公子,还能听见我说话吧,吞下去。” 孩子艰难的依言而下,努力的吞咽着这颗巴豆,吞到一半,谢沚扯着细线,把巴豆往外一拽。 这小儿喉头内麻痒难当,还是憋气。谢沚毫不介意的把巴豆在衣襟上擦擦,蹭了一身痰液。又把巴豆塞进孩子嘴里,让他咽下去。 反复几次,男孩终于憋不住,猛烈的咳嗽起来。谢沚反应飞快,一把侧过男孩的身体,让他枕在自己臂上。不多时,不但把卡住的痰咳嗽出来,嗓子连连麻痒,还接连呕吐,彻底通透了。 谢沚见他缓过来,也松了口气,把孩子交给母亲道:“现在还没入冬呢,即便有点风寒外感,也别给孩子捂这么多衣服。小儿心火大,发热惊厥很危险。” 这女子抱着孩子千恩万谢,谢沚找了块麻布,把衣服袖子略微擦擦,撑起纸伞,走入大雨中。 刚到官道头里,就见无边的黄水漫到脚边,越走越深。谢沚把衣襟提了提,紧赶两步。远远看见方才旱河桥下的水,涨起老高,早就没顶了。想来是发了山洪,水流喘急。 谢沚不知范洄哪里躲避,只能在附近寻找。半晌未果,再看桥下时,眼中一凛,看到范洄的短剑,插在拱桥下的石壁上... 谢沚脸色大变,脊背上仿佛起了一道荆棘。两三下跳入水中,见这把短剑剑柄向下,斜斜插入,不太深。按照范洄用剑的习惯,这个角度,必是他已经身姿错乱,足不踏地... 谢沚用力把短剑□□,提了剑往下游走去。药箱塞在怀里,雨伞背在背后。谢沚越走越慢,浑身湿透,冠发散乱,眉头紧皱。 范洄是邯郸人,虽然在广陵住了多年,却从来不会游水的。尤其是山洪湍急的时候。 衣衫泥泞,长发遮面,双拳紧握,全身佝偻痉挛,苍白且褶皱。半边身子还泡在水里,腰带挂在树根上。 谢沚再见范洄时,他就是,这幅样子。 “……” 谢沚只见一眼,就看出眼前人的小关节已然僵直,本想回头再找。可这人腰间明显有两把剑鞘,却缺了一把短剑。黑纱的毋追冠压在腿下面,右足赤着,踝骨青紫一片。 谢沚愣了半晌,眼内血丝爬满了眼白,双目通红。蹑手蹑脚的走向前去,珍而重之的把范洄抱起来,细细的挽好长发,戴上纱冠。 然后给他拢住衣衫,擦掉脸上的泥污水垢。把手中短剑还鞘,给他在腰间挂好。 让他靠坐在树下,是盘膝而坐的,嗯,他不喜欢正坐,谢沚想。 打量了几下,仿佛满意自己的整治,谢沚红着眼,诡异的笑了一下。 眉目绝丧,悲不自胜,唇齿飞扬,乐不可支。 谢沚整个脸扭曲不已,解开自己的腰带。他把这条白色的腰带,在手里过了过,虽然外出做个小吏,也不过是兴趣使然。他骨子里仍是那个贵而自珍的三公子,这衣料乃是蚕丝制成,入手柔滑,坚韧非常。 谢沚一抖手,把腰带挂在树上,系了个死结。他一手攀住树枝,居高临下的望了范洄一眼,轻轻道:“等着我,可别乱跑呀...” 吊颈投缳,悬绳自缢。 不过一句承诺,两段戗折,生死契阔,情之至也。 范洄懵懂的站在一面巨大的石镜面前,面色感慨,长叹一声,慢慢的盘坐下来。 原来自己前世如此罪大恶极,罄竹难书。那也就解释了为何今生为什么这么倒霉,灾星现世,合该早死。 只是为何看不到下辈子?范洄疑惑得歪歪头,不是三生石吗?难道要多等等? 范洄把玩着腰里的短剑,只剩一把了,虽然投胎用不上兵刃,可这短剑是谢沚送的,就这么没了,还是很心疼。 刚想到谢沚,就听破风声至,范洄未及反应,见一把短剑钉在身前,白刃青霜,吞口短窄,正是自己的右手剑! 范洄死死盯着这短剑,忽然想到一种可能。继而浑身越抖越厉害,内心惶乱,恐怖不安。 不敢回头看。 谢沚慢慢踱来,盘坐在地,斜斜的靠在范洄身上,全身瘫软,无声抽噎起来。胸腹起伏,双肩抖动,却无泪水。 范洄还是不敢回头看,只是咬紧牙关,面色狠厉,朝自己脸上狠狠来了一下子。 谢沚伸手阻拦,双只手才把他勉强按住。四目相对,谢沚仍是无泪无声而泣。 范洄一眼就看到谢沚喉头凹陷,本来圆润小巧的喉结处,现在是一个丑陋扭曲的褶皱。伸手抚了抚,范洄慌张的问:“怎么回事?你这是...兄长!”范洄仿佛摧心挖肝,五脏六腑搅作一团。 “还说不是灾星...兄长,你,你若不与我结契就好了,不不不,你若没见过我就好了!要...是,要是...”范洄已经语无伦次。 谢沚伸手捂住范洄的嘴,把话堵了回去,慢慢的开合双唇,一点点的无声道:自初见,再难离。 范洄仰头闭目,脸色惨白雪青,眼下泪痣鲜艳如血,殷红夺目。 范洄短暂的一生只有十九年,未冠则殇。溯洄上下皆是无边苦海,而谢沚,是这水中唯一的一片小洲。 第63章 薛郁离结契拜无常 鬼睡不睡觉,其实没什么大关系。可是范洄睡醒了三次,都看到谢沚还在案前忙着的时候,他就莫名有点暴躁。 酆都城纵横辽阔,长街十里。却并没有多少人烟,城北是阴司鬼差的公寮府邸,城中是修真求道的各种鬼物的住所。而城南,则集中着各种原因,暂时不能投胎的鬼魂。 “要是早知道当阴司,比当曹掾史还忙,当初就不应该答应阎君!”范洄把拘魂链抖得咔咔响,在屋子里来回踱步。 谢沚刷刷点点写了个条子,递给他。范洄拿过一看:少废话,二百年前你不是这态度,也不知谁痛哭流涕感谢阎君来着! 范洄嘬了嘬牙花子:“我一开始以为,他是想把我们俩留下当个副手啊,跟班啊,这每天在一起多好!谁知道他新君上位,事越来越多了,现在还要你把阴兵接过来,哪还有时间理我呀!” 谢沚老大不耐烦的回头望他一眼,嘴唇抖了抖,无声的说了几句。 范洄道:“我有什么事?现在天下大乱,哪有那么多法术超群的恶鬼,非要我去抓。我看你呀,整顿兵卒,总来这文的不行。我去营里一趟吧。保准杀光,鸡犬鸭毛不留!怎么样阴帅?” 谢沚终于长长的出了口气,站起身,一拳捣在范洄小腹上,轻蔑的拍拍掌。 范洄龇牙咧嘴半天,将将缓过来,就见谢沚又要坐回去。当即跳起来,合身将谢沚扑倒在席,骑在身上,威胁道:“陪我去孟娘子那吃东西,要不就把你锁起来玩。” 谢沚无奈的点点自己,又用食指在掌心一划。接着就要推开范洄。 范洄手上一用力,赌气般道:“你总没工夫,你都连忙两个月了!”说着咬牙切齿的抖抖右腕,拘魂链蜿蜒而出,如若有生命般,极速捆住谢沚的手腕。谢沚顿时瘫软。那链子又慢慢绕上谢沚的足踝和膝盖,然后一寸寸的分开他的双腿。 范洄坏笑着解开外氅,又分开上衣,解开腰带。谢沚原本还试图挣扎,没多久...便一脸渴望,身轻体软,从脸颊一直红到胸口。 范洄在耳边轻轻调笑:“哥哥,你可真是有意思,鬼还会脸红成这样。” 谢沚艰难的挺起腰胯,用尽力气,软绵绵的向上顶了顶。 …… 范洄就那么顶着一只乌青红紫的眼睛,和渗血的嘴角,跑到孟婆的摊位上,要了一桌子点心。 大鬼小鬼逃的干干净净,这阴阳二界,五行之中,能打他的人,也是寥寥无几。能让他这样耀武扬威,好像胜利勋章一样,顶着出来炫耀的伤痕,是何人所留,不言而喻。 众鬼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全部溜之大吉。只有孟婆在二楼叫骂。范洄恍若未闻,自顾自吃吃喝喝。 又两百年过去,情形就正好相反。范洄几乎日日在人间恶斗,最长竟有两个多月没回酆都城。 王朝交替更迭,仿佛一个个笑话,帝王将相你方唱罢我登场。偏偏不是崇佛就是尚道,各有妖人作乱不休。 断断续续忙了两年,范洄发现,他每次缉拿恶修的阵营中,总有那么一个军医在。有时胆小怕事,躲在他身后发抖。有时仗义耿直,还会为他助阵。 范洄终于忍不住问到当面:“我说谢郎中!好玩吗?” 谢沚一脸无辜,觉得大家心照不宣就好了,你怎么可以认出我呢! 范洄咬牙切齿:“你成天在我眼前晃,还不许我认出你?是不是不讲道理?” 谢沚二话没说,兜头一巴掌抽到后脑上! 范洄点头:“嗯,我也是日子过拧了,竟然要跟谢郎中讲道理...你想跟着就跟着,我得走了!” 谢沚一把扯住,连拽带拖的就往自己的医帐里拉他。范洄哀嚎:“快放我走,六百多里地啊!我要赶不上时辰啦!” 谢沚根本不管那些,低头叼住他嘴唇,把话都堵了回去。 …… 年深日久,无常威严愈发深重。阳无常笑面祥和,一年比一年慈悲。阴无常脸色悲苦,一载胜一载凶暴。 酆都城阴司鬼差补齐,他们俩也就不太忙碌了。 把违纪作乱的阴兵鬼将,陆陆续续发配到回魂路上。不满年限不得归队。谢沚自己就云游九州,行医舍药,开方送剂。 范洄成日斗神拘鬼,阴阳两界,凶名远播。且一直有一派江湖相师流传,状元为天,榜眼为地,范洄便是代表人和的探花郎。后世称之为江相派。 …… 须弥纳芥子,千年只一瞬。 谢沚从回忆里缓过神,谢过薛竹,回到鬼市街去了。 堪堪两月过去,薛竹真的在路口叫了次唐炳。说了很多好话,才托他办了件小事。 酆都城监中,阴冷湿寒,人迹罕至。范洄侧身蜷缩在地,双手扣在颈后。面色惨白,半昏半醒。 他刚来时,每日子午两次,惨叫声简直掀开屋顶。同监的鬼物几不唬死,偏又不能再死,以他为中心四散而开,无一近前。 近日已经折腾得无力出声,子午金光罩顶时,也只是由着身体颤抖抽搐,难以发泄抵抗。 唐炳来时,未到午时,范洄奄奄昏睡,冠发散乱,衣衫狼狈。 无声的叹口气,唐炳轻唤:“八爷?范从之?” 范洄眉头抖了抖,抬起眼帘看了他,面无表情,亦无甚反应。 唐炳放下个三层的食盒,一一在他面前展开,全堂的...甜咸酥糯点心...二十四样! 范洄双目蓦然瞪大,用力翻身,看清眼前的东西。艰难启唇,嗓音沙哑啁喳:“郁离...?” 唐炳将他扶起,把双腕从颈后放下,靠在墙上。轻叹道:“嗯,是郁离。他在三清殿给你供了个牌位,每日供香打醮,帮你赎日子。” 范洄浑身经络起起伏伏,仿若有虫蛇在内游走。他又颤抖的问一句:“道长如何?” 唐炳道:“天佑之,性命无碍。” 范洄慢慢将头垂下去,不再有反应。像个破败的人偶,只是眼下灰败的泪痣,渐渐殷红,凄厉夺目。 不多久,午时到,范洄心口处,流闪过发丝状金光无数。胸如擂鼓,心几不破体而出。范洄手足痉挛,五官抽搐。从喉咙中挤出两声嘶叫,又小又抖,不似人声。 身子根本坐不住,摇摇欲坠,向旁歪倒。头砸在一人胸口。 谢沚轻轻圈住他,左手翻了下剑指,方才还狰狞肆虐的金光,驯顺的一点点爬进谢沚脉中。须臾不见。 范洄又抽搐了一会,才渐渐停下来。没抬头,只把身子往谢沚怀里又凑了凑。 谢沚挥手,唐炳欠欠身,告辞而去。又挑了挑手指,便有监中小鬼帮他把食盒收拾起来,送回府邸。 谢沚低头看了看范洄,将他打横抱起,就那么旁若无人的缓步而出,穿街过巷。 “小薛道长给你升了很多灯烛。” “沈道长说还你的情,不计较。” “不许再乱来了。” “怎地不答?与我赌气?” 谢沚絮絮繁繁的与他说了一路,范洄则一言不发,见问,略略歪头,目光痴迷的望着他,很勉强的扯了扯嘴角。 范洄本来就一脸苦相,此时鬼脉虚弱,精气散乱,更是悲苦。这笑的真比哭还要难看! 谢沚也望着他,挑挑眉。 范洄又往他怀中缩了缩,轻轻道:“久不听了...你说...说呀。” 谢沚本来话不多,闻言心如芒刺,肝肠寸断。半晌缓过,又道:“他们俩...说要结契。”想想又笑:“人家结契结侣的,拜个日月啊,拜个祖师,也就罢了。你猜小薛道长要拜什么?” 范洄也笑,扯动心口,又疼的不行,悄声道:“拜别的,你也不得知道,定是要拜无常。” 谢沚笑个不停:“果然是至交好友,你说的一点不差!沈道长一辈子求修雅长命,结果这小祖宗要拜无常!你没看他的脸色,哈哈哈哈哈。” 谢沚笑的肩臂起伏,范洄枕在他颠簸的怀里,睡了过去。 怀安观。 沈团歪在榻上,除了左肩还有不便,其余好的七八。薛竹捧着个银色的小盒,挑了些药膏,给他一点点涂在左边眉眼间。这里有个很细的小疤,几乎看不见。 沈抟苦笑:“早已好了,你总给我涂药做什么。这不是没变样么!” 薛竹左右端详道:“怎么没变,这不是有道疤么!这是谢公子留下的药,天天涂,肯定能消了。” 沈抟长眉微蹙,试探道:“你一提他,我有个事。咱们商量一下?” 薛竹摇头:“不商量!我就要拜无常!” 沈抟顿觉头大:“那你又请沐辰砂和水芝?吓着呢?” 薛竹故意道:“他俩很吓人吗?你不说谁知道是鬼呀!你肯定是还想着长生不老,忌讳鬼仙!” 沈抟长目眯了眯,将脸颊侧侧。 薛竹登时闭嘴,错开目光,面色渐渐发烫。 沈抟习惯的抬了抬左手,想把他揽过来。薛竹见了,伸手将他左臂扶住,凑近他耳边悄声道:“小心,还没好利索。” 沈抟偏偏头,双唇在他耳边蹭蹭,声音低哑:“那你叫我句好听的。” 薛竹道:“我想不出什么来,想出早就叫了!” 那声音又在耳边威逼一句:“现在想!” 薛竹喘得急了些:“我,我一点也不知道,不如师父想想,要我叫什么,我就叫什么。” 沈抟终于得逞:“占我的便宜还我吧。” 薛竹只觉得从耳根一直麻到尾椎骨,咬了咬牙,声不可闻:“夫君...” 沈抟双唇往前探探,在耳垂上轻轻吻了一记。 第64章 敬天地结契和阴阳 又一月,及至大寒,卯时刚过。 薛竹披了件灰鼠里翻毛的斗篷,蹲在三清殿里,剖开几根竹篾,十指翻转,飞快的做了一盏小灯。取张明纸糊了四面,又坐进一小截白烛。 站起身,捧在手里祝念几句,提着灯转去殿外,刚想升了它。却在殿门口望见一人。 黑色圆领袍,紧扎箭袖。黑纱毋追冠,白皮腰封,白皮软靴。面容硬朗,表情复杂。 四目相对,范洄自觉惭愧,手足无措,迟疑片刻,正正经经拱手道:“薛道...” “从之!!”薛竹万分惊喜,飞扑而上,使劲抱了抱范洄。继而扶着他双臂上下打量:“你没事吧?谢天谢地!” 范洄心里百感交集,羞愧无地,眼眶发涩,轻声答道:“郁离,这是头一次有人给我升灯。我从没见过。” 薛竹笑笑:“看这干什么!快进来。谢公子呢?” 范洄道:“他说雪下了这么大,要多穿一件应景,这就来。” 进得院内,沈抟披了件浅褐色水貂斗篷,执帚扫雪,霜枝做冠,浮云为带,端地是风骨清绝,山间化外。 范洄见了他,越发愧疚,拱手半晌,不知如何开口的好。 沈抟还个礼,道:“公子。” 范洄便高兴了,朗声道:“道长!你怎么一点也不意外。” 沈抟眼帘一垂,薛竹就知道没好话,果然,沈抟慢条斯理道:“我今天早晨算了一卦。就知道公子定是第一个来。虽然说无事不占吧,可是谁知道哪天就祸从天降了。” 范洄脸色苍白,抿了抿嘴唇,回头劝薛竹:“郁离,要不...你改改章程?就拜三清吧。我这就回去了。” 薛竹道:“你别听他说什么话,你得看他做什么事。三清殿里的小牌位,是谢公子写的。一开始背后只有郁离子一个道号,代表我供你。可是他能下地走的第一天,我就发现,那牌位后面又多了三字,若虚子。” 沈抟翻个白眼,道:“偏你又知道?” 范洄近前一步道:“道长,不如把冠上两颗珠子,赏了我吧。” 沈抟伸手扶了扶,浅笑道:“心领了。你就没带点别的贺礼来?” 正说着,谢沚在外回声:“我带了。”众人回头,果然见他多穿了件银鼠翻毛的披风,满绣的云纹,双袖笼在一起,显得华贵又有三分活泼。 薛竹忙把他迎进来。 谢沚进得院中,先与沈抟互礼,然后左手一展,请沈抟脉息。双手都诊了会,笑道:“果然无碍了,这几年,道长左肩别较力就罢了。” 沈抟点头答应,便把他二人让到正堂坐下。谢沚捧出四样贺礼,一对礼冠,一对翡翠宫绦,一把拂尘,一套白玉扳指。 这套扳指极为难得,拇指食指中指各一环,另有个带金搭扣的护腕。薄如蝉翼,透若烟云,触手温凉。谢沚递给薛竹道:“小薛道长,你试试。” 薛竹依言套在左手上,严丝合缝,活动自如。不禁赞叹:“这真是巧夺天工了,谢公子有心!我竟不知如何了。” 谢沚摇头:“别谢我,我既没这工夫,也没这手艺。有人看你持阵时总是受伤,这手上千疮百孔,特地给你做的。那拂尘,更是费功夫...” 范洄难得的羞涩,悄声打断:“哥哥!” 薛竹左手又开合几次,瞟了眼范洄,笑道:“既不是谢公子做的,那我就不用客气了!” 几人正说笑,院外有人扣门,薛竹迎出去,见李谭捧着个礼盒立于门外,青山催白发,霜雪赠新疤,李谭短短几月便似老了好几岁。 薛竹撩襟见礼,李谭伸手扶住:“今日就不必了。我来道贺。” 本来今日薛竹并没有请李谭,怕他于热闹场合不适。但前两月,月娘大殡,沈抟彼时将能行走,还是亲自放焰诵经,全其水陆。连点地暖穴都去了。于情于理,李谭也不会不来的。 进的内来,互礼一番,范洄便问:“李典史,后来,究竟怎样?” 李谭已经听沈薛二人说了阴阳无常的身份,再见确实有点紧张,见问,简短道:“省里府台大人被参,正自顾不暇,哪有工夫管他这破事。这官司拖来拖去,姓苏的到底庾死在监里。” 范洄双掌一击:“好!活该!” 沈抟从怀里摸摸,掏出个不足尺长的小木盒,递给李谭道:“剩了点好材料,煅别的不够。砸了个小玩意,虽然有些不敬,但你我也不必外道,送你吧。” 李谭掀开,内里躺着一把亮铜色的小刀,不过一捺长,浑圆的刀柄占了七分,前端刀刃凌厉小巧,轻薄坚韧。李谭一下就看住了,这是把验看尸身用的法刀。正是黄泉鼎下剩,抓地的四个铜环所铸。 有问门的,自然就有不问门的,韩九只穿了件琥珀色深衣,赤足散发,左手拎个礼盒,右手拿把小扇,奕奕然踏雪而来。 进得殿内,朝薛竹调笑:“我说你是个兔儿爷吧,还不承认?” 这话说出,谢沚顿觉尴尬,襟袂飘荡。范洄眉目狰狞,右手往剑柄上一压。 沈抟手拍额头,顿时无语。 韩九感觉到危机,浑身毫毛炸竖,琥珀色扇子打开,尖牙呲了呲。 “停停停!都收了!”薛竹一手按着太阳,一手擦着眼泪,满面愁容道:“死狐狸精,你今天要不想变个狐皮领子,就给我把嘴管住了!” 韩九心有余悸的点点头,再不敢看上首二人,只朝沈抟躬躬身,沈抟抱拳还礼。 薛竹环视了一圈,问范谢道:“唐真君呢?”谢沚抬抬下颚,示意院门口。 唐炳红襦黑裳,胭脂色大氅,牵着位十七八岁的姑娘,胭脂色马面裙,抱着四个不留口的瓷瓶,粉嫩娇俏,正是玉轩。 互相见了礼,薛竹深吸口气道:“诸位,都收收气息。我还有几位客人,都是普通人了,别冲撞了。” 唐炳笑道:“你这客人够杂的!反而生人少。”玉轩拽了他一把,悄声道:“在彼无恶,在此无射。”唐炳便点头赞同。 午时过,沐彤与母亲丁香亦来道贺,又多时未见,沐彤身形堪堪成人,除了略微单薄,举手投足已有些风度。 这两年他的朱砂,已成了药行里最好的尖货。他不卖完,别人家不要想开张。铺面里师傅伙计也有些个,就只每年怀安观的朱砂,都是沐彤自己手研,然后着稳妥人送来。 正张灯结彩时,水芝也与丈夫赶来。 至此为止,薛竹能想到的所有宾客都已到来,好在人不太多,也不用太过客气。 酉时至,日月交辉。 薛竹先从后堂转出,发挽道冠,身着雪青色道袍,雪青色外氅,神明爽俊,朱唇贝齿,眉目绝艳。 不多时,沈抟亦出,冠上两颗绿松石坠角,月白色道袍,外着月白色大氅。修眉细目,薄唇浅淡,清隽疏朗。 二人对视,薛竹便低头笑了笑,烟视媚行,略微紧张。 沈抟面无表情,神色平静。 薛竹一看这脸色,立时不干了:“师父!你怎么能耍赖?” 沈抟慢悠悠的翻了个白眼,渐渐恢复了表情。抬眼看了看薛竹,随即眼观鼻,鼻观心,不与他对视。只是大雪天的,鼻翼两侧已经见了点汗。 谢沚坐了首席,范洄次之。二人具是一副宽袍广袖的打扮,挽冠配玉,一见生财,天下太平。 虽然他二人满面堆笑,可就这么坐在一起,却还是透出三分肃杀。 韩九用扇子挡着脸,现在已然知晓身份,根本不向那边望。 水芝往她男人身边靠了靠,反倒是他见过沈薛二人有些异能,倒不甚紧张。 玉轩站在案后,朝他二人福身,脆生生的道一句:“请君一礼天地日月。” 奉天地日月以为誓。 二人朝堂外乾坤,并满堂宾客,深躬一礼。 众人欠身还礼。 玉轩闪身在旁,再福身道:“请君二礼神鬼山河。” 敬神鬼山河以为凭。 二人转回身,朝阴阳无常稽首揖道。 范谢起身还礼。 玉轩俏生生笑道:“请君三礼...额...”她倒迟疑了,回头望了望唐炳。 唐炳更是没正事,手一挥:“夫妻对拜吧!” 众人哄堂大笑,薛竹以手扶额,脸红到耳根。倒是沈抟稍微冷静些,左手上右手下,结个吉祥印,朝薛竹深躬一礼。 薛竹也结吉祥印,屈膝而下,沈抟伸手架住,悄声道:“今日不必。” 薛竹摇头:“今日才要。珍而重之。”说着头碰手背,叩首下去。 沈抟伸手扶他,薛竹便仰面而望,目光澄澈,虔诚而热烈。轻轻道:“神仙,我给你换个梦。” 沈抟心中激荡,深深呼吸几次,鼻酸眼热,眼不错神的看着他,修眉柔顺,长目含情。 唐炳伸手敲敲桌案:“哎,有的是时候看。趁着好时辰,沈怀安,写个契书吧。” 沈抟闻言称是,把薛竹拉起来。二人同到案前,宾客也都围拢过来。 沈抟提笔沾饱了墨,却迟迟没有下笔。终于眉头挑了挑,问道:“这怎么写的?” 众人面面相觑,薛竹便看着范洄:“从之,怎么写?” 范洄愕然:“你真问对人了,我那张我字都认不全!” 薛竹又看谢沚,谢沚皱皱眉,回忆道:“我那时匆忙而就,实在记不得。太久了!” 范洄瞟了他一眼,没搭言。 沈抟无奈,又看看韩九,韩九摇头:“我可没赶上过文书成亲的时候。” 又看水芝,水芝大笑:“我的是什么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沈抟逼急无奈,将笔放下,朝怀里探了探,极小心的拿出一张纸契,折痕泛黄,轻轻展开,放在案上。 薛竹顿觉心脉跳漏一拍,双拳一握,左手扳指磕得哒哒直响。 沈抟直接照抄了一份,行书流水,风骨洒落。落款写了自己大名并道号。比较一番,又点朱砂捺了指印。自己端详端详,然后递给薛竹。 薛竹双手接过,从头至尾看了一遍,又看一遍,看到三遍时,沈抟伸伸手,拭去他腮旁一点泪痕,劝道:“别看了,收着吧。” 薛竹抹把脸,从席上提起一坛状元红,劈掌拍开泥封,朝沈抟让让道:“陪我喝酒!” 沈抟轻轻皱眉:“我不会喝酒。” 众人便哄道:“道长不该,平日不喝罢了,今天一定得喝。”说着各自入席,只等这同牢合卺的一景。 沈抟瞧着薛竹俏皮俊秀的痞样,只觉得认命罢了!再没二话,伸手接过酒坛,也没执盏,直接仰头就灌。 薛竹看呆了,伸手想拦住,奈何迟了些。沈抟将空坛子口朝下控了控,一小坛酒一滴不剩。挑衅的仰起下颚,眯眯眼。 众人轰然道好,范洄大声道:“郁离!可不能怂啊!”谢沚一碗酒顿在他眼前,道:“少起哄!” 薛竹第一次看沈抟喝酒,万没想到如此豪情万丈,自己也被点燃,再开坛,吞日月,饮江湖! 沈抟打掉第二坛泥封,又一仰头。再看时,长眉入鬓,细眼迷离,双颊几许春意,低头浅笑。 薛竹只觉呼吸不畅,浑身燥热,胸口通通直跳,左手把住沈抟手腕,右手又拍开坛酒,语无伦次的说:“别,别笑了...”终于不知道怎么说下去,只好仰头喝了酒。 连着两坛下去,薛竹登时头晕目眩,站立不稳。沈抟扶他放在李谭旁边。与李谭对了一盏。 伸手又执一盏,朝谢沚敬去。谢沚便陪一盏。 沈抟举盏又敬范洄,范洄却起身提起一坛,道:“道长海量,可还能喝吗?” 谢沚笑骂:“简直胡闹!他都两坛了。” 沈抟却摆手道:“无妨,再来!”再提一坛与范洄对饮,几乎同时喝尽。 唐炳举盏,沈抟毫不犹豫对饮。玉轩不喝,却举盏酒到沈抟唇上,沈抟微微蹲身,便就着她手喝了这盏。 再回身时,一抹嘴拂去红尘,一举盏睥睨天下。众皆推辞,再不与他喝了。 沈抟喝的眼带桃花,偏头看了薛竹一眼。薛竹仰望,只觉更醉三分,再喝几坛也比不上这一眼。 这一席喝到亥时,薛竹早就吐了两次。就连谢沚都有些头晕。 李谭告辞而去。韩九也不敢多留。余者离得远,沈抟竟然还能把他们人一院,鬼一院的安排好! …… 最后捉了薛竹回到后边,将他往帐子里一扔,咚得一声。 薛竹勉强撑起身子,揉了揉后脑道:“没想到,你能喝这么多酒!” 沈抟松开道冠,长发四散,扯了扯自己胸口,道:“脱衣服。”声音低沉嘶哑,可能是喝酒的原因,又带几分邪气。 薛竹便嬉笑得滚在床边,一把扯开腰带,两三下松开衣襟,一腿垂下,一腿支在床边,衣冠不整,娇媚入骨,浪笑道:“我的神仙,你...会吗?哈哈哈哈。”说着舔舔嘴唇,挑衅得挑眉。 沈抟仿佛听了个笑话,低头笑得邪气横生,眉目缱绻。 他一笑,薛竹就觉得意乱神迷,气息混乱。 沈抟栖身上前,站在他双腿之间,问道:“你可知素经之术,悟真之法?” 薛竹把他圈在怀里,仰头问:“房中术?我说你不是正经道士吧!” 沈抟低头吻了吻薛竹的额头:“胡说,阴阳双修怎么不正经了。” 薛竹又把他楼得紧了点,故意问:“不分男女,只论阴阳,是吧?那你说,我们谁阴谁阳?” 沈抟一怔:“论命,自然你为阳。” 薛竹便得意了:“对啊!所以你还得把那句便宜的还我!” 沈抟眯了眯眼,将薛竹向床内搡去,两三把坦诚相对,一只手就把薛竹按住动弹不得。嗓音又低又哑,在薛竹耳边问:“你说我买了你来,总要用的吧?” 薛竹早就面热体软,只会点头。 沈抟又问:“那谁阴谁阳?是不是我说了算了?” 薛竹又点头,酒劲涌起,头颈上挺,想要去吻沈抟的眼睛。 沈抟偏头躲开,低低命令:“叫句好听的,什么都给你。” 薛竹急急道:“好师尊,神仙哥哥,沈郎...” 沈抟俯下身,让他吻住自己眉眼,在门前徘徊逡巡,又道:“还差一句。” 薛竹低低道:“夫君...” 沈抟腰胯一挺,把他下剩的哀声媚语全部堵在嘴里。 是夜大雪又至,室内春意盎然。 “师父,饶了我...” “谁叫你让我喝酒?” “不喝了,饶命...不喝了!” “谁阴谁阳啊?” “师尊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哼~太年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