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璧夜行》作者:是今 文案: 架空古言,悬疑武侠。 凑合版文案:晏听潮一开始看周小山就像看一只小猴,机灵活泼挺有趣,后来发现,自己才是被当猴耍的那个。 非精准人设:怕苦怕累,躺平数钱的绝世高手 X 天生无痛感易容大佬,狗腿戏精 (因为我没有签约,所以发在晋江的文都是免费的。方便的话可关注我微博:作者是今,以后发新文会在微博通知,多谢各位读者大人们抬爱。)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江湖恩怨 情有独钟 欢喜冤家 搜索关键字:主角:周小山 ┃ 配角:晏听潮,李瓒,单雪洲,沈如寄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悬疑,武侠,古言 立意:我命由我不由天 第1章 泉城名不副实,城里不仅没有什么甘泉,还是个常年缺水的地方,入冬的沙尘一刮起来,人脸都要吹成鱼干儿。 因为这干巴巴的鬼气候,李美娘的生意好的不得了。 她在城中最热闹的西街集市,开了一间铺子,只卖一样东西,香雪膏。 米白色的膏脂,其貌不扬,却对皮肤皴裂有奇效,干裂流血的口子,抹上三天就能愈合。于是短短数年的功夫,丹华铺的香雪膏便成了远近闻名,供不应求的好东西。 李美娘和泉城一样名不副实,并非一个美娇娘。因担心配方外泄,制作香雪膏素来都是由她亲力亲为,常年劳作,炼出一身膀大腰圆的身板,走起路来,锵锵有力,地动山摇。 世间没有十全十美的好事,或许是财运太好,她在姻缘上十分不顺。 新婚不久,丈夫便一命呜呼。后来陆陆续续又说了两回亲,未等成婚,未婚夫便先后暴毙,克夫的名声传的比关外的风还快,至此再无媒人登门,一晃就到了三十七岁高龄,恨嫁的心,能烧开一壶冰水。 今日难得是个好天儿,又是个黄道吉日,李美娘雄心万丈的带着店里的小伙计周小山去郊外月老庙上香,求月老保佑能尽快嫁个好男人。 不愧是黄道吉日,不仅李美娘抽了一只上上签,连周小山都抽了一支上上签。说他今年就要桃花开,而且桃花一朵一朵旺盛的要死要活。 周小山呵呵一笑,转手就把签文给扔了,李美娘和他相反,美滋滋的把签文捏在手心里,当成一个宝贝。 主仆两人回到丹华铺,老远就看见店铺门口停着一辆华丽的马车,旁边站着一面带胡须的年轻人。 这人名叫晏七,每年入秋,他都来泉城采购十二车香雪膏,算是丹华铺排名第一的大客户。周小山是个自来熟的个性,已经叫了他好几年的七哥,和他混的很熟。 晏七一来,就表示丹华铺要有一大笔钱进账。 每年一入秋,李美娘就望眼欲穿的盼着他,可今天,她的眼睛被晏七身边的男人给勾住了。 周小山也瞧见了那个男人。 二十出头的年纪,身上有一种出众而特别的气质,即像是出身显赫的贵公子,又像是江湖侠客,衣服做工极为精致考究,色调款式却极为素简,江湖人腰间佩剑,富贵人家的男子也挂个玉佩,他腰里空空荡荡,只别着一只尺八。 容貌好看到了不易形容之境,最为出彩的那双不怒而威的眼,隐含一股清傲犀利的锋芒。本是冷素到极致的一身装扮,却依旧给人华丽不可逼视之感。 晏七笑吟吟的迎上来,“李掌柜,这位是我家家主。这次亲来泉城,是想和李掌柜谈笔买卖。” 李美娘直勾勾的盯着这个远道而来的男人,把手心里攥着的那张上上签签纸,捻成了一个卷。 他娘的,这要不是天意,老娘把脚指甲吃了! 她按捺不住喜色,忙挥手道:“快屋里请吧,小山,上茶。” 小山哎了一声,立刻跑去后院,给贵客准备最好的茶水。 等他进去给客人上茶的时候,就看见自家掌柜摆出一副自认为风情万种的姿势,“俏生生”端坐着,脸上一副痴相,像是被勾了魂。 “勾魂使者”略带疲色的歪坐在藤木椅上,姿态很是放肆随意,却有着山云吞吐,翠微万重的气度。 丹华铺来过那么多客人,从未有人,像眼前之人这么“灼眼”。 这么好看的男人,可真是赏心悦目的稀世珍品。 不知不觉,小山连摆放茶盏的速度都情不自禁的慢了下来,动作也比平素秀气轻柔了许多,怕惊扰了贵人。 看来今年的买卖和往年不同,要晏家的家主亲自来谈。 小山放下茶水乖乖的退了出去,还很识相的掩上房门,站在屋外的回廊下待命。 厅里隐隐约约传来对话声,奇怪的是只有晏七和李美娘的声音,“勾魂使者”似乎没有开口。 李美娘的大嗓门轰轰轰的崩了句话后,砰地一声房门开了,把门口站着的小山吓了一跳。 李美娘大刀金马的从屋里阔步而出,冲着小山喝了两个字“送客”。 这是谈崩了? 小山忙应了一声好,三年两步闪进屋内。 李美娘气得拍屁股走人,远道而来的主仆二人反而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周小山送进去的茶水,原样不动的摆在那里,一滴未少。 歪坐着的晏家家主懒懒的动了一下身子,皱着剑眉,一脸的嫌弃,“这什么破椅子,老子屁股都坐疼了。” 小山原以为晏家家主这般神仙模样的人物,定是出口成章,字字珠玑,妙语谈玄,谁知说话竟这么糙!和他那张脸真是一万分的不搭配。 另外,这椅子明明是春上新买的,足足花了三两银子,破? 晏听潮两手撑着扶手站起来,压根也没见他使力,只听得哐一声,椅子竟然碎了。 周小山呆若木鸡的看着一地木屑。 这是什么意思,给掌柜一个下马威,做不成买卖,就形同这把椅子?粉身碎骨? “有钱也不知道享受。” 晏听潮若无其事的拍了下巴掌,负手走到周小山跟前,目光淡漠高冷,语气倒是平平静静,一派温柔祥和,“你替我问一句你那掌柜,赚那么多钱不花,是不是想攒着打个金棺材。” 棺材!好嘛,直接威胁上了。 小山脸上堆笑,连连点头,“好的好的,小人恭送晏公子。” 送走这位神仙大爷,小山拿了扫帚准备打扫残局,收拾屋子,右腿刚迈进去就看见李美娘正叉着腰看着那一地木屑,一脸的凶恶加气恼加心疼。 小山立刻解释,“掌柜的,椅子是晏公子弄坏的,可不是我。” 李美娘翻了个白眼,“我当然知道不是你,你狗胆还没那么大。” 小山:“……” 李美娘冷着脸问:“他说了什么?屁都不放一个就走了?” 小山太知道掌柜的脾气,那敢实话实说,摸摸耳垂,很委婉的说:“他说,娘子挣了钱要记得花。” “放他娘的屁!”李美娘火冒三丈的叉着腰,“他是说老娘有命挣没命花?” 小山连连安慰,“不不不,他只是嫌弃这椅子坐着不舒服,并没有掌柜的说的那个意思。” 李美娘呸了一声,“老娘的钱想怎么花就怎么花,他又不是老娘的男人,咸吃萝卜淡操心。” 小山连连点头,“没错,他就是多管闲事。” 李美娘哼了一声,“你去长春客栈给他传个信。就说,他说的那条件我不能答应,但是我有个折中的法子。” 小山听完李美娘的那个法子,脑壳子像是被车轮碾过一样,半晌才把嘴巴合上。 这法子要是能成,他周小山的名字倒过来写! 心里虽然一百个不认同,但是该跑的腿还是要跑的。 周小山一溜烟的跑到“长春客栈”门口,抬头瞧见那四字招牌,心说泉城这鬼天气,直接从冬到夏,再从夏到冬。要么热死你,要么冻死你,长春个屁。 店里的伙计带着他上了楼,在天字一号房门口,恰好晏七从房里出来,房门上挂着离地半尺的布帘。 布帘在晏七的手里一挑一垂,坐在屋内的一道人影从周小山眸中闪过。 啧,比在丹华铺还要放肆的坐姿,两只脚翘到八仙桌上。 雪白的罗袜,上绣一只黑瞳金眼。 周小山冲着晏七笑吟吟的叫了声“七哥”,拱手禀明来意,“我家掌柜的派我来向公子传话,嗯,就是刚才没谈成的生意。” 晏七一向好说话,反手撩开帘子,笑微微说:“公子在里面,你自己进去说吧。” 屋内的晏听潮已经把脚从桌上放了下去,两手很闲逸的搭在扶手上,微微眯着眼睛打量着他。 周小山进去后,乖乖巧巧的站在门口,背书一样,把掌柜的话原封不动的转告完毕。 晏听潮静默不语,端起了桌上的一个茶杯。 周小山有种强烈的直觉,他那架势不像是要喝茶,是想要把茶杯砸到他身上! 这要是砸过来,他是躲呢,还是不躲呢? 躲开的话,必定会暴露他会武功。 可要是不躲,被泼一身茶水,回去还要洗衣服。这大冷的天,真是好烦呢。 还好,那只茶杯没有砸过来,只是在他手指间转了个圈,又慢慢放了回去。 小山松口气,谢天谢地,不用洗衣服了。 晏听潮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你是不是也觉得李美娘在说梦话?” 小山很为难,这让他怎么回答呢。虽然心里觉得晏家家主说的没错,他总不能胳膊肘向外拐吧。只能低着头,陪着笑脸,一声不吭。 晏公子再次举起了茶杯,慢悠悠道:“你回去给你掌柜的打一盆凉水,让她好好洗洗脸,醒醒。” 明白了。 小山马上告辞,一溜烟的再跑回丹华铺。 秋日短暂,一晃眼就要入冬,接下来几个月便是香雪膏的旺季。 李美娘正站在柜台后噼里啪啦的打着算盘盘点账目。 小山很识相的没上前回话,先进了后院。 泉城的临街店面,通常都是前铺后院。 今日天气晴好,丫头小水和齐妈在院子里用细箩筐晾晒桂花和草药。 小姑娘好奇心重,悄悄问齐妈,“娘子今年为何不卖给晏七膏脂?” “我哪里知道。”齐妈露出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表情,“晏七和我们丹华铺做了五六年的生意,每年入秋都要定唇脂膏脂,是我们的大主顾,怎么娘子突然就不肯了?我也想不通呢。” “我知道原因。” 小山笑嘻嘻的从月亮门后跳出来。 齐妈捂着心口笑骂了一句,“你个皮猴子,吓死我了。” 小水好奇的问:“什么原因?” “晏七往年都是自己来订货,谁知道今年呢,他家主人也一起来了。哎呦妈呀,那位公子长的呦,” 小山拖了一个长音,望天眨巴眨巴眼睛,又吧嗒吧嗒嘴皮子,仿佛吃了半斤蜜汁烧肉,一副心满意足,回味无穷的样子,“连我这个男人都瞧动了心。” 齐妈笑呸了一口,“毛都没长齐,还自称男人。” “那我也是个男人。”小山嬉皮笑脸的捻起两朵桂花放在鼻子底下,抽抽鼻子尖儿,闻够了香气儿,这才慢悠悠说起来。 “晏公子想买香雪膏的方子,娘子当然不肯,这可是她的命根子。但她又对这位晏公子一见倾心,于是让我去客栈里传话。只要公子肯娶她为妻,这整个丹华铺都算是她的嫁妆,若他肯入赘,城外的庄子和田地也都一并送他。香雪膏的方子么,虽然不会卖给他,可人都是他的了,那方子还不是早晚都传给晏家子孙。” 齐妈瞪圆了眼睛,吃惊道:“我的娘耶,娘子这是家底全都给出去了?” “对啊,娘子这么诚心,晏公子竟然一口回绝了!娘子一怒之下就不肯再卖膏脂给他。” 齐妈啧啧撇嘴,“那位公子也真是想不开,我们娘子可是聚宝盆摇钱树。” “钱再多也得有命花啊。”小山神秘兮兮的指了指颧骨,“麻衣神相上写,这里高的人,克夫。娘子先头的丈夫就不说了,连定了亲的两个男人都暴病而亡,这么硬的命,谁还敢上门送死啊。” 小水好笑道:“你懂的倒多。” “想当年,我跟着算命瞎子结伴讨饭,可学了不少本事呢。”说着,小山扯过她的手,“来我瞧瞧你的掌纹。” 小水一时好奇,也忘了他是个小子,伸开小巴掌递过去。 小山摸着她的手,啧啧赞道:“难怪娘子给你取名叫小水,你这皮肉是水做的么,怎么这么嫩滑,好软啊。” 他和小水同龄,手心里却有很多茧子。 小水突然害臊起来,脸红成一颗小山楂,飞快抽出手,还没等小巴掌打到周小山的身上,小脸吓得煞白。 李美娘凶神恶煞一样站在垂花门处,双手叉腰,“周小山,我看你是皮又痒了!还有你,李小水!” 周小山心说完了,掌柜的又要赏皮带汤了。 李美娘气哼哼的也不废话,从腰里解下皮带,横着甩给齐妈。 齐妈也不用请示,按照老规矩,照着两人小腿,各自抽了二十鞭子。 小水一个文文弱弱的小丫头,也没敢大声哭嚷,只是小声抽泣,反倒是小山这个半大小子,叫的鬼哭狼嚎,喊疼死了疼死了。 实打实的看着二十鞭抽完了,李美娘这才重新扣上皮带,去了前头的铺子。 齐妈赶紧去给两人拿药膏,进了小山的屋子,一看他还在哭唧唧的抹眼泪,忍不住道:“我都没用劲儿,就是做做样子给娘子看,你好歹也是个男人,怎的连个小丫头都不如,没见过像你这么怕疼的,叫的跟杀猪似的。” 小山噘着嘴,“你刚刚还说我不是男人的。” 齐妈怒其不争,“你也半大不小了,白瞎了一张小俊脸,娘唧唧的将来可没人嫁你。” 小山包着眼泪抽气,“那我去庙里当和尚去,管吃管住还不挨打。” “瞧瞧你这出息。” 李美娘脾气暴躁,人其实倒不坏,工钱给的大方,铺子里伙食也好。所以小山小水挨打这事,齐妈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玉不雕不成器。她自家两个儿子,从小也没少挨她的打。 不过,李美娘买回来的这俩孩子,也算是齐妈看着长大的。小山干活机灵,嘴巴齁甜,小水老实心细,乖巧听话,都挺招人喜欢。所以每次李美娘让齐妈体罚两人,她都是雷声大雨点小,做表面功夫,没舍得真下力气。 小山撩起裤管,抠了一小坨香雪膏,小心翼翼的抹在小腿肚上。 香雪膏其实还有一种妙用,伤口抹上愈合的快,且不疼。 齐妈没下劲儿,鞭子抽的地方也没见血,只是他皮儿白,那一道一道的红痕显得格外刺目。 他一边抹药,一边抽气,跟疼的要命似的。 齐妈是真看不下去了,撇着嘴啧啧,“有多疼啊,这要是长生,眉毛都不皱一把,你瞧瞧你,比个女人还娇气呢?” 齐妈两个儿子,都是吃苦耐劳型的结实壮汉,老大长生打小学武,尤其能吃苦,所以她就见不得这种娇滴滴的小子。 小山委委屈屈的哼唧,“齐妈,我就是很怕疼啊。” 齐妈看着他细皮嫩肉的小白腿子,细了吧唧的脚腕子,忍不住唠叨:“你这肩不能担手不能提的模样,以后可咋养家糊口呢?男人要有个男人样子,你看看长生。” 长生也在丹华铺做活,自小习武,健壮如牛,一把大刀耍的如蛟龙戏海,是李美娘的得力助手。 小山也不生气,幽幽的叹了口气,“唉,这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啊。” 齐妈怒其不争的拍了他一巴掌,“所以你多吃点饭,多长点肉。” 周小山又是一声哎呦,放下裤管,把香雪膏盖好盖子,递给齐妈。 “齐妈,你晚上给长生哥烧点猪油渣,再多备点馒头,长生哥晚上要守夜。” “守什么夜?” “你忘了,每年晏七过来,娘子都要连夜赶工做膏脂。” 香雪膏不能久存,尤其是泉城天气干燥,时间一久就板结成团。李美娘每次也不会做太多存货,每年晏七过来订货的时候,都要在泉城住上三天,等李美娘日夜赶工把膏脂现做出来。 齐妈愣了愣,“娘子今年不是不肯卖货给晏公子么,怎么今晚上还要开工?” 小山笑嘻嘻道:“娘子只是因为丢了面子,一赌气才放狠话挽尊。你也不想想,十二车膏脂,这么一大笔生意,娘子怎么可能不做?有钱不赚是傻子,面子值几个钱啊?她今晚上一定会做膏脂。等明天找个台阶下,继续和晏七做生意。” “就你聪明。”齐妈嗔他一眼,到隔壁去找小水。 她人一走,周小山立刻收起脸上嘤嘤嘤的娇气哭相,跟没事人一样,一跃而起插上了房门。然后从衣柜的暗格里头,拿出一个黑色腰包。 腰包用青绿色丝线绣了一座小山,一弯秀水,精巧秀致。内里小有乾坤,有好几个夹层,里面放着的全是他的宝贝。 各种易容的工具。 作者有话要说: 女主:小山。 缘更,免费。 十年没碰古言了,写的不好,请多多包涵。 第2章 齐妈对小山的话半信半疑。不过做晚饭的时候,还是多蒸了一笼馒头。又给长生弄了半碗猪油渣,他喜欢馒头里夹猪油渣,香喷喷特别抗饿。 果然,吃罢晚饭,李美娘就把长生叫了过去,让他守门。齐妈心说,小山这鬼精鬼精的小子,果然猜到了掌柜的打算。 李美娘做香雪膏的工坊,就在第二进院子里,紧挨着她的卧房。 一间堂屋外加两间厢房全都打通,成了一个大通间,取名香雪堂。 屋子正中放着两个一人多高的木柜,里面全是做香雪膏的原料。两张柜子之间,是用四张八仙桌拼成的一个大方桌。 平时,香雪堂大门紧锁,一把黄铜钥匙,用黄金链子串起来,就挂在李美娘的脖子里,洗澡都不离身。 即便有人偷了钥匙进了香雪堂也是一无所获。那柜子里堆放着制作香雪膏的原料。可是到底用什么原料,如何配比调配,只有李美娘一个人知道。 每逢要做香雪膏的时候,她便关上房门,闭上窗户,让长生提着刀在外面守门。就这还不放心,她担心长生从门缝或者窗户缝偷看,又用白布帷幕绕着两张大柜,把柜子和桌子围起来,弄了一个四四方方的布罩,她就在那布罩里干活。 齐妈担心儿子守夜饿,临睡前又给长生热了四个馒头用棉布包起来送去。 长生抱着长刀坐在香雪堂门口的藤椅上,脑壳一点一点的。 齐妈上前拍了他一把,“这才几时你就困了?” 说着把馒头塞进长生的衣襟里面,“别凉了。多亏小山这小子说娘子今晚上要赶工做膏脂,让我多蒸了一笼馒头。” 长生晃了晃脑袋,打了个呵欠,“娘,我今儿也不知道咋回事,特别犯困。” “是不是着了凉?”齐妈摸了下长生的额头。 长生摇摇头,“也不发热,就脑子昏昏沉沉的,只想睡觉。” 齐妈看看屋内,小声道:“那再过一个时辰,我叫长青过来替你。” “不成,长青没功夫。”长生提了提手里的大刀,小声道:“掌柜每次做膏脂都让我守门,就是担心万一有人图谋不轨,我还能挡一挡。” 齐妈压着声说:“娘子也太小心谨慎了,前头铺子里还有两个护院呢,深更半夜的,谁来咱这儿图谋不轨?你说那些开染坊的,开酒坊的,谁还没个独门秘方?就她最谨慎,还弄个金刚白布罩,生怕被人瞧见。” 长生忍不住笑。 齐妈附他耳边说:“等会儿我叫长青过来陪着你。你实在扛不住就在椅子上睡会儿,反正你人在这儿就行了。真有什么事,长青会叫你。” 长生困得实在难受,点点头说行。 齐妈回到前院,做了一会儿针线活,便叫醒小儿子长青去后院陪他大哥。 长青睡得正香,被老娘叫起来,虽然不情不愿,却也不敢反抗,迷迷瞪瞪的揉着眼睛走到后院,一个激灵就被吓醒了。 香雪堂里一片红光,不知何时已经烧了起来! 而他大哥长生,居然就坐在门口的椅子上无知无觉,头歪向一边,像是睡着了。 “哥!哥!走水了!” 长青的声音变了调,冲到台阶上疯狂的摇长生。 长生迷迷瞪瞪睁开眼,“怎么了?” “走水了,快,快,” 长生扭脸一看,吓得汗毛倒立,厉声喊道:“快去前头叫人。” 长青掉头就往前面跑去喊人来扑火。 长生抬起一脚去踹房门。这一脚下去,房门纹丝不动,李美娘每次都从里面把房门插上,窗户也用杆子顶住。今天她也不知道鬼迷心窍还是怎么回事,竟然里面还用了一张桌子把房门给死死地抵住了。 长生连踹了十几下也踹不开房门,情急之下举起大刀去劈窗户。 三刀下去,劈开了窗户,火势太过迅猛,不等他跃进窗内,先从屋内喷出火舌,直接就撩烧了他的衣服。 长生急忙就地打滚把火扑灭,再等他起身,窗户内已成了一片火海,屋内狼烟滚滚,火光冲天。 长生看着这熊熊烈火,心里发寒。 做香雪膏要用油脂,那香雪堂里面存了不少油脂,所以火烧的又快又猛,此刻已经是杯水车薪,回天无力…… 齐妈,长青,小山小水,还有两个看店的下人护院,全都赶来救火。 眼看人少力微,周小山飞奔去喊了四邻街坊。 直到天色微明,众人才扑灭了火,整个香雪堂早已烧的焦黑一片,幸好前院和店铺还保存完好,不至于全都烧毁。 齐妈和长生急忙冲入房中,屋内早已烧的面目全非,处处狼藉,却还散发着一股奇怪的香气,那是存放在屋内的各种香料。 在残破的木头堆里,横着一具焦黑的尸体,根本已经瞧不出来眉眼,脖子上挂着一把黄铜钥匙。那是李美娘时时刻刻从不离身的香雪堂的钥匙。 众人即便已经想到了这个结局,可实打实的看见人不在了,还是忍不住伤感。 李美娘只是脾气不好,人却不坏,平素给的工钱还挺多。齐妈和小水哭的上气不接下气,连长生和长青也抹起了眼泪。 街坊邻居一片唏嘘,说李美娘这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她若不是这么小心谨慎,若不是这么防备心重,也不至于被困在火海里救不出来。 周小山转过身去,长长的叹了口气。 泉城是个小地方,这一夜过去,丹华铺失火的事已经传的满城皆知。 晏听潮下楼吃早饭的时候,也听到了这个消息,因为客栈里的人都在说这件事。 “什么?丹华铺烧了?” “李美娘死了?怎么回事?是烧死了吗?” “她夜晚赶工做活,不小心起了火。听说啊,她怕人瞧见她是怎么配方做膏脂的,插死了门窗,屋内还用帷幕围起来八张桌子,密不透风的一个人闷着里面做活,这下可好,活活烧死在里面。” “啧啧,她那铺子可不少赚钱呢,可惜有命挣没命花啊。” “可不是吗。你说说这人呐,该吃吃该喝喝,谁知道那一天就去见了阎王爷,挣再多钱也白瞎了。” 晏七听着众人七嘴八舌的议论,一脸的震惊和难以置信。 昨天还好好的一个人,一夜之间就没了? 晏听潮无心用饭,立刻带着晏七去丹华铺一探究竟。 泉城地方小,他们所在的长春客栈离丹华铺也只有两条街的距离。 晏七来过泉城多次,对丹华铺的情况比较了解,边走边犯愁道:“公子,这丹华铺的香雪膏存货顶多也就两车。李美娘父母双亡,又无儿女,她这一死,丹华铺的财产必定要被官府充公。这可怎么办?” 晏听潮面色镇定,“先去看看再说。” 走过一条街,前面不远就是丹华铺。 街口转角处有一座小桥,桥边一颗柳树,稀稀疏疏的枝条下,蹲了一个人。 晏七急的火星乱冒,没留神看那树下蹲的是谁。晏听潮扫了一眼,认出来了,但没打算搭理。 小山眼看这主仆二人目不斜视的要从跟前走过去,赶紧扶着腿站起来,脆生生的喊了一声“七哥,晏公子。” “小山?”晏七愣了下,停住脚步问:“你怎么在这儿?” 小山冲着晏听潮施了一礼,“我知道七哥和晏公子要去丹华铺,所以就在这里等候。” 这是晏听潮第三次见到这位丹华铺的小伙计。 乍一看是个清秀少年,唇红齿白,只可惜长了两只招风耳,有反骨之相。眼睛水汪汪的,眼角下垂,显得楚楚可怜。 晏七问道:“你找我们何事?” 小山看看他,又看看晏听潮,说了一句让两人都颇感意外的话。 “公子不是想买香雪膏的方子么?我有。” 晏七万万没想到会是这件事,愣住了。 连晏听潮都愣了一下,眉头微挑,不动声色的问:“你怎么会有方子?” 这方子密不外传,是李美娘的命根子,怎么可能让一个小伙计知道。 他不是很信。 小山道:“李美娘每次做香雪膏都很谨慎,门外有长生守门,门窗紧闭,她还在屋内围了白布帷帐。但是,每年七哥来的那三天,她日夜赶工做香雪膏,晚上也会开工。我就趴在屋顶上偷看,已经把她怎么做香雪膏的方子熟记在心。” 丹华铺位于城中最热闹的西街集市,白日里熙熙攘攘人来人往,屋顶上绝对没办法趴个人。晚上能轻易潜行于屋顶不被发现,必定也要有些功夫,至少轻功极好,才不至于没有一丝动静。 昨日还真是大意,没留神丹华铺里还藏了一个人才。 晏听潮道:“难怪我拍碎木椅,你也不怕,原来会功夫。” 小山谦虚的笑了笑,“小人的功夫在公子面前不值得一提。” 晏听潮微抬下颌,“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周小山。大小的小,占山为王的山。” “占山为王?”晏听潮饶有兴趣的笑了笑,“你属猴么?” 小山正色道:“不,小人是属老虎的。” 晏听潮略微用心的重新打量了一下这个小伙计,细看一下,发现今日的他和昨日明显不同。昨天这小伙计在他跟前,还是一副唯唯诺诺的仆人模样,奇怪的是,一夜过去,突然间变得腰板挺直,眼睛雪亮,毫无卑微的下人模样。 晏七忍不住问:“你不是李美娘买来的伙计么,为何会武功?” “因为来泉城之前,我曾是神剑庄的弟子。” 晏七吃了一惊,神剑庄在江湖上赫赫有名,他竟然当过神剑庄的弟子,还真没瞧出来。 “我原名周宁兮,祖籍会城,父亲叫周家锦,也会武功,江湖人称锦面刀。五岁那年,父亲被仇家所杀,母亲拼死带我逃出去,临终前把我送到神剑庄,想让我学武自保,以后有机会替父母报仇。” 晏听潮不动声色的往下听。 “七年前,神剑庄几位师兄为了一位师姐反目成仇,弄得乌烟瘴气,被整个江湖看笑话。掌门一气之下,立下规矩,不再容留女弟子,也从此不收女弟子,我只好被迫离开。” “女弟子?”晏七一头雾水的盯着他,“你不是男的么?” 小山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从耳后摸了两下,又在眼角揉了几下,顷刻之间,已经完完全全变了一个模样,不仅仅是相貌不同,而是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 晏七的眼珠子都快掉下来。 他认识了几年的小伙计竟然是个姑娘! 晏听潮微微眯起眼眸,有意思。 这丫头的易容之术高明到他都没看出来的地步。 小山很好心的指了指晏七的胡子,“假胡须失去血脉供养,日久便失去光泽,若想显得逼真,需经常用油润养。” 晏七愣了,他比晏听潮还小一岁,出门在外,为了显得老成,贴了假胡须,自认为是天衣无缝,竟然被她一眼看出来。 晏听潮眯起眼睛笑了,“你这眼睛挺毒的啊。” 周小山不卑不亢的笑笑:“过奖。” “李美娘不知道你是个丫头?” 周小山摇头,“这易容术是无意之间跟一位江湖高人学的,至今为止还没人识破过。” 晏听潮忍不住笑:“你倒不谦虚。” 周小山正色道:“天目阁阁主的慧眼都未能识破,我想江湖上更不会有人看得出来我的易容术。” 晏听潮笑微微的挑了下眉,饶有兴趣的反问:“你是说,我是天目阁的阁主?” 他还真是小瞧了这个小“伙计”。 不仅在他眼皮底下,瞒天过海,就眼下这短短片刻功夫,已经让他吃惊了三回。 嗯,这丫头挺有意思。 周小山丝毫不惧的望着他,“昨天我去长春客栈,见到公子的袜子上绣了一只金眼,那是天目阁的标志。我在神剑庄时,听说天目阁的阁主,为人豪爽,一掷千金,麾下卧虎藏龙,招揽了无数高人异士,人称晏孟尝。七哥来过泉城很多次,我从未见过他穿那样的袜子,所以我猜测,只有天目阁的主人才能穿。公子姓晏,又是七哥的主人晏家的家主,那公子应该就是天目阁的阁主吧。” 推论的不错,挺聪明。 晏七露出惊讶的表情,悄悄瞟了一眼晏听潮。 “你猜对了一半。”晏听潮略带遗憾的摸了摸下颌,“我的确是天目阁的主人。但我不是晏孟尝。” 小山立刻道:“不管阁主是不是晏孟尝,总归是天目阁的阁主,听说天目阁最擅长寻人。所以我想把香雪膏的方子献给阁主,求阁主帮我寻一个人。” “什么人?” “一个战傀。” 晏七愣道:“战傀?” 他是晏家的家仆,打小跟着晏听潮,也算是行走江湖,见多识广,可从未听到过这个词,甚至上一任阁主晏长安也从未提到过什么战傀。 “对,战傀。” 周小山笃定的重复了一遍,然后一脸期待的问晏听潮,“阁主应该知道战傀吧?” 晏听潮傲慢的笑了笑,“天底下还没有天目阁不知道的事。” 第3章 “太好了,我终于找对了人!” 周小山水盈盈的眼眸陡然一亮,黑幽幽的瞳仁里像是被点燃了一簇火苗,忽闪的让晏七都看呆了。 他记忆中的小伙计,机灵勤快,嘴巴齁甜,一双眼睛无辜又可怜。眼前的少女,神采飞扬,双目灼灼,站在他家阁主面前,既无怯意,又无奴颜。真是见了鬼了!易容术高明到眼神和精气神都能改变? “离开神剑庄后,我混迹江湖,也曾四处打听,可没有一个人知道战傀。”周小山满目期望的看着晏听潮,“请问阁主,战傀到底是什么?” 晏七也好奇的要死,想知道答案。 晏听潮神情淡漠的给两人各自浇了一盆凉水,“这个你不需要知道,你只需告诉我,这个战傀的名字,相貌,年纪,身材,喜好,籍贯,所有一切,越详细越好。” 周小山立刻道:“她叫沈如寄,三十七岁。其他的,我就不清楚了。” 晏听潮淡淡哦了一声,“难怪要找天目阁替你寻人,提供这么点信息就想找到人,岂不是比大海捞针还难。” 周小山立刻点头表示赞同,“就是因为很难才找到天目阁。天下无人不知天目阁的威名,阁主英明神武,义气豪爽,招揽了很多能人异士,这种事绝对难不倒阁主!” 嗯,挺会说话的。 晏听潮用指尖揉着太阳穴,慢条斯理道:“没有十万两银子,天目阁是不会接这个活儿的。” 十万两银子! 周小山的眼睛先是瞪得圆溜溜的,然后使劲眨巴了两下,像是验证一下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晏七默默望天,难怪天目阁近来没了生意,几个月前难得有一个客户登门,还被晏听潮惹的暴跳如雷,破口大骂,你们天目阁就是虚名在外,仗势欺人,晏貔貅最大的本事就是漫天要价! 没错,天目阁上一任阁主人称晏孟尝,慷慨大方世人皆知,而眼前这一任阁主,外号是晏貔貅…… 眼前的小丫头还挺镇定,没有暴跳如雷破口大骂,也没有愤然离去,而是抱歉的说了句,“十万两银子我真的没有。” 晏听潮面无表情,“我知道你没有。” 晏七心里只翻白眼,这不是埋汰人吗? 小姑娘还真是好脾气,一点也不生气,很抱歉的说:“我知道委托天目阁寻人很贵,所以除了香雪膏的方子,外加我替阁主效劳三年以表诚意。” 晏听潮轻飘飘的哦了一声,“那香雪膏的方子……也不值一万两啊。” 言下之意就更不屑了,你一个小丫头的三年效劳还能值九万两? 晏七忍不住想说,天目阁找个人也不值十万两啊!找个神仙还差不多! 这要是他,早就呸呸两下,拍屁股走人了。 可是小姑娘却依旧心平气和的,好声好气的,和没良心的晏貔貅讲条件。 “阁主,丹华铺已经被烧了,李美娘人也不在了。你有了香雪膏的方子,不仅可以在扬州开店,还可以把膏脂卖到关外,以阁主的本事,定能生意兴隆,日进斗金。这么算起来,这张方子可绝对不止十万两。” 晏听潮哦了一声,表情略有松动的样子。 周小山马上又补充道:“我虽然人单力薄,可我有易容的本事,不仅可以帮阁主办事,还可以保护阁主安全。” 晏七忍俊不禁,保护阁主?就你这小身板?恐怕不成吧。 还有,我家主人这种绝顶高手,还需要被人保护?再说,他长了十七八个心眼,不把别人哄骗的团团转就不错了。谁还能欺负了他? 晏听潮居然没笑,反而一本正经的问道:“怎么保护?” 小山认认真真道:“像阁主这样的神仙人物,行走江湖,如稚子抱金过市,最容易被人觊觎美色,这次幸亏李美娘没什么武功,不然对阁主见色起意,一番强取豪夺,后果真真是不堪设想。” 晏听潮继续保持着淡然冷漠的表情,只是眼神已经冷掉了。 晏七想笑又不敢笑,憋的胡子直抽。 周小山认认真真的接着往下说:“我可以把阁主易容的丑一点,确保阁主出门在外,安全无虞,无人无津。” 晏七憋得肚子疼。好主意!妙极了! 晏听潮低眉一瞟,“原来是这么个保护法。我还以为你会什么绝世神功。” 周小山赧然一笑:“阁主折煞我了,天底下还能有谁比阁主的武功更高呢?轻轻一握就把一张乌木椅子拍成碎片。” 嘴巴还挺甜的,很会拍马屁。 晏听潮回到正题,“你为什么要找这个沈如寄?” 小山恨恨道:“她杀了我的家人,我要报仇。” “你怎么知道是她?” “当年我爹曾经在书房里藏了一幅画,被我娘发现了。那画上女人貌美如花,我娘十分吃醋,追问我爹是谁。我爹说是他以前的心上人,名叫沈如寄。周家被灭门的那天,一共来了三个杀手,其中一人就是沈如寄,因为我娘看过她的画像,一眼就认出来是她。” 晏七不解:“她为何要杀你全家,因为你爹抛弃她,娶了别人?” 小山摇头,“不,是她抛弃了我爹,她说她是战傀,不能嫁人。至于为何杀我家人,我娘也不知道。” 晏七忍不住又问:“战傀为什么不能嫁人?” 周小山:“我只知道这么多,都是我娘临死前告诉我的。” 晏听潮略一沉吟,“我会替你找沈如寄。不过,你确定香雪膏的方子没有一丝错?你可要确保做出来的香雪膏和丹华铺的一模一样。” 周小山正色道:“阁主放心,我以脑袋确保。要是没有十足十的把握,我怎么敢来找阁主谈条件。” 晏听潮盯着她,看了几眼,方才开口,“你回去收拾收拾,午后来长春客栈找我。” 小山面露喜色的应了声好,却没立刻走。 先在耳朵后沾了个东西,又在眼角处的眼皮上揉搓了几下,片刻功夫,便从一个清丽娇俏少女,重新变成了丹华铺那个招风耳垂眼角的机灵小伙计。 晏七看的目瞪口呆,目不转睛。 等她转身离开,他忍不住对晏听潮说:“以前大公子在世的时候,天目阁也招揽了不少易容高手,只是没见过她这样的易容术,果然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晏听潮眯起眼睛盯着她的背影,等她走远了,方道:“丹华铺也不用去了,我去一趟衙门,你去摸一下她的底细。周家、神剑庄、还有丹华铺,全都捋一遍。一定要问清楚神剑庄的事。” 晏七答了声好,立刻回客栈让手下人分头行动。 天目阁在江湖屹立二十年,招揽了无数能人异士,即便是在泉城,也有天目阁的一张网。否则,远在扬州的晏长安,也不会知道泉城这里有一个丹华铺。 晏听潮从衙门里回来,晏七已经拿到了消息,一五一十的向他汇报。 “六年前,她被李美娘买回来当小伙计,一起来铺子里的还有一个小丫头叫李小水,是一起买回来的,这点绝没问题,因为我第一次来泉城的时候,周小山就已经在丹华铺当伙计。” “周家的事也对的上,周家锦的长女的确叫周宁兮。至于凶手是谁,是桩悬案。周家锦在江湖上没什么名气,刀法一般,只是人长的极俊,所以人称锦面刀。周家家境尚可,并非大富大贵,江湖上也没仇家,为何被灭门,也很奇怪。” 晏听潮听完之后,说出自己的推断。 “我看不像情杀,一是沈如寄先抛弃的周家锦,二是没道理等他娶妻好几年,已经生儿育女才来报复。图财也不像,周家不是富贵豪门,也不至于要灭门。” 晏七接着说:“神剑庄如今不收女弟子也是真的,数年前也的确有一个叫周小山的女弟子,至于她是不是真的周小山,神剑庄的人得见到她才知道。” 晏听潮淡淡一笑:“是不是真的也没关系。只要香雪膏的方子是真的就行。” 晏七迟疑道:“阁主,没查清底细之前,你就敢留她进天目阁?”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大哥在的时候,动辄一掷千金拉拢能人异士,我还以为晏家是座金山银山,这辈子的钱都花不完。谁知一看,账上只剩下那么点银子。” 晏七一时没忍住多嘴问了句,“多少?” 晏听潮倒也没瞒他,比了下手掌。 晏七猜测道:“五千两?” “五百万两。” 晏七:“……” 这还不多?这几百辈子都花不完吧?! “以后天目阁要精打细算过日子,没什么用的人都撵滚蛋,开源节流。” 晏七呲牙,“天目阁的人已经撵的七七八八了,还撵啊?” “留着干嘛,吃喝拉撒的不要花钱吗?大哥留下的烂摊子,我才懒得接手。” 一提到天目阁,晏听潮就很心烦,“管她是不是真的周小山,只要方子是真的,回去之后,让她去张罗开个膏脂铺替晏家赚钱。天目阁关门大吉。” “关门大吉,那你还怎么替她找人?对了阁主,战傀到底是什么?” “不知道。” “不知道?”晏七眼睛瞪得老大,“你不知道?你那会儿不是说,天底下没有天目阁不知道的事情吗?” 晏听潮瞟他一眼,“你没见过人吹牛逼?” 晏七:“……” 晏听潮翘着腿靠在太师椅上,略想了想,“无秘楼里的所有的档案和资料,我全都看过。战傀这两个字我有印象,因为这名字很奇怪,一眼就记得很牢。可惜,只有一个空档。” 晏七壮着胆子道:“你是不是看过忘了?” 晏听潮冷冷瞪他,“老子这种过目不忘的人,看过会忘?” 晏七不怕死的问:“那,阁主的过目不忘也是……吹牛逼吗?” “捶你个头。” 晏七愁道:“啥都不知道,那怎么找沈如寄?” “我答应帮她找,又没说一定能找到。” 这不是言而无信的欺骗么? 晏七吃惊道:“……阁主你这样不大好吧,会影响我们天目阁的名声。” 晏听潮呵呵:“怎么的,你还想把天目阁做成百年老字号?我刚刚说了,把人都撵走,关门大吉。” 晏七闭嘴,揣着手望天,得,先把自己的名声搞臭,再把天目阁的名声搞臭。上一任阁主会不会气得半夜从棺材里跳出来砍人? 晏听潮懒散的闭上眼睛,“大哥只建了个空档,要么是不知道,要么是不能知道。依大哥的性格和能耐,定然是后者。他对战傀讳莫如深,自然有其原因。老子只想和光同尘,戢鳞潜翼。” 晏七愣了愣,“什么意思?” 晏听潮不耐烦的解释,“意思就是,树大招风,猪肥被宰,知道的太多就会死的很快。老子不想惹事,赚够了钱,就金盆洗手,退隐江湖。” 晏七默默望天,周姑娘,你被骗了。 第4章 小山回到丹华铺,齐妈正在收拾东西,准备带着两个儿子回家。齐妈一家和护院的两人是李美娘雇来的,可以各回各家,唯独小水是买来的,李美娘一死,她也不知道该去哪儿,哭的眼睛都肿了,呆呆的坐在院门口发愣。 周小山从她身边经过,她都跟没看见似的,也没打招呼。 唉,可怜的小姑娘。 周小山回到房间,收拾了一下东西,最后看了看自己住了几年的地方,轻轻带上房门。 小水还坐在原地发愣。周小山走过去,弯下腰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从身后递给她一样东西。 “小水,这是你的卖身契。” 小水木呆呆的看着她,吃惊到以为是做梦,压根不知道伸手去接。 “快拿着呀。”周小山哑然失笑,把契纸轻轻放到她手心里。 小水难以置信的看着手里的卖身契,又看看小山,“你哪来的?” 小山手压在嘴唇上,笑盈盈的嘘了一声,“别说出去哈,从掌柜那里偷的。” 好大的胆子啊,掌柜的那么厉害。小水眼睛瞪得老大。 小山眨眨眼睛,“我是不是很厉害?” “你的呢?” “我的也偷了,现在咱们都是自由身。”小山拍拍自己的小腰包,又从里面抠出来一小块儿银子递给她。 “齐妈是个好人,长青哥也喜欢你,你嫁给他做媳妇挺好的。这是我送你的贺礼。” 小水傻乎乎的接下来,跟一块小木头似的,还没转过来弯儿。眼看小山走到院门口,她才回过神来追问道:“小山你去哪儿啊?” “我去扬州。” 小山回头,笑着对小水摆了摆手,说:“后会有期啊!” 小水这才后知后觉,嗷的一声哭了出来,“好,后会有期,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小山笑了笑,没有回答。 什么时候? 她也不知道,也许永远都不会回来。 她最后回眸看了一眼残破的香雪堂,还有眼泪汪汪的小水。 这一走,应当是后会无期吧。 李美娘上无父母下无子女,亡夫竟然也是光棍一条,依照法令,丹华铺财产由官府处置。晏听潮跑了一趟县衙,多掏了二百两银子,才把丹华铺里的一点存货香雪膏给买下来。 即便有香雪膏的方子,回去之后准备原料也得十天半月,再加上路程,至少要耽误一个月的时间。若是单雪洲催的急了,这两车存货可以先应付一番。 小山来到客栈,晏听潮已经退了客房,正准备启程。 晏七指挥着几个手下捆车捆行李。 小山脆生生的叫了声“七哥”,跑到跟前袖子一撸,热情的问:“要不要我帮忙?” 晏七挥挥手说不用,再一看她两手空空,只有一个光人,忍不住问:“你没有行李?” 周小山拍了拍腰里的一个小包,“这里。” 晏七又好笑又惊讶,“你就这么点行李?” “带着易容的宝贝就够了,还需要什么行李?”小山眨了一下大眼睛,反而是一副惊讶的表情,“天目阁不是包吃包住,一切都包么?” 包吃包住是没错,但一切都包?这不大可能吧……万一你要是这三年里嫁了人,阁主还包你的嫁妆不成? 晏七笑嘻嘻的不敢擅自回答,扭脸看向晏听潮,用眼神请示:阁主,我该怎么说? 晏听潮没什么反应,瞟了一眼周小山的腰包后,抬手指了下客栈对面的成衣铺子,懒懒的吩咐道:“带她去买两件衣服吧。” 已经知道她性别,再看这一身灰扑扑的男装,就看着挺不顺眼的。 周小山眼睛一亮,忙说谢谢阁主,喜滋滋的跟着晏七就去了成衣铺子。 比起繁华的扬州城,这铺子里的衣服晏七自然也没看进眼里。 小姑娘却像是进了金山银库,欢喜不已的摸着那些衣裙,一脸感恩,“阁主对我太好了!这铺子里的衣服都好贵的,我家掌柜的都没舍得买过,阁主真大方啊!” 晏七微笑不语。姑娘你对阁主的误会有点深啊。 周小山一边眉开眼笑的挑着衣服,一边憧憬万分的问:“七哥,有件事我不好意思直接问阁主,不知道阁主有没有给你说过,给我多少月钱?” 月钱?晏七差点没笑出来,你想多了吧。 他清了清嗓子,“这个,嗯,你既然说了要替天目阁效劳,恐怕,阁主不会给你月钱吧。” 果然是个抠货。名不虚传的晏貔貅。小山心里呵呵一笑,转头又是一脸憧憬,“七哥,虽然我说了要替天目阁效劳,天目阁也管吃管住一切都包,可是我平时总是难免有点需要用钱的地方啊,阁主这么大方,肯定会给的对不对!” 晏七捋了捋假胡子,很委婉的提点这个做美梦的小姑娘,“阁主可能误会你不要月钱,所以就压根……没打算给你月钱吧。” 周小山瞪圆眼睛,掷地有声,“怎么可能呢!咱们阁主是晏孟尝的弟弟,晏孟尝慷慨大方的美名,整个江湖都知道,阁主是晏孟尝的弟弟,绝不是小气人儿,必定会给的!” 小姑娘满怀期待的眼睛像是已经见到了金灿灿的铜板。 晏七真不忍心敲碎她的幻梦,转而问她,“你怎么知道阁主是晏孟尝的弟弟?” 小山偏头一笑,“我猜的。晏孟尝的年纪肯定不会有阁主这么大的儿子,晏孟尝也肯定不会把天目阁交给外人,所以阁主肯定是他的弟弟。” “你倒是挺聪明的。” 晏七差点接着问,你能猜到晏孟尝的弟弟,外号叫什么吗? 周小山甜甜一笑,故意道:“七哥过奖了,哎呦,工钱给多了我也不好意思要的。” 能给你一分钱才怪! 晏七面对小姑娘美得冒泡的幻想,实在不好意思泼冷水,欲言又止的闭上了嘴巴。 算了,关于阁主的为人,还是姑娘你慢慢自己体会吧。 周小山故意挑了店里最贵的两件衣服,佯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喜滋滋道:“七哥,那我就买两身最贵的吧,以后我就是天目阁的人了,穿得太廉价会掉了天目阁的身价,给阁主脸上抹黑。” 可是你花这么多钱,阁主的脸会黑啊! 晏七一看她拿着两身花枝招展的女装,好奇道:“你不再易容乔装了?” “离开神剑庄后,我一个人在江湖上流浪,害怕被人欺负所以才女扮男装,后来李美娘要买个小子当伙计,我觉得丹华铺包吃包住,又给工钱,所以就一直装个男孩在这里落脚。现在好了,” 周小山一挺腰身,有点扬眉吐气的意思,“现在我是天目阁的人了,自然不用再女扮男装了,有阁主在,谁也不敢欺负我。” 晏七捋了捋胡子,“小山呐,七哥提醒你一句,有的人虽然长的好看,但是不一定很大方。” 周小山皱眉,“你是说阁主小气?” 晏七立刻否认,“我可没这么说。” 周小山豪气的一挥手,“别人小气就小气吧,咱们阁主大方就行了。” 晏七望天。 狗窝里藏不住剩馍,小山当场就把破衣服扔掉,直接就把一身新衣裳穿在了身上。 果然是人靠衣服马靠鞍,新衣服一穿,小姑娘还真是光彩照人,明艳好看。 晏七笑眯眯的付了钱,一想到等会儿向晏貔貅报账的时候,他那扭曲的表情,真是好开心呢。反正晏貔貅方才只说给周小山买衣服,又没说要买多少钱的衣服,周小山非要卖最贵的,这可赖不到他头上。 周小山提着裙子迈出成衣铺子的门槛,高兴的眼睛都弯成了新月,“七哥,我有六年都没穿过裙子了。哎呀都不知道怎么走路了。” 晏七打趣,“走的挺好的,没飘。” 周小山噗嗤笑了,如春花初绽的一张莹白小脸,眼睛又长又媚,不啻那些江南美人。 晏七愣了下,莫名的就有点脸烫,不敢多看她的眼睛。 时至今日,这其实是他第一次真真正正的看清楚周小山的长相,以前那几年都是白认识了。 眼前的少女堪称明媚动人,并不是大家闺秀那种文雅端庄的静美,而是活生生的,冒着热气,香气,暖气,让人错不开眼睛的灵动之美,自在之美。或许是当了几年的男人,她举手投足都没有寻常少女的拘谨羞涩,落落大方,毫不扭捏。 晏听潮已经坐进了马车,帘子半垂,露出车厢里一截水貂的毯子。 晏七站在外面问他,“阁主,现在动身吗?” 晏听潮嗯了一声,从帘子下伸出尺八,挑起车帘。 焕然一新的周小山俏生生的站在马车边上,一双笑盈盈的眼睛望着他,担得起明眸善睐,明艳照人八个字。 仿若宝剑出匣的惊艳之感,猝不及防撞进眼里。 晏听潮愣了下神,恍惚片刻才道:“你上来吧。” 周小山爬上马车,略显局促,实在是这马车里布置的纤尘不染,舒适的有些过了分,幸好她刚刚买了一身新衣服,不然要自惭形秽,不敢落座。 晏听潮看着她,也没说话,伸出手心。 小山不解的眨了下眼睛,“阁主要什么?” “香雪膏的方子呢。” 周小山恍然哦了一声,忙说:“方子在我脑子里记着呢。写出来总归是不好,会被人偷去,放在脑子里就不会被人偷,李美娘就是这样做的。” 晏听潮微微一笑,“你是不是担心我言而无信,拿了方子就把你甩了?或是杀了?” “当然不是!”周小山激动起来,“我从没这么想过!阁主是光明磊落的君子,那能是这样的人呢!” 哦,她这么一说,他倒还真是不好意思做那样的人呢。 晏听潮心里打着算盘,眸光幽幽的看着她。 周小山恨不得赌咒发誓,“我是真的担心路上方子遗失,从泉城到扬州,住店打尖,人来人往,万一有小偷把方子给偷了怎么办?一到扬州,我第一件事便是替阁主把方子写下来。” 晏听潮貌似很认可,点点头道:“你说得对,到了扬州再写不迟。” 周小山松了口气,计划成功了一半,目前来看,算是成功搭上了天目阁这条船,接下来就见机行事吧。 晏听潮顿了顿,“对了,你会写字吧?” 小山一拍胸脯,“我当然会,我还会打算盘算账!李美娘请了个账房先生,担心他在账目上动手脚,每个月都让我再核对一遍。” 晏听潮默默不语的打量着她。 周小山正色道:“阁主,我知道天目阁招揽的都是能人异士,我自认为还是个有用之人,绝对不会让阁主赔本。” 晏听潮忍不住笑,这可说到他心坎上了,他从来不做赔本的生意。 “你知道我为何来泉城?” “是来和掌柜的谈生意,买香雪膏的方子。” 晏听潮微微摇头,“找李美娘买方子只是顺道而已。梅州的许义深,你知道吗?” “知道。许员外和我家掌柜的很熟。香雪膏的一些原料就是从许员外的药铺里买的。掌柜的经常带着长生哥去梅州进货。” “那你知道许家的事吗?” “什么事啊?” 看来是不知。 晏听潮耐着性子讲道:“许义深从父辈起就开始做药材生意,积攒了万贯家财,可惜子嗣艰难,几个儿子都没养大成人,膝下只有一女,无奈两年前招赘了一位上门女婿,打算百年之后将家业传给外孙。” 周小山好奇:“他怎么不过继侄儿?” 通常这种情况下过继侄儿的居多,还有兼祧两房的。 “据说是许夫人不肯,许员外惧内。” 周小山嘀咕,“真想不到许员外惧内。” “为何想不到?” 小山振振有词:“一般有钱的男人都不会惧内。没钱的娶不到老婆,怕老婆跑了才会惧内啊。许员外那么有钱,怎么还惧内?” 有道理。 晏听潮白了她一眼,“别打岔。” 周小山小声顶嘴,“是你问到我嘛。” 晏听潮皱眉,发现这丫头好像不怎么听话的样子。 好在他以江湖人士自居,没有什么世家公子的脾气,对下人和仆人不会太过计较尊卑。 他接着往下说:“谁知许小姐成亲两年,也迟迟未能有孕。许夫人带着女儿去莲华寺求神拜佛。诡异的是,许小姐竟在佛门圣地离奇失踪。许员外本就身体羸弱,一急之下撒手人寰。” 周小山吃惊道:“许员外去世了?” “上个月的事。” 小山叹气,“唉,人有旦夕祸福啊,谁能想到我家掌柜的好端端一个人,突然就……” “你看看这幅画。”晏听潮将小几上的一幅画打开。 画上是一位年轻美貌的女子,清瘦高挑。 “这是许员外的女儿许春音。许夫人听闻天目阁最擅长于寻人,便花费巨资找到了天目阁。” 周小山明白了,“所以阁主是来梅州替许夫人找人,顺便来泉城见我家掌柜的。” “对。” 晏听潮指了指小几上的画像,“你自诩易容术天下无敌,能否易容成许春音?要一模一样,让人无法分辨真假。” 小山毫不迟疑的答道:“能啊。” “那好,你跟我去一趟梅城。” 小山瞪圆了眼睛,难以置信的望着一脸坦然的晏听潮,“阁主你让我假装成许小姐,去许家骗钱?” “骗你个头。”晏听潮拿着尺八敲了一下她的头。 他自觉没用劲,只是轻轻一碰,周小山捂着脑门啊的一声惨叫。 晏听潮没好气道:“老子的马车都被你喊塌了。” 小山吸气,“好疼。” 晏听潮一脸嫌弃的瞥瞥她,这么娇气还能练武? “让你易容成许春音的样子,去找出许春音。” 周小山一脸迷蒙:“什么意思?” 第5章 晏听潮道:“据说莲华寺初一十五求菩萨最灵。许夫人母女特意在初一那天,带着丫鬟车夫及两个下人一起去的寺院。因突下暴雨,迫不得已在寺院留宿一晚。许夫人母女同居一室,睡前许春音一切正常,还抄了四页经书,不见任何异样。翌日许夫人一早醒来,发现房门虚掩,床上不见女儿踪影。 许夫人以为她去了茅房,初时也未在意,等了一会儿不见回来,这才出去寻找,赶巧因为下雨,屋外的地上留了一行脚印通向后院,人显然是出了院子。 天色刚明,人迹罕至,许春音孤身一人,许夫人心里不安,立刻叫了丫鬟下人起来寻人。雨后泥路脚印十分清晰,许夫人带人沿着脚印找到后山一处崖边。看见一只许小姐的鞋子,崖下树杈上还挂着她的披帛。” 周小山惊道:“许小姐失足掉下山崖?” 晏听潮:“从留下的证据看,许小姐是掉下了山崖。人是在寺院里丢的,许夫人又捐了不少的香火钱,整个寺院的僧人都帮着一起找人。许家的下人腰间系了绳子下到崖下,诡异的是,山崖下并无许春音的影子。莲华寺的后山从未有过猛兽,即便有野狗,也不至于啃食的连个头发丝都不剩。” 听到野狗啃食,周小山不禁微微倒吸了口气。 “许夫人急匆匆派人回去通知许员外,许员外亲自带着家中奴仆,几十号人把山崖下仔仔细细搜查了一遍,未见一丝踪影。后来官府也派了人来查,没有半点线索。一个大活人就这么平白无故的失踪了。” 周小山一字不落的听完晏听潮的讲述,迟疑了片刻小声道:“我怎么觉得,许家找人的方向搞错了。” 晏听潮饶有兴趣的看着她,“说来听听?” 小山道:“会不会是许小姐压根就没有掉下山崖,那鞋子和披帛都是障眼法,故意把许家人引入歧途,以为许小姐已经坠崖?” 晏听潮笑微微的打量着她,“呦,你还挺聪明的么。” 周小山不好意思的抿唇一笑,“我和阁主差远了,只不过和普通人比聪明了一点,反正阁主收下我绝不会赔本的啦。” 晏听潮问道:“那你觉得,许春音会在哪儿?” “会不会是个调虎离山之计?所有人都被引走了去山崖下找人,没有人想到许春音当时就在房间里。”周小山眼睛一亮,“说不定就在床底下。” “许员外带人来后,把院子前后左右都搜了一遍。” 小山撇撇嘴,“想必晚了,那会儿肯定已经被人转移走了。” “对。所以许员外托人来找天目阁,我把这事给推了。” 周小山惊讶,“为什么?许员外给的钱太少?” 晏听潮抱着胳膊,“因为活人好找,死人不好找。” 死人? 周小山愣了下,小声问:“你是说,许小姐死了?你怎么知道她死了?” “许员外找到天目阁时,人已经丢了半个月,报过官府,贴过重金悬赏寻人告示,毫无音信。依照我的判断,许春音失踪当天就已经死了。” “你真的确定许小姐已经死了?” 晏听潮懒懒道:“人丢了无非就那么几种情况,要么是掉下山崖被什么玩意吃了,要么是被人挟持,要么是离家出走。被野兽吃了有痕迹可查,这条已经排除。许春音是许家独女,从小就养尊处优,被父母保护的像眼珠子一般金贵。坐拥万贯家财,嫁了如意郎君,父母又宠如掌珠,如果是你,你会不会离家出走?” 周小山斩钉截铁的摇头,“当然不会!我要在家里吃香的喝辣的!” 晏听潮:“那就是被人挟持。如果是图财,劫匪早就该下帖子给许员外要赎金。可是许小姐失踪一月有余,许家连个纸片子都没接着,没人要赎金。” 小山恍然:“那许小姐的下场只有一种可能了。到底是谁要害死她?” “这就有很多可能。” 晏听潮翘着腿,摸了摸下巴,“要么是许员外的仇家,知道许员外只有一个独苗,就指望着这独苗生个男丁出来继承香火。杀了许春音,就等于要了许员外的命,果然也没错,听说女儿死了,许员外死的飞快。” 周小山:“……” “要么是许春音的仇人,这个可能性不大,许春音被父母看护的很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很难与人结仇。” 小山不好意思的问:“会不会是情杀呢?” “许春音养在深闺,没什么见到外男的机会,丈夫霍秀庭是她的表兄,两人青梅竹马,感情甚好。” 小山想了想,“阁主,图财也不一定是要许家的赎金,可能这人更贪心,要的是许家的全部家产呢?” 晏听潮露出一个孺子可教的表情,“天目阁已经查了许家的所有关系。许员外的弟弟有四个儿子,一直想要过继幼子给许员外,被许夫人拒绝,后来提出长子兼祧,也被拒绝。如果许春音死了,许员外彻底没了希望,再提过继的事,许夫人可就无话可说了。” “所以,许员外的弟弟嫌疑最大?” “那不好说。”晏听潮望着周小山,意味深长的笑了笑,“不过,不管是谁害了许春音,如果听说许春音安然无恙的回了家,母女团聚,你说他第一件事是干什么?” 小山精神一振,指着自己的鼻尖,“第一件事就是来看看我。” 晏听潮点头,“不错。那第二件事呢?” “第二件事,应该就是去看埋尸的地方。” 晏听潮有点意外的惊喜,他这人懒,最怕和笨人打交道,没想到这个小丫头如此聪明,一点就透。 他对周小山的好感瞬间上升了不少。 “阁主,既然你断定许小姐已死,拒绝了许员外,那如今怎么又肯替许夫人寻人?” “因为我对许员外说了实话,没想到老头子经受不住刺激,当场吐了一盆血,回家不久就翘了辫子。” 晏听潮幽幽叹了口气,“我这个人很少说实话的,好不容易说句实话,还把人给说死了。看来以后我还是不能说实话,多骗骗人。” 小山:“……” 这个骗人理由,亏他想的出来。 晏听潮又叹了口气,“死人不好找,可是凶手是个活人,那就好找的多了。找到凶手,自然也就找到了许春音。不过呢,这就等于要找两个人了,得收双份钱。” 真是一只黑心貔貅啊。 周小山挤出一丝微笑,违心夸道:“阁主你真的很会做生意。” “因为爱钱。” 小山抽了抽嘴角:“……” 坦诚的有点过了分啊。 晏听潮翘起腿,“许夫人同意给双份钱。我想了想,还是辛苦一趟吧。顺便找李美娘谈谈生意,要是能买下来方子,以后也免得晏七每年来这个鬼地方买香雪膏,一来一回车马费人工费都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一举两得,不愧是晏貔貅。 周小山想了想,“阁主,恕小的冒昧,如果阁主没有遇见我,本来怎么打算找人呢?” “办法一样,只不过原本打算到梅州找个青楼女子,易容成许春音的样子。”晏听潮望着她笑了笑,“现在有了你,也不用找人了,省了一笔银子。” 周小山抽了抽嘴角,“……阁主你好会过日子。” “开源节流嘛。唉你们这些人呐,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自打当了这个破烂阁主,老子的头发都白了两根,烦死了。” 周小山忙睁大眼睛去看他的头发,“在哪儿?回头我替阁主染一染。” 晏听潮睨她一眼,“拔了。” 小山故意道:“阁主下次别拔,我替阁主调制养发的膏脂,是西域传来的养发方子。保管让阁主油光水滑,” “闭嘴。” 小山暗暗憋笑。 晏听潮手指敲了敲小几继续说正事,“这幅画你好好看看,照这个样子易容。” 周小山迟疑了一下,窘笑:“阁主,你能否去马车外面?” 晏听潮呵呵:“怎么,还怕我偷学了你的本事?” 周小山不好意思的笑:“那倒不是,旁人在边上,我会分心。” “老子要午休,不会打扰你。你自己慢慢捯饬,给你两个时辰。” 晏听潮说罢,在水貂毯子上又铺了一张雪白的绒毯,躺下把腿一伸,眼上还蒙了一个黑眼罩,当真是一副午休睡了的架势。 周小山悄悄伸长脖子,仔细看了看那黑眼罩,心里转了几个念头,这才把小腰包解下来。 腰包里是她易容的全部工具,一面小镜子,画笔,颜料,鱼胶,脆骨,发丝…… 易容之术最难的就是改变骨骼,除了描画给人视觉错觉,还要借助一些小东西,这些都是不传之秘。 她先沉心静气的去看那画像,仔细观看画中女子的容貌,需要用到什么东西,在心里有了数,然后再开始动手。 晏听潮给她两个时辰,她只用了半个时辰便易容完毕,对镜自照,几乎和画中人是一模一样。 方才全心投入,并未注意到晏听潮。 此刻闲下来没事可做,她突然发觉晏听潮从躺下的那一刻起,就没有任何动作,连个姿势都没变化,睡觉睡得挺尸一样。再一细看,他的鼻翼和胸口竟然一丝不动。 奇怪,怎么会这样。 周小山忍不住悄悄的拿出一根发丝,轻轻放在晏听潮的鼻前。 纹丝不动! 周小山吓了一跳,抖着声音轻轻喊了声,阁主。 晏听潮没反应。 周小山急了,仗着胆子把手掌放到他胸口,使劲一压,“阁主,你死了?” “死你个头啊。”晏听潮扯掉眼罩,没好气的拍开她的手。 周小山连忙解释,“我看阁主不吸气,所以才,” “我在练功。” 周小山露出崇拜之色,“阁主您这是什么神功?好生厉害。” “仙人神功。” 就瞎扯吧你。 周小山心里骂着骗子,脸上却装作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子问道:“阁主你是骗我的吧?” 晏听潮睨她一眼,居然一脸坦然的承认了。 “对。” “……” 第6章 梅州离泉城不远,以前李美娘带着长生来进货,天不亮出发,一天时间刚好来回。 外面天色已经黑透,按说早该到了梅州,马车却不见进城,而是慢慢悠悠的停在城外一处庄园门口。 小山好奇的挑起车帘,想对外瞄一眼,看看是个什么情形,未等帘子掀起来,晏听潮的尺八敲到了她的手背上。 周小山“哎呦”一声痛呼,正要扭脸控诉,一顶帷帽扣在了她的头上。 晏听潮:“别出声,跟着我下去。” 周小山忍不住问:“阁主,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许员外的一个庄子,我已经派人通知许夫人来此等候。” 小山哦了一声,乖乖跟着晏听潮下了马车。 晏七上前叩门。 管家早得了许夫人的吩咐要有贵客上门,听晏七报上家主的姓氏,立刻就领晏听潮一行人去了客房,然后派人去请许夫人。 晏听潮关上房门,把小山的帷帽取下来。 她抬手理了下头发,不解的问:“我现在已经是许小姐的样子了,为何不直接去许家?” 晏听潮瞟她一眼,“你这模样毕竟是照着一张画像易的容,谁知道那个画师手艺怎么样,画的像不像许小姐。你没看那些官府贴的抓匪告示,真人和画像差的十万八千里,能抓到人才怪。” 周小山明白了,易容之后得让许夫人先过目,只有她觉得像,才能瞒得过别人。 不多时,门外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房门推开,一个身穿孝服的女人疾步走了进来。 晏听潮说许员外惧内,小山还以为许夫人如李美娘那般彪悍强壮,没想到却是一个瘦弱文静的中年妇人,面色蜡黄,眼窝深陷,一看就是心力交瘁的样子。 晏听潮拱手叫了声许夫人。 许夫人本来正要还礼,一眼瞧见晏听潮身后的小山,立刻脸色剧变,扑过来将小山紧紧抱住,哭的泣不成声,“春音,我的儿。” 周小山难过之余,心里也惊讶不已,这画师的手艺真不错,自己照着画像易容,许小姐的亲娘都看不出来破绽。 晏听潮清了清嗓子,“许夫人,这位周姑娘是我找来的替身。请夫人看看是否还有什么地方不妥当。” 许夫人直勾勾的望着周小山,明明知道这不是自己的女儿,也忍不住眼泪横流,“没有什么不妥,真真的一模一样,几乎是一模一样。” 晏听潮道:“那许小姐平时的习惯和喜好,也请许夫人详尽的说一说,以免露出破绽。” 许夫人泣道:“我女儿比较娇气,若是和我走在一起,喜欢挽着我的胳膊,偎依在我身上。平素喜好吃甜,不爱动,还喜欢……” 周小山连连点头。 许夫人断断续续说了半个时辰,晏听潮又间或提了一些细节,叫周小山都记下来。 “我家员外说春音不在了,可是我不信。”许夫人咬牙道:“阁主若能找到春音,只要她还活着,我愿把许家的一半家产都送给天目阁做谢礼。” 周小山暗暗咂舌,难怪晏听潮要不远千里来到梅州找人,许家可真大方。 “请夫人放心,我必倾尽全力替夫人寻找许小姐。”晏听潮叹了口气,“许员外不幸过世,还请夫人节哀。请夫人宽恕在下说话不周,惹了许员外发病,听闻许员外过世,在下实实在在是心里过意不去。” “不关你的事。我家员外,”许夫人欲言又止,微微叹了口气,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 周小山心里暗暗奇怪,按照晏听潮的说法,是他说了一句不中听的话,直言不讳断定许春音已死,以至许员外急火攻心,吐血而亡。但是许夫人居然也没有一丝一毫埋怨他的意思,莫非许员外是有什么病? “许夫人明日一早即可把许小姐回来的消息散发出去,我已经派人把该盯着的人都盯上了。还有件事,”晏听潮看了看周小山,“我担心许小姐的夫君会发现破绽,所以这段时间,请夫人想好一个理由,晚上留周姑娘同宿一室,白日里也最好时时刻刻都和周姑娘在一起,免得夫妻独处时,露出马脚。” 许夫人点头,“这个容易。我就说这段时间太过思念春音,让春音多陪陪我。” 周小山松了口气,她正在发愁这事,总不能每天晚上把霍秀庭点穴或者敲昏过去。 晏听潮又问了句:“这样做,许小姐的夫君会不会有什么不满?” 许夫人道:“霍秀庭原是我娘家侄儿,对春音百依百顺,不会有什么不满。” 周小山忽然脑子闪过一个念头,“不知夫人给我家阁主看的那副许小姐的画像,是何人所作?竟然能将许小姐画的一丝不差,我还没见过将人像画的如此出神入化的高人。” 许夫人擦了擦眼泪,“这位画师在京城名气很大,专画人像,天生神技,画的栩栩如生,一笔不差,故而人称林一笔,有些贵人议亲,宫中选秀,都请他作画。我家员外年轻时曾在京城做官,和他私交甚好,春音和他也有过数面之缘,这次为了找春音,他去了一趟京城,请林一笔作的画。” 周小山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原来如此。” 许夫人见交代得也差不多了,便起身告辞,“晏公子,周姑娘,你们一路劳顿,想必也要早些休息,这里的房间都已经收拾妥当,我叫下人们去了前院,不会有人来打扰。” 送走许夫人,晏听潮转身要去隔壁房间休息。 周小山伸手扯住了他的袖子,小声道:“阁主你先别走,我还有件事想不明白。” 晏听潮不耐烦的瞅着她,“什么事?” “难怪许义深被人称作许员外,原来他年轻时竟在京城做过官。阁主可知他为何弃官不做,回梅州做起了药材生意?” 晏听潮掩唇打了个呵欠,一副急等着躺床上休息的架势,敷衍道:“不知道。” 周小山不信,“阁主你肯定知道。为了找出许小姐,你肯定把许员外的经历也调查的清清楚楚。” 晏听潮又打了个哈欠,不耐烦道:“就算知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周小山正色:“阁主,许家的事我知道的越多,露出破绽的机会才会越少。” 眼看不说上两句,这鬼丫头不肯放手,晏听潮只好耐着性子道:“许义深原是京城一六品小官,因得罪贤王被罢黜,于是回了梅州老家,子承父业,做起了药材生意。” “是过世的那位贤王?”周小山眼睛一亮,更来了劲儿,“阁主一定也知道这位老贤王的事吧?” 晏听潮扯了扯嘴角,“这大周朝还有谁不知道那位贤王。” “贤王的封地在扬州,阁主也住在扬州,一定很清楚老贤王的故事,能不能给我说说。” 晏听潮皱眉,“你既然知道还问什么。” 周小山陪着笑道:“外面传言肯定没有天目阁的精准,阁主就发发善心,给我讲一讲。” 晏听潮呵呵:“你当本阁主是说书的吗?” “当然不是!”小山立刻拍起了马屁,“说书的既没有阁主长的好,也没有阁主口才好,还没有阁主聪明,更没有阁主有钱!” 晏听潮本来急等着回房间睡,被几句马屁哄得很舒服,忍不住道:“过世的那位贤王是先帝的嫡长子,亦是东宫储君,原本该继承大统。天和七年的周戎之战,因保护先帝,被北戎人砍断一臂,身受重伤。大周与北戎休战之后,贤王以身残体弱为由,辞太子之位,让贤于当今圣上。先帝感其孝勇仁义,将大周最为富庶的江南二州赐给他做封地,贤王之位世袭罔替。” 小山神秘兮兮的压低了声音,“阁主,我听说,先帝赐给老贤王最大的恩赐并不是封地和世袭罔替的王位,而是一个免死金牌。不论贤王犯了什么罪,都有一次免死的机会。究竟是不是真的?” 晏听潮瞅瞅她,反问:“你听谁说的?” 小山嫣然一笑:“哎呦江湖传言嘛,我就很好奇啊,难道谋逆之罪也能免死?” 晏听潮脸色一紧,“既然是江湖传言,你听听就好了。” “阁主你肯定知道。” 晏听潮睨她一眼,“知道我干嘛要告诉你,这种绝密的消息,拿钱来买。” 没想到这一招没吓退周小山,她还不怕死的问了问:“多少钱啊?” 晏听潮张口就是万两黄金。 周小山当场在心里翻了个大白眼给他。她早料到这人必定会狮子大张口信口瞎要,听到这个数字,心想我还真是小瞧了这位。 简直是漫天要价,贪得无厌。 最关键的信息没打听到,周小山忍不住气鼓鼓的嘀咕了一句:“难怪阁主外号叫晏貔貅。” 晏听潮袖子一抬,想要敲她脑壳。 周小山往后一躲,身形轻飘快捷,完美避开。 晏听潮板着脸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外号?” 周小山信口胡说:“我听阁主的手下人说的啊。” 晏听潮冷冷道:“背后嚼阁主舌头的,本阁主会命人把舌头拔了喂猪。” 吓唬小孩呢? 周小山心里呵呵,嘴皮服软的比风还快,“阁主息怒,大人不记小人过嘛。对了,我们回扬州也要路过京城,能不能去见一见这位林一笔。” “为何见他?” “我怀疑沈如寄的画像也是出自他手。” “理由。” 周小山十分笃定的解释缘由,“他以前认识许春音,凭着记忆就画出一模一样的真人画像。我娘单凭一副沈如寄的画像,就能一眼认出真人。可见那副画画的有多逼真,这样的画技,我估计天下再无第二人。我娘见到的那副画一定是他画的,他肯定见过沈如寄才对!” 晏听潮皱起眉头,心里不可否认这丫头的话很有道理,那副画八成就是林一笔的大作。可他答应去替她找沈如寄也不过是随口一提,还得绕道去一趟林府,他不是很想。 他的目标是能少一事就少一事,能不出门就不出门,能在家躺着绝不坐着。 周小山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思,立刻追问,“阁主,你说替我找沈如寄,不会是骗我的吧?” 晏听潮自然不会承认,板着脸道:“本阁主言出九鼎。” 周小山:“那等到了京城,阁主带我去见那位林一笔。” 晏听潮不耐烦的挥挥手,“好了好了,快去睡觉。明天还要早起,烦死了。” 小山关上房门,卸掉了脸上妆容。 菱花镜里照出一张素净如雪的面孔,长而媚的眼睛,亮如曙星,柔若春波。 据干娘说,她长的最像她娘的地方,就是这双眼睛。 她伸出手指,在镜子上缓缓写出“贤王”两个字。 第7章 翌日,几乎半个梅州城都知道失踪月余的许家大小姐回来了。 据说她失足跌落山崖,恰巧被一位在山上隐居修道的侠士所救,因许小姐摔到脑子暂时失忆,只得在这位侠士家中调养治伤,直到昨日才突然记起自己是谁,于是这位侠士便把她送回家中。 自然,晏听潮扮演的就是这位救命恩人。 离开庄子之前,周小山将他改扮成了一位不苟言笑,十分高冷的中老年侠士,两须长髯,仙气飘飘。 许员外和许夫人两边的亲戚,全都送了消息过去。 许家二房住的近,来的最快,许春音的叔婶,堂哥堂嫂,还有小堂弟,全都来了。这位小堂弟活泼伶俐,十分可爱,许夫人搂着亲了又亲,竟是一副爱意难掩的模样。 周小山有点迷惑,许夫人既然如此喜欢这个男娃娃,为何又坚决反对过继? 不多时,许春音公婆那边也来了人。幸好许家家大业大,厅堂宽绰,奴仆成群,不然一下子涌来这么多的亲朋,实在是招呼不过来。 周小山的易容功夫已臻化境,被这么多人盯着围着,并无一人看出破绽。 许夫人以女儿伤病未愈,不宜劳累为由,也不让周小山多说话,由她来应对这些亲戚。 周小山就乖乖坐在许夫人身边,打量着这些来来往往的人,不放过每一个人脸上的表情。 晏听潮分析许家亲戚的时候,原本她觉得许家二房的疑点最大。可二房的夫妻俩看上去十分正常,见到“许春音”,既没有不安,也没有惊疑,一副真心诚意替许夫人高兴的模样。 最奇怪的莫过于许春音的贴身侍女甘草,见到她就尖叫了一声,手里的茶盏都掉到了地上。其次便是夫君霍秀庭,见到她亦是脸色巨变,直勾勾的看着她,仿佛见了鬼一样。 送走一批一批前来探望的亲戚邻居,直到吃晚饭的时候,许家这才安静下来。 因为家里一直有客,许夫人又和“女儿”寸步不离,霍秀庭并无机会和“许春音”亲近交谈,此刻饭桌之上,两人位置相邻,他突然伸手去握住了“许春音”的手,然后露出一丝很诡异的表情。 周小山笑吟吟的看着他,心想这就有意思了,难道他是看看她是不是活人,手有没有热气?更诡异的是,她对他展颜一笑,霍秀庭脸上竟露出了惊疑不定,不可思议的表情。 按说他身为许夫人的侄儿,姑侄之间应该很亲近,但是许夫人对他并没有什么好脸色,语气淡漠,有一种掩饰不住的不喜。 周小山心里有个直觉,许夫人对晏听潮有所隐瞒。 许家前后共四进院子,第一排临街的做了店铺,第二进是许员外的书房和会客花厅,外加两间库房。许员外夫妻住第三进,小夫妻住最后。 饭后,许夫人带着“许春音”回前院休息,甚至都没有对霍秀庭解释借口和理由,而霍秀庭也没有过问,只是恭恭敬敬的把母女两人送到许夫人院子里,这就更奇怪了。 周小山等许夫人关了房门,忍不住问:“许夫人,摔了茶盏的那个丫鬟,是不是那天跟着你们一起去了莲华寺?” “不错,她也去了。” “她见到我又慌又怕,霍郎君的反应也有些不合常理,恕我直言,她和霍郎君是不是暗中有首尾?” “难道是甘草和他动的手脚?”许夫人愣了下,又连连摇头,“不会是他。他可是我娘家侄子,和春音青梅竹马,感情很好。再说,我兄长家里并不宽裕,共有四个儿子,他入赘许家,将来这家业都是他和春音的,他没道理要害春音啊?” “会不会是两人有了私情被许小姐撞破,所以起了恶念?” “不会,我女儿宽容大度,因两年不孕,曾对秀庭提过给他纳妾。是我坚决反对。即便甘草和秀庭有私情,春音也只会顺水推舟。” “夫人,我也只是胡乱猜测。只要有可能会对许小姐不利的人,我家阁主都派人盯上了。夫人也累了,早些歇息吧。” 许夫人点点头,唤丫鬟进来,侍候洗漱。 周小山卸了头上钗环,脱去外衣,洗漱之后就睡在许夫人窗前的木榻上。 这月余时间,许夫人如同活在炼狱之中,独女失踪,丈夫去世,心力交瘁,今日又招呼众多亲友,早就体力不支,一躺到床上便沉沉入睡。 周小山闭目凝神,练了三习玲珑心法,约莫时间到了亥时,这才悄然起身,点了许夫人的睡穴。 昨日许夫人和她初见相拥而泣的时候,她探过许夫人的脉息,毫无内力,并无武功。 夜色如墨,万籁俱寂。 她从随身腰包里拿出一张露出双目口鼻的鲛绡面罩套在脸上,然后打开衣柜找了一件许夫人的深色衣裙换上,这才悄然出了房门,踩着廊柱,轻身一跃上了屋顶。 许义深的书房就在前院,一片漆黑寂静。 再远一层是临街的铺面杏林药房,灯光微弱,还有人守夜防卫。 周小山悄无声息的从屋顶飘下,如同一片被风吹落的枯叶。 书房门是锁着的,她也不想大动干戈去开锁,直接从窗户里翻身而入。 屋内漆黑如一团浓墨,即便是习武之人,夜视能力好过常人,也很难看清东西。她拿出海月镜,照向书桌。 那张檀木书桌的抽屉里,有个暗匣机关。 她拉出抽屉,打开暗闸,里面却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失望之余,突然一记掌风从脑后袭来。 周小山大惊,脚尖点向桌角,一个偏身躲过,借脚下之力,弹开数丈。对方不等她有片刻喘息,掌风席卷而至,居然不见消落,反能追续,杀气甚至比刚才更强。 周小山惊惧此人内力之强,更可怕的是,此人比她先来书房,她竟然一点都没觉察到其存在。 杀气逼近眼睫,背后便是书柜再无退让之地,脑子里突然飘过一个念头,她喊了声“阁主”。 手掌堪堪停在她鼻尖,若是再晚一刹,可能她就要被一掌劈晕。 果然是晏听潮。 周小山行走江湖,仗着聪明机灵,轻功了得,虽然遇过险,却几乎没遇见过真正的对手,此番算是领教了什么叫怕,舌头都有点发软。 “阁,阁主,你怎么在这儿?” 晏听潮淡淡道:“我正要问你。” 周小山咽了下唾沫,“我来看看有没有许小姐失踪的线索。” “要找线索,明目张胆的让许夫人带你来,用得着偷偷摸摸做贼?”晏听潮突然扯掉了她的鲛绡面罩,冷哼一声,“这玩意可比木椅子好捏。” 周小山想到李美娘那张稀烂的乌木椅子,马上服软,“阁主息怒,我说实话。” “说。” “我听长生哥说,许员外武功高强,内力深厚,有一次,一辆装满了草药的马车险些翻车,许员外单掌撑住车壁,竟一掌把马车扶正。习武之人,谁听了不心动。我想来碰碰运气,看他有没有什么武功秘籍。” 晏听潮端着一副我就看你胡说的表情,“说完了?” 周小山弱弱的点头,“阁主你呢?” 晏听潮哦了一声,“我也是来找武功秘籍的。” 骗鬼呢,我瞎扯一个理由,你也跟着瞎扯。 周小山一边呸呸,一边拍马屁,“阁主您老人家武功天下第一,还要找武功秘籍啊?” 晏听潮看了看她手中的小镜子,“你倒是挺有钱的么?还买得起海月镜和鲛绡罩。” 海月镜是用一种特别的贝壳打磨而成,如玉通透,夜间可照物。鲛绡罩轻若无物,亦能防火。 周小山干笑,“阁主别笑话我了。做香雪膏要用蛤蜊壳,有个渔户一直向丹华铺供货,我和他混的熟了,就把卖身钱还有这些年攒的工钱,全给了他,就换了这两样东西。现在我已经是身无分文的穷光蛋,就眼巴巴等着阁主发月钱呢。” 晏听潮皮笑肉不笑,“欺骗阁主,还想要月钱?” “我没有欺骗阁主啊。” “你怎么知道书桌里有暗匣?” “阁主忘了我曾是周家大小姐,有钱人家的这种书桌,一般都有个暗室,放一些贵重的东西。我爹当年就是把沈如寄的那副画藏在书桌的暗匣中。” 晏听潮把鲛绡罩扔到她脸上,“走吧。” 周小山小声道:“不再找找吗?” “找个屁,除了书什么都没有。” 周小山:“……” 晏听潮翻出窗外,几乎是瞬息之间就消失在夜色中。 周小山自诩轻功了得,可是等她跃上屋脊时,眼前已经没了人。 她酸溜溜的咬住了下嘴唇。 她从记事起就开始习武,十几年苦练,甚至她还有一种世间少有,比常人更利于练武的绝佳天分。 晏听潮不过比她年长七岁,功夫却已深不可测,也不知道练的什么内功,连呼吸都可以控制自如,以她的功力,三丈之距,竟未能觉察到其存在。 呸,真的是人比人要死,货比货要扔。 第8章 夜探书房一无所获,周小山本打算回去睡觉,可是站着屋脊上垂眸瞧见第四进院子,忽然又改了主意。 以她的观察,霍秀庭和甘草一定和许春音失踪有关,因为两人见到她的反应不对劲。 许夫人也不对劲,女儿身边的贴身丫鬟如此妖娆俊俏,这不是明摆着不利于夫妻和睦么?为何这么安排? 院落里一片静寂,她飘下屋檐,站在许春音的卧房外,运功听音辨息。奇怪的是,屋内并无人息,霍秀庭竟然不在房内。 周小山略一犹豫,轻轻闪入房中。 屋内漆黑,她本想拿出海月镜,但转念一想,自己此刻便是“许春音”,尽可以光明正大的呆在自己房间里,有人瞧见了也不怕。于是索性点了蜡烛,举着烛台四处查看。 房间的布置依旧像是一个未出阁女儿的闺房,琴桌,梳妆台,绣架,一尘不染,想必每日都有人打扫。 床上两床棉被,两只瓷枕,棉被叠的整整齐齐看不出来有何不妥,细看那对瓷枕却略有不同,其中一只明显更新。再打开衣柜,内里只叠放着女人的衣物,并没有男人的服饰。难道许春音是一人独居? 许夫人说女儿女婿青梅竹马感情很好,从何而来? 是许春音隐瞒了许夫人,还是许夫人早就知情,但是撒了谎? 靠门的墙上挂着一把剑。周小山取下来,细看剑鞘和剑锋,发现这把剑并不是摆设,明显被人经常使用。 难道许春音会武? 可许夫人描述的女儿,那可是一个体弱娇气,不爱动弹的深闺大小姐啊。 她为何要撒谎呢? 周小山正在琢磨,突然门边响了一句,“这么晚了,许小姐还不睡?” 这个神出鬼没的晏貔貅。来去无踪,高深诡异,想在他身边偷偷摸摸干点事,真是难上加难。 周小山扭过脸,俏皮的笑了笑:“原来是救命恩人啊。恩人怎么也没睡?” 嬉皮笑脸的没个下属的样子。 晏听潮皱着眉头,负手瞅着她,眼神毫不掩饰的写着不满。 晏七打小就跟着他,名为主仆,实则朋友。即便如此,晏七在他面前也极有分寸,该恭敬听话的时候,绝对不会像这个鬼丫头一样,顶嘴调侃,样样齐全。 周小山仿佛没瞧出来他脸上的不满,指着房内,小声小气道:“阁主你看,许春音明明是一人独居,许夫人为什么要骗我们说他们夫妻俩青梅竹马,十分和睦?” 晏听潮目光停在那把剑上,漫不经心道:“骗人不是很正常的事么。” 小山一副惊诧表情,“骗人不对啊!我爹从小就教导我,为人要正直诚实,习武要行侠仗义。” 晏听潮瞟她一眼,“看来你爹都白教导了。” 小山气结,“阁主是什么意思,难道我不正直诚实么?” “你诚实个鬼。” “……”小山有点心虚,的确是骗了他。 晏听潮打量着她,“你只要易容装好许春音就行了,操那么多心干嘛。你知不知道一句话?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小山委屈的辩解,“属下是一片好心,想全心全意替阁主办事,尽心尽力替阁主效劳,这样才对得起阁主给的那份月钱啊!” 烦死了,又要钱。 晏听潮冷着脸,弹指灭了她手中蜡烛,不想看见一张一提到月钱就两眼放光的脸。 “滚回去睡觉,顺便记得把许夫人睡穴解开。没有功夫的人,封穴太久会伤身。” 周小山乖乖应了一声好,走到门口又狗腿兮兮的说:“阁主也累一天了,早点休息。” 晏听潮哼了声,虚情假意的鬼丫头。 翌日早饭的桌上,霍秀庭竟然不见人影。 甘草过来回禀,“昨日舅老爷舅太太来看望小姐,姑爷见舅太太面色不好,担心她身体有恙,今儿一大早回家探望,因夫人还未起身,所以未禀告夫人。” 周小山听到这番说辞,几乎已经在心里认定了,这位姑爷和许小姐的死脱不了干系。极有可能连夜赶去确认被他谋害的人是不是真的死了。 “表哥真是孝顺,天还未亮就急着回家看望舅母。” “就是因为他最孝顺,所以才选了他入赘。”许夫人说着突然咳嗽起来,像是被粥呛住。 周小山就坐在她身边,眼尖的发现,那碗粥里竟然飘着血丝。 “母亲你怎么了?” “没事没事,呛住了。” 许夫人将碗底抬高,竟然将那一碗带着血丝的粥喝了下去,仿佛是不想被人发现她在咳血。 周小山又惊又疑,不由自主的看向对面的晏听潮。 晏听潮面无表情,也不知道有没有看见许夫人的异样。 直到吃完早饭,他才开了口,“夫人托我办的事,已经有了了断。” 许夫人面露惊讶,“这么快?” 晏听潮抬颌示意前院,“衙门来人了。” 周小山酸溜溜的望着他,这还是个人么,距离这么远,他竟能听见前院的动静! 果然不多时,管家来禀告说衙门来了捕快,要许夫人带着丫鬟甘草前去府衙。 许夫人慢慢扶着桌子站起来,问晏听潮,“人找到了?” “找到了。” 许夫人眼眶发红,低声道:“我真的没想到是他。” 许春音的尸体就埋在莲华寺后山的一处竹林。 晏听潮早就安排了人一路跟着霍秀庭,在他挖土寻尸的时候,当场抓住,连同许春音的尸体,直接送到官府。 尸体埋了一个多月已经辨不清眉目,可许夫人一看衣服就认出来是许春音,哭的死去活来。 霍秀庭虽然解释不清为何大清早去后山挖尸体,但拒不承认自己杀人,更不承认那尸体是许春音,一口咬定周小山就是许春音,还好端端的活着。 周小山直接当着众人的面,去掉了脸上的易容之物,坦言自己是受许夫人所托,假扮许小姐来寻找真相。 甘草胆小,不等上刑就已经招供,是霍秀庭逼她在许春音的茶水里下了毒。然后她穿上许春音的鞋子走到山崖边,扔了许春音的披帛下去,造成跌落山崖的假象。 霍秀庭无可辩解,打了一顿就全招了,只不过把所有的事都推到了一个人的身上。 周小山听到这个人的名字,吃惊的下巴都快要掉了。 打死都想不到,这个人竟然是李美娘! 霍秀庭供认是受了李美娘的怂恿杀人,毒药也是李美娘给的。 小山根本不信,这事怎么会和李美娘扯上关系? 许夫人自然也不信,逼问霍秀庭李美娘为什么要害许春音。 “李美娘对姑丈早就不满,合作多年的老主顾,姑丈不仅不关照她,反而用一味香雪膏原料拿捏她。她说春音只是失踪,只要她没死,许家也没法赶我走,两个老东西丢了女儿肯定也熬不了多久,到时候整个杏林药铺就是我的。” 许夫人一巴掌甩到了霍秀庭的脸上,咬牙切齿道:“你这个白眼狼。” 霍秀庭捂着脸,又哭又叫的嘶吼起来,“我白眼狼?!姑母,你扪心自问,可真的把我当成侄儿?当成女婿?许春音又何曾把我当做夫君?成亲两年,她碰都不让我碰一下,还装模作样的去拜佛求子。可笑,她为什么生不出孩子,心里没数么?姑母心里也没数?” 许夫人怒道:“闭嘴!若不是你在外面赌钱喝酒,在院里勾搭丫头,春音会和你离心?你还有脸倒打一耙!” “姑母自然是偏向她,若不是她不让我碰,我也不会去勾搭甘草。” 许夫人咬牙恨道:“就因为这个你要害死她?” “她要与我和离,撵我滚蛋!” “胡说,春音何时有这样的想法?” 霍秀庭声嘶力竭的喊道:“姑母你就别装了,你和她悄悄商议这事,被李美娘听到,全都告诉了我。入赘本就被人瞧不起,和离被撵出许家,这是要我霍秀庭在整个梅州都抬不起头,你们是要逼我入死路!既然如此,那大家都别好过!要死一起死!” 许夫人又悲又气,“我原本还想为你求情,可是如今来看,也不必了。” 案子水落石出,甘草和霍秀庭先押入牢中,等去泉城拘拿了李美娘再一起定罪。 周小山暗暗叹气。 李美娘就在这个关头死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她怂恿的霍秀庭,她看着也不像是这种人呐。 现在死无对证,彻底成迷了。 许夫人想必是已经做了许久的心理准备,女儿已不在人世,所以晏听潮去辞行的时候,她看上去比周小山想象中好很多,虽然脸色苍白,憔悴不堪,却还能操办丧事。 晏听潮带着周小山给许春音的牌位上了香,然后把许春音的那副画像交还给许夫人。 许夫人接过画像,打开一看,忍不住潸然落泪。 晏听潮抱了抱拳,“夫人节哀,保重身体。” 许夫人含泪点点头,把画像卷起来,扔到了火盆里。 周小山惊呆了,看着那画像化为灰烬。 “恕我不能远送,二位慢走。” 走出许家大门,周小山忍不住道:“阁主,你不觉得奇怪吗?” “嗯?” “许春音死了,那张唯一的画像,许夫人为何不留在身边做个纪念?思念女儿的时候也可以有个念想,她为何一把火烧了?” 晏听潮摸着下巴,半晌才漫不经心的嗯了一声,“是啊。” 周小山急道:“阁主,我觉得你被骗了。” 晏听潮悠悠闲闲的上了车,“没有啊,钱都给了。” “……” 只看钱,别的一贯不管? 小山紧跟着上车,不死心的继续说:“不是钱的问题,是许夫人有问题。” 晏听潮懒懒道:“她有什么问题管我屁事,我办完事拿到钱就妥了。” 小山急了,“许夫人很不对劲。别的不提,烧掉女儿的画像一定有问题。要么,她已经了无生念,要么,她女儿压根没死。” 晏听潮本来懒懒散散的半闭着眼睛,听到这儿,眼皮抬起来,一双锋锐凤目,盯着周小山。 他还真是小看了这丫头,居然心思灵巧到了和他接近的地步。 他不动声色的打量着小山,没接话,只是在心里转了几个念头。 小山憋了半天没等来一个字,忍不住又问:“阁主,你觉得这事是李美娘怂恿霍秀庭的吗?” “当然。” 小山吃惊道:“当然?” “霍秀庭又不知道李美娘死了,如果是没影的事,他为何要乱咬到李美娘身上。” 小山弱弱道:“我觉得掌柜的不是那种人唉。” “知人知面不知心。你觉得有个屁用。” 天呐,明明长着神仙般的一张脸,怎么说话就这么糙呢……是为了证明人世间没有完美么? 小山实在是遗憾的不行,一时冲动没管住嘴巴说了出来,“阁主你的嘴巴和你的脸有点……不搭配。” 晏听潮皮笑肉不笑的看着她的唇,“我看你也是。” 小山马上识相的关上了嘴巴。 第9章 秋夜风起,寒意袭人。 卧房里烧起了火盆,许夫人独坐灯下,静如泥塑。 晏听潮站在廊下稍停片刻,轻咳了一声,方才上前扣门。 许夫人开门见到是他,不由一怔,“晏公子?我还以为晏公子已经动身离开了梅州。” 晏听潮抬手施了一礼,“许夫人,我有一事不明,趁着夜深无人,特来请教。” 许夫人面露犹豫,推辞道:“天色已晚,恐不大方便。还请晏公子明日里再来吧。” 晏听潮慢慢道:“此事,事关许小姐安危,还请夫人解惑。” 许夫人听见“许小姐”三个字顿时面色微变,将晏听潮请进房间,顺手将房门关上。 “晏公子请坐,不知道公子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晏听潮坐在桌边,扫了一眼火盆里的灰烬,“夫人这是在处理身后事么?” 许夫人佯作不解,“公子这是什么意思?” 晏听潮看着她的脸,“丈夫女儿都已离世,夫人自觉了无生趣,索性服毒,求个解脱。” 许夫人震惊片刻,居然一口承认,“公子说的不错,妾身正是如此打算的。” 晏听潮:“既然许夫人坦诚相见,那我也就开诚布公的直说吧。” “天目阁的确最善于寻人,也的确接了不少这样的生意。但自从我大哥去世之后,天目阁已经逐渐解散,招揽的江湖人士也都走的七七八八。至于我,压根也不想做这种生意,更别提亲自出马。” “我之所以肯亲自来梅州替许夫人寻人,并非是因为许夫人给的酬金丰厚,而是因为许员外在我面前吐了一滩血,我是为了那滩血而来。” 许夫人怔然不解,“一滩血?” 晏听潮点头,“我知夫人时间不多,无奈只好深夜打扰,想请夫人告知实情。” 许夫人目光低垂,“妾身不明白公子的意思。” “江湖人打打杀杀,见血如同喝水一般寻常,但是许员外那天吐的血,血色发蓝且凝结成块。我想知道,许员外到底是得了什么病。”晏听潮顿了顿,语气渐重,“或者说,他是中了什么毒?” 许夫人避开晏听潮的眼神,“夫君本就身体羸弱,又常年操劳药铺的生意,春音失踪导致他急火攻心,这才吐血。” “据我所知,许员外当年位列武试三甲,内力深厚,异于常人,何来身体羸弱一说?” 许夫人惨然一笑:“那是十几年前的事了,近两年他身体极差。” 晏听潮冷冷道:“许夫人就没有怀疑过他是中毒?” 许夫人断然否定,“没有。” “会不会是许家二房?” 许夫人立刻道:“不会。二叔不是那样的人。” “许夫人为何这么肯定?你宁愿招赘上门女婿,也不肯过继二房的孩子,我还以为你和许家二房势同水火,可是我看你和二房的关系却十分亲睦,这就很奇怪了。” 许夫人道:“没什么奇怪的,一来自己女儿更亲,二来春音自小娇惯,我不想嫁出去在婆家受欺负,留在身边,有了外孙一样可以继承家业。” “既然如此,那应该是给许小姐找一个品行优秀的夫婿才对。许夫人娘家侄儿有四个,偏偏挑中了最不老实的霍秀庭,好吃懒做,嗜赌成瘾。若是外头的人,许夫人或许被媒人蒙蔽,识人不明,可是娘家侄子什么德行,许夫人不会不知道。况且许小姐嫁人两年,不许他近身。这就很说不通。” “因为他非礼过春音,我怕传出去有损春音的名声,迫不得己才让他入赘。” 晏听潮冷笑:“这就更不可能了,许小姐自小习武,剑术高明,怎么会被霍秀庭非礼呢?” 许夫人面色一惊,“公子怕是误会了,我家春音不会武功。屋里的剑原本是她爹的佩剑,她喜欢就拿了去,放在房间里当个摆设而已。” 晏听潮淡淡一笑,“夫人以为我那么好骗吗?” 许夫人目光低垂,“公子帮我找到女儿,我谢还来不及,何苦骗你。” “许员外以惧内为由,不肯过继侄儿,其实是为了保护二房,而不是担心二房夺家产。许家的药铺恐怕不是金窝,而是火坑。对么许夫人?” 许夫人神色慌乱起来,“晏公子不要胡乱猜测。” “还有,许员外既然和林一笔私交甚好,为何请他做一幅画,要花足足五千两银子。据我所知,林一笔可没这么贵。” 许夫人:“林一笔和春音多年未见,仅凭记忆作画,自然难度很高。林一笔爱惜羽毛,怕画的不像坏了自己名声,不肯答应,夫君苦苦哀求,花费巨资才请动他作画。” 晏听潮微微挑眉,“我猜,这笔画资其实是为了留给许小姐吧?” 许夫人脸色巨变。 晏听潮接着说道:“因为霍秀庭和甘草已经认罪,夫人又一口咬定尸体就是许小姐,所以仵作也没有认真验尸,就同意人先下葬,入土为安。可是我派人去查了,那具尸体是一位生过孩子的妇人。” 许夫人面色发白,笼在袖中的手,微微发抖。 晏听潮冷冷道:“许小姐还好端端的活着。夫人自决生路,就是想彻底断了她的念想,让她远走高飞不再回来。” 许夫人面色惊慌,“公子胡说!” 晏听潮沉默片刻,“夫人若是不肯告知实情,我只怕不能替夫人保守秘密。” 许夫人又惊又急,气道:“你,你堂堂天目阁的阁主居然言而无信!” 晏听潮微微一笑:“你说的那是上一任阁主。本阁主是个由着性子来的人。从来不在乎名声。” 许夫人气得捂住胸口,“你,你,” 晏听潮淡淡道:“只要夫人说出实情,我就替夫人保守秘密。” 许夫人闭着眼睛,平息了一下情绪,“你猜的没错,那具尸体不是春音。” “许员外和许夫人大费周章的找到天目阁,让我来演这一出戏,究竟是为了什么。” “因为,我夫君只不过是个傀儡,并非是杏林药铺真正的主人,药铺的每一笔收入都有人监管,夫君的一举一动也都有人监视。他身中剧毒,大限已至,那人要春音接手药铺,继续替他做事。我不想我唯一的孩子也像夫君一样一辈子被人操纵,活不过三十八岁。所以我们想出这么个主意,让李美娘出面,怂恿霍秀庭谋害春音,给他假死毒药。然后李美娘把春音救走,在原处埋了一具女尸。” 晏听潮:“夫人是想利用天目阁的名声,让天目阁的阁主来亲自判定许小姐已经是个死人,这样也就没人怀疑她还活着。” 许夫人点点头,“我夫君去京城找林一笔画像是个幌子,其实是向他托孤。画资也是幌子,请他日后转交给春音。夫君从京城去扬州找到天目阁,向你求助寻人,这么一来一回的拖了月余时间,好让尸体面目腐败,认不出来。” “杏林药铺真正的主人是谁?” “我不知道。” “那许员外究竟中的是什么毒,为何活不过三十八岁?” “我不知道。”许夫人急忙又道:“林一笔也什么都不知道,春音更是什么都不知道。” 晏听潮遗憾的叹了口气,“夫人把这些秘密带进棺材里不觉得可惜么?难道夫人不想有人给许员外报仇?” 许夫人目光含泪,缓缓道:“我不想让我女儿报仇,她只要好好的活着就行了。” 晏听潮沉声道:“那如果我愿意替许员外报仇呢?” 许夫人一怔,“你为什么要替我夫君报仇?” “因为习武之人,行侠仗义。” “多谢晏公子好意,只要能替春音保守秘密,我们夫妻就感激不尽了。”许夫人凄然一笑,口鼻开始流出乌血。 “公子太过聪明,我原本以为春音的事能瞒过你。既然公子猜到了,那就请公子守信,替我保守秘密,否则……我……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许夫人拼却全力,断断续续说完,终于耗尽了最后一口气,倒在了地上。 屋内一片死寂,窗外飘过细细风声。 晏听潮弹指灭了烛火,转身看着门外,冷冷道:“偷听了这么久,不怕我杀人灭口么。” 院中孤月一轮,树影瞳瞳。 晏听潮纵身飞出,一掌击向廊下的花柱。 一道黑影从柱子后弹出,快如闪电。 晏听潮接住被黑影激飞的一片落叶,顺手弹出,径直射向黑影的后膝。 黑影踉跄一下,单膝跪地,不等跃起逃走,晏听潮的手掌已经压到了她的肩上。 小山暗叫不妙,正要反击脱身,一声带着冷意和杀气的调侃在耳边响起,“周姑娘行这么大礼?” 被认出来,再跑就不合适了。周小山赶紧狗腿兮兮的喊了声阁主,忙不迭的卖好,“属下不放心阁主的安危,所以才暗中跟来想要保护阁主。” 晏听潮笑了笑,“把偷听偷窥说成是暗中保护。你这嘴巴还挺厉害的。” 小山讨好地说:“和阁主比差远了。许夫人死了,咱们赶紧走吧,万一被人看见,误会是阁主毒死了许夫人那就惨了。” 晏听潮很不要脸的说:“没事,被人看见,我就说是你毒死了许夫人。” 周小山气的眼睛都大了一圈,“阁主,你怎么能这样!” 晏听潮慢慢一笑,“主人对下属,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压低了声线的男音在夜风中又温柔又勾魂。 周小山露出一个惊呆的表情。 太无耻了吧。 肩上力道卸了,周小山麻溜的站了起来,还不等她站稳,晏听潮捏住了她的小下巴颌,恶狠狠道:“巧舌如簧,不说实话。我看不如拔掉喂猪算了。” 周小山佯作害怕的求饶:“舌头要吃饭的啦,阁主饶命,我说实话。” 晏听潮松了她下巴颏,“说吧。” “我就是好奇嘛。我想要知道,李美娘究竟有没有怂恿霍秀庭杀人,我不信她会做这种事。她虽然经常罚我,可是她人也不坏的。” “其次,她为什么要替许员外做事?这天底下又不是只有许家一家药铺,大不了去别的药铺进货啊。” “最后,许春音既然没死,你说李美娘是不是被她杀了灭口?” 晏听潮哦了一声,“你的问题还挺多的。” 小山举起一根手指头,不怕死道:“还有一个。” “说。” “阁主为什么要替许员外报仇?” 晏听潮看了看她,“这不是你说的?为人要正直诚实,习武要行侠仗义。” 第10章 小山本想呸他一声大尾巴狐狸,嘴里没一句实话。可再一想,自己对他也没说实话。算了,大家扯平。 她话题一转,“阁主,杀人凶犯可是要秋后问斩的,霍秀庭是许夫人的亲外甥,她怎么下得了狠心去设套害他呢?” 晏听潮冷笑了一声,“霍秀庭要是没杀人的心思,别人再怎么设套也没用。是他自己心术不正,罪有应得。许夫人这也算是为兄嫂除害。” “为兄嫂除害?” “霍秀庭嗜赌成性,赌债还不上就去逼迫父母,但凡不给就以死相逼,恶语相加。这种人留着早晚是个祸害。” 周小山心想难怪了。要不是图财,霍秀庭必定不肯入赘许家,谁知入赘后,空欢喜一场,许家的钱财去向有人监管,许小姐又不让他近身,等于是人财两空,什么也没得到,所以就起了杀心。 晏听潮看着许夫人的房间,吩咐道:“你去前头找林管家,说许夫人死了。” 周小山愣了一下,指着自己的鼻尖,“阁主你看。” 晏听潮弯腰低头,装模作样的认真看了看,“两眼睛一鼻子一嘴巴,还有一个不说实话的舌头。看完了。” 周小山知道这人是在装糊涂,气道:“我的意思是,眼下我没有易容,就这么跑去找林管家。我怎么解释深夜半夜跑到许家来,又如何解释我发现许夫人死了,且怎么证明许夫人的死和我没一点关系?阁主,且不说我现在是天目阁的属下,您就是看在香雪膏方子的份上,也不能这么坑我啊!” “说的也是。看在香雪膏方子的份上,你把这个戴上吧。”晏听潮直起腰,往她手心里塞了个软乎乎的东西,“这面具是仿着丫鬟秋菊的样子做的,深更半夜的林管家也不会细看。” 周小山愣了一下,“阁主会做人皮面具?难道阁主也会易容术?” 晏听潮毫不谦虚,“雕虫小技而已,很难吗?” 周小山悄悄咽了口唾沫,心说幸亏干娘的易容术天下无双,已臻化境,不然一定会被晏貔貅发现破绽。 “那我去找了林管家之后呢?” “去前头药铺找我。” 晏听潮吩咐完,便消失了。 周小山摸着那质感堪比真人皮肤的面具,心里除了嫉妒,还多了些担忧。这个晏貔貅武功深不可测,人又诡滑精明,自己想要利用他是不是有点冒险? 以前师父老说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她还忒不服气,心想我也不差啊,而且我的练武天分,可是世间少有! 现在才发现……得,现在后悔也迟了,硬着头皮继续干吧。 林管家因为许春音的丧事累了一天,正睡的香甜,房门被敲得震天响。 “管家,管家快开门。” 林管家不情不愿的从床上爬起来,扶着腰打开房门,看见外面是许夫人的丫鬟秋菊,问道:“什么事啊?” “管家快去看看,夫人死了。” 管家傻了一样,愣怔片刻,连忙披上袄子就往外跑,一边跑一边喊人。但是他率先去的并不是许夫人的院子,而是前面第一进院子。 周小山扯去人皮面具,戴上自己的鲛绡罩,轻身跃到房顶,几个起落到了前院。只见林管家急匆匆的敲开一间房门,向一个男人禀告许夫人的死讯。 那人身形高大,双臂修长,一眼就能看出是习武之人,听罢管家的话,立刻和管家往许夫人的院子赶。 周小山心想,这个男人大约就是许夫人口中,监视许家的那个人,只是没想到管家也和他是一道的。 正在偷看,肩上被轻拍了一掌,“跟我来。” 周小山嫉妒的咬牙,这到底是什么鬼内功心法啊,怎么做到跟一只鬼似的!悄无声息,一点感应不到行踪。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感觉,真是讨厌死了! 晏听潮径直进了那人的房间,周小山紧跟其后,关上了房门。 晏听潮伸手,“海月镜给我。” 周小山掏出自己的小宝贝,不情不愿的递给他,“阁主你这么有钱,身上至少该配一颗东海夜明珠吧。” “有钱烧的么?用那么贵的玩意儿。” 周小山咬牙,不愧是晏貔貅。 晏听潮拿着海月镜,在房间里细细查看了一遍。 这房间和药铺相通,中间有一道门。屋内布置简单,有刀剑,也有一些古玩,桌边立着一架书柜。 许员外的书房,书架上摆放着很多书,这个书柜却只有靠近书桌的那两排格子上放了书,上下皆空。 周小山以为会是武功心法,刀法兵书之类的书。 晏听潮举着海月镜照过去,发现那两排书,是读书人家里很常见的《论语》《史记》《战国策》。 晏听潮若有所思的看了看那书架,然后抽出一本《论语》,翻开看了几页放回去,又抽出《战国策》,最后是《史记》。 周小山迷惑不解,“阁主你打算找什么?” “就找这个。”晏听潮把两册《史记》往周小山怀里一扔,“拿着。” 周小山十分迷惑,“阁主你偷人家的书干嘛?” “不是偷。是拿。” “……” 这和偷有区别? “走吧。” “这就走了?” 周小山不理解,引开这个人,就为了来他屋里偷两册《史记》? 晏听潮呵呵:“不走等着人家来抓你?说你毒死了许夫人?” 周小山一听跑的飞快。 回到客栈,晏七还等着没睡,见到晏听潮方才松口气,“公子你再不回来我就去找你了。” “这不有个保镖么?”晏听潮往身后一指周小山,“用着还挺趁手的。” “阁主满意就行。”周小山笑嘻嘻的看向晏七,“七哥,咱们什么时候发月钱啊。” 晏听潮一听钱就冷了脸,立马赶她去睡觉。 晏七关上房门,低声问道:“阁主,许夫人说了么?” “她想把所有的秘密都带进棺材,前几日已经服了毒。我去许家没多久,她就毒发身亡。” “那她服的毒和许员外中的毒,是一样的么?” “不是。” 晏七啧啧道:“许员外早就和兄弟分了家,二房和杏林药铺已经没有关系。许夫人一死,这药铺就要充公,药铺的真正主人难道会甘心把财产充公?” 晏听潮冷笑,“能操控许义深的人,必定是位大人物。许家药铺的这些财产,想必他也没看在眼里,只不过是借助药铺做个幌子,让许义深替他做事。药铺里藏着什么秘密,才是最值钱的地方。” “那公子查到了什么?” “就查到了这个。”晏听潮指了指两册《史记》。 晏七一脸不解,“就这?” “对了,那天我去许义深的书房,周小山也跟着去了。她武功比我想象中好得多,轻功虽然和我不能比,倒也不差。我倒是小看了这个小伙计。” “你怀疑她的来历?” “你明天带人先走,我绕道去个地方,办完事去京城找你。” “去哪儿?” 晏听潮笑笑:“去看看这个小伙计到底是不是个小骗子。” “公子你不是说管她是不是真的周宁兮,你只要香雪膏方子是真的就行么?” 晏听潮摸摸下巴,“那我现在不是被勾起了好奇心么。再说你押着车走得慢,我闲着也是无聊,不如看场猴戏打发时间。” 晏七:“……” 看猴戏,你当她是个小猴子呢? 人家说了自己是属老虎的。 翌日一早,周小山发现下楼吃早饭的只有自己和晏听潮,晏七和几位手下都不见人影。 “七哥还没起来么?” “他带人先走了。”晏听潮一片好心的告诉她,“我要去神剑庄办一件事,你也好多年没回去过了,必定很想念你的师父,所以顺便捎上你一起去。” 周小山的筷子都吓掉了,忙不迭说:“阁主,我,我还是不去了吧。神剑庄因为师姐的事,把女弟子都送走了,我去了只会勾起师父的伤心事。” 晏听潮托腮叹了口气,“人呐,长着心就是为了伤的。谁还没几件伤心事呢。无妨。” 周小山磕磕绊绊又说:“阁主,要不我还是先回扬州吧,这香雪膏要准备原料还要熬制,眼看冬天就要到了,不能耽误阁主的生意。” “不急,反正还有两车香雪膏先备用着。”晏听潮笑眯眯的看着她,“你这表情有点不对啊。” 周小山僵巴巴的笑:“哪里不对?” 晏听潮笑得很狡猾,“仿佛是有点害怕?” 小山正色:“没有啊!我就是替阁主心急,这晚一天都是钱呢。” 晏听潮饶有兴趣的看着她,“你不想去神剑庄?” 周小山连连点头,“不想,我觉得还是不要去伤害师父的心比较好。” “你该不会是骗我的吧?你根本不是周家锦的女儿周宁兮。所以你怕去了神剑庄就露馅了。” 周小山一口咬定,“我没骗阁主,我就是周宁兮。” 晏听潮捏住了她的小下巴,“这次如果真的骗我,我可真的要拔掉你的舌头喂猪。” 周小山挣开他的手,不甘示弱道:“阁主你也经常骗人啊!要是骗一次人就拔一次舌头,阁主你长十万八千个舌头也不够拔的!天目阁都能开养猪场了,舌头都吃不完呢。” “……” 晏听潮抬手就敲了她一记脑门。 周小山疼的哎呦一声惨叫,引得旁边吃饭的人全都侧目。 目光里全是一个内容,堂堂一个大男人居然欺负一个小姑娘! 晏听潮暗暗咬牙,小丫头还挺会吵架的,我看你到了神剑庄,嘴还硬不硬了。 第11章 晏听潮雇了个人驾车,自己懒懒散散的往车上一躺,随手把两册《史记》扔给周小山,“好好看看。” 看书? 周小山迷惑不解的打开翻了几页,赫然发现这两册《史记》居然是账本,外面装订成书的模样,包了《史记》的皮子。 “杏林药铺把账本弄的这样神秘,难道里面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阁主你怎么发现这书不对劲的?” “习武之人,书架上并无一本有关功夫兵器的书,甚至连书都没摆满,说明此人压根不爱读书,装模作样的摆放着两排书,自然有问题。” “阁主真是太聪明了!” 周小山一边拍马屁,一边心里暗想,晏听潮偷杏林药铺的账本做什么?难道那天晚上去许义深的书房,也是去找账本? 晏听潮瞟她一眼,“所以有些小骗子妄想在阁主眼皮子底下耍花招,也太蠢了。” 周小山假装听不出这人在内涵自己,认真点头,“阁主说得对。” 晏听潮弓起手指在小几上,砰砰敲了几下,“你说你会算账,不会是骗我的吧。” 周小山感觉自己要是敢说不会,他那手指马上就能从小几挪到自己脑门,保守估计,要弹起鸡蛋大的一个包。 幸好她是真的会,李美娘不信任那个账房,每个月都让她重新过一遍账。 “我当然会啊!” “那就好,你把杏林药铺进了什么药材,销往何处,利润几何,一笔一笔算清楚。” 药材名目繁多,周小山足足花了一天时间,才把这两册账本算的清清楚楚。 进货之处共有三个,扁鹊堂,苗神谷,怀善堂。 销路就多了,散布于梅州附近的药铺,药房,医舍,包括李美娘的丹华铺,奇怪的是,还有怀善堂。 “阁主你看,杏林药铺从怀善堂进的这批药材,有三分之一又销往怀善堂,这很奇怪啊。” 晏听潮若有所思的摸着下巴,默然不语。 “其他的药材都有进销差价,可是从怀善堂进货又重新销往怀善堂的这批货,没有进销差价,一毛钱不赚为什么要绕这一圈?” 晏听潮接过账册,盯着那几味药材思忖片刻,之后取了火折子,把两册账本都烧了。 “阁主你辛辛苦苦偷出来,怎么又烧掉了?” “这不是你说的么?东西记在脑子里最安全。” 周小山立刻马屁跟上,“阁主英明。” 晏听潮吩咐车夫停车,掏出一两银子递给周小山。 周小山激动的哇了一声,“月钱!” “月钱你个头啊。神剑庄快到了,你去找个客栈给车夫安排住处,顺便把车子放在客栈寄存几日。我在路口的茶寮等你。” 周小山一听“神剑庄”三个字,垮着一张小脸,磨磨蹭蹭的不肯下车。 晏听潮好整以暇的欣赏她的表情,兴致勃勃的等着到了神剑庄看好戏。 他的人生无趣的很。 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好玩的的事了,也没碰见过这么古灵精怪的小丫头。 倒要看看这个小骗子的胆子有多大,竟然敢玩到他晏听潮的头上。 小山一脸的挣扎,“阁主,要不我也在客栈里等你吧,万一那车夫赶着你的马车跑路了怎么办。我留在客栈帮你看着马车。” “赶车钱还没给,他跑个锤子。倒是你,”晏听潮睨着她,“我担心把你放在客栈,你赶着我的马车跑了。” 周小山斩钉截铁的说:“不会。” 晏听潮跳下马车,自言自语道:“也不知道神剑庄有没有养猪。” 呸,就知道拔了舌头喂猪。 周小山硬着头皮下车,哼哼唧唧的说:“那阁主就不怕我拿着一两银子跑路吗?” 晏听潮回眸一笑,“天目阁最擅长寻人,你跑到那儿我都能逮到你,那时候你就惨了。” 周小山露出一个“我好怕怕”的表情,心里哼道:你有本事替我找出沈如寄啊。 等她安排妥当,拐回到茶寮,发现晏听潮正翘着腿,端着一副看戏的乐呵表情。桌上的茶水一滴未动。 周小山好奇的问:“阁主你看什么呢?” “你瞧那个人。” 晏听潮指了指不远处,一对夫妻模样的人,正在拉扯一位年轻男子撒泼要钱。 旁边地上放着一根扁担,还有两担货。 那年轻男子明显是习武之人,腰间佩剑,却对两人束手无策,袖子都被扯岔了,露出一截手腕,嗯,还挺白的。人也长的清俊。 “怎么回事啊。” 晏听潮笑微微道:“那个男人打他婆娘,年轻人出手阻拦,一不小心用的劲过大,把男人推倒在地,男人就说自己受了内伤,要那个倒霉鬼赔钱。倒霉鬼说他没有受伤,男人和他婆娘就扯着他不放,一口咬定受了内伤,非要他出一百两银子才肯放人。” “一百两!这不是讹人么?” “对啊,要是我,一拳打晕两个,抬脚就走,这个倒霉鬼袖子都扯岔了了还不还手,真是笑死我了。” 周小山无语道:“阁主你光看笑话不帮忙。” 晏听潮白了她一眼,“这种小事居然要天目阁阁主出面相助?你在说什么笑话。”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啊!阁主不去我去!” 晏听潮哎了一声,“你管什么闲事?你要是上去也被讹一百两,我可不给你掏一文钱。” 呵,月钱都不给的小气鬼,我才不会指望你。 周小山跑到三人跟前,扯开嗓子喊了一句,“好你个李大郎,你不是说打死这个臭婆娘就来娶我么!我看你和你婆娘好得很呢!” 那妇人一看水灵灵的小姑娘和她男人搭话,立刻气势汹汹的指着周小山问她男人,“这谁啊?” 男人一脸懵,“我不知道啊,我不认识她。” 女人骂道:“放屁,你不认识她,她怎么知道你姓李!” 周小山指着男人的鼻子,娇声骂道:“你个怂货,你亲口说的要打死这个臭婆娘,把她的私房钱拿了给我打金戒指金耳环。怎么当着她的面就不敢承认?” 这下可炸锅了。女人手脚齐上,“你个杀千刀的,我和你拼了。” “你个死婆娘,我说了我不认识她。” 两夫妻撕打在一起,破口对骂,那个清俊青年竟然傻乎乎的看着,不知道赶紧走。 周小山扯了一下他的破袖子,低声道:“还不走!” 青年反应过来,急忙撒腿就往山道上跑,转眼就不见了人。 周小山疾步回到晏听潮身边,低声催道:“快走快走。” 晏听潮没好气的瞪她一眼,边走边教训她,“行走江湖不要多管闲事,小心仙人跳坑死你。” “我知道。” “知道个屁。你看你帮了忙,那家伙连一句谢都没有,拔腿就跑。管什么闲事啊,吃饱了撑的。” 正说着,方才跑掉的青年等在山路拐弯处,冲着周小山行了一礼。 “多谢姑娘相助,方才怕又他们缠上,所以先跑开了。” 周小山冲着晏听潮噗嗤笑了,打脸好快呢阁主。 晏听潮面无表情的把脸扭到一边。 “在下白一麟,是神剑庄弟子,姑娘认识那人?” “不认识,不过我看他扁担上刻了个李字,喊他一声李大郎也没错吧。” 白一麟笑了,“姑娘机敏过人。我方才真是不知道怎么脱身才好。” 周小山看看他的破袖子,忍不住叹道:“做人不能太迂,神剑庄的弟子还打不过两个不会武功的乡下人?你通通两拳就把他们收拾了。” 白一麟解释:“师父有规矩,能讲理就不要动武,对不会功夫的人使用武力很不公平,胜之不武。” 晏听潮皱眉,“你师父该不会是谢云深吧。” 白一麟面露喜色,“公子认识我师父?” “谢大侠武功高强却慈悲为怀,绝不轻易和人动手,有人上门挑衅,也是以木剑和人过招,江湖人称谢菩萨。” 晏听潮很“赞许”的看看白一麟,“你比你师父强多了,以前他遇见个泼妇,能让人把脸都挠破了。” 周小山目瞪口呆,“天哪,还有这事?” 白一麟窘笑:“我师父就是这样的性子。两位是去神剑庄么?” 晏听潮微微颔首,“在下是天目阁阁主晏听潮,来拜会掌门卓老先生。” 白一麟一听天目阁阁主,立马露出崇敬之色。 周小山暗叹,小白你肯定不知道天目阁阁主已经换人了,这位可不是晏孟尝。 晏听潮笑吟吟的看着周小山,“马上就到神剑庄了,你师父是那位?” 周小山磕磕巴巴的说:“也,是,谢云深。” 白一麟一愣,“我看姑娘有些眼熟,却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是不是,” 晏听潮笑了笑:“是不是在梦里见过。” 周小山:“……” 白一麟俊脸通红,窘的一路上都不敢再看周小山了。 因为有他引路,到了神剑庄也不用等人通报,径直把两人领到了谢云深的院子。 晏听潮一脸看好戏的表情,等着小丫头一会儿露馅,抱大腿求饶。 怎么罚她才好呢?虽然这丫头时不时的顶嘴,不过说话十分有趣。他舍不得拔掉她的小舌头。 正琢磨着,谢云深从屋里出来,冲着周小山就甩了一句,“你还知道来找我!” 周小山嬉皮笑脸的作揖,“师父别生气,等会儿再听我解释。” 这小丫头真是谢云深的弟子!这个结局,倒真是晏听潮没想到的。 谢云深瞪了她一眼,转头看着晏听潮,“这位是?” “在下天目阁晏听潮,前来拜访卓掌门。” 谢云深两眼放光,“晏听潮?莫不是师父早年间收过的那位弟子?” 晏听潮谦逊的抱拳,“在下幼年时曾追随卓掌门学了两年剑法。” “师父经常提到你,说晏师弟天资过人,这神剑庄百年来也没有一位弟子能超过晏师弟的领悟力。”谢云深说着,一脸疑惑的问周小山,“你怎么和师叔在一起的?” 师叔?! 周小山心里仿佛有个小人抓狂暴走,啊啊啊啊啊,烦死了。 武功已经压我一头了,现在辈分又压我一头。 第12章 晏听潮冲着周小山意味深长的笑了笑,显然十分受用这个称呼。 周小山心里虽然极度不爽,可当着师父的面也不敢辩驳,乖乖巧巧的说:“师父,阁主急等着去见卓掌门,你老人家先带他去揽月楼吧。等会儿我再一五一十的告诉你。对了,我和阁主都没吃晚饭。” 晏听潮道:“不急,我先去拜会掌门。” 谢云深笑道:“师父那里的伙食比我这里好得多,晏师弟还是去师父那儿吃饭吧。师弟和师父多年不见,又远道而来,师父肯定要拉着你喝上几杯的。” 说罢又交代白一麟去厨房给周小山找点吃的,然后领着晏听潮先去拜会掌门。 神剑庄在云起山已有上百年的历史,门规森严,江湖名望极高。掌门卓青峰年岁已高,独居揽月楼清修,山庄的各项杂务都交给几位大弟子去打理。谢云深年岁最轻,论资排辈还轮不到他管事,于是便一门心思的研习武功,教授弟子。 周小山在清风苑住了六年,对此处的一草一木都异常熟悉,对师父的几位徒弟也依稀还有印象,白一麟虽然比周小山大一岁,却来得比她晚,幼时一直叫她师姐。只是时隔六年不见,大家都有脱胎换骨的变化,骤然重逢,一时也没认出来。 等白一麟端了晚饭过来,周小山按照小时候的称呼,叫了他一声“小白”。 白一麟当即脸都红了,结结巴巴的叫了声“师姐”。 周小山问他:“其他几位师兄呢?” “他们被师父派出去找师姐了。” 周小山愣了,“找我?” 白一麟点头,“师父说师姐五日前就该到了神剑庄,不知为何迟迟未到。师父不放心,就让师兄们去泉城看看。” 奇怪,师父怎么算到她五日前就该到,难道是干娘给他写了信? 周小山端起碗筷,吃了两口就忍不住皱眉,“清风苑做饭的还是王老催?” 白一麟笑道:“是他。” 王老催是附近村子里的一个孤寡老汉,因独眼瘸腿时常被人欺辱,谢云深便留他在清风苑里做饭,这一待就是十几年。 周小山叹气,“师父就知道当菩萨,也不替徒弟们着想,天天练功那么辛苦,还吃这么难吃的饭。” 白一麟忍不住笑,“师姐说得也对,可是师父都能吃,我们也不好嫌弃,只好忍了。” “我记得你当初被你家人送来的时候,一边吃一边哭的稀里哗啦的往外吐,说这是猪食。” 白一麟的脸又红了。 “师父说你是福窝蜜罐里长大的孩子,肯定吃不了神剑庄的苦,早晚要回家找阿娘。没想到你一直待到现在。” 白一麟不好意思的笑:“习惯了就好。我如今反倒吃不惯大鱼大肉了,师姐这几年过的可好?” 周小山笑眯眯点头,“挺好的,有吃有喝,还有钱赚。” “师父经常念叨你,说你练功最刻苦,天资也最高。” 周小山美滋滋道:“真的么?我还以为师父会在背后说我坏话,原来还夸我来着。” “食不言寝不语。你又忘了规矩。”门外传来谢云深的声音。 周小山起身恭恭敬敬的行了个大礼,“师父怎么回来的这么快。” “急等着回来问你话呢。”谢云深阔步踏进屋子,一瞧桌上的饭菜周小山只吃了一半,便轻哼了一声,“挑食的毛病倒是一点没改。” “不是我挑食,师弟也说王老催做的饭菜难吃。丹华铺的伙食可比你这里强多了。” 谢云深摇头叹气:“天底下不知还有多少乞儿忍饥挨饿,你们这些不知人间疾苦的娃娃。有饭吃就该感谢老天,岂能挑三拣四。小白,把碗筷收了,去收拾一间客房给你师姐住。” 白一麟麻溜的撤了碗筷,还很体贴的把房门带上,留给师徒两人叙话。 谢云深拉开椅子,正襟危坐的开始问话。 “我接到你干娘的信,算着日子,你五天前就该来神剑庄,为何拖延这么久?” “我和晏听潮去了一趟梅州,在那里耽误了几天。” 谢云深嗔道:“没大没小的,虽然师祖没有正式收他为徒,但他毕竟跟随你师祖学了两年剑法,以后要记得叫师叔。” 周小山不情不愿的哦了一声。 “你可知你干娘为何让你来神剑庄找我?” “不知道。” 谢云深忍耐不住的开心,“你已年满十七,也该到了成亲的年纪。你父母不在,干娘不便出面,自然要由师父来替你操心终身大事。所以,你干娘让我在徒弟中替你选个中意的夫君。” 周小山头顶像是轰了一个响雷,被震的目瞪口呆,哑口无言。 谢云深一脸慈爱的介绍,“这些弟子之中,师父最喜欢小白,他为人端方,善良仁义,只可惜,他是怀善堂二堂主的儿子,这亲事他做不得主,家里必定替他选择门当户对的大户之女,你一介孤女,白家必定不会接受。 除了小白,其他六位师兄都不错,你们从小一起练武,虽然这些年没有往来,但幼年情分还在,他们也是为师看着长大的,人品为人都极好,你看你喜欢那个,师父都可以替你做主。” “师父这些年也有些积蓄,全给你做嫁妆。你干娘说你有嫁妆,用不着我给,但毕竟是为师的心意,你且收着。” 谢云深絮絮叨叨的越说越高兴,一副慈父嫁女的表情,眉眼都含着笑。 周小山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急声道:“我不信干娘会这么做,我才十七岁就让我嫁人。” “你不信?你干娘亲自给我写的信,交代的清清楚楚,难道为师会骗你不成?” “我不信,干娘从来没对我提过这事啊。” “好你等着,我拿你干娘的信给你看。” 周小山嘴上不认,其实心里已经信了,干娘只让她来神剑庄找师父,却没说原因,显然就是怕她知道了目的,绝对不肯乖乖听话,所以先把她诓过来再说。而师父素来不会撒谎。 谢云深跑到隔壁书房,找出一封信递给周小山,气哼哼道:“你仔细看看是不是你干娘的字。为师有没有骗你。” 周小山打开书信,先是被称呼惊了一下,大哥?等看到落款名字,再次一惊,小水! “我干娘叫小水?她不是叫纪柔嘉么?” 谢云深道:“小水是她小时候的名字。” “奇怪,丹华铺有个和我一起买回去的小丫头,也叫小水。” “你干娘的意思,信上写的明明白白。”谢云深指着上面的字,“你好好看清楚。” “师父,干娘怎么叫你大哥?你是她兄长?” 谢云深把信折好,正色道:“你别问那么多了。信是真的,你听干娘和为师的话,看那个师兄最合心意,就把亲事定下来。” 干娘本就藏了无数的秘密,这封信里更是透露出她从不知道的事情,可是师父守口如瓶,一个字不肯说。 周小山一气之下也不讲道理了,“你和干娘都没成亲,凭什么叫我成亲!” “……” 谢菩萨捂胸口,吸气,告诉自己冷静。自己的徒弟,自己惯得。 小山哼道:“再说了,我离开神剑庄还不到十二岁,早忘了师兄们长什么样。我们的幼年情谊就是去烤野兔子野鸡打牙祭,因为清风苑的饭太难吃了!” 谢菩萨继续吸气:“……” 小山抬手一挥,“反正师兄们我一个也不喜欢,没有一个合心意的。” 谢菩萨急了,“那你喜欢什么样的?你几位师伯门下也有未婚的弟子。我就不信一个神剑庄都找不到一个你满意的。” 呵,这是不找到一个死活不罢休啊。 周小山一气之下和师父对着来了,“我满意小白!” “我刚刚说了,小白家中必定不会同意。除了他。” 小山蛮不讲理的一噘嘴,“那我不管,我就要小白。除了小白,别的师兄我不要。” 谢菩萨捂着胸口,“……” 周小山忍不住笑了,“师父,咱们每年才见一次面,应当倍加珍惜师徒情谊,不要一见面就吵架伤了和气。师父我累了一天了,先去睡觉。咱们改天再谈吧。” 说着,抬腿就往外跑。 谢云深追到院子里,“你要造反了么,师父和干娘的话你都不听了?” 小山捂着耳朵,笑嘻嘻答:“听呀听呀,我不是说了要小白吗。” 白一麟一头雾水的问:“要我做什么?” 小山噗嗤笑了,“要你收拾房间啊。” “师姐,房间收拾好了。” 周小山笑嘻嘻道了声谢,把门一关,就听见外面师父气得跺脚的声音。 担心师父再来扣门没完没了的唠叨,她也没敢点灯,和衣而卧躺在床上装睡。 奇怪了,这么多年来,干娘从来没提过嫁人这档事,怎么忽然心血来潮的给师父写信,让师父给她定亲呢?这有点不对劲啊。 想着想着突然想到了许夫人,心里一颤。 干娘让她来找师父,给她安排婚事,仿佛也有一种托孤的味道。 她越想越觉得不妙,一跃而起,悄悄打开房门。 师父真是替她操碎了心,居然当真叫了小白过去,询问他的亲事。 周小山心里又酸又暖,悄悄的跃上院墙,展开轻功跑出了清风苑。 揽月楼是掌门的居处,外面有弟子守夜,她不敢轻举妄动,站在墙上,正想怎么把晏听潮叫出来。 突然身后飘来一股清冽的酒香。 她转过头,见树上坐着一人。 尺八横卧膝头,手里提着一壶酒,眉眼间有着无双的风华和微醺的醉意。 不是别人,真是她要找的晏貔貅。 月华如水,他懒懒的一勾手指,“过来,陪师叔喝一杯。” 第13章 周小山一听“师叔”这个称呼就有点恼火,可也不好翻脸,于是使出一贯的马屁话术打算混过去。 “我还是称呼公子为阁主吧。阁主一听就是有钱有势有排面还有威望的大人物!比师叔好听多了。师叔听上去显老,阁主年轻貌美,若是被叫老了岂不是属下的罪过。” “阁主听腻了,还没听人叫过师叔。”晏听潮半笑不笑的看着她,“来,叫声师叔听听。” 周小山心里开始噗嗤噗嗤冒火,师叔你个头啊,你那里有个师叔的样子,欺负小辈儿不说,还一文钱都不舍得给! 她继续找借口抗拒,“阁主你也没有正式拜师啊,算不上师叔的。” “你瞧见那神剑锋了么?”晏听潮指着远处一座孤耸的墨峰,形状如同一柄指向天际的长剑,“当年我学剑是在神剑锋上。” 周小山没上去过,但知道神剑锋上有一座孤院神听阁,建于悬崖峭壁之上。 “我自幼父母双亡,长兄忙着打理天目阁,平素陪着我的只有裴七和一条狗。那条狗叫小黑,和我很亲,一见我就摇尾巴,舔我的手心。” 怎么突然抒情起来了,还聊到狗? 她仰着脸问:“阁主你喝醉了吗?” 头顶上砸下来一句“别打岔。” 小山耐着性子往下听。 “十岁那年,长兄送我来到神剑庄,让我跟随卓掌门学剑。我暗自高兴,心想终于有人陪我习武作伴,身边不再只有裴七和小黑。 谁知来了神剑庄,掌门把我锁在神听阁上,与山庄中所有弟子隔绝。小黑也被锁在一个铁笼里,悬挂在习武场外的悬崖下,每日让晏七给它吊下去吃食。 我求掌门放它出来。掌门说,我若在两年之内学会无空剑法,能在他剑下过三十七招,他就放了小黑,让我离开。” 两年?!周小山暗暗吃惊,无空剑法至少五年才能练成,且一个十二岁的小孩儿,和师祖过三十七招?这怎么可能…… 虽然江湖上没有正经排过名,可是卓青峰的剑法差不多是众人心中默认的江湖第一。当年北戎侵犯大周,他带着三位弟子杀入敌阵,一剑摘取敌将人头的事情,只要是有耳朵的大周人,都听过。 “我又气又恨,咒骂那个死老头,心黑无德,不配做武林长者,也不配当掌门。无论我怎么骂,他也不生气,只是每日教我练功,逼我练剑。 我只有尽快的练成无空剑法,才能救出来小黑,才能离开这个鬼地方。 好容易到了第二年,小年那天大雪纷飞,天寒地冻,小黑在铁笼里哀嚎吠叫。我求老头放它出来,给它找个避风之所。可是老头扔给我一把剑,说你只有在我剑下走过三十七招,才可以救它。就在那一晚,我突破无空剑法的最后一阶,在老头剑下走了三十九招。” 小山吃惊的张开了嘴巴,他当真做到了。 难怪掌门会对他念念不忘,也难怪师父一直记得他。这种天赋异禀的习武天才,世所罕见。 “我冲出神听阁,一剑劈开铁笼,救出小黑。可惜……它终究还是死了。我指着老头,说我这辈子都恨你,永远也别想让我叫你一声师父。我说到做到,这些年来,我从未看望过他,也从来不提自己曾师从他学过两年无空剑法。直到几个月前,我才知道,那一切都是我兄长的主意。他说只有这样才能逼我在两年内学会无空剑法。” 小山心里泛起嘀咕。 晏长安为何要这么逼他? 父母双亡,他难道不该对幼弟倍加宠爱吗? 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晏孟尝,仁心仁德不会是做戏给外人看吧? “我一直错怪了老头,错恨了他十几年。方才,我陪着他喝了半坛酒,给他磕了三个头,叫了他师父。” 周小山默默吸气,所以,这声师叔是跑不掉了? 晏听潮神色黯然悲伤,“老头儿一高兴,就……” 周小山心中大惧,“就,就怎么了?” 掌门已是耄耋之年,莫非一激动一高兴就仙逝了? “喝醉了。” 周小山哭笑不得的捂着胸口,“吓死我了。” “虽然给老头赔了罪,可是我心里还是不痛快。” 晏听潮望着夜空,幽幽叹道:“心被伤一回,就破一个洞。赔罪道歉只是在洞上糊了一层纸,外面看着好了,可是里面还是一个洞。” 小山认识他这些天,还是第一次见他收敛锋芒,露出感伤一面,不由莫名心软,轻声道:“阁主你别难过了,师祖这样的老神仙,早就修炼的脱了凡人境界,心上不用糊一层纸都会自动长好的。” 晏听潮微微点头,“师侄说的也对。” 小山扭脸默默吐血,师侄…… “要不你也说一件比较惨的事,叫我开心一下。”晏听潮满怀期待的看着她,“看着别人比我还惨,我才能高兴一点。” 周小山刚刚还在同情他,转眼就被气到了,“……” “要不,就陪师叔喝酒。”晏听潮把酒壶递给她。 周小山看看那酒壶嘴,他用过的。 算了,我还是卖惨更容易一点。 “我小时候过着锦衣玉食的好日子,虽然我娘不是正房夫人,可是我爹很疼爱我,亲自教我读书习字,教我武功刀法。我无忧无虑的长到五岁,突然有一天,被杀手灭门。” 她垂下头,顿了顿继续说:“后来,我时常做噩梦,梦见我爹浑身是血,让我快跑,听见弟弟妹妹哭喊救命。” 晏听潮:“你是想说,你并没有骗我,你就是周家大小姐周宁兮。” 小山瞪大无辜的眼睛,“我的确没有骗你嘛。” 晏听潮抿了口酒,“目前只能证明你是周小山,在神剑庄待过六年,是谢云深的弟子,至于你是不是周宁兮,还是无法证明。” 小山无奈,“周家已经没人,我的确没法自证身份。要不,我给你使一套周家刀法?” 晏听潮摸摸下巴,“也行,我看看。” 周小山摊手,“没有刀啊。” “这个容易。” 晏听潮抬手从头顶掰了一截树干,然后弹了一下尺八,寒光一闪。 周小山惊呆了,万万没想到那尺八中竟然还藏着一把剑,每次看他吊儿郎当的拿着尺八,也不见吹奏,还以为是附庸风雅,原来还暗藏机关。 那柄剑薄如蝉翼,看上去绵软单薄,在他手中却如削铁如泥的神器,顷刻之间,那截树干被晏听潮削成了一把简易的木刀。 他抬手扔给周小山,“凑合着用吧。” 周家刀法平平无奇,只有二十八式。所以周家锦在江湖上并没有什么名气,令人津津乐道的是他的俊美风雅和风流倜傥。 使完二十八式,周小山收了木刀,仰脸看着树上的男人,自信满满的问:“这下阁主总信了吧。” 头顶上的男人,懒懒的回答:“这也证明不了什么。周家刀法我没见过,就算见过,这种平平无奇的刀法,谁能记住?你随便舞几下,说是周家刀法,也没人知道到底是不是。” 所以,你是耍着我玩呢?周小山气得想用木刀削他的狗头。 “那阁主也不能证明我说了谎啊。” “看在同门的份上,我就暂且相信你。”晏听潮从树上轻身飞下,拍了拍周小山的肩膀,哄小孩似的,“来,叫一声师叔。” 所以,不叫一声,这一关过不了是吗? 好,大女子能屈能伸。 周小山重重咬出两个字,“师、叔。” 晏听潮粲然一笑,“乖。” 小山伸手,“见面礼呢?” “什么见面礼?” 小山一本正经的忽悠他,“神剑庄拜师都有见面礼,认了师叔,自然也有见面礼。” 晏听潮哦了一声,“这把木刀就送你做见面礼了。” 周小山咬牙,抠门精。 “阁主,您老人家什么时候走?” “怎么了?” 小山一脸真诚和急切,“我想快点回扬州,赶紧回去做香雪膏给你老人家挣钱。” “你是想躲开你师父吧。”晏听潮突然来了兴致,“对了,你为什么不肯来神剑庄?” 小山当然不会告诉他实话,这人精明过头,不好糊弄,她很犯愁找个什么理由才能让他赶紧麻溜的离开这里? “我看你师父对你还不错,你为何不让他替你找出沈如寄?难道你师父并不知道你的身世?” 小山微笑,“阁主你的问题有点多,给点钱我才能告诉你。” 晏听潮咬牙,“反了你了。” 小山哼唧一声,“这不是天目阁的规矩么?我跟阁主学的。上次我问你事情,你也要钱的。” 晏听潮语塞片刻,拍了拍她的小肩膀,“师侄可教也。” “……” “阁主你到底什么时候走啊?”周小山本来是不急,可是一想到师父要给她定亲,恨不得现在马上就跑路。 “不急,师父让我替他做一件事。” “什么事?” “前几日大师兄和徒弟寻林过招,寻林被剑气所伤。大师兄给他服了疗伤内丹,寻林伤势轻微,按说将养几日便可痊愈,没想到隔天却突然死了。” 周小山惊问:“怎么会这样?” 据说无空剑法是前朝一位威名赫赫的将军所创,这剑法初衷便是用于杀敌,狠绝凌厉,力求每一剑都不落空,出剑必见血,所以称无空剑法。所以师门之中切磋过招用的都是木剑,以免误伤。师徒之间授课更会小心。她在神剑庄六年从未听过师徒过招闹出人命的。 “掌门说我天资聪敏,智慧过人,要我帮忙找出寻林的死因。老人家既然开口,我实在难以推却。” 小山为难道:“这怎么找啊?内伤肉眼又不可见。” “寻林是隔天才去世,究竟是不是因伤而亡,暂且不明。大师兄自责不已,要自断一臂。师父认为不是大师兄的错,先让他在神剑锋醒过,等白少荣过来看过寻林的尸首再说。” “白少荣是谁?” “怀善堂的二堂主,医术高明,亦是制毒高手。师父私下对我说,他怀疑寻林服用的那颗丹药有问题。” 所以,小白的爹要来了? 完蛋,师父岂不是正好和他爹商议亲事,这万一!万一他爹要是看在谢菩萨的份上答应了呢? 小山慌了,忙不迭道:“阁主,我看这事咱们还是别参合了,交给白堂主就好。咱们今晚上就跑路吧。” 晏听潮望着她,笑了笑:“晚上跑路?这怎么听着像私奔啊。” 作者有话要说: 祝大家新春快乐万事如意呀。 第14章 私奔你个头啊。 周小山“苦口婆心”的继续劝诱,“阁主我是为你着想,如果阁主找不出寻林师兄的死因,定会有损阁主威名,还会有损天目阁的生意!” 没想到爱财如命的晏貔貅听到有损生意竟也无动于衷,还不满的反问:“你怎么知道我查不出来?” 周小山语塞。 “寻林之死不外乎三种情况,要么是暴病,要么重伤,要么中毒。重伤算是大师兄的过失,有大师兄担责。暴病那也无可奈何,寿命天定,自认倒霉。如果是中毒……” 晏听潮摸着下巴叹气:“这是老头最不想要的答案。能有机会给寻林下毒的,只能是同门。” 小山想了想,“我记得师祖配的伤药,每个弟子的院里都会分一份备用。用个小黑盒子装着,共有七颗。寻林只吃了一颗,剩下的伤药应该还有,师祖找个野兔野鸡去喂一下,不就知道伤药有没有毒吗?” “你以为师祖没想到么?这事交给你那菩萨师父,他说野鸡野兔也是一条性命,费了老大劲找了一只田鼠去试。那只田鼠不仅没死,从笼子里放出去还跑的飞快。” “伤药没毒?” 晏听潮摇头,“那不一定。或许只有寻林吃的那一颗药有毒呢?所以才请白堂主过来验尸。” “如果剩下的伤药无毒,可白堂主又查出寻林师兄是中毒身亡,那岂不是说明,下毒的就是大师伯?” “此话怎讲?” “因为伤药一模一样,外人怎么知道那颗有毒,那颗没毒?大师伯怎么就那么巧,挑了一颗有毒的喂给寻林?除非他自己做的手脚,做了记号,知道那一颗有毒。” 晏听潮没有反驳,默认小山推断的没错。 周小山用食指和拇指围了个圈圈,“褐色的药丸,山楂这么大,从外表看没有任何差别。” 晏听潮问了句莫名其妙的话:“那药好吃吗?” 周小山愣了下,方才明白他的意思。这是在炫耀学剑的时候没受过伤,没服用过伤药。 周小山懒得惯着他,故意道:“让师祖送你一盒,你尝尝就知道了。” 晏听潮遗憾道:“不受伤吃什么药呢。” 周小山一本正经说:“那阁主可以受一下伤啊。要不我打你一顿?” 晏听潮手里的尺八径直敲过来,“死丫头你是要反了天了。” 周小山用木刀挡开尺八,故作委屈,“这不是师叔您想吃伤药么?” “想吃你个头。”晏听潮清了下嗓子,回归正题,“大师兄如果真的想要寻林死,直接失手弄成重伤不愈就行了,何必这么麻烦要在伤药上动手脚。” 得,这又是另外的一种炫耀。他是在神听阁被师父开小灶的人,不知道神剑庄的规矩。 周小山耐着性子向他解释,“神剑庄门规森严,如果师父教授徒弟弄出这样的事,轻则逐出师门,重则自断一臂。” 说着她又想起旧事,“当年二师伯门下的英蝶师姐和几位师兄纠缠不清,师祖不仅把他们全都逐出师门,还罚二师伯在神剑锋思过半年。其他女弟子也被牵连,全都送回原处。我就惨了,无家可归,只好自卖自身去给李美娘当小伙计。” 晏听潮道:“这事也不能怪老头狠心。神剑庄树大招风,当年这事被有心之人造谣传播,说神剑庄藏污纳垢,是个□□乱来之所,差点没把老头气死。送走女弟子也是为了你们好,免得遭受污言垢语污蔑。 因为有前车之鉴,所以这次寻林的事,师父压下来没有外传,也不便去请官府的仵作来验尸,只是悄悄请了白堂主过来,就是不想再坏了神剑庄的名声。” 周小山不解道:“师祖既然不想家丑外传,那干脆就不要请白堂主过来,直接说寻林是暴病而亡不就成了。” “老头虽然看重神剑庄的名声,但眼中不能揉进沙子,若真有心术不正之人,一定要逐出师门。如今我头也磕了,师父也认了,也算是神剑庄的弟子,师父交代了的事,我虽然不想管,可是谁让我欠了他的情呢。” 周小山心里一动,忙问:“所以,阁主你是一个欠了人情一定要还的人吗?” 那让他多欠几个人情,岂不是…… 晏听潮也是神了,直接看透了她的潜台词,回答道:“这也看人了。比如欠了你的人情,我就不用还。” 周小山气鼓鼓问:“为什么?” 晏听潮笑微微的望着她,“自己人嘛,既是师侄,又是天目阁的属下,大家分那么清干嘛。” 周小山嫣然一笑,“那这么说的话,阁主的钱也是我们的钱吗?” 晏听潮默了默,认真道:“钱还是要分清的,亲兄弟明算账。” 周小山咬牙,“……我算是看清了,阁主你就是一个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主人。” 晏听潮毫不羞耻的点头,顺便拍下了她的肩膀,“所以你就努力当州官嘛。” 周小山恨恨咬牙,太无耻了。 “走,跟我去一趟神剑锋。” “神剑锋?” “去神听阁看看大师兄。” 周小山本不想去,但转念一想,这个机会刚好可以见识他的轻功,于是点头说好啊。 晏听潮扔了两个字“跟上”,话音刚落,身影已经在数丈之外。 神剑锋孤耸陡峭,两侧是悬崖峭壁,顶峰上一座小楼便是神听阁,大门外的最后十几节阶梯,只有几处凸起的山石,单脚可立。 好胜心强的周小山全力以赴,紧随其后,几乎是拼却全力,也只能望其项背。即将登顶之际,晏听潮这才飞身站在一处山石上等着周小山。 这一路攀援而上,周小山对他的人不服气,对他的功夫,却是实打实的服了气。 登顶之路极度艰险,一不小心便会堕崖,她不得不放慢速度,到了最后几阶,仰头只见一个高挑的身影,立于悬石之上,风鼓玄衣,堪如谪仙。 那只尺八垂于腰侧,朝向她的方向,意欲要给她一个助力,若是一口真气跃不到上一节石阶,便可抓住尺八再跃一尺。 难得这位晏貔貅还有点良心,周小山小小感念了一下,正要飞跃上去。 突然,一只巨大的飞鸟俯冲而下,径直朝着周小山扑过来。 她一口真气提在丹田,正要运气上冲,如果分力去击开这只巨鸟,必定没有余力上跃到上一节石阶。 瞬即之间,尺八已经弹开那只飞鸟,晏听潮俯身,另一只手轻飘飘的一捞,抄住了她的腰。 周小山双足悬空,被他带着连跃两阶,最终落在神听阁的大门外。 这是她第一次站在神剑锋的峰顶。 一览众山小的孤绝之所,头顶星辰抬手可摘,满月如盘,如水银辉散漫在云海之上。 山风猎猎,周小山心跳的极快。不知被飞鸟所惊,还是被景致所震,抑或,仅仅只因腰间的那一只手。 缥缈孤灯之下,那人冷傲不羁,一脸敏黠,却手心滚烫。 她从未如此贴近一个人。夜风凌凌从耳边呼啸而过,带过一缕类似沉香的味道。 晏听潮不动声色的松开手,心里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原来少女的腰肢可以那么细软,仿佛一用力就轻轻折断,但那股细软中却又蕴含着奇妙的柔韧力道。 真是不可思议又妙不可言的矛盾体。 神听阁内的穆云海已经听见动静,打开了院门。 晏听潮上前躬身行了一礼,“大师兄,我是多年前在此习武的晏听潮。当年大师兄还曾给我送过饭,听潮一直感念于心。” 穆云海又惊又喜,“是你啊,哎呀你怎么来了。” 晏听潮开门见山道:“我来看望师父,听闻了寻林的事情。师父让我找师兄聊聊,看能否找到寻林的死因。” 穆云海忙道:“快进来吧,这位是?” “她原本是七师兄的弟子周小山。” 周小山恭恭敬敬的叫了声大师伯。 “快进来吧。” 晏听潮带着周小山进了神听阁,落座之后,穆云海把当日情况一一还原。 听上去是一场极为寻常普通的师徒过招,晏听潮问道:“大师兄的屋子里,平时谁去的最多?” “寻林和寻真去的最多,还有你七师兄和二师兄常去找我下棋。” “寻林和寻真可有什么过节?” “没有,两人都是孤儿,从小在神剑庄一起学武,亲如兄弟。” 晏听潮问道:“大师兄觉得,寻林是因何而死?” “是我失手。”穆云海难过至极:“我原本认为我用了三成内力,绝对不会伤到寻林,可是寻林那晚吐的血,凝结成块,显然是受了很重的内伤。” “那师父为何怀疑是丹药有问题?” “因为寻林吐的血,微微发蓝,有些异样。可七师弟拿剩下的伤药去试了田鼠,证明伤药无毒。寻林平素身体也很康健,除了失手伤到他,我实在想不出别的原因。” 小山听到血色发蓝,心里立刻想到了许员外,奇怪了,这两人压根牵扯不到一起,为何都有这种离奇的症状呢?是巧合? 晏听潮又问了一些事情,方才带着周小山离开。 下了神剑锋,他很反常的一路沉默。 到了揽月楼的门前,周小山忍不住叫住他。 晏听潮停步,回眸看着她。 “阁主,许员外死之前也是吐了血,血色发蓝。他们会不会是中了同一种毒?” “你不提我都忘了你偷听这事。”晏听潮近前两步,半笑不笑的望着她,“你知道了师叔这么多秘密,师叔可拿你怎么办才好呢?” 周小山马上道:“我会守口如瓶的。” 晏听潮半真半假道:“活人的话不可信,死人嘴巴才最紧。” 周小山飞快道:“阁主放心,我会比死人嘴巴还紧的。” “真的吗?”晏听潮弯下腰,气息几乎要落到她眼睫之上。 “真的!” 晏听潮眉眼一弯,“你要是胆敢骗我,我就拔了你的小舌头喂猪。” 周小山捂着嘴巴,呜呜道:“真的!” 晏听潮直起腰,弹了一下她的脑门,“去吧。” 小山走了两步又转身问:“阁主你什么时候走啊?” 她今晚找他的目的,就是催晏听潮快带她离开,再待下去会被师父催婚。 “办完事就走。”晏听潮突然脸色一沉,又弹了一下她的脑门,“都是因为你。” 小山万分冤枉,“和我什么关系?” 晏听潮恶声恶气道:“如果不是为了验证你是不是说谎骗我,我也不会拐到神剑庄来。不来神剑庄自然也就碰不上这档子事。” 周小山无语了,“谁让阁主你不信我呢?” 晏听潮正色道:“谁让你一看就像是在撒谎呢。” 小山心里翻了个白眼,这是什么屁话啊,你看着更像是撒谎精,骗子好吗? 晏听潮哼道:“要是查不出来寻林的死因,我就拿你是问,找你出气。” “……” “所以,你好好的替师叔想办法出主意。知道吗?” 周小山撇撇嘴,知道。不讲理的狗师叔。 她转身正要走,突然晏听潮又喊了声“站住”。 小山无奈的停住步子,“阁主还有什么吩咐?” 晏听潮走到她面前,上上下下打量着她,“你今天很不对劲啊。” 小山被他盯得发毛,“我哪里不对劲?” “你一向怕疼,我方才弹了你两下额头,你居然一声没叫。” 小山心里噗通一跳,忙说:“深更半夜的我怕吵到别人啊!” “大白天的怎么不怕?” “大白天的,大家没有睡觉嘛。” 这个理由勉勉强强也说得过去,晏听潮默不作声的盯了她两眼,这才挥挥手放她走。 小山暗暗松了口气,提着裙子疾步而去。 好可怕,这人心思太细致了,一丁点的异样都瞒不过他的眼睛。 阿弥陀佛,千万不能大意,千万不能被他发现。 第15章 “深更半夜的去哪儿了?真是越大越不省心。” 小山好不容易从晏貔貅那里脱身回到清风苑,谢云深又把她抓个正着。 周小山陪着笑脸解释道:“师父,我睡不着出去转转,刚好碰见晏、晏师叔,他带我上了神听阁去见了大师伯。” “你们见大师伯干嘛?” “师祖对晏师叔说了寻林师兄的事,晏师叔去找大师伯问问情况。” 谢云深正色道:“你早已离开神剑庄,这事就别掺和了。” “我没想掺和,只是听大师伯说,你和二师伯经常去找他下棋,常去他的房间,”周小山欲言又止,“我是担心师父会被牵连其中。” “你放心,为师不会被牵扯。” 周小山奇怪,“师父为何这么肯定?” 谢云深轻叹了口气,“老百姓家争家产,皇帝家争皇位,这江湖门派么,掌门之位是个香饽饽。大师兄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就在师父想要传掌门之位给他的时候,出了这个事。为师猜测,当和掌门之位有关。你师祖早就说过,掌门之位不会传给我,自然也就牵连不到我头上。” 周小山不解:“神剑庄在江湖上名声最响的除了卓掌门,便是师父。为何师祖不把掌门之位传给师父?” “师父自有他的道理。我们做弟子的遵命就是。你早点去睡,明早我要考你的功课。” 周小山乖乖回了房间,心里蒙了一堆问题,却也毫无头绪,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晨起练剑是神剑庄的必修课。周小山虽已离开多年,到了时辰还是会自动醒。 谢云深起的更早,正在院子里和白一麟过招。 等她洗漱完毕,谢云深把白一麟的木剑扔给她,“过来,我看你可有长进。” 周小山也不多话,接了木剑纵身飞起,一招蛟龙入海直刺谢云深的眉心。 白一麟吃了一惊,哎呦师姐果然是师姐,不知客套敬畏为何物,上来就敢对师父出狠招啊。 无空剑法即便用木剑,亦是挡不住的杀气横溢。 看了几个回合之后,小白心里越发惊讶,周小山离开神剑庄已经六七年,剑法之熟练凌厉,丝毫不弱于留在谢云深身边的几位男弟子,除非是一朝一日从不懈怠的苦练,否则绝不可能有这般境界。 检验一番之后,谢云深十分满意,忍不住当着周小山的面夸了几句,“你资质过人,又极勤奋。再过十年,只怕师父也不是你的对手。” 周小山笑盈盈的撅了下嘴巴,“还要十年呀?我还以为五年就行了呢。” 小姑娘长着花朵一样的面孔,明明是狂妄自大的话,却讲的甜丝丝的,让人只觉得娇憨可爱。 谢云深又气又笑,“你这个小皮猴子,因为这张嘴吃了多少亏?挨了多少打?也不知道长记性。” 他每年都去泉城一趟找她,自然也知道李美娘经常罚她。 周小山笑嘻嘻的不以为然,“挨打了有香雪膏怕什么,就当是松松筋骨。” 练功完毕,早饭也备好了。 周小山一看又是十几年不变的白粥咸菜,当场就没了胃口,脑子里开始浮想联翩的怀念以往和师兄们去后山打野兔野鸡,烧烤起来,那个喷喷香……唉,也不知道晏听潮到底什么时候走,这清汤寡水的饭菜可是要熬死人了。 正在跑神,谢云深突然来了一句,“小白家里未曾给他定亲。我对他说了你对他有意,他说家里若是同意便可。” 白一麟口里的稀粥差点喷出来,低着头恨不得把脸埋进碗里。 周小山也不禁弄了个大红脸,嗔道:“师父你好端端的提这个干嘛。” “江湖儿女有什么扭捏的。你这会儿倒是羞怯起来,昨个儿不是你自己喊着就只看上了小白。” 周小山顶着红彤彤一张脸,差点没臊死。 小白比她还窘,红着脸磕磕绊绊说我吃饱了,放下碗就跑了出去。 周小山窘道:“师父,我昨天是胡说八道,因为小白家肯定不会答应。” “你怎么知道小白家一定不会答应。今日白堂主就该到了,我去试试。” 小山急忙阻拦他,“师父,白堂主是来查明寻林师兄的死因,你去提亲这也太不合适了。我才十七岁,你急什么。” “这是你干娘交代的事,我若是办不好,怎么向她交差。眼下这亲事八字没一撇,先找到合适的人定亲,再准备成亲,至少也要个半年一年的,不能再拖。” 周小山一看师父这一根筋的轴劲儿,心想还是乖乖闭嘴,找机会跑路吧。到时候他老人家找不到人,看他还怎么安排亲事。 饭后休息片刻,谢云深一如既往前去揽月楼给卓青峰请安,刚好从京城赶回来的四师兄李云照领着白少荣来见卓青峰。 李云照奉命去请白少荣,见面之际已经讲了事情的所有经过,白少荣到了揽月楼第一件事便是重新给药丸验毒。 寻林的事情发生之后,穆云海屋内的疗伤药丸即被卓青峰亲自收了起来。 七颗药丸,寻林吃了一颗,还有一颗喂给了田鼠,剩下五颗药丸都完整无缺的放在盒子里。 虽说谢云深已经用田鼠验过一次毒性,稳妥起见,白少荣还是拿出试毒银针,重新验毒。银针挨个在每颗药丸都插试了一遍均未变色,说明这五枚药丸的确是无毒。 晏听潮忍不住想起周小山的话,如果单单是寻林吃的那一颗有毒,那大师兄还真是最有下毒的嫌疑。毕竟这七颗药丸一模一样,除非自己记得位置,或者做了记号,否则怎么就碰巧能挑中一颗有毒的? 白少荣验过药丸,又去验尸,结果寻林并非中毒身亡,而是内伤过重不治而亡。 卓青峰听到这个结果,一下子像是老了几岁,怔然半晌,方才拱手道谢:“白堂主辛苦了。云深,请白堂主去清风苑歇息,一麟许久未曾回家,让堂主和孩子好好叙叙话。” 谢云深带着白少荣离开之后,卓青峰又吩咐李云照把穆云海叫下来。 屋内只剩下晏听潮和老头。 卓青峰扶着木椅慢慢坐下来,神色黯然的重重叹了口气,“我最不愿听见的就是这个结果。” “我以为师父最不愿听见的是中毒身亡。” 卓青峰摇头,“若是中毒,下毒之人还不一定是你大师兄。可重伤不治,这责任却非你大师兄莫属。我年岁已高,精力不济,本想把掌门之位传给你大师兄,可出了这事,他不仅要自断一臂,日后在山上也再难服众。” 晏听潮:“师父为何不选七师兄。我这些年听过不少江湖人夸赞七师兄有慈悲之心,是个磊落纯善的君子。” 卓青峰叹气:“正因为云深心仁慈善,外号谢菩萨,所以才不能担任掌门。” 晏听潮很不解,“这是为何?” “这些年来,我苦心经营神剑庄,要让神剑庄成为江湖第一门派。众人不理解我为何如此看重神剑庄的名声,还以为我是沽名钓誉之辈。其实我对这些虚名,素来不放在眼里。” “我等习武之人,行侠仗义是小,国家有难,挺身而出为大。北戎和大周相安无事倒也好,若有一天战乱再起,我希望神剑庄能做武林之首,一呼百应带领群雄保疆护民。” 晏听潮没想到会是这个原因,心里微微一震。 “云深武功极高,但太过慈善,难堪大任。强敌当前,心慈手软就是送死。” 卓青峰摸着胡须,惋惜道:“云海在几位弟子之中练武的资质不算最好,为人却最为刚正,遇事果决,极有担当。他素来稳重,做事一向最有分寸,真是可惜了。” 晏听潮只好宽慰老头,还有五位师兄可以选择。 卓青峰只是摇头,“武功剑术的高低不是关键,需能服众,还得有责任有担当,难呐。” 不多时,李云照和穆云海从神听阁下来。 卓青峰道:“白堂主已经验过寻林的尸体,的确是内伤过重而亡。你身为师父,当有不可推卸之责,按照门规,当自断一臂作为惩戒。” 穆云海双膝跪下,沉声道:“弟子惭愧,有负师父教诲,心甘情愿受罚,请师父赐剑。” 卓青峰取过案上的长剑,握着剑鞘,面露痛心不忍之色。 穆云海接过长剑,毫不犹豫,拔剑便砍向左臂。 晏听潮突然弹指,以内力冲开剑锋,“大师兄且慢自罚。” 卓青峰立刻喝止了穆云海,问道:“为何?” “请师父和两位师兄稍候片刻,我去去就来。”晏听潮不及解释,匆匆出了揽月楼。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手里提着一只野兔走了进来。 几人皆是一愣,不明所以。 晏听潮手里一松,那野兔落地立刻撒腿就跑。 晏听潮抬手隔空击了一掌,野兔被掌风扫中,瞬间倒地不起,扑腾了几下却无力跑动,在地上卧着挣扎。 “师父,伤药给我一颗。” 卓青峰打开盒子,晏听潮拿出一颗伤药,喂给野兔。 片刻之后,野兔开始四脚乱蹬,吐血不止,不多时便一命呜呼。 细看之下,那血迹在日光下微微泛着蓝光。 穆云海面露诧异,“这是怎么回事?为何那天七师弟用田鼠试药,田鼠活的好好的?” 李云照也惊讶不已:“奇怪,白堂主方才亲自用银针验证过伤药无毒。” 第16章 晏听潮道:“田鼠吃了药无碍,换做受了内伤的野兔,同样一颗药却一命呜呼。显然药丸里加了东西,受过内伤的人,服用之后便会伤势加重,吐血而亡。” 穆云海恍然道:“原来如此。不知伤药里加了何物?” 晏听潮看向卓青峰,“我只是推测,至于加了什么东西,恐怕要请教白堂主。” 卓青峰松了口气,“这事一定要查个清楚,不能让云海蒙受不白之冤。” 穆云海忙道:“师父,弟子名誉是小,神剑庄不可再被人造谣。若是,” 卓青峰明白他的意思,点了点头,“为师自有分寸。云照,你请白堂主再来一趟。云海你去安排一桌好菜,白堂主远道而来,当好好款待。听潮也多年未曾回来,晚上叫大家一起来揽月楼吃饭。” 等穆云海和李云照出去之后,晏听潮问卓青峰:“师父对怀善堂可熟悉?” “我和怀善堂的老堂主是挚友。这伤药的方子,还是多年前他赠与为师的。老堂主膝下两个儿子,长子少成专攻医术,次子少荣喜欢研究毒物。老堂主生前更喜欢少成,把一些秘方都传给了他。老堂主过世后,少成和神剑庄走动不多,少荣因为儿子拜在云深的门下为徒,和神剑庄关系不错,逢年过节亦会给为师和你七师兄送些礼物,所以为师这才悄悄请他过来。” “二堂主的为人如何?” “他医术高明,且善于制毒,江湖声誉不错,至于为人如何,我倒不甚了解。你怎么问起这个?” 晏听潮默然片刻,“因为寻林是我见过的第三个同样死状的人。” 卓青峰一惊,“第三个?还有谁?” 晏听潮道:“第一个是我大哥。” 卓青峰愕然:“你大哥?他不是因病而亡?” “我大哥为天目阁劳心劳力多年,身体虚垮,这两年开始服用国师天以道人的养生丹。病逝之时他也曾吐血,血色微蓝,我以为养生丹所致,并未多想。直到前不久,梅州杏林药铺的许义深找到我,要天目阁替他寻找失踪的女儿。 我直言不讳告知他女儿应当早已不在人世,一急之下,许义深当着我的面吐了血,竟然和我兄长是一模一样的情况,血块凝结,血色发蓝。我这才起了疑心,于是接了许夫人的酬金前往梅州,想要探明真相。可惜,许员外已经过世,许夫人也服毒自尽。” 卓青峰越发惊讶,“竟会这样?” “许夫人临终前说,许义深只不过是个傀儡,杏林药铺背后另有主人。我在许家找到药铺的账本。发现杏林药铺和怀善堂的交易十分可疑。我怀疑许义深的死,和怀善堂有关。” 卓青峰:“所以你怀疑白少荣在药丸里动了手脚?” “我不敢乱加推测,毕竟白堂主的说法也无懈可击,毫无破绽。伤药的的确确无毒,寻林也的的确确是重伤而亡。再者,我想不通,白堂主为何要陷害大师兄?” 卓青峰负手在屋里踱了几步,“白少荣和云海的确没什么恩怨,没道理要害他。但如果是神剑庄的其他人串通了白少荣,在药丸里加了东西,想要陷害云海呢?” 晏听潮很谨慎的回答:“这只是徒弟的猜测,不管轻言妄断。” 卓青峰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没有证据,只是推测,如何能定人的罪,让人心服口服。” “那师父可知神剑庄内谁人和白堂主关系最为亲密?” “他和云深关系最好,因为白一麟是云深的徒弟。不过,云深是个老好人,和谁关系都好,若不然也不会有个谢菩萨的名号。” 晏听潮若有所思,“七师兄会不会害大师兄呢?” “你怀疑你七师兄?” 晏听潮忙道:“师父,弟子只是随口问问。只不过听大师兄说,平素去他房间最多的,除了寻林便是寻真,二师兄和七师兄时常找他下棋。” 卓青峰打断他,下颌冲着门外微抬,“白堂主到了。” 院外隐隐传来脚步声,晏听潮明白师父的意思,不再多说。 不多时,李云照领着白少荣进来。 白少荣一脸惭愧,进门先长揖赔罪,“少荣思虑不周,险些误害了穆兄,请掌门恕罪。” 卓青峰忙托起他,“白堂主说的都是真话实话,何罪之有。那药丸的确无毒,谁能想到会有这样的关窍。” 白少荣一脸愧色的望向晏听潮,“若非晏公子机智过人,及时阻止穆兄,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晏听潮谦虚道:“白堂主谬赞,在下只是误打误撞,恰巧想到这点而已。” 卓青峰打开药盒,“请白堂主看看这药丸中到底加了什么东西,以至于能让受伤之人,吐血而亡。” 白少荣拿起一颗药丸,放在鼻子下嗅了嗅,又仔细看了看,最终叹口气,微微摇头。 “这伤药原本就有二十七味药材,碾磨成齑粉,气味形态混杂融合,实在是无法辨别其中到底加了什么东西。” 晏听潮问道:“白堂主见多识广,可知有何药物,能让受伤之人出现这种情况,尤其是吐血发蓝?” 白少荣有点尴尬,“血色有异,当是中毒之症。可银针验证,却偏偏无毒,在下行医多年,实在也是头一遭遇见这样的棘手问题。” 说罢,他又补了一句,“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西域海外,蛮夷之地尚有许多奇奇怪怪的东西我们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我怀疑这东西,并非我中土所有。” 卓青峰虽然对这回答极度失望,却也不便表露,只得附和道:“白堂主说的有道理。” 白少荣要将药丸放回盒中。 晏听潮拦住他,用手帕接过那颗药丸,包好单独放在盒子里。 李云照和白少荣都面露不解之色,但也不便多问。 卓青峰叹了口气,“此事必定是神剑庄的人所为。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还请白堂主看在老朽的面子上,对外不要宣扬。” 白少荣忙道:“卓掌门是家父的挚友,少荣怎会在外面多嘴,况且一麟还是神剑庄的弟子。少荣定会守口如瓶,绝不会多提一句。” 卓青峰再三道谢。 夜晚的酒宴办得十分丰盛,卓青峰的七位弟子系数前来作陪,白一麟沾了父亲的光,破格跟着师父谢云深一道参加。 卓青峰当着众弟子的面,直言不讳,神剑庄内有奸佞小人,调换药丸害死寻林,嫁祸穆云海。若是找到该人,必要逐出师门,绝不姑息。 几位弟子听罢面色各异。 卓青峰心知肚明,这事要查出来太难,所以这番话也是敲山震虎。 等酒宴结束,晏听潮叫住小白,“叫你师姐过来一趟。” 周小山来到揽月楼,晏听潮正在门外等她。 清汤寡水没吃饱的人,脾气也不是太好,闷声闷气的问他:“阁主叫我何事?” 晏听潮瞄了一眼她寸步不离的腰包,“你易容所用的黄蜡纸可在?” “在。” 周小山本想问他,你为何知道我有黄蜡纸,转念一想,他也是易容高手,估计这东西他也经常用。 黄蜡纸是易容高手用来□□的工具,把蜡纸附在人脸之上,不仅能复制出一模一样轮廓,甚至每条皱纹都能和本人一根不错。 “你跟我来。” 晏听潮领着周小山进了揽月楼拜见卓青峰。 “师父,这是七师兄以前的弟子周小山。” 周小山忙不迭的长揖下拜,“见过师祖。” “这娃娃的名字有些耳熟啊。”卓青峰摸着胡子想了想,“哦,我想起来了,这娃娃是出了名的挑嘴,嫌弃云深那院的伙食差,总喜欢跑其他师伯那里蹭饭,一到饭点,云深就经常去各个院子里找人。” 周小山羞的满脸通红,晏听潮还毫不掩饰的露出一副看笑话的死样子。 “把黄蜡纸拿给师祖看看。” 师祖要这个干吗? 周小山也不敢问,乖乖从腰包里掏出来。 晏听潮道:“我想到一个办法,可能会找出在药丸中动过手脚的人。这是易容用的一种工具,粘贴皮肤上不仅可以复制轮廓,还能显示皮肤纹路。” 卓青峰不解其意。 周小山一听就明白了,心想这人果然是聪明的要命。 “师父做好的药丸派发到师兄们的手里,他要想在药丸中加东西,必定要重新制作,团好药丸之后再放入盒中。” 晏听潮隔着黄蜡纸从药盒里轻轻拿起一颗药丸,在黄蜡纸上团了团,再将药丸放回,把黄蜡纸递给卓青峰,“师父你看。” 卓青峰不禁一愣,黄蜡纸上显出两个手指头印,纹路清晰可辨。 “药丸掺了蜂蜜略有点黏,所以拿过药丸的人,药丸必定会留有他手指印记,只是肉眼看不出来而已。” 卓青峰连连点头。 晏听潮又取了一张黄蜡纸,从药盒里重新取了一颗药,同样的手法,印出两个手指印,和方才那张黄蜡纸一对比,纹路一模一样,显然是同一人。 “这是白堂主拿过的那颗药。”晏听潮从手帕中取出药丸,同样的方式,在黄蜡纸上滚了一圈,取的指印有些乱,指印有重叠之处。 晏听潮仔细分辨了一会儿道:“这上面的指印来自两个人,看来这药丸不是白堂主做的。” 晏听潮把第一张黄蜡纸递给卓青峰,“师父,一般人拿药丸的方式,都是用食指和拇指捏着药丸。不知神剑庄何人的这两枚手指上有两个斗?” 第17章 卓青峰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冷声道:“小山,你去叫四师伯过来。” 周小山一怔,李云照? 晏听潮也颇为意外,追问了句:“师父确定是四师兄?” 卓青峰点头,等周小山出去后,方才继续道:“当年我肯答应你大哥的条件,用那种方式逼你练功,是因为你大哥替我做了一件事,我欠他一份人情。” “北戎犯境那年,同州被围,我带着你三位师兄杀了不少敌军,算是立了一点功劳。朝廷一直有意拉拢收编,想要神剑庄为朝廷效命。我无意做朝廷鹰犬,也无意功名利禄。入阵杀敌,只因可怜战乱中的百姓,想要尽一份力,早日赶走北戎而已。 朝廷见我不肯听命,又忌惮神剑庄的势力,便想插人进来。幸好被我发现,没有得手。我不放心,又托你大哥暗中调查。你大哥神通广大,消息灵通,门下各路神仙,且和朝廷也有联系。他把神剑庄的人仔细查了一遍,并没有朝廷安插的人,但有个人和贤王走的很近。从那儿以后我就对云照留了个心眼。” 晏听潮不知不觉松了口气,心想幸好不是谢菩萨。否则那小丫头还得伤心一回。 卓青峰遗憾道:“七位弟子中,云照最有能耐,办事周到,机敏善变,若不是因为你大哥的那一番话,我可能会考虑掌门之位传给他。” 不多时,周小山和李云照到了揽月楼。 卓青峰不动声色的指了指椅子,“坐吧。” 李云照神色自然一如往常,恭恭敬敬的问:“师父这么晚了叫弟子过来,是有什么吩咐?” 卓青峰问道:“白堂主和你关系如何?” “白堂主每年来神剑庄,都是弟子接待。虽然熟悉,并无深交。一麟是七师弟的弟子,白堂主和七师弟私交更好。” 周小山隐隐觉得他这话带着祸水东引的意思,只是不明显而已。 卓青峰也没继续追问,打开药盒,推到他面前,“你拿起这颗伤药看看有何蹊跷。” 李云照拿起伤药左右看看,不解的问:“师父,这伤药白堂主都看不出来蹊跷,弟子更是瞧不出来啊。” 卓青峰点点头,等他放回去之后,让晏听潮把他指印拓下来。 李云照一头雾水,没明白这其中的意思。 等晏听潮印下指印后,把四张黄蜡纸一并放在他面前。他才突然明白过来,脸色开始发白。 卓青峰冷冷道:“你十个手指都是斗,时常在人前炫耀,一斗穷二斗富,九斗十斗享清福。听潮用蜡纸映出了这伤药上的纹路,是两个斗。神剑庄除了你,再没有别人。” “师父,”李云照有些慌乱,却不知如何辩解,一连声道:“这事不是我做的。” 卓青峰摆了摆手,“云照,你不用多说。师父活到这把年纪,即便是眼睛瞎了心里也是一片清明。你是不满我把掌门之位给大师兄,对么?” 李云照沉默下来。 “这些年你为神剑庄是出了不少力,为师都看在眼里。看在多年师徒的份上,你自行离开,从此不要再说是神剑庄的弟子,也不再是我卓青峰的徒弟。” “师父,你要把我逐出师门?”李云照眼圈红了,“师父对大师兄惩戒是自断一臂,对我却是逐出师门?” “逐出师门是更轻的惩戒。” 李云照厉声道:“不!对我来说,我宁愿自断一臂!师父,我从三岁起就在神剑庄,这里就如同我的家。我宁愿自断一臂,” 卓青峰毅然决然的打断他,“神剑庄不能容留你这样的心术不正之人。” 李云照面色苍白的站了起来,“师父你太偏心了。论剑术内力,办事能力,哪一样我都强过大师兄。师父却将掌门之位要传给大师兄。这掌门之位,强者居之!我就是不服!” “错,是有德者居之!”卓青峰厉声道:“你名利心太重。神剑庄交到你的手里,定会沦为朝廷的工具。” 李云照双目赤红,“学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这有何不对?” 卓青峰拍桌而起,“你错了!神剑庄要做江湖上第一门派,而不是替朝廷卖命的走狗鹰犬!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习武之人更要有胸怀天下的气度,但凡有外敌入侵,我神剑庄要带领江湖人士保家卫国,可我们不是为朝廷的权贵而战,而是为疆土百姓而战!” 周小山心里一震,第一次觉得眼前这位耄耋之年的老头,其貌不扬却巍巍如山。 “从今日起,你李云照和我神剑庄再无一丝关联。”卓青峰抽出案上长剑,寒光一闪,砍下一个桌角。 “听潮,送客。” 李云照双眸泛红,转头就走,瞬即便消失在揽月楼外。 晏听潮扶着老头坐下来,劝慰道:“这事已经有了结果,师父早点休息吧。” 老头疲惫不堪的挥了挥手,“你们也去休息吧。我一个人静一静。” 周小山离开揽月楼,回头看见晏听潮站在灯下,孤影卓然。 她想了想,又走回他跟前。 “阁主,你为何不问李云照,药丸里到底加了什么?” 晏听潮淡淡一笑,“他未必知道。就算知道,你以为他会说吗?” 那倒也是,除非是刀架在脖子上,可能才会逼问出来。 周小山压低了声,“以阁主看,白堂主会不会参与了这事?” “你关心白堂主干什么?” “因为他是小白的爹。” 晏听潮盯着她看了看,“怎么,你还挺关心小白的啊。” “我是他师姐嘛。” 晏听潮拖着尾音哦了一声,“那我是你师叔,想必你更关心我。” 关心你个头啊,没一点师叔的样子。 周小山弄了个红脸,扭头就走。 回到清风苑,谢云深正坐在厅里等她。 “小白说你晏师叔找你去揽月楼,出了什么事?” “师祖查出来药丸是四师伯做的手脚,已经把他逐出师门了。” 谢云深吃了一惊,半晌才回过神。 “还好,终于查清了。否则我们几个弟子个个都有嫌疑,师父是个眼睛揉不进沙子的人,不管什么事非要弄个水落石出。” 谢云深放下手里兵书,关上房门,显然又有要紧话和她谈。 周小山预感到师父马上就要进入定亲的话题。 果然,谢云深柔声道:“我今天和白堂主聊了聊你和小白的事。他倒是没有反对,只是要回去和夫人商议商议,再听听大堂主的意思。我看这事倒是很有希望。” 周小山也不打马虎眼了,直接回绝,“师父,多谢你替我费心,可我不想定亲,也不想嫁人。” 谢云深万万没想到她会这么想,吃惊的问:“为什么?” “因为我稀里糊涂的活了十七年,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父母是谁,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演戏骗人,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不怕疼!更不明白为何要东躲西藏,隐姓埋名!” 谢云深怔怔的看着她。 灯下少女,和故人并无太多相像之处,只有长而媚的一双眼和她很像,但眸光多了灵慧和凌厉。 故人如水如花,她如光如星。 “师父,我到底是谁?” 谢云深目光闪躲,“你还能是谁,就是周宁兮啊。” 小山激动起来,“不,我不是。我只是当了五年的周宁兮而已!” “周家被灭门,我娘把我救出来,送到神剑庄,让我记住这血海深仇,让我苦练功夫替周家报仇。可是十一岁那年,她来接我离开神剑庄,却对我说,周家锦根本不是我父亲,她也不是我娘,她只是我母亲的结义姐妹,让我以后叫她干娘。她让我记住那血海深仇只是为了让我心里有恨,为了复仇拼命练功,不会偷懒!” “十几年来,我一直不理解干娘的做法,还以为长大了,她会告诉我一切,结果她又像我五岁那年一样,再次消失的无影无踪。只留下一封信,让我嫁人!” 小山越说越激动,“太可笑了,我怎么可能就这么稀里糊涂的嫁人,如果我也有了孩子,也和我一样不怕疼,难道我也要像干娘训练我一样,从小就训练她们演戏,假哭,装怕疼吗?” 谢云深无言以对。 “干娘反复警告我,这个秘密被人发现会引来生不如死的灾祸。究竟是什么样的灾祸她却闭口不提。这个秘密,如同一座山一样,一直在我心里整整压了十七年。难道我要把这座山,再继续往下传给我的孩子?” 谢云深还没想到这么多,小山一说,他瞬间就犯了愁,这的确是个无解的难题。 “师父,你和我干娘是兄妹,她肯定对你说过我的身世。我爹娘到底是谁?” 周小山领教过她干娘的嘴,那真真是比蚌壳还紧,十几年来,她都没问出来个蛛丝马迹。 本以为师父是个不知情的外人,谁知道一封书信暴露出师父竟然是干娘的大哥。师父的脾气她太了解了,说好听点是菩萨心肠,说不好听的就是软柿子。 所以,今晚上她要不问出点什么,绝不会罢休。 谢云深不会扯谎,又不知如何回答,几度欲言又止。 周小山不依不饶继续追问:“干娘让我易容,让我演戏,到底是为什么?” 谢云深忍不住道:“她只是想保护你。” “我知道她是为了保护我,她这么做一定有她的道理。可是我若是不知道真相,我绝对不会稀里糊涂的过下去。” “即便她告诉我,周家锦不是我亲生父亲,可他对我五年的有养育之恩。我不能就让他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稚子何辜,妇孺何罪?周家十几口人就这么死于非命,这不公道!我一定要查明真相,找出凶手。” 谢云深道:“你干娘不告诉你,就是不想让你追查下去,白白送命。” 小山自嘲的一笑:“习武是为了行侠仗义,若连家人的仇都置之不理,还算是什么侠义之人。连个人都算不上吧?” 谢云深无言以对。 “干娘虽然什么都没说,可我明白她要干什么。她打算让我做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人,开开心心的嫁人,平平安安的过日子。她替我去做本该由我去做的事。那我周宁兮算个什么东西?要我的恩人去替我冒险,要我的亲人去替我背负?” 谢云深无奈道:“那是因为她答应过你娘,要护着你平安长大。” “平平安安的长大,做一个狼心狗肺的废物吗?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忘掉那一切,开开心心的过我的小日子,不管干娘的死活,忘掉养父的灭门之仇?” 小山神色坚毅的摇头,“不,我周宁兮不会那么做。” 第18章 谢云深一开始是气得牙根隐隐作痛,这孩子一点不知道体谅长辈的苦心,就知道顶嘴抬杠出难题。再然后是左右为难,到底要不要给这孩子说她的身世,她知道后,恐怕嫁人的事想都别想了。 听到最后,却是心口一阵一阵发热,这小孩一身正气,胆大心细骨头硬,没有长歪,自己对得起故人之托。 谢云深对自己的徒弟也一样了解,脾气上来了,那就是个小倔驴子。 思前想后,算了,还是说吧。不然今晚上也甭想安生。 “阿宁,我不仅是你的师父,也算是你的舅舅。你娘和你干娘都是我的妹妹。” 周小山没想到和师父还有这么一层关系,骤然一惊。 “她们不是结拜姐妹么?” “对。我们并非亲兄妹,都是同州的乞儿,父母死于战乱,无家可归。我比她们大两岁,尚且记得自己姓谢,她们连自己姓什么都不记得。” 提到过去,谢云深心里酸涩难言,为了掩饰自己的情绪,他转头去拨了一下灯芯。 “我们三人一起讨饭,因年纪小,经常被年长的乞丐打骂欺负。每次你娘都让我们两个先跑,她殿后,因为她天生没有痛感,不怕疼。她说她不怕挨打。后来我们三个结拜成兄妹,我给自己取名叫谢小甲,她们就跟着我的姓,叫谢小山,谢小水。” 谢云深貌似云淡风轻的说起三十年前的旧事,脸色平静,瞧不出来感伤难过,仿佛讲的是别人的故事,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些往事,只怕是带进棺材里也忘不掉。 时隔多年哪怕他早已成为江湖上人人敬慕的谢大侠,夜里做梦,他依旧还是端着碗要饭的谢小甲,为了不挨打,为了一口吃的,东躲西藏,拼命奔跑。 “我身为男儿,还比她们年长,应当保护妹妹。所以我决定去学武,再也不让别人欺负我们。当年镇守同州的将领名叫沈千里,他家练武场的墙脚有个狗洞,我就每天躲在狗洞里,偷学武功。” “师父去沈家做客,无意间发现了我。他见我有练武天分,又能吃常人之不能吃的苦,便要收我为徒,带我回神剑庄。我高兴万分,问师父能不能带妹妹同去,师父说神剑庄门规森严,练武又苦,并非女娃的好去处,便留下五十两银子,托付沈千里的夫人给她们找个绣坊学门手艺,日后也好养活自己。” “临走时,我和她们约定十年后来接她们。可是十年后,北戎犯境,我和师父赶到同州,沈将军战死,绣坊毁于战火,无人知道她们的下落。” “我在同州苦苦找寻了数日,还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她们了。直到有一天,有个自称谢小水的女人带着一个孩子来神剑庄找谢小甲。” 谢云深声音有些哽,“即便二十不见,我也知道那是我的妹妹。因为这这世上知道我曾经叫谢小甲的人,除了师父只有她们俩。” 周小山第一次知道自己娘亲叫这个名字。 “干娘为何给我取了和我娘一样的名字?” 小山记得干娘送她到神剑庄时,说周宁兮的名字以后不能再用,免得被仇家找到,重新给她取名叫周小山。 “她给你取名小山,是想提醒我,这是小山的女儿,我要记得当年的兄妹之情,记得小山当年对我们的好,让我对你视若己出。” 谢云深叹道:“其实她不用这么做,我也会对你视若己出。我们虽然不是亲兄妹,可比血脉至亲还要亲。你永远都不知道,我们小时候吃过什么苦,受过什么罪。能吃到王老催做的那样一顿饭,也是梦里都不敢想的事。” 小山黯然道:“那我干娘没有提过我爹是谁吗?” 谢云深摇头,“没有。” “我娘呢?” “她说你娘下落不明。我要和她一起找你娘,她也不肯,她说这件事她会去做。” 小山不解,“她为什么不肯?” 谢云深道:“以我猜测,这和她不告诉你身世是同一个原因,是为了保护你我,不想让我们卷入其中。” 小山:“我不能置身事外。她让我来找你,就是想要自己一个人去承担所有。” 谢云深道:“你知道她现在何处?” “若我猜得没错,她应该去了扬州。所以我打算和晏师叔一起去扬州。” 谢云深叹道:“她的易容之术已经天下无敌,几次来见我,我都认不出来。直到她叫我一声大哥,说她是小水,我才知道是她。她现在必定换了一张脸,换了一个名字。你确定能找到她?” 小山十分笃定,“除了我,大约世上没人能认出来她。” 纪柔嘉当了她整整五年的亲娘,在周家那个小院子里朝夕相处,日夜相伴,没有比小山更熟悉纪柔嘉的人了,哪怕她再怎么易容,小山也能认出她。 谢云深看她一脸固执,无奈的笑了笑,“你决心已定我也不拦着你。” 其实是拦不住。 “不过还好,有你晏师叔在,我倒也放心。你去了扬州,有干娘的消息及时写信来,若有什么为难之事,师父能替你做主的你只管开口。” 小山点头,“我会的,师父不是外人,还是我舅舅,该用的时候绝对不省着。” 谢云深哭笑不得,小丫头这嘴皮子算是被她干娘给彻底带歪了。 “希望你早日找到你娘,一晃三十年过去了。”谢云深眼眶有点泛红,“也不知道她究竟在哪。” 小山忍不住问:“我和她长的像么?” 谢云深微微摇头,“眼睛倒是很像,不过她眼珠略灰,大约有异族血统。” 说到这儿,他忍不住苦笑,“我们小时候都是叫花子,整天脏兮兮的。直到师父把她们送到沈夫人那里,沈夫人让人给她们沐浴更衣,我才知道原来两个妹妹模样都生的很好。尤其是你娘,我从未见过那么好看的女娃娃。” 周小山撅了撅嘴巴,“那真是太可惜了,我居然不像她。莫非我爹是个丑八怪?我随了我爹?” 谢云深又好笑又好气,“胡说,你长的也不丑。” 小山还在遗憾,“可还是没我娘好看啊。” 谢云深懒得理她了,从内室里拿出一个小盒子。 “这是你娘留给你的,你干娘放在我这里,让我替你保管。如今你也大了,自己拿着吧。” 盒子里是仿着长命锁的样式打造的一条金链,但坠子并非是长命锁,而是一只以金片雕成的小舟,舟上还刻了一个“单”字。 小山拿着娘亲给她留下的唯一宝贝,琢磨了小半宿,也没琢磨出,这个“单”是什么意思,这只小船又是什么意思。 寻林的事情一结束,晏听潮自然也要尽快回返扬州。 吃过早饭,谢云深便带着白一麟和周小山去揽月楼,让白家父子再叙叙话,顺便把周小山托付给晏听潮,请晏听潮多加关照。 晏听潮笑吟吟道:“七师兄客气了,都是自己人,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小山的。” “师叔人特别好,还说每个月给我零花钱呢。对吧,师叔。”周小山笑得可爱无害。 当着一屋子的人,晏听潮不得不笑眯眯的点头,心里咬牙,鬼丫头真是猴精猴精的。 “找师叔要什么零花钱呢,师父给你便是了。”谢云深一脸羞愧,赶紧打圆场。 “师父的钱还是留着娶师娘吧,晏师叔是天目阁阁主,财大气粗的,给我点零花钱,还不是手指缝里漏点毛毛雨。” 周小山压根不缺钱,她就是存心想让抠门精肉疼。 晏貔貅一脸冷漠的无视掉死丫头幸灾乐祸的表情,扭头对卓青峰辞行,并邀他来年春天去扬州小住。 卓青峰道:“你回扬州刚好路过京城,不如和白堂主一起走吧。” 晏听潮喜道:“那太好了。不过,我要先去一趟夏县,预计要耽误个三五日。” 白少荣面露难色,“怀善堂杂事缠身,我得尽快赶回去。” 卓青峰忙道:“那就让云深送你回京。” 白少荣笑了:“我这么大一个人,何需人护送?多谢掌门好意。” 卓青峰执意让谢云深送他回京,因为白少荣没有武功,万一路上出了什么事,对怀善堂也不好交代。 谢云深回去收拾行李,晏听潮和周小山先行一步下了山。到了寄存马车的客栈。晏听潮取了马车,吩咐车夫上路,前往京城。 周小山愣了下,恍然大悟,“阁主谎称要去夏县,是不想和白堂主一路走?” 晏听潮露出一个孺子可教的表情,“神剑庄到处都是人,白堂主又住在揽月楼,李云照如果想见白堂主,必定要等他离开了神剑庄。” “阁主想知道李云照到底和白堂主有没有勾连?” “你还挺聪明的。以后出门我就带着你,顺便也可以破了某些不堪的传闻。” “什么不堪的传闻?” 晏听潮懒懒道:“说我喜好男风。” 明白了,晏七从小到大的跟着他。 周小山不怕死的问:“那阁主你……喜欢晏七么?” 晏听潮一字一顿的咬牙,“我看你是真的、想要、挨打了。” 第19章 “阁主大人大量,别和属下计较。” 周小山嘴上求饶,心里却毫无怯意,从小就是□□娘训练着打大的,何曾怕过。再说她压根就不怕疼。这个异于常人的特质让她在学武之时如虎添翼,在谢云深所有弟子中,一骑绝尘,无人能比。 她在晏听潮跟前装乖巧听话,做低藏拙,那是想要借用天目阁的势力,解开她身世之谜。毕竟她演戏是打小就学会的,拈手就来。尤其是演害怕,特别像,大眼睛一忽闪,嘴巴一扁,楚楚可怜。可这次晏听潮没被她忽悠住。 因为身边没有女人,打小和他形影不离的就是晏七,好男风的谣言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但没人敢吃了豹子胆,不怕死的当面这么问他。尤其还是这个丫头亲口来问。晏听潮莫名其妙的气很大,训道:“没大没小的。不会说话就乖乖闭上嘴巴。” “知道了,属下遵命。” 周小山低眉顺眼的闭上了嘴巴,默默想事,一字不吭。 马车里就两人,突然沉闷下来,就只听见车厢外头马蹄嘎达嘎达的跑路,十分无趣。 旁边的小姑娘倒是安静了,可晏听潮又感觉闷,寻思着还是那个古灵精怪的小丫头有趣,伶牙俐齿的特别会吵架,气人归气人,其实还挺……有趣。 憋了半天,晏听潮又自己打脸,“当什么闷葫芦呢,说话。” 周小山小声道:“不是阁主让我闭嘴的么?” 晏听潮毫无廉耻的仗势欺人,“现在阁主又让你说话了。” 周小山奉命开始说:“阁主你想到什么好主意了吗?” “等会儿到了城里,你把这封信交给宏昌当铺的掌柜。” 晏听潮从小几的抽屉里摸出来一封信,上面用蜡封了口,封口处是一只黑瞳金目,天目阁的标志。 周小山胆大病又犯了,“阁主,咱们不是要暗查白堂主吗?和宏昌当铺有什么关系?” “眼下你也不是外人了,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晏听潮因为刚才训了她,突然又生了示好的心思,和颜悦色的朝着她招招手,示意她附耳过来,以防赶车的车夫听见。 周小山把脖子伸的老长,歪着身子,把耳朵凑过去。 “宏昌当铺是天目阁的产业,我通知当铺的人去跟着白少荣。”晏听潮说着,目光扫到她雪白秀巧的耳朵,鬼使神差的目光往下一滑,映入眼帘的是一截秀美白皙的脖颈,心神一飘,诡异的竟把下一句要说什么给忘了。 周小山丝毫没觉察到身边人的异状,面露惊色,“难怪天目阁消息灵通。” 宏昌当铺遍布于大周各个州府城镇,就等于替天目阁织了一张线网。 晏听潮转开目光,略回了下神,“所以你明白为何师叔这么节俭了吧。养这么多人,开销很大。” 言下之意,你就别找你师叔要零花钱了,你师叔的日子也不好过。 小山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故意刺激他,“师叔你不会反悔不给我零花钱吧。你在师祖面前答应,” 话没说完,突然马车一颠,小山歪着身子探着脑袋,收势不住,直愣愣的往前一扑,一头就冲着他胸口撞过去。 她着急忙慌的手下一撑,撑的也不是地方,偏偏按在晏听潮的大腿根上。 小山以迅雷之势立刻弹开,端端正正的坐回了远处,佯作淡定,可是脸颊却无法自控的烧了起来,好险,再往前一点,就…… 马车的空间倒也不小,她羞窘到眼神硬生生的没地方放,就搁在自己膝盖之上的方寸之地。 晏听潮也不知道在干什么,停了半晌才出声,“你这练的是铁头功么?老子的胸口都要被你撞瘪了。” 小山从未像此时此刻喜欢他的粗话,瞬间就把两人之间的尴尬给冲了个无影无踪。 她习惯性的顶嘴,“哪有啊?” 晏听潮板着脸,“你摸摸,一个坑。” 小山女扮男装当了六七年的男孩儿,不拘小节惯了,也没多想,上手就去摸,手指头快碰到他衣衫的时候,突然反应过来,她如今做了女孩儿,男人的胸是随随便便能摸的么。 她心里窘的要死,嘴皮上却不示弱,“阁主是纸糊的吗,撞一下就有个坑。” 晏听潮眼看她小脸通红,也不再继续逗她了,清了清嗓子道:“许员外和寻林的死状一样,杏林药铺和怀善堂的账目往来也很可疑。我看这事绝对和怀善堂脱不了干系,只是不确定参与的人是白少荣,还是怀善堂的其他人。” “阁主派人跟着白少荣,想看看李云照会不会和他联系?” “对。” 周小山叹气:“我师父这人小心谨慎,比女人还要心细,师祖交代了要他安全把白堂主送回京城,他必定寸步不离的守着白堂主,我估计夜里都能和白堂主睡一张床,还得睡外沿。李云照想要和白堂主私下见面可太难了,我赌他连根头发丝都插不进去我师父和白堂主中间。” 晏听潮忍俊不住:“你师父知道你背后这么爱损他么?” “我说的是事实,真没损他。” “如果两人有勾连,李云照反而不会急着来找白少荣。” “为何?” “陷害同门,害死师侄这事传出去,李云照以后休想在江湖上立足。师父和师兄为了神剑庄的名誉,肯定不会外传。但白少荣毕竟是外人,能否守住秘密就难说了。如果两人是一伙的,白少荣自然会保守秘密。如果不是,那李云照定要找机会来见见白少荣,不管用什么手段,得让白少荣替他保密。” 周小山一惊,“那他会不会杀人灭口?” 晏听潮摸摸下巴,“我估计师父让谢师兄护送白少荣回京也有这个考虑。狗急了跳墙,谁知道李云照会不会做疯狗。” 周小山愁道:“就怕他路上没机会,等白少荣回了京城才去找他。那白家深宅大院的,怀善堂又人来人往,我们可就没法盯梢了。” “如果白少荣回了京城,李云照也没去找他。这两人之间肯定有问题。弄不好这药丸里添加的东西,就是白少荣给他的。” 正如周小山所料,这一路上,谢云深和白少荣几乎是寸步不离,把白少荣看护的像是眼珠子一样,保护的滴水不漏,一直护送到怀善堂的大门外。 谢云深任务完成,就要告辞回去。白少荣那里肯答应,硬扯着谢云深的袖子把他往里面拽,请他小住几日再走。谢云深不肯打扰他家人,一边道谢一边婉拒。 两人就在怀善堂大门外拉扯起来。 这一幕不禁让周小山想起山脚下被人扯岔了袖子的小白。 晏听潮扯了扯她的袖子,一本正经的问:“扯袖子是你们清风苑的传统?” 周小山:“……” 正在这时,有人上前给白少荣递了一封信,两人的拉扯这才消停。 白少荣见到信有点心神不宁,也没心思继续强留谢云深。谢云深就此别过,离开了怀善堂。 目送谢云深走了之后,白少荣立刻转身疾步而行。 周小山暗暗激动,悄声问:“阁主,是不是李云照给他送的信儿?” “有可能,跟上去瞧瞧。” 两人一路跟到怀善堂附近的一家客栈。 京城比所有州府都繁华,街上熙熙攘攘,客栈里人满为患。且又是青天白日,周小山总不能顶着所有人的眼睛,站在门口偷听,上房顶更不可能。 白少荣进了一间客房,反手就关上了房门。 周小山低声道:“阁主,我易容一下装成小二进去送水,看看见白少荣的人到底是谁。” 晏听潮正准备答应,白少荣竟然已经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这么快? 周小山忙道:“阁主你跟着白少荣,我守在这里。” 晏听潮:“如果白少荣回了怀善堂,我就立刻过来。” 周小山一瞬不瞬的盯着那间房。不多时,从房里走出来一个人,头上戴了帷帽,从身形看是个男人。 周小山也不确定到底是不是李云照,悄不做声的跟了上去。 男人显然身怀功夫,觉察到身后有人,立刻疾步快走,迅速拐进客栈右侧的一条巷子里。 周小山站在巷口略一迟疑,脚角运功,在青砖头上划了个眼睛的形状,给晏听潮留个记号,以免他找不到自己。 如果这人真是李云照,神剑庄几位大弟子中,功夫仅次于谢云深。她赤手空拳的显然不是对手,所以不敢跟的太近,随时准备掉头跑路。 就在这时,突然前面的男人身子一晃,倒在了地上,接着便像是中了魔一样,双手乱抓乱挠,头上的帷帽也被扯了扔到地上,周小山看见那张脸,吓得差点没叫出来。 上面斑斑点点全是血迹,像是开满了血梅花。再看手背,也是一片一片的血梅。 周小山又惊又怕,不敢上前,直到那人一动不动,没了声息。 她等了一会儿确定此人是真的死了,这才慢慢走到跟前。 那人的脸已是一片血肉模糊,根本瞧不出来长相,几乎是被毁容的一张脸。 这人到底是不是李云照? 突然她想到李云照的手指是十个斗,于是蹲下去拿起男人的手,看了一下大拇指,当真是一个斗,正要再看食指,突然身后有人喝了一声别动。 接着肩头一软,整个身体都动弹不得。 第20章 “你中了毒。” 周小山听见这句话还有点不信,自己不就是摸了一下地上死人的手指头,怎么会中毒。可垂目一看自己的手指,当即就信了。 碰过死人的手指,指腹呈现出不同于正常肤色的暗红色,只是不像死人那样鲜红溃烂,如暗色的梅花印。 周小山被晏听潮封住了穴道,就只剩下眼睛嘴巴还能动。 晏听潮单手扶着她的身子,面孔离她很近,脸色凝重到让周小山心里开始发虚,她这是要挂了? “这是什么毒?” “嗜血梅。”晏听潮扯出袖子里的手帕,飞快将她碰过死人的那只手给缠了起来。 一听这名字就很凶险,周小山壮着胆问:“我是要死吗?” “大概死不了。但这条胳膊可能保不住。”晏听潮的表情史无前例的严肃,语气冷的让人发慌。 “那不行。”要不是被封住穴道动弹不得,周小山急得能原地蹦起十丈高。她胆子再大,也是个十七岁的小姑娘,没法想象自己以后一条胳膊,当个独臂大侠是什么样。 晏听潮直接将她哑穴也封住了,冷冷警告她,“你现在最好能像个死人一样,连一丝心劲儿都别动。这毒已经侵入肌肤,你一动就加速在血脉中流动,要是到了心肺,神仙也救不了你。你就等着和他一样,死的很难看。” 周小山瞪着他,“……” 好,我冷静,我不冲动,我他娘的看见那个人死的那么快,那么难看,我能冷静的了? 晏听潮又补了一句看似安慰其实也没有个屁用的话,“还好,你只是碰了他的皮,间接沾毒,不是直接被下毒。你命好,碰见了我,还有救。” 周小山心说,你现在还有功夫自吹自擂个屁,赶紧的给我解毒啊。可恨的是被封住了哑穴,只能用眼神疯狂抗议。 晏听潮给她嘴巴里塞了一颗药丸,“你先死两天。等我找地方救你。胳膊要是保不住也别怨我,保住命就行。” 周小山还处在一切发生的太快,没有反应过来的状态,心说他娘的这是什么毒啊这么厉害,你是不是吓唬我的。 等等,什么叫先死两天? 晏听潮没给她机会问,也没给她机会想,不由分说就直接点了她的睡穴。 她当真就像是死了一样,连个梦都没做。重新有知觉的时候,她躺在水晶一样泛着光亮的屋子里,眼前一片银白,死寂无声,冷意彻骨。 这是死后升了天?进了广寒宫? 不行,就算死了,胳膊和腿也得都全乎。 目光往右边一扫,还好,右臂还在,只是被包扎的严严实实,像一根缠着白布的木棍,一股呛鼻的药味儿从白布中透出来。 “你可算是醒了。”身后传来一声略带沙哑的话。 周小山听见晏听潮的声音,想要转头看看,却发现自己还是动弹不了,穴道没解开。 晏听潮走到她跟前,蹲下来。 周小山一看他,就知道自己“死”的不止一天了。因为晏听潮一向注重形象,眼下下颌上露出一片青色,隔夜的胡须都长出来了。 她张了张嘴,发现还好,哑穴已经被解开了,能说话。 “我胳膊保住了吗?” “我看看。”晏听潮开始动手解她胳膊上的包扎。 周小山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一个问题,心里有点慌乱,“胳膊是,是阁主你给我上的药吗?” “这冰窖里除了你就只有我,你说是谁。” 周小山整个人都不好了,她的外衫夹袄全都脱了半边袖子,他亲自动手抹的药,那岂不是被他又摸又看…… 这要是规矩重的人家,要么是非他不嫁,要么是以死明志。 还好,她是个江湖女侠,那那两条路都去他大爷的吧。不过,她现在已经醒了,要守住最后的倔强。 “阁主我自己来吧。” “你现在半死不活的,来什么来?”晏听潮白了她一眼,好似完全忘了她是个女人,半点也没考虑到她整条胳膊都要露出来的问题,还有,她贴身的小衣也在衣襟里若隐若现。 周小山还想做垂死挣扎,“阁主你解开穴道,我自己可以来。” 晏听潮不耐烦的打断她,“我得先看你毒清了没有,毒清了才能解开穴道。” 周小山认命的闭上眼睛,脸红心跳的安慰自己,小爷当了六七年男人,还在乎这个?江湖儿女不拘小节,被他看一下胳膊又不会死。反正都看过一次了,再看一次也没啥。 晏听潮解开了包扎胳膊的一层层白布,用两根手指,捏起她的手腕,先是仔细查看她的手指,指腹上的暗色梅花已经消失,他接着一点一点的往上看,目光一路上行,径直到了她的脖颈。 周小山感觉这辈子都没这么难熬过,时间慢到她后背都起了鸡皮疙瘩,心也仿佛不会跳了,一抽一抽的。脸皮慢慢的发烫,热度一直蔓延到耳后。 晏听潮倒没功夫看她的脸色,仔细检查过没有异状,这才松口气道:“还好,毒清了。”刚刚说完,又咦了一声,“脖子怎么都红了?” 说完才明白过来原因。 小姑娘从脖子到脸,都红成了一枚山楂果儿,平素灵动无畏的一双明眸,明显是在躲着他,眸光无处可落,只能藏在半闭不闭的眼皮下。甚至,那薄薄的眼皮都透出了莹莹的粉色。 晏听潮第一次见到她流露出娇羞的少女形态,心里的惊艳之感,尤胜过在客栈前她换上新衣惊鸿一瞥的那一次。 雪肌如玉,微微扇动的眼睫下,是一弯涟漪荡漾的春波,半遮半掩,欲语还休。 他一时错不开眼,时光仿佛骤停。 给她除却衣袖涂抹药膏的时候,他心无杂念,没想到她是个姑娘只想着救人。 而此刻,心里终后知后觉的生出了绮念。 他抬手拍开她封住的穴道,用一贯欠扁的语气打破这暧昧,“幸好你聪明,给我留个记号,要是我晚来一步,你这会儿已经死的很难看了。” 周小山一跃而起,飞快的穿好衣服,左右四顾,化解尴尬,用的是与他如出一辙的路数。 “这是哪儿啊?” “国师府的地下冰窖。” 周小山惊讶,“我们怎么会在这里?” 晏听潮收拾地上的布条,卷在一起,放在旁边。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中毒恰恰相反,要尽快截住毒性的蔓延,我封了你的穴道,又给你服了一粒长眠丹,让你在冰窖里当了两天的死人,这才封住毒性,否则就要截断你这条胳膊才能保命。” “阁主你在这里守了两天?” “不然呢?” 周小山心里有点异样,他平素对她小气吧啦的,还动不动威胁她要拔掉舌头,没想到她遇见危险,他并没有弃她与不顾。这冰窖寒冷彻骨,他居然在这里守着她。 晏听潮半真半假的问:“是不是很感动?” 周小山莫名红了脸,问他:“长眠丹是不是假死药?” “吃了就和死人差不多,陷入休眠状态。” 周小山有些后怕,“好险呐,没想到我只是碰了那人一下就中了毒。” “白少荣没有武功,行走江湖,难免遇险,为保证自身安危,随身携带的毒,都是剧毒无比。中了嗜血梅,人如万蚁蚀骨,疼到肝肠寸断。”说到这里,晏听潮突然停下来,若有所思的盯着她,“你中了毒,居然不疼?” 周小山没想到这个问题,急忙道:“我当然疼啊。” 晏听潮的目光露着质疑,“我记得拿尺八敲一下你的脑壳,连只敲死蚂蚁的劲儿都没用上,你恨不得把我的马车都给喊塌了。怎么中了嗜血梅,却毫无反应?” “我是吓得忘了喊疼。而且中毒之后马上就被阁主封住了穴道,我想喊疼也喊不出来了。”周小山反应的快,对答如流,倒也没什么破绽。 只是晏听潮没那么好糊弄,盯着她的眼睛,又问:“当真?” “当然真的!”周小山生怕他继续再问下去露出破绽,忙转换话题,“阁主,你怎么知道我中的毒是嗜血梅,你从哪儿弄得解药?” “嗜血梅是苗神谷三毒之首。幸好你身在京城,国师天以道人是苗神谷的七长老之一,我就带着你来找他了。” 周小山暗自庆幸,中毒第一时间被晏听潮发现,又恰好寻到了解药,这才捡回来一条小命。 冰窖里冷嗖嗖的,可是晏听潮却安之若泰,没有离开的意思。 “阁主我们走吧。” “走不了了。” 周小山愣了,“为什么?” 晏听潮冲着台阶上的大门下颌微抬,“外面都是机关,天以老头守在出口。” 周小山糊涂了,“阁主你说明白点,我没听懂。解药不是他给的么?他怎么又不让我们走了?” “天以想要我答应一件事才肯让我们出去。” “什么事?” “他是苗神谷天字派的长老之一,想让我拜师投在他门下,替他所在的天字派争夺一个长老席位。” 听上去好像也没什么坏处啊,周小山不解的问:“阁主为什么不肯?” 晏听潮双手抱臂,“你说我为何一眼就认出来你中了嗜血梅?” “因为梅花的样子很特别?” “是因为我在苗神谷呆了足足五年,知道那鬼地方是个什么臭德行,别说是个狗屁长老,就是当谷主,我都不屑去。” 小山好奇起来,“苗神谷到底什么地方?” 晏听潮长话短说的介绍,“南诏国被前朝灭了以后,废帝带着一帮朝臣寻了一个世外桃源般的所在,就是位于雪灵江峡谷中的苗神谷。原本这些人可以安安生生的过日子,偏偏却舍不下朝堂的那一套,谷主之位是段家的,世袭罔替,长老如同内阁大臣,六部臣工,共同议政,为了朝堂制衡,又设置天地两派。” 周小山听笑了,“真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天地两派长老共有七位,人数多者的一派,进长老阁掌握实权。所以天字派和地字派的都拼命想让自己这一派能在长老阁里多占席位。” 小山想了想,“既然你不乐意,那干脆我们就硬闯吧?” 晏听潮好笑的看看她,“你以为天以为何深受圣上宠爱,被封为国师?圣上可不是昏君,只知道吃丹药求长生。天以最擅长的就是制作机关,军中许多兵器改良都出自他手。这道门的外头,不仅支了金刚铁笼,还摆了九龙八卦阵。” 言下之意,硬闯是不可能的。 小山:“眼下七位长老都还健在,你先答应他不行么?” 晏听潮神色肃穆,“不行,我不想和这事沾上一点关系。” “为何?” “天以这人之所以被圣上信任重用,除却他有才能,还因为他生性淡泊,不贪名利。当年北戎作战他改良的兵器派上大用,圣上要他入兵部任职,被他拒绝,赏赐钱财,也被他发给了流民。一个连大周官职都不稀罕的人,离开苗神谷多年,突然却要收一个徒弟去替他争夺苗神谷的长老位?事出反常,这中间必定有缘由,且不会是好事。” 寻常人压根不会想到那么多,就事论事罢了。他却能由此及彼,看到别人看不破的地方。周小山听完他的分析,心里就一个感受。这家伙聪明过人,深谋远虑,很难骗。自己以后要更加小心,不能被他发现破绽。 小山迅速在心里给自己定了三招,藏拙,示弱,装糊涂。 “阁主,我有个主意。” “什么主意?” “阁主经常撒谎,骗人最拿手了,你骗他说你愿意,出去再反悔不就行了。” 晏听潮半晌没吭,一双凤目凉凉的盯着她。 小山憋着笑,一本正经的问:“阁主觉得这主意可行吗?” 晏听潮没好气道:“我觉得我就不该救你的小命!” 第21章 周小山闭上嘴偷笑,其实她就是故意气他的。 天以是什么人,能被晏听潮三言两句骗住也就不会高居国师之位了。好不容易逮到这么一个好机会,晏听潮还是主动送上门来。这种突然天上掉馅饼的美事,简直做梦都要笑醒。 老头子乐得在冰窖门口支起了酒摊儿,一个人美美的喝上了,圣上御赐的陈年佳酿,醉人醇香甚至从紧闭的门缝里飘进了地窖。 晏听潮的肚子被酒香勾的咕了一声。 周小山一开始没听出来是他肚子叫,还疑惑的左右瞅了瞅,等第二声才发现风姿如仙的晏阁主,肚子居然也会发出凡夫俗子的咕声。 晏听潮本来就被她气到了,现在又丢了面子,越发心情不爽,“看什么看,你这两天吃了长眠丹状如死人,不吃不喝也没消耗,我可是实打实的睁着眼干熬,饿了两天两夜!” 一说话一动气,肚子又咕噜了两声,周小山想笑又不敢笑。 “要不是你,我会被困在这里?你到底有没有良心?你还笑!” 晏听潮越说越来气,咬牙切齿的指着周小山的鼻子尖,跟被抛弃了十八年的怨夫似的。 周小山赶紧陪着一脸笑,给他出主意,让他消消气。 “阁主,咱们好汉不吃眼前亏,你先拜师,到时候不去当长老不就行了?你长着腿,他还能捆着你去苗神谷不成?再说,卓掌门也没有正经收你为徒,你也不是神剑庄的记名弟子,再多拜一位师父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实在不行,咱们离开京城就死不认账。国师总不能在你脸上刻字,写着:此乃老夫弟子也。” 晏听潮哼道:“他倒是不会在我脸上刻字,但比刻字还麻烦。” “有多麻烦?” “苗神谷拜师不是磕个头叫声师父那么简单,要和师父结下师徒契。” “师徒契是啥玩意儿?” 晏听潮冷声道:“很不是个玩意。是苗神谷独有的一种召唤蛊。师父一旦催动师徒契,除非你已经在阴曹地府,否则不管你身在何处,都会生不如死。为了就是让徒弟听话。” 周小山啊了一声,“那岂不是就像是风筝似的,飞的再高,绳子拽在师父手心里?” “不然呢?”晏听潮面沉如水,冷冷道:“我这辈子最恨受制于人。谁也别想要挟我做我不乐意的事。” 周小山设身处地的一想,自己也不想这样被人掌控着,随时都要听候召唤。 她瞅了瞅地窖的门,好奇的问:“国师又会下毒又会下蛊,听上去有点妖,圣上留他在身边,难道不怕吗?” 晏听潮轻嗤,“你当神机营和太医署是吃闲饭的?能下蛊又怎么样,蛊主一死,下的蛊就毫无用处。” 周小山眼睛一亮,声音压的更低,“所以被种蛊也不怕,杀掉蛊主就可以不受蛊虫控制?” 晏听潮忍不住敲了一下她的脑门,“你不用打那个主意。老头是国师,我就算能动得了他,也绝对不会动他。打狗还要看主人,圣上的人你敢动一下试试,除了圣上自己想动。” 周小山无奈,“那我们眼下怎么办?” 晏听潮揉着眉心,“我想了两天,勉强想出来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晏听潮附到她耳边,慢慢道:“你装扮成我的样子,答应他的条件,拜他为师,然后让他打开机关,我们先出去再说。” 周小山不乐意了,“那我岂不是要被种师徒契?” 晏听潮点头,“不过,他想要的徒弟不是你。等我们脱身之后,明日我再带你来找他,让他给你解了师徒契。” “师徒契还能解?” “当然。” “那他要是不给我解呢?我岂不是要以后都听他的话?” 晏听潮露出一个你想太多的微笑,毫不谦虚道:“你以为随随便便什么人,他都就肯收做徒弟?他为什么费这么大劲也要收我为徒?那是因为当今天下,武功超过我的也没几个人了。我替他争个长老之位,那是板上钉钉的事。” 周小山不阴不阳的道了句,“阁主好厉害。” 晏听潮横她一眼:“别拍马屁,这会儿心情不好不想听。” 周小山从善如流的闭嘴,听着他继续往下说。 “他收徒就是为了替天字派夺一个长老位置。一位长老只能推荐一名弟子,你占了他弟子名额却压根没有把握赢得长老之位,不用你求他,他都得求着你给你解开师徒契。” “当真?” 晏听潮正色:“我何时骗过你?” 周小山看看他,“我怎么觉得阁主眼下……正在骗我呢?” 晏听潮:“……” 周小山用一种“你是不是想要卖了我我还替你数钱”的目光瞅着他,就差在脸上写上:我不信你会对我这么好。 晏听潮气得想要敲她的脑壳,“我对你不好,会费这么大劲救你?还被困在这里?” 小山眨眨眼睛,还是半信半疑的表情。 晏听潮深吸口气,耐着性子道:“再者,我坑你对我有什么好处?” 周小山脑子里转了几个念头之后,打起了亲情牌,先是情真意切的叫了声:“师叔。”然后,再三确认,“你真的不会坑我吧?看在我师父和香雪膏的份上。” “你是我师侄,我岂会坑你。我爱护你还来不及呢。”晏听潮情真意切的回答她。 洁净空灵的冰窖,被突如其来的的同门亲情平添了几分暖意。 可周小山有一种两个骗子在互相骗的感觉。 不过,眼下也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先听骗子的,从冰窖里脱身再说。晏听潮就算坑她,她也有本事反坑回去。 她打开随身的腰包,拿出易容的工具。 晏听潮看着她手下不停,忍不住插了句嘴,“你不用看着我易容?” 周小山头也没抬,对着镜子说:“我记得住你的样子。”这是打小就被干娘训练的第二关。 晏听潮心里一动,“你是记得住我,还是见过的人都能记得住?” 周小山自傲的说:“有的人看书过目不忘,我看人过目不忘行不行?” 其实她只说了一半实话,她也不是见到谁,都能一眼牢记。 一般能让她记得很牢的人有两种,一是长的好看的,二是长的有特点的。 长的好看的人,总是更让人情不自禁多看几眼,也就记得格外清楚。尤其是晏听潮,眉眼五官无可挑剔不说,还有着让人过目难忘的风姿气度。 那种气度,不同于世家公子的清高,也不同于江湖人士的豪放。两种气度糅合一起,让他具有独一无二的风采。 晏听潮哦了一声,“我还以为你把师叔的样子都刻在了心里。” 调侃的语气里还隐隐夹杂着点失望之意。 周小山本想瞪他一眼,一抬头刚好和他目光撞到一起。那双眼,半笑不笑,仿若藏着一方春光如画的静谷,千回万转,不可描述。 她一个晃神,差点没在那静谷中乱花迷眼,找回神来,佯作镇定的低了头,“你别看我。” 晏听潮笑,“怕我偷师?” “对。” 其实是不自在。 晏听潮笑了笑,转过身在冰窖里溜达。今上对国师的待遇不错,赐了一座大宅,雕梁画栋,亭台楼阁,不啻于贤王府。这地下冰窖也是建的牢不可破,除非有炸药。 周小山先是描画眉毛,发际,然后捏鼻梁,眉骨,颧骨,下颌。 晏听潮也会易容,只是和她的手法一比,便落了下乘,她这种易容功夫,比套一张□□可难得多了,逼真无暇,完全看不出来易容的痕迹和破绽,唯一的缺点就是慢。 细工出慢活。 半个时辰后,周小山盯着一张和晏听潮一模一样的面孔,转向他,问:“怎么样?” 晏听潮有种照镜子的感觉,唯一让他觉得不适应的地方,就是身材。 他打量着“自己”,“像倒是很像,只是你个子太矮。” 周小山从腰包里拿出两个圆形的薄盒子,沾在鞋底脚洼处,然后按了一下,薄盒弹出机关,变成三寸高。 晏听潮吃了一惊,心说这丫头的易容术果然是有一套,装备齐全的很。 他伸手比划她的头顶,到自己眼皮处,很欠扁的说了句,“还是矮了点。” “谁让你长这么高,这压地尺最多也就只能拔这么高了。”周小山平视着他,面不改色的来了句,“把外衣脱了。” 晏听潮把衣服脱下来,披到她身上,低头看着她被衣衫罩住的鞋,担忧道:“踩高跷不会摔吧?” 小山穿好外衫,系上腰带,“我都能在瓦片上走,这有什么难的?” 也是,他一时没想到她会轻功,脚底下踩这玩意儿根本不成问题。 “我看看有没有破绽。”晏听潮盯着她的脸,不对,是自己的脸,端详起来。 周小山即便是顶着他的一张脸,可是芯子里还是她自己,被他这么直勾勾的看着,心尖又开始不明状况的抽抽,耳后一阵阵的发软。 晏听潮抬手,从她下巴轻轻划了一下,低声道:“没有胡子。” 周小山被他一个动作,弄的声音都有点发颤,“外面天黑,他老眼昏花的能看得多清?” 晏听潮微微一笑,“也是。” 周小山走到台阶上,忽然停步,回眸叫了声师叔。 晏听潮心里一软,问:“怎么了?” 周小山指着自己的脸,凶巴巴道:“你要是坑我,我就顶着你这张脸,把你的钱全都卷干净。” “……” 第22章 晏听潮越来越觉得这小丫头不是个省油的灯。示弱藏拙的皮子底下,还藏着一个胆大包天的内胆。 冰窖的铁皮门密封的严严实实,晏听潮站在阶下,提气送音出去。 “国师我想通了,你开门我答应就是。” 铁门缓缓打开,周小山迈步跨上台阶,只走了两步就被迫停住了。 一个金刚铁笼像半个鱼篓似的,牢牢扣罩在冰窖的大门上。就算是武功盖世,内力无敌,也不可能劈开这栏杆,兵器也绝无可能。难怪心高气傲的晏听潮肯乖乖的被困在里面,没有硬闯。 栏杆外,摆放着一张木桌,上置香炉,美酒,一个托盘,另有一张古琴。 好整以暇端坐在太师椅上的那位道人,显然就是国师天以。 其实也没有晏听潮说的那么老,天命之年,身形清瘦,穿着一件鹤氅,颇有国师的派头,并不是周小山脑子里想象的一个干瘦老汉的模样。 此刻冰轮初升,树影婆娑,香炉中青烟袅袅,沉香阵阵。 如果不是困在这半扇金刚铁笼中,眼前这一幕,可真是风雅得紧,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天以这架势,倒是想要邀请得意爱徒,在月下品酒,再演奏一曲师徒乐。 院中虽然悬着灯笼,毕竟不如白日里看的分明,周小山的易容功夫已臻化境,天以道人根本不疑有他,隔着金刚笼,笑得洋洋得意,十分开怀。 “你这小子,早两天想通不就妥了?白白饿了两天。” 周小山拱手行了一礼,仿着晏听潮一贯的吊儿郎当语气道:“国师大人,这做买卖都要讲个你情我愿,何况拜师收徒这么大的事。那有像国师大人这么强买强卖的,传出去可不大好听啊。” “天目阁阁主自诩武功盖世,天下无敌,还不是被我关在冰窖里瓮中捉鳖,传出去就好听?”天以道人翻了个白眼,“大家都丢了一回人,互相扯平,谁也别说谁。” 周小山:“……” 得,这是一个不讲武德的国师。且口齿伶俐,吵架水平很高。 周小山真心感觉这位国师和晏听潮还挺对路子的,很适合做师徒。奈何晏听潮是个桀骜不驯不肯听人摆布的。 “师父在上,受徒弟三拜。”周小山拜师礼行的干脆利落。 “起来吧。”天以道人的胡子都乐得飘起来。 周小山站起来,拍拍膝盖,“师父,咱能不能不结师徒契?将来师父若是需要弟子回苗神谷,弟子哪怕身在海外也会赶回来。” 天以撇着嘴,一副“你就忽悠吧,看我信不信你”的表情。 周小山举起手指发誓,“你老人家放心,没有船我游都游回来。” 反正是顶着晏听潮的脸发的誓,她毫无心理负担。 天以呵呵了,“我和你大哥相识多年,我还不知道你什么德行?你小子的话我能信?” 周小山不死心的继续扯道:“我如今是天目阁阁主,说话一言九鼎。” “顶个屁。”天以双手拢袖,眼珠子朝天,“今天你不结下师徒契,咱们就耗着,看谁耗得过谁。” 小山彻底死了心,“种下师徒契是不是就能放我出去?” 天以立刻点头,“那当然。你放心,我知道你是个野性子,不服管,我没事也不会烦你,什么时候苗神谷要选长老,我什么时候再召你回去。” 小山不放心的追问,“真没别的事?不会动不动就指派我给你跑腿办事?” 天以不满道:“你小子别忘了我是大周国师,我手下还缺跑腿干活的?” 小山一咬牙,“行,那就结契吧。” 天以生怕“晏听潮”反悔,赶紧的打开托盘上的一个红漆小盒,从里面拿出一只印章模样的玉石物件,抽出发簪扎破了指尖,滴了几滴血进去。印章隐隐泛出蓝光,像是有什么东西被唤醒,在里面飘动起来。 天以又将印章放进香炉里烧了一下,然后走到金刚笼前,“把手给我。” 周小山迟疑了一下,从栏杆中伸出手掌,天以对着她的掌心把印章按下去。 周小山没有疼感,也不知道此刻是不是应该演戏喊个疼,但是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天以已经拿开了印章。 瞬即,像是有一股细弱的真气进入身体,浑身血脉流动速度比平素快了许多。周小山再看手心,除了留下一个“天”字图案,毫无异样。 “这就成了?” “成了。”天以把天字印章收好。 小山问:“结契后吃食有什么忌讳吗?辛辣刺激的能否进食?” 天以幸灾乐祸的笑:“饿惨了吧你。” 周小山笑而不语,心说饿了两天的人还在冰窖里呢。她还真是不饿不渴,就是冷。 “没什么忌讳,等会儿我叫厨房给你做一桌好吃的,咱师徒好好喝上一杯。”天以对着冰窖抬了抬下巴,“你那小美人醒了么?” 周小山反应过来“小美人”说的就是她自己,笑了笑道:“还没。” 天以压低声,“说实话,是不是你相好的?” 周小山眼睛一瞪:“你想哪儿去了?那是我师侄。” 天以一副不信的表情,“得了吧,你抱着那小丫头来找我的时候,急的心急火燎,跟火烧了尾巴似的。你一肚子鬼心眼,要不是关心则乱,急着救人,岂会轻易中招被我关住?” 周小山心里乱了一下,当真? 天以笑道:“放心吧,苗神谷的长老可以成亲,不耽误你娶妻生子。” 周小山面红耳赤起来,因为晏听潮此刻正躲在门后,必定听得一清二楚。 “师徒契也结了,你赶紧撤了机关,我叫她出来。” 天以高高兴兴的按了机关,金刚铁笼总算是挪开了,只是周小山没见到晏听潮所说的九龙八卦阵摆在那里。 “等会儿咱们师徒合奏一曲。” “我去拿尺八。”周小山淡定的扭脸,反手推开冰窖大门,没等反应过来,她已经被晏听潮凌空抱起。 “国师得罪。”晏听潮单手抱着周小山,飞身跃上假山,反手一掌直接把天以道人的木桌推出十几丈远。 天以急身退后,被眼前一幕惊呆,怎么会有两个晏听潮?! 他布置了机关,本不会这么容易让两人脱身,只是就这么一晃神的功夫,没来得及启动九龙八卦阵,晏听潮已经带着周小山跃上屋脊,瞬间踪影全无。 夜色如墨,耳边风声簌簌,金陵夜景,流光般从眼下飞驰而过,秦淮河水印着万重星光,歌吟弹唱丝竹之声,缥缈绵长。 周小山如在一场清梦之中,惊叹的不是这金陵繁华,而是晏听潮孤绝天下的轻功。 她虽然身形轻巧,可毕竟也有分量,晏听潮单手抱着她,如孤鸿踏雪,纵横半个金陵城,没有真气断竭的迹象。 周小山若不是亲眼所见,根本无法相信,世上会有这样的高手。单凭他二十四岁的年纪,怎么可能有如此深厚绵长的内力?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晏听潮落在一座宅院前。 周小山看见那门楣上挂着“晏府”的牌子,正想问他这是哪儿。 晏听潮先开口道:“把脸上的玩意去掉,把衣服给我。” 穿着夹衣的晏阁主,居然也不失萧然清贵之姿。 周小山先把衣服脱给他,然后卸下脚下的压地尺,又卸掉了脸上的眉骨鼻骨等易容的东西。 晏听潮眼看着她变回自己的样子,方才放了心,“我警告你啊,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你不许易容成我的样子。” 周小山撇嘴,“谁让阁主小气,也不给点零花钱。” 晏听潮气道:“我救了你的小命,你还好意思给我提零花钱?” 周小山不甘示弱,“我是替阁主办事才中的毒,而且还替阁主被国师下了蛊。咱们应该扯平。” “扯平不了。”晏听潮哼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救了你的小命,你好好想想怎么报答我吧。” 周小山假模假样的想了一下,很认真的给他许了一个缥缈的回报,“将来阁主有难,我周小山也定将拼死相救。” 晏听潮一脸傲气,“开什么玩笑,本阁主怎么可能有难?” “那你还不是被国师困在冰窖里。” 她本想说“瓮中捉鳖”几个字的,突然想到自己和他一起被困,说出来自己也是鳖,算了。 晏听潮咬牙,“你还有没有良心,要不是因为你,我会在那个狗屁冰窖里饿了两天两夜?” 周小山忙问:“阁主想要我怎么报答?” 晏听潮没好气道:“还没想好,你先欠着。” 周小山故意乖巧的问道:“要给阁主写个欠条么?” 晏听潮剑眉轻挑,“写啊。在心里写上:师叔是我的救命恩人,大恩大德,永生难忘。” 周小山:“……” 晏听潮指着她心口的位置,“好好记在心里,死了也不能忘。” 哎呦,死了都还管着呢。 周小山头扭到一边,略略略吧。 第23章 晏听潮走上台阶去叩门,周小山一看开门的人居然是晏七,这才反应过来,眼前这座 “晏府”应当是晏家在京城的故居。 晏七一见晏听潮的面儿就竹筒倒豆子的开始“哭诉”。 “我接了消息,说公子两天前就到了京城,可左等右等也没见公子回来,可急死我了,到处派人在找。公子你去哪儿了也好歹给我说一声啊,我担心的两天两宿都没睡着,就在门房这儿守着。” 晏七捂着心口,顶着两个大黑眼圈,倒是没说谎。 晏听潮正饿得心慌,一没心思解释,二也丢不起人说自己被关在冰窖里,打发他赶紧去备饭。 晏七走了两步又回头问:“要不要禀告夫人一声?” 晏听潮点头,“让夫人安排一间客房,就说来了一位女客。” 晏七应了一声,一溜烟的跑了。 “你说的夫人,是你娘亲吗?”周小山 “不是。” 周小山心里跳了几下,略有点紧张。“是你,夫人?” “是我大嫂。她娘家姓方,你称她方夫人即可。” 晏听潮说完,扭头笑微微看了她一眼,“我居然忘了告诉你,我还没成亲。” 小山松口气的同时也有点好奇,他这个年纪应当早该成亲了吧。莫非是因为守孝? 晏听潮坐在厅里喝茶等饭,居然也没有前去拜见嫂子的意思。想必是天色已晚,不大方便。 这晏家老宅建的又大又气派,只不过从窗户和地砖看,房子已颇有些年头,有些角落露出年久失修的迹象。 大户人家的厨房随时有人待命,热水吃食都准备的很快。不多时,晏七就带人端上来饭菜。 厨房里准备的略显匆忙,饭菜不甚丰盛,可比清风苑师父那里的伙食好上百倍。周小山结结实实的干了两碗饭。 两人放下碗筷的时候,窗外有一盏灯笼从夜色中缓缓而来。 晏七小声道:“夫人来了。” 晏听潮点点头,拿起丝巾擦了嘴角,起身走到门外迎着。 周小山也赶紧离开饭桌,准备向这位方夫人问安。 不多时,门外响起晏听潮的问候,“大嫂近来身体可好?” “还好,一直吃着怀善堂的药,虽不见起色,也没有加剧。我已吩咐下人将你的房间打扫过了,那位女客的房间也收拾好了。” 门外的这把声音轻轻软软,如婉转溪流,温柔绵脆,悦耳至极。 说话间,走进来一位中年妇人,年岁和李美娘差不多,和李美娘那大刀金马的风采截然相反,方夫人是个风吹便倒的柔弱美人,素衣素颜,发间除了一只玉簪,只有一朵白色绢花,显然还在孝期。 晏听潮指着周小山道:“这位周姑娘,是神剑庄谢云深的弟子,要随我去扬州办事。” 周小山忙屈膝行礼。 出乎意料的是,方素心一见她就变了脸色,不仅吃惊的瞪大眼睛,甚至拿在手里的丝帕都吓掉到了地上。 周小山很不理解,自己长的总不至于吓人吧?这位方夫人为何是这个表情? 方夫人旁边还跟着一个小丫鬟,赶紧捡起地上丝帕,递给她。 方素心这才回过神来,匆匆忙忙挤出一丝笑意,“周姑娘生的真是好看,我都看的呆了。” 晏听潮似笑非笑的看了一眼周小山,是挺好看的。 周小山这些年一直易容成小子的模样,没人夸她好看,她对自己的容貌也不甚在意。她不信自己好看到能让人惊艳的地步,那不可能。 方素心又问:“姑娘芳龄几何?” “我十七。” “恕我冒昧,不知道姑娘几月生辰?” 周小山愣了,这是什么意思?见面就问生辰八字? 她忍不住扭脸看了看晏听潮。 晏听潮好笑:“大嫂问的这么细,只怕要吓到了周姑娘。” 他好笑是因为方素心这架子,很像是要替他做媒。 方素心窘道:“恕我失礼。我在家里待久了,平素不见外人,连话也不大会说了,请周姑娘见谅。” 周小山大度的一笑:“不碍事。我是四月生的。” 方素心更加不自在,笑得十分勉强,“周姑娘也累了,早些歇着吧。小果,你好好侍候周姑娘。” 她身边叫小果的丫鬟,大约十四五岁的模样,胖乎乎的梳着双髻,十分可爱,和晏七一样,话挺多的。 周小山从她口中得知,这京城的老宅是先帝赐给晏太老爷的。 晏听潮虽容貌过人气质不凡,却狂放不羁没个正型,很难想象他爹竟是一员武将,官至四品,只可惜英年早逝。 双亲过世后,晏长安便带着晏听潮移居扬州,方夫人独居金陵,闭门不出,只有看病的时候才出一趟门。 周小山再次不解,天目阁在扬州,晏长安也常居扬州,为何他妻子孤身一人住在京城。虽说金陵和扬州不远,可毕竟夫妻分处两地,实在有些怪异。 方素心给周小山安排的住处,位于晏府的西北角,名叫幽篁院,幽静别致,靠墙边种了一片修竹,月墙印着竹影,颇有几分诗意。 周小山累了几天,正准备洗漱睡觉,方夫人又让人送来洗澡水和换洗衣物,还真是待客周到。 周小山也没客气,跟着小果去了竹林后的浴室。 两个婆子抬了一桶热水过来,已经替她兑好了冷水。 周小山关上房门,脱下衣服挂在屏风上,洗到一半,突然听见窗外传来细细的脚步声,以及微弱的呼吸。竟然有人在窗外偷窥! 从脚步和呼吸判断,都不是习武之人。周小山又羞又恼,扯过衣服披在身上,然后猛地往外一推窗户,耳听哎呦一声娇呼,窗外的人竟然倒地不起。 周小山探头往外面一看,真是做梦想不到,躲在窗户后偷看她洗澡的居然是方素心。 方素心尴尬不已的从地上爬起来,“我想来问问姑娘,水热不热。” 这个解释实在牵强,要真是问水温,一是她没必要亲自来,二是没必要这样偷偷摸摸的站在窗外。 周小山不动声色的回了句,“多谢夫人,水温正好。” “那姑娘接着洗吧。”方素心窘迫万分,疾步离开。 周小山盯着她的背影,真的百般不解。 若说她想暗算自己?可她手无寸铁,又毫无武功,能怎么谋害?放迷魂香?自己和她初次见面,无冤无仇的,没道理要害她啊。 若单独只是偷窥,大家都是女人,有什么好看的? 小山越想越觉得这个方夫人很奇怪,躺到床上琢磨半天,许久都没睡着。 夜深人静,这自成一体的小院格外静寂,就在她半睡半醒之际,隐隐约约闻见了一阵阵的桂花香。 可她早起一看,这幽篁院中只有修竹,并未种桂花树,甚至从小院去花厅的一路,都未见一棵桂花树。 奇怪,昨夜的桂花香究竟从何而来? 方夫人推说身体不适,也没用早饭。周小山见她不在,本想把昨日洗澡时的怪事讲给晏听潮,可是一想他是个男人,说到沐浴一事难免尴尬,于是又憋了回去。 吃过早饭,晏听潮打算带周小山去找天以道人解师徒契。 小山道:“阁主,解师徒契的事先不急,反正国师也不会现在就让我回苗神谷,你还是先带我去见林一笔吧。” 她亲眼见到许夫人和李云照,前一刻还好端端的,突然就成了死人。心里也有点担心林一笔有什么意外。比起解开师徒契,她更急着解开身世之谜。 晏听潮从善如流的听了她的话,让晏七备好了一份拜帖,带着她前往林府。 小山第一次来京城,完全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金陵繁华让她大开眼界,一路上东看西看,脸上的表情忽而一惊一乍,忽而一喜一嗔。 她本就长的清美动人,再配之灵动娇俏的表情,晏听潮不知不觉被勾住了目光。 她看景,他看她。 马车行到一处街口,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了许多人在看墙上的告示。 小山眼尖,没看见告示写的什么,一眼先瞧见了大大的“悬赏”两个字,眼睛放光,忙喊着停车。 晏听潮吩咐停车,也挑起了帘子。 小山探出头去,仔细一看是衙门要寻找一具无名尸的身份,悬赏征集消息。 晏听潮一看尸体被发现的地方,再有描述尸体的那些特征,便猜到了是李云照。 小山也猜到了,缩回马车里,小声告诉他,“阁主,告示上悬赏十两银子。” “你个财迷,什么钱能想赚?”晏听潮瞪她一眼,吩咐车夫继续走。 小山压低了声音,“阁主,白堂主为什么要灭口?难道药丸里加的东西,是他给李云照的?” “管他呢。一出门就碰见这么多破事。”晏听潮揉着眉心,“老子不想动脑子,也不想做生意,就想退隐江湖,躺屋子里数钱。” 小山:“……” 到了林府,晏听潮让下人呈上拜匣,不多时,从府内出来一个书生模样的人,自称是林一笔的学生,将两人亲自领进了林一笔的画堂。 小山心下暗暗咂舌,这位大师可真是有钱人呢,这画堂窗外是人工建造的一方小园林,假山荷塘的四周种着梅兰竹菊,四季花卉。 林一笔和天以道人年岁相当,仪态风雅,鬓边留着两须美髯。 晏听潮笑吟吟的拱手行了一礼,“林老先生身体康健,风采不减当年。” 林一笔朗笑了几声,“若不是这拜帖,老朽可真认不出二公子了。” 周小山一愣,原来晏听潮和林一笔认识?难怪他知道林一笔画一副画像,没有许夫人说的那么贵。 晏听潮笑微微道:“若先生没有当面见到在下,能否凭借记忆中的模样,给我画一幅画像?” 林一笔笑道:“这可真是为难老夫了。” 晏听潮笑微微看着他,“既然如此,那林先生又是怎么凭借对许春音幼年时的记忆,一笔不错的画出了许春音的画像呢?” 林一笔的笑容僵在脸上。 晏听潮端着无害的笑脸,“应该是许员外亲自带着女儿来找的林先生吧?” 林一笔面露不安,“你见过许员外?” “我不仅见了他,还见了许夫人。遗憾的是,夫妇二人都已去世,所以有些谜团想要请教林先生。” 林一笔面露慌张,连连摆手,“我真不清楚许家的事。” 晏听潮又问:“许春音现在何处?” 林一笔不答,只是摇头,也不知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脸上表情很是倔强。 晏听潮一看问不出子丑寅卯,索性就算了。 “林先生受人所托,我也不强人所难。现在另有一件事,想要求助先生。大约二十年前,有一位名叫沈如寄的女子,是不是请林先生画过像?” 林一笔使劲想了想,“这名字我没有印象。” 他解释道:“来找我画像的多是大家闺秀,有人为了说亲,也有人是为了入宫。我从不过问客人的姓名来历,只是收钱作画罢了。这些年来,至少画过成千上万的人像,那能记得二十年前的人呢。” 小山失望的和晏听潮对视了一眼。 晏听潮本来就没报什么希望,听见这个回答一点也不意外。 小山不死心道:“林先生,那副画画的是下雪天,一绝色女子站在梅树前,穿着一件斗篷,手持一枝红梅。” 林一笔神色微动,“你这样一说,我想起来了,我是画过这么个人。” 老头捋着胡子感叹起来,“老夫身为画师,画过数不清的美人,可是从未见过那般美貌的女子,而且我的徒弟周家锦为这女子,还差点丢了性命。所以时隔多年,我还记得这回事。” 周小山听见养父的名字,震惊到差点没从椅子上站起来。 晏听潮也不由一怔。 林一笔回忆道:“那年冬天,金陵城中下了罕见的一场大雪,我和几位老友出门赏雪,回来时才知有人前来找我作画。因我不在,徒弟周家锦替我接待客人。那姑娘肤色极白,说是欺霜胜雪亦不为过,站在雪中,肌肤竟比雪色还要盈透白皙,美的不似真人,仙女一般。 家锦正是青春年少,对那女子一见倾心,我画完了画像,他竟然偷偷跟踪那女子而去,结果被人发现,将他打个半死,幸好他身负武功,才勉强逃出一条小命。他不敢再留在金陵,给我留个口信就躲回了老家。可惜我这个徒弟,原本极有绘画天分,却因为这个女子断送了前途。真是可惜、可叹啊。” 小山忙问:“他有没有提过那女子来自何处,是何身份?” 林一笔摇头,“未曾提过,我不知她是否叫沈如寄,只是你说的这幅画我记得。” 时日久远,能打听到这点消息已实属不易,晏听潮和林一笔聊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 离开林府,小山忍不住道:“阁主,这和我爹说的不一样啊,我爹说他和沈如寄两情相悦,因她是战傀不能嫁人,才被迫分开。可林一笔说的是,我爹对沈如寄是一见钟情的单相思,尾随差点被打死。他为此还逃离了金陵,显然也没有机会再和沈如寄两情相悦啊。” 晏听潮叹了口气,慢悠悠道:“男人的面子比命还重要,他可能是编了个谎话吧。” 林一笔说的肯定是真的,因为林一笔和所有人都无冤无仇,没道理为二十年前的事情撒谎。 小山默然不语,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会不会是干娘撒了谎? 因为所有的这些往事,并不是周家锦告诉她的,而是从干娘口中得知的。周家被灭门那天,她在半昏迷中听见刺客提到沈如寄和战傀,一直追问干娘沈如寄是谁,战傀是什么。 后来逼问得紧了,纪柔嘉给她讲了周家锦和沈如寄的事。 会不会沈如寄根本就不是凶手,和周家锦只是一面之缘,干娘为了应付她的追问,随口编了一个故事来骗她呢? 第24章 晏听潮道:“我老早就觉得不对劲。如果沈如寄和你爹两情相悦,因战傀不能成亲才分开,是她背弃在先,并不是你爹抛弃她,她没道理时隔数年再来杀了你爹和你全家。” 没错,这的确说不通。尤其是从林一笔这儿听到另外一种说辞,小山几乎可以断定,是干娘编了一个故事,撒谎骗了她。只是她想不通,干娘为什么要这么做? 晏听潮道:“要么是你爹当年跟踪那位女子,极有可能是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或是知晓了不该知道的秘密,所以才被人追杀灭门。” “这秘密应该事关战傀!”周小山揪住他的袖子,急切的问:“阁主,战傀到底是什么?咱们现在关系都这么亲密了,你还不能说说么?” 晏听潮瞟了她一眼,慢吞吞问:“我们,关系,怎么亲密了?” “你是我师叔啊!师叔就和亲叔差不多对不对!” 周小山再次打起亲情牌,语气亲的不能再亲,笑容也甜的不能再甜。 “我没你这么大侄女。”晏听潮脸色一沉,嫌弃的扯开袖子,“你们清风苑的人就喜欢扯袖子,烦死了。” 周小山有求于人的时候,嘴巴能磨,膝盖能屈,“叔叔,你就告诉我吧。” “你再叫我一声叔,信不信我一脚把你踢下去。”晏听潮莫名其妙的翻了脸。 “阁主大人,你就发发慈悲行行好告诉我吧。”周小山双手作揖,一双大眼睛殷切的望着他,像是一只讨食的小松鼠。 晏听潮喉咙有点发紧,第一次发现这丫头的眼睛竟妩媚勾人。 他错开目光,冷着脸道:“以后再说。” 周小山立马收起楚楚可怜的表情,板着脸哼唧一声:“我自己查。” 晏听潮咬牙,翻脸无情的丫头。 下人赶着马车正要起步,突然从对面跑过来一个年轻男子,冲着车帘内说了声,“阁主请留步。” 周小山撩起帘子定睛一看,脱口而出一个“许”字,后面两个字她没说出来,及时打住了。 年轻男子望着她,“我有要事和晏阁主商谈,不知能否行个方便。” 周小山用嘴型对晏听潮说了三个字。 晏听潮点点头,“上来说吧。” 男子上了马车,抱拳施了一礼,“晏阁主,你方才见林伯父的时候,说你曾见过我娘,不知她有没有对你提过李木?” “没有。”晏听潮淡淡道:“你娘戏演的很真,嘴也很紧,什么也没说。” 乔装成男子的许春音面露失望之色。她身材高挑,眉目清秀,穿着男装自有一股英气,真看不出来是女儿身,且声音也略粗。 周小山善易容术,普通的乔装打扮,轻易就能被她看破。再加上她见过许春音的画像,所以一眼就认出来了。 晏听潮微微蹙眉,“你父母辛辛苦苦费了这么大劲儿让你诈死脱身,你却自己跳出来告诉我你是许春音,岂不是白白辜负了你父母的一片苦心?” 许春音冷声道:“为人子女,若连父母之仇都不报,岂不是连禽兽都不如?我答应他们离开梅州,是为了报仇,可不是为了苟且偷生。” 晏听潮:“你知道仇人是谁?” “我不知道,但李木一定知道。这些年来,杏林药铺的掌柜名义上是我爹,实际却由李木真正掌控,他背后的主人,就是我的仇人。” 晏听潮问道:“李木可是住在药铺隔壁厢房的那个男人?四十许年纪,身形高大。” “对,就是他。我想请阁主帮我寻找李木的下落。” 晏听潮一口回绝,“抱歉许姑娘,我最近不接生意。” 许春音急道:“阁主是不是觉得我没钱?” “那倒不是。”晏听潮忽然病弱起来,一手捂胸口,一手托腮,“近来杂事缠身,用脑过度,加上师侄天天气我,心脏都要气出毛病来,要回扬州将养身体。” 莫名背锅的周小山,甚是无语,当着许春音的面,给了阁主几分薄面,没有顶嘴怼回去。 许春音得到这个回复,无比失望,可也无计可施。 晏听潮正色道:“许姑娘放心,我答应过你娘,绝对不会透露你的消息。” 许春音恨恨道:“我不怕透露身份,我只想找到仇人报仇,哪怕同归于尽也在所不惜!” 这句话,让周小山感同身受。 那种埋在心里的恨意,还有不甘,会日日夜夜折磨你,根本没办法平安喜乐,装作无事发生。 许春音跳下马车。 周小山心里莫名不忍,低声叫住她,“我有个办法可以帮你。若你信得过我,吃过午饭,你在京安客栈对面的茶楼等我。” 许春音连忙点头,“好,多谢姑娘。” 周小山放下帘子,晏听潮翘着腿问:“你有什么法子?” “我干嘛要告诉你?” 晏听潮瞪着眼睛,反了天了这是。 周小山振振有词,“我问你战傀是什么,你也没告诉我啊。既然如此,我也不告诉你,这样才公平。” 晏听潮端着架子教训她,“行走江湖靠的是本事和武功,强者和弱者之间那有公平可言?等你打得过我再来和我讲公平。” 周小山正色,“我早晚有一天打得过你。” 晏听潮得意的撇撇嘴角,“那你这辈子可别想了。” 他自认为武功已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世上除了卓青峰已无几个对手。 周小山微微一笑:“你比我大那么多,肯定比我早死啊,到时候我打你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想怎么打就怎么打。” 什么意思?鞭尸么? 晏听潮捂着心口,揉了三圈才缓过来气。他早晚要被这个死丫头气死。 周小山憋着笑:“阁主,你可别现在就气死了,我的师徒契还没解呢。” 晏听潮没好气道:“你这会倒想起来还有事求我了。” 周小山突然冒出来个念头,跃跃欲试道:“要不我自己去找国师吧。” “你省省吧。”晏听潮瞪了她一眼,“我让晏七去请了齐郡王府的世子李含章。” “请他来做什么?” “李含章在神机营挂了个骠骑将军的衔儿,常在御前行走,天以即便是国师,深得圣眷,也要顾忌李含章的皇室身份。有李含章在,他也不好再动手脚。” “阁主想的周到,那李含章肯来么?” “他是我幼时玩伴,交情不错,我说我师侄不小心被苗神谷的人种了蛊,需请国师解蛊。万一国师不肯帮忙,就请他在旁美言几句。这种举手之劳的小事,他有何推辞的?再说他是个好奇精,听到哪儿闹鬼,都能卷个铺盖去睡上三天。能看到国师解蛊,他跑的比兔子还快。” 果然,两人赶到国师府时,李含章已在门外翘首以盼多时,见到晏听潮的马车就扑到跟前。 周小山正好挑起帘子,两人视线相对,皆是一愣。 李含章没想到车里有个娇俏的小姑娘,周小山没想到神机营的这位皇亲,竟如此活泼。 李含章冲口就说,“我以为你师侄是个男人,没想到是个姑娘。” 晏听潮呵呵,“你果然和小时候一样,脑子只有一根筋。” 李含章当即呸了一口,“一根筋总比你一肚子坏水强。” 周小山眼睛瞪圆了一圈,这是什么神仙友情,见面就互相拆台扇脸。 李含章后知后觉被“小师侄”看了戏,立刻收敛表情,摆出一副稳重端庄面孔,斯斯文文的伸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晏七上前呈上拜帖,不多时,一个小道童将四人领了进去。 天以先是对晏听潮狠瞪了一眼,这才做起面子功夫,和颜悦色的寒暄起来。 “世子怎么和晏公子碰到了一起?” 晏听潮指着周小山,装模作样的解释道:“我这师侄顽皮,昨夜易容成男子,被苗神谷的一位高手认错人,下了蛊。世子一向热心,听闻此事,自告奋勇领着我和师侄登门求助,恳请国师替我师侄解蛊。” 天以听到这儿已经猜到了昨夜的把戏,只是当着李含章的面,却也不好发作。 李含章笑道:“国师仁心仁德,就替他师侄解了蛊吧。” 天以也没答应,也没拒绝,默不作声的从头上抽出发簪,在指尖上扎了一下,从指尖里溢出一滴血。 这滴血比正常的血珠要圆要大,在指尖滚动了几下,瞬即像是被什么东西吸进了肌肤,指尖干干净净的,连个血丝都没了。 李含章看的目不转睛,却什么名堂也没看出来。 天以插回发簪,盯着周小山看了看,“我有话要对你说,你跟我来。” 周小山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出,忙扭头看向晏听潮。 晏听潮笑道:“国师,有话不妨当面问,都不是外人。” 天以横了他一眼,“当着世子的面,我还会谋害她不成?我有一件事要问她,你们不宜知晓。” 晏听潮脸色微沉,“她是神剑庄的弟子。江湖人称谢菩萨的谢云深是她师父。” 天以明白晏听潮是在提醒他不要对周小山不利,否则就是与神剑庄和天目阁为敌,忍不住摸着胡子,意味深长的说了句,“关心则乱啊。” 周小山脸色微热,昨晚上天以也说过这句话,非要说晏听潮喜欢自己。 天以走到隔壁房间,关上房门,目光再次盯着周小山,表情很是奇怪,半是惊叹,半是质疑。 周小山纵然胆大,可被他这么盯着上下打量,也不禁心里发毛。 天以负着手,用半惊半叹的语气道:“我没想到,这世上还真有像你这样的人。” 第25章 周小山心里有种不妙的预感,不动声色的反问道:“国师所言何意?” “你没有痛感,不怕疼。” 周小山心里咯噔一下,第一反应便是否认,“我怎么会不怕疼呢。” 这是除了干娘和师父,这是第一次被外人知晓她的秘密。 小山虽然脸上强自镇定,心里已经紧张到了极致。因为干娘反复警告她,这个秘密被人发现会引来生不如死的灾祸。 天以好整以暇的笑了笑,“丫头,方才我若是当众说出来,晏听潮倒也罢了,李含章是个嘴上没门的,不出半日,恐怕半个金陵城都知晓这事。你若是不肯说实话,咱们这就出去当着他们的面聊聊。” 周小山已经和天以打过一次交道,知道这位国师压根不会恪守名门正道的做派,眼下除了说实话,已别无他法。 “国师是怎么发现的?” “苗神谷的师徒契并非毒蛊,只用于师徒之间,用处有两个,一是标识门派,入了天字派,就不能改投地字派。二是徒弟若不听话,师父便可催动师徒契惩罚一番,如同悟空头上的紧箍咒,除了浑身刺疼,倒也没什么伤害。” 周小山忍不住打断他,“浑身刺疼还不算伤害?疼死了才算吗?国师您这伤害的标准也忒高了吧?” “放心,疼不死!” 天以又好笑又好气,心想这丫头和晏听潮一个德行,只不过这丫头的胆大包天还知道藏掖,晏听潮的反骨都飚到明面上,恨不得在脸上刻字:老子不服管。 “昨夜你们逃走之后,我一时气不过,催动了师徒契,晏听潮居然没有回来找我,我就觉得这不对劲。方才他说种了师徒契的人是你,我再次催动师徒契,你毫无反应,我才相信,世上当真是有你这样的人。” 周小山心念一动,“听国师的口气,曾有人在你面前提过像我这样的人?” 天以点头,“我与晏听潮的大哥私交甚好,他多年前曾对我说,这世上有一类人天生没有痛感,先祖并非我们中土人士,身带异域的变异血统。我当时以为他是胡说八道。没想到时隔数年竟亲眼所见。” 周小山万万没想到这事居然会绕到晏长安这里,忙问:“他是不是见过这样的人?” “他倒是没提是否亲眼见过,只说有人让他私下查寻有这种特质的人。” 周小山心里一沉,干娘让她瞒着这个秘密,是不是因为她知道有人在私下找寻她这样的人?到底是谁让晏长安寻找?晏听潮会不会知道? “是谁让他查寻?找到这样的人有何用处?” “他没提过。” 天以好奇道:“你没有痛感,这个师徒契对你来说,压根没用。晏听潮却迫不及待带着你来解师徒契,还特意领了李含章来,显然他不知道你不怕疼。你和晏听潮关系亲密,为何连他也瞒着?” “并不是单单瞒着他,我干娘不让我告诉任何人。” “为何?” “她没说原因,我也想知道。” 天以若有所思的摸着胡子。 周小山暗暗庆幸,这个老头是个聪明人,不然当着晏听潮和李含章的面直接说出来,那自己这秘密也就白守了十几年。 “我虽然不知道干娘为何怎么做,但干娘的交代,我还得遵从。请国师替我保密,我愿替国师争一个长老之位。” 天以哼道:“你这丫头口气不小。” 小山毫不自谦道:“我自小习武,在神剑庄学剑六年,不敢和师祖师叔们比,和同辈弟子相比,我是第一名。” 天以摇了摇头,“你不知道苗神谷的规矩。天地两派的比试不仅比武功,共有三项,毒,蛊,武功,三局两胜。用毒一时半会你学不会,下蛊你更是一窍不通,单单只凭武功,即便你赢了地字派的弟子,也是必输无疑。” 周小山疑惑,“国师怎么确定晏听潮一定能赢?他还会下毒下蛊?” “他不会下蛊,只会辨毒,下毒是个半瓢水,解毒功夫也稀松平常。但他百毒不侵,无论地字派用什么毒,都对他无效,加之他武功盖世,三项赢了两项,夺得长老之位是板上钉钉的事。” 周小山又酸了,他内力高到匪夷所思也就算了,还居然百毒不侵? “怎么才能做到百毒不侵?” “怎么,你也想学?” 小山道:“技多不压身,我要是能做到,那三局两胜,我也是稳赢。” 天以忍不住笑,“你这丫头倒是很对我的脾气,胆大敢为,只可惜,这事太难。” 周小山还是不死心,“请国师说说有多难。” “他体内有一种蛊,名叫生绝,以毒为食,不论什么毒都能被其吞噬,所以寄主能做到百毒不侵。只是寄主体内无毒之时,这蛊没有吃食就会失控发作,寄主如万蚁蚀骨,万箭穿心,生不如死。江湖上有一种极难练就的内功心法,名叫枯元心经,可压制生绝,让它平素处于休眠状态,寄主中毒它才被唤醒。” 周小山终于明白,为何晏听潮有时跟死人一样没有呼吸,内息也完全感应不到,原来他练的就是枯元心法。 “晏听潮年纪轻轻就练成枯元心法,一是因为他在武学上有少见的过人天赋,二是他大哥把毕生功力都传给了他,有了这番加成,他内功已经登峰造极,无人能敌。” 周小山灵机一动,“那我不怕疼,岂不是也可以种生绝蛊?” “没有吃食,生绝在体内七日便死。” “那我若服毒来养蛊呢?” 天以摇头:“以毒养蛊如同饮鸩止渴,寄主也活不长。” “那苗神谷的比试七日内能结束吗?” “如无意外,四日内便可结束。” 周小山想了想,“如今苗神谷的七位长老都健在,要竞争长老之位也不是当下,若国师能找到更好的弟子,便招呼我过来解开师徒契。若他日国师没有更好的选择,我就种下生绝蛊,替国师争一个长老席位。” 天以笑道:“这样也成。师徒契未解之前,你还算是我的徒弟。我送你一份拜师礼。” 周小山心里一喜,赶紧嘴甜的喊了声“多谢师父”。 天以拿出一个小锦盒和一本书。 “这里有三颗解药,只要是苗神谷所制的毒,基本上都能解。这是一本机关秘钥的书,你天生好学,若能学会机关术,日后行走江湖也多了一份保障。” 哇,这下可真是捡到宝了。 周小山大喜过望,连声道谢。 两人回到正厅,李含章迫不及待的问:“国师,方才你扎手指放血是不是解蛊?” 天以施施然道:“解蛊岂能让你们外人看见,我在内室替她解了蛊。” 李含章一脸失望,这岂不是白跑一趟,没看见热闹! 晏听潮一番道谢之后,带着周小山告辞。 李含章也不算白跑一趟,晏听潮让晏七去请他的时候,就预定了四海酒楼最大的雅间,满满摆了一桌好菜。 席间,李含章谈笑风生,说起金陵八卦,口沫横飞,眉飞色舞,晏听潮端着一脸笑洗耳恭听,有些心不在焉。 送走了李含章,周小山笑嘻嘻道:“阁主,我好不容易来一趟京城,想四处逛逛,阁主你先回去吧。” 本以为晏听潮不会答应,她准备了一堆借口打算一个一个抛出来,没想到晏听潮心不在焉的挥挥手,“去吧。” 周小山生怕他反悔,一溜烟跑的飞快。 茶楼的对面就是京安客栈,许春音坐在靠窗的位置,依旧是一身男装打扮,腰里配着长剑。 周小山疾步走到她桌前,“许公子久等了。” “姑娘请坐。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我叫周小山,原本是李美娘的伙计。” 许春音愣了。 小山笑了笑,“许公子没见过我。平时和李美娘一起去杏林药铺进货的都是长生。” 许春音点点头。 周小山指着茶楼对面的街口,“许公子,你来时经过街口,想必也瞧见了那个悬赏告示。” 许春音点点头,不解其意。 “死的那人名叫李云照,原是神剑庄掌门卓青峰的四弟子,因陷害同门,被卓青峰逐出师门,来到京城后,住在京安客栈的天字七号房。” “他陷害同门的药,就是从李木手里拿的。事情败露后,李木担心李云照咬出他,想要杀人灭口。两人在胡同里打斗起来,有个乞丐躲在胡同口一个废菜篓里,不巧亲眼看见这一切。” “现在你只需要去找一个乞丐,给他一笔钱,让他去官府提供线索。他不仅可以领十两银子的悬赏,还可以从你这里得到一笔好处费,我想这个乞丐应该不难找。” 许春音问:“这个故事,是真的还是假的?” 周小山笑了,“除了李木不是凶手,其他都是真的。官府接到线索,定会先核实李云照的身份,只要查明乞丐所说的,死者死于苗神谷的嗜血梅,且手指有十个斗,就会对乞丐的话信了□□分,接下来便会派人寻找李木。你就守在衙门这里,若官府有本事找到李木,那你也就有机会找到李木背后的主人。” 许春音恍然大悟,“姑娘真是聪明过人。” “你见乞丐时最好乔装易容,不要暴露真实身份和面目。”说着,周小山从腰包里拿出两样东西,递给许春音,“这个是牙箍,带在上门牙上,这个是眼胶贴住眼尾,这两样东西可让你容貌大改,乞丐不会知道你的真面目,以免日后被人指认。” 许春音感激道:“多谢姑娘仗义相助。” 周小山微微笑了笑,“你不用谢我,我有件事也想要问你。” “什么事?” “我想知道,李美娘为何肯帮你诈死脱身?” 许春音还以为是什么机密,原来是这样一件小事,便毫不迟疑的回答:“她是我父亲的朋友。” “朋友?!”周小山愣了。印象中,李美娘提起许员外就没一句好话,说他是个抠门货,做生意一板一眼,从来不给她打折。可看许春音的表情,也绝对不像是有假。 “那你服用的假死药,是从哪儿来的?” “是李美娘给的。” 周小山再次一愣。 如果许义深不是对李美娘绝对信任,绝对不敢让女儿服用李美娘给的假死药。那可是拿着女儿性命当儿戏。所以李美娘吐槽许员外,是为了掩饰两人真正的关系,不想让外人知晓两人私下是朋友。这又是为何? 周小山离开茶楼,脑子里一团乱麻,一边低头走路一边思索,突然眼前挡了条胳膊。 她抬眼一看是晏听潮,吓了一跳,“阁主,你怎么在这儿?” 晏听潮横她一眼,“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要来见许春音。” 周小山抿着唇,不吭气。 晏听潮道:“上车。” 周小山乖乖上了车,解释道:“阁主,她和我一样都是一心想替父母报仇的人,我只是想帮她一把。” “我还以为你有什么好办法,原来出的这个馊主意。”晏听潮沉着脸道:“寻林的事,师父说过不许外传。” 周小山反驳道:“师祖的做法我不认同。当众剔除毒瘤才更显得神剑庄门规严明,坦荡清朗。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藏着盖着终归有一天会传出去,那时只会让人议论神剑庄藏污纳垢,包庇同门。” 晏听潮开始头疼…… 他第一次见到这丫头时,她还是个小子模样,低眉顺眼的,可是他一眼就瞧出来她有反骨之相,当时还以为是招风耳的祸,现在想想,明明就是骨子里带着的,不知不觉就从气质里透出来。 晏听潮板着脸道:“你明明知道许春音的父母只想让她拿着钱,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躲起来,平平安安过日子。你这么做,虽是想帮她,却可能害了她。许夫人和许员外晚上不来找你算账才怪!” 周小山一脸不服,“阁主你也见过她,你以为她会老老实实听许夫人的话,拿着爹娘给她私藏的银子苟且偷生么?她一直留在林府,没有找个地方躲起来,就是抱着复仇的念头。我不帮她,她也会自己想办法。” “这些道理是没错,可是关我屁事啊,我干嘛要操这份闲心!”晏听潮气得头疼,“她和你非亲非故,也没给你一分好处,你为何要多管闲事?” 周小山看着他,“你知道我为何不去神剑庄见我师父吗?因为师父也给了我同样的一个安排,让我在师兄中选一个合适的嫁人,不要再想报仇的事。” 晏听潮一怔,满头火气莫名其妙的灭了。 周小山眼中亮起一抹傲气,“胆小怕事,苟且偷生,是世人给女人定的标识,就像国师在我掌心里烙下的天字印记。” 她一字一顿道:“可我不是。许春音也不是。” 晏听潮一时间无言以对,哑火了。 周小山一脸正气的看着他,“女人也会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也会肝胆相照惺惺相惜。” 晏听潮心里一震,突然间觉得这小丫头,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小。 她目光坚定,“和钱没关系。你这种财迷不懂。” 财迷!不懂! 晏听潮瞪大了眼睛,心火突突直跳。 第26章 “晏貔貅”这一美名冠在头上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根本不屑理会。 被人跳着脚骂财迷心窍他也能稳如泰山,波澜不惊。但被这个死丫头当面说财迷,就像是心口上插刀子,呲呲往外冒血。 晏听潮气得脑子发昏,从怀里甩出来两张银票,塞到周小山手里,“来来来,拿着,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周小山吃惊的看看银票,又看看他,“阁主,这银票是真的?” 晏听潮没气过去,“我还能拿假的糊弄你?!” 周小山万万没想到说他“财迷”,竟能激将出一百两银子,乐得心花怒放,心说我早知道就好了。 “多谢阁主,我刚好要买一些易容要用的东西。” 晏听潮指着外面那一排排的铺面,摆出一掷千金的大谱儿,“衣服首饰胭脂水粉吃的玩的用的,随便买。钱没花完,别回来。” “全花完啊?”周小山不确定又问了一遍,这可是一百两啊! “全、花、完。” 周小山还是有点难以置信,“我花完了阁主你可别心疼。” “心疼?”晏听潮不屑道:“这点钱我会心疼?切!我不知道多大方!” 周小山开开心心的跳下马车,扯着晏七道:“七哥,你帮我去拿东西,阁主给了钱,让我随便买东西。” 晏七也是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你没听错?随便买?” 周小山一副“发财了”的表情,笑道:“对啊,阁主让我全花完。” 随便买?全花完? 晏七深度怀疑晏听潮是被被国师下了花钱蛊,一向抠门爱钱的男人,突然变成了一掷千金的主儿,这不正常,要不是被下蛊,就是脑子出了问题。 周小山也没客气,干错利落的采购了一堆东西,打算把百两银票花的干干净净。 京安客栈离怀善堂不远,周小山从成衣铺子出来,无意间朝着怀善堂那边扫了一眼,突然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小果。 显然她身边的那位夫人就是方素心,虽然头戴帷帽,可是走路姿态婷婷弱弱,很好分辨。 她早上说过身体不适,所以这是来看病? 让周小山不解的是,既然来看病,大大方方的去见大夫就是了,为何还头戴帷帽,神神秘秘的? 周小山心里嘀咕了几下,继续去买东西。 回到晏府时,正巧方素心也刚从外面回来,跟着她身边的小果手里提着一包草药。 晏听潮见药包上印着“怀善堂”三字,便问了句:“大嫂身体不适?” 方素心浅笑道:“没什么,老毛病了,入秋就容易犯,方才去怀善堂拿了几服药。” 晏听潮淡淡道:“大嫂以后身体不适,不妨请大夫来家,何必亲自出门。” 方素心的神色莫名有点不自在,低着头嗯了一声。 晏七帮周小山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将她送到幽篁院,前脚刚走,后脚小果端了一壶热茶过来。 “姑娘你累了吧,喝口茶歇歇。” “你先放着吧,我一会儿喝。”周小山忙着收拾刚买回来的东西,头也没顾得抬。 过了一会儿,小果又进来,看看茶水没动,又忍不住提了一句,“姑娘,茶水都凉了,怎么还没喝啊。” “没事,凉的也能喝。” 周小山继续收拾,直到把东西收拾齐整,归纳放好,这才走到桌前喝茶。 茶沏的太浓,入口有股苦味儿,她喝了一杯没有再续,坐在桌前,拿出天以送给她的那本机关秘钥书看起来。 看了一会儿就觉得头晕犯困,眼皮打架,书上的字一个一个的活蹦乱跳。 难道是逛街累到了?这不止于啊,周小山晕晕乎乎的走到床前,还没等扯过被子盖上,就稀里糊涂睡了过去。 小果进来看看她,又轻轻推了推,喊了声“姑娘”,见周小山没反应,便出去叫了方夫人过来。 方夫人蹑手蹑脚的走到床前,弯腰去挽周小山的袖口。 入秋之后,周小山在外衫里还穿了一件夹衣,外衫的宽松袖口可以轻松撸起,夹衣却是紧口窄袖,根本卷不上去,须从上面脱掉。 方夫人不得已,只好解开她领口,想从她肩膀处脱掉衣服。 可惜她常年身居后宅,手无缚鸡之力,想要托着周小山的脖颈将她上半身托起来,折腾了几番都没弄成,自己反倒累得气喘吁吁,头晕眼花,不得已叫了声小果。 守在门口的小果正要进来,突然看见晏听潮走进院子,吓得连忙喊了声夫人。 可惜方素心没意识到小果是在提醒她来了人,反而还提高了声喊道:“你进来帮我一下。” 从门外走进来的晏听潮,冷冷道了声,“大嫂这是做什么?” 方素心脸色一变,吓得忙松开手,结结巴巴解释,“我看周姑娘睡了,想,帮她把衣服脱了,睡得舒服些。” 晏听潮面无表情的看着她,“不必了,大嫂这么折腾,只怕把她折腾醒了也不用睡了。” 方素心忙道:“对对,我也是糊涂了,那就让她这么睡吧。”说罢就急匆匆的出了房间。 晏听潮目送方素心的背影,目光渐冷。 习武之人比正常人要警觉百倍,周小山怎么可能被方素心摇动胳膊都不醒。他站在房中,四下扫了一眼,拿起桌上的茶杯,闻了闻茶水的余味,从随身携带的香囊里,拿出一枚针,插到茶壶中,果然,茶水颜色有异。 他端起茶壶,将一壶茶慢慢浇到窗外,心里实在不解,方素心和周小山初次见面,无冤无仇,为何要给她下蒙汗药? 还有,她脱掉周小山的衣服是想干什么?都是女人,不存在非礼一说。 周小山依旧睡得很沉,衣领半开,露出一截白皙如玉的脖颈。 晏听潮弯腰扣上她的衣领,给她喂了一颗清心丸,检查她脉息无恙,方才沉着脸走出了房间。 周小山醒来的时候,依旧觉得头有点蒙,睁眼一看外面,天还未黑,这一觉睡得时间并不长。 她起身整了整衣服,拿起桌上的茶壶,发现里面空空荡荡的滴水也无。 奇怪,她记得自己没有喝完,壶里还有水。 有人来过,她居然不知晓! 她心里莫名闪过一个念头,难道是茶水有问题?这场瞌睡怎么来的这么蹊跷?方才那么困,居然只睡了一小会儿。 惊疑之际,她再次闻见了隐隐约约的桂花香气。 她天生没有痛感,嗅觉却比着常人灵敏的多。 尤其是这桂花香,她更是熟的不能再熟,因为李美娘最喜欢桂花香,在丹华铺的后院子里种了好几棵桂花树。香雪膏中也添加了桂花。 可她眼下居住的这方小院种的只有修竹,哪来的桂花香呢? 等她走出房间,站到庭院里,香气反而消失了,显然这花香是从屋里传出来的。 她慢慢嗅着鼻子,走到了书桌前。奇怪的很,这香气居然从书桌的位置散出来。 再一细看,这张书案异常眼熟,与当年干娘在周家时,房里摆放的那张条案一样,也是一张红木翘头案。 这种翘头案在欣赏手卷的时候,可以挡住卷轴以免掉下去撕了画卷。 可她干娘房间里摆着这张翘头案,并没有派上风雅的用场,上面搁着一张古琴,从来不弹,只做摆设。 直到周家被灭门的那天,她才知道翘头案的案角有个机关,打开下面是一条密道,她们能从刺客手里逃命,全靠那条密道拖延了时间。 不会那么巧,这个翘头案也有机关吧。 周小山好奇的去摸这张翘头案的边沿,居然当真在案角摸到了一个凸起! 她有点紧张,更多的是匪夷所思,但终归是好奇心占了上风,手下用劲,按下了那个凸起。 翘头案下的青砖动了,露出一个洞口,桂花香气就从下面传来。 周小山壮着胆子,沿着台阶走了进去,这是一个弧线的阶梯,登上几节阶梯,眼前竟然又是一个单独的庭院,苔藓野草,悠然闲生。两棵桂花树,碎金满树,幽香扑鼻。 这处庭院仿佛是一处避世隐居之所,还有一排房子。 周小山走到正屋门前,先在门外凝神细听,确信屋内没人,这才缓缓推开房门。 门上的灰尘很厚,显然久无人居。 屋内也落了很多灰尘,一切生活用具都齐备,甚至床上的被子都在。 她仔细看了看,推断这里住过的应该是女人,菱花镜梳妆台,还有床上的被褥是粉色缎面。更惊奇的是,在西侧厢房里,还有一个婴孩的摇篮。 摇篮中还放着一个小拨浪鼓。 她拿起来摇了摇,拨浪鼓咚咚咚响了起来,四周太过安静,这几声响动显得突兀刺耳。她自己都被吓了一跳。紧接着,房间里的书架开始震动起来,墙面的另一侧传来了动静。 周小山吃了一惊,犹豫是立刻走掉,还是继续看个究竟。 还没等她拿定主意,突然轰的一声书架往右挪开。 这里居然还有个机关! 周小山连退数步,寒光一闪,一柄长剑带着杀气已至面前。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非常感谢朋友们的支持,每次我开文,不管是现言还是古言,都能看见熟悉的朋友前来留言支持。 感谢你们的不离不弃,不管我写的啥都看,不管好不好看,都说好看。你们真的太好了,我都记在心里。 回吻~~~~~~~~~~~~~ 第27章 来人显然并没有致人死地的意思,只是用剑气逼开对方。 周小山飞身避开长剑的同时,持剑之人已从书柜后杀出。 竟是晏听潮! 晏听潮手持长剑,也十分意外,没想到这密室后的人会是她。 两人面面相觑,晏听潮率先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周小山指着院外,如实说:“房里的翘头案有个机关,我顺着密道走到了这里。” 晏听潮收起长剑,打量四周,目光落到摇篮上,像是被定住了一般。 一个诡异的念头不受控制的浮上来,就像是水面上浮起的葫芦,怎么使劲却再也按不下去。 周小山根本没留意到他的不对劲,站在书柜前探出头往外一看,这出口外居然也是一间厢房,而且看上去也久无人居的样子。 她扭脸问晏听潮,“外面是哪儿?” 晏听潮回过神来,定定的看着她,“是我大哥的书房。我正在书柜里找东西,听见墙内有动静,才发现书柜后竟然藏着密室。” 周小山惊讶,“你大哥没对你说过这里有密室?” 晏听潮:“你娘也不是什么都告诉你。这有什么稀罕的。” 周小山:“……” 晏听潮探手在摇篮的被褥上摸了一遍,没摸到什么东西,却在枕下找到一个香包。 时日长久,布料已旧,只是那上面绣的两只春燕,却依旧逼真精致,栩栩如生。 周小山八卦兮兮的凑过来,“这里曾经住过女人孩子,会不会是你大哥金窝藏娇的地方?” 晏听潮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盯了她片刻,“会不会是你住过这里?” 周小山下意识就道:“怎么可能?” 嘴巴否定完,心里却咯噔一下。天以说晏长安曾受人所托查寻没有痛感的人,她和她娘刚好就是这种人,难道曾被藏在这里? 不不不,这太离谱了。 晏听潮收起香包,左右看了看,“你是怎么发现这里的?” “因为我在房里闻见了桂花香。”周小山指了指院中的桂花树,“李美娘特别喜欢桂花,香雪膏里也添加桂花,我对这香味异常敏感。” 晏听潮心不在焉的点点头,突然问道:“你右臂上有个伤疤,是怎么来的?” 周小山正想问他怎么知道,想起来他在冰窖里给自己解毒的时候,曾经仔仔细细的看过自己整条胳膊。 “我娘说,被她的发簪不小心扎到了。”周小山不解道:“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没什么。”晏听潮走到桂花树下,仰头看了看,“我从小四处飘零,很少住在家里,这金陵旧居也就偶尔回京城时才住上几日,没想到还藏着这么一个隐居避世的院子。” 周小山微微一怔,他不是父母跟前娇生惯养的幼子么?为何四处飘零? 晏听潮抬手折下几枝桂花,然后弯腰进了密道。 周小山跟着他后面走上去,按下翘头案的机关,把洞口盖住。 晏听潮提起桌上的茶壶晃了晃,“今日没人送茶?” 小山道:“小果送了一壶茶,我喝完一杯莫名其妙的睡了一觉。” “只有小果送了茶?”晏听潮又问。 “对啊,我怀疑那壶茶有问题,我只喝了一杯,可是醒来一看,茶壶里一滴水也没了。我睡觉没那么沉,不可能有人进来都不知道。” 晏听潮不动声色的问:“你和小果有过节吗?” “当然没有!我怀疑是方夫人让她做的。我第一天见方夫人,她看我的表情就不对,而且,”周小山犹豫了一番,终于还是说出了洗澡的事。 “我洗澡的时候,她在窗外偷看被我发现了。” 显然上次没看见,所以这次给她下药,想要一看究竟。和他猜测的不谋而合。 晏听潮默然片刻,平平静静道:“我去问问她。” 周小山惊讶,“你问了她肯说么?” 晏听潮十分笃定,“当然会。”说罢,又表情凝重的望着她,“等问完她了,我还有些事要问你。” 周小山表面乖巧的点了点头,心里隐隐有点不安,到底会是什么事? 因为今天的晏听潮有点怪,整个人都不对劲,正经严肃的有点过了分,像是被人换了个芯儿。 为了避嫌,方素心的居处,晏听潮几乎从不踏足。所以正在院里修剪海棠的方素心,骤然见到晏听潮出现在门口,不禁吓了一跳。 “二弟怎么有空来我这里。” 晏听潮笑了笑,“我看院子里的桂花开的很好,折了几枝给大嫂送来。” 方素心看着他手里的桂花枝愣住了,“咱家何处种的有桂花树?” 晏听潮看她表情不像有假,便确定她不知道那个秘密院子的存在。 晏长安和她成亲后一直貌合神离,瞒着她也是情理之中。 “有两棵桂花树,只是大嫂不知道罢了。” 方素心稀里糊涂的哦了一声,又问:“在哪儿?” 晏听潮淡淡道:“进屋再说吧。” 方素心吩咐丫鬟去备茶,边走边问:“周姑娘可醒了?” 晏听潮也没回答,进了屋内方才开口,“喝了蒙汗药,醒不了那么快。” 方素心脸色一变,“什么?” 晏听潮也不绕圈子,冷冷道:“不知大嫂为何要给她下蒙汗药?” 方素心慌张起来,“我,我什么时候给她下药了?” “那壶茶我还留着,大嫂是想要惊动官府来人勘验么?” “二弟,别!”方素心惊慌失措,赶紧关上了房门。 晏听潮面无表情的把桂花枝放在桌上,“我早些年还替大嫂抱屈,指责大哥冷落大嫂。后来才知道,原来大嫂心上人是怀善堂的大堂主,只因方伯父反对,才迫不得己才嫁进晏家。” 方素心脸红如血。 晏听潮淡淡道:“我方才问过小果。她说蒙汗药是大嫂去怀善堂拿的。若是我将此事报官,只怕怀善堂的大堂主也要被牵扯进来。大嫂和白堂主之间即便清清白白,也挡不住众人之口,若是闲话进了方伯父的耳朵,不知道大嫂将如何自处。” 方素心又羞又愧,急忙解释道:“二弟,我自幼体弱多病,常去怀善堂看病,对白大哥心存仰慕崇拜不假,却从未有过越矩之举。蒙汗药是我去要的,可我对周姑娘没有坏心,也没想要害她,我只是想要看看她胳膊上是不是有个伤疤。” 果然是自己猜的那样,和周小山的身世有关。 晏听潮自认为定力过人,成年之后,已极少遇见让他束手无策的挑战,可此刻,心口处有一种无法描述的紧张之感。 他定了定神,问道:“你知道她右臂的伤疤是怎么来的?” 方素心的眼圈瞬间红了起来,“她是你大哥的女儿对不对?” 晏听潮面无表情的问:“你怎么猜到的?” 这等于承认她是。 方素心脸上呈出绝望之色,“你一向不好女色,无缘无故的肯定不会带一个姑娘进门。” 晏听潮:“你早就知道我大哥有个女儿?” 方素心点了点头,带着哭腔说道:“成亲之后,你大哥以守孝为名,一直住在前院的书房。白大哥发现他刻意避开怀善堂,在别的药铺买安胎药和补品,怀疑他背着我,养了外室。我想你大哥还在孝期,怎么可能做这种事,况且他平素除了应酬,晚上很少出门。我一直不信,直到那天,我母亲急病,天太晚我不敢一个人回去,跑去前院想让他送我回一趟娘家。” 方素心擦了擦眼泪,缓了口气,“我见到你大哥护着一个怀抱婴儿的女人,持剑和一个男人厮杀。我从未见过打打杀杀,吓得两腿发软不能动弹,眼睁睁看着那人一剑刺中婴儿的胳膊,那婴孩居然没哭,还咯咯咯笑了起来。就在那人一愣神的功夫,你大哥一剑砍掉了他的头。” 方素心捂着胸口,战战兢兢道:“那颗人头咕咕噜噜滚到我眼前,我吓得魂飞魄散,当场昏了过去。” “醒来后,你大哥和那个女人孩子都不见了踪影。后来我问他那女人孩子的来历,他承认养了外室,对不起我,愿与我和离。给了我田契和铺子,让我替他保守秘密,以免被人指责孝期□□。” 她一心想要和离,可方父迂腐,明知她和晏长安没有一点感情,宁肯让她在晏家守活寡也不肯答应。 晏听潮沉默半晌,“周姑娘和她娘长的很像?” 方素心道:“她娘长的极其美貌,肤白胜雪,明眸善睐,我身为女人,被她瞧了一眼,也觉得勾魂摄魄。周姑娘和她相貌不是很像,眼睛却是活脱脱一模一样,而且她鼻尖有个小小的黑痣,我不会记错。” 不是她记性有多好,只因当年那一幕印象太过深刻,她做梦还经常梦到。尤其是那小娃娃被刺了一剑还能咯咯咯发笑,实在奇怪。 晏听潮面沉如水,起身打开房门。 方素心追上去,“是不是你大哥交代,让你把她接回晏家认祖归宗?” 晏听潮没回答。 方素心绝望的哭泣,“我父亲答应我在晏家守孝三年就让我回娘家。如今你大哥有了女儿,我身为嫡母,名下有了孩儿,岂不是要死守一辈子。” 晏听潮站在廊下,背对她道:“我给方伯父修书一封,说我要卖掉晏府老宅,请他接你回娘家去。” 方素心吃了一惊,“你要卖掉这里?” “托词罢了,卖掉老宅你无处可去,难道跟我回扬州不成?方伯父最重名声,叔嫂同住他肯定不会同意,届时自然会想法接你回去。” “多谢二弟。” 晏听潮回头看了她一眼,“大嫂,我替你做这件事,过去的事你烂在心里,今日之事也全部忘掉。对任何人都不要提及。” 方素心连连点头:“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你大哥让我保密,这些年来我从来没告诉过任何人。” 秋天日短,短短一刻功夫,天色已经黑透。 留在晏府旧宅的仆人极少,显得这座古老宅院格外寂静悠然。 晏听潮慢慢走到幽篁院。 窗纸上映着一个坐姿窈窕的身影,正在看书。倒是用功的很。 在马车上,她说师叔和亲叔也没分别。 这是一语成谶么? 他不信。 他抬手扯下一片竹叶,屈指一弹,叶箭射向窗户。 满墙竹影,惊飞寒意。 小山听见窗棂上叮的一声,放下书走出屋子。 晏听潮负手站在流霜之中,像是水墨画中人。 “我带你去个地方。” 第28章 “青鸟坊”这名字听上去干净飘逸,从外面看,是白墙青瓦的一座江南庭院,夜风卷着袅袅乐声,徐徐送到耳畔。 周小山还以为晏听潮带她来开开眼界,见见世面的必定是个好地方,谁知道一进去,就傻眼了。 那玲珑艳丽的楼阁,香氛四飘的空气,还有娇声燕语,艳光四射的姑娘,她再傻也知道这是个风月之地了。 好嘛,她原以为晏听潮只是抠门而已,好歹是个洁身自好的男人,没想到还喜欢光顾烟花之地!心里像是堵上了一块石头,一种难以名状的不痛快。 “阁主来这儿快活,我跟着岂不是煞风景。阁主自己玩吧,我回去了。” 她无法想象一会儿见到他左拥右抱,环肥燕瘦,自己会是什么感受,索性眼不见为净算了。刚要转身,手腕被晏听潮一把抓住。 他柔声轻笑:“我好心带你来吃饭听曲儿,你这么生气做什么?” 她不想被他看出自己心里的不痛快,唇角一弯,强行挤笑,“我没生气啊,只是不想让阁主不自在。” 晏听潮弹了一下她的额头,“还没生气?眉头皱的都能夹住蚊子。” “你来这儿只是吃饭听曲儿?” 不管怎么掩饰,她的眼神里还是隐隐露出了酸意和不快。 “不然你以为呢?”晏听潮望着她的眼睛,莫名其妙的笑了起来,“我若是为了来找姑娘寻欢作乐,我还带你来煞风景?” 说的也是。 她转念一想,他就算来寻欢作乐关我屁事啊,我干嘛要失望生气。反正又不花我的钱,只管吃,只管喝,只管过眼瘾看美人。 一位娇媚的美人引着两人进了雅间,晏听潮吩咐了几道菜,接着又叫了一位美人来弹曲儿。 一曲未毕,菜已经上齐,还有一壶酒和一壶茶。 晏听潮十分周到的将两盘菜调换到周小山面前,慢悠悠道:“这是茭白猪舌和芙蓉鸭舌,你尝尝味道。” 一个动不动就说拔了舌头喂猪的男人,专门点了两道带“舌”的菜,还特意让她尝尝。周小山有种不妙的预感,这个男人今天有点不对劲。 晏听潮又提壶斟了两杯茶,“这是雀舌茶。” 又是“舌”,用意很明显了。 小山定了定神,索性先问:“阁主,你今天点的这菜和这茶,怎么都带个舌字?” “因为今天是个好日子,和舌头有关。” “什么好日子?” 晏听潮笑了笑,“黄历上写,今日宜老实做人,不宜撒谎。否则就要像这些舌头一样,没有好下场。” 小山差点没被茶呛住,连那弹琵琶的美人都忍俊不禁噗嗤笑了一声。 晏听潮难得正经的样子,“今日你随便问我一件事,我都会如实相告。” “真的?” 晏听潮点头,“问吧。” 小山好奇的看看他,“你小时候为何四处飘零?” 晏听潮抿了一口茶,“这个说来话长。我大哥比我大了十几岁,因父亲常年在军中,对大哥疏于管教,我祖母和母亲将他宠的无法无天,成了金陵城中著名的风流公子,二傻子。” 那美人没忍住,又噗嗤笑了一声。 小山憋着笑,继续往下听。 “他随我父亲,喜欢舞刀弄剑,金陵城打架没输过。文不成武不就,最大的长处便是人缘好,天生的吸人气。出手大方,动不动送人礼物,我爹气得指着他鼻子尖骂败家玩意儿。” 小山心说,出手大方的人,当然人缘好啊!抠成晏貔貅这样的要是人缘好那才是出了鬼了。 “父亲眼看大哥这样,生怕我再被养废了。我刚满四岁便被送到慧庐书院,后来父亲去世,我大哥又将我送到神剑庄,孤绝岛,苗神谷,所以称四处、飘零。” 原来是这么个四处、飘零。 小山又想笑,又觉得这男人也挺可怜。 父母双亡,长兄也不管他,一直流落在外,还不如她呢。 她虽然东躲西藏,不能见光,好歹还有师傅和干娘疼爱。 吃完饭,那美人婷婷袅袅的抱着琵琶告退,晏听潮吩咐外面的人进来结账,顺便去把老板娘叫来。 不多时,一位中年美妇笑靥如花的走了进来。 晏听潮不吝夸赞:“你这里的菜做的不错。” 老板娘嘴巴抹了蜜一样甜,“公子呀,我们青鸟坊不仅菜做得好,那姑娘也是一顶一的好,金陵城最好看,最有才情,最会侍候人的姑娘,可全在我们这儿了呀。” “不必了,最好看的姑娘我已经有了。”晏听潮横了一眼小山。 不言而喻就是她。 小山忽一下红了脸,他怎么突然不正经起来。 “我想向你打听个人。”晏听潮拿出一锭银子。 “什么人啊?”老板娘一看银子,笑得更甜更殷勤。 “有个叫纪柔嘉的姑娘,你还记得么?” 周小山吓得心里噗通一惊,这不是干娘在周家用的名字么? 老板娘眨巴眨巴眼睛,“纪柔嘉?我青鸟坊没有这个人呀。” 晏听潮微微一笑:“你是不是忘了,她大约二十年前在青鸟坊待过。” 老板娘斩钉截铁道:“那我更不可能忘,那时候我才接手青鸟坊,手底下只有六位姑娘,个个我都记得清楚,没有叫纪柔嘉的。” 晏听潮没再继续追问,示意她拿着银子出去。 老板娘看晏听潮衣着不凡,出手大方,那舍得放过他,娇声细气的说:“公子,我们这儿的姑娘个顶个的漂亮,貌美如花,还有淸倌儿。” 晏听潮淡淡一笑,“我只是来吃个饭而已,喝完这壶茶就走了。” 老板娘不大甘心的扭着腰离开。 屋内静若空谷,晏听潮蹲起茶杯,撇开茶沫儿,忽又放下盖碗。 随着瓷器相碰的那一声轻响,小山的心也是怦然一声震动。 他向老板娘打听纪柔嘉,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晏听潮不动声色的拿着筷子敲了一下她手背,“纪柔嘉这个名字你熟不熟?” 周小山已经□□娘训出了习惯,只要被东西碰到,就啊的一声喊疼。 晏听潮微微挑眉,“很疼?” 周小山面不改色的瞪着他,“当然很疼啊!要不我敲你一下试试。” 晏听潮盯着她的眼睛,停了片刻才道:“你演的挺像的,不过有个地方,还是不对劲。” 周小山有点慌,“什么意思?” “你嘴上喊疼,但是瞳孔一点没变,眉梢也不动。” 周小山装傻道:“什么意思我没听懂。” 晏听潮平静的看着她,“你明明不怕疼,没有痛感,为什么要一直装作怕疼?” 周小山心里像是被扔了一块巨石,惊涛翻涌,浑身的血仿佛都涌到了头顶。 此时此刻,甚至比被天以识破这个秘密,还要紧张恐慌! 晏听潮盯着她,“还有,你什么时候又冒出来一个干娘?” 周小山脸色剧变,难以置信的问:“国师告诉你了?” 晏听潮摇头,“天以单独把你叫走,我担心他对你不利,所以跟了过去,结果听见了你们的对话。” 枯元心法可以完全控制气息,即便是天以也根本觉察不到室外有人。 小山一开始还抱着侥幸,此刻却连一个狡辩的词都想不到了。因为,他从头到尾,全都听见了。 晏听潮微微俯身,一字一顿的问:“你到底有多少事瞒了我?” 周小山方寸大乱,只能继续装傻,“我哪有?” “你的身世。” “我的身世已经对你说过。” 晏听潮步步紧逼,“你可从来没提过你还有一个干娘。她是谁?” “干娘就是教我易容功夫的人,我离开神剑庄后,机缘巧合认识她。” 晏听潮呵呵:“她根本就不是你离开神剑庄后才认识的。因为你在神剑庄时有两件事出了名,一个挑嘴,一个怕疼。可你对天以说,你怕疼是你干娘让你装的,这说明你去神剑庄之前就已经有了这位干娘。” 周小山无言以对。 晏听潮接着道:“你师父是出了名的菩萨心肠,绰号谢菩萨,当年掌门一怒之下让几位徒弟送走门下女弟子,你小小年纪,无父无母,若你没有去处,他怎么忍心将你赶出去,流落江湖?必定有人来接你,他知道你有个安全去处,才会让你离开。” “还有,你到了神剑庄,谢云深见你第一句话,可不是师徒之间数年不见的样子。你们若真是数年不见,他怎么可能一眼就认得出你?” “我还听说,你师父每年都会离开神剑庄一个月出门访友。这友人是谁?” 周小山已经节节挫败,毫无反手之力,一时间根本找不到借口来解释这些。晏听潮比她想象中更为聪明,也更为难缠。 晏听潮眸光深深,“你怕天以说出你的秘密,就不怕我说?” 她定了定神,反问道:“你为什么要追问我的身世?” 晏听潮道:“老实说,原本我对你的身世根本毫无兴趣,答应帮你找沈如寄也是随口敷衍,但是现在,我不得不追问清楚。” “为什么?” “因为大嫂说你是我大哥的女儿。” 周小山震惊的看着他,心里只觉得无比荒谬。 晏听潮:“我大哥无后,大嫂早就和大哥貌合神离,就等着守孝期满回娘家改嫁。如果大哥突然多了个女儿,我岂不是要分给她一半家产。” 周小山没心思想钱,完全被晏听潮从师叔变成亲叔的这件事给震到七魂六魄都不齐整了。 “大嫂偷看你洗澡,给你下蒙汗药,就是想看看你胳膊上是否有个伤疤。” 周小山:“她怎么知道我胳膊上有伤疤?” 晏听潮道:“因为她亲眼见过你被人刺伤。伤口就在胳膊上。那个摇篮是你睡过的。那间屋子,也是你娘和你住过的。” 周小山呆若木鸡,喃喃道:“这怎么可能?” “我曾经让晏七派人查过周家锦。据周家的街坊邻居说你娘叫纪柔嘉,是你爹当年在金陵城的青鸟坊留下的风流债,她抱着孩子找上门来,你祖母看在你的份上,迫不得已只好接纳她。可方才你也亲耳听见,青鸟坊压根就没纪柔嘉这个人。” 晏听潮略带嘲讽的笑了笑,“我看你娘嘴里就没一句话实话,也不知道是她骗了你爹,还是你爹娘一起骗了你祖母。” 周小山脑子乱成一团。 晏听潮垂目看着她,慢慢道:“我有一万种方法,可以逼你说出实话,但是我不想这么做。你问我的问题,我都如实回答。礼尚往来,你也该对我以诚相待。” 周小山回视他犀利眼神,“我不是存心要隐瞒,我自己也被蒙在鼓里。” 事已至此,她不得不说。 “我一直以为周家锦是我爹,纪柔嘉是我娘,我在神剑庄拼命练功,就为了有朝一日替我家人报仇,可我娘来接我离开神剑庄的时候却告诉我,周家锦根本不是我爹,她也只是我娘的结义姐妹,让我以后叫她干娘。我不知道我的亲生父母是谁,她从未告诉过我。” “所以你的身世只有她一个人知道?” 周小山点头。 “那你干娘到底是谁?” 周小山权衡利弊,思索半晌,才终于下定决心说出一个名字。 “李美娘。” 第29章 晏听潮自诩聪明过人,可听到李美娘的名字,也震惊到失语。 他原先没意识到李美娘是个关键人物,直到许春音的诈死中出现了李美娘,以及许春音说李美娘和许员外是朋友,他才开始怀疑这个女人不简单。 她易容成丑女,造出克夫的名声,让小山易容女扮男装,且一直逼着她演戏怕疼,这中间显然有隐情。 脑子里一推敲,他立刻意识到李美娘的死有蹊跷,当即问:“她是不是没死?” 周小山直言不讳的承认了,并主动说出,丹华铺失火是李美娘提前安排好的。 “她为什么要假死?” 晏听潮实在不解,在他这种爱财如命的人眼中,丹华铺的生意那么好,放弃这个铺子就是砍掉一棵摇钱树,简直不可思议,和失心疯差不多。 “她说,她受我娘之托照顾我,如今我长大成人,她任务完成,余生要为自己好好打算,寻个好地方去过自己的好日子。她让我把香雪膏的方子卖给你,然后拿着钱去找我师父,让师父给我安排一门亲事,算是把我这辈子安排的妥妥当当,对我娘有了交代。” 晏听潮听完,十分好笑的叹了口气,“你干娘这人吧,特爱扯谎,但每次编的谎话都是漏洞百出,经不住推敲,我也是服了。” 就算如她所述,想甩开周小山这个拖油瓶,去过逍遥日子,根本没必要放火假死,更没必要要卖掉香雪膏的方子。她这么做,显然是想要换张面孔,再换个身份。去做周小山不知道,也不打算让她参与的事。 周小山打小就精灵,所以李美娘的话,她一个字也没信。 李美娘若当真是个自私自利之人,怎么可能会为了结义姐妹的一句托付就照顾她这么多年,而且临走前,还把这些年攒的私房钱都给了周小山做嫁妆。 晏听潮问:“她现在在哪儿你知道么?” 周小山十二分笃定的说,“扬州。” “为什么?” “晏七来买香雪膏的时候,她有几次给晏七灌酒,套晏七的话,问天目阁买这么多香雪膏是不是送到了贤王府,还问贤王府的老太妃死了没有。这些都和扬州有关,所以我猜她一定会去扬州。” 晏听潮忍不住好奇,“扬州人海茫茫,她又擅长易容术,你怎么找到她?” 周小山成竹在胸,“我让她来找我。我帮你开店卖香雪膏,她知道后肯定会来找我。” “你倒是挺聪明的。”晏听潮哼道:“所以你说替天目阁效劳三年,都是骗我的。” 周小山毫无愧意的看着他,“你也骗了我,大家扯平。” 晏听潮瞪了她一眼,“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彼此都说实话。” 周小山反驳道:“你大嫂说的未必是真的,等我找到干娘问过她再说。” “你师父每年去拜访的友人就是李美娘吧?” 周小山点头,“我离开神剑庄后这些年,师父每年都去泉城传授我武功剑法。” 晏听潮又问:“你师父当真一点不知道你的身世?” “他只知道一些。”周小山把谢云深说过的话,系数说了一遍。 晏听潮听罢,拿出从摇篮里找到的香包,递给周小山,“沈夫人应当是按掌门的托付把两人安排去了绣坊。你看这香包绣工极好,不像是出自普通人之手,没个几年功夫绣不成这样。” 的确如此,香包上的飞燕绣的栩栩如生,活灵活现,另一面绣着一个“宁”字。 周小山的乳名就叫阿宁。干娘说她娘给她取名宁兮,就是希望她一生平顺安宁。晏,燕同音,这香包绣着飞燕,是否暗示她姓晏? 晏听潮当真是她叔叔? 她低头盯着飞燕,心里除了诡诞,诧异,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别扭,总之,不想接受这个事实,十分排斥。 晏听潮端起茶杯喝了一半,突然放下,恍然道:“我明白了。你师父还有我大嫂都说过你娘美貌无双,让人过目难忘,林一笔画过的那个女子就是你娘!” 周小山一怔,“不,我娘不叫沈如寄。她叫谢小山。” “所以你干娘撒了谎。你养父也撒了谎。你干娘根本就不是青鸟坊的人,周家锦和她也没有什么旧日情缘,爱屋及乌,他一定是看在你娘的份上才收留你们,为此还编了一个风流债的谎话去骗他母亲,好让他母亲接纳你们进门。” 晏听潮的推论听上去十分离奇荒诞,却又有理有据。 “当年周家锦对你娘一见钟情,悄悄跟踪,如果他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对方要杀他灭口,不会拖那么多年。所以,杀手真正的目标,不是周家锦,而是你干娘!” 周小山震惊到心里翻江倒海,却不得不承认有这个可能。因为她干娘房间也有一张翘头案,显然她早就知道有人要追杀她,所以早就做了准备,仿照晏长安那里的翘头案也设了同样的一条密道以防不测。 “画中女子是你娘,而不是沈如寄,你干娘用沈如寄和你娘的画像,编造了一个故事来骗你而已。” 晏听潮一口气说下去,“你娘和你藏在晏家,被人发现后,你娘将你托付给你干娘,她带着你躲到周家,隐姓埋名,深居简出,最终还是被人找到,所以再次隐姓埋名,易容成李美娘,把你送到神剑庄。后来,神剑庄不容留女弟子,你干娘迫不得已,又把你装扮成个小子,藏在丹华铺。天以说过,有人让我大哥私下寻找不怕疼的人,她带着你四处躲藏,让你易容,让你装疼,都是为了不让人找到你,不让人知道,你就是这样的人。” 周小山压下心里的震惊,开口问道:“到底是谁让你大哥寻找这样的人,他没有对你提过吗?” “我和大哥之间差了十几岁,关系不怎么亲密。父母去世后,他逼着我四处拜师学艺,对我很少关照,我在外面吃苦遭罪了十几年,心里没少怨恨他。” 晏听潮垂着眼皮,微微苦笑,“他死前把我叫回扬州,把毕生功力都传给我,还把晏家所有的产业都交给我,我颇感意外,心想他是不是得了失心疯,怎么突然对我这么好。” 周小山忍不住问:“他没有交代什么遗言吗?” 比如说,交代他还有一个女儿。 “遗言倒是有。”晏听潮抬眸望着她笑了笑,“让我败掉天目阁。” 周小山呆住了,这是什么鬼遗言? “我也不懂。天目阁替他成就了晏孟尝的美名。当年北戎侵犯大周,百姓流离失所,逃难中亲人失散的家庭众多。战乱结束,他依仗结交的江湖人士和能人异士,创办天目阁替人寻亲,再后来,有些官府破不了的案子,也私下找天目阁帮忙。 天目阁招揽的人各有门路,无秘楼里藏着不少江湖秘辛,门派机密,甚至各门派的武功秘籍。我看过无秘楼里所有的资料,可惜,战傀只有一个空匣。” 周小山失望到连翻白眼都没劲了,“所以你压根不知道战傀到底是什么?你答应帮我找战傀就是信口胡说?” 晏听潮微微笑道:“人心险恶,行走江湖我怎么可能句句是真,你对我不也是谎话连篇的么?” 周小山:“……” “他临终之前的这个交代,我还以为是天目阁让他操劳过度,英年早逝,所以不想让我也重蹈覆辙,毕竟晏家还要靠我开枝散叶,我要是也挂了,岂不是绝后。” “但是我见到了许员外,才发现他死的另有隐情。你不是问过我,问我为什么要替许员外报仇?那是因为许员外的死和我大哥一模一样,还有寻林。” 周小山惊问:“你大哥是被人害死的?” “害死我大哥的人,和杏林药铺背后的主人,应当是同一个人。”晏听潮放下杯子,慢慢道:“许春音说李美娘和许员外是朋友,我甚至怀疑,是李美娘故意让许员外去找我,在我面前吐血,引起我的怀疑,让我涉入其中查个究竟。” 周小山再次怔住了。 晏听潮轻敲桌面,“所以整件事是一环扣一环,解开这些秘密的关键人物就是李美娘。” 周小山咬了咬唇,“我一定能找到她问清楚。” 晏听潮笑了,“她想尽办法骗了你十几年。你即便找到她,她也未必告诉你真相。她根本不想你卷进来,只想让你安安生生的嫁人数钱,就像许春音的爹娘一样。” “那可不一定。” 周小山嘴上强硬,其实心里也很清楚晏貔貅说的没错,干娘嘴巴紧的要死。 晏听潮正色道:“她不肯说也没关系。我大哥的死,肯定和你的身世有关系。从今日起,咱们要坦诚相待,联手去查清楚。” 周小山认真的问:“你的意思是,以后都不会骗我喽?” “阿宁,”晏听潮柔声道:“你既然是我侄女,我自然不会骗你了。” 周小山微微一笑,“你要是我亲叔的话,我觉得你不仅会骗我,还会害我。毕竟我要分晏家一半家产呢,这岂不是要你半条命?” 晏听潮:“……” 这种说话气死人不偿命的风格,还真的挺像一家人。 他定定看着她,“你说的对,你要是我侄女,我得分你一般家产,所以,无论如何,我也要查清楚你的身世。你,绝对不能是我侄女。” “那好,我们结盟,一起去查。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件事,不许再骗我。” 晏听潮微笑,“你也没少骗我啊。大家彼此彼此。” 周小山正色,“那好,以前的事既往不咎。从今日起都说实话,不得互相欺骗。” 晏听潮伸出手掌,“击掌为誓。” 周小山伸手在他掌心一拍,正色道:“有违誓言就变成穷光蛋。” 晏听潮咬牙,这丫头还真以为他爱财如命呢。 第30章 “二堂主,有人给你送了封信。” 白少荣从下人手里接过信,打开一看变了脸色,问道:“什么人送的信?” “是京安客栈的一个伙计。” 听到“京安客栈”几个字,白少荣心里一沉。他思忖片刻,抬步走出怀善堂,径直朝着京安客栈走去。 路上,他心里反复推演那天的情景,确定无疑,没人看见他给李云照下毒。可写信的人不仅知道是他给李云照下毒,约他见面的地方正巧是李云照住过的那一间。 这人到底是谁?他想要做什么? 站在天字七号房门口,白少荣定了定神。 虽然他没有武功,可出神入化的下毒功夫足以自保。再者,这金陵城乃天子脚下,客栈更是人来人往,没人敢光天化日明目张胆的造次杀人。 未等他抬手叩门,里面传来不疾不徐的声音,“白堂主请进。” 白少荣推开门,眼前所见,始料不及,他整个人都被震住。 白一麟被人捆在一张凳子上,脖子上架着一把刀。他身后的持刀之人是个二十多的年轻男人,容貌平平,眼眉斜飞,一脸凶气。 “白堂主关上门,就站在门后别动,再往前走一步我就割你儿子一刀。”男人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白少荣心口狂跳,只得听从他的话,关上房门,定在原地,心里盘算门口距他的这段距离,太远不能保证下毒一击而中,而且儿子在他手里,不敢轻举妄动。 “一麟,你怎么在这儿?” 白一麟就只能眨动眼睛,表情急切万分,却一个字说不出来。 “他被我点了哑穴。”持刀男人冷声道:“我是李云照的弟子,他离开神剑庄之前交代,若七日后我没有收到他的消息,就让我带着白一麟到白家附近的这家京安客栈找他。他在掌柜那里留了封信给我。” 白少荣没想到李云照还留了一手,心里暗骂这厮真是老奸巨猾。不过再一想,嗜血梅中毒之后,全身剧痛如刀割火烧,而且毒发极快,李云照武功高强,可能比常人多抗了一会儿,但毒发之后,即便留信,也无法写很多东西,估计就是寥寥数字,所以这徒弟也不会知道太多内情。 他心里稍安,立刻装起糊涂,“我们父子与你师父无冤无仇,他为何让你挟持一麟?这中间必定是有什么误会,你先放了一麟,咱们好好商谈。” “你是用毒高手,我放了一麟,立刻就死无葬身之地。你老老实实原地不动,否则我对一麟不客气。”持刀人说着便手下一横,白一麟的脖子上立刻出现了一道红痕。 白少荣不敢再上前,忐忑不安的想着对策。 男人恨恨盯着他,“你为什么要害死我师父?你和他有何冤仇?” “你师父威胁我,我为了自保,迫不得已才动手。”白少荣低声解释道:“他原本打算借助寻林之死,取代穆云海的位置,成为下任掌门。可惜被晏听潮识破,掌门将他逐出师门。他不甘心,逼我替他想办法重新夺回掌门之位,并许诺事成之后,会把掌门之位传给一麟。 我与他本就是泛泛之交,不想去趟这趟浑水,何况卓掌门和门下弟子皆是高人,我即便有心也无力帮他达成所愿。我不肯帮忙,他便威胁我要告诉卓掌门,寻林服用的伤药,是我动了手脚,是我与他合谋害死寻林,为了一麟日后能当上掌门。如此一来,我不仅要背负杀人恶名,一麟必定也要被逐出师门,无奈之下我才动手。” 持刀男人一脸呆滞,似乎被这内情惊到了,半晌才问:“寻林服用的伤药到底是怎么回事?” “伤药中加了东西,受过内伤的人服用之后便会吐血身亡。” “加了什么?” “我不知道。” “你既然不肯说实话。”男人把刀往下一挪,放到了白一麟的手腕上,“看在同门师兄弟的份上,我不忍心杀他,废掉他的手算了。” 白一麟拼命挣扎,眼中露出惊慌失色。 白少荣慌了,一连声道:“你师父只是提到,苗神谷的人给了他一样东西让他掺入伤药中,究竟是什么,我确实不知。少侠有什么怨恨,直冲我来,你若是想替你师父报仇,我愿意一命抵一命。求你放了一麟。” 男人停手,默然片刻,道:“你走吧。” 白少荣一时难以置信,没有挪步。 “我没想到是师父害死了寻林。我和寻林,一麟虽然不同师父,可都是神剑庄弟子,都是师兄弟。师父虽对我有恩,可他犯下恶行,死有余辜。你走了后我自然会放了一麟。” 白少荣急道:“你现在放了他。” 男人冷冷道:“白堂主是用毒高手,我现在放了一麟,恐怕白堂主立刻就会对我下手。你放心,等你回到怀善堂,一麟自会去找你。” 白少荣无奈,只得慢慢退出房间。走到客栈门口,客栈的伙计递给他一封信。 “二堂主,七号房的客人给你留的信。” 白少荣展开一看,才知道方才是个骗局,气得脸色发白,立刻冲上楼去,七号房里空空如也,两人都不见了踪影。 周小山坐在马车里,一点一点揭下脸上的易容之物,收拾完毕,不禁叹了口气,“这个主意有点损,希望小白不要怨我。” 名字叫的亲切不说,还操着一份师姐弟感情破裂的心。晏听潮不爽的呵了一声,“白一麟根本就不知道你会易容术,怨不到你头上。” 周小山困惑道:“我记得小白刚到神剑庄时,动不动就哭,吵着要回家。他被送到神剑庄吃苦遭罪,就是因为他爹不喜欢他,嫌弃他体弱娇气,所以把他送来学武强身。可方才我看白少荣的关切之情不是演的,他还愿意以命换命,只要放过儿子。” 晏听潮冷冷道:“有些人疼爱孩子的方式就是往死里折磨,美其名曰玉不琢不成器,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整不死算你赢。” 比如他爹和他大哥。他是倒了八辈子霉,被父兄这么“疼爱”…… 周小山对他内心的苦水无知无觉,自顾自的问:“那你觉得白少荣说的是不是真的?” 晏听潮十分肯定的回答,“至少九成都是真的,毕竟儿子的性命在别人刀下。他杀了李云照,原因之一是不肯背负杀人恶名,其二是不想儿子被逐出师门。奇怪的是,为何白一麟被逐出师门,对他来说,如此重要?” 他看了看周小山,“如你所说,他送儿子去神剑庄是为了强身健体,如今白一麟已年满十八,身体壮的像头牛,早就该离开神剑庄,回去娶妻生子继承家业才对,为何还要让儿子留在神剑庄吃苦遭罪?” 周小山反问:“你认为他让小白留在神剑庄,是另有所图?” “神剑庄虽然在江湖上威名赫赫,但是和怀善堂比起来,日子清苦无趣,怀善堂日进斗金,白一麟为何不回家享福?” “可能有人不喜欢享福吧?”周小山说出这句话,自己心里都不信,谁不爱享福? 果然,晏听潮呵呵一笑,“放屁,是个人都想过好日子,人吃苦遭罪也是为了日后能享福。” 周小山没吭,心想小白的确没道理还在神剑庄苦熬。他不像其他师兄,要么无家可归,要么家境贫寒,要么一门心思要在武学上求得造诣,扬名江湖。 晏听潮道:“师父说当年朝廷一心拉拢他,想让神剑庄归附于朝廷,师父不想做朝廷鹰犬,曾托我大哥暗中调查神剑庄有无朝廷安插进来的人,发现李云照和贤王府走的很近。据我所知,怀善堂和贤王府也走的很近,会不会白一麟是日后的备选?” 周小山吃了一惊,“不会吧,小白心地良善单纯。” 晏听潮笑了笑,“傻孩子,自然是良善单纯的人才最适合做傀儡被利用。” 周小山无语片刻,问道:“你为何不问杏林药铺账本的事?” 晏听潮好笑,“你是不是傻?李云照的弟子怎么可能知道杏林药铺的账本?白少荣那么精明,我一问,他便知道我不是李云照的弟子了。若他怀疑我挟持的人不是他儿子,岂不是前功尽弃。” 周小山不乐意的哼了一声,“白少荣也许知道李木的下落,你不问可惜了。” “李木和白少荣肯定都不是幕后主使,我不想打草惊蛇,万一这两人要是被灭口,这条线索就断了。我先让晏七派人盯着白少荣,看看他有什么动向再做打算。” “白少荣说伤药里加的东西来自苗神谷,你在苗神谷待了五年,竟然不知道有这种东西?” 晏听潮没好气道:“苗神谷的秘密只有长老阁的人才有权知道。我不过是个外人。” 小山一挑眉,“你不是很擅长偷听么?” 晏听潮:“……” 小山眼睛一亮,“那我们去一趟国师府,问问国师。” 晏听潮点头,“不谋而合,我也正要去找他问另外一件事。” 到了国师府,见到天以,晏听潮开门见山问起伤药的事,隐去了神剑庄的内情。 天以摸着胡子,思忖片刻道:“苗神谷最擅长的不是毒就是蛊。你说的这种东西,无毒,却能致人死地,有可能是蛊。也有可能是两种药材相生相克,单独使用无碍,合在一起便能致人死地。” 晏听潮抱拳行了个礼,“国师能否帮我打听一下?” 天以爱莫能助道:“我离开苗神谷多年,眼下只是挂了个长老虚名,并不管事。老不死的又一直防着我。除非我亲自回苗神谷,否则问外面的人,屁都问不出来一个。” 周小山好奇道:“老不死的是谁?” 天以不屑的哼了一声,“谷主段九尊。” 周小山还想继续问,晏听潮已经换了话题,“我听大哥说无秘楼的机关是国师替他设计的。除了屋角四处,还有没有别的机关?” 天以摸着胡子洋洋自得道:“不需要别的。一旦进贼,从室外即可启动机关,来个瓮中捉鳖。不是老夫吹嘘,无人能逃脱这四处机关。” 晏听潮顿了顿,“无秘楼里还有没有别的机巧?” “无秘楼建在水上,就是担心失火。我还替他设计了一个防火的密匣,用来存放最贵重的物件和资料。” 晏听潮立刻问:“防火匣在哪儿?” 天以忍不住笑了起来,“我说晏二,你哥和我虽是忘年交,也不至于把什么都告诉我。我只给他做了那个玩意儿,放在那儿我可不知道。你去无秘楼里好好找找,说不定里面全是宝贝,你晏家的传宝宝。” 说到这儿,天以突然一愣,“怎么,你大哥临终前没有告诉你?” “没来得及。” 天以黯然道:“我实在想不到你大哥会突然病逝。他生前见我最后一面的时候,看上去可完全不像是有病的样子,只说身体疲累不堪,我送了他一些丹药。” 晏听潮幽幽道:“所以,做人要清闲安逸,该享乐就赶紧享乐,劳心劳力累死了,万贯家财都便宜了别人。” 天以翻了个白眼,“年纪轻轻的就一副老头子样儿。” 晏听潮笑微微的摊手:“我这不是和国师谈论养生之道么。” 天以不想再搭理他,把小山叫到他的兵器房里,挑了一些防身的暗器送给她。 在没找到更好的徒弟之前,不能让这个小丫头出了什么意外。 离开国师府,晏听潮忍不住有点发酸,“没想天以老头对你这么好。” 周小山美滋滋的摆弄着袖箭,“你是不是后悔了?当国师的弟子也没什么坏处啊。” 晏听潮嘁了一声,“我才不会后悔。” “你为什么不肯当苗神谷的长老?我看国师这个长老当的蛮舒服,挂个虚名又不用管事。” “我不想再踏进苗神谷半步。” “为什么?” 晏听潮装没听见,懒得回答。 周小山正色道:“咱们昨晚上可是说好以后要坦诚相待,互不隐瞒。阁主这是要毁约?” 晏听潮想了想,半笑不笑道:“因为段九尊想要把孙女嫁给我。” 说完这句话,他幽幽望着她,想看她的反应。 “原来如此啊。” 小山十分遗憾的叹了口气,“我以为阁主很受女人喜欢,万万没想到净被些老头看上。国师非要收你为徒,段九尊非要你当孙女婿。唉,阁主你这老头缘真好……” 晏听潮忍住了打人的冲动,面无表情的冷着脸。 第31章 翌日一早晏听潮带着晏七等人启程回扬州。 周小山看见那两车香雪膏,忍不住问:“阁主,天目阁为何每年都采购那么多香雪膏?” 晏七虽然年纪轻轻,却少年老成,瞎聊天可以和你聊上三天三夜,话题带到关键处便三缄其口。李美娘曾给晏七灌酒想要套话,可惜晏七和别人相反,醒着的时候话多,喝醉了反而是个锯嘴葫芦。白白浪费了几斤好酒,李美娘也没问出来个名堂。 晏听潮已和周小山约定坦诚相待,于是上了马车后如实给她透了底,天目阁采购香雪膏是受陆海商行的所托,买主是北戎人。 周小山听说过陆海商行,生意做的四通八达,和高丽大食的商贾都有来往。令她不解的是,陆海商行为何不自己采购,要让天目阁出面。 晏听潮解释道:“陆海商行的老板单雪洲是老贤王岳父的养子,不便与北戎人做生意,但又想购进北戎马匹,于是便以天目阁的名义去做这笔买卖。” 周小山觉得单雪洲未免过于小心。朝廷禁止官吏经商,但不禁止官僚家属,有些官吏私下入股商户银号,由其代为营运,每年分得润余,朝廷也默许。 “打仗归打仗,还不许老百姓之间做个生意么?” 晏听潮一副“小孩子不懂”的表情,淡淡说了句:“人心难测,君威难测。” 当今皇上的龙椅原本是老贤王的,虽然先皇和皇上都对贤王府恩宠有加,可越是如此,贤王府的人越是要如履薄冰,处处谨慎。单雪洲虽是老太傅单报云的养子,一旦出了事,有心之人必定会把责任往贤王府上按。众口铄金,谁又能自证清白。 所以他特烦和人打交道,尤其是权贵和官员,免不了的勾心斗角,鸡零狗碎。 两日后到了扬州,周小山兴致勃勃的打量着晏家新宅。 京城晏府,古朴清冷,扬州这边的天目阁却是一派雍容气象,亭台楼阁,一步一景,府中奴仆成群,人气很旺。 晏听潮喝茶颇有讲究,一定要好茶配好水。从扬州去泉城,一来一回,在外头折腾了将近两个月,没喝上一口好茶。管家晏江是晏七的父亲,知道他的喜好,一见二公子的面,立刻吩咐丫鬟上茶。 晏听潮未来得及喝茶,先交代他派人把玲珑阁收拾出来给周小山住。 八面玲珑的晏管家,脸上立刻出现了一惊一乍又悄悄窃喜的丰富表情。 无秘楼的东西两侧分别是水光阁和玲珑阁。晏听潮喜欢清静,就住在水光阁里。 在晏江眼中,晏家这位二公子是朵奇葩,年纪轻轻,却没一点年轻人的样子,不爱动弹,不爱交友,什么风花雪月全都绝缘,跟个老头子似的不喜欢闹腾,屋内别说侍女,下人都不要,就只使唤晏七一个人。 这一趟出门,突然带回来个姑娘不说,还安排这位姑娘和自己住的这么近,这就很耐人寻味了。 晏管家欣慰的在心里念了声阿弥陀佛,老爷夫人保佑,但愿今年晏府能办个喜事。 无秘楼就建在一池碧水之上,中间高,两侧低,成一山字型。 池水不深,玲珑秀巧,水边种着层层叠叠的花草树木。周小山推窗看着外面的景致,目光落到几棵桂花树上,心里不由一动。 晏府老宅种有桂花,玲珑阁外也种着桂花,莫非是因为她娘喜欢?再一想,晏长安当真是她父亲么?她直觉不是。 否则他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来寻找自己,而且他临终前也没有告诉晏听潮他还有个女儿。 出神之际,视野中出现了晏听潮的高挑身影。 朗朗秋日,碧波粼粼。或许是周遭景致清幽,再加上水光潋滟,光影如霰,尤显桥上的男人清傲不羁,风姿独绝,让人难以移目。 周小山背过身去,捂着心口暗道:这人当她叔叔太不合适了。 原因呢?是太年轻,太抠门,还是太爱骗人?仿佛又都不是……总之是不适合做叔叔。她内心这么告诉自己。 “这里可还喜欢?” 晏听潮悠悠闲闲的走进来,眼中仿佛沾了湖中的水气,莫名有种柔波漾漾之感。 这抠门精的眼神怎么勾人起来了? 周小山假装摸刘海,盖了一下自己的眼皮,然后又假装看风景,转头看向窗外。 “挺好,比我住过的所有地方都好。” “这里我原本打算做书房用的,后来懒得两头跑,就把书房设置在卧房隔壁。” 周小山听见书房,想起来一件大事,“对了,我给你写香雪膏的方子。” 晏听潮挑了挑眉,故意道:“你还真打算写给我?” 周小山瞪着他,“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本来就打算给你。你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那敢情好,我给阿宁磨墨。”晏听潮说着,当真挽起了袖子。 阿宁这个名字,怎么从他嘴里出来,如此甜软?像是沾了蜜汁一样,黏黏的沾到了耳廓上,小山下意识的摸着耳朵,整个人都有点不自在起来。 磨墨的手,修长有力,骨节分明,手背的肌肤比别的男人都白。 她看着看着,鬼使神差的还想到了红袖添香这个词,呸呸呸啊,什么鬼嘛。玲珑阁是有什么邪气么,怎么他人站在这屋里,气息都不对了。 她闭着眼睛定定神,开始提笔写配方。 香雪膏的配料和比例,都是烂熟于心,一口气默写完毕。 身边的晏听潮居然毫无反应,只是低头盯着她的字,若有所思。 小山还以为他怀疑自己写的不对,气道:“你放心,一个字、一钱剂量都不会错。” “你这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晏听潮正色道:“我在想,李美娘有没有对你说过,香雪膏这方子是怎么来的?是她自己琢磨出来的?” “这倒没有提过。” 小山在神剑庄的那几年,李美娘到了泉城,做起了丹华铺的老板娘,还假成亲了一回,至于开店铺的资金,香雪膏的方子,这些她都未曾对小山提过,莫非是来自晏长安。 晏听潮微微皱眉,“你不觉得奇怪么?陆海商行怎么知道泉城的香雪膏?” 不等周小山回答,他接着又说,“既然你和你娘曾经在晏家住过,那你干娘和我大哥必定认识。” 小山一点就透,“所以,你怀疑是你大哥从中牵线搭桥,让我干娘做成的这笔生意?” “猜测罢了。不过,天目阁是丹华铺最大的客户,每年丹华铺的收入七成来自天目阁,这是不争的事实。” 晏听潮目光略带不满的扫过周小山的纤细腰身,“李美娘赚了钱也不舍得给你喂胖一些,自己倒是吃的膀大腰圆。” 周小山替干娘辩护,“她那是故意把自己装扮的膀大腰圆。” 晏听潮收起方子,说:“你跟我来。” 两人走出玲珑阁,走进正中间的无秘楼。 一楼的架子上放了很多古玩,字画。二楼却四壁空空如也,只有一排排的空架子。 周小山惊讶,“怎么都是空的?” “大哥临终前交代我把天目阁败掉,我本来就懒得管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索性都烧了。” 晏听潮一脸平静,完全也不心疼。周小山倒是肉疼不已,“你大哥也真是奇怪,辛辛苦苦建立了天目阁,为什么要毁掉呢?他拉拢那些能人异士,可都费了不少钱财和心血。” “我也觉得蹊跷,但大哥既然不肯说,自然是有他的道理。说到嘴紧这一点,他倒是和你干娘有一拼。也不知道那个防火匣里有没有秘密。” 小山眼睛一亮,“既然战傀有个空匣,说明他肯定收集过资料。说不定会把战傀的资料放进防火密匣里?” 晏听潮看着她,“如果是你,你会把密匣藏在那里?” “一旦发火,密匣放在门口的位置,最方便被取走。” 周小山四处看了看,突然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我看大门包着铁皮,会不会藏在门里?” 晏听潮和她的想法不谋而合,两人下楼仔细查看那两扇门。 小山这几天闲着没事便看那本机关秘钥,已经算是入了门。她发现那个锁眼的地方有些奇怪,于是从头上拔下来一根发簪,插进锁眼,然后轻轻拨动,听见咔哒一声,果然有机关。 等她把门锁卸下来后,果真在铁皮里找到一个比门板略薄的扁匣。 小山激动不已,紧张的心脏怦怦直跳。这一定是天目阁最为机密的东西,晏长安才会藏在如此隐秘的地方。 晏听潮小心翼翼的打开匣子,里面用油纸包着一个纸卷。展开是一份名单,还有一张地图。 “奇怪,这是什么?”周小山没看见战傀的字眼,未免有些失望。 晏听潮仔细数了数,这份名单上共有二十六人,地图上写了扁舟岛三个字。 这些人,究竟是谁?扁舟岛又是哪里? 晏听潮仔细的把人名一个一个看完,发现名单上的二十六人都姓单。 周小山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她从脖子里掏出师父交给她的项链,递给晏听潮,“这是我娘留给我的项链。” 晏听潮凝神一看,一叶小舟,上面刻着一个单字。 小舟,暗示扁舟岛? 这么巧,这项链和这密匣里的东西,居然包含着同一种寓意,指向同一个地方。 晏听潮思忖半晌,也没想透其中的蹊跷,先把地图放回防火匣,密匣塞回原处,然后让周小山去抄一份名单。 周小山抄好之后递给他,“你是不是要派人调查这些人的来历?” “这份名单被我大哥藏得如此隐秘,必定有原因。贸然拿这份名单出去寻人,绝对不是明智之举。这事不能由天目阁的人出面,得去找一个人。” “谁?” “地草帮的大蝠。他原本是丐帮的人,后来自成一派做了头目,打听本地的各种消息是一绝。这人爱财,只要给钱,没有不肯做的事。” “和阁主一个爱好啊。” 晏听潮瞪了她一眼,立刻去叫晏七备车,带着周小山出门。 马车疾驰出城,经过一处枫叶红遍的山林,周小山刚想说这里景色不错,突然就被闸住了嗓子眼。 晏七也猛地喝停马车。 从对面冲过来一辆失了火的马车,车门被铁链捆住,锁了一把大锁。 马车后紧跟几个手持刀剑的男人。 其中一人纵身飞起,挥起长剑斩断了马缰绳,受惊的马紧挨着晏听潮的马车旁飞驰而过,失火马车总算停住。 赶车的车夫摔到地上,连着翻了几个滚,口吐乌血,已经气绝身亡。 几个人神色惊慌的追到马车旁,急的面色苍白,刀剑齐上去砍马车的车厢和铁链,那细链和锁却不知道什么打造的,竟然纹丝不动。 周小山原本不知道马车里有人,眼看这几个人疯了一般的去砍马车和锁链,才明白车里还有人。 放眼一看,这四周都是树林,根本没水,无法救火,若是打不开车门,马车里的人就要被活活烧死。 晏七也急了,跳到车厢上想看看四周可有水坑。 晏听潮抽成尺八中的长剑,喊了声,“你们让开。” 话音未落,人已经飞身跃过去,双手持剑,凌空而下,一招断流分海,劈向马车。 轰的一声巨响,头顶如同云雷滚过,地面都在震动。 所有人都吃惊到面目失色,哑然无声。 包括周小山。 天以说他内力绝世,无人能敌,她并没有质疑。因为他自身天赋过人,又得了晏长安的全部功力,武功自然高到不可比拟。 只是那四个字,单单听说,并未觉得惊悚,直到此刻眼见为实,亲眼见到他有开山破石的功力,她才体会到那四个字的遥不可及。 从浓烟滚滚的马车车厢里滚出来一个男人。 质地精良的衣衫已经着了火,他连着滚了几个滚,才扑灭身上的火,只是不巧的是,刚好滚到了那个车夫的尸体旁。 受惊之下,男人腾一下子坐起来,刚好正面对着周小山。 周小山这下看清了他的脸。 晏听潮已经算是男人中长的顶顶好看的那一类,而这个男人是另外一种的顶顶好看,比晏听潮年轻几岁,别有一番清贵纯净气质,一张干净到不染尘埃般的清俊面孔,明明是个男人,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竟会让人联想到莲花。 第32章 四位侍从齐齐跪下,为首的一位诚惶诚恐,伏地叩首,“属下罪该万死,请殿下责罚。” 晏听潮将长剑抛给晏七,弯腰行礼,“殿下受惊了。” 周小山感觉到自己也受惊了,因为扬州城能被称为殿下的成年男子,应该只有一位,就是贤王。 晏七用唇语对周小山说了两个字,贤王,肯定了她的猜测。 真是想不到贤王如此年轻,更想不到他会出现在城郊的一片树林之中。在她的认知中,王侯出行自有大队人马前呼后拥,护卫周全,如此这般轻车简行,只带了四名侍从的情况实属罕见。 劫后余生的李瓒,除了衣装有些狼狈,容色还算镇定,有临危不乱的气度,不愧是皇室贵胄。 “真是巧,遇见了晏表哥。” 晏表哥? 周小山吃惊的看着两人,贤王和晏听潮是亲戚?晏听潮居然从没提过! 李瓒突然感觉身体虚弱,腿脚无力,抬手想让安远扶他起来,一抬手却发现自己指尖发乌,手臂僵硬。他心里一惊,本欲开口说话,还没吐出一个字,先喷了一口乌血出来。 跪在地上的侍从慌了神,大惊失色的喊着殿下,殿下。 安远也吓得面无人色,不知所措。 晏听潮见状不对,迅速出手点了李瓒几处要穴。 李瓒身边的这四位侍从都是懿德太后从神机营选出来的高手,跟在李瓒身边已有十年之久,曾见过晏听潮数面,也知道晏家和贤王府的关系,所以未加阻拦。战战兢兢的看着李瓒,第一反应就是中了毒,但是不知道到底什么毒。 晏听潮端详着李瓒的指尖,表情严肃,“若我猜的没错,殿下这是中了苗神谷的乌木魂。” 安远只听到苗神谷三个字就慌了,急道:“请晏公子用车将殿下火速送回城里救治。” 晏听潮:“恐怕来不及,中了乌木魂,身体慢慢发乌僵硬,等到了城里找到大夫,即便保住性命,也从此成为废人,不能动弹。” 安远一听魂都吓没了。 李瓒居然还能面带笑容的问道:“就像失去灵魂的一块乌木? ” 晏听潮好气又好笑,扭脸叫了声阿宁。 周小山明白他的意思,立刻把天以给她的解药拿了出来。 晏听潮对李瓒道:“阿宁这儿有国师赠与的三颗解药,据说只要是苗神谷制出的毒都可以解。殿下若是信得过我,便先服一颗解药。” 安远只认得晏听潮,并不知周小山的来历,见她从药瓶里倒出来一颗其貌不扬的药丸,心里恨不得纠结出一个秤砣。 这解药若有问题,李瓒吃了一命呼呼,那他们四人也别想活命。若是不吃,李瓒成了废人,他们四个也是死路一条。 李瓒却压根没有质疑,笑微微的看着周小山,抱歉道:“我手动不了,麻烦姑娘喂我。” 周小山也没多想,抬手就要给他喂药,手指尚未碰到李瓒的唇,晏听潮把药丸截过去,放进了李瓒的口中。 李瓒松了口气,微微笑道:“我真是福大命大,居然遇见了晏表哥和这位姑娘。如若不然,我就不是一块没有灵魂的乌木头,而是一块烧焦的黑木头。” 晏听潮蹲在他面前,笑叹道:“殿下此刻还有心思开玩笑。” 李瓒一脸的云淡风轻,“我知道晏表哥神通广大。既然晏表哥一点都不担心,那说明我没有危险。” 晏听潮笑着揉揉眉心,这位殿下可真是心大。 四位侍从一瞬不瞬的盯着李瓒,眼珠子都恨不得瞪出来,生怕这解药有问题,李瓒出了什么意外,大家全都别想活命。 李瓒反而跟个没事人似的,和晏听潮叙旧起来,“晏表哥近来可好?我记得上次见到晏表哥,还是三年前李含章成亲的时候。” 晏听潮点头,“殿下好记性。不知殿下是何时回扬州的?” 因自小养在太后身边,深得圣眷,这位小贤王自从离宫建府后便一直久居京城王府,极少回扬州来。 李瓒道:“半个月前,母亲催着我回来准备婚事。” 晏听潮扫了一眼周围,确认除了这四个侍卫,并无别的暗卫,便问道:“殿下出行为何只带了这么几个人?” 李瓒不好意思的笑笑:“我有些私事,不便人知。所以只带了几个亲信侍从出来,没惊动府里的护卫。” 晏听潮又问:“是谁锁了马车的门?” 李瓒朝着地上的尸体努了下嘴巴,“就是那个车夫。我上车之后就觉得不对,马车里有股奇怪的味道。” “这车夫是哪里人?” “是王府的老人儿。所以没有提防他会趁着我们不在对马车动手脚。” 晏听潮走到车夫跟前,弯腰仔细看了看,很笃定此人是自己服了毒。 他回头看着李瓒,毫不避讳的问:“这人报了必死之心,以命相搏,不知道和殿下有何仇怨?” 李瓒眉眼一弯,笑得十分无奈,“我哪里知道。我从京城回到扬州不过半月,和这个车夫何来仇怨。” 晏听潮一想也对,李瓒在金陵的时间远远大于扬州,王府的车夫,按道理说,不会和李瓒产生什么仇怨。但他为何不惜自己搭进去一条命,也要和李瓒同归于尽? “既无仇怨,那他显然是受人指使了。殿下出行都有谁知晓?” 李瓒:“我是临时起意要出门,除了安远,没人知道我要来这里。” 安远吓得脸色剧变,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殿下,属下未曾告知任何人。就算借属下十万个胆子,属下也不敢谋害殿下啊。” 李瓒笑了,“我没说是你啊,我只是说你知道我要去哪儿。你慌什么,起来吧。” 安远一脸怨恨,“回去之后,属下要将这车夫的祖宗三代都查的底朝天。” 李瓒忙道:“回去之后悄悄的查,千万别让王太妃知晓。”说罢,又扭脸恳求晏听潮道:“晏表哥也千万别对任何人提及我来过这里。” 晏听潮虽点头答应,心里却纳罕,李瓒遇刺为何要瞒着所有人,甚至他母亲? 皇族遇刺,那可是天大的事,不仅官府要严查刺客,神机营也会亲自介入。 此刻,李瓒身体的僵硬之感已经渐渐淡去,手指尖也恢复正常肤色。他活动了一下手脚,笑吟吟道:“这药果真有效,看来我不用当木头了。” 周小山莞尔失笑。安远等人这才松一口气,放下悬着的心。 李瓒站起身来,先谢了晏听潮,又对小山抱拳行了一礼,“多谢姑娘的救命之恩。” 周小山赶紧屈膝回礼,“殿下不用谢我。解药是国师所赠,殿下将这份人情记在国师身上就行。” 晏听潮顺口道:“她是国师新收的弟子。” 李瓒目光一闪,“原来是国师的弟子,想必姑娘也是苗神谷的人?” 晏听潮替她回答:“不是。她原本是神剑庄的弟子。” “怎么称呼姑娘?”李瓒双目清澄,笑容暖的像是春日的风,丝毫没有王爷的架子,倒像是一位谦谦君子。 周小山脸色微红,“我叫周小山。” 李瓒夸了句,“真是好名字。” “好名字?” 小山心说这名字可从没人夸过好,再普通不过了。 李瓒随口吟出一句诗,“小山幽彻,遍地堆香雪。” 周小山听见“小山”和“香雪”不由一愣。 香雪膏是米黄色膏脂,和雪沾不上半点关系,甚至也不香。加了桂花之后才能勉强盖住一股怪味儿。 她原本以为香雪膏这个名字是李美娘顺口取的,可此刻听到李瓒随口吟的这句诗,忽然想到她娘曾经叫谢小山,莫非香雪膏是由此而取名? 那取名的人,应该不会是李美娘,因为她对诗词歌赋一无所知。 晏听潮看李瓒已恢复自如,便道:“殿下的马车已经毁了,不如乘坐我的马车回去。” 李瓒:“那晏表哥怎么回去?” “殿下安全要紧,不用担心我。”晏听潮顿了顿,“请殿下移步,我有点私事想要拜托殿下帮忙。” 李瓒跟着晏听潮走到一旁。 晏听潮压低声道:“殿下回去之后,把身边的人好好查一查。除了车夫,今日这四位侍从,嫌疑最大。” 李瓒道:“这四位侍从是皇祖母从神机营选出来的高手,在我身边已待了十几年。说实话,王府中除了母亲,我最为信任的就是这四人。” “总之,殿下要多多小心。” “多谢晏表哥。” 李瓒拱了拱手,登上晏家的马车,启程回程。 晏听潮目送马车离开,带着周小山和晏七,步行前往大蝠的居处福寿庄。 周小山憋了半天,眼看李瓒走远,忍不住好奇问道:“阁主,贤王为何称呼你为表哥?” 晏听潮也没隐瞒,“因为老贤王的生母懿德太后和我祖母是同胞姐妹。” 懿德太后娘家姓沈,原是小门小户的出身,恰好先帝忌惮外戚当权,加上沈氏生了长子李英,深得圣眷,于是便立为皇后。 周小山惊的呀了一声,“怎么从未听你提过啊?” 晏听潮波澜不惊的说道:“权贵之家和平民百姓不同,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受人瞩目。过往甚密,便有结党之嫌。家父在军中任职,老贤王长居扬州,两家极少来往。后来大哥搬去扬州,这才和贤王府走动的密切起来。我自小就被送出家门,在外面四处飘零,李瓒打小就养在宫里,我也是因为李含章的缘故,和他见过几面。这种表了又表的亲戚,有什么可炫耀的,挂在嘴边上反被人耻笑攀龙附凤。” 还有些话,他不便多说,先帝最忌外戚,他父亲若不是沈皇后的外甥,在军中也不会只是个四品官。 小山若有所思道:“我以为贤王会和你大哥年岁差不多,没想到他如此年轻。” 看上去也就二十出头的年纪,居然还未婚。 “老贤王去世后,袭位的是长子李琨,人称大贤王。他和我长兄年纪差不多。” 小山一怔,“难道李琨也死了?” 晏听潮点头,“他原本身体就不好,后来又遇过刺,一直深居简出在王府养病。刚年满十八,老王妃便迫不及待的给他娶了王妃和三位侧妃开枝散叶。可惜还是早早病故,于是这贤王之位就传给了老贤王的次子李瓒。” “李琨难道没有儿子么?” “膝下也有两个儿子。” “那为何没有让儿子袭位?” “这个说来话长了。当今圣上即位后,沈太后被封为懿德太后,皇帝对她比对待生母圣德太后更为敬重。老贤王子嗣艰难,膝下只有二子。世子李琨一直病病歪歪,小儿子李瓒便尤显金贵。懿德太后把小孙子接到宫里亲自抚养,当成心尖宝贝,当今圣上也喜欢他。李琨死时,两个儿子都还年幼,懿德太后坚持让李瓒袭位,圣上的皇位原本也是兄长的,索性顺水推舟成全了太后。” 自然,皇帝这么做也有私心,刚好可以封住有心人之口。 周小山听完左右看了看,见四下无人便拢着嘴巴小声道:“贤王这封号是不是被人下了咒?今日李瓒要不是碰见阁主和我,这贤王之位恐怕又要易主了。” 晏听潮笑:“李瓒应该会长命百岁。” “为何?” “民间有个说法,男娃当女娃养,可保平安。他从小就被太后打扮成女娃,还给他取了乳名,叫莲花奴。” 周小山眼睛一亮,“这名字好听,殿下长的还真像一朵花。” 听见她夸李瓒,晏听潮莫名不爽,不咸不淡的说:“好听什么,和老百姓给儿子取名狗剩一个意思。” 周小山想笑又不敢笑,低声道:“阁主你真是胆大包天,被人听见你就完了。” “你也不是省油的灯,胆子没比我小多少。” 晏听潮边走,边留意看着地上的车痕。走出树林,就是开阔平坦之地,车痕也断了。而前方不远,便是福寿庄。 莫非,李瓒方才也是来福寿庄,所以把马车停到了树林外的道旁? 李瓒这样的身份,绝不可能和福寿庄扯上关系,他轻车简从的来福寿庄,显然也是为了打听消息。 他正在心里琢磨,周小山也看出来了,好奇道:“贤王也是来找地草帮的吗?” “你看这车痕到此为止,他要是去远地方,不会在这儿就下车。显然也是去福寿庄。” 晏听潮若有所思的摸摸下巴,这就很奇怪了,贤王府那么多下人侍卫都可以帮李瓒打探消息,甚至单雪洲也是八面玲珑之人,手下耳目众多,他为何绕过单雪洲和贤王府,自己悄悄来找江湖人士? 地草帮是晏长安一手扶持起来的,大蝠看在晏孟尝的份上,对晏听潮十分客气。 晏听潮开门见山的道明来意,把银票交给大蝠,托词也想到很周到。 “有人托天目阁调查这些人的来历,因我兄长交代以后天目阁不再接生意,所以这生意转给你。” 大蝠一看银票两眼放光,拍着胸脯道:“阁主你放心,这事我替你办好,日后天目阁若是再有这样的生意,阁主不妨都交给我去做。” 晏听潮微微含笑,“蝠兄今日可谓是财源滚滚,除我这笔生意之外,还发了一笔大财吧。” 大蝠洋洋自得的笑道:“方才的确是有个有钱人家的公子哥来找我打听件事。” 晏听潮不动声色的问:“什么事?” 大蝠为难道:“这,阁主也知道,受人所托,我得保密,不方便说。” 晏听潮笑了笑,又取出一张银票放在桌上,“蝠兄放心,我绝对不会外传。我就是刚巧碰见了他们,十分好奇罢了。” 大蝠看在钱的份上,忍不住就透了底。 那位贵公子找他打听一个名叫林香云的女人。 这个回答着实让人意外。李瓒成亲在即,居然私下里悄悄打听一个女人。 晏听潮只是笑了笑,也没有多问,向大蝠借了一辆马车回到天目阁。 走进大门,管家晏江迎上来禀报,“陆海商行的单大人把公子的马车送了过来,说有事要和阁主商议,正在松鹤堂等候公子。” 怎么是单雪洲送回的马车? 晏听潮略有点意外,绕过影壁,不紧不慢的跨入松鹤堂。 周小山站在回廊上,好奇的朝着厅内瞄了几眼。 窗下坐着一位中年男子,容貌清俊,气质文雅,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位商人。 单雪洲正在喝茶,见到晏听潮放下杯子,站起身来迎他。 晏听潮抱了抱拳,“让单大人久等了。怎么还劳单大人大驾亲自送马车过来。” 这位陆海商行的主人原本是单太傅创办的慧庐书院里收留的孤儿,因天资过人,才干出众,被单太傅收为养子。后来他背靠贤王府,将生意做的四通八达,直通海外,渐渐成为扬州首富。 这人生的儒雅清俊,丝毫没有一丝铜臭气,平素也喜做读书人打扮,还在朝中捐了一个功名,所以晏听潮也就投其所好的称呼他单大人。 单雪洲笑吟吟的解释,“说来也巧,我在王府门口,恰巧碰见殿下交代下人给公子送马车,我刚好有事要来找晏公子,这就顺便送来了。” “单大人请坐吧。” 单雪洲重新落了座,好奇问道:“殿下怎么用上了公子的马车?” 晏听潮为难道:“这……还是请单大人回去问殿下吧。我不方便讲。” 李瓒交代了遇刺的事不可对任何人提及,晏听潮推给李瓒,是担心和李瓒那边编的故事对不上。 单雪洲略有点尴尬,转而问起今年的香雪膏怎么只有两车。 晏听潮叹口气,解释了缘由。 单雪洲听到李美娘被火烧死,急得变了脸色,“你是说,香雪膏就只有两车,再也没有了?” 晏听潮点头,“对,丹华铺里仅有的两车香雪膏,我从官府手里高价买下全都运了过来。” 单雪洲急得脸色发白,额头出汗,“这如何是好,我和北戎那边定好的条约。” 单雪洲忙道:“单大人也不必焦虑。宽限一个月,我会把剩下的香雪膏做出来。我有香雪膏的方子。” 单雪洲又惊又喜,“当真?” “自然是真的。” “如此甚好。那两车香雪膏我先让人运走。等余下的凑齐了你再送来。” 送走单雪洲,晏听潮叫了晏七,悄声吩咐:“你派人跟着那两车香雪膏。我感觉单雪洲的反应有点不正常,做不成买卖,退钱便是。北戎人又不会吃了他,为何他一听没有香雪膏就急得面目失色,像天塌了一样。” 晏七道:“公子,其实我早就觉得这事不对劲。但是大公子吩咐的差事,我也不敢多问。你想,北戎和大周交恶多年,老贤王还被北戎人砍断一臂,单雪洲身为老太傅的养子,实在不该再和北戎人做生意。陆海商行的生意做的四通八达,他家财万贯,不至于还惦记着这点钱吧?” 晏听潮眸光渐沉,“不仅他和北戎人做生意很奇怪,我大哥帮着他掩耳盗铃也很奇怪。所以你派人去盯着,看看这香雪膏,到底是不是卖给了北戎人。” 第33章 晏听潮回到水光阁正要安生的喝口茶,晏七又跑进来叫他,说贤王的侍卫安远求见。 马车已由单雪洲亲自送回,安远找他还有什么事? 晏听潮放下杯子,不情不愿的晃到松鹤堂。 安远正坐立不安的等着他,见面就迫不及待道:“晏公子,有件事很蹊跷,王爷无法出面,迫不得已让属下来请公子帮忙。” 晏听潮一看他这表情就是有要紧事要谈的样子,便挥挥手屏退了丫鬟下人,问他什么事。 安远道:“王爷怕太妃担心,回府之后不曾提及遇刺之事,让我私下去查那个车夫。诡异的是,那个车夫他居然没死!还好端端的在府中,有数人可以作证他未曾出府。” 晏听潮闻言一怔,“没死?死的那个人只是和王府车夫长的一样?” 安远摇头,“属下目前也不清楚。那车夫的尸体还在树林中,王爷想请公子派人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晏听潮最烦管闲事,更不想掺和贤王府的事。但转念一想,谁让他倒霉刚好碰见。李瓒除了找他,似乎也没别人可找,只得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安远欲言又止道:“还有一件事,属下也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晏听潮耐着性子道:“安侍卫直说便是。” “王爷才回来半月便出了这种事,属下实在担忧王爷的安危。属下以为,这事当禀明王太妃,让王太妃仔细彻查。属下只是个侍卫,在王府中又没有根系,有心无力,根本查不出来个名堂。若是晏公子见到王爷,能否劝劝王爷。” 晏听潮点头,“我自当尽力劝说。安侍卫先回去等我消息。” 安远一走,晏听潮立刻带了周小山和晏七重新前往福寿庄附近的那片林子。 马车已经烧得面目全非,那具尸体还在原处。 当时李瓒一口咬定死者是王府车夫,晏听潮本来就不想多管闲事,也没细看。此刻仔细观察那具尸体,就发现有些不对劲。 那人死去多时,全身僵硬如一根木棍,肌肤发乌,唯独面部颜色灰白,和脖子呈现出两种不同的颜色。 晏听潮第一直觉便是他带了面具,否则不应该脸色不变,弯腰看了看,果然从他耳后揭下来一张面具。 死者露出真正的容貌,大约三十多岁,眉间有个痦子,嘴角长了颗黑痣,除此之外,身上没有留下任何线索。 周小山胆子贼大,也不怕死人,好奇的去摸那张面具,“这面具用的材质不错,和阁主做的那张面具挺像的。” 晏听潮瞟了她一眼。 “就是阁主在许家给我戴的那张丫鬟的面具。阁主的易容术是哪里学的?” 晏听潮没有回答,查看那人的右手,发现隐隐有个白色图形,仔细一看,是个“地”字。 周小山也看见了,惊讶道:“是苗神谷的人。” 晏听潮点点头,“地字派的,难怪他用的是苗神谷的毒。” “如果不是贤王命大碰见我们,必死无疑。这人到底和他有何仇怨,非要置贤王于死地?” “我哪里知道。”晏听潮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让晏七拿铁锨过来,挖个坑把尸体埋了。 周小山偏头看着他,一副看穿他的表情,“阁主的易容术是从苗神谷学的吧?” 晏听潮倒也没否认,反问道:“你怎么知道?” “不然你为什么想到要去查看他的手心?自然是因为你的易容术学自苗神谷,所以猜测他也学自苗神谷。” 晏听潮笑笑,“你这么聪明,那你觉得谁会刺杀贤王?” “会不会是,”周小山不敢明说,手指朝天指了指,意思是天子。 晏听潮默然不语。这种传闻一直都有,自古以来,皇位之争都是血雨腥风,当今圣上堪称明君,可究竟也是凡人,当年先皇曾御赐免死金牌给老贤王,有了这块金牌,在位的贤王即便谋逆也可免除一死。圣上会不会忌惮这块免死金牌的存在,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 回到城中,晏听潮亲自去了一趟王府交差。 安远把他迎进李瓒的居处。 李瓒一见面也顾不得虚礼,迫不及待问:“怎么样?” “王爷,死的那人的确不是车夫,他带了一张□□。”晏听潮把面具拿出来,放在桌上。 “这人眉间有个痦子,嘴角长了颗黑痣,是苗神谷地字派的人,王爷不妨请神机营的沈统领去查问苗神谷的谷主段九尊,应该能查到这人的来历。” 李瓒连连点头,“晏表哥果然厉害,我这就修书一封给沈统领。” 晏听潮又道:“这面具一时半会儿做不出来,王爷出行是临时起意,显然这人早有预谋,提前备好这张面具,坐等一个王爷外出的机会动手。之前他应当就潜伏在王府中,或者在王府里有内应。王府这么多人,单凭安远几个人恐怕查不出个名堂,最好由王太妃出面彻查。” 李瓒面露难色,“父王和大哥先后过世,母亲这些年已经受了不少惊吓,实在不敢再让她提心吊胆为我操心。” “那王爷小心。” 晏听潮言尽于此,也不再啰嗦,正要告辞离开。 门外侍女高声禀告,说王太妃来了。 李瓒慌里慌张的赶紧把面具塞进袖子里,带着晏听潮去门口迎接。 晏听潮幼年时曾见过这位王太妃数面,李瓒正想开口介绍,王太妃已经认出他来,“这是晏家的二公子吧。” 晏听潮上前行礼请安。 单敏仪常年念佛,一脸慈祥,“都是自家人不必拘礼,你大哥以前常来府中走动,你如今回了扬州,也要常来才是,不然这亲戚都生分了。” 晏听潮笑着糊弄了几句,心说生分了最好,贤王府也不是什么好地方。 王太妃转脸问起李瓒,“方才你舅舅说替你送还晏家的马车,你今日出了门?怎么没用府里的马车?” 李瓒赔笑道:“儿子出门不小心把马车弄丢了,刚好碰见晏表哥,就借用晏家的马车。” “马车怎么会丢?车夫没有看着?” “儿子没带车夫,是安远驾的车。” 王太妃沉着脸道:“你出门为何不告知我。” 李瓒忙道:“母亲息怒,儿子想出去玩玩散散心,一旦告诉母亲,母亲势必要派几十个人跟着,还有什么意思。” 王太妃冷嘲道:“开了春便要成亲的人,还惦记着玩,可真有出息。” 李瓒低声道:“儿子自打生下来,就没好好玩过,皇祖母生怕我磕着碰着,天天拘着我。开府之后,皇祖母交代儿子要谨言慎行,无事不要出门,让沈统领派人盯着儿子。好不容易回到扬州,儿子只想出去透透气。” 王太妃听见这番话,不禁消了气,“幸好你碰见了听潮,不然看你怎么回来。” “儿子长着两条腿,实在走不动了,叫安远背我。” 王太妃交代:“以后出门得我允准才行。” 晏听潮在旁边看着母子两人对话,有种说不出来的怪异。 或许李瓒打小养在祖母膝下,和母亲并不太亲密,回话之际,微微低垂眼帘,避着王太妃的眼神。王太妃却一直盯着李瓒的脸,像是仔细观察什么。 回到天目阁,晏七派去的人回了消息过来。单雪洲带走的那两车香雪膏,被运到码头上了船。 卖往北戎的东西,怎么会走水路?晏听潮暗暗后悔没有交代继续跟踪下去,不然就可以知道这两车香雪膏到底运往何处。不过,还有剩下的一批香雪膏可以追踪。 香雪膏铺子依照周小山的意见,依旧还叫丹华铺,大张旗鼓的开张起来,为了传出消息让李美娘知晓。 周小山天天在店铺门口晃荡,可一连晃了七天,却没见干娘找上门。她心里倒是有点慌了。担心李美娘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晏听潮忍不住质疑,“你确定无疑她会来找你?” 周小山依旧笃定无疑,“除非是她不知道我来了。否则她肯定会来找我。” 李美娘没有消息,大蝠那边倒是打听出了眉目。名单上的二十六人,除了几位查不出来历,大部分都是慧庐书院收养的孤儿。 慧庐书院是太傅单报云所创,所以那些收养的孤儿也都姓单。 晏听潮问道:“这些人现在何处?” 大蝠道:“下落不明。二十年前从慧庐书院离开,据说是从了军。阁主要想接着打听,恐怕得去同州。” 晏听潮沉吟片刻,“林香云的下落你打听到了吗?” 大蝠笑了,“这个好打听,我前几天便打听的一清二楚。林香云原本是扬州瘦马,生的美艳无双,盐商陈卫为了讨好老贤王,重金买下送到贤王府,结果被老王妃转手送给了她兄弟单雪洲,成了单雪洲的小妾。后来这女人得罪了正头娘子,被赶出家门。单雪洲念她有孕在身,没有发卖,养在郊外一处私宅。” “她现在何处?” “早就死了,难产,一尸两命。”大蝠神色怪异,“诡异的是,我把这消息告知了那位公子哥,他竟给了我一笔银子让我去掘坟,看坟墓里可有婴孩的尸骨。哎呦妈耶,我可是从未干过这种事。我怕遭报应没接这活儿,再说那林香云埋在哪儿我也不知道啊。” 晏听潮暗暗奇怪,李瓒为何要私下派人去查单雪洲的小妾?看婴儿的尸骨是什么意思?想确定那孩子死没死? 那孩子和他什么关系? 林香云到底是谁? 第34章 大蝠交完差事,被晏七送出天目阁。 晏听潮坐在厅里,静默片刻,突然抬手一记指风弹向屏风后的珠帘,随着哗啦一声脆响,珠帘弹开半掌宽的间隙,露出一张灵气娇颜。 周小山偷听又被抓个正着,索性撩开珠帘走到他跟前,没等晏听潮开口,她先发制人,“这可不怪我,你若是大大方方叫我旁听,我也不用偷偷摸摸的。” 晏听潮微微仰头,看着她略带不满的明艳双眸,正色道:“这份名单我大哥藏得如此隐秘必定有隐情。知道真相可能危及性命,所以他直到死都瞒得滴水不漏,连对我都没透出半点讯息。你还是少露面的好。” 周小山再迟钝也听出了他话里带着关心她的意思,顿了顿道:“大蝠说名单上的人去了同州,当年我干娘和我娘也在同州,真是巧。” “你知道当年同州守将是谁么?” “知道啊,他叫沈千里。” “他就是懿德太后的亲弟弟,也就是我的舅公。不过我并未见过他。” 周小山惊到了。同州远离京城,苦寒闭塞,因地理位置特殊,是北戎南下中原的必争之地。先帝居然让皇后的亲弟弟领这种苦差事,真是想不到。 “先帝忌惮外戚,沈千里是凭着自己的本事,靠着军功一步一步升迁,最终成为同州守将。战死之后,先帝感念他忠勇,让他儿子沈照青入了神机营。” 周小山:“沈照青现在也在京城?” “他从沈将军过世后,便一直留在京城。圣上仁孝,看在懿德太后的份上,对沈照青十分照拂,前几年升他任了神机营的统领,懿德太后将他女儿指配给了李瓒。” 原来李瓒要娶的是沈照青的女儿。难怪他还未成亲,想必是沈照青的女儿太小,他一直在等着沈家姑娘长大成人。 周小山忙问:“沈照青会不会知道我娘的下落?” 晏听潮道:“不一定。当年卓掌门托付的人是沈夫人。沈照青那时也不过是个少年郎,对这种微不足道的后宅之事恐怕压根不会关注。” 周小山还是不死心,“那去京城找他问问便知。” “千万不可。”晏听潮郑重其事的告诫她,“你干娘拼命让你掩藏身份,自有她的道理,你贸贸然去问沈照青,沈照青肯定会问你的身份来历。你干娘对你的身世讳莫如深,极有可能是担心你暴露身份会引来杀身之祸。还是先找到你干娘问清楚再做打算。” 周小山这次倒是听话,没有坚持。 “方才大蝠说的林香云到底是谁啊?” 她同晏听潮一样,也对林香云的事充满好奇,尤其是听到匪夷所思的掘坟。 “单雪洲不是李瓒的舅舅么?他为何偷偷摸摸去查单雪洲的小妾,这中间肯定有什么秘辛吧?” “一定和林香云生的那个孩子有关。因为他的关注点不在于林香云,而在于那个婴儿。他让大蝠挖坟查看究竟有没有一个婴儿的尸骨,显然是想要判定那个孩子究竟死没死。” 晏听潮原本也没想到林香云会是这般年纪,更没料到会是这个身份。 “那个婴儿和他有什么关系?” “肯定有关系,不然他也不会平白无故的去打听。最奇诡的是,他遇刺后,本该让王太妃在王府里彻查奸人,他却一反常态的隐瞒不告,显然不是他口中所说的怕母亲担心,而是不想让王太妃知道他私自出府是为了去找大蝠打听林香云。” 周小山眼睛一亮,“难不成,他怀疑自己不是王太妃亲生,而是林香云的儿子?王太妃嫉妒林香云,把她送给单雪洲,等她生了儿子,就抱回来,去母留子。这不是戏本里常见的故事么。” 晏听潮也想到了这个可能,刚才一时好奇还起过念头,大蝠不肯继续往下查,不如让天目阁的人去寻找林香云的坟墓,探个究竟。但是转念一想,管我屁事,搞清楚了又没有一毛钱,不挣钱的买卖搞不好还要被灭口。 周小山两眼放光的看着他,想听他的判定。 晏听潮清清嗓子,“你听到就算了,可别外传。反正这事和我们没关系,江湖上的规矩,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 周小山负着手道:“我觉得这句话不对。知道的越多,才会死的越慢。因为,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晏听潮打住这个话题,正色道:“你还是赶紧找到你干娘吧。” 周小山拍拍衣服,出门去丹华铺。 这次索性就在铺子门口支了一条长凳,翘着腿坐在凳子上,盯着来来往往的行人。 她信心满满的一来扬州就能找到干娘,没想到这么多天了,她还是一直没露面?是因为这丹华铺开张声势造的不够大,她没听到信儿? 周小山正琢磨怎么把自己来到扬州的消息散开,突然吃惊的睁大了眼睛。 一个男人大步流星的从丹华铺的面前走过,居然是杏林药铺的李木! 周小山虽然只见过李木一面,因她深谙易容之术,对人的相貌体格都会格外关注,有着过目不忘的本事,即便只见过一面,也确定无疑就是他! 众里寻他千百度,没想到这人居然就从自己眼皮子底下走过,而且他步履匆匆,目不斜视,显然不是出门逛街。 晏听潮此刻还在天目阁,根本来不及叫他过来。 这一次若是错过李木,下一次便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碰见他。人海茫茫,如同大海捞针。周小山不及细想,抬脚就跟了上去。 她轻功了得,一路上提气运功悄然潜行,李木压根没留意到身后有人跟踪。 他径直从城中走到了郊外的码头。周小山身上并未带有兵器,只有天以赠送给她的袖箭。她想好了,能打就打,打不过就跑。 她轻功很好,一路尾随,李木甚至都没有觉察,可见这人武功远不如她,没什么可怕的。 此刻四下无人,正是好时候,周小山戴上鲛绡面具,冲着李木喂了一声。 李木转过身,见身后不远处站着一个容貌平平的少女,本来毫无警备之心,可是突然想到这少女跟在自己身后,自己竟然毫无觉察,顿时心里一惊,下意识的就要拔剑。 周小山抬手射出一枚袖箭,正中李木的右臂,李木大惊失色,捂着右臂往后跃开数步,周小山不给他喘息机会,飞身上前,一掌击向李木胸口。 李木急忙抬左臂来挡,周小山就势去抽他腰间长剑,无空剑法她已是炉火纯青,长剑在手,李木毫无胜算,一定会被她制住。 然而就在长剑抽出一半的时候,突然身后一股杀气袭来,只逼她的后背。 周小山身形翩巧,一个翻折,以一种诡异的角度,从剑气下旋身飞出,反手一枚袖箭射向偷袭她的人。 当的一声,袖箭被长剑击开,李木避之不及,竟被袖箭再次刺中右肩,惨叫一声。 周小山暗暗庆幸,还好,这下李木等于完全没有攻击力,只需全力对付偷袭她的人。 让她怎么都想不到的是,偷袭她的人竟然是单雪洲! 单雪洲去天目阁送还马车时,周小山曾在松鹤堂外见过他一面,他身负武功已让她很吃惊,更让她吃惊的是他手中的那把剑。 那柄剑看上去平平无奇,可是却暗含机关,能从剑尖处再弹出半尺,周小山武功再强,也是赤手空拳,而且面对这把稀奇古怪的剑中剑,几个回合下来便有些吃力。 眼看逼审李木毫无希望,周小山决定抽身走人,可单雪洲根本不打算让她逃,连着施出几招凌厉杀招,长剑中弹出的剑中剑,在周小山的手臂和手背上划出了数道血痕。 周小山并不怕疼,但是手无寸铁,坚持不多久,被单雪洲用剑中剑抵住了喉结。 “你到底是谁?”冰凉的剑尖在温热的肌肤上,激起了鸡皮疙瘩。 这是周小山有生之年,第一次被人指着要害,命悬一线。 可她心里并不服气,她赤手空拳,单雪洲仗剑欺人,胜之不武,若是她手中有剑,单雪洲根本不是她的对手,早晚有一天,她要反杀回去。 可眼下,她从单雪洲的眼睛里看见了浓烈的杀气,想法保命是第一要务。 “单大人,我是贤王的人。” 周小山十分冷静的看着他,脑子里已经想好了对策。此刻唯有搬出李瓒才有可能救她一命。单雪洲名为李瓒的舅舅,但毕竟是单家养子身份,对李瓒必会敬畏有加。 单雪洲显然没想到这个女子会认识自己,怔然之际,周小山接着说:“贤王亲信侍卫名叫安远,贤王食指上有一枚黑痣。” 这是那天李瓒中了毒,周小山亲眼所见。 单雪洲半信半疑道:“王爷从京城回来,带了四位侍从。我在王府中从未见过你。” “我秘密受命私下保护王爷。” 莫非是太后安排的暗卫?单雪洲扫了一眼李木,问道:“那你跟着他做什么?” “贤王前些日子驾车外出遇了刺客,这人和刺客身形一模一样,我想盘问他。” 单雪洲吃了一惊,“贤王遇刺?什么时候的事?” 周小山道:“就是单大人替贤王归还马车的那天。贤王马车被毁,借了晏听潮的马车才回到王府。” 单雪洲听到这儿,勉强算是信了她,毕竟这些事外人不可能知道。 他撤回长剑,淡淡道:“既然你是贤王的人,那我派人送你回王府。” 这女子说的是真是假,见到李瓒便知分晓。 周小山忙说:“不用麻烦单大人,我自己回去便是。” 单雪洲冷冷道:“此处离王府尚远,姑娘有伤,走回去恐失血太多,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无法对王爷交代。” 说罢从怀里拿出一只呼哨,一长两短,吹了三声。 不多时,从码头那边跑过来几个人。单雪洲交代其中一人去找辆马车来,然后又对李木使了个眼色,让他离开。 周小山松了口气。好险,这次算是忽悠过去了。等回到天目阁,她头一件事便是去找晏貔貅要一件趁手的兵器,随身携带,以防不测。 她原本打算上了马车,走到城里便跳车跑掉。可万万没想到,单雪洲也和她一起上了马车。显然单雪洲没有全信她的话,想要亲自押送她到李瓒面前对质一番,确认她的身份。 周小山暗暗头疼,自己眼下还带着鲛绡面具,一会李瓒见到自己并不认识,如何是好? 她本不想让单雪洲知道自己的真面目,可他若是执意亲自要把自己送到李瓒府上,她也只能暴露真颜了。 单雪洲递给她一瓶外伤药,“姑娘先涂上。” “不用了,这点皮外伤根本无碍。我早已习惯了。” 周小山婉言谢绝,一来她不怕疼,这点皮外伤根本不算什么,二来她防备着单雪洲给她的伤药有诈。 单雪洲也不勉强,收回伤药,低声道:“贤王遇刺到底是什么回事?他怎么只字未提?” 周小山回道:“贤王不让外传,怕王太妃担心。” 单雪洲顿了顿,“你不妨对我说说,我不外传便是。” 周小山干笑:“这……请单大人原谅,属下实在不敢违背王爷的严令。还请单大人体谅王爷的一片孝心,遇刺的事请勿让王太妃知晓。” 单雪洲十分不悦,冷着脸一言不发。 周小山顿了顿,问道:“方才那人,是单大人的手下?” 单雪洲冷声道:“方才那人不可能是刺客。姑娘必定看错了。” 周小山当然知道李木不可能是,为了演戏逼真,继续不依不饶的追问,“单大人为何这么肯定?” 单雪洲回道:“因为贤王送还晏公子马车的那天,他与我在一起,不可能有时间抽身行刺王爷。” 周小山假装释然的哦了一声,“原来如此,那我认错人了。” 马车进了城,路过丹华铺,周小山悄悄朝着街道瞄了一眼,没见到晏听潮的身影,心想他恐怕还不知道自己已经从鬼门关走了一圈。 单雪洲带了周小山从西侧小门入府,未惊动王太妃,叫了个下人去通报贤王。 周小山心想,反正她救过李瓒,一会就算被戳穿也无妨,李瓒应该不会让单雪洲动她一根毫毛。 不多时,李瓒带着安远过来,见到单雪洲,笑着称了声小舅。 单雪洲也不废话,指着周小山问:“殿下可认识她?” 李瓒瞟了一眼带着面具的周小山,正打算开口说不认识,周小山已经抬手取下了鲛绡面具。 李瓒没想到是她,露出惊讶万分的表情。 而单雪洲,比李瓒更为震惊。 真难以相信,这世上居然还有一个女子,长了同样一对风华无双的潋滟明眸。 第35章 “原来是周姑娘!”李瓒先是惊叹了一声,接着便一脸急切的问:“周姑娘怎么受了伤?” 周小山路上已经想好了说辞,先开口说道:“说来话长。我去追一个人,不小心被单大人误伤,其实都是皮外伤,并不碍事,单大人不放心,定要亲自送我回来。” 她故意说的含糊不清,似是而非,单雪洲也挑不出毛病来。 李瓒注意力全在她受了伤的胳膊和手背上,一时也没反应过来单雪洲为何要把她送回到贤王府,急声吩咐安远,“去请白夫人过来,说我这里有位女客受了伤请她来看看。” 单雪洲亲自送周小山到王府,就是为了验证她是否说谎,眼下亲眼所见周小山和李瓒相识,且李瓒对周小山十分关切,也不再怀疑周小山的身份,客套几句便告辞离开,临行前看了看李瓒,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周小山估摸他心里特别想要打听李瓒遇刺的事,但又不敢明目张胆的问,毕竟不是亲舅舅,加上两人身份地位悬殊,不可能像寻常百姓家的舅甥关系那么亲和。 周小山来到王府只是事急从权,等单雪洲一走,便对李瓒道:“殿下,我这些皮外伤不碍事,回去涂点伤药便好了,不敢劳烦殿下请人替我看伤。” 李瓒柔声道:“周姑娘的救命之恩,本王一直记在心里,只是担心母亲知晓,未敢登门拜谢。姑娘救过我的命,和本王不用客气。” “师叔还不知道我在王府,恐怕正在四处寻我。” 李瓒微怔,“师叔?” 周小山莞尔,“忘说了,晏公子就是我师叔。” 李瓒恍然道:“难怪你一直跟着他。我这便让人通知晏表哥,说你在我这里,让他放宽心。” 周小山压根没把自己那点小伤放在心里,一心想赶紧离开,正要继续推辞,突然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告辞的话到了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 “我私自出门又受了伤,回去恐怕师叔责罚。能否在王府里暂住两日,等师叔消消气再回去。” 李瓒显然有点意外这个“暂住”,又惊又喜道:“好啊好啊,姑娘想住多久都行。” 李瓒转身吩咐安远,派个人去给天目阁的晏公子送信。等他回过身来,周小山忍不住问:“殿下,小山幽彻,遍地堆香雪,那句诗的下一句是什么?” “只恐今宵入梦,梦到处,魂孤绝。” 周小山心里一沉。 这一句听上去很不吉利啊。 难道给香雪膏取名的人,暗示她娘已经……不,不会的,干娘从未说过她娘已经不在人世,她来扬州就是想要找到她娘的下落。 周小山心神不宁的看向门外,一位中年美妇从抄手游廊款款而来,素衣青裙,风姿清雅。身后跟着一位丫鬟,另有一位仆妇手里提着药箱。 白一麟曾对她说过,他有位姑姑是老贤王的侧妃,想必就是眼前这位白夫人了。不得不说,白家人长的真是好看,大约是行医之人,举手投足都自带一股悠然自得之气。 李瓒走到厅门处,微微颔首叫了声白姨,比对舅舅单雪洲,明显多出几分敬重。 白少琼笑眼看向周小山,“可是这位姑娘受了伤?” 李瓒道:“正是这位周姑娘。” 周小山上前行礼。 “周姑娘别多礼。”白少琼伸出纤纤素手,在周小山胳膊肘下虚虚一托,周小山演戏成了习惯,当即痛呼一声,倒把李瓒吓了一跳。 周小山忍着好笑,忙低头致歉,“让王爷夫人受惊了,我从小就怕疼。” 李瓒微微摆手,倒是不好意思起来。 “小姑娘家娇气怕疼很常见。”白少琼笑着吩咐身后的仆妇,“把金川药和柳枝水拿出来。” 周小山瞟了一眼那仆妇,三十许的年纪,容貌寡淡,带着一股子呆气,但是手指却出奇的灵巧,动作快捷。 白少琼接过她递来的柳枝水,清洗血痕,周小山假装很痛的样子,咬着下唇,皱着黛眉,眼泪婆娑。演的正投入,突然一抬眼发现李瓒正一瞬不瞬的看着自己,眼睛里全是爱怜,一副恨不得替她受苦的样子,顿时有点窘。 白少琼替她上了药,仔细包扎好,柔声细气的说道:“姑娘的伤没什么大碍,养几天就好了。伤口别见水,每日换药即可。” “多谢夫人。”周小山偏头看着李瓒,问道:“殿下,我想要住在白夫人那里,方便夫人替我换药。不知夫人是否方便?” 白少琼不等李瓒开口,便一口答应,“没什么不方便的。我院子里人少清静,姑娘别嫌太闷就好。” 周小山甜甜一笑,“怎么会呢,夫人,我曾是一麟的师姐。” 白少琼又惊又喜,“是么,我有三年未曾见到一麟了。” “他呀,现在长的一表人才,剑法又好。”周小山嘴巴甜,一会功夫就把白少琼哄得笑颜如花。 白夫人居在沉香苑,正如她所说,是一处清静偏僻的院子,庭院里种了不少药草,空气中漂着淡淡的草药味儿和香草味儿。 老贤王的侍妾,除了白夫人,还有沈夫人和刘夫人,三人膝下皆无子女,白夫人研习药草药膳,追求养生之道,那两位夫人,一位礼佛,一位修道,倒是各有各的修行,互不打扰。王太妃含饴弄孙,早就免了几位侍妾的早晚请安。 因周小山在沉香苑做客,晚饭准备的格外丰盛。那位仆妇名叫施娘子,动作麻利,手脚快捷,做的一手好药膳。 李瓒又专程派人送了八道好菜,四荤四素,味道绝佳。不仅周小山吃的撑了,白夫人也吃的多了,由丫鬟听雪陪着在庭院里散步。 施娘子一边替她收拾屋子,一边问周小山,“周姑娘要不要去消消食?” 周小山笑吟吟的摆手,“不了不了,我受了伤,手疼胳膊也疼,还是躺着歇歇吧。” 施娘子笑笑,“那姑娘去床上歇着吧,早点睡。” 周小山哎了一声,麻溜的躺到床上伸了个懒腰,从怀里拿出她的机关秘钥仔细看起来。 书还没翻上两页,听雪来请她去前厅,说晏公子来了,王爷请她过去。 小山一怔,晏听潮怎么还亲自来了? 李瓒正陪着晏听潮喝茶,见到周小山进来,便笑吟吟道:“你师叔听了信儿,不放心你,要亲眼见见你伤的重不重。” 晏听潮的目光如电般扫过来,焦虑和关切一闪而过,瞬间又被一贯的高深莫测掩盖住了。 周小山笑吟吟道:“不重不重,就是皮外伤。白夫人替我上了药,说三五天便能好。” 晏听潮上前两步,握住了周小山的手腕,手指搭在她的脉上。 当着李瓒的面,小山有点不自在,轻轻往外面抽了抽,小声道:“真没事,就是皮外伤而已。” 晏听潮探明她内息正常,松了口气,“既然无碍,就随我回去吧,住在王府里像什么话。” “我想在王府住几天,方便白夫人替我换药。” 晏听潮不悦道:“我回去替你换药便是。” 李瓒笑道:“晏表哥对周姑娘放心不下的话,不妨也住在府里。” 这话听上去像是打趣,晏听潮不禁尴尬的笑了笑,“我没什么不放心的,只是这丫头没大没小,王府里规矩大,我怕她惹是生非。” 李瓒挥了挥手,“府上也就母亲跟前规矩大,周姑娘住在白夫人那里不会有事,白夫人为人极好,请晏表哥放心吧。” 小山乖乖巧巧的点头,“我保证不惹是生非,白夫人煮的药膳特别好,王府的饭菜也好吃极了,我多住几天养养身体。” 李瓒莞尔失笑,小姑娘这会儿看起来可真像是一只馋嘴猫儿。 晏听潮冷着脸道:“你跟我来,我问你几句话。” 小山跟着他出了正厅,走到廊檐下,晏听潮压低声问道:“你怎么受的伤?” 小山把碰见李木却没抓到他,反而被单雪洲所伤的经历说了一遍。 晏听潮气道:“上次你去追李云照还知道给我留个印记,这次倒好,人跑个没影,我找了你整整一下午,差点没急死。” 小山解释道:“当时根本来不及叫你。他走得很快,我要是不跟上去,转眼就不见了。” 晏听潮面色沉沉的瞪着她,“周宁兮,你给我记住一句话。” 小山被他的语气和眼神吓了一跳,轻声问:“什么话?” “什么事都没有你的命重要。” 小山眨了下眼睛,心里噗通一跳。 晏听潮:“你知道了真相又如何,一剑下去,你就带着真相去见了阎王爷,有个屁用。” 小山破天荒的没顶嘴。 “我再提醒你一件事。” “什么?” “贤王的未婚妻是神机营统领沈照青的女儿,开了春就成亲。” “你说这个什么意思?” 晏听潮冷冷道:“意思就是,你不要对贤王有什么想法。” 小山一副好笑的表情,“阁主你想什么呢,我住在贤王府,是想找我干娘。她来扬州就是奔着贤王府来的。” 晏听潮眼中的怒气消了些许。 “丹华铺已开张了半月,都不见她来找我,我怀疑她早就混进了贤王府,因为在王府中深居简出,压根不知道外面开了一间丹华铺,也不知道我来了扬州。所以我才借口养伤在王府里待上几天,看看能不能在王府里找到她。” “当真不是因为贤王?” 小山横了他一眼,“我心里没有情情爱爱。” 晏听潮默了默,神色很古怪的问了句,“没有?” 小山掷地有声,“没有。” 晏听潮莫名其妙的生了气,脸色一沉,拂袖而去。 周小山撅着嘴巴跟着听雪回了沉香苑。 白夫人养生有道,正在用药汤泡脚,里面还放着玫瑰花瓣,好会享受的样子。 见到周小山回来,她笑吟吟招呼身边的施娘子,“周姑娘不便洗漱,你仔细侍候她,别让她的手沾水。” 白夫人泡着脚,脸色绯红,红扑扑的明艳动人。 周小山忍不住道:“夫人保养得真好,看上去只有三十岁。” 白夫人噗嗤一笑,“周姑娘长的好看,又会说话,难怪王爷喜欢。” 周小山窘道:“那有啊。” 白夫人含笑不语。 周小山回了自己的客房,施娘子端了热水进来,放在棚架上,又替她拧干面巾,笑吟吟走到跟前,“姑娘,我替你擦脸。” 周小山看着她的手指,客客气气道:“多谢施娘子。” 施娘子笑道:“姑娘是王府贵客,不用和奴婢客气。” “不客气也不行啊。” 周小山望着她,幽幽叹了口气,“谢小水,纪柔嘉,李美娘,施娘子。唉,干娘你这取名的水平是越来越差了啊。” 施娘子拿着面巾,呆了片刻,突然脸色一变,恶狠狠的把毛巾捂到周小山的脸上。 “你个死丫头,要不是看在你娘的份上,我现在恨不得打断你的狗腿!” 毛巾在脸上狠狠擦了几下,周小山嘤嘤嘤喊疼。 “疼死算了!” 李美娘凶巴巴的继续擦,把她一张小脸擦的红彤彤的方才停下手,气得把面巾扔到了脸盆里。 周小山又好笑又好气,嬉皮笑脸的去抱她的胳膊,“干娘你干嘛这么凶啊。” 李美娘气得翻白眼,“呵,你还记得我是你干娘?老娘给你说的话,你半个字也没听!” “干娘你别生气嘛,我这不是乖乖听话,跟着晏听潮吗?” 李美娘咬牙切齿道:“我的原话是、把香雪膏的方子卖、给晏听潮。然后你拿着钱去找师父,让师父替你安排一门亲事。你有那、一、句话是照着办的?你狗胆包天跑到扬州来不说,还赖在王府!” “我这不是想来找你么?”周小山继续贴上去,死死搂住李美娘的胳膊,“干娘你不想我么?” “想个屁!老娘烦都烦死了,要不是因为你个拖油瓶,老娘早就嫁了男人,过快活日子去了。” 小山眉开眼笑的望着她,“干娘你可真是个口是心非的女人。” 第36章 李美娘瞪着她,“放屁。” 周小山笑嘻嘻道:“这些年你若是真想嫁人,根本不会把自己装扮的那么丑,还故意传个克夫的恶名。” 李美娘没好气道:“你怎么认出来我的?” 周小山软软的靠着她,像个小马屁精一样,“干娘的易容术天下无敌,出神入化,没人能识破,我也压根没瞧出来。可是不论干娘面容身形怎么变,你的这双手没有变过。因为你要用手做事,改变伪装都会很不方便。干娘的这双手,我看了十七年,就算是闭着眼睛都能摸出来。” 李美娘又气又心软,咬牙切齿的用手指戳着她的脑门,“你为什么不听话,非要跑到扬州来?” “因为我不能让你一个人涉险。”周小山收起脸上的嬉笑,“你来扬州混入贤王府,是不是为了找我娘?” 这鬼丫头真是不好糊弄,居然全都猜中了。 李美娘叹了口气,柔声道:“阿宁,你娘的心愿就是让你安安稳稳过一生,老娘给你存的银子,足够你逍遥自在活一辈子。大人的事,你别管,你听话,乖乖回去找师父好不好?” “回去乖乖嫁人啊?”周小山故意反问:“如果我的孩子也不怕疼,我是不是也要教会他们一辈子演戏,一辈子骗人?” 李美娘被堵得答不上来。 周小山指着自己的鼻子尖,“他们若是问我为什么要骗人?你让我怎么答?我告诉他们,你娘我就是演了一辈子的戏?也不知道为什么,所以我干娘就是这么教我,你们也接着演就是了,世世代代的演下去。” 李美娘一听就头疼,她没想那么远,那么多,这些年光照顾这个小丫头,已经愁掉了她半条命。 周小山眼看干娘无话可说,底气更壮,“我不想一辈子都要演戏骗人,更不想我的孩子也重复我这样的人生。我宁愿这辈子就打光棍,也不会就这么稀里糊涂的过下去。” 李美娘无奈道:“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 周小山柔声道:“我知道干娘你这么做都是为了我好。可我稀里糊涂过一生,这辈子都不会快乐。我想让你告诉我原因。” 李美娘板着脸道:“刨根问底的问那么多,是能当饭吃,还是能当觉睡,还是能当钱花?” 周小山一股子倔劲全涌上来了,眼睛亮得像是两只小灯,“干娘,我不再是小孩子。这些年,你为了我东躲西藏,为了我浪费了大好青春,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为我辛苦了十七年,我也该为你做些什么。在我心里,其实我对我娘并没有什么执念,我也不在乎我爹是谁。我在乎的人,是你!” 李美娘眼眶热了。 周小山也红了眼圈,“你嘴上一直嫌弃我是个拖油瓶,其实你心里把我看的比命还重。你烧掉丹华铺,让我去找师父,把钱都留给我,无非是报了死念,向师父托孤。我若不来扬州,只能下辈子才见到你。是不是?” 李美娘假装撩头发,擦去眼角的湿热,笑道:“你鬼精鬼精的也不知道随了谁,老娘想骗你也不容易。” 周小山抽了抽鼻子,“晏听潮说,干娘喜欢撒谎,但是每次编的谎话都漏洞百出。” “放他娘的屁。” 周小山忍俊不禁。 李美娘告诫道:“那小子打小就不是个省油的灯,你和他混在一起,可别被他卖了还替他数钱。” “那倒不会,谁卖谁还不一定呢。” 李美娘:“……” 周小山顿了顿,“我爹是不是晏长安?” “不是。” 李美娘答得特别痛快,不像说谎,周小山不知不觉松了口气。 李美娘立刻问:“你松口气是什么意思,你喜欢晏家那小子?” 周小山莫名心虚,连忙解释:“我松口气是因为,晏听潮外号晏貔貅,抠门的要死,把钱看的比眼珠子还重,我要是晏长安的女儿,可是要分掉晏家一半家产。他搞不好为了独占家产谋害我。” 李美娘哼道:“你心里几个花花肠子还能瞒得住我?” “我爹不是晏长安,可为什么这个香包上绣了一对燕子?”周小山拿出在摇篮里找到的香包。 李美娘一怔,“你在哪找到的?” “金陵晏府。翘头案下有条密道,走进去是个秘密庭院,种了两棵桂花树。” “你娘怀孕后就藏在那个院子里,你就是在那里出生的。”李美娘接过那个香包,手指轻轻摸着上面的刺绣,感慨道:“晏长安虽然不是你爹,可是你娘很喜欢他,她心里很想你是晏长安的孩子。” “那我爹究竟是谁?”周小山冲口而出。 “你爹,”李美娘话到了嘴边停住了,“我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 “你猜得没错,我来扬州就是为了找你娘。我原先一直指望着晏长安,可他也死了,我不能再等。” 李美娘脸色凝重,“这中间牵扯到了太后,沈家,贤王府,申家,这些人权势滔天,在他们跟前,即便你武功盖世,也如蝼蚁一般。我连你师父都不愿牵连,更不想让你卷入其中。我不想你送命,更不想你和你娘一样,遭遇不测。” 周小山不解道:“这和我爹是谁,有何关系?” “你若知道他是谁,必定忍不住去质问他,或去寻仇,我不想被你破坏计划。” “你的计划是什么?” “用免死金牌换你娘。 ” 周小山吃惊的看着她,“你要偷免死金牌?我娘是被王太妃抓了?” 李美娘咬牙道:“即便不是单敏仪,也和单家脱不了干系。” “为什么?” 李美娘闭口不答。 小山早就领教过干娘守口如瓶的功夫,索性道:“干娘你若是不说,我就去找沈照青。” 李美娘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他?” “师父对我说了你们的身世。我自己也查到了一些。林一笔画的那张画,画的就是我娘,养父他曾经是林一笔的弟子,对我娘一见钟情。你们之间并无任何情愫,他只是爱屋及乌,才收留我们,才对我疼爱有加。” 李美娘无力的问:“你怎么知道的?” “还有,周家被灭门,凶手并不是沈如寄。” 李美娘神色游移,垂眸不语。 小山愈发急切,“干娘,沈如寄到底是谁?” 李美娘抬起眼眸,神色复杂的看着她,“沈如寄,就是我。” 周小山震惊的瞪大了眼睛。 “你执意要知道,那我就从头说起吧。” 李美娘无比艰涩的开了口。 “当年我和你娘被沈夫人送到眉山绣坊学刺绣,我们感她的恩情,时常做些绣品和衣衫送去沈家,一来二去,常常碰见沈千里的儿子沈照青。你娘十几岁时已出落的貌美如仙,沈照青对她动了心思,想要娶她为妻。 沈千里的亲姐是皇后,怎么可能让儿子娶一个乞儿。只因卓掌门曾救过沈千里,他担心来日被卓掌门问起无法交代,也不好对我们怎么样,迫于无奈就将我们收为养女,改名沈如寄,沈如幻。 大周律同姓不能通婚,有了兄妹的名分,更是绝无可能。沈照青还是不死心,筹划着带你娘私奔。沈千里一气之下将我们送到京城,打算寻个机会送入宫中,一入宫门深似海,彻底绝掉沈照青的念头。” 周小山明白了,难怪林一笔会给她娘作画,原来是为了进宫做准备。 “我俩不愿入宫,到了京城后伺机从沈太公家里逃走,打算去神剑庄找你师父,结果路上遇到强匪险些被卖入青楼,幸好被晏长安所救。你娘和他彼此一见倾心,可惜他家中早就给他定了亲,两人有缘无分。你娘经此一劫,就打算认命,反正进宫总比沦落风尘要好。” 李美娘说到这儿,轻叹了声,“长了一副绝世容貌,若无法自保,便如稚子抱金,怀璧夜行。你娘不仅貌美如仙,还不怕疼,一生祸端由此而起。” “先帝有十几个儿子,可他独独赐给李英免死金牌,那是因为,当年为了救北戎围困的先帝,李英动用了他私养的死士。” “这些死士都是他岳父单太傅收养的孤儿,和你娘一样,都具有不怕疼的特质,所以个个骁勇善战。李英又给他们服了一种怪药,武功内力可提升十倍。李英将这批死士命名为战傀。皇子擅养死士,私藏兵器等同谋逆,都是死罪。李英有功又让贤太子之位,先帝不忍心赐死他,只让他杀了那批战傀。先帝担心自己死后,这事被新帝翻出来秋后算账,赐李英免死金牌想保他一命。” “被毒杀的那批战傀,是单家多年来,遍寻各处才找到的,甚至有些还是外夷人。再想寻到具有如此特质之人难如登天。于是有人便提议,找到这样的女人,再找个男人,让她不停生育,总能生出这样的婴孩。” 周小山听到这里,心里一阵阵恶寒,还有无法描述的愤怒。 “负责替单家寻找训练死士的那个人就是你爹。因你娘美貌如仙又聪慧过人,他对你娘动了怜香惜玉之心,一时不忍告知了她。你娘又惊又怕,为了自救委身于他,寻机逃了出来。晏长安把她藏在晏府,直到你出生。后来他派人送你们母女离开金陵,路上遭到追截,你娘被抓走。” “除了贤王府,我想不到还有谁会对你娘下手。那天我趁着单敏仪不在王府,假扮成她的样子混入王府,以李琨作为人质,逼着李英交出你娘。李英竟说他没绑架你娘,根本不知道你娘的下落。我看他不见棺材不掉泪,就扎了李琨一刀。” 周小山暗暗吃惊,原来李琨遇刺竟然是干娘做的。 “李英子嗣单薄,只有两个儿子,按说对世子李琨极其珍视,奇怪的是,李英眼看儿子受了伤,却依旧说你娘不在他手里。我不信,一怒之下又捅了李琨一刀,李英还是说不知道。我才觉得他说的不会有假。因为他不至于为了你娘而失去亲生儿子。” 李美娘叹口气,“直到后来我才想通,抓走你娘的并不是李英,而是单家。是单家要继续训养战傀,连李英被闷在鼓里。” 周小山不解道:“单家为何要继续训养战傀?” 李美娘冷笑:“越是权贵越是怕死惜命,越是怕失去荣华富贵。李英被迫让贤,最不甘心的就是单敏仪,她不仅失去皇后和太后的宝座,万一皇上日后翻旧账,她还会丧命,毕竟免死金牌只保贤王一个人,不保她和单家。她手中有一支战傀这样的死士,关键时刻能保命。” 小山终于明白了,“所以,单敏仪姐弟应该知道我娘的下落。” 李美娘遗憾的点头,“对,可恨当年我问错了人,李英并不知情。这些年来,单敏仪姐弟一直在追查我的下落,他们只知道我叫沈如寄。” “所以,周家灭门的那几个杀手是单家派的人?” 李美娘黯然道:“是我害了周家。你一直追问我沈如寄是谁,战傀是什么,我没法给你讲真话,只好编个瞎话哄骗你。我不想让你知道这些。你娘只想让你安安稳稳的长大成人,我不能违背她的心愿。” 周小山想了想,“香雪膏的名字是谁取的?” “是晏长安给的方子,名字也是他取的。” “他知道我娘叫谢小山么?” 李美娘点头,“你娘初见他的时候,自报姓名谢小山,此后,他也一直称呼她小山。” 周小山想起李瓒说过的那后半句词,心里有种不妙的预感。 李美娘冷冷道:“我俩都不喜欢沈千里改的这名字。如寄如幻,意思是人生如寄,梦幻泡影,他是想提醒我们,不要做梦。我们可从没想过攀高枝。” “你怎么混入王府的?原先的施娘子呢?” “被白夫人悄悄送走了。” 周小山吃惊道:“白夫人知道你的身份?” “仇人的仇人便是朋友。你不觉得这王府里三位侧妃都膝下无子不奇怪么?对外说贤王受了伤身体有亏。其实是三位夫人都先后有孕却都落了胎。白夫人自己懂医术,避开了很多暗算,但最终却在生产那天没躲过去。孩子落地没一刻就咽了气。” “是单太妃动的手脚?” “没错。” “李瓒前些日子遇刺,会不会是白夫人做的?单太妃害死她儿子,她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李美娘好奇道:“你怎么知道李瓒遇刺?他在府里一个字没提。” 周小山把那天遇刺的事讲了一遍。 李美娘又惊又叹,“居然用这般毒辣的手段,又放火又下毒,如果不是他命大遇见你们,必死无疑。不过,白夫人不会害李瓒,反而会保护他。” 周小山迷惑的问:“为何?” “因为李瓒并不是单敏仪亲生。” 小山瞪大了眼睛,原来还真如她猜测的那般。所以,林香云才是他生母? “单敏仪想让李琨的儿子袭爵,可惜太后却喜欢李瓒,让单敏仪的算盘落了空。如果李瓒年后成亲有了子嗣,李琨的两个儿子更不可能袭爵,所以单敏仪在这半年里,一定会找机会让李瓒出事。白夫人为了报复单敏仪,绝对不会让她如愿以偿。” 小山恍然大悟,难怪李瓒会瞒着单敏仪,显然他已经知道单敏仪要害他。那又是谁给他透露的这个绝密隐私?是白夫人么? “李瓒小的时候,几次遇险,都是白夫人救了他。” 小山感慨:“这位贤王真是福大命大。他从小被当成女孩儿养,还取了个莲花奴的乳名。看来还是蛮有用的啊。” 李美娘哼道:“早知道老娘给你取名狗剩了。” 周小山指着自己的鼻子尖,佯作生气,“我长这么好看,你忍心叫我狗剩?” 李美娘翻了个白眼,“咋了,老娘那么丑,还不是叫李美娘。老娘绝美,不服就滚。” 周小山忍俊不住:“没错没错,干娘绝美。” 第37章 “你受的伤是怎么回事?谁伤了你?” 李美娘下午跟着白夫人乍然见到受伤的周小山,真是又惊又气,后来见到都是皮外伤,这才放了心。 “我见到了杏林药铺的李木,本想抓住他问许员外是怎么死的,单雪洲突然杀出来。我当时苦于没有兵器,赤手空拳吃了亏,不然他根本不是我的对手。”周小山说到这儿还是一脸的不服气。 李美娘忙问:“他有没有发现你不怕疼?” 周小山想了下,摇头说:“应该是没有。” 如果是受了重伤,她还丝毫没有疼痛反应,那肯定会被他发现。那点皮外伤,放到习武之人的身上,根本不算什么。 李美娘松了口气:“那就好。这人你以后躲远点。” “为什么?”周小山心里一动,冲口问道:“他是我爹?” 李美娘摇了摇头,神色凝重的盯着她,“阿宁,十七年了,我和晏长安一直都没找到你娘的下落,其实我心里也有了最坏的打算。但是,我还是不甘心。” 周小山心里一沉,那种不好的直觉和预感,终归不忍心说出来。 李美娘双手按上她的肩膀,“你娘性情刚烈,如果真的被单家人抓去当生育工具,依她的性子,必定不会苟活。那么害死她的人,你爹也有份。你要怎么做?你会不会替你娘报仇?” 周小山没想过这个问题,一时怔忪。 李美娘缓缓道:“所以,不要知道你爹是谁。他对你没有一天的养育之恩,甚至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你的存在,他根本不配做你爹。如果真有一天,他和我们为敌,你不知他是谁,就算一剑杀了他,也不用背负罪恶。” 周小山沉默片刻,痛痛快快的答了声好。 李美娘揉揉她的脸,“阿宁,我本来不想让你知道这一切,也不想让你卷进来,可是你这孩子鬼精鬼精的不好糊弄,我若是继续瞒着你,你自己去找真相,反而可能陷入险境。所以我才把这些事原原本本告诉你。不过,你得答应我,以后不管做什么事,都得让我知晓,都得经我同意。” 周小山点头:“干娘你放心,我不会莽撞行事。” 李美娘望着这张娇嫩灵秀的脸,尤其是那双和她娘相似的明艳双眸,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我隐忍这么多年才来找你娘,就是为了等你长大成人,完成你娘的心愿。你若是有什么不测,不仅对不起我,更对不起你娘。” 周小山傲气的一挑下颌,“干娘放心吧,我这次吃亏就是因为没兵器,不然有事的就是李木和单雪洲,两人加起来也不够我一个人收拾的。” 李美娘又气又笑,指着周小山的鼻子尖,凶巴巴道:“你给老娘记住一句话,什么都没有你的命重要。” 周小山忍俊不禁,“哎呦干娘,你这句话和晏听潮说的一模一样,一个字都不差!你们这是那来的心有灵犀啊?我真想不通唉。” 李美娘阴阳怪气的哼了一声,“看来那小子挺喜欢你啊。” 周小山耳后一热,连忙辩解:“不是,我们就一盟友罢了。我想查出我的身世,他想查出他哥的死因。” 李美娘半信半疑的瞅着她。 周小山赶紧继续解释,“他原本以为他哥是劳累过度英年早逝,结果发现他哥的死状和许义深一样。他还猜测是你故意让许员外去他面前吐血,让他发现他哥死的不正常。” 没想到李美娘一口承认了,“对,我是故意的。” 周小山好奇道:“为什么?” “晏听潮聪明过人又武功盖世,如果他发现他哥死的蹊跷,以他的个性,必定要查个明白,等他发现他哥的死和单家有关,肯定会替他哥报仇,就等于是帮了我的大忙。” “许义深和晏长安到底是中了什么毒?” “那不是毒,是给死士服用的提升武功内力的一种药。” 周小山一想也对,那种药的确不能叫毒,因为查寻林之死的时候,把药丸给没有受内伤的田鼠吃,田鼠完全无碍,还跑的飞快。 “既然不是毒,为何许夫人说许义深被人下毒活不过三十八岁?所以她不想让她女儿也被人操控,早早丧命。” “服用那种药之后,功力可增长十倍以上,但是以短命为代价,据说没人能活过三十八岁。许义深死的时候,就是三十八岁。” “那晏长安呢?” “四十。” 周小山不解道:“奇怪,那他为何多活了两年。” 李美娘轻轻摇头,“什么事都没有绝对。当年李英毒杀战傀,用的是苗神谷最毒的猛药,沾上一滴便必死无疑。可即便如此,还是有人侥幸逃脱。” 周小山惊讶不已,“还有一个战傀没死?” “对,那个人来自苗神谷,具有百毒不侵的体质。” 小山笃定道:“他可能是服用了生绝蛊,又练就了枯元心法。” 李美娘吃惊道:“你怎么知道?” “是国师天以告诉我的。他本是苗神谷的长老,收我为徒,想让我替天字派争夺一位长老之位。” 李美娘先是一怔,转而面露喜色,“你若能成为苗神谷的长老,就能知道那种药到底是什么东西。” 周小山胸有成竹道:“放心吧,我必能争到长老之位。” “你不要让白夫人看出来你和我认识。” 李美娘担心在周小山这边停留时间过长,引起白少琼疑心,交代完立刻回到了白夫人那边。 听雪正在给白少琼护理头发,用淡淡的香油裹住发尖,在手心里焐热。 年过四旬的白夫人保养得宜,头上没有一丝白发,长发依旧乌黑柔滑,如水如缎。 白少琼从镜子里瞟了一眼李美娘,随口问道:“你怎么去了那么久?” “我和周姑娘闲聊了几句。” 白少琼从镜子里看见李美娘欲言又止的表情,明白她有话有说,便打发了听雪,让李美娘关上房门。 李美娘走到她跟前,低声道:“夫人知道周姑娘和殿下是怎么认识的么?” 白少琼放下梳子,轻声道:“我也甚是好奇。殿下一直待在京城,在太后和沈统领的眼皮底子,绝无机会和江湖人士来往。周姑娘说她是一麟的师姐,殿下怎么会结识神剑庄的人?” 李美娘压低了声道:“殿下前几日遇刺险些丧命,也是他命不该绝,那天恰好碰见晏听潮和周姑娘救了他一命。” 白少琼先是一惊,转而面露冷笑,“果然我猜的没错,她在李瓒婚前一定会动手,不然等李瓒有了儿子,她就彻底没了指望。” “殿下把遇刺的事瞒得滴水不漏,显然已经对单敏仪有了戒心。” 白少琼淡淡一笑,“他那天私自出行,必定是出去找人打听林香云。” 李美娘点头,“看来夫人写的那封信还是起了作用,他若是完全不信,自然也不会去私下里追查。” “他现在恐怕是半信半疑。我再给他写一封信,告诉他林香云的坟墓所在,让他亲眼去看看那棺材里有什么。他就会彻底相信我说的都是真的。” 李美娘一怔,棺材里除了林香云的尸体,难道还有别的? 白少琼打开抽屉,从胭脂盒的夹层中,取出一片看似口脂的纸片,化入水中,然后提笔沾水,在纸上写了几行字。 李美娘站在白少琼身后,看见信上的内容,不禁后背发寒。 单家竟然做过这样丧尽天良的事。 白少琼把信折好,递给李美娘,“你和上次一样,把这封信送过去。” 李美娘接过信,悄悄离开白夫人的院子。 王府昼夜都有护卫值守巡防,除了单敏仪居处菩提静苑,李瓒所居的同尘阁最为戒备森严。 夜静无声,廊下的灯突然被一阵风带着微微晃了晃,转而头顶响起一声动静。 几位侍卫闻声而动,抬头却不见人,再看地上落着一只白鸽。 安远是第二次见到这只鸽子,立刻上前解开了鸽腿上的绑着的竹筒。 那竹筒十分精致小巧,上面刻着“贤王亲启”四个蝇头小字,和前些日子收到的竹筒一模一样。 安远迟疑片刻,把竹筒送进里间呈给李瓒。 “殿下,和上次一样,是只白鸽送进院子来的。” 李瓒放下手里的书,接过竹筒,从中抽出一张薄如蝉翼的纸卷。 看完之后,他半晌没有动作,目光低垂,一瞬不瞬的盯着那些字。 只不过片刻功夫,那纸上的字迹全都消失不见。 安远见李瓒把纸放在灯上付之一炬,忍不住小声道:“殿下既然想知道是谁送的信儿,为何不留着这纸?或许能从笔迹查出来路。” 李瓒微微一笑:“纸上没有一个字,查什么查。” 安远一怔,没有一个字? “写信用的墨水十分特殊,停留时间极短。写信的人,距离同尘阁不会远,应当就在王府之中。” 安远欲言又止,不敢多问。上次鸽子传书,纸上到底写了什么,他至今也不知情。 李瓒弹了弹袖口上落下的一点灰烬,神色平静,“上次周姑娘救了我,我还未曾谢过她。你安排下去,明日我要请她去天宝楼听戏。” “是否要告知太妃?” 李瓒笑了笑,“自然要禀告太妃。” 第38章 李瓒翌日去王太妃跟前请安,顺便说了要去天宝楼听戏的事。 单敏仪一听他要出门,立刻面露不悦,“你想听戏不妨叫他们来王府便是了。何必要出府?” “儿子想出去玩玩。”李瓒语气略带幽怨,“天天在府里闷着,实在无趣。” 单敏仪耐着性子劝道:“我也是打你这个岁数过来的,那能不懂少年人爱玩的心性?我并不是存心想拘着你,只是担心你的安危。” 李瓒面露不解,“青天白日,天平盛世,母亲为何总是担心我出事?再说我总不能一辈子都闷在家里。” “你父王和你大哥都出过事,我岂会不担心你?你这些年虽然养在太后宫里,可你是我的嫡亲骨肉,难道我不关心你的安危么?”单敏仪说着说着,眼圈都红了。 李瓒连忙上前轻抚单太妃的手背,“安远他们是神机营的高手,日夜不离儿子身边,请母亲宽心,儿子不会有事的。” 单敏仪擦着眼角,轻叹口气:“太后把你养在宫里,自然是有原因的。有些话我不便多说,只告诉你一句话,你时时刻刻要记在心里。人心难测,君心难测。你自己多想想便明白我的苦心了。” 李瓒依旧是一副不谙世事的轻松面色,无畏道:“儿子进出都有侍卫跟着怕什么。把天宝楼里清干净,不让闲杂人等进去,不会有什么危险。” 单敏仪犹豫了一会儿,勉强答应,“今日先让安远带人把天宝楼的安防布置好了,你明日再去。” 李瓒展颜一笑,“听戏么早一日晚一日的也无妨,我就是想出去透透气罢了,那就明日再去吧。” 单敏仪打量着他,“我听说你昨日留了一位姑娘在府里?” 李瓒含笑打趣:“母亲消息灵通,什么都瞒不过你。” 单敏仪解释道:“我并非事事都要管,只是提醒你一句,府里可别容留来历不明的人。” “那位周姑娘不是什么来历不明的人,不仅是国师的弟子,还是晏听潮的师侄,来府里是请白夫人替她治伤,在白夫人那里暂住两日便回去了。” 单敏仪意有所指道:“因佳宜年岁小,你这婚事拖到现在,可既然已等到她及笄,也不在乎多等半年,千万可别在成亲之前弄出什么风流事来,让王府和沈家都脸上无光。” 李瓒一愣,转瞬笑出声来,“母亲想到哪儿去了。我和这位周姑娘并无儿女私情。” 单敏仪松了口气,笑吟吟道:“那就好。你和佳宜成亲后,至少要等生下嫡子之后,再考虑身边添新人。要给沈家和你岳父留足颜面,别让太后不高兴。” 李瓒脸色一红,低头窘笑:“请母亲放心,一切都听母亲安排。” 单敏仪面露慈爱的絮叨了几句,这才放李瓒离去。 走出菩提静苑,李瓒脸上的乖顺天真之色骤然散去。 他解下腰里的玉佩递给安远,“你去一趟库房。前些日子,晏家家主的丹华铺开张,本王也忘了备一份贺礼送去。” 安远忙问:“王爷打算送什么?管家问起我怎么回他。” “你对管家说,本王也不知道送什么好,让你在库房里仔细挑一挑。” 安远有些不解,让他去挑? 李瓒压低声道:“每年母亲生辰,几位夫人都会亲手抄一份佛经为母亲贺寿祈福,你趁着挑东西的机会,把几位夫人的手稿各找一份带出来,不要惊动管家,也不要告知任何人。” 安远领命而去,过了小半个时辰,将三位夫人的手稿呈到李瓒跟前。 李瓒盯着三人的笔迹,慢慢和脑海中强行记住的那几行字做对比。验证的结果,和他猜测的一模一样。他把手稿交给安远,交代他原封不动的放回去,再把单雪洲叫过来。 单雪洲的宅院和贤王府相距不远,接到消息便很快赶来。 李瓒笑微微的指着桌上的礼盒,“晏家表哥前几日救了我的命,他新开了铺子,麻烦舅舅替我送一份贺礼。” 单雪洲忍不住问道:“殿下可是借他马车的那天遇了险?” “舅舅怎么知道?” “是那位周姑娘说的。” “不错,那天我私自出行,不想让车夫知道我去往何处,在福寿庄不远的地方停车步行。等我们回转的时候,那车夫已经在马车里动了手脚,用铁链锁了车门放火,还给我下了毒。恰好碰见晏表哥和周姑娘,才捡回来一条命。诡异的是,我回来后,发现那车夫根本没死,死掉的是一个苗神谷地字派的人,他带着面具伪装成车夫。” 单雪洲心惊胆战的听完,后怕不已。 “舅舅可知道苗神谷?” 单雪洲迟疑了一下,“知道。” 李瓒平平静静看着他,“我和苗神谷从未有过恩怨,更没有打过交道。你说他们大费周章弄了这么狠毒的手段来置我于死地,究竟是为了什么?” 单雪洲道:“我这就派人去查。” 李瓒笑了笑,“算了,舅舅就别插手这事了,万一查到指使的人是你不想得罪也得罪不起的人,岂不是进退两难。” 单雪洲面色冷凝,发誓一般说道:“殿下放心,我绝不会让任何人危及到殿下的安全。” 李瓒点点头,“没想到舅舅对我这么好。” 单雪洲:“单家对我恩重如山,太妃也对我信任有加,我对殿下自然要誓死效忠,永无二心。” “那舅舅知道我出去做什么吗?”李瓒顿了顿,“我去打听一个叫林香云的女人。” 单雪洲脸色巨变。 李瓒打量着他,“听说她是舅舅的妾侍,还生了个孩子,因为难产而一尸两命。此事可是真的?” 单雪洲手脚发软,呆呆的看着李瓒。 李瓒微微笑了笑,“舅舅为何不回答?莫非舅舅早就忘了这个女人?” 单雪洲声音微抖,“这些事你是从哪里知道的?你为何要打听她?” “因为有人给我送来秘密私信,让我查查她是怎么死的。” 单雪洲低声道:“的确是难产而死。” “那孩子呢?” 单雪洲心虚到不敢抬头,呐呐道:“也,也一并死了。” 李瓒笑了,“那眼下站在你跟前的是鬼么?” 单雪洲大惊失色的看着他。 “我就不妨直说了吧。林香云的坟墓里根本没有婴儿的尸骨,除了她还有另外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就是接生的稳婆。” 单雪洲惊慌失色的问:“你怎么知道这些?” 李瓒一看他的表情和语气,便知道那第二封密信里写的都是真的,也不用去查证了。 单雪洲低声问:“这些是谁告诉你的?” “谁告诉我的不重要,重要的是谁要杀我。” 李瓒刻意加重了语气,慢慢道:“如果有人想要我死,舅舅会怎么做?” *** 小山对自己受的那点皮外伤压根没当回事,倒是白夫人比她还要操心,午后亲自替她换药。 周小山不好意思道:“夫人,我自己来吧。” 白夫人开玩笑道:“我闲着没事,好不容易有个伤患,让我练练手吧。”说着,笑吟吟的扯过周小山的手。 小姑娘掌心里有个淡淡的天字标识,她昨日竟没留意。 小山敏感的发现白夫人眼中闪过的惊讶,心里有点奇怪,难道白夫人知道这个标识的意义?不然为何是这个表情?更奇怪的是,白夫人就当是没看见一样,一个字没问,这种态度就愈发的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她身在内宅,怎么会知道苗神谷的事呢? 周小山心里正琢磨着,听雪站在外面,轻声禀道:“夫人,晏府来人给周姑娘送了一份礼物。” 礼物?周小山一怔,下意识的抬眼看了看李美娘,李美娘意味深长的瞪了她一眼。 周小山想起昨夜她的话,神色略窘,谢过白夫人后,便去门口看到底是什么东西。 听雪手里捧着一个长匣。 周小山好奇的问:“这是什么?” 听雪笑着摇头,“奴婢不知,前头传话说是晏家家主送给周姑娘的礼物。” 哇,这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一向抠门的晏貔貅居然送她礼物! 周小山一头雾水的接过长匣,回到她暂住的客房,打开一看,匣里竟然是一条腰带。 那腰带精美华丽到了极致,用金丝银线绣满了牡丹,对着日光轻轻一晃,一朵朵的牡丹花如同次第绽放一般,流光溢彩,栩栩如真。 周小山一边惊艳,一边惊疑,晏貔貅是喝醉了酒,还是得了失心疯?怎么突然送她这么华丽贵重的腰带,这至少也得五十两银子吧! 她拿起腰带,不由微微一怔,怎么这么沉? 仔细一看,腰带里另有玄机,如其说是腰带,不如说是一把剑鞘。藏在腰带中的软剑,她见过,是晏听潮放在尺八中的那把宝剑。 剑身如玉,薄软如纸,犀利坚韧,削铁如泥。这把剑在习武之人眼中,胜过稀世珍宝。 周小山愈发吃惊,晏听潮为何要把自己的宝贝送给她? 是因为她受了伤?让她防身? 一念骤起,心口怦怦直跳,甚至脸上开始发热。 她坐在窗下,盯着这把剑发了半天的愣,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像是万千柔丝缠住了她的脑子,让她昏头昏脑的越想越迷糊。 不行,还是去问个清楚吧。这么贵重的东西,不能稀里糊涂的就收下了。 她收起腰带,合上长匣,对白少琼说要出去一趟。 白夫人很识相的没有多问,只是笑说:“万一殿下来了,问起姑娘去了何处,我怎么回复他?” 周小山大大方方说:“夫人,我回天目阁一趟,问问这礼物是怎么回事,我怀疑是阁主一时糊涂,送错了地方。” 白夫人忍俊不禁,“难道晏公子也有糊涂的时候?” 周小山正色道:“人有三迷啊。” 白夫人吩咐听雪,“你去叫人备马车,送周姑娘回去一趟。” 周小山回到天目阁,晏七迎面而来,见到她抱着长匣,不由一怔,“你怎么回来了?公子说你要在王府住几天,专门叫我把东西给你送去,早知道你要回来,我就不用专门跑一趟了。” 周小山一脸严肃的问:“阁主今日没喝醉吧?” 晏七摇头,“公子今日压根没喝酒。” 小山又问:“阁主有没有生病,脑子发热?” 晏七不解的看看她,“公子好好的啊。” “怎么,你还咒着我生病?” 晏听潮一贯行动悄无声息,突然从屏风后转出来,语调冷冷的带着不悦。 周小山一扭脸看见他,不知怎么回事,心里就像是揣了一只小兔子,慌的有点不敢看他的脸,下意识的躲开他眼神。 “阁主突然送我一个贵重礼物,我觉得不对劲。” 晏听潮一副懒得搭理她的样子,吩咐晏七,“去给我沏杯茶来。” 周小山小心翼翼的把长匣放在他手边,“这把剑价值连城,阁主为何要送给我?” 晏听潮撩起眼皮瞟了她一眼,“你还挺识货的么,知道这把剑价值连城。” 周小山点头,“对啊,所以我才怀疑阁主是不是喝醉了,或是脑子烧糊涂了,才会把剑送给我。” “……” 晏听潮面沉如水的盯着她,眼神能杀人的话,周小山大约已经死了十七八回。 周小山素来胆子大,以前在他跟前拍马屁,嘴皮上认怂,那都是演戏,心里可从来没怯过他。 可是这次不一样,看着他幽沉的一双眼,她诡异的心里有点虚,虚到不敢接他的目光,仿佛那眼神里有些东西,不能轻易触碰,碰到会炸开一个大坑,她会掉下去。 “阁主为,为什么要送给我啊。”她磕磕碰碰的问。 “因为不想你死。”晏听潮冷眉冷眼的回答她。 “那你呢?”她略带不安的问。 “我又死不了,赤手空拳也能对付百十个人吧。” 小山哦了一声,“阁主是靠吹……走他们吗?” 这个狂妄自大的男人,吹牛皮吹得让人很不爽。 晏听潮:“……你是在讽刺我吹牛皮吗?” 小山窘笑,“也不是了。” 晏听潮挑眉,“怎么,你担心我的安危?” “我,”周小山目光闪躲,嘴皮子却很麻溜,想都没想的回答:“我担心你找我要钱。” 晏听潮没好气道:“你尽可放心,不找你要钱。那天晚上你叫我师叔,找我要礼物,我送你一把木刀,你心里骂我小气,我都听见了。” “阁主你耳朵好灵呀。” “你还真骂了?” 周小山不带怕的回答:“你本来就很小气嘛。” “……” 第39章 周小山接着插刀,“就因为阁主平素一贯小气吧啦的,突然送这么一份贵重礼物,我才觉得不对劲。俗话说,事出反常必有妖啊!” “妖你个头。”晏听潮盯着她“没心没肺”的脸,咬牙道:“你好意思说我小气吧啦?我救过你的命,你可曾送我谢礼?” 什么也没有…… 周小山立刻理亏的闭上嘴巴。 “没有回报也就罢了,你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好心送你礼物,还被你怀疑居心不良!你就这样对待你的救命恩人?” 晏听潮连着几句质问,把周小山的脸给问红了。又羞又窘的她突然脑瓜一转,面露喜色,“阁主,我报答你一个天大的好消息。这个消息值十万两银子!” 听到这么大一笔“回报”,一向爱财如命的晏听潮也没高兴起来,板着脸道:“说吧。” 周小山眉眼含笑,一副真心替他高兴的模样,“阁主,我不是你大哥的女儿,你不用担心我要分你一半家产了!” 保守估计,这晏家的一半家产可能还不止十万两银子吧。 奇怪的是,晏听潮既不惊喜也不意外,冷声冷气道:“我早就猜到你不是。” 周小山一怔,“为何?” “我大哥如果真有个女儿,临终前定会交代我好好照顾。他为人豪爽大方,重情重义,绝不会对自己唯一的骨血如此冷漠绝情,不闻不问。” 既然他早就猜到了,那等于这价值十万两银子的消息,晏貔貅没要,她没谢到。 周小山再接再厉道:“那我再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这个消息更值钱。” 晏听潮淡淡瞟了她一眼,“我眼里只有钱么?” 周小山故意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那还有什么?” 晏听潮起身就走,再说下去,可能无法给晏家开枝散叶了,要气死当场。 周小山一急之下想拽他的袖子,结果拉住的却是他的手。 晏听潮本要拂袖而去,可鬼使神差的心神一晃,任由她拽着自己的几根手指,拽住了脚步。 她虽然常年习武,可毕竟是女儿身,手指娇小温软,出乎意料的软和滑嫩。 晏七正巧端着茶盘走进来,一抬眼瞧见屋内的两人竟然手拉手,茶盘差点没掉地上,连忙低着头,装着什么也没看见的样子,把茶水放在桌子上。 晏听潮神色略窘,不动声色的将手抽出来,背在身后。 周小山心里毫无杂念,扭脸对晏七说,“七哥你出去的时候把门关好。” 晏七憋着笑,飞快的哎了一声,飞快闪身出去,把房门关的严严实实。 晏听潮喝了两口茶,静静了心,然后接着刚才的话头,问那个没心没肺的人,“什么消息?” 周小山笑微微的抿着唇,脸上掩不住的得意,“我找到了干娘。” 晏听潮这才露出感兴趣的神色,“她真在王府?” “对啊,我还以为要大费周章才能找到她,没想到那么巧,她就在白夫人身边。我一眼就认出了她。” 晏听潮好奇道:“你怎么认出来的?” “脸和身形可以千变万化,可是她的手不会变。双手要劳作,易容改扮都很不方便。” 原来如此。 晏听潮若有所思的看着她的手。肤白如玉的手指头,指甲修剪的齐齐整整,粉粉憨憨的十分可爱。 周小山见他盯着自己的手,问:“怎么了?” 晏听潮收回目光,抿了口茶,“那她说了你的身世么?” “说了一半。不过,我终于明白为何干娘一直让我隐藏身份。” “为何?” “因为我的身世和我娘的失踪都与战傀有关。” 周小山把李美娘说的那些话言简意赅的复述了一遍。 晏听潮听完立刻明白过来,他大哥密藏的那份名单就是被李英毒杀的战傀。 难怪名单藏得那么隐秘,连他都瞒在鼓里。一旦传出去,不仅是他,整个晏家都会被贤王府和单家灭口。而战傀这事当今圣上是否知晓,也是个迷。 周小山接着又说起李瓒,“白夫人告诉我干娘,林香云才是贤王的生母。单太妃一心想让亲孙袭爵,贤王若是婚后有了儿子,她便再无指望,所以会在成亲之前寻机让贤王出意外。白夫人为了不让单太妃如意,用密信向李瓒透露了身世。” 晏听潮猜过李瓒遇刺的原因,所以没有太过惊讶,只是不解道:“白夫人和单太妃有何恩怨?” “单太妃曾经害死过白夫人的孩子。” 这事在王侯后宅十分常见,妻妾争宠,嫡庶相争。晏长安以前也曾有意无意的在晏听潮面前提过,贤王府的真正主人,并非养在金陵皇宫的李瓒,而是身在扬州王府的单敏仪,以及单敏仪背后的单家。 如果真如白夫人所说,单敏仪要决心除掉李瓒,那么周小山也可能会有危险。 晏听潮想到此便道:“你既然已经找到了李美娘,就不要再回贤王府了。” 小山摇头,“那不行。一来我还没有和干娘商议日后怎么联系,二来也没有向白夫人和殿下辞行,太过失礼。” 晏听潮拿起桌上的长匣递给她,“那你今日先回去,明天我去接你,这把剑日后不要离身。” 小山迟疑着,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晏听潮微微皱眉,“怎么,不喜欢?” 小山实话实说道:“喜欢是很喜欢,可是太贵重。收阁主这么重的礼,我有点心虚。” 晏听潮望着小姑娘粉粉的脸,叹道:“谁让你运气好,碰见我这么一个大方的师叔。” 大方? 小山忍俊不禁的憋着笑,露出两个小小的梨涡。 晏听潮信口胡诌道:“这把剑名叫希光,原本就是女子防身用的小玩意,你没见我平素都不好意思拿出来,把它藏在尺八里。” 周小山恍然道:“师叔嫌这把剑太秀气,有损师叔的大丈夫威仪?” 晏听潮点头,“送你给防身正合适,顺便还能堵住你的嘴。” 他指着她的心口,“以后再说我小气的时候,先摸摸这把剑,再摸摸自己的良心。” 小山笑得花朵一般,“多谢师叔,我以后可再不说师叔小气了,师叔是天字第一号大方人。” 晏听潮瞪她,“别拍马屁了。” 小山甜丝丝道:“这是真心话。” 晏听潮微微晃了晃神,心说小骗子。 回到王府,白夫人一见周小山便笑吟吟道:“真不巧,姑娘前脚刚走,殿下就来了。” “殿下是来找我么?” 白夫人莞尔:“自然是来找姑娘。我说姑娘回了晏府,殿下担心姑娘一去不回,特意交代,若是姑娘回来了就立刻派人传话过去。” 说着便交代听雪去贤王居处传话,就说周姑娘回来了。 周小山一头雾水,实在想不出来李瓒有什么事,会这么急着见她。 白夫人眉眼带笑的说:“殿下对姑娘真是关心备至。他说天气渐寒,姑娘衣衫单薄,特意送了一件外氅来。施娘子,你拿给姑娘看看。” 桌上放着一个方方正正的锦缎盒子。 李美娘打开锦盒,双手托出一件胭脂红佩白貂毛边风雪帽的外氅,走到周小山跟前,“姑娘试试看合不合身。” 周小山手里还抱着长匣,窘笑道:“请施娘子送我屋内吧。” 李美娘把外氅放进锦盒,连带锦盒一起送到周小山房内。 小山正巧把长匣打开了,李美娘好奇问道:“晏听潮送的什么东西?” “是一把剑。”周小山取出腰带中的长剑,递给李美娘看。 李美娘目露惊讶,“这把剑可是一件宝贝,我曾见过晏长安佩戴过,乃是从前朝流转下来的一件稀世宝物。” 晏长安佩戴过?那晏听潮说这是女子随身佩戴的防身之物,自己不便携带显然是骗她的。这么说,就是为了让她坦然接受吧。 小山心里有点异样。 “这法子不错,藏在腰带里既能防身又不惹眼。”李美娘说完,皱了皱眉头,“晏听潮送你东西倒没什么。我担心李瓒看上了你,这就麻烦了。” 周小山窘道:“干娘你想到哪儿去了。贤王不过才见过我一两回而已,我又不是什么绝色佳人。” 李美娘一副你不懂的表情,“青春年少最易动心,一见钟情的事比比皆是。” 周小山总觉得不可能,李瓒如此贵重的身份,又婚期将至,总不至于对她还有什么想法,关照的原因,或许是回报救命之恩。 李美娘摸着风雪帽上那一圈白色貂毛,轻叹道:“我记得那年的雪天,沈家人送你娘去让林一笔作画,她也穿着这样一件红色披风,真如天仙下凡一般。” “所以周家爹爹对我娘一见钟情。” 李美娘轻轻点了点头,惋惜道:“他虽然风流多情,却是个好人。是我害了他。” 提前养父,周小山也有些伤感。 不多时,李瓒带着安远再次来到沉香苑。 周小山站在廊下,屈身见礼。 “周姑娘别多礼。”李瓒笑吟吟道:“我还担心姑娘回去就不再来了。有些话还没对姑娘说,若是姑娘不回来,我还得去一趟晏府。” 周小山忙说:“殿下和夫人对我关照有加,我回去之前,定会向殿下和夫人辞行。” 李瓒看向白少琼,“白姨,我和周姑娘借一步说话。” 白夫人含笑道:“请殿下随意。” 李瓒柔声询问,“周姑娘可方便屋内说话?” “殿下这边请。” 小山心里有点乱,因为李瓒这语气和行为都有点怪,很难不让人多想,尤其是白夫人眼中的笑意,还有李美娘暗含提醒的眼神。 小山带着李瓒走入她的客房,眼看他亲手关上了房门,心里更是怦然一跳。 还好,李瓒接下来的话语和动作,让她大大松了口气。 “周姑娘救过我一次,我一直记挂在心,只因担心被母亲知晓,我也不便明着答谢,只能以一点银两聊表寸心,请姑娘见谅。” 李瓒说着拿出来五张面值巨大的银票,周小山又惊讶又有点尴尬,忙说不用。 李瓒见她不肯收,便把银票放在桌上,柔声道:“他日若有用得上贤王府的地方,请姑娘不要见外,只管开口。” “殿下客气了。” “说来实在惭愧,我还有件事想请周姑娘帮忙。”李瓒说着,居然冲她行了个礼。 小山连忙回礼,“不敢当,殿下有什么事只管吩咐。” “实不相瞒,我有件私事要出门一趟,不便被别人知晓。母亲担心我的安危,时时刻刻派人盯着我,出行也有几十个王府侍卫陪同保护。我想明日请姑娘去天宝楼看戏,借机假扮成姑娘离开一个时辰。” 小山愣了下,他要女扮男装? 李瓒面露窘色,“送给姑娘的这件披风也是想让姑娘明日穿戴着出门。届时我披在外面,可以让人误会我便是周姑娘。” 小山听见这些话,反而松了口气,李瓒压根就没对自己有什么绮念,只不过是想要借机出门,掩人耳目。 她舒然一笑,“举手之劳何足挂齿,请殿下再送我一顶帷帽。这样就更瞧不出来谁是谁了。” 李瓒也笑了:“就依照姑娘所言。” 当夜,李美娘等白夫人和听雪入睡后,悄然来到周小山房间。 小山说了李瓒的来意。李美娘推测他要去找林香云的棺木,此事关乎他的身世,肯定不能假手他人。 小山吃惊道:“他养尊处优身娇体贵,竟有胆量去做这种事?” 李美娘冷笑:“你可千万别小看皇室子弟。他们从在娘腹中就开始争斗,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李瓒身份特殊,能活到开府成亲,还能让圣上对他宠爱有加,破例让他袭爵。说明他很不简单,绝不是表面看上去那般单纯幼稚。” 周小山问道:“他不信白夫人的话,想亲眼验证棺木里有没有小孩骸骨?” 李美娘摇头,“白夫人又写了封信,棺木里有两具尸体,除了林香云,还有接生的稳婆。” 周小山一怔。 “那具没有腿的尸骨,是林香云。为了让她不能逃跑,催她早产,单敏仪让人砍断了她的双腿。” 周小山汗毛倒竖,悚然失声。 李美娘忍不住低声唾骂,“单家一群没人性的狗东西,早晚不得好死。” 第40章 天宝楼昨日便得了消息,贤王府的贵人要来听戏。里里外外的闲杂人等全被清了干净,只留了为贵人献艺的几位戏子与乐师。寻常百姓今日也不得入内听戏。 平时热热闹闹的戏楼,变得清静空阔起来,只有贤王府的贵人和王府的侍卫。 天宝楼的观台分为上下两层,平素可容纳近百人。 看戏最好的位置,便是二楼正对着戏台的贵客包厢。这一排厢房共有四间雅室,平素都是接待贵客的地方,内里布置的雅致舒适,八仙桌上摆放着时令瓜果和茶点。 正对着戏台的方向,挂着弧形的青色竹帘,像是从海上升起的半轮圆月,半遮半掩,角度奇巧,刚好可以看清戏台和楼下的人,可对方却瞧不清包厢里的贵客。 贤王府的侍卫都在楼下护卫,二楼护卫李瓒的是他从金陵带来的四位贴身侍卫。 安远一向守在李瓒身边寸步不离,留在包厢内,另外三位侍卫分别守在门外。 今日上演的剧目是《卧薪尝胆》。 周小山是个工具人,既来之则安之,看的津津有味。李瓒心里有事,却也同样是一副听得入神的模样,神色丝毫看不出来异样。 周小山微微侧目,余光扫见李瓒貌若清莲的清贵容貌,不禁想起李美娘的话,这人的确不简单,心里藏了那么大一件事,竟然还能波澜不惊,稳坐如山。 李瓒似乎觉察到她的跑神,扭脸微微一笑,“姑娘怎么了?不喜欢这一出戏?” 周小山十分抱歉的欠了欠身,“殿下,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急需回王府一趟。” 李瓒装模作样的表示了一下惊讶,很体谅的说:“我让安远送你回去。” 周小山忙说:“多谢殿下,不用劳烦安侍卫。请安侍卫替我备一匹马,我去去便回。” 李瓒于是便扭脸吩咐安远,“你先下楼去替周姑娘备一匹马,我交代周姑娘几句话。” 安远应了一声,先行下楼。 两人当着安远的面演完了戏。李瓒立刻起身,戴上周小山的帷帽,披上那件胭脂色披风。他本就风度优雅,又打小被当成女孩儿养,身穿女装,毫无违和,也瞧不出来是个男人,只是比周小山个高一些而已。 李瓒解下腰里的一枚玉佩,递给周小山,“一会儿安远回来,你把这个交给他,就说是我的主意,让他不要声张,等我回来。” 周小山收了玉佩,看着李瓒的背影,突然从心里升起一缕怜悯。 这位前呼后拥,风光无限,万人之上的小王爷,实际上却是个孤家寡人,他所拥有的地位看似权重如山,其实并没有什么用处。 他一辈子的开始就是一场被人安排好的戏,而且是随时都会送命的一场戏。这场戏演到今日,没有人可以帮他,他也没有人敢托付信任。 对比之下,周小山觉得自己比他要幸运许多,虽然也是一生下来就背负着身世之谜,要演戏骗人,可至少她有干娘,有师父,还有晏听潮……这位盟友。 安远送走了“周姑娘”,上楼来复命,进屋一见周小山,委实吓了一跳。 他还没反应过来,周小山把李瓒的玉佩带给他,“安侍卫,殿下有急事要出去一趟,让我们安心在此等候。” 安远一看确实是李瓒随身的玉佩,又急又气,吓得脸色都白了,“姑娘你可知道,殿下万一要是出了什么事,我们都得掉脑袋!” 小山浅浅一笑:“安侍卫放心,殿下身穿女装,谁也不知道他的身份,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 安远心急如焚的追问,“殿下去了哪儿,我去追他。” 小山看看外面,压低声道:“殿下没说去处,不过你若是此刻让人追出去,反而会惹人瞩目,给殿下惹来麻烦。” 安远急的热锅上蚂蚁一般,在屋里来回踱步,此刻已是初冬,他硬生生急出一头的虚汗。 周小山看他急成这样,只好哄骗他,“安侍卫你就安心看会儿戏,殿下说他一会儿就回来。” 安远如何能静得下来安心看戏,在屋里坐立难安,心里火烧火燎。 周小山也被他带动的心神不宁起来,而且莫名生出一种不妙的直觉。 这时,从窗外飘进来一股奇怪的味道,周小山的嗅觉比一般人都敏感,她立刻问安远,“安侍卫,你闻见什么怪味了吗?” 安远抽了抽鼻子,“没有啊,什么味儿?” 也不知道是不是心里多疑所致,周小山觉得还是不对,的确是有股奇怪的味道,像是放鞭炮时的那种火药味儿。 她推开房门去外面看了看,然后沿着二楼的回廊走了一圈,走到楼梯处,她再次嗅了嗅鼻子,空气中隐隐有一抹血腥气。 她探身往下一看,赫然发现楼梯下的拐角躺着一个侍卫,心口插着一把匕首。 原本守在楼梯口的侍卫竟然被人杀了!周小山心里一惊,立刻轻身一跃,跳下楼梯。 脚尖刚刚落地,一把长刀横扫过来,周小山见到寒光一闪,纵身急跃,若晚一步,双腿就要被砍断。 偷袭的人从楼梯下闪身杀出,身穿和戏台上的勾践一模一样的服装,脸上也画了戏妆,覆着油彩,而戏台上的勾践,此刻还正在念唱词! 周小山闪身避开长刀,迅速从腰里抽出希光剑,并朝着二楼大喊了声安侍卫。 安远闻声而出,见状不对,立刻和李瓒身边的另外三名贴身侍卫,从二楼跳下来。 四人围杀“勾践”之际,顷刻之间又从戏台后冲出来六个人,全都身穿戏装,朝着周小山和安远等人砍杀过来。 戏台上正在唱戏的勾践和夫差吓得抱头鼠串,乐师也吓得扔了琴弦,躲在帷幕边上瑟瑟发抖。 杀出来的六个人都画着戏妆,和今日在剧中出现过的角色一模一样的妆容,勾践,夫差,伍子胥,难分彼此。 周小山心里暗暗庆幸,幸亏晏听潮昨日送了希光剑给她,不然今天凶多吉少。 原本留在一楼的侍卫听见动静也都围了过来,还没到楼梯跟前,突然轰的一声巨响,观戏台的二楼轰轰隆隆塌了下来,随着便是一阵浓烟四起。 一些侍卫来不及避开,被砸在砖瓦木梁之下。 安远四人和周小山因靠近戏台,正和那六人厮杀,很幸运的并没被砸到。 趁着浓烟四起,那位装扮成勾践的男人,突然抬手一扬。 周小山急忙喊了声闭气。 话音一落,一股黑烟已经从那人手中分散开。 周小山轻功过人 ,立刻闭住呼吸,往后一跃上了戏台,然后足下借力,顺势再上,跃上了戏台后的梧桐树。 站在树梢之上,她赫然发现外墙外的马背上,放着一件红色的披风。 那披风她熟悉的不能再熟悉,正是李瓒方才穿走的那件。 难道李瓒回来了?否则那披风怎么会在这里? 就在这时,从外面冲进来一批人,为首的竟然是单雪洲。 他抬手一挥,手下数十人提着刀剑杀过去。周小山从树上飞身跃下,正要上前帮忙,忽然一愣。 紧跟着单雪洲走进来的竟然是李瓒! 李瓒见到她立刻喊了声周姑娘。 “殿下。”周小山没有上前,提剑站在李瓒身边,和安远一起护着他,以免有失。 那六名刺客虽然武功不错,奈何寡不敌众,很快便被杀的只剩下两人,束手就擒。 单雪洲冷冷看着两人,喝问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是谁指使你们行刺殿下?” 两人闭嘴不答。 “竟敢行刺殿下,我看是不想活了。”单雪洲咬牙切齿,一剑扎到“勾践”的肩头。 那人疼的低呼一声。 “说,你受谁的指使。” “勾践”狠狠看了一眼单雪洲,突然口吐乌血,倒地而亡。 单雪洲见状,立刻抬手点住了另外一人的穴位,以免他也寻死。然而还是晚了一步,那人同“勾践”一样,嘴角流下乌血,瞬息毙命。 周小山看着这一幕,突然想到第一次李瓒遇刺,那人也是自尽而亡,死法几乎一样。莫非这几个也是苗神谷的人? 周小山用剑挑开“勾践”的手,果然看见他掌心里有个“地”字。单雪洲也看见了那个“地”字,眉眼间闪过震惊之色,然后吩咐手下人拿了湿布过来,擦去这些人脸上的油彩。 很快,这六人的真面目便露出来。掌心有“地”字标识的勾践,相貌让人一眼难忘,右脸只有半截眉毛。 李瓒扭脸看着周小山,“周姑娘可受了伤?” 周小山摇头,看着李瓒,心里疑惑不已。 他乔装离开,连安远等人都不带,她还猜测他是私下独自一人去寻找林香云的坟墓。 可林香云的坟墓埋在郊外,就算他骑着马,也不可能这么快。所以李瓒根本就没去找林香云的坟墓,他是见了单雪洲。 他为何秘密去找单雪洲,单雪洲为何却明目张胆的带人来天宝楼? 而且单雪洲带来的这些家丁,功夫竟不弱于王府侍卫。 单雪洲道:“请殿下尽快回府。这里不安全。” “那这里便交给小舅处理。”李瓒对周小山谦然苦笑:“周姑娘,让你受惊了。” “没事。” 回到王府,小山依旧心有余悸。 如果她不是嗅觉异于常人,闻见了火药味,离开了李瓒所在那间雅室,那她此刻应该和安远一起,被炸成了碎片。 第41章 上回遇刺,李瓒回府之后绝口不提,这次却一反常态,回府之后,便和单雪洲一起去了王太妃的菩提静苑。 单敏仪刚从佛堂出来,手里拿着一串佛珠,风姿闲雅,悠悠然然,乍然见到两人在厅里静候,且都一脸肃色,不由一怔,问道:“是出了什么事么?” 单雪洲道:“有人在天宝楼行刺殿下。” 单敏仪脸色一变,手里的佛珠啪嗒一声掉到地上,滚落一地。 她上前两步,抓住李瓒的手,紧张的上下打量急声发问:“殿下可有受伤?” 李瓒忙道:“母亲放心,我没事。” “阿弥陀佛,多谢菩萨保佑。” 单敏仪松了口气,接着便埋怨道:“我早就说过,你想听戏,召他们来王府便是,何必要跑出去。幸好你没事,不然我怎么对太后交代。刺客抓到了吗?” 单雪洲回道:“抓到了。” 单敏仪神色一紧,忙问:“是谁指使的可问了?” 单雪洲看了看李瓒,“殿下的意思,是把这事交给神机营沈大人审查。” 单敏仪斥道:“你们也是糊涂,此事一旦惊动沈大人,太后必定知晓。老人家年岁已高,万一急出病来如何是好?” 单雪洲无奈道:“这事想瞒也瞒不住,天宝楼闹出那么大的动静,贤王遇刺的消息早已不胫而走。” 李瓒道:“母亲,实不相瞒,自打回到扬州,今日已是第二次遇刺。我怕你担心,未敢提及。” “这是第二次?”单敏仪吃了一惊。 李瓒点头,“所以我想明日回京。” “回京?不成不成。”单敏仪连连摇头,“有封地的王爷没有久居京城的道理。殿下袭爵之后本该立刻离京回扬州,只因太后舍不得才多留你几年,如今婚礼在即却无缘无故折返京城,圣上怪罪下来怎么办。” 李瓒解释道:“我回到扬州连着两次遇刺,回京请沈大人查明真相找出幕后指使,算不得无缘无故。扬州这里有人一定要置我于死地,一击不成,必定还有二次三次。母亲也不想我再出事吧?” 单敏仪有些恼怒,“你是我嫡亲的孩子,我怎么会想你出事!” 李瓒态度坚决,“请母亲应允。等沈大人抓到幕后指使,我再回扬州不迟。” 单敏仪无奈只好答应,“你回京后一定要禀明太后和圣上,以免圣上误会。” 李瓒点头应好,先行离开。单雪洲却没有一起告辞,而是对单敏仪使了个眼色。 单敏仪挥手命身边的侍女退下,领着单雪洲进了内间。 内室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香气,源自多宝阁上摆放的几十串沉香佛珠。 单敏仪随手拿起一串佛珠,问道:“刺客是什么人?还留着活口吗?” “是苗神谷的人。”单雪洲故意没说刺客是否还活着,留意她的神色。 单敏仪惊讶道:“苗神谷?” 单雪洲点头,“对,为首的是地字派的长老仓朱。” 单敏仪吃惊道:“怎么会是他?” 单雪洲道:“仓朱和殿下无冤无仇,为何要行刺殿下?我百思不得其解。” 单敏仪忍不住骂道:“贤王府对苗神谷不薄,给了那么多好处,真是喂不熟的白眼狼。” 单雪洲突然叫了声“阿姐”。 单敏仪握着佛珠,情不自禁的皱起眉。 单雪洲不会知道,她心里对这个称呼,有多厌恶。 一个卑贱的瘦马,用了下作的手段,成为单太傅一世清名上洗不掉的污点,还留下一个精明过人,相貌出众的儿子。幸好这一切只有寥寥几人知晓。 “虽然父亲从未承认过我的身份,可我对单家一直殚心竭力,对阿姐忠心耿耿。父亲去世后,我视阿姐为最亲的人,对阿姐的话言听计从。多年来,我对单家和贤王府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可阿姐却,” 在她面前一向卑微顺从的单雪洲,语气中夹带着从未有过的尖锐和不平,目光咄咄逼人,带着怒意。 单敏仪心里的厌恶之情越发浓烈,猛地打断他的话,“你想说什么?你在暗指是我派人行刺殿下?” 单雪洲没有否认,双目灼灼,“我只是想不通仓朱为什么要行刺殿下,阿姐能否给我一个理由。” 单敏仪厉声道:“苗神谷行事诡异,谷主老奸巨猾,天地两派又勾心斗角,我怎么会知道他们的心思?你问我要什么理由?你该问的是那个白眼狼仓朱!” “仓朱已经死了,那个假冒车夫的刺客也死了。死无对证,所以长姐毫无顾忌。” 单敏仪怒骂:“闭嘴!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单雪洲冷冷道:“我自然知道我在说什么,我还知道阿姐心里想要什么。请阿姐不看僧面看佛面,手下留情。” 单敏仪气得手指哆嗦,指着单雪洲的鼻尖儿,“你真是昏了头,竟然怀疑到我的头上。你别忘了,你当年做的那些事,如果不是我替你求情,父亲早就将你剁碎了扔到海里喂鱼!” 单雪洲不卑不亢道:“阿姐对我的恩情我记在心里。也请阿姐记着,我为单家和贤王府所做的一切,早就足以抵消阿姐对我的这点恩情。” 单敏仪怒道:“放肆!没良心的东西!你有今日全是依仗着贤王府!依仗着单家!” 单雪洲冷冷一笑:“阿姐说反了,如今的贤王府和单家,全靠着我陆海商行!” 说罢,他转身阔步离开。 单敏仪咬牙盯着他的背影,目光渐冷,心头火却越烧越炙。 贤王遇刺的消息,整个王府都传了个遍,沉香苑也不例外。 李美娘当着白夫人的面,不便开口询问周小山。周小山知道干娘心急,便主动把遇刺的前前后后都说给白夫人听,也就等于告知了李美娘。 白夫人听完,面上渐渐露出不安的神色。周小山说到李瓒假扮她离开天宝楼,她也如周小山和李美娘一样,猜测李瓒会去找林香云的坟墓,可接下来却怎么都想不到他去找的人是单雪洲。 是偶然所为,还是他猜到了什么? 这孩子打小就离开王府,说实话她对李瓒并不甚了解,只看容貌气性,是个干净单纯的模样,未曾把他心思想的太深。 正心神不宁,听雪站在帘外禀告,说前头传了话,晏家来了人要接周姑娘回去。 李瓒此次遇刺闹出了大动静,单敏仪就算是做做样子也会在府里彻查一番。 周小山留在府里可能还要被牵扯进去,李美娘递了个眼神给她,示意她立刻回去。 小山索性连向李瓒辞行也免了。 她本不愿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可左思右想,总有觉得李瓒有些不对劲。 晏家的马车就停在王府门外。 周小山撩开车帘,吓了一跳,晏听潮居然坐在里面。 “阁主你怎么亲自来了?” 晏听潮不满的瞅瞅她,“我怕你不肯回来,要是你不走,我就进去把你拎出来。” 周小山莞尔,“阁主想多了,堂堂贤王府,我那敢赖着不走啊。上次要不是被单雪洲送来,我想进都进不来呢。” “贤王遇刺的事你听说了么?” “我没有听说,我是亲眼见的。殿下遇刺的时候,我就在天宝楼。” 周小山讲完过程,晏听潮又惊又气又后怕,火气憋不住,板着脸就开始训人。 “你干嘛要帮他?他是你什么人?我老早就说过,不相干的事不要插手,不要滥发善心。” 小山辩解道:“我哪能想到天宝楼里会有刺客,更想不到会有炸药啊,我以为就是去看个戏,顺便帮他的忙而已。” 晏听潮没好气道:“是你压根没想过李瓒会利用你!” 这是周小山憋在心里不想承认的一个念头,李瓒如果不知道天宝楼有诈,就不会让单雪洲带了那么多人来。 原本她对李瓒印象极好,容貌气度都让人生出好感,更无王侯的骄纵之气,所以她对他毫无防备之心,愿意帮他一个忙,谁知道险些把命帮进去。 “我以为他离开天宝楼是想去找林香云的坟墓。” 晏听潮冷冷道:“他根本不用去验证。棺木里有什么一看便知,送信的人用不着胡编乱造一眼就能识破的谎言。” 小山:“他是不是已经猜到了单太妃想要害他?” “他聪慧过人,一旦知道自己的身世,就不难猜到。” 李瓒的所作所为都可以解释的通,唯一让晏听潮想不通的是,单雪洲一直替单家和贤王府做事,他如果和单太妃一条心,不会不知道单太妃要害李瓒。那他为什么要去救李瓒?李瓒又为何会想到去找他求助? 小山道:“这次的刺客也是苗神谷的人。为首的那个人,四五十岁的年纪,右脸只有半截眉。” 晏听潮脑海中浮起一个人的影子,“他是地字派的一位长老,名叫仓朱。” “你认识?” 晏听潮点头,“看来,天以很快就要召你回苗神谷了。” 周小山一想没错,地字派死了一位长老,需要新人进入长老阁。 “不知这次你的对手实力如何。”晏听潮略带忧虑的看看她。 周小山自信满满,“武功和下毒两项应该可以稳赢。” 晏听潮哼道:“天外有天,你的武功没你想的那么高。” 周小山一脸不服,回敬了一声哼。 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 晏听潮揉着眉心,叹口气,“算了,我陪你一起去,万一你遇见什么危险,我还能替你挡一挡。” 周小山心里暗喜,嘴上却道:“你不是说过不去苗神谷么,那个什么谷主孙女还对你虎视眈眈呢。” 晏听潮略一沉吟,“我这次带着未婚妻去,她自然会死心。” “你有未婚妻?”周小山脸色一变,心口莫名其妙的一阵憋闷,难受的不行。 晏听潮眸光定定的看看她,“假的。” 假的? 周小山瞬间明白过来,脸颊轰一下红了。 第42章 两人回到天目阁,走到无秘楼前,晏听潮看着楼前的一湖碧水,突然停了步子,问身侧的小山:“你可会凫水?” “不会。” 晏听潮正色道:“去苗神谷之前,你得尽快学会。” 周小山不解,“去苗神谷和学凫水有何关系?” “苗神谷内有不少溪流暗河,谷口便是一条江流,你学会凫水以防万一。” 周小山聪明机灵,立刻就听出不对劲,“你的意思是可能会有人暗算我?” 晏听潮一贯谨慎周全,心想既然她问起,就先给她点心理准备。这丫头虽然机灵慧黠,可心地纯良,尚且不知道人心险恶。被李瓒利用的这次,能够死里逃生,纯属运气。 “小小一个苗神谷,比金陵的朝堂还热闹。天地两派勾心斗角,各为其主,没几个好人。” 如果不是为了去查明真相,他自己都不想再踏入苗神谷半步,更绝对不会让她去趟这个浑水。 周小山道:“我觉得国师为人还不错。” “所以他在谷中格格不入,待不下去才远走他乡。除了天以可以信任,别人都得提防着。” 晏听潮一向闲散没个正型,今日很难得的端着正经,“苗神谷是汇集天地灵气之所,谷中人都很长寿,好不容易死了一个长老,空出一个位置来,天地两派必定争得你死我活。” 初生牛犊不怕虎,周小山一想到那场对决,不仅并无怯意,反而颇有些跃跃欲试的激动,“听上去很刺激啊,不知我的对手会是谁。” 晏听潮板着脸道:“你别轻敌,轻则受伤,重则送命。我可不想你出了什么事,你师父打上门来找我要人。” 周小山粲然一笑,“放心啦。” 晏听潮依旧板着脸,“我不放心。” 周小山被他的灼灼眼神弄得有些心乱,眼神飘向湖面,哎了一声,“真是不巧,大冷天学凫水,我可是要吃点苦头了。” 脸颊一侧传来晏听潮的一句轻哼,“我会让你吃苦头?” 周小山本就心神微乱,听闻这句话,更是心里噗通一跳,脸上不由自主的微微泛烫。 晏听潮柔声道:“你跟我来。” 周小山轻轻吸了几口气,趁着他背过身去,将手心狠狠压在心口,镇定一番,这才跟着他走进了水光阁。 虽然玲珑阁就在对面,她却是第一次踏入他的居处。 原想着他抠门爱钱,屋内该是个金玉满堂的奢靡模样,却没想到布置的极为素雅清幽,一楼偌大的厅堂,茶室和书房合二为一,顺着楼梯上了二楼,是他的卧房。 房间里摆放着各种名贵香木雕就的木雕摆件,风过之处,暗香浮动,是一种让人心静神清的木质清香。 晏听潮推开墙上的一张长卷山水画,原来那画后居然是一间密室。 他望着站在男子卧房里显得局促万分,不知道眼睛往哪里放合适的小丫头有点好笑。 “进来吧。” 周小山窘窘的上前几步,跟着他进了密室。 内里只有一顶小小的天窗,日光从明瓦透下来,房内像是水底的水晶宫,有种水气熏蒸的雾蒙感。 包括他的人,雾云缭绕,玉山倾倒。 他拿出一件衣服,递给周小山,“这是一件凫水衣,穿上如鱼在水,自在轻盈,身体不会失温。” 衣服柔滑如缎,和鲛绡面具有相似之处,不过鲛绡面具薄如蝉翼,这衣服却很厚实结实,还有弹性。 “送我的么?” “对,送你。”晏听潮目光朦朦胧胧的,声音也有些虚虚幻幻的不真切,可是他的气息却真真实实的氤氲过来,“你还觉得我小气么?” 英挺剑眉下的一双眼,犹如无秘楼前的湖水,看似平静却幽沉勾人。 密室逼仄,容不得两人距离太远。堪堪就是一臂之距。他弯下腰对她说话,气息近到眉梢,她甚至生出错觉,他若是头再低一些,便会亲到她。 小山急忙转身推开了房门,急匆匆的连着吸了好几口气,才让自己的心跳不那么狂乱。 晏听潮清了清嗓子,“明天我让管家找两个会水的丫鬟教你。你若是学不会,” 周小山担心学不会不让她去苗神谷,立刻扭脸问:“学不会怎样?” 晏听潮慢悠悠道:“学不会,我亲自教你。” 周小山一想那个画面,立时三刻就红了脸,抱着衣服扭头就走,一边走,一边扔下狠话,“呵,无空剑法我都学的会,凫水还不是小菜一碟!” *** 李瓒临行前特意来到沉香苑,向白夫人辞行。 贤王遇刺的消息,阖府皆知。白夫人即便心知肚明怎么回事,面上还是得装作一概不知的样子,关心的问起刺客是否落网。 李瓒回道:“虽然抓住了刺客,可惜已自尽身亡。” 单敏仪做事滴水不漏,刺客自尽,死无对证。白夫人对这个结果丝毫也不意外,只是关切的提醒了一句,“那殿下回京的路上要小心,多带些护卫。” 李瓒含笑点头,转身对安远道:“你去外面守着,我和白姨有话要说。” 安远从门口往外退了十几步,站在回廊外。 白夫人心里莫名咯噔一下。 李瓒唇角轻牵,露出一个纯善乖顺的浅笑。 他容貌昳丽,气质清雅,时常会给人错觉,只是一位彬彬有礼的世家公子,和大名鼎鼎的“贤王”两个字并无关联。 李瓒起身行了一礼,“我小时候几次突发怪病,险些送命,若不是白姨及时救治,恐怕早就一命归西。白姨对我恩重如山,这次也幸亏白姨提醒,否则我怎么都想不到害我的人会是母亲。” 白少琼惊到心脏一抽,硬生生不知道如何接话。 “白姨不必害怕。我今日来,只是想问问白姨为何给我写那两封信。”李瓒语气和神色都极柔和。 白少琼依旧不想承认,硬着头皮问:“什么信?” 李瓒笃定的说道:“信上的字迹转瞬消失,可见送信的人,就在王府之内,不会距离很远。白姨精通医术,能调配出那样的墨水也不足为奇。再者,我对照白姨给王太妃抄写的佛经,认出来是白姨的字迹。” 白少琼慌张不堪,垂目不语。 李瓒沉声道:“我没有别的用意,对白姨更无恶意,只是想知道我生母到底是因何而死,” 白少琼迟疑片刻,无奈之下只好低声道:“如果不是因为你大哥身体不好,王太妃也不会容你出生。” 李瓒不见意外,也不见生气,依旧柔和的问道:“我是一个备选?” 白少琼微微点头,“你生母身份卑微,未进王府有了身孕,王太妃原本打算给她一碗落胎药,再交给单雪洲远远发卖掉。 不想那时,世子突然犯病命悬一线,你父王一急之下病危不起。若你父王和世子有什么意外,贤王一脉就断了。王太妃连庶子都容不下,又怎能接受过继的皇子。于是便透出口风说自己已有孕三月。 万一李琨出了意外,她就去母留子,把你养在她名下。你生母聪明机警,发觉王太妃的打算后便打算出逃。她见我和善心软,来找我求助。我心里不忍,给她银两助她逃走,可惜她逃了两次都被抓住。后来王太妃一怒之下,命人断了她双腿。” “她当真是难产而死?” 白少琼摇头,“不是难产,是一生下你就被毒杀了,连带那个接生的稳婆。” 李瓒眉头一颤,难以自禁的握住了掌心。 “世子一直病病歪歪,后来又被刺客所伤,身体更加羸弱不堪,随时都有可能早逝。所以你被留下来就是一枚备选的棋子,一旦世子有意外,你总比过继的儿子要亲,毕竟你名义上还是她的幼子。你也不会知道自己的身世,会对她视同生母一般孝敬。 等李琨安然无恙的袭爵,且有了儿子,你便没什么用了。可王太妃千算万算,没算计到李琨病逝,太后和圣上竟会让你袭爵。殿下毕竟不是她的亲生肉骨,且一直养在太后身边,和她并不亲近。若李琨的长子袭爵,这贤王府还是她的天下。” 李瓒听完,神色出乎意料的平静。“白姨说的这些和我猜测的也差不多。大哥若是不死,贤王府也不在乎多养我一个闲人。可大哥死了,袭爵的是我而不是大哥的儿子,她自然不甘心。” 白少琼担忧道:“所以殿下这半年一定要小心谨慎,最好成亲后才回扬州。” 扬州是单家和贤王府的天下,单敏仪只是不愿在府里动手,否则李瓒也是防不胜防。京城乃是天子脚下,且有沈照青的关照。单敏仪想在太后和沈大人的眼皮底下做手脚,那就难得多了。 “多谢白姨。不知白姨为何要冒着风险给我写信?” 白少琼直言道:“当年我并不想嫁给你父王,是你父王想要拉拢利用怀善堂,才纳我入王府。我根本无意争宠,也无意世子之位,即便如此,也不能被太妃所容,我十月怀胎,拼死生下的孩子被她害死,这个仇,我不能不报。” 李瓒叹道:“难怪你和两位夫人都膝下无子。都是太妃做的手脚?” 白少琼凄然一笑,“不错。我们前前后后进府的几个人,都被她害了,被困在后宅,身边连个排遣寂寞的孩子都没有。我学医本想治病救人,开办女医所,培养女医,可惜进了王府一生被毁于这方寸之所。” 李瓒道:“他日我定会为白姨开一所女医馆,让白姨施展平生所学,得偿心愿。” “多谢殿下。”白夫人心想既然李瓒已经发现是她,索性把自己的目的都倒了出来。 “单家野心勃勃,除了怀善堂,还打着神剑庄的主意,想让我侄儿日后成为神剑庄掌门,从而把控神剑庄为其所用。我不想我的侄儿也被利用,不得解脱。殿下既已袭爵,贤王府真正的主人,应该是殿下。我希望殿下能让白家和怀善堂摆脱单家的掌控。” 李瓒起身道:“白姨放心。” 白夫人往外送了两步,“殿下此去京城,多加小心。” 李瓒回眸微微一笑,“若是有人真的想害你,小心是没有用的,最好的办法,就是先下手为强。” 白夫人一愣,没想到这年轻人居然会有如此果决利落的想法。似乎一切都成竹在胸,已经有了决断。 “你娘的坟墓你去看了么?” 李瓒摇头,“她虽然是我娘,但我永远也没法认她,更不能让世人知道。但是我会替她报仇。” 说罢,他柔声道:“白姨放心,我也会替你报仇。” 白少琼再次一愣。 眼前的李瓒,比她想象中有城府的太多了,单敏仪真小看了这个年轻人,以为轻而易举就能除掉他。 踏上门口的马车,李瓒对单雪洲招了招手,笑吟吟道:“舅舅送我一程吧。” 单雪洲迟疑片刻,躬身上了马车,十分拘谨的坐在车门处。 贤王府渐渐落在长街的尽头。 一直沉默的李瓒缓缓开了口,“舅舅仿佛认识那个为首的刺客,见到他的真面目,很是震惊。” 单雪洲解释道:“他缺了半截眉毛,容貌奇怪,我乍一看觉得惊讶。” 李瓒冷冷道:“我不想再打哑谜。舅舅很清楚刺客的来历,显然也知道是谁想要杀我。” 单雪洲心里一跳,硬着头皮道:“是谁?” “舅舅何必明知故问。你知道我说的就是太妃。” 单雪洲张口结舌,手心里出了汗。 “她已经杀了我两次,还有第三次。”李瓒微微挑眉看向单雪洲,“下次会用什么手段来害我,舅舅能打听到么?” 单雪洲冷汗淋漓,李瓒说的没错。单敏仪既然已经对李瓒起了杀心,那么一击不中还有二次三次。这两次都极其凶险,李瓒第一次是碰运气死里逃生,第二次是用了计谋才得以脱身。可第三次呢?谁能保证一直有这样的好运。 李瓒轻描淡写的说道:“既然舅舅打听不到。那不如先下手为强吧。” 单雪洲一怔,什么意思?难道他要除掉太妃? 李瓒将他惊疑不定的一脸惊色收入眼中,冷冷道:“你心里有单家,还念着她是你长姐。遗憾的是,她从未把你当成弟弟。若真的对你有一点顾念,也不会对我下手。怎么说,我也是她的侄儿不是么?” 单雪洲震惊到心跳骤停,原来他都知道。 但,他是怎么知道的? 李琨天生不足,单敏仪不想让其他妾侍生下子嗣,动摇李琨的世子之位。在几位侍妾入府之后,分别都动了手脚。然而没想到的是,她自己也只生下李琨,自从便再无身孕。偏偏李琨又身体羸弱,三天两头抱恙,成了单敏仪的心病。 林香云离开王府时并未怀孕,单敏仪假借扁鹊堂的老堂主之口,改了月份,让李英以为林香云怀的是他的儿子,后来又以极端手段催生,养在她的名下,为的就是万一李琨有个三长两短,她膝下还有个备选,她依旧可以稳坐太妃之位,掌控整个贤王府。 令单雪洲不解而震惊的是,当年这件事极度机密,只有他和单敏仪,以及扁鹊堂老堂主知道。老堂主已经过世多年,林香云生下李瓒就被毒死,李瓒的身世,甚至李琨都被蒙在鼓里,李瓒究竟是怎么得知的? “不想任人宰割,那就釜底抽薪,先发制人。除掉那两个小的,她就不会再动我了。” 李瓒一双眼眸一如既往的澄澈单纯,仿佛说着一件极其稀松平常的小事。 第43章 送走李瓒,白少琼把李美娘叫过来,低声道:“他知道写信的人是我。” 李美娘吃了一惊,“他怎么发现的?” 白少琼叹道:“他比我想的要聪明,从我给单敏仪抄写的佛经对比我的字迹。” “他来追问身世?” 白夫人点头。 李美娘不安的问:“那夫人说了实话吗?” 白夫人手抚着胸口,定了定神,“我只说了一半。另外一半,我不能说。我不说出来,他就以为我不知道,我还能保命。我若是全都说了,他可能会起杀心。” 李美娘松口气,“事关他的身世和血统,他肯定不想被人知道真相。” 在大多人眼里,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 白少琼叹道:“我用写信的方式告诉他,就是不想让他知道是我。知道的太多也就意味着把自己置于险地。可惜还是被他发现。” 李美娘安慰道:“夫人救过他,他不至于恩将仇报。” 白夫人微微摇头,“你难道不知道这贤王府里有多少血债冤魂?单家心有多黑,手有多狠?他在宫里长大,只怕见过的阴险罪恶不比贤王府少。我不得不防。” 李美娘默然片刻,问道:“那夫人打算怎么做?” 白夫人叹道:“我宁愿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希望他不是那种人,若真有那天他想杀我,我就告诉他,我已将他的身世写在鸿一寺的墙上,用一种特殊药草涂料覆盖住字迹,每隔半月就要重新刷药水,否则那些字便会出现在墙上。” 李美娘握住她的手,“夫人,我一定会想办法救你。” 白夫人心里一暖,“如寄,” 李美娘打断她,“别叫我如寄,我最讨厌这个名字。” 白少琼莞尔,“我叫顺了你别生气。再说你顶着施娘子这张老脸,我叫你小水都叫不出口。” “那你叫我施娘子得了。” 白少琼轻声道:“如果我有什么不测,也许有一天你能用得上这个秘密。” 李美娘听完白夫人对她耳语的几句话,惊讶的张大了嘴巴。 因施娘子原本就是一张呆愣愣的面孔,李美娘照着她的样子易容,自然也是一副呆板样子,再加上一脸惊容,就愈发显得好笑。 白少琼原本满腹担忧,此刻却被她的模样给逗得笑了,“怎么,吓到你了?” 李美娘回过神,如实道:“吓是没吓到,只是吃惊罢了,真没想到夫人会这么做。” “反正大家没指望,索性就下一副猛药。”白少琼先是苦笑,随即撇撇嘴,“兔子逼急了还咬人呢,何况是大活人。再说,我原本就不是软弱好欺负的性子,打小就杀鸡剖腹练胆子,想着以后好行医治病。父亲说,行医之人,光有一片仁心也不成,也得有下猛药的本事和胆识。” 李美娘赞道:“夫人这副猛药挺好。” 白少琼忐忑的看看她:“你会不会觉得我很恶毒?” “当然不会。”李美娘发自肺腑道:“我佩服夫人的决绝和胆识。女人生孩子都是从鬼门关过一场,落胎也是不小心就送了命。夫人这么做其实是救人,怎么能说是恶毒。若说恶毒,也是单家。” 白少琼轻声感慨,“还是你懂我,要是外人知晓,定会骂我恶毒阴狠。” “夫人是什么样的人,我二十年前就知道。”李美娘颇为惋惜道:“夫人心怀大志,医术高明,被困在这后宅真是可惜了。” “我留在王府都是因为白家。他日白家能脱离贤王府的掌控,我就自请出家,以女道士的身份去开一所女医馆。届时你可要来帮我。” 李美娘含笑点头,“若我还在,就给你打下手。” 白少琼面色一沉,嗔道:“你还没我年纪大,不许说丧气话。” “好,我听夫人的,不活个一百岁老娘就不姓谢。” 李美娘装模作样的发狠,心里却微微苦笑,一个无父无母的乞儿,到底姓什么只有天知道。 白少琼莞尔,“你看上天也很公平,单敏仪机关算尽,结果却鸡飞蛋打,为他人作嫁衣裳,还有苦说不出。” 李美娘笑:“坏事做多了,自然会有报应。” 白少琼轻蹙娥眉,“不过,有件事我想不明白。” “什么事?” “李瓒料定天宝楼会有刺客,为何会去找单雪洲搬救兵呢?单雪洲一向对王太妃言听计从,李瓒怎么就能断定,天宝楼行刺只是单敏仪的主意,单雪洲并非帮凶?难道李瓒猜到了自己的身世?” 李美娘道:“有可能。还有,李瓒接到夫人的第二封信后,压根没去验证真假。说不定他已经知道自己是林香云的儿子了。” 白夫人恍然道:“不错。” 李美娘问道:“依夫人看,单雪洲是只说了李瓒生母是谁,还是全都说了?” 白夫人沉吟片刻,“我估计他和我一样,不敢说全。生母不是单敏仪也没什么打紧,只要还是皇家血脉。可若连生父都不是老王爷……这就是欺君之罪,杀头的事。谁知道李瓒会不会为了保全自己而杀人灭口呢?单雪洲聪明过人,应该也会想到这一点。” 李美娘道:“夫人说的没错。所以夫人一口咬定李瓒就是老王爷和林香云的儿子便是。反正他究竟是不是皇室血脉和我们没有任何关系,我们只要他和单敏仪离心,再让贤王府和单家割裂,彻底销掉单家的权势。” “李瓒被单敏仪暗算两次,已经彻底明白自己的处境了。我猜得没错的话,他一定会想办法除掉单敏仪。” 李美娘一怔,“他要除掉单敏仪?” “我提醒他小心,他说,小心是没用的,最好的办法是先下手为强。” 李美娘啧啧,“不愧是宫里长大的,看上去纯良干净,谪仙般的人物,竟没想到这么果决。” *** 江南水乡,会水的女孩子也多。 晏管家依照晏听潮的吩咐,在府里找了两个会水的丫鬟,来教周小山凫水。 凫水衣只有一件,初冬天气,水寒入骨,周小山不肯让两个丫鬟下水,怕她们受冻生病,先让两人教她怎么闭气,怎么划水,随后便在自己腰里系一根绳子,穿着凫水衣就下了水。 两个丫鬟如临大敌的守在岸边,随时准备着下水救人。 周小山运了内功再加有凫水衣的保护,泡在水里居然也没觉得太冷,就扶着水阁边上的栏杆,慢慢学着蹬腿划水。 平素在玲珑阁里侍候她的吴娘子,生怕她冻得生病,提前烧好了热水,备好了姜汤,等她从湖里一出来,就立刻泡热水澡,喝姜汤驱寒。 她聪明过人,悟性又强,喝了几回水后,很快就掌握了诀窍,能在湖里游个来回。若真是不小心落水,自保绝没有问题。 三日后,晏听潮接到天以的书信,让周小山即刻动身去金陵,和他一起前往苗神谷。 周小山早就准备好了行李打算随时上路,不过启程之前,要先去贤王府和李美娘打声招呼。 离开王府前,她故意在李美娘那里留下荷包和一件衣裳。 她在王府住了三日,门房也认得她,听说她有东西落在了沉香苑,请施娘子给她送出来,也没生疑,立刻就让人传话进去。 不多时,李美娘带着衣服出了大门,周小山站在马车旁,笑吟吟的对她招了招手,李美娘就势便走到街对面。 周小山接过衣服,兴高采烈的说出来意,原以为干娘也和她一样高兴,出乎意料的是,李美娘连声反对,“不成不成,太危险,你不能去。” 周小山愣住了。她记得清清楚楚,那天晚上,她告诉李美娘自己被天以收为徒弟,有朝一日要去苗神谷争长老,李美娘还蛮高兴,因为去了苗神谷就可以查明给晏长安等人吃的药里到底有什么。 怎么隔了几天,干娘的态度就变了? “干娘你怎么又变卦了,你上次不是还挺乐意的么?” 李美娘态度坚决,“我那会儿根本不知道这事危险,可能会搭上命!” 周小山连忙安慰她,“我不会有事的,有国师在。而且,阁主也去。” “我不能让你涉嫌,既然晏听潮想要查明真相替他大哥报仇,那就让晏听潮去争夺长老之位,这事和你没关系。” 周小山忙用眼神示意李美娘,不要再说。因为晏听潮就在车上。 李美娘哼道:“晏听潮那小子也太精明了,他是想拿你去当替死鬼么?” 晏听潮肯定全都听见了。 周小山尴尬不已,忙低声解释道:“晏长安和许义深的死,都和战傀服用的那种药有关。白少荣说过,李云照害死寻林的药是苗神谷给的,要想查明真相,必须得去一趟苗神谷。只有进了长老阁,才有机会探明这里面的秘密。” 李美娘反问:“这秘密和你有什么关系?我们只要救出你娘就好了。” 小山进一步解释,“干娘想用免死金牌换我娘,可我们既不知道免死金牌在哪儿,又不确定能不能偷到。但是战傀的秘密,分量比免死金牌还重。这个秘密能让整个单家都覆灭,有了这个秘密,即便找不到免死金牌,也能让单敏仪听命。” 李美娘皱眉不语,权衡利弊。 周小山:“我们手里的筹码越多,那救出我娘的希望也越大。” 李美娘虽然被说的很动心,但还是不肯答应。 “阿宁,你娘如果知道,她也一定会反对你为了救她而去涉险,甚至送命。” 小山眼看好说歹说都不行,只好搂着她的胳膊撒娇,“干娘你放心吧,有国师和阁主在,我真的不会有事的。” 李美娘丝毫不为所动,“老娘我就是自私!就算晏长安救过你娘,救过你,可你和晏听潮比起来,当然是你亲,我不想你出事。如果真的要去苗神谷,那就让晏听潮去。” 小山无奈的笑了:“可我才是国师的弟子,当然得是我去啊。” “晏听潮比你武功高,他为什么不去当天以的徒弟?他去苗神谷比你胜算更高。你不要被他骗了!” 晏听潮在马车里本来不打算露面,听到这儿,实在忍不住了。 他撩开车帘,打量着李美娘,“李掌柜的,你也太不厚道了吧。” 李美娘:“晏公子,我答应过阿宁她娘,不能让她有事。你说我不厚道我也认了。” “你不想阿宁出事,将心比心,也该明白我哥的心思。他不让我知晓这些事,就是想让我不要卷进来,结果你为了让我成为你的帮手,故意让我发现大哥死的蹊跷。” 李美娘坦然道:“你尽管骂我,我的确是存心的。” “那倒不必。” 晏听潮看了看周小山,“我需要解释一点,阿宁去苗神谷,并非受我所骗。我也不想让她去涉险。师徒契对她无效,她若不愿意去苗神谷,没人能逼她。可她自己一心要去,我只能尽全力保证她不会有事。” 这些话平平淡淡,却听得让人心口发热。小山微微垂目,一时不敢和他的目光对视。 李美娘逼问:“你怎么保证?” 晏听潮:“我拿我的命作保。” 第44章 拿命作保,再没有比这更重的承诺。 他平素一向懒散没个正型,难得正经严谨一回,原本就极出色的容貌立刻显出清贵端方之相,甚至夹裹着一股高不可攀的傲气。 小山的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砸了重重一下,瞬间像有一股软绵汹涌的暖意包裹住心肺。 她看着身边的晏听潮,这个平时没有正型,喜欢扯谎骗人的男人,正经说起话来,还挺像真的。也或许,就是真的?……她心跳如雷,耳根后慢慢发热。 李美娘比周小山还要诧异,她从来不轻易相信任何人,惊愕过之后,冲口就道:“好,这是你说的,如果阿宁有什么闪失,你提头来见我。” 她素来是个剽悍的个性,说话也很粗莽。因周小山的缘故,潜意思里也没把晏听潮看做是皇亲国戚,更无视他天目阁阁主和晏家家主的地位。 晏听潮也不介意,瞟了一眼小山,正色道:“你未免小看了阿宁。” 周小山心领神会他的意思,立刻一脸傲气的背着手,毫不谦逊的夸起自己。 “对啊!我那有你想得那么菜鸡!师父都夸我功夫好,悟性高。况且,你当国师是什么人都肯收为徒弟的么?若不是见我天资聪敏,有过人之处,我即便跪求他三天三夜,他也不肯收。” 晏听潮又以天以做文章,“国师深受圣上器重,苗神谷虽偏安一隅,所处之地还是大周的天下,他们胆子再肥也要掂量国师在朝中的地位,不至于乱来。” 周小山和他一唱一和,“不错。不看僧面看佛面,我有国师弟子的身份护体,他们不敢对我怎么样。” 李美娘心里一百个反对,可她也知道周小山是个什么性子,打定主意的事,千军万马也拦不住,此番追到扬州来就是铁例。 苗神谷看来她是非去不可了,她若再硬拦着,这鬼丫头嘴上答应不去,扭脸就能偷跑。 踌躇片刻,她对周小山道:“如果你们遇见一个和我年岁相仿,肤色黝黑,左手食指缺了半根的男人。可以相信他,他不会害你们。” 这句没头没脑的交代让周小山很迷惑,不由问:“谁啊?” “是我的一个朋友。他叫,”李美娘顿了顿,“眉山。” 眉山?干娘什么时候冒出来这样的一个朋友? 李美娘干笑着又补了一句,“也不一定能碰见,我是说万一,万一。” 周小山一头雾水的点了点头。 李美娘又叮嘱了几句,这才转身回了王府。 周小山提着裙子上了车。 晏听潮替她放下车帘,“你干娘提到的这位朋友你认识么?” “我和你一样,第一次听见这名字。她一贯神神秘秘的,心里特能藏事,我从不知道她还有这么一位朋友。” 周小山一脸无奈又好笑的表情,“就像我从来也不知道许义深是她朋友一样。她经常去杏林药铺进货,动不动在我面前骂许员外抠门,小家子气,那个架势,恨不得下次进货要提刀去找许员外砍价,可谁能想到他们居然是朋友。” 不过,也正因为李美娘惯会演戏,又谨慎过人,善于易容,所以这些年才能安然无恙的活着,逃脱了单家和贤王府的搜寻。 晏听潮问:“你不觉得她今日不对劲吗?” 周小山点点头,“对啊。她前几日还很乐意我去苗神谷,今日突然坚决反对。” 晏听潮手撑在窗沿边,侧目望着她,“显然你离开王府这几日里有人告诉她,苗神谷是怎么竞选长老的,所以她才变了态度。” 周小山突然想到那天白夫人见到她掌心里的天字印记,神色有异的样子,便说:“会不会是白夫人告诉她的?” 晏听潮点了点头,“她藏身王府,很难接触到外人,从白夫人那里知晓的可能性很大。不过,白夫人为何会知道的这么清楚呢?难道她认识苗神谷的人?” 周小山分析,“单家和苗神谷的人暗中勾结多年,白夫人身在王府,又是怀善堂的人,知道一些内情也不足为奇吧。” 这个推论也算是合情合理。晏听潮是个遇事要前后左右都思量三圈的人,李美娘早不交代晚不交代偏偏在他们出发去苗神谷的时候说出她有这么一个朋友,这就有些不对劲。 “你干娘平素把自己的事瞒得滴水不漏,今天居然破天荒的主动告诉你,她有个朋友,肯定有缘由。再说,苗神谷有天险屏障,谷口有人把守,置放了无数的暗器机关,不是什么人都能进去。” 晏听潮不禁失笑,“她当苗神谷是什么集市茶楼么,那么好能碰上她的朋友。” 他这么一说,周小山也觉得匪夷所思,细想一下,恍然道:“难不成眉山就是苗神谷的人?亦或是,眉山也要去苗神谷?” 晏听潮的想法是,李美娘惯会撒谎,这位突然冒出来的朋友,究竟是不是她的朋友不得而知,但至少不是敌人。当着周小山的面,总不好说她干娘爱扯谎,于是他委婉的感慨了一句,“你干娘这人,也不知到底还藏着多少秘密。” 周小山瞪大眼睛,“你觉得她还有很多事没告诉我?” 晏听潮睨着她不想承认却明显已经信了的表情,忍不住好笑,“显然如此。比如她这位朋友。” 周小山很不高兴的哼了一气。 晏听潮笑眯眯道:“就连我这种绝顶聪明的人都被她骗过,你被骗个十七八年的也很正常。” 周小山没好气的瞪他,顺便送了一个白眼。 原来人长的好看,翻白眼也可爱动人,尤其她明眸幽亮,潋滟中浮涌一缕浅嗔薄怒的波,色授魂与。 心愉一侧的晏听潮,继续感慨:“时至今日,我还没见过你干娘的真面目。” 他第一次在泉城见到的那个李美娘,高大魁伟,膀大腰圆。而这次的施娘子,呆滞木讷,身形单薄。若不是周小山说她就是李美娘,晏听潮无论如何也认不出来。易容术这一手艺,看来真不容小觑。 周小山道:“我干娘长的很好看,容貌并不啻于你大嫂。” 晏听潮好奇,“她易容术是从哪里学的?师父是谁?” “她说幼年跟着绣坊里的一位师傅学的,那位师傅还教过她一些拳脚功夫。”说着说着,周小山忽的一愣,当年沈夫人把她娘和干娘送到眉山绣坊学艺。她方才提到的朋友也叫眉山,这么巧? 晏听潮又问:“那位师傅是何来历?” 小山回忆了一番,“我只知道是一位寡妇,来自何处,是何身份,干娘没提,我也没问。不过干娘说过,她的易容术,早就超越了她师父。因为她待在周家的那五年,和我养父只是名义上的夫妻,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待在自己的院子里,把全部心思都用在琢磨易容术上面。” 晏听潮好奇道:“她拳脚功夫如何?” “对付几个不会武功的寻常人还行吧。我唯一一次见到她动武,是周家被灭门那次,她带着我从密道逃脱,有个人追上来,她一刀杀过去,刀法毫无讲究,也没有套路,只是力道却大得惊人。” 周小山面露疑惑,“我也一直好奇她为何力气那么大,在丹华铺做香雪膏的时候,她从来不假人手,比一个大男人还有劲。” 晏听潮好笑:“总不会是天生神力吧?” 周小山莞尔。 两人难得没有吵架抬杠,一路闲聊到了集市。 晏听潮叫停马车,让周小山在车里等候,自己带着晏七挨个店铺逛了个来回,购置了不少东西。 御寒的裘衣冬服,手炉,金丝炭,干粮,零嘴,熟茶等等,甚至还去了铁匠铺,买了一些暗器和捕猎的机关。 周小山眼看马车堆得满满的,忍不住问,“你买这么多东西做什么?” 晏听潮拍拍膝上的皱褶,“这一趟出门,来回至少一月,多备些东西,以免遭罪。” 小山好笑:“我看阁主恨不得搬着床去。” 晏听潮心平气和的解释:“我小时候被我爹和我大哥坑的够呛,吃够了苦头。如今没人管我了,我后半辈子只想赚够钱,躺着享福,吃苦遭罪的事,打死不再做了。” 周小山用一言难尽的眼神望着他,这位阁主是要改头换面,退隐江湖,做个身娇体贵的公子哥么? 晏听潮道:“这天寒地冻的还得千里奔波,若不是为了你……和我大哥,我绝对不会出门。” 周小山正色,“你要不想去,就留在扬州。我和国师一起去就好了。” 晏听潮惆怅无奈的瞅瞅她,这是没听出来话外音么?还是如她所说的,心里没有情情爱爱? “我不去的话,你干娘还不得提刀来砍我。” 周小山一本正经道:“她又打不过你,你怕什么。” “打是打不过,不过,”晏听潮忽然面色一紧,“万一她易容成你的样子来砍我,我没有防备,岂不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周小山噗嗤笑了,“阁主你没有那么好死。” “呸,你嘴里就没有一句好话。”晏听潮忽然脸色一沉,摆出一副正襟危坐的姿势,“有件事我险些忘了。” “什么事?” “苗神谷里也不乏易容高手。若是有人易容成你的样子,我如何分辨是不是你?” 这倒是个问题。 周小山请教道:“不知阁主有何高见?” 晏听潮一本正经的将她的下颌托起来,正色道:“让我仔细看看你。” 目光对上,她立刻有种被炭烘烤着脸颊的感觉,心里怦怦直跳,不敢直视他的眼眸。 她飞快往后一躲,佯作镇定的说:“看脸有什么用啊,人家易容就是要一模一样的一张脸啊。” “对了,我得看手。” 晏听潮忽作恍然大悟状,“你上次说,易容千变万化,可是手不会变。” 未及她明白过来是什么意思,他已经拖过她的手,牢牢握住。 小山心如鼓擂,怔怔看着自己的手放在掌心里,对比之下,才知道原来男人的手那么大,她的手衬得像是一个小巧玩具。 “让我好好看看。” 他说着,把她的手正面反面都看了个遍。 小山从耳根开始发热,整个人都不自在起来,可他看手的理由又光明正大,无从反驳,只好憋着呼吸,度日如年的看着脚尖。 时间慢到让人无法忍受,她把手抽出来。 为了化解尴尬,她故意公事公办的问:“记住了吧?” “你干娘的手你看了十几年,我这只看了一次,恐怕也记不住。”他目光落在她的脸上,慢慢问道:“多看几次,你也不反对吧。” 小山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不同意,不合适。同意,更不合适…… “你不回答我就当你同意了。”他盯着她脸上渐渐浮起的薄薄粉色,难以错开视线。 被盯得心跳加快的小山,默不作声的连着吸了几口长气,好不容易等脸上热潮退了,心也静了。 他忽然又问:“若是有人易容成我的样子,你能否认得出我?” 她肯定的点点头,“如果易容术不是那么高明的话,我能认得出来。” 晏听潮反问:“若对方也是易容高手呢?” 小山不敢肯定了。 一来,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苗神谷若真有李美娘那样的高手,那她还真是束手无策。 二来,白日还好,对方但凡露出蛛丝马迹的不对劲,她都能看出来破绽,若是夜晚,昏暗灯光之下,或是暗处,远处,都存在难度,毕竟,她和晏听潮只认识了几个月,不像干娘已经认识了十几年,她不敢贸贸然夸口。 晏听潮接着问:“若是天光昏暗?或是黑暗之中?你如何辨认?” 她偏头飞快的扫他一眼,“阁主有什么高见?” “还是认手吧。这个最容易做到。” 怎么认?还没等问出来,她的手又被晏听潮拖了过去。 不是看,而是攥在手里,先是轻轻握了握,而后拇指由她的手背抚过去,直到指尖。 周小山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要摸她的手骨。 她不知道疼是什么感觉,可这种脊梁骨麻麻酥酥的快要昏过去的感觉,简直比传说中的疼还要可怕。 宽敞的马车因为堆了一大堆东西,忽然像个大蒸锅,闷闷热热的不透气,头晕脑胀的,脸都要烧起来。 她果断的把手抽了出来,背在身后。 晏听潮把手伸到她面前,一本正经的问,“你不摸摸我的?” 周小山一脸红晕的瞪着他。 他十分认真:“万一黑暗中,你看不见,不靠手摸,又如何辨得出我?” 第45章 “那就以天目阁和丹华铺这两个名字为暗号。”周小山虽然此刻面红心慌,可脑子还是很灵光,立刻就想到了这个主意。 “我若说丹华铺,你就回一声天目阁。” 晏听潮点点头,“这也算是一个办法。不过,若有外人在场,被人听见一次便失了灵,难道我们每次都要咬着耳朵对暗号?” 咬耳朵? 周小山一想那个场景,脸更红了,色厉内荏道:“那需要那么多次!偶尔为之罢了。” “你不要轻敌。”晏听潮神色严肃的盯着她,“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是玩命的事。你不知道苗神谷里的人,诡计多端,让人防不胜防。还是认手比较稳妥,你若有别的好办法再说。” 周小山嗯了一声,被迫认同。心里安慰自己,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不就是看一看,再顺便摸摸手骨,没什么大不了的,再说自己在国师的冰窖里中毒昏睡的那几天,整条胳膊都被他看光光,若是出身大家的名门闺秀,恐怕已到了非他不嫁的地步。 算了,想开点。 周小山弹了弹衣袖,很快进入到了云淡风轻的境界,眼神斜斜一垂,看着他放在膝上的手。 骨节修长,白皙秀致,若不是知晓他身负武功,单看这双手,更像是读书人的一双秀手,右手食指和中指都有些偏向右侧,显然是写字费过力,下功夫练过。 嗯,要不要摸摸? 她正在考虑,突然晏听潮又道:“还有件事得和你商议。” “什么事?” 晏听潮愈发的一脸严正,“你我以未婚夫妻的身份出现,你若是再叫我阁主和师叔都极不妥当,需改个称呼。” 周小山一听心里立刻涌现出“晏郎,二哥,”这两个词,以及更为可怕的一个词“听潮哥哥”。 她只是想到这里便无端的生出尴尬,别扭的问道:“那我叫你什么?” “叫我无尤吧,是我的字。” 太好了,不是她想到的那几个称呼,小山松了口气,放在腿上的手又被晏听潮拖了过去,巴掌反转,掌心朝上。 还要看么? 周小山正要反问,却见他在她的手心里像是挽剑花一般,行云流水的划了两个字。 手心里发痒,耳边也有点痒,是他的气息落在上面。 “记住是这两个字,别露了馅。” “我知道。”周小山把巴掌抽出来,略带不满的撅了撅嘴,“你以为我没读过书么?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夫唯不争,故无尤。” 他名中带水,所以她率先就想到了这两个字。 “对。”晏听潮重复道:“夫唯不争,故无尤。我只想早日退隐江湖,回家躺着享福,这才算是名副其实。” 周小山忍不住噗的笑了。 晏听潮顿了顿,目光幽幽望着她,“你叫一声我听听。” 无尤。 小山在心里默念了一下,她叫惯了阁主和师叔,酝酿半天,舌尖方才僵硬的缓缓吐出两个字,“无尤。” 若她痛痛快快喊出来也就罢了,偏偏是这么别扭迟疑的态度,反而平添旖旎。 晏听潮心头微波荡漾,似笑非笑的望着她,“我们真是很有缘。你名中有山,我名中带水,你乳名阿宁,我字无尤。是不是很合?” 小山窘道:“是巧合。” “还有,我们的八字也得互换,别在苗神谷里漏了陷。” 他认认真真的想了想,“至于婚事,由我舅父向你师父提亲,婚期定在明年四月十八。” 周小山听着听着,恍然有种错觉,好像自己真的和他定了亲,也好像明年四月真的要和他成亲一样。 晕晕乎乎之中,忽然脑中有个小人在喊,阿宁你快醒醒,他经常骗人的你忘了么! 对啊,他经常骗人的。 小山心里黯然一惊,竟然隐隐的有一抹失望。 翌日一早,晏听潮带着周小山和晏七,还有购置的一车装备,启程前往金陵。 李美娘知道周小山今日出行,一夜没睡好,早上起来便心不在焉。 白夫人素来机敏,发觉她略有不对,便支开听雪,问她是不是有什么事。 李美娘低着头,默然片刻,忽的又抬起眼帘,像是下了决定,“夫人,他还在神农庄么?” 白夫人一怔,“你问谁?段流?” 乍然听见这个名字,李美娘心口一刺,嗓子里像是哽着一团难以下咽的岁月灰烬,带着血腥和浓烟。 她微微点头,“我想见见他。” 白夫人难以置信的问:“你要见他?” “对,他还在那儿吗?” “自然还在。神农庄很安全,单家不会想到他就藏在怀善堂的庄子里。” 白夫人又惊又叹,“你怎么会突然想要见他?你不是说你没找到如幻之前,永远都不会见他么?” 李美娘苦笑:“我担心那一天太晚,怕来不及。” “你愿意见他,我当然乐见其成。”白夫人叹了口气,“你呀,明明可以和他在一起,何必苦着自己,也苦着他呢?” 李美娘摇头,“夫人,我当年犯过的错,不能犯第二次。” 白夫人知道她生性刚毅,性格倔强,再怎么苦劝也无益,转身去卧房里拿出一块铜牌递给她。 “你带着这块铜牌去神农庄,对庄里的管家说,我要找药农谢同拿几种药材。” 李美娘接过那块刻着怀善堂的铜牌,低声问:“他在神农庄叫谢同?” “对啊。”白夫人忍不住感慨:“你姓谢,同州人。他以此为名,可见对你的情义。” 李美娘咬着唇,压着内心刀绞般的难过和刺疼。 白夫人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你就这样见他?不以真面目会面?” 李美娘轻轻摇了摇头,“不用。我见他一面是有件事想请他帮忙。并不是要叙旧。” “你们两个,真是……”白夫人欲语还休,最终也只是憾然的叹了口气。 “多谢夫人,我去去就回。” 李美娘拿着那块怀善堂的铜牌,以白夫人的名义,去了神农庄。 怀善堂的药材大部分都是外购,自家庄园里也种了一些,平素交由药农打理。 神农庄是怀善堂的产业,管家也认识白夫人身边的施娘子,见到怀善堂的那块铜牌,便知道这是白夫人的吩咐,立刻派人去叫那个名叫谢同的药农。 李美娘坐在门房旁边的小厅里,忐忑不安,如坐针毡。 她已经很多年没有这么紧张慌乱过,上一次有类似的恐慌,还是被人发现她藏身与周家。 从小窗看出去,外面一派冬日萧条景象,时近正午,照在庭院里的日光依旧冷寒。 一个高大的男人沿着墙边的石板路缓缓走过来。 李美娘心口狂跳,一瞬不瞬的看着他。 十七年了,他不再是当年那个面色黝黑却笑起来一脸朝阳的少年,也不再是心怀大志,一心想要证明自己,争个好前程,让家人过上好日子的的段流。 他现在是一个腰板微微佝偻,脸上木无表情的药农。 回忆潮水般涌上来,一浪一浪的狠狠击打,像要把人淹没在无边深渊里。 她难过的咬住了唇,施娘子那张木木呆呆的脸上,永远没有表情,可是她心里却是滔天一般的痛苦和愤懑,为何老天对我们如此刻薄? 生如蝼蚁,命贱如草。却还要经历生离死别? 她握着拳,仰着头狠狠吸了几口气,去他娘的,老娘偏不认输,偏不服气。 管事的叫住谢同,吩咐了他几句,然后指了指李美娘所在的小厅。 谢同默不作声的点点头,迈步上了台阶,走进屋内。 岁月无情,他的容貌变了许多,肤色比当年更加黝黑,脸上还贴了一块丑陋的伤疤,可她还是一眼就认出来是他。 谢同神色淡漠,并没有看她,低头拱手行了个礼,问道:“夫人想要什么药材?” 李美娘没有出声,她站起来,越过他的身边,轻轻关上了门。 谢同这才面露不解的抬起头看着她。 “段流。” 已经十七年没有人叫过这个名字的男人,震惊的看着她。 “别来无恙。”李美娘声音哽咽,想要笑一下,可发现自己根本笑不出来,只想落泪。 他一脸震惊的表情,梦呓似的喃喃道:“你是阿水?” “我是谢小水。” 李美娘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奔涌而下。 段流阔步走到她面前,激动地语无伦次道:“你怎么,你,”他抬手想要来抚摸她的脸,手指停到她面前,却颤抖着不知道该不该摸下去。 最终他的手落寞的落下去,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这些年你过的好吗?阿宁呢?” “阿宁很好。这个死丫头不听话。” 一旦开口,眼泪就根本无法控制,一波一波汹涌如潮。 她无力又无奈,不明白自己为何一见到他,就像是行遍了千山万水,心神俱疲已到了极致,很想要在他肩头靠一靠。 段流手忙脚乱不知道怎么好,撩起衣角想给她擦脸,却发现自己衣服很脏,都是土。 “阿水你别哭,到底出了什么事?” “没事,我没出事,我就是,”李美娘抹了一把眼泪,断断续续道:“我发过誓,没找到小山之前,不和你见面。可如今,我破了誓言,因为阿宁要去苗神谷。我听白夫人说,苗神谷是如何争夺长老之位的。我担心她会有事。” 段流懂了她的意思,“你想让我回一趟苗神谷?” 李美娘错乱的摇头,“我不知道。我不想你回去,我知道你离开神农庄很危险,我不想你出事,可我也不想阿宁出事。我不知道怎么办。” 她捂住脸,无声而泣,眼泪根本忍不住。 十七年的眼泪,真的太多了。 第46章 晏听潮离京回扬州之前,给方家送了信,声称兄长生前留下不少亏空,需卖掉京城老宅抵债,恳请方家同意他接长嫂回扬州晏家安居。这个主意果不其然遭到方父反对,方母和女儿一条心,借着这个由头,在家里大闹了几日,方素心如愿以偿被父亲接回了娘家。 方素心带着佣人一走,金陵晏府愈发冷清。 周小山时隔数日重回晏府,不禁对这座老宅生出另外一份情愫。晏听潮说过与她有缘,的确如此,有缘到他家竟然是她的出生之地。 晏听潮稍作安顿,便和周小山一起前往国师府。 两人在大门外下了车,正巧碰见国师天以送客出门。 天以一眼瞧见周小山,立刻面露喜色,笑得合不拢嘴。 师徒契对周小山无效,他还担心这丫头借故不来,没想到她一接到信儿就即刻赶来了金陵,老头心里的一块石头算是落了地。 晏听潮的目光落在天以身边的访客上,微微一怔。 神机营的统领沈照青。 按照辈分,他应称呼沈照青为表叔。但他素来不爱巴结人,心里早就把自己归为江湖人士,面对这位不太熟悉也不甚亲近的表叔,还是以官职相称更为恰当,于是拱手见礼,客客气气的叫了声“沈大人”。 懿德太后和晏听潮的祖母是姐妹。沈太夫人在世时,逢年过节,沈照青出于礼节要来晏府拜会小姑母。晏听潮那时还是个幼童,对他印象不深。后来他长期离家在外,直到晏长安去世,沈照青亲来吊唁,晏听潮才重新认识这位亲戚。 周小山并不认识这人是谁,出于礼节,跟着晏听潮身后,低头道了个万福。 沈照青笑道:“真是巧,你几时回的京城?” 晏听潮回道:“今日刚到。” 两人寒暄之际,周小山站在晏听潮身后,默默打量着这位沈大人。 他身姿魁伟,衣着考究,眉目间自带一副轩昂的贵气,看样子是位高官,且是武将。 因为他出行并未坐轿乘车,而是骑了一匹马。门童手里牵着的那匹马,神俊异常,一看便是名驹,非寻常人家能买到的品相。 沈照青一开始并未留意晏听潮身后的那个小姑娘,以为是晏家的丫鬟,直到和晏听潮寒暄完毕,正准备离开。 天以笑呵呵道:“方才沈大人问我几时动身,我还不确定,眼下可以定了。” 沈照青吃了一惊,“难道国师要等的弟子就是无尤?” 天以笑着摇头,指了指晏听潮身后,“是这丫头。” 晏听潮本来刻意挡着周小山,此刻不得不微微侧开身体。 沈照青一眼瞧见周小山,猛地一震。 眼前少女,乍一看像极了那个人,可再细看,却又不那么像。 谢小山的眼睛美绝人寰,波光潋滟,柔媚万千,可总有一抹不可言说的忧色,欲语还休的轻愁薄忧,就是那双眼睛的魂魄。 这姑娘的眼睛,比谢小山更为灵动傲气,是无惧无忧无畏的一双眼。 他定了定神,冲着周小山微微颔首,“这位姑娘怎么称呼?” 不等周小山开口回答,晏听潮先替她答了,“她叫周宁兮。阿宁,这位是神机营的沈大人。” 周小山听见“神机营”,再听见“沈”这个姓才突然反应过来,此刻站在她眼前的人,就是沈千里的儿子沈照青!懿德太后的侄子,李瓒的准岳父。 难怪晏听潮介绍时用了她的旧名,他担心小山这个名字,会引起沈照青的疑心。 骤然相见,她甚至还没想好,是不是应该恨这个人。 她娘亲所有的不幸,起源于沈照青的那份年少爱慕。 可爱慕一个人又何罪之有呢? 她面色平静,心里如同有两股绳在拉锯,潜意识的排斥和理智上的纠正,互相较劲。 沈照青同样也以复杂难言的目光,盯看着她,“不知道周姑娘是哪里人士?” 周小山淡淡道:“一个叫泉城的小地方,沈大人应当没听过。” 沈照青重复了一下“泉城”,眼眸中闪过一丝失望。 天以插话道:“阿宁既然已经到了,那就明日启程吧。” 沈照青点点头,“我明日安排人过来护送国师。” 说罢,接过门童手里的缰绳,策马离开。 晏听潮目送他消失在长街之上,暗自松了口气,幸好周小山和她娘长得不是很像,只有一双眼睛相似而已,不过他若是知道周小山也不怕疼,那必定能猜出来她就是谢小山女儿。 所以无论如何也要让天以守住这个秘密。 天以带着晏听潮和周小山进了大门,边走边对周小山道:“你这丫头倒是守信,师徒契对你无效,我生怕你不肯来,正愁着如何再临时寻一个徒弟。” 周小山莞尔:“答应国师的事,岂能反悔。” 晏听潮立刻插了一句,“阿宁替国师争夺长老之位,也请国师一定记得替阿宁保守秘密。绝对不能让人知道她没有痛感知觉。” 天以一愣,“你也知道了?” 晏听潮看了看周小山,正色道:“我和阿宁已经定了亲,阿宁对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周小山吓了一跳,这不是两人商议好的谎话么,怎么还对着国师也开始扯谎了。 天以果然很惊讶的看看两人,“你们何时定的亲?” 晏听潮面不改色的答了句:“最近。” 周小山急了,忍不住伸手在后面掐他,晏听潮伸手握住她的手,柔声道:“这事得让国师知晓。我陪你去苗神谷,万一段九尊旧事重提,国师便可以替我挡回去。” 周小山瞪着他,你这么说当然可以,只是你为何不告诉国师,这是假的,权宜之计? 晏听潮给她使了个眼色,暗示她先不要急。 天以惊讶道:“你也陪她去苗神谷?” 晏听潮正色道:“阿宁是我未婚妻,我担心她的安危,自然要陪她。” 天以呵呵:“你个臭小子不是死活都不肯再去苗神谷么?这番为何又肯了?” “除却我对苗神谷的偏见,我不想去还有一个原因,便是段九尊,”晏听潮顿了顿,“他要把孙女嫁给我。” 天以摸着胡子幸灾乐祸道,“原来如此。” 晏听潮瞟了一眼周小山,眼中带笑,“如今我和阿宁定了亲,也就没了这层顾忌。” 周小山脸色微红,瞪了他一眼。 戏演的真像,眼波里竟还泛着担忧和温柔,眼神生出钩子,勾的她一时间也气不起来,心里软塌塌的又生出来错觉来,仿佛一切都是真的。 天以带着两人进了花厅,落座之后,说起苗神谷当前的状况。 “天字派只有我和天玄两位长老,还有一位长老重莲,已失踪多年,不知生死。地字派有庆久,庆田,仓朱,仓青,四位长老,所以这些年一直由地字派把持长老阁。” 周小山一听就明白了,一共七位长老,天字派共计三位,地字派占了四个,如今死了一个仓朱,这个长老之位便尤其关键,如果天字派夺回了这个位置,那就压倒了地字派,长老阁便由天字派说了算。 天以说完,忽然问晏听潮,“我已离开苗神谷多年,从不参与谷中事务,你猜我为何突然改变主意要带个徒弟去争夺长老之位?” 晏听潮笑了笑:“是圣上的吩咐?” 天以啧啧,“你果真聪明绝顶。可恨你这小子不肯作我徒弟,真是老夫的生平憾事。” 周小山心里酸溜溜的,撇着嘴道:“师父我也不差啊!” 天以一看小丫头吃了醋,忙笑着哄她,“你这丫头和自家男人还吃个什么醋?你要是差了,我也不收你做徒弟呀。” 自家男人?! 这是什么虎狼之词! 周小山当场臊成了闷葫芦,还是一只红扑扑的小闷葫芦。 天以回归正题,接着往下说道:“圣上早年间接到密报,说苗神谷和贤王府之间有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勾当。世人皆知,圣上的皇位原本是老贤王的,若是单凭一份密报便去查核贤王府,必定会惹朝臣百姓质疑圣上的目的。圣上心里即便有些猜忌,也不便下手去查。但是这些年来,密报一直不断。圣上不禁动了心思,想要查个究竟。 苗神谷弹丸之地,值不当大动干戈,且段九尊明面上一直安分守已,老老实实待在谷中,从不出谷,更挑不出什么过错。圣上的意思是,让我重新回到长老阁,看看苗神谷到底和贤王府有没有勾连。” 周小山原本没有压力,听完这些,顿时就觉得两肩沉甸甸的。天以的意思,或者说是圣上的意思,这次长老之争无论如何都要赢。不然圣上也不会动用神机营的人护送国师回苗神谷。 “那天玄长老的弟子也会参加竞争吗?” 天以点头,“会。不过天玄的弟子,肯定争不过你,你不用担心。” 周小山不解的问:“为何?” 天以这些来都没回过苗神谷,他怎么知道天玄的弟子不行? 天以反问:“你猜我为何不在谷中挑选弟子?” 周小山明白了,“谷中弟子见地字派有前途,都拜地字派长老为师。” 天以夸了句“聪明”,解释道:“地字派把持长老阁,谷中的事都由他们说了算,依我对谷中人的了解,必定多半都去巴结地字派的长老,肯投天玄为师的弟子必定寥寥无几,资质平平。” 周小山心里一松,“这么说来,是两场比试?” 天以点头:“不错。按照谷中的规矩,同派长老的弟子先比试,胜者再和对方弟子对决。天玄的弟子不是你的对手,你真正的对手,是地字派的候选人。” 周小山好奇问道:“究竟是怎么个比法?” 天以摸着胡须,“三项比试中下蛊最简单,以各自饲养的蛊虫厮杀,蛊虫活着的一方为胜。比武算是第二难,不论兵器,暗器也可以用,只要能赢便算胜。” 用暗器都能赢?岂不是不讲武德? “这规则也太,”周小山还没说出口,嘴巴上捂上来一只手。 她脸蛋小巧秀致,晏听潮的巴掌包住了她鼻子尖到下颌,只露出一双圆碌碌的大眼睛。 周小山闹了个红脸,眼睛凶巴巴的瞪着他,你干什么?! 晏听潮眉梢一挑,“不要打断国师。” 周小山立刻领会到他是不想自己发表差评,在他掌心里点了下头。 晏听潮把手收回去,对天以笑了笑,“国师请继续。” 天以接着道:“武功和下蛊都不至于送命。就是下毒这一项,很容易死人。双方给对方下毒,谁先解了毒,谁就算赢,如果解不了毒,极有可能当场毙命。所以,比赛的凶险之处,就在于用毒。” 周小山无惧道:“这个简单,比毒的时候,我服用生绝蛊。反正是三局两胜。把比武和比毒放在前面,两项我都赢了,自然也不用再比下蛊。那他们也不会知道,我根本不会下蛊。” 天以摸着胡子,“不错,我也是这么打算的。” 商议完对策之后,晏听潮带着周小山离开国师府。 一上马车,周小山就迫不及待就问:“你刚才为何捂住我的嘴?” “你可知道天以是怎么赢的长老?” 周小山先是愣了一下,而后自己捂着嘴巴试探着问出了两个字,“暗器?” “以一把形如暗器的复剑赢了比武。所以你是不是要谢谢我及时捂住你的嘴巴,让你不要打你师父的脸?” 周小山心想,幸好自己没说出口。 晏听潮笑微微道:“还有,你一定要问,我为什么不告诉天以,我们定亲是假的。” 周小山略带尴尬的问:“为什么?” “我若是告诉他,我们没有定亲。他必定要问,你和这丫头非亲非故,你为什么要陪她去?”他目光灼灼的看着她,语气轻慢,“你说,我怎么回答?” 隔着半尺的距离,他偏着头,一瞬不瞬的看着她的眼。 对啊,为什么,还要以命作保。 第47章 小山被他目光烤到面上红云渐起,心跳失控,一向机灵灵光的脑子比平素慢了一个节拍才想到理由。 “那你就说你去寻找大哥的死因啊。”她刻意拔高了声调,果然,车里的暧昧气息被她一嗓子喊得没了踪影。 晏听潮意兴阑珊的往后一靠。 这丫头的心眼挺多的,看着冰雪聪明的一个人,怎么就单单男女之情上好像少了一根弦,莫非是男人当久了,没了少女心思? “国师是个急性子,又和段九尊不合,万一嘴快说漏了,就会影响我们的计划。等有合适的机会我再告诉他。” 周小山点点头。 “从京城赶到苗神谷,最快也要半月。我再教你一些剑法招式和内功心法,以保万无一失。” 周小山不敢置信的问:“真的么?” 江湖人士把自己的独门秘籍看的比命还重,不是本门派的弟子从不传授武功,甚至师父对徒弟藏私的也很常见。晏听潮武功高不可测,居然肯传授她内功心法和招式,作为习武之人,根本无法抗拒这样的诱惑。但……这不像是晏貔貅的做派啊! 晏听潮白了她一眼,不悦道:“自打在青鸟坊结了盟,我骗过你?” 周小山飞速的回忆了一番晏貔貅近期的所作所为,的确如他所言,自打那一晚两人在青鸟坊互相交了底,结了同盟之后,晏听潮不仅没有再扯谎骗她,还对她大方了起来。果然是个好伴侣,阿不,好伙伴! “阁主对我真是太好了。”周小山做了个感恩的手势,心里实打实的乐开了花。习武之人,一旦入了道就明白学无止境的道理,越是高手,越想突破,也越难突破。能得到高人指点,或者一本武功秘籍,那都是可遇不可求的事情。 晏听潮望着她晓月春花般的笑脸,也微微笑了起来,“你说我对你为什么那么好?” 周小山回答的不假思索,“因为你怕我死了,我干娘和师父要找你算账。” 掏心掏肺的遇见了没心没肺的,媚眼做给瞎子看。 晏听潮脸上的些许笑意顿时如一场风卷了个干干净净,径直凉透心底去。 周小山一看他不高兴,立刻拍马屁,“阁主的功夫天下无敌,能得到阁主指点,阿宁真是三生有幸,多谢阁主!” 晏听潮憋着火儿,不咸不淡的问:“光嘴上谢谢么?” 周小山终于开了窍,即刻拿出一掷千金的豪气,“阁主你想要什么?” 晏听潮反问:“你觉得我缺什么?” 周小山想了想,“阁主好像什么都不缺啊。” 晏听潮没好气道:“有样东西我缺的很。” 周小山好奇的问:“什么?” 晏听潮挥了下袖子,冷冷道:“你长着眼睛不会自己看么?” 周小山还真实心眼的上下左右认真的把他看了一圈,“阁主你吃的穿的用的,样样不缺。” 晏听潮:“……” 失望透顶外加怨气冲天,心累到不想说话。 旁边的小丫头安静了片刻没有出声,突然又惊又喜的告诉他:“我知道阁主缺什么了。我晚上去找你。” 晏听潮心里噗通一跳,冷冷道:“晚上……找我干什么?” “送你缺的东西啊!” “为什么要晚上送?” 周小山有点不好意思,“我还没准备好。” 晏听潮看看车外天色,这离天黑还有点远。 他佯作淡定的哦了一声,“那你慢慢准备吧。” 周小山爽快的答了声好。 回到晏家,晏听潮让周小山回房休息,然后告诉晏七,让他明日悄悄回转扬州。 晏七愣了:“阁主为何不带我一起去苗神谷?” 两人名为主仆,实为朋友,这么多年来,晏听潮出门在外都带着他。 晏听潮道:“不带你去是因为另有一件很重要的事交给你做。单雪洲要的香雪膏还差十车,上次你派人盯着那两车香雪膏只盯到了码头,这一次,你派人一路跟着,看他到底把香雪膏运到何处。” 晏七做事一向谨慎,想到水路盯梢容易被人发现,便问万一盯梢的人被单雪洲抓到,如何解决。 晏听潮笑了笑,“你告诉盯梢的人,被单雪洲逮住了也不必硬抗遭罪,就直说是受我委派,想要和买香雪膏的北戎人接头,目的是想绕开陆海商行,直接和北戎人做生意。” 晏七点头,“好,我知道了。” 晏听潮交代完毕,回房补了一觉。 这一觉直睡到天色昏黄,还做了个不可言说的美梦。 他神清气爽的洗了把脸,心情很好的去梦中人的居处,打算带她出门吃饭,发现屋里空荡荡的没人! “人呢?” 小丫鬟回禀他,“周姑娘说她出去买东西。” “出去多久了?” “大约有两个时辰了。” 晏听潮一听脸色一变,疾步往外走。 周小山正巧从外面回来,廊下灯光摇曳,照着她的一张莹白笑脸,脸颊被寒风吹得绯红一片。 晏听潮一脚踩在门槛上,提着的心落回原处,“你去哪儿了?怎么不说一声?” “我出去买点东西。”周小山把背在身后的东西拿出来,高高兴兴的递给他,“阁主看看可如意?” 晏听潮脸上的笑慢慢僵掉,这就是他期待的、晚上的、礼物? 他最缺的东西是一把剑? 周小山很抱歉的解释,“这把剑虽然和阁主送给我的希光剑没法比,可我找了好几家店铺,最贵的也就是这个了。” “多少钱?” “一百两银子。” 李美娘给她存的私房钱和嫁妆不少,她以前故意哭穷,故意找晏听潮要月钱,就是因为知道他外号晏貔貅,是个出了名的抠货,故意想要气他。 干娘存在票号里的钱,她轻易没有动用过,这是第一次提了一大笔银两。晏听潮对她不错,把希光剑送给她,还救过她的命,来而不往非礼也。 可她这份礼物,貌似送的很不合他心意。 晏听潮皱着眉头,不领情的说:“你拿去退了吧。” 周小山一愣,“为何?” 晏听潮皱着眉,“我自己可以买,用不着花你的钱。” “可你去苗神谷总不能赤手空拳吧。” 看来还挺关心他的安危。 晏听潮心里舒坦了许多,抽出腰间的尺八道:“我带着这东西并非附庸风雅,而是有的地方不便佩剑,它并不是乐器,而是一件武器。” 说话间,不知道他触动了那里,数枚细微的寒芒从尺八的孔洞中飞出。 周小山吃了一惊,原来这里面还有暗器。 晏听潮用尺八敲了敲她手里的长剑,“你这把剑根本不值一百两银子,撑死了只值十两银子,店家居然要你十倍价钱,真是黑心。” “那你还不是动不动就张口找人要十万两,你更黑心呢。” 晏听潮气又上来了,“你到底向着谁啊?” “我当然向着你啊。” 向,想,差不多的音,晏听潮突然就没了脾气,接过她手中剑,柔声道:“好,我收下了。这把剑我等会儿就挂在床头,睡前看一看,好做梦梦到你。” 周小山舌头打了个结,“你,你梦到我干嘛?” 晏听潮微微一笑:“梦里看小傻子怎么被人坑钱。” 周小山咬牙,“你才大傻子呢。” “对,我也是个大傻子。等了半天,结果人家送我一把剑,在我心里戳上七八十来个窟窿。” “我没。” “你就是戳了。” “你别冤枉我。” 灯下的少女,脸色绯红,似嗔似恼的芙蓉花颜,一张伶牙俐齿的小嘴巴,唇色嫣红,他想要低头堵她的唇。 他定了定神,抽出长剑,“我给你演示一套剑法,你好好看看。” 话音未毕,一道寒光破开黄昏暗色。 竹林被剑气激起,摇曳哗然,长剑如一条灵蛇,在海涛中翻滚游曳。 这是小山第一次正正经经看到晏听潮使剑,动作之快让人咂舌,招式匪夷所思,空灵慧黠,一招一式,全都是让人意想不到的走向。 直到晏听潮收剑,空气中的寒光剑影仿佛还在,竹叶窸窸窣窣碎响不断。 “这条剑法名叫灵蛇七杀,如果你天分够好的话,半个月的时间,还来得及学会。” “灵蛇七杀?这是那个门派的剑法?” “没有什么门派,是空明山人在海岛上见到海蛇而激发灵感自创的一套剑法,空明山人隐居了海岛几十年,这套招式江湖上几乎没人见过,所以教给你去对付苗神谷的人。” “空明山人是谁?” “是一位隐居世外的武功高手。江湖上知晓他的人不多,只有卓掌门那一辈的人见过他。” 周小山忍不住感慨:“灵蛇七杀和无空剑法,真是两个极端。一个诡滑狡诈,乱花迷人眼,一个刚猛直接,开门见山。” “不错,所以对付狡诈的人,用诡滑的剑法很合适,你想学么?” “当然啊!” 晏听潮面露难色。 周小山还以为他担心自己半个月内学不会,自信满满道:“我保证半个月内能学会。” “不是担心你学不会,而是,”晏听潮清了清嗓子,“我答应过空明山人,他教给我的功夫,我只能传给妻儿。” 周小山挥手一笑,“这有什么?你经常说话不算话的。” 晏听潮:“……” 第48章 她丝毫不觉他心里呕血,又道:“再说了,阁主你不说谁也不知道,空明山人隐居世外更不可能知晓,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晏听潮微微皱起眉头,黯然神伤的望着她。心里实在想不通,这个七窍玲珑心的小丫头,怎么单单就在□□上是个一个不解风情的小木头呢? 要么她是真不懂,要么就是装不懂,前者还好,来日方长,小木头总有开窍的时候,若是后者……他念头一转就及时打住。 算了,还是默认为前者吧。 至少,此刻被他提在手里的冤大头长剑,可以证明她心里还是有点在意他的,担心他此去苗神谷手无寸铁,所以花了重金替他买把武器,被人狠狠宰了一把。 他咽下一口闷血,清了清嗓子道:“先吃饭去,晚上我再过来教你。” 这就是答应教她灵蛇七杀的意思了。 周小山喜不自胜,不等他开口,很有眼力见儿的接过他手里的冤大头长剑,放回屋内,然后提着裙子,雀跃的屋里出来,跟着他离开了幽篁院。 眼看晏听潮径直朝着大门外走,绕过了花厅,她忍不住问:“咱们不在家吃饭啊?” “明天就要启程,这一路风餐露宿,肯定吃不好,临行前好好吃一顿。” 周小山发自肺腑的感慨:“阁主对自己真是蛮好的。” 晏听潮有点不悦,拧起眉头,偏头问她:“什么叫、我对自己、蛮好的?我没带你?” 潜台词是明明是我对你也很好的,你竟没有一点感觉? 周小山正色道:“你这叫顺带。即便我不在,你自己一个人也会去吃顿好的。因为你是个喜欢享受的人,不会亏待自己。” 晏听潮心想自己早晚要被这丫头气死。 为了证明自己说的没错,周小山回忆到初见那天。 “我记得第一次见阁主,你坐的那把椅子是丹华铺最贵的一把椅子,是干娘买来充门面的,足足花了三两银子。可阁主却说,这是什么破椅子,老子的屁股都坐疼了。一掌下去,拍个粉碎。” 晏听潮:“……” 周小山像模像样的学着他的语气,用手指着空气,“你去转告李美娘,挣钱不花,是等着打一口金棺材么?” 这就是两人的第一面。 晏听潮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你第一次见我,就没什么好印象?” 周小山答的飞快,不假思索,“来丹华铺砸场子的人,我当然没好印象啊!” 晏听潮:“……” 嗯,这就有点棘手了。 早知有今日,当初就不该那么嚣张狂妄,应该伪装成谦谦君子,给她留个好印象,可惜现在说什么迟了。 车辘声中,暮色渐渐浓郁,路边商铺纷纷下了门板,结束营业,饭庄酒馆戏楼开始热闹起来。 秦淮河边一派亮如白昼的繁华景象,三三两两的画舫,挂满了风灯,香风卷着丝竹之声和美人的浅吟低唱,不绝于耳。 晏听潮下了车,带着周小山正要走近盛业酒楼,忽然听见有人扯着嗓子喊了声“晏二”。 除了国师天以,没几个人敢这么称呼他。晏听潮听着这声音颇为耳熟,扭脸四下一看,发现河上一艘画舫的窗户里,探出来李含章半个身子,舞着袖子,像是一只鼓风的大蛾子,笑得眉毛都要从脸边飞出去。 周小山轻呀了一声,“是李大人。” 晏听潮站在岸边,风雅的拱了拱手,并不打算过去。李含章不等他转身走掉,从画舫里飞扑出来,扯住他,“你几时回来的?怎么也不告知我?走走走,一起喝酒去。” “我今日刚到京城。”晏听潮指了指旁边的盛业酒楼,“我吃个饭便回去,改日再请你喝酒。” “什么改日啊,好不容易碰见一面。” 李含章挽着他的胳膊不放人。晏听潮无奈,只好问道:“你一个人?” “还有沈钦南。沈照青的儿子。” 晏听潮立刻推辞道:“既然还有外人,我就不过去了。” 李含章眼睛一瞪,“什么外人!沈钦南说起来还是你家亲戚,叫你一声表哥,你这人这么冷情?” 晏听潮微微笑了笑,“不熟,尴尬的很。” “尴尬个屁,你又不是什么闺阁里的小娘子,还怕见生人?” 周小山没忍住,噗嗤笑了。 李含章立刻道:“你看看,你这小师侄是个姑娘家,也没你这么扭捏。你不是要吃饭么?我哪儿有酒有菜,饿不着你。” 说着不由分说的扯着晏听潮上了踏板。 晏听潮无奈,只好示意周小山跟上。 周小山是无可无不可的随性性格,反正去酒楼吃饭和去画舫吃饭一样,也不要她花钱。 进了舱里她才发现,这画舫里可不仅仅有李含章和沈钦南,还有两位美人。这顿饭也不仅仅是吃饭那么简单,她到底还是孤陋寡闻了些。 深冬天气,两位美人还穿着低领露胸的掐腰小袄,腰身细如纤柳,露出雪白的脖颈和一片胸脯。幸好这画舫舱内四角都有炭火盆里烘着,桌上还摆着炭火的火锅儿,倒也不冷。 沈钦南和晏听潮只见过寥寥数面,委实不熟,两人寒暄了几句,便有些冷场。幸好有李含章在,他这人一旦开口说话,旁人能歇上两个时辰。 周小山一边吃菜,一边暗暗打量沈钦南,看上去岁数和自己差不多。 看来,沈照青对她母亲的倾慕之情也不过如此,不能如愿以偿,也不耽误他娶妻生子。男人口中的山盟海誓,生死不移,究竟能信几分呢? 是不是所有的男人都会这样? 她不知不觉看向晏听潮。 李含章正在劝酒。 晏听潮手掌虚虚盖住酒杯,解释道:“我明日要出院门,不便饮酒。” “你酒量我还不知道?喝一坛子也不耽误你出行。” 晏听潮笑了笑,“等我回来再找你喝,今日确实不便喝多。” 李含章推推身边的歌姬,“莺歌,去给晏公子敬酒,晏公子不喝我就罚你十杯。” 穿着嫣红色抹胸的女子婷婷嫋嫋的走到跟前,拿了干净的杯子,亲自给晏听潮倒了一杯酒,然后含情脉脉的举着杯子,娇声娇气的说:“公子也听见了,公子若是不肯赏脸,妾身只怕就要醉死在这里了。” 晏听潮不想为难这女子,无奈之下,接过杯子浅浅喝了一口便放下。 旁边另外一位女子不等李含章开口,便立刻举杯上前,比莺歌更为娇媚的姿态敬他,“公子喝了莺歌的酒,也赏脸喝柳儿一杯。” 晏听潮接过她的酒杯,侧身之际,刚好和小山的目光碰上。 她目光立刻移开,侧过脸去,站在他身边的女子娇滴滴的含情脉脉的,像是随时都要偎依到他身上。 不明所以的心口酸胀,憋闷的厉害,甚至想掀桌而起,但……与她何干? 算了,眼不见为净。 她垂目不再看。 晏听潮略有些尴尬,敷衍着喝了一口,便准备即刻告辞,不等他开口,旁边的沈钦南问道:“听说你们两个是潇湘馆最有名的歌姬,两人谁唱的好?” 莺歌掩唇一笑,眼波如水的飘过来,“那请公子们评一评呀,我们姐妹自己说了不算的。” 李含章一把抱过她放在腿上,调笑道:“歌声有什么好评的,不如让我们几个评评谁的胸脯更白。” 周小山第一次见李含章还是在国师府,晏听潮担心国师不肯给她解师徒契,所以特别请了李含章同去。那会儿她对这位李大人印象还好,没想到竟是这么个风流人物。 话语调情也就罢了,居然还把手伸到那歌姬的身上乱了起来。 小山忍无可忍的站了起来,“李大人,我记得你已经成了亲吧。” 李含章醉眼迷蒙的嗯了一声,“怎么了?” 周小山冷声道:“已有家室的男人却在外面如此不知检点,花天酒地,可对得起家里的夫人?” 李含章笑容僵在脸上,一时还有点没反应过来。坐在他腿上的莺歌立刻轻轻推开他的手,娇滴滴的站了起来。 周小山不明白自己突然的气恼来自何处,但既然已经发作了,也不后悔。 她举起桌上酒杯,朗声道:“李大人得罪了。我自罚三杯,给李大人赔罪。”说着,哐哐哐三杯酒直接灌下去,干净利落,一滴不剩。 沈钦南在一旁目瞪口呆,事发突然,连晏听潮也看呆了。 李含章是个大大咧咧的个性,赶紧给自己找台阶下,扭脸对晏听潮笑呵呵道:“你这小师侄,可真是有趣。” “我就不在这里煞风景了。”周小山起身看向晏听潮,“我先回去了,阁主你慢慢享受。” 晏听潮那敢留下享受,立刻也起身告辞。 离开画舫,周小山站在岸边,停下步子。 悠悠乐声中,她打量着晏听潮,语气略带调侃,“没想到阁主是个怜香惜玉的人。” 晏听潮心里一慌,“我哪里怜香惜玉了!” 周小山道:“李大人说你不喝就要罚她们十杯,你不就乖乖的喝了么。” 晏听潮辩解道:“我只是敷衍了一口。” 周小山挑眉,自问自答似的说了句,“就是男人常说的逢场作戏?” 这种话题,但凡答错一个字,就会掉在坑里,半辈子爬不上来,一辈子落把柄。 晏听潮十分明智的跳过话题,关切的问:“你酒量如何?连喝三杯可有不适?” 烈酒喝得太猛了必定会受不住。 周小山淡淡笑了笑:“我酒量好得很,千杯不醉。我担心再坐下去,阁主要喝多了耽误明日出行,所以才出此下策,请阁主勿怪。” 晏听潮对这句话不大信。一个小姑娘,怎么会千杯不醉,即便是他也不会这么夸口。 “你是不是不高兴?” “对啊,我当然不高兴,我替李夫人生气。”小山头也不回的走到马车前。 回程的一路,她都没再开口说话,身板坐得挺直,心思重重的一脸严肃。 晏听潮心里暗自琢磨,自己今日也没有做错事,不过是两个歌姬敬酒,他敷衍了两口,为何像是被人拿住把柄似的,心里有点不自在? 马车停到晏府门前。周小山默不作声的提着裙子下踏板,突然步子一晃,差点一头撞到晏听潮的背上。 晏听潮伸手接住她,此刻借着门头上的灯光才发现,她脸红的像一颗熟透的粉桃,身体明显比平时绵软。 “你是不是醉了?” 周小山果断答了声“没有”,张口之际,从唇齿间微微溢出一股略带酒香的气息。 晏听潮暗暗失笑,就她这个酒量,还敢夸口说自己千杯不醉,他居然还真的信了! “我扶着你。” “不用。”周小山固执的甩开他的手,一路挺着腰板,高一脚低一脚的走回到幽篁院。 晏听潮不放心,一路走在她身边,随时准备扶住她。 进了院子,他正打算叫丫鬟过来服侍她洗漱,周小山抬手扯住他的袖子,“你别走,你还没教我灵蛇七杀呢。” 晏听潮好笑的看看她,“你这样子怎么学?明日吧。” “今日事今日毕。你等着,我去拿剑。” 小山摇摇头,想让脑子清醒一点,可惜越晃越是眼花,仿佛脚底下踩的不是地面,而是水面,月光落在那白玉石上,如同一层层粼粼水波,暗光浮动,越发让人头晕目眩。 晏听潮眼看她一脚就要绊倒在门槛前,俯身单手一抄,将她抱起,也不顾她毫无力道的反抗,径直把她抱进屋里,放到床上。 她挨到床铺还挣扎着想坐起来,嘴里还在强撑着不要睡觉,要去练剑。 晏听潮双手轻按住她的肩头,“你都醉成这样,别拿着剑把我给砍了。” 周小山晕乎乎的没劲起身,被他掌下的力道,按躺到枕头上。 “都怪你。” 晏听潮好笑:“怎么又怪我了?” “你交友不慎。”她困顿的眼皮都睁不开,却还忍不住想要和他吵架,因为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憋气。 晏听潮失笑:“冤枉死了,我没事就不出门,何来交友不慎,今日明明是偶遇好么?” “好色之徒,还不是交友不慎。” “你是不是吃了醋?” “我又不是他夫人,我吃什么醋。” 他问的也不是吃李含章的醋。她大约是喝醉了,没听懂他真正想问什么,气哼哼道:“我若是他夫人,非得拿刀把他剃成秃瓢,再打断他的狗腿。” 晏听潮笑得肚子抽筋,“好主意。” 小山闭着眼睛,愤然又骂了一句,“成了亲还在外面花天酒地的狗男人。” 晏听潮忍着笑,柔声道:“我不会的,你放心吧。” 周小山本来已经闭上了眼睛,听见这话,又好不容易把眼睛睁开半条缝,迷迷瞪瞪的看看他,“我放什么心啊。” 晏听潮含笑不答,只用目光锁着她。 周小山忽又用力的眨眨眼睛,好让自己清醒一点,“李含章比你小都成了亲,你怎么没有成亲?” 长长的睫毛如同扇子一般扇了几下。 晏听潮没忍住,用手指轻轻刮了一下,低声道:“我原本也定了亲事,后来身中奇毒,连御医都束手无策。我不愿耽搁人家,便退了亲。” 小山迷迷糊糊的问:“你现在好了么?” “在苗神谷待了五年,靠生绝蛊慢慢解了毒。” “那你未婚妻呢?” “她早就嫁了人。” “你喜欢她么?” 晏听潮笑而不答的望着她,停了片刻,柔声道:“你问这干什么?” “我想看看你伤心不伤心呀。” 他故意逗她,“那你是想让我伤心,还是不想让我伤心?” 周小山偏头努力的想了想,“你应该没有心吧。” “……” “你好了以后也没有再定亲吗?” “这不是定了么。” “谁呀?” “你。” 周小山稀里糊涂的点了点自己的鼻子尖。“我?”她用力的摇摇头,眼睛已经睁不开了,“我们不是假定亲么?” “真的。你愿意么?” 周小山没有回应,沉沉睡了过去。 绯红的脸颊,如花朵般芬芳柔媚,鼻尖上有个小小的黑痣,可爱又娇俏。 樱桃般小巧红润的唇,微微启开一条小缝隙,隐隐露出雪白的贝齿。 他情难自禁,忍不住用指腹轻轻抚摸那花瓣样的唇,最终还是没忍住,轻轻挑起她的下颌,俯身亲了一口。 第49章 一夜过去,天气愈发寒了几分。 晏听潮披上裘衣,踏着薄霜走近幽篁院,剑气破空之声隐隐传来。 他不知不觉笑了笑,本来担心她昨夜醉了酒,今日会晚起,特意过来叫她,看来是多虑了。 周小山的无空剑法早已娴熟无比,招式凌厉,行云流水,地上落了数十片被剑气击落的竹叶,人裹在一团激荡银光之中,只见一个模糊的影子。 晏听潮负手静立一旁,看着她练完一套剑法,利落的收剑。 英姿飒爽的少女站在晨光中,冲他微微一笑,“阁主早。” 晏听潮看着她的唇角微一晃神,脑中闪过昨夜旖旎画面,声音也情不自禁的低柔起来,“酒醒了么?可有不适?” “我没喝醉啊。怎么,你不信我千杯不醉?”周小山柳眉轻挑,还反问起他来。 牛皮都要吹到天上去了。幸好亲眼所见,她剑法是实打实的好,不然可真是要送上门被苗神谷的人扁。 晏听潮问:“那你昨夜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都记得吗?” 周小山对答如流,“我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你不用套我的话。” 滴水不漏的圆满。 晏听潮忍不住笑了笑,揶揄的望着她,“你怎么知道你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 周小山用剑尖挑起一片地上的竹叶,也不知道是心虚,还是别的,目光刻意跳过他,盯着那片竹叶,“干娘担心我喝了酒露馅说出自己的秘密,特意训练过我,喝酒之后一个字不许说。” 难怪她三杯酒下肚上了马车后一个字不吭,原来是训练有素。可惜后来还是破了功,话没少说。 晏听潮拖着长音“哦”了一声,遗憾道:“那你真是白练了,功夫还不到家。” 小山眼神飘过来,“什么意思啊?” “昨晚上拉着我说了一晚上的话,还不让我走。” 小丫头的表情僵掉了。 “说,说什么了?” 晏听潮半真半假的告诉她,“你问我为何没成亲,还问我喜不喜欢以前的未婚妻,貌似还吃了醋。” 小山脸色腾一下红掉,断然道:“不可能,你胡说。” “你还问我,想不想真的定亲。” 小山脸红如霞,“不可能,骗子!” 晏听潮笑微微看着她,“我骗你做什么,喝醉了胡言乱语很正常。” “我才没醉。” “那我最后一句说了什么?” 小山语塞不答,目光闪躲。 晏听潮笑意渐浓,“还说你没喝醉?” 小山窘红了脸,“反正我就算喝醉了也不可能说那些话。” “怎么不可能呢,酒后吐真言。” 小山恼羞成怒的瞪着他,破天荒的竟然不顶嘴了。 眼看小丫头难得吃瘪一次,晏听潮心情大好,不再继续逗她,“那你收拾一下我们吃过饭便动身。” 早饭史无前例的丰盛,金陵的各色小食摆满了一桌。临行之前,能吃一顿是一顿,绝对不能亏待自己,典型的晏听潮风格。 用过早饭,晏七驾车送两人前往国师府。 沈照青派来的六名神机营的高手已经等候在国师府外,为首的护卫名叫安庭,年岁不大,沉稳干练,相貌和李瓒身边的护卫安远挺像,一问竟然是安远的弟弟。 除了这六名高手,晏听潮暗地里安排了几名天目阁的亲信,暗中跟随,以防不时之需。 因天以的特殊身份,前往苗神谷的一路格外顺遂平静。 晏听潮每晚都会领着周小山离开驿所去找一空阔之地,指点她的剑法和武功。天以不知内情,还以为两人出去谈情说爱,时常打趣。周小山一开始还面红耳赤的不自在,后来也习惯了,被锤炼到面不改色。 天以送给她的那本《机关秘钥》她早就看的滚瓜烂熟,刚好趁着和天以朝夕相处的机会,进一步向他讨教。天以一路闲着没事,也乐得教她。周小山天资聪敏,又善于用功,白日学机关术,晚上跟着晏听潮习武学剑,忙碌的像个进京赶考的举子,但是收获颇丰。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将灵蛇七杀练得十分娴熟。 这天到达苗神山下,天以在附近找了一家农户,留下神机营的两人看守马车马匹,带着众人徒步前行。 雪灵江边人烟罕至,寒风刺骨,两侧的山峰夹着江流,乍一看像是无路可去,可是翻过右侧的山谷,浩荡的江水,突然变得平静和缓,经过一处浅滩,江水分为三条支流,沿着右侧最细的那条支流,大约走了半个时辰,江水流入了一个山洞。 天以举着一只火把在前面带路,沿着水流在洞中走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眼前骤然开朗,进入一片幽静的山谷。 晏听潮弯腰在周小山的耳边轻声道:“到了。” 周小山心想真不愧是段氏皇族苦心寻觅的一个避世之所,若非有人带路,极难找寻到入口所在。 谷中另有一番天地,四面被群山环抱,中间一条蜿蜒水流,外面已是寒冬季节,可谷中的树木枝叶依旧青翠不枯。一只雪鹰从头上盘旋飞过,落在水边一个茶寮的屋顶上。 茶寮中坐着一位独臂老者,须发全白,面色黝黑,不声不响的烧着一壶茶。 天以挥手让众人停步。 周小山比平常人的嗅觉都灵敏,隐隐闻见了一股奇异的香气。 这里人迹罕至,除非有人误入,或是有人带路,轻易不会发现这个山谷。如此偏僻所在,竟有一个茶寮,实在突兀。其貌不扬的独臂老者,更是透出一抹诡异的气息。 安庭的直觉和周小山一样,手按在腰间的佩剑上,如临大敌。 周小山想起晏听潮曾在苗神谷住过五年,低声问道:“他是谁?” 晏听潮轻声道:“他叫重五爷,苗神谷的第一道关口。” 第一道关口? 周小山好奇,“他很厉害么?”看上去是个平平无奇的老人,甚至只有一条胳膊,还手无寸铁。 晏听潮轻声道:“他是苗神谷的用毒高手,那壶茶毒翻我们七个人没有问题。你有没有闻见香气?” 周小山点头。 “那第一缕香是麻痹神经的。” 周小山一惊,“那我们已经中毒了?” 晏听潮低笑:“没有。国师让我们停步的意思就是让那一缕香飘过去。若是不明情况的外人,闻着香气不等走到茶寮,内力已全失。” 周小山庆幸自己是和晏听潮和国师一起来的。 “不管是敌是友,这是第一份见面礼。他善于驱蛇,若来者不善,就有第二份见面礼,五毒蛇阵。” 周小山一听毒蛇忍不住恶寒。 “那只雪鹰是他的宠物,名叫灵童子,能听懂他的号令。” 两人私话之际,天以从怀里拿出了一块黑色菱形令牌。 巴掌大小,周边雕着宝相花纹,正中刻着两个字,“天以”。 他举起令牌,朝着那只雪鹰晃了两下,顷刻之间,雪鹰从屋顶俯冲下来,从他手中叼起令牌,飞入茶寮。 坐在茶寮中的老头从雪鹰口中接过令牌看了看,然后提起茶壶,放在了一旁,那股若有若无的香气便断了。 天以这才举步向前。 晏听潮等人跟在他身后慢慢走到茶寮前。 重五爷既不开口,也不起身,依旧端坐不动,耷拉着眼皮,饱受沧桑的面孔上毫无表情,像是一滩死寂的水。 天以也没出声,站在他跟前,冷漠的伸出手。 两人打哑谜似的,把周小山看糊涂了 多年不见的两个老乡,难道不该是久别重逢,客套一番再叙叙旧么? 重五爷把长老令牌还给天以,终于说了句话,“我以为你死在外面不会回来了。” 好嘛,要么不说话,一开口简直能戳死人。 更绝的是,天以毫不客气的回敬道:“五哥这张嘴要是能吐出两颗象牙,也不至于半辈子都在这里烧茶。” 晏听潮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周小山和安庭等人都是默默无声的瞪大了眼睛。 嗯,苗神谷这风格也太劲爆了。 礼仪,风度,全他娘的不存在啊。 重五爷终于抬起了眼皮,用浑浊的双目看着天以,“我不仅会烧茶,还会烧纸钱。” 天以呵呵:“五哥比我年长,只有我给五哥烧纸钱的份儿。” 周小山急得想去捂天以的嘴巴。你老人家这是要激怒重五爷,勾出五毒蛇阵么? 还好,重五爷和他只是吵架斗嘴,没有把争斗升级的意思。也不知是看在天以是长老的份上,还是看在有谷主吩咐的份上,总之没有继续再骂,把干瘦的手指放在嘴里打了声呼哨,那只叫灵童子的雪鹰便落在他肩上。 他把一只小铃铛挂在了雪鹰的脚上,弹了一下鹰爪,雪鹰立刻振翅飞进山谷。铃声叮叮当当的渐渐消失不见。 众人在水边静候了半晌,从山谷中划出一条船。 船上站着三位年轻人,黑衣蓝裳,腰间系着一条彩色腰带,上面挂着两把弯刀,一长一短。 天以已经离开苗神谷多年,这几位年轻人并不认识他,一看他带了好几个人来,立刻戒备的抽出腰间长刀。 重五爷用独臂指了下天以,“这是天字派长老天以。” “原来是天以长老,得罪了。”为首的年轻人立刻收了刀,客客气气地弓腰行礼,“恭迎长老回谷。谷主已经等候长老多日了。” 天以打鼻子里哼了一气,放屁,巴不得老子死在外头永远不回来才对。 苗神谷尊卑有别,身份区别便是腰带。 天以从腰带上辨别出这三人是段九尊身边的亲卫,厌屋及乌,也懒得搭理他们,傲然的抬着下巴,登上了船。 水流宛转,船行进了半炷香的功夫,眼前出现了一座高耸的城墙,用青黑色巨石堆砌垒就而成,宛若两条巨大的黑龙盘旋在水流两侧,水流正上方是一座拱形的城门,在城墙上另建有一座塔楼。 一位年过四旬的男人居高临下的站在塔楼上,眼看着船只靠近,却并未下令开启城门,端着架子,喝道:“谷主有令,只有天以长老和其弟子可入内,闲杂人等不得入谷。” 天以一听就气不打一出来,朝天呸了一声,“你去告诉段九尊,这几位乃是京畿神机营的护卫,领受皇命护送保护国师。他一个小小的苗神谷谷主,竟连圣上都不放在眼里了?!” 周小山小声问晏听潮,“他是谁?” “是地字派的长老仓青,你看他腰带是黑色,上绣猛虎。天字派长老是白色腰带,上绣飞龙。” 仓青脸色微变,“我去请示一下谷主,且看如何安排。”话音一落,塔楼上就不见了人影,估计是飞奔去请示段九尊。 “要不是,”天以一脸怒气的想要对晏听潮吐槽,一想船上还有段九尊的亲卫,又闷闷的憋了回去。 晏听潮知道他想说什么,要不是皇帝给他派了个回来打探机密的任务,天以才不稀得回来。他又何尝不是,若不是陪着周小山来寻找大哥的死因,他也永远不想再来这个鬼地方。 过了一会儿,城门终于徐徐打开。 仓青一改方才冷淡倨傲的架子,一脸谄笑的迎出来,“谷主请各位神机营大人们前往金谷歇息。” 船只缓缓靠了岸。 周小山好奇的打量周遭,这座城的布局仿若江南水镇,两岸的商铺和居民住宅,皆是靠水而居,出行大部分靠船只。难怪晏听潮让她学会凫水。 天以也不搭理仓青,阔步走向城阁中心的一座高楼。 这楼盖的和天目阁有点像,形同一座山字,左右分别是金谷,银谷,正中间的那座,写着神谷三个大字。 楼前有带刀的士兵把守巡逻,仓青交代其中一人,带安庭四人去金谷歇息。天以则领着晏听潮和周小山去见段九尊。 神谷比金谷银谷都要高大,基台共有九级台阶,一步一步登上去,便可见到一扇朱门,两侧立着威风凛凛的麒麟石雕。门口卫兵手持长矛,头戴盔甲,戒备森严。自然,这座楼还算不上宫殿,只能叫做一个议事堂。坐北朝南的正中位置摆放着一张罗汉床,还好不是什么龙椅,上铺一张锦绣河山的毛毯。 东西两侧分别陈设五把太师椅,坐着几位中年男子,东侧坐着一位男人,腰系白色腰带,上绣飞龙,西侧两位男子,系着黑色腰带,上绣猛虎。 罗汉床上坐着一位年过七旬的白胖老头,显然就是谷主段九尊了。 周小山一路上都在听天以叫他老不死的,潜移默化之下,把他设想成了一个阴险狡诈的干瘪老头儿,没想到他慈眉善目,白白胖胖,像是一尊笑面佛,怎么看都和阴险狡诈不沾边。 段九尊见到天以,脸上立刻堆起了久别重逢的欢欣笑容。 可惜的是,这满脸欢笑,只维持了短短一刹,当他看见天以身后的晏听潮时,笑意瞬间跑了个干干净净,连一丝都不剩。 第50章 ”在座的几位长老,见到天以,纷纷起身,拱了拱手。 天以当下不仅仅是苗神谷的长老,更是大周国师,虽无实权实职,这名号却不容小觑,即便是段九尊,也得对他客客气气的。 段九尊强行压下骤然见到晏听潮的不安和震惊,连忙对着天以重新堆出一脸笑,做出欢欢喜喜的欢迎姿态,“国师肯回来可真是太好了。” 天以毫不留情的张口就甩了一句,“有人不想我回来,我偏偏不能让他如意。” 说着,往天玄身边一坐,连个眼风都不屑给段九尊。 段九尊做了多年的谷主,一向在谷中颇为威望,整个苗神谷敢损他颜面的,除了天以也没别人了。可天以如今有个大周国师的身份,段九尊除了忍,也别无他法。 气氛一时很是尴尬。 还好,晏听潮及时化解了尴尬,他气定神闲的拱了拱手,“谷主别来无恙。” 段九尊顺势下了台阶,只是笑得很勉强,“真没想到晏公子会再次大驾光临。” 晏听潮微微一笑:“谷主不欢迎么?” “欢迎,怎么能不欢迎呢?”段九尊言不由衷的哈哈两声,就连周小山都听出来了不欢迎的意思。 她忍不住好笑,莫非这老头是怕晏听潮一来,又勾起了他孙女的伤心事? 晏听潮客气道:“那就叨扰谷主了。” 段九尊看向天玄,十分体贴的说:“你和国师兄弟俩多年未见,先叙叙旧。我这厢有点事要先问问晏公子,等会咱再商议竞选长老之事。” 天以没搭理他,天玄忙道:“谷主请便。” 段九尊起身,对着晏听潮微微颔首,做了个请的手势,“晏公子请随我来。” 晏听潮扭脸对周小山笑笑,“我去去就来。” 这两人要密谈什么? 周小山心里好奇的要死,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晏听潮和段九尊,恨不得悄悄跟踪过去,听听两人要说什么,可惜议事堂里有一堆人。 她只能憋着。 段九尊走进屏风后的小暖阁,反手把门一关,脸上堆满的笑容马上就垮掉了。 “晏公子,我记得你离开苗神谷之前,曾经在这里发过誓,不会参与苗神谷长老之选。” 晏听潮不急不缓的笑了起来,把段九尊笑得气急败坏加心急火燎。 “晏公子不会言而无信吧!” 晏听潮慢慢悠悠道:“谷主你误会了,我对苗神谷的长老之位从未动过心思。如今我连天目阁的人都遣散了大半,怎么可能不远千里来操苗神谷这份心呢?谷主认识我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我是什么性格,谷主心里也应该有数。” 就是因为有数,才让段九尊急的脸上肥肉都抖了起来。晏听潮最初来到苗神谷,他还把他当成一位清雅高贵的世家公子,后来发现大错特错,这家伙根本就不是个省油的灯,做事狂妄独行,所有规矩都视同狗屁,对他不管用。 段九尊不解,“那你怎么和天以一起来?你难道不是他的弟子?” 晏听潮文绉绉道:“当然不是啊。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答应谷主的事,岂会言而无信。” 我信你才怪。 段九尊戒备的看看他,“那你来苗神谷做什么?” 当初走的时候可是一副老子永远都不会再来的架势。 晏听潮一脸温柔的解释道:“我未过门的妻子是天以的弟子,我不放心她,所以跟着过来。” 段九尊怔住了,“你是说,天以身边那个姑娘是他徒弟,也是你未婚妻?” 晏听潮笑里漾着甜味儿,“对,正是她。” 段九尊白白胖胖的脸上也瞬即浮起了笑容,“恭喜晏公子了。幸好我用生绝蛊替你解了毒,不然的话,” “不然我早就翘了辫子,那有娶妻生子的好事。”晏听潮笑微微的接上他的话。 段九尊揣着手,等晏听潮下文。 果然,晏听潮这么聪明的人,没有让他失望。 晏听潮很上道的主动问:“不知谷主想让我如何报答?” 段九尊笑笑不语。 晏听潮心里呸了一句,老奸巨猾的东西,又主动问:“如果阿宁能替天字派应选,让她故意输给地字派?” 这提议正中段九尊下怀,他面露喜色的点头,“那是最好不过。” 知道晏听潮不是天以的弟子,他已经如释重负,再听到这个答复,就更加放宽了心。 晏听潮:“这事好办,只不过,天玄的徒弟若是赢了阿宁,阿宁不能参选,那我可就无能为力了。” 段九尊摇摇头,“天玄的弟子不会赢。” 晏听潮假装不解,“为什么?” “因为这些年天字派势弱,留在谷中的天字派长老只有天玄。有能耐的人都去拜地字派几位长老为师。天玄只有一位弟子还算争气,可惜,四年前和仓青争长老位时,被仓青的万花妒毒死。如今,他门下只有两个儿子算是他的弟子。参选长老有性命之忧,他肯定不舍得让儿子送命,必定会让天以的弟子去争。” 晏听潮脸色一变,紧张兮兮道:“那我未婚妻岂不是也有危险?” 段九尊笑眯眯的安慰他,“三项比试中以比毒最为凶险,把武功和下蛊排在前面,比毒放在最后,如果前面两项输了,自然也不用比毒,那有什么危险。你放心吧。” 晏听潮问:“那三项比试的顺序如何定是由谷主说了算?” “抽签决定。”段九尊神秘的笑笑:“不过呢,我可以动动手脚,把签筒里的三只签做个标记,把下毒放在最后。” 晏听潮假装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那就拜托谷主了。” 段九尊呵呵一笑:“小事一桩,你放心好了。” 晏听潮拱手道谢,接着又道:“谷主,有件事不知道当问不当问。” 段九尊笑眯眯道:“你直说便是。” 晏听潮不解道:“我记得苗神谷设置长老阁的目的是为了制衡,按照规矩,谷主在长老竞选中须保持中立不偏不倚。不知谷主为何要偏向地字派?” 段九尊立刻摆手否认,“我没有偏袒地字派。” 晏听潮笑了,“谷主当年逼着我发誓,还不是生怕我替天字派争夺长老?如今又让阿宁故意输给地字派,这还不叫偏袒?” 段九尊绷起面孔,解释道:“天以身为长老,对谷中事务不闻不问,另外一位长老重莲,失踪多年,生死不明,谷中只剩下天玄一位天字派长老。地字派渐渐一支独大,并非是我所偏袒导致,而是天字派拱手相让形成的局面。” 听上去也是那么回事。所以晏听潮笑微微的洗耳恭听,倒也没有反驳。 段九尊接着说:“天以的心并不在苗神谷,他的弟子是你未婚妻,我倒要问问你,她若真当选长老,可否留在谷中,替苗神谷办事出力?” 晏听潮面露难色,答案很显然,恐怕不能。 段九尊道:“恕我直言,她想必也只是担个虚名,和天以一样对谷中事务不闻不问,当选长老也不做事。这谷中百姓,几千口人的衣食住行都得有人管。单凭我一个谷主,如何应对的来?设立长老阁就是为了协助谷主,得有人做事才行,你若是我,又当如何?” 晏听潮笑微微的叹了口气,深有同感道:“我明白谷主的苦衷。大哥去世之后,我接下天目阁的担子才知道当家不易。谷主的确需要左膀右臂来分担这重任。” 段九尊如释重负,“对嘛,我并非偏袒地字派,只是希望有人帮着我做事罢了。这谷中的人口越来越多,粥少人多的境况越来越严重,从外面采买的粮食稻谷,每一笔都是钱。这谷主和长老并不是那么好当的,我也是有苦难言。” 晏听潮颇为理解的点了点头,“谷主何不放手,让大家各谋出路呢?” 段九尊脸色微变,“这,大家都习惯了谷中的岁月,出去之后怕被人欺负,不如在谷中逍遥自在,无忧无惧。” 晏听潮听见逍遥自在,无忧无惧八个字,不禁微微笑了起来。 段九尊心里隐隐有点不快,觉得晏家这小子笑得有点讥讽。 晏听潮话题一转,突然又问:“谷主可知道仓朱是怎么死的?” 段九尊叹道:“这我就不知晓了。他和我决裂之后带着几位弟子离开了苗神谷,和谷中没有联系。我还以为他和重莲一样,从此消失。谁知道,前些日子,突然有飞鸽传书来谷中报信说他死了。” “他的弟子是谁?” “仓然。也就是他儿子。比你们早了三日来到谷中,交还了仓朱的长老令牌。” 谷中规矩,人在令牌在。人死方才交回令牌,选任下一任新长老。 晏听潮略一思忖,“他功夫如何?” 段九尊撇撇嘴,“仓然打小就被送出了苗神谷,我对他几乎是一无所知。以我猜测,下毒下蛊的功夫恐怕不行,武功应当不弱。他是仓朱的独子,仓朱在外面必定会请高人教授他武功绝学。” “地字派人选定了么?” “还未定。不过天以已经到了,明日天地两派就可定下人选。” 晏听潮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段九尊不放心的再次确认,“你未婚妻会听命与你?” 晏听潮笑道:“这个自然。阿宁对我言听计从。” “那就好。” 晏听潮:“事成之后,谷主得好好谢我。” “你想要什么?” 晏听潮笑吟吟的摸着下颌,“等事成了我再来和谷主讨要吧。眼下还没做成,无功不受禄啊。” 段九尊道:“好。一言为定。” “嗯,一言为定。” 两人达成合作,重新回到议事堂。 段九尊笑微微的落了座,扫了一眼天地两派的五位长老,和和气气道:“诸位长老,今日天以长老已经带着弟子回谷。明日,请天地两派各自推举出长老人选。咱们这新长老的竞选就定在三日后如何?” 仓青率先道:“我无异议。” 另外两位地字派长老点头附和,天玄和天以也没有反对。 “既然各位长老无异议,那就这么说定了。” 段九尊又格外亲切的看着天以,“国师虽然离开苗神谷多年,但金谷中的居处还一直替国师留着,我已经派了一位师务过去打扫,请国师安心居住,有什么需要只管吩咐师务。” 天以冷淡的扫了他一眼,抬步走出了议事堂。 天玄跟在他身后,小声道:“三弟你好歹也给他几分面子。” 天以冷冷道:“我想到他做的恶心事,没撕了他的面子就不错了。” 天玄知道天以性子倔强,难以说服,索性也闭了嘴,只是摇头苦笑。人生际遇难以预测,原本谷中人都认为天以这种不识时务的个性,离开苗神谷必定混的狗屁不是,谁能想到他却成为国师。 天以又问晏听潮,“他把你叫去说什么?” 晏听潮笑了,“他以为我是你的弟子,替你来争长老,吓得不轻。” 天以冷笑:“他和地字派肯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所以生怕天字派的人占了多数,进入长老阁窥见他的秘密。” 晏听潮点点头,“国师知道仓朱是怎么死的吗?” 天以摇头,反问道:“你知道?” 晏听潮面不改色道:“我怎么会知道?自打离开苗神谷,我就没和他们联系。我和你一样,不想和这里再有任何关联。” 周小山在旁边吃惊的看着晏听潮,他明明知道,为何说不知情? 诡异的是,天以居然也不知道? 刺杀贤王这么大的事,皇帝必定会派神机营彻查刺客来历,难道说沈照青没有查到? 谷主住在正中的神谷楼,东西两侧的金谷,银谷分别住着天地两派的长老,每一位长老分派有一位专职服侍起居的佣人,在谷中称为师务。 天以离开苗神谷多年,原先的师务早就离开,段九尊新派来的师务是一位美貌如花的姑娘,名叫阿灿。 天以修道多年,生活简朴,一切随意。但他知道晏听潮是个讲究挑剔的贵公子,衣食住行都要享受的舒舒服服才行,于是便交代阿灿好生招呼晏听潮,他这边不需要人服侍。 阿灿冲着晏听潮嫣然一笑,“我给晏公子用的都是谷中最好的东西。” 周小山一听阿灿这么称呼晏听潮,就觉得有点不对劲,若初次见面,不会这么亲切,且知道他姓晏,显然是过去的老相识。 一想到他在这里住过五年,不仅认识阿灿这样的漂亮姑娘,还招惹了段九尊的孙女,她心里隐隐不快,偏偏阿灿还不长眼的问,“这位姑娘是你的侍女?” 晏听潮正色道:“周姑娘是我未婚妻。” 阿灿露出一副惊呆的表情,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周小山。 周小山冰雪聪明,自然从这份目光中觉察到阿灿是在心里评价她配不配得上晏听潮。 被阿灿认为是晏听潮的侍女,她已经有些郁闷,此刻被这样打量琢磨,心里更加不快,只是脸上依旧维持着得体的淡淡微笑。 阿灿打量完,转脸又对晏听潮笑若春花,“晏公子,我这就去安排茶水饭菜,给公子准备你最爱吃的熏肉和芽菜。” 真是熟悉的很呢,不仅知道他喜欢吃什么,还记得这么清楚。 周小山原本有很多话要问晏听潮,此刻却已兴致全无,等阿灿一走,便转身要去隔壁休息。 晏听潮机敏过人,觉察到她情绪不对,立刻抬手拦住她,“你是不是不高兴?” “我没有偷听到你和段九尊的谈话,当然很不高兴。”周小山不想被他看透自己究竟为何不悦,又追了一句,“当初天以私下叫我去问话,你在外面偷听的一清二楚。这不公平。” 晏听潮柔声道:“那我一字不落的都告诉你行不行?” 周小山瞟他一眼,“你这个人最善扯谎,谁知道你一字不落说出来的是不是真的。” 晏听潮正色道:“当然是真的。” 周小山哼道:“得了吧,你方才还面不改色的对国师扯谎。说你不知道仓朱是怎么死的。” 晏听潮解释道:“我是想试探圣上是否知晓仓朱就是刺杀李瓒的凶手。沈照青如果查到仓朱的身份,必定会禀报给圣上。圣上也会告诉天以。国师不知道仓朱的死因,那就说明,圣上还蒙在鼓里。” 周小山道:“会不会是沈照青已经查到了,但是为了袒护单家,隐瞒不报仓朱的真实身份?” 晏听潮摇头,“依我看,不是沈照青要替单家隐瞒,而是他根本查不到仓朱的身份。” 周小山不解,“仓朱的手心里有苗神谷的地字标识,而且相貌也比较奇怪,应该不难辨认吧。” “正因为如此,所以单雪洲借口刺客身带剧毒,给尸体撒了石灰粉,面目全非无法辨认。如果不是你当时恰好在场,见到了仓朱的相貌,而我恰好又在苗神谷见过仓朱,我们也很难查到凶手是他。” 周小山回忆起李瓒遇刺那天,单雪洲让人洗掉仓朱脸上的油彩时,表情十分惊讶,说明单敏仪派仓朱刺杀李瓒是瞒着他的,显然他认识仓朱,而且万万没想到,刺杀李瓒的人会是仓朱。 单敏仪千算万算,没算到李瓒会去找单雪洲求助,更没想到仓朱会被单雪洲抓住。如果那天李瓒不是利用了她,提前离开天宝楼,必定会被炸死,压根就不用仓朱出手。自然仓朱也不会死。 而单敏仪也真的是狠绝,两次暗杀,都备了两手杀招,一招不成还有后手,遗憾的是,碰见了李瓒这种机敏过人又运气爆棚的人。正所谓人算不如天算。李瓒福大命大,竟然连着两次,都从必死无疑的境况中脱身,简直是个奇迹。 “单雪洲毁掉仓朱容貌,怕被沈照青查到单家和苗神谷的勾连,说明他还是向着单家向着单敏仪的,可他为何又要对抗单敏仪去护着李瓒呢?”周小山说到这里,突然脑子一激灵,冲口道:“李瓒会不会是单雪洲的儿子?” 晏听潮道:“你和我想到一起去了。不然实在难以解释,单雪洲会护着这个不亲的外甥,而不向着自己的亲姐。” 周小山吃了一惊,“亲姐?” “我派人暗中查了单雪洲的身世,他其实并非是单太傅的养子,而是和一瘦马所生的私生子。为了名声不肯承认罢了。” 小山真是太意外了。因为单太傅在大周清名远播,是出了名的不近女色,洁身自好,自发妻去世便不再续弦,府中更无妾侍,所以膝下只有一子一女。 阿灿的话,已经让她有些不舒服,此刻再听到这个让人吃惊的秘密,心里更加不痛快。 男人当面一套,背地一套的把戏,实在是太多了,太不可信。 比如李含章,看上去是个正经人,却背着夫人在外面花天酒地。沈钦南小小年纪也不忘流连花丛。单太傅平生不二色,却原来有私生子。 少女心事本就患得患失,飘忽不定,突然之间,她就有点丧丧的。 情情爱爱的只会让脑袋发晕,心眼变小,拔剑的速度都要慢上一拍。 算了,还是远离男人吧,以免变成笨蛋。更何况是假男人,啊不,假夫君。 她意兴阑珊的打了个呵欠,懒懒道:“阁主好好休息吧。” 正事谈完了,她转身打算走人。 晏听潮再次拦住她,提醒道:“到了苗神谷,你还叫我阁主?” 关于称呼他专程和她交代过,让她不要再叫阁主,可以直呼他的表字,若是她肯在表字后面再加上哥哥那就更好不过了,不过依照他对这丫头的了解,还是不要妄想了。 周小山微微一笑,故意道:“侍女自然称呼你为阁主啊。” 晏听潮一听就知道她介意阿灿的那句话,柔声道:“她口无遮拦,你别生气。” “她说的也没错,我不生气。”周小山一本正经的解释:“我原本就是打算做你的侍女,替天目阁效劳三年啊。” 原本?晏听潮有一种不妙的预感。 “阁主一开始也是打算让我当侍女的不是么?” 说到这儿她心里苦笑,晏听潮对她一好,她居然把这事给忘了。 晏听潮愈发觉得情况不妙,这是要翻旧账,还是要撇清关系? “我拿你当侍女了么?” 小山无言以对,自怨自艾的想,她身份就是如此啊。 “不过我当初是和阁主交换了一个条件。请阁主替我寻找沈如寄,我把香雪膏的方子送给你,外加替天目阁效劳三年。可没想到沈如寄就是我干娘,我干娘也是我自己找到的。所以我也不用践约了。” 晏听潮面沉如水的问:“什么意思?” 周小山粲然一笑,“就是,我随时可以走人哎。阁主白得了一张香雪膏的方子,也不吃亏嘛。” 第51章 晏听潮突然沉默下来,脸上仿若结了一层寒冰。 “周宁兮,你现在就可以走了。” 周小山一怔,还没有反应过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晏听潮冷冷看着她,“我现在就去告诉天以,我愿意做他门下弟子,替他争夺长老之位,你猜他会选你还是选我。” 周小山万万没想到他突然会冒出来这个念头,脸上瞬间笑意全无。 这些时日以来发生的种种事端,源头全都指向苗神谷。依她的直觉和判断,只要她能进入长老阁,就可以知道战傀的秘密,她娘的失踪和她的身世,都和战傀密不可分。这也是她不远千里冒着风险势必要拿下一个长老位的根本原因。 而就在这最关键紧要的关头,晏听潮突然来了这么一出,简直是当头一棒,差点没把她敲的灵魂出窍。 她忙问:“阁主你不是死活都不肯拜天以为师么?” 晏听潮冷声道:“人的主意都会变。” 周小山急了,“阁主你怎么能这样?” “这句话该我问你才对。”晏听潮一字一顿道:“你当天目阁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地方?还是当我晏听潮是个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 “当然不是。”周小山急忙解释,“不过阁主的的确确没有替我找沈如寄,是我自己找到的。所以我才那么说。” “从泉城到京城,从扬州到苗神谷,这数月时光,你我之间,就仅仅只有交易?” 晏听潮冷着脸往前一步,眸光冷到让周小山想起雪灵江水,清寒彻骨。 她被他的眸光所迫,情不自禁的往后退了一步,腰碰到桌子,腰带里的希光剑让她心口一坠。 她低声道:“不是。” “不是?”晏听潮眸光低垂,狠狠盯着她一张如画娇颜,眸光里的恨怨全被怒意包裹,“那又是什么?” 周小山心里发虚,“不知道。” 不知道?晏听潮气道:“你扪心自问,我拿你当侍女了吗?” 小山只好硬着头皮道:“阁主对我很好。” “只是,很好?” 晏听潮越听越怒,恨不得敲开她的脑袋看看她的脑子里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以至于他已经如此明白的点拨,她还听不出来他的意思。 周小山后悔不该一时置气把心里话给倒了出来,赶紧满脸堆笑的挽回,“总之阁主对我很好,就算阁主没有替我找到干娘,我也在天目阁效劳三年。方才我是开玩笑的。” “我可没有开玩笑。”晏听潮面冷如霜。 周小山一看他当真起来,不禁慌了神,“阁主,战傀的秘密马上就要解开,我不能功亏一篑。” “我凭什么要帮你?”他一字一顿的问:“你是我什么人?” 周小山答得飞快:“我是你的盟友。我们在青鸟坊结过盟。” 呵,原来只是盟友。 晏听潮咬牙冷笑,“口头结盟和你口头承诺一样不可信。你既然能随时走人,我为什么不能随时毁约?” 能屈能伸才能做大事,紧要关头,周小山马上情真意切的认错。 “阁主我错了。全凭阁主带我到扬州,我才能找到干娘,说来说去还是阁主的功劳,我一定会全心全意替天目阁做事三年。” 晏听潮冷哼:“不必,天目阁很快解散。你可以走了,恕不远送。” 说罢,转身就要往外走。 周小山急了,伸手扯住他的袖子,“天目阁解散了那我就留在晏家。” 晏听潮回眸盯着她,“你留在晏家做什么?” “阁主也是晏家家主,我留在晏家继续替阁主做事。” 上次以为他缺的是一把剑,这次以为他缺的是一个做事的侍女,新怨旧恨齐齐涌上来,心里如同滚了一团火,烧得他头顶都是火星。 他失望透顶,毫不留情的挥臂一甩,冷声道:“晏家不缺做事的。” 周小山情急之下,抱住他的胳膊,死死地拽着他。 少女柔软的胸,紧紧贴在胳膊上,他一下子僵硬在原地,那股子火烧遍了全身。 “那阁主你想要我做什么只管说,我能做到的一定替阁主办到。” “当真?” “当真。” “好,周宁兮你听好了。”晏听潮捏着她的下颌,挑起她的脸,“要么,你现在就走,要么,你这辈子都别想走。” “什么意思?”周小山瞪着他,“签死契的那种侍女?” 晏听潮恨到想要低头咬她。 他低头盯着她的樱唇,慢慢咬牙,“不是侍女,是我的,” 那两个字没来得及说出口,门口传来一声厉声高呼,连名带姓叫的气势汹汹。 “晏听潮!” 周小山一扭脸,下颌从他的手指间滑开。 一个二十出头的姑娘,大步流星的走了过来。 衣装要比阿灿要精美华丽许多,高耸的秀发上插满了凤羽金钗。虽然肤色黝黑,却十分美艳动人,尤其是身段婀娜窈窕,凸凹有致,即便身着冬装也依旧用一条胭脂红的腰带勒出一条细细的腰身来。 来的真不是时候。 晏听潮微微蹙眉,对着段雪灵拱了拱手,客气却不失冷淡的称呼了一声,“段姑娘”。 周小山一听便明白了,这位便是段九尊的孙女,晏听潮在苗神谷惹下的一朵烈焰桃花。 段雪灵仗着是谷主的孙女,又生的美艳动人,本来就眼高于顶目中无人,见过晏听潮后,便再也看不上谷中的任何男子。段九尊唯有这一个孙女,爱若掌珠,不愿她外嫁,远离谷中,明知她中意晏听潮也一心打破,可段雪灵一晃过了二十也不肯嫁人,一心痴恋晏听潮,段九尊无奈之下,只好拉下老脸,向晏听潮提亲。 晏听潮自然是一口拒绝,理由是自己身中奇毒,即便解了毒,此后也不能成亲生子,为了不耽误别人,兄长晏长安已经把家里原本替他定好的亲事都给退了。 退亲这事作不了假,段九尊派人在金陵一打听就知道确实属实,段雪灵无奈之下这才放弃,可珠玉在前,直到今日,她依旧看不上谷中任何男子,还没有成亲。 阿灿是她的侍女,对她的心思了解的清清楚楚,方才飞奔去报了消息,说晏听潮来了苗神谷,而且还带了未婚妻,段雪灵气得七窍冒烟,当场就杀了过来。 好巧不巧的,走到门外正见到晏听潮手挑着周小山的下颌,而周小山担心晏听潮去找天以,正抱着他的胳膊不敢轻易松手。 如此亲密的画面,让她按捺不住仪态尽失的喊了一声。 此刻,站在晏听潮面前,看着这个心心念念的男人,她还是不死心的问:“你真的定了亲?” “对。” 段雪灵目光一扫,恨恨的指着周小山,“就是她?” 晏听潮没回答,侧头垂眸看看周小山,眼神示意她该怎么做。 周小山咽了口口水,这会儿她要是不把这戏唱的天衣无缝,被段小姐看出来破绽,晏听潮可能就真的一拍屁股把她踢出苗神谷,自己当苗神谷长老了。 她立刻点头,“对啊,就是我。” 为了验证自己的话,她先是冲着晏听潮甜甜一笑,把头轻轻靠在他的胳膊上,然后对着段雪灵得意的挤了挤眼睛。 段雪灵万万没想到周小山一点也不扭捏害臊,还做出一副宣示主权的架子,气得脸都红了。 她气势汹汹的瞪着晏听潮,“你不是说你就算解了毒也不能成亲生子么?你为何又定了亲?” 周小山心里一震,目露惊色的看着晏听潮。 晏听潮面不改色,淡淡道:“她不介意和我做名义上的夫妻。”说着,他垂眸看着抱着他胳膊的周小山,“你是不是不介意?” “不介意,我心甘情愿。”周小山虽然心里吃惊到像是滚开了一壶水,面上还是摆出一副我心匪石的坚决和柔情,演戏演的很逼真。 段雪灵死死盯着晏听潮,“你是不是骗我的?” “我骗你做什么。”晏听潮的语气既平静又平淡,保持着一种客客气气,却又拒人千里的尺度。 段雪灵看着心上人这个死样子,真是又气又恨又无奈,心里刀割似的疼了半晌,终于红着眼睛道:“你要是骗了我,我追到天涯海角也会找你算账。” 晏听潮淡淡一笑:“那倒不必那么辛苦,你将来想找我算账,去阴曹地府找我就行了,大家早晚都在哪儿会合。” 周小山若是平时,一定会被晏听潮的鬼话逗笑,可是今天却一点也笑不出来。 段雪灵跺脚走掉。她甚至忘了松开他,下意识的还把手指掐到了他的肉上,呐呐道:“你对她说的是真是假?” 晏听潮面色平静,“什么真假?” 周小山直直看着他,“你解了毒也不能成亲生子,究竟是什么意思?” 晏听潮呵了一声,“你反正也是和我假定亲,你问这个做什么?” 周小山张口结舌,欲言又止。 晏听潮挑了挑眉,“怎么,你很关心我啊?” 周小山像一只闷葫芦,只有眼波流转,嘴巴动了动,却最终一个字没说。 晏听潮慢慢道:“你到底走不走,我给你一夜的时间好好想想。” “我不走。” “你想好了?” “想好了。” 第52章 晏听潮听见这句答复,眸光方才从她的脸上挪开,垂落到自己的胳膊上,“掐了这么久,是不是很过瘾?” 周小山连忙松开手,目露关切的问:“没掐疼吧。” 晏听潮装模作样的嘶了一声,皱着眉道:“疼得很,只怕晚饭都要你替我夹菜。” 周小山抽了抽嘴角,不至于吧,她又没有铁指甲,掐了两下就不能夹菜? 晏娇花揉着胳膊,慢条斯理道:“天以带了神机营的人来,段九尊不敢轻慢,晚上必定要请我们过去吃饭,届时段雪灵可能也在,你应当知道怎么做吧。” 周小山恍然道:“我明白了,阁主想让我当着她的面,戏演的更像一些,让她彻底死心。” 晏听潮一副孺子可教的表情。 周小山狗腿兮兮的说:“阁主放心,我一定替你夹菜。” “还叫阁主?”晏听潮皱起眉,不满道:“先叫一声无尤哥哥。” 周小山脑子一晕,这是什么鬼称呼。 “无尤”已经够别扭了,还加了一个哥哥! 她心里先试着叫了一声,瞬间天灵盖都冒酸气,腻到张不开嘴,耳根也开始一阵阵发烫。 晏听潮慢悠悠问:“怎么,这几个字有毒?” 周小山咬着唇,心说和有毒差不多,简直辣舌头。 晏听潮不依不饶,“方才你还说,不管做什么都肯,怎么,转眼就不肯了?”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周小山只好深吸口气,硬着头皮叫了声“无尤哥哥”,叫得她自己脸上先行发烫。 得偿所愿之后,晏听潮还不知足,捏着她的脸蛋,把她的嘴巴捏成了一条小鱼。 周小山呜呜说出不来话,只得瞪着他,用眼神问他什么意思? 晏听潮一本正经的往她嘴巴里看,“我看你舌头咬住了没有。” 周小山:“……” 晏听潮松开手,不讲武德的继续威胁,“你多叫几声习惯习惯,不然我可能见到天以又要改主意。” “改什么主意?”周小山急了,“你刚才答应过,只要我答应不走就让我继续当国师弟子。你不能言而无信啊!” 晏听潮哼道:“是你言而无信在先。” 周小山正要辩解。 晏听潮握着她的肩膀,低腰一笑:“你好好哄我,我就不提。” 周小山立刻很明智的不再顶嘴。 晏听潮直起腰身,顺手摸了一下她的头,笑吟吟说了个字,“乖”。 周小山脸红心慌了半天才回过来神。呸,他干嘛把她当成一个小孩儿一样哄?她明明是一位闯荡江湖的女侠好嘛! 果然如晏听潮所说,段九尊在神谷准备了丰盛的晚宴,邀请天以一行人前去赴宴。 天以第一反应便是不去。 晏听潮耐着性子劝这个犟老头子,“段九尊心胸狭隘,老奸巨猾,加之又一心偏袒地字派,国师若是不去,段九尊颜面尽失,只怕私底下的小动作更多。国师想想此行的目的,还是勉为其难的去一趟吧。” 天以思量一番,不情不愿的带着众人去了神谷。 苗神谷弹丸之地,此刻又处在寒冬时节,按说物质贫瘠,可段九尊准备的晚宴却极其丰盛,有些食材竟是周小山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东西。 她不禁想起来苗神谷的路上,晏听潮对她说过的话。 南诏灭国后,段氏皇族找了这么个避世之所,最初日子过得还不错,渐渐谷中人口越来越多,资源匮乏的弊端便显露出来,谷中良田太少,要从外面采买粮食才够维持谷中人的生活。 谷中人维持生计的路子,除了种田,打渔,便是采药制药。这片山谷四季如春,盛产奇花异草,苗人又善于下蛊用毒,制出不少名声大噪的毒药,卖给江湖人士,以至于正派人士对苗神谷闻之色变,避之不及。 为了控制谷中人口,每家每户的孩童,一旦长到七岁便要进行文武两项考试。身体羸弱,智力愚笨的孩童会被赶出谷去,任其自生自灭,留下的都是精明强健之人。 谷中所有物质分配都由谷主和长老阁来操控,一旦成为长老,全家便可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享受谷中百姓的供奉,吃穿用度都远远好于普通人。所以多年来,谷中人为了争夺长老位明争暗斗,无所不用其极。 周小山听到这些,不免惊诧不解。 天下之大,并非只有一个苗神谷,既然谷中物资匮乏,资源稀少,为何谷中人不外迁离开苗神谷?那些资质不好的孩子被赶出谷中,父母竟也不做反抗,任由自己的骨肉自生自灭? 晏听潮的回答是,人最可怕的就是习惯。 日复一日的管束和灌输,天长日久,谷中百姓都麻木的认同了谷主和长老阁定下的规则。以为天道便是如此,强者胜,弱者死。鱼吃虾米,虎吃羚羊,天经地义。只有极少的异类,不甘于这种生活的人,离开苗神谷,譬如天以和重莲。 天以离开是不满段九尊,重莲却是因为儿子。 她是当年七位长老中的唯一一位女长老,可偏偏独子资质愚钝,未能通过文武考试,她便带着儿子离开了苗神谷,从此生死不明。 段九尊招待贵宾的美酒佳肴,不弱于京城富贵人家的豪奢,这银两与物质,来自何处呢? 周小山略微一想,便越发肯定,苗神谷必定和贤王府有关联。否则,以段九尊区区一个苗神谷谷主的财力,那能用得起这金樽玉杯,鱼翅燕窝。 席间不仅有美酒佳肴,还有歌舞表演,那些少女容貌艳丽,别有风情,身段都一等一的好,腰肢柔软宛若细柳。 晏听潮对美人视而不见,目光只落在周小山身上。 周小山初时心如止水,以为他只不过是做戏给对面的段雪灵看,可后来,这柔情脉脉的目光久久不离,盯得她脸皮忍不住的慢慢升温。 这人做戏也做的太过分了,有必要这么逼真么…… 她端着一杯米酒,另一只手托着腮,就势挡住自己半边脸,感受不到炙热的凝睇,果然好多了,心澜翻腾的感觉渐渐静下来。 可惜这平静只维持了短短片刻,晏听潮伸手过来揽住了她的肩。 周小山吃惊的一扭脸,鼻尖差点没碰到他的嘴唇。 她脸色绯红的躲开了半尺,那一瞬间甚至心里生出一种错觉,他会不会亲下来。因为近在咫尺的距离,她清晰的看见了他眼中的一些光。 晏听潮手臂从她的肩头越过,取下了她手中的酒杯。 “别喝醉了。”气息压在她的耳畔,好闻的沉香气息中夹着薄薄的酒香。 坐在对面的段雪灵一直关注着两人的一举一动,这副亲昵温馨画面,刺激的她再也忍不下去,全然不顾是否失礼,从座位上起身就走,临行前,对着周小山狠狠剜了一眼。 周小山又好笑又好气,小声道:“段姑娘眼里有刀的话,我这会已经被砍得七零八落了。” 晏听潮单手支颌,微微一笑,半真半假道:“放心,有我在,不会让人动你一根指头。” 耳畔仿佛过了电一般,周小山如坐针毡,心跳很乱,只希望这宴会赶紧结束。 天以耐着性子应付了一场,吃完饭即刻回到金谷。 阿灿迎上前来,甜丝丝的笑道:“国师长老,天玄长老和他家两位少爷,正在大屋等你。” 天以点点头,先让阿灿领着安庭等四人上楼去歇息,然后和晏听潮周小山进了天玄居处的大屋。 屋里灯火通明,天玄身边的两位中年男子见到天以立刻从座位上站起身,先朝着天以行了礼,又和晏听潮和周小山一一见礼。 这两人是天玄的两个儿子,名叫天鹰和天树。 天以离开苗神谷多年,和天玄也没什么感情,问了两句家事,便进入正题。 “老不死的让我们明日定下长老候选,眼下趁着大家都在,我们不妨先商议一下。” 天玄点头:“我找你也正是为了此事。” 天以问道:“你选好了弟子么?” 天玄苦笑,“说实话,这些年你和重莲远走他乡,谷中唯有我一位天字长老,天字派名存实亡。自从水城死后,我早已心灰意冷,对天字派能够重新进入长老阁不抱希望,就没再收徒,谷中人也无意拜我为师。” 天以看了看两个侄子,“他俩呢?” 天玄直言不讳:“我不想让他们参选。” 天以愣了一下,转头问两个侄子,“是你们不愿参选,还是父亲的示意?” 天鹰先答:“父亲不想让我们涉险,我们自己也不愿参选。水城师兄死的很冤,我们也看透了,谷主不会让我们天字派的进入长老阁的。” 天树接着说:“不错,既然谷主偏袒地字派,我们何必送死呢。水城师兄的武功在谷内数一数二,下蛊也是高手,结果抽签却最先抽中了比毒。往年长老比试,若是来不及解毒,还可以取生绝蛊先保住命,再慢慢解毒,可偏偏那天,我们在蛊楼中遍寻不到生绝蛊的蛊盒。” 天以怒道:“老不死的惯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嘴上说的光鲜,说自己不偏不倚谁也不向着,大家各凭本事进长老阁,实际上,从多年前,他就偏向于地字派。他必定是先在签上动了手脚,然后再拿走了蛊盒。当年我也是被坑了一把,若不是我使用复剑赢回最后一局,这长老位也落不到我头上。” 天玄叹气:“算了,再说这些也没无意义。我劝你也放弃竞选罢了。” 天以一怔:“放弃?” 天玄点点头,目光投向晏听潮,缓缓道:“晏公子年纪轻轻,又是富家公子,出身高贵,前些年身中奇毒,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如今何必再来冒险?这苗神谷的长老位,对苗神谷的人来说是炙手可热。一人当了长老,全家皆可衣食无忧,享受谷中人供奉。可对家财万贯的晏公子来说,压根也看不到眼里。” 晏听潮客气的笑笑,心说确实如此,白送他都懒得要。 “你误会了,我的弟子不是晏公子,是她。”天以指了指周小山。 天玄先是一惊,打量了一番周小山后,越发丧气,“那我就更加劝你放弃了。仓然的功夫如何我不清楚,仓青和庆久,庆田的弟子实力都很强。这小姑娘看上去弱不禁风的,只怕也不是他们的对手,何必让她涉险?” 天以正色道:“说实话,我原本也不是很中意这丫头,想着谷中几位长老,身体都还康健,尤其是地字派的四位长老,都正当壮年,不至于那么快就要选长老。来日方长,我慢慢再找合适的人选,谁知道仓朱死的这么突然。我一时半会儿也没有更好的人选了,只有阿宁。” 周小山听见天以的大实话,不禁窘笑。 好在她一向心大,只觉有点尴尬罢了,心里并未感觉不快。 没想到晏听潮却反应很大,当即脸色一沉,扯着她的手站了起来。 周小山还没反应过来,稀里糊涂的望着他,心想他要做什么? “阿宁是神剑庄谢云深的得意弟子,武功在同辈人中数一数二。国师若不满意,我们这就走人,请国师另找高明。” 周小山看着他俊秀侧颜,心里滚过一股温热,不管是真是假,即便是演戏,他在护着她。 天以没想到他来这么一出,赶紧解释道:“阿宁聪明过人,且天赋异禀,我对她自然很有信心,才会带她回来。” 晏听潮不悦道:“阿宁肯做国师的弟子,是一片好心想帮国师。正如天玄长老所言,我晏家也算得上是富贵高门,这苗神谷的长老位,还不如晏家的主母之位,阿宁也没瞧在眼里。” 定亲虽是假的,可小山听到这话,忍不住羞窘的红了脸。 天以早就领教过晏听潮的脾气,一看他突然炸毛了,连忙好声好气的哄道:“好好好,我知道你们瞧不上长老位,全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才肯来帮我的忙。” 晏听潮这才冷着脸,重新落座。 天以被闹了一道,又不敢生气摆脸色,忍不住哼唧了一声,“还没成亲呢,就护成这样。” 周小山脸上绯红,窘然看了一眼晏听潮,不想正和他的视线相碰,忙不迭的看向天以,“师父放心,我一定会全力以赴替师父争口气。” 天以点点头,“我会拼却全力顾全你的安危,你放心。” 晏听潮淡淡道:“那最好不过,阿宁要是少了一根头发,我就搬到国师府去住。” 天以:“……” 天玄面露忧色,“三项竞比中,下毒最为凶险。我担心段九尊又会把下毒放在第一位。” 天以摸了摸胡子,“这个也不怕,我自有办法。” 三人在天玄居处聊了一会儿,回到三楼。 天字派长老所居住的金谷,共计上下三层,成一个回字形,一楼只住了天玄一家,二楼三楼全都闲置,显得空空落落,尤其是夜晚,那庭院中的水光,倒映着月影,尤显空寂,如同一口硕大的枯井。 只有长老才有权居住在金谷银谷,若长老去世,其子孙家眷都要搬出去,腾给下一任长老。 天以原先的居处就在第三层,西侧住了安庭等人,周小山和晏听潮住在东侧,两人房间相邻。 天以对周小山道:“明日我便去找老不死的去要生绝蛊给你种上。即便他动了手脚,把下毒排在第一也无妨。你不怕疼,生绝入了体内,没有毒物喂养,七天便会死掉,对你的身体也不会有什么危害。” 周小山笑了笑,“其实段九尊向着地字派倒是件好事。他必定会在签上动手脚,把最容易的下蛊放在最后,恰好我也不用比这一项。” 那天段九尊在暖阁中的保证,晏听潮压根也一个字没信。依他对段九尊的了解,他一定会把下毒和比武放在前面,为了确保地字派能赢。 因天玄的自动放弃,同派之间的这一场比试就被省掉了。 天以年岁已高,风餐露宿半个月,晚上又喝了些酒,回到房间便立刻歇息睡下。 晏听潮和周小山也各自回房间睡觉。阿灿分外热情的替晏听潮和周小山准备了热水洗漱,还替周小山备了一个精致的手炉。 “天气寒冷,姑娘放在被窝里可以暖脚暖手,暖肚子也行。”阿灿说罢,笑吟吟的指了指回廊对面的房间,“姑娘有什么事叫我一声就行了,我晚上就宿在楼梯旁的那间屋子里。” 周小山嫣然一笑,“好,多谢了。” 关上房门,她并未把手炉放进被窝,而是放在门口的桌上。 晏听潮已经提醒过她,不要轻信谷中人。阿灿是段雪灵的是侍女,更是不能掉以轻心。谁知道这手炉有没有猫腻。 刚睡着不久,周小山被一股不适给憋醒了。 她一向身体康健,来苗神谷的这一路,伙食粗糙简陋也未见肠胃不适,今天吃了一顿好的,怎么还会肠胃不适呢,她实在有点疑惑不解。 茅房并不在金谷这座楼中,和金谷的后院隔了一座小小石桥。 周小山路过晏听潮的房间,略停了停,然后下楼,推开后院的小门。 月明星稀,万籁无声,一条细细的水流从桥下缓缓徐行,湿冷入骨。 周小山从茅房出来,走过小石桥,正要推门进入金谷的院子,突然身后传来一纪风声,杀气瞬息而至。 周小山立刻提气跃起 ,脚尖踢开院门的同时,借力往右侧一偏,以一个诡异的角度从剑下脱身,同时反身一掌击向偷袭者。 院门下有一盏风灯,被剑气掌风所击,摇晃不止。 光影摇曳之下的偷袭者身穿一袭黑衣,身形劲瘦,手持一柄长剑。 周小山来到苗神谷便时刻处于小心谨慎的状态,即便半夜出来上茅房,也把希光剑放在腰带里。只是她手放在腰间正要抽出希光的那一刻,突然改了主意,没有拔剑,而是徒手躲避。 对手剑术高明,招数老辣,长剑如影随形,毒蛇吐信一般缠着她,躲避只慢了一刹,剑尖将她的裙角划破了一道口子。 周小山立刻面露惊慌的喊了一声晏无尤。 三楼的窗户砰然一声启开,随即一个黑影从天而降,劲风再次击起风灯。 偷袭者瞬即一跃而起,几个起落消失在夜色之中。 晏听潮阔步上前,先问周小山有没有受伤。 周小山笑笑摇头,心想自己果然没猜错,这人一贯警醒,她路过他门口的时候,故意加重了脚步,那一刻他就已经醒了。 晏听潮略松口气,抬手往她腰间一摸,见她随身带着希光剑,不禁气道:“你为何不拔剑?” 周小山偏头一笑,“我故意的。这人肯定是地字派的,想来试探我的武功。我故意示弱喊人,不想让他知道我的功夫和实力。” 晏听潮板着脸,“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很危险?” 周小山眨了眨眼睛,“所以我叫你了啊。” 晏听潮没好气的凶她,“万一我没醒呢?我没听见呢?我来晚一刻呢?” “那有人还对我说,有我在,没人能动你一指头。”周小山撇撇嘴,故意道:“难道也是吹牛的?” “吹你个头。” 晏听潮弹指想要来敲她脑门,她往后一闪,口中问道:“你不觉得奇怪么,大家都以为你是国师的弟子,包括天玄。可是这个人却来试探我的武功,显然他知道我才是国师弟子。” 晏听潮:“段九尊知道你是国师的弟子。” “他怎么知道的?” “他把我叫到暖阁里密谈,我告诉他的。他早就猜到天玄不会让儿子来竞选,所以你身为天以弟子,无疑就是天字派的候选人。” “难怪,”话未说完,一阵风刮过来,小山打了个喷嚏。 晏听潮嗔怪道:“半夜出来不知道多穿一点?” “我不冷。” “就知道逞强。”晏听潮扯着她往前垮了一步,“还不进去。” 周小山嗯了一声,目光落到他的赤足上,心里莫名很乱。 她也是习武之人,知道高手过招,一刹间便决定生死。他一向讲究,可顾及她的安危,甚至不及穿鞋。 第53章 回到房内,推门见到桌上的手炉,周小山顿时就觉得有点不对劲,她和天以晏听潮等人一起赴宴,为何单单只有她肠胃不适去茅房,而且刚刚好就有人在那里等着她,想试探她的功夫?不会这么巧吧。 她想了想,径直拎起手炉走到阿灿的房前叩门。 阿灿迷迷糊糊的打开房门,探出来半个身子,睡眼惺忪的问:“周姑娘有何吩咐?” 周小山把手炉递给她,笑微微道:“我习武之人身体强健也不怕冷,这个手炉用不上,还是给你用吧。” 阿灿本来还是睡意朦胧的模样,一看手炉,突然像是清醒过来,连连摆手道:“多谢周姑娘,我也用不上,我打小就在谷中长大,习惯了这样的天气,根本不怕冷。” “还是你留着吧。”周小山不由分说把手炉往她手里一塞,转身便回了房间。 阿灿迫不得已的接过手炉关上了房门。过了不多久,又小心翼翼的打开房门,先朝着周小山的房间看了看,又看了看晏听潮的房间,只见两间屋子都关着门黑着灯,这才蹑手蹑脚的走下楼梯。 二楼空无一人,她蹲在楼梯下的角落,打算将手炉的东西倒出来。 手炉的盖子刚刚打开,突然肩膀上被人轻轻拍了一下,把她吓得呀了一声,手炉一松手就掉了下去,周小山一弯腰,稳稳接住。 阿灿惊魂未定的一抬头,站在她身后的不仅有周小山,还有晏听潮。 晏听潮负着手冷冷道:“你在手炉里放了什么东西?” 阿灿惊慌失措的看着两人,矢口否认,“我什么都没放啊。” 周小山好奇道:“没放东西,怎么就不敢把手炉放在你房间里呢?” “我反正也用不上,想把炭倒出来,以免浪费。” “为何屋内不能做,要偷偷摸摸跑到二楼的犄角旮旯里倒?” 阿灿支吾着答不上来,晏听潮猜她不会说实话,也懒得和她啰嗦,对周小山道:“我去叫天玄长老来作个证,你看着她。” “你是担心手炉放在你房间里,你也会中毒吧?”周小山笑眯眯的摇了摇手炉。 阿灿气哼哼道:“你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怕你受寒,好心替你准备让你暖身子,你却反咬一口。” 周小山笑:“你不该叫阿灿,该叫阿硬。嘴硬的硬。” 阿灿气得把脸扭过去,恨声道:“晏公子真是瞎了眼,居然找你当婆娘。” 周小山一听越发想要气她,笑眯眯道:“我看你才是眼不好。居然瞧不出来是他非要和我成亲呢。是他缠着我的,可不是我非要嫁给他。” 阿灿气得两眼发黑,捂住了耳朵。 周小山很开心的做了个鬼脸,一看天玄长老上来了,马上换上一本正经的表情,把手炉递给天玄,“长老,请你老人家看看阿灿在这手炉里做了什么手脚,是不是下了毒。” 天玄打开手炉的盖子,放在鼻子下闻了闻,“里面加了苦筋藤,会导致腹泻体虚,全身无力。” 晏听潮哦了一声,“这就是苗神谷的待客之道么?” 天玄身为苗神谷的长老,顿觉面上无光,斥问阿灿道:“周姑娘是苗神谷的客人,你身为师务不仅不好好招待,反而要毒害她,是谁指使你的?” 阿灿刚才和周小山斗嘴,正憋着一肚子气,冲口就说,“没人指使。我就是看她不顺眼,想要让她吃点苦头,让她跑一晚上茅房。” 周小山一听就笑了,抱着双臂,故意气她,“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我怎么不顺眼了,我长的这么好看。” 她刚刚说完,晏听潮便冷冷接了一句,“阿宁貌美如仙,你看不顺眼只怕是你眼睛有毛病。” 貌美如仙?周小山又好笑又好气,又有些羞臊,接下来想说的话,全被这四个字弄得踪影全无。 晏听潮心知阿灿不会供出幕后指使,追问不出名堂,天色已晚,不便再惊动天以和段九尊,于是便暂且放过了阿灿,请天玄回去休息。 翌日吃过早饭,晏听潮将昨夜发生的事,系数告诉了天以。 天以一听便恼了,“手炉必定是老不死的主意。如果阿灿只是想出口气,阿宁去茅房不会碰见那个人。显然那人就是专门等着她的!” 晏听潮点头:“这是个一箭双雕的计策,刺探阿宁武功是其一,阿宁若是没有警觉手炉有问题,贴身放了一夜,恐怕这几日都会腹泻不止虚脱无力,三日后的比赛,可想而知。” 天以扭脸问周小山:“昨晚偷袭你的人武功如何?” 周小山略一迟疑,怎么说呢,当时如果情况危急,那人实力强大到危及生命,她也不可能还有机会去示弱藏拙,必定会拔剑保命。 她能赤手空拳的避开对方袭击,按说对方不是她的对手,可万一对方也和她一样,没有使出全力,只是为了试探呢? 这么一考量,她还是选择了比较保守的说法,“我故意示弱,不想让他知道我的实力,他想必也没有使出全力,但是从他的那些招式来看,绝对不是新手,出招十分老辣,一看便是实战经验极多的人。” 天以摸着胡子,面露忧色,“原本我并不担忧你来争这个长老位,因为苗神谷的弟子强项是下毒和下蛊,武功远远不及江湖中人。你身为神剑庄的弟子,剑法武功远在他们之上,无空剑法对付他们是稳操胜券,但没想到冒出来一个仓然。” 他顿了顿,接着说,“地字派的那几位长老不像天玄,不会把候选人的位置拱手相让,仓然会和其他三位长老的弟子先比试。胜出者如果不是仓然,那我们就可安全无忧,如果仓然胜出,说明他武功高过其他弟子,你要当心。” 周小山为了缓解天以的担忧,莞尔一笑:“国师你对我这么没信心啊?要不,我现在先和晏听潮过过招,请师父眼见为实。” 天以直言不讳道:“我知道你功夫不错,不过,你有两个致命的缺点,一是应敌经验太少,二是你不够狠辣。” 周小山听到一还觉得不是什么问题,听到二,便沉默不语了。 天以道:“你可知道江湖中人以命相搏的时候,每一招都是致命杀招,心软是大忌,若面对一个垂髫小儿,或是耄耋老者,手下留情便有可能让自己丧命。” 晏听潮插了句话,“阿宁初来乍到就被坑了一把,国师还是尽快把生绝蛊要过来给阿宁种上,以免段九尊和地字派的再搞什么幺蛾子。” 天以点点头,起身下楼,叫上天玄,直接去神谷见段九尊。 段九尊见到天以气势汹汹的样子,连忙堆着一脸笑迎上来,不胜关切的问道:“国师这是什么了?” 天以也懒得和他绕圈子,径直把手炉往他面前的桌上一放,砰地一声,砸了一个坑。 段九尊一脸的笑都给砸飞了,“国师息怒,这是?” 天以冷笑:“你派去的师务阿灿,竟对阿宁下毒。” 段九尊一脸惊色,“竟有这等事?” 天以道:“天玄可以作证,手炉里被阿灿下了药。人证物证皆在,免得你说我诬陷你派去的师务。” 段九尊窘笑:“国师言重了,我怎敢怀疑国师诬陷。我这就叫人去叫阿灿来问个清楚。” 不多时,阿灿低眉顺眼的走进来。 段九尊指着手炉,质问道:“你在里面下了毒?” 阿灿也不否认,垂着头畏畏缩缩的解释,“我就是替小姐不平,想替小姐出口气。那个手炉里我放了一点苦筋藤,并不是什么毒药。我若是真的想害死她,也不会放苦筋藤,苗神谷的毒药有多厉害,谷主和长老们都知道。” 周小山笑微微道:“听你这么说,倒是一片好心,菩萨心肠了?我是不是还有谢你的不杀之恩呀?” 阿灿当着段九尊的面,也不敢和她再斗嘴,低着头闷闷道:“不敢。是我错了,请谷主责罚。” 段九尊冷冷道:“你自己去水楼里静思三个时辰。” 水楼是苗神谷的一座水牢,这样的天气,在里面待上三个时辰,不死也废了。 阿灿吓得噗通一声跪下,“谷主绕我一命,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你好大的胆子,国师带来的客人你也敢谋害。这位姑娘若是有个好歹,晏公子不把苗神谷闹个天翻地覆才怪。” 晏听潮半真半假的笑:“还是谷主了解我。我这人脾气不大好,可能一气之下炸了神谷。” 段九尊忙喝令阿灿出去受罚,又对周小山道:“请姑娘消消气,我另外派一名师务过去侍候。” 天以抬手谢绝,“不必了,反正我在谷中也呆不了几天,选出长老后我们便即刻离开。我和天玄已经商议过了,天字派的候选人,便是我的徒弟阿宁。” 段九尊一惊,立刻看向周小山,“阿宁姑娘?” 周小山心里惊叹,这老头可真会演戏啊,这表情,这眼神,明明早就知道的事,居然演的如此逼真,仿若这一秒才知晓,唉,这演技,真真是自叹弗如啊。 “对,就是她。”天以毫不客气道:“阿宁下毒解毒的功夫,比不得谷中弟子,万一和地字派的比试,来不及解毒,我可不想再像天玄的徒弟水城一样,事到临头却找不到生绝蛊。请谷主先将生绝蛊先拿过来,我预备着以防万一。” 段九尊抽了下嘴角,面露难色,“这,” “怎么了?” 段九尊先是看了一眼天玄,然后叹了口气,“我知道天玄一直为了水城的事怨恨我,以为是我故意藏起了生绝,害死了水城。” 天玄不咸不淡道:“我可不敢怨恨谷主,只是想不通为何那天我在蛊楼里遍寻不到生绝蛊的蛊盒。” 段九尊摸着胡子,几番欲言又止,白白胖胖的脸上,硬生生苦恼出来几道褶皱,仿佛是极难启齿。 天以冷着脸问:“谷主究竟有何难处?” “国师,这件事我本来不打算说的。实际上,并非是我藏起了生绝,而是仓朱偷走了所有的生绝蛊,还带走了蛊王。我让他交出生绝,他不仅不承认偷了生绝,还说我冤枉他,为此和我翻脸决裂,带着弟子离开了谷中。” 晏听潮面色一沉。 周小山心里咣当一下,没有生绝蛊,即便她武功盖世,三项也只能赢得一项,必输无疑啊。 天以也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怎么可能?” 段九尊苦笑,“国师我何必骗你,我和仓朱吵架决裂的事,地字派几位长老都知道,你一问便知。我可以肯定是仓朱偷了生绝蛊,可又没有人证,他咬死不承认,反说我诬陷冤枉,容不下他。” 天以依旧难以相信,和天玄对了个眼神。 天玄问道:“那四年前我追问你生绝蛊的下落,你为何不说?” 段九尊无奈道:“咱们苗神谷里的人,经常制毒试毒,万一失手,种下生绝蛊虽然痛不欲生,可至少还能暂时先保住性命。一旦失去这道保障,大家心有余悸,恐怕轻易也不敢再研制新的毒药,所以我一直瞒着这事,不想让人知道。” 天以此刻和周小山的心情一样,仿若当头一棒,千算万算都没算到,生绝蛊会突然在苗神谷里绝迹。 “国师若是不信,可去蛊楼中一样一样的查看。”段九尊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天以冷着脸,跟着他上了神谷的顶楼。 段九尊拿出钥匙打开了蛊楼的大门。 一股奇诡的香气扑面而来,说不出来的甜腻之感,从鼻腔里钻进去,心口处有一种沉甸甸的憋闷,像是暴雨欲来的那种压抑。 天以顺着蛊阁,一格一格的看过去。 放置生绝蛊的那一阁里,原本放了几十个蛊盒,如今空空荡荡,连盛放蛊王的乌木盒子也不见踪影。 段九尊陪着笑道:“生绝蛊不在了,不过我相信谷中人一定还会培养出更好的食毒蛊。” 天以心凉如水,没有生绝蛊,这稳操胜券的长老位,看来是没戏了。 周小山和晏听潮看见天以面色沉重的从顶楼下来,不用问,也知道结果了。 再也没有比这种万事俱备,却功亏一篑的感觉更糟糕的。 天玄并不明白天以的计划,只是以为他担心周小山的安危,便劝道:“不如放弃算了。” 天以沉默片刻,看着周小山,“阿宁,我不能让你冒险。这事,算了。” 第54章 周小山情急之下脸色都变了,“师父,我不能放弃。” 天以摇头,表情史无前例的凝重,“不成,这不是闹着玩的,我不能拿你的性命去赌。” 周小山虽然不是他最满意的弟子人选,可相处了半个月,他对这个聪明好学的小姑娘也生出了感情,不仅悉心传授她机关术,更希望这唯一的弟子能平平安安。 圣上对他有知遇之恩,他本想借此机会回报一二,替圣上打探一下贤王府和苗神谷是否真有不可告人的勾结,可他不能让周小山去冒险赌命。 人算不如天算,事已至此,他也只能认了。 周小山明白天以是将她的性命放在第一位,可千辛万苦到了这一步,她怎么能放弃。 “即便有风险,我也心甘情愿去冒险一试。” 天以并不知道她一定要争到这个长老位的真正目的,叹了口气,低声道:“你放心,即便你不替我争长老位,我也会替你保守秘密。你若愿意,我依旧把你当我弟子。这个长老虚名,咱们不要也罢。” 说完,抬步往外走去。 周小山下意识的看向晏听潮。 他一向聪明过人,难道也没有一点办法吗?就这么功亏一篑?她不甘心。 晏听潮脸上看不出来任何情绪,异乎寻常的平静,“走吧。” 周小山失望的脚步都抬不起来,就这么走了? 晏听潮刚刚抬步,段九尊忽然喊了声,“晏公子请留步。” 晏听潮对周小山微微颔首,示意她和两位长老先回金谷。 等三人离开之后,晏听潮方才不紧不慢的开口,“谷主,生绝蛊当真被仓朱带走了?” 段九尊又急又气,摆出不被信任的冤枉表情,“你看,连你也不信我!天以现在是国师的身份,周姑娘既是他的弟子,又是你的未婚妻。我若有生绝蛊,何苦藏着不给?这不是既得罪国师,又得罪你晏公子么?我不过是偏安一隅的小小苗神谷谷主,无权无势,你们两位贵人,我是那位也得罪不起啊。” 话说的动听而谦卑,头头是道,可惜晏听潮太清楚段九尊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微微一笑,“我原本也不想阿宁来争长老。这个虚名对我,对她,毫无用处。说句托大的话,我晏家即便没有天目阁,祖上留下的产业,吃穿用度几世不愁。奈何她欠了天以一个人情不得不还,我这才陪她来走一趟。” 段九尊连连点头,“晏公子莫说看不上长老位,便是我这个谷主之位,公子也不稀罕。” 晏听潮又笑了笑,“其实,国师对这个长老位也没看在眼里。只不过是和谷主不和,水城又死的冤枉,他咽不下这口气,存心想让谷主心里不痛快罢了。” 段九尊叹道:“我知道国师对我误会很深。天玄又是他大哥,必定因为水城的死,在他面前也告了我的状。” 晏听潮说了这一堆闲话,其实就想告诉段九尊,他和周小山都没打算争夺长老位,只不过碍于天以的人情罢了。段九尊老奸巨猾,信不信,他都得尽力一试。 “谷主曾救治过我,我本打算让阿宁在比试中故意输掉,这样既还了天以的人情,也报答了谷主。”晏听潮说到这儿,脸色骤然冷下来,“但是我不能让阿宁冒着风险去还这个人情。没什么人情,比人命还贵重。” 段九尊忙道:“我明白你担心什么。晏公子放心,抽签不会先抽中比毒。前两项周姑娘已经输了,第三项压根就不用比,即便谷中有生绝蛊,其实对周姑娘来说,也就是个摆设,毫无用处。” 晏听潮挑眉,“当真?” “当真,我骗你作甚。” 晏听潮负着手慢慢悠悠道:“我在苗神谷五年,谷主也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段九尊忙陪着笑脸,“这个晏公子自不消说。” 晏听潮笑了笑,走到桌边。 天以带过来的手炉还放在原处,他用力往下一按,那手炉竟硬生生被他掌力击穿桌面,砰然一声掉到地上,滚到了段九尊的脚下。 段九尊脸色剧变。 晏听潮若无其事的拂了下袖子,抬脚走出门外。 周小山心中跟着了火似的,没有跟天以回金谷,正在神谷大门外等消息。 一见晏听潮出来,赶紧问她最关心的问题,“他找你说了什么?生绝蛊当真一个都不剩?” 晏听潮边走边道,“他的话是真是假只有仓朱才能证明,可仓朱死了,无法验证。反正他一口咬定没了,就算骗我们把生绝蛊藏了起来,这么大的苗神谷,我们想在短短两天里找到,也不可能。” “那怎么办,难道我们就这么错失机会?无功而返?” 晏听潮没有回答。 小山恨恨跺脚,“我不甘心。” 晏听潮走到金谷的门前的石桥上,停住了步子。 桥下水流脉脉无声,清澈幽寒,深不见底。 周小山穿着狐裘,眉目如画,正好的年华,不可描述的动人。 他返回两步,抬手将风雪帽戴在她的头上,垂目看着她的眼,“我知道你很想破晓战傀的秘密,很想找到贤王府和苗神谷勾结的铁证,想要找到你母亲的下落,想要替你养父报仇。可这些,统统都不如你的性命重要。” 他顿了顿,语气加重,“我曾经对你说过,望你一生牢记。” 小山慢慢点了点头,“我干娘和你说过同样一句话。所以,为了活命,我从懂事起要学会装疼,学会演戏,隐姓埋名,躲躲藏藏,不能让人知道我是谁,不能让人知道我怕疼,我把真我藏到一个壳子里,带着面具,背负着仇恨,活到今日。” 晏听潮替她挡着风口,继续听她说下去。 “是的,我的命好端端的还在,可我活的一点都不痛快,我受够了躲躲藏藏演戏骗人。不知道这种提心吊胆,躲躲藏藏的日子何时是个头。只有揭开这些秘密,才能劈开我藏身的壳子,我才能活的自在无忧。我宁愿拼死一搏,也不愿苟且偷生。” 晏听潮心情复杂难言,知道她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的分量有多重。 这份执着坚毅,听上去很像是要以卵击石,然而他很明白,也很理解,因为他也是这样的人。宁愿死也不想被束缚。 “你能不能看在我愿意一辈子都留在晏家做侍女的份上帮我?” 没有生绝蛊,她就不能取胜,可还有最后一个办法,那就是她原本不愿意的,让晏听潮代替她去做天字派的竞选人,争夺那个长老位。可这个提议,她实在难以启齿。晏听潮有多讨厌苗神谷,有多抗拒闲事无聊事,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么做,实在是强人所难。 晏听潮听出了她的弦外之意,不禁微微苦笑着叹了口气,“周宁兮,如果我能替你,又怎么会让你亲自涉险?” 周小山心里涌上从未体会过的异样感觉。 “段九尊心思绵密,老奸巨猾,当年以父母之名让我立下毒誓,不得参与苗神谷的长老之选,就是担心有朝一日,我在苗神谷的长老阁里插上一脚,将苗神谷的秘密外泄于世。” 原来如此。 “昨天我一见到段九尊,他便把我叫到暖阁里,问我为何违背誓言。我为了试探他抽签可有玄机,便骗他说,我会让你诈输给地字派弟子。他便坦言可在抽签中做手脚,把下毒放在最后。” 周小山苦笑,“他没有信你。” 晏听潮:“对。不然他也不会让阿灿在手炉里动手脚,再让仓然来试探你的功夫。所以,他信誓旦旦的保证会把下毒放在最后一位,我也不信他。” 周小山突然一怔,“他让仓然来试探我的功夫,如此说来,他已经确定地字派的候选人便是仓然?不然的话,地字派还没比试,他怎么知道仓然一定会赢?” “段九尊对我说,仓然打小就被送出谷外,他对仓然的实力并不了解,实际上,他有十足的把握,仓然会赢其他三位地字派弟子,所以才会让仓然来试探你的功夫,因为和你比试的人,只有仓然。由此可见,仓朱和他的决裂是假的。” 周小山本来也怀疑是假的,便问:“他目的何在?” “他为了给自己留后路,和仓朱做戏决裂。” 周小山一想就明白了,“不论是贤王府养死士战傀,还是单敏仪让仓朱除掉李瓒,都和苗神谷脱不了干系。万一事发暴露,都是诛九族的死罪,届时段九尊会把所有的事都推给仓朱,他和苗神谷可免于被牵连。” 晏听潮点了点头,“段九尊老奸巨猾,不会不给自己留后路。但单敏仪并不会因为仓朱死了,就断掉这条线,必须让仓然续上。就像许员外死了,许春音又诈死,杏林药铺十几年心血就付之东流,损失的那点钱,对贤王府来说不是什么,可找到死心塌地替贤王府效命的人,不容易。” “所以,段九尊是绝对不能让天字派赢,哪怕你告诉他,我会诈输给地字派,他也不信。” “我们两个,彼此都不信对方。” 周小山又好笑又好气又觉得无奈,“那怎么办,他这个老狐狸根本骗不住。” 晏听潮缓缓道:“如果我猜的没错的话,段九尊一定会把比武放在第一位,如果你输了,那接下来就是下蛊,他顺水推舟也算是兑现了对我的承诺。如果你赢了,第二关一定是比毒。他不会让你再赢一场,那仓然就必败无疑。” 周小山不禁苦笑,“你这样一说,那岂不是无论我第一关是输是赢,最终都是一个输。” 晏听潮摇头,“不,如果你第一关能赢了仓然。我会让你赢第二关。” 周小山先是一怔,转而面露喜色,忙不迭的追问:“你有什么办法?” 晏听潮捏了下眉心,“我先想想。” 周小山瞪圆了眼睛,“你老人家的意思是,你现在还没想到办法?那你哪来的信心,让我赢第二关啊?” 晏听潮慢吞吞道:“倒也不是没有想到办法,只是这方法到底可不可行,我得去问一个人,但是这人我又和他结了仇。” “段九尊?” “不,重五爷。” 周小山惊讶,“就是苗神谷的第一道关口外的那位独臂老人?” 晏听潮点头,“苗神谷最厉害的用毒高手就是他。当年我中的毒十分凶险棘手,段九尊给我种下生绝蛊,也只能先保住我的命。最终也是靠重五爷用了以毒攻毒的办法,足足搞了五年后才彻底解了毒。” 周小山露出一个孤陋寡闻的表情,“五年啊?什么毒这么厉害?” “百日忧。顾名思义,就是活不过一百天。这种毒的厉害之处便是中毒之人,并没有任何中毒的症状,只是整个人忧思重重,日不能眠,夜不能寐,渐渐熬到油尽灯枯,死的时候,甚至验不出来是中毒而亡。” 周小山不解,“重五爷给你解了毒,你为何还会和他结仇?” 晏听潮冷哼:“因为,这老头子替我解毒之后,我才发现,百日忧就是他亲手研制出来的毒。” 周小山:“……” 晏听潮提到这事依旧难以释怀,怒意上涌,“我想要查到是谁下毒害我,问他百日忧曾经都给过谁,他抵死不说。我若不是看在他替我解了毒的份上,恨不得一剑捅了他。” 难怪他们进谷的时候,晏听潮和重五爷互不搭理,好似陌生人似的,原来有这么个前因。周小山好言相劝道:“有的人吃软不吃硬,你好好求他,说不定还能问出来。” 晏听潮呵呵一笑,“他搞出这种杀人无形且无药可救的毒,本就有违正义天道,罪不可赦,还要我去求他?再说,你瞧他那个死样子,活到一百岁嘴巴也没一句好话。” “所以你不想去问他,怕他不会告诉你,或者不肯说实话故意诓骗你。” 晏听潮顿了顿,“不过,还有一个办法,能试出这种方法可不可行。” 周小山眼睛一亮,“到底什么方法啊?” 晏听潮没有回答,先上上下下瞅了她几眼,等打量完了方才说道:“还是等你打败了仓然再说吧。如果你第一关就输了,我们就打道回府,只当没这回事。” 显然,晏听潮不确定她能不能打败仓然。 小山被他那个语气和眼神给激到了,她打小就不服输,越挫越勇,重哼了一气,“我一定会赢他!走着瞧吧!”说着还不解气,冲他翻了个白眼,径直越过他先走下石桥。 晏听潮本来就是逗她玩的,见她生了气,忙道:“你赢了有奖励。” 小山头也没回,“什么奖励?” “枯元心经。” 她又惊又喜的回过脸,“当真?” “当真。”晏听潮望着她那双被欢喜点燃的格外灿莹的双眸,似笑非笑的问:“你看,你跟着我,是不是有很多好处?” 跟着。这个词有点不明的暧昧。 她抿唇不答,心里微乱。 “就你不知道好歹还想着走,真是傻。”他啧啧了一声,抬脚进了金谷的大门。留下小山又好气又好笑,哎呦,还真会王婆卖瓜呢。 傍晚时分,天以从神谷得到这个消息后,地字派的长老候选人就是仓然,便劝说周小山放弃。 周小山立刻把晏听潮搬出来,“他说有个办法可以一试。” 天以看看晏听潮,又指指小山,“你确定要冒险?她可是你的女人,有个好歹你可别后悔,可别找我算账。” 周小山听得粉面飞霞,心里哼了一句,我才不是呢。 晏听潮笑微微的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圈,“如果第一场比试她赢了仓然,我才让她试一试,如果她技不如人输给仓然,咱们就打道回府。” 周小山马上就瞪了一眼过来,言下之意,没有可能我会输。 第55章 比试还未开始,小山闲来无事,想出去逛一逛这座水城。 天以正和晏听潮下棋,一听她要出去转转,便煞风景的挥挥手,“不用去看了,还没有金陵的一条破街繁华。” 小山莞尔,“师父你老人家真是没有一点故乡情结么?” 天以呵呵:“这故乡没什么好的,是被段家围出来的一座监牢,可怜了那些从未出谷的百姓,就活在这海市辰楼里。幸好我年轻的时候胆子大,不怕吓唬,离开了这里,否则也是留在这里的井底之蛙,被人愚弄压榨一辈子都不知晓。” 晏听潮放下手中棋子,对小山道:“我陪你去吧。” 小山看着下了一半的棋,连连摆手,“你陪国师下棋吧,我就在金谷附近转一转,这地方也不大,不至于迷路。” “他不放心,得寸步不离的守着你。”老头打趣完了,乐呵呵的对晏听潮一挥手,大度放人。 “去吧去吧,这棋什么时候都能下。” 晏听潮笑了笑,“刚好国师也可以歇会儿,等我回来继续。” 小山微红着脸,跟在晏听潮身后。 天以虽然是打趣,却说得是实情,这一路走来,晏听潮确实几乎是寸步不离的守着她。 她长到这么大,也只有在神剑庄谢云深身边才感受到这种无微不至的保护。 两人沿着水道两侧的店铺慢慢逛了一圈,的确如天以所说,还不如金陵城的一条老街。 小山心里忍不住同情起晏听潮,“难怪你再也不想来这里,在这儿住了五年,也太无趣了。” “无趣倒也罢了,这里的人都有些不正常。天玄一家尚好,因为天玄当了很多年长老,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那些普通人家,经常为了一碗米一只鸡互相下毒。” “为什么?” “因为僧多粥少,什么东西都很金贵。” 小山提醒:“那阁主可要看好你的钱袋。” 晏听潮瞥她一眼,“我看好你就行了。” 仿佛是无心之语,可听上去有点异样,小山心口跳了跳,把脸扭到一旁,刚好身侧是一家银铺。 她到底是个女孩子,瞧见银饰,便好奇的停了脚步。 守着摊铺的银匠默不作声的低着头,也不知道吆喝张罗,眼神呆滞,神色憔悴,像个木头人。 小山正要离开,忽然间,从银匠身后走出来一个中年妇人,朝着她喂了一声。 小山还以为她要招呼自己买东西,妇人却直勾勾的看着她,“你看见我的大郎了吗?” 小山一头雾水。 “你看见二郎了吗?” 还有二郎?小山越发糊涂了。晏听潮没做声,伸手拉着她的手,把她拽走了。 “她怎么回事?” “她连着生了两个孩子,都没有通过谷中的文武测试,被遗弃谷外自生自灭,这女人便有点脑子坏了,时常半夜出来找孩子。” 这也太惨了。 小山于心不忍的问:“为什么苗神谷的人不肯外迁呢,即便看着自己的孩子被扔掉被赶走,父母也不反抗吗?” 晏听潮慢慢解释,“因为段九尊多年来一直恐吓谷中百姓,谷外生活苦不堪言,有酷吏欺压,有劳役兵役,还有交不完的税负,只有谷中才是一方乐土,世外桃源。 谷中老一辈的人经历过南诏灭国,战乱瘟疫,自然觉得段九尊说得对。新一辈的大部分人一辈子都没有离开过苗神谷,不知晓外面是什么样子,而待在谷中也确实能吃饱穿暖,不会流离失所,不用打仗服兵役,自然也被糊弄住了。” 小山皱眉,“所以就这么一代一代的听信谷主的蛊惑和欺骗?也不顾孩子的生死?” “谷中资源有限,必须要抛弃那些没用的人才能保证大部分人的生存。冷血自私的人多了,刀不落到自己身上不觉得疼,别人家的孩子被扔掉,与他何干呢。” “那些扔到谷外的孩子会怎么样?” 晏听潮微微摇头,“山里有野兽有毒蛇,你觉得七岁的幼童,自生自灭能活下来的可能性大不大?” 小山抱了抱肩膀。 晏听潮问:“冷么?” 小山点点头,没心思再逛了,这个诡异地方真让人浑身不适,难怪天以不愿意回来,晏听潮也不愿意再来。 第二天,段九尊将天地两派的长老召集于神谷的议事堂。 周小山进去一眼就看见了坐在地字派长老下首的陌生男子,显然他就是仓然。从身形可以辨认出就是那夜偷袭她的人。 仓然年纪和晏听潮相仿,相貌端庄,体型劲瘦。苗神谷的人常年都和毒物蛊物打交道,大都气质阴郁,眸光暗沉。仓然虽然是仓朱的儿子,气质却明显和谷中人不同,眉目间竟然还有一股书卷气。 段九尊对周小山和仓然互相做了介绍。 周小山客客气气的打了招呼,并未露出任何异样,仿佛没认出来他就是偷袭的人。 仓然也保持着平静客气的表情,只不过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的时间有点长,是那种略带兴奋的猎人打量猎物的眼神。 周小山心里呵呵冷笑,恐怕你还没搞清楚谁才是猎物。 “按照谷中规矩,由我来抽签决定这第一场比试。” 桌上放着一只金筒,里面插着三支一模一样的羽毛令箭,段九尊抬手抽出一支羽毛令箭,上面写着一个“武”字。 周小山一看和晏听潮猜测的一模一样,心里忍不住好笑,果然是老狐狸更懂老狐狸。 比武所在的场地,就在议事堂外的空地上。 今日天气不错,神谷大门紧闭,庭中几乎没有风,四水环绕,圈出一种静悄悄的冷。 仓然抱拳笑了笑,“姑娘先请吧。”很标准的金陵官话,不像苗神谷的人说话,带着奇怪的口音。 他手中长剑,比周小山的希光剑要宽上很多,古朴厚重,似乎也是一把难得的宝剑。 周小山道了句“承认”,飞身一剑直刺过去,用的是无空剑法中最“温柔”的一招开山辟石。惊讶的是,仓然竟然也用了一招无空剑法来接招,轻而易举的将开山劈石化解。 生死对决的功夫,周小山没空思量他为何也会无空剑法,庆幸不已的是,她还有一个秘密杀招灵蛇七杀。 同样的剑法,仓然有着更为深厚的内力,交手几招,周小山明显落入弱势,仓然偷袭的时候已经有了轻视之心,眼下更认为对手不过是个武功平平无奇的富家少女。 就在他心里这个念头浮起的那一刹,周小山的招式骤然变化。 一招比一招凌厉,一剑比一剑诡异,速度快如闪电,角度狡猾刁钻,招式复杂多变。 一片白光剑影中,观战的众人越来越静默,静到毫无声息。 灵蛇七杀最擅长的就是声东击西的障眼法,周小山滴水不漏的剑招,层出不穷的变化,让仓然应接不暇,手忙脚乱。终于,她在一招灵蛇出海中露出了左肩的一处破绽,仓然窥见机会,毫不犹豫的一剑刺过来。 周小山身形一拧,侧身避开,手中希光剑快如闪电的送进了仓然的右臂。 仓然一个踉跄,手中的长剑落地,血顺着右臂的袖管流下来。 段九尊脸色变得非常难看。他第一眼率先看向了晏听潮。 晏听潮露出一个非常惊诧的表情,仿佛周小山胜出,刺中仓然是他绝对没有想到的事情。自然,他是做戏给段九尊看的。 仓然脸色甚至比段九尊更难看,难以置信的表情中夹杂着恼羞成怒。 小山收剑抱拳,“得罪了。” 她对自己取胜没有太感意外,觉得一切都是顺理成章。 十几年的苦练,她对自己的功夫心里有数,如天以所说,她欠缺的不过就是对战经验和心狠。 段九尊沉着脸宣布:“第一局,天字派胜。” 天玄和天以对视一笑。 仓青立刻上前扶住仓然,给他的伤口上赋上药贴止血,并提议道:“谷主,仓然受了伤,第二局明日再比吧。” 段九尊暗地里向着仓然,自然毫无异议,立刻问天玄天以的意见。 两人也没有反对,于是段九尊宣布第二局比试放在第二日。 一回到金谷,周小山忍不住立刻去问晏听潮,“你不是说我第一局胜了再告诉我办法么,到底什么办法?” 晏听潮不急不缓的说:“晚上我再告诉你。” 结果周小山等了一晚上,等到天以都睡了,也没见晏听潮来找她,按捺不住去隔壁敲门。 “进来吧。” 晏听潮在门内应了一声。 周小山推门而入,眼前闲敲棋子落灯花的一幕让她又无语又意外。 晏听潮悠然闲适的坐在桌后,尺八旁放着一杯酒,桌上是一局棋。 她心急火燎坐卧不宁的,他却在和自己对弈,像是忘了那回事。 她反手关上门,径直问道:“你说的方法是什么,明天就要比试了。” 晏听潮一点不着急,微抬下颌,示意她先坐下。 小山叹口气,走到桌前坐下来,耐着性子等他开口。 “来喝杯酒。喝完了我告诉你。” 晏听潮举起酒杯,送到她手边,表情平静悠然,仿佛一切都在掌控。 小山被他感染,焦虑之感瞬间也淡薄起来,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好。说吧。” 晏听潮把酒杯放好,眸光幽幽的端详着她。 “你总说你千杯不醉,究竟是不是说谎?” 周小山笑意慧黠,“从小到大加起来喝了一千杯酒,没有醉过。你说我算不算说谎。” 小狐狸。 晏听潮哑然失笑,话题一转说起了仓然,“仓然也会无空剑法,你不觉得奇怪吗?” 小山想了想,“应该是李云照传授的剑法。” 晏听潮点头,“应该是他。”李云照和贤王府走的很近,仓朱替单敏仪卖命,两人可能由此相识。李云照给寻林下的药,或许就是仓朱给的。 小山又说:“仓然不单单会无空剑法,我使用灵蛇七杀的时候,他也变了招式。” 晏听潮笑了笑,“那是青城剑法。” 小山撇撇嘴,“仓朱一个小小的苗神谷长老,何德何能可以请的动神剑庄和青城山的人来教他儿子武功?可想而知是单敏仪替他出面找的师父。” 晏听潮:“没有人不惜命。我今日才明白,为何仓朱宁愿放弃性命也不肯供出单敏仪,那是因为还有比他的命更珍贵的,就是他的独子仓然。仓朱对这个儿子给予厚望,希望他不再苟安于一个小小的苗神谷,打小就把他送出谷外。他替单家卖命用来交换贤王府对儿子的栽培,单敏仪必定对他许诺了儿子的大好前途。” 说到这儿,他突然停下来,用一种奇怪的目光打量着小山。 “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对。她此刻心跳加快,浑身发热,像是有一条小蛇在血脉里到处流窜,身体莫名的躁动。 “你刚才喝的酒里有毒。” 周小山吃惊到失语,难以置信看着晏听潮。 他的表情不像是开玩笑,极为认真的看着她,“天以有没有对你说过,我也会下毒。” “你为什么要给我下毒?”小山直到此刻依旧不能相信。 可是身体内越来越汹涌的难受却无法忽视。 她深吸了口气,质问道:“你是不是压根就不想让我比试第二局,给我下毒让我明日退出?” 晏听潮轻声道:“当然不是。” 小山气结,“那为什么?” 灯光斑驳,照着他一张舒朗清隽的脸。眉眼都是无法形容的好看,她突然意识到,越是不羁倨傲的俊秀,越是勾起人的征服欲望。 此刻她体内燥热难当,仿若有两个小人在拉扯,一个想要痛扁这个给她下药的男人,另一个却欲念滔天的想要摸他的脸,摸他的身子。 晏听潮突然握住她的手腕,迅速点住了她的穴位。 “我在苗神谷五年,闲着没事也跟着重五爷学了些下毒解毒的本事,虽然和苗神谷的长老没法比,拿到江湖上还能唬住人。” 小山气得脸都红了,“你给我下的什么毒?” “就是江湖上见色起意的歹人,给小姑娘下的那种毒。” “闭嘴!你这个无耻之徒!” 真是做梦都想不到他是这样的人。 她真的气得快要炸开了。她那么信任他,从来没防备过他,他居然给她下这种不堪的毒。 晏听潮解开她的袖口,扣着她的手腕,把她的袖子卷了起来,被他接触过的肌肤立刻生出不可言说的渴望…… 周小山又羞又气,若不是被封住穴道,动弹不得,恨不得举拳揍死他。 晏听潮却一脸正经的拿起尺八,啪嗒一声,从管口弹出一把锋锐小刀。 他在她手腕上划开了一道口子,然后又在自己手腕上划了一刀,迅速将伤口贴在她的伤口之上,瞬即一股强劲的内力冲进了她的体内。 事情的走向完全出乎意料,他并不是要对她怎么样。 周小山惊疑不定的望着他。 晏听潮脸上毫无杂念,语气一如既往的冷静,“生绝蛊尚在休眠,此刻我运功催动,不知道它是否会被你血中的毒唤醒。如果这个方法可行,那等于我把生绝蛊转移到了你的体内。” 周小山恍然,原来他的方法是这个。 “我只是从道理上推敲此法可行,所以想用药给你试一试。” 晏听潮继续解释,“你这人没有痛感,给你下那种腹痛头疼的毒,你根本没有知觉,我也无法知晓生绝是不是进入你体内替你解了毒。所以想来想去,只好用了这种媚药试试,对身体并无什么大碍。” 说到这儿他停下来,不满哼道:“没想到被人骂做是无耻之徒。” 周小山想到方才误会他要非礼自己,忍不住尴尬的满脸通红。 “那你怎么不提前告诉我?” 晏听潮扯了下嘴角,露出一抹自嘲的笑,“我一时兴起,想试探一下你会如何看我,没想到,” 余下的他就不说了。总之脸上的表情不甚愉快。 周小山见状不对,急忙道歉:“是我错了。阁主大人这样的天人之姿,怎么会看上我这样的黄毛丫头,是我自不量力异想天开才会误会阁主大人,阁主大人你宽恕我吧!” 晏听潮一直都是没个正型的样子,说话半真半假,虚虚实实。 而就在此刻,看着她绯色娇颜,他忽然认了真,“我要是看上了呢。” 第56章 看上了? 周小山几乎没有任何迟疑,断然来了一句,“那不可能,阁主是逗我的,我知道。” 晏听潮的满腹旖旎,全被她“断然”的语气给断的干干净净,一丝不剩。 但凡她听见这句话,露出一丁半点儿小姑娘的扭捏娇羞,他都能乘胜追击的把话给挑明了,但是此刻话没挑明,火星子倒是挑起来了。 小姑娘一脸纯净懵懂,似乎对情情爱爱的浑然无觉。 他咬牙道:“你知道个屁。” 周小山仿若没瞧见他眼中的火苗,还不怕死的劝谏他,“阁主你老人家生就这样一副仙人之姿,千万别用这种粗鄙的字眼,会污了大人的仙唇。” “闭嘴。”晏听潮没好气道:“马屁精。” 周小山很识相的立刻闭嘴,精神刚刚松懈,突然晏听潮在她的脸上摸了一把,又把她吓的心口怦然狂跳。 “你现在感觉如何?”他问。 她悄然松了口气,还好,不是调戏她,是探她脸上的温度。 “好多了,几乎已感觉不到难受。” “那说明这个办法可行。” 晏听潮松开她的手腕,将伤药贴在她伤口处,然后点开了她的穴道。 周小山活动了一下手脚,此刻身体已经恢复如常,全然感觉不到异样,除了手腕上多了一个伤口。 她两眼放光的看着晏听潮,“等我赢了第二关,就把生绝还给你。” 晏听潮淡淡道:“谁知道它还能不能再次转移。” 周小山闻言一怔,脸上笑意顿失。 行走江湖,百毒不侵是比任何武器都要珍贵的防身“宝物”,现在,他把这么珍贵的东西给了她,也就意味着他失去了最重要的一重保护。 她一直认为他小气抠门,可这种大方,已经不是金钱所能丈量。 他为什么要对她这样好?她若是不能原样奉还,那此生此世都会欠了他的请,这份大礼她如何还得起? 她压下心里的翻涌情愫,正色道:“如果生绝不能第二次转移,我一定要找到新的生绝还你。” 晏听潮撩起眼皮看着她,“怎么找?” “段九尊说仓朱带走了生绝。此次仓然回来争夺长老位,并不知道面对的是什么样的对手,他不可能不做准备,肯定会带着生绝以防万一。” 晏听潮淡淡一笑,“可段九尊那个老狐狸说的话,未必是真。” 对啊,万一他是骗人的怎么办。 周小山咬着唇想了想,低头解下腰间的荷包递过去,“我这儿还有国师送的药丸,他说苗神谷的毒都可以解。你现在体内没有生绝,万一有人要害你,你还可以用这两颗解药救急。” 晏听潮没接她的荷包,一边剪着灯芯,一边慢条斯理的说:“没有解药的毒,苗神谷不会外传外卖,以免惹出麻烦。国师给你的解药,只可以解苗神谷卖到江湖上的那些毒,比如嗜血梅,乌木青等。段九尊若是真的想害我,只会给我下百日忧那种无药可救的毒。” 正因如此,他才断定段九尊和重五爷必定知道是谁要走了百日忧,给他下了毒。可恨的是,这两人都不肯说,段九尊是坚称自己不知情,重五爷是抵死不吭。 周小山听他这么说,越发担忧,“那你先拿着,有总比没有强。” 晏听潮一副无所谓的表情,“段九尊又不知道我把生绝给了你,他以为我百毒不侵,应该不会想到下毒害我。” 周小山急了,“万一呢!谁知道那个老狐狸会出什么鬼心眼,你不要也得要!” 他还是无所谓的样子不肯收,她情急之下,把荷包往他手里一塞。晏听潮反手握住了她的手。 小姑娘明显的身体一僵,灯芯晃了一下,似乎有一道光从她眼中一闪而过。 他垂眸看着她,嘴角含笑,“你这么关心我?” 她怎么回答? 不关心显得很假,且没心没肺。真实的回答,却又不能出口。 她想要混过去,可是手被他握住不放,若是不说个答案出来,他不会松开。 被逼无奈,她只好硬做坦然状的回答:“我当然关心。” 晏听潮这才松了手劲,小山趁被他看出脸色泛红之前,飞快转身。 第二局比试依旧在神谷进行,翌日辰时,天地两派的长老再次汇集于神谷的议事堂。 仓然手臂上的伤并不重,毕竟年轻,身体底子好。经过一天一夜的休息,看上去并无大碍。 段九尊当着两派长老的面,开始抽签决定第二局比试的内容。 周小山看着胖老头白白胖胖的手指伸向金筒里剩下的两支羽毛令箭,心里不禁有些紧张。三项比试中,比毒最凶险,可此刻她就想比毒。因为她对于下蛊实在是一无所知,连障眼法都没得演。 果不其然,段九尊这次抽出的是一个“毒”字签。 晏听潮一脸恼怒的喊了一声段谷主。尽管早就料到是这样的结果,戏他还是得演。 段九尊十分抱歉的摊手,“抽签就是凭运气,我也没办法决定。晏公子若是不放心,担心周姑娘赢不了这一关,不妨让周姑娘弃了这一局。” 不等晏听潮接话,周小山先笑吟吟反问:“我干嘛要弃局啊。” 段九尊正色道:“周姑娘可想好了,如果解不开对手下的毒,极有可能送命。天玄长老的弟子,便是因为没有及时解毒遭遇不幸。” 周小山嫣然一笑,“谷主放心,我师父这么多年就收了我这么一个弟子,把毕生所学都传给了我,我怎么可能解不开呢。” 段九尊道:“姑娘既然想好了,那就先入药仓吧。” 药仓就设在议事堂后,屋内空空荡荡,正中摆放着两张普普通通的黑色木柜,看上去已经很有些年头,外观形同药铺里的中药柜,只不过,中药柜的每一个小抽屉上都写有药材的名字,这两个药柜的抽屉上却什么都没写。 天以在来苗神谷的路上早就给周小山讲过这两个柜子的来历。 东侧柜里放的是苗神谷特有的各种毒草,西侧柜放着各种毒草相对应的解药。只不过,所有的解药和毒草都研磨成粉末,根本辨认不出原物。 比试时,双方也不单单只选一种毒,可从东侧柜中挑选三种毒粉掺和一起,让对方服用。然后各自辨别对手给自己下了什么毒,去西侧柜里找出对应的解药。 自然,解毒最快者胜。若不能在短时间内找到对应的解药,那么就会轻则身体受损,重则送命。 仓然在谷外长大,他下毒下蛊的功夫,不会高于谷中弟子,所以,周小山确定无疑,仓然一定会随身携带生绝蛊,以防万一。 按照规矩,第一局胜者先入药仓。 周小山站在东侧柜前,略一沉吟,弯腰从左侧最下角的一二三格里依次取了三份毒粉,倒入杯中,至于这三种毒是什么,她还真的不知道。 等她选好了毒粉,仓然再进去选。 两人擦身而过时,周小山以密音传了一句话给仓然,“左下角一二三。” 仓然很莫名其妙,瞪她一眼后进了药仓。 关于比毒这一关,他和段九尊早就准备好了对策,段九尊提前在抽屉拉手处涂了一层肉眼难以看见的黑色粉末,仓然进去之后举起火折子在柜前一撩,左下角的一二三抽屉上便显出了指痕。 仓然此刻才明白,周小山方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这丫头到底是何居心?为何要把自己选了什么毒告诉他? 段九尊对他说过,晏听潮信誓旦旦的保证会让这丫头诈输给他。可第一关她却言而无信赢了他。那么这第二关,莫非她存心想让他赢? 知道她取的毒粉来自那里,从段九尊那里自然很容易就知晓是什么毒,想要破解就容易得多了。 仓然心里一阵兴奋,取了三种毒粉依次倒入杯中。出药仓后,他附耳对段九尊说了几句话,段九尊也是一脸惊讶,莫非晏狐狸真的说话算数,让周小山诈输? 难道第一关赢仓然是不小心失手? 段九尊不敢肯定,悄悄把三种毒的名字告诉了仓然。 两杯毒液,就放在桌上。 周小山对仓然微微一笑,端起杯子一饮而尽,进去寻找解药。 桌上的一炷香已经点起,开始计时。 不到半炷香的功夫,周小山从药仓出来,告诉段九尊和天以,她已经解了毒。 不仅段九尊,地字派的三位长老和天玄都吃了一惊,这也太快了。 仓然更是难以置信,但是仔细看周小山丝毫没有中毒的迹象。 即便周小山告诉了仓然,她选的是那三种毒,仓然想要从解药柜中找到对应的解药也不容易,等他从药仓出来,第一炷香已快要燃尽。 天以得意的哈哈大笑,“我徒弟赢了。” 天玄也乐得眉开眼笑,“二十年了,天字派终于赢了一回。” 地字派的三位长老面色灰败的看向段九尊。 段九尊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三局两胜,周小山稳稳当当的拿到了天字派长老之位。 天以站起来,毫不客气道:“如今天字派已胜,请地字派长老交出长老阁的钥匙。” 地字派三位长老齐齐看向段九尊,个个脸色焦虑不安。 段九尊抬手道:“慢着。”他扫了一圈在座的各位长老,不急不缓道:“眼下加上周姑娘,天字派也只有三位长老。按照谷中规矩,只有长老人数多过对方,才可以进入长老阁作为掌权一派。” 天以怒道:“段九尊你别玩什么花招,天字派明明是四位长老,还有一位长老重莲!” 段九尊点头,“不错,可重莲消失多年,生死不明。如果她死了,那必须再有一场比试选出一位新的长老来。如果是地字派赢了呢?那怎么算?” 天以气得拍桌怒骂,“你不就是不想让地字派交出长老阁的钥匙吗?以前和地字派暗中蝇营狗苟,如今撕破脸摆到明面上是不是?” 段九尊面不改色道:“除非找到重莲,确定她的生死。如果她还活着,那天字派就算是四位长老,如果她不在人世,就要重新再进行长老之选。在天地两派未决出胜负之前,一切都不可预知,所以天字派眼下还不能进入长老阁。” 第57章 段九尊一发话,仓青和两位地字派长老立刻跟着吵嚷起来,“对,眼下两派都是三位长老,大家人数平等,凭什么天字派要让我们交出钥匙!” “放屁!我们天字派明明是四位长老!” 天以性子刚烈,此刻气到暴跳如雷,丝毫也不顾及众人的颜面,指着一群人的鼻子就开始挨个的痛骂,“你们这些不要脸的混账玩意,当年逼走重莲,现在还咒她死了,一个两个白长了一个人型壳子儿,里面全他娘的是畜生芯子!” 天玄帮腔道:“重莲长老若不在人世,早就有人拿着她的长老令牌回苗神谷了!这么多年来,没有任何人往苗神谷送回她的长老令牌,就说明她尚在人世,活得好好的!” 道理没错,庆久庆田悻悻的闭了嘴,唯独仓青继续嚷道:“万一她死了没人知道呢?” “放屁!她身边即便没有弟子也有亲生儿子!”天以怒气冲冲的指着仓青的鼻子骂道:“仓朱死了,仓然会不知道?” 仓青一来比天以年少许多,二来也忌惮天以的国师身份,气得面红耳赤也没敢回骂。 天以又指着段九尊开骂,“这些年来,谷中人都知道你心里向着地字派,既然如此,索性撤了天字派地字派,何必掩耳盗铃搞这些破玩意!你不如索性连地字派也撤了,一个人当苗神谷的土皇帝,挂什么谷主的虚名,虚伪!” 天玄心里早就怨恨深重,附和道:“不错,天字派当下明明已有四位长老。谷主却明目张胆的偏袒地字派,恐怕难以服众!” 因天以有国师身份,段九尊被骂的狗血淋头,也不敢拿他怎么样,还得客客气气的陪着笑脸,“国师息怒,咱们慢慢商议。” 天以怒道:“有什么好商议的,让地字派把钥匙交出来!” 段九尊为难道:“为了公平起见,咱们还是得确认重莲长老的生死。我这就派人去江湖上打探她的消息,尽快找到她的下落。若重莲还在人世,不管她肯不肯回来,天字派都算有四位长老,这长老阁以后由天字派来掌权。若她不在人世,那就得重新选一位新长老。” 仓青道:“不错,等重莲有了消息,再做定夺。” 天以冷笑:“等多久?要是十年都没找到人呢?” 段九尊略一沉吟,举起一根手指头,“那就一个月吧。请国师再耐心等待一月,苗神谷这么多年来,和江湖人士也打了不少交道,消息也算灵通,国师在京城也应当有些门路,对了,还有晏公子的天目阁,咱们一起放出消息,一个月后若重莲长老还是没有消息,说明她还健在,我就让地字派把钥匙交给国师。” 天以正要继续争辩,晏听潮在下面扯了一下他的衣角,对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再吵,没用。 今日地字派有段九尊撑腰,死活不会交钥匙,除非来硬的,可是眼下他们身在苗神谷的地盘,人少势弱,这绝对不是明智之举。 天以也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咽不下这口气。 段九尊一副八风不动的表情,皮笑肉不笑道:“请国师在谷中再耐心稍等一月吧。” 天以思虑一番,只得呸了一声,怒气冲冲的拂袖而去。 周小山好不容易赢了这两局,满心欢喜的等着进入长老阁,解开心里的谜团,此刻真像是被一盆冷水从头泼到脚,气得快要炸开了。 她扭脸去看晏听潮,想要问问他有无良策,结果这人居然一脸平静淡定的跟着天以走了。 周小山回到金谷,闷在房间里,越想越气,起身去隔壁找他。 这人居然还有闲情逸致在煮茶。 周小山忍不住道:“方才你怎么不替我们吵架?人多势众的道理你懂不懂呀,你不是平时能言善辩吗?” 晏听潮心平气和的看看她,“老狐狸不仅在抽签的羽毛令箭上动了手脚,甚至连东侧柜也做了记号,可以窥见你到底拿了那三种毒。可见他是铁了心不会让天字派进长老阁,你们今天就是吵破了嗓子也没用。” 周小山又惊又气,“你怎么知道的?” “两人附耳密谈我听见的。” 周小山气结,“既然老狐狸不讲武德,那干脆我们抢了钥匙闯进去?” 晏听潮失笑,“长老阁的大门钥匙是一朵七瓣莲花。至少要有四瓣莲花钥匙才可以开启长老阁的门。当初这么设计,就是为了防某一个人单独进去。你得抢四把钥匙才行。” “那现在怎么办?” 晏听潮把一瓯茶递给她,安慰道:“急也没用,先喝茶。” 小山接过茶瓯,喝了一口,从扬州的带过来的春茶,被他保存的很好,口感几乎不变,漾在唇齿间的仿佛是一股早春气息。 气没消,只是没那么急了。 她把茶瓯捧在手心里暖着手,噘着嘴道:“那我们接下来就这么干等一个月?” 晏听潮浅笑:“我们现在是在段九尊的地盘上,国师都不敢轻举妄动,也只是动动嘴皮子骂人过个干瘾。我们得好好谋划一下。” 周小山泄气道:“好不容易赢了地字派,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怎么是一场空?你如今已经是天字派长老了。”晏听潮拖着长音,叫了声:“周、长、老。” 周小山嗔了他一眼,“我已经赢了仓然,现在就把生绝还给你。” 晏听潮摇头,“不行。” “为什么?” “我担心你。” 周小山心里噗通一下,垂眸看着手里的茶瓯,低声问:“担心什么?” “以我对段九尊的了解,寻找重莲只不过是缓兵之计,一个借口罢了。这老狐狸暗地里偏袒地字派,表面却还得演一碗水端平的戏,维持这苗神谷的规矩,否则难以服众。而唯一能光明正大的阻拦天字派接手长老阁的方法只有一个,就是你们人数低于地字派。” 周小山撩起眼皮,长睫闪了下,“你的意思是,他会想办法除掉我,这样天字派长老只有两位了。” 晏听潮:“天以身为国师,他不敢动他。你和天玄,或许是他动手的目标。我怕他会对你不利,你最好不要离开我半步。” 周小山气道:“他也太不要脸了。” “不然国师怎么叫他老不死的呢。”晏听潮话题一转,正色道:“你今日为何告诉仓然你取的是什么毒?” 小山转了转手里的茶瓯,如实道:“我担心他找不出三种毒延误时间,最后以生绝来救命。” 原来是想让仓然留着生绝给他。 晏听潮笑了笑,从她手心里接过茶瓯给她重新续了一水,“还算有良心。” 周小山哼道:“我一直很有良心好么。” “有个屁。”反驳里带着怨气。 周小山听出来了,无语道:“……晏公子你当真一点不要风度么?” 明明长的如此丰神俊朗,芝兰玉树般的人物。 晏听潮呵呵:“江湖中人要什么风度?打架杀人的时候讲好看死的最快最惨。” 周小山莞尔,“可问题是阁主您老人家大部分时间不还是晏家家主,富贵公子么?” 晏听潮讥诮道:“得了吧。放眼整个金陵城,便是七品小官的儿子也没我吃的苦头多。屁的富贵公子。” 周小山没忍住噗嗤笑出来。 笑过之后,她忽然发现,和晏听潮在一起,好似天大的事都能给化解开,他没个正型的样子,却偏偏最能让人放松。诡异的是,这人明明顶着一张放浪形骸的表皮,却能让人生出没有来由的信任。好奇怪,怎么会有这样的感受 她低头看着茶瓯,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 晏听潮以为她在犯愁,拍了拍她的肩膀,“这事急不得。我得先在外面安排好人来接应,再去想怎么进长老阁,届时不论是硬闯还是智取,一旦得手必须要马上离开,不能被困在这里。苗神谷可不讲什么正道规矩,有说不清的下三滥手段来对付我们。” 周小山眼睛一亮,“你想到了办法?” “临行前我安排了几个天目阁的高手暗中跟随,明日让安庭出谷一趟,和天目阁的人联系,先做好外应。” “那安庭以什么借口出去?会不会让老狐狸起疑心?” “护送国师的那两位神机营的护卫,还在谷外等候。国师突然要在谷中多留一个月,自然要让安庭告知那两位护卫。” 不错,这个借口天衣无缝。 晏听潮在她肩头按了一把,郑重其事的交代,“我不能保证老狐狸会不会对你下手,所以你最好和我寸步不离,上茅房也得吱一声,知道么?” 周小山红着耳根,板着脸哦了一声。 翌日,段九尊派人来请周小山前往神谷的议事堂,举行长老仪式。 所谓的仪式,不过是当着天地两派长老的面,授她一枚长老令牌,和天以那块外形一模一样,不同的是上面写的是她的名字,周宁兮。 仪式刚刚结束,晏听潮突然附耳说:“有外人来了苗神谷。” 周小山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他的意思,因为外面隐隐约约响起了铃声。 重五爷那只雪鹰脚上的铃铛。 段九尊神色微变,和地字派长老交换了一下眼神。 不多时,一个侍匆匆进来禀报,“谷主,城门外来了一个人,自称是重莲长老的的弟子。” 所有人都大吃一惊,段九尊第一反应是假的,但转念一想,谷外有重五爷守护,这人如果没有重莲的长老令牌,重五爷压根就不会放人进来。 “带他来神谷见我。” 周小山和晏听潮面面相觑,天以和天玄也是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 重莲的弟子,来的真是太巧了。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从外面缓缓走进一个中年男人。肤色黝黑,五官英俊,只是一看便是个寡言少语的人,平静木讷的像是一块石头。 段九尊盯着他,“你是重莲长老的弟子?” 男人惜字如金的点了下头,从怀里拿出一块菱形令牌,双手递过去。 周小山猛然一怔,他的左手缺了半根食指。 第58章 临行前,李美娘突然告诉她自己有一个朋友名叫眉山。 当时她还奇怪,为何李美娘早不说晚不说,偏偏在他们要出发到苗神谷的时候,才说出她有这么一位朋友。 难道眼前这个男人,就是干娘口中提到过的朋友眉山? 肤色黝黑,左手食指缺了半根,眼前的特征全都对的上。 就在她惊疑不定的时候,男人对段九尊道:“我叫眉山。” 声音低沉,语速很慢,仿佛平素都不怎么开口说话。 当真是他! 周小山又惊又喜又难以置信,下意识的扭脸看向晏听潮,晏听潮也露出了一抹惊讶之色,当时他就怀疑过眉山和苗神谷有关联,可没想到,眉山居然会和重莲扯上关系。 段九尊接过那块菱形令牌,那张白白胖胖,动不动就堆满笑意的脸上,很难得显露出震惊呆滞的表情,“你师父她……死了?” 如果她没死,应该不会让徒弟送回长老令牌。 “是。” 段九尊紧着又问:“她儿子呢?” “也死了。” 段九尊的表情更为震惊,默然片刻才长长叹了口气,十分伤感道:“重莲长老是谷中唯一的女长老,不仅武功高强,还精通易容术,是难得一见的人才,着实让人遗憾。” 天以冷笑:“谷主何必假惺惺的,当年若不是你们逼着她扔掉自己的亲骨肉,她也不会离开苗神谷。” 段九尊辩解道:“幼童七岁必须要经过文武考试才能留在谷中,这是祖先定下的规矩,我也无能为力。” 天玄忍不住讥讽道:“若按祖先定下的规矩,天地两派,长老人数居多者进长老阁,少者行监督之权。可多年来,谷主以重莲和天以不在谷中为由,从未让我行过监督之权,更从未让我见过苗神谷的账目收支。依我看,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天玄说的都是实情,段九尊只得装糊涂,跳过这个话题,继续说道:“重莲长老已不在人世,得重新再选一位长老。请天字派今日定下一位候选人,改日,” 天以不耐烦的打断他,“不用拖到改日,今日定下人选,明日两派直接比试。” 段九尊扭脸问仓青等人,“你们意下如何?” 庆田庆久没有异议,仓青迟疑道:“仓然受了伤,虽然不重,若是比武有失公允。” 周小山嫣然一笑,“仓青长老多虑了,谷主会有办法的。” 段九尊心里有鬼,一听这话忙道:“周姑娘这么说,岂不是暗示我抽签时动手脚。” 周小山笑盈盈道:“谷主说了抽签是靠运气。谷主对仓然那么好,肯定会加持好运气给他。我没别的意思,谷主误会了。” 段九尊暗暗咬牙,眼下天字派三个长老个个不是省油的灯。 周小山看着年纪轻轻,一派天真烂漫,其实机灵慧黠,很不好对付。 天玄忍气吞声多年,憋了一肚子的愤懑,如今有了天以撑腰变得嚣张起来。 天以就更不用说了,年轻时便是个刺头,如今仗着国师身份,更加变本加厉,连面子都不给他。 段九尊忍字当头,不再和三人直接交锋,转脸笑眯眯的问起眉山:“你是第一次来苗神谷?” 眉山惜字如金的嗯了一声。 段九尊和颜悦色道:“重莲长老的居处在金谷二楼,因她多年未归,房间虽然都还在,却不曾打扫收拾,不如你暂且住在三楼,天以长老那里还有空置的房间。” 眉山不卑不亢道:“无妨,我自己打扫一间屋子即可。” 段九尊见他不领情,只好道:“那好,我这就派一位师务过去。”说罢,又介绍了在座的众位长老和晏听潮。 眉山和各位一一打了招呼,态度客气而冷淡。和周小山打招呼时,也一视同仁的冷漠,脸上平平静静的没有异样表情。 周小山暗暗心想,会不会干娘根本就没对他提过自己?所以他压根不知道自己是谁? 她不由自主的侧目瞟了一眼晏听潮,他用唇语说了两个字,“别急”。 离开神谷,天玄便问眉山,“你身为重莲的弟子,应当知道苗神谷争夺长老的规则吧?” 眉山回了两个字“知道”,话少到让人头疼。 天玄原本认为天字派入主长老阁毫无希望,心灰意冷了多年,可周小山夺了长老位之后,一切都有了希望,他又积极起来,忍不住对眉山道:“眼下天地两派长老人数一样,这第七位长老尤其关键,决定天地两派谁能入主长老阁。” 眉山再次回了两个字“知道”。 天玄窘笑,“这一战实在是至关重要,容我冒昧的问问,不知你最擅长的是那一项?” 天以心里满是忐忑好奇,重莲突然冒出来的这位弟子,究竟实力如何,他也非常关心,只是没好意思直接问罢了。 眉山这次多说了两个字,“你们放心。” 天玄和天以面面相觑,心里冒出来同一句话,我们对你一无所知,怎么放心。 周小山好歹师出名门,是神剑庄谢云深的弟子,武功剑法不容小觑。可眉山的能力,他们全然不知。现在要把至关重要的一环交给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能放心才怪。 小山打起了圆场,“两位长老不用担心,眉山叔一定能赢。” 话音一落,天玄天以齐齐看向她,意思是你怎么知道? 小山只能窘笑,总不能说眉山是她干娘的朋友。 她虽然也对眉山一无所知,可她凭借对干娘的了解,既然李美娘说眉山可以信任,那肯定是足以值得信任的。她戒备心极强,不会轻易说出这种话来。 天以其实更愿意让天玄的两个儿子去争。毕竟那两个侄子在谷中长大,武功差一些,但下毒下蛊的功夫都不错,而仓然刚好右臂受了伤,武功一定会大打折扣,两人的胜算应该很大。 但天玄不肯让儿子冒险,对他来说,进长老阁只是锦上添花,不及儿子的命更珍贵。 眼下,天玄之子无意参选,天以又没有别的弟子,那只有眉山出战,别无人选。可这唯一的人选又是个闷葫芦,话多不肯多说一句,天以暗暗心焦,愁的头都大了。 众人各怀心思的回到金谷。 天玄在大门外停下,和天以商议道:“第七位长老的位置至关重要,段九尊那边不会轻易认输,必定要拼着最后一搏,咱们得好好商议一下对策。” 天以还未开口表态,眉山先说了个“不用”。 天玄仗着自己年岁最高,可做眉山的父辈,忍不住道:“眉山,地字派的三位长老手下都有几位得力的弟子,还有仓朱的儿子仓然……” 言下之意,你不要太自大狂妄。 金谷大门口放着两只石兽,眉山皱了皱眉,忽然伸手猛地发力一推,那重达千斤的石兽,居然被推开了半尺。 天玄震惊到话说一半,忘了下半截。 晏听潮和周小山也都暗暗吃惊,这样的内力,世所罕见。 眉山收回右掌,波澜不惊的说道:“两位放心,我能赢。” 天玄讪笑着闭了嘴,自暴自弃的想,既然他放出大话,那他们也只能“放心”了,因为没有别的人选。 刚好这时,段九尊派来的师务已经到了。 眉山淡淡说了句,“我先上楼,各位请便。” 天以目送他领着师务上了二楼,对天玄摇头苦笑,“事已至此,听天由命吧。” 天玄无奈的点点头。 上了三楼居处,天以回房歇息,周小山瞅空进了晏听潮的房间。 晏听潮正在煮水泡茶,不等她开口,先说了句,“你干娘虽然满口谎话,不过做事还挺靠谱。” 周小山立刻护短,“不许说我干娘坏话!” 晏听潮失笑,“我说的是实话好不好?” 周小山瞪他一眼,反手掩上房门,话入正题,“干娘是不是压根没对眉山叔提过我?我要不要自报家门告诉他?” 晏听潮好笑的看看她,“傻丫头,他受你干娘所托来的,怎么会不知道你是谁。” “你怎么知道?” “重莲早就死了,他现在才拿着长老令牌来苗神谷。除了受人所托,不可能赶这么巧。” 对啊,来得这么巧,着实让人觉得蹊跷。 小山好奇的问:“你怎么知道重莲早就死了?” “因为他身上并未戴孝。苗神谷的规矩,师父如父母,师父去世,徒弟要戴孝三年。你看仓然全身皆着黑色,袖口里缝着白边。” 周小山一怔,“那段九尊岂不是也知道这一点。” “不知他是否留意。”晏听潮递给她一杯茶,提醒道:“你记不记得,临走时,你干娘话说的吞吞吐吐,说可能会在苗神谷碰见眉山,但也不一定。说明她当时还不确定,能不能请的动这位朋友来苗神谷帮你。所以她才用了模棱两可的语气。” 小山听完陷入沉默,兴奋的表情一扫而光。 晏听潮问:“怎么了?” 小山眉梢挂着郁闷,“我本来很高兴眉山叔能及时赶到,只要他能赢了仓然,那段九尊再也没有任何借口阻拦我们进长老阁,可听你这么一说,他是受我干娘所托来帮我,并不是他自己要回谷来争长老位的。” “有区别?” “当然有。”她噘着嘴道:“自愿回来和受托而来,当然不一样。” 晏听潮明白了她的意思,“你担心他出事?” 小山点头,“眉山叔万一要是在比毒那一关被段九尊害了,我和干娘都会一辈子内疚。我是很想进入长老阁,可我不能因为一己私欲让他置于危险之地,我得去找他谈谈。” 说着她便要起身。 晏听潮按住她的手背,“你让他放弃?” 小山抱歉的看着他,“我们本来也没打算能有重莲长老的消息。眉山叔的出现是个意外,我们就当没有眉山叔,另想办法。我不想连累他。” 晏听潮:“你当真这么想?” 小山毫不犹豫的点头,“世上并非只有一条路。办法也并未只有一个。” 晏听潮见她态度坚决,也没阻拦,“那你去找他吧。” 段九尊派来的师务已收拾好房间,站在门口对眉山说:“屋内已经收拾好了,贵人有什么吩咐只管叫我,小的随时候命。” “我这里不用人,天黑了送些晚饭热水即可。你回去吧。” 师务乐得没事干,笑嘻嘻的下了楼。 眉山并没有立刻进去,站在门外看向屋内,默默发呆。 周小山轻轻下了楼梯,站在他身后叫了声“眉山叔”。 眉山扭头看看她,动作慢了半拍似的,微微颔首,“来屋里坐吧。” 久未住人的房间,虽然打扫了灰尘,还是有一股破败陈腐的味道儿,眉山从口袋里掏出一枚暗绿色的药丸放在桌上,手掌压着药丸在桌上滚了几下,瞬间这屋子里便浮起一种淡淡的桂花香。 小山好奇问:“眉山叔,这是什么?” 眉山将那颗药丸小心翼翼的重新收入口袋,轻声道:“这是你干娘最喜欢的桂香丹。” 周小山听见这话,便知晏听潮猜的没错。眉山知道自己是谁。 她也不绕圈子了,直接问道:“是我干娘托你来帮我的对吗?” “对。”眉山的脸上终于有了表情,他以一种长者的目光仔细打量着她,语气又感慨又伤感,“一晃十七年了。还好,你和你娘长的不是很像。” “眉山叔和我娘认识?” 眉山微微点头,“我和她俩从小就认识。在同州的眉山绣坊。” 周小山突然明白过来,原来眉山绣坊里教她干娘易容术和武功的那位绣坊师傅,就是重莲长老! “眉山叔,我知道你武功很高,可药仓那一关很危险,我不想让你冒险。” 眉山摆摆手,“你放心,我不会有事。苗神谷的毒都对我无效。” “你也种了生绝蛊?” 眉山摇头,“我外公是个用毒制毒的高手,我一生下来,他就用特殊的方式锻炼我对各种毒草的抵抗性,渐渐变成了百毒不侵的体质。” 周小山松口气。 “所以你不用担心我。”眉山皱眉,“我最担心的是段九尊,我怕就算我们赢了,他也不会乖乖就范。” 正说着,突然楼下传来喧哗声。 周小山打开房门,探身往下一看,一队带着兵器的护卫涌进了金谷,段九尊也在其中。 再看大门外,整个金谷都被围了起来。 她心里一沉,老狐狸是眼看赢不了,要来硬的吗? 天以气道:“谷主这是什么意思?” 段九尊表情十分难看,“仓然失踪了。我怀疑被人劫持,所以带人四处搜寻。” 第59章 一楼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天以自然要下楼查看是怎么回事。 神机营的护卫担负保护他的职责,一见全副武装的护卫闯进了金谷,立刻戒备起来,携带兵器下楼护在天以身后。 天以一看这个阵仗,第一反应是段九尊要和天字派撕破脸了。 他镇定自若的横了一眼段九尊,问天玄怎么回事。 天玄道:“谷主说仓然突然失踪,要来金谷搜寻。” 仓然失踪? 天以先是吃惊,转而讥讽的笑起来,“谷主莫非怀疑我挟持了仓然?” 段九尊仔细观察着他的神情,天以性情耿直,不善伪装,方才那一闪而过的惊诧表情不像是作假。 他不禁抬眸看向天以身后,晏听潮站在两级楼梯上,施施然的抱着双臂,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看戏表情。 段九尊按捺着焦躁,冲天以抱了抱拳,“请国师见谅。仓然突然失踪,仓青已经派人在银谷里仔仔细细全都搜了一遍不见踪影,据门口护卫说,并未见到仓然出去,一个大活人不可能这么不翼而飞了。” 天以讥笑:“这就怪了。仓然是在银谷失踪,怎么谷主带人来金谷搜寻找人?难道我们还能隔空抓人不成!” “此事和国师带来的神机营护卫有关。”段九尊看了看天以身后的三位神机营护卫,问道:“随同国师进苗神谷的共有四位护卫吧?” “不错。”天以扫了眼身后,话中有话道:“谷主昨日说为了确认重莲长老的消息,让我在谷中再等一个月。谷外还有两位护卫负责看守马车,我便让安庭出去报信给那两人。否则他们久等不见人,会以为我们在谷里被人谋害了。” “国师派出的只有一位护卫?” “我带了四个人进来,眼下还有三位在此。谷主莫非不会数数?” 天以这一连串不停歇的明嘲暗讽,连周小山听了都觉替段九尊尴尬窘迫。 段九尊也不亏是谷主,有着一张油泼不进的脸皮和深不可测的城府。那张白白胖胖的脸上丝毫不见愠怒,表情异常的严肃正经,“可今早上离开苗神谷的是两位神机营的护卫。” 天以一怔,“两位?不可能,我只派了安庭一个人出去传信。” “守城的卫兵亲眼所见是两位神机营的人,身穿的也是神机营的衣服,所以未曾起疑,派人送了他们出谷。” 天以气道:“明明我只派了安庭一个人离谷,你非说是两人。你这是什么意思?” 小山插话,“他是怀疑安庭挟持了仓然,把仓然带出去了。” 天以气得直呵呵,“安庭压根就不认识仓然,他和仓然有何仇怨,要挟持他出谷?” 段九尊冷声道:“这正是我想要请教国师的地方。” 天以被惹恼了,“仓然是个大活人又不是尸体,安庭若是挟持他,他岂会乖乖就范?” 他抬手指着三楼,厉声道:“我早就交代过安庭他们,苗神谷里没几个好人,没事不要出门。他们四个在屋里打马吊,这两天连金谷的大门都没出过!安庭从未来过苗神谷,更没去过银谷,如何知道仓然住在哪儿?又如何能在三位地字派长老的眼皮底下挟持他?” 天玄道:“我可以作证,他们几位从未出过金谷。” 天以怒道:“你还是好好问问地字派的那几个东西,搞不好是为了争夺长老候选人,把仓然藏了起来,又或者是杀人毁尸!” 段九尊深吸了口气,压着心里的急火,“国师,今早上至少有六个人可以作证,离开苗神谷的是两人,穿的就是神机营的衣服。可眼下国师这里还有三人,这如何解释?” 晏听潮忽然道:“我知道是怎么回事。” 庭院里骤然间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全都汇集到他身上。 他走下楼梯,不紧不慢道:“仓然的确是跟着安庭离开了苗神谷,不过并非如谷主所说,他被安庭挟持,而是他挟持了安庭。” 段九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立刻斩钉截铁的说了个“不可能”。 晏听潮不禁微笑,“谷主又不是仓然肚子里的蛔虫,怎么知道这不可能呢?” 段九尊白白胖胖的脸气得有点变形,反问道:“你又如何知道的?” 晏听潮淡然道:“天还未亮,安庭来敲门,我一开门就见仓然身穿神机营的衣装,拿刀抵着安庭,逼我给他一张□□。我问他要做什么,他说要和安庭一起出谷,戴着面具以免被守城人认出来。我怕他伤害安庭,只好给了他。” 段九尊死死地瞪着晏听潮,他知道仓然绝对不可能这么做,晏听潮是在信口胡说。可没有人证,他气得干瞪眼没法反驳。 其实天以和天玄听到这个解释,也觉得不可思议,甚至有些牵强。 但,没有任何人证,谁也不能说明他在撒谎。 晏听潮目光犀利的盯着段九尊,“至于他为什么要离开苗神谷。谷主想要知道原因么?” 段九尊沉声道:“为何?” 晏听潮抬眸扫了一眼众人,“我还是私下里告诉谷主吧,以免当众说出来,有损谷主的威望和颜面。” 段九尊恼羞成怒的朝着身后挥了挥手,喝令亲卫退下。 晏听潮做了个请的手势,“谷主我们去外面说。” “晏公子,”段九尊咬牙切齿的从牙缝里挤出了一个请字。 周小山看着这一幕,心里又急又恼。 依她对晏听潮的了解,她可以断定晏听潮当众说的是假的,真相是他昨夜悄然去挟持了仓然,然后交给安庭带出了苗神谷。好嘛,明明说好了大家是盟友,这家伙居然私自行动,连她都瞒的滴水不漏! 行,晏无尤你等着,咱们一会儿再算账! 她咬着牙心里噼里啪啦的正在发火,恰好,晏听潮回眸。 视线相对,他别有深意的对她笑了笑。 周小山气鼓鼓的翻了个白眼。 段九尊和晏听潮走到了金谷外面的石桥上。 幽幽寒水之上,晏听潮的脸色不复方才的和煦,一双凤目冷傲锋锐的盯着段九尊。 段九尊迫不及待道:“此处无人,晏公子可以说了吧。” “段谷主,大家也别绕圈子了,打开天窗说亮话。昨夜是我把仓然从银谷里带出来,给他服了酥麻散,封了穴道,今早让安庭带出谷,交给了天目阁的人。” 段九尊又惊又气,压着火气问道:“我猜到就是你。你为何要这么做?” 晏听潮站在一地碎光中,面如冷玉,“因为我知道你死活不会把长老阁的秘密公布于众,即便眉山赢了仓然,你也不可能让天字派进长老阁。所以,我用仓然来换我想要的东西。” 段九尊心里一沉,下意识觉得眼前这个人危险至极,“你想要什么东西?” “自然是苗神谷和贤王府的秘密。” 段九尊心里一惊,面上已经显出惊色,但还是强自镇定,“贤王府和苗神谷并没有什么秘密。” 晏听潮冷冷道:“谷主你若是不打算说实话,我就去问仓然。他老子谋害贤王李瓒,这种株连九族的死罪,仓然有十条命也不够死,他为了求生,一定会对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段九尊脸色苍白的看着晏听潮,“你怎么知道?” “仓朱和你决裂是假,你知道单太妃让你做的事,都是千刀万剐的死罪,为了不想他日事情暴露,你和苗神谷被牵连。你把仓朱推出去做替死鬼。不过仓朱也心甘情愿,因为老太妃和单家许了他儿子的大好前程。” 段九尊听见这些,心里又惊又怕,又觉得匪夷所思,因为这些都是不可能被外人知晓的绝密,晏听潮居然全都知道。 他瞬间生出杀念,想要立刻置晏听潮于死地,但是这人武功盖世,百毒不侵,且身后有天目阁的势力。面对这么一个棘手对手,实在是让人头疼。 晏听潮嘲讽道:“苗神谷替单太妃做了那么多事,段谷主还要嘴硬说苗神谷和贤王府没有秘密吗?你不说也无妨,我把仓然交给国师带回京城,你觉得如何?” 交给国师带回京城,那就意味着很多事都会被圣上知晓。 段九尊权衡利弊,无奈道:“苗神谷和贤王府的渊源由来已久。” “当年,老贤王还是东宫太子时,我以为他一定会继承大统,我的的确确存了妄想,盼望有朝一日他登基为帝,能看在苗神谷为他效力卖命的份上,能让我南诏复国。没想到东宫易主,竹篮打水一场空。可我们已经登上了贤王府的船,再想下来便没那么容易了。小小一个苗神谷,又岂能和贤王府对抗,我只能走一步算一步,慢慢想办法脱身。” 晏听潮不耐烦的打断他,“段谷主也别诉苦了,不妨说说战傀是怎么回事?” 段九尊听见“战傀”更加心惊胆战,心里飞快转了几个念头,突然放软了口气,“晏公子,你当年身中奇毒,危在旦夕,若不是我和重五爷想尽办法替你解毒,你早就死了。” “谷主也别以救命之恩来要挟我,这个救命之恩到底是怎么回事,大家心知肚明。” 晏听潮冷声道:“中了百日忧的毒,无声无息,毫无知觉,外人也根本不可能发现,我大哥并非什么神医,却第一时间知道我中了毒,却以最快的速度,将我送到了苗神谷,这世上唯一有可能替我解毒的地方。段谷主不觉得蹊跷么?” 段九尊忍不住开始出冷汗。 “除非是下毒的人告诉我大哥,否则我大哥不可能知道我中了什么毒,到那里可以解毒。百日忧是苗神谷重五爷的独门秘制,是谁要走了百日忧,谷主应该很清楚吧。” 段九尊顽固的摇头,“我真不知道。” 晏听潮一字一顿道:“这人给我下毒,然后以我的性命做要挟,让我大哥替他做事。段谷主你身为帮凶,我没有一剑杀了你和重五爷已经是够仁义了不是么?” 段九尊吞了口唾沫,“你若这么想,我也无话可说。” 晏听潮冷笑一声,突然抬手一掌拍向石柱上雕刻的一只石狮。 硕大的狮头被一掌击飞,砰然一声落入桥下,刺骨的冰水溅起到段九尊的脸上,他打了一个寒战,心脏吓得狂跳不止。 晏听潮厉声道:“到底是谁给我下的毒?” 段九尊无奈,低声答道:“是大贤王李琨。 第60章 晏听潮听见这个名字,神情平静到让段九尊吃惊。 他之所以毫无一丝惊讶,是因为他心里已经猜到十有八九是李琨。 那年莫名其妙中了毒,他并未多想。 行走江湖,不小心中招的人比比皆是,运气不好,被人误害也很常见。这也是他没事不爱出门的一大原因。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他虽然聪明绝顶,可也不想天天费脑斗心眼防贼似的过日子,他只想做个有钱的闲人。若不是他父亲和大哥逼他上进,他铁定是金陵城中逍遥闲散的一个公子,什么盖世武功,他原本没想要,都是被逼出来的。 重五爷无论如何不肯说出是谁拿走了百日忧,他没问出来,也就不了了之。反正他有了百毒不侵的体质,也算是因祸得福。 机缘巧合之下,他遇见了周小山,她的身世之谜,仿佛一把刀,引着他把一层层的迷障劈开,甚至把晏长安带进棺材里也不愿意让他知道的隐秘挖出来,仿佛一切都是天意,命中注定。 他当年莫名其妙中毒,大哥的突然离世,他那么聪明,稍微一想,把前因后果一连起来,很容易猜到谁想害他。 他第一个怀疑的人便是李琨。 沈太后与晏家老夫人是亲姐妹,大周朝能有胆子胁迫谋害晏家人的也没几个。 段九尊方才半遮半掩不肯说实话的时候,晏听潮已经被激出了杀气,而听见李琨的大名之后,他脸上的怒意和眼中的杀气居然全都不见了踪影。 段九尊见他这样,反而不安起来。 李琨已经死了,晏听潮无法报仇,可别把恨意转移到他头上,找他索命。 他忙不迭的替自己开脱起来,“晏公子,我可以对天发誓,我当时并不知道李琨要害的人是你。” 晏听潮冷着眉眼打量他,面无表情。 段九尊又说:“他并没有说要给谁下毒,只说这人武功高强又聪明绝顶,江湖上普通的毒他都能分辨的出来,所以要寻一味不易被发觉的毒,最好是江湖上从未面世过的毒。我便找到重五爷把百日忧给了他。晏公子,你中毒真的和我无关,我和重五爷也绝对没有害你的意思。” 晏听潮拢了下衣服,冷冷道:“李琨为什么要害我?你不会不知道吧。” 段九尊摇头,“我还真的不知道。” 晏听潮目露寒光,“既然你什么都不知道,我还和你啰嗦什么。” 段九尊忙说:“不过以我猜测,他这么做,是想以你的性命来和你大哥做交易。要么他卖了人情给你大哥,要么是以此做要挟让大哥替他做事。” 晏听潮冷冷一笑,“替他寻找新的战傀训练死士?” 段九尊一听见“战傀”两个字就觉得心口猛地一跳,有种随时要被点燃的炸药崩炸的惊吓之感。 他假装不明白,问:“什么是战傀?” “你装什么糊涂。”晏听潮目光带着威胁,“段谷主,我认识你也不是一天两天,你心里有什么圈圈绕绕的最好全都捋直了,对我说实话。别浪费我的时间。我耐心不多。” 段九尊抽了抽嘴角,无奈道:“晏公子既然也知道这事,那我就不妨直说了。当年老贤王因为私养战傀死士,被先帝发觉,先帝看在父子亲情的份上,秘密把这事掩盖下去,只是下令让老贤王毒杀所有战傀。” “毒杀战傀的药也来自苗神谷吧。” 段九尊心虚的点头,“老贤王让贤是迫于无奈,并非心甘情愿。可最不甘心的是单太妃和大贤王李琨。若老贤王继位,李琨就是名正言顺的皇储,他日的九五之尊。可因为老贤王让贤,他变成了王府世子。单太妃也与皇后皇太后无缘,母子俩都愤愤不平。尤其是单家的人,更不甘心。于是他们便想重新培养一批战傀做死士,奈何战傀那种体质,本就世所罕见,于是李琨便想到了你大哥的天目阁。” 晏听潮冷笑,段九尊所说的这些,几乎和他推测的不差分毫。 天目阁最擅长寻人,晏长安一开始不知内情,李琨托他办事,他不好推辞,后来知道了内幕,这种形同谋逆的死罪,他决计不会再做,于是李琨便从他身上下手,逼晏长安就范。 “李琨给我大哥下的是什么毒?” 段九尊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 晏听潮不信,下毒没有比苗神谷更厉害的,李琨不可能找别人。 “大哥去世前将毕生内力传给了我。他在武学上并无什么天赋,平素也不见勤学苦练,根本不可能在二十年内达到那样的功力。” 段九尊恍然道:“那不是毒,是苗神谷独有的一种奇草,名叫红伥。习武之人食用之后,瞬间便能提升内力,只是血管内如有滚浆涌动,胀痛无比,只有战傀那种体质的人,因为没有痛觉才能耐受这种痛苦。” 晏听潮心想,难怪当年李英宁愿冒着谋逆的罪名也要私养一支战傀。他们本就因为没有痛感而骁勇善战,被擒获后能扛过严刑拷打,宁死不屈。再加上服用红伥内力提升,如虎添翼,以一敌百,这样的死士简直就是所向披靡的杀人利器。 “那批战傀死后,难道单家很快就找到了新的战傀?” 段九尊摇头,“没有痛觉的人本就世所罕见,那一批战傀被毒杀后,一时间再也难以寻找到这样的人。李琨便让我想办法让红伥在普通人体内也能发挥功效。可普通人根本无法忍受血管爆裂针扎般的痛苦,我和重五爷苦思冥想,做了很多尝试,最终配出了一种麻药,服用后十天半月之内感觉不到疼,以此来压制红伥带来的痛苦。” 晏听潮:“所以苗神谷每隔十天半月,便会和杏林药铺做一笔交易,其实是利用杏林药铺做幌子,把红伥和麻药卖给怀善堂,再从怀善堂最终送到单雪洲的手上。” 段九尊按捺不住吃惊,“你全都知道?” 晏听潮讽笑道:“我若是什么都不知道,怎么好和段谷主谈条件呢?” 段九尊:“晏公子想知道的我已经全都说了。晏公子想必也理解我为何一定不能让天字派赢了。” “因为你不能让天以知道这些。” 段九尊点头,“天以从来不管苗神谷的事,这次却突然回来争夺长老位,一定是圣上起了疑心。” “不错。既然贤王府还在源源不断的购买红伥和麻药,那就说明,他们还在私自训练死士。”晏听潮上前一步,沉声道:“贤王府的死士,到底藏在哪儿?” “这我真的不知道。大周律法,皇子私养死士是按照谋逆论处的,这种绝密之事,单太妃怎么可能会让我知晓。我只负责提供药草,为了掩人耳目,通过杏林药铺和怀善堂周转,最终送到单雪洲的手上。单雪洲的陆海商行经常和海外做生意,也和北戎人打交道,即便查到陆海商行,他那边也会有说辞。” 晏听潮判断段九尊这番话应该不会有假。这种绝密之事,想必只有单敏仪姐弟俩知道。 他默然片刻,“你可听说一个叫扁舟岛的地方?” “没有。” 段九尊答得很快,且神情的确不像是说谎,晏听潮又问,“为何服用红伥的人活不过三十八岁?” 段九尊道:“物极必反,盛极而衰。这种强行催发内力的药,都会以短命做代价。服用红伥的人,内功突飞猛进,只是肌肤会经常开裂流血,体内血管也会慢慢爆裂,最终吐血而亡。” 晏听潮:“所以有内伤的人,决计不可以服用红伥,会立刻吐血而亡?” 段九尊点头,“死时看不出来任何异样,因为红伥本身并非毒药,所以即便是吐血而亡,也并非中毒而死,只是血色略带了一点点蓝,若不细看也瞧不出来。” 晏听潮忽然觉得不对劲,“既然不是毒药,又不需要解药,为何不能中止服用?” 段九尊叹了口气,露出一股你不懂的表情。 “晏公子,你天生便是习武奇才,不懂普通人的辛苦和绝望。更不懂,那些没有天分却又想要成为天才的痴人梦想。” 晏听潮绷着脸,心里慢慢琢磨这几句话。 他天赋异禀,对此实在无法感同身受,但也不难理解。 “习武之人无人能抵御那种诱惑。无数人终其一生也难以突破极限,苦练二十年也未必能让内力增加一倍,可服用红伥一夕之间便能成为强者,可以高高在上,不被欺辱,从此再难回到弱者的位置,这道理如同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段九尊一脸怅然感慨,仿佛在说自己。 “弱肉强食的世界,谁不想成为强者?一旦尝到甜头便再难割舍。可不劳而获得到的东西,必定要付出代价。这代价便是命。服用过红伥的人,没有活过三十八岁的,可即便如此,还是有人愿意拼死一搏。” 段九尊幽幽叹了口气,“人在年轻的时候,总以为二十年的时光很长,一眼都望不到头,宁愿轰轰烈烈成为强者,不想庸庸碌碌平淡一生。可谁知道活到了三十八岁的时候才发现,原来这人生短的很,一眨眼就到了,他还没活够。” 第61章 段九尊惯来满口谎言,但这番话发自肺腑。 晏听潮默然不语,心里浮起一些不解,他大哥服用过红伥,为何死的时候是四十岁?看来这种活不过三十八岁的宿命并非绝对,还有破解之法。 段九尊发完了感慨,很无耻的又补上一句,“说起来咱们都是一条船上的人,战傀的事,无论你大哥有没有参与,都难脱干系。” 晏听潮丝毫不惧,冷冷一笑道:“谷主想拉天目阁下水,我看还是省省吧。李琨和我大哥都已不在人世,想诬告我大哥和战傀有关系简直在做梦!无凭无据,空口白牙的就靠一张嘴乱咬,你当圣上那么好糊弄的?” 段九尊尴尬的摸了摸胡子,“帝王之心,我等庶民也无法揣摩,不过历朝历代都不缺那些宁可错杀三千不可放过一人的案子。天目阁和苗神谷也曾来往密切,晏公子还在苗神谷住过五年。若真的查起来,恐怕晏公子也会卷入其中,还请晏公子三思。” “我三思个屁!” 晏听潮被勾起火气,不留情面的嘲讽起来,“我看段谷主才应该三思,好好想想怎么全身而退,保住全家大小的性命。你们段氏先祖好不容易找到的这个地方苟存残喘,若是毁在谷主的手里,只怕谷主死了也无颜见各位列祖列宗吧。” 段九尊涨红了脸,“正因如此,我才让仓朱离开苗神谷,万一贤王府的事发作出来,还可以保住谷中百姓。” 保住百姓?真是可笑。老狐狸只想保住自己偏安一隅的尊主地位,即便是小小的苗神谷也依旧可以拥有权力和财富。 晏听潮继续冷嘲热讽,“谷主若真的想要保住苗神谷,早就该断了和贤王府的联系。你当初上了贤王府的船,是妄想有朝一日,老贤王登基能让南诏复国。结果老贤王没当上皇帝,李琨又短命死了,南诏复国成了一个笑话,谷主难道还抱着幻想?” 段九尊摇头,“这个我早就不做美梦了。” “既然如此,那贤王府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呢?那就是银子了。谷主舍不得单雪洲陆海商行的银子。” 段九尊面露尴尬,讪讪道:“苗神谷和外头打交道做生意的并非只有陆海商行。” 晏听潮讥诮的笑了笑:“这谷中物资匮乏,想维持谷中百姓丰衣足食的生活,还有段氏一族的富贵日子,全靠陆海商行给苗神谷提供了大笔银两。所以段谷主宁愿冒着风险也不舍得下船。可惜啊,仓朱两次行刺李瓒都没有得手,这位小贤王机敏过人,已经有了防备,翌日一定会好好清算这笔账。谷主等到了那个时候再想下船,可就来不及了。” 段九尊并不是没想过这些,只是舍不得眼前的利益。 他素来能屈能伸,立刻做出一副请教的样子,问道:“晏公子有何高见?” 晏听潮毫不讳言,“我没什么高见。及早断掉和陆海商行的交易还能保命。继续放纵仓然和单雪洲勾连那就死的快点。” 段九尊没有接话,那可是苗神谷最大的一笔收入。若是少了这笔钱…… 晏听潮知道他舍不得,冷冷道:“单太妃机关算尽,可挡不住天命。李琨早逝,李瓒袭爵,她不可能再有翻盘的机会。我奉劝谷主早做打算,别等李瓒找到你头上来,那就晚了。” 段九尊点了点头,“容我考虑考虑。” 晏听潮脸色一沉,“谷主慢慢考虑吧,我言尽于此。” 眼看他转身要走,段九尊连忙拦住他,“晏公子,你挟持仓然是作何打算?” 晏听潮直言不讳道:“我知道这么多秘密,担心无法离开苗神谷,拿仓然做个护身符。我若是死在苗神谷,就让天目阁的人把仓然交给李瓒。” 段九尊一听就慌了,忙陪着笑道:“晏公子多虑了,我怎么会害你呢。” 晏听潮冷冷淡淡的瞟他一眼,“那很难说。段谷主什么事都做的出来,我不得不防。” 段九尊当即举手发誓,“我绝无谋害晏公子之心,天地可鉴。” “谷主发誓也没用,没有离开苗神谷之前,我不会放了仓然。还有,”晏听潮抬手指了指金谷大门口的石兽,“那是眉山的手笔。明日的比试,就算段谷主在抽签上做手脚,在柜子上做记号,他都一定会赢。” 段九尊脸色微变,“晏公子怎么知道他一定能赢。” 晏听潮傲慢的笑了笑,语气带着漫不经心的威胁,“你若是不信,那就走着瞧。” 段九尊此刻已经不得不信了,最关键的是,仓然在晏听潮手上,万一这他真的把人交给天以带回金陵,后果不堪设想。 “晏公子究竟想要什么,不妨直说,一切都好商议。” 老狐狸终于肯上套了,晏听潮也不再拿乔,“段谷主,我来时就对你说过,我要你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红伥和麻药,还有陆海商行和苗神谷银货交易的一册账本。” 段九尊立刻道:“那有什么账本?” 晏听潮冷笑:“段谷主就别瞎扯了,长老阁的钥匙是七瓣莲花,至少四把钥匙才能开启库房大门,就是为了防止一人单独进长老阁,独吞财物,篡改账目。大到朝廷小到商铺都有账可循。谷中进项支出,银两储备,长老和谷主的花销用度,这些难道都靠谷主一张嘴去说,一个脑子去记?” 段九尊语塞,思量片刻问道:“晏公子要这个做什么?” “就算当下能安然无恙离开苗神谷,来日方长,我担心谷主日后会害我。所以手里得有个东西,让谷主不敢轻举妄动。你放心,这东西放在我手里,只是用来自保而已。我不会让任何人知晓。国师那里,我也会替你周旋掩盖。” “这,”段九尊犹豫不决。 晏听潮摸摸下颌,“作为交换,我可以让眉山输给地字派,让地字派依旧掌控长老阁。” 段九尊难以置信,“当真?” 晏听潮笑了,“段谷主,你除了相信我,没有别的路。” 段九尊思前想后,最终咬了咬牙,“好,我答应你。明日在议事堂,我带着东西过来,只要眉山输了,我便把东西给你。” 晏听潮点头,“好,一言为定。” 段九尊又急问:“晏公子何时放了仓然?” “等我离开苗神谷,自然就放他回来。” “此话当真?” 晏听潮横他一眼,“我留着仓然干嘛?吃喝拉撒的都要费钱。老子的钱也不是大风吹来的。” 他懒散的紧了紧狐裘,“谷主应该也知道。我这个人不爱操心,更不爱管闲事,贤王府和苗神谷之间的勾当关我屁事,我只想安安生生的数钱过日子,乌七八糟的事,我一点不想沾手。我拿你这些东西,不过是为了自保,以免不知不觉就被人下毒,谁知道除了百日忧,还有没有什么千日忧,老子还想活一百岁呢。” 段九尊立刻赌咒发誓,“请晏公子放心,我绝对不会” 话未说完,晏听潮抬手打断他:“我不放心。” 段九尊:“……” 晏听潮谈成交易,懒得和他啰嗦,转身下了石桥。 段九尊撤走了金谷内的卫兵,众人松了口气。 天以立刻问起晏听潮,仓然挟持安庭究竟是怎么回事。 晏听潮微微一笑,“我故意反着说的,实际上是我挟持了仓然,交给安庭带了出去。万一段九尊对我们不利,可把仓然当做人质。” 天以怒目一瞪,“他敢!” 晏听潮:“国师小看了他的胆量和脸皮。他为了阻拦天字派进长老阁,什么招数都会用上。昨日阿宁和仓然的第二关比试,段九尊在柜子上涂抹了药粉,阿宁取了什么毒,仓然一看便知。所以我才临时起意,想要拿仓然做个人质,以防他再施出什么阴损的招数来对付我们。” 天以气结,“这老不死的。” 晏听潮微笑,“反正我们手里有个人质防备着老狐狸坑害我们,也没有什么坏处。等我们安全离开了苗神谷,再把仓然放回来。” 天以有点难以相信,“他就这么认了?” 晏听潮点头:“他也只能认了。” 天以畅快的笑了笑,“这样也好。地字派也不是只有仓然一个弟子。” 天玄点头,“就看眉山明日能否赢了比试,成败在此一举。”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周小山静候一旁也没插上话,抱着双臂不声不响的盯着晏听潮,看他怎么忽悠人。 晏听潮应付完天以和天玄,对周小山递了个眼色,示意她上楼再说。 周小山跟着他上了三楼,关上房门就不客气的哼了一声:“你昨夜挟持仓然为何不和我商量?” 晏听潮的反应叫她很没脾气。 他目露柔光的望着她,“我怕你担心。” 周小山板着一张脸,本来是要算账的,一句话扑面而来,仿若被春水浇了一脸,火星都浇灭了不说,还窘了个红脸,差点没冲口说出:谁担心你啊! 她张了张口又咽了回去,没他脸皮厚,说不出口。 晏听潮解释:“再说,我也是睡到半夜临时想到的,不好意思去吵醒你。” 我信你才怪! 小山翻了个白眼,“你对国师没有说实话吧?你和老狐狸聊了那么久,不会只说了一件事。” 晏听潮笑:“我家阿宁真聪明。” 小山又窘了个红脸,心说谁是你家的。 “我和段九尊做了一笔交易。让他把贤王府私养死士的证据给我,我让眉山明日输掉比试,长老阁依旧交由地字派掌控。” 周小山急了,差点没跳起来,“为何要输掉比试?赢了比试就可以正大光明的进长老阁啊!” 晏听潮嘘了一声,出其不意的捏了一下她的嘴唇,“小声点。” 小山脸腾的一下红了。 晏听潮正色道:“你和眉山来苗神谷真正的目的,并不是来当长老,而是要进长老阁找到贤王府私养死士的证据和战傀的秘密。” 周小山点点头,不错。 “如果天字派进入长老阁,苗神谷所有的秘密都会被天以知道,段九尊即便拼个鱼死网破也不会让这些东西落入天以的手里,进而被圣上知晓。逼急了他就会炸掉长老阁的库房,即便眉山赢了又如何,你拿不到证据,岂不是白来一趟?” 的确是这个道理,周小山迟疑了一下,低声问:“这些事你瞒着国师?” “一旦告诉天以,这件事就没那么简单了,也不是你我所能掌控的。” 晏听潮蹙了蹙眉,“我倒是很想把这事揭开,可这件事牵扯到很多无辜的人。苗神谷的百姓,陆海商行,怀善堂,杏林药铺,甚至天目阁。所以,暂时不能让天以知道这些。” 周小山沉吟片刻,“那如果眉山叔不愿意输呢?” “他来苗神谷的目的就是为了帮你,你既然已经拿到了你想要的,他也不会在乎这个长老位。” “你这么肯定?” “一个被苗神谷遗弃的人,这个地方有何留恋。” 周小山吃惊道:“难道他是重莲长老的儿子?” “他的真名应该叫段流,重五爷是他外公。” 周小山恍然道:“难怪了,他说自己从小被外公采用特殊的方法锻造成了百毒不侵的体质。原来他外公就是重五爷。” 晏听潮略一沉吟,“他应该就是你干娘提过的那个唯一逃脱的战傀。毒杀战傀的药来自苗神谷,他因为百毒不侵而逃过一劫。” 周小山又吃惊又不解,“他为什么要去做战傀?” 晏听潮叹道:“也许他想借用红伥来提升内力,成为强者。” 当初因为资质愚钝而被抛弃谷外自生自灭的段流,想必比寻常人更想成为强者,证明自己。 “红伥是什么东西?” “苗神谷特有的一种奇草,名叫红伥,服用后能提升内力,只是血管内如有滚浆涌动,胀痛无比,只有战傀那种体质的人,因为没有痛觉才能耐受这种痛苦。” 小山恍然:“难怪战傀可以以一敌百,本来没有痛感就比寻常人更为骁勇善战,加上服用红伥,更是如虎添翼。” “但服过红伥后,皮肤会干裂出血,血管渐渐爆裂,最终吐血而亡,没人活过三十八岁。” “我明白了。服用红伥后,手脚开裂皮肤流血,所以才会用到香雪膏。你大哥利用香雪膏秘密跟踪单雪洲,发现扁舟岛,画下了那副地图。” 晏听潮点头,“或许,你娘就被关在扁舟岛。” 第62章 周小山当即就问:“卖给单雪洲的第二批香雪膏是不是还没有运走?” “已经运走了。” 晏听潮见她面露失望,这才补上一句:“不过我已经让晏七秘密带人跟踪。如果运气好,能一直跟到底不被发现,那这次就可知道扁舟岛的具体所在。” 周小山又惊又喜,双眼放光的望着他。 她嘴巴上不想夸他,但心里不得不承认,这个男人真的聪明过人,很多事都想在前头,布局的滴水不漏。可惜这人太懒,只喜欢钱,不喜欢操心,不然可以在官场上大展拳脚,如鱼得水。 晏听潮说:“你现在去找眉山,让他明天输掉比试。” 周小山担忧道:“万一老狐狸明日使诈,眉山叔输了他又不肯给我们证据怎么办?” “别忘了仓然还在我手上,他不会不给。” 晏听潮对此很有把握,但是还有下一句话没说出来,段九尊给了之后会不会夺回去,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眼下走一步算一步,先拿到东西离开这个鬼地方再说。 小山转身去二楼找眉山。 眉山听完小山的话,和她的反应差不多,先是不解,但转念一想,就明白晏听潮这个方法的确更好,把段九尊逼急了,他可能会拼个鱼死网破。拿不到证据,天字派就算赢了也白搭。 不过他也同小山一样,担心段九尊反悔使诈。 小山宽慰道:“仓然在晏听潮手上,他不敢不给。不过我担心老狐狸给了之后,会想办法再夺回去。所以我想拿到东西之后交给眉山叔带回扬州,交给我干娘保管。段九尊不知道你是我干娘的朋友,如果他真的有心要抢回去,也会对晏听潮下手,不会想到东西在你哪儿。” 眉山怔了一下,脸上露出宽厚的笑意,“你这么相信我?” 小山极认真的点了点头,“干娘绝对不会无缘无故让我信任一个陌生人。段叔叔为了帮我,冒着风险,不远千里回到伤心之地,这份恩情阿宁没齿难忘。” 段叔叔? 眉山怔怔看着周小山,惊讶不已:“你知道我是谁?” “我知道你真名不叫眉山。是干娘不想暴露你的身份,随口替你取了个名字。” “你怎么猜到的?” 小山扫视了一眼这间屋子,轻声道:“你对金谷的布局很熟悉,进来的时候一点也不陌生。因为,你小时候和重莲长老在这里住了七年。” 眉山被识破身份也没否认,只是很感慨,“你真是和你娘一样聪明伶俐。” “干娘说当年有一位战傀因为百毒不侵而侥幸脱身,是不是就是段叔叔?” 眉山缓缓点头。 小山好奇的打量着他,“所以你和我娘一样,也是没有痛感的人?” 这么多年来,这是她第一次遇见和她一样的人,感觉又亲切又奇妙。 “我的确没有痛感,不过,并非像你娘那样是天生,而是被外公锻造百毒不侵的体质而失去了痛感和嗅觉,反应比常人慢。所以,七岁那年的文武考试我被淘汰。我母亲不忍我被扔到谷外自生自灭,带我离开了苗神谷,隐姓埋名到了同州。” 说到同州的时候,他停下来,古井无波的眼中浮起一抹亮色。 “我和你干娘是在眉山绣坊认识的,算是……青梅竹马。她聪明可爱,我娘也很喜欢她,教了她武功和易容术。” 周小山听到“聪明可爱”这个词,突然难过起来。 原来,她的干娘谢小水曾经也是个聪明可爱的小姑娘。也曾有过青梅竹马的青春年少,可她把自己真正的模样,真正的性情深藏了十七年,任由无情岁月如刀风霜把她磋磨成了剽悍泼辣的李美娘。 “后来,北戎屡屡犯境,同州不断招兵,我想入伍混出个名堂,让我娘扬眉吐气过上好日子,让阿水风风光光的嫁我为妻。” “后来呢?” 眉山叹了口气,“谁知我进了同州军营没多久就被私下带走,编入一支名叫单家军的队伍,这支队伍里全是没有痛感的人,被编上以单字为首的名号,我的名号是单十七。” 小山顿时想起晏长安密藏的那份名单。 眉山神色黯然,“我们这批人,就是他们口中的战傀。事与愿违,我带給亲人的不是荣耀,而是……生离死别。” 生离,死别。 死别是和母亲重莲,再无相见之日。 那生离呢?是不是一样的痛?明明知道对方的所在,却只能天各一方,互不想见。 十七年的时光就这么虚度。 因为她周宁兮,李美娘放弃了段流。 一种强烈的负罪感像是无数条鞭子狠狠抽过来。 小山泪盈于睫,“你为何没有和我干娘在一起?是因为我吗?” “阿水答应过你娘,要把你平平安安养大成人。”眉山苦笑道:“我这个唯一漏网的战傀,一直是贤王府的心腹大患。他们秘密追查我的下落,想要杀我灭口。阿水怕和我在一起,会让你置于危险之地。” “她干嘛不把我送人?”周小山愧到无地自容,眼泪簌簌往下掉,“她为什么这么傻,为了一个朋友的女儿就要葬送一辈子的幸福?段叔叔你好不容易才死里逃生,你为什么也那么傻,要答应她?” 眉山忙道,“阿宁,这不是你的错,是我对不起你和你娘。当年你娘已经被晏长安送出金陵,本可以带着你远走高飞,可是她知道贤王府的人在追杀我,她为了掩护我和阿水才被人发现抓住。 阿宁,是我害了你娘,我也对不起你,让你从小成为孤儿。所以我为了你来一趟苗神谷,根本不是什么恩惠,是我欠了你的。如果能找到你娘,我豁出去这条命也在所不惜。” 小山含泪摇头,“不,段叔叔你不欠我的,这不是你的错。恶毒卑鄙手沾鲜血的是单家姐弟和李琨父子!” 她仰起头,果决的看着他,“段叔叔,我已经长大成人,找我娘是我的事。你带着我干娘远走高飞,不要再插手。你们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等我找到我娘,我再好好孝敬你们。” 眉山哭笑摇头,轻轻叹了口气,“阿宁,我今年三十八岁了。” 三十八岁就是战傀的极限寿命。言下之意,他已经时日无多。 小山猛然意识到这一点,心里狂跳起来。 “不!段叔叔你不会死。晏长安也服用了红伥,可他活到了四十岁。段叔叔的外公是重五爷,我不信他没有办法!” 眉山苦笑:“重五爷也不是神仙,没用的。” “不!一定有办法!” 眉山动容的看着她,“阿宁你倔强的模样儿,可真像你娘亲。她特别讲义气,可以为朋友两肋插刀,我能在死之前能找到她,也就死而无憾了。” “不,段叔叔你别说丧气话。我不信命。” 周小山深吸了几口气,让自己镇定下来。 “既然有晏长安这个例外,那就说明,段九尊说的没有那么绝对。我想到了一件事,晏听潮说过,他大哥临死前,一直在服用国师的丹药。等回到金陵,我就去国师府,把他的丹药方子要过来,我一定能找到破解之法。” 眉山早已报了必死之念,只是看小姑娘伤心欲绝不忍心打击她,便顺着她的话,点了点头,“好,等回到金陵再说。” “段叔叔,我在世上只有干娘和师父是最亲的人,现在又多了一个你,我好开心。我一定要找到破解之道,我要你活到长命百岁。” 段流一个大男人也被周小山这些情真意切的话给弄红了眼眶。他点点头,“好,我听你的。你快回去吧。别让天以知道我们认识。” 小山回到三楼,晏听潮眼尖的发现她鼻尖红,眼眶也红,立刻问道:“你哭了?” 她一口否认:“没呀。” “你还说没有。”晏听潮出其不意的捏着她的下颌,手指在她脸上抹了一道儿,“啧,这湿漉漉的是什么。” “不可能,眼泪早就干了。” 小山说完就窘了,不打自招自己流眼泪了。 晏听潮盯着她,“你哭什么?” “我不告诉你。” “……” 周小山振振有词,“谁让你挟持仓然不告诉我的。” 晏听潮失笑,“哎呦,睚眦必报啊。” “这叫来而不往非礼也。” “用词不当。”晏听潮作势要敲她的额头。 周小山往后一躲,正色道:“我担心段九尊给了东西又会想办法抢回去,想让段叔叔和我们分开走,他带着东西先回金陵,让天目阁的人暗中跟随保护。” “我也正有此意。”晏听潮笑微微的看着她,意味深长道:“我们真是心有灵犀。” 周小山听到“心有灵犀”毫无反应,“那就这么说定了。我先回房了。” 说完一扭身走的飞快,毫无留恋。 晏听潮皱起眉。 这丫头是木头脑袋吗?言语暗示不管用,他这两天开始上升到“动手动脚”了,她还不明白? 这不对劲啊,明明是个小机灵鬼,一脑门的心眼。 她这是装糊涂呢吧? 装糊涂岂不是比不懂还要糟?…… 第63章 翌日的长老之选,因仓然不在,地字派的候选人变成了仓青的弟子阿顺。 比起仓然,这人更显得年轻气盛,一脸骄横,眉宇间还有一股子洋洋得意的劲儿,仿佛长老之位已经唾手可得。 作为对手的眉山依旧保持着和所有人疏远冷淡的态度,和天字派的人也不亲近,独自一人不声不响的闷坐着。 这种闷葫芦让人摸不清底细,段九尊不放心的把晏听潮叫到旁边,悄声低问:“他可答应了?” 晏听潮闲闲一笑,看着庭院外头,“谁不喜欢银子呢?拿着银票逍遥快活,岂不比在这个犄角旮旯的地方当长老痛快。” 话不怎么好听,可段九尊松了口气,拿钱收买是最快捷也快见效的法子。一个外乡人,在苗神谷里无亲无故,他留在这里当长老也没什么意思。 晏听潮沉声道:“我要的东西你带了么?” 段九尊:“自然带了。” 晏听潮伸出手。 段九尊本来是打算比试完了再给他,可是晏听潮那种充满了压迫感的眼神,和一副不好惹的表情,让他莫名有点犯怵。 犹豫片刻,他从怀里掏出来一个小木盒。 晏听潮打开木盒,里面果然放着一册账本,还有两包药,其中一包赤红色药粉,散发一股类似麝香的味道。 他合上木盒,走到天以身边坐下,对周小山微微一笑,“段谷主听说我即将成亲,提前送了一份新婚贺礼。” 看来东西已经拿到了。 周小山暗喜的同时,又有点窘,定亲都是假的,还新婚贺礼…… 段九尊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开始步入正题。 依照惯例,由他抽签决定第一局比试。第一支签抽中了“蛊”,三项比试中这一项最为简单,也无任何风险。 眉山见状摇了摇头,“这一局我弃。师父未曾教过我下蛊。” 天以和天玄齐齐一怔,都有些意外。 段九尊当即道:“那这一局算地字派胜。” 接着他抽了第二支签,是“武”。 天以见状,微微松了口气,这一局应该是眉山必胜。 眉山面无表情的离开了座位,对着段九尊抱了抱拳,“说来惭愧,我从未来过苗神谷,没想到这里如此偏远,身上带的盘缠也不够,走到临江镇,迫不得已将我的刀压在了当铺。谷主这里可有兵器,暂且借我一用。” 段九尊心说,果然是个穷鬼,难怪晏听潮掏点银子就乖乖让他听话。 老狐狸面上不显鄙视,反而一脸和气关切的询问:“谷中十八般兵器都有。你是用刀还是用剑?” 眉山道:“我习惯用刀。” 这可太好了。 段九尊心里暗喜,对仓青使了个眼色,仓青心领神会,立刻出去。不多时,拿了一把黑色长刀过来,双手递给眉山。 眉山掂在手里试了试,惜字如金的说了两个字,“多谢。” 阿顺使的是一把剑。 长剑出鞘的那一刻,周小山眼尖的发现剑尖部位有一道不明星的暗痕,再一看剑体比一般的长剑稍宽。她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神色紧张起来。 晏听潮附耳低声道:“阿顺武功不如仓然,你不用担心。” 周小山担心旁人听见,俯在他耳边低声道:“他手里的剑很像单雪洲用过的那把剑中剑。” 那天她跟踪李木,被单雪洲发现,单雪洲手里拿的那把剑,可以出其不意从剑尖再弹出来半尺的细剑。 即便真是剑中剑,晏听潮也不担心,毕竟这一场不是真的比试。 眉山的刀法居然和无空剑法有神似之处,直来直去大开大合,充满了凌厉猛烈的杀伐之气。而阿顺明显内力不足,剑法更重技巧套路,诡式花招极多。 但凡有些武功底子的人都能看出来,眉山占尽上风,一定能赢,阿顺不过是仗着年轻身形灵活,拖延时间取巧而已。 众人屏气凝神看得正紧张之际,突然铛的一声闷响,眉山的刀和阿顺的长剑相击,刀身居然断为两截! 阿顺面露狂喜之色,长剑往前一送,竟从剑尖里再次弹出半尺的短剑,抵住了眉山的喉咙。 果然是剑中剑! 还好,眉山没有受伤。 天以已经心里认准眉山一定会赢,万万没想到,会以一种出乎意料的方式输掉。 难以置信之际,段九尊已经朗声宣布,“地字派胜!” 天以怒火中烧,冲上去捡起地上的断刀,厉声喝问,“仓青,你给他的这把刀是不是有问题?” 仓青毫不客气的反驳:“国师,你不要血口喷人,我拿刀过来的时候,眉山都没有说刀有问题,你现在想要诬陷我?” 庆田和庆久立刻帮腔,大吵了起来。 “输就输了!输不起就不要比!” “不错!我们地字派输了就认输。仓然输给周宁兮,我们可别说你们使诈!” 天以怒道:“放屁!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眉山的内力深厚,武功远高于阿顺,若不是这把刀断了,他不可能输!” 仓青呵呵冷笑:“比武不是比内力是比输赢!当年国师还是以一把带暗器的刀赢了比武,国师难道都忘了吗?” 天以气到脸色发青,手指着段九尊和仓青,咬牙道:“行,你们行!” 仓青道:“胜负已决,国师还是接受事实吧。” “国师不要生气,按照谷中规矩,地字派赢了,以后还是由地字派执掌长老阁。” 三位地字派长老面露得意之色。 天以气得面红耳赤,胡子发颤,撸着袖子恨不得上去要打一架。 天玄连忙拦住他,苦苦劝道:“算了算了,天意如此。我们走吧。” “事已至此,生气也没用,这比试除了实力,也讲运气。”段九尊笑吟吟的揣着手,虚情假意的宽慰着天以,“国师消消气,回去好好歇歇,可别因为这点小事气坏了身体。” “歇你娘的腿,老子立刻就走人!这恶心的地方,老子一刻也不想多呆!”天以怒气冲冲的拂袖而去。 最难缠的一个人解决了,事情也就尘埃落定,不会再有麻烦。 段九尊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一直紧紧拘着的脸终于像是化了冻,白白胖胖的脸皮上再次浮现出了笑意。 周小山拿着“新婚贺礼”,对眉山使了个眼色。 对他们来说,拿到证据,这场比试已经赢了。 晏听潮正要抬脚离开,段九尊一把扯住他,低声道:“晏公子,东西也给你了,何时放人?” 晏听潮停步,不耐烦道:“我不是说过了么?一离开苗神谷我就放人。谷主安排人准备船送我们出城吧,我们早点离开,谷主也好安心。” 段九尊紧着问:“若晏公子离开苗神谷,不肯放人呢?” 晏听潮的脸色不好看起来,讥讽道:“段谷主是不是岁数大了记性不好?我昨日对你说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你和单家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我不想掺和,更不想被扯进去惹得一身麻烦。仓然是个摇钱树还是个聚宝盆?我有什么舍不得放的?” 段九尊索性直言,“老实讲,晏公子不信我,我也不信晏公子。做生意还要讲个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晏公子既拿了东西,又挟持了人。这不行。” 晏听潮冷着脸打量他,“你什么意思?段谷主胆子不小,是不是还想着扣留国师?” 段九尊皮笑肉不笑道:“晏公子说笑了,扣留是从何说起呢?昨个一早,国师还不知道眉山会突然出现,专门派人出去报信,说他要在苗神谷多住一月。就算我多留国师一个月,也不存在扣留这回事。只不过,眼看年关将近,国师和晏公子想必都急着回去过年,依我看,还是尽早把仓然放了,大家彼此相安无事。” 晏听潮讥诮的勾了下嘴角,“我扣着仓然,无非就是担心段谷主弄些幺蛾子。果不其然,段谷主还真是没让我失望。” 段九尊毫无赧色,“晏公子精明过人,我也得多个心眼。我看不如这样,让国师带着三位神机营护卫先行一步,晏公子让国师给天目阁的手下带个信,让他们放了仓然,等仓然一回来,我就立刻送晏公子离谷。” 晏听潮冷笑:“谷主既然不信我,又凭什么叫我相信你?” 段九尊皮笑肉不笑道:“晏公子不肯,那大家就耗着吧。” 迟则生变,晏听潮便让了一步,“我只能让人把仓然带到重五爷的茶寮。” 段九尊想了想,“那好,仓然到了茶寮我就送晏公子离开。” 回到金谷,晏听潮先去找了天以,把段九尊的主意转述一遍。 天以听完又把段九尊一通臭骂,骂完了却也无可奈何,因为离开苗神谷需要走水路,段九尊不开城门,不放船,他们想走也走不掉。 晏听潮已经想好了对策,等天以发泄完了方才说道:“我想让国师把阿宁和眉山先带出去,让他们和两位神机营护卫调换一下身份。” 天以一愣,“怎么调换?” 晏听潮笑了笑:“你忘了阿宁会易容术。” 天以忙道:“那你干脆也易容一起走!让神机营的三位殿后。” 晏听潮苦笑:“神机营的三位护卫和国师身高差不多,个子都比我矮了半头。我虽可以易容,却无法变矮,段九尊老奸巨猾的,一眼就能瞧出不对劲。” 天以无奈,“那就留下两位神机营护卫陪你,有他们在,老不死的也不敢轻举妄动。” 晏听潮倒不是很担忧自身安危,只要周小山安然无恙的离开便可。 和天以商议之后,他回房去找小山,说了自己和天以的安排。 周小山当即说:“不,我和你一起走。” 晏听潮心里一荡,柔声问:“为何?” 这丫头嘴上不吭,心里竟然如此在意他,一定要和他一起走,是要和他生死与共么? 小山垂下眼睫,“你把生绝蛊给了我,我不能弃你不顾。” 晏听潮盯着她,“仅此而已?” 当然不是。 他让她先走,她怎么可能不明白他的心意,可生死与共的话,她不能说出口。 她只能佯作坦然的说:“对啊,我周小山很讲义气。” 只是义气? 晏听潮心凉气升,脸一沉道:“不需要。” 周小山定定看着他,:“你不要也得要。” 第64章 这是晏听潮认识她小半年,第一次见到她露出强硬面孔,突然间跟变个人似的,脸色冷肃到不容置喙。 晏听潮耐着性子解释,“我让你和眉山先走,是担心老狐狸又出幺蛾子,你不懂么?” 正因为明白,所以才不能弃他不顾。 小山沉声道:“我当然知道。可我比神机营的人武功好,且不会中毒,万一有危险,我还能帮你一臂之力,或许还能救你。” 她一片好心是挺暖心,可身为男人的晏听潮听着这些话,自尊心有点受损,直接婉谢,“用不着。” 小山一字一顿道:“这次,我说了算!” 晏听潮挑眉,厉害了,她说了算? 小姑娘十分强势的扔下这句话,转身下楼去找眉山。 除了已经出谷的安庭,天以身边的三位神机营护卫,石磊和眉山的身高体型最为接近,周小山替两人易容之后,彼此互换了衣服,外人完全看不出破绽。 天以这边准备停当,带着一行人离开金谷准备出城。 段九尊和地字派几位长老及其弟子,美其名曰送别天以长老,腰佩刀剑一副如临大敌的架势候在城门之下。 一艘小船停在水面上,除了船夫,勉勉强强还能站四个人。水道两侧还分列了两队全副武装的士兵。 晏听潮一看就明白段九尊的心思,这是怕他来硬的,抢了船只即刻就走。 天以望着那条寒酸小船,气得准备开口骂人。 段九尊抢先一步解释道:“国师来时乘坐的大船出了状况,正在修缮,国师又迫不及待要走,只能委屈国师坐这条小船了。” 天以一副你又放什么屁的嫌恶表情。 周小山故意打趣:“那条大船早不坏晚不坏,偏偏今天就坏了。师父,这叫人不留客天留客。你应该多住一些时日的。” 段九尊立刻“情真意切”的挽留:“国师难得回来一趟,当真不多住些时日么?” 天以拢着袖子,呵呵冷笑:“不了,我怕多住几日就要叶落归根,水葬于此了。” 段九尊仿若未闻,依旧是一脸热情,指着身边的一个木箱,“这是苗神谷的特产,也是我的一点小小心意,请国师笑纳。” 天以干脆利落的拒绝,“我怕有毒。” 段九尊也不动气,心里骂了一句老倔驴,转身对仓青点点头,示意他打开城门。 仓青对着城楼上的人挥了一下手中长剑,城门徐徐打开,江水寒风顺势卷入城中,水道中的小船猛地荡了几下。 周小山故意当着段九尊的面,对天以道:“师父,过江之后,你让石磊他们去找安庭,你老人家留在茶寮等我。我担心段谷主说话不算,不肯放我们走。届时还得麻烦你想办法来接我们出去。” 天以扫了一眼段九尊,指桑骂槐道:“那肯定的。你们因我而来,我豁出去老命不要,也不能让你们有什么闪失,不然回了京城怎么见人?我虽然出生于苗神谷,可我还是要脸的人!” 言下之意就是段九尊这些人压根就不要脸了。 周小山忍着笑点头,她就想借天以的话去警示段九尊不要动什么心思。 两位神机营护卫和假扮成石磊的眉山,跟着天以上了小船。 段九尊只见过石磊一面,压根没记住他长相,对眉山也不太熟,周小山的易容术出神入化,老狐狸根本没想到“石磊”是眉山易容改扮的。 从头到尾,他死死盯住满心防备的人是晏听潮。这人拿捏了证据,又知道的太多,才是他的心腹大患。昨夜整整一晚,他翻来覆去都在想怎么对付这个人。 难就难在晏听潮身份特别,沈太后和他沾亲,手下又有天目阁的势力。所以不能简单粗暴的来个杀人灭口,即便迫不得已想要他的命,也绝不能在苗神谷的地盘,不能让人知道是他段九尊动的手。 小船顺着城中的水道划出城,段九尊即刻下令关闭城门。 这座水城又成了铜墙铁壁水桶一般的存在。 眉山等人出谷到山下农舍把仓然带回来,这一来一回至少三个时辰,估计要到傍晚才能有消息,晏听潮便和小山回到金谷等候。 傍晚时分,天空中终于传来雪鹰的铃铛声。 看来仓然已经到了重五爷的茶寮,雪鹰带信儿来通知城里的人。 周小山早已等的心急如焚,一听见铃铛声,立刻去隔壁房间叫晏听潮。她迫不及待的推开房门,屋内没人,再往里一看,人竟在床上的被窝里。 晏听潮一贯懒散闲逸,除非出门办事,吃完午饭,看会儿书喝会儿茶,要睡上一觉。万万没想到,今日这种情况,他居然还能雷打不动的躺下午睡。 小山又好气又好笑,哎了一声,“晏公子还真是心大,还能睡得着。” 晏听潮早就醒了,只是懒得动弹而已。 眼看小姑娘走过来了,方才不紧不慢的起身穿鞋。 “担心有个屁用啊。我要不是心大,当年中了百日忧,没等治好自己先愁死了。” 周小山莞尔,“雪鹰带信了,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所以爬起来准备走人。”晏听潮晃到门口,打开桌上早已收拾好的包袱,取出一个防水的油袋递给她,“你把贵重的东西包好,系在腰里。” 周小山一怔,“你这是担心落水?” 晏听潮道:“有备无患吧。老狐狸让船坏了,故意让我们和天以分开走,说不定还有阴招等着我们,不得不防,一会上了船你机灵点,盯着船夫。” 周小山咬牙,“这老头子真的很烦!” 晏听潮叹道:“你现在总该明白我为何离开苗神谷,打死都不想再来了吧?” 周小山重重点头,“我也打死不想再来了。” 这种鬼地方真是来一次就永远不想再来第二次,难怪天以当年身为长老也待不下去。 让周小山意外的是,老狐狸居然没有露面,只派了仓青来送他们。 城门下的水道里,停泊着一条小船,和天以乘坐的那条船几乎一样,只是天以那条船上只有一名船夫,这条船,却有两名船夫。 晏听潮轻轻捏了捏她的手。 周小山心领神会,和他分开两头,各自站在那两名船夫身边。 石磊一路上只负责保护国师安全,这苗神谷的弯弯绕绕和阴谋诡计他并不知情,所以并不像周小山和晏听潮那么紧张,还挺高兴的,终于可以回京复命了。 小山丝毫不敢放松,从上了船便目不转睛的盯着两个船夫,提防着两人使诈。 但是这两名船夫出乎意料的安分,一人坐在船尾,一人站在船头,不多时就到了江心。 重五爷的茶寮已经在对岸一眼在望,这时,水面上一支小船相向而来。 晏听潮凝神一看,正是天以乘坐的那条船。 除了船夫,船上坐着一人,显然是仓然。 两条船的距离越来越近,仓然原本坐在船上,忽然之间,他弯腰从船板下摸出弓箭,朝着船夫扔了过去。 船夫瞬即扔下船桨,两人一左一右,手持弓箭,朝着晏听潮和周小山这条船径直射过来。 事发突然,小山没料到会有这样的变故。 石磊到底是神机营的人,关键时刻临危不乱,当即抽出腰间长剑。 周小山挥出希光剑,左右分劈,将飞来的箭矢一一击落。 晏听潮目测两只船的距离,思量以他的内力和轻功,应当可以过去制住两人。 三人正全力应付对面的箭矢袭击,身后砰然一声巨响,船体猛地一震。 小山吃了一惊,飞快回眸扫了一眼,只见船体从中间裂开一条大缝,两名船夫已经跳入江中,朝着仓然那只船游过去。 江水湍急,水很快就涌入船舱,船沉已不可避免。 周小山又气又急,真恨不得回去把老狐狸砍上几刀解解气。难怪这条小船上配了两个船夫,原来是安排了声东击西的伎俩。仓然和船夫朝着他们射箭,他们分神去挡,那两个船夫便趁机搞了鬼。 晏听潮不再迟疑,纵身飞起。 仓然见状大惊失色,连忙举起弓箭,朝他射去。晏听潮挥起尺八,一支飞叶镖刺中了仓然的左肩。 仓然疼呼一声,跌坐在船上,不等起身,晏听潮已经到了身前,尺八中弹出一截锋锐的短剑抵住他的咽喉。 晏听潮制住仓然,转身一脚踢飞船夫手中弓箭,喝令道:“划过去。” 船夫战战兢兢地捡起船桨,朝着那条破船划去。 晏听潮目光如刀的俯视着仓然,心生杀意,“我没有杀你,你还想着谋害我?” 仓然磕磕巴巴道:“不是我,是船夫带信,是谷主的主意。” 晏听潮冷哼了一声,尺八往前一送。 仓然忍着痛狂叫,“晏公子饶命,谷主没说要射杀你们,说你们武功高,不会射中你们。谷主只是想让你们分神,让那两个船夫把船弄沉,让你们落水。” 不会射中?落水? 晏听潮瞬即便明白了,一旦落水,红伥和麻药都是见水即化的东西,账本也会被打湿,变得一塌糊涂,无法辨认。 那两名船夫本来想要游到这条船上,可一见晏听潮凶神恶煞般的站在船头,吓得不敢上前。 那条炸裂的破船已经摇摇欲坠,开始倾斜,周小山和石磊被迫跳入江中,朝着仓然所在的这条船游过来。 晏听潮一边喝令船夫划快些,一边紧紧盯着水中的周小山,生平从未觉得时间过的如此之慢。 他不担心石磊,神机营的护卫凫水射箭都是基本功,他此刻担忧的是周小山,她刚刚学会凫水,江水又和湖水不同,如此恶寒的天气,刺骨的江水,也不知她能否耐受得住。 他厉声道:“划快些!” 船夫战战兢兢地拼命划船,晏听潮依旧觉得不够快,心头如同火烧,焦虑难言。 其中一名船夫已经快游到了船边,一想到这狗东西让周小山遭罪。 晏听潮杀意涌生,脚尖挑起一只弓箭,单手接住,往水中狠狠一掷,刺中了那船夫的后背。 伴随船夫的一声惨叫,水面浮起大片血迹。 等晏听潮再一抬眼,水中已经没了小山的身影。 作者有话要说: 双更,还有一章。 第65章 小山才学会凫水,骤然碰见这种情形,心里难免慌张,再加上江水刺骨,水流很急,游了一会儿,小腿竟开始抽筋。 人一着急就更容易慌,尤其是水中毫无依托,连着呛了几口水后,身体不受控制的往水下坠去,一身武功居然毫无用武之地。 江水像是一张大网,推着她裹着她,被束缚其中根本无力挣脱,不过短短片刻功夫,她就陷入半昏迷状态。 就在危急之时,一双手从肋骨下托起她的身体,让她浮出水面。骤然涌入鼻腔的清冽空气让她清醒了些许。 耳边响起熟悉的声音,“不要动。” 是晏听潮。 她莫名放松下来,任由他的手臂横过她的胸口,抓住她的手臂,带着她划水。两人挨得很近,身体紧紧相贴,他的呼吸声就在她耳边,平稳不乱的气息,仿佛一道安心符咒。 身体已经失去知觉,脑子也混乱到失去时间概念,不知过了多久才到了岸边。 晏听潮将她放在地上,又拍又按,让她吐水。 小山趴在那儿,狼狈不堪的吐了一滩水,冻得哆哆嗦嗦,拼命打寒战,还好,总算是死里逃生,保住了小命。 等她终于有力气抬起眼眸,发现晏听潮也比她好不到哪儿去,一向清雅俊逸的形象也荡然无存,浑身湿透,面色雪白。 这样的数九寒天,就算武功盖世也是凡人,投身冰寒的江水,谁也不能保证救人的后果,或许就是一起送命。可他毫不犹豫的做了。 小山全身冰凉,可眼眶很热,心头滚烫,很多话哽成一团沉甸甸的东西塞在喉咙里,最终却什么都没说出口,她只是用炙热浓烈的眼神久久看了他一眼。 这是他第二次救了她。 “找个避风的地方生火烘烤衣服,不然没淹死也会冻死。” 晏听潮打横抱起她,阔步离开了江边。 生平第一次被一个男人这么抱在怀里,小山尴尬又羞窘,低声道:“你放我下来,我自己可以走。” 她身体一向很好,又习武多年,此刻已经缓过来力气,除了声音有些哑,精神还好。 晏听潮垂目看着她苍白的脸,“当真没事?” “没事。我没那么娇气。”小山飞快的扯着嘴角冲他笑了下,失去血色的樱唇,愈发显得娇小。 晏听潮回之一笑,纵身一跃,几个起落到了岸边的山崖下,找了个溶洞方才放下她。 “我去捡点树枝烧火,你把湿衣服脱下来。” 小山解下腰间的油袋,找出火折子,心里庆幸晏听潮做了防备,不然这会两人还得钻木取火,折腾半天。 晏听潮在周围捡了一堆干柴树枝,升起两个火堆,又搬来几块巨石,挡在火堆的外面。 小山蹲在火边,伸出手立刻感觉到一股暖意扑面而来,随之心情也平静安定下来。唯一感觉到尴尬的就是,湿衣服裹着身体,曲线毕露。 她抱着双臂,悄悄看向身边的男人,还好,他专心收拾火堆,并没有留意她的窘状。灼灼火光映着他脸,肤色冻得雪白,却越发显得他眉浓目深,轮廓俊美。 她看的有些出神,直到被他的目光捉住。 “怎么了?”他问。 窘迫之下,她故作镇定的问:“你知道这是哪儿吗?” “在茶寮下游,不用着急,天以肯定会带人来找我们。你赶紧把衣服脱下来烤一烤。” 晏听潮说这些的时候,刻意没有看她,心知小姑娘肯定扭捏。只是眼下这种数九寒天的时节,必须要保持体温。马上入了夜,温度更低,看这天气,仿佛还要下雪。 周小山含糊的嗯了一声,比他想象中大方,毫不扭捏的脱了外衣和夹袄,只是贴身的衣服却怎么都不好意思脱下来,为了掩饰身体的凸凹,她抱膝坐在火堆边,下颌搁在膝盖上,好挡住胸前的曲线。 晏听潮十分君子,从头到尾都没看她,把外衫脱下摊开在石头上烘烤,又在两堆火堆中间插了几条树枝,把自己的夹袄长袍搭在上面,等于隔开了自己和她。 “你把内衫烤干再穿,不然会生病。”晏听潮隔着衣服好心说了一句。 周小山忙道:“不用了,我离火堆近一些就行。” 湿衣服紧紧贴在身上像是冰块一样难受,可她实在无法无视晏听潮的存在而继续脱,不是不信他的人品,只是想想那个画面,就尴尬羞臊的不行。 晏听潮不用问也明白她的心思,伸手把她搭在树杈上的腰带拿了过去,取出里面的希光剑放在脚边,把腰带系在了脸上。 “我把眼睛蒙上了。” 言下之意,不用担心他会从衣服的缝隙里窥见她。 停了片刻没听见她那边有动静,他清了清嗓子,“在国师的冰窖里,你昏睡了两天,我要是想看……” 小山耳后微热,犹豫片刻,把贴身的一套内衫脱了下来,只留了抹胸和短裤。 火堆烧得很旺,大石挡着风口,留住了热气,很快这个小小的溶洞便如烧了地龙般的暖和起来,周小山把头发也解开了,梳拢到胸前,慢慢烘干。 深冬的天气,夜色沉的极快,很快江面变成了模糊一团的远景,四野寂寂,唯有江水缓流之声。 太过安静了也不好,气氛会显得越来越暧昧,小山隔着火堆和衣架和他对话。 “不知道石磊怎么样了。” “他水性不错,应该不会有事。老狐狸也没打算要我们的命,他以为东西都在我身上,让仓然射箭就是想逼我落水。” “幸好东西被段叔叔带走了,不然功亏一篑。” “段流肯定和安庭一起折回来了。他在茶寮能看见我们落了水,这会儿必定在想办法找我们。” 周小山一怔,“你确定他也在茶寮?”她说了让他拿着东西先走的。 “他来苗神谷就是为了你,没见到你安全离开,肯定不放心。不过,天黑了不好找人。等会儿衣服干了,我再去砍些树枝,搭个棚子,万一他们明早才找过来,我们先在这里凑合一晚。” 周小山看了看天,担忧道:“晚上恐怕还要下雪。” 晏听潮:“你内衫烤干了叫我。” 周小山摸摸内衫烘烤的差不多半干,一想他脸上系着湿腰带必定不舒服,便取下内衫准备穿上。 腰间的带子还未系好,突然声后响起一阵细微的沙沙声。 她扭脸一看,吓出一声尖叫。 两条硕大的绿色蟒蛇从山崖缝隙里滚了出来,周小山生平最怕的东西就是蛇,她第一反应便是去摸希光剑。可希光剑刚才被晏听潮拿腰带的时候,取了出来,放在了他脚边。 晏听潮听见尖叫,忙问了句:“怎么了?” “有蛇!” 晏听潮一把扯下腰带,蛇已经到了他的脚下,他徒手一掌击毙,另一条已经扑到他腿上。 周小山迅速捡起希光剑,将蛇砍成两截,诡异的是,蛇头离开了身体,居然还在吐着信子。她又恶心又害怕,一脚踢开了蛇头。 晏听潮只穿了一条裤子,上身未着片缕。 周小山惊惶未定,没来得及得羞臊,就变了脸色。他腿上有个明显的牙印,在往外渗血。 “别动。”她抬手封住他腿上几处穴道,急问:“这蛇有没有毒?” 晏听潮神色有点绝望,“这是苗神谷最毒的绿影蛇,嗜血梅就是用这种毒蛇的毒液制作而成的。” 周小山脸色剧变,持剑划开他腿上伤口,低头想要吸血。 晏听潮抬起她下颌,沉声道:“不用了,来不及。” 少女黝黑如缎的长发一半委地,一半散落在他的腿上,眼中全是惊慌失措的怕。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她露出如此惊乱的表情。 “我给你的荷包呢,里面还有两颗解药,快!”小山扭脸去看地上,却不见荷包的踪影。 晏听潮有气无力道:“我放在行李里了。没有随身带。” “没事,还有生绝,我现在把生绝蛊给你。”小山情急之下,抬剑想要划开手腕。绝望和害怕,让一向胆大的她,手都抖了起来, 晏听潮再次按住她的手,摇头道:“晚了。如果没被咬之前体内有生绝蛊还有用,现在回天无力。嗜血梅有多厉害你也知道。” 小山眼睛赤红,“胡说,我不信!” 什么叫回天无力,不可能,他方才还活蹦乱跳的好好的,还可以下江救人。 “我在苗神谷呆了五年,我比你清楚这里的毒物。” 晏听潮强撑着挤出一抹苦涩的笑,“大冬天的居然还能碰见蛇,真是不一般的倒霉。当年百日忧想要我的命,我逃过一劫,看来,我命该如此,逃不掉苗神谷的毒咒。” “你不要说话,我去找重五爷。”周小山手指点到他胸口,封住他的心脉。 晏听潮握住她的手掌,把她的手按在自己胸口。 他怎么可能死?掌心下是他温热的肌肤,没有一丝赘肉的躯体,透出生机勃勃的力量感。不不,她不信! 眼泪不受控制的开始往下掉,她慌乱的喊:“我把生绝给你,万一能行呢,你不试试怎么知道!” 晏听潮定定看着她,“我时间不多,你别折腾,听我说几句话。” 认识他以来,从未见他这么严肃绝望过,语气哀伤颓败。 “晏家怕是要绝后了。” “不,不会!你不会死!”小山心神俱碎的扑到他身上,紧紧抱着他,“我替你收养一个孩子,替你续上晏家香火。 ” 晏听潮一怔,“你替我养孩子?” 小山一边抽泣一边点头,“你救了我两次我还没有报答你。” 晏听潮柔声道:“不要你报答。” “你不许死,你死了我把你的钱全花完,你敢死一个试试。” 小山泣不成声,死死搂着他,全然不顾他此刻裸着上身,恨不得把他嵌入自己的身体。 晏听潮苦笑:“你知道我最爱钱了,你想让我死的不安心么?” 周小山感觉心口像是被人撕扯着撕开了巨大的口子,难过到不能呼吸,“你死了我怎么办,我会天天做梦都想到是我害死了你,是我对不起你,我要恨你一辈子。” 晏听潮有气无力的笑了,“我为你而死,你还恨我,你这个人讲不讲理啊。” 她嚎啕大哭起来,“我就是不讲理!我不许你死!” 晏听潮叹着气,摸了摸她的头发,迟疑着问道:“你是不是喜欢我,舍不得我死?” 小山泪如雨下的点头。 “你是不是知道我喜欢你?” “知道。” “那你为何装糊涂?” 小山呜咽道:“我怕连累你,我不想害你。” “没想到你这么喜欢我,那我听你的话,先不死了。” 什么意思?小山一时没反应过来,呆呆地看着他,眼泪还挂在睫毛上,水汪汪的一双眼,清清柔柔的勾人心魄。 即便是轻易不动情的晏听潮,也被这双眸勾的柔情百转,心海起伏。 他甚至色令智昏的想,即便是真的为她中了毒,又有何妨呢,更何况她还喜欢他。 他温柔的用指腹抹去她脸颊上的眼泪,“我挟持仓然的那天晚上,种上了他带来的生绝。” 小山难以置信,梦呓般问:“所以你不会有事?” 她甚至不敢大声,生怕惊破了眼前的场景,是一场梦。 晏听潮目若柔波的望着她,“我和你开玩笑的。” 小山顿时明白过来,又羞又恼,猛地一把推开他。可不等她离开,晏听潮把她往回一拉,双臂将她紧紧圈在怀里。 带着力度的呼吸,滚烫急促,落在她的脸颊上。 她又慌又恼,还有无名的羞怯,脑子里乱成一团,只是条件反射般的挥拳,想要隔开和他的距离,可惜不是他的对手,毫无章法的推搡,双手被他捉住。 他握着她的手腕,将她抵在温热的石头上,比呼吸还要烫的是他的眼神。 她目光无处可落,只能色厉内荏的叫他放手。 “不放。” 他只说了两个字,低头吻下去。 第66章 香软的唇角还隐隐带着淡淡的苦味儿,是她为他流的泪。 他不满足只是吮舔,又撬开贝齿,去勾她的舌尖。 从未有过这番经历的小山,惊慌大于羞赧,手腕被他捉着无法推阻,情急之下不管不顾的咬了他一口。 晏听潮暂且停下攻势,舔了一下嘴唇,望着凶凶的小猫一样的小姑娘,“你不是喜欢我么,怎么还真舍得咬?” 小山羞恼道:“谁喜欢你啊。” 晏听潮低笑:“你刚刚自己亲口说的。” “方才是你说你要死了!你个骗子!” 她气得蹬腿想要踢他,不成想一抬腿被他夹在两腿之间,两人贴的愈发亲近,她吓得也不敢乱动了,努力避着他的气息,扭到一旁的脸颊,连脖子都红了。 晏听潮目带笑意,“你才是个骗子。那天晚上我亲你,你是不是知道?” 小山抿着唇不吭,那晚她酒喝的太急,上头的厉害,但不至于失去意识,人虽然迷糊,可还记得那一幕。 他那一记蜻蜓点水般的吻,让她瞬即便醒了酒,辗转反侧,近乎一夜未眠,早早就爬起来疯狂练剑,才让自己平复下来。 晏听潮弯腰贴近了她的脸,“你为什么装糊涂?” 小山红着脸不回答,睫毛心虚的扇了几下。那种情况下,挑明了岂不是更尴尬,她只能装糊涂。 晏听潮低头,咬她的耳垂,“说啊,你个小骗子。” 一股酥麻直冲头顶,更诡异的是腰肢感到一阵阵的酥软无力,像是被人抽去了内力。 她慌乱不堪的往旁边闪躲,“你放开我,方才我以为你快要死了,所以说一些安慰你的话,你别当真。” 晏听潮眉头一挑,“只是安慰?” 小山点头,慌不择言道:“你救了我两次,我很感激你。眼看你都要死了,我也没法回报你的救命之恩,只能说些你想听的话安慰你,让你走的安心。” “不需要安慰。救命之恩,以身相许好了。”晏听潮喉结滚了滚,柔声道:“不用替我□□,你亲自生一个,续我晏家香火。” 周小山脸红的滴血,“不行。” 晏听潮:“怎么不行?” “我身份低微,配不上你,你该找一位名门闺秀成亲,替你生儿育女。” 晏听潮直勾勾望着她,“我就看上你了。” 她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垂目躲着他的勾人眼神,“强扭的瓜不甜。晏公子,别,别勉强我。” “甜不甜,是我说了算。”这人真没脸没皮,这么不讲理的话也能说得出口。 “才不” 她只说了两个字,余下的没来记得出口,就被他堵上了唇。 他这个人逆反心极强,既然她口是心非,那他就非要勉强一下,不仅如此,还存心报复似的比方才亲的更狠更久。 酥麻的感觉从腰椎直到头顶,她渐渐被吻到软成水,放在他胸口的手原本是捶打推拒,慢慢的力道卸下来,柔若无骨的放在他的胸前。 那种感觉像是再次溺水,可不同的是,唇齿相依,气息交缠,人仿佛泡在蜜水中浮沉。 直到她换不过来气,他才放过她的舌尖,转而落到耳垂上轻咬了一下,叫她“兮兮”。 从来没人这么叫过她,亲昵甜软到让她心尖都在酥软。她气息不稳的睁开眼,入目便是年轻男人结实紧致的肌肉,火光勾勒出暖金色的勾人线条。 怎么会变成这样的。 她明明藏着掖着,一直装着糊涂,以为可以拖到事情结束,她就可以潇洒离开。所有的口头答应不过都是口头的,反正她也没有签给他卖身契,她随时都能走人,可怎么突然就……搞成这样? 她没有谈情说爱的经历,也无法适应这突如其来的亲密,心里有种无法描述的慌乱和怕。 她还没有想好,还没有准备好…… 太乱了,太快了。 她不能让情情爱爱绊住脚步,她还没找到娘亲,还没有报仇,就算喜欢他,也不能是现在。 装糊涂不管用了,那就拖字诀。和他硬碰硬,他只会仗势欺人对她又亲又吻,于是她很识时务的不再和他硬顶抬杠,低声道:“你快穿上衣服,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我看还是今天说清楚比较好。”晏听潮好整以暇道:“我们已经有了肌肤之亲,回去后就赶紧成亲。” 小山羞恼的反问:“谁和你有肌肤之亲了?” “方才是谁扑到我身上紧紧抱着我的,把脸都贴我身上,恨不得融为一体。” “那不算!” “不算?”晏听潮低头望着她,意味深长道:“那怎么才算?” 小山从未在他面前披散过头发,如缎黑发越发衬出肌肤的雪白,如描如画的眉眼,小小的樱桃口被他□□的饱满水润。 “反正不算,你别胡说八道!” 她原本就衣衫不整,内衫还没来得及系上腰带,和他挣扎的功夫,已经散开,露出里面的抹胸不说,胸前的肌肤几乎全都露了出来。 晏听潮呼吸越来越急,目光也越来越野。“周宁兮,你再嘴硬,信不信我现在就让你变成晏宁兮。” 说着,伸手就朝着她胸前而来,小山以为他要来真的,吓得声音都变了,“你敢!” “这是什么?”晏听潮挑起她脖子下的项链。 是那条刻着“单”字的金舟项链。 原来不是扯她的衣带,周小山松口气,答道:“这是我娘留给我的纪念。” 晏听潮拿起那片小小的金舟,看见了那个“单”字,心里不由一怔。 “为何会有个单字?”他略一迟疑,低声问她:“你爹是单家人?他姓单?” “不知道。我问了干娘,她不肯说。” 小山顿了顿,“她说我不需要知道我爹是谁,我爹也不知道我的存在,他不过是单家的帮凶,坑害了我娘一辈子。这样的人,不配做我爹。” “她说的对。”晏听潮低头亲亲她的脸,“你有我就够了,我照顾你。” 温热的呼吸烫着她的脸,她刚刚打定的主意,瞬间又被他弄乱,心软的一塌糊涂。 他柔声道:“你不是要花我的钱么,你想花多少,我都给你。” 她羞恼的呸了一声,“我那是刺激你的,你听不出来啊。” 晏听潮揶揄一笑,“听出来了,你舍不得我死。” 小山脸红的认输,很明智的没有往下接话,他脸皮比她厚,再说下去,她肯定越说越吃亏。 “你这么喜欢我,就嫁给我好了。” 小山臊红了脸,甚至不知如何反驳,正在这时,不远处传来呼唤声。 “是国师他们。”小山忙催他,“你快穿上衣服,叫他们过来。” 国师来得太及时了,否则和他单独相处一晚上,还真的不知道如何应对, 晏听潮略微有点意外,没想到他们来的这么快,还以为明早天亮了才会找过来。 “不用,这边烧着两个大火堆,很醒目。他们一会儿就能看见。” 两人把半干的衣服一一穿上,周小山又把头发梳好。 天以手持火把寻了过来。同来的除了安庭,果然还有去而折返的眉山。 见到两人安然无恙,也没有受伤。天以先是长长舒了口气,然后摸着胸口往下顺气,庆幸道:“还好你们没事。老汉我都快急死了。” 眉山焦虑的打量着周小山,想要关切几句,又怕天以看出端倪,怀疑他和周小山的关系,欲言又止的不便吭声。 周小山看出他的担忧,笑吟吟对天以道:“没事,我好端端的,只是喝了点江水。”她指了指晏听潮,“多亏晏公子救了我。” 天以一副后怕不已的样子,“我不担心晏二,他跟空明山人在海岛待了好几年,水性好得很。我就只担心你。你要是有个闪失,他不得要我半条老命。” 小山窘笑。 晏听潮正色道:“那不会。我会让你去找老不死的,把他大卸八块扔到江里喂鱼。” 小山问:“石磊怎么样了?” 天以道:“他也没事,我让他在茶寮里烤火,没让他跟来。走吧,我们这就回去。” 一行人沿着江边,曲曲折折走了半个时辰,才回到茶寮。 石磊正在火堆旁烘衣服,除了脸色发白,看上去没有什么大碍。 重五爷依旧是一副半死不活的冷漠表情,好像这些人的生死都和他没有半点关系。 天以因为要离开这个鬼地方了,心情比来时好得多,临走前客气了一句保重。 重五爷跟没听见似的,没一点回应,只是抬起头,默默看了看眉山。 眉山心里一沉,走出茶寮又拐回来,冲着老头抱拳行了一礼,“五爷保重。” 重五爷闷声道:“重莲的儿子,真的死了?” 眉山犹豫片刻,低声道:“其实没死,只是师父不想让谷里人知道他的下落,所以让我告诉段九尊说他死了。还请五爷保密。” 重五爷默了默,“她儿子,还好么?” 眉山点头:“他过得不错,早已娶妻生子,就快要抱孙子了。” 重五爷眼眸亮了亮,慢慢道:“你知道我这条胳膊是怎么断的么?” “祖辈传下来的规矩,没有解药的毒不能外传,不能害人。我唯一一次破例,就是用百日忧换取李琨替我寻找他的下落。人没找到,反而害得一个人差点无辜送命,我用了五年的时间才替他解清余毒。后来段九尊逼我做百日忧,我就自废了一条胳膊。” 眉山低下头,“我有件事想请教。不知五爷可方便告知。” “说。” “听说苗神谷有一种药叫红伥,服用之后能内力大增。” 重五爷眸光一冷,“这是苗神谷的不传之秘,你听谁说的?” 眉山低着头不卑不亢道:“我师父偶尔提过一次。我并非想向五爷讨要这个东西,只是好奇这种药草服用之后当真可以提升内力?” “不错。不过死得也快。” “可有破解之法?” 重五爷冷冷道:“没有。这天底下没有那么好的事。想要走捷径便要付出代价。” 眉山顿了顿,“万物相生相克,只要是毒都可以想办法解,为何红伥无解?” 重五爷敲了敲烟袋,“因为红伥不是毒。一样东西,你不爱惜,日日夜夜无时无刻的使用,必定坏的快。身体是一样的道理。” “我明白了。” 小山说晏长安多活了两年,他心里多多少少又有了一点希望,可是重五爷的话,让他再次绝望。 红伥无解。 眉山再次行了一礼,“五爷保重,我告辞了。 就在他低头行礼的那一刻,突然扑腾一声,重五爷倒了下去。 眉山大吃一惊,伸手一托,只扶住了重五爷的半边身体。一股黑血从他的口角流了下来。 “我活到今日,就是等有朝一日知道他还好好的活着,你告诉他,别怨我。” “他不会怨你。” 那一声外公卡在喉咙里,没有来得及出口。重五爷已经没了声息。 走到前面的晏听潮和周小山都听见了动静,折回来看见这一幕。 天以也惊讶不已,“这老头,他,他这是自尽了?” “为何要自尽?” 眉山强忍难过,抬手一挥,将烧茶的火炉推倒,熊熊大火,将茶寮毁之一旦。 一行人沿着来时路,走到山下的农舍,已经是夜半时分。 留在农舍的几位神机营护卫见到天以安然无恙从苗神谷出来,全都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 农户的男主人赶紧把做好的饭菜热了热,端到堂屋里。 几人被折腾了一天,都已疲惫不堪。一向挑食的周小山也不嫌这饭菜简陋,不可口,吃完了就累的想睡,可这农舍里没有多余的房间。 一群男人倒是可以将就一晚打个通铺,只是她唯一一个姑娘家的不好安置。 这家农户也没有女眷。 晏听潮道:“我和阿宁就在马车里将就一晚吧。” 眉山看看两人,眼神明显讶异,晏听潮何等聪明,不等小山开口找理由,先行解释道:“我和阿宁已经定了婚期,届时还请眉山叔来喝一杯喜酒。” 言下之意,两人是未婚夫妻。 周小山窘到不行,忙不跌的补充道:“有两辆马车呢。” 天以挥挥手道:“既然如此那就这么安置吧,大家将就半晚,阿宁也委屈一下,等明日到了临江镇好好休息一番再继续上路。” 其他人就在厢房里打了两个通铺。 晏听潮是个惯爱享受的人,马车布置的十分舒服,只是天寒地冻的天气,睡在里面必定会很冷。 小山宽慰自己,这可比睡野外山洞好多了。 去苗神谷之前,农舍里留了不少行李。她取了干净衣服,拿到马车里正准备铺毛毯换衣服。 晏听潮在外面敲了敲车门,轻声道:“你先别睡。我去给你烧热水,你洗洗澡换换衣服。” 小山的重点不在于他的体贴,难以置信问:“你会烧水?” 他不是奴仆成群的晏家二公子么? 晏听潮嘁了一声,“你以为我什么都不会?我还会烧饭。” 小山半信半疑的跟着他一起去了厨房,果然见他熟门熟路的点火烧柴。 “我早就说过,京城七品小官的儿子都比我享福,你眼下信了吧。” 小山莞尔失笑。 火光照着他俊美的一张脸,剑眉星目如雕如琢,眼中如有星辉熠熠。 她不知不觉看的呆住,心思随着那跳跃的火光飘飘忽忽的乱飞。 为何时常会忘了他的身份?会生出和他平等的妄念? 大约就是因为他从未端着世家公子的架子,生气了会口出粗言,惹毛了不按理出牌,还有这极度矛盾的,只爱享受却又能吃苦的个性。 农舍简陋,没有浴桶,只有个洗衣服的大木盆。 晏听潮把热水舀进去,掺了凉水试试水温合适,便熄了厨房的灯。 “先凑合洗洗吧,我在外面守着。” 厨房门被他带上了。 屋外一片静寂,屋内一片黝黑,唯有炉灶里还没有烧完的柴火跳动着红红的微光。 小山站在木盆前,心里不感动是假的,可感动之余却又越发难受。 这样下去,她越欠越多,怎么还?怎么走? 洗好之后她拉开房门,晏听潮从一地清寒的冷光中回过身,牵住她的手,在她耳畔低声道:“别走,帮我看着门,我也洗洗。” 小山窘了,“你用,”下面的话没说出口,用她用过的水么? “这有什么。”他坦然接了一句,“成亲后一起洗,和这样也没分别。” 这是什么虎狼之话。 小山脸上滚烫,假装没听懂,没听见。 她的头疼还没有完。 等他洗完了,非要和她同睡一辆马车,说一个人睡太冷。 周小山一万个不想,可说不出口。他救了她的命,对她无微不至的体贴,以往同行也如君子一般的守礼,她要是说出怕他非礼的话,倒显得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似的。 即便是黑暗中,晏听潮也仿佛瞧见了她的不自在,柔声道:“又不是没有同乘一辆马车过,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你不是经常挂在嘴边上的。” 小山嘀咕:“可那是白天。” “晚上又怎么了?屋内睡着一屋子人,且都是习武之人,耳聪目明警觉极高,但凡有个动静,都能听见。你说我能干嘛。” 他凑近了,捏着她的下颌,慢慢喂了一声,“周宁兮,你是不是想歪了。” “呸,你才想歪了。” 第67章 晏听潮无声低笑,“放心吧周姑娘,成亲之前我会恪守君子之礼。” 小山哼道:“我没说要和你成亲。” “我要对你负责。” “不用。” “不用也得用。”晏听潮声音极柔,语气却霸道。 再抬杠下去,恐怕又要被以吻封口,小山明智的改口,“我想问你,你对段雪灵说你即便解了毒,也不能结婚生子,是不是骗她的?” 晏听潮搂搂她的肩,“是段九尊出的主意,好让她彻底死心。老东西冷血无情,偏偏对这个孙女爱如掌珠,生怕她离开自己的庇护会吃苦遭罪,死活要把她留在身边。” 段九尊忌惮他,有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段雪灵。晏听潮个性极强,惹恼了就不管不顾,段雪灵对他死心塌地,一片痴心,他不用费什么心机,三言两语就能把段雪灵拿捏住。 小山轻声道:“原来无论怎么恶毒的人,也有软肋和死穴。” “我的,就是你。” 简短的一句话,分量重到从耳边贯穿心底,她忘了下一句想要说什么,一动不动的望着他。马车里黝黑一片,只瞧得见他一个模糊的轮廓。 手背覆上来他炙热温暖的掌心。 他用指腹轻刮着她的肌肤,“晏家的家世也没什么可炫耀的,只不过是和沈太后、贤王沾亲罢了。我从未觉得自己出身高贵,我大哥娶得也是寻常人家的女儿,你我之间没有什么配不配的问题,何况我父母大哥都已不在,晏家我说了算。” 小山默默听着这些话,虽然看不见他此刻的表情,可她能想象到,一定是慎重而真挚,还会带着不容拒绝的强势和霸道。 “我不在乎身份家世,只在乎是不是我喜欢的。” 小山一动不动,仿佛是忘了抽出手,任由他握着,感受他手心的茧子刺着她的肌肤。 “等回了金陵,我请舅父出面,向你师父提亲。” 小山回过神来,很艰涩的回了个:“不行。” “为何?” 她轻声说:“太快了,我还没想好。” 晏听潮忍不住逗她,“嫁给我这样的男人,你还需要想?” 小姑娘鼻子一哼:“你别臭美了,你又抠门又懒。” 晏听潮失笑:“我还懒?方才是谁给你亲手烧的洗澡水?” “……” 他抬手捏了捏她的下巴,“再说了,你既然喜欢我,还有什么可想的?” 小山无奈,嘀咕道:“你就当是我骗你的吧。” “骗我?”晏听潮突然声音一沉,手伸到她腰后,托着她往身前一带,小山立刻便感受到了男人的压迫感和灼灼逼人的气息,“是不是生米煮成熟饭就不会口是心非了。” 小山又被他吓到了,生怕他不管不顾的来真的,急忙往外推他,这一把动静太大,马车发出吱吱扭扭的声音。 晏听潮闷笑:“你再动下去,屋内的人只怕要误会了。” “误会什么。” “误会我们在洞房。” 小山脸红如潮,立刻罢手。 晏听潮哑声道:“你若是不喜欢我就罢了,我绝不逼你。可你喜欢我,那我就不客气了,不会放你走。” 小山被他的赖皮弄得无计可施,只好先投降混过去,“快睡吧,我困了。” 小山不敢再继续,怕他再说下去,自己好不容易坚定的心会更乱,转身用毛毯把自己裹成一条毛毛虫,背对着他躺下。 身上突然一沉,他把自己的被子挪了一半过来,在她的毛毯上又盖上了一层。 “晏君子”很安分的躺在她的身边,呼吸很快平稳下来。 周小山折腾了大半夜,又累又乏,躺下也该即刻入睡才对,可脑子里乱纷纷的像是扬起了春天的柳絮,落江后的一幅幅画面在眼前飞舞。 心思纷乱不堪,各种纠结撕扯,剪不断理还乱的难过和怅然,还有遗憾。 如果她和寻常人一样有痛感就好了。那她一定会不管不顾的和他在一起,什么身份地位什么云泥之别,他不在乎,她更不介怀。 或隐居山野,或快意江湖,或市井夫妻,她心甘若怡。 可惜…… 这农舍位于山脚下,孤零零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一个空旷的大院子,刮着冷硬的寒风。风里似乎夹着一股很奇怪的腥味儿,小山的嗅觉一向敏锐过常人,一开始还以为马粪的味,可仔细再闻,那股怪味并不是臭,而是腥。 她警觉起来,屏气凝神再一细辩,发现这风里除却了一股腥味,还夹着窸窸窣窣的声音,极其细微,若不是仔细分辨,就会被风声彻底掩盖,毫无觉察。 她急忙碰了碰身边的晏听潮,“你听。” 晏听潮也是极端警觉之人,起身推开车门,只说了一个字,“蛇。” 小山听到这个词,鸡皮疙瘩都起来了,立刻飞身而起,持剑站在了马车顶上,朝着屋内大叫了一声眉山叔,国师。 晏听潮点燃火折子,只见数十条蛇正从墙上,大门缝里涌进来,诡异的是,这些大蛇竟然绕过两辆马车,直奔农舍的屋子。 习武之人都比一般人警觉,周小山放声呼喊,屋内立刻有了动静。 晏听潮站着车顶喊了声,“不要开门,有蛇。” 周小山看了一眼厨房,“怎么办,拿火烧?” 农户的门窗都有缝隙,不开门只怕也挡不住那些毒蛇从缝隙钻进去。 就在这时,突然房门开了,眉山手里提着一件衣服,出现在门口。 身后的屋门迅速被关上了。 周小山急了,心想晏听潮明明喊了不要出来,眉山叔是怎么回事。 眉山纵身一跃,攀上了院墙,然后迎着风,抖动着手里的衣服,嘴里呼哨了一声。那些正在往屋内钻的蛇突然停了下来。 眉山喊了声,“没事,我能对付。”说罢,他连着又抖了几下手中衣服,跃下院墙。 诡异的是,已经涌到了农舍前的那些蛇,忽然间都掉了头,开始又朝着院外而去。 周小山突然想到眉山是重五爷的外孙,重五爷是驱蛇高手,他可能也会这一招,于是放下心来。 等院子里的蛇都离开,晏听潮和周小山从马车顶上下来,告诉屋内众人,蛇已经被引走了。 天以提着油灯打开了房门,张口就是一句痛骂,“重老五这个老狗腿子!临死之前还要害我们一把,老不死的到底给了他有什么好处!” 周小山和晏听潮面面相觑,心里都是一个念头,还好,眉山不在。不然外公被骂心里难免不舒服,即便这位外公看上去也不是什么好人,死心塌地的为苗神谷和段九尊效命,像是中了邪一样。 天以恨恨道:“一定是石磊在茶寮烘烤衣服的时候,重老五在他的衣服上撒了东西,所以才招来毒蛇。要不是你们俩睡在马车上,及时发现,我们今晚恐怕都要丧命于此。” 晏听潮:“这肯定是段九尊的主意。被毒蛇咬死只能自认倒霉,不在苗神谷的地盘,和他没一点关系,这老狐狸真是防不胜防。” 天以呸了一口,“黑心肝的狗东西。等着吧,早晚有一天老子要好好收拾他!” 周小山憋着笑。 国师大人的修为全被段九尊给毁了,自打进了苗神谷,道骨仙风的天以就被逼成了一个出口成脏的暴躁老头。 过了一会儿,眉山空着手从外面回来。 天以好奇问道:“你怎么一下子就想到石磊的衣服有问题?” 眉山依旧言简意赅,“猜的。” “你真是聪明。” 眉山听见这句话,眼中陡然一亮。仿佛对“聪明”这个词,极其震惊,难以置信。 天意谢道:“幸亏有你,不然我们恐怕要手忙脚乱费老鼻子劲儿才能应付这些东西。” 眉山破天荒的对他笑了笑,笑容还略带窘色,“国师客气。” 天以点点头,回身对安庭道:“再过两个时辰,天就亮了,不如咱们现在启程去临江县。这里离苗神谷太近,还是不够安全,谁知道老不死的会不会还出什么幺蛾子来对付我们。” 安庭点头,“这样也好,我们去县里的驿站再好好休息。” 众人立刻收拾行李,离开农舍启程前往临江县。 一行人连夜赶路,一路马不停歇的赶到县城已到辰时。大家饥肠辘辘,见到路边有粥棚包子铺,便停下来打算吃了东西再去驿站。 小山和晏听潮坐在临街的一个摊子上,吃着吃着,她突然感觉到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 抬头一看,路对面蹲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孩儿,瘦到皮包骨头,巴掌大的脸上只剩下一双眼睛,显然是个乞儿。 这一群人里,唯有周小山是个女孩儿,看上去比较良善可亲。其他人要么身着神机营衣装,腰佩刀剑,带着杀气,要么是晏听潮和眉山这样的,自带一股生人勿近的气息,拒人千里。 小乞丐就眼巴巴的盯着周小山,不停地吞着口水,眼神渴盼的望着她手里的包子和桌上的粥碗,显然是想要讨吃的却又不敢上前。 小山对上那孩子的眼神,心里一酸。骤然间想到了她娘,小时候的她是不是也和这个乞儿一样? 她本就心地良善,此刻想到她娘,更是难以忍受,立刻扭脸朝着铺子老板要了十几个包子,用笼屉布包着,送到那小乞丐跟前。 小孩儿还是一动不动的蹲在那儿,眼睛直勾勾的望着她。 周小山蹲下来,把包子递给小乞丐,柔声道:“趁热吃吧。” 小孩儿难以置信似的看看她,又看看包子,然后才反应过来,猛地接过包子,拿出一个一口塞到嘴巴里,差点没噎住。 小山忙帮他捶着后背,“别急别急。” “喝点粥。”从小孩儿的头顶,伸过来一只碗。 是晏听潮端过来的一碗稀粥。 小孩儿仰头接过,连着喝了两口,又开始飞快的吃起了包子。仿佛吃慢了就会被人抢走。 小山看的心里发酸,轻声道:“别急,慢慢吃,都是你的,不会有人抢。” 以前她不知道母亲是乞丐,看到乞儿并没有像现在这么深刻的同情悲悯,此刻看见这个小乞儿,想到师父说到的过去,真是无以复加的难过。 小乞儿一口气吃了五个包子,似乎还没有吃饱,拿着第六个包子,想要往嘴巴里塞,犹豫了犹豫,又放了回去。然后把包子塞到怀里,慢慢站了起来。 这时小山才发现,原来这孩子是个瘸子,右腿比左腿明显短了很多。 小孩步履蹒跚,但走的很急,走到路边喊了声什么,从胡同里又窜出来一个小孩儿,和他差不多年纪大,也是衣衫褴褛,瘦的可怜。 小孩儿欣喜若狂的来拿包子,原来右手是有残疾的,只有一根大拇指。 小山怔怔的看着两个孩子,眼泪无法控制的掉下来。 当年同州的谢小山和谢小水,是不是就是这样相互依存着活下来的? 晏听潮静默无声的站在她旁边,握住了她的手。 小山不想被他看出自己的失态,抽出手走到旁边,平复一下情绪。 晏听潮走到两个小孩跟前,问道:“你是苗神谷的孩子吗?” 那个瘸腿的孩子,怔了一下点点头。 小山瞬间明白了,这就是被苗神谷淘汰掉的孩子,任由其自生自灭。 苗神谷离县城很远,这么大的孩子,至少要走上两天才有可能来到这里,晏听潮忍不住问:“你是怎么来到这儿的?” 瘸腿的小孩可怜巴巴的说:“是重五爷说的,他给我们指路,说沿着山谷一直走一直走,到了城里可以要饭吃,不会饿死。要是运气好,还可以被有钱人买走当佣人,管吃喝。可是,我走到城里,没人要我,也没人买我,我只能讨饭。讨不到,就饿着。” 小山心酸的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大鹰,他叫福牙。” 小山把荷包里的铜板都倒了出来,“这点钱你拿着,饿了就去买东西吃。” 大鹰两只脏兮兮的小手,捧着那把铜板,欣喜如狂的问:“谢谢姐姐。这个钱我可以买人吗?” “买人?” 大鹰点点头,“宝珠姐姐被卖到小红楼了,我想把她买出来。” “宝珠姐姐,也是苗神谷的吗?” “是,她比我大好几岁,她不会说话。有时候要不到吃的,我就去找她,她偷偷给我扔半个馒头。” 小山难过的说不出话来。 晏听潮道:“你带我去找她。” 大鹰和福牙带着小山和晏听潮,走到一条巷子里,那座被称为红楼的房子,不过是墙上刷了一些红颜料而已,在屋檐下挂了一盏红灯笼。 晏听潮一看就明白了,这是风月场所。 一个肥胖的老婆子听见门口有动静,立刻迎了出来,还以为来了客人。可是再一看晏听潮身边还有个姑娘,就有点不懂了。大鹰和福牙畏畏缩缩的躲在小山和晏听潮身后,不敢露面。 两个小孩亲眼所见,这肥婆子特别凶残,把宝珠打的头破血流。 晏听潮冷冷道:“你这里有个宝珠的女孩儿吗?” “你要找宝珠啊?哎呦客人好眼光,宝珠是我这儿最嫩的姑娘。” 晏听潮皱着眉头,“你领出来我看看。” 胖婆子拍了一下巴掌,喜滋滋的扭了进去,不多时领出来一个小姑娘。 小山看见宝珠,杀人的心都有了。 她没想到宝珠只有十一二岁,瘦瘦小小的还是个孩子。天寒地冻的天气,老鸨只给她穿着一件单衣,衣领开的极低,冻得瑟瑟发抖。 小山压不住心里的愤怒,怒骂道:“你是不是人?你自己也身为女人,这么小的孩子你怎么下得去手?你不怕遭雷劈么!” 胖婆子叉着腰呸了一声,“你放什么屁呢?老娘我收留她,给她吃给她住给她买衣服,老娘是她的救命恩人!要不是我,她和这个瘸子一样在街上要饭,被人糟蹋死了都没人知道!在老娘这里至少还能赚钱!” 周小山抽出希光,一剑架到了胖婆子脖上,“我是宝珠的家人,现在要带她走。你若是识相点就乖乖放人,若是不识相我就让你尝尝什么叫一剑封喉。” 老鸨吓得魂飞魄散,立刻求饶。 晏听潮给她扔了一两银子,让她取几件厚衣服给宝珠穿上,顺便就当是这些日子宝珠的饭钱。 小山带着三个小孩儿去了驿站,交给驿使请让他替这三个孩子找个可靠的落脚地活下去。 那驿使叹气道:“这些残疾孩子,家里人都不要,外人谁肯收留?都是放任他们自生自灭罢了。女娃都被收到了勾栏,男娃大都饿死冻死了。” 晏听潮拿出一锭银子,“若实在无处可去,便送到寺院里吧。” 驿使摇摇头叹息,“唉,生而不养,真是造孽啊。” 大鹰一听哭了起来,“不是,并不是我爹娘不要我,是谷主说我们是没用的废物,要赶走我们。” 驿使道:“你爹娘不会带你离开么?” 大鹰抹着眼泪,“离开了我们吃什么?住哪儿?我家里还有祖父母和兄弟姐妹,爹娘不能为了我一个,舍弃全家人。” 驿使也无话可说了,领着三个孩子出去给他们找地方安置。 小山看着那三个弱小的风一吹便要倒下的小小身影,第一次体会到那种无能为力的愤怒之感。 她原本只是厌恶段九尊,并还没升到仇恨的地步,直到此刻眼睁睁看着这些孩子,被剥夺了在谷中生存的权利,离开父母任由其自生自灭,过着生不如死的生活。而身为谷主的段九尊吸食谷中百姓的血,过着豪奢生活,像是一方诸侯权贵,在谷中说一不二。 小山越想越怒,起身关上房门,回头对晏听潮道:“苗神谷的百姓不能再任由段九尊祸害。如今我们已经拿到了苗神谷和单家勾结的证据,皇上也有意想要彻查,我们刚好可以借助天以的力量,把这些东西呈上去,除掉段九尊。” 晏听潮立刻反对,“此法不可行。” 小山皱眉,“为什么?你担心天目阁和晏家被牵连进去是吗?我可以想办法先把天目阁和你大哥择开。你大哥救过我娘,你也救过我,我不会恩将仇报把晏家卷进去,你放心。” 晏听潮定定看着她,“你以为我置身事外,只是为了自保吗?” 小山:“自保是人的本能,这没有错。” “你可知上位者,对平头百姓的痛苦从来不会感同身受。今上如果知道苗神谷和贤王府勾结,私养死士,可能会把整个苗神谷清洗个底朝天,当权者素来都是宁可错杀三千不可放过一人。届时,流离失所,无家可归的人不仅仅今日你所见到的这三个孩子,而是成千上百的百姓。或许还要被流放到苦寒蛮荒之地,生不如死。” 这个结果显然不是小山想要的,即便她要报仇,也不能牵连无辜。 晏听潮:“这也是我为何不肯把那些证据交给天以,一旦从天以手中送到今上面前,事情就不是我们所能控制的,牵连的也不是单敏仪姐弟和段九尊这几个人。” 小山犹豫了一下,“圣上是明君,应当不会迁怒百姓,何况还有国师在。国师即便对苗神谷毫无好感,可是对这里的百姓,应当还抱着悲悯之心吧。” 晏听潮反问:“这方幽谷,如同一处世外桃源,有何不好?国师为何对苗神谷无好感?还不是因为这里的人?百姓被圈禁成了怪物,为了活下去,各种明争暗斗,可以为了一只鸡一斗米而互相下毒,没用的人打小就被抛弃。” 小山不服,“可这里面总有无辜的人,总有好人!尤其是那些孩子。段九尊每年都要扔掉这些无辜的孩童,这和杀了他们有何区别?他们生来残疾,天生已经命苦,不仅没有得到怜惜和关爱,却还要遭受这些苦难。” 晏听潮冲口道:“这世间的苦难多了,我们管不过来。” 小山语气有点激烈,“不,我们能管一件是一件,能管一人是一人。习武是为了行侠仗义,除暴安良,不是吗?” 晏听潮没有回答。 这些道理他何曾没有听过?可是后来发现,这仅仅是道理。 他比她年长七岁,也并不是一个养在深宅高门的世家公子,见过的风霜和悲苦让他更多更深的体会到了何谓人间疾苦,何谓众生皆苦。 只是这些,他没有和小山深谈过。他已经习惯性的以玩世不恭的懒散来掩盖那些不识时务的正义感。 所以,默然片刻后,他只能用玩笑的语气说了句:“周女侠,你太幼稚了。” 小山回敬道:“晏公子,道不同不相为谋。” 这人果真冷漠无情,她气得扭身就走,再争下去,恐怕真要吵起来。 晏听潮一把拽住她的手腕。 小山低声道:“放手。” 晏听潮脸上带笑,压低声问:“怎么,你要和我劳燕分飞啊?” 小山无端的红了脸,这人真是没个正型,好端端的又说歪了。 “你居然为了外人和未婚夫翻脸,未婚夫还是你的救命恶人。”晏听潮声音幽怨的在她耳边问了一句,“你有没有良心啊,周姑娘。” 他这么一说,她心一下就软了,气也不好意思再生,喃喃道:“我没和你翻脸,我就是觉得你心很硬。” 晏听潮刮了一下她的鼻梁,“我说你幼稚你还不高兴,你知不知道行走江湖,心软就会害死自己?我的傻姑娘,自己的命最重要,把这句话你刻在脑子里好不好。” 道理虽不错,可真的看见不平不公之事,她真的难以做到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而晏听潮是个极为理智的人,对无关之人,无关之事,冷淡到甚至有些冷漠。 他会把自身安危,自身利益放在第一,正因为明白他是这样的人,小山越发觉得把他拖进这件事里,是一种连累。可这些话,她无法出口。 静默之际,外面传来一声“晏公子”,是段流的声音。 晏听潮松开小山的手,拉开房门。 段流从院子里走上台阶,见到晏听潮微微颔首,“我有事想要找你。” 第68章 晏听潮把他引入房中,段流一见小山也在,先是一怔,接着便笑道:“刚好你也在。” “段叔叔请坐。”小山顺手把房门关上。 段流把段九尊给的那三样东西从怀里拿了出来,“这些东西是你们拿着,还是继续由我保管?” 晏听潮和小山互看了一眼,不约而同道:“你先拿着吧。” 段流点点头,把东西重新塞进怀里,“你们放心,这东西我一直随身携带,夜里睡觉也不会离开我半步。” “段九尊就算想要夺回这东西,也想不到会在你手里。何况还有国师在,你只要和国师在一起,他不敢轻举妄动。明日段叔和国师他们先走,我再派两个暗卫,暗中随护。” 段流一怔,“先走?” 晏听潮看看小山,“我和阿宁在这里等一个人,稍后再赶上你们。” 这事他压根没提,小山也很意外,“我们要等谁啊?” “等仓然。” 仓然?小山和段流面面相觑,不解其意。 “他也会回京?”段流问道。 “对。”晏听潮的语气极为笃定,“他回苗神谷就是为了争夺长老之位,事情已经结束,他不会留在苗神谷,肯定会继续回到单雪洲姐弟身边为他们效命。” 小山不解的问:“我们等他做什么?” “我要让仓然做一枚棋子,去离间段九尊和单雪洲。”晏听潮冲她笑了笑,“既然你不想让段九尊再祸害孩子,那就让单雪洲来除掉他。” 原来他嘴上说着不管,心里还是把她的话都放在心里。小山又激动又好奇,“你打算怎么做?” 晏听潮没有回答,先去问段流,“重五爷曾经做过一种无解的毒,名叫百日忧。段叔可知道这种毒怎么做?” 段流摇头,“百日忧只有我外公知道具体做法,我七岁便离开了苗神谷,对此一无所知。” 晏听潮叹道:“可惜重五爷也不在了。不然,” 段流听出他的意思,苦笑道:“即便他还在,即便我表明身份去求他,他也不会再做。因为重家祖上有规矩,没有解药的毒不可外流。他唯一一次破戒,便是为了寻找我和我娘的下落。后来段九尊逼着他再做百日忧,他宁愿自断一臂也不肯听命。” 晏听潮:“重五爷已经过世,所以这个世上也就没人会制百日忧,也没人能解百日忧了?” 段流点了点头,“我外公没有弟子,唯一的传人便是我娘。我娘因为我和他闹翻决裂,至死没有联系。所以我外公的很多秘技也就失传了。” 晏听潮略一思忖,起身道:“我这就去告诉国师,阿宁落水受了风寒,要休息两日再走,让他们先行一步。” 小山追了一句,“你到底怎么做还没说呢?” 晏听潮回眸一笑,“等我回来再告诉你,我还没想好。” 天以听说小山病了,想等她病好再一起出发。 晏听潮劝道:“我担心她病个十天八天,耽误国师回京复命。年节将近,国师还是先行一步,稍后我们赶上就是了。” 天以皱眉,“我是担心苗神谷的人来对付你们。” 晏听潮拱手道谢,“国师放心,我带的有人暗中随护,不会有事。” 天以估摸以晏听潮的武功和心计,再加上有暗卫保护,应该也没什么危险,于是也没再坚持,翌日一早,先行启程出发。 等他们一走,晏听潮便带着小山去药铺抓药。 小山好笑:“喂,人都走了,你还要演戏啊?我一点病也没有,我身体好得很呢。” “不是给你抓药。是给仓然。” “给他?” 晏听潮牵着她的手,等走到街角的僻静处,见四下无人,拿出尺八,吹了三声。 不知从何处走出来四个男子,皆是二三十岁的年纪,一眼看过去,极平凡普通,像是大街上随处可见的路人。 晏听潮吩咐为首的一个男人,“林后,你去苗神谷的出口守着,见到仓然便来报知我。” 林后说了句“遵命”,带着身后三人悄然离开。 来去之快,像是一股无声无息的风。 小山好奇的问:“这就是晏家的暗卫?” 晏听潮将她的风雪帽戴上,“他们都是孤儿,受我大哥恩惠,对晏家死心塌地,会用性命保护晏家人。我让他们见见你。” 小山心里微微一动,忍不住问:“为何?” 晏听潮笑了,“你是不是装糊涂?” 小山忽一下脸红了,明白了他的意思,这就算是正式告知那几位暗卫,她也是晏家的人。 “再过几月你就要嫁我为妻,让他们见见主母也是应当的。” “谁要嫁给你了。”小山转过身小声嘟囔,忽然腰身一转,被他搂住按进怀中。呜呜几声抗议还没等发出声来,都被他吞卷掉。 呀这个流氓,光天化日,还是大街上,小山气急败坏,却毫无招架之力。 半晌这流氓才放开她,压着声问:“周姑娘,嫁吗?” 小山红着脸瞪他,“你欺负人。” “是你欺负我吧,玩弄我的感情。”晏听潮隐隐含笑的倒打一耙。 小山又羞又气,“谁玩弄你的感情了。” “一会说喜欢我,舍不得我死,还要替我养孩子续香火,一会又说不愿意嫁我。”晏听潮目光幽幽的盯着她问:“这不是玩弄感情么?” “……” 小山一时词穷,又没法解释自己内心的纠结,转开话题问:“你不是说给仓然抓药么,抓什么药?” “做两种药。一种百日忧,一种么,我还没取名字。” 小山忍俊不禁,“你别骗我了,你会做百日忧?” “当然不会。但是我可以用几味药混到一起,服用后和百日忧的症状差不多,会让人忧虑不安,难以入眠。” “你打算拿去吓唬仓然?” “不,是单雪洲。”晏听潮道:“我让仓然给单雪洲带一封信,把药粉渗入到信上,然后让仓然告诉单雪洲,这信上有百日忧的毒。” 小山双眸一亮,“只有苗神谷才有百日忧,也只有段九尊才能从重五爷那里拿到百日忧。所以只能是段九尊要害他。” “重五爷死了,没人知道百日忧怎么做,单雪洲没有服用过,无法辨明真假,我只要让他有百日忧的症状,再让他相信段九尊想让他死就够了。” 小山忍俊不禁,“这离间计不错。没想到你这半吊子下毒的功夫还派上了用场。” “再做一种药,假装是毒药,给仓然服用,让他乖乖听话。你说叫什么名字?” 小山正色:“可以叫骗子毒。” 晏听潮:“……” 仓然果然如晏听潮推测,没有留在苗神谷,天以离开的第二天,他也到了临江县城,因为这是从苗神谷去外界的必经之路。 晏听潮接到林后的消息,带着小山埋伏在城外一处路口。 仓然胳膊上的伤口还未痊愈,武功大打折扣,压根不是小山的对手,他随身带的四名手下,更是不堪一击,晏听潮不费吹灰之力,将那四名随从敲昏过去。 仓然见到两人,想起自己在船上放箭,让两人落江之事,还以为两人是要报仇杀他,吓得脸色苍白,跪地叩首,“晏公子饶命。不是我要害你们,是段九尊的意思。” 晏听潮冷哼一声,捏着他的下巴往他嘴里塞了一颗药丸。 “你想要活命,就乖乖按照我说的做。我想要杀你,不必大费周章给你喂毒,还要替你解毒,你说是不是?” 仓然也不敢过问他被喂下的是什么毒,一个劲的点头,“是是。晏公子饶命,我一切都听从晏公子的吩咐。” 晏听潮问道:“你可知道国师为何离开苗神谷几十年,突然又稀罕起这个苗神谷的破长老位?” 仓然犹犹豫豫的摇头,“不知道。” “那是因为有人向皇上告密,说苗神谷和陆海商行勾结,有谋逆之举。” 仓然吓得脸色剧变,连忙摆手,“我不知情。” 晏听潮冷笑,怎么可能不知情。仓朱对这个儿子给予厚望,肯定什么事都不瞒着他,但是谋逆大罪他不敢承认知情罢了。 晏听潮也不戳穿他,“段九尊为了把自己摘出去,假意和你父亲决裂,就是防着有朝一日,这事暴露,他好让你父亲背锅顶罪,可惜你父亲死了,现在背锅顶罪的人,变成了你。” 仓然惊慌不安的看着晏听潮。 晏听潮道:“你乖乖听话,办完事了,我不仅把解药给你,还可以救你一命。” 仓然又惊又怕的点头,“多谢晏公子不杀之恩。” “我让你做的事很简单,就是让你去给单雪洲带一封信。等单雪洲看完这封信,你再告诉他,信上下了百日忧的毒。” 晏听潮拿出一封信递给仓然,“你仔细拿好了,信里有毒,千万不可打开,信上的字迹需要对着火烘烤才会显露。” 冒充段九尊写给单雪洲的信,只有一句话,天以已经拿到了单家谋逆的铁证。 仓然小心翼翼的把信封捏在手里。 “你把信带到后,自然有人给你解药。你找个地方躲起来,单雪洲也不会有精力再来对付你,他已自身难保。” “多谢晏公子替我保全性命。” 仓然恨不得立刻就躲起来,段九尊这个老不死的要拿他来顶罪,单雪洲又要杀他灭口。 晏听潮点了他的穴道,将他眼睛蒙上,然后叫来林后,交代道:“你们几个押着他,等国师到了京城,再放他去找单雪洲。等他办完了事,把解药给他。” 小山站在一旁暗笑,那有什么解药啊,给他吃的毒丸也是假的。 第69章 事情办完,晏听潮和小山启程去追天以。一行人终于风尘仆仆的赶在过年前回到京城。 因年关将至,街上热热闹闹熙熙攘攘,到处都是办年货的百姓,张灯结彩的一片过年气氛。 小山掀开车帘,兴奋的瞅着外面繁华街景,忽然耳边传来一声“兮兮”。 她扭头瞟了晏听潮一眼,又飞快的移开目光,虽然回京这一路,私下没外人的时候,他都是这么叫她的,可她还是没适应,每次听见这软甜的称呼,都有种耳根发软,心跳加快之感。 “家里来了一位客人。” “谁啊。” 晏听潮笑微微的卖了个关子,“你猜?” “我干娘?”是不是在王府里露出破绽,“施娘子”装不下去了? “你再猜?” 小山没耐心再猜,“到底是谁啊?” “你师父。” 小山眼睛一亮,难以置信道:“他怎么来了?” “我在路上给他去了书信,邀请他来京城。” 小山下意识道:“你想让他见见段叔叔和干娘?” 晏听潮含笑望着她,“过年了一家团聚不好吗?” 小山喜形于色的点头,“当然好啊。”顿了顿,她轻声说:“多谢你。” 晏听潮慢悠悠问:“怎么谢啊?” 小山俏皮一笑:“就,谢谢啊。” 晏听潮扯过她的手,握在手心里慢慢的捏了捏,而后撩起眼皮,看着她,“我怎么觉得,你对我忽冷忽热的。” 小山红了脸,“你胡说什么呢。” 晏听潮微微挑眉,目光锋锐的打量着她,“那会儿你以为我要被毒蛇咬死了,哭的死去活来,恨不得和我一起死。可等我不死了,你又避之不及,对我不冷不热的,你是不是心里还抱着什么鬼点子。” 小山脸上发热,心虚的望着外头,“你才一肚子鬼点子。” 晏听潮把她的下颌掰回来,“我请你师父来,还有一个目的。” 小山被迫望着他,四目相对,清晰可见他眼中的炙热和霸道。 “我父母兄长不在,只能请舅舅来提亲,和你师父商议定亲的事。” 小山怔怔看着他,半晌吸不上来气,忽然有种诡异的不真实感。 提亲?定亲?真的就这么弄假成真了? 晏听潮不满道:“你这是什么反应,你一点不高兴,受了惊吓?” 小山脱口而出,“为何怎么急?” 晏听潮目光炙热毫不避讳的告诉她,“我已经等不及想要成亲。” 每日看着她守着她,却要苦苦压抑掌握分寸,否则就会失控,这种滋味她怎么可能明白。 小山听见这么直白的话,心里乱的一团糟,百味杂陈,自然,欢喜是其中最为浓烈的一味。 两情相悦终成眷属,是可遇不可求的人生美事。可一想到她的身世,她的仇恨,她的秘密。她就忧思重重,纠结矛盾。 谢云深得了消息,已经早早的等在大门外,见到马车上下来的小山,喜得合不拢嘴。 小山迎上去叫了声“师父”。 谢云深一脸亲切的看着晏听潮,那眼光都不对劲了,一副老丈人看女婿的欣赏和喜爱,“你们可算是回来了,我生怕你俩要在路上过年。” 晏听潮笑吟吟的行了一礼,“我这几天都在愁这称呼,也不知道该怎么叫。” 小山窘红了脸,辈分都乱了。 谢云深乐呵呵道:“就改称谢叔吧。师父并未正式收你为徒,江湖人士也不讲这些虚名礼节。” 晏听潮请了段流过来,对谢云深介绍道:“谢叔,这位是阿宁干娘的朋友。” 段流拱了拱手:“在下段流。” “段叔叔是干娘的青梅竹马,从小一起在眉山绣坊长大。”小山俏皮的对谢云深挤了下眼睛。 谢云深一下就明白了,立刻又是一副看妹夫的欢喜表情,乐呵呵道:“段兄弟,咱们先进去再说。” 晏家老宅被佣人们装扮了一番,廊下摆放着时令的盆景小树,树上挂着红绸彩花,平添了喜庆之气。 “我一接到信儿就立刻赶来京城,这门亲事我真是太满意了。”谢云深的表情,活脱脱就像是家里嫁不出去的女儿终于有了妥当的婆家一样。 小山弄了个红脸,连忙打住他,“师父你别急,我等会找你私下里再说。” 谢云深以为小姑娘面皮薄,不好意思当着晏听潮的面谈这件事,笑道:“好好,你们长途跋涉,肯定很累,先好好休息去。” 周小山累倒是不累,就是不想有些话被晏听潮听见,回去匆匆洗了把脸,便来客院找谢云深。 谢云深喜滋滋的接着刚才的话题,“这些天,我真是做梦都要笑醒,啊呀菩萨保佑,我可算是对你娘,对你干娘都有个交代了。” 师父是这世上为数不多的真心对她好的人,而此刻正兴高采烈的真心替她高兴。她实在不忍心让谢云深失望。 “晏公子对你一片真心,我看出来了,瞧着你的时候,眼睛里都含着情。” 小山狠狠心打断他,“师父,我现在还不能嫁给他。” 谢云深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一脸的甜笑都吓飞了,呆呆望着她,“为什么?你不喜欢他?” 小山微微摇头。 谢云深不解:“那你喜欢他,他也中意你,你为何拒绝?” “我要先找到我娘再谈婚事。” 谢云深急道:“你过了年就已年满十八,晏公子也岁数不小了。万一这几年内都没有你娘的消息。” 下面的话他不好意思明说,晏听潮这条件,放眼京城,还能缺一位夫人么,若是等不及…… 小山道:“不会拖很久。” 谢云深又惊又喜,“你找到你娘了?” 小山微微摇头,“我先找到了干娘。她这次终于讲清了所有一切,我也终于明白她为何一直逼着我演戏怕疼,一直把我藏着不能见光。” 谢云深问:“为何?” “我娘的失踪,是因为她和我一样不怕疼,有些禽兽不如的东西,想要寻找我们这样的人,让女人成为生育工具,让男人成为杀人机器。我若被人发现,就可能会和我娘一样的下场。干娘一直没有告诉你,是不想你被牵扯其中。” 外号谢菩萨的谢云深,脸上出现了极难见到的怒意,“到底是谁抓了你娘,你告诉我。” 小山把李美娘告诉她的一切,从头到尾慢慢讲完。 谢云深脸色苍白,眼中全是震惊和恨怒,“你娘现在在哪儿你知道吗?” “我猜她应该会被关在扁舟岛。” “扁舟岛在哪儿?” 小山摇了摇头,“具体在哪儿并不清楚,但是我这次去苗神谷,已经拿到了单家勾结苗神谷私养死士的证据。等我回到扬州,我会以此作为要挟,让单家人放出我娘。” 谢云深立刻道:“阿宁,你只管和晏听潮成亲,这事交给我来做。” 小山摇头,“不,我做女儿的,这事理应由我来做。你和干娘已经为我做了很多,我此生都难以回报。尤其是干娘,她为我牺牲了十八年的好时光,牺牲了她的感情,我心里愧疚的很。” “你这是什么话。你娘是我妹妹,我是你的舅舅!”谢云深的眼眶红了,“当年我应该求师父带着她们一起离开同州的,我不该把她们留在同州。都是我的错!” “师父你别这么说,这和你没有关系,这不是你的错。是那些丧尽天良之人,为了一己私利,不把他人当人。” “我们兄妹当年结拜的时候,就发过誓,要同甘共苦,我愧为大哥,这些年来,未能保护她们,现在既然知道她的下落,我不会再袖手旁观。” 小山道:“师父,我给你说这些,并不是想让你替我出头,只是想告诉你,我要先找到我娘才考虑婚事。” 谢云深急了,“那找你娘也不耽误定亲啊!” 反正这门亲事他是满意的不能最满意,简直比师父把掌门之位传给他还要稀罕,打死也不肯放手。 小山心里犯愁,不知道该怎么说。 她要做的事,不仅仅是找到她娘,还要亲手除掉单家姐弟,不能让单家继续作恶。不能让像她这样的人,活的暗无天日,终日躲躲藏藏,提心吊胆。她要替她娘,替段叔叔,替养父一家人报仇。 她不想让干娘和段叔叔插手,因为段叔叔时日不多,最多还有两年时间。她希望干娘和段叔叔能远走高飞,好好度过这弥足珍贵的余生。 而晏听潮,她更不想让他插手。 晏长安如果不是因为寻找她娘,也不会和贤王府走的那么近,被李琨利用胁迫而英年早逝。他远远送走晏听潮,一直让他游离于京城和扬州之外,逼着他在武学上成就,就是想要让他远离这些肮脏龌龊。他表面上是个无情无义的兄长,其实他对他这唯一的幼弟,用心良苦,用尽了一切心血在保护他。 晏长安对她和她娘都有过救命之恩,她怎么能再害他在这个世上最爱的人?何况,晏听潮还两次救过她的命。 她已经下定决心,要自己一个人去做这件事,但是贤王府戒备森严,陆海商行钱多势众,她得寻找时机,等待机会,才能一击而中,全身而退,在不能保证成功之前,不能和晏听潮成亲。 谢云深根本不知道她心里的想法,坚持先定亲。 “你想要找到你娘再成亲,这个我也赞成。先定了亲,不然你和晏公子这么同进同出的,传出去,对你们的名声也不大好。” 正说着,外头的回廊上传来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小山忙把手指头按在唇上做了个嘘声的动作。 片刻之后,晏听潮缓步走了进来。 小山为了掩饰心虚,先冲他嫣然一笑。 晏听潮笑问:“你和谢叔说什么呢?” 小山一脸的镇定自若,“我和师父在说我娘。” 谢云深接话:“对,阿宁方才对我说,要等找到她娘才肯成亲。” “婚事的确不急,只是先定亲而已。”晏听潮盯了一眼小山,解释道:“我们两人同去苗神谷,一路朝夕相处,为避人闲话,我对国师说我和阿宁已经定了亲。同行的众人都知道我们是未婚夫妻,若回京一打听是假的,恐怕会有损阿宁的名声,所以还是请谢大侠和我舅父见一面,先把亲事定下来,等阿宁的娘亲有了消息再成亲。” 谢云深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先定亲,成亲的事日后再说。” 事已至此,小山也没法再继续强硬拒绝,否则晏听潮这个聪明过头的人,会瞧出来她心里的小算盘。 “那就一切从简好了,也不用办什么定亲宴。” 退一步想,悄无声息的定个亲也无妨,反正他已经退过一次亲,将来,再退一次也没什么吧…… 谢云深不乐意了,“定亲宴都不办?那怎么成?” 小山解释,“因为我们已经对国师说定过亲了,再办定亲宴,岂不是说明以前在扯谎。” 谢云深勉勉强强答应了,“好吧,不办就不办。那婚礼可不能一切从简。我给你攒了不少银子,婚礼一定要风风光光的。” 晏听潮牵起她的手,柔声道:“这会儿国师也该从宫里回来了,我们去趟国师府吧。” 从苗神谷回来的路上,小山已经对天以说过,想要养生丹药的方子,给一位亲人治病。天以一口答应,等回了金陵便抄一份给她。不过,到了金陵他急着进宫复命。 两人出府上了马车,晏听潮忽然问了句,“你和谢叔说了那么久,就只说了你娘的事?” 小山立刻警觉的反问:“你怎么知道我和他说了很久?” 他这人内功深不可测,神出鬼没没一点声息,最擅长偷听,千万别听见了吧! 晏听潮拉过她的手,捏捏她的手指,柔声道:“我去你房里找你,丫鬟说你早就去找谢叔了。” 小山松口气,嫣然一笑:“我对师父还说了我干娘和段叔叔的事。干娘以前老说,要不是因为我这个拖油瓶,她早就离开泉城找个男人过好日子去了。我还以为她是开玩笑逗我,原来都是真的。她当真有个心上人,都是我不好,” 话没说完,被晏听潮捏住了下巴。 他眸光幽幽的在她脸上打了个转儿,“你没有不好,除了爱骗人,哪哪都好。” 周小山没好气的瞪着他,“……” 这到底是夸啊还是贬啊。 晏听潮定定望着她,“不过,就算你是个小骗子我也认了。谁让我,” 她以为下一句会是:“谁让我喜欢呢。”结果听到的却是,“谁让我聪明呢。” 一口闷血差点没喷出来。 晏听潮眸光幽沉,暗含锐气,“你骗骗别人也就算了,千万别骗我,被我看穿了,我可对你不客气。” 小山挑衅,“怎么不客气?拔了舌头喂猪吗?我以前说好害怕都是装的,我才不怕你呢。” 晏听潮微微一笑:“拔舌头太残忍了,咬几下就好了。” 小山瞬即涨红了脸,抬臂拍开他的手,装模作样的撩开车窗的帘子看着外面。 晏听潮右臂绕过她的肩头,把她扣在自己胸前,柔声问:“你看什么?” 男人沉稳的呼吸仿佛尽落在她后颈上,温柔而又温热的烘着她的肌肤。 她不敢乱动,佯作镇定的说:“看外面啊!好热闹。” 他嗯了一声,把下巴搁在了她的头顶上,压低的声音和温热的呼吸,勾得她耳廓发痒。 “元宵节更是热闹非凡,要不我们看过灯会再回扬州?” 小山绷着身体,呐呐问:“你不是不喜欢热闹么?” “你不是没看过京城的元宵节么,我陪你看。” “下次吧,我想尽快找到我娘。” 晏听潮嗯了一声,声音贴着她的耳边滑过去,“来日方长。不急。” 小山没吭,心里默默说,若她运气好,解决了后顾之忧,那或许还能和晏听潮在一起,有来日方长,若运气不好……那就来世再见,欠他的只能来生再还。 第70章 说来也巧,两人到达国师府门口,刚巧天以正从宫里复命归来。 见到两人,他啧啧道:“这么急。” 小山道:“救人的事当然很急啊!” 天以一边领着他们进府,一边解释道:“这方子只能强身健体,延年益寿,并非是治病救人的药方,你要拿着这方子去救人恐怕不妥。若身体有恙,还得去找大夫。” 因天以不知道内情,小山也不方便多做解释,含笑点头:“我明白。请师父放心,我自有分寸。” 天以取了纸笔,将那张方子找出来,抄写了一份递给小山。 小山如获至宝的收好。 晏听潮心念一动,又多问了一句:“国师可知道这方子的来历?” 天以摸着胡须,“这是当年我在杭州归元观当道士时,一尘道长给的一张方子。” “一尘道长可还健在?” “这可难说啊。”天以掰着手指算了算,“若在人世,算起来也有百岁高龄了。” 百岁高龄! 晏听潮和周小山对视了一眼,彼此都想了一处,那就是立刻去归元观看看,万一老人家还健在呢?他或许有更好的方法来解开红伥的死局。 两人离开了国师府,刻不容缓前往怀善堂去按方子抓药。 其实小山心里并不确定晏长安到底是不是因为服用了天以赠送的养生丹才多活了两年?但是,不论如何她总得试一试,哪怕能让段流多活两天也值。 巧的是,两人居然在怀善堂的大门外碰见了单雪洲。 小山眼尖,不等单雪洲看见她,便先闪到了一边。 晏听潮心说,这可真是天意助我。刚好可以把一些讯息面对面的传给单雪洲,不必再多费心思另辟蹊径。 他笑微微的上前寒暄:“真是巧,单大人怎么也在京城?” 单雪洲见到他略感意外,“晏公子怎么也在京城?” 晏听潮袖手笑道:“我陪着国师去了一趟苗神谷,刚刚返京。” 单雪洲恍然一笑:“原来如此。我受太妃吩咐,来给王府和侍郎府上送些年货。顺便也给白堂主送点年礼。” 说罢,他又装作无意的问起天以,“国师也回来了?” 晏听潮点头,“国师和我一同回来的,此刻已经去了宫里向圣上复命。” 单雪洲试探道:“我听说,国师要去苗神谷争夺长老位,这苗神谷的长老位有何稀罕的?难道比大周的国师还要吃香?能让国师老人家大老远的辛苦跑这一趟。” 晏听潮笑了笑,“依我看,国师对那个长老位压根也没看在眼里,但不知道为何,非要较劲去争一个长老位。” 单雪洲的神色微动。 晏听潮接着说:“可惜的是,还没争到。国师这面子委实挂不住,在苗神谷里大闹了一场,差点没和谷主打起来。” 单雪洲一怔,“居然有这回事?” 晏听潮压低声道:“国师和谷主闹得很僵,还差点出事回不来。” 单雪洲忙问:“出了什么事?” “国师离开苗神谷时,差点被重五爷的蛇阵毒死。若不是重五爷死了,国师非要杀回去和他恶斗一场。” 单雪洲神色一惊,“重五爷死了?” 晏听潮假装惊讶,“怎么,单大人也认识重五爷?” 单雪洲窘笑:“听过,耳闻罢了。” 晏听潮拱拱手,“单大人请便,我先进去抓药。等回了扬州,咱们有空再叙。” 离开怀善堂,上了马车,小山忍不住问:“单雪洲说的侍郎府是谁家?” “单太妃还有一位兄长名叫单省之,现任礼部侍郎,每年都要由单雪洲出面,陆海商行出钱替他们兄妹打点关系。” 小山想了想,“看来他压根也还不知道苗神谷里的消息,他连重五爷死了还不知道呢。” “他要等仓然回来才会知晓谷中的一切。” “你让仓然何时去找他?” “今晚。我方才把国师已经进宫复命的消息告诉他了。等他晚上看到信,必定认为国师已经把证据呈送给了皇上,一切为时已晚。” 小山笑道:“信里下的药,本就让人焦虑难眠,他再一想国师已经把证据呈送给了圣上,这下,吓也吓死了,就算你不给他下药都会彻夜难眠,所以他也就确信无疑,自己中了百日忧。” 晏听潮很惬意的点头,“正是。” “那单雪洲会不会去确认段九尊信中内容的真假?” 晏听潮笑了,“他怎么确认?去问国师?还是去问皇上?问段九尊就更不可能了。” 小山莞尔,对啊,无法确认,只能选择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离开苗神谷多年的天以突然无缘无故的去苗神谷争长老位,这件事本就透着蹊跷。段九尊都能猜到天以是受皇命回谷调查,单雪洲自然也明白。所以,信里的那句话,不管真假,都足以让他惊恐万分。而信上有毒,更增加了这句话的可信度。 因为段九尊多年来依赖陆海商行的钱财才能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如果不是事情暴露,他绝对不舍得断掉这条财路,给单雪洲下毒。 单雪洲离开侍郎府,神色阴郁的登上了马车。 单省之给了他一张名单,按照惯例,每年都由他出面去打理这些关系,自然,钱物都是由陆海商行出。单省之和单敏仪是一母同胞的兄妹,皆是表里不一的品行,各有各的恶心之处,可偏偏这两人是他的血脉至亲。 单雪洲纵然心里有诸多恨怨,却无可奈何,只能这么走一步算一步,忍下去。 回到单宅,管家上前禀报,“大人,仓然来了,我让他在偏厅等候。” 单雪洲神色一沉,疾步迈入偏厅。 仓然起身行礼,“大人。” “你几时到的京城?谷中情况如何。” “我今日刚到。谷主让我带一封信给大人。”仓然按照晏听潮的吩咐,没有多说别的,先把晏听潮准备好的那封信递给了单雪洲。 单雪洲一听是段九尊的信,也不疑有他,立刻拆开信,打开却是一张发黄的白纸。 “谷主担心泄密,交代说要对火烤一下才能显出字迹。” 单雪洲拿过烛台,对着信烘烤了一下,隐隐闻见了一股奇怪的气味,但也没有在意,信上只有一句话。 “天以已经拿到了单家谋逆的证据。” 看完之后,单雪洲脸色苍白到瞬间失去血色,耳边嗡嗡嗡作响。 晏听潮说过,天以今日回京,连家门都没入,直接进了皇宫复命。如果段九尊说的是真的,那么此时此刻,皇上已经知道了一切,且看见了证据。 谋逆的证据,无非和扁舟岛的死士有关。 他颤着手指将信点了火儿烧掉,转身看见仓然,顿时心头火气,一把捏住仓然的咽喉,“废物东西,信现在才送到!我真想千刀万剐了你!” 若是昨日送到,他还能赶在天以进京之前截住他,不惜一切代价抢下证据毁掉。可现在一切都迟了。 仓然眼见他目露凶光,急道:“谷主在信里下了百日忧。” 单雪洲突然意识到刚才烘烤信纸时的那股怪味。原来是百日忧!那个没有解药的毒! “你个狗东西!” 单雪洲又气又恨,掐着仓然的脖子,咬牙切齿问:“老不死的给了你什么好处,你要害我?” 仓然挣扎着,“解,” 可惜,还没等说出“药”字,单雪洲指下用力,硬生生捏断了他的脖子。 他把尸体往地上一扔,对着门外喊了声李木。 李木疾步走了进来,见到仓然的尸体不由一怔。 “把这人处理了。立刻派人去苗神谷问清楚,重五爷是不是死了,如果没死,不管什么方法,日夜兼程,把他活着送到扬州来。” 单雪洲交代完毕,立刻驱车赶往贤王府,请见李瓒。 李瓒自打回到京城,便深居不出,甚少见人。单雪洲白日来送年礼,已来过一次王府,此刻深夜来访必定有要紧事。 李瓒屏退众人,把他引入书房内室,开门见山的问道:“出了什么事?” 单雪洲语无伦次道:“我来提醒殿下,无论如何千万不要回扬州。” “舅舅是担心我回去太妃会对我下手?” 单雪洲欲言又止,他现在担心的不是这个,而是段九尊信里透露的可怕讯息。 可李瓒一直养在太后身边,对单家所做的事情一无所知,对战傀死士更是一无所知。此刻让他知道这些,反而是害他。 单雪洲只能将错就错的点头。 李瓒叹了口气:“舅舅也是心软,我让你除掉两个小的,她自然不会想着再害我性命。你为何迟迟没有动手。” “已经派人做了手脚。” 以他的手段,想除掉两个小孩儿不难,只是不想让单敏仪疑心到他头上所以才延迟了许久动手。 李瓒不解,“既然如此,舅舅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请殿下无论如何都不要离开京城。” “太妃安在,若是过年不回王府,说不过去,再拖几日我便要动身。” “殿下可以托病。”单雪洲以一种从未有过的严肃,“我明日便赶回扬州,若能处理好一切,来日再向殿下解释缘由。” 李瓒觉察出不对劲,然而单雪洲却不肯多说,起身告辞离开。 第71章 翌日不仅天气晴好,还是个黄道吉日。 晏听潮用过早饭,亲自前往舅父家接他过府来和谢云深见面。 回京的路上,他已给舅父去过书信。如今晏家的香火全靠他延续,他也年岁不小,舅父自然乐见其成他早日成亲。 按照小山的意见,定亲仪式一切从简。舅父知道晏听潮是个懒散性子,不爱繁文缛节,还以为是他的主意,见到谢云深后,将晏听潮好一顿批评,生怕委屈了女方。 晏听潮替小山背锅,也不辩解,谢云深连连说无妨无妨。 在两位舅父的主持下,互换两人的生辰八字,写下婚书,算是定下来这门亲事。 定亲后的第二天,晏听潮便和小山,谢云深段流一起回了扬州。 小山一见晏七的面,便迫不及待的问:“七哥,你跟踪的那批香雪膏,究竟被送到哪儿了?” 晏七露出得意的神色,侃侃说道:“这次运气好,没被发现,一路跟到太安镇,亲眼见到他们上了一座岛。” 一听到岛,小山心里怦怦直跳起来。 “据当地的渔民说,那处孤岛二十年前叫扁舟岛,因为形状像是一叶扁舟,原本是平平无奇的一个荒岛。这些年来,一旦有渔民船只靠近便莫名其妙的翻船沉船,弄得渔民再也不敢接近,私下称之为鬼岛。” 小山激动不已,忙问:“太安镇在哪儿?” 晏听潮道:“离扬州不远。” 他早就猜到,单家不会把死士藏在太远的地方,否则一旦有事,也来不及接应,太安镇离扬州不远,情况不妙,还可以乘船出海,的确是个好地方。 小山问道:“单雪洲会不会转移或是杀了那些岛上的死士?” 晏听潮十分肯定,“不会。” “为何?” “段九尊只知道单家在继续养死士,但根本不知道这些死士藏在扁舟岛,天以自然也不可能从段九尊那里得知扁舟岛的位置所在。一旦单家谋逆的罪证送到了圣上眼前,扁舟岛的死士就成了他们的救命稻草,他们还指望着这批死士保住性命,护卫出逃,怎么舍得杀掉或是解散。” 正在这时,管家进来通报,说单雪洲前来拜访。 晏听潮哑然失笑,“他肯定是派人守着,不然不会这么巧,我们前脚刚到,他后脚就来了。” 小山莞尔:“看来晏公子的假药起了效用,他确信无疑自己中了百日忧的毒。前来求晏公子救命。” 晏听潮笑微微的眯起眼睛,“哎呦,那我可要好好敲诈他一大笔钱了。” 小山啧啧,“财迷心窍的晏貔貅,果然是名不虚传。” 晏听潮哼道:“我的还不是你的?你是嫌自家钱多么?” 管家按捺不住就噗了一声。 小山窘然红了脸,当着管家的面也不好反驳。 晏听潮对管家微微颔首,“请他去松鹤堂等我。我换件衣服便去。” 单雪洲自从见到仓然,这几日几乎彻夜难眠。 那夜一离开贤王府后,他便快马加鞭赶回扬州,立刻去见单敏仪。单敏仪接到消息,和他一样吓得魂不守舍。这么多年来,战傀一直都像是悬在头顶的一把利剑,不知何时会砍到脖子上,何况还有一个战傀没死,更是让人寝食难安。 段九尊说天以拿到了单家谋逆的证据,不论真假,都必须要做最坏的打算。 晏听潮做的假药本就让人难以入眠,精神亢奋 ,加上他得知了天以的消息,更合适雪上加霜,吓得几日几夜不眠不休,已近乎崩溃。 而更让人绝望的是,他派人打探来的消息,飞鸽传书,重五爷已死。这个世上,唯一一个中过百日忧,而且还活着的人,也就只有晏听潮了。 于是他不得不前来求晏听潮,看他是否能有办法。 晏听潮先回到水光阁,换了衣服,又拿了两颗清心丸,这才来到松鹤堂。 短短四日,单雪洲已经瘦了一大圈,一向从容清雅的风度,也荡然无存。 晏听潮客客气气的拱了拱手,“单大人。” 单雪洲憔悴的脸上立刻堆起了笑容,拱手寒暄道:“年关将至,我给晏公子送了些年礼,请晏公子笑纳。” 晏听潮露出一副受宠若惊的表情,“这怎么敢当。单大人太客气了。” 单雪洲心急如焚,也没心思再绕圈子,开门见山道:“晏公子,实不相瞒,我今日前来,是有一事相求。” 晏听潮心知肚明是什么事,所以格外的从容,笑微微道:“单大人有什么事不妨直说,能帮的忙,晏某一定不会推辞。” “当年晏公子中了百日忧,是如何解毒的?” 晏听潮脸色一沉,笑意顿消,“单大人怎么知道我曾经中过这种毒?” “这,”单雪洲表情有点难堪,顿了顿道:“是大贤王说的。” “大贤王又如何知晓的?” 单雪洲硬着头皮道:“说来话长,这事都是大贤王的错。” “听单大人的意思,是李琨给我下的毒?”晏听潮冷着脸,直呼大贤王的名讳,显然已经动了怒。 反正李琨也已经死了,单雪洲为了自保,索性和盘托出当年的旧事。 “你大哥有着晏孟尝的名声,为人慷慨大方,人缘极好,几乎所有人都乐于和他结交。大贤王想要拉拢他,他总是若即若离,不肯替大贤王效命。大贤王便给你用了百日忧,然后告诉你大哥,只有去苗神谷才能救你一命。而没有他的手谕,段九尊不会出手相救。你大哥迫于无奈只好求助他相助。” 晏听潮冷笑:“用如此卑鄙的手段逼我大哥替他效命,如何担得起一个贤字?活该短命。我大哥都替他做了什么事。” “倒没什么事,就是以天目阁的名义,替大贤王拉拢能人异士。大贤王不便出面招揽人才。” 晏听潮冷冷道:“当真没别的事?” 单雪洲笃定道:“没有。” 晏听潮默然片刻,回到正题,“单大人怎么突然问起百日忧。” “因为我被人也下了这种毒。” 晏听潮佯作惊讶,“这种毒只有苗神谷才有,也只有重五爷会做,单大人怎么会中了这个毒?” 单雪洲无法解释其中的来龙去脉,只好含糊的说:“下毒的人说是百日忧。” “单大人近日是不是感觉疲累,精力不济,难以入睡,思虑重重。” “对,正是如此。” “看来单大人的确是中了百日忧。这种毒,顾名思义,便是忧思过重日夜难以入眠,不超过百日便会丧命。最可怕的是,根本无人知晓这是中了毒。单大人还真是运气,居然被下毒的人告知是百日忧。不然的话……” 单雪洲脸色发白,不然就是不明不白的死了,压根也不知道死因是中毒。 晏听潮遗憾的叹气:“可惜的是,重五爷前不久刚刚死了,还是我亲眼所见。” 单雪洲越发焦虑,站起来冲着晏听潮拱身行了一个大礼,“所以我才来求晏公子帮忙。不知当年重五爷是怎么给晏公子解毒的。” “单大人请坐。”晏听潮不急不缓的伸手,请他落座。 单雪洲一见晏听潮的表情,心下愈发的焦虑不安,他和晏听潮打交道不多,但深知这个看上去懒散不羁,不求上进的年轻公子,可比他的兄长要难缠百倍。接手天目阁短短数月,便有了晏貔貅的名号,为人混不吝,不在意名声。 所以他已经准备好了,要被宰上一大笔钱财。钱财乃身外之物,保命要紧。他明知如此也不得不来求晏听潮,重五爷一死,这世上唯一一个中过百日忧,还好端端活到现在的人,唯有他。 果然,晏听潮和他讲起了条件。 “让我替单大人解毒不难。不过我也有一件事要请单大人帮忙。” 单雪洲已经做好了准备,问:“晏公子想要什么?” “我想要完成我大哥的一个遗愿。” 这个要求让单雪洲有些意外,他还以为晏听潮会讹上一大笔金银财宝,没想到却是一个遗愿。 “什么遗愿?” 晏听潮很遗憾的叹了口气,“当年,我大哥和一个女子两情相悦。可惜,他和我大嫂早有婚约,为了替我娘冲喜,迫不得已娶了大嫂,那姑娘一气之下不知所踪,大哥寻找多年未果,直到临终之前还念念不忘,想要我帮他找到她。” 单雪洲听到这儿,面色有些发白。 晏听潮假装没看见,继续说道:“他说,生不能同衾,死也要同穴。即便在黄泉也要做一对夫妻。单大人手眼通天,只要能帮我找到这个人,我就替单大人解毒。” 单雪洲闷声道:“晏公子说的这个人叫什么名字?” “她叫沈如幻。” 这个名字已经在他心里沉寂了多年,此刻突然听到,像是被人当头打了一棒。 回忆瞬间涌入了脑海,他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良久才扯着嘴角开口,“她已经死了。” “死了?”晏听潮一惊,“单大人怎么知道?” 单雪洲面色灰白,缓缓道:“是我亲手杀了她。我当然知道。” 晏听潮吃惊道:“你为何要杀她?” “因为我受人所托,杀了她才会让你大哥死心塌地的和你大嫂过日子。” 单雪洲在说谎,虽然这个谎话编的像那么回事,只可惜晏听潮知道是假的。他其实早有预感,沈如幻已经死了,但是单雪洲亲手杀了她,却是他绝对没想到的。 他冷冷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总要见到她的坟墓才会相信单大人所说的话。” 单雪洲道:“这个不难。她就埋在鸿一寺后山的三棵松下,墓碑上只有一个沈字。” 晏听潮:“好,等我派人去看看,若果真如单大人所言,在下替单大人送去解毒之法。” “多谢晏公子。” “单大人也不用急,这个毒,不至于立刻丧命。这有两粒清心丹,单大人可先服用着。不过,晏某有一事不解,这毒只能来自苗神谷的重五爷,除非是谷主逼迫,否则他不会让这种百日忧外流。难道这毒,是段九尊给你下的?” 单雪洲当然不会如实交代和苗神谷的恩怨纠葛,苦笑道:“我和重五爷无冤无仇,我和段九尊也无冤无仇。究竟是何人给我下毒,为何要给我下毒,我也百思不得其解。” 晏听潮眼看他睁眼说瞎话,也不挑明,只是笑了笑,“单大人还是小心为妙,苗神谷的人,善于用毒下蛊,若是单大人和苗神谷结了仇,日后只怕后患无穷。” “多谢晏公子提醒。” “单大人慢走。” 送走了单雪洲,晏听潮叫来晏七,让他去鸿一寺后山的三棵松下,看看是否有一座孤坟,墓碑上刻有一个“沈”字。交代完,他又补了句,“此事先不要让周姑娘知道。” “什么事先不让我知道。”小山从外面缓缓走了进来。 晏听潮心下微沉,一时间不知怎么开口。 晏七很识相的退出了房间,顺手带上了房门。 小山走到晏听潮身前,扬起脸静静望着他。 晏听潮心里转过数个念头,沈如幻已经死了,这事早晚得让她知晓。 可何时知晓才是最佳时机? “你是不是从单雪洲那里打听到了我娘的消息。” 晏听潮不动声色的问:“你怎么猜到的?” “很简单。单雪洲知道自己中了百日忧,第一时间便想到重五爷,可惜他死了。于是,这世上唯一一个有可能会解毒的人,就是你。他一定会来求你,你上次说要找他敲一大笔钱。可我想想,你不会。” 小山定定看着他,“你并非你自己标榜的那样爱财如命。” 晏听潮莞尔失笑,“多谢周姑娘夸奖。” 小山却没有笑,“单雪洲到底说了什么?” 晏听潮默然片刻,终于还是决定说出来,长痛不如短痛。 “他说,他亲手杀了你娘。” 小山木木的望着他,表情并没有很震惊很意外,而是一种让人心疼的无助哀痛。 温热的湿意慢慢从她眼眶中涌起,红丝浮上清澈的眼底。 娘亲早已不在人世,这个结果,她其实已经想过太多次,但每一次她都会告诉自己,不,她还活着,在等她和干娘去解救她。 这样的信念支撑着她,支撑着干娘,千辛万苦走到这一步,却是一场空梦。 瞬息之间,汹涌的恨意像是一堵厚重的墙堵在心口,让人无法喘息。 “我要亲手杀了他。”她一字一顿的说出这句话。 第72章 晏听潮将她微微颤抖的身躯拥在怀里,手掌带着力道,慢慢抚着她的后背。 他知道经年累月的演戏,她已经习惯了掩饰自己的感受,痛苦和哀愁都没有出口,可不消她说,他也能明白,此时此刻她的所有痛苦。 他低声告诉她,不要冲动,托着她的后颈,把她的头按在自己的胸上,贴近他的心口。给她无声无息的支撑和安慰。 小山靠着他的肩头,紧紧咬着牙关。 回忆如潮水般的涌上心头,养父一家的血债,母亲的悲惨命运,她和干娘十八年的东躲西藏,提心吊胆,等等等等不为人知的艰辛和痛。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却始终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将他人性命视为蝼蚁,肆意践踏掠夺。这样的恶徒,即便不是她的仇人,也不该再容留他们在世间作恶。 她愈发坚定了要铲除他们的心意,坚不可摧。 良久,她平静下来,从他怀里抬头,望着他道:“你放心,我自有分寸,不会自不量力的硬碰硬。” 她停了片刻,很冷静的继续往下说,“当年我干娘迫于无奈才铤而走险挟持李琨,结果一辈子被单敏仪搜寻追杀,不得不带着我东躲西藏,无法以真面目见人,提心吊胆的过日子。我不会这样,我会想个万全之策,既能报仇,又能全身而退。至少,不能连累任何人。” 晏听潮生怕她忍不住要立刻手刃仇人,听到这些不禁松了口气,柔声道:“任何人,不包括我。” “你别忘了,我也要替我大哥报仇。还有,你我之间不存在连累。” 小山一瞬不瞬的望着他,当然包括你,你对我这么好,我怎么舍得连累你。 她低声说:“我替你报仇不行吗?” “不行。”晏听潮抬起她的下颌,正色道:“报仇的事,我们一起商议,你答应我,不要擅自行动。” 他盯着她的眼睛,仿佛要看进她的心里,看清她的打算。 “好,我知道。”小山垂眸避开他的眸光,“当务之急,是先让干娘和段叔叔去杭州去找一尘道长。段叔叔这边不能拖。” 晏听潮道:“好,我这就安排人去叫你干娘出来。” 小山点点头。 晏听潮半真半假道:“我会派两个暗卫盯着你。以免你不听话。” 小山立即抗议,“不行,我不喜欢被人跟着。” 晏听潮:“我这个小骗子,不信你的话。” 他捏着她的脸蛋,轻轻晃了晃,“你是我未婚妻我得好好看着你,不能让你有任何闪失。” 小山眼眶酸酸的垂着眸,好后悔,当初不该把他牵连进来。否则他此刻还会蒙在鼓里,压根不知道他大哥的死有问题,会守着晏家的家业舒舒服服的过日子,当一个有钱又懒散的闲人。 晏听潮不便直接叫“施娘子”出府,以周小山的名义给白夫人送了一份礼物,感谢上次替她疗伤。 李美娘见到礼物中的香雪膏,便明白他们已经从苗神谷安然返回,于是立刻找了借口来到丹华铺。 小山在店铺外早已等候多时,见到李美娘连忙迎上来,客客气气的叫了声施娘子。 丹华铺开在路口,街上人来人往,店里又有伙计在。当着外人的面,易容成施娘子的李美娘,冲着小山装模作样的行了一礼,“夫人让我来谢谢周姑娘。姑娘送去的香雪膏,夫人试用之后赞不绝口,派我过来再买一些。” 小山也陪着演戏:“夫人喜欢就好,不敢让夫人破费,请施娘子随我到里面来,我挑一些新做的送给夫人。” 李美娘就势跟着小山走进了后面的厢房。 小山手放在门上,冲着李美娘眨了眨眼睛,“干娘,你猜猜谁在里面?” 李美娘随口说:“晏听潮?” “你猜错了。” 小山把房门推开,李美娘看着屋内的两个人,呆住了。 坐在房间里的并不是晏听潮,而是谢云深和段流。 段流上次见到李美娘,她便是顶着施娘子这张脸,自然一见面就认出来。谢云深却还蒙在鼓里,见到一个陌生的妇人,心想这是谁? 李美娘先深深看了一眼段流,这才对谢云深道:“大哥,我是小水。” 谢云深哭笑不得打量着她,嗔道:“你呀,每次见面都变样子,我都忘了你长什么样了。” 李美娘心里苦笑,自己何曾不想以真面目示人呢。 谢云深又是心疼又是埋怨,“阿宁说你来扬州找她娘,为何不叫我一起?当年我们兄妹三人发了誓言要同甘共苦,你难道忘了吗?” 怎么会忘呢。 到死都不会忘记的那种苦,还有那种患难与共的情义。 所以这些年来她最相信的人,除了段流,就只有谢小甲。所以她才把小山的女儿阿宁交给他。 时光一晃就是三十年,她和段流今年已经三十八岁。 面对谢小甲这位哥哥,她不想诉苦,更不想叫苦,只想笑着去打这最后一场仗,找到小山,把她的女儿交给她,然后她就可以陪着段流,走完这人生的最后一程。 “大哥,你在神剑庄又当爹又娘又当师父的抚养了阿宁六年,怎么这还不叫同甘共苦啊?养孩子不知道多累人多费心,阿宁又是个聪明精怪的丫头,一肚子心眼,你也没少操心费神。” 小山嘀咕:“我一直很乖的好不好。” 李美娘哼道:“你乖个屁,我让你去神剑庄找师父,你听话了吗?” 小山振振有词,“正因为我不听话来了扬州,才有机会去了苗神谷,我已经弄明白了战傀服用的那种药的来历。而且我还拿到了苗神谷和贤王府勾结私养死士的证据。” 李美娘面色一喜,“当真?你快说说。” “那种药名叫红伥,是苗神谷独有的一种奇药,服用后可以增进内力,但以短命为代价。战傀被毒杀后,单敏仪一时找不到没有痛感体质的人,于是便让段九尊配了麻药给普通体质的人服用,以此来克服服用红伥后的痛苦。我们从段九尊那里拿到三样东西作为证据,足以扳倒贤王府和单家。” 李美娘喜道:“真是太好了。” “还有更好的一个消息。” 小山笑吟吟的看了看段流,“晏听潮的大哥也服用过红伥,后来因为国师天以赠送了他一些养生丹,他竟然多活了两年,四十岁方才去世。所以,我回来后就去找国师抄了一份养生丹的方子,只要段叔叔按照方子服用,至少还有两年的时间。而据国师说,这份养生丹的方子,是归元观的一尘道长赠送与他。所以,干娘和段叔叔先去找这位道长,说不定他能有更好的解决办法。” 李美娘又惊又喜的看了看段流,段流的脸上却没有什么反应,一如往日不悲不喜的平淡表情,仿佛众人说的事情与他无关。 谢云深看他无动于衷,忍不住道:“段兄弟,阿宁说的对,不管怎么样,都要试试。我陪着你们一起去找他。” 小山点点头,“干娘和段叔叔尽快去杭州,我可以易容成施娘子的样子,顶替在白夫人身边。” 谢云深:“这个办法不错。事不宜迟,咱们这就出发去杭州。” 李美娘迟疑片刻,对段流道:“既然咱们已经有了证据,现在就可以去找单敏仪了。” 段流毫不犹豫道:“对,我们先去找她,再去找一尘道长。” 小山忙道:“干娘,此去杭州也不远,几天便可以来回。找我娘也不在于这一时,可是段叔叔他不能等。” 段流立即道:“不,我能等。先救你娘要紧。” 李美娘也道:“对,还是先救你娘要紧,段流先服用国师的药,暂时还无碍。” 小山急了:“可是那位道长,算起来都有一百岁了,就算段叔叔能等,我担心那位道长等不了,万一他突然仙逝。” 段流苦笑了下,“那就是我命该如此,不可强求。” 谢云深左右为难的看着小山,两边说的都有道理,他也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李美娘和段流坚持己见,一定要先找单敏仪救人,再去杭州找一尘道长。 眼看僵持不下,小山实在无奈,只得狠心道:“你们不用急着救我娘。她已经不在了。” 屋内骤然静了下来。 段流和李美娘,以及谢云深全都怔怔的看着小山。 小山不忍看众人的表情,尤其是李美娘。 在她的印象中,不论是周家的纪柔嘉还是丹华铺的李美娘,她虽然顶着不同的一张面孔,脾气从没变过。强势霸气,坚韧不屈。可此刻,她却像是被人抽走了精气神,身体仿佛失去支撑,双肩都塌了下来。 “你怎么知道?” “单雪洲亲口说的。” 李美娘失魂落魄的看着她,“单雪洲他怎么说的?” 小山轻声道:“他说,是他亲手杀了我娘。我怕你难过,本来不想说。可是你和段叔叔非要先救我娘,我才不得不说。” 李美娘依旧是难以置信的表情,身体微抖,双眸赤红。 段流扶住了她,李美娘头垂在他的肩上,无声而泣。 突然,她爆出一声凄厉的低喝,“单雪洲,我要亲手杀了他!” 小山眼眶泛红,“当然要报仇!只是你们先去杭州,回来咱们再商议怎么报仇。” 谢云深道:“对,你们先去杭州。段兄弟的身体要紧。报仇的事,我们从长计议,不能莽撞,更不能贸然行动。” “好,我们先去杭州。” 李美娘突然爽快的答应下来,对谢云深道:“大哥,你带着阿宁先在外面等会儿,我有些话想和段流单独说说。” 等谢云深和小山走出厢房,李美娘反手关上了房门。 她背对着段流,仰头深深呼吸,把涌到眼眶的泪狠狠憋回去。 段流良久没有出声,等着她平缓情绪镇定下来,方才轻轻叫了声“阿水”。 李美娘扭过脸看向他,“你知道我想要说什么么?” 段流缓缓道:“我知道。其实,有件事我不忍心告诉阿宁。离开苗神谷的时候,我问了重五爷,也就是我外公。他告诉我,红伥无解。” 李美娘绝望而凄然的看着他。 “红伥无解?”她无力的重复了一句。 段流点了点头,“他说,就如同一样物件,你日夜不停不眠不休的使用,它一定会坏的很快。身体也是如此。红伥不是毒,只是透支所有力气和精血,人当然就会早亡。” 李美娘刚刚憋回去的眼泪又再次涌了出来,“小山死了,你也要离开我。是吗?” 段流心如刀绞,强撑着扯出一抹苦笑,“你还有阿宁和谢大哥。” “是啊。我还有他们。”李美娘凄然一笑,“可你是你,小山是小山。任何人都不能代替你们。” 段流眼眶泛红的笑了下。 李美娘含泪望着他:“我和小山结拜姐妹的时候,说过要同甘共苦。我和你私定终身的时候,说过要同生共死。我对小山已经食言了。我不想对你也食言。” “我知道你不是贪生怕死的人,你是为了养大阿宁才忍了这么多年。”段流轻轻抹去她脸上的泪,“我不会让小山白死。我替她报仇,你和阿宁离开这里,好好过日子。” “你觉得我会这么做吗?” 李美娘的泪光里如同烧着一团烈焰,“同生共死。你以为,我只是说说而已吗?” 段流没有做声,心口一阵阵的发热。 李美娘和段流在房间里久久没有出来。 小山忍不住焦虑,轻声问谢云深,“师父,干娘她怎么还没出来,不会有事吧?” 谢云深叹了口气,“她性情坚毅,不会有事的。倒是你,别太难过了,生死有命。” 小山微微点了点头,“师父,我其实并没有太难过。因为我从未见过我娘,她留给我的只有一张画像和一条项链。我从小一直以为干娘就是我的娘亲,一直到十一岁那年离开神剑庄,我才改口叫她干娘,可是我心里依旧把她当成我最亲的人。干娘对我来说,与亲生母亲无异。” “娘亲已经不在人世,段叔叔也已三十八岁,我真的不想她连着受打击,姐妹,爱人一一离开,她该多伤心。” 小山声音越说越低,眼眶开始发酸。 谢云深正要安慰她,身后的房门打开了。 李美娘缓步走了出来,对小山道:“我得先回去和白夫人说一声才能离开王府。” 第73章 李美娘回到沉香苑,支开听雪,对白夫人躬身行了一个大礼。 白夫人见她神色不对,忙问:“是出了什么事么?” 李美娘恳切的道谢,“这些年多亏夫人关照,段流才有一个藏身之处。夫人的恩情,我和段流没齿难忘,一直铭刻在心。” 白夫人扶起她的胳膊,“阿水,你也知道,我被关在这王府后宅,没有什么朋友,我心中早已视你为知己,何必如此见外说这些呢。” “夫人对我有恩,所以有件事我也不瞒着夫人。贤王府很快就要覆灭,请夫人尽快离开王府,以免被祸及。” 白夫人大吃一惊,“贤王府覆灭?你哪来的消息?” 李美娘没打算向她隐瞒,所以径直问道:“夫人可知道老王爷为何被赐予免死金牌?” 白夫人迟疑片刻,沉声道:“都说是救驾有功,可我觉得未必是真相。” 自从李英让贤之后,整个王府的气氛都不对劲,李英明明是自动让贤储君之位,可行为举止却透着一副并非心甘情愿的模样,一直郁郁寡欢,借酒浇愁。这些白夫人都一一看在眼里,但是她对李英本就毫无感情,嫁入王府也是被逼无奈,只是并未关心过李英到底是怎么回事。 “夫人猜得没错。” 李美娘直言不讳道:“当年,李英私养了一批死士,因没有痛感,再加上服用了苗神谷的奇药而内力大增,骁勇善战,被称之为战傀。 李英的确救驾有功,可营救先帝的就是那批死士战傀。先帝担心日后被翻旧账,所以赐了李英一块免死金牌,但这块免死牌也就仅仅能保贤王一人性命。” 白夫人恍然大悟道:“难怪单敏仪一定要李瓒去死!原先我还想不明白,如果她只是想要贤王的爵位,大可给李瓒下药让他不能生育便是,将来等李瓒死了,这爵位依旧还会回到李琨儿子身上,没有必要非要夺他性命,原来还有这般隐情!” 李美娘点头,“因为免死金牌保的只有贤王。单敏仪为了自保,又让单雪洲私下养了一批新的死士,给自己留一条生路和退路。” 白夫人又惊又怕的捂着心口,“天哪,皇子府私养死士形同谋逆。” “所以这事一旦被揭发出来,贤王府和单家都会覆灭。” 白夫人终于反应过来,惊问:“你的意思是,你要揭开战傀死士这件事?借此扳倒整个贤王府和单家?” “对,段流会把谋逆的证据交给国师,由国师呈给皇帝。当年的战傀全都先帝下令毒杀,段流因为百毒不侵的体质,逃过一劫。他是唯一活下来的战傀,也是最有利的人证。” “那他岂不是会,” 李美娘心口一窒,苦笑道:“他本来就没有多少时日了,索性破釜沉舟,同归于尽。” 白夫人急问:“那你呢?你答应过我,将来我开了医馆,你要来帮忙。” “我……报了仇再说吧。” 李美娘低头,深吸口气,“十七年前,我只想救走我的姐妹,还没想到要让他们偿命,这一次,我会让他们替所有被他们害死的人偿命。” 白夫人一听忙道:“你千万别轻举妄动,王府戒备森严,他们身边除了护卫还有暗卫,当年单敏仪被你易容冒充之后,处处警惕小心,身边几个女史都身负武功,尤其是她的心腹落英,功夫高强,剑法精妙。你孤身一人和他们拼命,就是白白送死,千万不可。” 李美娘摇头,“我不会自不量力,白白送死。夫人对我和段流有恩,我也不瞒着夫人,先给夫人报个信。请夫人尽快设法离开贤王府,远走高飞,以免被牵连。” 白夫人握着她的手,“我早就想离开王府,以出家人的身份开一个女医馆,只是因为想要报仇,才迟迟没有下决定。如今正好,我可以放心离开了。” 李美娘躬身行了一个大礼,“阿水先告辞了,请夫人多保重。” “你也小心。” 李美娘一走,白夫人立刻去内室收拾东西。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听雪进来禀报,说太妃派人来请她带着药箱过去。 白夫人出门一看,来人是单敏仪身边最得力的女史落英。 她下意识的问了句,“可是太妃身体不适?” 落英也不做答,只说了句:“夫人请。” 白夫人心里有些奇怪,单敏仪一向对她和其他几位夫人不善,防贼一般,怎么会信任她,让她去看病呢? 怀着疑惑,她让听雪带上药箱,随落英前往单敏仪所在菩提静苑。 自从李琨遇刺,单敏仪的居处便被保护的格外周密。除了单雪洲,几乎没有外人能进到这座庭院。 平素井然有条的内院无形中透出一股恐慌不安的气氛,所有下人女史都是一脸紧张,有一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单敏仪站在廊下,焦躁不安的捻着佛珠,一副急火攻心的模样。 白夫人上前行了一礼。 单敏仪道:“福儿寿儿浑身起了疹子,高烧不退,我已经派人去请林堂主。你先过来看看。” 原来病的是她的两个孙儿,白夫人心里更觉得意外。 李琨的这两个儿子,相隔不到半岁,乳名福儿寿儿,单敏仪对这两个孙儿视为命根,甚至不放心交给两个孙子的生母养育,放在身边亲自教养,乳母和侍女都是精挑细选的心腹,说是金尊玉贵也不为过,外人极难见到两个孩子一面。 “太妃勿急,两位小公子平素身体很好,不会有事的。” 话虽如此,可等落英一揭开床帐,白夫人的心便猛然一沉。 两个孩子的脸上已经全都起满了疹子。 “这,我看很像是鬼痘?”白夫人忐忑不安的看向单敏仪。 单敏仪身形一晃,险些栽倒,落英眼疾手快的扶住她,“太妃你先别急。” 得了鬼痘的小孩儿十有八九就会亡故,而且发病极快,不到三天便会丧命。 白夫人立刻又说:“太妃,还是等扁鹊堂的堂主来了再说,我久居内宅,也没有给孩童诊病的经验,也许判断有误。” 不知何故,单敏仪却像是已经确认了这就是鬼痘,当即厉声吩咐身边人:“去查查府中下人的孩子,可有得鬼痘的?” 白夫人心里疑惑,即便府中下人的小孩儿有得鬼痘的,可这两位小公子平时从未和下人们的孩儿玩耍,一直被严格保护在这菩提静苑,几乎和单敏仪朝夕不离,身边的乳母丫鬟,也是寸步不离的看护,这鬼痘是怎么来的? 不多时,扁鹊堂的堂主林中仁匆匆赶来,诊断结果和白夫人一样,的的确确就是鬼痘。 单敏仪摇摇欲坠的扶着桌子,问林堂主,“他们这些时日从未出府,也未曾和外人接触,怎么会被染上这个病?” 林堂主略一沉吟,“那只有可能是从外面带进来的。” 单敏仪双手颤抖,“去,把院子里所有的人都给我叫来。一一盘问,有可疑的,往死里打。” 白夫人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就听见外面庭院里一片片哭嚎,喊冤的,求饶的。单敏仪面目灰败,像是完全听不见那些哭嚎,只是呆呆的看着两个小孩儿。 “林堂主打算怎么治?能不能治好?” 林堂主为难的低了头,委婉劝道:“太妃,这个病实在是……只求菩萨保佑,两位小公子吉人天相。” 言下之意,只能听天由命。 单敏仪绝望的抓住了桌角,“当真是没有一点办法?” 林堂主低着头,“在下尽力而为,先给公子开药。” 这个病对小孩儿来说,就是致命的绝症,治愈的可能极小。 等林堂主开完药,白夫人趁机和他一起告辞,带着听雪离开了菩提静苑。 回到沉香苑,白夫人惊诧的停住步子,院中站了十几个仆妇正在翻箱倒柜的查找东西,落英也在其中。 听雪紧张的脸色发白,悄声问:“夫人,她们这是?” 白夫人在后宅几十年,瞬间便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单敏仪叫她去菩提静苑的真正目的,并非是让她替两个小公子诊病,而是观察她的反应,判断是不是她动的手脚,再趁她不在,搜她的居处。 她面无表情的看着那些仆妇粗暴的翻她的衣物,打翻她的药匣,将晾干的药材香料踩在脚下。 她反正都要离开了,并不可惜那些东西,只是后悔自己应该早点走,不应抱着执念想亲眼看着李瓒替她复仇。 落英手里提着一件孩童的小衣,走到她面前,冷冷问道:“夫人这是什么?” 白夫人原先心里很坦然,没有做过的事,问心无愧,也不相信能搜出来什么罪证,然而她还是想错了。 她冲着落英笑了笑,笑意里毫不掩饰的含着嘲讽和了然,“这是我替我儿子缝制的衣服。” 落英冷着脸道:“还是请夫人去一趟佛堂,亲自向太妃说清楚吧。” 白夫人毫无惧色的跟着落英到了单敏仪日程烧香拜佛的地方。 单敏仪正跪在佛堂里,叩首祈祷。若是平时,白夫人一定会上前行礼,但此刻她却神色冷淡的看着蒲团上的单敏仪。 等单敏仪从蒲团上起来,转过身,她依旧没有出声,漠然平视着她。 落英道:“禀告太妃,从她房间里搜到了这件衣服,她说是以前给自己儿子的小衣裳。可奴婢看着不像,一来这衣服的料子很粗糙。二来,这衣服看着不旧,不会是几十年前的东西。” 白夫人讥笑道:“落英姑娘这意思,衣服是我从外面找来的,为了把鬼痘过给两位小公子是么。” 单敏仪冷声道:“你儿子死的时候还是婴儿,怎么可能穿这么大的衣服!” 白夫人咬着牙慢慢道:“那是因为,我以为我儿子能平安长大,所以才做了这么大的衣服,谁知道他刚出生不久就被人害死了呢。” 单敏仪心里有鬼,怒视着白夫人质问道:“是不是你做的?” 白夫人没有惊慌失色,只是冷笑:“我说这衣服是我儿子的,落英却非说不是,敢问有何证据证明这衣服不是我儿子的呢?又有何证据,证明我用这件衣服害了两位小公子呢?” “你儿子当年也是中了鬼痘而亡,府中几位夫人只有你会医术,除了你,我想不到别人会来害他们。” 白夫人反问道:“我和两位小公子无冤无仇,我为何要害他们?” 单敏仪仪态尽失的怒喝:“你以为是我害死你的儿子,所以你来报仇不是吗?” “以为?!”多年来的隐忍和痛苦排山倒海的压过来。白少琼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怒和恨。 “难道我儿子不是太妃害死的吗?” 丧子之痛,她一直藏压在心底,多年来,她深居简出在沉香苑,表面上从未表露过对单敏仪的仇恨,甚至李英在世时,也从未在李英面前诉过苦,表示过怀疑。而此刻,却再也忍不住,突然爆发出来。 单敏仪本来气势汹汹的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被白夫人的反应给惊到了。她以为白少琼绝对不敢挑明,万万没想到她会不管不顾的质问出来。 “我没有!”她矢口否认。 白少琼怒到极致,手指菩萨雕像,双目喷火的望着她,“当着菩萨的面,你敢以你孙儿的名义发誓么?” 单敏仪心虚到不敢接话。尤其是现在,两个孩子性命攸关,她已束手无策到唯有求神佛保佑。 “太妃做过的事都可以不认。那我没做过的事,更不会认!” 白少琼悲痛而愤怒,手指向单敏仪,“我虽恨你杀了我的孩子,可我不像你,我身为医者,自有我的操守,绝不会丧尽天良对无辜的孩子下手。” “放肆!” “放肆?” 白夫人冷冷一笑,“太妃该想想这一切是不是报应。你当年用鬼痘害死了我的儿子,现在,有人用同样的方法来对付你!” 单敏仪脸色发青,“看来,你知道是谁要来对付我?” 白夫人气极反笑,“我怎么知道是谁?!太妃真是高看我了。我在沉香苑过的什么日子,平时里能见到几个人,太妃难道不清楚么?” “殿下回京前去沉香苑见了你,和你私下聊了什么?” “殿下向我辞行。” “当真?” 白夫人针锋相对的反问,“殿下长居京城,和我素无往来,太妃以为殿下能和我聊什么?” 单敏仪阴沉沉瞪了她片刻,抬手示意落英上刑。 白夫人见到拶指刑具,毫无惧色的冷笑起来,“太妃敢对我动用私刑。果然死到临头也无惧大周律法了。” 落英一巴掌挥了过去,“放肆!闭嘴!” 白夫人却更加放肆的朗声笑起来,“老天开眼,贤王一脉留下的却是你一心想要害死的李瓒,你机关算尽却给别人作嫁衣裳,你的孙子就算鬼痘治的好,也难逃一死,哈哈哈哈。” 落英连忙一把捂住白夫人的嘴。 单敏仪却脸色剧变,“让她说。” 白夫人笑得无比开怀,“皇上已经知道你们的谋逆之举。你们离死也不远了,临死之前知道你们会死的很惨,我真是死也瞑目了。” 单敏仪脸色发白的走到她跟前,低声喝问:“你从哪里知道的?” 白夫人笑着笑着,突然抽出头上的发簪,狠狠刺向单敏仪。 单敏仪大惊失色,急忙往后躲闪,落英一掌击开了白夫人的手臂。 白夫人被击倒在地,反而放开了声音,大喊道:“我给老王爷下了药,他早就没有生育能力。李瓒是单雪洲和林香云的儿子。你想要他死,就是担心有一天战傀死士的事暴露,你好保住你一个孙子的命。” 单敏仪被她几句话吓得快要昏厥,忙厉声道:“快杀了她。” 落英上前一步,狠狠掐着白夫人的脖子,白夫人并没有挣扎,抬眸定定望着落英,扭曲痛苦的脸上露出了一抹欣慰的笑。 这笑容很奇怪,突然间落英明白了她的用意。 白夫人故意说出这些多的秘密,就是想让单敏仪除掉自己,因为自己听见这些绝对不能外传的秘辛! 她心里一阵发寒,将断了气的白夫人扔到地上,惴惴不安的看着单敏仪。 “去把单雪洲叫来。” 单敏仪只说了一句话。 第74章 单雪洲足足过了一个时辰才来到王府,而且一反常态的身上佩剑。单敏仪压着火气,冷冷一哂,“你佩剑登门是心里有鬼么?” 单雪洲眉头一皱,不悦道:“太妃此言何意?我自从接到段九尊那封信后便一直佩剑在身,府中也调了不少暗卫以防万一。” 单敏仪也不再和他打太极,质问道:“福儿和寿儿得了鬼痘你知道么。” 单雪洲一怔,吃惊道:“鬼痘?” 单敏仪本就厌恶他,此刻见到他这般做戏的嘴脸,更加嫌恶,“你在王府耳目众多,不必装作一副刚刚知晓的样子。” 单雪洲回敬道:“太妃这是何意?” “你说呢?”单敏仪猛然一拍桌子,茶盏被震的叮当作响,“鬼痘只有孩童之间才会传染,后院除了福儿和寿儿,并无其他孩童,他们更无接触外人的机会。唯有你才可以自由进出菩提静苑。” 单雪洲难以置信道:“你怀疑是我将鬼痘带进来的?李琨是我的外甥,我为何要害他的孩子。” 单敏仪腾地一下站起来,双目赤红的瞪着单雪洲,“因为你认为是我要害死瓒儿!” 单雪洲迎着她的目光,咬牙道:“难道太妃没有做过?一次刺杀不成,又安排了第二次。幸好他有了提防,脱身去找我。虽然刺客自杀,死无对证,但除了你,还有谁会想要瓒儿死呢?” 单敏仪的脸色突然冷漠下来。 是的,她的的确确是想要李瓒死,从他被封为贤王的那一刻起。他身上留着单雪洲的血,却抢占了本该属于她孙儿的位置。 单雪洲怒不可遏的指着她,“当年让我把瓒儿给你的时候,你可没说有朝一日要置他于死地,而且用的是那么狠毒的手段。他就算你不是你的儿子,也是你的侄儿,你对他毫无一丝亲情,可见阿姐也从没把我当成你的弟弟,你不过是利用我,利用陆海商行罢了!” 两个孙儿得了鬼痘,单敏仪本就急火攻心,万念俱灰,此刻见到单雪洲这么嚣张,气得疯魔起来,厉声喊道:“好啊,既然你挑开了,那我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若不是大哥帮衬,你能有今日的地位?若不是背靠贤王府,陆海商行能有今日之荣盛?单家对你不薄,父亲除了给你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可有亏欠?” 单雪洲又心酸又愤怒,啧啧冷笑了几声,“阿姐就不要往自己脸上贴金了,你和大哥不过是利用我给你们跑腿,陆海商行不过是你们的金库。这些年来,你们不方便出面的肮脏事,那一件不是由我和陆海商行去做的?” “不错,你是替我和大哥做了不少事,所以你更应该和我们同心!你别忘了大家此刻都在一条船上。你却为了一个李瓒和我翻脸。你的儿子不止他一个,你为何对他的性命如此看重?还不是因为他是贤王!” 单雪洲气结,“就算他不是贤王,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被害!” 单敏仪冷笑不止,“他自小就被养在太后宫里,和你一年见上一面而已,你妻妾成群,儿女无数,李瓒不过是一个卑贱的瘦马所生的儿子,何来那么厚重的父爱?” 卑贱的瘦马所生。 单雪洲仿佛听见她是在骂自己,脸色气得一阵白一阵红,手指哆嗦着抬起来,指着她的面孔,“你一开始想要利用他给你留条后路,如今却要过河拆桥让他去死!” 单敏仪坦然承认,“对,我是想要利用他。我想着你一群儿子,未必把这个儿子的性命看的那么重,但是我没想到,你看重的其实不是儿子的命,而是儿子的名。” 既然撕开了脸皮,单敏仪也毫无忌惮起来。两个孙子生死都由天命,天以拿到了单家谋逆的证据。一时间她有些万念俱灰,索性也就豁出去,痛痛快快的说出多年来憋在心里的话。 “因为他是贤王,所以你才对他如此爱重,可你别忘了,这个贤王,是我给他的,他是个冒牌货而已!若不是太后一意孤行非要他袭爵,贤王怎么会是他?” “这些我原本不想说破。毕竟,你身上流着单家的血。我给你留几分情面。眼下,我们该做的要紧事,就是做好最坏的打算,而不是互相指责!你以为,贤王府倒了,还有你的陆海商行吗?” 单敏仪无力的坐在椅子上,缓了口气,“前两日我还抱着幻想,以为段九尊说的不一定是真的。可是今天,连白少琼都知道,皇上已经知晓了战傀死士的事,要对贤王府和单家动手。” “她怎么来的消息?” 单敏仪摇头,“我想来想去,怀疑是她从怀善堂那边得的消息,她大哥二哥都在京城,平素和宫里的御医都有来往。” 单雪洲并没有太过意外,因为他比单敏仪更早认定皇上已经知情。 段九尊那么爱钱的一个人,却给单雪洲下毒灭口,要断了陆海商行这条财路,显然是事情暴露,他想保命要紧。 单敏仪有气无力的吩咐:“除掉段九尊,不能让他成为人证。还有,该毁掉的东西立刻毁掉,仓然已经死了,仓朱家里要处理干净。” “这些我都已经做了。” 单雪洲看着失魂落魄,面如鬼魅的单敏仪,心里竟有一种痛快之感。 “事到如今,阿姐还是先放下孙儿的事,想想自己的后路吧。” 说罢,不等单敏仪开口,他转身拂袖而去。 走出菩提静苑的大门,突然身后有人轻轻叫了声“雪洲”。一回头,看见落英从暗处走出来。 “你怎么在这儿?”单雪洲微微蹙眉,四下看了看,低声扔了一句“在西墙外等着”,继续抬步往外面走。 府中单敏仪的眼线不少,眼下又是关键时期,单雪洲不敢停留,疾步离开。 离开王府大门,马车绕着围墙走了四分之一的距离,停在西墙外不远。 单雪洲下了马车,落英早已等在那里,一见到他就迫不及待的走到跟前,语无伦次的说了一大堆话。 “我按照你的吩咐,把事情栽到白夫人身上,太妃把她叫过去,一怒之下杀了她。白夫人临死前,说了很多秘密,我怕太妃会杀我灭口。雪洲,你带我走好不好,我不能在留在这里。” 单雪洲一怔,“什么秘密?” “她说,说殿下是你的儿子。”落英小心翼翼的回答。 单雪洲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仿若没听见一样,只是温柔的拍拍她的肩头,“别怕,她没有武功,奈何不了你。” “她身边的其他女史也都会功夫,若太妃让她们联手,我必死无疑。还有,万一太妃给我下毒呢?” 夜色中单雪洲,声音格外柔和体贴,“不会,你是她最信任的心腹。她不舍得杀你。何况现在情况危急,她自身难保,身边必须有人要护卫。你武功高强,她绝对不会现在对你下手。” “那以后呢?”落英忐忑不安的问道。 单雪洲柔声道:“以后有我。” 他抬手轻轻摸了摸落英的脸蛋,“小蝶,你为我做了那么多事,我不会亏待你。等她离开了贤王府,失去了太妃的名头,屁都不是,不过是个蠢笨无能阴险善妒的老妇。到那时,她一切都要听我的吩咐,看我的眼色行事,我让她做你的仆妇,她也不敢有任何异议。” “我们什么时候离开?” “等我安排好一切。”单雪洲安慰道:“放心吧,没有确凿无误万无一失的把握,宫里不会轻举妄动,他的皇位来自贤王,最怕被人议论封杀贤王府是别有居心。” 落英嗯了一声,心里稍安。 “快回去吧,别让她起了疑心。” 落英点头,目送单雪洲消失在夜色中,上了马车。 她提气轻声一跃,脚尖刚刚落到墙上,突然迎面寒光一闪,从女墙处闪出来一个黑影,手中长剑分毫不差的直刺向她的咽喉。 那种不错一分一毫的精准,仿若神算一般,让她瞬间就吓出了一身冷汗。 她此刻手中无剑,根本无法应对,只能身体往后一仰,一个燕子翻身重新落地,蒙面人随之从墙上飘落。 落英落地之际已抽出腰间长剑,心里安定许多,她自认为剑法精妙,王府中几乎难有对手,可是这个蒙面人的剑法远在她之上。剑法诡异灵妙,出其不意,短短几个回合,蒙面人一剑架在了她的脖颈上。 冰凉的剑锋在冬夜里有一股刺骨的寒意,让人毛骨悚然的杀气。 “英蝶,好久不见。” 一句话比那架在脖子上的剑更让她震惊。 当年从神剑庄离开的缘由足以让一个姑娘家身败名裂。她改名换姓,在王府里成为单敏仪的最信任的女史,除了单雪洲,无人知道她的这一重身份,更没有人知道那一份不光彩的过去。 落英心尖突突直颤,“你是谁?” “你不用知道我是谁。我问你话,你如实说,我就不杀你。” 落英只能说好。 “你当年被卓掌门赶出神剑庄,怎么会来到贤王府?和单雪洲是什么关系?” “离开神剑庄我换了个名字,被单雪洲安插进了贤王府,让我在太妃身边做他的耳目。” “你可听说过一个叫沈如幻的女人?” “没有。我只听过一个叫沈如寄的女人,太妃每次提起她都恨得咬牙切齿,而且每隔一段时间都追问单雪洲,有没有沈如寄的下落。” “单雪洲打算何时离开扬州?” “我不知道。”落英急声道:“我说的都是真的,我发誓。你若不信,杀了我我也还是这一句话。” “你走吧。”蒙面人撤了长剑,反身一跃,消失在夜色中。 就在她跃上一处屋脊时,突然迎面翩然而至一个黑影,身上大氅被风卷起来,仿若一只夜鸟。 悄无声息,神出鬼没的这世上除了晏听潮还能有谁? 果然,黑影飘至她面前,熟悉的声音响起。 “周宁兮你真是胆大包天。” 小山取下脸上的面具,撇撇嘴道:“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我一向胆子大,你很意外吗?” 晏听潮没好气道:“你答应我的事呢。” 小山理亏的笑了笑,“我来这儿守着,怕万一我干娘有什么事走不掉,我好接应她。” “她早就走了,这会儿正和段叔喝酒。” 小山松口气,“我还担心她一时冲动会去找单敏仪。” “不过我今天来这一趟也很有收获啊。”小山兴奋起来,“单敏仪身边的女史居然是当年神剑庄的英蝶师姐。单雪洲把她安进单敏仪身边做耳目。她方才问单雪洲什么时候走。看来单雪洲已经完全信了那封信,打算逃离出海。” “他一旦信了肯定要跑,不过,不会是这几日。” “因为他的百日忧还没解?” “对,这是其一,其二他要做好安排。否则日后离了扬州,会坐吃山空。不管在哪儿,都要有银子。” 周小山心里暗叹,他真的是太聪明了,写给单雪洲的那封信已是绝妙的一招,而“百日忧”更是一把钩子。 晏听潮走到她跟前,轻声问:“冷吗?” “不冷。” 这种天气不冷才怪。晏听潮揽住她的腰,把她按进怀里,顺势将身上的大氅把她裹住。一团热气涌上来,她的手被他握住。 “回去吧。” 小山仰脸望着他,“你这么知道我在这儿?你当真让暗卫跟着我?” “不然呢?我就知道你不会听话。” “我不喜欢被人跟着。” “那我亲自跟着?” 第75章 李美娘果然已经回到天目阁。 她独自一人坐在松鹤堂的侧厅,看着外面渐渐飘起的零星飞雪。 四角火炉里烧着红炭,八仙桌上摆着酒菜,有三幅碗筷,可是却不见别人。 小山叫了声干娘,李美娘回过头来。 晏听潮微微一怔,眼前的女子既不是剽悍的“李美娘”,也不是木讷的“施娘子”,是一个容貌清丽带着英气的女人。 原来这才是她的真面目,千变万幻的谢小水的真容。 她望着两人,微微笑笑。 薄染醉意的容貌,显得平静柔和,收敛了所有的锋芒和尖刻,声音也比平素要温柔许多。 她冲着小山招招手,“你师父和段叔喝醉了,回房先睡了。来,我们娘俩再喝几杯。” 小山盈盈一笑,“好啊,我陪干娘好好喝一回。” 地上放着一只大酒坛,她提起掂了掂里面剩下的酒,不禁失笑,师父的酒量她是知道的,不醉才怪呢。 “咱们还是用碗喝酒吧,痛快。” 李美娘道:“好啊,不愧是我养大的女儿,和我一样痛快。” 这么豪放? 晏听潮一时好奇,忍不住问,“阿宁说她千杯不醉,是骗我的吧。” 李美娘傲然一笑,“她酒量还行,只是和我比还是差远了。我这辈子啊,日日借酒浇愁,浇出了千杯不醉的好酒量。” 这自嘲里带着多少不为人知的心酸和辛苦。周小山以前不懂,可自从知道自己的身世,再想想这十几年的生活,她全都懂了。 她对晏听潮道:“你先去歇息,我来陪干娘喝酒。” 晏听潮笑问:“不用我作陪么?” “我们娘俩喝,你下回吧。”李美娘挥挥手,毫不客气的赶人。 晏听潮笑着退出侧厅,绕过抄手回廊,先回了无秘楼。 小山提着酒坛倒满一碗酒,双手敬上,“干娘我敬你。这十八年来,多谢干娘的养育之恩,阿宁永生难报。” 李美娘叹了口气,“用不着报答我,这是我欠你娘的。” 这酒很香,也很烈。一碗入喉,只觉得快意。 她放下酒碗,“阿宁,你知道我为什么给你改名叫小山么?” 小山含笑点头,“知道。你把我送到师父那里,想时时刻刻提醒他,我就是谢小山的女儿,让他对我好。” 李美娘望着外面的飞雪,喃喃道:“对。我就是怕他忘了。” 小山端起酒坛,给她又倒上一碗,笑吟吟道:“我以前不懂事,还觉得自己命不好,现在才知道,自己有多幸运。有你这样的干娘,还有师父那么好的舅舅。” 李美娘不领情的嘁了一声,“好个屁!你呀,也就比我们好那么一点点罢了。” “我生下来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是何方人士,从记事起就是个要饭的乞儿,天天被人打,被人欺负。 你娘和我一样,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也是从记事起就在同州要饭。她和我差不多年纪,但是每次挨打她都护着我,趴着我身上替我挨打,她说她不怕疼。她或许还没有我大,可是她说要当我的姐姐,护着我。 这辈子,她是第一个护着我的人,我碰见她这样的朋友和姐妹,这辈子也值了。” 这些事她从未对小山提过,说完最后一个字,泪已经流到了唇边。这是她第一次当着周小山的面落泪。 多年来,她已习惯了做一个剽悍泼辣的掌柜,把自己包裹的无坚不摧,已经忘了自己的本性,忘了自己是谁,她当过沈如寄,当过纪柔嘉,当过李美娘,施娘子,只有见到段流的那一刻,她才意识到自己是谢小水。 那个和谢小山一起长大,一起吃苦,一起共生死的谢小水。 眼眶又热又酸,像是被辣椒辣到一般。她举起酒碗,借着酒把眼泪咽下去。 “再后来,我们有了一个叫谢小甲的哥哥。你娘就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叫谢小山,希望自己能像山一样,我说那我就叫小水好了,绕在山脚下,永远也不离开你。她说好啊,我们姐妹一辈子不分离,生生死死都在一起,同甘共苦。” 她明明是笑着说的,可是那些眼泪无法自控的往下掉。 小山含泪望着她,不忍打断,让她都说出来吧。 “我这辈子做了两件错事。” “第一件事是我不该去找沈照青。” “沈千里名义上给我们改名收为养女,其实压根看不起我们。他私下把你娘叫去羞辱了一番。说她不过是个无父无母,来历不明的乞儿,居然还妄想攀高枝,勾引他儿子,真是恩将仇报,不知廉耻。 你娘一点都不喜欢沈照青,也从未勾引过他,明明是沈照青一厢情愿来骚扰她。沈千里不去管教他的儿子,反而指责你娘。我一气之下,反而被激出了逆反之心,好啊,你既然说我们攀高枝无廉耻,说我们不自量力,那我偏让你看看你儿子是怎么被勾走的! 我怂恿沈照青带我们私奔。其实我是想利用他带我们离开同州,然后我们甩掉他去找你师父。” “如果不是我当时一时气恼去找了沈照青,也不会激怒沈千里,要把我们送到宫里,老死在宫墙之内。如果我们没有被送进京城,不会发生后来的一切。你娘也不会死。” 李美娘后悔不堪的端起酒,和着眼泪一饮而尽。 小山伸手盖住她的手背,“谁能想到这些呢?这不是干娘的错,你别自责,我娘不会怨你的。” 李美娘摇了摇头,“我做的第二件错事,就是不该和段流一起出逃。晏长安替你娘安排的很妥当周密,她只带着你走,根本不会被人发现。可是你娘义气,非要带着段流和我一起走。结果被追杀段流的人截住。” “如果不是因为我和段流,她不会和你母女分离,她不会死,你也不会没有亲娘。阿宁,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你娘。” “这些年来,我每次想到这些都无地自容。是我害了你娘,我没脸告诉你真相。我更没有脸,和段流双宿双飞。我只有过最苦最惨的生活,才能让心里稍稍好过一点。” 小山心疼不已的抱着她,“干娘你别说了,这不是你和段叔叔的错。” 李美娘用粗糙的掌心,轻轻摸着她的脸,“如果不是你,我早就去和他们拼命了。可是我要是死了,你怎么办呢?我更没脸去见你娘。我一天天的熬着,终于熬到了你长大。” 小山含泪点头,“是的,我长大了。剩下的事,该有我去做。” “你小时候我经常打你,你没怨我吧。” 周小山含着泪摇头,“一开始怨,后来知道你是想让我习惯做戏,你怕别人知道我不怕疼。” “我们虽然生来身不由己,但不要认命。无论何时,你都要记得,什么都不如命重要。就算演戏又怎么样,骗人又怎么样?你知道你是个好人,你知道你没有害人之心,你自己问心无愧,这就够了。” 小山重重点头,“好,我记住了。” 李美娘拍拍她的手,“我和你段叔叔明日出发去杭州,你把红伥给我。” “你要红伥做什么?” 李美娘笑道:“傻孩子,我不拿红伥过去,怎么让一尘道长看病?他总得见到这东西,知道是什么,才能对症下药啊。” “东西放在我的居处,等晚上睡觉的时候我拿给你。” 李美娘扶着桌子慢慢站起身,“明日要出门,我也要早点睡了。咱们也回去吧。” 小山过来扶她,李美娘呵呵一笑,“我的酒量你又不是不知道。这点酒老娘会醉?” 小山不管她的反对,硬把胳膊塞进她的臂弯,挽着她的胳膊,走出了松鹤堂。 雪下得大了,沸沸扬扬撒到了湖面上。 李美娘走到无秘楼前,仰头看着这一座“山”字型的小楼,楼顶已经盖上了薄薄的一层莹洁。 “这就是天目阁藏机密的地方?” 小山说是,“晏长安去世前交代晏听潮解散天目阁,里面已经没有什么机密了。” 除了铁门里面藏着的那个防火匣,那里留着仅有的两份最为机密的机密。一份战傀的名单,一份扁舟岛的地图。 李美娘轻声道:“你娘很喜欢晏长安,他对你娘也是一见钟情。可惜啊,他早早就定了亲,又因为母亲病重,催着他成亲冲喜,不得不娶了方家的姑娘。唉,有情人难成眷属。” 她自己也是,和段流青梅竹马,可惜天意弄人,终成遗憾。 走进玲珑阁,小山从书柜的夹层里拿出一个盒子,打开后把那包红伥递给了李美娘。 李美娘接过去放在鼻子下闻了闻,然后又伸手拿起那本账册,问道:“这就是段九尊给你的证据?” “对,里面有苗神谷和陆海商行的来往账目,红伥和麻药的交易。” 李美娘点点头,把账册放回去,看着小山把盒子放进书柜,合上夹层。 “我今天听你师父说,你和晏听潮已经定了亲。” “其实一开始是假的,后来,” 小山话说了半截,想了想还是打住没有多做解释,怕李美娘发现她还有别的打算。 李美娘出乎意料的并没有反对,也没有不满,反而欣慰的说道:“那天你们出发去苗神谷,晏听潮说出以命作保的话,我就知道,他对你一片真心。你终身有靠,我也放心了。” 小山好奇的问:“你不是不喜欢他么?” 出发那天,李美娘在马车前说了一大堆难听话,难堪的是,晏听潮还坐着马车里,听了个一字不漏。 李美娘翻了个白眼,“你喜欢就行了,管我做什么。” 小山莞尔。 “老娘喜欢谁,也从来不问别人的意见。以前在眉山绣坊,街坊邻居还有学徒,都私下里说段流是个傻憨憨,老娘照样喜欢他。” “段叔叔人很好,我也很喜欢他。”小山正色道:“等段叔叔治好了病,干娘赶紧给我生个弟弟妹妹吧。” 李美娘脸色爆红,作势要来打她,“你个死丫头,说什么浑话呢。” 小山呀了一声,“干娘你居然脸红唉!” 李美娘恼羞成怒的捏她的脸蛋,“你个死丫头,等我回来再收拾你。” “好啊,干娘你好好收拾我吧。”小山抱着她的腰,嬉皮笑脸的耍起小赖皮。 李美娘又头疼又好笑,扯开她,“你还是去抱你的晏公子吧,离我远点,肉麻死了 。” 小山露出小姑娘似的的本性,摇着她的胳膊,“干娘你这口是心非的毛病得改。” “老娘才不改呢。” “娘。” 小山突然叫了声娘。 李美娘怔住了。 小山搂着她的胳膊,轻轻靠着她的肩,低声呢喃,“我想和娘一起睡。小时候在周家,就是娘陪着我一起睡的。” 借着酒意,她想要重新叫她一声娘。 李美娘的眼泪又憋不住了,她掩饰着心里汹涌的感伤,嗔道:“你这个死丫头真的很烦人啊。你赶紧的嫁人吧,别缠着我了,哎呦烦死了。” “不要,我要和娘一起睡。” “我才不烦人呢。我又聪明又可爱,我不想嫁人,我,” 小山的声音越来越低,脑子迷迷糊糊的头越来越沉,最后依稀听见一句,“还敢吹牛千杯不醉呢,也就晏听潮信你。” 这一觉睡得又长又沉,梦一个接一个,好不容易醒过来,却一个都记不得。 外头早已天光大亮,她头有点疼,侧身一看,身边已经没人。 小山一阵恍惚,想起在泉城的时候,李美娘一向起得早,天不亮就起来做膏脂。这会儿,她可能去找段叔叔吃早饭了吧。 无秘楼不许下人进出,周遭安静的过分。 小山起床推开窗户,只见湖面上一片晶莹雪白,恍若仙境。湖边花草树木皆被素雪装裹,琼枝玉缕,仪态万千,美不胜收。 寒风吹过,落雪簌簌。 晏听潮正巧从小桥上走过来,隔窗见到她,笑道:“你今日起晚了,我刚刚送走他们。” 小山一愣,“他们已经走了?” “你干娘特意吩咐不许叫你,说你昨夜里喝多了,让你睡够了再起来。” 晏听潮站在她的窗前,弯腰撑在窗台上,半笑不笑的调侃她,“原来千杯不醉是假的,不过呢,摆出来的架子倒是挺能唬人。” 小山嘴硬,“我知道干娘心里很难过,故意陪着她喝醉的。” “你呢,是不是也很伤心?” 小山如实道:“我还好。因为我从未见过我娘,我五岁之前,一直以为干娘就是我娘。” 晏听潮隔窗望着她绯如海棠般的脸色,静静听她说。 “干娘和我娘是一起长大的姐妹,共过生死患难。比我对我娘的感情要深得多。虽然她早就猜到了我娘早已不在人世,可还是抱着一线希望,没有死心。昨天终于断了最后一丝念想。她比我难过的多,而且特别内疚自责,说她害死了我娘。” 小山叹着气,“我真不想她难过伤心,我想让她长命百岁,和段流叔叔白头到老。” 晏听潮接了句,“还有含饴弄孙。” 小山一开始没反应过来,等明白过来,顿时就弄了个大红脸,反手就要关窗。 这个一贯没正型的人,说着说着就说歪了。不过诡异的是,他这种插科打诨的打岔,却比安慰还管用。 晏听潮一手撑住窗,好笑道:“你是不是想歪了。我说的是,她和段叔叔的孙子。” 小山越发羞窘,脸红如潮的瞪着他。 鬼才信呢。 晏听潮忍着笑意,踏上台阶,走进玲珑阁,叫了声“周姑娘”。 小山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的问:“晏公子有什么事?” “我猜今日单雪洲一定耐不住会来找我要解毒的办法,我去一趟药铺,配些药先敷衍着。你安安生生的待在家里,哪儿也别去等我回来。若是单雪洲来了,就让他在松鹤堂等着。” “你得拖着他才行。” “这个自然。反正他也清楚百日忧没有解药,我当年足足用了五年的时间才解了毒。所以他极有可能会想办法把我也一起弄走。” “那你要小心!出门多带些人。” 晏听潮自傲的挑了挑眉,“你觉得他能弄走我么?” 小山撇撇嘴,“晏公子也太自大了吧,还是小心为妙。” 晏听潮捏捏她的下颌,“周姑娘,我担心的是你!万一他想法掳走你,那我岂不是乖乖的要跟着他走。” 小山心里一甜,抿着笑道:“那你不要管我啊。” “不管?”晏听潮半笑不笑的望着她,“我好不容易娶个媳妇,怎么舍得弄丢了。” 小山被他笑得脸色发红,催他快去药铺。 晏听潮走后,她等来的却不是单雪洲,而是谢云深。 晏七前来告诉她说你师父来了,她甚至一刹那以为是天以,等见到谢云深匆匆忙忙的走进来,不由吃惊道:“师父你怎么回来了,干娘和段叔叔呢?” 谢云深急匆匆道:“我们出城不久,你干娘说丢了荷包,让我在路边茶寮等着,他俩拐回去找找。我左等右等不见人,结果,有人送来一封信,是你干娘写的,说他们两人想自己去找一尘道长,不想让我陪同前往,让我回神剑庄去。” 小山一怔,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 谢云深抹了一下额头的汗珠,“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如果两人是这般打算,一开始就不该同意让我同行。怎么出了城就突然嫌弃我碍眼?不让我去了?” 小山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立刻打开书柜,把藏在夹层的盒子拿了出来。 打开一看她呆住了。盒子里空空如也,三样东西全都没了踪影。 昨日她只给了李美娘红伥,麻药和账册她压根没动,原封不动的放在盒子里,怎么会不翼而飞? 谢云深见她神色不对,忙问:“怎么了?” 小山急道:“昨晚我干娘要拿走红伥去找一尘道长,说是道长见了红伥知道这是什么东西,才好对症下药,我就把红伥给了她。可是麻药和账册我明明都放在里面的!” “你确定是你干娘拿的?这里会不会有旁人进出?” “不可能。前面的松鹤堂还有下人们走动,这里的无秘楼,原本就存放天目阁存放秘辛之地,除了晏七父子,下人们不经允许,绝对不可踏足。晏听潮的居处就在对面,这里若是有人进来偷东西,他也不会毫无知觉。” “你干娘拿走这些东西做什么?” 小山脸色一变,“他们肯定拐回来了,要去找单雪洲和单敏仪报仇。” 谢云深急道:“那现在怎么办。你干娘最擅长易容术,她和段流一变模样,我们想找他们也找不到啊。” 小山当机立断,“事不宜迟,我们兵分两路,师父你去贤王府,守在附近,或许能截住他们。我去单家。” 第76章 单雪洲匆匆下了台阶,吩咐在大门外等候的车夫,“去晏府。” 管家迎上来,指了指对面的马车,呈上一份拜帖,道:“老爷,有位姑娘自称是老爷的故友,前来求见,因小人不认识,不敢擅作主张。” 单雪洲看了一眼对面的马车,接过管家手中的拜帖,看见落款的三个字,魂魄一惊。 他扭脸看着那辆马车,只见车帘一挑,从车上下来一位身穿红色大氅的女子。 二十年过去了,她几乎没有任何变化,依旧有着让人过目难忘的倾城之颜,美到让人窒息。 单雪洲失魂落魄的看着她踏雪而来,身体一阵发寒,又一阵发热,生出极度诡异的错觉,仿佛突然被投入了一场梦里。他明明亲手杀了她,亲手埋葬她,为何她会突然活生生的出现? 眼前的沈如幻不似真人,一双清艳无双的眼眸望着他,无波无澜,尤其是在冰天雪地之中,仿佛一缕精魄。 他心神俱震,惊惶到不敢呼气,许久才颤抖着出声,“你是人是鬼?” 万籁俱寂,耳边一片萧然。 单雪洲战战兢兢地看向她身后,诡异的发现,雪地上没有脚印。青天白日真的有鬼么?他随身佩戴有剑,此刻却没有勇气抽出来。 随身追随的侍卫也都在,可是没有他的指令,都不会轻举妄动。 他错愕的看着这个明明已经死了快二十年的女人,一个让他魂牵梦绕,难以释怀的女人。 “你的儿子和单家谁更重要。” 沈如幻终于开了口,一把如冰如玉的声音,缓缓响起。 单雪洲用力的分辨这种声音想要知道眼前这个女人到底是不是沈如幻。可惜,声音已经消失在记忆中,唯有这幅惊世容颜,他到死也无法忘记。 “或者说,李瓒和单敏仪,你会选谁去死?” 单雪洲本就极度惊惶,听到这里愈发震惊,恍若头顶震起响雷,耳边嗡嗡直响。这个世间,活着的人,只有他和单敏仪知道这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难道真的是沈如幻? 他又惊又怕的打量着她。 “林香云断了双腿,出行不便,托我替她带句话给你。” 她竟然知道林香云!而且还知道她断了双腿!单雪洲浑身冒着寒气,声音抖得厉害,“你到底是谁?” 这张刻骨难忘的面孔,美到不似真人,犹如精灵魂魄。他有种毛骨悚然之感,眼前的沈如幻,不是鬼,而是妖。 沈如幻声冷如冰,“单敏仪两次派人行刺李瓒都未得手,正准备第三次下手。你不想他死,就跟我来。” 单雪洲越发吃惊,她居然还知道单敏仪暗算李瓒两次。第一次遇刺甚至连他都是事后才得知,这个女人到底是谁? 单雪洲情不自禁的伸手想要拦住她,就在他的手碰到她大氅的那一刻,沈如幻突然抬手一挥,大氅挡住了单雪洲身后侍卫们的视线。 美丽柔弱的绝色佳人,失魂落魄的单雪洲,迷惑了侍卫的眼和心。 他们以为这是一笔单雪洲的风流债,谁也没有料到,就在沈如幻大氅挥开的那一刻,被遮挡的视线下,一把短剑刺向了单雪洲。 单雪洲也完全没有防备,面对着这张魂牵梦绕的面孔,他所有的反应都慢了下来,如同陷入在一场梦里。 短剑刺中他的胸口,没有完全扎进去,但是沈如幻却满足的笑了起来。 剑上抹了剧毒,只要见血,他已必死无疑。 单雪洲身子一晃,胸口见红,此刻侍卫们才反应过来出了事。 此刻,即便没有主人的号令,所有侍卫全都涌了上来,刀剑齐上,冲向了沈如幻。 “你到底是谁?” 单雪洲此刻已经明白过来,眼前的“沈如幻”既不是鬼,也不是真的沈如幻。因为沈如幻没有武功。 “我就是你们苦苦找寻了十七年的沈如寄。”李美娘朗声大笑,“单雪洲,剑上有苗神谷的剧毒,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她就是沈如寄! 单雪洲心头剧震,不再心软也不再恍惚,厉声道:“拿下她,要活口。” 李美娘招式很少,几乎毫无章法,一剑挥开却能以剑气震开身前的三个侍卫。 单雪洲被两名侍卫挡在身前,用剑护着他踉跄急退,还是被剑气伤到,衣衫被震开,皮肉一阵阵刺疼,如同被开水泼过。 他心下震惊不已,短短十几年的功夫,沈如寄的武功为何会如此之强? 他记得当年的沈如寄武功稀松,几乎没有内力,只凭着一股蛮力,若不是手里有李琨做人质,根本就不可能逃脱,早就被乱刀砍死。 眼前的沈如寄手持一把短剑,却仗着无敌的内力,和十几个武功高强的侍卫拼杀。她身上负了伤,却诡异的丝毫不受影响,仿佛没有知觉,完全感觉不到痛,越杀越勇。 单雪洲寒气涌生,脑子里想到了一个词。 战傀。 这种骁勇善战,直到死前一刻也不会降低战斗力的人,只有一种人,就是战傀。 管家从府中又喊出来几十个护卫。一时间,将沈如寄围在中间,眼看就要将她擒住。 突然,一个蒙面人从对面的屋脊上飞身而降,手中长剑,快若闪电,带着雷霆万钧之势,径直刺向单雪洲的咽喉。 单雪洲吓出一声惊呼,仓皇之间,两名护卫挡在他身前,挥剑相迎。 蒙面人身形轻飘如尘,在空中一个翻身,突然剑锋往右一转,挡在单雪洲右侧的侍卫应声倒地。 蒙面人挥剑的同时,从左臂袖管中射出一枚短箭,护在单雪洲面前的另一名护卫被刺中咽喉,惨叫一声倒地而亡。 一切都快到不可思议,只是一刹,不及眨眼,单雪洲就觉得脖子上一凉,一把长剑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让所有人退进宅子里,关上大门。” 单雪洲吓得瑟瑟发抖,甚至忘了自己伤口的痛,急声命令,“退后,都退进去,关上大门。” 那些护卫犹犹豫豫的进了大门,管家迫不及待的关上了门,留了一条缝隙,随时准备再冲出去。 李美娘一眼认出来蒙面人是小山,又气又急的吼了一声:“快走。” 小山恍若未闻,剑挪动分毫,便划开了他的喉咙,血涌出的那一刻,深埋在心里的恨意系数被释放,“你为什么要杀沈如幻?” 单雪洲惊怕到了极致,原本清秀的面孔苍白如纸。 “我杀了她,其实就是救了她。如果我不杀了她,她就会生不如死,我很喜欢她,可是我也救不了她。只能杀了她。” 杀了他,给母亲报仇。 这是此刻小山心里唯一的念头。 剑已经架在他的脖子上,只需要略微用力便可以立刻让他丧命,可她不想脏了晏听潮送给她的希光。她不想日后见到希光,便想到这个人。 她抽出单雪洲腰间的那把复剑,就在一剑刺向他心口时,李美娘却一掌击开了她的手臂。 “他中了剧毒,活不了。我们走。” 李美娘一脚踢开了单雪洲,扯住小山的手,飞身一跃。 小山在李美娘击开她手臂时已经觉出不对劲,她的内力何时变得如此强大? 而此刻,她纵身一跃,竟能轻而易举的攀上屋脊,如履平地。 李美娘不可能有这样的功力。 暗卫林后及时出现,冲着小山说了声,“跟我来。” 小山带着李美娘,紧跟着林后,七绕八绕来到一个偏僻的庭院。 “这里很安全,请周姑娘放心。我这就去请大夫。” “多谢。” 小山扶着李美娘进了屋内,查看她的的伤。 李美娘气力很大的按住了她的手,不让她揭开自己的大氅。可是血已经透过大氅慢慢的浸到了外面,脚下的地砖滴满了血。 诡异的是,李美娘丝毫没有伤重的迹象,按住小山的那只手,力大无比。 “你怎么来了?” 小山红着眼眶,控制不住的吼了出来,“这句话该我问你,你为何会在这里?你明明答应我要去杭州!” “我得亲手杀了单雪洲才能走。” “你为什么不让我杀他?是因为这个东西吗?”小山从脖子上拽下一条金链,一叶小舟上刻着一个“单”字。 李美娘扯过那个链子,抬手扔到了屋外,不屑的哼道:“这玩意用不到了。” “这是单雪洲的东西,对不对?” “你很聪明,一猜就猜到了。这条链子是他周岁生日,他那个道貌岸然的爹送的礼物。舟,洲同音。暗示他是单家的儿子。可名义上他永远都只是单家的养子。因为不光彩的生母,因为他父亲的清名,他永远都不可能被承认。” 小山泪盈于睫,“其实我早就猜到了,这是我娘留给我的一个护身符。她怕有朝一日,万一她女儿也落入单家人的手里,或许单雪洲看到这条项链,能猜到我是谁,从而看在父女亲情的份上,放过我。” 小山咬牙道:“我没有当他是我父亲,我只想亲手替我娘报仇!” 李美娘摇头,“我不能让你背负杀父的罪,虽然他根本不配做你父亲。” 小山的眼泪不知不觉的落下来,“我娘怀的是仇人的孩子,她为什么要生下来,为什么还豁出去命来保护我。” “不,对你娘来说,你只是她的孩子。她生下就不知道父母是谁,从未感受过父母的爱,因为没有父母的庇护而命运多舛。所以她不愿让她的女儿也遭受这些,哪怕这个女儿,并非是她心甘情愿所生的,可那也是她的孩子。她会不惜一切也要保护她的女儿,不让她的女儿也像她一样,孤苦无依,颠沛流离。” 她抬起血迹斑斑的手,怜爱的摸着小山的脸,“你只需记得,你是谢小山的女儿就够了。” 小山握住她的手,哑声问:“段叔叔呢?” “他拿走了那本账册去京城找国师,然后带着账册亲自进宫面圣。他是唯一活下来的战傀。” 李美娘无畏道:“红伥无解。这是重五爷亲口告诉他的。所以,豁出去为你娘报仇也值得。我知道你想支开我和段流,不让我们参与,你去替你娘报仇。可这是我们俩欠了你娘的,这件事理应我们来做。” 说着说着,突然从她的嘴角涌流出大块大块的血,血色隐隐发蓝。 小山早已猜到是这样,可是亲眼见到这一幕,还是心神俱裂,伤心欲绝,她不甘心,依旧还抱着一丝幻想,问:“干娘你是不是服用了红伥?” 李美娘虚弱的笑了笑,身体终于撑不住,有山崩地裂一般的垮掉之感。 “我服用了所有的红伥和麻药,这样才能亲手杀了单雪洲。反正段流也快死了,我和他一起走。” 小山绝望的抱住她,泣不成声的嘶喊,“不!我不要你死!我也不要段叔叔死!” “死了也很值。我这一生,有情同手足的姐妹,有忠心不渝的恋人,还有聪明孝顺的女儿。” 李美娘感觉到身体像是一条河流,随着伤口源源不断流出的血,所有的力气都在散去,在蒸发,幸运的没有痛感,只是疲累不堪。 “士为知己者死。每次想到你娘可能遭遇的厄运,我都无法安眠。她在吃苦,我又怎配快活。我只有让自己天天活的不快活,我才不会那么负罪。” 她无力的闭上眼睛,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断断续续道:“我们说好了,生生死死在一起的。我,来晚了十八年……对不起。” 小山慢慢揭开了她的大氅,血已经染透了她的衣裳。 她呆呆的抱着李美娘,慢慢的擦去她脸上易容的东西,露出她本来的样子。 眼泪一滴一滴的落到她的脸上。 最终,小山嚎啕大哭起来。 第77章 鸿一寺后山的三棵松下新添了一座坟。 小山挪走了以前的那块碑,给母亲重新做了墓碑,刻上谢小山这个名字,旁边就是谢小水。 她们说过,山水相依,永不分离。 谢云深给两人倒了酒,低声道:“你们放心,阿宁以后有我照顾。” “师父,你说反了,以后是我照顾你。” 谢云深一怔。 小山烧着纸钱,认认真真道:“你没儿没女,老了还不是我照顾你呀。师父你要不想连累我,就赶紧的娶妻生子啊。” 当着晏听潮的面,人到中年的谢云深实在是有些尴尬。 他扭脸对着“谢小山”“谢小水”控诉,“你们瞧瞧这丫头。” 小山接过他的话,“对啊,我就是让我娘瞧瞧我有多厉害,让她放心。我不会被人欺负的,我嘴巴又厉害,脑子又聪明,武功还高。” 谢云深又好气又好笑,心道:是的,这小丫头不用担心,尤其是嫁给晏听潮,就更不用他担心了。 祭拜之后,三人从郊外回城。 马车路过铜雀街,突然发现路人纷纷跑出店铺,朝着远处张望。 晏听潮喝停了马车,站到高处一看,只见东北方狼烟滚滚,似乎是起了大火。 谢云深昨日在贤王府门口守了大白天,对那一片地方很熟,不禁道:“似乎是贤王府?” 晏听潮和小山对视了一眼,彼此都觉得有点不对劲。贤王府戒备森严,奴仆成群,就算不小心走水,也能及时扑灭,不至于烧的这么厉害。 回到晏家,晏听潮立刻派晏七去打听消息。 半个时辰后,晏七回来禀告,说从王府里传出来消息,白夫人谋害贤王府的两位小公子,让两位小公子染上了鬼痘,单太妃发现后,将她关起来打算报官,白夫人见事情败露就点了火,要和太妃同归于尽。 小山一惊,心想单敏仪会不会被火烧死了? 晏听潮忙问:“王府伤亡如何?” “王府里乱成一团,都在救火,暂且还不知道。” “如果单敏仪被烧死,也是天意。”谢云深道:“她作恶多端,也该遭到报应了。” 小山打趣:“师父你可是谢菩萨啊,怎么也说出这样的狠话。” 谢云深正色道:“恶人不死,好人遭殃。” 小山心里有点纠结,说不清单敏仪是被火烧死好,还是过了年被抄家灭族更痛快。 吃罢午饭,谢云深启程回神剑庄。小山送走他后,晏七那边又打听到了贤王府的最新消息。 大火终于扑灭,单敏仪和两位小公子都烧死了,除此之外,死的还有白夫人和太妃身边的几位贴身女史。 小山默然不语,白夫人已经死了,不可能会放火。 那几位贴身女史全都是身负武功的高手,居然一个都没有逃出来? 她们当真那么忠心护主?别人她不知道,可落英绝非如此。 她是单雪洲的人,因为知道了那些秘密,还在担心单敏仪会杀她灭口,一旦王府失火,单敏仪被困,她应该借机跑掉才对,怎么还会拼死去救单敏仪呢? 她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转身对晏听潮道:“白夫人明明早就死了,不可能是她放火。只能是单敏仪授意,有人把这个消息放出来。” 晏听潮道:“你怀疑单敏仪没死?” 小山眸光一紧,“我干娘会诈死,单敏仪难道不会么?” 晏听潮点点头,“你说的对。我出去一趟,你在家等我,哪儿也不要去。” 他这一趟出门,直到夜色降临才回来。 无秘楼里亮着灯,小山居然等在他的房间里。 室内地龙烧的很暖,红炉银炭温着一壶酒,梅香和酒香氤氲交缠,将寒风冷意都挡在外头。 小山一人独坐灯下,在自斟自饮。 晏听潮看着灯下美人,笑微微问了句,“周姑娘,你当真是千杯不醉?” 小山一手撑着海棠色的脸颊,一手冲着他举了举杯,“我长这么大,从未喝过这么好的酒,不多喝一点太可惜了。” 晏听潮莫名心里一软,小姑娘前头十几年可真没有过过好日子,东躲西藏,易容乔装。 他走到她跟前,“晏家有的是好酒,够你一辈子喝的。” “是吗。”小山淡淡笑了笑,谁知道自己有没有机会喝呢。 “你出门这么久,去干什么了?” “去做了一件事,明天再告诉你。” 小山偏头打量着晏听潮,发觉他比平时的眼睛更亮了一些,于是也更多了一份柔情脉脉的味道。 “你酒量如何?” 晏听潮低笑:“我酒量不错,不过从不吹嘘自己千杯不醉。” 小山给他倒了杯酒,“那咱们再喝几杯,看看谁酒量好。” 晏听潮知道她今日心里很难过,所以才想找个人喝酒。她不善于倾诉,只会掩饰自己的真感情,习惯了把什么都藏在心里。 他什么都明白,所以陪着她痛痛快快的喝了几杯之后才柔声道:“你心里不痛快可以对我说出来。” 小山默然半晌,轻声道:“我习惯了。以前根本没有人可说。” “以后有我,听你说。” 她眼眶发酸,微微低了头不想让他看出来异样,“我的确很难过。干娘不在了,段叔叔也不在了。” “你还有我。” “对。”小山郑重的点点头,用慢到几乎一字一顿的语气说:“所以你,一定要,好好的。” 晏听潮低下腰身,仔仔细细看了看她,“你当真没事?” 小山轻轻摇头,“一会儿你要是问我,干娘给我的私房钱存在那个票号,我要是告诉你了,那就说明我醉了。” 晏听潮笑了,“看来你这爱财的程度也不比我弱。” “不,我可你大方多了。”小山抬眸望着他,“不过,就算你抠门爱钱我也觉得你很好。” 晏听潮闻言一笑,从身后拿出来一个匣子,小山打开一看就怔住了。 “这是我祖母留下来的两只凤钗,是太后赏赐的,说给她的两个孙儿媳做见面礼。” 小山被华美精致流光溢彩的凤钗惊艳到不知如何形容,果然是宫里的东西,美的让人窒息。 “让我看看你戴上这只凤钗好不好看。”晏听潮抬手将凤钗插入她的发间,眸光盯着她的脸,一瞬不瞬,直看的她脸上发热,不由低声呐呐道:“当然好看啊。这么美的凤钗谁戴都会好看的。” “还是周姑娘最好看。” “晏公子你惯于骗人。” “此心可鉴。” “你以前的未婚妻是什么样的,美不美?” “我忘了。” 小山笑嗔:“你骗人。” “当真是忘了。退亲那么多年了,小时候也见面极少,我很少在家。” 小山脸蛋贴在酒杯上,好奇的问:“她是不是大家闺秀?是不是琴棋书画都会?” 晏听潮没回答,抽出她手中的杯子,“我不喜欢大家闺秀,我喜欢会武功的小娘子。” 小山噗嗤笑了,心里又甜又乱的,“骗子。” “当真。”晏听潮正色道:“我自己也不是什么正经人,又无意功名,那些大家闺秀除了看上我一张脸,未必肯嫁我。” 小山哼道:“我知道你是故意这么说,好让我觉得和你平等,没有高攀。” “你的确是高攀了,我比你高了这么多。”晏听潮笑微微的用手比划她的头顶。 小山噘着嘴,反手一撑,坐到了桌上,“现在是你高攀了吧。” “那可未必。”他搂住她的腰,吻住她,将她压弯在自己的怀里。 “兮兮。” 她呢喃了一声。 “有我在,我会一辈子护着你,不让你伤心难过。” “我也会护着你。” 晏听潮一怔,怀里的小姑娘,突然抬起头,轻轻啄了一下他的唇。 她明显喝多了的模样,一双水雾雾的眼睛,迷迷瞪瞪的望着他,缱绻之意无声而起。微微启开的唇被他捉住,含在口中,一股清冽的酒香和少女的甜香,混在一起,令人眩晕迷醉。她堵上了他的唇,手慢慢从他的腰间滑下去,解开了他的腰带。 他捉住她的手,在她耳边哑了声低问,“你确定?” 她没有回答,只是更深的吻下去,无声的确定。她想用一场沉沦来淹没所有的哀伤。 他不再犹豫,将她打横一抱,进了内室。 地龙烧的很暖,恍若初春,帐里更是春暖无限,一切都是水到渠成。那些已在脑海自动演练了千万遍的动作,根本不用试练。 红烛摇曳,直到一支燃尽。 小山趴在他肩上,乱成云团的秀发,湿了一缕,挂着她的唇角。 晏听潮用手指轻轻挑开,然后指腹从她唇上划过去,“本想问你疼不疼,再一想你没有痛感。要不,再来?” “住嘴。”小山脸红如血,作势要捶打他,就在拳头碰到他胸口时,突然以迅雷之势,连着点中他的几处大穴。 晏听潮震惊到半晌才出声。 “你要做什么?” 小山望着他,眸光无限情深却又无限果决。 “我要去一趟扁舟岛。我知道你一定不会让我一个人去。我欠你太多,本就已经还不清了,不能再拖累你。” 晏听潮皱眉,深吸一口气。小山一看他要强行运功催开穴道,急忙再次一挥手,点了他的昏睡穴。 红烛摇曳,兽首香炉里残香袅袅。 小山恋恋不舍的看着他,低声道了声“对不起”。 她轻轻抚摸着他的脸,指尖刮过他下颌的俊美轮廓,“我本来不想和你这样,可是一想,万一我死了,岂不是很亏。再说你聪明过人,武功也高过我很多,如若不是这样,我永远也没机会能偷袭你,制住你。” 她遗憾的叹了口气,“有些话,我本想你清醒的时候说给你听。可是我又担心,我这一去就永无归期,那就只能在奈何桥边等上几十年才能见到你,再说给你听。可是,万一那时候你身边有了娘子,你成了别人的夫君,我也没有机会再说。想来想去,也就只能现在说了,只可惜你听不见。” “我从小就□□娘教导着不要相信任何人,要小心提防不能让人知道我的秘密。她虽然死活不告诉我原因,可是我亲眼见到我养父一家人被杀,我也知道其中的厉害,一旦暴露可能就是死,或者是生不如死。我时常会做噩梦,梦到我也和养父一样被人杀了,所以我只有拼命练功,只有演戏作假,这样才能活下去。” 小山歉然笑了笑,“我心里没有情情爱爱,带着面具活了十八年,习惯了伪装自己,习惯了撒谎,不信任任何人。第一次见面我就骗了你,我只是想要利用你,去找我干娘,去解开我的身世之谜。” “如果我知道后来我会那么喜欢你,我就不会骗你,不会利用你,我应该不认识你才对,这样你就不会有危险和麻烦。” 她顿了顿,唇角露出一抹迷茫的苦笑,“不,我又舍得不认识你。我真是矛盾。” “如果我没有这样的身世,没有这样的秘密,我一刻都不会犹豫的和你成亲,我才不管什么门不当户不对,什么地位悬殊云泥之别,我就是要嫁给我喜欢的人。可惜,” 她遗憾的轻声叹息,“可惜,我身负这么多仇恨和恩情。我原本打算支开干娘和段叔叔,让他们去杭州,然后远走高飞,度过余生。我自己去复仇。可他们却抢先一步,替我杀了单雪洲。我没有机会再报答他们,这是我此生最遗憾的事。” “如果我告诉你,我想去扁舟岛,你一定会陪着我,一定会拼死保护我,就像在苗神谷那样。我不想你也像干娘和段叔叔一样,挡在我的前面,万一你有什么危险,不,我不能再添更深更痛的遗憾。” “我不能让你有危险,我不想让你再替我去承担。你本来就是一个不喜欢管闲事的人,被我拖累着陷入这件事里,我心里一直很抱歉。” “这一去,可能有去无回,可我不后悔。干娘说她这一生很值,我也是。” 她无声的笑了笑,“我有最好的娘亲,最好的干娘和师父,我还有最好的,你。” “如果我安然无恙的回来,我就嫁给你。如果我死了,你就再娶一个,我不会怪你。” 所有埋在心里的话,都说完了。就算是死,应该也没什么遗憾了。 她起身离开,打开了水光阁的大门,走进无秘楼。 曾经她和晏听潮一起在那个铁门里发现了战傀的名单和地图,她亲眼见到晏听潮将两样东西原封不动的放了回去。 她拿出发簪,拨动铁门夹板中的机关,咔哒一声,把门锁撬下来,取出了藏在门里的防火密匣。 打开密匣,里面放着一沓纸,但却不是地图,也不是战傀名单,竟然是许多银票和地契。 她又急又懵,这里面的东西呢?晏听潮什么时候取走了? “你是不是要找地图?” 晏听潮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小山周身一震,半晌都没法动弹,不会吧,她明明点了他的穴啊。 “原来你不仅会骗人,还会施美人计。” 小山无奈的站起来,慢慢转身,心虚的望着他,“你没有被我点中穴道?” 晏听潮很自大的回答:“像我武功这么高的人,就算是睡着了都会醒着第三只眼,怎么可能被人偷袭。” “你方才是装的?” “对。”晏听潮走到她面前,“你说的那些话,我一个字不落的都听见了。” 小山脸色涨红。 晏听潮望着她,脸上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正经表情。 “我也有些话要对你说。” “我一开始也没有对你坦诚,我也骗过你。你不用对我惭愧,也不用对我抱歉。” “我的确是不愿意管闲事,不愿意操心,很烦勾心斗角,更讨厌惹是生非。我只想做个有钱的闲人,可是,如果是你的事,就不是拖累连累,所有一切都是心甘情愿。” 小山眼眶发热,鼻子发酸,眼前浮起了水气。 “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你心里想什么,我都知道。单敏仪即便诈死躲去了扁舟岛,也没有机会能逃出海。有人给李总兵写信举报扁舟岛有反贼藏匿,还附送了一张地图。此刻李总兵应该已经带人去剿匪。所以,你放心,单家欠的血债都会一一偿还。” 原来他都知道,他都替她去做了。他今天出门办的就是这件事。 是感动,还是激动,她不清楚,只是觉得眼前模糊起来,泪一滴一滴的往下掉。 晏听潮抚去她眼下的水迹,柔声道:“你再也不用担心不怕疼的秘密被人发现,再也不用躲躲藏藏提心吊胆,再也不用演戏作假,从此,你正大光明的做周宁兮,我带你游遍名山大川,江河湖海。” 是啊,再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她,这就是她想要的生活。 “你为何要对我这么好?” 她用力的眨眼睛,把放在眼眶里的泪珠清掉,这样才能看清他的脸。 百看不厌的一张脸。 晏听潮指了指那个防火的密匣,“没有办法,所有的家底都给了你。对你不好,我怕日后会流落街头,穷困潦倒。你也知道,我最爱钱了。” 小山忍俊不禁,“我才不信,你这个骗子。” 晏听潮抬起她的下颌,吻去她脸上的湿意,“明明是你骗我,骗了心又骗身。” 小山羞恼的捶他,被他捉着手抱进怀里。 “周姑娘,你不是说我小气抠门么?我把全部家底都给了你,连自己都给了你,你可有话说?” 她把脸埋在他的胸口,“我以后不叫你晏貔貅了,我叫你晏小水。” 晏听潮果断拒绝:“这名字太土,我不要。” 她含泪而笑,“不要也得要。” “你叫小山,那我就叫小水,我一辈子围着你,永远不分开。” 那是谢小山和谢小水说过的话。 第78章 后记: 香茗茶社。 住在露水街附近的几个闲人,正在闲聊最近的一起保辜案。 “起因是方员外的儿子喝醉了酒去肖大郎的摊子上吃馄饨,调戏肖大郎的妻子不说,还打翻了摊子,肖大郎忍无可忍和他厮打起来,踢到了方家那小子的心口。肖大郎倾家荡产给他治伤,谁知就在保辜期最后的时辰,方家那小子突然死了。” “就在这个时候,蒙面侠侣出现。两人查出方员外的儿子是死在辰时之后,不是因为受的伤,而是因为喝醉呕吐呛死了,方员外为了让肖大郎偿命,买通了大夫非说死在辰时前一刻,多亏蒙面侠侣,肖大郎才捡了一条命,改判流放。蒙面侠侣又给了他老娘五十两银子,让她等儿子回来。” “五十两?真大方!” “女侠大方,她相公很抠门,每次都不舍得给,但是也拦不住他老婆。” “这蒙面侠侣到底是何方人士?” “江湖上没人知道来历,只知道是一对夫妻,大约是相貌丑陋怕吓着人,所以一直蒙着面具。” “这也未必。” “人过留名雁过留声,你想城西的牛大官人,每次做了善事恨不得宣扬到京城去,这对侠侣做了那么多善事,为何甘于无名,连个脸都不露?” 王富贵正说着,突然后背一阵巨疼,地上一个小石头。 “谁干的!” 一扭脸就见到附近出了名的捣蛋鬼,晏家的小皮猴子,年方五岁的晏家和,冲着他做了个鬼脸,扯着嘴巴,“胡说八道要挨打。” 王富贵气死了,起身就追过去,五岁的小屁孩子居然跑的飞快,一转眼就没了影。 跑了和尚跑不了庙,王富贵跑去晏家找到他娘狠狠告了一状。 晏家和在外面和小伙伴玩了一会儿。小伙伴啥都玩不过他,一直赢一直赢,好没意思,而且肚子也有点饿了,这才磨磨蹭蹭的回家。 进门就看见亲娘正在等他,手里拿着戒尺。 他娘亲的口头禅是:“我看你是皮又痒了!” 晏家和一个跃起,往后跳的老远,脆生生道:“才没有呢。我的皮又不痒又不疼,刚刚好。” 周小山气得想笑,又知道他不怕疼,头疼不已用戒尺指指他,“行,你个小兔崽子,等你爹回来收拾你。” 小鬼头还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我爹打我我也不怕,反正我也不怕疼。” “我不打你。我让你练拳练一夜,再把功课抄上一百遍。” 大门外传来带着威吓的声音。 小鬼头扭脸一看亲爹回来了,立刻就变成了乖乖兔的模样,“爹爹你回来了,我帮你提东西。哇,爹爹买了我娘最爱吃的黄鱼呢。” 晏听潮低头看着小鬼头,又好笑又好气,这个狗腿戏精的小模样,活生生和他娘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 爱屋及乌,一时也舍不得惩罚了,板着脸问:“今天犯了什么错。” “王富贵说你们长的丑。我气不过就拿石头砸了他一下,我没用内力!” 晏听潮眉眼一挑,“我们长的丑?” “他说蒙面侠侣每次救人既不肯留下姓名,也不肯露出真容,想必是因为长的丑。他还说爹爹你抠门。” “……” “他说蒙面侠侣的女侠特别大方,救了人还会给银子,她相公就扣扣索索的拦着她,不想给。” 小山噗嗤笑出声来。 晏听潮很没面子的冷着脸,“你娘呢花钱是一把好手,动不动就接济别人,要不是爹爹我拦着,家里都要穷的揭不开锅了。你可不能再贪玩,须好好读书,好好学功夫,这个家都要靠你来养了。” 晏家和吃惊的眨眨眼睛,“咱们家这么穷了么?那你怎么还天天买这么多好吃的,还带着我们到处游山玩水,住客栈还是天字一号房,你昨日还给我娘买了三对耳环!” 晏听潮抽了下嘴角,“那是因为,爹爹小时候过得惨,被祖父和你大伯送到外面吃苦遭罪,所以爹爹借钱也让你过好一点,不想你和爹一样,想起小时候的苦日子都要做噩梦。” 家和鼓着嘴,一脸看透的小表情,“我才不信咱们家穷呢。爹你就是想要骗我好好读书。我功课好得很,先生教的东西我听一下就会了。” 晏听潮默默无语的望天长叹,老子就想过着懒散逍遥的日子,躺平数钱而已,为什么要派个这样的儿子来折磨我。 打也不怕疼,骗也骗不住。三天两头被先生告状,被邻里投诉。老婆还来落井下石,“晏公子你连一个五岁的小孩儿都骗不过,真的是很丢脸呐。” 晏公子扶额:“我原本想再生个儿子记在大哥名下,算了我要对不起大哥了,还是再生个女儿吧。” 小山好笑:“晏公子,生孩子的孩子还是以后再说,咱们先去一趟同州吧。听说北戎那边有动静。” 晏听潮一脸抗拒,“我不是很想去……” 小山抱着他的胳膊,软软一笑,“晏公子,我们就当是游山玩水,就当是陪我去看看我娘和干娘长大的地方。” “那可以去。” 小山莞尔,“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你以为退隐江湖,就真的可以离群索居,过神仙日子么。覆巢之下无完卵。这世道太平,这世间公平,才有我们的好日子。” 作者有话要说: 全文完结,没有番外,如有更新提醒,就是在修文,请大家无视。 非常感谢大家容忍我的龟速更新,我们下次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