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老是你 作者:胖咪子 文案: 【正文完结】 【第一世】 夏和易贵为皇后,一直规行矩步、不妒不骄。 直到为皇帝挡下了刺客的箭,一朝殒命。 原因无他,他虽不是一个好夫君,却是一个实打实的好皇帝。 也顺便结束了她这一生无爱的悲哀姻缘。 【第二世】 重生后的夏和易决定要为自己而活,此生定要远离皇帝,赶在下诏封后前和荣康公世子定了亲。 成亲当夜,从未谋面的荣康公世子激动地握住她的手:皇后,是朕! 夏和易瞥他一眼,二话不说,转头就冲到后院投了湖。 【第三世】 再次重生的夏和易赶在下诏封后和荣康公世子提亲前,嫁给了闲散王爷武宁王。 婚后,竟然发现混吃等死的武宁王在私底下招兵买马。 一夜,睡得正酣的武宁王说起了梦话:皇位本就是朕的!朕要打回江山,携皇后共享这大好河山! 夏和易:??? How Old Are You(怎么老是你)?! 【2020.5.9截图】 (本文没有逻辑,适合放弃思考式阅读) 1、架空,各朝大杂烩,架得很空很空,以脑洞为主。 2、第一世时皇帝有后宫。 3、HE。 4、文风是较为轻松的正剧风,没有文案这么沙雕。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欢喜冤家破镜重圆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夏和易,赵崇湛┃配角:┃其它: 一句话简介:How Old Are You 立意:从细微处发现生活的美好,传递人间有真情的正能量 第1章 ◎惊雷◎ 瞧不见铺天盖地的知了到底藏身于何处,只晓得耳朵被层峦的叫声一浪一浪侵袭,不用探出身子去望,也能想象到屋外是何等炎炎的火热光景。 丫鬟春翠掀了竹帘子从外头迈进来,带进一股灼浪浪的暑气,笑着屈了屈膝,“姑娘,元嬷嬷来了。” 身后跟的嬷嬷不过四十来岁的模样,通身暗翠色的贵料子半丝皱褶也无,手里端着的木托盘跟定住了似的,稳当当的不跟着步履摇动。 托盘正中搁了个天青蓝的高足小碗,里头红通通的熟水梅汤荡漾着,一看就是舍得放冰的,水面上飘着七八粒蜜桂花,甜滋滋又酸溜溜的气味大老远就飘出来,勾得人后牙槽里直咽唾沫。 可本该为冰盏儿雀跃起来的夏和易却没动静。 十六岁的小姑娘,比春花还要娇俏上三分,挺背梗脖坐在绣凳上,呆滞望着镜中的倒影,竟是一脸不知身处何处的怔松。 元嬷嬷愣了下,抬着托盘往前又迈了几步,笑呵呵劝道:“姑娘,外头暑气大盛,夫人一晌午记挂您好几回,说您平素最耐不得热,少不得要吃一碗冰盏子消消暑气……姑娘?姑娘?” 说着说着发觉夏和易是真不大对劲,眼里木愣愣跟丢了魂儿似的,元嬷嬷心头骤一紧,稍拔起音调叫了声,“姑娘!” 静谧夏日里一声高唤,如同平地里炸开,夏和易周身一哆嗦,终于像是被叫回魂了,身子没挪,只脑袋循着声儿扭着细腰回望,金珀仁儿似的大眼珠子里全是茫然。 “姑娘这是怎的了?”元嬷嬷慌了神,登时厉色眼风扫过屋里的丫鬟们,“是谁惹姑娘不顺心了?” 这时夏和易总算出了声,定定望着她,细细唤了声“嬷嬷”,便哽咽住,青葱似的指节抬起糊住眼角的泪光。 眼见那双总是满满充盈狡黠得意的眼里怪异非常,灼亮光芒在里头盈盈打着旋儿,小小年纪的,却无端端透出一股大限将至的释然来。 “回光返照”四个字猝然现于心尖,没来由没出处,吓得人整颗心都蜷缩在一处。 元嬷嬷便顾不上拷问那些瑟瑟发抖的小丫鬟了,一颗心怦怦直跳,急了,匆忙在圆桌上搁下托盘,转身三步并作两步疾行至妆镜前头来,颤颤半蹲下去,“小祖宗喂,是谁惹您不合心意了?又倘或是屋里短了什么缺了什么,老奴这就禀了夫人置办……” 夏和易半句都没听进耳朵里去,此刻脑子只剩一片发嗡的空白,晕懵懵的,动作慢上半拍伸手搀住元嬷嬷的胳膊。 想不明白,她分明正背口中了箭,痛到了极致颤了心神,接着便连知觉都散了,谁知一睁眼醒来,竟是回到了闺中时分。难不成是梦?可若要说是梦境,却未免太太细致了些,连元嬷嬷都年轻上这许多。 想不透彻,没成算的事,只能先不作反应静观其变,她不住摇头,“没大事,许是伏天热得人发懵罢了。” 春翠从黄花梨斗柜里抽了个白瓷罐子出来,“姑娘,备了黑蜜添个甜口儿——” 话音未落,却见夏和易已经捏着小瓷勺舀着汤水了,后半句话只好噎回嘴边。 元嬷嬷狐疑跟春翠对觑一眼。 真是奇了,谁不知二姑娘向来嗜甜,不额外添上两勺花蜜,是无论如何也吃不进酸的,今儿这是什么了? 夏和易搅动瓷勺,红棠棠的梅子水被翻滚起来,像极了殷红的血,耳畔像是响起了浪潮似的惊惧尖啸。 大年初一的祭祀,禁军重重把守的皇寺,铁桶似的地方,怕是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如何能进刺客? 飞雪的高台上,万岁爷身边最近的是她,全无征兆,毫无防备,尖锐的箭头淬来银绿的凛冽寒光,她想也不想便飞身扑上前去,以身挡住来势汹汹的冷箭。 锦帛割裂的脆响被禁军的大呵声盖住,万岁爷直笼通冲来抱住她,好似头一回唤了她的名字?又好像没有,场面实在太过混乱,只记得漫天的雪花和泼洒的鲜血混在一处,浑噩覆在眼前,记忆随着意识一同模糊。 不过真是没想到,她原还道万岁爷是深潭底下的石头托生的呢,无表情没反应,永远都是那副成竹在胸不苟言笑的淡淡模样,还是头回见他那般失措。说来也是,万岁爷多半也惊惧着,大开年的祭祖便遇上那种事,还不明不白舍个皇后进去,对天下臣民怕是难以交代…… “二姑娘?” 瞧着夏和易眼神逐渐迷离,元嬷嬷放心不下,凑上前去,出声把魂儿招回来。 勺背碰碗口当啷一声清脆的响,夏和易回了神,不好意思地抿了下唇笑,放手去牵元嬷嬷的袖口,“瞧瞧我,天热得紧,我一心顾着贪零嘴儿,叫嬷嬷笑话了。嬷嬷体谅些个,万万别恼了我。” 孩子气十足的刘海儿曲曲摆动,双髻里插了根晃悠悠的玉兔吊簪,眼弯弯笑着,嘴角了洇开红红的糖汁,甜口甜嘴儿,还是那个精怪娇俏的小丫头。 元嬷嬷操不完的心,直守着夏和易把大半碗熟水梅汤咽下了肚,又伺候着夏和易往榻榻上歇下,才踅身从屋里出来。 春翠和秋红原先在房里接了元嬷嬷的眼神示意,一前一后跟着打了帘子出来。 小径入口,大块的青石板被烈日烤得炙烫。元嬷嬷脚步一顿,再回身笑容尽失,声口严厉,“二姑娘这是怎的了?你们莫要也用虚话搪塞我,横竖我禀了夫人,须叫你们去上房问话!” 丫鬟们不敢隐瞒。秋红福了福身,答道:“二姑娘晌觉做了噩梦,许是还未缓得好转来。” “噩梦?”元嬷嬷不知觉提了嗓子,“怎么个说法?” 春翠和秋红垂着脑袋对视一眼,“嬷嬷,不敢瞒您,今儿个早晨里起来,二姑娘吵着上后院池子里摘莲蓬——” “胡闹!”元嬷嬷满面愠怒叱道:“尽是吃干饭的家伙!主子年纪轻,你们也不晓得劝诫些个?” 元嬷嬷是夫人的陪房,听说早前当过夫人的闺中伴读,知文识字,在后宅中很是有体面,说是半个主子也不为过。 一时间院里的丫鬟全都呼啦啦跪下去一片,低呼冤枉,“奴婢拦了,二姑娘嘴上应了,后来趁人不备,又自个儿悄悄去了……” 这话说得元嬷嬷也无法。的确,照二姑娘那顽劣性子,想做何便做何,除了惧夫人几分,即便公爷来了都未必拦得住,更别说房里这些丫鬟了。 说到摘莲蓬,元嬷嬷顾不上计较谁是谁非,面露忧色急问道:“摘莲蓬,然后呢?二姑娘可是落了水?” 春翠垂头应道:“回嬷嬷的话,姑娘是落了水,但大的不碍,池里正有丫头清莲叶,一喘气儿的功夫就救上来了。” 秋红想想,添补一句,“便是午后惊雷那时了。” 元嬷嬷自然也知道晌午时的大雷。 说来也真是怪了,青|天|白日的,忽然自半空中劈下一道惊雷,没个来由,又凶又急,映得半边天都发了紫,屋里的人脸都被衬得异亮。 元嬷嬷那时在院里指使丫鬟婆子修剪花木,正听见上房扫洒的婆子神神叨叨地念叨,说什么雷有异像,保不齐是有大人物逆天改命了。 须知当今圣上最忌讳这等鬼神之事,当即惹得夫人冷冷一眼刀,将那多话婆子拉出去掌了嘴才完事。 不过眼下这刻元嬷嬷一心系在夏和易身上,哪顾得上管什么雷不雷的,脸色青白,抚着心口连呼多谢天爷,万幸及时救了下来。 二姑娘淘得很,上树下水的顽皮事儿三天两头就来一回,是以房里丫头都选的熟水性的,还好派上了用场。 感慨须臾,元嬷嬷攥了帕子,又紧了眉心,“那噩梦又是怎么一回事?” 秋红又屈膝答了,“不知怎么的,姑娘虽是真真没呛着水,上来以后却是精神头恍惚得紧。奴婢们心道二姑娘许是惊住了,便伺候姑娘回里屋换身行头歇了个晌觉。可姑娘再醒来时可怪道,先可着劲儿追问日子,奴婢答了姑娘还不信,非要奴婢答了三五回。然后又拉过奴婢的手,眼里全是泪,嘴角却是笑模样,说,说……” 话音却是越来越低,急得元嬷嬷探了指尖点她额角,“少吞吞吐吐,二姑娘若是少了根头发丝,仔细回头夫人扒了你的皮!” 秋红迎头受了戳,再不敢隐瞒,道了声是,“说什么回到现在便是死也值了——” 元嬷嬷哎呀叫了声,“姑娘怕是魇着了!” 提了裙摆便往廊外疾去了,“还须禀了夫人,请个郎中回来看看才好放心。” * 即是闹到要请郎中的份上,主儿又是含嘴里怕化了的二姑娘,免不了阖府上下一通闹腾,全家老小都来了一趟。 一盏紫檀牙雕的屏风之外,大夫拱手对潘氏答:“回夫人,二姑娘吉人自有天相,此番并无大妨碍,多是受了惊吓,安神歇上几日便是。” 潘氏缓缓长舒一口浊气,紧绷的面颊松下来,谢过大夫,想想不放心追问道:“可要开上几帖暖身发汗的药剂?” 大夫朗声笑了笑,摆手道:“依老夫之见,二姑娘身子骨可壮实着。是药三分毒,二姑娘既大好,药汤还是不用的为好。” 深宅大院里的姑娘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多半是弱风扶柳的身子骨,心慌气喘的十有六七。 但这位夏府二姑娘可不是,虚乏的病症一概没有,倒是三五日便得来瞧上一次擦伤碰伤。年关上头竟有一回误食了后院的毒草,催吐后虽然身子无碍,但惹得公府无辜的可怜花草全被拔了换新,大动干戈。 再交代上几句,大夫起身告辞。 月姨娘急于让儿子容貅在嫡母面前表现,忙推了推夏容貅的背,“容哥儿,替你二姐姐送大夫。” 容貅应声往前迈了两步,躬身寻求嫡母的应允。 潘氏没搭腔,眼风淡淡,无可无不可地瞥了容貅一眼。 潘氏最是瞧不上月姨娘这副小家子气的做派,她自己生的闺女落了水受了惊吓,现在还躺在床上休养,这会子上赶着争出头,显得多不长眼。 七八岁出头的哥儿,正是欲表现的时候,容貅耷拉下脑袋,掩下挫败的神情。 月姨娘顿时捏了心神,后悔刚才一时逞个嘴快,惹得现在下不来台,正恼着费心琢磨如何描补,屏风后病着的夏和易却是笑了松快的声口,“容哥儿没了声响,可是躲懒,不乐意替姐姐白跑一趟腿?” 第2章 ◎扶不上墙◎ 年少的小小子儿哪受得住这般激,容貅一挺脖子,“容哥儿自当是愿意!” “大夫上门即是客,断没有让客人自个儿出门的道理,可我不便下床,这可如何是好。”夏和易为难道:“容哥儿即是愿意,替二姐姐送送大夫可好?” 容貅自然是挺着小胸脯满口应下。 这么一打岔,就连潘氏也觉得计较起来好没意思,送个大夫这般芝麻绿豆的跑腿活计,愿意便让他送去就是了,于是轻易点了头,“容哥儿去罢,支银子找账房便是了。” 这下终于名正言顺,容哥儿受了军状般欢天喜地送大夫出门去了。 尴尬的氛围散了,隔了牙雕屏风,月姨娘感激中且带着几分困惑地回眺过去。 且别说月姨娘,谁能想到开口解围的竟是平日里最不会看人眼色的二姑娘呢!命好托生成国公府的娇娇嫡女,尽得了公爷和夫人的偏宠,倒也不说二姑娘为人有多骄纵跋扈,总归是想如何便如何的孩童心性,怎么都不该是出言缓和气氛的那位。 各人面上神情各异。 二姑娘落次水便突然转了性,真真是府里一大奇闻。 月洞架子床上的夏和易正在拗着帐幔后悔,悔一时嘴快出言解了围,外头半晌无人出声,许是都觉得怪异了。 都怪她皇后当了三年,一碗水端平的本能早已深深刻在了骨子里,见着形势不对就脱口而出,只怕现在一屋子都在琢磨她是不是中邪了。 潘氏率先绕过屏风过来,一侧身坐在床尾,红了眼眶,掖了帕子担忧地抹泪,不忘腾出一只手作势捶打她,不住气叹道:“冤家,真是冤家!我上辈子是造了多大杀孽,这一世才养得你这只讨人嫌的泼皮猴儿。” 雷声大雨点小的架势,比起上一世挨的骂来实在要轻得太多,夏和易垂首听得安分,没想到潘氏骂着骂着倒是停了叹稀奇,“今儿个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竟是不还嘴了?” “阿娘,二妹妹这回是知道错了,才不敢多嘴呢。您看在二妹妹受惊一场,算作是小惩大戒,且饶她这一回吧。” 上前来柔声相劝的是大姑娘夏凤鸣,眉眼跟夏和易瞧着是一母同胞,少了那股灵巧的俏皮劲儿,通身稳妥妥的大气端方,两下一对比,相貌上便只剩下三五分相似了。 回回都是如此,妹妹夏和易惹祸,姐姐夏凤鸣出头作援。 潘氏嗔眼瞧着正在对眼神儿的姐妹俩,脸上明摆着的刀子嘴豆腐心,“你少替你妹妹说项。这诨丫头野得出奇,我不狠狠惩治她一回,将来进了婆家,自有婆婆收拾她。” 外头游廊忽然有重重的脚步声起,只有爷们儿能踏出这样沉甸甸的步伐,料想是公爷和大爷下职归了,众人纷纷往屏风外见礼。 夏公爷人未至声先到,“易姐儿怎的了?好好的,怎的落水了?” 潘氏起身去迎,抱怨声不断,“公爷,快来管管你家这泼猴儿罢,这一日日的,早晚要把我气得呕血。” 姑娘大了,即便探病的由头,亲爹亲兄长也不便入闺房。夏公爷略略发福的身影投在插屏上,山冠高耸,可见连外出的衣裳都没来得及换,风尘仆仆便来瞧她,双手背在腰后,只剩一迭地摇头,“你啊……” 叹息声里自是有责备,听出更多的是为父的担忧。 果不其然,夏公爷只是模样上轻责几句,话锋一转,“人无事便是大幸,这回长个教训就是了。” 大哥哥大嫂嫂也在旁帮着相劝开解,姐姐夏凤鸣惯是个能道会说的,两个姨娘均是瞅着公爷的口风一边儿见风倒,众人拾柴,三两下潘氏泄了劲儿,“算了算了,一个个都是泼皮丫头的说客,兜搭不过你们。” 算了归算了,狠话还是要放的,潘氏绕过屏风回到床边,指着夏和易的脑袋下下轻点,“再有下回,我可定是要叫你吃戒尺的,可晓得了?” 夏和易怔怔的,心想,眼前这一切若是大限将至前阎罗王赏赐的美梦,那这梦实在太过美好,美好得让人难以置信。有多少个日日夜夜,她吊形吊影坐在坤宁宫的高榻上,苦苦哀求天爷让她回到这时,国公府正值鼎盛,封后的诏书还未下,她生命中最后一段快活的辰光。 这时候,爹爹不会在她没能将夏家旁支扶植起来时说“若是你姐姐,断不会像你这般无能”;阿娘不会在她钻了后宫人精设的套时说她是“扶不上墙的阿斗”;大哥哥不会对着她失望地无言摇头; 还有大嫂嫂……她死之前,大嫂嫂最后一次进宫见她,是替家里来劝她,夏家见她实在不成气候,干脆想放弃她了,打算让大姐姐凤鸣跟夫家和离再送进宫里。 现在多好啊…… 大家都还没对她失望,她还是他们心尖尖上的明珠,是可以横行泾国公府的娇纵小女。 她在皇后之位上如履薄冰恓惶苦熬三年,死前能经历这么一场大梦,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思及此,夏和易索性放开了心神,管他是梦是幻,横竖得了欢喜就够了。 这个时期的她,闯了祸事会怎么处置来着? 被角往下牵牵,手指偷偷露出一个水葱似的尖儿,往后头圆桌上一簸箕鲜莲子点了点,向着夏凤鸣递了个求救的眼神。 多年兜底的习惯,夏凤鸣当即会意,回身拿过一箕莲子塞进夏和易怀中,笑着对潘氏道:“二妹妹打了莲蓬,原是想孝敬父亲母亲的。” 夏和易赶紧双手捧起,做戏做全套,故意颤巍巍地举至额前,“望父亲母亲笑纳。” 白如凝脂般的手腕托起,年轻貌美的小姑娘,鲜嫩的脸颊像挂着露珠的青粉荷尖,等闲叫人气不起来。 大嫂嫂赵氏笑着帮衬,“二妹妹果真是一片孝心赤忱。” 幌子挂得明晃晃的,这生莲子哪能是夏和易亲自打的,自小厨房拿回来吃玩的还差不多。 夏公爷坐在外间呷口茶,没看见圆滚儿的莲子,不妨碍心里门儿清,“你啊,哪日能得了你姐姐一半谨慎,我都要上家庙烧香告祖喽。” 夏和易笑咪咪认错,弯弯的眼带着稚气,笑起来像裹了蜜一般甜滋滋的,“父亲说得是,我自是不如大姐姐的。” 夸耀自身的话,夏凤鸣不好搭腔了。大嫂嫂赵氏忙接过来话茬赞道:“鸣姐儿自然是条条道道都出不了错,毕竟是将来要进宫做娘娘的。公爹可不好拿鸣姐儿来框易姐儿。” 月姨娘方才嘴快说错了话,一直憋着劲儿想找机会描补,逮着话头挤笑脸上来道大喜,“宫里可是来信儿了?” 潘氏脸色微变,刚想斥儿媳妇两句,外面夏公爷先举手止了,“罢了,都是自家人,关起门来说道说道,碍不着什么。” 潘氏捏了下帕子,坐了回去,替夏和易往上提了提被角,又扶正了额前搭的湿帕子,才缓缓道:“前儿太后娘娘召我进宫赏荷消暑,倒是……也没明说,不过我听着娘娘话里外那意思,大约是要咱们府里着手置办起来了。” 其他人听了,面上都是一副热气腾腾的喜庆模样。 唯有夏和易笑容渐渐消失,登时心坠了冰窟窿,刺骨的冰水漫上来。 梦境里,一切还是按现世的轨迹在进行。 那位十五岁即位的少年天子,执意要为先帝守孝三年,改了百年流传下的规矩,登基不封后。反对的老臣一个个在殿前呼天抢地,也没能拽回天子的决绝。 最后到底是孝感天地,由了万岁爷的心意。 扳着手指头数一数,下个月初五,便是万岁爷出服的日子。 帝后大婚拖了三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耽搁。为了尚未明了的皇后人选,近来京中蠢蠢欲动,各路人马各使解数。 不过,莫说是夏家关上大门说私房话,即便外放到大半个京城,普遍都有着共识,论家族地位、论朝中牵制、论后宫风向,皇后之位非夏家大姑娘凤鸣莫属。 可以说夏凤鸣注定是为后位而生。是以公府里对待大姑娘,行走坐卧都要求以极为严苛的标准。 于是,所有多出的宠爱都分给了二姑娘夏和易。 府里四个孩子,大爷元麒,大姑娘凤鸣,就连庶子都名唤容貅,无一不承载了飞黄腾达的期许。 独有二姑娘夏和易,和易和易,取的独是“和顺轻易”的意思,国公府对她最大的期望,不过是一生平安顺遂罢了。 夏和易自幼没了约束,一副吃了就睡睡醒就玩的懒相。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跟着姐姐进学,琴棋书画勉勉强强算是摸着了点儿边,有那么一丁点大家闺秀的样子。 但性子生生纵得没谱儿,规矩体统便不说了,随心所欲的小性儿,再惯上几年,连“规矩体统”四个字怕是都不会写了。 可谁能想到,不出几日,一纸诏书突兀砸下来,宫里选中的皇后,不是众望所归的夏凤鸣,竟是通身懒散无所长的二姑娘夏和易。 夏和易还记得宣旨那时,她跟着众人一道跪在府门口听旨,整个人被飞来的旨意砸了个懵圈儿,怔仲抬起脑袋,这辈子都忘不了夏公爷震悚的嘴角和潘氏苍白的脸。 “鸣姐儿若是早早成就了,易姐儿的事也能操办起来了。”桂姨娘的说话声将夏和易拉回了现下。 三年宫中生涯,夏和易几乎熬得油尽灯枯,每一寸心思都利用起来仍嫌不足,进宫前的种种早已被抛诸脑后。 是故经了桂姨娘提点,夏和易这才想起来,她似乎和荣康公府上二公子戴思安,曾有过一场没有下定的口头婚约。 -完- 第3章 ◎皇帝◎ 荣康公夫人乃是续弦,向来在权贵夫人们身前低些底气,还好不知怎么对上了潘氏的性子,两家过府往来频频。 荣康公夫人真真算是看着夏和易长大的,从一个奶娃娃看到现在亭亭玉立的大姑娘,疼她都来不及,自然不会端什么婆婆架子。 夏和易对戴思安算不上喜爱不喜爱,总归是自幼便知道长大了要一道做夫妻的,在戴思安寻了由头来找她时,会难得娇羞敛下眼皮唤一声“思安哥哥”。 可是,这事还真是人困了就适时给递枕头。只要她嫁给戴思安,皇后之位就落不到她头上,那遥遥高位令人坐如针毡,若是大姐姐进了宫,不说游刃有余,至少也能处置得宜。 而不会像她那样,掣肘重重、举步维艰。 夏和易这儿正努力回想着呢,屏风外夏公爷一锤定音,“还是先紧着鸣姐儿这头,大事上可不能有错处。” 潘氏应是,“等忙过这程子,我再递拜帖上荣康公府去,到时候提上一提便是了。” 一大家子又絮絮叨叨聊了些有的没的家长里短,直等夏公爷和大爷走了,才纷纷起身散去。 潘氏还惦记着训诫训诫夏和易,前脚送走夏公爷,后脚又踅身转了回来。 夏和易眼前一亮,简直觉得时不我待,忙挣着从床上坐起来,不等潘氏开口,先亲亲热热抱上胳膊,声口甜得发腻,“阿娘,我们很久没有请荣康公夫人来府上了。” 潘氏短暂怔了下,一旁的元嬷嬷见了忙赔笑打趣道:“原来二姑娘也恨嫁了。” 横竖关上房门也没别人,潘氏见姑娘咬住下唇低下头去,也笑,那笑里多是有些欣慰的,“瞧瞧,这一个二个的,养大了,都要飞了。” 夏和易其实连戴思安长什么模样都记不清了,但那又如何呢,反正这时的她本来就是骄纵的小孩儿性子,口无遮拦也没人计较,于是干脆梗着脖子催促,“阿娘,嫁到思安哥哥家,怎么能算是飞呢,等成婚后,我日日都回来看您,好不好?” “不害臊!”潘氏笑着叱她,举着圆扇作势要敲她,“要不是荣康公夫人同我自来交好,我倒要看看,哪个婆家能容得下你这猴子!” * 待潘氏念叨了她一通,走了。夏和易还是放不下心来。 这谈婚论嫁虽说是两家人的事,可爷们儿家里还没操心起来,姑娘家就开始张罗了,外人听了到底说不过去。 母亲是点头了,万一夏公爷听了不答应,或是母亲想想又觉得不妥当,那她可就白使半天大劲儿了。 在床榻上翻来又覆去,紫檀木的床板咚咚直响。 伺候上夜的春翠撩起帐幔,“姑娘可是要吃水?” 夏和易蹭一下坐起来,“我想去寻母亲,又觉得半夜里不合规矩……” 说着说着自个儿没了声响。 规矩规矩,她现在可不是万事要讲规矩体统的皇后,公府里任由她横着走都没得说。 一叠声督促换上衣裳,顺着小道就上了上房,她现在这身子骨,比在宫里三步一喘的时候可要好上太多,不顾丫头们在树下惊悚地摇帕子,三两下利落窜上正房窗边一棵石榴树上,屏住呼吸,耳朵贴上屋瓦。 正是夜深人静之时,衬得屋里的人声愈发清晰。潘氏正跟夏公爷说起她的豪言,“老爷,您听听,这是女儿家家该说出来的话?我这做娘的都替她臊的慌。” 夏公爷则是颇为感慨,“我原还道她懵懵懂懂没开窍,唉,原来二丫头也长大喽。” “竟央我明日便请荣康公夫人过府来吃席,还扯着衣袖非要我应下才放我走。您说说,这,我,唉……”潘氏千言万语汇成一声叹息,声儿里倒也还是个笑模样,“也不知道这诨冤家是随了谁。还好将来进宫的是鸣姐儿,倘若是换了易姐儿……” 夏公爷倒吸一口凉气,不自觉扶了下后颈,“夫人莫要再说,我这一把年纪,万万经不起这等惊吓。” 虽说是自己的孩子,为人父母也认得清现实,即便是自己有意无意纵容的结果,这个幺女实在撑不起国母之位,退一步往私心里说,也撑不起百年夏家的门楣。 夏和易?进宫?做皇后? 奉天殿上的金瓦片都得被她掀翻了不可。 还是嫁到荣康公府好,门楣响亮,续弦夫人又不至于拿捏了她去,平平顺顺不吃苦,再添上几个孩子,待以后夫君降等子袭个爵位,这一生也就罢了。 俩人越合计,越觉得这门亲事非攀不可了。说着说着要歇下,廊上忽然脚步杂乱匆匆而来,砰砰敲门声响起,“阿爹!阿爹!” 潘氏睡外侧,趿拉上绣鞋,披了外袍,没让丫鬟动,自个儿开了门,低声斥道:“慌慌张张,成什么体统!” “叨扰父亲母亲歇息了,是儿子不是。”门外立着整装的大爷元麒和大媳妇。元麒抱拳一鞠,三言两语说明,说北边突然传战报,南边水患后又闹了疫。 夏公爷一个打挺从床榻上跃下来,困意全没了,眉头全拧在一块儿,脸色硬得像河冰。 潘氏也听出事态紧急,赶忙上前伺候穿戴。 囫囵穿好,夏公爷疾步往外去,迈到门槛处停了,踅身回来,“打发个人,这事需知会鸣姐儿一声。” 潘氏碎步跟在后面抻衣裳后领,“老爷放心,我省得。” 夏公爷走到元麒身前,想想又补了一句叮嘱,“我们夜里出去便罢了,别叫易姐儿晓得。小姑娘家的,犯不着操那多闲心。” 潘氏高“哎”了声,扬了扬帕子,“您就放心去吧。” 目送公爹和丈夫打马出府,赵氏搀扶着婆母潘氏回房,心里不住想:这二姑娘和易,十六岁,放在外面成亲早的人家,孩子少说都抱俩了,这里倒好,阖府上下还拿她当小孩料理。 树上的夏和易脸也听白了,她想起来了,等这一茬乱麻似的政事告一段落,宫里封后的诏书便下了。顿时急成火上蚂蚁,时不我待,明儿无论如何都要说服母亲邀荣康公夫人过府一见。 墙角听完了,该偷偷开溜了。倒也不难,怎么爬上来的,再怎么照原路下去就是了。 本是十拿九稳的路径,谁想“轰”一声惊天巨响,眼前猛然一道惊雷,劈得半边天都见了紫。 夏和易猝不及防,脚下一滑。 “啊——” “姑娘!” “二妹妹!” “我的儿!” 公府里灯火通明,又是一片熟悉的兵荒马乱。 * 此刻的乾清宫中,亦是一片灯火通明。 从穿堂前出来一位老太监,发色银白,身板却挺得笔直,“诸位大人都到齐了?” 外面报信的小太监恭恭敬敬插秧拜下去,“是,擎候着万岁爷叫起哪。” “知道了。”陈和祥一挥拂尘,回了御前。 万岁爷却不在那块“正大光明”下坐着,陈和祥弓着身子寻了一圈,那镶青色缘的玄色燕弁服立在窗前,高挑挺立。值此政事万般焦灼之际,万岁爷却反常卸下奏本子负手沉思,必是陷入某种更为难解之题。 陈和祥托着手静等着,好一会儿,万岁爷踅身回来,看了他一眼。 陈和祥心头毫无征兆地猛一突。 这一惊自然不是因为万岁爷的模样,谁人不知当今圣上样貌是一等一的出挑,身材是个练家子自不必说,容貌上随了太后娘娘,剑眉星目,就算是拿满朝文武相比,也再没有比万岁爷长得更齐全的人儿了。 叫陈和祥心惊的是一股说不上来的吊诡感受,就好似……好似面前的万岁爷,换了个芯儿似的,更为威仪、更为沉重,竟像是突兀长了不少年岁。 陈和祥赶紧埋下头去,再不敢多想了。 支开的窗梢透进道道清亮月光,再不见方才夜半惊雷的震悚。 皇帝面上无甚表情。 御极多年,瞧不出悲喜的面具早已覆成第二张脸,谁也探不出帝王心。 他向来自诩清醒,追随皇后回来,也许是这一世做得最糊涂的决定。 自古婚姻大事不由自己作主,皇后出自夏家,他自能坦然接受,与私心偏好毫无干系。便是成婚后,他和皇后之间亦并不亲厚,每每反思,都只记起他待她极为疏冷。 每逢初一、十五上坤宁宫里,他只记得她永远板正,处处礼仪都做得一丝不苟,偶尔对上的目光里总是诚惶诚恐。 唯一令他感到欣慰的,她没有为夏家争取太多不应得的东西,这样很好,既嫁作国母,的确不宜与母族牵扯过深。 三年夫妻,直到她满身是血扑在他怀中,颤抖着仰面望他,他才陡然惊觉,皇后在他这里,竟然连相貌都极为模糊。 陈和祥久久跪在厚栽绒地衣上,终是听见万岁爷开了口,声口冷清威严,“去,召夏文康。” 陈和祥一怔,伏下去,“回万岁爷,泾国公已在庑房里等候觐见,老奴这便去。” 皇帝不动声色走到案前,拿起最上一本折子,目光落在臣工的落款日历上,微微凝神。 彼时皇后中箭,缠绵病榻尚未大行,夏文康就送了大女进宫侍疾。这侍疾里满打满算有几分真,他不愿提及,天下皆言天家无亲情,须知这公府里更是薄情。皇帝深知泾国公府的筹谋,无非是趁着皇后拼死救驾的情还热乎着,及时搏一搏皇后身后的打算。 他能理解,但看着床榻上皇后惨白如雪的面色,这种迫不及待多少令他有些厌倦。 好歹这侍疾最后没侍上几日,皇后终是去了。 自那以后,皇帝得了一种没有旁人知晓的怪症,无论眼前是哪个女人,环肥燕瘦都罢,无一不令他想起那一日风雪漫天的高台,浑身是血地扑倒在他胸前、紧紧攥住他衣袖、用尽全身力气望着他的皇后。 立后的事一拖再拖,选秀的间隔也越来越长,最后干脆连选秀也不开了。 而他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养成的习惯,高兴时、烦闷时,上坤宁宫的空殿里坐一坐,对着空座独饮上一盏茶。 唯独那一刻,身居高位的孤寂才不请自来。 托生在帝王之家,有太多人为他而生,也有太多人因他而死。死在他眼里,继而又在他心里逝去的,唯有皇后一人。 后来种种机缘,令他有机会回到皇后生前,只是没想到,时机竟是如此之早,她甚至还未成为他的皇后。 这样也好,上辈子欠她的,尚且来得及在这一世的漫长岁月中弥补。 案上是奏折子堆砌的高塔,内忧外患,桩桩都是十万火急。 罢了,国事为重,先解了眼下的困局,封后之事暂不急这一时半刻。 主意既定,皇帝安坐于正椅之上,“宣。” -完- 第4章 ◎攀亲◎ 京里几位公爷前天夜半都入了宫,至今尚未归家,瞧着眼下的局势,怕是至少十天半月都得在宫里耗着了。 潘氏耐不过夏和易央求,以消磨时间为口子,邀荣康公夫人并二公子一道过府说话。 只可惜天公不美,从清早醒来就淅淅沥沥飘着雨,到了快晌午时下得更大了,滂沱的雨在檐下汇成了一重重水幕,潘氏预备在园子里消暑的清雅流水席没了用场,只能照旧在花厅里摆上一桌。 戴家人来得迟了些。 不过着实也落不着埋怨,谁能想到突如其来下这么一场大雨,京里不疏通的道上,水都积到脚面儿深,马车一路上走走停停,行得艰难。 暴雨的天气,天空灰蒙蒙的,连空气都较往日里沉闷上三分,花厅里更是显得阴沉昏暗。 雨滴砸在天井的地砖上,噼里啪啦的响,丫鬟打起了斑竹帘,戴思安跟着登上石阶,再是防水的皂靴也架不住这么大的雨势,脚上不舒坦,心里憋着恼火。 忽见不远处圆凳上的姑娘娉娉婷婷一起身,小簪上扎了朵青粉绒花,白净的面庞上淡妆似无妆,纤细玲珑的身量,屈膝福了个礼,再开口唤人。那声口,清脆又甜糯。 心头一动,他匆忙张望过去,正捕捉到夏和易也在瞧他。年轻姑娘的眼波,比窗外见底的井水更加清澈动人。 戴思安整个人怔怔钉在原地,满脑子都在发懵。 他原是对这门娃娃亲极不称意的。夏二虽说占了个好出身,不过出身这种东西,对爷们儿的吸引力自比不上温香软玉,看了就叫人缺了兴致。是故家里问了几回亲事,他都草草含糊过去。 也就是这两年,小丫头眼见着长开了,竟然出落得一日塞一日的出挑,容貌自不必说,放在整个京城里都是挑一的美貌,何况那双大眼睛里尽是其他大家闺秀没有的灵气,的确是动人得紧,他才乐意时不时跟着母亲来见上一见。 坏只坏在夏和易总不开窍,他已是逮着机会就明里暗里兜搭,可她总懵懵懂懂的给不了什么回应。远不像他房里那些差不多大的丫头,递个眼神儿就知情识趣晓得掀衣裳。 偏偏今日,不知什么春风吹的,她那遥遥一瞥,琥珀仁儿似的眼睛里女人意脉脉。叫人多瞧上一眼,就多心痒一眼。 戴思安现在只恨自己没早早催了家里张罗起来,不然这如花似玉的小美人儿,一早能在被窝里肉山叠肉山了。 这厢戴思安惊了心魄,那边的夏和易也吃惊不小。她怎么都没料到,潘氏千挑万选为她挑中的夫婿,竟然是如此不上调的一位浪荡公子哥儿。 瞧他抱拳一拱手,斯文相地一躬身,“多日未见得二妹妹,甚是挂念,二妹妹近来可好?” 不加遮拦,眼珠子都快飞贴到她身上了。 保不齐早晨刚从哪个街巷的香粉被窝里被荣康公夫人提溜起来,匆匆更了外衣,里头中衣怕是都没来得及换,白袖口攃上了点儿姑娘家才会用的脂粉颜色,往身前一鞠,袖笼里脂粉芳香顺着雨意飘飘散散。 夏和易到底是嫁过一回的妇人了,此刻再瞧见戴思安眼下青黑的眼圈,说他一句亏空准没错处。 天爷,亏她虽对戴思安的相貌记得模模糊糊,记忆里始终认为他是个正人君子,真是大错特错。 深宅大院里个顶个儿都是人精,戴思安的种种行径自然明白落进所有人眼里。 只见潘氏神色如常,笑盈盈地邀请大家落座。 反倒是荣康公夫人面露尴尬之色,缓和气氛似的亲热拉过夏和易的手,“我的儿,有日子没见了,看着可是又抽条了,快过来让我瞧瞧。” 夏和易被她拉进怀里搓揉,途中从缝隙里飞快瞄母亲一眼,百思不得其解。 潘氏虽总是个笑模样,平日里瞧着是个好说话的性子,但单看府里两位姨娘,就知道她是个眼明心厉的厉害角色。 听说两位姨娘刚被抬进来时也仗着新宠耍过几天威风,再瞧瞧现在,被不声不响地拾掇得服服帖帖,规矩立得足,连眼皮子都不敢多掀几下。 夏和易不过在宫中磋磨三年,就能一眼清楚看明白戴思安并非良人。潘氏怎会不懂? 一通寒暄,各人各怀心思落座。 款待客人总是从饮茶开始,潘氏絮絮叨叨渲染了一遍茶的来历,荣康公夫人周周全全赞遍了茶汤的色香味。小辈们没有说话的份,自埋头饮茶。 夏和易稍稍偏过身子,避开戴思安隔着圆桌直笼通看过来的目光。 添过一盏水,潘氏搁下茶盏,众人像是得了信号,到这儿才算能进入正题。 潘氏微微一笑,尾音迤长,颇有感叹人生的意思,“这两个孩子,都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您瞧瞧,一转眼,俩人都这么大了。” 荣康公夫人这时是忽然醒悟到夏家今日请客的目的,面上登时大喜,忙接下话示好,“那是,我看易姐儿就像看自家孩子一样,心疼喜爱到了心尖儿上。” 只一句话来回,两家人的意愿便有了底,接下来无非是细节上的牵扯。两位母亲心下有了计较,亲事里的条条状状自然是不必让两个孩子参与的,潘氏对荣康公夫人笑道:“前些日子,我们家公爷千里迢迢自江南移了一株芳樟来,我是不懂那树有什么稀罕,可客人来了都得赞上几回。易姐儿,你带安哥儿去瞧瞧?爷们儿在外头都是做学问的,兴许才能品出好来。” 既然潘氏发了话,夏和易起身道是,往正笑得合不拢嘴的戴思安那头比了个手,“思安哥哥请。” 雨势太大,上不了园子,便就在抄手游廊里散上几刻。 夏和易领着路,戴思安快步追了上来,见丫鬟们都刻意放慢了脚步在后头跟着,四下望望无人,竟朝夏和易伸出了手,“今儿骤冷,二妹妹可觉着冻手?我——” 夏和易不动声色抽回手,做了个福身的姿势,笑道:“思安哥哥请随我这边来。” 拐了个角,再往前走,路上沉默了许多,哗哗的雨声漫过耳际,夏和易思绪慢慢。借口让将作夫妻的小儿女们私下相处,的确是不用端着藏着。但这一上来就要动手动脚的,还真是千古罕见。 万岁爷就绝不会这样。后宫佳丽环肥燕瘦各有千秋,却也没见他对哪位嫔妃尤其上心,他亲近后宫的日子本就不多,翻谁牌子也是有迹可循,亲近谁冷落谁,不偏不倚,完全是前朝风向的投影。 有时候夏和易甚至会想,若不是为了逢事喂前朝一颗定心丸,他是不是根本连后宫都不会踏足。 以前她总觉得皇帝性情冷清,而今有了其他男人作对比,比起眼前这跟色中恶鬼没两样的,美人在旁也坐怀不乱的万岁爷简直是清风霁月。 也好,待他日万岁爷做了她姐夫,定然也不会闹出什么宠妃丑闻,惹得姐姐难堪。 被夏和易甩了个没脸,戴思安暗恼的同时也懊悔唐突,便再一路无话,很快绕回了花厅。 瞧两位夫人的脸色,显然是在意外他们这么快就回来了,但既然来都来了,也都没说什么。 夏和易重新在潘氏下首坐下,见潘氏端起茶盏,敛下眼眸,慢悠悠掀了茶盖,“夫人也知道,泾国公的爵位是早年老祖宗从龙拼下来的,我们夏家往上数几辈都是武将,规矩上自是比不得戴家这样世代簪缨的望族。这些年又因我疏懒,待下人们不甚苛刻,叫大家都没了规矩。早前我一直想央夫人,容我们府上懒怠的丫头们上荣康公府学学规矩。” 荣康公夫人捏着帕子掩嘴一笑,轻快道:“那正轻省了功夫,日后正好留在安儿院里使唤。房里伺候的丫鬟婆子,自然要易姐儿用得熟手的才好。” 戴思安一愣,话一时没过脑,“那莲香——” 潘氏面无疑色地专注饮茶。 荣康公夫人也像没听见一样,笑眯眯地盯着夏和易,“易姐儿对屋子布置可有什么喜好?可喜欢凉亭或是鱼池?这便告诉我,回去了家里好早早预备起来。” 这是荣康公府的态度,夏和易当然不会顺杆儿爬,笑着推说自己不懂这些,便含混过了。 莲香定是某个深得戴思安喜爱的通房丫头,荣康公夫人轻描淡写一句话就打发了,话里的意思显而易见,将来房里样样都由得她掌控。 潘氏又开了口,“是要早早打算起来了,荣康公府家大业大,想来要料理的事务定是千千万万,事事都劳夫人费心。这里头的辛酸旁人不知道,要我们这日日操持公中的,才知道夫人是真真不易。” 荣康公夫人没想到潘氏竟逼到这一步,略是意外,没叫人看出隐隐咬牙,以笑的动作来掩饰惊讶,不过到底是退让了,“可不是,我最不耐管那些铺子庄子的,年年掌柜回报都听得我头疼。就盼着易姐儿早早过门,我这肩上重担便能有人分担了,” 若是真十六岁的夏和易,是断然听不懂她们这番话里有话的机锋。可她已是在后宫人精中滚过三年的人,立刻嗅出了逼权的意思。这话岂不是说,只要她一过门,荣康公府的掌家权就要立即分给她? 妻姐是几乎板上钉钉的皇后,夏和易本人又是国公府正头嫡女,为了攀泾国公府这门亲,戴家竟是愿意退让到这种地步。 夏和易忽然明白,精明如潘氏,为何要为她选这门亲事了。 -完- 第5章 ◎闺中◎ 送别荣康公夫人和戴思安回来,夏和易一直坐在妆台前的绣凳上,沉默不语。 世家公子哥儿自出生便锦衣玉食众星捧月,日子久了,总归有些想如何便如何的小习性,倒也无伤大雅。可这戴思安,看不到母亲的万般求全退让,当着未来岳母和妻子的面,竟直愣愣提起通房丫头,可见是无脑极了。能任性妄为到这个地步的,应当也不多见。 况且眼下内忧外患时局如此紧张,家里大哥哥纵是尚未拜爵位,也等闲离不得职上。可戴思安还能整宿整宿安眠花街柳巷,可见芯儿里是个没本事无志向的,将来必也挣不得什么功勋,无非是铁了心吃戴家老祖宗留下来的名声家财罢了。 还有那荣康公夫人,分明是知晓儿子什么孬样,不念着纠他回正途,反而一味纵容遮掩,第二日就要上未来岳丈家拜访,前日夜里也由得他在香粉窝里逍遥。想来若是成家后再生了事,公婆也定是同样的态度,大面儿上似乎偏帮着她,实则内里还是向着儿子。以后一房一房姬妾是免不了的,庶子庶女一个接一个,满宅院鸡飞狗跳。 虽说是门楣响亮不愁吃穿,可真要嫁了戴思安,踮脚往未来日子里一瞧,一眼看到头,灰蒙蒙的天里漫天灰烬,没有半点出路。 于潘氏而言,女儿嫁人后的幸福,大约不是在于丈夫是个可托付的良人,夫妻纵使一辈子相看两厌也罢,家门荣耀和握在手心的掌家权才是根本吧。 夏和易沉沉一叹息,歪头解下钗环,忽而听春翠报说大姑娘来了,眼里登时亮起来,“快让大姐姐进来。” 人还未至,远远便听见年轻女子间的嬉笑声,待秋红打起竹帘,两道身影一前一后,原来大嫂嫂赵氏也来了,说是在院外巧遇上。 大嫂嫂赵氏比姐俩儿略长两岁,差不多的年纪,平日总能玩到一处去,这会儿命了身后丫鬟捧一个针线簸箕,弯弯的柳叶眉下笑盈盈的,“我正愁找不到人帮手缝衣服呢,这下好,一下来了俩。” 姐姐夏凤鸣自抬着一个极漂亮的四方食盒,“方才女夫子送我一盒打南边儿来的福桔饼,我原还想迟些送给嫂嫂尝尝新鲜来着。” 出嫁前,夏和易最喜欢大嫂嫂和姐姐了,大嫂嫂贤淑温婉,姐姐端庄大方,每逢她犯了事儿被潘氏抓个正着,嫂嫂和姐姐总是一味袒护她。在夏和易的记忆里,至少在她进宫之前,嫂嫂和姐姐都待她极是溺爱。 “如此倒正好了,在我这儿吃了回去,省得姐姐多一趟脚程。”夏和易一面让丫鬟沏配点心的茶水,一面热络地招呼,“大嫂嫂,姐姐,快坐。” 四四方方的一腿三牙桌,一人一面坐下来,占了三边儿。大嫂嫂看看夏和易,笑了,“怪事,今儿易姐儿竟是不闹着要坐中间了。” 夏和易愣了下,方想起来,出嫁前她若是见着大嫂嫂和姐姐,一定会搬个圆凳坐在中间,紧紧挨着她俩,一左一右挽着手臂。 小孩儿心性的习惯,回想起来多有些赧然,夏和易颇难为地低了头,“嫂嫂不要打趣我了,我可是个大人了。” 又引得一阵笑。 刚泡好的新茶配上点心,各自分吃了些,夏和易让丫鬟把茶盘都撤下去,腾出桌面帮赵氏裁衣裳。 赵氏上个月刚查出有孕,轮廓上大体还看不出来,为人母亲的心已开始思量,府里虽养了手艺精巧的绣娘,但做母亲的,毕竟是想亲手为孩子缝制些小衣裳。 窗外的雨依旧像是从缺口的天碗里往下倒,屋里昏暗得紧,夏和易让丫鬟燃了灯,青花烛台掌了一溜,依旧不够亮堂。 好在小娃娃的衣裳没太多板式,讲究的是布料细致,做起来并不算困难。 上好的布料铺开了,夏和易站起来掖住边角,笑着自领了职责,“我替大嫂嫂压边儿。” 赵氏和夏凤鸣对视一眼,笑道:“哟,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啦。” 三个人边做边聊,嘻嘻哈哈闹了一阵,话题自然而然说到早前登门的荣康公家。 夏和易避开戴思安那些个陋习,只像待嫁娘一样害羞掩嘴笑,“我也不懂这些个,横竖母亲说好的,定然差不到哪儿去。” 夏凤鸣举着剪子,仔仔细细沿轮廓线裁开布料,像是顺嘴接道:“将来二公子到底是要袭爵位的,日子总归是有盼头。” 夏和易一怔。 这些日子她惶恐又心悸,只担忧着重蹈覆辙,一门心思想另嫁他人,是以有什么重要的事被她遗忘了。 进宫之前日子一直稀里糊涂过,什么都不晓得,也就不提了。 荣康公府几世鼎盛,盛极而衰,自戴老公爷之后再无可造之材,后来她在宫里也就再不曾听人说起戴家,不甚了解府内的情形。 此刻夏凤鸣一语惊醒梦中人。 戴思安行二不奇怪,大的那个或是没养活,就算是前头有个庶长子也不稀奇。 荣康公夫人膝下只有独一个儿子,所以她一直理所当然认为戴思安是要袭爵的,可为什么至今还唤二公子? 至于世子的名头,倒是从未听人提起过。 赵氏捏着的银针放下了,抬头看夏和易一眼,似是欲言又止,张了张嘴又合上了,埋下头去瞧针脚。 这样的表现,夏和易在宫里见得太多。 若是真不想说,那就提也不会提。但凡做出想说不想说的模样,必然是想引得人去问,再顺水推舟说出来。 于是夏和易作一脸好奇的样子笑,扯了扯赵氏的衣袖,“大嫂嫂常出门与夫人们来往走动,总归是比我们成日闷在闺阁里的要知道的多。我们自家人关起门来说话,不拘真假,说来听个新鲜也好。” “我也是听说……”赵氏为难地放下手里针线,像是被她催得无可奈何了,压低了嗓音,“荣康公府上是有位世子爷的,是元夫人留下的儿子,元夫人生产的时候不幸去了,世子难免也动了根本,身子骨一向不大好,一直在戴家的西山别苑里调养。” 这么说,戴思安到底袭不袭得上那个爵位,还待两说。 可这事儿夏和易不知道,夏公爷和潘氏肯定知道,他们安的又是什么心思?莫不是笃定那位可怜的世子必定余日无多,一准得被戴思安熬死? 见夏和易长久缄默下去,赵氏便支吾了解了话头,“我是听人无意说嘴听来的,想来也不是真事,否则公爹和婆母也不能容。” “就是就是。”夏凤鸣往窗外望了眼,岔开话题,“好大的雨,大哥哥是今儿也不归家么?” 赵氏笑着作气恼状,“唔,这不,刚打发小厮回来说了声,这几日都不归了。” 夏和易知道大嫂嫂不是真生气,于是笑着开解道:“嫂嫂别恼,这是喜信儿啊,说明大哥哥有本事,受上峰器重。” 夏凤鸣在一旁也跟着夸赞道:“不是我自夸,大哥哥真真是个有才气的,我听人说,大哥哥早年进学时写的文章,到现在都还被夫子留着作念呢。” 赵氏笑得合不拢嘴,“说到底,我们女人,这一辈子图什么呢?不就是祈着盼着求个好运势,嫁的爷们儿争气罢了。” 夏和易抿唇没接话,将手里的式样调了个个儿。 “说起来,戴二公子早年是大哥哥同窗,也是做学问的。”夏凤鸣话说到一半转了个腔,问赵氏道:“不过这些事我知道的不多,大嫂嫂在外见识多些,可知道戴二公子的学识如何?” 赵氏敛着眉眼,嘴里囫囵含糊过去了,“学问什么的,我倒是也不曾问过。” 你也不知道,我也没听说过,就差明摆着说这人学识不成就了。 夏和易看明白了,大嫂嫂和姐姐不像是闲来小坐,倒像是特特儿来提点她的。 夏和易扭身掌了一盏到眼前,途中瞥见赵氏尚未隆起的肚子,笑着问:“大嫂嫂喜欢小子还是闺女?” “小子闺女都是天爷赏赐,都好。”赵氏喜悦地摸了摸肚子,忽然叹道:“还是姑娘好啊,就这么闲来坐一块儿,尝尝点心做做针线,日子倒也不那么空乏。” 夏凤鸣说是,“大嫂嫂家原有五个姊妹,想来也是热闹极了。” “毕竟是骨头连着筋的血脉,嫁人后姊妹们还时常走动,总有个相互帮衬的时候。”赵氏笑着笑着,话锋一转,眉眼里隐隐惋惜,“只可惜我那五妹妹,当初硬拗着不愿嫁王子公孙,非挑了个巡检使。那巡检使祖上也是荣耀过的,只是中道里败落了。五妹妹嫁到他家,最初还回来抱怨过几回,后来觉得和姐姐们疏了话题,往来越来越少了。” 夏和易似在认真盯着松江布的针脚,凉意缓缓从心头浸上来。 眼前这一幕,她太熟悉了。 过去嫔妃们日日向皇后请安,总有那么一两位爱留下来小坐片刻的,一时说漏嘴的、顾左而言他的,和今日的场景几乎一模一样。 她那时懵懂不察,吃了不少闷亏,没少被别人拿着作筏子,在太后跟前闹了好几回没脸。 大嫂嫂和大姐姐特地冒雨来一趟,想告诉她什么呢? 戴思安的爵位悬而未决,自己也没本事,要是嫁给他,以后家里就不和她来往了。 戴思安是个没着落的,于大哥哥的仕途无益、于皇后来说更加无益,所以她们来了,兜兜转转和她说了一大通,无非是想让她转变心意。 夏和易更愿意相信她们是因心里喜爱她,真心怕她所嫁非人,心底里抱着最后一丝期望,小心试探道:“怎么办,阿姐,我突然不想嫁戴二了。” 正因看得仔细,她没有错过赵氏和夏凤鸣眼底一闪而过的亮光。 她像过去的夏和易一样赌气扔了手里东西站起来,“嫂嫂,阿姐,你们陪我去同母亲说。” 夏凤鸣果不其然从后拉住她,牵着她的手微凉,“妹妹且慢,你的亲事,由大嫂嫂和我去说,多不得宜,叫不明就里的外人听了,恐怕要误会我们嫉妒你嫁得好似的。” 事已至此,什么都不必再说了,内心的惊醒令人嗓子眼儿都发胀发堵,夏和易垂下眉眼不去看她们,声儿都像不是自己发出来的一样,“那怎么办?我自己去同母亲说,怕是没说清楚就被拧耳朵了。” 赵氏上来握住她另一只手,笑着说:“那倒不难,我看鸣姐儿惯是个会说能写的,不若就让鸣姐儿替你打个稿子,你迟些时候依葫芦画瓢,记下来念给婆母听就是了。” 夏和易闷闷道好,叫丫鬟伺候夏凤鸣笔墨,没多会儿,一张写的工工整整的小信就到了手里。 草草默念下来,信里果然一字不提戴思安的种种不好,通篇只说她有多不愿嫁。 潘氏就不会问她,是从哪儿得知的消息。 赵氏轻轻拍拍她的肩,“易姐儿万万记着不要提起今儿的事,省得婆母晓得了,须要怨了我们多嘴呢。” 夏和易怔怔转身,望着赵氏和夏凤鸣笑靥如旧的面庞,心间有缓缓的凉意淌过,为她记忆里和煦欢欣的闺中时光。 第6章 ◎绿油油◎ 赵氏和夏凤鸣撺掇夏和易去探潘氏口风,夏和易到底没听。 闲暇时候,夏和易凭着记忆,将京里年岁相当家世相宜的公子列了出来,倒是挑得出几位合适的。 但攀亲这事儿,说起来简单,做起来比登天还难。没有父母作主,闺阁姑娘家等闲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如何去结交人家?即便是拐了几道弯子托人,好赖是机缘巧合下认得了,姑娘家主动表态说想嫁,本钱就横是低了一头,将来再得人家尊重便难了。 再再往宽里说,就算识得了爷们儿,也正正好俩人对上了眼儿,还需各自回家说服双方家里,祖上有没有陈年积怨、家大人朝上政见合不合、小辈里将来能不能相互帮衬,一桩桩都是紧要紧紧头疼的事,两家人来来去去试探了再商量,等总算到了能托大媒登门议亲的时辰,黄花菜都凉了。 挑夫家的事儿暂且还一筹莫展,便听上房的丫鬟来报,说是夏公爷归家了。 夏和易整个人哑了口,对着手里画了黑圈儿红圈儿的名单怅惘长叹息,只能放下,上上房请安去了。 心事重重地绕过内檐槅扇,只听里间夏公爷隐隐约约的说话声,“……万岁爷处理政事可谓雷厉风行,手段之老辣,实非我辈可望其肩项。” 接着是潘氏的温声细语,阿谀圣上的话,谁张口都能来一箩筐,可才刚开始说没两句,夏公爷便闷着声打断,“不知为何,这番进宫,万岁爷待我……似有些刻意冷落。” 里头骤然一下没了声响。 这可是大事,天大的事,一不小心就要全家掉脑袋的大事。 这时夏和易前脚已经迈过门槛儿,再退回去也不是事儿了,只好装聋作哑,笑嘻嘻进门请安。见有人来,夏公爷和潘氏也就不议论了。 对于夏公爷的疑虑,夏和易是半点不焦心的,前世她还顺顺当当进了宫当了皇后,至少三年五载内夏家都没遇上什么劫难。这回许是夏公爷政见上说错了两句什么不打紧的话,叫万岁爷一时记住了罢。 她愁的是父亲归家,这对现在的她来说绝对算不上是一个好信儿。公爷们不被政事绊在宫里,说明眼下的政事乱局就快要散了,待太后和万岁爷挪出空闲来,下诏封后也就是眨眼的功夫。 登时便成了烫石板上的蚂蚱,来也不是去也不是。 有时候也不免感叹,人活着也不必看得太清醒,像她上辈子那样且糊涂着过,不也糊涂有糊涂的运势么。如今看人看命都太清楚,反倒处处制肘步步艰难。 夏和易迟迟坐在窗沿边上发愣,风吹得叶影在青石砖上摇摇曳曳,她的心思也随着来来回回起起落落。 她为她记忆中那个安乐的夏家而难过,但托生在世家大族的人都应有觉悟和本分,生是泾国公府的人,死是泾国公府的鬼,不提家里算没算计她的前程,至少在吃穿用度上不曾苛待过她。 就冲泾国公府的前途,她也无论如何不能进宫,这辈子说什么都须由姐姐去登那皇后高位,托得夏家再往高处走一走。 既定了最远最大的想头,近的难处自然就有了答案,这戴思安看来是非嫁不可了。 一头想定了,一头又有了新的难题。公府人家的亲事琐碎繁杂,即便荣康公夫人前日回去便开始不眠不休张罗,到真真过大定都且有长日子,正经过门就更不必说了,少则一年,多则好几年的都有。 可夏公爷都能够下职回府了,她实在是等不及了。 夏和易兀自坐了一会儿,下了决心,招了春翠和秋红近前来,招呼着把门一关,细了声儿问:“你们平日里在外院,可有熟识的小厮?” 事到如今,只有使银子,让公府下人在外头敞开了说,泾国公府的二姑娘,许了荣康公家的公子。 这天子脚下,说大可大,说小却也小,尤其是王公贵族的圈子,更是小之又小,不仅主子间姻亲连着姻亲,公侯府上的下人之间也是盘根错节,像这种谁家闺女配了谁家少爷的风月故事,男女老少都能说个响嘴儿,不几日功夫就传遍了整个京城。 心里一寸一寸灰败下去,愁眉难以周全。她拼了名声、拼了下半辈子的幸福,到底也算对得起夏府十几年的养育恩情了。 * 日头大盛,人影在滚烫的地板上高高耸起,耳畔蝉鸣声一茬高过一茬。 皇帝的御辇自揽胜门上过来。太后跟前最得脸的卜嬷嬷一早得了信儿,早早笑眯眯地迎出月台外,蹲身纳了个福,“万岁爷来了。” 近来天下不太平,皇帝忙得脚不沾地,好几日都是打发人来仁寿宫请安。今儿政事总算处理得七七八八,好歹是能喘口气,出于孝义,头一件事便是亲自来向太后请安。 至于这里头有没有打私心算盘,大约只有皇帝自个儿能知道。 也是晨起的时候无意中记起,前世仿佛就是这一日,太后拿了两副画像让他挑选。 那宫廷画师技艺了得,不仅描出了皮相,连画中人的性子也能从画中窥见一二。 夏家两个姑娘,长幼有序,先拿到手上的是夏大姑娘的画像,徐徐展开一瞧,容貌上佳、端庄大方。 若再没旁的选择,皇帝端看画像便觉得再没挑拣,定然堪当国母之位。 可惜有两幅画像,同宗同源的二位姑娘,看了一个,不看另一个,大面儿上总说不过去。皇帝没再亲自上手,微微一颔首,边儿上侍立的太监立即会意,抖开夏和易的画像,一左一右托臂展在一旁。 皇帝并不十分留心地看了一眼。 轻描淡写的一眼,只来得及扫过画中人眼底罕见的狡黠和灵动。 也就这一眼,脑中登时就冒出了画像时的画面,她定然是没心没肺地笑对画师,面上一派盎然之色。 第一反应,皇帝觉得不妥,非常不妥,简直难以置信,一向老派的泾国公夏文康,加上大学士府出身的潘氏,竟然能教导出这般不成就的女儿来。 皇帝肃寒着脸,到底没忍住多看了一眼。 脑海中的画面愈加活灵活现起来,年轻的姑娘,拧着细腰坐在一扇三交六椀的槅扇窗前,亮堂堂的日光从心屉里照进来,挽起的发丝倒耀着光,将漫天星河倒影在冁然的眼波里。 深宫的日子,说是花团锦簇、富贵无边,然一日复一日的枯燥重担沉甸甸压在肩上,规矩体统讲究太过,生活只剩一潭望不见星点波澜的死水。 就那一刻,皇帝忽然思量,若是来一个与众不同的皇后同他相伴余生,是否能够装点他这一成不变的刻板生涯。 是以,他最终在姐妹俩里选中了夏二。 待帝后大婚,皇帝见了夏和易,才发现她和画像上并不一致、和他的期许并不一致,她与他见过的其他大家闺秀几无差别,永远敛着眉眼,一个式样的小心谨慎、一个式样的沉默寡言。 画像上那般灵亮的眸子,倒是再未见过了。 皇帝左右思量着,迈进了偏殿。 太后正侧身坐在西侧的交椅上,对着日头拿着一副画像眯着眼细端量,听见声响回头一望,欣喜道:“皇帝来了。” 皇帝微躬下去,“儿子不孝,竟多日未曾来向母亲请安,想来实在羞愧难当。” 太后哪能不体谅儿子呢,颇有些心疼地看他,“我晓得你近来忙碌,有这个心就是了,不必日日亲自前来。” 皇帝来仁寿宫请安是日日定例,众人有条不紊地伺候落座,待安坐下,再奉了茶和点心,待母子俩能安安稳稳闲下来说话,太后让卜嬷嬷捧着画像到皇帝身前,语重心长,“咱们帝王家,姻亲向来不由自个儿,但也不至于像民间一样盲婚哑嫁。今儿我让人描了夏家姑娘的画像,叫你先看上一看,心里头好有个数。” 一模一样的场景,无论是前次还是今日,皇帝都发自内心没有任何异议,“儿子全凭母亲安排。” 太监协着卜嬷嬷一道,徐徐展了卷轴,容貌上佳、端庄大方的夏大姑娘嫣然含笑,和皇帝记忆中一模一样。 皇帝粗略瞧上一眼,不言声,微微一颔首。 底下人立刻会意,画卷刚展开便再卷起来,搁在边几上。 这便是瞧完了?就不轻不重的一眼? 太后见皇帝眼色淡淡,料想是没看中的意思,怔了怔,倒也不着急,“不过你托生在帝王家,应当清楚,这国母之选,合不合眼缘倒是次要的。” 皇帝态度良好,“母亲说得是,朕亦作此想。” 他内心确实无甚波澜,正在安心等待第二副画像。 那便是认可了,太后于是放下心来,“待过几日,我寻个由头召大姑娘进宫,届时你再亲自瞧上一眼。” 前世皇帝选了夏和易,是没有额外进宫瞧人这一出的。太后当时听了他的决断,颇为讶异地看了他一眼。只是彼时皇帝御极已三年,做惯了决断,已有不容置喙之风,太后便也不再干涉他的决定。 但眼下这都不是重点。关键是,皇后的画像呢? 这回皇帝没即刻搭腔了,略顿了片刻,闲闲端起茶盏,略抿一口,不经意般问道:“朕忙于政务,对泾国公的家事倒是疏忽了解了。这夏府上只一个姑娘?” 太后说不,“闺女有两个,画上的是大的,小的那个前几日刚许了人家。” “哦?”皇帝声调平平,又推了推茶盖,眼皮都未抬,“说的是哪家的亲?” 太后和卜嬷嬷相视一看,觉着诧异。皇帝向来不爱管这些个婚嫁闲事,怎么今日突然起了兴致? 不过既然难得他问起,太后自然是知无不言,“小的那个许了荣康公家。” “唔。”皇帝漫不经心地应了声,似是不甚在意。 窗外日头烈烈,茂盛的绿叶青翠投影在支窗的纱屉上,微风一吹,悠悠荡在树梢尖儿,绿油油的,绿得灿烂,绿得鲜亮。 皇帝看着,看着,依稀觉得那抹刺目的翠绿,也正幽幽悬在他的头顶上。 第7章 ◎顺耳◎ 皇帝鲜少愿意分心思关注朝臣家事。 他是极为典型又不太典型的爷们儿,胸中颇有一股大丈夫志在四方的豪情壮志,一心扑在前朝政事上,于男男女女情情爱爱的那些个琐事并不十分留心。不论婚丧嫁娶、家长里短,凡是和宗室沾亲带故不得不过问的,皇帝永远一句“全凭太后作主”;不沾亲带故的那些,连呈报都不会呈报到他跟前来。 皇帝自然也不是能理解“为情所困”的那类人,就算放到他自个儿身上亦是如此。前世,夏家皇后是各方权衡后的最佳选择,因此他认为皇后尚可;后宫莺莺燕燕全出自政治权衡,他也认为后宫尚可。 就连此番追随皇后回来的目的,比起“情之所起”,说成是“意欲弥补”更为恰当。 皇帝搁下茶盏,表情语调都与平素无异,稳重深沉,“母亲的意思,儿子明白。但眼下时局不稳,实在不是立后的最好时机,事关国母,务必慎之又慎。” 太后略一思量,觉得这话很有道理,便颔首道:“皇帝说得是。也是,三年都等过来了,也不急这一时半刻的。迟些日子我把人召进宫来,模样品性都需得细打量。成与不成的,以后再议就是了。” 立后的事暂且搁置下了,皇帝自仁寿宫里出来,没乘轿辇,负着手往乾清宫回。 他始终相信,皇后是爱慕他的。 也是在后来漫长的回顾中,皇帝才后知后觉勉强醒悟,早年间似乎错过了皇后的一片真心。倘或皇后不是爱慕他至此,当初在皇寺飞身挡箭,她怎会扑得那般义无反顾。 可如今是怎么回事?怎么重来一世,皇后竟然要另嫁他人了? 一眼看不到头的冗长夹道里走着,大太阳热辣辣的,皇帝腿长步子宽,一溜儿太监只得在后头抬着御辇追着走,晒得眼前发慌。 “说罢。”皇帝忽然开口。 一句话看似没前没后的,可太监是什么人呢,端的是揣摩上心的行家,跟在后头的陈和祥抱着手躬着身子,将戴思安从出生开始说起,囫囵带过几岁尿床几岁断奶的破事儿,一直说到昨儿夜里去的是哪个香粉胡同、点的是哪位娇娘。 夜里唱了哪几首小曲儿倒是没提,连陈和祥听了都觉着词儿污糟,不敢污了万岁爷的尊耳。 皇帝从前自然没听说过戴思安这一号人物。 戴家早已露出衰败之势,不念其余旁支新贵,嫡系再无可用之材,否则戴老公爷也不必一把年纪还在朝上苦撑门庭。 皇后要嫁人,嫁的还竟然是那样不入流的人。皇帝不可谓不震撼。 顶着烈日走回乾清宫,御前伺候的人循例上前侍奉皇帝净面更衣。 皇帝面无表情地拿了巾子擦手,那手巾精致,边沿镶了一道锦缎窄边,上有五道金线描的图案。 沙青色的锦缎,半绿不绿,皇帝略作停顿,抬手扔进金盆里。 没什么可思量的,若是他和戴思安两厢择其一,皇后必然会毫不犹豫选择他,因此他并不曾被戴思安比下去。 这一世,皇后没见过他,当然就没机会爱慕上他。 皇帝的习惯,既生了事,就要解决,起因留待处理后再去追究。 事到如今,只有让皇后主动退了这门亲事。好在爷们儿风流,即便退了婚,外头也不至于传得太难堪。 皇后长居闺中,消息不灵通,未必知道戴思安的种种行径。 陈和祥是积年的人精,只凭万岁爷一个眼神儿,就知道他老人家必有差事指派,一塌腰跪下去听候差遣。 皇帝在高榻上坐下,越是没什么表情,就越是有心事沉淀。 不问也就罢了,这一问,皇后竟然独自出府,赴荣康公府的宴去了。 * 潘氏设宴请了一回荣康公夫人,过几日荣康公府便递了帖子回请,夫人间的交往就是这样,你来我往多赴几次宴,两家人的关系可不就热络起来了。 但今儿不一样,潘氏竟然让夏和易独自上荣康公府去。 还是因为夏公爷被万岁爷冷落的缘故。 这事儿在家里一石激起千层浪,阖家上下都惴惴忙活开了。 不为旁的,当今万岁爷少年老成,亲疏轻易不露于表面,对待臣工究竟是雷霆还是春风,从大面儿上是决计看不出来的。甭管明儿你是要升发了要被抄家砍头了,今儿万岁爷照旧能待你一般一的和风细雨。 反过来也说得通,要是他让你看出来冷落你了,别怀疑,其中必然是大有深意的,你可回家对着墙根儿且琢磨去吧。 夏公爷昨儿就出门找旧同僚借把酒探虚实去了,一夜未归。潘氏也没闲着,一大清早就差人上大学士府寻娘家兄弟打探消息,正等着回复呢,热锅蚂蚁似的一团乱,哪儿还顾得上去早就边缘的荣康公府吃席。 夏和易满脸惊诧,“母亲,思安哥哥与我虽有父母之命,终究是未过门的夫妻,独自赴宴到底不妥。” 潘氏现在一门心思候着娘家来的消息,心不在焉地敷衍道:“过门不过门的,横竖将来是一家人,外人知道也说不了嘴。” 其实是可以推托不去。但夏公爷被万岁爷冷落的事儿,想来朝京里是早已传遍了。荣康公府的宴席是一早应下的,这会儿临时临了推说不去了,一传二二传三的,恐怕要飞出什么“大祸临头”的可怕传言来。 潘氏想来想去,还是得让夏和易去一趟。 夏和易自然知道潘氏的算盘,无奈道:“不如请大姐姐带我去,我们姐妹一道来回,还好路上做个伴。” 潘氏一面扬手招人去套车马,一面笑着道:“女夫子向来严苛,想来是不肯放你姐姐出去作耍的。况且荣康公府和旁的宅门不一样,荣康公夫人待你亲如子女,咱们自是抬头挺胸,有什么可避讳的?你小时候还赖着和夫人一道睡榻榻,抱你回府你不愿意,还哭鼻子呢,可还记得?” 黑的白的一道说,无非夏凤鸣是即将要做皇后的人,潘氏自然不会让她贸贸然上别人的府上去。 夏和易莫可奈何,也就不再同潘氏争辩。算了,既来之则安之吧,横竖她将来是要嫁进那个门子里去的,早一日去摸个大概,也省得过门以后满头抓瞎的好。 夏和易确定,前世至少在她死之前,夏公爷都是没有遭难的,想劝母亲宽心,但又不知道该怎么说,踟踟蹰蹰到了门口,还是没忍住,纳个福向潘氏告别,“母亲不必太忧心,父亲是国之肱骨,万岁爷都瞧在心里,等闲出不了岔子的。” 潘氏没料到二姑娘会说熨帖人的话,一怔,笑着替她掖了掖额角的绒发,“小孩子家家的,不用操这份闲心。快去罢,不好叫夫人久等了。” 夏和易“哎”了声,转身带着春翠和秋红上了车。 泾国公府和荣康公府的地界不算近,马车穿城而过,车外车马声吆喝声交谈声渐渐铺天盖地响起来。即便算上宫里三年,夏和易不过是个十九岁的姑娘,心里再是兜着心事,也不免对喧闹的市井产生好奇,轻轻掀起一角车帘,看车外道路上车水马龙,精致商铺比邻,沿街的摊贩一摊连着一摊,行人摩肩接踵,满满人间烟火气,一派太平盛世景象。 可见前一程战事和瘟疫的传言并未影响平民百姓的生活,说到底是人们对圣明君主的信任,当今万岁励精图治…… 夏和易在车上摇着,一脑门子官司,十之一半的时候在想夏家的未来,想着想着发觉又想到万岁爷了,赶紧晃一晃脑袋,努力开始想戴思安那个叫莲香的通房丫头。 马车驶到胡同深处,途径一段只将将容一辆马车经过的窄路,车轮挨着墙根儿,车把式减慢了动作,小心驾着马车缓缓穿过。 依依稀稀的,车外有两位街坊闲聊的话顺着车窗飘进来。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可马车实在行驶得太慢,那俩人嗓门儿又一个塞一个的响亮,夏和易不想听也没辙,竟听见那俩人在谈论戴思安。 说戴思安强纳了一个小寡妇,荣康公夫人不同意抬进府,养在外头胡同里,现在还时不时去销魂一夜。 还说他色迷心窍,居然爬过一回京府推官家的女墙,差点被推官当歹人打出去,叫戴老公爷好一阵上朝都臊得没脸。 俩人原本说的还一本正经,说着说着竟开始往不三不四的地方去了。 一人说:“听说二公子一连好几夜连着上春桥斜街打茶围①,一出手就是阔阔绰绰十千赏钱。” 另一人高“嗐”了声,“这有什么稀奇的,我还在相公堂子②见过他呢。” 听得春翠和秋红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她们都是正经的家生子儿,清清白白的黄花大姑娘,又惊又臊又担忧,不住偷偷往夏和易脸上瞄。 夏和易呢?该经历的都经历过,臊倒是没什么臊的,只听得牙痒痒,觉得像戴思安这样混不吝的主儿,戴家不懂教导,就该叫那推官一棒子打下去,好好教训出个长短是非来。 但比愤慨更重要的,是三年的宫中生涯告诉过她,这世上从来没有“不留心听见”这回事儿。但凡她觉得自己“不留心”顺耳听到了什么,必然都是有人刻意安排。 暗自一揣测,保不齐是戴思安某段风流债的胭脂主儿,妒心上来,势必要搅合了这段亲事才罢休。 做了三年皇后,成日在深宫中耳濡目染,再是不济,胆气本事毕竟也长了不少。 前世她吃够了最初没立威的亏,要是打一开始就在后宫中竖立起威信,后面哪儿能有那么多妖魔鬼怪。 为了避开后位保夏家,她嫁戴思安已是板上钉钉的了。既然如此,她这还没过门,这就有敢迎上门来挑事儿的,若是她畏惧退缩了,成婚后不得被妾室外室们狠狠压制么! “停车。” 车厢里冷冷一声。 车把式“吁”一声牵住了缰绳,跟车的丫头忙跟上前问:“姑娘可有什么差遣?” 车帘往侧边打起来,车中人未露出面容,仅透出车厢一角,青蓝缎面上烈烈跳出牡丹红的鹦哥花样。 只听见一道年轻女子的声口,清清脆脆的一把少女嗓子,气势却是凛凛响亮。 “背后议论他人非君子所为,烦请回禀你家主子,日后切莫再行此等小人之举!” “走。”干脆利落。 前方就是大路口,马车再不停留,绝尘而去。 墙角迟迟拐出来两个人,却不是街头巷弄间的闲汉子,竟是两位穿着曳撒的内使。 两位内使同是面色惊惧,一位舌头都捋不利索了,“她,她她她说……” 另一位干脆吓到说不出话来。 骇人,这可太骇人了! 大不敬哪! * 再是吓得腿弯子打颤,该复命还是得复命。 回禀的两位内使,跪在地上,那头脸肩都快全伏贴在砖缝上,要不是不敢御前失仪,恐怕边说就要边打起摆子来。 短短一句话,复述得可谓千难万险,待终于说完“小人之举”四个字,额头背脊全冷汗涔涔,脑袋似已然搬了好几回家。 暖阁里静得可怕,一根针掉地上都能清晰耳闻。 皇帝良久一动不动,面色铁青,周身如覆冷霜。 第8章 ◎家门◎ 他怎么不知道,皇后竟还有如此泼辣的一面。 生平第一次被人扫脸,皇帝凭着良好的修养压了下来,暂且不去提它。 不过,也多亏遣了人专门上外头一趟,否则,谁能想到,皇后和戴家的亲事,在京城竟然已是人尽皆知,从高门大户到市井巷弄,人人都听过几句,经过的口舌多了,传闻也五花八门,光就内使听过报到皇帝身前的,就有有笔墨诉情,有画舫定心,还有花宴醉酒。 甚至还有说皇后已经珠胎暗结,遮掩不过去了,只待匆匆过门,省得日子对不上招人笑话。 皇帝神情疏淡,还能有什么可笑话的,皇后能和戴思安那种人结亲,本身已经是最天大的笑话了。 冷哂过后,皇帝对这些风月传闻并不如何相信。经过前世,他对泾国公一家颇有微词,但料想他们暂时还不至于糊涂至此。 唯一不妥当的,先前打算的退婚这条路是行不通了,民间早已闹得沸沸扬扬,不管退亲的是戴家还是夏家,日后封后诏书一下,皇帝强夺臣妻的恶名怕是要起。 皇帝想起当初帝后大婚,钦天监测算八字,说他和皇后是三世难寻的天作之合,现在想来就是一帮吃干饭的看上意下菜碟。 能追随皇后回来,他自问已做下十足的努力,如此还是不成,许是天意凛凛,他和皇后注定没有夫妻缘分。 罢了。 桌案前,内使们地上跪了一溜,听候下一步差遣。皇帝却扬扬手示意退下。 皇帝的模样,面皮上随太后,生得极好自是不必说,风骨里肖似先帝爷,长相不偏女相,眉是眉眼是眼,英挺利落,深邃的眼睛天生深沉,用心时更显得格外专注。 众人瞧着照旧面不改色坐在案前批红的万岁爷,惶惶又茫然,没人明白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在立后的节骨眼儿上,万岁爷忽然差人去打听夏家二姑娘,还特特儿提了不用报知仁寿宫。 底下人虽不敢妄自揣测圣心,但这其中到底该是有点什么讲头的。 可没想到皇帝黑不提白不提地就过去了,难道当真只是关心臣工,顺带关心一下臣工的家眷? 端的是天意难测啊…… 一众内使屏息倒着退出去,听闻太后身前的卜嬷嬷来了。 * 夏和易人还没到荣康公府,大老远听着聒噪得紧,车帘掀开一角,那府门口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车夫和跟车的小厮高声喝开人群,马车好不容易从人山人海里挤开一条道进去,里头一片鸡飞狗跳。 府宅正门口停着一辆马车,两匹漂亮的白骏拉车,用银装饰的鞍辔闪闪发亮,小旗上绣着荣康公府的家徽,瞧着样子是要出去。 两位乡野壮汉,一左一右,死活抱着包着角铁的车轱辘不放,眼眶里没眼泪,光干着嗓子嚎啕。 俩人车轱辘话来回说,夏和易虽然来得中不出溜,也听明白了个大概。说是家里有寡母和妹妹,妹妹已经许了人家,结果母女俩都被戴思安强占,竟然同时怀上了孩子,此番是家中兄弟带着妹妹的未婚夫婿上门讨要说法。 平头百姓的,到底是想得简单了,这公府门口哪是能轻易容他放肆撒野的地方。俩人在大门口刚嚎起来,门里就气势汹汹冲出几个膀大腰圆的使人,一个个凶神恶煞的,举手就要将人叉下去。 谁知道这时,公府上的马车正好驶出来,里头坐的是府上老太太。 老太太这些年一直身子不济,也就这俩月天儿热起来了,精神头稍好些,打算出门上城郊佛寺烧香。 那俩汉子一瞧有华贵马车驶出来,料想车里头必定坐的是主子,也不顾和那些个粗下人使膀子力气了,瞧准马车前进的方向,不管不顾往地上一瘫,扯开嗓子就高声嚷嚷,“天子脚下没王法啦!公府强抢民女还要杀人啦!” 老太太身子不好,平素十日里有七八日都在病中,对嫡亲孙子的种种作为全无耳闻,一时不妨竟听到如此惊世骇俗的事,当场就差点撅过去,被丫鬟紧紧搀着才勉强撑着没倒下,大呼“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 荣康公夫人听了下人回禀,脑袋一嗡,匆匆从深宅里赶出来,围观的人把公府门口围得跟铁桶似的,不屑的脸上一声声全是冷啐。 只见夏和易托着老太太的手臂,笑得跟刚出锅的蜜糖一般稠软,直能甜到人心里去,“老太君,我来看望您老人家啦。您可还记得我?” 老太太太久缠绵病中,又是措手不及听了那等骇人的事情,一时惊得乱了思绪,此时被夏和易冷不丁一爪子捏回心神,好歹找回了点当年当家夫人的冷静,高门大户,腌渍事儿多了去了,甭管真的假的,有什么事都关起门来再说,当即收了眼泪。 夏和易见荣康公夫人来了,她搀着老太太上前,屈膝行了个礼,“夫人,不若将二位好汉请回府上吃盏茶,想来这其中是有什么误会的,解释清楚就是了。” “姐儿说得是。”荣康公夫人强接下老太太如刀眼风,转身朝使人瞪眼,“还不快‘请’客人进去!” 到底是别人家事,夏和易不好也不愿多管,今儿做客是肯定做不成了,不过明面上当然不能直说,又纳了个福,“真对不住夫人,刚才母亲遣人来追,说家中临时有事,这便回去了,改日再上门叨扰。” 看热闹的人被小厮驱散了,一根根戳脊梁骨的手指头还在戳脑袋里。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今儿的闹剧恐怕说话间就要传遍京城,外头丢人丢的是面子,回家去也少不了要被老太太一阵发落。荣康公夫人脸上难免露出几分颓唐来,还得强打精神笑着揽过夏和易,“好孩子,吓着你了。今儿家里闹成这个样子,我这个做长辈的实在是闹得没脸。” 戴老公爷四十好几才得了这个儿子,宠得无法无天,养不教父母之过,怪不得别人,只能怨开蒙时从根儿上就没教好,后来只能没完没了替儿子在身后遮掩。 早晚有这么一天,遮不住了,掀开看似光鲜的面子,虫蛀的里子到底要烂得落了外人的眼。 夏和易像什么都无知无觉一样无害笑笑,“夫人不必自责,若是其中有什么误会,解释清楚倒是不难的。倘或是来讹钱的——” 拉长的尾音没说完,朝巷尾递了个眼色。 她方才在马车上发现的,巷口有几个鬼鬼祟祟探头的身影,瞧着像地痞子,兴许和上门的俩人是一伙儿,就是奔着钱来的。 荣康公夫人顺着眼神的方向一探,刚才眼前是兵荒马乱一团糟,是故没留心到,被提醒后心里便有了底,立刻招了使人过来耳语一番,而后对夏和易笑了笑,“易姐儿且回去罢,眼下我们家老太君跟前等闲离不得我,等过程子我们老太君身子好转了,我自是登门向夫人赔罪。” 别过荣康公夫人,夏和易直想扶脑袋。畜生好歹还留三分体面呢,强占母女?她想起来简直沤得心里闷疮。再看看春翠和秋红,哪里听过这样污糟的事情,一个个脸白得跟菜色一样。 蹬上马车时回头望了一眼,那代表荣耀的乌头大门,柱头竟然掉了漆。 夏和易还记得小时候,也是炎炎夏日,潘氏领她来荣康公府吃渴水席,旁的记不住了,只这煊煌门庭给她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 原来,一个家族的衰败是方方面面的,运势败了,连大门都透露着腐朽的气息。 * 夏和易归家后,第一件事便是上上房向父亲母亲请安。上房里,哥哥嫂嫂和大姐姐都在。 潘氏扬扬帕子招她,神情颇为意外,“怎的这么快就回来了?” 夏和易上前向父母见礼,然后便将今日在荣康公府门口的见闻一五一十说了,引得一片倒吸气声。 怎么说呢,高门大户人家的本领,各有一套以绝后患的手段,他们也不是惊叹戴思安强占民女的事有多稀奇,是惊叹处理得竟然如此不干净,体面都丢完了,公府的颜面何存? 夏公爷一掌拍了桌子,重重叹息,想荣康公府当年是何等的风光,他是曾见识过的,如今竟然落到这步田地,戴家老祖宗若是在天有灵,怕是今夜就要一道雷下来劈死戴思安这个不肖子孙。 各欷歔一阵,话题兜兜转转又绕回了夏和易的亲事上。 妹妹的亲事,爷们儿不方便多嘴,大爷瞥了大嫂嫂赵氏一眼。赵氏立刻会意,轻轻“哎呀”一声,“说起来,这桩事原本不该由我这个做嫂嫂的多嘴,可媳妇是真的看不下去了,即便公爹婆母怨我我也要说,那家人……在外人面前尚且如此,将来待易姐儿真嫁进门子里去,还不一定内里有多污糟呢。” 夏和易以前一直觉得,潘氏是顶顶厉害的人、顶顶厉害的心眼,可她在宫里三年回来,发觉自己居然能大概齐捉摸出潘氏的想法了。 潘氏缓缓看过来,面上无异,心里多半是在思量,从前是看中戴思安有爵位,祖上留下来的田地房产多,吃穿不愁,可今儿遇上事转了一遭,才觉得空有个爵位,到底是比不上在手里有实权的人家。譬如遇上夏公爷这回的麻烦,至少亲家还能像大媳妇赵氏家里一样,能帮忙在朝中探个大概虚实。 果不其然,潘氏极怅惘似的叹了口气,“到底一个门子里的是一家人,你这个做嫂嫂的当然心疼二妹妹,怎么会落埋怨呢?只是攀亲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易姐儿和戴家议亲的事又闹得满京城皆知,此番更是要细细做打算才好。” 到底是松口犹豫了。 夏公爷抚着膝头,语调虽缓却笃定,“不,这门亲必须退了。” 荣康公府上今日闹了这么一出,难道要叫人说万岁爷是那种人的连襟?为了大女的前程,这门亲必须不成了。怪只怪荣康公府没本事,自己压不住,连现成的退亲理由都给递上了。 不管他们出于什么想头吧,夏和易当然都是不愿意嫁到那种狗屁倒灶的家门里去的。那戴思安成日寻花问柳,也不知身上有没有带什么脏病,光是想想就令她浑身难受。 只有一桩悬在她心上的,现在再相看人家,不知道时间上能不能赶得及…… 屋里正说得热闹,正房的大丫鬟进来禀道:“禀公爷和夫人,门上来了位内使,请公爷即刻进宫去。” -完- 第9章 ◎孝子◎ 寡居日子寂寞,太后爱听戏,北杂剧、南戏,什么都爱来上一点儿。前几日钟鼓司大老远上南边召了几位新的学艺官,吴歈曲本戏唱得那叫一个拿手。太后看得兴起,传了酒膳,请皇帝一同来赏。 换了平日,皇帝是最不耐听这些拉长了调子咿咿呀呀的曲本子,碍于孝道不得不作陪,借口政务来得迟些,坐下陪听个中不出溜,再就借着政务回了。 可是今天不同,他有正事要与太后商议。 夏家虽是各方权衡后的最佳选择,但皇后之位荣耀至极,岂是一个萝卜一个坑的,外头多少人家抢破脑袋都想争上一争,既然夏家的罢了,麻烦倒变成可选之人太多,需得报了太后一道斟酌行事。 母子俩坐下来寒暄几句,太后正想叫开席,外头来了人通报,说是贝太妃来了。 贝太妃进宫前是家里垫窝儿,备受宠爱,养成了个想如何便如何的直性子。早年间跟太后横是不对付,俩人也曾闹得一天星斗的。直到先帝宾天后,太妃随太后居仁寿宫,日子久了,倒成了常来常往的老姐妹。 毕竟先帝爷都去了好些年了,要争的爷们儿都没了,再多的陈年恩怨也跟着化为了尘与土,身边能多个抹牌作伴儿的,谁也不嫌弃谁。 贝太妃笑呵呵领着一溜抬漆盘的宫女子迈进来,分别向太后和皇帝请了安,“今儿我娘家嫂嫂递了牌子进宫,给送了些外邦的稀奇玩意儿来,刚预备请您一道瞧个鲜呢,想是来得不是时候。” “什么不是时候,我瞧你分明是掐着摆膳的时辰才来的。”太后嘴上怪罪,笑里却有点期盼的意思,“来都来了,一道坐下吃饭,说说话儿罢。” 皇帝和太妃同桌进膳,道理上不是那么合规矩。但规矩不规矩的,要说起来,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进膳时也不该说话,既然太后都发话了,私算是家宴,自然也没人提异议。 皇帝另排了三个圆膳桌,不耐烦开口,听两位“太”辈儿的老太太闲说话。 贝太妃谢过坐下,那些外邦稀奇玩意儿倒是囫囵带过,一脸欲言又止的难耐模样,只是碍于万岁爷在场,有几分敢说不敢说的犹豫。 这也是太后常召贝太妃的缘故之一,正儿八经报进宫来的事大多无趣得紧,贝太妃说话坦荡忌讳少,娘家那个碎嘴嫂嫂又递牌子递得勤快。太后总能从太妃那儿听到些稀奇古怪的高门琐事,聊以打发一日复一日的无趣时光。 于是正经排戏没人赏了,自然而然说到贝太妃嫂嫂进宫带的消息,“旁的倒是没说什么,不过……新鲜事儿倒是有一桩……” 太后立刻来了兴致,“哦?说来听听。” 想也知道要灌一耳朵高门大户间的鸡毛蒜皮,皇帝强打精神听了个开头,心里头盘算着什么时辰告辞,忽而听见贝太妃说:“是荣康公府的二爷,今儿闹得可热闹。” 皇帝刚撩起袍子预备起身,半道上截住,顺势改成掸了一掸的动作,行云流水从膳桌上端起金碗,大有一副要陪坐到天荒地老的架势。 贝太妃帕子掩住嘴,眼珠子蹦出兴奋的光,添油加醋将白日发生的事讲了一遭,最后囫囵一结尾,“……后来想是讲通了道理,那家人再从荣康公府出来时,绝口不认先前说过的话了,只说是误会一场。” 太后听得惊奇,但并未往下接茬,只叹道:“哦?竟然还有这样的事情。” 皇帝面色淡淡。深知道理有什么可讲的,不过是破财消灾罢了。 他和太后一样,没打算插手。簪缨世家虽看着门庭煊煌,按民间的说法,哪家大厨上没有几只耗子,大户里头也总会出那么一两个不成器的子孙。这些个不入流的勾当,别说都没报官,即便是报到了顺天府上,薄物细故的,皇帝政务巨万,也分不出闲心管。 贝太妃见没人搭腔捧场,失落黯了一瞬,想到了什么似的,突然眼里复亮起来,“您看我,上岁数了记性不好,最要紧的一宗反倒忘记了。今儿泾国公府上二小姐正上荣康公府去,大门口正闹得恶形恶状的,叫二姑娘撞了个正着。” 说到夏家,太后眼底那种听乐子的消遣颜色即褪了,眉间蹙起来,嘴上依旧宽和,“姑娘吓坏了罢?可怜见儿的。” 贝太妃笑呵呵地说不,“姑娘往那儿一戳,跟戏里的定海神针似的,先稳住了荣康公府上老太君,再稳住了荣康公夫人,不慌不忙的,颇有成算的模样。” 太后淡淡“哦”了一声,“小小年纪,倒是个稳妥的性子。” 谁听不出来呢?太后这是不高兴了。他荣康公府烂就烂罢,夏家到底是要出皇后的人家,不该裹一道平白沾惹上是是非非。 “嗐,谁说不是哪!”贝太妃惯是个爱挑事儿瞧热闹的,兀自图完了乐,见目的达到,也就不再说了,转头专注去瞧台子上的吴歈曲了。 皇帝神情逐渐凝重起来。 倒不是为了贝太妃挑唆太后,皇帝不爱管这些。前世他的嫔妃们也爱在他面前你来我往绵里藏针打机锋,在侍寝的时候或是我见犹怜或是拐弯抹角,无非是盼着他能为谁当众撑一回腰,日后那人便在后宫腰板儿硬得横着走,但他从未理会过。 更有甚者,当初皇后协理后宫,有嫔妃仗着母家强势,暗里向他埋怨皇后处置不公的。皇帝是从未给过好脸色,该禁足禁足,该贬斥贬斥。 皇帝心思重起来,是在思量戴思安的事。这家不认不要紧,戴思安祸害的姑娘不止一家,这家不行,那家总有抱屈不愿求全的,想从前是畏惧强权不敢揭发,只要背后有人撑腰,一家一家找过去,不愁找不着人告发,只要招呼到顺天府,此等恶贯满盈的恶人,必定要按例狠狠处置。 皇帝不动声色,朝陈和祥使个眼色。 陈和祥接了上意,默不作声退出去差办了。 门上的竹帘子打起来又放下,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皇帝忽然觉得,实在是不能再放任皇后的亲事了。戴思安所犯之罪,按户律当绞,若皇后还背着和戴思安的婚姻之约,于闺阁姑娘必然名声有损。 谁能想到皇后竟是那般死心眼儿,轴起来劲儿劲儿的可真叫人没辙。前世嫁了他,他待她实话说并不温存,可她也说挡箭就挡箭,毫不含糊。这辈子夏文康给她议了亲,她就对戴思安的种种龌龊行径视而不见,还为戴思安开口顶撞他派去的人,一张口就给他撅个大窟窿。 即便不说戴思安,皇后的未来也悬之又悬。能择中戴思安为婿,想来夏文康若不是眼神儿不大好,便是压根没为皇后的前程做打算。就算戴思安这一程过了,以后还要靠夏文康给皇后挑夫家,没准儿一挑一个窝囊一挑一个败类。 横竖夏文康是没指望了,皇帝原想着大学士府出身的潘氏能眼界开阔些,眼下看来也跟夏文康一丘之貉。说到底,皇后的终身幸福,还得是靠他。 而今的为难之处,如何将皇后从这门人尽皆知的亲事里摘出去,且得费思量。 皇帝缓缓出了一口气,没想到政事上呕心沥血,私下里还得为皇后操碎了心。 这厢皇帝陷入沉思,被太后和贝太妃又起的话头拉了回来,“荣康公府的二爷,是戴家后来的那个孩子?” 贝太妃道是。 太后的面色缓和了些,转头对皇帝说:“你别看荣康公戴平在朝上成日站干岸风吹两头倒,芯儿里倒是个孝子。” 皇帝对此深以为然,能支撑起一家门庭的家主,好歹是得有那么一两条可取之处。只是不知道太后这乍么实一句是什么出处,便问道:“母亲何以见得?” 这话说来可就长了,太后和贝太妃你一言我一句,拼凑出了一个孝子的全故事。 “荣康公先头那位夫人,是府上老太君的娘家侄女,都说姑做婆,亲上亲,戴家也不例外,听说婆媳好得跟什么似的。只可惜元夫人是个福气薄的,生世子的时候难产去了。老太君心痛得大病一场,打那以后身子就不大好了。” 皇帝略颔首,“戴平屡次进宫求御医看诊,原来是这个缘故。” 太后叹着气点头,“老太君白发人送黑发人,心里到底是苦。” 贝太妃接着道:“娘家侄女儿去得早,还好还留下个孙儿作伴,世子打出生就被老太君当宝贝似的养在身边,可世子到底出生时伤了根本,没活到六岁就跟着他娘走了。” “世子大病,老太君紧跟着也是大病一场,眼瞧着就快不行了,醒一时糊涂一时的。那种险恶境况下,戴平哪儿敢跟老太君提世子没了,便推说是碰上了一位仙风道骨的云游道长,算得府上风水克世子八字,再掐指一算,世子只有养在西山才能成人。” “这一蒙事儿,就蒙到了今日,老太君至今还以为世子在西山别苑疗养着哪。” 太后敛下眼,颇有些推己及人的哀叹,“我到这会子还记得戴平进宫求咱们替他在老太君面前遮掩,跪地磕头磕得哐哐响,那叫一个伤怀。” 皇帝没有太后的善性儿,只温声劝慰道:“母亲仔细身子。” 过了好一会儿,太后的感叹过去了。贝太妃又说:“府上二爷到现在还叫着二公子,这世子之位,怕是要等日后老太君仙去了。” 话刚一出口,便意识到说得不妥,倒像是巴巴咒着人死一样,心下懊恼着不说话了。 皇帝这趟作陪一直陪到太后尽了兴,从仁寿宫出来,肩舆尚在夹道里,便传了戴平并夏文康。 * 夏公爷匆匆赶进宫,不知万岁爷为何突然传召,本就因这几日受的冷落心里打旋儿,打庑房出来,正和受完召见的荣康公错身而过。 戴老公爷满面身处梦中的茫然,两撇花白的八字胡一颤一颤的,走得飘忽,跨门槛时恨不得摔一大马趴。 第10章 ◎故事◎ 夏公爷进了南斋。 万岁爷笔挺坐在桌案后面,听着有人进来也未曾抬头,手里批过的折子放到一边,再拿起新的一本。 宫里办事向来讲究含蓄体面,圣心不悦,用不着开口呲哒,只要有意晾着就够了。 那就站着罢,不叫来,也不让走,好在没往大劲儿里折腾,尚许站在屋里。这大暑天的,太阳落山了也照旧热得能秃噜一层皮,要是万岁爷不开恩旨,就让在外头晾着,迟早得晒成老咸菜帮子。 夏公爷跟人灯似的戳在一旁,心里直泛突,暗里向陈和祥投了个问询眼神去。 陈和祥是油里荡过一遭的老人精,油滑得叫你抓不住手。此时虾着腰专心致志伺候笔墨茶水,瞧那埋头埋到天长地久的架势,就不怕脖子折了再也抬不起来。 夏公爷搓火,心里头变着方儿暗骂这阉厮。可搓火也没辙,骂也没辙,只能继续窝在墙边如履薄冰地当脚戳子,寻着机会就掀起眼皮瞅一眼万岁爷,妄图从那波澜不惊的面色里琢磨出一点意思来。 想先帝爷继位前曾做过威风凛凛的三边总督,龙行虎步的将帅,膝下麒麟儿自然是肖父,清俊儒雅里也带着金戈铁马的英姿。 只是这大马金刀的架势若是正对着自己,那可就不好受了,心里提着吊着想摸一摸后脖颈,生怕什么时候喀嚓一裂脑袋就搬了家。 屋里静得可怕,夏公爷提心吊胆地候在一旁,等得案上折子整整换了一茬,万岁爷好像终于看见墙边还杵着一个满额头冷汗的大老爷们儿,于是慢慢抬起眼,“夏卿来了?” 夏公爷已经快想到抄家砍头那一程了,猛然被叫回魂儿,赶紧擦袖子请安。 皇帝口吻里有几分浅淡意外,“夏卿有本要奏?” 夏公爷一怔,很快托手拜下去,“臣泾国公夏文康,有本奏。” 万岁爷说他有本奏,那他必然得有本奏,还好他不是个吃闲饭的官场混子,临时找起来不费劲,说北方战事胶着,虽时值盛夏,北方入冬早,将士御寒的装备不得不提前打算起来了,至少几万领寒袄,押运的将领要审慎挑选,车马也得备起来…… 说起正事,皇帝自然万般留心郑重。待拟完草诏,认认真真谈完军备,皇帝似乎才迟迟想起来赐座这件事,大手一挥赐了座,开启家常式的闲谈问候,“朕前日上仁寿宫,听贝太妃说起,府上近来有喜事迎门?” 夏公爷先是听得不明不白,转念一想,万岁爷怕是要谈皇后之事了!不免心下大喜,一时走嘴答得过于揪细,“是正在为臣那不成器的小女议亲。” 皇帝淡淡笑起来,“朕听闻夏二姑娘蕙质兰心,夏卿不必替夏二姑娘妄自菲薄。” 夏公爷自然而然将万岁爷的话理解成了客套,没细琢磨“他替闺女妄自菲薄”的句式究竟有多奇怪,一揖下去,“臣惶恐。” 皇帝没再追究,调了话头回去,“不知夫人看中的是哪家儿郎?” 这下夏公爷犹疑了,荣康公府的亲事是万万不能提了,可是贝太妃爱向太后当嘴碎耳报神的习惯早已驰名宫禁内外,保不齐万岁爷早就听说了,那他再否认是不是算欺君…… 皇帝将夏公爷精彩纷呈的眼色尽收眼底,语气极温和地徐徐开口,“你我君臣多年,不瞒夏卿,这皇后之位,太后先前十分属意府上二姑娘。” 他淡然地看着夏公爷如被雷劈的震撼神情,依旧带着深远距离的淡笑,“夏卿可知,府上这一议亲,置朕于何地?” 夏公爷扑通一声就跪趴下了。 天爷!先头被晾成菜干儿算什么,一顶五指山般的大帽子扣下来,这回才是真正的浑身冷汗。 千丝万缕的头绪全叉在一块儿,宫里想属意谁就属意谁,但您老人家不说,谁知道啊,这怨得了谁呢? 再复一想,这位爷可是当今万岁啊,全天下都是他的,何况一个小小闺阁女子。 夏公爷心思转得飞快,让夏和易退亲再进宫是万万不可了,宫里许是担忧惹来非议,君子不夺人所好,君夺臣妻的名头传出去,必定不美。 越想越没出路,竟然陷在骑虎难下的无解局面里,事到如今先是怨起了潘氏,要不是她妇人之见,何至于此!又悔当初不该听易姐儿的教唆,由着她小孩儿心性催着议亲。 夏公爷趴地上哆嗦着,暮色昏昏沉沉的,皇帝往窗外望了眼,重新捻起朱笔,“天色晚了,夏卿回罢。” 夏公爷几乎踩着铡刀从南斋里出来,七上八下没个清醒,想了一圈,还是得去求一趟陈和祥。 爷们儿心里自然是看不起太监的,但真遇上事儿了,任你品级再高有什么用,在人家面前还不是得端足了客气。 夏公爷恭恭敬敬地抱着拳,“……我实在惶恐,如何能有个出路,还望厂公明示。” 陈和祥一改之前诸事不沾的样儿,笑得殷勤极了,“依老奴愚见,荣康公世子仪表双全、尚未婚配,配府上二姑娘,正是郎才女貌一对璧人。” 夏公爷又是吓得差点一趔趄。 旁人或许不知道,他可知道得清清楚楚,荣康公世子分明早就两眼一闭蹬腿儿了! 就因为没先紧着宫里挑拣,就要让他闺女殉葬? 寒噤打到一半,又觉得不是这个道理,即便是殉葬,也断没有人都死了好几年,再掘开墓押活人下去陪葬的道理。他能答应,荣康公祖坟里的老祖宗也断不能答应啊。 夏公爷左思右想。陈和祥自万岁还是皇子的时候就在身边伺候了,千年人参成精,老油儿,别的太监自称“咱家”称得抑扬顿挫,像他这般得脸的还是谦称“老奴”,可见为人之谨慎,不是得了上意,绝不会信口胡诌给自个儿惹事,所以还是得听他的。 陈和祥挥一挥佛尘展臂,“老奴送公爷出宫。” 天边墨色覆上来,幽幽夹道半暗半明,陈和祥在前头挑着一盏提灯,“公爷若是不嫌弃,奴为公爷说一个故事,聊以打发闲趣。” 正经的该来了,夏公爷心下警醒,登时竖起耳朵,“愿闻其详。” 禁宫长道,又暗又深,提灯的光映在宫墙上,照出唯一一点亮光。 陈和祥压低了嗓音,娓娓道来,“是奴进宫前的事了。那时巷尾住了一对老夫妇,独一个闺女,自是宠爱至极。待小女及笄成人,生得貌美,自是一家养女百家求,老夫妇怜惜爱女,重重挑选,最终将女嫁予一家员外郎。起先倒是是举案齐眉恩爱一场,可惜好景不长,那员外郎来了急病,病来如山倒,不几日便没了气息。可怜那小女,与夫君郎情妾意,一时受不住打击,投井追随夫家去了。” 夏公爷听得脸色发白。 说来说去,还是要让他闺女殉葬!作践人。 “那对老夫妇自然是悲痛欲绝,但佳人已逝,无可奈何。时隔几年,一位年轻姑娘雨夜上门求宿,竟与早年投井的小女出落得有七八分相似,一问,是个孤女,千里迢迢投奔姑母,谁知姑母一家早已搬走。” 夏公爷慢慢缓过脸色,血色覆上脸颊,一双老眼里全是不可置信,“您的意思是……” 陈和祥没回身,也没搭理他,自顾自说完,“后来此事叫知县大人知晓,便作主将那孤女过到老夫妇名下,从此那孤女替小女扇枕温被,在乡野间颇传为一段佳话。” 夏公爷手在衣袖里哆嗦,只觉猛一阵醍醐灌顶。竟然,竟然能还有这样瞒天过海的谋算! 荣康公未曾请封,世间皆以为世子尚在人间,让夏和易假嫁过去,过一程子设计诈死,皇帝再给她封一个身份,让泾国公府认个养女,便能顺理成章抬进宫里了。 只是难以相信,万岁爷居然能对夏和易费尽心机到如此地步,岂是迷了心窍了?正因为夏公爷知道万岁爷不是那贪恋女色之人,才更觉得难以理解。 自己的闺女自己清楚,既不聪颖也不端方,除了容貌上乘些,万岁爷如此谋算,图什么呢! 夹道逢一转角,陈和祥回身提醒道:“您留心脚下。” 绕过转角,上了长街,眼界开阔了,夏公爷心头忽然敞亮起来。 嗐!圣心难测,管他稀图什么哪?家里本来就不对二女抱什么期望,别说宫里暂且还留了条明路给夏和易,要是局势实在凶险些,要拿夏和易堵窟窿眼儿也就罢了,至少要换得大女的荣耀。 夏公爷老腰稍稍哈下去,腆着笑脸,“厂公的意思,我全明白了。只是我那大女凤鸣,厂公您瞧——” 陈和祥光是笑,“奴一早便听闻夏大姑娘秀外慧中才高聪颖,您尽管放一百个心,大姑娘前程自是不可限量。” 只这一句话,夏公爷一颗老心妥帖稳回心窝子里去了。 既然夏凤鸣皇后之位稳了,万岁爷想要成全娥皇女英的佳话,他能揣什么意见?赚足了,一个国丈是当,两个国丈不是当?大女儿当了皇后,以泾国公府的地位,二女儿少说也是个嫔,况且瞧万岁爷这是上了心了,没准儿一口气给封个妃位。 那他可真是腰杆儿能挺到天上去,待将来百年后下去见夏家列祖列宗,少不得被老祖宗们盛夸一句光耀门楣。 夏公爷美滋滋的,上春桥斜街喝了一顿花酒,才半醺着晃回府,将宫里的事儿跟潘氏一合计。 潘氏一听不对劲了,到底不好直接掉夏公爷面子,只软着声调提醒道:“爷,那陈和祥瞧着是个笑面虎,嘴上惯是个会蒙人的,他便是跟咱们打包票,咱们也只敢信三分,他倘或包票都不打……” 就一个没头没脑的故事,你府上要做什么,那全是你自己钻研出来的,跟他可一点关系都沾不上啊! 夏公爷刚才一路高悬着心去,又被万岁爷的神来一笔震得找不着北,挨了陈和祥忽悠。现在小风一吹,满脑子的酒即刻清醒了,怒得一气之下摔了茶盏,“他娘的阉厮!敢在爷面前蒙事儿,我去他十八辈祖宗!” 堂堂公爷,骂到这个市井地步,可见真是气大发了。 但骂归骂,骂过了也不能拿御前红人怎么样,兀自闷着头生气。 潘氏是个稳的,即便现在心里快乱成粥了,依旧缓步绕到夏公爷身后,轻轻捏起肩头,“倒也不能这么说,他要什么都不说,咱们也不敢不遵。眼下有了这个故事,至少还有个奔头。” 夏公爷沉沉叹一口气。可不是怎么的,若他不照办,今日之事,万岁爷也必定不会再提,南斋里的一切就像是没发生过一样,除了他从此得抱着冷板凳上大门廊底下吃西北风去,其余都跟平常没两样。 夫妻俩对叹气,叹着叹着,竟都从对方面上瞧出了一点喜色来。 连飞鸟都睡着了的时辰,只有蝉鸣声还在一迭一递地响,戴公爷和夫人登门了,连个拜帖都没提前递,一准儿也是今儿被万岁爷砸懵了,着急忙慌来寻个对策。 花厅里见了面,比起蔫头搭脑失魂落魄的荣康公夫妇,夏公爷和潘氏的茫然中是隐隐带着几分盼头的。 四位家大人一聚头,面面相觑,荣康公夫妇是不知道该如何开这个头。 夏公爷缓缓一抚膝,嘴角抿起两道向上的褶,语调里意味深长,“照办罢,还能怎么。” * 夏和易夜里贪凉,房里的窗敞亮亮支开着,许是风大了些,“哐当”一声,墙角方几上的青花瓷瓶没来由摔了。 一地残破的碎瓷片,蓝中带灰,衬着一朵孤零零的四时春,退红娇的花瓣零落,看得夏和易莫名触目惊心。 -完- 第11章 ◎老太君◎ 夏和易偷听的路子被彻底断绝了。 自打上回爬树偷听摔了一个大屁股墩儿,上房的丫鬟婆子现在对她是严防死守,一见夏和易悄没声儿地出现在上房,就立马有人扯着嗓子通风报信,“哎!呀!二姑娘来啦!二姑娘您稍待!奴婢这就进去通禀!” 喊得那叫一个撕心裂肺,一个字儿塞一个字儿的大声,别说上房了,连邻街的新诚伯府大概都能听见。 听说荣康公夫妇夜半登门,夏和易偷听不成,只好让秋红上外院买通了一个门房小厮,得知荣康公夫妇与夏公爷和潘氏在花厅相谈甚久,一直到临近下半夜才离府。 第二天夜里,小厮又递消息,说荣康公夫妇又来了。 夏和易对荣康公府的认知又精进了一层,专挑深更半夜访客,这家人的习惯可真是有够独特的。 这回泾国公府的待客更为郑重,大哥哥大嫂嫂大姐姐出了个全乎,唯独不带她。 夏和易偷听的计谋再度被潘氏身边的丫鬟发现,潘氏派元嬷嬷亲自押送她回房。 小院门“咔哒”落锁,在旷寂的夜半还有回音。夏和易在房里猴急得上蹿下跳了一阵,“这是什么意思?又要我嫁戴思安了不成?” 春翠和秋红也跟着急得干瞪眼,可惜人被困在小院里,只能一人一句干巴巴地劝她,“姑娘别上火,这都还没个定数的事儿呢。即便是真的,荣康公府百年门庭,多少人抢破了头想嫁进去……” 越说声越低,底气泄到了脚后跟儿。 急也没辙,时辰到了,该安置还得先安置,夏和易心里存着事,睡得半梦半醒,迷迷瞪瞪的时候遥遥听见外头脚步声纷繁杂乱,惊得一个寒颤醒过来。 路上廊下火把灯笼晃得人影憧憧,夏和易披着外衫出去,轻车熟路翻了矮墙落到大路上,顺手揪住一个匆匆跑过的扫洒丫鬟,问道:“这是怎么了?” 小丫鬟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被猛一揪得在半空打了个旋儿,扶着脑袋骇然道:“荣康公府的老太君打上门来了!” 夏和易很费解地回头看向春翠,语气狐疑,“你说她是不是在骗我?” 此刻出现在夏和易脑袋里的画面,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气势汹汹地挥舞着拐杖,在泾国公府上……大杀特杀? 春翠刚替夏和易把翻墙时掉落的绣鞋捡回来,一向忠心耿耿的忠仆,当即拧了眉,“二姑娘问话,你从实招来!” 小丫鬟哭丧着脸叫屈,“再借奴婢两个胆子,奴婢也断不敢蒙二姑娘啊!” 这么说是真的了。 真是骇人听闻,老太君分明身子不爽,万一在泾国公府的地界上气出个好歹来,那可真够要闹一壶的。 夏和易赶紧让丫鬟们伺候她穿戴齐全,待急匆匆赶到花厅,发觉她多虑了,大家都是公侯府邸出身,很讲武德,至少还是能好好坐下来谈一谈的。 但是氛围异样凝重,她远在天井里就听见老太君的手杖敲得地板砖“咚咚”响,“我是老了,但眼睛还不瞎,耳朵还不聋。我的孙儿娶亲,是天好地好的大喜事儿,究竟是哪家的道理说要从简?” 迈过门槛进去,夏和易蹲身请安,眼珠子偷偷提溜,瞧见一圈面色为难的家大人,心里还在奇怪,平常都是能言善辩的口才,怎么今日支支吾吾连句宽慰解围的场面话都没有。 再往细里打量打量,不止是为难,更像是有苦说不出。 老太君可不管那些,只管放言道:“只要我老婆子眼睛还睁一天,就绝不容许有人欺辱我的孙儿!” 老太君说这话时,眼神有意无意往荣康公夫人身上瞄。荣康公夫人声辩无能,满脸的颓唐苦涩。 老太太正在气头上,没往这些细枝末节上留心。可夏和易留意到了,荣康公夫人那打碎牙花儿往下咽的苦衷,实在勾起了她前世太多记忆,不留意都说不过去。 听到这儿,她也算是明白了个七七八八,横竖还是要她嫁戴思安,只不过也许是荣康公府门口沸沸扬扬那一闹,让两位公爷都闹得个大没脸了,只预备一切从简,把她铺盖一卷塞到戴思安房里去。 失落是难免的,只待回去暗自嗟叹消化。罢了,嫁给戴思安虽是她的下下之选,总比进宫当皇后要强些,家里人那些一迭一递声的叹息和责怪至今还萦绕耳畔,禁围之中还不让掉眼泪,心里沤起来没个出处,活人都能生生憋死。 夏和易退在潘氏身后不吱声,默默听着,花厅里终究是活络过来了。 一把年纪的老戴公爷搀着一把年纪的老太君,“母亲莫要动气,仔细身子。” 一瞧老太君又要骂人,赶紧截住,“办是自然要大办的,是我嫡亲的儿子,不办得风风光光的,我怎么对得起戴家列祖列宗。” 夏公爷和潘氏登时脸色不霁,荣康公夫人倒缓了一口气,“就是,是哪个下人不长眼,这些个没根没据的话也往老太君面前传。” 老太君终于面色稍缓,“当真?不是看我老婆子年岁大了,只管糊弄我?” 戴家人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潘氏也没辙,只能挤出一个不真切的笑,“那是自然,老太君万万别为了那些莫须有的事情动气,作养好身子才是根本,将来……将来还要抱玄孙呢。” 众人拥上来,你一言我一语好说歹说,打了八百遍包票,总算是恭恭敬敬送走了老太君这尊大佛。 夏公爷和戴老公爷一相视,各自对叹一口气,吩咐下去,说要连夜进宫面圣。 没待夏和易弄清楚这事儿跟皇帝又有什么关系,就被潘氏攥着手拉回了房里。 “我的儿,先前外头说的,你也听见了。你实话告诉我,愿意嫁吗?”潘氏说着话,眼底里透出十足的矛盾来,忧是忧的,喜也是货真价实的喜。 夏和易不知道戴家是给了多少好处,单就她来说,要问愿不愿意,那当然是不愿意的,但是封后事宜又迫在眉睫,她没有办法,于是屈了屈膝,“婚姻大事遵父母之命,女儿没有不从的道理。” “来,到我身边来。”潘氏伸手把她拉进怀里,盯着她的脸,似乎是想说什么的,顿了顿,突然说:“倘或让你进宫,你也愿意?” 乍么实的一句,吓得夏和易脸都白了,忙退出来跪下,匐着往地上大大一磕,“宫里规矩大,我这手笨脚粗的,丢了公府的体面尚且事小,万一碍了太后娘娘和万岁爷的尊眼,那女儿真是万死也难抵罪过。” 潘氏和夏凤鸣过了个眼神,轻轻摇了摇头。 连嫁戴思安都能勉勉强强凑合应了,说到进宫反而动静这么大,看来是不能对她和盘托出了,横竖眼下先把人嫁过去,以后再琢磨以后的方儿。 潘氏赶紧把她拉起来,“我只是随口一说,瞧你,吓我一跳。” 旋即乐呵呵地笑,“今儿夫人说,请先生算过了,都说下月初二是个好日子。” “下个月?”夏和易愕然,喃喃道:“可是大定都还没……” 潘氏拍拍她的手背,“那些都是做给外人看的,结亲,说穿了是两个孩子关起门来过日子,想当初太祖和太祖奶奶不过天为聘地为媒拜了天地,夏府不也照旧兴旺至今?咱们祖上都是武将,不兴讲究那么多形式。” 七拐八绕的一大通,当年老祖宗马背上从龙,和现在太平盛世的公侯府邸嫁女,能一样吗? 夏和易越听越狐疑,愈加觉得里头有猫腻,但是这还能有什么猫腻呢?想破头了也想不明白。 潘氏自个儿也觉得脑仁儿疼,她一辈子违心的话说得不老少,却也没像这番一样胡说透顶了。 各怀忧思,一时屋里沉默下来,夏凤鸣走过去,俯身贴在潘氏耳旁低声道:“母亲,我出去瞧瞧,今儿老太君在府上受惊,好赖得打发人送些补气养血的药材去。” 潘氏忽然眼前一亮,对夏和易说:“你才刚也瞧见了,老太君的心愿便是看你们成亲。上了年纪的人,一天有一天的命数,不趁热一应置办了,以后的事儿可不好说。” 老太君都搬出来了,夏和易只能应了,任谁也拦不住戴老公爷尽孝啊。 鸡飞狗跳的一夜,夏和易从上房出来,身心俱疲,支窗的小棍儿从房里拿下,她听见夏凤鸣说:“这是千载难逢的恩赐机缘……” * 亲事如火如荼地筹备开了,府里日日大批人进进出出,大箱大箱的物件儿,有往外运的,也有往里运的,人潮涌动车马如织,府里大红的灯笼大红的帷幕,炎炎夏日,一派赤红激得人口干舌燥。 夏和易天天闷在她的园子里,没人来交代什么,也没人来教导什么,潘氏连她的晨昏定省都免了,她成了阖府上下唯一一个闲人,吃吃喝喝玩玩乐乐,像是回到了最初的闺中时光。 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夏和易也不想追究了,封后诏书一日没下,她的心就一日高悬,赶紧利索嫁了永绝后患,以后的日子到底是虎是猫,先迈过这个高坎儿,容后再议罢。 仓仓促促一个月,瞧着旁人忙碌,倒也一眨眼便过了。喜日子这天,荣康公府的人敲锣打鼓登门迎亲,宾客盈门,想要讨个好彩的路人将大门口围得水泄不通,鞭炮声和吉祥话儿交错在一起,响出咋咋呼呼的兴盛景象来。 临上彩轿,潘氏依依不舍拉着夏和易的手,毕竟是嫡亲的闺女出嫁,笑着笑着眼里蕴出一点不舍的泪花来,“我的儿……” 夏和易看不见潘氏的眼泪,只听见哽咽里的欲言又止,横竖还在房里不碍什么,悄悄盖袱掀起一角,“母亲可是有什么想说的?” 一旁的全活妇人大惊失色,“哎哟!这蒙头红可不兴现在掀!” 大姐姐凤鸣笑呵呵上前来,紧紧捏住了潘氏的手,说:“母亲自然是舍不得你。” 夏和易看着潘氏,心里隐隐是有些期盼的,盼着潘氏能说点什么,“母亲放心,我日后会好生侍奉公爹婆母。” 潘氏一动不动地盯着她,话都到嘴边了,到底什么都没说,将眼泪硬生生逼了回去,“你好好的就好,啊?” 夏和易心头一坠,笑着应了,招全福人来重新盖盖袱,突然听见夏凤鸣笑盈盈地压了声音说:“等我大日子那天,必然请二妹妹前去观礼。” 夏和易一怔。大姐姐一向自省审慎,要做皇后的人,哪句无心之说不慎流出去就是泼天祸事,要入宫的事都很少提起,更别说是今日这样人多口杂的场面。 红縠落下的最后一刻,她看见夏凤鸣上扬的眼尾和眼底的亮光一闪而过,那是属于胜者的眼神。 第12章 ◎皇后,是朕◎ 那个眼神,让夏和易想起了前世的庄妃。 曾经有一段时间,庄妃的父兄领兵前往平土达军叛乱,战事一起两个多月,万岁爷连着两个月,统共翻了两回庄妃的牌子。 听着次数不算多,可万岁爷不常亲近后宫,整两个月也就只翻过两次牌子。 于是庄妃这份独一份的荣耀,引得宫里流言四起,说是庄妃独得圣宠,等父兄凯旋,擢升指日可待。 都是庄妃了,再擢升,往哪儿升呢? 那时的庄妃,逢来坤宁宫请安,眼里就常常不经意间带着那种属于胜者的笑,飘飘然的得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一路上,街上讨彩钱的路人比肩继踵,彩轿行行停停。 据说老太君以性命相要挟,如果不大肆操办,就要披挂霞帔进宫告御状。 于是欢天喜地震耳欲聋的敲锣打鼓声拖得漫长。 夏和易颠来倒去抱着怀里的白玉如意,努力回想,庄妃后来怎么样了呢? 庄妃的父兄班师回朝,庄妃仗着母家有人撑腰,趁着谢赏的机会,娇滴滴向万岁爷撒娇抱怨皇后处事不公。 据说万岁爷勃然大怒,狠狠申斥庄妃目无尊长,罚禁足三月,撤了半年的牌子。 当然,这些话都是后来旁人转述给夏和易听的。庄妃生得柔媚,“娇滴滴”和“撒娇抱怨”都不难想象。但夏和易是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像万岁爷那样万事不动声色的人,是如何“勃然大怒”的。 为什么从一个眼神发散出了庄妃这桩事呢?夏和易也不知道。 她被喜娘搀着下轿,眼前盖着绮罗绫縠的蒙头红盖袱,只能瞧见前方青砖上一双纤尘不染的玄色皂靴。 一想到手中红绸的另一端是戴思安那个色中恶鬼,夏和易心头忍不住浮出一丝淡淡的怅惘,唉,她的夫婿,再也不是那个光风霁月的万岁爷了。 想起她头一回见万岁爷,也是随着女官指引从礼舆上下来,如履薄冰地一抬眼,不远处,礼官掀开的杏黄色缎子帷幔下立着一个着冕冠的人。他从垂下的悠悠白玉旒后看来,落落如星,沉寂清雅更胜玉石。 今夕往昔,落差之大,令人欷歔。 夏和易只得在胸中为自己暗暗打气。为了夏家,一切都是为了夏家。 比起上一世帝后大婚动辄好几日的繁琐流程,这一世的成亲可谓简单,牵着红绸子抱着玉如意,跟随喜娘的引导迈进堂屋,盖袱下看见周围数不清的鞋靴。 听见有人压低了嗓音古怪地问:“新郎官为何戴着罩面?” 回答的人压得更低,“听说是新郎官身子不大爽,见不得风,生怕过了病气……” 夏和易大惊失色,戴思安病了吗?该不是犯了什么花柳病,满脸麻子见不得人吧! 满脑子胡思乱想,心惊胆战地拜了天地,听赞者曳了嗓子高唱“二拜高堂”,边上的新郎官忽然暗里伸臂过来,轻轻托住她,示意她不必下跪。 夏和易一愣,又不敢有大动静,余光飞快一瞥,透过飘荡的红绮罗,只能看见一个极其朦胧的高大轮廓,身量挺拔如修竹。 戴思安……个头有这么高吗? 这一愣神思量,便错过了该下拜的那一刻,稀里糊涂站着就行过了礼。 观礼的人都是一阵无声倒抽气,站着拜高堂,可是闻所未闻头一回见。那新妇子好歹还低头做了个样子,新郎官竟是就笔挺挺直站着,连个颔首的姿态都没作。 但既然戴家高堂都没作声,观礼的人也就私下里打打眉眼官司便揭过了。 不管怎么样,大礼总算是古古怪怪地行完了。夏和易被喜娘领往后院洞房,满耳尽是喧闹鼎沸的热闹人声,戴家真正高兴的恐怕只有老太君一人,听荣康公夫妇往来迎送宾客,僵平声调里竟然有几分没来由的发颤。 入了洞房,再接下来的行程,夏和易前世行过一遭,出门前喜娘也提醒过一遭,要喝合卺酒,还得吃一些奇奇怪怪寓意美满的食物。 但她坐在床边等了又等,没等到有人来起哄闹新房,只听见脚步声和轻微的衣料摩擦声渐行渐远,似是所有人都退出去了。 那双今天瞧过无数遍的玄色皂靴静静停在眼前。 他为什么不出去?新郎官不是该上外头去宴宾客吗? 联想到戴思安的秉性,该不是客都不待,直接打算要洞房了罢? 夏和易拳头都握紧了,心里惴得厉害,打量着要是看到一个满脸生疮的戴思安非要跟她洞房,该不该直接把他打出新房去。 心里头还没个决断,外面突然喧哗起来,不是喜庆的喧哗,重重踏在地上的脚步声一听就是配了刀甲,伴随着使人一道接一道的惊呼声,“不好了!有官差上门,要抓了二爷,说是要过堂应讯!” “二爷人呢?” “被他们领头的抓走了!” “快去禀报公爷和夫人!” “公爷和夫人都被困住了!” 仓乱无主的叫喊声激得夏和易也慌了神,谁那么大的胆子,竟然敢在大喜日子闯进荣康公府抓人? 最重要的是,戴思安被抓走了,那……眼前这个要跟她洞房的人是谁! 心头一突,一把扯掉蒙头红盖袱,视线从皂靴往上,越过斜挂的披红锦缎,再越过吉色圆领袍—— 心跳骤然停滞,怔怔望着那张在她心里出现了一整日的面庞。 他沉沉望着她,双眸深远剔透如流云,压住了一身鲜红赤色,如同从熠熠火光中走来。 “皇后,是朕。” 熟悉的低沉嗓音,清朗如玉,连细品出的喜悦也是极为克制的。 等一等,他叫她……什么? 夏和易从极度的惊心动魄里清醒过来。 天爷! 见鬼了! 是万岁爷! 甲胄相击拍出沉闷的声响,院子里一声更比一声高的呵斥声透过窗纱炸进来。 有人高呵道:“今儿个是府上大喜日子,何人竟敢登门扰乱!” 另有一人声冷冷一哂,“某好心奉劝一句,倘若敢阻挠公差办案,罪加一等!” 外面好像打起来了,重物推倒在地砸出闷声,碰倒的灯芯沿着草木丛烧起来,凄厉尖叫声不绝于耳。 刀剑频频相接,可击出的“仓郎”声未能扰乱眼前人分毫。 万岁爷还是那个光风霁月的万岁爷,眼底望进去就是深静的海。他望着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朝她伸出手臂,似想开口说什么,“皇后……” 太可怕的称谓,夏和易猛一回神,用尽全身气力一把推开他。 皇帝身形本是极稳的,但谁也架不住她冷不丁用尽全身力气的一搡,往后稍退半步,脸上先是一瞬间的怔松,慢慢抬起头来,眉宇间浸上一层似有似无的寒意。 也无怪皇帝一时没反应过来,前后两辈子加起来,即便有人一连生啖上十颗熊心豹子胆,也绝不敢上手推他啊。 可这时夏和易压根顾不上琢磨他生不生气了,她这一世最初醒来便是在泾国公府的荷塘里,此刻忙乱中忆起荣康公府后院里似乎有一片旷阔的湖,想也不想,趁着皇帝被推懵了的功夫,从床上一跃而起,提着裙摆拔腿就窜出房门。 府中各处乱成了一锅粥,官兵和府军拔刀对峙,使人和宾客各自狼狈躲藏逃窜,四下本就你推我搡乱作一团,又因夏和易的一切举动毫无征兆,一时半刻竟没人拦住她。 众人只见一个身着大红新妇服的身影闪电般窜上了树,踩着树枝尖儿一蹦而下,抱头连续翻滚落地,接着翻高墙连钻水坑,身形干脆利落如入无人之境,倒不似开锋利箭,更像是一只披了红袍横行鸡窝的黄鼠狼。 夏和易一路狂奔至湖畔,三两步冲上小拱桥,首饰丁铃当啷掉了一地,头发全散了,衣服被树枝刮破了,蓬头垢面像个小叫花子,还面色扭曲,咬牙切齿狠嘬牙花嘬得生疼。 为什么?凭什么?怎么可能? 她明明足够处心积虑忍辱负重,兜兜转转竟然还是嫁的万岁爷! 不管为什么,都不能够。 不能够,她不能再趟过去的老路! 绝不能够! 手指甲抠进掌心里也觉不出痛,她紧紧闭上眼,死死咬住后牙槽,手脚并用爬上桥头,决然从石头雕砌的狮子头上一纵而下。 扑通—— 水声隔绝,隐隐约约听见岸上惊慌失措的呼喊声—— “不得了啦!快来人啊!世子夫人落水啦!” 世子……夫人? 紧接着又“扑通”一声,夏和易隔着重重水幕,模糊瞧见同着红袍的万岁爷正向她奋力游来。 然后一连串“扑通”声简直像耗子下油锅,无数伪装成宾客的侍卫接二连三跳下湖,不一会儿功夫就满满当当占据了整个湖面,富庶人家过年下饺子也不过如此盛况。 四面环人,夏和易无处可游,心生绝望,一种我逃你追插翅难飞的无力感沉沉灌满四肢。 不好!万岁爷已经快要抓住她了! 在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夏和易拼着最后一股气力,拼了命往水草丛生泥沙淤积的水底钻了下去。 苍天啊。 作——孽——啊—— 第13章 ◎假山◎ “咳咳咳咳咳——” 借尸还魂般地猛一瞪眼,一通直戳肺门的剧烈咳嗽。 柔软的绮罗床幔被打起来,露出春翠着急忙慌的脸,“姑娘?姑娘这是怎么了?”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夏和易没顾上回她,兀自哼哧哼哧喘着粗气,腿蹬脚踹的,活像一只见着红布的小牛犊子。 虽然她不知道为什么万岁爷要让她借一个嫁给荣康公世子的名头,但不知情并不妨碍理解,万岁爷想了个招儿,家里和荣康公府联手做了个局,把她给套进去了。 她生气,简直气得要死,气得直抽抽,都是为了夏家好,如果能敞开说开,她未必不能配合,何必蒙事儿,全程拿她当傻子料理。 她气势汹汹地叉着腰,“今天是什么日子!” “啊?”春翠被她吓懵了。 “什么日子!”夏和易呼哧呼哧的,眼里鼻里一簇一簇地往外喷火星子。 丫鬟们战战兢兢地答了。夏和易没分出心思在意丫头们的震悚,她在忙着掰手指头数日子,和上回重活的日子略有几日偏差。 心里暗暗一吐纳,火气好歹是降了些,算她运势好,之前一猛子扎进湖里扎得那么决绝,其实她也不确定到底还能不能再活…… 天爷啊,不想起来倒还好,一想起来,她可算弄明白了,这不是什么回光返照时期的梦境,就是现实,她重活了一世,万岁爷也重活了一世,不光她记得他,他也记得她。 那他知不知道她还记得他?她投湖又活了一次,那这一世的他又还记不记得她? 夏和易思绪飞转,很快被一连串“记得记不得”自个儿绕晕了,满脑袋只剩下一个念头—— 活见鬼了,那她还如何逃得掉! 她满脑门子官司的纠结模样被旁人看在眼里,几个丫鬟都忧心极了,你来我往地递眼神儿。怎么办?姑娘看着邪门儿,该不是被梦妖魇住了罢? 那可如何是好? 做法? 当今圣上最忌讳这些神神鬼鬼的言谈,府上自然也不让提及,要是被元嬷嬷瞧见了,是要狠吃一顿训诫的。 夏和易面朝墙壁,聋拉着脑袋,中邪似的念念叨叨。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啊,春翠壮着胆子,提溜着茶吊子过来,“姑娘可要吃水啊?” 水波荡漾,看着就眼晕,淤泥水灌了个满腹的感觉历历在目,夏和易苦涩地蒙住眼睛,差点哭出来,“不喝,快拿开。” 茶水没喝,夏和易终于冷静下来了一些,瞧着丫鬟们在床前脚踏前围了一圈,晓得她们是在为她担心,想来是吓着她们了,心里生出几分内疚来。 为了宽慰这帮干着急的丫鬟,夏和易只好连比带划,为了增加可信度,她将神情口吻动作都放到了极致,“才刚梦里我在吃油爆肉,那么大一盘油爆肉啊!谁知道有个人一直跟我抢,我好不容易抢到一片,他从我碗里给我夹走了!气死我了!” 丫鬟们顿时觉得可以理解了。油爆肉口味重,吃了容易有味儿,还妨碍姑娘们身轻如燕的追求,是以夫人从不许姑娘们多吃。 二姑娘正是馋嘴的年纪,梦到这个,气大发了也是情有可原。 所以大家都放下心来,有条不紊地预备给二姑娘宽心的物件儿,蜜煎果子、玉雕的兔儿爷,一左一右地捧上来。 夏和易自己拿过圆扇,呼呼往脸上大扇风,甜滋滋的滋味儿还没来得及在嘴里散开,便见潘氏身边的大丫鬟夏香来了,说:“荣康公夫人并府上二爷已到了门上,夫人请二姑娘去呢。” 夏香话音刚落,一阵劲风袭面,东南角的窗页“吱呀吱呀”大幅里外扇动着,原先坐着二姑娘的地方只残余着一声不见人影的大嚎,“就跟母亲说你没见过我!” * 夏和易翻窗出了屋子,一头扎进了竹林里。 吃一堑长一智,她绝不会再和荣康公府沾上任何关系了。事后这么想一想,她上回还是太莽撞了,自认知晓后世因果便没了纰漏,思量得过于简单了些。 既然上苍眷顾,再给了她一次挣扎的机会,那她这次一定要仔细打算,从长计议。 放着平平坦坦的石板路不走,顺着竹林最茂密的地方,避开人往前摸,鬼鬼祟祟进了园子。 当初修葺宅院的时候,夏公爷费了大价钱请的江南匠人,整座园子颇有水乡小桥流水的精巧况味,园子里逢几步便是形态各异的假山,天长日久,石头上攀满了藤叶枝蔓,是天然的躲避之处。 夏和易驾轻就熟钻进一个假山洞里,那是她在闺中时千挑万选的绝佳之洞,绿植茂密,前方还有高台遮挡,每逢潘氏举着戒尺要责罚她,她就躲进这里,她甚至还往里藏了不少耍货,轻易就能消磨一个晌午。 现在想想,真是个适合独自筹谋的好地方,夏和易闷着头钻进来,刚从石头地下拔出藏好的蒲垫子,身后便覆上一个黑影,“嘘,别出声。” 只说不出声,没说不让动弹,夏和易下意识一转头,看清身后人的长相,为了不尖叫出声,手心里足足掐出了五个指甲印。 阴魂不散哪!为什么万岁爷躲在她家的假山里! 可仔细看看,她毕竟和万岁爷夫妻三年,眉眼是看得清楚也记得清楚,发觉眼前这人和万岁爷不一样,说不上来具体是鼻子还是眼睛,反正就跟万岁爷不太一样。 是了,想起来了,万岁爷行三,大皇子幼年发了花子没养住,万岁爷上头还有位胞兄,在万岁爷御极那年远赴北地就藩,封武宁王。 哪怕身居后位,夏和易依旧对这位武宁王爷知之甚少,宫里的老人儿提到武宁王皆是讳莫如深,满脸的不可言不可说。 知了一层一层叫唤,配上墙外咋咋呼呼一群人声,吵得人脑瓜嗡嗡,夏和易听了一会儿,竟然是武宁王在路上纵马,踢翻了人家的摊子,被摊贩追至此处。 想来是没辙了,被逼得翻进公府的后宅里,头发里还插了片青翠的竹叶子。 堂堂王爷,如此不羁,如此……落魄,夏和易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再不羁的王爷,此刻显然也略觉尴尬,干巴巴清了清嗓子,倨傲道:“你是夏文康的女儿?” 这时候是认出来好还是认不出好?夏和易稍加斟酌,将心比心,如此丢人的场景,如果换做是她,一定是不想被认出来。于是江湖气息地一抱拳,学着话本册子里的句子,“我什么也没看见,好汉饶命。” 顺道发善心,指了指他头上的竹叶。 不羁的武宁王神态自若地摘下叶子,在个小丫头片子面前轮番丢人,实在是站不住了,同样江湖地一抱拳,“大恩不言谢,走了。” 武宁王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很快消失在院落的墙头上。 夏和易恍恍惚惚一琢磨,才想起,藩王近来陆陆续续入京,既为先帝爷祭酒,也为观礼帝后大婚。 在假山洞里的奇遇,她没打算好要不要跟家里说。 但是客人来了找不着她人的事儿,叫潘氏狠气了一回,要罚她立在墙根顶一夜水碗。 大嫂嫂和大姐姐一边儿出气替夏和易求情,求了好一程子,潘氏终于松了口,水碗是不用顶了,让夏和易改抄《内训》,还要元嬷嬷在一旁守着,抄不完不许睡觉。 不过谁不知道夫人不舍得真罚二姑娘呢,与其说元嬷嬷是看守,不如说是帮手。夏和易从小到大被罚抄书的经历数不胜数,时间长了,元嬷嬷临摹夏和易的字临得是是炉火纯青, 暮色一层层染上来,丫鬟掌了烛灯,夏和易和元嬷嬷一内一外坐在桌边,分着抄《内训》。 抄着抄着,一道青紫的炸雷直直劈下来,“轰隆隆”的声儿响彻大地,映得人脸色都发了白。 元嬷嬷上了年纪,不禁吓,“哎哟”一声叫起来,“这天儿,一时晴一时雨的,可真骇死个人了。” 边说边叫丫头去关窗。 夏和易没太在乎雷不雷的,光顾着靠着圈椅咬笔杆儿,“嬷嬷随母亲在外,见识多广,可曾听说过武宁王爷?” 元嬷嬷笔下一怔,复又低头埋下去,“二姑娘为何问起武宁王?” 分明是有什么的态度,夏和易好奇地探过身去,环住元嬷嬷的胳膊,脑袋亲热地搭上去,“嬷嬷,你实话告诉我,武宁王是不是和……那位,不和?” 啪嗒,豆大的墨汁砸在纸上,一团漆黑。 元嬷嬷持笔的手都有些发颤,“天家是非,不是老奴应当议论的。” 难怪闯了祸事宁愿躲避息事呢,原来是和万岁爷有过节的藩王。不过,明明该低调行事的人,又敢闹市骑马? 这位武宁王可真是个怪人。 夏和易还欲再问,上房的大丫鬟夏香又来了,这回是脚步慌忙,跑得太急,额前渗出了滴滴汗珠,喘着粗气蹲了个身,禀道宫里有内使登门,指名道姓要见夏二姑娘。 普通的内使,不至于让人跑成这样。 夏和易惘惘坐下更衣,喘个气儿的功夫,前后又来了两拨人,上赶着轮番催促,催着赶着将她赶到了花厅。 远远瞧见夏公爷将人请至上座,客客气气地,“厂公请吃茶。” 能在堂堂公爷跟前有这般待遇的太监,夏和易只能想到一个人。 迈进花厅里,瞧得真周了,夏公爷眼前站着的是万岁爷跟前的掌事太监陈和祥。他身后带着一个年纪轻的小太监,也是御前伺候的得脸太监,名叫六河。 夏和易脚步一顿,不详的预兆在心里漫延成河。 一咬牙跳完了湖,万岁爷这是要跟她秋后算账来了。 第14章 ◎绿吗?绿呀◎ 宫禁的夹道修得又长又深,顶上刷得亮堂堂的,纵里刷得又幽又深,尤其是擦黑的夜里,一眼望不到头,有种一辈子都要困在这狭长夹道里的错觉。 脚步声轻轻擦过,夏和易惴得厉害,整个人如同鸡毛遭风吹——身不由主。为什么宫门下钥了还让进宫,陈和祥那笑面虎就一句话,“姑娘请吧。” 她跟在陈和祥后头走,身后是六河,被夹在中间,被看得死紧,躲也没处躲。 嗐,说得像她本来能躲一样,得万岁爷召见,是祖坟冒青烟的大喜事儿,多少人求都求不来。 陈和祥一说要请她进宫,家里都懵圈儿了,当时就有人朝夏公爷道喜。 他们在想什么,夏和易明白。没有不明不白请人进宫的道理,深更半夜的,爷们儿和闺阁姑娘,总不至于万岁爷是要和她畅谈人生理想。 万一她得了万岁爷青眼,今夜幸了,明儿晋位分的好信儿就能送到家里来。 这么做,显然是大大不合规矩的。但规矩是死的,又有谁敢指责万岁爷不合规矩呢?御幸,事关皇嗣的生养,说大了是江山社稷的传承,后宫久旷三年无所出,万岁爷要是真想幸了哪位贵女,太合规矩了,没有比这更合规矩的事儿了。 家里自然也是喜的,要是泾国公府上出了头一位充后宫的嫔妃,不管怎么说都是头一份,说出去到底是体面。 大概只有夏和易一个人是实在喜不起来的,不光喜不起来,还心口直跳、手指脚趾都直蜷缩,只觉着要大难临头了。 只是大难临头也有不同的临头法。万岁爷到底还记不记得她,是个很大的问题。 这种死也躲不开的窒息感,真的太可怕了,她也没觉得她的八字有什么特殊啊,凭什么非得和全天下顶尊贵的人三生三世锁在一起? 最好是万岁爷是不记得她了,否则生生世世捆绑在一起的,不是冤家,就是仇家,总归是落不着个好的。 没见戏台子上都那么唱么?被迫害的那个走到人生末末了了,怒目圆睁撕心裂肺嚎一嗓子,“我死也不会放过你的!” 再扑哧扑哧喷上几口鲜血,吓都吓死人。 夏和易越想越觉着前途灰暗,穿过日精门时,脚步沉得几乎迈不动步子,看着那黄琉璃瓦重檐庑殿顶,浑身发颤。 按道理,皇后是后宫中唯一拥有走宫权力的,但她前前世从未主动踏足过这里。无论是巍峨壮丽的乾清宫,还是举手投足间可定万人生死的万岁爷本人,都让她有一种天生的畏惧。 再是哆嗦,该死还是得死,她像上刑场一样艰难支棱着进了正殿。门在身后“吱呀”关上,四下就再没有半点声响。 旷寂深纵的大殿,一点人气儿都没有,烛光点点看在眼里简直像莹莹鬼火,夏和易不敢乱看,隐约感觉桌案后有个人影,石青色的燕弁服几乎与浓浓黑夜融为一体,便远远朝那个方位挺身伏下去,额头抵着手叩在冰冷的地砖上,没有引荐的人,她只好自报家门,“臣女,泾国公府夏氏,恭请万岁爷圣安。” 两道视线如同直凛凛的刀剑,一动不动盯着她,盯得她后脑勺一阵一阵发凉。 良久没有动静,夏和易几乎以为万岁爷是想让她直接跪死在这里了,一直跪到腿麻得没处说的时辰,终于听见一声平直的“夏氏。” 夏和易赶紧应道:“臣女在。” 不肖抬头辨认神情,光从这毫无温度的语调里就能咂摸出来万岁爷心境不佳,而且是极其不佳,“让你进宫伺候太后,你可愿意?” 这是纳人进宫的委婉说法。毕竟太后跟前有八百个体人意儿的太监宫女,哪儿轮得着她伺候。 凉啊,心头一片寒凉,挡箭也没辙,跳湖也没辙,还得从皇后挪位子,说不准就是个没名没分的选侍,一辈子枯死在这深宫里。 夏和易整个人都快贴在地上了,“臣女生性蠢钝,恐怕顾此失彼,难免有个伺候不周全的地方。若是将来犯了错处,臣女自是死不足惜,只是倘若惹了太后娘娘凤心不悦,臣女万死难辞其咎啊!” 皇帝冷冷一哂,“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一口一个‘死’字,足见夏文康没有好好教你规矩。” 夏和易捏着心在刀尖儿上跳舞,“是,臣女规矩体统学得是不扎实。求万岁爷开恩,容许臣女回府,待臣女学好规矩了,再进宫报效太后娘娘和万岁爷的恩情。” “少拿漂亮话来糊弄朕,在朕面前耍心眼,你还不够资格。”皇帝的冷笑是裹了刀风的,“你就直说你不愿意,才不算是欺君。” 欺君两个字重重砸下来,可太大太重了! 夏和易又开始哆嗦开了,预感她可能即将有幸见到万岁爷“勃然大怒”的大场面了。 上辈子万岁爷待她的态度,如果描述得稍加美化一些,是宽和待人,平铺直叙的说法就是不冷不热。 这回有些七情六欲,才像个真新鲜轮谈纯洁的像朵花人。 只是这真人若是真在别的情绪上就好了,真在“怒”上,一股吃不了兜着走的恐惧沉甸甸压在心间。 夏和易生出一种迫切的冲动,真想挑明了问他,是不是因为她跳湖,他觉得被下了脸子,下定决心要磋磨她。 但她不敢。 早年宫里好像出过一次牵连甚广的巫蛊案,导致万岁爷对神鬼之说十分抗拒。要是她大喇喇直接提什么轮回什么转世的,没准儿夏家全家都得发配去坟头上蹲着数蒿草了。 他什么都不说,她也没法儿问,只好还在伺不伺候太后的问题上继续周旋。夏和易小心翼翼地拍龙屁,“臣女蒙祖上眷顾,此生有幸得万岁爷青眼……” 可是她的龙屁显然拍到了龙蹄子上,皇帝直接打断她,“得朕青眼?夏氏,你好大的脸。” 皇帝说一句话噎死一个人,但夏和易半点不往心里去,挨万岁爷两句挤兑有什么的,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说出去还能算是荣耀呢。 万岁爷说什么,她一应都应是,“万岁爷说得是,臣女自幼面若圆盘,家里请先生来算过,先生说臣女是有福之相……”说着说着感觉方向不太对了,赶紧把话头拽回来,“禀万岁爷,臣女上头还有一个姐姐,名唤凤鸣,跟臣女相貌上有九分相似,为人端庄淑睿——” “混账!”这回皇帝似乎是彻彻底底被她激怒了,“你当朕这里是什么地方,容你把市井介绍口带进来摆谱?” 一方砚台被摔在面前的地砖上,伴随一声堪称勃然大怒的怒喝。 “滚!” 夏和易高高“诶”了声,“臣女这便滚……告退。” 一身冷汗从正殿里出来,仿佛阎王爷面前滚过一遭,不过她记得万岁爷原来是没这么容易生气的啊,看来性子是越来越坏了。 小太监六河上前来领她,又进了幽深的夹道。前方一片漆黑,夏和易七上八下的,低低唤了声厂公,“请问这位厂公,咱们现在是去往二十四衙门里的哪一个?您好心给透个底儿,我心里好有个准备。” 毕竟吃鞭刑还是吃杖刑,死法是不一样的,万一要留下来洗一辈子衣裳,也不是不可能。 六河眼角抽抽着回头看她一眼。 才刚在殿里对着万岁爷嗷嗷叫唤的时候,外头人人都听得提心吊胆,也没见她有准备啊,还以为是个不要命的,怎么这会儿想起来要准备起来了。 然后陈和祥就从身后追上来了,说万岁爷请姑娘回去。 夏和易估摸着是皇帝反应过来了,觉得刚才没好好骂一顿,越想越发堵,要把她拉回去狠斥一通发泄发泄。 不就是挨骂吗,呲哒声过耳,雁过不留痕,心大一点儿也就过去了。 她回到正殿里,老老实实跪下来,“臣女听候万岁爷训诫。” 结果万岁爷一改方才的震怒,面色和煦地一抬手,“来人,赐座。” 夏和易被六河硬架着坐到了玫瑰椅里。 心更凉了,连带着手脚都发凉了。不远处的砚台和墨迹都还在,没有人清理,是刚才雷霆震怒的证明,自然是万岁爷刻意不让清理的,故意晾给她看。 夏和易原先还觉得是要去二十四衙门受审,现在瞧万岁爷这不计前嫌又锱铢必较的架势,恐怕受审都不必了,直接出去就推到午门外喀嚓一刀来个利索的。 她扑通一声又跪下了,“臣女一人做事一人当,求万岁爷网开一面,祸不及家人。” 万岁爷的声儿是笑着的,但那笑里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朕说赐座,你便坐下。” 夏和易一激灵坐了回去。 皇帝用温和平直的口吻,柔声道:“夏氏,朕问你一句,你不用怕,也不必有顾忌,尽管跟朕说实话。” 夏和易双手搭在膝头,“回万岁爷,姆们家老太太还在世的时候,常说臣女是璴窝子①,说话句句实心,没有半句虚言。” 她听见倒吸气的声儿,料想万岁爷因那一句“璴窝子”在努力隐忍。不过万岁爷不愧是万岁爷,好赖是忍住了呲哒她的想法,照旧和颜悦色地发问:“你不愿意进宫,是看不上宫里,还是看不上朕?” 这话一出,夏和易脑袋嗡一声,后背脑门儿全是汗,脑袋搬家已经搬了半截了,中间只靠一口气连着。 皇帝让你不必有顾忌,但你要敢说实话,甭管接什么,剩下半截脖子当场就没了。 问她是看不上宫里还是看不上皇帝?二选一,选哪个口舌都能落实了。天爷,她再是想胡诌,这下也实在是没咒念了,万岁爷就是想直接逼死她吧? 说实话,她对家里已经是失望透了,她不如大姐姐有本事,他们就拿她当傻子料理, 再待在京城,不论她预备嫁哪一家,皇帝都轻而易举能插一手。 外头天高海阔,不如山高水远的,将在外,再是皇帝也鞭长莫及。 横竖伸头缩头都是一死,不如搏一把大的,万一万岁爷脑子一抽圣心发作,恩许她逃出生天呢。 她壮起一百个胆子,颤着声儿,“回万岁爷,臣女心有所属,不愿嫁予他人,还望万岁爷成全。” 皇帝多想把她那颗不知死活的脑袋埋进茶吊子里涮一涮啊。 这趟回来,他头一件事就是给戴思安指了婚。这会儿他都打算好了,只要她胆敢说出戴思安的名字,他就罚她在奉天门外跪一宿,让冷风好好吹清醒她那颗轴得不开窍的朽木脑子。 皇帝带着点诱导的意味,“哦?是哪家的公子?你说出来,朕为你作主。” 夏和易脑中灵光一闪,一咬牙,有个名字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不敢瞒万岁爷,臣女仰慕武宁王风姿已久。” 两道英挺的剑眉此刻高高挑起,一字一顿,充满了不可思议,“武宁王?” 为什么? 谁来告诉他,怎么又冒出来一个武宁王? ①璴窝子:形容人过分老实。 -完- 第15章 ◎坦白◎ 做了太久皇帝,已经很久没有什么让他感觉棘手的事,或人了。 皇帝肯定,上辈子皇后是记得他的,不仅记得他,还不愿意亲近他,一看到他的人,一转头一个猛子就扎进湖里了。那毅然决然的模样,不上边疆为国捐躯真是可惜了了。 但是他现在没法开口问,她要是什么都不记得,这种耸人听闻的事可能会吓到她。 万一她记得,那就更严重了,按她上回那种豁出去就不要命的架势,难保会不会直接一头撞个抱柱,血溅乾清宫。 难,两面为难。 连皇帝也感觉到不上不下难以处置的难题,就应该丢给别人。他只管要结果,至于中间的过程如何曲折如何达成,那不是他应当考虑的。 于是皇帝冷笑起来,“让你进宫伺候太后,是命令,不是同你打商量。夏氏,你只能谢恩。” “可您方才明明说——”夏和易吓得连不得正视天颜的规矩都忘了,吃惊地猛一抬起头,对上那张脸,心里实在没骨气也不合时宜地暗叹了一声漂亮,然后就更震惊了,啐自己欣赏美色也要分个场合啊!然后再狠狠咽下一百句大骗子,愤愤不平地把脑袋埋回去,语气也不大顺畅了,“君子有成人之美,求万岁爷成全。” 她要不是气急了、快憋屈疯了,绝对不敢这么迂回的、柔软的,戳万岁爷的肺管子。 万岁爷要不是气急了,也不会做出半夜召她入宫这么不合规矩的事,还掉份儿地用皇威威胁一个小姑娘。 两个气急败坏但又不能宣泄的人,制造出了无法解决的僵持局面。烛火被夜风吹得晃得摇摇欲熄,殿里一片死寂。 良久,带着骤凉寒意的声音,缓缓地,一字一锋芒地响起来。 “是谁给你的胆子,纵得你跟朕讨价还价?” 夏和易自幼长在煊煌公府里,分辨不出那样彻骨的寒意是不是杀意,但直觉知道,直觉能让她浑身汗毛都竖立起来。 是啊……今时不同往日,她不再是能跟万岁爷并驾的皇后了,就凭她今夜的举动,每一句话都能得个万死的下场。 夏和易把顶嘴的冲动全压了下去,她不是不能谨小慎微,但不愿意就是不愿意,事关终身,她真的说不了谎。 短短一刻,她将未来几十年都想过了一遭,不管万岁爷记不记得上辈子,她都已经把他惹火了,就算现在改口,万岁爷也必定不能待见她,她要是改口说愿意,被塞进某个犄角旮旯的宫殿里,或是被万岁爷记仇找机会处置了,或是一辈子见不到万岁爷直至孤寂老死,她都无所谓。 真正令她感到害怕的是,只要迈进这高高宫墙,就得一辈子和夏家捆在一起,为夏家图谋,为夏家鞍前马后,连死都不能死得畅快,不能自缢,就算病死老死,也得在宜陵里争一块好地才能死。 光是想想,胸口就闷得要憋噎气儿了。 不敢反抗,也不能答应,只能装哑巴不吭声,决然往地上一磕,一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的厌世感,给人一种一往无前无所畏惧的错觉。 皇帝望着那颗脑袋,毛茸茸伏在地上的脑袋,不得不抬手扶了一下额头,手指触到的地方正在思考该怎样描绘她,总归没有一个是好词儿。顽固不化,冥顽不灵,犯上作乱,死有余辜。 皇帝感到困惑,他的皇后为什么是这种人? 过去三年,他的后位上坐的真的是面前这个人吗?为什么让他感觉如此陌生?他那位寡言少语进退有度的皇后是被荣康公府的湖水腌傻了吗? 夏和易快要颓然透顶了,静静趴着,等着铡刀什么时候真正落下来,喀嚓一下一了百了,大家都省了事儿。 一双重底的玄色黑舄走过来,停在她面前,也那么静静停着。 她忽然不知道为什么想起来,上辈子在荣康公府成亲,手里牵着一头大花红绸,从红盖袱下顺着红绸看过去,也只能看见一双纤尘不染的玄色皂靴。还不知不觉地联想到,待除去盖袱,他从新房的摇曳烛光中看过来时,眼底那抹复杂的温情。 “夏和易。”万岁爷开口叫了她的闺名,声口里再没有刚才凛凛天威的恫吓,也没有故作礼贤下士的亲切,平直的询问显得尤为真切,“你为什么不愿意进宫?” 夏和易愣了下,为他突然收敛的锋芒。 也有一点因为,万岁爷百忙之中居然能分出闲心来打听她的闺名叫什么,本来就是一件很令人讶异的事。 其实说到底,她不愿意当皇后、不愿意进宫,和万岁爷本人并没有什么关系。他是一位好皇帝,是显而易见的。但他是不是一个好丈夫,她没有对比,不太好给出决断,至少万岁爷没有苛责过她,还愿意在其他小老婆面前维持她正妻的体面,外头很多老爷们儿都做不到,她对此很是感恩。 他好好说话,她也知进退好好说话,直起来再一拜下去,实话道:“不敢再瞒万岁爷,臣女是个自私自利的小人,不愿为泾国公府驱使。” 她倒是很诚实,知道说不敢“再”瞒,没把自己再漏进坑里去,留小辫子给他抓。 皇帝顿了顿,问:“夏家待你不好?” 其实问的时候,他知道他们对他不好,只是没有想到竟然到了这个地步。所以她几次三番的毅然决然,都是因为泾国公府? “不是。” 这个世道,没有了家世宗族,人又算得了什么呢?夏和易感觉到羞愧,她占尽了姓夏的便利,荣华富贵应有尽有,比外头大把吃不饱穿不暖的姑娘要好太多了,竟还好意思大吐苦水么。 脸上臊得红彤彤的,声音因底气不足而瓮瓮闷下去,“夏家待臣女极好,不曾短臣女吃穿用度,臣女的月例银子是阖府上下最多的……” 说着说着又忍不住叹气,有些事情他们对她那么好,可是在很多事上,他们又让她那么失望。 唉,怎么说到月银了,夏和易料想万岁爷肯定不耐烦听她那几两银子的鸡毛,赶紧把话头拉回来,“一切因果……皆因臣女大逆不道而起,与夏家毫无干系,臣女无可辩驳,请万岁爷重罚。” 她知道,万岁爷重孝道重家法,听了她这番离经叛道的浑话,必然要狠狠叱责她了。 好吧,叱责可能都是天真的期盼,这下是真的要砍头了。 不管他记不记得,好赖夫妻一场,夏和易不想在他面前落得个面目丑陋的印象,就算可憎,也希望是适度可憎,她觉得多少要为自己辩解一下,“坦白说,如果家里人需要臣女挡箭,臣女必定眼睛都不眨。但是钝刀子慢慢磋磨一辈子,臣女实在是耗不起。” 皇帝没忍住冷冷嗤了声。 又挡箭,这人到底是有多喜欢挡箭,箭靶子转世投胎是吧。 夏和易听出那一声里的不屑,赶紧住了嘴。 皇帝修长的手指颇具节奏地点了点案面,“所以你才想嫁藩王。” 想远离京城,远离权力纷争的漩涡,还特特儿挑选了一个绝无翻身可能的藩王,主动成为被夏家放弃的弃子。 “是。”夏和易认得坦坦荡荡,横竖都剖心窝子了,能说一句是一句,不然等会儿到阎王爷面前,再多一句都说不成了。 皇帝长久沉默下去,忽然问道:“为什么是武宁王?” 其实没必要问的,但她刚才不假思索说心仪武宁王的话,多少让皇帝觉得自己看到了些生机勃勃的青碧色彩。 “是方才臣女脑子一热诨说的,一时实在没有想到更合适的人选了。”夏和易说得有点不好意思,赧然地咬了下唇,“全因臣女曾幸与武宁王爷有过一面之缘……” 她将在后院假山里偶遇落难武宁王的事全盘托出。 自己的胞兄,堂堂亲王,竟然被市井摊贩追到翻墙到大官宅院躲避,皇帝有一瞬间的失语。 如果没有上一世的经历,皇帝多半会觉得她真的是个极不知好歹的小人,但经过上一世,夏府居然为她说了戴思安那种人的亲,堂堂泾国公府,不需要再攀附权贵卖女求荣,那么唯一解释就是,他们对她压根儿就不在意。 他便觉得一切都有理可循了。想想也是因为当初做夫妻时不够关心她,没能察觉到她和夏家之间岌岌可危的联系。 一个新的难题摆在了皇帝面前。 她不愿意为夏家驱使,但嫔妃与母族,天生是一荣俱荣的关系。即便当初她贵为皇后,若是没有母家支撑,就算他再勉力周旋维护,她最后多半也只能落个废后的下场。 这下好了,刚从一个死胡同里解了结出来,又绕进了另一个死胡同里。 夏和易想的问题就要淳朴得多了,她就想知道她还死不死,什么时候死,能不能选个舒服一点的死法,以及死的时候能不能不祸及家人。 皇帝不威吓人了,夏和易不暗里使坏了,孤男寡女的,极端的愤怒渐渐散去,其他感官慢慢升上来,变得强烈。 所以到底还幸不幸呢? 在无限的困顿中,两个人都终于开始有闲心觉得,半夜会面,的确是个不太妥当的时机。 第16章 ◎太后◎ 幸了,就得把人留在宫里。 留在宫里,夏和易不愿意应酬夏家。 她不愿意,皇帝一瞧她摆出的那张随时预备慷慨就义的臭脸,就脑仁儿一阵一阵发紧。 简直是个死循环。 不过在夏和易看来,如果能侥幸不死,那她大半还是得留下的,即便万岁爷被她咋咋呼呼嚷嚷得失了兴致,也不能掉面子放她回去。万岁爷日理万机,愿意听她唠唠叨叨这么多,已经算是君子之风了。她的想法,对他来说,大概是不值一提的,全凭他的喜好作主。 还好,他们大眼儿瞪小眼儿的功夫,太后来了。 宫里传召了姑娘,必然是要通禀太后的。 按照太后原先的考量,她是属意夏大姑娘当皇后的。听说皇帝传召的是夏二,太后在震惊之余又感到了些许庆幸,这么没个由头的召人进来,绝不能许皇后之位,既这么正好,夏家姐妹都进宫,一个皇后一个嫔妃,自古娥皇女英成就风流佳话,只要皇帝喜欢,没有什么不可以的。夏和易是重臣之女,家世显赫,单冲这一点,皇帝要抬举人充后宫,太后就不会有异议。 只是这般深夜传召,实在是太不妥当。 嫔妃晋位份是有定律的,不是选秀进来的,就得先下懿旨,一顶软轿子抬进宫里,敬事房里上了牌子,才能侍寝。 若是皇帝想事先相看一番,也容易,由太后出面,请姑娘进宫来赏个花、赏个曲儿,到时候再安排个偶遇,一切不就都顺理成章了吗? 所以到底是什么十万火急的情况,非得摸黑把人姑娘当犯人似的押解进来呢? 当时太后听了底下人回禀,一时都懵了,想不明白,这还是她那个万事稳当的皇帝儿子吗? 事已至此,现在再去追究“当初”应当怎么做,已经没有意义了。横竖人已经进来了,只能考虑后续的事儿。 总之幸不幸的,得有个说法。问清楚了,接下来各有各的章程,才好一一处置起来。 太后原本打发了卜嬷嬷来,但等候回禀的时候坐立难安,觉得还是得自个儿走一趟,结果到了乾清宫,听说皇帝把御前人都清空了,和夏二姑娘单独待在正殿里。 太后眉角突突直跳,还是觉得太过了。正因为她知道皇帝不是那种好女色的人,才更觉得太过了。 繁衍皇嗣是天命正道,但在正殿里行事,那可真就太糊涂了! 陈和祥接了太后的眼神,立刻猫着腰上前戳在门口,顺着门缝往里放大了嗓门嗷嗷嚎,“禀万岁爷,太后娘娘到了!” 毕竟谁也不知道里头现在是什么情况,万一画面比较弛魂宕魄,太后领着嬷嬷太监宫女的一大帮子人进去,扰了万岁爷龙精虎猛不太好,让未来嫔妃娘娘的贵体落了那么多双眼睛也不好。 只是里头应得很快。 皇帝说:“进来。” 而且语气还不大好。 太后匆匆跨进殿里,却发现眼前的场面,别说香艳,跟所有旖旎的词儿都沾不上边儿。 皇帝居高临下地负手立着,姑娘苦大仇深地伏地跪着,俩人一高一低,正斗得跟乌鸡眼儿似的。 不远处瘫着一块砸得缺了角的砚台,地砖上四溅的墨渍,还有正殿中央孤零零宛如拷问上刑似的玫瑰椅。 太后立在门口,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皇帝的尴尬是不显露在表面的,仍旧大义凛然地走过去,“夜半惊扰母亲,是儿子不孝。” “倒也不是,人上了年纪觉也少了,睡不着正好起来走动走动,说来看看你……”太后七拐八绕的,憋着半天才说道正题,“这儿是在干什么哪?” 夏和易没起来,就着姿势,朝向上调了个个儿,再报了一次家门,“臣女,泾国公府夏氏,恭请太后娘娘金安。” 照理说,头一回见太后,总是该有点畏惧的。但夏和易不是,她见太后见得多了,深知太后是个很讲道理的人,前前世太后对她应该称不上满意,但也从未刻意为难过她,至多就是不热络,该教她的都照教、该维护她的时候也维护。在连民间大家子都端着立规矩的世道里,太后是个难得明事理好说话的婆婆。 夏和易不惧太后,自然的模样倒成就了一份落落大方的洒脱来。 太后端量了下,对姑娘的气度是满意的,只是从太后的角度看下去,那颗脑袋都快埋进砖缝里了,太后见不着脸,说:“夜里地上凉,姑娘家膝下受不得寒,起来回话罢。” “多谢太后娘娘体恤。”夏和易谢过,有宫女子上去搀起她,太后这才借势打量了一回面前这位大半夜里直接从家里抢来的姑娘。 穿衣打扮都是不合规制的,据说皇帝没给人留穿戴的时辰,直接就让陈和祥上门给押进宫来了。 少了那些金银玉石的装点,反倒弄拙成巧,素净的衣裳,素净的发饰,只有一圈洒地的烛光点缀,衬出了年轻姑娘璞玉似的美,清清透透的,标致得纯粹又清灵,是个万中挑一的美人儿。 不,确切的说,还是个万种挑一的美人胚子。曲款款的齐刘海儿,发髻里斜插了一根蝴蝶步摇,圆润的大眼,小巧的鼻头,粉嫩饱满的脸颊。无论怎么看,都是一团糯糯的孩子气。 太后噎了半口气,十分莫名地看了一眼皇帝。 原来,能够让她那练达的儿子喜爱到罔顾规矩体统的姑娘,是这样的吗? 自打皇帝御极,话越来越少、心思愈加深沉,太后每一天都觉得自己有些看不透他。 但从来没有哪一天是像今天这样,像是重新认识了一回一样。 皇帝正在沉思,对着姑娘的后脑勺沉思。 太后真不明白,既然都大喇喇把人家姑娘抢进宫里来了,现在又深思熟虑什么呢? 还有那摔在地上的砚台和墨迹,总不至于是姑娘摔的罢?总得发生过点什么事,让皇帝勃然大怒了。但天子一怒完了,姑娘还好端端地活着,瞧着皇帝也没有要追究的意思,就更古怪了。 但皇帝的七情六欲是不呈现在面儿上的,这是一位练达皇帝的本事,太后对着儿子的面无表情什么也琢磨不出来,索性不去看他了,转而又打量起夏和易来。 细细一瞧,相貌身段都是长成了的,而且是出落得极好的,孩子气的美人胚子,和倾国倾城的大美人之间,其实距离也不太远,什么时候眼里有了脉脉的情意,再梳一个妇人簪,那种风韵大约就足够勾描出来了。 太后越看夏和易,越觉得是个讨人喜欢的漂亮孩子,生在夏家是她天然的优势,但作为皇后显然是不合适的。既这么就正好,既然皇帝喜欢,封个妃位正合适。 太后已经开始思量哪个宫适合分配给夏和易了。 没想到皇帝大步迈过来,横隔开太后的注视,温声道:“时辰不早了,朕送母亲回仁寿宫。” 夏和易的下场,不是幸,也不是杀,是皇帝扶着太后迈出门槛时顺便留下的一句“送夏二姑娘回府。” 夏和易怔住了,太后怔住了,太监宫女们也懵了。 一前一后传了肩舆,迷沌的月色照得夹道遥长,太后想了想,还是回头说:“皇帝,我知道你心里有成算,现在宫里暂时缺了中宫主事,少不得要我做打算。今儿那位夏二姑娘,你是什么意思,我替你办了便是了。” 皇帝的声音如月色一般清冷而慎重,“有些事情,朕一时半刻也没有想清楚,待朕捋清了头绪,自会到母亲面前请罪。” * 夏和易被送回了家。 不出意料的,一大家子都在堂屋里等着,等明儿大早上的一个回音。 容貅年纪小,熬不住夜,困得哼哼唧唧的。夏公爷本就心焦,听得不耐烦了,月姨娘吓得变了脸色,赶紧先领着容貅回房,母子俩刚牵着手出了堂屋,远远瞧见夏和易,月姨娘“咦”了声,“易姐儿归家了。” 堂屋里立刻有了动静,先迎出来的是大姐姐凤鸣,笑着上来拉住夏和易的手,“二妹妹回来了。” 夏和易望着灯火通明的堂屋,心里暗呼一口浊气,应付完万岁爷和太后已是很疲累,眼下又少不了一通询问。 千万仔细应对,得回话,但又不能让他们觉得能拿她有什么大用处,夏和易不得不强打起精神,跟着夏凤鸣进了屋。 潘氏拽过她,前前后后地打量。头发衣裳都跟去时一样,看来没有开脸;两手空空,看来没有得赏赐;最重要的是,面上眼里都没有娇羞,看来什么也没有。 心里的惋惜没有表露出来,潘氏仍笑着问:“我的儿,今儿说进宫就进宫,吓得我这心一直七上八下的,安不下来。你进宫见着了哪位主子?说什么?做了什么?快说出来,让家里替你打量打量。” 夏和易适当地露出了一点受宠若惊的惶恐,“太后娘娘是顶顶和煦的,问了我几句话,吃了盏茶,就让我回来了。” 潘氏怔了怔,“太后娘娘?” 夏和易认真点头,“太后娘娘说,是今儿贝太妃娘娘叙话提到我了,太后娘娘突然想见见我。正巧万岁爷也在仁寿宫,万岁爷孝心至诚,便让厂公召我去了。” 夏公爷和潘氏面面相觑。是啊,陈和祥只说请二姑娘进宫去,的确没说是哪位主子请的。 这么说压根儿跟万岁爷没关系。顿时一家人都泄了气,只有夏凤鸣细细询问了细节,可夏和易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太后在选皇后的档口相看姑娘,意图昭然,但夏和易两手空空的回来,没得赏赐,说明没入了太后的眼,家里对她也是不报什么期望的,不一会儿大家就意兴阑珊地散了。 转头到了第二日,家里女眷伺候完潘氏用早膳,夏和易从上房出来,刚过了月洞门,便听身后叫“二妹妹”,顿住脚回头,见夏凤鸣追上来,往她手里塞了一包松子糖,悄声挤着眉眼笑着叮嘱道:“女夫子昨日带来的,你拿回去吃,仔细别叫母亲瞧见。” 零嘴儿吃多了胖腰,若是潘氏瞧见姑娘们吃,多要皱着眉说上几句。 夏和易笑着接过来,抱在怀里,“多谢大姐姐。” 以往夏凤鸣常常趁潘氏不备给她塞些小零嘴儿,然后姐妹俩亲亲热热挽着手臂往回走,说些有的没的体己话。 迎着清晨白茫茫的雾气从游廊穿进园子里,夏凤鸣低了声问:“昨儿夜里可是吓着了?” 夏和易摇摇头,“刚去的时候是有点儿,不过太后娘娘很和善,很好说话,也就不怕了。” 夏凤鸣“哦”了声,“可向贝太妃娘娘请安了?” 夏和易接着摇头,说:“昨儿未曾幸得拜见贝太妃娘娘。” 说完擎等着问到万岁爷。 她看着大姐姐亲切和蔼的笑靥,总能想起上一世她上彩轿前,那个异样得意的笑。 夏凤鸣沉默了一会儿,握了她的手,“那万岁爷——” 话音刚起,就从上房匆匆追来一个小丫鬟,说有内使登门,太后娘娘请夏大姑娘也进宫去。 难以抑制的喜色从夏凤鸣的脸上跃然跳出,夏和易轻轻笑了声,“大姐姐快去罢。” 她望着夏凤鸣急急离去的背影,敛了笑意,叹了口气,把怀里的松子糖交给了身后的春翠,“拿去给大家分了罢。” 再后来,京里适龄的待嫁贵女们,都分别被太后请进宫玩了两天,时辰或早或晚的,似乎是全凭太后娘娘什么时候想起来这一出。自然就更没人再提夏和易夜半进宫那回的事儿了。 夏和易心惊胆战又莫名其妙地在家里蹲了好几天,再没有等到宫里传来有关她的消息。 她那天半夜被万岁爷召见,好像就没有下文了。京里关于皇后人选的猜测还是如火如荼捕风捉影,家里还是铆足劲儿想将大姐姐塞进宫里,一切似乎都和从前一模一样。 她不禁开始猜测,万岁爷是不是……放弃她了? -完- 第17章 ◎登门求娶◎ 万岁爷是什么人哪,万乘之尊,他需要一个端庄贤德的皇后,携手共同扶持起这万里江山。夏和易扪心自问,她离贤和德都有远程子距离。 至于嫔妃……纳妾纳色,美人若是有点小性儿,可以算是枯燥宫廷生活的调剂,但绝不能是像她这么一个离经叛道得太厉害的。不愿报效母族的想法,放到所有贵女里,大概都是惊世骇俗到无法接受的吧。 所以,万岁爷的一时兴起,应该被她的不识抬举彻底浇灭了。 没有受到惩戒,这倒是令夏和易始料未及的。不过转念一想也很合理,她对万岁爷来说,是多么芝麻绿豆大点儿的微末人物啊,万岁爷日理万机,多半压根儿没心思惩治她,指不定前脚刚将她送出宫,回头就把人都忘得干干净净了。 圣心难测,无论万岁爷他老人家心里想什么,她的日子还得照旧过,择夫事宜又成了重中之重。 窗支开了,夏日连空气都带着热浪浪的味道,夏和易撑着胳膊支在窗前,望着外头的树荫沉思。 在进了京的藩王中,定西王年近不惑,膝下子孙都成了婚,而且每个都有少说七□□十个侍妾,家风成谜;淮南王倒是尚未婚配,但表兄表妹鹣鲽情深,早已传为一段佳话。 至于其余的外放官员,眼下这不年不节的,大多没有回京,想套交情也套不上。 思来想去只有武宁王最合适。想着大家伙儿提起武宁王都一脸的讳莫如深,不难猜测出一些不可言说的过往。武宁王是长兄,和当今圣上又是一母同胞的嫡子,没道理万岁爷刚登基,哥哥就被一贬千万里贬到荒芜的北地。唯一行得通的解释是,当初的皇位之争,兄弟俩怕是经历过一番厮杀的。 那么就更好了,武宁王败了,此生断无起复之日,嫁过去了就一块儿在北地数着牛羊嚼着草根终老,从此海阔天空远离夏家的掌控。 况且她这两日费心打听过了,武宁王尚未娶嫡妻。至于有没有其他女人,武宁王的藩府在北地,山高水远的,谁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暂时不划在她的考量范畴之内。 总之只要没有正妻,她就还有希望。 天哪,不想不觉得,坐下来好好捋一捋,武宁王简直就是未来夫君的绝佳之选。 如果说重活两次教会了夏和易什么,那就是不要守着规矩体面而活,命捏在自己手里,要往何处全凭自个儿。前世她顾及体面,做事瞻前顾后不敢放肆,亲事放着任由家里拿捏,结果惨不忍睹。 要说她的天性绝不是讲究体面的,只是身为皇后迫使她不得不学着端起来,现如今重新当回一个莽撞不计后果的人,改正归邪毫无难度。 干脆决心闯上门去直接向武宁王表个意,毕竟他们是钻过同一个假山洞的,总得有点抱头鼠窜的江湖情分在的吧。 一片大好的未来在眼前徐徐展开,夏和易谋划得两眼直冒精光。 * 此刻的武宁王府,武宁王从前厅出来,身后默不作声跟上两个人,再往南走出角门,后面的小催儿变成四个,待他穿过正院走到王府大门口,身后浩浩荡荡跟了两排人,皆是配了刀的重甲兵。 这还不算,大门口两个门神似的黑脸彪汉手持□□,见有人出来,“唰”一下,举枪一左一右格成一个交错十字,生生堵住了大门。 王府管事的早听了禀报,插着袖子碎步从后头追上来,讪笑道:“王爷,您这是做什么。” 武宁王冷冷哂笑,“眼瞎了看不见?本王要出府。” 说罢上前一推那斜十字格,稳如泰山,一动不动。 藩王在京,虽是贵为亲王,实际享不到与爵位同等的自由,去了哪儿见了谁,皆被无数双眼睛盯着,行走坐卧都要一一上报宫里。 但藩王在外多说一不二潇洒浪荡惯了,受不住这样严苛的监视。例如这位武宁王,处心积虑借闹市纵马制造混乱,试图摆脱宫里派的侍卫,最后被一干人从泾国公府后头的小巷里抓住,被灰溜溜“请”回了王府。 其实这本来除了说出去丢点人,也没什么的。谁知前日里万岁爷突然过问了这事儿,听完奏报勃然大怒,说客气是给懂规矩的人设的。既然碰上不懂规矩的,干脆派人将武宁王府围成了一个封闭的铁桶,谁都不让出,如果有人上门递帖子拜谒,一概推说王爷不在,毫不遮掩,只差没明着说软禁了。 京城的王府管事自然是宫里的人,虾了腰,客客套套地笑出一脸褶子,“小的们做不了这个主,求王爷别为难小的们。” 软的硬的都碰了,横竖就是不让出去,武宁王大发了一通脾气,但也只能愤愤不平地调头回去。 管事的往王爷身后跟的两串儿侍卫递了个眼色,低声道:“跟上。” 两列侍卫重重踏过去,仓郎仓郎的拍甲声响。 * 从巷尾拐出来一辆马车,停在了武宁王府的街对过。 这里刚刚发生的事,马车上的夏和易当然不会知道。 秋红替她去叫门,不说来路,只说求见武宁王。 管事的眼睛尖着呢,暗自上下打量了一番,瞧出是大户人家里有体面的大丫头,主子肯定非富即贵,那就更不能放进去了,“哟”了一声,笑了笑,“姑娘来得可真不巧,王爷不在府上,刚出去。” 秋红有些着急,但上门之前夏和易也猜到王爷可能不在,便照着夏和易教她的话说:“求您给王爷捎句话,您就说假山之盟,请王爷见一面,王爷应该能明白我主子是谁。” 管事的听得一头雾水,但是听不懂没关系,他根本不会递这个话,于是很是顺当地点头,“待王爷回府了,我一定把姑娘的话带到。” 秋红回到马车上,对夏和易摇了摇头,夏和易就明白了。 有些遗憾,但是她今儿是抱着必须要和武宁王搭上话的决心出来的,犹豫半晌,说“既然来了,就等等罢,兴许王爷迟些就回来了。” 出门前她告诉潘氏要上街逛一逛,派春翠去买些细碎的小玩意儿回来,权当她今日的战果,自个儿和秋红闷在马车里,时不时关注对门的动静。 等啊等,等到春翠兜着一怀丁铃当啷的东西回来,一齐等到下半晌,把战果里能吃的点心都吃完了,马车里仨人的肚子咕噜咕噜小声地响,马车外车夫的肚子咕噜咕噜响亮地响。 夏和易捂着肚子,苦哈哈地瘪着嘴,权充当了一回乌鸦嘴,“王爷今儿是不是不回来了?” 很有这个可能。掀起车帘往前后各看几眼,通途大路干干净净清清凉凉,连个路过的人都没有,小风经过吹起一把尘土,配上肚子饿得此起彼伏的叫唤声,实在凄凉。 她是来登门求嫁的,不是为了横死武宁王府大门口的。 “走!”夏和易一咬牙,临走前不忘嘱咐两个丫鬟道:“备好吃的喝的,咱们明儿还来。” 春翠还多走了几里地买东西,饿得木愣愣的,“姑娘,还来啊?” 夏和易的好胜心被激了起来,一握拳,“今儿不行就明儿,明儿不行后儿,我天天来这里守着,就不信堵不着他!” 主子有信心自然是好的,但秋红还是适时地提醒了一下接下来的问题,“姑娘,您要是见着王爷了,然后打算怎么办呢?” 夏和易一怔,紧攥的小拳头慢慢放开。 三个人你看我,我看你。 夏和易低头面朝膝头沉思半晌,提出了一个相当缜密的计划,“就直接问他愿不愿意……娶我?” 饿得头晕眼花的春翠失去了委婉的能力,问道:“那王爷要是说不愿意——” 夏和易愤起叉腰怒瞪双目。 春翠立刻改口道:“那当然是不可能的。” 表达不满归表达不满,夏和易还是哼哼唧唧地设想了一下春翠提出的可能,一拍大腿,“那还不容易,他要说不愿意,我就不在他身上耽误功夫了,赶快找下一个啊!” 春翠和秋红为了尽早回府吃上东西,纷纷对姑娘的大智慧表示了宾服。 * 南斋里,皇帝听夏公爷奏完北伐将士军袄的筹备事宜,等夏公爷倒着退下去,陈和祥和六河进来伺候笔墨茶水。 今儿还有两起,皇帝说:“传罢。” 可还没等陈和祥走到门口,皇帝又开口说:“等等。” 陈和祥和六河埋着头听候示下。 “她这两天在做什么?”皇帝很不经意地问道。 没个前因后果,也没说她是谁。 但陈和祥懂了,哈着腰答道:“夏二姑娘昨日上武宁王府门口蹲了一整日。” 其实皇帝并没有要求谁去守着夏和易,但当差的人,最要紧的一宗就是揣摩主子的心意,将主子没问出口的需求付诸实施。 陈和祥还将夏和易和婢女之间的对话,原封不动的复述了一遍。 一人分饰三角儿,有点难度,但大致意思是表达清楚了——夏和易要武宁王娶她,堵上门子去,也要让武宁王娶她。 屋里静了下去,屋外的蝉鸣急急地掀了两个浪头起来。 臣工还在庑房里等候奏对,皇帝握奏折子的手指略发紧,“先传罢。” 待政事议完,已过了日中,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辰,即便窗子全都大敞起来,依然一丝风也没有,干干的热,像火炉倒扣了,烫得人发丝都烧起来。 皇帝打开手边临近的一本奏本子,没抬头,冷冷问道:“她又去了?” 陈和祥回道:“回万岁爷的话,姑娘今儿是又去了武宁王府。” “啪——” 奏本子反拍在案上,响亮一声炸起。 皇帝说话,能细听出一丝咬牙切齿的意味。 “找套衣服来,朕要出宫。” 六河还在琢磨万岁爷说的是什么衣服呢,陈和祥似是早有准备,哈腰捧着一个剔红托盘上前,顶上的绣金盖布掀开来,底下是一整套五爪龙的亲王常服。 万岁爷这是要扮…… 六河暗暗惊呼一口气。 第18章 ◎乌龟配王八◎ 今儿武宁王又出门去了,一日未归。 又是无功而返的一天,夏和易垂头丧气地靠在车厢壁上,顺着马车的颠簸一颠儿一颠儿的,正兀自惆怅感慨“时不我与”,马车驶进一条将将能容两架马车并驾而行的小道里,一直瞧着外头的秋红突然叫她,“哎?姑娘您瞧,打前头来的那架是不是武宁王府的马车?” 夏和易钻过去顺着车帘扬起的缝隙往外看,对面来了一辆华贵的马车,车角上插了旌旗,靛蓝的亮绸上迎风抖开一只活灵活现的蒲牢,和武宁王府门口插的藩旗一模一样。 金榜题名时的狂喜也不过如此了。 两架马车一左一右错车而过的时候,车把式在夏和易的指示下拉缰稳住了车,春翠适时大喊了一声“王爷请留步!” 马车果然停下了,但是没有声响,车里甚至都没个丫鬟小厮往外问一声。 夏和易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地位高的宗室才能这么端着,这是擎等着她自报家门呢。 她贴在窗格边,好声好气地对那边说:“王爷,我是您的假山之盟。” 那架马车里终于有了动静,但是不如没有。 “谁?” 短短一个字,冷淡到让夏和易觉得此刻比蹲在家里的冰敬窖子里还要凉快。 不过她不是那么容易被打倒的,在心中给自己鼓了鼓劲,重新堆起笑声,“王爷,您日理万机,怕是不记得了,前几日和妾蹲过同一个假山洞的,您可还有印象,啊?” 如意暗花云纹的布帘打起一个角来,“是你。” 在帘子重新放回去之前,他简单朝这边颔首致意,就算是问候过了。 车帘掀开的光影一纵而逝,夏和易只看得车中人一个模模糊糊的身形,大概是和万岁爷长得差不多的样貌,圆领长袍上绣着五爪金龙,必然是武宁王无疑了! 太好了,踏破铁鞋无觅处,偏偏在小巷子尾狭路相逢,这就是上天安排的缘分啊。 可是武宁王说话听着比上回疏冷太多,“你找本王何事?” 明明这回已经是第二次见了,按照夏和易的想法,怎么都该更热络些才是。 两回一对比,她敏锐地感觉到,这一回武宁王在刻意冷落她,但是无冤无仇的,她想不到缘由。 她顿了顿,说:“妾听闻——” 武宁王不虞打断她,“本王不拘那些繁文缛节,以你我相称便是。” 臣工们仅在面君时自称臣,夏和易对着武宁王自然不能自称臣女。 尽管知道自称为妾只是个普适谦称,皇帝还是极不称意,她是堂堂皇后,不是伙房丫头,在外男面前妾啊妾的,丢的是他的体面。 夏和易刚才被他说话成冰的冷漠吓到了的心又活络了过来,武宁王果然是个不拘小节的爽快人,难怪上回在假山里还和她对江湖暗语。 “多谢王爷。”爽快人对爽快人就是好说话,夏和易郑重其事地清了清嗓子,“那我就直说了,我出身泾国公府这您是知道的,我是正房嫡女,母亲乃潘大学士之女。” 那气场,感觉武宁王马上就要脱口而出“与我何干”了,她赶紧道:“您有没有觉着,如果我高攀了您,在身份地位上,那就是活脱脱的凤舞龙蟠……”说完咂咂嘴儿,觉得独一个形容词气势不足,再补了一个“锦上添花。” 武宁王这会子是什么想法,夏和易不知道,但她从春翠和秋红殷殷期盼的目光里察觉到了崇拜。 于是她琢磨了一下,又补了第三个新词,“一唱一拉。” 两个丫鬟开始拍手起哄了,无声做口型堆架子,“再来一个,再来一个。” 夏和易得意地笑了。 “乌龟配王八!” 她还没忘记把“八”字发成第一平声,押上了声调的韵脚。 沉闷的车厢里,皇帝久久没有说话。 他抬手撑住了紧蹙的眉,被夏和易的绝世口才劝得太阳穴一突一突地跳。 幸好夏和易说完就觉得不对了,迟迟补救道:“不是,我的意思是,京城里其他和我地位相当的贵女,多半都不愿意跟随您去往北地那种鸡犬不闻的不毛之地,您再想找个身份相当的正夫人不容易。” 皇帝的嘴角甚至开始浮现出一丝若隐若现的冷笑。 只想当王妃的皇后太屈才了,应该派她加入边军,让她站在城墙头上迎风招展劝降外邦,才不浪费她这满腔的热血。 隔壁马车的置若罔闻并没有打击到夏和易的积极性,她兴致勃勃拉拉杂杂地扯了一大堆,然后及时绕回来点名主题,“王爷,您明白我的暗示了吗?” 皇帝因为皇后连暗示和明示都分不清而感到头疼,并且认为她胡诌得没边儿,痛苦地揉着眉心,“你到底想说什么。” 卷起的车帘让日光透进来,天边日头渐西,再不抓紧回去,要被潘氏揪耳朵了。 夏和易也觉得再这么忸怩下去不是个方儿,干脆一跺脚,遮羞布狂放地一扯,“是这样的,王爷,自从前几日假山洞一别,我就对您日思夜想、寤寐思服、求之不得,于是决定上门替我自己说媒,向您提亲……不,是希望您能上门向我提亲。” 武宁王说:“不。” 夏和易的高谈阔论尽数被这一个冷冰冰的字眼堵在嗓子眼儿里,难以置信地瞪着眼睛,“您……您说什么?” 要求重复一遍也不会改变任何既定的痛苦,武宁王的声线照旧冷若冰霜,“本王不会娶你。” 太直接了,夏和易小小地受挫了一下,手臂都忘了放下来,僵在原地。 春翠和秋红赶紧上来搓她的手,重新温暖了她冰冻的心。 “上回假山洞里太黑,您可能没看清楚我的脸。打小我阿爹阿娘就说我,除了长得好看些,别无长处……”夏和易不死心,自夸自黑都毫无心理负担,挥手让春翠给她打起车帘,把脑袋凑出去几分,“要不您掀开车帘瞧一眼我?仔细打量打量,您兴许就改主意了呢?” 皇帝大彻大悟了,这是他头一回认识到一个真理——永远都不要低估一个豁出去了的女人。 他没来得及阻止,躲在马车阴影里的陈和祥就替他撩开了车帘。 这儿是贴心奴才们提前为他精心挑选的谈判之地,两辆马车车轮抵车轮,车窗格挨着车窗格,皇后的脸贴上来,无法阻拦地戳进了他的眼眶子里。 扑面而来美满甜蜜的金桂味道应当是薰香,细嗅下去,发现其中还混杂着一股荆棘般坚韧挺拔的草木气息。 这株桂花树不该长在被悉心呵护的园子里,更像是从原野上广阔的池塘碎砖篱笆里探出来的,生机勃勃,不屈不挠。 既然打起了帘子,皇帝赏脸调过脸去,发现关于美貌这一点,她倒是没有像通常那样大言不惭。 透过一点一点金色的浮尘,袅娜的姑娘趴在窗格上,肤若凝脂,杏眼樱唇,那双定定仰望他的眼睛里,有一片澄澈荡漾的星海。 皇帝先是觉着诧异,他的皇后顶着这样娉婷的容貌,他竟然三年都没有留意。 而后迅速变为愤怒。 身为闺阁女子,出门在外,不戴帷帽也就罢了,只在假山里见过一面的男人,就敢这么不知羞臊地把脸往人身前递?莫不是以为全天下男人都是正人君子不成?王朝大了,宗室里龙蛇难辨,什么人都有,这要是遇上歹的,一时兴起强纳了她,回头不认账,莫非她觉得夏文康会为了她打进王府里? 夏和易在翘首等待中迎来了雷霆盛怒。 他平冷的声口像寒风过境,“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约,你们泾国公府的规矩是自个儿上门说和?你还是个姑娘,如此抛头露面,夏文康就是这样教育子女的?既然小家都管不好,大国就更不必管了,早日卸了爵位,到夏家宗祠前磕头跪死罢。” 陈和祥慌慌张张比口型,“太重了,太重了。” 夏和易不知道为什么武宁王能有这样的威仪和气势,明明他声调也没拔高,但她听着就忍不住微颤,手里抓着的两个丫鬟更是,差点就要打起摆子来。 她沉默了一会儿,声音弱了些,“您说得对,是我唐突了,请您当我今日没来过,万万不要迁怒公爷。” 马车和主人一样,默不作声地静悄悄离去了。 皇帝心里当然憋着火,大概是从她一门心思要嫁戴思安开始的,一直憋到她一门心思想嫁武宁王,火苗簇蔟燎原,最终掀起一场接天怒火。 “朕哪句说得不对?”他冷冷眯着眼看表情丰富的陈和祥。 陈和祥勉强挤出笑,“您说得句句都在理,许是姑娘家脸皮薄,受不住实话。” 他能怎么说呢?这位万岁爷没有什么和姑娘家打交道的经历,把对待那帮大老爷们儿的劲儿一概不落地发落在姑娘身上,这夏二姑娘八成回头要哭鼻子了。 皇帝收回视线,声调和神态一样凉薄。 “跟上。” 反应过来了,还是怕姑娘心里难受受不住。 陈和祥老泪纵横,“哎”了声,赶紧掀开帘戳车把式,“机灵点儿,别叫人发现。” 皇帝的车把式,既是侍卫,一手驾车驭马的技能也是出神入化,竟然真的顺利跟在夏和易的马车后面,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正好能断断续续听见车里人的说话声。 车里,年轻姑娘的声音叽叽喳喳,活泼极了,“新诚伯府的四爷外放云州,我从前和他们家九小姐相熟,要不请九小姐从中斡旋,让我和四爷找机会见上一面……” “不行不行,伯府不分家,四爷迟早得回京城,伯府就在泾国公府旁边,绝对不行。” 她倒是拿得起放得下,刚被武宁王毫不留情地拒绝,马车还没驶出耳听路程,就迫不及待地谋划开了。 就一点不考虑武宁王的感受了吗? 皇帝眼底刚刚堆积起来的一点悔意登时消散得无影无踪,手慢慢在膝头攥成了拳。 夏和易忽然高嚎了一嗓子,“哎,对了!威武将军家的五爷是不是还未娶亲?” 她的两个丫鬟,仆随其主,也是一等一的糊涂虫,不光不知道劝诫主子,还在一旁热络地出谋划策煽风点火。 她还若有所思道:“我觉得这回太直白了,咱们要吸取教训,等下次碰上威武将军家五爷,得迂回一点儿……” 居然还总结反思作战战术。 皇帝听得冷笑,眉宇间挂上了一层寒霜。 自打回来以后,他一直在跟着皇后的脚步走,她要嫁谁,他就扮谁。 这回武宁王和他是双伴儿,外貌上糊弄过去了,难不成他下回还要扮新诚伯家老二,威武将军家的老五?这还有没有个头? 总不能一辈子这么扮下去,可笑,他不可能由一个小姑娘在掌心里拿捏。 第19章 ◎电闪雷鸣◎ 高皇帝忌辰这天,从半夜就下起了暴雨,瓢泼大雨从天上倒浇下来,大雾弥漫,天亮了和没亮似的,十步开外就辨不出人。 依祖制于奉先殿祭礼,一整套流程繁琐进行下来,太后心里难免神伤,再多的尊荣都是虚的,此刻她只是一个回忆起已逝丈夫的女人。 她站在中缝槅扇前头,没回头,对后面摆了摆手,“你们都出去罢,我留下说会儿话。” 皇帝说:“你们都走罢,朕留在这里。” 举哀的人有序倒行退出去,脚步声渐渐远离。 东二次间里,高皇帝的神龛就在这里,天儿昏沉沉的,全靠花香供案上点了两盏海灯,窗外的电闪雷鸣一直没有停歇,佛幡似的帐幔像浪一般涌起来,宝椅上铺的黄缎套椅帔被不知从哪儿来的风吹得扑扑作响。 皇帝忽然一撩袍,江牙海水的线条掀起来,在高皇帝的神龛前朝着太后双膝跪下。 御极多年的帝王,赫赫威仪不威自怒,再没有什么需要他下跪的了。但凡一跪,必定是捅破天的大事,这一跪就是一个心悸,不详的预兆惊得太后心口直跳。 太后惊得差点跳起来,“皇帝,你这是做什么!” “皇父和母后在上。”皇帝的声音一字一顿,干脆清晰地响起来,“朕自请禅位于武宁王。” “啪——” 一声炸响,宝椅旁的戳灯冷不丁倒了一架,烛火燃了外糊的灯纸,簇蔟烧起来,眨眼间吞噬了整盏灯罩子。 外间急急忙忙的有了声响,是宫人见着火光,太后大喝一声“不用进来!” 她制住了外面的人,转而调头看向皇帝,手指和声线不约而同地发颤,“你说……什么?” 皇帝伏拜下去,声调和姿态不同,愧怍里还有不容置疑,“朕愧对皇父母后,朕愿禅位于武宁王。” 烧起的灯罩搭在清冷地砖上,再没附着上可燃的,高蹿起的火苗不过一瞬之间,苟延残喘地颤了几下,在愈加幽暗的光线中熄灭了。 皇帝很清醒,他素来审慎,有着与年岁不相符的沉稳,他说出口的话,绝不可能是意气用事,必定是深思熟虑之后的结果。即便对待皇后这件事已是他所做过最不慎重的决定,亦是再三权衡之后再做打算。上一世,他还考虑过各自婚嫁的可能,差点就放任皇后嫁进戴家。 但她再次死在了她的面前。 整整两次,他握住她失去体温的手,她迟迟圆瞪不肯闭目的模样刻进他的眼里。 皇帝知道,她死得不甘心。 第一次追随皇后回来时,她是他的一块心病。 这一世,不如说皇后已经变成了他的心魔。 太后扶住身旁的宝椅,一动不动地盯着皇帝,目光震悚,嘴唇难以自控地翕动着。 她不是那种没有经历过风浪的女人,虽然不是那种动辄起钢火的厉害性子,但她这一辈子,除了眼见着丈夫宾天,以及听说她的哥儿妄图偷换即位诏书的那一次,就再没有像现在这样失态的时候。 皇帝依然跪着,纵使跪着也挺拔,他看着太后,言辞恳切,“皇父在上,儿子今日所言如有半句虚假,就叫朕——” 太后听不得小辈儿里发这种毒誓,她上了岁数,那些个不吉利的话,光是听一听也觉着心里难受,赶紧截住他,“咱们关起门来自己家里说话,可不兴发那种誓。你说你的,你说,你皇父和我都听着,我信就是了。” 皇帝缄默一瞬,声调放缓了下来,“朕还记得母亲说过,朕刚生下来时,钦天监为朕算了一卦,说朕阳仞带魁罡,支权四正,气贯八方,乃三世帝命。” “当然记得。”忆起往事,太后苍白的脸色终于和缓了一些,温情地看了一眼神龛的方向,眼底微微闪起光芒,“你皇父当时听了很高兴。” 太后和先帝刚成婚时感情并不深厚。那时先帝有宠爱到心尖儿的妃子,生的大皇子没养住,宠妃伤心欲绝,先帝每日忙着安抚她,没空分出心神照料他的其他女人。而太后呢,出嫁前是重臣之女,也有自己的骄傲,并不像其他嫔妃一样做小伏低讨先帝欢心。 两人就这么不冷不热地对付过着,直到太后生了双生的嫡子,确切地说,是直到先帝听人回禀了小儿子的天生帝王命格,先帝大喜过望,几乎每日都要到坤宁宫看望她们母子。 先帝尤为重视小儿子,连带着对昔日不怎么喜爱的太后都热情了几分,时间长了,后知后觉往日被他冷落的女人是如何的德行佳美、贤能温良。 可以说,这个拥有三世帝王命格的儿子,是先帝太后之间的钥匙、是纽带,是他们爱情的开端和见证。 皇帝清朗的嗓音不疾不徐地响起来,“朕的第一世,武宁王犯上作乱,欲行刺朕于皇寺。皇后以身替朕挡箭,缠绵病榻数日,终不治而亡。” “第二世,因其中种种误会,皇后依然命丧于朕眼前。”他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那一次,是朕之过。” 他以极其平静的语气说着最匪夷所思的故事。太后嘴唇微张,已经惊得说不出话来。 皇帝又是一声喟然长叹,“皇父将江山社稷交到朕手上,朕请辞于此,实在羞惭。然朕已做了两世帝王,虽有力不能及之处,但自问竭尽心力,无愧于列祖列宗。最后一世,朕不愿再负皇后,不愿再见她少年溘逝。” 他重重拜下去,前额抵住地砖,“望母亲应允。” 过了太久太久,久到仿佛时间都停滞,太后才缓缓缓过来,溃然撑住椅背,面露困顿,一侧挑起的眉毛充满了犹疑,“是……泾国公府行二的姑娘?你前几日请进宫来的那个丫头?” 皇帝肯定,“是她。” 话语里也是情绪复杂。 不过再复杂也比不上太后,此刻太后思绪全乱了。一时在想,那个姑娘怎么可能是皇后?皇后是她选的,她自问绝不可能为皇帝立夏二姑娘为皇后。下一刻,另一个骇然的念头蹦出来,二哥儿竟然终究是反了,太后当年及时拦住了他篡改诏书,为他留下了一线生机,他为什么还要反?既然皇帝知道行刺的背后主谋,必然一切尘埃落定,那二哥儿还活着吗?天哪,二哥儿怎么能这么糊涂! 想来想去,终究是绕回了这个耸人听闻的故事本身。 三世轮回?皇帝和夏家那丫头纠缠了三世,怎么可能? 这怎么可能呢? 大雨滂沱砸得听不见人声,电闪雷鸣映进屋里,照出皇帝隐忍按捺下嘴角时的青白脸色,“朕禅位于武宁王,论嫡庶,武宁王与儿子一母同胞;论长幼,武宁王是朕的兄长。早年皇父立朕为储,武宁王心有不服,朕都知道,如此正好,不曾乱了朝纲根基,武宁王也可得偿所愿。” 说得字字沉定。太后忽然想起来,是了,她的小儿子,天生命带魁罡,独断专行,说一不二。 太后怔怔望着儿子对着神龛沉沉拜下去的背影,觉得他是如此的陌生。 * 夏和易在武宁王那儿碰了个大钉子,没顾上消极,回家整整琢磨了一宿,觉得威武将军家的五爷也是个可以考虑的选择,外放武将,上头还有四个哥哥,轮不上掌家,以后也不必回京城。 山高水远,海阔天空,她要是嫁过去跟着走,还不用侍奉公婆,想想都美滋滋。 不在京城自有不在京城的大好处,但也有不在京城的大难题。五爷人在外,夏和易也碰不上他,只好先去了上房,想先试探试探潘氏的口风。 迂回着来,只说前几日在胭脂铺子里,无意中听见有官家小姐提起威武将军家的五爷,说是一表人才,堪为良配。 潘氏听了却蹙起眉,不这么想。 威武将军是清河郡王的孙辈,封的是辅国将军,爵位降等世袭,本就一代不如一代,他家的五爷,顶天了将来也就是个镇国中尉,这算个什么呢,绝对称不上是良配。 夏和易听潘氏说完,很是不理解。威武将军一门都在职上,五爷年轻,手里握的又是实打实的兵权,往后前途自是不可限量,难道不比戴家那种虚架子名头的公爵强? 她算是明白夏公爷和潘氏的意思了,在他们眼里,女婿为人怎么样不重要,到底是要看家里,新贵是绝比不上稳稳妥妥吃爵位的。 她悻悻叹了口气,只能重新做打算,再在高门里寻觅寻觅了。 毕竟世道如此,闺阁姑娘的出路就是这样了,她再怎么想逃离夏家,也得顺顺当当嫁出门了再做打算,必须得挑一个能让家里点头的人。 说话儿功夫,大丫鬟夏香急急忙忙来通禀,说陈厂公又亲自登门了,要见二姑娘一面,有话传达。 这个时辰,夏公爷和大爷都在职上。潘氏面露疑惑地站起来,催夏和易回去更衣,自个儿上前厅去迎人。 夏和易眼前发黑,是浑身瘫软着被春翠秋红架回房的,雨势大得惊人,打着伞走在游廊下也湿透了下半裙摆。 天啊,怎么又来了?怎么没完没了了?上回都闹成乌鸡眼儿了,万岁爷怎么还不能放过她?这回是要干什么,总不是要陈和祥拔光她的头发,把她扔进尼菴里做姑子去吧! 换好见客的衣裳,夏和易怀着慷慨就义的心态去了花厅,一路上脑袋里全是鱼死网破的场景,她就是那条凄凉的鱼,瘫在滩涂上,往破网的方向瞪着死不瞑目的鱼眼睛。 她迈过门槛儿,发现所有人都被支出去了,潘氏谨小慎微地跪在下首。 夏和易脑袋里“当”一下敲钟,只恨不得自个儿是个瞎子,来不及反应,眼睛就先于思考地越过了陈和祥,看见了端坐在上首的、那个穿着燕尾青色圆领便服、背挺得像根木头桩子的大傻蛋。 “你说什么?”那根木桩子看过来了,眼风凛凛,如同眼刀杀人。 夏和易思量了下,面圣嘛,一时吓傻了也是合乎情理的,于是假装没听见他问话,慌里慌张地跪下了,“臣女夏氏,请万岁爷圣躬安。” 皇帝微微眯起了眼睛。 他看得清清楚楚,皇后一路聋拉着个脑袋嘴里嘀嘀咕咕地进来,抬头看到他,那一刻嘴唇比划出的口型是“救命。” 皇帝冷笑着,“都出去罢。” 潘氏满腹狐疑,可她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就见陈和祥走到她面前,挡住她全部的视线,微微哈着腰微笑道:“夫人请罢。” 人都出去,门在身后关上了,夏和易脑中的画面变了,她不再是一只死不瞑目的鱼,而是一只在巨大砧板上疯狂逃窜的肥而美的小羊羔。 砧板站起来了,走到她面前,没允许她起身,只是用不含起伏的嗓音问她,“夏氏,朕再问你一次,你是不是不愿意进宫?” 又来了。 夏和易在心里长长长长地叹了一口重重的气,“臣女蠢钝,不配侍奉太后娘娘左右。” “那,”那砧板故弄玄虚,话锋一转,话语中突然变得有几分隐隐的得意,“若是朕降封为藩王,你愿不愿意跟朕外出就藩?” 第20章 ◎狼来了说多了◎ 夏和易目瞪口呆,只差没炸了庙一蹦而起然后狠狠揪着他的衣领放声质问他“您看我像傻子吗!” 她一直都承认的,她的确算不上聪颖睿智,心眼子不比那些莲蓬成精的。但皇帝张口就来,骗她骗到这个份上,也未免太离谱了些,耍猴都不带这么耍的,就算把她当真傻子也不能如此蒙蔽吧?真当她没长脑子吗?在他眼里,她脖子上头顶的是一瓣儿瓜瓤吗? 可气,太可气了!而且还很可惜,她面对的是天威凛凛,没法质问、没法骂人、没法把骗人的狗脑子给揍出来,总之就是无言以对。 然后见骗完人的狗脑子气定神闲地在桌边坐了下来,端起了茶盏,悠哉哉刮了刮杯盖,慢条斯理品起了茶。 瞧那模样,是笃定她会热泪盈眶,哭着喊着上鬼当答应他罢? 实在是不可思议,难道皇帝在朝上,面对那些年岁大他好几轮的老奸巨猾的朝臣们,也是就这样随随便便糊弄事儿的吗?他就靠这种八岁孩子都能看穿的把戏成功御下的吗?偷偷说句大不敬的实心话,要真是如此,没改朝换代都是奇迹,为什么外头还总说他是百年难遇的贤明君主?这贤吗?明吗?别不是二愣子转世吧! 在心里悄悄骂骂咧咧完了,夏和易冷静下来认真想一想,觉得不会是那样的,应该还是万岁爷认为她是个不值一提的小芝麻,估摸着小芝麻的脑子肯定也只有那么一丁点儿,所以随口诌诌打发她,连谎言都懒得编圆乎了。 好好的皇帝不做,顺风顺水的,无端端降封当藩王? 妈呀,鬼都不会信哪!依誮 屋外雨下得那样大,硕大的雨滴砸在房檐上,噼里啪啦地响。夏和易真想不顾一切地把他推出门去淋一淋,再往他脑袋上撒点黄土,让这位天下尽在我手心的大爷尝一尝什么叫世道之多艰。 但是不行。 他是皇帝,是万乘之尊,只听说过“欺君之罪”,有谁听说过“君欺之罪”吗?君主愿意花心思欺骗你,是瞧得上你,你得感恩戴德,得磕头谢恩,千恩万谢主子把你放眼眶儿里了。 关键那位说了不堪一击谎话的人,这时候还没点儿会被拆穿的羞愧自觉,居然还好意思蹙了眉从茶盏上看过来,“朕问你话,你在地上瞎蛄蛹①什么呢?” 夏和易都气得快要打颤儿了,还是不能上手揍他,也不能在明面儿上揭穿他那简陋的骗局,憋得心口那个疼啊,一抽一抽的。 结果绕来绕去,还是得把责任揽到自个儿身上,说她不愿意嫁,她万死,是她福薄担不起赏识,是她配不上他高贵的拙劣谎言。 但是原因需得好好斟酌,上回进宫时才坦诚了对武宁王无意,但现在也不能提及威武将军家的五爷,谁敢跟皇帝直说“我不愿意跟您,是因为我瞧不中您,您的臣子比您好千百倍”啊?那不是祸害了人家五爷吗。 唉,那就还是说武宁王吧,料想能做的皇帝的人,还是稍微有点肚量的,总不至于为了这点面子就打杀了亲哥哥。幸好她是待嫁的年轻姑娘,朝秦暮楚什么的,传出去虽然对名声不太好,还算是有点儿资本。 皇帝的眉心越皱越紧,耐烦心耗尽了,“耷拉个脑袋念什么秧儿呢?说话。” 夏和易万念俱灰地埋下去,每个字都吐得毫无生气,“回万岁爷,臣女倾心武宁王,此生非武宁王不嫁,求万岁爷成全。” 人声立刻沉下去了,衬得雨声愈加大起来,打在院里的宽叶上,每个“噼啪”声都惊得心魂一颤。 夏和易依旧跪着,没抬头瞧不见皇帝的表情,只模糊看见他死死握着白玉茶盏的手,原本修长分明的漂亮手指,现在手指头攥得都快跟杯壁一个颜色了。 滔天怒火在一片死寂中静静发酵。夏和易预见到万丈肝火即将扑面而来,简直心力交瘁,脱了力,往下捺了嘴角,惨然道:“万岁爷,要不您干脆杖杀了臣女罢。” 她擦干净脖子长长伸出去,真心觉得大家伙儿都来个痛快的也行,一了百了,别折腾了,他要费心思蒙她,她要费思量不跳坑里还得变着方儿委婉拒绝,都太心累了。 可是她对黯淡前途无望的求死,落在皇帝眼里,成了对武宁王的求而不得,一个人得爱慕另一个人到什么地步,即便被不留情面地拒绝了,也宁愿求死不愿委身他人。 他知道皇后是个轴得厉害的,只要认准了谁,就一往无前,就像第一世为他挡箭,就像上一世维护戴思安。 皇帝气得杯子往桌上一摔,磕出重重一声响,嗓音凉薄地挤出来,咬牙切齿的,“武宁王是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你宁死也要跟他?” 爷们儿手劲大,他大概是气得狠了,手背上青筋的线条爆出来,要是手上再用力一点,夏和易觉得那杯子就要碎在他手里了。 那杯子价值可不一般,是夏公爷珍藏的稀世藏品,别说待客了,连拿出来擦洗都要请先生算日子的。要不是今儿万岁爷亲临,潘氏肯定不会特特儿命人翻找出来。 算了,就算是为了救下夏公爷那套随时会碎的宝贝茶具,也不能把皇帝惹急了,夏和易琢磨了下,辗转着透出了几分向往的神情,“不光为着王爷,臣女还一直向往北地的旷阔,听说北地的天儿是京城见不到的高远,蓝瓦瓦的,连吸的气儿都比京城里敞亮。” 说完自我回味了一下,自觉表情和语气应该是都够娇憨的了,演得很成功。 她是看皇帝气得都快杀人了,想委婉点儿替他排解排解钢火,没想到那位爷丝毫不领情,反倒是像被提醒了什么一样,冷冰冰地哂了声,“要是武宁王当了皇帝,你也愿意跟他进宫?” 又开始胡说八道耍她玩儿了。照理说,禅位是国之大事,即便是帝王也不可随口胡诌,但夏和易是经历过上一世的人,皇帝在她跟前的信誉已经是无限等同于完全没有了。在上一世之前,要是有人跟她说皇帝会纡尊假扮成荣康公世子,戴着面罩当着一众权贵和命妇的面,哄着骗着她一道在荣康公夫妇面前拜堂成亲,她也绝不会信啊! 夏和易苦恼、困扰、不可思议,头发都难解地想要拔秃噜了,像是她头七都过了,他还要扒拉开她坟头的土,瞧瞧她最后一口气儿到底咽下去没有、最后一下腿儿到底蹬直了没有,太可怕了,不明白一个人怎么能够处心积虑到这种地步,明明做皇后的那一世见他每日被政务缠得分不开身,怎么现在能闲得发慌成这样? 她差点当场跟皇帝急眼,几乎要脱口而出“您别闹了成吗!多大的人了!有意思吗!”,是死咬着后牙槽才硬生生忍住了,往下顺了好几下气,才开口道:“臣女自幼执拗蠢钝,认定了一个人就不会撒手,此生非武宁王不嫁。王爷若是今天说愿意娶,臣女明日就愿意嫁。王爷若是不肯娶,臣女就静等着王爷回心转意的那一日。臣女一颗爱慕王爷的心,天地可鉴,日月可昭,纵使北地又何妨,更别说是进宫里,就算王爷将来要上刀山踏火海,臣女也永世相随。” 一口气说了一大串,抑扬顿挫的,都不带喘气儿,把皇帝说怔住了,把她自个儿也说懵了。以前没发现,原来她居然这么能瞎白活②的,要早有这种说瞎话也不眨眼的功力,对付后宫那些信口雌黄心口不一的嫔妃,还不是手到擒来。 连珠炮似的话带着一股郁气消散在空气中,这股郁气在她胸腔中憋了太久,终于借着说瞎话发泄出来,她从头发丝到脚趾头都感到了一阵舒爽畅快。 可是她舒坦了,却把皇帝气得手抖,皇帝指着她一连说了几个“好”,冷笑道:“夏和易,朕即刻下旨,以夏家全家性命逼你嫁朕,你当如何!” 他算看清楚了,夏家对她不仁,她对夏家的不义却是有底线的,把二选一的抉择扔在她面前,她到底还是会退缩。 以这种手段对待一个小姑娘,皇帝自觉不耻,但是闹到如今,已经不是他们夫妻俩间的事儿了,是两个郁郁的人挺着脖子争一口气,非要把对方拉下来,冷眼看着对方痛哭流涕磕头认错,才能狠狠出一口三世以来堆积压抑的恶气。 话说到这里,夏和易更没什么怕的了,她气也出了,又是个连死都不怕的人,虽跪着,却高高仰起头,直直瞪着他,浅表的谦卑只包含在语境里,“臣女有罪,辜负万岁爷赏识,身无所长无以为报,只能以一死报效您的恩情。” “你放肆!”皇帝气得怒声高喝。 她这是认罪吗?她这是威胁!是犯上!罪大恶极,应该拉到菜市口砍头,不,简直该满门抄斩! 皇帝见过太多口口声声喊着要以死明志的人,但每当他真命人将一杯鸩酒端到面前,刚才还坦坦嚎着“天地良心”的孤傲君子,立马就屁滚尿流蹿起来不死了。 可他这回不能借势拿假鸩酒来试她,因为他比谁都清楚,她真的豁得出去,她脑袋里只有一根筋,是个说死就敢死的二愣子。 至少她表里一致。 这大概是她全身上下唯一可以称道的优点。 “混账!” 不能真处死这个狂妄的人,连吓唬都不能吓。皇帝越想越气,抬手一摔,“仓郎”的脆响声砸在墙壁上,瓷白四溅,夏公爷千金求来的茶盏终于碎了。 夏和易为这一声响猝然惊醒。 她徐徐开始感到后怕、感到懊悔,她本人是不怕死,但她不嫁皇帝的初衷,是为了让一切回归正途,大姐姐当上皇后,托着夏家往高处走,可现在她为了不嫁而如此开罪万岁爷,俩人急得都快掐起来了,要是万岁爷盛怒之下迁怒泾国公府,那她岂不是本末倒置? 可是眼下气氛已经僵到滴水成冰,怕是道歉认罪也轻易下不来台。夏和易努力调整了心绪,挤出一个笑脸来,尴尬地抬手鼓了鼓掌,“不愧是价值连城的白玉盏,连碎裂的声音都这么清脆。”她放柔了声调,用崇拜的眼神望着地上曾经价值连城的碎渣,“万岁爷,您扔得真好,准头真准,不亏是您,英姿飒爽。” 甩咧子甩到一半,对面突然撂挑子了,她拉了胯,皇帝的泼天震怒一下没了对手,“夏氏,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毕竟是做过皇后的人,肚里有能收能放的胸襟,夏和易谄笑着,抬出从前讨好太后的架势,“万岁爷,您消消气,臣女微贱之人,您脚踩着都嫌硌了龙足,万死不足惜的人儿,不配让您动怒。” 皇帝听不得她贬低自己,他们夫妻一体,她骂她,可不是捎带上连他也一起骂了,顿时寒了脸,“你少在朕面前糟改③自个儿。” 夏和易顺势踩着台阶下去,伏首做感恩状,“谢万岁爷开恩。” 这时门上传来“笃笃”两声轻轻的敲门声,很轻很轻,几乎不可查觉。 夏和易猜是府里的丫鬟,早前摔了茶盏的声儿传出去,潘氏大约是听屋里静下来了,才敢遣人进来收拾残局。 皇帝肃着脸掸了掸长袍,“进来。” “是。”有人轻声应了声,门支开一条线,雨天的冷气一马当先从缝隙里钻进来,后面是夏凤鸣低头垂着眉眼,双手稳稳端着托盘进来了。 第21章 ◎信与不信◎ 夏凤鸣走进来,轻轻将托盘置在案上,规矩做得足,连声响儿都没有,低着头跪下去,带进的清冷水气里混着一股淡淡的脂粉香,香气伴着水汽弥漫,中和了些,不太浓郁,并不算惹人厌烦。 “臣女夏氏,恭请万岁爷圣安。” 人都跪在眼前了,皇帝赏脸垂眸瞥了一眼。两位同宗同源的姑娘,虽然是同父同母的亲姊妹,实际长得还是极不同的,姐姐是一张大气温顺的脸,整个人都往外散发着柔情端方的气息。 至于皇后……他调过视线瞧过去,皇后挺着腰板儿跪在地上,刚生过一场大气,眼里亮着熠熠的光,脸颊的红晕还没来得及消散,红棠棠的,看着就是个弄鬼掉猴的。 皇帝冷冷一嗤,上下左右看遍了,想挑个夸处,充其量是个会喘气儿的真人罢了。 夏凤鸣朝皇帝跪拜下去,一身的月牙色缎裳如月下流水,“请万岁爷息怒。二妹妹是家里娇养着长大的,自幼骄纵,倘或是一时嘴快惹了万岁爷圣心不虞,万岁爷大人有大量,求您宽恕二妹妹的无心之过。” 磕头是真真切切磕在地砖上,微蹙的眉心,抿起的嘴角,是个真心为妹妹担忧的姐姐。 那个温软拜下去的婀娜身形,让皇帝想起从前,皇后尚缠绵病榻,夏文康就以侍疾的名义送了这位妻姐进宫,彼时她已嫁了人,不像现在还端着闺阁姑娘的娇羞。 那一日,他御门听完政,去坤宁宫看皇后,皇后那会儿已经喂不进药了,汤药顺着紧闭的唇尽数流淌上玉枕,满床榻都是熏人的药苦味。 皇后的这位大姐姐悲恸饮泣,扶着额从榻边站起来,哭晕了,天旋地转,脚下一拌蒜,眼前花着就照他怀里扑。 皇帝微微皱了皱眉。 夏和易在一旁侧头看着,也觉得大姐姐确实跪得有点近了,近到往前一伏的幅度再大些,张开双臂就能将万岁爷的膝头拥进柔软的美人乡中。 称意到底是不算太称意的,不过还好这是夏和易当皇后时唯一一宗拎得清的,大户人家的爷们儿尚且三妻四妾呢,她的丈夫是皇帝,绝不能生出独霸的心思,从前各种花样活儿卖弄攀亲近的宫妃不计其数,眼下多大姐姐一个也不多。 话说回来,她费心筹谋这么久,不就是为了让一切回到正轨,由大姐姐进宫伴万岁爷左右,与夏家一荣俱荣,往后她卸了担子,就能自个儿海阔天空任鸟飞么! 夏和易一直盯着夏凤鸣的一举一动,没留心到皇帝正准备格开大姐姐的动作。 她毫不犹豫地往前膝行一段,当仁不让地对皇帝引荐道:“万岁爷,这位是臣女的大姐姐,名唤凤鸣,生于庆武十六年,属羊——” 说着说着她一抬头,对上的是皇帝不加掩饰的骇人微笑,“夏氏,你再多说一个字,朕就差人缝上你的嘴。” “噢……” 夏和易一滞,默默退回了墙边,小心翼翼地捂住了两片劫后余生的嘴唇。 皇帝对任何人瞧着大面儿上都是和颜悦色的,他很家常式地对夏凤鸣问道:“你是夏文康的大姑娘?” 夏凤鸣是头一回面圣,原也没料到万岁爷竟然如此亲善,心头大喜,压了压向上的唇角,“正是。” 夏和易伤情地吸了吸鼻子,发觉那狗脑子似乎只有在对待她的时候是张牙舞爪的。 皇帝温声对夏凤鸣道:“起来罢。她是她,你是你,你不必为她求情。” 末了瞥夏和易一眼。 夏和易莫名接到皇帝的一记眼刀,匪夷所思,果真是同人不同命,大姐姐不愧是大姐姐,能得青睐的,从第一回 就能得到他儒雅和善的对待。 皇帝叫了潘氏进来,领了丫鬟将地上的茶盏的碎渣清理干净,屋里重新一团和气起来。 皇帝却说要告辞了,“今日朕打扰太久,这便回宫里去了。” 潘氏愕然,急忙挽留道:“外头雨势正大,府里刚命人备下薄宴,一应按家常的口味预备,自然是比不上宫里的御膳,清粥小菜,如蒙万岁爷不嫌弃,偶尔换个吃口尝尝新鲜也是好的。” 皇帝说不必了,起身便往外去,陈和祥早撑了伞在门口候着。 后面一行人赶紧追上,雨伞排出一溜伞花儿,雨打在伞面上噼噼啪啪的,砸在青石上的雨点溅至小半人那么高。 走到花厅前的小园子里,临近前院了,树叶被大风吹得哗哗作响,皇帝放慢脚步,似不经意地对潘氏说:“夫人可知,闲杂人等不经传召,不得面圣。朕今日微服,可以不做计较,只是倘若日后消息传出去,怕有心人要拿泾国公家风不谨做文章。” 潘氏猛地一下顿住,脸色先是瞬间苍白,复臊得通红,咬着唇跪下去,“万岁爷教训得是。” 皇帝点点头,再转身对夏凤鸣道:“公府不比外头,素来没有闺中姑娘出来待客的道理,难不成夏文康平时不是这么教导你们的?” 夏凤鸣原还在想是不是入了万岁爷的青眼,这下如遭当头棒喝,忙跟着跪下来,“臣女是怕二妹妹不知轻重闯了祸,一时心急,才这般莽撞行事,求万岁爷恕罪。” “起来罢,以后行事审慎些,别再丢了公府的脸面就是了。”皇帝语气淡淡的,带了人负手离去。 他措辞不重,神态甚至谈得上是温和,但一字一字都重重敲打在脸上,当家夫人没掌好家,闺阁姑娘不知避讳,每一句都狠戳心窝子正中,杀人不见血。 潘氏平素打交道的都是各家夫人小姐,手段再厉害也只厉害在宅院和贵胄交际场里,夏凤鸣虽然是按皇后培养的,到底年纪还小,都鲜少有与凛然皇威打交道的机会,那种扑面而来的压抑感让人慌得眼睛都红了,裙摆被青砖上的雨水打湿也顾不上。 说来也不能怪别人,自打夏凤鸣被太后传召了一次,可只是在仁寿宫里陪太后赏了两个时辰南戏,连万岁爷的影子都没见着。太后没直说喜不喜欢孩子,赏赐大手笔给了一箩筐,料想总归得是满意的,但放人回来之后就再没有下文了。 家里实在是着急,一时糊涂,刚才就让夏凤鸣借着收拾的档口进去了,想着说不图旁的,就是简单在万岁爷跟前混个眼熟也好啊。 大婚当前,让姑娘露个脸,这点子小心思,其实真要细说起来,也没什么大妨碍的。只是没想到会被万岁爷当面揭开,还不轻不重地敲打了几句,显然是开罪他老人家了,这下问题就大发了。 那一身干净的燕尾青色在几步开外的地方停住了。 “夏和易。” 夏和易看潘氏一眼,潘氏正慌乱着,眼神乱飘着应允了她。 她从春翠手里接过伞,自个儿撑着追上去,死死抿住嘴,对皇帝“唔唔。” 皇帝匪夷地横她一眼,“你哑巴了?” 夏和易继续“唔唔唔”地比划,先指了指自己的嘴,再做了个穿针引线的动作。 细嫩白净的手腕子从袖口溜出来,在净透的雨线前,像海浪一样灵活游过去。 皇帝想起来了,刚才皇后又像生意人的介绍口儿一样引荐她姐姐,他一气之下,像八岁小子一样威胁她,说要缝她的嘴。 想起来实在是头疼且尴尬,他只能端着架子从一而终地冷冷道:“朕法外开恩,不缝你嘴,给朕说话。” 夏和易把骂他的话全都压在心底,屈了屈膝,“臣女听万岁爷示下。” 皇帝面对她很少有和颜悦色的时候,板着脸,寒了眉,凛了嗓,居高砸了一封最后通牒下来,“朕最后问你一次,朕自请降封藩王,就藩北地,你愿不愿意随朕去?” 一而再再而三,就是耍猴,猴儿也是会累的呀。 夏和易垂头丧气,肩耷拉下去,连头顶都矮了一截,自暴自弃地,“万岁爷,您就别再骗我了。” 一旁撑伞的陈和祥吓得嘴唇都变白了,这姑娘得是什么样的牛胆,才能让她连“我”这种自称都出来了,一时都闹不明白是该高看她还是打死她。 瞧着万岁爷竟然没发火,就更古怪了。 皇帝盯着她垂下去的脑袋顶,冷笑了一下,这回确认了,她八成是记得从前的,要不是做过几年和他并肩的皇后,下意识觉得他们之间的距离没有那么遥远,她不可能有那么大胆子一直和他对着掐。 那就给她一颗定心丸罢。她不吃,就掰开她的嘴,硬塞也要塞进去。 皇帝说:“朕不日将内禅皇位,等昭告天下那日,你就信了?” 夏和易唰一下抬头,目光……却不是惊喜,而是无比惊悚地瞪着他,声口都拔高尖儿了,“您光骗我还不足意,就别连带着糊弄天下臣民了罢?这么大的事儿,您不是成了烽火戏诸侯的昏……” 她在皇帝骤然凌厉的目光中及时收住嘴,把那个昏君的“君”字咽了回去,假装这个大逆不道的词从未存在过,“臣女的意思是,此举有碍您的贤名。回头闹完了要解释起来,不好看相。” 皇帝有点无可奈何了,看着她。 所以皇后不肯再信任他,也是有情可原,他上辈子装荣康公世子,烽火点多了,再是傻得冒青烟的诸侯也不会信了,皇后如今是十年怕井绳,就连昭告天下也充当不了她的定心丸,不管他说什么做什么,只要与他相关,在她眼里就都是一场骗局。 皇帝习惯了运筹帷幄,头一回觉得有哪件事能够让他感到如此无力,摇了摇头,不再看她,朝后随意地挥了挥手,“回去罢……你回去罢……” 夏和易屈了膝,目送皇帝出了角门往前院去,耳畔还萦绕着他转身离去之前叹的那口气,叹得很是有些心力交瘁的意味。 第22章 ◎你是不是脑子不大好◎ 仁寿宫的偏殿里,幔帐垂得昏暗,药香浓郁,太后歪在西边的高榻上,紧闭着眼,头上围着厚厚的抹额。 有宫女子坐在一旁,手指一圈一圈轻轻替她揉着太阳穴。 卜嬷嬷叉着手过来,小心翼翼地低声通传道:“娘娘,王爷到了,在暖阁里候着哪。” 太后浅浅“哦”了声,抬起手,卜嬷嬷赶紧上前搀起胳膊,大宫女搀起另一边,太后撑着两个人坐起来,眉蹙得更紧,眉心紧蹙成了一朵花,眼望着栽绒地毯沉沉叹了口气,“他也来了?” 卜嬷嬷伺候太后披上黄衣大衫,小心道是,“万岁爷跪在抱厦底下,不得您召见,说是不敢进来。” 太后抬手的动作一顿,语气眨眼间硬起来,“让他别跪了,再跪我也不见他。” 回望她这一辈子,蒙上苍眷顾,出身高贵,嫁作国母,一气儿得了一双嫡儿子,大半辈子都能算是顺风顺水,偏这两个儿子,让人操碎了心。 老二其实也不算太差,先帝爷留下的苗儿,地肥了,苗再孬也不至于孬到脚底心去,只是老三风头太盛,老二明明是双伴儿里的兄长,处处被弟弟压一头,日子久了,心思走窄了些,先帝大丧那会儿,竟然妄图篡改诏书,可惜是个瞻前不顾后的性子,被她及时发现,在事态不可挽回之前着手处置了。 皇帝那会儿还没有现在说一不二的雷霆手段,事情没有闹开,她求情了,他也就忍了,把人一贬贬到荒草不生的北地去,只当没有发生过。 孩子都是母亲身上掉下的一团肉,太后哪能舍得放老二去那么远的地界儿吃苦,可是身在帝王之家,他又错得厉害,她再是不忍也没有办法。 比起令人操心的二哥儿,三哥儿一向是最叫人省心的一个,连幼时懵懂的年岁都比常人短,别的兄弟姐妹还在奶妈子和看妈跟前闹着要上御花园用绷弓子打鸟窝的年纪,三哥儿就板着严肃的小脸儿,知道身份、晓得责任,不用人催就风雨无阻上南斋里读书,到了放课的时辰,那些宗室子弟一窝蜂冲出门瞎玩儿,只有三哥儿回回都主动留下来,请求太傅再多讲一会儿。他聪颖、克制、富有责任心,任谁见了都赞不绝口。 太后想不明白,那么早慧的一个孩子,那么让人放心的一个孩子,怎么能乍么实的丢下一个最大的烂摊子呢? 他说的那个离奇的故事,什么轮回什么三世的,太后听了,觉得荒谬至极。可如果故事是假的,她想不到还有什么旁的原因,能让他荒唐得连皇帝也不做了。 那天在高皇帝的神龛前,戳灯灭了,海灯散着时明时暗的光,太后苦口婆心地劝他,“即便你说的故事都是真的。我瞧着那夏家姑娘是漂亮,倒也没有到天姿国色的地步,你是帝王之尊,三宫六院,想要什么样的姑娘没有?三年一茬的选秀,咱们改成一年一回,将来你想纳哪个进宫、想抬举哪个,全凭你的心意,好不好?” 兴许是因为皇帝天生持重,从来不叫她忧心,所以娘俩几乎从来没有像今日一般交心的、心对心的交谈,在太后眼里,她的皇帝是从出生就没有如此感性的一面,因此她不可思议地听皇帝说道:“朕生在帝王之家,所见所感,人人都是一式一样的嘴脸,都覆着同样的面具。母亲,她是朕这三世以来,唯一见过的一个不同的人。” 他的意思,太后听懂了,她一个字也不认同,在她看来,还是年轻孩子动了情愫一时冲动。但谁都是从少年时过来的,太后明白现在不能硬怼,越是强硬,他反心越重,于是规劝也委婉着来,“好,那就让她跟你,宫里有的是大把手段让她进来,你要实在愿意,立她为后也不是不行。是她求都求不来的荣耀,也是夏家求都求不来的荣耀,夏文康还要领着全家老小进宫磕头谢恩的。咱们犯不着连皇位都搭进去,啊?” 皇帝沉默了,沉默了很久,才重新抬起头,直面向她,言辞恳切,“这皇帝,朕已做了足足两世,母亲可曾想过,皇位对朕早已没有意义。朕蒙皇父恩宠,自幼便立为储君,从生到死,两世都困在这禁宫之中,连出宫上四九城转转的机会都屈指可数。江山尽在朕手中,可朕手中只有一张薄薄的堪舆。母亲,朕也想见一见外面的世界。” 太后惊讶地退了一步,撑在宝椅的椅背上。 皇帝跪在地上,仰面望着她,她看见他眼底压抑着的向往。太后恍惚忆起他小时候,小胳膊小腿儿的,可爱极了。都是孩子,他在南斋里跟着太傅摇头晃脑读书,困顿时是否也曾偷偷从支窗的缝隙望出去,羡慕地看着外头那些尽情撒欢儿的宗室兄弟? 太后不再强硬,连声调都变得有些低喃,“怎么不能出去?你忘了还有秋狩呢?你要是想,过几年南巡也成啊……” 可是她望着皇帝的眼睛,忽然说不出话来。 因为他打小懂事,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一层,身为母亲,竟然从来没有关心过,他是不是有这样不理性的渴求。 但天家亲情缘淡,另一端的矛盾更在煎熬着太后。他身为皇子,出生就肩负着责任,怎么能够凭一己私欲说放手就放手?外头有多少人为了皇位杀得不顾一切,而世上最好的一切都给了他,他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了旁人几辈子都图谋不到的东西,为什么他还不足意? 太后忽然有些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顺从他的心意,是她作为太后的失职,可是她也无法否认自己作为母亲的失职。 她最终什么也没说,头也不回地走了,留皇帝独自在奉先殿对着高皇帝的神龛跪了一夜。 “娘娘?”卜嬷嬷唤回了太后的神思,手上搭着两对珠排环,正等候着太后挑选。 太后疲乏地挥了挥手,“都走罢,让他们兄弟都走罢。多事之秋,他们有什么要商议的,商议完了再来罢。” 卜嬷嬷道是,放下珠排环,倒退出去,到抱厦底下,朝皇帝轻轻摇了摇头。 太后还在气头上,不肯见他。皇帝是意料之内,没有起身,就那么跪着问道:“母亲今天胃口怎么样?可进了些什么?” 卜嬷嬷忧愁地一一照实回禀,“娘娘说胃口不佳,早晨起来勉强进了些杂豆粥,还有您让人送来的藏粢糕饵,略用了几口。” 皇帝皱了皱眉,“可曾传过太医?当值的是谁?怎么说的?” 卜嬷嬷忙道:“前头差富荣去太医院了,这会子该请回来了。” 皇帝跪着,卜嬷嬷站着,站得真真是战战兢兢。 卜嬷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在奉先殿拌嘴的那回,母子俩将底下人全都赶了出去,不知道在次间里说了些什么,又是高喝又是摔灯的,太后出来就气得犯了头风,料想是闹得不愉快了。 可再有什么不愉快,万岁爷可是堂堂一国之君啊,就那么硬生生在外头跪着,雨势磅礴,太监们围了一圈打伞也难免有顾此失彼的地方,瞧着衣裳都湿了几处,洇得比旁处颜色深。 皇帝是卜嬷嬷从小看到大的,感情自然比旁人深。卜嬷嬷何时见过万岁爷受过这样委屈,一叠声劝道:“万岁爷,您先回去罢,娘娘说了,一应事宜让您同二王爷先行商议。” 皇帝怔了怔,“母亲这么说?” 太后突然的松口,是令他始料未及的。 一直等太医来,替太后请了平安脉,开了几帖安神舒气的药剂,皇帝再三确认过太后的身子一应都好,才回了乾清宫里。 江山易主,正殿里站的都是早已致仕了的老人儿,在先帝太后那一辈德高望重的宗室,才有资格参与这件大事的谋划。 老大人们戳在那儿,全都是一脸茫然,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都是刚刚猝不及防从钓鱼下棋吹箫听小曲儿的地方被请进宫来的,再一听,竟然是这样改天换日的大事,震悚之余心思迅速开始活络。 他们人是早离了朝堂,可身后的家族子孙却没有,一把年纪头发胡子都花白了的老大人们,依旧在花团锦簇的虚假和善间你争我夺兵不血刃。 他们谈事,皇帝鲜少插话,这一切都跟他没什么关系了。他静静看着他们打机锋,有点想不明白,他这一刻所图的,并非是对皇后本人的执念,从最初的筹谋开始,是为了弥补皇后不假,可后来一路见机行事到现在,到底执念变成了什么,他已经分辨不清了。 古往今来,内禅皇帝多半都是封个太上皇,继续荣养在宫里。但皇帝出人意表,万分笃定地说:“朕自请降封武宁王,就藩北地。” 老大人们面面相觑,就算是万岁爷厌倦了泼天权势,一时想不开就想过点闲云野鹤的日子,那也不至于用赐过别人的封号啊,又不是子袭父爵,这也太奇怪了。 兄弟俩是双伴儿,哪怕面不合心不合,到底还剩一点儿心有灵犀,武宁王吊儿郎当地倚在窗畔,鬼使神差地探长了脖子狐疑问道:“那您是不是还要继承我在北地的藩府?” “对。”皇帝面色自然地颔首。 武宁王按耐几下,终于忍不住了,大胆问出了一个盘踞心中好几日的疑问,“老三,你是不是操劳过度了所以脑子不大好?虽然你死了我会很高兴,但看在母后的份上,你还是不要讳疾忌医,有病早点治。” 武宁王这天上一句地下一句的,把众位老大人们都噎得个倒吸气。 皇帝久久望着武宁王,有种无语凝噎的颓唐感,发觉武宁王要是和皇后真凑成一对儿了,两个糊涂蛋子面对面,每天稀里糊涂满口没一句利索话,江山迟早要败在他俩手里。 他没有搭理武宁王的胡扯,只说:“朕唯有一个要求。” 武宁王暗自琢磨了一下,老三都把髹金雕龙木椅让出来了,如果有一点微不足道的小请求,他觉得他还是能适当考虑满足一下的,“你说罢,我考虑考虑。” 皇帝面色清冷,像是事不关己,“在朕离开京城之前,不要昭告天下。” 老大人们抢先失声喊了起来,“于祖制不合——” 皇帝是内禅,不是驾崩,需由太后下了懿旨,要前后两任君主共告太庙,还要—— 皇帝了打断他们的思绪,“朕坐都坐实了这昏君,还能在意什么祖制朝纲。” 一群老大人呼啦啦都跪下去了,大呼“万万不可啊!”“圣上请三思!” 胳膊一上一下的挥动,像掀起的浪。 武宁王被前仆后继的老头儿挤开了,倒像是唯一一个局外人。 虽然那把交椅即将要由他来坐了,但在满屋子的人眼里,他们认可的帝王还是老三。 想想还觉着有点窝囊,他的这个皇位,是老三主动让出来的,要是老三哪天改了主意,大半用兵的将领都听他驱策,再想打回来也是轻而易举。 心里不痛快,武宁王龇着牙花儿威胁道:“既然要走,就早点走,晚了就未必走得了了,你懂我意思罢?” 皇帝盯着武宁王,眉心又是一突,连威胁都那么直白的人,把皇位交到他手上,或许真的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 哥俩儿当然还有别的兄弟,都不是从太后肚子里出来的,不是正统的嫡皇子,且对太后的地位有妨碍,故皇帝不曾犹豫,还是选了这个不如何靠谱的兄长。 事到如今还能怎么样,自己做的决定,闭着眼睛也要承受后果,就且糊涂着过吧。 他只能叹息一声,“朕会尽快离开京城。” -完- 第23章 ◎皇后梦◎ 泼天的大雨阻住了潘氏派出去报信的小厮,待夏公爷得了信儿,急匆匆从职上赶回家来,没赶上新鲜热乎的,皇帝早就走了。 只是一家子女眷都缩在堂屋里,一个个都跟在外头经历过风吹雨打的泥塑像似的。 潘氏苦着脸迎上去,硬着头皮将万岁爷临走时说的话复述了一遍。 夏公爷眼里瞬间翻出一层阴翳,跌坐在官帽椅里,双目空茫,“完了,这下坏菜了,彻底栽了。” 晴天霹雳般的噩耗,夏凤鸣的皇后是做不成了。 敲打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敲打之后的本质。 所以这才是让潘氏和夏凤鸣肝儿颤的地方,她们本期望在朝上见多了大风浪的夏公爷回来,能说一句不碍事的,让她们安心。可是眼见着公爷是这样的反应,本就高高悬在梁上的心终于狠狠坠下去,死无葬身之地。 一屋子没人敢吱声,夏公爷呆望着房顶心灰意冷了好半晌,自艾完了,怒火蹭蹭升起来,总要找个人怪罪,头一个就看向潘氏,厉色道:“往日里瞧你也是个精明的,怎么大事上反而犯这等子糊涂?巴巴的把闺女往万岁爷眼前凑,你眼皮子就这么浅?你们潘家没教过你什么叫规矩?” 当着一众小辈的面,毫不留情了。 今儿的事,总归是要找一个人怪罪。夏和易心想,如果今天这一露面,夏凤鸣让皇帝觉得惊为天人,夏公爷是不是得夸潘氏会来事呢。 潘氏落了埋怨,说一不二的掌家夫人被当众扫了脸,说不怨怼是不能够的,但也暗骂自己糊涂,勉强咬着牙笑道:“平常贵胄人家,定亲之前让孩子们相看一面,也是不妨碍的,没想到触了万岁爷的忌讳——” 夏公爷冷冷截断她的话头,“你跟我说有什么用?你进宫到万岁爷跟前狡赖去!” 潘氏被堵了个正着,憋着不说话了,心里多少有些委屈,皇帝迟迟不立后,后宫里一个人都没纳过,没人知道他在女色上是什么喜好什么章程,谁不是摸着石头过河呢? 家里闹起来,往常夏凤鸣都是出来打圆场的那个,但她今儿一句话也不敢说,怕惹得夏公爷怒上添怒,只兀自跪在地上。 大爷不在,大嫂嫂是外来媳妇不敢接口,两位姨娘更是指望不上。 夏和易左看右看没人了,只好自己站出来,温声开解道:“父亲且消消气,您还记得大姐姐上回从宫里回来,太后娘娘给了那么多赏赐呢!立后是大事,必定得征询太后娘娘的意见。依我看,这件事未必没有转圜的余地。” 她一开口,夏公爷才想起这摊糊涂账里还有她这么一个人,实在是夏凤鸣做不成皇后的事给他的冲击太大了,皇帝今天特特儿召见夏和易的事在他心中反而排到次之了,这会子想起来,赶紧拉下雷公脸问:“我还没说你,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把万岁爷气得砸了杯子?” 夏和易做出真讶然的神情,跟着在夏凤鸣旁边跪下来,“万岁爷是顶顶温雅和煦的人物,当然不会摔杯子的,阿爹您说什么呢。” 夏公爷一听,霎时吓得脸白得跟墙根儿似的,“那该不是你摔的罢!” “纵是再借我八个胆子,我也不敢在万岁爷跟前撒野哪。”说这话的时候,夏和易着实是心虚的,光撒泼都是小事,她还死猪不怕开水烫,连顶嘴带撒谎,只差没在地上打滚了。 她避开夏公爷直勾勾的眼神,看向墙根被风吹乱的桌旗,灵机一动说:“雨天起的风大,东南角的窗没阖拢,大风扬起的桌旗抖落了茶盏。” 夏公爷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瞧见被吹成一团的桌旗。总算听到了今天以来的头一个好消息,长舒了一口气,太好了,只要不是万岁爷砸的就好,没生气就好。 轮到问他最不要紧的一个问题了,“万岁爷今儿是特地召你?” 夏和易想了想,摇头说不是的,“万岁爷临走的时候,我无心中听见那位厂公的话,万岁爷似乎还有别的地方要去,今儿路过泾国公府,顺道来的。” 这个回答,比皇帝是特地来一趟,听上去要合理得多,夏公爷“哦”了声,“他老人家是有什么旨意示下?” 时隔太久,夏和易重新端起天不怕地不怕的无知表情,“万岁爷问我愿不愿意进宫伺候太后娘娘。实话与阿爹说,那位要不是万岁爷,我都以为是有人在打趣我呢。我可是公府小姐啊,哪儿会伺候人呢?我就说我不会。” 夏公爷眼白翻得比眼黑多,进气更是比出气多得多了,只差快撅过去了,“你就直接对万岁爷说的,就说你不会?” 夏和易理所当然地挺起了脖子,“对啊,我不敢欺君呀。” “胡闹!我怎么生了你们两个混账!”一重接一重的打击袭来,夏公爷终于要晕倒了,往后瘫在椅子里,“天要亡我夏家,天要亡我啊!” 屋里乱成一团,所有人都慌慌张张冲上来。 “公爷!公爷!” “公爹!您醒醒啊公爹!” “快去请大夫!” “回来!”夏公爷艰难喘了几口大气,把撒腿往外跑的老大媳妇叫了回来,奄奄一息地指着夏和易问:“万岁爷怎么说?” 夏和易发现她好像把公爷气得太过了,连忙往回收一收,还好现在胡编乱造已是轻车熟路,尤其是编排万岁爷的,张口就来,“万岁爷当时听了……瞧着很是满意,说以后要是宫里差人来问了,也让我这么说。” 这么说……是太后可能看上夏和易了,但是皇帝没看上? 夏公爷才刚狠斥了潘氏一通,但临了有事了,还得俩人商议,互相对了个眼神,想一想,万岁爷走的时候什么关于夏和易的话都没说,可能真的是对夏和易不太在意。 说来说去,最严重的还是夏凤鸣的皇后梦。今儿这种情况,要是万岁爷他老人家开口怒斥,倒还算是给了人一个申辩的机会,而只是像这种不咸不淡的敲打,是直接给定了罪,让人永无翻身之日了。 泾国公府上是愁云惨雾罩顶,夏和易也很为此犯愁,大姐姐要是当不上皇后了,那岂不是又可能会轮着她? 令人绝望,想起来就是绝望。 暴雨迟迟停了,厚云还来不及散开,雾蒙蒙地堆在天上,夏和易趴在窗口,望着屋角袅袅升起的香烟沉思。 春翠在一扇一扇支开窗子,扭身回往,见夏和易眉心紧拧似在思考什么旷世难题,便好奇问道:“姑娘,您是在想辙见威武将军家的五爷吗?” “可再没五爷什么事儿了。”夏和易一下整个上半身都搭在窗户棱上,哭丧了脸,“我都在万岁爷面前夸下那种海口,以后只能一门心思心悦武宁王了,否则就是欺君啊。” 人啊,即便在逆境中,也要努力支棱起来寻找那么一丝丝缥缈的希望。夏和易手撑住窗框,一蹦站起来,若有所思道:“武宁王此番进京,北地来此路远迢迢,总不可能是单枪匹马来的,必然有大部车队从北地跟着来。我接触不到王爷的心腹,但车队那么多人,总能找着个把牵马挑担的罢。” 春翠低头想了想,没太跟上她的逻辑,只能直问道:“照姑娘的意思是……” 夏和易紧紧一握拳,成竹在胸的模样,“上回登门还是太莽撞了。我想过了,还是得先找熟悉武宁王的人打听打听,他是个什么样的性子、喜欢什么样式的女人,才能投其所好,事半功倍!” 春翠听得有点迷糊了,“可人要不是心腹,怎么能晓得王爷的喜好呢?” 话是很有道理,不过夏和易是个很善于从困境中想辙鼓励自己的人,“道听途说,总能有几句罢?多试几个人,拼拼凑凑的能有个五六分,也比现在两眼一抹黑的强。” 说干就干,让丫鬟们找到外院常来往的小厮,名叫胡猴,人也长得跟猴儿似的,精明利索, 春翠和秋红常托他出府买个东西传个话的,一来二去已经很相熟了。 胡猴出去没头没脑一通瞎扫听,居然还真寻觅到一个跟着师傅在北地车队里打杂的小碎催,不过二两碎银子就答应知无不言。 夏和易思索再三,还是决定亲自出门去见一面。 先乘马车出府,进了一间京中夫人小姐常去的渴水铺子,从后门出来,走几步到了约定的小巷,见着了那小碎催,十来岁的孩子,一瞧就不是京城人士,身材高大,黝黑的肤色,脸颊天然红扑扑的,瞧着很是健康。 胡猴回话时说找着个小碎催,见了面发现,真的是碎催得不能再碎催了,跟车队里稍微有点名号的将领都说不上话的小催巴儿。 但那小孩说起武宁王来拍胸脯,十分肯定的模样,“我们王爷生性不拘小节,是最受不得规矩的人。” 夏和易回想起那回和武宁王的马车会面,对他的话表示相当狐疑。 说不信吧,也不尽然,头一回在假山洞里碰面的时候,的确觉得是个很放荡不羁的纨绔性子。 她本来就存着信一半留一半的心,也不多追究,继续问道:“那你们王爷有女人吗?” 小碎催是北地来的,不像公府里的小厮讲那么多繁文缛节,直接回问道:“都是王爷了,还能没有女人?” 夏和易堵了下,“你见过啊?” 那小碎催也噎了噎,“那倒没有……” 想了想又说:“不过我听我师傅说了,王爷不喜欢大家闺秀,喜欢真性情的女人。” 夏和易不知道他说得是真是假,让胡猴多塞了二两银子,把人打发走了。 还行吧,甭管真假,总算是获得了一些听起来算是有效的信息。 打道回府的路上,马车照旧吱呀吱呀晃悠,夏和易靠着春翠快睡着了,突然听秋红“哎”了声,“姑娘,您看前面的那架,是不是咱们上回遇见的,武宁王爷的马车?” 第24章 ◎组团忽悠◎ 夏和易顺着掀开的车帘伸长脖子一瞧,可不是么!藩旗上的蒲牢蓝得油亮,就是武宁王的马车。 眼睛里金光亮起来,她就觉得她和武宁王是有点缘分在的,赶紧吩咐车把式,“快!快追上去。” 还好王府的马车本就行得不快,车把式扬鞭快马滚车轱辘,不多会儿追平了。 两车并排慢驶,夏和易从窗格里探出半个头,“王爷,真巧呀!您这是上哪儿去?” 她往前路眺了眺,故意没话找话拉近乎道:“这个方向,呀,您该不是要去泾国公府吧?那我们顺路,可以伴行呢!” 口吻之浮张,皇帝听得脑仁儿疼。 隔着她车上坠下的银红霞影纱,隐约能瞧见她扬着帕子眉飞色舞的自来熟模样,再回想起从前那个总是半垂着眉眼处处谨小慎微的皇后,仿佛是做了一场春秋大梦。 他揉着眉心正了正神,正色道:“夏氏,你来得正好。上回你说的事,本王回府后,认真考虑了你的提议。” 夏和易愣住,“您不是拒绝我了……” 皇帝现在不想和她有多余对话,只想把他该说的部分一气儿说完了事,“经本王再三斟酌,也不是完全不可行。” 夏和易面色一喜,“您是说,您改主意了,愿意娶我?” 皇帝实在没忍住呲哒她,“你说你一个姑娘家,总把娶不娶的挂在嘴边,到底知不知道害臊?” 天上哗啦哗啦砸大馅饼,得来全不费工夫,夏和易被天降喜悦短暂砸晕了脑袋,自动忽略了他骂人的话,只顾着快乐了,“您可太好了,您真是我见过最好的人了!你真是天下第一大善人!” 皇帝阴着脸冷笑,很好,可太好了。他问她愿不愿意嫁,她就是宁死不屈的忠烈之士。武宁王问她愿不愿意嫁,就是她从没见过的大好人。 夏和易哪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在车里和春翠秋红执手一圈儿狂喜,欢喜了好一会儿,想起来具体扫听一下细节,“王爷,您打算什么时候向我父亲母亲提亲?” 怕落下太恨嫁的名儿,她还例外解释了一句,“您提前跟我通过气儿,我好回去预备预备,到时候张罗起来不慌张。” 嗬,还想得挺周全。 皇帝一面腹诽,一面答得半真半假,“我不会在京城长久待下去,左不过就这几日。” “真好!”夏和易听得直想拍掌,但乐过了一程,稍微冷静下来,总觉得事情进行得太过顺当了,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的样子。 她抬手摁住两个正在高兴蹦跶的丫鬟,蹙了眉,拖长了高声“哎”了一声,“等一等。” 越想越不对劲,她满面狐疑地转头,望向那张模模糊糊看来跟万岁爷很是相似的脸,“我问您一句话,您别介意。” 那边很是不耐烦的样子,“又怎么了?” 夏和易歪着脑袋琢磨了半天,渐渐露出一线的防备来,“是万岁爷要求您跟我这么说的吗?” 皇帝一时为她脑中的转折而感到愕然,加之听见了自己的名号,就更多怔了一瞬。 可是他不说话,在夏和易眼里,就是默认的意思了。她瞬间跳脚,“万岁爷许了您好处,让您陪他一块儿演戏骗我,对不对?” 妈呀,万岁爷是什么狗屁君子!这还组团忽悠她来了!上辈子拉拢了夏家,这辈子还组了新的团伙哪。 越想越气,气得满头冒烟,她愤懑难耐,一时上头了,稍许有些口不择言,“如果我答应您了,接下来会怎么样?是不是拜堂的时候不是您,我一睁眼,发现自个儿已经被大被裹好了送进宫里,摆在龙床上了,是吗?” 皇帝诧异听她一连串吐字利索的质问,发散能力简直令人佩服,他还什么都没说,她就已经自我编排出一连串后续了。 具体细节猜错了,但大方向是对的,他的确是迫于无奈之下又选择了骗她,说不心虚……还是有一点,只是这丫头怎么口不择言,什么“大被裹好”,什么“摆上龙床”,即便现在他们身处的是提前净道后前后无人的小巷,这些话也是真能不加遮拦就说出口的? “大胆!”皇帝大怒,“你诨说什么,竟敢编排圣上!” 夏和易不可抑制地哆嗦了一下。 不知道为什么,每回武宁王生气,即便看不清怒颜,光是声音就叫她吓得头皮阵阵发麻。 她的两个丫鬟尤甚,脸色都发白了,一个个往后缩着,都快贴到车厢壁上当挂毯去了。 先是被吓唬完,然后更古怪的感觉泛上来。夏和易忽然记起来,当初一道蹲假山洞的时候,明明觉得武宁王是个很随性不羁的人,但是之后两回在马车上见面,见到的都是一个冷冰冰的、三句话不离规矩体统的人。 怎么感觉那么像是…… 一个非常古怪且极端可怕的念头从心底升起来,夏和易惊恐地往窗格上凑了凑,抬起手背将自己这辆的霞影纱撩开,脖子探伸过去,“王爷,您……能把纱帘打起来,让我瞧一眼您的脸吗?” “你好大的胆子!”皇帝迅速抬手掩住下半张脸,扬声怒叱道:“你是仗着自己是公侯之女,就不把本王放在眼里了?” 要求是稍微有一点出格,夏和易分不清他这被戳穿后的恼羞成怒还是被污蔑后的勃然大怒,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才好,是执着恳求,还是磕头认错? 没有留给她思考的时间,他冷哂一声,声调愈高,“本王不过是看你言辞恳切,念在你对本王倾慕已久的份上,愿意赐你一次机会。既然你不知珍惜不分好歹,那好。” “走。” “驾!”车把式的马鞭高高扬起,马车毫不犹豫绝尘而去,速度之快,宽大的马车掀起两排高高的尘土。 眼看着潜在的王爷姑爷走了,春翠着急地嚷起来,“姑娘,您怎么——”喊到一半,顺着夏和易端着下巴沉思的目光看出去,“哎?姑娘,您在想什么?” “你们看前面扬起的沙土。”夏和易捋着并不存在的长长胡须,指向前方的路,“看见了吗?” “看见了。”两个丫鬟木愣愣齐齐点头。 夏和易眨巴着灵光闪烁的眼睛,“有没有品出一点畏罪潜逃的感觉?” 春翠不识字,但在夏和易的指引下,竟然莫名其妙真从漫天飞沙里拼凑出了一个“逃”字出来。 夏和易又拉着秋红的手在空中比划着,在那堆飞沙里描出了一个“骗”字。 秋红十分迟疑,讷讷道:“万岁爷日理万机,没有那么闲吧……” * 那驾气急败坏离开现场的马车并没有驶远,在前面看不见的巷口拐弯停了下来。 陈和祥和车把式对过眼神,回头来回报说:“爷,停这儿就成了,从夏二姑娘那边看过来保准瞧不见了。” 皇帝闷声“嗯”了声,往后靠在车厢壁上,满脸隐忍,嘴角用力紧抿着,闭着眼揉太阳穴。 即便他成了武宁王,即便藩府依旧是北地,居然还是不能够成事。 身心俱疲,他到底为什么摊上了这么一个皇后?大部分时候都是个心瞎眼瘸的,偏偏不该聪明的时候反而敏锐起来了。 “爷,现在是回宫?”陈和祥觉察出他心情不痛快,小心试探着。 罢了,开弓没有回头箭。皇帝狠狠泄了口气,睁开眼,“去荣康公府。” * 回家路上,夏和易整整胡思乱想了一路,一会儿东一会儿西,没个清静,在想她是不是办错事了?万一皇帝真没那么闲,或是他们兄弟俩关系本就不佳,武宁王不搭理皇帝,那她岂不是把打算上门提亲的武宁王气走了?过了这村没这店,将来她还怎么把他哄得回心转意?还怎么跟他去北地? 兀自闷着头嘀嘀咕咕地往小院里走,突然听到身后一声“站住。” 是潘氏的声音,并且语气不善。夏和易挤出一个笑脸回身,嘿嘿一笑,“阿娘,我归家了。” 潘氏抱着胳膊,“去哪儿了?” 夏和易料想是自己最近出门次数太频,被哪个下人报到潘氏耳朵里去了,于是讨好地笑着,捡着开头说:“上城西那家渴水铺子吃渴水去了。” 潘氏不好糊弄,直挑了眉,“前儿不是刚去过?” 夏和易挠了挠后脑勺,“眼下京里的小姐们都时兴去那一家呢,我要是不去,赶不上最热闹的,没得话聊,她们以后不带我玩儿了怎么办。” 潘氏上上下下地打量她,通身不像个大家姑娘,野猴子一个,多半是扯着逛渴水铺子的名头,上外头哪儿撒野去了。 最近家里鸡飞狗跳的,她也懒得在这种事上费思量较真,只是斥了几句,“家里厨上是不会制渴水还是怎么着?非得是铺子里的香甜些?” 夏和易心里知道要高拿轻放过了,赶紧趁热赔着笑好一通卖乖告饶。 私自溜出门的事儿算是揭过了,可潘氏的下一句来得人心里一蹦,“我问你,万岁爷召见你的那一桩,你在公爷面前说的话,可是扯谎了?” 叫夏和易结结实实惊了一回,脑中转得飞快。那天召见时屋里没有第三个人,个中到底是什么细节,夏公爷自然不可能到万岁爷跟前去求证。而万岁爷来找她是特特儿挑夏公爷不在家的时候,既然特意避开了,必然也不会向夏公爷旧事重提。 两下里一计较,觉得潘氏在试探的可能更多,她便见风使舵地亲热去挽潘氏的胳膊,讨乖似的晃了晃,“阿娘说什么呢,事关万岁爷,兹事体大,我当然不敢说谎了,不然阿爹去万岁爷跟前一对,我不就露馅了吗。” “那我问你。”潘氏两眼清明地盯着她,“万岁爷那日临走前召你过去,是跟你说了什么?” 第25章 ◎保媒◎ 只要不是和万岁爷大眼瞪小眼的时候,夏和易都是沉得住气的,笑说:“万岁爷是叮嘱我呢,说若是宫里来了人,让我不必害怕,切切要照前头说好的回话。” 潘氏抓着她的胳膊,仔细端量她的眼色,“真的?” 夏和易使劲点头,“当然是真的了!” 潘氏心里端杆秤掂量了下,还是信了,虽说夏和易的确是一只不听管教的泼皮猴儿,到底局限于公府这方小天地里,应当没那么大胆子,敢胡编乱造万岁爷的圣谕。 夏和易被潘氏拧着耳朵一直啰嗦到回到小院里,耳朵震得都发麻,赶紧关上门,琢磨她的武宁王去了。 * 潘氏问了心中残余的疑虑,得了答案,但其实是不是都不重要了,无论是不是,都改变不了皇帝不待见夏凤鸣的事实。 她原是想,万一夏和易能得万岁爷另眼相待,即便不适合当皇后,能进宫做个嫔妃,也算是挽回一些损失,可是照现在看来,两个姑娘都不得万岁爷青睐。 心灰意冷地回到上房,进了次间,见夏公爷正在多纹床上摊饼子,支起膀子往左翻,重重哀叹一声,又往右一蹬,接着更重的一声长叹,腿脚没收住,踹得床围攒框咚咚响。 潘氏捏了捏帕子,端出个笑脸走上前去,柔声道:“我有件事正想跟公爷说。年前府里新买了一拨下人,我瞧着有个丫头长得精精神神的,一问还识几个字,说家大人落罪前也是验所未入流的大使。正巧公爷今儿闲在,我想着把人领来让您瞧上一瞧?要是个知进退的,也别埋没在柴房了,干脆拨进上房来伺候,偶尔有身边长随顾不过来的时候,还能为公爷伺候个笔墨。您觉着怎么样?” 潘氏是知道这回在鸣姐儿的事上错大发了,放了底线,有意抬通房来卖好。夏公爷心里门儿清,朝里背对过去,冷冷哂道:“且歇着罢,我现在哪儿消遣得起那份闲心!” 潘氏被不留情面地堵回来,咬牙忍下了,晓得夏公爷是真气得狠了,家里筹谋这么多年,就为供出一个皇后,一朝打回十几年前,他必然要找个人怨怼,出一出闷在心底的恶气。 她捺了捺性子,接过夏香手里的团扇,侧身坐在床边,依旧和颜悦色地宽慰道:“公爷先消消气,听我说。别看易姐儿一向糊涂,我瞧着那天说得倒有几分道理,太后娘娘给鸣姐儿的赏赐,您也瞧见了,南珠那么老大一颗,若不是真心看重,怎么会那般大手笔。” 夏公爷蹭一下坐起来,吹胡子瞪眼地打量身边人,潘氏不是那种只知道昏聩软弱的官家大小姐,将偌大公府家业操持得规规整整,还有私底下调理起两位姨娘来,打量他不知道,厉害着哪。夏公爷心里虽然疼惜两位娇妾,脑子到底是清醒的,不会去干涉潘氏作为当家主母的手段。 谁知道潘氏样样都能耐,偏生次次在这种关键大事上犯糊涂。 他横眉冷对的模样,抱臂问道:“我问你,当初先帝爷宾天,万岁爷抵死不立后,太后娘娘拿他有什么办法?” 潘氏到底还存了一线希望,“可是咱们公府根基可是在这儿呢,论道理——” 夏公爷在朝上是见多了皇帝的手段的,他对皇帝的了解透彻得多,“讲道理,道理是道理,万岁爷是万岁爷。帝王亲政,是不是必要立后?” 当年的少年天子,即便不立后,依旧将政务从诸位蠢蠢欲动想摄政的宗室手里夺了下来,一个连百年祖制都可以不顾的帝王,他决定了的事儿,谁能跟他讲什么道理? “当今万岁爷啊……”夏公爷靠到潘氏耳边,将嗓门儿压得低得不能再低,确认只有俩人能听见,感叹道:“其实骨子里反叛着哪。” 吓得潘氏当即去捂他的嘴。 夏公爷挥挥手挡开了,“立后人选,太后娘娘多半不会干涉,娘娘要是开口劝了,怕是还要起反效果。” 潘氏犹豫着,试探道:“我听说,陈王和庄王昨日进了宫,到现在都没风声?” 不止是她提到的两位,还有好几位德高望重的老人都进宫了,京里风声四起,近来还有什么需要出动这两位王爷的大事呢?无非就是立后了。 说得俩人都更是灰心,夏公爷摆摆手不欲再提,“横竖只要万岁爷他老人家瞧准的事儿,决计改不了了,皇后是不可能了,甭瞎惦记了。” 潘氏沉沉“嗳”了声,低下头去不接话,扇子打着打着也垂了下来。 夏公爷重新倒回床上去,“对了,你合计合计,给二丫头挑门亲事罢。” 皇帝瞧不上夏和易,他们抢先为夏和易定了人家,进宫的事自然就罢了,宫里还什么都没提,两下都不掉面子,又为皇帝解了一桩心事,大小总算是讨个好吧。 潘氏说好,又叹了口气,“头先还想着荣康公府是门好亲,只可惜思安被宫里指了婚。” 夏公爷反手枕着头冷笑,“他戴家都快败成破落户了,还算得上什么好亲?不结也罢。” “改明儿我请刘巡台的夫人过府,请她帮忙相看合适的公子。”潘氏捏着扇柄慢慢思忖,“我想着,既然请人来了,越性儿为鸣姐儿也打算打算。” 刘巡台常年巡视地方,夫人留在京中,闲来无事好张罗小儿女的亲事,也算作一桩消遣,一来二去的,勋贵人家想找人保大媒,头一个就能想到她。 “少来!”夏公爷反应出奇激烈,“你别给我打那馊主意。” 按照夏公爷原先的想法,就凭国公府的地位,夏凤鸣即便不是皇后,至少一个贵妃位是跑不了的。 现在没了成算,到底不甘心,还抱着期望,万一鸣姐儿还能进宫,封个妃,再不济封个嫔他也能接受,今年花胜去年红,宫妃将来是什么样的前途,谁又说得准呢。 潘氏骤然提起眉来,心里暗骂他心狠,夏凤鸣是为了等皇帝三年才生生拖到了近十八岁,再按照夏公爷的意思等选秀,万一选不上,那就是货真价实的老姑娘了,出路只能是给人当填房继室。 骂过了想好了,潘氏也不去争辩,横竖和刘巡台夫人见面的是她,到时候怎么说,爷们儿可管不着。 俩人说着说着,又绕回夏和易身上。 潘氏颇为哀怨,“您嫌荣康公府不够好,我又何尝不知道呢。关键易姐儿是什么样,你我还不清楚吗?要是找一个厉害人家,把她放进去,那婆媳妯娌的,到时连个骨头渣子都吐不出来。” 高门大户,里头的弯弯绕绕多如蛇蝎。 要说找一个门楣低些的,人家仰着脖子瞧泾国公府的名头,能宽宥几分新媳妇的不周到,但夏公爷和潘氏压根儿没谈这一茬,夏家是不会放夏和易低嫁的。 低嫁是不可能低嫁的,泾国公府的出身,宁愿放在家里养成老姑娘,也断不能容许低嫁。 议论来议论去,一家子都是糟心事,夏公爷一肚子火,三两下让丫鬟穿戴好,打算上外头吃花酒排解去了。 提脚迈到门槛上,想起了什么,回头吩咐道:“你说的那识字的丫头,回头送元麒房里去。” 潘氏也正有此意,颔首应是,“我也是这么打算的,元麒媳妇怀了身子,大着肚子来往多有不便,正好让她伺候茶水。” 夏公爷终于称意了一回,大摇大摆地走了。 * 第二日刚过了晌午,刘巡台夫人就依约登门了。 潘氏不端公爵夫人的架子,亲自上二门上把人迎了进来,后院的凉亭了摆了一桌席面,欢欢喜喜地对面坐下。 既然彼此都心知肚明,也不必多绕弯子,开头几句寒暄过后,潘氏直切正题,双手端起碧玉酒盏,“夫人这么多年劳苦,成就了京中多少佳偶,我们光看着都敬佩得紧,我敬夫人一杯。” 刘夫人赶紧也放下筷子端起酒杯来碰,“夫人哪儿的话,这可真叫我惶恐了。夫人是知道的,我们家老爷常年不在京城,儿子又是个管不住的,横竖我闲在也是闲在,促成那些个郎才女貌的小儿女一双一双的,我瞧着就欢喜。” “夫人这是积了大福报哪。”潘氏笑盈盈抿了酒,搁下盏,“我瞧夫人是个敞亮人,那我也不避忌,照实说了。其实今儿请夫人过府,是想替家里的姑娘打探打探。” 刘夫人一听,想着也只有夏二姑娘了。她一早听闻夏家二姑娘是公府小姐里的异类,不说到混不吝的程度,至少是一口的溜嘴跑马,于是心生好奇,想亲眼悄悄这位姑娘到底能有多特别。 说到夏二姑娘,她们这一辈的夫人,没少等着看潘氏笑话的。 这年头就是这样,你过得不好,有的是人站干岸盼着奚落你;而你要是过得太好,有种微妙又可怕的东西叫嫉妒心。潘氏出阁前是京城一等一的漂亮,夏公爷年轻时更是风流倜傥,是当时贵女们不约而同的梦中情郎。况且老派公府里头,也就泾国公府尚且鼎盛。 但这门庭煊煌,谁家关起门来不是一团烂账?在那些潘氏瞧不上等次不愿出席的宴席里,夫人们也隐晦地提,笑潘氏笑面虎厉害了一辈子,怕是只剩精力用来对付后院妾室,连闺女也不会管教了。 潘氏客气地笑一笑,转身往身后吩咐道:“去,把大姑娘叫来。” “大姑娘?”刘夫人诧住了。 潘氏没搭腔,囫囵笑着过去,指挥布菜的丫鬟道:“夫人快尝尝这道一捻珍,是我们家公爷特特儿上醉仙楼新挖来的厨子做的。” 刘夫人没问出究竟,菜已经布到面前的小金碟里,只好暂且按耐下困惑。 不一会儿,夏香回来回话,说大姑娘晨起请安之后回去突发腹痛,这会子疼得下不来床。 潘氏心里一揪,“这孩子,怎么一声不吭的,请大夫回来瞧了没?” 夏香让出从夏凤鸣院子里带来的丫鬟,那小丫鬟替小主子回禀道:“回夫人的话,大姑娘说不要紧,只是昨晚贪凉灌了风,不打紧,方才灌了一碗姜酒,睡起来就好了。” 不能算暗示,几乎算是明示是痛经的毛病了。夏凤鸣的小日子的确是这几日,但好几年了从来没有腹痛过,潘氏一下反应过来,夏凤鸣是和她那个眼大肚皮小的爹一样,还指望着进宫呢。 真是晦气,不明白他们是怎么想的,万岁爷那日都明明白白扫脸子了,果然爷俩儿是做大事的人,能屈能伸,热脸贴冷屁股也照贴不误。 潘氏心里痛恨得紧,但也只能周全过去,勉强对刘夫人笑道:“这孩子,平时皮实得跟小牛犊子似的,怎么偏生这个根节儿上腹痛了。” 哪位夫人不是人精呢,刘夫人了然地笑,捧场地敷衍道:“夫人别着急,小娘子是这样的,想你我做姑娘的时候,谁不是弱风扶柳的呢。这姑娘哪,只有做了母亲,才能立起来。” 刘夫人暗自松了一口气,还好夏大姑娘推托不来,不然她还得既不惹怒潘氏,又要找借口推辞,真是够累的。 谁不知道夏家大姑娘是奔着皇后之位去的,将来万一宫里来要人,发觉夏大姑娘嫁了,再一问,当初是谁那么不长眼胆敢保这个大媒啊?明晃晃和宫里抢人,那可真够她喝一壶的了。 刘夫人只管呵呵笑,“夫人是做母亲的操劳心,我有一儿一女,自然也明白。只是依我看,大姑娘还有大好的富贵前程在眼跟前儿呢,夫人何必太过心急呢!” 潘氏气得牙根儿痒痒。夏凤鸣被万岁爷申斥的事儿,是万万不能提的,闺阁姑娘出来待客的说法要是传出去,哪户公侯人家都得掂量三分。 刘夫人左等右等,半日也没提到她想见的夏二姑娘,只好干脆一点自己提了,“我听说,夫人膝下还有位二姑娘……” 潘氏的确是急了,毕竟夏凤鸣年岁大了,再不追着赶着,真得给人去做填方了,她一时着急,竟然把易姐儿的事给忘了。 只是不好这么说的,潘氏只笑着对丫鬟道:“快去请二姑娘来,让夫人瞧一瞧。” 末了还特意加一句,“务必要请来,听到了没?” 要是夏和易也推说不来,那她今儿可是没脸透顶了。 潘氏和刘夫人接着各怀所思推杯换盏,刚说起南郡王家刚添的玄孙,听有丫鬟来报,说荣康公夫人登门了。 刘夫人一脸狐疑,潘氏也没比刘夫人明白多少,俩人面上不显,心里想的都是—— 她来干什么? 刘夫人掩嘴笑得欢畅,“今儿我这趟可是来着了,热热闹闹的,多欢庆。” “可说呢。”潘氏比了比手,“快请夫人进来。” 不多会儿,荣康公夫人从游廊那头穿过来,笑盈盈的,对刘夫人说:“我正盘算着什么日子上门托夫人说合呢,看来今儿我这厚着脸皮不请自来的,倒是来得巧了。” * 夏香来传话的时候,夏和易趴在满床榻的纸上,认真琢磨她设想出来的“追夫八十一计”。 “我知道了,你回去回话罢,我换身衣裳就过去。” 她打发了夏香,坐在床边发了一会儿呆,终于下定决心似的站起来,指挥她最信任的两个丫鬟。 “春翠,你收拾一下,把记在我院里私账上的东西都整理出来。” “秋红,你挑一挑,把方便脱手的都拿出去当了,切记避忌些,别让人发现。” 荣康公夫人登门,大约,她和戴思安的亲事又要旧事重提了。 第26章 ◎世子◎ 巡台夫人略是意外,起身笑着搭腔道:“承蒙夫人高看,不知夫人有什么事用的上我?我能为夫人做的,必定竭尽全力。” 荣康公夫人在潘氏的盛邀之下坐下来,笑着道:“还能有什么大事呢,是家里的哥儿年岁到了,这不,想托夫人说个情。” 潘氏和巡台夫人各自诧异,谁不知道他们荣康公府统共就一位哥儿,就是荣康公夫人所出的二公子戴思安。 巡台夫人在短暂讶异之后想起了一桩旧事,那戴家老二半夜爬京府推官家女墙,被人家当歹人几棒子打得屁滚尿流,当时谁还没偷摸着瞧过笑话呢。 见两人都没接话,荣康公夫人一时面上也不大好看。 令潘氏诧异的,是戴思安分明被宫里指过婚了。 那为什么荣康公夫人还要托巡台夫人保媒?难道指婚最后没有成? 瞧那日万岁爷亲临的种种迹象,可见万岁爷是真的对易姐儿没揣什么心思,甚至会不会有可能,是听了荣康公替儿子求拒婚,才一时兴起来瞧上一眼? 不管怎么说,能重拾和荣康公府的姻亲,对现在的夏家来说,绝对不算是一件坏事。 潘氏心下有了计较,又招了个丫鬟来,“快去催一催二姑娘,莫要叫夫人们久等了。” 夏和易被两拨丫鬟们催着赶着,匆匆赶到凉亭里,客人是荣康公夫人,还认出另一位是刘巡台的夫人,八成是要说亲了。只是面上一概不显,依礼向夫人们请安。 荣康公夫人瞧着她,眼神闪避了一下,笑容依旧,“我的儿,有日子没见了。” 刘巡台夫人头一回见夏和易,打量得细致,是真真被未经雕琢的相貌惊得呼吸窒了一瞬,简单匀净的打扮,就瞧着这般娉娉婷婷,有这样的底子,不出两三年,必然又要同年轻时的夏公爷和潘氏似的,成为搅动年轻孩子芳心的祸水。再说了,生得这样齐全,性子又是个不服管教的,谁要是娶回了家当媳妇儿,那可真是要鸡飞狗跳家宅不宁了。 心里这么想,嘴上却是要捡着夸人的部分说,惊呼道:“天爷,这孩子,竟能标致成这样!快过来让我仔细瞧瞧。” 巡台夫人将夏和易拉着,好一通搓揉手,才恋恋不舍地放她坐下。 夏和易觉得荣康公夫人的神色不大对劲,坐下后又刻意往那边看了一眼。 果然,视线一对上,荣康公夫人就讪讪笑着移开了。 桌上又添了一副碗筷,趁丫鬟布置的功夫,潘氏对荣康公夫人说:“我是亲眼看着思安长大的,心里对他自是大大不同于别人。前几日我们公爷回来,说是宫里为思安指了一门亲事?不知是哪一家的小姐,竟有这样好的运势。” “是永清郡王家的四姑娘。”荣康公夫人却是不大想提的样子,一句便揭过,更为慎重地说:“夫人大恩将安哥儿视如己出,我又何尝不是打心底里把易姐儿看作是亲生女儿。只是我今儿这一趟,倒不是为安哥儿来。夫人们走动交际,消息传得清楚,我也不好避讳什么,我那安哥儿确实是个不成器的。说句逾矩的,便是我厚着老脸从夫人这儿讨了易姐儿回去,他也配不上。” 夏和易挺直背坐在杌凳上,听到这里,心慢慢紧起来,手指不知觉抠进卡子花里。 潘氏不明就里,“那您的意思是……” 荣康公夫人顿了顿,咬了咬牙,继续笑着说道:“是为了元夫人留下的大哥儿,世子既记下我名下,他的亲事,我这个做母亲的,总是少不了要过问。” 世子早已下殇的传闻,刘巡台夫人是完全不知情,潘氏却是听说过的。 虽然一直都只是捕风捉影的传言,具体实情怎么样,这些年来,即便潘氏在心里为夏和易挑中了荣康公府为亲事,走动得频繁些,但这事儿毕竟是人家伤疤,如何都不便直接往上头撒盐,故也从来没有求证过。 荣康公夫人见潘氏面露狐疑,干脆戳破了道:“我知道夫人的顾忌。说与夫人听,世子好书画,生来爱寄情山水,于是常年住在西山别苑里,不肯回来。我操持着公府上下,不能时时盯着别苑的动静,世子又是个爷们儿,对吃穿用度上不大用心,便叫别苑的管家钻了空子,我往西山送三匹布,他竟敢私下里克扣一匹。此事说来也是难堪,是好些日子后,我才发觉账上对不上,弄清楚原委后将那人发卖了。谁知他竟然怀恨在心,便在外头编排了那些有的没的胡话,传来传去的,竟然愈加夸张了。” 既然正主儿都摊开来说了,再是离谱,也总不能将一个死人说成活的,潘氏半信半疑地听着。 而刘巡台夫人虽然不知道她们到底在说什么,但也不愿意透露出自个儿不知情的样子,省得倒像是被贵夫人们排挤了似的,便张罗着圆场说:“原来是一场误会,说开了就好。说开了,大家心里都敞亮。” “说得实在些,比起安哥儿,到底世子将来才是要袭爵的,易姐儿若是嫁到我们家——”荣康公夫人本是苦口婆心,说着说着看向一旁一直没说话的夏和易,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 夏和易直挺挺地立在杌凳上,脸色差得吓人,脸色惨白,唇色也惨白,上牙咬下唇咬得用力,嘴角都快破皮了。 果真还要再来一次么?她嫁给荣康公世子,大婚之夜发现新郎官竟是万岁爷,然后怎么办?再投一次湖? 夏和易立了立心神,勉强笑道:“想是方才来的路上吹了风,没有大妨碍的,夫人不必担心。” 刘巡台夫人看着眼前姑娘霎时灰白的面色,刚才还觉得夏大姑娘说腹痛是寻借口不来,现在倒有点怀疑了,再看这雕梁画栋的公府,连绵的游廊一眼望不到尽头,幽深广阔的庭院阴森森的,树叶晃得像鬼影,凉风一吹,简直背脊发麻。 潘氏对夏和易的病态没有大动作,不是她不关心闺女,实在是夏和易装病的次数太多太多,装头痛装腹痛装脚痛的,样样都齐全,而且回回都像得惊人。潘氏上过好几回当,现在自然是冷硬多了。 比起这个,潘氏对荣康公世子更是堆了一大堆疑问,又碍于刘夫人在,不好开口直问。刚想借着更衣的借口将荣康公夫人叫出去询问清楚,就见刘夫人热情对荣康公夫人笑道:“我厚着颜借花献佛,请夫人万万要尝一尝这道一捻珍,是出自醉仙楼的大厨之手,我才刚尝了一筷,果真不同凡响,我们家里可没有这样道地的口味。” 两位夫人一齐去琢磨菜品了,潘氏只好按耐下来,拿出主人家该有的待客热情来,将夏公爷去酒楼里挖厨子的故事当作笑谈来讲。 三位夫人强打笑脸各怀所思,一桌席面,吃得竟像分了三桌似的。 夏和易趁乱站起来,福了福身,端出一副卖乖脸儿娇憨道:“难为夫人们赏脸喜爱咱们家的手艺,这道一捻珍好虽好,就是吃了腹里稍满些。不如我为夫人们拣筛些去核山楂吧,煮一壶山楂茶,吃口甘酸,消食积多爽口呢。” 脸色还发白着,退席的借口又说得合乎情理,潘氏没理由拒绝她,只能笑着应了,“难为你有这份心,快去罢。” * 从席上退出来,夏和易随手拉了个丫鬟吩咐去厨上准备山楂茶,自己就步履匆匆往小院里赶,走到院门口,瞧见秋红探头探脑地在小径上远远候着,见到夏和易就赶快上来,说小厮胡猴从外院递了话,有十万火急的消息要禀报二姑娘。 好在因从前溜出去玩的次数多,夏和易琢磨出了一条出外院的密道,得从后面的假山堆里上墙钻洞地绕过去,虽然她一直怀疑潘氏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不知情罢了。 好歹是见到了胡猴的面,俩人各自揣着手蹲在两棵并排挨着的大树干后面,胡猴小声道:“二姑娘,武宁王爷即刻就要离京了。” 夏和易深吸了一口气,“你怎么知道的?消息来源可靠吗?” 胡猴说是,“二姑娘让我多扫听武宁王府的消息,小的今儿趁出门跑腿的时候特地绕道去了趟武宁王府,看见有好多大箱子进进出出的,小的觉得奇怪,就猫在墙角听了会儿,听好几个人在说,王爷预备离京往北地回了,准错不了。”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怎么这么急就要走!夏和易恼得直想跺脚,又急又慌,到底没忘了追问最重要的,“王爷具体什么时辰出发,有人提到过吗?” “说是七日后,卯时从城西出发。”胡猴答得十分肯定。 别了胡猴,夏和易急得搓手跺脚,心里高悬着,脑袋聋拉着,踩着影子回去,连着嘀咕了一路“没时间了。” 回到房里,锁上房门,她抓住两个丫鬟,第一句话就是“赶紧的,把能当的东西收拾出来,找铺子都当掉,统统换成容易携带的银票子。” * 与此同时,皇帝也在听陈和祥回禀与夏和易相关的消息。 “荣康公夫人刚从泾国公府出来,通通按照您之前交代的说了,那边的反应都照您预计的一样。” 皇帝“嗯”了声,没什么表情,“武宁王离京的消息,确信转达到了?” 陈和祥哈下腰答是,“已经让那位常听二姑娘吩咐的下人知晓了,一路上安排了好几个人在议论这事儿,保准是听见了,请您放心。” 皇帝往后靠在搭脑上,缓缓吁气。 刻意在皇后面前让荣康公夫人为世子定亲,皇后一定会警觉,以为他要将上一世的手段故技重施。正当她慌不择路之际,再适时告之她,她的“此生至爱”武宁王要离京的消息,让她来不及筹谋其他拒绝荣康公府定亲的理由。 既然皇后不大聪明,脑子那么轴,又对夏家心存失望,那他就豪赌一把,看看她会不会不顾一切地追上去。 且先试试看,要是不成,再图后计。 虽然没有明刀明枪上阵,可仍然是觉着太累了,哄骗小姑娘,操心劳力,动计谋使心眼,丝毫不亚于朝堂争斗。 堂堂一国之君,何至于沦落至此。 不想就罢了,一气做完了,再回头看看,竟觉得可叹可耻。 “唉。”皇帝在心底重重叹了一口气,但是不忘定睛多嘱咐道:“你再安排几个人,务必将消息传到她手里。” 第27章 ◎印子铺◎ 经过这段时间方方面面的生活毒打,夏和易琢磨出了一套全新的生存哲学,她一脸严肃地向两个丫鬟阐述道:“人,就是要对自己狠一点。俗话说,舍不得脚程,套不着王爷。” 春翠和秋红总是无条件捧场,登时以鼓掌表达钦佩。 夏和易拿出一张泥金笺纸,上面是她琢磨了好几日的逃窜计划,内容朴实无华而又一针见血:追随武宁王离京的步伐,在路上制造亲近契机。到时候荒郊野外的,再没万岁爷或是夏家插手,四下无人,黑灯瞎火,武宁王别无选择,在她热情如火的攻势下束手就擒,你侬我侬指日可待。 一听全是四个字四个字的,听起来就很有文化的样子,当即说服了两个丫鬟共襄盛举。 于是当务之急,是先凑出钱来,再好进行下一步的细节谋划。 价值不菲的东西一样一样筛理出来,堆在地上,夏和易深深觉得她在府里真的太受偏爱。没有造册入库的宝贝整理出来堆积如山,夏公爷和大爷几乎每隔一两日就要给她带些新奇玩意儿,大姐姐得了什么也常转手就送给她,大嫂嫂就更别提了,为了讨好她,从娘家拿了不少东西塞给她。 夏和易捂着晃花的眼,由衷感叹道:“我好富有啊!” 这么一来,北地虽山高水远,至少路上的盘缠是不用愁了。 第一日,夏和易让春翠先拿了几样首饰上印子铺去。过了晌午,春翠欢欢喜喜地回来了,献宝似的把银票子捧到夏和易面前,“姑娘,您瞧!” 夏和易简单数了数,伤怀地捂住了嘴。 她打算拿出去当掉的玩意儿,都不同于金银,金银一市斤就是一市斤,没得计较;或是布匹,布匹在市面上流通得多了,一匹绢和一匹缎的价格,人人心里头都有杆秤,左也左不到哪里去。 而夏和易手里的东西,首饰居多,书画次之,还挑了些不惹眼的瓷器之类七七八八的,难就难在价值难以估量。即便是次品,在喜爱它的人心目中就是无价之宝;换言之,就算是捅破天去了的上品,哪怕你是宫廷御造,对于那些不好这一口的挑剔买主来说,怎么说也没用,那就是一文不值。 好在当铺打开门来做生意,也不是只打算做一锤子的歹买卖。春翠这回不能算是被坑得太厉害,只单就论当铺开的价,且有的是商量的余地,属于略出一点点血的小亏。 夏和易沮丧了一阵,想着秋红的性子要比春翠稍稍厉害些,第二日换了人去。 秋红吸取了春翠前一天软弱怯懦的教训,从进铺门就吹胡子瞪眼不断催促,结果被人家当成是大户人家的逃婢,以为是偷了主人家的东西换手,差点就强行扭送官府。 秋红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逃回来,带出去的首饰都藏在撕破了的衣服里抱着,满头插着草,狼狈得不得了。 夏和易十分泄气地趴在桌面上,无比痛心,觉得她们主仆三人的心眼子大约是一脉相承的浅。 万幸,秋红顶着一头乱草,在怀里掏了半天,掏出厚厚一沓银票子来,“但我把姑娘手上的私房银钱存进钱庄里了。” 金银不便携带,在路上又太扎眼怕惹上歹人,夏和易提前选好了几个大钱庄,将钱银分别存了进去。 夏和易接过来,靠在桌边,一张一张地捋着细细端看检查,不放心地确认道:“官铸银的字样都去了吗?” 秋红很是肯定,“底子我都跟胡猴一起锉掉了,保准没留下痕迹。” 夏和易点点头,想了想,复嘱咐道:“锉掉的银灰别忘了攒起来,融些碎角子,路上随身带着好用。” 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眼下,每一捧银灰都来之不易,均得到了主子以往压根儿不可能的万般珍视。 所以两个丫鬟出去两天,虽然成果不及预期,但都不算是一无所获。 唯有夏和易本人,连着两天上武宁王府,试图道歉与武宁王重修旧好,皆以失败告终。王府管家是个只会糊弄事儿的,车轱辘道歉都不带喘气儿的,但就是不提王爷去哪儿了,夏和易在王府门口蹲了两日,连武宁王的脚后跟都没?着半眼。 很大可能的一个事实是,武宁王生气了,所以不愿意见她。 对此夏和易也没有太失望,她本也没报太大的期望,只是想着万一万一认错成功了,就能在敌军阵营里开个后门,一路开进敌方的统帅大营里。 如果不成,也不打紧,反正北地路远迢迢,一路上她还有很多的机会可以弥补嫌隙。 算一算,距离武宁王离京的日子,只剩下五天了,再不抓紧些换钱,带不走的东西就真带不走了。 夏和易大白日就钻进了被窝里,全身蜷起来闷在里面,短暂灰心丧气了一阵,然后一个脑袋从床角拱起的被山里□□,对床边瑟瑟发抖满脸愧疚的两个丫头说:“算了,不能怪你们,谁让你们从进府就跟着我,这么多年我们一起在公府里横行霸道欺男霸女,没有经受过外头风霜雨雪的毒打,都怪我。” 她不是会阴阳怪气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说自责就是真自责。 自责完了,夏和易顶着一头和秋红如出一辙的乱发从被窝里蠕动出来,勇敢地捏起小拳头,决定要拿出做主子的杀伐决断来,自个儿扛起这面难扛的大旗。 第三日天刚蒙蒙亮,夏和易就带着丫鬟们乘着马车出门了,目的明确,一条街几乎全是印子铺。 她拿出去当的东西,大多都价值不菲,有些还是御造的,如果都在一家铺子出手,怕是要引起警觉。直奔当铺街,一来是可选的铺子多,二来这些印子铺,东家都大有来头,看到些贵重玩意儿也不会太震惊,还能当场拿得出这个钱。 马车停在后巷后,两个丫鬟正想下车径直奔印子铺里去,夏和易却拦住人说不急,“咱们先在门口猫一会儿,先观敌情,再行后效。“再挤眉弄眼地往车厢地上一大包东西里瞧,”我让你们带的东西,都预备齐全了吗?” * 自打卸了肩上重重政务,皇帝才发现,一天之中,竟然能有这么大把的时间可以无所事事地虚耗。 但是经年忙碌的人,一旦闲下来,通常不觉得解脱,反而会生出一种淡淡的怅惘和无所适从。 为了打消这种无所适从,又听闻皇后今天变更了出门的方向,皇帝决定去观赏皇后今日新作的妖蛾子,聊以打发无所作为的一天。 皇后和她的人挑选当铺都很有规律,第一天是东边第一家,第二天是西边第二家,不出意外,今天她会进东边第三家。 皇帝在街对过的马车上,略略颔首。还行,看来这人还不算傻到家了,还晓得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怀里揣着一堆高价品,得换着铺子来,才不会引起怀疑。 刚在心里默夸完毕,就看见小巷里钻出三个鬼鬼祟祟的影子,在东边第三家当铺门口找了个不引人注意的墙角蹲下了。三人都是一身富贵人家体面大丫鬟打扮,但行为是耸着肩揣着手,努力往铺子里探着脑袋张望,活像三个打算趁人不备盗窃商铺的小叫花子。 皇帝折扇一抬撩起车帘,“这间铺子是谁的产业?” “这几间瞧着是分家的,实际都是华阳郡王的铺子,目前是由府上三爷代管。”陈和祥躬身回道。 皇帝手里折扇顺势一合,在窗框上敲了下,“你找个人,跑一趟郡王府,我要旁听。” * 大门外,夏和易远远瞧了掌柜的谈了两回生意,来的都是不大富贵的客人,一位客人强势,掌柜的态度极好,但是出价极低;另一位说着说着不知为什么流下泪来,掌柜的破例多添了二两银子。 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啊…… 夏和易斟酌了下,自觉心理已做好了万全准备,起身掸了掸衣裳,“我有主意了,走,先回马车里更衣。” 一盏茶的功夫,只有夏和易独自从马车上下来,通身都换了一遭,料子还是好料子,只是洗得极旧,磨损处还打了布补丁,瞧着寒酸极了。 肩膀耷拉下去,进了印子铺,绕过遮羞板,怯怯地唤了一声。 朝奉从四尺台后头抬起头来,上下打量了一番,不甚热络地吆喝,“哟,客人是当是赎啊?” 夏和易先瞧见纵深的店堂里,放下的帐幔后似乎坐了个人,模模糊糊有个挺拔的半身人影。 朝奉从四尺台后出来了,将身形一移挡住帐幔,“那是我们东家,查账的时候不喜欢有人叨扰,不方便引荐客人,还望客人谅解些个。” 夏和易“哦”了声,顾着当物,没往细里思量,双手颤颤巍巍地高举起手里的当品,一柄镀金钩子,一对南珠排环,一副嵌了红宝石的金头面。 朝奉又将她全身上下的破落装扮瞧了个囫囵,嘴角慢慢勾起个没有温度的笑来,“姑娘,我们押店一行,古往今来道理都应是来往不问出处的。但您要开票的这几样东西,不消我说您也知道,但凡挑出一样来,都是不同凡响。那小的就不得不多问您一句来处了,我们打开门做生意的,两分银利逐着本就不易,倘或为此沾惹上什么大麻烦,那就不值当了。” 夏和易脖子不服输地挺起来,背脊却还瑟瑟发着抖,“您别瞧妾眼下这落魄扮相,其实姆们家祖上也是富庶过的,这几样东西,都是妾早已过世的阿娘留下来的,要不是……”说着眼里绪起泪花来,转呀转呀就是不往下落,含泪咬着下唇的倔强模样更加招人,“要不是家里实在没有法子了,谁又愿意动这些东西呢!” 她抬起头来,直直望向朝奉,哽咽的嗓音里满含着恳求,“爷,您是好人,求您看在这些是妾仅剩的念想的份上,千万给唱个好价罢!” 大颗大颗的泪,热浪浪地顺着苍白的脸颊滚了下来。 帐幔之后,皇帝紧抿住唇,缓缓的,缓缓的,表情甚至有些痛苦的,闭眼撑住了前额。 第28章 ◎包容◎ 夏和易对帐幔后心境大起大落的皇帝一无所知,她忙得不得了,忙着在四尺台前倔强落泪、伏在地上委屈嚎哭,一通瞎白活之后,最终拿到了满意的价钱,立马眼泪一收,美滋滋地回到了马车上,银票子往春翠怀里洋洋得意地一塞。 出手的是差不离的东西,而夏和易拿到的价钱,竟然足足比春翠前日来多了一倍。春翠看向夏和易的目光瞬间从半信半疑变成肃然起敬,差点就要当场跪下拜师父了。 夏和易叉腰扬眉大笑,说不急,“今儿再逛几间铺子,我必有机会将我的绝学倾囊相授给你们。” 实际情况是,其实她一时半会儿也没有形成可以照本宣科的路数,前世在后宫里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探索出来的本事,尚且需要在今生的实践中继续摸索。 还好,传道受业的际遇来得可遇不可求,在西边第四家印子铺门口蹲着琢磨了会儿,夏和易决定这回三人一起出动。 马车上一齐捣鼓捣鼓,待再从车上下来,夏和易换了一身村妇打扮,头上梳了极为朴素的妇人簪,洗得发旧的衣裳捏出了年轻姑娘的纤细腰肢,怯怯懦懦的,迎风晃三晃,一副弱风扶柳的小媳妇儿样。 夏和易抿了抿头发,回头问正埋头苦记的两个丫鬟,“让你们背的话,可记住了?” 两人用力点头,生怕拖了主子赚钱的后腿,“记住了,您就放心罢!” “那行,千万别露馅啊。”夏和易点点头,小手往前打记号似的一挥,颇具老道的江湖气息地一吆喝,“兄弟们,咱走着!” 两个丫鬟按照在马车上说好的方儿,努力摆出凶狠傲慢的刁奴嘴脸,一左一右,强架着夏和易进了铺子。 这间印子铺的朝奉不太常见,是个女人,不苟言笑拉长着脸,不动声色地瞧她们进铺子的架势,“对不住几位,在我们铺子押物,大到房产小到核桃,就是不当活物。” “你才要当活物!”秋红方才在马车上被夏和易好一通训练过了,现在就跟换了一个人似的,状似恶狠狠地一怼夏和易,“说话!” 夏和易像吓了一跳,下意识想转头看秋红,又害怕地顿住了脖子,浑身哆嗦着,颤颤巍巍掏出了几样闪亮亮的值钱首饰,声音像是从小鸡嗓子里挤出来的,“要当东西,就这几样,您看着给开个票罢。” 朝奉接过来,一一打量了,饶是干这行见多识广,像这么贵重的东西也是不常见的,越发觉得面前三个人的组合很是怪异。 不等朝奉开口询问,夏和易未语泪先流,哀哀戚戚地像憋狠了诉苦一般开了口,随后的话像泄了洪的水,苦痛拦都拦不住,“不瞒您说,妾的丈夫原是个秀才,虽说几年了都不曾中举,靠在县城里教有钱人家的公子开蒙,我们小夫妻日子虽过得清贫些,倒也平淡快乐。只可惜一年前妾怀了身子,家里不宽裕,夫君就想着进京城碰碰运气,说不准能到哪户大官家做个西席先生,我们娘儿俩的日子也能好过些。谁知道……谁知道,一去就没有动静,前几日一封休书回来,说是京里富贵人家的千金小姐瞧中了他,他竟是要休了我!” 朝奉从四尺台上看过来,目含同情。 夏和易装得更加起劲儿了,“我把哥儿托付给乡邻照顾,凑了盘缠上京,老天有眼,竟让我在大街上撞见了他们,可是那负心汉避着我,那家小姐也不是个讲道理的,随手摘了身上的首饰就打发妾,说是要买断我们夫妻过去几年的夫妻恩情。我……我实在是没有法子了,来时借的盘缠要还,将来还要养大哥儿,碰上这样没良心的人,妾也认了,当了银子回乡,才好——” “行了行了!”秋红凶狠瞪起眼,像是不耐烦地打断她,“我们家姑娘好心布施于你,倒还落你一通埋怨了。昨儿你当着我们家姑娘应下的话,可是忘了?” 春翠就一句词儿,努力狠狠“哼”了声,“当了东西,就别再缠着我们家姑爷了,听到没有?” 夏和易突然不受控地挣脱俩人,往前一扑扒拉上台面,最初只是低低抽泣,后来撕心裂肺地痛嚎起来,“三郎!你好狠的心!好狠的心哪!你丢我们孤儿寡母的,将来日子该怎么过啊!我生了你的哥儿啊!三郎,你不要我们娘儿俩了!” 春翠和秋红凶神恶煞地上前来抓她,朝奉不紧不慢地打着圆场,场面一度混乱失控。 夏和易完全沉浸进去了,嚎得正欢腾呢,突然听见楼上“啪”的一声,听着像是折扇重重拍在桌面上的声音,然后噼里啪啦一连串动静,倒椅子推桌子的,听声儿还不小,木楼梯被踩得吱嘎声和咚咚声并起,最后更是重而闷的一声巨响,像是有人愤怒摔了后门而去。 店堂的人都惊呆了。 夏和易先回过神来,疑惑地抬手往空气里薅了俩爪子,问朝奉:“您这铺子里,闹耗子呢?” 朝奉尴尬地呵呵笑,说:“正是,叫客人见笑了。” 听了说闹耗子,娇主和刁奴霎时间不约而同往店堂空荡荡的中心一缩,仨人瑟瑟发抖地凑在一起。夏和易声儿都颤了,勉强维持住平静,“不赶快遣人抓了去?” 朝奉回头张望了好几眼,不知道上面那位是怎么了,虽然不晓得具体名号,但既然能差遣动东家郡王爷的,必定来头不小,心思一乱,胡乱敷衍道:“客有所不知,印子铺专供号神,等闲抓不得,您这话可别再说了。” 号神?耗神? 耗子偷油偷粮的,谁家不是喊打喊杀的,还能有供耗子神的? 大千世界百杂碎,这倒是头一回听说。 夏和易一下来了好奇心,探长了好奇的脖子,“哎?为什么供这个啊?” 朝奉顿了顿,狐疑地望过来。 夏和易心道不好,听着新鲜的,一时好奇得过了度,怕要遭怀疑了,连忙收敛起兴奋的神色,继续埋下脑袋持续发抖,“在我们乡里,家里出了耗子,都是要即刻逮了去的,不晓得城里规矩,请您勿怪,勿怪……” 横竖两边儿都各自有要遮掩的,盖着布糊弄来糊弄去,各方蒙事儿,待到最终出铺子大门,夏和易还是拿到了不错的价钱。 猫回马车里数了数票子,春翠兴奋得直哆嗦,“姑娘,咱们是不是赚了?” 夏和易眼里的亮光摇曳几下,熄灭了,幽幽叹了口气,“没赚。但凡进了印子铺,能当到原本的一半价,都算是赚大了。再是利用了朝奉的同情心,他们到底还是商人,算起来,这价还是略亏了些。” 泼凉水似的地一思忖,原本的高兴劲儿渐次歇了。 春翠讷讷叹道:“要是这趟能带着地契走就好了,姑娘手里的地产铺子,就是干吃赁钱也够吃一辈子了。” 秋红摆脑袋说不行,“那些可是都登了册入了账的,可别害姑娘走半道上被抓回来。” 三个人面面相觑,所以暂时还是只能靠典当物品凑生计。 夏和易摇摇头,将当票和银票子都小心收起来,“本来该货比三家再出手的,可惜离王爷出发还剩四日,实在来不及了,眼下先能凑多少凑多少吧。” 这么一提,瞧一眼车外,太阳都快晃到正当中了,夏和易当即觉得时间紧迫,抓紧往下一家去了。 照旧老路数,先在门外猫一会儿,再回马车上制定作战计划。 春翠已经品出这个游戏的有趣之处了,兴致勃勃地问:“姑娘,咱们这回扮什么?” 夏和易端着下巴做深沉状,忽然眼前一亮,打了个响指,可惜是个哑声儿的,有些尴尬地收回了手,“这趟不急,先回去梳洗一番再来。” 快马加鞭赶回公府,从暗藏的小路回到房里,梳洗妆扮一阵,三人都穿上府里当季刚发的衣裳,鲜绿的色彩,上好的料子,浑身上下挂满了得脸丫鬟才能有的金银首饰,挂得像是冰糖葫芦的那根插杆儿,才心满意足,光鲜亮丽地回了印子铺门口。 夏和易回过头,再三叮嘱道:“来,拿出你们这辈子最横的样子,咱们大摇大摆地进去。” 春翠探头眺了眺,缩了缩脖子,“可是这掌柜的看上去不好相与啊……” “越是这样,就要遇强则强。”夏和易摆了摆手,“个中道理我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反正你们看着我就是了,走。” 这家的朝奉,身材高大,满面须髯,肌肉虬结,横眉竖目地扫过来一眼,吓得人都要矮上三寸。 这回夏和易抱来的全是字画。朝奉看罢,皮笑肉不笑地抖了抖脸上的横肉,“好叫姑娘晓得,字画在咱们这一行里都是死当。” 夏和易傲慢地一仰头,冷笑一声,“我家主子乐意,爱当便当了。明儿高兴了,扔也就扔了,还用得着向你一一说明?” 朝奉瞧她们三人一脸骄横,又浑身绫罗,富贵逼人,丫鬟尚且如此,主子就更不会沦落到要靠典当物品周济日子,约莫后头有什么阴司故事,或是就纯纯图乐子也未可知,谁晓得那帮子富贵人会不会有钱了闲出鸟来,一时想不开就想当东西当玩儿呢。 朝奉犹豫了下,唱了个明摆着坑人的低价。 夏和易这回更横了,小手一叉腰,冷下脸高声道:“你算是什么人物,敢拿这种价钱下坑。成,既然你没有做生意的打算,就擎等着罢!待我现在回去回禀了我家主子,明儿就领人一气荡平了你这里!我看你还拿什么乔!” 说罢就扭头要走。 小小的身板儿,这刁奴样可真是妥妥拿捏住了。朝奉细细端量了,心里一紧,发觉她的主家怕真是个什么了不得的大角色。 虽然印子铺的东家也是有头有脸的勋贵人家,但东家开铺子是为了赚钱,不是为了每天跟在后头给擦屁股的。铺子里当然是能不惹事就不惹事,省得给东家招了麻烦,大家都吃不了兜着走。 朝奉当即赔着笑脸从四尺台后追出来,态度一转,笑得本就不大的眼睛更眯缝了,“小人有眼不识金镶玉,姑娘大人有大量,别跟小的一般见识。” 见夏和易步履稍缓,朝奉连忙伸出手比划了个数字,“我出这个数,您看成吗?” 夏和易傲慢地斜眼一瞥,勉勉强强冷哼了声,停住往外去的脚步,“算你识相。” 待从第三间印子铺出来,夏和易数着银钱,膨胀得飘飘欲仙,洋洋得意地接受了两个丫鬟发自肺腑的敬意,靠在车厢壁上做下一步作战计划,“明后两日,你们按我这个路数,接着把私账上的东西出完。然后上牙行里多挑几个人,最好是会点拳脚功夫的,实在没有,有几分膀子力气的也先凑合。” 春翠和秋红经受了一整日的洗刷,两个人都全番升华了,现在夏和易说什么就是什么,谁也没有二话,只剩下一句干巴巴的“姑娘说得对啊!” * “她,这是,”次间里,皇帝斟酌着,觉得每一个吐出来的字都充盈着满满的匪夷所思,“唱戏呢?” 陈和祥垂着手候在一旁,很是用力地在心里点了点头。 唱不唱戏是一回事,这套看人下菜碟儿的功力可真是,运用得炉火纯青,光瞧这一套装腔作势心口不一阳奉阴违的本事,小小年纪,真是令人佩服。 只是话不能明着这么说,横竖是主子爷看中的人,再怎么都能夸出花样来,陈和祥非常敬佩地伸出了大拇哥,“这个岁数的姑娘,像这般能屈能伸的可不多,依老奴看来,夏二姑娘是个不可多得的可造之才,您瞧她今儿这一招一式都别具匠心,将来倘若是当起了掌家夫人,风貌必定无两。” 皇帝良久没有动静。 别具匠心? 歪门邪道还差不多。 皇后最后上马车之前,还不忘教导她的丫鬟,“芸芸众生,千姿百态,殊途同归,只要找出人性要点,狠命往下一切,再是铜墙铁壁的也能拿下。想赚钱,就要心狠,知道了吗?” 乍一听好像是禅机,其实全是胡说八道。 皇帝目光空洞,缓缓抬起手,手指撑住前额,盯着桌面思考了一下人生。 他是皇帝,或者说,尚在是与不是皇帝的边缘反复徘徊。不管怎么说,这些年来,他从未怀疑过自己兼爱天下的胸襟。但直到今日他才发现,这应该爱的“天下”里居然有皇后这样的人,不禁令皇帝开始反思,在他卸下肩上的重担之后,那份包容天下的广博胸怀是否依旧? 遥记得进南斋进学的第一天,太傅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一个合格的君主,要爱民如爱子。”皇帝此刻深以为然,如果不拿出爱护幼子的似海宽容,是真的很难包容下她那颗精彩绝伦的小脑瓜蛋子。 皇帝实在看不下去了,捂着眼,朝后摆了摆手,“找间铺子,把她那些破烂都高价收了,别让我再看见她上蹿下跳唱大戏。” * 于是到了转日傍晚,夏和易得到消息,两个改头换面弃善扬恶的丫鬟一齐出师,一日之内就凑全了所有的盘缠,不仅如此,还捎带回来了多多的盈余。 不出意外,去往北地的这一路,她们能吃香喝辣一掷千金地大手笔花钱了。 夏和易恍惚着飘到窗口,不可置信地望着沉沉落下去的夕阳,一种教会小徒弟饿死老师父的苦涩感在心中幽幽弥漫开来。 -完- 第29章 ◎出师未捷◎ 城门就在眼前了,对开的大门,巨大的铆钉,重楼重檐的城楼,崇林峻岭似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走出这道门,穿过壮丽的城门楼子,他便再也不是皇帝。 他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拥有了名字。 曾经,即位之前,他的名字叫储君;即位之后,名字就顺理成章地变成了皇帝。 赵崇湛。 这个几乎一次都没有使用过的名字,这个从前从来没有人敢叫、也没有人敢写的名字,成就了全新的他。 一声高喝,城门大开,黄土高扬,正值清晨日月交接的时分,连绵起伏的山脉一眼望不到头,山林的墨青色被浓白的雾遮掩,叫人看不清前路。 赵崇湛慢慢握紧了手里的缰绳,“吁。” 不算秋狩,这是他第一次跨出四九城的边界。 要是较真说起来,就连秋狩也不能算数。秋狩路线既定,顶多走歪十步就得纠偏,一路净路净道,直奔行宫。在围场里,他也不能像旁的宗室兄弟那样肆意跑动,全因他是储君、他是帝王,没有人能承担意外损失他的后果,他只能在一众侍卫的紧密护卫下遥远射几箭做做样子,然后正襟危坐在高台之上,为众人狩猎的战果封赏。 直到这一刻,赵崇湛才真正觉得,不会为做出的决定后悔。 他失去了很多,才换来一次从堪舆图上亲自踏出来的机会,去拥抱一个完全未知的陌生世界。 高山远水的豪情令人振奋,清晨的厚雾沁脾清新,之后正午的烈日别有野趣,再之后傍晚的夕阳…… 一直到烧红的晚霞落满山间,刚上任的新提督抖了抖站麻了的双腿双脚,搓着晒得发烫的手背走上来,委婉地规劝道:“王爷,时候不早了,远郊不比城中,蛇狼虎豹横行,夜行危机四伏。不如您先回城暂休整一夜,明日清晨再开拔,也不耽误功夫。” 赵崇湛动了动挺得发僵的脖颈,扬手招了个人过来,不耐烦皱眉道:“去,看看她为什么还没出发。” 那人得了令,高“嗳”一声,一溜烟拍马回城了。 * 预备离开家的这一天,夏和易充分体会到了什么叫做“人倒霉起来喝凉水也塞牙”。 她专程挑了半夜起的身,锁上房门,一个主子两个丫鬟悉悉簇蔟,确认了好几遍拾掇好的行囊,然后夏和易在桌上给潘氏留了封信,反正家里有大爷和大姐姐就够了,少她一个也不少。 三言两语留完了信,夏和易摩拳擦掌预备离家出走了。 从知道武宁王要离京开始,一共七日,虽然时间很赶,但她自问发挥了足够多的聪明才智,将计划有条不紊地进行下来了。 春翠和秋红的身契一直在她手里,自然没有大问题,她还额外想了点辙,把胡猴的身契也要到手了。然后为了避免和武宁王在路上失散,到了北地满头抓瞎,她还找到了之前打听过武宁王喜好的那个北地小碎催,说好一个月给十两银子月钱,那小碎催当即连师父也不要了,表示死活都要追随她,天涯海角永相随。 解决了心腹问题,夏和易还考虑了一下人身安全问题。因为春翠秋红这几日来典当物件儿的超常发挥,她手头上富裕了,一气儿包了十来位镖师。 最后,为了不惊动府上下人,别出师未捷就被下人们向潘氏打小报告,夏和易还特意让胡猴去置办了一辆新的马车,还买了两匹马。 夏和易在头脑里囫囵过一遍,再没什么可挑拣的了,准备得样样周祥。 三个人挎着提前收拾好的大小包袱,打算正式出发。 夏和易一手挽着一个小布包,气势昂扬地迈出房门,半只脚还跨在门槛上,突然顿住了,“哎?我怎么觉得,我好像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两个丫鬟大包小包地拖着,差点没收住撞她身上,急急刹住脚步。 春翠歪着脑袋琢磨了下,“不……不会罢?吃穿用度都一应带齐全了啊。” 秋红扬了扬手上塞得满满当当的布包,“就是,咱们连零嘴儿都带了一整包袱呢!准错不了。” 盯着大堆大堆的行囊再三思量,好像的确是没有遗漏了,不过俗话说贼不走空,既然停都停下来了,夏和易干脆多叮嘱了一句,“要不,再带两件罩衣?北地不比京城,听说夜里风沙吹起来,眼睫都能冻成一整块儿。” 丫鬟们当即敬佩不已,不愧是她们的二姑娘,思虑就是周全!然后又捎上了两件厚皮毛大氅。 再出门,行李更多了,行进愈发不易。 天色还没泛起青,稀疏的星在逐渐亮起的天布里失去踪影,唯有一轮依稀的残月还挂在天边。整个国公府都还沉睡着,仅有偶尔两声野猫乍么实的一声叫唤。 三个人耸肩塌腰,做贼似的出了角门,沿着从前为了溜出府玩儿的暗门出去,来到大街上。远远瞧见墙角处猫着两个人,是胡猴事先把那北地小碎催接来了。 夏和易点了点人头,到齐了,走罢。 马车和马都停在府门外的侧巷里,一行人走到马车边站住了。 这时的夏和易终于迟迟想起来,她忘记的是什么事了。 虽然事前计划做的是相当缜密,看似条条框框都考虑到了,偏偏独独遗漏了十分不起眼但十分重要的一环—— 所以谁来赶车呢? 夏和易目瞪口呆地看向胡猴,“你买车的时候,没想到顺带手雇个车把式吗?” “姑娘只说了要买车……”胡猴声音越发低下去,干瞪着眼,“小的以为二姑娘神机妙算,一定早有打算。” 夏和易的一颗心拔凉拔凉的,身边的两个娇奴是定然靠不住的,只能把期望的目光投向那个北地小碎催,“你会赶车吗?” 北地小碎催名叫罗布。罗布很有自信地用力点头,挥了挥满是筋肉的胳膊,“我会驾马,赶车没试过,想来倒也不难。” 看他自信满满的模样,夏和易在脑海中立刻描绘出一个在大草原上迎着朝阳挥着马鞭尽情驰骋的少年。 她登时喜笑颜开,一叠声夸了几句不错不错,很大气地挎着包袱拍了拍罗布的肩膀,“殊途同归嘛,你会驭马,御车自然不在话下,成,就靠你了。” 胡猴揣着手,一副不太信任的样子问罗布道:“你有驾驭证啊?” 只听其余四个人异口同声地问道:“那是什么?” 胡猴被大家的无知震撼了,仔细辨认了一下,发觉他们不是在逗他,只好无奈地解答道:“京里不比北地,没有驾驭证不能赶车,倘或被官差抓到,吃鞭笞还是小事,是要服四年徭役的。” 触及闻所未闻的新鲜知识,夏和易彻底呆住了,眼神和嘴型一样呆滞,好几个呼吸都喘不上气儿来。 一群不具备出行常识的人,你看我,我看你,场面一度十分安静。 夏和易环视一圈,她看向谁,谁就羞愧地避过脸去,没有办法,她只能选择重新看向唯一知情的胡猴,“猴儿,你一直在外院干活,难道就没有想过上进些,去通过驾驭核验?” 胡猴嘿嘿笑着,尴尬地缩了缩脖子,“小的惭愧,实在惭愧啊!不过话说回来,小的是贱命一条,死不足惜,就算被差人抓住,要征了徭役,便任他征了去。但是,便是小的敢驾车,就凭小的掌车手艺,姑娘您……真的敢乘吗……” 简直是正中心窝的一记利箭,夏和易果断永久性排除了胡猴的赶车资格。 她思来想去,无奈地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咱们雇的那么多镖师,难不成就没有一个持驾驭证的?” 一瞧她就是气糊涂了,春翠很贴心地贴耳低声提醒道:“姑娘,您怕是气恼忘了,之前您怕人太多了,在城里要穿帮,特特儿事先命镖师们在西城门外十里地处等候的。” 所以什么叫做:自个儿搬石头,砸自个儿的脚。 夏和易欲哭无泪地望着地上的大包小包,出门前想着一路上有大马车,大箱子都拖了足足两个,要想带着这么多东西不引人注意地走出城门,已经是万万不可能的了,更别说出城门了还要再负重走上十里地。 况且,就算人走过去了,马车怎么办呢? 她留在车上看着马车,让胡猴和罗布跑一趟郊外?那万一那些镖师都没有驾驭证,又该怎么办?再让他们跑回来?光靠两条腿撒丫子干跑,驴都得累死吧,回头队伍里多俩跛子,得不偿失啊。 春翠无助地咬着帕子角,“要不……现在去跟府里的车把式套套近乎,看有没有人愿意投奔咱们姑娘的?” 秋红听了就猛摇头,“快打消这个念头罢!谁不知道府里下人都唯夫人马首是瞻,别那车把式当场就给夫人通风报信去了。”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夏和易空有征服武宁王的满腔豪情,谁知道刚出师,就被一个微不足道的小难题给撂倒了。 这实在也不能怪她,她出嫁前窝在公府的小天地里、出嫁后窝在后宫的三分地里,算起来三辈子都没出过一回远门,不具备相应的生活经验。 再说了,她自打出生就是主子,知道出门能有马车坐就够了,谁管他什么驾驭证还是御驾证呢! 夏和易恹恹地靠在墙上,目光空洞,缓缓往地下滑下去,发自内心地自责道:“唉,都怪我,要是我平时出门时多关心关心车把式,多套套话儿,没准儿就能知道驾驭证的事儿,能提前做打算了。” 主子都自责了,下人们也免不了,一人怪罪了自己几句,胡猴还装模作样地轻轻抽了自己一嘴巴子。 夏和易不得不又分出心神各自安抚了几句,稳定军心。 况且光是事后后悔不行啊,还是得想法子解决眼下的困难。 这一思考,就等到天光大亮了。 五个人抱着包袱在墙根儿下枯萎地坐了一排,横七竖八,奄奄一息。 第30章 ◎修身养性◎ 挨过了最先头的丧气阶段,夏和易决定重振旗鼓,她的大志向是征服武宁王,不能刚出门被这么一个小石块绊倒,只要活络起来,办法总比困难多。 “瞧我的罢!”为了鼓舞一而衰的散乱军心,她相当自信地扬起了小巧的下巴。 为了方便在外行走,夏和易窝在马车里,让两个丫鬟为她梳拢头发、换了一身小厮装扮,摇身一变扮作一个清秀小哥,从车上跳下来,不费力气就沿街找了一家赁车马的铺子。 掌柜的眼尖儿,打量了来人的打扮。富贵人家的丫鬟小厮,手头比外头人家的当家娘子还要宽绰得多,于是掌柜的笑呵呵地热情迎上前来,询问道:“客人有什么招待啊?” 夏和易学着爷们儿的样子,沉下嗓子说:“我家主子要出城。” 掌柜的“哦”了声,“好说,好说。”一边指了指店堂门口停的马车,车头上挂着记里的小鼓,“一里地击一次鼓,一次鼓算两钱。” “您这儿能不能包长期的?我们府上有车,只想借个车把式。”夏和易摆摆手,没忘记特地放重了音强调“要持驾驭证的。” 掌柜的自然说成,胸脯拍得咚咚响,打包票道:“小店一概持证驾车,童叟无欺。” 然后在柜台上翻着册子寻找空闲的车把式,“客人是想上哪儿去啊?” 夏和易很自然地答道:“我家主子要去北地。” 掌柜的翻册子的手在半空中停了会儿,收回来,勾起小指挠了挠太阳穴,“姑娘,我看您的衣着打扮,也不像是那种会来闲消遣人的。这么的,这话您姑且一说,我姑且当玩笑听了,我们这儿忙着呢,您请回罢,啊。” 夏和易急了,一连蹦出好几个“不不不”,试图辩解,“我是说真的,我——” 掌柜的没耐烦和她周旋,扬手招上来了几个伙计。 伙计们把她当闹事的,不过态度还算客气,半推半赶的,没直接上手揍人。 “掌柜的,不是,你听我说啊——”夏和易双脚都被抬离地了,十根细手指还倔强地抠住柜台边缘。 到底是力气不敌众人,架不住几个伙计连挠带扯的,最终还是被推出了店堂大门。 “姑娘!”在门外候消息的丫鬟们见夏和易要被扔出来了,白着脸惊慌失措地冲上来,胡猴和罗布都做好飞身扑地垫底的准备了。 结果几个伙计在石台阶下轻轻把她放下了,领头的那个小伙儿红着脸,姿势拧成挺别扭的麻花,含羞带怯道歉,“对不住啊姑娘。” 夏和易困惑地摸了摸脑瓜顶,没错啊,头发上是一格一格的纵感,明明是只有男子才会戴的网巾啊,怎么谁都看穿了她是个女的了? 罢了,事态紧急,先不管这些了。 她马不停蹄地又跑了两家租马铺子,掌柜的一听说她要去北地,都当她是失心疯了。 第三次被伙计抬出店堂门的时候,夏和易终于没忍住,揪住扛着她往外的伙计,“你们是不是都看出我不是个爷们儿?” 那是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伙计,小黑脸一红,不好意思直视她,“嗐,您要不是个姑娘,我瞧您也别在大宅里头给人当碎催儿了,干脆去相公堂子谋份生计,一定能成头牌。” 胡猴猛地从旁边的巷子里蹦出来,怒叱道:“狗东西!收起你的臭嘴!” “算了算了。”夏和易主动从黑里透红的小伙计肩上蹦下来,上下拍了拍灰,“就当他是在夸我好看了。” 眼下要集中矛头,对准主要矛盾,她及时将注意力偏差的胡猴拉了回来。 所以还是没能成功找着车把式。 今儿天也太热了! 夏和易累得气喘吁吁,接过春翠递过来的水咕嘟咕嘟灌了几大口,豪迈地用手背一擦,半点没有未来相公堂子头牌的娇羞架势,恶狠狠的,“实在不成,咱们先雇一个短期的,先到了城郊,等跟镖师们汇合了,瞧情况再作商议。我就不信我走不成了还。” * 城西的郊外,火烧云彩,四下无风,车帘全掀起来通风,马儿热得吭哧吭哧瞪着眼睛喘大气,随从们纷纷从车马上下来了,靠坐在四下的树荫底下散暑热。 新提督寸步不离地守在赵崇湛身边,挤着皮笑肉不笑的笑脸陪着一道晒太阳。在心里暗骂这活儿可真不是人干的,遭大罪了,今儿太阳太毒太辣,他后脖子都快晒秃噜皮了。 新提督是武宁王……啊,不,现在已经得改称一声圣上了,新提督是当今圣上的心腹。与其说他今天是来为太上皇送行的,不如说是圣上不放心,特特儿派他来监视的。毕竟圣上今日告太庙即位,太上皇多在京城待一日,圣上就多一日的隐患,因此务必要亲眼将人送出城才好。 当然,太上皇这个称谓,只是新提督自个儿默默存在心里的称呼。 古往今来的内禅皇帝,荣封太上皇是老例儿,那些封了太上皇的都不一定能有好下场,更别说连个荣号都没混上的,结果不是被毒死就是被饿死,凄凉得紧。 再观赵崇湛,自打即位就不是个令人省心的寻常皇帝,君子的皮囊下生了一颗反叛的心,说不立后就不立后,说禅位就禅位,竟然还自请降封武宁王。 当今圣上昨儿夜里高兴,吃酒时贪多了几杯,喝高了,抱着大红抱柱打着酒嗝划拉着大舌头由衷感叹道:“原,原来这九五之尊……真,不是好当的,想……想我弟弟,当,当年,也就比我聪颖那么一丁点儿,结果才当了三年皇帝,就把脑……脑子当傻了。” 新提督换位思考了一下,大概是,一直视作此生大敌的敌人忽然有一天脑子不好了,他自问很能理解那种伤痛和快乐并存的感情。 于是新提督怀着万分好奇的心情,认真观察了一路太上皇爷的待人接物,温雅和煦中隐藏着一点傲慢,脑子不光不傻,瞧着还十分具有帝王魅力,倒令提督这个圣上心腹都差点跳墙惋惜了。 话说回来,本来吧,太上皇爷都主动从位上退下来了,一时兴起想享受一下大千世界,甭管要当王爷还是庶民,想要肆无忌惮一下也是可以理解的,问题是太上皇爷主动接手了“武宁王”这个旧日封号,弄得现在一众人都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 太后底下人还是惯称“万岁爷”,弄得当今圣上敢怒不敢言,气得闷在次间里摔了好几回东西;被当今圣上带进京的人,有正儿八经按例称“上皇”的,叫“太上皇爷”和“老皇爷”的也有,一气儿把翩翩君子叫老了好几十岁;而君子自个儿身边带的亲信倒是适应良好,一个个早都“王爷”“王爷”的叫开了。 说到亲信,新提督觉得还有点伤自尊,他都是堂堂提督了,是当今圣上最紧密的心腹,但太上皇爷和太上皇爷的亲信连多的眼神儿都没给他一眼,明知道他是来行监视职责的,照旧在他眼皮子底下无所顾忌,想走就走想停就停。 要知道,虽然他看上去就带了两列侍卫,实际手里握着大把兵权,只是这里不是动手的好地方,太上皇爷要是刚一出城门就出事,圣上在太后那里交代不过去。 横竖太上皇爷到底走得是不是心甘情愿,提督心里不知道,但即便他老人家再不乐意,眼下这不走也不说回的,在大太阳底下暴晒一天了,这儿黄土漫天的也没什么景致,又是何苦呢! 最好是退回去,只要有半只脚迈进城门,藩王无召进京,下一秒就能名正言顺拿人,大家都省了事儿。 提督东想一茬西想一茬,心里正泛嘀咕呢,远远瞧见从城里快马奔来的身影,是之前太上皇派回去扫听的侍卫。 侍卫翻身下马,伏在太上皇身边低声禀报了什么,然后就见那位永远波澜不惊的太上皇爷,露出了提督有史以来见过的最生活的表情,先是极为诧异,迅速发展成惊奇,两道英挺的剑眉高高挑起,仿佛听见了什么天底下最滑稽的事情。 新提督用尽浑身气力竖起耳朵尖儿,含含糊糊听见太上皇爷怒斥中的后半句“……她是闷头乱窜的苍蝇崽子不成?” 新提督空茫地眨了眨眼。 偷听是偷听见了,却比没有偷听见时更加迷茫。 而后太上皇爷的脸上渐渐浮现出一层无可奈何,在短暂的怔松过后,无力地摆了摆手,“给她带一个回去。” 侍卫刚领了命要走,又被太上皇爷叫住,“回来。” 太上皇爷有气无力地说:“带两个,不,三个,以防万一,让她挑。还有什么杂碎,一并给她解决了再回来。” 给谁?带三个什么?有什么杂碎需要解决? 一连三问浮在心间,让新提督的眉头逐渐紧拧。 太上皇爷这是在布置什么阴谋诡计?不会是改主意了,要回头谋朝篡位罢! 提督退到树荫的阴影里,招招手,召来方才派出去跟踪的探子。 探子跪地认错,惭愧道:“那人有意甩开小的们,小的们无能,跟丢了,只大老远地瞧见个大概。” 提督冷笑,难怪方才连遣人都不避着他,合着是对手下人有信心哪。 不过能有个大概,总比没有强。 “快说!” “好像……”探子回报得吞吞吐吐,因为他也感到十分疑惑,“好像……是回去找一个在车马铺子里撒羊癫疯的小厮?” 提督像看傻子一样乜他,“你确定?” 探子回想了一下刚才说过的话,也觉得自己要么眼神儿不大好,要么脑子不大正常,“不……不太确定。” “打量爷刚上任,胆敢把爷当傻子糊弄?滚!”提督懒得再跟他聒噪,怒极一脚把人踹开,再像没事人一样从树后绕出来,站在树荫后头,继续暗中观察太上皇爷的动向。 太上皇爷眼下正抬手将拳握在口鼻前,出奇镇定地静静望着眼前的一片杂草。瞧那眼神,大概是陷入了某种自我怀疑式的沉思。 在沉思片刻后,太上皇爷缓缓吁了一口气,回到卷起车帘的马车上坐下,从一旁拿出了一卷书,卷在手里,避在车阴里,对着阳光默默诵读起来。 新提督眯着眼睛探着脑袋张望了一下,大致判断出是一本佛经。 朝廷失去了这么一位随时随地修身养性研读佛经的帝王,实在是一国的巨大损失。 排开站位不谈,新提督不得不承认,这位推拒了太上皇封号的新武宁王,实在是更适合当一国之君的材料。 哪怕他身为当今圣上的心腹,也难免为此感到神伤啊。 唉…… 新提督万分痛心地摇了摇头。 第31章 ◎开拔◎ 夏和易离家出走的事儿,是直到傍晚才被发现的。 高门大户的人家,小辈里按例都免不了晨昏定省,就拿早晨一项单说,天蒙蒙亮就得守在上房院子里,候着家大人起身、搭把手伺候洗漱、问完安了还得布菜,少不得还得被训上几句话,才能回自个儿院子里过小日子。 泾国公府的规矩,大概齐和外头一样。只说大概齐,是因为小辈的规矩一概不针对二姑娘,她起不来了,今儿说头疼,过几日说脚疼,绝没人去细揪,发展到后来,不必她自个儿告假,自然有夏凤鸣和大媳妇赵氏替她周全,一觉能让她睡到日上三竿。 今儿早膳布菜又没见夏和易,潘氏见怪不怪的,“年轻孩子正是长身子的时候,许她多睡会儿罢。” 大爷媳妇赵氏笑了笑,没搭腔,接着布了一筷子青笋,心想这婆母真心偏心偏到肘窝子里去了,她怀着身子还要挺着肚子晨昏定省,怎么就没人在意她肚里的孩儿是不是要长身子。 旁的不论,总之夏和易一整日都没出现,也没人觉得奇怪。 一直到傍晚上了晚膳桌,还是没见二姑娘出席,潘氏终于觉着有些古怪了,派人去请。 夏香去了,发现房门窗户都闷得严严实实的,小院里的丫鬟婆子昨儿都得了二姑娘的令,说没她召唤,谁都不许进她的屋。 夏香连忙回来回禀潘氏。潘氏一听慌了神,带着人过去,叫了几个壮实的婆子冲开门,里头鬼影都没一个,只有小方桌上呈了一封信。 “父亲母亲在上,我不愿嫁荣康公世子,为了不叫家里为难,特出去躲避几日。对外请千万别说我死了,等过了这一阵,我还会回来的。勿念。” “胡闹!”潘氏把信一砸,眼前发晕,“太胡闹了!” 夏凤鸣和赵氏赶紧上前来一左一右扶住她。 潘氏揉着额心,天旋地转将将好一些,就听下人禀报,说公爷身边的长随回来了,有要紧事要呈报夫人。 长随进不来内院,赵氏不悦道:“你们怎么当的差,有什么话不能转达?还得夫人亲去不成?” 那报事的外院婆子只摇头,“说是遵公爷的令,务必要亲口告知夫人。” 那应当是有极为重要的事,多一个人听了,就多一分风险,夏公爷才会做这样的安排。 潘氏扶着赵氏,稳了稳心神,撒开手,将夏和易留下的信折起来放进袖笼里,惯例叫上夏凤鸣,“鸣姐儿随我一道去。” 走在弯弯曲折的游廊里,几步就沁出满额的汗水来。 有年月没这样热过了,除了不知疲惫的蝉鸣,不当值的丫鬟婆子都轻易不出来,府里静谧得可怕。 出了二门,在耳房里见到了人,潘氏还惦念着夏和易,心不在焉地问:“公爷有什么信儿让你捎回来?” 只见那长随疑神疑鬼的,一一关了门窗,才回来低声回禀道:“公爷只命小的带一句话,‘要变天了’。” 潘氏面上的漫不经心徐徐敛了起来,凝成震悚不外露的极端慎重。 一旁的夏凤鸣也发起土色来。 夏公爷说的变天,绝不能是告诉家里要下雨了,快吩咐人把晾晒的衣裳收回来。 潘氏掐着指尖稳住,不紧不慢的语调听上去有几分僵硬,“公爷说没说,是变晴还是变雨?” “公爷没来得及多说,刚说上一句话,就被厂公们请进宫了。”长随心有余悸地说:“除了各位大人,随从一概不让进,每道宫门都有一重一重的侍卫站班儿,见一个呵斥一个,有随从动作慢了,还有当场扬鞭子的。” 说罢,长随从肩上抖了个包袱,放到桌上打开来,“厂公们说宫里什么都备得齐全,不让公爷往里带随身东西,临时临了的没处放置,公爷让我都给带回来了。” 潘氏扫了一眼,一兜鸡零狗碎的玩意儿,连鼻烟壶都没让往宫里带。 所以真的出大事了。 可泾国公府一点也没听说,她一点也没听说。 潘氏忽然想到前几日几位被突然召进宫的老亲王,怕是就为了这一桩去的。 接二连三经历了天崩地裂,潘氏撑手抵在桌面上,心里乱成一团麻,天爷,现在该做什么? 袖笼里的信轻飘飘落出来,三步一摇,提醒了她,对,要先把夏和易找回来,否则荣康公府那头难以交代。 这时夏凤鸣上来搀住她,温声道:“母亲,二妹妹的性子一向是这样的,今儿突发奇想要出门转转,外头缺这短那的,就厌了,没准今儿夜里就回来了。” 潘氏一听,也觉得是如此,毕竟眼下还面临着换日的大事,阖府上下是富贵永保还是得改吃糠咽菜,不应当说息息相关,更是尽然依附于此。在这节骨眼儿上,府上能分出的精力实在有限。 思及此,潘氏狠了狠心,快步走到门前,对候在门口的夏香说:“你多散几个人出去寻二姑娘,切记,万万不要声张。” 她自个儿拉上夏凤鸣的手,匆匆顺着游廊往外去,边走边另外吩咐下人道:“速速备车,我要上大学士府去。” * 在车马铺子旁的小巷尽头,夏和易手里握着根刚掰下来的小树枝,和几个下人蹲成一个小圈儿,在地上划来划去做退而求其次的谋划,冷不丁肩上被人拍了一掌。 夏和易惊呼一声。吓得其余四个人一跃而起,凶狠地挡在她前面,“做什么!什么人!” 来人是个掺着灰白胡子的中年汉子,也被他们的阵仗吓了一跳,瑟瑟挤出个尴尬的笑,“别,别,我就是想打听一下,您几位是不是在雇车把式?” 说罢从怀里抖抖索索摸出一张驾驭证来,有年头了,泛黄的纸张,边边角角都磨损得起了花儿。但字迹还能辨认,有名有姓,也有官府的印,瞧着是真货。 夏和易拨开面前的人墙,“您可想清楚了,我们是要去北地,北地您知道吗?离京城好几千里地,少则一年两年的都回不来。” 语气里夹杂着少许狐疑。 “您有所不知啊。”灰白胡子将驾驭证妥善收回怀里,重重叹息道:“我们做车把式的,干最累的活儿,拿最少的钱,辛辛苦苦跑一趟,铺子里要抽走九成。我要是直接跟您做买卖,我一人就能拿十成十,有钱不赚才是傻子。” 听上去是有那么几分道理,夏和易还欲再问,突然从巷角又钻出一个人来,是个年轻哥儿,从怀里摸出一张相较新得多的驾驭证来,“我也听见了!要不您选我,我年轻,气力壮,搬个东西卸个货物的,都不在话下,您选我罢!” 前头的灰白胡子一下就急了,怒道:“车把式有车把式的行规,你小子不讲先来后到是不是?” 年轻哥儿一把推开他,轻蔑地一笑,“老大哥,咱们都避过车马铺子了,谁还有脸讲什么行规?您要真讲行规,就回铺子里去罢。” 灰白胡子被言语戳中,气得脸都涨红了。年轻哥儿心高气傲,也不服输。 俩人眼见着快掐起来了,一个瘦高个儿不知什么时候没声没响地飘到夏和易身边,俯身低声道:“您瞧,他们打起来了,一个个莽撞不知天高地厚,将来用起来,怕是麻烦大着呢。不如您选我罢!我赶车赶了有十来年了,处事比他们都稳当。” 灰白胡子先发现了这处的猫腻,一边揪着年轻哥儿的衣领,一边冲夏和易大喊道:“您选我,我……我少收您二两银子!” 年轻哥儿见状不甘示弱,空闲的手往长里一捞,一把将瘦高个儿也拉进战局,“我不光少收您二两,我还能一日只吃一顿。” 瘦高个儿一壁躲避着两方的拳头,一壁高喊道:“这样,我少收您三两,两日吃一顿也不是不行。” 春翠懵懵地看着,忽然问夏和易:“姑娘,您看他们像不像在卷?” 胡猴听了,回忆起公府里厨娘揉面做懒龙的画面,抱着手臂点了点头,“小的瞧着,也觉着他们很卷。” 夏和易补上他们的说法,眯起眼睛打量起来。那三个车把式拳脚间来回拉扯,前胸贴后背的,确实很像是一个卷一个。 他们真卷。 不过,排开那些奇奇怪怪的想法,夏和易心里是有些犯嘀咕的,她们跑了大半日都没能成的事,怎么还成了有人争抢的肥缺? 她指使罗布上前把掐架的人拉开,冷下脸道:“愿意跟我们上路的,路上一应跟我们相同,一日吃两餐。若是能顺顺当当到本地,不光不克扣各位的银钱,还能酌情多添几个子儿。但要是有人包藏祸心,我们手上带了人,可别怪我丑话没说在前头。” 她这一拉脸,气势真是捏足了。 三人纷讷讷应是。 再买了两匹马供人轮换着乘,总算是能出发了。 上车前,夏和易私底下对胡猴叮嘱道:“你警醒些,多盯着那三人。” 春翠觑着夏和易紧皱的眉心,小心地问:“姑娘,咱们有车把式了,您怎么反而看上去不大高兴?” 风吹起车帘的边角,夏和易从时有时无的缝隙里往回看去,琢磨道:“可能是我多想了,但总觉着有点古怪,我们正缺车把式,一下就来了三个。要真这么容易,怎么偏让咱们耗上了大半日功夫?” 不过也没事,罗布人高马大能使把子力气,要真打起来,他至少能撂倒一个半。何况他们还雇了镖师,问题不大。 秋红往日听过些茶馆说书,悚然道:“他们要真是那黑了心肠的,会不会趁夜里给咱们下药?” 夏和易认真考虑了一下这种可能,确实是个大问题,思虑再三,“我瞧着胡猴挺机灵的,由他盯着,应该出不了岔子。” 反正事情已经这样了,多思无益,再不抓紧着出发,武宁王都快走到天边了,无论如何也要先赶到城外和镖师们汇合。 夏和易不再提这事儿,“横竖出门在外的,警惕些总没错处。” 一路出了西城门,行至黄土道上,车轮滚滚,轧出两道迤逦的长辙。 夏和易本以为她们为了车把式拖延了好些时辰,得费一番心思才能追上,没想到追到城门外,远远能瞧见目光尽头有一大片人,乌泱泱的,车马辎重一堆,行驶得十分缓慢。 合着武宁王也因故耽搁了,刚刚开拔? 那敢情好。 她真不愧是受上苍眷顾的好运道。 夏和易在两位丫鬟窃喜的笑容中得意地抚了抚掌。 紧赶慢赶的,好赖是追上了队伍屁股,春翠问:“姑娘,咱们现在怎么办?是叫车把式快些追上去?” 秋红更大胆些,“还是直截了当的,护送您直接冲上王爷的车轝里?” 是因为出了京城,所以大家伙儿都狂放起来了吗?还是自打在印子铺里教坏了她们,她们就无师自通地学得更坏了? 夏和易十分愧怍,觉得她得对两个丫鬟良心的泯灭和品性的堕落负起重责来。 她目瞪口呆,“你们忘了上回我和王爷是如何不欢而散的了吗?” 就算没有上回那一桩好了,别说她能不能突破带刀侍卫的重重包围,就算真叫她趁乱得逞,前脚刚成功爬上了车,后脚就要被当成是行刺的打出脑花儿来。脑海里闪过一页页鲜活的画面,血淋淋的,可真让人害怕。 征服一个爷们儿,路迢迢水长长,不急于一时,她很有大智慧地做出决定,“这回再不能冒进了,要从长计议。” 丫鬟们敬佩地重重点头。 于是夏和易陷入了冥思苦想,盯着车下的黄土地,一口水都没顾上喝。 思考了整整一个时辰之后,她的计划成功出炉了—— “我看这样,我们继续像现在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跟在武宁王的车队后面,再往城郊去一去,等真到了荒郊野岭的地界儿,夜黑风高的,让镖师们乔装上演一出劫车,我可以就顺势请求武宁王的庇护……” 说着挑了挑眉,两位丫鬟听得嘿嘿窃笑。 不光要考虑计策,还要周全后续,夏和易继续摇头晃脑地胡诌道:“一问之下,才知道镖师都是吃不饱饭的山民。到时候你们扶我站在车辕上,我引经据典一番慷慨激昂,说得他们热泪盈眶,当即表示愿意改邪归正。再然后我不计前嫌,大度将他们收编,既能展现我的胸襟,还能将那一拨人推到明面儿上。” 听得两个丫鬟一脸崇拜,使劲鼓掌叫好。 妙计,一石二鸟,真是一则精彩绝伦的妙计哇! * 从挑起的车帘一角,赵崇湛回头眺着那架胆大包天跟在后头的马车,尾随是尾随得光明正大,偏行迹又鬼鬼祟祟的,才刚换班扈从前后脚来请示了两回,问要不要连人带车当场拿下。 不知道车里正在议论什么,甚至能模模糊糊听见欢呼叫好声,似乎是皇后的那两个糊涂蛋丫鬟。 赵崇湛撤回视线,调头看向随行伺候的六河,用极其匪夷所思的口吻,“她是真觉得我发现不了有人跟着吗?” 第32章 ◎肋骨疼◎ 该拿皇后这一车人怎么办,赵崇湛也在做权衡。 去往北地的这一路,注定艰难,不是每一任皇帝都有容人的雅量。生在帝王之家,手足相残是最残忍的常态。 皇后时而愚钝时而敏锐,两者交替起来毫无征兆,起先怕引起她突如其来的警觉,给她配的三个车把式都不是侍卫。 一个上蹿下跳的皇后,俩糊涂丫鬟,一个肩不能提手不能抗的小厮,还有一个空会使膀子力气的北地钱串子,再加上仨老中青车把式,万一发生什么危险,一群手无寸铁的乌合之众,连个自保的能力都没有。 思忖片刻,觉得还是应该伴行才更为稳妥,无论是派人近身保护她,还是护送她到其他安全的地方,都要便宜得多。只是吃一堑长一智,皇后不主动兜搭,他不会轻举妄动,如果太主动了,她那颗豆腐做的脑瓜仁儿恐怕又要胡思乱想,觉得“皇帝”要给她下套钻了。 他从窗格向外望去,满目的青翠,要行事,眼下还算安全,还没走出顺天,只要新帝脑子还没坏得完全,就应该不会迫不及待挑在这种不能将自己摘出来的境况下下手。毕竟做王爷和做皇帝是不同的,做王爷时瞻前不顾后,顶多被背地里臭骂几句没有王法。而当了皇帝,就有诸多牵制,必须懂得如何权衡、如何堵住悠悠众口。 他拿出堪舆图展开,笔直修长的指尖在图纸上的山川水流间缓缓划过,停住,前方三里有一线狭长山坳,两侧都是崇山峻岭,前后只有一条道路,逃无可逃,是最佳的行事地点。 他抬手,命六河去吩咐随扈侍从,“你挑几个人,面孔生些的,换身山民的打扮,扮作山匪,劫后面的车马。” 六河强压着满面地惊恐领命去了。 赵崇湛慢慢卷起图纸,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至于为什么山匪为什么明明看着有大队侍卫,还不长眼地偏往刀尖上撞? 只能寄希望皇后到时候慌乱了阵脚,脑子转不过来吧。 * 为了跟镖师们接上趟,顺带密谋一下绝世妙计,夏和易刻意让车把式放慢车速,落后了王府车队许多。 距离一直拉长,直到远远瞧去,人影只有蚂蚁那么大小,她才放心和镖师头子见上了面。 可惜只一眼,她就发觉绝世妙计不能成事了。 那镖师们一个个身强体壮的,那大胳膊肘,抡起一拳都能打死三个她,再说是一群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山民,实在不如何合适。 夏和易抱膝蹲在车辀上,着实苦恼了一阵。 但是不要紧,人是活人,绝世妙计也可以变通,她很快想出了另一个绝世妙计,重拾笑脸,“要么这样,有人骗你们进城做工,但是不给结工钱,你们远远瞧见我的马车,黑灯瞎火的没看清,就以为我是那黑了心肠的掌柜的。” 镖师们的晒得黝黑的脸上神情复杂。走镖的年数多了,押货最多,护人也常见,不能明说的事儿也不是没碰过,这趟原以为是送一个好日子过厌了不知天高地厚的大家小姐去北地,没想到路上还要干唱大戏的活儿。 夏和易见没人接话,便使了个眼色,让秋红踅身抽了几个钱袋子出来,递给瓢把子,笑道:“袋里装居米①,您拿回去,请并肩们②吃酒。” 都是她从不知道哪本闲书上看来的黑话,可惜只记得三两个词了,说得不伦不类。 那镖师接过钱袋子,托在手里掂量掂量,抛起来,砸在掌心里沉闷闷的声响。 有了银子,一切都好说,讨好的笑脸立刻奉上,还有心思以不伦不类的方式回应了她,“瞧不出来,您还是个现份儿③。” 银子使出去了,都能活动起来,横竖她有钱,没什么心疼的,尽管她妙计连出,总归是孤掌难鸣,一定要大家伙儿一起配合才能成事。夏和易不放心地叮嘱道:“他们可是正经侍卫,不能真打起来,不提输赢,万一他们二话不说要扭送官府,咱们就够喝一壶的。所以你们一定要及时放下刀枪,我一得救,你们就停手,我一使眼色,你们就求饶,听明白了吗?” 镖师手里掂量着额外收的银钱袋子,既然没过镖局的明账,那就是谁也不知道的私钱,心里脸上都乐开了花,“这事儿咱们兄弟虽然是头一回干,但既然收了您的好处,您放心,咱们旁的没有,就是义气管够,保管给您从头到尾干得利利索索的,绝不添麻烦。” 夏和易信心十足了,“那我就指着您了。” 瓢把子直拍胸膛,“不是小的吹嘘,在顺天的地界上,再没有比小的更熟悉地形的了。再往前走两三里地,有处山谷,细细的一线天,咱们喊打喊杀的动静大些,保准前头听得见。” 镖师连说了好几句“放心”,一列向后隐退在夜色中,踩点儿做准备去了。 连续不断的吱嘎声听得人昏昏沉沉,夏和易靠在春翠的怀里睡了一觉,迷迷糊糊打着哈欠坐起来,又嚼了几块干饼子,见车外的天色终于暗了下来。 连绵不绝的青山,在夜幕下浓如墨汁,白日里青翠生机的树林被夜风吹得晃起来,攒动的暗影像魑魅张开的爪牙。空气并不因入了夜而凉爽下来,依旧令人口干舌燥燥热难耐。 一声突兀的鹰唳划破夜空,这注定是一个不平凡的夜。 野外夜行,马车行驶得极慢,路边草垛突然一闪,几个黑影从草丛中飞快钻出,持棍拦在车马面前,“站住!” 马匹在缰绳的猝然拉扯下高声嘶鸣,引得前方王府队伍里的马匹也一阵骚动。 夏和易悄悄撩开车帘,借着火光,看清楚了镖师们熟悉的面庞。 这辈子都没听过的诨语糙话像是骂街,成功吸引了王府侍卫的注意,有人顾着安抚马,有些人转头望过来。 为首的瓢把子朝夏和易点了点头,示意可以开始了。 夏和易左右手各牵住一个丫鬟,“按照事先说好的,一定要放开嗓子,一起用最大的嗓门呼救。来,三,二,一,叫!” “救命啊——” “抢劫啦——” “杀人啦——” 信号一出,镖师们纷纷摆出穷凶极恶的架势,高举长棍径直往马车方向冲了过来。 赵崇湛不紧不慢地从窗格往回望,沉着静观战局,等待合适的出手时机。 急得满头冒烟的六河顾不上是不是大不敬了,贴近车厢压低嗓子急切道:“爷!那些不是王府的人!还没到咱们预先说好动手的时辰——” 赵崇湛没想到,竟然还真有如此不长眼的山贼,胆大包天,肆意妄为。 他带出来的都是精兵,暗里还有手握的私军护卫,不说战斗能力,即便仅仅按照人数,那几个无关痛痒的小毛贼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来。 但他眼前忽然茫茫然起了大雾,漫天飞雪如絮,赤热的鲜血染红了铺满白雪的高台,皇后倒在他怀中,死不瞑目。 六河原本在车下急得搓手跺脚,措手不及的,一阵劲风从眼前划过,看不清的身影一把抽出护驾侍卫的佩刀,又急又烈,引出“噌”的一阵嗡鸣。 “救人!” 都知道先帝爷曾做过威风赫赫的三边总督,是以对手下的儿子们也是以武将标准要求,但人被禁锢在禁城里,出入有御辇、事事有人伺候,谁能想到实际竟是如此深藏不露呢。 从没见过赵崇湛的身手,六河整个人都快震傻了。 后头的夏和易也看呆了。 她时时刻刻关注着前头的动静,当然没有错过武宁王的英姿,只见一袭纁裳破窗跃出,一抬手从后抽出侍卫佩刀,一道凛冽银弧在空中划过,脚下第一步点住车辕,一纵身轻盈跃上车顶,连踩了一个侍卫和两个镖师的脑袋,眨眼间就置身混战最中心的位置。 身边撕心裂肺的呼救声渐次哑了声儿,夏和易困惑看去,发觉两个丫鬟都直愣愣地看着前方,也像她一样看呆了。 夏和易各自手里一捏,恨铁不成钢地低声道:“别停,继续喊呀。” 两个丫鬟回过神来,赶紧动起来,继续扶着车框做作地嘹开嗓子。 “救命啊!” “杀人啦!” 按照事先说好的顺序,到胡猴的了。胡猴狼狈缩在车下,喊出的气势却是十足十的,“大胆!我们主子是泾国公府二姑娘!奉劝你们马上收手,否则吃不了兜着走!” 罗布被打斗夹缠住,他官话说得不顺,所以只分到了一句词儿,“不好!主子还在马车上!” 夏和易专注盯着武宁王的动向,顺带便儿听着,事前没考虑太多,感觉这词儿没设计好,这俩人在紧张慌乱的场景下喊出来,一下把主子的身份位置全暴露了,显得她的手下人脑子都不大好使的样子。 失策,太失策了。 再看赵崇湛,持刀立于逆风之中,风掀动衣袂,带起长刀银光璀璨一星点,火光于他脸上照不出任何暖意,只照亮了一片面无表情的杀气。 镖师们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接活儿是为了图财,和侍卫打一打已经是不可为而为了,遇上这等杀神样的主,可别真把小命都搭进去。于是镖师们没人敢接近他,侍卫们都怕不留神伤了他,在一片混战中竟然自发让出了一条坦途。 坦途的尽头,一头是他,一头是她。 这句话是夏和易想出来的,并且她在这句话里琢磨出了一丝宿命的气息。 很好,不错,虽然计划有变,但似乎是往好的方向发展。 两方都是自己人,心底里妥妥确定不会受伤,夏和易心生一计,突然撒开两个丫鬟,作惊吓状跳车,一个打挺弹起来,从打成一片的人群中穿过,一路狂奔向武宁王。 虽然依旧是一身小厮打扮,夏和易至少没忘记扯下包头发的网巾,一袭黑发如流水般坠下。她一个猛子扎进武宁王怀里,没羞没臊地抱紧了他的腰,再扬起一张梨花带雨的小脸,楚楚可怜地啜泣着:“是我眼花了吗?王爷,真的是您吗?呜呜呜,您来了,还好有您,否则我可就活不成了!” 赵崇湛是直到此刻才从回忆的梦魇中彻底清醒过来。 因为被她撞得肋骨疼。 -完- 第33章 ◎匠心独运◎ 夏和易环抱着精瘦的腰,最初多少觉着有些别扭,人家兄弟俩的,她嫁过那个,眼下又抱着这个,算是怎么回事呢。 真算起来,不算小时候被夏公爷抱过几回,这还是夏和易头一回抱男人。上上辈子是和万岁爷做过夫妻,可她逢着初一十五要见万岁爷了,每回都得先哆嗦上三天,生怕做错事说错话,给家里惹来祸端,就算借给她八个胆儿,她也断不敢上手去抱他。 再说万岁爷,虽然遵循祖制每个初一十五都来坤宁宫,给足了她脸面,但实际御幸的次数很少,大多数时候都是万岁爷大半夜才来,面色温和但是不咸不淡抛下一句“早些歇息罢”,就一人躺一侧,各睡各的大头觉。即便是真要做那件事儿,也是各自囫囵应付差事,别说亲近了,干脆恨不得能不接触就怀上个把皇子公主的,对天下臣民有了交代,就再也不用逢场作戏了。 再说了,她是真的想象不出万岁爷和谁搂搂抱抱的场面,横竖宫里没出过宠妃,大概没人享受过那样的待遇吧。 事到如今,夏和易不得不感慨武宁王是个真爷们儿,上回不欢而散都气成那样了,危难时刻还能不计前嫌,见她瑟瑟发抖,怕刀误伤了她,还放下刀,用双手虚虚地护住她,僵硬却温柔地安慰她“莫怕。” 夏和易忽然觉得有点惭愧,抱着这个想那个,可真像个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大爷啊,明明家里娇妾七八,还要上八大胡同吃花酒,莺歌燕舞,夜夜笙歌。 算了,万岁爷都是前尘往事了,还是专注当下吧。夏和易甩了甩脑袋,手上的劲儿缩了缩,话说,爷们儿的腰,跟姑娘的可真不一样,没有半点柔情似水的柔软情谊,虽然细,但直挺挺、硬邦邦的,贴身环着,也环出了大马金刀的质感。 赵崇湛此刻确实很僵硬,那么小的身躯缩在他怀里,一直长虱子似的扭来拱去,好几次衣袖将将擦过刀锋,他怕一不留神错手把她砍死了,只好把刀扔了。 治朝政是他的老本行,诗词歌赋四书五经也难不住他,谈排兵布阵他不输将军,刀枪棍棒也能样样抡得齐全。唯独论抱姑娘这一项,他实在是没有经验。 宫里有老例,不兴抱儿,是以先帝爷和太后都没抱过他,为了早早锻炼他独立,也从不让奶妈子和看妈抱他。 打从记事起,这是他头一回将谁拥在怀里。 不过充其量是不适应,旖旎的思绪并不是太多,一来是眼下一片混战的场景勾不起什么遐思;二则,皇后这回似乎是真被吓怕了,就论才刚那股一个猛子顶进他怀里的劲头,简直堪比见着红绸的老黄牛,现在呢,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窝在他怀里,人是缩成小小一只了,但手劲可不小,两条那么细的胳膊环起来,十只手指头交缠紧抠在他背后,勒得他差点没翻白眼儿。 最古怪的就是她这时大时小的胆子可真叫人摸不着头脑,一个连死都不含糊的人,说挡箭就挡箭说跳湖就跳湖,怎么遇上几个山匪就能哆嗦成这样? 想着想着,她手上又狠命缩了一把。赵崇湛猛一噎,缓缓顺了顺气,胸腔里的火只燃起了一瞬,换作从前,必定要治她一个谋害圣躬之罪,念在她毕竟是个姑娘家,一时恐慌了也是有情可原。 横竖是不能再抱下去了,再抱多会儿,肋骨非要被她掰折三根不可。 赵崇湛的手是不知道该往哪儿放的,非礼勿摸,只能像拍马一样拍了拍她的肩,“莫怕。”然后毫不留情地将她从怀里拖出来,护在身后,对周围冷峻一声,“全都拿下!” 一众侍卫听令,即刻包围成圈,将他们妥善保护在重重人墙之后。 夏和易揭开一片衣袂暗观战况,侍卫们稳扎稳打招招现杀机,而镖师们是自成一派的江湖野路子,不愧是全京城最贵的镖师,勉勉强强还能架得住几招。 眼见镖师们很快落了下乘,夏和易稍一斟酌,感觉差不多该收了,便从赵崇湛臂弯的缝隙里向外使了个眼色。 镖师早就在等她的信号了。不交手不知道,这群侍卫不是胜在一招一式厉害,而是阵形非同凡响,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什么鸟的王府侍卫,分明是一支训练有素的正规军。 大家伙儿冲突中一不留神就掉进了包围阵形里,看着还能抗上三招,其实不过是负隅顽抗罢了。 瓢把子都快喘不上气了,接到夏和易的眼神,赶紧退回安全地带,猛一扬手,“等等!” 佯装辨认几眼,往地上狠狠啐了口唾沫,“他娘的!认错人了,车上不是京城东码头柴米铺子的二当家!” 此话一出,早就扛不住了的镖师纷纷抛下武器,跪地求饶也跪出了劫后余生的感觉。 夏和易看在眼里,觉着很对不住人家,默默决定回头给大家加银子。 但是愧疚归愧疚,戏还是要照旧唱下去的,在王府侍卫收拾收拾准备把人全都捆起来的时候,她从赵崇湛身后的阴影里游出来,站到煌煌火光下,高喝一声,“且慢!” 心潮是澎湃的,演了这么大一出戏,终于到她发挥了,是时候在武宁王面前展露她广博的胸襟了。 她整理整理情绪,昂首挺胸,向前跨一大步,“诸位容我说一句!” 所有人都困惑不已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跪在地上的镖师全都目光殷切地望着她,仿佛她就是他们眼里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 她还听见春翠和秋红在不远处小声又亢奋地为她加油,心中顿时备受鼓舞。 夏和易酝酿完毕,声情并茂地对镖师们开了口,“我瞧着各位的面相,都不是那穷凶极恶的歹人,倘若有什么苦衷,尽管说出来,我答应你们,绝不会坐视不理。” 那镖师刚打了一场硬仗,差点就以为小命要交代在这里,眼下想起家中的老母和妻儿,不用装不用演,铁汉哽咽是现成的,断断续续将提前对好的故事哭诉了一通。 做白工啊,没钱拿呀,认错人啦,悔啊恨哪,悔不当初啊,求个出路哇。 哇哇大哭。 前头一唱一和演得热闹,赵崇湛抱臂站在原地,面色渐渐从不解变成了了悟。 他冷冷看向夏和易。 她演得用心,正忙着为那些苦工凄惨的遭遇而痛心,掖起帕子角擦拭眼泪。 火苗一点一点从心里蹭蹭攀上来。 赵崇湛的嘴角缓缓缀上了一丝不含实质的微笑。 不愧是她,不愧是那个在印子铺里上蹿下跳唱大戏的皇后,实在是匠心独运啊。 夏和易压根儿没留意到停留在阴影里的人情绪有什么变化,她情绪上来了,刚想表达出既往不咎将众人收编的大度意思,一抬眼,目光直了,早就预备好的词儿通通噎在了嗓子眼儿里。 远方黝黑的山麓中间,点亮了突兀的火星子,一点,两点,乃至更多,几十个举着火把的人连成一条蜿蜒的长线。 夏和易迟疑着,词儿也忘说了,脚下一点点,一点点的,倒着蹭回了赵崇湛身边。 赵崇湛心头刚烧旺的火一兜头浇熄了,甚至还有些许的心虚浮了上来—— 他埋伏的人出现了。 六河眼见不好,拼命对山上摆手,试图让他们停手。 奈何距离太远,又隔着一丛从的树叶障目,似乎没人瞧见。 又因为赵崇湛之前担心夏和易认出熟脸来,特意交代了要找生面孔,这趟差事挑的全是新兵蛋子,尽管有幸跟在队伍里,一直干的都是卸货刨坑之类的杂事儿,早就压不住想表现表现了。这回好不容易接了令儿,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是架不住满腔热血,想在主子面前露一回脸,卯足了劲儿,只认令,旁的一概不论,手里高握着刀|枪,一个个喊打喊杀的,从半山腰上气势汹汹地冲了下来。 有个跑在前头的小兵蛋儿还无师自通地编了句词儿,大喊着:“拿下最漂亮的那个小娘儿——”虽然入戏很深,想想在主子爷面前还是不太妥,于是改口成比较文雅的版本,“那个姑娘!回山上当压寨夫人!” 夏和易惊慌失措中急急望向镖师头子,只见镖师头子也正一脸震惊地望向她。 这么说不是自己人。 古人云祸不单行是有道理的,坏事总是接二连三地来。 更为可怕的是,夏和易惊恐地发现,方才还斗志昂扬的王府侍卫,此刻忽然像卸了力一样,开始漫不经心了,一个个敷衍得跟软脚虾一样。 难道这就竭力了吗?平时跟着武宁王到底是过什么样吃香喝辣的好日子去了?明刀明枪两下就不管用了吗? 夏和易心念急转,刹那间收起泪花,弯腰拾起地上刚扔下的大刀,不由分说地塞回赵崇湛手中,然后麻溜地把他往身前一推。 “您是王爷您先上,我没品级我断后。” 赵崇湛惊了,拽着后领把她拖了回来。 惜命不要紧,但大敌当前,躲在怀里的是弱风扶柳的姑娘,躲在背后的是贪生怕死的小人。 所以当初她挡箭的决心呢?跳湖的决然呢?都被狗吃了吗? 夏和易双手救下变形的衣领,面色稍显愧疚,说得话却迥然不同,“您是爷们儿吗?是爷们儿就要迎难而上。” 赵崇湛气得想捏死她,斜眼乜过去,“本王为何非得听你号令?” 夏和易捂着脑袋继续往他身后跑,嘴里不带停的,“也不是非得要您听我的,只是您刚才又是拔刀又是空翻的,现在要是见死不救,多少显得有那么一点……”拇指与食指夹出含义微妙的一线天来,“嗯,银样镴枪头?” 这个指控太严重了,甚至事关做人的尊严,尤其是做男人的尊严。赵崇湛脸都变了色,一把将她从身后像拎小鸡崽儿似的提溜了出来,一字一顿错着牙挤出来,“你再说一遍?” “王爷,我看好您哦。”夏和易绽开一个充满鼓舞意味的笑容,冲他比划了个大拇哥,然后扭着身子挣脱了桎梏,一猫腰钻回了他的开襟长披风里。 第34章 ◎生离死别◎ 赵崇湛平直眼神回头,只看见披风下拱出小小的一坨山。每当他自认稍微多了解她一些了,她就会爆发出全新的、更加令人难以置信一面,到底该怎么形容这个祸害?满口谎言,顽固又狡诈,什么话都敢说出口。只要想起她,就没有一个好词。 他没有动,并不是要顺着她的意思保护她,要是能生出怜香惜玉的心思,他就不是他了。 赵崇湛盯着那团突兀拱起的布,正在慎重考虑是该捏死她还是踩死她。 夏和易当然能感知到顺着披风燃过来的熊熊烈火,但她决定暂时捂住心眼装心瞎,安安全全地抱膝蹲着,听见两方人马打起来了,阵仗竟然比刚才她的镖师作乱还要小,心下狐疑,悄悄揭开一道缝隙往外张望—— 王府侍卫似乎作战能力不太行了,才和一帮气势汹汹的山贼打得个平手。 并且,打着打着,竟然不约而同停了下来,手里的刀枪棍棒都僵在半空中,不论侍卫或是山贼,纷纷警觉地眯起眼睛四望。 夏和易没有战士独到的毒辣目光,却也嗅到了不对劲的气息,马匹开始不安地躁动,四蹄乱踩,鼻孔哼哧哼哧往外喷着白气,缰绳高高荡起,车把式双手都快拽不住。 风来得劲了,前方被火把的光照亮的黄土地上,细碎的砂石一点一点跳动,再跳动,紧接着,由远及近,连地面都隆隆震动起来。 夏和易一惊,正欲钻出披风,被赵崇湛一把拉了出来。 脚下一趔趄,扶着胳膊勉强立住,稳了心神,远望眺往一线天的山坳尽头,狭长山路卷起沙砾横飞的劲风,在丛丛参天的树木之后,隐隐冒出压抑的击鼓鸣号声,乌压压一片人马带来震地的轰轰雷声,粗粗一估摸,少说有几百骑。 这和几个小毛贼不一样,太不一样了。 夏和易差点呼吸停滞,赶忙回头一瞧带出来的几个人,胡猴十分随主,正猫腰躲在人高马大的罗布后头;两个丫鬟就惨多了,面色惨白失了血色,四只手紧攥在一起,在马车上聚成一团瑟瑟发抖。 愧疚一下占据了夏和易的心间,如果不是因为她,他们必然都还好好待在京城,过着平凡且平淡的日子,终其一生,大概都不会需要面对这种生死攸关的困局。 可是武宁王瞧着仿佛并不意外,纵使剑拔弩张的风吹起?裳高扬,但毫不慌乱,昂首静望向人马驰来的方向,负手持刀,目光沉沉。 意外,却也不算十分意外,或许他的二哥真的不是一个适合接替君主之位的佳选,自古君王多疑,畏惧他的威望,会痛下杀手在情理之中。不过时机和方式都太糟糕,在路上神不知鬼不觉让他“病逝”,或是趁车马倦怠之时令他“暴毙”,绝对比御极当日就迫不及待大张旗鼓赶尽杀绝要来得好。 夏和易端详了几眼面相,估摸着这位王爷大兄弟不是心太稳就是心太大,一半一半的几率照例是靠不住的,可她也没得挑,横竖撂下他逃跑是不可能了,就照她跑路的速度,保准还没跑出山头就被乱蹄践踏成了马下亡魂。死有一点点可怕,不算太不可怕,但她毕竟是个闺阁姑娘家,还是有那么一点点爱美之心的,不求能死得美死得艳死得倾倒众生,退一万步说,至少得留个囫囵尸首吧?否则几年以后,万一盗墓的一挖开盗洞,居然发现坟冢里埋了一块肉饼子,仔细辨认,还能从马蹄形状上辨认出马的品种,搞不好还能因此发展出什么名为马蹄饼的街头小吃,那她气也要气活过来,生生再死一回。 所以还能怎么办呢?只能选择赌一把相信武宁王了。 她毅然决然地对武宁王立下投名状:“王爷,要不我和您换车,我替您引开他们。” 都到火烧眉毛的时候了,武宁王却半点不慌,还有心思斜眼睨她:“这回不躲了?” 夏和易胆怂是胆怂的,但为人要怂之有道,方才面对山贼时是笃定他能胜,所以为了不被误伤,耍耍嘴皮子也无妨。现在面对的是足以踏平一切的人马,来者不善,她求情也只能动真格的,“您手里有兵,横竖您死了,我也活不成,不如我拼死搏一把,倘若您大获全胜,求您念在我诱敌有功的份上,善待我的手下人。” 武宁王调过视线来,面上半明半暗的光影流转,一脸明明白白的“你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看来她在武宁王心中的形象不太正面,夏和易还想狡辩,前方已呈剑拔弩张之势,王府侍卫和山贼瞬间联手结阵,默契得无出其二。马上开路的将军挥剑高斥,“武宁王府行进,来者何人,速速报上名来,休得放肆!” 对面黑沉沉的一片,所有人都身着黑衣蒙着黑面纱,几乎与暗夜山麓融为一体,作为回应的不是人声,而是抽出刀剑时闪烁的银光。 夏和易猝不及防脚下腾了空,慌忙中抬手一薅,只抓到一把空气,定睛一看,指缝间还残存了几根乌黑油亮的发丝,是刚从武宁王脑袋上拔下来的,绝对新鲜出炉。 爷们儿的头发有多宝贵,她略有耳闻。例如夏公爷秃了脑袋中心一圈,就再也瞧不出早年间倜傥的风流了,以至于大爷年纪轻轻就开始用蛋清敷发,生怕步了家大人的缺乏后尘。 一声“嘶”的倒吸凉气,动静大得没法假装没听见。夏和易不敢看他,讪讪将发丝全放回那宽肩上,再用手指头捏住往尚且茂密的发丛里塞了塞,然后佯装无事发生,将手藏回了身后。 拔发之仇,十年不晚。事态紧急,赵崇湛忍着怒火,一把托起她,把她当个大馒头似的塞回了马车里,“进去,不论听到什么都不要出来。” 这话说得很像那么回事儿,不论他是真笃定还是缺心眼,夏和易抱头滚了一圈之后抬头望他,在熠熠火光中恍惚了一瞬,觉得他可真像万岁爷啊…… 赵崇湛的英姿飒爽终结在了最后一件事上。安全起见,正式开打之前他准备解开车马之间的连结,把极具惊悚之下的马匹放掉,以免发起狂来拖着车厢撞山跳崖。 赵崇湛自然是没有套过车马的,但他不认为这是个大问题。他纡尊俯下身去,亲自上手解车套,动作清贵流畅且难能的高雅,如同舞笔弄墨般摆弄几下,再捣鼓几下,没找到机关,面色逐渐从自信满满变得有点尴尬。 夏和易的眼色,也从略有崇拜逐渐变成有所保留,并且有往怀疑嫌弃的方向发展的趋势。 所以驾驭证还是有存在必要的,术业有专攻,一个合格的君主不需要懂得如何套车马。赵崇湛很快收敛掉尴尬,面不改色招人来卸了车套,放掉险些发狂的马匹,让她们的小车厢变成了战场中心的一座最坚实的孤岛。 车帘扬扬飘下,在那流畅的下颚线条消失之前,他还对两个抖如筛糠的丫鬟叮嘱道:“护好你们主子。” 夏和易品咂品咂,觉得武宁王可真够爷们儿的,不说旁的,就冲这兵临城下而不乱的强大心理,当年若是换了他上位,没准也能成就一段强国盛世。 不过两个丫鬟已经快吓傻了,抖如筛糠,彻底失去战斗能力。 夏和易死死握着她们的手,清晰听道一声冷箭破空发出“嗖”的割裂声。 四下打杀声顿起,兵器相接碰撞出震耳的“仓啷”声,马匹的冲天嘶鸣惹得人心神震颤。 夏和易从马车座下摸出当初以防万一藏的匕首,有敌杀敌,实在不行就同归于尽。 车厢偶尔被撞得一颤,察觉到生离死别就在眼前了,她愧怍不忍地说:“是我拖累了你们。” 春翠呜呜咽咽抹眼泪:“我想回乡看望我老子娘。” 秋红一把鼻涕一把泪:“我在小厨房灶上还藏了十两银子呢!再也拿不到了。” 夏和易也是一肚子辛酸苦辣,丧气往地上一坐:“我还没嫁人呢,白辛苦这么久了!” 太平岁月里没留心,死到临头了细细品尝,才发觉生活的苦有那么多。 夏和易太难过了,帕子都被眼泪泡湿了,越想越气,“前儿泡的绿茶居然没放枸杞!” 于是主仆三人抱头嚎啕大哭,哭得越来越没谱,连将来墓碑上要刻什么字都计划好了。 夏和易不计形象地嚎哑了嗓子,就听见外面的打斗声渐渐小了,三个人相视一瞧,狐疑又警觉地听着动静。 “夏二姑娘,”有人来敲车窗,“安全了,您出来罢。” 就这样? 打完了? 那么气势汹汹一大拨人呢! 夏和易半信半疑地揭开车帘往外看,车外果真一片宁静祥和,一轮弯月静静挂在夜空,侍卫们整顿的整顿、喂马的喂马,除了空气中仍然飘着的浓浓血腥味,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夏和易表情空泛地钻回车里。 春翠秋红各自出去看了一回,回来的反应倒是很一致:“姑娘,我是不是疯了?” 所以武宁王府的战力果然不容小觑。 横竖没死就是喜事儿,没死就能继续折腾。 夏和易很快就对着车板若有所思道:“我觉得武宁王不是个好选择了。” 春翠茫然地抹掉残余的眼泪:“为什么呀?王爷多英武神勇啊。” 夏和易郑重地摇摇头,她看问题的方式永远不同凡响:“你们想啊,瞧着是有府军护卫,前头的藩旗那么招摇呢,真有那么蠢非要飞蛾扑火的山贼吗?而且后来府军山贼联手结阵那么快,保不齐是被武宁王辜负过的旧部呢?光是一个大半夜的功夫,就有两拨人来寻仇了。明明是个闲散王爷,这得是多招人恨啊?” 春翠秋红面面相觑。 话这么说也没错,以后要是夜夜都来这么一两场生离死别,就算心承受得住,嗓子也嚎得受不了。 夏和易果断地一拍大腿,“这么的,我现在去叩谢王爷的救命之恩,然后我们立即改道南下,去找威武将军家五爷。” 春翠悚然道:“您不怕欺君了?” 秋红担忧道:“公爷和夫人不同意,您到时候预备怎么办?” “万一五爷和我郎情妾意,都生米煮成熟饭了,旁人还有什么办法!”夏和易挥着湿透的帕子,笑得微妙,“横竖咱们伙同镖师唱戏的经验已是万全的了,将来到五爷的驻地附近再唱一次,都不费功夫的。” * 在跟夏和易的几次交锋中,赵崇湛已经长了长足的教训,在男女之事上,就不能给她好脸,不给她设足了九九八十一难,她大概又要顶着她那颗瓜瓤脑袋费心琢磨这里头是不是有什么猫腻了。 因此眼下他正在刻意晾着她。 才刚保全了她的性命,料想她总得有几分感恩之心吧?于是正端坐在马车中,擎等着她来谢恩。 等啊等,结果就等来听墙角的侍卫一字一句的复述,字字诛心。 赵崇湛一口血噎在嗓子眼,勃然大怒,一拍方几,“去,把她给我绑过来!” 第35章 ◎胡搅蛮缠◎ 托胡猴敞开嚎的那一大嗓子,所有人都知道这辆车上坐的是泾国公府上的二姑娘了。 像绑牲畜一样将一位千金万金的公府小姐绑起来,不太妥当,也着实有点下不去手,不过遵令是首要的,两个侍卫大刀阔斧地一把掀开车帘,拱手道一声“得罪”,托着一条绸布上前,三下五除二就将夏和易双手松松反捆在身后,要往赵崇湛的马车上“请”。 事出突然,春翠和秋红先是吓愣住,反应过来之后一窝蜂扑上来拦人,“做什么绑我们姑娘!大胆莽夫,你们知道我们姑娘是什么来头?” 但力量悬殊,这哪能是拦得住的,侍卫们握着麻绳熟练一绕,两个丫鬟就被背靠背捆在了一起。 夏和易也急了,并拢的两条胳膊上下左右乱舞,挣扎着想以身护住人,“你们这是做什么?有话好好说啊。” 侍卫回想起主子爷“一定要凶神恶煞”的指示,为难地酝酿酝酿情绪,对三个弱不经风的小姑娘龇起了牙花儿,冷冷笑道:“二姑娘,小的们也是奉命办事,还请二姑娘自个儿走罢,省得兄弟们粗手粗脚地动起手来,伤了您的体面,到时大家都难办。” 夏和易稳了稳惶乱的心神,见他们又要上手拿捏两个丫鬟,忙制止道:“您别伤害她们,我跟您走。” 侍卫果然立刻收了手,抬臂一指路,“请罢。” 夏和易回头给丫鬟们留了个安抚的眼神,顺从地跟着下了车。 一下车,先瞧见车旁脸色煞白的胡猴和罗布,俩人跟树杆儿似的僵直腰背挺立着,一人脖子上被架了一柄锃亮的大刀,只剩眼珠子还能提溜提溜,连救命都喊不出声来。 再往前面开阔的地段走几步,地上乌压压跪了一地的人,定睛一看,都是她请来的镖师,手脚被足有手腕粗的麻绳绑住,嘴里塞着布团盯着她“唔唔”求救,最为可怕的是,背上竟然都插着犯由牌,只缺一个大大的朱砂“斩”字,黄沙一扬黄土一洒,活活像是一群将押刑场的死刑犯。 一路绵延的火把噼里啪啦,炸出松脂味的声响,一下一下的,冷不丁吓得人一颤。 夏和易被押上了堂皇的马车,厚重的车帘一放,方几对面抱臂望来的凛凛视线如同黑面判官。 事到如今没得怀疑了,定然是武宁王发现她和镖师一同作乱的闹剧了,谁都不爱被骗,发火是可以理解的,但就算被骗了一场,也不至于发这么大脾气吧?要砍人泄愤这么严重的吗?要真是这样,那心眼儿和芝麻哪个大,可真说不好。 再偷偷觑一眼他的眼色,真奇怪啊,当初在假山洞里头一回见,她一眼就看出来武宁王和万岁爷是不一样的长相,现在面对面的,是不是因为瞧得多了,反而分辨不出来了? 夏和易直挺挺跪坐着,满脑袋胡思乱想,一瞧乱飘的眼神儿就知道心思早飞到八百里外去了。 赵崇湛等了半晌没等来她磕头求饶,只好盯着她那不屈的脑门儿不耐烦地开了口,没跟她绕圈子,声口凉寒,“你可知刚才那一拨骑兵的来头?” 夏和易不妨被拽回了神,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他要问这个,还是顺着话认真思考了会儿,没抓住半点头绪,摇摇头,刚想直说没有,考虑到一群人的小命都在这小心眼子的掌心里捏着,把姿态放得很低,尽量温婉道:“还望王爷指点。” “是当今圣上。” 赵崇湛满意地看到她瞬间扬眉的讶然,挑挑拣拣,真假掺半着说:“当初本王让出皇位,自愿前往北地认罚,原是成王败寇,本王既输了,便心服口服。但圣上意图赶尽杀绝,今夜之事,以后断不会少。” 可是夏和易却听得很疑惑,犹犹豫豫地说:“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万岁爷是一言九鼎的君子,既然决定既往不咎,就决计不会再追究了。况且就算是要秋后算账,照万岁爷的性情,也定然是坦坦荡荡的,绝不会这样行暗杀之事。” 赵崇湛此刻的感受着实有些复杂。 作为正在被她大肆夸奖的那个人,他对她的判断力还算满意,决定大度地收回对她眼神儿不好的评价。 但与此同时,作为身份上的另一个人,他的眉头和心头一道皱了起来。她到底知不知道她现在应该卖好的人是谁?她不是心仪武宁王、此生非武宁王不嫁吗?那现在都孤男寡女共处一车了,她不抓紧卯足了劲儿表示诚意展示魅力,还拼了命在他面前夸赞“别的男人”算怎么回事? 两种完全不同的矛盾感受交织拉扯,他没有正面回应她的怀疑,而是食指击了击桌面,声音低低沉下去,“听起来,你似乎很了解圣上?” 夏和易心道糟糕,一不小心把实话说出来了,不用想也知道太不合常理了,“不,不是,我只是常听父亲说起……” 结果不提夏公爷还好,一提,赵崇湛嘴角那一抹本就若有似无的笑变得更加飘忽起来,“本王与你泾国公府向来并无往来,你却三番五次主动接近于本王,此次更是伙同昌兴镖局镖师演了一出大戏。如此处心积虑,让本王不得不怀疑起了你的立场和动机。” 这样严重的指控,再联系上前一个话题,不安的预感在夏和易心间慢慢蔓延开来,她愕然怔住,一时手足无措不知道该狡辩什么才恰当。 “本王在京时听闻,夏文康有意让夏大姑娘进宫为后?”赵崇湛抬手倒了杯茶,将盏缓缓推到她面前,不带感情地淡淡一笑,“二位姑娘同父同母,想来感情必定甚笃罢。” 夏和易盯着眼前随着马车晃动的澄澈茶汤,整个脑袋都懵了,嗡嗡作响。 这样曲折离奇的展开,是她从来没有想到过的,可这种论断听上去又是那么的合情合理,所以他现在把她看作是奸细?是万岁爷派来深入敌营的?美人计? 端起茶盏的手都有些抖,低头抿一口,什么滋味儿都没品出来,温热的水流浸润了干涸的喉咙,仓促跳动的心倒是平静下来了,扭身从方几前退开,正了正色,俯首深深叩下去。 赵崇湛眼角一纵。 一瞧她这种做作的姿态摆出来,就知道她又要开始作妖了。 夏和易哽咽了声音,“我承认,镖师一事,是我一时心急贪图快利,的确是欺瞒了王爷,其后每每想起,都深感愧怍,夜不能寐。但您若是因此而怀疑我对您的一片赤诚,实在是叫我伤心。” 楚楚地微仰起头,目光水盈盈的,一颗一颗大滴的泪珠,顺着饱满的脸颊滚滚而落。 她没有抹眼泪,任由断线的珠子不断流淌,眼里充满了柔情与不屈,“自古以来,男女之约,为缔结两姓之好。然而我即便努力至此,王爷仍旧对我无心,我也不愿再强求,请王爷在前面放我和我的人下去,我们就此别过,各自安好。我保证,今后永远不再叨扰您那颗冰冷的心了。” 赵崇湛不动声色地欣赏完她浮嚣的表演,“你打算去哪?” 夏和易略权衡了下,还是不敢再睁眼扯谎。 没有底气的时候,声音就诚挚得多了,“征州。” 征州,威武将军家五爷的驻地。 赵崇湛淡淡一哂,“威武将军也是夏家的同党?” “不,不是!”夏和易满目错愕,百口莫辩原来是这样的感受,讷讷张了半天嘴,饶是平素擅长胡搅蛮缠,也被曲解得好半晌连半句话都说不出来,一口气丧到了脚底,“那,我即刻带人返回京城,成吗?” “哦?”赵崇湛声调微微沉下,“听说府上正在与荣康公府议亲?怎么,难不成荣康公也欲对本王不利?” 夏和易瞠目结舌地瞪着他,就干瞪着,“您您您——” 天爷,这是什么人哪!街口的泼皮无赖听了都要哑口无言! 荣康公府和她的亲事,只是荣康公夫人来府上提了一回,连操办都没开始操办,消息自然也没在京中传开,武宁王又是怎么知道的? 她忽然觉得心惊肉跳,一个连听都没怎么听说过的闲散王爷,暗里竟然如此深藏不露,凭借区区百余仪仗兵,不过一炷香的时辰,干脆利落地处置完一支来势汹汹的骑兵队伍,顺手连兵带马都拾掇得干干净净,毁尸灭迹的功力一流,手下部将能征善战不说,还善于收集情报,连京里哪家和哪家八字没一撇的说亲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这么厉害的王爷,占了嫡皇子的出身,也占了令人咋舌的能力,居然愿意偏安一隅守在北地那种龟不生蛋鸟不拉屎的地方,这人该不是结了佛缘,大大超脱了吧! 夏和易撅着脖子瞪他,直到脖子酸眼睛也酸了,还是没想出对策,黯然颓下来,塌腰子靠在车厢壁上,悻悻道:“那您说怎么办吧,我全听您的。” 赵崇湛早就在等她作不动妖的这一刻了,“刺探完本王就想走,这世上倒也没有这么便宜的事情。倘若圣上真拿你来试探本王,本王为何不能借势反将他一军。”见夏和易又想腾起还嘴,他不紧不慢笑了笑,“你说你不是细作,好,就当本王赐你一次机会,让你洗刷罪名。” 夏和易有点听天由命的意思了,耷拉着脑袋破罐破摔道:“全凭王爷发落。” 赵崇湛嘴角浮起一抹幽幽的笑,在忽明忽暗的风灯照亮下,看得人头皮发麻。 “从现在开始,本王去哪,你就跟到哪儿,一日十二时辰,你与本王寸步不离。本王倒要看看,你还能有什么昏招。” 夏和易猛地睁圆了眼,人都傻了。 第36章 ◎觊觎◎ 赵崇湛满意地欣赏她一时目瞪口呆的无措。 接下来她会如何应对呢?是大哭求饶,还是又当场胡编乱造出一个错漏百出啼笑皆非的故事? 不想承认,他竟然有一点期待她制造出的各种未知的妖蛾子。 夏和易就那么撅着脖子僵着跪坐在那儿,一时半会儿没想清楚他话里的意思。 贴身伺候和贴身伺候之间,往深里说,其实说头大有不同。 若是想拿她当使唤丫鬟,就是被骗了一场,生气了,想借机羞辱她,搓磨人的手段何止千百种,她从前在后宫里见得多了,主子想要为难谁,光是端茶倒水轻易就能折腾掉人半条性命。不过毕竟俩人的身份摆在这儿,料想他是不会太过折磨她的。对夏和易来说,到底手下人都在他手里捏着,还有那一伙镖师,都是拿钱办事的无辜人,她不能不管他们的死活。 那就听他使唤几日,当当小碎催儿,等他消了气,也就罢了。 可是若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伺候”……那就恕她不能轻易从命了。她又不真是上赶着为奴为婢的,他是王爷又怎么了,她还是堂堂国公府的嫡小姐呢!没个名分的,道理上就说不过去。 不过人在屋檐下,她言语的方式很有眼力劲儿,凡事都先千恩万谢了,谢完再说,于是往前一俯身拜下去,“王爷恩准我近身伺候,特许我沾沾贵气,是天大的恩典。只是我觉得还是应当确认一下,您所要求的‘寸步不离’……大概是要寸步到什么地步?又大概是要不离到什么地步?规矩定清楚了,我以后好照着章程办事。” “本王说什么,你就能照着做什么?”赵崇湛反倒不称意了,剑眉高高挑起来,“你到底还有没有一点姑娘家的廉耻心?” 夏和易是真想拿茶盏子拍他脑门心儿啊。依誮 横竖正着反着都是他说的,正着反着又都不行。有本事把她手下的人全放了,看看哪个鬼还会搭理他? 武宁王跟万岁爷不愧是亲兄弟,顶着一副好看到让女人鬼迷心窍的皮囊有什么用,底下那种目空一切的傲慢,以及那一股善于以权势威逼人的讨厌劲儿,果真是一样一样的。 她手里攥紧了拳头泄愤,还往下低了低脑袋,暗暗把咬牙切齿的动作埋在瞧不见的阴影里。 可是从赵崇湛的角度看过去,就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了。不得不承认,她安安静静老老实实不作妖的模样可真是能骗人,玲珑柔软的身子,沐浴在风灯映出的融融暖光里,红彤彤的脸颊上有粉嫩细薄的绒毛,哪怕用最苛刻的眼光去盯着瞧她,那鸽子蛋般的油皮上也瞧不出半点瑕疵。 照常理,年轻姑娘轻咬下唇眉眼低敛,长睫的阴影投下一片,是为害羞;粉拳轻握,在衣摆上攥出五花八门的攥痕,是为紧张。 深更半夜,荒郊野外,面对的不是旁人,是过过两次正礼的妻子,很难让人不心猿意马。 心尖被火焰燎了一瞬,表情却很平淡,赵崇湛撇开视线,冷冷一笑,“别打量本王不知道你在瞎琢磨什么呢,少觊觎本王。你年纪不大,想得倒还挺美。” 他竟然还特意整了整衣领,往里合了合! 夏和易脸猛地涨红了,真真是百口莫辩啊,嘴上空摆了一大串叽里哇啦的夸张嘴形,气啊,憋闷啊,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还有什么办法呢,底下人是死是活都还仰仗着他的鼻息,虽说按例王公贵族不能随意打杀人,但现实残酷,王爷想清理个把人,大刀一划拉,再刨个坑埋了,死无对证,一了百了。 她只好对自己说:忍一时海阔天空,争一嘴几条人命。 所以忍吧,不就是挨上几句呲哒嘛,想想开些,别把自个儿当女人就行。 觊觎不觊觎的,他是个爷们儿,被一个姑娘觊觎,亏他真说得出口。 算了,既然武宁王瞧不上她,那看来是要她当烧火丫头了。夏和易灰头土脸地应了声,也不去辩解,身子往后捎了捎,靠在车壁上,把自己想象成一块挂毯子。 武宁王也不理她了,借着烛火不住跃动的光,拿起了一卷书卷,先看的策论,看了一会儿,不知道怎么的,突然抬眼不悦地横了她一眼,将手里的策论换成了一本佛经。 夏和易莫名其妙,她可安静了,贴墙歪着,就差没吊着脑袋睡着了,又怎么招他了? 但她很有作为使唤丫头的自觉,是时候表现表现,顺便洗刷一下大半夜觊觎男人的恶名了,撑着脖子凑过去,谄笑道:“王爷,夜里灯火伤眼,不如我读给您听?” 赵崇湛乜她一眼,不作声,反手将书卷扔给她。 夏和易接过,双手捧起来,袅袅的嗓子,莺鸣似的,读什么都像宜人的乐曲。 声口漂亮了,其中不慎念错的几个字,就随他去罢,嘴里囫囵一下,带过去就完事了。 赵崇湛靠在车壁上,闭着眼睛听,她读书的方式可真奇怪,刚开始还读得抑扬顿挫的,后来越念越黏糊,字都刚从蜜糖里捞出来,每句话都像一个拉不断的糯米团子。 他皱眉睁开眼,原是想叱责她的。 皇后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歪头靠着,身上略显宽大的男装打扮,经过一天的鸡飞狗跳,好些地方都松散地敞开了,若隐若现地露出小片小片的莹白皮肤。青葱似的手指懒懒散散地翻阅着书卷,双眸半眯半睁,润红饱满的唇瓣一开一合,读得可谓敷衍了事。 这是他从没见过的皇后,她在他面前谨小慎微的模样太过深入人心,眼下乍一耍浑,反倒叫他心头突然像毛头小子一样纵起来了。 几辈子统共加起来,他接触女人的经验,说实话也不能算太多。 当皇帝的时候,他心里实在兜着太多的事,沉甸甸,每一桩都比私情重千钧,后宫的女人打扮得千娇百媚在他面前,他记不住脸、记不住身形,但能清晰看到她们身后的家族。她们成为他的女人,非他所愿,他亲近或是冷落她们,也非他所愿。 唯有皇后,是他的抉择,是他夫妻一体的另一半。 夫妻。 这个词,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猝不及防想起来,瞬间拉扯得空气都暧昧起来。 轻飘飘的绡纱帘在她身后随风荡开,满目的星河璀璨地坠着,还有一重圆弧的天。 天……天幕……天幕地席…… 他的视线在她反复开阖的唇瓣上停留了片刻,然后极为冷淡地转开,凉薄哂道:“不识字就闭上嘴。” 夏和易愕然怔住,瞧着他不虞调向窗外的后脑,有些讪讪地把书放下了。上蹿下跳是极耗精力的,她太困了,车里的光线又太昏暗,一不留神念错了几个字。 瞧不见武宁王的表情,只能从语气上大致判断,连调子都发硬。她读岔字了,所以招得他愤懑了,也不知道刚才是突然为了什么,还需要大半夜诵佛经平息火气,结果越读越火。 可能真是宗室毛病多吧。 夏和易大度地决定不去计较了。 趁武宁王现在没留心她这儿,夏和易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半躺半坐地歪了下去,边倒边感叹马车与马车的规格差别真是巨大啊,当初她让胡猴去置办车马,手上阔绰,已经吩咐一应按照最贵的来了,眼下和亲王的马车一比,那还是小巫见大巫了。 这么宽敞的马车,容三五个人平躺下来都不带蜷腿儿的,而且还不抖也不晃,一路这么松松闲闲摇啊摇的,夏和易半睡半醒的,再睁眼,天光一片大亮,外头在扎营做早膳了。 她迷迷瞪瞪地揉着眼睛坐起来,在晨曦的亮光中望着不远处的人,一声“万岁爷”涌上来,在嘴边将将停住。 伸手一摸,奇了怪了,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还觉着身上盖着被子呢,醒了怎么就没了。 武宁王给她盖的吗? 不能够吧。 赵崇湛听见动静,见她醒了,瞥眼过来,不咸不淡地哼了声,“你们夏家的规矩就是这样的?” 夏和易一下就彻底清醒了。 主子爷还没歇,使唤丫头先美滋滋睡下了,实在说不过去。 她嘿嘿干笑着,但凡不好意思的时候,一概以笑糊弄了事,卖好地往他身边靠过去,倒了杯茶双手捧至面前,“您早起劳累了,先漱漱口。” 赵崇湛盯着她,面色不佳,但好歹是接过去了。 方几上平铺着堪舆图,她盯着琢磨了会儿,眼珠子滴溜滴溜转着,忽然眼睛一亮,捏着心口佯装无知地问道:“王爷,咱们是往哪条路去啊?前面是不是要过南州城了?” “过了南州城,就有官道直通威武将军家老五的驻地。”赵崇湛食指点了点南州城的方向,一路指尖顺到征州,冷笑道:“你还敢说夏家和威武将军不曾勾结?” 夏和易脖子一缩,“没,没有,我就问问,就问问。” 安静了没一会儿,她又凑过去了,矫揉造作的笑脸就是明晃晃的为非作歹,“王爷,您说我们要不要改道去儆州一趟?我听说儆州小曲儿是一绝——” 赵崇湛面不改色,颔首说对,“儆州不光有小曲,还有码头,儆江吃水深,可以让你连人带马车一道乘船去征州。” 夏和易哑口无言了,讷讷缩回了她的小角落里。 她打的那些小算盘,早就被他揣得一清二楚。看来只能算了吧,她和威武将军家五爷是注定没有缘分了。 她沉沉叹了一口气,唉,自古美人多艰,她可真是情路多舛哪。 那就还是选武宁王好了,好赖占一个长相呢,现在是妥妥的风流英姿,估摸着将来老了也丑不到哪里去,光是对着瞧瞧也高兴,凑合凑合将就吧。 唉。 第37章 ◎早膳◎ 说话间,有几位太监打扮的使人上马车来摆膳桌,一道一道接一道,看得夏和易眼睛都直了,在野地里刨坑做膳,条件艰苦,吃食上却半点也不含糊,早膳满满当当摆了一个膳桌。 肚子被唤醒了,咕噜噜响亮地叫唤了起来,夏和易脸一红,拿双手去压都摁不住。 这么一想,昨天忙碌了一整天,只啃了一个半干饼子,有哪个公府小姐过得比她还凄凉,真是太惨了。 菜上齐了,赵崇湛摆摆手,让下人都下去,再往夏和易这里挑眼给了个眼色,指了指筷子,示意她布菜。 “哎,我来了。”夏和易拿起那乌木象牙的布菜筷箸,布一筷子菜就咽一回唾沫,咽到第五回 的时候,实在熬不住了,从面色上揣摩揣摩,今儿武宁王显然心境不佳,但她太饿了。 她腆着笑脸凑过去,笑得像喇叭花一般灿烂,“王爷,这么多菜,您吃得完吗?” 赵崇湛看她一眼,“跟你有关系?” 夏和易嘿嘿一笑,“我没别的意思,就觉得浪费不太好,咱们这一路去北地,山高水远的,能省一点挑费是一点儿,依您的高见呢?” 赵崇湛没搭理她,兀自端着金錾碗,慢条斯理饮了勺汤。 夏和易夹了满满一筷子摊瓠榻,一手虚虚托着,放在他面前的小金碟儿里,很是热情,“您要不嫌弃,我就给您当一路搭桌的饭搭子,给您讲笑话逗乐子,您什么时候要觉着吃饭没滋没味了,我就大口大口吃给您看,为您添一份胃口。” 嗬,想得还挺美。 赵崇湛无话可说地移过去一道眼风,态度不冷不热,“我要是嫌弃呢?” 结果夏和易完全没在怕的,更加热络地自请道:“那我就给您试毒吧!” 她摆出一副“我是为你好”的悲天悯人表情,苦口婆心劝道:“您看您,用膳前不安排人试毒,这可不行,您贵为亲王,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不为过,身份如此赫赫,有道是防人之心不可无,我为您试毒,舍小我,成就您的大我。” 叨叨老半天,嘴都快说干了,渴求的目光灼灼射向鸡汤,“而且您不觉着对着我的脸,进食也会香甜些吗?从前我在家里,见过我的夫人小姐们都夸我长得好看。” 她脑子里到底装的什么,才能大言不惭在人前自夸漂亮啊……虽然无法反驳,但赵崇湛不知道为什么有人从一大清早就那么能聒噪,头疼地摆摆手,“得啦,行了,许你搭桌用膳,消停会儿,别嚷嚷了。” 夏和易响亮地“哎”了一声,声儿还未消,人就先坐下了,“多谢王爷。” 饿了快两天,架子是端不住了,那就敞开了吃罢,就着刚才的布菜筷子尝了面前几道,没想到不仅样子好看,滋味儿也是一流,不比夏公爷花大价钱从大酒楼里挖来的厨子差,这武宁王还真是个会吃懂吃的行家。 可是,传闻中北地是极其荒凉贫瘠的地界儿,那税收能有几何啊,经得起他这样吃喝? 嗐!以后等她当上武宁王府的掌家夫人,得好好治一治这败家子儿,多浪费呀这。 夏和易一面在心里不住摇头,一面呱唧呱唧地大口吃喝。 吃着吃着,又愁了起来,也不知道春翠秋红她们有没有东西吃,还有胡猴和罗布,俩大小伙儿正是长身体的岁数,一顿饭能顶她好几顿的量,饿着肚子怎么能行…… 马车里终于安静下来了。 赵崇湛想起从前,每回和她见面,哪怕肩并肩坐着,他心里也装不下她,他有时候焦心着西北的战况、有时候斟酌着今秋的收成,实在分不出多余心思关注她。 做夫妻时没怎么一道用过饭,仅有的几次,在他现在的努力回想之下,记起皇后似乎是个小鸡崽儿胃,樱桃口吃上几小口就搁下了筷子。 如今是彻底闲下来了,人闲心也闲,还生出些闲心来瞧瞧她用膳的样子,吃得……那可真是多啊……好在光是多,吃得又多又斯文,听说姑娘家吃口上多挑剔,但她倒是百无禁忌什么都来点儿,一勺西瓜盅,一筷子炸三角,抿着嘴慢慢嚼,偶尔抬手掩一掩吃得跟松鼠似的鼓起来的腮帮子。 膳桌上吃得起劲,膳桌下也没停下忙活劲儿,身子跪坐挺立着,还悄悄往腿上铺了条干净帕子,见缝插针往帕子里藏吃的。 国公府出来的小姐,也不知道那些讲义气的江湖习气是从哪里学来的,她那一帮子人,主子不像主子,奴婢不像奴婢,简直一窝糊涂蛋子。 算了,吃得多,勉强也能算一个优点罢,是个好生养的底子。 赵崇湛勉为其难地为她找了个借口,说服了自己。 为了让她顺顺当当偷东西,他还不得不撩开车帘子,专注往外头看了好一程子的风景。 晨曦的柔光洒在她的侧脸上,人耀耀熠熠的。 在她不搞大动静作妖的时候,独处的画面还是比较美好的。 活了三世,赵崇湛到这时才觉得拥有了一些全新的感悟,原来夫妻一道用个早膳,也是颇具闲趣。 用完早膳,赵崇湛有打拳强体的习惯,下车和侍卫们过招去了。 夏和易终于瞅着机会,趁人不备,从富丽堂皇的大马车上跳下来,做贼似的溜回她自己的小马车上去。 两个小丫鬟提心吊胆了一整夜,见到她纷纷扑上来哇哇大哭,把她拉过来扯过去,细细地瞧,像是怕她缺了胳膊少条腿儿了。 万幸,姑娘什么都好好的,瞧着昨夜睡得不错,精神头那叫一个饱满,嘴角还有享用大鱼大肉之后没擦干净的油花儿。 春翠赶紧拿帕子来替她擦嘴。 秋红问得直接,“姑娘,您有没有对王爷行不轨之举?” 夏和易莫名其妙,“你是不是问反了?” 秋红和春翠更加莫名地相视一眼,“没问反罢?我们担忧了一夜,连眼皮都没敢阖上,就怕您什么时候趁王爷睡着当了登徒子,被王爷一拳打下车来。” 夏和易突然泄气,她在她们心目中是什么形象,已经不需要再问了。 她非常丧气地把藏吃食的帕子从袖子里拿出来,想一一摆开,才发现其实她们也分得了食物,只不过没她那么精细罢了,和外头侍卫吃的一样,大白馒头就茶水,还有一小油纸包的辣酱菜,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野外,其实算吃得不错了。 “我偷偷给你们拿来的,快吃。”还有另一包帕子,一股脑塞进春翠怀里,“这是给胡猴和罗布的,待会儿你们找机会给他们。” 比起发面馒头,夏和易拿回来的食物堪称山珍海味了,两个嘴里也快淡出鸟来的丫鬟两眼泪花,狼吞虎咽起来,边吃边含糊不清的告诉她道:“您雇的三个车把式,昨夜都投诚王爷了。” 夏和易忿忿“哼”了声,果然不是自己人就是靠不住。 春翠说对了,“姑娘,咱们的银子被王爷派人缴了!” 说到这个,夏和易忽然眼一眯,用手势比划让她们“接着吵吵,大点儿声。” 自个儿在丫鬟们大声哭诉钱没了的嚎啕声中,从左边袖笼里抽出来两张银票子,然后右边袖笼里有三张,中衣夹层里缝了五张,鞋底各踩着四张,连网巾包住的头发里都卷了三张。 抠抠索索掏出来,铺压平整,足有厚厚一叠,她眉一挑,得意地将票子往手背上一掸,那金光发亮的眼神,意思是“啧!瞧瞧!” 未卜先知啊! 两个丫鬟顿时佩服得五体投地。 夏和易捏着票子,四下望一望,车厢上头横了一根梁,正好能藏东西,让她们拖着她,把银票卷一卷,塞进了横梁上缝隙里,往里塞塞实,跳下来,拍拍手上的灰,听春翠压低了声音问:“姑娘,咱们是拿这钱去找威武将军家五爷啊?” 夏和易说不找五爷了,她昨夜对着菩萨起了誓,誓要嫁给武宁王做亲王妃。 在夫婿的抉择问题上,她一天一个说法,变心变得比三月的天还快,但俩丫鬟都唯她马首是瞻,她说什么她们都无条件配合,当即表示愿意当帮手。 该办的事儿都办了,听外面的动静,那边打拳练剑的也歇了,夏和易临走前小声叮嘱道:“银子我不方便带在身上,先放你们这里,你们万万要护好咱们的盘缠,万一情况不对,咱们就撒丫子逃跑。” 丫鬟们连连点头。 等她回去的时候,赵崇湛已经在车里了,似乎还沐浴过了,换了一身簇新的行服。 “王爷,我回来了。”她讪讪打起车帘钻进来,找了个角落独自猫着,就再不说话了。 车队继续前行,车辆缓缓摇起来,赵崇湛发现前面铺垫的反面情绪太多,一时连开口寒暄都觉得有点古怪,总得要她表现出一点什么惊为天人的天赋,他才能合乎情理地转变对她的看法,表示亲近,继而表露出倾慕。 横竖大家闺秀,拿得出手的才艺无非就是那几样,琴棋书画,要么是茶艺女红。 琴乐最便宜,一行琴瑟筑都齐全,赵崇湛命人全抬进来,佯装不经意对夏和易吩咐道:“路上闲来无事,你弹一曲罢。” 夏和易结结实实吃了一惊,“啊?我?” 赵崇湛也惊了,“不会?” “您要是实在想赏乐……”夏和易咬咬牙,硬着头皮实话承认道:“那个……我会吹唢呐,您想听吗?” 车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良久之后,她只好再硬着头皮补充道:“或者什么喇叭都行,连军号我也会吹。” 赵崇湛张了张口,发觉实在无话可接,又合上了,不知如何安放的手捂住了下半张脸。 夸吗?违心地夸吗? 一个吹唢呐的公府千金,这得是心多黑,才能夸得出口啊! 他认命地放弃了这个选项,以闭眼假寐结束了话题。 第38章 ◎打鸣◎ 车里这回是安静得彻底了。宗室子弟都是装样的行家,他连装睡都装得那么沉稳,连眼睫毛都不带眨一下的。 夏和易知道武宁王没睡着,他就是不想理她。 怎么办呢?她被嫌弃了,自个儿也有点不好意思。泾国公府是什么门庭,自然是花了大价钱请了大家为两位姑娘教琴的,可是学琴手指头疼,小孩子萝卜丁似的手指头,油皮儿磨破了,还没长全乎,下一次又破了,夏和易哭了好几鼻子,给潘氏心疼得不行,夏和易直说不学了,这事儿也就撂下了。 唢呐是她自个儿想学的,最早一回见,是敬王府的太夫人仙去了,夏和易跟着潘氏前去吊唁,他们真真假假地哭,她哭不出来,光盯着那吹唢呐的瞧了,回府路上就缠着让潘氏给买了一个。唢呐和琴不一样,只要力气壮中气足,像她这种小牛犊子,事儿基本就成就了一半。 除此之外还有一遭,是练琴得经年累月地坐着,夏和易小时候是个坐不住的,什么时候赶上天气晴好,操着她的小唢呐就上了树,在枝头捡个舒服的地方坐着,对着太阳翘着腿儿吹,除了总把脸憋红以外,再找不出唢呐的大错处来。 夏和易本来还挺羞愧,可是想着想着前程往事,那点子羞愧就烟消云散了。她腰板儿挺直起来,“王爷,您的意思我明白,不过我不认同您的观点。” 赵崇湛捧场地睁开一道缝隙,洗耳恭听她的高谈阔论。 夏和易一脸认真地跟武宁王讲道理,“为什么认为琴瑟筝筑就是雅,唢呐喇叭就是俗呢?乐声原本各有各的美,就如同春秋四季,激昂低缓各有一程韵味。”大道理说着说着,把自个儿的心都说动了,慷慨激昂地比划着,“所以您说俗的到底是乐器本身,还是听者的耳朵?” “放肆!”赵崇湛怒急拍了桌,“夏和易,你反了你!” 是做皇帝时的习惯,没人敢忤逆他,更没人敢拐着弯子骂他,在忍耐能力上少许欠缺了些,一时没收住,骂完看着面前愕然怔住的小脸,长久以来堆积的怒火眨眼间燎了原,遇上危险贪生怕死地把他推到前面,一天到晚心里还存着别的男人,现在又敢话里外阴着阳着损他,每一条罪状都历历在目,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可真是该死啊。 夏和易由衷感叹,武宁王这凛凛威仪可真吓人啊,刚才车顶休憩的鸟儿都被他吓得扑棱棱飞走了。 真想不明白,万岁爷脾气大,那是天威赫赫,有理有据,可武宁王一个没靠山的闲散王爷,凭什么也敢横成这样呢?难不成是争帝位没争过兄弟,横竖是被贬到了北地,已经贬无可贬了,干脆一气之下破罐子破摔了? 然而夏和易有时候还是很识时务的,想想她那四个嗷嗷待哺的手下人,还有那一伙插着犯由牌的镖师,能屈能伸地耷下脑袋下来,模样上是做小伏低,相当心不甘情不愿的态度,“是我妄言了,请王爷恕罪。” 马车缓缓停了。 随扈侍卫小心地从外敲了敲车窗框试探,“王爷?” 赵崇湛正了正嗓音,“没事,走。” 外头应了声是,马车继续往前驶起来。 赵崇湛又想起她方才那一套胡说八道的禅机来,琢磨琢磨,脸色一变,是不是和她待久了,心境随之被污染了,他竟然从她的话里品嚼出了一丝道理来。 这可不是个好兆头,长久下去,他早晚得被她的谬论带进沟里去。 想着想着抬眼瞥了她一眼,她臊眉耷眼地靠在角落里,被呲哒完,整个人都显得恹恹的。 再转念一想,也是,是谁定的规矩,说姑娘一定要会弄琴?日后她是藩王府的掌家夫人,是会舞琴还是会吹喇叭又有什么大碍。 她要是真喜欢唢呐,等将来他们大日子那天,入了洞房,特许她自个儿给自个儿吹一段,也不是不可以。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就在没完没了地自己说服自己、给她找台阶下,好歹曾经也是堂堂一国之君,真是个令人心酸的习惯。 不论怎么的吧,反正事已至此,他想拉近关系,结果气氛没缓和成,反倒更加僵冷了。 他看她一眼,又看她一眼,但她一眼都不回过来,她全神贯注地盯着指甲尖儿,像要盯出一朵花儿来。 到底有什么可看的呢?赵崇湛不屑一顾,她不像旁的姑娘一样用凤仙花染了色,就是莹润饱满的指甲,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呈现出十个可爱的月亮弧来。 看在指甲还不错的份上,赵崇湛默默把琴拿过来,平稳放置在面前的方几上,绿绮式的龙纹琴,是太傅去世前留给他的,手指抚上去,拨弄出一段奔流的曲调来。 夏和易一愣,旋即往后捎了捎,为琴轸留出位置来。 都说琴声如人,他手里的曲是波澜壮阔的,激烈慷慨,激起一片千军万马奔袭而过的浩浩架势。 夏和易支胳膊撑着脑袋看着,不得不叹啊,难怪那些有钱的大爷,动不动就爱上馆子里点漂亮姑娘奏琴呢,眼下她瞧着俊俏公子抚琴,确实别有一番乐趣。 她像大爷一样为自己倒了杯上好的新茶,车外吹进的暖风穿过窗下置的冰盆,带进微凉的夏风,再没有比这更美的享受了,辜负良辰美景的人是会遭天谴的,她立刻放下了心底的那一点不快,虔诚地欣赏起乐曲来。 待一曲毕,夏和易是发自内心地拊掌叫好,夸赞夸得眉飞色舞,“真没想到,您还有这一手!果然深藏不露。” 赵崇湛不动声色地得意着,不过好歹有谦虚的教养,他什么话也没说,将琴收起来。想想真恍如隔世,幼时曾在先帝爷寿诞上奏过,等他当了皇帝,再没人有资格听他抚琴了。 夏和易恐怕是这世上最懂得得寸进尺的人,兴致勃勃的,“王爷,您能再来一曲吗?我在家时爱听那个,哎那首曲子叫什么来着——” 这还点上曲儿了?是把他当什么了? 赵崇湛瞬间冷下脸,毫不留情,“不能,没有。” “噢……”夏和易咬着下唇点点头。 赵崇湛将她的失落看在眼里,招招手,“既然你会吹喇叭,本王正好有份差事交代你。” 他低声对车外吩咐了句什么,不多会儿,外面就递了个簇新簇新的小军号进来。 赵崇湛挑眼示意夏和易接住,“每天清晨正式开拔前,你就出去吹一嗓子,让大家及时整顿预备起来。” 乍么实的,这又是闹的哪一出?夏和易一时没转过弯儿来,呆呆地望着他。 赵崇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口吻严肃得像在交代什么重要职责一般,“怎么样,就这么简单的一桩差事,你能不能办好?本王能不能信任你?” 听起来……好像是个正经差事。 素来女人都只在后宅后院里打转儿,能担正职的少之又少,夏和易忽然感受到了肩上的重责,眉开眼笑地接过了她的小喇叭,扬声打包票道:“难为王爷您信任我,我包准为您打好这个鸣,日后您就擎好我罢!” 赵崇湛太阳穴骤一突。 打鸣?为什么她总能把好好一件事描述得那么古怪? 算了,既然碰上一个糊涂蛋子,下半辈子就别揪细了,都糊弄着过罢。 赵崇湛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琴棋书画,琴这一项是没辙了,那就下棋罢。 他让夏和易把棋盘摆出来,装作不经意地问道:“下棋会不会?” 吃一堑长一智,这回他学聪明了,得提前问问她水平怎么样,万一还是不会,就干脆找托词让她别再现眼了。 夏和易说会,但是边铺棋盘边吞吞吐吐地问:“我……我要是下得不好,您还拍桌子吗?” 见他眉心越拧越紧,赶紧缩着脖子描补道:“我是没关系,就怕那方几受不住您拍几回……” 赵崇湛很大气地给予了承诺,“你尽管放开了下,本王绝不降罪于你。” 夏和易嘿嘿笑了,“承蒙王爷不嫌弃,那我就献丑陪君子,陪您下一局。” 赵崇湛说好,从一打头就将大气的允诺落到了实处,“你执黑,本王让你一子。” 夏和易温温吞吞地笑着,将手伸进装满黑子的棋笥里,“多谢王爷,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说话儿间,食指和中指捻起一枚子儿,美人指是羊脂玉,棋子漆黑,愈加衬出那份白净的美来。 动作是像模像样,只是实际下起来吧…… 通常来说,“献丑”,是个自谦词儿。但是放到她身上,原来只是个形容。 下棋的最终目的是为了找借口夸她,赵崇湛没忘记,为了让子儿,让得绞尽脑汁、让得身心俱疲,最后甚至长长一声喟叹,棋一扔,混着闷闷浊气吐出一句发自肺腑的大实话,“你这真臭棋篓子,就是大罗神仙也救不回来啊……” 一局结束得太快,完全是他单方面的厮杀,局势惨烈得再也没有第二眼可看的。 “我平素在家下围棋确实下得不多,手生了……”夏和易也挺不好意思的,先装模作样地找了一会儿借口,贼眉鼠眼地“哎”了声,“王爷,咱们要不要换一种下法?” 赵崇湛往后靠着,正疲惫地揉着额心,“你说,怎么下?” 夏和易手下收拾着棋子儿,“一方执黑一方执白,不拘横竖,反正谁的子儿先联成五星连珠,谁就胜了。” 赵崇湛惊得货真价实,“你让朕——我陪你下五子棋?!” 第39章 ◎骰子◎ “您不会是吗?”夏和易非常夸张的“哦”了一声,双手捂嘴,摆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我明白了,一个人不可能面面俱全,就像一个木桶,总得有那么一两块短板,没想到就连聪颖如您也不例外。我明白的,您不用多说了,我全明白——” “下!”明知她是激将法,赵崇湛还是很给面儿地受了,“现在就下,走,你先下。” 围棋换到五子棋的第一局,眨眼间功夫就下完了,夏和易的黑方输得是落花流水。 她讷讷地盯着棋盘发怔,怔着怔着,鼻尖儿抽抽了几下,嘴角深深撇下去,泪盈于睫了。 弄得赵崇湛眉心一突,“你撒癔症了?” “不是。”夏和易竟捧着脸呜呜咽咽地哭起来,“呜呜呜,我是气我自个儿,为什么又输了,还输得这么惨,我怎么什么都做不好……” 这说哭就哭的,也没个铺垫。除了上仁寿宫向太后请安以外,顶多再算上几位太妃,赵崇湛鲜少和女人打交道,更别提如何安慰一个雷声大雨点小的女人,一时无措僵住了。 好在夏和易哭了一会儿自己就歇了,收了嗷呜嗷呜的声响,一面抹泪一面道歉,“对不住您,我失态了,让您扫兴了,千错万错都是我的过错,请您万万别介怀。” 嚎啕一场,嚎完了还不忘伸手去理棋子,泪花儿就顺着脸往下滑,淌出两道醒目的水痕来。 赵崇湛不解地望着她张那不屈的嘴脸,“还下啊?” “您想下棋,怎么能因为我而败了您的雅兴呢。”夏和易委委屈屈地瘪着嘴,缓下收棋的动作,两根食指尖对着尖对手指,目光灼灼充满期许,“王爷,要不……您鼓励鼓励我罢?受了您的鼓励,兴许我心里一高兴,就能有寸进了。” 赵崇湛的心咕咚一纵,“你要怎么鼓励?” “咱们定个彩头罢!”小算盘打得哔啵响的夏和易忘了继续哭了,“您赢一局,我输您八十两。若是我侥幸赢得一盘,您善性儿,赏我一百两。咱们边下边计数,下完一并算总账。” 赵崇湛发觉她所说的鼓励和他想的不大一样,冷眼道:“你是打量本王不会算数还是怎么着?” 夏和易赶紧又弱风扶柳地委屈起来,“我要是跟您的彩头一致,那就不算您鼓励我了呀。” 大概是太靠近她了,糊涂像疫症会传染,他居然先前没看出来她又开始了,难怪又输又哭的,合着在这儿等着他呢。 他对她大开大合的算计不屑一顾,“你输了算五十两,本王翻番也照样赢你。” “好嘞!”夏和易眼泪飞快一擦,“事不宜迟,请您现在就开始鼓励我罢,别怕我受不住,尽情地鼓励我。” 这话是多么的令人遐想,赵崇湛诧异地瞪她,可是瞧她一脸正经的神态,又令他为自己的遐思而感到些许的羞愧。 所以都别瞎琢磨了,开下吧。 这一回合夏和易执白子,还是刚才那种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下法,看似异常跳跃毫无章法,结果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在棋盘上制造出了双活三的局面。 胜负已定,不消再往后下了。 夏和易奸商般地抖肩奸笑着,朝赵崇湛拱了拱手,“一百两,承让承让。” 赵崇湛有些匪夷所思,大手一挥,“再来。” 第二局,夏和易照旧跟瞎胡闹似的东边落一子西边落一子,一壁下,还一壁跟赵崇湛东拉西扯干扰思绪,“王爷您看咱们是不是该往冰鉴里添冰了”的下一句是“二百两,多谢王爷,您可真局气!” 棋盘上白子呈横四斜三,妥妥儿赢了。 赵崇湛相当不可思议,眉心拧了起来,“再来。” 可是结果也没什么分别,“三百两!”夏和易喜庆洋洋地深深拜下去,发自肺腑地跪,额头诚心地紧贴在手背上,“多谢王爷恩赏!” 赵崇湛抬手端住下巴,紧紧盯着面前的棋局。 除了巫蛊邪术,再没有第二种可能能解释她的胜利了,分明是在没头苍蝇似的乱下,怎么就到这一步了? 在棋局上三连败,是前所未有的巨大耻辱。 赵崇湛收起了才刚那份漫不经心的戏谑,打起十分精神,和她下了一盘,酣畅淋漓,场面胶着得不像是五子棋。 经过一番不见血的对垒厮杀,夏和易将将输了。 赵崇湛的面色是十成十的慎重,一旦认真起来,论计谋,不得不承认,她还是要逊色不少。 夏和易见没得赚了,不高兴玩了,棋子儿一丢,“王爷,想不想玩点不一样的?” 见赵崇湛面露微诧,她贼眉鼠目地抛了个挑眼,“我陪您掷骰子吧?” 赵崇湛脸上的讶异徐徐放大开来,“你真的是国公府出身的小姐吗?” 这个话题,不是太好回答,她也知道她不是典型的公府姑娘,说多了很可能会给家里抹黑,于是嘴里含含糊糊地糊弄过去,只说骰子的事儿,“怕长远路上闷,我让丫鬟带了骰子,真真是未雨绸缪啊,您瞧,这不就用上了嘛,所以老话说得好啊,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赵崇湛吸了口气,“这句话是这个意思吗?” 夏和易无所谓地耸肩笑笑,撩开车帘让人去她的马车上取骰子了。 没办法,今天可能带给他的意外太多了,要给他一点适应的时间。 夏和易故技重施,又拿话激他,“噢,我知道了,您是不是不擅长玩摇雕?” 赵崇湛冷笑一声。 他是没玩过,但是爷们儿在姑娘面前认怂,是大大丢份儿的事,“去取来。” 骰子很快来了,夏和易接过来,在马车里张望一圈,往车外泼掉了茶盅里剩余的水,用清水涮一涮干净,然后骰子扔进去,连着盖碗的盖子一并哐哐摇起来,有模有样连摇带吆喝的,“爷,您压大压小?买定离手啊。” 然后她靠摇雕赚了赵崇湛四百两。 玩到后来,俩人快杀红了眼,可是面对面大眼瞪小眼地干摇也没意思呀,总要有些助兴的花头,夏和易手指灵活地摆弄着骰子,娓娓道来,“王爷,您知道吗?逢放榜的日子,您要是上临着贡院的那几条街转一转,甭管茶馆还是酒馆,都做这门生意。这叫掷状元筹,以红字为上佳,掷出最大点数的,逢人谁不称一声状元郎呢。” 赵崇湛对此不以为然,嘴角一哂,“自欺欺人。” “您不能这么说,都是为了功名,万一沾了喜气,也不枉费多年寒窗的苦读不是。”夏和易捧场地笑,然后以状元筹为名,赚了第五百两。 然后她又说了一个新的,“王爷,我给您掷一个升官图,扔到升发,明年您就要升大官儿啦!” 想想又笑,“不过您早就升无可升了,权当凑个乐子罢,别较真。” 这一项还要拿纸来写写画画的,赵崇湛看着她那一□□刨的字,觉着可真伤眼睛。 他捂着眼摇摇头,“朝中的大臣,闲来都玩这个?” 夏和易赢了钱,现在看他哪儿哪儿都顺眼,有求必应、有问必答,冲他高高比划大拇哥,“一看您就是个洁身自好的好人,在京城的年月一定不常上八大胡同里转悠。那里头都玩这个,官爷们去勾阑都为讨个好彩,所以妈妈们手艺都精着呢,瞧着漂漂亮亮的花手下去,扔出的全是德、才、功,哪怕您再掷一百次,保管回回都掷出升发。” 赵崇湛沉默片刻,“你为什么知道八大胡同里玩什么?” 当然是扮过男装去长过几回见识,进去不点姑娘,吃吃酒赏赏舞玩玩骰子也算乐子。 不过她是奔着亲王妃的位置去的,这样的乐趣可不好放到明面上说了。 夏和易就冲他微妙地笑,手指捻着辛苦赚来的银票子,“别计较这个了,是不是到用晚膳的时辰了?” 她宝贝似的把票子放袖笼里藏好,扭身过去掀开车帘,让夕阳橙红的暖光洒进来,小巧挺翘的鼻尖一吸一吸的,嘴里还嘀嘀咕咕的,“让我闻闻,今儿晚膳吃什么好东西呢……” 袅娜的影子拖得长长的,落在面前的棋盘上。 她说的这些,他不知道,他当然不知道,这些个不三不四的玩意儿,没人敢拿到他面前污了他的耳朵。 她在桌下使诈的那些小动作,手法娴熟,不算行家里手,至少私底下没少练习。他权当没瞧见,早前是怕她有钱了偷跑,所以收缴了她的银子,眼下还点给她也没大妨碍,以后她好赖是要当家的,手里有点私房,遇上事儿了也好张罗开。 况且她向他展示的全新世界,他虽然感到有些不齿,但实在又很新奇。 殿试时旁征博引侃侃而谈的状元郎,是不是刚从茶馆里请完状元筹出来?朝上那些一本正经的古板老大人,逢年过节的,是不是也会神神叨叨地掷一个升官图以求来年升发? 再看看她,难怪她死活不愿意再进宫,那个地方真的不适合她,她那么精怪的人,把她锁进那个格格不入的黄金牢笼里,迟早得憋死她。 回想起那三年她留给他的死气沉沉的印象,人人都羡慕的凤位,把如此生活的她拖得奄奄一息。 当初她奋不顾身挡箭的那一跃,与其说是为了他,或许对她也算是一种解脱。 横竖都从皇宫里出来了,规矩体统什么的,以后就这样罢,他不拘着她,她没必要拘着自个儿,下半辈子有这样稀奇古怪的人作伴,应当会很有趣吧?光听她那一肚子的歪门邪道,就够听几十年了。 他觉得有些无奈,同时也感到几分庆幸,见她眼珠子都快飞到外面去了,沉沉叹了口气,吩咐道:“摆膳罢。” 外头立刻应了一声“嗻”,几道传话传出去,最后一道的回声儿还没消呢,晚膳就鱼贯送进马车里来了。 夏和易又哭又演戏又摇骰子的,早就饿了,目光磨刀霍霍向饭菜,一道一道横扫着看过去,不知不觉眼睛一眯。 不为旁的,最后捧着大铜炉进来的那个小太监,实在是太眼熟了。 都不消费功夫辨认,就是跟在万岁爷身边近身伺候的得脸太监,名叫六河的,上辈子她在乾清宫里冲万岁爷嗷嗷叫唤之后出来,给她引路的就是六河。 夏和易借着琢磨饭菜的机会,遮遮掩掩地细细从头到脚端量了几遍,大眼塌鼻梁,笑起来脸颊右边有个酒窝,绝对没错。 那么问题来了—— 本该在御前伺候的六河,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第40章 ◎可怜◎ 心里存了疑虑,晚膳都吃得不香甜了,夏和易举着筷子,一口一口如同嚼蜡,时不时瞟武宁王一眼,数度欲言又止。 赵崇湛被她看得烦了,“有什么话就直说。” 夏和易是个直肠子,被人一问,这就憋不住了,“方才那位厂公,瞧着有些眼熟,不知道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赵崇湛是有些意外的。出宫时,他不想换身边用熟的老人,正好他们都愿意跟他走,就都留下了。为了装样装得像些,他特意没让陈和祥随扈,没想到六河也被她认出来了。 不过问题不大,出发前他早已想好了说辞。 赵崇湛搁下筷子,沉沉叹了口气,“你大抵是没见过的,他叫六河,是专侍奉御前的。我这趟出来前,圣上夸他心思灵巧,把人赏给我随身伺候。”他很怅惘又无可奈何的模样,惨笑得冤屈,“说是随身伺候,我这一举一动,不就落人眼里了,唉。” 夏和易倒抽一口冷气。 这么说六河是奸细! 难怪武宁王打从一开始就怀疑她是万岁爷使的美人计,原来是有前缘在里头的。 她感到了些许少女情怀的破灭,不论她和万岁爷的夫妻感情和不和睦,至少他在她心里一直是个光明磊落的大好人。结果呢?暗里派杀手杀人灭口,明里大摇大摆往人身边塞奸细。果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能掌心里御下的君王,到底是手段厉害的。 长吁短叹了半晌,回过神来再看六河,就觉得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的,长得和和气气的一个人,怎么专干这样不三不四的事呢! 不过她多少还存了一点心眼,也不至于武宁王说什么她就信什么,待用完膳了,短暂的休整时间,各人都下车各自活动活动,夏和易找到六河求证,追着撵着,到小河边总算追上了人,笑呵呵地迎上去打招呼,“这位厂公,我一直瞧您面善,想了半天想起来了,是我有眼不识金镶玉,原来您是御前的红人。您在宫里体体面面的,说是半个主子也没错,眼下跟着到这荒郊野地的吃苦,这差事办得可太辛苦了。” 六河听出她的试探,有一瞬间的错愕。通常情况下,他都没有陈和祥那积年的精,实在想不明白这两位主子之间你来我往你蒙我猜的,到底是在玩什么情趣。但他斟酌了一下,主子爷办事,必然自有道理。于是他干插着袖子笑,模棱两可地说:“都是为万岁爷分忧,谈不上什么辛苦不辛苦。” 反正他心目中的万岁爷永远都是主子爷,这么说是准没错的。 夏和易不住咋舌,闷头车轱辘话嘀咕着“真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骂骂咧咧地远去了。 钻回车厢里,再见武宁王,她的目光饱含怜悯,天可怜见儿的,堂堂亲王,被自己亲兄弟排挤成这样,还得忍气吞声,原以为夏家已经够过分的了,没想到他比她还惨,一时生出了些同病相怜的感情,连带着给他捧茶都捧得真心实意了几分。 又在车厢里对付了一晚上,一大清早,夏和易精神抖擞地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冲武宁王挥了挥她的小喇叭,“王爷,向您告个假,我上前头打鸣去了,回头再来伺候您。” 虽然关系上还是没有进展,但好歹她对他温声细语了一整夜,赵崇湛很是受用,对她只有一个朴素的要求,“你换个词。” 夏和易为他不理解其中奥义而感到惋惜。换词是不可能换词的,打鸣,多形象啊! 她无可无不可地从马车里退出来,选了个能晒太阳的地方站着,迎着朝阳深吸了一口气,举着小喇叭呜哩呜哩一通好吹,充分地发挥了她的唢呐才能。 吹完了,神清气爽,这人担了职责就是不一样,生存有了价值,感觉人生都有了奔头,她感到通体舒畅,还额外附赠了一首曲子,侍卫们都听得很高兴,手里没正当差事的都围过来给她打拍子喝彩,总之开张开得相当成功。 夏和易快乐极了,打完鸣,拉上春翠秋红一道,跟胡猴和罗布碰了个头。 她对罗布说:“这趟你虽然跟着我们,跟你师父不一道走了,不过到底都在一行队伍里。你要不要上王爷的人里头找找你师父?回头咱们路上也好有个内应——不是,我是说照应,相互照应的那种照应。” 深入敌方的策略相当成功,不光打入敌人大营,现在还要发展内应了,大家不禁为她的大智慧鼓掌。 可是罗布却扭扭捏捏的,大壮小伙羞涩起来,吓得人后背发凉。 夏和易往后退避了下,“你有话好好说。” 罗布红着脸拧着衣角迎风摇曳了半天,实在被逼问得没办法了,只好吞吞吐吐把实话说了出来。原来他根本就不是武宁王队里的人,更没有什么师父,当初是家里快要揭不开锅了,他听说去京城能赚大钱,就趁夜里摸黑钻了武宁王进京的草料堆里,一路混到了京城。 把几个人听得是瞠目结舌,夏和易满腹狐疑,“好歹是藩王的仪仗,你们说混进去就混进去了?” 这话问得罗布也有些犹疑,“去的时候队伍很松散,确实没有这趟回的那么严苛。” 夏和易往下捺了捺嘴,抱着小胳膊眯眼瞪他。 罗布见她们又是失望又是怀疑,赶紧自卖自夸道:“不过我会得可多哩!我会骑马、会赶牛,还会放羊。” 乍一听确实很多,横竖内应的事儿是指望不上了,夏和易泄气地摆摆手,“好吧,等到北地了,给你买几头羊放放。” 怎么总出师不利呢?想攻略一个爷们儿,可真难啊。她垂头丧气地回到马车上,“王爷,我回来了。” 赵崇湛简直像是她肚子里的蛔虫,迎面就说:“你那个北地骗子,筋骨上是个好苗子,打明儿起我让人教他些拳脚功夫。日后万一你遇上什么事了,他还能帮把手。你花银子买了人,总归是要物尽其用。” 感动得夏和易差点当场泪眼花花,武宁王竟然还分神惦记着她的人,这么说来,他脾气并不像表面上那么坏,就拿那帮镖师来说吧,虽说人都给捆起来了,至少吃喝不短,每日用完膳还给松绑活动活动,人情味儿十足。 这世上怎么能有武宁王这么善良的人啊! 夏和易也是后来回想起来才发现的,无论是下棋还是掷骰子,每逢她搞小动作使诈,他就往车窗外看风景,无一例外,凭白让她赚银子。 她在家里,平时也就是跟几个丫鬟玩,丫头们月例银子挣得不容易,夏和易不好意思下狠手坑,总觉得不那么尽兴。 而武宁王就不同了,钱多,还装傻,玩伴佳选,简直就是男菩萨。 她从前听人说过,京里的世家子弟里也有不少这样的,找个合心意的陪玩不容易,但凡碰上几个,就大方花钱养朋友。 武宁王大概也是这样的吧,一路上都困在马车里,干闷着多无聊,闲来拿她打发打发时间。 这么一想来,其实她对爷们儿与爷们儿划分得很清楚,尽管知道不应当,在她心里,丈夫还是万岁爷。 至于她和武宁王,虽然抱也抱了搂也搂了,夜里也一块儿在马车里合衣各歇过各的大头觉,哪怕全身上下长八张嘴都拉扯不清干系了,按照世人的标准看来,如果以后武宁王不要她,她得进绞了头发进庵庙,可夏和易觉得他们目前充其量算是玩伴的关系。 她的这个玩伴呀,人傻钱多,又可怜,天天挨欺负,只能用发脾气拍桌子的方式排解,夏和易欷歔地想想,觉得真是令人充满了同情。 因为多了一层恻隐之心,夏和易对他的感情真挚了不少,但真挚归真挚,到底该怎么亲近一个男人呢?她说不好,没有经验,那万事都顺心顺意总成了吧?武宁王花钱买她玩儿,她就尽心尽力地陪玩。 她胳膊撑在方几上,对着对面的武宁王展现出了空前的热情、笑得前所未有的灿烂,“王爷,您今儿想玩什么?熬鹰还是斗鸡,实在不行我给您抓两只蝈蝈回来。只要我会的都能陪,我不会的即刻去学,您感兴趣什么,只消吩咐一句,我舍命陪君子,什么都能玩儿。” 赵崇湛听了她的话,只觉得头疼。原本是想缓和头先和她之间滴水成冰的关系,当冤大头花了大价钱,还借着六河卖了一回惨,结果眼下关系是缓和了,但完全偏岔到另一条路子上去了。她这是打算当亲王妃的态度吗?她到底知不知道该怎么对一个爷们儿示好?这往后到底是想当夫人还是要当小厮? 赵崇湛很发愁,她总不开窍,这样下去不行。 可是现实困难都好解决,偏攻心最难,他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到什么办法。 他对她的穿着打扮很不满,“先把你这身衣裳换了去,小厮打扮算是怎么回事。老泾国公家风严谨,要是瞧见你这个样子,是为夏家蒙羞。” 说到衣服,夏和易惆怅的却是另一件事,凑近了,手扯着领口,呼呼往他面前扇风,“王爷,今晚咱们能进城找间客栈投宿吗?实在脚程赶不及,住个驿站也行啊。天儿热,您闻,我这都快臭了……” 她不经意的时候,反倒能歪打正着到正题上。 扯开的交领露出脖颈前一片白花花的皮肉,毫无阻拦地戳进了他的眼眶子里。 第41章 ◎上夜◎ 赵崇湛没料到她这神来一笔,整个人都惊了,只觉得心跳隆隆地响起来,由鼓点急速响成接连不绝的鼓阵,她所谓的臭是半点没闻着的,熏香的浓郁花香气散得七七八八了,扑鼻而来的是她本身的味道,像清晨还滚着露珠的青草。 不止心跳如雷,他还被一片雪白晃得眼前发昏,口干舌燥的感觉从胸腔里袭上来,不是像醉酒就是像醉茶,他这是晕人皮还是晕草木香?别不是晕夏和易吧?不应当啊,上上辈子和皇后做了三年夫妻,要真是晕人,都怎么御幸的? 他都不知道他是怎么说话的,反正表情是做不出来了,语气也平直到可怕,“你往回撤撤,熏到本王了。” 夏和易猛地臊红了脸,赶紧把臭气出口捂起来,“哎呀,这可真是不好意思……” 她真以为自己闷臭了,到底也是个姑娘家,害臊得一缩三千里远,把所有旖旎的纠缠都打散了。 姑娘的沐浴问题,的确是个难题。 进城是万万不可的,帝位改天换日是天大的事,难保她不会听说什么,所以他们才一直走野外。 就连他本人,也是花了足足三天的时间,才适应像其他侍卫一样在河里洗澡。 算起来,俩人应该都是生平第一回 出远门,他自己都有诸多不适应,她是个姑娘,不便之处定然比他要多,能扛到现在才提要求,已经很不容易了。 赵崇湛撇开仍旧迟迟发晕的眼睛,一面嫌她麻烦,一面大发慈悲开恩说:“夜里给你搭幔城。” 夏和易眼睛都亮起来了,她原以为能有顶帐篷就不错了,谁能想到还能大张旗鼓搭起幔城来,是意外之喜。 到傍晚的时候,大伙儿真的开始劳作了,夏和易领着两个丫鬟在小山坡上嚼着草根看着,牛皮大帐绵延了一片,余晖泼下去,照出一片黄橙混着粉紫的光海,温柔极了。 夜里,她终于得以跟两个丫鬟会合,暂时摆脱了使唤丫头的悲惨地位,在两个丫鬟的伺候下舒舒服服地沐浴上了,不知道六河是从哪儿给她变出的大浴桶,满满一大桶热水,在这荒郊野外的,比金子还珍贵。 她倍感珍惜,一直泡得手指头都白得不见起皱了,才依依不舍地从水里起来。 头发身子都洗完了,换一身干净衣裳,清清爽爽地往小马扎上一坐,春翠站在后头给她梳头,秋红忙着替她洒香粉,在大家团团转的档口,六河来了,照宫里的习惯给她请了个安,笑眯眯地问道:“王爷打发小的来问问您,您洗得舒坦吗?” 因为六河给她凭空变出了个大浴桶,竟然还排除万难找齐全了冰片鹅胰子和香粉,夏和易现在瞧六河也讨厌不起来了,很客气地笑着说特别好,“洗完我感觉我都轻了好几斤,请厂公回去替我多谢王爷。” 六河笑得别提多窝心了,“夏二姑娘,您就别再提什么厂公了,那都是前程往事。您要不嫌弃,使唤一声小六子就成。” 夏和易一想也是,既然都从宫里出来了,那六河肯定再不归东西二厂了。 她说不行不行,还是尊称一声六河公公。 六河嘿嘿笑了会儿,然后对插着袖子杵在原地当脚戳,半点没要走的意思。 怎么还不走?场面话都交代完了呀。 夏和易费解地看着他。 他也费解地看着夏和易。 现场一度陷入沉默,还是六河在夏和易茫然的目光中醒悟过来,打破僵局,“既然您舒心了,是时候回去了罢?王爷在大帐里候着您哪!” “啊,还去啊?”夏和易傻眼了,步子在地上一点一点往回搓,试图跟六河讲道理,“您瞧,马车里对付着过夜,那是路上没法子,可现在不是铺展开了吗?实话跟您说,我打小就睡相不好,夜里总叨扰王爷,让他老人家睡不清静,我这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她是在胡说八道找借口,连六河都看出来了,只是不能明说,六河只笑着劝道:“小时候的毛病,长大了未必还有。横竖王爷没说您一句不是,您就别担这个心了,还是快些去罢,别叫王爷等久了。” 夏和易不死心地挣扎道:“您就替我去王爷那儿告一天假罢,我今儿虽然人睡在这儿,心却是向着王爷的,保管连夜里睡着念叨的都是王爷的荣讳。” 毕竟以后是要当他主子奶奶的人,六河不敢逼得太过,答应帮她回去问问,结果前脚刚走后脚就回来了,说有王爷口谕。 夏和易点点头,“您说。” 六河仰脖子清了清嗓子,道一声得罪了,把那种吹胡子瞪眼的傲慢模样学得个七八成,冷冷一笑,照着武宁王的口吻威胁道:“既然不想办差,就把银子送回来。” 合着他早先在马车里假装输钱给她,其实都是要她当牛做马的血汗钱! 黑!这可真黑心啊! 谁说他傻来着?比猴儿都精! 夏和易恨得牙痒痒,但是没办法,笑得咬牙切齿的,“您稍等,我收拾收拾,这就去。” 武宁王的大帐在幔城的最中心,一顶帐篷顶她的三四个那么大,夏和易钻进去,一眼就看见他在桌案后看书的身影,也是刚沐浴过吧,比好看的皮囊更耀眼的是气场,认真的时候,有种令人心生畏惧的扭曲美感。 夏和易忽然发觉她盯着他看了太久,被他发现了,在他匪夷所思的目光中感到有些难为情,“我这披头散发的,在您面前失仪了。” 赵崇湛不是很能理解她的思考方式,“你之前那身小厮打扮就不失仪了?” 可是现在看她也很为难,她的长发湿着散下来,在胸前洇开一团水花。 “夜了,安置罢。”他移开视线,撂下书卷,起身往床榻走去。 但夏和易心里的槛儿高竖起来了。 之前一道缩在马车里过夜,她倒还不觉得有什么,如今双脚踏在实地上,昏黄烛火摇曳,不远处还有一张榻榻,感觉就别扭起来了。 她在帐口徘徊磨蹭着,“我就在这儿守着,您需要点什么,喊一嗓子我就来。” “过来。”赵崇湛沿着榻沿坐下,“照你们夏家的规矩,上夜是这么隔山隔海地上?” 反正他又不可能去泾国公府住一夜求证,夏和易大着胆子睁着眼睛说瞎话,“对,我们家丫鬟都是这么上夜的。” 和她较劲,随时都像在谈买卖,赵崇湛不动声色抛出诱饵,“你每给本王上一回夜,本王就命人放一个镖师。” 夏和易立刻就出现在了榻边,手里殷勤地晃着一把团扇,大开大合扇出呼呼作响的劲风来,谄媚地笑着,“野外蚊虫多,我离您近些,好给您打扇子。” 说得倒是好听,她打着打着扇子,还没等赵崇湛睡着,她就先把自个儿打迷糊了,身子勉强靠着帐幔撑住,脑袋往前一点一点的。 半湿的黑发像藻一样柔顺,几缕发丝从玲珑的耳畔垂下来,掠过年轻姑娘素净剔透的侧脸。 赵崇湛怕她随时一头栽下去,想把她挪到床上,抬了抬手,想起下午那晕人的馥郁草木香,犹豫片刻,又把手收回来了,要是真抱了她,也不知道先一头栽倒的会是谁。 夏和易半梦半醒的眯瞪着,耳边嘈嘈杂杂睡不清静,刚想发脾气,被一声响亮的“走水了”彻底惊醒过来。 大帐外头,熊熊的火光燃起来,脚步声呼喊声错综杂乱。 “有人放火!” “快救火!” “西边探子回报,即刻警戒!” …… 乱成一锅粥。 “主子爷。”隔着帐篷传来六河的声音。 夏和易回身去看,发现赵崇湛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穿戴好了,丢下一句“我出去看看”,大步撩起帐帘出去了。 恍惚中听见有人说火已经扑灭了,场面虽然混乱,但夏和易见识过前面几回的打斗,因此对武宁王的人很有信心,手里以防万一地持着她的小匕首,心里是沉定定的,还有心思琢磨起来,要不然趁武宁王不在,借他的软榻先歇会儿。 刚往榻榻边迈出半个步子,抬出去的脚还悬在半当空,忽然听见身后响起了隐隐约约的“嘶嘶”声。 脑子还没转过弯来,身体却具备对危险的识别本能,后背的寒毛全都竖立起来,警告她千万别动。 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几个眨眼的功夫,帐角几处的夜灯就被一拥而上的黑影给拱熄了,帐里瞬间落入一片如墨般的漆黑。 呼吸噎在嗓子眼里,声音都扭曲了,“蛇……” 四下黑簇簇的,眼睛看不见了,耳朵就变得尤其敏锐,她甚至能听见大片大片蛇肚子摩擦在草上的声响。 她的思绪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清明过,手里那把小匕首鬼用没有,哪怕就一条蛇,她也得掂量掂量是她快还是蛇快,更别说眼下压根不是一条两条,听声辨数目,不是得罪了蛇老姑奶奶,就是捅了大蛇老巢了。 外头侍卫来来去去奔走灭火,横竖他们主子都出去了,也没人再关注这大帐里的死活。 能大声求救吗?蛇有没有耳朵,能不能听见? 要是嗷一嗓子,把蛇群激怒了怎么办? 悲惨地处在一个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境地,真是没想到,好不容易追着撵着跟武宁王套上了近乎,刚热乎没两天,小命就要交代在这里了,葬身蛇口,天啊,光是想想都喘不过气来,到时候尸体遍布血赤呼啦发着毒紫的血窟窿,那可比跳湖可怕多了。 她都快要绝望了,忽然间刺啦一声干脆的割裂声,牛皮大帐直接从外破开,月光伴着一道身影洒进来。 之前没发现,他的身影竟然如此伟岸,影子长长投在大帐上,挺括的宽肩窄腰,一手笔挺地斜持着兵器,剑身的银弧在夜空中划过一道破空寒光。 之前瞎想的时候戏夸他是男菩萨,现在他在她眼里,可是真男菩萨现世了。 夏和易僵着脖子一动不动,游丝般的一线声颤颤巍巍的,带着浓重的哭腔,“王爷救我!” 第42章 ◎鳝丝◎ 夏和易只觉得眼前身影一晃,她还没看清是怎么个路径,武宁王就站在了她的身前。 离得近了,这时她才发现,他刚才不知道干什么去了,剑尖正一滴一滴往下淌着鲜红的血。 夏和易当时腿就软了。 她是死过,但也就是眼睛一闭不睁的事儿,她只见过自个儿的血,没见过别人的,舌根发麻了,声儿哆嗦起来,“这是——” “害怕就别看。”赵崇湛反手将剑别在身后,一手揽过她,“抱紧我。” 蛇口逃生,这会儿可顾不得讲什么男女大防了,夏和易听话地“哎”了声,战战兢兢抱住了他的腰,使出了全身的劲儿,明明白白勒得他差点翻白眼。 但是这档口也没功夫申斥她了,赵崇湛一手环带着她,脚下轻轻一点,腾空跃起来,往帐外去。 这个英姿,实在是英勇威风,夏和易感受着耳畔呼呼的风,伏在他肩上,无比真诚地夸赞道:“王爷,您窜得真高!” 赵崇湛瞬间憋了口浊气,迎面猝然扑来一条手腕粗细的蛇,眼疾手快抽剑一劈,锋利的剑光一闪,蛇身在空中断成断口整齐的三截。 夏和易避过断蛇,见到月光了,转身回头,终于就着帐外侍卫的火把看清了全貌,帐里爬满了密密麻麻的蛇,床榻上案几上,全是蛇,看得人简直头皮发麻。 数量巨万的蛇,捉也难捉,直接一把火烧了完事,自有底下人去处置,夏和易由赵崇湛护着退到安全的地界儿,姑娘家似乎大多对蛇虫鼠蚁有着天生的恐惧,就连夏和易这样不怕死的也不例外,她浑身颤抖着,无助地流着泪,埋在他怀里嘀嘀咕咕。 赵崇湛俯身去听,发现她嘴里念叨着的话是:“呜呜呜,原来画本子里说的轻功都是真的。” 他一时都不知道是该佩服还是无奈,现在是感叹这个的时候吗?这到底算是心态好还是不好? 想了想,还是决定纠正一下她错误的观念,告诉她“轻功是假的,那叫借力。” “啊?”夏和易愣了愣,经武宁王这么一说,现在她回想起来了,当时他飞起来之前,是有一个脚踢桌面的动作,原来是借腿脚一蹬往上使的力纵起来的。 夏和易大大地“哦”了一声,眼珠子肃然起敬地在他紧实的大腿上转悠一圈,由衷敬佩道:“您的腿可真有力,像蛤|蟆腿儿。” 赵崇湛还在因她的前半句夸赞而感到一些沾沾自喜,谁知后半句她又瞬间打回原形。 到底该拿她怎么办啊,不能往深里琢磨,一揪细就是脑仁儿疼。 夏和易没注意到武宁王铁青的面色,她正忙得不可开交,刚才躲蛇的时候一直金鸡独立着,现在一条腿麻得跟小针刺一样,要不停活动活动,还在忙着开动她聪慧的小脑瓜,在月色下来回踱着步子,想通了今夜的一些关节,“难怪又是放火又是突袭的,都是在转移侍卫的注意力,目的就是为了往您大帐里放蛇。” 赵崇湛从没遇过像她这样忽而愚钝忽而聪慧的人,由于大多数时间的眼瘸心瞎,让她偶然的灵光一闪总能给人一种耳目一新的震撼感,尤其是当她的上一句还在缺心眼儿似的说蛤|蟆腿儿,让他觉得她能琢磨出其中的逻辑是真心厉害。 夏和易也被自己精彩绝伦的推断震惊到了,不愧是她,脑子一流,溯着源追问上去,问道:“那放蛇的人抓到了吗?” 问题刚一问出口,就看见武宁王把手里那把滴血的剑递给了别人,她心头一凛,忽然明白了什么,攥了攥拳头低声道:“哦,我晓得了。” 赵崇湛看她一眼,没否认,他出帐的时候,侍卫们正合围住了两个鬼鬼祟祟的影子,手里还提溜着装蛇的□□布口袋,是他亲手了结的人,没什么好说的。 夏和易压着心头惊惧的跳,很理直气壮地胡说八道道:“都怪您的大帐太扎眼了,他们才能一眼就准确找着您在哪儿。” 顺带便儿的,害了无辜上夜的她。 她的见地还是一如既往的令人一言难尽,把赵崇湛气得够呛,几辈子生过的气都没有跟她在一起的时候多,“你这个人到底长没长良心?是因为你路上哭着喊着,本王才不得不多事搭了幔城。” 夏和易觉得压根儿没区别,虽然先屈膝道了谢,仍旧梗着脖子,“对,我能沐浴了,的确要谢您的赏。可是就算不搭幔城,您的马车也很扎眼呀。” 赵崇湛觉得别跟自个儿过不去了,再说下去,早晚得交代在这儿,所以直截了当地终结了话题,“你要是还想睡觉,就给本王闭嘴。” 那当然还是睡觉更重要了,夏和易比划着穿针引线的动作,假意缝上了嘴。 之前的牛皮大帐周围架起了高高的柴堆,一群人正往柴堆里塞易燃的枯草树叶做引子,没多会儿就要烧成灰的,自然是睡不成了,赵崇湛领着她进了另一顶帐篷里,略小一些,也没有夸张的帐幔床榻,草地上高高垒了几层厚实的皮毛毡毯,毛茸茸的,躺上去柔软又温暖。 夏和易躺下去又坐起来,两手高高揪着毯子,心有余悸地不住左看右看,“王爷,要是还有蛇怎么办?不会还有什么毒虫吧?” 武宁王坐在另一块皮毛毡毯上,“本王在这里守着,你睡罢。” 那不就成了武宁王给她上夜了? 夏和易眨巴眨巴眼睛,觉得不妥当,“您给我上夜,那您之前许诺放一个镖师的话,还算不算数?” 赵崇湛结结实实地怔住了,他纡尊降贵为她守夜,不说感恩戴戴,随便怀一下感恩之心总该有吧?她什么窝心的话都没提,心里头居然惦记的是这个。 这个稀奇古怪又不知好歹的人,可能是他命中该有的劫数罢,赵崇湛有气无力地接受了现实,很平静地说:“不想睡觉了?睡不着就起来抓蛇。” 夏和易马上拉起毯子往脑袋上一罩,“我睡了,这就睡,已经睡着了,开始打鼾了,任谁都叫不醒了。” 眼前一黑,才发现这一天可真是太漫长了,她吓坏了,悚栗之下身子也累坏了,这一闭眼装睡,就真睡着了。梦里有一条足有她腰那么粗的巨蟒,龇着血红血红的蛇信儿在后头追她,她撒丫子狂奔逃得一身冷汗,突然武宁王从天而降,轻而易举抓住那条巨蟒,像对付一条黄鳝似的,手起刀落利索地折头拆骨,在一片寒绿色的光影里阴森森地奸笑着对她说:“朕给你做响油鳝丝吃。” 梦里见武宁王蹲在炕灶前开始生火烧菜了,她害怕得直哆嗦,又很想尝尝巨蟒做的鳝糊是什么滋味儿,想看又不敢看的,心里正挣扎得拳打脚踢呢,被几声熟悉的“姑娘”唤醒了。 朦朦胧胧地睁开眼,眼前模模糊糊的是春翠的身影,“姑娘,醒醒,姑娘,该起身啦。” 什么怪梦,又是蛇又是响油鳝丝又是武宁王又是朕的,想来是她睡糊涂了,把什么烂七八糟的都穿成串儿了。 夏和易揉着眼睛坐起来,“王爷呢?” 秋红扶着她起身,答道:“昨儿闹了那样大的事儿,王爷一早便领人出去巡视了。” 春翠给她拿衣裳过来,说:“咱们动作得快当些,外头该要开拔啦。” “开拔?”夏和易一下就清醒了,她相当有干一行爱一行的精神,忙说:“快把我军号拿来,我得上前头打鸣去。” 穿戴妥当了,钻出帐子,发现竟然有不少没当差的侍卫正在等她出来,军纪严明,夏和易的小喇叭曲是一路上为数不多的消遣,侍卫们大多听说了她昨夜的蛇窟惊魂,有好几个人给她送了雄黄粉压惊。 夏和易感动得热泪盈眶,做公府姑娘招致一片恶评,当皇后也当得六宫不服,没想到在侍卫队里吹喇叭让她头一回得到了认可。 为了感谢大家伙儿的支持,她卯足了劲儿吹了好几首曲子,一直到六河来提醒她该用早膳了,她当即喇叭一收,飞身钻进了武宁王的马车。 赵崇湛没等她来就先动筷子了,不知道又在生什么闷气呢,连眼皮都没掀一下看她,不过他进膳的时候很有教养,永远坐得端正,举勺落筷都不会发出声音,咀嚼时也没有石破天惊的响动。如果没有昨夜的事儿,夏和易会觉得,一大清早欣赏欣赏男菩萨进膳的画面,也是一种很不错的享受。 可惜昨夜的种种让她的信念都崩塌了,瞧武宁王这不哼不哈的模样,昨夜意图杀他的人,多半就是不可直言的圣上了。 太后是武宁王的亲生母亲,有她老人家坐镇宫里,万岁爷至少不能明着调兵对武宁王怎么着,所以就可劲儿阴着来,偷袭的手段层出不穷。老话说最毒妇人心,要照夏和易看来,男人心才是真太歹毒了,万岁爷瞧着那么光风霁月的人,对着自己一母同胞的双伴儿,居然也什么下三滥的招数都使得出来。 她袴擦袴擦地嚼着一片糖藕片,含混不清地感叹道:“您可真是太不容易了。” 赵崇湛面色依旧云淡风轻,“从让出帝位那一刻起,本王就料到会有今日。” 夏和易不太理解他说的什么“让出帝位”,难道不是当初老皇爷仙去的时候,他抢皇位没抢赢当今圣上吗?这个时候还要好这个面子做什么? 算了算了,都是微不足道的小细节,大概是某种爷们儿的好胜心吧,实际里落败了,还不许人口头上争一争输赢吗?问题不大,由着他去吧。 她夹起一块油煎枣糕放进嘴里,还热乎的煎糕,弹糯有粘牙,上下牙齿被黏住了,嘴张得不完全,但还是要倔强地开口说话,“哇,您真胖!” 赵崇湛的面色刹那间垮了下去。夏和易原本是想夸他做人真棒的,心里一咚,赶紧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我是说您真棒,能忍人所不能忍,不是一般人儿。” 赵崇湛直直盯着她的脸,下颚线紧紧绷成直线,似乎忍了又忍,才缓缓挤着牙缝说“是啊”,说得非常发自肺腑。 看着她说什么能忍呢?难道他的忍,跟她有什么关系吗? 夏和易想不透彻,干脆不去管他了,随性地点点头,发觉其实这人除了脾气坏了点儿,其他地方都还真不赖,长得好看,算美;能打人能打蛇,还能飞,算强;被亲兄弟坑得死去活来,算是惨。 又美、又强、又惨,要是把他放在戏台子上,就是后来要搞得天都要捅破个窟窿的主儿啊。 第43章 ◎游移◎ 夏和易近来很矛盾,现在看来,武宁王确实不是一个安稳的选择,万岁爷三天两头就派人来刺杀他一回,难保哪一回就成功了呢,守寡还算是个不错的结果,但万一杀手杀红了眼,连带着她也一块儿剁成臊子,那就不太好了。 有好几次,她都已经把小马车上藏的银票子掏|出来,预备找下一座靠山去,反正武宁王不是坏人,肯定不会真对那帮镖师下黑手的。 可银子抽出来握在手里,沉甸甸的,里头大半都是武宁王假意“输”给她的彩钱,况且,自打那天他无比仗义地把她从蛇口里捞出来,凑凑合合都算是一道出生入死过了,她一声不吭就踩西瓜皮溜了,实在不大气,对不住他,她心里也过意不去。 其实他能怎么办呢?出身是一门投胎的学问,武宁王已经活得够惨够艰难了,她再嫌弃他,好像说不过去。 就这么一连踟踟蹰蹰了小半个月,最终还是没选择走。 既然不走,就尽量不添麻烦,该仗义的时候,夏和易偶尔还是很仗义的,不是臭得万不得已的地步,再不提要搭帐篷沐浴的事儿。 她虽然不提,武宁王常常善心大发,今儿夜里又是搭幔城的一日。 夏和易舒舒服服地眯着眼歪在热水桶里,春翠靠在木桶外面,用密齿梳一下一下为她梳顺头发,边梳头边问道:“姑娘,您和王爷如今有进展了吗?” 惬意从夏和易的脸上消退了,她尴尬地挠了挠后脑勺,“还真是……一点儿也没有。” 她最近跟武宁王处得跟兄弟似的,她天天没头脑,武宁王日日不高兴。 这么一说,主仆三人都感到十分泄气。 为了安慰两个瞬间蔫儿下去的丫鬟,夏和易对着水波冥思苦想了半天,好容易想起一桩不同的地方来,“他好像不像从前那么爱拍桌子骂人了,想来是诵佛经终于诵出成效来了吧。” 这话里的“骂人”,当然指的是骂她,因为武宁王除了对她尤其暴躁,对其他人似乎都是一副表面和善芯儿里傲慢的模样,只可远观。 春翠不死心,“除此之外,王爷待您,就一点不同也没有吗?” 秋红来回为夏和易捏着胳膊,提示道:“男女之间的那种不同,比如赠了您什么物件儿……” 这么一说还真有,夏和易啊了一声,说对了,“王爷前几日送了我一个皮毛领子。” “皮毛领子?”秋红仰了仰脖子,想起白日天上挂的那轮火辣辣的太阳,狐疑得面部都扭曲了。 夏和易更加尴尬了,反手揉了揉后颈,“说起来,王爷好像特别讨厌我的脖子……” 就拿送毛领子那天来说罢,那天不知道他又发什么癫,突然恶狠狠地盯着她的脖子瞪了半晌,然后反手给她扔了一个皮毛围脖,极不耐烦地让她“把脖子遮起来。” 刚入九月的天,毛领子拿在手里就是一团热烘烘的,要真戴脖子上,岂不是当场热出一脖疹子来?夏和易双手捧起来,摸着手感就知道是内造的好东西,又困惑又是眉开眼笑,拜下去谢赏,“多谢王爷赏赐,眼下天儿热,待天气转凉了,我头一天就戴上。” 武宁王凶神恶煞地冷哼了一声“随你”。 “然后呢然后呢?”春翠睁大了期盼的双眼。 “然后就没然后了呀。”夏和易无辜地一摊手,男人心海底针,谁知道他葫芦里闷着什么小九九。 春翠一口气泄到了脚板心儿,“没道理啊……” 秋红比春翠看得要多透彻一层,既然王爷许姑娘随身伺候了,按说是不反感才对的,她想了想,问:“那您对王爷呢?” 夏和易本来在撩水玩儿,愣住了。 这个问题,更加不好回答了。当时她被武宁王抱着飞跃蛇群的时候,确实心跳得快了那么一二三四下,但那到底是被蛇吓的,还是因为飞起来了激动的,都很难说。 想到这儿,她忽然发现,她已经很久没有在心里怀念起她的圣上丈夫了,嗐,那个阴险狡诈又善于伪装的臭男人,不提也罢。 她无所谓地咂咂嘴,“我对王爷有没有什么,也没太大区别吧,横竖我将来都是要当亲王妃的。” “既然这样,要不您再投怀送抱一回?”春翠小心翼翼地提议道。 夏和易猛摇头。 秋红不解道:“您想您从前多勇敢啊,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儿,从马车上跳下来一路奔进王爷怀里,您那时候的勇气去哪儿了?” 夏和易一张小脸皱成了苦瓜,“你们是没看见王爷一开始有多讨厌我——” “看见了,王爷最初确实不太待见您。”两个丫鬟没给面子地打断了她。 岂止是不待见,那叫一个吹胡子瞪眼,每回王爷一发火,她们都怕姑娘被斩立决了。 “别插话!”夏和易气得哼哼,然后叹了口气,说:“我这不是怕我一动手动脚,他老人家就更讨厌我了,要是把我逐出马车,或者再严重一点,直接遣人把我押送回京里,我就再没有近水楼台的机会了。” 所以她对当不当采花大盗的反复游移,是出于畏罪心理。 两个丫鬟不得不承认她的忧虑很有道理,局面一时无解,三个人接连不断叹息了半天,只好继续搓澡去了。 第二日一大早,秋高气爽的天气,夏和易照例找了块空地吹她的小喇叭,周遭的侍卫太监们,有打拍子的有死命鼓掌喝彩的,还有小太监摘了鲜花来送她,场面相当热烈。 不远处的山坡上,赵崇湛负手迎风而立。 六河很很欣慰地感叹道:“爷,您瞧,夏二姑娘多受大家伙儿爱戴。” 赵崇湛不作声。在他看来,主子就是主子,下人就是下人,界限划明白了,以后的章程才不会乱,他不明白她总爱和底下人打成一片是什么爱好。譬如昨儿晌午,停车休憩,她和她那俩傻丫鬟没大没小地在山坡上晒太阳畅想,内容是:等到了北地,她打算拿坑他的钱承包一片牧场,妄图靠那个北地钱串子放羊致富。 天知道这其中到底有多少可以嘲讽的地方,但他都隐忍住了没笑话她,好歹她决心要到北地生活,不再念叨着威武将军家老五了,能算是个好开端吧。 他对自己一再的退让感到十分痛心,叹息着摇摇头,余光瞥见绑着麻绳还跟着瞎起哄的一帮镖师,对六河吩咐道:“把那群人放了,该哪儿来回哪儿去罢。” 既然她愿意留下来,那帮人也就没作用了。 六河躬身道是。 赵崇湛刚转身想往马车的方向走,一声响亮的惊呼猝不及防炸进耳朵,“王爷!快上!快!抓住它!” 咋咋呼呼的嗓门儿,一瞬间就能分辨出来自哪个不知好歹的家伙。说时迟那时快,赵崇湛闪电般伸手逮住眼前的小黑蛇,稳准狠地攥住七寸,捏住脖子把蛇抓了起来。 从山坡下狂奔上来的夏和易兴奋到面目模糊,凡事不破不立大约真的是有道理的,那天夜里蛇口逃生,她仿佛突然开了窍,突破了对蛇的天然恐惧,望着扭曲的蛇身高兴地嚷道:“别浪费了,干脆拿去泡酒吧?待到明年冬天,咱们再拿出来喝。” 这荒唐的提议里到底有什么说服了他,可能是那句“咱们”,也可能仅仅是因为一个关于明年的畅想。 赵崇湛转身把蛇交给随行的侍卫,淡淡道:“去办罢。” “您真好。”夏和易嘿嘿直乐。 总之,她在这样峥嵘的岁月中习惯了蛇,也习惯了时不时有人暗杀的日子。 一路行行复行行,一日天儿刚擦黑,几个身穿夜行衣的黑影从高高的树梢上悄无声息地跃下。 夏和易缩在车帘后面,外面厮杀,她看得津津有味,有时候害怕得往后缩,两只眼睛还贼心不死地盯着车外,完美地诠释了什么叫人怂胆儿肥。 赵崇湛还是那般端稳的坐着,还是那般一言难尽地看着她。 说是今日能下去走动走动,她为了行动方便,又穿上了男装,六河给她准备了一套正经曳撒,好赖不是伤眼的小厮打扮了。虽说素净的脸盘也别有一番清月的美,但所谓女为悦己者容,她容都不容了,看样子是不在乎什么悦不悦己了。 她实在激动了,摇头晃脑,鼻尖上沁出了汗,无声地对他频繁比划任谁也看不懂的口型。 他依旧对她的行为感到不解,有什么好看的?有人来杀她,至于苦中作乐到这种地步吗? 就在赵崇湛腹诽不已的时候,夏和易忽然转过头来,瞧着他,眼里仿佛蕴着光,“王爷,我也是陪您一道刀口舔过血的人了。” 那一刻的感觉很难形容,就像是……就像是被一道响雷击中了。 是啊,他们曾经一起俾睨天下,又一起亡命天涯,放眼天下,再挑不出第二对怨偶,能像他们如此这般波澜壮阔的了。 心潮澎湃地想着,赵崇湛只觉得心灰意冷,这份特殊的情怀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她还照旧是个缺心眼儿,什么都不懂。 他是什么身份,亲自入蛇窟救她,还纡尊为她守夜,难道还不能够说明态度吗? 他自幼便是储君,长大后顺风顺水地成为帝王,打出生开始,所有人都在巴结他、讨好他,爷们儿都装成是累世名臣,女人都装成是温柔解语花,他要做的只是分辨,挑出喜欢的接受就成,哪需要像现在这般费心费力,凿一块仿佛永不开窍的冰。 可是再这么僵下去也不是办法,总得有一个人先迈出一步,既然她四六不着调,那就只有让他来多走这一步了。 -完- 第44章 ◎香膏◎ 太阳完全升起来了,马车行在林间夹道上,两旁尽是茂密的叶子林,有几片草叶抢先染了红,大多还是翠得绿油油的,风吹得舒爽,一年中最宜人的时节,夏和易颇具雅致地将车帘卷起来,金线结松松绕两圈系上,纱帘透进温柔的光来,赏景吹风正是享受。 通常晌午之前是不会有人行暗杀之举的,个中原因,夏和易思虑了好几日,估摸是习惯了昼伏夜出的杀手们都还没有起床。 所以悠悠闲闲地摆上一盘五子棋,但不知道为什么武宁王好像有些心不在焉,一气儿输了五百两给她。 夏和易发现了,赵崇湛自然也发现了,棋子儿撂回棋笥里,说不下了。 六河进来送银票子,见未来的主子奶奶欢天喜地地收下了,六河看得心里头抽抽,一上午就出去五百两,再多家财也经不住这么大手笔的嚯嚯啊!照这么下去,等到了北地,主子爷得输得连条裤子都不剩了。 不过算了罢,横竖将来都是一家人,左口袋拿出来往右口袋里放,还能哄得主子奶奶高兴,也算是好事一桩。 六河退出去感叹去了,赵崇湛打量着夏和易贼眉鼠眼收好银票,然后斜着一歪,一门心思赏起景来。 尽管天气还是一浪一浪的热着,到底是入了秋,清晨露重,贪凉容易落了病根,到冬日发起来不受用,六河照宫里的规矩撤了冰盆,眼下她大概是觉着热吧,懒散地靠在窗格上,打着扇子从领子里往颈下扇风。 赵崇湛收回视线,没让她传话,对车外曼声吩咐道:“让人填了冰鉴抬进来。” 夏和易这时才迟迟凑近去看他,调转扇子往他那头扇,“王爷,原来您也热啊,怨我,没早看出来,应该早吩咐人预备冰盆的。” 赵崇湛觉得是啊,心静自然凉,他心不静,当然凉不下来。 她千里迢迢追上来,不就是为了当亲王妃吗?现在瞧她这一言一行,倒像是使唤丫头当得上道了,所以她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开口提这一茬? 所以还是他来罢,只是没有媒人在场,这开场白略有些为难,如果直接说要娶她,她会不会又觉得其中有诈,连夜收拾包袱逃跑? 按照宫里的习惯,应该拿泾国公家的累世功勋开头,但赵崇湛不高兴在这种时候提夏家那一团污糟耗子,说亲是门极慎重的事儿,一开头就扯上那一家人,不吉利。 那就还是说名节罢,本朝开国几百年,民风不比前朝,对名节一事不曾拘得那么重,但还是有不少人对女子名节看得比天还大,拿姑娘家的名节说事,总归大面儿上挑不出错处来。 “夏氏。”他清了清嗓子。 这是个不详的开头,夏和易心头一跳,怔了怔。 如今武宁王在她心里,不再是个耍浑的宗室子弟了,她见识过他的身手,前几日还见识了他处置人,那天大帐里放蛇的事儿虽然没酿成大过,事后处置起失责到底是免不了的,是武宁王亲自下的令,她在不远处亲眼瞧着,他练兵时,是跟在她面前完全不一样的武宁王,锋芒毕露。况且她也看得出来,底下人对他不是屈于地位地服从,而是真心心服口服,这绝不是一位下棋时能被她气得倒噎气的纨绔所能企及的。 到底存了一点严肃的心理,夏和易徐徐收起扇子正襟危坐,有些不安地觑着他的脸,“您有什么要求尽管吩咐,我能办到的必然肝脑涂地,您别这样,这么的怪吓人的。” 赵崇湛一怔,他这是郑重,怎么到她面前成了吓人了?论心跳,说不准现在到底是谁的更疾,现在想想,就连当初下诏封后的诏书都不是他写的,他只不过简短过目一下,就发出去了,眼下要亲自开这个口,还真需要发挥些在朝上不动如山的精神。 他再度清了清嗓子,说:“这些日子,你日夜与本王同进同出——” 夏和易心里发了慌,他这话是什么意思?该不是想发话赶她走了吧?那她这前前后后将近一个月,可不算是白忙活了? 这一急,便顾不上尊不尊敬了,匆匆忙忙打断他的话,急切撇清道:“我是来伺候您的,您瞧旁人家的爷们儿,也没见哪家是要使唤丫鬟避讳的。您是君子,我对您只有敬仰,得了恩赏近了身,一门心思只想好好孝敬您,再没旁的心思,望王爷明鉴。” 赵崇湛被她闹得说不下去了,她这表忠心表得可真不是时候,什么叫只想孝敬他?论君臣之别算是合理,可这话里话外都差了辈份了,她脊梁骨倒是挺得笔直了,他要接下去说他生出了旁的心思,岂不是显得很龌龊。 所以他只好再下一剂猛药,把贴身的事扯出来说,“当日你被蛇群困住,本王情急之下,唐突了你——” 夏和易更加急吼吼地打断他,“事缓从恒,事急从权,您是为了救我,您只是选用了一个最妥当的方式救出了一个身陷险境的可怜人,不是出自您的本意,您放心,我都明白的,绝不敢因此生出对您不敬的想法。” 好嘛,方方面面都给他噎回去了。 偏她还摆出那副刚正不阿的表情,将他架到了一个至尊的位置上,仿佛什么德高望重的长老,他们之间清得比万年冰川还清。 赵崇湛先是不虞,可不虞之后又生出丝丝疑惑来,难不成这些都是她的真实想法?她到底是怎么看他的,是纯粹的将他看作是躲避家庭、躲避亲事的倚靠? 越思量,越觉得不是完全不可能,长久以来,她的想法回回都和他千差万别,他以为她一路牛皮糖是想当亲王妃,可在她那颗奇妙瓜瓤脑里,或许真不是这么一回事。再过一程子,该不是要认他作义父了吧? 古怪的天人交战止住了他继续往下说的想法,说是一盆凉水兜头也不为过啊,他每每心猿意马的时候,她急于撇清,如果他刚才直说要娶她了呢?她会不会感到震惊,继而义愤填膺? 一截粉脖从宽大的交领里伸出来,他的目光灼烧一瞬,急速移开了。 “您总这么看我……”姑娘家的关注点,和爷们儿是不大一致的,夏和易的注意力当即被转移了,自我怀疑式地摸了摸脖子,“难不成是我生了颈纹吗?” 赵崇湛盯着那光洁如玉的脖颈,饶是知识面广阔如他,也有力所不能及的地方,“什么纹?” 正逢六河有事回禀,话题被迫中断,六河打起帘子的时候,夏和易正在闷着头搓着脖子小声嘀咕:“不应该啊,我早晨看还没有呢……” 夏和易看向六河的脖子,赵崇湛视线跟着落过去,立刻悟了,脖子上横向的纹路叫颈纹。 六河被两位主子目不转睛地盯着,犹犹豫豫地捂住了脖子,“二姑娘莫不是在瞧小的的颈纹?” 赵崇湛大为意外,“你也知道?” 六河是内监出身,对容貌自然要细致讲究些,躬身应是,“小的打小就有,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 夏和易很是古道热肠,把她的经验倾囊相授,“您拿珍珠粉和了露水,别太干也别太湿,沿着阴影最深的方向细细填上去,把沟补上,保管就看不见了,我在家里替我阿娘描过,准错不了。” 连比带划的,把六河说得是连连点头。 待把六河应付走,夏和易扭身回来,盯着他看了会儿,到底是王爷啊,作养得好,这细致匀净的皮肤,就是凑近了瞧也瞧不出瑕疵来,不由得叹道:“王爷,您的油皮儿生得真好,姑娘瞧了都得羡慕您。” 但这话对爷们儿不算是什么褒奖,像是暗示这人是绣花枕头,赵崇湛拧着眉把手伸出去给她看,整个掌心上都覆了细细一层薄茧,是常拿刀枪棍棒的手,拇指和中指的指腹上生起几个厚厚的茧子,是常拿笔的手。 “您真辛苦。”夏和易捏着他的手瞧了半天,好好的长吁短叹了一番,然后才后知后觉地“咦”了一声,“王爷,您刚才是想跟我说什么的来着?” 可是话题已经岔出去十万八千里了,赵崇湛闭着眼,食指揉着太阳穴,平直地说没什么,“让本王再想想。” 夏和易“哦”了声,想了想,从袖笼里拿出一个小巧的软膏盒子来,放在他面前的方几上,有些尴尬地说:“这软膏是荼蘼露混了香蜡制成的,我从家里带出来的,使过几次,您要是瞧得上,早晚各抹一次,秋冬尤其能舒坦一些。” 赵崇湛表情复杂地看着那挖了一多半的香膏盒子,她拿使过的东西来打发他,他嫌弃自然是嫌弃的,但是窝心也是窝心的。说她什么都不懂吧,她总是能恰如其分地往他的心灰意冷里扔火星子。 他没再开口,有人被引到了马车外面。是刚才六河前来通禀的,昌安抚治听闻王府仪仗过境,特来拜谒。 夏和易见有几位穿官服的来了,很有眼力见儿地拎起方几上的茶吊子,屈了屈膝,“茶水没了,我去添一盏。” 她出去了,帘子刚一放下来,昌安抚治老泪纵横地跪拜下去,“老皇爷,您受累了!” 夏和易找了片儿平坦的小山坡,在树荫底下躺着晒太阳,日头晃眼睛,便让秋红找六河把她的帷帽拿来。 秋红捧着帷帽回来了,只是面色古怪,替夏和易戴上帷帽,正了正,没忍住说:“姑娘,那位大人可真是个怪人,竟然管王爷叫老王爷。” 夏和易也一愣,“你确定没听错?” 秋红一脸认真地摇摇头,“千真万确,哭嚎着喊什么‘老王爷,您受苦了!’” 武宁王怎么看都是正富于春秋的年岁,叫王爷都嫌叫老了,还什么老王爷,刚才那老大人胡子都白了,这么称呼不别扭吗? 她满腹狐疑地盯着马车的方向,没多会儿,一把年纪的老大人出来了,抹着眼泪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夏和易拍拍衣裳站起来,远远眺见山麓的尽头有一列大摇大摆的仪仗打对面来,人尚且小小跟蚂蚁似的,就能看出队伍的招摇。 待人走近了,打前锋的一见王府藩旗,抽了马就调头回去回禀,不一会儿功夫,从队伍后头扬鞭驰来一位年轻将军,一翻身跃下马,马缰都来不及放就急奔向武宁王的马车,深深引身揖下去,“末将征州副将白经义,幸遇王爷尊驾,给王爷请安。” 马车帘子打起来了,但不知道为什么,武宁王迟迟没出声。 夏和易在小山坡上摸着后脑琢磨,白经义,这名儿为什么这么耳熟啊…… 小白将军目光炯炯地望向马车,自报家门的声口里莫名异常激动,“末将微末之流,想是不曾有幸入王爷尊耳。末将家中行五,家父威武将军白致远。” 夏和易“嘶”了一声,醍醐灌顶。 这不是威武将军家五爷嘛! 第45章 ◎小黑将军◎ 夏和易觉得武宁王对白五爷可真是太冷落了。 就拿刚才那位老抚治来说吧,武宁王还客客气气将人请上马车耐心听了一番哭诉,可是白五爷不知道为什么对他那么热络那么激动,武宁王只是端着清清冷冷的声口,不冷不热地回应了几句场面话。 在他们的一问一答间,夏和易得知,白五爷这趟出驻地行走,是因宫里开了选秀,他奉命护送征州总兵之女并左布政史之女进京参选。 难怪仪仗如此招摇呢,她撇回头瞧瞧,是望见了两驾华贵的大马车,料想里头坐的就是二位姑娘了。 一切都还沿着上上辈子的路数走,这二位姑娘照旧还是庄妃和僖嫔—— 在后宫的所有嫔妃里头,夏和易最最不待见的两位。 她记得清清楚楚,后来庄妃父兄日渐得势,最鼎盛的时候,敢堂而皇之当着万岁爷的面儿给她下过绊子,在被万岁爷狠狠申斥之前,在宫里一向是鼻孔朝天横着走。 僖嫔呢,是另一种极端,管来是最会做人的,请完安后嬉皮笑脸赖在坤宁宫喝茶的回回少不了她,言语上做小伏低,实际没少借夏和易做筏子,总之是个看着风平浪静的就不称意,非要挑得一池子混水才舒坦的主儿。 不能再回忆那两张花容月貌的嘴脸,想多了都头疼,夏和易打了个寒颤,赶紧把视线从马车上收回来,途中经过了小白将军,她曾经日思夜想,无数次想弃了武宁王而转投怀抱的那位小白将军。 威武将军家的五爷,外搭上万岁爷的两位小老婆,这是什么新仇旧恨的局面哪! 夏和易唏嘘又咋舌,心情复杂地从小山坡上慢慢搓下来,回到武宁王马车附近,意外发现小白将军正抱拳跪在马车前面,昂着脖子大声请命道:“王爷若不嫌弃,愿将末将收入麾下,末将愿为王爷鞍前马后,至死方休!” 瞧不见武宁王的神情,但能从他不惊不诧的语调中窥见一二,沉冷的声调,仿佛一捧千里之外高山之巅的雪,“你跟随本王,日后白老将军在朝上如何立足?威武将军府立场又何去何从?” 小白将军愕然抬头,还欲辩白几句什么,武宁王朗朗威仪,已不容置喙道:“你今日所言,本王自当不曾听过,今后休得再提。” 小白将军是个直肠子,憋得一张黑脸通红通红的,热血一冲脑,“天下江山本应尽在王爷之手,王爷不承大统,难道就任凭那些人乱了朝纲不成!” 夏和易吓得脸都快白了,不论他是出于什么,众目睽睽之下说出这样的话来,倘若被别有用心的人听了去,要为武宁王招来多大的祸事! 跟着武宁王插科打诨了太久,她早就自认是武宁王府的一份子了,当仁不让地往前一挡,极为克制地冲白五爷笑了笑,“五爷慎言。” 小白将军刚才是满腔热血冲了脑子,被人这么一点,猛地就醒了,脸上有些讪讪的,缩着脖子望了眼马车里,往前鞠了一躬,“是我失言了,请王爷责罚。” 武宁王本该申斥几句的,但他古怪地不语片刻,很快说:“去罢。” 简短两个字,其中的打发之意还是很明显的,小白将军深知惹了王爷不快,一时又恼又悔,从地上站起来,这时才好好看到挺着胸脯凶神恶煞钉在眼前的人,愣了愣,讷讷道:“你是……” 夏和易出完头,惊呼不好,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黑不提白不提地混在藩王仪仗里,怎么想都说不过去,正想行个丫鬟礼糊弄过去,忽然听白五爷迟疑地唤了一声“夏二姑娘?” 她一怔,和面前肤色黝黑的小黑哥哥对上了眼。 “原来真是夏二姑娘。”小白将军摸着后脑咧开嘴笑了,“二姑娘不记得我了,在我家九妹妹的及笄礼上,姑娘与我曾有过一面之缘。” 见夏和易眼底还是一片茫然,他徐徐道来说:“宴席毕了,府上大爷要回府,找不见二姑娘,托我过内院向二姑娘传话来着,二姑娘可有印象?” 其实也就是几年前发生的事情,可对于活过三世的夏和易来说,已经像是八辈子前的事儿了,她绞尽脑汁想了很久,终于回忆起那么一丁点儿细碎的片段来,恍然大悟地拖长音“啊”了一声,“原来是您呀!”然后赧然地笑了笑,“姆们家大爷也真是的,传话这种芝麻绿豆的事儿,随便拉个下人不就成了,哪好能劳烦您大驾呢。” 白经义摆手说不打紧,“横竖我当时也是要过内院去探望九妹妹的,顺带搭把手的事儿,没有大妨碍。” 马车里冷不丁传来武宁王重重的一声咳嗽声。 不会是伤风了吧?早知道就不让六河摆冰盆了,都入秋了,热一点儿,忍忍便罢了,伤风可不是小事,不知道随行的有没有大夫,要不要打发人进城去请? 夏和易面上跟这头说这话,眼睛和心思都往马车里头飘过去了。 没等到夏和易回应,白经义也没计较,像是想起了什么,又爽朗地哈哈笑起来,“说起来,还有更早的一回,那时二姑娘年岁更小些,过府来玩,硬说九妹妹园子里的柿子树长得好,一不留神从树上摔下来——” 回忆开了个头,想起来就快了,夏和易很快便想起来了,那时她也就七八岁的光景,对白九姑娘的柿子树虎视眈眈了一整个酒宴,酒宴还没散场,她寻了个借口溜出来,避过丫鬟们爬到树上摘柿子,不慎脚一滑摔了个大屁股蹲儿,成了京城里好一阵茶余饭后的笑谈。 如此丢脸的事迹,夏和易的脸一下就涨红了,匆忙“哎呀”一声上前晃着双手制止道:“您可别说啦!” 年轻姑娘清脆袅袅的嗓音,和万种风情尽在一掐的小腰,尽管并非出自本意,听上去看上去,总有那么几分像娇嗔的意味。 小白将军把她的童年糗事说得那么大声,夏和易忸怩地转身看了看马车的方向,有点害怕武宁王听见,这样丢份儿的事情让他听去,可真是太不好意思了。 可是她朝马车那头伸长了脖子,还是什么都没瞧见。武宁王的身影完全隐没在车厢的阴影里,要怪只能怪亲王规制的马车实在太大了,他不想露面的时候,她在车外,连一片衣袍角都扫不到。 虽然什么都没看见,但是耳朵一竖,好像听见了什么东西“喀嚓”一声脆响,在一片静谧的林间显得尤为响亮。 “什么声音?”夏和易奇怪地眨了眨眼。 一向大大咧咧的小白将军还沉浸在对愉悦往事的回忆里,迷茫地环顾一圈,“我没有听见啊?二姑娘许是听错了罢。” “是么……”夏和易犹犹豫豫地私下张望着。 所以到底是什么声音呢? 六河胆战心惊地耸肩立在一旁,眼角战战兢兢地瞄着。 是主子爷把手里茶盏捏碎的声音。 四分五裂的宝玉啊,万幸没割伤手,六河赶紧跪下去收拾,他方才都听得热泪盈眶了,夏二姑娘惦记白五爷惦记了多少时日,把主子爷见天儿愁的,可今日未来主子奶奶都在小白将军面前主动开口维护主子爷了,他老人家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只是他的主子,此刻的心境,好像和他有点不一样。 赵崇湛不动如山地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们你来我往地寒暄。原来不是夏和易一厢情愿,两个人之间还是有过相当过往的,一场接一场的宴席,又是夏家大爷又是白家九姑娘,还有柿子树,机缘巧合怎么就那么多。 他面色平静地看着,看着,嘴角甚至泛出一丝无波无澜的笑来。 夏和易琢磨了一会儿,没瞧见是什么东西发出的声响,索性耸耸肩,不去理会他了,又转回身来面对小白将军。正巧碰上他,她有一肚子想问他的,最大的一桩,必然是皇后的人选定下了,宫里才会张罗开选秀。她是从家里逃出来了,虽然不愿意进宫为夏家做牛做马,到底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联系,轻易火烧不断水浇不灭的,她心里最深处还是隐隐盼着夏家能好,夏家兴盛了,她在千里之外也能活得安心些。就是不知道大姐姐顺利登上皇后之位没有? 本来这种事,问武宁王是最方便的,但他们兄弟俩水火不容成那个样子,她每每话都到嘴边了,真不愿意往武宁王伤口上撒盐。 她趁早上吹小喇叭的时候向其他人打听过几回,那些侍卫太监的,平时打拍子喝彩献花搞得热火朝天,甚至让她产生了一些些众星捧月的错觉,可每当她一问京里的事儿,他们就要么要操练了要么要担水了,要不就是一问三不知,可劲儿糊弄她。 既然内部搞不来消息,那就打通打通外部渠道。 “五爷,妾长久在外,不曾听闻京中的消息,向您打听打听,皇后娘娘可是定下来了?” 小白将军颔首说是,刚想开口,忽然在她面前随风摇摆了一下。 夏和易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然后发觉自个儿似乎也摇摆了一下。 “五爷,是您在晃还是我在晃?”她举起胳膊放在眼前瞧了瞧,有些迷茫地问道。 白经义没有像她一般敏锐地感知到前两下颤动,他虽然年轻,到底野外经验比她要多一些,听她这么发问,当即脸色一变,“不好!” 话音刚落,眼前一阵剧烈地山摇地动。 -完- 第46章 ◎药◎ 天旋地转的猛烈晃动令人措手不及,夏和易尚停留在怔仲中,被一道从马车上扑来的高大黑影护住了。 地动事发突然,没人有准备,武宁王飞身护住了夏和易,将整个后背袒露在不断掉落的碎石断枝中,王府侍卫们吓得脸都白了,撕心裂肺大喊着“护驾!护驾!”一个个儿不顾余波不断的凶险,不要命地一窝蜂围上来。 饶是如此,还是有从山上滚落的碎石砸中了武宁王的后背,夏和易缩在他怀里,听见他一颤之下闷哼一声。 她慌得厉害,忙去抓他袖子,听见他低声斥道:“别乱动。” 场面混乱又危险,她再不敢有动作,不能帮上忙就算了,生怕多余添出什么麻烦来。 想想可真叫人欷歔,刚才白五爷又是寒暄又是叙旧的,结果地动了,五爷明明就在离她近在咫尺的地方,伸手一勾就能够到,也没说是拉她一把,兀自抱着最粗壮的树干就稳住了自身。 夏和易倒也不是说埋怨白五爷,生死攸关的时刻,人家非亲非故的,不落井下石就算人品很足意了,凭什么多事管你。 只是果然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她茫茫然抬头望着武宁王紧绷的下颌,原来总是臭脸的人,也能有如此温暖坚实的怀抱。 不知怎么的,她一个平素最是不拘小节的人,竟打心底里生出一种手脚不知如何安放的心悸来。 好在骇人的震颤没几下就停了,武宁王派出去前头打探的人很快回来回禀,原来不是地动,是前方不远处山路塌陷了一大段,波及了他们所处的地段。 估摸着暂时是安全了,夏和易赶紧去探武宁王的伤,常服上挂破了几道长长的口子,瞧着触目惊心,不免焦心道:“王爷,您没事吧?有没有哪里伤了?快褪了衣裳瞧一瞧。” 赵崇湛没搭腔,平平看她一眼,又看了白五爷一眼,掸了掸衣服的尘土,冷冰冰抛下一句“不必”,拂袖而去。 可不是做善事后深藏功与名,那脸色臭的,那脸拉长的,跟谁欠了他八百万两银子没还似的。 夏和易空有满腔的报恩之心,被扔在当场,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胡猴和罗布离得近,几个箭步冲过来护住她,“姑娘没事罢?”两个人挡在中间,倒把她和武宁王隔开了。 夏和易摇摇头说没事,这时见山路尽头有一行眼熟的人由远及近奔来,前脚才走没几步的老抚治扶着铁翅乌纱帽从马上跳下来,心有余悸地叹道:“天爷,真是骇死个人了,还好没走远!” 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儿,两位进京参选的姑娘也由丫鬟搀扶着从马车上下来了,分别向武宁王请过安,所有人全都围拢在武宁王身边。 细细捋了捋现状,确实是麻烦了,前后就一条大道能容大队人马通行,眼下必然是走不了了。老抚治指着堪舆图对赵崇湛道:“只能劳王爷折返回去,在小城码头乘船先到昌安城,届时是换大船继续行水路,还是转行陆路,全凭由王爷心意。” 赵崇湛略思忖片刻,他们人多辎重多,若是硬劈荒路前行,不合算,而且山地未必不会再度塌陷,既然可以走水路,可以省去很多麻烦。 小白将军一心想多跟着他,当即拱手向二位姑娘请示道:“咱们一路进京,本就走水路更顺当些,要不咱们换水路行,先乘船到昌安城,再与王爷别过,转乘船向京城走。” 本以为二位姑娘不会同意的,没想到左布政使家的姑娘掖了掖帕子,轻轻瞄了一眼赵崇湛,娇滴滴地说:“路上的事儿,五爷在外行走多了,当然是个中行家。既然五爷说好,那咱们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没的凭白添了麻烦,那倒过意不去了。” 这话一出,把总兵家姑娘本想拒绝的话给堵回去了,要是不答应,像是刻意要添麻烦似的,总兵家姑娘不情不愿地哼了一声,什么话都没说,转身回马车上去了。 他们一行人要选怎样的路子进京,赵崇湛现在不过是一介不在朝的闲散王爷,没有插手的道理,也没什么闲心管,自然是随他们去了。 * 两大帮子人,又都是身份不凡的贵胄,待到总算折腾到码头,在船上安置下了,已是近后半夜的时辰,三层高的大游船,宽绰得很,给各位主子各辟了一间房,还额外有富余。 船上众目睽睽的,夏和易不用也不好再当上夜丫鬟,得了独一间的房间。 她心里始终惦记着武宁王的伤势,武宁王是为了护她才受伤的,人不能知恩不报。于是拉着春翠秋红一起在包袱堆里翻找了半天,出门时以备不时之需的大包小包没白费,真叫她找出一瓶药油来,这就拿起来,往武宁王的房里摸过去。 此时的武宁王房门口,六河赔着笑脸道:“四姑娘来得不巧,我们王爷刚歇下了。” 还没当上僖嫔的姚四姑娘失望地“哦”一声,旋即又展露出善解人意的大方笑来,“不打紧,今儿地动山摇的,王爷恐是操劳了。这儿是从家里带来的金疮药,瞧着不起眼,是我们家老太太好容易求来的不外传的秘方,倘或是王爷不嫌弃,一日抹三次,伤处许能好得快些。” “姚四姑娘有心了,赶明儿一早,小的一定替姑娘转交。”六河笑着接过来,转身送进房里,禀道姚四姑娘送了药来了。 赵崇湛笔挺站在案前,眉眼纹丝不动,毫无波澜,连哦都没哦一声。 六河放低了声音,“小的方才见夏二姑娘好像就在门外……” 赵崇湛手里的笔尖一停,闭眼就想起她对白经义言笑晏晏撒娇的模样,冷哼一声,“去,把姚左布政史的闺女叫回来。” 谁说偏就她能气他?谁说他不能假模假势狠气她一回! 憋闷了一整日的浊气好歹长舒了一回,但一时舒畅过后,他又想到了一个更加可怕的可能性,万一她压根儿不介意,那他岂不是要被活活气死? * 大船就是不一样,七拐八绕的廊道绕得人脑袋都发晕,上上下下的,走错了好几回道,多绕了不知道几圈路,问了好几回侍卫,终于踅摸到了武宁王的上房,穿过长长的走廊,再一过转角就是了,脑袋刚一冒过墙角,竟然看见僖嫔还带着个丫鬟守在武宁王的房门外,丫鬟抬着的托盘上置了个青白瓷小瓶,一瞧就知道是和她奔着同一个目的来的。 六河接了托盘进去,一转眼又从房里出来了,朝僖嫔虾着腰笑着一比手,“我们王爷请姚四姑娘进去说话。” 夏和易低头看了看手里的葫芦瓶,收回迈了半步的脚,犹豫了几下,还是转身回自个儿房里去了。 秋红听见有气无力的敲门声,一打开门,夏和易双目迷茫地飘进来,药油瓶子还在手里,秋红疑惑地问道:“姑娘,怎么回事?难不成王爷没看上咱们的药?” 夏和易压根儿没听见,失魂落魄地走到床边,药瓶子一扔,整个人往下一扑,手脚呈大字形埋进床铺里。 秋红悚然道:“难道您又被王爷责骂了?” 夏和易终于有动静了,奄奄一息地从铺盖里屈辱地仰起脖子,“怎么说话呢。” 春翠湿了帕子来给她擦脸,“到底怎么一回事?” 夏和易撅着脸任春翠揉搓,“我问你们,大半夜的,年轻姑娘拜访爷们儿的卧房,是什么意思?” 秋红若有所思地摇摇头,“您伺候王爷起居也有时日了,不也没能成事——”然后在夏和易怒目圆瞪中改口,“不也还清清白白嘛,所以这可说不好。” 夏和易接过春翠递来的漱口茶,咕嘟咕嘟中含混不清地说:“万一那年轻姑娘不是像我这么光明磊落的大善人呢?” 她厚颜的自吹自擂被两个丫鬟自发认同了,秋红咂咂嘴,摇摇头道:“孤男寡女,花前月下,那就……不好说了。” 夏和易手脚一僵,脸色都开始发白了,声儿也虚弱地飘着,委委屈屈地提出了一个很是古怪的要求,“给我要一碗醋来。” 秋红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还是照办了,打开房门,门口一左一右守着武宁王府的两个侍卫,秋红露出个笑脸,“爷,方便给我们姑娘寻碗醋吗?” 侍卫轮番守着门站班,一方面是为了保护夏和易的安全,另一方面,搭上白五爷的队伍,眼下船上人口杂了,武宁王下令,绝不能让禅位的风声漏进夏和易的耳朵里。 换句话说,只要不走漏敌情,其他要求都好说。 不过是醋罢了,侍卫立马摆手说好说好说,踅身去了趟船上的伙房,眨眼就抱了一大坛子醋回来,哐当往地上一放,问够吗?不够再来一坛子。 揭开压坛的石头,浓郁的酸味熏得人眼前一黑,秋红忙说够了够了。 夏和易撅着身子,一拱一拱的,闷闷地钻进了被窝里,时不时顶着一张惨白的小脸从被窝里钻出来,吸一口醋酸气,能缓一会儿,两只本就大的眼睛瞪得跟铜铃似的顶着天花板,然后再吸一大口。 那模样,合跟中邪了似的。 秋红脸色大变,什么诡异的猜想都出来了,“莫不是冲撞了河神?要么是被地动吓魇着了?” 春翠在床榻旁团团转,都要急哭了,“姑娘,您怎么了?您千万别吓我!” “我好像……”夏和易猛吸了几口酸气儿,终于上气续不上下气地虚弱地开了口,“晕船了。” -完- 第47章 ◎晕船◎ 姚四姑娘敲门的时候,心里确实是忐忑的。 从晓事开始,她就知道,将来她是要进宫做嫔妃的。直到最受器重的那位皇子登基了,那份缥缈的未来似乎变得清晰起来,这些年她一直频繁听到他的动向,听人们毫不吝啬地夸他,听说他励精图治,听说他任贤用能,他有一副好相貌,也有深稳的内里,在反反复复的“听说”中,少女的心思慢慢开始萌芽,早晚有一天会嫁给他,让她怀了莫大的期望。不曾想突如其来的一日,她朝思暮想的另一半,变成了他那位无能至极的兄长,她哭过、失望过、抗争过,还是被家里无情地送上了进京的马车,本来该绝望的,可是峰回路转,她竟然在路上遇见了他。 他身边已经跟着一个姑娘,听说是泾国公府的小姐,这让姚四突然爆发了不顾一切的信念,什么家族,什么前途,她想亲近他,哪怕只有一次机会。成功了,他就是她的;不成功,她就要断掉他和泾国公府小姐的情愫,横竖她得不到的,别人也不能得到。 得到应允,姚四姑娘欣喜地进了房间,却连武宁王的正面儿都没见着,被六河领着在屏风外坐了下来。 六河笑眯眯的,“我们王爷练字的时候,不高兴有人打扰,还请姚四姑娘请稍待片刻。” 刚才不是说歇下了吗?睡不着就起来练字? 姚四姑娘觉得不对劲,但想不出是什么不对劲,都邀请她进房了,大概是一种心照不宣的暗示了。那就等罢,她在羞涩与忐忑中,不安地等待下去。 而屏风之后,本该在勤奋练字的赵崇湛端着茶盏皱了皱眉,“晕船了?” 坐在凳子上的姚四姑娘只感觉一阵风从眼前刮过,只有大敞开的房门尚在一扇一扇地告诉她:武宁王出门了。 赵崇湛脚步匆疾赶到夏和易的房门外,见胡子花白的老太医正在隔着手帕子把脉,然后狐疑蹙眉地抚了抚胡须,问道:“姑娘可有恶心泛酸之症?” 夏和易闭着眼认真品味了下,说没有。 老太医又问:“那可有头痛头晕的症状?” 夏和易再次感受了一下,还是摇头说没有,“就觉得心里发堵,闷得慌,喘不上气儿来,只有闻着醋酸气才能好些。“ 致仕多年被返聘回来的老太医,生平头一回怀疑自己的医术,这怎么看都不像是晕船啊。不过也没法说,她说她晕船了,就算是大夫也不能笃定说她没有,晕船这种事儿没个明显病灶在身上,很难验得出个一二三来,毕竟身子骨是她的,舒不舒坦只有她自个儿能感受到。 老太医从房间里退出来,向赵崇湛回禀了夏和易的病情,转身去伙房煎药了。 知道她没什么大碍,心里总归是松了一口气,赵崇湛迈进房间里,不能说一听说她病了就马不停蹄赶来,故作闲适地踱步进来,漫不经心道:“听说你病了,本王来瞧瞧。” “呀,王爷怎么来了?”夏和易意外地瞧他,苍白着脸,挣扎要从床榻上起来行礼,嘴里一叠声认错,“是我的罪过,大半夜的,叨扰了王爷施展籴①粜②麝香一度春。” 赵崇湛脚步一顿,难以置信地被钉在门口,怀疑是他听错了。 秋红没听懂,小声问六河:“什么春?” 六河其实也没听全乎,但光是觑着王爷的面色就知道是不该听的话,拼命冲秋红打眼色摇头,把她的困惑盖下去了。 秋红不是唯一一个问出同样问题的人。 赵崇湛也说:“什么春?” 不过不是疑惑,是震惊、是质问、是叱责,是对人生的怀疑。 夏和易以为他没听清,撑着胳膊坐起来,正正经经地放开嗓子说:“我是说,籴——” “闭嘴。”赵崇湛疾步走到她面前,制住了她狂放的言辞。 夏和易十分委屈,“我说了,您又非要我说,我再说,您就甩脸子。” 赵崇湛正在经受不应有的观念重塑。 他没和女人说过太多话,但也知道,在他认识的女人中,应该是没有人会说出“籴粜麝香一度春”这样的话来。他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怀疑,她还是他的皇后吗?不,她到底是不是夏家的小姐,说是街头的泼皮是不是更为恰当? 夏和易半天没得到他的回应,知道是她言辞不当冷场了,于是赶紧转换话题,把自己放到正确的立场上来,苦口婆心地开始劝诫,“王爷,我如今厚颜,也拿自个儿当半个武宁王府的人了,今儿就是您怨我多嘴,我也得跟您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您跟姚四姑娘走得近了,不妥当。” 结果武宁王没搭理她的责问,闲散地在榻边坐下来,另辟蹊径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跟她走得近?” 夏和易僵了僵,避开眼神对视,“我听说的,就是方才在廊上闲散,无意中听人提了一嘴子,说您深夜召了姚四姑娘。” 赵崇湛不以为意地哦了声,瞥她一眼,“你晕着船,倒还挺闲。” 夏和易噎了噎,眼神飘忽起来,嘴上继续讲大道理,“姚四姑娘到底是要进宫做娘娘的人——” 赵崇湛说无妨,“名册是报上去了,到底人还没入宫,这个进不去,在姚左布政史家再挑一个添补上就是了。” 夏和易觉得喉头一梗,突然手舞足蹈地比划起来,往帐外挥手大喊:“醋!快拿我的醋来!” 好歹王爷在,抱着大醋缸吸的动作不太雅观。春翠改捧了满满一茶碗醋递过来,夏和易接了,放在鼻下,用尽全身力气吸了一鼻子,肺管子都快撑炸了,刺鼻的气味往脑仁儿里一钻,当下“咳咳咳”猛咳嗽起来。 咳得厉害,眼眶都红了,就连她也能透出几分我见犹怜的柔弱来,赵崇湛忽然心软,不明白他到底是在较什么劲儿。 虽然她不是一个身娇体弱的姑娘,可万一她就是命里被水妨克,那谁也说不准,眼睁睁看她在眼前死去的感受,他实在不想再承受一回。 所以晕船虽小,但也不能小觑,赵崇湛忽的严肃起来,细细问春翠和秋红:“你们主子是什么时候开始难受的?” 夏和易心头一提,这一激动啊,咳得更厉害了,只好一手捂不停咳嗽的嘴,一手拼命摆手,示意她们别说。 可惜赵崇湛稳坐于床沿边上,高大的身影将她的小动作遮挡得完完全全,春翠什么暗示也没接收到,畏于王爷威严,老老实实福身交代道:“回王爷的话,我们姑娘早先去给王爷送药,回来就喊不舒坦了。” “送药?”这事倒是新鲜,赵崇湛挑了挑眉。 秋红反应过来了,很严谨地纠正措辞道:“是送药未遂。” 夏和易放弃抵抗,心如死灰地重新埋进了被窝里。 这俩管不住嘴的笨丫鬟,一转手就把她卖了。这下好了,僖嫔前脚送药,她后脚未遂,联系到一起琢磨琢磨,武宁王八成要把她划到善妒的那一类里去了,但凡大家爷们儿,谁也不愿意娶一个善妒的媳妇儿镇家,哪怕做到皇帝了,都由不得皇后喜不喜欢,还得翻牌子呢。世道如此,他肯定特别不满意她,再也不答应让她做亲王妃了。 过了好久也没听见动静,夏和易不解地从被山里钻出半颗脑袋来,发觉所有底下人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不声不响地退出去了,只留武宁王一个人正直勾勾地盯着她。 被爷们儿不错眼珠地盯着看,就算迟钝如夏和易也觉着有些别扭,拱着身子往回缩,“哎呀,您老瞧我做什么?” 谁知躲避的动作一大,不小心牵动了枕头,早前顺手扔的药油瓶子咕噜噜从枕头底下滚了出来。 赵崇湛立刻伸手去捞,夏和易下意识探手去抢,只见小葫芦瓶在四手乱影间蹦来蹦去,你争我夺之间,夏和易无意中猛拽了一把赵崇湛的袖袍,“啪”的一声,一个贝壳形的小盒子从袖袍里掉在脚踏上,“袴擦”一声盖盒分离,露出里头使了大半的油亮香膏来。 武宁王好半天没动作,大老爷们儿随身带这种姑娘用的东西,大约是觉得有点丢人吧。 夏和易精准地往他伤口上撒盐,“您……竟然贴身带着啊?” 赵崇湛含糊地“唔”了一声。 药油的事,叫他重新燃起了希望,一个神经粗如麻绳的女人,原来也会吃醋,原来也会表达关心。如果她继续穷追猛打地问,那他就会就势应下,然后勉为其难地接受她的心意。 麻绳弯腰探下去,把小盒子捡起来,吹了吹灰,“看来您真的喜欢这个,是挺好闻的是吧?” 然后她在赵崇湛不可思议的目光中大方地将香膏收回了袖笼里,嘴里还嘀嘀咕咕的,“这个很贵的,送您的时候我还挺舍不得的呢……” 赵崇湛脸都绿了,“你这个人,东西送都送出去了,还有往回收的道理?” 经过一场激烈的手打手厮杀,赵崇湛誓死捍卫住了他的香膏盒子,争抢中难免顾此失彼,药油被夏和易抢了回去,抱进了怀里。 阴险狡诈的夏和易,正在得意的笑,东西落在他不方便下手的地方,赵崇湛只好狠狠一瞪,“本王不屑同你计较。” 沉默了会子,话题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一度春上,赵崇湛半是佯装半是正式地问道:“你认为姚四姑娘怎么样?” 到处挑事的事儿精,况且娘家来头大,必定不甘人下,若是真攀上了武宁王,将来铁定是要做王妃的。 夏和易慢慢摇着头,大义凛然得十足十,“姚四姑娘到底是上了册要参选的,您要是从中插一杠子,就算宫里面儿上不说,内里未必没有思量——” 赵崇湛一听她说大道理就不虞,不耐地打断她,“你别跟本王扯那些虚虚绕绕的,宫里是什么想法,是你随随便便就能揣摩出来的?你就说你怎么想。” “您非要问我的话,那我觉得吧……”她捧着她的小醋碗,脸埋碗口深深吸了一口。春翠怕她受凉,醋在灶上隔水加热过了,上方蒸出袅袅的白雾来。 夏和易抬起头来,眨巴眨巴水灵灵的大眼睛,脸上有一圈好笑的红色印记,“怎么说呢?反正就不太合适。” 赵崇湛别过脸去,不再看她,那一圈红痕实在可笑,他怕再看下去会忍不住笑出声来,到底要顾及一下她的面子,很僵硬地清了清嗓子,负着手背过去,义正词严地说道:“本王亦作此想。” 既然人没事,试探也初具成效,他心情不错地站起来,“歇着罢,本王明日再来瞧你。” 可是夏和易的心却提起来了。现在放他回去了,回头被僖嫔钻了空子怎么办? “您要是不忙,能不能等我喝了药再走?”她顶着一个尚未来得及消散的红圈,咬唇委屈地牵着他的衣角,“不是,我是说,我打小就不爱喝药,要是缺了您的监督,我怕是要耍浑不喝了,下人们拿我没有法子。” 赵崇湛停住缓慢往外去的脚步,转过脸来是一脸的不情不愿,余光瞥了一眼她的脸,那茶碗口凿得可真是圆乎啊……丢下一句“怎么这么麻烦”,很勉强地绕回床榻边坐下了。 夏和易本来觉得让他坐桌边就行了,毕竟他身上穿的是在外行走时的衣服,一张细致讲究的床铺,应该是要换了寝衣才能坐的嘛。 没想到他如此热情,虽然老大不情愿的样子,不过言行不一,坐这么近,很难让人不觉得是要亲手为她端药碗。 她摇摇头,唉,算了,爱坐床就坐床上吧,别溜进美人怀里就成。 这时门外有人敲门,说是送药来了,六河开了门,赵崇湛从门缝里看见送药的人竟然是白经义,几步走出房到外面的走廊上,眼神命六河接过托盘,说:“将军辛苦。” 尽管天上换了太阳,受认可的依旧是曾经的天子。白经义永远都是那么热血那么澎湃,“但凡王爷需要,末将上刀山下火海,万死不辞!” 赵崇湛微微颔首,正想转身回去,余光见白经义支着个脑袋往房里瞧。年轻的小将军,嘴上没个把门儿的,脑子里想什么,嘴里就无意识念叨出来了,“我得瞧瞧夏二姑娘去,到底是家里有来往的,她病了,我理应关怀一下。” 赵崇湛不疾不徐地笑了,“夜深了,将军闺房探望,不妥当。将军的问候,本王替你代到了。” 说完,毫不留情地关上了小白将军关心世交的大门。 赵崇湛回来了,身后亦步亦趋跟着抬着托盘的六河。 夏和易很想提醒他一下穿外衣别坐床上的事,可是不好直说,委婉挤出个笑来,连提醒带夸的,“能得王爷衣不解带为我侍疾,我真是三生有幸,您瞧瞧,这墨黑汤汁儿都镀了金啦!” 赵崇湛瞬间沉下脸,说:“笑话,你多大的脸,让本王替你端药。” 然后扯着一侧嘴角冷笑着,以最俾睨的姿态抬手端起了药碗。 第48章 ◎月◎ 六河退出房门,贴心地将门阖上,往外头一戳站好,有闲心担忧起屋里的状况来。主子爷要给未来主子奶奶喂药,自然是值得庆贺的大好事儿一桩,但是主子爷伺候过谁啊,他老人家给姑娘喂药,别是一碗药直截给姑娘一气儿灌下去,就算不撑死,呛死也不成啊。 只是房间里头的情况跟六河的想象完全不一样。 一勺汤药稳稳递到嘴边,夏和易挺不好意思的,眨眨眼皮,偷偷觑他一眼,脑袋凑过去喝了,帕子掖了掖嘴角,说多谢王爷。 那柳眉星眼半掀半拢的一点点,光影间真有几分顾盼流转的况味, 温度热腾腾地暖起来,赵崇湛抬眼看她一眼,手里顿了顿,再稳稳喂上一勺,夏和易又羞怯地喝掉,然后再喂。 到喝完第三口的时候,夏和易耐心尽失,再这么磨磨唧唧一勺一勺喝下去,一碗药还没喝完,她支得老长的脖子就先酸断了,挥手扔下一句“我自己来”,便夺过药碗,豪迈地仰起脖子,跟江湖人灌酒一样一口干了。 随后不知是打哪家勾阑里消遣养成的浪荡习惯,大气地手背一抹,“不错,赏!” 赵崇湛眉头紧拧起来,“你要赏谁?” 夏和易回神一颤,赶紧谄笑着,“当然是赏大夫,大夫深更半夜地起来看诊,可太不容易了,还有煎药的下人,都该赏。” 赵崇湛压根儿不搭理她的胡说八道,低头看一眼空底儿的药碗,手一翻,一滴都不往下淌了,短促倒吸一口气,“你是属牛的?” 夏和易咂咂嘴儿,刚才灌药灌得勇猛,眼下迟迟回味儿过来了,缓缓瘪起嘴,弱弱地说:“苦”。 赵崇湛看着她舔了舔嘴角,红润的舌尖,扫过红润的唇瓣,小小的一点,润润的。 眼前忽然有一瞬间的恍惚,男人有时候心猿意马起来,不讲道理,而且十头牛都拉不住。 后半夜的卧房里,孤男寡女的床榻上,她知不知道这样的动作意味着某种心照不宣的邀请? 他兀自澎湃起来,但是很显然,她并不知道。 只见夏和易灵活地一翻身下床,从床边对开门柜里掏|出一个布包袱,在榻上摊开来,翻出了一包不知道什么零嘴儿,捻起一颗含进嘴里,“王爷,您看什么呢?” 赵崇湛心头莫名涌起一片孤苦伶仃的苦涩,转身盯着晃动的烛火,不冷不热道:“看扑棱蛾子。” 夏和易盯着他的侧影端了半天,恍然大悟说“我明白了”,双手把摊开的黄油纸包殷勤捧到他面前,热情笑道:“您馋就直说,我分您一个就是了。” 赵崇湛愤怒地一转身,带出一道劲风,态度上很是不稀罕,“不要。” 零嘴儿都是从家里带出来的,一路上一直走野外没个添补,本就是吃一个少一个,要夏和易分出去一个,她还心疼得如同刀割,于是顺势快快乐乐地收了回去,说成,“那以后我得了旁的玩意儿,再来孝敬您。” 不过好像是收得太快了,她迎着武宁王诧异挑眉的动作,讪讪地赔笑弥补道:“只要我有的东西,都提前留出您的那一半,好吗?” 这话说得赵崇湛终于面色稍缓,眼风往油纸包上瞥一眼,“什么东西?给本王尝尝。” 夏和易热情地抬起手指头捻起一颗,乐呵呵地递到嘴边,“您不生气了吧?” 赵崇湛略顿了顿,有些嫌弃地就着她的手吃进去,没什么意味地“哼”了一声。 酸酸甜甜的滋味儿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各自嚼着蜜煎果子,气氛徐徐缓下来,窗支开了窄窄一条缝隙,带着水汽的风迎面扑来,月光泼下来,浇出粼粼的浪,一浪一浪地涌向船舷。 盈盈月色和浪拍船声,似乎是个谈心的好时机。 夏和易抱膝坐起来,下巴搁上去,“您以后是怎么个打算?” 见武宁王面带打量望过来,她低头抚了抚膝头的皱,“万岁——我是说上面那位,实在是欺人太甚,您不能一直忍气吞声呀。” 赵崇湛声调平平,“不忍,怎么处置?” 夏和易一怔,是啊,不忍怎么办呢?放到他这个地位,要是不忍,那就只能揭竿而起了。 光是想一想这个可能性,就觉得脖子上面一阵一阵凉飕飕的,像是脑袋搬家了。 她赶紧摇摇头,晃掉这种可怕的想法,“那能不能……培植点势力什么的,或是联系一些朝中旧老。万一那位再发起难来,到底心里头有点权衡,您不至于一点施为都难。” 真回忆起来,俩人只要碰在一起,不是吵架就是胡闹,似乎还是头一回心平气和坐下来聊点正事。 赵崇湛很乐意告诉她:“只要本王有一点动作,给了现成由头,后头紧跟着就是天罗地网。” 夏和易迟迟“啊”了一声,她还是想得简单了一点,朝上的算盘弯弯绕绕太多,走哪一步好像都是错招。 她颓然地叹了口气,说哎呀随便啦,“横竖您怎么样我都跟您走,只要您不嫌弃我手笨脚粗的,您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一直为您端茶送水。” 本来算是十分窝心的话,但她说着说着嘴角压下去了,低眉心不在焉儿地搓着指甲尖儿,“不过也说不准您是什么想法,那位姚四姑娘,说不定能比我稍微机灵些微一丁丁点儿,端的茶能平稳一点点……” 赵崇湛捂着前额,“有你一个在眼前晃,本王就够烦的了。” 夏和易听懂了他话中隐含的意思,高兴之余又生出点气愤来,“您明明是好意,为什么非要把话反着说呢?” 赵崇湛怔仲了一下,语气中流露出一丝罕见的诚恳来,“本王真是这么想的。” 夏和易使足力气瞪他一眼。 这人还是别说话了,一开口真是气死人。 她越想越气,哼哧哼哧地喘了几口粗气,只觉得眼前一阵一阵天旋地转,“快把我的醋碗拿来!” 但是赵崇湛没给她递,她气咻咻地一把端起醋碗,埋头猛吸一阵她的十全大补醋,终于缓过来了一口气,转头对向他,粗声粗气的,“继续说!” 他看向她的眼神像凛冬挂霜的松枝。 夏和易一改臭脸,勉为其难地给了个笑,“我的意思是,您说,我听着哪。” 赵崇湛吸了一口气,勉勉强强继续往下道:“你出身不俗,无名无分近身伺候本王,道理上说不过去……” 夏和易的满肚子的火气,“咻”的一下就散了。 他这么说是什么意思?要来了吗?她心心念念的亲王妃之位就要来了吗? 心尖剧烈雀跃起来,可是也有畏缩,一晚上吵吵闹闹连着缝缝补补,万一她误会了,那可就太尴尬了,好不容易营造起来的温馨氛围就没了。 所以她不敢追问,只目光盈盈地望着他开合的唇,双手在胸前捏成一个拳,说是翘首以盼也不为过。 可惜他话还没说完,门外传来了轻轻的两声敲门声。 原来是小白五爷刚才被武宁王打发走了,回到房间,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妥,于是折返回来探望一下病患。 赵崇湛刚想说“不必了”,结果夏和易抬手拦住他,“五爷是好心来探望我,我总该见一面,省得人家认为我失了礼数。” 然后她在死一般的寂静中摸了摸手背竖起的汗毛,讨好道:“您放心,我当然是先全心全意地听您说,等您走了,我再见五爷。” 结果迎来了一片更深的死寂,突如其来的寒冷,呼啸的寒风仿佛自耳边狂啸吹过,冰棱子顺着帐幔一寸一寸挂起来,就连蜡烛的光都被冰冻住了。 夏和易后知后觉武宁王生气了,回忆了一下说到半拉的话题,试探地觑他的面色问:“您刚才说我给您当使唤丫头,道理上过不去,所以照您的意思……” 赵崇湛刀锋一样凉薄的眼神,语气骤降,“所以以后一个月给你发一吊钱。” “一吊钱?!”夏和易猝不及防惊呼起来,这也太抠了吧!在她们夏家,连春翠秋红一个月都有一两呢!打发谁呢?这实在是太欺负人了,真当她是叫花子吗?她气呼呼地扭身躺下了,面朝白墙脑勺儿朝人,嘴里嘟嘟囔囔的,“越有钱的人越抠门儿,我算是见识到了。” 赵崇湛比她更气,大手攥着肩头把她从被窝里提溜出来,面对面质问她:“一路上本王输给你多少钱,你还要不要脸?” 夏和易短暂心虚了一瞬,只要避开眼神,她就不在乎,愤愤地朝天竖起两根手指,“至少二两!没商量!” 赵崇湛久久盯着她,胸腔中起钢火起得厉害,半晌错牙憋出两个字,“出息。” 所以使唤丫鬟的月钱就这么各自搓火地定下了,赵崇湛气得干脆起身往外走,“就这么办罢,你见白经义,本王回去召见姚四。” 他把两件事儿放到一起类比,夏和易就觉出不妥了,眼疾手快扯住袖子说别呀,“您别走,我也不见白五爷了,算扯平了,怎么样?” 赵崇湛冷冷往门口一瞥,“人家还守在门外眼巴巴等着你开门。” 夏和易谄笑着说好说好说,“我把灯一吹,屋子里黑了,五爷就知道我睡下啦。” 这话说得似乎很惹人遐想,不过被她诓骗的次数太多,赵崇湛根本不为所动,擎等着她下半句抛一个上天下地的大雷,把旖旎的暗示全都打破。事先有了心理准备,到时候不至于气得头疼。 没想到夏和易直接凑过身去,就势吹熄了床头的蜡烛。 烛光一款摆,眨眼间,屋子里沉寂寂黑了下来。 -完- 第49章 ◎浪◎ 白经义眼睁睁看着屋里的灯暗了下去。 他是个心思极不细腻的人,打小在练武场上被军棍抽,大了就入了军营,没什么和女人打交道的经验,也是以这样,上峰才放心让他这般年轻的将领护送两位如花似玉的姑娘。 所以他一开始对王爷深夜还在夏和易闺房里并没有太多感触,只以为王爷是听闻姑娘病了,来探望姑娘,以显示体下的仁心。 可是现在,他们灭灯了!屋里黑了! 白经义震悚极了,只见六河高深莫测地冲他笑了笑,往走廊尽头的方向比了比手,“将军请回罢,我们夏二姑娘想来是歇下了。” * 屋里灯火一晃,灭了,黑夜瞬间笼下来。 她俯过去吹灭了蜡烛,撑起胳膊起来。 赵崇湛提了声调瞪她,“你在做什么?” 他好像有点被惊到了。 要夏和易自己来说,她知道她在做什么吗?要说十分清楚,那自然不能算是太清楚的。 但要说她完全不知道,也不尽然。她毕竟承过幸侍过寝,尽管两个人都敷衍至极,男女之间的章程,她还是大概齐知道一些。今夜的种种,先前是真的胸闷心堵不舒坦,可后来顺势把动静闹大,闹到武宁王那里去,说是完全没有私心,肯定是不能够的,否则她也不必使出浑身解数把他留下来。 眼睛迟迟适应了黑暗,小方窗外的月华渐渐发银发亮,那浪拍船舷声忽的大了起来。 呼吸声显得清晰,和水声合成相称的浪。依誮 该怎么说呢?她穿着寝衣接待他,本身已是大大的不妥当。 听说僖嫔进了他的房间,叫她着实慌乱了一把,不得已出此下策。 想从前那些嫔妃为了吸引万岁爷注意,不少大冬天披着薄纱在御花园里跳舞弹琴的,先不论成不成功吧,无非就是一条,豁得出去。 她是使了心眼,心里头慌得不行,不知道会不会被他勘破。不过她也没报太大的期望,武宁王若是被僖嫔留住了,压根儿不来看她,那她也就认了。 可是他来了。 所以,他来了,接下来该怎么样?她已经做到这个地步,再多说什么都太刻意。 夏和易往他那头望了一眼,不得不说夜晚真是容易令人鬼迷心窍,明明她白天看见武宁王时没有任何不应当的想法的,可现在,她黑灯瞎火地盯着他的脸,竟然打心底里生出了一种靠近他的冲动,难道这就是传说中“一个人久了看到只蚊子都觉得眉清目秀”?威力也太大了。 赵崇湛看她一眼,说:“夏氏。” 她点点头,“嗯。“ 赵崇湛张了张嘴,又合上,再张开,没前没后地抛出一句“本王尚未娶亲”来。 夏和易又点点头,说:“我知道。” 然后就再次长久沉默下去,两个人几乎是肩挨肩地坐着,坐啊坐,坐到炙热的空气烧红了耳朵。 夏和易盯着地上的月光边界发呆,说真奇怪,“灭了灯,我好像就不想找您吵架了。” 赵崇湛眯着眼盯着她,心说她装了那么久二愣子,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他冷笑着说好啊,“你平时果然是故意的。” 夏和易无辜地笑,坏事做绝地一摊手,“哎呀,您怎么能说是故意的呢,多伤感情呀。” 他说她是故意的,或许多多少少有一点儿吧。当初她使了二两银子从罗布那儿套话,得知武宁王不爱闺秀爱真性情,她便试着不掩饰自己,让不受拘束的性子尽情释放,必须承认,其中是有大把赌的成分在,尤其是在得知罗布并不是武宁王府的人之后。 不过还好,结果还算令人满意。 说实话,在武宁王一次次以身护她的时候,她还尚有犹疑,保护女人和稚童,或许是爷们儿做人的豪情所致,只能说他人品好,未必说明他对她有多大的情分在。 直到他今夜不情不愿地为她喂药,她就知道赌对了,对于他这样身份赫赫的人来说,世事千难万难,最难莫过于放下骄傲,他都能放下身段伺候人了,还图什么旁的呢。 她双手撑在床沿上,轻轻搭住,掌心下,有滚烫的热意从他的那头蒸上来。 心思简直乱成了一团麻,怎么办?她是国公之女,就算不是,也肯定不能没名没分就做那种事情,毕竟爷们儿的负心是有目共睹的,万一他做了不认账,她毁了清白,今后再想找别的靠山也要难上几分。 可今晚不知道怎么的事态胡乱着就发展到这个地步了,真是像秋红说的“月黑风高孤男寡女”了,如果武宁王执意要求要那样,她能拒绝吗?她打得过他吗?把他一脚踹下床,是不是不用等到明儿,今儿夜里就横尸江中了? 武宁王好像越来越烫了,呼吸越来越急促,月亮落下去,把月光也移走,明月照不到他那一边,他的身影隐没在黑夜里,像一头蛰伏的兽。 好奇怪,又好令人心潮澎湃,这是在和万岁爷打交道时没有的体验,万岁爷对她无心,处处都透露着敷衍,偶尔的亲近也是草草了事。 从来没有过哪一次,叫她听见这样有力的,几乎要跳出胸腔的心跳声。 夏和易头低下去,轻声细语几乎像呢喃,“您在想什么哪?” 赵崇湛尽量保持目不斜视,看向前方的空气。他在想,不能,不行,不合适。虽然在他的观念里,她是行过两次正礼的妻子,但至少这一世还没有。对待婚姻,他或许是个古板拘礼的人,从前就算纳嫔纳妃也要正式下诏,更别提她是正妻,不是什么可供亵玩的玩意儿,无媒无聘,若是黑不提白不提地幸了她,这种对她如此不尊敬的方式,是他所不能接受的。 夏和易倚在镶板上,问了话,其实没打算要什么回答,她心里正忙着熬粥呢。今晚的进展,按照她最初的期望,仅限于摸个小手或是摸个小脸的地步。再往深了,万一他要是霸王硬上弓,她思来想去,决定还是别把他逼急了,先小推小拒一下,如果他以蛮力压制,实在过分了,她可能迫于无奈要大喊大叫求援,可是船上他是最尊贵的,旁人要发现是王爷要对她行不轨,到底有没有人来解救她也不一定,那她到时候该何去何从。算了,就她的观察,武宁王还是一个比较靠谱的正人君子,如果万不得已被她的美色所惑做了那种事,一定会对她负责的。噢!啊!果然自古美人如娇蕊,命运多舛哪,注定要受到狂风暴雨般的残酷对待,美貌真是罪过啊罪过…… 想想还有点小激动,思绪纷繁乱飘,夏和易连头一个孩子是生男生女要叫什么名字都琢磨好了,武宁王还是没有动静。 到这个地步了,他要还是无动于衷,她要么就一头在红薯上撞死,要么就一红薯拍开他的脑壳看看里头到底装了些什么。 这时听见他缓缓吁了一口气,吐出的气浪是微烫的,知道他不是无动于衷,夏和易决定再给他一次机会。 等啊等啊,一直等到日月同辉,天光蒙蒙亮起来,夏和易困得连看人都有了重影儿,迷迷瞪瞪中一不小心把实话咕囔出来了,“您到底还是不是个爷们儿啊……” 赵崇湛忍了一夜本就心绪不佳,气得直冷笑,“你还真是什么话都敢说。” 夏和易根本没听清他说什么,她终于困得撑不住了,眼睛一眯,一头往前栽去。 赵崇湛被飞身扑来的姑娘晃得眼前一花,还能怎么办呢?他告诉自己,只要不行至那一步,就不算是逾矩,就算是逾矩也没人知道,想得可谓是胡乱,也顾不上是不是自我安慰,顺势展臂把她拦进了怀里。 手掌里握住的手很小,指腹抚住的手背是细腻的,他硬生生忍了小半夜,早已憋得生疼,肌肤轻触都能勾起一片熊熊烈火,火舌席卷燎原,哪怕她现在一个真人大马猴挂在他脖子上,睡迷糊了跟个二五眼似的,他也能看出万分风情来。 “夏氏?”他低声唤她,也不知到底是想把她叫醒还是怕她醒来,“夏和易?” 她显然是睡着了,而且还入梦了,鬼知道她的梦里有什么污七八糟的东西,她嘟嘟囔囔地呵了一句:“是爷们儿就支棱起来!” 赵崇湛听得是又无奈又澎湃,不过姑娘既然诚心诚意作出了邀请,那他只能敬事不暇了,心潮一阵涌动,于是他恶向胆边生,朝着蓄谋一整夜的红唇恶狠狠伏了下去。 “阿哒!”夏和易一拳挥来。 赵崇湛一把抓住飞驰而来的劲风,“你好大的胆子!” 这一声呵斥着实大声,夏和易半梦半醒地睁开一条眼缝,不过还辨不辨人是个值得考究的问题,“您怎么了?” 赵崇湛死死攥住她作乱的手,方才一不留神差点被她戳瞎,气得高声怒叱道:“你妄图谋害本王!” 夏和易睡得稀里糊涂的,眼睛又闭上了,摸着大概的地方,拍瓜一样地拍了拍他的后脑勺,人跟醉鬼似的说“别怕”,为了安抚他,噘嘴作势想给他呼痛,一呼一呼的,一口就贴上了侧脸,响亮的一声“吧唧”。突然生了变故,梦境应该是随着变了,她笑得如同一位浪荡大爷,提了嗓子高唱一声“赏”,然后继续嘿嘿笑了两声,“小曲儿弹得不错,爷下回来还点你。” 所以她扮男装逛八大胡同的时候,就是现在这副德行? 赵崇湛猝不及防被她轻薄,激动,又可悲,真实体会到了什么叫做一半火烧一半冰浇。 第50章 ◎嘬◎ 亮堂堂的光刺在眼皮上,夏和易浑身绵软,咕哝了声“好亮”,翻身朝向床榻里侧,心里想着上夜的丫鬟该罚了,太阳都挂树梢了才知道要放下帐幔,便又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不知又过去了多久,她终于从餍足的饱睡中醒来,水浪缓缓拍打船舷,声音太过助眠,她这一觉睡得浑身舒畅,伸了个懒腰刚想坐起来,才发觉帐幔上拓出个模糊的轮廓,光是坐着的上半身就足够挺拔高大,那宽肩平直,挺出修竹的亭亭气韵。 低缓的声音,如同泉韵,又在诵念佛经。 意识慢慢回笼,夏和易从被窝里爬起来,边爬边想,除了家里早已仙去的老太太,她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爱念佛经的人呢,声音低缓深沉,真能叫人听出一种灵魂被涤荡的错觉。 可是往深里琢磨琢磨,她又害怕起来,武宁王此时念佛经,该不是在试着压灭火气,否则就要气得抽她一顿吧? 她一惊,猛地掀开帐幔,跪在榻上行了半个不伦不类的礼,不好意思直视他,讪讪道了声“王爷。” 诵经声停了,他带着一身的寒意转过来,“醒了?” 不疾不徐的口吻中有种要兴师问罪的意味。 夏和易惶惶然地小幅度往墙边缩,眼珠子天上地下地瞅,就是不敢看他,手一会儿摸脸,一会儿抚脖子,吞吞吐吐的,“那个,我……睡着以后,应该,没有,做什么,比较奇怪的事儿……吧?我的丫鬟说我的睡相一向挺好的……” 赵崇湛平直说哦,“你的丫鬟该抠眼珠子了。” 夏和易被他的眼风刮得一噎,他就是换一句该洗眼睛了也好啊,说什么抠眼珠子,怪凶残的。 “我睡相不好吗?”她胡乱瞟着,忽然将眼神落在某一处,恐惧地咽了口唾沫,“我……冒犯您了?” 武宁王的左侧脸颊上,有一块小小的红印。 他本就生得白净,突兀的一块红,显得尤其扎眼。 直觉告诉她,那块红印跟她有脱不了的干系。 糊涂死不如醒着死,夏和易勇敢地打探起罪责,“王爷,您的脸怎么了?” 赵崇湛徐徐将目光看向她,“狗啃的。” 夏和易震悚捂嘴,膝行着退到不能再退,“该不会是我啃的罢?!” 这么一说,有非常模糊的画面从脑海深处翻滚出来,依稀是她在春桥斜街听人弹小曲儿,有人敬上来一碟杏仁豆腐,那杏仁豆腐滑滑嫩嫩吹弹可破,勾得她腹中馋虫大动,立刻伸嘴去嘬,却怎么都嘬不进肚子里,她不信邪,更使了吃奶的劲儿去嘬…… 短短几个呼吸的时间,她经历了从惊恐万状到心如死灰的平静,大起大落之后万念俱灰地俯身跪下去,额头贴住手背,“我失了体统,万死难敌罪过,您罚我吧。” 赵崇湛俯视着她敢做敢当的后脑勺,睡得一蓬乱草,“本王真要好好问问你,你是梦到什么了?跟饿死鬼投胎似的抱着本王啃?” 描述得太直白,让夏和易不好意思起来,羞愧地哎呀一声,“您这话说的……” 她抬眼含羞带嗔地瞪了他一眼,赵崇湛也有点不大自然,不过只一瞬,立马恢复了质问的冷脸,“你都好意思做,本王有什么不好意思说?” 夏和易吓得一哆嗦,低下头去,低声坦白从宽道:“杏仁豆腐……” 他倒吸一口气的声音十分明显。 夏和易赶紧狡赖,意图减轻罪责,“都是因为您肤如凝脂,我才犯下这等大错。” “肤如凝脂?”她的措辞引得赵崇湛满面怀疑地抬手摸了摸脸。 夏和易嗯嗯用力点头,“不对吗?您是顶金贵的人,处处都作养得好,我是在夸您。” 他是男人,用肤如凝脂来形容像话吗! 夏和易偷偷瞄了一眼,发现她好像又把武宁王气得续不上气了,连忙想着转移话题,联想到皮肤,想起什么似的响亮哦了一声,“对了,您的伤怎么样了?” 赵崇湛都快忘记背上的疼痛了,不过是被乱石擦破一点皮而已,不碍事,但是为了护她才受的伤,她到这早晚才想起来问,连着昨夜的种种,一齐合成一股排山倒海的泄气。 他摆摆手,不欲再说,往门外走去。 夏和易紧跟着下榻,三两下趿拉上鞋,搓着追上去送他,不忘笑道:“我这儿没预备您的换洗衣裳,就不留您洗漱了,待用早膳的时候您别忘了打发人来知会我,我再上您那儿去。” “还惦记上本王的早膳了?”赵崇湛蹙眉瞧了瞧她衣衫不整连鞋后跟都没拔起来的模样,实在太过邋遢,可邋遢中不掩饰地透出一种刚从床榻上下来的慵懒,红晕未褪的面颊,松散的寝衣,无一不让他不自觉心惊,他从交领延伸向下的雪白处撇开视线,态度生硬道:“没有你的份。” “哎,我突然想到一件事。”夏和易半蹲下去拔鞋子,手忽然顿住,眯着眼缓缓抬起头来,眼珠子一提溜就知道没安什么好心,“我在梦里抱着您嘬,您是没有躲开吗?但凡您推我一下,这红印都不应当嘬得这么这么圆呀?” 就跟拿碗扣上去似的,满满的一圈弧度。 赵崇湛眼神缥缈起来,含糊地“唔”了一声,以此掩饰那一刻的心虚。 当然没有躲,尽管心里清楚不是那么回事,但那种模棱两可的相蹭也叫他生起一团团的火来,他能控制住自己不做出禽兽之举已经很不容易了,趁机揽了一个满怀的事是绝对不能让她知晓的。 而她仿佛发现了天大的破绽,满面狐疑,仿佛窥破天机似的盯着他,用正直的眼神拷问他。 赵崇湛岿然不动,凛凛正直的目光迎上去,“所以在你眼中,受害者该躲,施暴者反而无罪?” 一顶大帽子像小山一样压下来,夏和易脚下一拌蒜退了半步,匆忙摆着无措辩解道:“不,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呀——” 没留给她继续狡辩的机会,他大步如风,衣袍一阵风似的绕过转角,再也瞧不见了。 廊上的太监侍卫们接连碎步跟上去,眨眼间,转角处只留下一扇大敞的方窗。 原来外面并不是汹涌翻滚着的浩浩江水,是极为平静的一片开阔水面,难怪昨晚大船行驶得那样平缓,叫她睡得那样香甜。 夏和易站在原地,怔怔望着他离开的方向,脑子有点儿发懵,为什么总觉得有什么话题被糊弄过去了呢…… 没等她想清楚,春翠秋红就一前一后提着热水进来,脸上一个赛一个的喜悦,一句话接一句话,都没留给她插嘴的时机。 “恭喜姑娘!” “给姑娘道喜啦!” “姑娘成人啦!” “早晨在廊里遇见胡猴,他还托我来问您,需不需要打发他回公府报喜。” “热水早早备好了,随时预备伺候您擦洗呢。” 夏和易在一堆话里准确找出了最偏的一条,“胡猴是怎么知道武宁王在我这里过夜的?” 秋红弯腰把盆放下,唔了声,“整条船上估计都知道了罢。” 毕竟大船行在如此悠缓的水面上,能晕船也是很不容易的,武宁王兴师动众半夜来瞧她,闹出了那样大的阵仗,想不知道都难。 夏和易扶了扶微晃的头,整个人都扑倒在桌面上,悻悻道:“你们以为的都没发生,什么事情也没有。” 是啊,为什么什么都没发生!武宁王怎么就能那么正人君子呢!想想还真是庆幸中带着些许失望。 春翠困惑地挠挠头,说不会罢,“可是屋里那么大动静呢……” 秋红连说对对对,“就是快天亮的那会儿。” 夏和易颓然从胳膊上露出两只毫无生气的眼睛,“动静很大啊?” 春翠用力点头,“大,很大,特别大,噼里啪啦的,打拳似的声响。” 秋红还依样画葫芦地模仿起来,“您还吆喝来着,说只要伺候满意了就有银角子赏什么的,声儿听着特别美。” 好的,很好,光听描述就知道场面有多么的不堪入目。夏和易哀恸地捂住脸,“我平时睡相怎么样?” 春翠双手捧着漱口茶递过去,犹豫了下,说:“甚好。” 夏和易面无表情接过,“说实话。” 两个丫鬟对视一眼,春翠诚实道:“偶尔说很奇怪的梦话。” 秋红补充道:“偶尔还拳打脚踢。” 在夏和易一点点熄灭的目光中,春翠不忍心地安慰她,“您别伤心,不过极少发生这种情况,至多一年有那么一两回。” 结果夏和易更泄气了,一年就一两回,还叫武宁王碰上了,他们是不是真的天定无缘啊。 唉声叹气地梳洗完毕,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妆容也细细描好了,武宁王依然没有差人来叫她吃早膳。 夏和易坐在绣凳上,对着镜面苦恼地吸了吸鼻子,完了,他真的被她气坏了,连用早膳都不带她了。 但她一向是个坚强的人,秉持着“既然早膳不来就我,我便去就早膳”的坚定信念,从枕头下摸出了她的小药油,揣着出了门。 武宁王的上房门紧闭着,一众站班侍卫里走出了六河,大老远就笑眯眯地迎上夏和易,“姑娘来了。王爷在沐浴,耽搁了些时辰,叫姑娘久等了。” “沐浴?这么久?”夏和易先是狐疑,旋即想到了一个万分可怕的场景,吓一跳道:“姚四姑娘不会在里边儿罢?” 六河笑着说那没有,“昨儿夜里王爷上您那儿去,便把姚四姑娘请回房了。” 夏和易听了,半点没被安慰到,面上更加愁云惨雾一片,登时垂头丧气道:“难道是总兵家的姑娘?” 六河滞了下,说哪儿能呢,那位心气攀上天了的主儿,一心只想进宫攀高枝呢,“王爷没留人伺候,屋里就他老人家一人。” 夏和易脚下旋了半圈,“那要不我还是回去等……” 六河的小圆脸上呵呵笑着,哈了下腰,“小的要去伙房盯早膳,正愁分不开身呢,姑娘这就来了,解了小的燃眉之急,您要是没有旁的事儿,在房里等王爷一会儿多好啊,万一王爷要人递个帕子手巾的,不怕招不到人使唤。” 跟随武宁王伺候的人没有成千也有上百,怎么会没人使唤。夏和易明白六河是在给她制造机会,虽然六河是万岁爷派来的奸细,这一点一直叫她不太称意,不过这么久观察下来,他似乎也没做什么对武宁王府不利的事。她上道地笑了笑,透过去一个自己人的笑,“小六公公放心,要是我有一日升发了,必然忘不了您的好。” 六河忙摆手说不敢不敢,把她引进屋里,给她倒上茶,“姑娘坐会子罢,小的先去忙了。” 夏和易颔首说:“劳烦小六公公”。 六河出了门,反身将门关得严严实实,不光自个儿出去了,还把门口站班的都撤远了,给主子爷和主子奶奶留出了充分的体己空间。 夏和易端起茶盏,心不在焉地抿着,打量起周遭的陈设来,武宁王的屋子比她的要大得多,格局也不同,不像她那儿只有几扇屏风作分隔,他有一间隔扇门单独辟出的净室。 悄悄踮起脚挪蹭过去,屋子可真大啊,耳朵贴在门的这一头听,连那头的水声都听不见。 转了一圈,没什么意思,又回来坐下了,茶喝完了一盏,又给自个儿倒了一盏,晃着腿等啊等啊,实在是有点饿了。 奇怪地往门那头望了望,她对那种事儿的了解仅限于男女之间,没人告诉她男人会自己纾解。 因此她只觉得困惑,一个大老爷们儿的,洗个澡居然要那么久。 罢了,也没人规定男人就不能够精细,可能他们精贵的宗室子弟就是如此爱惜油皮儿。 接着安坐了会子,她脑袋里忽然叮的一声,觉得不对,武宁王是不是因为生气了,所以在故意晾着她,等她自个儿受不住了离开? 夏和易几乎要气笑了,这等小心眼子,她不就嘬了他几口吗,较起真来,任谁都会认定是姑娘家吃亏吧,他怎么还沐浴起来了?觉得被她嘬几口就脏了? 气归气,丰盛早膳还是是要蹭的,关于如何卖好,无非是讨好加卖惨,她已经相当熟练了。 夏和易半边身子贴在隔扇门上,捏起嗓子,挤出这辈子最矫揉造作的一把嗓音,“王爷,我来伺候您啦,您可快些好么?” 一声出去,娇滴滴地发着颤,千回百转。 赵崇湛一下便宣泄了出来。 -完- 第51章 ◎栗子花◎ 被一嗓子嘹疏解,赵崇湛并不觉得通体舒畅,先靠在浴桶上沉沉吁了口气。 脑海里的画面还在停留,她那一身绸缎寝衣薄如蝉翼,主腰是绛绡缕,花样半遮半掩若隐若现,身后襟带系得紧,收出了明显不堪一握的腰。尤其是吹灭了烛灯之后,银白的月华将她周身都镀上了一层南珠似的光晕…… 不能再想了,天知道他到底花了多大的心力才能按耐下来。 赵崇湛睁开眼睛,不应她,只唤六河进来伺候。 六河没应声,旁的使官也没应声。 他的周遭照例是缺不了人的,没人脑子一抽吃熊心豹子胆躲懒,那必然是刻意将人都清空了,千方百计地为她创造条件。 果然,夏和易那点子略带得意还偏要假装的声音炫耀似的飘进来,“王爷,没别人啦!外头只有我。” 赵崇湛嘴角一捺,有她,有她有什么用?说是让她当使唤丫头,但她一个五谷不分的二五眼,蹭吃蹭喝顺带骗钱是一流,倒个茶都怕她烫伤了手,指望着她伺候出浴肯定是不能够的,况且……他低头看了看,这里刚发生的杂乱,也不适合让她来收拾。 夏和易在门外兀自扭捏了一会儿,心里一直在打量,要是武宁王真唤她进去伺候,她是该先捂左眼还是先捂右眼,结果等了半天,似乎他是从水里站起来了,一阵哗啦啦的水声响动,门还好好的在眼前紧闭着,待过了会儿再打开,他身上简单着了一身白色中衣,手里拿着块金线绣的手巾擦着发走出来,经过她时一声不吭地淡淡瞥了一眼。 衣服穿得不守夫道极了,交领扣得松松散散,一瞄就能瞧见一片前胸,光洁,紧实,看得夏和易心头一纵,莫名其妙噗通噗通起来。 心跳刚噗通两下,还没咂摸出感想来,她突然吸了吸鼻子,疑心往净房里探头道:“什么味儿?” 糟糕。赵崇湛心里一慌,表面依然镇定,以身把她挡了出去,“没见过哪家姑娘是趁爷们儿沐浴时守在外头的,你到底还是不是姑娘?” 夏和易忽闪忽闪着鼻翼嗅了半天,辨认道:“像栗子花。” 不光像栗子花,还似曾相识,气味是发涩的,还带着淡淡的腥气…… 脑海里突然一道闪电劈下,她好像想起是什么气味了。 她眼神儿缥缈起来,脸红心跳地嗔他一眼,难得结巴起来,“您……这,我,哎呀……” 赵崇湛借着拭发的动作避开她灼灼的目光,胸腔里心跳已是隆隆如擂鼓,语气照旧淡定,“支支吾吾的干什么,有话就直说。” 他过于坦坦荡荡的语气把夏和易说迷糊了,让姑娘家撞见那个,就算是爷们儿,多少也得有点不自在吧?可见武宁王那么镇定,她又开始怀疑自个儿的判断了,不像啊,是不是她闻错了?抑或是时刻太久,她记错味儿了也难说。 她半信半疑地往净房里瞟,赵崇湛挡住她,“伸着个脑袋瞎看干什么呢?” 夏和易克制不住地瞅了一眼裤裆,飞快上移开,盯着他的脸说:“看看您有没有往里藏人呀。” 瞧她那理直气壮的,就跟正房夫人来捉奸一样。赵崇湛不想承认生出了几分欣喜,可是她方才那么大喇喇看他下半身的举动又让他觉得不妥,于是蹙眉指摘道:“你脑子里是不是又在琢磨什么不三不四的东西?” 倒也不能说是不三不四吧,阴阳调和,人之常情嘛。夏和易是有很多困惑,房里没别人啊,他独自一人是怎么成事的?可惜不能当面问他,就算再多疑问也只能作罢了,不然还能怎么样?难道叫他当面再展示一回给她看吗? 她瞪着一双澄澈的大眼睛,无辜地耸耸肩,“我只是觉得您的净室真敞亮,心生羡慕,才会多瞧上几眼。我什么都没说啊,您为什么这么问?难道您真的在做什么不干净的事情,才以为我在琢磨?” 本以为武宁王要被她气得气短,再好生和她抬几句杠的,谁知道他背过身去,含混说:“摆膳罢”,就把这事儿轻易揭过去了。 夏和易支开一条门缝,对门外等候依旧的六河笑了笑,“小六公公,您回来了,王爷让排膳了。” 六河笑眯眯道是,领着一众侍膳太监鱼贯进来。 他们排膳的功夫,夏和易没忘卖好似的双手把药油瓶子捧起来,“您的伤怎么样了?您是为了护我才受的伤,我心里过意不去,给您带了药油。” 这份迟来的感恩和关心,实在来得太迟了,迟得伤患早已心灰意冷了。赵崇湛没好气道:“本王什么没有?短不了擦伤药。” 夏和易说也是,“您的药肯定比我的好,是我想报效您的心切,没考虑到这一点,是我草率了。”说完毫不犹豫的,连客气都没带客气一下,就把药油瓶子塞回了袖笼里。 这下赵崇湛不称意了,她想敷衍了事,他偏不让她敷衍,心里憋着一股气,那就不是赠个药那么简单了。他走到床榻边坐下,慢条斯理地开始解了腰带脱衣服,“既然你诚心所求,本王便勉为其难同意你替本王上一回药。” “让我上药?”夏和易吃惊又彷徨,对于一个离不了丫鬟伺候的大家姑娘,这个要求或许是有点太高了,她不住往后退缩,讪笑道:“我粗手粗脚的,下手没个轻重,怕伤了您的身子就不美了。” 赵崇湛眼也不抬,“过来,别让本王说第二遍。” 说话间,已脱下中衣,放到一边,身上只余一条长裤。 那露出的上半身可着实叫夏和易发了好一会儿直。天啊,原来一个人真的能生得如此恰到好处,那肩,那背,那腰,世间所有美好的词汇都能往上运用,那肌肉令人心潮激越,细小的伤处瑕不掩瑜,完美,绝对的完美。 “看傻了?”赵崇湛皱了皱眉。 还真是看傻了,夏和易哆嗦了一些回神,迟疑道:“王爷,那我真动手啦?” 他面朝下趴下去,“唔”了声,算是允许。 夏和易忍住狂蹦的心跳,把药油倒在手心里,细心地合十搓热乎了,然后一爪子摁下去。 她清楚地目睹了他身上所有肌肉瞬间绷紧的画面。 六河排完膳就在一旁候着,此时吓得脸都绿了,冲上来,手脚都慌不知道往哪儿摆放了,“姑娘!姑娘!哎您不能这样,您得温存,温存着来。” 叫人看得心潮澎湃的肌肉上,依依稀稀浮现出两只手掌印。夏和易缓缓将手收到身后背着,尴尬笑道:“呀,您瞧,红彤彤的,真喜庆。” 武宁王阴沉地转过来盯着她,她毫不怀疑他此刻的杀意。 再在这里待下去,很可能要被扔下船喂鱼了,她果断将药油往六河手里一塞,呵呵尬笑着,“我……我要不还是出去排膳吧,再伺候下去,仔细待会儿伤了您。” 不等他开骂,耷拉着脑袋往外去了。只是走到门边时停了下,抬手压住饿得咕噜咕噜的胃,吸了口气回身,笑靥如花,“您慢慢穿戴,别担心我饿着,待会儿排齐了膳我先动筷子,这么的,您就不必因为我而着急,大可后顾无忧了。” 特别坦荡,满脸都写着“我是为了你好”。 “区区小事不足挂齿,您别表扬我,我怕我会骄傲的。” 然后她含笑屈了屈膝,宽摆着离去了。 赵崇湛反手摸了摸五爪印的位置,怅惘地叫六河,眉宇里沉沉的思虑,不知是在怀疑上天还是怀疑自身,“你说本王这一路,到底是在做什么。” “您是在……”六河也觉着这可太难圆了,几番斟酌措辞后道:“铺垫您和主子奶奶好事多磨的姻缘路。” “好事多磨?”赵崇湛怅然长叹了一口气,发自肺腑叹道:“本王是在渡劫啊。” 谁说不是呢,活跟九九八十一难似的,操够了心,受够了气。 片刻伤感过后,赵崇湛坐起来,示意六河伺候他穿衣服了。 就算是在渡劫,渡一次少一次,等八十一难都经受完了,总该能修成正果了吧。 穿戴完毕走出去,夏和易握着小勺坐在膳桌旁,吃的津津有味。 原来她不是随便说说,她是真的没等他。 赵崇湛只觉得一片心酸,一言不发地走到桌边坐下。 “您来啦!”夏和易说“喏”,推了一只堆得满满的玉荷叶盏过来,“我替您都尝了一遍,把好吃的都挑出来了,您瞧,我没让人帮手,亲手替您剥了虾呢。” 赵崇湛低头一看,确定她没撒谎,侍膳太监剥的虾必然是囫囵一个,他面前的那只,好好的一只虾,叫她剥得断成了三截儿,残破得紧,死了也不得全尸。 六河捧着水盆上前,夏和易把手浸进盆里,对赵崇湛笑着说:“这次是头一回,我没有经验,下回我就能剥得更漂亮了,您就瞧好我罢!” 赵崇湛说“哦”,夹起那只可怜的河虾放进嘴里,滋味儿不错,带着甜味,半点不腥气。他忽然觉得,她说不等他,就没有等他,很好,至少说明她是一个说到做到的人,不错,人品可堪信赖。 两个人一道用膳,比一个人要开心,全因夏和易不讲究食不言寝不语的那一套,每一道菜都可以引起她一大套稀奇古怪的谬论,她边吃边叽叽喳喳,让整顿早膳都无比热闹。 早膳快用完的时候,有人进来回禀,说再有不到一炷香,大船就可在昌安城码头靠岸。 按照计划,到了昌安码头,他们就要跟白五爷那帮人分别,换了赵崇湛安排的船往北地走。 夏和易几个箭步蹦到窗边,果真见有陆地出现在视野里,转过身来,“王爷,咱们在昌安城要逗留多长时日?” 赵崇湛不紧不慢地端起茶盏漱口,“短暂停靠一日,明日辰时启程。” “那我们可以进城转转吗?此去北地,山高路远的,总有些需要提前采买的罢?”夏和易瞬间眼睛亮得惊人,欣喜祈求道:“我从来没出过远门子,真想上街逛一逛。” 赵崇湛没有丝毫犹豫,说不成。 夏和易想了想,城里人多,万一万岁爷暗中安排人手对他不利,确实不好办,尽管很失望,“倘或是要给您添麻烦,那就算了。” 赵崇湛没搭腔。 顾及安全确实是一方面,更重要的还是出于不想在夏和易面前被拆穿身份的私心,他乘船前往昌安城的事没有避讳,昌安城里人尽皆知,必然有人要将禅位之事拿出来念叨。 他没有言声,膳桌上气氛骤降,一顿早膳草草收场。 待早膳撤了,船周的水逐渐变得浑浊起来,青黑色的水昭显越来越近的码头,大船靠岸了。 第52章 ◎葡萄◎ 大船迎着浑浊的水波,徐徐靠了岸。 混迹官场的大多是老油子,生怕跟老皇爷沾上干系,在新帝面前落不着好。但也有不少人,只认准了一位皇爷,新帝才上台多久,就搅得朝上一团乱,大家心里都憋着有本要奏,早早便守在码头等候拜见。 夏和易不晓得这些弯弯绕绕,她撑在甲板的栏杆上,远远眺着码头上颜色鲜艳的各式动物补子,回身回来冲他笑,“没想到您一个闲散王爷,混得人缘还不错。” 赵崇湛无甚起伏地看着码头,“本王虽在野,官场中少许人情往来照旧避免不了。” 他认真起来的模样,总给人一种打心底里发颤的畏惧感,夏和易刚看愣住了,就听见他下半句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了。他调过脸来,凶神恶煞地威胁她说:“你今日好好待在船上,别妄图想法子上岸,否则本王回来饶不了你。” 夏和易因他的怀疑直瞪眼,不甘心反驳道:“我虽然贪图玩乐,好歹还是分得清的,绝不给您平白添麻烦,您放心去吧。” 赵崇湛极不信任地看她一眼,那份鄙夷摆得明明白白,又惹来夏和易一阵愤怒哼唧。 不过再是不信任,倒也没再挤兑她太多,不一会儿便被蜂拥而上的大小官员前呼后拥着去了。 雨云向来是最没准儿的,一片乌云飘过来,雨说下就下,码头上做生意的摊贩来不及收拾,手忙脚乱地铺上油布,四下乱窜躲雨去了。 夏和易送别武宁王回来,只在自己房门前略停了一刻,心里还惦记着京里的消息,想去寻白五爷,她有很多话得问,可还没迈出步子,就听前头有人来报,说姚四姑娘来串门子了。 话音未落,年轻姑娘百灵鸟似的嗓音便转过转角响起来,“我在船上兜了一圈,夏二姑娘原是在这儿呢。” 在大门口撞个正着了,再不待见也不好推脱了,夏和易笑了笑,“船上闷久了,我上去略散散,姑娘来得巧,我刚回来,您就来了。” 说着招呼人往屋里坐,坐下来各自倒上香茶,客套的寒暄是少不了的,你来我往好一阵功夫。 姚四醉翁之意不在酒,横竖昨夜她进了武宁王房里的事儿大家都知道,干脆也不遮掩了,每说上三句,话头就得往武宁王身上引一引。 夏和易听得心里不舒坦,偏装没听清没听明白,句句和她打太极,刻意略过那些,实在被问得烦了,直接说:“咱们这一路走来,也算得上是惊心动魄了,就问这世上,一道经历过地陷的能有几人呢?大难不死的缘分,足抵得过千金万金了。可惜俗话说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宴席。明儿就要分别了,我想着是极舍不得的。不知您问过白五爷没有?路上是怎么个处置法?心里有数,早早准备起来,临行也不至于太慌张。” 姚四笑里顿了顿,缓了笑意说:“这不,临时决定换水路走,原先的计划全打乱了,一切要劳烦五爷重新安排,据说少说要滞留三五日。” 夏和易往码头上瞧了眼,说正好,“姑娘可不趁这个时候上城里转一转,将来嫁了人,再像今儿这么自由自在可不容易了,我听说总兵家姑娘一靠岸便领着人进城逛去了。” 逐客令的潜台词呼之欲出:你可快走吧,不要耽误我办正经事。 姚四是个稳得住的,笑脸都快僵了,仍说不急,“我跟姑娘一见如故,正愁寻不到机会聊上几句,瞧着雨没个完,待雨停了再去也不迟。” 做客还赖着不走的,也算是少见。夏和易见赶不走她,干脆作罢了,反正她想知道的事儿,找姚四打听也是一样。 她招呼春翠备茶点来,一壁问姚四:“我长久在外,京里的事反而疏忽打听了,姑娘既然进宫参选,想必皇后娘娘已掌中宫了罢?” 姚四昨夜被武宁王晾了个透体,心里本是恹恹的,一听她问这个,立刻抖擞了起来。泾国公府想把大姑娘送进宫当皇后的事儿,权贵间早就传遍了。瞧着昨儿夜里武宁王对夏和易着急的样儿,估摸是被迷得五迷三道了。姐姐嫁哥哥,妹妹嫁弟弟,全天下的好事都想被他们夏家一家子占去,也不瞧瞧祖坟埋得兴不兴旺,天底下哪儿有那么便宜的风水。 姚四昨儿吃了哑巴亏,眼下巴不得看夏和易笑话,端起茶盏半遮住笑脸,答得十分细致,“是呢,娘娘出自左柱国家,是行六的姑娘。想梁爵爷位列六大学士之首,身上又兼着兵部尚书的职,夫人是怀亲王家嫡出的小姐,论尊贵,的确再没哪家能比得上了。” 嘴角咧得大了,说得就快要忍不住笑了,姚四按耐着拿帕子掖了掖嘴角,“姑娘打小京城长大,勋贵间来往见识多,应当比我更清楚才是,我在姑娘跟前解释这些,可是太多余了。” 夏和易慢慢放下茶盏,淡淡说“是嘛”。 面上平静,心里却是结结实实慌了,借势转头去看窗外淅淅沥沥的雨。怎么会这样?她不过离京短短几个月时间,京里说是天翻地覆也不为过。她走之前,满朝文武尚未有人得封左柱国,梁林又是什么时候位列大学士之首了?那她的外祖父潘文忠呢? 更重要的是,一切都似乎和预想中不一样,她不告而别之后,难道大姐姐没有当上皇后吗?为什么? 门被轻轻敲响了,外头有人送了茶点来,来人却不是春翠,六河端着托盘进来,笑着说:“王爷在外不放心,特命小的来伺候夏二姑娘。” 夏和易哎呀站起来,“那怎么能行哪。” 听得姚四心里一阵唏嘘,姑娘见姑娘,嘴上不说,心里少不得要从头到脚比对一番,夏和易生得美,要是不美,大概也没法子把武宁王勾住,只不过她不是时下流行的雨打娇花似的美,她更像是蒲苇,原本柔和的五官里莫名透出一股少见的韧劲儿来,中和掉了那份娇柔的可爱。相貌是老天爷赏赐,旁人没得挑剔的,也就不提了。对姚四来说,同是女人,能被爷们儿在意成那样,说不艳羡当然是假的。 她心里不舒坦,自然也不能让别人更好过,趁六河码茶点,笑着对夏和易说:“怪道呢,我来时听人说王爷清早出去了,也不知道夜里还回不回来,雨下得这样大,官员们在外吃酒应酬,一时被绊住脚也两说。” 爷们儿应酬时能被什么困住一夜不归呢?自然是美娇娘了。虽说三妻四妾之风盛行,夫人们表面都得装得大度,可打心底里呢?没有哪个女人希望自己的男人在外沾花惹草的。 夏和易神色慢慢变得清凉起来,原先还装样的笑意也淡了,“没想到姑娘消息这样灵通,王爷前脚刚走,您后脚就得了信儿。” 姚四被噎了下,握了握拳,假意没听出她话里的意思,非得把窟窿捅到底了才高兴,“倘或回不来,姑娘也不必太在意,爷们儿在外行走,有些逢场作戏也是躲不过的,瞧瞧外头的夫人们,谁还不是睁着眼睛蒙着鼻子囫囵过日子呢。” 人与人之间相处,也就那么回事儿,你待我客气,我哪怕再不待见也会敬你三分;可你若是一上来就专为捅肺管子,那谁也不是泥捏的面人儿。 夏和易露出一个没什么内容的笑,“我倒是不曾知道这些,不比姑娘,许是宾客往来多了,对待客的门门道道这般清楚。” 这位姚四姑娘,前世是最爱挑事儿的僖嫔,这辈子又试图勾搭武宁王,夏和易能忍住不忘她脑袋上浇热茶就很义气了,实在不耐烦同她再周旋,凉下声调,丝毫不留情面了,“姑娘,您这趟是要进宫参选的,半只脚都跨进宫门了,我提前称呼您一声娘娘也不为过,现成的福分都在眼跟前儿了,不一门心思奔着大好前程去,又分心盯着我们王爷做什么呢?您今儿登门的目的我很明白,我跟您说句掏心窝子的实在话罢,您要真是肖想王爷,那他老人家的主意才是根本,您在我跟前挑唆再多也没用。” 话里外将楚河汉界划分得你是你我是我,俨然把自个儿跟武宁王划为一边的了。 夫人小姐们交往,向来话是只说三分,面上一层,底下尚留九层余地,姚四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直白的人,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面上讪讪道:“我不过好心跟姑娘提个醒,姑娘这是说什么呢……” 夏和易不客气地把她堵了回去,“还是我跟您说的道理,王爷和我之间的事儿,不劳您费心插手提醒,您明白我的意思吗?” 话说到这个地步,聊天是聊不下去了,姚四借口要去找白五爷问船行安排,匆匆走了。 夏和易在桌前呆坐了会儿,想了会儿大姐姐的事,脑袋里压不住的画面蹦出来,武宁王在美人堆里左拥右抱,姑娘们的纤纤素指捧着葡萄往嘴前一送,武宁王笑得极其荡漾,把姑娘往怀里一抓,然后你追我逃地嬉戏着,你喂我我喂你,黏糊得让人反胃。 她转过头来,目光里空空的,“王爷早晨出去,说什么时辰回来了吗?” 六河最初是防止姚四在主子奶奶面前提禅位才来的,不论初衷是什么,总归是在一旁旁观了全程, 当然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问,心里为主子爷坎坷的姻缘路着急,但又不敢对主子奶奶说谎,只能老实交代说没有。 “哦。”夏和易眼睛竟然有点发酸,木木地起身往榻边去,说,“我睡会儿。” 六河在后面提醒她到加餐的点儿了,问她要不要排膳。 夏和易满脑袋全是水灵灵的葡萄,葡萄飞来飞去,飞得她眼花缭乱。她烦闷地摆摆手,一头栽进枕头里去,透出的声音瓮瓮的,“我没胃口。” 第53章 ◎醒酒汤◎ 加餐时没动筷子,也就罢了,可到了晚膳的时分,夏和易还是没觉着饿,真是前所未有。 春翠秋红都很担心,怀疑她晕船是不是还没好透彻。 夏和易整个人窝在被山里,只有一张小脸从缝隙里钻出来,瘪嘴抱怨说:“嘴里发苦。” 苦,真的太苦了,那苦味从舌根蔓延到心窝。 之前她问罗布武宁王有没有女人,罗布回答说:“都是王爷了还能没女人吗。” 别看罗布只是个半大小子,倒还是懂点爷们儿的行情。 其实她出发前都想得好好的,对于武宁王从前的那些女人,她先行拉拢,能培养成自己人是最好,她难免有个身体不适的时候,让自己人房里服侍,省得将来还要大动干戈。 可现实太残酷了,别说他真的和旁的女人同床共枕,就连胡乱想的嬉戏打闹喂葡萄的画面都让她浑身难受,光是想想,下半辈子就葡萄都不想吃了。 “太苦了!”她愤然握拳捶了锤床榻,垂涎欲滴……不是,她汪然欲涕。 全因她一说口苦,春翠就端了零嘴碟儿过来,小碟子由清透的白玉凿了一朵荷花,造型别致又精巧,满满的须酥糖堆在上头,积成一座高高的小山。 夏和易捻起一块糖放进嘴里,抿化了,嘴里是甜了,心里却还是发着浓郁的涩苦。 那一刻,她终于觉得自个儿完犊子了。 她含着糖哭丧着脸,不住说完了完了,“我好像犯妒忌了。” 好歹是做过皇后的,后宫莺莺燕燕一箩筐,早该习惯了,怎么还能犯妒忌呢? 她一猛子扎进春翠怀里,嘴里嚼着糖说话含糊得不行,呜呜咽咽的光打雷不下雨,“我走了大姐姐居然还是没当成皇后王爷是不是美人在怀了梁大人怎么封了左柱国呢那我们家公爷怎么办王爷今儿夜里是不是不回来了——” “您说什么?”春翠一个字没听明白。 夏和易从春翠怀里退出来,痛不欲生地捂住眼睛,“从前在家里,父亲夜里应酬归家,也常常带回一身的胭脂水粉香。”然后再痛不欲生地在床上打了几个滚儿,腿踹得镶板咚咚作响,“我完了,大姐姐没成就,王爷还出去吃花酒,苦心谋划都白费了,我太惨了。” 秋红听得云里雾里,“姑娘,您别把几件事混在一块儿说成吗。” 因为不能解释得太清楚,所以人与人的悲欢并不相通,夏和易知音难觅地无力摆摆手,往里蜷了蜷身子,躲进帐幔的阴处默默垂泪去了。 哀恸归哀恸,手腕子往床围子外一伸,啜泣着,“糖给我。” 饿狼扑食似的,狠狠吃完了一整盘子须酥糖,气儿总算顺了,船外夜幕早已笼下来,茶吊子空了,春翠拎了出去换水,在窗口见到王爷上了船,还听见六河说要备醒酒汤,赶紧回来向夏和易回报,说王爷回来了。 夏和易从被窝里拱出一个鸡窝般蓬乱的脑袋,满面惨然地问春翠:“王爷是一个人回来的吗?” 春翠呆了呆,那自然不是啊,王爷身边哪能离了人伺候,随行的人可海了去了。于是春翠迟疑着摇摇头,说不是。 那份迟疑落在夏和易眼中,尤其的刺眼。 她仿佛明白了什么痛彻心扉的事实,又捶墙踹腿儿地干嚎了一大通,嚎够了,从榻上一个打挺蹦起来,手用力一握拳,指挥两个丫鬟,“把这趟带的所有衣裳都拿出来,我要挑最艳丽的衣服、化最妩媚的妆!” 连沐浴带打扮,大刀阔斧地折腾了生生一个时辰。好在结果应该不赖,连秋红都看得直吸气,“姑娘喂,您这模样,可真像画本子里说的祸国妖姬!” “真的?”夏和易对镜自照了半天,凤梢描得高高挑起来,眨眼间有种猫的韵味,春红的点唇浓艳,施朱似吃醉了酒,在烛火下冉冉惹人怜惜。 妆容很满意,身上穿的也不赖,白底的大衫,绣了大朵万金红的花,又雅又丽,至于大衫里面特特儿穿的……算了不想了,想起来羞人兮兮的。 她忸怩地站起来,回头问道:“醒酒汤煎好了吗?” 春翠刚从外面端着汤回来,连说好了好了,不放心地确认了一遍,“姑娘,汤里有哪几味药,您记好了吗?回头万一王爷问起来,您可千万别穿帮了。” 夏和易得意地说记住了,不用托盘,双手合拢捧着白玉盅,盏前刻意露出一点纤纤指尖,再用上刚才下了苦工才练出来的招摇姿势,扭着小腰款摆着往上房去了。 摇了好半天才来到门口,夏和易拉住正忙着指派人服侍王爷洗漱的六河,问道:“王爷歇下了吗?” 六河一回头,被她的打扮惊得半晌没说出话来,未来主子奶奶终于开窍了,他欣慰得差点当场泪流满面,连声夸“姑娘有心了。” 但凡主子奶奶来,只消通禀一声就成,绝不能让人干站在门外吹风,六河无比殷勤地把她往屋里引,“王爷,夏二姑娘来了。” 赵崇湛本就在屋里踱步兜圈,今日饮了酒,再加上被朝里的事扰得心烦意乱,这时正在门口,听门外一唱一和说得热闹,干脆拉开门,夏和易正往里迈,一低头一抬头,对了个正着。 她从光影的暗处莲步迈进煌煌的灯下来,光晕拢出一身的珠光宝气,倒映出灿灿的璀璨光泽。 赵崇湛怔了怔,酒后惯常的口干舌燥从腹腔往上钻。 这一路上,她不是男装打扮就是清汤挂面,时间久了他都看习惯了,突如其来一次盛装出行,一颦一笑间,展现出一种令人心惊肉跳的惊艳,让他不得不感叹,原来她也有这样袅袅的眼波。 只是那眼波并没有投向他,而是不住往他身后的屋子里乱瞟。 赵崇湛抬手往她眼前遮挡,语气中浅含被忽视的不悦,“你看什么呢?” 夏和易眼神四下乱瞟,余光瞥见外头走廊转角露出一片颜色鲜艳的裙角,那是属于姑娘的马面裙,看来想煮解酒汤卖好的不止她一个。 夏和易一哼,卖起人来丝毫不犹豫的,“姚四姑娘说有人会孝敬姑娘给您,我先瞧一瞧,万一您正在受用美人,我自然不便打扰了。” 话说得委屈,行动却是完全另一回事儿,不给姚四面见王爷的机会,顶着肩头把他房间里一撞,换单手端盅,另一只手反手就利索插上了门闩。 赵崇湛一回来就听六河汇报了白日姚四挑唆夏和易的过程,对夏和易眼下的举动心知肚明,佯装被她一顶肩撞回屋里,但面上还是要装不解配合她的表演,高声斥道:“你干什么!” 夏和易杵在他近前,她往前一步,他就往后半步,就这么一步一步地把他往房里逼,脸上挂着殷切且不怀好意的笑,“王爷,小六公公忙前忙后里外操持了一整天,您发发善心,晚上就放他歇个整觉罢。今儿我来替您上夜,好吗?” 赵崇湛横她一眼,“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夏和易挨挤兑了也笑眯眯的,谁让他说的是大实话呢,就不跟他计较了,俯身将汤盅搁在桌上,很是温存地说:“听说王爷今儿吃了酒宴回来的,我特地熬了醒酒汤给您。” 赵崇湛嘴上不提,心里是感动的,只是感动之余还有一个很严肃的问题要问——“没毒罢?” 他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的,她一个千金万金的公府小姐,会做什么汤,虽说禅位后英年早逝的可能性很大,不过大丈夫自当马背上捐躯,他不想早逝在一碗催魂夺命汤上。 他这样不信任她,实在叫她有些灰心,夏和易站住挣扎了一会儿,脑袋往下耷了耷,“不是我熬的,况且方才在门口小六公公验过毒了。” 许是武宁王那长松一口气的动静太响亮,夏和易又气得支棱了起来,“虽然是厨娘的手艺,但我有亲手喂您的心意,人心是最弥足珍贵的,您觉着呢?” 赵崇湛本来觉得她说得有几分道理,但是她珍贵的人心只足够坚持喂五勺,然后就开始张着小嘴叭叭地跟他讨价还价开了,“王爷,这么喝不麻烦吗?您瞧我手都开始哆嗦了,要不您越性儿一气儿灌了罢?横竖是大老爷们儿的,不讲究这些。”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她实在太可气了,赵崇湛扬眉乜她一眼,“本王就讲究这些,接着喂。” “哎,好,您不嫌麻烦就成。”夏和易只好接着勤勤恳恳地一勺接一勺,她后悔了,不应该端这么满的一盅来,人为什么要给自己挖坑呢?解酒汤嘛,喝个意思就成了,还真指望着灌个水饱吗?主要是她为了彰显华美,头上首饰戴了太多,这么拧着身子喂汤,满脑袋的金银钗环压得她脖子都快断了。 反正她喂得不舒坦,但是看样子武宁王喝得是比较愉悦的,也不算是白费功夫吧。 她自我安慰着喂完了解酒汤,劫后余生般地放下汤盅,总算要进入正题了,往净室的方向瞥一眼,嘴里嘀嘀咕咕不知道在念叨些什么,“外头雨下了一整日,秋雨带着寒,您别不往心里去,落了寒气,将来入了冬恐要受罪……”喋喋不休了一大通,终于做好了心理准备,破釜沉舟对他自请道:“王爷,我伺候您沐浴吧!” 赵崇湛被她惊得满脸戒备,“你又打的什么算盘?” 夏和易一鼓作气的劲儿一下就泄了,哎呀一声,有些尴尬地站在原地,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因她昏招频出,赵崇湛现在对她的每一个像是示好的举动都充满了防备。他说完,等了半天没等来她怒急的抬杠,心下怀疑,借着戳灯的光看过去,细细端详,居然从她逐渐泛红的耳垂里品出了一丝娇羞的意味,像她那样厚脸皮的人,多早晚表现过局促?这让她的邀约忽然变得无比真实。 赵崇湛往前迈了半步,眯起眼,试探着水的深浅,“你头上插着那些凶器伺候?仔细待会儿扎了本王。” 夏和易非常顺从地说“噢”,扭身坐在桌前,抬手将钗环一样一样全抽掉了,码在桌旗上。青丝流水一般泄下来,柔顺地搭在肩头。 怎么说呢?窃喜,另外还有愈加放大的狐疑,赵崇湛难以克制地往那逐渐翻滚的水里扔了一枚石子儿,提的要求十分放肆,“你的交领衫质地太厚,仔细伺候沐浴时硌着本王。” 说完,他对虽然对男子汉大丈夫使坏心眼子的行为感到略有些不齿,为了缓解这份不齿,粗声粗气凶狠道:“届时本王拿你是问!” 夏和易又“噢”,半垂下去的脸都红透了,隔着一程距离也能感受到热腾腾的气息。她没忘,屋外还有个虎视眈眈的姚四姑娘,甚至还能听见姚四在走廊上跟六河交涉的声音。她咬了咬牙,将大衫脱下来,挂到一旁的木桁上。 外面的雨势越来越大,轰隆的雷鸣声划破夜空,她在一片雨声里转过身来,低声说:“王爷,我替您解发。” 那一身轻薄的薄罗衫子,在烛光里似云似雾地飘动着,根本遮不住里面束身的主腰,雨后青草的香气炸开了,无处不在,扑面而来,闷得人眼前发晕。 很难控制,再控制,就不是男人了,赵崇湛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把一只手搭上肩头,玲珑小巧,盈盈一握,软得像水。可是一路上暗亏吃得太多,他怎么都不敢相信这份福分是实在的,“你给本王下套了?” 夏和易咬着下唇瞪他一眼,赧然说:“没有。” 否认换来的是更深的怀疑,“你正准备给本王下套?” 夏和易只觉得该死,怎么还不行,顿时恶向胆边生,干脆咬咬牙,伸手去解开襟罗衫的纽子,薄如轻烟的开衫散下来,欲坠不坠地挂在手臂间。 滑下的薄罗衫子是个咒,余下的事就容易了,武宁王双目空直,简直像是入定了。她甚至都不用使劲,双手轻轻一带,就把他按在杌几上坐下,手指插|进发间,指尖轻而缓地蹭过头皮。 指腹每过一处,都带起一片令人战栗的酥麻,激得他浑身血液都直冲头顶,酒意在脐下三寸的位置翻滚,再默诵佛经也没有效用了,是因为卸下了那个必须沉稳的沉重担子吗?远离了那把冰冷的龙椅,他最近感觉越来越容易心浮气躁。 镜中倒影出一坐一站的两个人,夏和易站在他身后,脸上挂着捕猎者般残忍又甜美的得逞笑容。 虽然这一世的确是这样,但从理论上说,他早已不是个什么见识都没有的毛头小子。她的身子,他也曾上下看过几遍了,现在这样的忙乱很难解释,那汹涌的雪山沟壑,是绝对一眼都不能看的。 她步步紧逼,他只能闭上眼,“你是什么打算,先给本王说清楚。” 夏和易看他紧绷的下颚,觉得他的反应好有趣啊。头一回发现,难道她真有以色事人方面的天分?真是没想到,得亏她以前是皇后,要是换个妖妃之类的身份,那还不得祸乱宫廷吗。 啧啧啧,美丽真是罪过,想想还有点小开心,她拼命忍住笑,睁着眼睛说瞎话,“我打算伺候您沐浴呀。” 被他一记眼刀堵了回来,夏和易微微叹了口气,“我说实话,您又要生气。” 赵崇湛很是不满,“难道你说如此拙劣的谎话,本王就不生气了?” “您听说过民间磨棒子面吗?要骡子推磨盘,前头得高高吊一根萝卜。”她的手指往下一顺,“我在给您吊萝卜……” 赵崇湛气得一把将头发从她手里夺出来,“放肆!你把本王比作什么!” 大手来势汹汹,抓的方向却偏了,发丝从指缝里尽数滑落,头发没抓到,结果稳稳握住了她的手。 夏和易朝被他全然包住的手噘嘴,在男人中是极漂亮的手指了,笔直修长,可是做的这叫什么事呀,她啧了声,“您是故意抓歪的呢吧?” 赵崇湛冷冷一笑,“本王要是故意,就不止抓手这么简单了。” “那是什么呀?”夏和易不知死活地抬眼瞪着他,卯足了劲儿煽风点火,“您可别叫我看轻了您。” 你推波我助澜,柴火堆都架到似山高了,再不给她点教训,恐怕迟早她要窜上房顶揭瓦片了,赵崇湛像捏动物一样捏住她的后颈,往胸前用力一推,朝着鲜红如血的唇瓣狠狠碾压了下去。 两个对亲吻都没什么经验的生手,皆用力过猛,牙花儿磕牙花儿,血溅当场。 -完- 第54章 ◎拌嘴◎ 这个吻吧……与其说是亲吻,不如说是抱头互啃猪蹄。两个人都不甘示弱,啃到后来,两败俱伤,且伤亡惨重。 夏和易终于挨不住了,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捂着嘴抽抽噎噎哭诉,“您是故意的!” 赵崇湛没比她好多少,应该说是比她的情况更坏吧,因为她刚才吃痛之下无意识薅他头发来着…… 不过爷们儿好歹是爷们儿,不像她一样哭哭啼啼,他望向她的目光依旧沉沉,如果忽略指腹抹过沁出血丝的嘴角的动作,还是能看出来刚经历过一场缠绵的纠缠。 没有爷们儿愿意承认缺乏经验,赵崇湛说“是故意的又怎样?”他居然越挫越勇,还想伸手来揽她继续,被她一把推开了。 嘴唇破了个口子,说话得“斯哈斯哈”抽气,夏和易越想越气,拧着身子忿忿瞪他,“您这人是怎么一回事?难道以前的女人,您都是这么亲她们的?” 话一出口,两个人脸色都变了。 夏和易知道不好,还没怎么样呢,她大概就已经一头栽进去了,这话到底是在泄愤还是在试探?她犯了妒忌,是大忌,即便出嫁了也得被休回家的那种大忌。今夜是她主动来的不假,可他什么明话都没说过,她大胆的举动下到底存着几分忐忑,虽然没什么可能,兴许还是想听他说一句从前没有过其他女人吧。 可是武宁王却沉默了。 气氛骤冷下来,夏和易在杌子上坐下,整个人都背过身去。她也不知道她这是突然怎么了,心里越是芥蒂,偏越要把刺拨起来,武宁王怎么可能没有女人呢?但凡富贵人家的爷们儿,十四五岁房里就要安排丫头侍奉,他今年十九了吧?满打满算二十了,换在其他勋贵人家,孩子少说都该抱俩了。 横竖上上辈子她也有过万岁爷,他过去的女人,她可以不去计较,只要他能承诺一句以后只有她,哪怕是在这种场景下假意哄骗都好,她都能蒙着眼睛认了。 可能终究是她图的太多了吧,这年头,不宠妾灭妻的爷们儿都能被夸一句忠贞了,男人或许天性对誓言避讳,她想从他口中得到一句准话是不可能了。 夏和易往下趴在桌面上,脸埋进胳膊里去,觉得很气馁,她忽然有点想不起来必须要引诱武宁王的初衷了,大姐姐都没当成皇后,她还有一定要千里迢迢嫁到北地去的必要吗? 哦,好像还是有必要的,临走之前家里在和荣康公府议亲了,荣康公府背后到底是不是万岁爷指使的?也不知道家里在她开溜之后是怎么解决的,大概是借口她生了急病推脱了罢…… 现在要是放弃武宁王回家去,潘氏应该会把她吊在树上抽一顿,然后呢?万岁爷要还是贼心不死要霍霍她,她照旧得进宫里去。 还有一种最不乐观的预计,家里被她离家出走的举动气坏了,干脆对外宣称她得急病死了,一个曾经诈过尸的贵女,再要议亲可能不太容易。 思来想去,千百种的可能性不约而同指向了一个结果,那就是不能回去,还是得努力当亲王妃。 所以不能泄气太久,八字的一撇还没写完,壮士仍需支棱。 夏和易下定了决心,毅然决然地把他两只胳膊举起来,一闷头重新拱进他的怀里。 臭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平时不是很会揣摩人心的吗,都这样了,假装说句好听的骗骗她就能有美人乡,这都不乐意吗?非得吃着碗里瞧着锅里,找他十个八个女人? 从前她在宫里不犯妒,一方面是自顾不暇,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不那么在乎万岁爷,可是这辈子怎么办呢?今后武宁王一个接一个地往王府里接人,她得面带微笑地接纳他一个接一个的小老婆,她真的能心平气和地替他平衡后宅,还要替他照顾那些女人和他同床共枕生出的孩子吗? 那画面,简直叫她心烦透了,手恹恹搭在他的领口,将扯不扯的,很是犹豫的模样。 而赵崇湛比她还要无措。 这辈子,她都是想一出是一出的,情绪动辄大起大伏,他以为他已经习惯了,原来还没有,刚才不还好好的吗?怎么突然就不高兴了? 难道真的是他吻技太差,叫她嫌弃了?那是因为他是第一回 亲姑娘,一回生二回熟,下次就能好很多了,可是这种事说出去太丢面子,并不想告诉她。 他只能盯着她愤怒委屈的后脑勺看了半晌,然后终于迟迟醒过味儿来,她突然生气的原因,很有可能是因为他没有否认以前有过其他女人。但这该怎么否认?这辈子的确没有,但是上上辈子有,出于平衡朝堂的考虑,后宫一员一员地添。他还是他,她也还是她,面对面矢口否认,他觉得心中有愧。 现在回想起来,在宫里,她从来没有对任何宫妃表示出特殊的嫉妒,所以她的独占心只针对“武宁王”,并不针对“皇帝”,对象同样都是他,况且现在的他,手里没了无边权势,性格也越发缺了沉稳,反倒更吸引她的注意,到底是她这一世心瞎了,还是他做丈夫实在做得太差?真是一个令人略感心酸的发现。 总之事情的走向,和他最初的打算南辕北辙。照他原先的想法,她为什么上一世拼死也要远离他,他也不想追究了,横竖身份都换了,就当作是簇新的人生、簇新的开始,过去的一切都当作过往云烟。到了今日他才发现行不通,有些过往依旧横亘在他们之间,不论是以什么方式,解总是要结。 他明白她很失落,但过去是既定的,谁也无法改变,只能劝她往前看。不过怎么劝是一个大问题,如何哄一个女人,是他从未练习过的技巧。 僵局总归是要打破的,他停到她身边,拍马一样拍了她的头顶,被她暴怒地给了一爪子。 那怨怼的眼神,下一刻可能要蹦起来咬他一口。 赵崇湛不确定这种时候应该说什么,即便不做皇帝了,内心的倨傲也不容许他低声下气求和,没仔细琢磨就脱口而出的话是—— “上泾国公府提亲的准备,本王安排得差不多了。” “啊?什么时候?”显然她正在想别的事情,吃惊不小。她刚才盛装华服冲进来时,满脸都挂着势在必得的笑,生气的时候,整个人鼓成一只随时炸开的球,现在懵懵然望过来,懵懂眨动的眼睛里又透露出一股近似天真的茫然。 好歹不像是要扑上来咬他的架势了,赵崇湛发觉事态似乎有回缓的余地,不得不说女人心真是海底针,实在比朝堂倾轧棘手太多,心底里缓缓吁了一口气,在她旁边坐了下来。 “哎呀,您怎么不早说……”夏和易有些懊恼,早知道他要提亲,刚才就收敛一点了,把人吓跑了怎么办。 赵崇湛目视前方,只留一线余光瞥她,夫妻拌嘴是免不了的,相处之道需要互相适应,这时候是该继续装腔作势还是递个台阶,他尚在摸索,心里总的来说还是欣慰的,这是她的好处,不像旁的姑娘似的,要再三哄才迟迟给个好脸儿,她性子丝毫不黏糊,瞬间就把张牙舞爪的姿态收了。 她把身下的杌几往他那头拖了一程,又拖了一程,直到衣袖能擦过衣袖的距离才停下,刚想说几句瞎话随便哄一哄他,再跟他好好聊聊纳妾的章程,就听屋外轻轻敲了敲,六河的声音隔着门响起来:“主子爷,南定王求见。” 南定王? 这封号太偏僻,夏和易着实想了好一阵儿才回忆起来,想当年太祖皇帝马背上开国,血洗宫廷,颠覆了摇摇欲坠的前朝皇室,为了堵住悠悠众口,留下一个旁支的独苗儿,赐了个南定王的封号。 他慕容家本就没落,又经历了本朝开国二百多年的风风雨雨,早已衰败得不成样子,也无怪夏和易一开始没反应过来。 南定王身份不比其他异姓王,名为恩赏,实则画地为牢,祖祖辈辈不可离开封地,为什么会忽然出现在几百里外的昌安城? “这人是怎么回事……”夏和易想她衣服都脱成这样了,怎么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迷惑地转头发问,却意外瞧见武宁王异样铁青的面色,“哎……王爷,您怎么了?” 身为帝王,赵崇湛所遭遇过的暗杀不计其数,几乎成功的唯有一回,便是皇后以身护驾的那一次皇寺刺杀。那次事件的背后筹谋者是当今圣上不假,不过端看这一世一次次不过脑没结果的刺杀行动,就知道那样复杂的谋划,不是他那位不成器的兄长可以做到的。 皇后死后,赵崇湛事后抽丝剥茧溯源到头,从往皇寺里安插桩子,那暗桩剃了发受了戒疤,花了足足十余年的时间慢慢博取信任,再到一朝出手,大部分都出自这位被所有人遗忘了的没落异姓王的手笔。 前前世已经报足了仇,万幸这辈子她还能好好地在他面前撒泼打滚,是以那点隔世旧恨在他心里早已不足为道,唯一困扰的,是他都决定避到北地去不再掺和这些事,结果还是躲不过。 那厢夏和易已经为他逐渐严肃的面色而紧张起来,手指有些惊惶地拽住他的衣袖,“王爷,您怎么不说话?” “我出去一趟。”赵崇湛站起来,往外走了几步,大步踅身回来,往她手里放了一块刻了虎头的铜符,慎重道:“我手上亲军余下不到三万,但都可以信赖,倘若我这趟回不来,你拿着这个去找六河,他会告诉你该怎么用。” 那铜符接在手里,冰凉的质地,边角处硌得掌心微疼,夏和易木愣愣地盯着他的口型,人像遭了晴天霹雳一样傻眼,“您话这是什么意思?” 第55章 ◎雨◎ 可是武宁王并没有回答她,他只交待了必须交代的话,“亲军是最后的筹码,不到万不得已,最好不要暴露。” 他郑重其事,笑也不笑一下,夏和易被他的严肃神情吓到了,拽着衣袖不放手,劝道:“您不必亲自去,南定王漏液找上门来,葫芦里卖得是不是好药还两说。您在船上召他不成吗?船上都是自己人,万一有什么不妥,您也不至于太被动。” 赵崇湛看她一眼,“万一有不妥,我不在船上,你才有可能安全逃脱。”他抬起手,把她的手指拽开,“船上有二位入了册要进宫参选的姑娘,因此不会有危险。” 夏和易又惊又急,“您一早料到会有这一日?才安排五爷他们和咱们一道走?” 赵崇湛没承认,但是也没否认,他没有想到南定王胆子那么大,敢私底下穿州过府来找他,不过他现在顶着这样尴尬的身份,即便来人不是南定王,也会有别人。他沉默了一下道:“万事防患于未然,总是没错处。” 夏和易已经很久没像这么紧张过了,这一路过来吃吃喝喝游山玩水,除了回回不成功的暗杀偶尔吓人一跳以外,闲云野鹤都过得没她恣意,这下遇上事儿了,一时乱了手脚,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早日脱离了夏家,那不是个好去处。”赵崇湛像是犹豫了一会儿,有点难以启齿的感觉,“如果本王果真遭遇不测,你去找白经义,他对你多少有点意思。威武将军满门忠烈,无论朝中局势如何,保你下半辈子富贵无忧应当不难。” 夏和易满目的担忧中浮现出一丝捉不住的诧异,“五爷对我有意思?您眼神儿是不是不太好?” 赵崇湛用孺子不可教的眼神怜悯地看她,白经义对她有意思,大概只有她自己不知道。那人打一见面就跟她叙旧情扯交情,又是个直肠子,面对她的时候,红晕全飞在黑脸上了。 之前他借口她晕船,刻意留在她房间里过夜,也有一半缘由是出于同样作为男人的直觉,和不可言说的好胜心。 夏和易惊讶归惊讶,信肯定是不信的,不过危急关头,让她暂且没空掂量白五爷是什么想头,关于南定王的全部,武宁王没向她和盘托出,她听得出来。 她急得绞着手指踱来踱去,猛一回身用力瞪他,“您怎么说得跟生离死别一样?您吓着我了。” 本来的目的是以防万一提前交代后事,可是话题一开头就很难收住,大概是因为他让她去找白经义,她压根儿没有拒绝的打算罢,深情怅惘的氛围被瞬间打破,赵崇湛一口气提起来,“你不是打一开始就这么打算的?若是本王不行,就换白经义当靠山。到这个根节上,反倒要弃了现成机会?” 夏和易彻底僵住了。 原来他什么都洞悉得清清楚楚,那她从头到尾的卖好举动,他看在眼里,是不是像上蹿下跳的跳梁猴? 他突然把遮羞布挑开,里头的不堪全都袒露在空气里,她又心虚又气恼,纵然是狡辩能手也只能吞吞吐吐蹦出几个不成句的单字,“我……不是,我是……” 惊雷轰隆响过,一道青紫闪电劈下来,混沌照亮了他的半边侧脸,也点明了眼底的淡漠。原来他真正生气芥蒂,不是朝她大呼小叫地发脾气,而是这一抹令人心生颤栗的淡漠。 在无关紧要的问题上,打打闹闹能增进感情。可是话题一旦触及到不可触碰的底线,争吵就会消耗尚未稳固的情谊。 所以只能到这里了,夏和易不能再用插科打诨蒙骗过关,武宁王似乎还想说什么的,盘桓的话在腹中收住了,只是欲言又止地拍拍她的肩,便踅身出去了。 夏和易在原地呆站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慌乱地起身追出去,只能从窗口看见他上了岸,冒雨提袍上了路旁早已预备好的马车。 一转眼,倒灌似的大雨劈头盖脸浇下来,往水面上击出大大小小的圆圈,一波波还没来得及荡开,就被别的圆圈截断,交错出一片兵荒马乱的激荡来。 之后的记忆有些错乱,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穿好的大衫,行尸走肉般飘回自己的房间,春翠和秋红跟她说话,她像破旧土地庙外受尽雨打风吹的泥塑像一样,失魂落魄地钉在地上。 更漏催命似的滴答滴答,夜越来越深了,风雨声大得惊人,大船停在码头里也晃得厉害,屋外脚步愈加错乱,冷不丁的敲门声简直像是怨鬼索命。 春翠打开门问怎么了,来人是白家的下人,拱手笑着替主子说:“雨势太凶猛,白五爷夜里巡船,特地来瞧瞧夏二姑娘如何了。” 可现在夏和易哪里有心思应酬别人,人缩在屏风后面,朝春翠摆摆手,口型比划:“就说我睡下了。” 白五爷好像还说了什么,她没听清,随便就叫春翠把人打发走了。 连心心念念求而不得的威武将军家五爷都无心周旋,她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倘若武宁王今夜真的发生什么意外,比起靠山要倒了,她更怕的是再也见不到他。 一直以来,她追着撵着在武宁王身后跑,其中真心必然是没有假意多的,她觉得这勉勉强强仅能算是事业,不比爷们儿能在外行走做官,女人是后宅里论英雄,想当亲王妃是她各方权衡后的结果,结果眼下剖开了验真心,明明是为了不重蹈覆辙才勉为其难做出的抉择,没见过骗人反倒把自己搭进去的,真是可怜又好笑。 为什么呢?认真细较起来,夏和易觉得武宁王比她长得还要好看一点,难怪大家都说男色误人,她就是个被男色误到沟里去的活例子。 冰凉的铜符还攥在手心里,她头一回见到实物,不知道该如何处置,让春翠去把六河请了过来。 本朝宦官干政的是有历史的,不过主子爷治下严明,六河绝不敢把手伸长,只照主子爷的吩咐,将侍卫长带到了夏和易面前。 侍卫长名叫黄崔,夏和易认得他,每天清晨她迎风吹小喇叭,底下鼓掌打拍子最起劲的那个就是他。 黄崔见她拿着铜符,反而满脸意外,双手一揖告诉她:“其实夏二姑娘不必动用虎符,主子爷一早交待了,我们全军上下都认您的军号,您的军号声就是号令。” 夏和易半天都没想明白,一直等秋红把六河和黄崔送走回来,她还坐在凳子上沉浸式思考人生,确切的说,是在思考她的爱情。 所以武宁王对她的在意,难道从那么早的时候就开始了?让她每天在众人面前吹小喇叭时,就已经在为她安排退路了?真是不可思议,那时他们都还没说上几句话呢。 可是后来还假模假样的瞧着她追他,男人心可真难琢磨。 觉得他古怪的同时,忽然觉得心里安定了,一路上,一些隐晦的不对劲之处都有了解释,他对她超乎寻常的纵容有了依据,也是,要不是因为爱慕她,当初只身入蛇窟救她怎么会救得那么不含糊。 啊……真是没想到,那个臭脾气,一声不吭的,精瘦的腹肌里居然装着那么多的小九九……喜爱一个人,是要亲口说出来的,他什么都不表达,她怎么能明白呢?刚才说提亲准备得差不多了,如果打从刚开始准备就告诉她,他们何至于蹉跎到今日呢? 那个傻子,差点就错过她了,她要是真跟白五爷跑了,他岂不是回来要伤心至死嘛。 算了算了,看在他为她情根深种深陷爱河欲罢不能欲仙欲死的份上,夏和易决定不跟他计较过去种种了。她双手合十对上天祈祷,只要他能平安回来,她保证能对他好一点儿,再也不骗他的钱了。 秋红手肘顶了一下春翠的腰,低声让她“看。” 她们的姑娘站在窗前,双目紧闭,念念有词,那神色太庄重太虔诚,白瓷似的肌肤,在这样阴沉的雨夜里,都能被含混的月光镀上一层莹白,尤其像江湖骗子骗人时的显灵圣光。 春翠秋红很是咋舌了一番,谁不知道,她们姑娘最是不信这些,以前府里老太太让姑娘在佛前做早晚课,姑娘不是闹肚子疼就是脚疼,没有一次认真过。 天生就跟虔诚一词格格不入的夏和易破天荒地祈祷了很久,可是夜太深,天气也不好,上天好像睡着了,一时半会儿没听见她愿意付出的巨大牺牲。 夏和易心绪杂乱坐立不安,连向来跟她一样粗神经的春翠都发觉了不妥,“姑娘,您这是怎么了?” “我不知道,我心里好乱,我要死了。”夏和易嗷呜嗷呜无意义地发泄了一通,呼呼打了一套不成样子的拳脚,终于喘着大气平缓下来了,恹恹朝丫鬟们使了个眼神,问:“明白吗?” 秋红和春翠对视一眼,果断说明白了,立刻转身从柜子里拿出了一个木匣子递给夏和易,“姑娘,咱们什么时候逃?胡猴和罗布随时准备妥当,只要您一声令下,马上就能收拾出发。” 夏和易茫然地抱着匣子,里头装的是她的私房钱,想最初从家里出来时只有薄薄一沓,经过她在武宁王跟前辛勤不懈的坑蒙拐骗,现在银票子多得得用一个匣子才勉强装得下,照这么下去,不等走到北地,她的家当就富贵得能敌一方诸侯了。 “我是这个意思吗?察觉不对劲就想开溜,我平时是这么教你们的吗?这样咱们成什么人了,一点都不局气。”夏和易为那个不懂得表达情谊的闷葫芦感到惆怅,也为她的丫鬟们不懂她心意而惆怅,“我是让你们把矮榻给我拖到窗口去。” 丫鬟们越来越搞不清状况了,当初明明说只要发现不妥就开溜的人是姑娘,现在怎么又不跑了? 不过没关系,搞不懂不重要,姑娘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她们说干就干,一人抬一头,眨眼就将矮榻挪到了窗下。 夏和易蹬掉鞋子,抱着她沉重的爱意小匣子往矮榻上一歪,往窗外望出去,正好面冲着码头的方向。 雨可真是大呀……那样大的风雨,火把早就熄灭了,风灯里微弱的光奄奄一息,勉强照亮近处剧烈波动的乌黑水面,水几乎够到了码头的木板边缘,水面晃动得厉害,让人心惴惴的,生怕下一波掀起的浪头就大肆倒灌进去,吞灭了这座风雨飘摇的城。 第56章 ◎谈◎ 担忧是真担忧啊,夏和易连做梦都在挥舞着拳脚护卫武宁王,梦里她武功盖世,打得那叫一个酣畅淋漓,百万雄师在她面前压根儿不值一提,敌人被打得落花流水。 不知道谁在她旁边十分着急地嚎了一嗓子“姑娘,王爷回来了!” 夏和易一个猛子往下栽去,手撑了一把窗沿好歹止住了砸个满眼星的趋势,手抹了一手夜雨,冰冰凉,瞬间就清醒了。 她探长脖子从窗口往下张望的时候,赵崇湛也正在往上看。 心凉,心冷,心寒,他上船时的第一句就是问夏和易在干什么,天知道,回来的路上,他甚至在想,她会不会因为担心他而默默垂泪。 结果底下人告诉他,夏二姑娘睡着了。 身旁有的是人打伞,雨打不着他,但不妨碍他心头的一片寒意。 他在甲板上站了很久,身形萧瑟落寞,片刻后厉色道:“端盆冰水把她泼醒。” 亦步亦趋跟在身后的六河惊呆了,结结巴巴试图阻止,“这……主子爷,这个……姑娘家身子骨娇弱,怕是受不住冷水……” 赵崇湛觉得他说得有那么一点道理,迈步向前走去,声口依旧是寒风凛凛,“换成温水,本王亲自泼。” 那叫一个生气啊,气得肝儿都颤了。 六河哭丧着脸跟在后头,“王爷请三思啊……三思啊!” 三思?赵崇湛冷笑,他真该三思了,她屡次三番在他的底线上作威作福,他都忍了。这回他真的要狠狠惩治她,非要让她知道什么是教训,任谁来求情都没有用。这种没心没肺的人,怎么惩处都不为过,沉到江里喂鱼都便宜了她,应该把她吊在桅杆上,一点一点放下去,让她眼睁睁地失去希望,叫她求生不得求死无门…… 刚走了一步,一个蓬乱的脑袋从门后满脸喜色地伸出来,“王爷!您回来了?” 赵崇湛还没来得及回答,一个黑影便闪电般窜上了甲板,一路撒丫子狂奔,两旁的人赶紧让出一条道来,以免被来势汹汹的她一头撞下江。 于是夏和易就那么畅通无阻的,带着一身湿漉漉的狂风和雨意,狠狠撞进了他的胸膛,两只胳膊跟藤蔓似的箍住他的腰,仰起的脑袋急切道:“您没事啊?有没有受伤?他威胁您了吗?怎么去了这样久?” 赵崇湛满腔的愤懑被怀里湿淋淋的人迎头浇熄了。 他刚才在想什么来着?哦对了,要下狠手惩罚她,结果刚想开口,低眼一瞧,皱眉道:“怎么不穿鞋?” 夏和易也是这时才想起来,她听说王爷回来了,哪里还顾得上什么鞋不鞋的,嘴角的哈喇子一抹就冲出来了,眼下两只脚都光着,又冷又脏,众目睽睽之下还有点尴尬,十只的脚趾无助地蜷缩起来,难堪地笑了笑,“呀,我给忘了……” “鞋!姑娘!您的鞋!”秋红举着一双绣鞋急匆匆地追了出来。 鞋放到脚边了,夏和易却不穿,晃着赵崇湛的胳膊说:“我刚才脚下踩脏了,再把泥带进鞋里去,废了一双鞋,多浪费呀。” 赵崇湛仍旧面色铁青,看着她,一言不发。 夏和易可怜巴巴地眨着眼睛,“您不回来,我一直担忧您,夜深了都睡不着……” 结果不提还好,一说这话,赵崇湛一侧嘴角不含温度地微微提起来,“哦?是吗?没睡着?” 三个连问甩过来,夏和易面色僵了僵,料想她睡着的事被捅到他面前去了,哀求的神色立刻一收,低头喊“哎呀脚疼。” 左边是闷气未消的主子爷,右边是下不来台的主子奶奶,六河操碎了心,赶紧出来打圆场,“姑娘,您要是不嫌弃,小的来背您进去。” 夏和易“哦”了声,说“那算了”,默默让秋红帮她把鞋穿上了。 虽然夏和易没能成功蛊惑武宁王背她,但一场严重到要沉江喂鱼的风波就这么轻而易举地翻篇儿了。 后来的谈话,是夏和易边洗脚边进行的。 她举着干巾子擦着头发,不遗余力地对他表达了关心,才慢慢转入正题,“王爷,南定王找您做什么?” 一壁说话,脚一壁在水里不安分地搓来蹭去。赵崇湛是第一回 发现,原来女人的脚这么小,他一直认为脚是人身上不太美观的一个部分,不过她好像是例外,脚趾粉嫩饱满,甚至能当得上盛赞一句可爱。 武宁王闭口不言的样子把夏和易吓到了,一个极其可怕的念头在她脑海里冒出来,她失声捂嘴惊道:“您该不会和南定王狼狈为——我是说,您不会答应南定王合谋罢?” 她虽然有时候糊涂,但在大事上绝不含糊,尽量在不激怒他的前提下苦口婆心劝说道:“万岁爷对您的确不地道,但那都是本朝的事儿,跟南定王扯不上干系。南定王无论怎么花言巧语,您都不能信,他图谋什么呢?自然是复国,您不能被他蒙蔽了眼睛,这个千古罪人的骂名,不能让您来背。” 赵崇湛独自担过太多大马金刀的岁月,这些道理他自然比她懂,她或许还摸不太清情况,但能准确地抓住问题的本质,他发觉其实她还算聪明,比他那个兄长要强些。 上上辈子,当今圣上和南定王各打算盘,沆瀣一气勾结作乱,皇后在皇寺遇刺之后,他先后处置了那群狐朋狗党,一个活口没留。 然而这辈子他主动禅位,打乱了他们的谋划,圣上不费吹灰之力得到所图,自然撇下了南定王,南定王只能另谋他法,例如,妄图拉拢他。 “您说话呀。”夏和易急了,蹭一下站起来,脚下连跳带蹭,连人带铜盆一道挪到他面前,两手捧起他的脸,迫使他和她对视,瞪着眼睛恫吓道:“您别瞧着我傻就想糊弄我,我有时候精明起来连自己都吓一跳。” 这种威胁人的语句,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赵崇湛垂眼忍了忍,点头,“那你真厉害。” 夏和易哪能听不出来他在嘲讽她,不过一把锋利的匕首抵在她的心上欲刺不刺,她五脏六腑都快纠成一团了,一时嘴快的复仇计划可以容后捎捎,她很专注地盯准重心,“告诉我,您不会篡位,好吗?” 既然她认真问,他很给面子地认真答:“是,本王不做乱臣贼子。” “那就好,那就好。”夏和易简单研判过他的表情,觉得他说的是真话,抚着心口舒了几口气,面色将将稍缓,眉头又起来,摇头说:“这样下去不行。” 她重复念叨了好几遍,然后将目光落在她的宝贝匣子上,犹犹豫豫,最后下定决心,把匣子往他面前一推,“王爷,您借我几个会做买卖的人罢!” 赵崇湛从来没见过比她还要古灵精怪的人,她亲口说的话都只能信五分,更别说没出口的言外之意,因此不能照常理推敲,“你想干什么?” 夏和易很讲义气地一挺胸,说得理直气壮,“我得提前置办些产业啊,不以您的名头办事,将来查不到您头上去。万一他们哪天把您逼急了,您干脆就来个诈死,从此我带着您浪迹天涯,我得手里有存粮才能养活您呀。” 回首她短短的人生,自主做过的决定不算太多,每一件单挑出来都是惊心动魄的,深宅大院里娇养出来的闺阁小姐,有几人能有她这样说干就干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气概。 她十分骄傲,可是却令赵崇湛联想到了一个令人气闷的问题,“本王死了,你不是正好找别的靠山?威武将军家老五,荣康公家老二,还有新诚伯家的谁来着?” 夏和易知道这一茬是终究绕不过的,从前他什么都没说,其实心里存了个大疙瘩,不彼此敞亮地挖出来暴晒,早晚要在底下闷出痦子来。 她把脚从水里抬起来,下人都被赵崇湛支开了,眼下想要块干净巾子也唤不到人,不讲究地随意在多宝纹样的座椅垫子上蹭了蹭,一蹦蹦到他面前,冲他深深一鞠,“对不起!” 她没留给他机会发难:“狡兔三窟您听说过吗?我总得为自己留几条后路啊……”然后狡辩声在他几乎杀人的目光中一点点低下去,背着手说:“我错了,您别生我的气,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赵崇湛显然有些讶异,沉默着,阴晴不定地看着她,不知道在想什么。 横竖是没接着追究的意思,夏和易很是交心地拍了拍他的肩头,“以前的事,都既往不咎了好吗?您说要上我家提亲,逾矩些说,我也算是半个您的人了,搭伙过日子哪有人心背着人心的呢?从今以后,只要您跟我说真话,我就拿真话待您。” 就知道她不是个老实头儿,没忘记在话里的不起眼处给他留一手,这个小油子,简直滑不留手。 但他没有立场指责她,也不占优势,缄默片刻,提起音调说:“你知道本王不会害你成,凭什么非得事事向你解释清楚?” 夏和易满脸的不信任,这人真是狡猾,这么会指东打西胡搅蛮缠,不当皇帝可惜了。她要坦诚相待,他偏曲解成要抖落老底儿,她叉腰气愤道:“您做人一直是这样不讲道理吗?我说城门楼子,您跟我扯胯骨轴子干什么?我是这个意思吗?” 赵崇湛点点头,“还半个本王的人,说得好听。本王生死未卜,你就在船上安安稳稳睡觉?” 夏和易挺直的腰板儿登时塌了下去,眼神也飘忽起来,“哎呀您怎么车轱辘话老提呢,真没意思……” 她又在手舞足蹈地找话为自己开脱了。 赵崇湛不走心地听着,面色渐渐淡了。她说要真诚以待,可是他的身份就是一场最大的骗局,她道歉的那个瞬间,他有冲动,要不干脆向她解释清楚,但他抑制住了,她不像寻常的姑娘,反应难以预料,他怕她得知真相后一气之下,扭头就跟着白经义跑了。 真亦假时假亦真,假作真时真亦假。依誮 假的,只要演成真的了,就不能再算是假了。 争吵拌嘴终于停息下来的时候,屋外下了一整日的大雨也快要停了,水面恢复了往日的宁静,月亮重新挂上云梢。 大概是素太久了,每一个两人独处的深夜,都令赵崇湛感到有些心浮气躁。 他闭上眼,掩去眼底的难堪,早前没做完的事,还能找一个由头续上吗? 夏和易忽然站起来,身子越过小方几的桌面趴过来,“其他的事,您没一句实心儿的,都罢了,只是有一件事,我必须要了您的准话。” 她笑得很玄妙,那个笑赵崇湛认得,她在梦里逛勾阑说要赏小倌儿的时候,就是这样一副饱暖思淫欲的大爷笑容。 “王爷,您对我动心了吗?” -完- 第57章 ◎动心◎ 她这是等着确定爷们儿心意的黄花大姑娘吗?这分明是调戏良家子儿的街头恶霸! 赵崇湛冷冷一挑眼,“你就这么大喇喇地问?” 夏和易两手一摊,说啊,“不然呢?” 赵崇湛看她的眼神,如同在看一个负心汉。 夏和易被那眼神看得有些心虚,错开视线,“原来您还没动心,那我不能让您碰我。” 她说话儿作势要往外走,只是脚下步子迈得极缓,飘动的裙摆仿佛在无声呐喊“快叫住我呀。” 大雨后的月光好亮,他在那一片澄澈的月光中拉住她的手腕。 夏和易嘴角带着诡谲的笑,拼命怂恿鼓动,“说呀,您说出来,我才能明白。” 然后换来了一声不情不愿的“嗯……” 夏和易个子只到他肩,却无端气吞如虎,觉得他那刻意撇开眼的模样可真招人疼爱啊,“您说什么?我听不清。” 可惜了,下一刻,惹人怜惜的模样立刻变成怒吼,“对!我说对,是,没错,本王对你动心了,成了罢?” 要求一个不善于表达情感的人口头示爱,确实是一件强人所难的事情,夏和易见好就收,笑眯眯坦诚道:“我对您也动心了。”抬手做作地抚了抚心口,“哎呀,这还是我头一回动心呢,您长得真好看,从前听京里小姐们说什么小鹿撞心的感觉,我遇上了您,总算是体会过了。” 赵崇湛却从她的剖白里品出了一丝心酸的意味,所以她对她的“皇帝”丈夫,竟然从来没有动过心。 夏和易见他不语,顿时冒出了无数个旖旎的猜想,失落地掩住心中的酸涩,“您就是哄我,这个时候也该说一句您也是头一回喜欢姑娘。” 她这么说,赵崇湛就更不能否认了,因为确实不是。 夏和易打眼底荡出一丝惨然,不过很快就收住了,“那您早些歇着罢,我也收拾收拾睡了。” 她想扭身走人,拉住她袖子的人却死活不放,一拉一拽之间僵持了半晌,他终于别别扭扭的开口了,“本王……看过你的画像。” 夏和易深觉不解,皱起眉来,“您什么时候有机会见着我的画像了?” 自然是太后让他挑选皇后的那一次,他见到她的画像,挑选她作为相伴余生的妻子。 赵崇湛手上一松,背过身去看月亮,不悦道:“你管那么多干什么,反正就是见过。” 夏和易恍然领悟,他又在以凶狠掩饰害羞了,真是没想到啊,他那运筹帷幄的表面下,竟然装的是一份少年人的质朴,她不可思议地重复道:“您头一回动心,是对着我的画像?” 对待感情很质朴的那人凶神恶煞地回头,“你小点声,是要把全船的人都吵起来是不是?” 夏和易强行憋笑,憋得那玲珑的肩头都在抖动。 “你笑什么!”赵崇湛真被激怒了,一根手指头怒气冲冲地指着她的鼻子,“不许笑了,本王命令你,这辈子都不准再笑!” “嗳,我没笑,没笑,您看错了。”夏和易好不容易才捧着肚子直起身来,“是被风沙迷了眼睛。” 他很愤怒,气急败坏的震怒依旧很吓人,“此事就此作罢,不许再提。” “好叻!得令!我发誓,再也不提您看我画像被我的美貌折服从此情窦初开的故事了。”夏和易抹掉了眼角笑出来的泪花。 赵崇湛一掌捂住她的嘴。 事已至此,主动投怀送抱的夏和易反而不着急了,她也是刚刚悟出的道理,对付爷们儿要讲究点策略,微微一笑说:“既然如此,那我就更不能让您碰了,您快提亲去吧,拜了堂就什么都有了。” 然后手抵上胸膛,把他往房门外一推,反手就闩上了门。 老天爷啊,她可真是个拿捏男人的小天才!天赋异禀,无师自通,不当妖后太可惜了,实在是太可惜了。 她时而得意时而惋惜,隔着门传来的吼声气急败坏,“夏和易,你给我等着!” 看来是真气坏了,连自称都不要了,这时候怎么不担心吵醒了船上其他人呢,只许州官放火。 夏和易敷衍地嗯嗯,“等着呢,明早您等我伺候您用早膳呀。”然后抱着小匣子伸了个懒腰,毫无心理负担地倒头睡觉去了。 担惊受怕了一整夜,这一倒下,就睡死过去了,第二天一早醒来,听说武宁王昨晚被她气得不清,差点就打算命人把房门拆了。 夏和易嘴里含着漱口茶咕嘟,含糊不清地问:“后来又怎么没拆呢?” 秋红端着铜盆过来,“您是不知道,您刚躺下,就开始打鼾了。” 一个大姑娘打鼾,终究是有点令人难堪的,夏和易木木地把茶水吐到面前的铜盆里,讪讪道:“我那是太累了……” “王爷听见了您的鼾声——”春翠在她逼人的目光中退却,再不提鼾声的事儿,只说后来,“王爷说既然睡着了就罢了,他大人有大量,不屑跟您计较。” 横竖那句让她等着的威胁,夏和易等了,等啊等,不了了之。 她照常去武宁王房里蹭早膳,侍膳太监们在外头圆桌上排膳,她一溜小跑钻进房里,瞧见他正在桌案后写密信,她故意走出了重重的脚步声,他抬眼看她一眼,没反应,继续低头写信。 横竖他是没有避忌她的打算,夏和易挪步绕过去,将信看了个七八成,兵防布阵之类的,她看不太明白。 但上面写的似乎是对付南定王的方法,她揣摩出来了,神情不容乐观,“万岁爷会听您的吗?” 赵崇湛手里的动作顿了顿,“不会。” 因此他借了几位阁老的口,到底他哪位反叛的兄长能不能听进去,就不在他的可控范畴之内了。 想当年开国皇帝血洗宫廷时是如何的雷霆,过去的是是非非他不便评论,然而世人遗忘了两百多年前的屈辱,南定王府却不能忘,一代又一代的隐忍,终于在这一代有人能够付诸实际。 他的兄长,即便是走投无路挑搭子,也实在是选错了人。 这一世他听说皇后要找别的男人,来不及处置南定王就禅位了,他荒唐至此,也和昏君无异了。 赵崇湛叹了口气,笔搁在笔山上,将笺纸对折。 夏和易捧着脸在一旁坐着瞧他,不愧是一丝不苟的人,连纸张边缘都对得那样齐整,说起来,她一直觉得他的长相更适合当武将,可现在一身月白锦袍,笔锋勾描间的文人风韵扑面而来,天生就是适合写字的人啊…… 美色当前,夏和易色心大起,用早膳的时候多夸了几句嘴推销自己,她边嚼边说,大言不惭,“别的姑娘哪儿敢跟您啊,一听说风里来雨里去的,吓都要吓死了,只有我最合适您。” 话音刚落,六河就进来了,说姚四姑娘来了,想面见王爷,有事相商。 夏和易筷子僵在半空中,悲喜交加,她劝姚四专注于两个人之间,姚四果然之后就不来挑唆她了,直奔武宁王,碰了几回壁也不回头,看来她的劝说很有成效。 她哀伤地放下筷子,“您都混得朝不保夕了,怎么还有姑娘惦记您呢。” 赵崇湛倒是风轻云淡,“所以看来不止你敢跟本王风里雨里。” 自然是因为很多人并不看好当今圣上,他们对他重新掌权还有期待,提早的巴结是一种加码。 夏和易早膳都不吃了,立刻站起身,“您安排的船呢?快换船罢,迟了船舵子看不清路,撞上大石头就不好了。” 在夏和易的连番催促下,早膳之后,连她心心念念的白五爷都忘了辞行,换上了去往北地的大船。 她没乘过几回船,以为先前坐的那艘已经大到极致了,换上新的,才品出大鹏和喜鹊的大小差别来,甲板旷阔像海,船楼都数不清有几层,走上去如履平地,彻底断绝了她再次装晕船的可能性。 在自己人的船上,行走做事都方便多了,整条船都俨然拿她当正经主子奶奶看待,夏和易着实耀武扬威了一阵。 大船行行停停,靠岸时,下人去采买补给,夏和易就领人上岸买铺子置办产业。她尤其热衷于买茶馆酒肆,很是让丫鬟们不解,春翠和秋红见过京城夫人小姐们常去的那种茶铺子,夏天添了果子汁液再挫了冰,冬日直接带着精致的小泥炉温着端上桌,能听曲儿能喂鱼儿,价钱也高的让人眼前发晕,生意就图着贵客。 结果夏和易回回都找的是城墙根儿上那种漏风的茶铺子,豁口的大瓦碗,水里飘着煮得都快尝不出味儿来的茶叶沫子,她们都不大愿意坐下去,实在不明白姑娘的打算。 夏和易有她自己的想头,“咱们做生意不光是为了赚钱,主要是为了保命,街口茶档铺子最是扫听消息的好去处,万一将来有个风吹草动的,能提早一两日得风声也是好的。” 春翠听得似懂非懂,用力点点头,然后问道:“那酒馆呢?” 酒馆也选得很奇怪,专挑赌场码头附近,说是脏乱差也不为过,都是三教九流的人光顾的地方。 夏和易站在船头吹着小风,摇头晃脑,“你们不了解爷们儿,人啊,越是缺什么,就越爱现什么,那些不得志的爷们儿,肚子里灌了几口黄汤下去,最爱吹嘘自己跟哪位大官儿沾亲带故,得了什么旁人得不到的小道消息——” “哦?你这么熟悉?” “那是!”她来不及辨别声音,嘴一快洋洋得意,“酒肆我去得多勤哪!” 湿润的风,吹过死一般的寂静。 夏和易讪笑着转过身,面上挂着无辜的笑容,“我说我没去过,是在吹牛皮撑场面,您会信吗?” “你说我信吗?”身后的赵崇湛报以淡淡一笑。 信自然是不会信的。 于是夏和易狠狠地挨了一顿训诫,被逼着把《内训》抄了一遍,武宁王看书,她就在边上骂骂咧咧地抄,期间试图往武宁王脸上画大小王八各五次,成功零次,被打手心十次,哭鼻子三次。 骂完了人,抄完了书,武宁王府的产业还是要靠她继续壮大,夏和易时刻谨记他们是在随时会被追杀的逃命路途中,次次都十分警醒,让黄崔他们反复确认没被人跟踪才上岸,挑铺子选人一气呵成雷厉风行。 如此这般简单度日,除了在甲板上散步时偶尔会见到有人抬着杀手的尸体沉下去,倒也算得上的快乐,就这么过了两个多月,大船到了目的地,换了马车改陆路行走。 夏和易从来没来过这么北的地界儿,看什么都十分新奇,途径一个小镇,正赶上集市,她快要被憋坏了,赵崇湛架不住她苦苦央求,同意陪她一道转一转。 -完- 第58章 ◎维护◎ 热热闹闹的集市,竟然是在地下的,这儿连屋子都修得不一样,有山就就着山挖,没山就就着地挖,地下是街道,地面上还留着秋收后的麦秆茬子。 夏和易看得啧啧称奇,“真是长见识,人居然住在洞里。” 赵崇湛斜着眼睛瞧她,说“靠山借山靠水借水,都是民间的本事,这样的房子冬暖夏凉。” 夏和易不住点头,“您懂得真多。” 赵崇湛嘴角刚漾出的笑浅了,他的见多识广是停留在纸上的,这式样的房子,他也是头一回亲眼见,真的冬暖夏凉吗?他也没试过。 夏和易没留意他忽然的沉默,她忙得很,新奇得两眼放光,“怪道说人要行万里路呢,不亲自走到这儿,都不知道,原来世间有这么百般的活法。” 赵崇湛抬眼去看满街熙熙攘攘的人,是啊,不走出来,干靠说的见多识广,远不及亲眼目睹来得震撼。过去他也有很多与民同乐的时刻,不过说是与民同乐,他当然不能当真走进市井里去,被一层一层的士兵隔开的与民同乐,到底有什么意思。 “爷,您快来看这个!”夏和易已经窜到前面老远去了,不知道看到什么新鲜玩意儿了,正兴奋地回身冲他招手。 姑娘鲜亮的笑,照亮了鲜亮的人世间,这般鲜亮的活法,人或许才不枉来世上走了一遭。 赵崇湛淡然笑了笑,嗯了声,不紧不慢跟了上去。 夏和易从前在家里锦衣玉食,什么精贵的吃食没见过,对花里胡哨的没兴趣,被一摊饼子吸引了注意力,这儿的饼子是贴在坑壁上烤的,又干又脆,里头有包羊肉馅儿的,有裹牛肉馅儿的,还有什么都不放的干饼子,光撒上些芝麻,闻着就足够香飘十里了。 财大气粗的夏和易,大手一挥,每样来了十张,她自己各咬一口,其余的说带在路上给大伙儿当干粮吃,众人自然捧场谢过,大家都欢欢喜喜。 夏和易一人怀里抱着一大包饼子,边晃荡边闻味儿,想起来了就低头啃一口,那满足劲儿活像一个土财主。吃水不忘挖井人,她时刻谨记着假装冤大头输钱给她的武宁王,每啃一口都要回头看他一眼,那锦衣华服的贵公子,手里摇着扇,佯装不在意,实际眼睛都快转不动了,明明喜欢又要端贵胄腔调,就跟她小时候头一回上街的样子一模一样。 一道用膳有些时日了,夏和易多少有些了解他,到底是王爷,吃口上极挑,茶是雨前还是雨后的,剁馅儿前的鹿是放血没放血的,他不用动筷子,鼻子闻一闻都能闻出来,那么金贵的吃口,是多半瞧不上这些小摊儿的。 所以夏和易最初还是能控制自己,没开口劝他尝试,省得被堵回来,到时两下里过不去。直到见到有一家卖的饼子是鸡肉馅儿的,鸡肉饼,嘿,说起来该是个朴素又常见的玩意儿,可她还真从来没遇见过,公府没有,宫里也没有,她按耐不住了,想让他也尝尝鲜。 她把怀里的饼摞子往春翠手里一塞,手里合握成一个小拳,在胸前前后摇晃,可怜兮兮地央求他,“爷,您赏脸尝一口?吃口和京里特别不一样,可新鲜了!” 赵崇湛看了她半天,相当勉强地说:“既然你兴致勃勃,我也不便扫了你的兴。” 夏和易趁人没人注意瘪了瘪嘴,瞧他那不情不愿的样子,其实早就想尝试了吧! 他拿她当幌子,她倒也甘之如饴,赶紧招手唤下人,“快来,爷要尝个新鲜,把你们的家伙事儿都拿出来。” 底下人领命,事前有预备,眼下要用了,唰的一下就排开了,主子爷的碗筷都是自备的,这时候不用金的,改换银的,便于鉴毒,这还不够,额外验毒的银针换了三回,前后让两个人试吃,等了半盏茶的功夫,确认人没事,赵崇湛才不疾不徐地咬了一口,不变的眉宇瞧不出喜好,不过从动作上可以判断出大概不如何喜欢,浅尝两口便搁下了。 这大刀阔斧的架势,把卖鸡肉饼的摊主看得眼发直,他们这儿地方小,祖祖辈辈都没见过什么大人物,最了不起的就数镇上的李员外了,可李员外也没这么大排场啊,摊主手里搓着面团儿,嘴里小声念念叨叨,“六个指头挠痒,多那一道儿做什么,真当自己是皇帝爷爷了。” 赵崇湛听见了,没过耳朵,虽然不做皇帝了,他依旧有一颗对待百姓极为宽宏的仁心,百姓发发牢骚调侃几句,没有较真的道理。 不过夏和易呲着牙花儿嗖一下就跳过去了,食指尖儿愤然冲着摊主,指指点点跟一阳指似的,高高“嘿”了一声,“你这店家好不讲道理,你打开门来做生意,有银子赚就足意了,非得多此一举,管客人爱横着吃还是竖着吃?六个指头挠痒痒,偏多那一道儿做什么!” 摊主挨了挤兑,心里不服,头一抬想干嘴仗,先前没注意,这才看清两位主子打扮的人后头跟了一圈持刀的,一个个儿身形高大,凶神恶煞起来跟索命鬼似的。 摊主心里一哆嗦,头低低埋下去,咕囔道:“我又没说什么……” 夏和易不依不饶,“你说其他谁都成,就是不能在嘴里嘀咕我们爷,我听见了,心里就不痛快。别说我没告诫你,大山也禁不住小勺挖,多嘴多舌编排我们爷,小心祸从口出!” 本来欢实得很,闹了这一出,可给夏和易气坏了,直说不逛了,偃旗息鼓回马车上。她早就把赵崇湛当自己人,他太可怜了呀,情窦初开是从画像上找补,想做皇帝抢不过别人,挨亲兄弟下狠手欺负,还不能还手,指不定那天就一命呜呼了,旁的她插不上手,不过要是连一个街头摊贩都敢骂他,那她是绝对不能忍的。 赵崇湛看着她气呼呼离去的背影,抬手招了六河近前,“刚才姑娘看过的东西,各买一样,回头送她房里去。” 主子爷日渐开窍,可喜可贺,六河嘿嘿笑着去办了。 赵崇湛跟着回到马车上,见夏和易还在生气,双手握拳在窗框上一下一下地捶,满脸气得通红,哼哧哼哧喘大气,“气死我了!气死我饿!”然后扯过一块饼子,愤愤然咬一口,权当做泄愤。 赵崇湛支在扇角上,饶有兴致地打量她。其实小贩说了什么,他压根儿不在意,有句话她算是说对了,人缺什么就爱标榜什么,反过来也一样,什么都不缺的,就什么都不在乎了,他不缺权势,自然也不短人敬重,鹰哪会在乎蝼蚁的想头。 但是看她龇牙咧嘴地维护他,天一句地一句根本没逻辑,实在有趣。 当皇帝有当皇帝的学问,如果不是躺平了就奔着当昏君去,那皇帝就是全天下最难当的差事,做好了是应当,顶多被人不痛不痒地夸两句明君,但凡哪一点想得不周全了,进谏的折子能把案头淹没,宫外是什么样就更不用想了,百姓们外头不说,回家关起门来唾沫星子淹死人。 前后三世,这还是头一回,有人那么激动地维护他,他觉得很想笑,等他笑着笑着回过神来,她已经满脸绯红地被他圈在怀里了。 夏和易的绯红是被小贩气的,不是臊的,但看起来仍然很像那么回事儿,“大白天的,您怎么就上手了……”她嘴上羞涩,胳膊很正直地背叛了言语,扎扎实实地环了上去。 她手下力道依然是那么大,赵崇湛被猛一勒,骤然醒悟过来,照他自幼受到的教导,男女敦伦,乃至亲近,都应在月黑风高时,高枕床榻间,世风日下,如此搂搂抱抱,成何体统,简直成何体统。 夏和易刚惊叹于他的热情,还没咂摸出滋味儿,然后他就背过身去了,不仅背过身,脸上还慢慢浮现出那副熟悉的生人勿进的神情,叫她想续都续不上。 她饶过身去想偷偷瞄一眼他,被他高大的肩背挡了个结实,只好作罢,哎哟一声,“我就没见过您这样的,耍个流氓还能把自个儿耍害羞了。” 赵崇湛闭着眼,无论她怎么说,他都维持着一副岿然不动的面具。 刚才和摊主的不快早已被夏和易抛之脑后,她有了更有意思的打量对象,她膝行着从他手臂底下钻过去,支在他身前,非要和他脸对脸。 他不发脾气的时候,那股打骨子里的从容就不住往外散发,那小模样,夏和易以前没觉得,现在越看越觉得心动,说出来有些不好意思,心底里竟然生出一种吊诡的破坏欲,想想真是不满足啊,他为什么这么镇定呢?若是这般白的肤色上挂上红晕,面上再露出几分羞愤…… 有什么能比得上让一个古板的人逐渐突破底线更快乐呢?大概只有将高僧拉下神坛能与之比拟了。 夏和易啧啧伸手到椅下,想把他常看的佛经找出来,结果摸了半天没摸着,只摸到了她辛辛苦苦抄的《内训》,想想凑合凑合也成罢,于是塞进他手里,满载笑意的大眼睛在发光,“我懂我懂,您先消磨会子,煞煞性儿,别再桅杆起船帆了,大白天的落人眼了,可不好看相。” 赵崇湛被她气得倒噎气,睁开眼看她的满眼狡黠,说什么大白天的不好看相,说得像他们夜里做过什么一样,长久以来,实际除了一次不太成功的亲吻,什么都没有。 他的底线,是打小被太傅一戒尺一戒尺抽手掌心抽出来的,她是笃定他不会奈何,但人如果不守底线,活起来会怎么样?那可是真快活了吧。 心里都快烧起火来,可是瞧瞧她抬过来的一手狗刨字,火瞬间熄了大半,到底是于心不忍,她虽然是块滚刀肉,但他看得出来,她的张狂是有权衡的,为什么穿着纱衣进他的房门,又为什么忽然改口不愿意和他圆房,是怕他始乱终弃,没有成亲,身后始终没有依仗,她周旋着为自己留了一线余地,他也不想去较真,横竖等到了北地藩府,亲事就可以办起来,不必为了争几日功夫让她不安。 总的来说,还是觉得有趣吧,那么小的身板,敢挺着脖子跟他叫板,也敢挺着脖子替他出头。 他忽然由衷地觉得,出宫是个正确得不能再正确的选择,那个死气沉沉的地方,把人也压得不敢喘息,要是还在宫里,他恐怕永远也见识不到如此活泛有趣的皇后。 只是她狡黠的眼珠子不断往他下三路瞟,有些画面,光是想象,就能叫心头的火气一蓬蓬烧起来,不能再琢磨了,连她那一手狗啃的字一个个在眼前跳动起来。 他索性别开了脸。 再往北走,不光房子造得不同,气候也汹涌起来,昨儿夜里突然下了大雪,鹅毛大雪洋洋洒洒,大雪封住了视线,不能再前行,只好住了驿站,房里拢了四五个火盆,夏和易被春翠秋红包着被子围在当中,还是冻得直打哆嗦。 她还以为是因为冬天来了呢,结果到了第二天正午,大太阳热辣辣挂在天上,夜里下的雪全化了,热得人直汗淌。 一天天的,听着狼嚎苦熬着严寒酷热,终于听见车把式隔着车帘回禀,说见着北地的外城墙了。 路上闲着无聊,赵崇湛曾告诉她,说北地有句老话,“一年四季一场风,从春刮到冬。” 夏和易从未见识过这样的风,她好奇将车帘揭开一条缝,眼前漫漫风卷云,什么都没看清,先糊了一嘴的沙。 -完- 第59章 ◎十八子◎ 富贵窝里长大的夏和易哪里见过这种阵仗,下意识就要张嘴想呸掉,在下一口糊进更多的沙之前,身后一块帕子掩住嘴,将她拉回了车内。 坠进的温暖怀抱让人十分安心,就是满嘴的土腥气太煞风景,这时候熏了笃耨香的帕子有奇效,赵崇湛倒了杯茶水递到她手边,如果忽略他眼里满满的嫌弃,夏和易还是很喜欢他举手投足间那股不紧不慢的优雅气韵的,外头纵使飞沙走石又如何,车厢里照旧是一片岁月静好的惬意。 她接过茶水,咕噜咕噜漱了口,呸呸呸吐尽了硌舌头的砂石,舒坦了,有闲心回想走来的一路,可真是不容易啊,酸甜苦辣咸都尝齐全了,这趟行程山高水迢迢,总算到了终途,不出意外,她将在这个黄沙漫天的地方度过余生,即便她向来是个心大如盆的人,此刻也难免有些百感交集。 她放下手里的茶盏,把玩着手里的帕子,素青色的帕子,边角细细绣了金边,返璞的古拙中无声地彰显着身份。 她忖了忖,问道:“王爷,您知道京里封了左柱国吗?” 赵崇湛顿了顿,从她手里将帕子夺回去,在方几上慢条斯理地叠好,淡声说:“不知道。” 一听就是撒谎,夏和易没拆穿他,只不着边际地东拉西扯,想说的话迂回着拐了八十道弯,“哦,京里宴席那么多场,从春排到冬没个消停,我都没哪一回见过他们梁家的小姐。” 因为但凡潘氏看得上的席面,多半是不会有梁夫人带着府里姑娘出席的,梁林绝对属于内阁诸位大人里最人嫌狗不待见的,惯不干正事见天儿见风使舵的人,瞧着哪个庙高就往哪个庙撞钟,墙头草到最后,哪方都得罪干净了。 这样的人,一跃封了左柱国,闺女进宫当了皇后,一家子从此鸡犬得道。夏和易不禁开始怀疑自个儿,她从前是为什么会觉着万岁爷是位明君呢?还是他本来是明君,这辈子因为缺了她当皇后,走上不归路了? 算了,这点自知之明她还是有的,跟她应该没多大关系。 还是因为万岁爷人性自主扭曲了,一抹黑走上了昏君的道路,食髓知味从此一去不复返。 夏和易唉声叹气,丧气完了,余光习惯性地瞟了瞟武宁王,他正抬指揭起车帘的边角,望着窗外若有所思。 她肚子里的话,除了两个丫鬟,还有碰不着几回面的胡猴,找不着第四个人分享,憋了一路早憋坏了,城墙在沙石风中模糊显出高耸的影子,北地到了,横竖夫妻一体嘛,打这儿起就得开始学着信任对方。 她朝武宁王靠过去,伸手掩住嘴,鬼鬼祟祟地挤眼睛,“横竖这儿就您和我两个人,我说心里话,您可别笑话我,我原以为我家大姐姐能当皇后的,当时好多人都那么说,谁知道怎么就半途出岔子了。” 赵崇湛没言声。 夏大姑娘为什么没当上皇后,其中有他的一份功劳。离京之前,他劝了当今圣上一句,迎夏大姑娘为后,圣上自然疑心其中有诈。 当然了,即便没诈,圣上也会处处跟他反着来。 不过权衡半天忍痛说出去的悄悄话没人搭腔,实在是一件落寞的事,夏和易不死心地抬肘拐他,“我跟您掏心窝子说心里话呢,您好歹嗯一声呀。” “为什么?”赵崇湛调过视线看她,“为什么皇后会从泾国公府出?你想过吗?” 夏和易愣住了。 这还真是……没想过。 人人都说她大姐姐要当皇后,再加上上上辈子皇后是她本人,就当真理似的接着了,其中的道理,确实没有深究过。 “因为我们府上根基壮硕?”她试探着抛出一个可能性。 赵崇湛目光沉沉,久久没有开口,良久才娓娓道:“当年跟着太宗皇帝一齐打江山的老国公先后开府,这么多年下来,衰的衰败的败,只留下泾国公府一家尚算鼎盛。老派公府的确树干粗壮、枝繁叶茂,然而树长得茂了,里头有蛀虫的地方就多,老派公府的颓势任谁也挽回不住。譬如你所熟悉的荣康公府,想当年是何等的风光,老荣康公上朝,说坐就坐,连先帝爷都要多给三分薄面,可如今又是什么局面?既是子孙后代不成器的缘故,也因为宫里无声息的推波助澜。” “没有人可以例外。”他沉静地看她,“包括你们泾国公府。” 夏和易听得呆了,怔怔地望着他,半晌说不出话。 赵崇湛垂下眼,浅抿了口茶,继续说:“泾国公府如今煊赫威望,至少十年以内,还保得住捧稳皇后的位置、固住皇子的底气。十年二十年以后,待到皇子亲政,一个门庭衰败的公府,绝对没有干政的能力。” 夏和易心惊肉跳,难以置信,可是又是那么合理,她满脸震悚,“难道那些大人看不透吗?为什么明知道是个陷阱,还拼了命地搅合进去呢?” 赵崇湛内容空乏地笑了笑,“淹死的都是会水的,谁都认为自己不是那份例外,谁又都认为自己是那份例外。” 夏和易往后跌坐着靠在车厢壁上,一个劲儿摇头,“你们帝王家,可真会算计人。” 道理是这个道理,说到算计,赵崇湛带着循循善诱的语气,“你不想当皇后吗?” 其实没必要试探的,但他没忍住,纵然里头算计和艰险重重,对许多人来说,那个至高的位置仍旧具有致命的诱惑力。 夏和易惊诧地猛摇头,“当然不想了。” 谁还没当过皇后呢,任谁都惨不过她。泾国公府被宫里算计到连裤子都没剩一条了,还要把阖家的颓败算在她脑袋上,谁爱当谁当去吧,她可不上当了。 赵崇湛不动声色地愉悦起来,“稍后到王府安顿下来,先暂且休整几日,下个月十六是个好日子,你觉得怎么样?” 说话儿呢,一册老黄历就递进她手里了。 “您真的遣人去我家提亲了?”夏和易兴奋起来,她的脑瓜里永远都能蹦出很多很多的问题,“我家里同意了?” 他凉薄又志满地翘了翘嘴角,“本王提亲,还不由得泾国公府不同意。” 夏和易看着他,只顾着心动了,那种偶然间流露出的霸道可真让人受用啊,他不是外头爷们儿那种不讲理式的霸道,仿佛比你多吃过两年米,就万物皆可认他做爹。武宁王的那种凉薄,是举重若轻间透出来的千钧,任谁瞧了都难以把持住自己心甘情愿俯视他的冲动。 不过他没要她俯视她,曼声将成亲那日的安排一一道来,连细枝末节的地方他也亲自过问了,夏和易还能有什么挑拣呢,爷们儿能大包大揽地操持起来,是愿意在你身花心思。 尽管很窝心,她听到后来还是觉得一个脑袋两个大了,排场太大太复杂了,想想都累得慌,她谄笑着给他倒了杯茶水,“您受累了,先润润口。我倒是觉得,不必麻烦了,您没戴过那翟冠,上头又是金银又是宝石的,连米珠都一大串儿一大串儿的,一整日大礼全乎做下来,脖子都被压得短上三分,我是真不想吃那个苦头了。” 赵崇湛显然不信,眯起眼试探真假,“亲事一切从简,本王怕你受委屈。” 夏和易很不以为然地摆摆手,“都说姑娘盼着风光大嫁,说到底都是风光给别人看的,我在北地又没有熟人,炫耀也不知道炫给谁瞧,横竖只要嫁给您就足够了,那些虚礼能省则省罢。” 亲事上尚未达成一致,车把式的声音隔着车帘传来:“禀王爷,前面再一转角就到府门口了。” 啊,总算到了! 夏和易袖子捂住口鼻,急急掀开车帘去张望未来的家,宅子没瞧着,先隐隐约约听见了一声娇媚急切的呼喊声,然后一声声的,层出不穷,此起彼伏。 她狐疑地转头,瞧见武宁王的表情瞬间变得复杂,“她们是在喊,‘王爷’,对吗?” 不用等到回答,从黄沙迷漫的缝隙里,钻出了一位又一位的姑娘,蒙着大红大绿的轻薄面纱,穿得……很少,兴许是北地的风情,露出一片片白花花的胸膛。 赵崇湛刚想说什么,被夏和易狠狠一眼瞪回去,“停车!” 车把式拉缰绳停了车,夏和易穿着曳撒,一跃蹦下去,姑娘们顿时围了上来,从打起的车帘瞧见赵崇湛,登时一个个委屈至极,呜呜咽咽地抽泣起来,“王爷,您可回来了!”“王爷,妾好赖伺候您一场,您厌倦了妾,直说便是了,至少叫妾最后瞧您一眼,怎么随意就打发了呢。” 夏和易被如山倒的嚎啕声哭得脑仁儿疼,随手拉住离她最近的一个红面纱的年轻姑娘,问道:“你是谁?你刚才说什么?” 赵崇湛试图牵绊,“你先听——” 肚子里已经有了预判的夏和易没好气,“您先别说话!” 那恶狠狠的眼神,仿佛要将他吊起来拿鞭子抽。赵崇湛将质问的眼神移向从王府里匆匆奔出来的管事。 管事的知道闯了祸,哆哆嗦嗦的不敢直视他。 赵崇湛事先派管事的遣散武宁王府原本的姬妾,没想到管事的图轻省,只把人遣走了,后头没追究去处,这才搞出一众“小嫂子”当街讨说法的闹剧。 眼下怎么办,谁也拦不住夏和易刨根问底的心。 “这位想必就是夫人了。”红纱女郎拭了拭泪,先福身行了个不太规整的礼,“回夫人的话,妾等都是王爷的侍妾。一个月前,府里突然换了个管事的,也不说明个缘由,打发了点银子,就叫妾们离开王府自谋出路。有奔处的都走了,只留下妾等,一时半会儿的,也不着个去处,只好先在附近找了家客栈落脚,想着等王爷回来,无论如何讨个明白也是好的。直到近日瞧着府上处处挂上了大红绸子,才知道原来是府里要迎夫人了。夫人是正经主子,倘或夫人不嫌弃,愿意受妾等一杯敬茶,妾等绝无二心,这辈子伺候左右孝敬您。” 夏和易不是没想过,武宁王以前会有侍妾。 但她真的没料到,能有乌泱泱的这么多,她举起颤巍巍的手指,从一二三,一直数到十八。 两眼发黑,真是发黑,打着旋儿的黑,手扶着红纱女郎的胳膊才勉强站住了,她难以置信叹道:“侍妾……十八位?” 春翠秋红赶紧上来接手搀住她。红纱女郎腾出手来,再屈了屈膝福利,低头应是,“原先院子里住了统共六十六位姐妹,眼下只剩妾等十八人了。” 六十六!多骇人的数字! “您,您真是……”夏和易忿然回身,满脸悲愤地望着武宁王,话都说不利索了,“您是真不怕贪多嚼不烂啊……” 赵崇湛站在那里,迎着她的怒火,百口莫辩。 这一回,他真被他的好兄长坑苦了。 第60章 ◎火气◎ 夏和易不想搭理他了,再多看他一眼,怕是要忍不住上嘴咬人,冷冷一哼,撇下他解释不能的尴尬神情,回身看眼前的难题们,风卷黄沙里的美人胸怀,全是欲遮更现的风光, 她瞟了一眼,两眼发花,逾越地抬手拉了拉红纱女郎的衣领,“天儿冷,别受冻了。” 没想到束腰上衣太短,狠命往上一提,底下的腰肢款款露出来一截儿,更是招眼。 夏和易眼疾手快,翻身一纵捂住武宁王的眼睛,对下人吩咐道:“既然都是伺候过王爷的,别让外人说王府委屈了人家,都给姑娘们添几件衣裳。” 赵崇湛差点被她戳瞎,抬手掰她的手掌,换来她更加用力的动作,她一边和他斗智斗勇比力气,还不忘抽空对下人们强调:“衣服全赏厚的!特别特别厚的!从脖子遮到脚底心儿的!” 不得不说,百姓爱看热闹的本质,哪儿哪儿都一样,这样风沙漫天的天气也阻挡不住,附近逐渐聚集了看热闹的人群,夏和易没法子,只好暂且让十八位姑娘各自住回原先的院子,后续等明儿她想清楚了再说。 既然主子就位,院子也要重新分派,赵崇湛自然是住上房的。原先管事的办错了差事,当即换掉了,眼下六河暂时兼了王府管事的差事,捧着王府图纸让夏和易挑院子。 夏和易接了图纸,指尖一划,指了个和上房最远的清冷小院儿,中间隔山隔水的,传个话儿都要穿越整个府宅,显然是气大发了。 主子奶奶正在气头上,没人敢说一个不字正撞枪口,便就这么办了,小院落收拾起来方便,一炷香的光景,夏和易就安置好了。 她坐在窗前的绣凳上,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的大榆树,逢了冬季,叶子都掉完了,纯如她萧瑟的心境,指甲一下一下地搓桌旗泄愤,把上好的缎子都刮出花了。 还好没搓上几下,春翠就来传话说:“姑娘,王爷来看您了。” 夏和易哦了声,声调平平,“轰出去。” 轰当然是没人敢轰的,整座王府都是他的,夏和易嘴上说气话,心里清楚这一点,见他无人阻拦地进来了也不意外,重重地从鼻子里“哼”了响亮一声,兀自扭身面对墙壁,权当他是道影子。 赵崇湛站在她身后,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来的路上他甚至打算和盘托出了,现在看到她龇牙咧嘴的嘴脸,又放弃了这个念头,她本就火气正旺,再知道被骗了这么久,新仇旧恨一起算,火气是断然消不下去的,估计要一把火烧了武宁王府才能算完。 可是干僵持着不是办法,爷们儿总得主动些个。所以外头爷们儿花心被夫人抓个正着,是该道歉还是该狡辩?不论选哪个,他都不算太擅长,以权势压人倒是熟练,要不干脆发火来个下马威?赵崇湛思量了半天,“夏——” 夏和易咬牙一扭身,“照王爷的意思,妾该如何处置那些姑娘?” 虚张声势的话都到嘴边了,尽数被一双略显发红的眼眶给堵了回去,她眼里雾蒙蒙的,赵崇湛沉默了一下,实话告知了他的处理结果,“横竖银子给到位,人全都打发了就是。” 他原以为这样干干净净的处理,勉强能搏回一点好感,没想到夏和易冷不丁炸起来,“人家好歹跟过您一场,说赶人就赶人,您的良心呢?将来您厌弃了我,是不是也简简单单打发两钱银子了事?” 这道棘手的难题,显然他一上来就答错了,夏和易恼怒着将他往外推,“您先回去吧,容我想想。” 房门毫不留情地关上了。 她居然连门槛都没提醒他一声,就那么当着他的面摔上了门。 赵崇湛处于一种好像可以理直气壮发火但又似乎有一点心虚的怪异状态里,“六河!” 六河惴惴从几步外赶上来,“主子爷有什么吩咐?” 赵崇湛怒气冲冲地看着紧闭的房门,声音压低了,“跨院里的人先留着,明早再处置。” 六河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来之前王爷刚吩咐将跨院的十八位姑娘都轰出王府去,怎么忽然又要留下了?难道是主子爷改了主意,想将姑娘们收房? 六河两道粗短的眉毛抽搐着拧到一块儿,犹豫半晌,到底是不敢违抗,应声去办了。 屋外的赵崇湛气得够呛,屋里的夏和易更是,在屋里不住碎步兜圈子泄火气,走到榻边气急了,一头闷进了被窝里,砸在床板上,“咚”一声巨响。 真是气死个人了,爷们儿有个把通房就罢了,世道如此,她也不好说什么,可这位倒好,六十六位!嚯,是真不惧铁杵磨针哪?端看余下的十八子,环肥燕瘦各种式样的都有,倒是不挑嘴儿,六十六,天爷啊,这后院还不得跟盘丝洞似的,爷们儿走进去,不缠得油尽灯枯,横是飘不出来。 关键是,武宁王看上去压根儿不像那样的人啊!一个能对着一张画像情窦初开的质朴少年人,后宅里竟然养了六十六个小老婆,这说得通吗?莫非心是干净的,但是身不由己?这种话说出去哄鬼,鬼都不会信。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气死我了啊啊啊!”她无效嘶吼,拳打脚踢。 春翠担忧的声音隔着厚厚的棉被,“姑娘,您还好吗?” 夏和易说不好,被窝下的身躯蜷成了一只烧熟的虾米,“我可能要死了。” “姑娘——”春翠像是欲言又止。 夏和易死活不从被子里出去,“别叫我,再叫我,我怕是要忍不住冲出去锤爆王爷的脑袋,再拉着那十八子同归于尽。” 还没等春翠搭上话,她就改口了,“算了,那十八子也是可怜人,该放就放了吧。我先手刃了王爷,再上相公堂子点他六十六个小倌儿伺候——” “你敢!” 一声怒喝,蒙在脑袋上的被子突然被大手揭开,窗前一道身影冷呵道:“你死也是本王的鬼,想进相公堂子,下辈子都不可能。” 春翠躲在一旁,畏畏缩缩地瞧着两位主子打架。门还好好锁上的,窗户支开了,漏出一地月光。 夏和易气得哆嗦,“您是三只手么,还翻墙进来!” 打小没怎么被人言语顶撞过的人,忍受顶撞的度就不太高,赵崇湛也被她刚才要逛相公堂子的言论气坏了,热血一上头,忘了初衷是来道歉的,拉长二五八万似的臭脸,“本王的宅子,本王爱怎么进怎么进。” 夏和易像头小兽,哼哧哼哧地喘着粗气,连手推带脑袋撞,把他再次顶出了房门,“秋红,落锁!门窗全都锁上,提防夜贼!” 北地风大,风卷沙到了夜里也不停歇,月色惨淡,赵崇湛呆站在房门口,脸色比今晚的月亮还要青冷。 他带着三世帝王的命格出生,连先帝爷和太后都没对他甩过咧子,连着吃两回闭门羹,脸挂不住了。 六河刚安置完姑娘们回来,吓得腿肚子直哆嗦,他可是看得清清楚楚,那门差一丁点儿就甩到主子爷脸上了,只好颤着声儿劝道:“王爷……别置气,别和夫人置气,夫人年纪小,一时上火气急了也是有的……” 赵崇湛气得手抖,他自幼便立为储君,从来要什么有什么,一向呼风唤雨运筹帷幄的人,何曾受过这样的冷遇,吃瘪到现在,负气转身就走。 六河哎哟一声,哭丧着脸追上去,拐着弯儿地劝解着:“王爷,夫人气儿还没消,您要是这就走了……” 赵崇湛冷眼睨他,“你胳膊肘歪到哪儿了?别忘了你主子是谁。” 那眼风,刀刀的,吓得六河脖子一缩,忙说“是”。 他因为掉脸子气得够呛,但是气完了,还是得解决问题,十分没有面子地瓮声道:“明早再来。” 心里存着事,睡觉也睡不安稳,梦里刀光剑影的,夏和易在电闪雷鸣里张着长指甲呲着血牙冲他磨刀霍霍,一睁眼,一道惊雷正劈下,模糊照亮门口一道羸弱的影子,怀里抱着被褥,披头散发,纯白的寝衣在风里空荡荡地飘,那双圆瞪的眼睛尤其亮得不正常,像是冤死索命的女鬼。 女鬼就女鬼罢,赵崇湛还是感到一丝惊喜,克制住下床的冲动,再刻意往下压了压嗓音,如常道:“你怎么来了。” “我不来守着,您的床上就要睡十八子了!”夏和易蹬蹬蹬跑到床边,把被褥往床上一摔,一个猛子扎进去,本来只是生气的,想随便抓一个路人然后锤爆脑袋的那种纯纯的生气。可是一抬眼瞧见他,愤慨里好似掺杂了别的情绪,眼泪忽然就止不住了,无助地抹着眼泪喃喃:“您怎么能这样呢,怎么能这样呢……” 见她哭得那样伤心,被拒之门外摔门在脸上外加甩臭脸瞎比喻的仇,突然之间好像什么都不算了,赵崇湛拉过她,不知道从哪头开始哄,一把把人按进怀里,看不见脸,接下来认错就稍微顺畅些,到底是几辈子头一回道歉,姿态和语气都很不熟练,“是本王的过错,本王命令你不许再哭,再哭,本王就把你那俩丫头连人带包袱全扔出去。” 夏和易双手揪住他的衣领,还是哇呜哇呜地哭。 道歉的赵崇湛手足无措,更加横眉竖眼,“不许再哭了,听到没有!再哭,你带来那个叫胡猴的,还有什么布的北地人,全发配到后头去涮官房①。” 夏和易哭得更大声了。 ①官房:马桶。 第61章 ◎承诺◎ 赵崇湛从夏和易越加汹涌的情绪中发现这么安慰可能不对,试着改了一回方向,“要不给她们加月钱?” “加多少?”夏和易排山倒海的抽抽噎噎中勉强挤出空闲问。 赵崇湛隐约觉得这回好像是撞对了门路,十分大方地许诺道:“你跟前的人,以后每人领五两月钱,逢年节再添二两彩头。” 夏和易贼不走空地竖起三根手指,“三两!” “可以。”赵崇湛本来有点想笑话她没出息,好在他谨记住了自个儿道歉人的身份,及时忍住了,改为慎重颔首。 夏和易鼻尖抽动几下,眼泪还涓流似的顺着脸颊往下淌,好歹是不鬼哭狼嚎了。 赵崇湛心中一喜,确定找对路子了,于是往深里推进,论功行赏加官进爵是他的老本行,干起来很是熟门熟路,“那个叫胡猴的,人还算机灵,王府家业还算有一些,差不离都交代给他去办,你不必事事亲力亲为。” 夏和易在心里默默盘算了一下,觉得这话的另一层意思是要将王府的家业全都交到她手里,不情不愿地止住了泪,但心里仍然不痛快,所以扯着他的袖子擦了眼泪、擤了鼻涕。 赵崇湛想把袖子夺回来,被她不依不饶拽着,只能略嫌弃地忍住了,“还有那个北地钱串子,前几日练武场上本王见了一回,天资还可以,老这么混着也不是方儿,过几日让黄崔领到军中,许个差事,倘或争气些挣了功名,日后你用起来也顺手。” 夏和易擤完鼻涕,自己也十分嫌弃,他再伸手来抱时就不让了,抱腿一咕噜滚到里侧,“您可想好了,今后在军中,我就有眼线了。” 赵崇湛脏了袖子又失了面子,还不能发作,咬牙切齿地将中衣脱下扔到地上,“本王认可才算眼线,本王不认可的,只能算是人质。” 眉眼锐利,理直气壮。 夏和易差点被噎到吐血,救命,这人到底是靠什么骗得姑娘芳心的?全靠这张耐看的脸了吧!再一细想想,倒也未必,就她进城后的观察,单论宅院一项,整个北地城都未必有更富的家底了。 也是,没有那么大的宅子,怎么盛得下六十六位美人儿…… 没有哪家夫人是乐于见到丈夫纳姬妾的,但那都是独自关上门来咬牙的事儿,夏和易还没有进阶到忧心子女的地步,她只觉得彷徨,无论深宫或是夏家,她都是一片无靠的浮萍,不知道从什么开始,泥菩萨过江的武宁王竟然成为了她的安全感,仿佛只要他在,她就有了依仗,她甚至一度为此而感到庆幸。 谁能想到,她的依仗,竟然已经有六十六个人享受过了。 无边无际的怅惘涌上来,她拿余光瞥他,狗都嫌的脏衣裳褪去,整个上半身露在月光下,线条流畅、作养得当的肌理,月色顺着一块一块往下流淌,如果不是她正处于盛怒之中,肯定忍不住要上手去摸一下。 这么好的身材,居然已经被六十六个人看过了! 夏和易悲从中来,一边不错眼珠地瞧着,一边又吸着鼻子抽泣起来。 赵崇湛被她直勾勾的盯得有些尴尬,她不像个女人,他是一早就知道的,但这种饿狼目光还是过火了些,尤其是配上梨花带雨的抽噎,怎么看都不相宜。 好歹哭得没那么苦大仇深了,提拔她跟前人缓和了场面,但最本质的问题仍然没有解决。 赵崇湛翻身下了床榻,拉开轴门圆角柜的门。他的衣服规制繁复,即便中衣也有各式各样的镶滚,翻了三件好不容易才找着一件纯白的,正好能跟她搭成一个式样。 他从前对如何穿戴不甚在意,底下有的是人悉心料理,出不了差错,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在这种细节上花了没有意义的心思。 在姑娘火辣辣的注视下更衣,感觉很怪异,赵崇湛背过身去,面对墙壁抬起手臂穿过衣袖,没忍住为自己辩解一句,“她们不是本王的侍妾。” “可那些姑娘可不是这么说的!”夏和易怒气冲冲的嗓门儿冲天响起来。 有时候做人真的很难,假破天的假话,她深信不疑,说真话,反而像是胡言。赵崇湛无法解释,只能长长叹了一口气,“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侍妾。” 衣角从后被人拉住了。 赵崇湛最初以为是她认识到了为妻的职责,打算上手伺候他穿戴。 结果显然不是,她死死攥住他正准备系上的系带,很大言不惭地说:“我还没看够呢,您不许系。” 赵崇湛震惊地转头看她,她也脸红了,半敛下眼睫,但仍然顶着脖子嘴硬道:“怎么了!” 赵崇湛看着她发颤的睫毛,突然明白她今晚是来干什么的了。那十八个女人让她有了危机感,她怕他重欲,不敢等到成亲当夜再圆房了。 夏和易豁出去了,自觉这个举动已经算是明示了,他要再接不住,实在枉费六十六位侍妾的过往。但她等了半天,武宁王只是直直地望着她,然后很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敢在本王面前大呼小叫的、失仪的,早就该拖出去乱棍打死。但你大呼小叫,还哭成现在这个丑样子,本王依旧觉得可以忍耐。” 他的本意是对自己底线的一再退让而感到不齿,然而姑娘的耳朵却能听出另一重意味,虽然前言不搭后语,但是意思领会到了,心里的苦搅进一点点蜜糖,好歹没有来时那么那么苦涩了。 纵横的风打得窗棱作响,她终于良心发现了,顿了一下,轻轻将系带绕结,轻声道:“还是系上吧,别着凉了。” 赵崇湛尽管不知道她突如其来的温柔小意是为什么,但是他知道来之不易,站着任她系了两回也没系好,不论旁的,至少为享受这份难得的温存。 夏和易手指慢吞吞地动作着,说话也放得断断续续的,“硬说起来,其实她们都是苦命人,使出浑身解数伺候男人,连个名分都挣不着,爷们儿要成亲了,不论愿不愿意都得拎包袱挪窝。我想着,好歹人家跟过您一场,咱们总不好做得太绝。这样您看行不行?愿意返乡寻亲的,府里一概承担盘缠;愿意留在本地做点小买卖的,支个摊儿的本钱府里还是拿得出手的;万一有手里有点手艺的,愿意做绣娘什么的,咱们也给人领了路搭个桥,好赖不算辜负人家耗费青春侍奉您。” 说着说着不乐意了,手里狠命一拽,拉得他差点断气。 赵崇湛脸都绿了,握拳猛咳两声,“你大胆——” “我跟您说正事儿呢,别打岔!”夏和易不悦地嗔他一眼,“本来将人留下来养着,不过多一间屋子五斗米的,也没多大挑费。我就怕您淫心不灭,也怕她们对您贼心不死。” 赵崇湛听得更是怄心,她说得像是大度,实际说来说去没一个好词,连着他一道骂了,弯子都不带拐一下。 至于她的打算……他的兄长继位后册皇后开选秀,早把北地这一群人忘到天边了,他愿意出银子打点,已经算是尽了意思。 不过她既然都打算好了,料理后宅是掌家夫人的手段,就都由着她吧。 “系好了。”夏和易拍了拍手掌,撒开拧成麻花辫儿似的系带,扭身在榻边坐下,情绪还是低落的,垂着脑袋不说话了。 赵崇湛看着她落寞的眼神,明白她是因为不安才出现在这里,他有责任喂她一颗定心丸。 帝王没有敞开心扉的权力,是故他在第一步上就犯了难。掏心掏肺时该称呼她什么?叫夫人还没到时候,叫全名又太生疏。 和易?夏夏?小易易? 他想得一身冷汗,硬生生从一句“夫人,我有心里话想对你说”变成了“夏二,本王有差事要交代你。” 夏和易瞪他一眼,拖长了调子说哟嗬,“赵二爷,您有什么吩咐,小的一定恭听训诫。” 她存心挤兑他,但是他居然没有摆上架子骂她一顿,真是奇迹。 “本王……”他看她的眼神甚至有些躲闪,改了自称,“我以前是有过别人,看着繁花锦簇,实际碰过的其实没那么多——” 夏和易愤怒中含着少许期待,撵着他的视线跑,揪细揪得自己的心口疼,“没那么多是多少?五十个?四十个?” 他略尴尬地捏住她的手腕子,“不出一只手。” 真是有对比才有差距,听了六十六位侍妾的壮举,再看看五只手指头,竟然觉得惊喜。这有什么好惊喜的!夏和易在信与不信中徘徊半天,最终决定信他一回,不解道:“那您平白养那么多闲人干什么?看着好看?” 在被窝里挪蹭久了,额前的茸毛搓飞了,四仰八叉地呲起来。赵崇湛由衷感慨他可能是被皇后带进沟里去了,竟然会认为这些没有规矩的茸毛别致的可人。 他伸出手,把她额前的碎发往耳后别了别。别完了,夏和易震惊地望着他,他也震撼地抬起手来看了看,一副不知道自己刚才做了什么的迷幻神情。 他怔了良久,在夏和易再三假咳嗽提醒下,才把手背到身后,严肃地望着她的眼睛,缓缓开口道:“有些人,必须放到相应的位置上。总之是身不由己的成分更多,我这会儿不详说了,不想让你听了认为我在找借口推脱。我能向你承诺的是,待成婚以后,我再也不会碰旁人,更不会纳妾,今后整座藩王府都由你称王称霸。过去的差错没法弥补,咱们都既往不咎了,成吗?” 到底不适应求和的语气,腰板一挺,厉声道:“这是命令。” “命您的大鸭腿儿!”夏和易刚开始有点感动,那份悸动就碎得稀里哗啦,“我又不是您的下人,您命令我有什么用?” 赵崇湛对她出言不逊非常不满,“你在我府里,就得遵我的令。” 夏和易蹭一下站起来,叉着腰跟他叫板儿,“可是您眼下在后宅里,您出去打听打听,无论换到哪家,后宅里都是掌家夫人说了算。” 赵崇湛打胸腔里发出一声极度不屑的“呵”声,“等你当上掌家夫人再盛气凌人也不迟。” 夏和易气得咻咻哼气,拿起手边的枕头就要砸人。 赵崇湛抬臂去挡,大喝一声:“你敢弑夫!” 夏和易学着他的样儿冷笑一声,“您先当上夫再说吧!” 然后他们就打起来了,被褥子里的棉花、枕芯儿里的鹅绒,漫天的飞。 第62章 ◎嘿◎ 屋外下大雪,雪裹着沙。屋里下大雪,是鹅绒裹着棉花。 对战结果显而易见,最初夏和易稳稳占据上风,那是因为赵崇湛处处让着她,可是后来夏和易把他惹急了,一展臂就给她压平了。 胜负初决,夜深了,夏和易的好胜心睡了,她老老实实地拉着武宁王并排躺下,在狼藉一片的床榻上望天,脸红扑扑的,身子热腾腾的。 她说:“东西跨院的屋子,我全要改了做库房,一间也不留。” 如此兴师动众,赵崇湛知道她不会去做的,她虽然想一出是一出,还不至于胡闹,这时嘴上争个舒坦罢了,如果她真的要操办,到时候再拦她也不迟。 所以他配合地做思考状,然后有商有量道:“要不还是留几间。” 夏和易对他的态度很满意,撩起眼皮赞许地瞧他一眼,爽快道:“行,看在您的面子上,留一间。” 暂且达成一致之后,她又说:“您要是在外头安置宅子,我就带人打上门去,一把火给荡平了。” 赵崇湛只能用那种不可救药的眼神看她,说随你,“别被官差抓起来,到时候还要我去牢里捞你。” “您可别小瞧我。”夏和易威胁完毕,短暂消停了会儿,突然温温吞吞地笑起来,一侧胳膊撑起侧脸瞧他,眯起的眼睛里杀气四溢,做作地说对了,声口又嗲又黏缠,“爷,那十八子里头,有没有您特别可心的?留一两个下来,也不为难的,我答应为您破这个例。” “没有。”赵崇湛目光清明,一哂,“我要说有,下一刻你刀就得架我脖子上来了。” 夏和易掩着嘴窃笑,“您说什么呢,我是这种人吗,我为人最是温婉……” 赵崇湛说温婉没看出来,“你是以上犯下的行家里手。” 夏和易刚才窃笑时吸进了两根鹅毛,呸呸呸了半天,“我都要跟您成亲了,夫妻一体,还说什么犯上,多见外。” 赵崇湛抬手把她头发里插的鹅毛拔下来,顺便用手指丈量了一下她那比城墙还要厚的脸皮,“到底是谁纵得你目无王法?” 指腹下柔软细腻,手指横竖有它自个儿的思想,不顾阻挠流连忘返,从脸皮摸到耳朵,再顺着纤细的脖颈往下,夏和易终于半嗔半羞地瞪了他一眼。 赵崇湛接过那道千回百转的眼波,为了掩饰骤然的心慌,手指一转一收,将她连嘴带下巴挤成了一个圈儿,“唔”了声,“还挺圆。” 然后挨了一顿花拳绣腿,自不必说。 夏和易揍完了人,浑身舒爽地侧身躺下来,挺着脑袋高傲如鸡,“要问谁纵的我,当然是您呀。” 她这副不怕开水烫的样子着实气到了赵崇湛,他发了狠,打算好好教育她一番什么叫尊敬夫主,抬手刚想撑到她上方。夏和易嗅到危险的味道,抢先一步蛄蛹蛄蛹地钻过来,和他鼻尖儿贴着鼻尖儿,笑眯眯的,“您别动,让我好好瞧瞧您。” 脸皮红得发烫,藏在身后的手也在微微颤抖,但是没关系,她仍然是这张床榻上最勇敢的汉子。 赵崇湛只感觉眼前一团绵软的东西挤过来,迎面是香软的呼吸。 为什么会用香软来形容呼吸?他不知道,反正脑海里冒出来的第一个想法就是香软,思维不受控制地开始发散,想象别处会不会也很香软…… 纵使她笑出了黄鼠狼给鸡拜年的味道,赵崇湛依然感觉有些找不着北了。 夏和易趁这个机会,好好地打量了这张她肖想已久的脸。哎呀,为什么有人能长得这么齐全呢?视线勾勒出五官的线条,眉是眉眼是眼的,干净利落,可利落中又透出说不出的温润来。她真心实意觉得今后不会后悔,俊俏相公或许打着灯笼还是能找着个把,但美得这般能武能雅的却不多。 “您真好看。”这是夏和易发自肺腑的大实话。 脑子里现在全是污七八糟东西的赵崇湛胡乱点点头,“我知道。”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夏和易等了半天没等来他回夸她,气得踹了他一脚,喘着粗气背过身,留给他一个暴怒的背影。 赵崇湛压根儿没感觉到被踢了一脚,虽然夏和易是个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小娘子,收着力踢的一脚力道也不小,但他还是什么都没感觉到。 他正心无旁骛地欣赏腰间起伏的山峦,那是一切山岳大川所不能比拟的婉约风貌,过去没有留心过这样的美景,实在是人生的巨大损失,眼神顺着起伏的势头流连,有的部分不能多落眼,看多了要坏事,自制力使他草草略过,再往上,是散了一床的青丝,和一颗气得哼哧哼哧的脑袋。他看得好笑,比起在富丽空旷的大殿里大气都不敢喘的皇后,敢在他面前张牙舞爪的才是有血有肉的人。 夏和易呢?其实随便哼哼,气性儿就过了,武宁王今夜陪她又是摔枕头又是扬被子的闹了一大通,是在为她掩饰尴尬,其实她都明白。怎么办呢,丈夫纳妾的章程,是做夫妻逃不过的议题,她不知道别人家都是怎么谈的,兴许有大吵大闹甚至大打出手的,也有像夏公爷和潘氏那样闭口不提,夏公爷临着要往家里抬人了才告知一声,潘氏笑盈盈地把人领进府里再慢慢搓圆捏扁。按照她本来悲观的预料,还想着跟他约定以后最多纳两门妾,谁知他一上来就给了那么大的许诺,不论以后怎么样吧,至少这一刻她感动过,那就足够了。 她决定原谅他,翻身回去,得到了他一句“你摊饼啊”的评价,果断回之一个白眼,不意外又招来一阵关于没大没小的数落。 总之闹完是又面对面了,夏和易戳戳他紧实的胳膊,有些难以启齿地喃喃道:“我也不是不知眉眼高低的人,虽然不知道将来您能不能信守承诺,现在您愿意说这话,我感念您的情谊。那些姑娘……不管过去到底是六十六还是一只手,横竖都过去了,明儿将人远远打发了,这事儿就算完了,以后谁都别再提。” 赵崇湛是到这个时候才恍然领悟到枕头风的威力,夜深人静时的温声软语,大概这世上真没几个爷们儿能抵挡得住,哪怕话里淬了毒药都无所谓了,只想让她高兴。 好在她话里还是向着他的,这事是一个没法说的乌龙,不去说它,单从她不能大度地容纳其他女人这件事来看,她的确不适合做皇后,不过做一个手段强硬的掌家夫人,说不准位置正好。 夏和易不知道他正忙着在心里为她各种开脱,她因沉默而心头一紧,这人该不会反悔了吧!大话都摆出去了,哪有容他收回的道理。她盯着他的眼睛,试图从中捕捉出些蛛丝马迹来,“您为什么不说话?是不是后悔了?” 一看她那小心翼翼的样子,赵崇湛就明白她又想多了,承诺之所以为承诺,就是不可更改的意思,嘴角往下捺,语气相当无奈地坦诚道:“就你一个,就够我受的了。” 这话是真得不能再真的大实话。从前他的皇帝,后宫中所有的女人都围着他打转儿,个个都笑靥如花,谁不是殷切小意地讨好他,所以他真的不知道,原来不是皇帝的男人要相处一个女人,竟然这么艰难,回想一路走来的九九八十一难,百感交集,简直心力交瘁。 为什么女人总在怀疑,总在追问,还不是因为大多数爷们儿的话都做不得数。等什么时候开始讲究男人的贞洁了、女人也可以光明正大纳男妾了,说不准就风水倒着转,疑神疑鬼的变成大老爷们儿了。 夏和易想想还是不放心,“只有我一个,您将来会不会嫌院子里太冷清?” 赵崇湛捂着前额说不会,“你一个人,少说能活出十个人的热闹。” 这是在嫌她话多,夏和易哼哼唧唧地表示不满,“您在骂我,别打量我听不出来。” 接着又拳打脚踢闹腾了一场,屋里实在没法睡人了,赵崇湛才唤人进来收拾。六河领着一众小太监进来,绕过屏风,看着都傻眼了,那一地的毛啊,不知道的还以为刚才这里发生了黄鼠狼窃鸡的惨案。 各自肚子里狐疑,活儿还是要干的,跟着出来的内监都是精干人儿,三下五下利索收拾完毕退出去了。等夏和易沐浴回来,整间卧房焕然一新。 六河插袖笑着对她说:“姑娘,软轿子在外头候着了,里头一早备好了炭火,您上去就不受冻了。” 夏和易立着不动,一错不错地望着靠在床头看书的武宁王,矫揉地委屈开了,“王爷……” 赵崇湛从书页上方分了一线目光给她,里头明晃晃挂着——她来了,她又开始了。 夏和易十指抠在身前,腰一扭一扭地慢慢挪蹭过去,造作地讨好着,“都是我不好,早前不早前闹脾气,选了个离您那么大老远的院子,来的路上已经走得我快断气了,大半夜的再冒着大雪回去——” 赵崇湛不以为意地翻过一页书页,“有轿子抬,又不用你支着腿走。” “外头那么大的雪,总归是要受些凉的。”说话间,她已经坐到了榻沿上,盯着他,睫毛以不自然的频率高频眨动着,“我受冻了是小事,耽搁您为我心疼,那就是十恶不赦的大过了。” 其实都是假的,她就是不放心后院的十八子。 要不是看得到她满眼天真后的谋划,差点就要信了,赵崇湛一边十分不屑地冷笑着,一边掀开了身侧的半边被子,很勉强道:“本王好心收留你一晚。” “真是不好意思……”夏和易扭扭捏捏上了他的床榻,拉起被子盖住了眼。 六河埋头窃笑着,领着小太监们轻手轻脚退出去,轻轻合上房门,抬头一看,屋里的灯熄了。 赵崇湛直挺挺躺了半天,眼神往身侧飘了无数次,终于按耐不住,试着往她那侧挪了一丁点。 她没有纵起来给他一巴掌,很好。 再挪一点,她还是闷在被子里,一动不动。 有时候,没有信号,也是一种信号,赵崇湛接收到了。 他尊重她,有些事成亲之前做不得,不过还是有很多小打小闹的方法,可以暂缓一时之急。 她在伸手不见五指的簇黑里咕哝:“您干嘛呀……” 赵崇湛很云淡风轻地说没什么,“本王怕你把自己闷死而已。” 被子里的温度热得像蒸笼,夏和易在云山雾罩里顶着一张快要熟透的大红脸,感受他上山下海的手。 第63章 ◎二十八◎ 在夏和易的记忆里,亲近就是为了繁衍,原来跟喜爱的人在一块儿,能折腾出那么多与繁衍无关的亲密举动来。她的指尖被攥住,呼吸被裹挟引领着,被动地迈入了一个从未踏足的全新领域,真是羞嗒嗒的…… 忸怩地掀起眼皮瞧一眼,双目适应了黑暗,和正在满足欣赏她神情的赵崇湛对上了眼睛。 那荡漾着水光的眸,沁出汗珠的挺翘鼻尖,往下是含羞带怯咬着的下唇。谁能想到,一个满嘴跑马的刺儿头,竟然也有这样女人的柔情眼波,赵崇湛大脑一激荡,差点交代了,咬着牙槽扛住了,在她稍显狐疑的目光中不屑地哂笑,“你也就是嘴上挺能。” 夏和易心想不行哇,输人不能输阵,于是强行压下心底滚烫的娇羞,“嚯”的一声腾起来,翻身骑马似的骑上去,嗤笑着说笑话,“我那是给您留面子。” “说大话使小钱,你就这点本事?” “您瞧不起谁呢?您别打量我没听见您倒吸气儿!” “本王看你是耳朵不好,给本王好好听听,到底是谁续不上气了。” “我夏和易把话撂这儿了,就今儿夜里,我非得让您认输不可!” “呵。” 虽然两个人都不怎么熟练,光是摸索也能创造出无限乐趣,嘴上吵翻了天,说是光膀子打架也没错,吵到最后,真真是差最后一厘就要擦枪走火了,硬生生刹下来,两个人都挨得够呛,哼哧哼哧对面喘大气。 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最终以赵崇湛下床出门吹冷风作为结局。 夏和易都快被自己烧死了,雪夜的窗上投出皮影戏似的身影,不可言说的画面一幕幕闪现,她拼命晃晃脑袋,咕嘟嘟仰脖灌了一整吊子的冷茶,爬回床上,悲愤地呜咽一声,把脑袋整个藏进被子里。 许是体力消耗太大吧,夏和易原以为她得闹心个大半夜的,结果还没等到武宁王回来就睡着了,迷迷糊糊中感觉他好像回来了,听他俯在耳边,不知道为什么说“对不住”,她想追问,但是醒不过来,四肢坠进漫漫云雾里,在他匀停的呼吸声中沉沉睁不开眼。 赵崇湛在屋外硬抗了一盏茶的时间,寒风萧瑟,好不容易压下了心头的火,带着满身的寒意和肩头的雪回到屋里,看见的是一个睡得四仰八叉的姑娘,一条腿高高翘在墙上,一条腿曲得像蛤|蟆,两只手是败兵投降的标准姿势,嘴里还打着小呼噜,气流将垂在脸上的碎发吹得一飘再一飘。 他在床边怔住了。 也不是说一定要求姑娘在睡着时能仪态大方,至少不至于一点美感不沾边罢。 他想起来,当年皇后进宫前受过嬷嬷教导,睡姿一项是狠调|教过的,整夜下来一动不动不是难事,现在想想,完全是没有必要的拘束,皇后短暂活一世,醒着不能凭着心意活,睡着了也不得舒坦。 “对不住。”赵崇湛站在榻边低眸看了良久。 说实话,她现在的小模样,姿态诡异,脸上红扑扑的,嘴一张一合,看着着实有些发蠢。 奇怪的是,他竟然觉着这样的模样很好。 赵崇湛是向来很看不上偷香窃玉这个词的,在他看来,都是那些浪荡纨绔们色|欲熏心时找的借口,为君子所不齿。 但他为什么在妙境中乐不思蜀,隔着薄薄的衣料,感受到暖烘烘的、旺盛的心跳。隐隐又有昂首的趋势,他猛地把手抽回来,欲盖弥彰地往她身上多盖了一层被褥。和她隔了很远躺下,翻身背对,望着房梁发了会儿怔,然后开始默算到下个月十六还有几日。 * 夏和易好久没有睡得这么舒服了。往北地来的这一路,虽然跟着武宁王混,不能算是四处将就,但好歹是没有地上床上睡着舒心。 但睡得好的大约只有她一个,她望着武宁王眼下浅浅泛起的青黑,茫然问道:“您睡得不好吗?” 赵崇湛复杂地瞥她一眼,把厚厚一沓黄历交到她手里,若无其事地说:“本王看过了,不用等到十六,下个月初二也宜嫁娶。” 夏和易还没睡醒,懵懵地应了,“行吧……” 赵崇湛又看她一眼,“其实这个月二十八更佳。” 这回夏和易不上当了,撅起嘴,“您当这是儿戏呢?要不干脆明儿得了。” 谁知道他立刻摇头,言语之间颇为惋惜,“本王早起时看过黄历了,黄历说明日不行。” 夏和易觉得他的判断方式很可疑,“黄历要说今儿行,是不是就改今儿了?” 武宁王侧身避开她的注视,目不转睛地盯着窗框,“……怎么可能。” 虽然否认了,但脸上那表情,分明就写的是对。 夏和易趿拉着鞋蹭过去,戳一戳他的腰,“您看着我的眼睛说话。” “你干什么!”他反应奇大,往后骤一退,抬手格开她,不虞地盯着她伸出的手指。 夏和易一头雾水,“您到底怎么了?一大清早起来就奇奇怪怪的。” “不改了,就二十八。”赵崇湛还是没看她,仓促丢下一句,绕过屏风往外去了。 夏和易愣在原地,半天才反应过来,这个月二十八?那不就是三日后了嘛,还争什么今儿明儿呢。 这就是府里没个长辈了,虽多有为难不便,但也有好处,譬如即将成婚的小夫妻有了什么想头,完全能可着心意来,不必额外请示。 既然成亲那日的方方面面都准备妥当了,下月初二还是这月二十八,全凭主子喜好来,半点不费劲的。 夏和易拉开窗,对莫名其妙大清早负手赏雪的背影喊道:“成啊,我答应啦,就二十八。” 背影倨傲地没回头,“本王只是通知你一声罢了,由不得你同不同意。” 夏和易忍着笑,“砰”一声摔上了窗。 既然三日后就要成亲,那十八子得尽早处置了,用完早膳,夏和易即刻去了趟跨院,将打算宣布了,“……到底要选哪条路子,由你们自己决定,但走是必须要走的。” 不过愿意走的人,一早在管事的那儿领了散钱就走了,留下来的不是无处可去的,就是对王爷有情的,哪儿那么容易答应。 红纱女郎昨日和夏和易搭上了几句话,眼下被十八子推出来当木仓子儿,“夫人可是信不实妾等?妾虽然大字不认一个,却也是识得好歹的人,愿意留下来伺候夫人,为夫人鞍前马后,绝无二心。” 旁边一个绿纱女郎也上前来,说道:“王爷身旁总是短不了人伺候的,夫人与其将来放不知根不知底的人进来,不如留着妾等,妾等都是伺候王爷的老人了,在王府里这么多年,用着也能放心些。” 然后冒出两个自请要给王爷当使唤丫鬟,专伺候洗脚。 见夏和易一脸事不关己的样子,她们内部又打了一阵眉眼官司,接着上来一个掏心掏肺的黄纱女郎,先款款一扭腰肢福了礼,喊了句夫人,“妾说句逾越的,夫人且赏脸听上一听。眼下正赶上夫人进门子的时候,夫人不愿意和别人分享,是人之常情,同样是女人,夫人的这份心,妾自然明白得不能再明白。可是倘或夫人上外头打听打听,哪家大爷不是三妻四妾的呢,说得直白些,王爷期盼的,到底是长久能容人的夫人。” 夏和易无比庆幸只收留人住了一晚,再多几日,怕是要出祸患。 她在窗边挑了张玫瑰椅坐下,从这个看到那个,最终定在黄纱女郎的脸上,皮笑肉不笑地抿了抿唇,“我这个人,心思简单,最不喜欢有人拐着弯儿跟我说话。你要像她们一样直说,我还敬你几分。你对我掏心掏肺,那我也跟你们说句实在话,王爷不管是真心实意也好,或是成亲前做做样子也好,都不会让你们留下。至于我将来受不受王爷冷落,我劝各位不必考虑那么多,前程谁也说不准,日后不一定各位攀了哪儿的高枝,但我敢保证,至少不会在武宁王府里。” 她掸了掸衣袖,施施然站起来,眉目浅淡,“成啦,多的我也没什么好说的,我没什么容人的雅量,对不对得住王爷,是我们夫妻俩的事儿,说句难听的,跟你们搭不上干系。横竖现在愿意走的,我之前说的条件还作数,趁我还好好说话的时候,奉劝大家赶紧拿了好处走人,否则稍待被扫地出门,灰头土脸的,可别再扭头怨我丑话没说在前头。” 说罢不再看一众神情各异的女人,无论是面色苍白的,还是写满了不服的,夏和易都以轻飘飘的视线一扫而过,昂着脑袋,领着丫鬟就出了月洞门。 刚拐上另一条石径,春翠忽然抚着心口缓缓吁了一口气,“我刚才都不敢喘气儿,姑娘,您现在可真有掌家夫人的派头。” 夏和易停下步子,很是激动地问她:“真的吗?很厉害吗?把她们都唬住了吗?” 秋红用力点头,赞道:“那架势,拿捏得十足。” 夏和易嘿嘿笑,完全没有了刚才的凌厉,沉浸在“哇我可是个掌家小天才”的自得里,信步向前晃去了。 只是后宅子里人多了,万事都变得缠黏,夏和易趁着天亮送走了一帮哭哭啼啼的,可晌午之后,她在门上守着下人往檐下挂大红灯笼,又听见了一阵一阵隐隐约约的哭声,从大门外飘过来,断断续续,连绵不绝,跟哭灵似的。 秋红皱着眉往门外望,“怎么还没个结果了,哭一下午,还赖着不走?” 挑灯笼的小太监很机灵,一听便道:“小的去看看去。” 夏和易面色淡淡地说不必了,“八成是王爷回来了,正在大门口跟王爷诉苦诉衷肠呢。” 春翠很犹豫地凑到耳边,“姑娘,咱们要不还是去看看?万一她们编排您什么舌根儿……” 后半句话没说出来,万一王爷再信了,对姑娘产生什么芥蒂,又或是对那些女人旧情重燃…… 夏和易摇摇头,没说话。 也是个试探的机会罢,昨儿都把话说开了,如果武宁王真是那么拎不清的糊涂蛋,那这门亲事也不必结了。 果然没过多会儿,赵崇湛寒着脸大步进来了,一路嫌弃地掸着衣袖,不如何高兴的模样。 “您回来了。”夏和易笑着迎上去,绝口不提刚才的哭声,只拽了他的大氅的系带,“您瞧那灯笼。” 赵崇湛被她勒住了命门,只能顺着她走,再顺着她的指尖去看檐下,一排红彤彤的灯笼,在尚未化尽的白雪里飘动。 他怀着不详的预感挑了挑眉,“我怎么觉得你没什么好话。” 夏和易笑着说:“您说对啦,你看像不像猴儿屁股?” 赵崇湛一言难尽地滞住,斥她不害臊。 “您说着啦!”夏和易毫不愧疚地点点头,伸手轻轻抚掉他乌浓睫毛上的雪花,“我饿啦,一块儿进点小食罢。”说话儿就把他往屋里拽。 至于进小食为什么要清空下人,还要锁上门,心怀鬼胎的夏和易冲他眨了眨狡黠的眼。 赵崇湛被那个盈满波涛的眼神晃得思绪发散,从猴儿屁股一路联想到别的什么屁股,脚步都飘了,毫不挣扎地跟着一头栽进了房里。 门口哭灵的姑娘是怎么料理的,夏和易没再去打听,反正是再也没出现在她眼前了。她没有多余的慈悲心,已经再三给过机会,犯不着好心肠泛滥。 不知怎么的,武宁王府的新夫人手段厉害的传言,没多久就传遍了整个北地,北地尽管较他处贫瘠,官僚和富户还是有一些的,没人再起往王府送美人的心思,算是额外之喜。 日子终于紧锣密鼓又悠闲散漫地来到了二十八。 前一日夜里,夏和易生怕武宁王还搞了什么大动作,特地去找他一趟,尤其真诚地嘱咐道:“我和您成亲,只要有我们两个人就够了,多余的什么都不用,您懂我意思吗?” 武宁王端着下巴思忖片刻,不知道琢磨了些什么,然后肯定颔首道:“你放心,交给我罢。” 夏和易见他那么笃定,自然是把心放到了肚子里。 因此成亲这日起来,她唤了几声,没人应声,奇怪地拉开房门,入目只有一片白茫茫的雪地,连扫雪的动静都没剩下。 敢情偌大的王府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连个伺候梳头更衣的人都找不着了。 “您缺心眼儿啊!”夏和易冲着雪地尽头走来的人扔了个雪团子。 第64章 ◎水◎ 没人伺候,擦牙洗脸这种小事儿,夏和易算是勉强自己能成。穿衣服是赵崇湛帮她的,他左手攥着一块红绸布,右手挑着一条青锻带,站在那里由衷叹道:“你们女人的衣服怎么这么复杂。” 夏和易没理他的伤春悲秋,她忙得手忙脚乱,蒙着眼睛糊弄鼻子地任武宁王给她乱穿,那带子系得横七竖八的,横竖大衫披上,里头的混乱没人瞧见。 衣服算是套上了,头发还乱着,她坐在妆台前,苦着脸面对一整盒象牙描金带彩什锦梳具傻眼,光刷子就有八把,平常看丫鬟们梳起来麻利又快当,自己上手才明白其中门道重重。 视线刚落在右侧的月牙梳上,武宁王已经探手把梳子拿起来了,站在她身后,一副要自告奋勇的架势。 夏和易诧异扭身回头,“您还有这份手艺?” 赵崇湛握着梳子,像握着匕首锋利的刀沿,昨儿拿六河的脑袋练了小半夜,算不算能出师不好说,到底术业有专攻,心里的紧张没表现出来,按着她脑袋正回去,“别动,少影响本王发挥。” 夏和易从镜子的倒影瞧他,一招一式都有模有样,动作的生疏并不妨碍他的专注,心里涌起一阵热腾腾的感动,这傻子,怕是为了她才特意学的吧。 几个爷们儿能做到这种地步呢,她感动得几乎要落泪,闭了闭眼,落泪的冲动实在难耐,因为她感受到了有生以来梳得最紧的一次头发,说痛得钻心倒是不至于,少说是需要咬牙才能忍受。 夏和易想着成亲当日发脾气不吉利,硬是忍着拽头皮的疼痛,强颜欢笑道:“您觉得好看吗?” 她的头发全紧紧倒贴在头皮上,好在人生得漂亮,要是换个丑点的,这会儿保准得像个冬瓜。万事运筹帷幄的赵崇湛有些发愣地低头看了眼手掌,再怔怔从镜子的倒影里看她圆咕隆咚得不成样子的脑瓜蛋儿,实话吐露道:“像个秃子。” 夏和易瞬间怒目圆瞪,张牙舞爪的架势,简直像要从镜子里扑出来。 “还成吧……”赵崇湛避过她的杀人眼神,放下梳子,提溜着肩把她从绣凳上夹起来,东拉西扯的,“快走,要错过吉时了。” 夏和易挣扎着脱开身,说不成,“这么绑一天,我头皮都没了……”嘟嘟囔囔坐下来,抬手拆头上的钗环。 他站在身后盯着她看了会儿,“那就散着罢,你披头散发的样子还算好看。” 这人,怎么什么规矩都不顾了,成亲当日,新妇子散着头发,像什么话。夏和易好想笑呀,但她憋住了,“大喜日子,您就不能夸句好话吗?您应该说,我无论什么样子都美若天仙。” 她原以为这种大言不惭的自大会招来一阵奚落的,没想到赵崇湛颔首道:“本王就是这个意思。” 夏和易嘴角咧成了月亮弯儿,边顺着梳头边鼓舞道:“那您倒是说出来呀。” “你披头散发的样子,美若……”夸赞的话大概能憋死他,他话锋一转说:“独角仙。” “您快走开吧!别跟我说话,气得我肝儿疼。”气得夏和易扔了梳子把他推出了屏风外。 红盖袱下依旧是赵崇湛梳的髻,他费心学的手艺,她哪里舍不得全拆了被,把扯头皮的部分松了松,提着裙摆就往屋外去了。 武宁王站在门口等她,白雪为景,趁得他雪松似的挺拔身形,笑着向她伸出了手。 夏和易半掀着盖袱,不知不觉加快脚步朝他冲过去,她急着嫁他的心,天地可鉴。 但这世上的事儿吧,不是着急就能有用的,拜堂的路上还有各种艰难险阻,阖府的人都被他清光了,路上连个抬轿的人都没有,夏和易顶着红盖袱,从盖袱下的缝隙里看地,艰难地被他牵着走,在皑皑白雪上划拉出两道艰苦卓绝的雪痕,不像嫁人,像是在拖家带口地逃难。 新妇的衣服层层叠叠,累得夏和易刚走几步就气喘吁吁,气得一把把他的手甩开,“您瞧瞧您,这办的是什么事儿啊!” 赵崇湛被她倒打一耙,吹胡子瞪眼,“不是你让我把人都清掉吗?” 夏和易嫌弃地直摇头,“还好您没当成皇帝,不然就您这领悟力,真是可怕。” 赵崇湛仔细琢磨了下,前两次成亲,印象中,她都不如何痛快,因此她说只要两个人,他没有多余的思量,一门心思只想尽全力满足她的要求,只是用力过猛了,好像领会错了她的意思。 夏和易生气了,咬咬牙,大喝一声“走!”拔腿往前迈去。 赵崇湛看她一眼,忽然走到她身前,背对她蹲了下去,“过来。” 夏和易满脸戒备地往后一纵,“您干什么?想趁我不备扫我下盘是不是?” 这脑瓜子,里面装的都是水吧?赵崇湛无语,学她的口吻道:“得亏你没当成皇后,不然就你这领悟力,后宫得乱成什么样。” 望望日头,再磨磨唧唧下去,吉时真的得误了。赵崇湛放弃跟她耍嘴皮子,干脆站起来,直接打横把她抱在怀里,在她的惊呼声中大步向正院走去。 堂屋布置得红彤彤的,新郎官抱着新妇子拜的天地,开天辟地怕也是头一回。 到了夫妻交拜的步骤,她还是没被武宁王放下来,揽在怀里额头撞额头,碰一下就算拜过了。 隔着薄薄一层红纱,鼻尖对鼻尖的亲密真令人向往,夏和易轻轻凑上去,抵住他的前额,“咱们真就做成夫妻啦!” 和喜欢的人面贴着面,呼吸交缠着呼吸,漆黑的瞳仁里荡出繁星点点的漩涡,醉得人意乱情迷,夏和易几乎以为他要吻她了,主动将盖袱掀开,闭上眼羞怯等待着,结果想象中的轻柔触碰没有发生,脸颊上被大手拍了两下,“睁眼。” 夏和易迷惘地睁开眼,听见他很正经地说:“别耽误时辰了,后面还有正事。” 把全天下所有的爷们儿聚在一块儿,排一个不解风情榜,武宁王大概出不了前三罢! 夏和易没好气地从他怀里跳下来,不搭理他了,气呼呼地自顾自走进卧房,一屁股坐在一床铺的花生桂圆枣上。 还好,赵崇湛虽然不太解风情,但是能看出来她生气了,也在跟她的交锋中逐渐明白,女人生气是要哄的,跟上来疑惑地问她:“你又怎么了?” 听得夏和易又是一阵热血往头上涌,差点想拿脚踹他心窝子,“您快别说话了,再多说几句,我怕您这辈子都娶不上媳妇儿。” 她情绪来得快去得快,赵崇湛暂时还没摸准她的路数,难道是因为嫌他太急于推进……那种事?可是前几日的几番交火,已经把他从心到四肢点得一触即燃,他是个男人,不急才是祸事。 不过再是急得能纵火,洞房前的章程也不能乱,银烧蓝的暖酒壶里温着酒,一人端一半匏瓜,同饮合卺酒,到了夏和易这儿,变成了痛饮合卺酒,她喝完她的那份,意犹未尽地望了望暖酒壶,“没咂摸出味儿来就没了……” “爱喝,明儿给你准备一坛子。”赵崇湛随口敷衍她,从她手里夺下匏瓜,着急迈入了下一段流程,红瓷碟上摆着早已准备好的夹生糕饼,各自咬一口,说个“生”,讨个好彩就算完了。 再接下去,应该就是两个人都喜闻乐见的环节了,夏和易都准备好躺下了,等了半天却没见他动作,又撑着坐起来,伸腿去勾那个坐在床尾沉思的人,“您又发什么傻呢?” “你以为本王跟你一样瓜瓤脑袋?”他精准地抓住了她妄图作乱的脚,言行不一的人,皱着眉头苦思,但是没妨碍大手一路顺着腿往上推进。 武宁王冥思苦想,显然是碰上了什么难题,夏和易“斯哈斯哈”断续地呼吸着,还顽强地挺着脖子说:“您……您说,说呀,我给您参……参谋参谋。” 赵崇湛犹豫着,被她追问得没法子了,才缓缓说:“这糕饼,是吃一口就成,还是得全吃干净了才能图好彩?” 不怪他担忧,早前帝后大婚,还有他扮了荣康公世子的那回,半生糕饼都只咬了一口,后来两辈子都没等到好结局,是不是跟这上头有干系。 人在患得患失的时候,就容易在无关紧要的地方动脑筋。 夏和易也吓白了脸,“只吃一口不吉利吗?” 那可不行,像这样的日子,她还想长长久久和他过下去,果断糕饼就酒,半生的吃食,咽得艰难,两个人愁眉苦脸面对面,一人一口,吨吨给全部解决完了。 终于可以做快乐又刺激的事了吧?她放下瓷碟,眨眨眼暗示他。 帐幔一层一层堆起来,骤然剥开的衣裳激出一片刺棱棱的凉意,光线昏暗,他忽然像变了一个人,嘴角那抹撩人的笑不知是打哪儿学来的,滚烫的气音一声声哄着她,诨像一个情场老手。 回想做皇后的那一世,繁衍留给夏和易的回忆,除了痛苦,就是痛楚。这辈子一样,尝试过更多的花样儿,所有前面的铺垫她都很喜欢,她以为后面也会很欢喜,于是全身心地放松着,仰着迷蒙的眼,柔情似水地勾着他的脖子,以完全接纳的姿态等待着、期盼着。 结果痛还是那份痛,并不因她盛情相迎就有所不同。 一声堪称凄厉的尖叫,夏和易捂着惨痛的伤处,哭得泪眼婆娑,“敢情您没诓我,您是真没有过几个女人。” 赵崇湛被她吃痛之下迎头拍了一爪子,不过这节骨眼儿根本无心关注,咬着牙隐忍着,再三发誓已经放得极缓极轻了,“我再轻点,成吗?” 夏和易保持着哭哭啼啼的模样,一会儿破釜沉舟说“您来吧”,一会儿捶着拳头让他快滚。赵崇湛被迫上上下下,不上不下,又上又下,他确实经验不足是一部分,根本没有发挥余地也是一部分,可是无论怎么还是得将就她,倒吸着气按捺着,“平时怎么没见你这么娇气。” 撂下一句狠话,看似很不虞,直接出门去了。 夏和易迟迟缓过劲儿来,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心头一凉,他是不是生气了?赶紧披上大氅,一瘸一拐地追出去,顺着雪地的脚印一路追到了……厨上? 手底下人办事还是很着调的,人被赶出去了,灶上没忘留了大锅的热水,武宁王正站在灶前,在往铜盆里倒热水。打小养尊处优的人,做起这些下等差事来,不算得心应手。 夏和易倚在门框上发笑。 不好,他快要转身了!夏和易赶紧拔腿往回跑,才跑出去两步,被人往肩上一扛,“受伤了也不安分?” 人被打包扔回床上,夏和易满床打滚。赵崇湛攥干巾的水,贴在手背上试了试温,看着很是期待地就近说:“别动,你……受伤了,我给你擦擦。” 夏和易早已闭上了眼睛,此刻掀起一丝眼皮瞧他,“您擦归擦,乐什么呀?” “本王爱笑便笑,你管得着吗。”话是这么说,但他明明擦得越发起劲了。 擦来擦去,越擦越不干净。 夏和易一把夺了他手里的巾子,两条腿像枷锁一样锢了上去,“爷,咱们再试一次吧?” 赵崇湛倒吸了一口凉气,“好姑娘……”从前他也这么说过,拍牲口一样拍过她的肩,这一次他也拍了,不过拍的是其他地方,引来一阵令人震颤的回馈。 这种事儿,大约爷们儿是具备无师自通的本领,再来一次,他突然打通了任督二脉,辛勤耕耘得到了期盼中的回应,终于在她脸上见到了桃花一般绽放的笑靥。 * 整个王府的下人,由六河领着,掐着王爷说好的时辰,回到各自的职上。 上房伺候的太监们,在院里远远就能听见捅破天儿的吵嘴声—— “先说好了,你要再敢上手挠本王,家法伺候。” “嘁,说得像我们有家法一样。” “现在开始想也不晚,本王非得给你个教训。” “唔——您这是耍赖!” 大伙儿纷纷面露出不可言说的微笑,你看我我看你,最后还是六河站出去,为了避免二位主子尴尬,站在老远外隔着窗扯着嗓子大喊道:“王爷、夫人,小的们回来伺候您二位啦!” 过了好一会儿,主子爷威仪持重的声音才从窗里透出来,“各自忙去罢,不用进来伺候。” 底下人自然从命,尽职尽责地在外守着,半步没往里去。 入了夜,房门依然紧闭着,大概是旁的方面得趣了,连晚膳都没叫传。只是厨上的人还是没能休息,不断往灶肚子里添柴火,烟囱上的白烟飘了一夜,到天破鱼肚白的时辰,往上房里送了第五回 热水。 第65章 ◎兄弟◎ 成亲后的最初小半月,只能用“荒唐”二字来形容。 不算稀里糊涂嫁荣康公世子的那一次,夏和易这算是第二回 正经为人妻子,可她从来没想过,原来她心里竟然住了一个那么缠人的小人,胳膊绕脖子,腿缠腰。窗外依旧冰封千里,屋内她荡漾如一汪春水,几乎让赵崇湛溺毙在尚未到来的滚烫春日里。 府里没有需要晨昏定省的长辈,整个北地都没有地位更高的人需要逢迎,武宁王身上衔的又是虚职,一切阻碍新婚小夫妻纠缠的因素都不存在,于是两个成过好几回亲的人,胡天胡地在床榻上可劲儿缠黏,说起来惹人笑话。 肉山刚叠过了,暂时鸣金收兵,两个人就并排躺着,偶尔也说些令人面红耳赤的情话,只不过次数很少,大多数的时间里,都在互相骂街。 例如刚才,夏和易保持打坐的姿态盯着武宁王的腿看,似乎在思考什么旷世难题,许久才问他:“您小时候,就从没怀疑过自个儿是猴子吗?” 武宁王沉默了一会儿,伸手把她拉倒,再用枕头把她脸捂住。 夏和易灵活得像只泥鳅,挣脱禁锢后的第一件事是抬起自个儿的两条腿分别瞧了瞧,再费力地把他的腿抬起来看了看,遗憾地啧了啧,“为什么我的腿上没有毛?” 赵崇湛用挑剔的眼神将她从腰扫到脚,还真是一根毛都没长。 夏和易瞧见他眼底的赞许,以为他要夸她了。结果赵崇湛端起下巴将她赏了又赏,满意地点点头,说:“因为你是癞|蛤|蟆。” 夏和易气得揍人,舍不得打那张俊脸,只往肌肉结实的地方招呼,“那您还是熊瞎子呢!” 小小的拳头,里头居然蕴含了力大无穷的力量,赵崇湛觉得很满意,不错,身子强健,将来好生养。 所以宽容地承受了她的所有欺压,枕着双手,惬意地顺着她的话说:“那你是什么?母熊瞎子?” 夏和易猛一噎,发觉这一局是吵不过了,尴尬地摸摸后脑勺,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您夏天不热吗?” 不该谈论长不长毛的话题的,连日来的胡乱让赵崇湛一点就着,刚才看了泥泞的不毛之地,星点的火蔓延开来。他危险地笑了笑,眼里浮出不着地的黑沉,“你不困吗?” 夏和易一愣,旋即颇为自豪地挺了挺胸脯子,“大概是采阳补阴了罢,我这会子可精神了!” “那就成。” 她都没反应过来,就被扑面而来的高大黑影压倒了。 窗户支开了一条缝隙,风灌进去,吹得春意也发凉。 夏和易睡了过去,一直睡到夜幕四合的时分,才迷迷糊糊醒来,抬手一摸,身侧空荡荡的,恍惚中听见屋外有人通传说谁谁谁在府外等候。 她继续眯瞪了一会儿,可惜一个人孤枕难眠,瘪瘪嘴睁开了眼唤人。 春翠和秋红一直在耳房里候着,听夏和易扬声一叫,就过来了,一眼望去,她身上什么痕迹都有,青青红红一片,看得人脸红心跳。 春翠看又不太敢看地飘着眼神,“王爷这下手也忒黑了……” 瞧着两个丫鬟躲躲闪闪的目光,夏和易露出过来人的奇妙微笑,床榻上下都相敬如水有什么寡淡意思,床下君子、床上禽兽,才是夫君良选,妙不可言,问就是妙不可言。 她美滋滋地笑个不停,只是腰膝酸软的症状太过明显,动作一大就皱眉“斯哈斯哈”。 穿戴由两个丫鬟伺候齐整了,腿还是要自个儿迈的,走了几步,腿软得要命,扶着门框一踉跄,门槛都差点没跨过去。 一双大手从前方稳稳托住了她,熟悉的笃耨香,夏和易没抬头就知道是谁,借势一头扑进怀里,做一个张狂的藤蔓,缠上去,盯着他面无表情的脸发了会儿呆,“太久没看见您穿衣服的样子了,原来还挺正经的……” 她的措辞还是那么的令人迷惑,赵崇湛没接她的话,把她整个人拽下来,往屋外一放,“还能走吗?” 那床上床下判若两人的风格让夏和易怔住了,她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呲牙恫吓道:“不许您睡完就对我冷淡!” 对赵崇湛来说,床上床下的界限是十分明晰的,夏和易可不管那些,睡啊睡的可以挂在嘴边,他耳根子发烫,神情微微不自然地避开,“你娘家兄弟来了。” “啊?”夏和易半眯半睁的眼睛一下睁开了,“谁?我大哥哥吗?” 这回不等他扶,自个儿就匆匆往外院去了。 赵崇湛跟在她身后,告诉她,上她家提亲的人回来复命,顺带替她把兄弟捎了过来。 震惊的事儿太多,夏和易一时顾不上先惊讶哪一件了。上她家提亲的管事的,竟然是乾清宫的掌事太监陈和祥。 赵崇湛想起当初她以为六河的奸细,着实排挤了六河好一阵,为了避免类似的情况发生,这回他直接承认道:“陈和祥是我的人,一早安插在宫里的棋子儿,不留神被圣上发现了,做了个交易把人换了出来。” 夏和易迟疑地看他。人能神通广大,但是不能太离谱,连乾清宫的掌事太监都是武宁王安插的内应,他再没混上个皇帝当当,不太合理吧? 赵崇湛没和她对视,轻轻推她一把,“你看谁来了。” 夏和易顺着往前一瞧,不远处的圈椅里,一个陌生的半大小子站起来,憨厚地冲她咧嘴一笑,“二姐姐。” 夏和易最初都有些认不出他来,难怪老人们总说,小小子儿一天一个样,她离家不过小半年功夫,弟弟容貅已经和她记忆里完全不一样了,个头往上蹿得厉害,相貌也张开了些,一路走来大概吃了些苦头,脸蛋儿晒得黑红黑红的,不好意思地朝她咧嘴一笑,露出几颗呼呼灌风的豁牙缺口。 她招招手,把容貅抱进怀里摸了摸头,“容哥儿长高了。” 容貅是月姨娘所出,娘俩儿平日都在潘氏手底下讨日子过,实话说和正房的大哥哥大姐姐都并不亲密。整个家里,只有夏和易不会用那种高人一等的眼神微妙地瞧他,只要背着人,带他上树掏鸟窝摘果子,毫不含糊的。 不过到底是许久未见的姐姐,容貅被夏和易揽在怀里,多少有些害羞,又有些贪恋,没多会儿就察觉到冷冰冰的一道视线,从二姐的怀抱缝隙里追着看过去,发现眼刀来源于他的姐夫。 姐夫看待旁人的时候,并没有看向二姐时的那种温情,眼神是淡漠的、俾睨的,无疑隐含着倨傲和距离,想起这位姐夫曾经的身份,容貅膝弯儿一软,朝着那个方向,结结实实跪下了。 扑通一声,夏和易吓了一跳,拽着胳膊想把他提起来,“你干嘛呢?” 容貅到嘴边的话被姐夫又一记眼刀堵了回去,讷讷笑了笑,“没事儿,在车里屈太久,腿麻了。” “起来说话罢。”赵崇湛面色淡淡,对夏家人,他早已失去了应有的耐性,“你是爷们儿,不兴动不动就下跪。” 容貅吓得嗖一下就跳起来了。 夏和易不明白堂屋里为什么莫名其妙一股紧张气氛,想想武宁王和小容哥儿,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哪儿来的什么新仇旧恨呢?便作主缓和着,让大家坐下来喝茶。 容貅偷偷凑到她耳边,悄悄对她说:“二姐姐,你眼下这个做派,可真真像是一位当家夫人了。” 夏和易也跟着笑,小声回应道:“我本来就是了。” “啊?”容貅呆住了,“不是这个月十六吗?” 当初陈和祥来家里,聘礼往院里一摆,压根儿没过问夏公爷和潘氏的意思,几乎是通知式的下了定。 容貅听说了日子,一路上紧赶慢赶,居然还是没赶上。 小小的人儿,还不太熟悉遮掩失落,面露悻色垂下脑袋,“日子提前了啊,他们没告诉我……” 为什么日子提前了,还一提再提,夏和易抬眼瞪武宁王一眼。 赵崇湛摸了下鼻尖,错开视线。 不管怎么说,娘家来人了,是为了庆贺她成亲来的,夏和易理应高兴,可是来的不是同父同母的兄弟姐妹,多少还是有些失望。 夏和易张罗着命人上茶点,间隙里笑着和容貅寒暄,“你这趟出来,可累坏了吧?家里一应都好吗?阿爹阿娘身子可都还健朗啊?” “家里……”容貅无措地张了张嘴,又闭上了,僵硬地笑着点头,“……嗯,还好。” 看来是不大好,夏和易手上动作停了,“怎么了?家里发生什么了?” 容貅惶惶地看了赵崇湛一眼。 “饿不饿?”一直没怎么出声的赵崇湛忽然打断了对话。 “不饿——”容貅本是摇头的,在眼光逼摄中舌头一突,“其实有点饿了。” “哦,怨我,不该这会子拖着你说话的。”夏和易站了起来,扬手招人准备点心,“先让人领你去沐浴,今夜好好歇一觉,明早起来进点好吃的,我们再慢慢坐下来聊,好不好?” 家里真要出了什么事儿,也不急这一时半刻了。 容貅眼神却是瑟瑟地看向姐夫的方向,待姐夫微不可查地颔首,他才敢点点头,“都听二姐姐吩咐。” * 一轮残月映厚雪,早晨才打的冰棱子,这会儿廊檐下又结了厚厚一排,更深露重,赵崇湛的嗓音比寒霜暖不了几分,“刚才说的都记住了?” 容貅对面前这位身份高贵的姐夫,是打心底里畏惧的,哪怕光看着背影也发颤,缩了缩脖子,重复道:“记住了,对二姐姐只能说家里的状况,旁的一概不准提。” 话音刚落,赵崇湛已踅身离去。 第66章 ◎哥嫂◎ 新婚的日子,哪家不是蜜里调油,什么都不用打算的快活日子仅仅过了一阵,夏和易恍然惊觉她差点飘了,忘了武宁王府依旧在帝王的常年记恨中风雨飘摇,容哥儿的到来额外提醒了她,娘家泾国公府还有一大摊子烂账。 这世上的事,有哪件是轻易的?静好的岁月不可能长长久久过下去,即便嫁了人,算盘还是得接着打起来。 打算盘的当务之急,是要弄清行市。第二日,夏和易天还没亮就醒了,轻手轻脚掀开一条被缝,腿都还没迈出去,身后一条胳膊搭上来,压得她动弹不得。 “上哪去?” 夏和易说去找容哥儿,“昨儿他话里说了一半,我琢磨了一宿,总觉得话里头有事儿,我得问问去。” “太早了。”赵崇湛伸手把她裹回被子里,痒痒肉作祟,惹得她嘻嘻哈哈滚来滚去,于是又是没羞没臊地一通胡闹。 好一会儿夏和易才逮着机会从被子里钻出来,笑着回身照着肩给了他一下子,“您都被我带坏啦,过去这个点儿您早起来打拳了。快起身罢,这会子再睡,夜里该睡不着了。” 说着说着两个人都坐起来了,夏和易扭身下床,往脚踏上够鞋子,忽然听见身后的人说:“如果有一天,本王是说如果,你从旁人口中得知本王有事欺瞒于你——” 夏和易怒目圆瞪,回身挥了挥小拳头,“那您完啦!我指定得找着机会套了麻袋揍您一顿。” 她还以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得挨一顿好说呢,没想到武宁王居然缓舒一口气,还跟她约定:“说好了,反悔是王八。” 这就不太对劲了,夏和易狐疑地眯起眼,抱起手臂,“您背着我干什么缺德事儿了?您在外面养小情儿了?” 赵崇湛嗤了声,“你少败坏本王声誉。” 他大面儿上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不以为意的样子,但是夏和易留意到了他的手,那是极其好看的一双手,至少在男人堆里挑不出第二双来,指甲修得干净整齐,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掌心一层薄茧透着粗犷的气息。这样漂亮的手,可文可武,抚琴弄笛也好,舞枪弄棒亦然,都是极为和谐并合适的。 唯独不太适合抠床褥子。 夏和易瞟着褥子上抠出的爪痕,不动声色地在话里加码:“反正我肯定不能原谅您,到时候我收包袱就走了,这辈子都不搭理您了,让您天涯海角也找不到我。” 抓痕骤紧,床褥子上几乎要抠出一个洞来,武宁王面色发冷,“你能去哪,还回夏家那个豺狼窝?” 夏和易无赖地摊摊手,“您别管那么多,我绞头发进庵堂总成了吧。” 说完话,鞋也穿好了,夏和易站起身来,被他从身后攥住手,“本王陪你一道去。” 她挑眉撇嘴地回头,见他一脸正经地说:“好歹是你娘家兄弟,本王不愿怠慢太过。” “您也知道怠慢他啦?”昨儿的种种,想起来就古怪,夏和易瞪他一眼,“您昨儿跟小孩子计较什么呢?瞧您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把人孩子吓得够呛。你们有过节啊?” 赵崇湛是那副不可一世的态度,“我看不上你们夏家的人,你既已嫁出门,不宜与娘家有过多牵扯。” 是啊,照例说是这样没错,但如果样样都照例,哪儿还会有那么多拼命往娘家填窟窿的夫人呢?娘家根基壮不壮硕,很大程度上是女人能在婆家立稳脚跟的本钱。 夏和易收起了那份胡搅蛮缠玩世不恭的表情,对武宁王认真说道:“我答应您,泾国公府的事儿,不该掺和的我绝不跟着瞎掺和,况且就我现在这千里之外的,想掺和也掺和不上啊。只是我觉得我得弄清楚里头的一二三,万一将来碰上不得不插手的时候,不至于两眼一摸黑。您说呢?” 这话正合赵崇湛的心意,他终于满意地“嗯”了一声。 夏和易顺着话题从头捋了一道,忽然蹙起眉头,“您是知道我们家发生什么事了吗?但没告诉我?” “本王才没功夫管夏家的闲事。”赵崇湛嘴角浮起一道讥讽的哂笑。 夏和易定睛观察,说这话的时候,他手没抠床褥子了,看来是真话。兴许一个注定败落的公府,的确不值得他多分出心思关注吧。 * 容貅的房间安排在夏和易过去居住的小院儿里,离上房有千百万里远,坐着辇结实晃了好一阵才晃到。 夏和易牵着赵崇湛的手走进屋,容貅刚起来,看见夏和易时扬起的一抹笑在看见武宁王时嗖一下消失殆尽,严肃地叫人:“姐夫,二姐姐。” 夏和易又冲赵崇湛横了一眼,眼里意思是:“你看看你这人,又把孩子吓着了!” 赵崇湛斜向下瞥了一眼,无声回敬道:“关我什么事?我什么都没做。” 他们眉眼机锋打了好一会儿,夏和易的眉毛眼睛都快抽抽了,索性不去看他了,转而招呼容貅道:“快坐下罢,咱们姐弟俩多久没在一块儿用过早膳了。” 膳桌排上了,各自坐下,拿起筷子各用了一阵,夏和易才笑着开了口问容貅:“我离家这么久,大嫂嫂肚里的孩儿生了罢?是小爷是闺女?” 容貅往出伸的筷子顿了顿,嘴边的笑容浅了些,“大嫂嫂的孩子没保住。” 夏和易幽幽叹了口气,看来无论哪一世,大嫂嫂的头一胎都没能留住。她还记得上上辈子,那会儿她自顾不暇,依稀记得大嫂嫂是入冬后染了一场来势汹汹的风寒,孩子就没了。 面前的金葵碗里忽然多了一只蜜糕奶卷,夏和易怔了怔,余光瞥见武宁王事不关己地收回手,就像方才不是他夹的一样。 这个面硬心软的家伙,一直在偷偷观察她吧?怕她听了感同身受,心里不舒坦,所以夹了个她爱吃的东西安抚一下。 夏和易窝心地夹起奶卷咬了一口,问道:“什么时候的事儿?大嫂嫂眼下还好吗?小月子出了吗?大哥哥是个实芯儿汉子,怕是不会照料人。” 结果容貅难堪地把筷子放下了,“大嫂嫂……被接回娘家去了。” 夏和易一惊,赶紧追问道:“到底怎么回事儿?” 似乎是很难以启齿,容貅说话吞吞吐吐的,艰难道:“就我出来前几日,大哥哥在朝上跟辅国将军起了口角……错手把辅国将军脑袋开了瓢……” 夏和易眼睛快睁掉到下巴了,女婿在朝上把老丈人脑袋打开了瓢,简直是千古奇闻。 她脑袋都吓懵了,“父亲怎么没拦住大哥哥?纵使政见一时左了,吵上两句也就完了,不至于动手啊?” 这话一问,容貅更尴尬了,求助地瞧了一眼赵崇湛。 赵崇湛移开视线,漫不经心地端起了茶盏。 所以还得容貅自个儿阐述,半大小子也是知道好歹的,说起来实在丢面子,犹豫了几回才勉强能开口。 事情还得从很久之前万岁爷造访泾国公府说起,当时潘氏一时心急把大姑娘夏凤鸣推了出去,惹了万岁爷的眼,皇后之位就此打了水漂,落了夏公爷埋怨。这事儿之后,潘氏遭了夏公爷冷落,为了讨好丈夫,潘氏千挑细选挑了个温柔小意的狐媚子,作主往正房里放。 但夏公爷正在气头上,连带潘氏选的人也不待见,连面儿都没赏脸见一回。 潘氏挑人下了大功夫,夏公爷不笑纳,人也不能就这么浪费了,大嫂嫂那时怀了身孕,不方便伺候大爷,于是便转手将那姑娘送进了大爷房里。 那狐媚子不愧是精挑细选出来的,着实是个人物,在大爷面前楚楚可怜欲拒还迎,勾得大爷魂儿都没了,一下职,打从二门就扯着嗓子唤蕊儿,闷头就往跨院里钻,再没往大嫂嫂房里迈过一步。 那蕊娘是个颇有心计的,白日大爷出门儿了,蕊娘借着敬茶的由头,没少在大嫂嫂跟前挑拨离间,惹得大嫂嫂又郁又气,不慎滑了胎。 偏这时蕊娘验出有孕,大嫂嫂日子越发难过,小日子还没出,蕊娘借侍疾的机会故意酸言酸语激大嫂嫂,大嫂嫂盛怒之下摔了药碗,不许别人碰,非要命蕊娘去捡。 蕊娘脚下踩了碎瓷片,跌了一跤,孩子没了,命也去了大半条。大爷回府后知道了,当时人都快疯了,当着全家所有人的面扇了大嫂嫂一巴掌。 夏和易不知道什么时候把手放在武宁王掌心里了,无措地捏着,“家里那么多人,都没人拦着?” 容貅摇摇头,“事情太突然了,没得拦住……” 其实是没人预料到吧,谁能想到大哥哥竟然会做出这样的事来,打小公府里长大的哥儿,漂亮皮囊见过不少,不至于贪图美色连脑子都不要了啊。 手里被深一下浅一下地按压着,赵崇湛瞥她一眼,知道她心里慌乱,便帮她问道:“后来怎么了?” 容貅瑟瑟觑他一眼,赶紧往下说下去,说后来大嫂嫂娘家辅国将军府来了人,几个兄弟全上门了,说妻妾只能留一个,逼大爷做抉择,结果大爷扬言要休妻。 “休妻?!”夏和易目瞪口呆。 听上去,大爷是将蕊娘没保住的孩子算在大嫂嫂头上了,可大嫂嫂也失去了她的孩儿啊。 容貅小小的哥儿,沉沉叹了口气,“那晚下了好大的雨,大爷跪在雨里,被父亲拿藤条抽得一道一道的,就是死也不改口。” 夏和易不知所措地看了一眼武宁王,“大哥哥糊涂啊……” 为了个女人跟老丈人动了手,和辅国将军府的梁子结定了,真是……败家哥儿也不是这么个败法啊! 听得脑仁儿嗡嗡地疼,她闭眼揉了揉太阳穴,“不说这个了。大姐姐说亲了吗?” 听到这个问题,容貅更为尴尬,小黑脸快憋成小红脸了,“说……说了。” 夏和易奇怪地看他一眼,“许的哪家?” 第67章 ◎米◎ 然而容貅一副不知从何说起的模样,讷讷了半天,蚊子嗡嗡地挤出一个“怀平郡王”。 夏和易满脸莫名,“怎么会许了他家?” 大姐姐嫁的不是上上辈子的那个姐夫了,这一世竟然许的是怀平郡王,人长得尖嘴猴腮的,背靠祖荫衔个闲职,熬鹰斗鸡的主儿,成日眠宿花街柳巷,狗看了都瞧不上。 容貅说:“父亲还夸母亲这门亲结得好来着,二姐姐你不知道,怀平郡王在御前说得上话,眼下是京里的红人。” “怀平郡王在御前说得上话?”夏和易声调都扭曲了。 说什么,论一论偷鸡摸狗的四十八种方法吗? 容貅害臊地瞥她一眼,“不过……” 大喘气可歇得真够久的,夏和易瞧小小子儿脸都臊红了,倒不好催促他,只接着问道:“不过怎么样?” 容貅说:“怀平郡王求了宫里赐婚,大姐姐随郡王爷入宫谢恩,有幸入了皇后娘娘青眼……应召进宫伴驾了。” 伴驾?伴的必然不是皇后的驾,夏和易听出其中的奥义,极其勉强地笑了笑,“封了什么位分?” 容貅摇摇头,深深吸了一口气,“还是……怀平郡王妃的衔儿……” 夏和易也跟着深深吸了一口气—— 吓的。 要不是赵崇湛及时从后面托住了她,她可能要就地栽下去了。 还有什么说的,大姐姐不明不白地进了宫,皇后没当上就罢了,连个位分也没混上,郡王妃伴驾?那怀平郡王可真能忍的,都绿成垂杨柳了。 从容貅院子里出来,夏和易上气续不上下气地歪倒在武宁王怀里,天爷啊,她才出来短短几个月,家里就已经败落得不成样子。 她变成了一捧黄连,源源不断向四周散发着苦意。 等进了房关上门,她的苦就没法儿抑制了,得发泄,发泄的途径是一跃蹦到武宁王的背上,两条胳膊缠着他,“我这会子,真心觉得您这么多年过得好苦。” 赵崇湛顺势接住她,背着她走到床边,反身往床上一扔,“怎么说?” 大多数时候,夏和易都是斗志昂扬的,鲜有这样低落的时候,柔顺地伏在他肩上,涩涩地叹道:“我将心比心呀,您出身在那样的家里,亲缘间的糟心事儿肯定只能多不能少。” 赵崇湛让她靠着,神色不定。他最后悔的,就是当初篡改诏书时应当不论太后如何求情,依律处决了兄长,若是没有当今圣上,南定王纵使手再长,也没那么容易伸进皇寺里去。 皇后不必为他而死,他不用独自空守过那些枯燥漫长的岁月。 可是转念一想,如果皇后没死,他们沿着前头的轨迹继续走下去,他依然因为繁忙的政务无暇顾及她,依然还要往后宫里纳一个又一个的女人。他和皇后就会沦为帝后中平常的一对,感情生疏,客套淡漠,至多有商有量,就算是相敬如宾了。 别的不说,她绝不能像现在这样活泛,敢对他蹬鼻子上脸。 被盖棺定论“胆儿肥”的夏和易正忙着趴在他肩上呜咽,将那织金蟠龙纹的绸面洇出一团水渍,“人活在世上,就是苦的吧,您说是不是?” 赵崇湛顿了顿,把她的脸扳正,很肯定地说:“不是。” 夏和易吸着鼻子打他一下,“没瞧见我情绪不好嘛?这种时候我说什么,您一应说是就成了。” “你还活着,我就不算苦。”赵崇湛看她的方式很严肃,“我希望对你来说,也是同样。” 夏和易哇呜一声就哭了,抱着他泪流满面,“您怎么突然会说话了……” 她这冷不丁的,倒吓得赵崇湛慌乱起来,本来是想哄她高兴,谁知道她嗷一嗓子就哭了出来,“大概因为是实话?” 被她抱着晃到没辙,赵崇湛眼晕着说:“你不爱听,我以后不这么说了,你别哭了,嚎得我头疼。” 熟悉的滋味儿回来了,他果然还是他,想让人用浆糊把嘴黏上的武宁王。 夏和易往他怀里钻了钻,眼泪已经没了,但继续嚎啕个不停。 赵崇湛想起上回对症下药的处置办法,凛起面色吓唬她:“再嚎,本王克扣你手底下人月钱,嚎一声扣一两。” 夏和易从他怀里把脑袋拨出来,哼了声,“府里金银都在我手上,您要支取还得上我这儿打借条呢,谁给您的权力克扣下人月钱。” 瞧瞧她这无法无天的无赖样子!气得赵崇湛上手狠捏了一把脸才泄了怒火。 俩人闹腾了一阵,夏和易站起身来想去倒水,刚下了床,听见武宁王声音低低的,告诉她说:“南定王私离封地,圣上有令,命南定王应召入朝受刑。” 夏和易手伸到一半,半空中顿住,登时旋身回来,急切问道:“那会牵连您吗?” 南定王在昌安城和他见了一面,可别把他给连累了。 赵崇湛沉默了下,说:“不一定。” 夏和易听得心里着急,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眼泪又哗哗往下淌。 赵崇湛抬手提她拭泪,这回的眼泪要比刚才真挚多了,怎么擦都擦不完,只能把她抱到腿上,一壁给她擦眼泪,一壁想法子开解她,话一出口,“你这个头太矮,活一个小矬子。” 夏和易气得差点憋出一个鼻涕泡来,当即炸庙跟他争论开了,“是我太矮?您怎么不想想,您长那么高做什么,难不成您将来想当一棵树?傻大个听说过吗?” 赵崇湛怅惘地摇头,意味深长道:“民间有个说法,‘爹矮矮一个,娘矮矮一搓’,本王深感忧心啊。” 夏和易不可思议,拼命举手在自个儿脑袋顶比划,“我在姑娘里已经算高个儿了,不信您去比较比较。” 赵崇湛目光玩味地“嘁”了声,“我上哪儿去比较?你动脑子想想,我还能有接触其他女人的机会吗?” 夏和易满肚子的火,一下就熄灭了。 拌嘴成了寻常事,有时候吵急了,他脱口而出的实心话,让夏和易觉得窝心。 她心里明白,南定王的事儿没他说的那么轻巧,论亲疏,他们夫妻一体,武宁王的好歹,比娘家哥哥姐姐干的混事儿更要紧。夏和易心里满满兜着一满兜的担忧,不好全表现出来加重他的负担,只能垂头捏着他的手指把玩,低声咕囔道:“所以您要好好活着,等我为您生儿育女。” 赵崇湛怔惘地看着她,想到他们将来会有孩子这件事,心头涌起一阵充满期许的感动,他思量着如何才能够让她放心,作保是必要的,然而感动得太过了的结果就是口不择言。他很认真地点点头,“你放心,我肯定能活到等你生一窝小矬子的那天。” 这一天,武宁王的下场,自然是被狠狠揍了一顿,夫人是个生猛的,尊贵的武宁王爷生怕还手伤了她,于是在放弃抵抗的过程中衣衫褴褛,风度尽失。 赵崇湛气得声儿都颤了,指指点点,“你给本王等着!” 夏和易对这种空口白话的威吓早已免疫,就那么睁着眼睛不惧死活地望着他,还故意找茬儿寻衅,将褪去罗袜的脚狂妄地踩在他的大腿上。 赵崇湛被她挑衅的举动激得气血一阵阵上涌,抬手就摘了帐幔上的金钩子。虽然此报复非彼报复,但都能换得她眼眶泛红哀声求饶就是了。 春意暖融,金石相击,引吭间水漫金山,冬日的月夜长得似乎没有尽头,然而再是长夜漫漫,也终有天亮的时刻。 夏和易早晨醒来,床上又只剩她独一人。武宁王恫吓她的话当然没有后续,唯一可以称作后续的,是他肉眼可见地忙了起来,不知道忙些什么,忙得好几日见不着踪影。 好歹都罢,日子又过了一程,若是还在京里,这个时节已经吃上了最早一拨春笋,可北地照旧是白皑皑的一片,雪能积到脚踝深。 夏和易一路上辛辛苦苦买的茶馆酒肆,事实证明还是很有作用,今儿又送了一拨消息进来,街头巷尾的闲谈里,有海一般的真和海一般的假,浩瀚的消息得由武宁王的人事先筛过一道,滤掉那些吹牛皮的和不值一提的,剩下的都值得斟酌商榷。 离排膳还有时辰,她歪在榻上百无聊赖,随手拿起一册翻翻打发时日,可翻着翻着,眉心渐渐紧了,坐正了身子。 册子里记载了怨天尤人的抱怨声,几个月前,一斗稻米,市价大约五十文,近来米价一直在缓慢上涨,到造册的日子,已经近八十文一斗。 她手指翻得飞快,纸张哗啦啦抖动,地界儿越往北,柴米油盐的价钱变化越厉害,而大绒、细瓷的价格却没有太大起落。 夏和易赶紧把胡猴叫过来,问道:“跌打损伤的药材是不是涨了?” “姑娘,您真是神了,是涨了,涨了不少。”胡猴琢磨了下她的意思,试着道:“咱们是不是收购几个药材铺子?” 最近没有大的天灾,今年连雪患都算不上,而柴米油盐的价格都在飞涨,兴许是打仗的前兆。那谁和谁打呢? 夏和易手心里攥紧了帕子,“铁价也涨了?” 这个问题平时倒是没太受关注,胡猴歪着脑袋回忆了会儿,摇头,“是涨了一点,没太有变化。” 夏和易又困惑了,照理说,要打仗了,军需旺盛,即便铁价受官家控制,也该上涨才对。 -完- 第68章 ◎瞒◎ 武宁王一连多少日子早出晚归,夏和易心里揣着事,睡不好也吃不香,除了料理王府上下的大小事务,就是跟容貅一道打发日子,挨到冰雪终于开始消融的岁月,她的怀疑达到了顶峰。 起因是她不留心听见了容貅跟随身嬷嬷的一段对话,嬷嬷催容貅回程,但容貅想在武宁王府多留些日子。 那随身伺候的嬷嬷是泾国公府带过来的,潘氏瞧不上月姨娘和容貅,连带着府里下人对容貅说话都不算太客气,嬷嬷高腮帮子缩得精明,高高哎哟一声,“我的爷,出门前公爷是怎么跟您说的?不让您和这头有过多牵扯,您忘了?” 容貅犹豫道:“可是二姐姐嫁过了门子,王爷就是我们家的女婿,这层关系是雷打不断的……” 原本照夏公爷的意思,压根儿就不该派人来,以后干脆当没这个闺女才是真的,成王败寇,武宁王妃是他们泾国公府出的嫡姑娘,这事儿本来就够在当今圣上跟前喝一壶的了,还瞎攀扯什么,嫌命长是不是? 夏公爷上了年岁,又逢着家里一连串污糟事儿,被琐事烦乱了心神,想事儿想左了,后来还是潘氏点醒了他。帝王更迭一朝一夕的,毕竟当初他们哥俩儿內禅位就是儿戏般地换了个称号,所以以后到底怎么样,谁说得准呢?今儿龙椅上坐的是哥哥,明儿谁知道会不会就换了弟弟。所以武宁王府这头也不能落下,趁着亲事的借口,送一个不起眼的庶子来,既算是维系上了,也不算太过招眼。 嬷嬷冷冷笑了声,提了声调架起威胁的派头,“万一将来打起来了,您偏不走,让万岁爷怎么看待公爷?说泾国公府两头不耽误,您把公爷置于何地?” 容貅对潘氏的惧怕的,连带着潘氏派给他的人,他都不敢大声喘气儿,有种唯唯诺诺顶撞大人的讷讷,“可是……” 嬷嬷见他冥顽不灵,都打算搬出潘氏下点狠手吓唬一回了,没想到抬头撞见夏和易从长廊的转角转过来,迎面走来,眉峰淡淡含霜,“你是哪个房里伺候的?瞧着眼挺生。” 嬷嬷看得心惊,原来那个只会上房揭瓦的二姑娘,几时竟有这样的风度做派了,忙敛下首回道:“奴是月姨娘房里伺候的,姑娘没出阁前院子隔得远,许是没太碰上过。” 夏和易哦了声,有了计较,想来是潘氏指去监视月姨娘的。 夏和易跟着武宁王混久了,别的优良品质没学会,趾高气昂的态度倒是模仿了个十有五六,已经很够用了,她眼皮子倨傲地一掀,“你一个伺候姨娘的,容哥儿是主子,叫你一声嬷嬷都算抬举你。你不感恩也就罢了,还敢在主子面前狗仗人势,我倒不知道,你多早晚能代表公爷的意思了?” 她调过视线看向春翠,“照我们武宁王府的规矩,以下犯上者,是什么处分?” 把春翠给看愣住了,武宁王府哪儿有什么规矩啊,下人都是武宁王的人,本分得不得了。 但是话都说到这儿了,夏和易半转身遮住嬷嬷的视线,拼命冲丫鬟挤眼睛。 秋红当即领悟了,厉声道:“该杖十——” 夏和易蹙眉挤了挤眼。 秋红改口道:“杖二十。” 夏和易扬手一招,立刻有使人从廊下进来,一左一右架着嬷嬷就要往外拖。 嬷嬷吓得面色青白,手脚都不能动弹,梗着脖子挣扎,“奴是泾国公府的人……” 夏和易学着武宁王那副欠收拾的嘴脸,轻描淡写地挥了挥手,“我是泾国公府的二姑娘,处置你一个下人罢了,范不着特特儿修书回娘家请示,我的字纵是不抵千金万金,横竖你配不上。” 嬷嬷鬼哭狼嚎地被拖了下去,不一会儿,一声一声响亮的打板声从隔壁院落奏响。 容貅边上其余下人都是从泾国公府跟过来的,以前二姑娘是什么诨傻模样,个个都还记得,一时有些转不过来,都看呆了。夏和易趁热打铁,“你们从前是什么规矩,我管不着,但你们既然眼下人在我武宁王府,就得照我武宁王府的规矩来,再叫我听见谁在主子跟前目无尊卑嚼舌根,打断一条腿都是轻的,听到没?” 众人皆唯唯诺诺低头称是。 容貅一晌午都满脸敬仰地看她,“二姐,你可太有气势了!” 夏和易笑了笑,教他:“你自个儿要强硬起来,别人就不敢欺负你了。” 她其实是想说架子要学着装起来,那句“学学你二姐夫那种讨人厌的样儿”已经到了嘴边,但怕教坏小哥儿,想想还是作罢了。 一个挑事儿的嬷嬷不算什么大不了,夏和易后来无意中多嘴问了一句缘由,据底下人回禀,那个嬷嬷是早晨跟着采买的出去转了一道,回来就着急忙慌地催容貅走,似乎是听到什么闲言碎语,回来的路上嘴里还念念有词说要打仗了。 * 赵崇湛回到府里,已是夜幕四合的时辰,往常无论多晚都会在二门上守着他的夏和易没有出现。 人影投在窗纸上,笔挺的坐姿,钗环衣着齐全,不像睡下的样子。 赵崇湛进了房间,立刻感受到两道直勾勾的视线,脚步不着痕迹地一顿,“我回来了。” 夏和易一动不动地盯着他,“您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连尾音都没上扬,是万分笃定的肯定语气。 赵崇湛心头一纵,仔细分辨她脸上的颜色,心里暗暗期待下一刻她就跳起来无法无天地喊“嘿,您又被我唬着啦!” 但是没有,她就那么端坐在圆桌的一侧,两只招子静静地,但是晶亮地,看着他。 天知道他此刻到底有多慌,完了,满脑子只有一句话,完了,她知道他是谁了。 他避开视线,从她身边错身而过,压住心跳,明知道糊弄不过去,还是尝试用不以为意的口吻,“你又在瞎说什么。” 夏和易神色清冷,缓缓道来的感觉,像头顶上悬而未决的铡刀,“我也不是非得要让您透个底儿掉,只是事情总得分个高低缓急,这么捅破天的大事您都不告诉我,我不知道夫妻之间还能谈什么信任。” 赵崇湛握了握拳,无声地做了个吞咽的动作,“你有什么证据?” 夏和易噎了下,“……是臆测不假。” 寻觅到一线挣扎的余地,赵崇湛掩饰着喘气的动作,把目空四海的惯性气度架起来,“呵”了声,“空口白话的,听着什么风吹草动就敢上来质问本王,本王看你胆子的确不小。” 夏和易瞥他一眼,瞧他满口本王本王的,架子端起来了,说明什么? 说明他心虚。 她也不绕弯子,“行,您跟我兜圈子,我问您一句实话吧。” 赵崇湛心都快提到嗓子眼了,冷汗从背上滑下去,从头凉到脚,心里凉透了,不敢面对接下来的疾风骤雨,负手背过去面壁,嘴上仍然硬气道:“本王事务繁杂,你有话快说,耽误了本王的时辰,本王拿你是问。” 夏和易说好,站到他背后,一两步的距离,差点让赵崇湛以为她要拔刀背刺。 “是不是要打仗了?” “什么?”赵崇湛错愕,回头看她。 夏和易因他突兀的动作吓了一跳,“您听见我说话了。” 自己惊心动魄了一回,结果她竟然是为着这个在给他上眼药,赵崇湛不可思议地重复确认,“你要问的就是这个?” 这话里头好像有学问,夏和易揪着刺儿跳起来,“这么说,您还有别的大事瞒着我?” “没有了,就这个。”赵崇湛很果断,一改刚才仗势欺人的高远距离,一副恨不得剖心坦诚的表情,一把抓住她的手爪子,使劲搓揉,“对,是要打仗了,我不是瞒着你,是还没来得及告诉你。” 南定王因私出封地,被当今圣上责令入朝受刑,结果南定王在被押送进京的路上叛逃,神出鬼没的人,居然跟北方的瓦虏部落勾结,起兵造反。 瓦虏兵强马壮,频频骚扰北方边境,跟北地大小战役无数。 当今圣上有心求和,竟允诺将封安关以北的地界儿全划赔给叛军。 那可是整片北地啊! 夏和易记得封安关,来北地的路上,武宁王带她去逛过山脚下的镇子,她还跟一个卖鸡肉饼的小贩大吵了一架。不过吵嘴归吵嘴,在领土大义跟前不值一提。 她在短暂震惊过后,想透了其中的谋算,北地往瓦虏一划,让武宁王府跟南定王争高下。 “这样既能苟且求和,又把您这个心头大患给处置掉了,万岁爷这算盘打得真响。” 夏和易傻了眼,不得不说,这位万岁爷的脑子确实很清奇,瞻前不顾后,一气儿处置了两个大麻烦是好事儿,可万一武宁王和南定王一拍即合,联手拥兵南下,到时他预备怎么办? 所以这位帝王是真心不够格,赵崇湛叹了口气,伸手把她拥进怀里,下巴轻轻点在她的头顶上,“我答应过你不做乱臣贼子,但祖宗基业不能丢,每一寸土地都不可轻易相让于人。所以对不住你,我必须要失言了。” 夏和易回握住他的手,说您放心,“这点好歹我还是分得清的。” 可是担忧不会因为理解而减少,她从他怀里仰起头来,“您要上前线去吗?” “未必。”赵崇湛说话儿就拉着她一道往里屋走,一边吩咐人备水沐浴,看那架势今晚是不打算离开了。 夏和易疑惑地扯他胳膊,“您不是长鼻子长脸说事物繁杂,多说一句都要拿我是问吗?又唬我哪?” 赵崇湛脚步猝然一顿,再想回头往外去已经来不及了,况且怀里馨香扑鼻,要放手实在舍不得,于是理直气壮地说不走了,“本王事后想想,怕冷落你独守空房,你心里难受过不去,所以勉为其难挪出一点空闲陪你。你心里受用就成,不必谢恩。” 夏和易被他的脸皮厚度惊呆了,怔怔鼓了鼓掌,以表敬佩。 既然要沐浴,按照赵崇湛的意思,烧水不易,干脆两个人一起挤挤,还能省一桶水。夏和易知道他为了那事儿无所不用其极,半推半就地答应了。净房里挥不尽的白烟弥漫,浴桶的边沿成了她唯一的倚靠,来自四面八方的冲击,撞得人心都晃荡。 沐浴完了上床,夜里肉山是照常要叠的,两个人气喘吁吁结束又一场奋战,胳膊搭胳膊腿搭腿地靠在一块儿休息,期间赵崇湛百般利诱,听她断断续续叙述她是怎么推断出来的,其实说复杂不复杂,逻辑也并不怎么缜密,但还是让赵崇湛听出一身冷汗。虽然说她大多数时候神经都粗得像麻绳,冷不丁敏锐一下,真有叫人刮目相看的本事。 这一心惊,一旦开了个口子,就免不了要多想,他瞒她那么久的身份,是不是要瞒不住了,她是不是已经嗅出了些许端倪,趁着这个档口在试探她。 所以这一晚,他理所当然地没有睡好,轮番梦见夏和易死去的画面,她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任凭他如何哀求,终是挽留不住。 夏和易半梦半醒,突然手被紧紧攥住,她意外地挣了挣,没挣脱开,便随他去了。 又过了一程子,他好像睡得更不安稳了,猛一下把她抱进怀里,“皇后,皇后!” 夏和易有点懵,皇后,什么皇后?谁?现在宫里的梁皇后? 武宁王的睡相极好,比她要端稳太多,不打呼噜不磨牙,规规矩矩,睡着时什么样,醒来还是什么样儿。夏和易还曾经笑话他,问他是不是小时候被人用麻绳捆着练出来的睡姿。 这是头一回见他这样,跟梦里撞鬼了似的,她心软地凑过去,轻轻地拍了拍他,低声哄道:“我在……我在,我陪着您呢,别担心。” 那厢赵崇湛急促的呼吸渐渐缓了下来。 夏和易趴在他胸前,手指抚着他依然紧皱的眉,喃喃道:“您真的想坐那个位子吗?当皇帝有那么好吗?” 他显然已经睡熟了,没有给出任何回应。 夏和易本也没打算得到什么回答,只是拍着拍着,倒把自个儿拍得睡意渐起,迷迷糊糊就快要栽进梦乡,忽然耳边传来一句—— “皇位本就是朕的,朕要打回天下,携皇后共享这大好河山。” 一字一顿,清断不黏缠,异常清晰,在寂静无声的黑夜中响起,振聋发聩。 夏和易猛地睁开了眼。 第69章 ◎砸◎ 北地罕见的一场春雨,淅淅沥沥打在窗沿上,泥土潮湿的腥气从空气中翻上来,裹挟着土腥味的凉意。 夏和易在窗前坐了很久。 现在回想起来,处处都能寻觅出微弱的痕迹,所有的蛛丝马迹,其实早已已织成了一张完整的蛛网,是她从来没有往那个方向想,但凡心思能曾偏过一丝一缕,都不可能有发现任何端倪。 她慢慢走到床边,静静地看着床上熟睡的人,或许人的性子,从睡姿就能窥探出一二,他端稳、持重,看着很是正人君子。 什么狗屁君子,全他娘的是假象! 夏和易越看越气,脑中嗡嗡作响,恶从中来,一跃而起,以全身的重量朝着人砸下去,“姓赵的你!给!我!起!来!” 那一下坠落,真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落下的角度偏了几分,赵崇湛没有因此失去几根肋骨是纯属帝命庇佑。 赵崇湛是咳着醒来的,梦里差点被一座大山压死,醒来看见一个燃烧的夏和易,青面獠牙,气势汹汹地用枕头在床榻中间隔了一条清晰的界限,“谁过界谁是王八犊子。” 天爷,那蓄势待发的模样,头发全呲起来了,简直像是正在学习捕食的幼兽,下一刻就要扑过来,用没长齐的小牙狠狠撕咬猎物。 赵崇湛瞬间清醒,一时间浑身血液都发凉,只是不久前才闹过一回乌龙,他抱着最后的侥幸,勉强端着沉稳问她:“怎么不睡了?” 怀疑的种子已经长成参天大树,到底不好直切痛处,夏和易皮笑肉不笑地抿了抿嘴,“我忽然想起来,您跟我立的婚书,我还没见过。” “怎么突然想起来那个?”脑子里飞快转动起来,赵崇湛不辩不合,蜻蜓点水地转移了矛头,“当初送到泾国公府,大概是你父亲母亲收下了。” 他应对得坦坦荡荡,夏和易竟然无话可说。但是作罢是不可能作罢的,眼珠子一骨碌,又假笑起来,“成亲有程子了,我总对您王爷王爷地称呼,别再把人叫生疏了,您有没有小字?以后跟前没人的时候,我叫您的小字吧,显得亲热些。” 赵崇湛心弦提成一根绳,高紧地挂着,眼底不可避免露出一丝警惕,没犹豫就矢口否认:“没有。” 他们两个人斗法,从来都是他从容,夏和易慌乱,眼下似乎倒了个个儿,赵崇湛察觉了,立刻决定不能这样,生死未决,稳得住的人才能在周旋中觅得逃出生天的缝隙。 于是他努力温柔地笑了,“不过没关系,今后你想叫我什么,我都认下。” 像一个宠溺妻子至极的丈夫。 可是夏和易已经没有那么容易上当了,她意有所指地拖长了音调,“哦——不拘什么,您都认下?” 赵崇湛现在只想先把今夜给糊弄过去,含笑颔首说对,声音温润如流水,“只要你喜欢。” “那我叫您……”夏和易笑意一收,板住脸,“三爷,赵三爷,您认吗?” 双伴儿兄弟,哥哥行二,赵崇湛行三。 一道惊雷从头劈到脚,赵崇湛脑子里骤然天旋地转,手扶了把床沿定了定身子,到底是做过皇帝的人,心里打卦,慌乱到了极致,反而能够渐渐冷静下来,面不改色地问道:“哦?这是什么意思?” 夏和易没料到他还能稳得住,被他不到黄河心不死的样子气得倒噎气,“我从来没见过双伴儿,一直在想到底长得能有多像……”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盯着他的眼睛,“我最后给您一次机会,您最好坦白从宽,否则我把您肺管子给捅出来!” 话说到最后,她已经控制不住面部的扭曲,龇牙咧嘴,仿若地府里爬出来的罗刹鬼。 赵崇湛绷住的最后一根弦儿断了,只能以凶恶掩饰忐忑,骤然起身,高声呵斥道:“你好大的胆子!” 夏和易呲着牙花儿,凶相毕露就扑了过去,手脚吊在他身上,以不可挽回的趋势将他狠狠压回床上,赵崇湛伸手拽她,结果就是两个人像摔跤似的扭打在一起,把周围的一切东西都踹出“咚咚咚”的通天巨响。 夏和易眼睛都杀红了,咬着牙骂:“我这辈子没见过您这么无聊的人!” 既然再掩盖不住,赵崇湛索性不演了,心底压了许久的火寻到出口,旧事重提怒火滔天,“千方百计想嫁戴思安,你当我死了吗?” 夏和易拼命撕扯,拳打脚踢,“您每回来坤宁宫都是一副恨不得下一刻马上就拍屁股走人的做派,我不是为了给您腾地方吗!” 赵崇湛恰时伸臂挡住她横扫过来的腿,怒道:“我那时心系政务,肩上重担万钧,你不替我分忧就罢了,还妄图曲解我——” 没给他怪罪完的机会,夏和易直接抢断道:“后宫不得干政,我怎么替您分忧?” 被她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攻击惹得心烦,赵崇湛干脆一翻身,以身躯的绝对优势压住她蠢蠢欲动的四肢,“夏和易,我看你是真欠收拾了。” 夏和易忍无可忍,不能动弹,但挡不住她拼命挣扎的动作,“到底是谁欠收拾?是谁无聊?您怎么不去唱戏呢?骗我这么久有意思啊?” 她趁乱伸嘴就要咬人,赵崇湛忙乱中分出一只手迅速合上她的下巴,说话间几乎要嚼穿龈血,“我不骗你,你早就跟别人跑了。” 夏和易仰着脖子说对,气话把不住边儿,“要不是您三番五次打岔,我说不定早就跟白五爷成了!” “你还敢说!”她的这种假设彻底激怒了赵崇湛,原来人发怒时,眼白真的会变成超乎寻常的通红,一个个身影从他眼前晃过,戴思安、白经义,还有一看见他转身就跳湖不犹豫的臭杂拌子,气得他差点就失去理智,“你再撒癔症,信不信我这就办了你!” 办?怎么办?还想杀人灭口是怎么的?夏和易被这么一激,急赤白脸的:“您再动一下,我就一头撞柱子,让您所有扯的谎都白搭!” 这种威胁,真是令人闻所未闻,听得赵崇湛都气笑了,“你嫁给我,我就是你的夫主,没我的命令,你敢少一根汗毛?” 夏和易是个实心眼子,怒瞪着眼睖他,“您看我敢不敢?” 铁一般的事实证明,她真的敢,挡箭跳湖都敢,撞柱子只能算清粥小菜,压根儿不值一提。所以赵崇湛只是嘴上硬气,身体一动不动,打是不敢真上手打就罢了,余光瞥了眼柱子,现在沦落到骂也不敢骂了。 夏和易占了上风,一心只想把刚才受的窝囊气尽数奉还,趁他手下一松,从缝隙里钻出来,翻身一跃压住他,哼哧哼哧喘着粗气,嘴里骂骂咧咧念秧儿,“气死我了,真的是气死我了。” 气得脑袋里嗡鸣声作乱,气血上涌在四肢百骸狂乱奔走,再找不到个决堤的口,她真怕她今晚就要暴毙而亡,对准他的肩狠狠咬了一口,在赵崇湛倒吸气的声音中开始剥他身上的衣服。 不拘用什么方式,一定要让他付出欺骗的代价。 这是夏和易此时脑海中唯一的信条。 她一咬牙,撑着胳膊迅速换了坐的地方,让他在措手不及之下扑了个满口鼻的馨香软泉。 她重重抛下一声哼,“憋死你个满口跑车的大骗子。” 夏和易打小会骑马,深知要驯服一匹不甘居于人下的烈马不是易事,烈马会狂暴地挺动,用尽一切方式将身上的人摔下来。所以夏和易在咬牙隐忍的过程中始终保持上身笔挺、腰腹收紧,还要有奖有惩。 她把满腔被欺骗的怒火换成另一种宣泄方式,居高临下地对他说:“是我幸您,不是您幸我。” 赵崇湛现在没法回骂,就算愤怒,最多只能以撕咬表达,但花蕊易折,又不可能真的撕咬,所以竟然无解。 在这个世道的观念里,大概只有相公堂子里的相公才会这么伺候女客,对于寻常爷们儿来说,这肯定算是一种屈辱。赵崇湛虽然不至于觉得屈辱,至多算是在对调的强弱关系中感到很不适应,况且是毫无准备之下猝然发生的,最初自然经历了抗拒,以及随之而来的磨合,但他渐渐从她餍足的神情里获得了另一种属于灵魂的快慰。 他忽然觉得,或许夫妻之间本该就是这样的,在相互奉献中相互汲取,而不是谁伺候谁谁侍奉谁的单一关系。 烈马逐渐温驯,一点一滴的反应都不会被骑手错过。骑着马纵情驰骋的夏和易徐徐松弛下来,仰头望向天花板,灯在旋转,倒映出一圈圈菱形的光,将仰脖引吭的人溺毙在光影的漩涡里。 * 屋子里到处遗留着有人在此狠狠打过一架的痕迹,桌椅都掀翻了,花瓶茶盏碎了一地,破损的绸缎这儿那儿地挂成了残破的幡。 “我现在能跟您说话了。”夏和易坐在一个横翻过去的杌几上,双手抱胸,口干舌燥,“不是说原谅您的意思,我还在生气。” “我知道。”赵崇湛站在床头,态度比她要平静,是要和谈的架势。 夏和易气愤得捏起拳头把桌子当鼓捶,“您再也找不着第二个比我更通情达理的人了!” 他没有否认,“我想你应该有很多问题。” “别催!”夏和易愤怒地踢翻了一个本就翻倒的凳子,“等我捋捋!赶着砸罐儿还是赶着扯幡呢您?闭嘴!” 小夫人突然变得如此易燃易爆,赵崇湛花了几个呼吸的时间适应了一下,才无声地比了个请的手势。 挠心挠肝啊,真是憋闷,夏和易一边琢磨一边发火,踹翻了身边所有可见的凳子,气儿才总算稍微顺了那么一丁点,肚子里的所有困惑回溯到一切的起点,怒而回身,“我们为什么会重来,您知道吗?” 赵崇湛看着她,沉默了下,说:“不知道。” 朝夕相对了那么久,夏和易对他的种种反应再熟悉不过了,当即又怒嚎起来,“您又骗我!” 第70章 ◎生死相续◎ 她肺里起钢火,可是不能够再打一架了,那份刺激……实在太过刺激,她受不住,退一万步说,就算她还能再刺激一回,他大概也受不住那份侮辱。 结果瞧他的眼神,好像和她想象中有点不一样,眼底那隐隐发亮的光彩,似乎还挺跃跃欲试。 夏和易有点后悔和他对视了,她明明是占据了所有道理的那个,此刻却眼神胡乱缥缈起来,乱瞟中落在了扎眼的唇上,他的唇比她的要薄,往常清淡的唇色总能为五官多添一分英挺,而现在却是红润的……那红润上反光的是什么? 哦,好像是水渍。 他故意没有擦,故意留给她看,这个心机的狗东西。 夏和易心里暗骂,骂完从怀里扯出条帕子,反手扔了过去。 赵崇湛期初确实是存了些卑鄙的心思,打算万一她再气得压不住,就把她的罪证亮出来,逼她松口,结果抓住带着淡淡桂花香飘来的帕子,见她咕哝着忸怩转过身去,那种迷乱之后的自责自咎缓缓涌上来,水可真是……海啊,水漫金山也不过如此了,他有些压不住气息上的错乱,胡乱用帕子擦了擦,“就凭你今日的……那种举动,本王能治你死罪,你知道吗。” “我那不是气昏了头么。”夏和易也很不好意思,她一直以为她是个正经人啊,为什么一气之下能做出那般荒唐的举动,但是罪证确凿,她找不到托辞抵赖,只好两眼一闭装傻充愣,“反正以后也不会再有了。” 赵崇湛擦拭的动作慢慢缓下来,一同降沉下去的还有他的面色,如果可以,他很想问问她为什么以后不会再有了,不过未免有上赶着为她做那种事的嫌疑,他问不出口,不虞地将帕子往桌上一摔,“有没有,多早晚轮到你说了算。” “不说那个了。”夏和易自诩厚于常人的面皮都快要撑不住了,赶紧把话题往回拉,“我要从头知道一切,原原本本,什么都不能骗我。您要是再蒙事儿,我立马收拾包袱,找一个您再也找不到的地方躲起来。” 刚才分开俩人的枕头现在横隔在方桌桌面上,一人一头,赵崇湛端坐在一柄官帽椅里,夏和易歪坐在踢翻了的杌几上,有种对垒的架势。 赵崇湛对她的狂妄很不满意,“没有我同意,你以为你能逃去哪里?” “您关我一时,还能关我一辈子?”此情此景,忽然让夏和易想起曾经在京城的小姐夫人中风靡一时的画本子,里面有一句词儿一度勾得她心酸心颤,她脱口而出:“您就算关得我的人,也得不到我的心!” 事实证明,那些写画本的酸书生还真是有几分本事的,这词儿一出,立刻激怒了赵崇湛,激得他大脑嗡一声,气得他口不择言:“成,你前脚走,我后脚就把你改的库房全改回来,塞满六十六房妾。” 夏和易猛地跳起来喊好哇,青葱似的食指颤抖着指着面前的鼻尖,“您果然把心里话说出来了是不是!” 赵崇湛被她指摘得无力,跟她待久了,谁都会变得胡闹起来,什么塞满六十六门妾,只图斗嘴快活,什么幼稚的话都往外蹦。再像现在这样毫无意义地吵下去,这辈子都吵不出个头来。 他心累地摆摆手,“坐下罢,你想知道什么,我告诉你就是了。” 所以从他的三世帝命说起,说他和兄长之间的矛盾,一直说到太后让他选后的画像。 夏和易怔了怔,旋即偷偷瞄他一眼,“您原来那么早时候就觊觎上我了……” “这怎么能说是觊觎,这分明是,是……”赵崇湛也有点尴尬,清了清嗓子,不可一世的神态重新挂上脸,“你有幸入了本王青眼,你们夏家祖上烧高香了,你应该磕头谢恩。” 可想而知的,被夏和易一句“我可去您的吧”给堵了回来。 然后终于说到夏和易挡箭的一茬,她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原来南定王和……那位勾结上了,难怪呢……” 再后来的事儿,赵崇湛想三言两语简短略过,但夏和易对她死后的故事很好奇,“我……那个了以后,您立的哪家姑娘当继皇后啊?” 赵崇湛眼神开始飘忽,试图掠过这个问题,“后来我想弥补你——” 但是夏和易是那么容易糊弄过去的人吗,她带着十头骡子非要把他拽回来,“您还没回答我的问题,说好不瞒我呢?您说罢,无论您立了哪家的姑娘,我至多生一会儿气就过去了,您是什么身份呀,我能理解您。” 立了反倒还好了,要是实话实说,岂不是今后在她面前再也立不起威仪来?但她咄咄逼人,随时一副要收包袱走人的样子,赵崇湛几度烦扰之下顶上她的目光,“没立继后!别问了。” “为什么?”夏和易货真价实地惊住了,“那后宫不得乱套了吗?前朝的大人们没逼您?” “后宫有太后坐镇,乱不了。前朝,呵,往后宫里塞他们的闺女,朕已经够仁义了,连朕的发妻他们都想掺一手?”被戳中心事的赵崇湛嗓门高起来,“朕认准了人就不会改,朕有铁骨冰心的气节,你当朕是你,三心二意没个准头。” 夏和易从他骤然拔高的音调中听出来了,其实他还是那个质朴丹心的少年,对着一副画像情窦初开,对待结发的妻子,不论中途有没有产生感情,反正是死心眼儿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她死都死了,他还巴巴追回来,被她下了几回脸子也不回头,这不是傻小子是什么呢。 她怔怔盯着他的脸,好想笑,但又有一点点想掉泪,该怎么形容呢……像是心口被轻轻踹了一脚,不疼,惴惴的,似乎是难受,似乎又没有。 但她还在生气,所以不能让他轻易得逞,夏和易借着低头探地的动作缓和了些,低声提醒道:“您自称错了……怕隔墙有耳。” 赵崇湛不以为然,“我要是连这点能耐都没有——”话到这里停住了,没往下继续。 夏和易顿了顿,“嗯”了声,但还是说:“眼下这个节骨眼儿的,万事仔细着些,总挑不出错处。” 她难得轻声细语一回,赵崇湛本来都在考虑是不是得拿麻绳把她捆起来了,这会儿发觉她还是关心他的,说不定情况有缓,于是接着往下说:“你死后五年,我北征大捷,西循国派使臣入朝求和,使节是西循国大国师,禀天人永隔有解决之法,有术法献上。我本是不信的,但信与不信……横竖一试罢了。” 夏和易满脸意外,“您不是最厌恶神鬼之术了么……” 她入宫后曾听说,在赵崇湛还小的时候,先帝的宠妃曾妄图以巫蛊之术害他,给他留下了不小的心理阴影,以至之后对神鬼之说深恶痛绝。 她不知道现在听来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烙下的是如何的炙痛的回忆,在长久的沉默之后,赵崇湛说:“如果能换得你回来,也无妨。” 对夏和易的震撼,不可谓不大,平心而论,他们做夫妻的那三年,之间并没有深厚到震颤人心的情谊,感情间的感触是相互的,她对他没有,他应当对她也是同样,可是他仍然对她有一种常人难以理解的执拗。夏和易懵了半晌,欲言又止地望着他摇摇头,“您真是个……老实头儿,真是没法儿说,我再没见过比您心更实的人了。” 在他一往无前坚贞的时候,她满心想的都是嫁别的丈夫,赵崇湛难免觉得难堪,难堪之后就是生气,“对,我坚定而有气节,跟你不一样。在身份这件事上,我是欺骗了你,但一切都是事出有因,要不是你——” 夏和易看他眼神就预料他又要旧事重提骂她一通,赶紧截住话茬,“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哎呀,您老车轱辘话来回倒腾做什么,多没意思的。” 茶吊子刚才打架的时候打碎了,她起身到门外,扬声让人送了新的进来,再倒了一杯茶,亲手捧到他面前,“您继续说。” 递完茶了,才想起来她原本应该还在气头上,手的方向在半空中往回一转,哼了声,自己一口气仰头喝掉了。 然后两个人又幼稚上了,眼神瞪着小小的茶盏斗法,你一下我一下,眼神几乎斗得要烧起来,一直斗到赵崇湛醒悟过来他又犯傻了,单方面了结束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故事还要继续说,以西循国大国师作为生死媒介,“……以三世帝命为限,换你生死相续,三世止息。” 世上竟然真有这样的奇事,夏和易觉得不可思议,但她的的确确重活了一道,由不得她不相信,震撼着回味了许久,觉着有些不对劲,中间好像有什么没续上,“那代价是什么?” “因缘果报,代价是……”赵崇湛舌头打了个突,收住了,改口道:“以帝命作交换。” “就这样?”夏和易很是怀疑。 “你还想怎么样。”他不耐烦了。 夏和易知道他没说完全实话,可他不想说的话,再追问下去可能也逼不出什么来了,于是作罢,静静坐在那儿思量了会儿,突然想到,当初如果他挑中的不是她,而是别的姑娘,他是不是也会这么一根筋地认准了? 不该想这个问题的,一想就钻进了牛角尖里,心里怄得厉害,现在他都是她的人了,明白再琢磨什么“当初要是”是不应该,可是就是难受,进退两难的那种难受,吵嘴也没劲吵了,懵懵的,想到什么说什么,“您知道的吧,当初所有人都以为皇后会是我大姐姐……哦,我忘了,您是见过我家大姐姐的,长得可漂亮了。” 赵崇湛皱了皱眉,“那人心术不正,你今后少跟夏家人来往。” 思虑再三,觉得还是有必要告诉她,省得她以后拎不清,“当初你重伤昏迷不醒,夏文康送了夏大进宫侍疾。后面的事,本王不屑提及,横竖你心里有数就成。” 夏和易对家里是失望的,可每次似乎都能更加失望,在她的那种险境之下,家里还能冷静权衡利弊,送大姐姐进宫做什么呢?无非是为了借她以身挡箭的功劳,趁热为大姐姐谋一条前途吧。瞧赵崇湛的模样,大概是大姐姐做出了什么不堪的举动,惹他不悦了。换作以前,她是绝对不会相信端庄大方的大姐姐会做出自荐枕席的事儿,可她曾经亲眼见过的,大姐姐跪在地上,差一点就要将他的膝头拥进怀里。 所以还能怎么样呢,生在这样糊涂又清醒的家里,只能长长一声叹息。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四下静了下来,听雨声打在房檐上,雨滴轻轻跳起来,发出一连串轻柔的,哔哔啵啵的声响。 好像不会吵架了,可是矛盾还是横亘在中间没有解决,赵崇湛看她一眼,她也在偷偷瞄他,眼神正对上,她不动声色地移走了。 “成亲前我跟你说过的话,其实也是这个意思,总夹缠过去没有出路,既然都有错处,一概抹平了,我跟你都既往不咎,人到底该往前路打算。”他洋洋洒洒说了一大通,为了掩盖没有信心的事实,一直以来,认准了她的似乎只有他,她的动心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实在说不好,所以有一丝小心翼翼的慎重从不可一世的说教里透露出来,“那么,今后,你还愿意吗?” 这个问题,把夏和易问懵了。她还愿意吗,今后还愿意和他在一起吗。她胡乱地说:“您别打量我不知道,不论我待会儿说什么,您都会说我说了不算。” 照她的性子,如果愿意,当然会直说愿意。东扯西拉转移话题,至少不是愿意的意思。 夏和易眼睁睁地看见他眼底的光一寸一寸黯淡下去,狂乱的心慌突然铺天盖地地涌起来,她想解释,她不是想表达不愿意,愿不愿意的,她就是脑子里太乱了,好像要既往不咎,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纠纠缠缠三世,弯弯绕绕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清的,他今后还是要做皇帝,那她是不是还能做一个心无旁骛的皇后?她一时想不清楚,一时也说不清楚,手里的帕子都快被攥成一团,整个人僵住了。 雨拍的回响激起一片浩大的空旷,沉默被拉得好长好长。 过了很久很久,久到仿佛天荒地老,赵崇湛的声音才响起来,缓慢,但坚定,“你说得对,无论怎么样,我都不会放你走。” -完- 第71章 ◎哭◎ 一句像剖白像命令的话,是他的心意,可是等了半天没等来回应,他抬眼去看,夏和易眼神木愣愣地望着他,不知道脑子里又在转什么花样,该不是停摆了吧。 手顺着桌面挪过去,先是轻微地触到指尖,试探地看她的眼色,她并没有挣脱,于是他放开胆子,拉着手把她拽了过来。 夏和易脖子上那颗时而灵光时而不灵的脑瓜子今儿已经运转到了极致,是怎么稀里糊涂被他抱进怀里的也不知道,抱了少说有千儿八百次,胳膊比脑子熟悉,自觉上攀搭住腰,脑袋埋进肩窝里去,自言自语瞎咕哝叹道:“哎呀,您对我的情谊,叫我怎么偿还呢,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前几天不是早说好了吗?”赵崇湛对她随便忘记承诺的习惯不是很满意,“你生一窝小矬子,就算偿还了。” 夏和易脑袋还懵着,不过没妨碍一腿横扫踹了他一脚。 赵崇湛蹙起眉,“什么德行。”说不了两句就动粗,非得好好治一治不可。横竖打架早就是家常便饭了,把她锢在怀里,上下其手十分方便。 夏和易当然不是那么容易认亏的,嗷嗷上嘴回击。 他们在屋里打打闹闹,屋外掐着点儿的陈和祥敲了敲窗框:“主子爷,还有一个时辰该开拔了。” 憋了一夜的预感终于成真,他到底要走了,夏和易心慌意乱,死死攥着他的袖口不放,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在说什么,“官铁的价钱没有涨,宫里只打算观战……” “别慌,你要相信我。”赵崇湛抽出手来,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抚性质的,指腹在手背上抚了抚,“听着,眼下有件要紧差事要你去办。” 夏和易满目怔仲,他被她熏陶坏了,已经很少有这么正经的时候了。 赵崇湛抱着她,“我此去瓦虏,京里一应都安排妥当了,但宫里还需要一个能代表我的人坐镇。” 他说得轻巧,谁不知道话里背后的困难山高道险阻,要平衡朝堂,还要压制当今圣上。夏和易多的本事没有,好在有自知之明,她只是一个成功处置了后院妾室都能高兴一下午的人,凭什么能做到这种事儿? “我……我行吗?” 夏和易白着脸从他怀里挣脱出来,趔趄着连连后退,无措喃喃道:“您高看我了,我没那个本事,我只是个窝里横,您知道的……” 赵崇湛似乎对她还没上阵就打退堂鼓的行为不意外,回身到对开门柜子里拿出一个匣子,放在她面前,下巴点一点,示意她打开。 夏和易茫然开了盒子,里头竟然是她的小喇叭,她更加茫然地抬头去寻找他,听见他沉稳的声音:“他们都听你号令,所以再没人比你更合适了,我信任你,你放手去办,后头有我给你兜底。” 鼻子发酸,爹不疼娘不爱的小白菜,她从没怨天尤人过,至少打小衣食无忧,已经比太多人幸运。最幸运的是,她是投胎前做了多少大好事儿,没准从前是个十里八乡远近闻名的大善人吧,割肉建龙王庙的那种,这三世才能遇上他这样实心眼儿的傻小子。 她吸了吸鼻子,雾蒙蒙地望着他说:“我答应您,我和您是一个团伙,我一定尽我所能为您守住宫里,就算豁出去我这条命——” 赵崇湛先被她的“团伙”震得皱眉,听到后来顾不上计较“团伙”了,直截打断她:“你这人,怎么动不动就嚷嚷要死?我不会让你死,要是真有两难的局面,万事要以保全性命为重。听到了吗?” 但夏和易只顾着低头擤鼻涕,他只好再凶狠一道:“说话。” “您知道当初为什么我会替您挡箭吗?其实我什么都不知道,一心只想着,天下不能失去您。”夏和易终于忍不住,憋在心底最深处的心里话摊开来说,可是实话让人羞愧、让人抬不起头来,没了装得一身耀武扬威的底气,连人都感觉矮了一截,“我到现在还是同样的想法,像我这样的姑娘,并没有什么特殊,您不一样,是我配不上您,我怎么敢相信您会看得上我,我太害怕了……” 从头到尾,是畏缩的自卑,阻碍了她尝试的心,促使她一再从他身边逃跑,“我什么都做不好,您听过我从小在京里的浑名吗?我既不端庄又不温柔,到哪儿哪儿一团乱,您的后宫我也管不好,再没有哪任皇后比我做得更差劲了——” 赵崇湛静静地听她哭了一鼻子,表情古怪地迷惑着,“谁说你做皇后做得不好?” “啊?”夏和易透过模糊的水汽迷惘地看他。 自然是夏家,夏家人每次进宫,都是没完没了无穷无尽的指责。 “后妃和宫人在你的治理下各司其职,你没有贪心为母家争取不应有的利益,还衷心护主,为什么你会觉得你做得不好?”他低下头,轻轻蹭在她耳旁,缓缓收紧了手里的力道,“是我没有做好丈夫,没有给予你充分的肯定,没能让你安心。” 夏和易不敢相信,从天而降的夸赞是不敢奢望的幸运,原来从他的角度看来,她没有那么差劲,他居然觉得她还可以。 似乎是觉得她还不够沾沾自喜,他继续夸她,往海里夸她,让她快要找不着北,“皇后,你做得很好,这世上没有别的姑娘能比你更好,天下能不能失去我,我不敢保证,但我不能失去你。” 夏和易感动得哭了。 可是光是哭,然后皆大欢喜你侬我侬,那就不是她了。她一边用力地哭,一边忙里抽空狐疑地打量他,“您是不是被夺舍了?” 赵崇湛原本满眼的深情,在听到这句话之后,慢慢变得空洞空白,以一种怀疑人生兼心如死灰的沉默应对这个残忍的女人。 屋外万籁俱寂,如同他坠入井水的心。但她还没发现,依旧叭叭小嘴喋喋不休,“您在我心里,就是个特别不会说话的傻小子,您现在这满口花口花嘴哄姑娘的话,都是打哪儿学来的?您是不是学坏了?” 赵崇湛用尽最后的一缕耐心,强行按耐着脾气,“我不会哄姑娘,那些话都是发自肺腑。” “哦。”夏和易可能不明白有个词叫作情调,她只安稳地坐了一会儿会儿,还是不放心地觑了觑他,小心翼翼地求证道:“您该不是借尸还魂的吧?您是打哪儿来的冤魂啊,嘎杂子还是琉璃球①啊?” “你这人——”赵崇湛快气撅过去,深浓的怨怼蹭一下燃起来,真想撬开她摇头晃脑的脑瓜蛋儿,看看里头到底装了什么浆糊,吵架也是这样,告白也是这样,最后都会被她引到奇怪的走向上去,总之多说无益,非得给她一个狠教训不可。 在清脆的一声响之后,“呀!”夏和易震悚地捂着屁股从他腿上弹起来,惊呼道:“您好好说话,怎么还动上手了!” 照屁股上拍巴掌,是教训小小子儿的方法,拿到她身上也管用,至于打着打着就变了味儿,还见缝插针地在出发前争取就着桌子近身肉搏了一回,那就是另说的一码事儿了。 * 夏和易在赵崇湛面前插科打诨极尽混事,可送别他之后,她趴在大门口的狮子上倚成了一尊望夫石,用力挥着手绢儿,一直到所有甲胄都远去成一个个芝麻大的小黑点儿,才从石狮子上蹦下来,对六河说:“我们也别耽误,立刻出发。” 既然是赶路,她便拒绝了黄崔让她乘马车的安排,“我换男装,骑马罢,行动便捷些。” 马车行进太慢,等她乘着马车款款摇几个月到京城,黄花菜都凉透了。 一想到赵崇湛需要她,她就能拿出跑死马的毅力。 刚才在赵崇湛面前,她故意胡说八道想让气氛轻松些,她怕她一哭起来就没个完,怕她情绪上头抱着他死活不让他走,怕他为她担忧。赵崇湛是要干大事的人,就算她不能帮上手,也绝不能成为他身后的负累。 在他面前是强行忍住了,一旦见不着人,担心他在前线的安危,也担心自己做不好辜负了他的期望,那种无处安放的彷徨压抑不住,夏和易哭得大泪滂沱。 于是成为了官道上的一道奇景,一个俊秀的小爷,在一闪而过的飞驰骏马上嚎啕大哭,后面一群人挥着马鞭奋力追赶。 不明真相的路人在路边翘首张望,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富绅强取豪夺的闹剧,清秀的小爷要被抓回去当童养夫。 想起小爷阴柔清俊的相貌,路人纷纷惋惜地摇头,啧啧,就这么被嚯嚯了啊,世风日下啊,啧啧。 被众人惋惜的夏和易一无所觉,来时走走停停好几个月的路程,一路快马加鞭,一个月出头就近了京府的边界。 当她第八十八回 向黄崔问起北方的战况,黄崔苦了脸答道:“夫人别多虑了,一路奔波本就风餐露宿,万一您思虑过重病倒了,叫小的们将来如何向主子爷交代。” 夏和易蹲着握小树枝戳了戳火堆,让火烧得更旺些,“我不担心,我当然不担心,我有什么可担心的,呵呵呵呵……” 如果不是被马鞭磨破皮的手在颤抖,被风吹得干裂的嘴唇也在颤抖,黄崔就要信了。 越靠近京城,夏和易心里就越是烦乱,巨大的压力沉甸甸地蒙上来,就地扎营的毯子不算太厚,底下的荒草还怪硌人的,翻来覆去半天睡不着。 春翠掀起帐篷门帘进来,把手里驱虫的熏香放到帐篷一角,问道:“夫人睡不着吗?” 夏和易烦到极致,蹭一下顶着满头的乱发坐起来,答非所问:“我打算给你们俩改个名字。” 主子赐名是底下人的荣耀,正在打扇子的秋红忙说:“请夫人赐名。” 夏和易的眼睛在黑夜里亮得惊人,“你们早就不是泾国公府的下人了,不用他们那套起名方式,以后你们都是‘必’字辈吧。” 两个丫鬟都不识字,不过好歹打小在国公府里耳濡目染,时日久了,一些字能模模糊糊晓得一些大概齐的含义,例如“碧”,依稀感觉是个很美丽的字,让人联想到春日摇曳的草叶,或是盛夏微澜的湖面。 夏和易在两个丫鬟的殷殷期盼中,很肯定地指着春翠:“你叫必赢。” 再看向秋红,“你叫必胜。” 不知道为什么,她们听完,似乎都不是太高兴的样子。 第72章 ◎荒唐◎ 必赢和必胜的吉祥名儿,最后还是没用上,人家好好的姑娘,要真叫这种名字,回头得哭上好一鼻子。 夏和易斟酌了下,春翠改叫碧莹,秋红改叫碧晟,取个同音,勉强也算是好彩头。 她一路念叨着好彩头,过了那道宽长的拦马墙。 其实是有些手足无措的,还好赵崇湛把陈和祥留给了她,在陈和祥娓娓道来的叙述中,她发觉一切都被赵崇湛安排得妥妥当当,皇帝被软禁起来了,朝上一应如常,波谲云诡间保持观望的老狐狸们出于这样那样的心理,暂且不会轻举妄动。那些蹦跶得高的呢,早就被赵崇湛一手指头摁下去,摁得死不死不好说,反正一时半会儿跳不动就是了。 夏和易以武宁王妃的名义进宫,按理应当拜谒太后,不过她这趟目的鲜明,不等她找借口,皇帝的传召先来了。 再是被软禁,到底名义上还是九五之尊,皇帝宣召,该来的还是躲不掉。 前头领路的小太监是赵崇湛的人,一路殷勤地介绍,路过的哪座宫殿眼下住的是哪几位嫔妃。 那小内使年纪不大,人倒是精明伶俐,得亏是嘴皮子利索,否则等闲说不清那么多的人和事儿。从前夏和易当皇后,宫里空空寂寂的,她闲下来了偶尔会琢磨,宫里几千间屋子,得住多少人才能有人气儿。事实证明是她多虑了,只要迎来一位多情的主子,六宫哪里够塞人呢?连西三所里除了太后的居处都被临时征用了,一间屋子都得挤上好几位姑娘。 京里比不上南方湿润,不过夏和易从北地出来,见到哪儿都觉得是多雨的天,淅零淅留的雨,时断时续,下也下得不痛快,还弄湿了裙摆,裹在腿上,甩也甩不断。 夏和易在这样夹缠的雨里想起了在船上屡次三番对赵崇湛示好的姑娘,顺嘴儿问道:“我从前跟姚左布政使家姑娘有过来往,她赐了什么位分?这会儿住在哪一处宫里?” 小太监哦了声,“您说僖美人。” 夏和易怔了下,她做皇后的那辈子,姚姑娘还是僖嫔呢,怎么这一世连个嫔位都没着落。 小太监事前得了令,对王妃要知无不言,因此很敢说:“听说在进宫前,僖美人存了些不该动的心思,叫万岁爷一气儿之下便冷落了她。” 夏和易这会子觉得姚四姑娘是个可怜人了,在船上对赵崇湛示好,大约摸是被庄妃捅到御前去了。 步履转过一片宫墙转角,小太监小心翼翼地指了指前方的夹道,“怀平郡王妃就住在前头,随淑妃娘娘居住。王妃想不想去打个照面?耽搁个一时半刻的,也不碍的。” 夏和易沉沉叹了口气,大姐姐好歹背着郡王妃的衔儿,就这么不清不楚地混在后妃群里,算什么回事呢。不过人各有志,谁又能管得了谁太多呢,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办。 她招招手让陈和祥近前来,低声问道:“陈公公,王爷真的对我一点吩咐都没有吗?没他发话,我心里真是没底,待会儿面见万岁爷,我到底是该虚与委蛇,还是越性儿撕破脸皮啊?” 陈和祥只笑,请她放宽心,“王爷什么都没交代您,就说您一应放心去做。咱们不得万岁爷宣召不得面圣,待会儿您自个儿进去,但心里别慌乱,宫里都安排妥当了,实在有什么,您大声唤人就是了,总归是要保证您一根头发丝儿都不掉。” 他说的是万不得已的方儿,夏和易明白,她也不愿意发动宫变,以这种方式夺权的帝王,多少会在史官笔下留下一两点污点子,赵崇湛是要青史留名的君王,她不能容忍后世人拿唾沫星子淹他。 夏和易敛首进了明间,空荡荡的屋子,扑鼻而来的酒气,明知道只有帝后在,久久挥之不去的脂粉味儿直冲鼻,昭显着不久之前满屋的荒诞不经。 该行的礼还是得行,只不过不必太卑微,横竖都以春假为名把帝后圈禁起来了,离撕破脸皮也就一道手的功夫,意思意思就成了。夏和易掐着礼数福下去,“恭请万岁爷圣安,恭请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正座上的人循着声音看过来,充满审视意味的打量,一开口却是极不正经的一声哟,“弟妹来了,抬起头来朕看看。” 还真是得适应一下,与赵崇湛的风格截然不同的皇帝。夏和易应声抬头,发现皇帝和赵崇湛虽是双伴儿,这么多年岁月蹉跎,长得其实并不算太像了,要是她被赵崇湛欺骗之前见过一回本人,绝不会认错,皇帝人瘦是瘦的,只是挺着老大一个晃荡的肚腩,远没有赵崇湛那么自律的身板儿。 他旁边一直不作声的想必就是梁皇后了,低敛着的瑟缩眉眼,看上去像是一只暴雨中的小鸟,瘦小的肩头在宽大的锦绣下颤巍巍发抖,没想到五大三粗的梁爵爷,居然能生出这样雨中娇花般的柔弱闺女来。 皇帝喝得半醺,很随意地招招手,“弟妹来都来了,陪朕痛饮一杯?” 皇帝赐酒,夏和易自然没有不从的道理,走到下首排满膳的宴桌边坐下,拿不准他的意图,只能拿起一个空的酒盏,勉强笑笑,“万岁爷真是好兴致。” “不然呢?弟妹以为朕被软禁起来,所以应该茶饭不思?”皇帝突然哈哈大笑,笑得绕梁三尺,边笑边捶桌子,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你还真以为老三能活下来啊,靠什么?靠北地的边军?朕就给老三满打满算,统共不到两万人,等瓦虏的铁骑下来,人肉还不够马填牙缝儿的。烦心?朕犯得着吗?” 夏和易忽然想起底下人每每回避她的追问战事的模样,难道是因为,没人觉得赵崇湛能打胜仗?北地两万边军,再加上他手里的两万亲军,一共四万人,照皇帝的说法,一定还是以寡敌众,没有胜算。 内心在天崩地裂的剧烈震动,但是不能露怯,夏和易高深莫测看他一眼,什么话也没说。 没从她脸上察觉出什么端倪,皇帝有些失望,兀自往肚里灌下一杯,话锋一转,“不过朕倒觉得,弟妹该担心担心自己了。就算老三命大侥幸能活下来,违抗圣命,私动驻军,你猜猜他会是什么下场。” 饶是夏和易对这位兄长的不着调有了准备,还是绝对没料到他的下一句话:“朕素来有怜香惜玉的心,这样罢,兄袭弟妻,你跟了朕,朕让你当皇后,怎么样?这笔买卖是不是很合算?” 一直在旁垂着脑袋的梁皇后猛地抬头,满脸的震惊,泛红的眼眶颤动着,仿佛下一刻就会落下泪来。 夏和易终于有点感同身受赵崇湛的难处了,他成天面对她这么一个满口四六不着的人,应该跟她现在同样痛苦吧,简直不知道接什么话才好,半晌才说:“万岁爷说笑了,皇后娘娘仪态万方,妾自愧不如,即便是玩笑话,妾也不堪与娘娘一较。” 皇帝似乎不是个太有涵养的人,竟然直接侧过身问梁皇后:“皇后觉得朕这想法如何?可有异议?” 梁皇后被他看一眼,浑身就是一颤,整个人都快要缩进身后的圈椅里,“万岁爷自有圣裁,妾不敢有异。” 夏和易看在眼里,也不知道梁皇后进宫后过的是什么日子,八公草木,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宫里眼看乱得彻底没了章程,再不肃清,将来必要招致大祸。 不过思量间,喝得醉醺醺的皇帝就找着了新的乐子,把手里的酒壶往梁皇后手里一塞,把她往外推得一踉跄,“先皇后给继皇后斟酒,哈哈哈哈……有意思,太有意思了。” 夏和易真心觉得他该治治脑子了,疯得可真不轻。 方才为了说话便宜,乐人和舞姬全都撤了,皇帝塞完酒壶又嫌太闷,“王妃会不会跳舞?” 夏和易直说不会,她在考虑要不要去把梁皇后扶起来。 “怎么能不会呢?”皇帝不乐意了,提起腿就往她这儿迈,简直像一头蛮牛,横冲直撞地撞过来,“朕教你。” 有些爷们儿看姑娘的眼神,跟相马似的,或许还不如相马,带着满满高高在上的挑剔,和称斤两般的轻蔑,犹如在看一匹下贱的牲口,一匹随时可以糟蹋的牲口,里头令人作呕的欲望不加掩饰。 他想一出是一出,全然没有征兆,跌跌撞撞就绕过宴桌冲到夏和易面前,伸手要去拉她。夏和易吃了一惊,电光石火之间来不及多想,下意识举动,把旁边养了几尾锦鲤用作观赏的大缸往前一拽。 皇帝喝大发了,面对眼前突然冒出的大缸,来不及后退,脚下软绵的一拌蒜,烂泥似的往后一跌,后脑磕到台阶的一角。 这位荒唐了一世的帝王,以一种荒唐到极致的方式,迎来了他人生的荒唐转折。 不可置信的眼珠子,瞪得跟死不瞑目似的,恨不得将面前的人挖心掏肝的恨意冲天。夏和易被他盯得瞬间举起双手:“我没碰你啊!我只是挡了一下,别看我。” 三级的台阶,金砖擦得锃光发亮,鲜红滚烫的血徐徐蔓延开来,渗进砖缝里。 酒终于彻底醒了,秋后算账的事先往后挪,皇帝认为他还能再抢救一下,咔啦卡啦转着脖子瞪向梁皇后,“皇……皇后,叫人……救……” 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支离破碎的梁皇后,满目惊恐瘫倒在地上,张嘴就要喊。 第73章 ◎大缸◎ 说时迟那时快,夏和易一纵跳起来,从长膳桌的这头瞬间窜到那头,裙摆哐哐哐哐带倒一路的锅碗瓢盆,风一般跃下膳桌,圈了一把大红抱柱固住身形,将一身爬树下河的功夫运用到了极点,终于抢在梁皇后叫出声前出现在面前,一巴掌捂住梁皇后的嘴,将可以想象的尖锐叫声堵回喉咙里。 她压低声音,在梁皇后耳边飞快道:“接下来继承皇位的会是谁,娘娘心知肚明。您要是听话,皇子里随您挑一个养在名下,将来皇子总要建衙开府,您跟出去当老太君,岂不是洒脱?一辈子困在深宫里,困在这个人身边,是您想要的吗?下次他要再换皇后,您还能承受今日这份侮辱吗?” 地上的皇帝察觉不对,跟夏和易抢着较上劲,用尽力气盯住梁皇后,气声混着血液,在喉管里艰难咕噜,“皇……后……” 梁皇后哪里见识过这种把人架在火上烤的阵仗,人都吓懵了,稳了半天心神才勉强能接上夏和易的话:“您在王爷面前,说话可能作数?” 夏和易颔首得很笃定,尾调中止不住带出自得,“那当然,您是不知道王爷有多爱我。” 梁皇后为她明摆出的坦然和得意怔了一下,梁皇后是正经闺秀,平生所见过的夫人小姐里,没有人好意思这么直隆通地说话,也没有人大言不惭吹嘘自个儿多受爷们儿喜爱,男人的心是六月的天,爱你的时候说得比唱的都好听,转头不爱了,看你就如同在看一只蝼蚁,都是眨眼间的事儿。 夏和易见她长久踟踟蹰蹰闭口不言,将心比心斟酌了一回,“我明白您的顾虑,您觉得爷们儿的喜爱是黄连蘸蜜,甜一口苦一口,不能信赖。不过我能肯定地告诉您,我们王爷不会变,我说的话一定能作数。” 一厢情愿了两辈子照旧一往无前的傻小子,要他变心,怕是比登天还难。 同样都是人,却各人有各命,梁皇后眼瞧着夏和易,那种骨子里散出来的幸福不能有假,眼底难免闪过一丝羡慕。 夏和易发觉扯远了,敛了敛想起赵崇湛就不自觉上扬的嘴角,又把话头牵了回来:“我就退一万步说,就当我什么都没跟您许诺,您救了万岁爷,难道他醒来就会念着您的好吗?您亲眼目睹了今儿这一幕,他会怎么处置您?梁爵爷借您攀上了高枝儿,绝不会为了您开罪万岁爷,宫里乌烟瘴气,尊不尊卑不卑,要是下半辈子都在泥水里淌着过,您愿意吗?说句逾越的话,我要是您,只要有机会搏一搏,哪怕只是微乎其微的一星点儿,我也不会坐以待毙。” 梁皇后又是意外地看向夏和易,所谓画龙点睛,这时才算真正有了一点领悟,夏和易凭什么打动那位爷呢?除了乍一看心惊的美貌,那份不同于常人的孤勇,才是使她从周遭的浑噩浊气里抽□□的特殊之处,再污浊的淤泥潭子里,也能让她搅合出一支不同寻常的荷来。 话已至此,该劝的都劝了,该说的都说了,成与败横竖就这么着,夏和易说:“我这就放开您,您面前就一次机会,权衡清楚了再动作。”说着,慢慢松开了手里的力道。 梁皇后也说不清到底是哪一句话起了效用,大概是夏和易眼神坚定地告诉她搏一把最终打动了她,其实梁家也是一团糟,出阁前在家里被呼来喝去,进了宫又遇上这样的混账皇帝,一辈子从没有为自己活过一回,眼下有一次机会放在面前。梁皇后低头思考了很久,终于缓缓说“好。” 夏和易长长舒了一口气。 皇帝已经撅过去了,不用管他,剩下的就是清理作案现场,夏和易走到那口移了位的大鱼缸前,“娘娘,您能不能过来帮我一把,把这口大缸推回去。” 迎上梁皇后疑惑的目光,夏和易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老腰,“那个……刚才一下子用力过猛,我腰扭了。” 梁皇后上来帮忙推,可是力气跟小猫小狗差不多大,夏和易看见她因为用力而涨得通红的小脸,实在不忍心再多苛求什么。 “其实……”梁皇后反复犹疑了几次,还是没忍住羸弱地开了口,“本宫一直想问,您刚才为什么要推这口缸啊?推桌子挡不成吗?实在不行,摔把椅子也比推大缸省力啊……” 是的,梁皇后的困惑很有道理,夏和易也想好好问一问自个儿,为什么脑子一热,下意识就推了这口平常要四个小太监合力才能挪动的大缸。 天生神力,偶尔也挺让人苦恼,尤其是要收拾残局的时候。 她有些难堪,难堪了就习惯睁着眼睛胡说八道,“我说我是为了向万岁爷展示一下我的神力,娘娘信吗?” 开了个口子,才发觉好像是个说掏心窝子话的好机会,夏和易多了几句嘴,“您有所不知,王爷很爱重我,就是因为我异于常人的气力。其实这话放在别人身上也是一样的,千万不要信他们说的那套女人嫁人后就该如何百依百顺的瞎话,都是蒙事儿的,女人得有能撑起整个家的所长,心里不依附于任何人而活,自个儿站起来了,才能赢得爷们儿的敬佩。” 梁皇后若有所思地听完,夏和易不确定她听进去多少,但她话已至此,各人有各人的道路,总不能按着头逼着人走完。 人生探讨到这儿差不多了,横竖细胳膊细腿儿的梁皇后是指望不上,夏和易干脆一咬牙,强撑着扭伤的腰,凭一己之力,将大缸推回了原处。 等屋外的宫人听到尖叫和呼救声,打开门冲进去,带进一屋子潮湿的水气,看见昏迷不醒的皇帝倒在血泊中,所有人都愣住了。 梁皇后身子弱是宫人都知道的,此时她正趴在地上哭得梨花带雨,“万岁爷吃醉了酒,不肯要人搀扶,不慎跌下了台阶,这可怎么办,可怎么办哪!快来人啊!” 边上是不知道为什么捂着后腰的武宁王妃,一边皱着眉头“斯哈斯哈”一边苦口婆心地规劝:“娘娘!娘娘!您要振作啊娘娘!越是这个时候,您越要振作,作养好身子,才是叫万岁爷放心的根基呀娘娘!” 两个本该处于对立两面的女人,都是一副被吓坏了的样子,都哭得惨不忍睹,雨打风吹去的败落娇花似的,说着一样的供词。 消息还没飞出宫门,宫里自然也有皇帝的人,本来还有些狐疑,可是梁皇后生性唯唯诺诺,料她是不敢撒谎。所以大概真心是皇帝吃醉了酒,把自个儿给嚯嚯了。手底下人心也很累,就算是糊泥巴,也得选扶得上墙的泥巴啊。 趁大伙儿都没反应过来的功夫,陈和祥来向夏和易请示:“照夫人的意思,接下来该怎么料理?是干脆——” 他面上不显,背着人,手里稍稍比划了个割脖子的动作。 决策权又回到了夏和易这儿。 她面上苦心里也苦,暗忖赵崇湛真是太信任她了,连一国之君的生死都交到她手里,就像是选今儿是吃饺子还是下馄饨,分明是不是天就是地的大事儿,她立在丹壁上,风卷着小雨吹在面上,改不了晕菜晕了半天的结果。 她一会儿觉得一不做二不休是最稳妥的,一会儿又觉得不成,后头的事还得太后出马,她要是把皇帝弄嗝屁了,后头去面见老太太,难道真厚颜无耻地上去就说:“我刚杀了您亲儿子,现在来跟您谈谈江山社稷的大好前景”? 就算太后不一香炉拍她脑门儿上,她也没脸开这个口。 所以暂且搁置下吧,目前看来,一个昏迷不醒的皇帝,比一具尸肉未寒的大行皇帝要有利些。 夏和易擦拭掉额前微凉的雨水,心里有了计较,便回身吩咐道:“派人看守起来,先请信得过的御医来诊治,待我修书禀过王爷,请王爷再行定夺。” 把火烧眉毛的事儿一二三都安排妥当了,夏和易才进了配殿里,摒了所有人,只留下了她的必赢和必胜。 夏和易并不是一个心狠手辣的人,她只对自己下得去狠手,不论挡箭还是投湖,说到底都不碍着别人什么事儿。但这回不一样,她没有亲自下手杀皇帝,但皇帝因她重伤的事实无法改变,闭上眼就是皇帝那双恨不得将她拆骨剥皮的眼珠子,和一地黏稠的血。 “呜呜,我变得好可怕啊……我会不会遭报应。” 这种翻手覆手间定人生死的感觉,或许有很多人痴迷,甚至以此作为人生的追求和信条。但对夏和易来说不是,心头像压了一座让人喘不过气的五指山,她感到沉痛、感到后怕,摸索着做出的每一个决定都是瞎子摸象,会将局面引向哪个方向,前方是迷蒙蒙的大雾,她看不见脚底下是坦途还是峭壁。 她认得清自己的能力和短板,活在这世上,能为自个儿负责就很不容易了,终究她还是不适合做皇后吧。 夏和易伏在碧晟肩头,敞开来嚎啕,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哭完了,那股憋得人发疯的憋闷感和压抑感终于宣泄掉一些,稍缓过来的呼吸深深吐纳了几轮,一切还没有结束,赵崇湛放心将宫里交给她,她要为他守住这里。 由碧莹碧晟伺候着洗了把脸,收拾好情绪,趁变故还没来得及掀起波澜之间,夏和易请面见太后。 第74章 ◎不愧是你◎ 宫里闹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太后都没出面的原因,是太后病了。 皇帝想一出是一出整日胡天胡地,梁皇后性子弱管不了事儿,阖宫上下都靠太后一人周旋,日子久了,再是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折腾。 夏和易进偏殿的时候,太后刚喝完药,屋子里药味还没散去,和墙角浓重的檀香熏香混在一起,杂出一股幽幽的沉苦气味来。 太后头上戴着厚厚的抹额,由卜嬷嬷扶着坐起来,身后靠着引枕,气力不足的面色,开口却仍旧沉稳,“别跪着了,起来回话罢,也不必妾啊妾的自称,关起门来咱们都是一家子,我不是那种爱给儿媳妇儿做规矩的婆婆,日子长了你就知道了。” 这么通情达理的太后,真叫夏和易打心底里愧疚起来,再往前一拜,额头贴地,将她和梁皇后一起做戏的事儿毫无保留地全盘托出,“正因为我知道您是明事理的人,才敢跟您掏心窝子说实话。伤害圣躬,我自知罪无可赦,求娘娘责罚。” 皇帝还生死未卜着,在人家亲娘面前认罪,夏和易做足了凶犯的心理准备,随时预备老太太叫人把她叉出去乱棍打死。 没想到老太太撑着膝头缄默地忖了忖,“二哥儿是不是块好料子,我心里都明白,这程子我也总在自省,当年他妄图篡改诏书,如果没有我拦着,该追责的追责,该处置处置,是不是就不会有后头那么多事儿了……” 顿了顿,然后话锋忽然一转,“三哥儿在外头,日子过得高兴吗?” 夏和易听了觉着意外,但意外便意外吧,太后想听什么,她就答什么,所以一切从头说起,说一路骗钱蒙人的赌局,说那个在船上风雨飘摇的夜,太后没有什么表情,静静地听着。直到说到在小镇上因为一个鸡肉饼跟小贩起了别扭,太后才露出了一点诧异。 她说的这些事儿,在太后来看,全都是不可思议的、不成体统的,但能从字里行间感受出来,他们小夫妻在外头过得很幸福,如果不是这场变故,他们或许会一辈子那么胡作非为的幸福下去。 太后盯着她瞧,大半年没见了,记忆还很清晰,是个极好看的姑娘,但这天下漂亮的姑娘海了去了,能不能勾住爷们儿的心、哄得爷们儿心花怒放,在太后这里压根儿无关紧要。是不是做皇后的料子,才是老太太看重的根本。 良久,太后才道:“三哥儿临走之前,给我讲过一个三生三世的故事。” 夏和易知道这时该掩饰住情绪,可睫毛不受控地剧烈颤动了一下,暴露了她。 她的反应没躲过太后的眼睛,太后讶然道:“所以都是真的?” 他们歪打正着纠缠了三辈子的故事,赵崇湛应该对太后说过一遍,夏和易以她的角度,把她所有知道的又说了一遍,添补上了后面的结局。 太后听完,半是欣慰半是叹息地招了招手,让卜嬷嬷把一柄早就准备好的白玉如意交到夏和易手上,“你做了我们家的媳妇,总该给你一份见面礼。” 夏和易受宠若惊,双手捧着拜下去,“谢娘娘赏赐。” 太后又是沉沉一叹,无可奈何中又带着强硬的意味,“你们说的那个故事,是真是假,我也不打算再细究。故事或许很感人,但是三哥儿必须要当这个皇帝,他生在帝王之家,这份重担,是他的责任,也是他的义务,即便不想担也得担。他在宫里过得不快活,他要陪你上演一出我看不懂的戏码,谁还没年轻过,我虽然不能理解,但我都接受了。你们上外头玩过一趟,该看的都看过了吧?我算对得起三哥儿了。按你们说的意思,你是做过皇后的人,道理你应该都明白,多的我也不必说了,担子承起来罢。” 没容夏和易接受或是拒绝,太后便宣召内阁进宫议事了,国不可一日无君,一个昏迷不醒且没有前途的帝王,被放弃只是一瞬间的事儿,封个太上皇的荣号,挪到乐寿堂养老去了。 兜兜转转三辈子,夏和易没想到,有朝一日,她还是当回了皇后。 料理宫务算是半份老本行,使劲回忆回忆,连带琢磨琢磨,实在拿不定主意的请示太后,还算是得心应手。 但眼下这种棘手的状况,后宫免不了要掺和前朝,这就让夏和易有些为难了。京城快要翻过天去,各方势力暗潮涌动,纵使有老练的太后,还有换过一拨后的内阁元老,夏和易仍是觉得步步都走在刀山火海里头,时时刻刻都心惊胆战。 设身处地体会了一把赵崇湛的难处,其实夏和易心里清楚,需要她招架住的艰辛,大概不足真皇帝需要面对的十分有一,所以第一世的时候,她怎么能怨他冷淡呢,当皇帝可真不是人干的差事,于身于心都是巨大的损耗,他忙得心力交瘁,哪里还顾得上花前月下。 所以一门心思不论别的,赵崇湛托付给她的事,她一定要尽最大努力做好。 忙得跟个陀螺一样转不过来,心头最大的一块儿是留给北方战况的,其实夏和易也不是时时都能保持稳定的情绪,数不清有多少个夜晚,关上门来,她埋在碧莹肩上痛苦失声:“他手里只有四万兵马,只有四万人啊……” 大军到达何处、战事如何胶着,一张张军情陈条被她翻了又翻看了又看,纸张都快搓成花儿了,终于等来一个好消息,之前局势不曾明朗,消息压了很久没有传回京里。赵崇湛虽然內禅位了,余威仍旧无人能及,北地军以寡敌众生生拦住了瓦虏和南定王南下的方向,威武将军家的白三爷和白五爷的白家军,和辅国将军家四爷的虎袍军,先后无召奔赴北地,真真是破釜沉舟了。 对夏和易来说,无疑是柳暗花明的好消息,再点灯熬油地熬上五个月,捷报是六百里加急传回来的,剩下的就是等大军凯旋了。 终于能喘一口气儿了,不过心只能往下放了一半,不亲眼见着赵崇湛全须全尾的出现在她面前,另外半颗心总在半空里高高悬着,落不到地上。 银杏树的叶黄澄澄的,点缀了深朱的宫墙,红彤彤的柿子挂满枝头的季节,心心念念的班师回朝,夏和易终于等到了,隔着旷寂的广场,翘首张望着,远远看见帝王卤簿浩浩汤汤从太和门外进来,多好的天气呀,蓝瓦瓦的天,白皑皑的云,耀眼的阳光在他身上镀上一层叫人移不开眼的金圈。 仪仗煊煌,密密麻麻的人跪拜朝贺,夏和易什么都看不见了,只能看见他一步一步走向她,银色的甲胄很适合他,好像晒黑了些,长得还是那么好看。 赵崇湛的神态没有太大的起伏,只有眼神在和她对视的那一刻变得柔软而温情。 “皇后,朕回来了。” 没有发声的问候,音浪在她的心上荡出一浪一浪的花儿,她在眼神里醉了,盛放了,心上开满了五颜六色的花朵。 熟悉的称谓,就在同一个地点,当年帝后大婚时的一幕幕仿佛就在眼前,隔了整整三世,那时是他等她,这一次,她终于等到了他。 一路走来所有的艰难困苦,在这一刻忽然什么都不算了,强撑的精明强悍也丢掉了,夏和易感觉一阵阵的晕眩,她好庆幸,也好后怕,就差一点点,只要有一步行将差错,她就可能会失去他,也可能被他失去。 再也忍不住内心的悸动与激动,她提着裙摆,呜咽着,一路飞奔,越过层层的人群,在众人的惊呼声中跳下丹壁,不管不顾地撞进赵崇湛怀里,嘴里呜哩哇啦嚷嚷开了: “您再不回来,我就要死啦!呜呜呜呜呜,您快瞧我,头发都要熬秃噜啦!都是为您夙兴夜寐批折子熬的,您再不能这么奴役我了!” 赵崇湛稳稳接住她,环着她,轻轻拍了拍她的背,笑意里还糅着些许尴尬,轻咳一声,“皇后。” 喧闹的广场瞬间静了下来,山海一样多的眼睛,众目睽睽地盯着帝后,将皇后全无形象吊在皇帝脖子上当大马猴的模样深深刻进了脑子里。 夏和易脑子一激灵,胳膊一软,差点一屁股栽下去。 差点忘了,她不再是肆无忌惮的闲散王妃了,她现在是皇后,应当规行矩步的皇后。 隔得太远,看不清太后是什么神情,反正旁边年纪一把的都御史老爷子现在花白的胡须抖得厉害,人已经快要气撅过去了,一副恨不得自戳双目的愤恨样式,要不是不敢御前失仪,怕是要掐着人中仰天长啸。 冷汗滴了一后背,夏和易讪讪放开胳膊,从赵崇湛身上跳下来,悔恨、惭愧,低下了头,面皮儿应该已经烧红了,随时可以烙铁,当然也可以烙饼,任君挑选。 总之简直想就地一头撞死。 脑袋快埋进前胸里,喃喃声堪比蚊子嗡嗡,“我失态了,请万岁爷降罪。” 赵崇湛在人前很有君主的赫赫威仪,说得很假大空,“朕念在你一心为主的份上,破例免你一时失仪的罪过,下不为例。” 偏偏错身的间隙,以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满满兜着笑意的声音,笑叹道:“皇后啊……不愧是你。” 夏和易闹了一回大笑话,再也不敢瞎扑腾了,所有的咬牙切齿都留在心里。不要以为她不知道他在看她笑话,这个狗东西! 第75章 ◎梦◎ 报复留到只剩下两个人独处的时候,夏和易挑衅地说:“您耳朵红了。” “你以为朕想耳朵红吗?要不是你刚才在外头——”她那种不计后果的行为,到了嘴边都说不出口,赵崇湛满脸羞愤,“算了,不提也罢。” 夏和易很放肆,管面前的人是不是皇帝,总之是很放肆地抖抖腿,“您别装了,其实心里很欢喜吧?巴不得我啃您一口吧?” 赵崇湛长久没受过人调戏,又因为闷在全是糙老爷们儿的军中,承受能力直线下降,耳朵带着脖子全红起来。但是两个人见面就没有不吵嘴的时候,他嘴上仍旧端着架子,“你到底知不知道害臊,朕都替你臊得慌。” 夏和易像逛窑子的大爷,强行把他左躲右闪的脸捧过来,哎哟哎哟的叫唤,“您怎么能放心把这么大的摊子交到我手上呢!你摸摸,我到现在都还在打颤。” 夏和易的本意是让他摸良心,可是牵过去的大手只能覆住良心以外的躯体,起伏的山峦天生有勾人流连的本事,收回手的动作在心中经受过了几番剧烈挣扎的考验,赵崇湛最后只能极其不悦地背起了手,厉色望向窗外:“天怎么还不黑?” 瞧瞧,心里不正经了,还怨上了天。 也不知道他哪儿来那么古板的思想,白天里搞东搞西都算是不正经,只有黑灯瞎火的时候才能做那种快乐的事儿。 夏和易就嘿嘿笑,无所谓,反正不能做亲密的事,有情人光是抱在一块就能满足,她像蛇一样缠上去,尽情埋在脖子里吸取他的气息,以此滋养久旷的心。 “唉,我可太想您了,累坏我了。” 真心话是靡靡之音,顺着领口的缝隙钻进去,一路钻进心里。 不小孩儿斗嘴了,脉脉温情攀升出暖融迷离的气息,赵崇湛紧紧抱住她,用力得像要将她揉进身体里,“你做得很好了,就算换了朕,也未必能做得比你更好。” “您撒谎了。”夏和易没当初那么好糊弄了,大叫着揪住了他的耳朵,“您被迫在南斋逗留了那么久,不就是在收拾被我捅出的烂摊子嘛。” 她还是那么具有自知之明,赵崇湛被逗笑了,边笑边实话叹道:“烂摊子是留了好些。” 话刚出口,夏和易张牙舞爪就要上嘴咬人,他在躲避途中立马改口道:“不过已经大大超出了朕的预期。” 夏和易闹够了,和他脑袋挨着脑袋,长长叹了一口气,“不过说真的,您别再把权力交到我手上了,我就是个糊涂鬼您还不知道吗,我真的能力不成就……” “你不是能力不成就。”赵崇湛说,“你只是缺人信任,有人愿意相信你,朕愿意相信你,你就能做得比任何人都好。” 夏和易不得不承认帝王的眼光还是很毒辣的,一针见血就能看穿她耀武耀威下的自卑根由。 不过重逢不易,一本正经的话就留待以后慢慢说吧。她啄了啄退红后的耳垂,细声说:“咱们别说这个了,您长了一张嘴,难道就是为了跟我谈正经的事儿吗?” 唰,那耳根子一下又红了。 赵崇湛瞪着眼横乜她:“朕本来就是正经人,你以为朕是你?” 夏和易恬不知羞地点头,说对啊,“反正我不是为了和您说话才长嘴的,我的嘴还有别的本事,您想试试吗?” 赵崇湛整个人都僵了,为什么偏偏是白天,实在不可以,帝后应当以身为则,不可白日宣淫…… 天人激烈交战,但还是架不住她笑嘻嘻贴过来,只能饿狼扑食般把她扑倒了。 * 入秋后天气舒爽,还没到一天凉过一天的时节,只是无穷无尽的落叶惹人烦,一天三道地扫,还是扫不干净。 碧晟在廊下盯着洒扫太监清理落叶,有小内使进来通禀:“碧晟姐姐,怀平郡王妃来了。” 碧晟面色登时变得有些古怪。 太上皇的嫔妃全都随太上皇迁到东北隅去了,只留下一个怀平郡王妃,因她不是后妃,没理由跟着迁过去,偏生又是皇后娘娘的亲姐姐,身份不尴不尬地留在宫里,还不知情识趣藏起来,铆足劲儿了往皇后娘娘跟前凑。 说实话,碧晟现在很看不上夏凤鸣。其实最初记忆还停留在进退有度的大姑娘那会儿,泾国公府的下人没有一个不喜欢大姑娘的,碧晟自然也不例外。没想到进宫后,大姑娘一次都没说来瞧一瞧娘娘,一直到尘埃落定了,娘娘真当上皇后娘娘了,郡王妃这才想起来要拾回这一段亲缘。不说皇后娘娘是什么想头,碧晟看了都觉得心寒。 到底名头上还是郡王妃,碧晟内心腹诽,面上不显,照旧依制请安,只是笑得不咸不淡:“郡王妃来得不赶巧,我们娘娘正在歇晌觉,刚睡下,怕是还有程子才醒转,要不您今儿个先回?” 夏凤鸣像是没听出她话里头隐埋的刺儿,依旧笑得很温和,“不打紧,天儿还怪舒坦的,我在园子里转转等一等娘娘,权当是散心了。” 暖阁里的夏和易本来在等赵崇湛来,日头刚偏西,离晚膳还有好些时辰,她命人预备了些小食,顺便想跟他商量一下梁皇后的事,既然当初答应了人家,最好能不要食言。 可是赵崇湛实在太忙了,从太上皇那儿接手的本就是千疮百孔的局面,又因群龙无首凑合了小半年,有太多政务等着他拍板,等啊等啊迟迟等不来人,夏和易歪在南炕的窗口上,倚着倚着睡着了。 迎面的风吹来,却不觉得清爽,好闷,浓郁的药味、血腥味,熏得人几欲作呕。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梦,但就是醒不过来。 有人在一旁焦急地说话,她努力想睁开眼睛,却怎么都睁不开,模模糊糊的一线天像隔着重重水幕,画面混沌而遥远,不远处站着一个身影,胸前看不清的动物补子,瞧着模样像是御医。有人在对御医说话:“不行,她还不能死。” 那御医双手递了一个青瓷葫芦瓶出去,说:“这药能最大限度地延长寿命,让您有充分的时间能跟万岁爷接触。” 一双女人的纤手接过药瓶,好熟悉的声音,好像是大姐姐,夏凤鸣说那就好,“我旁的都不担心,就怕二妹妹撑不住几日,我在宫里待的时日太短,来不及在万岁爷面前动作。” 旁边有人在劝夏凤鸣宽心:“万岁爷看在娘娘挺身而出的份上,一定会对夫人另眼相看。” 夏凤鸣很迟疑:“这药……确定人醒不过来吧?别一气儿治好了,那接下来就没咱们的戏唱了。” 御医拱手说:“您放心,错不了,这药就只能吊个命,娘娘这状况,就是大罗神仙回天也无能为力,能拖一天是一天。只是……” “只是什么?” 御医犹豫了一下,还是照实禀道:“娘娘活得十分痛苦,即便能早去一日,对娘娘来说都是解脱。” 夏凤鸣的声音听着很是冰冷,“二妹妹生没能为夏家做出什么功绩,死能为家里添一把助力,是她应当应分的。” 然后场面更加混乱,连续旋转的画面令人晕眩,灯影惶惶,人声压抑着恐惧和惊慌:“这药本身对人没有妨碍,偏偏药性跟娘娘天生相克……” 夏和易还是第一回 见夏凤鸣如此慌乱,“本来就是将死的人了,吃与不吃这药,不过早一天晚一天的区别,不关咱们的事,不关我的事,别来找我,不是我害死你的……我们不会被发现吧?” 边上有人强打精神安抚道:“夫人是娘娘的亲姐,不会有人怀疑到夫人头上。” 那个御医又出现了,“药是公爷千挑万选才找到的,您放心,娘娘端从外表看不出异样,只要没有仵作验尸,就不会有人发现端倪。” 无缘无故的,自然不会有人吃了熊心豹子胆验皇后的尸首,夏凤鸣终于放下心来,无措地重复念着:“这只是意外,只是意外……” 全程旁观的夏和易说不出话,只觉得痛,好痛,头痛欲裂,喉咙像滚砂一样刺痛,五脏六腑都在痛。 “娘娘!娘娘!娘娘醒醒!” “啊——” 夏和易尖叫着醒来。 睁眼是碧莹关切的目光:“娘娘,您没事吧?是不是做梦了?” 原来是梦…… 浑身湿淋淋的,像刚从水里捞出来,湿透的衣衫黏在油皮上,整个人都喘不上气。 实话说,梦境并不算清晰,看不清画面,声音也听得朦朦胧胧,可是心里莫名有声音告诉她,那就是事实。 不可谓不可怕,稍稍往深里一琢磨,想得她心惊肉跳。 “娘娘?”她脸色太差,碧莹很不放心地觑觑她:“要不还是请太医来诊个脉罢,好歹放心些。” 夏和易说不用,扶着碧莹的手坐起来,一开口声音哑得吓人:“万岁爷来了?” 碧莹说是,为她腰后垫了个软垫子,“万岁爷才刚来了一趟,听说您歇下了,不让叫您,折回乾清宫去了。” 然后哦了声,说对了,“怀平郡王妃也来了,在外头等了有程子了。” 夏和易难以自抑地颤了一下,可是那到底是个梦而已,究竟是真是假还有待商榷。 她扭头问:“万岁爷跟郡王妃碰上面了?” 碧莹虽然不太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问,不过还是老老实实答了:“碰上了,迎头打了个照面。” 夏和易稍稍抿了抿唇,坐着窗前沉默了很久,才缓缓点点头道:“把郡王妃请进来罢。” 珠帘半掀起,夏凤鸣永远都是记忆里那副温柔大气的模样,笑得袅娜亲和,哪怕现在坐牢似的困在宫里,也瞧不出半点局促,款款行礼请过安,很亲热地笑着说:“昨儿我得了一包松子糖,旁的都没想,就记得娘娘从前最爱吃这个。” 夏和易看着身后大宫女手里的油纸包,眉宇间情绪很淡,“你现在有些进项不容易,我这儿什么都不缺,你拿回去罢。” 直碰了个冷钉子,换了别人大概要难堪欲死了,不过夏凤鸣不是,面上半点讪讪的样子都没有,敛下眼道是,还不慌不忙地寒暄了一会儿天气,才徐徐告退。 碧莹的心思比孩童还纯净些,满脸羡慕的笑,“娘娘和郡王妃的感情真好,郡王妃在廊下站了一下午呢,就为了给娘娘送一包糖。” 夏和易不置可否,侧头看她:“我记得你家里还有个姐姐?” “上头还有一个姐姐,打奴生下来就不对付,见天儿打架,还拽头发呢。”什么都不懂的年岁犯的诨,碧莹说着说着也觉得自个儿好笑,“不过姐姐出嫁的时候,一想到将来再也没人吵嘴了,心里头可难受了,躲在屋里哭了好几天,被褥子都哭湿了。” 夏和易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摇头笑道:“像你们这样的,大概才是真正感情好。” 说话儿呢,西向的屋子渐渐晒起来,夏和易撩眼望了望窗外,说:“打发人去瞧瞧主子爷这会儿忙不忙,说我醒了,不忙的话请他过来一道用晚膳。” * 皇帝来的时候,面上并不舒展。 夏和易远远迎出门外,横竖是在坤宁宫里,左右都是自己人,没什么顾忌,一把挽住胳膊才往回走,边走边问:“您怎么啦?是哪个大人不长眼惹您不快了,我帮您在背地里骂他!” 赵崇湛嗤一声笑出来,垂眼睨她,心想这姑娘大概是有什么邪术吧,但凡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总是笑的时候多。 进了暖阁门,伺候的人都识相地退下去了,即便是皇帝也不必再端架子,将她拉进怀里好一通搓揉,揉完才想起来说正事:“乐寿堂来了消息,太上皇怕是熬不过今晚了。” 皇后当了两辈子,夏和易一下就知道赵崇湛想跟她提什么,太上皇下葬,按照老例,所有无孕无子的嫔妃都应当殉葬。 她瞬间愁得小脸儿都皱成一团,“唉……他们好几回来请我示下了,可我哪里说得出口,那都是活生生的人命啊。” 赵崇湛也觉得殉葬有些残忍,但他从小长在宫廷里,残忍的事儿见识得太多,真到要抉择的时候,并不会太挣扎。他明白对她来说接受起来很困难,横竖太上皇还没咽气,暂且先缓一缓罢。 俩人携手在南炕上坐下来,赵崇湛击了击掌,侍膳太监很快鱼贯而入。 排膳的流程漫长,他忽然说:“对了,怀平郡王妃怎么还在宫里?朕跟你说过——” “要少跟夏家人来往,我听见啦。”夏和易又是一肚子苦水要倒,白眼都快翻到天上,“您快别提了,可烦死我了,郡王妃又不是正经妃嫔,没得说太上皇去了要郡王妃跟着殉葬的道理,我想着,就让怀平郡王把人领家去罢。” 赵崇湛拿起筷子,嗯了声,“朕听说了,怀平郡王坠马的事。” 满桌珍馐在前,但夏和易烦得连饭都不想吃了,“正赶上怀平郡王府老太太中风,现在阖府上下都在忙着床前尽孝,怀平郡王堕马之后又成了半个废人,郡王府里连个主事的人都没有,昨儿老太太的娘家侄女还上我这儿哭了一海子。” 赵崇湛眼神示意侍膳太监替夏和易布菜,不以为然道:“那正好,把人发还回去,该料理的接手料理起来。” “要那么容易就好了!”夏和易筷子一扔,哗一下倒头躺下,脚翘到窗格上,“已故的怀平郡王妃是太后娘娘的表侄女,您还记得人吗?娘家人哭到太后跟前了,说先头郡王妃留下的小爷好不容易快成人了,正赶上要挑媳妇儿的档口,不明不白冒出一个年轻小妈来,换了谁谁都不乐意啊。太后顾念旧情,不想这个节骨眼儿上给人添堵。唉,郡王妃名义上过了门子,实际一天都没在府里待,转手就被‘请’进了宫里,这事儿说到底是宫里不地道,坑了人家……” 所以送又送不走,留又没个道理,真成了烫手的山芋,抛都没处抛。 赵崇湛大概是本朝开国以来进膳最不自由的一任帝王,皇后没胃口进膳,即便是皇帝也没法先动筷子,只能挥手把侍膳太监全遣出去,先把她不规矩翘高的脚掰下来,然后纡尊俯身去哄她。 处置这种事儿,他的确很没有经验,从前一应都交由太后处置,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这些事着实缠黏。前朝的政务,虽然有时也必须要作权衡取舍,但追根究底都有理有据,料理起来也干脆利落。不像这种牛皮糖,没有太多道理可讲,人情是张网,牵一发而动全身,不论抬手还是抬脚全都有错,缠得人没法动作。 夏和易越想越气,不提那个诡异的梦,光是夏凤鸣下午的举动就够让她喝一壶的,炸毛地叉腰腾起来,“郡王妃是我的亲姐姐,我也不愿意这么想她,可她在廊下站那么久,为什么非得等到您?她那会儿跟您搭话了,对吧?” 赵崇湛被她瞪得背脊发麻,他的心肠全是直的,真的没想那么多,早前远远看见郡王妃站在廊檐下,冲他蹲安,他太习惯别人跟他请安了,点了点头就过去了。 他问心无愧,但现在既然被夏和易点出来,道歉的警觉骤然升上来,赵崇湛迅速举起手表清白:“朕什么都没干——” 夏和易气呼呼地冷哼,“我知道,我还能不相信您啊。而且,就算您真干了什么,我又能怎么办呢。” 一句话转折了再转折,所以这到底是是生气了还是没生气啊?赵崇湛急了,匆忙辩解道:“朕真的没搭理,就‘嗯’了一声,其余什么都没说,连看都没多看一眼,不信你可以打发人问。” 夏和易瞥他一眼,拿起筷子,又重重放下了,眼底落寞,“要是换了从前,我想干嘛就干嘛,该遣人遣人该撒泼撒泼,气急了我还咬人呢。可我现在是您的皇后,一举一动都得有依据,实在没劲透了。” 赵崇湛忽然也沉默下来,有点不太敢看她。 是,他早就有这样的忧虑,早在宫外他就发现了这个惨痛的事实,她不适合被困在金碧辉煌的宫墙下,皇宫就是这样的牢笼,会压抑她的天性、折断她的翅膀、磨平她的棱角,让她在永无止境的权衡里逐渐麻木、消沉,变得不再鲜活。 一想到她会枯萎的可能性,就让他感到心惊胆战。 那边夏和易已经小泥鳅似的钻进他怀里,环住他的腰,脑袋沉沉埋进去,噘着嘴委屈地抱怨着:“您来之前,我做了一个梦……” 赵崇湛听着听着,脸色越来越差,最后声口凛寒,简直像二月头上的河冰。 “就凭你说的这些,无论真假,朕都不可能让她活命。” 第76章 ◎霜降◎ 夏凤鸣又往坤宁宫去了。 皇帝夜夜宿在坤宁宫,只要瞧准时辰,多往坤宁宫里跑一跑,总能有撞上万岁爷的机会。撞上了,就能请个安,请安了,就能攀上两句话,或许还能得到一个眼神。虽然目前还没得到太多回应,不过老话说功夫不费有心人,夏凤鸣相信,总有一天能让她等到机会。 这一天,她的机会好像来了。 还没转进游廊下,就听见碧晟的声音说:“……是松龄太平春酒煨的鸭馔,娘娘特意嘱咐小膳房熬出来,给万岁爷补身子。” 夏凤鸣顿了顿脚步,往抱柱后面掩住了身形,侧耳听碧晟接着道:“娘娘原本是打算亲自送的,奈何抽不出空来。万岁爷打算重启如意馆,要全面修缮一回,掌事的正在里头回话呢。” 皇后跟前的另一个丫头,叫碧莹的那个,双手接过托盘。 碧晟还不放心:“娘娘说了,叮嘱万岁爷要趁热饮,药食同源,凉了效用可要减半了。” 碧莹是个好脾气的,点点头,笑着道:“还腥气呢,我晓得了。” 两个丫鬟,从夏府里就贴身伺候夏和易了,关系很是不错,碧莹皱着眉头笑闹道:“你为什么不送啊?半道儿上的把我叫出来,我手里好多活儿呢还。” 夏凤鸣心念没忍住动了动,若是这个时候出去,说她可以送…… 步子差点都往外迈了,可是冷静下来再想想,又作罢了。宫里最忌讳这个,帮人送吃的,虽然坤宁宫的人肯定不会祸害万岁爷,但万一万岁爷吃了旁的东西,落了个什么好歹,这盏鸭馔肯定跑不了,送东西的她也得吃不了兜着走,她才不会凭白去沾一身骚。 还好,险些就犯下大错了,夏凤鸣捏着帕子重新退回阴影里,只听碧晟哀叹一声说:“我也忙啊,他们扫洒毛手毛脚的,要是没我盯着,差点就要摔裂一个灯盏了。不过我现在得去后头取印章盒子,你忘啦?娘娘亲手上的釉,前儿北五所打发人来说烧出来了。娘娘晨起让我去取了,送到乾清宫去。” 碧莹长长哦了一声,“白玉兰图案的那个。不过万岁爷不在乾清宫,你忘啦?今儿晌午大宴使臣,眼下估计在园子里呢。” 毕竟那碗鸭馔不能等,俩人没逗留太久,匆匆分别了,夏凤鸣从抱柱后出来,犹豫了很久,终于穿上另一条路,等到往北五所去的必经之路上,一直等到碧晟回来,瞧她双手宝贝地捧着一个剔红盒子,估摸着里头装的就是她们说的印章盒了。 碧晟被一个从夹道转角匆匆跑出的小太监叫住了,“碧晟姐姐!快,有事儿等您决断。” 碧晟嗤了一声,“别打岔,我手上有差事呢,得替娘娘给万岁爷送东西,这要是耽误了,你十个脑袋也担不起。” 小太监被嗔了一眼,缩着脖子笑,“您送物件儿,不差这早一刻晚一刻的。好姐姐,救人一命胜吃七粒葡萄,您可帮帮忙罢。” 碧晟横眼哼了一声,“谁又出错了是吧?” 小太监嘿嘿直干笑,“还是您耳清目明,这都被您看出来了。” 碧晟笑骂了几句,复又看向手里的剔红盒,“可我这东西……” 夏凤鸣定了定心,大袖里握着拳走出去,“我去送罢。” 小太监怔住了,连忙插秧请安。 迎上碧晟愕然的神情,夏凤鸣笑了笑:“正好趁着暖爽的时节,略走动走动松松筋骨,再过不了几日,天儿就得一日一日凉下去了。” 可碧晟没有那么好说话,防备地蹙起眉,甚至隐隐有往后退半步的趋势。 夏凤鸣不意外地轻轻耸了耸肩,“信不过我?担心东西交到我手里,我给昧了?” 碧晟皮笑肉不笑的拘下去,“奴哪儿敢信不过您啊,您可是堂堂郡王妃,还是我们娘娘的亲姐姐,您是贵人,贵人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哪儿有搬石头砸脚的。” 碧晟近来对她说话总是夹枪带棒的,夏凤鸣压根儿不以为意,像没听明白话里的刺儿似的,紧张的拳松开,双手伸出去接盒子,“你放心,轻重好歹我还分得清,娘娘送万岁爷的礼,我一定全须全尾地送到御前人手上。” 碧晟哼笑一声,“那真是辛劳您了。” 东西交出去之前,还不情不愿地手上争了一把力气。 夏凤鸣对跟下人打嘴炮一点兴趣也没有,盒子稳稳当当捧在手心里,竟然觉得滚烫,一直从指尖烫到心里。这早已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盒子,或许是她通往未来的通途。 一路问了个清楚,大伙儿瞧她是皇后的姐姐,都待她有几分客气,很轻易放了行。夏凤鸣得知万岁爷罢了宴,眼下正在临溪楼上休息。 从慈荫门穿过去,花园里正是最漂亮的时节,她却无心欣赏,终于拐上进临溪楼的小路,远眺瞧见了门外的总管太监陈和祥,心忽然高高悬起来,有陈和祥在,万岁爷一定就在楼上。 陈和祥远远冲她打千儿请安,“郡王妃怎么上这儿来了?” 夏凤鸣笑着上去,“奉娘娘的令儿,跑趟腿儿,给万岁爷送个东西。” 陈和祥哦了声,“是印章盒子罢?主子爷早前还念叨哪。” “正是哪。”夏凤鸣点点头,“还烦请您通禀一声。” 陈和祥佛尘一扫爽快说好嘞,转身上楼去,不一会儿就下来了,“主子爷请您上去。” “单就我一个?”夏凤鸣心都快提到嗓子眼儿,不敢相信来得如此轻易,只是面上依旧柔声笑着,“厂公不一道么?” 陈和祥指了指后头扫落叶的一帮小太监,努了努嘴,“底下那帮猴儿崽子,没老奴守着,怕是又要趁着日头好上哪儿躲懒去。郡王妃有什么吩咐,老奴提早安排下去就是了。” 夏凤鸣跟御前的人打过几回交道,六河年轻气盛,对她没什么好脸色,但陈和祥不一样,活人精积年,冲谁都是和颜悦色的。 她快要乐出花儿来,但是不敢笑得太过,只抿唇笑着道谢,说:“不敢麻烦您,我就是怕叨扰了主子爷,惹他老人家不高兴。” 陈和祥扬声哎了声,“郡王妃说的哪儿话,您是皇后娘娘的亲姐姐,跟主子是一家子人,哪儿有一家人闹得生分的道理。” 太监就是这样,光捡人爱听的话说,明知道不能信,就是架不住听着心里高兴,夏凤鸣点点头,“成啦,您忙去罢,我这儿没别的事了。” 告别了陈和祥,夏凤鸣反而平静下来了,眼前是高高的木阶,仿佛能直通到天庭。她顺着一级一级拾级而上,推开半掩的门,暖阁里开着窗,一个身影在南边窗下的床榻上背面躺着,隔着半掀半掩的绫縠帐幔,朱红皮弁服的袍角看得清晰。 夏凤鸣在门口站了会儿,请安的话抛出去,没有回音,他一动不动地躺着,像是睡着了。 她终于还是往屋里迈了步子,剔红盒轻轻搁在桌旗上,踅身朝向榻的方向,艰难地迈出第一步,后面再一步就容易了,然后一步,再一步,走到榻边,帐后的轮廓越来越清晰,那是属于爷们儿的高大身影。 脚踩在刀尖上,心也是,仿佛失去了跳动的能力,全世界只留下面前的身影,还有耳中的一道声音,告诉她千万别犹豫。 夏凤鸣想起大军凯旋那一天,皇后在大庭广众之下吊上万岁爷脖子的事儿,时至今日都是宫里的一段笑谈,太上皇的妃嫔们常有意无意地提起来,人人嘴角都挂着隐晦的笑。 可看笑话的同时,谁那个异样的笑容底下没藏着几分艳羡呢? 夏凤鸣想不通,为什么登高的会是夏和易,那个除了脸稍出挑些许,其他处处都不如她的二妹妹。更何况,要真较真比较容貌,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姐俩儿,差又能差上多少呢? 她时运不济,选了一个错的爷们儿,但还有机会,现成的转折就摆在眼前。 手轻轻触上去,撩开帐幔,顿时一阵浓郁的酒气扑面袭来。 察觉到身后有人,万岁爷大概是宴上吃多了酒,嗓子不正常的喑哑,没有回身,只低声唤人:“水。” 夏凤鸣一怔,旋即意识到,万岁爷醉了,显然是把她当作御前伺候的宫人了。 偏这时,一室的静谧被窗下的怒叱声打破,陈和祥的声音隐隐约约传上来:“还趴着耍猴儿哪?还不快预备起来,主子娘娘就往亭子里过来了。” 不能再等了,皇后要来了。 夏凤鸣一点没犹豫,开始解大衫的系带。横竖现在他醉得稀里糊涂的,只要她一口咬定,捉人捉脏,没人能替她否认,以后是什么结果呢?她身份尴尬,免不了让她换个身份定位分,即便就是像现在这样不明不白以郡王妃的名头继续混在宫里也成,饭要一口一口吃,开了个口子,还怕以后的路走不下去么? 所以将衣领解得大敞,像是被急不可耐的爷们儿扯开的,再掀开帐子爬上床去,扯住他的胳膊,脑袋埋进去,鼻尖萦绕的酒味醺得她也快要醉了,刚想一不做二不休去解他领口盘扣,突然听见冷笑一声从头上兜头浇下来:“小的何德何能,郡王妃这般投怀送抱,可叫小的如何是好?” 一颗心猛地坠入冰窟,她惊慌失措地抬头。 天爷!抱着她的人,竟然是御前太监六河! 整个人从榻上跌落到地上,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脑中一片混乱,手里急忙整理半开半合的衣裳,仓忙中余光瞥见屏风后转出来两个身影。 * 赵崇湛对夏家起了杀心,是夏和易拦住了他。毕竟仅凭一个不确定真假的梦,她做不出夺人性命的事儿。这回是有心设了局不假,只要夏凤鸣不循着套往里钻,她就能留夏凤鸣一条生路。 可是人心果真经不起试探。别人家倒是不好说,单论他们夏家人,其实都挺能豁得出去,夏凤鸣和她的差别大概只在于,谁手里有权势,夏凤鸣就能为谁奋不顾身地奔上前去。 夏和易冷眼站在榻边,并没有太多失望,心中涌上的是一阵“果然如此”的辛酸和可笑,冷声道:“宫人斗胆爬主子床,大姐姐知道是什么下场?” 理应杖毙。 夏凤鸣抬眼看着帝后,他们用那样的眼神打量她,仿佛在看一滩烂泥。巨大的不甘和讽刺快要击穿她,她怎么可能低头向这个从来都看不起的妹妹认罪。事已至此,谁都明白了,是帝后故意设下圈套等她来钻,既然如此,道歉和求饶更没有必要了,反正不可能用装傻充愣敷衍过去,不如干脆挺着脖子,说不定还能挣出一线余地,“娘娘说笑了,我是正经上了皇家玉牒的郡王妃,没有用惩治宫人的那一套规矩套我的说法,即便是请太后娘娘出面作主,也离不了这个道理。” 夏和易几乎要笑出声来。 这条路子选得很好,太后不是心狠手辣的那一类主子,尤其要处置这帮沾亲带故的,但凡后头能留一线,老太太都是面上厉声敲打,内里菩萨心肠。夏凤鸣不愧是在太上皇的后宫里摔打出来的,显然对此门儿清,打算闹到太后面前,最后雷声大雨点小重拿轻放不了了之。 不过可惜,她的算盘打错了。 赵崇湛对夏和易由衷感慨道:“你们泾国公府的人,倒是有一条是一样的。” “您说什么?”夏和易茫然。 “这份不撞南墙心不死的盲目孤勇,是夏文康教你们的?”赵崇湛以无可救药的目光看着她摇头,沉沉叹了一口气,“上梁不正下梁歪。” 夏和易哎呀一声,垂下脑袋咕囔:“您怎么连带我也一道骂了呢……” 赵崇湛抬了抬手,顺着墙根儿溜进来三个人,二厂的番子,干这种事儿不拖泥带水,领头的捧着事先准备好的一尺白绫,一手握一头,上前一句“小的送贵人上路”,双手利索往两边各一拽,咔嚓一下,夏凤鸣连扑腾都没来得及扑腾一下,就带着满眼的不可置信下地府报道了。 赵崇湛抬手捂住夏和易的眼睛,语气毫无波澜地宣布:“怀平郡王妃孝心至诚,追随太上皇去了。” 到底是亲姐姐,夏和易不敢看那最后一幕,埋在赵崇湛怀里躲避着血腥气,想了想,试探着问道:“太上皇一路上走得不孤寂,要不……生祭就免了吧?” 赵崇湛怔仲了下,没想到她还额外有一出。 夏和易讨好地抱着他的腰,仰着脑袋乖巧地笑着,言语中泄露做出一丝小心翼翼的卖好,“犯杀戮到底不好,照我想着,不如请老娘娘们移步皇陵,为太上皇诵经祈福,保佑我朝永世繁荣昌盛。” 赵崇湛一言难尽地盯着她看了很久,才长长吐一口憋闷但是不得不照办的浊气,“皇后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朕要是还断然拒绝,岂不是不顾我朝的永世繁荣?” 一国之君被皇后拿捏在掌心里,怎么想都很不舒畅。 为了让心里不舒坦的一国之君重展笑颜,夏和易真的身体力行地哄了很久很久,累得老腰酸胀腿脚无力,整整虚了三天。 所以事情就这么定下了,太上皇最大的儿子封了郡王,赐府单过,生母生产时去了,梁皇后将郡王爷认在名下,跟着出府过潇洒日子去了。 太上皇身后人数众多的嫔妃,夏和易终究还是做不到那么心狠以命殉葬,没有侍过寝的有一百多位,都发还出宫嫁人了。其他的实在没有名义,只能一股脑送进皇陵,天长日久守灯念经去了。 虽然还是暗无天日的出路,到底比活活殉葬要好上太多。 太上皇的出殡事宜,事关重大,步骤繁琐,着实让夏和易操劳了一阵。日子一天天过到霜降之后,总算一切尘埃落定。 而赵崇湛比她更忙,并且还不能歇一口气,太上皇留下的余党,朝里错综复杂的权势纠葛,还有北方剿灭南定王后的残余乱党,缠得他整日整宿地熬。 所以太后在寿康花园摆的酒膳,只有夏和易独自前去。 下头一众的女眷,夫人们带着花儿一般的年轻姑娘,听太后对夏和易说:“宫里安定了,日子总算能回归正途,我也算松了一口气。” 然后就是引荐环节,先头来的是个熟面孔,太后笑着说:“这是威武将军家闺女,行九的,你从前见过没有?” 看着白九姑娘款款拜下去请安,夏和易明白,当初赵崇湛孤军在北地作战,好几位将军无召支援,现在到论功行赏的时候了。 这种引荐是什么意思,她毕竟当了两世皇后,比谁都清楚,勉强笑着点头,说:“小时候往来得多了,是相熟的。” “那感情好。”太后拊掌笑,“既然是相熟的玩伴,将来也必然能说到一块儿去。” 夏和易只能点头笑着应是。 白九姑娘好歹是凑合含糊过去了,第二拨上前来的是辅国将军府的夫人以及府中两位待字闺中的姑娘,这时就比较难堪了。当初大哥哥为了纳妾的事儿,害大嫂嫂滑了胎,还在朝上把岳丈辅国老将军打破了头,两家人离撕破脸当街骂街只差最后一步了,要不是大哥哥因为在朝上动粗丢了官职,辅国将军府肯定不能答应轻易善了。 横竖是尴尬不已的关系,况且是夏家理亏,辅国将军夫人只维持了最表面的尊敬,夏和易也没法说什么。 因为泾国公府彻底倒台了。 早前往北方运过冬的厚袄,是夏公爷负责一手承办的,前不久老底儿被翻出来,惹得赵崇湛勃然大怒,就这么一桩差事,背后竟然查出了三套账,一套上交朝廷,一套对付伙同贪墨的同僚,最后一套才是自己看的,里头的差异大得令人心惊。 事儿被抖出来之后,赵崇湛来问过夏和易的意思,夏和易抱着他的胳膊缓缓摇头:“您该查办就查办,夏家是夏家,我是我,您不必因为我多顾虑什么。” 话虽然如此,到底是不能严查到底的,真要按律法查抄,斩了夏公爷、抄了泾国公府,皇后的位置不可能还保得住,所以赵崇湛不能那么做。 那段日子夏和易真的很难,潘氏进宫求情的牌子递了好几次,都被她挡了回去,夏家那个烂摊子,太平年月都得少来往,更别说被揪住了实打实的错处,她作为皇后,更加不可能偏袒。 最后是以夏公爷主动告老还乡,还差不多捐空了家产,为这桩没有昭告天下的贪墨案画上了结尾。 可是天底下到底没有不透风的墙,即便没有经办过案子的大人们也能猜出个七七八八,堂堂煊赫公府、皇后的娘家,哪能无缘无故一夜之间就败落了,比量着人心说话,人进了权力的染缸,还能心甘情愿清清白白跳出去? 必然是其中出了什么大岔子。 随着泾国公府的垮塌,一则并不令人意外的传言在京里无处不在地传开来,大家心照不宣地等待皇后被废。 几乎没得商量余地,迟一步早一步的事儿罢了。 一场酒宴吃得食不知味,待到宴席散了,夏和易搀着太后回宫,两个人走在夹道里,今夜浊云飘荡,昏黄的月光洒在地上,时明时暗。 太后目不斜视:“我今儿的初衷,皇后可明白啊?” 如今太后是彻底不管事了,一门心思扑在南戏上,除了听,她还写本子、选角儿、排戏,忙得乐不思蜀,政务和宫务全都撂下了。除了一桩还叫老太太牵肠挂肚的大事儿,那就是抱孙子,皇后能生下嫡皇子稳固朝纲自然是最要紧的,皇帝后宫广纳嫔妃、多多开枝散叶,也是要紧的,于是现在是找着机会就提上几句,给皇后紧紧皮儿。 夏和易没有说不的权力,后宫只剩下她一个,确实太不像话,尤其和太上皇时期轰轰烈烈的后宫对比起来,宫里简直冷清得不可思议。而她现在作为一个没有娘家可以依仗的皇后,开口说话的底气都不足,是眼下宫里没有其他人,但凡多一个嫔妃,家底都能比她壮实,她又凭什么去指点管教别人? 可是老太太迎头敲响了当面锣,夏和易只能硬着头皮答道:“我明白,我在琢磨着挑个好日子哪,还有位分,也得权衡着来,毕竟都是功臣的家眷,倘或有了高低,惹得人心里不舒坦,美事反倒弄巧成拙了,倒不好。” 太后见目的传达到了,她也不是那种要把儿媳妇逼死的强势老太太,缓和了声儿点点头,“我也不是催你的意思,你说得对,万事审慎些的好。横竖你心里头有数就成,这事儿我就撒手了?” 夏和易还能说什么呢?“您尽管放心,我会看着处置。” 威武将军和辅国将军家闺女进宫赴宴的事儿,一夕之间就传遍了整个京城,很快夫人们请见的牌子就满满当当摞了一银盘,名义上是给皇后请安,实际目的是让皇后相看她们的亲闺女、家里的庶女、娘家侄女。一时间,全京城的待嫁闺秀都等着夏和易去品鉴。 可夏和易不能说不。 她再也不能揪着赵崇湛的衣领,龇牙咧嘴地威胁他不许找别的女人,不能再对他大呼小叫,他曾经那个绝不纳妾的许诺,这一生恐怕都不能再提。 记不清到底从那一天开始,她不得不开始迎来送往,挑选姑娘,斟酌合适的位分和宫殿,这座金碧辉煌的禁城,以不着痕迹的方式,潜移默化地磨灭她的天性,再滴水石穿地磨灭她的人性,她麻木地替他相看不同的姑娘,还要麻木地替他将人迎进后宫里,平衡众多小老婆间的琐碎矛盾,将来必然还得替他照料其他女人为他生的孩子。 第77章 ◎正文完◎ 一幅一幅画像展在面前的书案上,摊开的换卷中,环肥燕瘦的姑娘各有千秋,唯一的共通点,大概就是,姑娘们的娘家皆煊煌显赫。 夏和易颓然坐在案后,发了很久的呆。 宫里不比外头的大宅院,老爷偏爱哪一房,哪一房的地位就稳稳当当的。对帝王来说,姻亲也是政务的其中一项,甚至是具有相当重分量的一项。一个没有娘家依仗的皇后,对巩固朝廷毫无作为,圣宠能延续到几时?即便圣宠不衰,前朝后宫各方的压力,仅凭一份圣宠,究竟能够抵挡住多久? 落日挂在天边,是流油的鸭蛋黄儿的颜色,极致明亮灿烂,仿佛要燃尽最后一丝光热,然后沉沉坠下去,再也悄无声息。 坐了太久,这样僵持的局面也撑了太久了,夏和易终于下定了决心,招人上前,“去请万岁爷过来。” 可赵崇湛太忙了,两个人在北地无时无刻浪掷光阴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传话的人回来了,夏和易再等了足有一个时辰,赵崇湛的身影才步履匆匆地出现在门上。 到了抉择的时刻,再多的寒暄都是多余,夏和易没有上前去迎,一直等他走到面前了,才咬牙开口:“万岁爷,您——” 枕边人连日来的异常,还有今日反反复复的欲言又止,赵崇湛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心头急纵,急速打断她的话:“如果是会让朕不虞的话,就不要说了。” 可是没有拦住夏和易,她一鼓作气,语速飞快:“您再挑一位继皇后吧!” 赵崇湛没有再上前,就那么怔怔望着她,一句话都没有说。 她目光躲闪着,“您是想要我急病暴毙还是慢慢病逝,我都能配合您。” 然而对面长久没有回应,夏和易在他逐渐冰冷的视线里慢慢脱力,手指死死抠住圈椅的扶手,“难道是要我真死吗……” 面对面相对的人,心寒也能产生共鸣。 一度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她缓缓聋拉下脑袋,“其实也不是不成,实在不行,横竖我是死过两回的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夏和易,朕没见过比你更心狠的女人。” 这是赵崇湛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第二日,计划中的北征日程提前,赵崇湛御驾亲征,连告别都没和她告别。 夏和易在忐忑不安中等待了九个月,等来了一个令人悲痛欲绝的消息—— 北征大捷,然而赵崇湛在返程途中,被埋伏已久的南定王残余心腹突袭,坠落山崖,生死未卜。 夏和易两眼一黑,往后栽了过去。 因为南定王勾结瓦虏叛乱,赵崇湛领军抵抗,继而为扩大版图继续北征,本该六年后才进京求和的西循国大国师提前入朝。 夏和易以皇后的身份接见了西循国大国师。她还不能倒下,赵崇湛全无音讯,她得在他身后,替他撑起重担。 本来是不该多嘴问的,可是秘密在她心里憋了太久,憋得她快要发疯,大国师是唯一可能理解她和赵崇湛故事的人,她到底是没忍住,以局外人的身份,向大国师娓娓讲述了这个漫长而纠葛的故事。 大国师以极致震撼的表情听完了整个故事,沉吟了一会儿,沉沉叹了口气,往前一揖,“帝王命格为龙脉精气所聚,以帝命换死魂生还,照您说的情况,如果理解的没错,应当是一世还之于山,一世还之于海。” 夏和易心尖捏到了嗓子眼儿,木然追问道:“还之于山……是什么意思?” 大国师顿了顿,答道:“尸身无披无盖,反哺飞鸟走兽,骸骨化泥,滋养万千草木。” 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可是夏和易只剩下满眼的不可置信。她不敢相信,这句话,竟然是她理解的那种意思。 背后的深意,好像太可怕、太残忍,太无法接受。 “那还之于海——”夏和易声音发颤,快要问不下去了。 “是的。”大国师叹息着颔首,“就如同娘娘想象的那样。” 夏和易几乎快站不住了,腿弯一颤,跌坐在身后的官帽椅里,眼睫在抖,嘴唇在抖,手也止不住发抖。 为什么世上能有那么傻的人啊,他独自等待了整整五年,等来一个不知真假不知结局的机会,将帝命还之于山,然后他得到了什么? 是看见他就脸色巨变毫不犹豫调头跳湖的她。 夏和易不敢想象,他那时是怀着什么样的心境,依然愿意迈出将帝命还之于海的那一步。 这一生,他终于找到了她,而他什么都没有说,怕她愧疚,怕她心里存负累,宁愿揣着被辜负两世的无悔,依旧等待她的垂青。 一直以来,夏和易都觉得是她在追着赶着撵在他后面跑,却不知道,在她看不见的那些漫长年月里,他所有隐忍的付出。 她居然还让他挑选继皇后,这话对他来说,是一种何等的伤害。 可惜她知道得太晚了,一切都太迟了。 此时有人进来回禀,所有北征军都散出去了,在崖下展开人海式搜寻,每一个山洞、每一条暗河都没有放过,还是没有发现赵崇湛的痕迹。 夏和易秉着呼吸听,身子都在打颤,强忍着痛哭的冲动说:“再去找,生要见人,死……死……”嗓音一塌,哽咽着再说不出话来,一手捂住脸,朝后摆摆手。 死要见尸,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没有人愿意将这句话摆上明路。 所有人都叹息着,无声退了出去。 夏和易一动不动地坐在窗前,从天光大盛坐到暮色四合,她感到迷惘和彷徨,茫茫天地间,她无处可去,只有如影随形的无奈和悲哀深入骨髓。 * 人在极度茫然无助的时候,就会倾向于求助一些虚无缥缈的依托。 夏和易甚至去求了西循国的大国师,祈求以自己的性命换回赵崇湛的生路,可惜赵崇湛是天生帝王命格,而她并不自带凤命,大国师也无力回天。 夏和易求他算一算帝命是不是还存活在世上,这个命令结结实实难住了大国师,他只是生死媒介,不是算命先生,不会算卦卜命。 所以没有办法,大国师这条路眼见着是走不通。 从来不信佛的皇后,在坤宁宫砌了小佛堂,一日三回地诵经祈福。 可惜皇后虔诚的祈求并没有换来上苍的怜悯,皇帝的尸首终于在一条暗河的尽头被打捞上岸,别说容貌,连手脚都泡得快瞧不出,只能凭残破的甲胄和衣衫辨认出身份。 夏和易几乎当场痛哭到晕倒,但她是个坚强的女人,强撑着,一手操持了大行皇帝的身后事。 无论身前身份多么高贵,梓宫再豪华又能如何,谁也逃不脱生老病死的循环。 在堂皇华丽的皇室宗祠,这份残忍的对错感更为清晰。 面前是高而错落的高台,摇曳的烛火闪动在牌位前,一盏灯便是一盏魂。 夏和易领着众臣和命妇拜过,跪在蒲垫上久久没有起身,像是失去了所有力量,连吩咐也变得麻木而无力:“你们都出去罢,让本宫再待一会儿。” 情理之中的要求,众人都无可奈何,哀痛中纷纷请求娘娘保重凤体,依次序慢慢退了出去。 双门缓缓合拢,空旷的大殿中央,夏和易痛哭失声,嚎啕的声音凄厉悲痛,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里藏的所有痛楚和悲凄都喊出来。 屋外的人跟着垂头啜泣,任谁都为之哀恸。 如果不是她一壁在哭,一壁偷偷从指缝里上下偷瞄,痛苦会痛得更加逼真一些。 供案后,绣满经文的垂地帐幔揭起一角,从高台后慢慢走出一个身影。 余光触及影子投在地砖上的轮廓,熟悉的轮廓,瞳仁慢慢,慢慢缩紧。 皂靴走到她的眼前,终于停住,“别嚎了,我耳朵要聋了。” “我就知道你没那么容易死!”刚才还趴在地上嚎哭的夏和易眨眼间绽放出灿烂的笑颜,“嗷”一嗓子扑过去,手脚全用上了,扒上去,又蹭又吸又啃。 赵崇湛被她猛力一撞,撞得往后退了两步,毕竟是重伤初愈,不免扭过头去咳嗽几声。 夏和易脸色一变,咬了咬唇,不知道是在安抚他还是在安抚自己,喃喃道:“你没那么容易死,因为好人长命。” 赵崇湛环抱着她,垂眸深深看她,她的操劳是实打实的,人清减了些,眼下的青影不能作假。他叹了一口气,头低下去,前额抵住前额,缓缓厮磨,喟叹道:“是我对不住你,让你受苦了。” 夏和易眼角一挑,嘿嘿笑着补了下半句:“我也没那么容易死,因为祸害遗千年。” 然后笑起来就停不住了,话儿跟吐瓜子壳儿似的,一颗一颗突突突突往外蹦,“之前路上添置的那么多产业,胡猴一早在打理了,咱们可以吃现成的。我还把所有银票子都带出来啦!藏得可好了,碧莹和碧晟轮班儿守着,丢不了。不是我吹,我现在不能说是富甲一方,至少是吃喝不愁。” 那炫耀家产的架势,活像个俗不可耐的土财主。 土财主得意洋洋地拍了拍胸脯子,“以后你就跟着我混吧,下半辈子饿不着你。” 被她胡闹的心境感染,赵崇湛眼中跟着露出深浓笑意,“你要是始乱终弃,我岂不是连个安身之本都没有?” “可说呢!”夏和易哗一下把刘海儿做作地挑了挑,抖着腿斜着眼说:“那你得精进技艺呀,没事儿给我捏捏腿揉揉肩什么的,得可劲儿讨好我。” 不琢磨就罢了,越想越滋润,得寸进尺谁还不会呢,“让我想想,还得时不时弹个小曲儿,上回我想点曲你没让,我可是怄了好几天呢!” 打骂间很是笑闹了一阵,可重逢的喜悦终究是蒙着其他情绪,屋子里渐渐静下来,挥之不去的忧伤的气氛在安静中萦绕。赵崇湛缓缓地抚着她的头发,温声问:“你怎么知道的?” “你还敢说!”夏和易突然暴怒,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啪”的照肩上来了一巴掌,“这么大的事儿,你居然不跟我先通气儿!” 敢在皇室宗祠的牌位前揪人耳朵的,全天下估计再没第二位了。 赵崇湛边咳边退,仓促拯救被拧成麻花的耳朵,还要忙中抽空匆忙解释,被追杀是真的,坠崖也是真的,确实是重伤一场,昏迷糊涂了好些日子,境况一度相当凶险。当时怕周围还有余孽未清,是故没有将生还的消息传出来,再后来…… “再后来,就干脆将计就计了。”发觉她不拧耳朵了,赵崇湛终于腾出手来,轻轻替她拭去眼角的泪光。 “其实我不知道你死没死,我只是猜测……”夏和易听得揪心,又难过又害怕,说着话又捶了他一拳,“反正你要是真翘小辫儿了,我就不走了呗,留在这里给你敲一辈子木鱼,就在你的牌位前头敲,吵也吵得你不安生,谁让你敢丢下我。” 赵崇湛还没来得及在满心的感动中笑话她傻,夏和易就怕他不信,抬手就掀起马面裙,左右膝盖上各绑了一个厚实的软垫,自夸中充满了不知道什么叫做克制的自得:“嘿,我做了两手准备哪!” 没人能比她再万无一失了,夏和易想着想着就飘了,心满意足地咂嘴,“天啊我可真是太机智了。” 只是实在不该掀裙摆,长久未见的小夫妻,太轻易就能点燃久旷的战火。 赵崇湛在迷乱的光晕中迭迭败退,后腰撞到案桌,到底心底还勉强存了一分理智,试图阻止她:“列祖列宗在上,不要胡来。” 夏和易胳膊细腿儿像伴生的藤蔓那样缠上去,笑嘻嘻的,“列祖列宗瞧着,才能保佑你跟我儿女双全呀。” 赵崇湛面色铁青,掰她抠得死紧的手指,“放手!不能在这里——” 夏和易的好脸色瞬间垮下去,呲着牙花儿恫吓道:“你现在既不是皇帝也不是王爷,没权没势的小郎君罢了,我警告你别再作无谓的抵抗,以后我让你往东你就得往东,叫你往西你就得往西,不然我不给你饭吃,听到没?” 听听,嫌弃他现在没身份了,连尊称都没了,张口就你啊你的,还凶相毕露,活脱脱的土匪恶霸。 这才是夏和易,太久不见的夏和易。 赵崇湛静静看着她,一股难以言喻的满足感涌上来,是啊,她就是这样没规没矩想如何便如何的人,在高耸的宫墙间,她只能做砖缝间夹缝求生的苔藓,只要踏出那道拦马墙,不需要额外浇灌,她就能在自由中恣意而茁壮地生长。 哪怕只为了这份久违的、活生生的气息,赵崇湛也别无选择,只能双手托住她,朝牌位的方向充满歉疚的深深鞠下一躬,然后,闭上眼,十分屈辱地接受了她上下其手的轻薄。 当然了,在适当的时候,一跃翻身做主也是必须的,贴着她烧得通红的耳畔呢喃:“我看你是胆子肥了。” 夏和易含泪闭上了眼睛,将难耐的呜咽和骂人的粗口全都吞回喉咙里。 毕竟,儿女双全什么的,还是一场很美好的期许。 再毕竟,还有一辈子可以用来教训他,不急这一时半刻的。 * 皇帝驾崩,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京里上下乱作一团,内阁奉出暗藏已久的遗诏,奉旨传位于淮阳王赵曦。 夏皇后自请为先帝诵经祈福,独居于偏殿,不慎在伤痛过度之下失手打翻的香台,残余的火星子引燃了层层叠叠的黄帐幔,一场大火眨眼间便吞噬了整座偏殿。 待皇陵的守军和宫人发现后冲进去,已然为时晚矣,只寻得探不到鼻息的焦尸一具。 夏皇后享年十九,谥号敬恭皇后。 * 当这个消息终于传到南方,已经是第二年的初冬。南边儿某座连名字都谈不上来的小城,是北方的大雪从未踏足过的地方,四季如夏,人人靠海为生,捕鱼、捡贝,慢悠悠地活着。 没有大买卖的地界儿,午后总是悠长慵懒的,一条无人走动的后巷里,有人竟然在胆大包天议论敬恭皇后,好在四下无人,否则非得治他们不敬之罪不可。 说话的是一位娉婷的年轻姑娘,长相是小城里难得一见的如花似玉,可惜行为并不怎么闺秀,叉着腰就开始耍横,不满地张口嚷嚷:“你怎么给我预备这么个谥号?” 那爷们儿似乎是见过大世面的,面上十分平静,抬臂将姑娘扶上了马车,挑衅也挑得顺口坦然:“自然是因为你既不敬也不恭。” 姑娘登时转头,盯着他恶狠狠说呸,“你就不怕我拿鱼叉戳你?” 爷们儿冷冷一笑,“就凭你那准头?叉中过几条鱼了?鱼叉倒是被你弄坏了好几柄。得啦,别惦记了,再是下辈子也戳不中我。” 姑娘自觉受到了极大的羞辱,暴起怒喝一声,揪着他的衣领就把人拽进了车里。 哎哎,有话好说,可不兴动粗呀…… 啧,那架打得……可真够厉害的,车厢都摇得快散架了,您瞧,连马都想逃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