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怎敌她如花美眷 作者:衮衮 文案: 沈黛是帝京第一美人,与太子早有婚约,却遭独眼龙戚展白设计,罢爵抄家,只能委身嫁于他。 婚后,她与戚展白不睦,日日以半面妆示人,嘲讽他眇一目,气得他领兵常驻西境,三年不归。 后来沈黛含恨而亡,才知当年陷害沈家的,其实就是她心心念念的太子。 而戚展白为救她,公然违抗圣意,娶她为妃,将王府最好的一切都留给她,自己则受罚去西境凄苦戍边;最后更为她冲冠一怒,自西境千里奔来为她复仇,即便背上不忠不义的骂名亦无怨无悔。 世人皆道,湘东王戚展白冷漠无情,是烽火战乱里救人水火的战神,亦是太平盛世下大杀四方的恶魔。 可望着大雪中,他笔挺如剑、却又颤抖如风中枯叶的身影,沈黛才知,他不是神,也不是魔,就只是一个疼她爱他的夫君。 他毫不保留交给她的心意,是这浑浊人世间最干净的感情! * 重来一世,沈家再次风雨飘摇。 沈黛上门打秋风,男人漫不经心地转着玉扳指,唇角挑起一抹不可一世的矜骄,“沈姑娘是要本王为你一个荒诞不经的梦,去得罪当朝正如日中天的二皇子、你的未婚夫婿?凭什么?” 他嘴上叫得凶,眼神却躲躲闪闪,恐她瞧见那只眇目似的,别扭又可爱。 沈黛忍笑,摘下他的面具,樱唇蜻蜓点水般滑过那只眇目。 男人大惊,适才的冷傲顷刻间烟消云散,红着脸丢下句:“你你……你、不知羞!”就落荒而逃。 他害羞了,沈黛知道。可她不知道的是,男人真为她一个荒诞不经的梦,和那玩笑般的吻,把二皇子一脉连锅端了。 不仅保住了沈家,更让她做了他的皇后。 用他一生,护她一世美梦成真。 【提示】 ★双处、双向暗恋 ★男主前期真瞎了一只眼,以后会治好。 ★邺风系列之二,主讲皇室从“苏”改姓“戚”。 ★灵感来自典故“半面妆”,人设和故事都经过整容型改编,与历史毫无关系,勿考据!勿考据!勿考据! 一句话简介:王爷他不会说爱,只会做……嗯? 立意:关爱残障人士,人人有责,万一是个潜力股呢。 内容标签: 重生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沈黛、戚展白 ┃ 配角: ┃ 其它: ================== 第1章 帝京今年冬天似乎格外冷,寒风呼啸来去,窗扉都跟着“吱呀”作响,一声更兼一声,像极了穷途末路的呜咽,落在人身上,就成了窒息的战栗。 沈黛却并不在意。 她快死了。 药石已压制不住体内的毒,身体对外界的感知越来越淡。即便寒意这般咬牙切齿地往她皮肉里钻,她也不觉得冷,更不知道疼。 头两年,她还能笑着安慰旁人莫担心,吃过药便没事了,得空还会去院子里赏花,听素雪一点一点安静地落满枝头。 而今就只能直挺挺躺在这张瘸腿的床榻上,对着帐顶一朵褪了色的海棠绣纹发呆,周围全是劣质炉炭呕出的黑烟,混合药的恶苦气味。 “王爷预备何时休了我?” 屋里死一般沉静,她忽然开口。曾经清亮的嗓音变得沙哑,透着平静至极的冷寂,娓娓的,仿佛就只是在问何时吃饭。 残灯的昏昧幽幽圈在她身上,两肩青丝烘托出一张精致的脸,从骨美到皮,让人一见难忘,却实在苍白清瘦得厉害,不带半点血色,如花开至荼蘼,无处不可怜。 小丫鬟十根指头紧紧扣住药碗沿儿,像捏着心,抬手抹了把泪哽咽道:“王妃,快别这么说了,王爷就快回了。等他回来,您一定会好起来的。” 沈黛却只是淡淡一扯嘴角。 到底是湘东王府出来的人,事到如今,还在为那人开脱。 可,又有什么好开脱的呢? 他本就是这么个冷血无情、心狠手辣的人啊。 三年前,若不是他用一份伪造的密函构陷沈家谋逆,她原是要嫁进东宫的。 她还记得那是个夏天,天却冷得像下刀子。沈家满门落狱,她被强行绑上花轿,送去湘东王府。她心头的少年红着眼睛在后面追,却越追越远。 她哭,她闹,她不想嫁,画了个半面妆讥讽他是个独眼龙,同他割发断义。 他却无动于衷,负手立在寒风中,漠然扬着下巴,看她哭,看她闹,看她同他割发断义,像在看一个无足轻重的跳梁小丑,从头到尾,连眉头都不曾皱过一下。 “这世上,只有本王能护你一世顺遂无忧!” 好霸道的口气! 夜风涌着他的喜服,猎猎如红莲业火,燃着种从尸山血海里拼斗出的狷狂。唯独凝望她的眼始终幽阒如潭,乌沉中浮着一层痴远的雾。 里头深藏的情绪,沈黛至今琢磨不透。 大约……是不屑吧? 也是,戚展白,大名鼎鼎的战神,大邺唯一的异姓王,剑下鲜血足可染透万里河山,随意清个嗓子,从南到北的番邦异族都要抖三抖。 当初夜秦战败,国君以五座城池笼络他,他都不屑一顾,又怎会把她放在眼里? 那晚的合卺酒终是没能入口,不久他便领兵西征,至今未归。再得到他的消息,便是两年前,他暗中命人骗她喝下的那杯鸩酒。 倒还真是,一生顺遂。 沈黛哂笑。 铅云低垂,四面渗起浓墨般的黑,徐徐飘起了雪,炉炭却灭了。本就不甚暖和的屋子旋即冷得像冰一样,蛰伏在骨子里的恶寒趁势涌出,沿筋脉叫嚣得厉害,五脏六腑宛如刀绞。 自中/毒后,沈黛每晚都要经受这种折磨,却只能生挨着。 戚展白是真的恨她。 又一阵寒意袭来,她咬紧牙关,想像之前一样硬挺过去,才呻/吟一声,喉间便涌起腥甜,意识昏沉下去…… * 许是生前执念太重,沈黛死后竟未入轮回,一缕精魄还飘在王府上空。 屋里院内跪满了人,哭声夹在风雪中歇斯底里。戚展白走后,王府便败落了。可这群人还一直对她不离不弃,若非当初他们发现及时,那杯鸩酒早要了她的命。 沈黛心疼极了,想帮他们揩泪却无能为力。 想起那个追在花轿后头的少年,她心头一抖。 他现在过得如何?那样温润如玉的一个人,连蚂蚁都不舍得踩,为了她更是至今未娶,要是知道她死了,该多难过啊…… 沈黛忙不迭飘去皇宫,入目却是一丛丛贴着“囍”字的大红灯笼,在夜色和雪色间漾起胭脂的水光。 承庆殿上管弦声声,宾客们推杯换盏,欢笑不绝于耳,全是当年沈家刚出事时,她冒着大雪挨家挨户敲门,却让她吃尽闭门羹的人。 这是…… 沈黛懵了一瞬,心头涌起不好的预感,偏还倔强地将这些抛诸脑后,可转身就在新房里瞧见那位曾对她许下海誓山盟的少年。 昔日借着沈家东风方才入主东宫的他,如今已是人上人,在她丧亡这日,换上纁红的喜服,正春风得意地挑盖头。 红绸滑落,一张熟悉的面容在龙凤喜烛下清晰。满头珠翠刺破屋内红闷的光,摇曳着,像世间最讽刺的哑笑,瞬间击溃沈黛心中仅存的侥幸。 华琼!竟是华琼!她闺中的好密友,昨日还来王府探望她,抱着她痛哭流涕的人! 更讽刺的是,她髻上那支镶金嵌玉的发簪,还是先前她落难时,自己接济她的。 “陛下可真没良心,当初姐姐待你那么好,你还设计沈家,叫她家破人亡不说,又给她下/毒,就不怕她死活来寻你报仇?”华琼嘴上为她鸣着不平,人却小鸟般依进苏元良怀里。 苏元良宠溺地点她鼻尖,“这里头难道没有你的功劳?放心,那女人蠢得很,当初朕在她花轿后头随便跑跑,她就能跟戚展白决裂。估计她到死都还认为,这一切都是戚展白所为。 “可怜那戚展白,当年为了救她,执意娶她为妃,拿自己的爵位保她性命,结果叫父皇罚去西境戍边。大好前途毁尽,小命也难保,偏那蠢女人还不领他情。” 苏元良讥笑,脸倏尔冷下,“寻朕报仇?呵,要不是因为她,朕何至于拖到现在才成婚!早不死晚不死,偏挑在朕成亲这日死,晦气!明日朕就让人把她尸首丢乱葬岗去。” 华琼眼里快意难掩,又嗔他一句“没良心”,便半推半就地同他一块倒在喜床上。金簪坠地,华琼只淡淡斜了眼,挑衅地勾唇,毫不留情地将它踢去角落。 光影在墙上颠倒,沈黛踉跄着倒退几步,颓然瘫坐在地。 原来这才是真相?她身上种种劫难,竟都是他们一手促成的? 手无力地搭垂在地,又一点一点攥成拳头,想拔剑劈他们,再放火烧了这座冰冷的宫殿,可她什么也做不了,撕心裂肺尖叫一通,也只有无尽风声在嘲笑她的痴傻。 是啊,是她蠢,太蠢!竟信了他们的鬼话,害了沈家,也害了…… 脑海里再次映出那道英挺如剑的身影,和他最后望向自己的眼神,沈黛的心狠狠一拧,却是死死咬着唇。 他怎么这么傻?为何这么傻!自己从没给过他好脸,甚至都没正眼看过他,他作何还要为她做到这份上,当真值吗? 他离京那日,该是抱着多大的失望啊…… 过往的种种一一浮现眼前,沈黛用力闭上双眼,将脸深埋入两膝间,不敢再往下想,也没资格再往下想。 王府的哭声犹在,渐渐,被漫天轰鸣的烟火声盖住。整座帝京都在沸腾,沈黛孤零零夹在其中,像个被世界抛弃的孩子,不想留,偏又逃不脱,只能抱着膝头努力往角落蜷缩。 一颗在绝望中挣扎了三年都不曾堙灭的心,而今终于死在了帝京最繁华的烟火中,叫众人的欢笑蚀出无数空洞,穿过雪夜长吟的风。 这个冬天为何这么冷?她都已经死了,为何老天还不肯放过她! 咻—— 一支淬火的羽箭划破长空,径直射穿灯笼上的“囍”字,紧接着第二支,第三支……铺天盖地,尾羽震颤间,火舌已迅速蔓延成势。 苏元良连滚带爬地从床上翻落,提着裤子跌跌撞撞往外跑。 “殿下,殿下!救救臣妾!”华琼抓着他的手凄声求助,却被他毫不留情地甩开。 沉闷的一声“轰”,房梁正中她头顶,直到咽气,她都不敢相信,上一刻还搂着她说“孤会护你一辈子”的男人,就这么丢下她跑了。 宾客抱头鼠窜,被一拥而入的玄甲军包围,手起刀落,惨叫声此起彼伏。浓烈的血腥气味盖过醴酒香,方才还歌舞升平的皇家喜宴,转眼便沦为人间炼狱。 而那炼狱深处,有人策马疾奔而来。战袍肃穆,玄甲血迹斑斑,火光下散开浅淡的红晕,好似沐着一层血雾。 沈黛双眼缓缓瞪大,灰败的心因为他,再次沉而有力地蹦跳了下。 他回来了?他竟真的回来了?他难道不知,这可是欺君谋逆的大罪啊! 戚展白却似真不知,一个翻身下马,长剑破风直抵苏元良脖颈,将才从火海中死里逃生的他又拖回更加可怖的阴诡地狱。 剑光轻闪,倒映他额角贲张的青筋,猩红的眼眸里酿着滔天怒火,宛如阿鼻地狱归来的修罗。一字一顿,压抑着从他腹喉深处发出,齿间似蹦着火星。 “苏、元、良!” 第一次,没用敬称。 苏元良两股战战,拼命往后缩脖,中衣湿了个尽透。昨日还是一呼百应的帝王,眼下就只能靠拔高嗓门遮掩恐惧,维持九五至尊的颜面。 “戚、戚戚展白,你可知你这把剑现架在何人颈上?是朕,是天子,大邺的皇帝,万里江山的主人,你生来就必须臣服尽忠的人!你可想清楚,为了一个女人,你已荒废三年,难道现在还要再为她背上不忠不义的骂名,遭天下人唾弃?值吗!” 一字一句,都在诛心,换做旁人早已投降。 戚展白却只是一哂,三年戍边之苦,皆散在这一抹云淡风轻中,“我此生至幸,便是娶她为妻。而你杀了她,今日必须死!” 寒光一闪,雪花纷乱。 苏元良直着双目倒下,带起的风卷走窗上一张摇摇欲坠的“囍”字。 纵使身居万人之上,落地的声音听起来,也就那么轻描淡写的一声“咚”。殷红从脖腔内喷出,洒了一地,“囍”字越发鲜艳,渐渐被新雪覆盖,再无半点痕迹。 天地重归寂静,可怕的寂静,仿佛这场惊天巨变就只是幻觉。巍巍宫阙,唯火舌“滋滋”舔舐雪花,照映一地凄惶。 雪花越下越紧,纷纷扬扬织成一张无形的网。 戚展白愀然立在其中,像一尾被网住的鱼,沉没在浩大的夜色里。身影投在漏风的窗纸上,冷硬挺拔如初,却也孤瘦得厉害,同那纸一样,风吹就破。 明明得到了一切,却像是什么都失去了。 便是那般浓烈的火光,几欲照亮整片天幕,落入他漆深的眼眸,也如坠万丈深潭,掀不起半点波澜。 沈黛的心拧成一团,她一向厌恶他满手鲜血,此刻亲眼瞧见这一切,就只有满腔懊悔和心疼,揉作一团堵在嗓子眼。 飘过去想牵他的手,视线落在他腕间,她眼睫蓦地一霎。 他沾满血污的袖子底下,藏着一缕纤尘不染的黑亮发辫。 缨绳为束,底下还扎了个同心结。编法虽笨拙,却打理得很好,可见主人对它的怜惜。 缨绳虽已褪色,沈黛还是一眼就认出,是大婚那日她束发用的五色缨,后来因她割发而遗失,这发辫莫非…… 她用来同他断绝关系的一缕头发,竟被他偷偷捡走,在腕上系了三年? “昭昭。” 戚展白突然动了动唇,低哑的气音意外宠溺。统共就两个字,上瘾了似的留恋在舌尖,怎么都不肯离去。 沈黛愕然抬头。 那是她的乳名,从前戚展白还在王府时,都只唤她“沈氏”,她还以为他不知道…… 一时间心念电转,她忽然想起大婚之初的几个日夜。 那时她无法从至亲离世的痛苦中挣脱,终日以酒浇愁。戚展白过来寻她,她便画半面妆,还将酒吐在他身上,每次都把他气得摔门离开,一副再也不会登门的架势。 可真当她醉得人事不省的时候,都会有一个温暖的怀抱拥着她,无论时辰多晚,都会抱着她,柔声哄她吃醒酒汤。她不肯喝,他便耐下性子不厌其烦地哄。 一声声“昭昭”,唤得比谁都醇厚深情。 彼时她还当是梦,原来竟都是他。 像是心灵感应一般,戚展白亦垂下眼,直直望着她,一瞬不瞬,好像真能瞧见她似的。 沈黛不由一呆,三年来,这还是她第一次好好看他。 他面容其实生得很好,半张银色面具从额头延伸到颧骨,挡住失明的左眼,露出的右眼却漆深蔚然。微光在里头凝聚,是前所未有的温柔,悠然一转,天地间便只剩这点墨玉般的光。 恰似春阳映心池,只一眼便扫尽整个冬天的灰霾。沈黛身心不自觉柔软下来,仿佛在雪夜苍茫处,觅到了万顷星河。 人间几多寒凉,唯有这里是她的暖。 “我这样做,你是不是生气了?” 戚展白呢喃着,声音灌满风雪的怅然,方才的雷霆气势全没了踪影,是真怕她生气。 片刻,又不甘地咬起牙,“可他当真配不上你!” “你若真的恼了,待我百年之后再去同你道歉可好?黄泉路上等等我吧,就这一回……” 他薄唇抿成一线,嘴角抽搐起来,从最初的微不可查,到最后的控制不住。 “求你了。” 竟起了哭腔。 曾经多么不可一世的人啊,统帅过三军,征讨过蛮夷,三年边疆寒苦都未能摧折他一身铿锵傲骨,现在却用一种卑微到尘埃里的语气乞求她? 沈黛捂住口,心像被一双无形的大手发狠地攫住,心疼和自责化作泪珠,顺着眼角一颗一颗砸落,终于压垮她的身,叫她蹲在雪中泣不成声。 于世人眼中,他是烽火战乱中的救世神,太平盛世下的乱世魔,薄情寡义,高高在上,不会哭,不会笑,更不知情为何物。 可在她眼里,他不是神,也不是魔,就只是一个疼她爱她的夫君,用隐忍和包容替她扛下天子之怒,固执地从老天手中给她抢来了三年时光。 他毫不保留交给她的心意,是这浑浊人世间最干净的感情! 这一生,她亏欠他的实在太多。 若有来世,便换她来,守他百岁无忧。 周围渐次浮起柔光,一点点将她包围。沈黛意识逐渐模糊,合眼前最后瞧见的,是戚展白迎着雪光,虔诚地亲吻腕间那缕乌发。 薄唇翕动,穿越三年冗长的岁月,穿越西境的风沙和帝京的雪,穿越烟火落尽后的寂寥宫阙,轻轻唤了一声“昭昭”。 温柔缱绻,一如当年。 作者有话要说:下本古言《御前美人》,文案如下,求预收鸭~ 姜央是镇国公府捧着长大的人间富贵花,与太子卫烬情投意合,不知羡煞多少旁人。 一朝政变,太子被废。姜央为保家人,狠心斩断情丝,同新任储君定亲。 分别那晚,少年双目猩红,紧紧攥着她的手,几要将她腕骨捏碎,但也只是笑了笑,放开她,走得决然。 被幽禁的废太子,连庶民都不如。 只是当时谁也想不到,他会卷土重来,在姜央大婚前夕,把东宫一锅端了。 姜央沦为阶下囚,被家人当作弃子,送进宫讨好新君。 再见面,少年狠狠掐着她下巴,冷漠藏在阴郁的面色下,声线如刀剐过耳畔,“姜姑娘凭什么以为,朕会要一个定过亲的女人?” 姜央瞥见他袖口沾染的口脂,不自觉红了眼眶,“陛下既有新欢,去寻她便是,作何把我拘在这儿受辱?” 眼泪顺着她娇艳的面颊一颗颗滑落,全砸在了卫烬心上。 当晚,阂朝上下,从低等内侍到一品大臣,甚至连别国使团都接到急诏,以为出了什么大事,急忙赶去皇宫。 就瞧见那性情阴鸷、两手鲜血的帝王,正手忙脚乱帮一个小姑娘抹泪,声音低柔得不像话,连九五至尊的自称都忘了。 “我没有别的女人,真的,不信你问他们。” 大半夜被叫来的他们:…… * 镇国公府上众人发誓,当初发现自己站错队时,就已经后悔,所以才送姜央进宫,大义灭亲,以表忠心。 甚至还有人幸灾乐祸,日日翘首期盼她早些被折磨死。 等来的,却是姜央受封皇后、独宠后宫的喜讯,和一道抄家的圣旨。 自作孽不可活,他们心头血都快呕尽,也是从那一刻起,才彻底明白,“后悔”二字究竟该怎么写。 第2章 像是做了一场望不到尽头的梦,带着无边痛楚和淡淡暖春色,沈黛从黑暗深处惊醒,眼角还沾着湿意。 外间不断有说话声传来,混着错综的步子,在逼仄的耳蜗里冲撞出一派风雨飘摇的气象。 “到底怎么回事?好端端出门买个首饰,怎就落水了?烧都退了人还不醒,可真急死我了!” “夫人莫急坏了身子,姑娘吉人自有天相,定能逢凶化吉。落水的事,老奴问过春纤,说是姑娘回来的路上,叫那华姑娘拉去游湖。原本大家有说有笑都好好的,华姑娘说给姑娘带了有趣的玩意儿,春纤她们随她去取,回来就发现,湘东王竟在画舫上。” “谁?!”先前说话的女子一下拔高了声,“那阎王怎会在那儿?” “老奴也奇怪。要说咱们国公府和王府之间向来没什么往来,可最近不知怎的,外头都在传,王爷瞧上了咱们姑娘,要讨来做王妃。这回莫不是他瞧准画舫上没人,想对姑娘……” 这是在说什么? 沈黛被吵得头疼,紧了紧眼皮,有些吃力地睁开。 混沌的光影慢慢凝成一簇有形的海棠,于冰丝帐顶嫣然绽放。天光泄进来,帐幔波光粼粼,像一片起伏的水浪,依稀还散着浅淡的暖香,春风化雨般,一点点抚慰她千穿百孔的心。 是佛手柑的味道。 母亲常年患有心疾,爹爹便照太医吩咐,将家中熏香都换成这味,可以安神。 她小时候受了委屈,只要闻见这香气,小小的心就有了着落。即便天塌下来,她也是不怕的,因为母亲来了。 只是…… “母亲?”沈黛惘惘的。 帐外人听见动静,忙停下交谈,掀开帐子。一张熟悉的面容出现在眼前,眼角眉梢嵌满了忧思和倦色,见她无恙,这才松了口气,泪水中漾起笑的涟漪。 一如抄家那日,她被重重枷锁压垮了身,仍强撑着仰面目送她上花轿,嘴角挤出的一丝温柔。 “昭昭,我的宝,你要是再不醒,母亲可就要随你去咯!”林氏一把将玉面苍白的小姑娘牢牢搂入怀中,恨不得揉进骨头里。声音尽数碎在哭腔里,句不成句。 屋里人悉数围聚过来,激动得捏着帕子饮泣,更有人朝天磕头,嘴里直念:“老天保佑。” 一张张皆是沈家昔日的熟面孔。 沈黛越发忡怔,视线在林氏身上停了会儿,又茫然掠过屋子。 自己出嫁前的闺阁,没人比她更熟悉了。里头随便一样摆设,都能抵寻常人家数年的花销。单说她身上盖着的这床锦被,也是禁中所赐,与公主所用之物同品。 这是怎么回事?她不是死了吗?怎的瞧着像…… 脑海里闪过一个荒诞的念头,她的心骤然一紧,抓住林氏的手急问:“母亲,现在是何年?” 林氏一愣,“自然是元佑八年。你这孩子,怎的落个水连这都忘了?难不成还烧着?”边说边忧心忡忡地伸手探她额温。 “天佑八年……落水……” 沈黛喃喃着,指甲用力掐了下掌心。锥心的疼痛刺得她倒吸一口冷气,继而又克制不住狂喜。 不是梦,是真的,她真的回来了!回到十五岁这年,显国公府还未被抄的时候! 无尽的委屈和思念顺着四肢百骸涌上来,她咬着唇抽噎,才唤了声“母亲”,眼泪便滚落下来,跟断弦的珠子似的。娇小的身子蜷缩成一团,奶猫一样,不住惊悸地颤抖。 林氏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帮她揩泪。 持家二十多年从未出过错的人,手里明明就捏着帕子,此刻却慌乱到直接拿袖子擦,声音比手还抖,“昭昭莫哭,昭昭莫哭,你病才好,仔细再哭坏咯。” 想起白日之事,才压下去的火又蹭地冒了头,“可是那湘东王在画舫上对你做了什么,你反抗,所以才失足落水?” 她虽不懂朝堂之事,但关于这位王爷的传闻却听过不少。 真真是个厉害的主,文韬武略无一不精,弱冠之年就已累下不世战功,更破了大邺异姓不得封王的先例。 但脾气也是顶顶不好,手段又狠辣,动起怒来,那都是要死人的!若谁家有小儿夜哭不止,只消报他的名儿便可了事,保准比说阎王还管用。 女子本弱,为母则刚。她不管戚展白如今多么得圣心,只要他敢对她女儿下手,她便是拼上这条命,也要将他碎尸万段! 沈黛却摇头,“王爷不曾对我做过什么,恰恰相反,他还救了我。” 她记得这事的来龙去脉。 陛下欲封二皇子苏元良为太子,还要赐封她为太子妃。消息刚传出来,华琼就匆匆跑来寻她,说戚展白倾慕于她,欲抢先到御前请旨赐婚。凭他如今的名望,陛下定会应允。 她本就对戚展白存了偏见,华琼再这么一撺掇,她当即火冒三丈。 后来画舫里就剩她一人,戚展白又莫名其妙出现,她就更加相信他心怀不轨。指着他鼻子臭骂一通不算,还拔了发簪丢到湖里,嚣张道:“想娶我啊,把簪子找回来,我便嫁给你。” 然后她就遭了现世报,脚底打滑跌入湖中。印象中,还是戚展白把她救上来的…… 也是直到后来,沈黛才知道真相—— 并非戚展白想棒打鸳鸯,而是勇毅侯府有意拉拢他,让华琼和他联姻,今日正是两家约好相看的日子。 华琼一门心思全在东宫,便设计了这么一出,既能让自己摆脱这桩婚事,又能毁了沈黛的清誉,从而断绝她进东宫的路。 当真好算计! “你这丫头,真叫我惯坏了!”林氏听完,恨声戳了下她额角,见她吃痛,又心疼地帮她揉。 沈黛讪讪吐舌,腻在她身上,依恋地轻轻蹭着,“母亲放心,我以后再也不会任性,也不会随意听信旁人。” 前世的苦,她已经尝得尽够了。 仲春的阳光尤为温润,透过银红的软烟罗泼洒进屋。她亭亭坐在波光里,螓首微垂,睫影深浓,声音沾染些许隔世的沧桑,眸子却异常明亮,直要将满园春色都盖过去。 林氏双眸也跟着发亮。 她统共生养了一儿一女,小女儿自落草起,身子骨就一直不好。她总觉是被自己拖累,故而更加偏疼她一些,要星星不敢给月亮,却也把人纵得天不怕地不怕。 这小时候还好,等到大了,她难免担心女儿会在性子上吃亏,就像今日这样。可瞧眼下这情况,竟是因祸得福,先头那颗起伏不定的心一下收回肚里,前所未有的踏实。 “我的昭昭终于长大了。”林氏抚着沈黛的脑袋,欣慰地笑开,想起华琼,她眼神又骤然冷下,“昭昭莫怕,你爹爹和哥哥现在虽不在家,但母亲在。你自管在家好生休养,这事,母亲为你做主。” 敢这般算计她女儿,真当她显国公府无人吗! * 国宝似的在床上将养了几日,沈黛身子已然大好。 她自小就不是一个能静下心来的人,前世最后的时光又几乎在床上度过,眼下好不容易重生,自是想多出来走动,感受一下人间烟火。哪怕只是站在廊下看丫鬟上灯笼,也是极好的。 惊蛰过后,帝京总有下不完的雨,把淡月轩的花花草草浇得萎靡不振。春信和春纤忙着在院里张罗锦幄保护花盏,沈黛帮不上忙,便坐在廊下同她们说话。 主仆三人插科打诨,正当热闹。边上忽然传来一阵羽翅扇动声,有雀鸟自花中惊起,叮啷啷,引得幄下金玲一串乱响。 沈黛回头,雨幕深处走来一人,素色襦裙配一柄青竹油纸伞。许是来得太急,刘海叫雨淋着,湿答答地粘在额角,她却无暇打理,只仰头朝她笑得格外真诚。 华琼,她前世最要好的闺中姊妹,也是伤她最深的人…… 前世今生截然不同的两张嘴脸在脑海里交织,沈黛心头翻滚着沸汤般的怒意,双手在袖底紧紧攥着,脸上却笑得越发柔和。 春信和春纤拉长脸,撸起袖子要撵人,她只摇头让她们退下。 就这么赶走了,可就不好玩了。 “听说姐姐病好了,我特来探望,这么擅作主张,也不知可有打扰到姐姐休息?”华琼见人都退下,暗松一口气,嘴边笑容更大,握住沈黛的手一阵嘘寒问暖。 打扰倒算不上,只是这“特来探望”……沈黛却是不敢受的。自己病好都有几日了,她晴天不来,阴天不来,偏挑今儿这下雨天来,可真是感天动地。 只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还想从她身上算计什么呢! 沈黛漠然抽回手,摘下腰间的绣帕,漫不经心地擦拭着适才被她碰过的地方,声音浸润了春雨的薄寒,“妹妹今日来这,可是为了春宴的帖子?” 每年寒食过后,帝京都会开春宴,门槛极高,等闲人家连在墙外听声儿的资格都没有。这宴会原只是邀京中望族聚在一块赏花,后来却成了各家相看提亲的去处。 今年这场,便是陛下为苏元良和戚展白二人择妃,而特特举办的。 前世,她是内定的二皇子妃,也懒怠去赴宴。倒是戚展白拒绝赐婚,王妃的位子始终悬空,后院也空无一人,直到她嫁去。 至于华琼。 华家门庭早就衰落,本就难接到邀请。沈黛的姑母,也就是当朝皇后,得知她落水的缘由,更是将华家今后所有宴会的帖子都给扣下,以示惩戒。华琼急了,这才跑来求助。 偏生前世,她还真帮忙讨了份。倒许了华琼机会,攀搭上苏元良,助他害了沈家。 不过这辈子嘛…… 沈黛扯了下嘴角,问完这句便不再开口,只慵懒地倚着美人靠,眼皮散漫掀起,眼线一笔画至尾梢,勾挑起一抹轻俏的红,恰似桃夭盛开的瓣子。 白嫩指尖搭在膝头,悠哉悠哉地敲叩。底下压着的,正是那张烫红洒金的帖子,还是二皇子亲笔题写的字,全帝京独此一份。 华琼因她方才的躲避,本就吃了一惊,再瞧见这个,更是银牙紧咬。努力不去看,眼睛却有自己的意识,直要在上面盯出两个洞。 四下静谧,那一声声缓而轻的“嗒”经雨声勾勒,清晰得仿佛就敲在她心尖,手心都跟着冒汗。 人人都知,沈家养了朵人间富贵花,模样学识样样拔尖儿,就是脾气不大好,骄纵任性,炮仗似的一点就着。 来之前,她有想过沈黛会为画舫的事同她生气,也做好了受奚落的准备。左右她生了一截莲花舌,无论沈黛气得多狠,她都有自信能把人哄得继续为她鞍前马后。 可她偏偏什么气也没有,还笑,笑得比花还好看。 那种从容恬淡的气质,跟过去完全不同,像是早就埋好陷阱,就盼着她自投罗网一样。 袖底的手握了握,华琼赶紧转了话头:“姐姐可是还在为那日之事生气?天地为鉴,我当真不知王爷为何会到画舫上来,还害姐姐落了水……” 她眼里装着楚楚的神情,话没说完便攒出一泡泪,却是咬着唇,咬到发白也不让掉下来。 换成前世,沈黛这会儿免不了要自责懊悔一番,什么都应了。可想起宫中那场婚宴,以及那杯鸩酒,她只不咸不淡地“哦”了声。 “你回来的时候,王爷已经将我救上来了。且此前一段时间,画舫里都只有我一人,我还什么都没说呢,你是如何断定,王爷当时就在画舫上的?没准是王爷恰好游船经过,见我落水,便施以援手呢?” 华琼瞬间哑巴了。 她很清楚不是这样的,但偏偏不能说。沈黛越笑得天真无害,她就越着急上火,几次开口都被她自己咬着舌尖硬生生忍下,差点咬出血。 最后也只能讪笑着抬手绕耳间的发,“原、原是这样……姐姐要是不说,我还真就误会了……” 可人到底是不死心。 “姐姐还是要小心,毕竟王爷对你心思不纯。我听说他因为自己天生瞎了一只眼,就见不得旁人双目健全,每每处死战俘前,都必先剜去那人一只眼。实在惨无人道,姐姐若是跟了他,还不知要受多大委屈呢!” 她边说边笑着去挽沈黛的手,“我也是为姐姐好。” 沈黛眼神陡然变戾。 为她好? 为她好,还故意诓她去游湖,落水了也不见她搭救?为她好,事后还暗中命人将她和戚展白“私会”的事添油加醋地散布出去,污她清白? 这声“好”,她可委实担不起! 啪—— 她一把拍开华琼的手,眼风如刀,直捅得她瑟瑟后退,“少了一只眼又何妨?这世间多的是睁着双眼,却不辨黑白,故意混淆是非的人!” 就像华琼和苏元良,就像以前的她…… 莫要以表相取人,这还是上辈子,他们俩用血淋淋的手段,亲自教给她的道理。 “若无王爷在前线保家卫国,哪还有你在这搬弄口舌的闲暇?道不同不相为谋,华姑娘以后还是莫要再来寻我!也切莫再唤我姐姐,沈黛无福消受。” 一番话铿然落地,沈黛甩了袖子,头也不回地转入月洞门。 华琼面色青黄怔在原地,手背火辣辣地疼,简直不敢相信,几日前还在自己面前讥讽戚展白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人,怎么发一回烧,就成这样了? 帖子的事还没着落,华琼不甘心,拔腿追上去,却被门后走出来的两个婆子架着胳膊丢出去,在雨地里结结实实摔了个狗啃泥,新裁的裙衫污了大片。 “放肆!我可是勇毅侯府的千金,你们算什么东西,敢这样待我?” 话音未落,她就被人拿碎布堵上了嘴。刺鼻的腐臭味呛得她胃里直犯呕,想挣扎,又被死死摁在雨地里,忽地一用力,指甲断了,疼得她眼泪哗哗。 “姑娘是勇毅侯府的千金不假,可这里是显国公府。我家夫人说了,这里不欢迎你,来了便直接撵出去,无需顾及旁的。姑娘若不高兴,大可回家搬救兵,我们显国公府虽不喜惹事,但也绝不怕事!” 回勇毅侯府搬救兵? 谁不知勇毅侯府而今败得就只剩个名儿,大家躲他们跟躲瘟神一样。 而显国公府却是实打实的百年高门显贵,出过三代帝师、五任皇后,族中子弟皆居朝中要职,各个蕴藉风流。其余世家皆有起有落,唯独沈家一直圣眷不衰。 让她回去搬救兵上沈家寻事,没得讨家中一顿打! 雨还在下,汤汤浇了华琼满身。她又冷又疼,在冰雨中直打摆子,一番拼死反抗,还是如猪狗般被五花大绑,抬杠从手脚间一穿,又如抬猪狗般被丢出大门。 而那抹海棠红娉娉袅袅镶在翠意朦胧的春雨里,依旧鲜焕如初。纵有几分病态,也只会为她增添几许娇意,全然不似人间颜色。 丫鬟们撑伞,将她仔细呵护在中间,从始至终,连一丝雨都没沾上。 第3章 “姑娘,方才夫人将灶房上的两个婆子也一并打发走了。算上前两日逐出府的,这下名单上的人是都齐了。” 青砖地吃了雨水,颜色变得乌沉,似抹了层油。春纤仔细托着沈黛的肘弯迈上廊阶,压声在她耳边说话。 风雨中还含着华琼的悲戚声,春信熄了伞,回身朝月洞门啐道:“敢在姑娘身边安插人,还有在这脸哭?怪道每回姑娘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她都是第一个赶到的,大罗金仙都没她这脚程。姑娘就只是将她丢出门去,实在太便宜她了。” 沈黛笑了笑,将写满姓名的纸揉了,“自然不能就这样便宜她。她能在我身边安排人,我也能送她几双眼。府里换人的事先不要漏出去,在抓到有力把柄之前,切莫打草惊蛇。” 若非前世亲眼在宫中瞧见,名单上许多人,她原都是不信的。果然人心隔肚皮,要不是有这群白眼狼在,华琼也难助苏元良成事。 如今她有幸重生,自是要以牙还牙。 廊下竹帘或卷或放,风从篾竹的间隙里吹入,拂起鬓边的发,撩得脸颊痒痒的。沈黛抬指捋了下,继续不疾不徐地安排着。 天光斜了她满怀,精瓷般的面颊透出细腻恬淡的一层粉,剪影落在竹帘上,袅袅随风流动,衬着满院鸟语花香,俏生生一幅美人游春的画儿。 饶是见惯了姑娘的美貌,春纤亦不自觉看呆。 姑娘过去一直被家中保护得很好,性子单纯,不知人心险恶,与人交往从来都以心相待。虽能换来同样的真心,但也容易叫居心叵测之人利用。 可这回一病,姑娘就像变了个人,性子里沉淀了岁月的稳重,遇事也会多加思量,不再盲从。就好比一块精心打磨的璞玉,去了外头的浊石,光华便再遮掩不住。 方才华琼过来时,她还担心姑娘又叫她的眼泪诓了去,现在看来,竟是她杞人忧天。 “姑娘快别想这些烦心事了,皇后娘娘早间命人送了新裁的衣裳过来,姑娘快回去试试,可漂亮了!那么多受邀的闺秀,只有姑娘得了这赏。等到春宴那日,姑娘一定要穿上,叫那些等着看笑话的人统统闭嘴。” 春信磨牙霍霍,恨不得明日就是春宴。 这几天卧病在床,沈黛虽不知外头情况,但大抵也能猜到,铁定传不出什么好话。 毕竟是死过一次的人,她已不会像从前那般,非要在这些无足轻重的小事上争个长短,但到底是不忍叫这些真心待她好的人难过,便顺从地笑着道:“好。” “听说最近京郊闹匪,闹得可凶了,也不知春宴会不会受影响?”春纤忧心忡忡。 春信却一脸自信,“怕什么?这回可是宫里头操办的,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我就是担心姑娘。” …… 两人还在絮絮说着话,沈黛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心思早去了别处。 她虽是重生,但这重生的时机也委实尴尬。 再过不久,那封构陷沈家的密函便会出现在御前,成为一切祸事的开端。 说到底,华琼不过是闺阁中人,且又是这么个身家。失了自己的助力,她便成了折翅的鸟,浪掀得再大,也翻不出这深宅高墙。 麻烦的还是苏元良,还有那桩恶心人的婚事。 如今朝堂之上,二皇子一脉独大,陛下也颇有封苏元良为太子,并有放权让他监国的意思。放眼整个大邺,能与之抗衡的就只有戚展白。可她刚把人得罪了个干净…… 这家伙是出了名的恩怨分明、睚眦必报。 当初戚家式微,那些垂涎兵权的人都争先恐后来踩一脚,恨不得将他踩到泥里头去。 可后来西凉来犯,朝中无人能敌。还是他在御前签下生死状,不成则亡,凭一腔孤勇帮大邺夺回失地。不仅让戚氏一族重归名臣阁,更让昔日作践他的人全栽了大跟头,至今不得翻身。 那日自己这般羞辱他,戚展白就算再大度,只怕也已气煞。否则自己病了这几天,他怎会一点动静也没有?没准就在家里头琢磨怎么收拾她呢! 偏生这节骨眼,爹爹和哥哥都不在京,母亲又不通政事,她只能去找戚展白帮忙。 马上就到春宴了,自己若是主动道歉求和,他能搭理吗? 该不会把她丢湖里去吧…… 沈黛浑身激灵,秀眉一点点耷拉下来,甚是愁闷地叹了口气。 * 同往夕一样,今年春宴依旧设在帝京城郊的一处皇家别院。 这里曾成就过凤翔帝与纯懿皇后的一段风月佳话,被世人奉为姻缘圣地。院中那座曾指引帝后相遇的木拱桥,更是有“连理桥”、“鹊桥”之美称。 才下马车,沈黛便由宫人接引,径直去往后院。 三月春和景明,院里亦是一派生机盎然。木作的长廊在花红柳绿的世界里蜿蜒,直要走到桃花源去。 被这样的景致包围,沈黛沉闷的心稍稍打开些,正迈步下廊阶。一团肉嘟嘟的橘色毛球,忽然迎面飞扑进她怀中,眯着眼,“喵~” 沈黛掂了下它的重量,扯着它圆滚滚的肉脸,嫌弃道:“哎呀,知老爷,你怎的胖成这样了?我都快抱不动了。” “也就你说它胖,它才不生气。这要换做旁人,它早一爪子挠上去了!连我都说不得它……哼,养不熟的白眼猫。” 廊子尽头是一片湖,旁边落着一座四角攒尖的红亭,飞起的檐角宛如美人画斜红。猫主人懒洋洋坐在里头,嘴上喋喋抱怨。金芒透过槛窗在她颊边洒落柔旎的光,一颗泪痣点在眼梢,恰到好处的娇俏。 正是宁陵公主,苏清和。 见沈黛过来,她把掌心的干果往碟子里一扫,拍拍屑末,朝她勾了勾食指,“过来我瞧瞧,可是叫湖水泡发了?” 沈黛掀掀眼皮,“你当我是木耳呢!” 几步上前,将猫往她怀里一塞,坐到石桌对面,随手把她最爱吃的那碟蜜饯拽到自己面前。 今上子嗣稀薄,苏清和是他膝下唯一的公主,自是宠爱有加。而她因幼年失恃,一直养在皇后身边。沈黛小时候常随母亲进宫看望姑母,二人就这么熟络起来,私底下也从不计较身份规矩,骄纵的性子凑到一块啊,敢上金殿揭瓦。 “泡发了也是你活该!” 苏清和冷哼,“叫你总听那姓华的忽悠,我的话倒一句也听不进去……要我说,戚展白就不该救你,就该让你在水里头好好清醒清醒!” 她嘴上狠一通叫嚣,扭头还是打发宫人,把自己从禁中捎带出来的补品呈给她。高高一摞小山,足可盘下帝京最繁华的街市。 沈黛忍笑,心里淌过一阵暖流。 前世,苏清和也曾苦劝她不要与华琼来往,还委婉地提醒她,苏元良并非表面那般良善,倒是戚展白的确值得她托付终身。偏她一句也听不进去,闹到最后两人几近决裂。 可后来,她中/毒后度日艰难,苏清和却不计前嫌接济了她不少珍贵药草,否则她也没法子支撑过两年。 终究是她太糊涂…… 抿了抿唇,沈黛起身恭恭敬敬行了个礼,“是我有眼无珠,错交逆友,害公主为我担心了。” 突然这般严肃,倒叫苏清和愣住,忙搀她起来,可心里还憋着气,端起架子哼唧,“别以为这样我就原谅你了。以后你要是再敢同那姓华的来往,我便……”咬了咬牙,“我便叫人去勇毅侯府,打断她的腿!” 打断华琼的腿,而不是她的? 沈黛忍俊不禁,摇着她的手,“遵命,公主殿下。” 苏清和也知自己这话有歧义,撅嘴摸了摸鼻子,从别处找补,“你可别多想啊,我不怪你,还不是怕某人寻我麻烦?” 这回轮到沈黛愣住。 苏清和很有种反将一军的快感,凤眼些些吊起梢儿,满是揶揄的味道,“院里新栽的昙花,可还喜欢?为了那花苗,某人可都放下架子求到我面前,就差去偷国库了!” 宫人们抿着嘴憋笑,春纤和春信交换了个眼神,脸上也染了笑,就沈黛还云里雾里。 她是喜欢侍弄花草,院子里也的确种了昙花。 花苗是去岁夜秦国进贡的珍品,较一般昙花要娇贵不少。陛下赐给姑姑几株,姑姑对这些兴致缺缺,便都赏给了她。为防止人踩踏,她特特将花都种在墙脚,还在上头支了木架。 这都种了快一年了,怎么就成新栽的了? 沈黛一脸茫然。苏清和故意吊着她,就是不说。两人闹了会儿,最后还是春纤上前纳了个福,解释道。 “姑娘脱险那晚,奴婢去院里头巡夜,发现花架子垮了,花也叫人踩了一脚。这么个靠墙的位置,平素压根不会有人经过。况且淡月轩的人都知道,姑娘极爱那花,不会故意破坏,奴婢便留了个心眼,结果……” 春纤“噗嗤”笑出声,“就在前天夜里,王爷偷偷翻墙,蹲在那儿帮姑娘种花,叫奴婢逮个正着!” 沈黛懵了下,圆着眼睛下意识追问:“王爷?哪个王爷?” 亭内荡起一片欢愉,穿梭往来的眼神俱都含着暧昧,知老爷也不例外。 沈黛一下明白过来,小鹿在腔子里雀跃,撞得她面红心热。连日积压在心头的郁塞,都随着这一撞,一气儿全都打通。 “姑娘是没瞧见王爷当时的模样,脸憋通红,眼珠子乱瞟,身板倒绷得笔直,跟杆枪一样,非说自己只是路过,让奴婢不要瞎想,否则就治奴婢的罪,然后就不说话了,嘴闭得比河蚌还紧。” “奴婢以为,他总该再辩解两句,哪有人深更半夜,路过别人家院子种花的?谁知他偷瞟着主屋窗子,半天就憋出一句‘她还好吗’,语气还低三下四的……” 亭内欢笑一下止住,四面悄寂,唯槛窗上悬挂的竹帘轻摇,“嘚嘚”叩着桐油漆面的抱柱。 慵懒绵长的调子,仿佛岁月吃醉了酒。春纤的话散在里头,尾音也自然带起几分惆怅。 春信长叹了声:“谁承望最后,竟是王爷待姑娘更好。这几日姑娘卧病在床,二皇子除了头日里打发人来问过,说了几句漂亮话,就再没下文。别说姑娘,我们做丫鬟的心都寒透了!倒是王爷,总七拐八弯借别家名头送来不少补药,被拆穿了还不肯认……” 沈黛惊讶地抬头。 春信惊觉失言,懊丧地拍了下嘴,垂着脑袋嘟囔:“是王爷不让说的……” 果然…… 沈黛垂了眼,风涌着鬓边的发,她抬手勾好,纤白指尖停在耳边,久久,紧攥成拳。 原来不是不愿来看她,只是不敢。真就是个呆子啊! 被她羞辱一通,竟也不生气,还想着来看她,甚至不惜翻墙。踩坏她的花便踩坏了罢,他一个大权在握的王爷,自己能拿他如何?可他还是原模原样地给种了回来。被抓现行,连辩解都不会,还有功夫关心她? 谁能想到,铁血数年、鬼神见了都要绕道的湘东王,骨子里却是个赤诚干净的少年。 喜欢一个人,不会说,就只会闷头一心一意待你好,方法或许笨拙,却毫无杂念,甚至都不求你知道。 只要你好,他便知足。 苏清和亲自泻了盏温茶,递到她手中,语气是少有的郑重,“以我的立场,原不该和你说这些,但不说,我良心不安。” “今日春宴的目的,你我都清楚。这几日你卧病在家,应当也瞧出来了,他们俩究竟谁才是真心待你的。你若真想嫁给苏元良,我绝不棒打鸳鸯。但你若有别的思量,可千万抓紧,今日奔戚展白来的,可比冲苏元良来的还多!” 沈黛心头一踉跄,惶惶起来。 这话不假,凭戚展白今时今日的地位,谁不想攀附?且这二皇子妃之位都已内定给了沈家,大家就更削尖脑袋往湘东王府钻。 她今日来赴宴,不去见姑母,而先来寻苏清和,就是希望她能帮忙牵个线。 事情紧急,沈黛也不再绕弯子,握住苏清和的手急道:“我不想嫁给苏元良,我想、想……” 脑海里浮现出那个半夜路过她家院子种花的少年,她心底发热,脸跟着灼灼烧透,仿佛真被他种满了无数小花。 可她还没说完,苏清和就狡黠一笑,扯着嗓子冲她身后喊:“喂——听见没?她说她不想嫁给苏元良!” 沈黛一愣,幼鹿般的眼睛呆呆眨巴两下,愕然回头。 帝京近来雨水丰沛,今儿也是个将晴不晴的天,厚厚一层云翳在天上密密搭建,边缘倾泻下一排参差的光瀑,周遭景物便如浓墨遇水般在里头融化开。 那人自一株合抱粗细的垂柳后绕出,负手立在光下。 面庞白净,五官俊秀,比之武人要多几分清隽,较之书生又不失血性刚毅。虽藏了一半在面具后头,却丝毫折损不了他的气韵,反而更添几缕清冷神秘,像远山寒月,可望不可及。 一身玄衣绣着精细的平金竹叶纹,明明是温润的纹样,硬是被他撑起了种力拔山河的雷霆气势。猎猎浮动间,折射着细碎的辉煌,一丝一缕皆是峥嵘往来的壮阔。 周遭空气都因他的到来而冷了不少,冻住了一样。 内侍连滚带爬地从树后头钻出来,一叠声向他磕头求饶,裤子都快抖湿,“王爷,并非奴才有意诓您至此,实在是……求王爷恕罪!” 戚展白牵起一边嘴角嗤笑,冷冷望向亭子里的罪魁祸首。 宫人们脑袋立时矮下大截,屏息不敢出声。苏清和闪身躲到沈黛背后,还很有灵性地往前推了她一下。 沈黛反应不及,就这么径直望进他眼底。 恰有一缕光斜切过他眉眼,乌浓的眼睫一根根描摹出纤细的金边,底下幽深的一潭泉却淬满风霜寒意,黑黢黢望不见底,仿佛世间没有什么事能入得了他的心。 可当里头投映出她的身影时,沈黛却清楚地瞧见,那深不见底的渊潭底下,冉冉升起了一轮白月光。 轻轻一漾,便照进了她心坎。 作者有话要说:沈黛:“大意了!” 第4章 “哎呀,我突然想起,母后还有事寻我呢!” 苏清和撂下这话,提起裙子就跑。宫人内侍紧随其后,乌泱泱一大帮人,蜂群迁徙似的从亭内撤出,动作之快,仿佛事先早就训练好。 连猫都不要了。 原本热闹的小红亭,眨眼间就只剩沈黛和戚展白。 风从四面八方涌来,都比刚才大了好些。沈黛呆立亭中,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浓翠的枝叶在亭顶虬结铺张成伞,簌簌摇得响亮。光影纷乱,一如她此刻躁动不已的心。 太突然了,太突然了! 她是想让苏清和帮自己牵线,但绝不是这种牵法。 他是什么时候来的?方才她们对他的调侃,他可都听见了?他该不会以为,是自己把他骗过来,故意羞辱一通吧? 沈黛心口乱跳,垂着脑袋不敢看他,手紧紧攥住团扇底下的流苏,下意识绕着纤指缠来缠去。 “真巧,每次见到沈姑娘,都是这般际遇。”戚展白凛然勾起一侧唇角,浓睫在阳光下密密交织,筛落无数碎光,透着的,却是无尽冷嘲,“这回,应当不是本王唐突了吧?” 因常年在沙场上锤炼,他嗓音也自成一副筋骨,敲金戛玉,不似京中纨绔那般慵懒沉靡,时刻腻着笙箫脂粉味。眼下刻意绷紧,便成了剑锋上疾走的寒芒,直捅人肺管子。 看来是误会大了啊…… 沈黛手一紧,不慎将流苏拽了下来。尴尬地在手上握了会儿,她定了定神,将流苏收回袖中,垂首行至他面前,后撤半步纳了个万福。 “那日承蒙王爷搭救,沈黛方能化险为夷。是沈黛不知好歹,冒犯了王爷。今日特特邀王爷过来,不为别的,只为向王爷赔罪。画舫和宴席都已备好,不知王爷可愿赏光?” 没反驳,也没跳脚,言毕还保持着屈膝的姿势。全然不见平日的骄纵,乖顺得,竟一点也不像她。 戚展白一讶,眯起眼,审视般垂眸看她。 小姑娘今日穿了身烟罗紫襦裙,乌发在鬓边柔柔散开几丝,好似云絮里头生出了嫩叶。薰风吹来,衫裙贴着她娇软袅娜的身段绵绵拂动,楚楚的,像支不堪采折的虞美人,还散着香。 一种世间任何名贵香料都调配不出的、只属于她的独特馨香。 喉中一阵涩然难担,戚展白由不得轻轻吞咽了下,手抄在背后攥了又攥,却是靠指甲狠狠抵着掌心的痛,强行忍住了那股要扶她的冲动,冷笑道:“不必了,本王不喜欢游湖。” 语气夹霜带雪,似意有所指。 沈黛心里当即咯噔了下。 画舫是她进门前吩咐人预备下的。此园湖景乃帝京一绝,她来过数回,虽已有些厌倦,可戚展白并没她这般闲暇,能静下心来享受风景,她就想带他来看看,没别的意思。 可她千算万算,却独独忽略了,他们俩上次就是在画舫上闹僵的,这回她又请他上画舫,怎么看都像不怀好意。 手心渗出一层薄汗,沈黛忙抬头解释,可戚展白早已扬长而去,步履如风,毫不留恋。英挺的背影戳在春光里,似出鞘的利刃,凛凛闪着寒光,一下横亘出拒人千里的架势。 沈黛远远瞧着,一口气从头泄到脚。 果然,过去对他的冷漠和无视,一桩桩一件件全报应到了现在。好心总被当作驴肝肺,再炽热的心也该寒了。而今无论自己说什么,他都不会再相信了…… * 巨大的沉香木十二扇屏风将花厅分隔成两端风景。 未出阁的贵女们围在一处说笑,衣香鬓影掩在团扇后头。男宾则在另一头举杯畅饮,偶尔蹦出一两句出格的话,皆被笑声盖过。 唯有窗棂边的棋桌始终悄然,落针可闻。 一局棋才开没多久,黑棋的大龙就已奄奄一息。 戚展白却无动于衷,靠坐在椅上,捻着黑子缓缓摩挲。玛瑙乌亮透光,暖阳照下来,泼墨般在他白皙修长的玉指间漾起一痕浅墨。可映入他深邃的凤眼,转瞬便了无痕迹。 周围的喧嚣和热闹,都只是耳旁风。 棋桌对面,关山越无奈地搓着膝头,时不时直起背,抻一抻早已坐僵麻的腰身。 王爷回来后,人就一直不对劲。问他原因他也不说,还非要拉自己这个臭棋篓子下棋。下就下吧,若他能排解出来也好,偏他又下得心不在焉,破绽百出。 王爷是何人?七岁就能同当朝国手打平,这几年在沙场上历练,布局的手段越发如火纯青,他根本招架不住,现在却成了这样? 其实就算王爷不说,自己在他身边做了这么多年护卫,也能猜到。 适才宁陵公主身边的内侍过来寻人,鬼鬼祟祟的,他就知定与那位沈姑娘有关。连他都能觉察出猫腻,更何况王爷?可王爷还是去了,明知会自取其辱,他还是去了。 就像画舫出事那日。 王爷原只是去回绝华家提亲,却闹了这么个乌龙。本是最有资格袖手旁观的人,还是毫不犹豫地下水救人,湿衣服都顾不得换就抱着人,着急忙慌地去寻太医。 追随王爷这么多年,他还是第一次见他慌成那样,手和声音都在抖,像风里头的枯叶。 明明当初十万敌军将他们一万人马围困山谷,走投无路时,他连眉头都没皱过…… 唉,到底是英雄难过美人关,纵使沉稳持重如戚展白,也终究逃不过“沈黛”二字。 又过了半炷香,黑棋还没落子。 关山越捏了捏手,斟酌着语气道:“王爷,若是沈姑娘的事还没解决,不如先……” 话还没说完,戚展白的眼刀便狠狠杀了过来,“她的事,与本王何干?她便是再落水,淹死在湖里头,本王也绝对不会去救她!” 说罢便举起杯盏一口仰尽,发现是茶,他还皱眉闷哼了声,指尖紧捏杯沿,隐有细响传出,手背都迸起了几道青筋。 关山越结结实实打了个寒战,低头再不敢多言。 空气凝滞,远处自顾自围团说话的人也觉察到异样,纷纷噤声不敢言语。偌大的花厅,安静得连一丝呼吸都没有。 就在这时,一只胖乎乎的橘猫从门外蹿进来,几步蹦到棋桌边,嘴里叼着一柄没了流苏的团扇,仰起小脑袋,焦急地望向戚展白。 是宁陵公主身边的知老爷。 大约又是什么新骗术吧。 戚展白冷嗤,收回目光懒怠搭理,扭头时却瞥见团扇绡纱上落着一点鲜艳的红。他冷硬的身形猛然一晃,心底生出一丝不安。杯内新添的热茶溅出两滴,手背红了一片,他也不觉疼。 像是要验证他的猜想,屏风后头跟着起了一阵骚动。 “你说什么?盗匪!哪来的狂徒,竟敢到皇家别院撒野?” “谁知道啊,就在红亭子那边,好像还伤了人,血还在湖边上流着呢!” …… 哗啦啦,杯盏连同棋盒被一并扫落在地,棋桌都跟着震了震,险些翻倒。众人惊诧地望过来,就只瞧见一个黑影风似的飞卷出花厅,消失在了月洞门外。 * 春宴办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闹出这等事。 不过好在侍卫来得及时,出事前就已将歹人制伏。除了那几个狂徒在打斗中流了血,其他人并无伤亡。 红亭子离事发地还有段距离,沈黛当时还在亭子里发愁,并不知情,这会子听说了,免不了好奇过去探看。 湖边的草地刚抽出嫩绿的小芽,将将盖住枯黄,举目远眺,似铺着一层单薄的绒毯。殷红落在上头,很是显眼。 沈黛不由想起自己第一次遇见戚展白的时候。 那日,母亲带她上山礼佛,不巧遇上大雪封山,她们被迫留在寺内。她不喜香烟缭绕的地方,便出来透气,谁知竟撞见了歹人。 当时雪下得正大,她的哭喊被风雪吞没,根本无人回应,眼见快被拽进树林,戚展白突然出现,当着她的面将那人一剑毙命。 血痕蜿蜒过来,她吓得不轻,蹲在地上哇哇大哭。 就听一声尖锐的指骨弹剑声,风都跟着颤了颤。戚展白垂眸睨着她,在漫天呼啸的风雪声中淡淡开口:“显国公府上的小姐?” 剑光晃过他眉眼,冷漠疏离得跟封存千年的冰一样。 她瞬间就不哭了,圆着眼睛缩在雪里,呆毛都不敢乱颤。 回去后她就大病了一场,吃了好多苦药,后来每每见着黢黑的汤汁,都会想起那个凶神恶煞的人。对他的偏见,大约便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也是奇怪,明明当时沈家有那么多随行家丁,怎就是他及时出现在她面前?况且他这人不信神佛,又为何会到护国寺来? 这么一想,好像她每次遇险,戚展白都会及时出现,命中注定似的,简直比天上的神仙还厉害,也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 不过照他现在的态度,就算今日她真遭了毒手,他也不会来救她了…… 沈黛长叹了声,长睫搭落下来,掩住眸底无限情愫,转身正要走,身后突然伸过来一只手,握住她左边手腕,用力一拉。她反应未及,顺势转回了身。 不期然,撞入一道炽热眼波中。 阳光还是方才的阳光,甚至要更加浓烈一些。 戚展白就抓着她的手,急急喘着粗气,面容在光瀑中有些模糊。玉冠斜了,衣袍乱了,深邃凤眼不复往日平静,惊涛过隙般,气势依旧骇人,奔涌着的却是惶惶不安。 虽只有一只,沈黛仍能强烈地感觉到那股灼灼欲燃的躁意。 可瞧见她的一瞬,里头所有焦灼情绪,便都如紧绷的弦般霍然松开,闭上眼,随着他长长吐出的一口气,终于发散了出去。 唯有那只握着她的手,始终未松开分毫。 隐约,还在颤抖。 沈黛微愣,灰败的眼眸一点点湛开真切的光,像骤然绽放的烟火,顷刻间点亮整片夜空。 “王爷!”她克制不住雀跃,脱口而出,却也有些奇怪,他怎会来? 不远处,关山越抱着知老爷往这边走。知老爷一见到她,便扭着身子跳蹿过来,邀功似的仰起小脑袋。 觑眼它嘴里的团扇,沈黛豁然开朗。 刚才她孤零零被抛在亭子里,心情糟糕透顶,身边无人,就只能同猫诉苦。可还没说几句话,知老爷就叼着她的扇子跑了。她还以为是它听烦了,没想到…… 心跳如鼓点般擂起,沈黛抿笑,局促地握了握右手,递去,“王爷身经百战,难道瞧不出,扇子上那点红并非血迹,不过是我昨夜染指甲,不慎沾上去的凤仙花汁?” 戚展白一愣,看了眼她的手,又狠狠瞪向扇子,面容一点点绷紧,山雨欲来般。 知老爷浑身激灵,垂了脑袋低低呜咽,“喵”地蹿到沈黛身后。 戚展白看在眼里,唇角“哼”地勾起冷笑,“沈姑娘可真是好手段。” 沈黛的心一下悬了起来。 糟了,他大约又误会是自己有意诓他,要发火了…… 说起来,她从前也是个硬脾气,自小到大就没受过委屈。敢有人这么对她冷嘲热讽,她早怼回去,绝不让自己吃亏。可现在对面戚展白,她却胆怯得不行,如何也拾不起过去凌人的架势。 也是,自己一向对他爱答不理,这会子突然热情起来,别说是心思缜密的戚展白,换做她自己,也是半点不信的。 既然他这般不待见自己,那……便算了吧…… 沈黛苦笑了下,心里做好准备,临到要告别时,还是不甘心地哽咽了。不愿叫他看出来,免得又遭他嫌,便偏过头去,贝齿紧紧咬着下唇,咬到唇瓣发白,也一声不吭。 右手往回收,想从他手里挣脱。 她才动一下,他便骤然拽回来,几乎是出于本能地施加力道,紧紧攥住她,比刚才还紧地攥住她。 方寸间,沈黛能感觉到他手上细微的颤抖,透着后怕。明知方才只是虚惊一场,却还是不敢松开,就好像他一松手,她便会不见。 隐隐地……还发力把她往他身边拉。 沈黛茫然往前近了一小步,距离缩短,鼻尖全是他领褖的冷香。 心跳声骤然加大,在咫尺天地间横冲直撞,震耳欲聋。 却不是她的。 “方才、方才话说重了……对不住。”头顶传来他的声音,素来强硬的态度,头一回,露出了浓浓的愧疚,语气柔和不少,“你、你……还游湖吗?” 沈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惊讶地抬头,就瞧见一张莫名倔强的侧脸,精致地镶嵌在春光里。 阳光在他脸上走笔,金色线条利落流畅,抑扬顿挫间透着不容侵犯的威严。只是到了耳廓却忽然换了颜色,白皙中晕开红光,衬着周围葱郁的翠色,鲜焕得像一枚刚抛过光的血玉。 不见半点怒气,就只有少年人才有的纯粹和固执。 等了半天不见回答,戚展白不耐烦地催促:“到底去不去?” 他脸仍侧着,根本不看她,跟审犯人似的,一点也不在意她的想法。余光却悄悄定在她身上,也只定在她身上,一瞬不瞬,期待着、也小心着。 沈黛有些想笑。云翳散开了些,金辉落下来,他眼里的冷光也有了温度,在她心底煨出一片暖,适才那点子阴霾忽地全散了个干净。 心跳失了方寸,像湖边捉摸不定的风,渐渐地,竟乱得同他成了一个调。恐他瞧出来,沈黛忙垂下脑袋,手局促地捏着衣角,半嗔半娇道:“王爷不是不喜欢游湖吗?” “我是不喜欢啊!” 依2华?独?家3整?理 戚展白想也没想,便蹦出这么一句。 吼声太大,沈黛哆嗦了下。一双杏眼愕然望着他,浓睫轻轻颤着,似一双风雨中逆行的蝶翼,逐渐不堪重负,垂萎下去,内里的光跟着暗淡。 戚展白的心也空了。 恨铁不成钢地咬咬牙,蹬了下脚边的猫屁股,闷声闷气道:“它喜欢,走吧。” 知老爷浑身橘膘抖啊抖啊抖,呆在那,扇子都惊掉了。 作者有话要说:知老爷:“你就是欺负我不会说话呗。” 关于更新,入V前一天一更,V后会加更,昨天属于例外(/ω\) 第5章 时至午间,天上云翳消散得差不多,只余丝丝缕缕的白还在湛蓝中牵扯,投映湖中,也不知是天在水,还是水在天。 画舫行走其上,宛如游弋云端。 里头却是另外一番景象。 隔着一张圆桌,男人大马金刀地坐着,两手垂放膝头,半天没有动筷的意思。冷光自窗外逸进来,清瘦身形勾勒得深刻而泠冽。多年积威下,即便什么都不做,也是一种惊心的存在。 空气里凝着化不开的尴尬气氛,沈黛僵挺着身,人都快坐木了,不敢看他,就低头捻着团扇柄,心不在焉地转动。 眼下人是请来了,可……接下来该怎么办?虽说同他做过一世夫妻,可真要计较起来,这还是她第一次,如此心平气和地和他待在一处这么久。 那种扑面而来的陌生距离感,近在咫尺,却远似天涯,让人窒息,非一朝一夕就能消磨得了。 该和他说什么? 沈黛毫无头绪,手在袖底握了握,迟疑地举起筷子,往戚展白的小碟里夹了块鱼肉,“这鱼是今早刚捞上来的,鲜着呢,王爷您尝尝?” 她声音柔柔的,低眉垂首间,有种烟雨入江南的温婉细腻。一行说着话,一行又沏了盏茉莉花递去,这才终于敢抬头,小心翼翼地含笑望住他。 玉镯的翠色在皓腕上旖旎漾动,杏眼黑白分明,熠熠生着璀璨的光。 案角的一盘线香,都似乎更加浓郁了。 戚展白身形却一僵,睨着那块白花花的鱼肉,剑眉沉沉压下。 气氛随之起了变化,丫鬟们互相睇着眼色,惶惶将脑袋垂得更低。沈黛左右转着头,有些茫然摸不着头脑,还是关山越咳嗽一声提醒道:“沈姑娘,王爷他不吃鱼。” 沈黛一下愣住,这还真不知道。 她素来是个娇惯性子,做事只顾自己喜欢,从不在意旁人如何。便是前世在王府,厨房每日变着花样做出的菜式,也都是她爱吃的,至于戚展白…… “沈姑娘,恕在下直言。这事帝京里头人尽皆知,连宫宴都会专程为王爷减去这类菜。”关山越哼了声,言辞里多了机锋,点到即止,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就是在变着法儿地讽刺,她对戚展白漠不关心。 沈黛指根收紧,象牙筷上的海棠雕纹深深扣进掌心,盖章似的。局促地霎着眼睫,她懊悔道:“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 她伸手要夹回那块鱼肉自己吃,箸尖还没够着碟沿,戚展白就已先她一步夹走鱼肉,一口塞进嘴里。眉心叫腥味熏得微微折起,拳头抵在唇边方才勉强下咽,嘴上却还波澜不惊:“你别听他胡说。” 言毕,他又转向关山越,目光冷冽如冰棱穿体,满含警告,“那伙歹人还不知有没有其他同伙,你且去外头看着,免叫他们再生事端。” 关山越眉梢抽了抽,眼珠子都快瞪掉。 这心偏得,当真有些过分了! 有没有同伙又有什么干系?眼瞧就快到湖心了,难不成还会有人专程为了他这几块破鱼肉,千里迢迢游过来滋事? 再退一万步说,就算真有那脑子敲伤的,非要来抢这顿鸿门宴。照他今天这架势,哪还用着自己出手,他能直接给人剁成鱼丁,骨头都给挫成灰咯! 想不到啊想不到,当初老太太为纠正他这毛病,藤条都不知打断多少根。没用,人就是硬气,就是倔,不吃就是不吃。 都十几年了,就这么改了? 沈黛也呆了一瞬,仰头瞧过去,正撞上他偷扫过来的目光。漆深的瞳仁映着关切,像在打量她可有因方才的话生气。 视线相接,他眼神闪了闪,旋即沉下嘴角冷哼,若无其事地扭头望向别处,只留给她一个倨傲的后脑勺,仿佛九重天上高不可攀的神祇。 只是藏在发丛中的一双耳朵,却渐渐起了层红,阳光透过来,宛如上好的瓷釉。 呆子。 沈黛捧袖轻咳了声,将冲至齿关的笑意咽回去。因这一笑,她悬着的心安下不少,默默记下这一忌口,将茶盏往前推了推,“茉莉花清淡,王爷漱漱口吧。” 也不管他接不接,将茶盏放在他手边,就转头自顾自招呼人,撤了桌上的鱼虾螃蟹。素手不紧不慢在方寸乾坤间施为,颇有当家主母的威严。 暖风横过湖水拂到面上,熏人倦意。她侧头轻蹭了下鬓发,左右轻飘飘各瞥一眼,捂住口,小心翼翼打了个呵欠,嘴角舒舒服服地翘起,奶猫打盹一样。 到底还是个孩子。 戚展白轻嗤,举起茶盏抿了口,醇香入喉,唇畔的冷硬缓缓融化一丝浅浅的笑。 * 一顿饭毕,画舫刚好至湖心。 丫鬟们收拾完桌面,便都躬身退下,只余他们两人。彼此虽还都不说话,但气氛已不似先前那般僵硬。微风涌过发梢,也自轻悄。 沈黛凭窗眺望外头风景,眼梢余光有意无意地往戚展白身上飘。 他侧坐在另一边支窗旁看风景,修长工细的手指托着腮,唇角微扬,心情瞧着不错。有花瓣随风吹进来,他还抬手接了下。 许是造物主对他的补偿,虽夺走了他半片光明,却给了他一副极好的皮囊,侧面看去尤为惊艳。挺直的鼻梁撑起男人的细致俊秀,垂眼的模样不像纵横沙场的冷面修罗,就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年。 冷色的水光漾在他身上,都氤氲出了几分暖。 沈黛的心,在腔子里清晰而有力地蹦跳了下。他似乎听见了,偏头望过来,她一慌,忙举起团扇盖住脸。因紧张,下手没分寸,“啪”地一下,把自己拍疼了,皱着鼻子“哎呦”了声。 那边“嗤”响起一声轻笑,声量不高,却格外清晰柔和,仿佛就在她耳畔笑一般。 分明就是在笑话她! 讨厌! 沈黛面颊蹭地烧着,羞恼地咬着糯米细牙,咬着咬着,又不自觉微微笑开,梨涡酿起腼腆,脑袋也情不自禁颔了下去。 其实,不说话也没什么,挺好的。左右他就在自己身边,一回头就能看到。她也不必终日为飘渺的未来提心吊胆,无论外头风雨多疾,这里都是她能全然安心栖身的自在小天地。 要是时间能就这么停下,又或者这画舫能漂久些,一直漂下去,永远不靠岸,那该多好? 却也就在这时,戚展白突然开口:“沈姑娘是不是有事求于本王?” 沈黛“啊”了声,惊讶地抬起眼,就撞上他带着探究的泠泠视线,“无事献殷情,非奸即盗。” 声音淡漠疏离,不带一丝温度,瞬间刺破她心头所有旖旎。 有事相求是真,想跟他和好也是真。可被他这么一说,竟全成了她不怀好意。 说到底,他还是不相信她。 外间的风骤然大了起来,吹皱一片镜湖。画舫在广袤的蔚蓝中孑然飘摇,成了天地间一粒芥子,微不足道,也无所依靠。 春日未散的朔气透体而过,沈黛在那团薄寒里抖了抖,过去的娇性子冒了头,也懒怠多费口舌,索性就顺了他的意,从怀中摸出一份名册放在桌上。 “这几日,我一直在重复做着同一个梦。梦中,家父遭奸人构陷,沈家满门落狱,场面惨烈不堪,以致梦醒之后,我仍心有余悸,于是便记下了个中人员的名字,还有梦里的细节。如今家父家兄皆不在京中,我无人可求,想斗胆请王爷帮忙查证。” 她一根纤白的手指压着册子一角,推到戚展白面前,小嘴撅着,动作多少带了点女孩家的娇憨负气。 戚展白嘴角微不可见地扬了扬,人深靠进椅背,低头漫不经心地转着拇指上的虎骨扳指,“你为何不去求你的元良哥哥?” 元良哥哥? 沈黛眨眨眼,她都多久没这样叫过了,他怎么还提?这语气……菜里头醋放多了? “我要防的就是他。” 戚展白指尖一顿,愕然抬头,浓睫下的一线天光透着审视,在她身上逡巡。 沈黛目光坦然,倒叫他狐疑地锁了眉。 良久,他哂笑,嘴角挑起一抹不可一世的矜骄,“沈姑娘是要本王为你一个荒诞不经的梦,去得罪当朝正如日中天的二皇子、你的未婚夫婿?凭什么?” 头先那股子骇人气势起来了,排山倒海般,在逼仄的空间内震荡。 沈黛抖了抖,手心渗出一层细密的汗。 的确,她现在还担着未来太子妃的虚名,求他办这事,还是以这样的理由,怎么听都像在捉弄他。但她总不能坦白自己是重生的吧?那估计他下次悄悄送去沈家的,就不光是补品,该有一群太医了…… 这该怎么解释? 风还在荡,云翳重又聚来,天暗了,剩水光在舫顶斑驳摇晃,渺渺一束圈在她身上。一抹纤腰,肩胛单薄,似不胜衣裳。雪肤上樱唇泛白,几根鬓发丝在风中瑟瑟轻颤,我见犹怜。 戚展白左边胸口不由自主便软陷下去,没出息地在心里踢了自己一脚,语气放软,“梦都是假的,沈姑娘无需惊慌。若身子还有恙,便好生在家休养,切莫再着风寒。” 画舫快靠岸,他起身准备离开。 沈黛急了,跟着站起来,“是真的!怎么不是真的?梦里你还娶了我呢!” 戚展白:“……” 周遭顷刻间安静下来,比刚才还静,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任何声音,好似有人连呼吸,都被巨大的震惊给生生逼回腹中。 沈黛也被自己惊到,脸上一蓬蓬冒着热气。 凛冽的目光居高而下捅在她身上,她有些招架不住。可一想自己又没错,便死撑着梗起脖子,眼睛睁得比他还要大、还要圆,不服气地瞪回去,像只被踩了尾巴的奶猫,软糯又倔强。 对峙许久,反倒是戚展白先撇开眼。 水光在他脸颊斑驳,淡淡一层霭蓝里缓缓流淌出千丝万缕的红,仿佛朱砂落水中。人却是越发强硬地昂首睥睨,“那就更不可能了!本王对你,从来就没有过非分之想,更遑论婚娶。” 说罢,他拔腿就走,步子快到有些乱,更像在逃。袖子甩得太急,一点十字金芒从他袖口闪烁着滑出,叮,落在地上。 沈黛本是要追上去的,闻声低头一瞧,人一下怔住。 栽绒毯上水光潋滟,一枚金簪躺在牡丹锦纹的花/心,轻轻闪着光。正是那日她从发髻上摘下来,丢到湖里的发簪。 ——“想娶我啊,把簪子找回来,我便嫁给你。” 耳畔重又荡起这句玩笑,沈黛还没反应过来,一片玄色衣袖就已飞快从她眼前掠过,捡走簪子揣回袖子里。 天光云影自窗外溜进来,戚展白抄手傲然挺立其中,深邃面容绷得紧紧,透着不容侵犯的威仪,仿佛不曾移动过半分,刚才的事就只是她的幻觉。 “那是我的。” “不是!” 戚展白否认得很干脆,却始终不敢回头看她。额角有汗蠕蠕沁出,他眉梢抽了抽,显是奇痒难忍,却越发咬紧牙关,就是不肯抬手擦。 还真是没有非分之想。 沈黛忍不住想笑,奈何嘴角涩涩的,如何也扬不起来。 真是个呆子,那么大的湖,他竟真去找了,明知自己不过是在戏弄他,他还是去找了……一次次潜入水中,去摸索那渺不可及的希望时,该是什么心情? 涩意从嘴角漫延至心,沈黛吸了吸鼻子,轻轻捋开被风吹在面庞上的碎发,撒娇般佯怒道:“不是我的,那便是王爷金屋藏娇!” “胡说!本王怎么可能藏别的女……” 戚展白否认得比刚才更快更急,头才转到一半,沈黛就已踮足凑过来,纤手交握在背后,得意地轻晃团扇,脑袋微微偏着,幼鹿般黝黑明亮的眼眸闪着狡黠的光。 “不是别的女人,那……是哪个女人?” 甜甜糯糯的声音,尾音翩然上挑,仿佛美人纤细的指尖,蜻蜓点水般,就落在他心上。 一声慌乱的心跳,叫铜壶滴漏声盖住。香炉早熄了香线,里头的香却奇怪地变浓了。 戚展白呼吸微窒,轻轻吞咽,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冷硬地哼道:“本王只是在履行承诺,并无他意!” 眼神却躲躲闪闪,脸总刻意往左偏。 左边,是那只眇目。 沈黛心头一紧。 越是强硬的人,心底就越是藏着一份不愿被人触碰的病灶。那只眼,便是他最大的心病吧…… 有那么一瞬,全身血液似乎都沸腾了起来。沈黛长长“哦”了声,一双灵动的妙目左瞧一眼,右瞧一眼,“那我也要履行承诺啊。” 说着,便趁他不备,摘下他的面具,在他左眼轻轻落下一吻。 戚展白一阵错愕,面颊飞快闪过一抹红,咬着牙气道:“你、你……” 却被她打断:“王爷,你娶我吗?” 咚,又是一声心跳,清晰而有力。这回,连铜漏滴壶都快盖不住了。 画舫安静下来,许久不见人说话。只剩水光无声斑驳摇曳,柔软暧昧的蓝将他们轻轻裹挟,如梦似幻。 绵长的呼吸在彼此间交缠,沈黛面颊逐渐滚热,眼神有些退缩,但见戚展白还抿着唇,冷冷睨着自己,一言不发,她又心有不甘。 深吸一口气,她越发踮起脚,凑到他耳边,不知死活地在悬崖边试探,“展白哥哥?” 距离再次拉近,几乎贴上。隔着春衫纤薄的绫缭,沈黛能清楚地感觉到他的心,就跳在自己心旁,呼吸间都是他领褖的冷香。 她不禁有些晕眩,耳边有细微的声音,像是关山越在岸上喊他们,又像是春风化开湖面残余的坚冰,也可能只是她的心跳,一声更兼一声,贪恋着这咫尺天地间的缱绻。 隐约,还有一声极其细微而紧张的吞咽。玲珑的喉结上下滚动,似有若无地擦过她颈间肌肤,带起一片细密的酥麻。 沈黛十分肯定,是他的。 作者有话要说:唉,怎敌她如花美眷~ 第6章 “然后呢!” 苏清和两眼瞪如铜铃,抓着沈黛的胳膊凑过来,鼻尖直要顶到她鼻尖。 这一嗓子嚎得太过尖亮,花厅内一众闺秀齐刷刷侧目。知老爷也不满地斜眼“喵”了声,一个胖橘打挺,咕噜钻到罗汉床的矮桌底下。 沈黛讪讪冲周围笑了笑,拉着苏清和侧过身去,“然后?还能有什么然后?他说我不知羞,然后就气急败坏地走了……”说着,两道柳叶细眉就耷拉了下来。 回想当时的情景,沈黛到现在还控制不住面红心跳。 她原只是想让戚展白知道,自己并不嫌弃他那只眇目,也希望他不要自卑。可……怎么就亲上去了呢?这、这……哪个好人家的姑娘会做这种事!他该怎么想她? 只怕要在这“骄纵任性”后头,又添一“轻浮”印象。 这可如何是好? 额角抽疼得厉害,沈黛揉了揉,长叹一声,抓起身侧的引枕,哼哼唧唧将脸埋了进去。 于这事情上,苏清和也是个未晓事的青果儿,不知该怎么安慰,只能抚着她的背道:“也怪我考虑不周,着急给你们牵红线,谁承望,竟弄巧成拙了。” 沈黛摇头,“这事怨不得你,都是我自己造的孽。”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破冰自然也非朝夕之暖。而她和戚展白之间的坚冰,又岂止三尺?简直都快冻穿咯!耗上几十上百个朝夕,也未必能破开。 不过……也不是完全没希望。 纤指微动,金芒从枕缝漏进来,幽幽的,沈黛不禁想起画舫上最后一幕—— 水光在舫间摇曳,满世界拢在一团柔旎的湛蓝里。浮动的朦胧中,戚展白面颊胀得通红,适才的冷傲全没了踪影,垂着眼,抿着唇,恶狼变成了小京巴。 哪里都敢看,就是不敢看她。 她才前进一步,他便连退好几步,最后实在退无可退,凶巴巴丢下句“你你你……不知羞!”,就落荒而逃。跑得太急,还差点撞门框上! 分明就是动了心思。 想不到啊想不到,他那样一个冷漠孤高的人,竟也有如此无措且美好的一面。这要叫他昔日的手下败将瞧见,还不得惊掉下巴? 沈黛低低笑出了声,又无端生出几许怅惘。 其实当时那情形,戚展白若真对她做什么,她是反抗不了的。换做别人,十有八/九就真出事了。但他没有,就算自己出丑,也没对她如何。 可见是个心思极正的君子,外间那些诋毁他的传闻,一个字都信不得。 戚展白,真就应了这个名儿—— 表面瞧着漆黑混沌,展开,却是一片纯白坦荡。 可,明明是个温柔又体贴的人,作何总摆出一副不近人情的模样,把所有人都推远?前世如此,今生亦如此。 孤伶伶一人,真的好吗? 究竟要怎样做,才能让他彻底卸下心防? 沈黛捧着脸,垂着眼,纤白指尖一下一下点着桃腮。时而又鹤一样伸长脖子,想透过屏风,看看戚展白是不是在对面。可惜屏风不透光,她什么也瞧不见,又泄气地缩回来。 苏清和见不得她这臊眉搭眼的模样,拍着她的肩,“先别忙着灰心,左右还有半日不是?这事归根结底,就败在‘误会’两字上。戚展白不是不讲理的人,只要同他解释清楚,他是不会为难你的。更何况,他也舍不得啊。这事交给我,待会儿我就想法儿把他约出来。” 沈黛点点头,又惶恐地瞪大眼睛,“你可别再骗他啦,再来一次我可受不了。” 苏清和“啧”了声,戳她额角,“瞧你那点出息!” ……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正当热闹。 闺秀堆里头有人忽然娇着嗓子,阴阳怪气道:“这帝京城里头,出身高的人就是不一样。前阵子刚闹出画舫的丑闻,这才几日,就能大大方方出来赴宴,跟个没事人似的。若换作我,别说出门了,早臊死在家里头了!” 这话讽的是谁,傻子都能听出来。 花厅内一时鸦雀无声,不等大家寻找,说话的女子已摇着团扇翩跹而出。她面容虽生得艳丽,奈何也比常人多了几分凌厉,此刻眉眼微微上挑,就更显出一副凶骇之相。 是隆昌伯府上的二姑娘,向榆。 沈黛从前与她并无交集,但也能猜到她话里带刺儿的原因。 帝京人人皆知,向家二姑娘倾慕戚展白多年。只因机缘巧合下,她曾窥见过戚展白面具底下的真容,便一见钟了情。无论戚展白对她多冷漠,都浇不灭她心头的热情。 眼下故意在众人面前生事,大抵也是因着一个“妒”字。 而更要紧的是,她还是华琼的表亲姊妹。 照线人递来的消息,那日华琼被“丢”出显国公府后,仍旧贼心不死,还在为帖子的事四处奔波走动。奈何只要姑母不松口,她再怎么努力也是枉然。 大约华琼是知道自己赴宴无望,才特特挑唆个人,来给她添堵,以示报复。 不用问,沈黛也能猜到她跟向榆说了什么。左不过将错处全推到她身上,说画舫之事是她刻意自导自演,而华琼自己仍是清清白白一朵水莲花。 “姿色瞧着是不错。”向榆视线在沈黛身上来回逡巡,眼神难掩惊艳之状,却也咬着牙,更加不屑地哼道,“怪道能把男人哄得团团转。” 想起午间,她来寻戚展白,就只见他飞快从她面前跑过,看都不看她一眼,还打翻了她准备的糕点。 她气不过,跟他去了湖边,竟撞见他含情脉脉拉着沈黛的手。 那温柔的眼神,她从没得到过,甚至说,她压根就没在戚展白身上见到过。凭什么?明明她才是那个一心一意追逐他的人!她姓沈的何德何能? 越想越气,她磨牙嘟囔了句:“吃锅望盆,不要脸!” 苏清和当即黑了脸,拍案要起。 沈黛倒是淡然,拍拍她的手让她放心。毕竟活了两辈子,这点小风浪还惊动不了她。 “你家好表妹施计悔婚,尚还能靦着脸寻你说话。我与王爷之间清白磊落,并无腌臢,作何不能出门赴宴?” 此言一出,向榆果然愣住,显是不知华琼悔婚之事。 沈黛笑笑,慢条斯理地整理裙绦,“向姑娘倾慕王爷,信不过我也就罢了,难不成还信不过王爷的为人?你今日这般在这喧闹,自己是痛快了,可有想过王爷的名声?” 说着,她扬起头,杏眼微眯,“你所谓的倾慕,也不过如此。” 娇俏的眼波凝出一丝鄙夷,虽轻飘飘没什么力道,却宛如实质般,一下捅进向榆心底。 “你、你……你胡说八道!分明就是你刻意勾引王爷,王爷才……”她气恨地磨了磨槽牙,可除了这苍白无力的辩驳,也寻不到旁的说辞。 边上的闺秀见状,心中也起了轻蔑。 在帝京,出身重不重要先不提,至少,门第还是跟教养挂勾的。显国公府百年家风,到底和寻常勋贵人家不同。 沈黛过去虽骄纵了些,但待人真诚,在圈中人缘极好。不用她招呼,便立马有那爱打抱不平的,替她说话。大家跟着附和,渐渐,本是讥讽沈黛不知廉耻的话头,就成了向榆声讨大会。 “她竟好意思说别人?上次是谁,为了让王爷注意到她,上山礼佛还打扮得花枝招展,跟个妓子似的,差点没把护国寺里的千年佛像给熏坏咯。” “听说她还在王爷酒里下过不干净的东西。要不是隆昌伯苦苦求情,王爷早扒了她的皮。这事还是王爷大度。” “我看她就是丑人多作怪,迟早遭报应!” …… 过去的“丰功伟绩”像塘底陈年的淤泥,经这一遭都悉数掀上来。向榆被困其中,像个扒了衣服站在露天底下的人,矮着脑袋红着脸,恨不能找条缝把自己埋了。 见沈黛还澹定自若,坐在罗汉床上老神在在地品茶。纤纤十指衬着精碧茶盏,宛如春水映梨花。 她登时气如山涌,咬着牙上前,手跟着抬起来。 知老爷瞧见了,从矮桌底下钻出来,蹬蹬跑到她脚边,“喵”地踩在她绣鞋上,给她来了个“胖橘压顶”。 “啊——!”向榆素来怕这些圆毛畜生,惊叫着弹开,提着裙子就往门外跑,却被两个内侍架了回来,毫不怜香惜玉地扔回花厅中。 苏清和起身从罗汉床上下来,交环着双臂,居高临下地睨着她,“既然你这般嫉妒旁人吃锅望盆,本公主今日便成全你。” 素手一扬,“来人,把午间的剩饭统统拿来,装个一锅一盆,让向姑娘好好享受一回‘吃锅望盆’的美事。”最后似笑非笑地睨着向榆,补了句,“吃不完,可不准走哦。” 向榆瞳孔骤然缩起,再看见内侍手里锅和盆的大小,一口气险些没续上来。这、这、这就算把肚子撑破,也吃不完啊! 她一通拼死挣扎,钗环散落一地,村口疯妇般,却还是被拖了过去。目光恶狠狠瞪着沈黛,咬牙丢下句:“你等着!” 今日之事,她定要加倍奉还! * 每年春宴午后,都会专门为世家公子们安排一场小小的比试。成绩有好有次,奖励自然也分三六九等。起初只是为了给宴会助兴,后来就成了男女们互睇秋波的好时机。 而今年比的正是箭术。 沈黛和苏清和刚至演武场,便有内侍奉陛下口谕,传苏清和过去。 苏清和有些不放心,拉着沈黛的手道:“方才的事,你切莫放在心上。管她华琼还是向榆,这不是还有我吗?” 沈黛心里暖暖的,笑着道:“放心吧,这点子小事,还不至于让我担惊受怕。” 眼下最紧要一宗,还是戚展白。 这事没解决之前,她懒怠搭理旁的琐事,更不希望被旁人搅了自己的正事。 两人絮絮说了几句话,苏清和确定沈黛并非故作坚强,这才离开。沈黛独自寻了片树荫站着,琢磨待会儿该怎么同戚展白解释。 脑海里一会儿是他冷峻的模样,一会儿又是他被自己逗得面红耳赤、又无可奈何的景象,想着想着,她嘴角不自觉翘了起来,方才的不愉快全去了九霄云外,跟喝了蜜似的。 唉,到底是春天啊。 面前忽然罩落一片黑影,沈黛一愣,下意识仰头,脸上的笑容倾刻间隐匿无踪。 树叶筛落的细碎阳光里,苏元良迎风负手而立。双肩撑着蟒纹,脚底踩着春风。修眉星目,气韵清雅,便是那般庄严的衣饰,也能因他一笑如风,而显出几分温润。 见她看来,他笑意越发沉进眼底,“昭昭。” 低醇缠绵的语调,宛如晨露在花尖打了个转儿,值得在心底再三品咂。 可落到沈黛耳中,就只剩前世那一声声讥讽的“蠢女人”。 作者有话要说:不要怕,王爷正在赶来的路上。 第7章 无数个被剧/毒折磨到生不如死的夜晚,都伴随这一声,在记忆深处分明清晰。直到现在,沈黛见了他,四肢百骸仍会隐隐抽疼。 他哪里是在念她啊,无论前世还是今生,他心心念念的,都只是如何利用她、利用沈家入主东宫! 礼也不愿行了,沈黛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扭头就走。 苏元良懵了下。 这丫头平日见了他,不用等他打招呼,自己就颠颠跑过来了。可今日她却一直没出现,现在还给他来这么一出,这是怎么了? 沈家上下都拿这丫头当宝,如今自己离东宫只差一步,还需沈家助力,万不能在她身上出岔子。当下忙拦住人,含笑问:“这是谁惹我们昭昭生气了?告诉我,我帮你讨回公道。” 相阳平瞧准机会,在旁搭腔。 他是二皇子党/羽中站得最高的一人,倒不是因着他有多大的本事,只因一张巧嘴,“莫不是沈姑娘太喜欢殿下送的这身裙子,在同殿下撒娇,想再讨一件?” 沈黛一愣,低头瞧眼身上的襦裙,又愕然看向他们。 这裙子不是姑母赏的吗?怎的成…… 苏元良见她不说话,信以为真,“裙子可还喜欢?若喜欢,我让人再给你多做几身。只要昭昭高兴,等亲事定下来,我把全帝京的绣娘都给你找来,专为你一人做嫁衣,如何?” 边说边亲昵地伸手抚她脑袋。 沈黛还没从惊吓中缓过神,避开时已经晚了,当下便皱了眉,胃里直犯呕,恨不能让春纤和春信马上打盆水来洗头发。 冷笑一声,她张嘴欲讽刺他几句。一片玄底绣金丝竹叶纹的袍角,忽然飘进她眼尾的余光里。 演武场宽阔,阳光烈烈泼洒,到处都是跃跃欲试、充满活力的笑颜,唯有戚展白面沉如铁,嘴角挑着讥诮。漆深的瞳仁凛然望住她,像在打量一个骗术拙劣的骗子,再不复温柔关切。 只是这一次,还多了一层浓浓的失望,像是曾经燃起的一丝希冀,又被人彻彻底底浇灭般。 沈黛的心狠狠一沉。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竟在这时候遇见他。看这模样,指定又误会了。眼下两人好不容易才凿开了点冰缝,可不能就这么毁了! 来不及多想,沈黛忙要追去,却被旁边一个内侍拦下,“姑娘可不能进去,比试眼瞧就要开始,刀剑无眼,仔细再伤了您。” “可是我、我……”沈黛探着脖子,娇嫩的眼尾都快急红,还是被拉去了观看席,眼睁睁看着戚展白甩袖离去,坐到演武场另一边,一次也没抬过头。 憧憧人影打眼前晃过,好似王母在人间划下的银河,生生将他们隔绝在了两端。 直觉告诉她,这一次,他是真的生气了。 * 一声锣响,声震九天,比试正式开始。 有人忙着挑拣弓/箭,有人忙着熟悉场地,各个都志在头筹。 然而今年的头筹也着实刁难人。 在距离起射点十丈远的空地上,二十个箭靶整齐排成一线,分别与起射点之间拉出二十条并排的长绳,形成了一个大型方阵,足足占了大半个演武场。每条绳上都悬有五盏红灯笼,风一吹,绳子和灯笼忽左忽右地摇晃,没有定数。 射箭之人不仅要中靶心,更要一次击穿五盏灯笼,连续击穿二十组,方才算成。 为增加难度,比试所用弓/弩也有强弱之分,其中最强劲的玄铁弓,至今无人能拉开。 传闻这题还是当年凤翔帝所出,而他射穿这一百盏灯笼,还只用了一箭。如今百年已去,除他之外,仍无第二人能做到。 有几位心高气傲的世家公子不服气,上前挑战,可不是射不全灯笼,就是射不中靶心。试过几回,也都望而却步了。 闺秀们围着石桌下注,猜测哪位会拔得头筹。满满一桌金灿灿的金子,好不耀眼,若是在外头,少不得要引起骚乱。 每个参赛的公子都有人押注,但于公于私,得注最多的,自然是准太子苏元良。 沈黛无心搭理这些,努力踮起脚尖,眺望戚展白的身影。 这幕落到相阳平眼里,却成了他溜须拍马的好机会,“二殿下英武不凡,今日这头筹,定然非殿下莫属。沈姑娘也盼着呢。” 斜了眼座上一动不动的戚展白,他眼尾挑起轻蔑,“老天爷赏饭的事,没办法。有些人啊,这辈子都没这福气,就休要做那癞蛤/蟆的梦了。” 这话显然意有所指。 世上谁人不知,戚展白战功彪炳,武艺出神入化,奈何叫左眼拖累,目力有限,并不善弓箭。凡此类竞技,他从不参与,也从未有人见他挽过弓。 就连押注的签子,都没准备他那一份。 而那声“癞蛤/蟆”,也分明是在讽刺前些时日,他和沈黛在画舫上不清不楚的事,笑话他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苏元良和戚展白一向不和,在场众人又多为二皇子/党,虽畏惧戚展白的权势,不敢明言,但也很快附和着,暗讽成片。 一声声讥笑从耳边刮过,沈黛怒火攻心,拳头在袖底捏得“咯咯”响。 戚展白却恍若未闻,自顾自品着茶。 茶水氤氲出的白气,模糊了他的面容,更显出一种万事不经心的冷漠疏离。可当苏元良出声唤沈黛时,他浓睫下波澜不惊的幽潭却起了丝涟漪,狭长眼线绷起一丝血红。 “昭昭可喜欢头筹奖励的海棠坠子?我赢下来送你可好?” 苏元良一面堂而皇之地享受着众人的吹捧,一面挑选弓/弩。话虽是在问沈黛,却不是说给她听的。余光扫过戚展白,他眼角眉梢俱是不屑。 区区一个独眼龙,仗着他们苏家的势,才混出了点名堂,也配和他争? 这一眼,叫沈黛看个正着,腔子里的那团火更上一层楼,恨不能上去撕了他的嘴! 提着心看向戚展白。 他始终没说话,也没看她。 日头斜了些,帷帐的阴影缓慢将他吞噬,沈黛越发看不清他的脸。只余面具的冷光,在灰败中愈渐森寒。 沈黛的心跌至谷底,莫大的失落织成一张无形的巨网,将她密密攫住,周身血液仿佛都冷凝了起来。 误会,又是误会,一次又一次,从前世到今生,乱麻似的,剪不断理还乱。难道他们之间除了误会之外,就再没有旁的牵绊了? 为何?究竟是为何?他就是不肯相信她! “沈姑娘可真是好手段,既能哄得二殿下为你射头筹,又能让湘东王陪你游湖。只怕连帝京城内的头号花魁,也要甘拜下风。” 向榆不知何时过来了,觑见这幕,忍不住又摇着团扇讽刺。 沈黛这会子没心思跟她吵架,瞥了眼她尚还粘在她嘴角的米粒,哼笑:“向姑娘还真是倾慕王爷,这么快就吃完锅,望完盆,眼巴巴来瞧王爷了。” 向榆眼下最听不得这个。 为了赶上比试,她方才真是拿出了吃奶的力气,胃里现在直抽抽,肚子都起来了,接下来几个月都不想在瞧见米饭。 几乎是条件反射,她就打了个响亮的饱嗝。 周围起了一阵窃笑,演武场上的人也频频回头。 向榆又羞又恨,团扇都摇得更快了些,“是啊,我是倾慕王爷,也只倾慕王爷,专一得紧。哪里像你,一面和二殿下谈着亲,一面又和王爷不清不楚,真真是不要脸,不要脸至极!” 众闺秀齐齐变了脸色。 头先拿人跟风尘女子相比也就算了,如今竟连最后的体面都不要了。好歹也是名门之后,出口言辞竟这般粗鄙,隆昌侯究竟是怎么教导女儿的?言行举止全避开了大家风范,也是不易。 沈黛却并未放在心上,冷笑着反问:“向姑娘要脸?那为何这般倾慕王爷,还把赌注押给了二殿下?” 向榆顿时哑巴了。 手上的团扇定住,目光却飘忽了起来,“我……我那是、那是……” 众人眼神变得微妙,她脸上渐渐泛红,结结巴巴半天,什么也没说出来,心虚地将自己的荷包偷偷抽回来。但也仅是抽回来,扒拉着袖子藏好,什么也没做。 沈黛眼里的寒意变浓。 就算向榆不说,她也知是为什么。 既然戚展白不可能参加比试,那为何不赠苏元良一份人情?毕竟人家是未来的太子,不好得罪。纵使她亲眼瞧见、亲耳听见,苏元良是如何纵容旁人讥讽戚展白的,她也只做不知。 倾慕和现实之间,向榆终究选择了妥协。 连这个所谓的倾慕之人都是这般,更何况旁人? 沈黛慢慢环视一圈演武场。 有人讥笑,有人装傻,有人默不作声,就是没人为戚展白辩驳。 最后,她视线定在阴影处,那默默斟茶自饮的身影,仿佛瞧见了前世的自己,在皇城的盛大烟火下,独自蜷缩在角落。 原来,他鲜花着锦下藏着的,其实是刻骨铭心的寂寥。 是啊,他是功高盖世的湘东王,是庇佑大邺山河无恙的战神。谁人提起他,不打心底里敬畏? 可,他们真的敬畏戚展白吗? 不!从来都不是。 他们敬的、畏的,一直都是湘东王,也只是湘东王这个名头。对于戚展白,他们只有不屑,甚至还啐老天瞎了眼,竟让一个生而有残的人骑到他们头上! 至于他付出了多少心血?比常人还要多的心血? 不重要,他只是运道好。 世人都说戚展白冷漠无情,可让他变成这副模样的,又何尝不是世人的冷漠无情? 不是他刻意推开旁人,自愿做一个孤家寡人,而是他从来都只能做一个孤家寡人。为何不肯相信别人?因为相信一个人的代价,于他而言实在太大! 她受了委屈,尚且有母亲安慰,有父兄庇佑,还有姑母为她撑腰。可戚展白什么也没有,自幼双亲离世,身边又无手足兄弟,仅有一位祖母,还不在京中。 这么多年,他一直都是一个人,在无尽的耻笑和漠视中,摸爬滚打着走过来。摔倒了,再疼,也把眼泪咽回肚子里。 可即便如此,他也照旧走出了自己的路。 旁人讥讽他,鄙夷他,他就偏靠着一腔孤勇,站到了所有人都无法企及的高度,让那些看不起他的人,把脖子都仰断,都再也望不见他的项背。 他便是这么骄傲的一个人! 胸中似有什么在激荡,沈黛深吸一口气,径直走到石桌前,抽了根空白的签子,自己提笔写上“戚展白”三字。解下腰间的荷包押上,还觉不够,又一股脑儿把头上的钗环全都卸下来,堆在上头。 不去看旁人诧异的目光,用平生最大的声音,铿锵道:“显国公府沈黛,押湘东王戚展白,拔得头筹!” 话音落地时,她手都在抖。 场内场外顷刻间鸦雀无声,大家俱都瞠目结舌。向榆嘴巴圆得能直接吞下一个鸡蛋,苏元良才射完第一箭,更是恼怒地皱起了眉。 很快,周围便起了私语声,尤其是那群二皇子/党,穿梭往来的眼神俱都含着异样。相阳平更是双臂抱着胸,大剌剌直言:“沈姑娘可是忘了自己究竟是谁的未婚妻?” 沈黛冷哼一声偏开头,懒怠搭理。 她很清楚自己这样做会招来什么后果,以后的名声怕是不能要了。可那又怎样? 虽千万人,吾往矣。 她一点也不后悔,这是她重生以来,做过的最畅快的一件事。 戚展白不肯相信她又如何?她就是要告诉他,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值得这世间所有的美好。哪怕站在他身边的人,不是她。 沈黛心头一拧,旋即又释然地笑了下。 她从来就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小时候识字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旁人都能流畅地背诵《论语》了,她还在磕磕巴巴地念《三字经》。做事稍受点委屈,更是直接放弃,从不犹豫。 今日这么被戚展白拒绝,还能坚持到现在,已经是她最有耐心的一回。 但这耐心,也终有极限。 既然他无意,那便算了吧,强扭的瓜不甜。 沈黛仰头吸了吸鼻子,酸意从眼眶流回心里,努力不去看旁边,自顾自昂首挺胸转身离开。 却也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声“咻”,炸响人群中一串惊呼。沈黛眼睫一霎,似有感应般,屏息迫不及待地回头。 天上的云翳悉数散尽,浓烈的阳光在演武场肆意泼洒。 羽箭的锋角折射着碎光,破风,横向迅速穿过灯笼方阵第一排。“嘭嘭”数声连响,一次射穿的,不是五盏灯笼,而是整整二十盏。 且还都正中灯芯。 火苗烧透灯笼绢布,攀着绳子一路呼啸而去,每过一排灯,火势便更盛一次,直至最后化作二十条冲天火龙,张开鲜红巨口,一口吞没所有靶心。 就这样,一支箭,一百盏灯,燃尽二十年的委屈和不公。 从比预先设好的起射点,还要远的距离。 用的,还是那无人能拉动的玄铁弓。 自凤翔帝之后的百余年,他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 以半瞎之身。 偌大的演武场,听不见一丝一毫的声音,众人惊得,连该怎么呼吸都忘了。 而那位成功做到这些的少年,却只是随手将弓箭一抛,漫不经心地活动手腕。玄衣的金丝竹叶纹在火光中猎猎浮涌,悠闲轻松的模样,好像就只是热了个身。 薄唇挑起一抹轻狂,仿佛在说:“不过如此。” 烈焰余烬从旁擦过,都显得那么不羁。 “好!好箭法!” 冗长的沉默后,有人大喊一声,激动地鼓起掌。周围跟着零星响起几道掌声,渐渐地,如川流入海般连绵成片,几欲掀翻整座园子。 无论是否出自真心,此刻的拜服,都是真的。 火还在烧,映亮大半边天幕。宫人内侍拎着水桶,手忙脚乱地扑救。 沈黛怔怔瞧着,半晌,才想起来咽一下口水。一颗心在腔子里“噗通噗通”狂跳,浑身血脉张驰,好似也被他放了把火。 美眸一转,她再次撞入那道熟悉的目光中。 还是那样炽热,同那片火海一样,熊熊滚烫着她的心。 目光的主人似是没有预料,长睫猝不及防地一霎,左右瞟着眼,局促地垂了视线。又似有不甘般,咬了咬牙,重新仰起头看她。面容紧绷,下巴高昂,嚣张到不可一世,跟头凶兽似的。 这是又要给自己找借口,说这次比试不过是他一时手痒,与她无关了吧…… 沈黛颇有些无奈,心里暗叹了口气,正想着要不要先给他个台阶下,却不料他神色忽然柔缓下来,迎着烈烈火光,对着她,轻轻牵起了嘴角。 不高不低的弧度,恰到好处。 不见倨傲,不见冷漠,更不见落寞与寂寥,流淌着的,就只有少年人才有的风发意气。金芒晕染他眉眼,那种疏朗且悠然的自得,仿佛他就是太阳。 是啊,年少成名,身居高位,他就该是太阳,明亮而有力量。 沈黛心跳停了一瞬,旋即蹦跳开,强烈又鲜明,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像是心灵感应一般,她没来由就是知道,他是在告诉自己—— 他从不屑比试,亦不惧流言,就只是想赢给她看! 莫名的冲动在腔子里激荡,沈黛克制不住,想奔过去抱他。觑见他笑意里似还藏了点鲜有的玩味,她一愣,余光扫过石桌上,自己方才卸下来的钗环,心里当即咯噔了下。 糟糕,刚刚一时激动,竟忘了这茬。现下自己是何模样?可是跟个疯婆子似的,特别丑? 戚展白的目光还在她身上逡巡,里头的性味越渐深浓。 沈黛“哎呀”一声,慌忙举起团扇挡在面前,隔着绡纱瞪他。 这人怎么这样?稍给他点甜头,他就反过来欺负她,跟在画舫上一样。 坏死了! 骂着骂着,她由不得“噗嗤”笑了,小嘴一点点撅起。一张芙蓉娇面,在扇子底下泛起甜蜜的羞红,无意间,醉了另一个人的心。 向榆在旁瞧着,一口银牙几乎咬碎。扇子“呼哧呼哧”狂摇,却如何也消不下心头的火。一不留神,她又开始打嗝,还停不下来,直连出一曲宫商角徴羽,倒像在给他们唱赞歌。 苏元良比她沉得住气,此刻也黑了脸,手背青筋迸凸。方才挑选弓箭时,他本想选那玄铁弓,奈何臂力不足,只能放弃。但照眼下这手劲,他应该是能挽动了。 环视一圈周围欢呼的人群,苏元良沉沉闷出一口气,愤然甩袖,“走!” 还没迈出几步,一个扎着箭的红灯笼就被人“咕噜”踢至他脚尖。 为了方便裁判验看,比试用的每支羽箭都刻着射箭人的名字,这支箭则正是他的。而这盏灯,正是灯阵中的第一盏,也是他射中的唯一一盏。 箭末尾羽被火烧尽,“苏元良”三个字更加醒目。 一笔一画无不都在讥讽他,方才他信誓旦旦说要拔得头筹的模样,是多么可笑。 九十九盏灯都烧毁了,这盏竟还完好无损地留着?说不是故意的,谁信! 苏元良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胸膛剧烈起伏。身后那群党/羽,也跟着悻悻蔫了脑袋。 “你想做什么?”苏元良冷哼。 “不做什么。”戚展白闲闲理着袖子,“本王只是想劝二殿下,这节骨眼,还是收敛些好,少一个敌人是一个敌人,毕竟……”他牵了下嘴角,懒懒掀起眼皮睥睨,“这不是还没进东宫吗?” 不咸不淡的语气,仿佛只是在问你可曾用过午膳,落在苏元良耳中,却似平地一声惊雷。 他腹内的火烧成了三昧真火,恨不能将这厮斩立决。却奈何,以戚展白如今的权势地位,他赌不起。一顿急火攻心,也只能把袖子甩得更用力,“走!” 一群人紧赶慢赶地追上,全没了头先的嚣张气焰。 相阳平却是不服,不敢得罪戚展白,瞥了眼看台上的沈黛,冷嗤,“就是个水性杨花的荡/妇!” 话音未落,就听“咻”的一声,左腿膝窝便中了一箭。 相阳平“啊”地惊叫,单膝跪在地上,咬牙瞪去,“戚展白,你……” 话还没说话,又是一箭,正中另一边膝窝。相阳平防不胜防,直挺挺趴在了地上。痛意钻心刺骨,他哀嚎不绝,额头青筋暴起,后背冷汗涔涔,没多久,衣裳便湿了个尽透。 嘴却还硬着,“呵,戚展白,你算她什么人?凭什么护她?奸夫淫妇,刚好……”仰面,却对上那只黝黑的眼,宛如暗夜里蛰伏的孤狼,闪着幽森的光。 他由不得心肝一颤,顿时没了声。 “本王想护,便护了,你能奈本王如何?有本事,你就爬到本王头上,没本事,就闭上你的嘴,要是自己比不上……” 戚展白笑了下,阴冷的游丝从他嘴角滑过,“本王有的是办法,让你永远闭上。”边说,边举起一支箭,扎进他手心,轻轻捻了捻。 撕心裂肺的尖叫划破长空,惊起一群飞鸟,却淹没于茫茫喝彩声中。 沈黛正和春纤春信一块,在石桌前清点今日的意外所得。 她虽不缺钱,但瞧这满满一桌金子,她如今也算帝京一小财主了。 闻声,她诧异地四下张望,没发现异样,算了,不管了,大约是厨房在杀猪吧。 作者有话要说:双更啦~ 第8章 比试结束,众人各自围簇着说了会子话,便渐次散去。 可粘在她身后的那道炽热眼波,却迟迟未散,不仅如此,还随着流逝的人潮,变得愈发深浓。 沈黛知道是他。 明明没有回头,亦没有人告诉她,但她就是这般笃定。 小鹿在腔子里闹得越发欢实,周遭的空气都被折腾热了。沈黛低头绞着裙绦,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好不容易捅破这层窗户纸,她却无端生出种近乡情怯之感。 待会儿见面,第一句话该说什么?方才光顾着看比试,都忘记琢磨这个了。 春信麻利地将桌上最后一锭金元宝收进荷包,才唤了声“姑娘”,就被春纤打断,“姑娘,奴婢们先将这些送去马车上安置好,姑娘且在这等会儿。” 说完,她眼神轻飘飘往旁边一瞥,又暧昧地转回到她身上,捧袖“噗嗤”一笑,拉着春信跑开。 沈黛当即闹了个大红脸。 闲杂人等全散了,身后传来脚步声,沉稳而清晰,仿佛就踩在心坎上。沈黛愈发不敢回头,垂着脑袋,使劲盯着绣鞋上一双南珠,一面紧张,一面又焦急地数着步子,盼着他走快些。 距离差不多时,她到底是忍不住,先转了过来。 可瞧见的,却不是那张她期待已久的那张脸。 来人是皇后身边的内侍。见她这一脸娇羞的笑模样,他先是一愣,随即也微笑了起来,躬身行了个礼,“沈姑娘,皇后娘娘召您过去叙话。” “姑母?”沈黛讶然瞪大眼睛。 这几年,姑母身子一直不大好,大多时候都在长华宫养病,连宫妃们的晨昏定省都免了。今日春宴事由重大,她人是来了,但也只在屋里休息,非紧要之事并不露面。 这会子突然召见她,且还特特等到比试结束,人全散了才来,多半是与她方才那番惊天动地的作为有关。 毕竟这里头,还牵扯着皇家颜面…… 愁云爬上眉梢,心跟着惶惶起来。沈黛探长脖子,四下张望,想找戚展白商量,却见不远处,向榆正拦着他说话,“王爷,这海棠坠子好生漂亮,同我这身裙子正好相衬,送我可好?” 她嗓子刻意掐得尖尖,像是被人提着头发拎起,刺耳异常。 戚展白沉了嘴角,不欲搭理,踅身要绕开她去,却被她轻盈一个转身,又给堵住了去路。 更甜腻的嗓音传来,沈黛齁得一身一身起鸡皮疙瘩,火气跟着蹿了上来,她举步要过去。 内侍却拱手又是一揖,“沈姑娘,皇后娘娘还等着呢。” 话里还客气,但语气已明显带起几分不耐。 沈黛觑他一眼,又望了眼演武场上的二人,心底一阵跺足,最后实在无奈,只能三步一回头地先随内侍过去。拐角处的最后一眼,是向榆掀着眼皮睨她。 眼角眉梢流淌着的,是纯粹的挑衅。 * 因向榆最后那一眼,沈黛一路上心情都不甚晴朗,行至目的地也不知,还得旁人提醒。 别院风景宜人,观雀台更是个玲珑的好去处。翠竹掩映下,是小桥流水的细腻。潺潺活水上架空了个木头亭子,循着木梯拾级而上,耳边鸟鸣啁啾不绝,回身却不见雀影。 因环境清幽,这里被划作皇家专用休憩所。除皇室宗亲外,旁人不得尚入。 可眼下等在里头的,却不是皇后,而是苏元良。 见沈黛过来,他微微一笑,茶盏刚递至嘴边便忙不迭放回几上,亲自拉开身旁的座椅,拍了拍,“昭昭,坐。” 沈黛微怔,回头要责问那引路的内侍。可他早已不知去向,院子里的侍卫也全换成了苏元良自己府上的精兵。 看来是一场鸿门宴啊。 沈黛干扯了下嘴角,清润的眸子凝着寒意,“坐就不必了,二殿下有事便说,您公务繁忙,若是耽搁了,沈黛可吃罪不起。” 苏元良眉尖轻挑,“昭昭可是在怨我平日总忙于公务,冷落了你?怪道今日总不愿搭理我,还……”他无声冷嗤,面上笑得越发温和,“是,这事怨我,有则改之,今日我便好好陪你。说,你想做什么?游湖?还是赏花?” 游湖?赏花? 沈黛忍不住想笑,她从前是总邀苏元良游湖赏花,也总被他以“公务繁忙”为由拒绝。 那会儿多傻啊,他说他忙,她就真信了。别家公子日日变着法儿哄她开心,她却一门心思全在这人身上,十次邀约能促成一次,她都会高兴得睡不着觉。现在想来,他所谓的“忙”,大约都忙在了秦楼楚馆,亦或是别家姑娘身上了吧。 风水轮流转,如今竟也轮到他,为了东宫之位,来费尽心思讨好自己了。 但眼下不是得意的时候。 一想到向榆还在演武场缠着戚展白不放,沈黛便犯呕,恨不能立马插了翅膀飞过去。不过向榆今日有一句话,倒真说到了点上了—— 既然自己已经选择了戚展白,那前尘往事就该先断个干净。 苏元良还在喋喋罗列着帝京的好去处,时不时停下来询问她意见,态度好不殷勤。沈黛只抬手冷声打断,“二殿下今日费心巴力寻我过来,是为了那桩子虚乌有的婚事吧。” 苏元良一噎,当即折了眉心,“父皇金口玉言的婚事,怎的成子虚乌有了?” “怎的不是子虚乌有?”沈黛冷笑,“陛下一未明旨,二未下聘,我还是待字闺中的好姑娘。即便真有传言,我也自会去寻姑母明说,还彼此一个清白。” “殿下三番五次借姑母名头行事,实为不孝。我可以为殿下隐瞒,但倘若殿下再多纠缠,我显国公府也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到时真撕破脸,那可就真要耽误殿下的大好前程了!” 说罢,沈黛转身便走,跟他在这多待一刻,她都受不了。 苏元良的手一大颤。 大好前程?他眼下的确是春风得意,可他那几个兄弟,哪一个是吃素的?倘若真失了这门亲事,他哪里还有什么大好前程! 杯子里的茶水悉数倾在袖子上,煊赫蟒纹皱成一团,成了“落水狗”,再不复往日威严,他顾不上打理,着急忙慌起身追上去,却被上前为他擦拭衣裳的内侍绊住,等推开再追,人早已不见踪影。 “你们都是废物吗!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她跑了,也不拦着?我养你们何用?”苏元良急火攻心,一脚踹在侍卫身上。 侍卫强忍着疼,跪地求饶,“殿下饶命,沈姑娘她、她……”咬咬牙,闭上眼一口气道,“她毕竟是显国公府上的小姐……” 话未说透,但意思已经很清楚了。 就算他是二皇子,也轻易动不得她。 “显国公府……” 苏元良合眸,咬牙切齿地缓缓沉出一口气。茶水将寸缕寸金的衣料泅成难看的深色,顺着袖角“嘀嗒”淌下。两只手在袖底一点点紧捏成拳,因用力,还有些抖。 * 沈黛从来不知道,自己能跑这么快。从观雀台到演武场,竟只用了不到半炷香的功夫。 可想见的人,早已不知去向。偌大的演武场,就只剩宫人内侍忙着收拾残局。 沈黛不信邪,抻着脖子一圈又一圈地找,逢人便问:“湘东王现在何处?” 众人见她这般慌张,皆是一惊,奈何他们只知戚展白被向榆拉走,却没人知道他们究竟去了哪儿,行了个礼都各自忙去,频频回头打量的目光还带着疑惑。 渐渐,连他们也走了。 天色暗下,天际泛起游丝般的墨色,徐徐向四面渗开。晚风从此处经过,似乎都比别处要冷。 沈黛独自抱膝蹲在演武场中央,扯袖子盖住冻僵的手腕,心如浮萍,在风中无所寄托。 就向榆那执拗的性子,她是绝不会轻易放弃,更不会放过到手的任何机会。尤其是今日过后,她知道自己希望渺茫,即便破罐破摔,也要达成目的。 想起早间那句“你等着”,沈黛不由紧紧攥住胳膊,指尖隐隐发白。 有小宫人上前关切,“沈姑娘,天色不早,显国公府的马车已经备好,奴婢引姑娘过去吧。” 沈黛不甘地咬着下唇,淡粉的唇瓣显出浅浅的月牙白印,终还是点了头。起身时觑见这身襦裙,她心底生出一阵恶心。 若不是因为苏元良,她何至于斯? “这里可有换洗的衣服?” 宫人忖了忖,“有是有,不过……是奴婢们的宫裙……” “也行。”沈黛答得干脆。 即便是下等宫裙,也比这身好。 * 换好衣服出来,天已叫墨色渗透。 羊肠小径上抹了层淡淡的蓝,宫人提着羊角灯在前头引路,碗口大的一圈橘光,缓缓向前移动,照出鹅软石大小不一的形状。 春宴晚间也有活动。大邺民风开放,尤其是这场合,不拘泥男女,倘若真有心思,只消身边带些仆从,便可以一同泛舟湖面,共享月色。 烟火和欢笑声夹杂风中,次第传来,沈黛不由抱紧双臂,瘦削的身形在春寒里佝偻。 一想到这会子,向榆还不知缠着戚展白在做什么。而那头筹的海棠坠子,指不定已经叫她抢走,正挂在身上满世界炫耀呢! 老天爷为何总爱这般作弄她?给她一点希望,不等她尝到甜头,就马上拿更大的失望来荼/毒她的嘴。一次两次也就算了,竟每次都这样…… 酸意要从眼睛里冒出来了,沈黛赶忙仰起脖子眨眼,头才抬到一半,她忽然定住。 引路的宫人不见了,羊角灯就被她随手放在了路边。而这里,也根本不是出园子的路! 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沈黛快跑几步,想赶紧出去,才过一个拐角,脚步忽然滞住。 银月皎皎点在墨蓝中,映得湖面波光粼粼。木拱桥横跨其上,宛如美人腰间的玉带。风一吹,栏杆上写满情思的红绸飘扬,底下银铃轻响,发出细碎而绵长的“叮铃”。 是百年前,凤翔帝和纯懿皇后初遇的那座“鹊桥”。 而此时,戚展白正负手立在桥上,颀长的身影在水泽和月色之间徜徉,有种少年的清雅。便是面具的冷光,也被月华镀上了一层柔软。 沈黛懵了一瞬,诧异地抬起手,掐了把自己的胳膊。 疼。 竟不是梦。 “王爷?”沈黛呆呆圆着眼睛,轻轻唤了声。 他不是跟向榆在一块吗?怎的在这? 戚展白转身望来,眼里沉淀着山间阴背的光。觑见她的一瞬,他眉心深深折起。 沈黛一激灵,想起方才那古怪的宫人,和午间苏清和承诺要帮自己把人约出来的话,她心头猛地趔趄。 该不会又是苏清和诓来的吧…… “不是我的主意。” 沈黛下意识就开口否认,可又不好出卖朋友,她又赶紧闭了嘴,咬着自己食指的指节,正绞尽脑汁思考该怎么解释,却听桥上飘来一句: “我知道。” “是我让宁陵约你过来的。” 淙淙的声音,金石般深邃清晰,经夜色勾芡,又无端生出几分旖旎,仿佛就贴着她耳朵私语。 沈黛的心蹦了蹦,愕然看向他。 视线相接,戚展白目光躲闪了下,白皙的面容微微泛起霓霞,手在袖底攥了又攥,才终于仰起头,大剌剌直视着她的眼,喉结上下狠狠滚动,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力气般,朗声道: “园子夜里湖景极美,我想带你去看看。” 是“我想带你去看看”…… 而不是“你想不想去看看”…… 沈黛怔怔望住他,他亦笔直望回来,眼神尽是霸道,态度强硬至极,跟沙场点兵似的,只有耳朵红得很诚实。 沈黛禁不出轻笑了下,瞥了眼湖上早已备好的乌篷船,忽然起了点玩心,“可是,我不想游湖了……” 戚展白显是没意料她会如此回答,坚毅的眼神露出几分慌乱,拧着眉头,不知所措地左右乱瞧,脸越胀越红。 明明都在沙场和官场呼啸来去了这么多年,却还是少年般天真。 沈黛忍笑,飘摇的心忽然有了归处,不敢逗太过,张嘴正要给他递台阶,却听他忽然开口。 “你想去哪,我陪你。反正……”他沉出一口气,直直望进她眼底,不避不退,字字铿锵,“天涯海角,今晚我都带你去。” 作者有话要说:昭昭:“咦?我家傻子好像开窍了?” 看了眼评论区,万万没想到,昨天王爷的高光时刻,竟然被一头猪打败了。 第9章 这话着实把两人都惊到了。 戚展白显然也不相信,自己竟会说出这等肉麻的话来,拳头抵唇咳嗽一声,霎着眼睫撇开脸,白皙的面颊叫月华氤氲成浅淡的红。 沈黛没比他好到哪里去。 此前两人之间,主动的一直都是她。敢三番五次撩拨,也是因着她清楚,这家伙面上瞧着不近人情,实则却是极单纯的。被自己折腾得面红耳赤,还冷着脸嘴硬的模样,实在有趣得紧。 然现下冷不丁被他来这么一出,她还真有些不知所措,除了红着脸,低头摆弄团扇,也不会旁的了。这么一比较,他们俩其实半斤八两。 说起来,类似的情话,她从苏元良那里听过不少。每句都精心设计过词藻,比他这直来直去的路数,不知要精妙多少。 可偏偏就是他这句,莫名招惹她心底尘封多年的悸动。 夜间游湖啊…… 他到底知不知道,春宴夜里泛舟游湖,可比不得白日,那是有特殊意义的!尤其还是在这鹊桥边上…… 不能再往下想了,再想,心就该蹦出来了。 四下悄然,唯有月色摇晃树影,发出“沙沙”细响,更衬此间幽阒。两人谁都没说话,默契地不去打搅此间宁静。风在耳边呢喃,脚下的影子,都显得格外缠绵。 可再这么耗下去,他们今晚大约要在这里安营扎寨了。 忽而一声猫叫,知老爷从林子里钻出,蹿到中间,引得两人视线再次相接。 戚展白咳嗽一声看向别处,带着被打搅的不耐,斜了眼知老爷,“宁陵平时都不管它的么?” 沈黛倒是吁出了口气,抱起猫,抚着它的脑袋,“它、它大概是想游湖了。” 知老爷茫然抬头看她,“喵?”字还没蹦出来,沈黛就将它摁回怀里,也不去看戚展白,自顾自低着头往木舟边上跑,心思掩饰得很好。 可路过他身边时,心跳到底是乱了一拍。 * 戚展白亲自泛桨带舟,沈黛只消坐在船头欣赏风景。 比起画舫,木舟的视野要更加开阔。四面望去,水天相接望不见彼岸,星子依稀洒落其间,仿佛老天爷往人间呵了一口气,吹开一地萤火。 但可惜的是,船才刚到湖心,就变天下雨了…… 雨势虽不大,牛毛似的纷纷扬扬,夜里看得愈发不清晰,经风吹到脸上,宛如沾了水的纱,带着春夜的薄寒,砭人肌骨。 木舟顶上没有篷,衣裳过了雨水黏在身上,湿冷难耐,跟受刑一样。沈黛抱着知老爷瑟瑟蜷缩,衫子底下的两条细胳膊一阵一阵起着毛栗。 她身体底子本就不好,前些时日又因落水而攒下了病灶,这会子数症并发,人便有些支撑不住。红润从面颊唇瓣褪去,显出伶仃的苍白,衬得一双杏眼黝黑清润,含着水光,我见犹怜。 想回去吧,一时半会儿还真回不去。可若是一直这么淋下去,只怕小病还没好全,大病就要先找上门。 沈黛抿了抿唇,纤白的手打上船舷,无助地仰头四望,想看看这湖上还有没有旁人能求助,却又被风雨浇得抖了一抖。看来这场病,是注定躲不过去了。 头顶忽然盖下一件外衫,伴着清浅的冷香。 沈黛一讶,掀起半片衣角看去,戚展白正忙着点篙折返,速度加快不少。竹篙枯老暗沉,尤衬他手指修长,莹白如玉。许是因焦急,此刻手背上还迸几道青筋。 觉察到沈黛的目光,他侧眸看来,“你先拿那衣衫将就着挡会儿雨,我尽快赶回去。” 沉稳的声音里,带着几分细不可辨的轻颤。 见沈黛还呆呆望着自己,他眼神乱了片刻,朝知老爷抬抬下巴,抿直唇线冷哼,“猫怪可怜的,别让它淋着。” 猫可怜?那方才埋怨人家突然跑出来搅了好事的,是谁来着? 沈黛忍笑,长长地“哦”了声,乖乖放下衣角垂了脑袋,两手捏着衣衫包住双颊,嘴角一点一点翘起。冷香盈鼻,寒冷的身子竟莫名暖和不少。 视线还是忍不住,自作主张顺着衣缝溜出去。 绵绵细雨中,戚展白鬓角眉梢湿润,雨珠顺着他流畅坚毅的下颌线,滑过白皙的脖颈,没入半潮半皱的衣裳。人却站得笔直,岿然不动似一座巍峨的小山,在无边暗夜中为她遮风挡雨。 比起前世,如今的他还未被西境的风沙打磨,眉眼线条不及那时候深刻,说话的模样,还带着少年的青涩。 可无论世道如何变幻,唯一不曾改变的,还是那颗心—— 一颗疼她、护她、将她看得远远重于他自己的真心。 沈黛眼眶微热,忙道:“王爷快别忙活了,坐下一块躲雨吧。左右雨也不大,一时半会儿咱们也赶不回去,大不如把心安下来,赏赏这湖光雨色也好,既来之则安之不是?” 男主手上一顿,回过头,视线狐疑地在她周围打量。 沈黛原不觉自己这话有什么异样,跟着他左右看了眼,心忽地一蹦。 木舟上一共就这么点儿地方,衣衫也统共就这么大,两人一块避雨,必是要贴身挨着坐的。孤男寡女,荒郊野外…… 沈黛面颊一下烧着,慌慌垂了谋,“我……我也是怕猫冻着,没别的意思。两人凑一块,不是能暖和些吗?” 这理由实在牵强,连她自己都不相信。这厮心思那么密,该不会又以为是自己轻浮吧…… 沈黛不由抓紧脑袋上的外衫,想把脸埋进去,还没等发力,指间便一空。她诧异抬头,戚展白不知何时已阔步过来坐到她左边,抽走外衫,举着衣衫挡住两人头顶。 两手抻得笔直,也过于笔直,整个人瞧着,像块紧绷的铁板。 从她这角度看去,能看见他平静清冷的侧脸,眉眼深邃,线条流畅。许是因为紧张,唇角抿成一线,说的却是:“不要让猫淋着。” 沈黛唇角扬起,抱着猫往他身边挪了挪,眼珠心虚地转着,嘴上也理直气壮:“不要让猫淋着。” 女孩身上的馨香在清冷的雨丝中清晰,戚展白眼睫轻轻颤动了下,没说话,脸慢慢变红。半晌,他松开一手,从怀里摸出了什么东西,目不斜视地递过去。 沈黛低头一瞧,是方才比试头筹奖励的海棠坠子。 “你扇子底下,不是缺了坠子吗?这个拿去,刚好挂上。” 沈黛暗自吃了一惊。 午间两人初见的时候,她的确因为紧张,把原本扇底下的流苏拽了下来。一个流苏而已,她也没放在心上,竟叫他记住了。明明向榆那么卖力跟他讨要来着…… 沈黛心底缓缓散开温热,周身仿佛升起了柔软的云,捏着指尖问:“王爷为何不给向姑娘?” 戚展白莫名其妙,扭头,“作何要给她,本就是为……” 沈黛眉尖一挑,他惊觉失言,忙闭上嘴转过头去。 沈黛却不放过他,“为……什么呀?” 两人之间的距离本就小,她又探头凑来,似有若无的馨香环绕周围,无孔不入,戚展白背脊越发僵硬,寒津津的夜无端蹿出一股燥热。 咬咬牙,他沉声道:“王府里没有旁的女人,你不要,我便扔了。” 这话乍听之下没什么问题,可细细分辨,怎的更像在强调前面半句? 想起早间那句“金屋藏娇”,沈黛差点没忍住,笑出声。不过是一句玩笑,竟让他紧张到了现在。 真就是一颗纯粹的赤子之心。 平了平气,沈黛似下定很大决心,朗声道:“我方才已经同他说清楚,不嫁给他。” 哪个他? 就算不说,彼此心里也都清楚。 风雨渐渐淡去,木舟在水面“吱呦”轻晃,拂开层层涟漪。周遭的空气沾染潮意,暧昧更浓。 沈黛低着头,局促地揉捏着指尖。 她其实自己也不知,为何要同他说这个。没来由的,心里就是有那么一股冲动,拒绝了苏元良之后,就想第一个让他知道。 或许是叫那颗赤子之心感染,单纯想回应他吧。自己并非是因为无事可做,方才屡次拿他逗趣,而是真心实意想同他在一块。 “我想嫁……想嫁……” 她咬着下唇,一个简单的“你”字如何也发不出来。午间被拒绝的事仍如鲠在喉,眼下两人的关系才有点起色,还是该徐徐图之,免得再招他怀疑,鸡飞蛋打。 说完,她忐忑地昂首,视线一瞬不瞬在他脸上逡巡,试图从他脸上揪出些许“高兴”或者“好奇”的蛛丝马迹。 倘若有,她大约就有勇气继续说下去了。 可什么也没有,戚展白只淡淡“唔”了声,“姻缘大事,是该好好决议。” 面色比湖水还平静。 真就是个木头! 沈黛心下暗恨,撅起嘴,有些负气地扭过身去。 耳边突然传来:“午间你说的那名册,可带来了?我、我这几日有空,刚好能帮你查一查。” 沈黛眼睛亮了亮,手托着香腮,轻而软地睇了他一眼,“王爷是要为我一个荒诞不经的梦,去得罪当朝正如日中天的二皇子了?” 戚展白当即噎住,乜斜眼睨着她,眉梢抽筋似的乱蹦,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沈黛终于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眼瞧他脸就要拉下来,忙见好就收,低头去掏册子,视线落在身上的裙子,笑容顿时僵住。 下等宫裙,下等宫裙,她竟忘了自己还穿着这个!多么难得的独处机会啊,百年难遇,就算不打扮得花枝招展,那也不能跟个宫人一样啊! 怪道他刚刚在鹊桥上见到自己,是那种反应。 真真羞死了! 见她脸色不对,戚展白心头发紧,“发生什么事了?” 边说边探过头来。 “啊!你、你、你不要过来!”沈黛惊叫一声,捂着脸弯下腰,恨不得把自己缩成球。 可她越这样,戚展白就越紧张,握住她双手,企图掰开去看她的脸,“怎么了?可有哪里不舒服?” 沈黛没他力气大,很快就不得已露出脸来,更加欲哭无泪,使劲偏开头,“你你你不许看我!我现在不好看!都怪你,怎么都不提醒我?害我穿成这样就来了……” 一个拼命躲,一个拼命拦,木舟跟着摇晃起来。 戚展白不懂女孩子心里的弯弯绕绕,生怕她再闹,又要落水,下意识脱口道:“宫人怎么了?在我眼里,你就是最好看的,就算扮作乞儿,那也是全帝京最好看的乞儿!” 此言一出,沈黛果然安静下来,却是直着眼瞧着他。 乞……儿? 哪有这么夸人的? 就算不用诗词歌赋,说点“沉鱼落叶”、“闭月羞花”也好,怎的就……乞儿?这家伙好歹也才冠帝京,当年因那起生死状,他在朝堂上引经据典、舌战群儒,满朝文武无一人能敌。 落落英姿,至今还在茶馆说书先生口中广为流传。 可怎的夸起人,竟成了这副模样?跟个大字不识的莽夫似的。 戚展白也惊觉失言,咳嗽一声作掩,看向别处,“我、我就是想说……你很好看,是我南征北战这么多年,见过的最好看的姑娘。” 他声音低低,在风中打着弯儿,依旧没有华丽的词藻,却能吹进心坎。 攥着她的那双手,似乎也更紧了。 他掌心的热意透过衣料经纬漫延,融入血脉,冲撞胸膛。沈黛有些禁不住,颔下脖子,浓睫无所适从地轻轻颤动,一如她此刻的心。 空气中的湿意,似乎都要叫这处无声的躁动,蒸腾了个干净。 好在这时雨停了,她赶紧岔开话题,“天色不早了,咱们还是快回去吧。” 说着她就慌慌抽回手,转身假装收拾东西。 就看见知老爷蹲坐在甲板上,浑身湿哒哒,淌了一地水,用一种咬死过千万只老鼠的冷漠眼神,冷冷注视着他们俩,小短脖子一扬,来了个猛虎咆哮:“喵!!!” 作者有话要说:知老爷:“你们还做不做人啦!” 昨天真对不起,没想到医院能耗这么久,以后不会断更啦,立个巨型flag。 第10章 木舟折回鹊桥,云也散了,月色星河重回天幕,掸下薄薄的银辉,天地间似笼了一层乳白色的纱。 因这场突如其来的雨,苏清和的心一直悬着,捏着手在岸边来回踱步。 木舟才靠岸,她便迫不及待上前拉沈黛的手,绕着她上看下看,连头发丝都不肯放过,“怎么样?身上可有哪里不舒服?” 觉察到她双手冰凉,她眉心折起小疙瘩,忙将自己的手覆在她手背,轻轻揉搓。 春纤和春信一个拿长巾帮沈黛擦拭头发,一个往沈黛身上披鹤氅,嘴里还念着佛,问:“姑娘可还需要什么?” 沈黛笑了笑,正要开口安慰她们“莫担心,无事的”,身后那人却先替她回了:“速速熬一碗姜汤,越浓越好,方便驱寒。再打发人去太医院,唤院首过来诊脉。” 声音虽冷冰冰,没什么情绪,字里行间却都是关切。 众人一愣,愕着眼睛面面相觑,视线在两人周围徘徊了会儿,目光逐渐暧昧。 沈黛受不住,红着脸垂了脑袋,恨不得找条缝钻进去。 熬姜汤请太医也就算了,还非指名要院首。要知道,太医院院首可是专为陛下诊脉的,连姑母都请不动他。况且自己也只是淋了几滴雨,也没出什么大毛病,何必这般兴师动众,饶人家这么晚还要跑一趟? 可戚展白觉得很有必要。 见无人动身,他又催一遍:“快去。若院首问起,就说是本王说的。” 春纤和春信相视一笑,“诶”了声,便行礼告退。 苏清和眉尖一挑,张嘴刚想说话,沈黛忙推了她一把,挡在前头,囫囵朝戚展白行了个礼,“多谢王爷挂心,今日时辰不早,沈黛就先回去了。” 说完,也不等戚展白回答,便拉着苏清和跑了。 直觉他绵长的目光还追着自己,她心跳便有些控制不住。 苏清和盯着她上下打量,暧昧地挑眉,“看来今夜进行得很顺利啊。怎样怎样,他可有说,几时上门提亲?” “什么啊!”沈黛白她一眼,脸却还是红了起来,心头的大石也终于落了下去。 今夜发生的种种,当真出乎她的意料。 原本她以为,老天爷一次次给他们下绊子,是不打算给她和戚展白牵线搭桥了,自己都快放弃,却没想到,竟是他这个闷葫芦坚持住了。 第一次主动约她游湖,第一次同她说那些起鸡皮疙瘩的话,还第一次主动夸了她。回想方才,他望着自己的眼神,沈黛便控制不住面红心跳。 手腕还记得他手的触感,清瘦却有力,掌上虽覆有薄茧,却一点也不疼,温柔得全然不像个武人。 答应帮她去调查苏元良,应当算是真同她和解了吧?那提亲……是不是也不远了? 天际最后一缕云翳从也散尽,婵娟越发明媚,映入地面的积水中,宛如一枚掉落粼粼星辰的黑曜石。沈黛低头瞧着,情不自禁就弯了嘴角,脚步变得轻盈,裙裾宛如莲开。 * 已是三更天,整座帝京城一片寂静,城郊马场却还灯火通明。短促的梆子声从远处传来,又沉没回浩大的夜色里。 马场看护提着灯笼又打一呵欠,攥了攥手中的提竿,朝关山越做了个揖,“敢问关侍卫,王爷这还要骑到什么时候?这马……”他讪讪一笑,换了个委婉的说辞,“马也得休息不是?” 关山越知道,最想休息的其实是他,睨了他一眼,却并未戳穿,只越发踮起脚,往场上探看。黑影在草场间纵横飞驰,时不时传来几声“嘶嘶”马鸣,可见还在兴头上。 这算是王爷的老毛病了。 此处是陛下特特赏赐给王爷的马场。王爷每逢情绪大动,虽不会轻易表现在脸上,但也需寻个地方发泄。于是,无论是喜是怒,他都会趁夜来这里跑马。 上次在画舫上叫沈姑娘羞辱一通,王爷也是这般纵马狂奔了许久,将情绪发泄完了才肯离开。可回去的路上,王爷还是忍不住,支开他,自己个儿偷偷溜去翻了显国公府的墙…… 那回是难过,这次却是高兴。 高兴得过了头! 来骑马前,王爷已经拉着他下了一个多时辰的棋。跟早间不一样,这回王爷是完全没手下留情,杀了他一盘又一盘。 至于不留情到何种地步……反正接下来的十天半个月,他是不想再瞧见任何黑白搭配的东西。 唉,到底是沈姑娘啊,不过在比试上押了王爷的注,同他多说了两句话,他就成了这样,跟个少不更事的毛头小子似的,过去何曾有过? 若哪天,人家真要嫁进王府,他还不得高兴得直接蹿到天上去? 至于这马还要骑多久? 关山越捏了捏酸疼的眉心,语重心长地叹道:“王爷明日休沐,不必上朝,咱们且等着吧!” 马场看护双肩抖了抖,瞪着眼睛,自灵魂深处发出一声脆亮的“啊?” 那厢戚展白刚好又跑完一圈,翻身下马。左右周围无人,他也无需顾及,大剌剌躺到在草场上,摆开“大”字。 天空被雨水洗刷得格外干净,清新的空气于腔内出入,他心情也同这月色般,云开雾散,每吁出一口气,嘴角便扬起一分弧度。 星辰漫漫亮在天上,似她的微笑,落入他怀中。 他不由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傻丫头或许还以为,那次护国寺出手救人,是他们初遇吧。其实不是的,更早前的一次春宴,他便见过她。 他记得那时,自己刚打完一场胜战回来,陛下高兴得不得了,七拐八弯地说了一大堆封赏,最后才绕到正题——要给他赐婚。 赐婚? 他不由冷笑,以他这条件,当真有姑娘真心实意想嫁给他? 他不耐烦,却也推脱不掉,只能硬着头皮去参加那年春宴。 皇后娘娘得了圣命,自是竭尽全力帮他物色。 一个个花枝招展的闺秀盈盈冲他微笑,燕瘦环肥,各有千秋,可他只觉她们都长一个样,庸俗。约莫留了半炷香的工夫,便寻了个借口离开。 本想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后院翻墙出去,却不料,才转过一个拐角,便被一个横空飞来的蹴鞠砸中。 换做平日,他也懒得计较了,可当时的情况,那鞠球无疑是火上浇油。他没想着压火,没好气地仰头直接吼了声:“谁啊!” 却见那红绸飘扬的鹊桥上,一个留着齐刘海的小姑娘浑身一颤,圆着眼睛望住他。澄净的眸子轻轻荡了荡,宛如被活鱼惊动的清涧,白皙的天鹅颈跟着细弱地吞咽了下。 应该是不敢过来了。 他哂笑,心底莫名起了一丝从未有过的邪念——这么漂亮的小丫头,若是被蹴鞠砸中,会是何模样?定会哭得稀里哗啦吧。 至于当时为何会觉得她漂亮?他也不知道,明明才刚见过那么多所谓的美人,应当对美色早腻了不是? 但不管怎样,最后,他手的的确确是举了起来。 但也的的确确,没将蹴鞠扔出去。 只因她忽然笑了,笑得那么好看,蹦跳着在一束阳光中朝自己跑过来,就仿佛,她也是光。真就应了她的名儿,昭昭。 “谢谢!” 她拿走蹴鞠,扬起脑袋甜甜道,没回避,也没嫌弃,就这么直直看着他。 那点子邪恶想法,瞬间没了踪影。 平生第一次,他忘记该怎么呼吸,心跳也没来由地漏了半拍。 也是平生第一次,他对自己的左眼,产生了自卑。 他下意识要转身,她忽然“哎呀”了声,丢了鞠球,抓起他的手惊恐道:“你受伤了?”然后就叽叽喳喳问了一车子话,吵死了。 不过一点小擦伤而已,一点也不疼,跟他身上那些伤口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至于吗? 匪夷所思。 然而更匪夷所思的是,当她仰头,双眼晶亮地问他疼不疼时,他竟鬼使神差地点了下头。 为什么? 很长一段时间,他一直想不通,只是越发地、没来由地想见她,想看她在阳光里跟蝴蝶一样雀跃,想看她对自己笑。 想到发疯。 直到那日,他打护国寺山脚下路过,瞧见有歹人尾随沈家马车,便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 他还记得当时的心情,从未有过的害怕和愤怒,火一样,将他所有的理智统统燃烧殆尽。若不是顾及有她在,他大约要将那人碎尸万段。 他承认自己嘴笨,看她在雪地里哭成那样,也不知该怎么安慰,心里跟抽筋似的,一阵一阵地疼。怕她发现后尴尬,他只能冷着脸装不认识,抬指弹了下剑,问她可是显国公府上的小姐。 她果然不记得他,也没发觉他的异样。他松了口气,可心也跟着空了。 人人都说,他是战无不胜的神。 但只有他自己清楚,他不是没输过——那年鹊桥春宴,输给她回眸一望,自此眉间心上,再没能将她放下。 一次又一次情不自禁的保护,便是从那时候开始。但正是从那时候开始,再见到自己,她眼里便没了光,更不会对他笑。 无论自己待她多好,她都视而不见,满心满眼就只有她的元良哥哥,即便那苏元良就是个爱四处拈花惹草的草包! 正妃都还没正式娶进门呢,他就已经在府里偷藏了一堆莺莺燕燕。小丫头气性那么高,哪里受得了这委屈?真嫁过去,还不知要挨多少欺负。 倒不如嫁给他,至少他认准一个,便是一辈子…… 他承认,他就是嫉妒了,嫉妒得发疯,甚至想干脆把那二皇子府一锅端了算了。 可到底,还是舍不得她难过。 放弃什么的,他也不是没想过。就像今日春宴,他原就是不打算来的。 但他根本拿自己没办法。 这几日,旁人一直同他说,小丫头病已经好了,但不是亲眼瞧见她活蹦乱跳,他就是放心不下,只能硬着头皮来赴宴。 明知被扇子上的凤仙花汁诓骗了,比起生气,他心里头更多的还是后怕。万一她真出事,他该怎么办?他真的怕极了,之前在御前签生死状,他都没这么怕过。 所谓命里注定的克星,大约就是如此吧。 原以为自己这辈子,大概就这么栽了,可今日的比试,却又叫他瞧见了一丝希望。 他不知小丫头为何会突然想对付苏元良,但只要是她的意愿,便是上刀山下火海,他也会去实现,就像今日那场比试。 比试的输赢,旁人的目光,他从不在乎,他只想让她高兴。 她永远不会知道,方才游湖的时候,她说自己不想嫁给苏元良,他有多开心。甚至只要她再说一遍,愿意嫁给他,他当场便能打下两只大雁,连夜上沈家提亲。 可她没有。 说到底,她还是不喜他。 早间画舫上说想嫁给他,也不过是希望自己能帮她的忙。 戚展白不禁垂眸,自嘲一笑。 不过没关系,左右他已经等了这么久,不怕继续再等,只要最后还是她,他等多久都无所谓。最艰难的时候都已经挺过来了,他又怎会在意这个? 星辉在眼前闪了闪,戚展白不由伸手去够,眼底噙着温柔的笑,心满意足地闭了起来。 昭昭,若日月之明。 昭昭,乃吾心所向。 从前是,从来,也都是。 第11章 喝过姜汤诊完脉,沈黛回到家中,天已近深宵,夜色浓郁似酒。显国公府上灯火俱歇,唯廊下几盏风灯在夜色中斜飞旋转,时明时暗,宛如瓯底沉淀的水汽。 沈黛虽已不是第一次单独参加春宴,却是第一次熬到这么晚才回来。 沈家规矩甚严,尤其对族中小辈。这几年她仗着家里的宠爱,日子过得是逍遥快活,可若真触了根本,母亲罚起她来,也是从不手软。 可回淡月轩,势必要经过林氏的院子。一路上,沈黛都蹑手蹑脚,呼吸都带着小心,等迈进淡月轩大门,才松了口气。 可心还没完全回到肚子里,原本黑黢黢的屋子就忽然亮起了灯,幽幽传来一声:“总算还记得回家。” 刻意压低的语调,不用看也知,定是气大了。 一,华,独,家,整,理 沈黛皱着脸暗叹,讪笑着进门,朝堂屋上首行礼,“母亲这么晚没睡,实在是女儿的罪过。母亲可是乏了?让昭昭帮你松松筋骨吧。” 也不给林氏说话的机会,沈黛便捧出一双手主动绕去她身边,一面帮她捏肩,争取宽大处理,一面岔开话题,打乱她注意力。 林氏却不上当。 皮笑肉不笑地弯了唇,她侧过身,戳沈黛额头,“你这丫头,惯会讨巧卖乖。”沉出一口气,脸色和缓不少,抓住沈黛的手,握在掌心里拍了拍,“晚归的事,母亲可以不追究。但今天白日,你在演武场上的所作所为,总得给母亲一个交待吧。” “你和王爷,何时相处得这般融洽?” 她问得很委婉,算留足了面子,沈黛心里仍旧打了个突。 到底是叫母亲知道了。 帝京说大也不大,尤其是他们这个圈子,芝麻大点的小事,转眼间就能插上翅膀挨家挨户来回绕三圈。原本,她是想等到明日再说,但照目前的状况,今夜她若是不坦白,只怕也难挨到明日了。 手在袖底握了握,沈黛敛了嬉笑模样,后撤半步认真纳了个万福,“母亲,我不想嫁给二皇子,我想嫁给王爷。” 哐啷—— 林氏呷了口茶,刚要把茶盅放回去,手上不稳,杯底磕到桌沿,茶水倒了一半。丫鬟婆子忙上前收拾,她却顾不得,拉着沈黛焦急问:“你说什么?好端端做何不嫁二皇子,要嫁那……” “独眼龙”三字在舌尖打了个转儿,她到底是忍住了。 沈黛早就料到她会反对,所以重生以后一直藏着自己真正的想法没说,免得遭家里头禁足,连春宴都去不成。 但现在情况不同了,她同戚展白之间的误会已经解开,也和苏元良把话说透。过不了几日,宫中定会召母亲去叙话,若是她不提前打好招呼,指定会惹上大/麻烦。 更何况,这本就是她重生后的心愿,早晚都要叫家里人知道。与其等着外人戳穿,倒不如自己先大大方方承认。如此,于她、于戚展白都好。 “母亲,昭昭还记得,当初我说想嫁给二皇子时,您和爹爹都是反对的。”沈黛不急不躁,落落大方地抬眸望着她。 林氏被这清澈的眼波噎住,哑了半晌,叹息一声:“是,我们俩是都反对。即便到了现在,母亲也不赞成。嫁进皇家是风光,可风光后头的心酸,又有几人知道?他是皇子,保不齐还会是……总之,他定然不会同你爹爹一样,一辈子只娶一个。 “你若是嫁给一个寻常勋贵人家的子弟,沈家自是能给你撑腰。可若是嫁给他,叫他的姬妾欺负,我同你爹就算心有余,力量也终归有限。母亲是不忍你去吃苦。” 这些全都是真心话,沈黛听得出来。 沈家素有“后族”之称,当初姑母总召她进宫,也是为了给她铺路,让沈家再出第六任皇后。爹爹和母亲却不想让她做家族的砝码,希望她能远离那个是非之地,做个寻常姑娘,无忧无虑过一生。 奈何前世她见惯了宫里的奢靡,便再瞧不上旁的,一心想嫁苏元良,永享这人间至尊富贵。 但现在不同了。 沈黛摇着她的胳膊,瓮声瓮气地撒娇,“母亲,我想通了。我不想嫁他了,也不想进宫,母亲就帮我去同姑母说合说合吧。” 林氏狐疑地打量她神色,不敢相信她的话,但见小姑娘目光坦荡,她惊讶了片刻,点头道:“好,这事母亲可以答应你,但王爷……” 沈黛白日受了比试的刺激,眼下对这两字格外敏感。林氏还没说完,她就先紧张地蹦了起来,“王爷很好的!” 林氏眸光深了些,攥了攥沈黛的手,“王爷是好人。上次他不计前嫌救你上来,母亲便知道了。咱们也是该好好报答人家,但绝不是这种报法。姻缘大事,不是儿戏。咱们帝京有的是人中龙凤,昭昭就算不嫁去皇家,也能嫁更好的,何必委屈自己去……” 她沉出一口气,“你是母亲心头掉下的一块肉,母亲不希望你受委屈。” 沈黛急了,她知母亲是为她好,希望她能嫁世间最好的男儿,从身到心,无半点瑕疵的那种好。只要有那眇目在,戚展白就永远不会在母亲考虑范围内。 可她不是这般想头。 “母亲……” “好了别说了!”林氏抬手打断,睨着她叹道,“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总把嫁啊娶啊的挂在嘴边,合适吗?这事……”见沈黛眼眶泛红,她左边胸膛还是软陷下去,换了个温和的说法,“等你爹回来,咱们再从长计议。” 说完,她揉了揉沈黛的脑袋,命春纤和春信好好伺候,便起身离去。 沈黛知道,母亲一向强势,今夜能为她退让到这地步,已实属不易。若她再不懂事,继续反抗,只会让局面更加糟糕。 当下她也就没再反驳,想着改日趁母亲不在,寻机会去趟王府,问一问名册的事,顺便拿母亲的话暗示一下戚展白,看他有没有意思抢先上门提亲。 可姜还是老的辣。 翌日一早,沈黛还没起床,淡月轩便乌央乌央鱼贯涌进来两排人,从模样到举止,都是沈黛喜欢的。 “奴婢们自今日起,便留在淡月轩,照顾姑娘的起居。姑娘若有什么需要,只管吩咐便是。” 领头的丫鬟嘴上挂着甜丝丝的笑,跟抹了蜜一样,沈黛却品出了里头的毒—— 只怕是母亲对她放心不下,怕春宴上的事重演,才特特指了一群人过来,专门看着自己的吧。 这下可好,就算名册一事有了眉目,戚展白也没法告诉她。而她也没法提醒戚展白,母亲欲将她许给旁人。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老天爷还真是爱给她出难题。 沈黛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想起今日一早,林氏已出门去礼佛,她胆肥了起来,可才探头望了眼支窗,就有丫鬟笑盈盈问:“姑娘有何吩咐?交给奴婢去办吧。” 人手竟是比之前更多了。 沈黛愤愤坐回去,将手里的笔用力扔到笔洗上。 里头水花四溅,春纤刚好掀帘进来,险些被溅到,小声“啊”了下。见沈黛这愁眉不展的模样,她忍俊不禁,咳嗽一声过去,神秘兮兮地塞过来一封信。 “姑娘,世子身边的六福给您带了份信,说世子马上就回。按脚程,这会子人大约已经进城了,让您出门等着。” “我哥?”沈黛一脸不敢相信。 她这哥哥,从小到大就只有三个爱好。第一,就是欺负她;第二,就是欺负苏清和;第三,就是把她们俩骗到一块欺负…… 他们兄妹二人的关系,说差,还真差不到哪儿去,至少她每次挨欺负,沈知确都会第一个冲过来替她报仇;但要说好,也绝没好到要她这个妹妹,亲自出门迎接的地步。 今日这吹的什么邪风? 春纤一个劲儿冲她眨眼儿,沈黛一下明白过来。 沈知确有时候是讨厌了些,但有一点,能抵他一万个不好——他曾在沙场上,和戚展白结下过命的交情! 那这信…… 沈黛迫不及待接过信,手心全是汗。 信封上的狗爬字,是沈知确无误了。但信封里头又是一个信封,写着“沈黛亲启”。字迹徘徊俯仰,容与风流,正是戚展白的。 心在腔子里忽然欢腾开,沈黛有些克制不住,颤着手去揭封口,试了几次才成功。春纤忍不住笑出声,她也闹了个大红脸。 可这信封里头却是空的…… “这、这……什么意思啊?”春纤瞪圆了眼。 沈黛倒扣信封抖了又抖,确认没有东西,叉腰恨道:“还能是什么意思?定是那混蛋偷藏了信,铁了心逼我去门口恭迎他的大驾!给他美得……” 偏她还真就只能过去。 这沈知确…… 沈黛磨了磨槽牙,拍案起身就要往外走。 丫鬟们提着苕帚跟了上去,她只轻飘飘地扬了扬手里的信,“我去接我哥哥。母亲可没让我们兄妹分离啊。” 丫鬟们面面相觑,有些不情愿地颔首道:“是。” 沈黛得意地“哼”了声,拉着春纤就往外跑,刚至月洞门,就同要进门的春信迎面撞了个满怀,人径直摔在了地上。 “你怎的回事?这般慌张,都不看路。”春纤一面埋怨,一面去扶沈黛。 “对不起对不起,我、我……不是有意的。” 春信喘着大气,跟她一块扶沈黛,抹了把额汗焦急道:“姑、姑娘,不好了。外头围了好多人,都是向家的,各个人高马大。领头的是向二姑娘的哥哥,说要为春宴上的事,寻您报仇!” 作者有话要说:为什么猫会叫知老爷?因为这里还有个知大爷╮(╯▽╰)╭ 第12章 向榆的哥哥名叫向桉,沈黛之前听说过。 因生母过世得早,兄妹二人关系格外好。向桉更是仗着自己乃家中唯一嫡子,有老太太偏爱,见天斗鸡走狗不学好,混迹黑白两道。寻人麻烦也从不绕弯,无论男女,上门就直接打。 众人畏惧隆昌伯家的权势,不敢招惹,他胆子便越混越大,如今也算是“帝京一霸”。 向榆能这般目中无人,多半也是叫她这位霸王兄长惯的。 哪天来不好,偏挑今日过来,定是看准母亲出门,家中只剩她一人,才敢来闹事。 欺软怕硬。 沈黛冷笑,来不及细问,带着春纤和春信就往门口去,才绕过影壁,就见外间人头攒动。几个虎背熊腰的壮汉正与沈家家丁对峙,手里俱都抄着家伙,虎视眈眈。 领头的向桉一眼瞧见沈黛,朝她抬抬下巴,朗声道:“想来沈姑娘应该也知道,我今日到贵府来的目的,那我也就不废话了。赶紧三跪九叩地去同我妹妹道歉,若她肯原谅你,那咱们之间的恩怨就都一笔勾销。否则,休怪我不客气!又或者……” 他目光在沈黛身上来回一扫,打了个轻佻的呼哨,眉眼飞扬,眸中添了几分轻薄,“又或者,你陪小爷去喝两杯,把哥几个都哄高兴了,小爷就放过你。” 他苍蝇似的搓着两手上前。 春纤和春信见势不妙,忙护在沈黛面前,却被向桉身边围上来的人硬生生隔绝开,在人群外围拼命伸手唤着“姑娘”。 向桉笑眯眯挡住她二人的手,伸出一根手指,要抚沈黛面颊,“如何?” “不如何。” 沈黛稍稍偏了下脑袋便躲了开,眼尾漫不经心地扬起。曾倾倒过无数世家公子的美眸,此刻不见丝毫畏惧。波澜不惊的淡漠底下藏着的,是纯粹的挑衅。 “恕沈黛愚钝,向公子今日来寒舍的目的,沈黛还真猜不出来。莫非向公子又在哪家秦楼楚馆惹出了风月债,叫人追杀,来求我哥帮忙?” 向桉原本狠戾嚣张的表情,瞬间出现了一丝裂纹。 沈黛只做不知,抿了抿鬓边的碎发,她绕过向桉,朝春信和春纤走去。 两侧壮汉立时围上来,要将她拦回去。沈黛眼波一扫,轻飘飘没什么力道,壮汉却无端感觉背脊如走电,僵在原地不敢再乱动,实在不知,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哪来这么大威势? 沈黛便这般轻而易举回到二人身边,嘴上也没闲着,“这可就难办了。上回向公子为躲敌人,半夜三更翻墙摔进我家院墙,砸坏的泔水桶还没赔呢! “我哥哥这人一向记仇,这‘砸桶之恨’一日不除,他便一日不会搭理向公子。若向公子真有急事,不妨让你身边那几位兄弟给我表演个胸口碎大石,我若高兴了,也不是不能帮你去求情。毕竟,向公子再怎么被妓子追打,也比我家那几只泔水桶尊贵不是?” 她边说,两道秀眉边煞有其事地皱在一块,仿佛是真心实意在为他发愁,却故意将“妓子”和“泔水桶”二词拖得很长,阴阳怪气。 向桉神色上的裂纹更加明显。 他是喜欢逛秦楼楚馆,也的确因为一些风流债,被道上的人盯上,不得不向在五军都护府当值的沈知确求助。上回还因翻墙的事,被这厮狠狠敲了一笔竹杠。 可当时沈知确收了银子的时候,明明都答应得很好,不会再提泔水桶的事,这死丫头是怎么知道的? 这下可好,明明是他主动上门寻仇,现在他却成了最被动的那个。好歹在帝京,他也算有头有脸的人物,这丑闻宣扬出去,他还怎么抬得起头?别说他爹了,老太太都得撕他一层皮! 周围此起彼伏响起一阵窃笑,穿梭往来的眼神俱都含着满满的嘲弄。 向桉脸上五光十色,像开了染坊,“我看你是敬酒不吃想吃罚酒!你以为跟我提你哥,我就会害怕?我告诉你,别说你哥不在,就算他今天真在家,就站在我眼前,我也找打不误!连他一块收拾!” 他咬牙切齿,话语里的狠辣顺着狰狞的五官,一道一道爬满整个面颊。身旁的壮汉亦跟着摩拳擦掌,龇牙咧嘴上前。 骨节摩擦的“咯咯”声,在空气中回荡。 围观的众人霎时收笑,两股战战,几欲先走,沈家家丁亦都咽了咽口水。 春信下意识抓住沈黛胳膊,沈黛安抚地拍了拍她手背,眼里依旧不见恐惧,甚至还有几分欣喜,巴不得他动手似的,朝人群外扬声问:“哥,听见没?” 就听一声懒洋洋的,“听见啦。” 咻—— 甩鞭声应声响起,清脆至极,伴随一串尖叫倒地声。原本还气势汹汹的壮汉接二连三倒下,捂着身上鲜红的鞭痕“哎呦哎呦”直喊疼。 向桉一惊,左右转着头,想找到那鞭声的源头,却连鞭子的影子都没瞧见,一个不小心,左脚挨了一下。 “啊!” 他立时曲膝捧起左脚,在地上一蹦三尺高。叫骂还没来得及出口,右脚紧跟着一疼。鞭子从脚背弹起,“呼啦”径直甩到他脸上。他反应不及,直挺挺摔了个大屁股墩。 咯吱,尾椎骨似乎裂了。 “你刚刚说,要收拾谁?” 清冷散漫的声音响起,向桉愕然睁开眼,就见黑影压顶,一紫衣少年蹲在他身边。 他五官与沈黛相仿,却天生带着几分不羁。尤是现在,薄唇懒懒勾着,眼神轻蔑,嚣张到不可一世,却偏偏还有这资本。 “沈、沈、沈知确?!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你不是……” 沈知确没耐心听他说话,拍着他的脸颊,笑嘻嘻问:“欺负我妹妹啊,这么想不开?” 向桉却惊出一身冷汗又一身的冷汗,摇头如拨浪鼓,强行拖着酸疼的四肢往后躲。 沈知确稍一抬手,便抓住了他的头发,拔萝卜似的,一下将他从地上拽起。头发丝牵扯头皮,向桉疼得“嗷嗷”惨叫,连声求饶。沈知确只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无动于衷。 家丁推上来一个泔水桶,臭味熏天,众人忙不迭掩鼻。沈知确嫌弃地皱了下鼻,将向桉摁进去挡住恶臭,动作随意得,跟丢垃圾没什么两样。 向家人要上前救人,沈知确目光一扫,他们便都定了在原地不敢动。 “本少爷今日回京高兴,再绕你一个泔水桶。记住,不是谁的妹妹,你都能欺负的。” 边说他边抬脚,狠狠踹了下泔水车。 伴随一串惊天动地的“啊——” “向泔水”顺着下坡路扬长而去,余下的手下撕心裂肺地唤着“公子”,跟着落荒而逃。泔水车拐弯时翻了,后头追着的人没留神,径直撞上去,叠罗汉似的压在向桉身上,引来一路哄笑。 沈黛这才长长松出一口气,如释重负,摸出帕子揩手心的汗。 方才她其实也是在赌,若是沈知确再晚回来一刻,她今日大约就真要见血了。向榆是有个肯为她出头的好哥哥,但她沈黛的哥哥也不赖。 见沈知确伸了个懒腰朝这边走来,她难得想道一声谢。 可她嘴还没张开,沈知确就弯身跟她视线齐平,笑得贱兮兮,“听说你掉湖里去了?”不等她回答,就捏着她的脸左瞧右瞧,“没泡发啊,可惜了。” 言毕,他还真非常、十分以及极其惋惜地叹了口气。 沈黛:“……” 嗯,她的确有个好哥哥,哪里都好,就可惜长了一张嘴。 想起上一个这么问她的人,她又不禁感叹,这么偏门的想法都能想到一块去,不在一起,天理难容! “这么想当木耳的哥哥,要不我现在就帮你重新转世投胎?”沈黛没好气地拍开他的手,瞪他,掌心向上伸过去,勾了勾食指,“王爷的信呢?你藏哪儿去了?” “信?”沈知确揉着发红的手背,闻声一愣,茫然抬头看她,“不是已经给你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还没写完,但今天鼻炎犯了,整个人头昏脑胀,所以只能先卡在这里了,对不起。 明天我多写一点补回来,下章是纯男女主互动。 第13章 他这无辜的模样,倒真叫沈黛愣住了。 但鉴于这厮从前的种种“劣迹”,她一个字也不相信,食指不耐烦地翘了翘,“少跟我装,我还不知道你?你拿走王爷写给我的信,不就为了让我出来,恭迎你沈大少爷回府?” 沈知确“嘶”了声,双臂环抱在胸前,拧着眉上下打量,“我说你今日怎么这么听话,让你出来等我,就真出来了,敢情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说着又矮下身去,“你不是一向最瞧不上他的吗?怎的今日为了一封信这般上心,莫不是……” 他点到为止,无尽暧昧都藏在俊秀的凤眼里。 沈黛从前面对他,一直都理直气壮,没理也能狡出三分理,从未认过怂。可眼下,她忽闪着眼睫,几次张口想否认,舌头都心虚地打了结,“我、我……” 京畿官场上混的人,最不缺的就是看人的眼力。就她这几乎把“少女怀春”四字写脸上的窘迫,沈知确岂能猜不出来? 心底一阵咋舌。 难得啊难得,过去光看别人为这丫头寻死觅活,还是头一回见她为旁人紧张成这样,连苏元良都没这待遇。 脑海里情不自禁浮现出某人见到他,红着脸跳脚的模样,他翘了下唇,本想再多逗逗,但到底是自己的亲妹妹,没多为难,理着袖口踅身往里走,“信我确实没动。有什么问题啊,你自己去问王爷。不过……” 忽然想起什么,他止步,扭头补了句:“他病了,你还是过几日再去吧,免得把他气死。” 沈知确最后故意来这么句,是想活跃一下气氛,眼睛都闭上,做好挨打的准备了,沈黛却直着眼睛怔在原地,根本没心思搭理他。 戚展白是什么人?刀穿不透,铁打不烂,一般的小灾小难根本入不了他的眼,能传出生病,定是极严重的。都这样了,还千辛万苦地给她送一封空信,定然有他的原因。 莫不是苏元良对他痛下毒/手了? 念头一闪而过,沈黛惊出一身冷汗,抓了沈知确晃在自己眼前的手,就往外走。 家丁们还记得林氏出门前的吩咐,连忙上前拦人。沈黛拉着沈知确,旁若无人地穿过去,边走边喊:“来人!快来人!备车,世子爷要出门。” 沈知确瞪大眼睛,“我没……” “有”字还没出口,他就被沈黛一脚踹上了马车。 * 一声声催促下,马车几乎是用飞的,不到半炷香的工夫,就从显国公府赶到了湘东王府。 门庭还是那个门庭,没了前世的磕磕绊绊,前头的两尊石狮子,都威武了不少。 但沈黛没时间在这伤春悲秋。 大门才将将敞开了一小道缝,她便推门径直闯了进去。 沈知确追在后头,“你慢点,慢点啊。” 沈黛只做耳旁风,每走一步,心里头的不安便加深一分,唯恐下一刻就瞧见一个奄奄一息的人。才拐过一个廊角,头顶罩落一片黑影,小山一般。 她一时刹不住脚撞了上去,人踉踉跄跄往后栽。一只温厚有力的手及时环住了她的腰肢,顺势将她往前一揽。 耳边忽忽一阵风声,沈黛猝不及防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双手本能地抵在男人胸膛上。春衫单薄,她几乎摸到他的心跳,愕然抬头,正望进他漆深狭长的凤眼里。 满园的鸟语花香,和身后的急呼声,仿佛都在这一瞬消失了。 只剩眼前的人,和鼻尖萦绕的冷香,催动她的心跳,毫无征兆地骤然加速。 “嘿,你不是病了么,怎的还出来接我?以前可没见你这么热情啊。”沈知确抖着食指,阔步走过来。 沈黛这才缓过神,垂着脑袋,不动声色地从他怀里退出来。乌发遮掩下,莹白耳根隐隐发红。 怀里一下落空,戚展白下意识收紧臂弯。 可沈知确已先一步上前,跟他击掌一通亲近,勾着他的肩,一点不拿自己当外人,食指在两人之间来回点着。 “说!今儿吹的什么风?一个听说人病了,饭都不让吃,非拉着我就过来。一个生着病,还巴巴出来迎我……” 他边说,视线边在戚展白身上逡巡了一圈,见他衣裳齐整,面色比自己还红润,眉尖由不得一挑,意味深长道:“你这模样,瞧着也没什么大病,到底什么情况啊?” 吊儿郎当的调子,在两人中间徘徊,空气都沾染了暧昧。 沈黛恶狠狠瞪去一眼,警告他闭嘴,不期然和戚展白视线相接。两人俱都一怔,忙各自错开眼。 空气里的热潮,越发汹涌。 沈知确夹在中间,还犹自不知。关山越摇着头,长长叹了声,上前行了个礼,“厨房已备好午膳,既然沈公子还饿着,不如先随在下过去?” 说完,也不管沈知确反抗,便直接将人拖走,消失在了长廊尽头。小小的拐角,很快就只剩他们两个人。 抄手游廊底下错落悬着竹帘,阳光从篾竹的间隙里照进来,在平整的莲花青砖上,印下一排斑驳的虎纹。 光痕随风摇晃到足尖,沈黛低头瞧着,手心捏出一层薄汗,方才的大胆跟冬雪见春阳似的,“滋”地全化了烟。 相思真是个奇怪的东西,春宴后的这几日,说长不长,可见不到面,她就是想念得紧。攒了满满一肚子话要同他说,眼下机会真来了,她竟不知该从何说起了。 没出息! 如此慌乱着的,还有另外一人。 若说生病,那晚从马场回来后,戚展白的确是着了风寒。但他毕竟是习武之人,在屋里睡了一觉,休息几日,便什么都好了,连药都不用吃。 正好,上次小丫头托付他的名册也有了点眉目,他便想告诉她。 可偏生这时候,他手下一员大将也发了烧。军中有铁律,外人不得尚自进来,他家娘子求了好久才寻到他这里,得了许可进去探望。夫妻恩爱的小模样,着实叫人眼热。 人就是这样,没见识过之前,他一点也不会去期待。可一旦瞧见了,那盼头就在心里声了根,发了芽,轻易挪不走。 想着生病这几日,小丫头跟个没事人一样,一点消息也没有,这执念久更深了。 关山越就给他出了这么个馊主意—— 若是一封空信,和生病的传闻,能把人哄过来,说明她心里还是在意他的。 笑话! 他堂堂七尺男儿,赫赫有名的湘东王,岂能沦落到,靠一句谎话,和一身病痛,来证明自己在心上人心中的分量? 只有懦夫才会这么做。 这关山越如今主意也是大了,竟都敢背着他,做这些事了。 合眸平了平气,戚展白启唇,想跟她解释,沈黛却先开了口:“王爷的病,可还严重?” 她仰面望过来,面颊在春日暖阳下变得温软暧昧。两道细眉微微耷落,秋水剪瞳里含着关切,一眨不眨地望住他,千斛明珠不觉莹。 清风从槛下拂过,她轻柔的裙裾如莲花般扬起了些,似有若无地擦着他腿上。飘渺的一点触感,还来不及琢磨,便散了去。 却在他心底落下来十足的分量。 戚展白唇瓣干干翕动了下,喉结局促地滚了滚,千言万语便汇成几声咳嗽,“咳……还挺严重的……” 说完,他像是受了风,腰跟着弯下来,拳头抵唇咳得更加厉害。 沈黛一听这声就知道,他病得一定很严重,比她想象的还要严重,心里一下着了慌,无措地攥着手在地心里直转圈儿。 戚展白余光默默落在她身上,左边胸口不自觉柔软。眉眼还保持着被病痛折磨的惨状,掩在拳下的唇角,却不知不觉勾了起来。 “要不成,就赶紧传太医吧!”沈黛转身就要跑。 戚展白心头一蹦。 传了太医就得吃药。他这人瞧着是天不怕地不怕,可只有极亲近的人才知道,他最怕的就是吃药。打小的老毛病了,长大也不见好。这么多年坚持习武,多半也是怕生病吃药。 当下忙拦住沈黛,“早间刚传过,就不必再传了。左右只是个风寒,算不得什么大病,养养就好。” 沈黛不认同,奈何拗不过他,只能作罢,攒眉忖了忖,道:“那我送王爷回去吧。这里风大,吹久了,对您身体不好。” 话音未落,她便上前搀人。 戚展白视线左右摇摆,不敢落在她身上,身体到底诚实地往她身边凑了点。距离拉近,女孩的馨香伴着体温,钻过轻薄的绫缭,深入血脉。 他心头越发烧得慌,忍不住侧眸偷瞥了眼。 小丫头微颔着脑袋,米粒大的黄翡缀在耳上摇曳,银丝忽闪忽闪,和着脖颈那片嫣然,组成了一个明媚惬意的小春日。 他看得有些痴了,意绪跟着飘渺。 也就在这时,沈黛抬眸望住他,双眼湛开莹亮的光,“我忽然想起,来之前,我命人带了好些药来,都是之前,我落水着寒的时候,王爷送去沈家的,这会子刚好派上用场。” 说着她便抬手,朝月洞门外扬了扬,招呼春纤和春信过来。 一包又一包草药,足足在漆红托盘上堆成了一座小山。 沈黛笑眯眯捧过来,怼到他眼前,声音甜得能掐出蜜,“王爷,不吃完,可不准用午膳哦~” 恶苦味扑鼻而来,冲散一切旖旎。戚展白当即拧了眉,眉梢蹦了又蹦,跟抽筋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小白:“那是懦夫的行为,本王才不会做!” 下一秒,真香! 其实我还是没有写完,只能明天继续了。 第14章 药很快煎好端上来。 精白雕花的瓷器,由一只白腻的玉手承托。纤指捻着汤匙细细搅动,黑黢黢的药汁一圈圈荡起涟漪,吐出蓬蓬白雾。小姑娘的脸藏在后头,眉眼弯弯,漾着春日的韵致,朦胧又美好。 可出口的话,就不怎么美好了。 “王爷,快喝吧,等凉了,就没药性了。”沈黛亲自舀了一汤匙,吹了吹,递到他嘴边。 恶苦味一下冲进鼻腔,戚展白倚着罗汉床上的大引枕,下意识仰脖往后躲了躲。 果然是报应不爽,装病得了些不该得的好处,就得从别的地方还回去。 觑了眼黑黢黢的汤面,戚展白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若此刻端着药碗的是关山越,或者旁的丫鬟,寒意森森的拒绝早从他嘴里出来了,可偏偏…… “王爷?”见他迟迟不动,沈黛有些着急,举着汤匙又往前敬了敬。 清润的眸子含着水光,薄纱般,不知不觉就将他包裹在了其中。 戚展白咽了咽口水,勉强挤出了点笑,“一个小小的风寒罢了,不至于。你来之前,我已经吃过药,这个就先放放吧。” 他边说边伸出一根指头,抵着汤匙边缘,将它从嘴边推开寸许。那抵触的模样,带着种受人强迫又不屈顽抗的劲头。 怎的还跟孩子一样? 沈黛歪着脑袋,好奇地上下溜着眼,南征北战的常胜将军,刀架脖子上都不怵,竟会害怕这个?真要是传出去,还不叫人笑掉大牙。保不齐他以后出门,就该有一路苦药“夹道欢迎”了。 但眼下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 戚展白好不容易将汤匙从嘴边彻底移走,沈黛又立马递过来,曲起一膝跪在床沿,身子微微前倾,竖起柳眉严肃道: “王爷,您不吃药怎么行?眼下的确只是个小风寒,可再小的病也经不起拖延。万一真拖成了大病,您让手底下的人怎么办?让外头的百姓怎么办?让我……” 这话一旦起了头,便有些刹不住。沈黛说着说着,竟脱口蹦出这么一句,自己也呆了一呆。 戚展白原是有些不耐,闻声,垂着的眼皮往上掀开些。这一抬头,鼻尖就顶到了鼻尖,四唇间的距离不过一掌,两人俱都愣住。 阳光透过菱花窗,落在那严丝合缝的一点,又顺着彼此的侧脸,各自漫延开两条错落有致的金色线条。鼻息阵阵,似有若无地轻拂着肌肤,痒嗦嗦的。 沈黛登时烧了耳根,忙后撤两步,离罗汉床远远的。 戚展白亦咳嗽一声,深靠回引枕上。纤长的睫毛密密地眨着,淡定深处,是一阵无措的心跳。 小小居室顷刻间安静下来,一线光柱横亘在两人中间,微尘在里头腾转,像锅里将沸未沸的水,气温跟着飞速攀升。 沈黛有些遭不住,抬指捻着耳边的头发绕了又绕,若无其事地低头搅着汤匙。 其实,以她如今的身份,非亲非故,连个婚约都没有,是没资格进戚展白的屋子,逼他吃药的。 还不知好歹地把他教训了一顿……那情景,竟跟爹爹生病不肯吃药时,母亲教训他的画面如出一辙。 羞死人了! 侍立在旁的丫鬟虽未开口,眼神却都变了味道。 沈黛越发窘迫,指尖紧紧扣住碗沿,耳根子上的那点热意扩散开,一路蔓延进了领口,有种要破门而出的冲动。 戚展白忽然伸手过来,端走瓷碗。修长精致的脖颈嵌在阳光里,喉结玲珑地上下滚动,眉心挤出了深深的“川”字,却还是将汤药一仰而尽,云淡风轻地抹了把嘴,道:“喝完了。” 余光瞥见她还呆着,他又皱起眉,有些负气地轻哼了声:“苦。” 听着在抱怨,神情却更像在撒娇。 就这么轻描淡写地,帮她解了围。 周围传来几声窃笑,沈黛回过神,心头一阵突突急跳,若无其事地“哦”了声,拿起漆盘上的珐琅盒子,揭开盖,取了颗腌制的梅子递过去,“吃吧,能压味道。” 金芒中,嫩白指尖捏着一点绛紫,依稀晕开剔透的粉,像琉璃,分明比梅子还诱人。 戚展白不觉唇齿生津,梅子还没入口,唇齿已泛起丝丝缕缕的甜。四面睇来好奇的目光,他咳嗽一声,淡淡调开视线,“那日你拜托本王的事,有眉目了。” 表面上瞧,是要说正事了,实则却是在拐着弯儿给她们下逐客令。 丫鬟们惋惜地叹了声,自觉垂首退出去,末了,还很有灵性地轻轻带上门。 屋里一下安静下来,只剩他们俩。地方宽敞了,反而还热起来。 大约是夏天快到了吧…… 明明才刚喝过药,戚展白竟还口干舌燥,额汗出了一层又一层,起身想去开门,旁边忽地荡起一阵轻柔的风。 “王爷,您现下还病着,不好吹外头的风,免得又冻着。我帮你扇着,您有话,就直接说吧。”沈黛迎着光,站在罗汉床边,举着团扇,不疾不徐地摇,脸上笑得纯然无害。 春衫轻薄,随扇底的风,有一下没一下地帖服到她身上。 从戚展白的角度看去,隐约能窥见纵横的经纬下,她肤白胜雪,纤纤柳腰,还不盈他一握。熏炉在角落静静绘着云纹,散出的,却是一种莫名的女儿香。 吐出的话更像耳语,格外令人酥麻。 嘴巴更干了。 戚展白不敢再看,视线转啊转,最后还是落在她身上,甚至有些控制不住,顺着那捻柳腰往上…… 这下连呼吸都热了。 戚展白忙拽住沈黛袖子,拉她到床边坐下,至少视线是持平了。 如释重负地吁出一口气,他倒了盏茶自饮,接上方才的话:“名册上那几人确实不干净,我已经跟锦衣卫通过气儿,这几日应当就有动作,你莫担心。” 虽然还未正式行动,但有他这句话,沈黛便知一定无事。 心里的大石彻底落了下来,眼里的笑也明媚不少,可想起母亲的话,她又起了丝不安。 重生后,她想助沈家脱离困境是真,想嫁给他也是真。可……他怎的光提名册的事,就不说点其他的? 还是该提醒他一下。 “多谢王爷此番相助,我当牛做马,也报答不尽。”停顿片刻,沈黛觑着他的脸色,小心道,“原本早就该登门道谢,奈何那日,我同母亲摊牌,母亲同意不让我进宫,但却禁了我的足,说是寻到夫婿,正式定亲前,都不让出门了……” 戚展白手里的茶盏果然一晃,溅湿袖口。 沈黛心里燃起一丝希冀,摸出帕子要帮他擦。他却躲了开,视线落在别处,不咸不淡道:“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伯母是为你好。” 说完,就闭了嘴。 沈黛不甘心,又等了许久,他却拣了身旁一本书,兀自专心致志地翻阅起来,再没说过一句话。也不知是听懂了,还是没听懂。 万一,他早就听懂了,却故意装作不知道…… 春末夏初的午后,阳光趴在窗前,显得格外慵懒。沈黛一下一下摇着扇子,心里七上八下,注意力全在这事上头,不知不觉便起了困意,眼皮沉沉往下坠,人也跟着左右摇晃。 戚展白叹了声,本想将她推醒,让她回去。 却不想,他才碰了下她胳膊,她人便歪歪栽栽,顺势软倒进了他怀里。 毛茸茸的一个小脑袋,抵在他肩膀上,打着奶猫一般软糯的小鼾。四下静谧,耳畔只有她浅浅的呼吸,像月光,没有重量,却深深煨进他心底。 戚展白垂眼瞧着,脑子里白茫茫一片,又或者说,早在她说定亲一事的时候,他脑子里就已经空白一片。翻了这么久的书,却一个字也没看见去。 方才那一番试探,他不是没听出来。 只是不敢相信。 刚才看书的时候,他就很想细问,却始终没这个勇气。 说来也好笑,他刀口舔血这么多年,成败荣辱于他而言,都不过是过眼云烟。可唯独在她身上,他明白了什么叫患得患失。越想抓紧,就越怕失去。 她不在的这几日,他虽知她无恙,可没戳在眼窝里,他到底放心不下。倘若她日后嫁了旁人…… 仅仅只是一个念头,他心底便起了层躁意。 小丫头还浑然不觉,自顾自歪在他身上,睡得香甜。 “昭昭。” 戚展白情不自禁低声唤了句。 小丫头眼睫颤了颤,却没回答,眉心蹙起来,鼻息咻咻,像是在恼他打搅自己睡觉。 戚展白抿唇轻笑,矮下脖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问:“倘若我上门提亲,你会答应吗?” 怕她睡不安稳,轻手轻脚地将她抱到腿上,枕着他的胸膛。 她大约是听到他擂鼓一样的心跳,觉得像催眠的鼓点,咂巴了下嘴,手臂本能地慢慢攀上了来,环住他脖子。光洁的头额在他颈窝依赖地蹭了又蹭,终于心满意足地弯了嘴角。 像是找着了窝儿。 午后的阳光泻下来,晕染她的眉眼。平日里趾高气扬,这会子却只剩一团孩子气。浓丽的眼睫,挺翘的鼻,嫣红的脸颊,无一处不令他欢喜。 戚展白眼神柔和下来,学着她,轻轻蹭了下她额头。犹豫了很久,他合眸,颤巍巍低下头,蜻蜓点水般地,在她额上印了一吻。 有些委屈,又有些期待地贴在她耳边低语:“昭昭,嫁给我吧,我会待你很好很好,比所有人都好。天塌下来,我替你去扛。所有痛苦,我帮你去尝。所以……” 他顿了顿,纤长的眼睫垂了下来,语气染上些许落寞,“所以,你别嫁给别人,成吗?” 作者有话要说:不出意外的话,下下章就正式求婚啦! 第15章 这一觉睡得太过昏沉,沈黛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湘东王府的。 只看着一路上,沈知确枕着双臂坐在马车上,半掀着眼皮似笑非笑地看她。沈黛问他怎么了,他也不说,就一个劲儿咋舌感叹,什么“英雄难过美人关”、“百炼钢终成绕指柔”云云的。 最后还是春信告诉了她个中缘故。 原来,方才显国公府上来人,说林氏从护国寺敬完香回来,眼瞧就快进城。沈知确急忙来屋里寻人,就瞧见戚展白抱着熟睡的她,从里间出来,一路将她抱上马车安顿好,才肯松手。 “姑娘是没瞧见王爷当时那小心翼翼的模样,就跟手里抱着什么稀世瓷瓶一般,生怕磕了碰了。世子爷伸手过去接,王爷还不肯放,直接绕了开,全当没他这么个人,把世子爷气得啊,鼻子都快歪到耳朵根上了!” 说到这,春信自己就捧袖笑了起来。 沈黛到底是姑娘家,该她大胆的时候绝不含糊,但被人这般调侃,面皮子也薄。没听两句,她脸就熟透,娇嗔地瞪了眼,“快别说了,王爷是好人,咱们可不兴在背后嚼人舌根。” 话虽这么说,自己还是控制不住思绪万千。 因为心里一直背着事,重生后,她睡眠变得很浅,稍有点动静便立马惊醒。春纤她们特特为她在屋里点了安神香,也收效甚微。 可今日,她竟在戚展白那儿睡着了。 印象中,似乎有人唤她起来,她竟生出了几分不舍,浅意识里挣扎了会儿,还是由着自己深深陷了进去。真要计较起来,这大约是她重生以来,睡得最好的一次。 虽不知下午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却清楚地记得他怀抱的温度。 就像藏在重重云翳后的阳光,温暖而不刺眼,自己则是春日枝头的一朵花苞,因他的细心呵护,方能安心绽放。 跟前世一样。 春纤正忙着帮沈黛摘下固髻用的铜丝篦,透过铜镜,瞥见她眸含秋露的娇羞模样,也由衷为她高兴。她较春信要年长一些,想问题也稳重,知道沈黛眼下的难处,便建议道: “姑娘,奴婢瞧王爷应当是有那意思,只是性子太闷,不爱把心思表现在脸上。若是姑娘再主动些,先捅破了那窗户纸,凭王爷的秉性,夫人那里,他自会去周全,无需姑娘再操心。” 说起这个,沈黛便禁不住皱起了眉,“我也不是没试过去捅那窗户纸,游湖的时候明示过,今日午间又暗示了一回,可他就是不肯接招,闹得我现在都不好意思再提了。” 似想到什么,她忽然转身,枯着眉,抓住春纤的手,问道:“会不会,是我们都会错了意,其实他根本就没那心思?” 闺中闲话正说着,外间忽然有人敲门。春信开门一瞧,发现是沈知确身边的六福。 “姑娘,世子也打来小的过来,说方才王府递来消息,王爷今日吃了姑娘送来的药,身子大好,想跟姑娘道声谢。若姑娘这里还有药,他还想再跟姑娘讨两剂。” 沈黛和春纤对望了眼,诧异地瞧向窗外的天。 外头已是星子满撒的时辰,除了舟桥的夜市尚还热闹着,别处都早就熄了灯火。都这么个时候了,戚展白竟还有心思,特特打发人来说这个? 而且自己带去的草药,本就是他送来沈家的。药方子什么的,他应当比自己更清楚。更何况,看他今日吃药的模样,巴不得以后同这些草药死生不复相见,怎的现在还巴巴跟她讨了? 春纤是个聪明的,很快反应过来,轻轻撞了下沈黛胳膊,揶揄道:“姑娘,都这样了,还没心思啊?” 沈黛“去去去”地推了她一下,拿手捂住发烫的脸,试图降温,嘴里含糊道:“你且去告诉传话之人,药我这里还有,明日用过午膳,我便想法子支开母亲,给王爷送去。” 这是最稳妥的安排了,六福却笑了,“有世子爷在,夫人那边,姑娘无需担心。王府每日卯时便会开门,姑娘大可早些过去。” 沈黛惊道:“卯时?” 鸡都还没起呢! 六福大约也觉这话荒唐,暗自捏了把汗,讪笑着揖了揖,“王爷也没别的意思,就是……呃……就是觉得,如今这天儿是越来越热,怕姑娘出来晚了,要晒坏咯。” 沈黛满脸写着不信,就算怕她晒坏,也不至于这么早吧?况且,她一直坐在马车里,太阳再烈也跟她没关系,还谈何晒坏? 这呆子,真是越来越会找理由了。 沈黛举着团扇,由不得喷笑出声,扇柄上的海棠坠子随之左右摇晃。 她攥在手心抚了抚,坠子是拿整块羊脂玉雕琢而成,小巧精致,灯光下瞧着格外剔透干净,就跟某人的心一样。 脑海里重又浮现出春宴那晚,戚展白带她游湖的画面,她不禁莞尔,原本那点担忧,渐渐被心底沁出的甜取代,沉出一口气,拿定了主意。 无论成与不成,明日,她都要再问一次。就算真要她死心,她也要死个明白。 * 翌日是个难得的好天儿,日头不晒,风也温柔,一阵阵吹着鬓边,像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挠过。 沈黛靠在车壁上兀自受用着,舒服地眯起了眼。 再拐过一个弯儿,就是湘东王府所在的坊市。想到待会儿要见的人,和要说的话,她心里七上八下,放在膝上的两只手紧张地捏成了拳。 车夫马鞭上的响铃,混着和大街小巷里摊贩的叫卖,一声声夹在风里头,跟敲在她心上一样。想找人说话排解,奈何为了帮她躲开母亲,春纤和春信都留在家中,并未跟过来。这车里头,就只有她一人。 犹豫再三,她忍不住撩开帘子,想瞧一眼现下到了哪儿。 却在这时,马车猛地刹住。 沈黛反应不及,一下撞到车壁上。 “怎么回事?” 她揉着青肿的胳膊,探身去问车夫,还没得到回答,就听外头传来一阵推搡声,马车再次动起来,一个调头急转,猛地往回赶。速度比刚才快了不止一倍,惊起两侧行人一串尖叫大骂。 沈黛“啊”地一声,被这突如其来的力道,甩到了车厢角落,使劲抱住座椅,才不会摔出窗外。 前头的帘子随车身剧烈飘扬,缝隙里赫然露出一个魁伟的男人身影。他穿一身夜行黑衣,后脑勺还有系着绑带,显然还蒙了面。 绝不是沈家的车夫! 是谁? 沈黛心头一阵急跳,大口喘着粗气,闭上眼,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自小到大,冲着显国公府的门庭,想绑架她赚一笔银子的歹人的确不少。可没人敢这般明目张胆,光天化日下,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行凶。 这伙人背景铁定不一般,很可能是帝京里头的某个权贵,才敢这么嚣张。 沈黛心里很快有了想法。 像是要验证她的猜测似的,马车在城郊停下。黑衣人掀开帘子,不管她反抗,抓着她的头发直接将她拖下马车,拽进一间破旧的城隍庙里跪下。 稗草颓垣间,向榆悠然坐在一把玫瑰椅上。两侧各站着丫鬟,一个颔首举着果盘,一个帮她打扇。 听见动静,她视线懒洋洋睇来,嘴角勾起一丝轻蔑,“沈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沈黛冷笑了下,一点也不惊讶。 这帝京城里,跟她结了仇,又有能力调派这些亡命之徒,跟沈家对着干的,也就只有她了。 目光越过向榆,落在她身后一排黑衣人那。 他们当中夹着三个缩头缩脑的男人,皆是一身破布短打,面目丑陋,像是随意从村里抓过来的庄稼汉。可瞧见她的一瞬,原本唯唯诺诺的目光俱都亮了起来,饱含猥/琐。 不用说,沈黛也知,向榆寻他们来这干什么。 “他们三个,是我特特从庄子上千挑万选出来的。沈姑娘不是喜欢勾引男人吗?为了男人,都靦着脸追到王府上了。看你可怜,我送你一份大礼。三个,应当够你享受了吧。” 向榆翘着兰花指,捻了颗樱桃塞进嘴里。 她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也清楚,这事一旦发生,沈家和向家间就算彻底决裂了。但她一点也不害怕,她就是要毁了沈黛! 左右这事不光彩,沈家再生气,也不敢四处张扬,更不敢当堂对峙。而她向家也不是没有根基的,沈家没有上得了台面的理由,就算恨她入骨,也不能拿她怎样,只能认了这哑巴亏。 只要今日这锅生米做成熟饭,那她就是安全的。 越想越兴奋,向榆忍不住想看沈黛如今慌张成什么样。不是最爱装清高么?现在这情况,看她还怎么装! 沈黛脸上却不见半分惊恐。 挣开黑衣人的手,澹定地掸了掸身上的灰,昂首挺胸,不卑不亢地回视她。唇角不屑地一挑,反骇得她手抖,到嘴的樱桃“咕噜”掉在了地上。 “向姑娘才是为了男人,不择手段吧。春宴上的教训还不够,如今连这种下三滥的招数都用了出来。就不怕王爷知道真相,彻底厌弃了你?” 向榆现在最听不得的就是戚展白,不禁一下拍案而起,眼里翻涌着惊涛骇浪。目光扫过沈黛团扇柄上挂着的海棠坠子,她瞳孔瞬时如猫儿般缩起。 春宴那日,她为了争赢沈黛,真可谓把最后一层脸皮都豁出去了。就算他不肯给自己那个海棠坠子,哪怕只说一个温柔的眼神,她都觉得值了。 可偏偏,他就是不从,不吝用最嫌恶的眼神,冷冷睨着自己,像看粪坑里的一只虫。 “向姑娘自重。”说完,他便走了,一点留恋也没有。 凭什么? 凭什么他把自己所有的温柔都给了沈黛,却连最起码的礼貌都不屑给她? 腔子里酿起滔天怒火,烧光她所有理智。 也不管什么计谋不计谋了,向榆从发髻上拔了支珠钗,朝沈黛过来,“都成案板上的鱼肉了,你还在这神气什么?信不信我现在就划了你的脸?你不就仗着王爷喜欢你么?” 说到这,向榆悲凉地笑了笑,眼神越发狠戾,“若是王爷对一朵失了容貌的残花败柳。还至死不渝,那才叫真感人呢!” 她一步步逼近,钗尖凛凛闪烁,旁边的黑衣人怕被伤着,主动退开些。沈黛瞧准时机,眼疾手抓了向榆的手,率先将她压在地上,几乎是用尽毕生的力气,和她厮打起来。 她知道,周围都是向榆的人,自己做的,不过是穷途末路的挣扎。可她就是不甘心!好不容易重活一世,她不甘心就这么被欺侮,更不甘心将戚展白交给这样一个卑劣的人。 就算赢不了,她也要反抗。 时间一点点流逝,她能感觉到力气从身体里消失,也能感觉到黑衣人抓着她的胳膊,将她从向榆身上拽开。心里却还在默念着一个名字。 他会过来吗?每次自己遇到危险,他都会来,所以这次也不会例外,是吗? 戚展白。 像是心灵感应一般,她耳边忽地连连响起惨叫倒地声,施加在她身上的力气随之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温暖、却也颤抖不已的怀抱。 明明都快到夏天了,他竟抖得像坠入了寒冬。 “可有受伤?” 紧绷的弦一下松开,沈黛适才还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眼下却因他这一声温柔关切,控制不住红了眼眶,摇着头想说“无事”,一开口,眼泪就掉了下来。不想被他瞧见,便拼命环住他脖颈,将脸埋入他颈窝。 瑟瑟颤抖的无助模样,像只被雨淋坏了的奶猫。 滚热的泪珠渗入衣裳,戚展白的心被烫了一烫。 甲尖在掌心掐出血丝,却是越发小心地将人从地上抱起,怜惜地轻蹭她额头,柔声哄道:“莫怕,莫怕……”臂弯一点点收紧,恨不能将她揉进骨血。 扭头吩咐关山越:“乌合之众都处理干净,领头的留一留,押进昭狱先见见世面。指挥使要问起来,就说是本王说的。” 语气冷至冰点,便是见惯了他雷霆手段的关山越,此刻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昭狱的世面可不好见。 那是锦衣卫关押重犯之地,里头所用刑法,随便拿出来一样,都是一种难以言说的“生不如死”。但凡进了那里的人,不死也得褪一层皮。 一个身经百战的武人都承受不住,更何况一个姑娘? 那厢向榆正被锦衣卫摁在地上,樱桃没吃几颗,倒是被地上的灰填饱了肚子。 听见这话,她更加不寒而栗,张嘴想求饶,瞧见戚展白怀抱沈黛,眉眼温柔似水的模样,心头的妒火又蹭地蹿起数丈高,磨着槽牙恶狠狠道: “王爷可真是大公无私。既然要公事公办,那姓沈的怎么也得走一趟,去录个口供。凭什么只让我去昭狱受苦,而她还能好端端地享福!” “凭什么?” 戚展白似听见了平生最大的笑话,干扯了下嘴角,缓缓转过身。眼眸如刀,直捅她肺腑,“向姑娘触犯我朝律法,自是要交给有司,秉公处理。而她……” 他深吸一口气,下颌高扬,逐字逐字朗声道:“昭昭是本王的私事,谁拦着不让本王带走,本王便让他死!”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求婚!我一定早发,再也不晚了,给各位仙女们跪一个orz 评论里的问题,我统一回答。 这篇文也不会长,撑死就30W字,全文买完多少钱?可以参考隔壁那本美人。 我以后大概也不会写长文了,写伤到了,到现在还没缓过来QAQ现在也看开了,二三十万字的小短文挺好的。 这篇大概九月完结,休息整理一个月就开新文,至于写哪篇,那本古言,还有现言的唇上、烟火都挺想写的,我选不出来,你们可以给我建议鸭,实在不行,我就抛硬币了_(:з」∠)_ 第16章 “昭昭是本王的私事。” 因这一句话,沈黛一路上都飘飘然,如坠梦中。等她醒过神时,戚展白已骑马带着她,到了一片开阔草地。 天空湛蓝高远,流云飞浮,像碎在青花瓷底的鸡蛋清。蔓草起伏,像风没有形状,从马蹄子底下无限延至远方。除了偶尔途经的飞鸟,再没有四种颜色。 沈黛看呆了。 她生在帝京,长在帝京。京中各式各样的好风景,她都见识过,却真不知还有这么个好去处。 “这里是?” “陛下赏赐给我的马场。”戚展白说道,扭头四下望了眼,朝不远处的一株大槐树走去。 这槐树树干粗壮,乍看之下,至少要五六人方才能合抱住。枝叶繁茂如一柄天然巨伞,正好供人纳荫。戚展白下马,把缰绳栓在树干上,过来扶沈黛。 “马场的守卫,都是在军中历练过的,没有我的命令,无人能进到这里来。马场里也有军医轮值,我已派人去,你若还不想回去,大可安心在这先休息会儿。” 沈黛才下马站定,听到这话,由不得小小地吃了一惊。 刚才那一段不愉快的际遇,虽有惊无险,但她身上多少也落了伤,心情也败坏到了极点。 向榆做得那么明目张胆,就帝京那群人的嘴,这会子早传遍,母亲定然也知晓了。她倒不是害怕被责备,只是现在心里实在太乱,若不先整理好,回去指不定要和母亲吵嘴。 好不容易重来一世,她不希望因为这些乌糟事,伤了家人的感情。 原以为,这些女儿家的小心思,自己掩藏得很好,不想,他全都知道,还都帮她周全好了。 明明是个武人,心思倒是比书生还细腻。 沈黛低头腼腆地笑了下,轻轻“嗯”了声,“多谢王爷。” 军医很快过来,帮她检查过伤势,确认只是普通的擦伤,没伤筋,更动骨,开了几副膏药。戚展白不放心,军医又赌上自己的招牌,再三起誓绝无误诊,戚展白才肯放他离去。 “这药每日涂三次,不会留疤。擦伤虽不打紧,但也不容小觑,这几日都小心些。不要碰水,沐浴什么的,也都先忍忍……” 戚展白拿着瓶瓶罐罐,絮絮说着。眉眼低垂,眼睫的墨线叫叶缝筛落的碎光染成金色,眉心拧出个很浅的“川”,认真的模样,不像说药,更像在排兵布阵。声音低醇悦耳,不紧不慢,仿佛山间清泉,从她耳畔淙淙流淌而过。 沈黛躁动的心,便安定了下来,双臂环抱膝盖,侧着半张脸,枕在膝头打量。 她一向不喜旁人唠叨,听了两句就受不了,眼下竟一点也不烦,还希望他能多陪她一会儿,哪怕只是说话也好。 “王爷是如何知道,我出事了的?”她不经意开口问。 戚展白正将一瓷瓶放回去,手一颤,瓷器相撞,发出一声清脆绵长的“叮”。融入一片风,悠悠沓沓拂过两人鬓边的发。 短暂的沉默,戚展白继续低头整理那些瓶瓶罐罐,才分拣好,又莫名其妙给打散了,“不、不是约定好……巳时来么?” 沈黛愕然眨了眨眼。 那也太早了,她还当只是个玩笑,都没放心上,没想到他竟真的照办了。那他岂不是等了,不止一个时辰?这可太惭愧了…… 她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竟有点不敢看他。 戚展白觉察出异样,飞快瞥她一眼,轻咳,漫不经心地解释:“我每日都是这个时辰起来练武,并没什么特别。你别多想。” 沈黛“哦”得一点也不上心,妙目转过来,无辜地把他望住。 戚展白起初还支撑得住,渐渐,眼睫细细颤动起来,欲抬眼,又不敢。眼神还冷着,只是慢慢红了脸。 真是经不起逗。 大惊过后来了段小欢喜,沈黛莞尔,心头琐碎去了大半,转回来,下巴颌嵌在两膝间。将这几日发生的事,都重新梳理了遍。一切的关键,似乎都落在了那个“私事”上。 这所谓的“私事”,究竟是怎么个“私”法? 暧昧这东西,再美好,也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伤人又伤己,耗得越久,反噬越严重。左右今日她就是为这个来的,中途虽出了岔子,但结果没变,两人还是见面了,且还是独处! 心头忽然“通通”直跳起来,沈黛闭上眼,攥着濡湿的手,深深吐息几回,“王爷可否告诉我,方才说的那‘私事’,是何意?”怕他否认,连忙瞪着他,补了句,“那么多人都听见了,你可不许说没有!” 戚展白没料到她这一下,怔了怔,到嘴的“没”字打了个转儿,又咽了回去。 周遭安静下来。 他不说话,沈黛便一直瞧着他。 临近夏天,阳光白得刺眼。草丛间,吹过隔壁树荫底下奔跑的风。两人的衣摆簌簌飘着,时而轻擦缠绵,时而分开。 若即若离,正如此刻的他们。 没有合适的理由再靠近些,分开,又舍不得。只能这般,在既定的距离之间,遥遥相望,跟牛郎织女似的,甚至比他们还惨。 至少牛郎织女是名正言顺的夫妻,而他们还什么都不是…… 冗长的沉默,像一座山,沉甸甸压在胸膛,沈黛眼里隐约有水光,倔强中,泛起几分幽怨,张嘴想把问得更直白,才唤了声“王爷”,戚展白就已起身,朝他的乌骓马走去,头也不回。 这便是他的答案? 心头那阵急跳,忽然变了调,一阵阵收缩筋挛,让人觉得疼痛,续不上气。沈黛咬着唇,不甘地盯着他,直到水雾模糊了他的身影,她才哽咽了声,收回视线。 可偏头的一瞬,眼梢余光里突然跃入一片金光。 沈黛心弦微动,从裙上抬眼,就看见一片玄色衣袍到了面前。平金竹叶纹在风中浮动,有些耀眼,可真让她不自觉眯起眼的,却是另一点轻闪的金—— 鎏金点翠的海棠花簪子,那日她故意丢入湖里,戏谑他的。 兜兜转转,竟又回到了这儿。 “王爷莫非想翻旧帐?”沈黛蹙起眉,仰头看他。 戚展白竟很认真地点了下头。 沈黛猛地站了起来,想问他到底什么意思,都这时候,竟还在为这事生气? 话还没出口,就听顶上飘来一句:“那日你说想嫁给我,到底是真是假?” 沈黛一愣,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圆着眼睛呆呆看他。 戚展白下意识躲开视线,头刚撇开寸许,仿似心有不甘地咬紧槽牙,转回来,坦诚地凝视着她,不避不闪,目光深远,直要望紧她心里去。 “我心悦于你,百年为期。你可愿嫁我?” 四下静谧,一番激昂剖白被衬托得格外铿锵。琥珀色的阳光乘风而来,像糖霜,顶上的枝叶便是天然的筛子,噗簌簌,在周围洒落雪花般有形的甜蜜。 沈黛心里杂乱无章,那话像是从天外飞来,飘渺不真切。她恍惚了许久,才弄清楚来处。 到底是姑娘家,平日里再大胆,这时候也红了脸,低了头,唇角忍不住要扬起来,袖下的手握了又握,仍抑制不住那种欣喜。 他问出来是轻松了,现在轮到她苦恼了。 该怎么回答,才不失了姑娘家的矜持? 忖了又忖,沈黛指了下簪子,“王爷帮我戴上吧。” 这便是答应了。 戚展白一颗狂跳不已的心,终于放进了肚子里,仔细端详了许久,方才在她髻上寻了个不错的地方,帮她簪好。 他指尖有种极淡的冷香,每一次靠近,都能招惹出心底一片悸动。 沈黛脸埋得更深,面颊上的红晕娇艳如玫瑰,却也克制不住,期待地仰眸望住他,“好看吗?” “好看。” “有多好看?” 戚展白一下就哑巴了,支支吾吾半天,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果然还是那个呆木头! 沈黛“噗嗤”一笑,知道他不擅长这个,也不再为难,,秀目轻飘飘一乜,“天色不早了,王爷送我回去吧,不让母亲该担心了。” 说着,也不等回答,拉起戚展白的手便往前跑。 纤细柔软的指尖,仿佛春日旖旎的风,温柔将他裹挟。手的主人在阳光下笑盈盈望着他,桃花似的面颊,清露般的眼,熹微的光芒凝在其,比任何时候都明亮清晰,动人千百倍。 戚展白像是被吸住了般,移不开半分目光。又或许从更早之前,就已经无法从她身上移开目光。 心口微微荡漾起来,似有一泓湖水,在一个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深深处,不断波动。 他由不得松了两肩紧绷的力道,仍由她牵着自己,听她在耳边叽叽喳喳,过往的风都格外惬意。浅浅的笑挂在嘴边,如皎月当空,流淌出一种少见的温柔,连他自己都没觉察。 其实刚刚那问题,在她问出口的一瞬间,他心里就已经有了答案。 好看吗? 自然是好看的,很好看,好看到……他想亲她。 很想,很想。 作者有话要说:嗷呜(/ω\) 第17章 马场上太过肆无忌惮,回去的路上,沈黛独自一人坐在马车里,反而拘谨起来。 今日才过了半天,发生的事就能同她过去的十五年相抗衡。大起大落,心头一根线始终悬着,五脏六腑在惊恐和喜悦中来回颠簸。 但还好有他在。 沈黛倚着车帷子,掀起一角小窗上的垂帘,偷瞧出去。 戚展白骑着那匹乌骓,同马车并行。一身玄袍衬得身量挺拔若松,玉带束出劲腰,能清楚地看见腰背曲线,赏心悦目的倒三角。 明明马车后头逶迤出了长长一列披坚执锐的府兵,他还扶着腰间的佩剑,眉宇深蹙,时刻警惕周遭随时可能发生的异变。显然还在忌惮早间她被劫持的事。 好歹也是当朝王爷,从来只有被人保护的份,哪里见他给别人保驾护航过?只怕连陛下,都没享受过这待遇。 少年人的一腔赤诚啊,还真是一点也不会遮掩。只知道喜欢了,便好生护着,不让受半点委屈,倔劲上来,就恨不能时时刻刻放在心尖尖上疼着。 沈黛扒在窗边瞧着,心里熨贴,逐渐也忘了焦虑。 马车在显国公府门前停稳,戚展白亲自扶她下来,收手的时候,沈黛趁他不注意,悄悄掐了下他手心。 大约是碰到什么机簧了,戚展白整条胳膊都颤了一颤,脸辣辣烧起来,红晕蔓延,沿着修长精致的脖颈,直往那玄金镶滚的领褖里去。 表情倒是一沉不变的严肃,“别闹。” 沈黛“哦”了声,嫣红的嘴噘起来,眸子还璀璨着,显然是一点儿没听进心里去。 果然,才一个弹指的功夫,那柔荑便又伸了过来,扯着他衣袖的一个小小角,轻轻拽了拽,仰头,眼巴巴地望住他。 幼鹿般清润的一双眼,像在泉水里浸过,虽还未完全长开,却更显出一种这年纪独有的稚嫩清媚。无需刻意撩拨,天然就是一种诱惑。 戚展白的心,就这么不争气地被她看软了。 暗叹了一声,他冷寒的声线放轻了些,仿佛积年的冰雪忽然融化了似的,“我不是在责怪你,只是……”左右顾看了眼,接上话,“你母亲现下应当在家吧?” 这话一下把沈黛从梦境中拽出来。 母亲今日的确在家没错。凭沈家在帝京的势力,她一定知道自己现在就跟戚展白在一块。没准这会子,人正坐在淡月轩,跟上次一样,喝着茶,数着菩提珠,就等着她自投罗网呢! 有时候家世好,也不见得就是好事。平头百姓有平头百姓的苦恼,贵人也未必就能万事如意。尤其是她这样未出阁的姑娘,所有想法和阴司,在家族长辈面前都算不得数。 想到接下来要面对的事,沈黛脑袋便大了一圈,支撑不住要耷拉下来,眼前忽然伸过来一只手,捏着她的鼻尖,轻轻捻了捻。 清冽的冷香再次拂来,玩笑中,还带着点宠溺,“小姑娘家家,别成天臊眉耷眼的,不好看。” 沈黛当即便皱了眉,“哪里不好看?你方才还夸我……唔。” 话还没说完,那只手就下移,拇指和食指左右抵着她两侧脸颊,同时用力往里一捏。沈黛两瓣嘴唇便“啵”地分了开,各自上下翘着,说不出话。人也跟着愣住,子丑寅卯什么的都不知道了,只会圆着眼睛,呆呆地眨巴。 戚展白挑了下眉尖,好整以暇地欣赏了会儿,在她目瞪口呆的注视下,冲她戏谑一笑,“小猪。” 说完便松开她,抄着两手,佯佯往里去,整个人放松无比。 剩沈黛一人在原地傻杵着,好半晌才终于醒过神。 他指尖的触感仿佛尤在颊边,全身所有感知都集中到了那两点,像着了火,酥酥麻麻,有扣人心弦的力量。 周围睇来暧昧的眼神,沈黛吃不住,低了头,捂着发烫的脸颊,羞愤地跺了跺脚。 从前不知道,这厮竟然也能这么坏! 才刚不准自己与他亲近,话还没落地呢,就反过来戏弄她,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这会子怎么就不怕她母亲知道了? 透过指间的缝隙,沈黛瞧见,他竟不是往回走,而是朝着显国公府大门径直而去。 这是要陪她共度难关? 沈黛又给怔住了,悬着的心彻底有了着落。 这种心有归处的感觉,并不仅仅是因为这一次他给予的踏实,而是从今往后的每一次,她再遇到难处,无论大小,都会有人陪在身边,再不会只剩她一人茫然无措。 煦煦温情从腔子里流淌出来,在血脉里激荡,沈黛忽然有种想哭的冲动,赶忙仰头深呼吸,心绪稍定,便提着裙子迫不及待追上去,同他并肩而行。 趁着一个拐弯,两人衣袖相擦的当口,沈黛壮着胆子伸出手,一根柔指悄悄钩住了戚展白的手指。 戚展白一怔,侧眸觑她。 沈黛只调开目光装傻,指尖又加了分力道,钩得越发缠绵。 两人衣袖都宽大,垂下来,刚好遮住,离得最近的丫鬟婆子都没觉察,只当两人走得近了些罢了。 戚展白犹豫了片刻,到底是没将手抽回来,咳嗽一声,若无其事地转向另一边赏看风景,手却在袖底悄悄地、一点点收紧她的手指。 这一收可不得了,她指间的细腻柔软,全铭刻进了他掌心。便是酒席上,舞姬柔若无骨地栖在人身上明目张胆地撩拨,都不及她此刻方寸间的旖旎。 矜持到最后,竟是他舍不得放开了。 细细思量,其实,从春宴那日,这丫头主动邀请他的那一刻起,自己在她面前,就已经没有任何定力可言。这么多年养气的功夫,全废在了她身上。 戚展白由不得喟叹,却只是面色如常地望向前方,任由她这样钩着,什么也没说。慢慢放缓步子,配合她的速度。 晚霞在天边密密铺排,映得人脸上泛起红光,他乌沉的眸子亦浮起一层似有若无的笑。 这时,前头忽然响起一声沉重的咳嗽。 沈黛才听见了响动,还没瞧见人,心头便猛地一蹦,背脊如走电般战栗。撞见事,不出声阻止,先咳嗽,还是这么个扎心的调儿,不会是别人,只可能是…… “爹爹?!”她惊呼一声,心一下提到嗓子眼儿,比见母亲跳得还要快。 看来今日老天爷,是注定不打算让她好过了。 沈岸比她澹定许多,两手抄在背后,脸上瞧不出喜怒。 上下仔细打量她一番,确认她的确无恙,他松了口气,没表现出来,又眯起眼看向她身边的戚展白,眼角眉梢俱是挑剔。 待视线落在两人偷偷握着的手上,他波澜不惊的脸,顿时黑了大半截儿。 作者有话要说:无良作者:“大家都在问,你打算什么时候亲?” 某人忙着沐浴焚香,大手一挥,胸有成竹道:“安排了。” 第18章 气氛有些尴尬。 偌大的庭院安静得像冻住的水,丫鬟婆子各自歇了手头的活计,低眉垂首,喘气都带着小心,偶尔抬眸,也只是小心翼翼地交换眼色。 沈黛心头蹦哒着,手心沁出一层薄汗。 爹爹是什么样的人?她比谁都清楚。 说好听点,他老人家有骨气,有血性;说难听点,就是认死理,倔!自己瞧准的事,撞了南墙也不回头。还未从内阁卸任的时候,朝臣们与陛下政见相左,别人都不敢出声,就他,敢在御前跟陛下顶嘴。为他这性子,姑母和母亲没少操心。 她记得前世的这个时候,爹爹还在为漕运的事奔波,怎的突然提前回来了?也不知他刚刚都瞧见了什么? 不过……照他这快垮到地上的脸色看,定是将戚展白从女婿的候选名单中划了出去。 这可如何是好? “犬女顽劣,总爱闯祸,难为王爷多次出手相救,沈某感激不尽。王爷军务繁忙,就不劳烦王爷来寒舍走动。改日,沈某自会备上厚礼,亲上王府道谢。” 他沉着声儿,不疾不徐地说着,溜了沈黛一眼,又道:“小女如今也到了该避嫌的年纪,有些事,沈某不会说透,也请王爷体谅一下沈某做父亲的心情。” 有些事?什么事? 他一直盯着戚展白的左眼瞧,眼神轻蔑,意思再清楚不过了。 沈黛攒了眉,手在袖笼底下紧握成拳,张嘴刚想辩驳,戚展白却悄悄拽她一把,捏了捏她的手,示意她放心,自己则往前迈了一步,昂着头,挺着胸,不卑不亢地直视沈岸的眼,“国公爷的意思,本王明白。若是旁的事,本王自会应允,但这事,恕本王难以从命。” 说着,他垂眸看了沈黛一眼,漆沉的眸子沉淀着温柔,像穿过柳絮的柔软阳光,再抬头望向沈岸,眉目间透出几分霸道,声音愈加清朗,“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将女儿许给谁,是你们的事,求不求,是本王的事。既然沈姑娘尚未婚配,本王为何不能博上一博?” 此言一出,沈黛都吃了一惊。 两人相处了这许久,主动的一直都是她。便是今日,戚展白跟她坦白心迹,也是在自己的逼问下。可这回,他竟当着她爹爹的面,主动说了这个,言语直白坦荡,没有半点犹豫。 刚刚进门的时候,她还在思忖,依照戚展白内敛的性子,应当不会跟母亲提亲,还需她来起这个头。现在看来,竟是她多虑了。 “本王今日来得匆忙,还未准备聘礼,改日必登门补上。倘若惹国公爷不快,也请国公爷直接冲本王来。若迁怒昭昭……”戚展白冷笑,“我湘东王府,也不是食素的。” 这是直接将人,纳入他的地盘了? 沈岸太阳穴一阵急跳。 在朝为官这么多年,他还是第一次碰上这么个刺头。当初御前争辩的那股莽劲儿上来了,他磨着槽牙,要跟戚展白大战三百回合。 可人家压根不搭理他,自顾自俯身跟沈黛说话,语气有些歉然,“可要我送你回屋?” 沈黛知道,戚展白对长辈一向敬重,方才之所以这么强硬,也是为了向爹爹表明自己的态度。现在问她这话,却是在担心她会受牵连,遭爹爹责备。 这家伙啊,表明上瞧,就是个只会舞刀弄剑的大老粗,心思倒是比姑娘还细腻。 沈黛心里熨贴得紧,含笑摇了摇头,“不用了,我能处理好的。” 这终究是她的家人,她总要自己面对。 有些话不用说透,懂的人自然都懂。戚展白没强求,轻轻揉了揉她脑袋,“照顾好自己。”又朝沈岸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沈黛目送他转出垂花门,看不见身影,仍舍不得收回视线。 沈岸看在眼里,哂道:“还看?要不要为父把你眼珠子挖出来,贴他身上?” 果然,火气还是冲她来了。沈黛瘪瘪嘴,索性也不回避,直言问道:“爹爹不是教导我,不可以貌取人么?怎的轮到自己身上,这话就不管用了?” 沈岸噎了半晌,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好好好,你如今翅膀硬了,敢跟别人私定终身,还敢跟为父顶嘴!信不信我今日就打断你的腿,再关你几个月,你看那戚展白还搭理不搭理你?” 每次都这样,道理讲不通,就拿父亲的身份压她。难道父亲的话就是金科玉律,而她的意愿就不是意愿了么? 沈黛的急脾气完全承袭了他,话赶话说到这份上,她也上了火,“爹爹说这么多做甚?不就是看不上王爷身上有残?可那又怎样,至少他活得坦荡。不像你,说一套做一套,没担当!” 啪—— 清脆的巴掌声响彻庭院,两人俱都怔住,枝叶跟着晃了晃,瑟瑟抖落几片。 林氏和沈知确匆匆赶来,正好撞见这幕,惊了一跳,忙上去,一个拦在沈岸面前,一个拉着沈黛往后躲。 沈黛吓得不清,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 爹爹竟然……打她了?记忆中,爹爹脾气是不好,教养哥哥时,家法从来没少过,可待她一向耐心有加。她便是捅出天大的篓子,他至多也就责备两句,从不会动手。 可今日竟然打她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羞愤和委屈一并涌上来,她眼眶被灼得发烫,泪珠控制不住,却只是固执地咬着唇瓣,偏开脑袋,一声也不吭。 “你这臭脾气究竟能不能改?有话能不能好好说?昭昭怎么说也是个姑娘,还受着伤,你怎好、怎好……”林氏看着沈黛红肿的面颊,眼睛跟着红了一圈。 沈岸怔怔瞧着自己的手,又觑了眼沈黛的脸,心叫人拿磨盘碾了碾,却是深吸一口气,甩袖道:“为父这样做,也是为你好。你不知道他戚家根本……” 他眼神闪了闪,忙闭上嘴,欲言又止,垂视着墁砖缝隙里倔强生长的苔藓兀自发呆,许久,才转眸凝睇于她,眼底凝着一种她看不透的晦暗深沉。 “戚展白非你良配,终有一日,你会明白为父的良苦用心。我已命人将城郊的别院收拾出来,今夜你就搬过去住几日,好好养伤,好好想想自己到底错在哪儿?” 说罢,他便叹着气扬长而去。清瘦的身影被夕阳拖长,蹉跎在夹道里,仿佛突然间老了十岁。 沈黛的心被狠狠拧了一把,念及自己方才说的话,懊悔不已。可想到他的决定,又心生不甘,想再争上一争。 沈知确拦住她,摇了摇头,“爹的脾气你知道。你这会子过去,除了找骂,起不了任何作用。乖,听话,顺着他的意思去别院住几日。其余的,我来想办法。” 沈黛自是一百个不服气,终还是点了头。 * 沈家的这处别院,建在京郊玉泉山上。泉水自山顶“叮当”泻下,于山石婉转间,激荡出悦耳脆响,宛如漱玉。白日可登高远望,夜里可伸手摘星辰,是个玲珑的好去处。 沈黛却无心赏玩,日日垂着脑袋,坐在院里的秋千上伤春悲秋。 春纤和春信看不过去,变着法儿告诉她外头的新鲜事,哄她开心。这其中说的最多的,自然是向家的事。 “姑娘不知道,那日劫持之事发生后,向二姑娘就被押解进了昭狱。向家人不肯,上北镇抚司讨人。可有王爷在那镇着,他们连昭狱的门都没见着。” “后来隆昌伯急了,上御前告状。可惜,皇后娘娘和老爷早就跟陛下通过气儿。圣心已有决断,不仅没绕过向二姑娘,还当众斥责隆昌伯教女无方,停职罚俸,其余向氏一族跟着连坐。原先他们还指着那群亲戚帮忙,现在可好,人家没故意帮倒忙,他们就该上高香了!” “还有那向桉。向家一垮,没人给他撑腰。过去债主都追上门来,好好的一个伯爵府,被这帮人闹得,跟平康坊的地下黑市一般,都没人敢出门了。” 两人笑成一团,沈黛也牵了下唇角。 到底是她的亲人,从不让她在外头吃亏。 便是她离开沈家出发去别院的那夜,母亲和哥哥出来送她。爹爹没来,却躲在庭前树下,偷偷往她这边张望。见她发觉,他牤转过脸去,假装自己只是路过,若无其事地往庭院深处去。 就是个好面子的倔老头! 沈黛轻哼,抱着双膝,将脸埋入臂弯内,反复思忖着他当时欲言又止的模样。 其实,那日她埋怨爹爹“以貌取人”,是不对的。论看人,爹爹的眼光一向老辣,且尤其爱才,他手下的门生许多就出自寒门,甚至还有屠夫走卒。 可,戚展白的才干,举国皆知。照理,爹爹应当是喜欢的,为何会这般排斥?戚家到底有什么秘密,连爹爹这么个位高权重的人,都不敢置喙?甚至她活了两辈子,都还不知道…… 天渐渐黑下去,月出东方,被墙头厚重的枝叶承托着。 别院外头全是显国公府的府兵,团团围了三层,连苍蝇都飞不进来,可院里头就只有主仆三人。春纤和春信去厨房忙活晚饭,剩沈黛一人坐在秋千上。 四下悄然,一盏八角料丝灯在风里慢悠悠打旋,洒落昏惨惨的光。风浪涌过,沈黛由不得哆嗦了下,仰面望着天上逐渐圆润的玉盘,荒芜在心头蔓延。 别院里的生活不愁吃,不愁穿,什么都好,就是太孤独了。孤独到,她每时每刻都在想他,都快成一种本能,像呼吸,镌刻在她身体里。 他现下在做什么?可是知道,她被送走的事,在想办法救她?此时此刻,是不是也在想她? 为什么他们明明都已袒露真心,还要天各一方? 越想越委屈,沈黛长长地叹了声,纤浓的长睫搭落下来,轻颤着,宛如风摧下的蜻蜓翅翼。 忽地,墙边传来一阵“簌簌”响。沈黛神经一紧,屏息循声望去。脑海里飞快闪过无数种可能,都被她一一排除,只剩最后一种,她最不敢相信,却也是最想相信。 就听轻盈的一声“咚”,颀长的身影跃然立在墙边,带起的劲风吹动料丝灯,摇曳开一片迷蒙的光。 他站在那片柔光里,一身玄底织金的长袍,玉带束出细腰,夜色里瞧着,濯濯如风中修竹。许是急奔而来,他眼底微有憔悴,可低眉浅笑间,眸光浮在这寂寥夏夜,是旧时月色,更是春风词笔。 只轻描淡写地一挑,便在沈黛心底留下浓墨重彩的痕迹。 “王爷!” 她迫不及待奔过去,忘了贵女矜持,忘了父亲的责备,一下扑进他怀里。熟悉的温暖瞬间填充满怀,透过衣衫沁入心脾,只一瞬,便拂去她心中所有不安。 “你怎么来了?” “同陛下告了几日假,来处理私事。” 戚展白侧头轻蹭她脑袋,柔声牵起唇角道。最后两个字在停在舌尖,同他低哑的嗓音纠缠得格外旖旎,仿佛不舍得离开似的。 毕竟,是一辈子仅有的一件私事。 胸口一阵温热的血潮涌动,沈黛欣喜地将脸埋入他胸膛,忍不住扬头,蜻蜓点水般飞快在他下颌啄了下。 戚展白混身一僵,冷玉般的面颊抽了抽,泛起红晕,却是越发沉着脸,低呵道:“安分些,莫要胡闹,真当本王不敢收拾你?” 话还没落地,沈黛便捧起他的脸,恶作剧般啄了下他的唇,下巴嚣张地昂起,眼皮散漫掀开。眸光流转间,有种介乎少女和女人间的清媚,随着她指尖的一点柔腻,似有若无地在他脸颊画出一道蜿蜒的轨迹。 “王爷来收拾我啊。” 一句话,就把他堵得哑口无言。 沈黛心底一阵暗笑,明明没她胆子大,还敢威胁她?歪着脑袋欣赏了会儿他错愕的表情,她心满意足,从他怀里钻出来,“走吧,我带你……” 话音未落,她就被拉住手腕,往后一拽。周遭景物飞速旋转间,她踉踉跄跄靠在墙上,没等反应过来,唇就被人狠狠咬住。 亦霸道、亦温柔,带着她从未见过的攻击性,在她唇舌间攻城略地。趁她不备,还轻轻碾了下她唇瓣。 沈黛由不得呻/吟出声,伸手去推,却被他攫住手腕,高举过头顶。 紧接着下巴被他抬起,侵略变得越发放肆,她不禁晕眩,朦胧中,似听见他克制地哑笑,唇瓣间细腻的蠕动就贴着她的唇,带起一阵心颤。 “这可是你说的。” 作者有话要说:昭昭:诶?我翻车了? 小白:我不是永远只会脸红害羞的。 沈父:???我把你弄这来,是让你风花雪月的吗?! 第19章 夜色静谧,婵娟就悬在天边。浮云在玉质的光晕里舒卷,如丝如缕,像风吹散了美人的裙摆。虫袤的鸣叫一阵阵如浪涌来,伴着细微的嘬吮声。 沈黛还懵懂着,脑袋轰然一片,天地良心,她不过是只是想逗逗他,怎的就变成了这样? 平日她瞧着是大胆,但于这事情上,她终究是一张墨点都没沾过的一张雪白白纸。所谓的“亲”,不过是欢喜了,便亲亲脸颊,最多不过碰一下嘴唇,这后头的奇妙,她全然不知。 隔着一堵院墙,府卫们井然有序地巡逻换岗,铿锵的步子撞在耳边,黑暗中的唇齿交缠,便有了偷/情般的刺激快感。 沈黛不禁红了脸,素手抵在他胸口,想推开,可唇上的辗转又热烈一分,像是手执大印的侵略者,不容反抗地给她落款盖章。 蒸腾的气息里有不知名的冷香,像寒冬的烈酒,格外醉人。 沈黛无力招架,像卧在云端,每条筋脉都似掠过无数惊电,一丝丝穿越纵横,将她震软,唯有抓紧他身侧的衣袍,由他牵引着,在这片浩瀚春色中沉溺。 眼睛睁开一小道缝,偷偷瞧他。 清风朗月下,他的脸依旧冷硬如初,像个无欲无求的和尚,万千红尘眼前过,明镜菩提自在心。此刻却沾了些许侵略,跟孩子得了糖似的,狂热执迷到忘乎所以。 倘若眼睛睁开,只怕眸底都是猩红的! 沈黛由不得一阵脸红心跳,赶紧闭上眼不敢再看。 隐约摸索到了游戏的规则,她抬起两只纤细的胳膊,环住他宽厚的背脊,笨拙地回应他。纤浓的睫毛似一双雨蝶静栖花间,有一搭没一搭地轻颤着,扫过戚展白面颊。 戚展白心头酥痒,睁开眼迷蒙地望住她,像望住一个梦。 墙头卧着一株低垂的紫藤枝蔓,刚好将月亮裁成两截。光在扶疏的花叶间错落,映出她一张恬然美好的脸。许是因为天热,又或许是因为紧张,她唇上隐隐沁出细微的汗珠,呼吸间有种果露的香味,是一丝甜,又带着清幽的凉意。 她从来不知道,自己不经意间的娇憨,对男人而言,有多大的吸引力。 只一眼,就叫他欲罢不能。 其实亲吻什么的,他也不会。若不是被这丫头的气焰激到,他大约这辈子都不会这般主动。起初抵上她唇瓣,他紧张得手心全是汗,生怕哪里做得不对,惹她耻笑。 直到真正尝到她的滋味,他才知道,有些事无需刻意去学,她唇间的香甜就是他最好的老师,每一点触碰,都将他的感官放大数倍。 他一面满足着,一面又叫嚣着不够,像是沙漠中的旅人,终于撞见一汪清泉般克制不住。 方才那句“告假”,他说得云淡风轻,可为了那一刻的云淡风轻,他这几日着实快忙呕了血。 但心里却是甜的。 一想到她就在这儿等着自己,他干活都比平时来劲儿,流出来的汗彷佛都是甜的。 这丫头该不会给他下了什么蛊吧?否则怎的相隔千山万水,她的一颦一笑、一喜一嗔,依旧能牵动他的喜怒哀乐。以至午夜梦回时,仍不讲道理地占据满他的心。 下了蛊又如何?他就是想尝尝。 她大约是觉察到了他的视线,眼睫颤得越发厉害,红晕一丝丝从鬓角蔓延到眉心,像春风里的涟漪,一层层晕染,想收也收不住。眼睛却是不敢睁开,蹙着眉,跺着脚,发不出声,就只能哼哼唧唧地捶他的肩。 奶猫子一样的力气,没打疼他,反而捶化了他的心。 戚展白嘴角几不可见地泛起一丝笑,闭上眼,情不自禁扣紧她柳腰,力道之大,恨不能揉进骨子里,唇上动作倒是放柔不少。 从侵略,变成了取悦。 隔着茫茫夜色,两颗心急促地跳动,黄钟大吕般,“隆隆”震响在彼此脑海中,却都默契地没点破。 这一吻,也因这心照不宣的悸动,荡漾得没了边。 也不知纠缠多久,柳梢头的月亮都爬得老高,两人才依依不舍地分开,人还紧紧抱着。 料丝灯还在风中悠悠旋转,琥珀色的光在两人身上雀跃,有什么东西,似乎已悄无声息地发生了变化。 “还疼吗?” 戚展白抬手,轻轻覆在她脸颊,动作温柔得仿佛她是世间最精美的瓷器。想起那日自己刚走,小姑娘就挨了一巴掌,他心如刀绞,自己在战场上挨了致命一箭,都不曾这般痛苦过。 沈黛猫儿似的眯起眼,轻轻磨蹭他温厚的掌心,摇了摇头,“我没事的。”撅着嘴,指尖捏着他衣袖,忸怩地问,“你、你告了假,可是打算在这儿住几日吗?” 戚展白眉尖微挑,捏着她玲珑的下巴,“你希望我留下?” “才没有呢!”沈黛撇开头,否认得很干脆。片刻,她小眼神又飘回来,巴巴仰视着,灿若繁星的眸子里带了点楚楚的味道,“所以你留下吗?” 戚展白忍不住笑开,低头轻轻撞了下她额头,“只要你不轰我走,我便在这儿赖一辈子。” “什么一辈子,怎么就一辈子了?你还想我在这关一辈子呢!” 沈黛娇嗔地瞪他一眼,唇角却是压不住往上扬。许是今日出格的事做多了,她胆子大了不少,纤指隔着衣袖在他小臂上画圈,柳眉耷拉下来,细声细气地叹道:“我嘴巴疼,都怪你。” 眼梢却轻俏地扬着,像生了钩子,绵软地吊在他身上。 当真是会下蛊。 戚展白心底无声暗恨,却一点也没挣扎,顺从地俯身,轻轻抿了抿她嫣红的唇珠,“还疼吗?” 温热的鼻息撩起颊上一阵酥麻,一句话摩擦着喉咙,由舌尖轻轻推送,细而沉哑,混着初夏夜晚的凉风,游丝般慢悠悠荡进她心里去。 沈黛脸红得滴血一般,手紧紧揪住他衣袖,好端端一片金丝竹叶都快被她揉烂。 不得不承认,这家伙很聪明,什么东西都能一学就会。这才几天的工夫,他就学会了她撩拨的招数,明知自己最受不住他的声音,还刻意压低…… 怎么回事?不过亲了一回,他们两人怎就跟调了个个儿似的? 耳边传来他得逞的笑,沈黛又气又恨,圆着眼睛嗔道:“疼啊!当然疼!” 戚展白心领神会地展了眉,合眸要再亲,却被她一根柔若无骨的玉指轻轻挡了回来。 他诧异地睁开眼,就见小丫头飞扬着眉眼,得意道:“王爷弄疼我了,当罚!就罚王爷不准再亲,除非我点头,否则……”妙目一转,颠倒众生,不费吹灰之力,“否则王爷以后都休想再亲昭昭,如何?” 戚展白敛了眉,拉长着一张脸,不置可否,一看就是不愿意。 沈黛踮足在他深蹙的眉心上印了一吻,摇着他手撒娇:“好不好嘛,王爷?”眼珠子转了转,又改了口,“展白哥哥?” 一声声娇滴滴的嗓音,直把人的心都喊化了。 戚展白轻嗤了声,到底还是点了头。 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亦或是将来,他从来都拿她没办法。 * 别院里岁月悠长,流光仿佛都不会在这逗留。 因沈知确早已打点好,外间的府兵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两人白日出门登高远望,携着晚霞归来洗手共做羹汤,夜里则坐在秋千架上赏星星。 没有流言蜚语,没有军务滋扰,“幽禁”的小日子过得,竟比在京中还自在逍遥。 舒坦日子过多了,总有人上门找事。 院子里的秋千架因年岁过久,有些不稳,两人准备翻修。戚展白蹲在院子里忙活,沈黛领着春纤和春信,出门寻有用的木材,各自打趣地正当热闹,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昭昭这是在做什么?” 那旖旎的声调,沈黛不用回头看也知是苏元良,好心情顿时毁了大半,她也懒怠搭理,领着两个丫鬟转身便走。 苏元良抢先上前一步,抱走她怀里的木头,抬袖擦了把额角的汗,笑得格外殷情,“向家的事我都听说了,你放心,我已同指挥使打过招呼,绝不会放过那向榆。” 堂堂二皇子,天潢贵胄,为一个姑娘大老远跑山上受罪,还一心一意为她出气。若换做别人,早感动得以身相许了。 沈黛却只轻慢地吊了下眉梢,“不劳二殿下费心,即便没有您,姑母、爹爹,还有王爷,他们也已经帮我出了这口气。二殿下若有事寻我,直说便是,这般事后诸葛亮、抢人家风头的做派,可委实不配您这尊贵的身份。” 苏元良脸上的笑顿时僵住,想献殷情是真,有事寻她也是真。 这几日,他的确是常往北镇抚司跑,倒不是为了沈黛,而是为了自己。也不知怎的,最近他手底下得力的人手,无论明的还是暗的,都接连遭设计,一个两个全进了昭狱。 他气急败坏去问缘故,可那指挥使却一直在跟他打太极。若说身后没人指使,他是一万个不相信,隐约也能猜到是谁。 放眼整个大邺,除了戚展白,谁还有这本事和胆量,敢同他叫板?偏偏,自己还真拿他没办法。 屋漏偏逢连夜雨,前两日沈家夫人进宫同皇后叙话,话里话外都在暗示退亲。可太子之位还没到手,这门亲事如何能退?偏生这节骨眼,戚展白又上沈家提亲,这不是公然打他的脸吗?他如何忍得?所以才走这一趟。 小不忍则乱大谋,无论今日受多大气,他都必须将这门亲事敲定! 平了平气,苏元良又和煦笑开,目光在她身上扫了遍,惊艳之余,还裹着浓浓的怜惜,“关在这里,你受委屈了。不过放心,我定会尽全力说服国公爷,早日接你回京,娶你过门!” 说着,他又拍了拍手,八个内侍应声抬上一顶轿撵,看形制,他是把自己皇子的轿子让出来给她了。 “这几日你在这吃苦了,我心疼得紧,处理完手头的事就赶了过来。你坐这轿子,我走路,带你下山逛逛。我已在丰乐楼订了席面,全是你爱吃的,还有那新出窖的照殿红。你不是最喜从顶楼俯瞰底下的灯市么?走,我今日就带你去瞧个过瘾!” 他说得眉飞色舞,沈黛却只看出一番虚伪,兴趣缺缺地摆了摆手,正要拒绝,身后却有人帮她应了,“难为二殿下这一番良苦用心,我们不受,委实说不过去。” 戚展白掸了掸衣袍上的木屑,昂首阔步走来,携了沈黛的手,甜甜蜜蜜地并肩坐到轿撵上,一点儿没跟苏元良客气。 苏元良直着眼睛,茫然不知发生了什么,轿子都已走出去老远,他才将将会过神。 这家伙怎会在这儿?看这亲密的模样,他们怎么也一块这住了有几日,自己竟一点也不知道?不是,他是要请沈黛去丰乐楼吃席没错,可他什么时候请戚展白了?! 嘿,他上个哪门子的轿! 作者有话要说:小白:“我上个你门子的轿。” 第20章 丰乐楼位于帝京最繁华的街市,素有七十二酒楼魁首之美称,一日的流水可抵寻常人家一年的开销。 天色将昏未昏,街市各处纷纷升起灯火,错落着一路潋滟蜿蜒向舟桥另一端,仿佛银河跌入红尘。倘若这时候有神仙从天上飞过,定也会由衷感慨一句:“好一个热闹的烟火人间!” 轿子才在酒楼门前落定,掌柜的和店小二就跟瞧见了亲爹一样热血沸腾,满面堆笑,迫不及待出来迎接。 见戚展白扶着沈黛的手从轿上下来,苏元良却同随行的内侍一块,在轿子后头追出一身汗,跟刚从水里打捞出来似的,他们又都呆若木鸡。 “二殿下瞧着,似乎快不行了。”戚展白漫不经心地转着拇指上的虎骨扳指,睥睨道,“本王最近正好在训练新兵,殿下若有兴趣,大可过来报名。本王定竭尽所能,帮殿下强健体魄。” 一句话说得阴阳怪气,还故意把“不行”两个字音咬得极重,骂谁呢? 这里本就是闹市,人流往来如织,入夜后就更加热闹。大家听见这动静,不由自主望过来,男人不行,太惨了。看这衣着打扮,他身份应当还不低,那就更惨了。 原本好奇的目光就这么带起几分同情,脚步都慢了许多。 苏元良气歪了嘴,奈何气还没喘匀,想骂又使不上劲儿,只能跟个猴似的杵在路中间被人围观。好不容易蓄足了力气,刚蹦出个“戚”,眼前就冷不丁转起了金星,不得不撑着内侍的肩方能勉强站稳。 背弓下来了,手也扶在了腰上,大口大口倒气的模样,倒真像是肾精亏损过度。 不行。 沈黛捧着袖子暗暗发笑,悄悄瞥了眼身旁的男人。 自下轿之后,他就一直站在自己斜前方,面上仍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可细瞧就能发现,他单薄的唇瓣抿成了一条线,袖底下的拳头始终没松开,俨然一只老母鸡护着绒毛未丰的小鸡仔,谁敢上来跟他抢人,他就敢将那人当街生吞活剥了似的。 没想到啊没想到,目下无尘的湘东王也会吃醋,酸劲儿上来,能撩倒一整条街! 掌柜的一劲儿给她哈腰作揖,笑得为难,沈黛明白他的不容易,帮他打圆场,扯了扯戚展白的衣袖道:“走吧,我饿了。” 戚展白这才收了气势,牵了她的手上楼。 * 席面安排在酒楼顶层,还是天字一号房,正对底下戏台,开窗就能瞧见护城河全貌。千金难求的好位子,凭他哪般达官显贵都需提前数月才有望订到。 不得不承认,苏元良做人虽不怎么样,但论“享受”二字,他说第二,就没人敢自称第一。 关山越有话寻戚展白说,沈黛便先进了暖阁。 护城河两岸正招呼着放烟火,她提着裙摆小心站上窗边的小阶,扶着窗沿往下瞧。夜风撩动她乌发,绒绒似一团卧云,纤影婀娜,衣袂飘举,单调的轩窗立马风景如画。 苏元良换了身干净衣裳回来,瞧见这幕,不禁心猿意马,上前笑盈盈问:“昭昭可喜欢这里?” 沈黛眼皮一掀,“嘁”了声,转身去圆桌边坐好。 苏元良也不生气,美人就是美人,翻白眼也比旁人好看。 心里更痒了,他舔舔嘴角,扯了她身旁的椅子坐下,朝掌柜的招手,口气豪迈:“去,把你们那新出窖的照殿红端上来,再加一碟橙酿蟹,清酒醉虾,和清蒸刀鱼。” 边说边转向沈黛,手搓着膝头,笑容殷情得能掐出水来,“他们酒楼新招了厨子,最擅长做这些鱼虾,等菜上来你尝尝,若喜欢,我便做主聘了那厨子,送去你府上,如何?” 他笑得越殷情,沈黛就越觉恶心。 衫子底下两条藕臂冒了一层细细的鸡皮疙瘩,一句“不必”刚到嘴边,头顶就盖下一片黑影。 不知何时,戚展白已经回来,“吱吱呀呀”扯了椅子,霸道地横插进两人中间。地方窄塞不进去,他不由分说,抬脚对着苏元良的椅子就是一踹,红木椅子腿登时瘸了半截。 “哎哟!” 苏元良反应不及,摔了个大马趴。痛意扎着尾椎骨,大剌剌往上冒,他疼得倒抽冷气,腮帮子都快吸到牙上。 内侍和店小二忙上去扶人,戚展白只冷冷斜他一眼,掸了掸下摆并不存在的灰坐下,不慌不忙道:“来份糟鹅掌信,雪底芹芽,糖腌的玫瑰卤,和一份奶油松瓤卷酥。” 全然没将他这个皇子放在眼里。 苏元良没好气地甩开内侍,冲过去想揍他一顿,可转念一想今日的目的,又不好发作,只得打落牙和血吞,重重拍了拍衣上的褶皱,讥诮道:“想不到王爷一个大男人,竟也跟姑娘一样爱吃甜食,就不怕那天被这些糖啊蜜啊的浸坏,拿不动刀?” ——变着法儿地反骂他:“你才不行!” 戚展白轻哂,“本王是不爱吃,奈何昭昭喜欢。” 视线随话头一道转落在沈黛身上,眼波深情款款,比他点的甜食还腻人。 一句话,就把苏元良堵得哑口无言。 他原是想借这话激一激戚展白,让他跟自己动手。这样,他就有理由调动身边的精锐,让他们为自己报仇。可现在仇没报成,还反送了这厮一个讨好人的机会,真是……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那痛苦,抓心挠肝,比摔屁股蹲还疼上数倍! 那厢沈黛也惊得不轻。 大庭广众之下腻歪,这还是头一回,且还是戚展白主动的。都说这家伙最是稳重、沉得住气,爹爹这般看他不上,对他这点也赞不绝口。 可现在倒好,稳重没了,气也飘了,竟跟人较这劲儿,还是跟苏元良。见她不回应,他还一个劲儿使眼色催促,在桌底下扯她衣袖,哪里还有个王爷的正经模样? 根本就是个三岁的孩子! 沈黛忍俊不禁,把玩着酒杯装没瞧见。掌柜的问她想点什么菜,她摇头道:“不用了”,这才嫣然回眸,娇嗔地睨他一眼,“我爱吃的都已经点了。” 戚展白这才放了心,嘴角压不住上扬。 掌柜的应了声“好嘞”,转身要走。沈黛想起什么,忙叫住他,“方才说的橙酿蟹,清酒醉虾,还有清蒸刀鱼统统都不要,他吃不了这些。” 说完,她又攒起眉,对着桌上已经备好的席面指点起来,但凡沾了点腥味的都叫撤了,神色严肃得像要上战场。 戚展白把玩着酒杯,懒洋洋垂眸觑着,嘴角含了一抹和煦的笑,春风化雨般温柔,大有一副天经地义享受别人疼爱的甩手掌柜做派。沈黛不小心碰翻酒杯,他却能及时伸手帮她扶住,随手勾了她鬓角碎发,抿到耳后,宠溺地责备,“你仔细些,别伤着。” 沈黛随口“欸”了声,眉情眸色柔软妩媚,却并不抬眼,继续莽撞地忙活她的。 左右有他护着,她就是能心安理得地莽撞一辈子。 两人配合自然,不像才刚和好,更像一双早已携手跨越半生的伉俪。周遭的空气,都流转着一种难以言说、唯有他二人才知晓的暧昧。 苏元良看着,眼里逐渐浮起一片落寞。 戚展白不能吃鱼虾,她就让撤了?她可还记得,他很爱吃这些!她怎能忘了呢?她不该忘的!过去每次吃席,她都会兴致勃勃地帮他点满一桌,怎的今日却成了这样?! 之前无论她如何拒绝自己,他都能一笑而过,只当是她在跟自己撒娇。 可这回,亲眼目睹此情此景,他才真正觉察到,自己是真的失去她了。 真奇怪,明明最开始接近她,不过是为了名利,失去了也不会难过。但心口怎的就这般疼? 像被人架在火上烤,将曾经属于他的关切和偏爱一点点从心中抽离。 可到底是心有不甘。 “昭昭,今日我寻你过来,其实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想当面告诉你。” 外间起了一阵阴风,暖阁四角的料丝灯光晕摇摆不定,苏元良的脸在明暗间不停交替,笑容沉进眼底,深情又诡异,“我已向父皇请旨赐婚,父皇也已允准。不出意外,圣旨明日便会送去府上。” “昭昭到时,可千万要记得谢恩啊。” 话音落下,伴随一声筷箸坠地,沈黛脸色刷白。 暖阁内顷刻间阒然无声,轻松气氛沉淀下来,像被人灌了水银,凝塞不通。风骤然变大,檐钩和风灯的挂钩摩擦,吱吱扭扭的声音在万籁俱寂时异常清晰,仿佛就绞在她神经上。 圣旨下来,就非嫁不可了。 连爹爹都救不了她…… 努力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才窥见点曙光,却要因为他一句不咸不淡的话而功亏一篑?她双耳“嗡嗡”,接受不了,霍然拍案而起,“你!” 一下起得太猛,她眼前黑了一瞬,脑袋昏昏的,人跟着踉跄欲倒。 苏元良颇有种大仇得报的快感,得意地翘了唇,大剌剌伸手,欲一揽芳泽,却被一道走电般的狠力重重拍开,白皙的手背像被火燎过,瞬间红肿大片。 “戚展白你放肆!” “放不放肆,二殿下可管不了本王。” 他一声未落,戚展白一声又起,字字铿锵,丝毫不给他喘息的余地。 四周又沉默下来,无声的对峙,像是昆仑山上冰封千年的雪,寸丝寸缕都是杀人的戾气。 “你说,不出意外,明日圣旨便会送去显国公府上?” 戚展白拥着沈黛,怜惜地拍抚她后背,转目望向苏元良,温柔似水的眼波便凝结成了冰楞,直要将他五脏六腑都生挖出来。 苏元良拧眉,正琢磨他话里的意思,却听他不屑一哼,阴冷的游丝从他唇畔滑过,那一瞬,仿佛沙场修罗重现。 “那若是,出了意外呢?”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没写完,我实在太困了,下章继续吧_(:з」∠)_ 第21章 意外? 天子亲自下旨赐的婚,还能有什么意外? 苏元良拢着袖子,锁着眉,暖阁内的昏暗填满了他的眼。 最了解你的人,永远是你的对手。跟戚展白明争暗斗了这么多年,苏元良深谙这家伙并非逞一时口舌之快的平庸之辈。即便寻不到他话里的陷阱,他仍旧不敢懈怠。 斟酌斟酌再斟酌,却听门外起了一阵骚动,丝竹管弦声戛然而止。两个内侍推搡着挤进门,“哎呦”一声,叠罗汉般摔倒在苏元良脚前。 苏元良扯开下摆后退一步,拧眉正要呵斥,内侍先喘着气道:“殿下,外头、外头……” 话还没说完,外间便传来一道声嘶力竭的哭喊:“二殿下!奴婢究竟做错了什么?您竟要如此待奴婢!” “您想娶沈姑娘为正妃,奴婢也从未想过去争,只求个侍妾的位份,好叫肚里的孩子有个爹。您都答应得好好的,怎的又突然反悔,要将奴婢送走?您不认奴婢就算了,难道连自己的亲骨肉都不要了吗!” “二殿下!” …… 沈黛渐渐听明白过来,胸口“腾腾”蹿起三丈火。 从前,她只知苏元良风流,但皇子毕竟是皇子,还是会顾念自己的身份,不至于在正式迎娶皇子妃前,闹出什么出格的丑闻。现在看来,竟是她高估了。 沈家好歹也是帝京第一名门,门楣上还沾着皇家的光,岂能容他这般侮辱? 沈黛冷笑,“原来殿下今日摆这桌酒席,不是为招待我们。想必这赐婚,应当也与我无关。” 苏元良脑子里轰然一声,脸上血色登时褪了个干净。 这女人是他府上的丫鬟不假,有了首尾也不假。毕竟,他是个正常的男人,还是个皇子,有那么几个无聊时的消遣,很正常。想着这几日就要把沈家的亲事定下来,他给了足够的银两,就把她们都远远打发了走。 万万没想到,竟然还有找回来的,且肚子里还多了一个! 余光扫过戚展白似笑非笑的脸,他倏尔明白过来,原来这就是他所谓的“意外”…… “姓戚的,你竟敢坑害我!” 苏元良磨牙霍霍,撸了袖子上前,指尖还没碰到戚展白衣角,就被他率先攫住手腕,一个利落的过肩摔,“砰”地掼倒在了地上。他手上稍一发力,苏元良便疼得嗷嗷直叫。 周围内侍急着上去解场,都被戚展白的眼刀子一一捅了回去。 “害你?你还不够资格。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倘若你真懂洁身自好,又怎会有今日这一出?这事不光彩,想来你也不愿捅到御前。赐婚的圣旨,你自己想法儿解决。若是解决不了……” 戚展白漠然一嗤,声音如拭过雪的刀锋,“本王不介意替殿下想法子。” 想法子?他能想出什么法子?左不过是不择手段抢走他这门亲,高兴了,就留他一命,不高兴了,就直接磨刀杀人灭口! 这事儿他真干得出来! 苏元良额头、后背惊出豆大的汗,咬着槽牙,心焦得慌,却也不敢说什么。 “你你你、你等着!” 苏元良拿宽袖遮着面,几乎是逃着从丰乐楼离开。 这事闹得太大,楼上楼下早围满了看戏的人。苏元良平日一向招摇,除了皇子府和皇宫,丰乐楼就是他第三个家。一掷千金的事做得多了,大家隔老远就认出他来,当下立马心领神会,知道发生了什么。 食指尖从那丫鬟身上转移到苏元良脊梁骨上,闲言碎语如浪,一阵猛似一阵,拍得他直不起腰。 原本他还担心要戚展白会将这事捅到父皇那去,现在看来是能歇歇心了。就这架势,过不了今晚就能传遍帝京,叫他抬不起头!从古至今,还有哪个皇子当得比他还窝囊? 越想越气,苏元良把道边一株槐树当作戚展白,抬脚狠力一踹。 不巧午间落了一场急雨,树冠还湿着。这一脚板下去,汤汤把他浇成了落汤鸡。他站在水雾里一阵跳脚,“嘿,虎落平阳被犬欺,而今连你都敢……” 话音未落,一点寒光赫然戳破夜色,擦过他耳廓,直挺挺扎入他眼前的树干中。箭羽簌簌震起余响,还带下了他几缕鬓发。 苏元良一瞬瘫软在地,回过神来正准备骂娘,视线扫过箭身上纂刻着的“章”字,人登时噤若寒蝉。 箭尾上还系了封书信。 苏元良前后左右转了个遍,盯着信结咽了咽喉咙,伸手取下,匆匆扫过一眼,脸滴水似的沉下来,几乎融进夜色里。 身边的内侍是个机灵的,粗略打量了眼,便知又是那位来的消息。说“消息”,还是给殿下留了颜面,说准确地,是那位在给殿下下“命令”。 “宫里现下可是落钥了?”苏元良问。 内侍颔首,“是。殿下有何吩咐?” 苏元良摩挲着信笺边角,若有所思,半晌,从怀里摸出火折子,点燃。火舌舔舐信笺,长风从背后吹来,燃烧的纸张碎成无数细小的浮灰,浩浩奔向庞大的夜色中。 绵长的一声叹息里,听不出是讥讽更多,还是惋惜更甚。 “想办法往母妃宫里递个消息,沈家,是不能再留了。” * 信纸燃尽,护城河烟火才刚开场。 欢呼声中,簇簇烟火从官船升至高空,河岸边亦有那富庶的人家燃焰凑热闹。你方唱罢我登场,幽幽的夜被千树万树礼花装点,恍若白昼。 沈黛爱繁华,爱热闹,帝京每一场烟火,她从不错过。这次规模更胜往昔,她却提不起什么兴致,脑袋倚在窗棂上,无精打采,像一朵蔫了的海棠花。 戚展白不用问也知,她在担心什么。 一门亲事本是两厢情愿,皆大欢喜。奈何前有家人反对,后有外人横刀夺爱,生出了这乱麻般的干系,一个处理不好,结不成两姓之好是小,保不齐还要脑袋搬家。 可这有什么的,不是还有他么? 到底是信不过他啊。 轻叹了声,戚展白拽下腰间一块玉佩,递过去。 玉是上等的羊脂白玉,整体雕成一双衔头咬尾的鱼儿,状似太极八卦图。烛光透体而过,在地面漾起水波般的柔腻,随深色长穗悠悠晃动。仔细瞧,双鱼中央,顺着鱼身的弧线,有道极细的缝,能将玉佩分成两枚。 “这是我母亲留下的,一半归我,一半归我弟弟。奈何他才刚满月,就被拐子掳走,至今未寻回,这玉便都留在了我这儿。” 沈黛心弦微动,惊讶地抬头,“弟弟?” 活了两辈子,她还是第一次听说,戚展白还有个弟弟。 戚展白看穿她疑虑,捏捏她鼻尖,含笑点头,“我同他是双生子。因为他很小的时候就被拐走,家里人遍寻不见,索性就当从没有过这个孩子,免得招母亲伤心。可她还是忧思过度,去了。” 他声音没有锋棱,用一种很平静的语气,说着沉疴过往,娓娓地,轻描淡写地,像在说别人的事。只在最后提及自己母亲的结局时,眉头涩然皱了一下。 沈黛的心也跟着被拧了一把。 从前她只知他的病灶和软肋,都由于他左眼,现在才明白,这里头还藏了这么一层坏疽,越是装作不在意,就越是疼痛。 而眼下,他同她提起这些,是将他自己的一切都全然交托给了她,再无隐瞒。 腔子里有温热在怂恿着她,沈黛深呼吸,捧起他的脸,踮脚,在他高挺的鼻梁上轻轻印下一吻,“不怕,他们不在,还有我呢,我陪你,咱们一辈子不分开。” 戚展白喉底溢出一声轻笑,展臂环住她腰肢,欲将人揽入自己怀抱。 沈黛却扭了个身避开,踮着脚尖,仍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以指为笔,顺着他眉目轮廓描绘。行至他左脸时,他下意识要躲,沈黛却固执地捧住他的脸。 烛火幽幽,落在她眉眼,幼鹿般的眸子里有坚定而纯粹的光,“王爷,昭昭愿将此生都托付于你,无论是福是祸,都不离不弃。也请王爷信任昭昭,至少……”指腹轻轻摩挲着那张面具,“在昭昭面前,你不必躲藏,原来的你就很好,比世间任何人都好。” 戚展白目光闪了闪,静静望着她,没躲避,也没说话。眸底像打翻的浓墨,烛光在里头跳动,亦照不清里头纷乱的情绪。 沈黛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老实说,她没有把握戚展白会不会同意。毕竟这是他最大的伤疤,换做是她,也希望能藏一辈子。 可人的好奇心是无限的,你越是想藏起来,他们就越是想一探究竟,即便让你遍体鳞伤也在所不惜。索性就大大方方露出来,让他们都知道,这点子东西不算什么,你根本不在乎。久而久之,他们反而也无所谓了。 想让别人接受,就得自己先学会接受自己。 烟火落尽,喧嚣远去,暖阁重归寂静,唯有角落的铜漏壶“嘀嘀嗒嗒”,不绝于耳。 戚展白一直不说话,沈黛便一直看着他,不屈不挠,颇有种他不答应,她就打算这样盯他一辈子的架势。 戚展白无奈地笑了下,垂首抵着她额头,“那日同你求亲,我后悔了。” 沈黛的心狠狠一沉,什么意思?他要悔婚? 她急了,张口要收回刚才的话,眼前忽然一黑。戚展白在她的惊慌失措中低下头,轻轻啄了下她的脸,深拥住她,紧紧地,像是耗尽了毕生的力气,同她耳鬓厮磨。 “我心悦于你,百年为期,终是太短了些。” 清冷的声音,说着缠绵浓丽的话语,有种直击灵魂的力量。 沈黛身心俱都不禁颤了颤,缩了下脖子,耳根被他鼻息晕红,朦胧夜色中,宛如隔纱看桃花。 戚展白眸光微暗,忍不住又低头轻吻,含着那点剔透的皮肉,轻轻抿了抿。怀里的小人颤得越发厉害,耳尖那点红宛如朱砂入水般,一点点晕染至脖颈面颊,直到整个人都烧成了虾米。 嘴倒还硬着,低着头不敢看他,只捏着拳一劲儿捶他,“不是不让你亲了么?你怎么还亲!” 戚展白挑眉,“你说不让亲嘴,又没说不让亲别的地方。” 沈黛大讶,仰头,“谁说只不让亲……唔。” 嘴又被啄了下。 沈黛呆呆眨了眨眼,脸更烫了,两道细眉往中间挤,“你方才还说不亲嘴的!” 戚展白仍旧理直气壮,“此亲嘴非彼亲嘴,意思差了去了。” 沈黛气急,想也不想就反问:“差哪儿去了?” 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可嘴还没来得及闭上,一双柔软的唇就覆了下来,轻轻咬住她下唇,拉开一小道缝,嘴角含着得逞的笑,哑声道:“差在这儿了。”说完,便将舌尖送了进去。 沈黛彻底服了,又重新认识了他一回。 他是不是有千张面孔?不相熟的时候多单纯啊,她稍稍逗一下,他就脸红耳热,现在呢,撒起谎来都面不红心不跳的。若不是这几日朝夕相处,她简直要怀疑,他是不是被人调过包? 她呜咽着躲闪,却顾此失彼,被他紧锁在了怀里,十指相扣。 抵死缠绵,一个吻。 如飞鸟终要归于林,逃无可逃,避无可避。 作者有话要说:我支起眼皮写出来了!能要个么么哒吗? 第22章 不出所料,翌日,丰乐楼里发生的事就传遍整个帝京。 一夜间,苏元良名誉扫地,从众口称赞的贤德皇子,沦落为人人唾弃的荒/淫负心汉。昔日同他厮混的党/羽都遭牵连,接连暴出丑闻,一件比一件惊世骇俗。 弹劾的奏章如雪花般飘进御书房,陛下龙脸都快拉到地上,将原本要交托给苏元良的几件差事,都安排给了戚展白。苏元良顶着大/毒/日头跪在外头负荆请罪,晒昏过去几回,他都避而不见。 册立东宫之事还未正式提上日程,就这么被悄无声息地按了下去。 消息传到显国公府上,沈岸一面为早早拒了这门亲而庆幸,一面又为女儿瞒着他,同戚展白私会而气得眉毛胡子乱飘。 他将她送去别院,是为了让她享受风花雪月的?这要传出去,她姑娘家的名声还要不要了?索性也不要她反省了,招回家,戳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最放心。 可前脚马车刚进家门,后脚宫里就来了圣旨—— 月底是太后五十大寿。自前年起,太后便一直缠绵病榻,今年开春才将将有所好转。陛下是个孝子,为给太后消灾降福,不仅大赦天下,还预备在宫中大摆筵席,为她老人家热热闹闹过个寿辰。 沈家居帝京名门之首,受邀名单上自是赫然有名。 这样大的排场,照理,应是由林氏领着沈黛一块过去。奈何这几日,林氏旧疾复发,且得在家中好好静养几日,只能让沈黛代表沈家独去。 六月末七月初,正是盛夏暑意最嚣张的时候。大日头照得满世界泛白光,檐瓦绿植都像涂了层油蜡。 太后怕热,早就在立夏的时候,寿康宫里的所有门帘就都换成了金丝篾的卷帘。竹篾清爽怡人,风吹过来,篾条边缘叩着抱柱,发出一串细而绵长的轻响,很有夏天的感觉。 沿着长廊刚行至屋门口,沈黛便听见一声尖锐的女子笑声,当下便皱了眉头。 太后一向喜欢清静,每回姑母过来看望,都压着声儿说话,生怕惊扰了她老人家休息。放眼整座皇城,敢在寿康宫这般没规没矩、放声大笑的,就只有一人—— 淑妃元韶容,亦是苏元良的生母。 论相貌,她算不得顶尖的美人;若情分,陛下待她也并不深厚。怎奈陛下子嗣稀薄,她生养皇子有功,且又是个八面玲珑的性子,在后宫混得风生水起。尤其在姑母缠绵病榻的这几年,她奉旨协理六宫,一日日经营下来,势力几能与姑母平分秋色。 苏元良能在兄弟几人中脱颖而出,多半还要托赖这位好母亲的帮扶。 这么巧,前几日才苏元良才闹出了事儿,自己一进宫,还没见着姑母呢,就同淑妃撞了个正着。说不是刻意来堵她的,她都不相信!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倒要瞧瞧,这对母子还要玩什么把戏。 * 太后同宫里的其他贵人不同。她不喜烟熏火燎的感觉,居卧里从不点熏香,只命人在美人觚里插几支当日新折的花枝,取一段自然香,颇有种“闲云野鹤”的意境。 沈黛进来的时候,她老人家正倚着南窗边的云头榻,由宫人喂药吃。 元韶容坐在旁边的玫瑰椅上,含着笑,絮絮同她老人家说话。 越是容貌生得普通的人,就越注重打扮。穿一身金,戴满头银,浓妆艳抹,妄想凭这些手段弥补先天缺憾,同那些天生丽质的美人争个高下,却不知过犹不及。晌午的阳光透窗照进来,直要将她反射成第二个太阳。 沈黛不由眯起眼,眉心微微挤出了个“川”字。 太后神色也淡淡的,垂着眼皮不着半字,显然对她的话不感兴趣。 元韶容也不见恼,表现得越发殷情,伸手去拿药碗,“还是臣妾来伺候您吧。” 这时候太后倒是开了金口:“不必。” 埋首继续吃药,瞥见沈黛站在屏风前,她扬了眉,眼底终于有了真切的笑,拍着榻上的空处,“昭昭来了?快,到皇祖母身边来。” 太后是个慈祥的老太太。沈黛小时在宫里小住,皮得很,没少跟苏清和结伴惹事。每次姑母生气,都是太后帮她兜着,疼她就跟疼自己亲孙一般,还特许自己唤她“皇祖母”。 更要紧一宗,太后闺姓戚,是戚展白祖父的嫡亲妹妹。 念着这层关系,再去听这声“皇祖母”,无论有意还是无意,都莫名多了一丝旁的味道。 沈黛心底起了涟漪,乖乖应了声“好”,迈着莲步,从元韶容面前移过去,挨着太后坐下,自然接过宫人手里的药碗和汤匙,亲自喂她老人家吃药。 太后双眼乐成了一道缝儿,抚着她脑袋,叹道:“你母亲说得没错,昭昭当真是懂事了不少。” “那是皇祖母教导得好。” 太后“咯咯”笑得开怀,“这人是懂事了,嘴巴怎还跟小时候一样贫?” …… 祖孙俩聊得其乐融融,元韶容立在边上,像个多余的泥塑木雕。手还尴尬地横在半空,停着也不是,收回来又尴尬,只能讪笑着,抬手抿了抿头发,假装什么事也没发生。 眼梢余光越过手掌边缘,在沈黛身上狠力搓磨。 这丫头并非盛装而来,妆容也偏素净,静雅得像观音手里的净瓶,却仍是殿里最耀眼的存在。柳眉乌沉若羽,双眸似点漆,流转间,有种天然的妩媚灵动。是旁人刻意模仿,都学不来的。 元韶容眼里的笑,不禁带起几分森寒。 她虽为苏元良生母,却因自己和皇后的关系,并未正式见过沈黛,只听说是个美人。美人她见多了,大多只是夸得美,真人也就那么回事,是以她也没放在心上。 可眼下见到正主,她心底的酸就自己个儿冒了上来。 想起儿子就是被这丫头坑害了前程,那股子酸涩,就化作了苦恨。 果然老天爷捏人的时候,心是有偏有向的。给这么个水性杨花的女人一副好模样,却把她造得平平无奇。倘若她能得沈黛几分神/韵,何至于在这后宫这般辛苦? 皇祖母?呸! 这死老太太在自己亲孙面前都只自称“哀家”,凭什么对这丫头特殊! 但也仅是一瞬,元韶容就恢复了和煦的笑,长得美又如何?能不能活过今日,还未可知呢……谁能笑到最后,谁才笑得最甜。 “昭昭是出落得越发标致了,怪道元良总在臣妾面前提起。”站久了腿酸,她后退一步想坐回椅子上,可如此一来,自己就低了沈黛一头,便咬牙继续站着。 似想起什么,她忽而一拍掌。 “瞧臣妾这脑子,光顾着担心太后您的身子,倒把今日的正事给忘了。太后娘家的孙儿,如今是越发出息了。陛下昨儿宿在臣妾宫里,还同臣妾夸他来着,说西境眼下能这般太平,湘东王功不可没。” 语气一转,她又惆怅地垂了眉,“就可惜,他被这些拖累得,至今未能成婚。左右前几日,陛下刚给昭昭和元良赐婚,好事成双,就想着给湘东王也赐位美佳人,想来太后也是乐见其成的。” “皇后娘娘身子重,陛下让臣妾帮忙挑选。这么大的事,臣妾哪敢做主,只好把人都领了过来,请太后掌眼。正巧昭昭也在,一起相看如何?两道赐婚的圣旨都已拟好,就差个名儿。昭昭与王爷这般熟识,倒时两件喜事一块办,又是一则良缘佳话不是?” 她边说,边将视线调回到沈黛身上,居高临下,笑容比天上的日头还灿烂,似是真心实意地在为他们高兴。 沈黛眯眼瞧着,却只看见了赤/裸/裸的挑衅。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大家的么么哒,也还你们千万个么么哒(*^3^) 关于弟弟的事,暂时还不能剧透,反正看下去就知道啦~ 下一章就要入V啦,老规矩,依旧是入V前三天全员红包!感谢小仙女们资瓷鸭。 国际惯例,这个时候该推一波新文预收,可我还是没有想好改写哪本,就不贴文案了。 反正就是古言《御前美人》、现言《唇上温度》、《烟火浪漫》这三本中的一本,仙女们要是看上了就收了吧,我再纠结一下,开文前你们都可以跟我提建议鸭,爱你们,啾~ 第23章 两件喜事一块办?良缘佳话? 她怎的不干脆开间红线铺子, 跟天上的月老抢买卖,大红招牌往脖子上一挂,鬼神都要跟她求姻缘, 那多威风?保不齐, 还能给她的宝贝儿子牵出个盘丝洞来! 沈黛无声冷嗤,心反而定了下来。 头先, 她不知道元韶容来这儿的目的,还处于被动之势,不好将人家怎样, 再戳她眼窝也只能忍着。现在好了,人家提前把底牌亮出来了, 反倒给了她周旋的余地。 寿宴要等到晚间才开始,这会子正好空闲, 索性就陪她玩会儿,打发一下闲暇,也算是给太后解闷儿了。 喂完最后一勺汤药,沈黛也拿定了主意,捏了帕子, 不疾不徐地帮太后揩嘴角,揭开珐琅盒子,取了颗梅子喂进她嘴里。 太后喜欢亮堂, 寿康宫所有帘子都被齐整地收拢, 窗边的竹帘子也卷得老高。阳光从菱花窗外斜照进来, 恰好打在沈黛身上。水色一圈圈摇曳开,悠悠的,她周身那点素白突然间便有了灵气,将她整个人烘托得亭亭净植, 似一株芙蕖,温婉又不失娇媚。 不禁让人想起那句“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元韶容眼里闪过一丝不屑,见她迟迟不说话,只当她是不乐意,不敢反驳,就只能以沉默来对抗。 呵,到底还是个没经历过风雨的小家雀儿,毛还没长齐,徒有一张脸,根本就扛不住事儿。 如何斗得过她? 元韶容唇角牵起一抹讥诮,瞥见不远处的落地铜镜里,发髻上的一支鎏金珠钗偏斜了,她忙侧头扶了扶,左右微微扭动脖子,细细端详,嘴上也没闲着: “昭昭若是不喜欢、不愿意,那便罢了。左右你还不是皇家的人,这事如何也轮不到你做主。未出阁的闺秀,还是该有未出阁闺秀的模样,在家里头绣绣花、喂喂鱼就挺好,那些不该你参合的事情啊,就......唔。” 元韶容絮絮说得正兴起,嘴里冷不丁被人塞进来一颗酸梅。 压药味的梅子不好做得太甜,恐影响药性,但若是太酸,又怕涩着贵人。御膳房的人有自己的巧思,特特腌制的梅子,刚吃过药的人尝着不会觉得如何,可寻常人吃了,那就是灭顶之灾。 甫一入口,那酸味便在味蕾里蔓延,平白生出无数倒刺。 元韶容一时间反应不过来,牙一崴,咬到舌尖。 血腥味泛滥开,混着梅子的酸,直剌剌往伤口深处钻,疼得她涕泗横流,掩着嘴巴咳嗽不已,双眼很快红了一圈,险些没把肺管子咳出来。 “你!你......咳......咳咳咳......” 沈黛不去瞧她,自顾自捏着帕子,仔细擦拭指尖的梅渍,“淑妃娘娘能把东西六宫打理得井井有条,安排这些个琐事,自然不在话下,昭昭哪里敢置喙?” 擦完手,她又指着宫人手里的珐琅盒子道:“说了这许多话,娘娘应当也口渴了。倘若一个酸梅子不够,便多吃几颗吧。这玩意儿最是生津,正好洗洗舌苔上不干不净的邪祟,把那些不必要的口舌工夫节省下来,正好能拿来弥补头脑上的不足不是?” 一番话一气呵成,行云流水。乍听是在关心她,细细思量,却分明是在讥讽她蠢钝多舌,说多错多,还不知收敛,四处拈酸挑事儿。 “你放肆!”元韶容顿时气如山涌,指着沈黛鼻子要骂。 沈黛也不躲,兀自翘着唇角,仰起脑袋无辜地望住她,娇俏地眨眨眼,“我这可都是为了娘娘着想?难不成娘娘当真头脑不足,又要生口舌事端?” 融融日光里,她眉眼弯弯,面容姣好如画,嘴角靥着两颗清浅的梨涡,像金箔打成的浮萍。让人想生气,也没地方生去,可不发泄出来,又如火上浇油般,直要把人从里到外都烧个尽透。 暖阁里安静下来,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人说话。 唯有竹帘的篾条轻轻叩着抱柱,发出连绵的碎响。声音被此间的幽静勾勒得越发清晰,游丝般就悬浮在半空中,触手可及。 寿康宫里的宫人内侍都是太后带出来,一向最守规矩,任何场合都不会失仪,这会子却有些绷不住了。太后起头冒出第一声笑,他们才终于不用忍,低着头,从齿间溢出几声低笑。 这位淑妃娘娘的尖酸傲慢,在宫里是出了名的。 他们平日没少受她的气,奈何身份摆在那,他们再不满,也不敢指责她的不是。这会子好了,有人给撑腰,他们索性把过去积攒的恩怨,都借这笑声宣泄出来。一声接着一声,虽不响亮,但持久。冷清的寿康宫难得这般热闹,像是在过年。 元韶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像开了染坊。 好赖她也是宫里有头有脸的妃子,竟被一个小辈堵了嘴。且这人还是她儿子求而不得、却还死缠烂打放不下的心尖人儿...... 想起昨儿,那没出息的东西还跪在自己面前,跪了大半日,还哭,哭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的,就为了给这丫头求情。 这口气就更加咽不下去了。 长辈的威严端出来,元韶容翘起下巴睥睨道:“沈姑娘,本宫……” 她话还没说完,太后就先抢了白:“这梅子味道正清甜,哀家吃着不错,御膳房的手艺是越发精进了。传哀家的话,统统有赏。”曲指亲昵地点了下沈黛挺俏的鼻尖,“尤其要赏昭昭,大赏!” 元韶容:“......” 赏? 还大赏? 沈黛拿梅子讥讽她,太后不仅不罚,还、还要赏她,甚至还要赏全御膳房的人?她不是一向推崇节俭的么,现在搞得这么大张旗鼓,就差满宫里鸣锣张贴告示了,要打谁的脸呢?! 这死老太太,屁股未免也太歪了! 沈黛亦吃了一惊。 太后一向维护她,但其实,她老人家也是个古板的作派,终规矩,最不喜的就是那些以下犯上的人。所以就算元韶容生养了皇子,功劳大如天,也入不了她老人家的法眼。 方才自己这般对元韶容,着实也犯了她老人家的忌讳。太后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就已觉万幸,万万没想到,她竟还要赏自己。 今儿吹的是什么风? 沈黛心底涌起一片茫然,忐忑地抬起眼,正撞见太后望过来的视线。 太后本就不是威严的长相,上了年纪后,她脸架子比年轻时更加柔和,慈祥藏在眼角眉梢里,仔细分辨,里头还匿着几分揶揄的笑。 凭祖孙俩多年的默契,沈黛一下读懂她这笑里的深意。 怕是戚展白先她之前,就已经来寻过太后,同她说过他们两人的事了吧!没准还提到了赐婚。 那、那那适才那声“皇祖母”,岂不真是...... 沈黛登时心跳如雷,霎着眼睫慌慌垂了眼。 哎呀,这个混蛋!这么大的事,怎都不提前跟她商量一下!害她就这么过来了,还应了那声“皇祖母”,真是......热意从耳根一路直烧到脖颈子,她抬起两手,低声哼唧着,捂住了自己的脸。 却又情不自禁在那片心慌意乱里,偷偷翘起了嘴角。 这个呆子...... 太后垂着眼,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一点一点把自己烧成了虾米,脸上挂上了温和的笑意。 这丫头表面看着厉害,但心实得很,善良又柔软,跟那孩子一样。 那日下午,戚展白特特到她宫里来,破天荒陪她说了一个多时辰的话,还留下用了晚膳。 堂堂七尺高的男儿,谈及家事国事时不慌不忙,才一提自己的终身大事,脸就立马红了。手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了,走路也莫名其妙顺了拐儿,无措的样子,就跟这丫头现在如出一辙。 可真是难为他们了,在这事情上都能凑一块儿去! 太后无奈地摇摇头,脸上不禁泛起仰月般的笑纹,手里的菩提珠子数得快了些。 视线转向窗外,定住,也不知在看什么。精明的眼眸里浮现出些许怅然的味道,数珠的手指停下,人也一动不动,仿佛老僧入定,良久,才发出一声绵长的叹。 “我想娶昭昭为妻。” 那日,他憋了大半天,就憋出这么一句话。 眼里的光,和身上那股子认真执拗的劲儿,是她这个姑祖母从没见过的。就好像她不答应,他就要上人姑娘家里头抢人似的。 其实也难怪。 这孩子,打小脾气就硬,什么事都闷在心里头自己扛。这些年,他无论在外头吃了多大的苦,受了多大的罪,都从没在她跟前抱怨过一句,更别说提什么要求。 这么多年过去了,也就这一回,他放下所有骄傲,求了她。 为了这个小丫头。 原先,她还不怎么放心,倒不是不愿让昭昭进戚家的门,只是不确定她到底肯不肯。可现在,她心里是真真有数了,又如何能忍心不去成全? 阂眸定了定心神,太后转而望向元韶容,眼底的温和悉数隐匿不见,那算不上笑的笑容里,有耐人寻味的深意。 “淑妃方才有句话,说到哀家心坎上去了。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就该做什么样的事,不该掣肘的事,就把手老老实实收回自己口袋,莫要宵想那些有的没的,得不到,还徒增烦恼。” “这盒梅子,就算是哀家送给淑妃,还有你领来的那些姑娘的见面礼,拿回去好生消受吧。” 宫人得了她眼色,颔首捧上那珐琅盒子。 绛紫色酸梅挤挤挨挨窝在里头,满满当当一整盒,光看着牙就已经酸倒一大片。 元韶容下意识咽了咽唾沫,腔子里宛如有一百只爪子在同时抓挠着。 沈黛拿大赏,她就只得一盒酸梅子,还得跟别人分。这么多人,最后能给她剩一个核,就算不错了! 可有什么办法呢?太后说梅子甜,谁敢说不甜?太后要赏梅子,谁敢不收? 暗恨半天,元韶容勉强扯起个算是笑的弧度,接下一盒酸梅,嫌恶地垂瞪了一眼,屈膝囫囵行了个礼,“臣妾......谢、谢太后赏赐。” 一句话几乎是咬着槽牙,从腹喉深处搓磨出来的。 太后明白这里头裹藏着的不甘,漠然一哂,抚着引枕上的百鸟朝凤纹,幽幽道:“淑妃协理六宫,就是这么立的规矩?从哀家这里得了赏,随便一句话,就轻描淡写地就谢完了?” 这是要让她跪下谢恩? 元韶容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眼。 倘若换做平日倒也没什么,她一个妃子给太后磕头,天经地义。可现在不一样,沈黛还在云头榻上坐着呢! 这要是跪了,岂不是也给沈黛磕头谢恩了?这、这这......如何使得? 元韶容大气快续不上来,撇开眼,不咸不淡地道了句:“臣妾惶恐。”就抿紧唇,妄图蒙混过去。 原本红润丰盈的一双唇瓣,被她抿到发了白,许是因为不甘,还隐隐有些发抖,像是漏风的窗户纸,随时都会摧枯拉朽般崩坏。可即便如此,她还是不肯松口。 可太后是什么人? 这么多年大风大浪都挺过来了,什么样的人没见识过?什么样的人没收拾过? 当初先帝幼年践阼,手上的权力一直被内阁里的几位辅政大臣瓜分着,到成年都未能尽数收回来。若不是她登上后位,以雷霆手段打破僵局,大邺现在还不知要跟谁姓。就算而今她老了,身子也败了,那也轮不到一个小小的妃子,戳在她眼窝里膈应她! 当下,太后也不多废话,端起茶盏,轻轻吹着茶面上的浮沫,眼神轻飘飘往边上一睇。 旁边的内侍等这命令早等得不耐烦,当下便哈了个腰,迫不及待上前,照着元韶容的膝盖窝就是一脚。力道之大,依稀能听见骨头摩擦着骨头,发出的细微“咯吱”声。 正应和上太后扣上茶盖、精瓷磕碰出的脆生生的响动。 当真是一点都没跟她客气。 “娘娘是主子,要体面,奴才也不想为难娘娘,撕破脸,大家都不好看,也请娘娘体谅一下奴才的难处。” 元韶容不服气,扭着身子要起来,膝盖才和地面分开些,又被内侍摁住后颈压回地上,“砰”地一声,骨头几乎磕碎。元韶容咬着牙,险些疼晕过去,几次挣扎下来,双腿都快不是她的,这才认了怂,不情不愿地说了句:“臣、臣妾谢恩......” 声音细如蚊呐,太后抚着手上的金累丝甲套,没听见。 元韶容一咬牙,扩开嗓门,“臣妾谢恩。” 太后吊了下眉,听见了,没搭理。 “臣妾谢恩。” ...... 统共四个字,元韶容不知道自己重复了多少遍,嗓子都快冒烟,气息袅若游丝。 偌大的暖阁,十多双眼,她堂堂一个淑妃,就这么狼狈地蜷缩在地上,跟只过街老鼠一样。 满头珠翠宝钏都因刚才那一摔,“噼里啪啦”散落在了地上。青丝凌乱地半松半泄下来,光洁的前额抵在冰冷的地面上,大夏天里,那寒意能扎进人心底深处去。 方才是不愿意跪,现在倒是不愿意起来了,恨不得缩成球,当场刨个坑,把自己给埋了了事。 想她凭借儿子都风光了小半辈子,皇后见了她,都不能把她怎么样,现如今却在一个小丫头片子身上栽了跟头,连太后宫里的一个小小内侍都敢在她面前耀武扬威了...... 她以后还如何在后宫立威! 元韶容贝齿紧咬,狠狠剜了沈黛一眼,就算自己暂时落魄了,也要给她一个威慑。 可沈黛压根没工夫搭理她。 云头榻上,她被众人围簇着,坐在一片光澜里。宫人帮她打扇子,扇底香风缓送。她刘海轻薄而柔软地覆在额上,时而随风撩起几缕,露出两道弯弯的柳叶细眉。 太后递给她一盏新砌好的茶,并一碟御膳房新制的茶点。临安新进贡来的上等明前绿,全是最嫩的茶叶尖儿。沸水一煮,隔老远就能闻见里头怡人的清香。 沈黛馨馨地笑起来,甜甜道了声:“谢谢皇祖母。”尝了颗菓子,接过茶盏,托在纤白的掌心里细细品着,时不时转头,同太后交换吃茶的心得。 剪影映在窗格纸上,衬着案头的白玉兰,端端是一幅上等的仕女画,国手丹青难描之姿。 一拳打在棉花上,元韶容简直要气吐血。 十根尖尖指甲扣进地砖缝里,指尖因过于用力而发白,手背随之迸起几道青筋,宛如皮下蜿蜒游走的细小毒/蛇,不仅没死心,还因着仇恨的滋养,“嘶嘶”吐出了毒/信。 苦尽甘来的人,最害怕的就是从蜜罐子里,重新跌回到原先挣扎过的苦潭中。她一向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尤其是从苦日子里熬出头之后,患得患失,眼里就更是容不得半点沙子。 今日之事已经闹到这步田地,若是就这么草草收场,不仅自己以后在沈黛面前、在六宫嫔妃面前都抬不起头,连带着苏元良也要跟着遭殃。 更何况...... 她脑海里兀地浮现出一抹朦胧的身影—— 素白的一身衣裳,不染纤尘,宛如瑶池仙境吹落的一片雪。脸上盈盈笑着,美皙如玉,顾盼烨然,满城的花都开了,可出口的话却是: “不成功,便成仁。” 俊容笼在飘渺的月光下,有种遥远而阴狠的味道。语调森寒,如从天外而来,却又似割喉的纤细弦丝,顺着她周身每个毛孔钻进去,让她在大夏天里硬生生惊冻出一身细密的鸡皮疙瘩。 窗外蝉鸣如浪,一阵紧似一阵,也仿佛有了催命之兆。 这事,她从来就没有回头的余地。 元韶容用力闭上双眼,齿尖死死咬住下唇,几乎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方才勉强将那人的身影从自己脑海里打散出去。急急喘息了几口大气,她终于克制住周身细微的颤抖。 后背却早已冷汗涔涔,单薄的夏衫湿了大片。 沈黛瞧见了,眉心微微拧起一个小疙瘩,放下茶盏试探问:“淑妃娘娘可是哪里不适?” 元韶容淡然一笑,“能有什么不适?多半是到岁数了,身子吃不消。”站起身,若无其事地拍了拍膝头的灰,掖着手道,“太后教训得是,臣妾仔细想过了,自己刚刚说的话确实不妥。明明是臣妾拜托沈姑娘帮忙掌眼,怎能扭过头又去埋怨人家?打嘴打嘴!” 她一行说着,一行还真佯装着,往自己嘴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下。 算是把刚才的尴尬揭过去了。 “不过这话又说回来......”元韶容就着角落的一面落地铜镜,梳理头顶散乱的发。 “给湘东王赐婚这事,圣心早已有了决断。虽说臣妾方才出言有失,惹沈姑娘不快。可沈姑娘不愿再帮这个忙,这事都已成定局,不是沈姑娘一颗酸梅子,就能随意搪塞过去的。” “旁的人,太后不喜欢,可以不见。但有一个,是陛下亲自相看过的,无论相貌还是家世,都与湘东王极登对。陛下已经首肯,您老人家如何也得过过目,不然.......”她枯着眉头咬着唇,眼里装着楚楚的神情,“不然,陛下面前交待不过去,倒霉的,可就不止臣妾一个人......” 说完,她便意味深长地望向沈黛。 暖阁里再次安静下来。 案头新煮好了一杯茶,白雾在杯口袅袅升腾缠绕,碰上旁边落地银鹤蜡扦的喙嘴,雾气荡漾开,绘出丝丝缕缕的云纹,逐渐消散不见。 隔着那片水雾,沈黛直直望进元韶容的眼里,眉梢几不可见地抬了下。 她虽同元韶容无甚交集,但对她的事也有所耳闻。无背景,无才貌,却能从后宫一众佳丽中脱颖而出,岂会是个等闲之辈?傲慢是傲慢了些,但也知这其中的“度”。 眼下这般一而再、再而三地忤逆太后,可委实不大合乎她的作派。 只怕还藏了后手。 与其一味提防这不知会从何处伸过来的暗箭,不如暂且先顺了她的意,看她究竟在打算什么,再一举击溃,永绝后患。 沈黛托着茶盏,轻轻吹了吹上头漂浮的茶叶,抿了口,侧头看向太后。 太后回了她一个同样的眼神,竟是想到一块儿去了。 太后欣慰地抚了抚她脑袋,道:“既如此,就把人请上来,大家一块相看吧。” 宫人领命,退出去迎人,屏风后头很快便出现了一个袅娜的身影。虽看不清楚模样,但大致瞧着是个美人。 元韶容亲自过去迎,“这位姑娘,可是臣妾从帝京一众未出阁的闺秀里头,千挑万选出来的。要模样有模样,要家世有家世,更有缘的是,她家里曾经,就有意跟湘东王府结亲。” 沈黛原本并没兴趣抬头,听到这里,她腔膛里忽地一蹦,隐约生出一丝不祥的预感,仰头看去。 那人刚好从屏风后头转过来,织锦绣云霞纹的裙摆从栽绒毯上拖曳而过,鹅蛋脸印着一双杏眼,乌发蓬松地绾成朝云髻,金簪仿佛不胜发重,微微斜垂,满头青丝如玉山堆在玉颈侧,犹似舒云淡扫蛾眉。 袅袅地,还散着幽异的香。 “说起来,她还是沈姑娘的旧相识。”元韶容招呼人过来行礼,目光有意无意地往沈黛身上扫,笑里含着幸灾乐祸的兴奋。 沈黛一哂,是啊,还真是旧相识,她可真是太相识了! “臣女参见太后,参见......”华琼毕恭毕敬向太后纳了个万福,转身朝向沈黛,妆容浓艳的眉眼结满霜寒,下巴微扬,红艳的唇角随之勾起一抹挑衅,“姐姐。” 脖子一低一仰间,阳光倾泻她发顶,金簪折射出十字光芒,迷人眼。 正是当年,沈黛赠给她、义结金兰的那支。 暖阁再次沉寂下来,风都跟着静止了。竹帘不再闹腾,乖乖贴合着抱柱搭落。云翳飘过来了,厚重灰暗的一大片,像块洗不干净的抹布,将日头全掩在了后头。 天光尽失,窅冥沉闷的压迫感堵在心头,仿佛塞了团棉花,大家都不自觉矮下了脖子。 还是太后率先打破沉默,“华琼?可是勇毅侯府的那个华?” “正是。” 太后点了点头,“勇毅侯府和湘东王府的亲事,哀家也有所耳闻。既然当初,是华姑娘拒绝了王爷,执意不肯嫁,那为何现在又肯嫁了呢?” 太后就是太后,总能一针见血直击要害。 可这问题并不难猜到。 来之前,华琼早已编排好理由,这会子也不慌张,深吸口气,正待开口。 太后眼刀忽地直直杀到,带着种要把人心肝挖出来的狠劲,华琼惊出一身冷汗,“臣女......呃......臣女......”到嘴的话,全从舌尖惊跑了。 元韶容在后头扯着帕子干着急,帮腔道:“其实那就是个误会......” “是不是误会,淑妃娘娘又是怎么知道的?”沈黛打断她,反问,“难不成那日华姑娘和王爷在春宴上游湖的时候,淑妃娘娘也在画舫上头?”忽而捂住嘴,“哎呀,我忘了,宫妃要想出宫参加春宴,怎么也得是贵妃之位,淑妃娘娘......” 话音刻意拖长,拖出了引人遐想的味道,等大家都了然得差不多了,沈黛才歉然垂了眼梢,可怜巴巴地望向元韶容,语气含着愧疚,“我不该提及娘娘的伤心事的......” 那为什么还提?还提得这么清楚?就差把“不够格”三个字写她脸上了! 四周隐隐响起窃笑,元韶容眉梢蹦得像抽筋,攥着拳,靠指甲掐着掌心的疼痛感,才勉强将这团火气压下来。 “本宫去不了,可有人能去,略打听一下就能知道,春宴那日,湘东王和华姑娘在画舫上闹了点小误会。夫妻俩小打小闹,常有的事,伤不了他们的情谊。倒是沈姑娘......”她哼笑,“明明自己都有婚约在身,却还缠着湘东王不放,是不是有些欠妥当?” 大剌剌一通指责,算是她今日对上沈黛,发挥得最好的一次。不仅圆了场,还反将了沈黛一军。 爽!前所未有的爽利,通体舒畅! 元韶容长长吐出胸中一口浊气,闲闲撩起眼皮,等着欣赏沈黛受千夫所指的惨淡模样,却见她仍是一份恬淡闲适的模样,薰风拂过,莹润的眸子微扬,清媚中勾起几分得逞的狡黠。 华琼焦急地拽她袖子,附耳小声道:“错了!错了!” “什么错了?”元韶容一头雾水。 “还是让我来告诉娘娘,哪里错了吧。”沈黛捋来下被风吹到面颊上的发丝,起身从榻上施施然步下,“华姑娘被我姑母没收了春宴的帖子,这事,娘娘难道不知道?” 元韶容一怔,抓住华琼的手,咬牙切齿地瞪去,“你不是说游湖的时候吗?” 华琼被她捏得双手吃痛,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厚重的妆容承受不住,渐渐糊了粉,“是游湖没错,但不是春宴上游湖!” “你!”元韶容恨了声,狰狞着脸盯着她,重重甩开她的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华琼不乐意了,“明明是娘娘自己上她的套,与我何干?” “明明是你......” ...... 狗咬狗,一嘴毛,沈黛没这闲工夫听她们争辩,“看来娘娘也不知,索性趁着今日,大家一起问问。华姑娘,你当初为何要拒绝王爷?” 她一步步走向华琼,每近一步,下巴便扬起一分。幼鹿般的眸子微微眯起,浓睫密密交织出一种烟水涳濛的距离感,看人时像笼了层迷离的纱,让人琢磨不透。 相识多年,华琼从未见过这样的沈黛。 外表瞧着明明没什么变化,却无端有种从红尘尽头归来、高高在上的隔世感,不为别的,就为了寻她报仇。那种皮肉上的美,也因此绽出了一种别样的惊艳。 寒意从骨子里冒出来了,华琼控制不住身体的颤抖,下意识后退,跌跌撞撞靠在了屏风上,想躲,却被周围的宫人内侍拦住,想编句好听的话搪塞过去,却听太后道: “华姑娘还是实话实说的好,哀家眼里可揉不得沙子!”她指尖发力,砰,手里的菩提珠串顿时四分五裂,噼里啪啦四散滚落在地。 突然的声响吓碎了众人的胆,寿康宫自内到外“呼啦”跪倒一片。 华琼腿肚子一软,险些瘫坐在地,唇瓣细细颤抖着,褪成了惨白,连口脂都遮盖不住。 身上那股子香,倒是越来越浓郁了。 “我、我我......” 她根本答不上来,也根本不想嫁给戚展白。 这世上除了沈黛和向榆,还有谁会那么傻,愿意嫁给一个独眼龙? 她今日之所以会来这,不过是因为元韶容同她许诺,说只要她今日换上他们准备的衣裳饰物,来寿康宫走这一遭,她就让苏元良娶她为正妃。日后太子妃、皇后的位子,也都是她的。 而这些,本来就该是她的,只是被沈黛这贱/人抢走了。 华琼正惶惶发着呆,不知何时,沈黛已站到了她面前,轻巧地一抬手,取走了她固发用的金钗,“这簪子,你不配。” 说完,便转身离开,身姿楚楚的,行动间,柳腰无意识地款摆,摇摇曳曳,让人想起三月春风里的蒲柳,婀娜而柔软。 一次也没回过头。 华琼怔在原地,呆呆望着。 青丝一重重从头顶垂落,像是石头落入镜湖,噗通,打碎了她所有琉璃绮梦。 不配?凭什么不配?她华琼也是名门之后,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相貌品行更是在她之上,凭什么就不配? 簪子的金光还在她眼底闪烁,华琼心头似有火在烧,染了丹蔻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那点子红,似乎更加浓艳了。忽而一个暴起,她发了疯似地要抢那簪子。 “这是我的!我的!贱/人,还给我!快还给我!” 内侍宫人们忙上前要拦,可华琼却不知哪来的力气,硬是从桎梏中挣脱出来,朝沈黛飞扑而去,屋里顿时乱作一锅粥,尖叫声此起彼伏。 太后亦疾呼着,从榻上下来。 沈黛全然没意料到这局面,“啊”地惊呼一声,被绊倒在地,伸手去挡华琼,却根本挡不住。 手腕即将被抓住的一瞬,旁边忽然横出一只手,死死捏住华琼的手腕,用力往外一翻,几欲捏碎她腕骨。 “啊——” 华琼疼得倒吸冷气,还没瞧清楚来人,就被狠狠甩到了旁边的缂丝屏风上。同抱头龟缩在那的元韶容撞成一团,滚在地上“嗷嗷”哀嚎。 沈黛惊魂甫定,双手撑在地上大口喘息。 冰冷的面颊上覆来一只大手,掌心温热,刚好裹住她的小脸,带着粗粝的薄茧,触感却极是温柔,似冬日里的太阳,瞬间掸去所有灰霾和严寒。 她今日进宫,虽有太后护着,可这一连串的刁难着实叫她精疲力尽。神经始终绷着,这时才敢松开,长出一口气,不等他开口,也不顾什么规矩不规矩,一下拥入他怀中,转着小脑袋,胡乱磨蹭他颈窝。 清冷的气质没有了,高高在上的距离感也消失了,俨然变成一只气咻咻的小奶猫,噘着嘴抱怨:“你怎么才来啊!” 声音娇滴滴的,竟听不出丝毫的后怕,跟上回完全不同,似乎是很肯定他会来,所以一点也不害怕。 戚展白见到方才那幕,腹内原本燃了滔天怒火,这一下顿时平复了不少,打从心底还生出了一丝甜意。 轻笑一声,他合眸啄了下她露在发丛外的小耳垂,抬手不紧不慢地帮她挑开面颊上的碎发,“嗯,我错了,以后只要你出门,我就寸步不离地跟着。把你揣身上,上哪儿都带着。”又点了下她鼻尖,宠溺地调侃道,“不过你也是,怎的到哪儿都有人想迫害你?” 沈黛眼睛一亮,仰头,“因为我漂......” “亮”字还没出口,她便愣住了。 眼前的脸,还是她熟悉的那张脸,只是少了那张银色面具。阳光在他身上圈出金边,他在那片辉煌中垂下眼睫,俊秀的五官都再无遮挡,于潋滟阳光中清晰地出现在她面前。 尤其是那双眼,深秀而蔚然,黑白分明得纯粹,阳光下泛起一种釉质的透明赭色,像是沉淀了千年的琥珀,纯然而尊贵。又似藏了一片深宏的海,平时无波无澜,一撞见她,便泛起了粼粼波光。 他应是从未懈怠过对左眼的训练,即使不能视物,眼珠依旧能如常转动,同右眼无异。若不是知晓其密辛,单从外表看,没人能发现他左眼的异样。 所以,那晚她建议他摘下面具,他就真的摘了? 戴了十多年,就为她一句话,就这么简单地摘了? 沈黛愕着眼睛,腔子里有股温热在微微涌动,沐浴在他柔软的目光下,有种微醺的错觉。 久久听不见下文,戚展白凑近些,“什么?” 面容放大,迟重的声线如银砂滑过丝绸,沈黛心头一颤,有些目眩,一时间竟有些分辨不出,到底是他在阳光下,还是,他就是那发光的太阳。 “就是......呃......” 漂亮。 是他,很漂亮。 怎么好像比她还漂亮啊! 不能再看了,再看,心就该蹦出来了...... 沈黛慌忙收回视线,抿着唇,捂着胸口,像抚平里头慌乱不已的躁动,却根本压不住,脸上逐渐飞起霓霞。 那厢,华琼难得同她想到了一块去,也忽然理解,向榆为何见过一次戚展白真容,就无可救药地非要嫁给他。 换做是她,其实也是愿意的...... 沈黛一直半坐在地上,戚展白也配合她,一手揽着她,一手撑在地上,手背已起了青筋,分明是吃力了,他却没说,也没露出任何不耐,还笑着同沈黛说话,笑得那么好看。 原来冷血冷性的湘东王,竟也有那么温柔的一面? 华琼心头一大颤,突然涌起一股涩意,酸酸的。 其实荣华富贵又如何?人生起起伏伏,失意和得意都不过瞬息之间。再高的大厦也有倾倒的一日,真不如这些细腻的温暖来得实在。 比起嫁入皇家,做太子妃、皇后,她似乎更渴望这些寻常温柔。 而这一切,本来也都是她的...... 妒火烧起心头最后一丝不甘,华琼抓了旁边的金簪,横在自己颈边,“王、王爷,琼儿知错了,那日不该负气,不去赴那游湖之约,害您被姐姐羞辱一顿。眼下又害王爷,为咱们两家的婚事跑这一趟。琼儿发誓,以后就在家里安心待嫁,再也不会给王爷惹事。若做不到......” 她抬起头,方才还凶恶的一双眼,转眼便蒙上了一层水雾,微红的两圈,像只被逼上绝路的白兔,我见犹怜,最是男人难以拒绝的模样。 “若做不到,琼儿便以死明志!” 洪亮的嗓音,带着细弱的哭腔,回荡在暖阁内,精准地戳中每一个人反胃的神经。连元韶容都被她怔住,撇开眼,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 沈黛腹内一阵翻江倒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 这个华琼,才几日不见,颠倒是非黑白的本事是越来越厉害了,若非自己就是当事人,恐怕也要被这家伙的眼泪给诓骗了去。不去南曲班子,委实屈才了! 沈黛气不过,起身要跟她一辩到底,才刚扭了两下,就被戚展白打横抱了起来。 “华姑娘不嫁本王,便要死?”他攒眉望着华琼,神情有些苦恼。 悠然的一寸眼波,没有刻意修饰,依旧荡漾进了华琼心底。她抿着红唇,微微垂下脑袋,双颊升起一丝红晕,似一株半拢的含羞草。 语气却是比刚才还坚决:“琼儿此生若不能嫁给王爷,便求一死!” “好!”戚展白应得十分爽快。 华琼眼睛大亮,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要奔过去,却见戚展白抱着沈黛,大马金刀地往榻上一坐,朝她一扬下巴,“死吧。” 说得一点也不犹豫。 华琼像是被焦雷击中,瞬间怔成了泥塑木雕。周围应声传来哄笑,她尴尬地杵在风暴中心,适才拼死抢回来的金簪,这会子倒突然烫起手来。 丢脸!真丢脸!离间不成,竟还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那种羞愤欲死的心情,直要让她整个人烧起来。抿了抿头发,华琼笑得讪讪,“王、王爷,琼儿是在同您开玩笑呢。” 戚展白却没想跟她开玩笑,曲指敲了敲榻沿,眼风如矢,不耐地催道:“快些。” 目光转向沈黛,一瞬温柔,像是冰雪忽然融化了,宠溺地点了下她鼻尖,语气带着几分戏谑,“本王和王妃,还有正经事要做。” 作者有话要说:三更哦!万字哦! 其实我还是没有写完qwq眼皮支不起来了,先睡一觉,醒了会再补,这章应该也会修一下,爱你们,么么~ 第24章 这一声“王妃”, 着实把在场的众人都给喊懵了。 暖阁内一时间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傻杵在原地,像被施了定身法, 一动不动, 姿势各异,只有眼睛格外统一地望向榻上的两人。 沈黛比他们好不到哪里去。 适才那突如其来的打横抱, 就已经让她头脑发昏,这神还没缓过来呢,又来了这么一出。 王妃......湘东王妃......明明身份差太子妃十万八千里, 可怎么听着倒是比太子妃熨贴千倍万倍?配上个沈氏就更美妙了!奇怪,上辈子真当上的时候, 她还没这感觉来着...... 沈黛心里起了片涟漪。 大家渐渐从震惊中回过味来,落在二人身上的目光柔和成了欣羨。 沈黛这时候才后知后觉, 他们俩现在有些太放纵了。 她惯常不是个会收敛情绪的人,心里稍微有点风吹草动,脸上就跟镜子一样精准地表现出来。不过转眼工夫,红晕就爬满了脸颊。恐叫人看见,她赶紧垂了脑袋, 抬手推戚展白,想从他怀里出来。 才动一下,搭在她腰间的长臂就跟条件反射似的, 猛地收拢, 不仅不放人, 还将人抱得更紧,跟丛林里的野兽划分地盘似的,将她牢牢圈进自己的专属领地,容不得旁人半点觊觎。 心思单纯得, 就差直接写脸上了。 众人掩着嘴低低地笑,纵横往来的眼波愈发密,也愈发暧昧。 沈黛臊得抬不起头,索性也不管了,将脸埋进他颈窝,像寻到了自己的小桃源,悠悠哉哉做做无事小神仙,把这些乱七八糟的烦忧一股脑儿全丢给戚展白。横竖是他起的头,就让他负责收拾到底好啦。 这一幕也叫华琼看了个完全。 酸啊,真酸,喉咙连着胃,这酸却从舌尖燎到了心底,像是河底翻涌起来的气泡,咕嘟咕嘟冒到最后,就成了无尽的苦涩。 如果当初,她没有拒绝这门亲事,华家也不会落魄到人人喊打的地步;现在被戚展白抱在怀里仔细呵护的,应该是她,跪在这儿跟猴似的遭人白眼的,该是沈黛才对啊...... 金簪还对着喉咙,她一时失神,手腕微微松坠下。细细的簪尖戳到皮肉,痛意锋锐地杀了过来,她浑身激灵,抬手一抹,竟见了血。 元韶容是暖阁里唯一一个同华琼有共鸣的人。 让沈黛嫁做她儿媳妇儿,她自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但,毕竟现在外头都这么默认。沈黛这时候再跟别的男人不清不楚,无疑是在给她儿子裹绿头巾。 且对象还是戚展白,一个独眼龙,他们母子登云路上最大的绊脚石。 这记耳光打的...... 手在袖笼底下紧握成了拳,掌心旋即多出几道浅紫色的月牙印,元韶容哼了声,眼皮掀得几乎要飞起,“王爷慎言!沈姑娘是陛下给牵的红线,要赐给元良做正头妻子的,何时成了你的王妃?你们这般不知廉耻......” 目光如锉刀般在两人身上狠狠磨了磨,她双手慢慢交叠回到小腹上,皮笑肉不笑地道:“到时东窗事发,累及全家,可别怪本宫没提醒过你们。” “提醒过我们什么?” 她话音还没落地,戚展白便开口接上,下颌扬起利落的弧线,眸光带着狠戾,径直睥睨她的眼,声音不卑不亢,“本王刚从御前回来,陛下金口玉言,明确告诉本王,并未将昭昭赐婚给二殿下,将来也没这打算。淑妃娘娘到底是哪来的熊心豹子胆,敢跟本王抢人?” 啪—— 案头一盏青白玉光素茶盏碎在元韶容脚前,飞溅的碎片滑过她手背,白嫩的皮肤上立时显出一道清晰的红。 “啊——” 元韶容捂着手撕声尖叫,本能地连连后退,不小心踩到地上散落的菩提珠子,脚底打滑,两手在半空中翅膀似的扑腾两下,边上人看见了也当没看见,她就这么直挺挺摔了下去,撞上还跪在地上的华琼。 两人“哎哟”一声,再次歪歪栽栽一块倒在一块。茶水漫延过来,在她们精挑细选的华贵衣裙上泅开难看的深色。 “你、你......” 元韶容脖子都气出了一圈,扒拉着脸上沾着的发丝,“叮叮当当”扯下好些珠翠,她顾不上打理,随手往旁边一丢,叉着腰,披头散发,与街头疯妇无异。 “姓戚的!你别得意忘形!陛下没赐婚又如何?不是也没赐给你吗?”视线转向他怀里的沈黛,她冷笑,阴阳怪气道,“你现在这么卖力维护,小心也是给别人做嫁衣!” 戚展白脸色沉下来,怒火隐在阴郁的外表下,如山雨欲来般,叫人心惊胆战。 元韶容心里打了个突,却越发梗起脖子,“王爷可别忘了,本宫再不济,那也是宫里头的正经娘娘。王爷应当不会不知道,以下犯上,是何等罪名吧?” 屋内气氛又一次凝固,比之前还要可怖,像是有人刻意往里头注了水银,以戚展白为中心,一点一点向四面凝结开。 沈黛原本安心地窝在戚展白为她搭建的避风港里休息,听见元韶容一句话说得比一句话难听,暗讽她水性杨花也就罢了,现在竟还威胁戚展白。 她才平静不久的心,又“蹬蹬”蹿起火,扭过头刚要为戚展白说话,却听暖阁另一头先响起一道清冷的声音:“淑妃说这话,哀家怎么听着这么刺耳?” 沈黛一怔,循着声音望去,心底忽地咯噔。 方才那一场骚动,她被华琼按倒在地,大家都一窝蜂似的上前帮她,太后着急忙慌也从榻上下来了。戚展白一来,局势变了样,他抱着她大剌剌坐到榻上,倒把她老人家挤去角落,孤零零站着看他们俩在她的位置上搂搂抱抱...... 天爷,这可真丢死个人了! 太后倒是没生气,视线相接,还似笑非笑地揶揄她一眼, 沈黛羞得无地自容,捂着通红的脸又钻回戚展白怀里。 元韶容也没留神太后的存在。 心跳慌乱了两拍,很快定下来。她放谦和了态度,低眉垂首的模样,有种水莲花不胜寒风的凄楚飘摇之感,“臣妾惶恐。说到底,臣妾不过是担心王爷言多必失,毕竟,陛下也并未将沈姑娘赐婚给王爷不是?” 还真是能狡辩,一句话就把自己咄咄逼人的姿态,偷换成了殷殷关切。 太后干扯了下嘴角,掌心搭着宫人的手背,缓步上前,居高临下睥睨元韶容,“这婚陛下没赐,那哀家便做主了!” 简洁的一句话,平静到无一丝起伏,落入沈黛耳中,却是一曲人间极致的天籁。 心在腔子里了清晰地蹦了下,她惊喜地看向太后。 太后也回她一个慈祥的笑,反倒叫她不好意思地垂了眼。悬在心头的大石彻底落下,她生出一种想哭的冲动。 这段感情自确立起,母亲不喜,爹爹反对,他们就没得到过长辈的祝福。偏生这时候,苏元良又在丰乐楼给了她致命一击。这几日她一直魂不守舍,自己好不容易重生,难不成真要因一道圣旨,重蹈上辈子的覆辙? 万幸,老天爷给她安排了一次又一次的磨难,还不忘许她一份温暖。 多不容易啊,多不容易啊!他们终于熬出头了! 有视线从她头顶射下,含着跟她一样的喜悦,绵绵密密缠在她身上,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大胆而炽热。 沈黛想抱上去,同他放肆庆贺一番,却又生出了些近乡情怯的羞涩,不敢抬头。 赐婚了,他不再只是那个冷冰冰、只有名头的湘东王,而是自己的未婚夫婿了,名副其实。他们会是世间最亲密的人,携手走过一辈子。 一辈子啊...... 经历过一生,沈黛其实很怕老。那种生命从指缝里缓缓溜走,你就是抓不住的无助感,实在太折磨人。可现在再去想,从今往后,她身边会有个他,无论外间风雨多大,都会牵着她的手,也只会牵着她的手,和她一起慢慢变老。 衰老什么的,似乎也没那么可怕了。 那厢元韶容一口银牙几乎咬碎。 第几次了?第几次了?这死老太太今日第几次为了沈黛打她的脸?自己好歹也是她儿媳妇儿,她怎能!她怎能...... “淑妃可是不服气?” 心事一下被戳中,元韶容一颤,忙心虚地伏低做小,“臣妾惶......” 话还未说完,就被太后抬手打断,“罢了,哀家不想听。今日是哀家的寿辰,哀家可真怕你再蹦出一句‘姓戚的’。” 此言一出,元韶容顿时惊出一身汗,她刚刚为激戚展白,口不择言,竟忘了太后本也姓戚! “臣妾不是这个意思,太后您误会了。” 她手忙脚乱爬到太后脚边,指尖快抓到她裙摆时,太后却从容往后一退,避开了,“误会不误会,事情都已经是这样了。若你真有孝心,就回自己宫里去,替哀家抄写百卷佛经。抄到哀家满意了,今日之事,就一笔勾销。” 目光一转,落在华琼身上,“淑妃人单力薄,华姑娘就替她分分忧吧。” 百卷佛经?抄到她满意?那要抄到猴年马月?! 这是要关她们一辈子啊! 元韶容和华琼吓得花容失色,跪在那连连磕头求饶,太后不理,她们便都向沈黛求情,全然不复方才的嚣张狂妄。 “沈姑娘,昭昭!我是元良的母亲,看在他的面子上,你今日也要救我啊!昭昭!昭昭!” “姐姐,是我有眼无珠,错信这毒/妇。姐姐大人有大量,就再原谅我这一回,下半辈子我定当牛做马报答你。” “嘿,你这贱/人,明明是你找上门,求本宫成全你,怎的如今还倒打一耙?” ......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互不相让,几要扭到在一块,却都只能被内侍架着双臂,如拖猪狗般,拖出了寿康宫。 * 两人离开后,其余宫人内侍也都跟着退下,暖阁清净下来,只剩他们祖孙三人。 沈黛没好意思一直鸠占鹊巢,讪讪道了句:“皇祖母,您坐。”便从戚展白怀里下来。这回他倒是没拦,自己也随她一块起身,却还是寸步不离地跟着,仿佛落下一步,她就会丢了似的。 太后“啧”了声,睨着他,颇为无奈地摇摇头。 从前多么不可一世的人啊,给他介绍了多少姑娘,燕瘦环肥,都美出了花,他正眼都没瞧过一回,这下好了,竟主动给人家当起了的跟班,脸上挂着笑。 那笑容是她这个姑祖母从没见过的,没有冷风嗖嗖的寒意,也没有气吞山河的豪迈,就是一种淡淡的、轻轻的、只属于一个寻常人的欢喜。说直白些,跟傻子没什么两样。 大小也是个王爷,羞不羞! 还有那面具,八成也是因为人家的一句话才摘下去的。明明她也劝过,从小劝到大,大道理说了那许多,拾掇拾掇都能刊刻成书了,他一次也没听进去过,真是......唉! 太后叹了声,叫住他,“适才淑妃出口伤人时,若不是皇祖母及时插嘴,你今日是不是要让皇祖母这寿康宫见血了?” 沈黛心间颤了颤。 方才起争执的时候,她就在戚展白怀里,不是没感觉到他身上的变化,只是不大相信。毕竟元韶容是陛下的妃子,正经受册的内命妇,且还是苏元良的生母,他总不能真以下犯上吧? 戚展白却没多想,干净利落地行了个礼,截然而笃定地道:“是。” 太后追问:“她可是淑妃。” 戚展白神色不改,回得坚定:“孙1華儿只知,她羞辱昭昭。” 沈黛惊愕地眨了眨眼,呼吸略微一窒。 多么耳熟的回答啊,前世那个雪夜,他横剑在苏元良脖颈上,苏元良反问他知不知这是弑君谋逆的大罪时,他也是这般说的......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他当真是一点也没变。 太后上下打量着,眸底波澜不惊,似乎并不意外他这回答,自顾自踅身往云头榻去,边走边扬手道:“你先出去吧,皇祖母有话和昭昭单独说。” 单独? 戚展白一下拧了眉,平静无波的眸子泛起波澜,适才的桀骜和轻狂不知跑去了哪儿,有些慌张地躬身,“皇祖母,这事与昭昭......” “你放心,皇祖母不会把你打了这么多年光棍,好不容易才找着的媳妇儿给说跑的。” 一句话,说红了两个人的脸。 沈黛侧过身,对着墙羞愤地跺了下脚,“皇祖母!” 太后捧着袖子,半歪在榻上笑,见沈黛羞得快夺门而出,这才抹着泪花哄道:“好了好了,皇祖母不说了,来,好孩子,到皇祖母身边坐。” 眼梢漠然往戚展白身上一睇,“闺阁私语,你就出去吧。” 戚展白犹是舍不得的模样,在地心磨蹭了半天,才三步一回头地退下去。 “早就想同你说说家常,现在总算是腾出空来了。”太后揽着小姑娘,往云头榻深处坐,“听说你母亲又病了,可还打紧?要不要皇祖母派几个太医过去?” 沈黛微笑着摇头,往她背后塞了个引枕,道:“不必了,皇祖母。母亲就是这几日总发愁,没休息好,现在吃过药,人已经没事了。今早她还生龙活虎地拿藤条在后头追我呢!” “你这孩子!”太后被她逗乐,抚着她脑袋,“是为你和展白的事吧。” 沈黛笑容微僵,渐渐泛起苦涩。 他们如今有太后赐婚,爹爹和母亲再不乐意,也只能认命。可,得不到双亲祝福的姻缘,又岂能真的幸福? 太后明白她的苦衷,淡笑了下,目光再次调向窗外,落在翠碧掩映下的一处黛色飞檐上,微微忡怔。指尖下意识要拨菩提珠子,却发现早就没了,手指保持着捻珠的姿势僵硬了会儿,惋惜地收了回去,捏着袖口缓缓摩挲。 精明的眼眸难得空空如也,什么情绪都没有,又似乎什么情绪都有。 隐约,还带着点痛苦。 这是在看什么? 沈黛心生好奇,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她却一瞬收了视线,敛去所有异样,重新挂起温和的笑,“你母亲是皇祖母的救命恩人。当初若不是你母亲帮忙,说服鬼医,皇祖母这会子还不知道在哪里。” 沈黛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事。 所谓鬼医,说的是药王孙思邈的传人,传到现在,也不知是第几代了。不过医术都是公认得了不得,能生死人,肉白骨。但不知什么缘故,他们从不接受朝廷招揽,只愿在江湖做游侠,行踪从无定向,能不能遇上,全凭缘分。 “鬼医”的“鬼”,也就“鬼”在了这儿。 但巧合的是,她爹爹沈岸,就是这有缘人。母亲的心疾能缓解至斯,与常人无异,全托赖那鬼医妙手回春。 这几年,太后身体一直不好,去岁年末更是因一场风寒,直接卧病不起,太医院都束手无策,几次传出了“病危”的消息。 可巧那时候,鬼医就在显国公府上为母亲诊脉。他本人并不愿进宫,母亲从中极力斡旋,方才促成此事。这才有了太后口中“救命恩人”之说。 “归根结底,你母亲是为你好,皇祖母能理解她的苦心。”太后握住沈黛的手,轻轻拍了拍,“你和展白,是皇祖母最疼爱的孩子。皇祖母既然要赐婚,自是要将这媒人做到底。莫担心,这事,皇祖母去同你母亲说合。” “等晚间寿宴开席,皇祖母就当着大家的面,亲自宣布这喜讯。” 沈黛大喜,有太后作保,母亲多少会听进去些。只要母亲点了头,爹爹他不点头也得点头。 悬在心头的最后一块石头也总算落地,她喜不自胜,一下拥入太后怀抱,“皇祖母对昭昭最好了!” 太后被她推得歪倒在了榻上,“哎呦哎呦”地抱怨,眼里盛满了笑意。余光扫过外头跟饼一样把自己烙在门上,鬼鬼祟祟、绞尽脑汁偷听的某人,她由不得一嗤,“没出息!” 却又柔了眉眼,发出一声绵长的叹息:“皇祖母这么做,也不全是为了你。皇祖母......也有私心。那孩子打小就是一个人,哭也一个人,笑也一个人,皇祖母都看在眼里,可惜不能陪他......” 太后垂了眼,短暂的天光从云翳缝隙里倾泻下来,照在她身上。她在那片昏昧的光束里,用一种从没有过的力道,握住沈黛的手,紧紧地,指尖微微颤抖,像是把自己的命交付了出去。 浑浊的眸子一瞬不瞬地凝望而来,因太过用力,她眼圈隐隐发红,浮起一层水光,顺着眼角眉梢的皱痕四散了去。 “你能替皇祖母,好好陪他吗?” 最质朴简单的话语,却有着直击灵魂的力量。 沈黛的心像被人拧了一把,血脉里有什么在熊熊烧灼着,她抬手覆在太后布满皱纹的枯瘦手背上,学着她的模样,握住她,紧紧地。 “昭昭同皇祖母保证,今后一定好好陪在王爷身边。他不舍,我不弃,定要守他百岁无忧。”她颤着唇瓣,尽力克制,声音仍有些哽咽。 暖阁内一时寂静无声,唯有铜壶滴漏声,在多宝槅上点滴不绝。 良久,太后低头一笑,仿佛此生最大的心事终于有了着落。她眨巴着眼揩眼角,笑着打趣,“你这丫头,皇祖母不过随口问一句,你答那么认真做甚?平白招出这些盐疙瘩。” 边说边伸出手,帮沈黛抹泪,指尖却分明还在颤抖。 似想起什么,太后停了下来,褪下自己腕上的一只镯子,帮沈黛戴上,“他母亲不在,嫡亲的祖母也不在身边,皇祖母就代替她们俩,先给你下聘。” “这是皇祖母进宫的时候,皇祖母的祖母亲自给戴上的,不是什么好镯子,但也是我们戚家的老物件了。”戴完,还点了下沈黛的鼻子,盖章一样,先把人给定下了,“戴上,你就是我们老戚家的人了,不准赖!” 沈黛红了脸,忸怩着糯糯抱怨:“皇祖母就爱拿昭昭说笑......” 嘴角倒是很诚实地扬了起来。 镯子清透得像水,水波间浮着一潭深绿,随动作在白皙伶仃的手腕间漾动,仿佛春风于苍茫雪色中催开了一片盎然的生机,沈黛心里也跟着起了涟漪。 她仰头正要道谢,太后忽然皱了眉,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撑在榻上大口大口喘息,还仍续不上气,双颊血色顺着皮下脉络一点一点隐匿而去,眸光也开始涣散。 沈黛大惊失色,忙扶住她,拍着她后背帮忙顺气,“皇祖母!皇祖母!您怎么了,皇......” 太后突然身子一个剧颤,“噗——”喷出一口鲜血。 不偏不倚,全喷在了她脸上。 浓重的血腥味冲进鼻腔,依稀,还夹杂着一丝诡异的恶臭。 沈黛的心狠狠一沉。 血相有异,乃中/毒之兆......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到这里才是我昨天想写的地方,不怕,太后不会有事的。 第25章 夏日里天黑得慢, 到戍时才将将渗出几缕黑,像是墨笔一猛子蘸进清水里。 流动的墨色底下,一丛丛宫灯在风中摇晃不定地旋转横飞, 金黄的流苏纠结纷乱。星芒在琉璃灯罩里明灭, 暗红的几点,映出窗纸上连绵不绝的人影。脚步声如潮汐, 来了又去。 庞大的沉默堆积在寿康宫上空,夜色里露出尖锐的寒芒,仿佛架在众人脖子上的刀。 整座太医院都搬到了前殿, 太医们拿三张八仙桌临时拼出个巨大的药案,医书药草在上头堆成了几摞山。宫人内侍端着盆, 绕过暖阁的屏风匆忙进出,险些撞到一块。 “太后这毒/中得蹊跷, 毒/性也凶猛。老人家身体本就不好,这一下,算是把积年的病灶全勾出来了,所以眼下才会高烧不退,没有转醒的迹象。若是能弄清这是何毒?从哪儿来的?倒也能解, 若是弄不清楚......怕是不妙。” 院首诊完脉,脸色凝重得可怕。 沈黛正忙着帮榻上面色苍白的老人擦嘴角呕出的污血,听见这话, 她手一颤, 帕子从指尖飘落到了地上, 心像被撕开了一般。 渐渐,她嘴角泛起寒凉的笑。 好,很好,竟敢在她眼皮子底下下/毒迫害皇祖母, 挑的还是皇祖母寿辰这日。她倒要看看,究竟是谁有这么大胆量! 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沈黛说道:“还请院首竭尽全力搭救。” 转头吩咐春纤,“把寿康宫所有人都叫到西次间问话,皇祖母近日吃过什么、用过什么,统统都问详细了,务必帮太医查出这毒的来历。谁敢说谎,直接杖杀,出了事我担着。陛下和姑母那里,可都派人去请了?” 春纤点头,“王爷已经打发人过去了,这会子应该在赶来的路上。还有世子爷那儿,奴婢也已经派人去知会,让赶紧飞鸽传书,寻那鬼医来帮忙。” 沈黛揉了揉眉心,轻吐出一口气,“做得好。” 可心还悬在嗓子眼里,落不下去。 若真能寻来鬼医,那眼前所有疑难就都不是疑难了。可,最难的,偏偏就是寻到他! 自去年母亲病势痊愈后,那鬼医便离了沈家,再没出现过。爹爹几次三番托人去寻,想好好谢一谢他,可翻遍整个大邺都寻不到人。这封飞鸽传书,也不知有多大希望。 退一万步说,就算真联络上人,他赶到帝京也需要些时日,还不知皇祖母能不能支撑到那时候...... 太阳穴一阵狂跳,沈黛合眸揉着额角,心烦意乱。 榻上忽地传来一声呻/吟,沈黛睁开眼,见太后惺忪的眼皮颤抖着,微微睁开了一小道缝,她惊喜地唤了声:“皇祖母!”起身正要寻太医过来,手忽然被抓了住。 排山倒海般的力道,一把将她拽得跌坐到了榻上。 “珠儿!珠儿!我......我对不起你......” 昏昧的烛光下,太后双眼圆瞪,浑浊的眼睛里布满血丝,面庞几近扭曲,像是被什么可怕的噩梦魇住了。脸上每一丝表情,都满满写着痛苦和惊悸,再不见半分往日的慈祥沉稳。 枯瘦如柴的手紧紧攥着她手腕,全身的力气似乎都凝聚到了这十指之中,万籁俱寂中,能清楚地听见骨头“咯咯”的细响。 “嘶——”沈黛吃痛,额上冒出细汗,强忍着反握住她冰冷汗湿的手,另一手摇着她的肩膀急唤道,“皇祖母,您好好看看我,是我,昭昭,昭昭——” 太后似乎听进去了,眼皮松下些,混沌涣散的眸光一点点凝聚回来,在沈黛身上定了定,又缓慢在周围溜了一圈。大约是分辨清楚眼前之人了,她手一颤,慢慢松开。 沈黛吁出一口气,扯起个笑容,柔声问:“皇祖母现觉得如何?身上哪里不舒......” 她话还未说完,太后忽然尖叫着抬手,指向窗外,整条手臂因用力而发抖,眼睛瞪得比刚才还要大,圆张着嘴想说话,却因太过恐惧而只能发出几声模糊“呀呀”。 沈黛心头一惊,以为有刺客,忙转过头去。 可什么人都没有,普普通通一扇窗,外头栽着几株海棠,琼枝叠翠,至多能看见远处太液池边上,一截黛色檐角在昏昧的天光里飞翘,底下悬着一个小小的四角青铜铃。 太后双手抬了起来,在空中胡乱抓挠,眉头紧紧蹙在一起,仿佛在奋力抵抗着什么,“珠儿,你原谅我......不要再来找我了,我不是故意的,我也无能为力啊,珠儿......” “皇祖母!皇祖母——” 沈黛连唤她好几声,她都充耳不闻,挣扎得越发厉害,整个人瘫倒在榻上,鱼似的扭动,喉咙“咯咯”作响,像被一双无形的手掐住,气都喘不上来。 动静传到外边,宫人们忙绕过屏风跑来帮忙,手忙脚乱摁住她四肢,想靠蛮力制止她,却又被她不知哪来的力气全给推了开。 暖阁里顿时乱作一团,尖叫声、求助声什么都有,直到一阵风打她们眼前晃过,撩起几缕鬓发,飞快在太后肩井穴上一闪。太后身体一软,终于闭上眼睛,安然昏睡过去。 沈黛这才松了一口气。 点穴,这世上会的人很多,但能做到这般精准且不着痕迹的,除了大邺这位战无不胜的战神戚展白,再无旁人。 戚展白扶着太后慢慢躺下,帮她仔细掖好被角,回身见沈黛煞白着脸,撑着榻沿急喘不已,眼睫上细小的泪珠在烛光下轻颤,显然还未从刚才的惊吓中缓过来。 他心底叫那泪珠烫到,抬手缓慢而怜惜地一颗一颗帮她抚去,吩咐宫人:“照顾好太后。”便领着她去到外头透气。 盛夏的夜不似早间那般燥热,迎面吹来的晚风清冽怡人,蝉鸣藏在叶底歇了声。宫墙上挂着灯笼,杳杳的一团胧光,暂时代替了月亮。 沈黛由他牵着,漫无目的地在长廊里穿行,到底是放心不下太后,道:“我没事了,回去吧。” 戚展白却没听,兀自拉着她继续往前走,在墙角一口蓄满雨水的水缸边停下,从怀里摸出一方手帕,浸入水中打湿,拧干,一手端起她的下巴,一手温柔地帮她擦着脸。 沈黛这才想起,适才皇祖母喷了她一脸血,她光顾着照顾她,忘了收拾自己的仪容,还偏偏被他瞧了个正着!想到自己现在可能的模样,她顿时窘了个大红脸,怯怯抬手扯着他手里的帕子,小声嚅嗫:“我、我自己来吧。” 戚展白轻笑,隔着帕子轻轻捏了捏她柔软的脸蛋肉,“跟我还客气什么?再说了,你能看见自己脸上哪里沾了血?” 因常年习武,他指尖覆了层薄茧,隔着湿帕的柔腻触上她的脸,那片肌肤便似着了火,蓬勃地燃烧开。 光线昏暗,有几处血渍已经干涸,不好擦,戚展白便低下头凑近瞧,鼻尖时不时轻蹭过她的鼻尖。潮热的呼吸似有若无地吹拂而来,沈黛心里一阵急跳,垂了眼睫,想看他,又害怕跟他视线相接,只能使劲盯着他衣襟上的金丝竹叶绣纹瞧。 好奇怪啊,明明两人都做过比这还要亲密的事,甚至都快定亲,可自己见了他,还是会控制不住害羞和慌乱。 他不在的时候,她会坚强,乘风破浪、披荆斩棘都不在话下。可他一出现在面前,她就犯了懒,不由自主地变回那个不谙世事的懵懂小丫头,想撒娇,想依赖,想被他捧在手心上疼爱。 瞧见他脸上的疲倦,沈黛心里又涩涩的。 跟自己相比,戚展白和太后的关系要更亲,她都担心成这样了,更何况戚展白? 出事之后,他就一直领着禁军,四下追查那投/毒之人,连口水都没顾上喝。而这事背后又牵扯了什么样的波诡云谲,她都不敢往下细想。这么难,他还是什么不说,闷在心里自己消化,还挤出笑脸耐心照顾她。 纵使是铁打的人,也经不住这样搓磨啊...... 他为她撑起一片碧海蓝天,她也想许他一个温暖的避风港。 血迹擦拭得差不多,戚展白直起腰,转身去水缸里清洗帕子。沈黛展臂从背后抱住他,脸贴上他坚实的背脊,轻轻蹭了蹭,在一片熟悉的冷香中,合眸道:“别担心,皇祖母会没事的,我陪你一块守着她。” 温软的一点触感,像云朵缱绻地栖在后背,戚展白背脊僵了一瞬,慢慢软下来,不自觉弯了嘴角。 其实这么多年,他一个人风里雨里摔打过来,早已经习惯,也没觉得自己哪里苦。可如今尝到了她给的甜头,他就莫名变得矫情又古怪。 明明可以将自己的情绪收敛得很好,在旁人面前,他也的确做得滴水不漏,可一碰上这丫头,所有自制力就都成了笑话。总忍不住在她面前露出那么一星半点虚弱,看她为自己操心,围着他团团转,他心里便暖烘烘的。 可看久了,他又心疼懊悔得不行,发誓以后绝不会再这样。然而真等到下次,他又控制不住重蹈覆辙。 简直有病! 还是一种,名叫沈黛的病。 换一种角度,这大概也算是一种福分吧——至少这世间真的存在这么一个人,他在她面前,可以不用坚强,可以不做那个无坚不摧的战神,就只做戚展白。 这么一想,整颗心都柔软了下来。戚展白莞尔,柔声道:“好。”缓缓转过身,将她拥入怀中。 月色摇晃树影,两人静静依偎着,在一怀惊涛骇浪里拥有了片刻的宁和,无需述说相思和情谊,就这么抱着什么也不做,心里便装满了满足,装满了妥当。便是前头再来一百个风浪,他们也是不怕的。 旁边忽然有人咳了声,是关山越来请人了,“王爷,陛下和皇后娘娘到了,正在前殿等着呢。” 这来得可真是时候。 两人不约而同叹了口气,看着彼此,又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没有点破,就这么心照不宣地往回走。 * 寿康宫前殿。 殿内乌泱泱跪满了人,各个面如菜色。仔细一瞧,元韶容和华琼也在,且还跪在最前头,看样子是刚问完话。 天佑帝和皇后坐在上首,一个撑着额,一个捏着手。两人应是刚从寿宴上回来,华服都没来得及换,喜庆的颜色这会子倒更衬出一脸愁云惨淡。 见沈黛回来,沈素眼睛亮了亮,也不用宫人搀扶,自己便迫不及待起身小跑着过去,“昭昭,你可无恙?”攥着她的手,仔仔细细上下打量。 沈黛抿笑摇头,“姑母放心吧,我没事的。” 元韶容就在旁边,听到这话,阴阳怪气地笑了,“沈姑娘自然是没事的。这世上,哪有人下/毒,会给自己也下一份的。” 沈黛愣住,不知她在说什么,目光四下溜了遍。 大家虽都不敢抬头,但余光总有意无意地往她身上扫,同她视线相接后,又立马后怕地转开。 她恍然大悟,这是把她当作那下/毒之人了? “你住口!”沈素扭头呵道,“事情还未调查清楚,你凭什么认定就是昭昭?” “不是她还能是谁?皇后娘娘方才不是已经盘问过宫人了吗?太后入口的东西没有问题,那问题出在哪?可不就出在喂东西的人?今日太后的药,可是沈姑娘喂的,本宫想喂,还近不了身呢。况且......” 元韶容冷笑,乜斜眼睨着沈黛,“毒/发的时候,太后不是正和沈姑娘单独说话么?怎就这么巧呢?事关太后安危,皇后娘娘可不能偏私啊。” 殿内沉默下来,好长一段时间都没人说话,只有角落一炉沉水,在徐徐散着香。 香雾调和了夏夜的沉寂,弥漫过来,沈黛微微眯起眼,同元韶容对视。隔着那片迷迷滂滂,沈黛清楚地瞧见她嘴角一点点勾起得意的笑,忽然有种茅塞顿开的感觉。 难怪啊难怪,今日元韶容一反常态不断忤逆太后,她就觉哪里不对劲,原以为,是因她留了华琼这一后手,坚信能以此击溃自己,所以才敢这么肆无忌惮。现在看来,倒是她低估了。 元韶容根本就不是冲着给戚展白赐婚去的,而是冲着她。 又或者说,是冲着沈家。 一旦这投/毒的罪名坐实,以陛下的孝心和外头朝臣们的压力,她铁定吃不了兜着走,沈家也会受牵连。届时,苏元良趁这机会再推一波,满门获罪抄家在所难免。 当真好算计! 既如此,这毒,定然和他们母子脱不开干系。 可偏生,今日一整天,元韶容还真没近过太后的身,也碰不了太后入口的东西。太后毒/发时,她更是已经被关了禁闭,这么多人都看见了。 好一个无罪证明啊......竟是因祸得福,帮了这毒/妇一把! 不,这不是“因祸得福”,今天白日元韶容遭受的一切,本就是她计划中的一环,就为了这一刻为自己开脱。 “淑妃娘娘这话,未免也太过武断。” 戚展白上前,当着天佑帝的面,二话不说抬脚就踹在元韶容胳膊上,居高临下地睥睨她,双眼似沉了一湖冰水。高大的身影却温柔地笼住沈黛,完全将她护在自己羽翼下。 “昭昭给太后喂的药,也是从别人手里半道接过来的。若真有事,早就出事了。还有午间独处,当时本王就在外头听着,两人有说有笑,若昭昭真在那时候下/毒,太后会不反抗?还笑?” 元韶容猝不及防摔倒在地,胳膊火辣辣地疼,皱着脸娇娇“哎呦”两声,一副要吐血的模样,视线往上瞥,天佑帝在椅上坐得八风不动,漆深的眸子里没半点情绪,根本没有为她说话的意思。 她心一梗,差点真吐了血。 错着牙花,把气全撒在了戚展白头上:“王爷可知什么叫‘避嫌’?你如今是掉进了温柔乡,和皇后娘娘都一样,心都偏到爪哇国去了,自然会为沈姑娘说话。哪怕所有证据都指向她,你们也觉她是无辜的,哪里还记得什么孝心,管什么太后?” “你!” 沈素气急,欲给她一巴掌,手刚抬起来,胸口忽地一阵刺痛。她身子本就不好,适才听说太后中/毒,气血就已吓得散了一散。这会子急火攻心,她有些支撑不住,捂着心窝摇摇欲坠。 天佑帝原本被他们吵得头疼,揉着额角在座上头疼。瞧见这幕,他太阳穴一蹦,急奔过来,将沈素揽入怀中,紧张地探她脉搏,“素儿,可有哪里不适?” 矛头转向元韶容,目光瞬间凛冽如刀,“这就是你对皇后说话的态度?再这般无理取闹,信不信朕现在便摘了你脑袋!” 惊天动地的一声吼,在场所有人都抖了抖,前额紧扣地面,瑟瑟不敢妄动。 举朝皆知,陛下对皇后的宠爱,明知她身子弱,不利生养,依旧力排众议奉她为皇后,从此椒房专宠,再不临幸后宫。年节时,长华宫的恩赏都要比其他地方多出不止一等。 旁人见了皇后,巴结还来不及,也就淑妃仗着自己生养皇子有恩,敢寻皇后晦气。皇后脾气好,不跟她计较,但陛下可不会。 元韶容从未见过陛下发这么大火,惊出一身冷汗,却是更加不服气,“陛下,臣妾也是为了您,为了太后着想啊!您想,今儿是什么日子?是太后的大寿!倘若真闹出个三长两短,寿日变忌日,您今后该如何自处?” 天佑帝一噎,恶狠狠瞪着她,唇瓣翕动,到底是没法反驳。 元韶容瞧出他心中动摇,拭着泪花朝太后寝殿方向一劲儿磕头,话却是对天佑帝说的:“陛下,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啊,陛下!趁现在人还没跑,当赶紧捉拿沈姑娘下狱,为太后出气才是。” 天佑帝不说话,她便不依不饶,誓要追杀到底。 一句句悲戚,乍听是在为他分忧,实则却如千万根银针扎入他毛孔,直逼神经。他咬着槽牙,望着寝殿,又瞅了眼怀里的佳人,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时,沈黛迈着莲步上前,朝他盈盈行了个礼,不卑不亢道:“陛下,凭今日发生的事,想来怀疑我的人,应当不止淑妃娘娘一个。瓜田李下,我也不想被人戳脊梁骨。既如此,还请陛下准许我留下,寻到那真正下/毒之人,自证清白。顺便,也能照顾皇祖母。” 戚展白一瞬敛了眉,张开欲阻止,沈黛只朝他摇摇头,含笑以口型回答:“我无事的。” 无事?怎么会无事?这里可是皇宫!连他都不敢担保万无一失,她哪来的自信?若是真有个三长两短,他该怎么办?她考虑了皇祖母,考虑了陛下,也顾念了皇后,却独独舍了他...... 戚展白拳头在袖底捏得山响,可到底是败在了她明媚的眼波中,愤愤甩了下袖,扭过头去没说话。 沈黛这一举,着实解了天佑帝的困局。 他吁出一口气,看向沈黛的眼神里含着感激,“还是昭昭识大体。这样吧,你就跟小时候一样,还住那芷萝宫,需要什么便直说,也别有什么负担,就当是进宫游玩。” 冰冷的眼梢划到元韶容身上,“都照你说的办了,高兴了?好赖也是长辈,非要跟一个孩子过不去。呵,太后罚你抄经,朕看是罚对了!太后罚你多少,朕再加一倍,还不快滚!” 高兴?元韶容险些没气昏过去,他老苏家的屁股,果然都是歪的!咬着牙最后狠狠剜了沈黛一眼,等着吧,看你能得意到多时! 公案草草了结,众人各自散去。 沈黛亲自帮太后梳洗完,简单收拾了些东西,准备离开,瞥见角落阴云密布的某人,正目光灼灼盯着她,分明是有话要说,却咬着牙就是不肯上前。 她叹了口气,主动过去拽了拽他衣袖,“别生气了,我留下来,也是为了能和你并肩作战呀。” 戚展白冷哼,“我不需要你作战,我只要你好好的。” 这话说得,还是一如既往的直白坦荡。 沈黛嘴角压不住上扬,踮起脚尖,在他高挺的鼻梁上轻轻一吻,双眸含着璀璨的光,一眨不眨地望住他,“可我想跟你一起作战。我答应过皇祖母,会好好陪在你身边。丝萝依附乔木而生,我不想做丝萝,我想做你身旁的乔木,等你累了,偶尔也可以依靠我一下。” 戚展白一哂,偏头不看她,犹是一副气咻咻的模样。 手却很诚实地爬到了她腕子上,一点一点将人扯进自己怀里。这么小、这么软的一团,还说要给他依靠,他不屑地“嘁”了声,脸却埋入她颈窝留恋地蹭了又蹭。馨香入心扉,他便什么气也没有了,嘴角情不自禁就弯了起来。 一时竟有些分辨不出,究竟是被她这话乱了心神,还是被她这双眼。可又有什么差别呢? 这辈子,他早就已经栽了。 在心里暗暗踢自己一脚,戚展白拽下腰间的双鱼玉佩,拆了半副予她,“这个你拿去,若有麻烦,就去寻禁军帮忙。他们都认识这玉,会全力相助于你的。” 沈黛提着络子摇着玉,狡黠地冲他眨眨眼,“还是我夫君厉害,一块玉就能调动千军万马。” 戚展白眼睛一亮,捏着她下巴凑去,“你叫我什么?” 刻意压低的嗓音,像是在哄诱什么答案。 沈黛惊觉失言,慌忙抿了嘴,眼神左右飘忽,“就是,呼——”说着,便呼了一口气。 戚展白被她逗得哭笑不得,胸膛闷闷发震,也凑到她耳边呼了口气,好整以暇地看着那片雪白一点点飞红,等她整个人都烧透了,他才贴着她耳廓哑声道:“比不得我夫人厉害。” 一个眼神,就让他千军万马都溃不成军。 * 从寿康宫出来,天已经黑透,夹道里死一般的寂静。天上瞧不见半颗星,月亮终于露了脸,却白惨惨的,照得整座皇城也格外凄怆。 元韶容火气还没消下去,骂了一路,见华琼心惊胆战提着羊角灯,自己都跟把自己绊倒,她由不得讥道:“原以为你赶应下这差事,怎么说也有点胆量,没成想,还是本宫高估你了。” 华琼心里委屈,“明明是娘娘没同我说清楚。若我事先知道是这么个活儿,打死我也不敢......” 元韶容一道眼风扫来,她背脊一僵,赶忙住了口。 “事先知不知道,这事都已经发生了。你现在只要知道,若是再像方才那样多说一句,那就不是‘打死’那么简单的事了。” 元韶容慢摇着团扇,声音被风吹得幽幽,“慌什么,不是还有本宫和二皇子在吗?再不济,还有那人给咱们兜着,横竖轮不到你倒霉。有这功夫闲操心,不如先想想,趁着这几日那贱/人在宫里,咱们该如何折磨......啊!” 她边说边拐弯,声音还没落地,就被黑暗中伸出的一只手给抓住。一阵天旋地转,她被人压在墙上,脖子架了把剑,寒芒在夜色中轻闪,而那执剑之人的眼,却是比这利刃还渗人。 华琼撕心裂肺尖叫一声,瘫软在地不能动弹。 元韶容亦吓白了脸,勉强还能出个声儿,“戚、戚戚展白,你想做什么?” “做什么?”戚展白冷冷一扯嘴角,剑锋往前递了递,银白的刃面上登时染上一丝极细的红,“淑妃娘娘不是想知道,本王到底敢不敢以下犯上吗?本王现在就告诉你,若昭昭少一根头发,本王便卸你儿子一条胳膊。他有几只手够你糟践的,娘娘可要好好算一算。” 元韶容瞳孔骤缩,抖着声道:“你疯了!他可是皇子,是陛下的......” “皇子又如何?一刀下去,都不过是一块肉和几根骨头。”戚展白眉眼越见森寒,“淑妃娘娘,可要想清楚了。” 庞大的沉默横亘在两人中间,风从中穿过,羊角灯里的团光晃了晃,暗淡下去,快要映不清他们的脸。 也就在这时,一声尖锐的惨叫划破长夜,在两人心头都落下了一个直抵肺腑深处的震颤。 “不好啦!芷萝宫走水啦!” 作者有话要说:小仙女们,因为明天(8.11)要上一个千字收益榜,所以更新推迟到晚上23:00,会加更的,么么哒~ 第26章 沈黛离开寿康宫后, 就径直去了芷萝宫。 这里乃是当年陛下为方便她进宫陪伴皇后,特特修建的寝宫,一应物什都依着她喜好而制。便是如今她已甚少入宫, 里头的摆设也还保留着当初的旧模样, 未曾动过半分。 如今故地重游,却是因着这么个缘故, 沈黛颇有些感慨万千。 为这莫须有的罪名把她拘在宫里,皇后也甚是不好意思,特特从自己的长华宫打发了几个利落的宫人, 来伺候她起居。这会子她们已经燃了香,熏了被褥, 预备伺候沈黛梳洗。 “我还不累,你们且先下去, 过会子再说吧。” 沈黛一行吩咐她们,一行在书案前坐了下来,铺好澄心堂纸,提笔在上头勾勾画画。 案上燃着沉香,绿釉猊香炉顶上袅袅吹开薄烟, 将她柔美的五官衬得愈发清丽。 不累是不可能的,这一日鸡飞狗跳地闹腾下来,她跟一张拉满了的弓似的, 没一刻是真正松快过的。 但没办法, 现在不是能休息的时候。太后的毒, 太医院暂且还没个头绪,只能靠几味草药先缓着。一日寻不到那投/毒之人,太后就离鬼门关更近一步,她如何休息得了? 虽说她已基本能肯定, 这毒就是元韶容的手笔,可她究竟是如何在完全没近身的情况下,给太后下了这么个厉害的玩意儿的? 宫人劝了几句,劝不动,没办法只能由她去,递上一个食盒,道:“这是方才宁陵公主打发人送来的茶点,给姑娘解馋。姑娘大半天都没好好进过膳,就吃些点心垫垫吧。”说完便退下。 苏清和? 倒是好长一段时间不曾见过面了。听说近来陛下打算为她挑选驸马,她挑挑拣拣,一个都没要,惹得陛下不悦,罚她在宫里修习规矩来着。若问她为何不要...... 想想那只猫,沈黛莞尔一笑,捻了颗鹅黄酥放到嘴里,脑海里一时思绪翻涌。 今日太后一直瞧着的那座楼,沈黛是知道的。 那是宫中禁地,名叫语海楼,已荒废许久。 传闻当年修建太液池时,惊动了里头的恶鬼,祸害了好些人命,天师便在旁边修了这么一座楼,用以镇邪祟,后来果然再没出过事。 传说真真假假,现已无从考证。可有时夜里,那楼会传出凄厉的怪叫,却是许多人都曾听见过的,故而一直没人敢靠近。 沈黛倒是打楼前走过一回,也是在那里捡到的知老爷。 当时,她和苏清和都抢着要养。她抢赢了,还没来得及高兴,苏清和一哭,那混账沈知确就做主把猫给了苏清和,还哄她说,以后会再赔她一只。结果到现在,她连猫毛都没见着一根! 可真是她的亲哥哥。 她不服气,去找太后给她做主。她大概这辈子也忘不了,太后听说她去了语海楼时的表情——好好一张慈祥的笑脸,仅是一瞬,就垮了下来,跟擀面杖“唰”地一下推过去似的。不仅没为她撑腰,还狠狠教训了她一回,罚她抄了一整夜的经文。 那是太后第一次冲她发火,也是她发过的,最大的一次火。 那时,沈黛只当她是担心自己被楼里镇压的邪祟伤害,所以才这般生气,可现在...... 沈黛在纸上写下个“珠儿”,指尖摩挲着玉质的笔身,一双温婉的柳眉往中间挤,若有所思。 已近深宵,远处的梆子声“笃笃”敲打过来,又“笃笃”敲打过去。窗户没关严实,有风顺着缝隙寒津津吹进来,沈黛在那团寒冷里细细地抖了一抖,回过神,正想唤人。 外间忽然响起一声惊慌的:“走水啦!走水啦!” 沈黛心头猛地一蹦,顺着那道窗缝看出去。 茫茫墨色中迸出一线鲜艳的红,借着东风排山倒海般呼啸而来,耀亮半边天幕,几乎是一瞬间,就将寝殿团团包围。 脚步声、喊叫声、泼水声此起彼伏,冲撞出一派兵荒马乱的气象。 黑烟滚滚呛入七窍,沈黛捂着嘴呛咳不已,喉管子仿佛撕裂般地剧疼,眼眶一瞬叫泪花填满。 油。 门窗和柱子都被人涂满了火油。 一直靠熏香掩盖,所以才觉察不出来。 眼下一沾着火星子,便立刻燎原成了四面火墙,封堵住所有出路。 沈黛忙拿茶水打湿帕子,掩住口鼻起身要跑。 可膝盖还没撑直,她眼前便一阵天旋地转,神志宛如从悬崖上纵身一跃,咚,人无力地瘫软下来,哗啦一声,将案上的东西扫落一大片,再想站起来,却无论如何也使不上力气。 这是怎么了? 沈黛圆着眼睛不知所措,余光扫过案边倒扣着的食盒,她的心蓦地一沉,这点心有问题! 是谁? 元韶容还是华琼? “姑娘!姑娘!”外头有人喊她,哭腔在火光中声嘶力竭。 “我......我......”沈黛拼命张了张口,一点也发不出声。 火势越来越大,梁柱苟延残喘地“吱呀”,有几根已支撑不住,“轰”地砸落在她身旁,震起一片灼人的灰。 “咳——咳——” 沈黛捂着帕子猛咳,指尖紧紧扒着地,使劲全身力气,才勉强前往前挪了一小步。眩晕感沉甸甸压下,脑海里如走马灯般闪过无数画面,最后定格分别前,她和戚展白相拥的一幕。 渐渐,她眼眶湿红。 为什么? 明明都快定亲了,为什么还会这样?真要如此,她宁可不重生,免得又一次招他难过! 她不甘地咬破舌尖,想靠疼痛让自己保持清醒,眼皮却似灌了铅般,根本抬不起来。彻底失去意识前,视野里一个模糊的人影推门而入,一步一步朝她走来...... * 大火烧得蹊跷,借着东风嚣张了许久,直至次日鸡鸣平旦时分才勉强扑灭。 从元韶容的寝宫到芷萝宫,要横穿过大半座皇城。 戚展白几乎是一路向北狂奔着,气都顾不上喘,几次差点叫门槛绊倒,再也没了战神四平八稳的气度。 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金碧辉煌的芷萝宫,俨然已化作一片焦土,丝毫瞧不出往日的风采。夜风一吹,断壁颓垣“滋”地迸出几点星星火花,青窅天色映衬之下,更像是现世讽刺的哑笑。 苏清和领着一大帮人先他一步赶来,却也晚了,只在寝殿范围找到一具焦透了的女尸,衣上残余的碎布纹样,同沈黛昨日穿的一样,身高体形也都与沈黛相仿。 “不,不可能,不可能......”苏清和一下被击中,颓然瘫坐在废墟里,捂着脸“呜呜”恸哭起来。 知老爷不相信,垂着耳朵,兀自在灰烬里不停扒拉,喉咙里咕噜着发出低声的“喵呜”,像是在唤沈黛的名字。 戚展白也不信,连靠近一步都不愿意,只远远站着,用一种极其淡漠的眼神睥睨。漆深的凤眼笼在将亮不亮的凄惶天光里,像是雪地里深埋的针。 众人合力,将焦尸小心从灰里拖出来。 一枚鱼形玉佩从她怀中滑落。 衔头咬尾的一双鱼,世间仅此一对。而她那只就这么叮啷,掉在了松软的焦土上。 声音轻得几不可闻,却似有千斤重,狠狠砸在戚展白心头。 头一回,他没了主张,脑袋一片空白,木讷地呆立在原地,影子空荡荡地投落地面,被远处的灯火无限拉长、轻颤。 他很想亲自上前查看,很想找出蛛丝马迹,然后理直气壮地告诉他们:“你们都认错人了!” 可两条腿好像都不是他的,根本迈不动。 不会的,怎么会呢?怎么可能是他的昭昭? 一定是他们认错人了。 明明刚才,她还在他怀里撒娇,说要做他身旁的乔木,同他并肩而立。眉眼一弯,笑得那么好看,天上的月亮都要自惭形秽。 周围的空气里还有她的气息,那么灵动鲜活,他指尖还留有她的温度。 怎么可能变成现在这样?! 哭声此起彼伏撞进他耳朵,戚展白脑袋“嗡嗡”的,心烦意乱捏着拳,想一人抡一个。夏夜的风里蛰伏些微薄寒,迎面打过来,轻飘飘没什么力道,他却平白无故踉跄了下,喉中涌起一阵腥甜。 关山越下意识伸手去扶,“节哀”二字在舌尖绕了绕,终是紧紧闭了嘴。 劝不了的。 跟在王爷身边这么多年,没人比他更清楚,沈姑娘在王爷心中的分量。 不只是意中人,更是他的命,他的命! 是融于骨血、奉于心尖般的存在。 这么多年,他看着王爷因沈姑娘掉一滴泪,而彻夜难眠;也因沈姑娘一笑,而意气风发好几天,挨了罚也不见恼。 有回王爷在西境遇袭,身中毒/箭,需剜肉剐骨方能尽除。毒已入心肺,王爷连日发着高烧,意识模糊到谁也认不得,可嘴里却还清楚地念着“昭昭”,始终也只念着“昭昭”。 硬是靠着这两个字,从鬼门关挺了回来。 他知道,王爷是想留着命回去见她。 如今沈姑娘没了,王爷的心也就去了。 今后王爷会变成何模样,他想不出来,也不敢往下想。 关山越愈发自责懊悔不已,若是他多留一份心,派两个得力的人守着,就不会是现在这种局面。 倘若叫他寻到那纵火之人,他定不轻饶。 定了定神,关山越问旁边的跪着的一溜宫人,“起火的时候,你们都在哪儿?为何只有沈姑娘没有逃出来?” 宫人抹着泪回答:“姑娘说不必伺候,奴婢们就在隔壁屋里侯着。那火起得突然,奴婢们回神时,整间屋子都已经烧起来了。奴婢们想冲进去救人,可根本冲不进去,也没见姑娘出来,隔着窗户往里瞧,姑娘她一直趴在地上,像是想爬出来,又动弹不了。” 关山越咂摸出了什么,蹙眉追问:“沈姑娘回来后,可有吃过什么东西?” “旁的倒没吃,就吃了公主打发人送来的点心。” 苏清和还沉浸在莫大的哀伤中,闻声,脸“唰”地从掌心里抬起,“我没打发人送点心啊。” 宫人一愣,傻了眼,“可、可那人的确是......” “查。” 两人还未分辩清楚,一直沉默的戚展白忽然开口,嗓音幽寒沙哑,像是失语许久的人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道,“给本王查清楚了,一个都不准放过!” 惊天动地的咆哮,带着种要把人五脏六腑都挖出来的狠劲。 大家都颤了一颤,关山越也不禁起了一身细密的鸡皮疙瘩,连声都不敢出,只敢颔首以示知晓。 若说从前的王爷冷漠易怒,但多少还通点人情,可眼下的王爷却是连这最后一点心智也彻底舍弃掉,成了真正在人世间游荡的修罗。 这时,后头忽地传来一声轻响。 “什么人!” 关山越大呵,不等他回头,一柄削铁如泥的长剑便“哐啷”一声出鞘,先他一步划破漫漫夜色,擦过元韶容耳畔,直挺挺插入她背后的槐树,入木三分。 剑身猛烈颤摇,寒光在昏昧天色里轻闪,映出元韶容一张苍白到无一丝血色的脸。发髻上一支玉钗当即断成两半,青丝半斜。有几缕从她鬓边飘临,落至剑锋,无声断成两截。 周遭一瞬万籁俱寂,连风都不敢从这经过。 剑的主人漠然朝着槐树走去,步子像是刻意拖长,玄衣下摆轻擦过焦土,丝利刃划过草尖。沉稳的足音在寂静中回荡,每一声都格外捏心,仿佛就踩在心尖上。 元韶容定在树上,抖似筛糠。额角有汗珠蠕蠕滑下,勾起一阵奇痒,她硬是不敢抬手擦一下。 天地良心,这场火当真同她无半点干系! 她承认,之前她千方百计留下沈黛,是没安好心。原是打算留她在手里,用后宫里的法子折磨她几日,给自己出出气。再按原计划,用投/毒一案,把她和沈家一并收拾了,永绝后患。 可现在,这一切都被这火毁得一干二净。 消息传来的时候,她也吓得不轻,以为是沈黛刻意使诈,便想亲自过来探一下虚实。可怎的就成了这样? 要说对那纵火者的恨,她可并不比戚展白少。 “戚、戚戚展白......”元韶容抖着手指,扩着嗓门给自己壮胆,“本宫警告你,可别乱来......” 话还未说完,眼前忽然闪过一道寒光。 伴随一束飞溅的淋漓鲜血,钉在她耳边的长剑不见了。 她的食指,也不见了。 手起刀落不过眨眼一瞬,元韶容甚至都感觉不到疼,收回手,翻转着手腕愣愣瞧了半天,她才捂着伤口,蹲下来哀嚎,额前覆满了冷汗。 “姓戚的!你竟敢......你竟敢如此对待本宫?你等着,本宫这就去找陛下,削了你的藩,夺了你的权,将你这个目无法纪、无君无主的狂徒当街问斩!哦不,要凌迟处死,千刀万......唔。” 话说到一半,剑尖再次横扫而来,这回,竟是直接伸入她口中,再深一寸,便会当即给她开喉。稍稍一动,剑身双侧的利刃便在口腔抹出两道伤,血腥在嘴里漫延,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却是连干呕一下都不敢。 “削藩、夺权?”戚展白冷嗤,烛火照亮他眉眼,沉沉的,像染了霜。 “这些都无所谓了。本王说过,若昭昭少一根头发,本王便要你儿子一条胳膊。淑妃娘娘再想想,自己这指头断得,是不是有些太便宜了?” 便宜? 元韶容气得五脏六腑都搅合到了一块儿去,还没来得及发泄,戚展白忽然俯身与她平时,眼里覆满冰凌。 “方才那一剑,本王原是想取娘娘性命的,但现在,本王改主意了。比起死,本王更想看你生不如死。”他边说边抬手,气定神闲地扶了下元韶容发上的珠钗,盯着她的眼,含笑一字一顿地道,“在此之前,娘娘可千万要好好活着啊。” 他笑得异常柔和,柔和得根本不像他。 比动怒时还可怖千倍万倍。 阴冷的游丝从他眼角眉梢掠过,元韶容怔怔地,一股寒意顺着背脊缓缓爬上来,钻进脑子,没入四肢百骸。 等人都散去了,她还没醒过神。 * 翌日一早,尸首被收敛好,送去沈家。 显国公府一片缟素,哭声震天。林氏头带抹额,顶着一双核桃眼匆忙从屋里出来,老远瞥见那吉祥板,人便昏厥了过去。 沈岸绷着脸,挺着腰杆过来主持大局,一举一动都有模有样,似乎并未受丧女之痛影响。可视线落到吉祥板里头时,他瞳孔骤然缩起,脑袋一阵晕眩,踉跄了下,撑着棺板方才勉强站稳。 沈知确看在眼里,着实心疼,赶忙去搀他,劝道:“父亲,您都跑了一夜了,还是先回去歇一歇,这里交给我便是。” 沈岸看了眼他通红且犹带血丝的双眸,摆着手摇摇头,手指搭在棺板上轻敲。 沈知确以为他是有话想在合棺前,单独和昭昭告别,行了个礼正要退下,沈岸却忽然叫住他:“姓戚的那小子呢?他之前不是挺痴情的吗?怎么这会子倒不见人影了?” 提到这个,沈知确心里便不是滋味。 “他怕是毁了。从昨儿夜里知道消息到现在,他一口饭没吃,水也不喝,觉就更别提了,领着他的府兵满帝京地找。非说昭昭并未遭遇不测,只是叫人绑架了。” 他目光调向正门前的影壁,沉沉叹了口气,“都说湘东王最是冷血无情,依我看啊,这世上千万个痴情种加到一块,都不及他一个!” 沈岸牵唇不屑一嗤,指尖叩着棺板,”痴不痴情,为父是不知道了。但论眼力,的确是千万个人加一块,都没他明锐。”抬起指头,在空中点了点他,“连你这个混五军都护府的,也不及他。” “嗯?”沈知确一脸茫然,垂眸溜了眼棺椁,“父亲此话怎讲?”灵光一闪,他有些不敢相信,又克制不住惊喜道,“莫非昭昭没事?” 沈岸这才露出个赞许的笑,“这具女尸的身形特征的确和昭昭很像,为父和你母亲加在一块,也难分辨清楚。但再精妙的谎话也是谎话,成不了真。” 说着,他朝吉祥板里抬抬下巴,“烈火中烧死的人,若非被绳索捆绑,都会本能地佝偻着抱住双膝,但你看这个,背挺得比你还直,根本就是死后才被丢入火中烧成这样的。若那凶手是杀完人,想毁尸灭迹,那宫人当时就不会瞧见昭昭在往屋外爬,那就只有一个可能。” 沈知确一拍手,恍然大悟,“狸猫换太子!” 沈岸轻哼,“为父虽不知那人的目的,但有一件事敢肯定,昭昭还活着!” 说着,他猛一回身,对众人道,“传我的话,显国公府上下全力配合湘东王,就算把帝京翻个底朝天,也要把人给我找出来。切记,务必保证大小姐的安全,至于绑匪......” 他嘴角泛起寒凉的笑,拳头捏得山响,“无论是何身份,都给我碎尸万段!” * 沈黛不知自己这样昏睡了有多久。 身体都快感觉不到外界时间的流动,像是又回到了前世,自己中/毒难解,茫然无力地躺在床上等死的时候。 前世的一幕幕画面也如走马灯般,打脑海里晃过。 从少时初次进宫,鲜花着锦,到后来满门下狱,雨打飘萍。那种身临其境的感觉委实不好受,她不禁都要以为,重生什么的,根本就是她做的一场梦,像庄生梦蝶般。 直到最后,画面定格在那场大雪,那人口中的一句“昭昭”。 沈黛猛地惊醒。 意识还存了一半在梦里,她小口小口急喘着气,身上的药劲还没完全过去,四肢还绵软着,使不上力气,她只能就着这方床榻,惘然地扭着脖子四下顾看。 一桌一椅,一床一窗,和她一个人。 大门关着,应是从外面上了锁。窗户还拿木板横七竖八地胡乱封死了,只留了一小道口子来采光。一只淡紫色花骨朵正顺着缝隙蜿蜒进来,好奇地往里张望。 这里是哪儿? 沈黛好无头绪,但窗外的景色有些眼熟。眯起眼仔细分辨了会儿,她心头猛地一蹦哒。 语海楼!这里是语海楼! 所以她被人从芷萝宫劫持出来后,并未走远,还待在皇宫里。 这招高啊,真是高。 照寻常人的思维,从一个地方劫了人,定会第一时间远走高飞,去个任何人都找不见的地方藏起来,凭谁能想到留在原地?退一万步说,就算戚展白和爹爹真想到来宫里找人,只怕也寻不到这座荒废了尽百年的楼。 沈黛恨恨捶了下床板。 身体恢复得差不多,她两手撑在身后,一点点坐起,正思索如何才能逃出来去,头顶忽响起一阵沉闷的脚步声,向着一个方向去。 沈黛循声望去,竟还有楼梯! 那这动静是人还是...... 脑子里涌入许多关于这座楼的诡异传闻,她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咽了咽喉咙,她从头顶摘下一根发簪,两手一块攥着高高举起,簪尖冲前,屏息目不转睛地盯着楼梯口。 天光自窗上小口照进来,不规则的一束,浮沉上下翻飞,暗处看去更加明晰。那身影也一点一点走进光束,在视野里清晰。 不是鬼怪,是人。 还是个......女人? 看年纪,大约就三十多,同她母亲相仿。一身素白的裙子,洗得有些发黄,却很干净。发上没什么装饰,挽得倒是极规整。盈盈往那束光里一站,有几分人淡如菊之感。 对视一眼后,她还冲她笑了下,似乎并不在意自己拿簪子防备她,还“啊啊”比了几个手势,似乎在安抚她不要害怕。 宫城禁地,住了个女人,还是个哑巴? 看这周身气韵,就算不是名门大家出身,也应当算得上是小家碧玉。 沈黛仍不能放松戒备,攒着眉试探问:“你是......?” 话还没说完,大门上忽响起一阵“琅琅”的开锁声。 那女子一惊,慌忙跟她一顿比划,沈黛虽看不明白,但隐约能猜出来,“你是让我不要把你的事说出去?” 那女子小鸡啄米般点着头,露出个微笑,转身便提着裙子跑上楼。 是个哑巴,但耳力没问题,看来不是天生的哑巴,应当是被后天毒哑的。 到底会是谁? 沈黛望着空荡荡的楼梯口,若有所思。外头的人正好推门进来,朝她这边走。 这么个荒废的地方,除了她和那神秘女子,就只有那人会过来——那晚在芷萝宫纵火劫走她的人。 而这人,沈黛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那时候她意识虽昏沉得厉害,但还不至于完全昏迷,至少还能看清楚来人的鞋子。 金丝蟒纹皂底靴,鞋后跟还镶了个鸽子蛋大小的翡翠。整座皇城里,只有一个人会这般打扮。 燕居的云纹绉纱随步伐摇摆,天光下有种涉水而来的错觉,见她不回头,也不恼,兀自气定神闲地绕到她前头,拢着袖子,苏元良冲她和煦一笑。 “昭昭,我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肥章算双更啦~ 本书又名,《你永远猜不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嘿嘿(/ω\) 再次谢谢各位大佬的地雷和营养液鸭,让大家破费啦,么么 第27章 今日天色不大好, 厚重的云翳积压在天上,似是不堪重负,随时都会倾下一场瓢泼大雨。 门窗封锁的小屋就更加昏暗。 分明是大晌午, 光线却阴沉得宛如黄昏, 以致屋里的气氛都沉甸甸地郁结在了一块。 光束斜切过沈黛的眉宇,她微微眯起眼, 漠然注视着眼前的男人。 这对母子可真是有意思。 元韶容千方百计想让她死,眼瞧就快成功了,她儿子却费心巴力地把她救了出来。元韶容若是知道了, 怕是要气到呕血不止。 “昭昭,那场火实在太凶险了, 你瞧,我为救你, 指头还叫火给燎了,疼得我夜里都睡不着觉。”苏元良递手给她瞧,笑得温和,一副并不打算与她计较的模样。 见沈黛无动于衷,他讪讪收回手, 给自己打圆场:“一点小伤,也不算什么。只要你没事,我受再多的苦, 也心甘情愿。就是这几日我政务繁忙, 实在走不开, 只能委屈你先一个人在这里静养。寂寞是寂寞了些,但至少安全。等过了这段时日,我便接你出去。” 一个人? 沈黛微不可见地蹙起眉。 所以苏元良并不知道,这里还关着另一个人?怪道那哑女不让她说。 可, 不是苏元良,又会是谁呢? 她不说话,苏元良只当她是默认,吊着的一口气略松了下,再去看她。 小姑娘生得比旁人都白,穿一身水红襦裙站在光束里。身影玲珑,有梅花一样纯洁芬芳的味道。他想起那晚抱她离开,指尖细腻馨软的触感,心神都荡了一荡,不禁伸手去够她的脸。 “昭昭莫怕,等去到外面,我们便成亲。” 却听一声清脆响亮的“啪”。 沈黛一巴掌扇到他脸上,力道过重,竟直接将他的右脸扇扭到了左边去,人也趔趄了下。 “成亲?”她冷笑,“我便是死,也不会嫁给一个为达目的,连自己的亲生祖母都敢下/毒伤害的人渣败类!” 苏元良捂着发烫的面颊,愕着眼睛,“你、你......” 沈黛甩着手,道:“你想问我是怎么知道的?那我便告诉你,我也是才刚确定的。这还得感谢你把我带到这儿呢!” 苏元良闻言,越发困惑,“我?” 沈黛冷哼一声,指着窗口那朵紫色小花,“你可知,这花叫什么?那是鬼美人,世间罕见,也极难养活。我曾试着养过,一次也没成功,没想到这里会有。其香虽无毒,但若是同某些草药混合,便会使人致幻,甚至威胁性命。” “好巧不巧,那些不能与它相融的草药,同皇祖母每日所用之药不径相同。而更巧合的是,这花香,竟和那日华琼身上的如出一辙。怪道那日,淑妃娘娘说什么都要领她过来。” 她边说,边冷眼转向苏元良,“二殿下,你说呢?” 苏元良脸上的神情已从惊讶转为慌张,但也仅是一瞬便平静如初,语气却没了方才的温柔,“你既什么都知道,又为何问我?” 这是承认了,还一副一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 那可是他嫡亲的祖母啊! 沈黛拳头在袖底紧握,“善恶终有报。我劝殿下现在就放了我,不然等王爷和爹爹寻上门,即便殿下是皇子,也要吃不了兜着走!” “放你走?”苏元良不屑地嗤笑,“你知道你昏迷的这几日,外头都发生了什么吗?我准备了一具同你相似的女尸,如今沈家已将她当作你,风光大葬,又怎会来这寻你?” 沈黛眼皮一跳,一口火气烧上心头,“你!” 苏元良笑得越发狰狞,“我?我怎么了?这事你还该谢我才对!若不是我,你早就被那人......” 情绪上来了,他越说越激动,有些刹不住车,到这才突然意识到什么,赶紧住嘴。 可沈黛早已听进心里去,“那人......谁?” 苏元良眼神闪烁,改了口:“左右是没人会来救你了,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不出今日,太后中/毒之事就会发酵,到时便是你沈家的大限。你若是识时务,这几日就老实在这待着,好生思索,该怎么为方才的狂言同我道歉!” 他语气凶狠,声音却不似方才那般镇定,像是怕她再追问,撂下这话扭头就走,还狠狠锁上了门。 沈黛拧眉望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若有所思。 但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当务之急,是要赶紧想法子逃出去,救皇祖母和沈家,可不能让这对狼心狗肺的母子得逞! 可是要怎么逃出去? 沈黛四下寻了好几遍,当真是连个耗子洞都没给她留,这该如何是好? 她愁得在地心里直转圈,却有一声细弱又熟悉的猫叫,传入她耳中。 窗上的那个采光的小口,不知何时镶嵌进来一颗橘色的猫脑袋,左右扭啊扭,圆滚滚的身子便缩成长条“流”了进来。 “知老爷!”沈黛欣喜地抱起它,“你是跟踪苏元良过来的?” 知老爷得意地,“喵!” 沈黛笑着揉它脑袋,抬头打量那道口子,忽然有了主意。 “你在这等会儿。”她放下猫,从裙上撕下一片布帛,咬破食指,在布帛上写写画画。疼痛钻心剜骨,她只咬牙忍着,等写完,额上已覆了一层冷汗。 顾不上擦,她将布帛叠好绑在知老爷尾巴上,揉着它脑袋,“帮我把这封信带给王爷,沈家和皇祖母,还有我的性命,就全靠你了。” * 苏元良本想看望完沈黛,就去御书房求见天佑帝,给沈家最后一击。 可顶着这么大一个巴掌印,他委实没脸再见人。 出了语海楼,他就高举着袖子挡在面前,假装是挡太阳,径直坐轿出宫回了他的皇子府。 但他万万没想到,元韶容已在府上恭候他多时,瞧见他,也不废话,直接给他的左半边脸上来了个“花开二度”。 “我为了你费尽心机、忍辱负重,好不容易才把那死丫头摁在宫里,你就是这样报答我的?” 这巴掌扇得比沈黛还重,苏元良两耳“嗡嗡”,踉踉跄跄在地上摔了个大屁股墩儿。 不敢在母亲面前造次,他赶紧爬回来,朝她咳头求饶,“母妃我错了,母妃。但我是真的喜欢昭昭,您就再疼我一次,最后一次,好不好?” 看着他这低三下四的模样,元韶容恨铁不成钢,“若是旁人,我也就睁一眼闭一眼了,可她姓沈!是沈家的人!你救下她,那人会放过你吗?” “母亲放心,我不会让他发现的。”苏元良激动道,“反正现在大家都相信,昭昭已经死了。咱们将计就计,就说她是畏罪自尽,沈家照样连坐。只要咱们俩不说,没人会知道的。” “没人会知道?”元韶容笑容惨淡,“当初我也是这样想,才会落了那么大一个把柄在那家伙手里。现在不得不为他做事,还成天提心吊胆,担心东窗事发。” 边说,她边垂了手,抚着苏元良脑袋,“好孩子,听我一句劝,放手吧。世上好看的女孩那么多,何必非要在她身上吊死?” 苏元良心凉了大半,咬了咬牙,愤而起身,用一种鄙夷的目光嫌恶地睨她,冷嘲热讽道:“这回儿子可真是沾了母亲您的大光呢!” 这“大”字,他咬得极重,凝着多年的屈辱和怨恨。 元韶容当即红了脸。 这些年,陛下专宠皇后,根本不去后宫。她虽生养了皇子,可到底是个女人,会寂寞。是以那天夜里才会跟侍卫...... 原以为自己遮掩得很好,却不知这事从头到尾就是一个圈套。 酒里被人下了药,连那侍卫也是那人刻意安排好的。 倘若被陛下知晓,别说她了,连她儿子都要倒霉。不得已,她成了那人手里的一把刀,指哪儿捅哪儿,做尽不干净的事。连沈家那么厚的根基,她都敢拼死一斗。 这事的确是她连累了儿子,可被自己儿子这么看待,元韶容还是恼羞成怒,“你放肆!” 举起手,给他瞧自己裹着纱布的半截食指,“你怨我,我还怨你呢!若不是你自作主张带走沈黛,我也不会被戚展白砍这一刀。” “你!”苏元良自知理亏,只能将这股窝囊气借袖子甩出来,“那现在怎么办?昭昭必须死吗?” 元韶容毫不犹豫地点头。 “无论如何,咱们母子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谁都不能独善其身。你且告诉我那丫头在哪里,我替你去处置了,免得你又舍不得。你也别闲着,赶紧召集你那些幕僚,商量该怎么尽快扳倒沈家。” 最后商量了几句,两人不欢而散。 苏元良带着一肚子火出来,命人备车,才行到游廊上,便有一家丁匆匆忙忙连滚带爬地过来,“殿下,不好啦!湘东王杀进来了!” 话音未落,那人又挨了一脚,扑腾着双手飞到他脚前,捂着胸口“哎呦哎呦”打滚。 苏元良后撤一步,抬眸瞧见长廊尽头,戚展白冷着脸,气势汹汹朝他走来。他连忙转身要逃,却被戚展白抓着衣襟,一下摁在抱柱上。 那力道,与其说是“摁”,倒不说是拿手将他牢牢锤在柱子上,深深嵌进了木头里。 苏元良咳嗽连连,嘴角淌出了一抹红。 “昭昭在哪儿?”戚展白恶狠狠地盯着他,浓睫交织下的一线天光里渗出丝丝森寒。 苏元良心肝颤了一大颤,却仍嘴硬道:“我不知你在说什么?” 胸膛上立时传来一阵骨头断裂的“嘎吱”声,苏元良疼得“嗷嗷”惨叫,额角霎时冷汗涔涔。 “别装傻了,送点心的人都已经招了。”戚展白语气降至冰点,脸凑近些,像要吃人。 苏元良大惊,“怎么可能!我的人怎么......” 戚展白却笑了,“怎么不可能?殿下若是再不坦白,本王也让你见识见识,他到底是怎么招供的。” 苏元良从头皮麻到了脚趾,直觉那一瞬间,“恐惧”二字似乎有了可以形容的具象。 想起方才,自己冒着生命危险去寻她,她却一口一个王爷地拒绝自己,他越发不甘心,反握住戚展白的手腕,阴恻恻笑道:“她死了,被我给玩死了。直到死,她都是我的女人,而你什么也不是。” 边说边一脸餍足地舔了下嘴唇,“帝京第一美人,果然名不虚传。当真是食髓知......” 话还未说完,一阵天旋地转,他被戚展白一拳狠狠抡在了地上。 苏元良气极,挣扎着伸手要去够路边的石头,戚展白先一脚踩住了他的手。 若说刚才将他摁在柱上只用了五份力,那这一脚便铆足了十分,伴着清晰的指骨碎裂声。 苏元良疼得双眼发黑,寸缕寸金的衣裳被冷汗湿了个尽透,整座皇子府都回荡着他撕心裂肺的哀嚎。 识时务者为俊杰,他认怂,“我错了,饶了我吧,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可戚展白早已杀红了眼,再听不进去半个字,嫌他太吵,脚尖挑起他下巴,一脚踩在了他脸上,发狠地碾了碾。摁在地上暴打一通不解气,又拎鸡仔一样把他从地上提溜起来,迎面又是一拳。 苏元良牙齿合着血被揍掉两颗,膝盖还没撑直,就被戚展白照膝盖窝狠力踹了一脚,人直接跪倒在地,面朝的还是显国公府方向。 再打下去,就要出人命了。 可戚展白周身还萦着浓浓的戾气,家丁们瑟瑟缩在角落,没一个敢上前阻止。 忽地,长廊尽头急奔来一个兴奋的人影,“王爷!王爷!” 戚展白勉强从昏沉的心智中抽回一点游丝般的理智,转头看去。视线从关山越的笑容,转落到他怀里的知老爷,最后定在猫尾巴上飘着的布条。 盛夏喧嚣的蝉鸣声中,他清楚地听见自己死灰一样沉寂了数日的心,再次清晰而有力地蹦跳了下。 * 语海楼。 送走知老爷后,沈黛也没闲着,拿着那支发簪在屋里又转了一圈,试图撬开封在窗上的木条。 哑女一直站在楼梯口瞧着她。 木条每松动一寸,她指尖就往阑干里捏深一分。眼神也从方才的友好,变成了警惕。 似乎并不喜欢她这出逃的举动。 沈黛被盯得发毛,心底疑虑更深。 自己若是能成功撬开窗户,也算是为她打开了一条逃脱天生的路,她怎的还埋怨上自己了? 难不成......她是心甘情愿被关在这儿的? 沈黛攒眉正思忖着,门口忽然响起一阵急躁的铁锁“哐啷”声,震下门上一片陈年的灰。 哑女宛如惊弓之鸟,忙不迭提着裙子窜跑上二楼。 沈黛心也跟着提起来,攥紧手中的发簪,双目屏息盯着那扇木门。 是谁? 苏元良还是戚展白? 抑或是另有其人? 大门被一脚踹开,阳光冲进来,沈黛下意识侧头眯了眯眼,再睁开,却见一片织金绣牡丹花的裙角滑过门槛。 她的心一下沉到谷底。 元韶容狰狞着一张脸,厉目在屋内狠扫了个遍,盯着沈黛手里的发簪,嘴角酿起一抹讥诮,“沈姑娘还真是顽强。” 多难得的机会啊,她为刀俎,沈黛为鱼肉。本想再多羞辱几句,但这里毕竟是宫城禁地,她不能带太多人,也不能逗留太久,恐惹人猜疑。 惋惜地叹了声,她抬了抬手,“手脚麻利些。”说完,便悠哉悠哉地转去门口。 “是。” 内侍颔首,阴笑着朝沈黛走去,手里的匕首在阳光下反射着森寒的冷光。 沈黛咽了咽喉咙,转身就跑,却被他掐着脖子摁回到了地上,整个人骑跨上来,“奴才下手没轻重,姑娘就莫要再挣扎了,免得多受皮肉之苦。” 可声儿还没落地,楼上忽然飞冲下来一道白色人影,一下将他撞开。内侍始料不及,“哎哟”在地上滚了一圈,匕首从手里甩脱。 “哪个王八羔子!”他骂着娘,伸手要去捡匕首。 哑女先一步踢开那匕首,举起手里的苕帚,劈头盖脸对着他一通乱打乱踹,叫他自顾不暇。期间还不忘给沈黛使眼色,让她快逃。 沈黛咳嗽着从地上坐起,脸颊憋得通红。草草道了声谢,她起身朝门口跑去。 门外,元韶容听见里头动静不对,拧着眉头回来,“你是让你轻些吗?怎的还......哎哟。” 就和沈黛撞了个满怀。 两人齐齐摔倒在地,怔怔互视对方一眼。方才被撞落的匕首就在门槛边,她们几乎是同时朝那匕首伸出手。 沈黛最先拿到,奈何方才那一番缠斗,她力气已消耗得差不多。 元韶容抓着刀刃,发死力一挣,掌心通红一片,却也真抢了过来,还反手将沈黛推下了门前的三节台阶。 沈黛摔倒在地,后背像是被巨石碾过,“嘶嘶”惊痛出满额的汗,强撑开眼皮看去。 “哈哈哈,姓沈的,对不住了。倘若今日真让你逃出去,本宫和二皇子就全完了。你我之间本就是生死两难全,本宫只好委屈你年纪轻轻,先行一步了!” 逆光中,元韶容居高不下地睨着她,发上珠翠尽散,青丝如乱麻般堆积在颈侧,却笑得格外灿烂,几近癫狂,举起匕首猛然往下一扎。 手刚抬至最高处,却听一声狠戾的“咻”,腕上像被猛兽咬噬般巨疼。她还未来得及喊出声,就被惯力带起,直挺挺摔撞在了墙上。匕首“咣当”落了地。 她想走开,手却不听使唤,茫然仰头看去,一支羽箭贯穿了她手腕,竟直接将她钉在了墙上! 殷红顺着血洞流出,没多久便泅染了大片衣袖。 “啊——” 元韶容声嘶力竭地痛呼一声,颤着左手想拔出来,耳边又是三道劲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径直射中她左手腕和一双脚踝,年画似的,将她牢牢钉在了墙上。 撕心裂肺般的疼,仿佛灵魂也被撕裂。 元韶容如困兽般,猩红着双眼,在墙上一阵扭曲挣扎,却因失血过多,翻了个白眼,昏厥了过去。 沈黛瞧清全过程,人怔怔的,还未缓过神。 下一刻,她就被人从地上温柔地抱起,额间落下一抹深吻:“昭昭,我来了。” 声音抖似风中枯叶,又含着种飘摇了许久的灵魂瞬间归体的安定。 伴随一颗滚烫的泪珠,从他此刻冷硬却也透着十二分歉意的面颊上滑落,重重砸在了沈黛脸上。 沈黛眼睫一颤,心也跟着细细拧了起来,双臂勾缠住他脖子,在盛夏勾芡了烈日燥热温度的风中,将自己送上去,还他一吻。戚展白愣了一瞬,也不顾旁边还有人看着,闭上眼,加深了这一吻。 生离死别后的唇舌相缠,彼此都有种恨不得想将对方生吞入腹的狠。 画面映在旁边旁边槐木叶尖悬着的露水上,又被惊起的飞鸟震落,像盛夏黄昏里最唯美的一幅画,不断拉长,不断缩小。 无须多言,深情尽在其中。 关山越木头似地杵在旁边,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只好转过身,捡起地上的玄铁弓,尴尬地搓着,替他们望风。悬着的一颗心,这一刻才终于落回原处。 这几日王爷的煎熬,他都看在眼里,却也是第一次见识到。 为了找沈姑娘,王府里多少将士被折腾得快垮了,打仗都没这么累过,王爷却还跟个没事人一样,继续没日没夜的连轴转。 说“没事人”也不对,确切一些,根本就是具行尸走肉,直到这一刻才重新活了过来。 总算是有惊无险啊,再折腾几日,连他都要被王爷给活吃了! 因吻得太狠,戚展白下巴上的一圈淡青胡渣扎得沈黛刺痛。沈黛摸着他瘦了一圈的面颊,这才几天啊,就成了这样...... 她心中很不是滋味,叹道:“你变丑了。” 戚展白轻笑,“嗯”了声,离开她唇瓣,额抵着她的额,问到:“你不喜欢了?” “才没有!”沈黛把头摇成拨浪鼓,眼神坚定地望住他。 自然是喜欢的,喜欢极了! 他劳累成这样,可都是因为她啊...... “就是有些心疼。”沈黛嚅嗫着,垂了眼。 戚展白头又埋深些,鼻尖蹭着她鼻尖,喉结滚得异常动情,“那你以后就好好待在我身边,再也不要分开。唯有你安好,我的一切才有意义。” 他说着,眼里含着光,隐约闪烁些许水色。 是失而复得的喜悦,亦是大灾大难后的后怕。 沈黛喉中哽咽,双手再次环住他脖子,唇瓣贴合,含笑道:“好。” 戚展白也笑,欣慰地。 声音随气息一块送进她嘴里,有些抖,亦有些哑,咬着她的唇道:“永远在一起,到死也不分开。” 气氛正当好,耳边响起一声细弱的枯枝断裂声,和着一声潺潺如泉的歉意,“抱歉,无意打扰到二位了。” 沈黛转头,被斜阳照得眯了眯眼,她抬手挡在额前。 视野里,来人着一身白衣,纤尘不染的衣袂随风飘卷。一抹笑意沉在落日金灿的余晖中,神秘又悠然,“父皇派我来善后,看到二位无事,我便放心了。” 父皇? 沈黛茫然了片刻,终于想起来他是谁,又不禁感慨万千。 若不是他自幼体弱多病,一直在外养病,最适宜当太子的人不是苏元良,而是他啊。 才德兼备的大皇子,苏含章。 就是不知,他是何时回的京? 作者有话要说:本场MVP,液体知老爷! 第28章 一场风波震荡朝野上下。 后宫里手掌实权的妃子勾结前朝位高权重的皇子, 一块毒/害太后,构陷朝廷重臣,甚至公然于宫廷之中纵火杀人。 大邺开国两百余年, 还是头一回闹出这等丑闻。 天佑帝震怒, 元韶容和苏元良头顶烈日跪在御道边负荆请罪。他一个也不见,龙手一抬, 隔着轿撵的纱幔,狠狠往他们脸上砸了一道圣旨,便扬长而去。 苏元良被贬为庶人, 发配边疆服役,终身不得再回帝京。一应党/羽或贬或诛, 无一幸免。 元韶容获赐鸩/酒一杯。 毒就取自语海楼边上的鬼美人花,入口剂量是太后那日所中之毒的数十倍。 仅一小口, 便叫她七窍流血。却没速死,被折磨了整整三日,肝肠几近寸断,才终于咽了气。死后,她也不得葬入皇陵, 草席子一裹,被丢去了乱葬岗,沦为野犬裹腹之物。 相较于他们这几日的凄风苦雨, 显国公府这头则端的是烈火烹油, 鲜花着锦。 因太后毒发时, 沈黛及时传召太医救治,且一直陪伴照顾左右,还险些遇害。这回寻到毒/源,救太后脱离鬼门关, 她亦占了头功。 天佑帝和皇后心里不胜感激,又过意不去,故而破格封赏她为“圣缨郡主”。 且不说郡主这头衔如何,光是这其中的“圣”字,就足以令满朝震惊。大邺立朝以来,王公贵族多如牛毛,可所赐的封号也就那些褒奖溢美之词。 能获此等殊荣的,她是唯一一个。 随封号一起赐下的珍宝更是装了好几车,衔头咬尾送进显国公府,直将门庭前的路全堵了个干净。族中子弟也跟着沾光,加官晋爵者不在少数,不仅没抄家,风头还更胜从前。 “啧啧啧,你一个郡主,现在倒比我这个公主过得还风光。” 苏清和抱着知老爷,在沈黛闺房里溜达,对着满屋的宝贝连连咋舌,“连皇祖母醒来后,第一个唤的也是你的名儿,非催我过来瞧瞧。不瞧倒好,这一瞧,都把我给瞧委屈了。” 沈黛笑了笑,斜歪在美人榻上,猫儿似的眯起眼,惬意地抻了个懒腰。 这几日,她一直在家中静养。无论外头发生什么,母亲都不让她管。说一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也不为过。 她本就是个懒的,这一歇,就把自己给歇圆了一圈。 可脑袋却没闲着。 听苏清和提起太后,沈黛翻了个身,曲起手肘垫在脸颊下,“救皇祖母的解药,真是苏含章制出来的?” 鬼美人花于中原并不常见,其毒/性在医书上也未曾有过详实记载。纵使沈黛弄明白了太后中/毒的始末,太医们仍束手无策。 可偏偏,苏含章却配出了解药。 太后服下后,没多久便退了烧,当晚就恢复了意识,能正常说话进食了。 一个连自己身子都调养不过来的人,竟有本事救别人? 苏清点了下头,“是他制出来的。父皇当时也奇怪来着,他只说自己是久病成良医,这几年在外养病,有幸结识那鬼医,同他修习过两年医术。闲暇时,也好搜集孤本医书打发时间。可巧就曾读到过这鬼美人花的记载,所以才知道解法。” “左右最后是真治好了,父皇也就没多问,赏了他不少好东西,还答应把这案子全权交给他处理。” 说起这个,沈黛心里就窝火。 那日,戚展白将她从语海楼救出,她念着楼里还关着位神秘的哑女,便想让戚展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人带走,秘密调查。 ——太后如此关心这座语海楼,保不齐,就是跟那哑女有关。 奈何半路杀出这么个程咬金,接了案子,带走元韶容和那位内侍也就算了,还拿“保护现场”为由,把他们的人全拦在外头,一个都不让进去。 等他们忙活完,沈黛再过去寻人,那哑女早没了踪影。 也不知是被苏含章当作证人带走了?还是她发现情况不对劲,自己悄悄跑了? 反正线索到这,是彻彻底底断了。 沈黛揉着眉心叹了声,有些泄气地倒回美人榻上。 案角的金猊幽幽吐出一缕一缕薄烟,香气氤氲,被窗外吹来的一阵薰风带乱。沈黛盯着那飘渺的轨迹,脑海里一时思绪翻涌。 其实,论起亲疏,他们这孙子一辈中,同太后走得最近的,不是她,也不是戚展白,而是苏含章。 那是个奇怪的家伙。 脸上总挂着谦和的笑,跟苏元良很像,但又不一样。苏元良的谦和,源于对红尘烟火的执迷不悟,简而言之,媚俗;而他的谦和,却是一种拒人千里的冷漠,看着在笑,眼里却是空的。 同他对视久了,会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沈黛对他也不甚了解,只知他出身不高,母亲只是浣衣局的一个小小宫人,阴差阳错下承了一夜雨露恩泽。 陛下怕皇后知道了会伤心,将这事瞒下,赏了点银子就把她打发了。 可后宫那些未得宠幸的嫔妃却把她视为眼中钉,随便按了个罪名,将她丢去掖庭受罚。以至于后来,她怀了龙种,在掖庭诞下皇长子,最后死在了掖庭,陛下都不知晓。 等陛下得知自己还有这么个儿子时,苏含章已经在掖庭住了八年。 怕生,不识字,话都说不利索,完全没有一个八岁的皇子应有的风采。这一身病根,也是那时候积攒下来的。 陛下心里愧疚,但到底是不喜这么个呆呆傻傻的儿子,让他入了皇家宗室,便没再管过他。倒是太后心疼他,将他召到身边亲自教养。 苏含章也不负她望。 短短两年时间,他就将之前落下的所有功课全部补上,且还远远赶超了其他兄弟姐妹,可谓业精六艺,才备九能。 时人更是将他和戚展白并称为大邺文武双璧。 大家都以为,他会是未来的储君。可他却突然离京,过他闲云野鹤的生活,完全不把皇权富贵放在眼里。现在又毫无征兆地回来,一改往日不争不抢的作派,开始主动揽活儿...... 沈黛深深拧起秀眉,看不透。 苏清和见她一直对着一团烟发呆,以为是为情所困,“啧啧”两声,指着桌上那钤有湘东王府徽记的锦盒,似笑非笑地问:“这回终于是大大方方送进门,不再假借旁人的名义了?” 这“终于”两个字,用得十分有灵性,再接上个“进门”...... 沈黛“唰”地红了脸,娇嗔地剜她一眼,“去你的。” 宝贝似的将锦盒抱入怀中,明明没有沾灰,她还是噘起嘴,在盒面上仔细吹了遍,又怜惜地抬袖来回拂拭。 其实里头就是寻常的人参鹿茸,她显国公府库房里就有一大摞,没什么稀罕的。 可因着是他送的,这意思就大不一样了。 帝京里多的是会见风使舵的人,见她眼下风光,都上赶着送礼巴结,都快把她屋子堆满。春纤和春信昨儿领着人收拾了一整天,才勉强倒腾出地方来。 出手最阔绰的,自然要属湘东王府。 大车小车运来的东西,都能同宫里所赠之物相媲美。马车进门的时候,沈黛一直提着心忐忑不已,生怕爹爹和母亲拿大棒子把人都赶出去。 可他们始终什么也没说,睁一眼闭一眼地就放行了,简直不可思议。 难不成经这一遭磨难,他们已经接纳戚展白了? 沈黛不是个擅长掩藏心思的人,这点少女心事很快表现在了脸上。 “其实......”苏清和左右瞟着眼,神秘道,“你若是想知道答案,现在就去大堂偷听,应当还来得及。” “大堂?” 沈黛一头雾水,见苏清和脸上的笑容越来越玩味,她忽地灵光一闪,一把抓握住苏清和手腕,指尖因激动而控制不住发颤。 “莫非王爷今日要上门提亲?” 苏清和暧昧地挑了下眉,“更准确地说,是已经在提了。” 沈黛的心跳顿时漏了半拍,旋即又“咚咚咚”毫无章法地胡乱蹦哒起来,“哎呀,你怎么不早说啊!”二话不说从榻上起来,蹬了绣鞋匆匆往外跑。 适才还是一副“侍儿扶起娇无力”的模样,现在倒是有一身用也用不完的力气。 作者有话要说:太困了,先写这点,起床后再补个肥的,给各位大佬鞠躬qwq 评论区的问题,哑女的事暂时还不能说,不过她是好人,放心。 至于苏含章,我看到有人已经发现华点了。之前苏元良从丰乐楼回来,差点被箭射中,箭上写着“章”,就是苏含章的“章”。 第29章 沈黛匆匆忙忙赶过去的时候, 偌大的庭院已经叫湘东王府送来的聘礼堆满,都快没地方落脚。主人家没发话,丫鬟婆子们都不敢妄动, 只能任由它们在这里挡道。 堂屋里气氛压抑, 像一潭冰冻三尺的死水。沈黛站在在门外,鹤一样伸长脖子往里瞧。 门口正对面摆着一张巨大的木制立屏, 上绘山水图,沈岸和林氏两人坐在屏风前的紫檀木坐榻上。 一个手捧聘礼礼单,冷着脸、沉着嘴角, 一声不吭地翻阅; 一个慢摇团扇,手边有份相同的礼单, 却放着不去看,仿似一点也不在意。视线一个劲儿往下首方向扫, 上下两排眼睫密密交织,带着审视。虽没有杀伐狠戾之气,但也足以叫人惊心。 那架势,不像在相看自己未来的女婿,倒更像是在三堂会审。 沈黛不安地揉捏着帕子, 屋里的檀香味道冲得她头昏脑胀。 戚展白今日为何会突然上门提亲,她能猜出来。 自她被封为郡主,上门求亲的人就越发多了, 都快把显国公府的门槛踏破。 头先, 太后是答应为他们俩赐婚, 还愿帮忙说服母亲。但眼下这情况,她老人家刚打鬼门关走过一遭,他们怎好意思拿这事来烦扰她? 戚展白也是怕爹爹和母亲将她先许给了别人,所以才抢先走了这一趟。 至少给外头的人提个醒儿, 沈家这门亲,他们可高攀不上。 就是不知,爹爹和母亲肯不肯点头...... 心一横,沈黛抬腿要进去。站在林氏身边的沈知确瞧见了,忙给她使眼色,让她退下。 沈黛不情愿,但也怕惹爹娘生气,反给戚展白帮倒忙。撅了撅嘴,她无奈地收回脚,同苏清和一道扒在门上,紧张地往里看。 林氏的目光还在戚展白身上搓磨。 戚展白恍若不知,托着茶盏,拿瓷盖儿刮里头的茶沫儿,兀自气定神闲地品着。即便是提亲这样的大日子,他仍是一身元色衣袍,腰束嵌玉革带。 光线穿过菱花窗斑驳在他身上,眉宇间犹带连日奔波劳累的淡淡倦色,目光却明亮沉稳。竹叶纹氤氲开浅金色柔光,衬得他姿仪挺拔,此刻更是难得透出一种少见的温雅。 像是为上门提亲,而刻意收敛了从前的肃杀戾气。 林氏嘴角染上星星笑意,收回目光。 为人父母,总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寻个世间顶顶好的归宿。湘东王的门第是好,放眼全帝京,当真寻不出第二个。戚展白的为人,她之前也见识过了,是个值得托付终生的人。 但那只眼,终归是她的心病。 然这几日,女儿下落不明,翻遍帝京也寻不见人,外头的人只会幸灾乐祸,甚至还传出了不少诋毁诽谤之言,连族中至亲也都生了退意。唯独戚展白死咬着牙,就是不肯放弃。 他吃了多大的苦,她是看在眼里的,渐渐也想通了。 瞎一只眼便瞎一只眼吧,左右他心里干净着,比那些双目正常的人都更明辨是非善恶,这就足够了。若是女儿这回能平安脱险,这门亲,她便不再反对。 “这段时日,若不是王爷出手相帮,昭昭只怕是凶多吉少,理应是我们先亲自登门道谢才是。王爷年少有为,不嫌我女儿蠢钝粗鄙,愿娶她为妻,这是她的福气。只是这提亲......” 别人家提亲,都是由家中德高望重的长辈出面,哪有人自己登门为自己提亲的? 未免太轻率。 哪个正经人家会这么办事的? 林氏面上露出尴尬的笑,点到为止,也不说破。 戚展白是何等聪明之人,林氏一番话还没说完,他就已经明白她的意思。 微微笑了一笑,他放下茶盏,两手向前叉手执礼,神色庄重道:“婚姻大事,自当遵循三媒六聘之礼。晚辈爱慕昭昭,更不忍心让她在这事上吃亏,落他人口舌。晚辈已修书回祖宅,请祖母上京,亲自主持操办媒聘之事,绝不委屈昭昭,还请伯父伯母放心。” 这一声声“晚辈”和“伯父伯母”喊得,着实叫人惊讶。 同他先前上门时一口一句嚣张的“本王”相比,全然不似一个人。 林氏愣了一愣。 沈岸也从礼单上抬起眼,视线在他身上来回打量,眼皮慢慢眯起。 “有王爷这句话,我便放心了。”林氏露出个满意的笑,心里对这个女婿已认得八/九不离十,放下团扇,拿起桌上的礼单翻阅,打发人去整理外头那几座“礼山”。 这便是应允了。 显国公府明面上是国公爷主持,沈岸在外也是一副说一不二的威风模样。可知根知底的人心里都清楚,他是个出了名的耙耳朵,只要林氏点头,他就没有二话。 沈黛悬着的心总算落回肚里去,拍抚着胸口长出一口气。 沈知确咧开嘴,抱拳正要同好友道喜,却听沈岸突然开口:“都先别急着忙活。我这还有话,想问王爷。” 众人一顿,纷纷诧异地望向沈岸。 林氏也纳罕地攒了眉,“老爷?” 沈岸抬手示意她别说话,礼单往桌上一扔,乜斜眼看向戚展白。 “王爷口口声声说爱慕昭昭,但王爷可知,这‘爱慕’二字,究竟有多少分量?倘若有朝一日,王爷遇上两难境遇,不得不在自己的前程,甚至在关乎自身恩仇的大事,和昭昭之间做一个选择,王爷可能做到,永远不背弃昭昭?” 此言一出,沈黛心再次提了起来,十指紧紧扣住门框,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为人父的心疼自己女儿,想试探一下女婿的真心,这本无可厚非。 只是照沈岸这咄咄逼人的架势,怎的跟他们之间本就存了什么难以跨越的深仇大恨,迟早会危及她和戚展白的关系似的? 屋里再次旷静下来,众人面面相觑,皆都云里雾里。 林氏轻“嘶”了声侧坐过身,茫然瞧着身旁的夫君,恍惚有些不认识了,“老爷......” 沈岸还是那副执拗的模样,一双眸子宛如鹰眼,直勾勾钉在戚展白身上。仿佛戚展白今日不给他一个准确的回答,他便不会再准许他跨进显国公府半步。 戚展白亦在缄默地打量他,眉心微蹙,漆深的眸子云遮雾绕,带着点探究。 沈岸也不躲闪,曲指扣了扣桌面,嘴角干干一扯,又问一遍。较之方才,他此刻的语气多少带了几分轻蔑,“王爷究竟能不能做到?若不能,那就请......” “能。”戚展白径直望着他的眼,神色坦荡。 沈岸微微蹙了蹙眉,仍不肯就这么放过他,“如何证明?我可不是昭昭,凭你轻飘飘一句话,就能轻易点头。” 怎么证明?这太平盛世无灾无难的,要人家怎么证明?总不能让人家把自己的心挖出来给他瞧吧。 这也太欺负人了! 沈黛看不下去,提起裙子就要迈进去,脚尖还没沾到地,就听戚展白淡淡一笑,“好。” 寒光在屋内一闪而过,众人还未看清楚他的动作,佩剑就已还鞘。戚展白左手掌心多出一道食指长的细口,猩红的血珠很快从破口出渗出。 众人皆情不自禁倒吸口冷气,下意识攥紧手心,仿佛那道口子就疼在他们手上。 戚展白却犹是一副澹定从容之态,左手伸到茶盏上,捏紧拳,发力挤了挤。殷红顺着他掌心纹路滴落在茶水中,泛起一圈鲜艳的红,隐隐泛起腥味。 他只做不知,举起杯子,起身行到堂屋正中站好,朝堂屋上首的沈岸和林氏敬了一敬。 眼神坚定,不避不让。 “我爱慕昭昭已久,发愿娶她为妻,珍之重之。今后无论遭遇何等困境,都以她安危为先,终此一生,都只要她一人,绝不背弃。若她想寄情山水,我便辞官携她采菊东篱;若她喜荣华富贵,我便为她建功立业。凡世间所有,只要她想,我都倾其所能,为她亲手奉上。” “以血为誓,天地同鉴。” 说完,他便仰头,一口将杯中混着血的茶水饮尽,一滴不剩。血腥味冲鼻,他也未曾皱过一下眉头。饮完,只淡淡一抹唇角,将杯口超前亮了一亮。 最后,他双手抱拳,高大挺拔的身躯只在御前折下过,眼下却朝他们长身一揖,“望堂上双亲成全!” 每一个字都凝着扣人心弦的力量,无比清晰,掷地有声。 在场众人由不得惊呆在原地,嘴巴张得能吞下一个鸡蛋。 湘东王是谁啊? 手握数十万铁骑,朝堂之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除却陛下和未来的储君,他便是大邺最有权势之人。 可这样的人,却说只为她建功立业。甚至只要她一句话,他便会毫不犹豫地放弃他现有的一切,同她一道归隐山林。 浩大的静默沉淀在堂屋里,好长一段时间,屋里都只有深深的吸气声,却一直不见有人呼出。 沈黛怔怔望住戚展白的背影,耳边还清楚地回荡着他的声音。苏清和拽着她衣角,轻声唤她回来,沈黛都觉察不到,再回神,脸颊竟已湿潸。 沈岸老早就瞧见她在外头鬼鬼祟祟。 见她感动成这样,他恨铁不成钢地暗哼了声,有种好不容易养大的心肝肉,就这么平白被人剜走的气恨感。 目光如锉刀般又在戚展白身上狠磨了一遍,确定他眼中并无半分虚假,这才绵长地沉出一口气,没直接回应,只踅身对呆立在旁的下人们道: “都愣在这里做什么?外头那么多聘礼,好不赶紧收拾了,不怕待会儿来客人,叫他们看笑话?”说完就自管甩着袖子佯佯离开。 路过戚展白身边时,他还扬起下巴,努力让自己瞧着跟他一样高,发现比不过,还恨恨地哼了声,袖子摔得山响。 林氏捂着嘴一通暗笑,“这倔老头......”目光在下头两个想靠近、又不敢靠近的人身上徘徊了遍,也识趣地招呼大家离开。 * 众人陆续离开,没多久,堂屋里就只剩沈黛和戚展白。 戚展白方才全身心都耗在了沈岸身上,并未觉察沈黛也在。 这会子瞧见她过来,纤纤的身影在风中显得伶仃,幼鹿般的眸子刚叫水洗过,微微泛着红,戚展白眼神慌乱了一瞬,有些心虚地将左手藏到身后,面上笑得若无其事:“昭昭。” 却听一声清脆的“唰”。 沈黛抽出他腰间的佩剑,在自己手掌心同样的位置,也划了一刀。细细的一小道口子,渗出一点猩红的血珠子。 戚展白瞳孔骤然缩起,仿佛方才那刀并未划在她手上,而是径直扎进了他心里。 “你这是做什么!” 他一把抓起她的手,御赐的长剑“哐啷”落地,他也顾不得捡,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掏出帕子,又轻缓覆在她掌心,仔细帮她包扎上。手颤个不停,宛如风烛残年。 素白的一张帕子泅出淅淅沥沥的红,却不是沈黛的血。 “你可知我这剑有多沉多利?你若是没拿稳,这手现在就已经废了!都这么大人了,你怎么还......” 他训得正当起劲,一声细弱的抽泣声响起,宛如游丝,瞬间攫住他全部心神,他顿时哑了口。 “原来......这么疼啊......”沈黛仰起一双通红的眼,一眨不眨地望住他。 糯米细牙紧紧咬着下唇,咬得唇瓣都泛了白,像是要极力忍住眼泪。却还是有一滴夺眶而出,宛如清晨露珠沿着白嫩花瓣缓缓下坠,在那小巧雪白的下巴上兜转悬停。 戚展白克制不住,全身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那滴花露上,抬手想去擦,它却先支持不住坠落下来。 狠狠砸在了他心上。 “你怎么能这样伤害自己呢?” 沈黛拥入他怀中,环住他劲瘦的窄腰,小脸埋入他胸前抽噎。风从近旁的窗户吹进来,掠动裙褶,她纤弱的身子在风中细细颤抖,似一朵随水流波动的菡萏,我见犹怜。 戚展白猝不及防被她撞得晃了一晃,心里反复咀嚼着她的话,一颗冷硬的心不知不觉便软化做了水。 原不是在胡闹,只是在心疼他...... 戚展白嘴角抑制不住往上扬,左臂揽抱住她不盈一握的腰肢,右手轻轻拍抚她脑袋,掌住她后脑勺,往自己怀里扣。低下头,唇瓣贴合她耳廓,亲昵地磨蹭着,柔声道: “莫哭了,我这点血流得值。现在,再也没人能拦着我护你一世安好了。” 沈黛眼睫颤了颤,忘了要哭,呆呆地侧转过头。 正撞见他得意且温柔的眼波中,无一缕不是此生痴恋,在她心底悠悠氤氲出暖意,逐渐化作炽热的火焰,直要将彼此都燃烧殆尽。 是啊。 这回是真的再也没有人能拦着他们在一起了。 沈黛不禁莞尔,抬起自己受伤的左手,盖在他左手上。伤口相触,两人都嘴里都发出一声微弱的“嘶”,却谁也移开手。掌心相贴,彼此的血混流到了一块。 外间夕阳在天际肆意挥洒最后的余晖,有一缕传堂入户,投射在两人高举的双手上。蜜金色的微光从夹缝间泄出,逐渐被缓缓相扣的十指紧紧握住。 积蓄了一整日的光辉,就这么成了他们股掌间的温暖,握住了,就像是攥住了一生。 “王爷方才对昭昭许诺的事,昭昭也同样回给王爷。君若不弃,妾定永世追随。” 夕阳余晖打在她身上,半边身子都镶了圈金边。她在那片辉煌里眯眼笑起来,嘴角酿出两颗甜甜的梨涡。这种娇俏和灵动,是任何诗词都形容不出来的。 一声“君”,一声“妾”,听着普通,却是夫妻间才有的称呼。绵绵情愫,全在其中。 夫妻啊...... 戚展白心神不由荡漾。 原本,他对成亲还没什么感觉,不过就是将小姑娘接回王府一块过日子罢了。现在却因这一个称呼的变化,情不自禁想象起了婚后的日子。手藏在袖子里,迫不及待地掐算最近的黄道吉日到底是哪天。 恨不得今晚就洞房。 沈黛也在算日子,却不是在数婚期,而是惊喜地发现:“王爷!今儿是七夕!” 她在家中实在躺得太久,竟连这个都忘了。 戚展白倒是记得日子,只是不大明白,她为何这般兴奋?袖子的一个小小角被人轻轻扯了一下,奶猫般的力气,透着种撒娇的味道。 “王爷,七夕有灯会,我已经好几日没出过门了。”沈黛眼里装着楚楚,恳求地望住他,钩子似的叫人抓心挠肝。 戚展白喉咙微涩,却不上当,咳嗽一声正色道:“你如今身子还没养好,伯母拘着你,也是为了你好。” 沈黛才不听什么大道理,只一劲儿拥着他,扭着身子撅着嘴,一声一声娇滴滴地唤:“王爷——” 曼妙娇软的身子无意识地贴着他身体起伏,隔着锦绣衣纹,她身上的那点温度如火一般,灼烧着他的理智。偏她还不知道,仍继续在他怀里撒娇,扭得越发厉害。 戚展白眸光微暗,怀中的小娇娇似乎变成了烫手山芋。 再这么下去,他可能真等不到洞房花烛夜了...... 松开手,他咳嗽一声,冷下眉眼道:“不行。”嗓音却仍掩藏不住喑哑。 沈黛急了,也不要他抱了,甩开他的手,叉腰怒道:“你方才还说,我想要什么,你就给我什么呢!怎么一扭头,就翻脸不认账了!死小白!” 小......白? 方才还“王爷王爷”叫得亲热,怎么转眼就成“小白”了?还是死的? 戚展白眉梢抽搐得厉害,脸“唰”地拉了下来。 沈黛却笑得一脸得逞,一点不知错,还神气地翘起下巴,哼道:“那么多人都叫你王爷,我才不要跟他们一样。我就要喊你小白,小白小白小白!你是我一个人的小白,全天下也只有我一个人能喊!” 瞧给她美得! 越发不晓得天高地厚了。 倘若她知道,上一个敢这样在他面前叫嚣的人,如今坟头草都已经比他膝盖还要高了,她还能不能笑得出来? 戚展白恶狠狠咬了咬槽牙,努力在胸膛里搜索一番,却还真寻不到半点怒气,反而......还莫名有些美滋滋的。 自打上次落水之后,这丫头就像变了个人,乖巧了,也懂事了,大家都称赞不绝。 可他不喜欢。 总觉得她像是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受了天大的委屈,再也开心不起来了。因为这个,他还担心了好久。 骄纵些有什么不好? 他又不是惯不起。 所有人都要她听话,要她顺从,可他不要。 比起什么乖巧懂事,他更希望她快乐,无拘无束,就像初见时那样,花蝴蝶般迎着阳光自由飞舞。 就像现在这样。 日头又沉下去不少,沈黛越发着急,重新拥上来,软下语气,瓮声瓮气地在他怀里撒娇。一双眼波软糯又委屈地望过来,任是百炼钢做的心,此刻也得化作绕指柔。 戚展白无奈地摇摇头,叹了声,隔着她额前的刘海,轻轻啄了下,“去吧,换身好看的衣裳。为夫带你去逛灯会,让他们见识一下全帝京最好看的姑娘。”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订婚了qwq 这章写个纯糖的,喘口气,下一章继续搞事情。 第30章 为了七夕灯会, 帝京打从夏至伊始就开始筹备。 上至皇城下至寻常百姓家,无不张灯结彩。自丰乐楼顶层眺望而去,满城火树银花, 似一张网, 直要兜住天上的月亮。 而此间最热闹的去处,当属红鸾岛。 传闻此岛乃是月老于人间的下榻之所。 若是牛郎织女星相会之时, 来此处乞求姻缘,没准真能红鸾星动,遇见自己的良人。故而每年七夕, 这里都会聚集许多善男信女,甚至还有不少人专程驱车从别地赶来一问姻缘。 沈黛之前也曾听过这传闻, 早就想过来瞧瞧,奈何家中管得严, 没有信靠的人跟着,她不好就这么贸贸然出门。 而今却不同了,有戚展白在,她去哪儿都不用害怕了。 苏清和原也是说要跟去的,还特地打扮了一番。可才刚出门, 她就为知老爷的名字,跟“知大爷”吵了起来。四人行至渡口边,他二人又都双双不见了踪影。 沈黛心里一阵打鼓, 提着一盏兔儿灯, 在人群里东张西望, “他们该不会打起来吧......” 他们俩以前可没少打过,每回都是她来当这和事佬,在苏清和与沈知确之间调停,才没出大事。这回她不在, 可千万别闹出什么来。 戚展白吩咐完关山越渡船的事,听见她这话,转过头来。 今夜要去红鸾岛的人很多,水路上的船只一时腾挪不开,大家都挤在渡口这儿等,一时间人满为患。为免叫人群冲散,戚展白领着沈黛到旁边一株茂盛的木莲树下等候歇息。 此刻树上也悬了帛灯,灯下的圈口泻下一地光。小姑娘在那束光带底下踮起脚尖,湘色短襦搭配妃底青碧罗裙,头上松松挽了个单髻。 夜风一吹,齐胸束着的碎花缎带飘飘然,像只美人纸鸢,引得周围的年轻男子频频回头顾看。 还有几个当着他的面,就敢给小姑娘飞眼。 戚展白的脸“唰”地拉了下来。 小姑娘不想招摇,今夜本是打算女扮男装出门,听了他的话方才继续穿女装。 姑娘家嘛,该打扮还是得打扮,爱漂亮就得继续漂亮,没得因为许给了他,反而变得束手束脚,这个不敢穿那个不敢抹的。到时不开心了,不就成了他的错?这可不是他希望的。 但现在,他好像有些后悔了...... 有位玉冠锦衣的公子被身边的同伴怂恿着,过来搭讪,嘴还没张开,戚展白便伸手,将小姑娘扯到自己身后,极其自然地抬指帮她抿好额前的碎发,“放心,打不起来,你兄长他舍不得。” 这亲昵的动作,一看便是一对。 抬眼的间隙,他还不忘给来人一个浸满寒霜的眼神警告。 那公子结结实实哆嗦了下,连连哈腰认错,叹了声,三步一回头地离开。周围人也都泄了气,各自悻悻散去。 人群去了一层,留下的,全是姑娘们欣羨的目光。 戚展白还杵在那,腰背紧绷成铁板,戒备地护在她面前,一步也不肯退。 沈黛捧着袖子哭笑不得,抹着泪花打趣道:“他们会不会打起来,我是不知道了。可我怎的瞧着,你倒更像是要打人?” 戚展白轻哼了声,应得干脆利落,“他若再上前一步,我就真要打他了。” 正巧这时候,他们的船到了,正停在岸边,戚展白便拉着她往踏板上去。 关山越寻来的船有些大,踏板都垫得比其他船高出许多。底下江水极深,又是晚上,低头往下一看。黑黢黢的一片,什么也瞧不出来,却让人头晕目眩。 掉下去可不是玩的。 戚展白不敢放松,扶着沈黛的手臂,主动迈小步幅,配合她的速度慢慢往上走,时不时提醒她“小心”。一双剑眉紧锁着,不像去逛灯会,倒更像是要上战场。 沈黛抬头,正好看见他肩膀,那么宽阔,足够为她遮风挡雨。心里原本存了几分惧意,这会子因为他,全散了个干净。小鸟般依进他怀里,安心地将自己交托到他手上。 快登船时,就听一声响亮的“咚”,船像是被什么撞到,“咿咿呀呀”在水上猛烈摇晃起来,溅起的水花“哗”地将岸边的人淋出一串尖声惊叹。 踏板跟着船身一块摇。 沈黛尖叫着,重心不稳,人直直要往水里栽。好在戚展白眼疾手快,及时展臂环住她腰肢,将人牢牢护在自己怀中,否则她就真要去江里喂鱼。 “哎呀,真是不好意思,竟撞上了湘东王殿下的船。” 水上传来一道矜娇的女声,沈黛仰头望去。夜风吹开茫茫水雾,一艘黑漆的木船缓缓后退,离开方才相撞的地方。一个红衣少女正倚着船舷,单手托腮,盈盈冲他们笑。 水光接天,同夜色一般浓稠。 她这身红便格外扎眼,袒领开得有些大,能清楚看见锁骨下画着一支火红凤尾花。许是因为江边空气湿潮,又或许因为那花是新画上去的,花瓣儿上的彩墨都未干透。 “这船夫是本公主从西凉带来的,不大认识你们中原的水性,还望王爷和姑娘多多海涵。” 沈黛扬了扬眉,原是西凉的公主,宇文沁。 西凉和大邺敌对了数十年,这两年才基于对戚展白的忌惮,而主动附庸交好。这位公主,便是西凉送来帝京为质的。听说过两日,就要回去了。 大约是许久没回家,太兴奋,才会用这种方式跟他们“打招呼”的吧。 “相逢不如偶遇,船上备了我们西凉的葡萄酒,都是新酿的,王爷过来一道饮酒赏月如何?” 宇文沁一双媚眼幽幽睇到戚展白身上,丝般旖旎绵长,转向他怀里的沈黛,惊艳了一瞬便锋芒毕露,“王爷见多了中原的姑娘,想来也是腻了。不如......”她从髻上摘下一朵鲜花,亲了一口,抛到戚展白脚前,“不如多结交几个我们西凉的女子?” 她这装束在大邺本就少见,行事又如此大胆,不拘一格,与中原女子截然相反。岸上众人颇觉新鲜,旋即爆发出一片起哄吹哨声,“答应她!答应她!” 甚至还有人蠢蠢欲动,想去抢踏板上那朵鲜花。 沈黛太阳穴一阵“突突”,咬着牙正要帮戚展白拒绝,他就先冷着眉眼,斩钉截铁道:“不必了,本王还是更中意身边的女子。”说完他便低头,缱绻地望住沈黛,“走吧。” 余光瞥见踏板叫水花打湿,变得湿滑难行,他皱了皱眉,干脆将人打横抱了起来,目不斜视地往上走。行过那朵鲜花,他也不低头瞧,若无其事地踩在上头,走了过去。 跟踩踏板没什么两样。 沈黛叫这毫无征兆的一抱吓了一跳,两手下意识环抱住他脖子。 原以为这样的环境,双脚不着地,她会更加害怕。不料抱着她的那双手宛如铁铸铜浇而成,牢靠得,比她自己走路还令她安心。 她索性也偷了懒,依赖地在他怀里全身心放松,蹭着他的胸膛,小小地打了个呵欠。 宇文沁脸上笑容却僵住了。 若问她为何要邀请戚展白?倒也不是因为倾慕。她脑子又没敲伤,怎么可能会倾心一个害她远赴异乡为质的人? 说白了,她不过是好胜心作祟,想见识一下这个连她父兄都不敢提名字的、所谓的战神,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她一向自诩美貌,男人们见了她,无不魂牵梦萦。若是能让戚展白也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岂不也算是为西凉报了仇? 可现在...... 望着他不屑一顾的身影,宇文沁咬紧下唇,原本那颗只为逗趣闲玩的心,逐渐燃起了女人的征服欲。 两人快走出她视线,她一扯衣襟,提着裙子追到船头,半幅身子往下探,“我这艘船更大,王爷当真不上来瞧瞧?”曼妙的身段因这动作,胸前景致尤其壮观。 这“大”,就更多了一层别的味道。 岸边的男人纷纷禁不住看直了眼,戚展白也停了脚步。 到底是男人...... 宇文沁心头涌起得意,不屑地瞟了眼沈黛,转过身,举起巴掌大的小扇,转身对着后头的丫鬟,在半空软绵绵地点了点,“去,把那夜光杯取来,本公主今夜要和王爷不醉不......” “既然宇文公主再三邀请,本王若一直推辞也不好。”戚展白微微一笑,“来人,照公主说的,收了这艘船,还有你的葡萄美酒了。刚好,本王缺一艘船装杂物。” 说完,他便目不斜视继续往前。沈黛皱着眉在他怀里不停扭动身子,像是窝得不舒服,他便挪了下手,让她躺得更安稳些。 却是一个余光都不往上分。 什么意思?要船不要人?羞辱谁呢? 想她千宠万爱地长大,追捧她的人就算没有一万,那至少也有八千,她一个也没瞧上。这回主动跟人家抛橄榄枝,他竟是这个态度? 宇文沁脖子都气粗了一圈。 那厢关山越已高声喊着“是”,领着一大帮人从两船相接的地方翻过来,朝她一揖,先礼后兵,“公主是我们大邺的贵客,在下也不想伤了您的体面。也请公主莫要让在下为难。想来公主也是不希望回乡的路上,会有什么麻烦吧。” 宇文沁原本不肯就范,听见这后半句话,心底猛地一激灵。 虽说过几日她就能恢复自由之身,可小命依旧在别人手里头捏着。戚展白稍稍动一下手指,都能把她捏死。 恨恨摇了摇扇子,她咬着牙,领着人气咻咻地下了船,脚步踩得山响。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心里纵有千般怨,也只能打落牙齿往肚里吞。 不过嘛...... 下至地面,宇文沁吊起眼梢往上瞟。昏昧的光线映着她艳丽的面容,眸光里含着种神秘的狡黠。半晌,她牵唇一笑,收回视线,不紧不慢地拉好襟口,悠悠道:“走!” 她赌的是以后。 * 今夜来往船只众多,水路堵塞得厉害,行了好久方才去到开阔的地方。 沈黛被戚展白抱上船后,就推开他,自己去了船头。柔软的雪腮鼓鼓涨涨镶在两颊,像一只吃饱了的松鼠。 戚展白笑了笑,走过去。 沈黛不想理他,转身要换个地方。 戚展白抢先一步,双手架在她身旁两侧的阑干上,将她围困在自己和围栏中间。 沈黛扭头看左边,他便将头伸到左边;沈黛看右边,他也跟着调头,脸上始终含着和煦的笑,像涣漫在水面上的清透月光。 沈黛没多久便败下阵来,却还是有些气,哼哼唧唧展臂抱住他,仰面,下巴抵着他胸膛,清润的幼鹿眼直直望着他,还带着点委屈和担忧,“你方才当真没有动心?” 西凉的姑娘开放,她是知道的,可亲眼见识到的时候,还是深深被震撼住了。再看底下那群男人,哼,当真个顶个虚伪!之前都是一副齐楚君子的端方模样,给点考验就立马原形毕露。 恶心! “这也分人。”戚展白唇角含着一点笑,坦荡地望住她。 这是在说,他和那帮臭男人不一样? 这话听着就顺耳多了。 沈黛翘着嘴角哼了哼,故意装傻,想追问他属于那种人,冷不丁听他凑到自己耳边,狭长的凤眼挑起一抹罕见的矜骄,似笑非笑道:“若是昭昭扮成那样,不待三催四请,我就已主动缴枪投降了。” 沈黛:“......” 原来分人指的是怎么个分人吗?还缴枪投降,怎么听都有种奇妙的味道...... 沈黛面颊飞起一片红,捂着脸一顿跺足娇嗔,“你、你你怎么越来越不正经了!” 明明从前不是这样的...... 戚展白笑得胸膛闷闷发震,将她拥入怀里,下巴搁在她头顶上,也煞有介事地感叹了声,“我也奇怪来着。” 这是实话。 适才瞟见宇文沁这般打扮,他的确没生出什么绮念,甚至都没兴趣多看一眼。可若是将那张脸想成她的...... 光只是一个念头,他身上便控制不住涌起一股燥意。 他胸膛很宽阔,沈黛将脸埋在里头,害羞也好,生气也好,他都能完全包容。这里就是她的小天地,无论过去现在还是将来,都只属于她。 其实正经也好,不正经也罢,他就是他。 比起过去,两人一本正经地挨在一块坐,却说着完全不搭边的话,她更喜欢现在,他在自己面前无所顾忌、完全放松的状态。 这才是真正的戚展白啊,有血有肉,有自己的喜怒哀乐,她都知道。 便是这不正经的模样,也只有她才见过。 船越行越远,江上腥咸冷硬的风吹过来,花香却依旧柔软,混杂着男人身上洁净的冷香,有种说不出的温暖熨贴。 两人都默契地安静下来,谁也没有说话。 空气中有什么在静谧地流动,婉转温柔成了一首小夜曲。戚展白大约是听见了,抚着她的乌缎般的长发,和着歌声的节奏,在她背上轻轻拍抚,跟哄小孩一样。 沈黛依偎在他怀里,想笑,头顶忽地“砰砰”炸响几簇烟火,接二连三,旋即绚烂了整片天幕。不远处江岸边,还能听见有人在鼓掌欢呼。 可这里离红鸾道还远着呢,何人放的烟火? 沈黛茫然抬头,却见黑黢黢的夜空中,流焰四散而去,隐约勾勒出一个字。 “昭......”她下意识念出声,又忙不迭住了嘴。 不是“昭”。 左侧那个“日”上头还多了一撇,成了“白”,这是个什么字? 沈黛歪着脑袋怔愣,直觉他胸膛在闷闷发震,分明是在暗笑,她这才恍然大悟,抱着他的腰跺了下脚,“好啊,你都学会自己造字了!” “白”字旁的“昭”。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竟是还把他自己藏在了她名字里头,不要脸! “你扣下宇文沁的船,就是为了这个?” 戚展白朗声笑了两下,“原是打算留到大婚那夜再放的,她自己送上门,我作何推辞?” 温热的鼻息拂在她额上,沈黛不好意思地垂了眼,又忍不住想看他,指尖揉着他衣襟,嚅嗫着明知故问道:“你怎么想到放这个?” 戚展白挑眉,“你们姑娘家,不都喜欢这些?而且我......”眼神闪烁了下,左右瞟着没个定向,冷硬的面颊泛起一丝不自然的红。“我我我”地支吾半天,他终于笃定地望住她,郑重道,“我就想让你知道,我不是只会舞刀弄剑。风花雪月什么的,我也会。” 这话含着十二分的力道,一下击中沈黛心底。 方才还是一副不正经的纨绔模样,现在又突然变回少年人才有的执着,干净也赤诚。 他大约是还在介怀,过去苏元良带她游戏红尘烟火之事。哪怕现在自己已成了他的未婚妻,他也还叫着这股劲儿,不肯认输。 沈黛心里泛起一丝难言的感觉。 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个时候,任何言语都显得那么苍白。 她踮起脚,捧着他的脸,轻轻啄了下他眉心,顺着他鼻梁一路吻至他唇瓣。唇瓣一点点摩挲,呼吸相闻,她能清楚地感觉到,他被江风吹得干冷的肌肤下,有炽热而兴奋的细微颤抖。 舌尖递过来了,她微微一笑,张口咬住,趁着他惊讶的一颤,又伸出舌头顽皮地舔了下。眼眸稍稍抬起,轻俏的一点波光,似勾芡了春水般的清浅深浓,让人欲罢不能。 “这回是你心甘情愿承认自己是小白,以后可不许再反悔。” 这便是受了他这烟火? 戚展白脑子里“轰”地炸了声,身体忽地有一瞬失控,一手掐住她的柳腰,另一手掌住她后脑勺,毫不怜惜地将人压倒在船舷上,不敢不顾地吻下,恨不能将人嵌进自己身体。 风从耳边路过,都那般汹涌。 却也就在这时,身后响起一阵“哐啷”声和叫骂声。 沈黛眼皮颤了颤,微微睁开些,视野一点点清晰。关山越领着一群人,拉扯着当中一个瘦小的姑娘,正骂骂咧咧朝这里过来。 她忙推开戚展白,捂着脸背过身去。 戚展白猝不及防从温柔乡里跌出来,人还有点懵,看见来人,心里就更气了,寒着嗓子问:“怎么回事?” 那语气,像要杀人。 原本还七嘴八舌吵着架的人,都齐齐打了个寒战,鹌鹑似的矮下脑袋。关山越硬着头皮,朝上拱手,“王爷,方才属下巡逻时,抓到一个鬼祟之徒,还请王爷示下。” 这么点小事,还不至于要戚展白亲自出马吧?听着像是话里有话。 沈黛心生好奇,躲在戚展白身后,探头打量。 甲板上燃着料丝灯,光影随风摇曳。那女子站在单薄的微光里,低着头,发着抖,人显得格外伶仃。模样倒生得极是漂亮,看装束,像是西凉人。衣裳叫人拉扯坏了,她左扯一下,右拽一下,还是遮挡不住底下的肌肤。 喉咙细弱地滑动,微小的凸起格外醒目,竟是个少年! 沈黛不由皱了眉,“你作何如此打扮?” 少年二话不说,“噗通”跪在地上,连磕三个响头,“贵人救我!我是人牙子养大的,从西凉被一路带到这儿来。他们要把我送去伺候男人,我不从,拼了半条命才逃出来的。” 他边说边挽起破旧的袖子,露出伤痕累累的双臂,“那群歹人现在就围在渡口边,等着抓我。求贵人不要赶我下船,求您了!” 他哭得极是恳切,沈黛不由犯了难。 帝京城里头的确有不少好男风之人,家中也圈养了倌童。中原的少年玩腻了,就像寻点新鲜刺激的。最受欢迎的,就是西凉那些男生女相的异域风情。 人牙子惯爱给这群人牵线搭桥,似这些打小养着的,还会喂他们吃特制的药,让他们音貌越发像姑娘。 想来,他就是其中一个。 可怜是可怜,但毕竟来路不明啊...... 沈黛心中不忍,戚展白便代她冷声扬手,“带走。” “是。” 关山越领命,俯身去拽地上的少年。他却不肯动,十指紧紧扣着甲板上的缝隙,都扣出了血,哭声越发悲凄,“贵人!求您救救我!我不要回去,我......” 嘶拉—— 他肩上仅存的布料被不慎扯裂,却还在磕头。 戚展白耐心耗尽,凝眉瞪去,视线在他肩头的一块红色胎记上一滞,瞳孔“蹭”地缩起。蹲身攥住少年的肩头,一把将人扯了过来,怔怔看着那块红,手指几乎掐进他肉里去。 “你方才说,你是哪里来的?” * 那束光,从黑暗深处刺来。 苏元良紧了紧眼皮,以为瞧见了日头,待光晕靠近才知,不过是一盏宫灯,幽幽沓沓,如鬼火一般。 也是,在这暗无天日的地牢里,又怎会有太阳? 牢门轧轧带起一股霉味,宫灯的铁钩子“吱呀”扭动,泼洒一地冷白,尘埃起伏。来人一袭白衣立在其中,与周遭的破絮败草格格不入。 “二弟别来无恙。” 声音倒是一如既往的干净,干净得一点也不像他。 也是,腌臢事都让别人做去了,他当然干净! 苏元良冷嗤,很想给他一拳,可手脚都被镣铐牢牢束缚住,有几根铁链更是直接贯穿他踝骨和腕骨,将他牢牢在墙上吊成个“大”字,他根本动弹不得。 “有恙无恙,还不都是拜你所赐?”苏元良咬着槽牙,瞪着他,目眦尽裂,“我始终不知,明明我都已经按照你的吩咐,去解决沈家了,你为何不保我?现在还帮着戚展白来害我......就因为我想饶昭昭一命吗?!” 铁链“哐啷”嘶吼,像困兽最后的挣扎,闯进耳蜗里,便化作无数尖刀同时剐磨着。 狱卒们不禁皱了脸,抬手捂住耳朵。 苏含章却只挑了下眉,没任何动作。 掖着袖子站在原地,脸上永远挂着温暖洁净的表情,即便周围一片狼籍,他仍皎皎如远山孤月,仿佛从来不知烦恼忧愁为何物。 “一个姑娘而已,你若想放,放了便是。可是......”苏含章掸了掸衣袍上的灰,缓缓朝苏元良走来,脸上笑容不减。 苏元良却打从心底无端起一阵恶寒,“你、你你......别过来,我警告你,别过来!”人不自觉往后躲。可身后是一堵冷硬的高墙,他根本躲不开。 猝不及防间,他脖子被人狠狠掐住。 “谁让你去语海楼了?嗯?你可知为你这么个愚蠢的错举措,我得额外花费多少心思善后?” 苏元良不懂他在说什么,脖子上的力道越见沉重,他渐渐喘不上来气,脸涨得通红,额角青筋根根爆起,踢蹬着双脚挣扎,却越挣扎越紧,“你、你......” 他瞪着眼,不可思议地盯着那只手——苍白孱弱到风吹可折,却分明藏着无穷的力气,直能把钢铁拗断。 哪里像个病人?只怕戚展白也招架不住! 快要窒息昏厥的一刻,那只手终于松开。 苏元良“咣当”摔下,鲶鱼般爬在地上。比起四肢上的疼痛,脖子上火烧火燎的感觉,才更是锥心刺骨。 苏含章却还是笑,连弧度都没发生一丝一毫变化,风轻云淡地甩了甩手。 “皇兄还真是深藏不露啊。”苏元良知道自己这回是凶多吉少了,索性也撕开脸皮,一问到底,“听说你已经把老三老四也给秘密收拾了?够狠!你不是说,你对那位置没兴趣吗?那现在做的这些,又是为了什么?” 苏含章眼中露出一丝赞许,煞是认真地答:“之前是没兴趣,但是转念一想,倘若让你们这些蠢人坐上去,朕又不高兴了。” 边说,他边俯下身,缓而慢地拍了拍苏元良的脸。 宫灯氤氲开昏昧的光,他在那片肃杀中,微微扬起下巴,眼皮松散地耷拉下来,嘴角勾起一抹森寒的笑,“我这声‘朕’,是不是比你喊得要好听?” * 从地牢里出来,空气瞬间清冽不少。 一轮惨白的月堪堪承托在横斜的枝叶上,旁边零星散着几颗星子,瞧着颇有诗画般的古意,却昏惨惨,没什么力量。 苏含章拍了拍衣袍,掖着袖子仰头望天,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青山从阴影里头走出来,在他身后站定,附耳说了几句话。 苏含章没回头,望着满天的星辰,微微一笑,“做得好。”乌沉的眸子乜斜望来,又问:“她呢?”笑容隐匿,语气没了半分温度。 青山抱拳颔首,“都已照殿下的吩咐安排妥当,不会再有人发现。” 苏含章一哂,声线无尽寒凉,“最好是。” 青山猛一哆嗦,脑袋愈发谦卑地垂了下去。 天上骤然亮起烟火,苏含章眯起眼望去,依稀辨认出一个“昭”字,不由弯了嘴角,鼻腔里意味深长地荡出一声“哼——”,浓丽且绵长。 身后响起苏元良撕心裂肺的惨叫,惊动一片寒鸦,便是亲手将铁链打入他手脚的青山也承受不住,闭上眼不敢细听。 逐渐,声音被前方的烟火遮盖过去。 苏含章自如行走在两者之间,步子轻盈。风吹动雪白的衣袂,无数褶皱开阖,夜色里像一片起伏的水浪,远远瞧着,恍若谪仙。嫣然唇瓣勾起一丝笑,反复念叨着:“原来今儿是七夕啊。” 作者有话要说:又是一个病娇反派╮(╯▽╰)╭ 第31章 湘东王府。 七夕过后, 天就跟下火一样,把地面烤得热气烘烘。 戚展白不喜女子近身,王府里别说姬妾, 连个婢女都没有, 大大小小的事宜全交由军中管事一并打理。一群大老粗能有多细的心?打理来打理去,至多也就能让王府维持正常秩序, 不出乱子,许多地方都留意不到。 就譬如这花厅里的帘子,这都夏天了, 竟还挂着厚重的幕帘,人坐在里头就跟煲汤一样。 戚展白皮糙肉厚, 没觉得如何。 沈黛却是个矜贵的娇客,一进门, 险些没叫里头的热浪给打出来。当下也不要他们伺候了,自领着春纤和春信,从这帘子开始,里里外外将王府重新修整了个遍。 帘子换成金丝篾的卷帘,屋子当中摆一座青铜冰鉴解暑, 案头再切一碟沙瓤西瓜,拿冰湃着,这才是夏天该有的味道。 沈黛坐在凉榻上, 捻着竹签子咬了口西瓜。 风从冰鉴上拂来, 去了热气, 只余清爽,轻轻撩拨她额上轻薄的刘海,她不由舒服地眯起了眼,重新又新扎一块西瓜, 递给对面抱膝而坐的人,“雪藻这个名儿,是人牙子给你取的?” 雪藻“嗯”了声,从双膝间怯怯抬起眼,盯着西瓜咽了咽口水,局促地低下头,不敢接,“那些达官贵人喜欢玩这些风花雪月,取个好听的名儿,能卖个好价钱。” “那你可知自己的真名叫什么?” 雪藻摇头,“不知,打从记事起,我就跟着人牙子。他让我做什么,我就得做什么,还喂我吃会变成女孩子的药。我要是反抗,就得挨打。” 他声音细细的,边说边习惯性地往下扯袖子,遮掩手臂上的伤。虽已梳洗干净,换回男子装束,但因多年药物催化,他容貌仍旧偏异域女相,身形更是比她还纤瘦娇小。 沈黛托着雪腮静静打量,视线从他手腕慢慢移到他肩膀,定住。 那夜,戚展白就是瞧见他肩头的胎记,方才改主意留下他—— 暗红的一个半弧,一头尖,一头圆,像一条跃出水面的小红鱼,同戚展白那被掳走的同胞弟弟一模一样。当初戚母命人打造那枚鱼形玉佩,也是为解自己的思子之苦。 戚家世代驻守西境,祖籍并非帝京,而是万里之外的碎叶城,与西凉接壤。戚展白生在那,长在那,也是近年立了功勋,方才在帝京建府。 两厢一对比,雪藻被拐去西凉,倒也合情合理...... 可沈黛总觉得哪里古怪,具体古怪在哪儿?她又说不上来,只捧着盏鹿梨浆兀自喝着。 恰好此时,春纤来报:“姑娘,王爷下朝回来了。” 沈黛欢喜地跳下凉榻,往花厅外头跑。到了门前又停下来,诧异地回头,“你不过去吗?” 雪藻摇着头,脑袋垂得更低,还是不敢看他,“王爷......哥哥......我还是算了吧。”想是还未习惯新的身份。 沈黛垂着眼深看了他许久,也没说什么,只眉眼弯弯地道:“这会子西瓜的冰还在,赶紧吃吧。若是不够,就同春纤和春信说,别客气。”说完便提着裙子,花蝴蝶般翩翩飞走了。 雪藻这才抬起头,目光追着她的背影,直至消失在月洞门外。低下头,迟疑着拿起适才沈黛递给他的那块西瓜,指尖捻转竹签子,抿了抿嘴,又放回去,重新将脸埋回两膝间。 * 做过一辈子湘东王妃,王府里的路,沈黛闭着眼走都不会丢。无需人指引,她很快就到了戚展白居卧的门口。 因王府里没有婢女,戚展白的生活一直是关山越在照料。这会子,他正帮戚展白摘帽换官服。 沈黛站在门外等,低着头,手抓着裙绦,若无其事地绕着纤细的食指卷起,缠满之后又松开,时不时往屋里偷睇两眼。同戚展白视线相接,她又似受惊的兔子,慌忙缩回去,躲在门后头。 戚展白冷峻的面容染了笑,朝关山越抬下巴,“你先退下吧。” 关山越自然明白里头的门道,拱手道了声:“是。”便躬身退出屋子。 行过沈黛身边时,他还是忍不住轻声咋舌。 两人的婚期安排在来年开春,虽说三媒六聘已过得差不多,可别家人成亲前,都尽量避着不见,这俩倒好,分开一会儿就舍不得。 就拿每日上下朝说事。 从前王府里没人等着的时候,王爷下了朝就去校场,一待就是一整天,有时晚膳也跟将士们凑合对付了。现在可好,校场是不去了,一下朝就往家赶。同僚们唤他去吃酒,他都当耳旁风,最近甚至都嫌弃上自己那匹万里挑一的坐骑,念叨着要换一匹更快的千里马。 为了下朝后能快些赶回家,特特换一匹千里马? 叫人说他什么好? 关山越前脚刚走,沈黛后脚就迫不及待跑进来,钻进戚展白怀里,小脑袋蹭啊蹭啊蹭。边蹭边娇声抱怨:“你今儿怎么比昨天晚回来半个多时辰啊。” 说完,扬起一张芙蓉娇面,撅着嘴,有些哀怨地望住他。 戚展白脸上笑容变大,抚着她头发道:“陛下今日留我说了些事,所以晚了。倒是你,每日都往我这里跑,就不怕伯父伯母不高兴?” “他们才没有不高兴呢。”沈黛哼道。 才怪。 他们可不高兴了,尤其是爹爹,整天拉着张脸朝她吹胡子,一副好不容易养大的白菜就这么被猪拱了的气恨模样。 她也知道,姑娘家见天往未婚夫婿家里跑,实在自跌身价。可她就是忍不住想见他,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都粘在他身上。 “你这么不希望我过来,莫不是背着我金屋藏娇了?”沈黛佯怒,踮起脚尖,气咻咻地顶了下他下巴。 戚展白朗声笑了会儿,非常豪迈地朝门外一扬下巴,“你若觉得有,便去寻。若能在府里寻到第二个女的,我今日便娶了你!”边说边点了下她挺翘的鼻尖。 沈黛愣住,醒神时,脑袋里冒出来的第一个想法竟是,希望在王府里找到第二个女的,可一想又不行,如此不就真说明他金屋藏娇了?那她不得气死? 这个混蛋,竟都学会给她下套了! “啊啊啊啊啊你怎么这么讨厌啊!”沈黛恼羞成怒,乱拳捶他。 戚展白抱着她,脸埋入她颈窝,笑得胸膛闷闷发震。直觉怀里小东西要从假怒变真怒了,忙搂在怀里一顿好哄。 含情脉脉地温存了会儿,他收敛了玩笑模样,正色道:“下月我要去一趟西凉。” 沈黛睫尖一颤,“唰”地抬起头,“为了雪藻?” 戚展白没意料她会这么快想到这个,愣了片刻,笑着揉她脑袋,“是陛下派我去的。现任西凉国君马上就要退位,新君的继位仪式就在下月。他们发来邀请,陛下让我代他过去观礼。” “哦哦哦。”沈黛了然地点头。 原是这么一回事啊,近年西凉与大邺交好,他们更迭王储,大邺是该有所表示。 但派戚展白过去...... 她忍不住想笑,可真够损的。 戚展白是西凉人的死敌。陛下安排这么一手,应当不只是想表示睦邻友好,更想给他们一点震慑。免得他们以为换了个朝局,就又能兴风作浪了。 就是不知,这位新君若是知道自己期盼已久的继任仪式,有戚展白在,还能不能睡踏实了。 “不过雪藻......”戚展白敛眉,笑容从眼底隐匿而去,“也是要查的。” 沈黛见他面色凝重,心不由惶惶起来,“他真有问题?” 戚展白摇头,“没有。他的胎记,还有过去的经历,我都派人调查过,毫无破绽。可......”他沉出一口气,嘴角紧紧抿了起来。 “就是太没破绽了,所以才奇怪,对吧?”沈黛帮他叹完,“失踪这么多年都找不见,现在却突然主动送上门,还是在距离碎叶城这么远的帝京,未免也太巧了......” 倒像是有人刻意给他们准备好的一样。 又是在戚展白马上就要出发去西凉的当口。 这差事表面上瞧着是风光,实则却危险异常,毕竟要深入宿敌的老巢,保不齐就有暗箭埋伏着,就等他自投罗网。 越想越揪心,沈黛抓住他的手,紧张道:“我随你同去西凉。” 戚展白当即拧了眉,斩钉截铁道:“不行!太危险了。” “不危险,你若不放心,大不了,我多带几个暗卫便是了。”沈黛摇着他的手臂,怏怏地哀求,“你一个人去,我才不放心。你就带上我吧,我保证乖乖的,不会给你添麻烦。” 她垂着眉,嘟着嘴,声音越发婉转哀怜。 若是平时,戚展白早就举手投降,她说什么,他便应什么。可这次,他却跟吃了秤砣一般,冷着脸,铁了心,不行就是不行。 沈黛恼了,甩开他的手,“是你说的,我们从此再不分开。男子汉大丈夫,一言九鼎,你怎么能说话不算话!” 幼鹿般的黑眸逐渐泛起水光,薄纱似的,不知不觉就将人裹了进去。晶莹悬在她纤长卷翘的眼睫上,欲坠不坠。 戚展白的心被人狠狠揉了下,轻叹,抬手托住她脑袋,低头轻轻啄了下她前额,又向下,一颗一颗吻去她眼角的泪,柔声哄道:“我们从此是不会再分开,所以我向你保证,我绝对不会有事。昭昭乖,在这等我,等我回来娶你,好不好?” 不好,一点都不好。 眼下这一连串的事,哪儿哪儿都透着古怪,叫她如何放心得了? 沈黛不依不饶,还要再说。戚展白却把话题岔出去十万八千里,直到显国公府打发人过来催,他都没有松口。 * 马车抵达显国公府,天色已近黄昏。 斜阳余晖肆意渲染,蔚蓝边沿牵扯开如丝如缕的金黄,像一枚沉淀了千年丰润的琥珀。 沈黛一肚子怨气发泄不出来,没心思赏景,踩着霞光一路风尘仆仆径直回到淡月轩,抓起床上的枕头就是一顿搓揉。 春纤和春信面面相觑,沉吟了会儿,上前劝道:“姑娘,依奴婢看,还是算了吧。王爷身经百战,定是有十足的把握,才敢去那虎狼之地,带上您,委实不安全。王爷也是为您好。” 她自然知道,戚展白是为她好,可她就是放心不下。 再厉害的猎手,也有被鹰啄了眼的时候,万一这回就轮到戚展白了呢?多一个人,就多一份保障,更何况...... 那可是西凉啊! 上回那个西凉公主,当着她的面就敢调戏戚展白,这会儿她回去自己的老巢,如虎添翼,还不变本加厉地挖她墙脚?这叫她这么忍! 越想越不安,沈黛坐都坐不下来了,苦着脸在地心里来回打转,忽地,还真冒出了个主意。 * 去往西凉的行程确定下来,湘东王府上下都开始忙碌起来。天佑帝特许戚展白这几日休沐,在家收拾准备。 书房里,关山越“吭哧吭哧”搬着一个红木大箱子进来,戚展白坐在凉榻上理书,雪藻认识点字,便跟进来帮忙。 几日相处下来,两人虽还陌生着,但多少也开始说话。偶尔气氛好些,雪藻会试着喊一声“哥”,戚展白戒心还在,不曾真正答应,但也会弯一下唇角。 沈黛过来的时候,戚展白正教雪藻念封皮上的字。听见脚步声,他抬眸,不由愣住。 桐木做的门廊底下,亭亭立着一抹窈窕身影。 木莲花枝掸下细碎金芒,映得她眉间额钿璀璨。柳眉温婉,眉下一双眼却生得艳丽。眸光流转间,娇嗔相宜,眼尾微微挑起深红的眼线,精致清媚如月下海棠。 莲步轻移,裙裾拂动如月映秋水,隐约环佩声响,香气袭人。 小姑娘天生丽质,平日不爱涂脂抹粉,这会子却一反常态,还是刻意在家憋了几日才肯来王府,只怕...... 又是美人计。 戚展白失笑着摇了摇头,美人是美人,只可惜,这计一次两次能成,三次四次就不一定了。 关山越和雪藻也看愣了。沈黛提着层叠的裙裾迈进来,冲他们盈盈一笑,他们猛地醒神,红着脸讪讪做了个揖,便推搡着着急忙慌跑开,还不忘带上门。 “昭昭倘若还是为那事而来,就免了吧。我主意已定,是断不会更改的。” 戚展白弯腰,将手里的书放进红木箱子里。目光晃过她那身隆重到都显厚重的衣裙,他勾了下唇,“昭昭不是一向最怕热,怎的今日穿成这样?不怕把自己捂坏了?” 沈黛却不接他话,扬起下巴反问:“小白想知道为什么吗?” 戚展白动作一顿,狐疑地上下打量她,哼笑一声,正待开口打趣,却见她素手一拽系带,外头玉色罩衣翩然飘落,露出内里锦绣。 一身海棠红的衣裙,袒领开得有些大,衣红衬得底下肌肤莹白若雪,锁骨伶仃,底下还画了一朵别致的海棠花。 仿的正是那日宇文沁的装扮,却分明比她更加诱人。 而自那支海棠往下...... 宇文沁口中的“大”,也不过如此。 戚展白呼吸微窒,执书卷的手不自觉捏紧。万籁俱寂中,纸张细微的皱起声变得格外清晰。 鎏金铜熏香炉内的檀香,似乎也更加浓郁了。 “小白那日不是说,倘若我这般打扮,不待三催四请,你便主动缴枪投降了吗?” 有风吹来,沈黛拢了拢披帛,提着裙子袅袅行过莲花纹的青砖。蒲柳之姿,无需刻意款摆,也自有一段风流香。 戚展白干干动了动嘴,喉咙涩哑发不出声,忙收了目光起身要走,沈黛却先一步坐在他腿上,一片染了馨香的乌发,擦过他面门。 芬芳满怀,戚展白顿时僵再原地,动弹不得。 她藕臂便趁机悠悠箍住他脖颈,含着衣香的蔻色指尖摩着他后颈轻滑,娇声糯糯,似沁了层蜜,潮暖兰息似有若无地吹拂着他鬓边的发。 “那你现在投降了吗?” 眼梢慵懒地勾起两抹胭脂红,似三月初开的桃夭瓣子,漫不经心地一眨,就成了无形的钩子。 勾魂摄魄,全在其中。 屋里安静下来,许久,才终于有一声“滴答”,从铜漏壶嘴里坠下,打破沉寂。 男人身体却越来越僵,嘴还死死抿成直线,耳根子却红了。 沈黛忍不住想笑,凑到他耳边,欲再给他最后一击,忽地腰肢一紧,视线模糊,眼前的景致都颠倒了,她下意识“啊”了声,再醒神,自己已经被男人抓住一只手,倾身压在了凉榻上。 身后是冰冷的榻面,身前却是他炽热的身体。 逆光下,他面容显得格外深邃落拓,尤是那双眼,像是暗潮汹涌的海水,紧紧裹挟着她,叫她无所遁形。又仿佛丛林中蛰伏的狼,正一瞬不瞬锁定自己的猎物。 连他身上那股子清冷的暗香,也要被他眼神烤化。 沈黛被他盯得面庞发热,耳垂尖儿都泛出一层粉莹莹的浅红。阳光透过菱花窗照在上头,根根细茸清楚可见。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现在的戚展白,与任何时候都不一样。 她没来由地发慌,忽闪着垂了眼睫,推了推他,“你、你你压到我了......” 戚展白却不动,唇角挑起几分少见的恶劣,大剌剌望住她,低下头。 沈黛本能地扭过脸,却不料耳垂擦到了他凑过来的鼻尖。他鼻尖的温度是凉的,和她滚烫的耳垂相触,宛如冷玉的感觉。 沈黛脸涨得更红了,错开眼伸手去推,却听他哑声在她耳边戏谑:“昭昭是太低估自己,还是太过高估我了?” 说罢,他唇瓣的微凉便含住了她耳垂的滚烫,顺着她的天鹅颈一路辣辣烧下。 沈黛脑子轰然,还未反应过来,那两瓣炽热已游移至那朵娇艳欲滴的海棠上,轻轻抿着,像含着一块糖。她被吻得浑身发软,挣扎的手不由自主松开,柔若无骨地环住他脖颈。 却不料他忽然张口咬住那朵花,毫不怜惜地狠狠碾了碾,带着惩罚。 “啊——” 沈黛不由弓起腰,蜷缩了脚趾。浑身好似过电般,起了一层细微的颤栗,泪眼婆娑地望住他,整个人瑟瑟如落花。 作者有话要说:昭昭:诶???我翻车了??? 第32章 昏沉沉的屋子, 昏沉沉的天,每一丝空气都弥漫着白檀的香气。 天光打在金碧山水的屏风上头,倒映出两道交叠的身影, 水一般, 摇曳出一个柔旎瑰丽的梦。 沈黛也昏昏的,无力地软躺在凉榻上, 不敢睁开眼。 固发的钗环松脱,青丝如泼墨般披散开,烘托出一张白里透红的脸。贝齿细细咬着唇, 五官轻轻皱起。 锁骨上的牙已经松开,咬噬感却还随那齿印弥留在肌肤上, 从身到心,惊起绵绵余颤。 窸窣的一阵响动, 身上的压力变轻,浓重的男子鼻息重新喷洒她面颊。 沈黛纤长的浓睫颤了颤,双眼迷离地睁开一小道缝。 咫尺距离,戚展白曲着两只手肘,撑在她耳侧。 俊容隔绝开光线, 浓长的眼睫几乎戳到她眼睑。凤眼深深凝视着她,黑白分明里泛出些许钢蓝色,万千情绪奔涌其中, 需极力克制, 方才不会释放出来。 汗珠顺着他面颊利落的线条一路滑至下颌, 啪,滴在沈黛白皙幼嫩的脖颈上,滚烫。 沈黛不由瑟缩了下脖子。 戚展白淡声一笑,合上眼, 低头怜惜地啄吻她的唇珠。 四唇贴合,沈黛能清楚地感觉到他嘴角扬起的弧度,透着玩味,又饱含宠溺,“害怕了?” 声音莫名其妙哑了。 沈黛低低“唔”了声,眼睫忽闪着搭落下来,像只受伤的幼兽。 她的确害怕了。 活了两世,也嫁过人,她平素行事是比一般闺秀要大胆一些,不顾章法,但在这方面,她仍是一颗不晓事的青果儿。原以为戚展白被撩拨狠了,至多也就抱着她啃会儿嘴巴,没想到他这回竟不满足于嘴,要啃她的...... 砰—— 沈黛的脸炸成了小红灯笼。 头顶传来戏谑的笑,沈黛气呼呼地鼓了两腮,捏着小拳捶他肩胛,“你坏你坏你坏!”捶疼了手,还小小地呼了声痛,一双眼似娇似嗔地瞪着他。 戚展白被她瞪得满心旖旎。 她永远不知道,她的眼睛生得有多美。 尤其是现在,眼尾泅开浅红,缀着星星残泪,秋水氤氲其中,无意识横生出几许媚色,艳得剔骨,偏还是一副稚嫩懵懂之态。 无需刻意勾引,天然就是一种撩拨。 方才,他的确是在刻意惩罚,但也不得不承认,自己也是在享受。从前只知她美,却不想,竟这般可口。因为她不经意的一瞥,还差点真收不住。 到底是定力不够啊...... 戚展白无声暗叹,拉过沈黛的手,放在嘴边呵气,低低的轻笑在他鼻腔里震荡,“你这小丫头,恶人先告状?明明是你先招惹的我,怎的现在全怪到我头上了?” 沈黛仗着他的疼宠,从不跟他讲道理,“就怪你就怪你,我说怪你就怪你,哼!” 她挣开戚展白的手,一双藕臂松松圈住他脖子摇了摇。声音像糊了一层蜜,紧紧包裹上他。每一会儿,小嘴便噘成了牵牛花。 丰润的两瓣红,娇艳欲滴,似海棠沾了春雨,樱桃浸了蜜糖。便是皇宫里那些明目繁多的口脂,也调配不出这其中的半分神/韵。 不愧是他滋润出来的。 戚展白挑眉,修长的玉指捻着她鬓边一缕发缠绕,得意地欣赏了会儿,低头含住那朵花,吧唧,吮了下,微醺般嘟囔:“好,都怪我。” 沈黛猝不及防被他香了一口,有些气恼,但念着自己今日来这儿的目的,勉强耐住了性子,转了转眼珠,狡黠地凑过去,“那......既然你都已经知错了,我也不是不讲理的人。你答应我一件事,我就原谅你。” 可她还没说什么事呢,戚展白就一口回绝:“不应。” 沈黛:“......” “你这人怎么油盐不进啊!” 沈黛气红了脸,娇脾气起来了,当下也不愿给他抱了,没好气地推开他,扭着身子坐起来。 可戚展白要抱她,长臂扣着她柳腰稍稍往回一拉,她便又跌坐回了他怀里。 沈黛拼命扭身挣扎,箍着她的手却似铁铸铜浇而成,她越挣扎,就越是挣脱不开。她不由气急,扭头竖眉瞪着他道:“你既舍得抛下我,一个人去西凉,怎的这会子又不肯放人了?” 戚展白笑了笑,坐直身,脸颊轻触她额角,“我怎么舍得抛下你?” “那你还......”沈黛张口正欲驳斥,话刚说半截,眼前忽然伸过来一只手。 清瘦有力的一只手,五指修长如玉,指骨分明,比她大出整一个指节。天光投射下,甲盖透着浅红,似覆了层单薄的春冰。混合了武人的刚劲,又不失欣赏性,很有一种猛虎细嗅蔷薇之感。 沈黛微微忡怔了会儿,还是皱了眉:“你给我瞧这个做什么......” 话未说完,她目光就被他指尖几点焦黑吸引,声音逐渐低下。 “这是怎么弄的?!”沈黛一把抓过来,本能地鼓腮去吹,吹不走,又伸手去拍,就着菱花窗下的光仔细瞧。 这模样,皮都黑透了,肉也成了死肉,只能是火燎的。 且还不是陈年的旧伤,是最近新添的。 而她竟然还不知道! 眼泪在她眶里打旋了,戚展白叹了声,把手抽回来,“芷萝宫失火那日,宁陵他们在灰里头扒出了你的焦尸。我不信,自己又扒了回,叫火星子烫到了,也怪我自己不小心。” 沈黛睫尖一霎,“唰”地抬起,“你、你......” 戚展白仍是笑,抬手轻轻抹去她眼角的泪珠,“我没事的。” 他说得云淡风轻,从始至终,连眉毛都不曾皱过一下。可,能落下这样的疤,又怎会只是被火星子烫了下? 定是还有宫室火没扑尽,他就着急冲进去,扒开那滚烫的焦土找人,生生被火燎成这样。 得多疼啊...... 泪花快兜不住了,沈黛颤着眼睫,“簌簌”垂萎下去。 戚展白捏了捏她的脸,柔声安慰道:“不疼的,一点都不疼。我给你看这个,也不是为了招你伤心,就是想让你知道,比起这些皮肉上的痛苦,我更害怕的还是你出事。” 说到这,他不免自嘲地勾了一下唇。 这事说来也惭愧。 旁人只道,他当时执意不肯相信那具焦尸是这丫头的,是因为瞧出了尸体上的破绽。其实不是的,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只是单纯地不愿意去相信罢了。 那疑点并不难发现,倘若换在别人身上,他定然能一眼瞧出来。奈何关心则乱,这对象一旦变成这丫头,什么冷静啊,理智啊,判断啊,就瞬间跟他没了半点关系。 “可是我......我......”沈黛嚅嗫着,心还悬在嗓子眼。 戚展白抬手,将她额前一缕散下的发丝抿好,以指为笔,轻描她细眉,“若问心里话,我比你更舍不得分开。可若是因为我这私心,害你再遇上什么凶险,就算你肯原谅,我也不会原谅我自己。” 说着,他托起沈黛两颊,在她光洁的额头上轻轻落下一吻,唇瓣向下,一颗一颗吻去她眼角的泪珠,眼神虔诚而专注,“留下来吧,就当是为了我,好不好?” 沈黛自是百般不愿,觑着他指尖的焦黑,心头发涩,到底是点了头。 接下来几日,沈黛照常来王府,帮戚展白收拾行囊。 收着收着,她还是舍不得他走,时不时藏起一两件东西。明知是无用功,还是存了份侥幸,想用这幼稚的办法把他留下来。 念着她是王爷的心肝肉,关山越不敢说什么,每每都得戚展白亲自出马,好声哄她拿出来。 临行的日子越来越近,沈黛知自己无力回天,不敢再上门,强迫自己在家里安心绣嫁衣。 老天爷大约是瞧出了她的心事,一连几日都没给过好天。厚重的云翳沉甸甸压在帝京上空,时不时清个嗓门,四面八方便轰鸣成片,滚动着,降下一场瓢泼大雨。 今儿好不容易终于瞧见点日头,沈黛耐不住相思之苦,命人套车上王府。才刚登上车辕,她就接到了宫中懿旨—— 太后大病初愈,甚是想念她,请她到寿康宫小住两日。 太后的旨意自然不能怠慢。 沈黛站在车辕上,朝湘东王府方向望了眼,叹了口气,让人改道进宫。 同过去一样,她自迈入宫城起,一路上都有人接引,可在去往寿康宫的最后一个拐角,宫人却突然改了道,引她去了御花园。 大约是太后正在这里赏花吧...... 沈黛狐疑了,没多想,继续跟在后头走,在太液池边的一个小亭子边上停住。 亭子四面开槛窗,风景开阔。正中的石桌上摆满了茶具,温火煮着炉子里的水,快开了,蒸气“喀嚓喀嚓”顶着炉盖,吐出一圈白沫。 煮茶之人玉树一般迎湖而立,并不去管,周围侍立的人自然也都不敢妄动。雪白的一身衣裳,身影修长,在新雨初霁的阳光下像朦胧的晨雾。 怎么是他? 沈黛心中涌起茫然,转身要走,却被身后横刀围上来的侍卫拦住。 “郡主既然来了,为何不吃一盅茶再走?” 苏含章拂了下玉冠带子,层叠袍裾缓缓拖曳过莲花纹青砖,人在石桌前坐下,不紧不慢地点好一盏茶,抬手递向沈黛,浅笑如皎月。 修长白皙的指节托着碧色茶盏,宛如春水映梨花。杯盏的重量分到他手里,都被轻松化去。因这动作,食指上的一枚玉扳指格外醒目。 沈黛定睛一瞧,心肝都颤了一大颤。 那是苏元良最宝贝的白玉扳指,从不离身。平时沾了一点灰,他都要反复擦拭好几遍。 眼下却有一滴嫣红的血,深深嵌入玉石肌理,衬着那人嘴角悠然的弧度,让人在三伏天里,硬生生抖出一身鸡皮疙瘩。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有点短,晚上补二更,为了治拖延症,就定个更新时间,大概晚上10点左右。 评论里的问题,剧情方面不能说,但可以放心,这是甜文,不虐,大概下个月就能完结。 谢谢所有追更的仙女,么么~ 第33章 夏日的雨水总是来得比平时要更加随心所欲, 才刚还风清日朗,这会儿天地便浑浊起来。 雨幕遮天蔽日,自琉璃瓦上的一排鸱吻脊兽间倾泻而下, 遮盖了大半光源。两列内侍们举着蜡烛, 颔首碎步入御书房掌排灯,顶端一点细微的星芒被长风挑得发亮。 戚展白扭头望着檐下齐整的白线, 心里没来由地忐忑。烛火晕染他侧脸,紧锁的眉宇间覆上了一层幽异的光。 上头的人唤了他好几声,他才回过神, 拱手朝那髹金龙椅一揖:“臣在。” 臣在? 就只是人在,心不一定吧? 天佑帝心中暗暗一哂, 在纸上洋洋走完最后几笔,敛袖将笔搁回笔洗中, 俯身吹了吹朝纸上未干的墨迹。 “去西凉的行装都收拾好了?朕听说昭昭这几日总缠着你,非要与你同去。这订了亲就是不一样,从前便是朕八抬大轿请她过去,她都不一定肯赏这眼,还是你小子有福气。” 冷不丁的一句打趣, 饶是沉稳如戚展白,脸上也不免闪过一抹红,心里倒是暖洋洋的。躬身又是一揖, “臣惶恐。” “你也别惶恐了。”天佑帝摆摆手, 将写好的字递给内侍装裱, 指着案头一摞奏折抱怨,“近来这些人是越发着急了,一个两个全在催朕赶紧立储。老二没出事前,一个个都说他好。现在老大回来了, 他们一夜间全改了口,都改捧老大去了。” 边说边拿了最上面的一本奏折翻了翻,抖着手亮给他看,“你瞧瞧,这个也是。” 轻哼一声,他收回来继续翻阅,指尖不停摩挲熟罗压纸的边角,却半天不见翻过去一页,状似不经意地瞥戚展白一眼,“你怎么看?这大皇子......适合做太子吗?” 戚展白几不可见地皱了下眉,适不适合,哪里轮得到他置喙? 自苏元良倒台后,朝中关于立储的呼声越来越大。尤其当苏含章回京,还立了这么大一功,众人几乎是一边倒地推举他。 可不推举他又能推举谁? 陛下膝下子嗣稀薄,除了苏元良,就只有苏含章和三殿下、四殿下,这三位皇子。 而那两位最近也不知得罪了哪路神仙,一个因勾结苏元良贪渎救灾赈款而遭弹劾,民心尽失;一个又因坠马,至今还昏迷不醒。 怎么看,这东宫之位都该是苏含章的。 而这位大皇子,又正是民心所向,于公于私,陛下都不该有所犹豫。 可偏偏,他还真犹豫了。 就因为苏含章出身低贱? 明明当初那么多人反对立苏元良为太子时,他还力排众议,倾尽所能栽培,还险些把他的昭昭给...... 想到这,戚展白狠狠闭了闭目,深吐出一口浊气。 与这位大皇子,他其实并无多少交集,甚至还有些排斥。至于理由,他也说不上来,仿佛就是天生的敌意。 许是因为看不透吧...... 他喜欢万事万物都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的感觉,对于这种捉摸不定的异数,他素来反感。 而且,他也能清楚地感觉到,苏含章对他也是如此。 且这敌意,还并不比他小。 圣心难测,弄不清楚陛下这问话背后的深意,索性就不要掺合,免得惹祸上身。戚展白含糊道:“立储乃国之大事,臣不敢妄言。” 外头暴雨如注,大殿却安静下来,雨珠“哒哒”敲打着支窗,声音格外清脆响亮。 天佑帝在浩大的雨声里执卷深深望着他,眸底云遮雾绕,身形恍若凝固。长风入内,莲花座上的蜡炬忽地爆了下烛花,跳动的烛火耀亮整座大殿,却映不进他眼底。 戚展白不由疑窦丛生,但还保持着向上行礼的姿势,一动不动。因心里记挂着别处,他眼梢余光总忍不住瞥向窗外。 大约是觉察到他的心不在焉,天佑帝轻叹了声,抬手揉摁额角,无力地挑了下指头,“去吧。”语气像是失望,。 戚展白攒眉,狐疑地向上瞧了眼,颔首告退,到底是没说什么。 外间雨越下越大,雷声含在乌云里,时不时闷声闪过一道白光,远处的景致都模糊在了朦胧水雾中。 戚展白脚底生风,穿行在游廊间,心中的不安越发强烈,到最后不禁小跑起来。 像是要回应他的预感,关山越冒雨匆忙跑来,卷着袖子擦脸上的水珠,“王爷,大事不好,沈姑娘叫大殿下带走了!” * 一场雨来得突然,沈黛毫无防备,本打算借故离开,眼下只能留在亭子里,扭头望着槛窗外的雨帘,眉心结满惆怅。 广袖轻轻摇过,装满点心的小碟被一根修长工细的手指推过来,伴随一道清冽的嗓音,“郡主可是在为湘东王的西凉之行担忧?” 沈黛转回头,就对上一双含笑的眼。眸光宛如淌过琉璃,蔚然一点便照亮人间,沈黛却由不得浑身起栗。 “我听说这回西凉之行,有许多朝臣都毛遂自荐,只有湘东王没开口,父皇却毫不犹豫地把这差事交给了他。” 苏含章捧茶自饮一杯,拣了小碟里的一块鸡油卷儿,捻在指尖瞧,半晌,自嘲地弯了下嘴角,“父皇对王爷,总是偏爱些的。”将鸡油卷儿丢进嘴里。 沈黛隔着石桌,静静望着他,无端感觉他这声自嘲里头,还带着些许对戚展白的怜悯。 不是居高临下的“怜”,是同病相怜的“怜”。 沈黛还未细想,苏含章已转了话头,“郡主前些日子被我那不成器的二弟给掳走了,关在那语海楼。我奉父皇之命调查此案,有责任追查到底。敢问郡主当时在楼里头,可有遇上什么事?” 沈黛很快便想到了那为哑女,诧异之际,也情不自禁暗自感慨。 遇上什么事?他这话问得可真是巧妙。 倘若自己并不知道哑女的存在,自然就会理解成,他在询问自己是否是在语海楼被苏元良欺侮了。可若是自己知道哑女的存在,势必会在第一时间往哑女身上想,再同他和盘托出。 绕这么大一圈子,就为了试探她到底对那哑女知道多少...... 沈黛不由眯起了眼,隔着茶盏氤氲出的水雾径直望住他。 苏含章闲闲敲着石桌,眼里仍带着笑,眼神沾染了清冷的雨丝无声睇来,像是剑抵冰凌,幽幽泛着令人胆寒的光。 大有一种,只要她点头承认见过哑女,他眼里的刀锋便会立马化作实质,真真切切架在她脖子上的感觉。 而事实上,他也真这么做了。 沈黛牵起一边唇角,端起石桌上的茶盏,在指尖轻轻转动,“这茶闻着可真香,殿下是加了什么东西吗?譬如......”她托着茶盏在鼻尖嗅了下,“夹竹桃的花粉。” 闲敲石桌的手蓦地一顿。 “传闻鬼医最为人称道之处,就是他治病从不用那些贵重草药,都是以最寻常的药材,搭配出不寻常的药效。这一点,看来殿下也深得他真传。”沈黛笑了笑,“还知道拿茶叶味盖着。” 若不是她自小喜好侍弄花草,对花香极其敏感,大约也发现不了。 夹竹桃从花到叶到果,甚至连根都有剧/毒。可苏含章把这量掐得很准,就算她真喝下去,今日也不会发作。若她没猜错,真正的毒/发时间应是在戚展白离京之后。 而那时,也不会有人去怀疑苏含章这杯茶,毕竟...... 他也喝了。 沈黛朝那碟鸡油卷儿抬了抬下巴,“殿下知道我不喜欢吃些油腻的,所以解药就在这里头吧。” 苏含章没承认,也没反驳,勾起唇绵长一“哼”,微微眯着眼,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意味深长,隐约还含着一点欣赏。 就是这眼神,没什么戾气,却无端让沈黛越发心惊胆寒。 周围气氛越加压抑,大夏天的,像落了层霜雪。 沈黛下意识捏紧手,不能再待下去,赶紧逃,趁着他还没反应过来,先逃,逃得越远越好。 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沈黛重展笑颜,眉眼弯弯道:“我诨说的,殿下切莫放在心上。二殿下当时掳走我时,我已经中了迷/药,一直在楼里昏睡,直到先淑妃来了才将将醒来。” 边说边转头看向槛窗外,“雷雨就是快,这会子都快停了。家父还寻我有事,若是不及时回去,就他那臭脾气,只怕殿下也得罪不起。如此,就不打扰殿下品茶听雨的雅兴了。” 一口气说完所有话,沈黛起身行了个礼,也不接旁人递过来的伞,便径直步入细雨中。 她脸上一派镇静,手心却早已叫汗水湿了个尽透。一不留神,头发就叫道边横斜出来的枝桠钩挂住,怎么也解不开。 身后荡来一片温雅的笑,听着还有几分宠溺,很快便有脚步声朝她这边过来。 沈黛涨红了脸,心跳“砰砰”加快,一咬牙,直接揪着头发直接往下拽,扯下几许青丝,固发的海棠发簪随之从髻上掉落。她顾不得捡,捂着发疼的头皮,头也不回地往前跑。 人在逃命的时候,潜力总是无限大。 沈黛也不知自己跑了多久,头发湿透,裙子叫泥点子溅满,绣鞋也污浊得不成样,她仍没停下,憋着一口气拼命往前跑。 咚,在拐角同戚展白撞了个满怀。 “昭昭?!”戚展白看着眼前被淋成落汤鸡的小姑娘,眼睛一瞬瞪到最大。 见到他,沈黛所有的不安便都统统烟消云散,哭喊着“小白”,拼命往他怀里钻。两条藕臂死死抱住他的腰,整个人瑟瑟颤抖个不停。 戚展白吓了一跳,不知她到底怎么了。感觉到衣襟被泪水渐渐打湿,他又心疼得不成样,当即解下罩衣披在她身上,一面打横将人抱起,一面冷声吩咐关山越:“备车,马上出宫。” 上了马车,沈黛仍心有余悸,兀自缩在他怀中细细颤抖。 戚展白看着心焦,却没逼问她缘故,只将她抱坐在腿上,哄小孩似的轻轻拍抚她背脊,无比耐心。 冷香从他身上慢慢渡来,似母亲温柔的安抚。沈黛在他怀里安定下来,枕着他的颈窝,把方才的事都告诉他。 戚展白听完,抿着唇角沉默下来。面容隐在车厢的暗色光影里,格外凝重。 沈黛从没见过他这模样,心中惕然,轻轻拽了拽他衣角,“你是不是也怀疑,那哑女是苏含章关在那里的?” 否则他为何这般关心? 戚展白一向谨慎,没直接下结论,“是不是,查过才知道。”说着便撩开车帘,叫来关山越说话。 交谈中依稀还提到了太后中/毒之事。 戚展白会怀疑他,沈黛一点也不奇怪。 早在得知苏含章解了鬼美人的毒时,她就已经起了疑心,只是一直没证据。想想那日在语海楼,苏元良欲言又止的那句“你早被那人......”,这想法就更加坚定。 经历了刚才那一番生死挣扎,她几乎能确定,这事真正的主谋就是苏含章。 只是为什么? 苏含章若是对他自己的过去不满,最可能下/毒谋害的,不应该是陛下吗?为何会是太后,整个皇宫里头最疼爱他的人? 太后...... “珠儿......” 沈黛脑海里忽地闪过这一句,仿佛天雷勾地火般,串联起一片谜题。戚展白刚吩咐完话回来,她便迫不及待拉住他,将那日太后的梦呓告知他。 “你是说那珠儿,会不会就是那哑女?” 沈黛突发奇想地问,想听听戚展白的想法,却见他瞳孔骤然缩起,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目光,惊愕地望着她。 “珠儿......是我母亲的闺名。” 作者有话要说:说好10点,结果拖到11点,对不起各位仙女qwq 第34章 雨停了, 马车里安静下来。 最后一声闷雷炸响天际,余音在云层中翻滚着,震向四面八方。青蓝的电光透进半开的车窗, 映照在两人脸上。二人俱都瞠目结舌, 面容泛着些许青白。 雨珠汇聚到车檐角,串成一线滔滔流淌下来, 在坑洼不平的地面积水上溅起朵朵水花,发出细碎短促的“咚咚”声响,更衬此间幽阒。 好半晌, 沈黛才从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找回自己的声音:“那、那......那个哑女该不会就是......” “不会。” 她还未说完,戚展白就一口否定, 几乎是出于本能地在摇头,声音却不似平常那般沉稳笃定。手一点点捏紧膝头, 手背青筋迸起,隐隐能听见骨骼摩擦出的细微“咯咯”声。 沉吟了许久,他闭上眼才长出一口气,从混乱的思绪中勉强抽回一丝理智,俯下身, 手肘支在膝上,掌心握拳抵在唇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 人陷入深思。 “我母亲生我兄弟二人时难产, 身子骨攒了不少病灶。后来, 她又因拐子的事生了场大病,自此就卧病不起,没支撑到我满周岁,人便谢世了。” “祖母亲自主持的丧仪, 戚家一众族老长辈也都悉数前来参加了。都是族里头德高望重的人,也都是亲眼看着我母亲下葬,不可能会......” 他抿直唇角,不说话了。 云翳仍沉沉铺压在天际,整个世界仿佛被一个巨大的琉璃罩子框盖住。马车辘辘在其间慢行,摇曳在车棚一角的风灯成了这幽暗世界里的唯一光亮。 光线流泻进来,戚展白半边脸隐在车厢的暗色光影里,线条深刻,辨不清脸上神情。唯有深邃的眼波在雨后的碎羽流光中流淌,自幽暗处看去,更显森寒。 沈黛由不得紧紧捏住手里的帕子,无端生出一种他要离自己远去、再也不回来的惶恐不安之感,忙不迭展臂紧紧抱住他脖子,面颊蹭着他颈侧,一劲儿往他怀里钻,嘴里不停念着: “小白小白小白......” 戚展白被她这动作惊愣了一下。 娇滴滴的一团温香软玉,因担忧他而生出害怕,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就抱着他,使劲窝在他怀里撒娇。淡淡暖香顺着她发丝往他脖颈里探,酥酥麻麻透着痒意,却也是最好的安神香。 原本冷硬的心,就这般毫无理由地被她软化了。 戚展白笑叹了声,面色柔软下来,重新将人抱坐到怀里,抬起拇指,指腹粗粝却无限温柔地捧起她的小脸,轻轻摩挲,“莫担心,我已有主意。” 这么快?! 沈黛瞪圆眼睛,吃了一惊,到底是大邺人人敬仰的战神,总能在逆境中随机应变、绝处逢生。 “什么主意?” 沈黛枕着他臂弯,寻了个舒服的姿势躺好,歪着脑袋好奇地问。大眼睛簌簌眨动,像个乖巧的瓷娃娃,懵懂而娇憨。 戚展白心里一阵荡漾,忍不住捏捏她琼鼻,揉揉她耳垂,“左右要去一趟西凉,正好能回祖宅看望我祖母。当年事发之时,我尚在襁褓中,许多事都是后来听说,并不清楚,但祖母却是一切的见证者。” “问她,总能知道些过去被忽略的细节。” 顿了一顿,他眸光闪过一丝冷意,沉声接上:“还有雪藻......” 沈黛心头蹦哒了下,垂眸思忖,跟着了然地点了点头。 胎记一事,戚展白不过也是听别人描述过,不知具体是何模样。但戚老太太一定是见过的,请她来辨认,定能瞧出真假。 母亲的事,弟弟的事,一切问题,还是要到西凉才会有个答案。 只是......这弟弟无论是真是假,于戚展白而言,都免不了是一种伤害。 若是假,他要再承受一次希望落空的打击;可若是真,亲生弟弟被人糟践成这样,凭他这强硬的性子,定会懊悔自责一辈子。 那哑女也是一样的道理。 都说这家伙是老天爷眷顾的孩子,虽瞎了一只眼,却能在旁人都无法企及的高度傲视群雄。然他背后的心酸,又有几人知道? 西凉啊...... 这一去还不知要多久才能再见面..... 沈黛默念着这个地名,不禁暗自垂了眼。方才因恐惧而暂时压下去的失落感,宛如河底的淤泥,再次被搅和着翻涌上心头。 不想再给他徒添烦恼,沈黛这回很懂事地没闹,抬手抻了抻他被压皱的衣襟,细声嘱咐道:“你这一去,可千万记得早些回来。我听说西凉天气不大好,你这一去,指定是要待到入秋了,那里风大,吃食也没帝京好,你可千万别着寒生病。病坏了,我可不要你。” “还有那什么西凉的姑娘,再好看你也不准看,我可还在帝京等你回来娶我呢。你若是敢给我带回来什么公主,看我不收拾你!我哥哥和爹爹可不是吃素的!” 沈黛佯怒抬起两只手,拍夹住戚展白双颊,狠狠上下揉搓。 戚展白被她逗得闷声发笑,抬手覆在她手背上,合眸在她柔嫩的掌心里轻轻蹭了蹭,“第一件事能做到,这第二件......”他沉着眉头做牙疼状,“有点难。” 沈黛蹭地圆了眼睛,“你还真敢......姓戚的!看我现在不揍死你!” 她边说边使劲往外抽手,却被戚展白越攥越紧,猝不及防间,就被他重新拽回他怀里。 他面颊深埋入她颈窝,同她耳鬓厮磨。温热的鼻息伴着浅淡的冷香,在她发丝间交叠穿行,沈黛不自觉便软了半边身子,喝醉般乖乖伏在他怀中。 “我怕我管不住自己,所以你随我同去吧。” 沈黛眼睫一霎,怀疑自己听错了,忙不迭从他怀里钻出来,惊诧地望住他,“你、你你当真要带我去西凉。” 她幼圆的一双眸子一清到底,戚展白含笑低头吻了下,道了声“嗯”,那眼波便克制不住荡漾开,诚如被偶然跃起的小鱼惊乱的山间清涧。 每一缕涟漪都沁着难以言说的甜蜜,从眼角眉梢直漾到嘴角。 “这可是你说的!我都听见了,你不许再反悔!”沈黛在他怀里雀跃,叽叽喳喳又开始说起西凉。这回不说哪儿哪儿不好了,全改夸了,字里行间没了惆怅,满满都是向往。 真是个好懂得不能再好懂的丫头...... 戚展白眼里噙着笑,托着腮,耐心听她杜撰,见她口渴还主动给她递茶润嗓。 明知她说的大多都是假,也没扫她兴,时不时还会配合她夸张的语气,发出几声惊叹,仿佛没去过西凉的人是他自己,而不是沈黛。 至于他为何突然改主意?当然不是因为那所谓的“管不住自己”。 原本他不愿带沈黛同去,是恐她会在西凉遭遇不测,让她留在帝京才最安全。但经历了方才那一遭,他彻底打消了这年头。 皇城重地,他还在京,苏含章就敢这般大胆对小丫头下手。自己走后,他还不变本加厉? 与其把她留在帝京,独自戒备无处不在的暗箭,莫不如就戳在他眼皮子跟前,日日亲自看着才安心。 念头一转,戚展白忽然想起什么,“择日不如撞日,正好带你去见见我祖母。” 沈黛双肩一颤,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扯了扯他小指,怯生生问道:“你祖母......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啊?是不是规矩些比较好?” 戚老太太一直住在碎叶城,并未来过帝京,可她的名头却在圈子里传得响亮。 威严、强势、一丝不苟。 早年戚家式微,诚如一盘散沙。是她坐镇家中,凭一腔锐气把那些心术不正之徒压得不敢放肆,又独自抚养戚展白长大,才终于帮戚家重振旗鼓。 如今她年纪大了,性子微微刹住了些,但余威仍在。戚展白这一身钢铁般的脾气,多半也是承袭了她的。 沈黛过去被家里娇宠惯了,最应付不来那些重规矩的老人。 尤其当这人还是戚展白祖母的时候,这种恐慌就更上一层楼。 戚展白习惯了她骄纵任性、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这会子见她紧张成这样,由不得起了玩性,故意促狭地挑起眉峰望着她,就是不说话。 沈黛急了,坐直身子,摇着他的手催道:“你说啊,你快说啊,你祖母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等她快被逼急,戚展白才慢悠悠在她脸上“吧唧”了一口,凑到她耳边哑声道:“我祖母喜欢我喜欢的姑娘。” 只是唇瓣无意间擦过她耳垂,沈黛整个人都跟着发颤。 别提多敏感了。 恐他瞧见似的,她又忽闪着眼睫缩回脑袋,埋首他颈窝,留给他一个不屈不挠的后脑勺,和一只小手紧张地扯着他衣襟。适才的嚣张气焰瞬间收拾得一干二净,在他怀里乖觉得不像样。 半散的青丝里头露出一角白玉小耳朵,红晕如涟漪般顺着耳垂扩散。 大约是气不过,也没准是害羞了,她又捏起小拳,捶了下他肩膀,倔强地,“哼!” 连“哼”都哼得这么可爱。 戚展白忍不住又亲了一口,齿尖轻轻碾着她粉嫩的耳垂。 小姑娘又是一颤,伴着一声低低的呻/吟。 白腻的肌肤擦过他的唇,他心也跟着颤了颤,意识从脑海中剥离,顺着本能欺身压下。小姑娘身上还沁着暖香,一点点勾着他想要将人碾碎、拆尽。直到她低吟了一声,他才猩红着眼,将将从她唇间离开。 “你、你你......怎么越来越欺负人了!” 沈黛被他亲得浑身发软,想发火,却又没地儿找火儿,只能瞪着眼以示抗议,嗓音软得不像话。清澈的杏眼里全是水光,勾人发紧。 戚展白喉结微不可见地滚动了下,不得不抬手,覆在她眼睛上,长叹了一声,近乎哀求地道:“别看。” 没法看,真没法看,越看越不舍得分开。 想从前,他听说什么“芙蓉帐暖度春宵,从此君王不早朝”,他还会嗤之以鼻,觉得那都是没本事的人为自己的平庸找的托辞。如今自己成了局中人,竟没比他们强到哪里去。 才知这美色误人,不是没有道理。 可情这一字就是这么奇妙,明知被误了,他还是觉得误就误了吧。 他甘之如饴。 另一只手又飞快掐算了下,咬牙暗恨:来年春天,半年...... 这婚期还是太远了! * 马车从驶过宫墙内最后一座望楼,有脚步声自望楼顶上匆匆而过,铠甲铿锵。 行至那袭白衣身后,青山自觉在数步远的距离外停住,毕恭毕敬朝前行了一礼。 “殿下,强/弩手已照您的吩咐准备就绪,周围都是死角,无人能发现。”顿了顿,又道,“替死鬼也已安排好,是昔日二殿下府上的死士。即便东窗事发,我们也可全然推责于他,全身而退。” 自信满满地说完,青山便不再说话,耐心等那人发话。 苏含章却一声不吭。 袖底的一只手捏着一支海棠发簪,若有所思地摩挲。双眸如两面漆镜,瞧不出半分情绪,只漠然追着那辆马车。 有风吹开车帘一角,露出两道唇齿相依的身影。 小姑娘被男人禁锢在怀中,似是不满他的霸道,捏着拳头捶他肩膀,却没一点力气是真在推他。捶打了半天,终还是欲迎还拒地抱住男人脖子,将自己送了上去。 雪白的面颊微微泛红,睫尖簌簌,每一颤都是少女怀春的娇羞。 跟刚才同他吃茶时完全不一样。 素白的袖子底下,那手没来由地攥紧。簪尖锐利,戳得他双肩几不可见地一抖,一滴血珠从指尖渗出。 苏含章举起手,诧异地瞧着那点红,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方才的画面。 小姑娘上一刻还竖眉冷眼,一副不畏强权的模样,转眼被树枝勾住了头发,就立马显了原形,惊慌失措地去解,解不开,小脸涨得通红。 好像还跺了下脚。 跟一棵树生气? 到底是个姑娘。 苏含章哼笑了声,唇间徐徐漾起仰月纹。眼波一晃,难得有了点真切的光。 青山惊呆在原处,直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跟在主子身边这么多年,主子笑的次数倒是不少,但每每都只是冷笑,且一笑,还往往都得死人。何尝见他这样正常地笑过? 迟疑了片刻,青山还是催了一句:“殿下,再不动手,马车就离开射程了。” 主子一向杀伐果断,他原以为这一提醒,已经算是多余了,却不想前头竟悠悠飘来一声:“回。” 无甚起伏的一个字音,入耳,却有种耐人寻味的喜悦。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写得有点少,要开新副本了,让我想想该怎么写,明天应该会有小胖章。 第35章 沈黛去西凉的事就此决定下来。 林氏近来对戚展白的印象越来越好, 听说是和他同去,二话不说便爽快答应。 沈岸听说后,脸登时黑了大半截, 想也不想就说了“不行”。可他不同意没有用, 林氏一咳嗽,他就哆嗦了下, 怂哒哒地点了头。 出发那日正是个大晴天,天色尚早,太阳悬在空中, 好似一个烤糊了的玉米饼。 宣德门外,随行使团浩浩汤汤, 香车宝驹不计其数,蜿蜒无际散布于官道。天佑帝亲自领着文武百官, 于城墙之上为戚展白践行。 春信揭开小窗上的垂帘,好奇地往外瞧,由不得连连咋舌,“从前只听人说,陛下偏爱王爷, 心里也无甚实感。眼下真真切切见识到了,倒不知该怎么赞叹了。” 春纤朝她丢了个包袱,剜她一眼, “少贫嘴, 仔细祸从口出。” “我也是实话实说嘛......”春信吐了吐舌, 跟着她一块把行囊搬上马车。 沈黛扒在窗上,下巴搁在交叠的手背上,左右晃着脑袋瞧这践行式。 方才春信的话,也是她心中所想。 陛下爱重戚展白也不是一天两天。旁人辛辛苦苦一辈子, 都不一定能得陛下一次青眼,而戚展白只需一个小小的契机,便可平步青云。 就好比眼下,不过是一次小小的出行,阵仗却摆这么大。看着倒不像送戚展白去赴西凉新王继任仪式,更像是参加戚展白的继任式。 可旁人就算眼红又能怎么样?戚家的功勋可实打实在名臣阁里立着呢。风水轮流转,曾经满门飘摇,换来如今儿孙显贵,倒也无可厚非。 忽地,一片绣着银色流云暗纹的素白衣角飘入她眼尾的余光里,她视线由不得一顿。 比起戚展白的风光无限,苏含章则一直站在角落里,同寻常官员混在一处。若非他自身气韵出众,恐怕都没人会发现,当朝大皇子也在队伍之中。 苏含章也发现了她,目光平平调过来,渊潭般无甚波澜。视线相接,却扬起下巴无声笑了下。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沈黛竟从他眼里瞧出了一丝暖意。 沈黛从心肝到身子都猛地颤了一颤,忙扯了帘子缩回头去。 自那日鸿门宴过后,她就一直担心这家伙会再寻她麻烦,兀自惴惴不安了许久,却什么也没发生,平平安安到了今天。这可不像他的作派啊...... 莫不是要等出了帝京,到路上再动手? 沈黛情不自禁捏紧了帕子。 但很快,这想法也不攻自破。 出行使团一路向西,大约走了大半月,顺风顺水地在秋高气爽、层林尽染之时,抵达碎叶城。 大邺国境最西,西凉人和汉人混杂而居,彼此通婚,风土人情和帝京截然不同。 街市上随处可见番邦商队,头上裹着厚重的长巾,牵着骆驼大摇大摆在街头巷尾穿行。长风里头,驼铃“叮铛”摇摆出绵长的细响,混着叫卖声,连秋风都显得不那么萧瑟。 去往西凉还要再穿越一片大漠,戚展白命众人在驿馆休整五日,待预备好充足的水和食物,再行上路。自己则领着沈黛和雪藻,直奔戚宅。 可不巧的是,眼下正逢碎叶城的斋沐节,戚老太太前日便携人上那白鹤观闭门清修,至少要一个月才能回来。 而那时,他们都要打道回帝京了...... “这也太不巧了......”沈黛枯着眉头长吁短叹,坐在椅上收拾自己从帝京给老太太带来的礼物,小嘴噘得可以挂油瓶。 戚展白深谙她为这日准备了许久。 从前多懒的一个人啊,饭递到嘴边,还要人三催四请才肯张金口。这回她为了在老太太面前博个好印象,亲自张罗礼物,从早跑到晚,都没喊过一声累。 眼下所有努力全打了水漂,连个响也没听到,心情自然晴朗不起来。 “你也别多心,我祖母不是故意的。真要怨,也该怨我,竟忘了这茬。”戚展白走过去,扯了把椅子坐在她边上,帮她一块收拾。 “每年这时候,祖母都会去白鹤观斋戒,把家里的下人全带走,留我一人看家,饿死了也不管。有一回真把我饿急了,翻墙去隔壁偷吃的,叫他家的狗追了大半座城。就因为这个,外头人还给我取了个名儿,叫戚半城。” 沈黛“噗嗤”笑出声,嗔了他一眼,“我才不信有狗敢追你,就你这臭脾气,饿极了还不把狗吃了?” 戚展白朗声笑了两声,佯怒,将人抱到自己怀里搓揉了一番,玩味道:“我饿极了能把你吃了。”边说边啃她的脸,跟狗一样。 “去去去!”沈黛推开他,捂着发烫的面颊要走,又被圈着细腰坐跌坐回他怀里。 “好了,先别忙活这些了,我带你去个地方。” “去哪儿?” 戚展白但笑不语,只将她手里的东西塞给春纤和春信,便拉着她出了堂屋,顺着抄手游廊,一路径直来到一处高阔肃穆的院落前。 熟铁大栅栏上涂满了黢黑的桐油,里头面对面落着两排高大堂屋。四株百年银杏分布东南西北四角,树干笔直,枝叶在院顶虬结成巨大的伞盖,遮挡了大半片歇山檐,风一吹,便掸下一场金色的雨。 斗大的牌匾悬于正堂之上,沈黛眯起眼睛往上瞧,“戚氏祠堂”四个大字赫然跃入眼帘,她不由吃了一大惊。 名门大户人家重规矩,除却逢年过节等重大日子,女眷轻易不得出入宗祠。便是在沈家,沈黛也不可擅入自家祠堂。 更何况,是别人家的祠堂。 沈黛心中七上八下,戚展白往里走了两步,她还站在原地不敢动,“我、我......真能进去?” 是不是不大合规矩啊...... 戚展白笑得坦荡,也不说理由,只斩钉截铁道:“能。”便牵了她的手昂首挺胸往里去。 幽森庄严的高柱大堂,北墙整面被打铸成供桌祭台。黄幔低垂,香烟缭绕,牌位呈阶梯状一层一层次第往高处垒,密密麻麻足有十七八层高,颇有泰山将倾之势。 一大半,都是为大邺战死疆场的人。 沈黛站在前头,油然生出一种敬畏感。 最底下一排,当中两块瞧着稍新的牌位上,分布写着“先父戚公伯渊之位”,和“先妣戚门颐氏之位”。 沈黛心头蹦了蹦,这便是戚展白的父母吧。 颐,颐珠...... 她不由又想起语海楼内的哑女。 看守祠堂的仆妇已准备好蒲团和线香,戚展白在蒲团上恭敬地跪好,朝上深深一叩首。 沈黛回过神来,紧两步跟上去,捋了下膝头的裙子预备在他旁边跪下,耳边忽飘来一声:“父亲,母亲,孩儿把你们的儿媳妇儿带来了。” 沈黛脚底一崴,脑袋险些撞上供桌。 他平素在帝京忙军务,没有空暇回祖宅,眼下好不容易得了机会回来祭拜爹娘,一见面说的却是这个? 怪道非要拉她进来,还搞得神秘兮兮的,原是见不着祖母,着急了,就干脆带她来认公婆了! 沈黛一下烧红了脸,恨声捶他,“谁是你家儿媳妇,还没成亲呢!” 戚展白无所谓地一“哼”,抓了她的手,牢牢握在掌心,“横竖就差那三拜,怎么不是我家媳妇儿。大不了咱们现在就在这,把那三个头给磕了。” 在这拜天地?他是有多着急! 看门的仆妇捂着嘴“咯咯”直笑,目光欣慰地在两人身上游移。 沈黛腔子里又烫了些,心里装不下,就腾腾往脸上冒,烧到最后,又泛起丝丝的甜。 两人虽已定亲,但未过门的媳妇儿就这么进来祭拜,委实不合规矩,正经人家可不会这么做。戚展白执意如此,说白了,还是怕自己见不到老太太,会多心,以为自己不被这个家接纳,所以想给她吃一颗定心丸。 呆子就是呆子,表面瞧着粗莽,内里却是个极细致的。 但这毕竟是祠堂,虽说摆着的都只是牌位,可在这拉拉扯扯,总有种被人瞧这的感觉,且还都是德高望重的长辈...... 想到这,沈黛脸上不禁又热一层,使着劲儿要把手抽回来,戚展白却不肯。 两人你一来我一回,袖底官司打得正激烈,门口忽传来一道清脆的枯枝断裂声。 两人齐齐回头,就见雪藻扒在大门旁边,尴尬地把脚从一截断枝上挪开,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讪讪冲他们笑了笑,脑袋垂下去,不敢看人,只眼尾偷偷往供桌这头瞟。 这是想进来祭拜吧。 可眼下诸事都未确定,若是就这么放他进来,等同于认下他。认祖归宗乃是大事,可不能这般草率。 雪藻也是个伶俐的,知道这样太为难人,讪笑着道:“我迷路了,不小心才走到这儿。王爷和姑娘继续,我、我先走了。”说着便转身匆匆要逃。 戚展白却忽然开口:“等一下。”站起身,拍了拍膝上的灰,让出自己蒲团道:“拜完再走。” 沈黛愕然抬头。 祠堂里光线昏暗,他面容隐在光影角落,仍是一副凝肃的模样,瞧不出是喜是怒,眼睛却定定落在他父母牌位下方的香炉后头,眼神黯淡。 沈黛顺着他目光瞧去。 那不起眼的地方,还摆着一块牌位,无字,却做得极小巧精致,像是怕人发现,自己偷偷藏在那儿的。戚家恐颐珠夫人伤心,不让给这孩子设牌位,大约,这便是那下落不明的弟弟吧...... 沈黛心头一拧,脑海里由不得浮现出一个画面—— 小小的孩子,个头还没供桌高,心里记挂亲弟,平时不敢表现出来,只在家族人都祭拜完之后,才偷偷掏出这小牌位,拿自己晚膳间私藏的吃食供上一供。又抱着双膝,就着一盏小灯,把自己内心深藏的喜怒哀乐说与那素未谋面的孩子听。 这些日子在路上,戚展白还是没怎么和雪藻说话,冷漠得不像找回自己弟弟,就只是难得善心大发,从路边捡回来一个乞儿,给口饭吃就算不错了。 可沈黛却分明清楚,雪藻夜里爱蹬被,戚展白每每入夜后,都会去他屋子瞧上一瞧,帮他盖好被子。有时被她撞个正着,还死要面子不肯承认。 旁人只道他铁石心肠,不肯认雪藻,但其实他心里,比谁都希望雪藻就是他弟弟。 也是。 自幼失去双亲,祖母又颇为严苛,他心里对亲情的渴望,又岂是寻常人所能比拟的?哪怕雪藻不是他亲弟,只要出身清白,他也会装傻充愣地认下。 沈黛心底无声叹了口气,那厢雪藻畏惧戚展白平日的威严,迟疑着不敢妄动。沈黛便干脆过去,笑吟吟道:“进来吧。”牵了他的手领他进来,亲手点了线香递给他。 雪藻愣了一愣,目光从线香转向沈黛,得了她的笑,心里暖暖的,又抿着唇忐忑望向戚展白。戚展白冷硬地点了下头,他眼里才总算有了光,跪在蒲团上,结结实实朝上磕了个响头。 脆然的一声“咚”,在堂屋内久久回荡。 “父亲母亲在上,请受孩儿一拜!” 磕完头,雪藻还不起,额头抵着砖面上的莲花纹,十指紧紧扒着砖缝,清瘦的身子在昏昧的烛影中细细地打着颤,声音哽咽。 待收拾好情绪,他又直起身,抹了把眼角,朝戚展白一拜,“哥哥!” 戚展白深邃的凤眼里浮起一抹暖色,嘴上仍是冷冰冰的,“起来吧。” 雪藻不动,沈黛以为他是吓着了,伸手欲搀他起来,却见他忽然转身,朝她咧嘴一拜,“嫂嫂!” 这一声喊得着实惊天动地,比刚才那声“哥哥”甜多了,细细一听,还带着几分玩味。 沈黛脸上才褪去的红晕又“蹭”地卷土重来,跺脚嗔道:“谁是你嫂嫂,别瞎喊。” 雪藻吐了下舌,眼珠子滴溜溜看向戚展白。 那厮虽还是一副不怒自威的模样,胸膛却笑得闷闷发震,脸色明显雨过天晴,“喊得好!你嫂嫂不赏,哥哥赏。” “谢谢哥哥!” 兄弟两人一唱一和,就这么轻描淡写就把她给卖了。沈黛气急,抬手要去掐那个罪魁,却被他反缄入怀,一顿羞愤挣扎,蹙眉瞋目啐了句:“烦死了!” 终还是乖乖软伏在了他怀中。 * 大邺崇尚佛教,西凉信奉长生天。碎叶城乃两族人杂居之所,这斋沐节也是为权衡两种信仰而特特设立。 白日,大家都主动斋戒沐浴;入夜,众人又都汇聚城中,一块点篝火放河灯庆贺,久而久之便形成了一个规模不小的夜市。因多方文化荟萃,夜市的花样也比帝京要丰富许多。 上回七夕灯会没能陪沈黛去成红鸾岛,戚展白心中一直有愧。如今又多了个弟弟,这冷清的家总算是有了人气,他便想着今晚领大家上街好好热闹热闹。 沈黛活了两辈子,还是第一次离开帝京,自是欢喜异常,还未入夜,便急匆匆到屋里打扮。 春纤仿着外间西凉姑娘的打扮,帮她梳了个盘髻,又给她戴上闹蛾,其余长发都自然垂落。宽松的襦裙也换成了西凉特有的窄裙,将她姣好的身段勾勒得窈窕,腰间缀满银饰铃铛,行动处一片清歌悦耳。 沈黛对着落地铜镜瞧,心头惶惶,“这样是不是不妥?还是换回那身襦裙吧。” 春信摇头拦住她,亮着眼睛道:“姑娘这样穿好看,比外头那些正宗的西凉姑娘还好看。” 正巧这时候,戚展白隔着屏风问她可收拾妥当,沈黛便叫他进来,立在他面盈盈转了一圈,“我这样可以吗?” 戚展白望着那袅娜轻盈如蝶的身姿,愣了一下,直到铃声从耳边远去,才将将醒过神,却忘了回答,沈黛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又催问一遍,他才木讷地点了下头,“好看。” 沈黛眼睛一亮,欢喜地拉他出门,又被他拽回来,“等一下。” 沈黛心里咯噔了下,以为他不喜自己这般大胆的装束,低头怯怯等他发话。 戚展白却没说话,径直去梳妆台寻了盒胭脂,又拿了支笔回来。微抬起她下巴,仔细端详一番,他提笔蘸了胭脂,在沈黛眉心轻轻描绘。 很快,一朵海棠便悠然绽在了她眉心,栩栩如生。花美,人更美,嫣红的一点也在他心头落下一颗朱砂。 沈黛揽镜自照,心中一阵惊讶,从前只知他文韬武略都是强项,却还是第一次知道,他画工也如此了得。 这世间到底还有什么是他不会的? 见戚展白还盯着她瞧,目光灼灼欲燃,沈黛慌慌垂眸躲开,随口问了句:“好看吗?”以掩饰自己的慌乱。 戚展白一笑,“好看。”凑到她耳边,用气声暧昧道,“比那日还好看。” 那日? 望着镜中的海棠,沈黛一下便想起那天自己在锁骨上画的那支,脸颊瞬间发烫,推开他,娇嗔地剜他一眼。 真是越来越不正经了!竟还想着那日的事。 咳嗽一声,她又转身,正儿八经地吩咐春纤和春信,“今夜人多,你们俩带着雪藻,可千万要小心,知道了吗?” 春信蹲了个安,“姑娘放心,有关侍卫跟着我们呢,出不了事。您就和王爷好好逛,不用担心我们。”边说边朝她眨了眨眼。 沈黛耳根子也烫了,“啧”了声,抬指戳了一下她额角,“就你机灵!” 较之帝京,碎叶城自算不得繁华,但与周遭其他城镇相比,却是个逍遥热闹的好去处。 番邦客商拉着驼队在道边摆摊,铺子就设在驼峰之上,出售的都是中原没见过的小玩意。美艳的胡姬在高台上表演胡旋舞,赤着玉足,点着尖,华美的裙子随动作开成艳丽的花。台下围满了鼓掌欢呼的人,鲜花红绡竞相往上抛。 戚展白生于斯,长于斯,对这些早已司空见惯。 沈黛却是第一次见,对着个骆驼能新奇上好半天,双眼比看他时还要明亮。 戚展白心头有些不是滋味,拉长着脸,又是咳嗽又是白眼,明示暗示好多回。沈黛被他闹得哭笑不得,柔软的指尖轻戳他的脸颊,“你有意思没意思啊?骆驼的醋你也吃?” 又指向前头正被春纤和春信怂恿着去骑骆驼的雪藻,“你弟弟可都骑上了,我还没骑呢!”说完,嘴巴又噘成了牵牛花。 戚展白不以为意地“嘁”了声,半掀着眼皮懒懒睨她,“骑骆驼有什么了不起的?回去我让你骑。” 沈黛起初并没听懂这话里的荤意,还呆呆地眨着眼反问:“我为何要骑你?”但见他眼尾勾着戏谑,这才慢慢回过味来,捏着拳头满世界追他。 两人正闹到兴头上,前头忽然“噼里啪啦”传来一通尖叫乱响。 雪藻身下的骆驼不知受了什么刺激,仰脖叫唤不停,喷着鼻响径直朝道边停着的一辆马车撞去,力道之大,直将那车厢都掀到了地上。马受了惊吓,挣开缰绳在街上狂奔,沿路撞翻好几个摊位。 人流骚乱起来,沈黛被推搡着,踉踉跄跄几乎站不住。好在戚展白眼疾手快,揽着她的腰,将人牢牢护在自己怀中,等人群平息下来也并未松手。 沈黛粗喘着气,在他怀里冷静下来,却没心思多逗留,拽着他焦急地逆向往事发地去,“快去瞧瞧雪藻!” 话音未落,就见几个西凉装束的壮汉,将雪藻、春纤和春信团团包围。看他们身上的衣饰,应当不是寻常百姓,而是哪家权贵的家丁。关山越横刀护在前头,正与他们对峙。 片刻,一个衣着华贵的公子瘸着腿,气急败坏地从中间推开一条路,“躲开躲开!”挤到中间,目光在四人身上溜了圈,指着瑟瑟发抖的雪藻龇牙,“就是你小子放的骆驼,把本王给撞倒了?” “我我我......”雪藻吓得不轻,抹着泪半天说不出一句整话,瞥见戚展白过来,像是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哭喊道,“哥哥!” 那人循着他视线看去,视线同戚展白接上。 看清楚他模样,戚展白由不得皱了眉,沈黛心里也猛然趔趄了下。 宇文滋,西凉的顺安王,宇文沁的亲哥哥,同时,也是戚展白在沙场上的死对头。 可真是冤家路窄! 宇文滋也认出了戚展白,眉心狠狠一拧,视线晃过沈黛,又情不自禁流淌出几分浪荡。两种情绪兀自交融了许久,他长眉一轩,漫不经心地揉着酸疼的脖颈,道: “本王当是谁呢?原是大名鼎鼎的湘东王的弟弟,怪道骑骆驼不看路,原是随了他哥哥,瞎!” 手下屈膝给他看座,他一撩长袍下摆,大马金刀地坐上去,“戚展白,我可告诉你,这事没完!你要么现在就跟领着你弟弟,跟本王磕头认错,要么......” 他哼声一笑,朝沈黛抬了抬下巴,淫/笑道:“把你身边的小美人赔给我,让我享受享受,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到这么晚才写完,我有罪qwq 这章全员红包呀~ 第36章 湘东王? 这名头一经喊出, 宛如平地一声惊雷,“轰”地在四周炸出个惊天动地的巨响。大家不约而同停下手中的活计,瞠目结舌地望过来。 碎叶城去帝京万里之遥, 皇帝的丰功伟绩被拦在了千山万水之外, 这里的居民甚少知晓,可戚展白的名头, 在这方圆数十里之内,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纵使如今戚展白已甚少回来,碎叶城一带凡能饮水处, 仍旧能听人说起他的事迹传闻。 众人也有心偏颇于戚展白,但这位顺安王的诨名也着实不容小觑。 碎叶城周遭土地荒芜, 居民多以经商为生,而这顺安王的下属封地又是他们贸易往来主场。若是惹他不高兴, 上下嘴皮子一碰,断了两地的往来,整座碎叶城的人都要喝西北风。 是以这些年,宇文滋有意抬高关税,在碎叶城胡作非为, 众人也只能打落牙和血吞,连封疆大吏都要让他三分。 两头都不好得罪,这可难办了。 一时间众人都没了主意, 掩着嘴交头接耳, 眼风穿梭往来如矢。 宇文滋已等得不耐烦, 手指敲着膝头,催道:“喂,听见没?听见了就吱一声,别不是瞎了一只眼, 又聋了一只耳吧?哈哈哈哈——” 他身后那群家仆跟着仰头捧腹,爆笑开一大片。 “一只眼配一只耳,正正好!” “啧,就是可惜了身边那小美人,跟谁不好,非要跟个残疾。快到我们爷这边来,我们爷身体健全,活还好,保证把你伺候得舒舒服服的。你们中原有个词叫什么来着?” “醉生梦死!” “对,就是醉生梦死,哈哈哈哈——” ...... 污言秽语伴着贪婪的目光交相递来,完全视沈黛与秦楼楚馆的妓/子无异。沈黛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嫌恶地剜了他们一眼,侧身走到戚展白身后,眼不见为净。 雪藻听不下去,竖眉指着宇文滋啐道:“你别欺人太甚!你现在不也瘸了一条腿,有何资格笑话我哥?祸是我闯的,你们要找就找我,咱们上衙门说理去,不许侮辱我哥哥和我嫂嫂。” “哟,你小子还挺有骨气?”宇文滋抹了把脸,扭过头来,拍了下自己的腿,“爷这条腿可疼,上衙门说理?爷能让你赔命,信不信?识相些就赶紧让你哥滚过来跟爷磕头认错,不识相的话......” 他嘴角掠过一丝阴笑,卷着自己衣袖冷声道:“爷现在就拿你这条贱命,来祭爷这条腿!” 手底下的人闻言,都“唰唰”亮出兵器。关山越也不示弱,拔刀护在三人面前。 夜市的灯火反射着钢铁兵刃的寒光,泛出一片海洋般厚重森冷之色,围观人群皆惊呼着抱头做鸟兽散。原本的繁华热闹顷刻间化作一触即发的肃杀。 沈黛脸色大变。 骆驼之事实属意外,宇文滋也不过是扭伤,擦点跌打损伤的药膏,几天就能活蹦乱跳,却非要取人性命?这般得理不饶人,多半还是想报过去在战场上频频输给戚展白的私仇。 卑鄙小人! 正面赢不过别人,就只会用这些不入流的阴招。 宇文滋才不管卑鄙不卑鄙,只要能让戚展白不痛快,他就什么都痛快了,重新转过脸来,“姓戚的,你想好了没?是要你弟弟还是要你女人......” “顺安王方才说,要去见官,可是真的?” 戚展白抄手上前一步,面色平静无波。清冷的声线像是银砂滑过丝绸,在寂静中割开一丝寒线。 这声音当真再熟悉不过了,宇文滋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激灵灵打了个冷颤。 无数不美好的回忆如潮水般涌上来,他忙摇头甩开,扯着嘴角呲牙道:“啊,是啊,你若是不死心,非要跟爷去见官,也行,横竖爷不亏!” “就怕到时候,那衙门嘴不牢,把这事抖出去,那到时候可就不光碎叶城的人知道了。你在帝京的那些同僚,都会知道你纵容你弟弟在街上横行霸道,爷看你们那皇帝怎么收拾你!” 戚展白偏头一嗤,并不搭理他的挑衅,“顺安王误会了,本王不是为这事去见官,而是为了你那车东西。” 宇文滋脸上洋洋得意的笑容应声出现一道裂纹。 虽只是极细微的变化,旁人根本觉察不出,却还是被戚展白捕捉了去。他轻轻牵了下唇角,那算不上笑的笑里,有耐人寻味的味道。 “倘若本王没有猜错,那车里头装的,是贵部盛产的乌金吧。” 此言一出,周遭瞬间一片哗然。 沈黛也瞪圆了眼,惊愕地望向那被骆驼撞翻、刚被扶起来的马车。 她虽没见过乌金矿,但常听爹爹说起。那东西只在西凉有所产出,珍贵异常,用它打造的武器,可谓吹毛立断。西凉也正是靠着这些锐器,才能称霸草原。 士农工商,三教九流,大邺并不歧视商人,还鼓励百姓经商,但独独不准私下贩盐和铁,乌金更是如此。爹爹过去就处理过不少勾结西凉商贩,私售乌金的不法官吏,轻者押入昭狱,终身□□,重者则直接拖到菜市口问斩。 “若本王没记错的话,顺安王殿下方才是骑在马上,被骆驼撞下来的。您是这里头身份最尊贵的人,特特命人驾车出门,自己却不坐?且马车翻了这么久,光见你们这帮人团团围在前头,却不见里头有人出来,更不见有人掀开帘子救人。” 戚展白疑惑地“嘶”了声,悠悠问:“这里头到底是没人?还是见不得人?”他拖长着音,余光往关山越身上睇。 那厢宇文滋脸上血色已悉数褪尽,转目恶狠狠瞪向马车。 手底下人反应很快,翻身跳上马车,扬鞭就要跑。 “驾”字才刚到嗓子眼,就见一片黑影从他头顶翻过,他人还没反应过来,关山越就已抬手照他后颈来了一记手刀,直接将人劈落下车,自己持了缰绳,“嚓”地拔出刀寒声警告: “湘东王府查案,胆敢阻拦者,杀无赦!” 几个西凉大汉不信邪,朝手里唾了口唾沫,“呀呀”嚎着冲上去,没两下就被他挑翻在地,揉着发疼的胸口呼痛。 雪藻趁机拉上春纤和春信,溜回沈黛身边。 沈黛忙将受惊的三人护在身后,抬眸的一瞬,关山越刚好扯下马车车帘,大片乌沉璀璨的光从车厢内斜刺而来,大家都本能地眯起眼,抬手挡了挡。 关山越离得最近,眼睛被刺得生疼,他揉着眼皮“嚯”了声,“王爷料得没错,一大车全都是,都给塞满了。按我们大邺的律法,这都够五马分尸了。” 戚展白冷笑,朝宇文滋抬抬下巴,“宇文兄不打算解释解释吗?” 宇文滋额角已沁满冷汗,嘴却还硬着,冷哼道:“解释什么?我又不是你们大邺的人,你们大邺的律法与我何干?” 说罢,他扭身就跑,比兔子还快,这下腿倒是不疼了。 戚展白早就料到他会如此,先一步挡住了他去路。 宇文滋狗急跳墙,捏拳照他脸上招呼,却被戚展白抓个正着,紧接着一个天旋地转,他人就如鲶鱼般,被摁倒在了地上。 “虽说你不是我大邺人,但这事毕竟发生在我大邺境内。若不是本王的弟弟刚好撞破,敢问宇文兄这大老远亲自驾车过来,是打算跟谁做交易?” 与谁做交易? 能劳动西凉的顺安王亲自出马,这人来头一定不小。 若非雪藻那起意外,谁会在这么个繁华的夜市里,去留意一辆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马车?看这架势,这车乌金应当只是其中一批,倘若都造成武器...... 沈黛由不得哆嗦了下,不敢往下细想。 “宇文兄还不打算招供吗?”戚展白踩着宇文滋扭伤的脚踝,狠狠碾了碾。 宇文滋立时“嗷嗷”喊破了嗓,“我、我我招!我招!是......是......” “湘东王殿下!” 人群外围忽然有人高呼了一声,大家齐刷刷望过去。人群分开一道口子,一身着火红皮袍的男子缓步朝这走来,五官同宇文滋相仿,但气韵比他沉稳不少。 瞥了眼地上苟延残喘的宇文滋,他眉心微微拱起,一副失望至极的模样,转而看向戚展白,又绽开和煦的笑,学着中原的礼仪,叉手一揖。 “王爷,许久不见。怪我平日教导无方,叫我这不成器的弟弟跟人学会了赌钱,欠下一屁股债,把自己王府掏空了还不够,不得不拿这些乌金出来抵债。结果惹出了这么大的误会,给王爷添麻烦了。小王在此,代为赔个不是,还望王爷莫怪。” 说着,他又躬身伏了一伏,姿态放得比刚才还要低。 有几个家仆见宇文滋被欺压成这样,本想上前跟戚展白拼命,见了他,立马老实成了泥塑木雕,跟着伏低做小,朝戚展白连声致歉,呼吸都带着小心。 局势忽然转变成这样,大家始料未及,你看看我,我觑觑你,彼此皆是一脸茫然。 春信不满他这说辞,在沈黛耳边嘟囔:“他这是打量咱们痴傻吗?一个王爷还能被赌坊讹上?” 她声音压得很低,只有她和沈黛才能听见,春纤离她们最近,都只能看见她蠕动的嘴唇。可冷不防,那红袍男子竟霍然抬头朝这边看过来。 一双眼是浅淡的琥珀色,淡淡微笑着,没什么杀伤力,沈黛却莫名被看出一身鸡皮疙瘩,忙扯了下春信的衣袖,让她噤声。 好耳力! 这人应当就是西凉的和顺王,宇文涟吧。 这“和顺”听着温柔,诚如他此刻淡笑作揖的模样,可为人却是十足的狡黠狠辣。 传闻,他是老西凉王最不起眼的一个儿子,因他母亲只是个女奴。可偏偏,他也险些成了西凉下一任国君,那些曾经瞧他不起的兄弟姐妹,要没没活下来,要么都已对他俯首称臣。 就像这宇文滋。 方才还要招供,这会子嘴倒闭成了河蚌,额汗在地上湿了一圈,脸恨不得埋进泥里去。 赌钱? 沈黛冷笑,就像春信说的那样,傻子才会信! 但照目前这架势......能让宇文涟亲自出马,不惜向戚展白弯腰,也不肯说出真相,这车乌金只怕比他们想象得还复杂。 再这样问下去也不会有结果,倒不如先以退为进,慢慢调查。 沈黛拿定主意,抬眸望向戚展白,不想他也正好回眸看她。视线不期然相遇,两人都愣了一愣,旋即又都默契地微笑着点了下头。 默契这东西啊,玄而又玄,你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培养出来的,用到的时候,往往都比洋洋出口的长篇大论还行之有效。 “既然和顺王都这么诚恳了,本王再不依不饶,就有些不识抬举了?”戚展白从宇文滋腿上抬起脚。 宇文涟笑了笑,刚想行礼道谢。 戚展白忽道:“但是!本王有两个条件。”伸出食指,指着那辆马车,“这批乌金已然入了我大邺境内,便是我大邺的东西,本王带走了。作为回报,本王就勉为其难,帮令弟还清那赌债。” 沈黛忍不住掩嘴“噗嗤”了声。 这竹杠敲得可真狠! 这车乌金,少说也能换十座丰乐楼了。光明正大地趁人之危抢走了不算,还非说自己是好心帮人还债,可真够不要脸的! 果不其然,宇文涟那沉着到挑不出一丝错的表情终于出现了裂纹,眉梢跳得像抽筋,却只能含笑执礼道:“好,那小王就代舍弟向王爷道谢了。” “不客气。”戚展白大手一挥,很有大侠慷慨解囊的风范。 宇文滋没那般澹定,听说戚展白要拿一空头承诺白捡这一车金子,他牙当即呲了起来,“姓戚的,你做梦......哎哟!” 他那条伤腿又叫人踢了两脚。 一脚来自戚展白,一脚来自他敬爱的好哥哥宇文涟。 “哎哟——”宇文滋抱着腿满地打滚,周围却无一人同情,只念着他过去的劣迹,一壁往他脸上啐唾沫扔臭鸡蛋,痛打落水狗,一壁高喊:“活该!” 雪藻和春纤春信也忍不住手痒,朝他丢了俩烂菜梆子。 戚展白冷哼了声,又伸出中指,“第二个条件,本王要令弟一只眼,和一只耳。” 此言一出,周围的喧嚣立时安静下来。 宇文涟眉尖一蹙,眯起了眼。 沈黛也跟着忡愣住,但很快也豁然开朗。这家伙一向睚眦必报,方才宇文滋那般折辱他,什么一只眼配一只耳的,连她都听不下去,更何况戚展白? 定是要为自己讨回来的。 却见戚展白一脸云淡风轻,微扬起下巴睨着宇文涟,眼神不避不让,朗声道:“令弟折辱本王的弟弟,本王便要他一只耳;宵想本王的至宝,本王便拿了他的眼。和顺王以为不应该吗?” 字字铿锵,掷地有声。 最后一问语气更是陡转直下,仿佛长剑抵着冰凌,不是质问,而是命令。 宇文涟收了笑,身后的西凉家奴见局势有所变化,跟着重新叫嚣起来。 松快的气氛一瞬凝滞,咫尺距离,剑拔弩张。 宇文滋还疼得厉害,抱着自己的腿,鱼似的在地上扭摆,目眦尽裂道:“戚展白,你别欺人太甚!本王的兄长可不会......啊!” 两道寒光从众人眼前飞闪而过,沈黛都还没来得及看清楚飞刀的轨迹,宇文滋已捂着左眼和右耳,以一种古怪的姿势,在地上蜷缩扭曲。殷红顺着他指缝汩汩而出,因他挣扎而蜿蜒了一地。 那群家奴都不禁心痛,“王爷王爷”地唤个不停。 宇文涟却只是淡然地拍了拍自己的衣袍,面无表情,仿佛下手之人并不是他。殷红漫延至他脚边,他才皱了下眉,后退一步避开,脸上堆起温良的笑,朝戚展白拱手,“还望王爷笑纳。” 笑纳? 沈黛看了眼血泊中的人,就不敢再看第二眼,再次望向宇文涟,那句“狡黠狠辣”,当真不虚传。 戚展白斜了眼宇文滋,又抬眸深看宇文涟。 视线交汇,隐约有暗潮在无声汹涌。 见他不动,宇文涟眼里浮现讥诮的笑,“可需要小王让人包起来,给王爷送上门?” 戚展白轻嗤,“不必。”盯着他,轻描淡写、也字正腔圆地吐出一个字,“脏。” 他朝关山越比了个手势,发现旁边正好是碎叶城最大的酒楼,明月楼,他挑了下眉,“真巧,若换成别的时候,倒是能和宇文兄来这好好喝上一杯。” 说完,懒怠去欣赏宇文涟青白交加的脸色,踅身携沈黛他们离开, * 一通折腾下来,回去戚府时,月已上中天,众人都精疲力尽。 这里不是帝京,规矩什么的都可以放一放。沈黛念着春纤和春信今日受了不少惊吓,没留她们伺候,打发她们自去休息。 雪藻心里还有些自责,进了门还在跟戚展白道歉。戚展白至少说了十句“无碍”,面上露出不耐,他才哆嗦着离开。 乌金沉重,关山越招呼府里的下人过来帮忙。 沈黛心里存着事,睡不着觉,捧着脸蹲在院子里看他们忙活。 月色如许,水一般清泠泠铺陈在洁白的鹅卵石径上。戚展白从她身后走来,将自己长长的影子温柔地覆在她上面。 沈黛弯了嘴角,起身抱住他,尖尖的小下巴抵在他胸口,“我早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有经商的头脑?” 戚展白笑了下,“送上门来的,不要白不要,正好军中的兄弟们缺趁手的兵器。”捏捏她脸颊,“也给你打两件首饰。” 沈黛双眼亮了,“乌金做的首饰啊!” 那可真是太稀罕了,只怕她姑母都没这福分戴过。 “喜欢?”戚展白扬眉,眼里闪着得色。 瞧给他厉害的! 沈黛“哼”了声没回答,人却是笑着的,双手夹住他的脸轻轻揉搓,“送上门的你都要?那我当初送上门,怎的没见你要?” 戚展白被她捏得脸变了形,嘴都嘟了起来,却不见恼,笑着低头去寻她的嘴,啄了一口,“现在不是要了么?”又啄一口,揽住她腰肢,拿气声说道,“要得还不够。” 那怎样才够? 不用问,沈黛也知道他在说什么,这厮现在在她面前是越发没正形了!剜他一眼,才不理他。 目光掠过那车乌金,方才的忧色又攀上她眉间,“我说什么来着,西凉果然不太平。咱们办完自己的事,就赶紧走吧。” 戚展白说:“好。” 可眼神却分明沉重。 果然还是放不下。 沈黛也料到会是这样,见识了戚家的祠堂后,她知道,所谓“忠义”二字,是深深镌刻在戚家人骨血里头,永远抹不掉。就算戚展白真答应了她,也不会对这事袖手旁观。 外人只道戚家如今风光,可这些风光,从来都是拿血和泪换来的。 “我也不是让你撂挑子不干。”沈黛轻叹,抬手帮他拍去襟口的夜露,“我不求别的,就希望你在外头行事前,能想一想我,别再跟过去一样,不要命地往上冲,我会心疼的。” 这一句心疼,着实把戚展白的心喊化了。 都等了多少年了啊,他自己都快不记得了...... 垂首笑了笑,戚展白捧着她的脸深深吻了一口,“为了你,我一定会好好的。”眼珠子一转,他忽然想起什么,“其实去西凉,也不全是坏事,至少有一件很值得去做。” 沈黛好奇心被勾了起来。 “你可知道,二十年前,咱们大邺嫁去西凉和亲的那位郡主?” 沈黛略一思忖,“你是说凤澜郡主?曾经皇祖母身边的宫人,叫云竹的那个?” 戚展白颔首,“对,就是她。其实她同我之间,还有一层缘分。” 夜风变大,他下意识楼紧怀里的小人,拿身体给她裹暖,“当初我母亲怀孕,胎相一直不好。皇祖母放心不下,便打发她来我家帮忙照顾我母亲,一直到我母亲顺利生产才离开。” 听到这里,沈黛也无需他多说,一点就透,“你的意思是,那位郡主可能知道真相。伯母和雪藻的事,咱们可以趁这次西凉之行去问她?” 戚展白绽笑,点了下她鼻尖,“知我者,昭昭也。”忽而又垂了眼睫,沉出一口气,“就是不知,她肯不肯帮忙了。” 沈黛理解他的担忧。 那位凤澜郡主虽说是大邺人,但毕竟在西凉待了快二十年,一直被他们尊为大妃,如今到底是哪边人,还真有些说不准。 若是同宇文一族一个鼻孔出气,再让她知道这些戚家的阴司,只怕还会有大麻烦。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弟弟的事就是@xs%#,~、“:!?)/ 懂了吧。 一定懂了,谁让我们都是仙女(狗头) 第37章 在碎叶城休整了五日, 使团继续向西进发,穿过一片茫茫戈壁荒漠,总算是来到了西凉境内。 如今西凉和大邺交好, 负责招待的官吏见了他们, 跟瞧见了祖宗一样,态度格外热情。加之为首之人又是戚展白, 这份“情”便有些“热”过了头,成了殷勤。 王庭内早已为他们准备好下榻之所,里头一应陈设、吃穿用度皆为所有到访使团中最高待遇, 几可与王室相媲美。 春纤和春信领着雪藻他们去收拾屋子,关山越忙着在住所外部署巡逻防备。 几日马车坐下来, 视野里除了黄沙就是黄沙,沈黛身心俱疲, 本想一到地方就赶紧一头栽在床上,舒舒服服睡上一觉。 可打眼瞧见这漫无边际的草原,她又直了眼,疲惫顿消,央着戚展白带她出去逛逛。 草原的秋天, 自有草原秋天的味道。 接天的翠碧被风吹拂成一片薄黄,像铺了条黄澄澄的毯子,间或夹杂着各种浅紫深红的小花, 华美而不萧瑟。天空高远, 偶尔有一两只南飞的大雁呱呱而叫, 浅黑色羽翼掠散一朵云,划出纯白弧线。 沈黛寻了块风景独绝的地方,披了帷布坐上去。 塞上秋风猎猎从耳边涤荡而过,鬓发撩得面颊隐隐发痒, 她侧头轻蹭了下,眯起眼迎上去。 沈黛从前的天地,只有帝京城里的日升日落。而今随戚展白西行,见识了两辈子都不曾看过的风景,才对他誓死守护的山河有了入微的了解。 虽说前路仍迷雾重重,但不得不承认,她是足意的。 耳边响起一阵欢呼声,是戚展白在和那群草原壮士比试箭术。 靶子设在百步之外,风又是横向而来。可他十支箭仍旧全中,且箭尖都笔直贯穿靶心,把那群以弓箭见长的西凉人看得目瞪口呆。 静默片刻,周遭便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好!” 沈黛两掌拍得最欢实,很快也来了兴致,命人拿来一副小角弓,自己颠颠跑过去,学着戚展白的模样,煞有介事地取箭、上弦,对准靶心挽弓。 见她这般认真,戚展白颇为惊讶,大方让出自己的位置,还好心上前指导,“你这姿势不对。” “哎呀我知道我知道。”沈黛娇脾气上来了,扭着身子不让他碰,“我有我自己的路数,我哥哥就是这么教我的。这是我们沈家祖上传来的秘术,百发百中,你不懂。” 哦。 原来她竟然比他懂射箭。 戚展白捺着嘴角挑了下眉,摇头失笑。 小东西,当真不识好歹。外头多少人削尖脑袋想挤进他麾下,就为求他教导一回骑射,他都没答应。现在送上门指导她,她倒不稀罕。 两手一抱胸,他也不管了,扬了扬下巴,道:“行,就照你的路子来。” “本来就该照我的路子来。”沈黛得意地哼哼,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看准目标一松弦。 就听干脆利落的一声“咻——” 羽箭飞了足足有三步之远!三步之远!然后大头朝下,义无反顾地径直扎进了草地里头。箭尾摆啊摆啊摆,在空中画出一个无形的讽笑。 气氛尴尬地凝固了一瞬。 戚展白“噗嗤”笑出声,低下头,胸膛闷闷发震,“嗯,不愧是你沈家祖传的秘术,你哥哥都没你修习得好。” 沈黛:“......” 这确实近得有些说不过去,不用弓,直接拿手丢都比这远。奇怪,她明明就是按照戚展白刚才的样子,照猫画虎张的弓,就算臂力不济,没法中靶,那也不至于这么惨吧...... 她本能地想说是自己失误,不作数,但见戚展白这幸灾乐祸的模样,她那娇贵性子又腾腾窜了起来。 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她扯着戚展白衣袖,拉他站到自己位置上,指着地上那箭说道:“你瞧你,这几日荒废武功,连箭都不会射了。”又抬手指向远处正中靶心的那支箭,“还不如我呢。” 一通瞎话说完,面不改色心不跳。 杏眼明媚而干净,清灵灵望住他,似潋滟着一池秋水,仔细一瞧,眼角眉梢分明还藏着狐狸般的狡黠。 这可真是被他惯得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戚展白攒眉“啧”了声,半掀眼皮,似笑非笑地觑着她,“你这......” “哎呀!”沈黛打断他话头,丢了小角弓,一下钻到他怀里,抱着他的劲腰,纤细的身子小幅扭动,声音娇得能掐出蜜来,“小白,是不是啊?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啊?” 秋日的衣裳还不算厚,小姑娘贴着他身体磨蹭,每一丝细微的蠕动都伴着绵柔的气息,顺着织物的经纬渡来,如秋日云朵一般,悠悠远远飘进他胸臆。眼神更似飘摇的小舟,偷偷载上他的心,不知不觉便荡去了云深不知处。 戚展白下意识张口就要答应,可念头一转,若每次都叫她得逞,那成亲以后,她还不得上房揭瓦?那家里还能有他的地位吗? 他又强行咬住舌尖,冷着脸哼了声,跟她无声对峙。 两人正僵持着,旁边传来一串脚步声,“哟,展白,看来我这来得不是时候啊。” 沈黛循声扭头。 远处携手并肩行来一对年轻男女,皆是笑颜。 男子身着雪底金钩的皮袍,眉眼张扬,风吹动他冠上翠羽明珰,发出细碎绵长的声响。乍看之下,他五官与宇文涟、宇文滋相仿,眉骨却不似他们那般宽挺,容貌更偏向汉人。 旁边女子则完全是一张汉人面孔,身上的衣裙相较其他西凉姑娘,颜色要偏素,却不失华丽。行动间,裙上千层褶皱如细波漫浮,更衬其气质若兰。隐约还可瞧见底下微微隆起的小腹。 瞧清楚来人,戚展白抬起右手搭在自己左肩,略略欠身,朝他们行了个西凉的问候礼,“国君,大妃。” 沈黛恍然大悟,原是西凉的下任国君,宇文均。 那位凤澜郡主的儿子。 宇文均朗声笑,捶了下戚展白的肩,“你我之间,何必这么客气?别人怎么样我不管,反正咱们俩还跟从前一样。我喊你展白,你唤我阿均就好。” 瞥见戚展白手里的弓,他指尖在两人中间点了点,“你们这是在练箭?”视线落到地上那支箭,一顿。 西凉人都擅弓箭,他大约也是第一见到这么近距离的射程,又由不得折起眉心,茫然“嘶”了声,“这是......” 沈黛本还在惊讶于他们两人的熟稔,听到这话,脑袋“嗡”了声,忙在袖底拽戚展白的手。 两道秀眉耷拉下来,小眼神越发软糯无辜,方才还是一朵娇艳的海棠,转眼就经霜沁雪,随时都快蔫了似的。指尖在他掌心可怜兮兮地画着圈儿,似有若无的触感,仿佛就捻在他心上。 戚展白的心,就这么没出息地被看软了。 在心底暗暗踢了自己一脚,咳嗽一下,正声道:“最近习武不勤,箭术有所荒废,叫阿均看笑话了。” 宇文均倏地睁大双眼,手指在箭和他之间来回打转,“你的?” 戚展白点头,“嗯,是我的。” 语气斩钉截铁,比刚才沈黛撒谎还笃定。 可宇文均并不傻。 想他戚展白是什么人?百步穿杨算不得稀奇;万军之中一箭封敌首之喉,也只是家常便饭。就算他再荒废箭术,荒废个十年,也不至于沦落到这般田地。 他抬眸看向戚展白,而戚展白刚好低头在看沈黛。 二人正好立于一片金色夕照之中,视线在空中交缠,嘴角都隐约含笑。一个娇嗔可爱,还透着点奸计得逞的小得意;一个满眼无奈,可无奈到了最后,却是绵延不尽的宠溺。 一对璧人。 宇文均脑海里很快浮现出这四个字,逐渐明白过来,侧眸对身旁的王容与一挑眉,又瞥了眼戚展白二人,笑容意味深长。 多年夫妻,王容与自是一瞬了然,捧袖浅笑,“戚兄弟原是为这事耽误了箭术啊。”杏眼玩味地瞄向沈黛,对戚展白道:“不打算介绍一下?” “这还用得着介绍?这世上还有哪个姑娘能近得了这家伙的身?”宇文均双臂抱胸,上下打量沈黛,“你就是这姓戚的天天挂在嘴上的昭昭吧?” 冷不丁被提及乳名,沈黛忡愣住,呆呆眨巴着眼,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等她回过神来时,缠绕在她周身的目光已从玩味变成了暧昧,隐隐还杂着几声笑。 倘若唤的是大名,那倒也没什么,偏生喊的是乳名,还叫他们记得这么清楚...... 这家伙之前得在他们面前念叨过多少次啊! 嘴皮子都该磨破了吧! 沈黛唰地烧红了脸,不敢看人,一个劲儿低头使劲盯着自己绣鞋上的南珠,手藏在袖底狠狠掐了把那罪魁祸首。 戚展白浑身都激灵了一下。 宇文均和王容与齐齐看过来,他忙咳嗽一声,若无其事地偏头看向旁处,一双耳朵却在金芒底下透出清淡的红光。 王容与是个玲珑心思,知道这两人面皮子都薄,不好逗太过,拿手肘撞了下宇文均的胳膊,眼神警告一通,又笑吟吟去挽沈黛的手,“昭昭是头一回来我们草原吧,走,我带你四处看看。” 沈黛原有些迟疑,瞧了眼戚展白,见他朝自己颔首,她便一下懂了。 他这是有话要单独同宇文均说,保不齐,就跟那位凤澜郡主有关。 当下她便没再犹豫,朝戚展白颔了下首,便随王容与一道离开。 * 来西凉之前,沈黛一直以为草原人都住帐篷,所谓的王庭,应当就是帐篷扎堆搭建在一块。 可事实上,方正宽阔的白石宫殿迎风矗立于碧草高坡之上,向后延绵数里。最高的一座塔楼,宛如一柄玉质长剑,几乎要戳到太阳。 “这可比帝京那几处名园厉害多了。”沈黛由衷感叹。 王容与笑了笑,望着前方的宫殿,眼里溢满骄傲的光。但也仅是一瞬,那光便如同流萤般散了。 沈黛看在眼里,主动问道:“王姐姐特特拉我出来,可是有话要同我说?” 王容与眼睫一霎,惊愕地扭头看她,暗讶于她的敏锐。抬手抿了抿头发,她索性也不绕弯子,“论祖籍,我是大邺子民。自小同阿均,还有戚兄弟一块在碎叶城长大,成年后,才随阿均一块来了西凉。” “碎叶城?”沈黛皱眉。 王容与也就罢了,为何宇文均,这个正统西凉王室之人,会在碎叶城长大? 王容与淡笑,轻俏的模样在风中温婉若水,嘴角酿出的却是浓到化不开的苦涩,“西凉人不喜欢汉人,你应当也瞧出来了。这两年倒还好些,过去那段日子,才真真可怕。但凡有汉人踏入西凉领土,叫他们捉了就是一死。” “大妃,也就是阿均的母亲,就是在水生火热之中熬过来的。哪怕生下了王子,她也无法母凭子贵,为了儿子的安全,还不得不偷偷将他送回碎叶城抚养。” 沈黛垂眸沉默下来。 凤澜郡主的名头,她自小听过不下百回。那是大邺人心目中的巾帼英雄,注定要名垂青史,她曾经也向往过那份荣耀,直觉能被举国百姓送嫁是很风光的事。 可却从不知晓这背后还藏了这样的心酸,一个不慎,便会身首异处,甚至危及孩子。 沈黛一向聪慧,王容与点拨到这里,她便很快明白她寻自己的真正意图,“王姐姐是担心,后日的新君继任仪式,会有人捣乱?” 想想之前宇文涟兄弟,这担忧不无可能。 不等王容与开口,沈黛便握住她的手,安抚道:“王姐姐放心。咱们眼下虽分处两个立场,但血脉终归是相连的。我不会眼睁睁看着你们出事,坐视不理,王爷更不会。” 她眉眼其实生得偏媚,无意间一个眼波,都似一枚钩子,摄魂。可正儿八经说话的时候,却不见半分轻挑。夕光洒落她眸底,仿佛也被氤氲得格外温暖。 王容与不觉看呆,眼眶渐渐泛起湿热,抬手覆在她手背上,“戚兄弟的眼光,果然是不错的。” 沈黛不曾料到她会突然来这么一句,面颊飞霞,直可与夕阳争辉,娇怒地跺足道:“王姐姐!”也不甘示弱,轻轻点了下王容与微微隆起的小腹,打趣道:“想来宇文兄的眼光,也是不错的。” 原以为,王容与也会稍稍害羞,至多也就佯怒瞪她一眼,最后还是会幸福地笑出声。 快当母亲的人都这样。 却不想,王容与脸上的血色几乎在一瞬间全部褪尽,忽闪着眼睫垂下视线。手捧着自己小腹,因用力,白皙的手背迸起几道青筋,整个人像是深深陷入了什么可怖的梦魇。 “王姐姐?”沈黛低声唤了句。 王容与惊回过神,扯起个微笑,“我没事,我没事......”却比哭还难看。 一定有事。 沈黛捏着帕子,斟酌该如何开口,旁边先飘来一道娇得发腻的嗓音:“她怕是没这福分,把这孩子生下来了。” 沈黛回头,就见夕阳深处悠悠踱来两道身影,皆是西凉女子。 一个同王容与一般,挺着个大肚皮,看月份应是快即将临盆。 另一个则衣裳露骨,行动处更是摇曳风流,正是七夕那日在渡口边不打不相识的那位西凉公主,宇文沁。 宇文沁也认出了沈黛,尖细的下巴倨傲地朝她一抬,丹唇轻启,问的却是:“王爷近来过得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没有写完,只能睡醒后再继续了。 第38章 这声“好”, 着实问得沈黛胃里直作呕。 同宇文沁再会的明明是自己,她张口不问自己好,却先提了戚展白, 语气还那么亲热。不知道的还以为, 她和戚展白之间有多少缠绵悱恻、风月情浓呢。 沈黛干干扯了下嘴角,也不去睬她那挑衅的眼神, 侧头扶了下发上的珠钗,悠悠道:“王爷近来过得不错,前两日同我逛夜市的时候, 还说碎叶城的烟火不够时兴,不及七夕那晚, 他借公主船只放的。倘若这回有幸见到公主,还想再借一次公主您的光。” 七夕那晚的事, 一直是宇文沁心中挥之不去的阴影。 甚至可以说是她出生至今最大的心理阴影。 她贵为西凉公主,地位尊贵,习惯了各种奉承和讨好,从来没有人敢给她脸色瞧。那晚却马失前蹄,勾引戚展白不成, 还被他抢走了船,当鸭子一样轰下船去。 抢了船就抢了船吧,横竖就一艘破船, 她也不稀罕。可这家伙竟拿她的船, 当众大肆给别的女人放烟火, 打谁的脸呢? 当晚,这事就传开了去,全帝京的人都知道了。她明里暗里被人戳着脊梁骨笑话了好久,本想风风光光回西凉, 可因为这事,直到离京那天,她都没能抬起头来,走得跟过街老鼠一样。 眼下她好不容易把这乌糟事给忘了,这死丫头又跟她过不去,哪壶不开提哪壶,存心往她心口上扎刀。 宇文沁十根尖尖指甲掐进掌心,虽极力克制,不让火气上脸。怎奈脸上妆容过盛,五官稍一抽搐,厚重的脂粉顺着肌肤的皱纹渗浮上来,跟戴了张面具一样。 而沈黛仍是一副轻灵韵秀的模样。 晨星似的一双眼,融合了秋水的神/韵,镶嵌在桃花瓣般曲线优美的娇面上,多一分或是少一寸都不行。衣裙裹得严实,却掩不住那窈窕的身段,有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美感,比她大胆敞开衣襟,更引人注目浮想。 七夕那晚,她注意力全集中在戚展白身上,倒没怎么留意沈黛,现在细看,确是个美人。 比她还美。 这念头不请自来,先于她的意识蹦到脑海里。宇文沁眼里火更烫了,嘶嘶地,几乎灼穿她的眼眶。 奈奈拿手肘撞了下她胳膊,她才将将收敛。 美人什么的,奈奈没兴趣,视线在沈黛身上停留片刻,便转向王容与,“大妃可知道,王在哪儿?” 她生了一张俏皮且英气的脸,就是叫草原上的日头晒多了,鼻子上多了些雀斑。看人的时候,脸上含着笑,却丝毫遮掩不住她眼神里的锋芒。 又或者说,她压根就不打算遮掩。 “这几日,我肚里的孩子闹腾得厉害,定是想他阿爸了。倘若大妃知道,还请告诉我,我的孩子还可不能没有阿爸。” 她边说,边低下头抚摸自己硕大的肚皮,目光无限温柔,十足一副憧憬孩子出生的慈母模样。 可最后那句“没有阿爸”,却分明咬得锐利,像是在讥讽,又像是在炫耀。 沈黛蓦然吃了一惊。 听这话头,她肚里的孩子是宇文均的?!瞧这小腹隆起的状态,怎么也得有八/九个月了,比王容与的肚子大了不少! 可......宇文均和王容与不是青梅竹马么?还曾同甘苦,共患难。就方才宇文均待王容与那深情的模样,可不比戚展白对她的少,却竟是先同别的女人有了孩子? 沈黛不敢相信,愕然看向王容与,想从她嘴里听到否定的回答。 却只瞧见王容与脸色愈发苍白,双目死死盯着奈奈的肚子,黑白中泛着赤红。 奈奈很满意她这表情,嘴角高高扬起,翘着下巴睥睨,“我阿娘说了,就我这肚形,生下来定是个儿子。” 这话仿佛一柄无形的利剑,咬牙切齿地捅进王容与胸口。 她身形晃了晃,像是漏风的灯笼摇摇欲坠,坚持了会儿,人支撑不住,扶着额头趔趄要倒。 “王姐姐!”沈黛忙搀扶住她,竖起柳眉要帮她反击。 王容与却抓着她手臂,朝她直摇头,“不要,昭昭,求你了......不要招惹她......” “为何?”沈黛百思不得其解。 奈奈见她们都没反应,气焰越发嚣张,挺着个大肚子向前一步,双手撑在腰两侧,活脱一只行走的茶壶。 “你们中原有句话,叫什么不知者无罪。这位姑娘看来是不懂我们西凉的规矩,这次我就不罚你了。若你再敢像刚才那样,对我们西凉人不敬,别怪我不客气。真惹恼了我,谁来劝都不顶用!” “那我呢?” 几乎是她话音刚落地,旁边就蓦然响起一声质问,嗓音不疾不徐,透着金石般的厚重感。 “我劝也不顶用吗?” 四人齐刷刷转头。 就见不远处,一行车撵队伍被她们挡住了去路,停了下来。 车撵极为朴素,别说金银装饰,连个彩绘都没有,只在顶上支了个棚,自上而下垂了素白的帏幔做遮掩,跟帝京里头的轿子没法比。但却做得十分精致。车棚四角挂着羽片,随风“叮叮”细响。帏幔上以银线绣了凤凰花纹,飘动时会漾起一片灵动流光。 车撵边立着几个奴仆打扮的姑娘,各个低眉垂首,模样恭敬,连裙摆飘起的弧度都整齐划一。 西凉人出行都靠骑马,上至王室贵族,下到贫民百姓皆是如此。 那这里头坐的应当就是...... “奴给大妃请安。” 奈奈像是活鱼撞到了刀刃上,吓得花容失色,也不顾自己的大肚子,随宇文沁一道跪下。一改方才的嚣张,毕恭毕敬地行了个汉礼。身影在风中瑟瑟发抖,飘摇又伶仃。 凤澜郡主却只是牵唇一哂,并没打算唤她们起身。 沈黛扶着王容与,也打算跪下请安,凤澜郡主却开了口:“沈姑娘是我们草原的贵客,不比如此。容儿才刚有了身孕,不好动胎气,这些虚礼,以后就都免了吧。” 沈黛惊讶地抬头,她是如何知道自己的? 隔着轻薄的帐幔,沈黛瞧不清这位大邺人人传颂的凤澜郡主的面容,却能清楚地感觉到,她也在深深凝视自己。 那眼神,同她看奈奈或是王容与时都不一样。 像是有千言万语要说,却又如鲠在喉般,艰涩难言。 沈黛还来不及细想,凤澜郡主已调开目光,转向还在地上跪着的两人,“斋沐节,乃长生天之神竟思己过之时。神明尚且懂得自省,你们却公然在外惹是生非,实属大不敬。若不是我刚好从大藏寺回来,你们还想做什么?嗯?” 她声线天生平缓,没有明显的锋芒,可听到耳朵里,却有种以柔克刚的劲道,让人不由自主心生敬畏,不敢造次。 宇文沁还算沉得住气,紧抿着唇不说话。 奈奈早吓碎了肝,连声道:“奴该死!奴该死!奴这就去跟王告罪。” 告罪? 怕是告状吧。 凤澜郡主冷哼,“罪倒不至于,只是这敬畏之心,着实该好好调/教一番。去,到达玛那里领一份《长生经》,抄上个一百遍,好生领悟其中的大智慧。” “一百遍?!” 奈奈眼珠子都快瞪掉,那岂不是连新王的继任式都参加不了了?那她肚里的孩子怎么办! 她忙膝行上前,扯着嗓子哭喊认错。 那车撵却继续往前,毫不留情地同她擦肩而过,只余几片被车轱辘碾碎的草屑,飘摇落了她满头。 * 风里还含着奈奈的悲泣声,沈黛懒怠搭理,目送车撵离开后,她便扶着王容与回寝宫休息,给她倒了杯酥油茶。 满肚子困惑郁结在舌尖,沈黛几次开口想问,觑见王容与苍白的脸色,又咬牙生生忍了回去。 王容与倒没打算隐瞒,也知道根本瞒不住,抿了口酥油茶平复心情,叹了声:“你不用怀疑,奈奈肚子里的孩子,的确是阿均的。” 沈黛仍旧不解,“既是如此,那她为何在大妃面前自称奴?难不成宇文兄没给她名分?” “她本就是个奴!”王容与磨着槽牙恨声道,仰头又灌了几口酥油茶,那海量的模样更像在喝酒。 末了一抹嘴巴,她接上刚才的话,“今年开春的时候,阿均奉老王的命,去沂州办事,被人灌了酒,跟奈奈稀里糊涂成了事。事后,他怕我生气,给了奈奈一大笔银子,把她赶走了。” “谁料后来,我刚查出有孕,她就挺着个大肚子回来了。巫医查她脉象,时间......还真对得上......” 王容与指根一点点收紧,隐约能听见杯盏发出的“咯咯”声。 “她要死要活的,非要阿均负责。阿均没办法,只能认下她肚里的孩子,为了我,便不许她名分。” “为了我......” 王容与讥笑了声,终于撕掉了自己维持了一整天的娴静伪装。 沈黛垂了眼。 她很能理解这种不甘和气愤,倘若戚展白这般给她招惹一个女人,一直瞒着她,等到她怀孕才突然告知她真相,还附加一个孩子。 她没有王容与的心胸,被人欺负到头上,还能装傻充愣,继续同宇文均做恩爱夫妻,对奈奈一忍再忍。换做是她,定会徒手撕了戚展白,再和那女人同归于尽。 劝人大度不是君子的作派。 沈黛叉腰,咻咻喘着粗气,“奈奈在你头上作威作福多久了?宇文均都不管管?你才是他的正头妻子!竟然都敢诅咒你孩子了,简直岂有此理!” 王容与浑身一颤,方才的恨意从眼里消失,化作一抹散不去的痛苦,“你可听说过达玛活佛的预言?” “达玛活佛?”沈黛忖了忖,“听说过一些。” 西凉人信奉长生天,而活佛就是长生天之子,是神的代表,曾数次带领族人走出困境。在西凉人心中,他的地位甚至凌驾于王之上。 “达玛说了,阿均命硬,以后得了孩子,就只能留一个。否则,兄弟姊妹间必会闹出大乱,克死阿均不算,还会威胁到整个草原。” 王容与轻抚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金芒染镀她眉眼,眼角闪着珍珠般的光。 “如今我和奈奈都怀有身孕,奈奈定是会比我早生产。倘若她生的是个儿子,那孩子自然就是下一任储君,那我的孩子就......为了草原的安危,他们一定会、一定会......” “连大妃和阿均都帮不了我......” 王容与哽咽了声,五指收紧,手背青筋根根分明,整个人一下松垮在椅子上,抬起双手捂住脸,泪水如决堤般从指缝间滔滔涌出。 沈黛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只是为了一个预言,就能随便决定一个未出事的孩子的全部命运? 好半晌,沈黛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怪力乱神,不足为信!” 王容与惨笑,“达玛的预言不会错的。当初阿均的母亲嫁过来的时候,达玛就劝过老王,若是和汉人婚配,他便活不过四十。老王不信,执意立郡主为大妃。结果在四十生辰宴的前日,他就突发旧疾,死在了子时前一刻。” 沈黛还是不能接受,“可......就算预言是真的,你才是宇文均的正妻,怀的是嫡子!是嫡子!要留,也该留你的孩子才是。” 王容与绝望地摇头,“西凉人不讲究嫡庶,只念强弱,还有......”她咬着唇瓣,再说不下去。 沈黛看着她颓然纤瘦的身影,闭了闭酸涩的眼,缓缓替她说完:“还有血统是吗?” 奈奈虽是奴籍,却是正儿八经的西凉人。王容与再怎么尊贵,也是汉人,在这自由开放的草原上,竟还不如一个奴? 拳头不自觉在袖底攥紧,沈黛深吸一口气,展臂抱住她,顺着她的背脊轻轻拍抚,“你放心,我既答应了你,要帮你护宇文均顺利登上王位,自然也不会平白看着你的孩子去送死。” “我和王爷,定会为你做主!” 王容与浑身颤了颤,似是不习惯这般安抚,背脊不由绷紧。 渐渐地,她也在沈黛温柔的安抚下,放松戒备,额头抵在她的肩膀,喉间溢出一声隐忍至极的啜泣,双肩耸抖着,像是要把多年积累的委屈都发泄出来,终于哇哇哭出了声。 * 新王继任仪式安排在后日,今夜,所有别国的使团都陆续到齐。为招待他们,王庭特特安排了宴会。 王容与是西凉的下一任大妃,宴会一切事宜自是由她主持。 戚展白还未回来,沈黛闲着无事,便帮忙打下手。 王容与在西凉待了许多年,却因着汉人的身份,一直没交到朋友。沈黛能陪她说话,她欢喜异常,听她说了许多帝京的事,不禁心生向往,“有生之年,我一定要去帝京看看。” 沈黛笑答:“到时你和宇文均一块来,我定近地主之谊,把你们招待得都舍不得回去。” “那戚兄弟可就要吃味啦!”王容与打趣道。 两人闲话说得正热闹,外间进来一个侍女,在王容与耳边低声说了句话。 王容与脸上的笑容僵住,垂眸斟酌了一番,她歉然对沈黛说道:“我有事要出去一趟,昭昭能不能帮我打理一下宴会?” 沈黛自然不会拒绝,可念着她临走时凝重的表情,心里不免惴惴不安。将宴会的事叮嘱给春纤和春信,便掀开帘子悄悄跟了上去。 这一跟,就跟到了大藏寺。 西凉人喜欢畅朗,便是夜里,也从不闭窗。可此刻,寺里门窗都悉数关得死紧。四面黢黑,只有一处门还敞着条缝,泄出一道昏黄的光和零星说话声。 隐约还夹杂着低啜。 沈黛猫腰过去,寻了个安全的地方躲好,顺着门缝往里瞧。 眼下草原还不算冷,屋里却烘着三个火盆。一个老人被火盆簇拥着,闭着双眼,盘腿坐在迎门毡毯之上,一动不动。枯瘦的身躯缩在宽大的僧袍里,跟孩童一般大小。 而他对面,王容与颓然瘫坐在地,双目空空,像是被抽干了灵魂。眼眶尽红,显然才刚哭过。 有人从屋子的阴影中,缓步朝她踱来,“大妃,方才巫医已经帮奈奈诊过脉,她肚里怀的,的确是个男孩。” 牛油蜡烛晕开的光,自下而上覆盖满他的身躯。 火红的皮袍,鹰隼一样锋锐的眼,竟就是那和顺王,宇文涟! “大妃来西凉这么多年,应当知道我们西凉的规矩,应当不用本王再重复了吧?”宇文涟端着碗药,不紧不慢地靠近。细长的眼睛一眯,如狐狸般狡黠狠毒。 “不——!”王容与摇着头拼命后退,背脊很快贴到墙上。 冰冷的触感透衣而来,她由不得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像个猎物被逼到绝境,明知是徒劳,仍抱着肚子呜咽祈求,“不要杀我孩子,求求你,不要杀我孩子......” 宇文涟果然止步,却只是漠然垂睨着她,嘴角勾着满意的笑,兀自欣赏她狼狈的模样,等看腻了,便毫不留情地捏住王容与的下巴,狠狠抬起。 在墙上挂着的长生天神慈悲的目光下,将药碗抵到她嘴边,狞笑道:“大妃可千万别让本王为难。” 药碗一点点抬高,王容与闭着眼挣扎,死咬着牙,眼见快支撑不住。 却听一声惨烈的“啊——” 药碗“咣当”落地,宇文涟捂着自己流血不止的右胳膊,踉跄着后退。瓷碗碎片飞溅,黢黑的药汁在地面蜿蜒,在他的皮靴上泅染出大片深色。 沈黛趁机退了他一把,忙蹲身去扶王容与,“王姐姐!王姐姐!你还好吗!我带你离开。” 刚才那一番挣扎,王容与早没了力气,勉强给了她一个微笑,如何也站不起来。 宇文涟拔/出插在肩上的发簪,凝眉打量沈黛,眼里先是一片茫然,很快便拨云见日。左右两个都逃不脱,他哼了声,干脆扯了把椅子坐下来,边检查自己的伤,边寒声警告: “沈姑娘,这里是西凉,本王劝你不要多管闲事,否则连戚展白也救不了你。” 沈黛不屑地冷哼,“看来王爷是记性不好,这才几天,怎么就忘了那日自己在夜市上的怂样?” 不好的回忆涌上来了,宇文涟眉心深蹙,拍桌怒斥:“闭嘴!”胸膛一阵剧烈起伏,正要说话。 那厢一直沉默的老僧突然睁开了眼,浑浊的目光在屋里一阵飘摇,瞧着有些痴傻。可视线落在沈黛身上时,他瞳孔却骤然缩起,抬起一根干枯的指头,颤微微指着沈黛,“你......你......你非现世中人,是地狱归来的恶灵,会给草原招来灾祸!” 他边说,边撑着手里的黄铜法杖,慢慢站起,高举着法杖就朝沈黛脑袋招呼,“我现在就除了你,永绝后患!” 身子干瘪得如同一把枯柴,行动却如风一般迅疾。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 沈黛正以半蹲的姿势,搀王容与起来。来不及眨眼,那黄铜打造的法杖就已杀至她面门,她几乎能嗅到上头陈年的铜油味。带起的劲风,还截断了她发髻上偷跑出来的几根发丝。 就这堆黄铜的重量,轻轻挨上一下,小命就得去掉半条! 沈黛心蓦地一沉,脑海空白了大片,只剩两个字——完了。 却也就在这时,法杖忽然被旁边伸开的一只手抓住,生生悬停在了沈黛额前一寸之上。 欲想的疼痛迟迟没有到来,取而代之的却是一片玄色宽袖,温柔地覆在了她额上,像他平日抚摸自己脑袋时的缱绻柔情,伴随浅淡的冷香,一下拂去她心头所有恐慌。 老僧一愣,咬牙还欲发力,那片玄色宽袖猛地施力一甩。那老僧便同那法杖一道,被狠狠甩到了墙上,捂着胸口,呕咳出一滩血,人跌落至墙根。 墙上那幅长生天神画像跟着左右摇晃,“唰”地一声滑落,草席般将他干瘦的身子完全覆盖。 “再敢动她一下,信不信本王现在就收了你的贱命!” 牛油蜡烛摇曳出一室昏黄,戚展白傲然伫立其中,双目如炬,身姿渊挺岳峙,玄衣上的金色竹叶纹随风猎猎呼啸,宛如神祇降临。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七夕快乐呀~ 第39章 “戚展白, 你疯了吗!竟敢对我们的达玛出手?!”宇文涟坐在椅上瞠目结舌,唇瓣干干翕动,好半天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 沈黛闻言, 结结实实吃了一惊。 达玛? 这位老僧竟就是西凉德高望重、活了将近一百三十岁的活佛。 西凉人信奉长生天, 将达玛视为长生天的代表,对他们的敬重甚至要高于王室。现在这一代达玛更是多次用自己的智慧和指引, 带领草原走向如今的繁荣昌盛,故而格外受人尊崇。 恐怕这一百三十年来,他都没受过这样的委屈。 戚展白将人打成这样, 只怕,是要与整个西凉为敌了...... 沈黛心中蓦然升起一股寒意, 捏紧了手,才发现手心早已汗湿一片。 戚展白却只是冷声一嗤, 从怀里抽出巾帕仔细擦拭自己的手,眉心深蹙,嫌脏似的,转身去查看沈黛的状况,眼里没了方才的肃杀。 鬼门关走过一遭, 小姑娘着实吓得不轻。这会子粉嫩的唇瓣还白得厉害,单薄的肩膀不停轻颤,好似冬日里落了翅的蝶。 戚展白的心也跟着抽搐拧紧, 宽瘦的手掌覆上她面颊, “昭昭?可还无碍?” 语气尽量平和, 怕再吓着她一般,自己的手却控制不住颤抖,如风烛残年。 沈黛本能地闭上眼,在他温柔的安抚下, 惊跳不已的心渐渐落回原处,轻轻蹭了蹭他手心,展颜微笑道:“我无碍的。” 戚展白仍旧不相信,兀自拉起她的手,将人仔仔细细上下查看。那厢宇文涟已气得黑了脸,五指扣着桌角,几乎快把上头的浮雕给掰下来,戚展白依旧无动于衷。 亲自确认完沈黛无恙,他才松了口气,转身看向宇文涟,面容一瞬结满寒霜,“贵为活佛,却尸位素餐,视人命为草芥,本王为何不能出手?” “你放肆!” 宇文涟横眉竖目,怒而拍桌,手底带起的劲风引得桌角的牛油蜡烛一阵摇晃闪烁。光线投映在他紧绷的眉眼,半明半昧,透着一股压抑的阴沉感。 沈黛瞧着,心底无端生出一种感觉——他其实,并不是在为达玛被侮辱而生气。 屋内气氛凝滞,宛如一潭幽深的水渠。檐角有夜露点滴不绝,倒影浮在天青色的月影里,落进窗内,便似渠底沉默横亘的巨石。 良久,宇文涟扯了下嘴角,狞笑道:“戚展白,你真当你这个湘东王,到了我西凉境内,也能肆意妄为?”说话间,手已高高抬起,“来人!” 一声令下,原本鸦雀无声的庙宇瞬时响起一片铿锵脚步声。无数被坚执锐的西凉士兵把寺庙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剑光冰冷而锋利,反射着油灯的光,像是毒/蛇的眼,青白里泛着赤。 沈黛望着窗外那些宛如天降的奇兵,惊愕不已。 没想到这宇文涟还留了后手。大约他也料到,自己逼王容与喝药不会如想象中那般顺利,所以才在周围早早埋伏好自己的人,有备无患。 西凉人管他叫狐狸,还真叫对了。 戚展白身份自是尊贵,倘若还在大邺,对上这些自然是不虚的。但这里毕竟是西凉,瓜田李下,他不好到哪儿都大摇大摆地领着自己的人,尤其是晚上,在这西凉的圣地大藏寺。 这哑巴亏,他们可吃大发了! 宇文涟两手抄在背后,冷笑连连,一副大仇得报的模样,“戚展白,你也有今天。” “众将士听好,戚展白对达玛不敬,速速给本王拿下!” “我看谁敢!” 剑拔弩张之际,人群最外围传来一声高呵。 士兵们自中间向左右两边分开,打帘似的让出一条道。宇文均阴沉着连,自夜色深处佯佯走来,宽袖在背后摇得山响。 宇文涟见是他,眉心微微拢起一层雾霭,很快便化作淡淡的讥诮。 自己这个弟弟,他当真是再清楚不过。身体里虽流着一半的西凉血统,但到底是在碎叶城长大,早已被汉人驯化,为人过于谦和,好拿捏,不似西凉人那般血性刚硬。 即便父王亲提宇文均为继任者,草原上下也没几人真心实意地服从他,更何况是自己? 宇文涟轻蔑地无声哼了下,待宇文均行至面前时,他不咸不淡地客气道:“王,您这是在做什么?这人可打了达玛,还打吐了血,难道你还想护他?” 却不料宇文均这回竟一点没打算活稀泥,指头直戳他鼻尖,“你蒙骗达玛,害我妻儿。湘东王看不过去,仗义出手,本王为何不能护他?” 宇文涟被捅得懵了一瞬,趔趄着往后退了一小步,脑袋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 这真是他弟弟? 宇文均懒怠同他对废话,见王容与还瘫坐在地,他忙不迭奔过去扶,“阿容。” 惊险过后再见到丈夫,王容与泪如泉涌,举起双手回应:“阿均。” 就在两人指尖即将接触的一刻,墙根底下响起一道苍老厚重的声音:“你要护她肚里的孩子,便是要舍弃我了?” 方才被震晕在地的达玛这时候清醒过来,翻开盖在自己身上的画毡,撑着黄铜法杖颤微微站起身。浑浊的双眼直勾勾瞪着宇文均,仿佛他敢碰王容与,他便一杖子将他的手打断。 宇文均果然一抖,指尖悬停在半空,微微瑟缩了下,虽还是握住了王容与的手,可这细微的一犹豫,还是跟刺一样,深深扎进了王容与心里。 “达玛,这本就是可以两全的事,你作何非要搞得这般难堪?”宇文均急道。他毕竟是西凉的新王,敢呵斥宇文涟,但到底反抗达玛。 “住口!”达玛拿着法杖狠一拄地,他立时噤若寒蝉。 “这孩子不能留,长生天已给出指示,草原今年的大旱,还有虫灾,难道还不够说明问题吗?当初你父王便是没听我的话,才走到了今天这地步,我不能再眼睁睁看着你重蹈覆辙!” 他边说,边拄着法杖一瘸一拐行至桌边,拎起壶罐又斟满了一碗汤药,伸臂往前一递,“你过来,亲自给她喂下去。” 黑黢黢的汤药因他动作,从碗里溅出两滴,像是烫在了宇文均心上。 他下意识就要拒绝,抬眸对上达玛那双狠戾的眼,到嘴的话便又咽回肚子里,余光扫见王容与捂着肚子,无助地靠着墙,泪眼婆娑地哀求“不要”,他的心又狠狠一拧。 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他只能死死咬着牙,偏头不去瞧,袖底的一双拳头捏得“咯咯”响。 气氛昏暗沉凝,似有什么东西,沉甸甸地压在所有人心头。 沈黛在旁瞧着,手也跟着捏起了拳。 她能理解,老王当初执意立宇文均为新王的想法。西凉人性子太过刚烈,常与周遭起矛盾,伤人伤己,有个性子温和的君王来引导,状况会好很多。 可温和过了头,变得优柔寡断,那便是刚烈还要伤人的一把刀。 达玛也瞧出了这一点,叹息着摇摇头,转向王容与。 “大妃,如今我还敬你是我们草原未来的大妃,只因你一心一意为王着想。想来你不希望有朝一日,自己肚子里的孩子,会把王给克死吧。” 王容与本是强烈摇头拒绝的,听到最后,她人忽地一怔,通红的一双眼尤带残泪,木讷地同宇文均对视,又低头瞧了眼腹中的孩子。 长睫织出深浓的卷影,她咬着下唇,终是抬起手,颤巍巍伸向那碗汤药。 “不!” 宇文均高喊一声,拔腿要过去,达玛竖眉瞪来,他抖了抖,到底是把脚收了回来。 宇文涟鄙夷地一笑,拍了拍衣裳上的灰,预备丰收回去。 却有一道玄色身影猝然从他身边卷过,将他撞到在地。赶在王容与喝下药前,一把抢走她手中的药碗,带起的风摇得牛油烛火明暗乱闪,他的身影被摇曳的烛光拖得分外英挺颀长。 王容与一愣,挥手去夺碗,“戚兄弟,给我吧,快给我!我不能看阿均死!” 戚展白不听她的,“人命关天,更何况还是自己的亲生骨肉,大妃还是仔细想清楚的好。” “亲生骨肉”四个字,他咬得格外重,凿子般,在王容与心中狠狠敲了四下。 她仿佛瞬间被抽干了全部力气,垂下手,颓然倒回墙根里。泪还在流,嘴里却只剩呜咽。宇文均担忧地看过来,她狠心地闭上眼扭开头,极尽失望。 达玛用西凉话骂骂咧咧,伸手抢药碗。 戚展白抬手避开,“本王尚且还敬重你是活佛,你若不想再受皮肉之苦,就给我放老实些!” 说着便一把将碗摔在他脚前。 达玛惊得连连后退,贴着墙,抖着指头努指戚展白,“你、你......” 因愤怒,他脸上苍老的皱纹层层堆叠到一块,像一卷烂毯子蜷缩在屋子的阴影里。可到底是忌惮方才那一摔,不敢再轻举妄动。 戚展白斜睨着他,嘴角勾起一丝讥笑,视线落回到宇文均身上,神色凝重,“阿均,以我的立场,这事我的确没资格插手。堂堂七尺男儿,倘若连自己的妻儿都保护不了,又要如何去保护一个国家?我希望你能好好考虑清楚。” 说到这,他停顿了下,倒吸一口气,声音不自觉拔高,恨铁不成钢地道:“那可是你的亲生骨肉!” 金玉般浑厚的声音,在屋里久久回荡。 沈黛望着他的面孔,有些欢喜,自己此生是真的寻到了一个值得托付的依靠,但也不由微微泛涩。 于亲人血脉一事上,他一向珍视。之所以这般激动,大约也是想到了自己的弟弟。 手脚先于意识动起来,沈黛行到他身边,捏了捏他的手,担忧地抬眸看他。戚展白也回捏了下她的手,望住她,脸上的严肃柔化出一个安抚的笑,无声告诉她,自己无事。 因王容与的拒绝对视,宇文均的心本就拧了起来。这一番直白却也激昂的话再一催化,他踉跄了下,再抬眸,眼里便多了一层坚定的光,抬手一捶胸膛。 “要想伤害我的孩子,就先过我这一关!” 达玛气得牙颤,“你!你可想......” “达玛!”他话未说完,宇文均便扬手打断道,“我是西凉下一任的王,倘若连自己的孩子都护不住,还拿什么颜面去见我的子民?” “给我时间,我一定能找到两全的办法!” * 一桩胡葫芦案,就这般暂且了结。 达玛气咻咻地离开,还扬言说不参加后日的新王继任仪式。没有活佛加冠,新王将不会得到长生天认可。 原以为这样宇文均就会妥协,可他这回事吃了秤砣,不肯松口就是不肯松口,不想再做无谓的争吵,直接带走了王容与,气得达玛差点当场圆寂。 清官难断家务事,沈黛虽还担心王容与,到底是没跟过去,给他们小两口时间,自己解决问题。 待两人回去下榻之所,月已上中天。 草原人不甚讲究男女之别,给他们安排在了同一间屋子里,只拿屏风从中间做格挡。 今天一日经历了太多,沈黛憋了一肚子话要跟戚展白抱怨。 可才进门,这家伙就换了一张面孔,自顾自转去屏风后头看书,脸黑得跟十天没刷过得铁锅一样。无论她怎么撒娇,他都爱答不理,至多就哼哼一声。 这是怎么了? 沈黛挠挠头,诧异了许久,见他余光越过书卷,时不时往她右手食指上的一小道划伤上瞥,目光分明心疼得紧。 她恍然大悟,大约是方才自己贸贸然去寻王容与,而不是先去找他,险些叫那达玛一棍子打死,他生气了。 但这也不能全怨她呀,事急从权,她也是没时间去喊人嘛...... 绞着指头犹豫了下,沈黛一步一步挪过去,伸出受伤的指头,递到他面前,枯着眉头可怜兮兮地喊了声:“疼。” 戚展白冷笑,“该!”翻了页书,人跟着侧过身去,不理她。 可那食指仍在他眼尾的余光里。 白嫩细腻的一截,玉做的一样,眼下却多了一道瑕疵。伤口不大,兴许下个时辰就愈合了,但他就是移不开眼。 想起方才的事,他又气恨得咬牙切齿。 自己知道消息后,几乎是一路飞奔,恨不得往自己悲伤插一对翅膀,最后瞧见的却是那么凶险的一幕。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他的昭昭就要与他天人永隔。 光是一个念头,他就恨不得冲去那破寺,将那把老骨头给拆了! 这丫头就是给他惯的!越来越胆大妄为。他就该冷冷她,让她长长记性。 想到这,戚展白狠狠闭上眼,努力将她的指头从脑海里抛出去。 可偏偏,空气里都是她的味道。 夜风夹着窸窣的虫蝥声,从窗外荡来,撩动她轻柔的裙摆,似有若无地拂过他腿上。他还来不及琢磨,就散了。 忍了又忍,他到底是没忍住,叹了口气,转回来,臭着张脸,朝她张开双臂。 沈黛眉眼一下飞扬起来,还退后几步助跑了下,一猛子冲进他怀里,差点给他从椅子上撞下来,“我就知道你舍不得!” 她勾着他脖子歪在他身上,下巴翘得老高,都快戳破天。 戚展白恨声“嘁”了下,捏着她挺翘的鼻子,“你也就剩欺负我的能耐了!”手却是很老实地将人扯回自己腿上抱坐好,拿起她受伤的食指含进嘴里。 沈黛没料到他会如此,起初还有些不好意思,左右屋里也没别人,她也就无所谓了。侧头枕在他肩上,看月色慢一点一点勾勒出他认真而俊秀的侧脸,她心里一阵欢喜,双眼晶晶亮。 “我好像越来越喜欢你了。” 戚展白牵唇一哂,“是吗?” 不信。 “哎呀!”沈黛把手从他嘴里抽回来,环住他脖颈,轻轻摇着,“我知道错了,别生气了好不好?小白。” 戚展白不理。 “小白。”沈黛语气放得更软,幼鹿眼可怜巴巴地望住他。 戚展白眼眸微暗,却是冷哼一声,松开那只搭在她腰上的手,漠然垂睨她,还是不理。 沈黛抓了他的手重新缠到自己腰上,脑袋埋在他颈窝里蹭啊蹭啊蹭,“小白!!!”声音像裹了一层糖霜,见他没反应,小脚丫也跟着焦急地踢蹬了起来,孩子似的娇憨可爱。 戚展白胸膛闷闷发笑,一手收紧她腰肢,一手执了她的手指,捏在掌心,宝贝似的细细摩挲,头微微低下,不甘不愿、也心甘情愿地咬牙道了声:“好。” 默了默,正声道:“不准再有第二次,听到了吗?” 沈黛忙点头如捣蒜,欢呼一声,“小白最好了!”一把将他熊抱住。 戚展白不屑一嗤,“小东西。”但到底是没推开她。 “对了。”沈黛忽然想起什么,坐起身,望着他问道,“你今日可是跟宇文均提起见凤澜郡主的事了?” 戚展白挑眉,有些惊喜于她的敏锐,也不隐瞒,点头道:“凤澜郡主这几日本都打算在大藏寺斋戒,为了阿均的继任仪式,才匆匆赶回来。我想着这两日就不要去叨扰她,等仪式结束,阿均会为我引荐。” 沈黛长吁了口气,“那就好。” 原以为早间凤澜郡主那般注意她,是有什么深意,现在看来,倒是她多想了。 新君的继任仪式啊...... 想起方才离开大藏寺时,宇文均和王容与僵持的模样,沈黛不禁垂了眼睫。 怀孕本是多大的喜事啊,偏生落在他们两人头上,却成了灭顶之灾。 端看王容与离开前的表情就知道,倘若这回宇文均处理不好,就算孩子真有惊无险地留下来了,他们两人之间,也再回不到过去的恩爱不疑了。 “他们会没事吗?”沈黛问道。 戚展白可不敢保证,“这事其实不难办,他们是当局者迷,没瞧出来罢了。若他们不介意,我倒是能出手治上一治。但......还是得他们俩自己先掰扯清楚,否则我使再大的劲,都是徒劳。” 沈黛点头听着,“咦”了声,唰地抬起脑袋,“当局者迷?你是瞧出什么猫腻了?” 戚展白勾着唇,但笑不语。 这奸猾的模样,一看就是在憋坏水,等着算计人。 沈黛嗤之以鼻,难得生出一种不想提前知道答案,只想看他如何导演接下来这出戏的看客心思。左右这家伙觉得十拿九稳的事,那就不会出错,她就擎等着看好戏便是。 就是不知道,那两个人能不能想通...... 沈黛叹了声,重新将脑袋埋回他颈窝。 戚展白也顺从地由她靠,抬手帮她打理凌乱的头发,又伸环到她背后,哄孩子般轻轻拍抚着,嘴里轻声哼唱着歌谣。 夜色静谧,月影西斜,虫蝥声变得格外清晰,配合他清冽的嗓音,交织成一首秋夜里头不知名的小曲,悠悠沓沓,在他们周围环绕。 偶尔一偏头,两人的面颊腻到了一块,飘渺的触感,细腻如软玉,过电般传遍全身。发丝从彼此颊边垂落,都无声纠缠到了一块。 可他们都默契地不去点破,若无其事分开,看着各自的方向,继续维持这种微妙的感觉,心情却似那春日的柳叶掠过粼粼水面,涟漪层层,水纹隐隐,无声无息地荡漾开去。 大约是见证了宇文均和王容与的事,沈黛忽然感觉,其实他们现在这样无芥蒂地互相拥抱着,就很好,即便什么也不做,也远胜过世间许多恩爱夫妻。 只是吧...... 沈黛转头看向旁边。 西凉人给他们安排了足够大的屋子,也很善解人意地布置了屏风作格挡,但就是......只有一张床...... 今晚该怎么办? 沈黛尴尬地咽了咽口水,心在腔子里“砰砰”撞跳开,周遭那股子暧昧气氛,忽然没来由地灼灼燃烧起来,让人无法呼吸。 隔着那捉摸不定的气氛,她听见了,坐怀不乱如柳下惠的湘东王殿下,面上虽波澜不惊,心跳却隆隆震天。 竟跳得比她还快。 她忽然生出了点恶劣的心思,侧过脸,唇瓣似有若无地在他耳边吹气:“小白,该就寝了。” 砰—— 有什么东西被他从桌上碰落。 竟是连手都跟着抖了。 作者有话要说:谜题现在看着多,但是没事,快到解谜的时候了。 第40章 冗长的一阵沉默。 月光流转照进来, 头顶波光微漾,外间簌簌的风声偶尔会传进来屋里来。 沈黛侧枕着戚展白肩头,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一点一点把自己的脸烧得通红, 领下全是热腾腾的汗, 偏生还要努力摆出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 玲珑的喉结上下滚动个不停,像是口渴, 可茶壶就在他手边,也不见他给自己斟一杯。 沈黛错开视线,抿唇忍笑。 她算是看明白了, 他们俩啊,还真就是一类人。平时嘴上叫嚣得厉害, 跟个风月情场老去自如的老手一样,但心里都清楚地划了那么一道楚汉河界, 不会随随便便跨越过去。 一旦碰见金风玉露相逢的际会,就端看谁先豁出去,支撑得久,谁就能抢占上风。就比如之前在书房那一回,是她先怂了;还有马车上那一次, 也是这家伙抢了先机,牵着她鼻子走。 今日她一定要扳回一程,在他面前好好扬眉吐气一回! 那喉结还在烛光下密密地滚动。沈黛伸出一根指头, 轻轻一点, 它便霍然停在了当中的位置, 许久,才顺着原先的轨迹,缓慢而用力地上下滑移。 面颊之上,他那双狭长深邃的凤眼也跟着闭了起来, 浓长的眼睫在织出一痕疏影。神色寡淡,却并不排斥,倒更像是在享受这轻软的一点触感。 就是不说出来。 沈黛无声笑弯了眉眼,直起身亲了下他的眼,又大胆地低下头,在他震惊的视线里,啄吻了下那颗焦躁不安的喉结,耳边的呼吸果然乱了。 “昭昭......” 他皱起眉,嗓音里沉淀了几分刻意的怒,却也干燥异常,像是荒漠里头迷失许久、遍寻不到水源的旅人瞧见了一泓甘泉,极力想自持,可惜都是枉然。 沈黛眼里的笑染起狡黠的光,含糊地“哦”了声,放开那颗可怜兮兮的喉结,可离开前,舌尖偏还顽劣地轻轻挑了下,流连忘返似的。 戚展白失声又是一“唔”,五指下意识扣起来,抓紧了膝上的布料。奇异的酥麻感从脊柱末端升起,冲乱了他心神,意识都随着一段不知从哪里飘来的浅淡梨香,变得飘渺不定。 做梦似的。 沈黛娇声把他唤醒:“小白,夜深了,不一块安置么?” 一块安置? 自然是不行的。眼下两人同处一个屋檐下,他都已经难以招架,倘若再共处一张床上......他是真怕自己定力不够。 两人虽已定亲,但毕竟还没真正成亲,实在不该走这么近,国公夫人是极其相信他,才敢让他带这丫头来这么远的地方。若是他婚前越矩了,对谁都没法子交代。 但是认怂是不行的! 这丫头一看就是在故意折腾他的,让了这一步,接下来就会有五六七八步等着他。 定了定神,戚展白沉声道:“床上小,两人睡一块太挤。这几日你睡床上,我就在这地毡上凑合几日。” 沈黛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这床的确小,跟家里的没法比。西凉人没有在床上睡觉的习惯,上至王室,下到平民,睡的都是地毡,能特特给他们寻来这么一张古董板床,已经算很不容易了。 就是摆在地毡旁边,鲜明一对比,地毡瞧着倒更加华丽了。 沈黛噘了嘴,摇着他胳膊,“这天都入秋了,你再睡地上,万一着寒了可怎么办?我会心疼的。再万一,那宇文涟他们趁着你生病,把咱们统统扣下算账,又该怎么办?你就不怕我出事?” 她喋喋不休,一张口就收不住。 有时候,戚展白真的很佩服她随机应变的能力。不过一个弹指的功夫,就给你罗列出了这么多条后患,且每一条都有理有据。 就好像他在地上凑合几夜,大邺就会亡国一样。 戚展白在心底发出哑笑。 多年南征北战的历练,这会子发挥出了点微薄的作用。重新收拾了下情绪,他掐住沈黛小巧精致的下巴,微微抬向自己,试图扭转乾坤,“昭昭是忘了上回在书房里,自己受过什么苦?” 视线跟着话音一道落下,顺着她线条优美的天鹅颈,一路滑至那因方才的胡闹而微微敞开的领口,雪底滑腻依稀可见。 沈黛到底是小姑娘,碰上这样的打量,下意识脱口“啊”了声,偏开身子,抬手捂住。 衣襟被揉皱,颊红的颜色像是被从织物里挤出来了似的,涟漪般晕染进底下无瑕的雪白之中。 头顶响起几声胜利的低笑,沈黛反应过来。 大意了,竟然又被他反将了一军! 心底一阵暗自咬牙,她也不甘示弱,探过足尖轻轻一蹬。轻柔的细褶裙裾如莲花般在半空开散,飘进戚展白眼尾的余光里。 “我脚疼,大约是在寺里头扭着了,走不了道。”沈黛朝床榻的方向努努嘴,藕臂重又圈住他脖颈,纤睫一霎,巧笑嫣然,“不如你抱我过去?” 脚疼?走不了道? 那方才在他怀里蹬腿撒娇的是谁? 戚展白暗哂,到底是不忍拒绝她,一手环住她单薄的肩膀,一手向下绕过她膝盖窝,不待他收紧臂弯,沈黛便顺势滑入他怀中,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小脑袋抵在他胸膛前,轻轻蹭了蹭。 绵软地唤了声:“小白......” 隔着层叠的衣料,那一瞬的惊慌便剧烈地撞进了她耳房。 大约戚展白自己也听到了,尴尬地咳嗽一声做掩饰,板起脸,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目不斜视地往床榻边走。 从桌案到床榻,不过十数步的距离,他竟走了快一炷香的功夫。 倘若行军也是这般,那他这“战神”的名号怕是难保啊...... 好不容易挪到床边,戚展白俯身,轻手轻脚地将人放下,如释重负般地暗吁一口气,像是刚结束了一场平生最艰难的战役。 底下那对澄净的鹿眼还盈盈望着他,他不禁低头轻轻印下一吻。 纤浓的眼睫在唇瓣间细细颤抖,痒嗦嗦的,顺着神经直麻到心窝里,像是有汩汩温泉汇流其中。 左边胸膛的紧绷感逐渐软化,他声音也跟着嘴角扬起的仰月纹,一道温柔成了水,“睡吧,明日还有很多事要做。” 哪成想他起身正要走,那双环在他颈上的手却不干了,猛地一收紧,他猝不及防矮下脑袋,同那张芙蓉娇面对上。 鼻尖对着鼻尖,当中距离仅够塞下一根指头,呼吸都接上了。 片刻错愕,他脑海里冒出的第一个想法却是,原来那缕浅淡的梨香,是从她身上散出来的。 “我一个人睡不着。”沈黛眼里的狡黠更浓,嘟着樱唇曼声抱怨。 戚展白笑了下,“你在家不都是一个人睡的?” 沈黛眨眨眼,蔫着眉头,“不一样,这张床实在太硬了,我睡不着。”趁他不注意,侧开脑袋,唇悄悄往他耳边凑。 戚展白微微一让,也让不到哪里去,她的唇还是贴在了他耳廓,润而软,跟语气一样的轻,“你陪我一块睡,好不好?” 说完,她还咬住了他耳垂,不轻不重的力道,刺痛过后便是无尽绵延的麻和痒,却又似乎并不是痛痒在耳垂。 他不说话,她便不放。 青涩的咬啮里,多出了点不屈不挠的倔劲儿。 戚展白无奈地咧嘴笑起来。 死丫头,大约是还记得上回在书房被自己咬了一口的事,这回趁他分心,刻意报仇来了。 可分明,这里她可比自己敏感多了...... 戚展白低下头,同她交颈,轻轻啄了下她莹润的耳垂。 沈黛纤瘦的身子便跟着一颤,在他耳边放肆嬉戏的贝齿松开了,伴随一声极细弱惊呼,从她喉中溢出,奶猫打盹一般,反招惹起他心底一阵悸动。 滚了滚喉结,戚展白哑声道:“还敢不敢......嘶——” 他话音未落,沈黛便又狠狠啃了上来。比起方才的轻拢慢捻,这回才是真的报复。 还挺记仇。 戚展白弯了嘴角,胸膛闷闷震颤。 两个人打擂,谁先松口谁就输了。本来没多大的事,奈何两个都是倔脾气,执拗劲儿上来了,谁都不肯先服软。 磨了磨牙,戚展白也不示弱地咬了回去。齿间带着点惩罚的味道,碾着那耳朵辗转。 秋日的夜,本该是微凉的。屋顶水光漾荡,却翻涌起了一蓬蓬热浪,像是有人在底下架了口大锅。两人在里头从小火煨成了燥火,脑子慢慢变木,四肢百骸都快融化。 那缕梨香也被周遭的气氛煨热,香气越渐熏浓,灼人胸臆。 起初,戚展白理智尚且占据着脑海,渐渐被这缕香勾着,去了九霄云外。开始不满足于这简单的耳间游戏,屁股挪到床边,双手下移,绕过她纤细的腰肢,将人一把捞起,抱坐在怀里。 沈黛反应不及,两手攀着他的肩小声惊呼,娇声哀怨了句:“你干嘛?” 他却跟听不见似的,气势汹汹埋首入她颈间,又是一江秋月。 沈黛几乎招架不住,身子微微下倾,她极力攀住他双肩,才勉强不让自己掉下去。眼下再去报复他耳朵是不可能的了,承受住他的热情,已经耗尽了她全部的力气。 昏昏的夜,昏昏的屋子,一切似乎又都回到了那个夏日的午后,书房里的暗火缠绵。 却没有当时的害怕,甚至还有些微妙的喜悦。 那......今夜这回......到底算谁赢? 沈黛想不清楚了,意识随桌角那只牛油蜡烛暗下,她慢慢闭上眼,想去细品这昏昧中的星火燎原。 眼皮子即将合上的刹那,视野里出现两道模糊的身影,焦急地绕过屏风,停在旁边不敢动了。 一个是王容与,一个是雪藻。 完全不同的两个人,脸上的表情却是一致的目瞪口呆。 尴尬地对视了半晌,沈黛如醍醐灌顶般猛地清醒过来,尖叫一声,推开戚展白,揪了旁边的被子一骨碌将自己塞进去。 温香软玉忽然从怀里消失,戚展白还有些懵,回头看见这两个不速之客,人就更懵了。 王容与把惊掉的下巴重新按回去,捏着手,讪讪而笑,“屋里亮着灯,我们以为你们还没睡,在门口喊了半天,里头都没有声音。我们还当是出了什么事,着急进来瞧瞧,结果就......” 她咳嗽一声,抬手抿了抿鬓边的碎发,耳尖微微起红。 怕他们不相信,她还拿手肘撞了撞雪藻,“你说是不是啊?” 雪藻嘴巴还圆得能吞下一整个鸡蛋,意识还恍惚着,猝不及防被这么一推,人踉跄了下,呆呆“啊?”了声,忙点头如捣蒜,“对对对!是这样的,方才春纤和春信也在的。” 他边说,边矮下脑袋,脸炸得通红,小声嘟囔:“我什么也没看见,什么都不知道......” 不是的。 他们两人在干什么,他其实很清楚。虽没亲身经历过,但之前在人牙子那里,他曾瞧见过自己的小伙伴被那群达官贵人这样欺压着。 当时他只觉浑身恶心,可换成是戚展白和沈黛,他不仅不厌恶,还情不自禁为他们俩高兴。 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做什么都是好的。 戚展白并不想知道他们到底看见了什么,更不想去深究,拳头抵唇咳嗽一声,他正声将这事翻篇,“大妃漏夜来此,所谓何事?” 沈黛没法子像他这般冷静,从被子里钻出来,始终低着脑袋,“我......我去给你们倒水......” 她下了床就往外跑,眼睛没看路,一不小心撞到了屏风上。 后头响起一声揶揄的低笑,她不用回头也知道是戚展白。 混蛋。 都是他害的,自己现在才回这般被动。他非但不反省,竟还有脸笑。 沈黛磨了磨槽牙,狠狠剜去一眼。 戚展白舒舒服服地受了,嘴角忍不住上扬,假装没看懂,朝雪藻抬抬下巴,“去,帮你嫂嫂的忙。” 一声“嫂嫂”留恋在齿间,格外浓丽绵长。小心思藏得再深,别人也该听出来了。 王容与捧袖掩唇低笑,视线直在两人身上徘徊环绕。 沈黛臊红了一张脸,也不去看他,“哼”了一声,气咻咻地跑开。 雪藻还讷讷的,戚展白又喊他两声,他才醒神,含混地应一声,慢吞吞跟上。行至屏风处,他余光不动声色地往里睇。 倒水的什么,不过是沈黛出来透口气的借口。 这里虽是西凉,民风开放,但屋里只剩戚展白和王容与,也免不了会遭人闲话。 沈黛交代春纤去煮一壶酥油茶,自己便折回去,见雪藻蔫头搭脑地出来,精神似是不好,她便招手唤他过来,“都这么晚了,你先去睡吧,都困成什么样了。” 雪藻一劲儿摇头,“我不困的。” 那厢春纤提着一壶新煮好的酥油茶过来,他倏地来了精神,主动上前接茶壶,“你去休息吧,这里我来伺候。” 没等春纤放手,他就先抢了茶壶,转身就往屋里去。 沈黛远远瞧着,眉心微微折起,打发了春纤,也跟进了屋子。 雪藻动作很快,转眼工夫已经斟满三盏酥油茶,端起漆盘往屏风那头去。 沈黛几步上前接过漆盘,朝他浅浅微笑,“你是王爷的弟弟,这些事情,你让下人来做就行。” 雪藻脸上的笑容有一瞬僵硬,比女子还秀气的一双细眉枯萎下来,“可是我那里做得不好,惹嫂嫂不高兴了。” 眼里逐渐泛起水光,声音跟着哽咽,“我是想着,上回在夜市,都是我不好,才会让哥哥同那两位西凉的王爷结下梁子,所以才想做些力所能及是的事,补偿哥哥......” 说着,他打了个哭嗝。 声音不大,可屏风那边的交谈声却是因此停了下来。 沈黛侧眸往后瞧了眼,眉眼沉入烛火暗处,清润的眸子染上深沉的颜色。转回来看他时,她又瞬间换上妥帖的微笑,“那件事与你无关,即便没有你,那两位王爷也不会同你哥哥交好。” “回去睡吧,这里有我。” 大抵是深秋的夜色太过浓稠,这么句普通的关切话语,轻飘飘刮进人耳中,也莫名带着种肃杀的味道。 雪藻愣了片刻,还想再说什么,屏风里先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你嫂嫂是为你好,去睡吧。” 语气平缓,态度却坚决。 他再坚持,就显得有些不知趣了。 雪藻咬了咬牙,也回沈黛一个温和的笑,“那就辛苦嫂嫂了。” 说完便行了个礼,退出门,直到顺着长廊走出去好远,他脸上的笑才慢慢凝固,眸底的光不复温良,像是秋日夜间,草尖凝着的一点寒霜。 目送雪藻出去,身影再看不见,沈黛才端着漆盘,往屏风那边去。 “所以你决定了,要保下这个孩子?”戚展白严肃问道,“想清楚了?” 王容与郑重点头,“方才,我和阿均刚回寝宫,奈奈就得了消息过来闹,非要参加后日的新王继任仪式,给自己肚里的孩子争一个名分,还污蔑我,说是我在大妃面前嚼舌头根,大妃才会这样惩罚她。” “阿均为了息事宁人,竟然还准了。” 她手捏在膝头,裙上的银钩暗纹在掌心搓磨,钝痛感让她清醒。 沈黛看在眼里,心底一阵唏嘘,“所以你现在,是想靠自己的力量,保护腹中的孩子?” “对!”王容与回答得干脆利落。 烛火投映她眼底,那双眼像是一夜间经历了千锤百炼,磨掉所有柔软和屈服,焕发出一种全新璀璨的光,叫人移不开眼。 “还请戚兄弟和昭昭助我一臂之力。” 这是当然的。 只不过......要将自己自小的好兄弟排除在外,戚展白到底是有些不忍。两手撑着膝盖,垂眸在心里反复权衡,他拿定主意,朗声答道:“好。” 作者有话要说:雪藻的事,这里应该能看出点东西了(/ω\) 第41章 翌日是个大晴天, 云翳中射下的第一道日光,落在王庭的殿顶上,碎开千万点跳跃的光, 像孩子在打水漂。 斑驳的光影之中, 全是错综的脚步。 明日就是新王的继任仪式,大家又是招待别国使团, 又是迎接西凉各部长老,忙得不可开交。一大早,凤澜郡主便携人去了前庭, 亲自主持各项事宜。 奈奈的住处就在凤澜郡主对面。 倒也不是因为凤澜郡主有多重视她肚里的孩子,所以才与她比邻而居。恰恰相反, 凤澜郡主如此做,正是要时刻约束她, 免得到处惹是生非。 然,这几日王庭上下实在忙碌,便是凤澜郡主自己,也无暇在奈奈身上多分心思。 隔窗瞧见大妃的车舆离开,奈奈便迫不及待溜出门, 径直往那大藏寺去。 王容与肚里的孩子一日不除,她的心便一日无法真正踏实,得赶在继任仪式之前, 再去求一回达玛活佛。 可她脚踩跨进香火殿的门槛, 就迎面撞见王容与正跪在乌金打造的长生天神像前, 合掌祝祷。 一个中原来的女子,倒还挺会来事儿,知道在继任仪式之前,向长生天求情。 以为这样就能保住自己腹中的孩子? 愚蠢。 奈奈鼻腔里发出一声不屑的轻嗤, 挺着硕大的肚皮打算上前奚落几句,见王容与从怀中摸出一个护身符,小心翼翼捧在手心里,双手向上撑托着,磕头朝神像一拜。 符套乃红黄二色相间,当中的金线在烛火映照下轻轻闪烁,绣的正是大藏寺的徽记。 在西凉,红与黄是最尊贵的颜色,只有德高望重的达玛活佛才配同时享有。 “这是达玛给你的?!”奈奈难以置信,疾步上前要夺来细看。 王容与忙将护身符捏回掌心,藏到身后,皱着五官戒备道:“这是阿均向达玛求来,给我安胎用的,你不许碰!” 这就说得通了。 达玛不喜汉人,自然也不待见王容与,怎么可能会给她护身符?给宇文均倒有可能...... 可这么一想,她就更气了。 达玛很少亲自给人赐护身符,这一百三十年来,满打满算也就给出去过四个。 现在这个是第五个。 宇文均明知王容与肚里的孩子不被西凉所容,还把这么宝贵的东西给她,而不给自己,当真是暴殄天物。他就不怕长生天神生气,降罪于他吗? 奈奈磨了磨槽牙,想自己亲自去向达玛讨要,奈何她现在的身份还不够格,只能直勾勾盯着王容与的手,眼里“滋滋”喷着火星。 王容与将这幕尽收眼底,桃花眼里溢出几分得意,故意将护身符拿出来,当着奈奈的面,爱惜地抬指轻轻抚摸上头的徽记。 “阿均说了,这灵符是达玛亲自开光的,受长生天保佑。只要我把我孩子的生辰写在纸上,放进这灵符里,日日佩戴在身。长生天便会庇佑我的孩子,不会遭预言反噬。” 这话实打实捅到了奈奈的肺管子。 昨夜大藏寺里的事,她也听说了。因为宇文均极力坚持,达玛确实放过了王容与。这第二天,王容与就带着灵符来这许愿。该不会是达玛真的心软了,改变主意想保她肚里的孩子? 倘若王容与能顺利生下孩子,那她岂不是永远只能做宇文均身边无名无份的女人? 那她的孩子又该怎么办? 奈奈抚在肚皮上的手微微捏紧,手背依稀胀起青筋,想凑近细瞧,看看那护身符到底是真是假。 谁知她才挪过去一小步,王容与就如临大敌般,攥着护身符连连后退,五官紧绷,戒备之意溢于言表,“你再往前走一步,我可就喊人了。” 她越是这样,奈奈就越发笃信,语气酸溜溜的,“孩子都没出生呢,你上哪知道生辰去?给你这符也是浪费。” 王容与哼道:“阿均说了,只要写上大概月份,和父母双亲的名字,再把这护身符压在神龛底下就行了。怀胎不就十个月的事么?当娘的难道还不知道自己的孩子会生在哪个月?” 奈奈心念微动,手无意识地摩挲肚皮,垂眼默念:“月份......” 说话间,王容与已移步去到神龛边,将装有护身符的锦囊压在神龛底下。 转身正要离开,见奈奈踮着脚往这边瞧,她又把迈出去的脚收回来,身子挡在神龛前头。脸上似笑非笑,防贼似的看着她。 “嘁,谁稀罕啊!”奈奈翻了个巨大的白眼,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只在绕过门扉时,她眯起眼,意味深长地往回瞧了一眼,又若无其事地收回,扬长而去。却是没回自己住处,而是在寺外寻了株两人合抱粗细的古木躲好。 等到王容与离开,她便回去寺中,抽走神龛底下真的护身符,从怀里寻了个样式差不多的小锦囊取而代之,便装模作样地离开,片刻又沿小路偷偷折回来。 果然就看见王容与去而又返,拿走神龛底下被她调过包的护身符,脸上露出得逞的笑。 奈奈躲在树后头,憋笑憋得五官抽搐,抬手紧紧按着怀里刚偷来的护身符,眼底俱是得意,“真打量我痴傻,会让你知道我孩子的出生月份?” 她哼着小调离开,身影被落日的余晖勾勒得分外愉悦。倘若不是因着这大肚子,她几乎快蹦起来。 而这一幕,也恰恰好透过远处一辆马车的四方窗子,落在了戚展白眼里。 他指尖闲适地“嘚嘚”叩着车窗,声音轻悦。单薄的唇瓣掠过一丝冷笑,同奈奈此刻一模一样,却分明比她还要狠上三分。 * 马车回去王庭,日头已经西斜。 秋日暮天高远,霞光通透,一抹一抹在草原接天处横斜。热烈的艳红盖着深浓的绿,墨笔难以绘如此和谐的对冲色调。 回去住处,戚展白下了马车,吩咐关山越几件事。关山越领命去办,很快便消失在了长路尽头,戚展白则踱着步子往里走。 他习惯于边走边思考事情,这会子也不例外,低着头,摩挲着指尖,眉心折起一道浅浅的褶皱。进了屋子,却发现沈黛并不在,忙招来人询问。 春信抱着捆柴火就急匆匆跑过来了,“王爷,姑娘正在厨房,跟春纤学包馄饨。您先在这等等,马上就好。” “馄饨?”戚展白吃了一惊,她还会做这个? 念头一转,他想起来了。 眼下斋沐节还没过去,西凉到处都还在吃素。 他们也入乡随俗,自打入碎叶城以后,就再没尝到过荤腥。他倒是无所谓,左右小时候已经习惯了,小姑娘却是个娇惯的。 头两日她还能忍住,可时日一长,她便受不了了。昨晚做梦还在念着吃肉,白日醒来,枕头湿了一大片,还非嘴硬说是做噩梦,被吓哭了。 噩梦? 只怕是梦到自己这辈子都再也吃不上肉,眼泪就顺着嘴角流下来了吧...... 戚展白无声暗笑,拔腿佯佯往厨房方向去。 * 厨房里,沈黛和春纤腰间各扎块青布,并肩而坐。 面前的桌子上撒满了面粉,面皮儿已经擀好,一张张又薄又透,整齐地摞在盘子里。旁边紧挨着一大碗嫩红的馅,纯肉沫,一点菜汁都没沾。 也是知道在这当口,偷偷躲在这儿吃肉不好,她们把厨房的门窗都给关上,只留一小道缝透气。 沈黛是第一次包馄饨。 更确切地说,这是她两辈子以来,第一次洗手作羹汤。好奇之余,她心里多少也有些紧张,手里捏着面皮儿,小脸绷得紧紧,活脱一个马上要进宫参加殿试的科考生。 春纤忍俊不禁,“姑娘别紧张,很简单的,就这样......” 她边说边拿了块面皮儿平摊在掌心,用筷子挑了一块肉馅放在上头,两手一合,一颗圆滚滚的馄饨便赫然立在了她掌心。 看着是挺简单的。 沈黛眼睛发亮,照着她教的,依葫芦画瓢也捏了一个,结果......实在有些一言难尽,说其貌不扬,听着都像在夸它...... 春纤安慰:“没事的,姑娘。奴婢才刚开始学的时候,包的还没您好呢。”说话间,她又捏了三个。跟沈黛包的那个一块摆在盘子里,高下立见。 沈黛臊眉耷眼地“唉”了声,直觉脸上好像沾到面粉了,抬手一擦,却不料把自己抹成了小花猫,还犹自不知,眯着眼一个劲儿地拿手在脸上蹭。 也是凑巧,她今日梳的是个飞仙髻。缎子般的青丝高高绾于发顶,两侧各结一鬟,呈飞动之状,恰似两只茸茸的猫耳朵。 戚展白双手环抱胸前,侧倚着门框瞧她。深蹙的眉宇不自觉舒展开,满心琐屑都因她这娇憨一举而烟消云散,再无踪影。 从怀里摸出一块帕子,他举步走过去,“拿这个擦一擦吧。” 他这声出的突然,沈黛毫无心理准备,以为是叫西凉人发现了,吓得她从椅子上蹦跳起来,下意识张开双臂,将今夜的食物保护在自己身后。 清润的一双幼鹿眼里挤出了点凶意,却因着这张花猫脸,不仅没有半分凶悍之像,反而更添几分可爱。 戚展白乌浓的眼睫下漾起笑的涟漪,也学着她的模样张开两只手,一把抱住了她,“昭昭今日这般热情,刚见面就要抱,我若是不好好回应,委实说不过去。” 说着,他便低下头,在她脸上大大地“吧唧”了一口,吃了一嘴面粉。 春纤在一旁呆若木鸡,视线在两人身上转了一圈,她低低一笑,起身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沈黛还没反应过来,眨巴眨巴眼,仰起小脑袋呆呆地看他,“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进来一点声音都没有?” 问完一想,哦,也是,如果这家伙身手排第二,那世间就没人敢自称第一了。若他有心去闯那北镇抚司,只怕他逛完三圈出来,都没一个锦衣卫能发现,更何况是自己。 但对于这“不要脸”的调侃,沈黛还是嗤之以鼻,半掀着眼皮玩笑道:“你怎么知道我是想抱你?万一我是在等别家郎君,预备把这拥抱给他呢?” 戚展白正捏着帕子帮她擦脸,闻言,他也不急恼,眼里含着温煦的笑,抬起她下巴,仔细帮她擦去鼻尖上最后一块白面粉,动作极其轻柔,仿佛她是琉璃所制,稍用力些便会碎掉。 忙完沈黛脸上的面粉,戚展白才抽出空来擦自己指头上的,下巴指了指她刚包出来的所谓的“馄饨”,似笑非笑道:“所以这就是你给你的新情郎准备的见面礼?” 沈黛一噎,玉白的小脸当即红得跟悬在屋檐下的那盏灯笼一样。 她顺手拿起旁边一个大碗,倒扣在馄饨上,“你要是嫌丑,那就别吃,继续跟牦牛一块啃你的菜叶子去!” 戚展白嘴边的浅笑变成了大笑,捏捏她噘得跟牵牛花一样的小嘴,两手撑着膝头,弯腰与她视线齐平,“承认是给我做的了?嗯?” 这么近的距离,呼吸相闻,像是圆润指尖轻拂过面颊。 沈黛下意识忽闪眼睫错开视线,雪肌泛起清透的粉。即便二人现下已算得上是亲密无间,可她一见着他,心跳的感觉还是如初见时一般。 他眉眼生得是真好看,刚开始摘下面具的那会儿,把帝京城内的大姑娘小媳妇迷得神魂颠倒。 一个两个都在为自己当初有眼不识泰山,而追悔莫及,日日堵在王府门口,排着大长队,等着给这家伙暗送秋波,还有人更加大胆,直接往他马上丢鲜花和香囊。 但可惜,他的视线始终只停留在她身上。 沈黛素来是个爱漂亮的,对他这张俊脸自然也挪不开眼,得空就爱捧着瞧,瞧起来就没个完,每回都把他看得面红耳赤,不得不佯怒朝她发火。 但沈黛很清楚,他这样,其实多半还是因着心里残存的一些自卑。 那时候,他左眼仍不大习惯,眼珠子动得略有些僵硬。但不一直盯着细瞧的话,根本觉察不出来,完全不妨碍他的美观。 不过现在好了,几个月训练下来,他双眼已再无半点异样。 哪里还轮得到这家伙怕自己另寻新欢啊,该是她害怕他出门被哪个女采花贼给采了去才是! 沈黛哼了声,偏开脑袋,不承认,也不否认。 戚展白笑笑,也不说话,落日余晖里头露出一排整齐灿白的牙。 兀自卷起两边衣袖,从盘中拿了片面皮儿,挑了肉沫放上,随手一捏,递到她眼前给她瞧,竟比春纤包得还要好看! 沈黛一下看直了眼,“你还会这个?” 原先她觉得,像他这样一个将军,能写会画,已经是件很了不得的事了,没想到他做起饭来也不含糊。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是他不会的? “我不是同你说过吗,小时候我时常一个人在家,真要是连这些都不会,我早就饿死了。”戚展白边说边包着馄饨,朝旁边的青布努努嘴。 沈黛会意,屁颠屁颠跑过去,拿了青布,比着他的腰帮他围上,动作自然得像是早已患难与共数十载的老夫妻。 “刚入伍那会儿,我在我叔父麾下。祖母说要我从底层好好历练起,军营里头什么脏活累活都抛给我。伙头军知道吗?我也干过,就是给全军的人做饭。那一口锅大得啊......” 戚展白抹了把面粉,点了下沈黛鼻尖,“能装下三个你。” 沈黛“嘁”了声,抬手抹开,心底一处隐隐牵通。 即便时隔多年,她还是心疼那时候的他。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而今他是风光了,但因着过去这段独特的经历,无论何时,他都不曾忘记过手底下那群跟他一块出生入死的将士。 遭了难,他放下身份跟他们一起抗;得了恩赏,他也不自留,全分给了大家。 其实“威信”二字,除了陟罚之外,更需要用真心去交换。 也难怪他身边会有这么多人,愿意为他豁出性命。 馄饨很快包好下出来,两人也不敢声张,只留下两碗,其余的全让春纤和春信拿走,偷偷盛好分给大家伙。 这一通下来累得够呛,他们俩也懒得再张罗桌子,索性坐在廊檐底下的台阶上,抱着碗吃。 草原的秋色甚好,今夜景致更是能入酒,清风明月虫蝥声皆是席间好友。一碗混沌简陋,远不及丰乐楼半分,他们却吃出了别样的风月情浓。 倘若没有明日那无硝烟的战场,大约会更高兴吧...... 沈黛轻叹,捧着脸问:“下午又出去坑人了吧?可坑着了?” 戚展白拿帕子帮她抹嘴,但笑不语。 这模样一看就是坑着了,沈黛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些。 今年当真是有够混乱的,眼下她也不奢望其他,只希望赶紧度过目今的难关,见到凤澜郡主,同她询问清楚二十年前戚家发生的事,最好只是虚惊一场,然后就赶紧回帝京过太平日子。 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什么的,她当真不喜欢。 都有些想念淡月轩的那些花了...... * 次日的天,比昨儿还晴。 晴朗到让人不禁怀疑,不发生些什么,那才是真的奇怪。 继任仪式安排在王庭前的那片草地上。 高台早已搭建好,五色彩绸迎风猎猎拉了有十里远。王军拱卫其中,日光反射着钢铁利刃的寒芒,泛起一片迟重的金光。 今日特赦不必斋戒,于是东南西北四角各架了口浴桶那么大的锅,沸水汩汩,翻腾着牛羊肉的清香。西凉共十三个部落,眼下各部族民都盛装而来,载歌载舞,舞裙翩翩开出无数花盏,提前于秋色中点亮春日的盎然。 后殿。 达玛活佛这几日虽口口声声说,不会过来给宇文均行加冠礼。可真等到这天,他却是第一个到的。 沈黛和戚展白过来时,他掀开眼皮瞧了眼,又极其不屑地哼声闭上。其他部族的长老来跟他问安,他也一言不发,就这么干坐在地毡上跟他的法器作伴。半旧的僧袍软塌塌堆在他身上,像一卷没人要的抹布毯子,也不知穿了多少年。 宇文均和王容与换好衣冠,一块过来。 照西凉的规制,二人今日都要穿一身红袍,火一般炽热的颜色,仿佛能烧尽太阳。腰上则要束金色革带,以各色玛瑙琥珀为缀,极是华贵,寓意以后五谷丰登,风调雨顺。 可他们脸上的表情,却一点也不明媚。 看来昨晚也是一场冷战啊...... 沈黛揉了揉额角,王容与舍了宇文均朝她过来,她本想将人推回去,但见宇文均脸色也是不愉快,这才挽上王容与的手,同她说话宽慰。 殿外有属下来报:“王,吉时已到,该过去了。” 宇文均扬手让他等会儿,伸着脖子到处找,“怎么还不见我母亲?” 达玛冷哼,这时候终于肯开金口了,语气还有些不耐,“不来就不来,别管她了,误了吉时是要得罪长生天的。” 他边说边撑着法杖站起身,缓步往外走。山核桃般干枯的一双眼略略撑开一小道缝,斜了眼沈黛,愈发鄙夷地哼哼,“中原女人就是麻烦。” 沈黛心里翻起无数个白眼,懒怠与一个半截身子入土的人计较,只拍着王容与的手,细细安抚。 那厢宇文均还是不同意,捶着手心,在殿内转圈,“不行,我放心不下,过去看看,你们再等我会儿。”说着便要往外走。 戚展白摁着他的肩膀,将人拦下,“正事要紧,你先过去,我替你去瞧瞧。” 宇文均还是不放心,但想着戚展白的为人,也便点了头,掌心朝上,朝王容与伸手。 王容与微微皱起秀眉,显然不愿意。他也不管了,抓了她的手便大步流星地往外去,跟上达玛的脚步。 “不应该呀。”沈黛去到殿外,抬头瞧天色,“都这时候还不出现,凤澜郡主可不是不守时的人,更何况这还是她儿子的继任仪式,连宇文涟和宇文滋都来了。” 沈黛心里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努力想把这念头丢出脑海,可越是这样做,它就越是要在脑子里生根发芽。 高台之上,仪式已经开始,新王和新大妃一道携手步来,高台下全是欢呼拥挤的人群。王军呼声肃然,日光在陌刀半弧形刃沿镀满金边,一起一落间,宛如金浪翻涌,逼得人无法睁眼。 戚展白展臂将沈黛仔细地护在自己怀中,免叫她被人群撞倒,“干等着也不是办法,我们俩直接去她寝宫瞧瞧。”抿唇默了会儿,又道,“为防万一,我让关山越去王庭周围也转上两圈,免得......” 他话音还未落地,高台上便响起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直能掀翻穹顶。 是王容与的声音。 两人心头皆是一蹦,齐刷刷回头。 人群没了方才的欢喜,一片嘈杂错乱的惊呼惨叫声中,宇文均眉心泛起一种异样的青紫色,身子晃了晃,突然就倒了下去。 第42章 “大王!大王!” “来人!快来人!去请巫医, 快!” ...... 高台四面乱成了一锅粥。 王容与抱着昏迷不醒的宇文均,拍打着他的脸颊,泪水如决堤般从眼眶里涌出来, 一副伤心欲绝完全没了主意的模样, “阿均!阿均!你醒醒,你醒醒!别吓我......我胆小......阿均!” 各族长老纷纷抢上前来, 将周围堵了个水泄不通,见她这模样,想安慰, 又张不开口。有人疾步飞奔回王庭,把今日所有当值的巫医统统拖出来, 脚不沾地地跑回来。 巫医们气喘吁吁挤进人群,顾不上擦汗, 捉了宇文均的手着急忙慌开始把脉。 还有人戴着骇人的面具,挥着鸡毛掸子一样的法器,围在旁边念念有词地跳招魂舞,熏艾草,弄得一片乌烟瘴气。 可七嘴八舌争论了个半天, 他们什么结论都没得出来,宇文均也还是没醒。 “让开让开,我瞧瞧。”达玛活佛拄着黄铜法杖急匆匆过来, 众人忙向两侧给他让开道。 甫一瞧见宇文均青紫的脸, 达玛瞳孔猛地缩起。边上有人瞧出异样, 紧张地问:“达玛活佛,您看,大王这是怎么了?” 达玛不回答,嘴角抿得笔直, 撩开宽大的僧袍袖子给宇文均把脉,枯瘦如枝的指尖微微一颤,狠狠闭上眼,脸上的老褶因痛苦而皱叠到了一块,有泪珠混夹在里头,声音颤抖。 “孩子......我的孩子......你才刚满二十,怎么就......就比我先去了呢?难道是长生天的诅咒,提前应验了?” 王容与脸上的血色顷刻间全部褪尽,双肩像是一瞬失去了支撑,轰然垮塌,木木地摇着头,“不......不可能的,不可能......” “的确不可能!”人群中,宇文涟忽然高声大喊,指着宇文均的脸道,“众人且看大王的脸色,分明是中/毒之相。这不是什么长生天的诅咒,是有人蓄意谋害大王!” 这话宛如冷水入沸油,砰地一声,在人群中炸开了花。众人交头接耳,吵得脸红脖子粗。 “是谁?谁敢对咱们的大王下此黑手?” “还能有谁?为了今日的仪式,大王从昨天起就一直在寝殿向长生天神祈福,就没出来过,只有大妃能在旁边伺候,女奴都进不去。” “今天早上,大王也是和大妃一块出门的,早膳也是和大妃一块用的,还有衣裳也是大妃亲自整理的。” “达玛活佛说得没错,这女人就是一匹专啃人骨头、喝人血髓的母狼!她肚子里的孩子就是恶灵的化身,降生到我们草原,就是为了来坑害我们的!” ...... 争吵声越来越剧烈,从开始的讨论,逐渐演变成单方面的声讨,矛头直指王容与。 王容与还沉浸在失去丈夫的痛苦之中,猛然成了千夫所指的对象,人有些懵。 四周充斥着怒不可遏的眼神,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她哆嗦了下,讷讷摇着头,“不......不是我......我没有!” 却什么也解释不出来。 苍白的话语淹没在排山倒海的声浪之中,就算她浑身长满嘴,也根本没人听她说话。 宇文涟漠然垂眸睨着她,眼角浮起一抹笑。但也仅是一瞬,他便再次沉下脸,眉心结出一个小疙瘩,似是困惑地问道:“恶灵......之前达玛活佛,可是还曾断言过一个恶灵?” 不轻不重的一句话,给大家伙都提了个醒。 活佛是长生天之子,出口的预言从来就没错过。数百年来,草原人一直将他们的话奉为圭臬。上次大藏寺里发生的事,大家也都听说了,活佛对沈黛的预言,他们自然也都知晓。 原来坑害他们大王的,竟还有一人! “那女人呢?哪里去了?” “我早就知道这群中原人都没按好心,这几日就属她跟大妃走得最近,定是她挑唆大妃,给王下/毒的!” “恶灵,都是恶灵!求长生天超生,将这些恶灵统统抓来,一把火烧个干净吧!” ...... 一时间,人群中眼风穿梭如矢,所有人都在找沈黛的身影。 沈黛也没躲,同戚展白一块站在人群外围,眼里噙着寒凉的笑,笑看这群被真正的“恶灵”耍得团团转的愚人。 宇文均倒地的时候,她跟王容与一样懵了,不知发生了什么,但现在...... 她抬眸,草原日头强烈,她微微眯起眼,视线在宇文涟身上停了片刻,又深深落到那个被草原人奉为神祇、内心纯洁无私的达玛活佛身上,鼻间哼出一声轻蔑的冷笑。 也不等人发现,她自己便扬声招道:“不用找了,我在这儿。” 天生软糯的声音此刻微微绷紧,像裹着枣木刺的软鞭,听着不疾不徐的,闯进人耳朵里却能扎出一地的血,叫人不敢小觑。 大家下意识哆嗦了下,以为是个厉害的夜叉,齐刷刷回头。 却发现只是个模样清秀干净的小姑娘,俏生生立在熏风中。素色襦裙在周遭的姹紫嫣红中显得格格不入,却不输分毫,反更衬得她清丽脱俗。衣袂带风飘拂在碧草上,仿佛逐波水面。 无意间,便飘进了许多人心里。 嘈杂的人群安静下来,有人咽了咽口水,眼神不掩惊艳,但很快又被惋惜所取代。这么好的女子,怎么就生在了中原呢?可惜啊可惜...... “中原来的恶灵!”人群中有人咬牙切齿,“大王就是被你害死的!” 周围人纷纷醒神,想起仇恨,皆竖眉瞠目地谩骂开,眼里的怒意烧成了三味真火,随塞上的风呼啸奔来。 不知是谁大喝一声:“滚出草原!”蓄足力气,扬手将自己啃剩的羊骨头朝她丢去。 不消沈黛躲闪,戚展白就已抬手接住那只羊骨,二话不说,翻转手腕丢了回去。 众人还没看清楚他动作,耳边便擦过一道劲风,刀锋般锐利,所过之处,都零星飘下几缕鬓发。紧接着便是一声惨叫,于万籁俱寂中响彻云霄。 丢骨头的人被骨头砸倒在地,捂着冒血的鼻子左右打滚。殷红顺着他指缝,染透衣袖。看这出血量,鼻梁骨怕是已经断了。 戚展白却犹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摸出帕子擦手,唇间掠过一丝森然,“别乱扔,小心本王让你们全吃回去。” 众人立时噤若寒蝉,头发丝都敢乱颤一下。想着过去,这位差点把他们西凉连锅端了,她们更是连呼吸都带上了小心。 戚展白拥着沈黛往高台走,他们忙不迭后退,给二人让出道路。 眼下的高台,用“混乱”二字来形容,都显得不那么混乱。 圣架上,金盆被人撞得歪斜,里头洁白的酥酪摇摇欲泻。象征西凉最高权力的王杖被弃之不顾,滚到了角落里。巫医们还在努力施救,脸色凝重如冰。王容与这会子只剩呜咽,人呆呆坐着,眼神涣散,像丢了魂。 到底是患难夫妻,吵了架,嘴上不搭理彼此,但心里比谁都惦记。 沈黛叹息一声,走过去,蹲身揽住了王容与的肩。 戚展白快步过去,蹲在巫医身边,查看宇文均的状况,眉心深蹙。 “湘东王殿下还有脸过来?”宇文涟打量他的神情,忽然笑了。 戚展白抬眸看他,他也垂眸睨来。 视线相接,彼此都没有退让的意思,隐有火星闪烁。 “这事,我本打算等大王继位,再同他商量,现在是不能够了。只能请各族长老帮忙一块做个见证,看看这位尊贵的湘东王到底按的什么心,也为我们英年早逝的王讨回公道!” 宇文涟从怀里摸出一封信,几步走到高台边,朝底下众人扬了扬。 “这是昨日,我驻守西凉和大邺边界的将士,缴获的一封书信,正是这位湘东王写给碎叶城主管粮道的。” “大家都知道,大邺近年与我西凉交好,为的是让我们帮他抵御北边刚兴起的北戎部,每年也照时给我们拨济粮草。眼下大战在即,我们的王军正缺粮食,可这封信上却说......” 宇文涟笑笑,故意拖长声音,乜斜眼睨着戚展白,“草原近来粮草丰沃,无需再向其调配军粮,继续由碎叶城粮库保管即可。若有需要,湘东王府自会调遣人手护送。” “敢问王爷,是谁同你说,我们西凉暂不缺粮?你王府上的人,凭什么接管我们西凉的军粮?难不成你想等我们草原的将士与北戎人两败俱伤之后,你再坐收渔利不成!” 此言一出,台上台下皆一派哗然。 有几位长老还不相信,宇文涟也不着急,含笑将信递给他们瞧。信笺是中原才有的熟罗纸,底下更是大剌剌盖着湘东王府的徽记,世间独一无二! 众人还没从震惊之中回过神来,宇文涟又扬手,底下立马有人押上来一个五花大绑的男子,一身淄衣,乃湘东王府护卫的打扮。 他满脸惊恐,战战兢兢看了遍四周,瞧见戚展白,脸色顿时煞白如纸,跪下来连连磕头,“属下办事不力,望王爷恕罪!” “这是......”有人疑惑。 宇文涟笑道:“他就是那个帮湘东王传递信件的信使,湘东王可有话说?” 戚展白嘴角凝着冷笑,并不接话。 宇文涟指尖掂着信,长睫半掀,狐狸一样细长的眼垂睨着他,像在欣赏一只股掌中的猎物要如何挣扎,一笑森凉。 “若我没猜错,今日这毒,恐怕也是王爷授意沈姑娘,沈姑娘再借大妃的手,下给了大王吧?就为了趁我们群龙无首之际,一举将整个西凉拿下,献给你们的皇帝,是也不是?” 众人脸色大变,周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所有声音都被惊得梗在喉中,连一片呼吸都不得闻。 沈黛也下意识屏住呼吸,搭垂膝上的拳头捏得山响。 好一出一箭双雕。 原先她还奇怪,宇文涟为了除掉王容与肚子里的孩子,特特摆这么大一个局,实在有些浪费。现在看来,扳倒戚展白、挑拨草原和中原之间的战火,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西凉与大邺之间关系本就微妙,随便一点矛盾都可能是压垮平衡的最后一根稻草。 更何况,是眼下这么大一个乱局? 仔细一想,宇文涟这一举,应当还有第三雕。 沈黛望向尚还昏迷不醒的宇文均,心头由衷生出一丝不安。 倘若宇文均真救不回来,宇文涟很有可能就是西凉下一任的王。一个嗜血好战的王,无论于西凉还是大邺而言,都不会是好事。 底下议论声渐起,不知有谁先喊一声:“为了草原,赶走恶灵邪祟!” 大家被提了醒,纷纷附和。 “那姓戚的就是草原最大的敌人,赶紧将他碎尸万段,祭奠我们的王!” “还有那两个中原贱女人,统统杀了喂狼。” “姓沈的那个可以再多留几日,让咱们草原上的兄弟都尝尝鲜,玩够了再杀也不迟。” ...... 群情攀至顶峰,有长老顺应民意,扬手道:“来人,抓奸细。” 高台周围负责拱卫的王军高呼:“是。”如银色潮水般横刀涌来,刀锋直指戚展白三人。湘东王府随行的将士也不甘示弱,抽刀挡住他们去路。两队人马隔着三步距离对峙,大战一触即发。 王容与吓得花容失色,伏倒在沈黛怀里瑟瑟发抖。 沈黛拍抚着她后背,宽慰她“无事”,抬眸正要向戚展白求助,他已大步流星过来,昂首挺胸挡在她们面前,神色凝肃,右手搭上佩剑,指尖缓缓摩挲着剑柄。 宇文涟抄手闲闲看着,唇角得意的笑再难遮掩。 无论真相如何,今日只要有一人死在戚展白剑下,两国便彻底回不了头了。 气氛紧绷如拉满的弓弦,利刃的寒芒刺得大伙都睁不开眼。却在这时,人群中忽然起了一阵骚动,竟是关山越横着刀,拽着奈奈往这边走。 众人畏惧关山越手里的刀,纷纷让出路,视线在两人身上徘徊,瞧的最多的自然是奈奈。 她不知受了什么惊吓,嘴唇抖得厉害,花朵一样的脸蛋苍白如纸。老远瞧见宇文涟,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惊恐的眼眸里登时湛开光。 宇文涟手在衣袖了一颤,细长的狐狸眼眯起,却是笑得更加温煦,“你们中原有句话,叫狗急跳墙,莫非说的就是王爷现在?” “着急跳墙的狗是你吧。”戚展白挑眉讥笑,也不去管他,转身朝几位德高望重的长老恭敬执礼,“关于奈奈腹中孩子的来历,想必各位应当比本王更清楚。” 众人不解他为何突然说这个,面面相觑,点了点头。 奈奈抿抿,下意识护着肚子后退,想溜,却根本躲不开关山越。 “既然如此,那推算时间,她肚里的孩子应当有八个月,再有两个月才会临盆。可事实上,她临盆的日子,应就是在这个月!左右巫医就在这里,诸位倘若信不过本王,大可让他现在就当着所有人的面,为奈奈诊脉。” “你胡说!”奈奈捂紧肚子,直着脖子否认,“我明明还有两个月才会临盆,你休想污蔑我!就算我真的这个月生了,那也是你们几个中原人故意害我早产的!” 视线落在沈黛二人身上,她磨了磨槽牙,抬指隔空狠戳着她们,“尤其是你们两个!贱女人!贱女人!”想起自己这几日受的苦,她越发来气,情不自禁捏起拳头上前。 就快走到时,头顶忽然罩落一片黑影,奈奈木讷扬头,便对上了戚展白浓睫底下渗出的一线寒光。 他不知何时挡在了沈黛面前,眼神望住她,轻飘飘的没用什么力道,却比草原数九寒天的风雪还令她浑身起栗。 “啊!” 奈奈吓得踉跄后退,再次被关山越擒住,惊恐的心反而还安定不少。 “你不承认也行,本王问你,你可认识这个?”戚展白从袖笼中摸出一个红黄相间的矩形符套。 奈奈掀掀眼皮,嘴角露出一丝得意的笑,“你想说什么?” 却不料戚展白一句话,就轻松碾碎了她所有从容之状。 “你真以为你从神龛底下换走了护身符?只可惜,大妃当时根本没把护身符放在那里,你拿走的,不过是不相干的东西。而你写的护身符......” 戚展白哼笑,“本王昨夜已让人从你屋里取走。”说着举起手里的符封晃了晃,“就在这儿。” 奈奈眼睛一下瞪到最大,下意识伸手去抢。 可戚展白已先她一步,从封套里抽出一张纸,简单同众人解释了遍昨日大藏寺里发生的事,又将那张纸高高举起,不紧不慢道:“诸位请看,这便是奈奈亲笔写下的孩子的大概出生月份,旁边还有她的签字,以及......” 他眼里闪过一道寒芒,转目望向旁边脸色已从得意变为阴沉的宇文涟,“以及孩子的亲生父亲。” 高台上下顿时一片哗然,睇向奈奈和宇文涟的目光都带起了深深的鄙夷。 “你们......你们竟敢......”有长老抖着指头,戳二人的脊梁骨。 奈奈尖叫着否认:“不,他骗人!我昨天一整日都在寝宫待着,根本没出去过,更别提去什么大藏寺。这些都是他们叫人模仿我字迹,编出来诓骗人的!”眼睫一霎,泫然欲泣,“大人们明鉴,奈奈不会做对不起王,对不起长生天的事,这些都是中原人的诡计,你们千万别上当。” 话还没说完,关山越便眼疾手快,从她腰间抽走一个一模一样的红黄相间的锦套,递给戚展白。 “这是你从神龛底下拿走的那只护身符吧。”戚展白取出一个极小的镊子,从锦套的织线里头抽出一张极薄的熟罗纸,“你以为你拿走的是护身符,殊不知,那不过是本王的徽记,世间独一无二!” 他将薄纸递给各位长老。 几位老人看过后,眉毛胡子气得乱飞,“你还敢撒谎?倘若这事是他们编的,为何你身上会搜出这个!” 高台底下更是谩骂成片,羊骨头跟冰雹一样,噼里啪啦直往奈奈身上砸。 “贱妇,竟敢拿别的男人的孩子蒙骗大王!还想让大王真正的孩子去死,世上怎会有你这样恶毒的人!” “快!把她丢到野狼谷,让她和那野孩子一块喂狼!” “我们西凉没有你这样的毒妇,滚出去!” ...... 那厢戚展白恐羊骨头砸伤沈黛,亲自护在沈黛面前,神色比方才跟奈奈对峙时还要严肃百倍。 而奈奈怀着身孕跪在地上,想佝偻却弯不下腰。没人回护,她身上很快被砸得青一块紫一块。奴仆们奉命上来,将她拖走。 奈奈凄楚地望向孩子他爹求助,宇文涟只管自顾自躲到旁边,连一个怜爱的眼神都没分给她。 “和顺王还真是薄情寡义。草原一向人丁不旺,你怎么忍心让自己第一个孩子,认别人为父?现在又眼睁睁看着他去死呢?” 这回轮到戚展白抄手闲闲看戏。 他眉眼生得本就比宇文涟俊秀,此刻懒散地半掀着,更流露出几分少见的世家公子才有的矜骄,晨星晓月般,比之草原人的野蛮,要更加赏心悦目。 秋风卷起一片不知名的鹅黄花瓣,碎琼般掠过一碧如玦的草场,再碎在他飘飞的玄色衣襟里,周遭立刻风景如画。 宇文涟面沉如水,双肩在秋日灿烈的阳光下微微颤抖,指甲紧紧掐入掌心,很快便留下数道深刻的浅紫色月牙痕。 唯有靠这样钻心刺骨的疼痛,他才能让自己勉强冷静下来。 奈奈一走,众人便把矛头转向他,羊骨头铺天盖地,在他脚底积了厚厚一层。 宇文涟只闭了闭目,冷声哼笑,“就算你能证明,奈奈肚里的孩子不会宇文均的又如何?你至多也就能保住了王容与腹中的孩子,信的事,还有这下/毒的事,你还是没办法解释不是?” 众人恍然回神。 冒充王裔之事固然可恨,但说一千道一万,那也只是他们西凉内部的事,根本洗刷不了戚展白今日造下的孽。 一时间,所有目光齐刷刷转回到戚展白身上,带着明显的戒备和敌意。 也有长老寒着嗓子直言:“还请王爷给我们一个合理的解释。否则今日,我们便是拼上所有西凉人的性命,也要为我们的王讨回一个公道!” 底下跟着应声成片。 却不想戚展白还没看口,一道沙哑的嗓音就先从角落传了出来:“还是让我来解释吧。” 宇文均伸了个懒腰,揉着酸麻的脖子,在大家惊愕的目光中,慢慢坐起了身。 作者有话要说:没写完,今天(29号)肯定会有二更,把这段剧情写过去。 第43章 “阿均!” 王容与愕着眼睛呆怔了许多, 不顾一切飞扑过去抱住他,像在汪洋里抓住了浮木,双手紧扣, 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 惊喜和哀致交叠着填满她四肢百骸, 即便确认他的确醒过来了,也够着了他, 抱紧了他,却还是会害怕,会悲伤, 不能从失去他的痛苦中挣脱出来。 这一下力道太猛,宇文均没做好准备, 直接叫她又压回到地上,撞得咳嗽了两声。 高台底下荡起一片笑, 夹杂着暧昧的口哨声,宇文均脸上不觉发烫。 他从小养在碎叶城,到底没法像真正的草原人那样性情奔放。但被冷落了太久,他也实在舍不得推开怀里的温香软玉,厚着脸皮抱紧, 轻抚她后背,柔声安慰:“莫怕,我没事了, 以后也不会再跟你分开, 我们之间也不会有第三人。” 这一番直白而真诚的告白, 着实让还处在惊愕中的大家伙又都张圆了嘴。 草原人最欣赏这种直率不扭捏的性子,当下也毫不吝啬自己的祝福,高举双手鼓掌庆贺。长老们不像年轻人那般开放,但也乐见大王和大妃和好, 捋着胡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王容与被这片祝福声惊醒,意识重归七窍,脸登时辣辣烧烫起来,推着宇文均的肩膀,“你......你放开我!放开!咱们俩的事还没完呢!” 宇文均却扬头哼哼的,当没听见。王容与越挣扎,他抱得越紧,跟藤蔓似的死死缠住她,引得台下欢呼声更盛。 王容与脸上更热,挣扎半天无果,圆着眼瞪道:“待会儿再跟你算账。”便哼哼唧唧,伏在了他怀里,嘴角梨涡酿着一抹甜蜜的笑。 宇文涟则没那么好的兴致,所有成竹在胸的模样都被宇文均这一睁眼,全搅了个七荤八素,泛白的唇瓣翕动着,“你......你......” 却吓得再说不出第二个字。 沈黛也吃了不小一惊,目光在戚展白身上溜了遍。 这高台上下,除了宇文均之外,就属他最澹定从容,定是早就看透宇文涟摆的局,特特下了弯钩和鱼饵,就等着他咬竿呢! 害她白担心了这么久...... 沈黛细细咬着牙,起身过去,隔着衣袖狠狠掐了他一把。 戚展白龇牙“咝”地倒吸口冷气,也不生气,咧嘴笑开,反手抓住了她不听话的小手,在掌心捏了捏,“你掐吧,只要不掐死,我也不跟你分开。” 沈黛嗔瞪了他一眼,余光掠过地上呆若木鸡的信使,暗哼了声。 既然整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一个局,那这位信使,定也是其中一颗棋子了。 恰好此时,远方有一快马在金芒中绝尘而来。戚展白眯起眼瞧着,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 “想来诸位现在一定很疑惑,整件事究竟是怎么个情况?本王现在就跟大家慢慢解释,就从这封信说起。” 他上前一步从宇文涟手中抽走信笺,举起来抖了抖,“这封信的确是本王写的,这位信使也的确是本王府上的人。” 众人满目震惊。 戚展白也不急,慢悠悠道:“可大家若是细看,不难发现,这封信被人动过手脚。一番精心的揭层添字减字后,信的内容就被完全曲解了。但可惜......” 他微微一笑,“除了跪在这儿的这位仁兄,本王当时还派出了另一位信使,且他还带来了碎叶城粮道的回信。” 说话间,方才那骑快马已飞奔至高台下,风尘仆仆地递上信笺。 戚展白只往旁边一让,“瓜田李下,各避嫌疑。本王不动这封信,请长老们自己查验。” 几位老人家忙接过来,一个个传阅。 信上的印鉴的确是碎叶城粮道官吏的,他们常年与碎叶城官员来往,都认得。信上白字黑字回复:军粮已悉数准备妥当,既然草原今年大雪可能提前,西凉要求存粮碎叶城,他们同意代为保存,等雪后再统一拨运。 “原来如此。” 长老们吁出一口气,向戚展白行大礼致歉,“湘东王殿下未雨绸缪,是我们不识好人心,错怪了王爷,还望王爷恕罪。” 戚展白也回了个礼,“长老们言重了。” 宇文均安抚好王容与,踱步过来,“得亏展白对草原气候的熟悉,才不至于叫那些军粮白白遭了霜。这事怨我,展白跟我商量了,我却忘了告诉跟几位叔叔,惹来这么大误会,倒叫小人钻了空子。” 他目光一转,刀一样恶狠狠扎向宇文涟。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你先是要害我未出世的亲儿,又对我下/毒,再嫁祸给展白。等那贱婢生下你们的孩子,你是不是还要拥护他为王,然后光明正大掌握西凉,借今日的事向中原宣战,把好不容易才平息的战火再次引入草原?” “如此心狠手辣,我看你才是草原上最邪恶的恶灵!” 一声声质问,极具穿透力,似要将整片草原都掀起。 四周空气凝固,所有人都被这一番惊世骇俗的阴谋震惊到不能自已,直到有人跟着应和了一声,“草原恶灵,给我滚出去!” 紧接着便有第二声、第三声......铺天盖地,将宇文涟团团笼罩住,伴随无数横飞的羊骨头。 宇文涟再不复方才的悠哉模样,抬手挡在脸上,瑟缩着退至高台角落,像只过街老鼠,见不得光。 戚展白冷笑道:“恶灵终归是恶灵,若是没有神明的指引,终究掀不起这么大的浪。” 说着,他背负双手,闲庭信步般地踱至一个被所有人忽略的角落,弯下腰,径直同地毡上神色凝重的老人对视,似笑非笑道:“我说得对不对,达玛活佛?” 达玛这回终于肯掀开眼皮,拿正眼瞧他。 太阳从云翳里挪出来,照在两人身上。 一个英挺如剑,在阳光下行走自如;一个枯瘦如柴,像是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动弹不得,只能窝在阴影里挣扎。 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才刚缓和的神情顿时分崩离析,高声呵斥道:“你疯了?不许对活佛无礼!” 群情激愤,几位长老也都铁青了脸色,“王爷请自重!” 戚展白却并不搭理,直起身反诘:“敢问诸位,若非这位活佛尊者为宇文涟撑腰,说出这么个预言,你们会为保住奈奈的孩子,而去戕害大妃的孩子?” 众人立时哑口无言。 戚展白笑容里的寒意愈发沉进眼底,“活佛是长生天之子,人人敬他重他,而他却只把神的光辉庇佑在宇文涟一人头上。” 话音未落,他一把抢过达玛手中的法杖,抽出腰间的匕首狠力一刮。 就听一声毛骨悚然的“滋啦——”,黄铜的颜色底下露出一片乌沉色泽。太阳一照,还隐约涣散开璀璨的光。 众人先是一愣,很快便认出来,“是乌金!宇文涟和宇文滋兄弟二人的封地上,才会产出的乌金!” 沈黛也直了眼,瞧了瞧法杖,又看向达玛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半旧僧袍,心底一阵唏嘘。 达玛活佛一向节俭,私下也从不接受族人供奉,更何况是这么贵重的乌金?退一万步说,活佛地位崇高,就算他要用乌金做的法器,也无人敢置喙,他大可以光明正大地用。 可他偏偏偷着用,还在上头抹了铜漆,其中龌/龊,明眼人都瞧得出来。 “来西凉之前,本王曾和王妃一道游玩碎叶城夜市,在那明月楼前,和贵国两位身份尊贵的王爷打过照面,还缴获了不少乌金。和顺王一口答应,本王还颇为奇怪,现在看来......” 戚展白悠悠晃着法杖,“听说那时候,达玛活佛刚在碎叶城布完道,准备回来。看来这践行酒,就安排在那明月楼,本王当时真该上去讨一杯酒,可惜.......” 沈黛恍然大悟。 怪道那晚,戚展白开什么条件,宇文涟都答应。原是他怕戚展白发现明月楼里的秘密,舍小利而全大局。 毕生的信仰一朝崩裂,其痛无异于死了一回。 高台上下齐齐沉默下来,上千上万的人围簇在旁,却无一丝声响。有人还不肯接受现实,哽咽着道:“达玛活佛,您快说两句。求您了!快告诉我们,这不是真的。” 达玛面色潮红,愤恨地瞪着戚展白,脸上每一道褶都在抽搐,像一只快要燃尽的蜡烛,最后迸着几颗火星。 众人盼望着他能为自己辩白,哪怕只是一两句,他们也肯相信,可达玛却只蠕动着唇瓣,苍白斥责:“你......你在亵渎神明!”就再说不出其他。 众人眼中失望难掩。 “亵渎神明?”戚展白勾唇冷嗤,拔腿朝圣架走去,“加冠仪式需要达玛活佛以酥酪点额,以示新王被长生天洗礼。”他拿匕首挑起金盆里的酥酪,高举至众人面前。 浓烈干净的日光下,那银白的利刃很快便泛起一片黑。 有/毒! 众人齐刷刷倒吸一口冷气,纷纷闭上眼。 也不知是被着墨黑的刃光刺伤了眼,还是叫这寒心的事实扎穿了心。 “你是活佛,没人会相信你会害人,所以无人会去查验你的东西。” “若不是大藏寺那夜,本王和你交手,觉察到你法杖重量的异样,从而追查到你和宇文涟的奸计,提前给阿均准备了解药,草原的新王就要被你这个神之子给毒/害了!” 匕首和法杖“咣啷”被掷到达玛面前,震荡起一片令人窒息的寂然。 乌金反射出的破碎日光中,达玛双肩轰然一沉,颓然瘫坐在地毡之上,浑浊的眼睛无力翻动,像被抽了筋的蛇,浑身颤抖,只能低声呜咽。 戚展白居高临下地俯视他,“你庇佑草原,曾多次带族人摆脱困境,直到如今,本王依旧敬你为草原上的神。你若觉方才那一番指控有误,本王给你机会,来驳斥本王。” 他言辞坦荡,眉间疏朗,昂首挺胸伫立在太阳下,玄色衣袍在风中猎猎作响,像是雪原上的一樽寒石神像,坚毅而无暇,无需阳光,亦能熠熠生辉。 高台下的人不由肃然起敬。 “戚展白”三个字,在草原人心里始终都是个梦魇,与他有关的词句,不外乎阴狠暴戾云云。 可今天一整日,他被栽赃,被辱骂,甚至被兵戈相向,可他始终不骄不躁,手掌翻覆间,不仅轻松为自己洗脱罪名,更保护了他们草原的新王和王裔。敢作敢为,但也不将事做绝。 即便面对一直与他针锋相对的达玛,他也照旧给他机会为自己辩白,胸怀着实让人叹服。 草原人欣赏坦荡的人,纷纷放下过去的偏见,重新看待这位湘东王。 反观达玛活佛。 他被人如神祇般捧在云端仰望了一辈子,此刻却成了卑贱到土里的蝼蚁。便是再得了机会,依旧只能羞红着一张老脸,无言以对。 沈黛远远瞧着,心中惋惜地一叹。 一世苦修,清素节俭,却也难逃七情六欲。或许一开始,他也是不同意害宇文均的,但终逃不过心里的业障,让一个参杂了中原血统的人当草原上的王,才会受了宇文涟的蛊惑。 一步错,步步错,草原上百万臣民爱戴的活佛,就这么成了个沽名钓誉的佛门败类,英明毁尽。 那厢宇文涟惊觉不妙,趁大家注意力都被吸引之时,翻身跳下高台,预备逃跑,却被早已在那守株待兔的关山越抓个正着,拎鸡崽一样丢到大家面前。 “王爷,这人该如何处置?” 戚展白淡笑,朝宇文均一抬手,“草原的事,该由草原人自己做决定。” 这话说得漂亮。 沈黛啧啧暗赞,今日一事,西凉当着这么多国的面丢尽脸面,最怕有人趁人之危。戚展白代表大邺表态,给他们定心丸,让他们莫害怕主权旁移。 这下草原上,大家都该念着他的好,再不会对他计较他曾是草原上最大的威胁。 宇文均亦感激一笑,扬手轻飘飘道,“也不用怎么折磨了,带去也狼谷,让他和自己的妻儿团聚吧。至于......” 转头看向达玛,他脸色复杂,“革去活佛一称,押入地牢待审。什么时候把自己吃进去的钱吐干净了,什么时候再放出来!” 达玛闻声,原本死灰般的眼眸登时炸开惊慌的光。 草原数百年,历代活佛都受人敬仰,死后也风光无限,还从未有过被革去活佛之称的人。他是第一人,定是要载入西凉史册,遗臭万年。 对于一个自出生起就高居云端的人而言,这惩罚比让他死还难受百倍千倍! “不!” 许久不出声的达玛,一张口便是这个字,求到戚展白脚边,磕头求饶,“王爷,我知错了,求您放过我吧。” 戚展白不理他,他又连滚带爬地跪倒在沈黛脚下,收起所有傲慢,连连朝她磕头,磕出满额头的血,都还不肯停下。 “沈姑娘,圣婴郡主,您是草原上的福祇,长生天会永远庇佑您。求求您行行好,跟王爷和大王说说情,我下辈子当牛做马也要报答您。” 沈黛漠然瞧着,心中一阵冷笑,“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说罢抽走被他拽住的裙子,向关山越睇了一眼。关山越立马奉命上前,拖猪狗般,将人拖拽下去。 一场闹剧结束,大家虽抓住了真正的“恶灵”,却没几人能笑得出来。 奴仆们忙着收拾高台,脚步错综压抑,听不出半点新王即位的喜悦。几位长老也都恹恹叹息,仿佛又一朝苍老了十岁。 宇文均想活跃一下众人心情,索性扬手道:“今夜王庭设宴,无论是民是奴,只要是草原上的子民,都可参加。若王庭坐不下,便挪至外间草场,本王要与大家同乐!” 这一话的确起了点调和的作用,大家逐渐雀跃起来。 宇文均甚是欣慰,转而勾住戚展白的脖子,“作为兄弟,你也得来,带着昭昭一块。你们成亲,我和阿容不能上帝京参加,就在这给你提前办个婚宴,如何?” 戚展白哼了声,没说好,但也没说不好,只微笑着望向沈黛。 王容与和边上几人也暧昧地看过来。 沈黛赶忙垂下脑袋,心里一阵鹿撞。 之前,王容与曾告诉过她,关于她和宇文均的婚宴,草原人开放,还让他们当众亲吻。 亲吻......还当众...... 沈黛蹭的红了脸。 王容与捧笑低笑了会儿,故意打趣,“昭昭难道是不肯嫁?” “才没有!” 沈黛下意识反驳,引来周围更大的笑,她惊觉失言,耳尖上那点红瞬间便蔓延到了脖颈。 戚展白眼里流光溢彩,比天际的晚霞还炫目,含笑伸臂揽她入怀,在她发顶轻轻落下一吻,用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我也愿娶。” “每日都愿。” 沈黛剜他一眼,仰头瞧了瞧草原高阔的天,紧绷了几日的心终于松散下来。蹭着他的肩,熟悉的冷香盈绕鼻尖,她猫儿似的舒舒服服闭上眼,忽然也开始期盼,他们两人的婚礼。 气氛正当刚好,宇文均和王容与也不打搅,相视一笑,转身去筹备。 他们正讨论要去哪儿多采些格桑花,布置酒席,就见凤澜郡主身边的一个女仆白着脸,匆匆忙忙跑来,“噗通”跪下,“王,不好了!大妃不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二更来辽~ 第44章 众人火急火燎赶去凤澜郡主寝宫, 里头已是狼藉。 黄昏暗淡的光透窗而入,瓷器玉器碎了一地,在夕照中刺目地闪烁。帐幔被扯裂, 上头一只金钩迸断, 掉落在被掀翻了面的地毡上。 几个女奴瘫坐在地,抹着眼角“呜呜”直哭。 宇文均是第一个冲进来的。 瞧见这幕, 他脑袋“嗡”声晕沉了一下,扶着身旁的门框,才将将站稳。命人把寝殿里所有女奴都提至面前, 咬牙切齿道:“说!到底怎么一回事?” 他性子一向温顺,即便对奴隶, 也从未发过火。 女奴们被他这模样吓到,惶恐地矮下脑袋, “奴也不知。早上起来的时候,大妃明明还在,谁知、谁知......” 宇文均脸色越来越差。 另一人忙补充道:“大王也清楚,大妃早间梳洗,不喜旁人伺候。奴几个照时叫她起来, 便都退出去做自己的活儿。回来又等了许久,还不见里头有动静,奴们喊了几声也没人搭理, 便壮着胆子进去, 结果就......就......” “奴们到处找遍了, 都没找着人。望大王恕罪!” 告罪声此起彼伏,混着哭腔充斥屋内,宇文均额角青筋凸迸,眼里像打翻的浓墨, 翻涌着惊涛骇浪。 连王容与都被他吓得,心在腔子里惊跳不已。 “找!全部都出去找!王庭找不到,就去王庭外头找;草原上找不到,就离开草原给我找!就算掘地三尺,也要给我找出来!” 宇文均边说,边抄起旁边一只大邺官窑烧制的青花瓷,要往女奴们身上砸。 女奴们惊叫着抱头蜷缩,戚展白一步迈上,敢在他将瓷器丢出去之前,一把攫住他手腕,“你先别着急,现在最不该做的,就是把人都调出王庭。” 宇文均早已被愤怒冲昏头脑,挣着手要脱离桎梏,“展白,你若是我兄弟,就该知母亲于我的恩情,就不该这时候拦我!” 人在情绪波动时,力气总要比平常大出许多。戚展白不得不两手一块钳制他,反惹得宇文均越发着恼。 眼见两人就快打起来,沈黛皱了眉,上前道:“小白说得是,宇文兄这时候的确不该贸贸然把所有人都调派出去,因为凤澜郡主此刻,应当还在王庭内!” 这话如一盆清水,兜头把宇文均泼醒了。 他手上动作一顿,攒眉往窗外瞧,片刻又转回来,脸上仍是一派茫然。 王容与也颇为不解:“昭昭这话什么意思?” 沈黛心里也不确定,望向戚展白,见他微笑点头,显是同她一个想法,沈黛这才有了底气,深吸一口气,朗声解释道:“我且问二位,今日是新王的继任仪式,王庭周围的戒备如何?” 宇文均答得爽快,“自是比平时要严上数倍。” “那就是了。YI HUA” 沈黛接着说道:“换做平时,歹人想在这么多人眼皮子底下,把人从王庭劫走都不可能,更何况是今日?我料着他们定还躲在王庭内,就等着我们方寸大乱,把人手都调派出去,他们才好趁机跑走。” 说完,她仰头看向戚展白,双目晶晶亮,唇瓣忐忑地抿着,樱红圆润的唇珠含在其中,娇艳欲滴。一副巴望着被夸奖,又不敢直说的模样。 戚展白眼里的笑漾了漾,抬手揉揉她脑袋,“昭昭真厉害。” 视线在屋里溜溜一圈,他眉心重又折了起来,双唇抿成一条直线。眸子深处,隐约酿着一股风暴。 宇文均和王容与仔细一分析她说的话,觉得甚是有道理,当下便叫来人,改口吩咐:“传令下去,把王军调派过来,自今日起就驻扎在王庭外,没我的允许,连一只苍蝇都不能放出去。” “其余人都给我在王庭里仔细找,好好找,任何角落都不准放过!发现任何可疑人物,尤其是宇文涟和奈奈的熟人......” 宇文均冷笑一声,咬牙切齿道:“都提到我面前,我要亲自审问!” *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王庭还未从白日的闹剧中完全缓和过来,就再次陷入另一种风雨飘摇的气象中。 或许是长生天感应到了草原的哀鸣,卷来乌云,密密囤聚在王庭上空。闪电如银蛇般,在万里茫茫长空中,耕犁出纵横阡陌。 沈黛和戚展白原说要帮着一块找。 宇文均和王容与却不好意思再麻烦他们,执意让他们回去休息,等有消息便会立刻通知他们。 二人见他们坚持,也便不再多言,宽慰他们两句,便相携而去。 一路上,戚展白脸色都不大好,回去屋里也一言不发,拿了昨日看到一半的书,径直坐在书桌前览阅。可半晌过去了,他都没翻动过一页。 春纤和春信互视一眼,不敢妄言,在旁小心伺候着。 可越小心,就越容易出错。一个不慎,春信手滑摔了茶杯。戚展白立时杀过来一记眼刀,吓得二人赶紧跪下,哆哆嗦嗦磕头认错。 沈黛心底叹息了声,让她们起来,“这么晚了,你们也都回去歇息吧,不必伺候了。” 二人战战兢兢离开,沈黛便关了门,转去窗前。 外头已下起瓢泼大雨,王庭的建筑在雨水中模糊了轮廓,只能隐约瞧见廊下几点昏黄朦胧的灯火。无数人影在雨幕中穿行,间或传来几道杂沓的步子,和焦急的人声。 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身后人还在看书,可目光却随她一道,飘在窗外。 沈黛摇摇头,摘下撑窗的木棍。窗屉子挂在了旁边攲斜而来的木枝上,带起一串簌簌轻颤。 一扇一扇关好所有门窗,沈黛转身,朝戚展白走起,端了盏酥油茶放至他面前,“夜深了,你也早些歇息吧。” 草原人对瓷器不大讲究,这盛茶用的杯盏,是她从帝京特特带来的。淡青玉光素底的盏子,衬上她纤白的手,指尖那点蔻色越发浓郁,朱砂似的,点在了他心头。 层层包裹的情绪裂开一小道缝,在那只手即将收回去之前,戚展白伸手握住,将人扯入怀中抱坐,抬起她下巴,不由分说低头吻下。 唇齿间的力道极重,不似从前那般,温柔得透着种想取悦她的小心翼翼,只有狠狠的占有欲——一种因茫然无措,只能靠这种方式来填满自己的掠夺。 沈黛深谙他心底的痛,起初还有些懵,等反应过来,也不躲闪,双臂努力环抱住他脖子,主动将自己送上去,乖巧得任他予取予求。 夜色深浓,雨水随风声大作,淅沥沥冲刷着庭院中的树木,积聚在游廊瓦头,滔滔而落,带起一片潮意。最后,随云翳深处一道沉闷的嘶吼,渐渐淡去。 美人如花软在怀里,戚展白颤着手,轻轻摩挲沈黛微肿的唇瓣,心底被懊悔和歉然占满。 “我弄疼你了?” 沈黛摇摇头,展臂抱住他,小脸埋在他颈窝,侧头怜惜地磨蹭,像是在抚慰一只受伤的幼兽。仿佛觉得不够,她又抬起一手轻轻拍抚他后脑勺,“还难受吗?” 真就把他当孩子哄。 戚展白失笑,也不知该高兴,还是该难过,紧紧抱住她,嗅着她发间的淡香,问道:“你觉得会是谁?” 沈黛不直接答,反问:“你不是都已经有答案了吗?” 是啊,是有答案了,只是不愿去相信,希望有人能告诉他,他想错了。可这丫头就是这么聪明,总能一眼就瞧出端倪。 雨声停了,外间寻人的叫喊声就变得格外清晰。 戚展白不想听,却又不得不听,眉心焦躁地深深折起。忽而一双素手递过来,悄无声息地捂住他一双耳朵,柔若无骨却别具力量,挡去了大半声音,也抚慰了他藏在心底角落的脆弱。 独自坚强了这么多年,他平生头一次,生出了一种依赖感。 外间呼喊声还在,他在这片焦躁中,卸下所有铠甲,在她撑起的荫蔽下,安心闭上眼。 “别怕,我会一直陪着你,陪你一辈子。” 沈黛声音娇娇的,刻意绷起来,像显得郑重,却只露出一片纯粹的娇憨。 低低的笑荡在鼻腔里,戚展白仍怡然闭着眼,凭感觉寻到她鼻尖,曲指勾了下,微醺般打趣:“才多大的人,怎么跟个小老太太一样,张口闭口就是一辈子,好像跟真活过一辈子似的。” 沈黛心头蹦跳了下,笑而不语。 一辈子......她还真活过,只是下场实在惨淡,可他有何尝不是呢?比起自己,他的人生从来都要艰难许多,而她回头的那一瞬,他已经爱了她好多年。 这辈子有幸重来,无论发生什么,她都是不会再同他分开半步。 生离死别之苦,尝过一次就够了。 “不管你信不信,这辈子我都缠上你了,你不许赖,听见没?” 牛油烛光下,沈黛坐在他腿上,双手叉腰,趾高气扬地说道,跟宣誓主权一般。 戚展白眼里噙着笑,抬手拈起她肩头一缕青丝,在指尖闲闲地绕起来。 一番告白没得到回应,沈黛有些气恼,撼了撼他,“听见没!” 他只笑着不说话,一肩头发玩腻了,又换了另一肩,还给她打了个精致的蝴蝶结。 沈黛气得咬牙,当下也不要他回应了,鼓着两腮,扭着身子就要从他腿上下来。脚尖快要触地时,他又忽地箍住她的腰,将她压了回来,懒洋洋道:“听见了,我也陪你一辈子。” 说着,便在她噘起的嘴唇上落下一吻,把她所有气都给吸走了。 * 翌日,凤澜郡主仍旧没有消息。 王庭上下始终处于封锁状态,惹得那些着急回去的别国使团十分不快。 一个两个都叫嚷着要走,宇文均难得强硬了一回,如何也不肯松口,被吵得烦了,干脆命人在正门前立了把吹毛立断的刀,威胁之意不言而喻,效果立竿见影,再没人敢多嘴。 一大早,沈黛便和戚展白一道出去帮忙,直至日头西斜也未曾回来。 雪藻蹲在门外头等他们回来吃饭。 手里捻转着一根竹签子,视线落在上头,却也不在上头。 春信过来唤他回来吃晚饭,他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把竹签子塞回怀里,有些不舍地瞧了眼外头空荡荡的廊子,跟上春信,“我哥哥和嫂嫂不回来吃饭吗?” “大约是回不来了。”春信惆怅一叹,旋即又恨声磨牙,“都怪那贼人,胆子这么大,都敢来王庭劫人了。要不是他们,姑娘和王爷早就欢天喜地地回京成亲了,何至于这么劳心劳力......” “倘若真抓到那贼人,我定要狠狠踹上他一脚。” 说着,她还真抬脚对着空气踢了一下。 雪藻仿佛没看见,低头踢着石头子,漫不经心地接了句:“也不知哥哥和嫂嫂抓到人,会怎么办?” “这还有问?”春信瞪大了眼,“早间给姑娘梳洗的时候,姑娘都说了。” “凤澜郡主是我们大邺的功臣,贼人敢掳走她,就是和全大邺作对,要落到她手里,定要抽筋扒皮,狠狠教训一番。王爷还说,光是抽筋剥皮还不够,要丢去昭狱,让他把锦衣卫的手段全尝个遍。” 雪藻脚步一顿。 春信越说越起劲,走出去好远才发现他没跟上,回头,就见他呆怔在原地,一双干净的眸子像是被鱼儿惊乱的清涧,透着茫然和恐慌。 “怎么了?”她诧异问。 雪藻摇摇头,收拾好情绪小跑几步追上,笑道:“你就爱夸张,我哥哥和嫂嫂都是善良的人,不会做这么残忍的事。” 春信不屑地“嘁”了声,“对好人善良,那才叫善良。要是对所有人都这样,那就是傻!我家姑娘才不蠢呢。没准一会儿,她就能抓到那贼人,你说是不是?” 雪藻眼睫一霎,笑着道:“是啊,嫂嫂最聪明了。”似想起什么,他在身上摸了摸,轻呼一声,“我荷包不见了,你先过去吧,我回去瞧瞧。” 话音未落,人便扭头跑开。 春信喊了几声没喊住,疑惑地瞧了会儿,没多想,也就由他去了。 是夜无雨,云高风低,草原在夜色中翻涌着枯黄的浪。 沈黛、戚展白和关山越随王军一块,还在王庭附近搜查,并未回来。春纤和春信忙完手中的活,便回去自己屋里做针线。 雪藻趁机偷溜出去,一路往西去。 偶尔会有巡逻的西凉将士拦住他,他亮出湘东王府的令信,他们便不再为难,甚至还朝他微笑行礼。 长廊尽头有片曾被前代活佛断言为凶地的宫殿,一直无人问津,荒废得不成样,杂草都有半人多高。 月色照白断壁残垣,因跑得太急,雪藻这会子还喘得厉害去,却不敢耽搁,一边拨开草,一边往前走,直至庭院深处。 确定左右都无人,他才仰头,食指和拇指圈成个圆,放在口中吹了个鸟鸣般的哨。伴随一阵羽翅扇动声,夜空里出现一只灰羽鹰隼,在疏云间盘旋。 雪藻勾了笑,高举双臂,时而交叉,时而分开,摆弄出一些古怪的姿势,像是在跟这只鹰隼对话。一句话马上交代完,他揉了揉酸疼的手,正打算吹哨。 就听“咻”地一声,一只羽箭擦过他头顶的发,不偏不倚,正中半空那米粒大小的灰点。 速度之快,鹰隼甚至都来不及发出一声长鸣,便笔直坠了下去。 雪藻心里打了个突,愕然回头,“什么人!” 废殿周遭应声亮起一圈灯火,伴随铿锵的脚步,将他团团包围,像是来自地狱的召唤。 领头之人从屋檐投落下的阴影中缓缓步出,玄底描金竹叶纹的衣衫,玄铁锻打成的弩。一双眼漆黑如墨,散着幽森的光,宛如草原里蛰伏的孤狼。 虽有一只眼能视物,可平平望向你时,自有一种入木三分的狠,比刀锋还剜人肌骨。 作者有话要说:依旧是一更,还有二更。 第45章 残月泠泠自高墙背后升起, 青白的光,映照墙头纵横虬结的藤蔓,像一张张落满尘埃的网。夜鸟“呱呱”哀叫, 墨色翅尖掠过月下浮云, 散开几缕铁青色薄雾,凝在蔓草尖, 似阴气盘旋。 当真是个连鬼都不会来的凶煞之地。 可偏偏,人来了。 “果然是你。” 戚展白直视着雪藻的眼,火光倒映在他眼眸。面容半明半昧, 神情说不清是什么况味,像是愤怒, 却又透着失望至极的痛苦。 雪藻垂了眼睫,没说话。 沉默在两人中间凝结, 山海一般难以跨越。 最后一列王军也赶到此处,紧随其后是宇文均、王容与和沈黛,各个都面沉如水。 虽说早已料到会是这结果,可亲眼目睹后,沈黛心底还是隐隐牵痛了一下, 看向戚展白。 这家伙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再大的痛苦也独自含在心里消化。面上沉默淡然,心底其实早已涌起惊涛骇浪了吧! 明明只要雪藻出身清白, 戚展白是愿意稀里糊涂认下他的, 连祠堂都准他拜了。 却偏偏...... 沈黛眼里不禁起了哀致, 举步行至他身边,握住了垂落在身侧的手。 温厚的掌心覆满了汗,粗茧之上,隐约可摸到几枚月牙型的甲痕。像是心底的伤, 外化到了护在周身二十年都牢不可破的铠甲上。 沈黛心里一抽,由不得抬起他的手,放在颊边心疼地轻蹭。 宇文均也觉察到了戚展白此刻心绪的变化。 听说劫走凤澜郡主的人已抓到,宇文均原是怀着滔天怒意赶来的,恨不能亲手将这吃了熊心豹子胆的贼人碎尸万段,可现在他也难办了。 觑觑戚展白,宇文均权宜再三,压着火,扬袖给雪藻一个解释的机会,“说,你为何深夜来此?”指了指地上的死鹰,“这又是怎么回事?” 只要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事情还有转机。 然,雪藻始终垂着头,一言不发。 孤瘦的身影被火光拖长,随风在荒烟蔓草间细细打颤。 半晌,他紧绷的双肩一沉,从肺腑深处吐出一口气,像是知道自己已在劫难逃,便泻了气,依稀还带着点如释重负的松快,“大妃就在宇文沁寝宫的地下室里,你们现在赶去,应当还来得及。” “宇文沁?!”宇文均额角青筋蹦了蹦。 这两日为了找人,他们几乎把王庭翻了个底朝天,甚至都有些怀疑,他们之前的猜想是不是出错了。万万没想到,竟是在宇文沁那里! 仔细一想,也合情合理。 这几年,宇文沁一直在大邺为质,大家都快忘了有这么个公主存在。那日凤澜郡主罚她抄经文,她便一直待在寝宫里没出来,连新王继任仪式都没参加,存在感便更加淡薄。 王军虽有去她寝宫,但她毕竟是西凉的公主,加之这几日都没出门,大家对她的防备便低了不少,并未仔细搜查。反而将注意力全集中到了过去和宇文涟、奈奈交好的人身上。 没成想,竟真就是她! 宇文均恨恨咬牙,扬手道:“走!”便携了王容与的手,领着王军着急忙慌往宇文沁寝宫赶。 把雪藻留给戚展白处理。 到底是没忍心将事情做绝。 可戚展白却没打算受他这份情。 雪藻忐忑地磨蹭过来,“哥......” 惊觉自己已无资格再这般唤他,雪藻抿了唇,哽咽着改口道:“王爷......” 伸手去拽戚展白的衣角。 戚展白却先踅了身,寒着嗓子吩咐关山越:“交给你处置。”便头也不回地紧随宇文均离开。 袍角从雪藻指尖剐过,带起的罡风混和了秋夜的苦寒,宛如实质般,咬牙切齿地往骨头缝里钻。不消片刻,便有血珠渗出,“嘀嗒”砸得地上的草尖抬不起头。 也砸得雪藻抬不起头。 关山越躬身领命,却有些犯难。 王爷虽没明说,要他如何处置,但照以往的规矩,但凡是让他处置,都意味着此人已毫无利用价值,大可处死了事。 到底是相伴了几个月,关山越心里也难受,叹道:“自作孽,不可活,莫怪我。”边说边抽出腰间的佩刀,朝雪藻走去。 雪藻料到会是如此,眼里噙着泪,也不躲闪,抬袖抹里把眼角,便认命地闭上眼扬起脖子。 利刃闪着寒芒,即将落下的一瞬,沈黛忽然开口:“且慢!” 关山越指根一收,那刀便将将悬在了雪藻颈侧一寸距离,悠悠飘下几根断发。 “沈姑娘,这......”关山越知她心中不忍,但王爷的命令不可违背。 沈黛淡笑,“你放心,我没说要饶他一命。”视线缓缓转向雪藻,平静道,“只是还有些事情,我想向他询问清楚。” * 因凤澜郡主有了下落,王庭几乎倾巢而出,一窝蜂似的往宇文沁住处涌去。 素来最热闹的前殿,反而空无一人。 沈黛领雪藻进去,隔着张桌子同他对面而坐。 关山越不放心,架刀亲自在雪藻旁边守着。 “这是我从帝京带来的碧潭飘雪,你吃不惯西凉的酥油茶,喝这个能解解腻。”沈黛卷了袖子,点好一壶茶,沏了三盏。一盏自己留着,另外两盏分别递给雪藻和关山越。 关山越是个粗人,不懂茶道,道了声谢便牛饮般喝完,将茶盏还回去。一双锐目犹自在雪藻身上徘徊,寸步不离。 雪藻倒是略懂一二,达官贵人喜欢这个,人牙子为了把他卖个好价钱,自是特特训练过。 然而眼下,他却没心思喝,双手捧着茶盏垂搭在膝上,眼睛盯着上头漂浮旋转的茶叶,鼓起勇气问道:“我自认伪装得不错,春纤和春信总和我待在一处,都没觉出异样,你们是如何发现我的?难道是因为那夜我执意要留在屋里奉茶,叫你们觉察出了不对劲?” 沈黛却说:“不,早在逛夜市之时,我和王爷就觉出不对劲了,只是没有实证,便一直按下没提罢了。” “夜市?!”雪藻愕然抬头。 关山越也皱了眉。 “那日骆驼受惊,是你故意的吧?”沈黛拿杯盖刮着被杯里的茶叶,从容的模样,仿佛所有乾坤都在她手中。 “你看见宇文涟和达玛活佛在明月楼吃酒,怕王爷发现,便故意让骆驼发狂,撞上宇文滋,闹出动静提醒楼上的人快撤,是也不是?” 关山越瞳孔骤缩,恍然大悟般,惊愕地看向雪藻。 雪藻樱红的唇瓣逐渐泛白,翕动着,却发不出声。 显然是说对了。 “但这事情还有一个疑点。这也是我今晚带你到这问话的原因。”沈黛抿了口茶,放下杯盏,双手交叠置在膝上,侧身直直望住雪藻的眼。 “宇文涟和达玛暗通款曲,这事不假。但他们两个西凉人,实在没必要绕这么远的路,特特跑到大邺管辖的碎叶城去招摇。那便只有一种可能。” “当天晚上,明月楼上除了他们俩之外,应当还有第三个人在,且还是个汉人,身份极尊贵,尊贵到连宇文涟和达玛也要在他面前折腰。而那个人......” 沈黛微微眯起眼,“才是你真正效忠保护的人。” “是他命令你和宇文沁合作,绑走凤澜郡主。也是他,在这次继任仪式上,借宇文涟和达玛之手,妄图除去王爷,是也不是?” 屋里安静下来,静得能听见后殿,戚展白他们成功解救凤澜郡主的欢呼声。 沈黛松了口气,抬眸重新看向雪藻,柔和的目光经牛油灯火勾勒,凛凛闪着寒光。有那么一瞬,雪藻直觉坐在自己对面的人不是沈黛,而是戚展白。 脸上最后一点血色,雪藻咬着唇,原以为自己能瞒天过海,谁成想早就成了他们的瓮中鳖。 他惨然一笑,“你能这么肯定,想来是连那人的身份也猜到了吧?” 沈黛牵了下唇,悠悠吐出三个字:“苏含章。” 这世上有能力做到这些,且会不惜代价去做这些的,也就只有他了。 关山越已惊诧地找不回自己的声音。 雪藻颤了下眼睫,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得了的回忆,手用力抓着桌角,凝脂般的手背一根一根爆起青筋,宛如游走在皮下的毒/蛇。 “大殿下说得没错,我最该提防的人,其实是你。”雪藻笑容惨淡,听不出是夸奖更多,还是懊悔更甚。 “你既然什么都猜到了,又为要同我废这许多话?一个奸细,直接杀了不是更妥当?” “我想知道为什么?”沈黛直截了当地问,“为什么他非要致王爷于死地?为了阻止王爷见到凤澜郡主,都不惜得罪西凉的新王?” 明明他们两人之间,根本没什么交集,在一块说过的话,有没有超过十句都是个问题。 还有之前哑女的事...... 她实在想不通。 对这事,雪藻只能歉然摇头,“你问错人了,我只有奉命办差的份,没有向他提问的资格。”顿了片刻,从牙缝里蹦出字眼,“更不能反抗。” 风从窗缝泻进来几缕,牛油烛火轻晃,照映一地惨白。 庞大的无助感笼罩下来,雪藻情不自禁抓紧了膝上的布料,指尖克制不住颤抖,像一只落入蛛网的小虫,挣扎半天,却被困得更紧。 世间万物美好,而他却只有眼睁睁看着自己被生吞入腹的绝望。 “不能反抗?那为何还要救我们?” 雪藻“唰”地抬头,眼里盛满惊讶。 沈黛微笑,“方才我说的,是王爷的推断,接下来是我的想法。” “那日在夜市,你有意让骆驼受惊是真。但比起通知楼上的人,你更想吸引周围人的注意,让当日来逛夜市的人都知道,我和王爷也在那。” “毕竟苏含章在暗,我们在明。倘若王爷真循着蛛丝马迹,找上明月楼。楼里到处都是他们的人,双拳难敌四手,就算是王爷,恐怕也插翅难逃。” “倘若王爷真有什么闪失,苏含章大可以把所有责任都推给宇文涟,自己全身而退。反正也没人知道,他去过碎叶城。更没人会相信,他会去害王爷。” “所以你才把事闹大,把街上的人都吸引过来。苏含章没法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动手,未免暴露行踪,只能选择撤退。如此,我和王爷才能平安。我说得可对?” 关山越已经被这一通话绕晕,皱着眉,掰着指头,蹲在墙角整理思绪。 雪藻呆怔了半天,等回过神来时,发现沈黛一直看着他微笑。眉眼弯弯,梨涡淡淡,烛火在她面颊氤氲开轻柔的光,剪影投在窗前桃花纸上,天然是一幅上好的仕女画。 雪藻由不得红了脸,撇开脸,梗着脖子道:“你......你别自作多情了!我就只是想给我家主子通风报信,没你想得那么复杂!” 话虽这么说,他眼梢的余光却偷偷瞟了过来,可怜巴巴,像是在告诉她:自己方才那番话是假的,别信。 沈黛抿唇忍笑,不由暗叹了一声。 说这两人不是兄弟吧,但这口是心非的毛病却是一脉相承。 同时,她也有些惊讶。 认识了这许久,她还是第一次看见雪藻这模样,没有刻意伪装的乖巧听话,完全由自己的真性情说话。 这才是真正的他吧。 知道谁才是真正对他好的人,也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报恩;被人说中心事,会脸红害羞,甚至还有自己的小脾气。 这样多好啊......没有压抑,完全活成自己。 “行!” 沈黛哼了声,也不跟他端着了,着手收拾茶具,“那你同我说说,你为何非要‘给你家主子通风报信’?你就不怕他生气,惩罚你?” 想起苏含章那只带血的板纸,沈黛不寒而栗。 这家伙的惩罚,只怕一般人消受不起...... 雪藻又不说话了,本能地去咬下唇。 多年被当成女孩子教养,这习惯他总是改不掉。戚展白说了他几次,他也在努力改。齿尖一碰上唇瓣,他便跟立马松开。 迟疑了会儿,他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 一根细长的竹签子,尖处透着浅红,像是被什么水果的汁液染透了。签柄为了美观,被雕成了朵精美小巧的海棠。 沈黛眼皮一跳。 她喜爱花草,最爱的便是海棠。她身边一应物什,也都带着海棠纹样,便是竹签子这么可有可无的东西,她也喜欢让匠人在上头雕出花。 思绪散开又收拢,沈黛想起来了,“这可是你刚进王府那会儿,我同你吃西瓜时用的?” 雪藻点了点头,下意识又要咬唇。想起戚展白的话,他忙抿了唇,手在膝上不安地搓揉着,还是不敢看沈黛的眼,“长这么大,这是第一次......有人给我扎西瓜吃......” 所以他就把这竹签子保存到了现在? 蚊呐般的声音,在静夜里回荡,沈黛心头不觉一震,心中泛起一丝难言的感觉。 真像啊。 即便不是亲兄弟,性子却像极了亲兄弟,连对亲情的渴望,都出奇得一致。奈何造化弄人...... 她正忡怔着,外间传来一串杂沓的脚步,夹杂纷乱的说话声。一群人的身影移过来,投在窗户之上的黑影从丈二金,缩成了正常大小。 雪藻跟惊弓之鸟一样,从椅子上弹起,惶惶不安地低头捏着衣角。 戚展白先推门进来,瞧见他,眉心折出深刻的“川”字,瞪向关山越。 关山越结结实实打了个寒颤,不知该如何开口。 “是我的主意。”沈黛替他解围。 见后头宇文均和王容与搀着虚弱的凤澜郡主进来,她心惊了一跳,同戚展白说了句:“等会儿再同你细说。”便让出自己的位置,又沏了盏温茶递到凤澜郡主手中,让她暖身子。 宇文均叉腰在地心里打转,“他娘的,还是晚了一步,让那宇文沁跑了。小贱人,以后别让我抓到,否则我一定扒了她的皮!” 他边说边捋起衣袖,指天叫骂,冷不丁屁股上挨了凤澜郡主一脚。 沈黛捧袖暗笑。 这位凤澜郡主是太后身边的旧人,一看就是个重规矩的,怎么能容忍自己这个称王的儿子,说这般粗鄙的话? 这想法才打她脑海里晃过,上首端坐之人就呷着茶,半合着眼,用一种极其威严的态度教训道:“骂人的时候注意些,她如今也在喊我娘。” 沈黛:“......” 好吧,从某种程度上说......这其实也是在端正规矩,嗯。 “你们此番来这寻我,为的是二十年前,颐珠夫人的人事吧。”放下茶盏,凤澜郡主又恢复成了一贯雍容华贵的模样,视线平直望向他们。 戚展白本以为,她会借故拖延会儿,没承望她竟毫不躲闪,还主动先提了出来。 同沈黛对望一眼,他索性也不绕弯,上前长身一揖,执晚辈礼道:“倘若郡主知道什么,还请千万指点一二,晚辈感激不尽!” 沈黛看着他弯折的背脊,心中隐隐做痛。 论身份,他其实不必行这么大的礼,可为了至亲的事,他还是弯了腰,可见这事的分量,在他心中究竟有多重要。 恐怕连她都比不上...... 沈黛眨着眼睫,慢慢垂覆下去。 凤澜郡主亦在看他,眸子里云遮雾绕,辨不清情绪,“我可以告诉你,但你得先答应我一条件。将你们陛下赏赐给你的封地,转让给我们阿均。我也不对要,就要碎叶城附近那一片,如何?” 此言一出,所有人纷纷倒吸一口冷气。 疆国地域,岂能说给就给?她这是想让戚展白当卖国贼啊! 沈黛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 宇文均替他不平道:“母亲,展白才刚救了您,是咱们的恩人,咱们不能恩将仇报,更不能趁火打劫。这样得来的领土,儿子宁可不要!” “住口!” 凤澜郡主大喝一声,“他是救了我不假,但这事难道不是因为他那个假弟弟而起?功过相抵,我们之间谁也不欠谁的。就算不计较这秘密的酬劳,那我这几年替大邺百姓在这受苦受难,难道还不值得他赔我几片地吗!” 宇文均自是想反驳,但碍于母亲威严,只能咬牙忍了。 “湘东王殿下觉得呢?”凤澜郡主重新睨向他,嘴角噙着讥诮,“我该不该得这几片地?我守了二十年的秘密,又值不值这几片地?” 戚展白亦淡淡瞧着她,眉眼凝在光线暗处,情绪难辨,像是在斟酌这笔买卖到底划不划算。两人视线在空中连接,隐约有火星子“滋滋”闪烁。 雪藻急了。 归根结底,凤澜郡主还是在为劫持之事生气,假若没有他无端掺合一脚,王爷根本不至于这般被动。倘若王爷真因这事,一世英名毁尽,像达玛活佛一样遭万世唾弃,他便是死一百次,也偿还不了这份罪孽。 心一横,他上前一步,要跪下磕头认错。 可膝盖还未触及地面,就听戚展白讥笑道:“本王方才敬你是我大邺的郡主,方才这般客气,现在想来,竟是我自作多情了。西凉生活二十载,你早已不是我们的凤澜郡主。” 目光一凛,他语气陡转直下,“但我戚展白仍是大邺的戚展白!” “我一生粗陋,身无长物,不值一提,唯有三样乃此生挚爱,珍之重之,九死不悔。其一、乃我大邺万里河山;其二、是我血脉至亲;其三、亦是最重要一样......” 他眼眸忽而柔软,望向沈黛,撞见她呆怔娇憨的模样,冷硬的声音不禁化作了水。 “便是昭昭。” “三者皆不可背弃,倘若要我舍其中一样,去谋求旁物......”他冷笑,一字一顿铿锵道,“毋宁死!” 说罢便不再多言,扭头去牵沈黛的手,打算离去。 这番话还在耳中激荡,沈黛腔子里似涌起一股血潮,催得她转向上首面色已然煞白的凤澜郡主,纳了个礼。 “这礼是敬我么大邺曾经的巾帼,凤澜郡主的。也是我们为近日之事,向您赔的罪,如此我们也算两清了。至于我方才为您斟的茶,全当是替您清洗近来口中积攒的污秽了。” 说完,她便仰头,亮着眼睛看戚展白。 戚展白忍俊不禁,小丫头的嘴还是这般凌厉,到哪儿都不让自己吃亏。 二人相视一笑,一切默契尽在不言中,携手正打算离开。 身后响起一声爽朗的笑,“你这倔脾气,当真说不清到底像你父母亲中的哪一个,倒是和太后如出一辙。” 戚展白蹙眉,不知她作何突然说这个,迟疑着回头,就见她瞧着桌角的那只牛油蜡烛,长睫搭落下一片浅淡的弧影,乌瞳藏在里头,微微失焦,像是陷入了什么回忆。 “当年的事,我也只略知一二。” “那时颐珠夫人快要临盆,太后打发了几个得力的人手,去戚家帮忙,其中就有我。那一对双生儿来得艰难,夫人几乎是拿自己的性命拼来的,还闹了血崩。” “大家进进出出都在忙着救人,却有一个小宫人,趁乱抱着其中一个孩子,偷偷出了产房。我当时刚倒完一盆血水回来,瞧个正着,便跟了上去。就看见她在后门,同一个官员说话。” 戚展白眼皮蹦了蹦,脱口问:“说什么了?” 凤澜郡主瞧他一眼,沉吟片刻,接上,“我离得远,就只看见那官员从她怀里接过孩子,警告她说,娘娘吩咐了,这事不得声张。” 戚展白像是被焦雷击中,霍然往前两步,不小心撞翻旁边的木凳,也不见他瞧一眼。双目瞪得滚圆,直勾勾望着前头,坚毅的身形在烛火中隐约飘摇。 “母亲的意思是,宫里有位娘娘,把展白的弟弟给抱走了?!”宇文均惊到失声。 沈黛也跟着攥紧了手,掌心的汗濡湿到了帕子上。 虽只听见了这句话,可这话的分量却赛过一切。原以为只是一件普通的拐子拐人之事,没想到会牵扯出一桩皇家秘辛。 到底是谁,敢这般大胆! 屋里鸦雀无声,死一般寂静。 所有人都在等凤澜郡主的答案,她却只能支着头,无奈地摇了摇。 “其余事,我就不晓得了。自那不久,颐珠夫人便重病不治,去了。当时一道去戚家的宫人,也都被以不同理由杀的杀,撵的撵,我一直装傻充愣,才勉强躲过去。但没多久,我就被封我郡主,嫁来了西凉。” 沈黛不由唏嘘。 母亲从小就跟她夸赞,凤澜郡主高义无双,乃大邺人人敬仰的英雄。却不想这所谓的英雄,竟是这般诞生的?也怪道她提起大邺,就只有满腔的怒火...... “不过......” 凤澜郡主稍稍抬头,眉心微蹙,“我想起来,当时那二人说话时,还有一人过来。有树挡着,我瞧不清他的脸。但看那衣制,应是朝中二品以上的大员。那官员似乎很是怕他,但唤他名字倒唤得亲切。” “我记得,他喊的好像是......是......泊舟兄。” 砰—— 茶盏被人不慎扫落在地,碎成千万片。浅赭色茶水飞溅到沈黛衣裳上,泅出难看的深色,她却恍若不知,双目愕然。 泊舟。 是她爹爹沈岸的表字......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她爹爹竟然和戚家...... 记忆的丝缕被人勾起,牵扯出无数过往的画面,时而是爹爹送她去帝京城外的别院前,欲言又止的模样,时而又变成戚展白上门提亲那日,爹爹咄咄逼他起誓的样子。 无数画面交织,从前茫然之处逐渐显出清晰的脉络。 沈黛脑袋昏昏沉沉,喉咙像被一只无形大手用力攫住,人忽然有些喘不上气,不得不扶住桌角才不至于昏厥过去。一双眼睫在稀薄的烛光下簌簌轻颤,仿佛风中不堪催着的蝶翅。 边上有视线灼灼望过来,烫得她耳根发热。沈黛知道是他,却无法像从前那般给予他回应。 而屋子另一角,雪藻听完整个故事,人亦踉跄了下,无意踢到后头的椅子,发出一声刺耳的“滋啦——” 戚展白正当心烦意乱,不由扭头呵叱道:“你要做什么!” 雪藻双肩哆嗦了下,垂首抿唇迟疑了会儿,抬眸道:“方才你们说宫里的娘娘,我突然想起......” 手缓缓搭在肩头,“我这处的胎记,正是大殿下命人,按照他自己肩上的那枚,给我刺的。” 作者有话要说:放心吧,感情线绝对不虐。 事情也没那么简单。 第46章 这一夜, 注定漫长且难捱。 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完,该问的问题也都暂且有了答案,举头遥望, 月亮都已经从中天斜向西去。 神经紧绷了几日, 大家身心皆疲惫不堪,寒暄几句便各自散去。 沈黛撑着额坐在椅上, 想着凤澜郡主的话,想着爹爹的事,脑子里混沌一片。 关山越见她脸色不好, 泄了盏温茶递去,“沈姑娘, 王爷还得再留一会儿,同西凉王商量提升王庭戒备之事。属下先派人送姑娘回去吧。” 沈黛点点头, 短短几日,王庭上下就发生了这么多事,还放跑了宇文沁,的确是该好好整顿一下。 换做从前,戚展白不陪自己回去, 沈黛定会留在他旁边死缠到底,可眼下,她反而松了口气。 眼下这局面, 她当真不知该怎么面对戚展白, 只道了声:“好。” 便快步逃跑似的离开了这里。 早间下了一场雨, 草原的秋意被浇灌成了冬寒,一丝丝从空气中渗出来,透着浓郁的刺骨感。 回去住处,沈黛身心俱疲。 这几日夜里, 都是她睡床,戚展白睡地毡。每晚入睡前,沈黛都爱缠着他逗上一回,让他同自己一块睡床上。今夜她是没这兴致了,更没这胆子。简单梳洗罢,她便仰面倒在床上。 春纤恐她着寒,想给她添一个汤婆子。她只摇头道不必,侧身背对她们,合上眼睡过去。 却是根本睡不着。 凤澜郡主的话,就像噩梦一样,在她脑海里萦绕不绝。 沈岸,字泊舟。 他是沈家赖以泊舟的港岸,亦是整个大邺的赖以泊舟的港岸。 宦海沉浮这么多年,他一向为官清廉,刚正不阿,对朝廷、对百姓更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一直都是她和哥哥的骄傲。曾经那么多政敌都想打压他,都从来没找到他任何破绽污点。 可这回,他怎么就牵扯进了二十年前戚家的事情里头? 还跟皇嗣扯上了关系。 到底是谁指使他这么做的? 退一万步说,就算他们当时真的很需要一个刚出生的男婴,那为什么会选中戚家? 戚家那时候虽然已经没落了,但毕竟还是官身,祖上的萌荫还在呢!他怎么就敢抢他们家的子嗣?就不怕戚家报复么? 多可笑啊。 她活了两辈子,和爹爹在同一屋檐下相处了两辈子。到如今,她这个做女儿的,竟生出了一种从未真正认识过他的感觉。 倘若这事坐实,那她和戚展白...... 沈黛咬住下唇,狠狠闭上眼,不敢再往下细想。 长风裹挟着秋夜的寒意,从窗棂上滚过,朝着她扑去。白色帐幔如浮云般横飞,笼罩了她娇小的身躯。 沈黛身上有薄薄的冷汗,针尖般一颗颗咬牙切齿地往肌骨里钻,一种难以言说的疼痛。 沈黛由不得蜷起身子,抱紧了自己的胳膊。 夜色笼罩在她身上,整间屋子一片死寂。 这夜戚展白是何时回来的?沈黛不知道。早间他又是何时走的?沈黛也不知道。 或许,他根本就没回来过。 望着地毡上叠得跟豆腐块一样的被褥,沈黛眼眶微微发涩,脸埋进被子里,迷迷糊糊又睡过去。再醒来,她仍觉头昏脑胀,浑身绵软无力,张嘴想唤人进来,嗓子却哑得发不出声音。 显然是发烧了。 春信着急忙慌跑去给她寻医官,春纤留下照看她,雪藻也跟在旁边帮忙。这期间王容与来瞧过她,给她带来了凤澜郡主和宇文均赏赐的滋补品。都是西凉顶顶尊贵的药材,宫里头也未见得有。 可戚展白还是没回来。 沈黛昏一时醒一时,就这么恍恍惚惚过了一日,直到夜里,烧才将将退去。 她抱着本书坐在桌案前,本想等戚展白回来,可她身子骨实在虚,这一病,又带起从前许多病灶。一本书看了没多久,她便昏昏睡去。 再醒来,她已经从椅子回到床上,昨日那卷书好端端放在枕边。 可地毡上还是空无一人。 接下来几日也都是如此。 无论沈黛熬到多晚,都见不到人,想早起守株待兔,可偏偏,都没他起得早。 倒像是他刻意在躲着她似的...... 这念头一起,沈黛心底便克制不住涌起一阵细密的刺痛,仿佛千万根银针同时扎过来,指根收紧,书页被捏出了一道极深的折痕。 “姑娘,该吃晚饭了。今夜全是你爱吃的,还有一整只羊呢!”春信拍着自己衣上沾湿的露珠进来,见沈黛换了厚实的衣裳,疑惑问,“姑娘这是要出门?” “嗯。”沈黛囫囵点头,垂眸绑斗篷上的系带,“屋里太闷,我出去散散心。你们先吃吧,不必等我了,把那只羊也吃了吧,不用给我留了。” 话音未落,她便跑出门去。 所谓散心不过是借口,她主要还是跑出来寻戚展白的。 经历过一世的误会,她不希望这辈子他们俩也这么稀里糊涂地含混过去。有些话还是要当面问清楚,哪怕戚展白真要因为她爹爹的事,与她一刀两断,她也要死个明白 可这家伙近来的行踪实在诡异。 沈黛在王庭问了一圈,大家都不知他最近早出晚归,是在忙活什么,就只瞧见他每日都往西去。 往西? 西边是一片戈壁...... 来西凉这几日,沈黛只在王庭附近转悠过,至多随戚展白去东边地草场骑过马,并未去过戈壁。 踮足眺望晚霞底下的连绵沙丘,沈黛有些犹豫。但想想戚展白近来的古怪,她又不禁担心,他为何要去戈壁?会不会在里头出事?迟疑片刻,她捏紧手里的犀角灯,还是走了过去。 不进戈壁,就在道边等他,应当就没事了。 可老天爷似乎存心在跟她作对。 才刚走到草原和戈壁的交界处,沈黛的脚就不慎踩进松软的沙土,崴了一下。撕心裂肺般的疼,她由不得咬紧了牙关,光洁的额上很快沁满了细密的汗。 她想往回走,脚踝已一点点肿起,动弹不得;张口想唤人过来帮忙,可从这位置看去,王庭都缩成了豆子大小,她便是喊破喉咙,也没人能听见。 所谓屋漏偏逢连夜雨,大概说的就是她现在这状况吧。 沈黛苦笑了下。 戈壁不比别处,气候就没稳定过,白日和夜里更是两副面孔。这会子太阳刚没入地平线,周遭的气温就跟掉入冰窖里头似的,迅速降了下来。 是真的冷啊。 一件斗篷已经挡不住这盛气凌人的恶寒,沈黛搓着双臂,佝偻着坐下来。 视线茫茫望向天顶,阴云密布,一丝星辉和月光都没有,混沌苍黑一片。似有雪沫子落在脸上,犀角灯氤氲开团光,隐约能看见雪坠落的走势,沙沙的,跟撒盐一样。 这样落魄的局面,更易叫人胡思乱想。 沈黛抿了抿唇,有点想哭。 大约是秋末冬初的草原太过萧瑟,也或许是生病的缘故,她变得格外敏感,心里沉重得像灌了铅。明知多思无益,她还是总控制不住,将戚展白的躲避,同爹爹的事联系到一块。 努力想把这念头抛出去,可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这些,一轮一轮地,跟凿子用力刻在她脑子里一样。 难不成......他们真就要因为这个完了? 光是想想,沈黛悬在半空的心,便一阵阵痉挛收缩。 前世那种孤寂感,又顺着四肢百骸蔓延上来了,她抽噎了声,脸在膝头辗转,央求地唤道“小白......” 却也就在这时,草地上有“沙沙”的轻响。沈黛心里蹦了蹦,还未及抬头,顶上便“哗啦”罩下一片温暖,带着她熟悉的冷香。 “这么晚了,你跑这里来做什么?”戚展白脱下自己的氅衣,焦急盖在她身上,两手捂住她纤细的双肩,上下细细地搓揉取暖。 犀角灯毫无遮掩地照在他脸上。 他瘦了,才几日没见,腮帮子都凹了进去。嘴巴一圈留了淡青的胡渣,原本俊秀的凤眼也布满憔悴的血丝。 只是望着她时,依旧熠熠生着璀璨的光。 但也仅是一瞬,他眉眼间便凝结冰霜,“这是戈壁!要是走丢了,我看你......” 却听一声极其细弱的呜咽,沈黛扬起一双通红的大眼睛,大喊一声“小白”,便钻进他怀里哇哇大哭。氅衣从她肩头滑落,她也顾不上捡。 “你这几天跑哪儿去了,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 “你怎么这么坏啊,我生病了,你都不来陪我......是不是因为我爹的缘故,你再也不喜欢我了......是不是?小白......” 她没头没尾地一通哭,捏着小拳捶他肩膀。人哭得撞了气,一张苍白的面容仿佛夜风中的芙蕖,下巴莲萼尖尖,娇嫩的眼尾晕开薄红,纤瘦可怜。 戚展白嘴里剩余的半截训斥,就这般堵在了嗓子眼里,再发不出任何声响。温热在他衣襟湿了一大片,蔓延至左边胸膛。腔子里微微抽疼,片刻,又化开一片异样的柔软。 若说自己完全没有因为凤澜郡主的话,而心生波澜,那必然是假话。他不是圣人,吃五谷杂粮,自然有他自己的软肋。这几日,他也的确有躲着她的意思。 但不要她,不喜欢她,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这丫头表面看着大大咧咧,万事不经心,但实则比谁都敏感。养死一朵花,她都能难过十天半个月。他害怕自己没收拾好自己的状态前,会吓着她,惹她多想,这才尽量躲开她。 没成想,竟适得其反。 原以为自己已经足够了解她,现在却发现,到底还欠了些火候。 戚展白气恨地捶了下自己的腿,为自己的粗心,让她伤心成这样。 他捡起地上的氅衣抖了抖,披回沈黛身上。一手揽着她的肩轻轻拍抚,将她收入怀中,另一手轻柔地帮她拭泪。晶莹越涌越多,他也未显出半分不耐。 此刻说什么安慰的话,都显得空洞虚假,不及陪伴来得实际。 渐渐,沈黛从崩溃的边缘勒马回来。 哭够了,混沌的脑子清明不少。有些事光靠躲是没用的,藏着掖着地慢慢磨,比伸脖子干脆利落来上一刀更痛苦。长痛不如短痛,是分是合,摆在明面上说清楚了,对谁都好。 拿定主意,沈黛坐起身,双肩还在打颤,却固执地从戚展白怀里钻出来,“我、我有话同你说......”深吸一口气,抬眸看他,“今日必须说清楚。” 她还没说是什么事,戚展白忽然凑过来,唇落在她额头上,似一只蝴蝶轻触一朵初放的豆蔻,仅一瞬的接触,留下的却是无尽的旖旎。 “想知道这几日,我都在做什么吗?” 他微笑着,一瞬不瞬地望住她,声音迷离而带着一种摇曳的神思。面容虽染着薄薄的倦色,却奈何五官生得实在好,明玉雕琢成的一般。此刻被犀角灯些微的光照映着,投下金红色阴影。 便是这阴影,也比寻常人好看百倍。 边说,他还边拉住她的手,轻轻捏她手心,像只幼兽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可怜兮兮地摇着尾巴,低声呜咽着跟你道歉。 沈黛呆呆地眨了眨眼,思路很成功地被他拐跑了。 心里有些气,这家伙什么时候也学会用美□□惑她了!而更气的是,她现在,竟还真生不起气来了...... 鼓着两腮气哼了声,沈黛侧眸觑眼雪夜下的戈壁,“你的意思是......现在进去?可是天都黑了......” 大晚上进戈壁,西凉经验最丰富的老牧民都不敢这么做,太危险了! 戚展白却只是云淡风轻地一扯最近,“相信我吗?” 沈黛眼睫一顿,怔怔瞧这他。 也不知是今夜雪色太过迷离,还是只是她的错觉。她好像在他飞扬的眉眼里,看见了几分桀骜不羁。 这可是戚展白啊! 被戚老太太教导得,循规蹈矩了二十年,也稳重了二十年。 无论是朝堂之上,还是沙场之中,他都只按既定计划行事,一旦现实偏离计划,他都会立马停止,绝不冒险。似这般明知前方有危险,还由着性子胡来的事,可从来都不是他的做派。 许是叫这目光感染,又或许,她心底深处本就和他一样,藏着一份不甘世俗的桀骜,沈黛弯了眉眼,毫不犹豫地点头,“嗯。” 相信他吗? 自然是信的。 只因他是戚展白,她敢把自己的命,都毫不保留地交托给他。 第47章 夜幕下的荒漠戈壁, 比起白日黄沙漫天时的冷硬狷狂,更焕发出一种绵柔旖旎的静态美感。 举目远眺,沙丘连绵至星幕下, 游走的曲线在天地间迤逦出飘逸轨迹。雪停了, 天上露出些许星辉月芒。丘顶还覆着薄雪,月色下闪烁着银色的光, 像是漫黄世界里忽现的几潭清泉。 如此奇异的景象,便是接下来钻出几只精魅,都让人觉得正常。 “戈壁其实很少下雪, 我来了这么多回,都没遇见过。倒是你, 第一次过来,竟然就见着了, 可见那活佛不是个信靠的,竟然说你是恶灵。” 戚展白背着沈黛,在这瑰丽的世界里穿行,进了这荒漠,他还不忘为她打抱不平。 沈黛忍俊不禁。 怪力乱神什么的, 她从来不相信,是以那活佛再怎么使劲咒她,也根本咒不到她心里去。反倒是这家伙记到了心上, 隔三差五就要拿出来啐上两句。他自己被诅咒, 都不见得这么生气。 “草原上人人都害怕下雪, 他们要是知道这雪是我招来的,还不得恨死我?” “恨你做什么?”戚展白不以为然,“你都能给戈壁招来水,说是福星也不为过。他们要不稀罕, 你就别给他们招,专门给我招,我喜欢。” 有风吹过来,激起一身毛栗。他没功夫管自己,本能地圈住沈黛的两条腿,揪紧她两肩垂下来的斗篷,把她的脚裹进去,不叫这朔风吹着。动作小心翼翼,生怕踫着她扭伤的脚踝。 那无微不至的体贴,像是这寒夜清宵中的一泓温泉,隔着厚重的衣裳,照旧能涓涓流进了沈黛心坎里。 连日来的不安都被悉数冲刷而去,她弯了嘴角,笑容像沙丘顶上的弦月,别致又天真。不去看路,也不去辨认天上星辰的方位,安静地闭上眼依偎在他肩头。 这在戈壁是极危险的,一不留神就不知道自己走到了那里,更别提要怎么回去。接下来等待她的,就只有慢慢笼罩过来的死亡的威胁。 但谁让有他在呢? 这世上再没有什么,比在他身边还要安全的了。 她喜欢这种相依为命式的亲昵,没有二十年前的那起紫乌糟事,茫茫天地间就只有他们俩,和这两道足迹。要是可以,她真希望能就这样一直走下去。什么也不做,能一直听他说话,她就很开心了。 “到了。”戚展白侧过脸,贴着她光洁的额头柔声说。 沈黛方才舒服地打了个小盹,这会子陡然醒来,意识还不能一下归位。她揉着惺忪眼皮,从他肩上抬起视线,手霍然一顿。 原本寸草不生的戈壁当中,乍现出一湾月牙形的泉眼,正对着上空半轮弦月。 “这里竟然还有泉水?!”沈黛双眼瞪得滚圆,挣扎着要从他背上下来,这会子倒不记得疼了。 戚展白没松手,反倒轻轻一托她,径直去到水边才蹲身放下她,顺手帮她拨开斗篷上挡住眼睛的几缕绒毛。念着她的脚伤,他不敢走远,手始终承托在她肘间。 “这是星海,传说是龙女的眼泪幻化而成的。” “星海啊......” 沈黛扶着他的手,鹤一样伸长脖子四下张望。弯腰探了下水温,冻得她“咝”声倒吸一口气,忙乖乖把手收回来。 泉啊湖啊的,她见过不少,早已见怪不怪,可这样的却是第一次见。 在她的认知里,这世上山就是山,水就是水,戈壁里头只有沙子,不会有其他,能下雪已经是顶天的稀罕事了,还真不曾想过,里头竟还藏着一片泉,跟帝京里头的还都不一样。 水是一种清透的奶蓝色,清得都不像水,更像是往这沙海的峥嵘里镶嵌进了一颗蓝宝石的温润。风一吹,便潋滟开无声层叠的涟漪。一不小心,就碾碎满了天星辰的光辉。 星海这名儿,还取对了。 水面的草秆上,似乎布了一层网状的东西。夜色太黑,沈黛看不太清楚,便指着问:“那是什么?” 戚展白神秘地一牵嘴角,没回答,重新背起沈黛,往沙丘上走,寻了个安全的地方将她放下,“你且在这等会儿。” 说着便转身去了泉边,从怀里摸出一个火折子,晃亮,俯身点燃岸边一支火烛。 沈黛目光好奇地追着那簇火光,而那火光则追着一根根引线,一路蜿蜒至水草之上。她不由自主屏住呼吸,期待着会发生什么,可那点光却“滋”地一声堙灭了。 沈黛愣愣地眨眨眼,张嘴刚“咦”了声,那片黢黑中“砰”地冒出无数彩光。 整片泉面变成一幅水墨画卷,翠色自西向东横斜出枝桠,攲点舒展出无数绿叶。嫣红接踵而至,于星星点点的绿光之上,次第绽放出无数朵巨大的海棠,随水纹摇曳旋转,宛如月下美人涉水翩跹而来。 沈黛由不得愕着眼睛呆住了,“这是......架子烟火?” 这东西才在帝京时兴起来,价格飘在云天之上。别说寻常人家了,连一些高门显贵都要斟酌着挑个良辰佳节,才放上一两个助兴。 她也只在太后寿诞上见过一回,面积还远不及今日这片大,且这样式...... “你是不是做了什么?”沈黛问。 宫里的烟火匠人,自然都是大邺最好的。可做出的架子烟火,烧完后的形状难免显得僵硬。可今夜这个却顺畅如丝,直到现在那几朵海棠还在水中摇曳,像是真长在上头的一般。 戚展白从岸边回到沙丘,坐在上风向,沈黛的身边,高大的身体帮她挡开朔风里的戾气。 翘起下巴指了指烟火,含笑解释:“别人做这个,通常都是先做好花炮,再绑成各种形状点燃。我改了一下,用丝线先把想要的图案拧结好,再把颜色涂抹上去,这样燃出来的就自然许多。” 他语调稀松平常,像是在说吃饭睡觉一样简单,可沈黛却不傻。 光是这么一个烟火架子,要搭起来铺在水面上,还要让它顺利地燃放,这就已经是个不小的难题了,更遑论那些图案和颜色...... 她视线移至他手心,犀角灯在上头圈出薄光,被铁丝划出的细小伤口还清晰可见。 “所以这几日,你一直都在忙这个?一个人?”沈黛仰面望着他,眼睛有些发涩。 戚展白没回答。 沈黛不依不饶,撼着他的手非要他说,他只轻扯了下嘴角,所有辛劳都散在了这一抹云淡风轻之中。 恰此时,海棠开尽,一幕烟火灰飞烟灭,化作更令人眼花缭乱的烟火,在水面上闪烁。俯仰之间,天上地下,诚如两片星河。 “想要星星吗?”戚展白忽然问。 沈黛一愣,没跟上他的思路,就见他伸出一只手,五指张开,隔空,煞有介事地对着水面上的繁星一扭手腕,收紧五指,像是真抓到什么东西,递到沈黛面前。 再次摊开手,掌心里多出了一枚不规则的蓝色宝石,足有鸽子蛋那么大,色泽清透得,仿佛刚从那片泉里掬出来的一抔水。 轻轻一闪,比天上的星星还亮。 “你从哪儿弄来的?”沈黛惊得不能自已。 戚展白努嘴指了指底下那片湛蓝。 “这泉水之所以被叫做星海,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这水底下全是这样的蓝宝石,听说是龙女的思念凝结而成的。西凉能发展至今,除了靠那乌金,就靠这水底下的宝。” “我征得阿均同意,这几日都在这里采石头。阿均说派几个人帮我下水,可我总觉得......” 他把玩着手里的宝石,清透的蓝光透映他乌沉的眉眼。分明是两道冷色调,却调和出温润色泽,和些许少年的羞涩。 “交给别人找,我总觉得他们不会尽心。” 怕别人不够尽心,所以就自己亲自下水找?现在可都是冬天了!这水温,她刚才只略略触碰了一下,就抖出了一身鸡皮疙瘩,他却顶着这温度,在水底专门给她找石头? 这就是他这几天起早贪黑的真正原因? 沈黛怔在了原地,眼中温热一片,想问他为什么,泉边又起了一阵簌簌的声响。 水面上的星辰璀璨至荼靡,化作无数光彩耀眼的蝴蝶,在水草间扇动翅膀,掸下零星的流光。在那片奇异又瑰丽的烟火中,戚展白捧起她的脸,“昭昭,生辰快乐。” “我知道还没到时候,可那会儿我们还在回京的路上,我赶不及给你张罗,只能委屈你先提前把这生辰给过了。本来想明日再带你来瞧,你既问了,只能现在告诉你。” “我......没有给姑娘过过生辰,也不知道这些你喜不喜欢,准备得又匆忙,对不住。” 说完,他将那颗蓝色宝石塞到她手里,俯身,带着歉意,深深在她额上烙下一个吻。 唇瓣轻轻颤动,暴露出他心底无限的忐忑——是真害怕自己准备不周,她会生气。 吻完,他也没起身,额头还抵着她的额,视线与她缠绵。 “我拿命换来的,喜欢吗?” 甜言蜜语什么的,他说不出来,只会这样横冲直撞地发问,眼里含着光,比这两片星辰还明亮,而拿万千光芒中间只藏着一个小小的她。 从来,也都只有她。 沈黛不自觉便被他深深吸引住。 眼泪快兜不住了,她强自用力呼吸着,让它们湮灭于眼底。真的快忍不住了,她忙一下钻进他怀里,声音带着哭腔,“你......你为什么......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啊?” 她任性骄纵,浑身都是脾气。过去还总瞧不起他,对他颐指气使,而今虽待他好些了,但又闹出了爹爹的事。 无论哪一样,她都配不上他半点好。 他越是不介意,她便是越是惶惶不安,生怕哪天,自己已深陷其中,他却忽然醒悟过来,再也不要她了。 戚展白却并不觉这问题有什么意义,倒是被她这一哭吓得慌了神,将人搂在怀里,手忙脚乱地帮她擦泪。手忙不过来,他便干脆捧起她的脸,一颗一颗吻去那些酸涩的晶莹吻。 “因为你是我的昭昭啊,我不对你好,对谁好?”答得理所当然,毫不犹豫。 想起沈岸的事,戚展白默了默,却是越发温柔地将人深拥住,疼惜地帮她抿好被风吹乱的鬓发,“关心则乱,你如今就是太过在意这些,有些细节,都想不清了。” 沈黛茫然看他,微红的一双眼睁得大大的,人软软伏在他怀里,像只乖巧的兔子。 戚展白笑了下,宠溺地捏捏她脸颊,“凤澜郡主说过,派人来戚家抱走我弟弟的,是位娘娘。可苏含章的出身......你应当清楚。” 是很清楚。 一个被打入掖庭的罪奴母亲,怎么也不可能把手伸这么长,甚至都能驱使她爹爹。 “那......”沈黛思忖着,抓住他的手,“难不成他身世有假?” “也不是没这可能,只是你也知道,陛下膝下子嗣稀少,没理由将一个妃子的孩子说成是一个罪奴的孩子,还把人关在掖庭这么多年,太古怪了。” “况且......”戚展白沉出一口气,眼里沉淀着山巅之后背阴的光,“咱们至今还没弄清楚,他千方百计要杀我的理由。” 此言一出,沈黛心尖蹦了下。 或许,这才是一切矛盾的关键。苏含章到底为何非要取戚展白性命?如果他真是戚家的孩子,并且他也知道这一点,那就跟没理由,要杀自己的亲哥哥。 倘若他真是戚家的孩子...... 沈黛不自觉捏紧了手,抬眸看眼前的男人。 这几日,比起知道她爹爹与此事有关,更令他难过的,应该是自己的亲弟弟非要致他于死地吧。 再去看手里的宝石,她鼻子泛酸,双臂勾住他脖子,怯声道:“小白,我以后一定会乖乖的,再也不任性了。” 她脸靠在他肩头,轻盈的分量,有临水照花般的柔情,嗡哝的声音莫名娇憨。 戚展白眼底的霾色散了散,知道她又胡思乱想了,抚着她乌缎般的长发,侧头拿脸颊贴上她清香的粉腮,答得干脆:“无妨,你是我的昭昭,这便是你在我面前放肆任性的资本。不要为我改变,你现在这样就很好,只有一点......” 他眸光暗了暗,“不要再让自己陷入险事之中,更不要像今日这般,让我找不到你,好不好?”停顿片刻,哽咽地接上,像个迷失的孩童,“我会害怕。” 抚摩她头发的手,也克制不住微微发抖。 曾经不苟言笑的冷面王爷,不管是在朝堂还是在沙场,他都是一副刀枪不入、成竹在胸的模样,人间的七情六欲在他身上都寻不到半点蛛丝马迹。 除了上回她被苏元良掳走,几时还见他这样彷徨无措过? 这个男人,把冷漠和坚强留给了世间,唯独在她面前会脆弱,会迷茫,甚至也会有害怕的时候。而这些不好的情绪,也全都因她而起。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他当真是爱惨了她...... 沈黛腔子里似堵了团棉花,发不出声,唯有拼命点头,拼命抱紧他,恨不能将他揉进自己骨血里,才能将自己的心意完全告知于他。 * 距离草原千里之外的某座庭院。 宇文沁辗转逃回来时,月已上中天。青白月光漶漫过僻静的庭院,草木花石皆阒然,不禁让人生出一种镜花水月的迷离错觉。 一路为躲追兵,她已是精疲力尽。本想倒头就睡,奈何那人还在等她,她只能随青山先去赴命。 屋内比院子里还要静,冻住了似的。 月光穿堂入户,在窗前投落一片琥珀色的光。 苏含章侧倚轩窗,曲立起一只腿,手肘撑在膝头,纤长细致的手指托着腮,以一个恒定的姿势久久长坐,像是被琥珀包裹住的人。 雪白无瑕的衣袂逶迤在地,月色中,隐约有流光顺着繁复的银线云纹流淌。而他轻轻捻转的指尖,海棠发簪在轻轻闪烁。 微弱的一点星芒落进他眼里,深不见底的黑眸似乎也有了点难测的光。 即便不问,宇文沁也能猜到,那发簪是谁的。 多可笑啊,当初在大邺为质的时候,她举目无亲,他在她最危难的时候伸出援手,她便以为这人就是她全部的依赖。 自己放着金尊玉贵的西凉公主不当,一次次为他犯险,他都从未拿正眼瞧过自己,害她都以为,他本就是这么个冷血冷性、不懂情爱的人,世上没有哪个女子能入得了他的眼。 却偏偏,有人入了,那人还是...... 此番任务失败,多半也是因着那死丫头。 眼下自己诚惶诚恐赶来负荆请罪,那丫头还不知在戚展白怀里怎么恩爱缠绵呢!而更可气的是,就连她要请罪的主子,此刻心里惦记的竟也是那丫头! 宇文沁由不得攥紧了手,十只尖尖指甲掐入掌心,视线偷偷往上打量。 既然他不是真的六根清净,那这顿罚,也不是没有转机...... 定了定心神,宇文沁将衣襟扯开些,莲步轻移,去到旁边的青玉案上斟了两杯醴酒,行至苏含章身边,将其中一杯酒捧于他面前。 疚悦石叭衣哗獨 “如此枯坐着也无趣,就让沁儿来陪殿下喝一盅吧。” 苏含章从发簪上抬起视线,淡扫她一眼,顺着她手指看向那杯酒。 没接受,但也没拒绝。 没拒绝,就已经是个很好的开端。 宇文沁按耐下心中的窃喜,仰头自饮了一杯,冰肌隐约泛粉。举起另外一杯,望住眼前的男人,媚眼如丝,“沁儿已先干为敬,殿下难道不喝吗?又或者......” 她腾出一只手,轻轻按住苏含章胸口,娇声道:“殿下喜欢这样喝?” 边说,人边略略前倾,樱唇犹沾着一点美酒,缓缓向苏含章唇边送去。他也不躲,坐在原地,垂眸睨着她的脸。 三寸......两寸......一寸......再有半寸距离,她唇便会贴上。月色荡起迷离旖旎的光,连室内的空气变得暧昧燥热。 可偏偏,就是在这半寸距离,宇文沁忽觉腹内一阵刀绞般的痛,。酒杯“咣啷”坠地,她整个人也抽搐着瘫软在了地上,血丝不断从嘴角涌出。 “你!你......你竟敢下/毒?!” 苏含章看着她在地上痛苦挣扎,墨黑的眸子像两面漆镜,没有任何情绪,就只是倒映出了她的身影,“脸没她好看,身段也没她窈窕,脑子更是没她聪明,我作何要舍她而选你?” 斜眼倾泻在地的酒,他勾唇轻蔑一笑,“连夹竹桃粉末都觉察不出。” 宇文沁像是被雷击中,心碎成了齑粉,咬着牙伸手想去掐他,可腹内的疼痛很快便抽干了她所有力气。再恨,她也只能如蝼蚁般,在地上哀声乞求:“我错了......我错了......” 这模样,倒是取悦到了他。 苏含章起身,拢着袖子好整以暇地欣赏。 待宇文沁快咽气时,他才懒懒从袖笼里摸出一个瓷瓶,百无聊赖地抛给她,“摆正自己的位置,下次任务再失败,可就不止疼这一小下了。” * 今年草原上的雪,比往年来得都要早。 沈黛和戚展白商量着,得赶在大雪封山前离开西凉。况且就目前的情况来看,他们要想找出二十年前的真相,还得直接去寻沈岸。 兜兜转转绕了一大圈,结果这答案竟还在帝京? 沈黛颇为无奈地叹息了声,将桌案上的书卷放回红木箱子里。 明日一早就要启程,戚展白领着关山越在外头检查马车,她则和春纤、春信在屋里收拾东西,雪藻也在旁边帮忙打下手。对他的处置,两人也考虑了许多,最终还是决定再许他一次机会。 屋里正忙得热火朝天,凤澜郡主忽然来了,身边也没个跟着人。 沈黛忙起身去迎,她只摆手道:“不必这么客气,我就是来看看,你们收拾得如何了?可有需要帮忙的?”目光四下溜了一圈,“看来也不需要帮忙了。” 虽然凤澜郡主把知道的一切,都毫无隐瞒地告诉了他们。但那夜的争吵,到底还如鲠在喉。沈黛一时间还弄不清,她来这到底是什么目的,一时也不知该怎么接话。 凤澜郡主笑了笑,“阿均和阿容的事,多亏你们出手相助,我无以为报。听说你生辰快至,送你金银玉器,想来你家中所藏,应当比我这里的还多。我思来想去,还是把这个给你吧。” 她摸出一个小锦囊,递给沈黛,“这是几颗海棠种子,是花朝节上,受花神庇佑的。我从帝京带来西凉,又特特拿去长生天面前祝祷过。阿容说你喜爱花草,应当听说过花神的传说吧。” 这是大邺民间广为流传的一个传说,沈黛自然听说过。 传闻花神每年都会亲曾驾鸾车,以东海起始,横跨整个大邺,到西凉为终点,一路向人间播撒花种。 这些花种都各自有妙用。海棠是人间的月老,倘若有人能拿到花神洒下的海棠种子,种出常年花开不败的海棠,那她便能和自己的良人白头到老。 很长一段时间,沈黛因为这个传说,搜集了不少海棠种子,可每一颗能做到花开不败,她也就放弃了。但若是受过花神庙,和长生天庇佑的,或许...... 沈黛忽然有些跃跃欲试。 送礼当投其所好,这些种子瞧着不起眼,可在她眼里,却要远胜过那些金银玉器百倍。 “多谢郡主!” 沈黛欢喜地朝她纳了个万福礼节,想着她如今已不是西凉的大妃,觑着她脸上的神情问:“郡主可想回帝京瞧瞧?如今西凉与大邺交好,已不再需要靠裙带关系维持和平。倘若郡主想回去,我可以帮忙。” 凤澜郡主眸光微闪,却只是闭上眼,微笑着摇摇头,“草原,就是我的家。”低头抚着指间的扳指,“他在我最无依无靠的时候,许了我一个安定的家。如今他去了,该是我去守好他的家了。” 她眼波无限柔情,那种眷恋是装不出来的。 沈黛心底了然,虽有些惋惜,但依旧为她高兴。有个真心疼爱你的人,再哪里都是家。 又寒暄了几句,沈黛送凤澜郡主离开,回来后正打算继续收拾东西,春纤忽然拿着一封信过来,“姑娘,是世子爷给你捎来的。” “沈知确?!”沈黛一脸见了鬼的模样。 邪门! 这可太邪门了! 要知道,她这位哥哥那是出了名的懒。别说自己才来西凉几个月了,便是自己直接嫁去西凉和亲,几十年不回来,这位“知大爷”也不可能给她写一封信! 如果真写了......那不是在憋坏水欺负她,那就是在欺负她的路上。 就着阳光谨慎地上下翻看了好几回,信封里好像真就只有一张纸,没有别的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沈黛还是不放心,不敢碰,让春纤打开念给自己听,发现还真就只是一封报平安的家书。 什么情况? 知大爷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 沈黛正纳罕着,春纤忽然“咦”了声,“姑娘,世子爷写信的时候是不是喝多了?为何隔那么几个字,这字的笔画,就缺那么一道呢?” “笔画?”沈黛微愣,忙拿了信自己看,越看,眉心皱得越深。 “姑娘怎么了?”春纤不安地问,“这信有问题?” 沈黛拉了她的手,往书桌去,“我从前曾和哥哥一道研究过一段时间的密信,玩的就是这个减笔画的方法。这信上写出来的,只是表面内容,而哥哥真想说的却是......” 她提笔蘸墨,对着家书,将里头缺少的笔画一道一道誊写到另一张纸上。 很快,这封信便显出庐山真面—— “柳州,救命。” 作者有话要说:如果没估算错的话,大概本月中旬,正文就能完结啦,好开心! 第48章 沈知确这人平日行事虽不靠谱, 但还是有自己的底线。似这般拿自己性命同亲人开玩笑的事,他是断然不会做的。 况且他这人一向自傲,若非真的命悬一线, 是轻易不肯放下姿态求人的。 这一求, 还求到了万里之外的西凉? 几乎是出于本能地,沈黛就将这件事同苏含章联系到了一块。 这几日, 按照雪藻的招供,戚展白已将苏含章安插在他们身边的细作,都悉数处理干净。 以苏含章睚眦必报的性格, 绝对不会就此善罢甘休,定然还会有接下来的动作。眼下自己和戚展白都不在帝京, 那他最容易下手的,必然就是她的家人。 “哥哥近来都在做什么?”沈黛素白着脸, 沉声问。 春纤忖了忖,回她:“听说是奉命,随老爷一块去禹州巡视了。” “禹州......”沈黛蹙眉喃喃着。 从帝京到禹州,必然要取道柳州。而那附近一向盗匪横行,倘若苏含章真要下手, 势必会选在那里。如此,也好为自己开脱。 有爹爹在,哥哥竟还要向她发求助信, 岂不是说明他们两个人都...... 背后似有一阵阴恻恻的风袭来, 沈黛趔趄了下, 捏着笔的手控制不住发抖。笔尖墨汁蘸得太满,悠悠汇成一个圆弧,因这一抖,啪, 坠了下来。 不偏不倚,正好落在那个“命”字上。 墨汁沿宣纸的纹路晕染开,似一轮纯黑的太阳,屋里的光也随之暗淡不少。 春纤见沈黛面色不对,忙扶她坐到椅子上,“姑娘?姑娘?” 沈黛一把反握住她的手,“快!快去找王爷!” 春纤不知发生了什么,但见她脸上血色已然褪尽,也不敢耽误,点头连声“诶”着,提着裙子匆匆跑出去。 很快,戚展白便火急火燎地赶回来。 瞧见沈黛苍白的小脸,他眉心狠狠拧起,脚底生风朝她走去,“这是怎么了?”才刚出门前,小姑娘还是一朵明媚娇艳的花儿,怎的转眼工夫就蔫成了霜打的茄子? “小白!”沈黛这回是真慌了手脚,不管不顾抱住他的劲腰,将迷信之事告诉他。 在她眼里,爹爹和哥哥一直都是中流砥柱般的存在,支撑着沈家,即便遇见风雨,亦能安然无恙。她从来就没想过,有朝一日,天会就这么毫无征兆地垮下来。 前世抄家的一幕再次浮现脑海,沈黛紧紧闭上眼,努力不去想。颤抖的睫毛盖住了她心底涌上来的恐惧,却无法遮掩她身体的战栗。 屋内安静下来,连呼吸声都微不可闻。 听完她说的话,戚展白始终沉默着,没开口。桌角的沙漏如水般流逝,阳光下依稀闪着熹微的光,映得他深邃的眉眼半明半昧。 沈黛仰起通红的眼,忐忑地瞧他。 这事拜托戚展白,还真有些为难人。毕竟苏含章很有可能就是他失散多年的孪生弟弟,而她的爹爹却是害他们兄弟分离的罪魁祸首。 他哪有道理去帮仇人,对付自己的弟弟? 更何况前两日,碎叶城来消息,说戚老太太知道他们来,提前结束斋戒回府。这会子人已经在家中等着他们了。 他们原是打算回帝京前,先去看望她老人家一趟,顺便问问她是否知道二十年前,宫里派人偷抱走孩子的事。 柳州和碎叶城完全是两个不同的方向,戚展白就更没理由为她家的事,特特改变行程,舍弃这少有的、能看望自己祖母的机会。 沈黛原本一颗充满希冀的心,慢慢沉了下去。她松了手,缓缓从他怀里退出,“这事大概......就只是我哥哥的恶作剧......你知道的,他总爱这样作弄我。” 她看着他,努力牵唇,扬起一个轻松的笑。手却揪住自己的袖子,柔软的丝绸在她指下扭曲变形。 后半句“自己一个人去柳州看一看便是”才刚到嘴边,她就听戚展白招来关山越,沉声吩咐:“传令下去,今日下午就出发,改道柳州。” “那个送信的人应当还没走远,派几个手脚麻利的跟上去,看看这封信有没有别的猫腻。” “再派人去碎叶城,给我祖母递个信儿,本王和昭昭暂时没法去看望她了。待她来帝京,本王再向她老人家请罪。” ...... 他一手还搂着沈黛的肩,另一手则有条不紊地在空中指挥着,把她想到的、没想到的统统都安排妥当。 沈黛圆着眼睛呆住,直到关山越领命下去照办,她还没醒过神来。 戚展白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嗤地笑出声,勾了下她鼻尖,“小呆子,是不是又胡思乱想了?” 沈黛咕哝着:“我还以为......还以为......” “还以为什么?”戚展白挑眉,“以为我不会帮忙,甚至还会幸灾乐祸,拍手称快?” 沈黛讪讪笑了下,不好意思地低头,一面揉捏裙绦,一面暗自唾弃自己的小人之心。 戚展白恨铁不成钢地捏捏她脸颊,见她衣襟乱了,蹲身帮她整理,“你啊,就是关心则乱。阿均和王容与有事寻你帮忙,你能冷静地给出谋划策,跟个小军师一样。可一旦事关自己亲人,你就沉不住气了。” 说着,他骄傲地一咋舌,“还得靠我。” “去你的!”沈黛娇嗔地推了他一把,瞪他,“不害臊。” 经这一闹,她心情倒晴朗了不少。 戚展白笑着握住她的手,在嘴边轻轻啄了下,修长的手指摩挲她面颊,轻而柔地,仿佛她是世间最精美的瓷器,“你爹就是我爹,他出事了,我怎会坐视不理?” “莫怕,我已经没有爹了,不会让你也失去爹。” 他眼里有温柔的光,深深望进她眸底,似一双无形的手,小心翼翼地包裹住了她混乱的心。 热意涌上眼眶,沈黛吸了吸鼻子,抿唇想忍住,可到底是败在了他温柔的注视下,呜咽一声,扑进了他怀里。 * 离开西凉,戚展白就将人马分成两路,一路按照原来的路线返回帝京,另一路则跟随他们一道前往柳州城。 柳州城虽也临近边陲,但因四面环山,交通闭塞,城里的人很难出去,城外的人也难以进来,故而远不及碎叶城繁华。 这一路上的风景也算奇绝,可沈黛心里惦记着爹爹和哥哥的安危,再没了来时的游山玩水的好兴致。春纤和春信使出浑身解数,也没能让她笑一笑。 也唯独戚展白哄她两句,她方能一展笑颜。 大约行了三日,他们终于来到柳州的地界。沈黛迫不及待撩开车帘子,探头往外瞧。 今日天色不好,深浓的云翳沉甸甸搭建在上空,衬着底下黢黑而高耸的城墙,有种令人窒息的逼仄感。 城门底下乌压压站了一群人,领头之人紫衣高冠,丰神俊朗,即便相隔这么远,沈黛依旧能感觉到他周身萦绕着的轩昂之气,仿佛能刺破这压抑的云霄。 瞧着有些眼熟...... 沈黛想不起来,倒是春信先惊呼了句:“秦济楚!竟然是他!” “秦济楚?” “姑娘不记得了?”春纤道,“就是三年前,那个同时中了文武状元的秦济楚啊!当年为了发妻,拒绝当驸马的秦济楚。大家还说,他是重现了‘南园遗爱,故剑情深’的故事呢。” 点拨到这,沈黛“啊”了一声,想起来了。 三年前,秦济楚才刚弱冠之年,就一举中了文武双状元,堪称大邺科举史上第一人。而她爹爹沈岸,正是那年的主考官,秦济楚也算是他的门生。 陛下惜才,对这样的人才更是喜欢不已,有意招他为婿,将自己唯一的公主苏清和许配给他。 秦济楚却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一口拒绝,说自己早已有结发妻子。 陛下自然不信,只当他是有意藐视天威,欲降罪惩罚于他。秦济楚却不卑不亢,携自己的发妻锦瑟一同上金殿。 陛下见过那女子,便再无言以对。 只因她,是个盲女。 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陛下心里虽惋惜,但也没再坚持,摆手成全了他,也成就了这段“南园遗爱,故剑情深”的佳话。 便是到如今,帝京茶馆里还有说书人在娓娓述说他们的故事。 可这位故事的主人公,却也因这过于刚直的性子,在官场上屡屡碰壁。爹爹虽有意提拔,但到底是拦不住圣心。最终,这位举世无双的状元郎还是被贬谪出了帝京。 沈黛当时还感慨来着,但想到秦济楚这样的性子,当个地方官应当要比当京官舒服许多,也算因祸得福。 没成想,他竟被调派到了这么个穷乡僻壤?! 她正惊愕间,马车已停在了城门口。 秦济楚上前一步,躬身叉手执礼,“柳州秦济楚,恭迎湘东王殿下,恭迎圣缨郡主,未曾远迎,万望恕罪。” 云翳的缝隙间齐刷刷泻下一排整齐的光瀑,落在他坚毅疏阔的眉宇间。三年蹉跎,前途尽毁,却丝毫未能折损他半分气韵。 众人不禁有些看呆。 还是戚展白先下马,回他一礼,“秦公客气,本王临时造访,未曾提前同秦公打招呼,该是本王向秦公赔不是。多有叨扰,还望莫怪。” 沈黛也下车行礼,寒暄了几句,三人便一道去往秦府。 所谓秦府,在柳州城内算是座不错的宅邸,但不过也只是一排半旧不新的瓦房,别说和帝京比了,跟西凉相比,都有些勉强。 看来这三年,这位昔日惊才绝艳的少年状元,过得不是一般的落魄啊...... 沈黛唏嘘不已。 想起爹爹和哥哥的事,她迟疑了片刻,待行至中庭,便忍不住发问:“近日家父和家兄曾受朝廷指派,去往禹州办差,沿途势必要经过此处。敢问秦公可曾见过他二人?” 秦济楚止步,回头冷冷看她。 沈黛心里打了个突,他该不会是误会自己在指控他私自扣押朝廷命官吧? 她当下忙要解释,秦济楚却抬手打断她,扬手将他们请进旁边一间静室,又朝手下人使了个眼色。 手下人领命,退出静室关上门,在门口守着。 “实不相瞒,在下今日匆匆出城迎接二位,也正是因为此事。” 秦济楚从怀里摸出一封书信,递给沈黛,“老师知道此趟出行,必会路过我这儿,早在离京前就托人带了这封书信告知于我。我也早早就做好准备,在此恭候。” “按照脚程,他们半月前就该到,可始终不见人影,连书信往来也断了。我实在放心不下,派人前去寻找,只听说他们误入了那翠微山谷,就再没出来过。” 沈黛一面听着秦济楚的话,一面抚摩信上的墨迹。 时隔数月,再见爹爹的字迹,竟是这样的情况! 郁气上涌,她不禁双耳“嗡嗡”,眼前发黑,脑袋跟着昏沉欲坠。虽早有预料他们已经出事,可真听说的时候,她还是承受不住那股撕心裂肺之疼。 戚展白揽住她的肩,将她拥入怀中细细拍抚,视线调向秦济楚,“那山谷现在是何情况?秦公可有派人探查过?” 秦济楚点头,眉心却也拧得更深,“查过不下十遍,什么线索踪迹都没找着,就跟凭空消失了一般。” “凭空消失?这么多大活人,怎么可能凭空消失?”沈黛愕着眼睛,不住摇头。 秦济楚也知自己这说法可笑,无奈又自责地沉出一口气,“老师于我恩重如山,我竟......”他不由语塞,垂落在膝头的手缓缓捏成拳。 静室里的空气像是被人一瞬抽干抽净,僵硬着,只剩满室死寂。 戚展白抬手,一颗一颗擦去沈黛眼角渗出的泪珠,柔声安慰:“莫担心,凡事都有我在,就算天塌下来,也有我给你顶着。” 转而他又对秦济楚道,“敢问那山谷在哪儿?还请秦公指个方向,本王要亲自过去查看。” 秦济楚没意料他会如此说,愣了半晌,才道:“王爷此话当真?那山谷怪石嶙峋,毒瘴横生,常有野兽出没,乃方圆十里内最险恶之地,王爷当真承受得住?还是让手底下的人代为跑一趟吧。” 他双眼微微眯起,黑眸云遮雾绕,隐约含着讥诮。 看来,这位少年状元表面闲云野鹤,丝毫不把帝京的繁华放在眼里,但心底到底有怨,对他们这些位高权重之人更是存了几分鄙夷。 戚展白懒怠搭理他话语中的机锋,冷声一嗤,不屑道:“再险恶,也得先险恶得过本王才是。只要是人做事,总会留下破绽。他最好莫要叫本王查出来,否则......” 他眸底寒意渐浓,没再说下去。 却比说什么都厉害。 静室里烧着地龙,秦济楚仍不禁打了个寒颤。 查出来是谁后会如何?只怕死是不足够的,该是要他生不如死吧......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短了点,等我理清思路就能多写一些了。 其实这篇文完结得不快,本来就只打算写三十万字,现在已经二十万了。柳州的这个副本不会长,结束就能过渡到终极boss战,然后正文就结束啦~ * 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后汉书?宋弘传》 南园遗爱,故剑情深。——汉武帝他重孙子刘病已(刘询)和他的皇后许平君的典故。 第49章 事不宜迟, 戚展白和秦济楚商议完,便召集人手,准备动身前往那翠微山谷一探究竟。 天上云翳未散, 慢慢吞没天际的阳光, 只余窄窄的一线,宛如神祇逐渐闭合的一只眼。 这世事, 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 沈黛站在檐下叹了声,将簇新的蓑衣塞进戚展白随身的行囊里。 “今日少不得要下一场大雨,不是在你去的路上, 就是在你回来的时候,到时你可别忘了拿这个挡雨。如今你年纪也大了, 身体没有那些毛头小子瓷实,可不能再像从前那样不要命地往前冲了。” 戚展白听着她絮絮嘱咐, 一面笑她瞎操心,他今年才刚二十,风华正茂,怎么就受不了几滴雨了?一面又感慨万千,自己十几岁上场迎敌, 出生入死到今日,总算是有人心疼他、专门为他唠叨了。 他拿了沈黛手里的行囊,递给关山越, 自己则将人紧紧搂到怀里, 下颌轻轻蹭着她发顶, “莫担心,我定会将你爹和兄长平安带回来的。” 堂堂大邺朝的战神都亲自出马了,她自然是不需要再担心了,可...... 沈黛红着眼睛, 娇嗔地捶了下他的肩,“你也要平安回来!没得人没救出来,再把自己给折进去了。” “好。”戚展白轻笑,低头亲了下她的额,“你在这里好好休息,再不济就寻些事情做,莫要胡思乱想,凡事有我。倘若心情还是不好,那就......” 他仰头四下瞧了瞧,接上道:“那就去院子里走走。你不是喜欢花草么?我瞧这院子里到处都是花,什么样的都有。待会儿我去同秦公说说,给你讨句话。你就带着你那两个丫头四下走走,散散心,别总闷再屋子里,会憋出病的。” 院子里的花,沈黛其实也留意到了。 这可不只是戚展白说的“什么样的都有”,连平时不常见、极难栽培的品种,这里也栽种了不少。原本不起眼的瓦房小院,也因这些姹紫嫣红,变得美不胜收。 便是拿它比之宫里的御花园,也丝毫不逊色。 沈黛自诩在花木鉴赏方面小有所成,可这院子却有不少花,连她都叫不上名儿。见秦济楚调配完人手朝这边走来,她忍不住问:“敢问秦公,府上园丁是谁?” 秦济楚脚下步子一顿,偏头觑眼道边的花,眉心几不可见地一蹙,旋即回头,淡声道:“实不相瞒,鄙人月俸不足,供奉不起园丁。寒舍所有花草,都是贱内一手栽种的。” “尊夫人?!”沈黛愕然惊叹。 众所周知,秦济楚的夫人锦瑟,乃是位盲女。而这院子里的稀世品种,便是宫里最精此道的园丁,琢磨一辈子也难成功培养出一株。如今却被一个盲女种出来了,还养得这么好? 沈黛一时间消化不掉这份庞大的惊讶,下意识追问:“敢问尊夫人眼下在何处?可否准许我去拜见?” 恐他误会,她又笑着解释,“我也并无他意,不过是同尊夫人一样,闲暇时喜欢摆弄这些花草,故而想请同她教一下这些花木的品名,和栽培方法。” 秦济楚却是躬身一揖,“贱内近来偶感风寒,尚在屋里修养,不好见外客,还望郡主莫怪。” “这样啊......”沈黛有些惋惜,但也没再强求,抬手继续帮戚展白整理衣襟。 戚展白见她臊眉耷眼闷闷不乐,便凑到她耳边安慰道:“你也莫失望,风寒不是什么大病。估摸着等我们找到人,锦瑟夫人的病也好得差不多了。到时你再去跟她讨教也不迟,横竖我们也不差这一两天回去。” 沈黛知他是不舍见她失望,便抬眸一笑,“不妨事的,不过是......” 她话还没说完,月洞门外快步匆匆进来一个小丫鬟,四下望了眼,朝这边过来,边蹲安边道:“给王爷、郡主请安。我家夫人在后院设了花宴,想请郡主一道过去品鉴。” “你家夫人?” “就是秦大人的夫人,锦瑟。” 沈黛和戚展白不约而同地挑了下眉,觑眼边上正背对他们同关山越说话的秦济楚。彼此又交换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这对夫妻,可真有意思。 一个非推说夫人身上不便,不让她见;一个却主动打发人请她过去相见,还特特在院子里摆了花宴。抬头瞧瞧这天,可都快下雨了呢...... * 所谓花宴,办得也着实简单。 没有酒菜,也没有吟诗作对用的文房四宝,就只有这一院子现成的花。而邀请的客人,也只有沈黛一个。 远处的云翳又聚过来不少,厚重的一团,仿佛下一刻便会降下一场瓢泼大雨。 沈黛随丫鬟一路往后院去,穿过一扇月洞门,原本鹅软石铺就的小路变成了木制长廊,铺地的木板都是空心,人走在上头会“咯吱咯吱”作响。两侧也设有阑干,高度刚好够人搀扶。 眼下天气已然入冬,寒风凋敝,外间都是一片萧索之状,而这处小院却丝毫不缺鲜妍色彩。花色斑斓,暗香幽幽,让人不禁生出了一种春天早就到了的错觉。 沈黛很快被其中一株吸引,不自觉停下脚步张望。 “郡主也喜欢牡丹?” 廊下传来一阵有规律的“咯吱”声,沈黛循声望去,一个女子正扶着栏杆朝这边走来,一双眼睛生得灵秀,却没有焦距。身侧各跟着一个丫鬟,她却没让她们帮忙。 院子四周花团锦簇,那女子却是一身素色。 可衣料虽平常,上头的绣纹却别致,不像外间绣娘的手艺,倒更像是自己做的。就跟她的容貌一样,五官虽平平,但却因那天生上扬的笑唇,而增添几许灵动。 想来,她就是传中的那位让状元郎拒绝公主的锦瑟夫人吧。 大约是听见沈黛欲上前搀扶的细微脚步声,锦瑟微微一笑,兰花一般洁净,像是在说:“不必。” 越是像他们这样身上有残之人,越是有自己的傲气,不希望旁人特殊对待他们。 沈黛也就没再坚持,即便她看不见,也照旧恭恭敬敬行了一个礼。余光掠过廊下那几簇花,她又忍不住问:“夫人怎知,我是在瞧那株牡丹?” 亻衣?华1独2家?整?理 锦瑟笑了笑,一双空洞却也不失光彩的眼望向她。 “我每日都要从这里经过不下数回,每块木板的声音,我都记得分明清楚。而这院子里的花,也都是我一人栽培,每一株长在哪儿,我也深谙于心。“郡主是爱花之人,行到这处拐角便不动了。除了那绮色琉璃,还有什么能拦得住郡主的脚步?” 沈黛由衷叹服,真是个妙人。 当下也忽然有些理解秦济楚为何要放弃做驸马,同一个相貌平平、无权无势的盲女做夫妻了。 “世人皆以牡丹为贵,而这株绮色琉璃更是牡丹中的精品,倘若栽培得当,便是到了冬日亦花开不败。传说若能得上一株放在家中,便能保家宅安宁,心爱之人无灾亦无难。” 沈黛一壁说着,一壁转头含笑看她,“夫人与秦公伉俪情深,想来这株绮色琉璃,便是为了他栽种的吧。” 这原是一句寻常的问话,锦瑟听完,嘴角的笑意却有一瞬僵硬,张口似要说什么。旁边的一个圆脸丫鬟忽然轻声咳嗽一声,颔首提醒道:“夫人,到时间了,该回去吃药了。” 锦瑟抿了唇,说:“好。” 人却没走,目光重又深深望向那株绮色琉璃。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快要下雨,周遭湿气重,沈黛隐约感觉,她眼里含着一抹湿润的哀色。 “绮色琉璃虽能在冬日开放,但牡丹毕竟是牡丹,还是该在温室里头待着。我近来缠绵病榻,实在无心照看,将它交给旁人,我又不放心。正巧,我和郡主也算投缘,倘若郡主不嫌弃,可否代为照顾?” 沈黛一愣,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那厢锦瑟已扭头吩咐身边人,“去,叫人把那花连根挖出来,移栽到盆里。” “万万使不得!”沈黛忙不迭拒绝。 她们两人就算再投缘,那也只是萍水相逢,她哪能收人家这么大的礼? 况且这花木移栽大有讲究,一个不慎就会伤及根茎,直接导致花木衰亡。寻常株苗尚且如此,更何况如此稀有的绮色琉璃?倘若真伤着了要害,亦或是自己栽培不当,叫它在开不出花,那她不就成了罪人? 锦瑟却笑得从容,“不妨事的。它再珍贵,也只是一盆花,哪里抵得上人的性命?” 沈黛微怔。 匠人将花成功移植入盆,捧给锦瑟。 锦瑟亲手将它塞到沈黛手中,一字一顿道:“还请郡主务必要好生照看。”边说边用力捏了捏沈黛的手心,双目无神,却也灼灼地凝望住她。 * 回去的路上,大雨倾盆而至,气势万钧,仿佛九重天叫人捅漏了个巨大的口子,害得天河倒倾向了人间。 夜幕降临,雨路更加难行。春纤、春信和雪藻担心沈黛摔跤,便各撑一把伞,在她周围站成一圈,将人牢牢护在中间。 “那位锦瑟夫人,是不是有些奇怪?”春信诧异地打量沈黛怀里的花盆,时不时回头看长廊尽头远去的素色身影。 春纤难得有跟她观点相同的时候,“你也感觉到了?说说看。” “我也说不上来,就是觉得吧......”春信捺了下嘴角,招手让春纤和雪藻凑过来,“你们发现没发现,她院里的东西都不是成对的,完全没有男主人生活的痕迹。” “方才秦公出门,这位夫人都没出去送,像是根本不知道一样。外头不是都在传他们夫妻感情甚好么,我怎的一点也瞧不出来?” 春纤和雪藻连连点头应和。 是太奇怪了。 别说夫妻了,就说姑娘和王爷。两人现下都还没成亲呢,这趟一块去西凉,用的茶具碗筷什么的,也都是成双成对的。可这对人人艳羡的恩爱夫妻,却弄得跟天各一方似的。 但他们仨毕竟都没经历过感情,喋喋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春纤便问沈黛:“姑娘觉得呢?” 沈黛却说了另一件事,“你们有没有觉得,这院子里的花,有点香得过分?” “花香?” 三人倒是没注意这个,不过经她这一提醒,还真有些...... “是不是花种得太多,所以才这么香?”春信被熏得忍不住捏住鼻子,声音闷闷的。 雪藻比她警觉,四下看了眼,凑到沈黛耳边低声问:“姑娘可是想到什么了?” 沈黛停下来,转头环视一遍四周,“下雨了,天黑了,这么大的雨声,能盖住很多声音。同理,这么浓的花香,也能遮掩住很多气味,就比如......” 她腾出一只手,亮出自己的手背。 廊下灯笼飞旋出昏昧的光,她凝脂般的白皙肌肤上,赫然有一道极浅的血痕,“这是方才转弯的时候,我手背擦过廊柱,不小心沾上的。” 春信瞬间白了脸色,本能地就要尖叫。好在春纤反应快,赶在她出声前,先一步捂住她的嘴。 但她的脸色也没好到哪里去,垫脚觑了眼前头管家为他们安排的住处,春纤抖着唇小声道:“姑娘,关侍卫临走前给我们留的人手,全被他们换了!” “这、这......怎么办?”春信跺着脚,快急哭了。 沈黛紧紧咬着下唇,努力压制着即将从嗓子眼里蹦出来的心跳。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眼下的事实就是,这偌大的庭院之中,只有他们四人围簇着的这一小片天地,才勉强算得上安全。 慌是没有用的。 越是这样的时候,她就越是要镇静,戚展白不在,她就是这一行人的主心骨。 能用的人手还剩多少?应当不多了。当务之急,还是要先通知戚展白。连他们这里都成了这样,那传闻中至险至恶的山谷,就更是张口吃人了吧? 捏在花盆边缘的手不禁收紧,沈黛手心濡湿一片,几乎要抱不住盆。 三人还在等沈黛拿主意,她只垂眸盯着怀里的花,人沉默下来。 廊下灯笼飞旋,光影凌乱无序,仿佛刀剑相交。绮色琉璃开在其中,花蕊是明艳的鹅黄,花瓣却剔透如琉璃,随光晕折射出不同的色泽,纯净也绚丽。 “雪藻。”沈黛忽然开口,“我记得你学过千里追踪术?” 雪藻点头,自信道:“之前在大殿下手下,训练最多的就是这个。” “好!”沈黛毫不犹豫地折下盆中一枝花。 三人齐齐倒吸了口冷气,她却从容异常,将花塞到雪藻手里,正声叮嘱道:“帮我跟王爷带个消息,务必要亲口、也只能告诉王爷,我们可能中计了。记住,一定要快!” * 大雨“哗啦啦”冲刷而下,狂暴的风将周围一切隐隐的动静都卷了来,在正门石阶前激荡出漫天白色雾气。 长鞭抽打马身的声音从雨幕深处刺来,很快,纷乱的马蹄便踩碎了阶下倒映着“秦府”匾额的水洼。 管家领着人打伞上前迎接,秦济楚却没接,兀自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翻身下马,将马鞭抛给他,“一切可都顺利?” 管家忙道:“顺利,很顺利,那几人回了院子,没多久就昏迷不醒了。” 秦济楚干扯嘴角,不屑地“哼”了声。 门外又回来几人,下马跪在阶前复命。 秦济楚回身,冷眼觑他们,“尸首都处理干净了?那姓戚的呢?” “启禀城主,全都按照您的吩咐,放火烧干净了。姓戚的连一根骨头都没留下。” 秦济楚脸上终于有了笑,“做得好。”不屑地哼了声,“区区战神,也不过如此。如果还当初我没有被贬,这名头哪里还轮得着他?” 他咬牙说着,拳头在湿漉漉的袖底捏得山响。风灯照得他脸色一片青白,原本光风霁月的面容,被阴影扭曲得变了形。 管家给他递了块干布巾,小心问:“那......那位沈姑娘要怎么处置?按大殿下的意思,是要留下?” 秦济楚接过布巾擦脸,闻言,懒洋洋地挑了下眉,“他说留就留?” 管家一愣,眼中显出惊愕之相,“可、可可大殿下......” 不等他说完,秦济楚就直接把布巾甩到了他脸上,“大殿下大殿下,到底谁才是你主子?我说不留就不留!” 说着他就拔/出腰间的佩剑,大步流星往后院去。 雨水冲刷了这么久,院子里的花香仍弥留着不散。饶是秦济楚内功深厚,为进院子,也不得不拿面罩遮掩口鼻。 屋里横七竖八歪倒着许多人,两个丫鬟算忠心耿耿,直到最后一刻,还死守在屋门口寸步不离。 秦济楚没耐心,踹开她们便推门进去。 屋里还燃着香,桌案前横倒着一个美人,雪肤花貌,无一处不妙。一双眸子静静合着,浓睫低垂,暗影朦胧,仿佛只是睡了过去,衬上旁边的绮色琉璃,不由惹人遐想,这双眼睁开,该是何等媚惑之态。 只可惜,她再没这机会了。 秦济楚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嗤,两指并拢,顺着银白剑身缓缓抚摩向剑尖,似叹非叹地感慨道:“休怪我不懂得怜香惜玉,要怪,就怪你那个道貌岸然的爹!” 银光“哧”声一晃,剑尖向下猛力俯冲,震起的罡风带乱了熏炉上一炷笔直的细烟。 剑尖即将刺破所有美好的一瞬,旁边传来一声剧烈的“砰”,兔起鹘落间,银光横冲而来。就听一道刺耳的利刃摩擦声,秦济楚手里的剑被径直挑开,在空中打了个旋,笔直插在墙上。 秦济楚还没反应过来,眼前忽然飞溅起一片殷红的光,伴随双手手腕间两道刺骨之痛,愕然低头一看,竟是被挑断了手筋! “啊——” 秦济楚捂着手,声嘶力竭地仰天长啸。猝不及防间,一片黑影已飘至身后,脖颈微凉,竟是被人架上了一柄削铁如泥的长剑,隐约有血丝渗出。 “谁!” 他大喝一声,扭头去看,就对上了一双森冷如刀的眼。 “区区武状元,也不过如此。”戚展白嘴角牵起一抹矜骄的桀骜之气,那算不上笑的笑里,匿着比外间的冬雨还冻彻心扉的冰寒。 秦济楚瞬间惊出一身冷汗,牙齿险些咬着舌头,“你!你你你......还没死?!” “不仅是他,我也没事。”沈黛揉了揉酸疼的脖子,撑着桌案缓缓起身,低头不紧不慢地掸着身上的灰。 秦济楚双瞳孔骤然缩起,还没得发出一声惊叹,屋外传来一阵杂沓脚步声。混着这场滂沱夜雨,好似雷声轰鸣在头顶。 而这雷鸣的尽头,是关山越领着大队早就该亡于他暗卫剑下的湘东王府府兵,横刀将他霾伏在府中各处的暗卫都架了进来,摁着他们后颈,让他们“咚”声跪地。 “启禀王爷,秦府上下一干人等都已全部落马,听后王爷发落!” 秦济楚双眼几乎是在一瞬间瞪到最大,目光一一从他们身上掠过,唇瓣翕动,明明有千言万语要说,咽喉却被巨大的震惊堵塞着,一点声也发不出来。 沈黛笑容恬淡,“很奇怪?为什么我们中了你布下的花障之毒,却还能安然无恙?” 秦济楚赶紧把嘴闭成河蚌,便是如今成了他们的瓮中之鳖,他也不愿舍弃最后一点尊严。 可那眼神却把他心底的疑惑暴露无遗。 沈黛笑意浅浅,缓步至那盆绮色琉璃边,摸出帕子轻手轻脚地擦拭上头沾染的血迹。 耳边回荡起午间锦瑟对她说的那句“再珍贵也只是一盆花,哪里抵得上人的性命”,她幽幽一叹,慢条斯理地解释道: “绮色琉璃能护家宅平安,珍贵异常。这说法并非空穴来风,因它的花香能辟世间百种毒。我虽不知你这花障中究竟都混了哪几种毒/物,但有它在,便可避百害。” 秦济楚像是被什么击中,人趔趄了下,呆呆望住那盆花,仿佛被雨淋坏了的泥胎。渐渐,他嘴角拧起扭曲的笑。 这里是他的家,没人比他更清楚,这花究竟是哪里来的! 戚展白没功夫搭理他此刻破碎如齑粉的心,抬了抬手里的长剑,将剑抵得更紧,冷声质问:“说!沈氏父子是不是在你手里?” 秦济楚不屑地轻哼,没回答,却是默认了。 这态度实在令人作呕,沈黛由不得咬紧了牙,“你也说,我爹爹是你的恩师,待你恩重如山,你究竟为何要这么做?!” “恩师?” 秦济楚仿佛听见了平生最大的笑话,不顾那柄尚还架在他脖子上的利刃,仰头朗声狞笑。身影投在窗户的豆腐格上,仿佛夜雨中幢幢暗行的鬼魅。 许久,他终于笑累了,在外间骤然加大的轰隆雨声中平静下来,望着沈黛的眼,目眦尽裂,一种比暴怒还要可怕的一种憎恨。 “你不如先去问问你那好爹爹,他凭什么拆散我和苏清和!” 作者有话要说:远在天边的苏清和手一抖,小脑袋缓缓打出一排问号? 莫名其妙被自己情敌绑架了的知大爷,脑袋顶上总比她多一个问号? 第50章 苏清和? 拆散他和苏清和? 这话要从何说起?当年陛下要招他为婿时, 不是他自己不愿舍弃发妻锦瑟,一口拒绝赐婚的么?怎的成她爹爹棒打鸳鸯,拆散他和苏清和了? 沈黛和戚展白交换了一个茫然的眼神。其余人也都因他这话, 或多或少露出了惊诧之状。 秦济楚却是一脸坦荡。 莲花座上的烛火忽地爆了下灯花, 烛焰叫雨夜的潮意浸湿,光圈缩成豆子大小, 昏昏摇映在他脸上。他一双幽黑的瞳孔闪动着妖异的光,翻涌出深浓的憎恨。 “我出身不好,比不得你们这些生来就高居云端的世家公子小姐, 唯有靠科考,方能鱼跃龙门, 稍稍与你们比肩。” “文状元,武状元, 于你们而言,不过是锦上添花的彩头,可于我而言,却是十多年寒窗的艰辛。” “你们可知,从第一声鸡鸣到日头真正升起, 可以挥多少下剑,默诵多少遍《策论》吗?你们可知,冬日里用一双冻满疮的手, 去握笔写字和舞剑, 到底哪一种更痛吗?” 秦济楚抬手望着自己掌心厚厚一层老茧, 哼笑,“你们不知道,沈岸也不知道,那他凭什么拿我的前程要挟于我, 不准我娶公主?就因为他儿子喜欢苏清和,我就必须拱手相让吗?!” “把苏清和还给我!把驸马之位还给我!” 他嘶吼着,挣扎着,双目猩红。两手皆被挑断手筋,仍伸在半空,疯狂地对着沈黛抓挠。 众人有些担忧,唯恐他真伤到人,纷纷劝沈黛后退。 沈黛却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果然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画皮画骨难画心。所谓万人夸赞的深情状元,外表还是个光风霁月、不染红尘,内心却早已被富贵权势蛀了个干净。 “你想当驸马,那你的发妻锦瑟呢?” 秦济楚一噎,屋里刺耳的嘶吼声戛然而止。 沈黛眯起眼,漠然睨着眼前狼狈的人,像是在看一只粪坑里扭动的蛆。 “倘若我没记错,你二人乃青梅竹马,十五岁便结为夫妻。你为科考,每日闻鸡起舞,头悬梁锥刺股,两手生疮亦坚持苦读,可谓尝尽人生疾苦。那你夫人呢?她何尝不是数十年如一日地陪你熬着?” “为了供你读书,她每日起得比你早,睡得比你晚,那几年甚至都没吃过几顿饱饭。你吃了滔天苦头,她只会比你更遭罪!” 说到这,沈黛不得不停下来,捂着胸口大口喘息,让自己剧烈起伏的心平静下来,尽量用和缓的语气问出自己心底的猜测:“她的眼睛,可是你弄瞎的?” 这一声问话,便如世间最薄也是最利的刃片,轻轻划过所有人的耳朵。 屋内一瞬死寂,落针可闻。大家都不约而同倒吸一口冷气,瞠目结舌的表情里,说不清是惊讶更多,还是愤怒更盛。 秦济楚眸光闪了闪,仍梗着脖子嘴硬,“欲成大事者,当不拘小节。当初若不是她执意不肯和离,我也不愿将事情做绝。” “况且她也不是什么好人!” 他嗤了声,眼里盛满鄙夷,“没想到弄瞎了她的眼,还拦不出她。为了报复我,她竟不惜从老家千里迢迢赶来帝京告状。我让府衙不要接她的状纸,把她赶出去,眼瞧她就快坚持不下去了,却叫你爹知道了去。” 他咬着牙恨声啐了口地,语气满是功亏一篑的遗恨,毫无半点愧色。 “后来你那好管闲事的爹,就拿这事威胁我,说我若是不拒绝陛下的赐婚,就将我的臭事都抖出去,到时我不光前程保不住,连名声都要毁尽,他还说是为我好?呵。” “我看他就是想让他自己的儿子做驸马!知道他儿子不比上我,才......” 他话未说完,就听一声清脆的“啪”响彻整间屋子,檐下的灯笼都颤了颤,抖落一身雨露。 秦济楚的左脸被硬生生打偏到了右边去,不可思议地望向沈黛,鲜红的掌印在灯下格外醒目。 “我爹爹是爱惜你的才华,才肯给你一次回头的机会!”沈黛迎着他的眼神,气愤道,“你以为纸能包得住火?倘若这事捅到陛下面前,你可知会是什么结果?” “驸马?” 她不屑地一哂,“你若是敢以这样的身份求娶公主,凭陛下对公主的宠爱,他不将你五马分尸,就已经是客气的了!” “君子当如竹,虽争风逐露,然心中有节。我爹爹平生最恨你这等忘恩负义之小人,若不是看重你才华,他早一纸诉状告到御前,让你身败名裂!他放你一马,你不知感恩也罢,竟还恩将仇报?” “还有你夫人锦瑟......” 想起午间见到的素色身影,沈黛由不得痛惜地闭上了眼。 秦济楚一直在派人监视她,她明知自己处境也艰难,还是在想方设法救他们。 绮色琉璃,能护心爱之人无灾亦无难。 这三年,她当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在院子里种下那些花?可是日日都在期盼负心汉能回头?希望一次次落空的时候,她又是什么样的心情? 袖底拳头捏得“咯咯”响,沈黛忍不住,抬手又给了秦济楚一巴掌,正待要给他第三掌,戚展白拦住她。 他将秦济楚丢给关山越看着,自己则捧起沈黛红肿的手,放到嘴边轻轻吹拂,心疼道:“这样的败类,不值得你亲自动手,没得弄疼自己。” “我就是生气!” 沈黛跺脚哼了声,方才还是一脸嫉恶如仇的凶悍模样,到了他面前,就不自觉便露出几分小女儿的娇态。 戚展白含笑捏捏她脸颊,“他没你的手金贵,交给我,我自有一千种法子让他生不如死。不过......” 他转目望向秦济楚,眼里的温柔如露水见朝阳一般,顿时蒸腾了个干净,“在此之前,得先让他交出国公爷和沈兄弟。” 秦济楚被他眼里的寒芒震慑到,下意识一哆嗦,却高高扯起一边嘴角,叫嚣道:“我凭什么要听你的?” 戚展白无所谓地“哦”了声,直直望进他眼底,笑意从容,“不说也行,本王不介意让你现在就尝尝那一千种法子。” 他语调无甚起伏,一字一字钻入秦济楚耳中,却像是猛兽的尖牙,“咔嚓”咬住他咽喉。 众人皆知,湘东王杀伐果决,落在他手里,当真比下昭狱还痛苦千万倍。 打从心底发出的战栗的窒息感,很快便顺着经脉游走遍全身,秦济楚不甘地磨着槽牙,片刻,到底是颓然垂下脑袋,“我招......我招!” “沈岸和他儿子沈知确,就在城外的别院里。” 别院? 沈黛又吃了一惊,这家伙都落魄成这样了,竟然还有别院?看来他不只这深情夫君形象是假,连这“清廉”二字,也有待考证。 戚展白也鄙夷地哼了声,“带路。” * 秦家别院在柳州城外的山沟沟里,外间丛林叠嶂,怪石遮掩,安置得很是隐蔽,若非靠得极近,还真轻易发现不了。 夜里山路本就不好走,下雨就变得更加泥泞难行。一行人艰难地过来时,时辰早已过了三更。 沈黛心里记挂着沈岸和沈知确的安危,一下马车就提着裙子迫不及待冲进门,左右乱转,“爹爹!哥哥!” 戚展白无奈地摇摇头,反剪秦济楚双手,亲自押着他过来,“说!人在哪儿!” 秦济楚胳膊被拧得生疼,龇牙咧嘴,额上大颗大颗直淌冷汗,“就、就就......就在前头大堂。” “带路。”戚展白照他膝窝狠狠踹了一脚,押着人先行。 沈黛紧随其后。 几日的牵肠挂肚在这一刻终于要有个结果,到了大堂前头,她按耐不住心中的激动,先一步冲进去。 里头乌漆麻黑一片,什么也瞧不见,只有一股刺鼻的木头发霉味。沈黛捂着鼻子,边往里走边焦急地喊:“爹爹!哥......” 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四周忽然腾升起一股白色烟雾。 随后进门的戚展白和秦济楚都没反应,沈黛却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狠狠掐住了脖子,脸上血色几乎是在一瞬间消退殆尽,捂着痉挛的左胸口就倒了下去。 “昭昭!”戚展白大惊失色,几步上前将人抱入怀中,轻抚她面颊,不住唤她。 沈黛却没办法回应他,在他怀里痛苦地蜷缩成一只虾米,大口大口地吸着气,依旧呼吸不上来。光洁的额头很快便覆满薄汗,中衣湿了个尽透。 “这烟雾的滋味如何?” “若我没记错,国公夫人是患有心疾吧?沈姑娘是她的女儿,听说自幼就体弱多病,想来这颗心脏,应当也健康不到哪里去。现在看来,我果然没猜错。” 秦济楚摆脱了桎梏,便如鱼得水,不紧不慢地揉着酸疼的胳膊,退至门口狞笑,“这烟对寻常人无害,可对患有心疾之症者,却堪比鹤顶红。” “你!”戚展白眼底全是爆裂的血丝,起身就要杀过去。 秦济楚轻盈往后一躲,不知触碰了什么机括,一根合抱粗细的房梁轰然砸下。饶是戚展白眼疾手快,及时后退躲开,肩膀仍被房梁砸了下。 继而又是一阵天崩地裂,房梁抱柱摇摇欲坠,掸下大片土灰,将大门堵了个严实。眼瞧又一根柱子冲着沈黛就去了,戚展白顾不上肩上的伤,身体先于意识扑过去,抱着沈黛往里躲。 尘埃满天飞舞,浓烟滚滚。 戚展白唯恐沈黛受不了,一手搂着她,一手帮她掩住口鼻,四下寻找出口,就见一线鲜红的弧光猝不及防地从窗前飞掠而过。下了一整夜的夜,却在这时玩笑般地停了,火舌顺势熊熊而起,顷刻间便烧红了半边天。 “哈哈哈哈哈,天助我也!真是天助我也!姓沈的,你不是要找你爹吗?别着急,用不了多久,你就能和他们团聚了!哈哈哈哈哈——” 隔着门窗,秦济楚朗声大笑,扭曲的身影宛如夜间横行的魑魅魍魉。 关山越见势不妙,忙领着人过来搭救,却被周围埋伏着的黑衣杀手团团包围。一时间刀光剑影四起,竟是关山越他们因人数不敌,落了下风。 四周空气越来越热,也越来越稀薄,腔子里绞痛感随之甚嚣尘上,沈黛咬着舌尖,靠疼痛方才不让自己昏过去。 计中计! 计中计! 秦济楚为帮苏含章除去他们,竟不惜做到这番地步! 那爹爹和哥哥...... 心底深处的痛强于肉/体,沈黛不禁闭上眼,泪水顺着眼角滑落。 挚爱的两个亲人已经离她而去,她不能再让戚展白也...... “你走......你快走!不要管我......你一个人肯定有办法逃出去的......”沈黛使出最后的力气,拼命推着戚展白。 他却如磐石般扎根在她身边,紧紧拥着她,岿然不动。 “要走一起走!你便是真让我一人逃出去了......”他哽咽了下,目不转睛地望住她,一字一顿地道,“我也绝不独活!” 火光映照下,他面容坚毅冷硬,望着她的目光却缱绻温柔,像是月夜下涓涓流淌的溪流,隐约还带着点祈求。 同前世那晚一模一样。 沈黛怔怔看着,眶里的泪花愈发浓郁,由不得抱住他放声哭出来,“你怎么......你怎么总是这么傻啊!” 戚展白却蹭着她鬓发,笑得轻松,“大约是病了吧。” 一种名叫“沈黛”的病。 “放心,我不会死,更不会让你死!”戚展白说着,便一把将人打横抱起,咬牙往前冲。 房梁垮了,他便换一条路再走。肩上的伤撕裂开了,鲜血汩汩往外涌,他也感觉不到。唯有怀中那越发微弱的呼吸,能牵引他全部的心跳。 “昭昭,莫要睡去,等出去了,我带你去骑马。你不是想学射箭吗?我亲自教你。旁人求我教他,还没这机会呢。” 他不住絮絮说着话,语气尽量轻松,声音却仍控制不住颤动,跟他现在的身体一样。 给她打气的同时,也给自己鼓励。 怕自己停下来,眼泪便会灼湿眼眶,吓着她可就不好了;更怕她真睡去,从此再醒不过来。 沈黛也恐他担心,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努力撑着眼皮一瞬不瞬地望住他,脸上始终挂着笑。 可是怎么办呢? 心脏被浓烟和那白雾混合拥堵着,快要爆炸。眼皮子更是如同灌了铅一般,沉得根本抬不起来。 她真的好累...... 活了两辈子,她不信佛,也不奉道。可眼下,她只想向四方诸神、向西天佛陀求一个痴愿—— 可否,再许她一丁点儿时间。 不用多长,只要能让她亲眼看见自己身边这个傻男人,平安地从这里逃出去就行。 如此,她也能瞑目,同爹爹和哥哥团聚了...... 大约是神祇果真听见她心底的祈祷了,屋外忽然有数道羽箭声“咻咻”乘风而至,径直撂倒一片黑衣人,脚步声、泼水声接踵而至。 其中最响亮的却是一句:“秦济楚,你欺师灭祖,草菅人命,为师今日便要替天/行道,除了你这祸害!” 是爹爹的声音! 有那么一瞬,沈黛惊得忘记了疼痛。 而比她更震惊的,是秦济楚。 望着眼前仿佛从天而降的沈岸,和自己接连倒下的部下,他一双眼珠几乎从眶里瞪出来,下意识撒腿就跑。 他当年中武状元,基本就托赖这一身敏捷的轻功。别的不敢夸口,至少这身轻功,倘若他称第二,世上就没人敢说自己是第一。 眼下双手是废了,但这一点也不妨碍他脚底生风,眼瞧就快至墙边,身侧忽刮过一道罡风激,像是人?又快得仿佛只是一阵风。 他还没觉察出来是什么,风里就先飘出一声懒洋洋的笑:“喂,听他们说,你觉得我不如你?” 秦济楚眼皮猛地一蹦,急忙要刹住脚,双膝却先中了一鞭,人径直跪在了墙根底下。 嘎噔—— 他两只膝盖骨尽碎,疼得他差点昏过去。 与此同时,他头顶飘过一片黑影,云一般,轻盈地栖息在了墙头。月色幽幽从云翳缝隙间倾泻而下,落在墙头,也正好洒落他满身。 同沈黛相仿的面容,但比她更多出几分落拓和不羁。一腿屈起,一手扶剑,青衫在风中轻扬,有世家贵公子的风流,亦有少年将军的锐利,浑然天成。 那气质,是一出生就镌刻在骨血里、旁人想学也学不来的。 眼里的惊惧化作嫉恨,秦济楚想起身跟他一较高下,却根本动弹不得,只能跪在地上,仰面咬牙切齿道:“沈知确,你别得意忘形!倘若苏清和先遇见的人是我,就根本没你什么事了!” 沈知确一哂,嘴角微微上扬,一派疏懒亲切,出口的却是:“你再唤一次和和的名字,我现在就让你死。” 大约是今晚被威胁多了,秦济楚都没来得及细想这威胁的内容,就本能地就闭上了嘴。 可沈知确却半点也没因他此刻的顺从,而打算放过他。月影毫无遮掩地照在他脸上,眼角眉梢犹带笑意,眼底却冰霜凝结,隐约夹杂着磨牙声。 “敢欺负我妹妹,来人,给我打!打到谁也认不出来!” 墙脚这头旋即拳头如雨,另一边,沈岸冲在最前头,已领着人把大火扑灭。 面容被火舌熏得黢黑,他没时间搭理,见戚展白抱着昏迷不醒的沈黛出来,忙从怀里掏出瓷瓶,倒出一手的药丸,顾不上剂量,一股脑儿全喂进沈黛嘴里。 “这药原是当初鬼医留给她母亲的,幸好还剩了点。” 四下瞅了瞅,他又道:“这里还不算安全,咱们马上下山。” 戚展白也无二话,抱起沈黛就往别院外头去。 马车马不停蹄直蹦城里秦府,锦瑟早已将府上一切打点妥当。他们一回来,大夫们便蜂拥而上,人多而不乱,一通折腾完,已是次日鸡鸣平旦时分,窗纸上浮起了蟹壳青。 沈黛转危为安,躺在松软的被窝里呼呼大睡,气息平稳,青白的面颊重新泛起诱人的粉,小嘴痴笑着咂巴,也不知梦见了什么美事。 戚展白悬了一夜的心总算落回原处,捏着她的手,想像之前一样,在她睡觉前低头亲她额头,同她道“晚安”。 正要下嘴,硬生生被旁边睇来的四道狠戾眼风拦住。 两道是沈知确的,两道是沈岸的。 哦,他忘了,现在已经不是他们俩的二人世界了...... 讪讪收了嘴,戚展白咳嗽一声掩饰尴尬,将沈黛的手放回被子里,帮她掖好被子,同他们一道退出屋子。 屋门一关,这气氛就更加微妙了。 无数问题盘旋在三人之间,有关今夜的,有关苏含章的,也有关......二十年前的。 “我知道你想问我什么。当初你带昭昭去西凉的时候,我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沈岸拍了拍衣袖上的灰,却发现是被方才的大火燎出的黑洞,心里涌起一丝不悦,甩了袖子,负手在背,乜斜眼睨着戚展白道:“但这事不该由我来说。” 戚展白蹙眉,“伯父此言何意?” 沈岸不回答,只甩着袖子往前厅去。 戚展白觑眼沈知确,沈知确摊手表示不懂,二人只能带着一腔疑惑跟上。 而此时前厅,有一人早已在那里恭候多时。 她穿着一身半旧不新的衣裳,满头华发梳得一丝不苟,在昏黄的烛火中隐约闪烁。眼眸微合,手缠念珠一颗一颗缓慢数着。虽一言不发,却自带一种不易亲近的威严。 “祖母!您怎么来了?”戚展白愣了半晌,忙上前行礼。 戚老太太闻声,指尖一顿,在他跪下前不疾不徐地抬手示意他不必多礼,“我听说你和沈姑娘不能去碎叶城,打听清楚后,就拜托国公爷带我来了这儿。” 这话倒越发叫戚展白糊涂了。 祖母孀居多年,一向深居简出,便是当初他要接人去帝京享福,她都不肯动。怎的会因为他们去不了碎叶城,而特特赶过来? 还是让沈岸帮的忙...... 脑海里有一个声音在暗暗叫嚣,撺掇他心跳隆隆如雷。 戚展白深吸一口气,敛眸沉声,问得直接:“苏含章,可是我孪生弟弟?” 戚老太太脸上无半点意外之色,显然就是为这件事来的。 “他不是你弟弟。”她肯定地说。 戚展白合眸松了口气,弟弟的希望再次落空,他却反而有点高兴。 不是苏含章就好...... 可在那一片轻松的氛围中,他却看见戚老太太深深望着他的眼,用一种极其平静地语气缓缓说道:“但他的确是我戚家的孩子。”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写到这里了,激动! 插一个小剧场: 苏清和打死也没想到,知大爷第一次喊她小名,竟然是说给别人听的。 第51章 雨是真的大啊, “哗啦啦”兜头浇灌下来,像是老天爷趁着夜深人静时尽情嘶吼,发泄什么怨气和不甘。远近层叠的假山草木, 高低错落的亭台楼阁, 全都在暴雨中失去了轮廓。 青山快步行过游廊,斜风卷来雨幕, 汤汤浇了他半身。他仰头瞧一眼檐上倾泻而下的齐整白线,恍惚生出一种错觉—— 这个雨夜会这么一直继续下去,即使到了明日, 太阳也不会升起。所有温暖美好的事物,从这一刻起, 都会彻底远去。 他由不得打了个寒颤,加快脚步, 匆匆到了暖阁外。 此间的风景,总是与别处不同的。 入冬后,院子各处都换上了厚重的夹板帘,只有这里还垂挂着金丝竹篾串成的卷帘。殷红的一根细线纵贯帘子当中,光从里头照出来, 篾条上显出一道人影。 这么深的夜,这么大的雨,也就他还有闲情逸致抚琴。 琴音潺潺如溪流, 多少与这暴雨声格格不入。暖意夹裹着炭火的馨香, 从篾条缝隙里钻出来, 是他最爱的刀圭第一香。 青山捏着拳在门外踱步,雨中飞旋的灯笼映出他纠结的面孔。踟蹰许久,他到底是没敢进去,越发恭敬地弯下腰, “殿下,他们......呃......他们还是见着戚老太太了。” 噔—— 弦霎时崩断。 青山心头猛然踉跄,膝窝一软,人“噗通”跪在了地上,“属下办事不力,还望殿下恕罪!” 气氛凝固如冰,冰面上还耸立着崎岖的刃口,像是怒涛咆哮时被一瞬定格。 青山一声不敢吭,直觉再多言一字,那卷刃便会架在他脖子上。额前一片砖地被泅出深色,却不是雨水淋出来的。 良久,那帘上的影子终于动了,从琴案移至窗前。吱呀,窗棂被推开,浩大的雨声顺势填满暖阁,冲散了炭炉氤氲出的暖气。 在那片排山倒海般气势中,青山听见他轻笑了下,声线沉而利,刀片似的,狠狠划破初冬夜雨散发出的刺骨森寒,“这是你们逼我的。” * “这、这......老太太这话什么意思?” 沈知确蹙着眉,一下从椅子上站起,阔步朝上首走去,嘴里还喋喋不休,“什么叫他不是展白的弟弟,但的确是戚家的孩子?前后不是自相矛盾么?难不成展白他......” 忽然觉察到了什么,沈知确哑声怔在原地,苏含章是戚家的孩子,但不是戚展白的弟弟,那就只有一种可能—— 戚展白并非戚氏之后。 堂屋里一片寂静,一阵风来,吹得桌上的烛火摇了几摇。 阴影里,戚展白脸色苍白如纸,人一动不动,像是被这惊天秘密毫无防备地扇了一巴掌,三魂七魄都散了个干净,连该怎么呼吸都忘了。 戚老太太心疼地蹙了眉,抬起一双枯瘦的手,想像他小时候那样,将他揽入怀中细细拍背安抚。 可她手才伸过去,戚展白就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怔怔瞧着她,眼珠子在眶里细微地颤抖,像在看洪水猛兽,目光里再没了小时候的依赖。 回不去了,再回不去了,从刚才那句话出口的那一瞬,一切就都回不去了...... 戚老太太心头狠狠一拧,合眸撇开脸。烛火投映她面容,眼角有晶莹在轻轻闪烁。深吸一口气,她在这片庞大的寂静中,缓缓开口。 云翳重新盘踞上空,才停歇了片刻的雨又倾盆而下,腐烂的往事宛如河底淤积的陈年老泥,在这一刻都泛着泡儿“咕嘟”涌了上来,污糟糟一片。 “你可还记得,我每年领你去祠堂祭祖,拜完一圈后,会把周围的人都支开,只带你一个人,去祭台角落跪拜一个无字碑?” 戚展白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手在袖底攥起,咬着牙尽量平静道:“您说,她是我们戚家的大功臣,曾在戚家落魄时,庇佑了我们数年,后来犯了错,才被陛下惩罚,死后不得葬入祖坟。” “您还告诫过我,旁人不记得她可以,但我们戚氏不能忘记她。” 戚老太太点头承认,当时的话语犹在耳畔,此刻经他口中说出,却带出了一种无比讽刺的味道。她自嘲地笑了下,“我没骗你,她的确是我们戚家的功臣,只是......” “只是您没告诉我,她就是我的亲生母亲,对吗?”戚展白打断她,自他会说话起,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放肆地顶撞长辈。万籁俱寂中,声音有些颤抖。 雨水的潮寒之意从外间蔓延进来,灯火变得昏暗。鎏金铜炉上烟柱缓缓攀升,如丝如缕,在两人之间凝结出一团纠缠的白雾,弥久不散。 隔着那片朦胧,戚老太太抬眸对上他淡漠如霜的眼,里头血丝根根分明。 心口冷不丁被什么尖锐之物扎了一下,她启唇想解释点什么,可任何解释在真相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沉吟了片刻,终只化作一声绵长又无奈的叹息。 “她是我侄女戚采,我儿的堂妹,也是当今陛下的先淑妃。” “先淑妃?!” 沈知确惊讶地脱口而出,差点咬到自己舌头。沈岸皱眉拿手肘撞了下他胳膊,他才慌忙住口。 戚展白是先淑妃的儿子,那也就是说,他其实是皇子?赫赫有名的湘东王,竟是陛下的儿子! 秘密太过惊世骇俗,若是传出去,只怕要颠覆整个大邺! 沈知确一时间无法消化,转头去看戚展白。 旁人倘若知道自己乃皇族后裔,怕是要高兴得一蹦三尺高,可他只用力闭了闭眼,再没有任何反应,像是认命一般。 烛火勾勒出他清瘦的身影,英挺如旧,似一柄永不弯折的枪,却也是从未有过的伶仃孤寂,纸一般风吹可折。 良久,戚展白终于启唇,问道:“为什么?二十年前,戚家明明就诞下了一对孪生儿,其中一个被抱进宫,那另一个呢?我为何会......” 他唇瓣轻颤着,到底是没法说出后半句话。 戚老太太垂眸重新拨动手里的菩提珠,看似镇静,动作却早失了先前的章法。 “采儿进宫那年,正是戚家最艰难的时候。阂族荣耀,全系于她一人。她也是个争气的,承宠没多久,便有了身孕。” “那时陛下膝下还未得一子,只要她能诞下一个健全的皇子,戚家势必能借这东风,东山再起。她也的确不负众望,生下了陛下的大皇子。大家都很高兴,摆了几十桌酒,一连庆祝了好几日,各个都翘着脖子,等着打一个漂亮的翻身仗。可偏偏这时候......” “你们发现我并不健全,是个半瞎。”戚展白再次打断她,嘴角凝着冷笑。那轻俏的语调,也听不出是在嘲讽他们更多,还是在讥讽自己更甚。 戚老太太语塞,嘴里泛出苦涩。 菩提珠在指尖定住,被她枯槁般的手紧紧掐入掌心,烙下深刻的印痕,她却感觉不到痛。 “皇子有损,别说采儿,戚氏阂族都有可能遭受牵连。太后便做主把事情压下来,所有知道内幕的宫人内侍,甚至奶娘,都全部杖杀。” 太后...... 又一个熟悉的名字从她嘴里冒出,戚展白手指颤了颤,却也只是干干扯了下嘴角,什么话也没说,笑容比外间的冬雨话要寒凉。 “正巧那时候,我的儿媳,也就是颐珠,她也即将临盆。为了保住戚氏的门楣,太后连夜飞鸽传书,寻我商议,倘若珠儿生下的是个男婴,便来一出狸猫换太子。” “你竟然同意了?”戚展白哂笑,“那可是你的亲孙子!” “我如何能不同意!她是太后!为的又是戚家!” 戚老太太被威逼着,终于忍不住大吼一声,像是把这二十年的委屈憋闷都尽数吼了出来。 摇晃的烛火映出她扭曲的脸,单薄的身子颤抖得厉害,却仍旧不敢抬头看他,只盯着铜炉上的烟柱出神,逐渐,眼里有泪光闪烁。 “后来的事,你应当在西凉都听说了吧。” “珠儿九死一生,诞下一对男婴。弟弟被母亲拖累,生下来身子就虚,一看便活不了多久。宫人便抱走了哥哥,也就是现如今众人口中的大皇子,苏含章。再然后......” 戚老太太哼笑了下,乜斜眼冷冷睨向沈岸,“显国公,国舅爷,您就来了。我们所有计划都功亏一篑,陛下勃然大怒,不仅将采儿打入掖庭为奴,还把含章也......” 说到这,她哽咽了,双目如同火烧一般,将沈岸收入其中,灼灼燃透。 沈岸却不避也不让,正面回视她,“老夫是为皇嗣血脉清白着想,坦坦荡荡,并无做错任何。便是重新再来一回,老夫也一样会出面阻止,绝不姑息。” “坦坦荡荡?”戚老太太冷笑不已,“你敢说你没有受皇后影响,怕采儿借皇子之势,夺了你妹妹的宠?” “你无凭无据,少在这里血口喷人!” “你只需回答我,到底有还是没有?” ...... “够了!”戚展白大喝一声,眸底猩红,宛如渗出一层淡淡血痕。 他两人霍然闭嘴,竟是不敢再言一声。 “先淑妃既被打入掖庭,那我母亲......”戚展白顿了顿,磨着槽牙艰难地改了口,“颐珠夫人呢?” 不过五个字,仿佛用尽了他毕生的力气。 “珠儿......”戚老太太眼眸暗淡,下意识想去拨菩提珠,却发现不知何时,串珠的细线已经被她挣断,再续不上。 她心里也似有什么东西断开,默默将念珠收回袖里,张口,语气如同死灰般:“珠儿她记得含章身上的胎记,始终不肯接受你,非要把含章找回来。我便让人拿绳子将她捆在家中,对外说她病了,不好见人。” “后来弟弟果然没撑过满月便去了,她也跟着疯了,也不知如何挣脱的绳索,竟从家中逃了出去。我四处派人寻找,哪里都找不到。只能跟族中长老商议,说她病逝,给她设了衣冠冢,将她的名字写在我戚氏功臣簿首页。” “如此,也算补偿了她母子分离之苦。” 戚老太太叹息一声,攥了攥手心,终于是再次抬头看向戚展白。 “我知道,是我们戚家对不起你。但这些年,我扪心自问,一直将你当做自己亲孙来抚养,从未亏待过你半分,也从未强求你做过什么。” “若你还认我做你祖母,我只当今日之事从未发生过,我们祖孙二人照旧像过去那样相依为命。你如今身上的荣华,也依旧是你的。我只求你一件事......” 她深深凝望他,眼底慢慢绷出几缕血丝。 “求你,不要再追究这事,也不要将这事说出去,含章他......他已经够苦的了,你也受不住这世人的非议。让这二十年前的事,就这么过去吧,好不好!” 戚展白眼里无波无澜,看着她,反问:“我还认您做祖母,那祖母可敢跟我说一句实话?您认的究竟是我这个孙子,还是湘东王这个孙子?” 戚老太太眸光一闪,但很快便笃定道:“自然是你!” 可那一瞬的慌乱,还是叫戚展白捕捉了去。他无力地扯着嘴角,鼻腔里发出“嗬嗬”两声干笑,摇着头,觑着面前的老人,像是第一次认识她。 二十年前,他们为了戚家,毫不犹豫地将他视为弃子。 二十年后,他们又为了戚家,为了苏含章,那个千方百计要索取他性命之人,要让他独自咽下所有不甘,当这一切都没发生过。 他唤了二十年的祖母、皇祖母,甚至还有叔叔伯伯......他们究竟拿他当什么呢?就只是一个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棋子么? 从始至终,他到底算什么? 灯笼在檐下飞旋,橙黄的光透过轩窗照在他身上,映不出半分暖意。 这个冬天,原来这般的冷,他竟一点也不知道。 戚老太太被他盯得不寒而栗,霎着眼睫回避,抿了抿唇,又起身想去拉他的手臂。 戚展白却扬手躲了开,“唰”地抽出腰间的佩剑。 戚老太太吓得慌忙躲开,脸色唰白,抖着指尖,“你......你......”半天说不出一句整话。 沈岸虽与她立场相对,但此刻还是毅然决然地站了出来,挡在戚老太太面前,“你这是要做什么?就算她不是你的亲祖母,但至少也是你的长辈。别忘了,你身上还流着一般戚家的血!” 沈知确也匆忙上前拦人,“戚兄,三思啊!” 戚展白惨然一笑,“我此生至恨,便是这半身戚氏的骨血。” 边说,他边伸出左手握住利刃,当着他们的面,缓缓抹过剑身。鲜血如注,沿着他掌心不断流出,泅染银白剑刃,淅淅沥沥底在他脚下的地上,片刻便红了一片。 三人惊愕至极,以致不能言语。 戚展白却仿佛不知,更感觉不到痛,双目凛然望住他们,更望住戚老太太,“您养我这二十年,我亦保了戚氏门楣数年。如今,我便以这半身血脉,偿还余下的年岁。” “从今往后,我与您、与戚家,再无任何瓜葛!” 一字一句,皆是从他腹喉深处吼出,伴着齿间磨砺声。 长剑“咣啷”坠地,他亦转身离去,长风卷起他玄色袍角,直至最后身影完全融于夜色之中,他都没再回过一次头。 作者有话要说:没写完,醒来会补二更,保证晚上十二点前会更。 成亲啊,番外啊什么的都会安排的,放心吧。 第52章 沈黛这一觉睡得很是不踏实。 梦中光怪陆离, 什么景象都有。一场大雨贯穿始末,打落了花枝,也冲毁了墙垣, 一直下一直下, 她被困在其中,就没瞧见过太阳。 戚展白就站在雨幕深处, 没打伞,也没披蓑衣。 他神色极是痛苦,雨珠滑过他似微微扭曲的俊容, 华贵的锦衣被大雨淋得皱皱巴巴,整个人都在哆嗦, 像一只失魂落魄的丧家犬,全然没了昔日怒马鲜衣的意气风发之相。 沈黛心里跟针扎一样, 想冲过去抱住他,却被中间一堵无形的墙阻挡着,任凭她如何捶打,他都听不见,转身越走越远, 身影被雨幕彻底吞没。 “小白!” 沈黛大呼一声,“唰”地睁开眼,拥着被子惊坐而起。边上响起一阵“滋啦”的椅子磨地声和脚步声, 很快, 面前就伸过来一只手, 递给她一盏温茶。 却不是戚展白。 “昭昭,怎么了?可是叫梦魇着了?”沈知确急切地问,见她额上满是湿汗,忙抬袖帮她擦。 沈黛摇摇头, “无事。” 她接过茶盏抿了口,平复心绪,视线一一掠过屋内每一个人。 沈岸、春纤、春信、雪藻,还有一个不认识的老太太。大家都在,大家都平安无事,唯独没有...... 想起昏迷前最后的画面,和方才的梦境,沈黛的心骤然收紧,一把抓住沈知确的手臂,“小白呢?难道没从火里救出来?” 她这一抓,手劲极大。纵使是沈知确这等习武之人,也不禁疼得倒抽气,腮帮子都快吸到牙上。 先是为“小白”这称呼茫然了会儿,沈知确才缓过神,有些不敢直视她的眼,垂眸长吁短叹:“你昏迷了足足三日,这三日发生了许多事。” 都可以说是翻天覆地。 沈知确斟酌着,尽量用最温和的方式,将一切告诉她。可沈黛听完,仍是眼前一黑,双手撑着床沿,才不至于倒下。 她能猜到,苏含章的身世可能还有隐情,但她却从未想过,揭开这道隐秘的疮疤后,受伤最深的竟会是戚展白? “昭昭你身子才刚康复,切莫激动。”沈知确给她倒了杯水,附上鬼医留下的药丸,一并递过去。 沈黛却没心情搭理这些,仰头看着他,急急追问:“小白呢?他在哪儿?” 沈岸唇瓣翕合两下,沉默了。 “他不见了。” 戚老太太佝偻着背,精神不济,软塌塌地缩坐在玫瑰椅里,声音跟破风箱似的。 三日的时间并不长,却似世间最锋利的锉刀,生生磨去了她多年身居戚家高位的积威。而今的她,没了锋芒,也没了锐气,就只是一个茫然无措的老人。 “我们寻了他三日,把柳州翻遍了,也找不到他人。当年是我们对不起他,他如今恨我,怨我,不肯认我,我都认了,这本就是我该受的,但他断不能这般作践糟蹋自己!” 她浑浊的双眼慢慢蓄出泪花,捶胸顿足,犹自悔恨不已,慢慢抬起一双通红的眼,殷切地望向沈黛,“沈姑娘与他心意相通,可知他现在会去哪里?” 他会去哪里? 她不是与戚展白相依为命二十年的祖母么?不应该比她更了解这个男人么?现在竟要沦落到,来询问自己的地步? 沈黛有些想笑,却更是想哭。 耳边重又荡起,她初次到戚府时,戚展白玩笑般同她说起小时常被独自留在家中的趣事,她每一寸皮肤、每一个毛孔都禁不住在剧痛。 “戚老太太,那夜小白问你的问题,我也斗胆也想再问一遍。”沈黛回视着她的目光,一字一顿地张口,“你如今想托我找回的,究竟是小白,还是湘东王?” 戚老太太怔住。 那夜,戚展白这般问她时,她能直言说是戚展白。可经历了这三日,再对上沈黛这双干净的眼,她忽然哑巴了,不得不霎着眼睫躲开,底气不足地低声道:“把他寻回来,好歹有个住处,有个家,总比在外头风餐露宿的好,不是吗?” 有个住处,有个家? 沈黛笑容惨淡,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家和亲人对他的意义。 他半身孤寂,至亲血脉曾是支撑他在这惨淡的人世间行走的最强大力量。甚至当初凤澜郡主威胁他时,他都能自信满满地同她说:家国天下,乃是他此生挚爱,他誓死不会背叛。 可现在伤他最深的,竟就是这群人! 所谓祖母是这样,太后也是这样,就连陛下...... 沈黛由不得攥紧了被子。 那个人,大邺朝至尊无上的人,他不是不知道狸猫换太子之事,也不是不清楚自己的亲生骨肉到底在哪里。 可他什么也没做。 就只是惩罚了淑妃,和那个尚在襁褓中什么也不知道的苏含章,便含糊地把这桩皇家丑闻遮掩了过去。 始终没去把戚展白认回来,放任他在戚家独自成长,受尽世人白眼。 为什么? 恐怕,他也嫌弃戚展白那只眇目,觉得这样的大皇子,会给他丢脸吧? 怪道!怪道! 戚展白加官晋爵,总是比别人容易些。而苏含章明明比苏元良优秀千倍,却如何也触及不到那东宫之位。 那个人,他能许戚展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异姓王之位,许他无上荣华,唯独不能认回他。 这算什么?补偿吗?还是说,他只是想让自己的良心稍稍舒坦一些? 就跟戚家那群道貌岸然的人一样,让颐珠夫人被骨肉分离之痛折磨至疯,就只是假惺惺地给她一个可有可无的尊称,让她在戚氏族谱上永垂不朽,便算仁至义尽了。 她的小白啊,他明明那么好,凭什么要承受这些不公! 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五爪尖利地狠狠攥住她的心,沈黛浑身都麻木了。 哼笑两声,她抬手抹了把眼角,从容地穿好鞋袜下床,一步步行至戚老太太面前。 戚老太太定定看着她,没来由地哆嗦起来,想躲,却无处可躲,只能拼命往椅背里缩,两手紧紧攥着扶手,宛如阴沟里挣扎的蛆,只能吊高嗓子掩饰自己的心慌,“你......你......你想干什么?我警告你,你爹还在这,你若敢无礼,仔细我不让你进我戚家的门!” 沈黛冷笑了声,什么也不做,就只是睥睨着她,不卑不亢道:“老太太,我敬你这二十年对小白的养育之恩,有些狠绝的话,我就不说了。” “我不会帮你劝他回来,你们一个两个,都只念着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湘东王,可以保戚氏满门荣耀。你可以绝情地绑他二十年,就只为你们戚家服役,从不在乎他的想法。但我不行,富贵荣华什么的,我不稀罕,我只在乎他快不快乐。” “就算你们都不要他,我要,我沈黛一个人,给他全部的爱!” 说罢,她便扬长而去,空留下一屋子呆若木鸡的人。 可是茫茫人海之中,要找一个人,谈何容易?尤其当他还不肯现身,刻意躲着自己时,当真比大海捞针还要难。 柳州虽不似帝京那般繁华,可人口也不少,比起传闻中的萧条,实际要热闹不少。看得出来,秦济楚虽心术不正,但肩负城主之职时,他也是尽了心思的。 然眼下这些,于沈黛而言,无意于雪上加霜。 她一条街一条街地寻过去,一个人一个人得问过去,可仍旧毫无头绪。以致于到最后,大家隔老远见到她,都避之不及。 该怎么办? 沈黛也不知道了,明明平时有那么多主意,这会子却一个也想不出来。戚展白说她容易关心则乱,没他不行,还真是说对了。 可是这回,他为什么不像从前那样,出来帮她的忙? 满心的酸楚倾泻而出,沈黛孑然站在街头,到处都是穿梭往来的人,只有她突兀地仿佛是画上去。惶然地抓住最后一个路人,她问了最后一遍,顺着那人手指的方向,惶然向前走。 前头是翠微山谷,方圆十里内最险恶之地,毒瘴横生,野兽盘踞,百余年来无一擅闯者能活着从里面走出来。 连谷里呼啸而出的风,都跟沁了毒一般。 沈黛深吸一口气,向着风吹来的方向走去。 风剐在身上辣辣地疼,每一缕都是锥心刺骨的凌迟。细听之下,风里还有野兽的咆哮。它们被她的气味吸引过来,盘踞在谷口巨岩之后,等着她自投罗网。她甚至能看见它们张开的血盆大口,獠牙尖还“嘀嗒”淌着血。 她也没躲,就这般目不斜视地往前走。 三步、两步、一步......还差一步,便是万劫不复。 却也就差这一步之遥,她被人拉住小臂,从谷口奋力拽出,在一片天旋地转中,落入一个熟悉且温暖的怀抱。 “我不在,你便这般糟蹋自己?” 戚展白抓着她单薄的双肩,厉声质问,指尖因用力而控制不住发抖。 才三日不见,他又瘦了许多,颊颌冒出了凌乱的胡渣,颧骨都凸出来了。一双眼暗淡憔悴,一眨不眨地望住她,眼窝深陷,眸底布满血丝。 沈黛心疼得都快碎了,越发钻进他怀里,用力抱住他,紧紧抱住他,生怕自己一松手,他便又要不见。想起此前两人的誓言,她不由恨从中来,推开他,指着他鼻子叫骂: “戚展白你就是个骗子!你不让我无故离开你身边,怕自己找不到我会害怕,那你怎就没想过,我找不到你也会害怕!” “我刚来谷边,你就现身了,可是一直都跟在我身边,见我难过成这样,你还是不肯出来?你心就这么狠?” 泪珠从她眼中坠落,一颗不落,全砸进了戚展白心坎里。 狠心吗? 是挺狠的。 他最舍不得的就是看她难受,方才她独自在街上彷徨,身上就穿了一件单薄的秋衫,嘴唇都冻白了,那时他就很想冲过去抱她,让她偎在自己怀里取暖。她骂他打他,他都认了。 可是不行,一旦再触及她的温暖,他便再舍不得离开了。 他这样的身世,本就不能宣之于口,再离了戚家,注定是要一辈子伶仃飘摇,尝尽所有疾苦。吃苦什么的,他从来都不怕,也无所谓怕不怕。这一生,他本就孑然而来,自当孤独离去。 但他独独忍受不了,她跟着自己一块吃苦。 她那么好一姑娘,就该养在温房里,享尽繁华,无忧无虑过一辈子,外间的风雨都不该淋着她半分。这样的生活,湘东王可以给她,但戚展白不能,再也不能了。 “昭昭,我们......” 他想说分开吧,这样才是对她好。可他嘴上答应了,心里却没答应,那两字在唇齿间缠绕蹉跎,硬是出不了口。 果然,无论何时何地,何种处境,让他主动放弃她,他终归是不甘的。 “小白,我们走吧。”沈黛抚着他面颊,在他错愕的目光中,望着他温柔道,“我们走吧,去一个没人能找到我们的地方,过我们自己的日子。什么戚家苏家的,都跟我们没有关系,好不好?” 戚展白目光定住,暗淡的眸子微微溢出光,却还是压抑着,不敢点头,“昭昭,你可想清楚了。我已不是湘东王,更不会回去做什么皇子,你当真要......” 沈黛抬手,将他所有的话都堵回去。 她望着他,嘴角酿起馨馨笑意,谷间往来的风都因此变得醺醺然。 “在我眼中,你从来就不是什么湘东王,更不是什么皇子,就只是小白,我一个人的小白,我最最喜欢的小白。” “带我走吧,从此山高水长,昭昭和小白都永远在一起。” 戚展白看着她,眼底逐渐闪烁了一片带了血色的泪光,一下将她拥入怀里,紧紧地抱住,越抱越紧,越抱越紧,紧得好似要将她嵌入自己的骨肉。 他哽咽地对着她,对着山川日月,对着沧海桑田,起誓般地说道:“好。” 这半生的孤寂飘摇,也终于在这一刻,得以栖息。 作者有话要说:下个星期应该就能完结了,开心! 第53章 现在这样, 应该就算私奔了吧。 逃离了戚家,也逃离了世间所有桎梏,找一片湖和湖边一间废弃的小木屋, 他们便不再是帝京城里头风光无限的湘东王和圣缨郡主, 就只是人世间一对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爱侣。 “说起这地方,还得感谢秦济楚。” 戚展白牵着沈黛的手, 小心翼翼踩着溪流上的圆石往前走。 “那日,他诓骗我们去那翠微山谷,走的就是这里。我瞧这儿风景不错, 暗暗记在心里,想着等一切都尘埃落定后, 就带你过来看看。” 沈黛踏过最后一颗圆石,蹦入他怀中, 吁出一口气,从他怀里拱出小脑袋,向四面张望,“风景是不错。” 湖水湛蓝,蓝得要把人的神魂都吸进去一样, 周围环绕着纯白的砂石,像是哪位迷糊的神祇不慎遗落人间的蓝宝璎珞。再往远些,群山在冬日依旧苍翠, 流云横过峰顶, 鸟雀啁啾, 空气清冽。 当真一点也不比帝京里头那些有名的园子差。 沈黛闭上眼深呼吸,将烦恼统统揉进肺里,随浊气一道吐出去,眼里闪着光, “这里好像咱们之前在西凉戈壁瞧见的那片星海,我好喜欢。” 这话是出自真心的,戚展白听得出来。 他眼里浮现笑意,领她去湖边的小木屋。 这屋子着实简陋,门窗破旧,有股霉臭味,木头缝隙之间都是裂痕。里头除了最基本的桌椅床凳,和一卷簇新的被褥,再没有旁的物件。看得出来,他简单打扫过,但也实在没什么心情收拾。 “这三日我就住在这里。” 戚展白故作轻松地说着,主要还是怕她心疼,毕竟这里跟王府实在是云泥之别。 “饿了我就上山打猎,摘果子,拿这些上集市换点必需品,闲了就望着这片湖发呆,日子过得其实还挺滋润的,就是......” 就是太想她了。 他没再说下去,沈黛也能猜到他想说什么,二话不说,捧起他的脸就“吧唧”亲了一口,“不怕,我来了。”眼珠子转了转,不好意思道,“就是有点饿......” 说着,肚子还十分配合地“咕噜”了一声。 戚展白被她逗乐,“你啊你。”仍有些担忧,“你......你当真不介意?” 国公府里养出来的小姑娘,打小就没吃过苦。她有多娇气,没人比他更清楚,西凉王庭她都瞧不太上,更何况这么个地方? 沈黛却很笃定地摇头,“只要跟你在一起,去哪里,做什么,都好。” 她眼里始终闪着光,星子般明璨,自进门起就一直如此。 又或者说,自她瞧见他的那一刻起,她眼里的光就没暗淡过,进屋后甚至还有些兴奋,就好像自己即将住的不是这小破木屋,而是皇宫。 带她过来之前,戚展白其实是忐忑的,恐她见了这屋子会被吓着,甚至都做好心理准备,接受她反悔的局面,却不曾想到竟是这样的。 左边胸膛柔软下来,像照进了一束光,戚展白眼里也染了笑,抬手捏捏她脸颊,“饿了?” 沈黛“嗯嗯”点头,双眼更亮,歪着脑袋眼巴巴地看着他,像一只等待投喂的雀鸟。 戚展白由不得失笑,点了下她鼻尖,“等着。” 桌上有条鱼,是他早间从湖里捞上来的。旁边还有他拿野兔换来的一袋米,和一篮子豆腐,够一顿晚饭了。 戚展白拎起鱼到岸边清洗。沈黛也颠颠跟了过去,捧着脸蹲在他旁边叽叽喳喳,看着他把盐擦在鱼身上,挂起来风干,脑袋则切了拿回去炖豆腐。 鱼和豆腐且得炖一会儿,小米粥也要慢慢熬。太阳还没下山,趁这时间,戚展白劈了木头,乒乒乓乓修补屋子门窗上的裂缝。 沈黛是真被他这次不辞而别吓到了,他去哪儿,她就跟到哪儿,寸步不离。戚展白心疼她大病初愈,让她进去歇着,她却不肯,牛皮糖一样黏在他身上,叫他举着斧子都不好施展。 他颇为无奈地叹着气:“从前怎的不知,你这么粘人?” “粘人吗?还好吧,我其实还可以再粘人一些的。”说着,沈黛就展臂抱住他劲腰,抬起一只脚圈住他脚踝,八爪鱼似的,用行动将这话贯彻到底。 戚展白笑得前仰后合,连带她也跟着前仰后合,却都乐在其中,谁也没有放手。 夜色悄然降临人间,湖面催开一片星子,屋顶袅袅飘起炊烟,兀自安静成了一幅画。 两人捧着碗坐在里头吃饭,这样就很好,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比窝在桂殿兰宫里终日提心吊胆要好得多。视线稍稍抬起,越过碗沿,沈黛就能看见他也在对自己笑。 那笑里有春和秋,胜过她所见过的所有山川与河流。清粥小菜也因此有了别致的味道,远胜过帝京那些丰盛的美食。 原本废弃的小木屋,忽然变得格外温馨。 但眼下毕竟是冬天,白日有太阳倒还好些,入了夜,四周蛰伏的寒意就张狂了起来。 戚展白皮糙肉厚,不怕这个。 沈黛却有些受不住。 她自幼身体底子就不好,前几日又被那毒/烟熏了一波,还没完全调养过来。戚展白把被子全裹在她身上,又将炉子挪到床边,又握住她僵冷的手不停揉搓取暖,她还是冻得嘴唇发青。 最担心的事,果然还是发生了。 戚展白沉默下来,屋子里静悄悄的,静得有点可怕。 沈黛知道他心里难受,自己也惶惶起来,生怕他说出什么让她回去之类的话,慌忙扯住他衣角摇着头道:“我......我......我没事的......” 抿了抿唇,她鼓起勇气往他臂弯里拱,“你抱抱我吧,你抱着我,我就不冷了。”边说边从他怀里抬起眼望住他,黑白分明的眼瞳里有希冀的光。 戚展白失笑,不愧是她啊,都这时候了,还不忘调/戏他。 但眼下,他能为她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心里暗叹一声,他张开双臂将她连人带被一块抱入怀里,蹭着她茸茸的脑袋,柔声道:“睡吧。” 可是这样,他会冷的啊...... 这不是沈黛乐意看到了,直说的话,他大约也不会听。她枯下眉头,噘着嘴抱怨:“我还是不暖和!”抱住他的胳膊,强行将他一块拽进被窝。 这回,可算是真的同床共枕了。在西凉没能实现的愿望,倒是在这间陋室圆满了。 天寒地冻里,他怀抱的热量透过彼此的衣裳,隐隐传到她肌肤之上,又钻入她血脉当中,火似的直涌到心口上来。虽不是太阳,却比太阳还温暖。 小小方寸间,每一个无关风月的微小动作,都能招惹出彼此一阵悸动的心跳。许多细腻的心思藏匿在里头,不去道破,他们心里都有一本账。 就好比沈黛满心欢喜,身子虽还僵冷着,心窝里却暖洋洋的。 就好比戚展白此刻虽闭着眼,沉着嘴角,一脸矜持,可轰隆的心跳声,以及身体上细微的变化,还是将他心底的滔天巨浪掀到了明面上。 感情到了今天这一步,两人都已经认定了彼此,至死不渝,若戚展白真对她做些什么,沈黛其实是不介意的。左右上辈子,他们就已经是夫妻了。 但戚展白不会,她很清楚。 纵使现在,她已经在他怀中,没过三媒六聘最后一道坎,他便是死也不会碰她一下。这便是有原则的湘东王殿下。他给她的安全感和尊重,无论何时都不会堙灭半分。 沈黛心口又涌起一丝淡淡的暖意。 可是他们或许再也等不到那个婚礼了...... 沉吟了会儿,沈黛抻着脖子,脑袋往他颈窝里拱。戚展白当她是睡得不踏实,想换个姿势,托着她的腰配合她,却听耳边悠悠荡起一阵薰风,“小白,我们成亲吧。” 然后他就听见,自己的心在腔子里狠狠蹦了一下。 这也太突然了。 戚展白睁开眼,不可思议地看着她,“你......” “我没有想一出是一出,我是认真的。”沈黛不待他说完,就很坚决地否认了他的话。 不想解释太多,怕他多心,她小脑袋一点一点凑过去,脸颊贴着他的脸,语气甜蜜,包涵对未来的期盼,“我想嫁给你,一天也不想多等了。” 这本来是他的愿望啊...... 戚展白收紧臂弯拥深她,心里感慨万千。 当初上显国公府提亲时的紧张和成功后的喜悦,而今回想起来,他仍记忆犹新。自那以后的每一天,他无不在盼望夏天和秋天都赶紧过去,冬天快些到来。再开春,他的昭昭就会和满城的花一块,降临他身旁。 而今,他也的确盼来了冬天,却万万想不到,这个冬天竟彻底过不去了。 倘若他能提前预见这些,还不如在西凉多待几日,至少还能借宇文均的手帮他们办一场盛大的婚礼。 “昭昭......”戚展白艰涩地张口,“若是现在成亲,不会有人来祝福我们,没有十里红妆,更没有好看的嫁衣,我们只能......” 越说越心酸了。 她的昭昭,那么好的昭昭,不该就这么嫁人。她当穿着顶顶华贵的嫁衣,在世人艳羡的目光中,在家人的祝福中,风风光光嫁给他,而不是...... 沈黛却满不在意,十里红妆又如何,华贵的嫁衣又这样,哪里比得上他?上辈子她倒是有这些,可结果呢? 她想得很透彻,“我不要这些,我就要你。” 她从他怀里探出脑袋,额头抵着他额头,“小白,你娶我吧,明天就娶我吧。” “我们就做一对隐居的夫妻,在这里住腻了,就换一个地方,将来再生好多好多孩子。我把我们的事编成睡前故事告诉他们,他们再告诉他们的孩子,这样等我们百年之后,大家虽然不知道我们是谁,但会记得我们的故事,还会羡慕我们,多好?” 她还是跟以前一样,想像力一但开了阀,就跟竹筒倒豆般收不住。 戚展白也不打断,侧枕着胳膊含笑听她说话,在她得意忘形蹬开被子的时候,仔细给她盖好。炉子里的火小了,可心还是热乎的。 寒冬腊月里,彼此能这样相互取暖,漫漫长夜也不至于那么难熬。 直到最后沈黛睡去,她脸上也依旧是笑容浅浅的模样,梦里也是对未来的憧憬。 戚展白帮她掖被子,她困得眼睛都睁不开,到底有力气抬起两只手抱住他脖子,含糊地跟他要答案:“你到底娶不娶我?” 戚展白笑着拿下她双手,在嘴边各啄一下,裹在掌心呵暖后,轻轻放回被子里,拂开她额前的碎发,落下一吻。呼吸轻轻落在她额前,暖暖的,很安心。 “睡吧。”他说,自己却在床边坐着,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看了整整一夜。 次日一早,沈黛从美梦中醒来,眼睛还没睁开,手就先伸到旁边探摸。枕头边空空荡荡,连被窝都是冷的。 她的心也蹭地冷了半截。 “小白!” 沈黛一掀被子“噔噔”跑下床,鞋也顾不上穿。 昨日那种失去他的恐惧又涌上来了,一颗心统共就这么点大地方,很快就被严丝合缝地填满,心里装不下,还要从眼睛里“啪嗒啪嗒”往外冒,将梦里的一切美好的悉数敲碎。 就因为不想让她受委屈?不想娶她?他就又一次不辞而别? 沈黛接受不了,呜咽着往门口跑,“小白......” 却不想还没到门边上,戚展白就突然飞奔过来,出现在她面前,手里还拎着昨日晒在太阳底下的半条咸鱼,惊慌地问:“怎么了?” 沈黛看看他,又看看咸鱼,又看看他,叼着指头,呆呆眨巴眨巴眼,“你......没走?” 这可尴尬了。 戚展白明白过来了,提了咸鱼在她眼前晃了晃,打趣她,“我走了,你饿死怎么办?” “哦......” 这蠢犯得有点大,沈黛讪讪地垂了脑袋。 但面子还是要的。 “我还以为你毁了我清白,就翻脸不认账了。”她撅着嘴嘟囔,理直气壮地给自己找原因。 “清白?”戚展白扬眉,两手撑着膝盖,俯身和她平视,明知她在无理取闹,也笑着配合,“天地良心,我可什么都没干。” “我说有就有,你不许狡辩!”眼珠子滴溜一转,沈黛双手叉腰一挺肚子,“否则你儿子不认你,他现在就在里头看着呢!” 边说边把自己平坦如地的小腹拱高给他瞧。 明明是在扯谎,可那小模样一点也不羞愧,好像肚里头真怀了他孩子一样。 戚展白被她逗得哭笑不得,把人搂到怀里好一通搓揉,视线掠过她光/裸的脚,心蓦地一沉。 沈黛还摇着他的手,在追问他成亲的事,他没说话,将人一把打横抱起,去到床边轻手轻脚地放下,两手包住她的脚,帮她揉捏取暖。 “昨夜的话,你还没回我呢!你到底娶不娶我啊?”沈黛没了耐心,缩回脚,竖起柳眉威胁道,“你若是不肯娶我,就叫我这么冻死算了!”低头瞥了眼自己肚子,又道,“让你儿子看着,他爹有多坏!” 戚展白去捉她的脚,她还蹬着小腿哼哼唧唧不让碰。 从前是他求着想娶,她不屑一顾,眼下竟还调了个个儿? 戚展白无奈地摇摇头,在她挣扎下强自揽住她的腰,隔着衣裳狠狠亲了下她平坦的小腹,哑声道:“那就让他看着吧。” 沈黛还没从他突然逾矩的热情里回过味来,他已转身离开。 什么意思? 他是真打算翻脸不认账了!还没真吃到嘴里,他就这样了? 沈黛仿佛五雷轰顶般,呆怔在了原地。莫大的悲伤席卷上来,气都续不上来了,她扶着床沿,垂着脑袋,人有些支撑不住,摇摇欲坠。 却也就在这时候,戚展白折回来了,囫囵往她手里塞了什么。 沈黛就瞧见一片红,正准备细看,人忽然被他抱起,横躺在了床上。她还没反应过来,小腹再次沦陷。若说刚才只是蜻蜓点水,眼下便是江海决堤之势,隔着衣裳,热情依旧难挡。 她由不得吟哦了一声,本能地抱住他脑袋,手指穿过他墨黑的发,指尖还捏着方才他塞过来的东西,触感柔软滑腻,像是衣裳。 红色的......衣裳? 沈黛隐约猜到了什么,心里蹭地炸开一朵烟花,屏住呼吸,迫不及待睁开眼去看。 戚展白却像是知道了一般,故意抬起头,挡住她视线。 沈黛探着脑袋推他,急道:“别闹!” 戚展白偏不,猩红的眼眸里满是恶劣的笑,报复似的低头含住她的唇,将她所有挣扎都融化在自己绵绵无尽的爱意里。 待她快被溺得昏头转向时,他才将她从床上抱起,坐到自己腿上,在她的浮想联翩中,将手里嫣红的嫁衣捧给她,“让儿子看着,他爹娘要成亲了。” 很寻常的一件嫁衣,花样和绣工还不及皇城里头宫人的衣裙,沈黛却禁不住湿了泪眶,“你从哪里弄来的?” 戚展白笑着抹去她眼睛渗出的晶莹,柔声道:“我连夜上山打猎,拿野兔子去集市上换的。跟着我已经够委屈你的了,怎的能让你出嫁,还不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他说得云淡风轻,里头的心酸,沈黛却是知道的。 眼下是冬天,那些圆毛畜牲都在冬眠,哪里那么好打猎?要换这么一整套嫁衣,还有绣鞋和胭脂,他怕是一整夜都没合过眼吧,忙完这个还要给她做吃的。 怪道被窝都是冷的...... 其实沦落到这地步,她也不奢望能穿红着绿地出嫁,两人能简单走完形式,磕满那三个头,她就已经很足意了。 可他不愿意。 无论落魄到何种地步,他总是会尽全力,把自己最好的一切都毫无保留地拱手送给她。 沈黛心里越发不是滋味,泪珠儿滴到嫁衣上了,她“哎呀”一声,忙不迭抬手去擦。 从前摔碎个御赐的玉镯都懒得抬一下眼皮的千金大小姐,现在为了一件普通嫁衣哭得撞了气,扯着他衣袖,指着上头的泪斑,心疼得手都抖了,“怎么办呀!” 戚展白心里越发无奈,也越发绵软,吻着她的泪珠一顿好哄:“没事的,一洗就没了。” “那会不会洗不干净?” “不会的,一滴眼泪而已,也不是别的。” “万一呢!”沈黛深吸一口气,面不改色心不跳地道,“我的眼泪可不是一般的眼泪!” 戚展白:“......” 所以人执拗起来是真没办法。 饭也没法做了,他只能先牵了她的手,带她去湖边领教水和皂角的神奇威力。在她灼灼目光的注视下,他也不敢搓得太用力,洗一小滴泪渍,比打一场战还累。 要成亲了,自然还有许多事要做。 譬如屋子还得再翻修一遍,被褥什么的也得换成喜庆一点的。 吃完饭,两人就各自忙活开。戚展白忙着拿捞上来的鱼去集市换各种龙凤喜烛等必需品,沈黛也没闲着,摘了不少野花来装点新房。两人自食其力,让原本破旧的陋居又焕然一新。 人也得收拾一下。 戚展白弄来了全新的浴桶,放在屋子墙角,前头挂一面帘子,他们便有了个简单的浴房。 沈黛帮戚展白刮胡髭,戚展白帮她盥长发,见她在镜子前美美地打扮自己,又心血来潮地抬指点着胭脂,在她额上画了一朵海棠。 比之前在碎叶城画的那朵还美。 等一切都收拾停当,月亮也升了起来,刚好是满月。 圆圆满满悬在山巅上,像是月老给他们的祝福,看着就满心欢喜。 两人索性将木桌搬到湖前,没有礼官的指引和亲朋好友围观,他们反而更加轻松。对着星辰明月、高山流水,和天上的神祇,虔诚地磕满三个头,在彼此缠绵的眼波中,喝完交杯酒。 有一种爱情,无需说出口,无需繁文缛节,更无需旁人来证明,日月见证,大邺的河山见证,彼此的心见证。 大约是一切都进行得太顺利,沈黛直觉想在做梦,“我们......已经是夫妻了?” 戚展白有些昏昏然,但比她要好许多,至少是知道自己美梦已经成功。虽然......还差一点点。 眼珠子在眶里乱窜,终于能光明正大看自己新娘子了,他却不敢了,咳嗽一声,把手心的汗偷偷蹭到衣裳上,“外头冷,我们......我们回屋吧。” 回屋做什么?沈黛可太清楚了,明明早间还盼着的,这会子真要上战场了,人却怂了。想起待会儿会发生的事,身上就跟点了火一样,心跳疯狂而剧烈。 但不能露怯。 她假装什么也不治,若无其事地“唔”了声,牵了他的手随他回去,端端正正坐在床上。 戚展白坐得比她还板正,她坐床头,他就坐床尾,板着张脸,背挺得跟杆/枪似的。明明早间还压着她,一副要吃人的模样...... 他不说话,沈黛也不好说话,两人就这么干坐着。月亮已经偏西,龙凤喜烛都烧了大半,他们还这么坐着,连话都不说一句。 再这么下去,怕是要耗到天亮了。 旁人洞房花烛夜,都是鸳鸯戏水,共赴巫山云雨;她的洞房花烛夜就是两人一块对着两支蜡烛干瞪眼? 这也太荒唐了! 沈黛最先受不住,深吸一口气,抖着小手去拉他袖子,却不妨半道上正好撞见戚展白递过来的手,比她抖得还厉害。 目光刹那交汇,两人都愣了一下。 沈黛脸上“唰”的涨红,慌忙垂了脑袋,缩回手,支吾着解释,“我......我不是......唔。” 话还没说完,手就被拉了回去。人跟着倾靠过来,在她茫然无措间,将她压进了一个盼望已久的旖旎梦乡。 炽热的唇瓣贴上来,沈黛能感觉到,他唇间还带着生涩的颤抖,像是春日枝头初尝甘露的花骨朵。她不禁有些想笑,怎闹得跟他被撷香一般? 她由不得起了玩心,大胆地捉了他的手,从他熟悉的领域,缓缓停靠在他未知的地方。那里玉山挺立,山形巍峨,山体却是柔软的,云雾一般,能勾起人脑海中一阵电闪雷鸣。 戚展白被击得三魂七魄都散了一散,想挪开手又留恋着舍不得,彷徨之余,唇下渐渐碾起了狠力,却还是矜持着,在她耳边隐忍地喘息,“可以吗?” 手却是已经迫不及待地跟她衣上的系带打得不可开交。 要不是眼下这燥热的气氛,沈黛怕是已经捧腹大笑,这家伙啊,都成亲了,还一副口不对心的模样。当下她也不说话,只越发紧地拥住他,将自己送上去。 混沌间,她能听见细碎的簌簌声,花开似的美好。 也能听见,那衣带在他暴力又紧张的动作下,很轻地,“噔”声系成了死结...... 挣了挣,还挣不开。 沈黛:“......” 戚展白:“......” 两人干瞪着眼,才消散的尴尬气氛又蔓延上来了,龙凤喜烛上的烛焰摇了几摇,在昏暗中画出一个无情的嘲笑。 “这、这不是你买的衣裳吗?”沈黛咬着下唇,想伸手帮忙,却又实在不好意思,忽闪着眼睫努力避开他的视线。 “我买的,不代表我会脱啊。”戚展白磨着牙,死死盯着那个结,肖想的一切明明近在眼前,却偏偏...... 沈黛歪着脑袋“哦”了声,半掀起眼皮,到这节骨眼,还不忘逗他,“那也就是说,咱们大邺朝战无不胜的战神,败在一个死结上了?” 戚展白:“......” 空气有一瞬凝滞,烛火摇得更加风骚了。 在那片错乱的光影中,沈黛看见伟大的战神殿下眉梢抽了抽,也听见这位刚正不阿的齐楚君子,咬着牙,暗暗骂出了人生中第一句粗鄙之言。 作者有话要说: 看把孩子急的╮(╯▽╰)╭ 第54章 然而, 英勇神武的战神殿下会被死结困住一下子,但不会被困住一辈子。 衣带虽然解不开,但他可以撕开。 清脆的裂帛声扯碎了屋内的静谧, 沈黛“哎呀”一声, 枯着眉头心疼不已,推开他想去瞧衣裳上的破口, 却不妨被他攫住双手,又压回到了这人间极致的红绡软丈之中。 肩头被风吹得有点凉,沈黛也无需去躲, 自有温热滑过她脖颈,暖意涓涓, 伴着轻微的咬噬感。软硬交叠,激起声声低/吟, 很快,她就把衣裳什么的苦恼抛之于脑后,倾心去拥抱这幸福的眩晕感。 烛火幽幽,虽算不得明亮,但足以照清楚两人的面容。 沈黛毕竟是姑娘家, 第一次做这事,难免会不好意思,尤其不敢直视他的眼, 只闭着眼, 紧张地攀住他的肩。 但又实在舍不得, 偷偷睁开一小道缝,她喜欢看他埋首玉山、留恋于山巅之上的红梅傲雪;也喜欢他抛下所有矜持,抿着她的耳垂,无法自拔地唤她“昭昭”, 声音沙哑又缠绵; 最喜欢看的,还是他那双清冷无欲的眉眼,因她而染上痴迷的红,像是灌满了天上人间最浓烈的酒,让她真切地感觉到,这一刻,他是在她着迷。 他的热情,像是海水倒灌般汹涌而温柔,沈黛在淋漓的浪花中逐渐放松下来。 她从来大胆,等适应眼下的状况后,也学着开始回应他。 有些事无需人引导,他倾覆过来,她便像青萝般,顺其自然地紧紧攀附住他,花瓣样的粉腮若即若离地摩挲他脸颊,绛唇点珠,纤手挑弄飞梭。 .............................................. 戚展白情不自禁,满足地喟叹。 他的昭昭,果然不一样,够大胆、够聪慧、也够撩人。无论何时何地,她总能给他带来新奇的感受,让他欲罢不能。 .............................................. 那一刻魂飞魄散,案头巨烛的灯芯“砰”地爆了下烛花,屋内光线变得朦胧而迷离,像是跌入了一个旖旎的梦。 曾经未能实现的圆满,经历了两世,终于在此刻得偿所愿。 ............................................. 漫漫冬夜,老木床还在苟延残喘,青丝一重又一重,顺着二人泛红的肩头滑落,泼墨般垂绕在枕边,游弋进两人紧扣的十指间,不断纠结缠绕,渐渐分不清彼此。 夜里下了一场好大的雪,今冬的第一场大雪。 起初只是零星几点雪粒子,微不可见,“沙沙”打在轩窗的大红囍字上,仿佛孩子在扬沙。 忽而寒风加骤,暴雪如痴如狂,呼啸着卷携过湖边。雪花拍打在花木上,排山倒海般,纤柔的枝干很快招架不住,在风雪中簌簌地摇晃,努力坚持了会儿,终于是无力地垂软了枝桠,随着风雪一块摇荡。 唯有湖边的小木屋,丝毫不受外间风雪侵扰。 炉子里的火早已堙灭,屋内却依旧温暖如春。从老木床到浴桶,从浴桶回到木床,水渍的轨迹暧昧。红绡帐落,暗香氤氲,莺啼婉转不绝于耳,直至次日鸡鸣平旦时分,方才将歇。 * 一夜没节制的胡闹,其直接结果就是—— 沈黛第二天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用被子将自己裹得像只毛虫,呜呜咽咽哭成了泪人,并且开始“穿衣不认人”,指着罪魁祸首的鼻子就控诉不已。 “你说你是不是故意的,一点也不知道怜香惜玉,疼死我了!呜呜呜......我要跟你和离!呜呜呜......” 哭累了,她从被子里探出脑袋,“啊”地张开小嘴。 戚展白舀一勺肉糜粥,喂到她嘴里。 她心安理得地“嗷呜”一口吃下去,力气恢复了,她又开始哼哼唧唧,指责他没良心。 戚展白被她逗得哭笑不得,喂完粥,连人带被将她抱入怀中,惩罚似的轻轻揉捏她挺翘的鼻尖,“现在知道疼,来怪我了?昨晚是哪个小混蛋,非缠着,死活我不肯放?嗯?” 小混蛋心虚了一小会儿。 但也真的只有一小会儿,她就从被子里伸出两只藕臂,抱住他脖子,理直气壮地说道:“对!就是你这个大混蛋。非纠缠着我不放,我说不要了你还来,累死我了。” 说着,她还耷拉着秀眉,拍着胸脯很应景地吁出一口气,呼,可真是累死她了呢。 戚展白禁不住纵声而笑,胸膛闷闷发震,“你啊......” 论起不讲理,倘若这丫头称第二,天底下就没人敢说自己是第一。 可偏偏,就是这副不讲理的霸道小模样,着实娇憨可爱,正好入了他的心。他总想看看她还能无法无天到什么地步,也喜欢纵着她这样。看她欢喜看她笑,是他人生一大乐事。 大不了,她把天捅个窟窿,他再把天补上就是了。 昨夜说是她纠缠,他自己又何尝不是乐在其中呢?甚至还有意引导她给自己投怀送抱。只怕小丫头到现在还都没发现,自己其实是着了他的道。 从前,他没尝过风月里头的滋味,对男女之事无甚感觉。混居军营的时候,倒是常听人说起那些荤事,也见多了将士们从生死一线中回来后,是如何发泄的。可他都只做耳旁风,无甚感觉,更未生出过任何绮念。 放纵自己的欲/望,那是野兽的行径,他素来不齿,是以更加约束自己。 直到昨日亲身经历过以后,他才知“乐不思蜀”、“食髓知味”......这些并非空谈。他再洁身自好,也只是红尘俗世里的一个凡人,耽于美色,不思悔改,甚至也不想悔改。 有什么好改的? 为了她,他愿意做个大俗人。 “你怎么不说话呀?昨晚是不是你缠的我?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见他不说话,沈黛有些急了,不住撼着他的胳膊。 戚展白哼笑,不愧是他的昭昭,成不成亲都是这样,不把自己的面子挣足了,永远不会罢休。 抬手帮她撩开额前散乱的碎发,他摩挲着她柔软的面颊,笑而不语,眼里似碾碎了一汪星河。 沈黛急了,抱着他的脖子好一顿撒娇,他才懒洋洋地“嗯”了一声,“是我不懂怜香惜玉,缠着昭昭不肯罢休,累着自己,也累着了昭昭。” 这话的确是顺着她的意思说的,可怎么听着还是怪怪的? 沈黛松了手,娇嗔地剜他一眼,算是把这事翻篇了。 她正扭头四处找自己的衣裳,却见他低下头,凑到她耳边,指尖勾撩着她滑腻的下巴,似笑非笑地说:“昨晚是挺累的,一个昭昭,比十万大军还耗力气。” 赤/裸/裸的调/戏! 才刚成亲一日,他、他他怎么就成这样了? 沈黛蹭地红了脸。 他视线还在自己脸上游移,好似浑圆的指尖,所过之处,肌肤热辣成片。沈黛再也禁不住,乱拳捶他。戚展白也任由她捶,只抱着她,低低地笑。 待到她捶累了,他才捉了她的手,放在嘴边揉搓呵气,“起来收拾一下吧,外边下雪了,我带你去看看。” “下雪了!你怎么不早说啊?” 沈黛一下来了精神,从床上蹦起,什么痛啊疼啊的立马都去了爪哇国。她拿了衣服正要换,见戚展白还在旁边站着,下意识提醒他:“我要换衣服了。” 戚展白“嗯”声点了下头,没走,两手交换了个方向,继续抱在胸前,就这么一瞬不瞬地看她。 像是在说:“你换吧,反正昨晚该看的、不该看的,我都已经看过了。”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是吧...... “哎呀,你、你你这人怎么这样啊!” 沈黛羞得两只耳朵都红了,捏着拳头去捶他,反被他朗声大笑着抱入怀中好一顿搓揉。闹得快没力气了,戚展白才在她绯红的小脸上啄了口:“换吧,我去给你拿手拢和毡帽。” 还有手拢和毡帽? 沈黛不禁两眼放光。 她这次出来得匆忙,什么行李也没有拿。衣裳什么的,还都是戚展白现给她买的。眼下正值冬天,转眼就快过年了,原本觉得现在这情况,有的吃有的穿,还有炉子烤火,她已经很知足。 可这家伙总能万事想在她前头,给她带来不同的惊喜。 手拢和毡帽都是他拿野兔子的皮毛做的。 没想到战神殿下已经全能到,连女红都得心应手。做工和样式虽不能和从前在家里用的相比,沈黛却欢喜异常,左看右看,怎么也看不够,高高举起来,“你帮我戴!” 戚展白含笑道:“好。” 他接过帽子,要往她头上扣,见她把发髻换成了妇人髻,心底由不得一软,将帽子小心戴在她头上。 茸茸的兔毛簇拥着她双颊,显得她的面容更加纤小可爱,双眸晶莹如星,戚展白情不自禁捧起她脸颊,啄了一口,“走吧,夫人。” 沈黛叫他这声“夫人”唤得心神荡漾,胆子也肥了起来,摇着他的手,娇滴滴道:“我腿还疼着呢,走不动。” 戚展白挑眉“哦”了声,不信。 方才是谁听见下雪,一蹦三尺高的? 但沈黛总有办法治他,腻在他耳边柔柔地唤了句:“夫君——” 戚展白就投降了。 “你啊!”他甚是无奈地戳了下她额头,自己嘴角却是扬着的,转身蹲下来,双手向后翘起,招了招,“上来吧。” 沈黛得逞地咧开嘴,憋了股劲儿,一下蹦到他背上,在他脸颊留了个香软的嘴印子。 戚展白“嗬”了声,“还说自己疼呢?”手上却端紧了,扭过头来也要亲她。 沈黛抻着脖子躲开,“回来再给你亲,不然你半道把我丢下了可怎么好?” 把她丢下?他把自己丢了,都不能把她给丢了!这丫头明明知道这理,还故意吊着他。 戚展白恨恨地暗“哼”一声,“行!”凑过去暧昧道,“回来好好亲。” 沈黛瞬间有种腿疼的感觉,嗔他一眼,哼哼唧唧伏在他肩上,到底是没说什么。 出了屋子,就是冰雪做成的琉璃世界。花木仿佛一夜间凋敝,从近处的湖水到远方的群山,一切都覆上了白皑皑的雪,天地寂静,就只剩他们,和两道深浅不一的足迹。 此情此景,沈黛不禁想起《江雪》那首藏头诗: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千万孤独。 心里该是有多大的怅惘,才会把这“孤独”二字藏得这么深? 戚展白似乎也想到了这个,仰头望着远处的雪,眼眸深沉。 那个方向,是帝京。 他们再也回不去的帝京。 也是那个九五至尊、他的亲生父亲所在的帝京。 对于那个人,他心里应当是恨的,但若说完全没有旁的感情,那也是不能够的,毕竟是血脉连着心。他大概也很想亲自问一问,这些年,他是否真正后悔过吧?可是现在都不能够了...... 一直沉溺在这些无望期盼里头可不是什么好事。沈黛忙岔开话题,“快过年了,咱们想法子弄些炮仗过来,好好热闹一下,怎么样?年货也得赶紧置办起来,再晚些,那些圆毛畜牲可就全去冬眠了。” 四下逡巡一番,她又指了指屋子旁边一块空地,“凤澜郡主给了我一些海棠种子,是花神祝福过的。等来年开春,你把这块地收拾一下,我就把种子种在这儿。等以后海棠树长高了,咱们就可以领着孩子在树底下纳荫了。” 戚展白“噗嗤”笑出声,挑眉觑她,“你如今使唤我,是越来越顺手了?自己要在这儿种花,为何不自己收拾?” “哎呀,我这不是腿疼吗!”沈黛抱着他脖子摇了摇。面对他,她总是理直气壮。 可戚展白不接茬儿,眯着眼,疑惑地“嘶”了声,“你这什么腿,这么金贵?能疼这么久?” “还不是因为我家夫君英勇神武啊。”沈黛狡黠地眨着眼,怼得他猝不及防。 戚展白一下竟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 她趁机笑嘻嘻地腻上来,在他耳边呵气如兰,“所以你帮我收拾一下,好不好嘛?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 戚展白任由她摇,眼底漫着笑,有些不甘地应下,“好。”不等她高兴,又来了句,“那你现在再让我英勇神武一回。”话音未落,他就学着她,没皮没脸地扭过头,要亲她。 “啊——不要不要!” 沈黛惊叫着躲闪,从戚展白背上下来,见他还不依不饶地追着自己,忙弯腰捡了把雪团丢过去。 戚展白也不示弱,随手还了她一记,百步穿杨的本领,却没一次真正砸中她。 二人闹得正欢,笑声荡出十里远,扫尽所有孤寂。 雪球乱窜间,一双足迹慢慢逶迤过来,身影逐渐清晰。 沈黛没收住手,丢了个雪球过去,不偏不倚,正好砸中来人的面额。 雪团子破碎成沫,顺着他面颊滑落,露出一张熟悉的脸,竟是关山越。 两人瞬间都收了笑。 不愧是湘东王府出来的人,他们都这么小心了,他竟还能追踪至此。 “可是戚老太太让你过来找我们的?”沈黛警觉起来,两三步跑到戚展白面前,张开双臂,护犊子一样把他挡在身后,“你回去告诉她,这世上已经没有湘东王再保她戚家了,让她死了这条心吧!” “呃......”关山越唇瓣翕动,攥紧手,欲言又止。 毕竟是多年出生入死的主仆关系,戚展白一眼就瞧出他的异样,心底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扫了眼方才自己流连的方向,蹙眉沉声问:“可是帝京出了什么事?” 关山越有些难以启齿,磨了磨后槽牙,一撩衣裳下摆跪下,深深叩首,“大皇子谋逆,现已掌控整座帝京,挟天子以令诸侯,将您和沈大人都打为叛臣,欲兴兵围剿。还、还......” 余光觑向沈黛,他一咬牙,艰难道:“还抓走了沈姑娘的母亲。” 作者有话要说: 四修 早来的吃肉,晚来的喝汤,现在来的就只能舔碗了╮(╯▽╰)╭ 第55章 晴天霹雳是何种滋味? 沈黛这回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 她从心到身都禁不住晃了晃, 仰目,正瞧见远处的天色。碧空叫日影洗涤得湛蓝,瞧不见一丝云彩, 好似一汪深潭静水, 直要把人溺亡其中。 关山越的声音还在耳边,出口的每一个字她都听得分明清楚, 可串在一起就不明白了。 母亲落到苏含章手里了?怎么会这样?她现下如何?苏含章可有对她用刑?上回秦济楚朝她喷的毒/烟,会不会也被苏含章拿来对付母亲? 母亲身子这么弱,如何挺得过去! 无数问题在脑海纠结盘旋, 犹如数十架风车同时架在耳边“嗡嗡”,沈黛一阵心慌气短, 双眼发黑,不得不伸手扶住戚展白胳膊。 他的手也随之轻柔地覆在了过来, 语气带着焦急,不住唤她,“昭昭!昭昭!” 声音传过来,空空的,仿佛同她隔着一个透明的琉璃罩子。 沈黛极力去听, 也努力启唇,想说:“无事的。”头却越发昏沉,神志从万丈悬崖上纵身跃下, “砰”地摔入无尽黑暗之中, 很快她便万事不知了。 * 酉时刚过, 天又下起雪粒子,“沙沙”打在瓦片上。不消多久,远近的屋檐就都覆上了一层深浅不一的素白,仿佛面粉不均匀地洒在上头。 沈黛被这落雪声吵醒, 紧了紧眼皮,缓缓睁开。 眼前是一线模糊的光,光晕尽头床幔低垂,针脚繁复的海棠绣纹在帐顶潋滟,指尖触及的是柔软温暖的被衾。 一张圆脸探过来,双目通红肿胀,却格外欢喜地道:“姑娘,您终于醒了!” “春......纤?” 沈黛惘惘的,四下细看了遍,发现自己竟又回到了秦府。意识逐渐归位,关山越的话也随之一并灌入耳房,她心头一阵绞痛。 春纤扶她坐起,往她背后塞了一个引枕,正要收回手去给她端茶,沈黛忽地抓住了她的腕子,“小白......王爷呢?还有母亲,到底怎么一回事?” 春纤知她心中焦急,短短几日发生了太多事情,大邺的天都要变了,她一时也不知该从何说起,只能先安慰她:“姑娘切莫激动,老爷和世子爷已经动身回京,有他们两个在,夫人一定能逢凶化吉的。” 沈黛听了这个,这才稍稍吁出一口气,松开了手。 春纤见她双手还僵冷着,起身拿了个错金铜手炉给她暖着,“王爷现还在大堂跟关侍卫议事,一会儿就过来瞧姑娘。” “议事......”沈黛喃喃着,想起那句“挟天子以令诸侯”,一时间心乱如麻。 苏含章此举,看似疯狂,但倘若站在他的立场,这也是他唯一的出路。 二十年前的宫廷秘辛败露,以苏含章多疑的性子,定是觉得,戚展白会想方设法将这事公之于众,拿回自己应有的一切。与其坐以待毙,等别戚展白来抢走他的一切,不如先下手为强,夺了这天下,到时史书上要如何记载,全都是他一人说了算。 尤其当戚展白还是当世唯一一个才华不逊于他之人的时候,苏含章必然会更加谨慎,下手也会更加不留情面。 只怕眼下外头的局势,已经不只是关山越说的“将王爷和沈大人打为叛臣”那么简单。 沈黛由不得攥紧被子,柔软的绸缎在她指间扭曲。满屋都是佛手柑的暖香,同母亲身上的异样,尤其能抚恤心脏有亏之人,眼下却如同一把柔软的刀,直直捅进她心门。 春纤心疼地唤了声:“姑娘......”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沈黛不忍叫她担心,扯了个笑,“我无事的。”眉间却还愁云紧锁。 屋内一片悄寂,唯有屋子中央一盆炭火“哔剥”有声。 有风拂来,门外传来一阵蠹蠹的脚步声。 春纤声音含着惊喜,“定是王爷来看姑娘了。” 说话她便起身去开门,自己安静退了出去。 一个挺拔如松的身影缓缓走来,在屏风前站定。侧脸轮廓起伏鲜明,坚毅如凿,又叫屏风上的万里江山图透映,更添几分水墨线条般的俊秀雅致。 沈黛望着,便不自觉红了眼眶,起伏不定的心也终于有了归处。 “小白,你怎么不过来啊......”她忍着哭腔,孩子般稚气地朝他张开双臂,声音里犹带着一缕娇软的残余泣音。也唯有在他面前,她才会放任自己流露出如此脆弱的一面。 戚展白原只是想隔着屏风瞧一眼她醒了没有,不舍得打扰。听见这声,他心底由不得牵扯了下,脚步先于意识就迈过去,几步来到床边坐下,极小心地将沈黛抱入怀中。 “昭昭莫怕,我在这儿,我在这儿。”他柔声哄着,一面轻拍她后背,落手极轻,也笨拙至极,“我今日......”抿抿唇角,他欲言又止。 沈黛何等聪慧,方才他久久不肯绕过屏风来见自己,她就已经猜到几分。 双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裳,她仰起一双泪痕交错的面庞,双眸含泪地凝视着他,“可是外头局势太过凶险,你决定亲自出征了?” 圈在她腰际的一只手轻轻颤抖了下,显然是被她说中了。 “什么时候?” “今夜便走。” 沈黛眼睫一颤,“这么快?” 戚展白沉吟了下,艰涩地开口:“苏含章掌控了举国所有兵力,大约再有三日,就会将我们完全围困,而我手上的兵,远远不够。” 仅是这一点拨,沈黛便立刻了然于心。 兵马不足,就得去借。而眼下最适宜合作、也是离他们最近的帮手,只有西凉。趁夜赶路过去,凭戚展白和宇文均的交情,三日之内反攻,不是没有可能。 果然还是逃不过啊,纵使他们已经决定隐居山林,再不问世事,可总有外力不断袭来,浪头一重高过一重,叫他们不得安心。 其实她是知道的,他不可能真正做到两耳不闻窗外事。 即便远离帝京,远离西境,回归山野,戚展白还是戚展白,他对脚下这片土地的热爱,永远不会因为自己的身世和亲人的背叛而削减半分。 无论何时何地何种境遇,只要大邺有难,只要他还有一口力气,他都会是第一个站出来的人。 可是这回,又岂是同他之前几次出征一样? 沈黛咬住下唇,视线落至他腰间的佩剑。 精铁锻打成的宝剑,削铁如泥,乃当初戚展白初次领兵西征凯旋之际,那个二十年前抛弃他的人,亲手赠予他的。而他亦用这柄宝剑,帮那人守了数年河山。 曾经,在显国公府的正堂,她和戚展白用这把剑各自划破自己的手,以血起誓,此生再不分离。 几日前在秦府的正堂,也是用这把剑,戚展白割血立志,与戚家、与苏氏江山彻底断绝关系,便将它和自己的过去一并舍弃。 可是而今风云巨变,他又不得不重新拾回那人赐给他的这柄宝剑,做回他的湘东王,与她分离,去帝京救那个二十年前弃他不顾的父亲。 一切,就仿佛命运的捉弄一般。 当真讽刺。 沈黛阂眸,长长一叹,纤浓卷翘的眼睫在烛光中簌簌轻颤。 戚展白心口像是被挠了下,感情至斯,他又岂会瞧不出她心中为他鸣的不甘? 笑了下,他捧起她的脸轻哄:“莫要多心,我不是去救他,我只是去同当年之事做个最后了断,去救你的家人,也是我的家人。” 沈黛心弦波动,去救她的家人,也是他的家人。二十年前的事,沈家多少也脱不开干系,可他竟一点也不介意,还肯视他们为家人,不顾一切地去救他们...... 她鼻头微微泛酸,心绪起伏间,泪水已湿了眼眶。 戚展白拥着她,轻轻帮她拭泪,目光专注而温柔,“在柳州等我,乖乖的,我一定早去早回,将你母亲救出,同你一块过年。” “咱们大邺好山好水,那东海的浩瀚,西蜀的险峻,滇南的旖旎,还有江南的杏花烟雨,你都没见过。等我回来,我带你游历四海,再找一个你喜欢的地方,我给你盖一座天底下最美的小院子。咱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只有我们两个人,谁也不能打扰,好不好?” 沈黛哽咽了,亦紧紧抱住他脖颈,用尽全身力气,颤声道:“好......” 觉得这声回应还不够,她握住他那只犹带剑痕的手,慢慢送到自己唇边,在伤口上虔诚而轻柔地亲了一口,又将他掌心贴在自己一侧面颊上,阂眸轻轻磨蹭。最后,她顺着他的手臂,勾住他脖子,仰头送上自己的唇。 戚展白闭上双眼,心满意足地沉浸在她的柔软和热情中,全身的触感都集中到了一处,随她唇瓣游移。分别在即,眼下能多一刻缱绻,他都甘愿为此付出一切。 臂弯猛地一带,他将她压在了自己和床榻之间。发簪从她头上松脱,长发散开,泼墨般铺满枕上绣着的连理枝纹。 炭火盆忽地爆开细微的“哔剥”声,火光暖融融,隔绝了屋外风雪交加的严寒。 “小白。”沈黛忽然翻身,跨坐在他腹上。 外衣滑落,香肩胜雪,肩头点着轻俏的红。满头青丝,乌鸦鸦堆在玉颈之侧。颈上的带子松了,绣着蝶恋花的月白色抱腹堪堪吊在峰顶,犹抱琵琶半遮面般,朦胧而美好。 戚展白顺从地由她坐着,双手搭在她腰肢,指尖勾住她抱腹一角,细细摩挲,鼻腔里含混地应了声,“嗯?” “小白......”沈黛也不说其他,只娇声唤他,俯下身来,红唇嗡哝着贴上他喉结。 戚展白情不自禁吞咽了下,微微扬起头,玉指穿过她乌发,嗓音沙哑,低声回应:“我在......” 沈黛忽然停住,重新坐起身。 外间雪霁,云散了,一缕一缕晚霞自天际幻化而来,水面涟漪一般,细细碎碎的浮漾开来。雪后骤晴的天空便成了散开的五色锦缎,霎时间流光溢彩。 她在那片光彩流离的暮色中缓缓睁开眼,居高临下地望住他,“那日在秦济楚的别院,大火里,你同我说,我若有不测,你绝不独活。如今临别在即,我也将这话原封不动地说还给你。” “你的命是我的,我不允许你有任何闪失。你生,我便生;你若去了,我必亲自为你报仇,然后追随你而去。” 说到这里,她微微一笑,“黄泉碧落,我们夫妻二人,都要在一起。” 双眸熠熠生辉,宛如收敛了无尽星辰,美得惊心动魄。 戚展白心跳漏了一拍,方才在前厅,面对那么危险的局势,他都能镇定自若,此刻眼眶却忍不住发热,像是被她的话烫着了似的。 忽而一个翻身,他将她压回身下,沉身入港,在她软而媚的低吟声中,一字一顿地回答:“昭昭所愿,我戚展白定无所不从!” * 算起来,这当是两人坦诚心迹后,第一次分开这么久。 别后的日子索然无趣,柳州也彻底进入了冬季,雪花一日大过一日,举目远眺,到处一片素白压城。 沈黛向来不是一个能静得下心来的人。从前在家中,便是到了天寒地冻之时,她也会同哥哥一块到院子里打雪仗。非等到母亲发火,她才会意犹未尽地回屋里待着。 可眼下,她竟能挨得住,终日窝在屋里看书,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偶尔收到戚展白写给她的信,她才会一展笑颜。 年关在即,春纤和春信为了让沈黛分心,拉上她一块,围着薰笼剪窗花。 “雪藻刚刚送来的消息,说王爷这回借兵很顺利,前两日接连攻下三城,老爷他们也已救出了夫人,现在他们成功会师,已经一块剑指帝京城了!” 春信说得热血沸腾,高举剪子直指帝京方向。 “哎呀危险!” 春纤一把将她的手打落,剜她一眼,自己也感慨万千,“雪藻也聪慧,知道这时候该投靠谁,最近他在王爷身边帮忙,定也学了不少东西,日后说不定也能混上个参将之类的。” 沈黛笑而不语。 参将什么的,她不敢说,但也确实要感谢雪藻。他的倒戈,的确帮了他们很大的忙。否则凭他们对苏含章的了解,恐也难这么快将他逼迫至此。 壶里头的茶水干了,春信起身去厨房续。春纤恐她把茶壶打翻,也起身跟了过去。 屋里只剩沈黛一人,坐在日影斜晖里。 金色的夕光长长铺陈在外间的积雪上,碎开千万点跳动的光,像孩童在打水漂。沈黛不禁想起小木屋那日,戚展白背着她走在湖边,有恍若隔世之感。 倘若时间能永远定格在当时,那该多好? 剪子不慎裁到了手,她惊呼一声,将受伤的指尖含在嘴里,低头瞧手上的窗花。血没滴上去,她松了口气,抬袖抚了抚。 她从前没做过这个,这两日才跟春信现学的。因着过年,旁人大多爱剪些喜庆的花样,譬如福字什么的,她学会后,就爱剪戚展白的小像。 起初,她怎么剪也剪不好,不是鼻子歪了,就是眼睛斜了,完全没有他半点神/韵。现在练习多了,技艺倒是精进不少,剪完一个模子拿给春纤她们瞧,她们一眼就能认出来。而今积累起来,已经有小十来幅了。 就是不知道,她要积累到几幅,才能换回一个真正的他。 应当快了吧,照他目前的速度,过年前凯旋,也不是不可能。 沈黛心中涌起一阵希冀,取来一个雕海棠浮纹的木匣,将这幅小像也放进去。 “快回来吧,小白。”她心里默念着,嘴里也不禁说出了声。 “沈姑娘如今的手艺,的确是精进不少。” 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沈黛回头,见锦瑟一手扶着门框,一手端着茶点,小心翼翼地摸索进门,“方才在屋外遇见春信她二人,她们还有旁的事要做,我便代替她们将这东西送来,姑娘介意吗?” “怎会?”沈黛莞尔,起身去接漆盘。 “该是我们谢谢夫人才是,上回若没有夫人帮忙,我和王爷,还有爹爹他们都要遭那秦济楚暗算。还有这次,若不是夫人接纳,恐怕我要领着我那两个丫头露宿街头了。” 见锦瑟行动困难,沈黛习惯性地要去扶她,手心擦过漆盘的边沿,有种奇异的黏腻感,抬起一看,心顿时在腔子里狠狠一蹦。 血! 竟然是血! 哪里来的?谁的? 沈黛愕然抬眸。 视野里,面前的女子还蹒跚着,拿手和足尖探前面的路,脸上带着馨馨的微笑。 - 沈姑娘如今的手艺,的确是精进不少。 她看不见,又是如何得知,她手艺精进不少的?这茶点是从春纤她们手里接过来的,那她们现在人在哪里? 一阵恶寒猛然顺着背脊游走而上,直冲天灵盖,沈黛不由屏住呼吸,十根指头紧紧扣住盘沿儿。 屋内气氛略有凝滞,锦瑟注意到了,侧过半张脸,笑问:“沈姑娘怎么了?”目光依旧空空,语气却夹杂了些许寒凉。 “无事,就是有些想家了。”沈黛笑笑,答得从容自然,若无其事地将漆盘放在案头,只拿眼梢余光扫向窗外。 屋外有戚展白留给她的暗卫,但为了不打扰她的正常起居,无传唤,他们不会出现,更不会随意窥探她的屋子。 要马上出去。 出去,才是最安全的。 “我忽然想起,早间的时候,我把一本书落在院子里,这会子也不知道有没有叫雪给浇坏了。夫人且先在这坐会儿,我去去就来。” 沈黛歉然笑笑,一副对自己的粗心甚是无奈的模样,边抱怨边往门口走。越临近屋门,她呼吸越发急促,全身的注意力一分为二,一半在门上,一半在背后那人身上。 只差一步,她就能触摸到那半掩的大门,手抬到一半,一只柔荑先一步从她耳边擦过,将门缝投落在她身上的一线天光完全合上。 伴随“吱呀”一声清脆的木头闭合声,她后腰被一尖锐之物冷冷抵住,稍有妄动,哪怕只是出个声儿,都会演变成血溅五步的惨案。 额汗顺着面颊滑落,她强自压住狂跳的心脏,微微侧头,眼尾余光里,宇文沁撕下人/皮/面具,正掀着半幅眼皮懒洋洋对她笑: “沈姑娘,别来无恙。”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补昨天的更新,晚上会有二更。 上一章已经被改得完全失去灵魂了,好难过_(:з」∠)_ 第56章 漆黑, 颠簸,窒闷。 一路上,沈黛被束缚了双手双脚, 堵住了嘴, 眼睛也罩上了黑布。 她不知道自己现下在哪儿,更不知他们要带她去哪里, 只知自己在一辆飞驰的马车上。耳边有交替着水声、市井人声、甚至还有风雨声...... 天旋地转的感觉搅得她腹内阵阵作呕,只能靠十根指头深深掐进掌心肉里的疼痛,才能让自己保持清醒。 说不害怕是假。 宇文沁的匕首刚抵上来的时候, 那触感宛如毒蛇贴着她后脊“嘶嘶”吐信,她脑海也确实有那么一瞬是完全空白的。 可他们到底是没有动手。 不仅没动手, 甚至还因为着急离开,都没时间取走春纤她们的性命。 看来, 戚展白的确把他们追逼得很紧,以致于他们不得不通过战场以外的方法,迂回着来对付他。既如此,至少短时间内,他们都不会对她动手。 再一细想, 苏含章挟天子以令诸侯,已是险中求富贵,乃不得已的下策, 而今又来绑架她, 更是下策中的下策。能将他们威逼至此, 那此时此刻,母亲他们,还有戚展白,必然都是安全的。 想通这一点, 沈黛心头的恐惧便散去不少。 旁的事已无甚好担忧,眼下,她只需尽全力保住自己的性命。 她的夫君,她的小白,他是人人敬仰的盖世大英雄,是大邺战无不胜的神,旌旗之上,一个“戚”字便足以叫所有敌人都闻风丧胆,对付区区几个宵小毛贼,简直易如反掌。 他一定会来救她的! 眼前眩晕的漆黑迷雾里,缓缓浮现出一抹立马横刀的身影,玄甲白缨,湛然若神。沈黛不由扬起嘴角,四肢百骸不断涌起力量。周遭环境潮寒,她却一点也不觉得冷,腹内的恶心感亦随之缓和不少。 接下来几日,马车走走停停,沈黛也随他们,一会儿在马车上颠簸,一会儿又被赶下马车,关押在房里,有时是民舍,有时就只是马棚,唯有一点不变—— 她的双眼,始终被蒙着。 他们并不希望她知道自己被带去了哪里。 可即便如此,沈黛仍旧能猜到,他们的最终目的地一定是帝京。 因为苏含章在那里,戚展白也在那里。 二十年前,他二人的命运轨迹是从那里开始发生偏离的,这便注定了二十年后,一切都将在那有个了结。 大约行了有七日,马车的速度终于缓了下来,看来是到达目的了。 宇文沁亲自押她下车,沈黛也没反抗,一路老老实实随她往前走。直到进入一个满是霉臭味的地方,宇文沁才摘下她脸上的面罩。 光线冷不丁袭来,沈黛眯起眼,待适应了之后细细打量。周遭稻草成榻,悬尘积土,原是被带进了一个地窖,四面无一扇窗,墙头一盏昏暗的煤油灯,是这里仅有的光源。 “你倒是挺镇定的。”宇文沁冷哼,狠狠朝她砸了个东西。 沈黛下意识接住,低头一瞧,是一个冷馒头,面皮上还落着明显的霉点。 看来这几日,她都要靠这些来果腹了。 沈黛蹙了下眉,也没说什么,自管拿了馒头凑到油灯前,仔细剥去面皮上的霉点。 因手腕还被束缚着,她动作受限,剥得极慢。但也因这一身深入骨髓的名门气质,便是落魄至此,她举手投足间仍存了一分优雅,瞧着不像是残灯底下剥馒头皮,更像在凭月簪花。 宇文沁不屑地“嘁”了声,讥诮道:“贱人,不怕有/毒?有本事就别吃啊。” “我若是不吃,饿死在这儿,你要如何跟你主子交差?”沈黛回得不卑不亢,眼皮轻俏地一掀,带起几分轻蔑,“我这可全都是为了你好,还没怎么为难你呢。不然,你现在跪下来求我吃?” 说着,她还真放下馒头,翘起下巴大剌剌望着宇文沁,不动了。 “你!”宇文沁顿时气结,磨着槽牙,“你别太把自己当回事儿,真当我不敢杀你?” 沈黛觑眼她腰间的软鞭,又平平扫视过身边的煤油灯和稻草堆,嘴角微不可见地撩起一丝弧度,声线越发疏懒: “对啊,你就是不敢杀我。即便你现在恨我恨得牙根痒痒,恨不得立马就要了我的命,可偏偏,你就是不能杀我。不仅如此,你还得好生照顾我,不能叫我受半点伤害。因为我死了,你们才是真的全都完蛋了。” 她眉眼含着轻松的笑,灯火照耀下,从皮美到骨。 无一处不妙,也无一处不叫她恶心,却偏偏无一处,不是那人喜欢的,凭什么? 心底轰轰烈烈烧起一股妒火,宇文沁近身捏住她下巴,龇牙冷笑,“你说得没错,我是不敢取你性命,就算我现在恨你恨得牙根痒痒,也不能杀你。不过......” 她指尖顺着沈黛娇嫩纤长的脖颈滑下,指尖尖锐,沈黛不禁忆起方才匕首抵在腰间的森寒之感,由不得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宇文沁瞧在眼里,勾起唇角,面容扭曲狰狞。笑意里充满报复的快感。 “我不能杀你,但我给你点教训,让你长长记性。脸是打不得了,但抽一抽身体还是可以的。就是不知,你这小胳膊小腿,能撑几下。你可千万,要多坚持一会儿!” 她狠一甩手,起身同沈黛分开些距离,伸手缓缓抽出腰间的软鞭。 沈黛的脸被她甩偏向一边,人顺势稍稍往煤油灯旁边靠了靠。如能接着这软鞭的东风,成功点燃这里的稻草,火势必然不小,届时她便能趁机逃出去。 草原上的人都擅鞭术,她想躲过去基本不可能,而凭她的身体,至多能承受宇文沁一鞭,不昏迷过去。 机会只有一次。 鞭子高高举起,扬鞭的动作带起一阵罡风,煤油灯上的火焰随之晃了晃。沈黛咬紧牙关闭上眼,心里模拟了数遍趁乱破门而出的画面,做好迎接疼痛的准备。 可预想中的鞭声,却迟迟未能落下。 沈黛心头犯疑,睁眼瞧去。 大门敞开处,宇文沁高举的右手,被一只清瘦有力的手轻松攫住。 烛火幽幽,映得来人白衣胜雪。衣上流云纹无风似能自动,便是站在如此破败的地窖中,他依然纤尘不染,清癯如远山孤月。 苏含章。 他怎么来了? 沈黛眉心微蹙。苏含章亦垂眸睨来。 四目相接,他目光淡淡掠过她身旁的煤油灯和稻草,又回到她身上,深不见底的眼眸里漾起几缕赞许的笑。 沈黛心里一激灵,他看出来了,怎么办?接下来会有什么等着她?比鞭刑更残酷吗?视线落在他指间,苏元良那枚染血的扳指,他竟还戴在身上! 冷汗透衣,在冬日湿寒的地窖里格外刺骨,沈黛不由攥紧了手。 苏含章却没说什么,目光在她脸上流连半晌,移到她手上,一向舒展的眉宇难得拧起了个小疙瘩,声线清冽,“是她将你缚住的?” 沈黛愣住,还未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宇文沁已吓得小脸煞白,两眼泪汪汪地央央求饶:“殿下,我、我我错了,我不是故意的......我这就跟沈姑娘赔礼道歉,求您不要......” 话音未落,就见白光骤然一闪,宇文沁便被苏含章一掌击飞出去,径直撞到墙角,无力地滑落在地。一口鲜血几乎喷了满墙,好似一朵满开的曼珠沙华。 沈黛怔住,双眼几乎是在一瞬间瞪到最大,“你......你......” 苏含章并不以为意,从怀里摸出一方帕子,一根一根仔细地擦拭方才击向宇文沁的右手手指,连甲缝都不放过。神色疏淡,仿佛只是碾死了一只蚂蚁。 “殿......下......”宇文沁泪眼里盛满不甘,匍匐在地,强撑着一口气向他爬去,却被一旁的青山无情地撸袖拖走。 直至她身影消失在甬道尽头,苏含章都未曾回头,分给她一个余光。 地窖里只剩沈黛和苏含章。 煤油灯忽明忽暗,似是还未从刚才的惊吓中回过劲来,火苗无声摇晃得厉害。沈黛的身影落在其中,两只纤瘦的肩膀也随之细细打颤。 他竟然......就这么动手了?对一个完全忠诚于他的弱女子,就这么毫不留情地动手了? 忡怔间,手腕落下一抹凉意,沈黛由不得哆嗦了下,猛地回过神来。 不知何时,苏含章已蹲在她面前,用刚刚打宇文沁的手,帮她解腕间的绳索。 他手指白皙修长,骨节分明,像是最负盛名的匠人拿羊脂白玉雕琢而成的惊世之作。指腹却覆满厚茧,同那些常年做粗活的婆子的手一般无二,与他这通身谪仙般的气质格格不入。 “淤青了。” 绳索解开,苏含章握住她手腕,小心翻看着。俊容染上霭色,瞧着竟有点心疼的意思。说话间,他就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小方盒,揭开盖子,里头装着白色糊状药膏。 方才甩开宇文沁时,他手没沾上任何东西,都嫌弃地拿帕子繁复擦手。眼下真要沾腌臢了,他却没露出半分不悦,就这么爽快地拿食指挑了一小片药膏,要点在她腕间的淤青上。 指尖即将触及时,沈黛下意识“唰”地抽回手,警惕地望住他,黝黑的眼珠在眶里轻颤,“你......你你要给我涂什么?” 上回苏含章请她吃茶,她能辨认出茶水里的夹竹桃粉,是因着自己对花木的敏感。可若是换成旁的毒/物,与花木完全没有关系,她就只能任由他摆布了。 苏含章手上一顿,慢条斯理地抬起眼。 灯火摇了几摇,光圈缩小。明暗交接的线条自侧面斜切过来,他眉眼正好隐入灯火映照不到的昏暗中,定定望住她,眼瞳眸色由浅转浓,带着一分狠。 只是这份狠戾,又与刚才他对宇文沁时不同,不是要摧毁一切的狠,倒更像是为了隐藏某种挫败感,而刻意显露出的狠。 沈黛还未咂摸清楚,他冰冷的手已抚上她面颊,“你这般聪慧,应当知道,拿你去威胁戚展白,只消留你一口气就行。甚至于......” 那双眼也凑了过来,幽幽盯着她,像是草丛中藏匿的毒蛇,“甚至于,若是能将你折磨到半死不活,搅得戚展白心神大乱,能于我更加有利,所以你不要逼我。” 他细细摩挲着她柔软的肌肤,语气平平,出口的每一个字却都宛如冷钉子般,一颗一颗凿进她身上每一个毛孔。 沈黛僵住,脊柱末端如过电般疾走过一阵切骨之寒,不消一个弹指,便流窜遍四肢百骸。 这人和宇文沁不一样,不会雷声大雨点小,说了折磨,就一定会叫你生不如死。就像刚才,他微笑间,就将宇文沁打至吐血一样! 苏含章很喜欢她这乖觉的模样,长眉微挑地笑起来,宠溺地点了下她鼻尖,“乖~” 重新捉了她颤抖的手,继续抹药。 指尖的茧子摩挲着她娇嫩的肌肤,每动一下,都是惊心的战栗。 沈黛后背衣裳几乎湿透,药膏抹上来,她惊怕地都闭上了眼。直觉下一刻,自己就会叫那药里的毒摧残至死。 可等了许久,预想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药膏冰凉透肤,很快就将腕间辣辣烧痛的倒刺抹平,似乎......真只是普通的消肿化淤之药。不,应该说,它比市面上能寻来的所有化淤药膏,见效都要快。 什么情况? 沈黛懵了,一时间真搞不懂他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拧着眉头狐疑而警惕地打量他。 为了抹药,他得低下头,面容重入光束中,嘴角勾着浅浅的笑,眼底阴霾尽数化作春水,像是什么宝贝失而复得,眼角眉梢不经意间便露出孩童般纯粹的喜悦。 手上动作亦轻柔至极,仿佛她是琉璃做的,他生怕稍稍一用力,就会弄坏她似的。 沈黛愣住,一时竟分辨不清,眼前温柔的男子,和刚刚阴鸷冷漠的殿下,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苏含章? 她正疑惑间,苏含章已抹好药膏,收好药盒,却没再拿帕子拭手。起身走了几步,见她没跟上了,他回头微笑了下,招猫儿似的朝她招招手,柔声道:“过来。” 然后就头也不回地往地窖外走。 沈黛自是一万个不想跟上去,竟有些流连这破败的地窖了。可暗处细微的拔刀声,却在清楚地告诉她——是走还是留,都由不得她。 一咬牙,一跺脚,她还是屏息跟了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 不虐的,放心吧(/ω\) 第57章 从地窖出来, 沈黛才知道,自己竟是被带到了苏含章自己的大皇子府。 府上布置同他本人的气韵一样,清雅别致。长而直的木制游廊在院中蜿蜒, 不知通向哪儿。游廊两旁亭亭植着木莲和芭蕉, 眼下叫积雪覆着,有时不胜雪重, 倾泻下来,抖散一身筋骨。 往来的仆从见了他们,都自觉颔首让出路。到处都静悄悄的, 只有鞋履在青砖地上摩擦出的细微“蠹蠹”声。夕阳自矮墙外斜照进来,蜜金色的一团光, 整座庭院仿佛凝在琥珀当中。 沈黛始终不敢放松警惕,抿着唇角, 一双眼睁得浑圆,死死盯着面前的人。 眼下戚展白和爹爹已然顺利会师,剑指帝京城。倘若她是苏含章,此等迫在眉睫的时刻,抓住这么重要的人质, 必然不会只拿来威胁戚展白那么简单。 物尽其用,以他的性格,他定会不择手段地从她嘴里撬消息, 只要最后留一口气, 够钳制戚展白就行。 这条长廊的尽头, 应当就是昭狱那样的酷刑地牢吧...... 好似暗处哪里忽然起了一阵寒风,阴恻恻的。沈黛打了个寒颤,苏含章侧眸看过来,她忙错开目光, 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苏含章目光在她紧绷的小脸上逡巡,片刻,他微微一笑,什么也没说,回过身继续缓步前行。洁白的袍裾徐徐移过青砖上的莲花纹,转进了暖阁。 里头没有狞笑的刽子手,也没有被折磨到血肉模糊的犯人,更没有满是血污的刑具,就只有一桌席面,设在窗边。 菜色精致不油腻,口味瞧着也偏甜。桌案一角还立着一只美人觚,插着几簇海棠花枝,衬着窗上深檀色的步步锦,和窗外苍翠欲滴的松柏,恍惚让人感觉像是回到了春天。 这么冷的天,还能有海棠?这得耗多大力气...... 沈黛不可思议地看向苏含章,他却并没打算解释,犹自怡然去到桌边坐下,朝对面的位子略抬下巴,淡声道:“坐。” 沈黛踟蹰不前,看着他,眉心的疑惑拧得更加紧。 苏含章拿帕子拂着玉箸,嘴角微上扬,带了点戏谑,“不是已经断定我不会下/毒吗,怎的又不敢吃了?还是说......”他略抬下巴,指了指沈黛的手,“你更加中意那个发霉的馒头?” 沈黛这才发现,自己因为太紧张,手里一直抓着宇文沁丢给她的馒头。发硬的面皮上深深嵌进了她五根指印,还带着汗。 桌边传来促狭的笑,听着还有几分欢愉。 沈黛窘迫地咬住下唇,也越发闹不清楚,他到底想干什么。 倘若二十年前没有沈家干预,狸猫换太子的计划是能成功的。再照他苏含章自己的才华,此刻他应当是大邺当之无愧的太子。如此一来,他对沈家的恨意,应当不亚于对陛下。 新仇旧恨一叠加,苏含章怎么都该把她碎尸万段了,可为何还会...... 回想刚刚发生的一系列事,沈黛不敢掉以轻心。 看不透的人往往比把什么情绪都表现在脸上的人,要可怖千倍万倍。她宁愿跟一百个宇文沁周旋,也不想对付一个苏含章。 平了平气息,她提裙步入暖阁,坐在他对面。 苏含章眼里笑意渐浓,递去那双他刚擦好的玉箸,她却没接,直视着他的眼睛,沉声道:“殿下有什么话,不如就直说了吧。眼下的局势,大家都清楚,在这些表面功夫上花费力气,殿下不觉得浪费时间吗?” 话音落下,仿佛有实质一般,在屋里铿锵震荡。 苏含章脸上的笑容僵住,伸出的手定在半空,凤眼眯起,久久凝视着她。气氛像是结了冰,自他周身“咯吱”向四面扩散,须臾便将整间暖阁全部冻住。 旁边几个侍立的丫鬟都不约而同地哆嗦着,脑袋垂得更低,腿颤身摇几乎站不住。 沈黛亦觉察到了异样,心里不住打鼓,脖子却梗得更直。 沉默对峙半晌,却是苏含章先泄出一声轻笑,侧望向窗外,“你这性子,倒叫我想起了我的师父。就是你们口中那位,能生死人,肉白骨的鬼医。” 沈黛眼睫一霎,情不自禁前倾身子脱口问:“他现在人在哪儿?” 重生以来,她一直在寻找鬼医的踪影。戚展白的眇目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寻常医师根本无能为力,鬼医是他们全部的希望。 苏含章眼珠子斜来。 沈黛惊觉失言,讪讪咳嗽一声,重新直起腰板,端着脸坐好。 苏含章眼里浮起笑,将筷子放在她手边的筷枕上,她一抬手就能够到。嫣然的唇瓣翕动,用一种极淡然的口吻,轻描淡写道:“他睡着了。” “睡着了?” “嗯,睡着了。” 他悠然点头,从怀里摸出一个青花小瓷瓶,放在桌上,轻推至深黛面前,“他吃了我做的药,肢体慢慢变得麻木,意识也逐渐不清醒,五感尽失。也就三天时间,他便只能躺在那儿一动不动,像睡着了一样。死不了,但也醒不过来了。” 窗子里,落日收敛尽它属于白日的最后一片红光,翻下矮墙,没入地平线。 苏含章在漫天泼洒的如血鲜红里,望着她,笑容温煦,“所以你想找他帮戚展白治眼睛,不可能了。” 屋里一瞬静默,静得能听清楚远处芭蕉叶上积雪落地的簌簌声,沈黛跟着那芭蕉叶,细细地抖了抖,衫子底下的两只手臂一颗一颗慢慢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一个倾其所有教授他医术的恩师,他竟然就这么除掉了?提起他的死,还一点也不愧疚? 沈黛交叠在膝上的手不由攥成了拳,手背迸起青筋,她皱起眉,无比厌恶地斥道:“你当真是比豺狼还狠情绝性。” 苏含章被她这模样怔住,仿佛陷入了什么回忆,眼神有一瞬空洞,却并未恼怒,只喃喃着,“豺狼吗......” 但也仅是一瞬,他便轻笑了下,定定望向窗外如墨水般逐渐渗开的夜色,“我还在掖庭的时候,我母亲也拿类似的话,骂过欺负我的宫人和内侍。” 沈黛愣住。 他的母亲,淑妃吗?那也就是...... “不是戚展白的母亲。”苏含章寒声打断她思绪,这还是他今日第一次在她面前露出明显的愤怒之色,“是我的母亲,掖庭里的一个罪奴。” “罪奴?”沈黛懵了,狐疑地看着他。 他笑了一笑,“不用怀疑,我和她没有血缘关系,但她就是我的母亲。只有她不会像其他人那样拿东西砸我,也不会像淑妃那样,指着我鼻子,说我是孽种。那时我还不知道这两个字的意思,只是看着她厌恶的表情,就好难过。” 孽种...... 沈黛望着他清俊的侧脸,抿了抿唇,慢慢垂下眼。 这是赤/裸裸的迁怒啊!淑妃明明知道,她这孩子是从哪里来的,若不是他们强行将他带进宫,也不会...... 苏含章却仿佛并未把这事放在心上,嘴角犹带一丝笑容,目光透过窗外缓缓爬升起来的月影,望向远方。 “自我有记忆以来,听的最多的就是骂声。一开始,我还会去找淑妃哭,因为掖庭管事的嬷嬷告诉我,所有母亲都爱自己的孩子,会拼命保护自己的孩子。于是我满含期待地过去,又被劈头盖脸地骂出来,而那几个嬷嬷就围在门口看我笑话。” “我以为是我做得不够好,淑妃才不喜欢我,所以我每日都殷勤地把她的活也给干了。”苏含章边说边指了指桌子,“那时候我还没这张桌子高,干的却是掖庭里头最苦最累的活。” 似想起什么,他忽然转头问:“你洗过衣服吗?” 沈黛“啊”了声,摇摇头。 显国公府上的姑娘,怎么可能自己动手洗衣服?别说在家里,便是前些日子她同戚展白搬去小木屋,戚展白都没舍得让她干这些重活。 苏含章笑了下,“我洗过,还是大冬天的时候。” 他低下头,摩挲掌心那层那与他气质全然不符的厚茧,茧子里头还藏着大大小小去不掉的疤。 “天特别特别地冷,我手肿得跟馒头一样,疮子都破口流了脓,一沾水就钻心地疼。母亲看不下去,帮我把衣服都洗了,还跑去嬷嬷那里给我偷药。” “一次两次还好,可偷得多了,嬷嬷她们就发现了。她们用世上最难听的话骂我们,举着棍棒追我们。母亲拉着我拼命跑,最后还是被追上了,棍棒跟雨点一样落下来,她压在我身上,帮我全挡了去。” “那时候我就在想,倘若有一天,我能从那鬼地方逃出去,我一定要好好孝顺她。” 他如是说着。 月影婆娑,因逆光的缘故,沈黛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瞧见那一双眼睛,深邃又明亮,收敛了平时的阴笑,流淌出温暖而笃定的光。 然而下一刻,那光便随着他垂覆的眼睫陨落了。 “我七岁那年冬天,那天正好还是她的生辰,我想给她过生辰,从御膳房偷了好吃的回来,被厨子发现打了一顿,伤着了腿,但我心里还是高兴的,至少他们没把吃的拿回去。” “我一瘸一拐地回到屋里,抱着吃的藏在桌子底下,想等母亲回来给她一个惊喜。可是我等啊等,等啊等,等到天黑她都没回来。我就出去找她,发现她倒在水井旁边,一动不动,头发都叫雪花冻住了。我拼命摇着她胳膊喊她,她都没睁开眼。” “我吓坏了,向路过的宫人内侍求救,可是没有一个人搭理我,他们还把我推到雪地里让我滚。我实在没办法,就找了一根绳子,把母亲绑在木板上,自己一点一点把她拖回来。从水井到屋子,大概就六百来步吧,我瘸着腿,走了将近五个时辰。” “没有月亮,也没有灯笼,就只有雪,很大很大的雪。我一边走一边发抖,哭都哭不出来。” “她死了吗?”沈黛忍不住问。 苏含章摇头,“没有,至少当时还没有。她在床上煎熬了三日,才终于脱离苦海。” 沈黛沉默了。 “我哭了好久,几乎日日都在哭。直到第二年,父皇终于想起我,把我接了出去,我才终于想起来,笑是什么模样。” “当时的我啊,像是抓到了最后的救命稻草。父皇嫌弃我不识字,我就玩命一样在崇文馆念书,想尽快赶上兄弟姐妹们的进度,想让父皇喜欢我,头悬梁锥刺股什么的,在我面前都不值一提。可是结果呢......” 他冷哼,嘴角勾起一分讥诮。 “我不止一次地在想,为什么啊?到底为什么啊?明明我也是皇子,和苏元良他们一样,拥有世间最尊贵的出生,事事还做得比他们优秀,可为什么我的童年会是那样的?苏元良他们可以锦衣玉食一呼百应,摔个小跤,他们的母妃就会过来给他们出头,甚至父皇还会亲自出面,而我的母妃和父皇却连看我一眼,都嫌恶心?” 苏含章的手缓缓捏成拳,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齿缝间磨砺而出。 沈黛心里由不得叹息,“然后你知道了真相,心灰意冷,就装病离开帝京?” 苏含章凝视着她的眼,沉默了好久,忽然玩味地勾唇反问:“你可知道,我离开帝京后,先去了哪里?” 沈黛愣住,看着他笑意里徐徐溢出的阴森,心蓦地一沉,“你去了碎叶城。” 苏含章露出一个赞许的笑,又问:“你猜我看见了什么?” 沈黛没回答,只提防地盯着他,嘴角抿得笔直。 苏含章笑了下,重又望向那轮看似近在咫尺,实则远在天涯的月亮,声音融在风里,变得飘渺不定。 “出发前,我以为我和他是同一类人,有着同样不幸的童年,对未来也充满迷茫。所以我才想去救他,告诉他不要难过,至少在这世上,还有一个我陪着他,他不是一个人。” “可我刚下马车,一个鞠球滚到我脚边,我抬头,就瞧见他一张笑脸,跟太阳一样耀眼。跟我道了声歉,他就抱着鞠球跑回他两个小伙伴身边。他竟然还有朋友?一个男孩一个女孩,我还记得他们的名字,他唤那个男孩‘阿均’,唤得极是亲切,比父皇唤我时还要亲切。” “当时我呆了好久,傻傻站在门外,看他们踢了一下午蹴鞠,路边的狗都嫌我烦了。后来我又瞧见了我的亲祖母,她狠狠罚了那三人一顿手板,瞧着怪凶的,可跟掖庭那几个嬷嬷比,根本算不得什么,毕竟事后她还亲自给三个人抹了药。” “那时候我才意识到,原来这世上孤苦伶仃的,从来就只有我一个人。” 忽而一阵风雪,卷得屋内帐幔翻飞。他最后几个字落下,仿佛有千斤重,掀起冗长的沉默。 月色浅淡明灭,雾气般悠悠沉浮。 苏含章浸在那半边月影里,瞧着宁静又安详,却又不是寻常人那种带着的温暖和美的宁静。而是一种沉在冰水深处,与世间最简单的快乐和最深刻的疼痛,统统都隔绝开的那种淡漠。 沈黛心中泛起一丝酸涩,启唇想说什么,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苏含章眼梢余光瞧见了,轻笑,手肘撑在桌面上,身子略微前倾,“怎么,觉得我可怜,愿意做我的女人了?” 沈黛一下噎住,双眼几乎是在一瞬间瞪到最大,“你......你胡说八道什么!” 苏含章眼神温软,“你配做我的女人,够漂亮,也够聪明,狠起来的时候没有心,可听说了别人的不幸,哪怕那人是你的敌人,你也会由衷同情,和我母亲一样,你们眼睛里都有柔软的光。” 说着,他伸手要替她拨开额前一缕碎发。 沈黛毫不犹豫地避开,厉声警告道:“我同小白已经拜过天地,今生今世,永生永世,我们都是夫妻。还望殿下自重,否则休怪我夫君破城之后,将你千刀万剐!” 苏含章眉尖微挑,“小白?”人愈发凑过去,仿佛没听见她的警告,“你唤他小白,那唤我什么?” 沈黛皮笑肉不笑地哼了声:“臣女不敢放肆。” 不想他却顺杆儿爬,爽快道:“无妨,我准你放肆。” 沈黛受不了他言语上的轻薄,蹭的站起,转身要离开暖阁,却被大门两侧横空架出来的刀拦住。 “殿下如今穷途末路,就只剩欺辱女流的本事了?”她咬着牙,恨恨回身瞪他。 苏含章却笑得云淡风轻,“就算我真到了穷途末路的那一日,我也要戚展白先死在我眼前。” 从头到脚的寒意,沈黛怔了一刻,怒道:“这事与他何干?他也是受害者!” “可是他偷走了我的一切,不是吗?” 苏含章起身,缓缓朝她走来,一字一顿地质问:“湘东王、战神......这一切本该是我的人生,现在却被他的母亲、他的祖母强行夺走,平白给了他。我难道不该跟他讨回来吗?” “不应该!”沈黛不卑不亢道,“你只瞧见了他表面风光,又如何懂得他心底的苦痛?” “戚家待他不错,何尝不是念着他那身皇室血脉,能叫陛下偏颇于他,给戚家带来滔天富贵?湘东王?呵,倘若不是他那身骨血,换成别人,陛下会破格许下这么大的荣耀?你说他盗走你的人生,你又何尝没有抢走他的人生?他本该是皇子啊!” 一番慷慨激昂,像是一叠巨浪,排山倒海般,在屋内再次冲刷出寂静,比刚才还要庞大的寂静。 苏含章站在沈黛面前,垂眸睨着她,良久,冷笑道:“他无错,我便有错吗?他不稀罕戚家给他的一切......”他顿住,唇瓣几不可见地轻轻颤动,似是不甘,又似是祈求,“我稀罕。” 一双幽黑的眼瞳在月色中汹涌着磅礴怒意,怒气深处是真切的悲哀。 这大约是他头一回真正卸下伪装,在外人面前,将自己心底的脆弱和渴望表露出来吧...... 沈黛心底被牵扯了一下,到底是没忍心在这时候刺激他,放软了声音,“不是没有人肯对你好,你若是能放下心中的执念,好好过日子,会有人珍惜你,也会有很多女子陪你......” 苏含章忽然侧头笑了,微微垂首展颜的模样,有少年般的青涩。 低下头,他与她温柔平视,“我不要很多女子,我就要你。” 唇瓣游向她耳畔,俊容被她侧脸阴影挡住,再打上光晕时,温柔已悉数隐匿,徒留冰冷残忍的笑意在他漆黑的凤眼里徐徐泅染开,好似夜雾里陡然乍现的剑光。 “还有戚展白的命。” 作者有话要说: 国际惯例,每一个病娇都有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第58章 接下来几日, 沈黛便这样被关在了大皇子府上。 苏含章待她不薄,至少没真的让她在大冬天去住地窖,而是特特命人给她收拾出了一间厢房。 说是厢房, 却不只单单一间屋子, 而是一整套设计精巧的居寝,插屏高槅将主次分割得恰到好处。 院子里栽满了海棠, 地下挖通暗渠,时刻拿文火木炭煨着。是以外间早已千里冰封,这处小院依旧温暖如春, 花色灼灼欲燃。一日下来,不知要平白烧掉多少银钱, 苏含章却一脸不在意的模样。屋里一应家具也都齐全,甚至还安排了伺候的丫鬟。 听她们话里的意思, 这里原是给正妃预备的...... 她们眼里满是欣羨,沈黛却嗤之以鼻。 这里再好,都不及柳州湖边她和戚展白的那座小木屋。 府里到处都是眼睛,一日十二个时辰都在不错目地盯着她,沈黛只能在屋里待着。只有每日用饭时, 她才被准许出门,去暖阁“伺候”苏含章。 所谓伺候,就是简单地陪他吃饭, 坐在他身边听他说话。 有时是在听他回忆过去, 有时就只能亲眼看他如何笑眯眯地惩罚犯错之人, 鞭刑、炮烙......无所不用其极,耳边全是受刑人刺耳的尖叫,能叫人在数九寒天里惊出一身汗。 若是有人来禀报外头的局势,苏含章便会把她打发去屏风后头。 起初, 沈黛很排斥与他同处一室,死活不肯去暖阁,直到发现自己能躲在屏风后头偷听他们议事,从他们口中知道戚展白和爹爹他们的消息,她心底那股子恶心感才稍稍缓解。 青山不止一次暗示苏含章,她偷听之事,苏含章都只是笑笑,并未防备。 算日子已经有七天了。 苏含章挟天子以令诸侯,虽手握大邺几乎所有兵马,奈何师出无名,士气终归弱了。许多将领对上戚展白,还没展开交锋,就被他的气势震慑到,纷纷临阵倒戈。 戚展白借着这股东风,以“清君侧”为由,加之自己多年积攒的威名,一路北上可谓势如破竹,顺风顺水。眼下除了帝京,大邺其余版图已尽在他掌控之下。 “依照他们的脚程,三日之后便会兵临城下。” 这是沈黛离开暖阁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自那之后,苏含章就再没招她去暖阁一同用膳。 沈黛被彻底禁足在这座金碧辉煌的小院里,红墙四合,框出头顶灰蒙蒙的四方天幕,像是一口深深的古井。周围都是苏含章派来监视她的人,比之前多了一倍不止,最后连屋门也被加了锁。 她反而松快不少。 三日,再熬三日,她的小白就会来救她了! 但现在还不是高兴的时候,越是临近那一刻,她就越要静下心来。 苏含章不是一个会坐以待毙的人,端看外头这些人就知道。便是死,他也会抱着戚展白同归于尽。眼下他是待自己不错,可焉知这些好,不是他为她黄泉路上准备的践行礼? 没猜错的话,三日之后,就是她这个人质发挥真正作用的时候。 又去了一日,院子已被他们的眼线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成了铁桶,连只苍蝇都别想飞进来。 入夜,屋里一片森暗。 沈黛抱膝缩坐在床头,双眼一眨不眨地望着窗缝里冉冉升起的月牙。 门外“哐啷”响起开锁声,一线光从门口照进来。 青山推开门,先往里瞧了眼,确认她人还在,他稍稍松了口气,退至一旁。几个重盔铁甲的护卫随他一块让出路来,墨黑的斗篷将他们从头罩到脚,一动不动守在门口,跟鬼魅一样。 脚步声“蠹蠹”打碎夜色的寂静,苏含章自门口迈进来,负手在床前站定。同样是一身玄黑斗篷,拖拽在地,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竟难得没穿白衣。 “其实这颜色,要更加适合你。”沈黛仰起头,讥笑道。 苏含章仿佛没听懂她言辞间的嘲讽,用一双比衣裳还要幽黑的凤眼定定凝望着她。眸底不复往日的笑语晏晏,只有一种浓到化不开的悲凉。 忽而,他抬起沈黛的脸,抬指缓缓摩挲她清瘦了一圈的脸颊,神色怜惜,俯身欲吻。 沈黛扭头避开,乜斜眼睨他,丝毫不掩饰眸底的厌恶之色。 苏含章哼声笑笑,没再强迫,指尖在她樱唇边无限流连,一点一点描摹那美好的轮廓,同梦里的一模一样。 “其实杀人一点也不难。”他淡声开口,“手起刀落不过一眨眼的事。曾经杀过多少人,以后还要杀多少人,我都无所谓。可是一想到马上就要杀你,我就很不痛快。” 他眼里泛涌着滚滚怒火。 沈黛冷嗤,“殿下还是收起你那份假惺惺的深情为好,沈黛可配不上。” 苏含章手倏地僵住,双眼一眨不眨地望着她,里头灼热的光一寸寸冷却成灰,“你在他面前,都是唤自己昭昭的......” 沈黛再次瞪他。 苏含章弯了唇,微仰起头,舒舒服服地让她瞪着。 青山瞧了眼天色,犹豫了会儿,捧着一只黑匣进来,“殿下,快到时辰了。”lj 苏含章脸上笑意一瞬收敛干净,抿紧唇角看向黑匣,扣着膝盖骨的手因用力而“咯咯”做响。 青山又提醒一遍时辰,他才无望地闭了闭眼,蓦地掀开匣盖,从里头小心翼翼取出一条玉片串联成的束腰。 沈黛心底隐隐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起身要往外跑,却被青山轻松钳制住。 苏含章拿着玉带绕过她的腰,嗒,扣紧,手摩挲着玉片上的海棠纹,满目恍惚,似是不忍。 沈黛皱着眉头躲闪。 他强行控制住她动作,寒声警告道:“别乱动!这里每一枚玉片都装有最烈性的天火雷,你若不想在见到你那朝思暮念的小白之前,就触碰机括,被烧成灰烬的话,就给我老实一点!” 沈黛瞬间僵怔在原地,连呼吸都凝滞了,“你......你......” “我?我怎么了?”苏含章微微一笑,抬手轻抚她面颊,很喜欢她这副噤若寒蝉的乖巧模样,“都这节骨眼了,你与其埋怨我心狠,不如省下力气向老天爷求个愿望,保佑我今日能一举除掉戚展白。如此,你不仅不用死,还会是我未来的皇后。” “你做梦!”沈黛气急。 苏含章满不在乎地笑了笑,抖开一件同样的玄黑斗篷罩在她身上。 月光在缎面上泠泠泼洒,熟悉的朱色麒麟纹映入眼帘,沈黛腔子里猛然一撞。 麒麟纹,乃是陛下专门赏赐给戚展白的纹样,旁人不得尚用。而这朱红色的徽记,正是戚家军中,前锋将领所独有的。 他们这是打算扮成戚展白的前锋部下,混入军营? 戚展白的前锋部下...... 可怕的念头缓缓爬上心头,沈黛后背冷汗涔涔,手脚几近冰凉。 苏含章亲自扣着她双手,押她出门。离开温暖的环境,陡然和寒气迎面撞了个正着,沈黛没防备,人哆嗦了下。 却见那寒气另一头,也有一行人身着同样的装束,朝他们走来,其中还有一个面色苍白的宇文沁。 黑压压的人群当中,她是唯一一个不穿斗篷的人,腰间还系着同沈黛一样的玉带。应是之前在地窖里受的伤还未养好,她走路尚还不稳,整个人摇摇欲坠,得靠身边两人搀扶才不至于摔倒。 一袭华服,满头珠翠,髻上一支海棠金步摇尤为醒目。 沈黛愕然瞪大双眼,那是她惯常的打扮。 他们这是要宇文沁假扮成她,去刺杀戚展白啊! “身段还是差了些,戴上人/皮/面具也凑合用了。”苏含章淡淡扫了一眼,挥手就让人将宇文沁扶上马车。 觉察到身旁投来的两道愤怒视线,他牵唇一笑,也不避让,转眸觑着沈黛,兴致勃勃问:“你说,你的小白见到‘你’伤成这样,会不会哭啊?” “我可太想看他哭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段剧情还没理顺,我先发这些,晚上12点前会有二更的,么么(*^3^) 第59章 冬夜朔风凛冽, 刀子一样割在脸上。一路行来,露水打湿了衣裳,斗篷上的麒麟纹倒是越发醒目了。 进入戚家军的营地, 青山领人走在最前面, 苏含章押着沈黛跟在后面。没至一个关卡,青山便亮出手里的朱红令信, 一路畅通无阻。巡逻的士兵远远瞧见,都颔首肃然给他们让道。 果然有内应。 见火漆麒麟令,如前锋将帅亲临, 戚展白身边竟出了这样的叛徒!是谁?主帅身边有两名前锋,到底哪一个是叛徒?又或者说, 两个都是? 沈黛额上濡湿一层,不敢再往下细想。 苏含章抬手轻轻挑开她额角粘着的青丝, 似笑非笑地道:“怎的?快见到自己心爱之人了,还怕成这样?还是说......”他眉眼温软下来,语气变得和缓,“你更喜欢同我一块,继续待在府里吟诗赏海棠?” 沈黛狠狠剜他一眼, 皮笑肉不笑地哼哼,“应该害怕的不是你么?明明掌控了举国所有兵力,却还是抵不过小白, 只能靠这种卑劣的方式, 妄图胜过他, 简直痴人说梦!” 苏含章像是被戳中痛处,俊容微微扭曲,发狠地掐住她下颌,强迫她与自己对视。 “你说得不错, 我的确已经被逼迫到,不敢与他正面交锋,只能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对付他。可那又怎样?成王败寇,自古通理。只要笑到最后的那个人是我,我便是真理!至于用什么方法赢的,又有何干系?” 沈黛扭着脖子挣扎,要反驳。 他忽地狠力扣紧她腰间的玉带,阴冷的游丝牵起他嘴角,“忘了同你说,你和宇文沁虽都戴了同样的玉带,但你身上这个,可比她的要厉害许多。一旦爆炸,整片营地都将灰飞烟灭。不光是你和我性命堪忧,连你的小白,也在劫难逃。” 一字一句,宛如毒/针般扎入毛孔,正中沈黛软肋。她怒不可遏,瞠圆眼睛瞪他,却也不敢再乱动。 苏含章心满意足地笑了笑,押着她登上高处一个哨岗,同众人一道隐伏在丛林间。 冬日夜长,到了卯时中,天还是昏黑的。漫天星子东一颗,西一簇,像是老天爷随手撒下的一把银钉。 营房四下燃着篝火,点点昏黄的团光,仿佛地上的星辰,静谧而肃杀。 蓦然间,一声低沉的号角响彻连营。继而鼓动,一程接续着一程,在苍茫的夜色中沉吟,宛如休眠的巨龙睁开双眼后发出的低吼。 三道威严的鼓声响绝,兵马重装列阵依序前行,旌旗蔽空,金铁光寒,足下靴底撼动山岚,卷起滚滚黄沙,九州大地都跟着震颤。 点将台上,玄底衮金的麒麟帅旗迎风升至最顶,猎猎呼啸。 帅旗招展处,那人驱马登上高台,玄盔白缨,按缰佩剑,大氅迎风翻卷。藩王服制的战袍在篝火下飞扬,金线麒麟纹也有了流动的光,于夜色深处昭彰,别具一种气吞山河的雄浑气概。 戚展白。 是她的小白。 时隔数月,她终于再次见到他了! 泪雾湿润眼眶,沈黛难掩心中激动,亦有些惘然。相处了这么久,她见过他许多模样,严肃的玩笑的不正经的......却是第一次亲眼瞧见他带兵点将的模样。 “主帅升帐——” 号角整齐高亢,三军将士声若山响,气震九霄。戚展白略一抬手,万军立即鸦雀无声,肃容听他调派。数名重甲佩剑的大将听命上前,按剑行礼。 当说到左右两名前锋时,沈黛的心提了起来。 “右前锋、左前锋,本王命你二人分别携两翼兵马,随本王一道攻城。” 右前锋是关山越,左前锋则是个名叫吕德元的老将。是他了!关山越不会背叛戚展白,那和苏含章勾结的内应,一定就是这位左前锋,吕德元! 而这人还要领兵,随戚展白一道攻城,那岂不是将刀悬在了头顶上? 沈黛心惊肉跳,咬紧牙关,时刻留意着苏含章动向,想趁他不注意,出声跟点将台上的人示警。 苏含章却早已看穿她意图,不屑地哼笑,从怀里抽出一把匕首,刀身轻而缓地擦过她面颊,轻佻地抬起她下颌,“你若想让他瞧见,你同我在这荒郊野外抱在一块激烈亲吻,鸳鸯戏水的话,你就尽管喊他吧。” “你!”沈黛又气又恼。 苏含章玩味地瞧着,松开玉带,眼底笑容张狂恣意。比起暗杀计划,此刻的他似乎更热衷于自己新想出来的主意,想纵容她放声提醒戚展白一般。 对峙间,戚展白已张弓如满月,就听“咻”的一声,淬火的羽箭破风划出一道利落的轨迹,正中烽火台上的柴堆。火光熊熊而起,瞬间耀亮天幕。 座下乌骓扬蹄长鸣,戚展白拔出佩剑,于火光中直指长天,“出发!” 话音未落,他便一骑当先,化作一道黑色闪电疾驰在最前头。左右两名前锋紧随其后,众将士一并跟上,脚步铿锵,发出地动山摇般的呼号。 沈黛心急如焚,目光如钉子般,死死凿在戚展白和吕德元之间越缩越短的距离。 苏含章笑了下,凑到她耳边,“这就对了。”目光转向队伍最前头一骑绝尘的三人,笑容越发阴鸷,“睁大眼睛好好看清楚,你马上就要做寡妇了。” 沈黛攥紧手,恨不能撕了他这张嘴。 再过一个弯道,吕德元便会远远甩开关山越,同戚展白靠近。铿然的马蹄声然如从地狱传来,声声直扣心弦。 便是在这时,戚展白忽然调转马头,向关山越疾奔去。 身后铁骑亦紧紧跟随,原本直行的觑黑阵型忽然同灵蛇般大幅向右拐弯,同左翼分开。重盾兵从分开的空路中逆行而上,赫然立盾其中,将吕德元和戚展白硬生生分隔开。 吕德元及他的几位亲信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勒马团团转了一圈,想找个缝隙突围而出。重盾兵却如潮水般聚来,玄黑重盾一层加固在一层之上,将他们围成铁桶中的困兽。吕德元几次催马,都进退不得。 苏含章霍然皱眉,“不好!” 就听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山岚震颤,黑烟裹着黄沙飞卷,林中的栖鸟都“呱呱”四散奔逃。连远在哨岗上的沈黛他们都跟着晃了晃,几乎站不住,双耳“嗡嗡”做响,久久不能正常辨声。 而那硝烟弥散处,更是只剩一个深不见底的大坑。 因有铁盾重重保护,戚展白他们都安然无恙,只有吕德元和他的亲信倒在深坑之中。这么强烈的爆炸,无需去看,也能猜到坑中此刻血肉模糊的惨状。 变故发生得太过突然,以至于谁都没有反应过来。 就见玄底衮金的麒麟帅旗在硝烟中恣意张扬,乌骓宝驹身姿如电,扬蹄朝苏含章他们藏身的丛林这边奔来。 戚展白凛然端坐在马上,剑指长天高声道:“军中出乱贼,已被本王诛杀。传本王命令,迅速封锁四野,揪出余孽,遇寇杀无赦!” 众将士高举长/枪,刀剑出鞘,齐声应喝:“杀!杀!杀!” 剑光被火光映红,宛如橙色的海洋,翻涌着巨浪闯入沈黛眼中。她紧憋的一口气终于呼出,腔膛里奔涌的热血叫她心神激荡,唯有靠紧握的双手才能勉强按下。 她的小白,果然不会这么轻易中计! 可就在这一刻,异变又起。 无数火光自两面丛林中飞射而出,戚展白眼疾手快,策马急退避开。火光在马前落地,雷火般炸开地面,碎尸狂沙呼啸腾卷,龙蛇般在军阵中狂舞,几乎在一瞬间将大军团团裹挟。 人嚎马鸣应声而起,石灰粉末铺天盖而来,白茫茫一片,迷乱了众人的视线。借着石灰的遮挡,无数鬼魅般的身影丛林中一跃而出,杀气织就天罗地网,冲着戚展白收拢而去。 “有刺客,保护王爷!” 关山越大喝一声,兀自抽刀策马奔至戚展白身边。众将士迅速从变乱中恢复,变换阵型,以戚展白为中心,围成反攻之势。 刀光剑影骤然撕裂冬夜的悄寂,石灰裹着血腥,在风中泼洒出蓬蓬有形的血雨,降落满地斑驳。 沈黛在哨岗上看着,使劲睁开双眼,在混乱中焦急地寻找戚展白的身影。这种近在咫尺,却无法触及的感觉,宛如凌迟。 而苏含章却从容异常,冷眼旁观着一切,连眉头都不曾皱过一下。仿佛倒下去的不是他的死士,只是一个个面粉口袋。 沈黛看不下去,呵斥道:“你这人当真没有心吗?你的死士再多,也不可能抵得过小白手上的十万大军,以卵击石有何益处?收手吧!” 苏含章却笑了,笑得成竹在胸,阴森可怖,犹如一把带钩的刀,在沈黛心里挑起一抹不安。 下一刻,这种不安就得到了验证—— “圣缨郡主在此,何人敢轻举妄动!” 一声暴呵从烽火台上传来,沈黛一愣,转目看去。 几名死士横刀架着一位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走到堆叠如塔的烽火下。 灰烬如丝如缕飘落,映得那女子泪眼婆娑。因人/皮/面具的作用,她容貌与沈黛一般无二,髻上的海棠步摇细颤不已,同她长睫上的那颗泪珠一样,欲坠不坠。 一声绵软无助的“小白”自烽火台上飘出,只一瞬,便叫戚展白收住了手中杀人的剑。 “不!那不是我!是宇......” 沈黛再忍不住,拼劲全力呼喊,却被苏含章猛地捏住下颌,再发不出声。 她拼命摇着头,心底暗呼“不要”,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在狂沙中猩红了双眼,风驰电掣般直奔烽火台去。 因忌惮那柄架在“她”脖颈上的匕首,他紧紧攥住缰绳,攥得两手发颤,也始终不敢妄动。 素来雷厉风行的湘东王,竟是第一次在战场上踟蹰不前。 苏含章眼里终于有了胜利的喜悦,侧眸看向沈黛,“这世上再没有别的女子,会这般唤他了。说起来,这事还得感谢你。要不是你,我也不知道这句‘小白’。” 沈黛完全震住,气恨地扭头咬在他食指上。 苏含章“嘶”声冷吸一口气,却是咬着牙,任由她咬,“咬吧,我现在有多痛,今日都会加倍报复到你的小白身上。” 沈黛双肩一颤,松了口。 苏含章慢条斯理地将手从她嘴里抽回,拇指却怜惜地摩挲她唇瓣,将上头一点猩红抹去,“昭昭乖~” 这当口,烽火台已被将士们团团包围,剑拔弩张。十万对十人,胜负毋庸置疑,却偏偏无人敢动一下。 宇文沁被这气势“吓”到,哭得愈发伤心,纤手无力地在空中伸向戚展白,一声声“小白”,唤得人肝肠寸断。 戚展白策马向前一步。 台上刺客弓/弩立时张满,齐刷刷对准他。当中的死士狂笑着,厉声道:“狗贼戚展白,你若要救你心爱之人,就丢下你的武器,下马单独过来同我们决一死战!” 戚展白毫不犹豫地丢开佩剑,翻身下马。 关山越急忙上前阻止,“王爷,万万不可!” 戚展白仿佛没听见,甩开他的手,将乌骓马的缰绳丢给他,自顾自目不斜视地往烽火台上走,每一步都迈得坚决笃定。 “他可真是爱你,可惜,你却害死了他。”苏含章哼笑,饶有趣味地问,“你说,他能不能越过那些刺客救下你?” 沈黛苦笑,心底酿起悲凉。 能不能救下,又有什么区别? 救不下,他便会死在刺客们的箭雨中;救下了,宇文沁腰上还束着天火雷,随时都能引爆。苏含章这一手是真的狠,只要戚展白认定台上被劫持之人就是她,那他就只剩一死! 为什么?上辈子她就已经害过他一回,为什么都重新来过了,自己又再次害了他? 痛彻心扉是何种感觉? 碧海倒扣般的夜幕仿佛都在一瞬间,因她的绝望而乌云密布。 望着那决然站在烽火台上的玄色身影,沈黛腔子里宛如有一万只刀在同时绞绕横杀,声嘶力竭想喊住他,可所有挣扎都被苏含章牢牢钳制住。 -“你生,我便生;你若去了,我必亲自为你报仇,然后追随你而去。” 当日誓言犹在耳旁,沈黛闭上眼,将泪意忍回去。下定决心后,极速狂跳的心镇定了许多,她忽然间什么都不怕了,伸手向腰间,去摸索那机括。 却听烽火台上接连传来数道短促的“啊”,几个张弓的刺客接连倒地,眉心的飞刀犹在震颤,他们却都没了气。 而第一个倒下的,就是宇文沁! 她还未缓过神,双目涣散着,愕然盯着戚展白,惊讶道:“小......白......” 咻—— 被一只飞刀生生截断话头,刀身径直洞穿了她的咽喉。 宇文沁张了张口,只有大口大口呕着鲜血的份,再发不出一声。 “这世上只有她才能这么唤我,你不配。”戚展白冷声丢下这话,便转身离开,连半个多余的眼神都没再分给她。 沈黛远远瞧见,眼里幻灭的希望又冉冉攀升,望着烽火台上衣袂如玄色火焰般在风中张扬之人,喜极而泣。 蓦地平地一声惊雷,比方才还剧烈的爆炸,就轰然炸响在烽火台上。 宇文沁竟是在最后咽气之前,生生拉动了腰间玉带的机括!眨眼间就将偌大的烽火台夷为平地。 十万大军接被滚滚泛涌而起的烟雾吞没,只闻惨叫声,却见不到半个人活动的身影。 “小白!” 沈黛歇斯底里地大吼,四肢尚还未从爆炸的余震中恢复力气,却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竟一把挣开苏含章的桎梏,发了疯似的往哨岗下跑。 碎石焦砾擦过面颊,刮出丝缕血腥味,她却恍若不知。 苏含章从身后赶来,一把攫住她腰肢,将她截在了半山腰。 “你放开我!放开!” 沈黛使出吃奶的力气挣扎,奈何男女力量终归悬殊,她再次落入苏含章之手。 却也在这时,一支狼牙白羽箭破烟而来,“咻”地擦过她耳畔,正中苏含章肩头,隐约伴着清脆的骨头碎裂声。 “啊——”苏含章始料未及,却还咬着牙,没松手。 沈黛微愣,顺着箭飞来的方向看去。 恰好此时,天边最后一抹夜色褪去,日光穿透云翳投向大地,地平线逐渐被染红。周遭的烟雾沙尘都变得半透明,像夏日轻颤的蝉翼,叫天空瑰丽的色泽勾芡。一半鲜红如火,一半蔚蓝若冰。 戚展白就立马横刀站在漫漫尘埃之后,雄姿英发,湛然若神。 目光越过万人、越过生死,灼灼与她相交。 沈黛看不清他荒烟笼罩下的面容,却能感受到他脸上的微笑,带着一种宝贝失而复得的释然和欣喜,直直烙进心里。 “小白!” 沈黛双眼骤亮,欢喜地唤了声,正待过去,腰上忽然一紧。 苏含章挟了她,翻身上马,扬鞭俯冲下山,直闯进黑铁般的潮水当中。 晨光耀亮铁甲,数千支弓/弩从四面八方对准这里,铁锋棱角在朝阳下折射出令人胆寒的光。 苏含章不紧不慢地拔掉肩头的箭,鲜血汩汩涌出,他恍若不知,迎着周遭汹涌的敌意,从容催马至戚展白面前,声线如冰,“湘东王,别来无恙。” 戚展白冷声一哼,目光漠然扫过他,便凝目定在了沈黛身上。 苏含章也不恼,顺了他的意,捏着沈黛的下巴抬起,笑容轻慢,“是真是假可看清楚了。若是看清楚了,我可就要提条件了。你死、她活;还是你活、她死,王爷选一个吧。” 沈黛扭身挣扎,他只扣紧她腰间的玉带,垂眸冲她冷笑。 方才的爆炸,沈黛是亲眼目睹了的。宇文沁那条的腰带,就足以将偌大的烽火台夷为平地,更何况她这条?戚展白现在就在她面前,她不能冒险,只能骂一句:“被逼!”乖乖停下动作。 苏含章并不以为意,视线转向戚展白,指腹拍了拍沈黛的脸,悠然问:“王爷可想好了?” 气氛一瞬凝固,偌大的营地,数万人马,硬是没人发出一声。呼啸往来的风,都自觉绕了道。 “且慢!” 突然间,人群中有人扬声打破寂静。众将士纷纷向两边散开,留出中间一条通道。 沈岸和沈知确一并上前,两人中间还夹着个战战兢兢的女子。 沈黛定睛一瞧,竟是那日她被困语海楼,遇见的那个哑女! 紧紧扣住她下颌的那只手,很轻地颤了一颤。 很轻,却很清晰。 沈黛还未来得及细想里头的缘故,就听沈岸高声道:“大殿下,用你亲生母亲的性命,换我女儿的性命,值也不值?” 作者有话要说: 高估我自己了,以为这星期正文能完结的_(:з」∠)_ 第60章 “大殿下, 用你亲生母亲的性命,换我女儿的性命,值也不值?” 一句话让周遭气氛再次凝固。 在场将士大多只知苏含章苦求东宫之位不得而起了反心, 并不知晓苏含章的身世, 闻言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沈黛比他们要好些。 那日听了太后的梦魇,她的确想过, 这位哑女会不会就是“珠儿”,戚家那位下落不明的颐珠夫人。但毕竟没有证据,她再怀疑, 也只能作罢。 眼下猜测果然成了真,她也惊讶了一瞬。 无数道惊诧的眼波纵横交错, 自四面八方而来。颐珠夫人许久没受过这样的打量,一时间无法习惯, 往沈知确身后躲,只露出一双同苏含章相仿的眉眼,越过沈知确的肩膀,偷偷打量马上之人。 凤眼里闪着期待而欣慰的光,耀眼得能盖住穹顶的太阳。瞧见他肩上伤口还在淌血, 那抹期待便化作了浓浓的心疼,催得她下意识抬手往前迈了一步。 苏含章却跟躲瘟神一般,勒马连退三步, 蹙眉凝睨着沈岸, 连眼角都不曾对颐珠夫人抬一下。 清晨的阳光逐渐驱散烟雾, 铺满整座营地,将众人的面容都映照得清楚。只有他身上始终笼着一团霾云,神色淡漠,瞧不出分毫情绪, 像是被冰冻住的人。 颐珠夫人的手瞬时僵在半空,那片霾云也趁机掩去了她眼里的光辉。歉然地瞧苏含章一眼,她便垂首退了回去。 沈岸冷嗤,“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老夫虽阅人半生,却自认也找不出第二个比大殿下还能践行这句话的人。” 苏含章亦笑,“国公爷才是我平生见过的,最能虚张声势的人,随意从街上找个妇人,就敢扣上我母亲的名义,让我乖乖交出这么重要的人质。”他不屑一哂,“凭什么?” “凭什么?”沈知确听不下去,一手叉腰,一手指着他鼻子斥道,“她可是你的亲生母亲!十月怀胎生下你,险些血崩丧命,你难道......” “我母亲早在十几年前就已经亡故。” 不等他说完,苏含章便张口呵断。眼里迸出几道血丝,垂睨着沈知确,笑意越发阴狠,“掖庭里白字黑字记载得分明清楚,世子可休得胡言,冒认皇嗣可是要诛九族的。” “你!” 沈知确眼皮一阵急蹦,撸起衣袖要上去揍人。 沈岸抬手将他拦回去,兀自上前一步,“殿下问凭什么,正好,同样的话,老夫也正想问殿下。” “倘若殿下果真与颐珠夫人无任何瓜葛,那当初她千里迢迢从碎叶城赶来帝京,途中几次命悬一线,就为了见自己儿子一面,你又是凭什么擅作主张将她给毒哑的?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殿下这般坑害人,总得有个说法吧!” 一字一句仿佛金石掷地般铿锵有力。 苏含章一瞬哑口无言。 沈黛忡怔住,不可思议地仰头看向他。朝阳的光晕昏昏刺在她面前,她睁不开眼,更瞧不清他的脸。 原来......原来......颐珠夫人竟就是被他毒哑的。那将她关在语海楼的人这么多年的人,应当也是他。 为什么? 就为了不让她暴露自己的秘密吗? 那可是他的亲生母亲啊! 碎叶城与帝京相距万里,自己这回随使团西行,车队的条件已是上层,戚展白对她更是照顾有加。饶是如此,她途中仍吃了不少苦头。 而颐珠夫人却是一个人来的。 无人帮助,更无人照看。 这一路狂沙漫漫、野兽横步、盗匪肆虐......随便一个关卡都足以要她十条性命。她区区一介女流,手无缚鸡之力,竟就这么挺了过来。 就为了看自己儿子一眼,确认他是否平安,甚至都不希望他能认自己。 如此卑微的一个愿望,最后竟...... 沈黛心里五味杂陈,见颐珠夫人还在“呀呀”替苏含章否认,说不出话,就拼了命地摇头,她鼻子越发酸涩。 苏含章仍是一脸淡然,张口还要狡辩。 沈岸凉凉扯起嘴角,先发制人,“殿下毒哑她的时候,可曾想过,她是心甘情愿被你毒哑的?” 不咸不淡的一句话,砸得在场所有人都狠狠倒吸了一口气。 沈黛惊愕了一瞬,很快也就接受了。 是啊,若非心肝情愿被毒哑,自己当初被苏元良关到语海楼,想撬窗逃走时,颐珠夫人为何那般戒备自己? 她是真的不愿逃出去啊! 只有在那阁楼里待着,她才能离自己的儿子稍微近一些。即便成了哑巴,即便彻底失去自由...... 语海楼,原也只是太液池边上的一座寻常阁楼。盖因许多人常在夜间听闻其中有怪诞声音传出,恐是鬼怪作祟,方才成了宫中禁地。 如今再想,这所谓夜里的鬼怪尖叫,应当就是她中/毒后发出的吧。 那无数个漫漫长夜,整座帝京都沉浸在美梦之中,她独自窝在那废弃的阁楼里。毒/性发作,不能言语,又实在痛苦难担,她可曾害怕过? 应当也是害怕的吧。 不是害怕被毒/药折磨,而是害怕自己发出的声音,会叫外人起疑,对苏含章不利。所以再难受,她也只敢在夜深人静时略略发出点声音宣泄。 沈黛心头一阵绞痛,深吸一口气,把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忍回去,感慨般地唤他名字:“苏含章,这世上不是没有人爱你。” 恰恰相反,很多人爱他。 戚老太太是如此,掖庭里的那位“母亲”也是如此,颐珠夫人更是如此,甚至于宫中的太后......不管她是出于何种缘故,懊悔也罢,自责也罢,有一点必须承认—— 当初若不是太后坚持,陛下也不会松口,放苏含章出掖庭。这么多年,也是她将苏含章养在身边,给他无微不至的呵护,比对自己的亲孙更甚。 可这些,他全都忽略了。 因着心中一点仇恨,他就把些全都忽略了,将自己套在冷漠无情的枷锁之中,画地为牢。 这世上不是没有人爱他,只是他不想承认罢了。 架在她脖子上的匕首猛地一抖,几乎从他手里松脱。 苏含章连忙抓紧,眼底血丝更盛,声线却依旧冰寒,“你们是怎么抓到她的?” “并非我们主动去抓她,而是她跑来行刺本王。”戚展白睨着他,目光锋锐更胜他手中剑光,牵唇冷笑,“为了你。” 苏含章脸上闪过一丝惊讶,难以置信地瞪向那夹在万军之中唯一的弱女子。 那是大邺公认的战神,凭她怎么可能杀得了? 颐珠夫人也知自己犯蠢,颤着肩,怯怯垂了脑袋,不敢回视他,仿佛一个犯错的三岁稚子。偶尔偷瞄上来的余光,却重新染起了希冀。 “怎么样,大殿下?”沈岸眯起眼,仰头又问,“这样的母亲,难道真不值得一换吗?” 语调铿然,字字诛心。 苏含章握着匕首的手微微颤抖,双目死死盯着马前的女子。殷红顺着他眼底的血丝逐渐攀爬,几乎布满眼白,隐约蒙上水雾。 片刻,他嘴角却是越发扯起轻慢的笑,一字一句,从齿关磨切而出:“我姓苏,不姓戚!” 手一紧,寒气森森的匕首便严丝合缝地抵在了沈黛颈上。 寒光闪烁,沈岸和沈知确皆是一惊,本能地上前一步,“昭昭!” 身后的弓/弩手也将弓弦拉满。 戚展白抬手制止,攥紧缰绳,沉声问:“你想怎样?” “很简单。”苏含章再不去看马前几近颓然的女子,眼底的猩红淡去不少,对着戚展白不紧不慢地说道,“第一,让出北边的路,不得追击。第二......” 他哼笑,指背留恋地滑过沈黛被寒风吹得煞白的面颊,声线变得旖旎,“想要追回你的女人,就单枪匹马过来与我一战。” 北边的路直通山林深处,地形崎岖诡谲。一旦放苏含章逃脱,便再无从追击,之前的努力和牺牲都将平白付诸东流。 沈岸默了声,沈知确开口力劝,沈黛也摇头示意不可。 戚展白却只反问:“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好!”戚展白毫不犹豫应下,催马出阵,在千万双眼睛的注视下,缓缓抬手,“让路。” 苏含章横刀将沈黛挟在身前,策马缓缓后退。 众将士心有不甘,奈何军令如山,他们只能照办。黑压压的方阵才从中破开一道口子,苏含章便调转马头,一骑当先冲了出去,余下的十数名死士紧随其后。 山路盘旋交错,枝林蔽日,簌簌滑过面颊的寒风声中,隐约还夹杂着野兽的咆哮。 一路上果然没有追击,苏含章一骑绝尘,却没下山,而是顺着盘山羊肠小道,朝山顶疾奔。 青山紧跟在侧,时不时回头留意身后的动向,提醒苏含章道:“殿下,戚展白不见了,莫不是逃了?” 苏含章漠然冷哼,箍紧怀中不安分的沈黛,腾出一手抬起她下巴,兴味道:“你瞧,连他都不要你了。” “小白一定会来的!”沈黛毫不客气地一口咬在他手上。 苏含章吃痛惊呼,抬手朝她面颊狠狠去。掌风还未至,便有劲声乍然破空,尖啸而来。 哧—— 一支狼牙白羽箭径直贯穿苏含章右手,箭尾犹自颤颤,殷红的血溅了他满面。 “啊——” 苏含章再无暇欺侮她,身体蜷缩佝偻,额上沁满豆大的汗珠。 “殿下!”青山策马欲去搀扶,听闻林中有沙沙声,忙张弓开弦。 沈黛趁机掌控缰绳,苏含章却一把抢走,咬牙拔出掌心的箭,越发催马急奔,“他在东南方,小心伏击!” 话音未落,丛林深处又“嗖嗖”连响,几位纵马前来护驾的死士被一箭之力,直接从马背掼倒,一头栽在地上,当场毙命,所有羽箭皆是从喉结齐刷刷径直贯穿到后颈。 血腥味在风中蔓延,方才还有十余人,眼下却只剩一人。 而那射箭之人,依旧自如穿行林间,风一般寻不见踪影。 急奔的马儿被尸首绊倒,嘶鸣着侧翻,震起一片飞沙走石。青山好不容易瞄准了戚展白的身影,因这混乱,箭矢忽地失了准头,直挺挺扎在了旁边的树干上。 一击不中,青山瞬间慌乱,忙不迭从背后箭筒里抽新箭,指尖控制不住发抖。 就听一声怒马长鸣,声震九霄。 通体如墨的乌骓宝驹自一截横在路中间的枯木上凛然跃出,铁蹄溅起泥尘,混着血珠,挟风雷之势朝他俯冲而下。 马上之人甲冑光寒,风氅飞扬如雄鹰展翅。 兔起鹘落间,青山甚至都未能看清楚他的模样,腹部便中了剑。寒芒抽出,漫天血雨如蓬,他直着眼睛,从马上翻滚下来,合眸前还不忘提醒:“殿......下......当......” 最后的“心”字还没出口,就被戚展白狠狠践踏在了马蹄之下。 山风呼啸而过耳,凛冽如刀,夹杂着坚毅的马蹄声。 人未至,杀气已至。 苏含章暗骂不已,越发夹紧马腹纵马狂奔。直觉身后有冷箭正对准他,他毫不犹豫地从沈黛发髻上拔出一根发簪,随意往后一掷。 那百发百中的狼牙羽箭果然偏了方向,锋棱折射着寒光,从他衣袖边缘擦过。 苏含章得逞一笑,趁着这机会,在下一个拐弯处,抱着沈黛翻身下马。 突如其来的天旋地转,沈黛一时反应不过来,被他带着在地上滚了几圈,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回过神,却发现他们竟到了一处断崖边。崖下深不见底,隐隐有水声拍壁,似有激流奔涌。 马蹄声逼近,苏含章二话不说,横刀架在沈黛颈上,挟了她站到断崖边。 断崖石块因常年被风化,经受不住两人重量,碎了几块滑落下去,许久,方才勉强听到极轻的“咚”。 沈黛的心一瞬提到嗓子眼。 这高度,摔下去只怕凶多吉少...... 戚展白随后而至,翻身下马,“你不是说要与本王单独一战吗?” 说着便甩了下剑上的血,藐然与他对峙。 晨间清透的阳光照在他斜指向地的长剑之上,甲冑浴血,眼中锋芒与剑尖寒光烁成一线,杀气凛然,宛如炼狱归来的修罗。 苏含章一笑森然,抬起匕首挑高沈黛下颌,“我的命,和她的命,你选一个。” 戚展白斩钉截铁道:“本王都要!” 长剑一抖,人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了上来。 苏含章手滑向沈黛腰间,一把扣住玉带机关。 沈黛立时厉然大呵:“别过来!” 戚展白一愣,剑锋从苏含章鬓边掠过,寒气迫人,比冬日风雪更凛。 与此同时,苏含章已拨开玉扣,从里头抽出一束银线。 沈黛这才终于明白过来,为何他执意要上山,到了这悬崖边也毫不惧怕—— 玉带机关连着这束银线,待苏含章飞身从这断崖跃下,银线自断,引爆天火雷,她和戚展白都会命丧于此。而崖底很有可能有苏含章事先安排好的接应,等助他全身而退。 当真卑鄙! “昭昭,若有来生,我必让你做我的皇后!” 山风呼啸间,苏含章狞然而笑,攥着银线纵身跃下断崖。 沈黛没有时间思考,扭身跟着一块跳下,张臂死死抱住苏含章。风声疏狂,带乱了她的长发。 “昭昭——” 戚展白咆哮着冲到崖边,抓住她衣袖。 嘶—— 有清脆的裂帛声。 苏含章见势不妙,一手攀住峭壁,阻止下落之势。沈黛全身腾空,同他一块悬在崖边。山风呼啸往来,二人如提线木偶般摇摇欲坠。 几块崖石因这剧烈动静,从峭壁上松脱滚落,还未至崖底就已碎成齑粉。 戚展白方才只抓住了沈黛半幅衣袖,趁此机会不顾一切地探身去抓她的手。 沈黛躲开,“不要踫我,有天火雷!” 生死关头,心在腔子里一阵阵筋挛,她也分辨不清,自己究竟是更加害怕死,还是更加害怕离开他。 强自稳定心神,她扬起一双通红的眼,却是努力对他挤出一个微笑,颤声道:“你走吧......让我跟他同归于尽。” 戚展白神色大变,不仅没走,还越发竭力探身向下朝她伸手,“昭昭乖,把手给我。” “我们一块经历了这么多,你难道还不相信我?” “我可是你的小白,无所不能的小白。” 山风猎猎嘶吼,宛如地狱的召唤,比它更响亮的是戚展白的心跳。他显然是比她还要紧张害怕,可眉眼却温软如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是在极力安抚她。 沈黛灰败的心田涌起一股力量,一咬牙,她奋力抓住了他的手。 苏含章却忽然狂笑,“哈哈哈哈好一对苦命鸳鸯。罢!罢!同归于尽也罢!” 他眼里俱是癫狂,话音未落,便扬手一抽银线。 腰间银丝几乎是在一瞬间收紧,咯噔,传来断裂的脆声,沈黛整颗心都拧了起来。 千钧一发之际,那只握住她的手猛然发力,将她凌空拽起。紧接着便是一道匹练般的白光自眼前斩下,伴着清脆的骨头碎裂声,温热飞溅满脸。 “啊——” 苏含章凄声惨叫,声音震荡在崖壁之间,久久不绝。天火雷鲜红如血,堪堪在空中爆炸,随着一只齐腕斩下的断手和断裂的玉带一并坠入崖底。 沈黛被这声巨响激荡,不禁昏厥过去。 意识涣散前,她被一双坚实有力的手紧紧抱住,稳稳护在一个熟悉的怀抱中。两手及时捂住她耳朵,唇瓣贴着她额头,温柔而甜蜜地安抚:“昭昭莫怕,我在。” 作者有话要说: 这回是真要完结啦,再有一两章善后就搞定了o(≧v≦)o 第61章 火, 赤红色的火光在无边黑暗中升腾翻涌,夹杂刀光剑影。 大股大股鲜血如洪水般涌来,沈黛在血海中沉浮, 想跑, 却如何也动弹不得。无数猩红如蛇一般,在火焰中踽踽流动, 像是体内的鲜血被人搅动,五脏六腑都快碎了。 极痛摧人心肝,沈黛几番醒来, 又几番睡去。 有时忍不住捂着胸口,弯下腰拼命喘气, 都会有一双温厚的大手轻抚她额头,低柔地轻声哄她, 沈黛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可听着这声音,她心头所有焦躁和恐慌便都没了踪影。 尤是那道目光,深邃而灼烈,定定凝视着她, 仿佛能烧尽那团大火,直抵她心底。 再次醒来的时候,沈黛浑身酸疼, 舌下苦涩无比, 鼻息里俱是药汁恶苦的气味, 混着淡淡佛手柑淡淡的清香。 昏迷前一幕幕如潮水般奔涌入脑海,最后定格在那道惊天动地的爆炸声中。 沈黛的心也乍跳了下,天火雷爆炸时,一直是戚展白将她护在身下, 离得那么近,他会不会有事? “小白!” 沈黛勉力支撑着坐起,拂开帏幔,挣扎着下床。 奈何双脚虚浮不稳,她还未完全站起,身子便踉跄着要倒,蓦地跌进一个坚实有力的臂弯。平金竹叶在烛光下一晃,带得烛焰摇了几摇,灯芯“哔剥”爆起一个灯花。 “昭昭。” 戚展白收紧双臂,将她牢牢圈入怀中,语气似哭似喜,叹息着不住唤她的名字,不敢太大声,始终轻轻的,生怕会把她吹散一样。喉结滚动,下巴长出的胡茬扎在她脸上,微微刺痛。 沈黛被他勒得快不能呼吸,扭动着,慢慢抬起头看他。 唉,果然又瘦了,再这么下去,可就只剩一把骨头了。 也不知是不是屋里烛火太过昏暗的缘故,眼前的男人满面倦色,胡髭凌乱,眉心的那道折痕比平日加深不少,都显出了几分沧桑,跟那日沙场上运筹帷幄的一代战神判若两人。 沈黛心疼极了,抬手抚上他眉心,固执地替他揉开,“不许再皱眉了,会老的!你要陪着我慢慢变老,不准抢在我前头。” 这口气,还是跟之前一样嚣张霸道,明明小命才刚从鬼门关救回来...... 戚展白笑了下,顺从地舒展眉眼,柔声道:“好。” 亲了口她的面颊,戚展白抱起她,将她轻轻放回床上,仔细帮她掖好被子。 指尖触及她那双莲瓣般的玉足,一片冰凉,显是刚才赤足踩地时冻着了,他由不得蹙了眉,坐在床尾,将她的脚捧到腿上,裹在掌心里细细揉搓,用自己的体温给她温暖。 “你昏迷了两日,身子还没完全恢复过来,且在这好好休息调养会儿。” “两日?!”沈黛不可思议地眨眨眼,勾起脖子四下张望,“这里是哪儿?”看着有些眼熟。 “你家在京郊的别院。”戚展白回她,“眼下叛军刚刚剿灭,帝京里头还乱着,暂时不好回去。不过你放心,大家都安然无恙。等你恢复好,该收拾的也都收拾得差不多了,到时再回去......” 他顿了下,转过头来,勾了下她鼻尖,“刚好一块过年。” “过年......”沈黛圆着眼睛,惘惘的。 多么美好的字眼啊,上回他们提到这个,还是在柳州,两人刚成亲的那会儿。当时她心里满是憧憬,全然不知后来短短几月间会发生这样的惊天巨变。 而今跨越了生死,再去想这个,当真有些恍若隔世之感,越想,反倒越觉得不真切。眼睛都不敢眨,生怕这些都只是她的梦。 戚展白却笃定地“嗯”了声,捏捏她脸颊,给予她真实感,“莫怕,最坏的一切都过去了。” 沈黛心弦颤了颤,咬住下唇,热意便顺着面颊往眼睛上涌。 是啊,最坏的一切终于都过去了,多么不容易啊。 一年的时光并不漫长,却是将他们一生中所有的波澜壮阔都浓缩了进去。 生死别离,爱憎怨恨,人生八苦尽数尝遍。万幸,那些阴郁激愤、胆战心惊的时刻终于都过去了。有些人虽然将彻底分道扬镳,但好在,他们还有彼此,一切都还是明朗的模样。 沈黛吸吸鼻子,将酸涩咽回腹中,见他嘴角勾着玩味,显然是在笑话她没出息,她忙岔开话题,气咻咻地埋怨道:“你竟然拿捏过脚的手摸我脸,我再也不理你!” 戚展白挑了下眉,手递到她面前晃了晃,“你自己的脚,你还嫌弃上了?” 沈黛噘起嘴“哼”了声,才不接他的话,还理直气壮地把自己另外一只脚也挪到他腿上,脚尖嚣张地勾摇,等他伺候。 “你啊!”戚展白剜她一眼,也没把她的脚甩下去,用那双可以张弓舞剑平天下的手,顺从地给她揉脚做苦力。 冬日阳光温而不热,从窗外泄进来,在他身上镀上一圈柔和的金边。侧脸认真而专注,有种岁月静好的温柔,长睫偶尔一颤,仿佛能掸下金粉。 沈黛像是被挠了一下,侧枕着手臂瞧他,心里暖洋洋的,扯扯他衣袖,让出半张床榻,“你也躺进来吧。瞧你这样子我就知道,这几个月你都没怎么休息,快别忙活了,陪我说说话吧。” 戚展白手上动作一顿,迟疑地转头看向窗外。 两人虽已拜过天地,结为夫妻,但这事毕竟只有他们俩知道,还未告诉沈家人。与他们眼中,他和小姑娘还清清白白。以至于这两日在沈岸和沈知确面前,他都不敢表现得太过亲密。 看来得抓紧时间,把这事过个明路,给她补一个像模像样的婚礼。 不过现在没有外人,他还是能偷会儿香的。 如此想着,戚展白便褪了外衣和鞋袜,掀开被子躺进去。 不等他张手,沈黛便“咕噜”滚进他怀里,抬起胳膊伸出脚,八爪鱼似的抱住了他,叫他动弹不得。 “你这是要勒死我?” 戚展白哭笑不得,却也没反抗,略略侧过身,从她手底下抽出自己的胳膊,圈在她腰间,将她抱入怀中,耳鬓厮磨。 浅浅呼吸,亲身感受着来自她身体的温度。朝思暮念的馨香宛如春水灌入沟渠,顺着血脉游遍四肢百骸,直至将所缺口都悉数填满,再无半分罅隙。 也是这一刻起,他脑海里紧绷了几个月的弦才算彻底松下。 真好,他的昭昭他的妻,终于回来了,回到他身边来了。 那种放松是劫后余生的喜悦,庞大到没有边际。戚展白长长出了一口气,闭上眼,惬意地享受此间难得的温存。 “小白。”沈黛忽然勾起头。 戚展白略略掀开些眼皮,浓睫下的一线天光泛着迷离,吐字也含有浓厚的鼻音,“怎么了?” “我有一事想问你。”沈黛下巴搁在交叠的两只小臂上,趴在戚展白旁边,眼睛直溜溜看他,“那日在烽火台上,你是怎么认出,刺客手中的人质不是我的?” 摸着良心说句公道话,宇文沁的易容,若只说是能以假乱真,都谦虚了。从容貌到举止,若非自己就是当事人,恐怕连她自己都要相信了。 戚展白神秘地笑了笑,闭上眼睛不说话。 沈黛越发好奇,撼着他肩膀,“告诉我嘛,你是怎么认出来的?” 戚展白将她搂到怀里,手顺着她肩背缓缓滑下,轨迹暧昧,似笑非笑地道:“她身段没你好。” 这是赤/裸裸的调戏啊! 沈黛咬着牙,索性贴紧他,勾住他脖子软声撒娇:“别逗我了,快说嘛。” 戚展白很受用,脸上的笑容都大了些。沉吟了下,他蹭着她颈窝微醺般嘟囔:“她声音也没你好听。” “哎呀!” 沈黛被他这太极打出了一肚子火,偏生他说的每一句都是在夸赞她,她便不好动手打他,干脆以“赖”治“赖”。他想休息,她便抱着他胳膊摇晃,在他耳边念个不停,不达目的不罢休。 一床被褥里统共就这么点空间,两人贴身一通折腾下来,很快便掀起一股热浪,在戚展白心头灼灼烧了一番不够,又咆哮着直往他腰腹下冲。 换成平日,他大约已经“兽性”大发。可今日不行,她身子还虚着,吃不消,他不能这么禽兽。 咬咬牙,戚展白叹息一声,捧起她的脸亲了一口,“你不会哭的。” “什么?”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沈黛跟不上他的思路,呆呆眨巴着眼看他。 戚展白瞧着满心欢喜,笑了下,又亲她一口,“倘若真是你,知道烽火台上有危险,是不会哭着向我求救的,还会......” 还会想方设法让他离开,宁愿自己和刺客同归于尽。 就像那日在悬崖边上那样。 旁人不知道,他却清楚。 他的昭昭,表面瞧着骄纵任性、弱不禁风,被针轻轻扎一小下都会哭得稀里哗啦,好像下一刻就会死掉一样。可当他不在的时候,她比谁都坚强。 脑海里重又浮现出悬崖上的一幕,即使现在佳人已安然抱在怀,戚展白心里仍旧后怕,本能地收紧臂弯,腰背逐渐佝偻下。 沈黛感觉到他双臂绷紧的力道,勒得她快喘不过气,隐约还在颤抖。 她感动也心疼,抬手在他背上轻轻拍抚,只将那日他在天火雷下庇护自己时说的话,又还赠给他,“莫怕,我在呢。” 无需其他言语,这一句就已足够。 戚展白鼻腔里荡起轻笑,紧绷的身躯放松下来,亲了口她柔软的面颊,“我也在。” 说完,便像掬一抔软水般温柔地拥着她,安心地合上眼。 金灿灿的阳光从透过窗上的桃花纸漏进来,屋里安静得像一个梦境。 两人都默契地不说话,就这么无声相拥而卧,在沉静的冬日里分享彼此的沉静。积雪从枝头簌簌散落,鸟儿啁啾着从叶底窜出,羽翅掠过带露的叶尖,惊得池中的残荷倾了圆叶,泻下一串晶莹的水珠。 看得见看不见,都不要紧,景在心中,人也在心中。 安静持续了很久,直到远处隐隐有一点细碎脚步声,窗纸上很快移过来一片身影,轻轻敲了敲窗棂,是关山越。 似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他唤了声“王爷”后,便停下来不出声了。戚展白催了两句,他才支支吾吾道:“宫里派人过来请王爷,呃......是......呃......是陛下召见。” 这话宛如一盆冷水,哗啦,将屋里所有旖旎都冲刷了个干净。两人都“唰”地睁开眼,愕然看向对方。 陛下召见。 倘若没发生这起□□,倘若他们不知道二十年前的事,倘若他们当初根本就没有去过西凉,那这四个字,该是多么稀松平常的四个字啊! 可偏偏......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最辣不过老天爷。他们躲了这么久,该来的却一样没少来。 现在的戚展白,到底该用什么样的身份去面对那个人。是勤王保驾有功的臣子?还是二十年前被他抛弃的皇子? 沈黛心中百感交集,身旁人动了下,她忙收紧臂弯拼命摇头,恐他这回进宫后又像上回那样受打击,死活不肯让他走。 戚展白笑了下,捉了她的手,在唇边轻轻啄了口,“我总不能躲一辈子。放心,我能处理好。”抬手帮她掖好被子,“你且好好在这睡一觉,醒来我便回了。” 如此柔声哄了好久,戚展白才将人安抚好,起身穿戴整齐出去。 屋门一关,凛冽的北风吹拂面颊,他那颗柔软的心便瞬间同这天地间猎猎呼啸的寒意一样肃冷坚硬了起来。 一切还没有结束。 作者有话要说: 努力在下一章完结。 包子会有的,放心吧~ 第62章 戚展白快马从京郊赶至皇城, 时已近黄昏,天边点燃了橙红的霞光,流云飞浮, 好似敲碎在碗底的鸡蛋清。 桂殿兰宫沉在日暮云霞下, 内侍们高举着手里的纸捻,沿墙根碎步向前, 依次给石亭子燃灯。朱红的墙门廊柱被光照得鲜焕,远远瞧去,有种别样的深邃壮阔。 这样的场景, 戚展白不是第一次见,却是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 这样一座辉煌的百年宫阙,也有冷清的时候。 一场浩劫, 像是一双无形的手,掏空了所有妆蟒堆绣。短短几个月,青砖地上就钻出了茸茸枯草,最长的甚至快要淹没他脚踝。御书房还是他离开前的模样,可殿门上的朱漆却已剥落。 而殿内那位正捧着奏折翻阅的帝王, 也再不复之前面对他时精神抖擞的模样。 囚禁的日子并不好受,苏含章几乎是无节制地将自己过去二十年所受的苦,在这短短数月之内, 全都报复回了他身上。 洗衣、劈柴、生火......稍稍出一点儿差错就鞭刑针扎地伺候。 昔日龙骧虎步、金尊玉贵的天子, 终是被折磨成了一把枯柴, 同田埂间一捧烂泥无异,眼下就算披上龙袍,也显得格格不入。风一吹,明黄的衣角空荡荡地飘起来, 他整个人仿佛也能飘起来。 戚展白跪下,向他行君臣之礼。 “起来吧。” 天佑帝木讷地从奏折上抬起视线,定定看向他,从上大下,格外细致地打量。一双老眸沉静又悲切,目光中似有万千情绪涌动,却是一点也无法宣之于口。 良久良久,他才用沙哑的声音说:“这些年,你过得可好?” 有意思的问题,戚展白很想笑,这些年自己就活在他眼皮子底下,过得好不好,他都知道,又有什么好问的? 天佑帝也觉察到自己话里的可笑之处,讪讪咳嗽了声,转而望向窗外的宫灯,有些艰难地开口:“朕今日召你过来,是想同你商议大邺后继之人的事。” “同样的问题,在你出发前往西凉之前,朕曾在这里问过你一遍,当时你说你不敢妄言,朕也就没继续。而今你勤王有功,又是......” 抿唇沉默了下,他沉声接上,“又是朕的儿子,完全有资格过问。朕再问你一遍,这山河社稷的重任,你可愿意担?” 他转头直直盯着戚展白,终于不再躲闪。眼神里沉淀着希冀的光,像是野火焚烧过后的草原,在苦苦等待春风。 戚展白也睨着他,神色平静,不复之前的敬畏。如此对视片刻,他的声线在殿内冷冷地荡响,还是那句:“微臣,不敢妄言。” 弦外之音,不言而喻—— 即便知道自己是皇子,也是如今唯一一个能继承大统之人,他也不愿认回这个父亲。 天佑帝目光中露出一丝狼狈,唇瓣剧烈颤抖,喉咙窒住,久久无法言语,只能用枯瘦如柴的手紧紧攥着紫檀桌案一角,指甲快要折断,他也毫无感觉。 窗外宫灯在风中极速飞旋,明明暗暗的光,深深浅浅的影,斑驳交织在两人之间那相隔仅数尺的距离内,牵扯出过往无数寂静而苍白的流年,恍若凝固。 “倘若陛下没有别的事,微臣就先告退。”戚展白躬身行了一礼,转身要走。 “站住!你给朕站住!” 天佑帝神情忽然激动起来,快步绕过桌案追去,宽袖“哗哗”甩落一沓奏疏,打翻一砚新墨,他也顾不上收拾。 奈何戚展白健步如飞,天佑帝如何也追不上,眼见他快要出门,他急火攻心,朗声冲他背影大呵: “你不要这天下,难道是想让昭昭再过回朝不保夕的日子,像在柳州湖边那样?她身子不好,你当真忍心让她跟着你吃苦?” 戚展白脚步一下顿住,怔了半晌,霍然转头,怒道:“你派人跟踪我?” 天佑帝叫他眼底的火气灼了下,眼神微有躲闪,但也仅是一瞬,他便端出帝王高高在上的威严,郑重道:“你是朕的儿子,朕是关心你,怕你出事,才派人暗中保护。” “关心我?” 戚展白仿佛听见了人生中最大的笑话,不禁牵唇冷笑连连。 “关心我,还把我丢在戚家不闻不问,一丢就是二十年?倘若不是今年不慎捅破这层窗户纸,你还打算瞒几个二十年?” 他眼底渐渐闪烁一抹带着血色的泪光,声音逐渐失控,尾音近乎咆哮。每一句问话都似从他心肺中挤出来,饱含二十年的心酸和不甘,字字都滴着心头血。 天佑帝垂眸不敢看他,浑身血液像是骤然凝固,胸口发闷,一时竟无法呼吸。 御书房的气氛沉凝下去,许久许久,天佑帝才重获勇气,抬起一双毫无生气的眼睛,奄奄地看着戚展白。 “朕知道错了,这二十年,朕无一日不在煎熬之中,夜里都无法安眠。好不容易睡着,梦里也全都是你和你母亲的身影。” “你每日戴着面具上朝,朕都心疼不已。后来看见你终于把面具摘了,朕知道不是因为朕,而是昭昭的功劳,朕也是开心的......” 他声音极是怯懦,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就只是一个寻常人家的父亲,一个饱经风霜的老人,犯了错,虔诚地在向自己的孩子忏悔。 说着说着,他情不自禁陷入回忆,自言自语一般,试图从苍白的过往中扣出一丝温馨,却发现这些温馨其实都与他无关,他自嘲地苦笑了下,“都是报应。” 都是报应! 当初淑妃案东窗事发后,沈岸把孩子从戚家带回来,苦劝他莫要因淑妃的事而牵连于无辜,毕竟这是皇嗣,是他第一个孩子,血浓于水。 彼时他正在气头上,非要较那一股劲,觉得自己正当壮年,将来还会有很多更加健全的孩子,舍了这一个生而有残的,并不打紧。 可偏偏,老天爷真就断了他的父子缘,让他之后再无所出。 仅有的三位皇子,也一个比一个不成气候,他费尽心血也扶不起来。反倒是这位早早被他视为弃子的孩子,凭着自己的努力,磕磕绊绊攀至了他所能企及的权势最巅峰。 当真讽刺。 外间天色完全暗淡下来,夜风骤急,宫灯的光急速摇晃,在天佑帝脸上一层层晕开,映出一种诡异的扭曲。 此刻的他,帝王威仪尽失,仿佛被无常勾走了魂魄,成了一具傀儡,愧疚和悲伤摆在脸上,几欲决堤。 戚展白冷眼睨着,眉宇间怒气燃尽,只余漠然的灰烬,寒声道了句“微臣告退”,便再次踅身离开。 “等......等一下!” 天佑帝瞬间从回忆中抽离,跌跌撞撞急追上去,却只能看见戚展白越走越远。 夜风吹得满屋帐幔飞卷,宫灯光芒已尽,光线变得昏暗,仿佛一下回到了二十年前—— 沈岸将尚在襁褓中的他抱走,彼时的他还不知事,却哭得极是悲伤,仿佛知道自己要被抛弃,努力从被子里抻出小手,不住向后头的他挥舞,一双眼哭得通红,小嗓子都快哑了。他却视若无睹,眼睁睁看着他离去,同今日一模一样。 心情却截然不同。 都是报应...... 泪水模糊了眼眶,也模糊了那段浸满哀致的父子情,天佑帝愈发看不清他的背影,像是挨了一闷棍,背脊不禁佝偻下去,噗通,冲着前头直直跪了下去。 清脆的膝盖叩地声,响彻这间只属于九五至尊的御书房。帝王冠冕从头顶萎落,滚至那滩打翻的墨汁上,被染得黢黑难看。 天佑帝却不顾不上捡,只近乎哀求地凄声唤道:“展白,你难道甘愿看着大邺万里山河,就此断送沉沦吗!” 戚展白一脚已迈过门槛,身影陡然凝住。 “你我今生做不成父子,是朕福薄,朕也不再强求。但你也知,朕非寿考之人,而今除你之外,朕膝下再无得力子嗣。阂朝上下,也再寻不出第二个比你更能肩负这天下兴亡之人。于公于私,这位子都该属于你。也唯有传位于你,才是大邺之幸,更是百姓之幸。” “就算是为了大邺,为了泱泱天下,你就不能舍弃一点私情,答应朕这一回?” 说罢,他在满室凌乱的光影中,深深叩首,额头抵在自己紧贴地面的手背上。泪水顺着指缝流出,涓涓滴滴,不可抑制,渐渐,又混沌于皇城静谧而冷清的夜色中。 戚展白始终没有回头,也始终没有再迈出另外一只脚,扶着门框,仰目望着穹顶缓缓转移的星辰,眼神茫然没有焦距。 良久良久,他都只是这般站着,像一樽美玉雕成的塑像。 眉梢鬓角叫夜露打湿,结了层薄霜,他也不知道。 * 夜渐渐深了,戚展白还是没有回来。 沈黛坐在院中边看书边等他,春纤和春信过来催过好几回,她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回房安置,却也只是浅浅而眠,不能熟睡。 半梦半醒间,门外响起细碎的踱步声。 沈黛认得这声音,是戚展白回来了! 困意顿消,她“唰”的睁开眼睛,连灯都来不及亮,便迫不及待地披衣下床,飞奔出去开门。 戚展白坐在门外的一道石阶之上,下弦月的光自廊外枝叶间筛下,在他衣上描摹出千枝万叶,背影萧索落寞。 听见开门声,他回头,冲她微微一笑,“我吵醒你了?” 声音有些沙哑,神情隐在淡月后,眼底隐约覆了层疲倦的血丝。 沈黛心里被牵扯了下,摇摇头,“没有。”走过去坐在他身旁,靠上他的肩。 戚展白将她抱坐在自己怀中,脱下风氅仔细裹在她身上。月色幽幽,两道身影在月下重合成了一团。 他不说话,沈黛也便不说话,就这么窝在他怀里,脑袋侧靠着他胸膛,安静地陪他。 其实就算他不说,沈黛也能猜出,陛下今日寻他做什么。 大邺的江山,总得有人继承。无论血脉还是才干,这世上都再没有人比戚展白更合适。 她甚至都能猜到,他拿什么威胁戚展白,无非就是她和大邺千万子民。 多么恶心啊。 当初他抛弃戚展白,没有半分犹豫,甚至二十年都不闻不问,眼下见自己偌大的家业无人可传,又眼巴巴地要把人认回来。如此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他到底当戚展白是什么? 可她很清楚,他是放不下的。 就像这回,他们明明都已经决定好归隐山林,再不问世事,可帝京有难,百姓有难,大邺有难,他还是义无反顾地站出来了。 那日在营地亲眼看见他调兵遣将的模样,风发的意气直冲云霄,跟任何时候都不一样,不禁让她生出一种错觉—— 便是再过个十年、二十年,乃至三十年、四十年......他也依旧会是今日这个少年。 怒马鲜衣,恣意飞扬。 这样很好,她的小白就该是这样鲜活的存在。既是雄鹰,就当展翅搏击长空,放他回归山林平淡一生,才是对他最大的折辱和锉磨。 “小白。”沈黛勾住他脖子,仰头凝视着他在星月光辉中显得幽微的面容,“你不是为了他去做皇帝,也不是为了这个天下,你是为了你自己。” 为了这双羽翼丈量长空时,能再无遮拦。 戚展白颤了颤眼睫,垂眸。漆黑的眼瞳中,她的倒影在轻轻摇晃,冉冉涌起些微的光,又逐渐被一种复杂的情愫遮掩。 “可是昭昭,之前我对你承诺的,要陪你走遍大邺河山,看遍世间风景,如此......便要食言了......” 这话他说得十分艰难,像是费尽全力才勉强从喉咙里挤出来似的。 他平素最不喜的,便是不信守承诺之人。可眼下他却要做这样的人,毁掉的还是对她的许诺。 当真比千刀万剐还叫他难受。 忽地一只柔软的指腹轻抵在他唇边,将他所有狼狈和自责都堵了回去。 “昭昭此生所愿并不在此,无论过去、现在,抑或是将来,昭昭都只希望小白能平安欢喜。居庙堂之高也罢,处江湖之远也罢,我心永恒,绝无改变。” 月牙涣漫过层云,散开疏淡的光。 她在那团朦胧里深深凝望着他的,眼里似藏匿着世间最明亮的一双星子,照得他眼前的一切流光溢彩。眉眼弯弯笑起来的时候,星子也跟着轻轻摇曳。 心口血潮狂乱地涌动,戚展白低头吻上她的额,无限爱怜,慢慢地,一寸寸收紧双臂将她抱紧,“昭昭,我前世究竟修了什么福,此生竟能得你相伴......” 沈黛眼梢掠起一抹狡黠,亲昵地在他颈窝磨蹭,“你上辈子救过我,你不记得,但我还记得,牢牢记得,所以这辈子缠着你报恩来了。” 戚展白一愣,只当她在说笑,宠溺地捏捏她鼻子。 这个丫头啊,真就是一团光。 初见时便乍然惊艳了他单调沉闷的世界,年少所有的绮梦都因此有了颜色。眼下经岁月洗礼,那光芒不曾削减半分,反而越燃越烈,便是在这寒冷萧条的冬夜,亦能灼灼温暖他的心。 昭昭,昭昭...... 他默念着,唇角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个微笑,将她抱得更紧,脸埋在她发间深深呼吸着。 浅淡而柔软的香气充盈心田,没有实质,却更胜药石,让他心头最后一丝忧虑也同这枝头的积雪一般,渐渐融化为空白。 * 动乱之后的新年,总是格外令人期盼。 从皇城到宣德门,帝京四处张灯结彩,喧闹不绝。舟桥一应商铺重开,丰乐楼更是搬出了窖中深藏百年的数种佳酿,香飘万里,三日不散,引得众人趋之若鹜,终成万人空巷之势。 而令满朝文武争论了许久的皇嗣之虑,也随随陛下的一道禅位的诏书,终于水落石出,一锤定音: “夫大道之行,选贤与能,尽四海而乐推,非一人而独有。 邺德将尽,祸难既积,降及朕躬,群凶四起,寰宇颠覆。赖湘东王神武,薄伐不庭,扶倾颓构之下,拯溺逝川之中,一匡社稷,保绥庙宇。加以龙颜英华,天授殊姿,湛若日月,乃君人之表。故五灵呈祥,人神告祉,天之命数,实有所归。 朕虽昏蔽,暗于大道,永鉴废兴,为日已久。予其逊位别宫,敬禅于戚,一依唐虞、晋宋之故事。” 诏书一出,朝堂上下俱都震惊。 大邺开国两百余年,兴衰起伏无常,还从未出现过禅位之说。一时间众说纷纭,反对之声甚嚣尘上。 可天佑帝一问:“众爱卿还有更好的人选?” 大家就都哑巴了。 宫里那几个皇子是何德行,大家都心知肚明。唯一一个成才的,偏偏还误入歧途,学别人造/反,陛下禅位于旁人是迟早的事。 放眼大邺,也只有一个戚展白,文治武功兼备,能担大任,尤其这回帝京之难,也是他解的,朝中许多人的性命,还是他救的。是以众人嗷嗷叫唤了几天,渐渐也就都不做声了。 与这道禅位诏书一块颁布的,还有一道赐婚的旨意,出自新帝戚展白—— 他将沈家与湘东王府原来的婚事又亲赐了一遍,聘礼翻了数倍,不是让沈黛做湘东王妃,而是直接册封皇后,待新帝登基,便行封后大典。 消息传开后,有人欢喜有人愁。 当初沈家放弃皇室联姻,同戚家结亲,笑话沈黛有眼无珠的人不在少数。可谁能想到,最后一半瞎之人竟然做了皇帝? 现在他们是真笑不出来了,一张嘴,眼泪就“哗哗”直流。更有人巴巴跑来登门道贺,言辞极尽阿谀奉承之势,妄图结交攀附。 沈黛只推说身子不适,便全躲了去,同苏清和一道坐在院子里翻看尚衣司新送来的嫁衣图纸。 “这些可都是戚展白亲自设计描画的,熬了好几个日夜呢。登基这么大的事,他都忙不过来,竟还有功夫操心这个,画得还挺好。” 苏清和翻着画纸不住咋舌,眼里满是欣羨。 沈黛觑了眼,嗯,画得是挺好,这嫁衣的纽子明显比上回他买的那件容易解开...... 他画画的时候都在想什么! 沈黛脸颊不由自主地染上一层薄薄红晕。 苏清和瞧见了,暗笑了会儿,伸手搭上她的肩,感慨万千:“想不到啊想不到,这兜兜转转,咱们俩还是做了妯娌。” 又叹一声,羽睫在眼下扯起疏落淡影,“其实他认祖归宗不是更好?如此,外头那些老顽固也没有理由反对他了。” 沈黛笑而不语,自管低头整理画纸。 那样的身世,于旁人而言或许是天降之福,但在戚展白心中,却只是个抹不去的污点。他有他自己的骄傲,不做苏家人,也不认戚家事,就只做他自己,只做戚展白。 不过这妯娌二字...... 沈黛心里默念着,余光偷觑向一旁正蹲着拿树枝逗弄知老爷的沈知确。 他听见“妯娌”二字,果然情不自禁看向苏清和,眼神复杂难辨。 沈黛忍俊不禁,咳嗽一声打趣道:“就算不兜兜转转,咱们俩也会是妯娌。” 苏清和半天没转过这弯儿,歪着脑袋奇怪问:“为什么?” “因为......” “因为你蠢,展白怕你做了长公主,更嫁不出去,打算让昭昭认一干兄弟,勉为其难娶你为妻。” 沈黛话还没说完,沈知确就启唇打断了她,眼皮散漫地一掀,手里的树枝在他说到“勉为其难”四字时,还兴味地点了四下。 就直接把苏清和给点炸了。 “本公主是勉为其难,那你又算什么?妹妹这都快成亲了,哥哥还没说成媒,啧啧,真可怜。要不本公主勉为其难认个干妹妹,赏给知大爷你,没得叫你绝了后。” 苏清和昂首抱胸,不屑地睥睨。因曼妙的身段,这动作便显得胸前波涛汹涌。 沈知确眯了眯眼,哼声,有写艰难地调开目光,起身拍了拍下摆的灰,懒懒道:“好男儿志在四方,娶不娶妻无所谓。倒是你,招亲招到改朝换代,都没个着落,怕是以后都嫁不出去。要不我把秦济楚放出来?好歹有个肯娶你的人。” 苏清和眉头茫然蹙起,看向沈黛,“秦济楚是谁?” 沈黛鼓着两腮努力忍笑,摇摇头,“不知道,可能是个卖醋的。” “卖醋的?”苏清和挑起高低眉,更加疑惑了,看着沈知确阴阳怪气的一张脸,哼道,“莫名其妙,神神叨叨,知老爷,咬他!” 知老爷当即来了个“胖橘越龙门”,飞扑到知大爷屁股上,“喵——”地一声,一口咬了上去。 沈知确:“咝——嘿?!” ...... 三人插科打诨,正当热闹,春纤行色匆匆地赶来,踟蹰片刻,在沈黛耳边低语:“姑娘,宫里来人,请您进宫一趟,听说......”她抿了抿唇,接道,“听说是废大皇子非要见您。” 沈黛一瞬沉了笑容。 那日悬崖之事发生后,戚展白便留了个心眼,让人去底下搜寻,果然抓到奄奄一息的苏含章,和在崖底等待接应的人。 这几日拷问了一圈,才终于将他留下的所有暗线都悉数斩断。再留他已是无用,陛下考虑皇家颜面,便赐了杯鸩酒,让他自行了断,可他却迟迟不肯喝下。 现在还扬言要见她...... 沈黛哼笑,也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正好也有事寻他。 * 苏含章被捕后,就一直被囚在语海楼。 当初他将颐珠夫人囚禁在这多年,起事后,又将陛下关在这数月。如今风水轮流转,终于轮到他尝尝这暗无天日的日子。 门板上还留着四个大洞,嫣红渗透木质肌理,是那日戚展白挽弓将元韶容钉在门上时留下的。 许是命运的指引,当初若不是苏元良将她绑架至此处,也就不会有接下来他们的西凉之行,那二十年的事便会同河底淤泥一般,永不见天日。 这也便注定了,一切因果纠缠,都要在这里结束。 门扉一开,澎湃的潮气扑面而来,沈黛由不得拢紧身上的大氅。 这样的寒日,广阔而冰冷的阁楼里,只有微弱的阳光透过窗户,在满地败草间淡淡地、薄薄地铺了一层浅金色,浮尘上下翻飞。 昏暗中,一双细长而幽深的眼转过来,定在她身上。 不得不承认,苏含章是个雅致的人,即便断了一只手,身陷囹圄,被铁链束缚,他也仍是一副云淡风轻的作派。衣裳褴褛地箕坐在一张瘸脚桌案前,也像在琼楼玉宇中品茗吟诗。 看见她来,他微微一笑,琉璃般剔透的面颊上,神色平静,“来了。” 语气淡然得,仿佛她只是出门办了点事,现在回来了而已。 沈黛漠然睨着他,上前将一个瓷瓶放在桌案上,“你用在鬼医身上的这药,当真无解?” “若我说无解,你当如何?” “我会让你也服下。”沈黛淡声道。 屋内安静了一瞬,苏含章静静盯着她,轻笑,拿起瓷瓶摩挲,“这药还没有名字,不如你给取一个?” “大梦千年。”沈黛想也不想,便回了他一句。 苏含章脸上的浅笑化为大笑,嘴里喃喃,像是控诉:“大梦千年,好一个大梦千年!” 手脚上的铁链随他动作震动,发出刺耳的“咣啷”声响。在这样幽暗的环境中,听来倍加凄厉。笑够了,他渐渐安静下来,眉眼沉溺回暗处,染上些许少见的落寞。 半晌,他从怀里摸出两张叠好的熟罗纸,放到桌案上,推到沈黛面前。 “此药无解,鬼医是醒不过来了。若你还想治好戚展白的眼,可以试试这个。针灸和药敷双管齐下,方法我都写清楚了,随便寻一个行医五年以上的太医,都可践行。” 说着,他点了点压在下面的纸,“这是给你的。你虽未患心疾,但到底被秦济楚的毒/烟熏伤了,若不调养好,以后行/房、生子,或是遇上旁的会叫你血脉贲张之事,都会有性命之忧。” 沈黛还未从他突然的转变中回过神,眼下又听见“行/房”这类私密字眼,双颊顿时红霞满天,“你!你......” 苏含章挑一笑,“害羞了?那不如......”他单手托腮,支在桌案上,玩味地觑她“你去求求你的小白,放我一条生路,我亲自帮你调养身子,必是比那鬼医好上千倍。” 沈黛冷哧,“你这莫不是在为那日小白不追究颐珠夫人刺杀他一事,在还他人情?” 苏含章脸上的笑登时僵住,撇开脸冷声道:“方子都是我写的,你若信不过,可以找太医帮忙验看。” 说罢,他便靠回墙角,再不出声。 沈黛拿走两副方子,大致扫了眼,又抬眸觑向昏暗中他侧脸起伏的朦胧轮廓。 到底是血浓于水啊...... 当初他若是真怕颐珠夫人泄露秘密,杀了她,才是最一劳永逸的办法,可他没有。就算他再不肯承认,他心底依旧残存的一分对亲情的渴望。 却奈何,终是一念成魔。 沈黛暗叹:“你嘴里可还有一句实话?” 苏含章爽朗而笑,“有啊。” 沈黛狐疑地看着他,他却不再说话,低头把玩着瓷瓶,挑开顶上的缝口,举高敬向沈黛。阳光斑驳在他俊秀的脸上,眼底笑意轻狂,“我是真的喜欢你。” 说着便仰头,将瓷瓶里的药服尽,潇洒地甩手丢了瓶子,背对着沈黛,躺回那团败草破絮之中。沈黛唤了几声,他都不理。 这里能照见太阳,迎面吹来的风也舒适骀荡,他很喜欢这种感觉,像是回到了从前,母亲拥着他在树荫里打盹的时候。 至少这时候,他是自由的。 他这一生恨过,也爱过,挣扎过,也绝望过,以为没人再需要自己,但黑暗中偶尔也会有那么一两只手,温暖地伸向他。生命最后时刻,他也将自己的不如意尽情宣泄了一通,纵使失败了,也不枉此生。 那就这样吧,大梦千年,人世间太苦,就当只是做了一场梦。 若有来世,愿不再投生帝王将相家。 药物慢慢起效,四肢的力量如流水般泻去,意识跟着模糊。他不害怕也不抗拒,攥紧手中他偷偷藏起的那支海棠发簪,宛如母胎中的婴孩般蜷缩起身子。 记忆如走马灯般打脑海里闪过,最后定格在那个夏日大雨的午后。小姑娘的头发叫路边横出的树枝勾住,怎么也解不开,急得她满面通红,跺脚不已。 这回,可一定要帮她一把啊。 他如此默念着,嘴角情不自禁浮起笑来,在冬日的暖阳中欣然闭上眼。 * 沈黛离开语海楼,外间竟飘起了雪。 起初只是筛盐一般,簌簌的,逐渐起了势头,一片片一团团,直如扯絮般绵绵不绝。连绵起伏的殿宇银装素裹,显得格外静谧。 沈黛这回进宫没带春纤她们,眼下身边也没个宫人跟着,冷不丁叫这场大雪打了个措手不及。也不知自己这是走到了哪儿,周围也没个人,她只能仰头望着天,茫然发呆。 远处有人过来,天地苍茫,那豆大的黑点很是突兀。待走近些,英挺的身形便有了轮廓,沈黛听见他腰间佩剑虽步伐发出的细微叮当声,由不得笑起来。 不等他过来,她便张开双臂,雀鸟般欢喜地扑到他怀里,“你怎么来了?不是今天一整日都要忙登基大典的事吗?” “谁让你进宫了呢?”戚展白颇为无奈地叹了声,抖开手里的大氅,罩在她身上,又点了下她鼻尖,神色紧张地问,“可有出什么事?” 沈黛知道,他是在担心苏含章又对她做什么,摇头给他吃了颗定心丸,“什么事也没有,他......” 她不知该怎么说接下来的话,抿着唇,心里喟叹不已。 当年的事,他们俩都是受害者,说不上谁对谁错。只是一个放下了,迈出心里的沟壑,便是海阔天空;而一个放不下,放任自己沉沦,终究自食其果。 戚展白都懂,没再追问什么,捏了捏她的手,含笑道:“走吧。” 沈黛点头,也没问他究竟去哪里,也不想去问,只管牵着他的手,跟着他一步一步往前走,就像当初两人在西凉,她闭上眼睛,安心地让他背着自己在戈壁穿行一般。 他虽没说话,沈黛看着他脸上的笑,便知他心里也是这般想的。 鞋声“笃笃”,踏在积雪上吱吱轻响。两人牵着手,在满天大雪中留下深浅不一的足迹,不知不觉便走上了最高处。 广袤的皇城在脚底延伸,远处是便是帝京城。 大雪中,四处皆一片白茫茫,所有花树和草叶都被雪花覆盖,瞧着萧索。不过没关系,萧瑟底下蛰伏着生机,绝望之中才能生出希望,待来年东风至,必将是一片大好春光。 就好比这座华丽的桂殿兰宫,从此将会是他们两人的家,虽然冰冷,却丝毫折损不了两人十指紧扣的温度。 忽地,手被人攥紧,往他怀中带,声音轻悦而笃定,“我此生所有,唯昭昭而已。” 暖流顺着彼此交缠的手,涓涓涌入心田。沈黛微微一笑,回握住他,在他温柔的视线中,云朵一般柔柔地栖息到他怀中,含笑望住他,“昭昭亦如是。” 他眼里倒映出她明媚的笑容,她眼中也只有他坚毅的身影。 他是她的朗朗天地。 而她,亦是他的山河万里。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写完啦!明天开始更番外,该有的都会有,放心o(≧v≦)o 先说那篇禅位诏书,非纯原创,我参考了好几篇禅位和退位的诏书写出来的,写得不好,拜托不要较真啦。 好想一直没有抽过奖,这回想抽一下,谢谢各位小仙女的资瓷,mua~具体怎么抽,你们等我研究一下。 还有就是下一篇接档文,我想好了,先写那篇古言《御前美人》,一个简单的破镜重圆的故事,喜欢的小仙女可以提前收藏,么么~ 一句话简介:都道此情将央(姜央),他却偏说未尽(卫烬)。 具体文案如下: 姜央是镇国公府捧着长大的人间富贵花,与太子卫烬情投意合,不知羡煞多少旁人。 一朝政变,太子被废。姜央为保家人,狠心斩断情丝,同新任储君定亲。 分别那晚,少年双目猩红,紧紧攥着她的手,几要将她腕骨捏碎。 但他也只是笑了笑,放开她,走得决然。 被幽禁的废太子,连庶民都不如。 只是当时谁也没想到,他会东山再起,在姜央大婚前夕,把东宫一锅端了。 姜央沦为阶下囚,被家人当作弃子,送进宫讨好新君。 再见面,少年狠狠掐着她下巴,冷漠藏在阴郁的面色下,声线如刀剐过耳畔,“姜姑娘凭什么以为,朕会要一个定过亲的女人?” 姜央瞥见他袖口沾染的口脂,不觉红了眼,“陛下既已有新欢,去寻她便是,作何把我拘在这儿受辱?” 眼泪顺着她娇艳的面颊一颗颗滑落,全砸在了卫烬心上。 当晚,阂朝上至一品大臣、下至末等内侍,甚至连别国使团都接到了急诏。 大家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匆忙赶去皇宫。 就瞧见那性情阴鸷、两手鲜血的帝王,正手忙脚乱帮一个小姑娘抹泪。 声音低柔得不像话,连九五至尊的自称都忘了。 “我没有别的女人,真的,不信你问他们。” 大半夜被叫来吃狗粮的他们:“……” * 镇国公府上众人发誓,当初发现自己站错队,就已经后悔。 所以他们才送姜央进宫,大义灭亲,向新君表忠心。 甚至还有人幸灾乐祸,日日翘首期盼姜央早些被折磨死。 可最后等来的却是她受封皇后、独宠后宫的消息,和一道抄家的圣旨。 自作孽不可活,他们心头血都快呕尽。 也是那一刻才彻底明白,“后悔”二字到底该怎么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