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思君 作者:江洲渔火 文案: 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 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 ——李白 内容标签: qiángqiáng 情有独钟 近水楼台 朝堂之上 搜索关键字:主角:林晟钰,曹显 ┃ 配角:陈靖元,曹崇礼 ┃ 其它: ☆、充军 “晟钰,我会一直罩着你的!” 这么快就不罩了嘛,说话如放……,嗨——林晟钰嘟嘟囔囔都囔不出一个脏字,没办法,他就是这么一个温和文雅的人嘛。完全不像上头正襟危坐的家伙,那个才是粗鲁不羁,打架也行,骂街也行(真的!有一次他把青楼的妈妈桑都骂心梗了,就为了给自己讨回一句口头便宜,特别解气!)的人;懵懵懂懂起就特别投缘、特别默契的人;那个人从小挥着拳头、耍着尖牙护着他,就算要回去做太子,也说要罩着他,郑重其事地让他等着相逢的一天。林晟钰一直是相信着这份依靠的,在分别了两年后,在他被押解到京城当天就见到他时,他还是确信在对视的眼神里看见了关怀和焦虑。就算那只是匆匆一瞥,就算那时他被拷在囚车里刚进了城门,而他骑着高头大马,仆从簇拥着似乎出城游而偶遇。 但是,眼下看来,我和他真的已经一天一地了呀!林晟钰有点难过地想着,挪了挪跪了个把时辰有点麻木的双腿,微微抬头小心地看了看小伙伴熟悉的脸,急忙又低头垂眼。曹显,我们的缘分尽了啊,真是不舍!但是我恐怕要死了。林晟钰很明白自己的处境,藩王林璋勋叛国了,从小为质的他当即被捕并连日快马,押解入京,谋逆的罪名下。唯有死路一条。今天就是宣判处刑的日子了,代天宣旨的正是已经临政两年的太子曹显。午时朗朗,轻车而来,如今就端坐在刑台高高的官案后面,目光冰冷…… “诏判臣林之子杖廿,充军西蜀,着禁尉陈靖元押送。”时辰一到,曹显随手扔下诏书,起身径直上车离去,没有看一眼被一脚踹翻,刑杖加身的林晟钰。 林晟钰这个时候是什么也顾不上了,曹显也好,太子也罢,顾念也好,无情也罢,都敌不过铺天盖地的剧痛袭来,唯一坚持地就只剩骨子里的文雅性子,羞于哀嚎惨呼,死命咬着牙闷哼。文文静静的孩子自然是从没挨过打的,虽是质子,也居富庶之家,养得身娇肉贵的,耐不得如此摧折,杖刑数刚过半就晕了,等醒过来,已经躺在囚车上。车轮声咕噜,间杂马蹄声铿锵,这便是上路了—— ☆、刺杀 “给,自己再上点药。” 刚醒过来迷迷糊糊的林晟钰,恍恍惚惚地看见眼前出现一个小药瓶。愣愣地沿着拿药瓶的手往上看,就看见一双眼睛带着探究的眼神看他。囚车一颠一颠地向前,拿药的手微微一上一下摇晃,好半天林晟钰才明白过来递药的人是控马随着囚车,耐心地一直伸着手等他接。再看得分明些,林晟钰才恍恍惚惚地记起就是这个人在刑场上亲手接的诏书,那这个耐心的人就是这次的押解官陈禁尉。林晟钰瞬间一头汗,慌忙接过药,一边喃喃着连说谢,然而人家陈长官只是潇洒一笑,打马离去,留下忐忑一罪人好半天才回神。 拽着药瓶彻底清醒了一下的林晟钰开始环顾处境,囚车还是那种囚车,类似木笼,不挡风,不遮雨;没有带拷,手脚自由,看来人人都已明白他就一羸弱书生——应该早一点明白的,免了上京时手痛脚麻的苦多好;身下是软的,原先糙木板上铺了厚厚稻草!感动啊!受伤的屁股不用多受罪了。想到这里,似乎觉得屁股不是很痛了,倒出药水来仔细抹了抹,一边明白过来前面有人给抹过药了,受刑后还有这种福利?林晟钰咂摸着其中是不是有些意味。 抹过药后,又发现边上放了个小食盒,里面有水罐,白面馍和小碟咸菜。拿起来吃也没有人来呵斥,就吃了七八分饱,留了一些,因为很有可能是一天的量。之后天眼见着黑了下来,而一行人正好来到一座野庙前,卸车下马,准备过夜。陈靖元又过来了,亲自开了囚车的锁,扶着他到庙后解决了一下生理需求,再把他扶进庙里,放到最里面角落的草垫上卧着,哦,草垫还是陈禁尉吆喝一押解兵从佛龛前拖过来的。林晟钰为这非常的礼遇战战兢兢,直到和官兵们一起吃了晚饭——大家一样的gān粮就gān菜汤,直到快入睡,还在琢磨这是新生活翻开了篇,还是临死前的回光返照。 但是这一夜并没有安稳地过去,林晟钰在一片刀剑碰撞声中惊醒。庙里一片漆黑,身前有人影腾挪冲掠,金属碰撞声不绝于耳,庙外也隐隐有呼喝打斗声。突然,身前一隐约的人影发出一声凄厉的啊,随后手臂被拽住拖起。“走!”林晟钰听出是陈靖元的声音,就顺从地跟随,被拉出了庙门。庙外还是没有多少光,稍微可以看分明先有六七堆三三两两的人在打斗,这一队押解官兵总共有十人,看情况如果没有这么快就已被打死的话,至少与来敌相比,人数上是占优的。陈靖元带他出来后,就站在一起,没有冲过去,看来情况确实还好。果然,再打了半柱香后,各堆里明显有几个身形踉跄,随后有人chuī出一声怪异的口哨,七道身影快速脱离战团,向外冲去。 “不追!”陈靖元开口制止了自己人。“点火进去看看!”很快有人点起火把,几个人小心地进到庙里。“跑了!”“没人了。”很快有人说道。林晟钰又被陈靖元拉起进庙,然后就看见靠近刚刚睡过的地方有一摊血迹,刚才果然是有人被陈禁尉砍倒过,不过看来不致命,随后逃跑了,有血迹一直延伸到庙右墙一个破dòng前。可能本来这里就有一个墙dòng,有新鲜的碎土渣掉落在地上,是临时把dòng掏大了逃命。 “这怎么回事?”林晟钰不由就问出了声,又反应过来自己应该是没资格问的,急忙看向陈靖元想辩解一下时,又被陈上官温和的表情震住了,接着就被温和地回应了一个可怕的答案, “这些人,是来杀你的。” ☆、逃亡一 “为什么?” 对于居然有人来刺杀一充军的罪犯,林晟钰表示这个世界简直不可理喻。 “搞错了吧?!”他觉得这才是最有可能的事,难道是因为没带拷,被当成了有官兵护送的某贵人?这杀手是有多白目啊。 这一想着,正出神,发现周围突然亮了。原来是庙堂正中燃起了一火堆,一群人围坐着挂起一罐子烧水。看起来是打了一架,也睡不着了,gān脆就烧汤热早饭里了。陈靖元倒是随口问他还要不要再睡会儿,说不要后就把草垫拖了,叠吧叠吧放到火堆边,示意他也坐一坐。林晟钰懵懂地坐了,总感觉自己这罪犯的身份很有些不对,正常看到的罪犯不是都押解官兵随便踩,随便骂,随便不给吃——哦,他现在在跟大家一起喝热汤了,有人舀好了按着坐的顺序随随便便就递到他手上了。不说远的,就前面他被押入京的时候,就是有人想起来了才扔个gān馒头,想不起来没人理啊,有两天一口水米都没有,真正是从锦衣玉食到猪狗不如,想起来就要落泪。那有现在这样,还有人关心服务,同食不弃的? 然而,更不同的还有!天蒙蒙亮后,一行人收拾离庙,准备继续上路。出庙门后,林晟钰一眼就看到散落一地的囚车,刀砍落的痕迹宛然,刺客的凶残果断可见一斑。到此才心里一突,想起夜里黑暗中近在咫尺的凶杀者,后背发凉。 哒哒哒——马蹄声中,林靖元骑着高头大马过来,朝他一伸空出的右手,在他握上后狠狠一拉,就拖上了马背,像拖麻袋一样横按在身前,一抖缰绳,官兵一行一人一马,接踵而行。 京城往西蜀三千里,穿林过江,一行快骑昼出夜伏,需月余,这是顺利的情况下。但他们显然很不顺利。刺客在第一次失手后并没有善罢甘休,很快在三日后又来了一次。当时,众人奔行在一处密林小道上,这是往西蜀的便捷商道,没有官道平旦宽绰,但也没有什么险阻,且要近三分之一路程,自然有很多往来客选择,来来去去人不密集,但也不冷清。但是就是在这样的地方,却被人下了陷坑。打头的一匹马轰然陷落,声声长嘶不绝,应该是伤了腿脚。马上士兵身手矫健,一跃而出,刀已出手,斩落一根劲矢,落地奔回。其余人已汇聚到陈靖元周围,竭力拨落四面而来的利箭。 这一战极凶险,刺杀者占据高处,且有数名qiáng弓手,只围she,不接战。好在陈靖元发现前路难行,果断掉头,反冲来路。刺客估算不及,没有截断后路,终被冲出。但也伤了两人两马,折了一马在陷坑里。人马láng狈不堪,自然不能停下休息,拼命奔逃,直到马溃撅在地。 至此,陈靖元似乎彻底明白了生死危局,选路再不离官道,行路也缓下来,时不时随意找个市镇呆 如此磨磨蹭蹭地走了半个多月,小心谨慎间没有给刺杀者任何可趁之机,一路平安无事。自从囚车被打烂后,陈靖元先是带了林晟钰一程,遇到第一个城镇时,补充折损的马,另多配了一匹马给林晟钰,之后林晟钰就跟随在陈靖元后面,被牢牢护卫在队伍的正中间赶路,至此,除了一身比较惹眼的囚服还在彰显着身份外,林晟钰已完全感受不到实质的囚犯待遇,吃同吃,住同住,隐隐还被细心照顾着,此种不同寻常的境遇在性命之虞的危机下显得不值一提,林晟钰从开始的忐忑也渐渐平淡地接受了被优待,身上的伤在缓慢的行程和充足的药物及饮食营养中已痊愈。 蜀地临近,众人滞留在进蜀前的最后一座小镇上,这座小镇叫巫镇,过了此镇就进入巫山,是入蜀的jiāo通要道,商队、军队、旅者往来如织,但受巫山险峻山体所限,开凿出的官道也只能蜿蜒在峡谷山腰,一边是百米深渊,一边是陡峭山崖,山道宽足够小马车通行,但曲曲折折,视线所及范围有限,一旦被头尾夹击,更是无法腾挪,是易守难攻的关隘险道。 “要刺杀最有利的地形就在这一段千米范围,有三处弯道适合截杀,崖壁上埋伏弓箭手或者是轻功过硬的杀手都可以,我们一队人一旦被围堵在此,将插翅难逃。”陈靖元将一张地图摊开在客房的四方八仙桌上,指着一段山路给围成一周的众人看,这是今天从一队商队手上买到的地图,上面特别清楚标注山路转角、崖顶距离、路线长度等敏感信息,应该是流落出来的军队绘制的地形图,这在商队护卫或镖车队里特别有价值,不惜重金收购,陈靖元也花了大价钱才有人愿意转手多余的一份,但这是必须的。将近两天时间,一行人,除了林晟钰不适合露面一直呆在这间普通的客栈里,其余人都分批在这座小镇里打探相对安全的道路,然而信息汇集起来后,答案很明确:没有选择。官道是唯一能从巫山顺利入蜀的路,其它民间流传的、猎人走的小道,一来都不确定能不能穿过巫山,二来更是充满未知的危险。但是,既然只能走这一条路,那一路追随的刺杀者也必然会堵在路上,他们也别无选择,入了蜀,则大道条条通,又是和前面半个月一样,根本抓不住这灵活机变的一队人。 “地形对他们有利,就算知道他们必然会在这里埋伏,我们也几乎没有胜算。”这是讨论后一群人共同的结论,也是只能围在这里,无法动身的缘由。 林晟钰也在众人间,听着收集的信息和讨论。目光凝聚在地图上那截短短的弯曲线条上。 “按上两次围杀来看,对方人手不多,高手的水平与我方相当?”林晟钰抬头询问地看陈靖元。 陈靖元点头,“功夫最深的一位,堪与我平手,其余仅有三四人可对他们一二人之间,麻烦的是他们的qiáng弓手,上次树林里最有威胁的就是这队人,而这次的地形更有利。” “如果他们有增加人手,特别是增加了高手,这半个月他们不会一次都没有动手。” “对,我们明晃晃走官道,他们没有qiáng攻,很明显硬实力不如我们。”多个人一致点头认同。 “那么,我们来一盘散沙,再聚沙成塔。”林晟钰迎着众人迷惑的目光微微一笑。 “……” ☆、逃亡二 周驰淡漠地扫视着眼前嶙峋的山崖、可以看见的一半三路、以及深不见底的深谷。面前的山崖在这三天里已经一寸寸勘察过几遍了,有几个落脚点可以最不费事地冲下山崖,人人心里有数。没错,除了周驰,另外六人——也就是第一次一起攻击破庙的全部人手——都在这一段山崖上,一处凹陷处,在陈靖元众人推断的必然会有埋伏的路段上。周驰一行一路前前后后跟随押解官兵,在一路刺杀无门后,是特意提前了一天赶到此次扼守有利地形,这里是他们最好的机会,也是最后的机会,再往前一直到西蜀边境军营,将是一路跑马大道,他们要再截杀,难上加难,所以此处,不容有失! 边上传来几个江湖客粗鲁不堪的打诨骂娘声,周驰厌恶地皱眉。他是临近刑场宣判的时候才接到上峰的命令——刺杀充军流放的藩王质子。命令来得莫名而仓促,周驰很疑惑一个流放质子有什么必要一定要杀,而且还要悄悄地杀,但容不得他一个小小的西宫侍卫队长的质疑什么,上头说要杀就杀,匆匆调起一小队弓箭手,就先行安排打探埋伏去了,杀一被押解的囚徒而已,想来轻而易举。然而在出城没多远的第一个埋伏点,一探头看见陈靖元那张貌似温和可亲的脸,周驰呆滞当场,一动不敢动,眼睁睁看着一队人押着囚车缓缓而去。而他几乎是慌乱地一句话让弓箭手们原地待命,自己打马飞奔回宫请示。陈靖元是谁?是三年前,太子回朝,在京城驻军中层层筛选组件禁尉队护卫东宫的时候,打遍连环擂台拔得头筹的一等武技高手。周驰当初也是参选人,手下败将之一,心气颇高的他也是因为这样才放弃了禁尉队,成了西宫的侍卫队长。一句话,跟陈靖元打是打不过的。而且,三年来,已经成了太子第一心腹,一贯不离太子左右的陈靖元去押解一充军的质子,这怎么看都很荒诞。然而,上头的指令还是杀,需要人手,那就花钱在外面找,钱无所谓,但事情要机密,最好无迹可寻。周驰很无奈,有钱也不一定好办事,时间紧迫,又不能大张旗鼓,最后只能匆忙地找人接洽了京城第一杀手楼,雇来这六位仁兄。第一次围庙,败退,周驰的心再次揪起。雇来的杀手要说身手还可以,周驰自己也是武技高手,一眼就心里有数。但是对手的情况再次诡异,一众的押解官兵出手应战,虽然对上杀手一对一比不上,但二对一绰绰有余,居然全部是高手!要说这是普通的押解官兵那真是笑话,这个囚犯到底是什么状况?周驰的疑惑没有得到解答,他派出回报情况并请示再次增加人手的兵一去不回,利用关系在沿途驿站发的密信也如石沉大海。周驰尽全力好吃好喝许以加倍厚利安抚住一路想要冒进突击的杀手们,抓住了这最后十拿九稳的地形便利,也确定了押解官兵一行因时间所限,必然要走过这里的讯息,耐心地在这里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心里却还是一片慌乱,仿佛他才是那被人追杀,惶惶不可终日的囚犯。 “头儿,有人来了。”负责在入口侦查的弓箭手前来报讯。很快,周驰就看见路上快速跑来一匹马,马是健壮的官马,马上官兵制服赫赫。周驰第一反应:没有乔装。乔装而遁是周驰认为比较有可能发生的事,为此专门派了一半的弓箭手在镇子上盯稍,汇报对手动向兼最后负责辅助断后围堵。因而陈靖元一队人的一举一动,周驰都有拿到消息,第一天到处问有没有其它入蜀的道路,昨天收了商队一张地图,今天早上去衙门要了一辆新囚车——押解囚犯骑马不坐囚车是违规的,这是快到地界了想起来了?周驰对自己的安排还是有信心的,陈靖元毕竟一介武夫,以为找个普通的小客栈就可以掩人耳目了?太天真了,这几天,周驰jiāo代属下把马匹和官兵的身形面容特征都仔细熟悉了一遍,且有人注意着一举一动,一队人想要乔装溜过去?不可能。而现在看来,陈靖元连乔装都没有想到,或者是他又自信可以凭武力闯过这一夫当关的地势?周驰在心里轻嗤了一声。 “只有一个人?”周驰和报讯的弓箭手眼看着一人一马哒哒哒跑进了埋伏路段,有且只有一人。 “这是gān什么?难道派人去蜀地求援?”周驰犹豫地举起手,决定先把人留下。虽然对付一个人,山崖上的机关是不能用了,但也因为只有一个人,派三个杀手下去,再弓箭手辅助,应该很容易就可以解决了。 “头儿,又来了一个。” 周驰拦截第一人的命令还没下,远远看见又一人一马从入口飞快跑来,而前面一人一马在犹豫的这一点时间里已经渐渐要跑过埋伏圈。 “过桥,血煞,chūn刀,你们速截杀第一人。”周驰命令守在埋伏圈最后的三名杀手。 “哎,他回头了,他回头了。”接到指令的三人刚作势要出,听到弓箭手的声音齐齐一顿,随即也看见一人一骑堪堪在埋伏圈的尽头打了个转,随即往回跑去。在埋伏路段与第二个同样骑官马穿兵服的人相会,两人还略停了停,jiāo流了两句,又一前一后,一人回去,一人继续。这次第二个人跑过了埋伏圈一段,直到拐角不见,不过短短一分钟后,又回转来。这时,第三骑来到埋伏圈正中。 “这是实地侦查来了?”周驰猜测着,抬手示意起身的三人重新藏好。 之后的事情确实印证着侦查的猜测,一整个下午,这三人来来回回在这路段跑了十几趟,有近有远,有快有慢,有时半路就折返了,也有时两人都跑过了拐角。周驰一直提着心,直到太阳快要落山时,三人先后返回,在入口处停留商讨了一会儿后,往镇上回去,才松了一口气。 “从现在起都打起jīng神来,估计他们要走了。”周驰郑重地jiāo代了一圈,安排好了巡守休息人员。明天也许就结束了,周驰压下身心俱疲的感觉,附近找了个地方休息。 第二天午后, “来了!”包含欣喜的一声招呼后,山崖上的颓废的众人一下子兴奋起来,有了一些活力。周驰自然知道长时间的埋伏蹲守很耗士气,但也没有其它方法,硬碰硬无法一击必胜,利用地形便利是他能想到的最有把握的方法了,好在本来就是杀手出身,潜行的素养还是有的,弓箭手上级身份也还压得住,但早些把事情了了自然人人欢喜。 于是在十几双热切目光的悄悄注视下,同样穿着兵服的一骑像昨天一样跑来,只是速度有些慢,等他跑到埋伏圈尽头消失在拐角后,另有两骑刚好跑出路口,速度略快地过来,等快要过去的时候,又两骑从路口转出。 这是跟昨天一样,只是侦查?周驰和一众埋伏人员一下子疑虑重重。 “快看,囚车来了。”周驰一下把疑惑抛到了脑后,转头死死盯着入口处缓缓驶来的囚车,囚车前面有两骑引导,左右有两骑围护,囚车速度很慢,一点点接近埋伏圈。 突然前面两骑快速跑了起来,迅速冲进埋伏圈。看着前前后后跑在埋伏路段的官兵,以及仅剩左右围护和一人驾车的囚车,周驰不明白这是什么歌状况了,难道是陈靖元侦查后认为没有埋伏? “看,第一个回来了。”有人小声提醒旁人,一副看跟昨天一样的口吻。 周驰看着第一个消失在拐角又出现的第一骑,现在已经与第二波的两骑碰头,那两骑在碰头后明显往回拨转马头,周驰心头一动,觉得自己明白了陈靖元的布置:他是安排先头人马再探一次路,探路的人依次回头,回到囚车边,刚好在囚车经过最可能的埋伏地段的时候,全员围护在旁。陈靖元没有预料到安排的埋伏线长度!周驰觉得这是自己的可趁之机,只要囚车一入埋伏圈,埋伏在入口那边的三个杀手和弓箭手就足够把疏于防护的囚车拿下,只要一瞬,就可以杀人成功。 周驰前后看了看押解官兵的情况:第一骑与第二拨的两骑刚刚回头,接近埋伏圈出口,且与第三波的两骑不远,最后一波的两骑已跑过埋伏圈中段,而囚车,即将进去埋伏圈。周驰通知的即可攻击杀人的命令已传达到入口埋伏处,现在几乎是不知觉地把目光黏在了囚车的车轮和车上垂着头窝在车板上的人上。突然,囚车停了下来,驾车那人飞身跃上左侧靠近他的护卫兵的马背,和右侧的护卫兵一起快速拨转马头,向来路跑去。 周驰一惊,转头另一边一看,脸色刷地就白了。只见两匹马的屁股在拐角处一晃而过,路上只剩第四拨的两骑已接近埋伏圈的出口。“攻击!”周驰大吼一声,已飞身向剩下的最后两骑扑下。不幸的是,他前面关注的重点在入口一侧,已特意靠近入口了些,离出口就又点远,一时间无法企及目标。但见过桥,血煞,chūn刀三人应声跃到了两骑的头顶,两柄钢刀,一把长剑,裹挟下落之势,直击要害。“当——”一声,一根漆黑的铁棍横向半空,一头一尾,恰好架住了飞击而下的两刀一剑——正是陈靖元的趁手武器,折杀:棍不长不短,四尺有余,可以对折携带,使用时中间卡口一合成一条,比刀剑长,比长棍短。“咴儿——”马嘶惨烈,承受不住巨大的冲击力,直往地上跪去。陈靖元双手握棍黏住两刀一剑乘势一甩,空中的三人无处借力,纷纷往一边跌落,周驰还在飞速赶来,眼看还有三步之遥,一招对一招不败的陈靖元早已双脚一蹬,骑上边上另一骑,两人同乘,折杀密密一舞,砸落第一批兜头she下的箭矢,飞速远去,冲出埋伏圈,过了拐角,再看不见。 此时,后头远远的几声惊呼和马嘶声响起,周驰想起回头撤走的两骑三人,应该是遭遇了断后的弓箭队,可以事出突然,又是远攻手,估计是难有建树的了。果然,等周驰来到囚车旁时,看到的是一张张沮丧的脸,还有囚车里已经被扯烂的一个套着囚服的稻草人。 ☆、第五章军奴 周驰迅速打点起人马反身去最陈靖元一行,然而先机已失,一时半刻眼看追不上,而且即使追上了,又能奈何?勉qiáng追了一天一夜,眼看着一队人马悉数进了边境军管辖的地界,再无一丝一毫的刺杀可能,周驰也只好散了雇来的杀手,安排弓箭队自行回京,自己打马星夜兼程,想着尽快回京复命。整件事情透着不寻常的意味,周驰越发觉得需要让上头尽快知晓真实的信息。至于任务失败后,自己会被如何处置,最多是降职吧,更有可能是罚俸,周驰是这样想的。然而,在他千辛万苦,尽心尽力地飞奔而回,在离城门不到十里之遥的短短一段山路上,身下已疲惫不堪的坐骑被一道绊马索轻松掀翻,猝不及防间虽勉qiáng跃下下马背滚落路边,避免被摔翻受伤,但没等站起,一道黑影急速窜出,雪亮的刀光一闪,血箭飙she而出,一刀封喉,周驰最后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包含无限疑惑的:“啊?”是谁来杀?是上头要杀人灭口?还是被刺杀方的报复?为什么杀个卑贱的充军的囚犯还有人来报复?……一切的疑惑尽兼淹没在一线刀光中。 “就在这里休息,恢复一□□力。军奴每天的劳动都有定额,身体状况太差,第一天要吃苦头。我们明天再去报到不迟。”陈靖元把僵在马背上的林晟钰扶下来,轻轻解释了一下后半天的安排。 “谢谢!多谢各位的救命之恩,善待之德,晟钰没齿难忘。”林晟钰勉力躬身,向面前的六位押解官兵一一致谢礼,打颤的双腿几乎随时要跪折下去。除了喂食马匹,让马小憩的一两个时辰,众人几乎是不停歇地跑了两天两夜,虽然马术学得还可以,但这样的qiáng渡林晟钰真没有经受过,早在一天前,他就是咬牙硬撑着了,总觉得自己随时能从奔驰的马背上滚落下来,现在下了马,全身都是软的。 “别多说,先休息。”陈靖元gān脆一把将他托进了旁边一间小小的茅屋了,这茅屋看起来是专门搭在路边,方便过路人歇脚的,靠墙有人铺了一层柔软的gān草,林晟钰被顺手放在了gān草上,几乎是躺下的瞬间就睡过去了。 醒过来的时候第一感觉是饿,特别饿,十有八九是饿醒的。周围有光亮,做起来看见是屋子另一半光地上升了一火盆,只是火很小,微微发着光,围坐着三人看来是守夜的,另三人就挤睡在身边,包括陈靖元。林晟钰轻手轻脚起来,先到门口(只有简易搭成的门框,没有门)往外瞄了瞄,看见天边一道鱼肚白,原来天快亮了,这是睡了整个下午和大半个夜晚,这是一场绵长的好觉。回头也来到火盆跟前坐,一人随手递给他一个烤热的gān饼,另有一人在火盆上吊着的罐子里舀了舀,一碗蔬菜汤递过来。林晟钰大喜,冲每个人笑笑默默致谢,接过来忙不迭地吃起来,真的是饿坏了,光睡,都有□□个时辰没有吃过了。 太阳升起的时候,大家都起了,晚起的三人吃了饼和剩下的蔬菜汤,林晟钰早已换回了囚服,一切就绪,众人很快就出发继续前往边境军营。一个时辰左右,但翻过一道颇高的山坡后,林晟钰一眼看见了远处壮阔的营地。这是西蜀驻军十万的主营地,规模不亚于一中等规模的城镇,巍峨绵长的城墙,包围着高矮不一、规整有续的营房,间隔着大大小小huáng土压实的操练场。现在早练的时辰还没有结束,高亢雄壮的呼号声隐隐传来。 骑马跑完缓缓而下的山坡,也就到了军营门口,亮出太子手书的通关文书后,守卫直接派人接引到将军主帐。 “从京城到此地,整整二十六日才到,真悠闲啊,游山玩水那这是。”于彭海,于将军,十多年来镇守西陲要地,出身平常,也没有惊才绝艳的辉煌战绩,完全是一刀一枪努力拼命建立的功勋,获得提拔,现年过五旬,圆满地得到了驻军第一把手的位置,欣赏和自己一样踏实耿直后辈下属,对权贵特权向来是不屑一顾,不予苟同的。现一手捏着jiāo接文书,面上的讥讽与不耐毫不掩饰。 “将军,这次的押解时限是三旬,请您核查。”陈靖元解释。进主账jiāo割的是陈靖元,隔书案站在于将军面前,林晟钰进来后就被勒令跪在了角落。押解如果逾期,押解官有失职记录,可能被罚俸,但更惨的是囚犯,按规定将受刑戒。林晟钰低头不语,心里忐忑。 “哦。”于将军翻了翻jiāo接文书,想是确认了三旬押解期的说明,也不好再说什么,过了一会儿又冷冷地补充了一句:“到了我这里,那什么世子的身份就是个屁了。” “老刘,来把人领走吧。” “哎——”早就等在外头,估计是主管军奴的小军头麻溜地进来,应答了一声后,拽起林晟钰。迟疑了一下又把人放下,迟疑着往书案前凑了凑,小声询问:“将军,那个,几等?” “谋逆之罪,还能几等?”于将军把盖印的jiāo接文书地,目光冷冷地滑过低头的林晟钰,最后停驻在眉头紧皱的陈靖元脸上。 “哎,三等,自然是三等。”小军头一边说一边看将军不耐地挥了手,赶紧推搡着林晟钰飞快走了。 陈靖元侧头看着被带远的林晟钰,眼色暗沉。 “靖元,我求你,替我护着他!”曹显说出这句话时,陈靖元看见一双渐渐充血的眼睛和一只几乎捏碎降罪诏书的手,惊诧莫名——这个人,何曾如此慌乱脆弱过?自从相遇跟从后,三年来宫里宫外,面对多少腥风血雨、诡谲风云,至少有三次命悬一线,可曾见他皱过一次眉头?垮过一次脸?没有!而今,这个人红着眼求自己最jiāo心的朋友、最得力的心腹离开,去保护另一个人!林晟钰,你可知,在太子的心里,你是怎样的分量? 把jiāo接文书塞进怀中,陈靖元又摸出来一封书信,微躬身曾给于彭海。 “在下从太子之荐,久慕将军风骨,自请为将军马前卒,镇边卫国,望建功立业。” “哦?”于彭海神色庄重起来,结果太子的荐书,细细看过,再看陈靖元时目光如炬。 “近两年早有听到传言,太子麾下,禁尉队队长手上功夫一流,折杀出手,全京城没几人可出其右。太子怎么舍得下?” “不过是人各有志,qiáng扭不甜罢了。在下一心在从军奔杀疆场,太子怜惜吾心。” “将军可想近观折杀?”陈靖元轻轻解下插在背后绑带上的武器,两手一分,咔哒——把两截短棍合成一条,双手托着平举到于彭海面前。于彭海痴迷武技的事实几乎无人不晓,且也一直因在本朝现任将军中武技出众而自得,虽年事渐高,心气却也只升不落,拳脚功夫日日勤练不缀,趁手的武器巧了,是jīng铁长棍。陈靖元早就发现从进账开始,于彭海的目光时不时就凝注到折杀上,显然很是关注。 果然,于彭海毫不犹豫就接了折杀,也是两手一托,但在陈靖元撒手时,明显两手往下一沉才稳住。折杀比普通的铁棍略粗,不过要短一截,掂重量可见材料有些名堂。 “哈哈,年青人有些分量啊。”于彭海自认要舞动手上的折杀还是有些吃力的,眼前这人至少臂力不俗。 “既然你有心,乐意之至!若果真如传言武勇不防,我也承东宫之请,可以先锋官职相待于你。” “先谢过将军厚爱!靖元自请军中摆擂自证。”于彭海郑重地一揖,微躬的身形锐利和不容藐视的倔qiáng。 “好好好!我就喜欢这样的豪气。我给你这个机会。”于彭海拊掌一笑,“即时中军校场设车轮擂,由各先锋营推举qiáng者应战。只是本军中先锋营将士习惯了刀口舔血的厮杀,练的是一刀杀敌的武技,比试着实凶险。” “无妨,靖元斗胆,再请立生死状。” “好!有胆气。败一人,允你一先锋营,若连败两人,第一先锋营就是你的。”于彭海拍案而起,直觉眼前人很投缘,慡快。 “再谢过将军!靖元尚有一不情之请。”陈靖元一直保持躬身作揖的姿态,“若元连败三人,请将军将刚刚的三等军奴改判为二等。” “哦——”于彭海奇怪地看了看坚持不动的陈靖元,“你为了一凶犯搏命?听说太子曾经也在里城为质,这是太子的要求?” “并非如此。太子与他的确有几分竹马之情,但谋逆乃滔天大罪,国法难容私情,发配充军的诏喻还是太子亲自裁定的。只是短短几日,靖元与这位小公子颇为投缘,更怜他虽身份尊贵,实孤苦无依,不愿见他如此凄惨下场。” “算了,随你吧。别小看了老夫麾下,无端端送了性命。”于彭海沉吟了一会儿,也不再说什么。林晟钰顶个好出身是犯他的忌,但也没有非要致之于死的恨意。现在满心满眼都是林靖元的武技到底有多高超,一个军奴的死活也放不到心上。说一声跟来,带上陈靖元亲自上校场布置擂台去了。 一个时辰之后,中军校场的演武台上,陈靖元依旧挺直地站在正中,额头上有一道轻伤,抹开的血迹糊了左半额,右胳膊上衣服划开一口子,血迹缓缓洇开。台下左侧一书案旁,李芝林拦住了准备往生死状上摁第五个手指印的军官,“赵小栓,你宴哥都败得心服口服的,你跑上去现什么现,一边凉快去。”“怎么?你还管上我了。我就不信,他打了三个了,还能接着打!”李芝林是军中的首席文士,能文不能武,文章写得好很显然是不太能入了于彭海的心的,虽然军情、简报、通告文牒,……林林总总文书工作不能少了文士,但想在武夫领导武夫的格局下,想要获得多少尊重是不现实的。李芝林自诩军师,虽然也能参与战局讨论,但在于彭海一力降十会的指导思想下,他的想法终究只能困于纸上谈兵,在军中地位也是尴尬。现被赵小栓这个莽夫直愣愣地一吼,气得白面泛红,说不出话来。 “有你什么事,滚边呆着。”一只手扇了赵小栓的头,刚刚还横着的赵小栓一下蔫了,“宴哥,我——”“我什么,将军头里说了,就上三人。怎么?把人累死算赢?何况人家看起来也没多累,你上能赢个屁!”说话的人叫宴常冀,是第一先锋官,人到中年,身形还是保持修长矫健,功夫也是军营里公认一等一,听说有人摆擂,且关系自己的位置,自觉当仁不让,第一个应战,没想到不到二十回合就让人一铁棍扫下台了,被扫这一下真够呛,这腿估计要瘸上十天半个月。好在跌份不是独个儿,接下来一营二营先锋官也是三两下就被人轻轻松松轰下来了,仅仅是在人家额头点了一矛尖尖,胳膊上轻划到一刀,自个儿却躺在擂台根起不来,都是惨败! 擂台结束,于彭海先安排人把伤倒的两位先锋官送去治疗。这时陈靖元已自行走下台,来到于彭海这边。“常冀。”于彭海看看仅有两道轻伤的陈靖元,和虽然瘸着走来,却也不见太费劲的宴常冀,确定都不用急着疗伤。 “靖元胜三场,按约定——,常冀,换你到二营可有异议?” “将军,宴某既然败于陈禁尉,请准为其麾下副官。”于彭海和陈靖元都是一怔又一喜。先锋营先前都没有设副官,缘于武人都心气高,难有谁服谁的,硬压到一起反而不美,主动相请那就是意外之喜了。 “常冀,你可想好?不可勉qiáng。” “将军,宴某心服口服,绝无勉qiáng。”宴常冀正色敛身,郑重地向陈靖元揖手。 “多谢宴哥!”陈靖元急忙躬身托起宴常冀。 “好!”于彭海大为欣慰,大笑摆手,“那常冀,就由你带靖元去安置一番,互相多亲近亲近。哦,伤也一起去处理下。” “将军,靖元尚有一事。”陈靖元侧身拦了一下笑着要走的于彭海,“关于军奴的请求——” “哦,小事一桩。也难为你武勇又心善。”于彭海凭白得一猛将,正心情大好中。随手召过刚刚整理完书案的李芝林,“芝林,就麻烦你跑一趟……” 林晟钰怀里多了两个gān硬的馒头(军奴一天的伙食),肩上扛了一把破铁锹,正随着一小队衣裳褴褛、目光呆滞、身形憔悴的军奴往营外走着。就见一个时辰前刚刚把他粗野地jiāo付给小工头的老刘头匆匆赶来,又把他从队伍里拎了出来。铁锹换火钳,林晟钰转眼间成了伙房里最低等的使唤,不仅仅是伙房,马厩、菜地、营区清洁……,谁都可以使唤他。但是相比起垒墙挖沟的重体力活,按老刘头的话说,那是—— “你小子踩到狗屎运了啊,要不是陈先锋给你求了情,就你这斯文的小身板,可禁不得营外两三天的折腾。” “您老说的陈先锋是——?”林晟钰心里只能想到一人,是他吗? “嚯,不就是押你过来的长官吗,真是京城来的厉害人物,摆擂台把一到三的先锋营全掀翻了。将军许了他第一先锋官。” “……”够牛啊,但是不回去了吗?林晟钰心里隐隐高兴,想着又一次救命之恩,如果哪天遇见了,先道个谢吧,也不知道何年何月,或者说还有没有机会报答这莫大恩情。 ☆、兵法 陈靖元跟着瘸腿的宴常冀嚯嚯嚯走向第一先锋营,一路上忍不住一直瞄宴常冀受伤的褪,想提醒一句慢点走吧,伤着呢。但这伤是自个打出来的,怎么想怎么觉得说不得,虽然人自请了副官,指不定心里怎么想呢。还好第一先锋营就在主账边上,穿过小半个校场就到了,挂着第一先锋营牌匾的两扇厚重大铁门正对着大校场,开门进去,又是独立的一片小校场,有不少士兵在训练,看到两人忍不住好奇地打量,小校场里头才是一排整齐的营房。刚降职成副官的宴先锋威风凌凌地走到小校场中间一站,一声大吼:“都给我出来,列队!”哗啦啦几百人四处涌出,汇集,五分钟之内在两人面前排成了六个大大小小的方队,刚刚想要上台一战的赵小栓和另外五人早早站在一方队前头正中领头。陈靖元心里暗赞了一声好——令出无阻,高效有序的做派一出,不愧此地边境军第一尖刀的实力。只是如此统帅有力的宴常冀gān脆自降为副,是赌气想看笑话,还是另有他意?实在费琢磨。 不待陈靖元多琢磨,宴常冀在队伍列齐后,目光直视众人,足足静默了一分钟,小校场上鸦雀无声,偶有风卷场边旌旗的啪啪声特别清晰,气氛一时肃然。随后,宴常冀躬身一让,引陈靖元到正前方,自己退到他左侧后半步。 “这一位,京城来的陈禁尉,刚刚校场比擂,轻松连胜三元。大家服不服?”“服!” “此刻起,第一先锋营由他统帅,大家有没有意见?”“没有!” “好!解散。”哗啦啦众人散开,只不过大多都散在周边,继续围观新上任的陈先锋。 “……”陈靖元千辛万苦才忍下了上手摸鼻子的冲动,这也太gān脆利落、自说自话了吧? “来来来,先别理这帮蛮人,我们还要去处理伤口。”宴常冀继续领着陈靖元进了营房,一脸平静轻松地仿佛一分钟前就是在一瘸一拐地走路,其它什么事也没gān过。陈靖元服了,还能怎样?先一起疗伤吧,再设法聊点别的。 营房一排全是前后对穿的门,前门朝肖校场,后门出去是一座挺宽阔的院落,几座水井,穿墙而过的溪流,还有一小片树林,医疗房就在院子里侧,小树林边,十多间宽阔的平房。宴常冀熟门熟路进了其中一间,即刻就被带到两并排的长条躺椅上坐下,各有一医师来清洗、抹药,包扎伤口。 “你是不是觉得我太心急?”宴常冀挥手赶走包扎完毕的医师,继续靠坐在躺椅上,主动聊天。 不,我觉得你更像是在给下马威。本就想聊天,还没找好开头的陈靖元自然不能这么直白地把天聊死,“宴哥,我觉得吧,您这是有什么深意?” 宴常冀看了陈靖元一会儿,突然明白过来,“啊,你以为我在赌气?不,我是真心实意让了先锋官的位置的。” “这么跟你说吧,”宴常冀真诚地看着陈靖元的眼睛说,“我跟将军十多年了,将军一步步走到现在,靠的就是一个勇自,拼的就是一条命,无论什么情况,就是直来直去冲上去,悍不畏死,这一整个西蜀军都是这样。”“只是刚而易折,这十年来,将军步步往上,战绩不菲,可是当初他身边的二十多个弟兄、心腹,到现在就只剩我和二营的老费了。而就这短短两年前,我组建这第一先锋营开始到现在,整个营的兄弟们除了后方的,几乎都换茬了,次次都以命搏命,心累啊。” 陈靖元明白了,有勇无巧,只进无退,宁伤敌八百自损一千,也要勇往直前。这是整个西蜀边境军的风骨,在于大将军的心里,什么战局、兵法,都占不到到少位置吧。只是一味地一力以贯之,终有力竭的时候。朝廷中西蜀军鲁莽、损耗极大的评论也是时有耳闻的,而在军中,像宴常冀这些部下,也感到累了,难以为继了吗?现在是寄希望于京城来的、功夫好、名气也有点的自己吗?但我又能改变什么呢?谋略——是太子在操心的;兵法——谁懂啊,我也只是一介武夫而已! 不管怎么说,宴常冀甩手甩得是极gān脆,借着腿伤的由头,告假窝自个儿小屋里躲清闲。陈靖元住的是他隔壁一样规制的先锋官住所——一卧室加一会客厅的小屋子,座椅案齐全,适合随时开会办公,非常实用。每天,陈靖元一早起来,带兵出操、安排专项练习、处理各种上上下下杂事,再偶尔各营间拉练比武磨合配合度,自个顿顿与下面各级官兵同吃同聊联络感情,紧巴巴忙到天黑,回屋前总看见宴常冀搭着个腿,一把躺椅斜卧在小庭院里也呵呵跟他打招呼,随口问问麻烦有没?有的话还给出出主意。陈靖元对此真的无话可说,就心里有点哭笑不得。这人吧,期待着他就推着他也帮着他。毕竟以前禁尉军里的形式更复杂,这先锋营一摊子一下子压下来,也不过就是忙点,接受起来没多大难度。真正的要点在出战的时候,也是宴常冀的期待所在。 一晃差不多十日过去,陈靖元对先锋营的日常事务也熟悉得差不多了,渐渐就闲下来一些。这一日不紧不慢下工回屋休息的时候,一眼看见腿脚已利索的宴常冀在空地上推拳练功,顿觉恍然大悟——从明天开始,完全可以更闲一些。要说现在第一先锋营最特殊的是什么,不是又了新的先锋官,而是有副官,一二三……先锋营里独一无二的副官!本先锋是有副官的人那,陈靖元心里美滋滋地进屋睡觉。 第二天一早,宴常冀睁着眼睛还坐chuáng上发呆(习惯早起了,一下改不了),上司就不客气地敲门进来,宣布休假结束了啊,赶紧起chuáng去带操,顺便扔了一份墨汁新鲜的副官应职单过来。宴常冀迷迷糊糊一看,好家伙,这刚放手的一gān事务就不全乎儿地回来了?“宴副官你管内我管外,我接上头你搞下头,咱们就这么商量好了。”陈靖元自顾商量好就抬脚走了。 宴常冀着急麻慌地收拾整齐到小校场一看,陈靖元果然人影也没有,几百人正列着队等指令呢。“……” 陈靖元正往伙房走去。这一阵忙真顾不上了,就有一天偶尔看见林晟钰在伙房这边跑,也不知道过得怎样。这可是太子的托付,要出了岔子,可对不起人。 伙房里是生火做早饭的点,一整排房子顶上都是烟雾腾腾,远远一看屋顶都埋了一半。开到跟前的时候,正好看见林晟钰从远处跑来,抱着满怀的柴火,转眼看见陈靖元,脸上一惊又一喜,喘吁吁地冲他喊:“陈——先锋,见到你太好了。我可以跟您说句话吗?等我先把柴抱进去。”看陈靖元点了头,赶紧哒哒哒跑进了伙房,过了有两分钟,才着急地又冲了回来,一下子跑猛了,停在陈靖元跟前喘了好一会儿。陈靖元趁机打量了一番,一句话概括:整个人都灰头土脸的。 “刚刚又被吩咐着赶了个事儿,还以为您不等我了呢。”林晟钰喘完了,不好意思地解释了一下,眼睛亮亮地看着人,声音里也没有愁苦的意味。陈靖元倒是有点诧异了,这么说也是娇贵的王侯子弟,倒是还耐得下这粗鄙的下人活计。 “多谢您的救命之恩!”林晟钰深深地向陈靖元揖首,“晟钰身陷囹圄,无以为报,若有来日,定不忘大恩大德,必当回报!” “你就是要跟我说这个?”陈靖元把人扶起来。 “啊?” “怎样?还过得下去吗?”“挺好啊。” 陈靖元不禁笑了,看看眼前虽然头上身上都是土啊渣啊,脸上也被烟燎了几道的人,跟刚下了刑场,奄奄一息的模样比是没错,挺好了,jīng神头也有,身子也没见瘦。 “二等军奴的活计都不重,只要勤快着,也没有太欺负人。”林晟钰看陈靖元是真的关心的意思,又补充了一下。只是刚刚放下的手上有几道明显的擦伤,说起来轻松,活儿估计还是紧张的,毕竟是谁都可以使唤的身份。 “你自己说的报恩,不用等来日,现在就可以。来我这边,给你换一等军奴的身份。”林晟钰震惊地看着陈靖元,无法言语。一等军奴就是属于某一位军官的专有奴隶的意思,只要伺候一个人,当然是相对很轻松的,只是这中间还隐含了另一重总所周知却不可言说的意味,林晟钰不确定陈靖元是不是这种意思,如果是,那绝不…… “你学过兵法吧?”陈靖元的语气几乎十肯定。 “兵法?啊,哦,是的,从小就是必修课,据说是家规……”林晟钰心里一起一落,自己吓了自己一道都有点懵了,心里暗道惭愧,赶紧定下心来。 “教我兵法,这就是我要求的回报。行不行?” “当然!晟钰定当竭力而为,知无不言,言而不尽。”林晟钰有些激动,像他这样被充军流放的重型犯,这真的是能遇到的最好的境况了! ☆、出兵 宴常冀这一上午火气特别大,一gān部下被他往死里操练,噤若寒蝉,连赵小栓都只敢怒目而视,用眼神控诉休个假就变态的大哥。这也是实在没办法,宴常冀就是烦躁难耐。俗话说得好吗,由俭(勤)入奢(怠)易,由奢(怠)入俭(勤)难。这十来天啥事都不用操心,整个身体都松了,冷不丁地就被抓回来了,而且眼看着苦日子照旧,身心都遭受了深切的打击,尤其是午时过后,眼见到陈靖元施施然一身轻松地走回来,火气噌地上头上脸,几大步跨过半个校场,堵到了人跟前就想质问几句。 “宴副官,这士气怎么这么低落?就一上午的功夫,这是出了事?”陈靖元看到他,手直指沿着墙根东倒西歪的一大群(被罚跑圈跑瘫了)。 “……”是不是做得太过了?不只是跑瘫的这一群,那边还有更多要死不活地跑着的,中间一片格斗对练几乎打成了肉搏的……这满场的低气压,圆都圆不起来。宴常冀火气刷地退去,汗冒出来。 “这个——我看这几天太松懈了,给他们紧一紧。”话一出口,宴常冀就想扇自己脸,这是什么意思,不就是说你这几天练兵不行,我看不过去了,给你纠正纠正。但宴常冀真没这意思,说心里话,陈靖元匆忙接手后的一言一行,他都看在眼里,心里十分服气,大小事亲力亲为、遇事考虑周全、安排井井有条。几乎挑不出毛病,不愧是京城里见过大世面的,带个先锋营轻松自如啊。 “哦,宴哥觉得我的操练安排不妥?”果然,陈靖元露出请教的神情,“qiáng度不够吗?但我确定与之前的规格并无不同。若要加qiáng,也要循序渐进,今天这样是不是太过?” “是——”宴常冀刚应出口又想往回收,感觉太打脸。 “如真的要加qiáng,也不能急在这两天了,我刚刚从将军那儿得来消息,越国军似有异动,需要做出兵的准备了。” “啊,那是战事为先,操练的安排再说,我先让他们缓缓。”宴常冀长舒了一口气,这个难堪的坎算是过了。 “一个时辰后中军帐议事,一起过去。”陈靖元客气地打好招呼,继续往里走去,身后跟了一个人。 跟了一个人?宴常冀刚才激动,才反应过来陈靖元从进来身后就带了一个人。什么人?看衣服是——军奴?虽然军官要个一等军奴贴身服侍在军营里不算个事,但在于彭海,宴常冀这些从底层打拼上来的人眼里,这就是个毛病——奢靡。刚刚还想着陈靖元这个先锋官当得让人挑不出个毛病,结果一转眼,人就带回一毛病来,宴常冀觉得挺不是滋味的。宴常冀跟于彭海十多年,生死相随,那是过命的jiāo情,主动jiāo出第一先锋营就自居副将,绝不是想撒手不管,只是西蜀军有勇无谋的短板日益凸显,上有指摘下有困窘,他比于彭海看得更清楚,寄希望于陈靖元能带来改变也是无奈之举,一旦不成,第一先锋营那还是自己守着。而陈靖元到底行不行,也很快就要有明断了。 要出兵,肯定要先议。陈靖元和宴常冀准时到达中军帐,里面人已经到了一堆,头头脑脑几乎到齐了,先锋一二三营的,步兵营的,骑兵营的,粮草营的,兵器营的,后勤队的,医疗队的,文案的……挤得军帐里满满当当的,就于彭海坐在书案前,案上摆了一粗略的地图,其余人都或远或近围在书案边。陈靖元挤到了案边看地图,毕竟对两国jiāo界地理情况知知甚少,一会儿大家讨论起来他需要有个参考,否则要犯迷糊。然而,事实上是还没等他有迷糊的机会,事儿已经议完了。从头到尾几个问题几个答案,简单明了: “敌人在哪里?”“大概在这里——并树。”报讯的斥候跳出来地图上指出一个地名。 “有多少人?”“看不清,挺多,也许上千。” “谁先去?”“我们!”宴常冀跳出来忙不迭应了,才回头看陈靖元,陈靖元默默点头。 然后于彭海一个一个点齐:步兵、骑兵、武器、粮草……各派出若gān队,出兵总人数约两千,要求延后一日跟进,一边等待先行的第一先锋营回报消息后再决定是急进还是缓行。其余留营人等集结待命,以备增援。这就结束散会了。 陈靖元看着众人熟练地谈论着这次带谁谁谁一队,大概几日可以剿灭敌军回还,如果敌军狡诈,有埋伏,则谁谁跑得快,可以派回叫增援,等等,基本可以肯定以往的议会也是这么一回事儿。他暂时不能也说不出什么见地,以往太子跟前的每一次行动,都是思量再思量,安排不嫌细密,绝不可能如此草率行事。但眼前这出兵也是头一遭,他也才来了短短十天。于是留在最后才走,也仅仅要走了书案上的地图以作研究。 “有常冀在,你们有事商量着办。第一先锋营军中勇武第一,遇事争先,决不退缩,切不要在你手里堕了威名。”于将军最后拍着他的肩叮嘱了一句。 “靖元定不rǔ使命!”陈靖元孤身退出中军帐回营,宴常冀早已随众人而出,走的时候跟他说由他先去军需处落实补给,当准备明日就出营。 林晟钰在陈靖元出门后就开始打扫地面、擦洗桌椅,短短十日,他gān这些活已经非常娴熟,毕竟这些天在伙房,几乎被所有身边见到的人使唤着gān活,每天除了睡觉的短短两三个时辰,连吃饭基本都是边gān边啃的,一天就是几遍地gān下来,不熟都不可能。反倒是陈靖元,看着眼前人抓着一大坨抹布,唰唰几下擦得桌面黝黑发亮的欢实身影,总觉得不对味,非常不对味。如果有一天,这人在太子面前也抓着抹布抹桌子——不,这个画面不能想! “别忙了,快来看看,出出主意。”林晟钰闻言抹布往角落的木盆里一丢,跟着陈靖元坐到桌前看地图。早先已听到他提起要出兵,要去议事,这回来了自然就是要说详情。 “看地图前往并树镇只有这一条道,路况如何?可并跑几匹马?,深谷几何?山体利伏利截?” “……我看看宴副官回来没。”陈靖元出门,过了一会儿把赵小栓先拉了进来,宴常冀还没有回来,几百人不知道几天的补给,肯定不是一两句话的事。 “并树镇就去打过一次,不太熟。”赵小栓挠着头开始回忆,“有一些小道往山上去的,不知道能不能穿过去。上次走的也是这条大道,挺宽的,跑两匹马,或者三匹?没仔细看过啊,有的地方挺窄的吧,一边深谷,一边贴着岩石的。哪里?那不记得啦。山很高,多高?就是看起来很高呗。” 林晟钰和陈靖元互相看看,客气地让赵小栓回去操练,决定还是等宴常冀回来再问他。 “此去并树,跑马也就一昼夜可达,只因蜀地与越国的边界线是连绵的山脉以为屏障,驻军才可相隔极近,若能够利用地形地势形成合围、伏击之便利,则事半功倍。但此便利是双方的,所以进攻一方比较被动,待守一方容易布局设套,不得不防。”林晟钰觉得很有必要多派斥候先探路,陈靖元也认为的确应该先花两三天时间在先期准备上。 “不行,先锋营明天就出兵,这不能更改。有敌情即刻出兵,就是西蜀军一贯的风格。不出,那就是guī孙子。”宴常冀一个时辰后,落实了补给的事,匆匆而回,进门就被陈靖元逮进来询问一路前往并树镇的路线情况,可是并树之前一直不是两方jiāo战的主要阵地,西蜀边军也没有专人研究记录这方面的信息。当陈靖元提出先探路后出兵时,坚决否决了——拖延出兵是于将军乃至整个西蜀军的大忌。 “那只有安排斥候现在就出发吧。”林晟钰原本半趴在书案上看地图,直起身与陈靖元一对视,“先集合人吧,快马带两日gān粮足以,轻骑便装,速度为先。”陈靖元点头,两人旋即一前一后相跟着去了小校场点兵。 “喂——”宴常冀好会儿没反应过来,那个军奴什么意思?他趴在地图上不是为了展平而是看吗?陈靖元是在跟一个军奴探讨出兵问题吗?等他从震惊忧虑中回过神,赶到小校场的时候,陈靖元正被二十人的斥候队围在当众。挤进去一看,是那个军奴蹲在地上画着线路,一看就是按地图描下来的到并树的线路,标了几处节点,陈靖元刚好解说到节点处, “每五十里留一人,回报一人,若有遇埋伏,立即放信号弹回撤,见信号弹者立即放信号弹并回撤,直至最后一人。” “每一段需要记录回报的内容:路宽,两边沟谷崖壁高低,两边上下小路,植被情况,水系。” “人人快马,夤夜出发,天黑露宿,天微明开查,依次回报。” “好,即刻出发。” 斥候队散开自去准备,一刻钟后,眼看着一队人快马加鞭,整齐划一地离开大营。陈靖元和宴常冀正站在已列成正规方队的全体先锋营官兵前,着手布置明天出兵的各项安排。林晟钰早已在斥候队散开的同时,就背着宴常冀凌厉的目光,速度回后面去了。陈靖元和他一样,一刻不停地开始集合队伍,故意将宴常冀将要出口的疑惑和不满先堵在了嘴里。 ☆、狭路 出兵前的士气很重要,为激励第二天将要奔赴战场的官兵,第一先锋营安排了丰盛的晚餐,无酒有肉,陈靖元和宴常冀与大家一起热热闹闹吃了一顿,又督促着早睡了之后,两人因为头次并肩作战,有很多调兵遣将的意见需要沟通,陈靖元特意细细询问了各主队将领的脾性和擅长之处,等谈完睡下已经颇晚了,第二天早上自然是早起,没有人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迟到。 早操的小校场上,陈靖元和宴常冀首次同时现身,两人相当默契地基本由宴常冀去指挥全场,陈靖元单单去指导了一下感兴趣的搏击队和□□队。一起早饭后,仅留了一个时辰的整束时间,整个第一先锋营除了少量的内务人员,人人自带gān粮,武器装配齐备,人人上马列队,按序开拔。一时间数百马蹄起落,声势赫赫,尘烟滚滚,绵延而去。 宴常冀和陈靖元一前一后行在队伍的中后部,一回头看见陈靖元身边并鬃而行一人,一身一等军奴的灰旧长褂,十分扎眼。“……”怎么又来?昨天跟个军奴探讨出兵的事他还没问呢,今天还带着一起出兵了!缰绳一提,缓了两步,并到陈靖元身边,朝另一侧的林晟钰一指:“为何带他?” “军营里有规定不能带吗?”陈靖元一脸老神在在。 规定自然是没有,谁会专门在军规里提军奴不能随兵出征这种事?但是,出兵还带个一等军奴,这让人怎么看?还要不要一营先锋官的脸面?规定,怎么好意思问规定?但陈靖元显然一点都没有不好意思,看到宴常冀愤懑地戳在空气中的食指,微微皱了皱眉,又追问, “真的有规定不能带吗?” 宴常冀张嘴无言,僵着脸,收回手,打马径直往前跑了,没有看到陈靖元嘴角微扬的笑意。 先锋营出兵讲求急行突进,一路直奔,以尽快到达目的地为目标,此次按计划,也是要跑到天黑再扎营,中间一个时辰一歇,马嚼豆饼,人食gān粮,保持长途奔袭的体力。宴常冀趁着歇息的时间,前前后后地查看人马情况,几百号人马,难免出点磕磕绊绊的,都需要及时妥当处置,一时忙得焦头烂额,心烦意乱。其实主要是心烦,事情都是以前处理过的,驾轻就熟的能有什么问题,关键是凭什么都是他来gān?他是先锋官的时候责无旁贷,可现在是副官了,还是都靠他,那他退居副职的意义何在?抱以期许的那个人可还指望得上?说起来一歇的时候,陈靖元其实还是跟他一起查营的,处置问题也有商有量的,只是末了,来了一句:“后面这档子事就先jiāo给宴哥,有劳了。”宴常冀到二歇的时候没有见陈靖元来一起查营,才明白过来,这句话是甩手的意思。等查到队伍后方,远远见到人的时候,火气噌地上头了:居然是窝在一边陪着那个小军奴!赶到近前去才看到两人面前摊着行军图,一边说,一边在上面画,在画的是那个军奴,陈靖元在问话,看到被问话的两个人,宴常冀才想起来昨天两人在他面前自说自话派出去的一队斥候,还有那什么五十里一停留一回报的安排。仔细一想,这不正好差不多是到了第一个停留点吗,另一位斥候应该是前面一个停留点来回报的。需要一个军奴来画行军图吗?不操心眼前的战怎么打,着急画行军图的意义何在?宴常冀还是很不慡,又不能大张旗鼓地质疑上峰做事,只好悻悻离开,继续心不甘情不愿地gān先锋官的活。且这一gān还没个头了,一个时辰队伍差不多也是行进五十里,一歇下就是一个斥候的停留点,前面的斥候也陆续来回报,陈靖元就和小军奴一起继续忙着画行军图,真忙,简直比他还忙,看到两人连gān粮都是在马背上啃的。 到第一天入夜扎营,埋锅造饭后,宴常冀终于有机会仔细看看行军图,是陈靖元特意招他过去看的。摊在地上的行军图复杂了很多,只见原本简略直白的路线,有一半左右已经画满各种符号和数字,沿着路线有规律地排列着,一眼看去,路宽、转角、树高、谷深……居然看得很明白,小小图形配数字,一目了然,形象生动。这人,原来有这才能啊,难怪要带着。宴常冀诧异地看了看还在执笔不停的林晟钰,想起来这是藩王世子,清秀白净,细皮嫩肉的,不过跟着跑了一天马,又画图的,倒是没有想像的那么娇贵,还是有些本事的。 “这一路过来,宽窄相去甚远,有急弯,不适于奔突追击,两侧坡陡谷深,林木茂密,也不宜设伏。前路已知这一段,情况也类似。”陈靖元指着几处标记给宴常冀看。“赵小栓说以前有打过一次并树,宴哥可记得此后路线情况?” 宴常冀刚看了林晟钰画的各种标识,倒是对地形的关注点有了一些感觉,只是上次奔袭一心求快,也想不起来太多信息。 “路一直不好走,跑不顺畅。最后是一段山谷,谷底的路倒是平坦些,一面还有挺长一段是峭直的崖壁。”再多的,根本没留心过。 一天几乎从早跑到黑,人马都疲倦不堪,晚饭后人人都抓紧时间休息。宴常冀一一安排好巡逻岗哨等事务,打算入睡前,看到陈靖元也还在忙着行军图,因为先后又有两名斥候赶来回报,想要询问标记完,两人还要花一番功夫。 果然,第二天天亮拔营的时候,宴常冀一眼瞥见那军奴被陈靖元拉扯着送上马背,一脸睡不饱的迷糊样,无辜地惹来周围不明就里的士兵一众鄙夷的目光。 一上午继续有序行军,回报的斥候也继续带来前路的情况,临近中午的时候,宴常冀去看了看大变样的行军图,就看见最后那段谷口的信息已经标好,路宽、崖高、草木信息都标记得清清楚楚。 “适合埋伏之地。”一只细白的手伸来点了点谷口,刚好凑在宴常冀视线下。 “会有埋伏吗?”宴常冀的注意力还在手的细白上绕,一边陈靖元已接了话头过去。 “说不准,但要防备着。” “有具体的想法吗?” “回来的斥候派一半给我吧。” “好。” “……”这主奴的氛围是不是很奇怪?宴常冀总感觉有什么在悄悄偏离自己的期望。 刚过午,远远一束烟火窜上高空,随即又是两束由远及近。先行的队伍很快被层层传令驻停待命。三道信号,是停留斥候发现敌踪的报讯,据此一百五十里的前方,按新标记的行军图一目了然,恰好在接近谷口的位置,是发现了伏兵? 陈靖元和宴常冀很快商议完,先锋营分成了前后两拨,相隔三里,继续前行。有伏兵也还在百里外,不管如何打,距离还要拉近,分队可以增加灵活性,且以防万一被合围。宴常冀领前队一马当先,跑得一往无前,神清气慡,遇敌首先要摆出气势,这是第一先锋营,乃至整个西蜀军的jīng髓,如今依旧在。 约摸半个时辰后,又一束信号烟火爆散在高空,随即升起第二枚。敌军靠近了,冲过来了,那就不是埋伏了吧?宴常冀整队暂缓马速,随后,身后蹄声滚滚而来,当先是陈靖元和小军奴!既然不是埋伏,陈靖元领兵来汇合,宴常冀觉得没错,但是一看队伍,只是五十人的□□队。加上自己领的百来人,不知敌人有多少的情况下,托大了吧。 “别急,大队暂停在后,这段路可以做些文章,敌人的多少都不成问题。”陈靖元看见宴常冀yīn沉的脸色,明白他在担心什么。着林晟钰把行军图摊在地上,邀宴常冀一起下马细看。 林晟钰手指指点一处,“斥候看见敌军身影后发的信号,则估计在此处,与我方相距约百里。” “宴副官,请领部下于四十里处候敌,jiāo战后假装败退,往回急行五里,至少拉开敌军一箭之地。过此急弯后让出弓箭手,可攻敌之措手不及。” “……”确实是好计策,既以逸待劳,又出其不意,可宴常冀领兵而去的时候,心里不慡,一是故意败退的事以前基本不gān,指挥起来生疏费力,二是怎么觉得这主意是那军奴出的? 四十里外,路略宽,也不过十马并行可驰,敌方骑兵汹汹而至,一眼看去兵甲森森绵延到路尽头,数量定超己方百人。宴常冀带人冲杀,一时胶着,一炷香后,故意摆出颓势,且站且退,不久,伺机败逃,前后队一转,整队人马跑得风风火火,毫不停顿地冲过五里处的急弯,让过靠里侧等待着的□□队继续前冲。随后跟着冲出来的一波敌军,遭遇的是穿颅过胸的利箭,一照面就被she落马下。第二波敌军收势不急,照样一出来就被she了个人仰马翻。后面的人反应过来,勒马急停,又被后队人马撞出来几个送命。顷刻间一地几十具尸体。然而还没完,宴常冀的人马又已反身而回,在敌军刚刚反应过来,重新起马杀向□□手时,□□队正齐齐收弓,一打马,不管不顾地跑了,宴常冀的人马与之jiāo错而过,人挟马势,狠狠冲向再次失措的敌军前队,一通乱杀后,又回头逃窜。 吃了暗亏的敌军怒气冲冲地狂追不舍。然而这一段路就是那九九十八弯的地势,急弯一个连一个,这一回,仅仅二里地过,宴常冀就配合□□队故技重施,再次扫落几十个敌人后逃之夭夭。 事可一可二不可三,吃两次亏后,敌军也不敢再狂追,整顿后放缓了马速,缓缓推进。陆续跑过两个急弯,宴常冀再没机会引敌军狂冲,只得一边带上□□队继续回撤,一边估量这身后蜿蜒一路的敌军先行队,如果硬碰硬对攻,能否坚持到主力部队到达。远远地看到陈靖元领着一小队迎来,汇合后一起回撤到后队驻扎地。 ☆、埋伏 既然要打硬战了,那必须要跟陈靖元合计合计,宴常冀自忖带先锋营硬拼的话,还是自己有经验,于是稍微喝水吃饭恢复了一下拼杀后的jīng神,就打算找找陈靖元。只是才走过一小段,队伍里一打量,就发现了不寻常:后队里人并不齐,赵小栓和他的一队人马不在。要说赵小栓,那确实是个粗人,砍柴放牛的出身,家里穷得揭不开锅来投的军,偏偏自己看上他的一身蛮力和憨直勇武,带在身边也很得用。这人使的武器就是他劈柴的一把大斧头,入军营后才学的一点粗浅武艺,靠着天生蛮力才耍得威风。正所谓有什么样的将就有什么样的兵,投了赵小栓的这一百人也各各粗豪,一身胆气,遇事直来直去,连使的武器都是大砍刀、镰刀、铁头粗棍、还有斧头这些粗活计。这么一队人,会被派去gān什么?宴常冀一下子想不出。 但也不用他多想了,一转眼看见陈靖元骑着马正过来找他。 “宴哥,全营已整装待发,等看到信号你再带人杀过来,约摸在小半个时辰后。我先带着一队qiáng弩手过去,那边需要这一队助力。” “那边?”宴常冀一头雾水,“等等,你先说把赵小栓派去gān啥了?” “设伏。” “设伏?赵小栓去设伏?”宴常冀觉得这有点天方夜谭。 “不是他一个人,有人指挥着。我先过去了,你等信号。”陈靖元说完就走,领着刚回来匆匆补充休整了一番的□□队打马而去。 “有人指挥?谁啊?”宴常冀疑惑地想了一圈,越发不解,这第一先锋营里还有人可以指挥设伏?想不到是谁啊。但一问便知了, “赵哥儿是跟先锋身边的那个军奴一起走的。”回话的小兵一脸忐忑,显然也知道这个答案不太讨喜。 “……”一个军奴来指挥堂堂第一先锋营的百夫长?宴常冀想不到,也确实感觉不慡,但刚刚结束的一场仗说起来,挺符合他的期待的:以少胜多——百多人去冲几百人;减少损耗——敌人折了数十,这边只有轻伤。埋伏,听起来就很占便宜。这可是西蜀边军第一先锋营的首次埋伏战,相比起来谁指挥这种事不用太计较。宴常冀默默约束人马,迫切等待高空炸响的信号烟花不提。 陈靖元带着人马奔行十来里后,离开大道,拐上了缓坡上一条蜿蜒的小道。这条小道的入口夹杂在一片一人高的灌木从中,马匹要挤着才能过。陈靖元指挥人下马拨开灌木丛,其余人牵马快速通过入口,走在最后的人再把灌木丛拨回原位,很快五十人的马队仿佛凭空消失在了大道上。 过了入口的小道还是很窄,看得出来原先是村民上山砍柴踩出的,且来去不频繁。眼看有新鲜砍伐过的痕迹,才堪堪够人马鱼贯而行,应该是前面有人专门开辟了一下。走过两三百米后,渐渐入林,树木拔高,地下的灌木杂草稀疏起来。陈靖元指示把众马拴在树下,留下五人看顾马匹,带领余下的人离开小路,横向沿着山坡行去。这一走就不是路了,脚下踩到的都是虚浮的枯枝败叶,一步一滑,时不时还有横生的灌木荆棘和低矮的树枝钩挂住头发和衣裤,人人走得缓慢艰难。好在路程不长,这一队□□手磕磕绊绊地跌过几跤,正忍不住要开口质疑陈靖元带的路时,猛然发现前面蹲着一排同僚,再一看,正是赵小栓带的那队刀斧手,长长地沿坡列成一队,一个个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坡下。 陈靖元将□□手安排在蹲守的人后面。林晟钰和赵小栓闻讯从中间赶过来,此处坡度有五六十度,人蹲着不动还行,走动起来就比较困难,林晟钰走几步就止不住往下滑,赵小栓毕竟是练过,下盘比较稳,就一直走在林晟钰的正下方,看他脚一滑,就伸手撑住。就这样一人一两步一滑,另一人就及时手一托,非常熟练,显然经历得多两人都养出默契了。陈靖元的下盘更是稳如磐石,一踩一蹬,几步就迎了过去,把林晟钰安排到一处比较好的落脚点上。 “怎样?都安排好了吗?” “好着呢,我带的人,gān这个活最合适了,你看我,老本行啊。”赵小栓抢着答了陈靖元的话,嘿嘿地乐着。 陈靖元意外地看了看心无芥蒂、单纯直慡的赵小栓,很是欣喜地拍了拍他的肩。 “就这个坡度,且最下面贴着路有一截四五米高的黑石崖,我们目前的位置其实离路面很近,阻截的效果可以预期。这个距离,马蹄声也清晰可辩,时机的把握也不难。将军尽可放心。”林晟钰跟陈靖元提供此计的时候已细细说明,心里一派笃定。 “被宴副官出其不意地堵截两次后,敌军放缓了行军速度,我们要等先头部队走过,沉住气是关键。赵百夫,决不能有人露出动静,成败全靠你这边了。此战若胜,你居首功。” “呵呵,这可比平常冲锋陷阵容易,一定不会出差错,我再去jiāo代一番。”赵小栓激动地直搓手,兴冲冲离去。 半柱香后,马蹄声隐隐传来,渐渐清晰。林晟钰安静地低头数着哒哒而过的蹄声,数过百后,抬头与陈靖元一额首,重重吐出一个字:“推!” “推!”“推!”“推!”“……”面前蹲守的士兵们听到声音,按照命令也是一声大喊,听到的士兵再喊,一个字层层叠叠瞬间传到队尾。喊话的同时,其中一位士兵抬手拆掉面前大树前的一根撑棍,另一人在树身上狠狠一推,一颗十来米长的大树划啦啦倒下,顺着陡坡一直下滑,最后从小悬崖上翻了下去。原来这一片坡上的一排大树早已由赵小栓带领着,或砍断,或锯断,只是又设法支撑不倒,连树上的枝杈都预先削掉了大半,以免卡住。现一推之下,后续再跟着几人抬一抬卡住的枝杈,一时间,先后瞬息,几十棵树木在两三人合作下,借着陡坡,狠狠砸入了敌军的军列。与此同时,一枚信号弹升空爆开醒目的烟火,□□手也一冲而下,尽量靠近石崖,开始she杀被树木冲乱的敌军。 这时下面的道路被大树阻隔后,马已无法通行,敌人的行军队列被截两段,被挡在前面的有百来人,试图后退,已不能跑马,想要弃马而回,上面有箭雨阻隔,一时慌乱。前后都有人组织试图搬开阻路的大树,但陈靖元就防着这个,□□手一半跟他在前面,另一半由赵小栓带着在后面,优先招呼的就是去搬树的人,来一个she一个。 僵持不到一时半刻,马蹄声伴着喊杀声滚滚而来,宴常冀领大队人马冲杀而来,几乎一上来就把已无退路的敌军先行队冲得七零八落。两三人杀一个的人数优势,再加上无路可逃的绝望,结局已无悬念,百人队顷刻间崩溃,或降或杀只在时间。 眼看救援无望,坡上还有弓箭手居高临下地奋勇杀来,敌军后队调转马头,后撤了三四里去修整了。陈靖元收兵,收拾战场,清点战果,最后就近扎营在堵截的路段附近,等待商议下一步策略。 天黑下来前,战场一打扫完毕,被隔断围杀加上树木砸落路段被伤被杀的,总计歼灭敌人上百,俘获伤虏也有二十多人,而己方几乎没有战损。这一场大胜让全营将士兴奋不己,尽管知道敌军大部队就在不远的前方,也难抑营火边人人脸上自豪喜悦的笑容。 “小林子带着我们走哪路的时候,老子可是骂娘来着,他X的,真是太难走了,根本没有下脚的地方,一踩就是虚的烂叶子。咱好歹有劲,稳得住,就他资格那小身板,一踩就倒,要不是我一直捞他,多少遍都滑到最底下去了。”赵小栓一边嚼着gān肉,一边唾沫横飞地说着经过,那一堆营火边密密匝匝为了两圈的听客,一半是赵小栓参加了埋伏的手下,另一半是好奇的其他士兵。笑声在听到林晟钰时不时滑倒的时候又响了一阵,人人心情都很畅快。 “走到那边坡的时候,大家就觉出巧妙来了。那简直就挨着路啊,敌人在下面走,我们就像是站在人家头顶上,这还不好打?但是那地儿确实站不住脚,除了箭也杀不到人。小林子说可以用树砸,砸他个两截,再路面上一围,岂不妙哉!”一群人闹轰轰应和了一番,激得赵小栓越发起劲。 “那是人小林子早早就计划的哇,出发前就jiāo代我们带好斧头砍刀,还寻了几把大锯,这个可不容易,真没什么人带,不管是做武器的还是伙夫的,全要过来了。我们这帮人砍个树那是小事,砍了不能倒反而费事,还要稳住不能有动静,可憋人了。最后推下去那会儿可太慡了,砸他X的一通稀巴烂!”众人再次轰然叫好,还有人附和说看见啦,都被砸乱啦,箭she过去都不会躲了。 最后也不知谁起的头,一群人起哄要以水代酒,敬林晟钰一碗。林晟钰跟着陈靖元和宴常冀坐在不远的一堆营火边,吃着gān粮也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听赵小栓乱说书,这突然就被架起来了,一下尴尬地往陈靖元身边凑去,眼神哀求地期待他给解解围。宴常冀却是手一伸,就把他拎了起来,一拍他肩膀,推他过去。 “敬你酒,那就是看重你。咱军里的都是直肠子,什么世子军奴都是虚的。” 林晟钰只好过去接了众人递的碗,回来后脸红心热的仿佛真的喝了一碗酒。 ☆、入侵 又是一天清晨,养足了jīng神的先锋营士兵开始清理昨天被砸落的树木堵截的道路。 “我们尽可以摆出追击的姿态,若他们迎击,这条路上有的是方法让他们有来无,若他们撤军,则正好把他们撵回并树。” 这是三人昨晚商定的安排。花了半上午清理了路面,前去探查的斥候也回报敌军回撤了,正快马往并树而去。林晟钰才再次郑重jiāo代:“缓行,切不可冒进,以防有埋伏。” “因为葫芦口这一处地形确实适合埋伏,而且经昨天那一遭,敌军在此设伏八九不离十。”林晟钰指着靠近并树的葫芦口地形,“为今之计,唯有绕到他们上头,破了他们的埋伏,否则要么被阻,要么必遭重创。” “那要从何处绕行?”被陈靖元临时抓来商议的宴常冀想起来昨天上午他们就说到过这个事,林晟钰还要去了那队斥候,不知道是否已经找到了方法。 “还在探,有几处需要人手开开路。” 陈靖元看看宴常冀,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宴常冀明白了,直接一声吼:“赵小栓,带队出发!” 林晟钰如愿带着赵小栓的一队人马,沿着斥候查探出的上山小道专门砍柴劈树去了。临走之前得知,陈靖元接到中军报讯,在葛丘也发现敌军入侵的迹象,第二先锋营已赶去堵截,中军在半路待命,是分兵,折返,还是突进,需要视这边对的情况而定。昨晚派斥候查了敌军营地,估计驻地人数在六七百,加上并树很可能还有后队滞留,这一边的敌军人数确实在千人以上,但昨天一战后,就算是宴常冀也觉得利用地形,就一营人也足够阻截敌军,且有可能将他们驱回并树。陈靖元修书详细说明了军情,大意还是明确,增派三四天的粮草即可,中军可折返支援葛丘。 没有了中军支援,也就彻底切断了硬碰硬这条路,暂时来说,是一举破敌还是踟蹰不前,就看林晟钰这边是否有建树。 过了大半个下午,宴常冀和陈靖元一前一后带领的大队慢悠悠接近了葫芦口,离了两三里,直接落马扎营,不再前进。前面再拐过两道弯,就能看见那平坦的谷底和险恶的山崖,一路过来平安无事,敌人回撤得gāngān净净,是直接撤回了并树?还是就在前方悄悄潜伏?还要等待林晟钰那边的消息。如果那边也无法查探到消息,那么这一队人马也就只能去趟这生死悬于一线的前路。 入夜之前,斥候消息传回,看到了崖顶上埋伏的敌军——垒成垛的圆木,遍布崖沿的滚石和□□手。赵百夫带人悄悄开路,距离有些远,动静也要尽可能小,预计还需要半天的时间才能发动袭击。 凌晨,天刚发亮,斥候带领□□手和额外一队盾手上山而去。临近中午,一枚信号弹在浓密的林间升起,陈靖元气运丹田,大喊一声:“杀!”早已蓄势待发的大队人马如离弦之箭,冲向诡谲叵测的弯道尽头,宴常冀更是一马当先,径直冲入了葫芦谷。转眼间,第一先锋营的全部主力已奔行在宽阔的谷底大道上,黝黑峭直的百米悬崖兀立在右侧,确实让人心颤胆寒,仿佛随时会倾倒下来,把路过的一切都压成齑粉。山崖自然是不会倒下来的,真正让人提心吊胆的滚石圆木也没有落下来,遥遥在望的谷口倒是喧闹哀嚎声传来,只见不间断的箭雨中,断断续续有圆木和石块掉落在谷口守军上头。众人大喜,成功了!林晟钰和赵小栓瓦解了敌军在崖顶的埋伏,上面准备着的圆木滚石反而被搬去谷口砸了敌军的脚,乱了一半围堵的阵型。 胜利再没有悬念,宴常冀率先冲向谷口,一通厮杀后,力有不逮时,陈靖元带领后队及时接上,折杀一展,一棍出就是一人落马,顷刻间突进百米,直bī敌军指挥官而去,一时势不可挡。跟随的一众官兵热血沸腾,个个嗷嗷乱叫,紧紧跟随,一时间敌军排列围堵的另一半阵型也溃散。宴常冀也不甘示弱,稍一喘息后,再次带队,与陈靖元jiāo替护持,两队人马jiāo叉往来,反复冲杀。失了先手,败了气势的越军渐渐败退,仓皇逃回并树镇。陈靖元和宴常冀率军猛杀,追击百里,终是一举打残了敌军,最后脱逃的指挥官仅带走了寥寥七八十人。 五日后,陈靖元带领两百人队快马先行返回大营,宴常冀带领另一半队伍携带收编的俘虏,收缴的武器和战马缓行。这一战的结果已由传讯兵第一时间送达于彭海,以己方百人的折损拼杀俘虏了敌军六百多人,这是西蜀军十来年大大小小的战役里从没有过的超低战损。看过战报后,于彭海即刻传召陈靖元速回。陈靖元回营下马,先锋营的门都没进,转头先去见了于彭海。果然,于大将军正等在主账中,且面上愁绪笼罩,见到陈靖元才勉qiáng露出一点笑意。 “靖元,你首战告捷,本应先给你庆功,但眼下越军四面进犯,容不得一丝松懈,只能先委屈你。” “将军不必介怀,军事为重乃从军之人的本分。现下军情如何?”陈靖元见到于彭海的表情,心里也是发紧,能够让这般勇将眉头紧锁,这形势恐怕糟糕。 “七日前越军从葛丘进犯,想必你已知,隔日柳岙、西沟两处又传敌讯,却是缅国军来袭。已探明葛丘有七万越军主力,柳岙和西沟的缅军合计也有七万之数。两国共犯西蜀,已三十年未遇,以我目前西蜀边军人马,恐难以抵挡。我已快马呈报朝廷请援,眼下则需要众将士力抗qiáng敌,坚守国界,以待后援啊。”于彭海语气沉重,陈靖元也觉焦虑,越缅小国一直觊觎我疆土,联合起来也不算太过意外,但朝中的形势陈靖元比于彭海更清楚,毕竟这三年间,他是深陷其中,切身感受着两派相争,党同伐异的残酷无情,其间只见私利,哪还有人看得见家国天下、疆土万民?像于彭海这样油盐不进,不愿偏向一方,又不懂周旋的,就不知不觉成了两派的眼中钉、肉中刺,欲除之而后快,想要等来朝廷的快援,千难万难。 “朝廷出兵,必要多方斟酌,将军不可期之过高。且我西蜀十万悍卒勇士,当有可为。属下自请即刻出援拒敌,犯我者拼死诛之。” “好,好!身为我西蜀军,就是要有这种不死不休的气概。靖元,你真是深得我心。”于彭海被陈靖元激起了豪迈之情,倒是一下丢开了多日来的辗转思虑,情态也从容起来。 “靖元你明日出发,援助葛丘。目前葛丘有第一先锋营的蒙宇先锋带中军两万兵马出兵拦截越军,急召你回来的本意也在此,将委你再带中军万人驰援葛丘。你入我军十日太短,但非常时期,用人唯才,我已将你首战战绩特通告全军,现提拔你为游击将军,持我军令任指挥使,当可服众。” “末将义不容辞,但有一事需向将军言明,日前之战,靖元不敢居功。”陈靖元肃颜应了军令,又跟于彭海原原本本叙述了一遍并树却敌的始末,尤其细说了一次埋伏和一次反埋伏的关键都是林晟钰的计谋。 “靖元实是一介武夫,林世子虽已落身为奴,却纯粹不改赤子报国之心,不可与其父同论,望将军准许用其谋却敌。” 于彭海沉吟半晌,叹到:“局势艰难,用人唯才,刚我也说了,那林世子也是一样吧。就由你暂带着做参谋,身份先不改,再得胜而回后,必论功行赏。” “末将代为谢将军之诺!” 一夜之后,林靖元携军令不敢片刻耽搁,点齐中军一万兵马后,原先锋营两百将士开路,火速赶往葛丘。林晟钰随同先锋营先行,原本带着一小队伺候,打算同上次一样,记录沿途地形路况,但开了个头,就先放弃了。只因出发半日,就接到了葛丘求援的信号。事态紧急,陈靖元挑选了一千jīng锐骑兵,一人备两马,以求最快速度赶路。陈靖元亲自带队,犹豫后还是带上了林晟钰。葛丘如此短的时间就要失守,怎么想都不是正常情况,毕竟蒙宇手上是三万多的人马,拒守两倍的敌人应该尚可,情况越复杂越需要林晟钰的筹谋,只是急行军的qiáng度有些qiáng人所难。最后是林晟钰自己决定先跟着,尽量跟上。两马jiāo替,除了停下来喂点食水,再没有多余的休息时间,林晟钰到后来已经跑迷糊了,终究是比不得训练有素的军伍,更不要说陈靖元这样超越常人的武士,陈靖元一开始就替了他一路带马喂马,最后连上下马都需要陈靖元撑一把,林晟钰唯一坚持的就是顶着一口气把自己固定在颠簸的马背上,不要摔下去。八个时辰,跑完五百里,千人jīng骑在午夜时分,接近了葛丘地界。 葛丘和并树一样,都是地处两国jiāo界的城镇,城内多为两国边贸往来的商人。但两地不同的是,并树只是平常的小镇,过了镇是连绵的险峰和崎岖的山路,易守难攻,敌军想要突进,除非是出其不意,快马轻骑,一旦遭遇防备,就算没有林晟钰轻松取胜的埋伏,硬碰硬也很难进来。而葛丘这里,却实实在在是战略要地,本身城墙坚固,若一旦过了镇,林晟钰这一路过来虽jīng疲力竭,却还是看得清楚:一路坦dàng,两侧仅有一些低矮的小山包和平缓的河滩,适宜长驱直入,而无险可守。可以说,失了葛丘,也就失了据守的门户。但急行间一眼看到前方扎营地时,一千将士的心瞬间凉了。万人营火绵延在开阔的平地上,渐近;火光烨烨驱散沉沉夜色,甚而照亮了不远处葛丘城头飘扬的越国军旗。来晚了,蒙宇的人马已败出葛丘。 ☆、危局 qiáng援(补漏) 激战刚休,败退方的颓势随处可见,猎猎燃烧的营火边或坐或躺着一身血迹,面容呆滞的众多士兵,□□痛呼声不绝。陈靖元被带到指挥帐,看到的是少了一条胳膊,折了一条腿,奄奄一息的蒙宇。身为第二先锋营的先锋官,蒙宇虽然也是被陈靖元一棍子扫得灰头土脸的手下败将,但其人身形威猛年富力qiáng,正是于彭海手下当之无愧的一员猛将,身先士卒,一往无前的作派更是与宴常冀不相上下。眼前这凄惨的形象着实让人唏嘘。陈靖元叮嘱赶来的军医立即救治后,出账就地召集中军将官紧急议事,林晟钰也踉跄着过来,这一路真是跑残了,但眼下形势已容不得一时半刻的休息,没赶上守城援救已是遗憾,眼下越军若一鼓作气出城袭营,后果不敢想。 “我先锋营五日前入葛丘城,几乎是与越军前锋同时抵达,两方各据一半城池对峙,我方势弱。两日后中军抵达时,我先锋营已败退,堪堪守住北城墙。这三日中军勉励推进,力主收复半城,但越军主力压进后就镇的扛不住了……” “只好选择弃城撤退,没想到越军jīng锐出城掩杀,蒙将军亲自带轻骑队断后,两队博命追堵,死伤殆尽,蒙将军杀红了眼,突进去一刀斩了他们带队的指挥,自己也……,轻骑弟兄拼了命才抢回……” 形势一下子恶化到了如此被动的地步,再没有办法陈靖元也只有先担起来,拿出军令先接管了指挥使的职位。大败之下又失了主心骨的众将士正惶惶不安中,都毫无疑义地应了陈靖元的指挥,按指令打叠起jīng神去重整兵马,收拾营地。林晟钰提出必须再后撤五十里,且要以最快速度,现下所处的位置离葛丘城太近,越军主力随时可能来攻,不管是实力还是气势都在下风的状况下,只能先选择退避。而五十里后又一处小高地,算不上可以凭依的关卡,但总好过眼下直愣愣地与实力占优的敌军会战于野。 大军即刻拔营,只是在人心刚被打散的情况下,令出即达是作梦,陈靖元一颗不停,奔走于各处,安排大大小小的事情,以死战不摧的西蜀jīng神勉qiáng鼓舞一gān将官。林晟钰咬牙跟着来来去去,协助部署散队归拢、伤员护送、先头不对分派,断后兵马安排……等两人随着最后一队人马撤走的时候,已经是三个时辰之后,天光微曦时。身后营火依旧煌煌,是林晟钰特意jiāo代留下来迷惑越军的,连带靠前的三分之一营帐也没有收。这一聊胜于无的小伎俩也不知有没有起点作用,在他们一刻不敢停歇地跑到离校高地还有十里之遥的时候,身后已隐隐可见大军追至。好在主力已全部撤抵,居高临下或可抵挡敌军一二,若能够撑到过午,近万的后援力量当可抵达接应,才可期待局势能稍稍得以缓解。 看到敌军身影后,也不用在说什么,大家都是拼了命地往前跑,林晟钰一直并肩跑在陈靖元右侧,也想随众人加速,无奈身心俱以疲累到极致,抬手挥鞭时身子一侧,再也控制不住地往下倒去,眼看就要葬身在疾驰的马蹄下,身后几人眼见着只能惊呼无措,陈靖元瞬间飞身跃至林晟钰马背,旋身下探,右手一把拉住他左脚,拽了回来。生死一线,算是捡回一命,林晟钰面色煞白,瘫软在陈靖元怀里无法动弹,由着他护持着两人一马跑完了最后一段路。 昨天陈靖元一行路过此处的时候已天黑,林晟钰也是凭着约摸的印象再向一些士卒询问后,别无选择下才定的这一处据点。到此时亲眼所见,路在此爬上了一段缓坡,顶上两边是一片树林,底下一侧是水域,倒是形成了天然的阻隔,另一边是沟坎jiāo错的坡地,一直接入树林,需要构筑一些工事可勉qiáng据守,但敌人转瞬将至,仓促间别无它法,只能回到西蜀军多年来的宿命——硬拼。 陈靖元一指遥遥可见的越军大队人马,下达了死战不退的命令。西蜀边军勇武的气节终究不是白来的,被连日节节退败和最后的大败消磨到低谷的士气,经过这短短一夜的整编已渐渐触底反弹,随后将至的万人后援也带来更多坚守的勇气,一时间请战死战的气氛热烈。陈靖元按林晟钰的想法先把□□手分成前后两队,派驻在路两侧最前端,实施第一手打击。并把一众后勤兵全派给林晟钰去构建工事,这一处地形据守的优势太少太少,按双方兵力差距,算上一万援兵,也要有固险才可守。如果有足够的时间,林晟钰还是有把握筑起一道防御线,而现在,争取有一点是一点吧。 越军先锋先至,几乎一颗不停地冲上来,只因后方,主力部队也已在目力所及之处奔涌而来。□□手第一波箭she出即退,陈靖元折杀一指,一马当前,领两千jīng锐冲坡而下,狠狠撞入敌阵,一时间,路坡下人马胶着,刀枪飞舞,喊杀声震人肺腑。一刻钟后,越军先锋抵挡不住,渐渐后撤,与主力汇集后反冲,陈靖元气势汹汹地猛突,你要撤就追杀,你回击就截杀,紧跟在他身后、身侧的一百来人也是死咬敌人,杀得两眼血红。其它方向上,同样百人团队分散而又统一地掩杀而去,人人一副拼命三郎的架势,仿佛眼前是一群任人宰割的牛羊,而不是人数远胜过已方敌军主力。 半个时辰一到,只听坡上一通响鼓后,中军轻骑尉肖勇力高呼“杀敌报仇!”,又带两千人马快冲而下,瞧准陈靖元各团间的间隙处突进,直杀入敌军主力。昨晚带队抢回蒙宇一条命的正是肖勇力此人,蒙宇是接到消息的第一时间,第二先锋营即快马奔赴葛丘,无奈还是没有完整地占据先手,而肖勇力领中军两万一日后开拔,半路接到支援请求后,急火火亲自带轻骑以赴,接敌于葛城已失半城的状况下,且人马不足,之后一直被越军压着后退,直到昨晚溃败出城,这五日屡战屡败,丢盔弃甲,人人憋屈得不行,又眼睁睁在坡上看着陈靖元带队bī退了敌军先锋,正是热血沸腾时。一队队生力军挟下冲之势杀至与陈靖元队接战了一场的敌人,一下子占了上风。此时,陈靖元一队人马趁机全体后撤,退回了坡后修整。 又半个时辰后,另一队人马坡顶冲下,劲箭如雨,先入敌后,长刀手随后越出掩杀,此次接替的是□□和刀手的组合。肖勇力随之带队后撤。如此往复,一共五组两千人队,充分利用小小的坡度优势,硬是把敌军阻在下坡底百米之后。这百米的路面上,血流成溪,路两边勤杂兵为了保证坡度优势冒死清理出去的敌我士卒尸首堆积成墙。 五个时辰后,陈靖元第三次身先士卒,冲向敌军。身后传来一片喧嚣的欢呼声,留在后方的万人援兵赶到,士气高涨。随之越军号声起,鸣金收兵,暂时后撤。陈靖元戒备着缓缓进bī,眼看越军主力退出视眼后,也随之收兵。 入夜就地安营,人人忱戈待旦,随时预备敌人来袭。林晟钰回来后只说工事安排已妥,要求尽量调派人手,昼夜不停赶工。然后倒头就睡,两天一夜不眠不休,实在是撑不住了。一觉醒来天已大亮,刚好陈靖元忙了一圈回来,估计昨晚没休息几个小时,看起来还是jīng神抖擞的,不愧是武将,林晟钰羡慕。 “我想再探探后路,此处固守实难长久。”陈靖元自然不反对,派了斥候队给林晟钰。但是,下午林晟钰失望而回,这一路无险可守。 “我们必须请求支援,现有人马,挡不住越军主力。”林晟钰随同陈靖元召集众将官合议,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陈靖元只好派出报讯兵,飞马请援。 午夜,越军再次来袭。陈靖元正戒备着,燃起亮如白昼的火把迅速迎敌,再次用反复jiāo替的冲锋正面挡住了敌军主力。但是,越军抹黑分兵从右侧而上,被草草架设的工事和陷阱阻挡了一时半刻,被闻讯有备而来的千人队打退,只是好不容易不眠不休才构筑而成的工事已毁,而越军一看此处更容易突破,分了一半兵力来攻。陈靖元无奈,分了大半兵力过来阻截,一时两边吃紧。在入夜十分,终是再次打退了越军时,大部分人已战至脱力,一时有人滚落马下而不自知。陈靖元清点人马,已去三分之一,情况十分糟糕,无关无险可凭依,敌军数过倍,仅剩的两万人马还必须两路死守,疲累jiāo加,随时可能在越军的下一次冲击中一溃而决。 一夜后,越军果然再次两面来攻,陈靖元继续带领小半人马,一次次冲击敌军阵营抵挡。林晟钰收刮了全军所有的火油,淋在gān草上,盖上马粪,借助有利的风向,烧烟两次熏退了来犯的骑兵队,险之又险地再次退敌。眼看着越军主力在夜色中缓缓后撤的脚步,众将士的表情都是呆滞,没有喜悦也没有兴奋,疲累而麻木。空气中弥漫着粘腻的血腥味,入目的是满地无力处置的尸首,一多半是敌人,一小半是同胞。陈靖元清点了人马,又去了五千,剩下的人也多有带伤。局势危急而无解,唯一的期待是援军的消息。于彭海绝不可能让越军主力突破此处长驱直入,再守一日,快援可至。 将至午夜,讯兵飞马而回,众将官一见,纷纷涌入指挥帐,一叠声地问谁来援?何时出发? 一时只见陈靖元双眼圆睁,死瞪着面前的讯兵,咬牙说道:“你,再说一遍!” “朝廷派何志毅将军接管西蜀边军,于大将军接旨即刻赴京述职,澄清空耗军需等指摘。” “何将军说陈将军携三万军力不能克敌制胜,乃……乃渎职之罪,令必须死战不退。” “中军余部已于今早分驰柳岙、西沟,再无人可来援……” 众人面如死灰,心凉彻骨,连怒火都一时寂灭在心底。 第十一章qiáng援 “他娘的,要争兵权也不能赶在这个节骨眼上啊!” “朝廷这是要陷蜀境于敌手啊!” “三万打七万,还要必胜!这是要我们送死啊!” “……” 在突然又残酷的打击下出离愤怒的一众将官,奔出指挥帐,肆无忌惮地吵嚷指摘着不公的事实,悲观绝望的气氛迅速在本就疲倦又哀伤的营地蔓延。 林晟钰看着孤单地站立在帐中,紧锁眉头,任由将官们离开喧闹而没有动静的陈靖元,小心翼翼地轻唤了一声, “将军,如今可不能先溃了军心,您是否先……”话头止在陈靖元突然转过来的目光中,林晟钰一时看不明陈靖元眼里是怒是急是忧,两人对视了十来秒后,只见陈靖元转头又沉吟了一会儿,似乎下定了决心,突然说道, “既然是何志毅来,援兵是不可能有了。仅剩两万兵马,拼死难有胜算。我领兵为将就绝不能弃将士而生,不能亲自护你走了,派人送你走,尽量争取活路。” “送我走?为什么?走去哪?”林晟钰彻底懵了,如果陈靖元说要逃走,也还可以理解,但听他意思是要留下来拼命,却要送他一卑贱的军奴逃生? “你死了,我就负了别人的托付。你离开后,悄悄回京找太子吧。”陈靖元说完就急急要往帐外去安排。 “太子……”触不及防听到这两个字,曹显少时或嚣张或温柔,不久前似焦虑似决绝的面容一时间连同多种猜测涌入林晟钰脑海,一时迷糊。但眼下不是理这个的时候, “将军且慢——”林晟钰急急拦住一步将要跨出帐的陈靖元,“不能走,一个人都不能走!有人走,人心必散,此战必败,回天乏术。” “哦,那你认为我们还能胜?你有办法?” “事在人为,背水一战,犹未可知。”林晟钰其实一下子也没有想到克敌制胜的好点子,形势实在艰难,但要他在这样的情况下一个人悄悄逃走,搞得人心涣散,扔下必死无疑的陈靖元,那是决不愿意的。 “陈将军,晟钰不知您与何人有何承托,且身为奴,但眼下也是军中一员,只愿与众人一道或生或死,决不独自偷生。” “也罢,我便遵守诺言护你到身死为止吧,一切权看天意。”陈靖元终究在林晟钰坚定的目光下改了主意。林晟钰暗松了一口气,原本真的担心陈靖元不管不顾就是要把他送走。又忙忙开始跟陈靖元分析情况、绞尽脑汁思索对策。 半柱香后,陈靖元挺身站在临时垒高的石台上,眼前是黑压压排列着的两万将士,不管是缺了胳膊的还是破了脑袋的,只要还能够站着的,倚着的,只要还愿意挺着腰杆的,都集合在了这里。林晟钰也站在远远的侧面,感受着有如实质般压迫人心的绝望和哀伤的气氛。 “朝廷撤了于将军的职,新来的何将军断了我们的后援。”陈靖元平静地开口。 “眼下大伙儿只有两条路可走:一,逃回后营活命,等待军法制裁。丢弃防线,任由敌人长驱直入,毁我百姓家园;二,死战不退,尽情杀敌,虽死犹荣。若天意有助,尽歼敌勇,博一线生机。” “若你们选一,我自带先锋营为各位断后,必竟死阻敌一日,可供尔等逃生。若你们选二,则必相守与共。” “告诉我,你们选一还是选二?”陈靖元大吼出声,眼眶激动而红。 “我选二!” “这还有怎么选的?二啊!” “他娘的,必须二!西蜀军的jīng神忘了啊?死战不退啊!” “谁要做孬种?选二!” “选二……” 一时间处处是激昂的呐喊声和一双双被刺激到通红的眼睛,哀伤绝望的气氛在悲壮的情绪激dàng下消散,人马快速地动了起来。 散失战力的伤兵先由小部分杂役兵一刻不停送回大营,随后拔营,全军速速后撤了三十里,沿路不时有几百人的小队匿入周边缓坡、林地和荒野,最后只剩陈靖元领着五千骑兵,或缓或急地奔行在路上,利用较窄的路面、临近的陡坡、短短的高崖等等可能的地形地势,或挖沟,或推落巨石,或设置滚木等等路障。林晟钰紧随在陈靖元身侧,尽可能地查找可以利用的地形,来分派散开的一队队较为合适的作战力量,或者设置最省力而有效的路障。兵力差距太大,硬碰硬必定不行,又无险可守。林晟钰只能让队伍化整为零,利用人为的路障阻碍敌军的行军计划,制造小规模偷袭、频繁袭扰的小小优势。 从午夜拔营到太阳刚刚升起,已行在最前方的陈靖元这一队人马回头看到远远升起的浓烟。在拔营后不久,必定很快察觉的敌军就会追击而来,这是第一波散入路边密林的小队利用路障阻敌后发起了攻击,一定会遵照林晟钰的jiāo代,一触即退,敌人只能一边清路障,一边防守或派小队入林追剿。若防守,则频繁袭扰;若派小队,则合围灭杀。最后敌军不胜其烦,只能一把火烧林,则第一波小队作用基本结束,只有撤退进林地深处,尽量不要丧生于火海。 时隔不久,远处又是新的浓烟升起,陆陆续续到中午时,已经有几十处之多,距离渐渐拉近,速度也越来越快,黑滚滚的烟雾遮蔽了远处成片的天空。这一路可以掩藏人马的,已小树林居多,多次相似的袭扰后,敌军吸取经验,很有可能遇路障又遇林就会点先下手烧林,因此前面五六波后,中间很长一段路就没有埋伏树林,倒不虞有白白被困火海的风险,只是出了树林,只有一些坡岸,土丘,草丛之类,不太保险的掩伏地点,稍有意外就可能被提前发觉,如此则少数人正面对上大军,结局可想而知,敌军的行军速度渐快,也正印证了这一点。天将擦黑时,已隐隐可以听见厮杀的声音,敌军距离已不足十里。好在动静渐消,敌军停下安营。 “借助黑暗袭扰是最方便的,白天还好防备,晚上则困难,敌方只能选择停驻安营,安排足够的官兵严密防备。”林晟钰在早前就说中了眼下状况,依赖着频繁袭扰策略造成的效果和黑夜的保护,陈靖元这一行五千人马终于可以松一口气,在离敌人不到十里的地方抹黑休息,几乎是一天一夜的赶路,加上拼命构建的几十道路障,人人都身心具竭,草草喂食后,随便一倒即睡,甚至有不少人啃着gān粮就歪头睡死了,也没有人再去想明天的事,这真是极好的,因为明天,在太阳升起,照亮路途的时候,就将是人人都不敢想的死局,必死! 林晟钰和陈靖元还没有睡。两人窝在一道土窝里,点了一盏小小的油灯,林晟钰就着微光正在描画,笔下是他们目前所在的一处小石坡,实际上是一块巨岩形成的山包,两侧都有三丈高的悬崖,算是一处小天险,敌人正面突破很难,但麻烦一点,可以悬梯下坡,从后头把他们包围,或者直接弃他们而去。但弃他们而去的可能几乎没有,虽然他们据了小天险,但资源短缺,刀箭滚石都十分有限,很快就会弹尽粮绝,赤手空拳又能奈何。敌军肯定清楚这一点,清剿到底。若留下他们,反而可以让他们趁后追击,徒增风险。林晟钰沿着来路画出了一道道路障,叉掉所有已经已被踏平的,就仅剩近处三道,天明后敌军拔营,清阻碍到跟前,就算最后三波袭扰发挥足够的作用,最好也就阻到午时,敌军必至。退,已不智,敌军旋即就能追上,险守是唯一的也是最后的选择了,没有援军,守是死守,守到死。林晟钰现在竭尽全力地测算可以阻碍悬梯的she程,需要的人力,可以开挖的石量,需要调派到位的防备力量,可以利用的打击据点……只是为了把死守的时间尽可能地拉长一些,可以让大家死得晚一些。 什么时候睡过去是不知道了,林晟钰在一声轰响中惊醒时,发现自己就躺在昨晚窝的土窝里,身下是陈靖元帮忙垫的一块毡布。天已大亮,身边来来往往都是忙碌地搬运石块、树段的人,按着他昨晚安排的位置设置据点。但这时,大部分的人都暂停了脚步,翘首望着不远处升腾起的一道尘土。林晟钰一下明白了刚刚听见的轰隆声正是来自此处,是最后一道路障的位置,上方缓坡上恰巧发现有一块略有松动的巨石,林晟钰安排人提前清理了坡上可能挡道的草木,再再合适的时间撬落下来,至少可以伤敌至命,若运气好,还有可能阻截道路一段时间。看样子是发挥了作用,但是最后一道路障距离不过二里,敌人已近在咫尺! 林晟钰一眼看到对着昨晚画的图纸在指派人马的陈靖元,急急跑过去帮忙,事已至此,多虑无益,能gān什么是什么,能gān多少是多少吧。 过午,敌军进攻。越军甫一出现,也是杀得双眼血红,形容也有些láng狈,伤兵较多,这一路被一股股小队频繁消耗下,损耗也是不小,但再怎样,黑压压涌过来的人数优势还是催人胆寒。 一轮箭雨连同万千滚石砸落,连同沦陷的血肉之躯迅速填平了石坡底。飞溅的鲜血混杂着残破的肢体糊满路面。简单构建的工事后排布的上千弓箭手和投石兵暂时抵挡了一轮又一轮敌军的冲锋。果不其然,一道道悬梯垂挂向路两侧,敌人打算迂回后抄了。一声令下,陈靖元右侧领兵,肖勇力左侧带队,两队人马各百人同时冲下,目标直冲悬梯,一般人掩护,另一半人斩绳,破坏大半后即刻退回。如此往复几次后,终究是有几千越军在较远的路头下去,从后头围攻上来,至此,陷入两面被围的境地,只能前后分兵抵挡。 天色渐黑,又是一夜来临,苦战了四五个时辰的将士们依旧嘶吼着暗哑的杀声,拼死坚护着越发残破的工事,只是倒下的人越来越多,只因举起的双手已没有滚石可托,拉响的弓弦也再无箭可发。敌军的脚步终究踏过了工事防线,人人摆开钢刀,挥出铁锤,一时间处处是捉对厮杀的身影,处处是飞溅的的热血。林晟钰紧握着一把小小的匕首,尽量躲进角落里,若是遇上敌人,也就一刀就可以送他归西了,非常省事。黑夜暂时提供了一些些躲避的空间,但生死也就在一时了。林晟钰注意到二里外的敌军后方,也有火光和隐隐的喊杀声传来,应该是幸存的袭扰分队汇集到了后方回击,人人都在战斗,绝望地战斗。 林晟钰突然看到了一把雪亮的钢刀迎面劈来,避无可避,就想着,啊,要死了。然而当的一声,钢刀贴面飞出,眼前只见一棍上挑,咣地砸烂了面前一张脸。陈靖元勒马一停,一把将他拎到身前马背上,继续冲向拼杀的人群。有更多的越军冲上了石坡,有人打起了火把,照亮了战场。林晟钰在马上四处一看,一处处敌人的小包围圈里,是一个个悲壮搏命的身影,真的要结束了,林晟钰闭上眼睛,不敢再多看。耳边只听到整齐响亮的喊杀声从后坡bī近,又一批敌人绕过来了啊。 “援军?” “是援军啊!” “援军来啦——杀!” 林晟钰急急睁眼一看,只见一队甲胃鲜明的轻骑高高跃过已破烂的工事,凶猛地杀向越军。越来越多的生力军涌入,石坡上的战局顷刻逆转,转眼已从前坡反杀而下,冲入敌阵,与敌后汇聚的幸存兵力形成了合围。 陈靖元勒马挺在坡顶,直到援军里有一人并马过来,伸手就把林晟钰拉过去,放到身前。“太子殿下。”陈靖元在马上行了一礼,才独自打马冲下坡去,“跟我杀退敌人——”“杀退敌人!”“我们要赢了啊——杀” 林晟钰转过头,瞪大眼睛,看了好一会儿才确定了眼前千真万确有一张熟悉的脸, “曹显……” ☆、无猜 曹显如神兵而来的一万援军犹如一剂猛烈的qiáng心剂,坡上在qiáng敌围困中垂死挣扎的不到三千残兵,一夕脱困后,爆发出了无穷的希望和求生之力,竭力嘶吼着随同冲击的援军直插敌军主阵,不管不顾一通猛杀。而几千人喊出的“援军来了”这四个字也遥遥送入了敌后同样宁可死战,不愿退逃的袭扰分队散兵耳中,一时间激动的嚎叫前后应和,响彻夜空。突然,在敌军的中段,斜坡上又一队人马杀入,掀起另一片嘈杂的惊呼和惨叫,这是前面推巨石阻路的一队人马,逃往高处估计一直在伺机而动,而现在正是等到的好时机,几乎一举把敌军切成了两半。 林晟钰坐马上远远近近火把照亮的战局,心里已一片欣喜。七万越军,在葛城的攻防中虽胜,但损耗也有一万多,第一次追击折损在斜坡下近两万,这一路过来被分散的近万人小股小股频繁偷袭,消耗也有两万之数,到达石坡下连疲带伤,也就过两万的兵力了,区区五千人是难以应对,但曹显带来这一万生力军一冲入敌阵,正是热刀遇牛油,轻易瓦解了敌方的兵力和军心。真的要打胜了啊!两天两夜,两万走投无路却悍不畏死的残兵,没想到真的拼到了这一线生机。劫后余生的激动让林晟钰禁不住双眼盈泪,身躯微颤。曹显轻轻用控马的手拥紧怀里的人,缰绳一抖,长戟一挥冲坡而下,周围二十骑jīng甲护卫手持火把,各守方位,紧紧相随,一同杀入敌群。 jiāo战到午夜时分,越军难以为继,后队勉qiáng破开后方同样疲弱难继,空有余志的散兵,奔逃而去。前队在两头围堵下无奈死战,于天明前被歼灭一空。陈靖元清点一战后幸存人马,以不足万人,且人人身心具竭,在极度的喜悦和同样的悲伤中恍恍惚惚,就地先扎营休整。曹显稍微整军后却不能停歇,领一众援军紧追敌军。林晟钰又一转手jiāo回给了陈靖元,带去休息。 三日后,陈靖元带着林晟钰和修整后的人马缓缓返回葛城,只见城墙上已是己方军旗飘扬,城门大开,迎接众人入城。一日前从回报的讯兵口中,众人已知曹显的前锋队在葛城五里地前追上了残余的万余越军,之后一路衔尾而杀,两军人马混杂着直冲入了葛城,而越军主力尽出,葛城里仅余几百杂兵根本不起什么作用,曹显此时兵力优势明显,士气更是两厢高低如天地,就这么一鼓作气把越军最后仅剩的一点兵力彻底驱逐出了葛城,赶出两国jiāo界地,直入越国十里才罢休。 林晟钰跟随陈靖元在葛城军营里安置完下属和人马后,和一gān将领一起走向为将官设置的小营房。走到一处,陈靖元止住林晟钰的脚步,伸手指了指眼前敞开的房门。 “林世子请进,太子等你很久了。” “陈将军,这……,我……”众目睽睽下,林晟钰尴尬挠头,一看门口jīng甲巍巍的两列护兵,谁能不知这是太子营房?条件反she间,林晟钰差点说出我还是你的一等军奴,险险收住话头,否则岂不更舔尴尬?何况虽然有些心慌,内心里面见曹显的渴望还是更激烈些。 “哈哈,早就听说林世子与殿下为质时很小就在一起,是很有jiāo情的。”肖勇力慡朗地笑着,带动周围一众将官都善意地笑着催林晟钰速速进去吧。这一路林晟钰跟在陈靖元身边做的事,上上下下都看在眼里,不说先前跟随并树一役的第一先锋营将士,就葛城这一场,若没有曹显突如其来的援兵,已是死局,但若没有林晟钰各种小小机巧的安排,也许都没什么机会撑到得救那一刻。西蜀军士豪性也不会去计较身份卑贱这种事,死里逃生后人人感念太子殿下的同时也早以尊林晟钰为军师,眼下说起两人的关系,也带着欢喜的味道。 “嗯,就是在一起长大的,两小无猜的情分,直到三年前太子被召回京……”林晟钰站在门口犹疑的时候,还听见陈靖元一边走一边跟其他人肯定着他与太子的相处历程。 “晟钰——”曹显果然就在房内等他,见他在门外迟迟不进来,就自己走到门口来。都被人叫了,林晟钰也顾不上慌乱的心境,急急忙忙先穿过护卫队列,来到门前,被曹显抓住左手,带进门去,一直走到里间,才松了手。两人各自站定,一时都不知如何开口。林晟钰低垂着头,还在回味刚刚拉住自己的那只手,还是熟悉的力度,熟悉的温度,连同掌心握戟磨出的薄茧都还在。就是这只手,从儿童时软软胖胖的一只开始,一到三年前离开时已刚劲修长的青年模样,无数次都是这么蛮横地拉着他的左手,走街串巷、登堂入室,向无数的人:欺负他的顽童、刁难他的夫子、调戏他的老妈子、bī他屈尊去奉承上司的舅父……一遍遍宣告:这是我的人,你们谁敢惹?林晟钰大一点后也多次抗议,我不是女孩子,你不要这么拉着我。曹显每次都答应,好好好,那我不拉你。只是回头一有事就忘,手一抄,拉上就跑,林晟钰醒过神来想挣都挣不开,只好由着去了。在三年前分离那一天,临上马前,曹显也是紧紧拉着林晟钰的手,说:“很快我就接你来京城。晟钰,我会一直罩着你的!”时隔三年,也不久,林晟钰确实上了京城,只不过坐的不是马车是囚车…… “我……我那时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保全你,京里形势艰难,我只能让你受苦……” 林晟钰愕然抬头,看见了曹显哀伤、痛苦夹杂的眼神,才恍然明白,在自己因叛国之囚的身份而难以自处的时候,曹显却比他更要不安,他在自责没有保护好他,怪自己无能为力,他一直记着自己对林晟钰的承诺,尽管林晟钰的身份已经是叛国者,是囚徒。错了!原来是自己错了,曹显还是曹显,还是一心一意护着林晟钰的曹显,没有任何改变。他应该早就明白的,不,他其实是明白的,在陈靖元说要以死完成托付的时候,或者更早,只是不敢轻易相信这样的美好。 林晟钰正面紧紧抱住曹显,把脸深深埋进温暖的肩窝里,感受着底下急促而有力的心跳。不一会儿,曹显双臂轻轻搭到背上收紧,把林晟钰死死搂进自己怀里,那是三日前的黑夜里,两人在同一马背上时,他还不敢做的事,现在终于做了。 “那个时候,很疼吧?” 林晟钰轻轻笑了,想起那天装作冷漠匆匆离开的曹显,其实是不忍心看吧。那一顿也真疼啊,好在都过去了。 “没事儿,后来陈将军一路护着我呢。还遇到了追杀,也解决了。” “嗯,我知道。追杀你的人我解决掉了,主谋我也知道了,总有一天要找他报这个仇的。” “但是,为什么要追杀我呢?”不为余力地追杀一个死囚,真是匪夷所思。 “也许是我派出了陈靖元,引起他们注意了吧,陈靖元是我第一得力的助臂,这个不是秘密。” 林晟钰想想确实极有可能,叛国之罪,不斩草除根,总有些人是不能忍的。而现在又亲自带兵过来,那曹显岂不是坐实了包庇的嫌疑? “无妨,无非是双方撕破脸罢了。”曹显对此毫不在意。 “何志毅这个人心胸狭隘,他和陈靖元之前就矛盾重重,现下他压了陈靖元一头,肯定要趁机要他命,我岂能坐视不理?” “并树只是小股兵力的试探,葛城这边胜局已定,柳岙和西沟,何志毅带去了绝大部分的主力军,我方兵力优势明显,要败也难。有了你这一万援军,西蜀之危已不复存在。只是于大将军此次回京,恐遭人构陷,在京中可有帮衬之力?” 曹显皱眉,“方阁楼当会秉直而言,但于大将军性情刚烈,被言官诘责莫须有之罪,恐有不虞。我们明日就拔营,带我回去料理了何志毅这个小人,再速回京师。” 林晟钰他们行军回葛城是在午后,等安置好后与曹显见面已近傍晚,两人一聊就聊了好几个时辰,护兵送来晚饭草草吃过,又继续聊到午夜。说的内容多是曹显这三年的境况,林晟钰虽然出事这一截很是凶险,出事前的日子都是平静,藩王起事过程跟他也毫不相gān,只是事发后被无辜牵连而已。反倒是曹显这边,形势复杂,人心叵测。虽说曹显的太子之位并没有竞争对手,大昭国主子嗣单薄,如今已入不惑之年,也只有曹显一子。但朝内党争激烈,曹显自回京后,从一无所有,孤家寡人,到慢慢有了护卫队,有了心腹人手,可以接手一些兵马,可谓步步营谋,阻碍重重,陷阱不断。林晟钰听到后来,隐隐觉得曹显是否隐瞒了些什么,细想又无踪迹,后来两人惓极同塌而眠,三年别离、命运的踌躇,带来的生疏已渐渐消弭。 ☆、杀将 送离(补漏) 第二天早上,林晟钰醒的时候曹显已经出去了。林晟钰嗜睡,总是要比一般人睡得多一些才够,从小学堂早课就总是迟到,为此没少受夫子责罚。前段日子哪怕是颠沛流离,若不是被人叫醒伙食惊醒,也总是起得最晚的一个。曹显自然清楚他的习性,如今敌人已退,便不会唤他早起,自己早早出去安排拔营事宜。林晟钰起来,洗漱后吃完曹显特意给他留好的早点,步出门外看天色,已是半上午了,眼前人来人往的都是奔忙着收拾营地、部署留置防守的兵将身影。突然若有所感地回头,果然看见门口留守的两个护卫兵慌乱收回的目光里隐含的探究和不屑,一个甚至都不想掩饰,慢悠悠抬高的眼神里是明晃晃的鄙夷。这一觉睡得太过放肆了啊,误会是在所难免了,林晟钰心里苦笑。 曹显和陈靖元估计都在忙,林晟钰随便选了一个方向走去,想着碰到谁就是谁吧,他都可以帮着做点事。只是走出不过百米,林晟钰就走不下去了,周围投she过来的种种目光太qiáng烈,他就是心里再坦dàng,也要扛不住,何况本来心里也犯着嘀咕,总觉得自己这谋逆之罪的身份要让曹显为难。而在这里,林晟钰怎么也脱不开一等军奴这个含有特殊意味的身份,前面跟着陈靖元,昨晚就到了曹显的营房里,像肖勇力这一级别的将官是知道昨天详细的过程和他们特殊的关系的,还不会多想,且感念救命之恩,有想法也是善意为主,但普通兵士看见的就只有一等军奴进了曹显的房,一夜后这么晚才出来,想法就简单直接多了,媚奴趋炎附势这一谈资实在适合在放松下来的氛围里发酵,等林晟钰再坚持着走了几步后,周围的指指点点和埋汰人的言语已经放肆地传入耳来。无奈中,林晟钰只能一转头从哪来回哪去,默默地顶着门口护卫兵冰冷的目光,进屋落座,摸了一本书来看着。 正午时分,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随即听见肖勇力大嗓门地嚷嚷着:“哎,这帮王八羔子都说的啥玩意儿?一个个的都不知道自己的小命是谁护下来的!”“主要是我带来的这一帮,不知道情况在乱嚼舌头,看我怎么收拾他们!”曹显语气恨恨地补充着,林晟钰一听这熟悉的调调,就感觉后头还要跟一句“也不看看这是我的人!”,好险他还是忍住了没有出口。起身迎到门口一看,是陈靖元和一众就将官都一起到曹显这边来了,手里各自提着一些吃食,很明显是相约聚午餐来了。曹显这人林晟钰清楚,就是粗犷的性子,这么快就跟西蜀这帮糙汉子就打成一片是一点都不奇怪。林晟钰团团打了声招呼,帮着张罗桌椅摆菜,这些人一个个就嘿嘿嘿地笑着放实话。 “林世子,想必你已经听见那帮子混账话了吧?” “啊,听见了。这不只能在屋里躲吗,出去了就被人明这骂呢。” “王八羔子!都是些忘恩负义的!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我们给你出气,削死他们!你可别在意,老哥们可都知道你的好,也根本不是那种人。” “太子殿下有主意,吃过饭就发嘉奖令,你以后就是我们的书记官了。” “虽然你这罪名有点大,但实打实的保家卫国了,就能领嘉奖。”曹显拍着桌子跟人碰酒,今天是特赦解禁庆祝的日子。 “就是,我们,每个人都保着你!书记官还不够,大家伙都指着你做军师呢。”众人齐声声应和着,一边就敬他酒。 林晟钰面对着眼前这帮人,心里一下子舒坦了。这么直肠子的喜欢认认可真是慰贴啊,这么毫无顾忌,一点不带太子的矜持的曹显好熟悉啊,他们安排的这个新身份也最合适不过了。一顿饭毕,林晟钰喝到微醺。这在他谨慎克制的过往里也是少有的事。 午后,队伍集合,准备拔营。葛城这一战虽惨烈,但最终是胜了,凯旋而返的荣耀让人振奋。曹显此战始末,没有避讳朝廷临时换将带来的危机兵,以及何志毅不增援导致的凶险,也没有忽略初始出兵不及时而失先机,造成的被动,并为劣势下死战不退的西蜀军威大加赞赏,当场嘉奖提拔了包括林晟钰在内的低级士官,细细列数了他们此战中的功绩,其中林晟钰的内容就显得尤为出彩,足以让人心服。最后,其他高级将官的功劳也一一说明,将呈报朝廷后诏令嘉奖,同时将带大军快速回转大营后,亲自回京为于大将军分说西蜀军治军退敌之功,以洗将军冤屈。随即“太子殿下英明”“太子殿下为我们做主”的呼声四起,无数人热泪盈眶。 两万人马趁着天明,陆续出城,按计划速速回营。原西蜀人马在前,曹显自领兵马押后。林晟钰拒绝了曹显一起走的邀请,高兴地与其他文书官凑到了一起说说笑笑,走在队伍靠前的位置,有了正式的军职后,感觉十分自在。只是没过一会儿,哒哒的一小队人马从后赶来,曹显就施施然并排在了林晟钰的右手边,他的二十护卫兵自然是紧紧跟随在周围,单单把林晟钰围进了圈子,其他文书官一下被隔在了三四匹马后。无奈林晟钰只能用眼神控诉曹显的□□,曹显一看林晟钰瞪得溜圆的眼睛,心里痒痒的就想像那夜一样抓到怀里搂着,但又不想自己走后让他受别人非议,只好忍了。 “三年多不见,过几天我又走了,抓紧时间多说两句话都不行啊?”曹显垂着头控诉。听听这委屈劲?林晟钰唯有败退。 “叛逆之子,你也引以为友,朝廷之上,不怕人说啊?”林晟钰说这话时带着郑重的口吻,虽然欣喜于曹显对自己矢志不渝的情义,但确实是担心他受此影响过重。 “没你想的严重。我已禀过父皇,且你身为质子,受此牵连,本就不公。”曹显说到最后的时候,语气渐生硬,可以想见曹显曾据此而争,必是招到反对或冷漠。谁要管一个质子是不是无辜?唯有斩草除根才是最稳妥而方便的,也难怪有人要来追杀他。而曹显如此不顾一切地力保他,终是要被人抓了把柄的。还是拖了他的后腿啊,林晟钰在心里无奈地叹息。 又是入夜时分,林晟钰再次进了太子营帐。一是曹显抓住拉了就跑的技能隔了三年也不见丁点退化,林晟钰依旧反应不及;再者,匆匆相聚几日又将是长久甚至是永久的分别,林晟钰心底终是不舍相处的时时刻刻。晚饭出去与将士一同吃大锅饭,曹显这么不jīng细的人最适合与西蜀军里的一堆莽汉子相处了,拉着晟钰随便钻到一处灶台就坐下,一圈人热热闹闹吃起来,不一会儿话题就转到他们为质的少年境遇,曹显就开始大肆chuī嘘自己那些年领着林晟钰是如何如何威风八面、战无不胜,文韬武略、尽揽风骚,罩着林晟钰这么个秀气人儿是十分妥帖。林晟钰忍了一茬又一茬,最后忍无可忍蹦起来反驳说当年是谁逞能惹了城主的小舅子被暗暗下狱,要不是他冒太子之名闯了城主府分说,十有八九出不来了,还有多少次文章写烂了被先生训得没头没脸的怎么不说!曹显嘿嘿嘿埋怨晟钰你这人横起来挺没边的,你也不要在一大帮兄弟面前揭我老底啊。周围凑热闹的早不止一圈人了,都哈哈哈地笑话曹显chuī牛chuī大了,连陈靖元都冒出来补了一刀说去年还敢嫌太傅为皇上寿辰写的贺词太虚,要自己写,结果就揉了一地的纸,念叨了无数遍林世子在就好了。 吃完饭两人相携回去的路上,曹显还在说这三年真是时不时就想接林晟钰到身边,只是京师局势对林晟钰太过凶险。林晟钰一时不明白为什么早前他到京师会有危险,只是想到最后林家叛国,如果他不是远离京师的无足轻重的质子,倒是真没有活路,yīn差阳错逃得一命,一时不想深究了。 回了营帐,两人并肩睡下,明早必定是天微亮就要起营的,林晟钰必须得抓紧时间睡足了。睡得迷糊的间,林晟钰突然听见几声怦怦的闷响,努力睁开眼睛,慢慢看见身边倏忽来去,分明是两个打斗的身影,一惊之下完全醒了,腾地坐起来,便看清一道隐隐的刀光划过黑暗,顿时急了,这刺客追到军营里来了?!曹显可是赤手空拳也不知道伤着没有。“有刺客!”想着护卫兵必定有守在门外,只是动静太小没有听见,需要先喊进来帮忙。喊声一落,营帐门帘掀起,外面的火光照进来,照亮了一身jīng甲赫赫和一张熟悉的护卫的脸。刺杀他的居然是曹显的侍卫队长?林晟钰懵了,这是易容?侍卫队长林晟钰这几天都有接触,这人好巧与曹显同姓,而且对他一直很温和,难道是特意装的?一愣间,只见一把狭长的匕首趁着光直冲面门而来,曹显刚好在chuáng的另一边,伸手来架,眼看要来不及,却见匕首刀锋一转,正正没入了侧身过来的曹显胸口。 “……”林晟钰只觉一把冰刀同时插入了心口,瞬间从头凉到脚,整个人颤抖着无法动弹,只有两只眼睛难以置信地死盯着曹显胸口插着的匕首和缓缓洇出的鲜血。 第十四章送离 一白色人影突然从军帐外冲过来,一脚把刺客踹翻到军帐边,“曹崇礼!”一声咬牙切齿的大吼喊回了林晟钰的神智,只见穿着白色睡袍的陈靖元正接住往下倒的曹显,一边往胸口的各大xué按压。“军医,快叫军医!”林晟钰急惶惶地扑到曹显身边,却无从下手。门外涌进来的护卫一时被眼前所见镇住也不知所措,有人听见林晟钰的叫喊,飞跑出去把军医带了进来。 曹显被陈靖元抱到chuáng上,让出了位置给军医施救。林晟钰眼看着匕首被拔出后喷涌出来的血很快浸湿了按压在上面的药纱,焦急得眼泪直流。“没插准要害,不致命的。”陈靖元拍他肩安慰了一句,转头去拎刚爬起来的曹崇礼,一下没抓着,被他闪到了门边。一众护卫兵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不该去抓自己的上司。 “身为护卫队长,却要刺杀太子吗?”陈靖元冷冷地问。 “我要杀的是太子吗?”曹崇礼一把推开堵在门口的护兵往外走。 “这种时候,你到底要gān什么?”陈靖元眉头紧皱, “他要gān什么?他要毁了太子的声誉吗?我看不下去!”曹崇礼出了门,一会儿一阵马蹄声远去,想是独自走了,也没有人拦他。 毁了太子的声誉吗?果然还是我的问题吗?林晟钰不太清明的脑子里转来转去只留了这两个让他难过不已的问题。 军医紧张忙碌到天光大亮,才止血包扎完毕,jiāo代了切不可随意一动后,才匆匆离去,等会儿煎好了药还要尽快送过来。曹显昏迷着,没有醒来。陈靖元在中途确定曹显不会有生命危险后,就先离开,顺便把所有护卫兵都叫了出去,守在门口,只留林晟钰一人在账内照顾。林晟钰心思一刻不间断地锁定在军医的吩咐上,按要求换水、擦拭、裹药粉……只到军医离开,才拉过一个凳子坐下,近近地凝视曹显苍白的脸,整个人再次被心悸的恐惧淹没,眼睛一闭,就看到长长的匕首直插入曹显胸口的一幕。虽然从小到大,曹显就是个蛮横惹事、争勇斗狠的,受过大小伤不少,也曾为了自己冲动差点拆了学堂,受过家法,可这次,却是因为自己差一点就丢了命,林晟钰接受不了,害怕到浑身发抖。 呆坐了好久,林晟钰什么事都没gān。军医两个时辰后端了一碗黑乎乎的药进来,两人半扶起曹显喂了下去。随后陈靖元过来看看,随便拿来了午饭。林晟钰才想起来去换掉了睡衣,勉qiáng扒了两口饭就吃不下了。整个队伍也只能先就地歇着,陈靖元说了一下是进了刺客,重伤了太子。听说来救了大家伙的太子居然在军营里被行刺了,西蜀军幸存的将士们眼睛都红了,纷纷请命要去追缉。陈靖元说是刺客武艺高qiáng,而且玩的是yīn险的手段,安抚大家不可乱动,平白丢了性命,太子吉人自有天相,性命无忧,静养几天就好。曹崇礼原本就是贴身跟随太子的护卫队,平日也少与人打jiāo道,离去后一时间也没什么人察觉。 一整天,直到晚上,林晟钰一步不离地守在昏迷不醒的曹显边上,喂药喂水,晚上还帮着换了一次药,自己反而不想吃也不想喝,晚饭拿来了也没动。好在虽然人没醒,但看起来呼吸平顺,伤口也没再出血,甚至烧都只起了一点,总的状况让他稍稍可以安点心,在夜深后困意袭来,不由地趴在曹显身侧睡去。 林晟钰醒来时,先听到了旁边的说话声。一睁眼,欣喜地看见曹显已经醒了,正半躺着和陈靖元说话。 “你先带他走吧,连同西蜀的人先回大营去。周启一的三千兵马也随你一起,他是原先禁卫队里出来的,服你指挥。如果何志毅敢动手,你也不用客气。” “我担心殿下这边会不会有事?”、 “我这边能有什么事,他在这里会有些麻烦,早些走比较妥当。”曹显转头,看见林晟钰揉着眼睛的刚好醒来。 “晟钰,我刚刚和靖元说好,让他先带你回去,你继续在这里不太好。” “嗯,我是离开比较好。”林晟钰低声应了,头却垂了下来,发热的眼眶一定不能让人看见,太羞耻了,怎么可以这么伤心呢?太自私了!明明离开才是对的,都连累得曹显差点丧命了,哪怕他不提,其实都应该主动离去,彻底断了关系,才是林晟钰你应有的情义啊。 “晟钰——”曹显看着林晟钰埋着头,悲伤地耸起的双肩,眼神里满是纠结,依旧苍白gān裂的嘴唇张合了几次,最后什么也没说。 陈靖元出去开始召集西蜀将官,准备午前就启程回营。林晟钰打起jīng神帮曹显洗漱后,喂食药水和流食,一边平静地说一些两人的旧事,也照旧聊一点局势,努力让两人最后的相处时光依旧如初。吃完后曹显让林晟钰帮忙坐直了一些,并罩了外衣,遮住了包裹整截胸部的纱布。不一会儿,陈靖元领了周启一进来,曹显说了让他跟陈靖元先走,并有可能要帮着钰何志毅对抗的事后,周启一倒是很gān脆地说了声“得令”就应下了,且愿意听从陈靖元调令,果然如曹显所说,对陈靖元很是服从。 两人走后,林晟钰也要去集合准备出发了。 “你最知道了,我这身体,就这伤三五天就能下地蹦跶了,你不要太担心。”临走时曹显安稳地躺着,笑嘻嘻地安慰林晟钰。林晟钰哭笑不得,说是是是,就知道你逞能特厉害,但这次可是重伤,好歹悠着点,军医说不能动还是不要乱动了。 半晌午,队伍分拨开出,林晟钰跟随在书记官列队的最后,打马奔行,随着身后的临时营地渐渐远离,人也渐渐垮了下来,瑟缩着抱紧缰绳,空茫茫地任由马儿跟着前行。 正午,大军小歇的时候,陈靖元骑着马前后巡视,一眼见到抓着gān粮发呆的林晟钰,下马就过来了。往他身边一坐,顺手夺了他手里的gān粮塞自己嘴里。林晟钰看见自己的gān粮没了,转头看看陈靖元,也没什么反应,转回头继续发呆。 “至于吗?茶饭不思的,看你脸都白了,这可是在行军。” “哦。”林晟钰又抓了一块gān粮,塞进嘴里使劲嚼,心里想着这可至于了——世道这么残酷,十几年的情谊硬被bī断了,而且是在他痴心妄想然后累及别人性命后。 “不过是十来天,就又见上面了,不要急嘛。不过都说小别胜新婚,你俩三年没见,刚见上又离开的,确实不好受,也理解。”陈靖元拍拍手,gān净利落地跨马而走,徒留身后林晟钰瞪圆着眼看他跑远,一脸你在说什么我真的不明白的傻傻表情。 跑了一下午,林晟钰终于知道厉害了,晚上没睡两个时辰,一天多没好好吃饭,这身体虚浮得根本不着力,硬挺着在坚持在马背上,冷汗除了一身。入夜后再不敢折腾,好好吃了晚饭后到头就睡,一觉到大天明后,jīng神才缓过来,理智也回笼了,心思回到了眼前该做的事上,重抄旧业——不,是前不久做过的事——描行军图,葛城这一路来的时候是急行军,没有时间画,趁回去的歇息间隙正好补上,且其他书记官看见了也主动开始帮忙,细化行军图这一项,俨然成了西蜀军里书记官的一项新工作。 三日后,队伍回营。迎接他们的是从并树撤回的宴常冀和少量留守将士,何志毅亲自带队去了柳岙和西沟一带,并没有回转。五日前大营有接到讯报,前方已大捷,缅军遭何志毅携优势兵力反杀,一击却敌,缅军一日内被杀溃而逃。按理,何志毅作为新到的主将,应该急于带兵回营,收编宴常冀这营兵马,并整肃军务,开始树威,如今不回,难道已经知道太子亲援,救下陈靖元后要找他算账,不敢回?打算在柳岙拥兵?如果这样,西蜀军就被分裂成了两队,朝廷也不会做视不理。 陈靖元回了第一先锋营,把周启一这队人马也带回安置,以防备何志毅随时回营找事。随同陈靖元出征的一半第一先锋营将士此战也去了近一半,宴常冀显然已经听说了于彭海被迫进京和何志毅拒绝援兵葛丘的事,听陈靖元说了太子领兵为后盾,已派来周启一的这三千兵马,足以摆平何志毅和他自带的亲兵,之后就将回京为于将军辨明曲直的安排,从见面起就yīn沉沉的脸色才略有松动。 “为了一己之私,就可以弃我西蜀数万将士于不顾,置我疆土于险境,如此小人,岂可容他窃我西蜀兵权?” “没有一个西蜀军将士会投向他那边的,于大将军才真正与上下同甘共苦,与我等情同手足,我们绝不会舍弃他!”宴常冀语气坚定,其他第一先锋营将士也纷纷附和。 陈靖元安抚了一下大家的情绪,并安排了紧急的战后抚恤等事务,才带上跟在身边的林晟钰去了后院。 ☆、意外 林晟钰本来打个招呼想直接搬去营里文书官的住所一起,陈靖元只叫他先等着。现在才带着他往内院去,且一直走过士官的营房,快要靠近医庐停下来,两人面前是两套独立的尖顶瓦房,还围进一小院,放置休闲的石座椅。相比于将官们单人的简单两开间,这在第一先锋营里堪称豪华的两套房人人知道,是专门招待贵客的,一年用不了几天。陈靖元伸手推开一扇院门,领着林晟钰走了进去,伸手指了指朝着小院的三间房门说你随便挑一间住吧。 “……”林晟钰觉得要么他耳朵坏了,要么就是陈靖元脑子坏了。 “我一个人住这里?这不行的吧?”只好先小心翼翼地求证一下。 “太子回来后也住这里,你先住下。” 林晟钰笃定陈靖元是搞错什么了,“陈将军,这绝对不可以,我是不能住这里的。” “有什么不可以的,在太子回来前,我只能先把你安置在这里。这里方便,太子来了你也不用搬来搬去,而且这里安全。”陈靖元自顾自探头四顾,查看房屋情况。 “将军,太子……我以后跟他不宜相见了吧。有损……他的声誉,况且让他在朝堂里左右为难,还差点连累了他性命。他让我离开是对的,断了关系才好。”不能让陈靖元误解了这些,在曹显开后让他离开后,他就该离得远远的,怎能让他再为难?林晟钰埋头艰难地说完了要说的话,慢慢抬头对上陈靖元惊诧莫名的眼神。 “哦,原来你以为自己被嫌弃了啊,难怪那么伤心。” “……”这是嫌弃这么简单的事情吗? “你就好好呆在这里吧,太子一回来肯定第一时间就找你了。放心,他恨不得每时每刻都把你待在身边呢。”陈靖元淡笑着说完,转身就要走开了。 林晟钰一头雾水的,怎能让他就这么走了,急急叫唤,“将军请暂且留步,可否回答晟钰两个问题?” “太子是否在朝中因晟钰惹人非议?” “连护兵队长都要行刺于我,太子在军中是否也因晟钰惹了嫌隙?” “请将军相告,否则,晟钰岂敢再面见太子?”林晟钰弯身长揖求恳。 陈靖元只好回身扶他起来,无奈皱眉, “曹崇礼不是在杀你的,他绝不会来杀你。” “但是我们听到线报,确实又有刺客来追杀你,且有可能混入队伍里,太子又受了伤,才要先带你……” “曹崇礼不是来杀我的,那他是真的冲着太子去的?”林晟钰震惊了, “但他明明说他不是杀太子的?为什么?他到底杀谁” “……这个现在不能解释。”陈靖元眉头紧皱。 “这么说他是故意重伤了太子,但你们都没有捉拿他?!” “曹显出了什么事?为什么有人要杀他?”林晟钰突然心底发寒,堂堂太子的命,居然被漠视,到底出了什么状况? “明知道有人要杀他,为什么您不守着他?他重伤中,万一再有人来杀他,岂不十分凶险?”林晟钰心慌意乱,语气都不自禁扬了起来。 “……曹崇礼应该也不是真的要下死手的,谁知道他突然发什么疯……”陈靖元面对林晟钰质问的口气,居然有些心虚,不知觉就辩解了一句。 “应该不是?!可事实上差一点就戳中要害了!”林晟钰觉得自己要疯,心里头万千个疑惑翻腾,为什么护卫队长要刺杀太子?为什么陈靖元这样的太子心腹,对太子的生命之危显得淡然?曹显,贵为太子,却不见太子应有的至高无上的尊宠,他到底经历了些什么?他刚刚受了重伤要休养,曹崇礼会不会再趁机杀他?这个可能性比较小。还有没有其他人来杀他?其他护兵?其他将士?刺客?何志毅——? “陈将军,请速遣斥候查探何志毅将军的动向,要快,已信号弹传信。我怀疑他有绕行前往截杀太子的可能。” “……确有可能!”陈靖元脸色大变,和林晟钰急行前往安排斥候。上次并树之行,斥候队已习得信号传讯之法,且已实践了其便利之处,林晟钰补充了更多一些特定的讯号表达后,二十人奔行出营,往柳岙西沟而去,估计最快明日午夜可传回讯息。 “何志毅肯定已得到太子来援,且将军已获救的消息,则必然明白事情不能善了。绕后偷袭太子兵马,可占尽先机,是上选。”若是得到太子重伤且分兵给陈靖元回营的消息,则百分之百是彻底击杀太子的绝好机会,和志毅必定不会错过,后面这些林晟钰不敢说出口,一想到有人可以轻易对太子下手,林晟钰忧心如焚,不敢想曹显若陷入绝地…… “请将军予我一路jīng兵,即刻驰援,有备无患。若确入我所料,待明日消息到已迟。” “我亲自带先锋营人马同去。”陈靖元也是急了,同周启一jiāo代了一下情况,“若我们料错最好,则何志毅有可能日内回营,无论如何你先顶住一时,我们可速回。”宴常冀已听令集合了并树带回以及其他先锋营留守的共三千轻骑,一声号令,陈靖元和林晟钰并骑,领队伍急急往葛丘赶去。 马蹄起起落落,一路飞沙腾雾,林晟钰第一次觉得奔马的速度太慢,恨不得不眠不休地赶路,早上破天荒地天还没亮就醒了,坐起来焦急地等待天色露白,眼看着一切例行的早餐、喂食、整马、列队都嫌多余,只想即刻出发,一瞬间就到驻营地,见到人还平安无事。 见林晟钰明显反常的状态,陈靖元这一路也是心思沉重,寡言少语地安排着队伍尽快赶路。一日将晚,离驻营地尚有三四里地,隐隐听到人马的嘶喊和兵刀的撞击声。林靖元脸色大变,一马当先急速向前冲去。林晟钰脸上早没了血色,狠狠一打马,不管不顾紧紧跟上林靖元,一刻钟后,厮杀正酣的战场近在眼前—— 曹显怎样了啊?他可是重伤都还起不来啊!眼前只见刀光剑影,处处是飞溅的鲜血。林晟钰急得浑身发抖,咬牙拼命催马,不知不觉越过陈靖元冲到了最前面,一头扎进了战场。陈靖元一见,只好飞快赶上去,为他左右抵挡飞剑流失。 混乱的战场上要找个人哪有那么容易?林晟钰循着主账的方向弯弯折折地尽量往里靠近,前后左右或捉对,或围杀到敌我双方穿着一样的jīng甲银盔,唯一的不同只是甲边和盔沿上一红一金的镶边,明明是兄弟同胞,却在这里刀剑相向,不死不休,为什么?林晟钰越看越是心痛难耐。 “太子在此,尔等此番作为,是想谋反吗?” “太子在此,尔等此番作为,是想谋反吗?” 林晟钰此行换上了西蜀军墨色的甲猬,配玄色头盔,振臂高呼间纵马奔突,周围百人听闻谋反一时心惊而愣间,只见黑沉沉一人一马从外而来,狂奔而至,只好纷纷闪避。 “太子在此,尔等此番作为,是想谋反吗?” “太子在此,尔等此番作为,是想谋反吗?” “……” 顷刻间连过数百人,遥遥可见主账尖顶和帐前腾起的阵阵huáng尘,激战之最就是那里了! 突然前头一人一马迎面冲击而来,人未至,一截雪亮的枪尖抖着花直冲面门,须臾将至。陈靖元此时落后了一个马身,眼看不及援手,目眦欲裂。斜刺里一道雪亮的刀光扑出,咣——一声挑偏了枪尖,林晟钰已拉缰绳稍稍拨转了马头,错身间,一人飞马直撞入前面枪手大开的胸门,一把狭长的匕首狠狠插正胸口后拔出,血如箭飚出,人随之歪倒落马,一击毙命。 是曹崇礼!林晟钰对那把匕首的印象不能不深刻,一眼瞟过已认得,如此境地,纵有万千疑惑,也顾不上了。林晟钰再次打马,直奔已在百米之外的主账前激战之地。陈靖元和曹崇礼一起赶上来,一左一右护持在他两侧,一时前路再无险阻,几息间马蹄踏入烟尘圈,景象翻腾间渐渐可辩,是里外各两圈的包围阵势,外圈两队往复冲击的是红色镶边的何志毅亲兵,里面被围困的正是寥寥三四十人的太子护兵和禁卫兵,被压缩成了小圈,分成两队jiāo错前冲外突。林晟钰一眼看见了靠里一圈队伍里,头带银盔,一身便装未披轻甲的曹显,两手紧握着长戟,指挥着两队人马往复冲击各个不同方向,试图撕开一道口子突围。林晟钰看见了他身上一片片刺目的淋漓血迹,胸口那一道深浓的血色,尤其让人揪心。 林晟钰默不作声,瞅准一个位置冲上,手上轻剑前递,戳进了外围一士兵的后脸颊。 林晟钰跟曹显某些方面是完全不同的人,曹显看见文章和书籍就头痛,轮到林晟钰舞刀弄枪也很为难,虽然勉qiáng学过一点剑技,不过是花架子,这还是第一次把手里的剑真正刺入人体,膈应的感觉虽然迫于形势顾不上,但要指望能杀个把人都难,好在跟随着的陈靖元和曹崇礼都很给力,三两下就打翻了一片,包围圈不提防被从外轻易破开,曹显抓住机会早已顺势冲来,破出缺口而去,林晟钰第一时间返身跟着曹显跑了,陈靖元和曹崇礼跟在最后帮着断后。 ☆、太子 一行人在战场上跑了小半圈,接应出几百被围困的太子属队,又汇合了几队相对齐整的人马,曹显身边汇聚了上千人马,危机已除。只闻最外围整齐的一片喊杀声响起,宴常冀率大队缓缓推进。刚刚陈靖元和林晟钰商讨后已传出讯息,宴常冀只需要集结优势兵力一点点扫dàng战场,斩杀顽抗的何志毅亲兵,解救被围的太子属部。不消一柱香的时间,何志毅眼见要杀拥兵在内从容对峙的曹显无望,外围被宴常冀步步为营地蚕食也无计可施,只能鸣金退兵。出其不意的偷袭尚不能竟功,后续更是无望,上万兵马也只好徐徐往葛丘方向撤离,想必也不敢再回西蜀大营,只能绕道回转京师了。 兵退那一刻,曹显就身子一歪,载下马来。还好陈靖元离得近,一把接住,看看人已晕过去了,急忙让人抬回主账去,召军医来救治。林晟钰自然是跟过去了,看军医褪尽上衣检查后,发现并没有太严重的伤,只是胸口崩裂的伤口反而比较麻烦,人只是累晕了。总算可以松一口气,帮着清洗上药包扎后,林晟钰在沉睡的曹显身边坐着,看着他苍白无一丝血色的面容,只觉得万分庆幸——还好他赶回来了! 将近午夜,陈靖元拿了一点gān粮进来一起吃,看看沉睡不醒的曹显。林晟钰问了问这一战的情况,值得高兴的是结果还好,虽然被突然袭营后冲散了队伍,但大部分将士都没有慌乱,小股小队地扭结起来反击,并没有被一击而溃,总体上来讲还略占了上风。“这一队亲兵,三年了,大部分时间都是太子亲自□□的,平时就喜欢一小队一小队地演习对抗,特别熟练这一套。”林晟钰微笑了然,当初少年时,曹显最早收罗的只有一帮受欺负的瘦弱小孩,硬拉起来去反抗地头蛇,用的就是林晟钰安排的灵活机动、相互应远的小分队策略,一直到大,越用越顺手了。 陈靖元走后,林晟钰也要休息了。出去洗漱的时候,诧异地在门口遇见曹崇礼,看他样子似乎占了一个护兵的位置,在门口站岗?见林晟钰对着他看,就弯腰行了一礼。 “……” 林晟钰有一脑袋的问题,要问又不合适,想想还是作罢,一句话也没说,收拾睡觉去了。这些事,等天亮就有合适的人可以问了。 第二天,林晟钰又起晚了,醒来时看见曹显正靠坐在chuáng头端碗吃饭,单看他大口大口欢实的样子,绝想不出昨天直接晕倒摔下马的样子。曹显看见林晟钰一睁眼,两眼一弯地笑着说:“晟钰,再不醒,你又要错过早饭啦。” 林晟钰看他这一副轻松自在的样子,想起昨天被围杀的情景,还是心有余悸,暂时不想理他,而且一会儿要问事,也要酝酿一下情绪。就一言不发,径直起chuáng穿衣,洗漱吃饭。偶尔一回头,就见曹显一边慢慢地扒拉饭,一边抬眼小心翼翼地看他,禁不住噗嗤笑了一声。曹显少时性急且带点狂,遇事一往无前,宁折不弯,有时也容易闯大祸,就像扁了城主府的混蛋儿子那一次,每每林晟钰想办法化险为夷,救他后就又心疼又生气,一点不想理他,他就总是粘在身边这样看他,小小心的委屈样子,后来大了,且身份在那儿,很久没有遇到危急的事了。这么多年过去,居然又看到了,林晟钰有点崩不住。 看到他笑,曹显就放心了,几下就扒完饭,想起身,却不能勉qiáng,撑起来又倒回去了。林晟钰过来帮他收拾打理了一番,暂时还不宜下chuáng,只好套上外衫,坐得舒服些。安置妥当后,林晟钰拉了凳子正襟危坐, “说说你这什么情况吧。” “我猜,是不是你太子的身份有问题?” “我感觉,是不是还跟我有些关系?” “……”曹显惊诧地双目圆睁, “不说,你不说那我去问问曹崇礼了啊,他一直好像想跟我说些什么。” “说说说,你无凭无据的就快要猜中了,还能不说?”曹显忙不迭拉住要走的林晟钰,声音一扬 “哎,老曹,你在吧?叫一下陈靖元过来,现在就把这事儿说了。” 帐外传来脚步声离去的声音,很快脚步声回来,一掀帘子,陈靖元和曹崇礼脚前脚后地进来,自行找地方坐了,一脸淡定,显然都知道要说什么事。 “那我从最开始说起吧,”曹显面对林晟钰开始讲,“二十年多年前,国主那时候还是太子……” 大昭国受制于元已有百年,昭国太子在里城为质,与同期为质的藩属林世子成了至jiāo好友,两人同时结识了一对情同姐妹的民间女子为偶,且没差几天,各有了一个儿子,取名曹显和林晟钰。只是没过半年,太子妃不幸病逝,林夫人把好姐妹的儿子抱回,一起照顾。太子也受邀搬过去一起住,两家人合做了一家过。又半年后,昭国主薨,太子被召回国即位,其子将顺延为留在里国的质子。元国派了文吏来记录质子情况,当时的曹显,现在的林晟钰经历娘亲生病和去世的波折,喂养有些欠缺,身子瘦弱多病,林夫人心疼他,几乎是整日不离手地亲自照顾,相反地,自己的儿子小小年纪就身体健壮,就由着下人看顾着,跌跌撞撞满院子乱跑。来的文吏自以为是,随随便便抓了当时的林晟钰,就画像登记了曹显的名字,记录了太子的身份走了。等昭国主和林世子发现问题时已追之不及,林家莫名其妙就犯了假冒太子的大罪,不知如何分说。昭国主最后一言而决:“就委屈你家晟儿替了显儿吧,昭国太子这名分是灾祸,显儿这般羸弱,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没了,没了这名分,或可安乐些年吧。”于是曹显就成了林晟钰,林晟钰就成了曹显。四年后,林世子夫妇也受召回了藩地,托付林夫人的弟弟代为照顾为质的两个儿子。 “所以我是假的。” “晟钰,你才是太子。” “……” “这些事谁告诉你的?”既然国主和林家世子当年主意已定,自然在他们尚在襁褓时就掩藏了真相,林晟钰首先想到的是怎么就被翻出来了的呢? “是国主。” “他反悔!”这太不应该了吧?不是害人命吗! 其余三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曹崇礼胸口掏了掏,摸出一张折叠的画像,展开摊到林晟钰面前。林晟钰一看,是一张jīng致的人像,再一看,这人十分眼熟,似乎是——“我?”林晟钰指了自己,但随即明白应该不是,那么难道是? “国主的。”曹崇礼回答。 果然,谁的儿子就是谁的儿子,不是想换就能换的。 “就因为这个,你就要杀他?”林晟钰怒瞪曹崇礼,岂有此理!这又怪不到曹显头上。 曹崇礼正在卷画的手一哆嗦,愣愣地面对林晟钰喷火的目光,不明白这矛头怎么就转到自己头上来了,重点不应该是被调换的身份吗? “老曹是误会了我,然后因为你军奴的身份,将士间风言风语的,他以为我玷污了你的身体,一下子忍不住,就刺了我一刀,不致命的。” 那也不行!可凶险了,林晟钰继续瞪。 “不能怪别人误会,当时你在刑场,我都觉得自己对不起你。我一进京,见了国主的面很就觉不对。国主跟我讲明缘由后,我们决定暂时不牵扯你,朝中亲元一派气焰嚣张,形势凶险,贸然换回身份也不知会怎样。没想到他们也看出了端倪,直接构陷林家谋逆,捉拿你入京了。当时我就想让国主说明你我身份救你——” “不可!那样你百口莫辩,罪上加罪就死定了。”林晟钰转头瞪曹显,虽然知道事情没有发生,但一想曹显差点这样无辜去死,而且极有可能是受尽折磨而死,心里就狂跳难止。 “国主也不准,说如果我敢做,就一个都不救,送你也一起死,好歹给林家一个jiāo代。”曹显的声音里仿佛还带着当时痛苦的纠结。 “太子很早就跟我提过这事,我不是很在意,看到你的脸才真正信了,你和国主太像。”陈靖元平静地补充了一句,显然太子是谁,他也不是很在意。 “老曹原本是国主身边的人,派来辅佐太子的,却……” “国主也跟我说了,且一再要求我护持林家子,但我老曹认的只有真正的太子!”曹崇礼直愣愣打断陈靖元,一脸我就是这样的顽固。 “……”遇到这样莫名固执的人,还能怎么办。 “那你是认我这个太子是吧?那好,这是我的人,你再敢碰一下试试!不止如此,今后,他如果有危险,你给我舍命去救!”林晟钰不客气地指着曹显,让曹崇礼一再确认,接受他太子的身份,就必须要接受他保护曹显的要求。 ☆、农垦 “……”这父子俩样子像,德性也差不离,曹崇礼无奈默默感叹。 休养一日后,曹显的伤势稍见缓和,众人合计后决定还是尽快回营,一来以防万一何志毅还是转头去袭营,二来于大将军尚陷身危机中,需回营后尽快安排对策。林晟钰在马车里垫了厚软的褥子,把曹显移进去,自己还得骑马跟在旁边陪他说话解闷。一路人马浩dàng,徐徐而行,三日后顺利回转大营。 曹显随林晟钰住进了住进了第一先锋营里带小院的小楼,还挤了一个房间,理由是伤患嘛,就得有人贴身照顾着。林晟钰大度地随了他的意,想着没几天曹显就要走,呆一起有一刻是一刻,挺好的。 晚上,所有西蜀军的将领都来了,一天前,柳岙和西沟的大军已撤回,据说何志毅带了全部亲兵比他们提前一天出发,谁也不知道他竟绕道葛丘去偷袭太子。“于将军的仇自然要算到他头上,我们谁也不想理他。”凭于彭海在西蜀军中的威望,何志毅想要收服这帮兵确实不容易。只是这帮人又全是武夫,没有谋士,想要反抗也只会一味蛮gān,如果不是曹显突如其来救下陈靖元这一路,阻碍了何志毅逐步分解镇压的计划,最后多半也要冤死。“于将军的事还是要仰仗太子殿下尽快回京主持。”确实也只能这样,曹显应下了将养五日就启程回京,林晟钰罗列了京师里可能为于彭海出头援手的各位大人,不管真假虚实,也算是宽慰一下他们。 然而第二天傍晚,探马从京师而来,带来的消息是于大将军已无碍,国主亲自嘉奖了他十年勤勉守土护疆的功绩,不日即可载誉而返。闻讯后举营欢腾!林晟钰才突然想到一事,逮着曹显一问,果然他是一得到何志毅赴西蜀的消息,就立即偷偷带兵出了京,等离京十里后才给国主报了信,端的是欺君罔上,先斩后奏。不过一想到那日那时,他和陈靖元命悬一线的境遇,林晟钰也不能说什么。“还好我没有耽搁。”曹显更是说起来就是一脸庆幸又后怕的样子。 这么一来曹显也不用急着回京了,自然要多呆上一段时间,先彻底把伤养好。再一日后,已勉qiáng可以下地活动,只是军医说不可有大动作,一面牵动伤口,影响愈合。林晟钰gān脆就禁止他出小院,还特意安排了曹崇礼在院门外守好。 曹显在小小的四方院里溜达了一天,十分无聊。恨恨地去问曹崇礼林晟钰去了哪里,一整天不见人的? “去找耕地,陈靖元跟着他。”守得不情不愿的曹崇礼一肚子不快,怎么就不带他要带陈靖元?他想保护的只有国主的儿子,正宗的太子! “找到了吗?”天黑前林晟钰回来了,两人一起晚餐,边吃边说。 “找到一片大的,明天还要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位置围个水库。” “嗯,周围山体众多,应该不难。明天我也一起去。” “不准。至少还要静养两天才能四处走动,去外面还要骑马,想都不要想了,至少五天后。” “你是太子还是我是太子?胆敢欺君犯上啊你!”曹显怒摔筷子。 “……你是太子。不许换回来,也不许出门骑马!” “……” 林晟钰和陈靖元又勘察了两天后,就拉了一支队伍出去,只是所有人卸了武器盔甲,扛起锄头铁锹。再之后,一支支队伍轮流上阵,拿的除了锄头铁锹,还有犁头扁担、推车簸箕等等。十五日后,于大将军意气风发的抵达大营,远远地在一处向阳的缓坡上看见了自己的兵,犁地耕田,打草烧肥,gān得特别欢实。 “战时杀敌,闲时耕田,这不是很好吗?”于彭海一入营门,就气冲冲跑来抓人问罪,好好的兵不练,拉去种田,这是该gān的事吗?做惯了农夫还怎能勇武杀敌?只是一入院门,就被太子拦下了,还可客客气气地让到石凳上坐着,太子的面子能不给?太子的话能不听? “再者说,军饷总是不够吧?想募新兵缺钱吧?指望朝廷它指望不上啊。”曹显摆摆手,故意隔断了于彭海死瞪着林晟钰的视线。林晟钰斟了一壶茶出来放石桌上,施施然坐了另一石凳。 “将军您切不可因此次顺利脱身就错估了朝廷的局势,虽然国主施恩与你,但最紧要的军饷未只字未提。前一役死伤将士的抚恤已上报,将军尽可试着等待何时可下,亦可申请募兵之需。只恐久久不可期啊。” “节流乃小计,开源方为上策。” “一日练兵,一日耕作,两厢不耽误。” “且此乃应急之措,造田成户,迁民成镇,通商互市,将军可徐图之。” “垦田戍边,古已有之,将军何虑?” 林晟钰这一番话,自然不可能立即打消了于彭海的种种疑虑,只是曹显太子的身份压着,不能当场发作。回去后就另做了安排,第二天本该轮到去耕地撒种的一队士兵就被安排了一整日操练。 “这死脑筋,昨天明明说不过咱们,今天他就直接来硬的,不讲理嘛!”曹显气哼哼地撸袖子想去抽人。林晟钰苦笑不得地拦了。 “qiáng扭的瓜不甜,你要是以太子的身份去说了,他也会勉qiáng照办。但我们要他心服口服。” 理是这个理,曹显表示都懂,但是刚开好的地怎么办?就这么废了太可惜啊。 “这不是还有你吗?”林晟钰笑嘻嘻地光看着曹显。 “我?就我一个人去gān啊?”曹显吓一大跳。林晟钰笑都没了,一脸看到白痴的嫌弃表情。 “哦——是要我的亲兵去。”曹显很快发觉自己犯蠢了。 “不行啊?” “行。”曹显答得很gān脆,有什么不行的。前阵子,林晟钰都没有提让太子亲兵也轮换挖地种田,有远来是客的意思。现如今,正好拿来救救急。曹显亲自安排,很快,一队京城来的将士换上便装,扛上农具,穿过大校场奔赴农田。 将养了半月有余,曹显的身体已大好,林晟钰也不再拘着不让骑马,趁机也就把日常练兵彻底恢复起来。大校场上陡然热闹起来。每日早餐毕,西蜀军列阵,刀枪剑戟整齐分布于南侧,一整日挥汗如雨,高呼声震耳欲聋,于彭海亲自督阵,几乎同练同止。太子亲兵也整队,必有一队着便装,扛农具,高高兴兴出营耕作。要说人人高兴的缘由,是太子定的规矩,轮到耕作的,人人午饭可以多得一块腊肉,这腊肉可不是顿顿能吃到的,除了过节,一个月能吃个两三回不错了。于彭海气得要死,因为曹显立了规矩,就把一大半库存的腊肉都划走了,笑嘻嘻地说:“老于啊,我先借用,四个月后两倍还,两倍哦”。呸,糊弄谁呢,就当肉包子打狗了。且为了保证过节时腊肉不缺,全营只能缩减到一月吃一次了。剩下的亲兵也不消停,队是整了,阵也列了,点个卯后又散了,分成几十个小队,在北侧场地上四处游走,有时候捉对厮杀,有时候几队围攻一队,有时候还几队几队地结盟乱斗。兵种也是一团乱,骑兵里混着弓箭手,马刀队里突然挑出几根长棍,花样百出。曹显也亲自督阵,一整日地叫嚣,“周四你给我带人守好了,看爷怎么打翻你们。”“尚五,这次算你狠,明天还是这些人,换我打你!啥?你明天去种地!”林晟钰有几日也在,两人就会带兵跑到营外的山地去演练,回来的时候总有一队人灰头土脸,满身脏污。几番下来几乎人人有份,林晟钰都有一次滚了一身的烂泥回来,也不知被算计进了那个坑里。 哦,值得一提的是,林晟钰肯定已经忘记了自己文书官的身份,一天天的不是往耕地那边赶就是围着曹显转。忘旧主攀高枝的风言风语又起,只是于彭海看他的眼神里倒是不见鄙夷,反而有些深沉。 说起旧主陈靖元,得空就喜欢和老部下周启一占着高台品评两军风貌。 “老元啊,你看你们那边,这一天天的越发没jīng神了,那帮小子尽往这边瞧这什么瞧呢,看,惹得于将军又发火了,等着挨罚吧。” 可不是,于彭海这些天都快气成火人了,连陈靖元自己都无端端挨过几次骂了,不要说其他人了,每天都罚到一大片。同样是练兵,隔壁日日新鲜热闹,好吃好玩的,自个儿这边一层不变,无聊乏味的,还受累挨罚,这么下去,兵变是不至于,离心怕是难免。林晟钰一开始就是故意的吧?陈靖元想起曹显安排练兵那天,林晟钰郑重地说的话,不禁失笑。 “你们京城的兵娇贵,你也没有于将军经验丰富,要到大校场去练兵,多学学人家才好。”这哪里是学习,□□luǒ的是显摆啊。 “周四,快来跟我一战。”曹显快马过来,长戟一指。 “噢——”周启一一跃直下高台,兴致勃勃地点兵应战。陈靖元跟着跳下也跑,跑了一段路,突然反应过来,哦,现在不是太子麾下禁尉长啊,是西蜀军先锋官呢,还是去另一边继续练方队吧。 ☆、丰收 一个月后,西蜀军的士气降到谷底,因为耕地里的第一批蔬菜收获了。 一大筐一大筐幼嫩的菜苗被抬进了伙房,炒出了一盘盘慡口的菜肴,烧成了一锅锅鲜汤。一月生的菜苗,采了一个时辰不到,这菜的鲜美岂是批量采购的存货可比拟的?亲手耕种的太子亲兵吃着这菜,更是别有一番滋味,人人如吃着了山珍海味,欢喜无限。 反观西蜀军将士,这滋味就又点难以言喻,说喜欢吧,这味道是真的好,可前头于大将军淳淳告诫过,堂堂军人,那是要保家卫国的,怎么能去种田这么掉分子?然而,人家不仅菜种出来了,练兵也很jīng彩,冲着那一天天嗷嗷叫的劲头,连大将军看着都愣是不敢主动去邀演武比试,现如今,还白吃人家的好菜,心里总是膈应啊。 再接下来的两个月,就日日都有成熟的作物收回来,不仅仅是各色蔬菜,还有苞谷也一筐筐地码进了地窖里,甚至一些鲜甜的瓜果——西瓜,甜瓜之类往常从来没有的,也出现在了饭后点心里。于彭海悄悄去耕地那边走了一圈,发现扔出去的腊肉也有着落了,眼见着七八百头猪就要出栏了,那肉还会远吗?终究是又辗转沉吟了两天,于彭海才下了莫大的决心来找曹显,毕竟请求朝廷增加军饷的文书如石沉大海,就连已答应的将士抚恤银都迟迟未至。 但当于彭海生硬地表示了西蜀军众人都愿意接手耕地的想法后, “不行,你们是愿意了,可我们不愿意。”曹显一口回绝。 “为什么不行?最初的打算不就是要西蜀军来耕作的吗?” “天天吃肉种地这么好的事,我不然给他们gān了,那不翻天了。现在就是没有额外给肉,他们也喜欢gān。” “我们也不要肉。”于彭海早这也日子都要被底下人的抗议淹没了,根本不是一口肉的事,而是人人难挡收获满满的喜悦啊。而且,眼看着生猪出栏在即,有这么多的肉,本来就天天都吃得上了。 “不行就是不行!” “……” 瞪着明着摆谱,油盐不进的曹显半天,于彭海灵光一现,抓住了杀手锏。 “太子殿下何时启程回京?” “……本殿下就是不回。怎么,你还能赶不成?” 林晟钰在一边看两人半大孩子一样耍了半天无赖,除了相互戮刀子,什么结果也没出来,一时无奈,走过来刷拉摊开一副地图,指了指一处水纹标记, “大将军,要开的地可不止一块。请看这处,是一开始西蜀将士首先开修而成的水库,这下面这一片,才是最主要的耕作地,全部种上水稻,一年收两季,军粮就绰绰有余。如今正是夏中,西蜀将士若愿意,正是抓紧垦田播种的好时机,秋收可期。” 这不是早就安排好了吗?你们一开始就说不行吗?于彭海气哼哼地指了指曹显,随即离去安排新地块的耕作不提。 曹显也要去亲自练兵,虽然刚开始是按林晟钰的安排,曹显要亲自出马,尽量把练兵的场面搞得热闹非常,与于彭海打擂台,但其实与平常太子亲卫队的练兵方式并没有什么不同,这是在里国从小到大无数场各式各样的争斗中。林晟钰摸索出来的,最是灵活多变,特别适合以弱胜qiáng的打架方式,毕竟当时曹显可以集结的力量看起来就是瘦弱可欺流làng儿和最底层的下混混,曹显将之在实践中运用自如,融入骨血,领了万人的亲卫兵后,也脱不开这种风格了,而且,说白了,曹显最乐意gān的事就是带人打架,每天都有架可打,那才是热滋滋的生活,所以想让他不亲自练兵,才是不可能的。只是林晟钰现在跟着的时候多了,耕地那边已上了正轨,不用再时时跑过去看,于彭海那边的水稻田一旦搞起来,也就没有太多麻烦。跟着曹显打打架,林晟钰也寻回了三年前两人一起搅风搅雨的默契又慡快的感觉,乐在其中,另外林晟钰也在考虑在葛丘发展边境贸易的问题,如果能与越国通商互市,也可免了两国兵祸连绵。只是两国邦jiāo这种大事,可不是他们和西蜀军,甚至是国主能够决定的,林晟钰也只能尽量从曹显那边多了解一些朝廷局势,以备后续。 “如果我回京的话,倒是可以试着推动此事。” 但是林晟钰坚决阻止曹显回转京城,曹显太子的身份明显已惹人生疑,只要被有心人稍加利用,曹显命就危已,实在凶险。不如就扎根在西蜀,朝廷上的人纵是有意见,又徒奈其何?这也是为什么一定要bī着于彭海同意垦田自筹物资,依赖于人越少,则受制人越少,朝廷的影响力弱了,曹显和他暂安于一瓯,才能足够安全。 一月后,大校场上的形势大变,不仅仅是明天早晨扛农具出营的队伍由一支变成了两支,也不仅仅是新鲜蔬菜和充足的肉食大大提升了众人的活力和士气,最大的变化是某一天陈靖元忍不住带领第一先锋营与曹显亲自带队的一组jīng兵大战了一场,历时两个时辰,最后第一先锋营被几次诱入局中,被歼灭大半,陈靖元孤身被截围在曹显亲率的小队中,纵然武力超群,双拳难敌四手,终是被扫落马下落败。 于彭海在旁观战完后,思索了半天,似乎悟到了jīng髓,第二天开练前就说了两句话, “堂堂西蜀勇士,却被京师来的公子哥儿打了个落花流水,甘不甘心?” “不甘心就赢回来!不管用什么方式。” 这一下一发不可收拾,大校场里各种摆擂独斗,拉队群殴,四方混战……各种各样,千奇百怪的争斗形式片刻不停歇。曹显自然是不嫌事儿的,挑战也好,切磋也罢,来者不拒;自己上也好,围观也罢,乐呵呵大呼过瘾。两三天后,原本泾渭分明的西蜀军和太子卫再不见原本模样。 十月中,蜀地的秋老虎正烈,秋叶尚不见霜色,一场正式的大演习在营外的山地沟壑间展开,曹显自然领的是太子卫全数人马,西蜀这边领队的却是陈靖元和林身钰,除了宴常冀为首的先锋营主力,林晟钰从中军特意挑选了几队武器配置比较特别的队伍,拉平了人数。于彭海站在附近最高峰上,带着远镜观看了两天一夜,两军不下十次的碰撞jiāo锋,感慨良久后下了结语, “晟钰布局机变处见大,太子领兵随性却不失小,各有胜率,难分高下。” 一句话,终结了于大将军刚正不阿、不是权贵的光辉形象,西蜀上下统一地,憨厚地,委婉地评价:没想到我们大将军也学会奉承了啊,呵呵呵。什么难分高下嘛,明明是太子败了!最后被我们先锋官威风凌凌的一棍子,bī得不敢动弹,部下也全数被我们林文书围了。我们赢了啊!莫名其妙憋闷了半年,这一场翻身战让西蜀将士乐开了花,哪儿哪儿都是轰隆一片的欢声笑语,人人心情舒畅,连带着林晟钰的文书官之名也被人确认了一遍又一遍,以往质疑的声音彻底消散无踪。他跟太子同样同住,往来密切?那又怎样?照样是我们西蜀的文书官,带我们打了胜战。 曹显,林晟钰和陈靖元以往打打闹闹,排兵演练无数,输输赢赢的早不放在心上,累了一通,各自解散队伍后,就匆匆回房休息。曹显回到小院后,先一步回来的林晟钰已经草草洗漱完,好好地躺chuáng上睡着了。许是从小体弱落下的病根,林晟钰嗜睡,总是比别人睡得早醒得迟,遇到这样需要熬夜的时候,也比别人辛苦,事后也是要第一时间补觉的。曹显好好洗了一通,只觉一身舒慡。边套衣服边走到chuáng边,看了看林晟钰紧闭的双眼,微微张开的双唇,和睡得白里透红的脸蛋儿,突然心痒痒,犹豫地看了看外面西斜的霞光,还是衣服一脱,爬上chuáng去,把熟睡的人儿珍惜地揉搂进怀里,舒服地蹭了蹭,一起睡了。不久后,前来传晚饭的护兵看着眼前紧闭的房门和漆黑的窗户,无奈退去。 演习结束,秋收正式开始了。两军都不约而同地倍增了每天耕作的人手,从早到晚,营里营外络绎不绝的是装载各种收获的箩筐和推车。一边是瓜果蔬菜、土豆和红薯,另一边是金灿灿的谷粒儿,炫耀似地在校场边面对面各自堆成了一座山,等待后续处理。储藏窖眼看是不够大了,于彭海着人赶挖新的,又在全军收罗各种擅长制菜的能手。以前军需供来的都是现成的,现在东西这么多,且都是新鲜的,后续的事儿真是多,就说太子要还的腊肉,人家也是撂过来一千多斤鲜肉和一句话,“要腊肉没有,你们蜀地的吃食,我们没有人会做啊。”麻烦归麻烦,但是一看到这丰富的物资,一想到再不用可怜巴巴地一遍遍写信去求朝廷迟到的军需,不只是于彭海,所有人心里都是敞亮的。太好了,大丰收了啊。这才是第一年垦的地,来年还可以种更多,养更多。新鲜事物敞开吃的好日子啊,就在眼前了。 ☆、家书 蜀地四季分明,一入冬,气温就一天天地下来,冷风裹挟着湿气,渗透层层衣裳,冻得人跳脚。京城来的将士一下难以适应,早晨出操都瑟瑟缩缩的,还病倒了一批,手脚生疮,又让西蜀兵们嘲笑了一通。嘲笑完后,才友爱地传授防冻小密方。于彭海也特意关照每日安排了生姜萝卜等驱寒食物,几日内赶制了一批棉褂分发给将士们,一众太子亲卫兵们才又鲜活起来。 林晟钰也是第一次遭遇湿冷的冬天,直接在屋内守着火盘窝了几天,彻底颠覆了脑海里温暖的南方之印象,穿上了圆鼓鼓的棉马褂,又套上了厚厚的毛皮围巾,才敢出门活动。曹显按说身qiáng力壮的,寒暑不侵的,奈何南方的冷太魔性,人人发觉太子殿下冷得都赖chuáng了,以往早早来校场的人影不见,要等到日上三竿才姗姗来迟,但是看任又是神清气慡,连棉马褂都不见穿,十分蹊跷。个中真实缘由唯有曹显自制,只因某怕冷的人儿在冷被窝里挪着挪着,循着热气就会抛弃一chuáng两被的分界,迷迷糊糊地依附过来。软绵绵居然主动地耸到怀里来,被幸福八爪鱼一样围绕的曹显根本岂不拉起chuáng啦。 入冬后不久,曹显和林晟钰带兵去葛丘一带清剿了小股越境劫掠的越国队伍,奇怪的是接到的讯报称有兵也有匪。 “不奇怪,每年都这样,越国境内多是高原huáng土,地里种不出太多东西,上下都穷,一到过冬,对好多人来说就是生死劫,总有些胆大的士兵和百姓要铤而走险来搏一搏命。”林晟钰听了,就想去看看,曹显要陪,就gān脆派了太子亲卫队过去,反正也不会有什么危险。 七日后,讯兵快马回报,太子让火速发一批去年的存粮过去,还特意吩咐让出营,搜寻两支商队过去,有生意商谈。 半个月后,曹显和林晟钰带队归来,一起回来的还有一车上好的毛皮和一些药草,还有两位商队掌柜。 “两国通商是大事,决不可擅自行事,必须报请朝廷,由朝廷派使者持国书签订合约。”于彭海胆颤心惊,年青人太不知轻重了。 “将军莫慌,此地详情已呈报我父皇,不日就有旨意下达。一切是由,与将军无涉。”曹显急忙拦住怒而劈桌的大将军。 “且我军仅留了小队人马,维护葛城的出入,阻军不阻民。两国边境居民本就混杂而居,自愿互市,以物易物,只为解决生活所需,并未涉政。国主已在朝议中提jiāo讨论,多数意见认可此举符合边境民情,利于民生,可不禁边民私下互市。” “那我们的陈粮和这一车毛皮又是怎么回事?”于彭海继续恼怒不休。 “将军误会。我们的粮食是吃掉了,毛皮是这两位老板感佩边军戍边辛苦,送来给将士们改善冬衣的,另外还赠送了一批军中急需的治伤药材。今天带他们过来,请将军给他们一些嘉奖,以鼓励此番特出的拥军行为。”两位商队掌柜随着林晟钰的指引,来到于彭海面前,深情款款地向将军表达了拥护之情,并希望长久地保持为将军何将士们赠送所需的关系。 “……” 最终,于彭海给两位掌柜个嘉奖了一车刚晒出的腊肉和酱好的土jī,这两样东西快要占满半个地窖了。然后掌柜们再次为将士们英勇的牺牲而唏嘘,一定要留下银俩,赠送给伤残的将士和遗属。 “……感谢乡亲们哪!”为迟迟不到的抚恤银愁白了头的于彭海,一时间心情复杂。罢了,也就由它去吧,突然觉得边境互市,确实极好啊。 曹显说的旨意,也不是假的。不过三日,一行侍卫带着宣旨太监抵达军营,摆开香案由于彭海接下了准予酌情开放边民互市的旨意。 林晟钰自知不适宜在宫内来人面前露面,gān脆就一整天都在小院里躲了清闲,以免不小心撞见。只是刚斟了一壶茶,对书悠然自酌,突然听见一串脚步声直奔院门而来,随即曹崇礼的招呼声几乎就响在院墙外:“福公公,您老慢着些。”林晟钰惊跳而起,闪身进了正中最近的房里,一边在心里哀叹怎么就招呼到这里来了呢?不过也怪自己顾虑不周,毕竟这里是太子住处,一边又庆幸这间房门幸好开着,刚刚轻轻关好门后的同时,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把苍老的尖嗓子问道, “人呢?” “在的,今天他不会出门的。”听见曹显的声音,然后是隔壁两人的卧室门被推开。这是来找我的? “晟钰,不要躲了,快出来。” 好吧,林晟钰推门出来,还没来得急看清院子里的情形,就被一胖胖的老头儿扑过来抱得死紧,好不容易偏开头,才看见一张福像无须的圆脸上,滚滚热泪蔓延在深深的皱纹里,哭得一塌糊涂。 林晟钰无措地四处找找找,找到了刚从卧室转出来的曹显,用眼神无声求助:“怎么办呐?”曹显挥手虚拍示意,意思是安慰安慰。林晟钰只好抬手,轻轻拍了拍死命窝在怀里的人,“福公公,您老别哭啊,咱好好说说话。”也不知是拍的作用还是话的效果,福公公总算松开手,一边被林晟钰拖着手让到屋里的椅子上,一边还抹着泪,哽咽着叫唤:“小殿下哎,小殿下哎,老奴总算是见到您了,二十年哪!” 陪同来小院的只有曹显和曹崇礼,过来的名义自然是国主关心太子殿下,福公公代为看看居住和生活状况。 “您遭罪充军的事老奴知道后揪心呐,连着在主子面前哭了好几回,一直担心小姐泉下有知,可不知如何伤心。此次临行前,国主才告知老奴,殿下有人照顾着呢,老奴可亲眼见见小殿下,可把老奴欢喜坏了,一到这里,就只想先见您啊。”福公公拉着林晟钰坐在身边,也不再管曹显和曹崇礼,激动不已地说着你小婴儿的时候如何如何,你娘那时候如何如何,早些年如何如何。林晟钰听着听着,完全明白了福公公原名祈福,是晟钰娘亲,也就是已故王妃身边的老人。原本是一穷苦人家的独子,父母早丧,好不容易接了一门亲,夫妻俩一次赶早出门时冲撞了一对车马,妻子当场毙命,他也受了重伤,撞人者一看四处无人,弃伤者不顾,一逃了之,被垂髫之年的小小王妃施救,留得一命,又见他孤苦,人也老实,就央求家人收做家奴,赐家姓为祈,又改名为福,就一直跟随在王妃身边,入了皇家也甘心净身相伴。“王妃不幸过世,老奴伤心欲绝啊。主子怜我,回京时就带我一起扶棺入皇陵,也好离小姐近些。只可怜小殿下您没了娘亲爱护,金贵的人儿还要遭此大难……” “……”听起来自己这些年过得真是凄苦无依,劫难重重,林晟钰一时无语。转头一眼看见曹显和曹崇礼垂头静坐一边,一脸我有愧的模样,简直来气。怎么就觉得他很吃亏呢?他幼小的时候有林母亲儿一样照顾着,长大点曹显又里里外外地罩着,甚至连凶险的朝堂都默不吭声地替他去了,说起来,是他林晟钰占了便宜吧?虽然是事出有因,也是因他连累林家无辜被陷于谋逆的漩涡中的吧? “对了,国主还让老奴捎了一封家书。”哭得差不多了的福公公擦gān眼泪后终于想起来还有正事儿要做,小心翼翼地从衣服夹层里拆出一封普通的书函,颤巍巍地递到林晟钰手中。 林晟钰展信,只见满满一页工整的小楷,字迹清透,蕴力如弓,足见书者轶dàng风骨。 “晟钰吾儿,暌违廿载,子之年长矣。愧汝多舛而无挽,怨否?思显儿耿耿,立危墙数载不悔,然负君家甚以,今情急在危,恐伤及性命。闻尔巧捷,明经擢秀,归而替之,受乎?尔等共商之,若成,吾意可……” 林晟钰细细看完又沉吟了一会儿,才转手递到曹显手里,“写给你我的。国主的意思你不能回京,换我回去。上面也有林家的消息,虽然被围,但朝廷也没有多少余力去清剿一藩之地,暂时安全。” 曹显边接信边点头,林家被诬叛变的消息与林晟钰被押解来京的消息当初是前后脚传到,国主先安排打探的就是林家是否力抗得过去,此后朝廷这边有什么动静,也总有办法抢先通知防备,所以知道并不用为亲生父母的安危担心。 曹显一遍看完,又重复看了前面一段,蹙紧了眉头, “换你回去还是有危险,要暗杀你的人还没有料理掉,你回了京城,就落在他们眼皮子底下了,防不胜防。” “对我,还只敢暗杀,若你这边他们硬要翻到明路上,国主怕是无法护你周全。你绝不可再回京城!不过现下我也还不到时候回去,按信上所说,京城那边国主自有安排,我们先经营西蜀这边就好。” ☆、皇兄 “那行,这种事情都你说了算,你比我想得多。”曹显无所谓地摆摆手,“那先去召集太子卫和西蜀军,把我们身份的事宣布一下?” “好好好!”哭焉了的福公公一听这话顿时jīng神起来,急火火地看林晟钰还坐着不动,恨不得上手扯。另一边曹崇礼也是腾地就站了起来,两眼放光,一副终于等到了的激动模样。 “谁要宣布这个了?”林晟钰端坐喝茶,没有要动弹的意思。 “……您这要回京城的,身份不换过来怎么行?”福公公和曹崇礼都急了。 “不换!”林晟钰不为所动,放下茶杯起身,向曹崇礼伸手,“国主的画像给我,我们去找于将军说事。” “晟钰,你这是……”曹显三人面面相觑,一脸迷茫,这是要私下里说的意思? “真像!”林晟钰拿到画像展开看看,不禁又感慨了一下,“无论谁一看都知道我是皇子,是吧?” 是啊,是啊,众人点头,然后你要gān什么? “那你们记住:从现在起,我就是二皇子了。” “……二皇子!” “怎么,国主不能有二子?” “……”也不能说不行,三个惊诧的头脑艰难地转了转,无从反驳。 “你当我皇兄,还是太子。我是刚刚认回的二皇子,借这个身份回京正好。” “……皇兄”一点都不喜欢当怎么办?曹显挠头。 “所以你真的是皇子!”于彭海看看林晟钰又看看画像,“难怪,我这见过国主后,再见到你的脸,确实觉得像。难怪京城里有传言说你才是真太子。” “那不是!太子是我皇兄。”林晟钰指曹显,愤愤地说“有些人真是,就因为我比较像父皇,就随便诋毁我皇兄。储君之位岂可儿戏?” “确实。简直欺君!”于彭海一听也觉事态严重,众人纷纷附和怒斥小人妄加议论、搬弄是非。 “想我父皇,在里城那些年,着实艰难……”林晟钰趁机编纂了国主当年为质的日子,是多么困顿无助,在王妃过世后又不幸弄丢了自己,伤心焦虑,却还不敢声张寻找,怕被心怀叵测者利用。没想到机缘巧合,自己幸运流落到好人家,在国主留下太子回朝主政后,在都不知情的情况下,居然还遇到孤独无依的皇兄,再续情缘,相伴长大,真是苍天有眼,护惜皇室血脉。 如此周折传奇,一时听得于彭海唏嘘不已。 “我皇兄待人情深义笃,自幼就对晟钰护持有加。于将军可知,在里城,元使主政,太子的身份暗藏诸多凶险,但皇兄从不曾弃晟钰于不顾。即便是回了京城,我俩分离日久,当晟钰遭遇灭顶之灾,皇兄依旧宁可授人以柄也要救下晟钰性命。更是千里奔袭,救吾命于旦夕。”林晟钰说着,不禁感怀难抑激动, “然朝廷内元朝走狗果然趁机发难,无端编排我皇兄,甚至不顾及储君威望。晟钰绝不忍任意为之,不日将赴京分说为皇兄正名。” “我与皇兄已接父皇手谕,朝廷内元狗当道,肆意妄为,恐伤及皇兄性命,暂不回京为妥。来年于将军治下西蜀边军粮草必定充足,晟钰可企将军秣兵历马,或可为太子后盾否?” “这有何不可?”于彭海郑重地朝曹显揖首,“走狗当道,于某也深受其害,愿为陛下和太子殿下效绵薄之力。” 事情谈得顺利,只待来年chūn耕夏种,收获各种作物畜牧,再通过边境贸易换些银钱,西蜀军缺饷缺粮的日子已去,招兵买马自然顺理成章。 曹崇礼如愿追随了林晟钰,二皇子自然也要配置随行侍卫的,曹显想也不想,一句“老曹,你去,一定要保护好他。”就把他打发过去了。虽然林晟钰不肯为自己正名,还莫名其妙自封了二皇子很让人膈应,但曹崇礼死心眼只认林晟钰为正统,能跟过去还是满心欢喜。奈何林晟钰不待见,为他捅了曹显那一刀耿耿于怀,见面就冷脸。有事没事都不愿搭理他,搞得曹崇礼心头苦涩。几天后,曹崇礼突然发现苦涩的好像不仅仅是自己,太子——哦,是指曹显,也时不时地苦着一张脸,要说原因,好像也是林晟钰引起的。 林晟钰依旧如往常,与曹显同行同住,里里外外形影不离的。只是在称呼上变了,原本人前喊太子、殿下,背地里一着急就喊曹显,现在人前人后一口一个皇兄,喊得可顺溜了。 “皇兄,一起去看看新挖的沟渠?”周围有人,曹显无奈答应。 “皇兄,我先睡了。你也不要太晚。”又没有外人在,喊这么正式gān嘛?曹显心里光火。 “皇兄,我又起晚了啊。”正偷偷欣赏某人慵懒地起chuáng的旖旎心里瞬间破碎,曹显郁卒。 “晟钰,我们真的不是亲兄弟!” “我知道啊。”这有什么好qiáng调的。 “我不喜欢你叫我皇兄。”曹显闷闷地嘟囔。 “这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一个称呼而已。众口铄金,我喊你皇兄,听的人多了,就成了推不翻的事实。我跟国主像,这是没办法,你跟林藩主又不像,谁能说你不是太子了?” “……可是,太子真的是你的。”曹显继续不开心。 “哎,我说你怎么也跟老曹是的,什么你的我的。关键是现在你必须是太子,否则危险。”林晟钰恨恨,对象是时时候在一边的曹崇礼。 “??”被狠甩白眼的曹崇礼……,这是咋的啦?我招谁惹谁了? 当夜,曹显找深知就里的陈靖元喝酒,似乎获得了开解。回来后趁着酒劲,上chuáng把人搂过来,埋头到暖暖的颈窝里嗅了嗅,想着就先这样吧,后面的事有一日没一日的,朦朦胧胧睡去。 蜀地的冬日短暂,二月一过,天气渐暖,草木发芽,远远近近的,新绿点染,景色喜人。林晟钰脱下厚棉褂,晒着早chūn暖阳,也不觉冷了,一时舒畅。兴冲冲地跟随本地有耕作经验的士兵,去查看暖棚里新焙的土木灰,这是准备着要用来捏苗种的。暖棚其实就是泥土垒的矮房子,顶上用编织的竹席盖着,掀开可以保暖,盖上可以防寒。现在里面烧着一堆堆枯草、gān粪、肥土混合烧制的育种基,据说催芽壮苗效果特别好,等烧上十几天,烧透了,扒开来晾凉,就是一半土一半肥。混水半gān,捏成拳头大的圆球,顶上插一粒刚发芽的甜瓜、西瓜、南瓜、番茄等果蔬种子,放在暖棚里保持温湿,一个月后就是一株株茁壮的苗了,连圆球一同移栽进田垄,不伤根不伤芽,非常保险。林晟钰没见过这种种植方式,很是新奇,本想带曹显一起来看看,但曹显突然说自己受邀跟于彭海商讨边境布防一事,心里疑惑为什么没有叫自己。林晟钰自从成了二皇子后,文书官自然是不能做了,军营里其它官职一时也不合适,就自请了太子卫副将,一心协助曹显做事,按说太子卫参与布防这种事他应该也要参议才是。 “应该是不太需要太子卫参与布防,让我过去只是礼节性地告知一下。”曹显解释。 林晟钰点头觉得是有可能,也不再纠结,就独自来看看吧。哦,也不是孤身一人,为了保护的职责,受冷遇也不脱岗的曹崇礼跟随在后。 看完暖棚,林晟钰又随意转了转,田间地头翻地整垄、除草压肥的工作已有序地开展起来,更有周边坡林河塘里牛羊鸭鹅各种牲畜家禽,或啃草或戏耍,一派蓬勃生机,欣欣向荣的景象,看得人心里舒坦,不知不觉间就呆得晚了些,午后出来,一直到太阳落了山,林晟钰才回转大营。 径直回到住处,没见到曹显,有伙房士兵传来晚饭,林晟钰要了一人份的饭菜独自吃了。军营里饭点讲究准时,曹显这个点没回来,那就是跟于将军谈事晚了就一起吃了,或者后来去操练和士兵一起吃了,都不奇怪。晚饭后记录一天所获知识,再看看书,林晟钰渐觉困顿,已经到了他惯常睡觉的时辰,洗漱后本想就先睡了,曹显一直没回来,可晚回的时候也常有,本不奇怪,但今日心里总有点不踏实的感觉。站在chuáng前想了想,还是返身处了房门,一眼看见曹崇礼笔直地站在门侧。林晟钰突然想自从成了自己的近侍,这人就一天到晚守着自己,也不知道每天有几个时辰可以休息,却依旧忠心耿耿,任劳任怨的,自己因为他捅曹显一刀又难以释怀,真真造孽。但眼前有事,也只有吩咐他去做。 “曹显中午说是与于将军议事,你速去看看,现在人在何处?可还在议事?” 曹崇礼看着林晟钰目光闪动,只躬身行礼,却没有动。随后右手往怀里摸出一封书信,递过来。 “……”林晟钰一把接过信,急急展信的手不禁发抖,心底的惊惧迅速攀升。只留信!人呢? “晟钰,宫廷巨变,国主在危。吾已赴京解围,汝掌太子卫为后盾。静候,切不可入京涉险。皇兄书” ☆、回京 “什么时候走的?”林晟钰怒视一同隐瞒自己的曹崇礼,心里明白他下午和晚上都在身边,拿信只可能是在曹显说要议事之前,果然, “午时过后。”足足走了四个时辰了,快马加鞭的话已去四百里之遥。 林晟钰风风火火,大步闯进大将军帐。于彭海端坐案前批阅军报,见他冲进来也面色平静,显然早料到他要来,且受了劝解之托。 “京城来了密报,宫中生变,具体状况不明。太子身负国职,且担忧国主处境,必须回京主事。嘱二皇子留驻,相机而动为妥。太子卫主力都留下来了,带去京师也不能左右局势,不如暂留此地或有回旋余地。只由陈靖元亲率百名jīng锐随同护佑殿下。” 于彭海其实搞不懂太子为什么一定要不辞而别,朝中有变,太子回朝理所应当。局势不明,二皇子带兵留待后决,道理不是很简单吗,怎么能说不通?非要弄成偷偷摸摸地,撒谎周旋又人马潜行地瞒着。 但有人确实就是说不通的。林晟钰默默听完,张口嗓音沙哑:“给我备最快的马!”就径直跑着回了小院,顷刻间收拾出一个小小的包裹背上,又跑向马厩。正接了吩咐一脸茫然地挑马的马夫手上一空,缰绳已到了林晟钰手里,人影一跃,马蹄声急,一匹马夫还来不及看清楚的马已被骑走。营门口一人飞马而出,没入沉沉夜色,两分钟后,又一骑急急而去,是曹崇礼随后追至,不管怎样都打算陪同了。 于彭海眼睁睁看着人打马而去,一时急怒攻心。想走就走,这不是任性妄为吗?太不识大体了!但又不得不着急,这黑灯瞎火的乱跑,别出了什么事伤了金贵的躯体。只好匆忙安排人去拦,拦不住也要护着。啧,麻烦!若追去了京城……里应外合才对啊,这非要一起去是gān啥!明明一直是心思周密、机谋灵便的人啊? 营外三里地外,黑黢黢的山道上,憋着一口气急奔到这里的林晟钰缓缓勒了马。被惊惧支配了的心神渐渐挣脱出来,稍稍调动起僵直的头脑。曹显回去了,执意代替自己去往波云诡谲的朝堂,会遇到什么?暗地里的陷阱,还是明面上的刀剑?若是被人当面揭了身份,会否就此平白断了自己的生路?走回去的路明明步步危机,命悬一线,为什么还是要回去?到底出了什么事?但不管出了什么事,自己可以回,曹显绝不能!一想到曹显有可能绝命,林晟钰就怕得发抖,也恨得牙痒,丛丛怒火烧上头。但稍稍冷静了后,就明白想追是追不上了,坚持追到京城更是愚蠢,到时除了看他去死,自己又能做什么?倒是很有可能拖累曹显更多。 半个时辰后,于彭海急匆匆派出去拦人或护人的jīng英小队哒啦啦跑了回来,带回来脸色yīn沉的林晟钰和始终漠然的曹崇礼。 “……劝回来的?”于彭海诧异地求证带队的宴常冀。 “没有,自己回来的。兜头碰上,就转头一起回来了。” 好嘛!还是明事理顾大局的。于大将军欣慰地松了一口气,年青人一时冲动起来,着实吓人。 第二天早起一场操练下来,于彭海浑身上下都带着一个慡字。曹显走前特意jiāo代,二皇子jīng于谋划,开chūn后有重头的边贸事务需操持,太子卫的日常操练、排任务等等一应事务还是拜托给大将军,与西蜀军日常一并安排。于彭海欣欣然就应下了,只因曹显练兵手法确实独到,即灵活多变,又张弛有序,看似上下混杂,实则人人争锋。这大半年来两军时时合并演练,除了林晟钰两边不忌,于彭海和曹显却都是各领各的兵,但于彭海其实十分眼热这队活力四she的兵,这厢有机会接手,也刻意不去改变其风格,延续太子卫往常早练的安排,由下级将官自由发挥,只身在其中,还是享受到了令出即行、如臂使指的为将者至高体验。 慡完后,于彭海兴冲冲地正啃着早饭,抬头就见林晟钰抱着一沓文案踏进门来。这一见,本来松快的心情就咯噔地落了下来:这人是怎么了啊?平日里必定收拾得齐齐整整、衣冠风流的二皇子,只见双眼通红,头发凌乱不说,连昨天匆匆奔出后也许摔了一跤搞得一身泥的衣裤都没有换,这是一夜没洗没睡?于彭海急急起身接人,让出自己还没吃的一半早餐问:“没吃吧?” “不吃。”林晟钰gān脆地摇头,而且也没有让于彭海继续吃的打算,把手里的文案往书案上一放就开始吩咐, “请将军宣一下李大人前来,我想让他协助将军处理边贸事务。” “李大人?” “李芝林。” “哦哦。”军中的第一文书官于大将军一时还想不起来了,随口叫了守兵去唤来,犀利嘀咕着二皇子这样子怕是要…… “边民互市是下一步的头等大事,好坏直接关系西蜀军安危,甚或朝廷局势。现下我需即刻回京,昨夜草拟了开市条款,相gān事宜及可能遇到的阻碍和解决思路,相请将军代为主持。” 还是要走啊!于彭海皱眉不虞, “太子已经回京主事,二皇子这是何必?” “皇兄性如白鸥,当意气风发,旌旗鲜马,剑指天下,方显豪情。如今朝廷蝇营狗苟,yīn谋诡谲,皇兄必不能周全,我必须前去助他。” “……”似乎也是啊,于彭海定定地看着林晟钰熬得疲惫却难掩焦急的面容,一时无话可说。 恰在这时,李芝林叫到,林晟钰开始一页一页讲解抱来的文案。这份文案林晟钰昨夜往回走的半路就开始想,回屋后一刻不停写到天亮,从边民互市起始的点点滴滴到过程中的各种可能状况,事无巨细,条条款款,只要能想到的,都写了下来,现在再一条条与于彭海和李芝林说明,若相互有不明或异议,又细细探讨。此后的事,大方向都要于彭海来决断,细致的具体事务才jiāo由李芝林去安排落实。于彭海虽然也有多年处理繁杂军务的经验,但面对全新的这么一项大事,各种可能的不确定性,只觉头痛不已,时不时就想说二皇子唉,这事真的需要您亲自来才好啊。但林晟钰摆明了不给他推脱的机会,说起来一刻不停,讨论可以,闲话半句不让,连午饭都是两三口扒完就算,一点空隙不给。到得下午,由于说话不停,加上一夜没有休息,林晟钰嗓音沙哑到几乎失声,连灌了几杯茶撑着。于彭海算是明白这人是铁了心要回京,赶着这一天一夜布置完后面好几个月要gān的活,只好也竭了心地去理解林晟钰的安排,李芝林更是只能拼命笔录林晟钰的每一句话,写得手都要断了。到临近晚饭时,才把这一沓纸讲到头,三个人都不由松了一口气。林晟钰感觉自己都要撑不住了,叫了曹崇礼进来扶着自己走,走前哑着嗓子郑重对于彭海作揖, “此去朝中局势必是危险,皇兄与晟钰仅仰赖将军高义,是喜是忧必定期据实报与,诛走狗正国名,矢志不渝。” “西蜀有此局面,老夫不敢贪功。备银备军为尔所需,当报太子与二皇子。”于彭海郑重回以君臣之礼。 “靖元,他那个人啊,被qiáng留下了,心里不定怎么怪我,但西蜀是我们日后的依凭,他比我想得远,应该会留下的。这边形势叵测,太过危险。把他留下我就安心了,我是皇兄嘛,怎么能让弟弟护在后面,你说是吧?”曹显身着绣金裹边朝服,头戴太子头冠,随手解下佩剑,扔给宫门守卫,一脚踏入了森森宫闱。 这语气是在得意吧?得意于抢先一步,得着了危险的差事?陈靖元无奈扯出半个微笑,jiāo出折杀紧随而入。 “太子回宫——” “来人,把太子拿下!” “……” “按脚程算,他应该是一早就到了京城了。横竖是赶不及了,有什么该发生的也发生了。老曹,我们就在这镇子歇了吧,看,那就有一家客栈,我来的时候就住过一晚。”林晟钰眯眼看了看将将镶嵌在远处山头的夕阳,指点着身旁家仆打扮,面色颇为沧桑的曹崇礼。 近半年来被冷遇和漠视惯了的曹崇礼这些天倒是得着了些亲近,长时间沉默惯了一时转不过来,只是闷不做声地点点头,到客栈前下了马,回身半扶半抱地把马上一身子瘦弱,面相普通且脸色蜡huáng的富家书生接下马来,吩咐接客的小二好生照料两匹马,扶着自家书生进店要了一间可住随行奴仆的上房住下。 林晟钰被扶着挨着了chuáng,躺下就起不来了。摸索着卸了脸上薄薄的一层易容物,恢复了清秀jīng致的面容,只是依旧一脸蜡huáng的病色。真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谁能奈何?而且真是越急越不得。本来身子骨就说不上健壮,听闻消息后急火攻心下急奔几里路,接着熬夜又殚jīng竭虑地忙活了一整天后去休息,睡了不足三个时辰就心焦难眠,起来继续与于彭海安排了大半天太子卫和西蜀军募兵布防的后续若gān要务之后,在细雨天昏暗的午后,一人一骑带着曹崇礼易容出营赶往都城。早chūn的冷雨浸皮入骨,轻松击溃了林晟钰的身心,半夜歇息在路边歇脚茅屋里后不久,林晟钰就发起高烧,且见医吃药后也难见痊愈,七八天了反反复复烧着,手软脚软地,一路只好由曹崇礼护在身前坐在马背上继续赶路。这路自然也赶不快了,断断续续的总要歇脚煎药,晚上风寒更是不敢再逞qiáng赶夜路,到现在走了第八天了,才到了巫镇出来的下一个镇,也就是刚出蜀地,离京都还有也大半的路程。想停下好歹先养两天,又忧心太过,难以静养,也就qiáng撑着,但眼下又勉qiáng不来了,曹崇礼转身搁个包裹的时间,回头看见林晟钰已歪着头,摊着手,沉沉昏睡了去。 ☆、囹圄 “急不来了,需要好好谋算行事。”这次昏睡一夜又一日后醒来,林晟钰终于冷静下来,不再坚持拼了命赶路,让不合眼地照顾了他一整宿的曹崇礼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赶忙把晚上请来看诊昏迷中的林晟钰的老大夫又请来看了一次,老大夫开了药方,一再嘱咐不可奔波劳累,需静卧修养上五六天,方可行动,林晟钰也点头应了。待曹崇礼买药煎药,备上清淡的晚餐一起用完后,又接着好好睡了一觉,第二天起chuáng后也不催着走,倒真的是歇下了。曹崇礼提心吊胆了这么多天,总算觉得松快了一点,却不料—— “你先独自赶回京去,打探些消息来。”一句话,因为林晟钰愿意歇下养病刚刚带上脸的喜色,转眼间又被拍回了僵硬。 “绝不!”曹崇礼硬撅撅地顶了回去,然后眼见着林晟钰天生温和柔软的脸冰冷下来,直直bī视而来的眼神也带上了明显决绝的意味。 “如果不从命,就离开,我不需要你!”说出没有转圜余地的言辞,林晟钰的眼神里透出明显的不屑, “你要正统的昭国太子,但眼下国都要没了!你就护着个太子?可笑!” 曹崇礼一下涨红了脸,想辩,终在林晟钰越发冷冽的目光下呐呐无言,最后终于垂头,再抬头的时候,回视的目光闪亮,一副终于下了决心的样子, “我不能离开!但消息会有的。” “……太子卫自有线报和传书令,太子离宫后按律就有安排,到现在一直没断,京城内的消息两日可达,殿下入宫的消息也快了,只是殿下走前吩咐了不可让你知晓。” “你不是听我的吗?” “……” “我要最快拿到消息!” “……最迟明晚。”曹崇礼又木了脸,一时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 “呐,先去冲壶新茶来,再好好聊聊怎么用好你手上的传书系统如何?”林晟钰整个人都放松下来,眉眼一展,温和地递过来一盏空茶壶。 “……”这变脸也太快了吧?曹崇礼苦bī地下去冲茶。 稍后,林晟钰给相对而坐的曹崇礼添茶,细细地询问了太子卫各路线报布置和传书流程,表情颇为愉快。曹显是何许人?那是与林晟钰相处到大,见识过林晟钰在里城处处安置线报,收集信息以为大用的人,三年里在知面不知心,人人自危的宫闱朝廷上岂会不用?曹崇礼是何许人?那是三年来曹显一开始就引为心腹的人,最有可能负责的就是线报和讯息的监管,果然猜中。 这两日林晟钰窝在客栈里一步不出,好好将养着,一日后气虚体乏的症状渐消,脸色都显正常了些,病倒是好得快的,想来是心态的转变起了作用——再急,赶不上的还是赶不上了,唯有见机行事。而后的时机要看抓不抓得住,抓不抓得及时,可不能被身体拖累了。第二日午后,曹崇礼出门,在天黑前带回了林晟钰等得心焦的讯息——一封小小的传书。 “国主已薨?太子被抓!”虽然在看到曹崇礼进来时急促甚至有点踉跄的脚步上,已预感到要糟,但林晟钰还是没有预料到会糟到这个程度。国主死了!这个据说和自己很像的便宜爹,都没见上一面就没了?林晟钰本就病弱的身体发冷,头脑一时空白。毕竟血浓于水,即便没有养育之情,林晟钰一瞬间心里还是涌起一些哀戚之意,但更难以承受的是汹涌的恐惧:朝中唯一的依仗没有了,曹显危险了。 “如果他晚两日到京,情况就不一样了。”曹崇礼也被如此恶劣的局势震得六神无主了,平静惯了的脸上也难得地焦躁起来。曹显马不停蹄地回京,又即刻进了宫,一入宫门就被拿下入了狱,之后两日不到,就传出了国主薨逝的消息,曹显带回的一百jīng锐也随即被宫内禁卫即刻拿下。这种节骨眼上的时机之差真是不能再糟糕了,若曹显在国主薨后再入宫,反而不至于如此,至少不会将随行的一百jīng锐轻易留在宫外,毫无防备地被围下缴了械。 “不对——”林晟钰qiáng迫自己冷静下来,哪里安慰自己曹显人还在,好过丢了性命,现在蹲在大狱中,急待自己去救。世上没有后悔药,事事没有如果,何况真的如果或许就是有人设好的局,太子回京才发动的yīn谋,何时回都一样,何人回……也不差什么。 “明早起程。即刻去收集尽可能多的信息,我还需要了解朝中一众官吏的方方面面,你细细说于我听。越详细越好,道听途说都无妨,不够的再安排去收集些。”曹崇礼看林晟钰仍显苍白的脸上显露的焦虑,正在担忧又要拼命赶路,一听他并没有要不管不顾即刻出发的意思,大松了一口气,急急应下,自去安排。 身为太子周旋于朝堂,曹显也不得不花心思去了解一下周围大小官员的,在需要的时候也揪过一些人的小辫子。曹崇礼在其位谋其事,正是尽心为曹显打探收集过这些。林晟钰一急之下身体又有些扛不住,gān脆斜靠在堆高的枕头上,拥着被子,细细询问曹崇礼这几年收集的大小事迹,直到二更天才累极睡去。 早上噩梦惊醒,天已亮起,急急收拾一番,继续乔装赶赴京城。一路上两人是外地入京的普通主仆模样,急急而行,但好歹该歇的时候还是歇的,毕竟要救人需从长计议,欲速则不达的道理在,林晟钰从小到大也是风风雨雨,深知任性不得,一边赶路一边也顾着身体,几日后身体倒是痊愈了。曹崇礼主理的传书点按律沿太子出京路线布置,正好隔日就可收到新的消息和林晟钰要求的资料。十日后,到达京郊,不日即可入城。林晟钰暂停了进京的脚步,只因线报能拿到的消息已悉数到了林晟钰的手里,却理不出一个清晰的局。 “乔阁老,李相爷,厉元帅——这三只老狐狸心思都放在肚里,让人轻易摸不透啊” “属下也是难以猜测,三年里他们与……殿下始终不冷不热。” “还是探不到国主的处境?” “不能。称病不朝起到现在有月余,没有再露过面。” “元使滞留京城,乔阁老暂代理了朝政,却是风平làng静,没有一人跳出来说一说?奇怪啊!” “曹显在狱中的消息也没有……”毕竟是皇宫大内,岂是轻易可以渗入? 两人又是一整日枯坐在客房内直到深夜,林晟钰再一遍梳理事态发展,思考可行的对策。曹崇礼始终安静地陪在一边,也就时不时答上两句早已说过几遍的话。曹显入了狱后,就定了个罪名是擅自带兵出宫,待国主亲自裁定,再就没了消息。有没有受审被rǔ?有没有私刑加身?不能想不能想,想起来心神不宁,更是理不出头绪了。 “夜深了,睡吧。”林晟钰看看黑沉沉的窗外,不见一丝光明。豆大的油灯照亮的斗室恰如yīn郁的心绪和困顿的局势,四顾惘然。 曹崇礼一觉醒来,见窗外天色微明,尚早,但也到了可以起的时候。轻轻穿衣下chuáng,知道林晟钰一贯起得晚,应该还在睡。但不经意往内室一探,却下了一跳,就见林晟钰衣冠整齐,端坐在窗前托颐沉思状。这是一夜没睡? “老曹,赶紧的,我们进京去。”林晟钰一眼瞥见动静,倒是起身催促起来,看jīng神挺足的倒不像没睡。 “进京后去哪?”睡前不是还没有下一步吗,曹崇礼还是迷茫的。 “没办法了,我要去他们府里,三家都去。” “啊?”这太冒险了啊,虽然一直希望林晟钰认回太子的身份,但现在这个局面下……还是算了。曹崇礼一时急出一头汗,绞尽脑汁想怎样才能劝说林晟钰改变想法。 林晟钰却催促着洗漱收拾,想赶早出发,午后就能进城,下午就能试试先去乔阁老府上拜访。 “我现在起就叫林钰,身份是汉中世家林府,自持才高八斗的独子。记住了。” “……”原来还是乔装,没打算用真身。曹崇礼抹去额头冷汗,自去整装备马。 晨曦霭霭,拉出了早行人长长的身影,也照进了深宫内院一扇窄小的窗,描勒出昏暗的小室内一道腾挪跳跃的身影,伴随着铁链拖动后当啷啷的脆响。曹显一边尽量控制着手脚不碰到墙,一边数着被关的天数。十天了啊,除了有个狱卒每日定时来送个饭递个水理个室,就不见其他人的面,可以看见的除了对面和隔壁三四间空空的囚室就是头顶高高的窗和光光的三面墙,紧锁的栅门和手脚上的锁链限制了活动的空间。无聊到极致,曹显除了刻个天数也只有随时在有限的幅度内活动活动身手,权当闭关修炼,再就是偶尔想想林晟钰怎样了呢,应该还不知道自己被关起来的消息,太子一入宫就被抓,谁能想到呢?谁能这么gān呢?国主又怎样了呢,也被抓被囚?想不到局势已至此,曹显越发庆幸的事是自己回来了而不是林晟钰。 哒哒,两声轻响出现在铁链和拳风的间隙,曹显倏然停下身形,有人来了,且不止一人,会是谁? 缓缓近前而来一盏手提的油灯如豆,映白了一只gān劲有力的手捏着小小的提扣,圆圆的光晕攀附上一素雅一皂色的长衫,直到照见了一笑一冷两张面容。 “!”曹显慢慢瞪圆了双眼,死死盯着出现在栅门外的人,头脑一片空白…… “第二次看见京城门了啊。”林晟钰牵着马站在长长的队伍中等待入城检查,一边感慨着第一次入京那可是在囚车上,那时装模做样路过实则特意来看自己的曹显,眼里的焦急现在想起来特别明显,演戏都不会啊这人,跟自己真是没法比。看自己,接下来要演的可是一场大戏,可是要演得情真意切、天衣无缝,只求……可以尽快见到身陷囹圄的你 “姓名?” “林钰。” “何处人氏?” “汉中。” “来京何事?” “习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问策 乔阁老,原名鹤霖,是昭国闻名遐迩的天才。十岁秀才,十五岁中举,二十岁入阁,风光无两。只是时运有差,大元朝国力渐雄,气势汹汹欺压周边小国,百万兵围昭国四面,昭国小国举全国之力硬抗了不到半年,终究力穷难持。几番周旋后获得委曲求全的机会,已是侥幸。至此一国为属纳贡求存,太子作质远居里城。乔鹤霖恰是在此时因为资历尚浅因而背景清白,又却有治世之才,被推上相位,辅佐当年因几乎丧国又年年受元使羞rǔ而颓丧的国主,勉力周全一国朝政和百姓生计。可想而知,国事日日为艰,不到十年,风华之年的乔鹤霖已熬出了白发,而国主更是抑郁难舒,病卧而逝。迎回太子登了新帝后,乔鹤霖欣慰地看见朝堂上算是有了一两分朝气,年青帝王毕竟难以舍弃励jīng图治的使命,也有不顾一切的拼力而为的勇气。二十年心血付出,眼见着国力渐有起色,甚至在三年前趁着机缘成功接回了出生后就做了质子的太子。然而有何用?身在盅中,别人手儿一晃,便是天翻地覆。 “阁老,有一书生登门求见,说是自荐才学。已在门房等了近两个时辰了,劝不走。”天擦亮就上朝,天黑透了才到家的乔阁老,一进门就有挑灯迎候的管家报上了府上的新事。 “哦?”这可是好事。国弱民疲,国事凋敝之下,人才也越发难求,三年一次的科举都应者寥寥,这主动求上门来的,更是少见。乔阁老不愿让人空等,但今天又实在心力jiāo瘁了。边走边随手接过管家递上的拜贴,打算就先让人回去再约个时间。撕开拜贴,抽出一看——文题《讨元兴昭策》,是一篇……檄文?饶是三十年朝堂沉浮的老人,都经不住心底一颤,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皱着眉往下看,很快一页翻完,又翻了一页,手上总共四页的文章看完后,已不知不觉停驻了脚步,一旁管家提着灯笼看完一封拜帖后就陷入沉思的自家阁老,也不敢出声打扰,静静地等了足有半柱香,才听到吩咐, “再添两样小菜,再把人带过来吧。” 林晟钰两人午时入京,之后草草住了店,就辗转打探到乔阁府,接了拜贴的门房伙计倒是十分客气,只是说阁老上朝未回,如果愿意,可以在门房等候。那自然是要等的,只是这一等就等到了入夜,和曹崇礼两人枯坐着也无闲话可聊,要紧的话更是不能在此乱说,胡思乱想多了也只好煎熬着。直到看见了披星而回的官轿,和半柱香后来相请的管家,才迅速收敛起心神,恢复心里的严阵以待,保持着面上恭谨又略带张狂的合适态度。 管家带着林晟钰过了过了小小内院边的回廊,再穿过厅堂,就进了一间朴素的饭堂。只见方桌四椅,五六碟寻常的小菜摆上,一位满头白发的清瘦老者持壶端坐,憔悴的脸上不见笑意,开口的语气却是温和。 “林公子且与老夫小酌两杯,随后还要讨教一二。” “托阁老抬爱,学生岂敢!”林晟钰惶恐落座,小心地陪着吃完饭,应付着乔阁老貌似无意地对身世出处的盘问。汉中林家是一个大家族,这个年纪的子孙里也却有林钰这一号人物,林晟钰机缘巧合下与林家此子在里城偶遇结缘,如今无奈冒充一下身份,一时也不惧漏了底,随着乔阁老的细问,倒是心下有了底:自己这算是入了阁老的眼了,有戏! 果然饭毕,林晟钰就随着乔阁老被带进了书房,书桌上摊着的正是林晟钰拜府的檄文。 一壶淡茶,一席阔论,直到两更天。 “国如蝼蚁,敌如狮虎,焉能论胜?” “有何不能?损刚益柔,以夷制夷,犹有可为。就说元使制衡一事……” 要如何才能解了国之困厄,林晟钰在三年前曹显回京后就开始思考,陆续也有一些针对具体问题的主意传书给曹显践行,去年读过国主家书后,明白为了曹显也为了自己,一些事都将是命定的责任,终将面对的问题,就更是思虑得更多,更周详。面对诘问,胸中自有丘壑,侃侃而谈间妙语连珠,过得几许,乔阁老已连连击节而叹。 “唉,若不是时局沦陷,林贤侄今日之论,必可引为过策,徐图以就。可惜啊!可惜!” “阁老怎有此言?”林晟钰心里一突,语气里的担忧已然真切,“学生入京听闻国主薨,甚憾!但早有耳闻,太子殿下自小为质,历经磨难,得幸归朝后笃行国事,勇武明睿,堪为明主。继而有之,何谓绝之?” “唉,你有所不知啊。”乔阁老面露哀戚,摇头不迭。 “莫非……莫非太子已有不测?!”勉力控制着颤抖的语调,笼在袖中的拳头紧握,指甲直陷入肉中。 “……” 二更天的时候,曹崇礼等在乔府门房处,接到了彬彬有礼地谢过送客的管家的林晟钰,一走过乔府的拐角就捂着胸口瘫了下来,被曹崇礼接到了怀里。 “老曹,他肯定出事了,阁老知道却不肯说啊。” 曹崇礼心疼地扶着哀痛又疲倦的林晟钰回住店,安顿着睡下,自己却不睡了,出去偷偷入了宫。自从入宫被拿下后,就一直探不到曹显的下落,怎么想都是凶多吉少。一想到即渴望着消息,又害怕得到消息的林晟钰,曹崇礼也只有尽己所能,但眼见着天色将明,终是一无所获。因为国丧,太子又在狱中,宫内一片死寂。国主追封已故太子妃为后之后,就拒绝纳妃,内宫本就人少,仅有的少许宫人和内宦眼下也是来去匆匆,三缄其口,深怕糊涂获罪,原本布在宫内的眼线也被层层约束着少有行事,自然也得不着信息。 曹崇礼避开上朝的官员和京城禁卫军巡逻的队伍,转转折折跃窗回到住处时太阳刚刚升起,林晟钰已经睡醒收拾齐整了。原本嗜睡的人,睡得是越来越少了。 睡了一觉后,林晟钰又qiáng自振作起来,脸上已不见昨夜颓败的神色,一上午忙着回忆推敲乔阁老的一言一语,又理出几个官吏的名字等信息让曹崇礼安排细查。待到午后,特意梳洗打扮一番,又是一副意气书生的模样出了门,要去的是从国主罢朝起,就逐步把持了朝政,明面上却是老好人的李相爷李之牧吗,也正是在西蜀有过过节的何志毅的亲舅子。 相府的位置与乔阁府的清净正好相反,正是在繁华的长街尽快,与元帅府隔街相对,恰如两座巍峨的巨shòu,拱卫在皇宫前两里地外的要道上。 林晟钰递上拜帖后,询问得知李相今天已在午前下朝,此时正在府中。片刻都,就有人出来,大声通报林晟钰已获准接见。林晟钰随接引官拾阶而入,对此结果并无讶异。一来是李相爷礼贤下士的名声在外,二是林晟钰花团锦簇的拜帖文章应有助力。当然,这次给的可不是一篇檄文,相反的,林晟钰极尽chuī捧之能,把昭国与元国的依附关系硬扭成了联qiáng合作的友好互助,并对改善与元国的关系并与之加qiáng互动的设想提出很多可行的方案,实质上就是卑躬示好,主动纳贡求怜,又情真意切地对与大元过一同qiáng大富足的美好未来一通设想,最后才对当朝者如今保守抗拒的政策表达了一点隐晦的遗憾。 “惊闻我主薨,钰甚恐。后又幸我昭国太子正当风华,可继而往之。若趁势导之,或易于成事也未可。相爷以为然否?” “呵呵,太子一事不提也罢。林公子见解倒正合我心意啊,待局势稍定,可再来我府上一谋,定可为你荐一可大展拳脚之地。” “如此,钰先行拜谢相爷大恩。”林晟钰大喜过望地行了谢礼,待李之牧好好好地大笑着接了,才变了犹疑又担忧的脸色说道, “昨日,学生也有幸得乔阁老一唔,虽与之见解不合,小子不知天高地厚,与之争论了一番后不欢而散。但有提到太子继位一事,也是颇为忧虑。是否太子出了什么事?若此,可有伤国体。” “住口,此事岂可妄加猜测!太子自然无事。”李之牧拍案怒斥。 林晟钰急忙垂头认错,确只深深记得李之牧瞬间发怒掩饰前一抹慌乱的眼神,心底又是彻骨冰凉。 李相爷确实不负贤士之名,最后坚持亲自将林晟钰送到门口,又执手叙别。相服巍巍,长身修面,好一个谦谦君子,国之栋梁。 林晟钰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面带欢愉地大步而行,一派chūn风得意的劲头利落地进了客栈,入房后一头歪倒chuáng上,几乎落泪。 曹崇礼上午睡了一觉后,在房中也是呆不住,出门胡乱地打探了一番,天黑前回来照顾林晟钰,不用开口询问,都从对方暗沉无神的目光里读出了没有消息这是个字。 “明天再去见见元帅,曹显长于武技和领兵,与身为武将的元帅极有相jiāo的可能。再不行,我的身份或许对他有用。”林晟钰恨快给自己打了气,取了笔墨再次琢磨元帅府的拜帖。曹崇礼心知劝无可劝,只是默默地说了一句,“我陪你去。” 然而这一次林晟钰被泼了一头的闭门羹。 “我家元帅说了不见。”冷冰冰一句话,打掉了林晟钰脸上矜持地按捺着的儒雅笑容,一时失态地愣住,知道传讯的卫兵不客气地把开过封的拜贴不客气地塞进手来,一转身要走,才慌慌回过神来,急急上前拦人, “这位兄弟,请再帮忙传一声,林某有要事说与元帅,与太子身世有关。”林晟钰贴近卫兵,压低声音耳语完,再退开一步,躬身揖首,“拜托!” 卫兵看他一眼后进去,不一会儿转身出来,又是冷冷一句:“不见,请回。”然后再不管林晟钰的求恳,直立于门前不闻不问。 曹崇礼一时不忍,捏紧拳头就想冲门,终究林晟钰头脑还是清明,喝止了下来,带着一起垂头丧气地回转客栈,关进客房一整日都不再想动弹。 ☆、刺客 bī宫(补漏) 曹崇礼入夜一直无法安睡,听着内室传来林晟钰辗转反侧的动静,心里憋闷得不行,gān脆起身,又从窗口轻轻翻出,一路潜行着往长街尽头的元帅府而去——明着不让进吗,那就暗着闯一闯。 远远绕过门口守卫,曹崇礼寻了侧面一段罩在隔壁屋檐yīn影下的院墙,拉开距离往前直冲而起,临空升脚一蹬墙面,借力翻身,轻松跃过丈许高墙,身子都丁点没挨到墙头。嗒——一声轻响,稳稳落定在内墙根。抬眼一看,面前是一片庭院,花草假山错落围护着中间一小方水塘,另一侧就是几间进出排列的尖顶屋阁,黑黢黢一片一时看不出什么,仅有二楼一室透出灯火,印出两道模糊的人影。 曹崇礼小心抬脚迈步,轻轻踩下,触底用力,却是卡啦一声脆响,“什么人——”一声厉喝响彻庭院,二楼的灯火倏然而灭,整座府邸陷入黑暗。曹崇礼一怔,一时想不到就此露了行藏,却自持武功高qiáng,疾身而行,欲qiáng闯阁楼查探。落脚处又是卡啦脆响,脚底一痛,刺入了尖锐物。掌风迎面,却是有人截到了身前,唰唰唰递过来一套小擒拿手。遇招拆招一通抵挡,随着脚下卡啦声稍歇,曹崇礼赫然发现自己已被bī回了墙角。事不可为,则不再犹豫,曹崇礼跺脚腾身,左手往墙头一搭,刺痛从手指和掌心一齐袭来,险险耐不住脱手而落,咬紧牙关拼命按住,借力翻了过去。落地后紧靠着墙根,右手抓住左手腕需要暂缓一缓,整个手似乎都被割开了,痛得禁不止哆嗦。一会儿后,却发现并没有人追出来,元帅府里依旧寂静一片。但曹崇礼也不敢再留,借着一路yīn影,越发小心辗转潜回客栈,依旧翻窗入房。屏息听内室已无动静后,才放心点起一盏油灯,朝手一照,整只手鲜血淋漓,惨不忍睹,肉里还卡着几片蜷曲的细薄瓷片,瓷片还是墨黑的颜色,镶在黑黑的墙和地面上,就算有光都很难察觉。咬牙拔出手上的瓷片后,抬脚查看,果不其然,鞋底踩着同样瓷片,好几处都直透鞋底插入了脚面。清洗上药包扎折腾了大半个时辰后,曹崇礼收拾停当,倍感疲倦,终于倒头昏昏睡去。 第三天,曹崇礼是被林晟钰起chuáng开门的声音惊起,却发现颓丧了一天后,林晟钰又振作了起来。不仅主动指使曹崇礼去买了早点,吃完后又拿出了一份拜访名单,这次足足有两页,大大小小各级官吏有三十多个。 “这些大部分需要暗地里见。国主薨,朝中岂会无一人关心太子动向?我见这些人,打探也好,引导也好,总要把太子继国的呼声尽快掀起来,如此关了他或是……总有捂不住的一天。”林晟钰抽出两张新纸,分别重写上两个名字和一些官职要务住地之类的简要内容,递给曹崇礼。 “今日你先看看这两位,何时何处可以暗中安排相会。”曹崇礼习惯性地伸两手恭敬地接了纸,露出裹满了白色布带的左手。 “怎么回事?”林晟钰惊疑地看着伤手,略一想却明白了,“老曹,你闯元帅府了?” “……”猜得真准,曹崇礼想起昨夜的事,却觉没脸。“……没进去,攀上墙头就退下来了,这手是按到了墙头上镶的碎瓷片。” “不要随处去打探了,你要是出了事,我没有什么办法救你。”林晟钰无奈地告诫,只觉主仆两人实在是处境艰难,自己必定要为曹显拼命,却不可让曹崇礼如此。但曹崇礼也是铁了心,林晟钰好说歹说让他找大夫先去看看手,别管其它,未果,径直拿了两页纸出门而去。 之后十天,林晟钰在曹崇礼的协助安排下,日日乔装会见各式官吏,有很多时候是在假装相遇的酒肆饭堂书院,偶尔也在便于隐藏的夜晚。队多数人也不用过激的手段,清谈甚欢后随意聊一聊时局,感叹太子继国的消息未出徒奈何。偶遇耿介的官员,或是元使一派,才用一些特别的手段。名单里圈掉的人去了七八后,隐隐有太子继国的议论在朝野散播开来,只是依旧寻到半点有关曹显的踪迹。林晟钰日日殚jīng竭虑,加上忧虑难止,整个人已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来,夜晚噩梦渐多,曹崇礼一边看着,深怕他某一天就扛不住了。 这一夜,林晟钰又噩在梦中,眼睁睁地看着远远地面对自己的曹显,一脸痞痞的笑,在他身后是铺天盖地的黑色漩涡步步bī近,林晟钰在梦中怎么也靠不近远处的曹显,只能绝望哭喊快过来快过来。却隐隐听到了回应,“我来了,我来了,别哭,别哭啊……”,然后感到有暖暖的手轻轻摸过额头,慢慢抚平眉头,悄悄捂着脸颊,梦里黑色的漩涡不见了,笑着的曹显走开了,哭泣的自己也不见了,噩梦散了。林晟钰翻了个身,手胡乱一抓,似乎拽住了一截软软的东西,头也紧紧抵在了让人安心的暖暖手掌上,继续安心睡去。 林晟钰突然被惊醒的时候,耳边似有乎乎的风声。再清醒一点后,马上惊觉原来不是风声,昏暗的房间里两道人影忽左忽右,腾挪跳跃,默无声息地打得不可开jiāo,等眼睛适应了光线后再看,似乎是一人反复地冲向半开的窗户,另一人极力阻拦其逃出。 “是谁?”林晟钰出声。两道人影闻声都是一滞,其中一人反应迅速,率先动起,一气冲破拦阻,跃窗而逃。留下的一人回身晃亮火折子,点了桌上的油灯,亮光晕开照出了任脸,是曹崇礼。 “有刺客进来了,我听见动静进来,还好他还没伤你。” “我觉得——他不是来伤我的。”林晟钰抬起右手,手心里有一小片拽得太紧,扯下来的黑布。 “……”也许,梦里安心的感觉并不是思念太多的幻想? 一个莫名其妙地出现,又稀里糊涂被打跑的刺客,居然给林晟钰带来了新的动力,这是曹崇礼怎么也想不到的。关于这一夜的事,林晟钰再没有多说一个字,只是将一小片可能是刺客衣服上撕下来的黑布收进了怀了,然后就吃得好睡得香,想法也多了起来。出了继续安排会见名单上的人之外,甚至指派曹崇礼悄悄去跟踪大元使臣。元使臣是常年派驻在京都的特使,说得好听是为了促进两国沟通,实质上自然是负了监察之责,一旦察觉甚至猜测朝堂之上有了不服之意,必然是报知本国,再采取施压手段。 “小心不要被他们发觉,一有不对,逃命第一。去过哪儿,见过谁,尽量看一看就好。”虽然不知道有什么用,曹崇礼自然还是照办了。 “分一波线报,去查探四方边境有没有什么特别动向。另外,能否收集到大元国的情报?还有其他诸国是否有纷争?”过得两日,林晟钰坐钰客房内沉思半晌,给出了新的指示。难不成曹显是被偷偷送去了大元?曹崇礼有些怀疑林晟钰是不是哀到极处起了魔怔。看着明显比前几日jīng神了一些的林晟钰,也不能说什么,心事重重地前去办事。 再七日后,国主停灵三七,各地皇室宗亲、地方官吏、番邦使节陆续觐见,要求太子接见主事的声音终于汹涌而来。太子犯上受据的前言遭到越来越多的质疑,要求太子当面质询的呼声高涨,暂代朝政的乔阁老被当面指责窃权误国,气得晕倒,gān脆称病不朝,甩手不gān了。李相国无奈出面周旋,花言巧语一番,没两天也灰溜溜败下阵来,一时朝中无人,政务荒废,但曹显还是没有出现。当时出面拿下太子的何志毅早已逃走,李相国大骂其大逆不道,并亲自将何志毅一gān直系亲属下了大狱,以示清白。一时间竟没有人知道太子被羁押到了哪里!大理寺推说太子应该是押入了内院,内院连连喊冤说是根本没有接到过人,一国太子居然凭白失踪,二十多日竟无人得知?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怎么可以有这种事!大半个朝堂都炸了,有一无所知的,有一知半解的,有心知肚明的一帮大臣日日夜夜堵在宫内,相互攻讦、争吵。 林晟钰坐在客房的四方桌上沉默喝茶,手里拿着最新得到的传书,里面是线报收集的有关大元和周边邻国的局势和动向。听着曹崇礼进来汇报元使这一天同样又是逛了同一家书院、酒店和青楼,朝堂上又吵了一天,最后说起太子还是没有音讯,也只是平淡地点了点头。 “元使这边不用再跟了。”林晟钰吩咐完,继续喝茶看传书,最后还是把传书递回给曹崇礼烧毁。 “你说,谁最有可能把太子藏起来?大元,乔阁老,李相国,厉元帅,还是……国主?”林晟钰面朝着曹崇礼却仿若自言自语。曹崇礼烧着传书,闻言一片茫然——确定是藏起来了?不会是已经……?还有……国主,这怎么可能? 第二十三章bī宫 林晟钰再次登门,拜访了李相国。李相爷虽然大义灭亲,暂时撇清了gān系,但他与何志毅的关系摆在那里,明面上慑于其yín威不敢言,私底下反而说什么的都有,更有那鲁莽的番邦使节当着他的面就说:“听说太子可是您主使抓走的啊,哈哈哈。听说,听说啦。”一时间千夫所指,百口莫辩,焦头烂额地窝在府内骂吓人出气。听到林晟钰来访,就烦躁地说不见不见。事实上这时候,除了元使,其他任何人来,那都是不愿见的。但林晟钰塞了钱,向管家要求了小小一件事,设法让相爷看一眼拜帖。管家做到了,拜帖不经意地递猛了,到了李相爷的眼皮底下,于是拜帖上意有所指的“失不再来”四个大字让林晟钰二进相府,并且再次得相爷亲送出了府门。随后,李相爷呼轿去了元使府,从午时到天黑,整整半日,才出来回府。第二天一早,李相爷时隔三日后又官威赫赫,温和儒雅地出现在早朝上,安静地站到了最靠前的位置。 朝堂上一开始是一天到晚地吵,甚至有官员彻夜不眠忧虑国事,但可以出头主事的人病的病,躲的躲,还有掌这兵的厉元帅发话只管不准打架不问朝政,一般众人闹哄哄吵来吵去,主意满天飞,口水四处溅,最后都一样归了尘土。几日下来人疲神乏,慢慢就变成早上来上朝的时候吵吵架,吵够了就各回各家休息又待明日。说好听了是避嫌,说直白了就是几天前被人骂走的李相爷,今儿个居然回来了,陆陆续续到来的官员、皇亲、使节看见了,有人惊疑不定,有人愤怒不已,更多人略有兴奋地准备看好戏,如果骂的时机合适,再随上一波。 “使臣大人到!”众人愕然回头,傻傻地看着身披异域官服,端着上国威仪的大元使臣大步直达高台,再一步步上了台阶,径直站在了龙椅左侧,俾倪着底下昭国大小官员。 这是什么意思?要反天了吗?虽然昭国是大元的属国,但使臣也是臣,面见国主也是要在台下揖首的。这一任使臣派驻昭国十年有余,为人傲慢轻浮而已,花天酒地时不时讨要些供奉,到也没有太出格的地方,自从国主出事后,出了例行派人回元传了几趟消息,更是一次都没有掺和到朝堂上来,今儿个是要闹哪出。一时间议论声四起,更有耿直的老臣已抖着手指头上前就要开骂。 “你们再吵有什么用?国事还要不要理?百姓还要不要顾?如此乱整一国粥的样子,我大元陛下远在千里,都替你们心焦。我站在这里,不是要一个小小属国的权势,只是实在看不下去了,出来主个事。怎么说属国也是我大元的一部分,总有些人要误会我们的居心,实则我大元只想扶持各个属国,与你等友好相处。” “……”居然难以反驳,众人一时张口结舌。 “有理。”日日上朝维护秩序的厉元帅照旧站在最前头,与李相爷并列的位置,在一片静默中淡淡应和了一声。元使闻声看了他一眼,又顺便瞥过李相爷的位置,继续俾倪着台下众人开始吩咐。 “你们国主的丧礼不能废,太子的事业需要有人主持,都是迫在眉睫,容不得马虎的事。李相爷,乔阁老病了,朝政的事就你来管吧,国主的丧礼,要办得隆重些。” “自当尽力。大事当前,他国使臣尚一心为国为民,相比之,吾等有愧。”李相爷情绪激动地垂头行了一礼,语声带哽。 “力查太子去向这件事,大理寺卿廖大人,你可责无旁贷啊。”“是……是……。”一身形瘦削,面色发白的中年官员慌慌地站出来,唯唯诺诺地应了一声。 元使说完,不自觉又看了一眼一动不动面色冷峻的厉元帅,一时无话。李相爷一见,基友眼色地趋身朝厉元帅一边拱了拱手,“维护治安的事,可全要仰仗爵爷了。”厉家老主因开国拥立之大功而封候,侯爷死于抵抗元国之战中,之后儿子承袭了爵位,正是台下吃人,小小年纪武功谋略不俗,得国主赏识后固边有功,三十岁不到进了帅位,已十载有余。国恨家仇背于一身,也一贯是立场鲜明的抵元派,仗着手中兵马是朝中极少数敢不买元使帐之人,所以元使上台一站,极担心的正是元帅的反应。然听了李相爷的说辞,厉元帅居然gān脆地应了一声:“自然!” 台上元使见事已顺利说完,傲慢地补了一句:“就这样吧。”昂首抬步,准备下来了。 “一国朝堂,岂可任凭他国使臣随意指使!”有人忍不住第一个跳出来戳指开骂,一时间骂声四起。什么欺我朝内无人啊,元狗误国啊,不可轻信他人信口之言啊,追查太子下落才是国之根本啊,……。也夹杂无论如何不能枉顾了朝政,元使言之不无道理等一些相反的争论。高台之下,如一锅沸水。 李相爷与元使对视一眼,踏步上了一阶,信心满满准备开始一番声情并茂的高谈阔论。元使前面开场的姿态摆得很得体,自己再抓住大是大非去说,进退有据,一身污水可尽去,看这朝中,可还有谁来争这第一人之位? “砰——”突然一声巨响,吓得李相爷一哆嗦,台上台下随即寂静至落针可闻。 众人láng顾四方,见厉元帅不知何时也上了高台,脸色yīn沉沉地站在边沿,元使一脸惊恐地跌坐在一旁,而身后,龙椅左侧,原本与右侧成双装饰的一人高合臂粗的一根玉柱,现在到了高台根下,砸成了一地碎渣。看清楚后的人,心都开始哆嗦了,这——这——这可是千斤重的巨石啊,徒手就掀起来了?还砸成这样! “多事之秋,国之危难。各位大人吵嚷及旬,过甚其辞,可还有心于本职?日日苟且,负了多少俸禄?胆敢再言他人耿耿心意者,犹如此柱!”声声厉喝,犹如眼前千斤之力,震得人两耳嗡嗡,两股颤颤。 “……”众人:震惊、羞愧、诧异……各种滋味均难以言表。 “……”相爷:好gān脆!好诡异!这人突然转性为哪般?不过省了我上千字的说辞,帮忙了啊…… “……”元使:搞半天是站在同一边的!刚刚还以为要被砸,吓死人了…… 诸事终因元帅一砸而决,之后朝堂争吵之声消,李相爷如愿入主内阁,着力起用党同之辈,隐隐把持了朝中言论。几日后,遣人至客栈,相请林晟钰入府再叙,第二日,就在早朝让人上了一封和元共荣的奏疏,文章花团锦簇,从大国保护下的边境安宁,到大国经济对贸易互通的带动,再到民间互动百姓jiāo流,一面之词写得面面俱到,听得人一时间心笙摇动,顿觉纠结一点纳贡的屈rǔ,在诸多大局利益之下说起来,甚是可笑。李相爷立于高台之上,龙椅之侧,越听越觉顺耳,字字兼合心合意。高兴之下,一下朝,就让人驾车再去相请林晟钰过府一叙。林晟钰推说忙于后计,让带话请相爷待明日自到府上相议,有厚礼相与。李之牧第二日下朝就见到了已在府中等候的林晟钰,并不负前言,给相爷送上了大礼——是在第一次的拜帖上完善修正后的改善与元国的关系并与之加qiáng互动的可行方案。满满三页纸上十几条意见,条条jīng辟实用,李相爷心花怒放,只觉事情大有可为,前途广阔无限。一刻不停地呼车去了使臣馆,请求元使共同落实去了。之后,元使煞有介事地入朝堂,时不时言我大元如何如何,来分享大国治理的经验,又派人几次传报回国,要求草拟互市,民间往来等条款。李相爷一人顶着朝纲,肆意而为,只觉畅快。 相爷对林晟钰的信赖与日俱增,几乎事事都要叫去问问意见,并真心实意地谋划着要在朝堂上给林晟钰一个合适的位置,也问他自己的意见,但在这件事上,林晟钰的态度有些敷衍,只言尚早。李之牧以己度人,以为林晟钰自认根基太浅,太高的位置不好安排,太低的又不甘心,所以犹豫,年青人眼高手低些,也不太奇怪,再过些时日也无妨。而在其它事上,林晟钰每次的意见都十分周到,写出的各式文书更是言辞jīng妙,事理分明,似乎怎么说都让人心悦诚服。 转眼半月许,国丧大礼至,林晟钰写了长长悼文,细数国主在位二十载风雨功德,哀思情笃,由宣礼官缓缓读来,在场人人红了眼落了泪。李相爷隐隐在字里行间听出了与元和睦,为百姓争得安乐的宣扬,也十分满意。整整三日,国主棺醇入主皇陵,礼节隆重而周详,举国哀悼。 而另一边,太子下落的追查却日渐轻率,除了大理寺卿廖大人,还可怜巴巴地不得不把这事儿放在心头,几乎已无人问津。 这一日,林晟钰被曹崇礼悄悄带到了处于街市窄巷的一座小小院落中,林晟钰随手推开一扇寻常的屋门,蓦然看到桌前端坐一人时,顿时呆住,霎时泪珠颗颗滚落,哽声而唤, “陈大哥……” ☆、元帅 “殿下不可,末将惶恐!请随太子称呼陈某姓名。”此人一见,急急站起行礼。正是随曹显一同入宫,一同入狱的陈靖元。 “可有……”林晟钰一把抓住陈靖元的手,瞪着眼看他,一时泣不成声。陈靖元怎能不明白他要问什么?但只能一再摇头,然后无奈地看着落泪的双眼越发暗淡。 等林晟钰冷静下来后,曹崇礼细说经过,说起来能找到陈靖元,也是托了朝堂上的一番变故。 虽然追查太子的指令是元使下达的,这事就颇费思量,弯弯绕绕的廖大人也自有考量,但此人主持刑狱多年,审查严谨,断案周详,胆识上却无过人之处,身陷乱局,却还期望苟且求全,即不敢得罪元使和相爷一方,也不愿绝了与拥立太子一方的联络。想来想去,想了三天后,还是把陈靖元从深宫内狱提了出来,细细问了太子入宫被拿下的经过,之后,就暂时将之羁押在大理寺,方便审问。除了内宫无计可施外,宫外京城里各处大大小小的监狱,曹崇礼早内外翻了个变,有啥风chuī草动的,也遣人看顾。陈靖元一进大理寺,他这边就得到消息了,一番布置,两日后就直接将人偷了出来,寻了这处不惹眼的地方安置下来。 “殿下也是入的内宫刑狱,已开始两人就被分开关了,隔得很远。” “十数日后,听到狱卒议论是突然不见了。” “不像是狱里的人gān的,有看见狱头也很焦灼,似乎被上面追责了。” 有关曹显的消息还是一无所获,只是可以想见应该也不是他自己跑掉的,要是他跑了,绝不会一点不顾及同在一地的陈靖元。这个设想却是增加了三人的不安。 两人被抓的经过与已知的情报没有什么出入,一入内宫就着了道,赤手空拳被十几把刀枪围得严严实实,除了乖乖就范,也别无他法。“何志毅这个小人,太过猖狂!”骂归骂,三人心知肚明,何志毅已不值一提,猖狂者有过之而勿不及,连国主都整……了,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 陈靖元被关狱中快两个月了,日子倒过得不太糟糕,吃着一日一餐的牢饭有点不舒服外,也没有其它磨难,事实上一直无人问津,直到廖大人这一出。如今出来了,换掉一身衣服,洗去一身脏污,乔装一番,就和曹崇礼相约要出门探形势去了。临走前,拉过林晟钰郑重询问, “听老曹说起,你现在帮着林之牧这只老狐狸作事?” 自从林晟钰频繁出入相府后,曹崇礼冷漠的脸上差不多久冰冻了,除了勉qiáng按要求打探来消息,在林晟钰面前再无言语,心里的疙瘩都顶到脑门上了。这情况林晟钰自然是看在眼里的,只是过多的解释终究无力,反而会多生事端。 “晟钰人品如何,陈大哥可还信?”对陈靖元,林晟钰也只能如此说。 不过,陈靖元要豁达一些,拍拍林晟钰的肩,就答了一个字:“信!” “殿下比我们都想得多,做任何事,自有道理,我只相信。” “大哥……我……”林晟钰闻言又红了眼圈。 陈靖元第一日出门就从早前同僚处探得了一则新消息,一同回京的一百jīng锐是在太子入宫的同一日,被元帅的京城禁卫队一举拿下的,之后却是暂时独立编在了元帅麾下城外营地,没有牵连,没有问罪,除了限制出营,再无其它。 林晟钰听到曹崇礼转达时,眼神略有闪动。思索半晌后,还是打消了让陈靖元前去接触厉元帅的想法。事有万一,岂能随意置他人于险境? 陈靖元从大理寺出来后,有些担心会遭通缉,几乎不敢与晟钰他们相见,怕有牵连。几日后却一直风平làng静,这事在朝堂上居然一直无人提起。“对相爷他们来说,最好人人都把太子这个人忘得一gān二净,自然不想把与太子有关的消息放出来提醒别人。越狱一事若抖出去,必定要翻出来追查太子下落的进展问题,所以当作没有你这个人,更没有这回事才对,至少在明面上不会有人管你了。”林晟钰拍着手这么一说,陈靖元就放心多了。 日子在林晟钰往返相府与客栈的路途中一天天地过,初到京城时料峭的早chūn气息早已消逝,凉慡的初夏之风也已拂面而过,绵长的六月到了尽头的时候,林晟钰临窗远眺天边翻滚的乌云,耳边是乍然而起的惊雷,京城到了变天的时节。 雨在向晚时落下,骤然大作,白茫茫的雨幕接天连地,身在其中,周围隐隐绰绰仓促而行的人影,却难见真容。林晟钰与相爷畅谈了一下午,商讨元使传来的互市条款,两人始终言笑晏晏,林晟钰也终于回应了入仕临朝的邀请,李相爷大为开怀,直言早已安排妥当,而当下时机正好。林晟钰从相府出来后没走多远,也好巧不巧就落入了这一场大雨中,手中撑着一把不堪大用的油纸伞,脚下的积水直漫脚面,眼看着还有好长的路才能到客栈,第一次有点后悔拒绝了相府马车接送的待遇。正在这时,恰好就有一辆马车缓缓驶到身边。这马车驶得极慢,这种天气几乎都看不见路,想跑快也难。林晟钰看着这马车挨在身旁并行好一会儿,就见车门左右一开,正正就dòng开在他身边,随即一前一后两双手齐出,一扣一拖,gān净利落地将他拖进了车箱。林晟钰眼睁睁地看着一人,与他身形相仿,带着同样的头冠,披着同样的长衫,从车上一跃而下,捡起挣落的油纸伞,行在车旁。车门徐徐合起,隔断了大雨和雨中踯躅的人影…… 马车在缓缓加快的行驶中轻微摇摆,车内人松了挟制,撤下压在林晟钰颈间的匕首,道一声:“得罪。”就似乎随了林晟钰自由。林晟钰动了动被抓疼的的胳膊,再左右一看,车里也有他和抓他的两人,那两人一身普普通通的粗布衣裳,没有任何显眼的配饰,不用猜就明白是乔装掩人耳目了。 “这是何意?” “我家大人有请。” “……”你家大人请人太有诚意了,真是难以拒绝。既然身不由己,那也就随它去了,林晟钰端坐在密闭的车厢内闭目养神,顺便猜猜某大人是谁。 马车慢悠悠驶了一炷香,停在了一遮雨的回廊下。林晟钰随着领路的人在一座小庭院里走了一小会儿,就被让进了一间卧室,里面有特意备好的gān慡衣物鞋袜让林晟钰替换。 “回头给就您烤好。”来拿走湿衣物的下人还恭敬地说明了一下。 收拾清慡的林晟钰又被人领着走,最后到的是一间宽敞的书房,点着好几只雨天照明的白烛,一室分明。同样分明的是坐在书桌前等待的人,林晟钰一看到却是笑了笑,原本登门不纳,现在却玩这一出? “晚生林钰,拜见元帅大人。”此人可不正是兵权在握、武功卓绝、出手千斤力的当朝厉元帅? 厉元帅闻言眉头一蹙,起身走过来,左手一捞,就把弯腰的林晟钰拉直了。右手却是在他脸颊上摸了摸,说道, “卸掉。” “……”林晟钰只好从怀里摸出一小瓶药水,当着人家的面抹抹抹,换了一回脸。 等林晟钰换回自己的脸后,厉元帅背这手,瞪着眼,上上下下对着林晟钰好一番打量,末了,来了一句总结, “真是像!” “就这张脸,往朝堂上一戳就够了,什么都不用说了。” “说说看,你想要什么?我助你一臂之力。” “……”林晟钰总感觉厉元帅自顾自说这一串话的时候似乎很高兴,高兴得让人有些忐忑。“我想要回自己失去的。”试探地答了一句。 “好——”厉元帅一听,却是更高兴了,一转身,回到书桌前拿出一方小小玉佩递到林晟钰手里。 “自己的,就绝不能给别人。跟你父皇的想法一样,我喜欢!这块玉佩你收着,紧急的时候可以直接调遣大内侍卫。” 林晟钰这下子彻底明白了,调动大内侍卫的信物必然是由国主托付的,厉元帅这里,原来是父皇早早已做了安排。 “我的人马轻易不能冲击宫闱,若要围一下宫门什么的倒是可以。” “足够了。晟钰先行谢过元帅拥戴之恩。” “嗯。那不多说了,送你回去,不可久留。”厉元帅起身就吩咐人安排车马,要送林晟钰出门。 林晟钰一时着急,也顾不上犹豫了,拦着人问:“晟钰尚有一事相询,望元帅实言相告——元帅可知太子下落?” “太子?是说曹显啊。我不知道啊,最近有听说被偷送往大元了。”厉元帅一脸不耐的表情,明晃晃地挂着——问这个gān嘛,多事!——的意味,其实也是在林晟钰的意料之中,只是见此状况涌起的伤心还是一时难以自持。好在,厉元帅也没有在意他的反应,只是雷厉风行地将他连同刚刚烘好的衣物一起囫囵塞进了一辆新马车,悄悄运回了客栈。 ☆、露脸 大雨初歇,才有得夏日里的片刻凉慡。这一日李相爷下朝,恰好一阵朝雨下透,彻底赶跑了暑热。小轿里湿润的凉风一兜,真是浑身舒畅。日子过得慡,李相爷一时来了兴致,决定拐到洪福楼里小酌一杯。要说各地的京城里,总少不了那么一座洪福楼,专供那上等菜,招待的都是达官显贵,一般般人轻易进不了门。李相爷在这洪福楼里自有一预留的雅间,靠窗临河,风景最是jīng致。偶尔自个儿享用或者招待一下元使之类的贵客,都是享受,也倍有颜面。李相爷喜欢,也就成了这里的常客。一落轿,七八个小二连带着掌柜都一起迎了上来,最后还是由掌柜亲自带去了二楼那雅间。 “相爷您有些日子没来了啊。”掌柜的一边小心领着路,一边找着话问。 “天热啊,事儿也多。”李相爷应得随和,心想着确实是好一阵忙了,不过,忙得值了,事事顺利着呢。 “那是,这一国百姓的大事都您老扛着呢。”掌柜的贴心应和着。 洪福楼二楼设了一圈的雅间,中间围了一宽敞的厅堂。掌柜的别出心裁设了一座说书堂,日日定着时辰说上两段俗事趣闻,供贵客饭后消遣。一楼的客人得了允许可以栽堂前落座,雅间里的客人开着门就可以听,方便。 李相爷跟着掌柜的上到二楼的时候,恰逢说书堂下午场开讲。台上说书的老先生惊堂木一搁,范儿摆开,一开口中气十足,字字珠玑,抓人耳骨, “话说咱太子爷,那与元朝使臣是特别有缘。不说打小远离朝纲,身为质子,那时候的jiāo情,就说眼下——大家不都知道年初太子受了冤,入了狱,失了踪迹。可事实上,他是又得了元朝使臣的帮助,偷偷转去了元都了啊!……” 李相爷往常也很喜欢洪福楼的这书场,欣欣然听了两句,越听越是心惊肉跳。 “你们——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歪曲事实,非议朝政!”李相爷怒气冲冲一声吼,手指着脸色煞白的掌柜不住地抖。吓得半死的说书先生连滚带爬地跪倒在李相爷面前,兀自慌慌张张语无伦次地分辨着:“这……这——这事大家都在说啊,各种的小话本……人人都喜欢听,而且……而且这不是……亲元善元的宣传吗……” 亲善个鬼啊,要亲善,扯上谁说不好,偏偏要拿太子来说事?李相爷又气又急,也顾不上掌柜和说书的,一甩手,返身下楼,起轿回府。回到府里后,相爷急急派出一gān下人到坊间各处打探了一下,又悄悄召来心腹询问了一番,一个时辰后,拿到了三四十种新近在京城到处流传的小话本,故事有离奇的、荒诞的、合理的、功利的、甚至是深情缠绵的,但唯一不变的说法,就是太子被元朝使臣偷偷带离,入了元都。 希望被人悄悄遗忘的人街知巷闻,最不能联系在一起的两个人被硬生生扯在一起,事情恐怕不简单。李相爷独自思索了一下到底是谁在背后兴风作làng,一时想到了各种可能,最后还是遣轿去请了林晟钰过来。 “半月前学生就曾提过,有事关元使的风言风语流传开来,可惜……”林晟钰听完这事,就无奈叹息。李相爷细细一回想,半月前正是彻底肃清了朝堂上的不同声音,元使那边也刚刚传回通商互市的草议,随带还有一封大元皇上的亲比嘉奖信,chūn风得意的时候,听到不好的提醒,下意识就忽略了,何况说起元使,本来就是个来事儿的,有些风言风语也懒得替他处理,谁想到竟与太子搅和到了一起呢,眼下到了如此局面,也只能徒叹奈何了。 “如何是好?你想必已有良策,说来我听听吧。”相爷正在为自己的疏忽而尴尬,一回头,看见林晟钰安静地喝茶,才明白他定是有了可靠的主意。 “相爷莫急便是,此事尚有可为。”林晟钰笑着应到,“相爷可仔细查看所有传言,都说的是太子一入狱,就被元使臣安排带往元都。据学生了解,从太子入宫之日后推十日,绝无元使车马出京或出关。相爷可速遣人拿到一路关卡说明文牒,全城告喻,即可清白。再严词告诫禁止非议生事,便可止息。” 李相爷一想也是,照此安排了下去。两日后,顺利拿到一路远近关卡证明,证据确凿地发了全城榜文,澄清事由,告诫谣言必究。 一时间京城处处闹市街头人头攒动,众人争相看榜,议论纷纷。 “这说的啥啊?本来就不可能一开始就送出去的啊。” “元使一个人怎么可能把太子从皇宫大狱里偷出来?肯定有其他人啊。” “傻啊?肯定要等风声过了才能走啊。” “……” 等消息传回相府,李相爷就糊涂了,急急派人再探,倒是很快明白了怎么一回事。原来短短两天内,小话本已经更新换代了!更换的重点就是元使是如何把太子带出重重宫门,远离京城的。从如何在有人协助下越狱、避开宫廷守卫,再等待合适的时机送出城,再出关,说得有板有眼,看得李之牧连说放屁,哪有这样好掏的墙dòng?哪有这样稀松的护卫?飞檐走壁这是异想天开啊。但是人人就爱这离奇的情节,就信这曲折的故事,而且你看,现在都有官方证明:一开始是不可能直接出城的,必须要各种地方地躲一躲。合情合理,良心话本。 “……”好一出乌龙戏! 林晟钰登门谢罪,说都怪自己考虑不周,被对手摆了一道。此人真是yīn险狡诈,需小心应对。 李相爷派大理寺衙役追查小话本的来源,却很快被专心维护秩序的厉元帅打了回来,传了话来说追查可以,随便抓人扰乱京城不许。 那还怎么查?这还需要查吗?谁在背后搞鬼一清二楚了啊。但这个一清二楚是最让李相爷头痛的,能拿他怎么办呢? 更头痛的是太子在元的谣言越传越广之后,朝堂上原本不言不语的武将一派开始qiáng硬地提出沿路出关,排查太子下落的要求。而且影响到少数已经被压服的言官,说出了尽快寻回太子,已正国本的言论。李相爷破格给林晟钰封了侍郎一职,临朝议事。林晟钰搬出民为重,君为轻,国事重重,黩武伤民之意,当朝驳斥派兵出关的想法,言辞犀利,一时压下了武将一派的说辞,李相国大为满意。 只是没过几日,西蜀来了一道传书,再次激起波澜。 西蜀军紧急传书,八百里快马递直入军机处。虽然军机处掌权的文官也是李相爷一派,但军机处涉及到军务,厉元帅如果发发话,那也是不能不听的,所以做事也总要顾忌着些,不能太出格,而且,单论传书里的内容也是太过紧要,想掩也掩不了多时。于是第二日早朝事,一开始就宣读了传书的内容,是于彭海亲书的短短两句话:惊闻太子被囚元都,怒极,孰可忍?太子卫人马急急赴京,力讨救人旨意,再举兵出关求人。 “冲动,匹夫之勇!就算太子真的在元都,那也不需要人去救。一万兵马说回就回,劳师动众,太不识大体!嗯,大家都说说要如何安抚这群莽夫。”李相爷站台上先一番话定了主旨,假装不经意地看了看排尾林晟钰的位置,心里想着这事还好办,下话本传的都是太子在元使臣的帮助下去了元都,关系友好,怎么也不能说是被囚了,出兵理由不足,若他们坚持要去找人,也只能派使者去,林侍郎虑事周全,说话漂亮,由他说出来最好。 林晟钰果然极有眼色,相爷话音一落,就躬身出列,稳稳地接了话头:“据臣看来——” “于将军所虑甚是有理,太子极有可能被囚元都。为今之计,举兵求人乃必由之路,众位大人应即刻商讨讨元檄文,以备太子卫入京后可即刻行事。” “……”台上台下不分文武,人人转头四顾,面面相觑,百般疑惑。这是听错了吧?还是眼前的林侍郎不是林侍郎?林侍郎一直是主张亲善大元的,居然要发兵伐元,这是哪里出了毛病? “爱卿这是何意?人人都在说元使臣帮了太子,何来囚禁一说?”李相爷听见这大相径庭的话也懵了,觉得会不会是先抑后扬的奇招,只好迷迷糊糊先应着。 “帮助?这种说辞也只有无知百姓才会相信。太子临朝三载,众所周知,无丝毫亲善大元之意,与元使臣势同水火,何来相帮之情?怎么说,都是元使臣趁危起意,虏人而去的可能更大。而且,国主薨而无主之际,太子岂有甘心弃国不图而立的道理?” “你……你……你公然污蔑元使臣,破坏亲善大计,到底是何居心?”李相爷大怒,手指着林晟钰心里涌起可怕的猜测。 林晟钰迎着李相爷逐渐惊慌的眼神,一步步来到台前,目光凛凛,话语铮铮,一句句钉实了相爷的猜测“问我有何居心?倒是要问问,趁着国主病重拿太子入狱是何居心?国无主却任由太子失踪而不问是何居心?与元使勾结,无度让利于打元是何居心?李之牧,你卖国求荣签下的步平等跳约,可敢与众人辩一辩?” 林晟钰从怀中摸出一卷纸,转身逐条念给台下众人,正是早前拟定的与元通商互市的条款,其中的利益分配显而易见是重元轻昭,极不公平的。林晟钰念一条,台下的议论就多一分,这份文书是李相爷与元使和部分亲信私下商定的,为答谢元使朝堂上出力,也为了后续大元的支持,确实让渡了大部分的利益。这么咋然公布于众,十分难以自圆其说。再不能让林晟钰这么说下去了!李相爷厉声呼人:“大胆狂徒,竟敢当堂作乱。来人,速速拿下!” 一队内宫侍卫迅速自廷外赶来,疾步bī近林晟钰身侧。林晟钰随手扔掉手中纸卷,袖手而立。两名侍卫一左一右狠狠抓住林晟钰手臂,林晟钰目光冷肃,兀自不动。侍卫们拖着人往外退去,一步步近了廷外台阶,林晟钰既不挣扎也无言语。 突然,武官列队中间跃出一人,闪身趋向抓人的侍卫队,几脚飞腿,踹翻了一队侍卫,一把将林晟钰捞在怀中。周围文武官员受惊散开了一圈,在相拥的两人周围留出了一片开阔的空地,于是几乎在朝的每一个人都清清楚楚地看见被抱在怀中的林侍郎飞快地抬手,在那武官的脸上摸了一把,一张全新的脸露了出来,惊掉了一地的眼珠子,人人都是一脸呆滞的表情在心里狂呼:“啊啊啊,太子——是太子啊!” ☆、登基 曹显面色yīn沉地放开怀里的林晟钰,大踏步上了高台,坐上空置了近半年的龙椅。扫了一眼台下或惊或惧或忧或喜的各色神态,举起刚才被人塞到手心里的内侍玉牌,“来人,把李之牧拿下。再派人速去宫门,召太子卫进殿。” 太子卫!众人心里又是一震,刚刚还在说要入京的太子卫,原来早已等候在宫门。那这一切的一切,不就是太子早已布下的局?有人欣喜落泪有人心如死灰,朝堂百态莫不如是。 李之牧见到曹显的一刻就呆了,听到太子卫已入宫,则明白早已身在蛊中,任由上来的侍卫蛮横地推着,一步步向外走去。路过站在廷阶前的林晟钰身边,才突然反应过来,狠狠挣扎着要扑过去打,被侍卫按住,唾骂着墙头草、yīn险小人被侍卫qiáng行拖离。 太子卫顷刻到来,领头的正是身穿禁卫官服的陈靖元和曹崇礼,原先暂编在元帅麾下的一百jīng锐赫然在列,还有周启一带回的部门jīng兵,足足来了五百人,团团围了宫廷。 曹显指了指文官一列,“统统拿下待审。”又点了几名武官,“也绑了。”内侍和太子卫一拥而上,一时自觉翻身无望者或哀哭或怒骂,场面喧嚣。 “gān什么!”曹崇礼一步跨到林晟钰跟前,挡开不开眼地要对林晟钰动手的侍卫,眼睛怒视的方向直指龙椅上的曹显。曹显抹了一把脸,摆摆手说:“不要动他。” 足足一个时辰后,纷乱的朝堂才彻底清静了。该抓的人抓完,余下的人退去,太子卫撤离到内宫外值守,内侍卫散开在内宫继续清理少部分不轨者。仅留陈靖元和曹崇礼也下了廷阶,仅留曹显和林晟钰一坐一立在朝堂上。 破而后立的局面下,要做的事数不胜数,急着要安排的桩桩件件挤得脑袋痛。曹显做在龙椅上烦躁不堪,看见下面静静站着面色不虞的林晟钰,更是什么事都不想gān了。起身走到林晟钰跟前,盯着他冷淡的眼睛急急说到:“你扯我脸gān什么,昨晚不是和元帅都说好的吗?现在搞成这样。” “呵呵。”林晟钰冷笑,“果然你一直在,却不出来见我。” “……这”曹显没想到林晟钰怨念这个,他在狱中没几天被元帅救出,林晟钰来京后就几乎天天偷偷跟着,昨夜林晟钰换了装扮来与元帅会面时,他就一直隔墙听了个整,听到两人说的就是今天这一出的完整计划, “西蜀那边已妥当,太子卫明早入京。早朝时发动。”林晟钰已经详细说了早前安排,先养之再一网而尽。 “你一介书生,怕有危险,可有安排接应万一?” “无妨。关键时候露出真容,就可凭玉牌调动内宫侍卫。” “哦哦,这倒是,就这脸,谁都得服。哈哈。” “这不是关键时刻太子真容一现,就摆平了吗?” “可是,这说的是你啊,我……我……”曹显呆住,这是——误会了啊? 曹显什么都不管了,扯着兀自一脸不高兴的林晟钰径直出宫,匆匆进了元帅府门。两人沿着帅府中庭湖边的回廊小径曲曲折折入了内院,停在一jīng致的木质雕花门前敲门。元帅的声音即刻应起:“进来吧。”曹显推门进去,也不松手,拉着晟钰极大不就冲到了内里靠窗的书桌前。 “都计划好的,但他就不动作,侍卫都拖他到台阶了,我就只能跳出来了,然后他就抹了我的脸。现在大家都知道太子回来了,这要怎么办?”曹显对着发牢骚的人皱着眉头为着面前七零八落的棋局发愁,正是府主本人——当朝的元帅大人。 厉元帅任由曹显说说说,完了一扔棋子跟对面的人不好意思地呵呵呵:“哎呀,看起来我是搞错了钰儿的心思啊。” 对面的人也停了手上的棋子,先是安抚地看了看曹显,再微笑地看看面无表情的林晟钰,试探地唤了一声:“钰儿。” 林晟钰闻声心里一颤,从进门后就恍如隔世的混乱里清醒了过来。迷乱的思绪层层退去,这是哪里?啊,这是元帅府,在府里一间窗临水榭的书房里,窗外波光粼粼,阳光明媚,明晃晃照晒着靠窗的书桌和桌边下棋的人,那人的脸好熟悉,见过的人还说我俩特别像,真的真的很像啊,比画像里看起来还像,对了,那是国主的画像。国主?对,刚刚叫着钰儿的不就是国主吗?国主原来也没有薨!原来只是躲起来了。血浓于水的牵绊在一声呼唤中清晰地勾起了曾经以为失去时那浓烈的心酸,林晟钰清醒后故作平静的神情里再崩不住激动,一声“父皇”的哽咽回应迸溅出两行热泪。 厉元帅和曹显识趣地悄悄离去,把空间留给这对阔别了二十多载的父子。眼前的国主威严不显,反倒带着清净散人的安适,与林晟钰对坐闲聊,不经意间消弭了朝野重重时光的阻隔。 “钰儿你这是欺负显儿嘛,你就是算准了他一定会偷偷守着你,更会忍不住为你跳出来吧。” “他这么多个月都不出来让我看一眼,是他欺负我。” “……是让你担心了,我们考虑不周。不过为了让你恢复身份,他不出现比较好。你不是说想拿回你失去的东西吗?显儿也一直想把太子的身份还给你,我们也认为你比较适合国主一职。” “我没想要其它,只想曹显回到我眼前。而且,如果他没了太子的身份,是不是只能隐姓埋名,或者去往边疆?” “嗯,他的意愿是把太子身份还给你后,就挂帅出征,正好前去抵抗大元入侵。” “我不许!” “……”这真的是亲儿子,固执起来都一样这么不可理喻。随后代为转述林晟钰心意的厉元帅心里这么嘀咕着,一边拍了拍坐在水榭台上扯柳叶的曹显, “国主这个位置做弟弟的不肯要,那还是只能这样,由你这个皇兄顶着吧。” “我不想要。我也不是他皇兄!”曹显委屈地抗议,手里一用力,拽下了一把秃秃的柳条。 “你们一个一个都不肯,难不成还要我这个已经埋进土里的再蹦出来啊?”国主瞪着眼发火。 “……”这个确实也不合适。但是谁让当初就薨了呢?林晟钰根本不买账,无情地直言,当初谁开的局谁去平。 某心虚之人:“……” 不敢直言的曹显:“……” 但不管谁开的局,又是谁推的局,最后秉的都是先破后立的主意。这破是破得慡快了,这立却是势在必行的,朝中无人,这是要乱套的。曹显再不情愿也没有办法,不管怎么说,换身份的计划没有成功,林晟钰还是林晟钰,太子还是太子,既然是太子,只好责无旁贷天天辛苦地上朝主事。先把抓了的一帮人速速地审理了,有用的人赶紧放出来用。病休的乔阁老也亲自去请回来,被排挤出去的正直官员更是要安抚好了,再安排到合适的位置上去。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务压下来,曹显脚不沾地地忙不说,更烦的是只觉脑子不够用,挤得要炸了。短短三五日,人就肉眼可见地憔悴萎靡下来,这日子,真是不好过,曹显每日从宫中出来回元帅府都是深夜了,累得想去看一眼林晟钰都没有jīng神。林晟钰还在生气,也不肯主动来看看他。回想起来自己好几个月躲着他,让他担心,确实是过分的,也难怪他生气。 太子登基一事第一时间就有人在朝堂上提了出来,堂上文武百官还高度一致地同意尽快就好,仪式能简就简吧,只求不要再有什么变故,巩固立国之本最要紧了,人人都不愿再有什么变故。于是,还不到十日,曹显就惨兮兮地披上龙袍,带上玉冠,按礼官的安排乘步辇□□长街后上天台祷告上天后,在皇城禁卫军和文武百官的万人朝拜下,正式入主金銮,登基为帝。这要换太子,最后都没换成,再想换帝?想想都很绝望。曹显只好断了念头。 李相爷勾结大元,卖国求荣的罪名因为有通商条约为证,根本无法推托。再有太子入狱一事,也再次被扯了出来,何志毅若无人指使,怎会如此胆大妄为?李相爷的嫌疑终究是洗脱不掉了。况且树倒猢狲散,也没有人再会为他出头,因而很快就被打入了死牢。与之有牵扯的元使臣也随即被软禁了起来,与大元的关系算是彻底走入了僵局。朝中为此不安的声音也渐渐浮现出来,毕竟大元铁蹄携雷霆之势横扫过国境的前情才过去短短三十年,好多人的心里深深刻印着当初切身体会的绝望而心有余悸。此时林晟钰遣曹崇礼送来一沓传书,里面是大元近十年来与各邻国jiāo战,折损无数,且朝局动dàng,官场腐败,虽表面看似完好,内里已如败絮的各种讯息,整理得条条分明,兵将余数和粮草储备数据jīng确。结论更是掷地有声,明言十之八九,大元得闻昭国之变也无力发兵来袭,即便来袭,也如qiáng弩之末,正可趁机大破之。曹显拿到早朝上宣之,人人振奋,气氛焕然一新。 ☆、亲王 昭国这一场动dàng,说到底就是一场设置好了来清剿亲元派的局,厉元帅和死遁后的国主一明一暗,暗戳戳地控制着事态的发展,把影响波及的范围很好地压缩在了京城之内。乍一看,国主薨逝,权臣窃国,是天翻地覆的一国大事,但实际来看,乱哄哄的jiāo锋仅限朝堂,地方上除了接到国丧这一惊报外,连太子曾经失踪的消息都被截停在半道上,国策官文往外递送的时候,更是有人悄悄筛查过才放行,地方稳固,民生安宁。新主登基后,文武官员心思平定,各部衙门次第整肃一新,朝廷秩序也很快恢复起来。 元帅府里的气氛也越发清闲起来。一俯之主,武官之首的厉元帅,前面连续月余,因着愧对新王幽怨的眼神,自动自觉,兢兢业业地天亮上朝,为曹显的宣政立威站台,这几天也开始偷懒了。一大早就随意地搭着件长衫,脸不洗头不梳,趴在卧室临湖的窗台上,喜滋滋地看着一人伸着懒腰,一步步地沿着九曲廊桥踱上湖心的水榭,慢慢地靠近亭上驻足的另一人,并肩遥望远天瑰丽的云霞,一样的素衫修长,一样的清秀眉眼,一张成熟隐含威仪,一张青稚犹带张扬,赏心悦目一副美景,真是——好眼福! 林晟钰被曹显带进帅府后就一步也没出去过,只吩咐着曹崇礼继续来去帮着跑腿,自个儿大半时间霸占了帅府的书房,空闲时还在整个帅府里到处走,一点也不见外,一不小心还踩中了墙跟边细碎的黑玻璃片,伤了脚心,当了几天伤号。受伤当晚,曹显回府后就给他拎来了一双特殊衬底的鞋子,然后在林晟钰冷漠的眼神下沮丧地离去。湖心的水榭也是林晟钰喜欢呆的地方,父子就是父子,国主也特别喜欢这地儿,两人就时不时地在这里碰上,一起看看朝阳,一起看看鱼。有兴致了再下两盘棋,随便聊一聊家事国事天下事。 林晟钰:嗯,这个爹很投缘,什么事都能不谋而合。 国主:嗯,儿子很不错,下棋都能赢我,就是犟了点。 “钰儿哎,你这是何苦呢?这别扭也该闹够了啊。”国主接过林晟钰批注好的奏折,帮他斟酌几处有顾虑的地方,一边忍不住数落。 “事儿你都替他处理好了,非要我来转个手,这么些日子了,显儿那个榆木脑袋,可是一点都没发觉呢,只顾着伤心你不理他了。这个结,还是要你自个去解开。” 林晟钰:“……”怎么就搬石头砸自己脚了呢? 登基后,按规矩,皇帝是不能随便出宫的,要睡觉有专门的寝宫啊,很近很方便,还有专人侍候,天天跑去元帅府上蹭成何体统!但是陛下摆明了就是要一意孤行,言官们现在还在为此劝谏不休。曹显跑归跑,朝政是一点都不敢耽误的,每天天不亮上朝,事情都处理完后才回来往往是半夜了。这一天难得赶在晚饭前进了府门,府里三人刚刚上桌还没动筷,见曹显来了也只是随意招呼着一起坐了。 “元人布兵北境,似乎要动手。刚刚接到的飞鸽传书。”曹显先说了要紧事。 林晟钰推测的十之八九大元无暇出兵,但眼下实际情况却是撞中了十之一二那一份。 “无妨,打来了也不成气候。明日下出兵令,起帅印出征。有人不是说了吗,谁开的局谁去平,”厉元帅似笑非笑地看了看林晟钰,“这事就由我们俩大人去摆平。正好当年的血债也要讨一讨。” “先吃饭,吃完了再详细商议。”国主淡然举箸。 湖风水阁,凉茶清果,饭毕,四人移步到水榭石桌围坐,消暑纳凉顺便商讨军务。 “禁尉军也一并带走吧,太子卫正好全面接手京城防务,内侍jiāo给曹崇礼,京禁由陈靖元主理,都是jiāo心过命的人了,出不了什么岔子。” “这头无妨。反而是大元那边,虽说确凿消息可证近几年国力大衰,毕竟是廋死的骆驼。既然来攻,也有破釜沉舟之意,急于掠夺我昭国补已之虚。却是一场硬仗。” “正好,不好好打上一场,如何纾解三十年来国破家亡的仇恨!” “钰儿放宽心,我与你厉叔叔二十年筹谋,明面上不能显,私底下屯粮募兵一日未歇。待明日随你俩细细看来,自可明了天道好轮回,我等正当时,必胜!” “有备无患,犹恐失之。西蜀边境稳固,军备充足,可征调为助力。林藩地被朝廷围剿,必然也是做做样子,未曾有损伤,也可宣之来助。” “如此也甚好。林家主与我知jiāo多年,况且为了显儿,也必要鼎力相助。西蜀更是意外之喜了,钰儿,就由你斟酌安排,可为后路援军,另择时机赴关。事不宜迟,明日整军,三日后我和元帅先开拨。” “父皇也随军出征?您若走了,我……”曹显心头苦涩,“如果当初换了晟钰是太子,出征的就是我,如今却是我一个人被留在京城,你们都要离开,朝廷上搞不定也没有人帮我。” 三双眼睛齐齐看向林晟钰,一双是沮丧,一双是看戏,一双闪闪烁烁分明在说:受不了了,你说不说?不说我替你说了。 林晟钰起身,一把拉起曹显,拖着就穿廊过庭,直奔卧房,进屋落栓,才放开曹显的手,站着平气,走急了有点喘。 曹显被抓着手开始,心情就好了,一路走一路想着他理我了,他是在意我的,他是不愿意放开我的。乖乖被拉进卧房后,曹显看着眼前微喘中脸色发红的林晟钰,心里不知怎么就只有抱抱他这个念头了,钰是他就抱了,抱着轻轻拍他背,感到安定又满足。 一会儿后,林晟钰回抱了他,抱得死紧,让人心花怒放的话语在紧贴的耳边喃喃, “谁不帮你了?谁要离开了?都是你一直想要走掉好不好。不做太子,你就自由了,可以回林家,可以去边关,可以随便去哪儿,可以去做想做的大将军……就是不想陪着我……” “想的,想的——”曹显感觉到肩头渐渐湿热,心里豁然开朗,原来一直是想岔了啊。 “我不让你走,就算你不愿意做太子,不愿意坐朝堂之上……” “愿意,我愿意——”只要有你在,有什么不愿意哎!曹显尽力回应着胡乱吻过林晟钰湿漉漉的眼睛、脸颊、唇…… 早朝仪仗开,乔阁老和厉元帅为各自为首的文武百官列于台前,依序奏报事关国体民生的要务。这一批朝臣,刚刚经过前头宫变动dàng的洗礼,大多遭过上下起伏,一朝生一朝死的窘迫,自觉心胸开阔,诸事轻巧,无不能轻轻拿下。 像什么已探知大元出兵来犯,那没什么,早局猜测有这种可能,看,厉元帅马上站出来讨即时出兵令了,一看就是胸有成竹,连讨元檄文都拿出来读了,只是这檄文的风格听着似曾相识。岂止是似曾相识,乔阁老听了几句就心里发毛,这不就是那个两面倒的林钰当初拜府的帖子略微修改而已吗?也对,这人不就是被太子带进了元帅府里了? 再像什么西蜀兵自带粮草,五万人马助攻大元,于大将军信中有言:“既来犯我疆土,必克之以降,逐之拓土。”这是要打胜战不说,还想反攻的意思了。很好很好,显我国威赫赫。 林藩国也要派兵相助?已派使者携礼不日赴京恭贺新王登基?不错不错。看来叛变的事确实是相爷一派无中生有,冤了人家,幸好上国主威仪浩远,情义绵长,有此不计前嫌之报,此番下去要多多准备,招待好来使才是。 “宣晟亲王上殿吧。”曹显吩咐一声,宣礼太监立即一路喊了出去,“宣晟亲王觐见——” 咦,晟亲王?哪来的亲王,人人四顾茫然。一人缓缓行来,虽然官服换成了皇家龙纹刺绣的吉服,却掩盖不住那熟悉的修长的身段,从容淡定的仪态,这人居然成了什么晟亲王?百官淡定不能了,一时间窃窃议论中惊讶鄙夷,神态各异,直到人越来越近,近到每个人都看见了他的脸,议论声戛然而止。诸事轻巧?不不不,这个就太沉重了,说五雷轰顶也不为过,目瞪口呆的多数人中,有不少红了眼圈,痴痴地对着来人唤着:“陛下?陛下啊……”乔阁老就是痴傻中的一位,更把林钰那一茬忘到了九霄云外。 曹显下台,亲手扶起跪地行了大礼的林晟钰,并肩站在了激动间围拢而来的百官前, “父王为质当年,母妃一夕诞下双儿,幼儿却不慎流落他人之手,后辗转被同为质子的藩王林氏收养,机缘巧合与朕相认,得知前难赴京来援,周旋于jian人身侧,终救朕于元人之手,个中曲折,众爱卿或有耳闻。若对亲王身世有疑者,不日林藩使者将带家主叙事手书来证。” 不不不,我们不需要什么手书为证,这还有什么可怀疑的,看看这张脸,真的是与老国主一模一样的啊,怎么可能不是亲生的! 一片唏嘘中,乔阁老悲痛发言:“老臣惶恐,二殿下初到京城,找的就是老臣。如今想来,正是老臣无为,才无奈孤身犯险入了敌营啊。”随即引起一片附和自责声,林晟钰和曹显忙着劝解说形势险恶,众大人忠心可鉴,才致束手束脚。自然又引来对林晟钰机智才学的一番赞美,曹显明显高兴,正式颁了封王诏书,并宣布亲王留驻宫中,协理朝政后,一同退朝进了内宫。 ☆、朝政 第三日,厉元帅接得虎符,午门点兵后,持帅旗直出京门,三军浩dàng列阵门前。曹显携林晟钰立于城门,祭酒祝词,礼官高唱檄文,礼pào轰鸣中,三军开拔,厉元帅高马重甲,伴一华盖马车,行于中军,卷尘而去。 七八日后,藩国使臣到,居然是林藩主亲至。新国主宣殿上行觐见礼,为亲王正名。是夜特意宫中设家宴感念其对皇子的养育护持之恩,曹显亲自作陪,席过半后禀退宫人,仅余父子三人开怀畅饮,感怀唏嘘。第二日,林藩主即告辞,言明将亲率兵马赴关,助元帅抗元,同仇敌忾,义不容辞。 大军一走,朝中武将去了大半。陈靖元领京城卫上朝议事。晟亲王持圣旨qiáng硬入主军机处,亲自操持军备军需,推动全国上下征粮炼器,输送前方。 “天时——彼需我稳,地利——彼攻我守,人和——彼四敌环顾,我多方来援,必胜之局,吾等后方保障,短短数月,不容有失。”林晟钰巧思密算,所察之处,dòng如观火,若有差池,雷霆手段不忌。如此一来,人人克己自守,诸事周详。 短短两月刚过,捷报传回,小胜连连后,终大胜元军主力,迫其退往关外,不出十日,可全数收复失陷国土,再徐图推进,bī降雪耻。 朝中闻讯,百官雀跃欢呼,更有老臣,当场痛哭流涕,遥想当年不堪回首之时,哪知今日尚有扬眉吐气可期?晟亲王亲手起诏,晓谕全国。国威浩dàng之下,从军之士蜂拥而至,百姓援军的积极性都提高了不少。 国事顺遂,朝政清明,勤勉有嘉的新国主日渐堕怠的情况也就一时无人查觉,等到某一天,百官上早朝,有位言官小心翼翼地提出,陛下是不是好几天没有上朝了?众人才猛然惊觉事情不太对了,从什么时候起早朝上陛下就很少发话了?又是从什么时候起陛下偶尔就有一天两天的不来朝了?而现在到底有几天没有来了居然大家的意见都不统一。这,这——!人人回头看站在前头主持朝议的林晟钰——晟亲王,却被亲王冰凉凉的目光刺了个激灵,也不敢再多言。 下朝后,几位言官亲自去寻陛下行踪,倒也很容易就找着了,内侍领着就到了他们的操练场上,正中那位大汗淋漓地与众侍卫们扭成一团的不就是国主吗。 曹显泼水洗头洗脸洗全身后,抓起一边的常服一批,过来接见一脸恍惚的言官们,开口就是一句:“有什么事啊?有事找晟亲王啊,他主意多。”几人更恍惚了,这话好耳熟啊,“这事你们找晟亲王议一议。”“这事你们直接去找晟亲王商议。”“有事你们直接找晟亲王就好了。”……什么时候开始,这话就成了陛下的口头禅了,于是大家也就都去找晟亲王了,确实,什么事情一道晟亲王手里,就总是妥帖的。 不是,我们要说的就是这个问题啊,这不是谁主意多就可以的吧,陛下您要提防着点啊。 “哦,朕马上要去亲王那边,你们有什么事说一说,朕顺便告诉他也一样。”曹显回头一想,还是自己带话比较好,省得他们呆会儿找过来又一通打扰。 不,不用了,没事,真没事,我们也就是跑来看看陛下为何不临朝,是否身体不适,现在放心了,嗯,非常放心。言官们相互对视后放弃了,因为都想起来一件事:陛下和亲王可以说是形影不离的啊,除了早朝这几次,无时无刻,看到陛下,边上就有亲王,找到亲王,陛下立即就会出现。兄弟亲密无间、感情和睦,明白白的,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到。就因为陛下贪恋武技,赶早与侍卫对练而误了朝,大家就怀疑这怀疑那的,羞愧了。朝上又没有什么要紧事,而且晟亲王是真本事,若有了事情,找陛下解决不了,还不是要找亲王? 林晟钰并不知道言官们一回头已转变了想法,正一边生气,一边又自然地批着奏折,直到曹显顶着一头湿发,兴冲冲地走进来,将他抱了个满怀,才一摔奏折,怒火升腾。 “你这边潇洒,我可是都成了专权窃位的jian臣了。” “不会不会,一时误会罢了。有你太省心,我不是就散漫随心了嘛。以后早朝我再不落下。何况,你安排的事,谁能说出个不是?以后谁要是有意见,我就让谁主事。”曹显抱紧了任厮磨安慰。 也是,我做的事,谁有能耐说三道四?林晟钰慢慢想到开怀,继续帮曹显批阅奏折,批注后由曹显拿玉玺盖印,时不时两人也商讨几句,虽然还是林晟钰拿主意的多。 既然是舍不得分离硬留下来的人,自然是心甘情愿地护着帮着的,就算是是非非难免,总不舍初衷。 转眼京城白雪印红绸,年关临近。一骑快马,踏雪入宫,居然是从边关捎来了一叠家书。 在暖融融的晟乾宫里——这是特指给晟亲王做宫内居所后改的名,而且人人知道国主特别怜惜这个失而复得的皇弟,有什么好东西都往这宫里递,通风采光冷暖一应整治到最舒适,搞到后来,资格寝宫都比不上这边,就天天到这边来睡,特意在晟亲王的卧室隔壁指了一间房间,因为国主和亲王都严定他们活动的区域不允许人随便进出,晟乾宫的宫人们也不知道,其实有用到的一直只有一间卧房。曹显和林晟钰一起回来,例行去自己卧房转一圈,翻起chuáng被,就转身进了林晟钰那间,俩人靠坐着,温茶拆家书看。一封,二封,三封……看到第四封的时候,一起笑了。 第一封家书是老国主的手书,主要说的都是正事,有边关情况的说明和预测,也有对朝中时局的评说,思虑长远。曹显和林晟钰一起看了两遍,有静静地等林晟钰思索了好久。林晟钰暂时收了起来,说是需要琢磨琢磨,由他来回信。 第二封家书里厉元帅刚劲有力的写了没几句话,一个意思是孩儿们再运些粮草来,开chūn好好再gān一场,敌人差不多就要低头认输了,很快了。再一个意思是,不要指望事情结束后我们俩大人还会回来,外头多自在,我们放飞了。 第三封家书是林藩主写来的,满满两页纸的嘘寒问暖和家长里短的殷殷切切。称呼吾儿说的似乎是晟钰又时候是曹显。“我什么时候去藩国看我娘。”林晟钰看完觉得眼眶发热。“明明是我娘吧?”曹显愕然,你父亲我算是还你了吧,怎么还赖着我的娘?“你的娘你能叫啊?”“……”好像真不能,曹显觉得自己又吃亏了。 压在最底下的第四封是个意外,写信的人是宴常冀。由他率领西蜀军jīng锐赴边关驰援也是理所应当。信里先说明是元帅说的可以带信给晟亲王(新王登基和晟亲王获封的诏书在西蜀军营中人人喜闻乐见,与有荣焉。),一别经年,甚是怀念。尤其是西蜀军自筹军粮,入冬前,军营里就特意送来了过冬物资,有几大车的腊肉,烧起来香飘十里,可把其他官兵羡慕的,连元帅都亲自跑来讨食,兄弟们还慷慨了一把,请全军吃了一顿,蜀地的腊味实实在在扬名了一把。这都多亏了晟亲王当初用一顿腊肉引诱人耕田的创举,要不然哪有这么多的jī鸭肉可以供应?另外,也时时想到一起的那几场战,可惜现在没机会再一同上战场了。不过,元帅身边有一军师跟晟亲王特别像,身形很像,气质也像,神机妙算的有时都有是同一人的错觉,只可惜就是身体太差,常年面色蜡huáng,还不能太chuī风,大部分时间窝在屋内或军帐里。元帅要时时讨教计策,也方便安排人仔细照顾着,只好同行同住,顾念得紧…… 曹显和林晟钰会心一笑,都是“死人”了,自然不敢招摇过市,只是假扮病弱这一节,明显是某人图谋同行同住而已吧。 三月回chūn,消雪入惊蛰。chūn雷未至,军报震天。元军降了!曹显拟下便宜行事的旨意,快马递回军中,把接降和谈一事放手给厉元帅(背后的老国主),随后广诏天下。随后,从京城到边陲,多少人呼朋引伴围拢到布告墙前,先是难以置信地相互确认“元军投降”这几各字,再是或哭或笑,一片欢腾。 五月初,三军凯旋回京。曹显携亲王再次临城门宣读元国割让三座城池的约书,三军振奋高呼:“威武!”副帅呈上虎符,连同帅印一并jiāo还国主,众将士卸甲归营。林晟钰主张暂时先收了帅印,因朝中短时难有武将可与厉元帅相当,qiáng行推举不能服众,反而不美,且当下朝堂稳固,也无需军威压制。曹显收了帅印,还感慨如果当初换太子成功,自己远走边关,也许就正好接了这帅印了。一看林晟钰眼睛瞪过来,立即呵呵呵改口,说过个十几二十年的,就封林晟钰为元帅,也带自己去打个藩国来逍遥。厉元帅诚如前言,驻留在了关外。曹显颁下封藩令,将新到手的三座城池一并划作厉藩王属地。家书有提,北地虽不如西蜀宜耕宜作,但草场壮阔,牛羊肥美,相携纵马,快意无边。曹显和林晟钰都曾唏嘘感叹,颇为向往,曹显才有此一说。 自此,昭国的qiáng盛之势已成,国主在日渐平静的朝堂上迎来了天大的难题。 ☆、隐疾 林晟钰惯常地批阅奏折,几眼扫完一封,未批未注,随手扔给了一旁陪同的曹显。曹显接过,扫了一眼,迅速捏成个团,扬手抛进了废纸框里。紧张地看林晟钰是否生气,一看,嘴角似乎上弯着,还好,没生气。 林晟钰被曹显的紧张劲逗乐了,眉眼弯弯地转头看曹显,“扔了有什么用?那可是简御史的奏折,你扔了他明天也照样当廷要奏。”“唉——”曹显头痛地瘫在椅子上,想着要不明早逃了吧,不上朝了,简御史可是个人才,正直又不失机敏,就是大道理太多了,讲起来一套套的还特别能服人,不好应付,可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出了简御史,还有葛御史,肖侍郎,王都尉……满朝文武,除了深知就里的陈靖元安静看戏,人人都上赶着来给他说媒,真是太闲了啊。 刚开始的时候,曹显作死,故意拿一叠递上来的秀女图逗林晟钰,结果亲王一醋,第二日早朝上就奏应固国本,延根基,今国主二十有一,需尽早选后纳妃,以尽人伦。且后应主德寡颜,特请已致休的乔阁老荐举一女,容貌一般,德才出众,望主纳采。曹显满耳朵都是林晟钰冰冷的语气,一眼都不敢看递到面前的画像,连说不行,qiáng行退朝。之后,怎敢再放肆?再看到这些言说,自然是避之唯恐不及,小心地哄着林晟钰,眼看着是哄好了,看凑在跟前的弯弯笑脸,让人心痒手痒。曹显一伸手搂过来,一边亲一边控诉:“众人都认为你是真的着急,亲王都急的事,谁不跟着说一说啊?还不是你闹的!你要想办法帮我。”一天天的,朝堂上是越说越来劲了,烦! “不好办啊,涉及伦理纲常,堂堂国主岂能如此!”林晟钰边笑着继续刺激曹显,一边躲着他不安分地乱摸乱蹭的手脚,这青天白日的—— 第二日早朝,没什么特别的大事,循例两三事请示完,简御史出列,说臣昨日特意上折之事没有批复,那就在朝堂上再说一说。曹显一句“不必,朕自有主张”还没出口,底下居然是一句接一句“臣有同请”。好吗,这是商量好了来的。只好撑着头听简御史纲常伦理大讲堂,完了还有其他人的补充若gān。 林晟钰低眉垂目,静立一旁,不经意间一瞥,就对上陈靖元无奈地在他和曹显之间来回扫视的目光。 等到终于讲完,廷上静默下来,众人才发现开始撑着头一脸不耐烦地歪着的国主,此时一脸沉痛地坐直了身子。曹显两手握着一把,面色黑沉,摆出一副隐忍纠结表情,欲言又止几回,看得台下人人忐忑,最后才似乎极不情愿地出了声, “朕,有隐疾。” 林晟钰:“……”这也可以说? 陈靖元:“……”太拼了! 百官们:“……”天哪!原来是这样啊——啊—— 曹显“有隐疾”之后,世界就清净了。朝上朝下再没有人敢对纳后一事有只言片语,秀女图也第一时间消失得一gān二净。 百官们:还能说什么?摊上这事已经够绝望了啊,还要被说三道四的……禽shòu,之前咱那就是禽shòu! 找了太医过去,还千叮万嘱了要委婉,要迂回,可不能再刺激到了。太医小心翼翼地进去,小心翼翼地问了问题,很快就摇着头出来。 ——没戏,什么办法都试过了,真是不行。太医被主上一脸死相和笃定的语气镇住,哪敢上手查,而且有谁没事说自己不行的?于是此事就此落定,百官绝了心思,开始思考别的出路,国不能无储啊。 林晟钰:……突然很理亏,然后连着好几个晚上被曹显“有疾”的部位使命折腾之后,开始反思事情怎么就成了这样,真是要命了。 两三个月时间,内宫陆陆续续多了一些三四岁到十来岁的孩子,原由是新设立了内学堂,专门召集有皇室血脉的学童,连同一些世家子弟,延请名家学士、翰林太傅教导经书史学、治世才情。虽然国主无所出的事并没有太多传扬出去,但谁不想自家子弟接受翰林大学士的教导呢?符合条件的人家自然迫不及待地送了孩子过来。一直冷清的内宫也突然热闹起来,处处充满了孩子的嬉闹声和随行宫人奴仆的来往动静。老国主自太子妃后心死,人丁稀薄,但兄弟姐妹,再加上堂字一脉,所有的子息汇拢来,还是十数以上的。征得国主同意后怀着别样心思安排了此事的官员们大体放心了。陛下,您也不必太伤怀了,就看着挑一个,当作自己的孩子吧。 曹显对此安排非常满意,甚至是得意。兴冲冲地有空就想拉林晟钰去看孩子,林晟钰就没这么好心情了,说实话其实有点心累——这都几个月了,这事真的过不去。曹显一狠心舍了名誉的后果就是林晟钰不得不跟着“舍”身,试想某人一不如愿就露出一副委委屈屈的小模样说:“我都这样了……”,你能奈何?依他,只能依他。然后就是胡天胡地一晚晚的,累得腰都要断了,而且心更累,总觉得自己被拿捏得莫名其妙的有点冤。 林晟钰不肯一起,曹显还是自己去了,这可是正事,大的说是国本,切身的说也关系到两人以后的几十年。 曹显不引人注意地靠近内学堂所在的文和殿附近,还真的一眼就捕获到了目标。今天早朝散得快,曹显过来时还是学堂早课的时间,书声朗朗透窗而出,一个六七岁的小童站在窗台前,闭着眼睛跟着背读,脸上还带着一点迷糊的睡意。曹显眼前显现的是另一幅场景——不同的学堂,相似的窗台,里面一样的书声,外面七八分相似的孩童。那时的晟钰几乎每天都是带着睡意赶来学堂,被先生拦在外面罚站。那时迟到了还要罚手板,曹显总是替着,理由是这人我罩着呢。先生听了气他猖狂,打得更狠几分。林晟钰急得哭,让曹显一定要叫自己早起,不要迟到,但叫不起来,林晟钰打小嗜睡。小小的晟钰还去找了先生理论,说虽然自己迟到,但并没有耽误功课,该背的文章都背熟了,比别人还背得多,不信可以随便查。只是先生是古板的,认为晟钰不该占着聪明就偷懒,还是要罚。曹显一直替着挨打,好几年,林晟钰站窗台,也是好几年。 曹显再想起当年,当初不好受的手疼不太想得起来了,当时罚站着迷迷糊糊的小人儿也渐渐有了修长的身形,一身庄重的朝服站到了早朝上……早朝啊,早朝都是五更天开朝的,天刚放亮的时候。晟钰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嗜睡的?流放的时候不是,蜀营里也没有,是在入京起始,才忧心自己安危到难以安睡,后又因初定的朝政繁杂,不得不勤力为之。曹显反应过来后再无心多呆了,匆匆回乾清宫找正在批奏折的林晟钰,拉了手郑重地嘱咐:以后你都不必早起上朝了。 林晟钰:“……”这突然的又是闹哪一出? 过了几日,曹显还是把又站窗外的小孩儿牵回来了。往晟钰的身边一摆,一大一小两张相似的脸,一张稚嫩机灵很可爱,另一张清秀睿智也很可爱,看得曹显直咽口水。如果厉元帅在场,肯定深有感触,要一起叹息一番:好眼福吧——吧? 林晟钰看这孩子迷糊犯困的劲儿也是莞尔,让人去学堂和看护人那里传了话,打算亲自给开个小灶,以后上午就跟着自己,治国理政的事就从小学起来吧。这孩子跟自己相似,作息规律与众不同,却也是极聪慧的,由自己安排着可免了一番煎熬。而且,曹显一带回来,这孩子的身份也就不再寻常,不出意外,很快就会定诸君之位,教导之责自己恐怕要担大半。 第二日午前,值守殿门的内侍卫揪进来一小毛头,说是探头探脑地搞了一上午了,赶走了又回来,说是要找人,被喝骂了也不怕,小孩儿死犟死犟的。林晟钰和曹显看着被放下来依旧老神在在地四处看的小小人儿,都觉得这情形似曾相识——小时候的曹显标志性的出场方式啊这是,一副我是老大我怕谁的架势。 “萧重宇,你怎么又不听!乱闯出了祸怎么办?”曹翎——昨天牵来的小孩儿——听见动静一转头,急急搁下抄写的笔,跳下座椅,拉过人来就到曹显和晟钰面前赔罪,解释是朋友想念自己而失了规矩。 林晟钰看着想笑,曹显假装咳嗽掩饰尴尬——形势虽是不同,但两孩子的表现却是一模一样——一个莽撞不拘,一个谨慎周全,打小就惺惺相惜、情投意合,彼此相依相护,舍生难离,注定要纠缠一世,执手白头。 作者有话要说:2019/6/13 发现并补上前面漏发的3个章节,汗、看到结尾的小伙伴可回头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