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物 鬼手书生 文案: 战士被派去看守一只吃人的怪物。战士听说那只怪物会说谎,还会看透人心,千万,千万,不能相信它。 欧风短篇,大概……魔幻?CP是战士x怪物 有一天突然想写一个J禁文,于是就有了它。 第1章 罗伊与他的弟弟 罗伊与其他七名战士单膝跪在铺满白色大理石的大殿里,接受领主坎贝罗伯爵的封赏。 他们穿着锃亮的银盔甲,为了美观,铠甲外还披着鲜红但毫无作用的斗篷。为了衬上这场面,殿堂右侧的乐队琴手一个劲地敲琴键,小号手鼓着金鱼似的腮帮吹得慷慨激昂。 他们的头顶,花瓣像雪一样落下来,落在他们的头发上,有一片掉到了罗伊的小指上。罗伊盯着那片淡紫色的花瓣看,很显然这比坎贝罗伯爵无意义的演说好看得多。罗伊感到一股困意排山倒海地袭来,从喉咙口往上升,眼看就要化作一个大喇喇的呵欠。他赶紧闭起嘴,使劲把呵欠往回咽。 奈特还站在后面,我这个做哥哥的可不能丢人现眼……他想,这可是我们兄弟俩第一次登上领主的大殿。 要不是伯爵冗长的演说进行到了某个令他感兴趣的节骨眼上,罗伊恐怕还得和瞌睡虫缠斗。 “兹授予——” 伯爵停顿,罗伊的思绪被拉了回来。 “八位勇士新宅一座,财宝若干,加官一级,望你们的勇气照亮奥利金的大地。天神保佑奥利金。” 罗伊与所有人一起整齐划一地按住心口:“天神保佑奥利金。” 铠甲发出的金属摩擦声与虔诚的人声飘向拱顶,大殿在这声祝福下迎来了转瞬即逝的安静。罗伊在这个瞬间闭起眼,在漫天花瓣的芬芳里看到了战场的血肉纷飞。胸口的伤可真痛啊。 回到那个贫穷的家后,奈特替罗伊一点一点地卸下铠甲。罗伊看着他的弟弟,觉得他并不高兴。这是他下战场后,相依为命的兄弟俩第一次独处,罗伊还想着奈特会欢天喜地地迎接他回来呢。 “这次真是走运,我听说这大领主精明得很,这次倒是很大方。我今天就去联系掮客,把领主大人赐的房子卖掉,还有那些金银财宝,这样你就能继续去彼特罗学院读书了。多出来的钱还能好好吃几顿肉。”罗伊尝试说一些能让弟弟高兴起来的话,但是出乎意料地起到了反作用。奈特赌气地用力扯下他手臂上的铠甲,牵扯到他胸口的伤,罗伊倒抽了一口凉气:“我看你这力气,当兵倒是合适。” 奈特将铠甲的部件重重放下,铛的一声震得罗伊脑仁疼。罗伊看了一眼,眉头皱了起来。他发现眼泪在奈特的眼睛里打转。 这副怯懦的样子把罗伊的好心情也破坏。他的胸口升起一股郁结的气,心想,我拼了命送你去读书,可不是为了让你越来越软弱。 “我不想读书了。”奈特哽咽着说,不敢看哥哥的眼睛。 万万想不到弟弟竟能说出这种话,罗伊深吸了一口气。他听到了自己的呼吸声。那是空气摩擦喉咙口的声音,他在战场上也有过相似的感觉。当怒气,或杀意占据他的时候,他总是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那句“我不想读书了”,就和敌人操着剑向他刺过来是一样的效果。他就算脾气再大,也万万不该说出这种话来!罗伊胸口的伤又在发痛。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奈特低着头,捏着拳,过了一会儿,他慢慢抬起眼,那是和他们的妈妈相同的棕色虹膜。 “你打我吧,”奈特小声但坚决地说,“我已经想清楚了,我不要再回到那个地方了。” 罗伊:“学院里有人欺负你吗?你不是成绩一直很好吗?” “不,”奈特说:“是因为这一切都没有意义!就算你拼上性命把我送进那堆贵族里,也改变不了什么!” “怎么会没有意义!”罗伊失去了耐心。奈特被那突如其来的吼声吓得抖了一下,但没有退缩。他看着罗伊,理解他那无法自已的怒气。罗伊没读过书,但他是教育的信徒,他坚信知识能改变人的一辈子。 罗伊付出了自己的人生,只为了他能和那些贵族子弟一样平等接受教育。否定这一切,不仅是在否定哥哥的牺牲,更是在辱没他的信仰。 但正是因为哥哥什么都不懂,才会做出这样错误的决定。这个错误不应该再延续下去…… 奈特说:“我的哥哥,你一开始就错了。改变我们命运的根本不是知识,是出身!你以为为什么所有的学院都只允许贵族就读呢,因为对普通人来说根本就没有意义!我们的命运在出生的时候就被决定了,贵族就算什么都不学,还是能够为所欲为。而我就算拼命地学,我在里面拼尽了全力!又怎么样呢?我们根本就不在同一个世界,你拼命把我送进去学习,而我只能看到绝望!我学得越多,我看到的世界就越黑暗,我……!” 他的话被一巴掌打断。奈特被打得歪过脸去,又倔强地扭回头瞪着罗伊,那强忍的眼泪终于顺着脸滑落。 “你敢不敢跟着我去爸妈的墓地前,把你刚才的话再说一遍?”罗伊气得声音发抖,“我答应了他们照顾你,不是为了看着你忘恩负义,嫌弃他们给你的出身!” “我不是!”奈特大声说,“你根本不明白,这只是没有意义!你的钱大多都交给了巴特那头肥猪,为了通关系让我进去,你花了多少钱,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罗伊:“你知道还这样!” 奈特也叫起来:“凭什么把钱要交给那种人!” 罗伊:“凭他能把你送进学院!奈特!”他迫使弟弟冷静下来看着他,“听我说,奈特,你是有才能的人,你和我不一样,你很聪明。我不能让你和爸爸妈妈一样酿一辈子的酒。我去打仗的时候,翻过了高山,看到了山的另一边,你知道我看到了什么吗!” 奈特看到罗伊的眼也湿润了,更忍不住眼泪。他摇头。 罗伊:“我看到了一个比奥利金更大的世界!他们的世界边缘有海,是无边无际的水,水里有巨大的鱼。这个世界很大,比我们想的都要更大!它也许很不公平,但没有知识的你这辈子也见不到更大的世界……所以你一定要坚持下去,就算忍辱负重!” 奈特仍然摇头,他一脸固执地卸下了罗伊的胸甲,掀起他的内衬薄衫。意识到了奈特的企图,罗伊赶紧挡开了他的手,说:“只是擦伤。” 奈特说:“让我看。” 奈特掀起他的衣服,露出了他左胸口透出了血的白布。在奈特尝试揭掉伤口的布时,罗伊终于投降了,说:“还没有痊愈,不能揭下来。” “他们说你一个人俘虏了八个敌人,带毒的矛头刺穿了你的胸脯,差一点就击中了心脏……” 罗伊心想,是哪个多嘴的混蛋!他说:“没他们说的那么夸张。” 奈特:“是领主说的!他!站在台上说的!你没有听吗!”他终于忍不住失声大哭。他抬起手,轻轻按在罗伊受伤的胸口,“你差点就回不来了……呜……”他哽咽到无法言语。罗伊只能听到含糊的“爸爸妈妈……把你留给我……” 看到弟弟这样,罗伊胸口的怒火被浇灭了。他终于明白了他的弟弟奈特在担心什么,表情也软化下来。他扣住弟弟的后脑勺,低下头,额头与弟弟贴在一起。 “我的弟弟,我答应你,无论遇到什么,我最后总会回到这个家。” 奈特点头。眼泪不住地流。 “但你也答应我,一定,一定不放弃。” 那天晚上下起了雷雨。在闪电交加的夜空下,一位神秘的客人敲响了罗伊家的门。 罗伊打开门,看见一个穿着黑色斗篷的男人。那人半张脸掩盖在兜帽的阴影中,沙哑地说:“罗伊,我想单独和你谈谈。” 罗伊让弟弟留在屋内,跟着黑衣人走出了屋子。两人站在屋檐下,雨水像帘子一样挂在他们面前。 “我不能告诉你我来自哪里,但我来自更上面的地方。”黑衣人说。 “上面”指的是社会地位。即使在这雨中,罗伊仍敏锐地嗅到了对方身上的熏香。 “我们的大人听说你的弟弟在彼特罗学院里成绩名列前茅,作为彼特罗学院的唯一一位平民,他的能力值得赞扬。” 罗伊心里咯噔一声。他们调查了他,他心想,“上面”的人来找他到底是为了什么。 黑衣人:“把他弄进学院里,你费了不少心思吧,肯定也花了不少钱。但是有没有人告诉过你,这是没有意义的。” 这句话恰好撞到了罗伊的矛头上,他冷冷盯着那人。 黑衣人笑了:“别这样盯着我,虽然我提起奈特并不是为了威胁你,但你也知道如果揍了使者,对你和奈特都没有好处。而且你也知道我说的是实话,就算奈特以第一名的成绩从彼特罗学院毕业,他仍是一个平民,他既没有资格获得爵位,也不可能担任一些重要的工作。他的出身决定了他的一生。他这辈子唯一与贵族们公平竞争的机会,就是在学院里考试的时候。一旦离开学院,他就什么也不是了,他会和所有的平民一样平庸地度过一生。而他见过更远的风景,比别人想的更多,所以他会比没读过书的大众更痛苦于自己的平庸。他会比一般人过得更不好。这一切都是因为你把他送进了不属于他的地方。” “不属于他的地方?只有贵族才配受教育吗?”罗伊愤怒地质问。 黑衣人:“就算你在这里质问我,也改变不了这个世界。” 这种现实的无力感愈发让罗伊的心中充满愤怒。既然这样,不如把你揍一顿,然后离开这该死的,见鬼的地方……他捏紧了拳头。 黑衣人看了看他的拳头,淡定地说:“但是你能改变他的命运,罗伊。一切都在你。” 罗伊:“你到底想说什么!” 黑衣人:“我们的大人听说了你的英勇事迹,他欣赏你的勇气,想给你介绍一份工作。” 罗伊一愣,心想,这倒也在情理之中,若非如此,“上面”的人又怎么会来平民的家呢。 然而,会用到我们这样的“平民”的,一定是非常龌龊,见不得人的工作。很大概率会丢性命…… 黑衣人:“怎么样,只是一份短暂的工作,只要你答应干,你的弟弟毕业后一定会得到我们的全力照顾。你再也不用担心他平庸而不幸地度过一生。这不正是你的期望吗?” 罗伊问:“什么工作?” 这句话一问出口,黑衣人的身体挺直了,冷冽的目光透过阴影盯着罗伊。 “你想清楚了,我一旦回答你,就视为你答应这份工作。”黑衣人的声音在雨声与雷声的伴奏下,沙哑而冰冷,“期限是你的死亡或任务结束。” 罗伊生硬地咽了一口唾沫:“很难吗?” 黑衣人看着他不说话。一道闪电划过,映亮了那张苍老而缺乏感情的脸。 罗伊明白了,说:“你能保证我的弟弟受到你们的照顾吗?” 黑衣人:“是的,天神见证。” “我会丢性命吗?” “说不准。高回报总是伴随高付出。” 他们所谓的高回报,也只是“上面人”轻轻松松的一句话而已。对他们这样的平民,要付出的却是高昂得不可想象的代价。 然而他没有这样的觉悟吗?他早就明白了这一点。 罗伊捏紧的拳头松开了,说:“告诉我吧,是什么工作。” “守门人。”黑衣人说。 第2章 守门人 “记住,不要好奇。不要问为什么,也不要探究。你就是一条看门狗,狗从来不问为什么。” 罗伊向奈特道别后,坐上了黑衣人的马车。奈特还站在车外,黑衣人就放下了帘子,将兄弟俩无情地隔开。 马车一路向前,罗伊想掀开帘子再看弟弟一眼,黑衣人挡住了他的手。车厢内的烛火跳动,将两人的阴影无限放大。 黑衣人:“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整个领地最重要的人。我会派一个人与你接头,除此之外,你不允许与任何人说话,眼神示意也不行。” 不能和任何人说话……罗伊在心中重复,困惑地放下了帘子。 黑衣人:“我会在到了之后给你指示。你可以提问,但是,你一旦问到我觉得不该提的问题,我们的合作就停止了。也别尝试记路,如果我感觉到你在记路,我也会立刻让你下车。” 罗伊点头。黑衣人不放心地注视他。罗伊的目光与他相碰,又转开眼。他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非常机警,让人联想起某些随时观察着周围的爬行类。 “安分些,好好听话。”黑衣人说。 马车轱辘轱辘地向前走。在沉默了一段时间后,黑衣人注意到罗伊的脑袋靠着壁,居然大喇喇地睡着了。无论是不明朗的情况,还是糟糕的环境,都没有影响他睡个好觉。 罗伊高挑强壮,是个好战士的样子。他微长的头发扎成了一小束,两条长腿在车厢里憋屈地伸不直。仔细看看,这个青年的相貌还挺英俊。如果他老老实实地活下去,一定是受年轻女孩欢迎的类型。然而他却被那位大人选中,要去往那人间地狱。黑衣人在心中为他可惜。 第二天下午,当马车驶入山林时,罗伊闻到了熟悉的潮湿气息,但是,随着马车继续深入山林,周围变得异常寂静。罗伊猜测他们距离目的地很近了。 果然过了不久,马车就停了下来。他们果然来到了山林间,外面灰蒙蒙的,雾气浓郁。在层层叠叠的雾气中,罗伊隐约看到周围环抱的断崖,以及在一圈断崖的中间,坐落着一座天神殿。洁白的大理石柱反射着微光,看起来神殿就像在雾气里散发着神圣的光晕。 这太诡异了……罗伊心想,这荒郊野外,怎么会有神殿?罗伊想起自己一路听到的窸窣的兵器摩擦声,可以断定,这里从几里外就开始重兵把守。神殿内外也站着很多士兵,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紧绷的神情。罗伊很熟悉这样的表情,人想活下去的时候会这样。 这神殿里到底有什么? 罗伊被黑衣人带进了神殿,守门的士兵看到黑衣人都行礼问候,并偷看一眼罗伊。罗伊在他们的眼里看到了压抑的好奇。 他跟着黑衣人穿过大殿,深入了神殿。外面的雾气似乎渗透进了殿内,一切看起来模糊而又阴森。明明有很多士兵,可是一点声响也没有。他们的脚步声响彻了空旷的大堂。 罗伊跟着黑衣人穿过一道昏暗的走廊,来到一个重兵把守的房间门口。士兵看到黑衣人,向两边让开。罗伊注意到黑衣人从贴身的衣服内侧吃力地掏出一串钥匙,从里面挑出一把,打开了那个房间的门。 他带罗伊进入那个房间。那是个没有窗的房间,也没有点灯。门关上后,罗伊蓦地进入了一片漆黑,眼睛一时适应不了。他听到黑衣人打开了一扇地板门,地下有微弱的灯光透出来。罗伊看到门里是一条向下的石阶。 神殿下面居然藏着另一个空间!看来这神殿只是个幌子…… 黑衣人说:“往下走。楼梯很窄,不要掉下去。” 那是只能供一个人通行的窄石梯,因为山间潮湿的关系,石梯也很滑,但是竟没有扶手。随着他们向下走,可以看到有些地方仍在修缮中。石壁上的烛台也非常简陋,可见是仓促中建成的。 罗伊有心数了数,石阶一共分成七段,每段之间有一个平台,每个平台都有人把守。这布局罗伊在军队里见过,是通报消息用的。一旦地下出了什么状况,消息可以最快地传到地面。他估摸了一下这个洞穴的深度,可能有四五百级台阶那么深。 在来这里之前,罗伊以为自己需要看守重罪的囚犯,或者一大笔财宝什么的。但现在随着眼前的景象越来越诡秘,他对这个答案越来越没有信心。 阶梯终于走到了尽头。尽头又是一扇门。这扇门明显与刚才所见过的不同,是一扇厚重的石门,用手腕粗的锁链锁着,散发着一股牢不可破的味道。门口站着两个士兵也明显比外面的人更精干。罗伊感到他接近目的地了。会让他进去吗?还是在外面守着? 不幸的是,黑衣人再次掏出了那串钥匙,把锁链上的三重锁一把一把地解开。那两个士兵合力把石门推开一条缝。从他们手臂鼓起的青筋能看出来,这门真该死的重。 “你到了,守门人。”黑衣人沙哑的嗓音在地下的空洞回响,不紧不慢,仿佛在给守门人最后的忠告时,他终于不需要吝惜时间。罗伊不禁望向门缝,那深不见底的浓黑里仿佛空气都长满了荆棘。要他进去吗……? “如果你还想活着见到你弟弟的话,记住我的话。它可能会恐吓你,威胁你,也可能会讨好你。它说的一切都是谎言。千万不要相信它,也不能回应它。” 它……? 罗伊心中震动了一下,感到黑衣人抓住了他的肩膀。他反应过来,对上了黑衣人肃穆的脸。 黑衣人郑重其事,一字一句地说:“这是关系到整块领地的人命的大事。这只怪物一旦再次出去,必将生灵涂炭。在我们找到消灭它的方法之前,必须将它牢牢困在这里。你是第一道防线,绝对要保证它呆在里面,不出任何差错。”他松开罗伊的肩膀,“送他进去。” 罗伊一时还没来得及消化这些信息:……什么怪物,什么生灵涂炭?他没时间问任何话,就被一股大力推进了门里。沉重的石门在他身后关闭,背后传来了锁链上锁的声音。 隔着石门,他听到黑衣人在外面高声说:“一旦发现任何异状,就拉门边的铃,通知所有人。” “什么!什么叫异状!”罗伊紧贴着门大声问,但是没有听到回应。他用力锤了两下石门,回应他的是沉重的疼痛。 该死……他就这么走了! 罗伊被留在了彻底的黑暗中,懵了。 他在原地站了片刻,又听到了自己的呼吸。 这里是什么的地方?我和怪物在一起吗?它在哪儿? 潮湿的空气擦过干涩的喉管,涌入紧缩的胸部。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充斥着求生欲望。他艰难地抬起手,开始尝试熟悉环境。他小心地摸索周围,摸到的都是冰凉粗糙的石壁。突然,他感到自己踢到了什么,接着摸到了一张木桌。他沿着桌面探索,想摸到一些能点火的玩意儿。 正在这时,他注意到了身边的第二个呼吸声。 领主格斯·坎贝罗的书房里灯光摇曳。 格斯正在书桌前读着一本财报,他的案边还有成堆的文件等着被处理。在奥利金少数获得封地的贵族中,格斯是最勤勉的一个。奥利金的国王每每问起自己派去格斯身边的探子:“格斯最近在忙什么?”得到的回答总是令人安心:“他忠于陛下交给他的任务,醉心治理封地,没有动一点歪脑筋。” 在那些野心勃勃的贵族中,兢兢业业的格斯可是最让国王放心的一个了。 书页翻动的窸窣声响与窗外的雨声构成了宁静安详的画面。这时,佣人轻细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专注。随着门打开,烛火跟着抖动了一下。格斯抬起了眼:“他回来了吗?带他来见我。” 不一会儿,一个戴着兜帽的黑衣人出现在了领主大人的书房前。他的肩上有雨水的痕迹,身上带着股雨水的凉气。 格斯亲切地说:“怀力叔叔,过来坐下。” 黑衣人脱掉斗篷,露出一头花白的头发。他挂好斗篷,步伐稳健地走进洁净的书房,按照格斯的指示坐在了他书桌前的椅子上,忍不住盯着格斯看。格斯比众人想象得都年轻,而且相貌英俊。他的头发梳得很蓬松,但一丝不苟。他的袍子看起来非常高贵且低调。但他的眼下有一抹青痕。 怀力心疼地说:“阁下,这么晚了,适时的休息也很重要。有什么问题请让我替你分担。” 他们的身边,炉内的柴火发出了细微的噼啪响声。 格斯问:“他怎么样?” 怀力摇头:“我都担心他活不过今晚。说实话,就算像我们这样坐在一起的时候,我都很担心有人敲响这里的门,给我们带来坏消息。”他虚弱地摇头,“阁下,原谅老夫的神神叨叨,每一次与那只怪物拉近距离,我就变得更担心。它的力量那么可怕,而且它是那么的狡猾。它会为我们带来灾难的……” 格斯欣然打断他:“我赌这条看门狗至少能活过一个月,毕竟是我亲自选的狗。” 怀力:“阁下真的这么认为吗?” 格斯意外地说:“难道我没有告诉过你这位罗伊的故事吗?他在刚刚结束的战役里,带着区区四个人,被敌人包抄,逼入死角走投无路。在这种情况下,他俘虏了对面三十人的小队。” 怀力:“什么?这怎么可能做到?” 格斯:“他们大声嚎叫,晃动树枝,挥动旗帜,做出有大批军队赶到的样子。和他一起的士兵说,这是罗伊的主意。在这场冲突里,光他一个人,就杀死了对面的八个人,在对方的长矛刺入了他的胸膛后,他仍砍倒了两个。他们弄得尘土飞扬,敌方看不清我方情况,只听到惨叫声一片,自己人一个接一个倒下,于是他们真的相信了被包抄的人是他们自己,就这么乖乖放下武器投降了。哈哈哈哈,这是普通人能做到的吗?难以置信。” 怀力沉吟:“的确难以置信……然而战场上可能有急中生智的情况,却难保他平时也能这么聪明……” 格斯:“他在战场下的表现可也不差。我记得我可告诉过你,罗伊在三年前把自己的弟弟送进了彼特罗学院。” 怀力:“是的。”心想,要不是这条情报,也不可能把罗伊拿下了。 格斯颇为欣赏地说:“真是个好家伙,一介平民,却想受教育。他对管事处的巴特先生死缠烂打,收买他,讨好他,这三年不间断地满足巴特逐渐膨胀的贪婪,直到现在。我得说,他的意志力和生存欲望强于普通人。而且他愿意为了自己的弟弟付出一切,这对我来说很重要。我赌他能坚持。” 怀力叹了口气,低下头:“那我宁愿输给阁下你。” 格斯脸上的笑容褪去:“但也就只有一个月,最多了。所以得尽快去物色下一个守门人,意志坚定——也不用担心他死了的人。毕竟那里的守门人是消耗品不是吗。”他喃喃说着,脸上浮起了忧国忧民的神情,闭起眼,虔诚地握住胸前的天神像,低声说:“一定要顺利。天神保佑奥利金。” 怀力也闭起眼:“天神保佑奥利金。” 第3章 守门人与怪物 山间的雾气迟迟不散。在这阴沉的雾气里,守卫在神殿周边的士兵们目视前方,一动不动。 在他们的脚下深处的石窟内,罗伊正一脸凝重地坐在烛光里。他来到这里已经一个晚上了。这区区一个晚上,他似乎没有遇到危险,却感到自己经历了迷幻。这意料之外的心境变化也让罗伊不由思考起发生的一切。 事情还要从他被扔进这石窟里说起。 这天晚上,他被黑衣人关进了这个伸手不见五指的石窟。不过多久,就在他以为自己要完了的时候,石墙上有一扇小门打开,外面的灯光透了进来。有人在那扇小门口叫他的名字,是个年轻女人的声音。 “罗伊,我是和你联系的中间人。怀力应该向你提起过我。除了我以外,你不允许与任何人说话,接触,看一眼都不行。” 罗伊躬身往门外看。那个小门在他胸口的高度,也就比人脸大了些许。他从小门里看到了一张漂亮的女性的脸。那是一个贵妇人,罗伊这么觉得,虽然她打扮得朴素整洁,但耳朵上的小装饰和那股“劲儿”骗不过他的眼睛。 “我可以给你带一些必须品,”贵妇人说,“不能带利器,其他东西也会在我评估后决定给不给你。你在里面不能出来,桌上有烛台,会用火石吗?”罗伊点了点头。女人继续说:“你的职责是监视它,以及给它送饭。” 送饭?罗伊想,来之前我可没听说这个。 女人指了指书桌的位置:“那里有个铃铛,记住它的位置,就算你在睡梦中跳起来,也要能立刻抓到它。只要你拉动这个铃铛,所有人都会出动。所以,也不要笨拙地随意触碰它。” 罗伊想起来黑衣人说过同样的话,困惑地看了看石门口:“他……那个黑衣人不是说铃在门口吗?” “黑衣人?……你说的是怀力先生。没错,一开始铃铛是在门口,”女人突然停顿,下唇绷紧了,仿佛在压抑自己的情绪,片刻后,她若无其事地继续说,“但是你有可能来不及跑到门口,就会被怪物伤害。所以把铃移到了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 罗伊敏锐地察觉到:“之前发生过什么?” “这不是你该问的。怀力先生没有教育过你吗,好奇心是这里最不该有的东西。”优雅的发音,刻薄疏离的目光,尽管她很漂亮,但令人不愉快。 女人从小门里递进了两个餐盘。罗伊低头看了看,一个有肉有菜,另一个则简陋肮脏,只有一点冷掉的面糊。 罗伊:“……哪个是我吃的?” 女人:“当然是人吃的那个。” 她指向地上,借着外面的微光,罗伊终于看清书桌对面的墙下有一道窄缝,宽度和高度刚刚够塞一个餐盘。 “餐盘就从那里塞进去。放心吧,这点高度它出不来。” 原来刚才听到的呼吸声是从这里面传出来的……罗伊意识到在墙的后面,就住着那只怪物。他与怪物呼吸着同一个房间的空气。 女人走之前说:“对了,”她指了指房间深处,“洗漱的话那里有闸,可以放干净的地下水进来,记得时时关闸。脏水和,”停顿,“日常废物,都从那条水沟排出去。” 罗伊:“是指我的屎尿吧。” 贵妇人脸色难看地说:“没有其他问题,我就先走了。” 罗伊赶紧问:“你下次什么时候过来?” 那女人冷冷地盯着他:“我每天都会过来。” 罗伊心里动了一下,明白了。他监视怪物,而这女人是监视他的。 女人走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不要放松警惕。”她走后,罗伊顺利地找到了桌上的火石,将蜡烛点亮。在温暖的黄色火光中,他终于能冷静地将自己新的“房间”观察一遍。 这是一个长条形的房间,六面都是石壁。与门相对的那面墙放着床。而与书桌相对的那面墙什么也没放。那面墙的后面就关着那只神秘的怪物。 床下放着一些生活必需品。罗伊翻看了一下,有木桶木盆,木勺,还有一座木雕的天神像。床边的石壁上有被写过字的痕迹,但是字被划掉了,看不清写了什么。 检查完一切后,无所事事的罗伊将目光转向了那堵墙。 这里很安静,他听不到怪物活动的动静。只有那个呼吸细微地持续着。罗伊突然想起自己还得喂怪物吃饭。他端起那盘简陋的面糊,慢慢走向那堵墙。他在墙底端的细缝那里蹲了下来,侧耳倾听,还是没有任何动静。 他小心地把盘子塞进了那道缝里。心想,怪物会吃这种东西吗?饿急了的话,什么都会吃吧…… 突然,被塞进地缝的餐盘动了一下。罗伊吓了一大跳,忙不迭往后逃,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瞪着那只餐盘,餐盘在静止后,又轻微地动了一下,似乎被往外推了一点。 它不要吃吗? 随着那餐盘一点点往外推,罗伊渐渐意识到,可能是石墙太厚了,怪物没法顺利地取到餐盘,正在石缝里拼命地抠。但是圆形的餐盘只会被越抠越远。 罗伊一脸凝重地盯着那只餐盘。在被推出来半寸左右后,墙后似乎还有动静,但是餐盘不动了。 够不着了……罗伊想。他想起怀力先生说,这怪物擅长骗人。心想,也许它在骗我靠近这道缝。 罗伊站了起来,决定置之不理。他回到书桌前,检查那女人提起的铃铛,和水闸。说是水闸,其实是在石壁上凿了个小孔,把地下水引流了过来。拔掉木塞,水就淅淅沥沥地流了出来。罗伊用手鞠了一捧水,凑到鼻子边闻了闻,用舌尖尝了尝,水里有一股令人不快的锈味。 罗伊在自己的餐盘前坐了下来。仔细看看,不仅有菜有肉,他的雇主还为他准备了一点苹果酒,比他在军队里的时候吃得好多了。怪物的存在并没有影响罗伊的胃口,他抓起鸡腿大快朵颐起来。 当然,与怪物一墙之隔,还是影响了罗伊的睡眠。罗伊坐在那道石缝的对面,这样,就算怪物趁他睡觉袭击他,他也能立刻跳起来拉到那只铃。 石窟里安静得就算掉一根针都能听见,无论是屋里还是屋外,都没有什么声音。他唯一能听到的,只有隔着一堵墙的那细微的呼吸声。能听到也是因为他的听觉从小就比其他人敏锐得多。把耳朵贴在雪地上,能像狐狸一样听到在雪里钻来钻去的小动物,这是他儿时与父亲出门打猎时最得意的绝技。他猜这么细微的呼吸声,普通人根本听不见。这和他想象中的可怕怪物不太一样。 未知的威胁笼罩着罗伊,就算闭起眼,他也一直绷着神经,听着周围的动静。 罗伊是在感觉到身体变重时,警觉起来的。他猛地睁开眼,感到周围变黑了。这是种很奇特的错觉。因为周围本来就没有一丝光,但此时,他能“看”到黑色渗透进了墙壁,天顶,甚至他的皮肤。他被这浓黑困住,想动,但是身体动不了半分。 这时,他听到了脚步声,从对面向他靠近。 它出来了!墙呢……墙还在,它是怎么出来的!一步,一步,它走到他的面前了!他听到了近在咫尺的呼吸,暖烘烘的喷在了他的脸上。罗伊的每一根汗毛都竖了起来,他屏住呼吸,瞪着黑暗。 该死……该死!身体,快动起来啊! 一阵凉意蓦地刺入了他的胸口,并一路下滑,剖开了他的胸腹。罗伊张大了嘴,发不出声。他不停挣扎,直到喉间终于发出声响,他大叫着猛地坐直了身体——他又能动了,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完好如初。他做噩梦了。 他惊恐地喘息,这黑暗令他不安,他摸索着重新点起蜡烛。环顾四周,什么都没有变。 他望向那道地缝,怪物的晚餐还放在地上,没有挪动过半分。 开膛剖肚的感觉真实得令人恶心,罗伊站在那里缓了缓,紧绷的肩膀才慢慢松了下来。他感到胸口未痊愈的伤又刺痛起来,掀起衣服一看,刚才动得太剧烈,把伤口崩开了,血已经染红了布条。夹杂着药味的血腥味弥漫开来,味道让人想到了战场。 他用力锤了几下自己的脑袋。再这样,怪物什么也不干,我也会把自己吓死。罗伊想,可别这么窝囊! 正在这时,他听到了地缝那里有动静。这次是真的!罗伊警觉地后退了一步,贴到了书桌上,手拽住了那根连着铃铛的麻绳。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道地缝,他听到里面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有什么在地缝里掏着。 怪物突然变得急躁了。是什么让它变得急躁?是灯光吗?不对,刚才亮灯的时候没有变化…… 罗伊快速思考着,低头看到自己胸口的伤,脑中灵光一闪——是血吗? 罗伊紧张地盯着那道门缝。怪物在里面无用地掏着。 它想干什么?罗伊想,如果我是这只怪物,我到底想干什么?他看到地缝里那盘始终没塞进去的面糊,心想,不会吧……难道……? 面对一只变得狂暴的怪物着实需要勇气。罗伊不是个胆小的家伙,但可不想死。他十分小心地贴着石壁,一点一点接近那面墙。在恰好一臂的距离停下来,他慢慢蹲下来,将那个食盘一点点推进石缝里。他闻到那一点面糊已经变质发馊,心想,但愿怪物吃了不会更加恼火。 他把盘子完全推进石缝里,比第一次更往前推了推。突然,盘子就离开了他的指尖,被拉入了墙的另一面。罗伊敏捷地缩回手,仔细听着。 出乎他意料的是,他听到了盘子被拿起来的声音。 罗伊见过牲畜吃东西。他把食物倒进食槽,牲畜会一头扎进食槽里,用嘴啃食。但这头怪物竟然把盘子拿起来。至少可以判断,这怪物有可以灵活取物的手…… 而且,这里可以验证他的猜想。血的味道会让怪物饥饿且躁动,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一定要小心处理伤口才行。 他听到了里面的家伙喝面糊的声音。发馊的面糊流入怪物的喉管,咕嘟下咽—— “唔!” 罗伊以为自己听错,怪物发出了短促的声音。紧接着,里面传来了压抑的反胃声。盘子被放了下来,似乎是有手捂着嘴,那只怪物努力压抑着呕吐的冲动。 罗伊瞳孔骤缩,楞在原地。 怎么回事…… 这声音听起来根本不像一个十恶不赦的怪物,而像一个弱小的人类。 第4章 怪物与面包 怪物是在模仿人的声音吗?罗伊想,难道它知道人对同类会有恻隐之心……这只怪物真是狡猾得不容小觑。 罗伊在短时间内恢复了冷静的思考。那个贵妇人在提到“铃铛”时说,因为铃铛太远,来不及够到铃铛的话会被怪物袭击致死。那样优雅美丽的夫人,说这句话的表情僵硬,眼里有明显的创伤的痕迹,表明之前已经发生过这样的事。有像他一样的守门人死在了这狭小的石窟里,凄惨地,不为人知地。甚至可能是她认识的人。 更合理的推测是,这一切针对怪物的警告都来自经验——在他来之前,这怪物已经伤害,甚至杀死了不止一个人。这样,他区区一个士兵会被选中的原因就合理了——因为他的命贱。在他们发现怪物随时可能袭击人之后,只能找平民过来。像他这样的士兵死去一个两个,没有任何人会发现……只有他的弟弟会发现。 所以,不能深究。无论怪物为什么要模仿人类的声音。又或者,墙的后面真的是个作恶多端的人类。只要不去细想,就不会中招。 怪物吃完了东西,把盘子按原路推了出来。罗伊闭起了眼睛,打算休息一会儿。这次,他把灯留着,不再熄灭。 过了一会儿,他又听到了那只怪物呕吐,似乎变质的食物会让它不舒服。 第二天那个女人来的时候,罗伊问她要到了药和洁净的布处理伤口,还要来了一只沙漏。 依靠沙漏,罗伊很快摸清了这里的规律。女人一天来两次,每次间隔时间相同。她来过两次之后,罗伊就会在墙上刻一道线,代表一天过去。 食物总是很充足,而且很容易区分怪物和人类的份。怪物的食物一直是变质的。罗伊都怀疑厨房哪里来那么多变质食物。怪物也因此经常呕吐,听起来像个人类一样凄惨。但即使这样,怪物还是会把食物吃掉。这令罗伊一度困惑:这家伙不吃东西会死吗?既然能被饿死,为什么还要特地喂它? 女人递上食盘的时候,罗伊注意到她白净的手上难得地沾着尘土。她的手边,怪物的食盘里混着肮脏的砂石,散发着一股比平时更不堪的气味。罗伊好奇凑近闻了闻,那女人突然紧张地护住食盘,责问:“你想干什么!” 罗伊对她激烈的反应感到意外,没说实话:“夫人,你的手脏了。” 贵妇人冷冷咬着牙,关上了小门。 罗伊若有所思地盯着怪物的盘子,脑子里还在想着那个白净漂亮的贵妇人。没办法,他自嘲地想,从去打仗到今天,这可算是他说上话的第一个女人了。他已经那么久没碰过女人,就算是会往怪物的食物里塞沙子,成天愁眉苦脸,还喜欢穿黑白色的女人…… 啊……! 罗伊想起那妇人朴素的打扮,脑中一根弦响了——黑白两色是为亡故的亲人守丧的颜色。一个体面的贵妇人为什么会愿意来这样阴暗又危险的地方做事……原来是这样吗。 这时,他注意到面糊里有一丝银光,用自己的木勺轻轻搅了搅,看到那竟是一根藏在面团里的又短又细针。如果没注意就吃下去,真的会刺穿舌头,甚至是肚子。 罗伊愣了一下,又搅了搅,找到了更多这样的细针。他眼前浮现出了那女人恶狠狠的样子,顿时没趣味了。 他又仔细闻了闻馊掉的面汤,酸酸的气味里夹杂着一股不该有的刺鼻气息。是怀力先生指示她这么干吗? 这么尝试推敲了一会儿,他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摇头:我可真是闲着没事干,才想这么多。如果怪物真的死了,这差事可就能结束,这不是好事吗? 他仔细地挑掉了面团里的细针,将食盘塞进了地缝里,不再去想那股诡异异味的事。 他坐下来,正张开嘴准备享用自己的晚餐,听到食盘被退了出来。罗伊回头看了看,食物几乎没动过。 罗伊惊讶地想,这怪物还挺精明,大概也闻到了今天的食物不太对劲。他第二次拿起了自己的面包,刚想啃上一口,却听到怪物在身后叹了口气。罗伊抬眼看了看自己记录的日期,心想不好。他来这里已经第四天了。这四天怪物几乎把吃进去的都吐出来了。也就是说,那家伙现在肯定非常饥饿。没记错的话,它是个会因为饥饿变得狂躁的家伙。 罗伊盯着自己的面包,啧了一声。他倒掉了馊掉的面糊,将自己一半的面包放上去,重新塞进去。心想,拜托了,吃吧。我今晚可还想睡个安稳觉。 盘子很快被拖了进去。罗伊蹲在地缝边等了一会儿,并没有听到大快朵颐的声音。他侧耳仔细听了听,听到了墙后传来非常小心翼翼的,嗅嗅的声音。这细微的吸气声让他联想到小时候打猎的时候,他丢了一块干粮给一只落单的狐狸幼崽。那只小狐狸也这样小心翼翼地嗅了很久——最后跑掉了。 忽然里面传来了一声动静,吓得罗伊往后蛙跳了一步。反应过来:我没有听错吧? 第二声压抑不住的啜泣声传来,罗伊意识到自己没有听错。在错乱的呼吸间,对方轻声说:“谢谢。” 罗伊过度震惊,以至于脱口而出“没……没什么”。 里面又传来了强忍的抽泣声,听起来像一个人类,在用全身的力气咬着牙,捂着嘴,警告自己好好地憋回去。但是痛苦太多,也太久了,眼泪会自说自话涌出来。 罗伊的眼睫微动了一下,说不上为什么,他想到了自己的弟弟奈特。声音不像,但或许是那要强又忍不住泪的窝囊样子很像。 罗伊眼中的警惕也有了些许的软化。他蹲在那里,在昏黄的烛光中,隔着一堵墙听着一只怪物哭泣。他垂着目光,用指甲无意识地画着地,直到一切归于平静。 罗伊有时在清醒而无所事事的时候,会尤其想念奈特。他想念父亲还健在的时候,弟弟那无忧无虑的笑容。想念父亲酿酒的时候,欢天喜地跳进缸里踩葡萄的弟弟。他滑倒在葡萄堆里,把屁股染成了紫色。他想着这些往事,忍不住笑出来。 他有时候也会想象女人,毕竟他太闲了。但他有限的想象力没法捏造出他理想的女人来。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她那么美,和他遇到过的所有,那些穿着围兜的,强壮的大嗓门的女人都不同。她纤细,圣洁,有着紫水晶一样美丽的眼睛……她不是特定某个人,而是一种迷幻的臆想。每当他向战友们描述这个轮廓,他们总是嘲笑他不切实际。 罗伊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尝试用木勺雕刻那个木质的天神像,想把神像雕成一个女人什么的。石门上的小门打开了。罗伊放下了手里的东西,起身走向那扇门。他看到站在门口的不是那个女人,而是黑衣人怀力。 “罗伊,恭喜你,你的苦差事结束了。”怀力说。 罗伊迷茫:“怪物死了吗?” “不,你不是个合格的守门人。你被开除了。”怀力轻巧地说,“现在去收拾东西吧。” “……什么?”罗伊愤怒起来,“什么意思?” 他瞪着怀力,看到怀力那副主意已定的样子,有那么一瞬间的灰心。他缓缓地转过身,艰难地走向自己的床铺。他满脑子都是期待着他回去的弟弟。他就这样回去了,好不容易的希望也破灭了……不行! 罗伊捏紧拳头,转身回到石门前。 “我知道是为什么,但你得听我的理由!” 怀力对此无动于衷,做了个请的姿势:“我恐怕没时间听。” 罗伊:“我把怪物的食物换成了自己的面包,你让我滚蛋是因为这个!” 怀力:“很高兴你的结论大致正确。让我们把这件事变简单,现在就去收拾你的东西,否则你连收拾的机会都没有了。” 面对这冷酷,罗伊吸了口气,理直气壮地说:“事实上,比起我需要你,你更需要我。在连续失去前几任守门人之后,你更需要个聪明点的!” 怀力的面色变了:“你说什么?”这小子怎么知道前几任守门人的事? 罗伊盯着他:“果然。” 怀力咬牙切齿:不,他不知道。被这小子摆了一道! 当天晚上,领主格斯·坎贝罗的书房里。烛光依旧摇曳,财报与其他报告一起堆在格斯的书桌上。 前来复命的怀力脱去斗篷,风尘仆仆地坐在了格斯的面前。 “怀力叔叔,”格斯容光焕发地为他倒上热茶,“辛苦你又跑一趟。处理了那个守门人吗?” 怀力:“死缠烂打的莽夫容易解决……” 格斯:“很好,那就尽快找到下一任……” 怀力:“但有点脑子的莽夫就有……”摇头,“没有,我没有处理他。他有点意思,你或许愿意听听。” “哦?”格斯先是惊讶,继而说:“说说,是什么让你改变了主意。” 怀力复述起了他与罗伊见面时的对话。 “四天半,我换掉食物的时间只有这么短。这件事这么快就暴露,意味着你事先知道怪物会绝食。”罗伊说,“你让那位夫人往怪物的食物里掺了东西,怪物就不吃了。这家伙一旦饿了就会变得狂躁,应该会袭击我什么的。那么,我既没有拉响铃铛,也没有死去,足以暴露我喂食了怪物这件事。而且还能推算出从怪物绝食到产生攻击性,中间的间隔是四天半左右。超过了限定时间,铃铛却还没有响,这是你让我滚蛋的原因。” 怀力说:“就这样?” 罗伊:“我得为了我的命着想,也得为了我弟弟着想。我不能让这只怪物饿着。” 怀力:“你不知道它饥饿了以后会做什么,就选择了背叛我们。这一点足以让你滚蛋了。” 罗伊:“不,我不知道。但一样能够推测。那位每天来送饭的夫人,她有亲人曾做过这里的守门人,但是出了事故,她现在还穿着黑白替这人守丧。这说明怪物有能力隔着墙攻击人。还有一点更明显。”停顿,怀力说:“继续。” 罗伊:“如果怪物能被饿死,你们早就不给它吃的了。你们持续喂它,只能说明一点。在它饿死之前,它的愤怒就会吞噬这里。所以我不能坐以待毙。” 怀力盯着罗伊看了一会儿,呼出一口气,关上了小门。 “嘿!”罗伊隔着门大叫,“今天的饭!我的饭呢!” 格斯听后大笑:“是吗,他还在惦记他的饭,不愧是他。太好了,我还以为我要输了。他果然很棒,我感觉他能成为我们的伙伴,怀力叔叔,你怎么想?” 怀力点头:“希望他不要死的这么快吧。” 格斯露出了悲悯的表情:“可怜的奥桑雷夫人,奥桑雷子爵在那里牺牲了,她亲眼目睹了这么惨烈的死状,却还愿意为我们工作。恨意比金钱更能驱动人。” 怀力说:“不用费什么功夫,她就被我暗示,去往怪物的食物里投毒。她很乐意这么做,她现在一定是最希望它死的人。” “其他几位守门人的妻子又何尝不是呢?”格斯端起他的茶,优雅地用勺子搅了搅,“只有一点罗伊错了。那头怪物现在这种程度的狂暴,我们已经找到了应付的方法。本来想借这次机会实践,虽然没有成功,但因此发现了一个靠谱的守门人,也是一种收获呢。” 怀力忧心地说:“是不是该把绿蔷薇镇屠杀告诉罗伊了呢,只要他了解怪物的真面目,就不会轻易被诱惑。毕竟每天接触它的人是他,我们得保证他是我们这边的人。” 格斯抿了一口茶:“就这么办吧。要是真到了你说的那时候,就恐怕你说了他也不会信。人总是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 “与其信任,不如严加监视。” “已经在做了。”怀力恭敬地说。 与此同时,深山的石窟中。 罗伊如往常那样把自己的面包放进了怪物的餐盘。餐盘进去了一会儿,罗伊歪了歪头,困惑地自言自语:“今天的谢谢呢?” 里面沉默良久,传来了低声的回应:“……谢谢。”声音听起来柔和而又羞涩。 久违地,罗伊笑了笑。 突然,那扇小木门打开了。罗伊吃惊地回过头,看到那个美妇人出现在门后,阴沉的目光与他对上。在罗伊站起来之前,她关上门走了。罗伊莫名看了眼沙漏——现在还不到送饭的时间,她为什么会过来? 在妇人第三次打开木门看他一眼之后,罗伊终于意识到,自己被更严密地监视了。 第5章 山间的冬天来临得更早。 罗伊在取餐的时候,贵妇人从小门塞了一件冬衣进来,是军队官员专用的厚羊毛斗篷。罗伊收下斗篷,问:“奥桑雷夫人,还有药吗?” 在相识一个月后,奥桑雷夫人终于不那么可怕了。她问:“还没好吗?” 罗伊说:“快好了。” 奥桑雷夫人将草药递给他之后,罗伊顺便问她要了一根细带扎头发。在罗伊撩起已经微长的头发时,奥桑雷夫人注意到他的左耳上戴着一枚古怪的耳坠,像是某种动物的牙齿。 “哦,这是瓦力族人送我的幸运符。”他注意到了奥桑雷夫人的目光。 奥桑雷夫人憔悴的嘴角扯了扯,转身走了。 罗伊如往常那样把餐盘塞进怪物的石缝里。随后解开衣服,一层层地拆开包扎的布料。在拆到最后一层时,他尤其地小心。揭开抹了药的那一面,能看到那个至今仍折磨着他的创口,在心脏靠左的位置。一个多月前的那场战役里,敌人带毒的长矛穿过了胸甲的缝隙,刺入了他的身体,留下了一道三指宽的细长型伤口。他熬过了毒发期,但这个伤口不仅没有愈合的趋势,反而起脓了。他感觉疼痛从深处传来,一天比一天加深。 罗伊咬着布条,熟练替自己处理伤口。心想虽然不想在怪物面前示弱,但这伤如果再不好可不妙。下次奥桑雷夫人过来的时候,要不要请求帮助呢…… 忽然,他听到身后传来诡异的声响。罗伊猛回头,感觉有什么掉到了地上。垂眼一看,是自己的幸运耳坠。小小的一颗动物的牙齿,落在椅子脚边。 声音又响了起来。那仿佛是在捏碎坚硬的金属,尖锐而又嘈杂。 是什么……这是之前从未听到过的声音。这只怪物一直很安静的。 罗伊顾不上捡耳坠,而是慢慢站起来,一边穿好衣服,一边将手伸向铃铛。他静静等待着,并看了一眼地缝,注意到平时怪物总是快速吃完东西,把餐盘送出来。但现在那里是空的。 金属……啊!他们的餐盘都是银制的,这怪物拿着餐盘在做什么? 该死……太松懈了!在这里已经一个月了,什么都没有发生,罗伊意识到自己心里已经产生了一股莫名的安全感。而现在这种感觉被打鼓的心跳取代,嘲笑着他的松懈。 第三声声响传来,听起来正像一只银盘被一股巨大的力揉成一团。罗伊毫不犹豫地拉响了铃铛。 铃声大作!外面阶梯上的铃铛与这里相连,被一个接一个地拉响,在空洞的地下发出震动人心的回响,直向远处的地面传去。这一切的连锁反应都提醒着罗伊,他是一只怪物的守门人。 在听到铃声后,石门立刻就有人开始解锁,罗伊记得外面有三把锁,心想,太慢了!这些人打开门的速度太慢了,如果怪物真的袭击我的话,根本没有生还可能! 终于,他听到了锁解开的声音,沉重的石门被推动。罗伊看着门一点点挪开,看着沙漏计算时间。 把头伸进来的竟是奥桑雷夫人。在听到铃声的一刹那她就赶过来了。她喘着气,发型都有一丝凌乱。看到房里既没有打斗,也没有人死去,问:“发生了什么?” 罗伊对她做了个噤声的姿势,指了指那面墙,让她听。奥桑雷夫人侧耳倾听时,更多的人赶了过来,很快在他的门外聚集起来。在这么大的声势下,怪物已经停止了它的动作,一点声响也没有了。 奥桑雷夫人问:“你发现了什么?” 罗伊发现这位夫人还挺聪慧的。她没有问“你听见了什么”,没有暴露罗伊对她做的小动作。 罗伊又看了看那面墙,迟疑了片刻,最终说:“没有,我不小心碰到了铃。” 人们撤离后,罗伊凝重地坐下来,心想,太慢了。细微的金属挤压声再次从墙后传出来。罗伊耳朵一动,敏锐地盯着那面墙——干!这狡猾的怪物! 很快,墙背后的细微声响消失了。罗伊在原地警戒了很久,不知道怪物干了什么,接下来还想要干什么。但墙后都不再有任何动静。罗伊叹出一口气,心想,这是场硬仗,恐怕很长一段时间没法好好睡了。他需要一些心理支撑,想起了自己落在地上的耳坠,低头寻找。 罗伊戴的这颗耳坠,每个人见到都会说古怪。每次,罗伊都很乐于说他是怎么得到它的。 “这要从我遇上精灵女说起。”这总是他的开场白,“不管你信不信,在有一次我经过瓦力族人的部落时,亲眼看到过精灵女。她有一双紫水晶一样的眼睛,你很难想象那有多美。而且她好像全身都会发光一样,我当时看到她,整个人就走不动了,脑子也嗡嗡响,我想,这世界上竟有这么美丽的人……”他总是费太多口水描述自己有多心动,听得不耐烦的人们就催他往下说。 “好吧,看你们没有一点耐心。然后呢,我叫我周围的兄弟看,但奇怪的是,他们什么都看不到。我说,看呐,那么漂亮的女人,她就在湖水旁边,但他们说,罗伊,该死,你不会是被敲坏脑袋了吧。湖边哪有人?要知道,周围所有人都这么说的时候,我也怀疑过是不是我的脑袋出了问题。所幸,那时我们的队伍经过瓦力族人的地盘,有个当地人听到我的话,说我看到的不是女人,是精灵,就是那种,不是每个人都能看见的精灵。他们管能看到精灵的人叫有‘天赋’,说我是有天赋的人。” 这时,所有人都被精灵的故事吸引,都忘了这话题是怎么引起的了。罗伊话锋一转:“瓦力人说我有着别人比不上的好运,非要把他们的幸运符送我。我就把它戴在耳朵上了。有好运气怎么能不炫耀呢?” 所有人听到这里,都松口气——不过是非常普通的故事罢了。 然而,这里面却有罗伊从来不说给别人听的部分。罗伊所看到的精灵,被当地的瓦力族人叫做山鬼。瓦力族人认为山鬼心胸狭隘,还喜欢恶作剧。大山给予他们生命的源泉,而山鬼则为他们带来厄运。人的生存无非就是被无数个幸运与不幸串联起来,所以,尽管他们对山鬼惧怕,却仍抱有十足的敬意。 罗伊的队伍临走时,那个瓦力族人非常担心他,送了他一颗猫的乳牙。瓦力族人说,猫是居家的神明,为人们抵挡灾害。如果捡到猫神掉下的乳牙,那绝对是幸运的象征。他告诉罗伊,如果有一天这颗乳牙不见了,或者碎裂了,那一定是猫神替他挡下了灾难。 而现在,罗伊正惊讶地发现,那颗尖尖细细的乳牙不见了。刚才明明看见它掉在了椅子边,再回过头看时,竟不在那里了。罗伊心里生出一股不安的情绪,他跪下来,一寸一寸地检查地面,不相信在这么小的房间里,有东西会消失。他端着蜡烛,从门口一直找到床边,一无所获。 他不死心地探到乌黑的床底,借着蜡烛的光亮检查地面。然而让他背后冒冷汗的是,地面干干净净,没有任何东西。 不可能……再去找一遍吧,罗伊想着,这不安的乌云越来越浓郁地笼罩住他。他试着退出床底,无意抬眼看了眼墙壁,就定格住了动作。 墙壁上有人刻了字。罗伊记得床上方的墙壁也有人刻过字,但是被清理了,床下的字没被发现,仍保留着。是上一任守门人留下的吗?罗伊想要上前查看,耳边闪过怀力的话:“不要好奇,狗从来不好奇。” 可我不是狗。他毅然往前爬了爬,凑近墙壁,将蜡烛靠近墙面,吃力地读上面的字母。 罗伊没有接受过教育,只能认少数非常简单的词。然而他看懂了墙面上那仿佛在极度的惊恐和绝望中,刻得歪歪扭扭的字—— 救命 救命 救我 谁来救我 我想回家 我不想死 我想妈妈 妈妈…… 罗伊轻轻触碰那些字,看到了这人绝望的哭泣,和扭曲的恐惧。他该是多想放声大哭,却又孤独而无助。和他一样的守门人,到底经历了什么……他移动手里的蜡烛,映亮另一边墙壁,看到另一行字—— 快逃,他会看你 他……? 罗伊的背后炸了。他又听到了自己的呼吸,滚热的空气划过喉管,发出恼人的噪音。 沙沙……沙沙…… 什么声音!罗伊快速转头朝床外看去。但是蜡烛在他的手里,外面是一片黑暗。 只有那个细微而又清晰的声音再度响起。 沙沙……沙沙…… 第6章 罗伊从床底盯着外面,眼也不敢眨一下。蜡烛漏出来的光映亮了一小块地面,那之外是浓黑。浓黑模糊了房间的边界,使它看起来深不见底。 那声音又来了,沙沙……沙沙……这下罗伊听清楚了,是从墙后传来的。 他慢慢从床下爬出来,光亮重新回到房间里,照亮了一切。房里没有异动,只有石头后面持续地传来沙沙的刮擦声。罗伊侧耳仔细辨认,认出那是金属刮擦石头的声音。那时他们的兵器刮到石头时,也会发出这样尖锐而惹人厌的声音。很明显这只怪物正尝试把声音减少到最小,不想引起守门人的注意。 罗伊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他放下蜡烛,脱掉鞋,无声地走到石壁前,将耳朵贴到了石壁上。 他闭起眼,仔细分辨着声音。呼吸声……和往常一样。还有用金属——应该是用那只盘子吧——刻画的声音,具体位置在…… 细微的,弱小的摩擦声沿着石头传向了他的耳朵,就像在雪地里捕猎的雪狐狸隔着厚厚的雪准确听到猎物的去向,然后一头扎进去,咬住猎物的脖子。罗伊的耳朵贴着石壁一点点移动,最终确定了一个点,在罗伊的腰的高度。 他在干什么?罗伊想,想挖洞逃出去吗?为什么会选择这个位置?啊,等等……位置变了。罗伊跟着声音的位置移动,在移动了几寸后意识到——怪物在画着什么。 罗伊试着用手指描摹移动的轨迹,发现是一道弧线。这怪物到底想干什么,是在里面呆得太无聊了吗?罗伊虽然这样想着,但仍然没有离开那面石壁,耳朵跟随着轨迹仔细听着。 在他听了一阵后,吱扭一声,门上的小木门打开了,奥桑雷夫人的脸出现在了门后。是巡逻时间。罗伊见了她,赶紧挥手示意她不要走。 他先把自己的食盘端出去,用手势告诉奥桑雷夫人:怪物留下了另一只。 奥桑雷夫人点头,两人什么也没说,但完成了信息交换。罗伊接着压低声音说:“夫人,给我带一块煤炭,还有笔,越快越好。”说着又快步且小声地回到了石壁前,将耳朵贴了上去。 罗伊得到了那块煤炭后,用它在石壁上轻轻描摹出怪物刻画的轨迹。他的耳朵和脚冻得冰冷,但是为了防止被怪物发现,他不想把鞋穿上。 在这场偷偷摸摸的“追踪”开始之前,罗伊完全没想到这是一场考验毅力的持久战。怪物不眠不休地折腾了一下午加半个晚上。在这漫长的时间里,他只重复着一个动作——刻画,刻画,一点一点地刻画。单调得仿佛会持续到永远。 当这机械的刻画最终停下来时,连罗伊都感到了虚脱。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有种直接瘫到地上的冲动。他听到里面也传来长长一声叹息,带着点颤抖。接着,是扑通一声坐到地上的声音。罗伊听着那个声音,觉得怪物的体重应该不大。用熟悉的事物来比喻的话……像个瘦小的人类,或者成年的梅花鹿。他听到对方在不住哈气,可能是手被冻僵了。 所以,忙了这么久,到底得到了什么呢?罗伊轻轻后退一步,看自己描摹下来的图案。 ——这是……什么鬼东西?! 他困惑地看着占满了墙面的硕大而复杂的图形,沮丧地发现他根本看不出任何意义! 罗伊产生了一股想骂人的冲动,硬生生给憋了回去。他早就决定好,不在怪物面前暴露任何情绪与弱点,这是最基本的自我保护。 行吧,他想着,干脆放弃了思考。他已经很疲惫,也许是因为伤口的关系,他不清楚自己有没有发烧。这么长时间的奋战无疑让情况变得更糟,但他仍提起笔,开始往一块羊皮上描摹这个极度复杂的图案。 在描摹图案时,却发生了一件让罗伊不再能冷静的事。 罗伊坐在桌前,以非常笨拙的姿势抓着笔,一点点地临摹石壁上的图案。他真的非常不擅长画图的工作,就快要把自己的头发抓下一把来了。正当他回头看石壁的时候,余光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东西,吓得他几乎跳了起来。正眼一看,一根青色的细藤蔓从地缝里探了出来。 那是活的藤蔓,会像蛇一样动!罗伊坐在那里没敢动,瞪着那根枝条向前生长。他注意到枝条顶端有个亮亮的反光。仔细一看,竟是他消失的耳坠。 是怪物吗?他看得见我吗?他在干什么?罗伊凌乱的脑袋里同时冒出了几个想法。他捏紧拳头,假装轻咳了一声,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根藤蔓。 那根藤蔓像是被惊吓到似的往后缩了缩,摆出了一副立刻要逃走的姿态。罗伊不做声了,藤蔓等了一会儿,继续往前,悄悄把耳坠放在了它消失的地方。而后就在罗伊眨眼间,藤蔓闪电般地缩了回去。 他看不见我……罗伊想,但他以为我现在看不见他。他为什么会这样以为?或者,他并不害怕我看见他……不,他害怕。他可以看到我一点?罗伊重新审视那面墙,最后绝望地捂住额头—— 这还不明显吗,他当然能看到我,从那道地缝里,不是可以看到我的脚吗? 他低头看了看,因为正在用桌子的缘故,如果只看脚,他是背对墙面的。但怪物没有看到他回过头,意味着他看不到他的上半身。 该死……我为什么刚想到这一点!所以不管他在干什么,想什么,原来都有一双眼睛,从地面上这道细细的窄缝里偷窥着他!而且他可以出来,他真的可以出来!这只怪物又对他了解多少,他的藤蔓能伸到多远,他是用那个杀死守门人的吗?用火能对付他吗? 罗伊的呼吸变得很灼热,沉溺于自己的思考中,头隐隐痛起来。他全然没注意到,很久前送到的晚饭,到现在还被遗忘在小窗口。 第7章 夜已经很深,但罗伊没有睡意。他花了点时间画完了墙上的图形。完工后,将羊皮端起来反复看,再次尝试揣度怪物想表达的东西,然而这满眼相连的线条仿佛在讽刺他的无知。他啧了一声,将羊皮对折放在桌角。 而后罗伊马不停蹄地开始撕扯自己的旧衣服,将它们编成了三根细绳,一头连到铃铛,另一头分别放在门口,床上,和怪物的地缝附近。他蹲在细绳附近,试着轻扯了一下。铃铛跟着微晃了一下。 可以了,他想,这样不管在房间的哪个角落,都能马上拉到铃铛。这是今晚的权宜之计,明天一早就得报告这个新发现,至少得在中间砌一道新的墙,把怪物的地缝与他生活的地方隔离开来。 糟糕……可能真的在发烧。罗伊扶住沉重的头,但还不能睡,至少撑到早上…… 他回到桌边,捡起那颗耳坠,注意到这颗乳牙的牙尖断了。搞什么鬼……他眯眼仔细看,发现牙齿的尖端是被磨掉的。 原来偷我的东西是想在墙上画画吗……画的都是什么鬼,这该死的怪物! 他不耐烦地将耳坠扔到一边。捂着脑袋,在桌前坐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漫漫长夜,真的太孤独无聊了。他不禁想奈特现在在干什么,那小子最好不要偷懒。奈特还一点也不知道哥哥为了他的将来,正在看守一只怪物。罗伊一辈子都不打算告诉他。奈特这小子虽然性格软弱,但又自尊心很重,读了书知识变多了以后,变得尤其敏感又自尊。如果让他知道了,罗伊都能想象出他一边哭一边闹的样子了。啊——头痛。他为什么不能一直只有六岁呢?六岁的奈特还是很乖巧的。 该死……伤口好巧不巧也趁这时候来找存在感。罗伊锤了锤胸口,脑中又闪现了长矛朝他刺过来的样子。隔着头盔,他看不清那人的脸,但想必也只是个想活命的人,何况下一刻就死在了他的短剑下。 越是这样难熬的晚上,战场那不愿回想起的一切越是往头脑里涌。那条通往战场的崎岖的杂草丛生的路,汗水与血的发臭的味道,喷洒到脸上的,还有体温的人血,死在战场上的肢体不全的发小。 我为了弟弟而战斗,你是为了什么呢?需要这么拼命吗……他在心里问自己的发小,虽然那一位再也回答不了他了。 他使劲摇了摇头,逼着自己越过战争这段,再往前想想。 再往前……就是父母相继因病去世的事了。可恶啊…… 他抱住头,牵扯到伤,忍不住嘶地抽了口凉气。他扯开衣服,看到那道伤表面凹凸不平,已经起脓了,药根本没用。他看了看桌面,拾起自己那枚耳坠,在烛火上烧得滚烫。用它划开了自己的伤口,咬着牙清理里面的脓水。 再这样下去是会死的……他见过无数这样明明保下了性命,却因为伤口感染而死的人。还不到死的时候,他绝不能这么悲惨地死在这阴森的石窟里! 伤口的状况比他想象的糟糕得多,血与脓一起流得满手都是。他用药敷住挤干净的伤口,感到凉凉的钝痛从胸口传来。他一向不怎么信天神,但他已经没什么可努力的了,信仰似乎成了唯一的慰藉。他费劲地在床下找到了自己随手丢的天神像,看到那玩意儿几乎被自己雕成一个性感女人,尴尬地咳了一声,装作没事地把它丢了回去。他随便找了个方向跪下来,单手按住左胸,嘴里喃喃起淳朴的祷告词:“天神阁下,你如果是真的存在,真的像他们说的那么宽容大度……首先,请忘了我把你的神像雕刻成女人的事……虽然我听说你本来就不男不女。然后,不管发生什么,让我……” 他的嘴唇停顿,思考着他将索求什么,最后低声说:“让我不要失去勇气。” 他闭起眼,吸气,吐气,猛地睁开眼,望向了那面石壁。 他听到石壁后面竟也传来喃喃的说话声。声音压得极低,但绝骗不过罗伊的耳朵。那声音与发颤的呼吸声融合在一起,在空洞寂静的石窟里显得极其隐秘而压抑,仿佛在对罗伊说:过来,过来。 那绝对是说话声……那只安静的怪物,除了说过“谢谢”以外,总是小心翼翼不发出任何声音。怎么了……他终于要行动了吗! 昏黄的烛光抖动,石壁上无意义的复杂图案显得愈发诡异。罗伊走向了那面墙,谨慎地把耳朵贴在了墙上,不想错过任何威胁到他的阴谋。然而,他没有注意到的是,自己沾了血的手也无意间撑在了墙面上。血水碰到了图案,被黑色的碳粉吸了进去。 咚! 罗伊被吓了一跳,往后退开一步,抬头看面前的墙。不知是否是错觉,刚才有一刹那,他似乎感受到了墙面活过来了似的搏动了一下。然而只有他倒退一步才会发现,墙面上整个圆形的图案,以沾到他的血的那一点为圆心,暗红的色泽扩散了开来。 啊……沾到手上的血竟一点点从手掌脱离,在空中凝成细细的血珠飞向那诡异的纹路,并被吸进了墙里。罗伊突然感到胸口的伤剧痛,快速低头看了一眼,大量的血正从伤口被吸出来,向墙面飞去。而这时他隐约听到了墙背后的怪物在说什么。 对……对不起……对不……起…… 你们都……都……去死…… 不好!罗伊猛地扑向地上的绳索。幸好他在地缝不远处已经准备了一根细绳,连着铃铛!在他的手指触及细绳的一刹那,他整个人被一股巨大的力摁在了墙面上。他闷哼一声,奋力回头,背后什么都没有,他是被吸上去的!他看到墙面仿佛张开无数血腥的口,裂开细碎的尖牙和细长的舌头,大口吞噬着他的血。而整个图案在吸了血后变得越来越亮,就像火山口流出来的灼热岩浆。占据了整面墙的圆形规则图案中,一个人类无力地挣扎着,就像被献祭给魔鬼的羔羊。 “啊——!” 罗伊大吼着,瞪着地上的绳索,艰难地伸出腿够它。但腿又马上被吸到墙面上。会死!他会就这样不为人知地死在地下! 罗伊愤怒地抗争着,在撕裂般的痛处下,强咬着牙,再次探出他的脚尖,一寸,一寸,更近了!他的脚尖擦过绳索,又被拉回墙面。 在混乱的抗争中,罗伊看到了一团黑雾从墙面扑出来。 这是什么?! 那团黑雾扭曲着,嘶叫着,试图从墙壁后面逃逸。嘶叫的声音贯穿了罗伊的耳膜,让他的头痛得像要裂开。 他看到了一张模糊而狰狞的脸。一股寒冷钻骨的感觉从面部贯彻了罗伊的全身。 它就是怪物! 这是不应存在这世上的东西。它丑陋,恶心,邪恶,散发着疼痛的血腥味,渴求着痛苦的味道。有那么一刻,罗伊被他所看到的那张脸震撼到无法动弹。他张着嘴,瞪着眼,四肢就像被人牢牢定在了墙上,他的勇气被震惊得烟消云散。 这就是怪物…… 这就是它的真面目…… 他想动,就算扯断骨头,他也要拉到那根绳索。可是他动不了。从没有人告诉过他,他竟和这样的东西同处一室。这是超越人类想象的邪恶力量…… 他只想呕吐,想逃跑! 铛!铛!铛! 铃声在整个地下空洞震荡起来,好像不祥的丧钟。在罗伊失去意识前,他切实地听到了门外的三道锁一道一道地打开,凌乱的人声在向他涌过来。奥桑雷夫人在喊他的名字。但那些声音越来越远,就和他失去的鲜血一样远离了他。 第8章 罗伊感到有亮光透过眼皮。他皱起眉头,意识被拉了回来。他费劲地睁开眼,映入那道睁开的眼缝的,是模糊的窗的轮廓。 有那么一会儿,他以为自己回到家了。是个没有战争,也没有怪物的平静舒适的地方。等到他完全恢复了视觉,才看清窗外景象。他仍然在山里,好像被转移到地面的房间了。他躺在一张软榻上。 他试图坐起来,居然坐不起来。浑身沉重得像浸了水的海绵。听到他的呻吟,房里的人向他走过来。 “你看到它了?”怀力问。 罗伊愣看着怀力,点了点头。他有点头痛,慢慢才想起了在石窟里见到的一切。 他看到“它”了! 没错,那绝不会是个“他”,而是实打实的“它”。那种令人震颤的恶感又涌上喉头,他一辈子也不想再见到它了。 怀力说:“那你的命真大。” 罗伊说:“你们来得及时……” 怀力:“不仅是这样。”他指指罗伊胸口。罗伊低头看看,他赤裸着上身,胸口的伤被重新包扎了。 怀力:“你差点就因为伤口感染而死了。怪物吸你的血的时候,正好把伤口的毒脓也吸出来了。所以才说你命大。” 罗伊突然想起来:“下面没人要紧吗?” 怀力:“就你这样,就算在下面守着也没用吧。” 罗伊叹了口气,心想,完了。这下可能真的会失去这个工作…… 怀力:“放心吧,我们整过它了,它好几天醒不过来的。” 好几天?他怎么知道?罗伊隐约想起铃铛响起时,一大帮全副武装的人从外面冲进来。原来他们有能力对付怪物……为什么不把对付怪物的方法告诉他这个守门人? 怀力拖了个椅子,坐在罗伊边上。 “都告诉我,你看到了些什么?” 罗伊努力回忆,皱起眉头:“它……很丑,像一团黑雾,闻起来很恶心。让人……不想见到它第二次。” 怀力:“这毋庸置疑。” 罗伊汇报了从发现盘子少了一个,到他被墙上的图案吸住的全过程。怀力展开一张羊皮:“你指的是这个图吗?”正是罗伊临摹下来的那一张。原来他们已经搜查过罗伊的房间了。 怀力把那张羊皮收到了自己的衣服里:“我会派一个女仆守在这里,有需要就告诉她。任何需要都可以。” 罗伊想,他说“任何”的口吻似乎微妙。没来得及多想,怀力接着说:“等到你觉得可以回到下面了,你就回去。在上面不要超过两天。我知道你血差点被抽干,伤也没好,很辛苦。可是,我们只能靠你了,你是唯一一个受到它正面攻击,还活下来的守门人。” 罗伊一时心情复杂。既为保住了工作而高兴,想到又要回去那个地方,又想大骂一声“操”。他点头。 “小心点,”怀力站了起来,头一次这么认真严肃地忠告他,“还记得你们这次向南征伐,路过了一片坟地吗?” 罗伊费劲地回忆:“在瓦力族人的村庄后面,是的。地图上说那里是个小镇,叫……” 怀力:“绿蔷薇镇。” 罗伊:“是的,但是我们过去的时候,那里是一片废墟。和怪物有关系吗?” 怀力:“这个镇已经被从地图上抹去了。就是一年前的事。” 罗伊慢慢睁大了眼:“被怪物?” 在绿蔷薇镇看到的景象绝不是罗伊会在短时间内忘记的。那里就像直接成为了战场一般凄惨,没有一座完整的房子,没有一丝生命的气息,地上连杂草都长不出一根。乱坟到处都是,还有没来得及被埋葬的遗骨从土里冒出来,昔日生活的餐盘,陶罐,商贩的小车,都碎裂地零落在各处。甚至有房子被平平地削去一半。这里就像被一只巨人从上方踩了一脚,还来回碾压,踩碎了所有生命,每一寸土地都没有幸免。 而这一切,是地下室里那只怪物干的。 怀力:“我再说一遍,罗伊,你头脑还不错,但是不要好奇。好奇容易害死你。” 罗伊无力地点头。 怀力:“也不要相信怪物。它说的任何东西,都不要信。” 怀力走后,罗伊躺在长榻上,想着发生的一切。门外,一位漂亮的女仆守在门口。怀力出来后,将她拉到另一个房间,上下打量她:“你就是奥桑雷夫人家的女仆。” “是的,阁下。我叫阿德勒。”她乖巧地说。 怀力低声对她说:“好的,奥桑雷夫人很信任你,阿德勒,你一定是个聪明的姑娘。记住,好好和他调情,但别急着问他任何事。男人一旦信任了你,什么都会对你说的。” 阿德勒笑笑,点头。 “放心,他会需要你的。”怀力亲切地捏捏阿德勒的肩膀,“孤独的男人最需要安慰了。” 看着阿德勒聪慧的样子,怀力想,奥桑雷夫人,可真有她的。 “罗伊在想女人,”奥桑雷夫人曾在汇报的时候这样说,“作为女人,能看出来他在想什么。有些我做不到的事,可以让她代劳。” 当然,怀力想,刚下战场,又转战了地下,这年轻小伙该有多久没见过女人了?奥桑雷夫人可真是好手段。 阿德勒安静地穿过走廊,走到罗伊的门前。她掸了掸怀力那个老男人碰过的肩膀,轻轻推开了门。她看到那个年轻的战士躺在长榻上,面容还挺英俊,讨人喜欢。阿德勒轻轻绞干布,在长榻边跪下来,说:“请让我为你擦拭身体。” 罗伊吓得差点跳起来,然后赶紧捂住了伤口。他现在根本跳不起来。 “不……呃……”他尴尬地说着,但没什么力气反抗,像条砧板上的鱼,任由漂亮的女仆在他的腹肌上擦来擦去。 “请放松,交给我。”阿德勒说,声音是贵族家的女仆惯有的轻柔。让人感到亲切,放心,能把一切交给她。 罗伊注意到这个姑娘很漂亮。又想起怀力说的“任何需求”。 原来指的是这个……怀力这个老狐狸…… 阿德勒一边为罗伊擦拭身体,一边偷偷观察他。罗伊若有所思地盯着空气,在思考着什么,并不像夫人说的那样会对她感兴趣。 阿德勒于是什么也没说,替罗伊擦完身,为他泡好了茶,就站在屋子不起眼的角落里察言观色,准备随时在罗伊有需要的时候出现。 而此时,的确有比美貌的女仆更占据罗伊注意力的事。是一件罗伊怎么也没有想明白的事。 在罗伊不愿回忆起的那个晚上,他遭到怪物袭击,被吸在一个古怪的图形上无法动弹,他的血液从他的身体离开,被吸进那个图案。那时候,他为了救自己一命,曾奋力用自己的脚去够那根连着铃铛的细绳。但是直到铃声响彻了石窟,他都没能成功。 是谁拉响了铃?是外面的人听到了里面的打斗声所以拉响了铃铛吗?理智告诉罗伊相信这个分析,不要再做更多的猜测。但他无法忘记那天自己看到和听到的。 在混乱的挣扎中,他似乎听到墙后惊讶的声音:“你……怎……怎么也在!” 是那个平时对他说“谢谢”的声音。在怪物说了那句话以后,他看到一抹细细的绿影窜过来扯动了绳索,然后又很快消失不见。只剩下铃声震荡着整个石窟。 什么叫我怎么也在?罗伊回想这句话,想不明白是什么意思。是听错了吗?有我没想通的地方吗?在那危险境况下,他甚至不能确定这声音和绿影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罗伊将这件事隐瞒了怀力。他不确定这是不是正确,而他正想去确认。 那只怪物……扫荡了整个绿蔷薇镇的怪物……究竟想要什么…… “罗伊,”温柔的声音在近处响起,罗伊回过神,“喝点水吧,我来喂你。” 罗伊的目光重新聚焦,美丽的阿德勒正跪在他的软塌边,手里捧着温热的花茶,对他暖心地笑着,舀了一勺花茶送进他的嘴里。罗伊这才注意到自己的嘴有多焦渴。 玫瑰花香的温水滋润了他干涸的嘴唇,阿德勒转过头,望向窗户。 “看呀,外面的阳光多美。”她说,“守门人先生,偶尔也松开眉头,看看窗外,会不会让你放松下来呢。” 罗伊望向了窗外。 该死啊…… 他想,这仅仅是普通的阳光,普通的山和树而已。但在一个多月的暗无天日的生活后,再次看到它们,竟觉得这么美丽。他再想起那和怪物同处一室的地下,心里又多了一分厌恶。 第9章 就算是打仗受伤的时候,罗伊都没那么虚弱过。那不是局部的伤痛,而是失血导致的全身无力。一时间让罗伊感到自己像朵需要呵护的小娇花。 在这期间,阿德勒像一股温热的南风,无微不至地照顾他的吃喝拉撒。在两人熟悉起来后,阿德勒有时坐在他的床沿陪他说话。她总是微微歪着头,专注地看着罗伊,一缕俏皮的卷发从耳朵后面跑出来,她轻轻地把头发撩到耳后,脸上有一抹可爱的红晕。看着罗伊不时飘过来的眼神,她终于确信了自己的魅力。 奥桑雷夫人告诉她,她将代替她去地下时,阿德勒整个人都是僵硬的。她不想去,即使是为了从小一起长大的夫人,她也不想离那个可怕的怪物那么近。她还没有那么爱她的夫人。 阿德勒是随着奥桑雷夫人一起长大的。小姐接受教育的时候,她也获得许可一起学习。她识字,也见识过大人物和大场面。然而,她经历过的每一位大人物,每一个大场面,都让她更深地确信,像她这样出身低微的女人,这辈子都没可能与小姐平起平坐。周围人嘴上抱怨,但实际上打心眼里服从这种命运。阿德勒并不。就算她这辈子都没法过上奥桑雷夫人——那时还叫卡特小姐——那样的生活,至少也要无限接近她。这就是她的人生目标。 为了实现她的目标,阿德勒不仅成了夫人身边最能干的人,而且竭尽全力地讨好她。在奥桑雷子爵被一只藏在地下的怪物夺去生命后,夫人曾一蹶不振。阿德勒从未离开她身边。在得知夫人决定去给守门人送饭时,家里的老仆人不止一次地劝说她。而阿德勒一次都没有。阿德勒坐在她身边,握住她的手,含着泪说:“夫人的决定就是夫人的期望,我会尽我所有帮助你。” 她很快看出来这样做并不能使夫人快乐。每一次回到地面,夫人的情绪都在憎恨中下坠。 “那只怪物把子爵从你身边夺走了,它凭什么还能那么自在地活着。”她跪在奥桑雷夫人的椅子边,“我们不能让它再这样猖狂下去,至少也不让它好过。”她拿走夫人手里送给怪物的食物,递给她一碗变质的面糊,坚定地看着她。 那一天,在见过怀力后,夫人在房间里捂着脸流泪。阿德勒上前,大胆地抱住她:“夫人,如果它消失了,你就会快乐对吗?”她展开夫人的手,把细针放进夫人手里,“他们不敢做的事,我们来完成。像这样,把针藏在它的食物里,它绝对不会发现的。” 最后一次,是奥桑雷夫人在半夜听到了铃响,匆匆忙忙赶了出去。阿德勒很机灵地带上了外套追了出去。在夫人回来的路上,这件外套终于送到了夫人的手里。 “你怎么还要特地起来呢。”奥桑雷夫人问。 阿德勒气喘吁吁地说:“我担心你,夫人。” 奥桑雷夫人:“那你替我去吧。” 阿德勒:“……?” 阿德勒的脚步慢了下来,她以为奥桑雷夫人在开玩笑,奥桑雷夫人平静地告诉她,是真的,已经决定了。今后为守门人送饭的人就是她。 “你不是总想嫁个好人家吗?那个男孩是正式军,已经晋升一级,人也不错。你只是一个家道中落的子爵家的女仆,这是你最好的机会了。” 如果奥桑雷夫人的口吻中有任何的怒意,阿德勒就要跪下求饶了。然而,夫人听起来是那么温柔,她真的在为她的未来考虑。 阿德勒低着头,感到既愤恨又羞愧。 “我……我只想在夫人身边服侍你一辈子。”她也分不清这句话是真心还是假意。 奥桑雷夫人浅浅笑了笑,摸了摸她的头发,眼里都是悲伤。 “该和我一辈子的人已经不在了。” 第二天,罗伊恢复了一些生命力。他半坐起来,捏了捏拳头,感受自己的力气。阿德勒正在为他换药,看看他的拳头,叹了口气。 罗伊注意到她,问:“怎么了?” 阿德勒勉强笑笑,摇头。罗伊说:“你什么都可以说……在我面前。” 阿德勒问:“你害怕吗,回到那个地方。” 罗伊不以为然:“怪物这东西,当你小瞧它,它就不敢小瞧你。” 阿德勒敬佩地看着他。 而此时,罗伊心想,哪个怂货会在漂亮姑娘面前承认自己害怕呢。这下完了,虽然心里千万个不愿意回到地下,但是在阿德勒的面前,怎么也得昂首挺胸地走进去。 该死啊……想回家。 罗伊脑中又浮现出自己的弟弟。惊讶地发现在见到美丽的阿德勒后,他居然完全把自己那个爱哭鼻子的弟弟抛到了脑后。 罗伊在那天晚上回到了地下。阿德勒亲手为他打包了很多好吃的,一直送他到那道石门口。 “你可不能再走近了。”罗伊挡住她。 阿德勒依依不舍地靠近他:“罗伊,以后就是我为你送饭。你想要什么都告诉我,只要能让你高兴,我会努力去找来的。” 罗伊冷着脸点点头。在石门在背后关上后,他恶狠狠捏住拳头,做了个胜利的姿势。 罗伊满头的粉红泡泡,脚步轻飘飘地走向了床。然而走到房间中间,他就闻到了房里有股异样的臭味,有点呛人。这一抹不愉快轻而易举地将恋爱的快乐打得烟消云散,将他拉回了冷酷的现实,提醒着他在刚过去的两天,他差点被一只怪物杀死。 罗伊在床沿坐了。战士的习惯回来了,他观察周围。这个位置让他得以看到整个房间的全貌。一切似乎保持着他离开前的样子,但是墙上的画被擦去了。就像被怀力带走的画一样不知所踪。 好吧,罗伊不屑地想,我不在乎什么怪物的秘密。我只想完成我的任务。然后,活着。 只是这股怪味是哪里来的…… 他忍不住偷看那道地缝,那股持续了好几天的不安又浮了上来。 他隐瞒了那根会跑出来的藤蔓的事。但他不知道这样做是不是对的。或许任何的隐瞒都是找死,但他有种奇怪的感觉,至少那根藤蔓没想要他的命。 “咳咳……” 罗伊惊讶地望向石壁,里面传来了轻微而痛苦的咳嗽声。罗伊这才注意到他已经习以为常的,怪物的呼吸声比先前微弱了很多。 “咳……咳咳咳……” 咳嗽声又传来,听起来闷闷的,似乎捂着嘴不想让人听到。这激起了罗伊的一些回忆。 在他被人从墙上救下来的时候,他记得一大帮人冲进来,他们蹲到地缝前面,现在想起来,他们是夹着一些燃烧着的东西往地缝里塞。他被带走前最后挣扎着看了一眼,那团丑陋恶心的黑雾已经扭曲着瑟缩了回去。他的耳朵里都是那玩意儿痛苦的尖啸,声音穿透了石壁,一直传到很远,直到罗伊失去意识都不肯消失。 这呛人的臭味是那时候留下的吗…… 怪物竟害怕这种东西……他们为什么不告诉守门人? 头微微痛起来,罗伊捂住了额头。他发现,一旦回到这里,孤独就又回来了。他那胡思乱想的老毛病也回来了。 那根藤蔓……那玩意儿,是真的救了他吗? 罗伊拧着眉头,不愿相信这件事。这不是守门人该想的事。但他越想忘记,那仿佛错觉的记忆却变得越清晰。 罗伊腾地站起来,忽然捂住喉咙,咳了两声。那具有刺激性的臭味仍残留在房间里,挠着他的喉咙。他喘了两口,更不舒服了,大声地连着咳了几声,咳嗽连带着胸口的伤痛起来,他捂住伤,低声呻吟了一声,毫无预兆地,就这么直直倒在了地上,发出了砰的一声响。 房间回归了安静。在这深入的地底,除了倒在地上的人,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就算他死在这里,也要过很久才会被发现。 “咳咳……”又传来怪物的咳嗽声。 罗伊横卧在地上,一只眼偷偷睁开一道缝,瞟着那道地缝。什么动静都没有。 罗伊在冰凉的地上躺着,一动不动,仿佛就算被蚂蚁咬穿脚心也不能让他动摇。寒冷自下而上地侵蚀他,快要有半个沙漏的时间,因为地面实在太冷,冻得他的脊髓都快碎裂。 罗伊开始对自己说:我他妈的是个傻子。这根本不可能是一根藤蔓会做的事。这里面只是个会吸人血的怪物而已。 就在他准备睁开眼的那刹那,他的呼吸也跟着一窒。他看到一抹绿油油的叶子从地缝探了出来。那像一根被派来探路的先遣队,小心翼翼,探头探脑,一点一点向罗伊的脸爬过来。 罗伊不知道花了多大的勇气才保持没动。 我在干什么……我在干什么!!他在心里大骂自己,怪物快爬到我脸上了,我在干什么! 他嚎叫,他挣扎,但他一动不动。 那条藤蔓经过长途跋涉,来到了罗伊面前,伸长一片叶子,探了探罗伊的鼻息。 “咳咳……”里面的家伙又咳嗽起来,整条藤蔓都跟着抖了抖。正在这时,罗伊一把抓住了那根藤蔓,咬牙切齿:“逮住你了!” “啊……” 里面的家伙被吓得失声叫了一声。罗伊感到手里的藤蔓猛地往回撤。罗伊心想,比力气吗?拔萝卜似的揪着不放,一来一回,啪地一声,藤蔓居然不惜扭断了自己,快速缩回了地缝里。 罗伊张大了嘴,摊开手看看手里断掉的藤蔓,心想,这玩意儿是壁虎吗?? 他扔掉断掉的藤蔓,冒险凑近一点看那道地缝。不想那根藤蔓又窜出来,捡起自己的断枝缩了回去。动作精确,迅速。 这回罗伊没抓住它。 第10章 在这次失败的捕捉之后,罗伊往后大退了一步,碰到了凳子,一屁股坐了下来。他抹了把脸,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又因为那只手刚碰过怪物而吓了一跳。 我只是想观察它……我是疯了吗?为什么会突然跳起来抓住它!他看着自己的双手,在碰了怪物后既没有烂掉也没有缺斤少两。他低头闻了闻,手心残留着一股植物的清香。 咔嚓咔嚓…… 罗伊抬起头望向石壁,这酥脆的声音,毫无疑问……怪物在吃它捡回去的枝条。这……这不就相当于人吃自己的手指……它连自己都吃?? 那小心翼翼的咀嚼声在这不大的空间里特别清楚,听起来像只兔子什么的。罗伊安静地听着,怪物知道他在听。他也知道怪物知道他在听。然而就算发生了那样的冲突,墙这边的人和墙那边的怪物还是默契地没有发生任何对话。 就算语言互通,但任何一方都不想破坏这道屏障。只要对话了,就会产生同类的认同感,就会开始相信或怀疑,把原本简单的事情变得复杂。 罗伊绝对不想把自己的任务变复杂。这其中的首要秘诀,就是不要好奇,不要探究。既然是为了弟弟,做到这一点是理所应当。 然而,在罗伊内心深处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地方,有一件事与弟弟一样重要,那就是真相。是拼命追踪的耳朵,刨开一层层的积雪,最终一击必中的猎物。这渴求让他不停地思考,猜测,验证。 他又闻了闻手心,植物的气息没有任何腥臭味,和那天在一团黑雾中闻到的血的臭味简直是一个天一个地。 怪物,有两只吗?他脑中忽然冒出了这想法。 这只树人——姑且这么称呼他——被怪物绑架了吗?因为一些原因,他不能出声呼救。这里的人都没有发觉吗? 这个猜想印证了罗伊一切想不明白的地方。 怪物,有两只! 阿德勒来送饭了。罗伊激动地赶到门口,看到连怪物的那份看起来都是干净清爽,他自己的这份更是丰盛,肉上还很用心地摆上了香料叶子做装饰。 罗伊高兴地说“谢谢”,端着餐盘就进去了。阿德勒忙活了半天,还以为能聊上几句,居然就这么被丢下了。她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关上小门,又摸出两只热腾腾的饼,笑盈盈地送给守门的士兵。 罗伊迫不及待地验证自己的想法。他从自己的餐盘里挑了几块鸡肉和菜叶,放进怪物的餐盘里,送进了地缝里。他像狩猎的狐狸一样耐心地坐在那里盯着。怪物过了很久才过来拿,而且也没有说谢谢。应该还在为刚才的粗暴举动生气。 过了一会儿,餐盘被送出来了。罗伊看到菜叶和面食都没了,肉还留在那里。 第二顿,罗伊换成了牛肉试试,特意选了还带着血丝的半熟肉,同样被留了下来。阿德勒再次来的时候,罗伊问:“能给我弄些烤虫子来吗?” 阿德勒花容失色:“……烤……烤虫子?” 罗伊:“是的,肥美的菜虫,蚕蛹,蚱蜢,什么都行。烤五分熟就好。” 阿德勒表情纠结地走了。罗伊轻快地回到屋内,心想,排除了鸟肉,畜肉,如果虫子也不行,还能试试鱼肉。 “我不……” 罗伊表情变了,惊吓地瞪着石壁。 “不,不,不……不……” 石壁后面,一个声音极其困难地试图表达什么。 “我不,不……”他喘气,“不,不吃,吃,虫子……” “……那你吃什么?”罗伊问完就张大了嘴。他又非常自然地接话了…… 但是墙后不再出声了。 罗伊:“熊肉呢?天鹅蛋?” “不……”那声音又忍不住回答起来,“不,不,不吃。” 原来是个结巴……罗伊想,而且,他把所有的肉类都拒绝了。难道他只吃素?他脑中对树人的想象又有了变化,变成了一个有着兔子头和树干身体的怪物,四肢还能随意伸长,手断了会被自己吃掉,结巴地蠕动着三瓣嘴说他只吃草。 罗伊慢慢蹲了下来,看着那堵墙。树人听起来很紧张。以前他有见过结巴的人说话,如果一紧张,就会更结巴。他想,我都没紧张,他紧张个什么? 他咽了口唾沫……好吧,其实我也紧张。 罗伊想起以前隔壁家的姑娘打老鼠的样子,老鼠和姑娘都被对方吓得要命。差不多就是他现在这样。 罗伊听到里面的家伙开始不太利索地挪动。移动的轨迹在他的预计中,移动不超过五步就停止了,位置应该是房间最深处的角落。 关在一起的日子,他已经对怪物所处的空间有了一定的了解。长度是他房间的一半左右,一道边界在他的床这里,另一道就在地缝这里。深度大约五步。与他房间差不多的位置有一个水闸,他有时听到怪物去喝水,或者清洗一些东西。但自从到了冬天,就不怎么听到它清洗了。 除此之外,从怪物偶尔磕碰到的声音能判断,在洞穴的那三面墙可能有些木质的架子,只有与他相邻的这一面是没有的。 罗伊曾怀疑过,这个石窟最初建立的目的是什么。如果只是用来关怪物,怪物房间里的那些木架子又是什么。但信息实在太少,他无从猜测。有时候,他也坐在桌前,盯着桌面无所事事。他发现这个桌子的右上角有一块地方聚集着一些墨迹,描绘出一块镂空的长方形,已经渗入木头里,而且被磨得几乎看不见了。是很早之前留下的墨水瓶的印记。看来,在他之前,还有过有文化的守门人。比如,奥桑雷夫人的丈夫,应该就是个识字的人。 哎……那又怎么样呢。如此这般猜测来,猜测去,就能消磨很大一部分时光。但在大多数时候里,他仍然太无聊,太寂寞了。 树人很明显也不想与他说话。罗伊也并不想打破那层人与怪物的屏障。但有些事光自己想,是永远想不清楚的。 他蹲在那里,迟疑许久,问:“那天是你救了我吗?” 里面久久没有传来回答,只有轻微的咳嗽声。 罗伊忽然发现,里面的那个家伙,不管他是什么,他对人类极其不信任。就算在这么小的房间里,人类也能让他痛苦。他在拉响铃铛之前应该就知道这一点,但还是救了他。 罗伊不太自在地回到了自己的桌前。他头一次对自己的任务产生了困惑与怀疑。 第11章 阿德勒送饭来的时候,递上了一个吱吱叫的小钱袋。罗伊问:“这是什么?” 阿德勒说:“我答应你的。可是冬天的树林里,虫子都躲起来了,我找了好几天,只找到一只。你看看,这只行吗?” 罗伊张大了嘴巴,而后捂住脸,羞愧得恨不得狠狠跺脚。他居然光顾着研究那只怪物,却让这么美丽的姑娘在这大冬天去林子里抓虫。而且他居然还忘了这件事! 罗伊抱歉地说:“天哪……你的手都冻红了。” 阿德勒缩缩手指,羞涩地笑了笑:“教教我接下来怎么做。” “不,接下来我自己来。”罗伊赶紧说着,打开那只小钱袋,看到里头是只蝉,很难得的,到冬天还活着。他夸张地说:“太好了,这只蝉,它,完美!我……呃,我待会儿吃了它,用烛火烤它。” 阿德勒咯咯笑起来:“好奇怪,是你们村里的习惯吗?” 罗伊被她的笑容迷倒,说:“是的,我以为大家都吃。以后有机会你可以尝尝,等我出去,我做给你吃。” 阿德勒:“那我得做好长时间的心理准备。” 年轻的男女在调情中欢笑不断,直到阿德勒提醒他的食物快冷了,罗伊才依依不舍地与她道别。 罗伊回到桌前,低头看了看,自从阿德勒来了,就连怪物的食物终于也不再是变质的面糊。 吱吱——吱吱—— 那只蝉发出了声响。罗伊把它从布袋里倒了出来,看着它,想象可爱的阿德勒拿着长枝条敲蝉的样子。她的脸被冬风吹得红扑扑的,小卷发随着踮脚一颤一颤的。罗伊想,我到底在干什么。这么善良又能干的姑娘,我竟想不起她来,日日夜夜沉迷于那只怪物的秘密,对我有什么好处? 那天夜里,罗伊没有那么早地睡去,而是趴在桌上,看着那只蝉的一举一动。和阿德勒来时的热闹相比,这石窟里的生活愈发寂寞,哪怕是一只蝉的翅膀也无比的好看。 孤独的蝉发出了单调的叫声,没有任何同伴会回应它,就像现在的罗伊一样。他又忆起了那个秋季,他随着队伍经过瓦力族人的领地,那片山上漫山遍野都是蝉,蝉鸣声叫得人头痛。那时他们已经步行了两天一夜,被疲惫和炎热折磨着,队伍里没人说话。不透气的铠甲将浑身闷出汗,汗蒸发后留下的盐分留在了衣服上,每走一步都磨得生疼。 罗伊只是这支大军蜿蜒几里长的队伍里最普通的一员。他跟着前面的人走在难走的树林里,忽然,在嘈杂的蝉鸣声中,他听到有歌声飘过来。他侧过头,迷茫地望向树林深处。 他看到了一匹高大的灰白的马,马壮实的身躯另一侧隐约看得到一个女人。是她在唱歌,轻盈得仿佛清晨的露珠。那一刻,他的世界就安静了。 仿佛感受到他的视线,头带花冠的女人转过了头。那双颜色特别的眼睛他永远不会忘记,就像紫水晶一样美丽。 罗伊轻轻哼起歌—— 天色渐晚,凛冬将至 秋日的火花如此美丽 美如一首秋天的歌 啊—— 美如一首秋天的歌 摇曳灯光中,蝉鸣叫着,低沉的歌声温柔而寂寞。 “你,你从哪,哪里听来这首歌?” 罗伊回过头,困惑地看着石壁。树人对他说话了。 “瓦力族人的领地里,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在一座山上,听到一个精灵唱的。”罗伊说。 树人停顿了一会儿,似乎挣扎再三,说:“再唱,唱一会儿好吗?”他听起来羞涩而又卑微,对他的守门人提要求不像是一件容易的事。 罗伊有些意外,说:“……我只记得这么几句。” 他又轻轻吟唱起来。 在那永夜的黑暗里啊 你无恙地归来 在那秋日的火花里啊 你无恙地归来 歌声止住,连蝉都不鸣叫了,只剩下石壁里的呼吸声。 罗伊听着那细微的呼吸声,心里有什么在挠。有声音对他说,多了解他一点。 罗伊问:“有人对你唱过这首歌吗?” 树人嗯了一声。 罗伊:“是谁?” 树人低声说:“我,我的……老师。” 老师……他竟有老师。 罗伊:“你的老师呢?” 树人说:“去,去世了。” 罗伊又问:“你有老师?你是贵族吗?” “不……不是。” 对话很难进行下去。明明是树人自己挑起的话题,他又似乎没什么交谈欲望。问一句才简短地答一句,弄得和拷问似的。 罗伊捂住了嘴,他希望自己清醒思考的时候总是这么做。他发现自己渐渐无法把墙背后的家伙想象成一棵树,或者一只兔子。因为他的情感太像人类了。就算他极力阻止自己,但现在他眼睛里看到的,是蜷缩在黑暗中的“人”。他在吃了太久的变质食物后,第一次吃到了新鲜的面包,哭着对他说了谢谢。他说话结巴,不怎么会交谈,但是会因为一首歌想起老师。 我这是在干什么…… 我到底在看守着什么…… 我为什么要问他是不是贵族,真的当他是人类了吗……罗伊一直记着怀力的警告:不要相信它说的任何话,它很会骗人。 我是不是已经被迷惑了,可以从他说的细节里确认。谎言多了总会有漏洞,只要让他多说话,就能确认…… 罗伊在迟疑后,直接问出了他最在意的问题:“你是人类吗?” 墙后又没了声音。 为什么?罗伊焦虑地想,他到底为什么不回答? 他果然不是人类…… 一股恼怒的情绪突然涌上罗伊的脑袋,他觉得自己一直在被耍得团团转,受够了这猜来猜去的气了。他大声问:“那么,你到底是什么?” 然而换来的还是安静。罗伊顿时感觉自己就要被这死气沉沉的安静逼疯了,也要被这四周一成不变的石壁逼疯了。他他妈的想晒太阳,想奔跑,想亲手抱起喜欢的女孩,而不是在这该死的,破烂房子里听一棵草说话!他举起凳子就想砸个稀烂,在凳子脱手的那一刹那,他又重新抓紧了凳子,把它用力放到地上。他蹲下来,趴在凳子上,埋着脸,深呼吸着,让自己的情绪崩溃一点点褪去。 然而他的情绪波动没能影响到石壁里的那一位。里面的声音依旧轻微,但是十分确定。 “我是,是只怪物。” 罗伊甚至觉得好笑。他当然是怪物,没人说过他不是。 我到底在发什么疯,他想着,抱住了头。 第12章 也许是感应到了哥哥的情绪崩溃,在一个午后,阿德勒出现在小门口,带来了奈特的家书。 罗伊捏着家书,表面平静,内心喜极而泣:这小子!他终于想起我了! 阿德勒也替他高兴:“我一拿到就赶紧跑过来了,我想你一定一会儿也不想耽搁。”她还在微微喘着,脸颊跑得红扑扑的,“这是你家的谁?” 罗伊扯开信封,打开那封信,脸上的笑容就没了。 阿德勒期待地凑上来,像只好奇的小鸟:“写了什么?” 罗伊尴尬地折起信:“咳咳……这是我弟弟。” 阿德勒赶紧缩回来,看出来罗伊不想别人看他的信。她甜甜一笑:“那我可不打扰你和弟弟‘叙旧’,给,”她递上墨水和笔,“给弟弟写完回信,我会替你带回去。” 罗伊:“呃……嗯,好的。” 阿德勒走后,罗伊纠结地低头看着信,额头青筋跳了跳——这小子有了点文化就了不起?忘了他哥不识字了吗? 他把那页纸翻来覆去看,奈特啰里啰嗦写了整页的纸,但罗伊只能看懂字漂亮。 其实心里还有点为奈特骄傲,毕竟他都能写这么长的信了,比哥哥强多了。 第二天,阿德勒问他有没有写回信,罗伊若无其事地说:“不用给他回信。” 他突然想起阿德勒识字。她有一次怀里揣着一本书过来的。 阿德勒见他欲言又止,问:“怎么了?” 罗伊拼命摇头:“没……什么事都没有。” 那之后阿德勒就不再追问了,仿佛家书从没来过。罗伊将那封家书藏在枕头下面,时不时拿出来看。看着看着,就在床上抓心挠肝地打滚。 怎么可能在一个姑娘面前承认自己不识字呢,他想,虽然大多数平民都不怎么识字,但贵族家的女仆见到的想必都是识字的男人。罗伊不想输。 可是……真该死的想和奈特说话啊。至少想看看那家伙对我说了什么。就不能来个识字的爷们吗……怀力那老头什么时候过来? ……不可能等到他过来吧,除非我被怪物杀死了,否则他怎么会过来。 他回头看看那面石壁——我在想什么呢,我当然不想那黑乎乎的东西再跑出来一次。 说起来那只怪物也说他有老师,不会也识字吧? 罗伊咕嘟咽了口唾沫,打消了这个念头。 日子一天天过去。罗伊看着桌上的墨水和笔,尝试给弟弟画一些自己的近况。画上几笔,就丧气地丢下笔——画画比写字更难! 奈特是男子汉,他自我安慰地想,他不会因为收不到哥哥的信而灰心的。 那天晚上,罗伊又梦到了那片雪地。 葡萄园在冬天总是最闲的。这时,父亲会带两个孩子去外面打猎。仍是少年的罗伊记得最清楚的是父亲走在前面为他们开路的背影,还有奈特冻得红扑扑的脸。 纯白的雪地上是没有阴影的。因此人在雪地里很容易跌倒,可能会带来危险。罗伊与弟弟奈特跟在父亲高大的背影后面,踩着他的脚印往前走。父亲的脚步很大,奈特总是很难跟上,罗伊在中间,一边跟着爸爸,一边回头确保奈特没有摔倒什么的。 有一次,奈特被猎人留下的绳套陷阱缠住了脚,差点被倒吊到树上。在被陷阱拉扯到的那一刹那,他大叫:“罗伊!救我!” 后来当然是爸爸和罗伊一起扑上去解救了他。令年少的罗伊得意的是,弟弟在遇到危险时,第一个叫的是他的名字。无论是摔倒还是遇到小型野兽,奈特总是叫他的名字。 糟糕…… 罗伊从梦中醒来,缓缓睁开眼睛,盯着灯光晃动的房顶想:万一奈特在学院里遇到了不公平的事,他写在了信里,而我却看不懂。 他又拿出了那封信,但他只能看懂自己的名字,还有“我”,“你”这样简单的词。他看了眼沙漏,算着阿德勒过来的时间。现在似乎还是半夜,距离那位姑娘的到来还有很长的时间。 真的要这样做吗……好像还没有和阿德勒亲密到这份上。 罗伊从床上坐起来,抖了抖乱糟糟的长发,跟只甩水的狮子似的。他悻悻地看了眼石壁,心想,怪物睡觉吗? 开口请求一只怪物帮忙,需要的不仅是勇气。罗伊心里还隐隐生出了一种背叛了雇主的罪恶感。罗伊盯着那封信,看看信,看看空气,最终开口:“你识字吗?” 狭小的空间里,一共就那么两人,甚至都不用喊出姓名,就知道是在对对方说话。然而并没有回应。罗伊心想,怪物也是要睡觉的。我要不也再睡一会儿吧。 他刚躺下,那个声音传了出来:“哪……哪里的文字?” 罗伊笔直地坐了回去。 罗伊:“奥利金……我的国家。你还认识哪里的字吗?” “嗯。”怪物轻轻说,“北国的奥利金,南,南国的萨辛文字我都,都比较熟悉。但如,如果是萨辛周围的小部落,自西向东文字变,变化太多,我认得不,不精准。” 罗伊自言自语:“萨辛是什么……” 怪物:“就,就是你们说的海国。” 罗伊恍然大悟:“哦……蛮族也识字吗?” “当……当然!”怪物激动起来,“可以说奥利金文字的起,起源,受萨辛文明影响很……很深!” 罗伊仿佛看见兔子嚼着藤条叫骂起来,赶紧说:“好的,好的,你别激动。” 怪物:“奥利金西面被山,山阻隔,两百年间语言和大陆产生了分化,比如,你提,提到过的精灵,南方人叫山鬼,就是,是受到了南边萨辛多神教的影,影,影响,他们相信万物皆有灵,大,大山也会孕育出山鬼。但是再往西北方向走,那里就叫精灵,是,是因为受到了中部过去的吟游诗人的影,影响……”他停顿,忽然发现罗伊没吱声,就也没再出声。 罗伊心想,虽然听不太懂,但是觉得有点厉害。他迟疑地问:“那……你能帮我认几个字吗?”看了一眼信,“……很多字。” 怪物说:“是很,很重要的文,文献吗?” 罗伊:“是啊,很重要。我弟弟的信。” 怪物:“……好。” 罗伊松了口气。和怪物的交流比预想顺利得多。总觉得这家伙听起来有点迂腐,一股子呆板的学究气。还有点可爱。 他郑重其事地走到地缝面前,说:“我要把信塞进来了。” 面对未知的黑暗,他产生了莫名的担心,比如地面上会不会都是怪物的口水,或者怪物的爪子会不会撕碎了信之类的。信的那一头传来拉力的时候,罗伊迟疑了一下才松手。 信消失在了黑暗里,仿佛踏上有去无回的旅程。过了一会儿,罗伊问:“能看懂吗?” 怪物:“我,我看不见。太黑了。” 罗伊张大了嘴:原来怪物不能在黑暗中看东西! 蜡烛烧了半个晚上,还剩很短一截。罗伊把它从地缝一点点塞了进去。豆大的烛火幸运地保持着亮光,将里面那个终年黑暗的空间照亮了。 烛光进入的一刹那,他听到里面深深吸了一口气。 “能看见了吗?” 里面沉默许久:“嗯……有,有,有点,不习惯……” 罗伊皱了皱眉头,心里有点不是滋味。里面忽然传来一声低呼,烛光跟着抖了一下。罗伊心直口快地批评:“你就不会在地上滴一滴蜡油吗,把蜡烛黏在地上就不会烫手。”心想这怪物怎么和他弟弟一样不机灵。 过了一会儿,是展开信纸的声音,怪物结结巴巴地读起了信。 亲爱的罗伊, 你还好吗?托你的福,本应在享受爱情年龄的我,没有与谁陷入爱情,也没有蒙混过关,而是如你所愿地在学院里拼命读着书。 其实写出这句话的时候我反思了一下,这真的只是我的哥哥的愿望吗?明明享受着特权却说风凉话的我会不会太不要脸了呢?于是我认真地回想进学院前懵懂无知的我,和现在每天读书的我,识字前只会跟在你屁股后面叫哥哥的我,和现在竟敢和你顶嘴的我,我发现——这果然只是哥哥你的愿望。 知识的力量并没有带我去更大的世界,我只是了解了世界之大,我之渺小。这让我时常想,也许那个在葡萄园里和你比赛摘葡萄的乡下男孩,才是我真正的归属。 然而人生之残忍也正在此处。梦一旦醒来就无法再装睡,人一旦看到了世界,心中的世界也随之变化。我再也无法假装世界只有一个山头那么大,也有了对那更高的山头,更远的海洋的憧憬。所以,感谢你,亲爱的哥哥。 罗伊听到这里,忍不住笑了一声,骂道:“这小子尽说些酸不溜丢的话。谢我就谢我,还要绕这么大一圈。”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捂住额头,压抑住上涌的情绪,笑完不知怎么的有点想哭。 怪物:“我,我继续念吗?” “嗯。” 接下来,信里用俏皮的语言说了些琐碎的趣事,比如因为在长高,衣服看起来短得很奇怪。在马术课上,因为没有合适的衣服,把一条袍子缝成了裤子,还因此得意洋洋,结果在上马的那一刹那裤子“就像爆开的栗子壳”一样裂开了。 念到“爆开的栗子壳”时,那个声音停顿了许久,罗伊好奇地侧过头,听了半天发现怪物在小心翼翼忍笑。罗伊也忍不住笑出来:“亏他还好意思说的这么绘声绘色。” 怪物:“他……他画了一个……” “裂开的屁股?”罗伊笑着说,“我看到了。” 信只剩下最后一段: 对了,你都已经听到了这里,想必你已经找到那个愿意为你读信的人了。也代我向他问好。括号,我能确定一定是个“他”,因为我的哥哥是绝不会向识字的女孩请教的。 我且不论,哥哥你已经是娶妻的年龄。至今凄惨单身,不知你是否意识到,那是因为你那既刨根问底又自尊自大的独特劣根性把人吓跑。趁你打不到我,也是为了你好,我必须得直白地说,你这一对别人感兴趣,就连人全家带族谱都要问个明白的性格,不知道吓跑了多少个被你外貌迷倒的可爱女孩。如此想来,你倒是比我更适合来学院读书。 哎,如此迫切追求真理的你,动不动就把“像个男人”挂在嘴边的你,我十分的想念。就连你的九连踢和锅盖拳,都十分想念。 爱你的, 奈特 罗伊听完咬牙切齿:“这小子欠揍了。”他站起来,伸个懒腰,大声说:“欠揍!”说着忍不住笑,无比地神清气爽。 地缝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那封信被递出来了。罗伊接过来,发现房里黑暗,蜡烛在墙壁另一头,他很不习惯。他等了一会儿,以为怪物会主动把蜡烛递出来,但他想多了。 无所谓了,罗伊想,那只是拇指那么长的一截蜡烛。 ……但那是怪物这么多日子见到的第一缕光。 罗伊想到他看到亮光的样子,不禁陷入思索:他究竟在里面住了多久?这样没有亮光,没有声音的封闭房间里。不会发疯吗?怎么还能这么平静地与人说话? 忽然,他听到了一声轻细的,纸张翻动的声音,不禁停下了动作。他在黑暗中,看着地缝透出的一点摇曳的光,倾听着。不过多久,又是一页纸被翻了过去。 是书!是翻书的声音! 在仅剩的最后一滴光里,怪物竟在里面读书。而也是因为第一次有了光,罗伊才知道这堵墙的后面竟然有书。 第13章 罗伊将自己餐盘里的小胡萝卜,紫甘蓝和豌豆分了一半,整整齐齐地摆在怪物的干面包旁边。与平时不同的是,这次在最边上多了一支没有点燃的蜡烛。 塞进地缝的时候,他故意侧过身挡住餐盘,确保不会被人恰巧看见。这一切做得冷静且熟练。 罗伊:“用完打火石记得给我递出来。” 他听到怪物靠近,摸索,最后停住。他本来期待听到一声谢谢,但等来的却是:“……为什么?” 罗伊:“没为什么。大概……我觉得这是个男人该做的。但我只能把晚上的蜡烛分给你,只够你用半天的。”心想半天也够了吧,又不是不睡觉。 忽然,他第一次听到了怪物在里面跑动的声音。是赤脚。 咣当! “哎……” ——还撞到了什么,是椅子吗? 咔嚓!咔嚓! 是打火的声音,非常笨拙地打了好一会儿,灯光终于从地缝里透了出来。罗伊可算松了口气。 灯亮起来后,怪物跑向了另一面墙,走来走去地踟躇着。是在找什么吗?罗伊想。过了一会儿,他拿了什么,回到“椅子”前——现在罗伊能确认那是只椅子——翻开了。又是一本书。 果然,罗伊想,之前就知道墙后的屋子里有三面都是木架,现在看来,难道都是书架…… 那么,这间屋子根本就不像普通牢房那样四面都是墙。里面有水闸,桌椅,书架…… “罗伊……” 怪物第一次叫他的名字,罗伊一愣:“啊……” “我想要……墨水。”怪物说。 罗伊心想,好家伙,他就这样对我提出要求?他听到阿德勒给了我墨水,觊觎好几天了吧? 他回头看了看自己桌上,摆在那里完全是摆设的墨水。他走过去拿起它,再次注意到了这张桌子上的陈年墨迹。是使用笔沾墨后,沿着瓶口流下来的墨水,最后顺着墨水瓶的外壳,形成了一个长方形的墨迹,渗透进了桌子的木材里。 罗伊心里隐隐有个猜测,又觉得太荒唐。他盯着那摊墨迹,说:“你要笔吗?” 怪物说:“不……我有。” 里面有书,还有笔……这不就是个书房吗? 这听起来不像把人强行抓过来塞进去,倒像是把人骗进去,关上门,用石头封住,就被封闭在里面再也没出来。 罗伊端着墨水瓶回到地缝前,蹲下来。无端的猜测令他头脑有些乱。他楞了一会儿,听到怪物在另一头安静地等待,回过了神。他说:“作为交换,没事就和我聊聊天吧。” 怪物似乎感到意外:“聊……?我,我不擅长……” 罗伊失笑:“这还需要聊天特长吗?你答应我就把墨水送进来了。” 怪物:“……好。” 那之后的一整天,罗伊一直在房间里晃悠——光是坐着一会儿就手脚冰冷了。每次都状似无意地经过石壁,凑近仔细听。除了沙沙的书写声,和偶尔哈气暖手的声音,怪物再也没有发出任何动静。就连塞进去的食物都没动过。 罗伊不想打扰一个读书人,也保持着安静,沉浸在他自己的思考里。 “那是什么?”阿德勒指着罗伊的床,“我能看看吗?” 阿德勒歪着头请求的样子非常的可爱,罗伊便把自己扔在床上的木雕拿了过来。阿德勒接过来端详,赞叹:“真可怕,是牛头蜘蛛人吗?” “这是兔子头,这是树的身体……”罗伊虚弱地争辩,“如果我有一把小刀会做得更好……” 阿德勒好奇:“为什么是这么奇怪的组合,有什么讲究吗?” 罗伊想了想,说:“是个童话人物,主角。” 阿德勒觉得这木雕很有趣,罗伊便不在意地送给她了。 当怀力把那枚木雕放在领主格斯·坎贝罗的桌上时,格斯不禁放下茶杯赞叹:“这是什么垃圾,是牛头蜘蛛人吗?” 怀力:“这是罗伊刻的,他说是树人,他还给树人安了一颗兔子头。” 格斯恍然大悟地点点头:“这么说,他已经察觉到了一些事。可为什么有颗兔子头呢?” 怀力:“为什么是兔子头呢。” 怀力接着说:“还有一点,领主大人。给罗伊送饭的侍女汇报,罗伊最近在偷偷与怪物分享蜡烛。” “哦?是怎么发现的呢?” “侍女说,每天送餐的时候,她都能闻到蜡烛焚烧的味道。但是最近送早上那顿餐的时候,房间里没有了那股味道。如果说罗伊晚上不再点蜡烛了,可蜡烛的消耗量却没有变。” 格斯欣赏地说:“聪慧。这件事结束后,我倒是愿意见见这位侍女。嘶——这位罗伊到底在想什么呢?他不是怕怪物怕得要死吗?什么时候关系变得这么好了……”他的指尖在桌上磕了几下。 怀力阴森地说:“我这就去干掉他。” 格斯赶忙抬手,示意别打扰自己思考。 “不,不是这样,”他过了一会儿说,“我们该改变策略。罗伊守门两个多月了,还好好活着。这一年多来,他是第一个。他或许会帮我们达成我们长久以来的目标。” 怀力:“这位守门人的确有点聪明……” “你错了,怀力叔叔。”格斯说,“不是因为罗伊聪明,是‘他’学会控制了。” 当提到那个“他”时,怀力的表情变了。 “可是,它最近才差点杀死罗伊。”怀力小心地表达意见。 “我想,现在我们该改变称呼了。不是‘它’,而是他,他有名字,叫葡萄,是人类与木精灵的混血。既然他学会了控制,他也会是我们将来的伙伴。” 怀力拧着眉头,但看着格斯那十分有把握的表情,他没有把自己的顾虑说出来。那只怪物的危险性,他的领主曾经亲身体会,亲眼见证,又怎么会不清楚? “第二,关于上次的事,”格斯接着说,“不是他差点杀死罗伊,是他差点杀死他自己。他在试图杀死那只怪物,连着他自己一起。” “什么……”怀力听得越来越糊涂。 格斯拿出了那张羊皮,上面画着罗伊从墙上临摹下来的图案:“这几天,我拿着这张图去了一趟木精灵的领地。要知道这个种族是多么的胆小怕生,他们藏在树洞里,我在那里游荡了整整一晚上,才有那么一只愿意上前和我交谈。结果如预期那般,木精灵们没有见过这种纹样,更想象不到它会吸人的血。但他们说,很多年前,有人试过将力量注入一定的轨迹,让力量增幅,或者完成一些原本不可能完成的事。这种轨迹,或者说纹样,被称为咒印——一个很不祥的名字。但他们最终没有成功,因为他们本身的力量不足以启动咒印。仔细想想,虽然普通的木精灵不行,但是葡萄可以,毕竟他这么特殊。” 怀力不可思议地盯着那张羊皮,心想这世上真的有咒印这种东西吗。 “罗伊说他听到葡萄在里面刻画图案,所以才在墙壁外把图案按原样描绘了出来对吗。那葡萄知道他在外面干了这个吗?” 怀力说:“它……呃,他应该不知道。” 格斯:“那就对了。葡萄并不想杀死这位守门人。如果启动咒印真的能吸血,那他也是想利用这个咒印把自己的血吸干。他想杀死自己血液里的它。至于为什么最终没有成功,也许是死亡让他害怕了,也可能是他中途发现罗伊也被吸在咒印上。以葡萄的性格,他很可能因此而中断计划。” 怀力用力咽了口唾沫,心想,让这只怪物和领主大人的野心一起死去该多好。 格斯:“总的来说,在这两个月里他都没有袭击守门人,可以得到结论,葡萄已经知道怎样控制它了。”他站起身,显然想起了令他烦躁的事,他把羊皮一扔,插着腰,“接下来才是最让人头痛的问题。” 怀力叹了口气,担心着与主人完全不同的问题。他对这个计划没有一丝的赞成。 格斯说:“让那位侍女好好观察。等适合的时候到了,我亲自去一趟地下,去见见我的老朋友。看看那只毫不通情达理的混血木精灵每天都在搞些什么鬼。” 石壁后的灯光熄灭了。 罗伊这屋里的烛火也已经烧完,整个石窟里现在一丝光都不透。他已经躺下准备睡去,听到石壁后传来怪物的声音:“罗伊……蜡,蜡烛烧完了。” 罗伊枕着脑袋,无情地说:“蜡烛总得烧完,就算你告诉我真的只差两行字,我也不会给你更多的蜡烛。” 怪物:“……” 怪物迟疑了一会儿,尝试讨价还价:“只,只差四个词……我写完就会把蜡烛掐,掐灭。” 罗伊气得翻了个身侧躺过来:“你就算上街买颗蘑菇,你也得给个说得过去的价。你如果一定要说遍地都是蘑菇,那你大可自己去采,何必来问我买呢。买人的力气就更是一样,你要雇人给你造房子,你就得给个那人接受得了的价,你要是给不了,大不了他去别人家造房子。” 怪物:“罗伊,我……我听不太懂你在说什么。” 罗伊坐起来:“我在说,你用了我的蜡烛,但你一声不吭地用了,还时不时问我多要几根,但你从来不考虑我在这黑咕隆咚的地方,连个唠嗑的人都没有。” “啊……” 罗伊说:“来,你过来,到我的旁边来。” 他听到怪物在墙后窸窸窣窣摸索的声音。 “再靠近一点,来这里。”罗伊敲敲墙壁,也在床上挪了挪,挪到了墙边。他靠上墙,听到那个呼吸声就在厚厚的石壁另一边,与他一墙之隔了。 “你有兄弟姐妹吗?”虽然是个很突兀的开场,好歹是正儿八经的唠嗑了。 “有,”怪物也认真地回答,“我有很多,很多邻居。” 罗伊:“我是问兄弟姐妹。” 怪物:“这……和邻居不是一,一样的意思吗?” 罗伊:“……好。”罗伊心想,怪物的世界真奇妙啊。 怪物:“我的邻居一族都,都叫松萝。松萝是一种苔藓,他们的洞,洞口有一大片松萝覆盖,像绿色的瀑布一样。” 罗伊:“全家都叫松萝?他们全家有几个人?” 怪物低声数:“一二三四五六……也就十来个吧。” 罗伊:“那你叫一声松萝所有人都会回头?” 怪物:“嗯,就,就很方便。” 罗伊叫起来:“这根本分不清吧!……那你呢,你全家叫什么?” 怪物羞涩地说:“只有我,我是在葡萄藤下诞生的。我叫,叫葡萄。” 罗伊琢磨地低声念:“葡萄……”为什么一只怪物会叫这样的名字。葡萄……“甜吗?你出生的那株葡萄。” 那只叫葡萄的怪物嗯了一声:“后来跟老师,去了远方,就没再尝到了。” 罗伊想念起了家里的葡萄园。调侃:“起名这么随意。那你幸好不是在鸡屎藤下出生的。” “鸡屎藤是另外一族的名字……” 罗伊哈地大笑一声:“你们也太奇怪了!” 趁着罗伊高兴,葡萄支支吾吾地说:“罗伊,聊,聊完了吗?我可以,可以有蜡烛了吗?” 罗伊差点把床拍碎。 那晚,罗伊梦到了家乡的葡萄园,有父亲,母亲,弟弟,还有个没见过的年轻人。他站在葡萄架下,在那熟悉的植物香气里,对他青涩地笑笑。罗伊朝他走过去,他摊开手,手里有两颗熟透的葡萄。 第14章 罗伊开始问阿德勒要更多的蜡烛了,理由乍一听很合理,说他过于无聊,想试试蜡雕。没有任何质疑,蜡烛的供应很快就翻倍了。 阿德勒还额外地为他带来了一块小铁片,说可以方便他玩雕刻。罗伊感谢她后,就关上了小门。阿德勒站在门口,疑惑地想,是我的魅力减少了吗?为什么他看起来对我越来越不感兴趣?也无所谓,一个普通士兵的爱情不值钱,她认真琢磨着,但是可能会影响情报收集。还是得想想办法…… 罗伊拿到了更多的蜡烛,怪物的小屋终于烛火不断了。罗伊有几次仔细听过,在他睡前,葡萄在奋笔疾书。当他一觉醒来,书写的沙沙声仍在继续。仿佛葡萄在被某个明确的目标驱动着,需要在仅剩不多的时间里完成某项任务,致使他不分昼夜地劳作。他甚至会忘了吃饭,更不用提睡觉。 从没有听到过他睡觉,罗伊想,也许他并不需要睡觉。毕竟他和我不一样。 偶尔在罗伊睡前,或者招呼葡萄来吃东西时,他们会聊上几句。日日夜夜,葡萄只是在里面写着,没有第二个人知道他在写什么。大多数时候,罗伊的无聊并没有减少哪怕一点。然而,在心中的不安被平复后,就连孤独也变得可忍受了。 罗伊把餐盘塞进地缝后,顺势坐在了地缝边。他敲敲石壁,等了一会儿,里面没反应。 “葡萄?”他像个抱怨自己小孩拖拉的爸爸一样叫着另一位的名字,“葡萄——在我数到十之后,你如果没有来拿走餐盘,你的小胡萝卜就归我了。” 他终于听到了放下笔的声音。他嘀咕:“贵族的饭食就是不一样,冬天还能吃到小胡萝卜。” 葡萄边走过来边说:“这种拇指大小的胡萝卜是二十年前北拓的军队发,发现并带回来栽培的野胡萝卜,很,很耐冷的。”他的脚步总是很轻,应该是赤脚。 “北拓……”罗伊沉吟,“就是北部开发的运动,我知道,死了很多人的。之前都以为北面是荒蛮之地,派了军队去拓展我们的疆土,结果遇到了彪悍的食人族。最后带回来的只有这些野胡萝卜,野豌豆之类的。还在那群食人魔面前暴露了自己的位置。现在每年北部都会传来一两起被食人族抓走的事。” “嗯。” 罗伊说:“葡萄,我认为像食人魔那样的恶棍,才配叫怪物。你到底是为什么?”他一点也不期待自己得到真实的答案。但就算是提问也能传达一些东西。葡萄果然没有吱声。罗伊叹了口气,把餐盘又往里推了推。 罗伊想着被毁掉的绿蔷薇镇,被庞大的力量削平的房屋,寸草不生的石堆下露出的白骨。他忽然发现—— “你为什么不从这里逃出去?如果你是怪物,这对你来说不是很容易吗?” 食物被拖了进去,另一头仍然没有回应,但是传来了啃食小胡萝卜的声音。 “用你的叶子勒死守门人,然后破坏这里的建筑,就算是在地下,对你也不是难事不是吗?”说完停顿了一下,“说起来,这里之前就死过守门人,那不是你干的对吗?” “是……”葡萄终于忍不住说,“是我。”他咽下萝卜,声音听起来很严肃,“不要随意地想象我,也不,不要放松警惕。你的想象根本没,没有道理。” 罗伊说:“其实我也有一种能力。只要我触摸到一个人,我就能知道他有没有说谎。” 葡萄:“……” 罗伊转身跪在地缝前,把手伸进了地缝里。伸进去时有些微微发抖,但没有退缩。 “现在,我的手就在这条缝里。敢试试吗?” 葡萄:“……” 罗伊耐心地等待。他的手从来没有离怪物的空间这么近过,他等着可能到来的一切,这等待既短暂又漫长。 “不。”葡萄说。 罗伊甚至松了口气,但他仍然没有收回那只手。 “那我只好认为你在说谎了。”他说,“你根本不是怪物。” “我是……”葡萄争辩着。 罗伊忽然感到指尖被什么触碰了一下,双方都是一吓。他的手伸过来了!罗伊的心开始狂跳。他决定无论他摸到的是冰冷的鳞片,毛茸茸的兽爪,还是任何超出他想象的东西,他都会保持冷静。 接触的面积慢慢变大。一个,两个,三个,四个指尖触碰到一起,柔软无害,有点凉凉的。是人类手指的触感。房间诡异地安静着,只有双方紧张的呼吸声。指尖试探地互相触碰。 罗伊破功笑出来:“你出了好多手汗啊。” 葡萄声音都有些发抖:“你也是……” 双方都松下一口气。罗伊又努力往地缝里伸了伸,两边的指尖轻轻扣在一起,能感受到软软的指腹,但无法更进一步了。罗伊的食指把蜷起的手指捋平,指尖一个一个描摹了一遍:“四个?” “还……还有一个太短了。” “和我一样……” 原来真的是个人类吗……罗伊想,手好像也不大。 葡萄把手缩了回去。罗伊说:“我有结论了。” 葡萄说:“没有人有,有这种能力。” 罗伊笑出来:“那你还把手给我。”他重新坐下来,“我的结论是,那天你救了我。连一条不相识的人命也要奋力挽救的家伙,还不够格称自己为怪物。但是你的小屋子里的确有些奇怪的东西,你也知道那是什么。也许有一天你信我了,就会告诉我。” 葡萄低声说:“没,没有关系。不需要知道。很快就,就结束了。” 罗伊不太明白他如何知道这件事很快就能结束。他听到葡萄端起餐盘,在站起来。 然后,意外地,他听到了倒地的声音。那是毫无保护动作的倒地,甚至能听到脑袋磕到地面的声音。 “葡萄?”罗伊坐直了身体,试探地叫了一声,但是没有任何回应。罗伊又叫了他两声,但他的喊声被吞没在了沉默里。 罗伊盯着那道地缝,想看看情况。 会看到什么……会看到怪物吗…… 罗伊慢慢移动到地缝的侧面,侧躺下来,将脸贴近地面。 透过那道不宽的地缝,原来可以这么清楚地看到里面的场景。他看到了一个人躺在那里。不折不扣的,是个“人”。穿得破旧单薄。褪色的袍子上有好多大洞,甚至都露出了皮肤。 那就是……葡萄? 他头朝着地缝倒下,罗伊能看到他黑色的长发散乱在地上,还有无力耷拉着的苍白手腕。他无疑已经失去了意识。罗伊立刻起身,在屋里到处找工具。 他最后砸烂了自己的椅子,拆下一根椅子腿,伸进地缝里,轻轻推葡萄的肩。 “葡萄……”他一边喊他的名字,一边在心里想了几种可能。能拉铃吗?那些人知道如何教训怪物,但是会在意葡萄的死活吗?我可以用水把他泼醒吗?怎么把水泼进去?到底发生了什么,他还活着吗? 他迅速考虑了最严重和最轻微的可能性,在他采取任何行动前,他看到葡萄动了一下,似乎又醒了过来,吃力地用手支着慢慢坐了起来。 他困惑地拿起罗伊的椅子腿,想了想,说:“我……我刚才睡着了。” 罗伊:“……” 罗伊崩溃地捂住额头:“你到底多久没睡了??” 葡萄说:“几,几天?我睡一会儿……”说着又倒在了地上。 罗伊一屁股坐在地上,长长地叹了口气,摇摇头。 他坐在那里,听着里面传出均匀的呼吸,忍不住摊开那只手,看看自己的指尖,回忆着那相碰的触感。 是人类吗……他想。 第15章 雷娜走在熙熙攘攘的集市里,想买点药材。她那不拘一格的装扮引来行人纷纷侧目。额头上歪歪地绑着瓦力族人的编织头带,身上没有穿着通常女性会穿的美丽长袍,而是穿着男性军人才会穿的两件式衣裤,衣服外面绑着蛮族才用的甲壳护具。这不协调的装扮使得她看起来既矫健又古怪。 她腰上的挂袋倒是说明了她的身份,那绿色的橄榄叶是奥利金的术士团专有的象征。也就是说,她是个不错的,用“术”为医治手段的医生。但又有哪个术士会像个游侠一样往背上背两把剑呢。雷娜对人偶尔投来的目光毫不在意。她一边啃着苹果一边溜达在集市里,并把不小心啃到的苹果籽吐在地上。 果蔬摊的老板正笑眯眯地招呼往来人群,忽然看到一颗一头卷毛的脑袋凑到了一筐蘑菇前。 “小姐,上好的蘑菇,今天早上刚从林子里运过来。你要的话,给你挑最好的。”老板说着就拿着称走过来,然后就停住了话。他发现客人看的不是蘑菇,而是从蘑菇里筛出来堆在一边的杂草。 雷娜从里面挑出一根杂草,说:“没事,我随便看看,老板你接着忙。”挥挥手里的苹果就要走,一副浪荡子的样子。 那老板忽然看到她腰间的挂包,眼珠一转:“哎,等等,客人,一根草也要付钱呀。” 雷娜匪夷所思地扭过头:“什么?这不是杂草吗?” 老板笑笑:“杂草的话还请你放回原处。” 雷娜挑起一边眉:“好吧,这一根草你要问我要多少钱?” 那老板喜笑颜开:“这草啊,不一根一根卖。要买的话,带着它们一起买走。”说着就指向地上那堆脏兮兮的杂草。雷娜额角青筋一跳,咔嚓啃了口苹果。 雷娜走后,胖乎乎的老板捧着那两块银币乐开花:“我就知道,看她包上的标志我就知道,她可是术士团的人。草里面肯定混了珍贵的药材。这下赚了,赚了!”话音未落,噗的一声,手里的两块银币变成了两块苹果皮。老板傻眼了,仔细一看,苹果皮上的牙印都还在。周围人哄笑起来。 雷娜扔掉了苹果核,把那根草提溜到眼前,左看右看,塞进了腰包里。她没有继续逛集市,而是前往了一条深巷子。推开占卜师吉恩的破旧小门,门口的风铃发出破烂的声音。雷娜跨过坐在地上喂奶的妈妈和躺了一地的孩子们,问“吉恩呢?” 妇人指了指里屋。 雷娜掀开木珠串的帘子走进去,吉恩正在观察几颗红豆,仿佛这红豆会开花一样。 雷娜说:“帮我看看这个。你虽然是个骗子占卜师,却是全国最好的药剂师,我想只有你认识它。”说着翻开那绣着绿橄榄枝的腰包,接着就叫起来,“东西呢??那根草呢……该死,不会逃走了吧!” 吉恩笑起来:“一根草,逃走?” 说完两人的表情都严肃起来。 “你说的不会是……” “是!” 两人跳起来扑到地上,就开始疯狂寻找。一路找到帘子外,看到吉恩家两岁的小女儿正在捏着一根企图逃跑的草玩耍。 “就是它了。”雷娜重新坐到吉恩面前,一只脚踩着凳子。那棵瑟瑟发抖的草被倒扣在一个玻璃杯里。 吉恩推推眼镜:“毫无疑问,这是个木精灵。但是总感觉哪里不对……”凑上来,“似乎有人类的味道……” 雷娜说:“早上山民采蘑菇的时候,它被顺带采下来。新鲜的,你估个价。” 吉恩挠挠胡子拉碴的下巴:“看样子是受了点伤,我只能出这个价。”比了个四的手势。 “四千?” “四个银币。” 雷娜拍案而起:“开什么玩笑!这可是木精灵!” 吉恩说:“木精灵是稀奇,但它也太小了,瞅着这样子,刚诞生吧。你以为雇主买它是为了培养情操吗?等它成人了,买主都老得‘站’都‘站’不起来了!你要是想卖个好价钱,还是先把它养养大再说。现在的话,就值四个子。” 雷娜:“什么?它们不是草药吗?” 吉恩笑起来:“你也太天真了吧。草药?” 雷娜看到吉恩露出肮脏的表情。 “是宠物,”他说,“又漂亮又不容易死,也没什么反抗力,一个会变身的木精灵能值大价钱的。” 雷娜暴躁地收起那棵草,站起来就走。吉恩对着她的背影说:“可别养死了——” 雷娜走后,吉恩冷笑着摇摇头。 雷娜回到她的小草屋里,烦躁地翻书查找起来。 “找到了……”她的手指沿着书里的字划过,“木精灵多生存于古老的山林,需要湿润、新鲜的空气与营养丰富的泥土。……一只木精灵从诞生到成年大致需要……二十到四十年不等。成年后的木精灵能够拥有精灵形态,只要在合适的生存环境里,即拥有强大的修复能力,因此寿命长达数百年。而未成年的植物形态则不具备自我修复力,非常脆弱。为增强幼体的生存能力,幼体多为爬藤类植物,便于爬行寻找养分……” 她合上书,自言自语,“可恶的吉恩。” 她看看蜷缩在玻璃瓶里的草,心想,要不是急需用钱,也不会弄来这种东西。然而,为了几个钱,养它几十年是不可能,卖给有钱人做宠物更是不可能,她可不是没见过有钱人如何对待他们的“宠物”。要不放回山上吧,她想。 第二天早上,她独自来到山脚下。打开玻璃瓶,将那棵草倒到了地上。 那棵草就像被踩了一脚的蚱蜢一样,在地上扭了两下,就不动了。雷娜皱了皱眉头,蹲下来看它。应该是采它的人弄伤了它的根须,它没法自己扎根了。雷娜于是在地上掏了个小坑,把它的根埋了进去。 “再见,小东西。”雷娜甩甩手上的泥土,走了。 第二天,雷娜说服自己上山采点草药,并特意绕路,去了昨天的山脚下。 “咦!” 在她做了标记的那棵树下,她看到那棵草自己爬出了泥土,倒在地上,叶尖儿都发黄了。 “你在搞什么鬼,”雷娜捧起它,“好吧,我就带你回家,”她把它放在肩上,“我可不知道你家在哪儿,你看到自己的家,你就自己跳下去。” 她带着它在山上采了一整天的药——说实话她真没那么缺草药——但草仍好好待在她的肩头,只是叶片更黄了。 雷娜叹了口气,把它带回了家。 几年后,雷娜因为有一根藤条助手,而在这地方出了名。她也从人们口中“打扮古怪的术士”变成了“有一根藤条的术士”。 那根草长成了一臂长的藤条,在雷娜给人看病的时候总是盘在椅子上,雷娜要什么,它就把什么递过去。人们一开始总被吓一跳,但走的时候,都会忍不住夸她的助手乖巧。 事实上,在长大一些之后,雷娜已经为它找到了家。但显然,与其住在山里天天喝露水,这根藤条更愿意跟着她。雷娜听说木精灵是拥有着高等智慧的生灵,于是总是念书给它听,教它各种各样的语言,对它说话,有时唱歌。她常常感到,除了不能开口以外,这根藤条拥有着和她一样的感情。藤条还学会了自己看书。雷娜为它做了个小书架,方便藤条盘在上面,并给自己翻页。它也学会了写字,会用叶子尖沾点墨与雷娜交流。 “我叫葡萄。”它写。 雷娜撑着脑袋,饶有兴致地用手指绕着它的藤条挠它痒痒:“你看起来可不像葡萄藤。”她说。 叶尖又沾了点墨水,说起它姓名的由来。雷娜看着看着,拍案而起:“字太丑了,明天开始练字!” 叶子瑟瑟发抖。 有时,雷娜会出远门,把葡萄留在家里。通常,她只走几个月,最多一年就回来了。但这一次,她离开了整整三年。 她回家的时候,肩上的包袱里装满了新书,新药,她神采奕奕,耳朵上也多了几样不属于这里的装饰。她推开门,飒爽地喊:“葡萄!我回来了!” 咦……? 她看到一个人类少年坐在她的床边,身上套着她的袍子。看到她回家,那少年忙不迭站起来,刚迈腿就被过长的袍子绊倒。 “你谁??”雷娜扬声叫起来,扭头到处找,“葡萄?葡萄??” 那少年七手八脚地爬起来,提着袍子下摆跑过来,着急地指指自己,张开嘴,不知道怎么说话。雷娜瞪了他一会儿,看到他指尖沾的墨。 “……你是葡萄?” 第16章 雷娜的眉头一抽一抽。这已经是第五个不依不饶地问起“你的小助手呢”的病人了。 她不得不再次解释:“他有点害羞,给他点时间。” “他?哦。”牙齿漏风的老头毫无障碍地接受了“它”变成了“他”,但仍不满地嘀咕着,“我可不觉得之前他有什么害羞的,孩子长大会变性格很正常,你得让他多出来接触接触人。坦白说吧,没有小藤条帮我看病,我很怀疑我这老毛病还能不能好……” “你这臭老头啊!”雷娜额角的青筋跳得快爆了,“你只不过是咳嗽了两下,需要我的小葡萄特地出马为你医治吗??”抓过药拍到他面前,“一天喝两次,一次喝一包!笔,我的笔呢!” 帘子后面,葡萄找到了笔,焦虑地走来走去,不敢把笔送出去。 那天晚上,小木屋有客人来。雷娜正在熬药,听到敲门声,大声说:“葡萄,开个门。” 她过了会儿听到门外人喊她名字,奇怪地放下搅拌勺走出去,发现葡萄仍站在门口不动。 雷娜:“葡萄?” 葡萄被叫得挺直了身体,往前走了一步,尝试伸出手。在他碰到门栓之前,雷娜已经上前打开了门。 前来拜访的是一个叫齐思林的术士。他是雷娜在术士团的同僚,因为他的黑色斗篷上也有绿色橄榄枝的标记。他的额头与眼角布满了风霜,有部大胡子。喜欢药草茶。雷娜在对他的态度上和对别人不太一样。怎么说……更喜欢嘲讽他。也不会对他大叫大嚷,声线听起来比平时柔和。这个是葡萄的观察结果。 “葡萄,过来。”雷娜回头,目光准确地定位了葡萄躲藏的柜子。 葡萄提高声音说:“我,我正在看,看,看书。” 雷娜:“你的口吃会暴露你的谎言。” 葡萄不得不放下书,从柜子后面站起来。他局促地走近两人,求助地看着雷娜:“我不,不,不喜欢人类。” 雷娜说:“我就是人类。你的父亲也是人类。你自己也流着一半的人类的血。你不是不喜欢我们,你只是害怕陌生人。” 齐思林亲切地与他打招呼:“你好,葡萄。不好意思我是个人类,你可以叫我齐思林叔叔。” 葡萄一眼都不看他,仿佛不看他,就能否认他的存在一般。齐思林笑起来:“这样可不行。这么害怕人的话,还怎么和我们一起去探险呢。” 葡萄一惊,询问地看着雷娜。齐思林说:“这次我们会去北域,去看看世界边缘。你的老师正在极力争取把你一起带上,为了能让你学到更多东西。你可要和我们朝夕相处一整年,怎么样,能克服自己的困难吗?” 葡萄吸了一口气,终于正眼看了齐思林。他不安地捏着自己的衣服,尽力不让自己躲避对方的目光:“路,路,路上可以不,不练字吗?” 齐思林哈哈大笑起来,雷娜尴尬地说:“他还在练握笔。” 齐思林打量他:“哦……你还很小啊。当然,只要你写的足够清晰,我们甚至会邀请你做我们的记录员。” 葡萄强调:“我已经,已经二十一岁了。” 雷娜:“二十年零三个月的藤条和三个月的人形。” 齐思林:“已经二十年了吗……” 雷娜:“我在十几岁的时候就捡到他了。他很聪慧,我向你保证。” 葡萄在离开房间的时候,听到齐思林小声说:“没关系,木精灵都这么胆小,是他们的生存本能。只是难以想象‘那些’孩子是怎么存活下来的。” 齐思林走后,雷娜专注地搅拌着正在熬的药。在葡萄第三次假装路过时忍无可忍地叫住了他。 葡萄蹲在雷娜旁边,问:“老师,刚,刚才齐思林叔叔说的‘那些孩子’是,是指我的同族吗?” 雷娜搅药的手微顿了一下。 这世上,木精灵与人类在各自的领地互不侵犯地生活着。几千年来从未变过。 在时间的长河中,木精灵进化出了相当的生存智慧,他们幼年时看起来与普通植物无异,令他们骗过人类与其他捕食者的眼睛。成年后的精灵形态,更是大多数人类的眼睛都无法看到的。 但是非常偶尔地,一些即将成年的精灵草被所谓的“猎人”捕捉到。将他们培养成精灵形态后,他们会以高价被卖给有钱人做“宠物”。沾染了人气的木精灵能够被人“看见”,也没有反抗之力。因为长相非常符合有钱老变态的口味,在上流人群中有着绝佳的口碑,甚至流传到了民间。 这肮脏的现实成了人类与木精灵唯一的交集。于是在普通人的眼中,木精灵这种无辜的生灵已经与性*画上等号。现在,她的葡萄就要走出这个小木屋,雷娜既想把这个世界摊开在他眼前,又害怕这个世界的过错以丑陋的方式落在他的身上。 再怎么说,真相对一个三个月的儿童而言都太黑暗了。雷娜若无其事地说:“齐思林在担心这么胆小的你们怎么出门。从明天开始,我们先去集市练习一下?……葡萄?葡萄?你在听的话就回答我。” 葡萄勉强点头。 雷娜严肃起来,放下了搅拌勺。 “葡萄,看着我。”她抓住葡萄的双肩,迫使他看着自己的眼睛,“从现在开始,我不允许你回避问题,也不允许你逃避目光。我不可能总是在你身边,你得学会成为一个勇敢的人。记住了吗?” 葡萄不理解地说:“你会离开我吗?” 雷娜说:“每个人都不可能永远和你在一起。” 葡萄看着老师的眼睛。那是一双坚定的眼睛,饱含着深沉的智慧与强大的目标感。这是葡萄渴望成为的样子。他被这双眼睛说服,点头。 “好。”雷娜放开他。她抓起搅拌勺,又无法释怀齐思林最后说的话。她担心地扭头看看葡萄,再次放下搅拌勺。 “葡萄,过来,坐在老师旁边。” 葡萄照做了。在开口前,雷娜深深吸了口气,又叹了口气。 我为了一生的自由,既没结婚也没生孩子。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心里流泪地想。 “今天老师要教你非常重要的一课。你记住,你不能让人碰你这里。”她指指自己腿间,葡萄低头看看自己。 雷娜:“不管这人看起来再亲切,再像好人,不管你是认识还是不认识,都不能让人碰你的这里,如果有人碰了,你就狠狠地咬他,然后逃走,听懂了吗?” 葡萄一脸困惑:“碰了,就咬他,对,对吗?” 雷娜:“没错,碰了就咬,用力咬。”还不放心地和他演练了几次。 几天后,雷娜带葡萄上山,告别了自己的精灵族人,而后踏上了人生的第一次远途。 第17章 罗伊真切地看到了怪物房间里的一些情形,和他的想象差得不远——那的确是一间书房。 但有一点他还没有想明白:书房的门在哪里?通向哪里?罗伊没有看到任何门的的痕迹,就算书房最后被封起来,它一开始也应该有过门…… 罗伊决定再看一眼。他又躺下来,不由凑得很近,从各个方向观察。他所有的视野只有一条两指宽的缝,还被石壁的厚度所限制。他能看到书架底部,上面确实是摆满了各种书。 罗伊不识字,但是有听说过书的珍贵。首先,纸就是贵族才配拥有的珍品。其次,大多数书都是人一字一句手抄下来的。因为费时所以稀有。如果这里的三个书架都摆满了书,简直价值连城——他们为什么会把一只怪物关在这样的地方? 地底深处出现一间书房已经不正常,他们把怪物放在书房里,又不给他光,显然没指望怪物学习一些什么。 而且,葡萄的房间里根本没有床…… 罗伊的目光不免落在了那个蜷缩在地上的家伙身上。他睡得很深沉,看起来真的不怎么强壮,可能比奈特更瘦弱一些。罗伊只能看到他的一小部分。他在散开的黑发间看到了洁白的脖颈,薄薄的皮肤覆盖在颈椎骨上,看起来是那么的脆弱。他身上的袍子已经非常破旧,洗得看不出原本的花色了还在穿。而且非常单薄。从视野的尽头露出的一点点脚踝,还能确定这家伙一直赤着脚。虽然这在之前就能听出来,但亲眼看到又是另一种感受。这意味着在这样的冬天里,那个男孩一直睡在冰凉的石板地上,忍受着这不讲道理的寒冷。而且他不久前才告诉过罗伊,他喜欢听他的老师唱的歌,“在那秋日的火花里,你无恙地归来”,多他妈的温暖的歌。 你在想什么……这家伙是你的囚犯! 罗伊坐起来。光是这么躺了一会儿,他的半身已经凉了。他靠在墙上,陷入了迷茫。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能做什么。他想着奈特,弟弟正在学院里拼命地努力,如果他这里出了岔子,他们将失去的不仅是努力的这几年时间,而是平民的他们最珍贵的东西:希望。 但如果这希望曾建立在某个人的绝望上,这太沉重和痛苦了。 也许我该停止。这是为什么怀力让我不要好奇,不要探究。危险的不是怪物,是这里。他按住自己的胸口——这里跳动着一颗无法释怀的心。现在他的胸腔里就像有无法融合的寒流与暖流,它们肆意冲突,企图占据上风,快要把罗伊的胸口撑裂了。 他在原地不知坐了多久,直到一声轻细的呼唤把他从纷乱的思绪中猛拉出来。 “罗伊……” “……在。”罗伊几乎出了一身冷汗。他听到葡萄应该是醒了,从地上慢慢坐起来,走向桌子。然后他听到葡萄坐下来,拿起笔的声音。 罗伊:“你只是叫我一声?” “嗯……”葡萄听起来还不算很清醒,“我想知道,他们没,没有换人。” 罗伊问:“为什么,你不希望我走吗?” 葡萄说:“我,我不相信人类。但我相信,相信你。” 罗伊捏紧了自己的衣服。他是不是知道我有弟弟,所以故意这样说……他知道他这样说,我就会拿他没有办法…… “你为什么不相信人类?”他问,“人类对你做了什么?” 他的问题换来的是长久的沉默。罗伊捂住了眼睛。他不希望自己问出口,因为他可能什么也做不到。 “我该怎么帮你。”但他还是问了。 “你不要走。”葡萄说。 罗伊笑了一声,眼不知为什么有些湿润。他感到那股寒流暂时败退了,胸腔里洋溢着一股温暖的感觉。 “你听起来和我的弟弟差不多大。”他说。 “奈特多大了?” “十六岁。” “我三,三十七岁了。” 罗伊这下真的笑出来:“什么?听不出来,不是在骗我吗?” 葡萄很确定地说:“三十六岁十一个月。”听起来还有点骄傲。 毕竟终于没有人在旁边揭穿他应该减去藤蔓年龄。葡萄说完笑了笑,忍不住抓住自己的小腰包,神经质的手指轻轻抚摸包面上已经磨破的橄榄枝图案。 “过来,葡萄。”他听到罗伊去拿了个什么,又回到地缝边。他慢慢走过去,蹲下来,看到一个三角从那边塞了进来。他伸手抓住,手指陷进了柔软里。 “拽进去。”罗伊说。 葡萄抓住那只三角往里拽,发现罗伊塞给他的是一条床褥。 “我问阿德勒多要了一条,”罗伊说,“在你睡着的时候要的。别睡地上了。” 葡萄忍不住把床褥抱起来,把脸埋进去闻。有晒过的香味。他把厚重的床褥盖到了身上,像条毯子一样把自己紧紧卷起来。好暖……好温暖……太温暖了……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温暖过了……简直…… 原来温暖是这种感觉,太不可思议了…… “怎么又哭了?”墙外传来罗伊有些慌张的声音。 葡萄把脖子缩起来,整个人蜷进了床褥里。 “这样可以吗?”罗伊不安地问,“你还需要什么吗?” “罗伊,”葡萄抓紧床褥,“你……你可以……不要被换掉吗?” “当然,”罗伊说,“谁说我会被换掉。只要我活着,就会在这里。” 听到对面没有声音,罗伊说:“来,我给你保证。” “怎么保证?” “你要怎么知道我没有说谎呢?” 葡萄试探地把手伸进了地缝里,摸索着,摸索着,果然碰到了那只温暖的手。这一次,他们的指尖急切地扣在了一起。 “葡萄,其实我也在烦恼。”罗伊说,“我想给奈特在这烂透的国家里谋求一个体面的工作。但这家伙的反应……我一直在想难道我做错了吗。” “为什么?”葡萄问,“这不是他希望的吗?” “这……”罗伊忍不住捂脸,“你可真是一针见血啊。” 葡萄问:“你想让他做什么?” 罗伊:“不知道,能做什么就做什么,至少不要像爸妈,酿一辈子的酒,临死前还在辛苦。我想让他干点动脑筋的活。哪里会有职位空缺,能不能让他上,我都不知道。但……这就是所谓希望吧。” “嗯。希望。” 他们的指尖轻轻地互相摩挲着,将温度传递给对方。 半个月后,当盖奇站在门外与罗伊面对面时,罗伊整个人都失去了语言能力。 “盖奇是替换你的守门人,罗伊,”阿德勒笑容洋溢地说,“阳光!绿草!终于离你不再遥远,罗伊!” 第18章 “给我……给我一点时间。”这是罗伊震惊后冒到嘴边的第一句话。在阿德勒不解的表情下,他补充说,“我整理我的东西。” 他关上了那扇向外开的小门,回头看那道地缝。他做了决断,快步走到地缝边,用最轻的声音说:“葡萄,告诉我谁能帮你,出去后我应该找谁。” 他听到葡萄的呼吸声,比平时更重,是人害怕时的样子。 他等了一会儿,没有得到回答,他不得不再次开口:“葡萄,我们没时间了……对不起,我知道我没有遵守诺言……” “我还没……有写完。但是……来不及了。”他听到葡萄站起来,拿起了什么回到地缝边。从地缝那边塞了一本册子出来。 “这是什么?”罗伊快速拾起来。 “我的笔记。把它给,给齐思林叔叔。上面我画了地图,你能,能看懂。” 就是这个!这就是葡萄在日以继夜书写的东西。宁愿不睡觉,不吃饭,不聊天,也要赶出来的笔记…… 罗伊打开看了一眼地图,除了地名,他能看懂一切。他一愣:“你本来就做了这样的打算吗?让我,带出去?” 葡萄说:“嗯。如果守门人和,和怪物的关系变好了,坎贝罗伯爵一定,会把你换掉的。他不,不会希望我在这里过得太舒服。” 罗伊沉默了一会儿,感到自己的眉头和情绪一起皱了起来,无法舒展。一股说不上来的火气郁结到了胸口。 “……所以,这些天,你对我说的这些话,你只是为了让我能出去?帮你把东西带出去?你在……操控我的感情?” 墙后安静了片刻,只有葡萄那急促的呼吸声还在。 罗伊的声音带上了怒意:“那你为什么?为什么还叫我别走?”这时候仿佛时间又不紧张了,罗伊等在那里,非要等到一个说法。 他没来得及等到葡萄回答,那扇小木门就又打开了,罗伊敏捷地把笔记藏到了身后。阿德勒在门口,笑着催促:“是不是这房里还有什么舍不得呀?” 罗伊看了她一眼,说:“我很快就好。” 他的表情把阿德勒的笑容吓凝固了。 这么多天,罗伊第一次自己走出了这扇厚重的石门。他走上石阶,身边跟着一个守卫。他听到身后,阿德勒在与新的守门人调情。新的守门人进入屋里,没多久就粗鲁地叫起来:“床褥呢?这里只有一张木板床,却没有床褥吗!这还让我怎么睡觉?这里真该死的冷!” 阿德勒急忙安抚他,答应很快帮他带来新的床褥。 罗伊听着这一切,又像听不到。他记得床褥去了哪儿,又仿佛这记忆不真实。他感到自己的世界是白色的,就像他正在一步步地从一个梦走向真实世界。 当他走到最后一个平台时,罗伊忽然清醒了过来。他感觉到那本笔记凉凉地贴着他的皮肤,是葡萄给他的。 这一切不是梦,就算他离开了,葡萄仍会留在这里。 刚才可能是他此生最后一次对葡萄说话。可是他态度糟糕…… 罗伊抬眼看了看,还有不到一百级台阶。胸口郁结的悔意使他坚定起来。他集中起精神,一边走一边回忆外面的情形。 在我走之前,他们如果够谨慎的话,会搜我的身。从这里出去,会到达一个没有人的房间。这个房间一般不点灯,我从那个房间进入了这里两次,都没有点灯。黑暗可以是很好的掩护,我可以先把葡萄的笔记藏在这里,然后把耳坠也扔在这里。等出去他们搜完我的身以后,我就借口找我的耳坠而回到这里,趁黑把葡萄的笔记带走。 他计划好一切,假装揉头发,悄然把耳坠摘下藏在手心,并用指尖悄悄地调整笔记的位置,确保待会儿它能悄无声息地掉落。 没关系,没事……他一级一级往上走,在脑中反复演练这一套动作。他要确保笔记掉在右脚边,因为守卫现在走在他的左侧。他可以比守卫走得慢一点,顺势把笔记踢到没人注意的角落。在几十级台阶的路途中,他反复确认笔记的位置,祈祷它掉地的时候不能发出太大的声响,祈祷守卫不会注意到这本又轻又小的笔记的存在。他必须要把它带出去,这是葡萄交给他的最重要的事。 阶梯终于到了尽头,他们走到了地门前。那木门在他们的头顶,推开它,就会进入那间没有灯的小房间,从房间穿到走廊,最终走出地面的神殿,回到外部世界。 守卫走到了罗伊的前面,掏出钥匙开门。罗伊看了一眼他藏钥匙的位置,心想,很好,他走到了前面。只要保持这样,计划就能顺利进行。 一声金属摩擦,锁打开了。罗伊又看了一眼他的钥匙。 吱呀一声,地门打开。一缕意料之外的光线从门外透进来。直到地门完全打开,守卫先走了出去。罗伊跟随在他后面,一边往上走,一边心往下沉。 他看到了迎面而来的,穿着黑色斗篷的怀力,和他少说也有十几个的手下们。他们举着火把,把地门口围成了一圈,在等他上来。在这么亮的环境,和这么多人的眼皮底下,他根本不可能不为人知地把笔记藏在这里! “欢迎回到,正常的世界,罗伊。”怀力亲切地摊开手。 他为什么会等在这里! “怀力先生。”罗伊假装自然地笑笑,手指暗中拨了拨笔记,避免它不小心掉下来,“我是被惩罚了吗?为什么我要中途离开这里?” “惩罚?完全不是,你顺利完成了工作。”怀力说,“你会得到我们承诺你的一切,你的弟弟能完成他的学业,也能如你所愿,在财政大臣手下得到一个体面的职位。” 财政大臣!这国家里最肥美的差使……这条件好得罗伊始料未及。 怀力:“当然,距离你顺利完成工作还差最后一步。”他摊手示意自己的手下,问罗伊,“你介意吗?”这是罗伊最厌恶的,故作优雅的口吻。说得好像他们在意他是否介意一般。 怀力对手下说:“检查一下,确保我们的守门人有没有错误地把不属于他的东西带走。怎么了,罗伊?你好像在流汗。” 罗伊抹了一把汗:“这里的……火把离我太近。你这么不信任我吗,我有什么可以带走?” 他极力控制着自己,他能听到空气擦过喉管,充斥他的肺部。每当他遇到生死之争,他总能听到这样的声音。 怀力说:“没想到你也能说出这样天真的话。是的,我不信任你。” 罗伊争取道:“我们为什么要在这么狭小的地方检查,外面的空间不是更大吗?” “不,就在这里。”怀力笑笑,“我喜欢这里。” 那两个手下走向罗伊,更多的手下举着火把,冷漠地看着罗伊,不会错过他的任何小动作。罗伊焦渴地咽了口唾沫,额角的汗顺着面颊流了下来。他甚至退后了一步,但那两位手下很快就走到了他的两边。 他们轻而易举地找到了那本笔记,并交到了怀力的手里。 第19章 “哦?这是什么?”怀力举着那本笔记,脸上带着胜利的笑容。 如果他不是在一开始就提到了奈特,罗伊一定已经冲上去揍他了。这种愤怒在罗伊的心里化为一股无能为力的挫败感。就是这些垃圾囚禁了葡萄,夺走了他的希望,现在还要夺走他的笔记。他不仅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作恶,甚至还会牵累弟弟。 “这是什么?”罗伊凭直觉说起了蠢话。 “是啊,这是什么。”怀力打开了那本笔记,然后笑容就消失了。他把笔记转过来给罗伊看:“这是什么?” 纸页翻动,罗伊看到每一页都有些潦草的小画,一些花花草草。除此之外一个字都没有。 这……就是葡萄的笔记? 罗伊甚至想笑出来,他和怀力都有种被耍了的感觉。 “这是我写给弟弟的信。我本来想让阿德勒带给弟弟。”罗伊的谎话张嘴就来。 怀力一边不甘心地一页一页翻找他说谎的证据,一边问:“你为什么没有寄给弟弟?” “这有什么重要呢,收不到回信总比让他的同学看到他有个不识字的哥哥好。”罗伊不以为然地说。 怀力目不转睛地盯着罗伊,把笔记还给了他。 “走,明天你就能躺在自己可爱的床上,忘了这里的一切了。”他转身,带着手下们涌出了房间。罗伊把笔记藏回衣服里,直到他出门槛都满眼迷茫,不敢相信自己就这么蒙混过关了。 看着手下们将罗伊塞进密不透光的马车,怀力再次回到了神殿。他走向了与通往石窟不同的另一条走廊。 那条走廊通常都没什么人,而现在却点着灯。每隔五步就站着一个全副武装的守卫,还有人在巡逻,将四周严防死守,一只蚂蚁都别想爬进来。看起来这里来了一位大人物。 怀力走到走廊中央,在一扇白色的木雕门前停下脚步,敲了两下门,说:“罗伊走了。” “请进来,怀力叔叔。” 怀力推开门,看到格斯·坎贝罗坐在月下,屋里竟没有点灯。银白的月光映着他华丽的礼服,使他与这山间朴素的空气格格不入。 怀力惊讶地说:“需要我点上灯吗?” “不,完全不用,我让他们不要点灯。烛火的味道会污染山风的味道。我想就这样坐一会儿,我很好。” 怀力摊摊手示意他这身华丽的打扮,格斯笑起来:“安妮姨母的生日。她老人家的头痛病越来越严重了,术士说他们也没有办法,她可能撑不过这个冬天了。然而在她的生日会上,我们还是用孔雀的脑子下酒,搂着妓女跳舞,重复着我们找过一千遍的乐子。人总是很容易死,怀力叔叔。如果说死亡有让人害怕的地方,那就是没法再掌控一切。你死了之后,你冷掉的身体被人洗得干干净净,脱得光光的,再套上华丽的衣服。你就算睁着眼睛,看着这一切,但你再也不会令他们恐惧,他们也不会听你的话了。你连自己的葬礼都控制不了。这感觉是最可怕的。” 怀力听出格斯喝了点酒。他拖了个椅子,坐在了他的对面,与他一起欣赏山景。尽管这里的一切他都看腻了。 “发现了什么吗?”格斯终于问起了这一茬。 “你为什么让我还给罗伊?”怀力问,“不管发现什么,都让罗伊带走,我无法理解这个命令。” “我不记得应该用问句回答问句。”格斯说,口吻中带着不易察觉的不快。 怀力敏锐地偷看了一眼格斯的表情,回答:“发现了一本笔记,上面都是涂鸦。这可能是葡萄的诡计,也许他用一些法术掩盖了笔记原本的样子……” “他画得怎么样?” “什么……?”怀力有些困惑,格斯的口吻轻佻,就像在谈论某个讨人喜欢的妓女。“他……不怎么样。” “小葡萄在耍我们。”格斯笃定地笑笑,“他知道我想要那本笔记,这是我想要的一切。他会猜不到我们会搜罗伊的身吗?我们就连他房里爬出来的虫都会拿来解剖。” 怀力默然看着格斯。提起那本笔记,格斯的两眼放光,那是他掩藏得完美的野心。就算现在让他活活解剖罗伊,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抓过刀来亲自解剖。他太渴望那本笔记了。 “笔记还在小葡萄的手里,而且他一定会想把笔记送出去。我们只要跟紧罗伊,就能知道他找谁求助。虽然不用说也知道,八成是齐思林那老东西。看紧他们的行动,他们会帮我找到葡萄的笔记。” 他站了起来,怀力也跟着站了起来,因为年老而辛苦奔波,还踉跄了一下。怀力问:“那都有了答案,你今天特地过来做什么呢?” 格斯整了整丝袍外的华丽腰带:“来会会老朋友。” 格斯与怀力一起走向石窟入口时,说:“你知道吗,我刚认识葡萄的时候他才三个月大,那时候他可爱极了,我绝想不到他是这么倔的臭脾气,和雷娜简直如出一辙。如果事情发生在十六年前,会比现在简单得多。” “三个月?”怀力第一次听说,难以置信,“小婴儿吗?” 格斯大笑起来:“不,他们木精灵,变成精灵型的时候看起来就有十几二十岁了,然后会一直保持那样的长相很久。但是熟悉的人还是能从外表分辨一个木精灵的年龄。就算他们的外貌不变,但你可以看眼睛。婴儿的眼神和老人的眼神是不一样的。” 他们走到了地下入口,格斯挡住了怀力:“怀力叔叔,我看出来你需要休息。这接下来的几百级台阶,可得让你遭罪的。” 格斯独自带着一众手下走上了石阶,走向了那个关着怪物的地牢。 石门打开,新的守门人被请了出来。格斯独自走进了那个装着怪物的房间,石门在他身后合上。一切归于安静,身后几十个手下的脚步与呼吸声都被隔绝在外。只有烛火安静跳动。 格斯看了一眼地缝,是暗的,里面没有光透出来。他慢慢走进屋子,抬头,看看四周,感叹:“他们还真是把你的房间改动了很多啊。”他走到地缝边,抚上地缝上方的墙面:“这里本来有一扇门,把你的卧室和书房连起来。”侧过头,走向那张桌子,抚摸桌面残留的墨迹,“你坐在这里整理你的学习笔记,我记得你的字和你的手指一样漂亮,没想到你不擅长画图。” “格斯……”墙内有些发抖的声音念出了他的名字。 格斯突然大笑了起来:“你念我的名字从来不结巴,你发现了吗,葡萄,憎恨甚至治好了你的口吃。” 他的挑衅并没有迎来回应,格斯也并没有如此期待。 “放心吧,我没有拿罗伊怎么样。”格斯发现这个房间里没有凳子,便随意地靠在了那张桌子上,“我来告诉你接下来会怎么样。你给罗伊留了一条线索,无论让他去找谁,我不在乎。因为罗伊不会去。他的弟弟刚刚被安排了一个美差,对罗伊一家来说是上天的恩赐,一辈子也不会有的好机会。我给他希望是如此轻易,而我摧毁他也轻而易举,只要他还生活在这片国土,那我就能让他尝到生不如死的滋味。综上所述,无论你的计划是什么,葡萄,没有一个执行者就是空谈。” 格斯没有白费力气地等葡萄回答他,他甚至做好了这一个晚上,一个字都得不到的准备。 他垂下眼,轻轻转动拇指上的戒指。有一撮额发优雅地垂了下来。 “你又会陷入无边无际的孤独,葡萄。你的老师去世了,你的朋友这辈子都不会再回到这个地方,而你还有几百年可以耗。你是个混血精灵,容易受人气的影响。只要这里一直有人,你就无法像你的同族一样自寻死路。这几百年具体到每一天,你都得无助地睁着眼睛,活在黑暗里,吃着最肮脏的食物,数着水闸的水滴声,不知道这日子什么时候会结束。我的子子孙孙都会陪着你耗下去,因为这对他们来说没有任何损失。受伤害的只有你一个。让它结束吧,葡萄。我并不想折磨你。只要你交出笔记,一切都可以结束了。你可以回到你的精灵族里,或者找你的齐思林叔叔,甚至找罗伊,无论是什么,都比现在快乐得多。放过你自己吧,不是会轻松很多吗?” 不出他的意料,石墙的背后仍然没有传来一个字。 格斯放开了戒指,轻叹了一口,说:“你懂规矩的。只要你改变了主意,就告诉你的守门人。再见,葡萄。我会让你的日子变得更难过,我会让你一点一点后悔今天的决定。” 他敲了敲那扇小木门。石门被推开,格斯冷着脸走了出来,眼里还带着混杂着一丝微醺的冷酷。 “如果葡萄从这里出去,他会去找罗伊吗?”再次遇到怀力后,格斯饶有兴致地琢磨,“人有可能再次信任放弃过他的人吗?” 怀力摇头。 “不会吗?他不会再信任他了?” “他不会从这里出来,”怀力说,“死也不会。” 格斯:“是吗?也许是之前我太小看他了。我不喜欢没有必要的折磨,这让我感到很肮脏。”他看着自己的手心,仿佛想抓住什么一般地握紧,“但是耐心和时间都没有了。” 第20章 罗伊跳下马车时,看到自家的屋子亮着灯,有炊烟袅袅从屋后升起。 是奈特回来了吗…… 罗伊眉间的褶皱又深了一分。马车在他身后驶走,他推门进屋,闻到熟悉的萝卜炖蘑菇的味道。屋里的一切已经收拾干净,小破的木茶几没有一丝灰尘。这一切和他离开时一模一样,就仿佛他是昨天才走的。 今天是什么日子?为什么奈特会突然回来?罗伊一边想一边穿过狭窄的屋子,走到后门,看到奈特蹲在门外给炉子扇风,呛得不停咳嗽。 啊……他的弟弟!这个让他一路上备受内心煎熬的元凶真的在家! 罗伊压抑住内心的波浪。他感觉自己呼吸都在发抖,走过去蹲在了奈特旁边。奈特被突然出现的他吓得坐到了地上:“罗伊!你回来怎么也不吱一声!” 奈特发现罗伊盯着他不说话,补充:“学校通知我今天你会回来,批准我回来看你。” ……是了。是怀力那个家伙,他们特地让奈特回来,让我知道我不该做什么异样举动。他们知道葡萄给我留了些信息…… 该死!他们怎么会猜不到呢! 奈特看到罗伊的表情不对劲,关切地问:“你怎么了罗伊?”摸摸他的额头,发现他并没有发烧什么的。 罗伊回过神来,感觉到烟雾呛人,接过奈特手里的扇子,说:“我来。” 罗伊心想,我的确离开很久了。奈特好像都长得成熟一些了。 贵族给了他一个令人羡慕的职位,他不会再在这小小的酿酒作坊里困一辈子了。他会像孔雀一样展开双翅,冲出这贫穷的牢笼。就算奈特不一定喜欢在那群装腔作势的贵族身边做事,但他一定不希望像爸爸妈妈那样,在这小破作坊里消耗短暂的一生…… “你……进屋去。”罗伊命令。他需要独处一会儿。 奈特离开后,罗伊愣看着沸腾的萝卜汤。他能感觉到那本笔记仍藏在他的衣服里,卡着他的腹部。 我不能毁了奈特的一辈子,否则我不配做他的哥哥。他想着。当他回来看到奈特的脸,他更加确信了这一点。 怀力就是要他确信这一点。他们要他放着葡萄的苦难不管,闭紧嘴,夹紧尾巴。 我该怎么办……还能有什么办法…… 他的内心就像被毒辣的烟雾侵蚀,变得焦灼滚烫。 在意识到萝卜快被炖烂后,罗伊苦闷地端着炖菜回到屋里。他看到家里的小茶几被拖到了床边。茶几上摆着一些粗面包和羊奶酪。奈特躺在床上,嚼着一片面包。 “你这是什么姿势?”罗伊责怪地说。 奈特抬头看到罗伊走进来,笑着说:“哥哥,那天我去参加了院长亲戚的生日宴,你猜,贵族他们是怎么吃东西的?”他等了一会儿,罗伊没有回答,便说,“他们就像我一样躺着吃东西,躺着喝酒。有些色老头会故意把盘子推远些,声称自己够不着,让女仆服侍他们,然后他们就趁机……” 罗伊一把拖开茶几:“起来。别等我拖你。” 奈特的话戛然而止。他看到罗伊凶狠的表情,莫名地说:“你怎么了,一回来就这样。” 罗伊:“我让你去读书,不是为了让你沾染贵族的恶习!都是什么臭毛病!” 奈特捏着没吃完的干面包:“不……弄成这样一点也不好笑了。”他站起身,“我只是想和你调侃一下而已。”他看到罗伊紧拧着眉头,“罗伊,你的心情不好吗?是因为我吗?” 心情不好?我心情不好?没错,我根本没法在奈特面前呆着了! 罗伊大喘气着,逃似的扭头推开后门,快步离开了。奈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看看炖菜,看看还在摇晃的门,注意到哥哥离开的时候有什么掉在了门口。 罗伊爬上了后山,坐在小溪边的石头上,抱着头。 我不是心情不好,他想,我只是没法面对。那个叫怀力的家伙,他的主子一定是个大人物。他那么轻易地给奈特安排了工作。反抗他的话,他一定也能轻易地毁了奈特的未来。一起长大的弟弟,他绝不能遭遇任何不幸,否则我一定活不下去。 想到弟弟可能因此遭受的不幸,罗伊甚至不敢把葡萄的笔记拿出来看一眼。 我没有办法做那个挑战恶龙的骑士了……我没有办法把他救出来。 我怎么能原谅自己这么懦弱! 葡萄让我把那本笔记带给一个叫齐思林的人…… 我为什么连想到这件事都在犹豫。我被该死地割了蛋蛋吗?我都没种了! 那之后呢,我还做得了什么吗?我还敢吗?我一旦出了手,承担得了后果吗?? 笔记……等等,笔记呢?? 罗伊跳起来,在身上到处摸。但是哪儿都找不到那本笔记了。罗伊惊慌地往回跑,一路找回家,看到奈特正在看那本笔记。他把笔记掉在家门口了。 “哥哥,这是谁给你的?”奈特问他。罗伊冲上去,一把夺过笔记,说:“这不关你的事!” 他把笔记藏进怀里。在奈特异样的目光中,他惶然坐到床沿,愣看着桌上的食物。 我的生活回到正轨了……他想,可是葡萄还没有。他还在见不到光的地下,吃着发霉的食物。 罗伊在回来的路上,听到那些士兵谈论他。怀力以为自己瞒得很好,但其实只有罗伊那么听话地守规矩,他之前的守门人从不忌惮地提起这只“怪物”。 从士兵们的谈话里他得知,那曾一度成为守门人的乐趣。守门人们往那道地缝里放火,放毒气,放大量的蛇和蝎子,他们往他的食物里放各种不可想象的东西,他们倾听他的反应,以此度过苦闷的独处时光。 有些守门人一开始伪装成一个友善的家伙,但实际上却是在骗葡萄对他们说话,好让他拿去和别人狠狠嘲笑他的结巴,并污言秽语地羞辱他。怀力和他上面的人恐怕都知道,默许和纵容着这一切的发生。 罗伊拿起了一块干面包。他注意到奈特还站在那里,干巴巴地说:“不来吃吗?”他看到奈特的表情,想起了自己刚才的失控。他站起来,把茶几再次拽到了床边,并躺下来。他咬了一口干面包,说:“贵族的吃法也不错。躺着吃食物能在肚子里多停留一会儿,不会直接被拉出来。” 奈特笑出来:“本来也不会直接拉出来。”他知道哥哥在用这样的方式为自己刚才的失控道歉。他的哥哥绝不可能亲口对弟弟说出对不起,就像他绝不会向女人求助一样。 奈特于是也假装无事地走到床边,带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坐到了床沿,拿起干面包蘸了蘸炖菜的汤。 他本来是想创造一个轻松的氛围,以便告诉哥哥那个爆炸性的消息——院长找奈特谈话,提供他财政大臣手下的一份肥差,而他,刚刚拒绝了这份工作。 但是现在看起来,为了小命着想,这绝不是一个提这件事的好时机。罗伊看起来非常烦恼……而他毕竟一句也没和他商量,就拒绝了哥哥拿命换来的机会……他可能连解释都不让我解释,就杀了我的。奈特想。 奈特小心翼翼地咀嚼着,不发出任何引起罗伊注意的声音。他偷眼看他的哥哥,看到他紧紧抓着那本笔记,眉头锁得很紧。他那单调咀嚼下咽的动作让人感觉这炖菜简直像马饲料一般难以下咽。 废话,煮了那么久的萝卜怎么会好吃…… 天哪……他心情怎么会那么糟糕,奈特想,等等……他不会已经知道了吧?? 奈特回想了一下哥哥回家后的表现,这可怕的想法吓得他没法动弹。 哥哥,已经知道了,他拒绝了工作! 罗伊终于注意到了奈特的反常。 “你一直盯着我在干什么?” 奈特慌忙摆手:“没。”心想,好重的杀气! 罗伊突然说:“对了,学院有向你提起过工作的事吗?” 奈特吓得汤汁掉落在桌上。罗伊看着他,若有所思:“还没有吗……” “啊?……呃……”说实话吧……不说实话,罗伊会更加生气,“其实……” “奈特,”罗伊打断了他。他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完全没注意到奈特的慌张,“如果……因为你哥哥的愚蠢决心,而让你没法再干好的工作,你……会怎么想?” 奈特一愣,罗伊局促地避开他的目光:“我只是说如果。我们在瞎聊天。” “如果!”奈特欣喜若狂地捧起罗伊的手:“这个国家人的平均寿命是四十六岁,哥哥!” 罗伊:“……什么?什么叫平均寿命?” 奈特:“大多数人在四十六岁之前,就会因为各种各样的病痛死去。我们的爸爸妈妈就是这些数据中的二员。我和你也许也是!” 罗伊:“我越来越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奈特:“我已经快十七岁了,再活过两倍的这么长的时间,就超过了这个国家的平均年龄。这是多么短暂的生命啊!” 罗伊听懂了这个,沉思起来。 奈特:“如果,既然我们在说如果。如果此生竟只能坐在小盒子里为一些贵族服务,为什么不出去看看更大的世界呢?” 这次换罗伊愣住。 奈特:“哥哥,我……我回绝了去财政大臣手下办事的工作!” 他屏息等待暴风雨的降临。但他的哥哥仿佛没听到一般思考着。 “原来你是这么想的。”罗伊说,“我刚才险些做了懦夫,我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他激动地站起来来回踱步。奈特注意到他抱着那本笔记不放手。奈特感到微微地不妙,虽然哥哥并没有因为他回绝了工作而责怪他,或者甚至说,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件事,但以他对哥哥的了解,他的专注神情,神经质的小动作,绝对代表着另一件事…… “罗伊,你……被丘比特射中了吗?” “什么?”罗伊从亢奋中回过神,“你在说什么?尽是些乱七八糟的话。” “我是说,你爱上了谁吗?” “我知道,我明白你在说什么,”罗伊宣布,“但我没有。我并没有爱上那个又驼背,又龅牙,满脸脓包,还脚臭的家伙。” “什么??这是什么人??” “我不知道,”罗伊说,“我们不是在讨论如果吗。我不停问自己,如果他是个又驼背,又龅牙,还满脸脓包的家伙,你还愿意付出生命救他吗。” “天哪,你竟爱上了一个又驼背又龅牙还满脸脓包的家伙……” “我都说了是如果!” “也许还脚臭……你怎么会把人想象成这样??你都没见过他吗??” “不!!……是的,也许是……”罗伊叹了口气,冷静了下来。他也坐在了床沿,和奈特并排。 “我仍想做他的英雄。”他低声说,“你的话让我卸下了最后的包袱。” “什么叫付出生命……”奈特也低声责怪他,“我不允许你轻易付出生命。” “我也没允许你轻易拒绝你的工作。”罗伊说。 咦……他听到了。 罗伊终于有勇气低眼看那本笔记,轻轻将它翻开。 第21章 罗伊家对面的小巷子里,有一双眼睛紧紧盯着他的家门。后门的半山腰上,另一双眼睛也将他家的葡萄园一览无余。在过去的一个月里,罗伊家的屋子被严密地前后盯梢,以便掌握他们的任何行踪。 怀力将盯梢的事交给了自己一个名叫阿罗韦伊的手下。现在,阿罗韦伊正局促地坐在领主格斯·坎贝罗的桌前。他虽然备受怀力信任,但是第一次如此荣耀地受到领主的亲自觐见。他在汇报中不由想多说几句,显出自己的能干来。 “罗伊刚回去的那一晚,我听到他和弟弟在争吵。”阿罗韦伊说,“吵什么听不太清,但是好像听到有人大哭着道歉。后来吵着吵着也就没动静了。” “我知道他们为什么吵架,”格斯欣然说,“有人拒绝了哥哥拿命换来的荣耀工作。害得他的哥哥来求我再给弟弟一次机会。当然,记仇的我并没有原谅他。不过还是给了他一袋银币。我可不喜欢把人逼上绝路。” 阿罗韦伊受到鼓舞,就要说出拍马屁的话来。格斯及时阻止了他:“继续说。” 阿罗韦伊:“是。我们听到明显动静的,只有那一晚。那之后,这家人的日子就过得很平淡,很普通。” “普通?怎么说?” 阿罗韦伊:“因为他们的生活一直在重复,每一天,每一天,都分毫不差。每天早上太阳升到半山腰,罗伊就会戴上他的草帽,穿上围兜,提着脏兮兮的桶去葡萄园里劳作。到了下午太阳下坠到屋顶,他就会进屋去休息。然后罗伊的弟弟会出门买吃的。他们家是罗伊负责劳作,弟弟负责家中的其他杂务。” 格斯:“观察得很仔细。有其他人和他们接触吗?” 阿罗韦伊说:“不,他们从不和隔壁的邻居交谈。” 格斯半信半疑:“你再仔细想想。” 阿罗韦伊使劲思索,然后一锤大腿:“我想起来了,一开始的时候,邻居一家会和他们打招呼,但罗伊非常冷淡。邻居就也不再自讨没趣了。” 格斯皱着眉头沉思:“只有这样吗?” 阿罗韦伊不安地舔舔嘴唇,突然又啊了一声:“对了,有个送菜的女人,有时会去他家,用菜换一些葡萄酒。那个女人又高又壮,满脸红光,一看就是个酒鬼。” “除此之外呢?” “真的没有了,我确信。” 格斯无力地挥挥手,让他离开。显然没有了一开始的耐心。 阿罗韦伊走后,格斯深吸了一口气,琢磨地玩着他的裁纸刀:“难道我看人看错了吗?其实罗伊只是个没种的小人物。我都故意拒绝了给他的弟弟工作,他应该满怀着对我的仇恨,心无旁骛地去做我们小葡萄的骑士才对。他为什么无所行动,他真的无所行动吗?” 怀力说:“据我的观察,罗伊也只是个普通的年轻人而已。没有人会贸然与您的权力抗衡的。” 格斯啧了一声,把无趣的裁纸刀丢在桌上:“我当初就应该把他留下来,用点小惩罚让他说出一切,而不是静等他带着我们揭开真相。我都在干什么,我为什么要害怕葡萄的诡计呢?”他摇头。 怀力:“好在罗伊还在我们的掌心里,哪儿也去不了。一切都没有改变,只是晚发生了一个月而已。” “去把他请过来,怀力叔叔。我的耐心已经耗尽了。我希望他立刻出现在地下的牢房里,把葡萄对他说的一五一十地供出来,放在我的桌上。” “你会的。”怀力站起来,走向门,“比你认为得更快。” 为保证万无一失,怀力亲自带着二十个精壮的打手。他可没忘了罗伊一个人俘虏了八个人的强悍战斗力。而他的弟弟奈特在学院的骑射成绩也名列前茅。可以预期他们会面临一场激烈的反抗,暴力是不可避免。 根据阿罗韦伊的报告,每天太阳落山前,罗伊会回到屋子,而他的弟弟会出门买食物。为了避免更尖锐的冲突,他决定在奈特出门后开始行动。 当天下午,怀力带着一帮不好惹的打手气势汹汹地来到罗伊的住处附近。怀力登到半山腰,自上而下观察地势。罗伊的家在山脚下,与周围的房屋紧挨着。一旦让他们跑出屋子,就可能躲进山里,或者隔壁屋子,到时候就麻烦了。所以必须确认他切实在屋子里,然后一前一后堵住他。 怀力找到正在盯梢的阿罗韦伊,低声问:“他在吗?” 阿罗韦伊汇报:“在,刚进去。他的弟弟刚出去,我让克里姆跟着他了。” “出去多久了?” “不久。他应该是去集市买面包了,还要一会儿才能回来。” “你确定吗?” “非常确定。他们每天都是一样的习惯。” “很好。这次你立大功了。”怀力拍拍他的肩,回头指挥打手绕到前后门。怀力从高处看着后方的打手潜入罗伊家的后门口,前方的打手也做了准备好了的手势。那间房子还是安静如初,没有动静。 观察到一切无恙后,怀力做了个“开始行动”的手势,精壮的汉子们破门而入。 不多久,他们就拖着就范的罪人扔到了怀力的脚下。怀力看到他们抓来的人穿着一条沾着泥巴的围兜,瑟瑟发抖地求着饶,可那显然不是罗伊。怀力敏锐地察觉到事情不妙,问:“就这一个人?罗伊呢?” 手下表示他们搜了屋子,连酒窖也搜了。只有这个又高又壮的女人在屋里。 阿罗韦伊赶过来,看到他们抓的人,认出来:“这不是给罗伊送菜的女人吗!” “怎么回事!”怀力急了,“你不是说罗伊在屋里吗!” 阿罗韦伊争辩说:“我的确看到他从葡萄园回到屋子里,就没有再出去过啊!” 怀力:“你看清楚了吗!” 阿罗韦伊一愣:“我一直是从这里……” “那是我……”被他们抓来的女人小声说。 “什么?”怀力蹲下来,一把揪住那位女士的衣领,“你给我说清楚,你认识罗伊吗?” “我……我认识呀!”那女人带着哭腔说。 “那你在他的屋子里干什么!” “我不知道!”女士尖叫。 怀力冷静了一下,让自己的手下立刻去周围搜捕。而他继续盘问那个女人。这次他调整了态度,让这个女人慢慢说。并往她的手里塞了些钱,钱的魅力显然比他本人大得多,她于是用她浓重的农村口音和粗鄙的用词断断续续地陈述起来。 女人自称赛彭,是这里一个小农庄的女主人,也是个老酒鬼。罗伊他们的父亲还活着的时候,就时不时与他们交往,用一些葡萄酒换她农庄里的菜。 赛彭说,前几天当她去罗伊家送菜的时候,罗伊提出,他需要出门几天,请她帮忙照顾他们的葡萄园。罗伊给了她不少银币,比她预期的多得多,但要求很奇怪。他让赛彭在每天日出的时候去葡萄园,日落前回来。这期间,必须穿着他的衣服,戴着他的草帽。一刻也不能把草帽摘下来。如果摘下来,那她就一分钱也得不到了。除了去葡萄园以外,她也不允许离开这间屋子。如果她离开了这间屋子,她也一分钱都得不到了。作为补偿,她除了可以得到银币,酒窖里的葡萄酒也是随便喝。后一个条件更诱人,她于是欣然接受了这个请求。 怀力的面色越来越差。赛彭一边说,他一边想起阿罗韦伊汇报时的细节。罗伊保持每天固定的作息,原来是为了降低手下们的戒心,使得他们盯梢得漫不经心。要监视后院的话,只能从山上向下俯视,就算换了个人,这副高壮的身材和帽子足以不露馅了。他还故意冷落原本相识的邻居,这样当邻居看见赛彭在葡萄园里劳作,也不会奇怪地询问。 怀力咬着牙问:“他,我说罗伊,他离开多久了?” 赛彭大哭着说:“我不知道,老爷,他如果犯了什么罪,我完全不知道呀!” “想想,他走了几天!”怀力打了她一巴掌。女人捂着脸,哭哭啼啼地说:“四五天……这是第五天了……” 怀力倒吸了一口气。 五天前,罗伊已经离开了这里!现在他可能在任何地方! 怀力愤怒地对留在身边的手下吼:“去抓住他的弟弟!” 手下面面相觑,除了阿罗韦伊和克里姆,这里没人认识罗伊的弟弟。 办坏事的阿罗韦伊小心翼翼地试图弥补:“他的弟弟很快就会回来……” “你还没发现你被他们兄弟俩耍得头头转吗!”怀力失控地吼他,“你不去找他,他永远不会回来,去找他!” 阿罗韦伊不敢再说什么,离开了。 奈特提着菜,如往常那般往回走,假装不知道身后有人跟踪。然而,这次有些不对劲。远远地,他看到自家门口有些不寻常。门敞开着,周围的邻居在伸头张望,似乎来了不速之客。他的脚步停顿了一下,假装若无其事地转弯走进了对面的小巷子里。一直跟踪他的克里姆没料到他会突然进巷子,忙奔到巷子前,发现奈特的菜丢在了巷子口,人已经不见了。 “糟了!”他喊了一声,跨过菜,狂奔进巷子,像条疯狗一样到处嗅着猎物的味道。 他的猎物已经拐进了一位老相识邻居的家里,对邻居一家做了个“小声”的动作,躲进了他家的柜子里。 邻居的家门被暴力推开,克里姆问:“有看到一个金发的小子吗?” 邻居一家摇摇头,他便愤恨地离开了。邻居走过去关好门,奈特的脑袋从柜子里探出来:“谢谢,下次请你们喝葡萄酒。” 他们朝他举举酒杯:“小意思,这不是奈特吗,你犯什么事儿了?” 奈特朝他们眨眨眼:“不是我,是我的哥哥。他正在前往殴打恶龙的路上。” 成人听了莫名其妙,而小孩听了恍然大悟:“罗伊要去救他的公主啦。” 而此时,在奥利金南部的山林里,罗伊捧着那本笔记,正按照地图的指示跋山涉水,去往他的目标地。 第22章 时间回到一个月前,罗伊被迫离开地下石窟的那一天。怀力从罗伊的身上搜出了那本笔记,随手翻阅,目光在第一页停留了许久。罗伊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心想:糟了! 第一页是葡萄留给他的地图,葡萄告诉他,顺着地图的指示去找一个叫齐思林的人。怀力现在看到了地图……居然还把笔记还给了他?? 回到家后,罗伊反复思考——我可以用点小伎俩甩掉盯梢的,但我还是得去往地图指示的位置。怀力已经知道了我会去那里,如果我是他,就会派一大帮人守在那里。等我到了那里,等待我的将是重重包围。 该死啊…… 明明已经可以预见这场灾难,但我不得不去。甚至没法解释为什么,只是我如果不去,我的后半生一定会在悔恨中度过的。 如罗伊预料的那样,格斯的军队已经完全占领了他的目的地。 葡萄画的地图指出的是一座当地人叫做火烈鸟的光秃秃的颜色发红的山。格斯派了大量的士兵前往,将整座山封锁起来,在那里进行兜底式的搜索。整整一个月,士兵踏遍了那里的每一簇嫩草,拨开了每一条挡道的枝条,就快把整座山连根拔起,检查山底的每一只小爬虫。但是一无所获。一切的证据都表明,那只是一座无人光顾的荒山,没有任何看起来像是地下通道,暗门机关之类的东西。 “我们被葡萄耍了吗……”格斯听完士兵的报告后,目光愈发阴仄仄,他抬眼看看神情紧张的怀力,“那么,怀力叔叔,你总不能再给我带来坏消息吧。毕竟是你。罗伊呢,他已经在地牢里交代了一切吗?” 怀力避开了那锐利责问的目光,低声承认:“罗伊逃走了。” 格斯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然后呢,你敢站在我的面前,是因为你已经把他抓回来了对吗。” 怀力恨不得扯开格斯的窗户跳出去。 “我们被他耍了。”怀力艰难地说着一些只能证明自己无能的话。 格斯微笑:“他的弟弟呢?” 怀力:“也……也逃走了。”面对这样的格斯,怀力格外小心地阐述了今天所发生的一切。 格斯没有浪费时间在发脾气上。他快速计算了一下,说:“罗伊走得再快,现在也赶不到火烈鸟山。现在派人快马加鞭到那里,封锁所有前往那里的道路,逮住任何试图接近那里的人。你明白怎么做吗?” 怀力用力点头,他在退出房间前抬眼看了一眼格斯,被格斯的表情吓了一跳。一向善于克制的格斯嘴角一抽一抽的,那张脸似笑非笑。 “也别忘了他的弟弟。”格斯说,“他的弟弟既然还在城里,罗伊就会为自己鲁莽的举动后悔。” 怀力:“我已经放了悬赏,我相信很快就会有他的消息的。” 砰!啪! 怀力震惊地楞在原地,格斯刚在他的面前站起来,把一整只纯银烛台举起来砸到了地上。并抓起一只杯子砸得粉碎。碎瓷片被巨大的力量弹得四射,有一块划开了怀力的腿。怀力被这直接而剧烈的愤怒震得无法言语。 格斯笑得露出八颗牙齿,声音在发抖:“还这么天真吗,怀力叔叔?那些平民会互相包庇,非常狡猾。兄弟俩能想出这种阴损的招式出逃,那个弟弟也一定已经被安置在他们认为安全的地方。悬赏没有用。要搜查,挨家挨户,绝无错漏地搜查。去编个理由,对他们住的区域方圆五哩进行地毯式的搜查。给搜查队长裁决权,一旦有隐瞒他行踪者,当着整条街的人面,诛杀他的全家。动用多少人力都可以,你明白我的意思吧?我绝不允许这条线索从我手中消失,可以做到吧?” 格斯两眼发光地盯着怀力。怀力有些喘不过气。格斯上任后一直走的是仁政路线,这突然残暴的扭转绝对会为他带来麻烦……光是国王派到他身边来的间谍打他的小报告就够他喝一壶的了。 “现在去办。”格斯冷着脸说。他一脚踹开了正在收拾茶杯碎片的侍女,自己径直走出了书房,甩上了门,没有留给怀力任何谏言的机会。 罗伊已经离城五天。在他的面前还有至少两天的路程。但他怀疑自己还没有接近火烈鸟山就会被发现。罗伊的脑中还没有任何对策,如果现在路上就跳出一对士兵拦住他,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脱离困境。 我在送死。这一路上他都在对自己说。他每走一步,就离“上面人”为他准备的陷阱更近一步。他这么摆了“上面人”一道,要是被逮住了,可不会有好日子过。 他也不仅想即将到来的危险。他还会不住地想他从地缝里窥到的那一点点葡萄的身影。他穿出破洞的旧袍子,苍白纤弱的后脖颈。想葡萄与他隔着一道墙互相依靠,求他再唱一首歌。 然后罗伊就知道自己不得不去。 罗伊特地选择从崎岖的山林前往火烈鸟山。毋庸置疑,如果“上面人”要逮他,第一件事一定是封锁道路,盘查来往路人。从没有路的山林间走,他有更多的生存机会。 罗伊捧着那本笔记,不断地对着地图对照自己走过的路。由于远离道路很久,他已经不太确定自己的方向正确。但葡萄画的地图里展现了地貌,使得罗伊还能大致判断自己的位置。 可能还有一天多的路要走。罗伊琢磨,要不要绕更大的圈子呢,从相反的方向接近那里…… 他想着,感到手心被什么挠了一下,以为是只虫。他合上那本笔记,而后就睁大了眼睛。挠到他手心的不是虫,而是一根正在快速发芽的藤蔓。从笔记封面的正中心,有一颗种子破壳而出,绿色的嫩芽舒展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粗长大。 “咦?”罗伊甚至惊讶出声。这根藤蔓冒出来得那么突然,使得罗伊不知所措。 同时,罗伊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侧过来一看,不由啊了一声。藤蔓不仅在向上生长,而且在向下生根!植物的根穿透了纸页,将整本笔记牢牢地抓住。藤蔓在瞬间长成了一棵半尺长的苗,不动了。 这真的不是在欺骗我的眼睛吗??罗伊在心里狂吼。他这辈子与不少农作物打过交道,他从没听说有种子能在眨眼间变成一棵苗! 那棵苗只有一片叶子,奇怪地横着。罗伊心想:不好!他急忙试着打开那本笔记看一眼地图,可笔记已经完全被植物的根缠住,再也打不开了。这是怎么回事! 罗伊闻了闻那棵植物,他不敢确定这和葡萄身上的是不是同一种藤蔓。他把笔记翻来覆去研究,最后他的眉头终于松开了。 他发现,不管他如何转动笔记,那片唯一的叶子总是指向着同一个方向。 罗伊没有用太久,就理解了葡萄的用意。他笑出来,把笔记捧平了,叶片指向了北方。那竟和火烈鸟山不是同一个方向。这是葡萄留给他的,真正的信息。 “你是要我跟着你走吗?” 叶子轻轻地随风点头。罗伊看看火烈鸟山的方向,又看看这棵植物。他再次尝试扭转方向,但那片叶子执拗地指向北,就仿佛那里有什么在强烈地吸引它。 北面……我会被带向哪里呢?罗伊心里产生了一种感觉,植物将引他去的,绝不是那个他熟悉的世界。 罗伊在心中回忆自己对北面世界的了解,发现自己的头脑中一片空白。他是个从未离家的乡巴佬,走的最远的一次,是随军队与邻近的蛮族小部落打了一次仗。他原以为这一次自己只需要去一个离家七天路程的地方,而现在,他忽然得知,他得踏入一个他从未去过的陌生世界,他将走多远,遇到什么,无人能告诉他。 “那好吧,我跟你走。”罗伊欣然说,转身向叶片指的方向走去。一边走,一边想,那么,我又摆了“上面人”一道。这下真的糟了。对不起,我没法被你们抓住了。 第23章 罗伊在树上留下了只有他和奈特看得懂的标记,形状非常像被动物的指甲划出来的痕迹。而后他开始朝藤蔓指的方向前进。他决定尽快离开怀力的搜查范围,去下一个镇子等奈特。 罗伊的计划包含两部分。第一部 分是罗伊的出城,第二部分是奈特出逃。在决定救葡萄的那一刻,他就做好了再也回不到这个家的准备。他和奈特各藏了一部分银币在身上。他在离开的那一天一一亲吻了葡萄园的土地,父亲留下的各种打猎工具,还有妈妈编的各种竹器,向它们道了别。 此时罗伊的内心没有离乡背井的忧伤,而是充满了对外面世界的好奇。他唯一担心的就是他的弟弟。 在一开始的计划里,罗伊说,他离开的第二天,奈特就悄悄潜出城。而奈特认为这样做的话,会过快地引来追兵。最后他们妥协到五天。 事发后,奈特躲在邻居家的牛车里,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他生活了十六年的地方。他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以逃跑的姿态离开这里。由于太过紧张,他甚至都忘了意味深长地回头看一眼这个他可能再也不会回来的地方。他一路上埋头快步走着,时不时注意背后,显得鬼鬼祟祟的。好在并没有人注意到他。 他还得留意罗伊留下的隐秘的记号,那是只属于他们兄弟俩的秘密。记号的种类非常的丰富,可能是一片树叶,一个爪印,也可能是两块连线的石头。自然得让人怀疑是不是动物留下的痕迹。只有奈特不会看错,他能从一百块石头里认出罗伊用来做标记用的石头。这是他们一起长大,每年出去打猎所养成的默契。 罗伊选择的路避开了主干道,奈特跟随着他的脚步,吃力地在鲜有人烟的山林里走着。 罗伊不会把我引向火烈鸟山,他一边走一边就想着,罗伊一向觉得自己是个汉子,或许是这个家里“唯一”的汉子,所以总是妄图承担一切。就算火烈鸟山上已经埋伏重重,他也会独闯那里。但我如果不去火烈鸟山看看他,也许他现在已经被贵族抓起来拷问得不成人型了。这时候除了我,还有谁能救他呢?我们俩早就是彼此的唯一了。 果然,在离开城后的第四天,奈特就注意到了一个标记,形状非常像动物的爪印,但他能分辨出那是罗伊留给他的。那个标记指的方向和火烈鸟山完全不符。 奈特停了下来。 看看,哥哥的心思多好猜。我就知道他不希望我去火烈鸟山。就算有危险,他也想自己扛。但他如果够了解我,也该知道我不会把他抛弃。 接下来,让我想想该怎么办。前方大抵是没有罗伊留下的标记了。按照他的推测,火烈鸟山附近可能已经被士兵包围。那么,如果我看到了士兵,我的方向就没错。一座山那么大,派再多的人过去,也一定会有漏洞。溜进去没问题的。 奈特于是无视了那个标记,继续向前走去。然而,走出不到五步,脚步就尴尬地停了下来。他在另一棵树上看到了罗伊的记号,要求他往离开火烈鸟山的方向走。奈特不信邪地又往前又走了几步,在前方的第三棵树上看到了相同的标记。 ……好吧,我的哥哥也很了解我。奈特挠了挠头。 罗伊在火焰山以西的牛蒡镇歇脚。他故意走得很慢,在度过了忧心忡忡的四天等待后,在一个清晨,看到他的弟弟满头灰尘地向他走来。罗伊什么也没说,站起来,上前拥抱了他的弟弟。 “我们出来了。”奈特忍不住笑起来,“我们获得新生了。” 罗伊紧紧抱着他:“别得意忘形。” “是,是,去救你的又龅牙又驼背的小公主才是正经事。”奈特说。 罗伊:“我真的担心你会自己去火烈鸟山。你在看到第几个标记的时候决定向这里走的?” 两人终于分开。一提起这个话题,奈特十分激动:“你居然留了三个标记,难以置信,你觉得我这么不听你的话吗?” “三个……”罗伊琢磨,“实际上我留了十个。” 奈特:“……” 罗伊向奈特介绍了他们的新朋友,那棵藤蔓苗。奈特郑重其事地与它打招呼。说着注意到罗伊严肃地盯着他。 罗伊:“准备好了吗?我们就要离家出走了。” 奈特笑出来:“什么叫就要,我们已经离家了,没有回头路了。走吧,哥哥。” 兄弟俩于是跟着那棵奇妙的藤蔓苗,踏上了一段未知的旅程。 他们一路向北,半个月后,遇到了一个叫做阿贝斯断崖的地方。罗伊与奈特瞪着面前几哩深的断崖发楞,北面的风呼呼地吹乱他们的头发,吹得眼睛都睁不开。叶片在狂风中乱舞,费劲地指着断崖对面的森林。 “看来龅牙小公主没把这个计算在内。”奈特调侃说。 “别再叫他龅牙小公主。”罗伊不耐烦地说。 他们选择了绕道。这增加了他们至少一个月的路程。路上,奈特还在琢磨:“他……你确定是他不是她对吗?” 罗伊:“你怎么这么感兴趣??你读书的时候也这么八卦吗??” 奈特:“就算驼背,龅牙,脚臭你都能忍,你还是喜欢。那你有没有想过,万一是个壮汉怎么办?” 罗伊嚼干面包的嘴停了下来。 “天哪!我的嫂子是个脚臭的胸毛大汉!” 他的脑袋上挨了一下。 他们在日晒雨淋中坚持行进。缠在笔记上的藤蔓有时精神,但有时又极度萎靡,茎叶发黄,摇摇晃晃站立不起来,仿佛第二天就会枯萎。罗伊手忙脚乱地试过很多方法,为它遮风挡雨,浇水,保暖,但它的精神与萎靡似乎与这一切没什么关系,好像只是感应着远方的另一个人的状况。 一路上,罗伊与奈特会在上一站买一些新奇的玩意儿,然后去下一个地方,与当地的居民交换生活必需品。经过盐湖,他们听当地的村民讲着巨人如何把一整个湖做成一锅炖肉。巨人吃掉了肉,留下的咸味汤成了今天的盐湖。他们也见到了深谷中的部落,和建在树上的小村落。他们尝到了骆驼的驼峰水,吃了无数叫不出名字的水果,也因为吃了不认识的蘑菇而上吐下泻。 半年后,他们跟着藤蔓的指引,靠一双腿横跨了整个国家,站在了奥利金最北部的城门口。 此时已是全国的夏天。但北部的护城河连冰都还没化,风沙狂野地席卷大地。罗伊和奈特学着当地人的样子,包着头巾,穿着挡风的袍子保护自己。他们都被晒黑了一层,罗伊的面上留着一层短须,看起来疲惫沧桑。藤蔓被罗伊保护在一块毯子下面,已经很多天没有能抬起身体来了。但仍然努力挪动枝叶,为他们指路。罗伊看到他们的下个目的地在城外。 你到底要我去哪里?罗伊在心中问他。只要踏出这座城门,就离开了奥利金的土地,进入了北荒地带。罗伊跟随军队打过仗,那是他从小到大唯一离开居住地的经历。而在过去的半年多里,他走过了此生最长的路,见到了一辈子最多的风景和最不一样的人。世界真的比他想象的大得多,大得无法想象。现在,他终于要踏出奥利金,去往更远的地方了。 在踏出城门前,罗伊被街边的叫卖吸引,看到街边的商贩在卖羽毛笔。 那是一种用当地人叫做铂沁的鸟的羽毛做成的笔。白色的羽毛笔泛着一层五彩的反光,像天使的羽毛一样美丽。罗伊看得发楞,激起了他的什么回忆。 “走吗?”奈特问发呆的罗伊。罗伊说等等,摸出银币,上前买了两支羽毛笔。一支递给奈特,另一支塞进包裹里。 “你又不识字。”奈特说。 “你管我。” 奈特顺利地避开了罗伊揍他的手。 第24章 奥利金的国民,无论老少,若是被问到北荒地带,多少都会告诉对方,那里有吃人的野鬼遍地爬行,风沙像锐利的刀子一样割破人脸。 罗伊与奈特走出去的时候,受到了守城士兵几次三番的好心劝阻。大致还是相同的意思:那里就是荒芜的末日。 面对这忠告,罗伊一脸轻松地回答:“我肯定见过比外面那些更恐怖的怪物。” 他们走出去后,奈特问:“你真的遇见了吗,怪物。” 罗伊:“不错。” 奈特:“长什么样?” 罗伊说:“人的样子。一个一个人模狗样,却利用自己的权力,把无辜的人关押在地底下不见天日。” 诚然,他们对北荒一无所知,而“未知”本身可以是危险的。但实际上,当他们真正走出奥利金的国土,踏上北荒那沙化的土地,罗伊并没有看到预期中的妖魔鬼怪。目前为止,真正让他们步履艰难的是这里的风沙。大风扬起的沙土埋没了他们,整个世界看起来都灰蒙蒙的。常年的风沙将这里的石头都打磨得光滑。风也吹散他们身上的热量,让他们不禁裹紧斗篷,埋头前行。 奈特说,关于墙外水深火热的传说,也不一定都是由无知的人们传播的。也可能只是当权者圈养国民的惯用手法。毕竟,这要大家都发现北域好,去北域拓展定居,国内会流失一大批劳动力。万一再在外面建个政权什么的,那麻烦就更大了。所以,用恐怖的传说把民众蒙在鼓里,是一个十分经济的做法。虽然现在看起来,这里也没什么好的。 罗伊满意地点点头。虽然听不太明白,但是感觉奈特的书没白读。 沙化的土地走起路来咯吱作响。他们跟着叶片的指引,顶着风沙艰难前行。在他们的目力所及之处,他们看不到任何人类文明的痕迹。 “葡萄要找的人真的在这里吗!”奈特不得不大声说话,才能盖过风声。 罗伊被尘土呛得咳嗽。 “如果是的话!那到底是人是鬼,才会住在这见鬼的地方!” “他说不定不住在这里!”罗伊说,“你确定这里就是世界的边缘吗?” “什么??” 罗伊:“也许这个世界更大,比我们现在以为的还要大!我们穿过北荒,也许会见到北荒的北荒。走出人的群局地,也许会看见鹿,看见马,看见羊聚在一起说话,打牌,喝酒!你怎么知道这人就住在这里呢,也许他住得比我们想的远得多!我们还要走十年,才能找到他!” “天哪……”奈特说,“那等我们再返回去,就是二十年!” 他们在北荒的土地上走了几天。风沙时而剧烈,时而停止。他们身上的食物节省点的话,够吃十几天的,剩下的需要靠路上收集,但路上看起来没什么可吃的。这使罗伊与奈特陷入了困境。如果他们在接下来的几天内无法找到葡萄想找的“齐思林”,他们就必须返回。否则就会饿死在路上。而他们一路做的记号,也很可能被吹没了,这样他们就会在北荒中迷路,最终还是会饿死。 罗伊与奈特在刚意识到问题的时候,就认真地商量了一番。最后他们决定继续行进,给自己的期限是五天。 接近傍晚的时候,风沙暂时停息了。就像一只怪物朝他们迎面扑来,越过他们,现在跑远了。尘土慢慢消散,他们又走了好一阵,才得以看清周围的景象。 他们走进了一块平坦的山区里。落日映红了灰色的山石,将整片山区浸润得仿佛一块深红色的玉石。大块的岩石堆砌着,远远能看到岩羊在石壁上跳动,啃食着石缝中的草。 奈特激动地抓住罗伊,悄声说:“看,羊!” 他口水都快流下来了,他们都得有一个月没闻到过肉味了。罗伊当即拿出小箭簇,搭上弓弩,弓起背,悄然接近那只瘦骨嶙峋的岩羊。 正在他们即将得逞时,兄弟俩注意到藤蔓苗的叶尖颤动了起来。一个走神,岩羊跑远了。 “该死……”罗伊骂了一句,依依不舍地看着岩羊跑掉。他低眼仔细看那棵苗,等它确定新的方向,但过了很久以后,发现藤蔓一直在来回晃动。 “坏了吗?”奈特嘀咕。 罗伊望向远处。 “不……”他的声音从迟疑到确信,“看那里!” 奈特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在他们对面的石壁上,有个人在岩石间像只岩羊一样攀爬。那人背着一个竹篓,动作十分灵活。藤蔓的叶尖正随着他的身影而移动。 “是真的!”奈特叫起来,“啊啊啊是真的!!” 两人拔腿就冲向那人。在光滑的岩石斜坡上不禁一屁股坐下来,颠簸着滑到了底。他们捂着屁股连奔带滑地跑到了那面石壁下方,看到攀在岩壁上的是个魁梧的男人,头发花白,皮肤黝黑。约莫五十多岁了。 “先生!”奈特在他的下方喊,激动得都破音了。那声音把那人吓得措手不及。有什么从他手边飞了出来,直冲向天空——一只住在岩壁里的雏鹰。 “哦嘻!看你干的好事!”他们听到极其粗犷的骂声。 那人从岩壁上爬下来,拍拍膝盖和手掌上的灰,还没有等他们开口,他就看到了他们手里那本种着藤蔓的书。他惊讶地停下了动作,一时间仿佛看到了自己年轻时写的情书那般感慨,眉间的皱纹舒展开,又皱了起来。 “葡萄让我们来找齐思林叔叔。”罗伊说,“是你吗?” 那男人微微点点头,好一会儿目光才从那棵枯萎的苗上移开,说:“跟我来,风沙马上又要来了。” 罗伊看着齐思林的背影,他们为了他横跨了整个奥利金,追逐了半年多。现在就这样突然活生生站在他们面前了。他一时都难以相信。 齐思林回头:“跟上小子们,发什么呆。” 罗伊和奈特跟随齐思林挤进一道狭窄的裂谷。他们的脚底是幽暗崎岖的小路,头顶是高达百哩的石壁。从裂谷的底部往上看,天空成了一条曲折的亮线。偶尔有鸟掠过。 不一会儿,他们感觉到面颊发凉,齐思林告诉他们外面起风了。抬头再看时,那条天空线已经变得昏暗。罗伊与奈特互相看看,眼里都有压抑的激动。 齐思林的步速非常的快,他们一路紧跟着他,压根顾不上说话。当齐思林终于停下脚步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这里是我们的住处。”齐思林回头,对罗伊和奈特展开手臂。从他侧过的身体,罗伊看到了里面的情形,不禁“啊”地感叹了一声。奈特指着天顶:“树,那是树吗!” 裂谷的尽头是一个橙黄色的巨大石窟。在这石窟中,地面流淌着河水,而天顶上竟有一片森林。那些树木的根朝天,叶朝地,一棵棵地倒挂在他们的头顶,形成了一片颠倒的森林。不少绳梯从森林间垂到地面,仔细看,会发现每一条绳梯都引向一座林间的小木屋。只不过这些木屋也是从天顶长出来的。有些屋子亮着灯,有人烟。 齐思林带着东张西望的他们顺着绳梯爬上一座小木屋。罗伊从地门钻进屋子里,发现屋里和普通人家没什么不同,该有的都有。他们坐下后,齐思林给他们一人热了一杯饮料。罗伊尝了一口,甘甜微酸,有一股很浓的植物气息,仿佛是青草榨的汁儿。 齐思林说:“这是仙人掌汁” 屋内生起火来,驱赶了寒冷。齐思林说这是特地为客人生的火,他们常年住在这里的人早就已经习惯了这里的气候。并说,这已经是一年中最暖和的时候了。 当三人都坐定后,齐思林说:“你们是一路走过来的吗?” 罗伊说是的,走了半年多。他期待能快速切入正题,内心又有点奇怪。齐思林这人好像认识葡萄,但一路上一句都没问关于他的事。 齐思林说:“那住一天再回去吧。” 回去?罗伊一愣:“你都不问我们为什么来找你吗?葡萄,他很需要你。” “需要我?”齐思林失声笑出来。罗伊以为自己看错,但那似乎的确是冷笑。这态度实在出乎他预料,以至于罗伊都顾不上生气,而是问:“这是什么意思?” 齐思林说:“他让你来找我?” 罗伊:“……是的。” 齐思林:“他有亲口说,让我帮他吗?” 罗伊愣住。他望向那本生长着藤蔓的笔记。葡萄说的是,把这本笔记给齐思林叔叔。 第25章 距离罗伊离开那个地下石窟已经过去半年多了。但离开的那天所发生的一切,他仍然清晰记得。 在北行的一路上,罗伊总是反复咀嚼回忆那天的情景,想多了才慢慢明白,葡萄当时说不想他离开,一定是真的,但也不得不让他离开。他呆在那里又能帮得了什么呢。 他责备自己当时竟没能迅速反应过来,还对葡萄说了冲动的话。为了减轻一点罪恶感,他总是安慰自己,他正在前往救他的路上。等葡萄出来了,一切都能说清楚。当然,如果到了那时,可能一切也不那么重要了。 当他睡在星空下,或面对篝火独自发呆的时候,罗伊还会想象葡萄出来以后的生活。但是他想象中的葡萄是没有脸的。他不愿意给葡萄安一个随意的想象。所以出现在他想象中最多的,是葡萄的手。那双他触碰过,看见过,微凉又柔软的手。 他整整出行了半年多,近两百天的跋山涉水。吃了不少苦,人已经又黑又瘦。如果此行没有戛然而止,他大抵会继续毫无怨言地前进。这一路上,罗伊从未有一秒怀疑过他此行的目的。他愿意走这一遭,承受所有的危险和苦难,踏入他从未见过的世界,全是为了葡萄能再一次站在太阳下,为了他能吃到新鲜的菜叶,看书的时候有灯。他甚至没有像弟弟揶揄的那样,从葡萄身上期待过分的回报,他只是想给他自由而已。 这个信念一天比一天坚固,直到齐思林往他的头上砸了一闷棍。罗伊单线条的脑袋一时转不过来了。 “什……什么意思?”罗伊咬牙切齿,他的自我保护机制让他变得暴躁,“你是什么意思!”他跳起来一把揪住齐思林的衣领,在他出手殴打对方之前,奈特惨叫着拦腰抱住了他,试图把他按回座位上。而齐思林忙不迭往后躲,场面一时混乱。骚乱甚至引来了隔壁屋的围观。 “齐思林,你那边好像很热闹,这可不像你。”一个和齐思林年龄差不多的妇人把脑袋伸出了窗户。透过窗户,她看到屋里有陌生人,感叹:“这真是稀罕事。你居然有访客。” “没事……”齐思林狼狈地躲开罗伊的铁拳,“他们说葡萄需要帮助。” 罗伊看了一眼那个妇人,注意到葡萄这个名字使那妇人脸上关切的表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厌恶的神情。 “那赶快送走他们吧。”妇人说着,关上了窗。 怎么回事?罗伊想,他从窗户看出去,注意到其他屋子里也有目光在盯着他们。出乎罗伊的预料——他来这里后一切都出乎他预料——葡萄的名字就像一罐黑墨水倒进了清水盆里,黑暗与沉默扩散开来。那些原本好奇的目光都变得不友善起来。 罗伊的拳头慢慢放了下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压低声音问齐思林,“你和葡萄有过节吗?” 齐思林被他揪着衣领,奈特拼命拽着罗伊:“你放开他!好好说不行吗!” 罗伊瞪着对方,但只能从对方的脸上读到愤怒和冷酷。他总算放开了手,吸了口气,缓缓回到自己的座椅上。他两手焦虑地搅在一起,目不转睛地盯着齐思林。仿佛他只要听到任何假话,就要跳起来把他掐死。 齐思林死里逃生,扯了扯被揪乱的衣服,揉了一把乱掉的头发,镇定下来。 他说:“年轻人,你既然这么相信他,那不如现在就从这里离开。因为从我嘴里说出来的话,没有一句会是你想听的。” 罗伊的眉头皱了起来。奈特担心地看看齐思林,看看哥哥,悄声对哥哥说:“先听听他的说法。” 罗伊压抑住暴怒的情绪,奈特赶紧把仙人掌汁递过去,他喝了一口,冷静了很多。 齐思林于是接着说:“自从葡萄丢下这个烂摊子走了以后,我就知道他这么搞下去,总有一天他会陷入自己收拾不了的事。” 罗伊插嘴:“什么烂摊子?”奈特踢了他一脚。 齐思林:“葡萄的性格不怎么能和周围人相处融洽,他的老师也去世了,果然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只能想到来找我。但他让你来找我,一定不是因为他想让我帮助他。葡萄是个某种程度上来说,非常狡猾的孩子。他很清楚谁会帮他,你就会帮他,他没有看错你。但我就不会。我就算想帮也帮不了他,如你所见,我只是一个普通人,连你的拳头都躲不开。这样听起来是很残酷,我也许应该先想想办法,然后再告诉你无能为力。但实际上,我对他惹的事或者惹的人能猜到一些,那都不是我一个老头能改变的。你如果进一步知道过去发生了什么,也会理解我刚才说的话。 “在过来的一路上,你的表情就在说,这里怎么会有人居住,这些人到底是谁,是干什么的。为什么会有人住在这种严酷的环境里。现在你能得到答案了,我们这些居住在这里的人,或者准确说,被困在这里的人,都是奥利金国家术士团的成员。” 罗伊和奈特都对这个答案感到了惊讶。术士团!那是奥利金最高明的医生们。他们用“术”替人看病,是整个奥利金最珍贵的资源。如果当初他和奈特的父母能出得起钱看术士,也不会那么早逝了。 听说术士团的人经常游历四海,探寻草药和医术。他们出现在哪里都不过分,但很少长时间停留。到底发生了什么? 齐思林:“十年前,我们的探索队来到了奥利金北部,准备做北域的探索。在这里发生了一些意外,导致我们再也回不了自己的国家。现在可以说,我们的一生都被困在这里,我们的世世代代也会被困在这里。有些我们的成员在十年前和家人道别,至今再也没有见过面,甚至都不知道对方是不是还活着。在那场意外里,也有人失去了自己最亲密的人。而那场意外就是葡萄引起的,是他在经过规劝和阻止后,一意孤行地引起的。所以你可以理解这里的人对他的愤怒。他的名字已经很多年不被人在这里提起了,大家都想忘了他,接受自己目前的处境。但你的到来,又提醒起了他们这悲痛的经历。” 火光下,齐思林那张皱纹深刻的脸愈发严肃。罗伊看着他,觉得这一切不是玩笑。 “他到底做了什么?”罗伊艰难地问。 齐思林说:“你们到现在应该还没有注意到,在你们的脚下,潭水之下,是恶魔的诞生地。” 罗伊:“什么?” 奈特跳了起来,走到窗边往下看那汪潭水。他们的位置在天顶的倒挂森林中。而森林的下方是一口巨大的潭水,就像一只怪物张大了嘴,企图将整个森林吞入喉中。深色的潭水仿佛通往贪婪的喉管,根本见不到底。 奈特突然倒吸了一口气:“罗伊,你看!” 罗伊走过去,在奈特的指引下往下看。 整个石窟中是没有风的。但是那汪潭水的表面有波纹在一圈一圈地散开。仿佛地底下有什么不知名的怪物在不安地活动,时不时震皱了水的表面。 罗伊难以置信,犹豫地问:“恶魔……真的存在吗?这不是用来哄小孩的故事吗?恶魔,巨龙,精灵……” 齐思林:“你连这也不知道吗?葡萄就是个木精灵。” 罗伊哑口无言。 齐思林:“木精灵是瓦力族人口中的山鬼,带来厄运的鬼神。现在看来,的确没错,葡萄他就是这一切厄运的源头。他比我们都更了解恶魔。他召唤了它。杀死了自己的老师,毁灭了整个绿蔷薇镇。感谢他的所作所为,我们一生都要被困在这里,镇压恶魔,防止它吞噬掉整个奥利金。” 他看着罗伊那无法接受的样子,说:“看来你真的不了解他。不要相信一个木精灵对你说的任何话。他们狡猾,懂人心。他们知道怎么操控你。” “不……”罗伊站起来,来回踱步,“不应该是这样……” 他忽然想起了怀力的警告:永远不要相信怪物说的任何话。他甚至感到呼吸困难,艰难地咳了一声,“什么味道,这么刺鼻……” “下面在焚烧硫磺。”齐思林说,“硫磺的味道会让恶魔虚弱。我们每天需要焚烧三次。当我们焚烧的时候,外面的风沙就会停止。明天的这个时候,是你们离开的最佳时候。” “外面的狂风,是恶魔引起的吗?”奈特问。他也感到嗓子疼痛,不禁咳了两声。 “你相信我所说的恶魔的事吗?”齐思林问他。奈特老实地说:“说实话还不能完全相信。我很愿意听更多。” 齐思林的眉头松开了,第一次露出了亲切的神情。 “你是个冷静的小伙子,也许你还挺有做术士的天分的。”他说。 奈特看了一眼哥哥,显然哥哥也还没有完全相信这个术士的话。或者说很不愿意相信。 “我想起来了……”罗伊忽然自言自语,“这个味道我闻到过一次!” “在葡萄的身上吗?”齐思林问。 罗伊捏紧了拳头。 “在他们囚禁葡萄的房间里。他们说这样对付他,怪物两三天都无法动弹……” 说到这里,罗伊也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他沮丧地一屁股坐下来,捂住了脸。 第26章 齐思林与奈特互相看看。齐思林问:“你的哥哥和葡萄……?” 奈特赶紧说:“我不知道。” 齐思林又低声问:“葡萄的确没有叫我去救他对吗?”显然觉得与奈特说话更安全些。 罗伊听到了他的话,消沉地摇头:“他让我把那个带给你。”指了指那本生长着藤蔓的笔记。 齐思林端起它,端详上面枯萎的植物。他刻意回避植物的枯萎所代表的意思,而是借着烛光,小心地观察笔记的正反面。又尝试翻开书页,但整本笔记被植物的根牢牢抓着,没法打开。 罗伊说:“你拔了那根苗吧。我们已经不需要了。” 齐思林于是开始拔那根苗。 “你确定不回去找葡萄了是吗。” “他被一个贵族关着,我连他在哪儿也不知道。”罗伊又捂住了脸,叹了口气。 齐思林停顿:“你不知道吗,这种植物叫信鸽藤。它顺利到达我这里以后,就会返回它的主人身边。你看,叶片现在并不指着我了。” 罗伊从来没有这么快地跳起来过。简直就是被地上无形的弹簧弹了起来,扑向了齐思林,夺过了那本笔记,并生气地检查藤蔓根有没有被损坏。 “你怎么不早说!”罗伊责怪。 “我不知道葡萄什么都没告诉你。”齐思林看着他。 他是对的。葡萄什么也没告诉我。罗伊想,我根本不了解他。就算是那些聊天的夜晚,葡萄也从不提起自己。 齐思林做了个“给我”的手势,罗伊防备地盯了他一会儿,把笔记还给了他。齐思林继续在有限的空间里检查这本笔记。他仍然什么也没找到。 最后,齐思林把那本笔记还给了罗伊,并摇头:“我看不出来他想我做什么。你还是带着这本笔记回去吧。” 他向罗伊递出那本笔记。罗伊没有接,最后是奈特接了过来。 罗伊与奈特被安置在了一间空屋子里。这里的术士们慷慨地给他们留了柴火取暖。 房里只剩燃烧的柴火发出的微光。罗伊睡不着,睁着眼,看着那棵藤蔓。现在,它的身体微微立起来,指着某个方向。只要跟随它,就能找到葡萄。 “哥哥,你还没睡着吧?”奈特的声音从另一张床上传来。 罗伊叹了口气。 奈特:“我们明天真的要回去吗?我们白来了吗?说不定笔记里真的有什么消息,有没有办法既把苗拔出来,又不弄死它?” 罗伊说:“我不知道。” 奈特听出来,罗伊是真的很难过。他翻了个身,朝天枕着脑袋,想像往常那样说些逗弄他的话:“哥哥,我嫂子可能不是胸毛大汉。我听说木精灵一族都是美人。当然,也可能只是人类的美好误解。毕竟这个种族就算平均水平高一点,但肯定有平均线以下的丑八怪。说不定木精灵一族里也有脚臭大汉,驼背大汉……” 罗伊:“唉……” 奈特看了看,罗伊都不揍他了。事情可真的大条了。 奈特说:“你相信葡萄吗?” 罗伊说:“我相信他或者不相信他,都不重要。我想帮他,不是因为他特别善良。只是因为他需要帮助,而他只有我。” 啊……!奈特不禁在床上翻滚了起来。 罗伊凛然说:“干什么。我不觉得自己特别正直。这不过是一个男人应该做的。” 奈特心想,没错,这不就是恋爱中的傻子的经典语录吗。虽然对方可能不是一个驼背脚臭的胸毛大汉了,但也许真实情况更糟——对方是个骗术高明的恶棍!还是专吃哥哥这样死心眼笨蛋的精灵渣。这世界上就应该有一部法律,禁止精灵渣与人类接触! 罗伊突然说:“我想通了。” 奈特:“想通了?”这么快? 罗伊摘下耳朵上的猫乳牙:“我遇见了葡萄,但是这枚耳坠还没被损坏,意味着葡萄不是他们嘴里说的山鬼,不是吗?”他确信起来,“一定是哪里有误会。” 这根本不叫想通啊,你只是说服了你自己!!奈特想摇着他的领子尖叫。 房里陷入了片刻的安静。在这片刻里,奈特的困意袭来了。 过了一会儿,罗伊犹豫地说:“奈特……恶魔是什么?你知道吗?” 奈特的眼睛已经闭起来了,口吻漫不经心起来:“你果然还是没法忽略这个问题。” 罗伊絮絮叨叨起来:“那老头说葡萄把恶魔召唤到了人间。我觉得不可能,首先,恶魔就不是真的。就算是真的,那真的恶魔是被人呼之即来的吗?如果真的有恶魔,那人类在他眼睛里,就像一粒面包屑那样微不足道。谁会理睬面包屑的召唤??你会吗??何况,就算,我说就算,最差的情况,这世上真的有恶魔,现在就躺在你我的下面,葡萄还召唤了他。但你只要和葡萄说过话就知道,他一定是有迫不得已的原因……” “我是不知道葡萄怎么样。我只知道你忍不住替他想各种理由。” 罗伊不耐烦:“你到底知道吗!” 奈特只好打起精神来回答:“这个我真的不知道。我对恶魔的了解和你一样多——也就是毫不了解的意思。就算是在学院读书的时候,身边的人倒是会提起木精灵,但是没人会说起恶魔。老师也从未说过这世上真的有恶魔。光听齐思林的话,我也觉得他在欺骗我们。” “他就是在骗我们,那个混蛋。”罗伊咬牙切齿地说。 “但你要怎么解释‘怪物’呢?” 这问题又换来了罗伊长久的沉默。过了一会儿,他说:“睡吧……” 就在奈特即将恍惚睡着时,罗伊的声音又冒了出来:“那你和我说说木精灵,你说别人提起过。” 奈特:“!!!” 奈特头皮都要炸了。他们在风沙里走了整整一天,他已经累得快昏迷了! 奈特含糊地说:“明天说……” 罗伊紧张:“为什么?是很难堪的事实吗?” 奈特想了想,自己听到的那些贵族关于玩弄木精灵的经历是挺难堪的。他想象了一下罗伊听到那些事后的反应,抖了抖:“不……是我实在太困了,哥哥……” “……好吧。” 奈特听到罗伊翻身摇得床嘎吱响。不一会儿,就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他的哥哥就这点好,就算有天大的事儿,他都能睡着。 不一会儿,奈特也在这北域的颠倒森林中入睡。 直到他在梦中,听见了可疑的窸窣声靠近了他。 第27章 那仿佛是有人在大快朵颐的声音。吃进嘴里的还是非常不好消化的,放了五六天的干面包。这咀嚼声先是进入了奈特的梦里。奈特梦见了长角的恶魔,有小山那么高,把人一个个提溜起来,塞进嘴里,嚼得嘎嘣脆。那恶魔浑身长满青苔色的棘皮,口水长长地流到半空。 他吓得要逃走,然后就看到他的哥哥站在恶魔的脚边,对着他喊“葡萄,葡萄”。 哦对了,这恶魔还长满了胸毛。 紧接着,奈特就发现他无法逃走。无论他怎么逃,这嘎嘣脆的声音都离他越来越近。突然,他的手指感到一阵剧烈的刺痛,他在梦里大叫了起来,并大叫着醒了过来。疼痛感并没有消失,持续,钻心地停留在指尖。 罗伊跳了起来,从奈特身上抓住了那只不明生物。奈特呻吟着滚下床,借着微弱的火光,他看到自己的一节手指不见了—— “哥哥!那东西会咬人!”他大叫起来,“放下来!” 在罗伊手里的一大团黑影正在奋力挣扎着。那玩意儿几乎有半个罗伊那么大,力气巨大无比,又硬又沉像一尊石像。事实上,罗伊感到自己抱着的就是个会动的石像,他一边压制住它,一边大声呼救。 很快各家的灯都亮了起来,齐思林端着灯,脑袋从地门冒出来。他看到屋内场景,惊呼:“是嗜石兽!放它下来,不碰它就不咬你!” 罗伊愤怒地说:“它咬了我弟弟!” 齐思林这才注意到捂着手指的奈特。他赶紧爬进房间:“给我看。” 他看到奈特失去了一节食指,切面光滑,而断掉的那一小节肢体正鲜血淋漓地躺在床上。 齐思林冲到窗口,对外面喊:“凯特琳,我的医药箱!” 很快,地门再次打开,进来的正是刚才他们看到的,住在齐思林隔壁的女人。她把医药箱塞进齐思林手里,她仍因为“葡萄”而满脸不悦。但看到有人受伤,又忍不住问:“怎么了?” 齐思林已经用一些药清洗了奈特的伤口,痛得他忍不住哭起来。罗伊终于顾不上那只嗜石兽,扔掉它凑上来问:“怎么样?”看到奈特的伤,罗伊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齐思林没有理睬任何人的话,他冷静地从药箱里掏出一块操作板垫在奈特手下,说:“别动。” 罗伊纵使万般心焦,也能看出来齐思林有办法。他耐着性子瞪着他,看到齐思林的食指与拇指互捏了几下,惊讶地看到那两指间居然抽出一根极细的——这是……丝线?? 罗伊忍不住瞥了一眼自己的手指,哪里来的线?紧接着发生的那一幕,如果罗伊不曾亲眼所见,这辈子都不会相信。 齐思林将奈特的手和那截断指断口相对的放在小操作板上,用指尖非常仔细地一点一点来回描摹两边的断口。他的指尖精确地落在点上,线随着指尖的路径将断口连接在一起。最后,齐思林将他的手小心翻过来,把另一面也缝合好。最后“线”抽紧,将断指接回了手上。齐思林检查了一下,缝合完美,看起来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罗伊兄弟俩张大了嘴,瞪着和好如初的手指。 齐思林说:“接下来的七天内不要碰它,七天后可以把固定板拆掉,接下来你的手就没事了。”说着给他的手指上了个夹板。 罗伊忍不住说:“你是人吗……” 齐思林:“不谢我就算了,怎么还骂人呢?” 奈特眼泪还没干:“我哥哥词汇量少,应该是想说,是人类吗……” 罗伊拼命点头。 齐思林:“我是术士。这是基础工作。幸好他的伤口切面很平,应该是被嗜石兽的指甲踩断的,如果是咬断的就难处理多了……咦?它在干什么?” 齐思林指着桌面。兄弟俩终于想起那只罪魁祸首,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到那只硕大的嗜石兽不仅没有逃走,而且爬上了他们的桌子,像一只老实的狗一样一动不动。面前摆着那本藤蔓苗。 罗伊先是一吓,担心那丑东西会咬坏他的藤蔓。但嗜石兽实在是纹丝不动。罗伊回想起刚才他试图逮住这只嗜石兽,感觉它似乎拼命挣扎,但不是要逃脱,而是要向着桌子去。桌子有什么特别吸引它的? 罗伊上前,端起了那本笔记。嗜石兽的脑袋一下子随着笔记抬了起来。 果然!罗伊想着,小心地后退了两步。嗜石兽伸长那颀长又粗壮的石头胳膊,尖锐的指甲插进了地板里,一步步走下桌子,朝罗伊靠近。 奈特看着被插坏的木地板,倒吸了一口气:他的手指就是这样被弄断的。 罗伊紧张地看着那只诡异生物。嗜石兽走到他的面前,又蹲了下来。罗伊缓慢放下那本笔记,绕开他走到奈特身边。嗜石兽专注地盯着那棵藤蔓,完全不理睬他。 “这是什么鬼东西?”罗伊问。 齐思林:“问她。生物方面,她才是专家。” 大家才发现凯特琳一直没离开。凯特琳走向那只嗜石兽,在它身边蹲下,拍了拍它铠甲般的肩膀:“这孩子是布鲁。是这里最温和的嗜石兽。看来她是被这东西吸引来的。”她端起葡萄的笔记,正反看了看,并凑上去闻了闻。罗伊忍不住提醒:“你小心点,别摇晃那棵草。” 凯特琳翻了他一个白眼,将笔记反过来给他们看:“看这里。” 三人都凑上去,看到凯特琳指着笔记背面的一小滩污迹。他们都检查过好几遍了,笔记没什么特别的。 凯特琳:“你们闻闻看。” 三个男人挤挤挨挨地凑上来闻,面面相觑。 凯特琳:“有一股淡淡的醋栗味对吗?这里其实有一个血画的咒印,很小,看起来像一块污迹,然后在咒印中间放了一小块嗜石兽的蛋壳。因为咒印的关系,蛋壳持续不断地散发着嗜石兽幼崽的味道,这种味道可以传到很远,会吸引野外的母兽过来。看,又来了一个。” 他们看到被房间被嗜石兽啃破了一个大洞,现在洞外又来了一只探头探脑的石头怪。 “嗜石兽这种蹲坐的姿态,是守护自己幼崽的姿态。她把这本笔记当做自己的幼崽了。” “什么,什么叫那什么,咒印,我越来越听不明白了。奈特,给我解释解释。”罗伊开始焦虑。奈特无能为力地摊摊手。第二只嗜石兽也爬了进来,一步一个洞眼,对着笔记坐了下来。 凯特琳转向罗伊:“你刚才说,葡萄被关起来了对吗?” 罗伊心想,原来你都听到了啊。 凯特琳:“关在哪里呢?” 罗伊:“一个地下石窟里。需要走几百级台阶才能走到。” 凯特琳:“嗜石兽的爪子能轻易地割开石头,无论是在山里打一条通道,还是挖开石壁,对它都不在话下。” 说到这里,罗伊的瞳孔微微缩小。他终于明白了自己来这一趟的目的。 “看来这就是葡萄想要的了。”齐思林摇头,“自说自话,还把你们安排到我这里来住一晚。” “他在人际交往上一向不机灵。”凯特琳没好气地评价。 而奈特仍若有所思地看自己重新被接好的手指。 第28章 第二天,是齐思林亲自把罗伊兄弟送回奥利金国界的。分别前,齐思林与奈特在城墙边说了会儿话。罗伊牵着那头叫布鲁的嗜石兽,被要求等在城门口,心情复杂。 搞什么鬼,他们才认识不到一天!罗伊想,那个奸诈的老头和我弟弟之间怎么就有了我不能听的秘密?? 过了一会儿,奈特回来了,而齐思林已经离开。他们走进城门里,罗伊等了一会儿,看奈特还不主动坦白,就装出一副无所谓的口气:“对了,说到齐思林,你刚才在和那老头聊什么?” “我们没有说到齐思林啊。” 罗伊青筋一跳,奈特很快回答:“没什么。” 罗伊尽量亲切:“呃……他在问你葡萄的事?” “没有。” “在说恶魔?” “不——是——” “那到底是什么?” 奈特挠挠耳根:“就是没什么。” 罗伊敏锐地说:“你想瞒我什么事儿的时候,就老各种挠。” 奈特:“你好烦啊。我早就说过,你要是没法改掉这刨根问底的毛病,葡萄都会嫌弃你!” 奈特头一低,躲过了罗伊揍他的手,并朝他做了个极丑的鬼脸。并在罗伊追杀他时亮出了受伤的手指,嘻嘻狞笑起来。 奈特啧啧:“葡萄要是知道你这么凶,绝对不会喜欢你的。” 罗伊的眉头一抽一抽。嗜石兽的脑袋迷茫地跟着他手里的植物转。 两人在河边搭起帐篷过夜。罗伊忧郁地躺在那里,两手枕着头,腰上拴着根绳,连着帐篷外的嗜石兽。他仍不死心地嘀咕:“齐思林那老头,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奈特翻过身来:“哥哥,我其实一直在担心你被骗。你对葡萄深信不疑,但是你看他都做了什么。” 罗伊抬起头:“他对你说了葡萄?” 奈特:“他说得还不够多吗?” 罗伊的眉头微微皱起来,脑袋又枕回手上:“他谁也没伤害,至少我们这一趟,他谁也没伤害。” 奈特:“我给你分析分析他的思考方式啊。” 罗伊发出了不太认同的嗯。 奈特不加理会,继续说:“嗜石兽是北域特有的生物,对吧。只有来了这里,才能找到它们。但是这件事不能让敌人知道,如果敌人知道他要找嗜石兽,那肯定会把他转移到其他地方,比如,把葡萄放进金属盒子里,那嗜石兽就不可能挖开它。葡萄深深知道这个危机,所以只对你说,去找齐思林。他连你也不信任……” “当时我们没时间……”罗伊争辩。 “你和他日日夜夜在一起,怎么就没时间?”奈特非要揭穿他。罗伊拼命想找理由反驳,但奈特没让他往下说。 奈特:“而且齐思林和他明明有仇,但他又很熟悉齐思林这个人,知道他心善人好,哪怕知道我们是葡萄派来的,也不会把我们赶出去不管我们死活。所以,他让你来找在北域的齐思林,就是强行让齐思林照顾我们,顺便把嗜石兽给引来。” “什么叫强行……”罗伊不满地嘀咕。 奈特:“怎么不是强行呢。我们要找的嗜石兽,本来就和齐思林没关系不是吗。但如果没有他,我们可能就在风沙里迷路,或者饿死了。这一步一步,多严密啊。他一个人在那黑黢黢的房间里,想了这么严密的方法,把外面的我们的行动一步步都计算在内,我可不觉得他是你嘴里那个又单纯又可爱的小精灵。” 罗伊不耐烦地说:“那又怎么样?他又伤害了谁呢?” 奈特捂着脸翻滚:“天神啦,你睁眼看看,我的哥哥眼看就要被骗身骗心,谁劝都不听了!也不对,本来就是别人都要听他的,他从不听别人的……” 罗伊:“帐篷这么小,别乱动!” 奈特幽怨地说:“你也会对葡萄这么说吗?” 罗伊:“你什么毛病……” 奈特:“你也会对葡萄这么说吗?” 罗伊:“我揍死你!” 奈特:“你也会对葡萄这么说吗??” 罗伊一把扯住他:“……你再出个声,你,和它。”指外面的嗜石兽,“换一个位置。” “你……” “我不会对葡萄这么说。” 于是帐篷恢复了安静,罗伊重新获得了想心事的权力。 从北域往回走的路竟变得快捷了。 原本他们遇到山区,断崖,都只能选择绕路。而现在,他们的新伙伴就像掰开脆面包一样轻易地用爪子刨开石头。嗜石兽在石头上打洞的速度快得像只刨土的狗,被刨开的山石有的整块剥落,有的碎成了细渣。也就是他们在地上转两圈的功夫,山石表面就出现了能呆一个人的山洞。第一次见识到时,罗伊和奈特都张大了嘴巴。 刨石头是嗜石兽的生存本能。它们从岩石里寻找极其稀有的矿物质,作为哺育幼崽的食物。有时候,它也会停下来,看看罗伊手里的植物。然后继续刨,为它“未出生”的幼崽存储食物。 “她还不知道她的幼崽根本不存在。”奈特看着它那不太聪明的样子,同情感叹,“我怎么觉得那么亏心呢。”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但我吃鸡蛋时也没有向母鸡道歉。” 只用半天,嗜石兽就能从山上打出一条通道,让他们直接穿过大山,而不是爬过去,或者绕过去。他们几乎走了一条直线就顺利到达了奥利金中部地带。在进入有人居住的区域后,他们就用布把布鲁遮盖了起来,还给它戴了一个大草帽。如果有人问,他们就说它是只大猴子。 此时,奥利金再次迎来了她的冬天。街上弥漫着熟悉的枯叶和成熟果实的香气。周围的民风越来越熟悉,有人在街上晾晒刚洗的衣服,生活用水倒得到处都是,邋遢的小孩在身边追来追去。他们已经距离目的地很近了。 罗伊说:“我们刚离开冰天雪地的北荒,怎么又是冬天了。” 他背着帐篷,奈特背着行囊,两人都风尘仆仆。仅仅离开一年,看起来已经像外乡人了。这里的空气让罗伊想起一年前的这个冬天,他在为了弟弟的未来付出自己的一切。为了让弟弟在这没有出路的世界过得好一点,他确定去做一个怪物的守门人。而现在,连他自己都见过世界了。他就像他旋梯上绕了一圈,最终回到了比原点更高的位置,看到了更多的风景。 由于他们距离危险越来越近,他们不敢再贸然靠近城池,而要商量一个安全的地点,开始挖地道。真正的战役即将开始了。 罗伊从包袱里取出一张破旧的地图:“我从葡萄那里回来的时候,大致推测过他的所在地。一去一回,路上听到过很多声音,除非他们把我的耳朵堵住,否则总有线索的。”他指着地图标出来的,自己曾经的家,“我记得那天怀力把我带上马车。我们先是出了城,”他的手指向西划过,“因为我听到了过城门的声音。然后有扑棱水的声音,”圈出城门附近两个河塘,“是捕鱼的声音。” 奈特指着其中一个鱼塘:“那就是这个。这里有养鱼户。” 罗伊点头,又回忆起一些细节,与奈特一一讨论地图上的对应点。 “最后是再往前一段路,再往下走,就开始经常有蝙蝠飞过的声音。” 前面听了一路,奈特也就忍了,最后这个,奈特实在忍不了:“哥哥,你的耳朵真的正常吗?蝙蝠飞有声音吗??” 罗伊莫名:“你连呼吸都有声音,空气钻进你的鼻孔,擦着你的鼻毛,声音可大了。” 奈特捂住鼻子,突然想起了什么,不禁遐想起来:“啊……说起来,”压低声音,“那住你隔壁房……” 罗伊:“这里又没人,这么小声干嘛。” 奈特:“在你隔壁那个,你是不是也能听到啊?” 罗伊:“什么那个。” 奈特:“别装,就是,那个。哥哥,你住在葡萄隔壁,你那个的时候,他是不是也能听到?” 罗伊终于听懂了,说:“我没那个。” 奈特想了想:“也是,如果知道有人在听,我也没法那个。” 罗伊重复:“有蝙蝠,是哪里,你到底知道吗?” “知道,知道。” 罗伊专注地等他的意见。奈特仔细想了想:“但如果你故意在他隔壁那个,听起来又是另外一种感觉……” 咔嚓,罗伊捏断了羽毛笔。咬牙切齿:“有完没完?” 奈特张大嘴,目光从满手的墨水,移动到罗伊的脸上,惊讶地发现他那老大不小,上过战场也见过世面的哥哥面红耳赤。他赶紧投降:“好,好,”噗嗤笑出来,“我不说了。” 他们再次潜心研究起地图来。最终确认了葡萄最可能在的大致区域。并往外延了好几哩,作为挖地道的起点。 奈特已经复原的指尖慢慢沿着那条地图上的线描摹,在地图上这段距离看起来只有一指长。奈特感叹:“就算有布鲁,我们也要挖上好久。” 罗伊:“不会比我们去北荒更久。” 奈特表示同意:“也不会比在贵族的牢房里呆得更久。走,那就开干。” 兄弟俩收起地图站起来。他们明明是要去大干一场,但谁也没说什么场面话,也没人煽动自己的豪情壮志。仿佛他们要去干的,只是一件极其自然,必不可少的事。 第29章 罗伊与奈特顺利地到达了挖掘点,没有受到任何阻拦。嗜石兽一开始有点不好控制,但他们渐渐掌握了诀窍,利用手中的绳索,控制它朝着自己计划的方向挖掘。 叶片所指的方向与他们计划的方向是一致的,意味着他们的推测没有错,葡萄就在地图所指的位置上。 这一下有了明确的目标,也有了方法,就差行动了。他们计划从出发点开始,挖一条慢慢向下倾斜的地道,奈特负责计算倾斜的角度和长度,确保他们不会挖得过深。他大呼这可能是此生唯一一次用上数学知识,而罗伊连“数学”这个词都没听过。 挖掘的过程比想象中进展更慢,而且辛苦。为了保证地道的通畅,他们得一次次地把挖出来的碎石和土运送出去。就算这样,在持续了半个月的灰头土脸的挖掘后,根据奈特的计算,他们也终于接近了目的地。一切顺利得不可思议,使得兄弟俩的士气高昂。直到那一天,奈特去附近集市买面包。 事情发生在那一天傍晚。罗伊推着一块带轮的木板,将沉重的沙土往地道外运送途中,遇上了从外面匆忙赶回来的奈特。 “哥哥,你听我说,”奈特按住罗伊的木板车,慌张感扑面而来,“出事了!” 罗伊停下来喘气,奈特继续说:“我刚才去街上……” “有人认出你了吗?” “不,”奈特摇头,眼睛睁得大大的,“没有人认出我。但是,和,和我们有关。我在面包铺,听到有人说,还有两天,又到处刑日了。”他激动地抓住罗伊的手臂,罗伊赶紧挡住了下滑的木板车。 “是那些卑鄙的贵族,”他喘着说,“他们抓住了我们的邻居,逼迫这些无辜的人说出我们的下落!” “什么!”罗伊短促地叫了一声,“然后呢?” 奈特:“我们可怜的邻居怎么可能说得出来?领主就宣布,每个月会有一个人被当众杀掉,直到有任何人能供出我们,或者我们自己出现为止!到这个月,已经杀掉了好几个人,这件事闹得满城风雨,一到处刑日,所有人都在讨论我们!” 罗伊的脸色变得难看。 奈特::“还有两天又是处刑日了,这次,听他们的描述,他们要杀的是彭斯家的小女孩,她已经被绑在柱子上十几天,天天都在哭。怎么办,哥哥,我们该怎么办?彭斯叔叔和阿姨看着我们长大,他们的孙女才六七岁,就要被那些畜生……” 罗伊坐在地上,用身体顶住下滑的木板车。 “你确定吗?”他无法镇定了。 奈特也蹲下来:“我问了好几个人……哥哥,你觉得是因为我们吗?我们该怎么办?” 罗伊又开始听到心脏鼓动。他又问了好多问题,怎么也无法证明奈特是听错了。现在看起来,这事无论如何都是真实地正在发生着。就在离他们不远的,格斯·坎贝罗的领地里!这消息实在太突然了。他怎能想象到这世上会有这么卑鄙的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所以,这事要管吗? 当然,得管!可是,怎么管? “我们还有几天能挖到?”罗伊又问,他的呼吸也开始粗重,手心里渗出了汗,“如果我们在处刑日之前劫走葡萄,那再杀害我们的邻居就没有意义了。领主要找我们,不就是为了葡萄的秘密吗?” 奈特:“可我们就算劫走葡萄,领主怎么会马上知道?就算我们弄出点动静故意让他们知道,那我们也会马上被追杀,再救葡萄有什么意义呢。何况,弄丢了葡萄这么大的事,手下人肯定想先拼命瞒住领主,把我们抓回来,实在瞒不住了才会把消息捅出去,这时候两天已经过了!” 兄弟俩沮丧地抱头。豆大的火苗在手边跳动,发出摇晃的光。 “可以用布鲁!”罗伊过了一会儿说,“我们挖一条通道过去,偷偷把被关押的人运出来。” 他焦虑起来:“可以吗?直接把人运出来!” “去哪儿运……”奈特低声说,“难道还有一根藤蔓,能替你指出来领主地牢的位置吗?更何况,就算你真的在两天之内挖到领主的地牢下面,但你有没有想过,那样我们就暴露了葡萄的嗜石兽,我们救得了他们,就救不了葡萄了……” 罗伊感到自己的头要炸了:“那还能怎么办!我们两个普通人,还能杀进去抢人吗?” 杀进去?那不行…… 但那个领主要找的人不是我吗?一个想法在罗伊的脑袋里冒了泡。他为这个想法感到紧张,恐惧。他拼命想其他法子,想把这个想法盖过去。但他的脑中一片空白。 太短了,时间太短了!他离开了奥利金多久?八个月?九个月?已经有这么多无辜的人因为他而死去。还有两天,甚至六岁的小女孩也要牺牲。他们的牺牲毫无意义!怎么可以发生这样的事! 罗伊的拳头捏得很紧,他腾地站起来,脑袋磕到了不高的洞顶。 他捂着头说:“我自己搞出来的事,自己去解决。时间不多了,我现在就去找领主,他既然找到了我,就会把他们放了。葡萄由你去救出来。” 奈特抬起头来:“我也这么想,我们想一块儿去了。”他说,看起来对哥哥的决定一点也不惊讶。几乎是在眼神交汇的一刹那,他们就互相明白了意思。罗伊的脸色变得煞白。 “不,”罗伊果断地说,“由我去找领主,你绝对不能去。” 奈特:“葡萄认识我吗?他那么谨慎,绝不会跟我走的。” “他知道你!我经常和他提起你……” “然后呢!你去找了领主,我偷走了葡萄,然后我就会失去哥哥!”奈特愤怒地站起来,因为太愤怒了,眼泪止不住就流出来。 “那你就要让我失去弟弟吗!”罗伊扯住他,“我失去一切都不会让你去送死!”他发现奈特在发抖,他也在发抖,他们都为即将发生的事感到害怕。无论是自己,还是自己所爱的人走向那死亡深渊,都让他们的身体不住颤抖。 他们突然失去了语言,在对方眼里看到了无助。 最后还是奈特先开口:“你听我说,哥哥,这件事也许没有一个完美的答案,但绝对有最优解。如果是我去,那我们三个人都能得救!” “不!” “听我说完!领主想要的人是你,在找到你之前,他不会杀死我的。你也比我更强壮,可以更快地挖通地道,把葡萄救出来。而我会在一路上留下标记,让你找到我。之后你就可以想办法用布鲁救我出去。我们谁也不会失去谁,我保证……” “不!” 奈特用力捧住罗伊的脸,不住地给自己鼓起勇气:“我会坚持到你过来。我们不能让这些从小看着我们长大的好人白白死去。但我们自己也不能白白死去。这世界还很大,我们还没看够,不是吗?” “不……” 他一向强硬而又固执的哥哥低下头,摇头流下了眼泪,在满是灰尘的脸上划出两道线来。奈特笑笑,擦擦他的脸:“时间不多了,现在不走,城门就要关了。” 奈特走后,罗伊捂着脸坐在地上,忍不住落泪,心中满是悔恨。他忽然听到有脚步声靠近,抬头看到布鲁走过来了,安静地对着那棵植物坐了下来。 罗伊跳了起来。他默不作声地抓起木板车往外推,咬着牙,满眼都是狠劲。他要在最快的速度内找到葡萄。然后把他的弟弟带回来。 一个不怎么强壮的身影出现在了领主格斯·坎贝罗的城堡前。他迟疑了片刻,跨入了城门内,看起来比任何时候都要勇敢。 而在领地外的西部山区地下,一条几哩长的倾斜地道即将成型。罗伊停了下来,紧张地凝视着那棵植物。植物的叶尖已经非常萎靡,但是在一颤一颤地慢慢抬头,最终笔直地指向正上方。 在上面…… 还有多远呢…… 罗伊想着,轻轻拽拽绳子,嗜石兽听话地朝着正上方挖起来。刚刨了两下,突然异常多的碎石砸了下来。罗伊赶紧扯住布鲁,在飞扬的尘土中捂住嘴没有咳出声。他紧闭着眼睛,等灰尘散去,睁开眼,而后瞳孔骤缩。他看到顶部被布鲁挖出了一个窟窿。 他们的地道挖通了。 罗伊的心狂跳起来。他搬了两块大石头垫脚,端着油灯,先把耳朵凑到窟窿口,听对面的声音。 他听到了呼吸声,两个。 第30章 “什么声音?在搞什么鬼?”一个粗鲁的男声突然冒出来,把罗伊吓了一跳。但他很快听出来,脚步声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停下来,没有继续靠近了——那里有墙,是墙外的守门人在说话。 糟糕,刚才挖掘的声音肯定被听到了!布鲁挖掘的声音不大,她的爪子劈开石头就像切开奶酪那样容易。但石头掉落是有声音的。 罗伊紧张地咽了口口水。他把油灯举到洞口,小心地探了半个头进去。眼睛露到洞外,从洞口漫溢的光线只能照亮一个很小的范围。光线拼命地延伸,越来越淡,最终被吞没在黑暗中。在那光与暗的边界,他看到了一双赤足,在他目光经过的时候,往黑暗里缩了缩。 “说话!是不是你搞出来的声音!啊?你要是再不说话,我可就扯铃了!”守门人暴躁的斥责伴随着踹墙的声音传来,但说到“扯铃”,又仿佛带着股得意劲。那双脚又缩了缩,彻底躲进了黑暗里。罗伊看着那团黑暗,心脏在狂跳。 “呵。”外面传来一声冷笑,“看来你还没学会教训。”脚步声移动到了另一边,罗伊听出来,是铃铛所在的位置。他还记得这里的房间布局。罗伊正着急,黑暗中传出了一个怯懦的声音:“我……我打……打翻……打翻了……”结巴地试图扯谎。 听到那个声音,罗伊被回忆击中,脊柱一阵发麻。他终于抛去了所有的顾虑,将油灯提到了地面,两手一撑,跳进了那个房间里。油灯照亮了整个房间。 那真的是个书房,罗伊来不及看任何细节。他看到了那个蜷缩在一团被子里的人,罗伊认得那被子,是自己离开前从地缝里塞过来给葡萄的。被子底下,露出了乱糟糟的头发。他对上了一双恐惧的眼睛。可以看出藏在下面的身体在不断发抖。被子太小了,不足以把双足盖住。脚趾在恐惧中蜷了起来,成了非常畸形的形状。 “打翻了什么,狗娘养的,你最好把你那结巴的舌头捋直了!” 罗伊愤怒地看了一眼那面墙。他在那面墙上看到了葡萄当年刻下的,占据了整面墙的神秘纹样。墙后就是守门人的房间,从那里传来了让人恶心的话语。罗伊第一次站在这个角度听守门人的声音,而葡萄已经在这里那么久,天天在黑暗中生活,唯一与外界的接触就是守门人。 “架……架子上的……” 罗伊脱掉鞋,无声且快速地走到葡萄面前,向他伸出手,示意他跟自己走。他的样子和人们想象中的英雄真的千差万别。他挖了半个月的土,浑身又脏又狼狈,只有那双眼睛是清澈的。 他伸出来的手上满是尘土和勇气,葡萄的目光从那双手移到那双眼睛,罗伊在他眼里看到了对未知的害怕。 罗伊浑身摸了摸,突然想到了自己的耳坠,从耳朵上摘下来给葡萄看。那磨掉了尖头的猫乳牙耳坠看起来又破又旧,葡萄小心翼翼地凑近一点,看看它,再次抬眼时,眼里有了光,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他认出我了!罗伊激动地想。他返身走到洞口,回头等葡萄。葡萄挣扎着一点点站起来,身上还裹着那条旧被子。门外的守门人因为等不到回应而开始说难听的话,威胁要拉铃,还让葡萄吃掉他送进来的饭。罗伊胸口升起了一团火,他快速瞥了一眼那条石缝,那里放着一盘不可名状的算不上食物的东西,面包已经发绿长毛,上面放着半只死老鼠。 突然,从石缝那边透过来的光暗了。罗伊诧异了一瞬间,就听到守门人的尖叫从石缝传来:“好啊!有人,有人闯进来了!” 他看到了!被发现了! 随着守门人的大叫,铃铛声响了起来,震荡着他们的脑壳,响彻了整个地下空洞。外面的声音变得杂乱了起来。 “快!”罗伊对葡萄叫。 葡萄裹着被子,踉跄着走过来,脚步虚浮得像个纸人。罗伊快速跳进洞里,把灯挂在布鲁身上。洞口太小,葡萄不得不放下旧被子,自己钻进来。罗伊在下面接住他,惊讶地发现有人居然会这么轻,抱在怀里瘦瘦小小,就像没有分量。 葡萄落地后,仍抬头去扯被子。罗伊说:“不要了!”但葡萄仍然坚持,罗伊便用力把那条破烂的被子也扯下来。葡萄笨拙地把它裹在身上,裹成滑稽臃肿的样子。两个人与一只嗜石兽于是在铃声的威胁下,开始了亡命的奔逃。 一路上,罗伊在不断回头等葡萄。葡萄因为体力不支,甚至跪在地上干呕起来,罗伊干脆背起他往前跑。他已经能听见身后的动静。他们肯定砸开了守门人的墙,从洞里钻过来追捕他们。洞没有那么宽敞,又是一路上坡,罗伊保持着弓背的姿势狂奔,对他的体力是个极大的挑战。这一路的奔逃仿佛无穷无尽,前方没有希望,后方有看不见的敌人。你不知道他们在哪儿,有多少人,是不是已经在自己背后。而且体力在一点点消失,他们离绝望越来越近。 然而,在罗伊体力即将耗尽之际,他终于看到了前方的亮点,是地道的出口。 近了!近了! 他咬着牙,完全顾不上汗水混着尘土跑进他的眼睛。他们最后一头钻出了地道,大量的阳光铺面而来,新鲜的山花与青草的味道洋溢在四周。是自由的味道! 罗伊双腿跪下来,疾喘着放下葡萄。他膝盖发着抖,立刻爬起来,把准备在旁边的巨大石块推过来。石块比地道的宽度恰好窄了一些,顺着地道推入,圆形的石块就这样轰隆隆地顺势滚了下去。罗伊又推了两块石头进去。 罗伊在洞口听了一会儿,没有人接近的声音,他总算舒了口气。石头能彻底阻挡住了追兵的步伐,剩下的人要找到这里,必须得搜整个林子才行,可能得是半天后了。 他回过头,看到葡萄靠着一棵树蜷坐着,身上裹着那条被子。罗伊精疲力尽地朝他走过去,注意到葡萄往后缩了缩,回避着他的目光,于是脚步迟疑起来。 罗伊脑子里不停地想到那盘长毛的面包,被剖开的半个死老鼠,还有守门人逼着他吃掉那些东西的声音。不吃他就会拉响铃铛,又会换来怎样可恶的惩罚。他离开了那里这么久了,这一天一天,葡萄都在过着怎样的日子,罗伊光是想想,心中就怒火翻滚。他慢慢朝葡萄走过去,在离他不远处蹲了下来。 “葡萄,我是罗伊。”他说。嗓子都干哑了。 葡萄用力盯着罗伊身边的小花看,仿佛只要不看他,他就不存在似的。 罗伊看着他的样子,捏紧了拳头。他没有时间了,他不得不又靠近了一点,他能明显感觉被子下,葡萄的身体紧绷了一些。 “我得走了,”罗伊说,“他们抓走了我的弟弟。我得去救他。” 他轻轻拨开被子,手放在了葡萄撑在地上的手上。葡萄抖了一下,但是没缩手。罗伊于是缓慢,轻柔地将那只手覆盖住。 “你要自己逃跑。你要去一个我不知道的地方。他们肯定会用我弟弟的性命威胁我说出你的行踪。而我,我只是个普通人,我没法放弃我的弟弟。所以,逃跑吧,逃到我不知道的地方。把布鲁也带上,它能帮你。” “我……”葡萄突然开口了,但还是不敢看罗伊,“我也去……去……帮你……” 那是罗伊十分熟悉的声音。他才刚刚从囚禁中出来,才刚刚离开那样的地狱啊,到底是怎样的勇气,又是怎样善良的心,竟让他说要和他一起去。罗伊心中酸涩,说:“不。我和弟弟拼了这条命,就是为了让你重获自由。知道你在这世界某个角落好好活着,我们就觉得值得了。剩下的事我自己来。我也没办法和你约定在哪里再相见,因为我一定会被迫说出那个地方。虽然我很想和你再多呆一会儿,但……我们得这样说再见了。” 他站起来,仍忍不住看着葡萄,期望他能抬头至少看自己一眼。但他没有等到。他垂下目光,转过身,向着进城的方向走去。然而他走不出两步,就听到身后有动静。他回过头,被迎面扑过来的葡萄抱了个满怀。葡萄的破被子都掉在了原地,而他紧紧地抱着罗伊。 罗伊花了好一会儿才抑制住这悲伤的情绪。他隔着薄薄的单衣抱住那个瘦小的身形,他想着过去的一年发生的一切,想着内心所有过的挣扎与感慨,它们都在这一刻,使罗伊放弃身为人类的胆小本能,做一个伟大的选择。他低下头,悄悄地在葡萄的颈窝落下一个灼热的轻吻。 “再见,葡萄。”他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葡萄的肩上,但没有马上放下手。他依依不舍地抓着他的双肩,忍不住近距离地看着他,两人脸上都脏兮兮,头发乱糟糟,是此生最狼狈的时刻,却试图把对方印在记忆里。 罗伊感到内心那股脆弱在缓缓升起,他不得不放开葡萄,逼迫自己转身,大步向那座城堡走去。 葡萄在原地踟躇许久。慢慢拢起他带体温的外套,赤着的脚趾时不时蜷缩一下,面对突然到来的自由,有些不知所措。 第31章 罗伊脚步很快,心里七上八下,一会儿就走到了城门前。只要跨过城门,就踏入了坎贝罗家族的领地。 作为受到国王信任的贵族,坎贝罗家族在奥利金南部拥有非常广袤的领地。西南部山区与蛮族的土地接壤,时不时发生一些冲突。时常是围绕猎场的所有权而发生的。 罗伊参与过其中的一场小型战争,在那场灰头土脸的战争里,他为了活命而被迫成了英雄,获得了领主的封赏。就像一小颗尘土,短暂地进入了领主的视野。他曾以为这是他与坎贝罗伯爵此生唯一的交集。而现在这颗尘土为了一些自己坚信的东西,踏进了自己的战争里。 跨过城门后,是城堡的主干道。罗伊进入的是城堡的西门,那里多为像他这样的农民。如今是冬天,农民们没什么事干,许多人坐在门口晒着太阳,一边修理农具一边唠嗑。阳光灿烂,这副景象静谧美好。 罗伊虽然是本乡人,但那副浑身泥土,想找什么人拼命的模样还是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罗伊的胸口有一把火在焦灼地燃烧。他后悔莫及地想,葡萄能不能顺利地摆脱追兵?他看起来那么无助……对,他明明说自己三十七岁了,但他看起来怎么那么小……他也许在年龄上说了谎,我根本不该放他一个人离开,我就该把他安顿好再走! 同时他又想,弟弟到底有没有被领主逮住?他们会拷问他吗?会给他饭吃吗?他会不会正在阴湿的牢房里哭泣…… 罗伊向坐在门口的住民走去。他向几个正在编篮子的农民打听有关“处刑日”的事。一个牙齿漏风的妇人告诉他,这次他们没有处刑任何人。她听起来既庆幸又失望。 罗伊感到头脑嗡嗡的。没有处刑任何人,意味着他们真的逮到了奈特了……他到底是哪里来的侥幸,会觉得奈特改变了主意,没有去自己送上门。 罗伊没有马上前往那里,而是找了个酒馆坐了下来。他要了一杯浑浊的苹果酒,但一口也不喝。他这几天都在想,如果救出葡萄以后,他该怎么把弟弟也救出来。谁可以帮他?罗伊想到过自己的战友。关系最好的发小已经死在了战场上。其他人呢,他们都在哪里?他们和他一样,都是这座城里最普通的住民。他们组成了一支没有信念的队伍,如果不是缺钱,谁也不会站在那里,向领主的野心献出自己的血肉。 我有资格向他们伸出求助的手,让他们的生活雪上加霜吗?罗伊想,我是为了葡萄,他们又是为了什么呢?不……就算他们为了友情而帮我,我也不该让他们搭上性命。我自己去找领主,让他放了奈特,能成功吗?就算不能成功,我还能做什么? 他突然想起来,自己给葡萄买了羽毛笔,刚才竟忘了送给他。那支羽毛笔还藏在他的身上,他把它拿出来看,洁白的羽毛在酒馆昏黄的火光下,反射着斑斓的光泽。如果葡萄能带上它就好了。 他收起那支笔,用力抓起杯子一饮而尽,留下几个钱,快步离开了酒馆。 他前往的是城堡的最高处。这个城里的人管贵族叫“上面的人”,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平民们居住在城堡脚下,而通过第二道城门后,背靠大山高高耸起的威严建筑群内,才住着这个领地的最高指挥者。罗伊去过那里两次,第一次是在出征时,第二次是战争回来接受封赏时。从踏进第二道城门开始,每十步就有一个守卫,布满了城堡的各个角落。人不可能在这么多双眼睛的警戒下悄无声息地溜进去,更不可能不惊动任何人地带一个人出来。要进入这里面只有两个办法,被邀请,或者,被绑着带进去。 酒精在罗伊的体内慢慢地发挥作用,使他的胃部烧灼,让他紧缩的五脏六腑舒张了开来。无论是身体还是心里,他都做好了与领主交锋的准备。他怀着这样的心情走向第二道城门,却在还未到达城门时,停下了脚步。 他愣在了中央广场前。那是整个城用来举办重大庆典的广场,有着美丽的花坛和水池。平时不举办庆典时,是人们散步的好去处。当然,白天辛勤的劳动者们都没有什么时间闲逛,在那里游荡的时常是一些小孩或者游手好闲的流浪汉。但现在,中央广场簇拥着一大圈看热闹的平民。人们交头接耳的议论和指点透露出一股令人在意的负面情绪。从攒动的人影中,罗伊看到一个铁笼子,并认出了笼子里那个熟悉的身影。 罗伊低呼了一声,拔腿就朝那个笼子跑过去。他拼命拨开人群,挤到笼子前。他看到他最亲密的弟弟被羞辱地绑在一个笼子里,两手分别被绑在笼子的两侧顶端。在这样的冬天里,他竟穿得如此单薄,垂着头,似乎已经失去意识了。他的身上挂满了脏东西,烂菜叶,烂番茄。脚下都是小石块,他额头上有粘着血的疤,露出的手脚已经冻得发紫,有不少擦伤。 罗伊抓着铁栏杆,有那么一时间头脑一片空白,完全没发现自己双手在发抖。他忽然听到身后有个声音高喊:“让让!” 罗伊回头,看到一个胖汉高喊着:“害人精去死吧!”端着一盆屎尿竟要往笼子里泼,周围人闻到异味都忙不迭叫着闪到一边。 罗伊的身体比头脑先行动了。他扑上去,抓着那人的脖子把他摁到地上,屎盆子被甩到地上,溅得周围人尖叫起来。 “你在干什么!”罗伊掐着他的脖子,咬着牙质问。那胖子奋力挣扎,罗伊揍了他一拳,猛地感到头颈钝痛,被人从后面打到地上。他眼前一黑,但仍下意识地翻了个身,看到下手的是守在笼子边的守卫,那人用剑柄砸了他的脖子,并大声对另一个守卫说:“去通知上面!” 同伴走后,那个守卫紧张地拔出剑对着罗伊,生怕他逃走。罗伊踉跄地从地上爬起来,并没有要走的意思。 “他和那人是一伙的!”那胖子捂着被打歪的鼻子对周围叫,周围人也愤慨地指责他居然打人。罗伊瞪着他们,发现那人看起来也就是个普通小商贩,这里围观的人,都是一些普通人。他们责怪他打人,但却允许人往他的弟弟身上泼粪水。 由于他的表情太过凶恶,围观人群一时间安静下来。中有人偷偷飞出一颗烂土豆,砸在罗伊右肩上。罗伊恶狠狠朝那个方向瞪过去。于是没有更多人敢动。 如果这时候所有人都朝罗伊扔土豆,那谁都敢混在里面扔上一两颗。但现在没人敢起头了。小小的恶举只有在不会遭到反弹的时候才让人管不住手。 人群外围有人默默走掉,也有更多人被吸引过来,问这里发生了什么。在人们的议论中,他听到“处刑日”,“害人精”,“连女孩也不放过”。他捏紧了拳头,他知道这是谁捣的鬼。他们抓住了他的弟弟,不知道往他身上泼了什么脏水,让平民们为之愤慨。他该质问的也不是这些人,把弟弟锁在这里的又不是他们。 “哥哥……”这时奈特醒了,虚弱地叫了一声。 “我在这里!”罗伊扑到笼子上,这个突然举动让守卫紧张得大叫一声:“不要动!” 罗伊看了他一眼,又转头看自己的弟弟。但发现奈特并没有清醒过来,只是嘴里喃喃在说,“哥哥……” 罗伊的眼一下就湿了。从小奈特难受的时候就会叫哥哥,爸爸妈妈在的时候,他也会叫哥哥。 “我好渴啊……哥哥……”奈特哑着嗓子哀求,“水……我想喝水……” 罗伊看到奈特的嘴唇都干裂了。他在地下挖掘的那么多天,难道奈特一直被关在这里,遭受了那么多的苦难…… 罗伊后退了两步,迷茫地看看周围,没有人会帮他,他们有水也不会给他的。他看到广场上结冰的水池,立刻朝那边奔去,没跑出几步,就听到守卫追上来。罗伊返身一记猛击,在避开短剑的同时肘击在了对方的胸口。那一下能听到骨头碎裂的声音,当即把人直直击倒在地,连呻吟都未曾发出。罗伊眼尖看到了对方腰上的水壶,把它夺了过来。 正在此时,罗伊感到背后有一大片阴影,同时有马蹄声靠近。罗伊脸色一变,慢慢站了起来。回过身,胸口被长剑抵住,一片银光闪烁迷了他的眼睛。 赶来的是一队隶属于坎贝罗家族的骑兵。他们穿着银白的铠甲,骑着高高的战马,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他们的身后,坎贝罗家族墨绿色的独角兽旗帜高高飘扬。在冬日的阳光下,整齐的铠甲闪烁着光芒,冷冽的目光从高处俯视,这从第二道城墙带出来的,强势而又高傲的权力的味道,愈发显得平民的罗伊肮脏而又单薄。 他们将马匹往两侧驾驭,从他们让出的道路里,罗伊看到了怀力。但是没看到那个前去报信的守卫。 他们来得太快了……罗伊突然意识到,根本不用等到守卫去报信,也许在他刚进城的时候,线人就汇报了他的行踪。 没错……这里是领主的地盘……在抓到弟弟的那一刻,他们一定就布下了天罗地网等他掉进来。他竟还在想去找老战友帮忙,或者偷偷潜入,都是多么可笑的想法! 近一年不见,怀力苍老了许多。两鬓变得纯白,身形也不如以前高大。他看了罗伊一眼,眼里有过去一年里未来得及发泄的怒火。罗伊眼里也同样。 怀力说:“你总算送上门来了。”下令,“带走他。”说着调转马头。 罗伊对着他的背影大声说:“我说出一切,放了我的弟弟!” 怀力冷笑了一声:“都已经是现在这个局面了,你还装什么配合。”他侧过头,看到笼子边正在捂着胸口痛苦坐起来的守卫,低声说:“废物。”他指向城堡最顶端的塔楼,以周围人听不见的音量说,“等命令。如果塔楼上有人挥动旗帜,就杀掉笼子里的人。” 他没有再给罗伊争取的机会。士兵们一拥而上,把罗伊绑走了。罗伊夺来的水壶也落在了地上。在走之前,怀力大声向周围人宣布:“此人,”他指着被五花大绑的罗伊,“因为对囚犯表达同情,企图袭击守卫而被捕了。同情罪犯的人,与罪犯同罪。” 骑兵们调转马头,在怀力的带领下,气势浩荡地离开了。 在冬日的风中,人群慢慢散去。那个守卫爬过去,把水壶拾起来,重新塞到自己身上。他扶着笼子慢慢站起来,胸口剧痛,可能有骨头被打断了。他恶狠狠朝笼子里啐了一口,回头看了看塔楼,心想,有你好受的。 第32章 葡萄在原地踟躇了些许时候,走到那团被子前,把手伸进被子的破洞里,从里面掏出一本笔记。看到笔记还在,他松了口气,将它藏在自己身上。而后,他就怯生生地盯着那团被子。 他根本用不着逃跑。现在山林里没有人气,他可以随心所欲地变成一棵小植物,爬到人类够不到的地方,在那里休眠整个冬天,修养虚弱的身体。在地牢里时,格斯永远在他的房间隔壁安排一个守门人。守门人们都以为,自己的职责是防止墙里的怪物跑出去。他们怎么也想不到,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用来折磨“怪物”的。木精灵的神经敏感脆弱,只要受到人气熏染,就无法变成植物,进入休眠。他这样人类与木精灵结合诞下的杂交体更是容易受影响。格斯希望他就这么清醒着,感受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孤独与痛苦。 他已经感受得太多了。哪怕在这一刻他离开了那个终日黑暗的地方,他的灵魂仍然留在黑暗里。他有一股想蜷缩起来的冲动。他想找个绝不会有人找到的小角落,把自己塞进去,闭起眼睛,从此不用看和听。 林子这样开放的空间让他感到极其恐慌,刺眼的自然光也增加了他的焦灼。他只能这样盯着被子。慢慢的,连呼吸也变得困难,他终于抵抗不住这种恐惧,再次把那团被子裹到身上,徒劳地把自己藏起来。 他闭起眼,被子里有股他熟悉的发霉的味道,可悲地让他感到了一丝安心。事后,他也许根本无法理解自己此时的举动。现在,追兵正在满世界找他。在他逃脱的最好时机里,他却呆在原地,指望一条被子能帮他扛过一切。 罗伊……如果罗伊在就好了…… 他看着自己被他碰过的手,脑中浮现出那双眼睛。他们相遇得太匆忙了,他连罗伊的脸都没看清楚,但是清楚记得那张脏脏的脸上清澈的眼睛。 他按住难受的心口,他看见那双眼睛里充满着忧虑。罗伊说他的弟弟被抓走了……一定是格斯干的。 想到格斯,葡萄感到一阵寒颤从背后升起,袭向了他的头皮。他不由缩紧了一些。在那个他无能为力的小屋里,格斯掌控着他的一切,就像孱弱的儿童,与他永远不可战胜的父亲。这种阴影会伴随着格斯的名字一直存在。 葡萄突然捂住嘴,剧烈地反胃起来。想到那个人,他竟恐惧到想吐。他狼狈地吐了一些酸水,手指头深深地抠进土里。这恐惧让他突然清醒过来,想到了逃命。他从被子里钻出来,扶着树站起来,他抬起头,看到了正在旁边咔嚓咔嚓啃石头的嗜石兽。 布鲁的身上还穿着兄弟俩做的简陋小袍子,滑稽得像只猴子。葡萄看着它,眼泪不知不觉流下来了。 我竟然想逃跑……他想。如果老师还在,她绝不会原谅我的。 葡萄抓起了他从不离身的小破包。那包上绣着国家术士团的绿色徽章,已经在他一天天的抚摸下褪色变破。 在地牢中的每一天,他都想着老师。老师勇敢而又爽朗,总是毫不留情地告诉他,你不够坚强。我总有一天会离开你,我要你自己在这世上,有勇气成为你想要的样子。 葡萄放开那只小包,将拇指送到面前。那些手指上全是新的旧的伤痕,全然不再是被格斯虚伪夸赞的“漂亮的手”了。他将手指凑到嘴边,咬开一个小口,为它增加了一道新伤。从伤口中流出黑色的血液。血液在接触到空气时,变成岩浆般迷人的亮红色。 老师,葡萄想,你是对的。 葡萄用自己的血,在空中画出一道圆形的咒印。收尾之时,葡萄闭起眼睛,将手按在咒印上。那枚咒印顿时变成无数眼睛四散而去,掀起的气浪卷起了葡萄的发梢。葡萄擦擦眼泪,等了一会儿,南面有一股风吹来。隐隐地,能看到空气中涌动的波纹。葡萄牵起嗜石兽的绳索,向那个方向走去。 葡萄虚弱的身体无法支持他走这样的山路。他拄着一段树枝,一点点穿过山林,看到前方出现了村民的房屋。而他寻找的那股波动就在那些房屋的后面。他的腿已经快迈不开,浑身的重量都压在那段烂树枝上。在他的背后,一团黑色的雾气从他身体里浮出来,仿佛一只被禁锢在他身体里的怪物,正试图从他的躯壳里爬出来。 突然,树枝断裂,他身体一歪,整个扑倒在地上,把周围的村民吓了一大跳。人们围过来,看到一个穿着不合身外套的瘦小青年倒在地上。头发又长又乱,身上脏得不行,看起来像是哪里逃出来的囚犯。 “喂,你还好吗?”一个胆子大的少女凑上来问他。 葡萄困难地试图从地上爬起来,他看到自己手背上冒出的黑雾,心里一惊,又看看周围人,似乎他们都看不见。 他抬起头时,众人看到他的眼睛,不由一怔。那少女上前抚他,黑雾感受到有人接近,伺机向她猛地伸出了触手。葡萄叫了一声,惊得跳起来往后躲,后背几乎撞翻了前来围观的村民。他在地上拼命后退了几步,直到那团黑雾碰不到任何人。他再看自己的手背时,发现随着他打起精神,那团黑雾被暂时压回去了。 刚才的奇怪举动使周围人莫名其妙。那少女朝他招招手:“嘿,你需要帮忙吗?”旁边人说:“别是个疯子吧。小心点,别过去。” 还有人低声议论:“你看到了吗?他的眼睛好像是紫色的。” 葡萄不敢与周围人有目光接触,拼命摇头,摸索着想站起来。 那女孩见状,小心翼翼靠近他:“你要去哪儿?”女孩的父亲跟过来,葡萄明显更紧张了,女孩见状,叫她大块头的爸爸往后站站。又把村民们往后赶了赶。 感觉到周围人变少了以后,葡萄勉强站了起来,又跌跌撞撞往屋后走。小女孩跑开了一会儿,回来时给他找了根结实些的木棍。葡萄小心翼翼接过来,试了试,好用。便羞涩地说:“谢谢。” “原来你会说话。”女孩爽朗地笑着说,“我叫艾草,你呢,你看起来不是本地人。” 葡萄听到那个名字,惊讶地问:“你……你也是,是精灵吗?”偷看了一眼,不对啊,这女孩的眼睛是黑色的。 艾草一愣,随即笑出来:“我?精灵?”她回头看看担心她的村民们,心想,他们说的没错,这好像是一个疯子,一个以为自己是精灵的疯子。她好奇地跟在葡萄后面,看他一步步走到房屋后面,停下了脚步。似乎找到了他要找的。 艾草的表情变得尴尬:“你找谁?这里是我们村的坟地,你可别吓唬我。” 葡萄环顾四周,在他们眼前的,是一片小小的坟地。一看就是这个小小的村子用来埋葬自己人的。他数了数坟头:“一、二、三、四……”自言自语,“太少了……” 艾草叫起来:“你什么意思啊你??” 她太吵了,葡萄躲了躲,但看看周围也没人能帮他,只能问:“艾……艾草,哪里有,嗯……战场?” “战场?” “不……士,士兵……?” “士兵?……你说领主的正式军?” “不……”葡萄费劲地想着怎样表达,“死去的,士兵,士兵坟墓。” “啊……”艾草听明白了,“你要找的人是一个士兵,而且已经死去了吗?”葡萄没有回答,艾草便同情起他来,认为对方是来寻亲的。她说:“如果是士兵,那应该在城里。城里有英灵冢,所有为国牺牲的战士都会被埋在那里。” 葡萄想了想,问:“多吗?” 艾草奇怪他为什么要问数量,然而自豪地说:“当然多。几百年来都扩建了好几次了。历代的英雄都葬在那处。如果你确定你要找的人去世了,去那里最可能找到的。” 历代……葡萄掐指算了算,点点头:“我,我要去。” 葡萄最后是坐着艾草家的牛车进的城。艾草告诉爸爸,那个人好像家里有亲人去世,那个魁梧的农民汉子同意送他一程。 葡萄两脚悬空着,坐在牛车边缘,赤着的脚趾不安地磨来磨去。布鲁安静地坐在他旁边,手里捧着那棵植物。在牛车经过城门时,葡萄忍不住抬眼看周围。 他进入了坎贝罗家族的领地了。 而此时,在城堡的审讯室里,格斯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难以置信地盯着罗伊。罗伊被绑在一张审讯椅上,紧得手指都无法动弹一下。从他的嘴里,刚刚说出了令格斯气到发抖的话。 “你说,你挖了一条地道,把葡萄,把那个葡萄,放走了?”格斯反而笑起来,那张俊朗的脸显得非常可怖。 罗伊沉默地看着地面。 格斯缓缓地站了起来。走上前,调整了一下戒指的位置,然后结结实实一拳揍在罗伊脸上,几乎把他连人带椅子揍翻。戒指划破罗伊的脸,划出很长一道血痕。罗伊感到脑袋嗡地一声,耳朵几乎失去了听觉。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时,又一拳击中了他的面部。然后他的腹部被狠踢了一脚,连着椅子摔到了地上。格斯于是用他坚硬的革靴鞋尖一脚一脚地踢他的肚子和脸,踩踏他的身体和自尊。 罗伊咬着牙承受一切,直到他无法咬住牙,也无法再控制自己的声音。他能感觉到骨头的断裂,内脏像被刀搅一样卷在一起。他也许曾是有尊严的人类,但在这一刻,在他被权力殴打的时刻,他没有尊严,他不是他所认为的自己,他什么也不是。 格斯拽住了他染血的金发,笑着说:“我听说你想用葡萄的情报换你弟弟。我也想过表现我的宽容,毕竟你的弟弟还是个不错的人才。但你让我太生气了。你把那个怪物放了出去,你知道吗,他是怪物,他是魔鬼!你刚刚打开了魔鬼的牢笼,你对整个世界犯了罪!” 罗伊此时想说,如果他是怪物,让他离开你的领地不是正好吗。但他已经无法说话,甚至无法保持清醒的意识。他只能感觉到嘴里的血腥味,还有当他提到他的“弟弟”时,那种屈辱而又痛苦的感觉。 格斯在审讯室内焦虑地来回走动,墙上贴着领地的地图,他来回看,突然想通:“坟墓。”立刻把怀力召到面前,压低声音:“葡萄跑了。” “什么!”怀力失声叫出来,显然很害怕。 “现在,”格斯低声说,“召集所有的兵力,看紧城里的坟地,所有的坟地。逮住所有试图靠近坟地的人,听明白了吗?那个该死的怪物,他别想毁掉我的城堡!” 怀力的眼中有惊恐:“我们能挺过去吗?不如,我们与他讲和……” 格斯的目光停在了地图上占地面积奇大的一块区域,脱口而出:“糟了……英灵冢!他的目标一定是英灵冢!派所有的人,把那里围到水泄不通。只要发挥不了力量,他就只是个该死的木精灵而已!” 怀力匆匆忙忙赶出去,甚至在出门的时候绊了一下。手下从没有见过这个老家伙如此忙乱,不禁交头接耳起来。 第33章 农民的板车通过集市后,被士兵拦了下来。 “前面路不通了,”士兵对艾草的父亲说,“掉头吧。” 那位父亲于是解释,有人过来寻亲,现在要送他去英灵冢。当英灵冢的名字被提起时,士兵们的神情变得难以琢磨。 “是你车上那个人吗?”有人问他。葡萄闻声回过头。迎上他目光的一瞬间,士兵们不自觉握住了剑柄,有人甚至后退了一步。他们看到一张脏兮兮的脸,和一头乱发,身上披着一件明显不属于他的脏外套,跟个战场上颠沛流离的难民似的。然而那个角度正好迎着阳光,那双暗紫发黑的眼睛透入阳光,能清楚地看到与人类的瞳色不同。 他们得到的命令是守护英灵冢。有紫色眼睛的恶魔将要接近这里。 这紫眼睛的恶魔就在他们面前! 目光相碰的一刹那,葡萄和士兵们脸上都露出惊异之色。葡萄吓得从板车上站起来,不知谁吼了一句:“他要跑了!抓住他!”勇敢的士兵们就这么一拥而上。葡萄慌忙要逃,措手不及撞在一个士兵的胸膛上,被士兵一把抓住,两手往背后一扭,就这么摁到了地上。那人一开始还害怕,但马上发现葡萄连挣脱他的手都做不到。他向同伴伸手:“绳子!” 然后看到他的同伴们在试图向他走来时都相继扑倒在地。 那一瞬间,这个士兵从指尖一直凉到心脏,甚至产生了一股突然的尿意。 恶魔!他想,他会夺走我的性命! 但只是一会儿,他就发现他的伙伴们还在地上生龙活虎地扭动。脚下被嫩绿色的藤蔓缠住,才会毫无防备地摔倒。他低头看到自己的脚也被缠住,惊讶间,“恶魔”忽的就从他手中滑走了。 葡萄狼狈地爬起来。被摁在地上那一下摔得他有点懵,到现在身体还疼得发麻。他牵起布鲁,慌不择路地钻进小巷子里。而大路上坐着满地的士兵,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拆脚上不知何时出现的藤蔓。周围围了一些看热闹的路人。 “嘿,他往那边去了!”有人指着巷子里逃窜的葡萄说。士兵们咬牙切齿地用剑刃切断了藤蔓重新站起来,派了两个人去报信,剩下的人向着人们指的方向冲去。那是个非常窄的巷子,一眼能望到底。除了几个藤条箩筐和一些废弃的木材,就不剩什么了。他们一个个钻入巷子,沿着巷子分头排查起来。 当士兵们的声音变远后,地上的一个倒扣的藤条箩筐逐渐松开,收拢,最后变成了一颗黑色的种子,露出了藏在箩筐里的葡萄,另一只箩筐露出了布鲁。葡萄着急地拍拍布鲁,指指地上。 当布鲁在地上挖出一个能容纳得下他的洞时,葡萄钻了进去,用外面的木板盖住了这个洞口。 他坐在洞里,仍不敢放松。一边听外面的声音,一边借着木板透出的一点光,数了数小腰包里的种子。能用的只剩三颗了。还有一颗偷偷塞在了罗伊的口袋里,不知道会不会被丢掉…… 再想这些也没用了,去做我能做的。葡萄想着,再次咬破自己的手指,在空中画出咒印。无数的眼睛飞散出去。不一会儿,葡萄就“看”到了远方的亡灵。他明明在地下的洞穴里,目光也并不能穿透一哩厚的泥土。但他同时看到了眼前的土壤,和远处的黑色的亡灵。星星点点,数量多得不可思议。它们的力量在整片土地下熊熊燃烧,就像存在于另外一个世界的黑色火焰。 这数量和这强烈的亡灵的怨气令葡萄吸了一口气,眼中有畏惧,但很坚定。他轻轻扯了扯布鲁,往英灵们存在的方向拍了拍。 由于没时间把土搬出去,相当于回头路被堵了。一旦挖通这条道,葡萄无法再按原路逃走。整个挖掘的过程把葡萄呛得不轻,咳得肺都痛了,眼睛也被扬起的尘土迷得睁不开。这条一哩长的路是他此生走过最艰难。 在葡萄从地下慢慢接近英灵冢时,正在追捕他的士兵们徒劳而返。这时,有一个小伙子注意到地上的物品摆放有变化,而停下了脚步。 “你发现了什么?”他的同伴问。 他走上前,一脚踢开了那些木板,露出了一条地道的入口。 城堡最深处的塔楼内。 格斯在审讯室踱步,在等着好消息。罗伊仍被绑在椅子上,和椅子一起倒在地上。他不清楚肋骨被踢断了几根,但一定有刺入内脏。他现在感到每一口呼吸都像有火在烧他的肺,而身体又在一阵阵发冷,令他时不时发抖。他能感觉到意识在离他远去,但他还不能昏迷,他的弟弟还在外面。奈特连一口水都没喝到…… 他拼命睁大眼睛,与身体的本能做着抗衡。这个过程痛苦而又无望。他睁着眼睛的每一刻,都在体验着无能为力。 这时,他感到腰部有小小的异样感,像怀里揣着一个小松鼠。他费劲地低头看了一眼,而后整个人一紧。从他腰间口袋里竟钻出一棵藤蔓苗。那棵苗只有一片叶子,是罗伊再熟悉不过的样子。它探头探脑地钻出来,仿佛晕头转向一般扭了扭方向,最后慢慢地指向了一个方向。 啊……罗伊在心里叫了一声,天哪……这是什么时候到我口袋里的! 罗伊想起他与葡萄的那个拥抱,心里涌起一股酸涩的感觉。 是那个时候吗……葡萄还想见我…… 罗伊眼眶发热,心想,我得把它藏起来…… 不,他清醒过来:我得把它毁掉。 我能侥幸地以为坎贝罗伯爵不会发现它吗?这情势已经不可能了。 这是我之后唯一找到葡萄的方法了,可我不能留着它…… 罗伊的手完全不能动。他悄悄地蜷起身体,那样使得断掉的肋骨挤在一起,疼痛使他几乎呻吟出声。但他还是一点一点地挪动,低下头,拼命用嘴去够。 藤蔓的苗有几寸长,慢慢地够到他的胸部。他用牙咬了一次,叶片擦着牙齿过去。刺痛使他哆嗦了一下,并没有咬住它。他喘了两口气,咬着牙用力缩起来,猛地低头,咬住了那棵苗! 他用牙齿把那颗苗整个从口袋里拽出来,打算吃掉它毁尸灭迹。 正在此时,他的身后传来了格斯的冷声:“你在干什么?那是什么?” 罗伊一愣,头皮一阵发麻。 该死!他在心里骂。 格斯惊喜地大声说:“那不是葡萄的信鸽藤吗!你竟带着这样的好东西,是要用他来换你的弟弟吗?很好,这下我同意了。信鸽藤值得用你弟弟的命来换。来,现在,松开你的嘴,把它完好无损地交给我。” 格斯走到他面前,蹲下来,向他伸出手。格斯与他对望了片刻,耐心很明显地从他的脸上褪去。格斯皱起了眉头:“怎么,你不打算给我?” 罗伊瞪着他,想咬下去,但无法咬下去。 “你知道你如果咬下去,是什么结果对吗?只要外面的人挥一挥旗帜,你的弟弟就没命了。”格斯嘲笑地说,“你不会傻到为了一个面也没见过的怪物,放弃你的弟弟吧。你得多恨你的弟弟,才能做出这种事?”他再次伸手。伸出的那只手上,戒指还带着罗伊的血。 那只手在空气里等了一会儿,并没有等到罗伊松口。格斯的目光慢慢变冷。 第34章 只要松开嘴,把藤蔓交出去,格斯的人就会像恶魔一样出现在葡萄面前。葡萄刚刚闻到了青草的味道,看到了外面的太阳,又会被投入黑暗的牢笼。而我就是那个放出恶魔的人。 但如果咬断这根藤蔓,塔楼的旗帜就会飞扬起来,守在铁笼边的人会拔出那把短剑,刺向奈特的心脏。我会成为亲手杀死弟弟的人。 他们不会杀死葡萄……只要我活着一天,就还有希望把他带出来。但如果奈特死了,他在当下,立刻,就会被杀死,再也没有人能救他了。 我做不到……让我亲手杀死弟弟,我做不到……光是想象那个场景,罗伊就快要流下泪来。 我告诉葡萄,不要告诉我他在哪里,就是因为面对这样选择的时候,我做不到!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罗伊红着眼,恶狠狠地盯着格斯。在他眼里,他不再是尊贵的领主,他是那幽暗房间里无限扩大的阴影,是真正的怪物。 他咬着那根藤蔓,说:“先放了我弟弟。” 格斯的眉头舒展了开来,欣赏地表示他做了个明智的决定。这一刻的屈辱感令罗伊想吐。 格斯叫了仆人进来,把罗伊连人带椅子扶起来,搬到窗边。从塔楼望出去,正可以看到中央广场的那个笼子。 那个混蛋!他每天就在这里,亲眼看着奈特遭受折磨和羞辱! 罗伊看到他们解开了奈特的绳索。奈特无力地摔在地上,迷茫地到处找着什么人。 我在这里……罗伊心想,别回头,快走吧! 嫌弃他动作太慢,守卫踢了他一脚。罗伊气得捏紧了拳头:“让你的手下小心点!” 罗伊一直等到他预估奈特跑远了,才吐出了那棵藤蔓苗。手下要去捡,格斯坚决地阻止了他们。他掏出手巾来,小心地将那棵藤蔓苗捧起来,凑近观察叶片。 叶片缓缓地扭动,直到指向一个方向,而后再怎么转动都不再变方向。 格斯长长地松了口气,自言自语:“我们的财宝,最强的武器,有人想从我身边夺走它。幸好,幸好……” 罗伊盯着那根苗,暗中使劲,想挣脱绳索,等弟弟彻底安全以后,找机会毁掉它。格斯注意到他的眼神,防备地往后走了一步。他看了看窗外藤蔓所指的方向,快步走向门,对手下说:“让怀力带上人,去英灵冢与我会合。”他走到门口,脚步停顿,而后,像是故意让罗伊听到那般,清晰地一字一顿地说:“对了,杀掉那个男孩。他是叫……叫奈特对吗,我会好好记住这对兄弟的名字。很久没有人敢给我带来那么大麻烦了。” 什么! 罗伊猛地回过头,迎上了格斯的目光。格斯看到他那震惊又恐惧的表情,由衷地笑了笑:“对,他还在我手上,根本没有走远。今天给你上人生的最后一课,可能也是你人生的第一课。怎么与贵族打交道,那就是,”他睁大眼睛,“不要相信他们说的任何一句话。” 他说着,嘴角不可抑制地上扬。他获得了全面的胜利。就算他赢的只是一个弱小的平民,此时他也感到了掌控全局的舒适感。 罗伊感到自己的血液停止流动,一股寒冷的感觉渗入骨头。 他在说真的……他要杀了我弟弟……我已经答应了他的条件,他还是要杀了我弟弟! “不……等等……” 格斯指着他对手下说:“把他也清理掉。不要在这里,去外面。我回来的时候,希望地上干净如新,一滴血也不要有。” 格斯的口吻就像在说处理掉一个摔碎在地上的茶杯,一个碎片也不要留下。他的随意让罗伊最后一丝希望熄灭了,灵魂在那一刻堕入了冰冷黑暗的深水中。 格斯摘下自己沾血的戒指塞给手下,而后快步走了。他身后的门内,罗伊从胸口迸发出了此生最憎恨的吼叫。他狂吼着格斯的名字,拼命地带着椅子挣扎,一点一点地企图移动到门口,却因为幅度过大而摔倒在地。他恶毒地盯着那道门,那里早已见不到贵族的身影,但他瞪着那里,除了愤怒外他无能为力,愤怒掩盖了恐惧与悲伤,随着他的吼叫回荡在整条走廊。而那位被憎恨的人早就走远听不见了。 距离中心广场不远处的小巷里。奈特踉跄地一路扶着墙,缓慢地走了不远,就被人挡住去路。 “你哪儿也不去,小东西。”那人说,“我得到的命令是,你得呆在这里。” 奈特惊讶地定睛一看,这里离第二道城墙还不远,治安一向很好。挡住他的人并不是普通的恶棍。那人虽然没有穿制服,但腰间佩的短剑与在笼子外看守他的人是一样的。 刚才守卫还对他说他自由了,他虽然心中有困惑,但还是想尽快离开。但他仅仅是走出了广场……对,他走出了广场,走出了塔楼的视线范围!奈特意识到问题,转头就往人多的地方逃。这人既然脱去了制服,一定不想被人看见!然而没跑出几步,他就绝望地停了下来。巷子的出口被另一人挡住了。那人同样没穿制服,但是佩着短剑,正朝他走过来。奈特扶住墙,他已经虚弱得站不住,又因为害怕而膝盖不住发抖。 “我哥哥还活着吗?”奈特哑着嗓子问,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后的问题。如果人生在下一刻结束,他至少想知道他唯一的亲人怎么样了。但他没有得到回答。下一刻他就感到头一懵,被打晕了过去。 打手们靠着墙,抱着臂,远远地盯着塔楼无聊等待着。不过一会儿,有人探出身体,朝他们挥动旗帜。 收到这个信号,他们叹了口气,看了看倒在地上的人。他们互相谦让了一番,最后猜拳,输了的那个啧了一声,拔出了短剑,抓起了奈特的头发,露出他的脖子。 这小子还很小,他的脑袋里这个想法一闪而过。 另一人站得远些,最后证明是正确的。一切结束得很快,没有遗言也没有任何挣扎。血液溅得满地都是,在奥利金的冬天里,热血很快变干凝结,渗入了土地里。 打手皱着眉头擦干净短剑,默默地离开巷子。那个连名字都没有的巷子里,这场谋杀结束得安静而普通。年轻的人已经失去活力的身体毫无防备地倒在地上,慢慢变冷。曾经饱满的脸已经凹陷,双颊再无血色,嘴唇也干裂结痂。 他看起来不像任何一个壮烈的英雄,而是融入了这座城中的普通一员,尝着相同的苦难。只是在这苦难的深水中,他小小地挣扎过一番,在水面上曾留下过一记轻响,仅此而已。 葡萄牵着布鲁,引着它一点一点挖掘地道。地下的空气越来越稀薄,窒息的时间长了,已经令葡萄产生了晕眩的感觉。 再坚持一下……很快……就在前面…… 葡萄艰难地靠着泥土缝隙里的一点空气呼吸,他不得不扶着土壁踉跄前进,他张开嘴,都喘出了声,拼命地呼吸着充满泥土的稀薄空气,又被呛得不停咳嗽。 在他的身后不远处,追踪的士兵已经找来了几把铲子。年轻而强壮的士兵轻易地铲掉了已经被挖松的泥土,一路跟随挖掘的轨迹,距离葡萄越来越近。在地下听着泥土与石块不停掉落的葡萄,对他们的到来一无所知。 而在地面,单手捧着信鸽藤的格斯带着一大队士兵招摇过市,脸色阴沉地跟着叶片所指的方向,去回收属于他领地的“财宝”。 第35章 士兵们沿着葡萄挖通的地道追踪。他们几人合作,一人挖掘,另两人将泥土搬运出去,打通地道的速度比葡萄的嗜石兽快得多,不一会儿,与葡萄的距离就缩短到只隔着薄薄一层泥土。 在这里,负责挖掘的士兵卡洛维奇听到了奇怪的声音,便停了下来。他的两位伙伴刚刚扛着泥土往外头送去,因此,地道里只剩他一个。一旦没有了铲土的声音,地道里那奇怪的声音就变得清晰了起来。 那声音来自他的前方,非常接近。如果按地面房间来算的话,可能只是一墙之隔的距离。卡洛维奇先听到的是挖掘声,杂乱无章,又非常快速,不像是用铲子扒土,却像某种兽类。 兽类……? 他咽了口唾沫。 他能那么义无反顾地一路追杀,是因为他看到对方只是个弱不禁风的男孩。但此刻他突然想起,在他接到的命令中,他们要抓的是——“恶魔”。 难道真的是恶魔? 如果说他在第一次听说时仍完全不信,但在这诡异的地下独处,听着那不属于人类的挖掘声时,他内心的恐惧复燃了。滋生的恐惧像灰色的雾霾压抑在人的脑际,他抓紧了铲子。 而在他仔细侧耳倾听后,他竟听到那头野兽的喘息。这从喉间压抑的诡异喘息是他从未听到过的。这果然不属于人类,他想着,握着铲子的手心渗出了汗。 往往在这样做关键决定的时候,卡洛维奇想到的是自己的妻子,还有才出生没多久的儿子。我不该冒这个险,这是他的第一个念头。 但如果我成功了呢……?他转念又想,我一个人逮住了恶魔,也许我能受到领主的封赏。我家小子就再也不用像我一样卖苦命。他也许能去学院上学,就连毛妮都不用再因为一把断掉的叉子唠叨我一整个月。 他意识到他做士兵的日子望不到头,现在也许是他此生唯一一个出头之日。对金钱和名誉的渴望燃起了他勇气。他像举着长矛那样横着举着那把铲子,在他再三鼓起勇气后,他奋力一铲子捅过去。没想到手感那么松弛,隔离两个通道的土壁竟已经薄得一下就被捅穿。失去支撑的碎土轰然掉落,两个地道就这样连了起来。 大量的灰尘布满了空气,卡洛维奇一边捂着鼻子,一边举起地上的油灯。灯光映到洞内,他眯着眼睛,看到正在挖土的嗜石兽,和瘫靠在一边惊恐看着他的葡萄。洞挖穿后空气涌了进来,葡萄终于能够呼吸,一边咳一边喘息。 原来挖土声和喘气声是这么回事!卡洛维奇惊喜地想,幸好没有退缩,我的勇敢会得到回报!他踏进那个洞里,看到葡萄在惊恐地拼命摇头:“不……不……你不能过……过来!不要过,过来!” 卡洛维奇心中产生了一丝内疚感。毕竟这“恶魔”太像人类了。 “对不起,我得……呃……抓住你。”他抱歉地解释着,上前抓住了葡萄的手腕。他能感觉到那个人惊吓地倒吸了一口气。 卡洛维奇的时间在那一刻停滞了。 原来他不是害怕我…… 这是他在理性犹存时,最后产生的想法。 卡洛维奇的两个同伴赶来的时候,看到的是他身体碎裂的一瞬间。他们本来只能看到卡洛维奇黑色的背影,他的身影挡住了光,并不能看清洞里的场景。 他们想,难道卡洛维奇那家伙准备独占好处!于是加快脚步赶过去。突然,灯光就透了过来。而挡在灯前的身体消失了。准确地说,爆裂成了碎块,发出了一声一脚踩进生肉里的令人作呕的声音。爆裂的尸体碎块并没有喷溅出去,而是无力地掉到地上,碎肉中的血连成几条血线,被吸进那个洞里。被抽干血的肉块变成了干枯的渣滓和骨头的粉末。 他们亲眼瞪着这一切发生,反应过来时,往后退了一步。虽然他们看不见,但一只由黑雾变成的手搭在了洞口,一张丑陋的黑脸从洞口探出来,渴望地对他们张开了嘴。黑雾组成的唾液从那张嘴里瀑布般流泻。它已经饥饿太久。 “啊——!!!” 那两人嚎叫起来,腿软一屁股坐在地上,但还是蹬着腿,乱抓到土壁,跌跌撞撞地爬起来逃走了。黑雾尝试追击猎物,但显然无法离开宿主太远。它捞了个空,连衣服都没撩到,只能慢慢地缩回洞里。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葡萄仍贴在土壁上,一脸震惊地瞪着地面。这震惊慢慢变成愤怒。他把发抖的手指凑到嘴边,咬开了一道口,因为咬得太深,血顺着拇指流到了手腕,但他毫无感觉。他眼里浮起泪,在自己的额头上画了一个咒印,咬着牙,猛地注入一股法力。那团为所欲为的黑雾顿时发出了痛苦的尖啸,扭曲着囫囵缩回了葡萄的身体里。它回来的一瞬间,葡萄抱着头蜷缩起来,又忍不住捂住手臂抱住自己。这个法术将他体内的恶魔管束,不会再随便在他意识不清的时候跑出来。但对宿主来说,他将随时随地抗衡想获得自由的恶魔。恶魔出不去,就会从内部捣鬼,就像有人不断用刀子往骨头上剜。这无疑让葡萄更虚弱了。 此时,英灵冢自内而外,每隔几呎就有一个全副武装的士兵把手。士兵们被要求剑出鞘,“就像前方有个弓箭手那样警戒,刺伤出现的任何可疑人物,但得抓活的”,这是他们得到的命令。另有一队人,捧着那棵信鸽藤,按照叶片的指示紧张地寻找着他们的目标。 突然,那棵藤毫无预兆地软倒了。负责捧着信鸽藤的将领啊了一声,紧张地碰碰那棵植物,但它不再动了。将领瞪着它,抓过自己的手下:“快,去通知领主!” 葡萄痛得哆嗦,甚至有股想吐的感觉。虽然只要擦去额头的咒印,疼痛就会立刻消失。但他并没有那么做,而是咬着牙试图习惯这种痛觉。他的时间实在不多了。他慢慢站起来,在他被打扰的短短时间里,布鲁又往前挖了一小段。他踉跄着跟上去。 怀力忧心忡忡地站在格斯身边。部署好兵力后,他们就从英灵冢内撤出来了,正在一个安全距离内观察着那里的一举一动——英灵冢旁的纪念钟楼。从钟楼上能俯瞰到这占地面积巨大的大型陵墓。那下面埋葬着奥利金建国以来,从这块领地上诞生的所有英勇战死的士兵。白色大理石墓碑排列得干净整洁,有专人打扫,几百年来历久弥新,是这块领地过去的荣光所在。因为是冬天,整个园区并没有什么绿意,寒冷中透出肃杀。 格斯习惯地去转自己的戒指,发现戒指并不在手上。 “你说我们会在哪里抓到他呢?”格斯的口吻中带着调侃,但表情可看不出任何玩笑的意思。 “就算他从地下钻出来,或者从坐着鸟从天上掉下来,我们的人都会马上发现他。”怀力说。 格斯像是被提醒了一般紧张了一下:“天上?”沉思,“我们还得准备点弓箭手。去,让城头的弓箭手过来。” 怀力一愣,小心提出:“城里的兵力一共九百人,已经有七百人守在这里了。如果再从城头撤兵,我怕我们会被其他敌人钻空子。” 格斯很惊讶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他扬起声调:“怀力叔叔,你是糊涂了吗?如果我们得到了葡萄的笔记,还会有这样的担忧吗?这座英灵冢里躺了近万个勇猛战死的将士。如果他们全都再次站起来,那下次再和蛮族交战的时候,我们再也不用临时征用那些不靠谱的农民入伍。不仅是这里的英灵,我们一路上将会不断有新的亡灵士兵加入我们,到时候我们就会是最强的!怀力叔叔,你还在等什么?你不想看到这一天吗?” 怀力哑口无言,又担忧地看了一眼英灵冢,脚步始终踌躇不动。正在他想如何劝说格斯打消念头,却听到格斯“嗯?”了一声,指着下面:“他们不走了。已经找到葡萄了吗?他们为什么站那里不动?” 怀力也凑上来看,从高处看到那个负责寻找葡萄的小队已经停滞不前,却也没见葡萄的人。 不一会儿,小队里的人就捧着植物上来,报告了植物不再有反应的事。 格斯听完脸色都变白了,立刻走向门口。却在门口迎头撞上了两个心急慌忙赶过来的士兵。格斯身边的士兵粗鲁地把这两个竟敢冲撞领主的士兵推到了地上。那两个士兵看清是格斯,滚身起来单膝跪地:“领主大人,我们看看看到了!” 格斯敏感地察觉到他们的惊慌不同寻常:“说你看到的。” “怪物!”他们大声说,“我们知道去哪儿能找到怪物!” 格斯拧着的眉头松开。 “真是,天神眷顾!”他高声说着,大步向前走去,“走,让我亲眼看看这怪物想搞什么花样!” 而在格斯的目光离开墓园的时候,在那一眼望不到边际的宏伟英灵冢中,巡逻的士兵们正面面相觑。 先是脚下若有若无的一次震动。有的人感觉到了,有的人说是幻觉。 第二次震动比第一次更明显,也波及的范围更大,所有人都感觉到了。 第三次,第四次,震感越来越强烈,几乎要把人颠到地上。随着地面出现细碎的裂缝,士兵们惊讶地睁大眼睛:“地震了!地震来了!” 有轰隆声从地下隐隐传来,仿佛睡在地下的巨龙正在醒来,发出了低吼。 第36章 在这孤独的地下,疼痛与虚弱的包围中,哪怕是沙土掉落的声音都让葡萄紧张。 地道里有士兵留下的油灯,足以照亮一小段路程。葡萄于是一直提着油灯,回头盯着来路,怕那两个逃走的士兵去通风报信,带来更多的敌人。 刚才不该任由他们跑掉,他们一定会去告诉格斯我在这里!葡萄在反应过来后,后悔地想着,敌人会再来,数量会更多。口袋里的种子只剩三颗,如果我在这里失败,就没人能帮得了罗伊和他的弟弟了。 我会失败吗……如果我还不能坚强起来,我会再也见不到他…… 一股强烈的挫败感令葡萄蹲了下来,抱住了头。 在葡萄那漫长的绝望中,罗伊是他心中唯一的暖意。想到就连罗伊都要遭受到格斯的权力压迫,葡萄感受到一股震颤,随着心脏的波动传遍全身,传播着恐惧,愤怒,和痛苦。 每当葡萄不安时,他总是习惯性地摸那只小腰包寻找慰藉。腰包上绣着国家术士团的绿色橄榄枝,是老师留给他的。那里面不仅有老师给他的力量,也有老师的道德束缚,告诉他生而为人的底线。但现在,沉溺在巨大不安压力下的葡萄并没有去碰那只小腰包。 他瞪着光线消失之处。一股前所未有的黑暗在他内心投下阴影。 我不能再这样…… 他看着自己苍白的掌心,因为咒印的束缚,恶魔被完全地关在了他的体内。身体因此承受着令他恶心的疼痛。 他的意志就像一道门,在平时能够阻止恶魔随便走出来。但当身体虚弱而关不紧门时,这个与他共享身体的邪恶室友就会闻着鲜血的味道趁虚而出,像个豺狼一般捕猎。 刚才,恶魔在他的面前杀死了想要袭击自己的人。他在激愤中为自己的额头画了一道咒印,给“门”加了一道锁。因为老师教过他,医者仁心,他的存在是为了挽救生命,而不是夺取生命。 他忍受着仿佛浑身骨骼被敲碎一般的疼痛,只为了阻止身体里的恶魔继续狩猎后续的追踪者。但他为什么要保护的那些人?那些人正在伤害罗伊,也想要伤害他。 所有人的生命都值得我保护吗? 为什么……我做得这么不甘愿,为什么我会这么愤怒? 这种愤怒奔流在他的血液里,快要沸腾,令他呼吸灼热,甚至头晕目眩。 他抬眼看周围,他已经到达了这个墓园的内部。他能看见亡灵的气息在他的周围涌动,蕴藏着未被唤醒的巨大力量。它们被他的血液吸引,正在朝他聚拢过来。 葡萄内心涌起敬畏,手一松,油灯落地,灯火熄灭。他站起来,向亡灵们深深地欠身行礼致意,白色的亡灵模糊地现出生前的样子,周围燃着白雾。 当他被这些亡灵包围,内心的躁动慢慢地安静了下来。不管他怎么想,接下来有些事都必须要做。 他抓住了布鲁利刃般的爪子,在上面慢慢滑过,手心的血沿着手掌滴落。 “战争中殒命的人类战士,请忆起你的痛苦,释放你的怨怼。你将再次醒来,再次醒来……”葡萄的低语在黑暗中诡异而又幽暗。 滴答…… 一股不属于人间的邪恶力量从原地炸开,以那一点为圆心,瞬间波及了整个英灵冢。 英灵冢内的士兵见到了此生难忘的场景。 这一切由一场地震开始。尽管被震得站不住脚了,军纪严明的士兵们还是坚守岗位,只是忍不住瞄自己脚下。 很快,有士兵发现自己脚边的地面出现了裂缝。这裂缝不像是地震对地面的撕扯而产生的,更像是有一股暴力从地下传来,将地面顶破,仿佛是地狱植物亟待破土而出。惊吓之余,放眼望去,整片墓地的地面都变得凹凸不平。士兵们的眼中开始出现难以掩饰的惊恐。他们的将领德西高声命令:“所有人原地待命,拿好你们的武器,小子们!谁敢乱动,我会在恶魔动手之前就宰了他!” 但这命令并没有阻止军心的动摇。害怕军法的处罚,一时间谁也没敢动,大家的腿都紧绷着,为随时逃跑做着准备。有人开始摸挂在颈间的天神像,当然也有人不以为然跃跃欲试。任何一次危机都是立功的机遇,进入正式军,盼的不就是这一天吗? 突然,西南角骚动起来。有人大叫“它出来了!” 德西带着人朝那里冲过去,隔着林立的墓碑看不清情况。而在那周围的士兵全都散开成一圈,举着短剑全身戒备。当德西赶到那圈人这里,看到他们的中心,地面破开了一个洞,一只长得像石猴的怪物钻了出来。 奥利金的人们没有人见过噬石兽,在看到布鲁时,震撼得汗毛倒立。德西作为全军表帅,不得不抑制住内心的震动,拔出短剑,上前一剑砍在布鲁的手臂上,发出“铛”的一声巨响,剑居然被砍缺了口,而布鲁的手臂纹丝不动!士兵们哗然! 那一下袭击把布鲁吓得不轻,原地跳起来,就朝人群的缺口逃窜。德西大吼:“逮住它!” 手下追着布鲁蜂拥而去后,德西若有所思地盯着地上那个洞。 “老大,怎么了?”德西的副将问他。 德西说:“哪里不太对。我过去看看。” 副将:“您也觉得不太对吗?指令说,让我们逮住紫眼睛的恶魔,刚才在集市上有人见到了他,并不是刚才跑过去的那玩意儿。” 两人走到洞边。 洞里,葡萄听着外面的动静,紧张地往里缩了缩。他的赤脚踩到尖石子,抖了一下。 天不知何时阴了下来。光线不明,德西从外面怎么看都看不出异样。葡萄在他的下方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在他无暇注意的地方,手心的血仍在往外淌,血滴汇聚在指尖,越来越大。 德西看了一会儿,没看到异样,抬起了身。正在这时,那滴血承受不了重量,滴落在了地上,发出了细微的水滴声。 德西刚抬起的身体再次压低,他侧耳倾听:“你听到了吗,”他警觉地说,“我下去看看。” 葡萄贴着土壁,缓慢地往后退了一步,退无可退。后路被土堵了。这个距离,如果没有额头上的咒印“锁”住恶魔,那两个人就已经是恶魔的食物了。但葡萄仍想努力一下。他将手伸向腰包,默数着外面的人声,从腰包里摸到了两颗种子攥在手里。身体的疼痛令他无法很好地集中精神。 “老大,让我下去。”他的副官阻止说,“太危险了。您在上面为我掩护。” 洞口传来窸窣,是人准备钻进来的声音。葡萄将手中的种子攥紧。 “老大!” 远远地,传来另一个人走过来的声音。于是洞口的人停顿了。 葡萄丝毫不敢放松,竖起耳朵听外面人的动静,给自己找逃脱的机会。他听到他们互相打招呼,好像是从外面出任务刚回来的士兵。 “你怎么回来了?”德西惊讶地问。 “我们把人干掉了。”回来的年轻人说,“塔楼来了命令,我们就动手了。菲利普去向领主汇报了,我不想去。这里是怎么了?” “是那个被抓来的弟弟吗?”副官问。 葡萄乍一听到这对话,感到眼前一阵发白。 弟弟……难道是…… 德西阻止了他们继续对话,注意力重新回到那个洞口。 而那个叫崔恩的年轻人显然没注意到头儿皱着的眉头,仍沉浸在自己第一次杀人的复杂心情中。他抱着臂,回想着刚才的情景。 “那个小子,他问他哥哥还好吗。这就是他的遗言,他哥哥还好吗。”他咽了口唾沫,“老大,第一次都这样对吗。多杀两次也就习惯了。” “不。”德西低声说,“你永远不应该习惯。” 就在他准备下去时,那个地面的破洞里冒出了一只脏脏的手,而后是第二只。这下那三个人再也无暇交谈了。他们都跳起来,短剑对准了洞口,看着葡萄吃力地扒着地面钻了出来。他因为浑身的疼痛而倒在地上,手撑过的地方都留下了黑红的血印。 德西在阴天的微光下观察那个从地下突然自己钻出来的家伙,外形看起来和人类无异,瞳色也看不清,但他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了愤怒。 “不要动!”他呵斥着,用剑抵住葡萄的脖子,他的目光一刻也不敢离开葡萄,指示另外两个人,“拿绳子。” 德西注意到他沾着血的手在地上画。德西没有仔细看他在画什么,因为有更值得注意的事—— “小心脚下,”德西想起这家伙会使用藤蔓,警告自己的手下,“别被他……” 话没有说完,德西整个人被地下突然破土而出的巨大力量掀翻。 在风声中,他隐约听到他的手下在大叫老大,而后他魁梧的身体重重地摔在了一块墓碑上,他听到自己的骨头断裂的脆响。最后像一团坏掉的木偶一样滚到了地上。 有那么一瞬,德西的意识已经断了。是手下的喊叫将他的意识又拉了回来。他忍着疼痛,尽他所能地抬起了一点头,看到自己本来站着的那个位置,有一块墓被自下而上地破坏了。显然有什么东西从里面出来了,而且袭击了他。 那是……到底是什么? 德西看到了那东西,但实在超出了他的认知,令他根本无法辨认。 是人吗……? 他的两个手下正举着短剑,全身戒备地想战斗。 “不……”德西发现自己的胸口剧痛,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状况已经过于严重,胸骨可能全断了。他已经不可能活下来,这根本不是人类的力量能做到的。 他竟连大声说话都做不到,但仍拼自己最后的力气发出声音,“不要……送死……” 他的副官听到了他的声音,大叫一声“老大!”,那两人面对着那个怪物,举着剑倒退到德西身边。 “走!”德西艰难地说,“去叫其他人过来!” “老大!” “这里有我!”德西在地上摸不到自己摔出去的短剑,副官冲过去替他捡了回来。剑是将士的魂,是他的尊严。 德西支着剑,竟强撑着缓慢站了起来,“走!这是命令!” 副官与崔恩交换了个眼神,崔恩于是跑掉了,而副官留下来,站在了德西的身边。 德西骂了一句脏话,副官笑了出来:“说好一起出生入死,没道理把你丢下。” 他们注意到葡萄已经走远了,但已经无暇顾及。他们的面前,那个怪物缓慢地转过了脸。在阴暗的光下,他们看到的,是骷髅。骷髅穿着下葬时穿的铠甲,拿着当年配备的剑,浑身燃烧着黑色的火焰,就像个正当年的战士那样,一步步向他们走来。这可能是他们为国捐躯的祖先,也可能是原本同生共死的战友。 “天神……在上……”副官不可原谅地感叹,声音发抖,“这邪恶不该存在于世上!” 葡萄跌跌撞撞地走向墓园中心。他需要在这里用鲜血画出一个够大的咒印,大得足够号令这里所有的亡灵。他的血液已经唤醒了这里的亡灵,如果不号令它们,当他们破土而出后,就会像炸开的蚂蚁窝一样散布到整个领地,带来失控的灾难。就像当年在绿蔷薇镇那样。 所以,时间不多了。葡萄抬起眼,看到那个年轻的士兵去叫人了。不远处原本在对付布鲁的士兵听到喊叫,都朝他这里看过来。 他们与他对上了眼,又看到了他召唤出来的亡灵战士,全都拔出剑,朝他这里跑了过来。 葡萄脱下了那个从不离身的小腰包,将它丢在了地上。那一面代表着医者仁心的绿色橄榄枝标记面朝下地掉在了尘土里。 四面八方,士兵们在向他冲过来。但头一次,他的目光平静得仿佛夜空。 他抬手,用拇指揩去了额头上的咒印,为恶魔取下了枷锁。 我与它不是室友。葡萄想,今天,我将接受它。它就是我的一部分。 我将不再是人类,或精灵,也不再有资格称自己为一个术士。但将是新的我。 他慢慢放下手,身体的疼痛感消失了。 那一瞬,他的背后,黑雾奔涌而出,形成一个巨大的怪物,如同蓬勃燃烧的黑焰。强大的力量如岩浆般喷发,浮动的力量令葡萄的发梢飘扬。就连天空都变得乌云密集,雷电呼应而下。他暗紫色的眼睛映出闪电。 我不再是术士。我是……巫师! 他捏紧手,令血滴落。他的背后,庞大的怪物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自由,摊开双臂,仿佛想要拥抱灰色的天空。 第37章 格斯还没有赶到地道,就看到英灵冢上空有异变。他立刻改道,率人赶到英灵冢。远远就看到墓园内漂浮着一层灰色的浮尘,令人看不清里面发生了什么。格斯的面色变得非常难看。 当他们走近,发现整个英灵冢已经没有一块地面是完好无损的了,所有的坟墓都自下而上被击破。地面就像被割开一道道暗疮,露出了光鲜外表下的毒脓。空气里散发着一股陈年烂布与尸体混合的味道。透过尘埃,格斯看到有个人背对着他们站在那片荒芜的中央。深色的破袍子笼罩着他的身体,苍白的赤脚站在尘土中,黑色长发被风吹得凌乱。 听到人声,那人转过身。格斯看到那张脸,眼下的阴影变深。他具有威胁性地往前走了两步,但是在浓浓尘埃下,他隐约看到葡萄身后有人,使得他不得不又停下脚步。 此时一阵清风吹散了尘埃,现出了葡萄身后那乌泱泱一大片亡灵大军,横贯了整个英灵冢,延绵到无限远。那些亡灵身上燃烧着黑色的火焰,历久弥新的铠甲与武器令他们看起来坚不可摧。 天!他已经……成功了! 格斯不由张开嘴,瞪着他梦寐以求的亡灵大军。格斯身后的士兵全都惊讶得无法言语。有人失声叫:“怪物!是怪物啊!” 他真的号令了亡灵!这些亡灵能像那一次那样战斗吗?会像士兵一样听话吗?格斯脑子里闪过无数个盘算过很多次的战争计划,眼里浮现出贪婪的光。唯一的问题是,目前这支军队不听命于他。 他得做些什么……葡萄好不容易站在他的面前,这机会绝不能浪费了! 格斯快步朝葡萄走去,直到怀力拼命拖住他:“太危险了!阁下!” 格斯好笑地看着他:“你看看这支军队,我不走过去,就不危险了吗?”他以极低的声音说:“让弓箭手暗中准备,看我手势。他不合作,就射杀他。” 他挡开怀力,走向葡萄时,仍在说:“这支军队,要不就为我所用,要不就回归尘埃!” 怀力立刻将格斯的命令转达给自己的亲信,让他不引人注意地退到了一群人的最后,去部署弓箭手。 格斯在一个他认为安全的距离停了下来,葡萄看着他走近,始终没有动。 “看看你,葡萄。”格斯咧开嘴,笑得仿佛在宴会上和亲戚家的孩子打招呼,“我没猜错的话,你站在这里,就是在等我和你谈判。你等到了,你也看到了,我一个人也没带。能不能让你的大军也放下武器?这样才是一个平等的谈判对吗?” 葡萄说:“我们之间从来就没,没有平等过。” 格斯无辜地说:“当时是你自己求我把你关在书房里,你忘了你是怎么求我的了吗?我帮助了你啊,葡萄。那之后,我也只是想进一步帮助你控制住这个恶魔。你看,现在你控制住了它,才能站在太阳底下,还获得了新的力量。你怎么能反过来责怪我,甚至武力威胁我呢?” “你弄出这么大的阵仗,但现在,你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你就像一只有翅膀但还没学会飞的小鸟,这么手足无措地站在这里。你需要一个人来帮你,我是那个能让你在历史舞台上留下名字的人。像你这样的,”他没有把“怪物”说出口,改口说,“特殊的人,去哪里都无法生存。我能保你的周全……” “罗伊呢?”葡萄打断了他的长篇阔论。提起这个名字时,葡萄的不安与紧张显而易见。 “他在我的塔楼里,被好好地招待着。”格斯一脸真诚地说着谎话,“毕竟我寻求的是长期的合作,我怎么会伤害你的朋友呢。” 听到“塔楼”,葡萄的拳头捏紧了。 “你从,从塔楼下了命令,杀死了他的弟弟。”葡萄一字一句艰难地说。说完仍不相信这个事实,自我否定地摇头。但是眼泪还是浮了上来,与他的愤怒,憎恨一起,无法被压制。 格斯先是惊讶他提起这个,看到葡萄那不会轻易放过他的表情后,又感到这事难办。他真的不想杀死葡萄。他花了那么多时间和精力在他身上。现在这件战争武器就在他的面前,如果葡萄真的不肯配合,他还是得在他毁了整个城之前干掉他。真的太心疼了! 再拖点时间,弓箭手就能布置好了。 “你是不是,”葡萄艰难地说出自己的怀疑,“也,也下令,杀死罗伊。” 格斯一副被冤枉的懊恼样子,说:“他只是一介平民。我还很欣赏他的勇气,怎么会这么做呢!” 格斯习惯性地去转自己的戒指,再一次想起戒指不在手上。上面沾了罗伊的血,他非常讨厌这种肮脏的感觉,已经把戒指摘了。他在动脑筋转换话题,再次尝试拉拢葡萄。 “忘了什么罗伊吧,葡萄,你看得清你自己吗?你已经是一支大军的统帅,罗伊只是我手下一支正式军里的二等士兵,他能为你带来什么呢?” 葡萄问:“他在哪一栋塔楼?” 格斯一愣,发现葡萄根本听不进去他说的任何一个字,在心里啧了一声,咒骂这只不识好歹的半人半精灵小杂种。 在过去的近两年时间里,他从未说服过葡萄听进去任何一个字。 那时葡萄刚刚得到那只恶魔,还不会控制。恶魔天天作恶,令葡萄的生活发生巨变。那时他近乎崩溃,但就像个无助的狗一样,他能想到唯一的庇护所就是自己的家。他千里迢迢地赶回居住地,躲进书房里不出来。 格斯好不容易找到他,但也没能见上面。隔着一道书房门,他听到葡萄的哀求,求他在书房外面砌一道墙,将他关在里面。葡萄想要进入休眠,那是木精灵独有的生存方式,如果没有人打扰,他能够以植物的形态一直沉睡几百年。他相信百年后定会有人知道如何杀死那只恶魔,再把他唤醒。 格斯照办了,但目的不太一样。他哄骗葡萄写一本笔记,记录他对恶魔的控制。他告诉葡萄,如果他现在就进入休眠,那百年后没有人还会记得他。当他醒来,不仅失去了所有的亲人和朋友,还压根解决不了问题。只有一本能传播的笔记才能让人持续关注这件事。 葡萄一开始写了一部分笔记,记录恶魔的特点。但全篇都在讲被恶魔侵占身体后如何自救,以及如何防止恶魔的影响进一步扩散。 格斯看着这娟秀字体记录的压根无用的信息,终于失去耐心。 “我发现我得讲得更清楚,我想要的是,控制恶魔,控制它的力量,为人所用!葡萄,你想想,这么庞大的力量,如果用在军队里,我们将强大得前所未有!你可以改变世界!” 这个想法理所当然地遭到了葡萄的强烈抵制。他想尽了各种办法,利诱也好,劝说也好,最终发现,这只木精灵和他那刚死去的老师一样抱着腐朽又无聊的道德观不肯放弃。 这件事从这里就彻底变质了。面对葡萄不合作的态度,格斯不得不找来了守门人——只要近距离有人气熏染,木精灵就无法进入休眠。他只能醒着,感受恶魔对身体的侵蚀,回忆自己犯下的错误。 格斯改口了。 “我只要那本笔记,葡萄。你甚至不用亲自出手进入军队。只要有了笔记,我可以让别的术士获得恶魔的力量,由他们代替你就可以了。你想清楚了吗,你待在这里就只能是痛苦,只要你把你的笔记写出来,你立刻能获得自由,进入休眠。我再也不会来烦你。” 事情久久地没有进展,于是商量变成了威胁,威胁变成了折磨。 直到罗伊来了,格斯才想到了另一条思路——也许信任感能成为这件事的催化剂。葡萄不愿意被强迫,但他会为了朋友这么做。 这个尝试算是成功了,罗伊活着走出了地下石窟。 可是笔记呢,他的武器呢?此时,终于站在他的面前了,站在那么强大的力量面前,居然还在想一个小小的二等兵!格斯像看着自己一手培养出来的孩子一样怒其不争。再说,他出来的时候就下令杀死罗伊了。如果不把葡萄的注意力从罗伊身上引开,等他发现罗伊也死了,那情况就糟糕了。 格斯一向擅长转移重点。作为深受国王恩宠的贵族,这点手腕信手拈来。 “葡萄,你就没怀疑过,我是怎么知道你会在这里的吗?”格斯的表情忽然变得语重心长,仿佛在和自己多年的朋友说话,“你的信鸽藤,是你给罗伊的对吗?” 葡萄的手指在听到信鸽藤的时候收紧了一下。 格斯:“你并不了解他,你以为他很仗义,所以你也用仗义来回报他。实际上他只是个无耻的小人。他是很能忍痛,但他穷惯了。我提供了一些金钱,他就出卖了你。我本来不想说,但我觉得你有权知道真相……” 一道黑影从亡灵大军中弹射出去。在格斯几乎没能看清的情况下,扼住了他的喉咙,将他伪善的谎言堵住。格斯喉间发出了窒息的咳声,被措手不及地提得双脚离地。 脖子冰凉……他瞪大眼睛,看到他眼前的骷髅骑士,那两个眼洞深不见底,冰冷的铠甲在移动时发出金属摩擦的声响。 格斯先是本能地挣扎,但这根本不是人类能抵抗的力量。发现自己毫无反抗力后,那对注视他的黑色眼洞让他坠入死亡的恐怖深渊。他意识到自己会就这样被掐死! 他费力拔出了剑,对着那骷髅一顿乱刺。剑砍在铠甲上铛铛作响,即使他砍断了骷髅的脊骨,那施加在他脖子上的力量竟没有丝毫减少。而且因为他的奋力反抗,窒息来的更快了。 头一次,死亡的恐惧被施加到自己身上时,格斯才知道那痛苦滋味。他开始惊慌,恐惧,他的腿在空中乱蹬。他瞪着葡萄,张嘴无法发声。连自己的声音也无法掌控,他的尊严扫地,脸因为狂怒而扭曲。他突然想到了自己的弓箭手,开始拼命做手势,让他们发射,他要射死葡萄这个小婊子!射死他!! 但是他的弓箭手呢,他们为什么这么慢!他奋力转动眼珠往后看,只能听到身后的喧哗。 被派去部署弓箭手的手下被包围的亡灵大军逮住,并扔在了地上。压根就没有弓箭手在这里。 格斯在这时才看到,他们已经被万人的亡灵大军包围了起来。敌人的数量远比他想象的要大。这压倒性优势在此刻成为了他排山倒海的绝望。他因为窒息而翻起了白眼,唾液流了出来。奔向他的手下全都被亡灵挡住,身后响起了厮杀声。但始终没人能来帮他。 铛! 他的剑掉在地上,他的手也变得无力。 “罗伊呢?”葡萄再次问。 第38章 坎贝罗的城堡里有多个审讯室,关押罗伊的这个是格斯专用的,位于塔楼顶部,格斯办公用的书房隔壁。 格斯的两个仆人接到的命令是,杀死审讯室里的人,而且不要弄脏地板。这两个仆人在格斯走后,看着罗伊那还挺强壮的体魄,为难起来。担心的不是怎么杀人,而是怎么不弄脏地板。 其中一个提议用绳子勒死他。但勒死后怎么从顶楼搬到地下就成了问题。 另一个说:“他自己有脚,让他自己走到小林子里,我们在那里干掉他。你看他已经成了那样,应该没什么问题了。”他的同伴探头,看了看罗伊被打得浑身是血的样子,点了点头。 他们在门口商量妥当,走进审讯室里。罗伊连人带椅子倒在地上。他们看着那个椅子又犯起了愁。椅子和罗伊的四肢绑在一起,必须要先把他和椅子分开。 他们在刑具里找到了绳子和小刀,小心翼翼地割罗伊脚上的绳索。先割开了一只脚的绳子,然后悄悄观察罗伊的状态。那家伙似乎没注意到他们,仍沉溺在自己的痛苦中。他们于是割开了另一只。 解开他的双脚后,仆人对他的同伴低声说:“你按着他。”同伴于是抓住了罗伊的手臂。他捏了捏,发现那条胳膊还挺结实,还是有点不放心。便掏出小刀抵住罗伊的脖子,低声威胁:“你别动,敢动一下,在这里就宰了你!” 仆人割开了一只手的绳索,看到罗伊没有什么反抗的力气,便放心地割开了另一只手。下一步就是把他的双手绑在一起,然后用一把刀顶着他,让他老实走到楼下,在城堡后面无人的小林子里乖乖被他们干掉——如果不是罗伊突然一肘子顶翻了那个拿小刀威胁他的仆人。 罗伊那一肘子击中了对方的鼻梁,对方痛得小刀脱手,捂着面部就倒下了。罗伊顺手接住了那把小刀,手指灵活地将刀尖转向敌人,一刀插入了另一个仆人的心脏。整个过程快速且安静,没有愤怒。仆人痛苦地闷哼了一声,往后跌了一步,难以置信地看着胸口冰凉的刀。 被击中面部的那个看到自己的同伴被杀,吓得爬起来冲向刑具,从里面随便抓起了一把火钳,对着罗伊大叫着乱挥。他的鼻血涌了出来,他擦了一把,看到满手血,面色愈发恐惧。他的主人并没有告诉他们,他们需要杀掉的是在上一场战争中,带着区区四个人,俘虏了对面三十个敌人的,真正的战士。 罗伊将敌人从他的小刀上推开,溅出的滚烫鲜血彻底弄脏了地板,但这时候没有人顾得上了。 罗伊走向那个人,浑身都是伤和血,自己的和别人的。他看起来破破烂烂,绝望而悲伤。 他问:“我弟弟呢?” 那是在好好问话的口吻,没有威胁或杀气。但他的小刀还在滴血,身后的另一个仆人还在濒死边缘抽搐。仆人没怎么挣扎,就说了实话:“主人派士兵截住了他,应该就在广场周围的小巷子里……” 直到罗伊走后许久,他才敢放下那把无用的火钳。低头看看,裤子已经尿湿了。 城堡的驻守士兵全被调到了英灵冢,原本如铁桶一般的城堡现在空荡荡的,留下的都是些普通的仆人和园丁。罗伊一路走出第二道城门,进入了平民的生活区。他支着从审讯室拿的一根木棍,走得非常艰难,断掉的肋骨刺穿了内脏,呼吸的时候,身体里像有个燃烧的熔炉。但没人敢拦他。 中央广场距离第二道城门不远。围绕广场,屋子成辐射状排布,从上方看,就像太阳的形状。因此中央广场周围的巷子特别多。罗伊没有太费事,就找到了奈特所在的那条小巷。因为那条小巷里挤满了看热闹的人。 不…… 罗伊看到那条拥挤的巷子,心脏就像被冰刀插中了。他丢掉了木棍,跌跌撞撞跑到那条小巷口。从巷口到巷子中的那一小段路,他体会到了一生中最深的恐惧。他一路推开那些拥挤的围观者,在看到倒在地上的人时,他直接双腿一软,跪在了他的身边。 他无措地看着奈特脖子上的伤口,摸他的脸,寻找挽救的可能性。当他怎么叫都得不到回应时,他停下来,无措地看着奈特,突然哭了起来。他俯身抱住奈特的头,徒劳地解开衣服裹住他,想在这残酷的冬天里最后温暖他的身体。他一遍遍地抚摸奈特冰凉的脸,将额头与他的额头相贴。热泪落在奈特的脸上,顺着他的面颊滑落到地上。 “不……”他只能重复这个无意义的字,“不……奈特……别丢下我……别像爸爸妈妈那样丢下我……” 他咬着牙,拼命锤地,抓自己的头发,但做任何事都无法让他的痛苦变少一点。 “都怪我……都怪我……”他用拳头砸自己的脑袋,但奈特并没有能够温柔地抓住他的手,告诉他这一切并不怪他。他的脸上和手上还有着生前留下的伤痕,嘴唇干得开裂,直到最后都没能喝上一口水。 罗伊像抱着自己的孩子一样地抱着他。奈特在遭受痛苦时总是叫哥哥的名字。可这一次他的哥哥什么也没做到。 这时,围观的人群出现了惊恐的骚动。外围传来尖叫声,并有人开始跑动。不一会儿,人群就都跑散了。直到人跑光后又过了许久,罗伊才缓缓抬起头。透过模糊的双眼,他看到穿着铠甲的腿。 追兵…… 罗伊想,但是抱着奈特没有动。 这时候就没人能将我们分开了,他想。 那个战士又走近了一步,步子有些迟钝而沉重。罗伊愤恨地抬眼——然后就愣住了。 那铠甲之下是一具骷髅! 罗伊震惊地瞪着它,他没动,对方也没动,只是站在那里,仿佛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只是被这里的什么吸引了过来。 罗伊看到对方的铠甲上沾了泥土,骨架上也有泥土,像是刚从地下爬出来的。 这是……什么? 这时,那个骨架动了。他朝罗伊缓慢地伸出手。骨架移动时发出咯咯的声音,仿佛许久不上油的门栓。罗伊屏息,垂眼看到骷髅的手里有个小东西,似乎希望罗伊能接过去。 罗伊并没有伸出手。骷髅还是一点点地放开了手里的东西。那件东西落到地上,罗伊看清是什么时,心里咯噔一下,将它捡起来——那是一只猫乳牙耳坠,和罗伊的那只很像。 罗伊困惑地看着那只耳坠,又看眼前的骷髅。他的铠甲是多么的熟悉啊,他们一起出征时,罗伊也穿着同样的铠甲。在那次出征里,他的发小林恩与他一起出去。在经过瓦力族人的领地时,那个欢快的红发青年听说猫乳牙会抵挡厄运的传说,开玩笑地从罗伊这里抢走了一只耳坠,说要回去送给相好。这只耳坠再也没能送出去,也并没能抵挡他的厄运,与他一起被葬进了英灵冢里。 罗伊觉得这猜想离谱得可笑。但还是无法抑制地站了起来。他小心接近那个骷髅战士,发现连身高都对得上。他愈发难以呼吸,发颤地一点点卸下骷髅的胸甲。在看到那副骨架时,他抓着那一片胸甲,表情从困惑变得脆弱。 当时,战场上林恩的胸口遭到了敌人大锤的攻击,当场毙命,连遗言都不曾留下。是罗伊亲手把他的发小从尸体堆里挖回来,让他在家乡落葬。奥利金人无论去往哪里,最后都要魂归家乡。只有身体得以安详归土,魂魄才能够回归天神的怀抱。 而他面前这副骷髅的胸骨是碎裂的。 “林恩?”罗伊听到自己叫出了发小的名字。 这超出他认知的不祥生物就这么令人窒息地站在他面前,深不见底的眼洞“看”着他。 “你还……认得我吗?” 骷髅的牙齿微微分开,发出咯咯的骨头磨动的声音,好像想对他说话,却发不出声。 在那一瞬间,灵魂与灵魂碰撞。罗伊瞪大了眼睛,只是一瞬间,但是他感觉到了!友人本应消散的灵魂被困在这具不应再见光的骨架里,痛苦地挣扎着,叫嚣着。 “天哪……” 罗伊后退了一步,眉头因为厌恶而皱了起来。他怒声说:“谁对你做了这样的事……我不会原谅他,绝不会!告诉我,是谁!” 这时,骷髅的肩上,一滴黑血变成了一只黑色的蝴蝶,离开骨架,飞向了英灵冢。蝴蝶飞到葡萄身边,在他指尖上化为一团黑雾。在读取了黑雾里的信息后,葡萄脸上的愁云散开了。 “罗伊……” 失去了那滴黑血的力量,骷髅的手和头无力地垂了下来,弥留的灵魂消散在了空气里。骷髅受到主人的召唤,转身离开,动作也不再迟缓。 “等等林恩!”罗伊急得在后面喊他,但那副骷髅再也听不见。罗伊追上去。感到有人阻挡,那只骷髅抽出了短剑,并刺向了罗伊。罗伊勉强躲开,捂住了发痛的胸口。无人挡道后,骷髅又继续向前走去,往回到英灵冢的方向去了。 罗伊无法再跟上前。林恩好像又不认识他了。他也没法把弟弟丢在这巷子里。他看着那个背影消失在巷口,捏紧手里的猫乳牙耳坠,低声说:“再见,我的朋友。愿你重归天神的怀抱。” 谁把林恩变成了这样…… 他紧紧攥住奈特冰凉的手,心想,不管是谁,这人别想对我的弟弟出手。这个我绝不会原谅。 第39章 在接到找到罗伊的消息后,葡萄明显不专注了。那只骷髅松开手,格斯摔在地上,顿时捂着喉咙狼狈地咳嗽喘息。葡萄踟躇着看着他,他原意是想把罗伊兄弟救出来。现在,罗伊已经出来了。然后呢?他要拿格斯怎么办? 格斯捂着脖子抬起头,悲惨得一塌糊涂。 “你要杀我吗?”他问。 葡萄竟从未想过这个问题,被问愣住。 格斯的高傲使他说不出求情的话,但也一时站不起来,就这样半匍匐在地上,看着葡萄,等待恶魔的裁决。 葡萄看着这个人。他痛恨他,这个杀死了罗伊弟弟的恶魔,比寄生在他血液里的恶魔更恶毒。他们的武力天差地别,杀死他不用承担任何坏结果。 但在面临死亡的时候,格斯又和所有人一样,眼里投射出恐惧。 于是葡萄第一次面临了这样的选择,他能轻而易举地下“杀死”的命令,他要挥动这枚旗帜,下达这个命令吗? 此时葡萄考虑不了城里的住民,或者什么未来。他只能看到当下,他的面前,格斯眼里的恐惧。 葡萄沉静的紫眼睛盯着他的敌人,面临选择时,目光仍是坚定的。 最终,他没有对格斯说任何话,转头离开了。格斯担心地等了许久,直到葡萄走得看不见了,才意识到葡萄的决定。他并没有宽恕他,但他不想染黑自己的灵魂。 格斯彻底倒在了地上。 “阁下!”年迈的怀力踉跄着跑过来,看到格斯脖子上的掐痕,吓得啊了一声。看到格斯转过眼来看他。 “我被葡萄嫌弃了。”他笑着说。 怀力一愣,不知道主人为什么要说出这么不着调的话。但又因为他还活着而松了口气。 格斯与他得意的七百人正式军仍被他的亡灵大军包围着,显得不堪一击。他就这么躺在他深爱的土地上,瞪着灰色的天空。怀力看着他,等待他的指令。但他许久都没有说话,眼里的光也失去了。他头发凌乱,表情呆滞,仿佛一瞬间老了。 酝酿了许久的雨终于落了下来。他擦了擦眼角,又擦了擦。 在延绵细雨中,葡萄横坐在一个亡灵骑兵身前。靠在他的胸甲上,已经陷入了半昏迷。亡灵战马载着他,平缓地走过无人的街道,走向出城的道路。道路两旁,不敢出来的人们偷眼看他。一匹骷髅战马,一位骷髅骑士,与一个神秘的“人类”,就这样从他们面前走过,仿佛一首古老的诗。在散发的遮挡下,人们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到他透黑的嘴唇,还有破旧的袍子下,那双苍白的手上,那透黑的指甲。 他们就像偶尔路过的一阵风,吹散后再不留一丝痕迹。直到离开很久,人们都不敢相信自己真的看见了他们。 广场边的巷子里。罗伊背起了死去的弟弟,走的方向与葡萄相反。 雨有变大的趋势,路上的行人愈发变少。罗伊背着奈特,去往了他曾经的家。他来到了家后方的简陋坟地,将奈特放在了父母的墓碑旁。他悲伤地看着眼前的两座墓碑,和弟弟的尸体,眼睛再一次湿润。他在墓碑旁跪下来,深深地亲吻了弟弟的手。而后找来铲子,开始在地上挖坑。 这对奥利金人来说是像生命一样重要的仪式,奈特的身体回归家乡的土地,灵魂才不会迷路。 几年前母亲病逝的时候奈特还小,是他与父亲一起埋的母亲。父亲因为失去了母亲,罗伊第一次见到他那么脆弱无助的样子。这个家没有母亲在,仿佛一切都失去了井井有条。于是罗伊试着让自己的内心强大,变得可靠。 不过几年,父亲也离开了他们。父亲走得很突然,是在一年冬天,打猎的途中摔了一跤,磕到了脑袋。这么轻易地就走了。那天是奈特的生日,父亲本来想打个狐狸,给大家美餐一顿。因为夜晚下起了雪,而父亲迟迟不归。罗伊将奈特留在家里,自己提着灯去山上找,最后找到了的时候,父亲的身体都冰冷发硬了。 而现在,他在为自己最后的亲人挖掘坟墓。后山很安静,只有雨点落在树叶上的沙沙声。罗伊埋头挖着土。挖着挖着,一铲子插进土里,停下了动作。 崩溃来得很突然。他捂着脸,在母亲的墓碑边坐了下来。 他很希望这时候有人在他的身边。他想起了葡萄。想起在那石窟中的日日夜夜,他们隔着石壁靠在一起。葡萄的存在驱散了他的孤独感,令他的内心感到温暖。他也想他们的那个拥抱。只要想到他,就像寒冬的土地开出了春天的花。 格斯拿走了葡萄给他的信鸽藤,然后就再也没回来过。格斯会跟着信鸽藤找到葡萄,再次抓住他。葡萄因为想见他,才把信鸽藤悄悄给他,他却将它交给了敌人。最终他失去了一切,最终谁也没有救成。 罗伊心想,也许我也不该活着。最应该走的是这个没用的我。是我……不应该是奈特,或者葡萄。 他的目光黯淡,心中那盏灯熄灭了。 他坐了一会儿,重新站起来,握住铲子,但他的灵魂仍坐在黑暗里一动不动。他垂着目光,机械地一铲一铲地为他的亲人挖土。 因此,当布鲁接近他的时候,他都没有注意到。直到他停下来擦汗,偶尔抬眼,突然发现布鲁已经安静地坐在那里好一会儿,手里捧着一棵眼熟的植物。 布鲁!她手里是……葡萄的信鸽藤! 罗伊一愣,向布鲁走过去。布鲁那石头般的甲壳上有很多新的伤痕,好在都是浅浅的刻痕。罗伊看到她,心里涌起一股亲切,仿佛孤独感被冲散了一些。 “天哪……天哪……”罗伊甚至拥抱了布鲁。布鲁懵懂地一动不动。 他从布鲁手中接过那棵信鸽藤,发现是最初的那一棵,生长在笔记里的藤蔓。布鲁从来没丢掉过它。现在,这棵藤蔓无力地耷拉着。罗伊屏息捧着它,忍不住抬起手为它遮风挡雨。 一点一点地,叶片抬了起来,指向了一个方向。罗伊激动地抬眼,向着它指的方向望去。葡萄在那里! 但随后,他又迟疑起来:我真的该去吗?我试着救他,但什么都没做成。我甚至把他的信鸽藤给了格斯…… 可我就算失败,还会失去什么呢?我什么都不会失去了。 他回头望向还没来得及下葬的弟弟。 来不及了! 他咬紧牙,扔下铲子,捧着信鸽藤,就朝着它指的方向狂奔而去。 葡萄…… 他心想,如果我还能尽最后的力,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第40章 葡萄缓缓醒转过来的时候,马已经载着他走出城一段距离了。他失去了太多的血,虚弱得无法动弹。他在格斯的面前虚张声势,用尽了他最后的力气。在紧绷的神经放松后,他再也支持不住了。 颠簸的感觉使他不停想吐。他让马停在一边,他在亡灵骑士的搀扶下,困难地下马。他扶着岩石,先是干呕了一会儿,而后一点一点坐到泥泞的地上。 他靠在冷硬粗糙的石头上,微闭起了眼。亡灵骑士与战马退到了石林间。 沉甸甸湿透了的衣服贴在他身上,夺走他的热量。他微抬起脸,感受着密匝匝的雨水落在脸上。对长期被困在房间里的葡萄而言,雨水使他既困扰又孤独。 在这尤其虚弱的时刻,葡萄失神地望着延绵不绝的乌云,和碎钻一般漫天散落的雨滴。这世上已经没什么属于他了。他既没有家,也没人在等他。这自由的空气让他感到恐惧,世界大得他无法适应,这雨水的声音,石林的触感,草地的气味,仿佛都存在在另一个世界的模糊记忆里。 他冷得发抖,把自己缩了起来。在他纷乱的脑海中,他始终想着罗伊。他们只见了一面,可他再也不敢见他了。他知道奥利金人如何看待死亡,以及如何看待他这个将亡灵唤醒的“怪物”。今天在场的所有人都会唾弃他的名字,直到他们死去。这座城里世世代代都会告诫他们的子孙这里曾出现过一只怪物,对英灵冢中的战争英雄犯下了十恶不赦的罪过。 他不是作为救了罗伊的英雄离开的。他是作为万人唾弃的怪物逃走的。罗伊最终也会听说这一切…… 葡萄忍不住望向来路。世界太大了,他现在踩在和罗伊的那块小小的相交点上,一旦离开,恐怕此生都见不到了。 在石窟中的日日月月,我还不擅长对付孤独吗?他不停劝慰自己,但忍不住就擦了擦眼角流出来的眼泪。 等等…… 那条小道上跌跌撞撞跑过来的人是谁? 葡萄看到那个跑过来的人,因为太过惊讶,不由自主扶着石头站了起来。脚不受他的控制,就朝那个人跑过去。 是罗伊!天哪,他伤成这样! 罗伊拄着路上捡到的坏掉的铲子,一手捂着剧痛的胸口,咬着牙凭着股韧劲才走到了城外。看到葡萄突然出现在前方,他手一松就扔掉了那本藤蔓笔记,拼命拄着临时拐杖往前走。在两人相遇的一刹那,他腿一软跪在了地上,捂住他断掉的肋骨,痛苦地喘息。 他的胸口痛得仿佛一把烈火在烧,他被雨淋得发梢不停滴水,但他唯一能想的是:我赶上了!他是安全的! 葡萄跪在罗伊面前,就想看他的伤。然而罗伊抬头看到他,一把就抱住了他。他们浑身都湿透,罗伊剧烈起伏的胸膛散发着热量。葡萄惊讶地抬起头,罗伊吻住了他。 葡萄惊讶地睁着眼睛不敢动,手抓紧了罗伊湿透的衣服。贴在一起的胸口剧烈起伏的感觉愈发明显。 这个吻冲动极了,停下也非常突然。罗伊喘过气来,抓着葡萄的肩说:“你等等我……葡萄,你等等我,我和你一起走!” 葡萄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我……我要去……” “我不管你要去哪里!”罗伊打断他,“你等等,只是一会儿,我要先照顾好我的弟弟,然后我就跟你走。等等我好吗?” 葡萄被说得发楞,他别无选择,只能点头。就算他的理智在拒绝,但他的脑袋擅自就同意了。 “在这里,哪儿也不要去。”罗伊紧紧抓着他,“如果我回来找不到你,那我这辈子都会找你。” 两人的脸凑得很近,葡萄感到脸颊发热。罗伊试图站起来,但痛苦地呻吟了一声。 “等等……罗伊……”葡萄忙不迭扯住他的前襟,“我先,先帮你检查你的,你的伤。” 罗伊想着还躺在雨里的弟弟,一向硬汉的他还想先回城里将弟弟埋葬——要不是疼得实在坚持不了。他迟疑了一会儿,叹了口气,照着葡萄的吩咐躺了下来。葡萄从所剩无多的种子里掏出一颗,塞进泥土里。不一会儿,一大片藤蔓生长了出来,像个罩子一般将两人罩住,挡住了大部分的雨水。罗伊惊讶地看着这发生,终于明白墙的那头的藤蔓是从哪儿来的。 葡萄仔细诊断了他身上的伤。最严重的是刺入肺部的肋骨。罗伊居然能从城里跑出来找他,已经是奇迹,放他这么跑回去,可能就死在路上了。 葡萄轻轻说:“我替你简单处理。” 他让罗伊的脑袋枕在他的腿上,轻轻解开罗伊的衣服,露出上半身,看到上面布满了瘀伤和擦伤,葡萄的呼吸一窒。他按在罗伊的肋骨上,罗伊感到一股凉意涌入了伤口。他低眼看看胸口的手,忍不住又抬眼看葡萄。 罗伊正承受着身体与精神的双重痛苦。弟弟躺在坟边的模样还在眼前,再次唤起了罗伊的悲伤。罗伊一向不喜欢别人感知到他的脆弱。但此时,葡萄如此专注地关怀他,忽然让罗伊的眼眶发热。 “罗伊,你的肋骨……”葡萄感到罗伊握住了他另一只手,话停了下来。他发现罗伊闭起了眼睛,睫毛下有点亮晶晶的。 “我要回去,埋葬我的弟弟。”罗伊哑着嗓子说,“他被那畜生杀死了。” 罗伊的样子使葡萄的内心受到了极大的触动。他想安慰,但无论如何无法开口。这种时候说什么都没用了,他的痛苦又怎么可能减轻。除非…… 葡萄吸了一口气,想到了一个令他浑身发冷的主意,内心抗拒地咯噔了一下。 他知道不可以……但是…… 葡萄迟疑地张开嘴,挣扎数番。罗伊把他的手握得更紧了。 葡萄:“如果……奈特还能,能回来呢?” 罗伊摇头。他不想再想这样的问题。奈特不可能再回来了。 葡萄:“我是说,我是,术士……”我不是术士,他心里想。 罗伊:“术士能起死回生吗?” 葡萄按在罗伊身上的手指有些发凉,他说谎的时候总是很紧张。他说:“有时候,人,不,不是真的没救了。不是术士看不出来的。” 罗伊感谢葡萄的劝慰,但他看到了弟弟的死状。没有人在被割开了颈动脉后,还能救回来。 不一会儿,罗伊感到意识开始涣散。 “葡萄……我好困……”他低声说。 葡萄又问:“他在哪里?罗伊,告诉我,奈特在哪儿?” “在我家……”罗伊在迷糊中说起来,“从西城门进城……沿着中央大道走进第二个街区,你问种葡萄的罗伊,他们会告诉你……” 在葡萄的镇定法术下,罗伊很快就失去了意识。葡萄于是不用再小心翼翼,他专注地盯着他的伤处,隔着皮肤将那块断裂的肋骨接回去,并尝试修复他受伤的内脏。 在他完成这场不见血的手术后,葡萄长长地松了口气。他把罗伊的命救回来了。他已经体力不支,想抬手扶住地面,感觉到罗伊还握着他的手不放,就算在昏迷中也害怕他走掉。 葡萄小心翼翼地把手从他的手指间解放出来。他看着罗伊,忍不住低头,偷偷亲吻他的额头。一下还舍不得结束,又亲了第二下。 他重新走到雨下,唤出了那匹亡灵战马。他在骷髅骑士的帮助下上马,调转马头,向着回城的方向去了。 第41章 罗伊做了一个漫长的梦,长到他感觉自己在梦中度过了半辈子,而这半辈子都在下雨。 雨声渐渐消失,周围变得安静,罗伊睁开了眼。他的视线从模糊到清晰,看到上方是崎岖的石顶。有那么一会儿,罗伊以为自己还在地下石窟的那间小房间里,枕头下是弟弟写给他的信,墙的另一边,葡萄沙沙地写着笔记。 右侧有光线照进来,罗伊虚弱地侧过头,看到从外面透进来的光线,才意识到自己是在一个石洞里。不远处有小溪流从石头的缝隙流向外面的阳光,雨早就停了。但他内心的阴霾仍未散去。他尝试坐起来,发现手臂上有包扎伤口的布条,身上的湿衣服也已经干了,被当做被子盖在他身上。 五感慢慢回来了,脑袋停止了嗡嗡响,罗伊才注意到石洞里有人声。他回头,往石洞深处望去。在阳光够不到的地方,有个人影在里面动着,能听到轻细的研磨声。 罗伊昏昏沉沉地撑着地面站起来,上身的衣服掉在了地上。他发现身下铺了一层布料,有人在照料着他。他于是朝那个人影走过去, “葡萄……我睡了多久?”他的嗓子有些干,他咳了一声,那个研磨的声音停了下来。罗伊感到那人抬起头,望向了他。 “你终于醒了!小心不要踩到水里。”一个明快的声音提醒他。 罗伊停下脚步,脚前是一条小溪。但使他停下脚步的不是这条小溪,而是那个人的声音。罗伊愣在那里,他的眼睛终于适应了黑暗。洞口透入的光线到这里已经是穷途末路,只能勾勒出一个模糊的人影。如果没看错,如果没听错的话…… 罗伊的呼吸都开始发抖,他还是一脚踩进了水里,还险些滑倒。但完全顾不上。他冲上前,在黑暗中抓到一只冰凉的手,喊出了那个他曾以为再也没机会喊出口的称谓:“弟弟!” “罗伊……是我。” 真的是他! 罗伊乱摸他的脸,抓他的头发,捏他的肩膀,确认他没有缺胳膊少腿的。奈特紧张地放下手里的研钵,以免药被打翻。刚放下,就被喜极而泣的罗伊紧紧抱住。 “天哪……天哪……我不敢相信……天哪……” 失而复得的冲击感就像看到弟弟的死状一般令他嚎啕大哭。奈特还是第一次看到罗伊这样失控,他的哥哥就快用两条手臂把他勒到昏厥,嘴里不停说着听不清的胡话,还时不时激动地和他互动一下,确认他是真的活生生坐在这里。怎么身体这么冷,就不能拿走他的外套穿上吗。奈特觉得怪不好意思的。但也能理解。他可是在这里照顾了昏迷的罗伊三天了,而罗伊才刚醒来看见他。 在罗伊好不容易平静些许后,他终于想起来问:“到底发生了什么,是葡萄救了你对吗?” 奈特听起来很迷茫:“葡萄?我还以为你醒过来以后会解释给我听。我和你一样,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在这里了。” 兄弟两人在黑暗中面面相觑,罗伊的心一沉:“葡萄呢?他没和你在一起吗?” 奈特想了一会儿:“啊……难道是那个脏脏小小的……” 罗伊急忙问:“他在哪里?” “……他就是葡萄吗?”奈特回忆,“我见过他,远远地,总是偷偷摸摸张望这里。我还以为是个乞丐……” “一定是他!”罗伊打断他,“他还在附近吗?” 他们一起走出石洞,罗伊拾起了衣服,一边穿一边低头检查身体,淤青什么的都还在,但他摸了摸肋骨,最致命的伤竟已经复原了。走到阳光下后,罗伊忍不住看了看奈特的脖子。那里有一道几寸长的疤,被黑色的线交叉缝合了起来,针脚缝合得非常精细平整,但看起来仍然触目惊心。罗伊忍不住抬手,即将触碰到那道疤时,奈特躲开了。罗伊于是缩回手,心疼地觉得奈特很苍白,而且瘦了不少。但只要人活着就有变好的希望。 罗伊说他要一个人去找葡萄,因为葡萄太胆小了,如果有陌生人在旁边,他会像只野松鼠一样被吓跑。奈特于是回到了石洞中磨药。 罗伊沿着小溪流走。人没法离水源太远,如果他没走,这样总能找到他的。 但万一他走了呢…… 罗伊终于回想起那天发生的全部事。他让葡萄等他,葡萄是点头了的,他不应该自己就走掉。但葡萄当时说他要去一个地方,而他因为太冲动,打断了葡萄的话。 万一葡萄走了呢……我连他要去哪里都不知道! 罗伊狠狠地砸自己的脑袋。 他一会儿因为担心而焦灼,一会儿想起弟弟说他“脏脏小小的,还以为是个乞丐”,又忍不住笑了一声。脏脏小小的,好像是这样……他回忆抱在一起的感觉,葡萄比他矮了将近一个头。罗伊突然发现,从地洞里钻出来以后,还没机会看清过葡萄的长相,现在十个差不多个子的人站在他面前,他都不一定能认出来哪个是他。 前方有水声,是一条河流。罗伊拨开树枝,透过丛生的杂草,罗伊看到有个人背对着他坐在岸边的石头上,一双赤脚泡在流动的河水里,身边放着沐浴用的湿布。他轻轻束起湿漉漉的黑色长发,用小刀一撮一撮地削短。掉落的头发轻盈地落在河面,被水冲走。被撩起的头发间露出他白皙的脖子,和一点点侧脸。 罗伊愣看着那美妙的手指,许久才反应过来:“葡萄?” 河边的人显然被吓了一大跳,回过头来。 转过来的是一张极其可爱的脸。头发被他削得只有齐耳长,还有点长短不一,充满着一股少年气。眼睛是深紫色的,看起来灵活又敏感,是松鼠的眼睛。 罗伊看到他的正脸,一股热猛地从脖子升到了头顶。他立刻就联想起了夏天在瓦力族人领地见到过的,头戴花冠的女精灵。那个他曾朝思暮想,幻想过无数次的美丽倩影,他们身上有着一样的感觉…… 罗伊憋了半天,居然说:“我……我认错人了……” 他七荤八素地转身,听到身后羞涩的声音:“罗伊……” 啊…… 罗伊捂住了脸。他没认错…… 怎么可能……不是说好是胸毛大汉吗…… 罗伊突然想起了自己带给葡萄的礼物。他低头翻起衣服,在口袋里竟找到了那只羽毛笔,经过了那么多的风雨,还没有丢失!但是当他拿出来,却发现洁白的羽毛上已经沾上了他的血污。罗伊于是默不作声地把笔塞回了口袋里。再也找不到借口了,他迫使自己转过身面对着葡萄。葡萄很担心地看着他:“你的伤口还,还痛吗?” 这是葡萄……这声音,这关切的样子,怎么就不是他。打起精神来!看你怂成什么样了!还是男人吗! 罗伊在心里教训了自己几句,吸了口气,昂首挺胸地走向葡萄。葡萄见他气势汹汹,还有点奇怪。罗伊就这么走到他的面前,脚下一滑,摔倒在了斜坡上。他狼狈地两腿在湿滑的泥土上乱蹬,越蹬越无可救药地向下滑进了河里。 葡萄:“……” 第42章 葡萄担心地探头看河里:“罗伊……你,你还好吗?” 水下伸出一只手来,比了比大拇指。 罗伊头上盖着毛巾,挨着葡萄坐着,湿衣服脱下堆在了一边。他光着上身,在冬日的空气里抱着胳膊发抖,葡萄问他要不要回石洞里,罗伊坚持嘴硬说不冷,还说太阳晒晒就暖和了。死也不肯回去。 两人之间一时安静了下来。他们曾总是这样挨着坐在一起,是那黑暗地下室中彼此唯一的光。但却是第一次在阳光下这么无所事事地坐在一起,再也不用想象彼此,只要一扭过头,就能看到对方亮晶晶的眼睛。这感觉好得不可思议。 这里没什么风,阳光烤着落叶,散发着一股优美的冬日气息。而罗伊全无心情欣赏。他时不时偷偷瞄葡萄那只轮廓小巧的手,迟疑许久,刚探手,葡萄把手放到了自己的腿上。罗伊捞了个空,那只手尴尬地在空中划过一道夸张的曲线,若无其事地挠了挠头。 “罗伊……” “嗯。” 葡萄侧过头看着他,担心地问:“你……你之前说,你要跟我去北荒,算数吗?” 罗伊听到这个问题心花怒放,心想我正担心你独自跑掉!他想也没想就说:“去啊。”高兴得仿佛葡萄说的不是北荒,而是马戏场。 那副确信的样子令葡萄的忧心散去。他收回目光,抿着嘴,嘴角微弯了弯。 罗伊:“只要你不嫌弃我。……嫌弃我也是要去的。” 葡萄拼命摇头,刚刚削短的头毛跟着一翘一翘的。罗伊看看他,拿起那把小刀说:“替你修修毛。” 葡萄摸摸头发,摸到了翘起来的一小撮。 葡萄转过身背对罗伊,罗伊一边研究他的头发,一边令人担心地说:“别担心,我之前在军队里就是修毛的一把好手。” 葡萄的头发十分的软滑,指尖埋入他的发丝间,只有丝丝凉意,没有什么重量,好像探入了细细的水流中。发梢被他自己削得发梢有点炸。罗伊轻轻捋起一撮,忍不住被他发间露出的小巧耳朵吸引目光。 葡萄是木精灵,罗伊想,可是他看起来和人类也没什么不同。一定要说的话,就是比人类可爱一点。具体为什么可爱,罗伊也总结不出来。 葡萄刚刚沐浴结束,穿着一件松松的袍子,头发下露出的一段脖子苍白且湿漉漉的。罗伊看着看着,忍不住将手放在他的肩上,拇指轻轻抚他微凸的颈骨。 “好瘦啊……”罗伊轻声叹息,从发根一节一节地摸到领口边缘。他想起了那只从守门人那里塞过来的死老鼠,眉头拧了起来。他不在的期间,他不知道葡萄经历了什么。而现在,这一节节的颈椎骨将葡萄受过的苦难复现在了他面前。那股愤怒复燃了。 罗伊放下那把小刀,从后面紧紧抱住葡萄。 “对不起,我应该早点来的。”他内疚地说。 葡萄对他的举动有些惊讶,回头看了看他。他看不到罗伊的脸,但是能感觉到他很难过。仿佛需要安慰的人并不是葡萄,而是他自己。他需要借助葡萄的体温,平复自己无能为力的怒火。葡萄于是没有动,安慰地摸摸罗伊的手。罗伊反手把那只手握住了。 罗伊说:“我好冷。”五指慢慢与他的手指扣在一起。他再次悄悄地在葡萄的肩上落下一个吻。隔着衣物,葡萄感受到那灼热,耳廓微红起来。而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罗伊的耳廓也发红着。 罗伊:“我入伍的时候,曾向坎贝罗宣誓忠诚。但我其实是为了钱去的,我弟弟读书需要钱。我虽然不想为坎贝罗付出生命,但我就是为了我弟弟活着的。如果是为了他好,那就算让我去死,我也愿意。” 在提到弟弟的时候,葡萄的神情有些不自然起来。罗伊并看不见,他动情地说:“我看到我弟弟活着的时候,我又找到了活着的希望。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葡萄,你给我活下去的希望……我都想放弃了,但你还没有放弃奈特。所以我的忠诚属于你。” 葡萄的手指微微收紧,身体也不自在地挺直了。他从罗伊怀里挣脱出来,慌乱地抓起那件罗伊给他的外套,塞进他的怀里:“冷就……就穿衣服。” 罗伊被这样拒绝,深受刺激,脸红起来。 葡萄像只被吓到的野生动物一样逃到了一边。罗伊一时不知道如何挽回。 我在自作多情……还抱了他!罗伊痛心疾首地想,啊啊啊我怎么会怎么糟糕! 而葡萄反应过来以后,也开始为自己的过激反应而后悔,不知所措地绞着手指。两人僵持了一会儿,罗伊咳了一声,转变话题说:“跟我去见见我弟弟好吗?我陪你去北荒,我能带上我的弟弟吗?” 葡萄找到了台阶下,拼命点头。罗伊注意到他的头毛又翘起了两撮,忍不住盯着看,但没有再说什么。 奈特与葡萄的初次见面还算顺利。罗伊站在他们中间:“奈特,这就是葡萄。是他救了你。” 奈特上前,按照学院所授的礼仪,向葡萄致了一个下位者对上位者的礼。两人的目光短暂地接触,葡萄马上避开了目光。而奈特好像也对他毫不好奇,保持着非常大方的社交礼仪。 罗伊一开始非常担心弟弟说出不像样的话来,但他突然发现,经过这一次后,奈特也成熟了。他一脸严肃的样子终于有点像个男人了。但是这小子心里一定惊讶得很吧,葡萄不是胸毛大汉,罗伊好笑地想。 他们决定在石洞里修整一天,第二天,他们收拾简单的行囊,将旧时的伤痛留在了旧地,就这样,连葡萄去北荒做什么都没问,就与他一起向着北荒地带出发。 第43章 罗伊说,在他们从北荒回来的时候,留下了一条布鲁打通的道路。他们沿路做了记号,可以沿着那条道顺利地到达北荒。兄弟俩还因为弄丢了布鲁而有些遗憾,说它是个听话的好猴子。 罗伊一行先来到了最近的云彩镇。他们挨家挨户地敲门,若是有人来开门,奈特就上前礼貌地说:“你好。我们是北上的旅行者,需要换一些生活用品。我能代写书信,我的哥哥能帮忙干一些活。我的弟弟会看病。你们需要哪一样呢?” 如果有人有需要,他们就用自己的本事换一些东西。一天后,他们换到了一些干粮,旧的锅和碗,和一条非常暖和的大披肩。罗伊将它罩在葡萄身上,用一片树叶领针固定。葡萄身上那件不合身的外套终于回到了罗伊身上。他们找遍了整座镇子,在愿意换鞋的人里,只有女孩的鞋大小合适。葡萄于是拥有了一双女式的布鞋。他很满意鞋子上的小叶子刺绣。 奥利金人大多喜爱安居乐业,没有出游的习惯,他们对旅行者的见闻非常感兴趣。一位十二岁的小女孩坐在窗台上,晃着脚要求他们讲讲途中的趣事。奈特极其浮夸地讲述了他与哥哥前往北荒途中,如何与土拨鼠机智搏斗的故事。小女孩托着腮,听得满眼小星星,高声说:“这比那位吟游诗人讲的故事有趣多啦!”高高兴兴地给了他们好吃的草莓卷饼。 罗伊:“我们只是看到了土拨鼠,哪里有搏斗?土拨鼠那短短的手能战斗吗?” 奈特理所当然地说:“太迂腐了,哥哥!听故事的人要的是故事。我给她故事,她给我卷饼,不是双赢局面吗?!” 罗伊揶揄他:“你是不是兴奋过头了点。” 奈特:“……是吗?”他冷静下来,递了一个卷饼给哥哥,另一个给葡萄,自己的拿在手里一口不动。 这一天天黑前,他们敲响了最后一家的家门。这一家严格来说并不住在小镇上。他们在走到镇尾的时候听到不远处的林子里传来歌声,想起了小女孩说的“吟游诗人”。 走近后,发现明明已经快天黑,房里还是没有透出灯光。门敲了很久也没有人应。正准备离开,门吱扭一声打开了。 一开始他们以为开门的是个老人。那人一头银白的长发,但仔细一看,脸却是个青年。他的双眼被一条白布蒙着,露出的下半张脸生得十分周正。 他问:“三位陌生人找我有什么事吗?”声音非常悦耳,刚才听到的歌声正来自于他。他嗅了嗅草莓卷饼的味道,“你们来自镇上,但并非镇上的人。” 三位旅行者因为对方的奇怪行为而一怔,然后反应过来,对方是一位盲人。 “你好,”奈特上前,“我们是北上的旅行者,”打量他那贫穷的屋子内部,迟疑地说,“我们想换点生活用品,你需要什么吗?” 果然,那个瞎子摇头说:“我一贫如洗,没什么可与你们交换的。”一顿,侧首想了想,“但如果你们北上,能为我捎带一封信吗?要说交换的话,如果不嫌弃,请在寒舍度过一夜。” 罗伊看了看即将落下的夜幕,又看了他身边的两个年轻人。如果没有地方住宿,他们又要露宿野外了。他于是问那位友人住在哪里。瞎子青年列出了一个地名:弗兰。这的确在他们的必经之路上,罗伊爽快地答应了。 青年如释重负:“请进。就当是你自己家。”他侧过身,让三位旅人进入屋子。屋子黑暗,葡萄一进门就踢到了家具,吓得惊叫一声。 “哎呀,光,我们需要光。”青年准确地在黑暗中扶住葡萄,说话不急不忙,富有韵律感,“对不起,小精灵,我忘了现在已经是夜晚。” 葡萄正诧异,罗伊已经问出口:“你怎么知道他是精灵?” 青年说:“那我猜你也许是一位农民。” 这下,那三人都面面相觑。罗伊说:“你是胡乱猜的吗?” 青年谦虚地说:“的确是胡乱猜的。如果你经常割草,对植物的味道非常熟悉,那这位小精灵在你身边,你也会觉得他身上散发的味道非常自然。我曾在林间遇到过木精灵的栖息地,对这种植物的香气记忆深刻。闻起来就像阳光,土壤,溪水,三者的混合。” 罗伊恍然大悟。他偷眼看了看弟弟,他之前对葡萄那么好奇,如果是以前,可能早就自说自话凑到葡萄身上闻了,但现在毫不感兴趣的样子。罗伊担心地注视着弟弟的一举一动,说不上哪里不对劲。 青年拉开抽屉,找到了常年不用的蜡烛和火石,一边往烛台上插,一边感叹:“正是因为眼盲,白天和黑夜为我带来的感受与曾经不同了。不瞒你们说,我习惯在白天入睡,而偏爱在夜晚保持清醒。夜晚没有鸟叫声,也没有人声,我能听到月光流淌,昆虫爬行。那是非常美妙的感受。啊……我好像太多话了。抱歉抱歉,”他不好意思地笑笑,“一个人呆太久了。镇里的人已经听厌了我的故事,不再有人来找我说话了。” 屋子里亮了起来,他们终于看清这屋子里真的是一贫如洗。整个屋子只有一间房,半边是写字台,另半边就是卧室。连客人能坐下的地方都没有。生活区非常整洁,但写字台乱得一塌糊涂,桌上甚至是地面上都铺满了盲文谱写的乐谱。有些乐谱被钉在墙上,有些则被揉起来仍在地上,甚至有被踩踏的痕迹。 青年从床底下拖出一些垫子。比起露宿来,能睡在有屋顶的柔软的垫子上,已经是极大的幸福,因此罗伊一行人欣然接受。然而青年连一口茶也拿不出来,只能招待他们水罐里的凉水。他动人地介绍这是哪座山头上接的清甜溪水,喝起来就像融化的雪。葡萄喝了一口,觉得真的很清甜。他注意到陶罐边有一架旧的莱雅琴,像很多别的不用的东西那样已经积灰。刚才听到歌声的时候,并没有琴声相伴。 “我拜托你们带的是一本乐谱。”青年从莱雅琴边的一叠笔记中抽出一本薄薄的册子。罗伊接过来,翻看了几眼,不放心地说:“这么珍贵的东西,你放心交给我们吗?”他是看不懂乐谱,但光是这叠纸就价格不菲。 青年笑笑:“我还有什么资格不放心。以前我倒是经常到处游走,但现在,你们看我这样,此生都不可能自己走到弗兰了。我等了好几个月,等来的都是一些南方来的商人,这里的人鲜少往北方去,北方人也不屑于来我们这样的小镇歇脚。” “如何,如何称呼你呢?”葡萄问。罗伊心里吃惊,葡萄居然主动和陌生人讲话了。 那位青年说:“我叫弗兰。” 三人都因为名字耳熟而愣了一下,罗伊:“和那个地名一样?” “是的,”弗兰谦逊地说,“我拜托你们去送信的这个人,是弗兰的领主阿尔弗瑞德。” 葡萄:“他是你的友人吗?” 弗兰停顿,神情慢慢变了。他们进门看到的那个亲切的诗人在被问到弗兰的领主是否是他的友人时,脸上柔和的线条全部褪去。 “友人吗?我这样称呼过他吗?”他的声音依旧悦耳,但有些发抖,“也许,也许曾经是。但现在,他只给我留下了这个。” 弗兰捋下蒙住眼睛的白布,三人看到他的两只眼睛竟是被烫瞎的!那张原本俊秀的脸上留下了两块触目惊心的烙铁的痕迹,就像两块烂桃子粘连着眼皮,散发着尖锐的疼痛感。他们倒吸了一口气。 “别担心。”弗兰将白布重新戴好,将那丑陋的疤痕遮盖住。看不见那疤痕时,那张脸仍显得十分俊秀。 “我绝不会为你们带来麻烦。这本乐谱也仅仅是乐谱,不是我的复仇工具。如果你们知道了之后改变了主意,仍欢迎你们在寒舍过夜。” 这顺手帮的忙比想象中复杂了很多,罗伊又望向那两个年轻人。他们再经不起什么风雨了。 他站起来,拒绝的话语还没来得及说出口,葡萄也站起来,着急地说:“等,等,等一下……” 一着急就更结巴了。他抓起罗伊的手,罗伊莫名其妙地被他拉到屋子外面。 “罗伊,我看,看到他架子上摆了一架莱雅琴。”葡萄说,“这是贵,贵族专用的乐器,弗兰曾经是宫廷的乐师。” 罗伊严肃地说:“葡萄,不管他以前是谁,他让我们给他的仇人送一本乐谱,可我们怎么知道这乐谱里有什么,如果是他复仇的凶器,那我们就会被当做帮凶。我不能再把你和奈特放在危险里了。” 葡萄着急地说:“罗伊,你,你,你听我说……” “我在听,”罗伊安抚地抓住葡萄的一只手,“我一直会认真听你说话。” 他的口吻耐心温柔,令葡萄受到鼓舞,继续说:“弗兰,弗兰这个地方,是七年前改名的。之前它还叫莫伊。我刚,刚才在他的乐谱上看到谱写的日期,是在弗兰这个地方改名前。而且你注意到了吗,他,他的其他乐谱都是盲文写的,但那本是,是普通的乐谱而已。” 这一通可把罗伊绕晕了。葡萄憋了半天,终于直接说:“也许,弗兰就是以弗兰命名的。弗兰是北方最,最重要的贸易枢纽,改名是个很,很重大的决策。不,不管发生过什么,送回乐谱这件事,对弗兰肯定很,很重要。” 罗伊看着葡萄,这事对弗兰重不重要他管不着,但显然对葡萄很重要。罗伊回想起那个发生在地下石窟的意外,他被怪物吸在墙上,险些丢了性命。葡萄冒着自身的危险拉响了铃铛,救下了他的命。那时他们甚至不认识对方。 这是葡萄在苦难现实中的微小善良。罗伊想到这里,郑重其事地点头:“我明白了。我再想想办法。” 葡萄感激地点头。看到他那么高兴,罗伊也打心眼里感到一股暖流。 既然商量定了,就该回屋子了。但两人都注意到他们的手还握着。两人都低眼看了一眼手,又抬起眼,目光碰在了一起。这提醒了他们,他们在亲密地独处。 罗伊顿时忘了什么弗兰,乐谱,他内心压抑的渴望被唤醒,使他大胆而冲动起来。他的目光落在葡萄的嘴唇上。一时间,他对这柔软嘴唇的渴望超过了任何东西。 罗伊仍想着葡萄拒绝他的时候,内心忐忑地接近他的嘴唇。葡萄没有回避,满眼是紧张和不确定,但一动不动。罗伊害怕吓到他,心想,只一下,只轻轻一下…… 罗伊闻到了木精灵身上散发的木香。阳光,土壤与溪水混合的美好味道。他们的呼吸接近,正在这时,门又打开了,奈特的头探出来,刚想开口,看到他们时,啥也没说,又缩回了房里。 两人都被吓了一大跳,松开了互相握住的手,进屋时各有各的脸红,悄悄往腿上擦手汗。奈特假装看着别处,弗兰什么也看不见。 罗伊清清嗓子,说:“那么这样,弗兰,我们不会多问你什么,也不会亲自交给阿尔弗雷德。我们会让仆人转交,那之后也不会再为你传回回信。毕竟,我们不想被领主的怒火波及。” 说着邀功地看了葡萄一眼。弗兰见他们讨论出这样的结论,长长地松了口气,说:“好的。那就拜托你们了。” 葡萄:“但,但是……” 大家都以为这交易成了,听到葡萄开口,又转头看他。 葡萄:“这事的难度比,比你的报酬高。” 弗兰无奈地说:“我知道……” 葡萄:“可以,为,为我们弹奏一曲吗?” 弗兰先是一愣,而后,他显然想起了那架积灰的莱雅琴。他的眉头舒展开来,站起身,将那架琴从架子上拿下来。他轻轻拨动琴弦,发出了闷闷的弹拨声:“这架琴已经坏了有些年头了。你要是感兴趣,我倒是可以送给你。作为我的感恩。” 葡萄将那架莱雅琴接过来,好奇地拨了两下,果然发出的琴声是闷闷的。但他十分喜欢上面雕刻的叶子图案,就收下了。 那天半夜,烛火熄灭。三人并排睡在摊子上。 奈特睁开了眼睛,听到有沙沙声,抬眼,看到弗兰果然如他所说,迎着月光坐在桌前。奈特站起来,跌跌撞撞地走向门,好像喝醉的人似的。感到他的动静,弗兰回过了头,闻了闻他的味道。 “你们这个组合真是奇怪呀,在人类的世界里,只有一位是真正的人类。”他低声感叹。 奈特说:“也许你应该告诉我的哥哥。” 弗兰笑笑。 奈特推开门,一路扶着墙,走到了屋子后面的林子里。找了块石头坐下来,开始抠自己的喉咙,把白天吃过的东西都催吐出来。他听到有人接近,紧张地回过头,看到葡萄裹着那条厚厚的羊毛披肩,站在他不远处。 奈特腾地站了起来,但没有站稳,身体摇晃了一下就跌倒了。他想爬起来,但身体有点不受他使唤。 葡萄说:“不要动。” 奈特说:“我还能坚持……” 葡萄抬起了一只手,奈特的身体一震,不能动弹了。他被迫挺直了身体,说:“你也不用这样吧,我不会反抗的。” 葡萄走近他,掏出了一把小刀,割开了自己的手腕。这情形使奈特厌恶地避开了眼。鲜血顺着伤口流下来,落在奈特脖子上的伤口。血液顺着伤口,争相被吸入了他的体内。在这漫长的输血过程中,奈特一直绷着身体。葡萄背对着月光站着,眼里都是黑暗。黑色的血流淌在空气里,散发着一股邪恶的味道。 奈特说:“我什么时候才能不假装吃东西。我的哥哥迟早会知道,他会知道我们在他来之前就认识,也会知道我现在是个什么东西。”他停顿了一会儿,“但是说真的,我也不知道我现在是个什么东西。没有活着的感觉,也感觉不到对他的感情了。我装得很累,我都不知道我什么时候笑得太夸张了,什么时候扮演得不像我自己。” “他不,不能知道。”葡萄说,“你也不能让他知道。只要有我的血在你的身体里,你就没法对他说出真相。” 奈特笑了一声:“我知道。我只是不明白这有什么意义。我像个白痴一样。” 葡萄:“他没有你,活不下去。” 奈特说:“你错了,葡萄。他不是一个小孩子,没有任何人都能活下去。就算他短暂地以照顾我为目标,但他总能找到自己的人生目标。是你自己,你被关了两年,你出来以后既没有目标也没有方向,你怕罗伊仇恨你。” 奈特的身体又一震,变得不能说话了。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葡萄。后者的呼吸都因为他的话而变得急促,但并没有继续争辩,只固执地往他的伤口里灌血。血液及时地灌入,使奈特原本有些皱缩的指尖皮肤舒展开来,凹陷的脸颊也再次变得饱满,看起来更像一个正常人了。 输血结束,葡萄摇晃了一下,扶着树慢慢坐下来。奈特的身体重获自由,那因为失血而导致的无力感消失了。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站起身,蹬蹬脚。他对身体的控制力又回来了,活着的感觉也又回来了。 奈特从地上爬起来,垂头丧气地坐在了葡萄身边。 “对不起。我也不想像个蜱虫一样靠你的血活着……”他低落地说。他想起黑血从割开的伤口灌入他身体的情形,捂住了嘴,产生了一股本不应存在的恶心感。 “能再让我看看我的灵魂碎片吗?” 葡萄正在修复手臂的伤口,听到这个诉求,从贴身口袋里掏出了一粒种子。 奈特对着月光观察它:“就是这玩意,承载着我的爱和幸福感。现在它不在我的身体里,对我最大的影响是,我已经感觉不到对哥哥的爱了。但我的哥哥还爱着我,这对他来说很残酷。” 葡萄说:“我会想,想办法把它安回去。” “不,不需要。”奈特说,“你知道吗。人能感觉到爱的时候,觉得爱是个非有不可的好东西。但如果你没有了,又会觉得理性是个更好的东西。它让我头脑清楚。我还清晰地记得活着是什么感觉,绝不是现在这样的。我活着的时候曾困惑过,人假如没有爱和幸福感,活着的意义是什么?但既然我的灵魂被你挽留在了人间,我感激你让我有机会重新思考这个问题。肯定不是为了爱和幸福对吗?” 葡萄并没有回答,冷着脸收回那颗种子,小心地藏进自己的贴身口袋。 第44章 第二天,他们带上弗兰的乐谱,再次踏上了北上的道路。 旅途是漫长且枯燥的。在这单调的旅途中,罗伊努力地做着一个合格的中间人。他总是假装弄鞋子,或者拍拍腿,故意掉队,再回来的时候,就走到了最边上,使得奈特和葡萄不得不肩并肩走。他期待他们能说说话,互相熟悉起来。但葡萄甚至不假装弄鞋子,拍拍腿,一旦罗伊走到最边上,他会毫不掩饰地立刻躲到他的另一边,又把罗伊夹在了中间。 当兄弟俩讲话的时候,那个过于羞涩的木精灵也总是一言不发。罗伊时不时回头看看他,关心他饿不饿,累不累,冷不冷。但对话总是以不饿,不累,不冷结尾,很难进行下去。罗伊也尝试开一点有趣的话题,让那个害羞的同伴不要太寂寞。但只有他自己哈哈大笑,连弟弟都不配合他,丝毫带不起氛围。 晚上,他们在一片荒原上休息。借着篝火的亮光,葡萄取出那只莱雅琴研究。那只花苞型的小型弹拨乐器构造精巧而简单。他轻轻弹拨琴弦,声音是闷闷的。 “给我看看。”一只手向他伸过来。 葡萄抬眼,看到奈特感兴趣地看着琴。奈特顺势坐在他身边,接过琴检查了起来。看了一会儿,就把那只莱雅琴放到火上烤。葡萄一怔,罗伊见状,着急放下正在烤的鸟,赶过来:“嘿,你别把葡萄的东西弄坏了!” 奈特对葡萄说:“你看,他只会对我这么凶。他对你从来不凶。” 罗伊额头青筋一跳,就要把琴夺过来。奈特把它藏进怀里,用衣服角擦擦琴弦与木架的连接处,重新拨了一下,弦竟发出了清越如流水的声音,成了一把正常的莱雅琴。在两人惊讶的目光中,奈特将莱雅琴递还给葡萄。 葡萄仔细看琴弦底部,还有点残留的半透明蜡质,用手轻轻一剥就掉下来。 “是蜡……”他说。 奈特:“可不是。琴弦根部被蜡封住了,稍微遇热就融化了。我想不到蜡要怎么‘不小心’均匀地封住这些琴弦,多半那个弗兰不想弹琴了,就谎称琴坏了。然后他的主人气得烫瞎了他的眼。” 葡萄郑重其事地端起莱雅琴,轻轻弹拨每一根琴弦,倾听音准。这昔日宫廷中的宠儿发出泉水般的音色,即使是胡乱弹拨也十分悦耳。 罗伊问:“你会弹吗?” 葡萄羞涩地说:“两年没有碰了,手指肯定变,变笨了。” 他先练习了几段,看到罗伊还坐在那里等,便坐坐端正,认真地弹了起来。 葡萄弹的正是罗伊在地下石窟中唱过的歌。 在那永夜的黑暗里啊 你无恙地归来 在那秋日的火花里啊 你无恙地归来 莱雅琴优美的琴音在篝火跳动中显得孤独,浸润了旅行者的心。葡萄垂着目光,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忧郁的阴影,白细的手指在琴弦上波动。罗伊看得入迷。他想起在地下的时候,葡萄第一次主动与他说话,请求他唱这首歌。现在,歌从木精灵的指尖流泻出来,散发着一股悲伤寂寞的感觉。 一曲结束,葡萄捻了捻指尖,目光与罗伊相碰。罗伊咽了口唾沫,不断措辞,最后发现除了“真好”以外什么也说不出来。他偷偷看看奈特,奈特自来熟地凑过去,说:“这是宫廷乐器,学院里教我们弹过。教你的老师是谁?” 葡萄说是肯尼特。奈特激动地拍手:“我也是他教的!” 葡萄:“彼,彼特罗学院的肯尼特吗?” 奈特:“那个秃顶的小老头!总是看黄书的小老头!” 两人竟师从同一位乐师,这意外令葡萄也激动起来。 奈特问:“你怎么会认识他?” 葡萄说是跟自己的老师野外勘探的时候遇上的。结果发现葡萄的老师雷娜在学院里负责过药学的课程。两个本应互不相识的年轻人突然就有了诸多共同话题。葡萄很开心地说起和老师去过的各种地方,带回的植物样本。但两人聊得最开心的还是偷看肯尼特的私藏小黄书的经历。 罗伊第一次看到葡萄这么开朗的模样,心想真好啊,毕竟是小男孩,这么容易就熟起来了。他一句话也插不上,便重新烤起那只小小的长尾雀,过了一会儿,他走过去,把他们这几天唯一的肉塞进了弟弟手里。 奈特看到那只被树枝串着的瘦小鸟类,聊了一半的天停了下来。他的目光与葡萄碰了一下,又很快分开。奈特仰头对罗伊说:“你自己吃吧,哥哥。” 罗伊一脸无所谓地说:“我已经很饱了。你的伤还没好,需要多吃点。这几天一直没弄到什么好的给你。” “不……”奈特想把那只瘦小的鸟塞回他的手里,但被罗伊蛮横地推了回来。罗伊不耐烦这种推来推去的事,索性走到篝火另一边躺下,背对着他们睡了。 葡萄和奈特无言地看着手里那只小鸟。罗伊这几天一直在念叨要弄点肉吃。他特地用树枝做了个简易的弹弓,爬上了树,埋伏了半天。还被山雀啄脑袋,险些从树上摔下来。他抓到鸟以后就特别高兴,处理得干干净净的,从刚才就一直在仔细地烤,怕太生怕太焦,这会儿终于烤好了,那么可怜的一点点肉,自己一口也不舍得动,就送到了奈特的手里。 奈特走过去,把鸟放在哥哥手边。罗伊生气地坐了起来,但突然想起了什么,仔细看奈特,担心地说:“你不舒服吗?” “是的。”奈特说,“我不需要食物。我会让葡萄帮我看看,你不用担心我了。”他意味深长地看了葡萄一眼,葡萄躲避着他的目光,往阴影里缩了缩。 他们在这一片干旱的荒原上走了好几天。因为地形的关系,这里鲜少下雨。放眼望去,整个平原上除了枯黄的草和一两棵孤独的树外,一无所有。就连动物都很罕见。 葡萄和他们熟起来以后,比罗伊想象得要爱说话一些。他带着他们认这里的各种植物,罗伊听得饶有兴致:“这看起来一模一样的枯草,长一点,短一点,叶子分个叉,居然都能分出几十种。我以前以为它们就只是,‘草’。”他感叹。 葡萄说起自己认植物最初总是认错,被老师抽手心的经历。奈特也有相同的经历,但不是认植物,而是记贵族礼仪的时候。他们眉飞色舞地聊起各自的老师的惩罚方式,回忆起自己的老师,葡萄开心地笑起来。罗伊默默跟在他们后面,看着两个年轻人欢声笑语。 “荒原里容易缺水,但是可以这样割开树皮。”葡萄一边教他们,一边用小刀在树皮上切一个小洞,树汁就这么流了出来。罗伊赶紧用树叶捧了一些,自己还没喝,先送到了奈特手里。奈特接过来,在罗伊背对他的时候,偷偷把水倒掉了。 夜晚。葡萄与奈特蹲在远离篝火的树边,悄然输着血。奈特刚刚把胃里的食物都抠吐出来,现在无力地靠在树干上。 “你没发现我哥哥最近怪怪的吗?”奈特说。 葡萄:“怪怪的?” 奈特对他的迟钝毫不意外:“你没发现他话变少了吗?我们俩话变多了,老是聊什么学院,老师,他跟在旁边,并插不上话。” 这么说,葡萄倒是被提醒了。 奈特:“我还是了解他,他要面子。” 葡萄不太理解:“他,他在生我的气吗?” 奈特心想,当然不是。 突然,他们听到草地的窸窣声,往发出声响的方向看过去,惊觉罗伊正在朝他们走过来。 罗伊怎么醒了! 葡萄吓得赶紧放下已经割破的手,奈特脖子上的伤口把剩下的血干干净净地吸了进去。 “糟了……”他低呼,“伤口……还……”还没来得及修复,为了流畅放血,葡萄每次都忍痛割得很深,很难被藏起来。眼看罗伊就要走到面前,情急之中奈特拉住了他的手腕,手掌盖住了伤口。 这时罗伊已经走到了他们面前,头发乱糟糟一副没睡醒的样子,拧着眉头还有点微喘,上来就责怪说:“你们大半夜的在这里干什么?我从那里一直找你们找到这里。”他抬手指了指后方一大片范围,“大半夜的人不见了,是想吓死我吗??” 葡萄偷眼看看,罗伊是真的着急了,找他们找得满脚都是泥。他又想到奈特的话。罗伊总是在为他们这个三人的队伍付出,但他真的没以前那么爱说笑。 是我做错了吗……我该,该怎么做? 就在这时,罗伊的责怪停顿了,目光停留在了他们互相拉着的手上。他愣了许久,看向葡萄,又难以置信地望向奈特。 啊糟了,奈特心想。 罗伊张嘴,想说什么。但思绪太乱了,最终只说:“落单不安全,赶快回来。”回头就走了。 奈特放开葡萄的手腕,手掌被他的血沾得血淋淋的。 不知为什么,葡萄鼓起勇气叫:“罗伊!” 罗伊没回头,继续往前走着。葡萄站起来,但他刚失了血,头晕得差点摔倒。他扶住树,看着罗伊走向不远处他们的篝火,没法追上去。 第45章 奈特看着哥哥离去的背影,心想:这下罗伊该对我非常失望。 这是不是件好事?如果他一直误会我和葡萄,那今后我们就能随时出来输血,不用像现在一样,明明人都站不稳了还得忍到半夜才能偷偷出来。 但他立刻被自己的想法一惊:今后?难道我以后就要这样,一直这么躲躲藏藏担心被怀疑吗? 葡萄在他身边又坐了下来,扶着发晕的头休息。奈特看到葡萄这样,心想,更何况,我也更不想欠葡萄更多了。他每过两三天就要给我那么多血,他又能撑多久?这不是长久之计,我不可能一辈子和葡萄捆绑在一起,他也不可能一辈子施恩于我。 两人在黑暗中坐了许久,奈特又想起他第一次见到葡萄时的场景。 人死去时,并不知道自己死了。奈特在被唤醒前,记忆停留在那条巷子里。他遇到两个想要杀他的士兵。他还能记得心中涌起的那股壮烈的感情。当他意识到自己要被杀的时候,他强烈地寄希望于奇迹——就算自己必须要死,可是哥哥得好好活着。记忆到那里就骤然结束。当他的意识再次苏醒的时候,他先感觉到的,是雨水。一点一滴掉落在他的面部。但是他既不感觉冷,又不难受。他只是客观地知道:那是雨。 他想动,但身体不听他的使唤。死人的身体就像一滩又软又沉重的流体,大剌剌地平铺在地上。他也不知道自己是睁着眼还是闭着眼,他连眼皮也控制不了。他眼前有一团微光,但“看”不清任何东西。 雨点滴落在他干裂的嘴唇。 我不是很口渴吗,他想,可是我没有一丝对水的渴望了。他微张开嘴,非常想要发出声音来。但他办不到。 生命力是一点一点回来的。过了不知多久,他仍不能动,但他能看清周围了。他看到自己躺在一个土坑里,身边有人。那人虚弱不堪,靠在一边,脸色极差,似乎和他一样将要死去。 那人注意到他醒了。他似乎很意外,激动地凑上来看。 “奈特?”他不确定地小声问。 他是谁……奈特想,他为什么会认识我……是敌人,还是朋友…… “你真的,真的醒了!”他低头看自己的手,“我成功了……” 奈特看到他的手上有一长条割伤。 “我是葡萄,”葡萄开始结结巴巴地解释,“我,我试着挽回你的灵魂,但是,不,不太成功。有一片碎片还在你,你的身体外面,我把它附在了我的种子上。等,等我想出办法,我就把你的灵魂安回去。” 葡萄……奈特想,他就是葡萄。他出来了…… 他看着葡萄,努力想看清他的样子。就是在这时候,他看到了葡萄身后巨大的阴影。这些阴影从各个方向飞回来,组成一个越来越庞大的黑色怪物,如同遮天蔽日的乌云,散发着邪恶的味道。奈特此生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东西,根本无法确定该怎么称呼它。 难道这……就是恶魔? 与此同时,城里各处肆虐的骷髅士兵相继倒下。格斯从地上坐起来,看着地上七倒八歪的骷髅,失魂落魄地说:“他走了……我盼了两年的亡灵大军,就像只飞走的鸟,我再也逮不到他了。” 看到奈特惊讶的目光,葡萄解释说:“我不会让,让它伤害你。我用我的血支持你行动,但,可能支持不了多久。我们应该会需要经常输血。” 就在一瞬间,那庞大的怪物回到了他的体内,奈特看到他的唇色变得肉眼可见地变深,脸上的血色也消失了。 那只怪物,活在他的血液里! “罗伊也在,”葡萄提起罗伊的时候,声音轻了半分,“答应我,不要让他知道任何事。” 葡萄仍靠在树上休息。远离篝火使得他感到寒冷,把披肩裹得更紧了些。奈特摊开掌心,那黑糊糊的血离开手掌,在空中连成一道血线,渗入了他的伤口中。巫师珍贵的血一滴也没有浪费。 现在,我们这个三人的队伍里,只有葡萄是真的需要去北荒。他想,罗伊纯粹是为了和他在一起才跟过来的。而我是为了活着。如果我有了自己活下去的能力,就无需再困在这三个人的队伍里。我有没有办法脱离这个困境?他血里的怪物真的是恶魔吗?如果我得到那个东西,是不是就能一直活着呢? 他脑中闪过一个想法。此时,他仍没有意识到这个想法的危险性。 奈特说:“葡萄,我想了一个主意。” 罗伊躺在篝火边,睁着眼,瞪着星空。他一直在等那两个人回来。但他们并没有。他感觉自己的眼都要湿了。他不断问自己,这是怎么回事,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他不敢碰葡萄,不敢把情感表达得太明显。在他面前既怕不说话,又怕说出来的话太粗鄙。就连上战场前,他都没有过那么多害怕和不敢。他能很自然地和姑娘调情,他很确信她们觉得他帅气又高大。但现在一切都完了。葡萄和弟弟能互相理解,而我不能,我只是个乡下卖葡萄酒的农夫。他想,我真的太糟了。 他又等了很久,才听到葡萄和弟弟轻手轻脚地回来。他闭起眼睛,假装已经睡熟。 第二天,因为奈特的话,葡萄注意到了罗伊的低落。他一直走在最边上一言不发,甚至总是看着地面。 在荒原里,他们的食物非常拮据。当他们架起锅子煮野菜汤的时候,他仍然默默地把更多的菜舀给葡萄和奈特,自己几乎只喝一些清汤。葡萄偷偷地看他,捧着汤挪动屁股,一点点坐到他旁边。 奈特说:“趁休息,咱俩来执行计划吧。” “啊……”葡萄想起昨晚奈特的提议。昨晚,奈特说他想学习成为一个术士,想看看法术能不能帮助他延长行动的时间,减少葡萄给他输血的需求。 从道理上来说,奈特说得没错。但他为难地说:“我只是个学徒,我其实没资格教你法术。我能给你一些基础。等你见到了齐思林叔叔,你可以求他做,做你的老师。” 奈特答应了他。 于是此时,葡萄刚蹭到罗伊身边,就被叫去上课。他悄悄把汤放在罗伊手边,戳戳他。罗伊正发愣,回过头的时候,身边就只有一碗汤,葡萄跑没影了。 他端起那碗汤,心想,什么计划,他俩又有什么秘密……越想越喝不下,重重地把碗放了下来。 树后,葡萄摊开用来做教材的笔记,忍不住又从树干后面偷偷看罗伊。看到他摔了自己的碗,难过地缩了回来。 术的学习分为理论与实践。理论的部分虽然枯燥,但对奈特这样已经在学院中广泛涉猎知识的人而言,学起来非常容易。然而实践部分却快让奈特抓秃了脑袋。葡萄对他的要求只有一条,从两个食指间,引出一条透明丝线,并保持三秒。这是作为医疗术士最基本的操作,需要将自己体内的力量凝成一股,化作实体。当初齐思林帮奈特把断了的手指接回去,用的就是这基本的操作。 连着几天行走,奈特都一言不发地盯着自己的两根食指,拼命地对手指,但就连眼睛都对在一起了,手指头之间还是一点火星都没有。在他存活的这十七年来,手指都只是手指,抓东西用的。手指间怎么会产生丝线??葡萄并说不清楚,他有一半的木精灵血统。木精灵从小就会这个。就像数学老师指着运算结果对学生说:很显然,答案就是这个,过程能自己推导的吧? 此时他们终于走出了荒原,来到了庞德境内。庞德境内黄沙漫天。风卷着沙子,刺痛人的脸,就连呼吸都会被尘土呛到。罗伊见三人行走都困难,赶紧用葡萄做的药品,给他们换来了遮蔽风沙的斗篷。 “怎么回事,”奈特扯着将要被风掀开的兜帽嘀咕,“我们上一次来庞德的时候,风沙还没有那么大。路上都是集市,哥哥你还记得吗,之前这里很繁荣的。现在这里连个鬼影都没有。” 一眼望去,庞德已经成了一座土黄色的城,地面和房子上都覆盖着一层泥沙。路上没什么人在闲逛,人们都戴着土色的斗篷,低头顶风走路,都用最快的速度走入建筑物内,避免在这风沙中多站一刻。 罗伊说:“很多事都不一样了。我们上次来的时候,草原里还有动物,而现在那里变成了荒原。是这里的天气变糟了。”他注意到葡萄在揉眼睛,一把拉住他的手腕,“别揉,眼睛会红。”迟疑地一顿,放开他的手,“奈特,你帮他吹吹。” 奈特说:“你自己来不行吗?”罗伊假装没听到,他于是帮葡萄吹走了跑进眼里的沙子。 葡萄心想,他果然不想和我说话了。他以前还想亲吻,可他现在也不想了。他的手指不安地绞着衣服角。老师教过他对付各种各样的恶人,但没教他怎么应付这样的情况。葡萄觉得这比遇到恶人更令他心里难受。 罗伊仰头看了看渐暗的天色,说:“这天气我们没法露宿了,今晚住店吧。” 他们找了半天,才找到一家特别小破的旅店,店门口挂着个木牌,写着:“老船长”。他们进了门,摘下斗篷时,洒下的灰在地上积了一小堆。他们是小店里唯一的客人,老板为他们送来了温暖的酒,尤其热情地照顾着他们。 “老板,你这店叫老船长,能见着老船长吗?”奈特开玩笑说。 葡萄好奇地盯着热红酒,凑上去嗅了嗅,啜了一口,因为那酸涩的口感而皱起了眉头。 老板叹气说:“一年前还经常看见。客人您是从南方来的吧?咱们这儿有一条普莱斯那河,从这里一直贯通到弗兰,曾经那可是人多得很,人来人往,都是做买卖的。但谁能想到,这几年,这里的风沙越来越大,天气也越来越干。雨也不下了,河道都一点一点变浅,没法开船了。咱们这条航道就只能没了。所以这一年,别说什么老船长,就是个水手也再也见不到啦!” 那酸味还挺上头,葡萄又啜了一口酒,咂咂嘴,酸得皱眉头。过了一会儿,又啜了几口,每一口都酸得面目狰狞。 罗伊忍不住说:“不爱喝就别喝了。我帮你喝了吧。” 葡萄摇摇头,抓着杯子以免他拿走。 奈特还在琢磨老板的话:“这么怪的事?那弗兰那边呢?气候也那么糟吗?” “原来几位是要去弗兰吗?听从外面来的人说,只有咱们庞德遭了殃,变得这么干旱。”老板索性搬了个椅子,坐在他们旁边,“你们不介意吧?反正没生意,店里伙计也走了。我一个人都快闷出口臭来了。既然你们好奇,我就给你们说说,庞德近些日子的怪现象。” 老板津津有味地陈述起来。奈特和罗伊好奇地听着。 庞德这个地方因为繁荣的贸易而富裕。一条普莱斯那河养活了无数人,有做生意的,有打鱼的,替人洗衣服的,干什么都离不开那条河。这些营生已经持续了上百年,从未经历过什么天灾。然而一年前,干旱突然到来。起先只是河道水位下降,没什么人在意。但渐渐的,这条河的分支慢慢枯竭了。船只无法穿行,靠河营生的人只能被迫回去种地。然而眼见得天不下雨,土地龟裂,地里也种不出东西来,许多人因此被迫离开了家园。 “他们说,有怪物。”老板压低声音,神秘地说,“是怪物吸干了河水。” 这下,葡萄的目光也从杯子离开了。 “怪物……”他轻声念。罗伊和奈特的脸都变得严肃起来。葡萄是不是察觉到了常人无法察觉的事实。他们屏息看着葡萄,等待他的结论。老板看那两人都看着葡萄,也不由望向那个紫眼睛的旅行者。一时,小店陷入了沉寂,仿佛暴风雨前的宁静。 每个人都在心里想,他知道些什么? “怪物,嗝。”葡萄打了个小小的酒嗝,说,“我就是怪物,嘻嘻。” 罗伊:“……” 奈特:“……” 罗伊拿走他的酒杯,葡萄还摇摇晃晃来够。 “给我们三个床铺。”罗伊说。 店里空空荡荡,一位旅客都没有。虽然罗伊要的是床铺,老板还是腾出了一间好房给他们。房里有四张床。罗伊麻利地替葡萄脱掉鞋和裤子,把他放上床,用被子包好。回头收拾了个包袱,发现葡萄爬起来去窗口往外探,吓得把他抓回来放回床上。去倒水的当口,一不留神葡萄又起来,准备喝洗脚盆里的水。罗伊又把他放回床上。抬头,注意到床的木头缝隙里开出了白色的小花。罗伊诧异地环顾四周,原来醉酒使得葡萄的精灵之力无法控制,碰过的窗框,木脚盆缝里也都开出白色的小花来。罗伊无奈笑出来——木精灵真是个又傻又可爱的物种。 奈特坐在门口,食指对来对去。过了一会儿,他叹了口气,看着哥哥专注坐在葡萄床边的背影,说:“罗伊,我出去看看。” 罗伊惊讶回头:“外面风那么大,去哪儿?” 奈特说:“老板说的怪物,我有点好奇,我去路上看看,问问别人关于怪物的事儿。” 罗伊让他路上小心,奈特便离开了。 罗伊守了一会儿,看葡萄终于不乱跑,便睡到自己的床上,也打算休息一会儿。他给奈特留了一盏灯,闭起了眼睛。 不过多久,他就感到有人扒拉他的被子。罗伊莫名睁开眼,看到葡萄站在他的床边。浑身只穿着一件单薄的长袍,刚刚盖过膝盖而已,腿都是光着的。就这么在大冬天里站在被窝外面。 罗伊吓一跳,但紧接着,葡萄做出了更让他惊吓的举动。他爬上他的床,隔着被子躺在他旁边。 他酒还没醒……罗伊想,第一反应就是先把葡萄塞回他自己的床。还没来得及行动,葡萄已经先发制人地抱住他。罗伊一顿,听到葡萄在他耳边轻轻哀求:“罗伊,你不要讨厌我。” 于是这强壮的一人俘虏八人的战士被抱得动弹不得。 “我不,我不讨厌你……”连罗伊也结巴起来。 葡萄冻得哆嗦了一下。 天哪,外面多冷啊!罗伊想,他不得不展开自己的被子,把葡萄包裹进来。葡萄冷得在他怀里蜷缩起来。他们光光的腿交错在了一起,皮肤互相摩擦。罗伊的呼吸顿时变得灼热。可能这酒的确有点厉害,厉害得他心跳剧烈,浑身发热。 罗伊想到了弟弟,如果他回来看到这一幕会怎么想。但这一丝理性已经变得很小很细,被翻江倒海的欲望掩盖了过去。没人能说得清是谁先主动。他们寻找着对方的嘴唇,就这样炽热地吻在一起。柔软又湿润的嘴唇渴望地相贴,罗伊从不知道这感觉能那么美好。他们忘我地互相亲吻着,仿佛已经渴望了太久。罗伊忍不住翻过身把葡萄压在下面,一边轻轻摸着他的脸和脖子,一边热烈地吻他。这一个吻持续了不可思议的久,直到双方都停下来喘息。 借着摇曳烛光,罗伊看到葡萄湿润的双眼,心想,他愿意。他小心亲吻葡萄的额头,葡萄闭起了眼。他的吻落在他的鼻尖,慢慢往下,落在了他的脖子上。他隔着衣服抚摸他的身体,手一点点往下探,一直探到长袍的边缘,手掌摸到了皮肉上——但注意到葡萄没有在配合他。抬眼一看,葡萄闭着眼睛,安静甜蜜地……睡着了?? 罗伊:“……?” 罗伊尝试叫了他两声。但在酒的催眠下,他是真的睡得非常沉。 罗伊愣了许久,慢慢躺了回去,盯着被子下面顶起的帐篷发愣。他实在没办法在葡萄身边冷静入睡,忍无可忍,将葡萄留在了被子里,自己与他换了一张床。 奈特再次回来的时候,房里安静如初。只是葡萄与罗伊莫名换了个床。罗伊闭着眼装睡着,葡萄的床头开满了小花。似乎什么也没发生,但奈特闻了闻空气,总觉得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苦恼的味道。 第二天,旅行者们再次踏上旅途。奈特说起他昨天的收获,那就是一无所获。 “只有一件令我觉得有意思的事,那就是你喝醉了。”他看着葡萄说,“你只喝了那么一点酒,但醉得像根溺水的蚯蚓似的扭来扭去。” 这话令罗伊莫名脸红起来。他就当作没听见地往前走着。 奈特:“我哥哥就像个保姆一样跟在你屁股后面收拾。” 最不想被提起的人被提起了。罗伊咳了一声,偷眼看了看葡萄。 “啊……”葡萄一脸清爽地回想着,“我第一次喝酒,原来这就叫喝醉吗?你说的我都没有印象了。” 没……?罗伊气得扭头瞪他。 葡萄问:“那你昨天也喝醉了吗罗伊?” 罗伊:“当然没有!那葡萄酒的浓度想灌醉我,还得来个几百桶再说!” “嗯。”葡萄轻声回应了一声。 奈特好笑地说:“我的哥哥连喝个酒都极其要面子。” 没有人注意到,葡萄的耳朵和脸在发热。 第46章 按照计划,罗伊一行这一天要横穿庞德这座被风沙掩盖的城——要不是那个意外发生的话。 起因是罗伊提议在镇上换些干粮,再补充一点生活物资。他们从荒原一路过来,因为身上的粮食不够,吃的都是淡而无味,勉强入口的野菜。有些甚至又苦又涩,仿佛嚼着干柴。不仅吃得简陋,睡觉也只能瑟缩在篝火边。如果篝火半夜熄灭,他们就会被冻醒。这一路的生活实在太苦了,在有人烟的地方,得使劲存一些能让这两个年轻人好过一些的物资。罗伊是这么考虑的。 葡萄被留下来看行李,罗伊和奈特分头去买东西去了。葡萄坐在行李上,头上戴着隔离风沙的兜帽,百无聊赖地看风沙里的行人。对面一家幽暗的小店引起了他的注意。店门口的小板子上画着植物种子的形状,并用绿色写着“种子店”的字样。 葡萄手里唯一的种子里装着一片奈特的灵魂碎片,其他再没有剩下的了。他站起来,看看店,看看地上的行李。于是把行李全部抱起来,那是三人份的行李,挡着他的眼了,他使劲伸着脑袋,歪歪扭扭地走到店门口,探头看了看,一个老太太在看店。 他将行李堆放在门口,进店看种子。 如同酒馆老板一样,这位老太太也对客人的到来表示了惊喜,从柜台后走出来,问他:“要什么?” 葡萄报了几个植物的名字,大多是藤蔓植物。老太太并听不懂,开始使劲介绍她家的农作物种子。葡萄失望地叹了口气,心想我们也不需要小麦呀。一时尴尬,想拒绝都插不上嘴。见他脸色,那老太又将他拉到另一边,乞求他务必看看其他种子,说她家的种子是镇子里最好的,而且一样一样给他介绍起来。那些种子被装在小麻袋里,整整齐齐地罗列在地上,分别都有一小块木牌,仔细地介绍着这种作物的特性。 葡萄躬身撑着膝盖,歪着头看一块牌子,上面画着一只通红的番茄,下面用不同颜色画着三颗太阳,两颗雨点,然后罗列了几种喜爱的肥料。 这有趣的表述使得葡萄来了兴趣。他指着番茄问:“这是什么意思?” 老太太说:“我们管它叫酸甜番茄,你看,它特别喜欢阳光,对水的需求量一般。” 葡萄恍然大悟,因为百姓们大多不识字,用图画的方式大家就能看明白了。他一样样地看标牌,除了主粮外,这里有些方便煮汤的蔬菜。葡萄感叹:“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这,这些都是您自己写的吗?” 老太太:“有些是我老伴写的。那些旧的。”她指着标牌说,“去年他的魂魄回到了天神身边,我老担心自己经营不好我俩的店。哪知道,哎,天气突然变成这样,也没人种什么地了。” 葡萄听得感触颇深。一场天灾下,没什么人是能完好无损的。 这时,店里闯进来几个人。 “嘿,兰尼大婶!”为首的那个高声打招呼。 葡萄和老太太同时朝门口望去,葡萄听到老太太发颤地说:“又来了……你快走!” 葡萄看到进来的是几个壮青年,手里都抄着家伙,看起来十分不好惹。他们径直走向那老太,经过葡萄身边时撞了他一下,葡萄险些一屁股坐到种子里。 “喂,老太,三个月的租金,这下能交出来了吧。”带头的那个叫做拉比的胡子拉碴的小伙说,“你要是再交不出来,这店就给你砸咯。” 兰尼大婶哭诉:“这天气,种子根本卖不出去,大家都没法种地,都出去谋生活去了。能不能再宽限几天,就几天,我肯定能想办法凑出来的。店要是没了,那我一个孤寡老太婆,以后可怎么活呀!” 拉比笑着说:“我管你怎么活。这都是第几次了?你他妈当我是做慈善?”侧头对手下说,“给我砸。” 一斧子下去,一个木架就塌了,种子撒了一地。在第二斧子下去之前,兰尼大婶尖叫着冲上去挡住她的货架。 拉比吼她:“让开!老太婆你不想活了吗!” “等等,等等!”兰尼大婶迟疑地喘息数次,眼睛不停地往门口瞟,最终说,“我……有客人,你们把客人都吓走了可怎么办……” “哦?”这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偷偷潜到门口,正准备捡行李溜走的葡萄身上。 拉比:“他?” 葡萄惊讶地抬起眼,兰尼大婶避开了他的目光。 “对,他说要下一个大单,我很快就会有钱付租金的。但是……但是他的钱今天没带在身上……” “是这样?”那些地头蛇问。 葡萄被冷不丁问住,没答上来。 “你糊弄谁呢老太婆!”一个青年暴躁地推开她,又砸塌了一个木架子。那些又陈旧又洁净的木架扛住了岁月,但没扛住暴力侵袭,变成了木头碎片,随着麻袋里的种子一起倒了下来。兰尼大婶哀嚎起来,扑到地上抢救她和老伴曾一起做的标牌。 葡萄看到这一幕,又看着那些膘肥体壮的地头蛇,脱口而出:“是,是,是的……!” 暴行停了下来,地头蛇令人胆寒的目光齐齐投向了他。葡萄感觉自己的脸开始发热。 拉比突然笑了出来,反手一个巴掌把兰尼大婶抽到了地上,踩住她的肚子说:“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他还带着行李吗?他下个大单?啊?多大的单,倒是说说。” 兰尼大婶在地上呻吟求饶,另一个壮汉快步走向葡萄,逮住他的胳膊就把他拽到拉比面前。葡萄根本就没有反抗之力,被推撞在他们身上,兜帽从脑袋上落下,露出了全脸。拉比恶狠狠捏起他的脸,说:“这本来和你没关系的事,你既然要帮她,那你帮她付钱啊?”说这话时他的脸凑在葡萄面前,顿了顿,“兄弟们,仔细看看,这小东西长得还不错。” “哎!”那帮青年感兴趣地凑过来看,立时兴风作浪地起哄起来。 “你男人呢?你不会是一个人出门吧?”他们用下作的语调问他。 葡萄感觉有人抓他屁股,躲的时候撞到另一人怀里,被人从后面抱住。 “你看,这小妞还穿着女人的鞋!”他们抓起他的脚,脱掉他的鞋。葡萄吓得缩脚,但细细的脚踝根本拧不过他们粗壮的胳膊。 糟了,麻烦了! 慌乱中,他想起了一个人,不禁望向门外。 罗伊……罗伊还没回来! 兰尼大婶不料到事情发展成这样,嚎叫着“你们不能这样!”从地上爬起来阻止他们,又被殴打到地上。 “滚开!我们就和他玩玩,又不会怎么样,老太婆少管这么多!” “怎么样?”他们围着葡萄,“和兄弟们玩玩,我们都很会的!” 葡萄又感到有人在摸他,忍无可忍。他想起老师对他那百试百灵的教诲,回头一口咬在那人胳膊上。那一下用了全力,那人痛得松手,叫起来:“他咬我!” 趁这当口,葡萄从他胳膊下面钻到了柜台边,抓起一把种子在手里。 他可怜兮兮地蹲在麻袋边,紫色的双眼紧张地瞪着他们,手里抓着那些毫无威胁力的小颗粒。地头蛇们见状大笑起来。那个被咬的揉着胳膊,狞笑着说:“小贱人,这可是你先惹我的,兄弟们,待会儿我先上,你们谁也别和我抢!” “对不起……对不起!”兰尼大婶倒在地上,拉着葡萄的衣角哭着说,“都怪我……我帮你挡住他们,你先走!” 葡萄的目光短暂地离开敌人,他抚慰地碰了碰兰尼大婶的手,突然把手里的种子朝那些人扔了过去。 地头蛇们大笑的嘴还没来得及合上,下一刻,他们此生从未见过的可怕的事发生了。 谁也没看清是怎么回事,但好像是那些种子在空中急剧成长发芽,等砸到他们头上的时候,已经变成了坚硬无比的老南瓜。一帮男人被天降的几十只南瓜砸得抱头倒地。还没反应过来,又是几十只南瓜飞扑而来,葡萄左右手开工,一把一把地扔,南瓜们就像石块一样击中他们的全身,将他们砸得鼻青脸肿,不得不转身逃跑。不料踩到脚下不知何时长出来的番茄,砰地纷纷滑倒,铺天盖地的冬瓜就照着他们砸下来,瓜果碎了一地,那几人挣扎了几下,又来了一阵冬瓜雨,把他们砸晕了过去。 一切结束得很快。刚才还只有种子的店里此时满地都是碎瓜果,大多根本不属于这个季节。一股植物香气满溢房间。 葡萄探头看看,那些人是真的不动了,松口气,心想,大概要挨罗伊的骂了。他捡起一颗种子,番茄从他手中生长出来。他摘下来尝了一口,羞涩地对兰尼大婶说:“谢,谢谢,你的番茄很美味。我会,会为这些种子付账,但我没,没钱。我的同伴也,也没钱。我问问他们能不能为你干,干点活。请等一等。” 他把兰尼大婶从地上扶起来,细心地看看她手上的擦伤,用了一点小小的治愈法术帮她恢复。而后就提着裤腿,小心地跨过满地的大汉,走出了种子店。 目睹一切的兰尼大婶张大了嘴,惊恐地瞪着葡萄的背影。 “不是人……”她发颤地低声念。 第47章 葡萄坐在行李上等罗伊。他看到兰尼大婶一瘸一拐地走出来,关切地问:“还有哪里受,受伤吗?” 兰尼大婶快速看了他一眼,硬是拖着瘸了的腿逃一样的离开了。葡萄愣看着她的背影,想起了他曾经熟悉的异样目光。 他们站在阴影里,对着他指指点点,说:“怪物。” 他们的笑容冷漠而残酷,那裂开的嘴仿佛印在他心口的一道深深的刻痕。这段记忆被埋在这道刻痕以下,这两年他都小心翼翼,不去打开它。一旦有快要被挖出来的危险,葡萄就强行停止了思考。但震颤的感觉还是泄露了一部分,令葡萄的呼吸都急促了起来。 他下意识求助地在腰间摸索。那里空空如也,老师的小布包早就丢失了。他什么也没摸到,开始着急。到最后也没有找到任何慰藉。使他的情绪消停下来的,是那普铺天盖地的疲乏感。 刚才一口气操纵了太多的种子,现在他感到力不从心,可能连站都没法站起来了。双手因为脱力而在发抖。 困意居然涌了上来。葡萄有些摇晃,两眼迷蒙,眼皮上下粘来粘去。外面风沙飞扬,他想重新把兜帽戴起来。手指在身后捞了好几下,竟连兜帽都没法给自己戴上。他被风沙呛得咳嗽起来。这糟糕的状态令他担心地看自己皮肤表面,所幸恶魔还乖乖地待在他的血液里。 忽然,他感到身体一震,整个人被从侧面推翻到地上。他摔得很重,终于清醒过来,抬头看到推他的是地头蛇中的一个。 他们醒过来了! 葡萄惊觉自己没有抓一点种子在手里防备。 我怎么会这么笨!竟没想到他们会马上醒过来! 地头蛇们一个一个从店里走出来,他们浑身都是瓜果残渣,鼻青脸肿地揉着脖子和脸,满脸恶毒地盯着他。葡萄吓得往后退,周围看看,仅有的几个行人在见到这一幕的时候离开得更快了。 刚才挨了咬的男人第一个扑上来,按着葡萄就开始扯他衣服。葡萄的手脚脱力,根本无法挣扎。他的衣服布料还算结实,没有被一下子撕开,但是他听到了棉线断裂的声音。 他们要干什么……这么多人,在大街上! 他求救地望向种子店门,他离那里太远了。他什么都做不了。 那男人在淫猥地笑,回头说:“他在乱动,帮我按着他!” 葡萄被恐惧和耻辱感淹没,他挖空心思想说点什么来挽救这个局面,但在恐惧中他的口齿愈发不伶俐,连一个完整的字也发不出来。 “等……等……”他无力地捏住拳头,“等……” 有人把他的双手抓到头顶,压在膝盖下。还有人抓住他的腿。他彻底失去了对身体的掌控,内心被极大的恐惧笼罩。而他发颤的齿间一个字都吐露不出来。 在他的身体里,另一股力量激烈地涌动着。随着身体主人的心绪起伏,那股庞大的力量澎湃得一发不可收拾,仿佛就要撑破他的身体,为他做主。 不可以……他瞪着那扑在他身上的恶汉,在混乱中想,不能把恶魔放出来。 控制住……控制住! 他的眼里看到了恶魔的黑影冲破身体的桎梏,裂开饥渴的嘴。弱小的人类在瞬间变成一滩碎肉,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怪物,怪物,他又听到了他们的笑声,他们站在阴影里,将他围在中间,对他指指点点。 “烧死他!烧死他!”他们笑着说。 不……不可以! 恶魔在他的体内纹丝不动,然而他的厄运仍在持续。 我还能怎么办……我还能做什么! 葡萄绝望的思考因为一击重击戛然而止。他目睹自己身上那人被人整个撞飞,脑袋撞到了旁边的墙上,发出一声脆响。然后被掐着脖子疯狂地殴打。 罗伊! 这突如其来的冲击把另外几个地头蛇也惊到,他们立刻放开葡萄,朝这名横空出现的勇士扑过去。当他们把罗伊从那人身上扯开的时候,那人原本就肿的脸已经面目全非不能看了。 而他们显然低估了罗伊的勇猛。在他们扯住罗伊准备围殴他的一刹那,罗伊察觉到了他们的企图。他突然转变目标,扑向了另一个人,一拳击中他的肚子,那人随之倒地。罗伊为自己制造了一个突破口,逃离了他们的包围,而后以令人惊叹的速度反扑。 人们总是猜想罗伊在那场战争中是如何一个人俘虏对面八个敌人的。如果他们有机会看到罗伊在庞德的这一场利落的战斗,也许会对他在战场上的表现也多几分的了解。然而,没有真正在战场上厮杀过的人,没有见过那剥离人性的景象,仅凭想象,是永远无法理解那愤怒的拳头的。 只过了一小会儿,罗伊就成了唯一站着的人。他也受了点伤,但那些被他打倒的家伙要惨得多。他们蜷在地上半天站不起来。有的在吐酸水,还有的在不停呻吟翻滚。 “滚。”罗伊说着,擦擦被揍肿的嘴角。他身上的杀气浓郁,就算是当地的地头蛇,此时也能明白“滚”的原句是什么:不想死的话,就滚。 他们踉跄着爬起来,连狠话也没放,就这么互相搀扶着离开了。 罗伊冲到葡萄身边,将他上下看看。 “你还,还好吗?有什么吗!”罗伊语无伦次地问他,手忙脚乱地拉拉他被扯破的领口,“你受伤了吗?” 葡萄仍坐在地上,看到罗伊一脸凶神恶煞,想张嘴对他说话,一时感觉舌头不受他的控制,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有吗!到底有吗!” 葡萄摇头,心想,他这么凶,我做错了吗? 罗伊再次确认:“真的没有?是真的吗?” 葡萄又摇头。罗伊又将他上下看了一遍,连衣服也穿得好好的,就是被扯破了几道口。大抵是真的没事。 罗伊突然软了下来,抱住葡萄,将脸埋到他肩膀上。 葡萄是慢慢地反应过来的,罗伊并不是在凶他。很久很久之前,久到他都快忘了这种感觉,老师也曾那么关心他。 这是“人”与“人”之间的温暖。罗伊的体温和灼热的呼吸传递到他身上,葡萄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了下来。 在万分紧急的情况下,葡萄压根没想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坚持。他手里拿着刀,却不刺向伤害他的敌人。而现在,在罗伊紧紧的拥抱下,他忽然有那么点明白了。 他还没有准备好剥离人性。他不能。 他曾告诉自己,他已接受恶魔的力量。他是操控恶魔的“巫师”。但如果这种操控是随意夺取他人的性命,他仍只能选择了“人性”的道路,放弃杀戮的权力。 罗伊再次抬起头时,葡萄发现他眼都红了。他自责地摸摸罗伊被打肿的嘴角。 罗伊已经调整好情绪,心平气和地问他:“能站起来吗?”低头看看,“你鞋呢?” 想起那些人抓着他,扒掉他的鞋的感觉,葡萄的脚趾紧张地缩了缩。 “在……在里面……” 他终于能发出声来。 罗伊快步走进铺子里,而后被眼前的景象震得停顿了一下。这堆得这么厚的瓜果碎片是怎么回事? 他在足有几寸厚的瓜果碎片里找到了葡萄的那只脏了的鞋,用袖子替他擦擦,然后走回葡萄身边,一边替他穿,一边说:“脏了。先穿着,一会儿给你弄双新的。” 他停顿,看着葡萄欲言又止,但最终神情闪烁地说:“走,先离开这里。路上慢慢说。”他站起来,向葡萄伸出手。 “还,还不能走。”葡萄说,“我得等这里的店主老太太回,回来。” 罗伊担心地回头看了看那几个地头蛇离开的方向:“我们现在就得走。如果他们带着人回来就麻烦了。” 葡萄被说得语塞,自责心使他没有进一步争取。他没法自己站起来,罗伊又确认了一遍他有没有受伤。最后胳膊抄到他的背后,将他抱起来,让他靠在自己身上慢慢走。 葡萄看到不远处地上扔着个布包,是罗伊换回来的食物。葡萄看看种子店,把想说的提议憋了回去。他们连已经浪费的种子都赔不起,还怎么去换更多的种子呢…… 罗伊拾起布包,用小石子给奈特留记号。 然而他们刚走出没多远,就听到身后喊“别走!你们要去哪里!” 罗伊脸色一沉,警惕地回头,看到一大帮人顶着风追上来。 知道他们会来,但来得也太快了! 葡萄感觉到罗伊的手臂搂得更紧了,仿佛生怕这些人把他夺走。 罗伊冷声说:“你们要干什么?” 那一大帮人少说有几十个,后面还在不停聚集,说有上百个也不为过。他们追到面前,有个人推开众人挤上来,葡萄认出来是种子店的兰尼大婶。 糟了,我们没赔种子就走了,被抓包了!葡萄羞愧地想。 “就是他!”兰尼大婶指着葡萄大声说,“我刚才说的人就是他!” 一时前方的人群竟安静下来,全都瞪着葡萄。后方不断挤上来的人还在互相询问。 葡萄被她点中,心里咯噔一下:不对……不是因为种子。 他想起兰尼大婶离开种子店时,那看怪物的眼神。 她说的是:“不是人!” 他们那么多人聚集在这里,是要干什么…… 他们将两人围在中间。这似曾相识的场景令葡萄心中那道口在隐隐开裂,传来一股撕裂的疼痛。 这么多人,他们想干什么……他脸色变得苍白,不住想往后退。 “烧死他!”“烧死他!” 多年前的声音又开始在他的脑中回荡。他想起了没有落脚点的柴火,灼热的空气,憎恨的眼神。一股由恐惧引起的反胃感涌上来,他捂住了嘴。 罗伊注意到葡萄的反应,隐约地,他听到后方人说着“怪物”。他毫无预兆地从腰间拔出了一把小刀,大吼:“谁敢再接近他一步!” 人群被他的反应吓了一大跳。 “别害怕!”兰尼大婶从人群里蹒跚走出来,“别害怕他!我是亲眼看到的,我亲眼看到他做了什么!” 罗伊瞪着那个小老太太,兰尼大婶动情地喊:“他拼了命救了我呀!我的种子,在他的手里,就这样变成了活生生的瓜果。”她手里还拿着一只番茄,“看呐,这就是他变出来的!怎么可能有人能做到这种事,能做的,一定是神使,这位一定是天神派来帮助我们的呀!大家仔细看,他的眼睛都和我们不一样,他的眼睛是紫色的!这就是他是神使的证明啊!” 罗伊:“?” 罗伊还不敢放下小刀,他听到百姓们零零散散地哀求:“神使,帮帮我们吧!庞德城里有怪物,我们的天气,是怪物在作怪啊!我们已经快活不下去了,帮帮我们吧!” 说着说着,声音就齐了起来。 “帮帮我们吧!”他们高喊着,齐刷刷地,众人对葡萄跪了下来。 第48章 葡萄被这阵仗吓得呆在那里,他和罗伊互相看看,都不敢相信轻易他们的话。直到“老船长”的老板走到他们面前,捧出一袋金币。 “我们凑出来了这么多。如果不满意,给我们一点时间,我们再凑一点。”老板真诚地说,“庞德再这么下去就完了,你是我们唯一的希望……” 这“唯一的希望”令罗伊拧了拧眉头,严肃地打断他:“他不是什么神使,他只是个普通人。要找人打怪的话,那你找错人了。”说着拉着葡萄就走。 “等等……!” “不必等了。我们只是途径这里的普通旅行者,你说的这些我们压根不懂,你找错了人了。” “等等罗伊……”葡萄轻声对罗伊说,但罗伊当做没听到。葡萄感到手被他捏得很痛,整个人被他扯着走,毫无商量的余地。 人们并没有阻拦他们。他们只是喊“帮帮我们吧!”“再想想吧!”但是当葡萄经过的时候,他们全都敬畏地慢慢往两边为他让开道路。 罗伊走出一段距离,听到葡萄求他说:“罗伊,我实在,实在走不了了……”才停下。葡萄躬身,撑着膝盖不住喘息。罗伊抱歉地揽住他的腹部,给他一些支撑。 葡萄过了好久才喘息过来。他再次回头看,那些人仍在浓郁的风沙中站着。看到葡萄那迟疑的表情,罗伊说:“我们虽然缺钱,但不能去冒险。我们等等奈特,然后离开这里吧。” 他松开抓着葡萄的手,想从包里翻些吃的给他。刚一放手,葡萄就像被根线牵着一般,慢慢往回走去。罗伊先是没反应过来,看他越走越远,诧异地跟上去:“你去哪里?” 葡萄说:“我想去听听,他们怎,怎么说。”他的力气还没恢复,走两步就需要撑着膝盖歇一会儿。罗伊一看就急了:“不要去!” 葡萄停下来,不理解他为什么这么生气。 “我就,就去听听……” “不要去!”罗伊又重复。 这下葡萄真的无法理解:“为什么?他们也不,不一定是骗人。” 罗伊为他问出这句话感到吃惊:“为什么?”那股气一下涌上来,令他呼吸急促起来,他指向种子店的方向,“葡萄,刚才的事都还没说清楚。那些人是谁,你是怎么惹上他们的?你连路都走不了,你要替他们去打怪物?缺钱的话我可以去干活,非要再三冒险吗?” 他一口气说完这通话,发现葡萄被说愣了。 “刚,刚才,那些人要砸了老婆婆的店……” “可你什么也做不了!”罗伊大声说,“葡萄,我们一路去北方,会看到很多不公平,这世界就是这样的。你要一样一样管过来吗?刚才如果我没有及时赶回来,就,就……”他咬牙,捏紧拳头,“你到底懂不懂??” 罗伊回来看到那些人按着葡萄的时候,他当时脑子就炸了,到现在他的心脏还在不安地鼓动。弟弟血淋淋躺在小巷子里的样子又出现在他眼前。他没法再承受一次了。对那帮歹徒的愤怒占据了他,令他气得发抖。 葡萄没想到罗伊心里还憋着这股气。他看着失控吼他的罗伊,想到刚才罗伊那不要命的斗殴方式,心里涌起一股不知名的苦涩。 罗伊好像总是这样。光是半夜看不到他,就要找遍整片原野。罗伊最常放在嘴边说的就是,他是个普通人。 这一路都太苦了,可罗伊只是个普通人…… 是我,我非要让他天天受气,担惊受怕。普通人不该承受这些。 葡萄心里涌起一股心疼他的感觉。他脑中出现了一个想法:也许这一开始就是错的。我把罗伊放在了不应该的位置上。我如果真的为他好,就不应该用他的善良挟持他…… 葡萄不禁抬眼:“罗伊,那,那你留下吧。” 罗伊一顿:“什么意思?” 葡萄:“我,我不应该叫你和我一起去北荒。你留下吧。谢谢你这么多天的照顾……” “不,我没有……”罗伊意识到葡萄的意思,惊慌地说,“我只是怕你受伤。” 葡萄说:“我知道。我,我一个人也,也可以的,我没有你想的这么弱小。我希望你能,能留下。”说完,他注意到那里的人群开始散了,忙说,“我,我去了……”就转身走了。 罗伊愣住。他瞪着葡萄离去的背影,迈出一步,仍然一脸震惊,不相信自己刚才听到了什么。 葡萄叫住了正要散去的人们,人群欢呼着将他围在了中间。罗伊站在原地看着他们,久久没有动弹。 老船长酒馆里。 酒馆老板恰克,庞德城的渔民协会会长弗里斯克,兰尼大婶,还有几个葡萄已经记不住名字的人与他围坐在一起。弗里斯克正在陈述“怪物”的情况。他们的外围站着好几圈人,一开始吵吵嚷嚷,争相要和葡萄说话,直到弗里斯克号召所有人安静。葡萄注意到这人在城里应当有很重要的地位。现在所有人都在听他说着。 “怪物吸干了我们河里的水,水抓不住泥土,树挡不住风,我们的天气才会变成这样。”弗里斯克分析说。 葡萄问:“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弗里斯克:“我们注意到水位降低,是一年半以前。河水彻底干掉,是一年前。” 葡萄琢磨:“半年多就能把一条河吸干,那这,这怪物会不会已经离开了呢。毕竟这里已经没有,没有这么大的水量供应给它了。” “它一定还在这里。”弗里斯克说着,亮出了庞德城的地图,“我们位于普莱斯那河的一条支流边。你看,普莱斯那河是奥利金最大的河了,我们周围几座城的贸易都靠它。据我们所指,普莱斯那河的主流是没有干涸的,干涸的只有我们这条支流而已。” 葡萄奇怪:“入,入水口怎么了呢?只要入水口通畅,河水不,不会照常流过来吗?” 弗里斯克压低了声音:“那只怪物,挡在了那里。” 围观的群众听到“怪物”时,吸了口气。 “它就像一道大坝一样挡在了入水口,在那里尽情地吸主流的水。普莱斯那河里的水,一滴也流不过来了。我们也派过人过去,想凿开那道口。可是……可是我们见到的场景,实在……” 这时,葡萄有些分心。他在人群中看到了罗伊。罗伊不知何时也进入了酒馆,默然站在门口听着他们说话。葡萄有点不习惯。这么长时间来,他和罗伊,和奈特都是在一起的。而现在他们明明在同一个房间里,却并不站在一起。 “神使……神使……您在听吗?”弗里斯克见他分神,说,“我们的神使累了,要不这样,今天先歇下,晚上我们再从长计议。我听说今天有人冒犯了您,您放心,在我弗利克斯的手里,这样的事绝不会再发生了。” 葡萄松了口气,点点头。 这时,酒馆门口有一阵微小的骚动。有人喊:“快帮助他!” 而葡萄听到罗伊喊了声“奈特!”他一惊,不由自主站起来,快步跑向酒馆门口。他拨开人群,看到奈特面朝下倒在地上,嘴唇几乎全白。他的眼睛睁得很大,就算有风沙,也不眨一下。但是他的四肢僵硬,无法动弹。罗伊不停地叫喊他,但他一点反应都没有了。 糟了!葡萄心想,不是今晚才应该输血吗,怎么现在就变成这样了! 第49章 罗伊抱住奈特的上半身,将他扶起来。但奈特一点反应都没有。周围人纷纷议论,说他不动了,好像已经死了。罗伊看到葡萄过来,惊慌地问他:“怎么回事?他怎么回事?” 葡萄楞在那里片刻,回头问酒馆老板:“能,能借我一个房间吗?” 罗伊把奈特抱到房间床上,放下的时候,注视他的胸口半天,看不到起伏。罗伊面色发白,将发抖的手指放在奈特的鼻子底下,测他的呼吸。测不到呼吸,又摸他的颈动脉。这时葡萄走进来,对罗伊说:“我需要独自在,在这里。” 罗伊扯住他:“葡萄,他不能呼吸了!” “罗伊,你,你,你出去……”葡萄指着门。但罗伊还是扯着他:“救他!” 葡萄无法解释。他害怕看到罗伊这样失魂落魄,他恨不得能抱抱罗伊,告诉他,没事,交给我。但交给他又怎么样呢,奈特活不过来。 葡萄吸了口气,说:“出去。” 罗伊不确定地抬眼看他,他慢慢放开葡萄。一大堆人在门口探头观望,罗伊不放心地看看奈特,走出来顺手关上门,背靠着门坐在地上。弗里斯克善意地将所有人赶回了楼下。 罗伊独自在那里,屋里什么声音都没传出来。他回忆着刚才感觉到的一切,怀疑地看自己的手。 是错觉吗?葡萄真的有办法吗? 他想到弟弟被割破喉咙,倒在巷子里的样子。葡萄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他不是没问过,葡萄说,是靠医术。什么医术? 过了一会儿,比罗伊想象得更快,门就打开了。罗伊红着眼回过头,看到葡萄站在门口,目光从他身侧穿过,看到奈特坐在床上,正好好地看着他。 罗伊既没有激动地跳起来,也没有大松一口气,而是奇怪地看着他。 “哥哥?”奈特叫他。那是奈特的声音,罗伊很熟悉。他这才从门口站起来,走到床边。他摇摇头,让自己清醒。 “奈特,发生了什么?” “我早上突然觉得头晕,可能是没吃饭。我听说都引起骚乱了,抱歉啊。”奈特抬眼看着他,一脸无辜的样子。 罗伊注视着奈特的眼睛,不由皱起了眉头。他仿佛看到了很不对劲的东西,令他心里生出一股寒意,却无法说出口。 奈特笑出来:“你怎么这么奇怪,从刚才就开始老看我?” 葡萄不安地走过来,奈特的目光转向他。两人目光交汇的一刹那,葡萄倒吸了一口气。奈特的眼睛里还有刚才落进去的沙子。奈特好好地睁着眼,对此毫无察觉。 葡萄惊慌地看看罗伊。罗伊什么也没说,找来一块布,轻轻替奈特擦脸。 他发现了……他发现了…… 葡萄忍不住往门口退。 “你怎么这么凉。你感觉不到疼吗?”罗伊刚问出口,听到身后有跑动的动静,回头,只看到一片衣角从门口掠过,葡萄已经不在房里了。 众人正在楼下七嘴八舌地议论,就看到葡萄慌乱地从上面跑下来。 “神使!怎么了,需要我们做什么吗?”弗里斯克关切地问。 葡萄摇头,一脸不安,仿佛要从什么可怕的事中逃离。他说:“带,带我去看那只怪物!” 弗里斯克:“什么时候?” 葡萄:“现在!” 众人见他态度大转变,正半信半疑,就看到罗伊也从楼梯上下来。弗利克斯问:“你弟弟没事吧?” 罗伊没心情搭理他,紧盯着葡萄。葡萄看到他,就钻到了人群里。罗伊刚想追,奈特在他身后喊:“哥哥,你能过来一下吗?” 众人听到奈特的声音,全都惊叹起来:“是刚才那个小伙子吗!”“刚才明明已经……”“这位果然是天神派来拯救我们的呀!” 罗伊迟疑地看看葡萄的方向,只能返身回到楼上。他进房间,问奈特怎么了。奈特说:“能帮我站起来吗,我想到处走走。” 他由罗伊扶着在房里走动,经过窗口的时候往下瞥了一眼,看到葡萄被人簇拥着往酒馆外走。 罗伊低呼:“他要去哪儿!”就要夺门而出,却又听到身后动静。回头看到奈特摔倒在地。 “哥哥……”奈特吃力地说,“我还是有点头晕……你别走……” 罗伊瞪着奈特,但没有走过去帮助他。他纠结地看着他苍白的弟弟,被无数的问题痛苦地萦绕着。 奈特痛苦地向他伸手:“快过来帮帮我……帮我站起来……我站不起来……”看到罗伊久久地站着不动,奈特的表情渐渐从疼痛转为微笑。 “你发现了。”他的声音正常了起来。 “你在帮着他逃跑。你和葡萄到底瞒着我什么!”罗伊扑上去,按住奈特的肩膀,“全都告诉我!为什么他要从我这里逃跑,为什么只有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瞪着奈特的脸,摇头:“你不像奈特了……你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不告诉我?那一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奈特:“哪一天?” 罗伊咬牙,声音发抖:“你被那些士兵杀死的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抓住奈特的手,将他的手指送到他眼前,“齐思林为你接断指的时候,手指上的伤痕几乎看不见了,可你脖子上的伤始终没有长好。葡萄说的是真的吗?他是靠医术救活你的吗??” 奈特冷静地看着他:“你都这么怀疑了,就去问他自己吧。” 他从地上站起来,拿起桌上罗伊给他准备的饼,翻来翻去地端详:“太好了,我再也不用逼自己吃这些东西了。拿着,别浪费了。” 几十人簇拥着葡萄,一直到城门口。 弗里斯克抬手示意大家安静一点:“我们这次只是去看看情况,不用这么多人一起去。我熟悉那边的路,我陪同神使去走一趟看看情况,回来再制定计划。” “我不是神使,”葡萄为难地解释,“我也不一定能,能帮到你们……” 但他的声音被淹没在了人们的欢呼声中。葡萄已经太久没有在那么密集的人群中独处过。他焦虑地缩了缩,下意识用目光寻找那个人,然后突然想到,自己刚刚从他的身边逃走,还可能再也回不去了。 他就像一颗落到水里的葡萄,被人流冲着往前走。他们高喊着他的名字,将他与弗里斯克送出城。他看着那些民众热切期待的目光,突然又有些后悔。他低头,不自信地看看指甲透出的黑色。 弗里斯克将马的缰绳送到他手里:“会骑马吗?” 葡萄点头。弗里斯克松了口气,仿佛认定了他不会骑马似的。他帮了葡萄一把,将他送上马。而后骑上自己的马,一路往郊外去。 路上,弗里斯克会找些话题与他聊。作为这里渔民协会的会长,他虽然外表高大粗犷,但性子沉稳而又周到。他应该是当地的贵族阶级,受过良好的教育。但他戴着渔民的草帽,穿着随意,和平民站在一起的时候完全没有距离感。 此时,他在制造一些话题,比如问葡萄是在哪里学的骑马。葡萄说以前跟老师游历的时候学的。又问他游历时的经历,有时候问题问两次,也得不到回答。 弗里斯克绅士地笑笑:“如果与你说话让你紧张,我可以保持沉默。” 葡萄点头。于是后半段路在安静中度过。 马在一座山脚下停下。弗里斯克将马拴住,说:“接下来要翻过一个小山头,骑马不方便。” 葡萄跟着他一路走,在走到陡峭的地方时,弗里斯克会回头帮他一把。他们大约走了一个小时,看到葡萄体力不支,弗里斯克建议停下来休息。他取出水壶递给葡萄,还有一些干粮。葡萄感激地双手接过来。 “你打算怎么解决那只怪物?”弗里斯克问他。 葡萄捧着饼,小口地嚼着。他盯着自己黑色的指甲,咽下食物,说:“我不,不知道。不知道能不能行。” 弗里斯克:“我相信你有别人没有的能力。但是,只是能把种子变成瓜果的话,是没法和那东西抗衡的。你也许真的有别人做不到的本事,但你解决不了那东西。我以为你不会答应的。” 葡萄挺惊讶弗里斯克会这么说。 弗里斯克:“有时候你没办法忤逆民意,他们拼命希望你去试试,我只能让你去试试。但在私下,听着,别拿性命开玩笑。我们现在就回去,我会告诉他们很遗憾,你帮不了他们。” 葡萄:“你不,不希望庞德城恢复原样吗?” 弗里斯克:“我当然希望。你可以吗?” 葡萄悄悄将指甲藏在手心,说:“我想试试。” 弗里斯克:“你是不是还藏着我们不知道的本事?” 葡萄想着种子店的兰尼大婶,老船长酒馆的老板,漫天风沙里匆匆行走的人们。 “我是,巫师。”葡萄说。 “巫师?”弗里斯克重复这个他没有听说过的词,“那是什么?” 葡萄说:“我做了什么,决定了那是什么。” 休息后,他们又走了约半小时,终于翻过那座小山丘,眼前豁然开朗。 即使是普莱斯那河的支流,也十分的宽阔。在葡萄眼前的,是一条又深又宽的沟壑,延绵向远方。这条沟壑就像一道大地的伤疤暴露在外,是曾经的河道。现在,里面一滴水也没有,也生长不出植物,深沟里的泥土全都龟裂成一道一道。 葡萄的目光顺着废弃的河道寻找,远远地,他看到了弗里斯克所说的“大坝”。在河道的尽头,果然有个庞然大物,像个塞子一样堵住了入水口,使得主流里的水,一滴也流不到这条河道里。 一时间,葡萄看不出那是什么。那看起来就像一道真正的大坝。那道“大坝”身上长满了绿色的植物,与周围的干涸形成鲜明对比。仔细一看,会发现那道“大坝”的身体在一起一伏,连带着身上的植物跟着摇晃。 葡萄沿着河道,走到了那道大坝边上。他小心地踩了踩,这道大坝非常的结实。走近才发现,这东西真的是巨大得不可想象,宽度比河道还宽一些,身上的植物及其茂盛多样,就像一座会呼吸的森林。 弗里斯克看到葡萄那不可思议的表情,理解地说:“我说过,仅仅能操控种子,是没办法和它抗衡的。” 葡萄:“把它移开就好了对吗?” 弗里斯克:“见到了这样的东西,你还不放弃?你要怎么移开?” 葡萄后退两步,踩到了龟裂的土地上。他对弗里斯克说:“请后退一点,我怕会,会误伤你。” 弗里斯克怀疑地往后退开了一些。压了压自己的帽檐,看着葡萄的背影。 葡萄于是站在岸边,左右看看,看中了不远处一棵枯树——树的尸体。那棵枯树看起来已经度过了近百个年头,但没有熬过这场干旱。葡萄咬破手指,他的血迹在空中划过一道发亮的光迹。他在空中画出一道咒印。咒印收笔,成为一个完整的圆形复杂图案,葡萄轻推它。咒印被推向那棵枯树,落在了粗壮的树干上。 起初,什么反应也没有。葡萄耐心地等待着。忽然,那棵枯树动了一下。弗里斯克倒吸了一口气。 枯树被一股无形的力从土地里拔了出来,树干上,岩浆一般的咒印发出暗红的光。树干被拧断,留下一个尖锐的头。忽然,那尖锐的树干就刺向了“大坝”。 砰地一声闷响。第一下没有什么作用。葡萄意识到了问题,抬起另一只手。大坝上的植物听从他的号令,往左右退开,露出了怪物的黑色“皮肤”。 第二次,树干准确地刺向了怪物的“皮肤”,被不痛不痒地弹开了。葡萄思考着,略微做调整。第三次,树干升向天空,从更远的地方俯冲而下,借着自身的重量狠狠扎向了“大坝”。第四次,第五次,每一次都从高处落下,准确地落在同一点。在扎到十几下的时候,突然,传来了一声巨大的捣入烂泥的声音。被削尖的树干刺入了怪物的身体! 整个“大坝”顿时痛苦地扭曲了起来,连带着周围的大地剧烈地摇晃。葡萄被摇得站不稳,险些摔下高几哩的河道里。植物从怪物的身上纷纷抖落,一点点露出了它本来的面目,那竟是一条大得前所未有的……水蛭? 失去了植物掩护的水蛭变得脆弱。葡萄操纵将树干拔出来,大量的水从那个缺口涌了出来,在“大坝”上形成了一道壮观的瀑布,将落下的植物冲走。 这方法可行! 葡萄露出了欣喜的表情。他看看自己的手,这两年来,他第一次因为自己拥有这力量而由衷高兴。接下来,只要再刺痛这只怪物,就算不能杀死它,也能将它赶走。只要它离开了入水口,庞德的昨日就会回来。 他的身后,弗里斯克的表情阴暗了下来。他慢慢走向葡萄的后背。葡萄毫无知觉,他再次举起手操纵树干。然而,他突然感到后背被人推了一下,而后,他的世界天旋地转。 在他往下坠入那深不见底的河道时,他在空中转了个身,看到了将他推下去的弗里斯克。弗里斯克冷漠地看着他,直到他和那截树干一前一后落入水里。 第50章 罗伊跟在当地的农民身后,来到山脚下,看到那里停着葡萄和弗里斯克的马。 “从这里翻过去,就是河道了。”农民说,“你自己过去,那里有怪物,我不敢过去。” 罗伊付了钱,农民就走了。罗伊在风沙中将兜帽裹紧,经过那两匹马时看了看它们,就加快脚步往山上走去。 此时,弗里斯克躲在树后面。而在风的呼啸声中,罗伊并没有注意到他。他等罗伊走远,便快速松开两匹马的缰绳,骑着一匹,牵着另一匹往回城的路去了。 然而,令他没有想到的是,罗伊的听力比常人要好上几倍。罗伊走到半山腰,忽然听到马啸,惊得回头。他往山下冲去,并没有来得及追上他。但远远地,罗伊看到马背上只有一个人,另一匹马身上是空的。 该死!葡萄呢! 罗伊第一反应就是追。他狂奔下山,但弗里斯克已经跑得没影了。 不……完了……完了! 罗伊大喘着,两边看看,在瞬间做出抉择,重新朝山上跑去。一路他都能感觉到大地在震动。 是怪物……那该死的混蛋把葡萄一个人留在上面! 罗伊一口气翻过山头,眼前的情景令他倒吸了一口气。原本应该干涸的河道里流淌着不深的一层水。他的左侧不远处,一条巨大的蠕虫卡在河道口,正在拼命地扭动。随着它的挣扎,大地跟着震颤,河道里的水也激起了巨浪。它的身上似乎有个不大的伤口,引起了它的疼痛。有水正从伤口里流出来。 罗伊此生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蠕虫,他楞盯着那东西一会儿,被它所震撼。他心想,那个伤是怎么回事……是葡萄留下的吗?葡萄居然和这样的怪物战斗……? 想到葡萄,他的理智渐渐恢复。他想,怪物身上这点伤还不至于解决全部问题……那葡萄呢,为什么他不在这里?那个渔民会长为什么独自走了,还带走了另一匹马? 这时,他猛然发现浅浅的河流里,有一只深蓝色的包裹被卡在河面的枯枝上。罗伊的面色顿时白了。他不顾河水奔腾,沿着斜坡就往下滑去。他拔出匕首,在快要滑进河里时将匕首插到地面,固定住了自己。他一点点地向那片枯枝移动,最后够到了那只湿透的包裹,拆开一看,露出了那只眼熟的莱雅琴。 罗伊猜到发生了什么,心脏像被刀捅了一下。 “不……”他快速扎好包裹背到身上,收起匕首。他望向河流的方向,水面开阔,没有葡萄的影子。如果他掉进了河里,此时已经被冲得很远了。 罗伊对游泳并没有自信,但他脱掉了外套,而后想也没想,一跃跳入冰冷的河中。他扑入水的一瞬间就被水呛到,而后就像一块落叶一样被湍急的河流推着走。他艰难地够到一块枯树干,把脑袋露在水外,费力地到处寻找着葡萄的身影。 “葡萄!”他大吼,但他的声音被淹没在大水的声音里。普莱斯那河宽且长,冰冷的河水夺走他的体温。他随着水流飘了一段,远远地,看到一团亚麻色的影子飘在前方。 “葡萄!”他焦急地叫了一声,拼命挥动手臂,试图在河水的冲击下改变一点点行进的方向。他撞到了石头上,枯树枝从他手里被撞掉。他顿时要往下沉,他借力推了一把石头,让自己朝那团亚麻色飘过去,到了面前才看清那只是一团枯萎的水草。他只看了一眼,就被继续冲走。水不断淹没他的脸,溅入他的眼睛和鼻子。 “葡萄!”他又被水呛到,在水中挣扎着想要一点空气。他试图抓住一起被冲过来的浮木,但那块浮木从他的指尖一滑而过。在他体力透支之前,他抓住了迎面而来的石头,扶着石头大喘气。石头湿滑,他一边费劲地抓着它,一边迷茫地看四周。 周围只有水,枯叶,断木,而这条河道在前方不远处被一座小山分成两条。 我该上哪儿去找他……我真的找对方向了吗……接下来我该去哪儿? 他的金发散乱地贴在脸上,浑身冻得发抖,像只可怜的落水狗。就算是打仗的时候,他都没像现在这样狼狈。 这条河实在是太大了,在这条河里找一个人,就像在沙子里找一粒盐。真的太难了。 罗伊忽然想,葡萄也能意识到这一点,现在的他该多绝望。连我也不冷静的话,还有谁能帮他。 他努力把这滋生的情绪压到心底。想想,冷静想想,他对自己说,刚才发现包裹是在右侧,葡萄是从右侧掉下去的。先去右边的河道,如果找不到他,再去左边那条。 罗伊猛地抓住一块浮木,一脚蹬开石块,就朝右边的分支游去。 然而,这一切的事情发生得都那么出乎意料。希望的降临就和绝望一样突如其来。就在罗伊快要进入右边河道的时候,他的余光看到了葡萄!在那把河道分开的山石上挂着一条绿色的藤蔓。葡萄死死抓着那根藤蔓以免自己被冲走。他也看到了罗伊,他们在擦肩而过时目光交汇,眼里都充满了惊喜。 罗伊大叫着他的名字,抓住了河道另一边的石头。两人隔着一条河,各自抓着石头望着对方。 我得过去!罗伊想。他瞪大眼睛,看周围的地形。葡萄所在的是一座陡峭的孤山,被水冲得很滑,恐怕很难爬上去。而自己这边也没好到哪里去,是湿滑的烂泥组成的斜坡。但是有枯草根和匕首借力,更容易上岸。 罗伊对葡萄挥手,做“来我这边”的手势。葡萄牢牢抓着藤蔓,恐惧地摇头。他也又冷又虚脱,显然已经体力不支。而这条河道是这么的宽,如果他放开藤蔓,可能根本到达不了对岸,就这样被水冲走,再也回不来了。 正在这时,葡萄系在山石上的藤蔓一松,打的结几乎松开。葡萄害怕地抬头看看藤蔓,求助地望向罗伊。 不,不行,他没法独自游到对岸。他会被冲走! 眼看没有时间了,罗伊的目光落在了河中央凸起的石块上。他想到了一个办法,脚在斜坡上奋力一蹬,就朝石块游去。然而他的身体被不断冲向远离石头的方向。罗伊奋力挥动双臂,却很难前进。他抵抗着水流,一寸一寸地往前游动。他浑身的力气都快消失,但他离中央的石头越来越近,最终手臂一伸,抓到了石块! 他把自己固定在石块上,这时他与葡萄的距离缩短了一半,互相能听得清喊话了。 罗伊大喊:“把植物系成绳子!丢给我!” 葡萄顿时明白了他的想法。他的身体已经冷到麻木,困难地在身上到处摸索,在粘连的口袋里又找到了两颗种子。种子在他发抖的手心发芽,葡萄笨拙地将它们连成一根长长的藤。他抓着一头,罗伊对他伸出手:“用力!扔给我!” 葡萄用力将绳子抛出来,但落在了水里。葡萄将它们一点点收回来,又试了几次,但远远不是罗伊能够到的程度。 “不,不行!”葡萄沮丧地喊。 “别害怕!”罗伊朝他喊,“休息一下,再试一次!” 隔着水流,他们相望着。罗伊说:“相信我!把绳子抛给我,我一定能接住你!” “我,我太冷了,罗伊!”葡萄的声音都哑了。 罗伊向他伸出手:“我一定会接住,不要放弃!相信我!” 相信他…… 葡萄冻得瑟缩起来。他甩掉脸上的水,望着和他一样狼狈的罗伊。他以为他这条命就这样完蛋了。但是罗伊又出现了。每当他觉得他此生完蛋了时,罗伊总是出现在他面前。如果没有罗伊,他也许此生再也见不到外面的世界。 葡萄突然有点想哭。他再次把绳子收起来,捏住一头。他的手因为脱力而发抖着,罗伊镇定地看着他。 葡萄闭起眼,咬紧牙关,再次用尽全力,将绳子投掷了出去。 “接到了!”他听到罗伊喊,他睁开眼,看到自己的藤蔓另一头抓在罗伊的手里。罗伊将自己固定在石头上,牢牢抓住藤蔓,试了试牢度。 “过来!”他对葡萄说。 葡萄也抓住了那根绳子。在罗伊的鼓舞下,他松开了山石。身体顿时被水流冲向前方,又被手里的绳子拉扯住。因为水流的关系,藤蔓迅速从他手心滑走。葡萄叫了一声,拼命地抓住藤蔓,却只能抓住最末梢那一点。脆弱的藤蔓在他的拉扯下即将断裂。 罗伊开始把他朝他拉过去。 不……不要断掉……葡萄在心里乞求。 他们的距离一点一点拉进。葡萄渐渐能看清罗伊的脸。水在他们之间的阻力也变得越来越小,他们的距离终于缩短到零,葡萄被拉到了山石的后面,不再会被水冲走。罗伊一把抓住了葡萄的手,将他拉到了怀里。 他们拥抱在一起,紧紧地互相吻住,很久都不分开。 第51章 罗伊与葡萄一点一点地从泥坡爬上岸时,天已经黑了。他们浑身都是泥,两手支在地上近乎虚脱。 罗伊的手在地上滑了一下,抬手发现手心被划开了一道口子,在往外冒血,但手已经冻得感觉不到伤口的疼痛。葡萄虚弱地倒在他旁边,抖得像只雪地里的兔子。 这真的太冷了。罗伊明显感觉到意识在停摆。再这样下去就危险了!他到处找能生火的东西,看到不远处有干柴,就要去捡。却被葡萄扯住衣服,差点栽一个跟头。 “罗伊,他……是他……把我……”葡萄冻得牙齿打战,话都说不下去。罗伊见状,着急地说:“等会儿说!我先生火!” “不……不!”葡萄越急越结巴,但那个答应总是好好听他说话的罗伊捋开他的手就跑开了。葡萄突然被留在了黑暗中,悬在空中的手落在了地上。 罗伊的动静就像是被黑暗吸走了一样。周围只剩下水流,还有阴森的树叶簌簌响。葡萄身上的湿衣服很沉重,冷得头痛欲裂。他倒在地上无法动弹,身体的痛苦转化成一股陌生的恐惧感,铺天盖地地朝他袭来,令他突然有种流泪的冲动。但他不敢吱声,只能捂着嘴发抖。 他的确是太冷了,直到罗伊回来了一会儿,在他身边忙来忙去地打火,他才意识到。 “是……是弗里斯克把我推,推下去的……他们可能会,会回来……确认……” “他们?谁和他是一伙的?” “我……我不知道……但我和,和他没有私仇,他一定是,是为了……” 葡萄断断续续地把担忧说了出来。罗伊愣了一下,立刻捡起一把干柴塞进衣服里,把葡萄从地上扯了起来。 “那先走。这里不安全。”他低声说,“刚才我上山的时候看到这里有熊的痕迹。这里附近肯定有兽穴。” 葡萄被冻得腿脚不利索,罗伊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他们互相搀扶着往下山的路走去。正在这时,葡萄感觉到有一小片颗粒落在了他的睫毛上,接着是第二颗,第三颗。借着昏暗的月光,他迷茫地向天空望去,看到无数细小的白点密匝匝地从天而降。 “下雪了……” 突然涌入的水源改变了这里的气候,近一年未曾降雨的这里突然下起了鹅毛大雪。 罗伊凭借着他的狩猎经验,很快找到了一个不深的小山洞。他往洞里投入石子,听了片刻,确保里面没有野兽,才点燃了火把,小心地带着葡萄走进去。 山洞里有野兽吃剩的动物残骸。罗伊借着动物的油脂点了一堆篝火,并用一些树枝把洞口掩映起来,说:“看它的猎物,这应该只是只小野兽的洞穴。我们只要点着火,就不怕它回来。” 葡萄瑟缩在火边,一点点脱掉沉重的湿衣服。而后不住地凑近那堆火焰,伸出僵硬的手指在火上烘烤。他神情呆滞地瞪着那团奇妙变幻的火焰,渴求着热量从指尖慢慢渗入僵硬的身体。直到罗伊冲过来抓住他的手,发烫的手指被裹进冰凉的大手中,葡萄才回过神来。 “你离得太近了!”罗伊责怪他,他低头看看,指尖都被烫红了。罗伊替他吹指尖,两人目光相碰,一时间没有移开视线。目光显示着,他们都还记得。记得白天的那场吵架。也记得刚才在水里像疯了一样拼命接吻。 葡萄先避开了视线,想抽回手指。试了两次,都被罗伊紧紧地抓着。罗伊垂下目光,他摸到葡萄的指腹上有不平整,看到那上面来回一道道都是细小的伤疤。沿着手心一路到手腕上。即使经过了修复,曾经的割伤也在他的皮肤上留下了浅痕。 罗伊诧异地盯着这些伤痕,尤其是手腕上的这些。 “这是怎么弄的?”他问。 葡萄挣脱开了罗伊的手,背转过身去,逃避回答这个问题。罗伊心里咯噔一下,脸有些微红起来。他尴尬地抓起葡萄的衣服,放在火边翻来覆去地烘烤。 我这是在干什么呢,好卑贱啊。他盯着葡萄的衣服,心想,他白天都那样说了,我还死不要脸地讨好他。我以前不是这样的,也不应该这样。他垂下眼,认真地对付起那件衣服,仿佛烤干那件衣服是他手里最重要的事。只要专注于烤衣服,就不用面对一些更艰难的事。 火焰的热量从皮肤表面一点点往下蔓延,终于让两人找回了一点活着的感觉。葡萄打了个喷嚏。他感觉到身体一暖,罗伊把烤干的热乎乎的袍子套在了他的身上。 这温暖的衣服彻底将他的身体捂化了。他将两条腿也缩进袍子里,感受着热量渗入皮肤。他回头偷偷看,罗伊自己还光着身子,却拾起他的另一件衣服开始烤。 罗伊的胸口有一个圆形伤疤,是打仗的时候被长矛捅伤的,差点要了他的命。 罗伊之所以会去报名参军,是因为领主承诺的高额赏赐。结果就是用自己的半条命换来了弟弟继续学习的机会。罗伊从来不觉得这么做有什么问题,也从没问过弟弟想不想要这样的生活。 今天他身上又添了一些新伤。有早上和地头蛇干架留下的,也有刚才爬坡的时候刮伤的。罗伊就像一个勇往无穷的勇士,坚持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结果是他第二次在葡萄绝望的时候将他带出困境。 他拼尽全力付出,可这个人唯一的亲人已经不在了。 他明明已经感觉到了,这件事瞒不了多久了……我应该和他站在一起,而不是让他继续遭受猜测的折磨…… 可我又怎么说得出口,我为什么这么怯懦…… 葡萄悲伤地想着,也拾起了罗伊的湿衣服,将它抖开,对着火举着。 罗伊看看他,葡萄把衣服举得很高,脸都挡住了。他先是忍了忍,然后忍不住说:“放着我来吧。” 葡萄没有理会。罗伊四处找了找,捡了一根枯枝递过去:“用它架着衣服。自己提着多重啊。”看葡萄没有伸手接,罗伊便去把那根树枝卡在他面前的石头缝里,尝试把湿衣服挂上去。凑近的时候,他听到葡萄在吸鼻子。 “已经着凉了吗。”罗伊说。他余光看到葡萄揉了揉眼睛,终于侧过脸,看到葡萄的眼湿了。 罗伊慢慢放下了那件湿衣服。 罗伊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抬手揩了揩葡萄的脸,替他擦去眼泪。一边擦去,突然更多的眼泪流出来了,罗伊又帮他擦了擦另一边。 罗伊的手已经回暖了,熟悉的体温透过皮肤传到葡萄身上。葡萄被那黑暗的情绪压抑了一整天,就这么停不下来地流起了眼泪。 “好了,没事了。你早上说你不需要我了,我还想哭呢。”罗伊柔声说。 葡萄透过泪光看着罗伊,又避开视线。过了一会儿,他吸了口气,目光又转向罗伊。可没坚持多久,又垂下了目光。 罗伊说:“你想说什么,你说。” 葡萄的手指下意识收紧了。 “说吧,”罗伊说,“我没有那么弱小。” “奈特……”葡萄提到了令罗伊睫毛一颤的名字,“那天,我,没有能够……” 罗伊毫无准备地听到这个,手停了下来。看到罗伊的表情,葡萄后悔地轻声说:“对不起,罗伊……对不起……” 罗伊怔怔地问:“为什么要对不起……?” 葡萄低下头,咬着牙,眼泪一颗颗往下掉。罗伊微张开嘴,尝试说点什么,但舌头被纷乱的情绪压住。许久,他心存侥幸地问:“奈特究竟怎么了?他还好好的对吗?” 这个问题显然让葡萄崩溃:“对不起,罗伊……对不起……我不想,可是没想到……对不起……”他口齿不清又没有条理地哭诉着,不停地向罗伊道歉。罗伊先是抗拒这个事实,等了一会儿,回想到平时的种种细节,罗伊的脸上越来越浮现出脆弱。他捂住自己的嘴,拼命压抑上涌的情绪。 “真的吗……?” 葡萄点头。罗伊吸了一口气。 过了一会儿,他问出了此生最艰难的问题:“他还能坚持多久?” 葡萄摇头。 “别哭了,告诉我……” 但他没有得到答案。罗伊感到胸口一团火燃烧起来。 “告诉我啊!”他激动地抓住葡萄的双肩,“我直到现在还什么都不知道,你们两个什么都不告诉我!是因为我还不够好吗?我拖你的后腿,我没资格和你一起去北荒,我没资格知道这一切!是这样吗??” 葡萄拼命摇头。罗伊摇葡萄的肩大声说:“你说啊!告诉我啊!”葡萄单薄的身体被他推搡得瑟缩起来,毫无抵抗的余地。罗伊呼吸急促地瞪着他,渐渐地,他松开了手,难以置信地看自己的手。 “该死……”他声音都有些发抖。他低头捂住了眼睛,不动也不说话了。 第52章 葡萄缩在罗伊身边,红着眼,盯着火光发愣。罗伊的样子使他想起两年前的自己,使他开始想念老师了。 在雷娜离开前,她与葡萄的情谊持续了三十五年。在葡萄还是藤条的时候,雷娜有时还会出远门,一走就是很久。走之前,雷娜会把葡萄带回木精灵的领地,回到葡萄真正的族人身边。 在人类身边生活得太久,葡萄已经很难融入木精灵迥异的文化。一旦雷娜回来,他总是迫不及待地回到她身边。 那时,雷娜总是牵着小藤条,带他探索这个家。雷娜的小木屋建造在一个巨大的地下窟窿上方。据说是当年过来探险的时候发现的古代祭祀的遗迹。尽管什么有价值的都没找到,但天性喜欢冒险的雷娜很喜欢这别致的地下石窟,在那上方造了一个木屋。无数次地,她带着藤条走过残破的楼梯,一点点整理地下的房间,亲手把那里打造成属于他们的书房和药房。 葡萄拥有了人形后,雷娜便像小时候那样,手把手地带他探索。只是这次探索的是更大的外面的世界。那时他们就一直在一起了,直到死亡将他们分开。 雷娜让他称她为“老师”,但是在葡萄认识的人类关系里,这更像“母子”。 雷娜去世后,葡萄逃回了那间小木屋,试图在那里躲避现实。他把自己关在地下石窟里,那个他和雷娜一起整理的书房,里面放满了他们一起收集的,珍贵的文献。他点着灯,一本一本地读那里的书。有时候,他甚至有种已经从悲伤里缓和过来的错觉。但半夜里,他突然合起书侧耳倾听。门口那么安静。这里是他和老师的小世界,如果老师不在了,永远不会有第二个人来制造声音。门不会再被人推开,地板不会再被踩出嘎吱嘎吱的声音,老师脖子上的木头项链也不会再发出滑稽的窸窸窣窣。想到这里,他就会突然崩溃。他抱着老师留给他的小布包失声痛哭。可能一哭就是一整天,陷在痛苦中无法自拔。 所以,当他听到书房外的楼梯上响起脚步声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葡萄以为是老师回来了。他冲到门口,扯开门,愣看着从楼梯上走下来的不速之客。那人穿着昂贵厚实的鹿皮斗篷,挎着象征权力的银剑,踩着硬底的革靴,在空洞的地下石窟敲出回荡的脚步声。是未来的领主格斯·坎贝罗。 葡萄呆了一会儿,在格斯走到他面前之前关起了书房门,而且拼命把柜子推到门口。他背对着柜子蜷缩到地上,捂住了耳朵。 “葡萄,是我。”格斯的声音从外面响起,“大家都很担心你。” 不……不要说话…… 葡萄胆怯地想,我好不容易都快忘记了,不要再提醒我…… 不要再提醒我…… 葡萄蜷缩在火堆边,想起这些往事,不由将自己缩得更紧。他求助地看了看罗伊。罗伊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一直没有抬起头。葡萄心想,我失去了老师,又要失去他了。 这次我连书房也回不去了,我没有地方可以去了…… 糟了……今天有点太容易哭了…… 他又擦了擦眼睛,吸了吸鼻子。 忽然,他感到胳膊被抓住,而后整个人被拽得失去重心,扑到了罗伊怀里,被一言不发地紧紧抱住了。葡萄还没反应过来,感到罗伊低下头,将脸埋在了他的肩上。 葡萄不动了。他们保持着这个姿势很久,肩上传来了热热的感觉。 葡萄眼里的惊讶渐渐被这个拥抱融化。充满划痕的指腹抚摸罗伊半湿的头发和冰冷的耳廓,尝试安抚痛苦的灵魂。 不知不觉间,罗伊的手臂收得更紧了,意识到的时候,这个拥抱已经变得更深。罗伊抬起头来,葡萄不确定地看着他,等待他的嘴说出判决。他等来的却是一个吻。 罗伊偏过头,渴望地吻住他。葡萄的身体僵硬了片刻,但很快就不受控地迎合着这灼热的亲吻。热烈的吻占据了他的所有思考,他甚至没有注意到罗伊富有侵略性的抚摸,直到那只手突然伸进了他的衣服里,葡萄咬到了罗伊的舌头。 “对……对不起……”他的道歉还没有结束,就被摁倒在了地上。葡萄倒吸了一口气。罗伊有停下那么几秒,借着火光他们看着对方的双眼。 葡萄在他的眼里看到了炽烈的渴求。就在这一刻,这一晚上,他非常非常需要他。 葡萄挡在他胸口的手慢慢放了下来。那只手被捉住,五指相扣起来。整个过程中,他们的手都互相紧扣着,直到结束都久久握着没有松开。 半夜里,外面的暴风雪仍在持续。有风倒灌进山洞里,发出呼啸的声音。罗伊和葡萄紧紧拥在一起取暖。他们都裸着身子,身下垫着已经烘干的衣服,身上盖着斗篷。 葡萄得到了一个晚安吻,闭起了眼睛。 白天他已经精疲力竭,两眼很快变得沉重。但是在篝火的亮光下,他并不能真正地睡着。不知过了多久,他的意识又迷迷糊糊恢复。他感觉身边冷冷空空的,一下子清醒过来,看到斗篷下只有他一个人了。视野里只有石壁,没有别人。 葡萄吓得坐起来,看到罗伊坐在洞口,才松了口气。 “做噩梦了吗?”罗伊问他。 葡萄觉得刚才自己一瞬间的害怕非常好笑。罗伊还在,就像一直那样。 他披起衣服,赤着脚走到罗伊身边,被洞口的冷气冻得一哆嗦。 “我守着就好,你安心睡。”罗伊说,“如果雪再这么下下去,我们可能会被困好几天。”葡萄坐到他的腿间。罗伊不得不打开衣服,将他包裹起来。他侧着蜷在罗伊身前,睡眼惺忪地眯起眼。过了一会儿,雪的气息彻底赶走了他的睡意,令他清醒过来。 “那如果这,这里终年下雪,我们是不是在这里住一,一辈子。”他说,“我想在这里住一辈子。”他听到罗伊轻轻叹了口气,说,“唔……你还要回,回去看弟弟。” “不是。”罗伊说。 葡萄仰起头来,罗伊被他的目光催促,不得不说下去。 “你不可能在这里住一辈子,这不是你。”罗伊说,“没有什么会拦住你的步伐。就算是我也不行。如果我阻碍了你,你就会把我留在原地,自己离开。” 葡萄诧异地听着罗伊的话。这话很显然是针对白天葡萄对他说的“你留下吧,我一个人去北荒”。但这显然不是葡萄的本意。 “不,罗伊,我不,不是怪你阻碍我,”他略有些着急地转身解释,“我就是,就是不想看到你生气,难过。我想,想你天天都好好的……” “……不要拱来拱去。”罗伊把他扯回怀里,用衣服重新包好。 葡萄呆了一会儿,还是不放心:“我真,真的没有这么想过。” “好好好。”罗伊将鼻尖贴在他的脸颊上,“我也想你天天都好好的。不要再对我说这么残忍的话。” 葡萄点头。想了想,仍不放心,又侧过身。还没来得及解释,就听到罗伊“哎”了一声,“都叫你不要拱来拱去……” 葡萄:“?” 罗伊引着葡萄的手摸了摸,葡萄的脸一热,但没有缩回手。两人心知肚明地交换眼神。 “别动,别着凉了。” 厚厚的斗篷裹着两人。罗伊讲话的声音像落下来的雪片一样轻柔。但他们发颤的呼吸像篝火一样灼热。 第53章 这场大雪是庞德近十年最大的一场,一直持续下了两天都没有停。外面的雪厚得堆积了起来,几乎掩盖住半个洞口。 篝火边不远处堆着拾回来的柴火。跳动的火光映着一件被当做毯子的外套。在那外套的下面断断续续地传出难忍的喘息和细密的亲吻声,其中夹杂着罗伊的一声低呼。过了一会儿,他们把脑袋冒出外套外喘气,罗伊揉了揉肩膀上新出现的牙印。 葡萄一脸发呆地看着他的脸,神态像只吃得过饱正在消化的冬日松鼠,至少罗伊见过这样的松鼠。他抓起葡萄的手,报复地啃了一口他的手背。葡萄有些回过神来,被罗伊抓在手里的一把手指微抖了抖。 葡萄与罗伊被困在这封闭的小环境里,除了亲热,他们没有别的事可以干。有时候他们停下来吃点东西——葡萄身上有一小袋种子,是出发前种子店的婆婆送给他的,还有一些没有被水冲走。有时候他们交谈,试图弥补过去两个月来缺乏的沟通。大多数时候是罗伊在问问题,比如弟弟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又比如葡萄为什么要去北荒。 使他们心灵靠得更近的不是肉体上的距离,也不是最终得知的真相。而是在这交换真相的过程中,将自己像一本书一样一页一页摊开在对方面前,最终的坦诚相见。罗伊甚至了解到了葡萄在住在木精灵领地的时候,曾抵抗不住美食的诱惑了偷吃邻居家的苔藓门帘这样的事,这使得他们的心灵前所未有地贴近。 然而,在葡萄的记忆之书里,仍然有几页被紧紧地握着,到现在还没有松手。 “齐思林叔叔他们被,被困在了那里,算起来也快有十,十年了。我,我还没想好怎么办,但我想让他们从恶魔手里解放。所以我,我要去北荒。” 罗伊作为一个士兵,这是他第一次问任务的目的是什么。就连葡萄也很惊讶,他们竟从未交流过这个。 “他们为什么被困在那里,与你的老师有关系吗?”罗伊接着问。就是在这个问题里,罗伊感觉到了葡萄那仍未展开的几页书页。 提到老师,葡萄微张开嘴,似乎想要说出一切。但当更多的记忆涌上来的时候,他的脸上又浮现了胆怯与痛苦。那使他重新闭上了嘴。 “葡萄……信任我,”罗伊说,“我如果要帮你,我总得知道你经历了什么。” 葡萄想了一会儿,果断摇头:“不……我,我不需要帮助。”感到罗伊仍想问下去,葡萄不自在地推推他,站起来假装起身活动筋骨。罗伊担心地看着他。他的身体都已经没有不可触碰的地方了,他的心灵却仍有一部分无法触及。 在夜深人静时,葡萄蜷缩在衣服下睡着了。罗伊一如既往地坐在洞口,听着洞外的动静。 此时,他的脑中充满着令他纷乱的信息,大部分关于他的弟弟。 奈特在那一天已经死去了。葡萄将自己的血作为媒介,收集到了他还未散去的一部分灵魂。当时情况紧急,这些灵魂碎片正在“像水蒸气一样消失”。葡萄来不及做更多的搜索,就将血注入了尸体里。灵魂随着血液进入身体,葡萄精细地操控着血液,使它们流遍奈特的全身。这个过程漫长而辛苦。最终,奈特又“回来”了。 而当葡萄做完这一切,并没来得及休息。他感知到还有一部分奈特的灵魂碎片飘落在外。葡萄将碎片融入血液,想效仿第一次的做法,但是这次却失败了。他没法像第一次那样注入奈特的身体里,这些灵魂碎片被最先回到身体里的灵魂排斥了。葡萄试了各种方法,但他的时间不多,那天在下雨,他的血被不断稀释,他的体力也在消失。在他失去意识之前,他只能放弃尝试,将那部分灵魂暂存在活物里——他随身带的一颗种子。 后来,奈特告诉葡萄,被寄存在种子里的这部分灵魂,是“爱”与“善良”。 “我很确定,因为我已经感觉不到它们了。” 奈特笑着说,“我不会杀死我的哥哥,因为我的理性部分还在。但如果有一天我必须要这样做,我不会感到难过,也不会犹豫。” 奈特身上的伤口没有办法像活人一样愈合,他脖子上永远留下了那个触目惊心的切口。每当缺血的时候,他的行动就会变得僵硬迟缓。因而几乎每过三天,葡萄就需要重新给他输一次血。 如果葡萄说的都是真的……罗伊不想怀疑葡萄,但也不想相信这一切。这听起来,他的弟弟变得仿佛另一种非人类,甚至非生物的东西。他的灵魂里已经没有约束人类的基本底线,但他却仍有生存本能。这是危险的…… 罗伊忽然想到一件事,令他浑身发麻。他推醒正在熟睡的葡萄。 “葡萄,葡萄,”他轻声呼唤他,“必须是你的血吗?奈特如果需要生存下去,必须用你的血吗?” 葡萄被推醒,迷迷糊糊地睁眼。他努力思考了许久才清醒过来。他坐起来,罗伊给他递来一些水。他们把融化的雪水存在叶片上。 葡萄抿了一点水,说:“不,不是我的血。他需要的是,是恶魔的力量。” 罗伊不明白:“我不懂你说的那个恶魔,它就像我们吃东西一样,会被消化吗?每过一段时间就需要再吃一顿,所以你要不停输血给他。那他现在需要输血的时间越来越短,已经过去那么久,他会不会……” 葡萄摇头:“不……不会被消化,恶魔会永远留在我的身体里……啊!”他忽然想明白,“我知道为,为什么了!”他抓住罗伊,“我知道为什么输血的时间缩短了!不,不是他会把血吸收掉,是恶魔,是恶魔在吸血!在我身上,和他身上的恶魔,是以人的血为食物的怪物!我总,总是给他血,他身体里的恶魔越来越多,但他,他的身体造不出更多的血来喂养它。所以,输血的时间变得越来越短!恶魔需要吸食我的血……” 罗伊:“你以前不知道吗……” 葡萄:“我,和老师,我们都在尽力地去研究恶魔的真相。但,除,除非发生这种事,否则我们无法证明太多的事。” “研究……”罗伊对这个词产生了反感,“葡萄,你总是不愿意解释你的身体里为什么会有恶魔,是你的老师让你承受这些的吗?” 葡萄一愣,罗伊看着他一脸被说中的表情,吸了一口气。葡萄反应过来,说:“我的老师是,是好人。” 罗伊:“我不知道。因为你从不说起她。” 一旦话题进入这里,葡萄又露出了那副无法言语的表情。 罗伊摇头:“好了,葡萄。现在我们没时间纠结这个。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困在这里多久了?” 葡萄:“三天……” “如果没有血,奈特会怎么样?” “他……他先是会失去行动能力,紧接着,我不知道,这还没发生过。” 罗伊:“我记得当我进入地下石窟看守……你,看守那个所谓的‘怪物’,我发现的第一件事就是,怪物不能挨饿。一旦怪物闻到血腥味,就会变得异常的躁动。你能不能告诉我,如果没有血,怪物会怎样?” 葡萄意识到了什么,面色变得苍白。 “我们得立刻回去!”他说。 “不,”罗伊说,“是我回去。” 第54章 “外面还在下雪,太冷了。我们也没有了马,一路走回去很危险。”罗伊按着葡萄不让他起来,“在这里等我,最多两天。” 葡萄:“可是奈特……” “如果他要血,我给他我的血。”他安抚地低声说,“他是我的弟弟,没关系的。但如果他失手拿了别人的血,我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在他身上。所以我必须回去。” 然而葡萄就像根杂草,手一松开,他就站起来了。裹裹衣服,扒开洞口的雪,非常不利索地钻出了洞口。 冰冷的风迎面袭来。在刺骨的风中,葡萄似乎听到身边窸窣一声。他望向左侧声音传来的地方,那里没有人,只有积雪。洞口的积雪凹陷,好像有什么人在这里呆过。他奇怪地看着那个地方,不一会儿,他又听到一声窸窣,是一只野鹿。 他松了口气。又一阵风袭来,吹掉了葡萄的兜帽,吹得他的脑仁立刻痛起来。 罗伊无言地站在原地,不一会儿,葡萄哆哆嗦嗦地重新出现在洞口,头上都是碎雪花。 罗伊把他拽回来,将他冻得冰凉的手捂在两手间:“我就说吧。” 葡萄:“太,太冷了,罗伊,你不能去……” 罗伊说:“我向你保证,我一定会按时回来,带着马和衣服,然后带你离开。在那之前,你一定呆在这里不要出去。那个渔民会长也许还没放弃找你。” 罗伊检查了山洞里剩余的干柴和水,确保一切无恙后,目光落在了一直不安站在那里的葡萄身上。奇怪的是,罗伊看起来那么平静,仿佛他已经接受了最坏的情况。他走向葡萄,低头亲吻他的额头。 “我去去就回。” 葡萄点头。罗伊突然吻住他的嘴唇。葡萄闭起眼睛,在柔软的嘴唇接触中,他心中浮起了一丝后悔,我应该跟罗伊回去,他想。但这会不会只是亲吻下的冲动想法,在这雪天里,罗伊没有我会行动更自由。 他的下唇感到一丝刺痛。罗伊轻咬了他一下,两人的嘴唇微微分开,罗伊说:“这一下欠着,回来再还。” 一时间两人都没动,在火光下互相看着。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他们只能听到对方的呼吸声。罗伊忍不住抚摸葡萄的嘴唇,又凑上来亲吻。在这个亲吻即将变成又一次一发不可收拾的缠绵时,他迫使自己从迷乱的情欲中清醒过来。他艰难地放开了葡萄,还抓着他一点手指。后退一步,直到手指也从他手间溜走,他才走出了山洞。他将洞口的雪重新堆好,身影消失在了雪中。 葡萄摸着被咬的下唇。罗伊只是刚刚离开了一会儿,那个想法又浮出了葡萄的脑海——也许我该和他一起回去…… 不……他只是回去看他的弟弟而已,葡萄想。我变得太依赖他了,就像那时候依赖老师。好像我没法在这里独自待下去似的…… 葡萄回到篝火边,楞楞地发了一会儿呆,想到这几天和罗伊在一起发生的一切,脸上就微微发热。 罗伊已经知道了真相,说出来并没有想象的那么难。但是他太可怜了,他的弟弟变成了这样,我却一点忙也帮不上。 葡萄躺下来,脑袋枕着手,满脑子都是罗伊和他弟弟的事。他侧躺着,掰断一根树枝,蘸上雪水,无意识地在地上涂涂画画。当他回过神来,看着地上慢慢消失的水痕,发现它们都是一些圆形图案,有的简单,有的极其复杂,混合着古代文字。是过去这两年来,他被囚禁在地下时,在黑暗中无数遍思考与研究的东西——咒印。 葡萄想伸手揩去图案,但看着水痕渐渐消失,他又收回了手。现在,它们只是纯粹的雪水而已。不会造成任何破坏。 这些咒印是格斯最想要的部分,是他日思夜想的“笔记”中的重要组成。它们代表着对恶魔力量的精准操控,使他从恶魔的奴隶,变成恶魔力量的操控者。然而,连格斯也不知道自己要的就是“咒印”。葡萄将一切关于恶魔的研究深藏在心。 十年前,葡萄跟着雷娜探访一处山地古迹的时候,发现了这些意义不明的咒印。那是一处近木精灵族群的遗迹。木精灵居住过的树屋早就腐烂消失,但他们雕刻在山体上的壁画仍清晰留存着。葡萄依照雷娜的吩咐,熟练地清理这些壁画,移除上面厚厚的爬山虎与苔藓。当整幅壁画展现在他们面前时,葡萄与雷娜不禁惊叹:“这是什么……!” 壁画详细描绘了族群中的“巫师”带领族人祭祀自然神的过程。仔细看来,每一个木精灵的额头上都画着一枚圆形的图案,雷娜猜测那是某种神力的象征。 “老师,你看。”葡萄指着一个站在圆形图案上的木精灵。在画中,那个木精灵脸上都是害怕。他的身边,“巫师”似乎正念着什么。周围围着一圈狂喜的木精灵,对这一场处刑展现出原始的残忍。 “我觉得,这图案就,就像某种代表力量的印记,一种……咒印。你看下一张图,这个精灵倒在了咒印上,天上有雷电击中了他。他们在借助咒印的力量惩罚犯,犯错的精灵。” 他抬起头:“巫师真的会法术吗?” 雷娜:“这问题很有意思,值得探讨。我认为,就算他们会,这法术看起来也很阴暗,不会带来什么好事。” 葡萄仍记得那个夏日,在蝉鸣声中,他趴在地上,一个一个地抄写那些咒印,抄得大汗淋漓。雷娜坐在树荫下喝水。葡萄责怪地说:“老师,你怎么不,不来帮我啊!” 雷娜更过分地侧躺了下来,笑嘻嘻地说:“我帮你看看你有没有抄错,再看看你有没有偷懒。” 后来雷娜用帽子盖着脸睡觉,葡萄捡了金龟子丢她,雷娜捡了大甲虫来反击,吓得他哇哇叫,两人在山里追来追去。葡萄记得这一切细节,每当他想念雷娜的时候,想起这些总是莞尔一笑。 风呼啸着倒灌进来,葡萄被冻得一哆嗦,手里的树枝落在了地上。葡萄从回忆中回过神,看到洞口的雪被扒开了。他一惊,在本应空无一人的山中兽穴里,一个人冷不丁出现在他面前。葡萄吓得站了起来,抬头看清那人的脸,更是令葡萄惊讶得一时反应不过来。 “你怎,怎么会在这里!”他脱口而出,“奈特……” 出现在山洞里的不速之客正是奈特。尽管外面下着雪,奈特却只穿着罩袍,并没有披上厚实的披风。他的头发梢有些微湿,有些地方还挂着没有融化的雪花。 奈特并没有理会他,而是默不作声地歪着头,琢磨地看着地上他画过咒印的地方。葡萄担心地瞥了一眼,那里的水痕早已消失了。 葡萄仍不明白,尝试和奈特沟通:“你的哥哥去,去找你了,你们相遇了吗……” “我知道。”奈特打断他。 “什么……?” “我知道他去找我了。你们讨论的时候,我正在洞外头,听着。” 葡萄愈发不解,愣看着奈特。 奈特的目光终于从地上离开,落到了葡萄脸上。 “我是来找你的。”他说,“我等了很久,才等到这个机会。别担心,也还行,我猜你们这几天关系有了进展,但我没听到什么,我就听到你们接吻了。” “不,奈特……”葡萄困惑地摇头,“你究竟为什么要等在外面?” 奈特:“因为我的哥哥不会允许。” 葡萄:“……什么?” 奈特笑了笑,上前,牵住葡萄的一只手。葡萄奇怪地看着奈特的脸。在失去了那些情感后,奈特并不太发自内心地笑,而现在,他发自内心地为什么事高兴着。葡萄突然想到,现在又该是输血的时候了,可奈特看起来面颊饱满,行动自如。他到底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他感到手腕一阵冰凉的刺痛,被奈特藏在手里的小刀割开了一道很深的口子,黑色的血涌了出来。葡萄下意识痛得想抽回手,但他的手被禁锢在奈特的手里。 “我的哥哥不会允许我伤害你。”奈特说着,将他的手靠近自己的脖子。黑色的血感应到恶魔的力量,被连成一股线,吸进了他脖子上的伤口里。 葡萄说:“你,你现在不需要输血……” “我需要。”奈特说,“我发现了脱离你也能自由生活的方法。我再也不想假装自己是另一个人,也不想假装吃东西,或者忍受罗伊的婆婆妈妈。但我需要你体内的恶魔。让给我吧,葡萄,把它让给我。我会感激你的。虽然我已经没这种情感了,但你藏着的那颗种子知道,我那部分感激的灵魂完全属于你了。” 葡萄倒吸了一口气,他终于明白奈特想要做什么。他想要吸干他,夺走他体内的恶魔! 葡萄立刻沾了点伤口的血,在空中画了一个攻击咒印。但是那个咒印根本无法凝聚起来,奈特一挥手,咒印就像雾气一样消失了。 恶魔把奈特当做了它自己。它不攻击它自己! 奈特抓住了葡萄的另一只手。葡萄惊慌起来,开始奋力挣扎。但他的力气远远比不上在学院里受过正规格斗训练的奈特。奈特将他推到石壁上,用膝盖压着他的肚子,将他的手腕死死扣着。很快,葡萄就感觉到了失血导致的晕眩,继而是无力,这使他的挣扎愈发趋于无效。最终,他的双腿无法抑制地发软,他不受控地跪倒在地,而他的手腕仍被抓着,血不断地涌入奈特的脖子。 奈特闭起眼,感受着恶魔的力量进入身体。他看起来很平静,他平静的样子看起来和罗伊很像。 第55章 罗伊行走了整整一夜多。他的布鞋根本不适合在雪中走路,刚走出没几步就已经被冰水完全浸透。罗伊双脚泡在刺骨的冰水里,脚被冻得失去了知觉。但他丝毫没有停下来休息。 他赶回庞德城时已经接近第二天正午。他进城时丝毫没有避人耳目,他心想,那个渔民会长在这里不是很有势力吗,要是碰到了他,倒让我好好问问,他为什么要把葡萄推到水里! 然而他并没有得来这个机会。在他赶去旅店的路上,他得知了弗里斯克竟然死了。 “是流氓内讧,”商贩呸道,“他可真是活该!” 那家伙死了?! 罗伊不禁慢下脚步,听街边正在扫雪的居民聊天。在听到的只言片语中,他拼凑出了事情的原貌。 一年多前,弗里斯克在渔民协会里遇到了困境。具体不知道是什么事,但那之后为了稳固势力,弗里斯克向错误的人求了助。他暗中与当地的地头蛇越走越近。地头蛇替他排除了眼中钉,而他们也在弗里斯克的保护下,肆无忌惮地欺负当地的商贩。 人们说不清的是,这个卡在河道里的怪物是弗里斯克找来的,还是天然出现的。在人们的传言中,他们更愿意相信是弗里斯克安排的。毕竟,在怪物出现之后,他是最大的受益者。他“假惺惺”地带着失业的渔民另寻出路,这期间他受到了无数人的拥戴。而乱世中地头蛇的势力也越来越大,几乎掌控了整个城。 这帮当地的流氓毫无疑问希望这里的河水继续干涸。世道越乱,对他们的掌权就越有利。如果弗里斯克不想搞坏和他们的关系,绝不会傻到亲手去解决河道的问题。 葡萄只是在那条巨大的蠕虫身上扎了一个小洞,他们谁也没想到一个小洞很快扩张得无限大,水流重新流淌在了这条历经风霜的河道里。于是冲突发生了,弗里斯克似乎是死在了与地头蛇的争执中。 拼凑出这肮脏的真相,罗伊的胸口郁结着一股怒气。这龟壳一样小的城,能拥有多大的权力和财富呢。就为了这,他最珍爱的人差点被害死。这样的人死不足惜! 罗伊重新加快脚步,脚被冻得像走在刀刃上一样疼痛,被大雪覆盖的路也没那么好认了。他走了一些弯路,多绕了几个巷子,终于远远看到了弟弟落脚的“老船长”酒馆。 酒馆前的道路也被白雪覆盖,虽然早就没有了客人,但有非常多纷乱的新脚印。罗伊走进酒馆的时候,奇怪地看了一眼地上的脚印,而后踏入了酒馆昏黄的灯光内。他看到酒馆内聚集着超出他预期的人数,而且异常地嘈杂。人们围着什么在争论着,仿佛发生了匪夷所思的事。 罗伊戴着兜帽,没人注意到他。他走近人群的中心,看到两张桌子拼在一起,上面躺着一个人……不,是一具尸体! 罗伊心里暗暗觉得不好,他认出那是他们离开的时候,留下照顾奈特的妇人帕西卡。帕西卡微胖的身体像一滩蒸熟的红薯一样瘫软在桌面上,已经再也不会动了。她死去的样子很奇怪。罗伊在战场上见过许多死人,可没有人看起来像她现在这样。她的身体看起来肥软但又干瘪,面色和嘴唇的颜色异常青灰僵硬,整个人就像晒干的豆角。 人们正在讨论着她的离奇死亡。罗伊走近了一些,注意到她的右手腕内侧有一道很深的伤口,但并没有血迹。这伤口的位置令他想起了葡萄的手腕。他在人群中扫视了一圈,并没有看到奈特。他心里产生了极其不祥的感觉,冲上楼,推开奈特的门。房里不仅空无一人,而且被翻得很乱。奈特的行李已经不见了。他又下楼,推开人群,抓住了酒馆老板,问:“我弟弟呢?” 酒馆老板看清了罗伊,突然大叫起来:“你居然回来了!我们也在找你的弟弟,他到底在哪里!”他指着桌子上的尸体,“让他出来把这事说清楚!” 他的声音令酒馆里的人都向他们看过来。 罗伊确信地说:“你怀疑这是我弟弟干的?这不可能。我带大了他,我知道他有多善良。他甚至为了救陌生人,都愿意豁出性命。他是不可能杀死一个人的。” “那就让他出来证明!”人们纷纷嚷嚷道。 罗伊:“我的弟弟是什么时候走的?” “他昨晚就走了,连你都不知道吗!”酒馆老板抑制不住怒气,“可怜的帕西卡,她的血都被吸干了,如果天神作证,不是他干的,他应该站出来指认凶手!” “昨晚……?”罗伊怀疑地问,“他往哪个方向去了,有人看见了吗?” 有人默默地点头,指了一个方向:“我晚上看到他在往那里走。”罗伊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看,脸色就变了。那正是他过来的方向,葡萄还在那里。 罗伊感到背后一阵发冷。这是一种直觉,他也不知道奈特会不会做什么,甚至他不知道奈特会不会去找葡萄。但他突然非常后悔,并感到害怕。他不该把葡萄一个人丢在哪里。如果是奈特,一定能轻易地找到他们的藏身之所。他们兄弟之间太了解对方了。他奋力推开围着的人,冲向后院。 “拦住他!”老板高声喊。人们涌到后院,听到马叫声,有人喊:“不好,他要逃走了!”下一刻,果然看到罗伊骑着一匹还不怎么听话的马跑了出来。人们大叫着朝他冲过去。马受了惊,两蹄悬空起来,差点把罗伊甩下马背。但罗伊牢牢抓住了马脖子,一脸要和它拼命的样子。他狠狠地踢马肚子,迫使马冲散了人群。在人们的尖叫声中,马载着他往回程去了。 罗伊在山洞口站了许久。洞口他离开时做的掩护被破坏了,堆好的雪都塌了,从露出的洞口能直接看到里面空无一人。 罗伊愣了一会儿,对周围喊:“葡萄!葡萄!”他连着喊了几十声,声音都变了,但是没有人回应他。罗伊慌了神,钻进洞口,看到篝火已经熄灭,洞里空气清新,一丝烟味也无。他为葡萄准备的水还一点也没动过,这里已经有一段时间无人了。这段时间足以他们去往任何地方。 该死…… 罗伊抱着头蹲下来。 为什么,为什么要带走他…… 我不明白……奈特,我不明白…… 罗伊悔恨地咬紧了牙,后悔自己为什么这么愚蠢。早知道,他就算一路背着葡萄,都该将他带在身边,而不是留在这山洞里。他宣誓他将付出一切保护他的。真该死!真该死! 这时,罗伊注意到了地上的脚印。是从外面进来的,湿鞋留下的脚印,是奈特的!罗伊站起来,从洞口观察他的脚印。 他走进来,在篝火前停留…… 他停下来,这样看着葡萄。他看着葡萄的时候在想什么……我完全猜不到。然后他走向了他。 罗伊额头上都是汗,目光跟随脚印望向石壁。 他把葡萄逼到石壁,这里脚印很乱,有激烈的挣扎痕迹…… 罗伊蹲下来,观察着这些带着泥水的脚印。在凌乱的脚印里,他看到了一颗乌黑油亮的种子。罗伊拾起那颗种子,看了一会儿,忽然就咬紧了牙。 是这颗种子,葡萄把奈特的一部分灵魂寄存在了这里。葡萄很珍惜地拿出来给他看过。但平时他总是小心地贴身携带,就算是落水,他也没有丢失这颗种子。 罗伊看到葡萄失去了血,靠着石壁瘫软在地上。在他失去意识前,他艰难地将手指探进口袋,一点一点地将这颗种子从口袋伸出拨出来,将它留在地上,留给罗伊。 罗伊将拳头贴在额头上,许久,再次摊开掌心。这颗乌黑的种子顶端已经开裂。在泡水后,有一抹青绿色从撑破的种子外壳顶了出来。这颗承载着善意与爱的种子发芽了。 第56章 奈特带着葡萄一路北上,行进的速度很快。 之所以说是“带着”,是因为葡萄失血过多后,支撑不住人形,暂时进入了休眠,回到了植物形态。奈特一开始很惊讶,以为他死了。但随即发现这意外地方便,只要一直保持葡萄失血的状态,他就能被揣在口袋里,带到任何地方,不用担心他逃跑或者反抗。唯一有点麻烦的是,一旦与人接触,受到人气熏染,木精灵就会恢复人形。因而他这一路都挑偏僻小路走。 奈特不需要睡眠,脚程比人类快得多。不到半年,他就再次来到了北荒之地,这个他曾和他的哥哥来过的地方。 北荒和他上次来到时一样,风夹杂着砂石,尖锐地奔袭人的面部。无论是人们的穿着,还是这里的房屋,都和离开时一样。只是踏在这片土地上的人变了。 奈特亲切地感谢了一如既往守在城门口劝人留在国界线的士兵,并不回头地走出了奥利金国界,踏入了这片无人之境。在走出一段后,他从裹紧的斗篷里掏出了那根柔软的藤条,将它丢在地上。他同时取出一个小玻璃瓶,里面装着少量的暗红色液体。他将液体洒在了藤条上。 奈特随即打开包袱,从里面找出一套衣物。这时,葡萄的人形已经出现在地上。他毫无防备地横卧着,苍白,无力,像大地上一片死去的叶子,脆弱得随时能被风吹走。他的眼睁开一条缝,一时半刻还没清醒过来,被风沙呛得咳嗽起来。奈特蹲下来,将衣物递给他。葡萄感受到了刺骨的寒风,虚弱地伸出手。奈特将衣物丢在了他的手边,又翻起自己的包。 “这是什么……”葡萄看着指尖的红色液体,闻了闻,“血……” 这是人类的血。奈特为了唤醒他,往他身上撒了人类的血。葡萄的嗓子眼涌起了一股恶心的感觉。他仍然处于失血的状态,面色和嘴唇都极其苍白。他吃力地套上衣服,缠上遮挡风沙的头巾。他的面前又出现了一块饼,奈特递过来,说:“吃掉。还要顶着风沙赶路。” 葡萄恍惚地看着奈特。奈特蹲在他的面前,冷静地看着他。他有一双聪慧的棕色眼睛,据说遗传自他们的母亲。但此时这双眼睛埋藏在眉骨的阴影里,透露着一股非人的冷冽。葡萄又迟钝地看看四周,他们坐在一望无际的沙尘里。这是……哪儿?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自从奈特逮住了他,他不知道已经过去了多久。他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他们似乎一直在赶路。中途他醒来过几次,但每一次奈特都会毫不犹豫地割开他的手腕放他的血,直到他再度失去意识。 这人一直让他保持在休眠状态,为什么此时将他强行唤醒呢…… 奈特说:“我们在北荒了。接下来你会问,我们为什么来这里。也没什么不能告诉你的。我们来这里解决这里的恶魔。所以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暂时。接下来你又会问我为什么要解决这里的恶魔,但在你吃下这块饼之前,我不会再回答你。” 葡萄完全是懵的。他上一次的记忆还停留在那个山洞里,为什么,已经在北荒了……奈特究竟想做什么……他还想提问,奈特冷漠地示意他吃东西。僵持片刻,葡萄不得不接过那块饼,难堪地盯着它,勉强咬了一小口,忍着反胃咀嚼着干硬的面粉。 如果他们现在在北荒,那算路程的话,他已经休眠了好几个月。这几个月都没有进食过,他的身体一时间无法适应食物的进入,非常想从胃里跑出来。 奈特说:“你很想和我的哥哥团聚吧。他一定也急疯了。” 提到罗伊,葡萄的手颤抖了一下。 “我了解我的哥哥,他是个很执着的人。如果他找不到你,他会一直找你。”奈特说着,停顿了一下。他看到葡萄的眉间流露出了少见的愤怒。他的眉头慢慢敛了起来,深紫色的眼里折射出深沉的愤怒。在他记忆中,他从未见过葡萄流露出这样的表情。 “他也会想,想找你。”葡萄说。 “我不在乎,你知道的。我的灵魂是不完整的。我既不想激怒你,也不想安慰你。事情就已经这样了,你好好帮我们达成共同的目标。那之后我会独自离开,你和我的哥哥想怎么在一起,就怎么在一起。” 共同的目标……对了,刚才奈特提起了解决恶魔。葡萄回想起了在山洞里,在他失去意识前,奈特对他说的话。 我需要你体内的恶魔。让给我吧,葡萄,把它让给我…… 奈特没办法彻底夺走他体内的恶魔,难道现在他想要……葡萄意识到了奈特想要的是什么,倒吸了一口气。 “你要……把这里的恶魔装进你的身体里?” “没错,就像你一样。” “不,这绝对不,不可以!” 奈特的表情纹丝不动,异常地笃定。这个计划在他的心中成型已久,不会因外力有丝毫改变。奈特:“这段时间我可不仅赶路了,我还调查了一些事,关于绿蔷薇镇,那些你不愿意告诉我和罗伊的事。” 被提到绿蔷薇镇,葡萄的脸色愈发苍白。 “我先说说我了解到的。所谓的恶魔,就像自然出现的沼泽,湖泊,是一种不可避免的自然现象。甚至,我们在庞德城遇到的巨大水怪,后来我意识到,也是恶魔的一种。放着不管,就会带来灾害。我听说,庞德城到现在还在下雪。已经近半年了。居民已经放弃了那里,另谋生路。” “我知道这件事以后,就有了调查方向。沿路调查一些消失的小镇,不难查到绿蔷薇镇。我有一次听我哥哥提过。他问你绿蔷薇镇的事,你逃避他的目光。现在我知道了,当年绿蔷薇镇也出现了恶魔。恶魔大抵是没法靠人的力量轻易杀死的。于是你的老师把恶魔附着到了你的身体里。但为时已晚,绿蔷薇镇还是消失了。但那没事,你从此得到了恶魔。看看现在的你,人是能够驾驭恶魔的。” “你知道绿蔷薇镇的事,就更,更不该这么想!”葡萄坚决地说。 “我知道没这么容易。但你已经有经验了不是吗,你能教我怎么适应……” “是我我擅自把,把恶魔附着到了身体里。不是我的老师。”葡萄打断了奈特,“我为,为我的愚蠢付出了代价。那之后,我几乎夷平了绿蔷薇镇,而且,杀死了试图阻止我的老师。”他痛苦地直视着奈特的双眼,“恶魔会让你会变成怪物,看着我就知道了。” “哦——”奈特恍然大悟地点头,“难怪你不想让我的哥哥知道。这的确非常不可爱。”他欣然说:“那你一定会努力不让我杀死齐思林叔叔。再说这件事没的选。我都把你带到这儿了,我一定不会罢休。而你,难道你有其他办法改变那群术士的命运吗?他们为了这只恶魔,被困在这里十年了。你有更好的办法吗?” 葡萄咬了咬牙。 奈特平静地说:“我已经是怪物了。是你把我变成这样的,葡萄。你得对我负责到底啊。” 葡萄摇头,无法接受奈特的说法。 “我已经把你变成了这样,我如果再,再帮你做这种事,再把恶魔放进你,你的身体,让你重蹈我的覆辙,你的哥哥不会再原谅我……” 他的话没说完,被奈特一把抓住了胸前的衣服,拽到面前。葡萄惊吓地睁大了眼睛,近距离地看着奈特那张脸。 这是一张没有血色的脸。他的皮肤缺乏光泽感,瞳孔放得大大的,而且他并不眨眼睛,就这么直直盯着葡萄。葡萄心里浮起了对他的恐惧。他在放他血的时候,没有过任何犹豫。葡萄现在比任何时候都确信,他早就不是罗伊口中那个温柔阳光的弟弟了。 奈特的另一只手按住了自己的胸口:“这里已经不跳了,但仍能感觉到愤怒。这怒火灼烧着我,每一天,我都反复咀嚼曾受过的屈辱,我不停问自己,如果再来一遍,会不会有任何改变。结果是不会,只要我没有力量,来再多遍结果还是一样,我会在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的小巷子里,被领主下令杀死,没有遗言,没有名字。就仿佛我不配在这世间留下一点痕迹。” 看到葡萄眼里变浓的恐惧,奈特问:“你是担心我得到了恶魔以后去做坏事吗?” 葡萄微张开嘴,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奈特说:“那些拥有力量却作恶多端的人,你难道会一个一个管过来吗?恶魔的存在本身就是对人们的一种迫害,我难道会比恶魔更坏?” 葡萄:“你,你的哥哥不会想看到你……” “闭嘴!不要再提我哥哥!”奈特激动地举起了手,但那一巴掌并没有打下来。那只手在空中停留片刻,反而按住了葡萄的脑袋。奈特将自己冰冷的嘴唇狠狠地按在了葡萄的嘴唇上。 这出其不意的举动令葡萄诧异地睁大了眼睛。他的嘴唇被碾得很痛,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奈特就结束了他粗暴的侵袭,一把推开了葡萄。葡萄被他推得摔倒在地。 “这样是不是能提醒你,我不是我哥哥的附属品。我当时也救了你,葡萄,你挽留了我的一点灵魂,但那远远不够。这是你欠我的。你记住,你这样做是为了我,不是为了我哥哥。” 葡萄浑身都在发抖,他瞪大着眼睛,用手背擦嘴。那冰冷,干燥的触感令他心中震颤不已。他沉迷在罗伊的爱情里。他们拥抱,互相交换着呼吸,温暖湿润的嘴唇黏在一起舍不得分开。但他眼前的年轻人不仅心脏再也不会跳动,而且再也感觉不到爱了。 一股羞耻的情绪涌上葡萄的心口,令他难以呼吸。 这具身体能坚持到什么时候,恶魔的力量能帮他获得新生吗…… 他心中的愤怒在滋生,终究会淹没他。这一切是因为我……是因为我…… 葡萄慢慢支撑着地面坐起来。奈特看到他的眼里有泪光,冷笑着说:“被死人碰了就那么恶心吗?” 在风沙的呼啸声中,葡萄轻轻吸了吸鼻子,一颗泪珠顺着风落下来。 他低声说:“对不起,奈特……我,我帮你。” 奈特的眉头慢慢松开。他捡起掉在地上的饼,再次递给葡萄。葡萄抓过那块冷硬如尸体的饼,用力咬了一口,捂着嘴艰难地咀嚼,忍着反胃将食物一点一点咽下去。 奈特不眨的眼睛从他身上,转向了北方,那恶魔的所在地。他深棕色的眼睛深处燃着深沉的愤怒。这愤怒在他的内心层层积压,逐渐发酵,产生了比单纯的愤怒更大的破坏力,叫做野心。 第57章 一份手抄笔记出现在了格斯·坎贝罗的办公桌上。格斯对着那本普通的笔记封面看了半晌,抬头问那个把笔记丢在他面前的人:“这是什么?” 他的老助手怀力刚刚从王都番图回来,两手交叠地拄着拐杖,沉声说:“您看看。” 格斯的心里升起了一股异样的感觉。怀力已经那么老了,什么风浪没见过。他已经很少会这么大晚上来复命,却一言不发地甩个什么东西让他自己看看。这必然是个了不得的东西。 格斯严肃地翻开了那本手抄本。在翻看了前两页后,他的面色变化非常精彩。先是惊讶,而后是怀疑,随之用力地翻了好几页,最后面带怒色地抬头:“这是真是假?” 怀力:“现在,医疗术士间流传着这个手抄笔记。传言有人试过,试过后就不见了踪影。” “这是葡萄写的?” “除了他还能有谁。” 格斯瞪着这本笔记,想着想着,笑了起来。边笑边咒骂:“当年我就不该放过那小婊子,该死的木精灵,他是不是脑子有什么问题?” 怀力:“王都这里早几年就在传言,说这世上出现了怪物。这些怪物长得像人,却能操纵水,火,土,甚至是尸体。他们有的被膜拜成神,有的被围殴致死。一开始,大家只当是传闻。直到边塞和蛮族打仗的时候,蛮族里有一个怪物,用火连烧了我方阵营三天。火完全不可熄灭,我方溃不成军。这才引起了王都的高度重视。” 怀力举起那本看似平凡的笔记:“这事在王都闹得沸沸扬扬,这些怪物称自己为巫师,这些年他们的同类越来越多,据调查,同样增多的,还有术士的失踪人数。” “术士?”格斯重复,想起了葡萄的老师。 怀力:“没错。那些巫师几乎都是术士变成的。有人在医学院里发现了这个笔记,据被捕的巫师招供,有人在他们的医学院传播这本笔记。” 无需进一步说明,就能猜到这些巫师遭受了多么惨无人道的刑讯。格斯意识到了情况——这分明是有人在刻意制造巫师,就像当年他计划做的一样。 怀力:“王都感觉这些人会对王权产生威胁,这本笔记在番图已经成了违禁品,说是蛊惑人心的邪术。老夫费劲心思才带了一本出来。现在国王已经招募了猎巫人,捕捉任何被怀疑是巫师的人。命令应该很快会下达到城中,让我们接待猎巫队。” 听完这原委,格斯的面色已经铁青。 “已经闹到这么大了吗……明明可以受到控制,明明可以有好结果,”他咬牙切齿地说,“我那时候都这样劝他了,他死也不肯把笔记给我,现在这又是什么意思!把所有的秘密写在本子上大肆宣扬,他真的不是脑子有病吗!” 他焦躁地站起来,恶狠狠地踢了椅子一脚。想了想,又笑起来:“活该。就等死吧,葡萄。和王都的手段比起来,我这里可都是小儿科。我很期待,要是葡萄被逮住了,我就算再忙也会去亲自围观的。” 事到如今利用巫术提升军队战力已经成为了不可被接受的手段。格斯转着戒指,想了想,对怀力说:“番图的使者什么时候会到?我们必将全力以赴地支持这场猎巫运动。” 有着百年历史的老贵族学院彼特罗学院,此时不情不愿地迎来了一队来自王都的人马。 学院的宴会厅里正在举行接风宴。学生代表们好奇地打量着那群身着制服的军人。尽管这些学生出身贵族,但还没什么机会出远门,更不用说是去往王都番图。这些远道而来的人勾起了他们强烈的好奇心。 “据说是猎巫队来的。”说话的是博尔多子爵家的次子,他假装若无其事地端着一杯酒,小声说,“王都派来监视我们的。” “猎巫队?”科尔的脑袋凑了过来,“是我们之前听说的那事吗?术士堕落成怪物什么的。” “是啊,科尔,据说他们有处决权,身为术士的你可要当心了,”福曼说,“他们会特别盯着医学院的。据说他们惨无人道地夹断过术士的手指,事后什么也没问出来,也就那么作罢了。那可是术士的手指啊——”说着忍不住偷瞄科尔那白细的手指。 正说着,他们看到院长在向他招手。科尔用目光询问:“我?”院长点头,于是他向那一圈人走了过去。 “开始了。”福曼忧心忡忡地说,“可怎么办啊……” 博尔多轻佻地笑笑:“你还担心科尔?他可从男寝的第一间睡到了最后一间,有他应付不来的男人吗?咦你脸红什么?” 科尔走到院长身边,笑得一脸乖巧。院长向他身边的军人介绍:“这位就是我们医学院的术士代表科尔·赛富斯,他是赛福斯家的第三个儿子。他非常的能干。阁下需要医学院学生配合的地方,都可以找他对接。” 那位挺拔的军人转向科尔,科尔注意到对方有一双刻薄的眼睛,令他不怎么喜欢。对方向他行了个礼,科尔大方地回了礼。 “我是监督队的队长里恩·德莱。” 科尔在听到这个姓的时候表现出了得体的惊喜,表示自己的家父与对方家族世代交好,并举了几个没什么人想的起来的例子。 “我祖父的祖父与您祖父的祖父曾在落难时一起掰过玉米棒子,是出生入死的情谊!”他亲切地说,“监督队的事我一定会像自己的事一样上心的。” “不需要你上心,”里恩说,“事实上,我们会需要长期相处,你就当我们不存在,这是给我们最好的配合了。” 在与科尔打过照面以后,院长带着里恩去见了别人。科尔啜着果酒,心想:监督队?这名字起得好听。本质是将巫师赶尽杀绝的狩猎队,还得披上文明的遮羞衣才行啊。 他挨个打量着这些监督队的队员。从仪态来看,他们应该都是贵族子弟,对这宴会的一切十分适应。只有一个人…… 他注意到一个金发的队员默不作声地站在角落的桌边。科尔注意到他,是因为他长得十分讨他的喜欢。他很高挑,金发削得很短,面颊削瘦,而且有一双忧郁的眼睛。他仅仅是站在那里,但气质看起来和这里格格不入。无论是他紧绷的身体,还是那警惕的目光,都没有逃过科尔的眼睛。他并不属于这富丽堂皇的大厅,科尔想,那人就像只错误地闯进了教室的野狗。王都派遣来的“监督队”,是各大家族扬名立身的好机会,为什么会有平民? 科尔感兴趣地走上前,递上一杯酒。那个队员比他高了将近一个头,敏锐地注意到了他的接近,侧过头与他目光相碰。科尔一愣,因为对方看到他的双眼时,就盯着不动了。 由于对方看起来太过震惊,科尔不得不解释:“我是精灵与人的混血,所以眼睛看起来和别人不一样。像你这样到处闯荡的人应该见过不少才对。”他眨了眨自己深紫色的眼睛,对对方笑了笑。他笑起来嘴角有两个酒窝,那是被夸赞“比葡萄酒更甜美”的笑容。可对方还是使劲盯着他的双眼,科尔问:“我们见过吗?” 对方最终回过神来,摇摇头,居然就这么走开了。科尔被丢在原地,想,我好歹对自己的外貌还是自信的,他怎么看起来这么失望? “嘿,别管那个人。”科尔身边跑来几个搭讪的监督队队员,“那人就是个孤僻的怪胎。他来报道的时候,落魄得像个野人,身上只带了一盆绿色植物,其他啥也没有,穷鬼一个。” “就这样的人还占了监督队一个名额,据说背后是阿尔弗雷德亲王的关系……” 科尔听着队员们絮絮叨叨,又回头看了一眼,那人一脸阴沉地走出了宴客大厅,消失不见了。 第58章 监督队要求入住彼特罗学院东南角的石堡里。这里恰恰也是医学院的小术士们居住的地方。他们占了一层所有的房间,当天小术士们下课回来的时候,都好奇地盯着这帮突然出现的,军服上绣着皇家徽章的家伙。 “真是的,如果要抓巫师的话,悄悄混进我们中间不就好了,”福曼在那监视的目光下浑身不自在,“非要那么格格不入地杵在那里,仿佛我们立刻就要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似的。他们究竟清不清楚自己进的是什么地方?”这位子爵家的次子嘟囔着抱怨。 科尔收到楼梯口那位队员偷偷抛过来的媚眼,对他笑了笑。在经过那位队员身边后,他一脸无聊地说:“这不是很好猜吗?正因为这里是彼特罗学院,才得这样。全国大部分的贵族都把自己的子女送到这里来接受教育,如果弄出一两个难看的事来,传到民间去,国王在上,他老人家的颜面也过不去。所以大张旗鼓地弄一支队伍来,哪里是真的要抓什么人,只不过是警告我们,不要乱说乱动。不要让我们的家族蒙羞。” 福曼佩服地感叹:“原来如此。科尔,你不愧是将来要进皇宫的人!” 两人上楼,各自回了房间。那天晚上睡前,听着屋外的动静渐渐变小,科尔如往常那样将门从里面反锁。而后打了一些水洗脸。清水带走了他脸上薄薄的红晕,和嘴唇红润的颜色,露出了原本的肤色。那是一张褪去了轻佻笑容的苍白面孔,那张看起来很好亲的嘴透出了黑色。科尔垂着眼,擦干自己的手,面前的镜子映出那张湿漉漉的脸。在昏暗的烛光下,这苍白的面色和偏深的唇色令他看起来阴暗冷峻。 洗脸池边的柜子上放着一只小木匣。他打开木匣上的小抽屉,从里面摸出一只银戒戴到食指上,并下意识地检查了一下戒指上的机关。只要用拇指旋转,戒指表面就会弹出一根细针,方便他随时刺破自己的手指施法。 正在这时,他身后传来了带着怒气的敲门声。科尔警惕地回头,停顿了一会儿,调整了自己的声音,令自己听起来正常:“谁?” “是我!”听到门外传来他熟悉的声音,科尔叹了口气,按在细针上的手指松了开来。他一边走向房门,一边把细针利落地收回去。门快速地开启又闭合,一个小伙子灵活地滑了进来。 这个小伙子有着一头斜分的金色卷发,多的那一边头发考究地留得更长一些。他比科尔高了半个脑袋,进来以后就一脸不高兴地俯视他。科尔看着他的表情,心想,又来了。脸上却假装没注意到,浮出了一如既往的可爱笑容,一笑嘴角就浮起两个小酒窝来。 小伙子先是看到他手上戴着银戒,眉头不满地抽了一下,仿佛被银戒扎到了似的。他抓起科尔的手:“都叫你别戴这种东西!”他粗鲁地把那枚戒指从他白瘦的手指上撸下来。撸的过程中“啊”了一声,这下真的被扎到。他愤怒地把戒指砸到地上,科尔不舍地看了一眼戒指,嘴上仍问:“你没事吧米勒……” 这个被叫做米勒的男子与科尔年龄相仿,但脾气显然臭得多,且正在气头上。他用力吸了一口被扎出血的手指,威胁地低声说:“科尔,你好啊你,优秀学生代表是吗,院长让你去接待那些野男人,是为了让你去犯贱吗?” 科尔吸了口气,委屈地说:“就算不是看在我脸面的份上,你说这些难听的话之前也得看看自己的身份。” 这些话米勒显然没有听进去,他逼近一步:“有人说你今天和那些监督队的队员调情了!那个金发的小子在哪儿?让我见见他!” 金发的小子?科尔反应了片刻,将那个监督队员的脸与这个描述对上了号。见他一副想起来了的样子,米勒咬牙:“果然有问题!” 科尔对这孩子气的发怒习以为常,在心中翻了个白眼,想,我的确觉得他长的好看,但是…… “是有原因的,米勒。我发现他长得有点像一个熟人。” “都是借口!我看你就是永远都不会改变,科尔·赛富斯,你就是管不住你自己!” 科尔:“你能不能至少……”看着米勒发怒的眼睛,科尔把“相信我一点”给咽了回去。他说:“嗯,的确,是我看错了。” 对方可算是承认了自己的行为不端,米勒心里既舒坦又更生气了。他逮着科尔的衣服把他压在墙上。科尔个子比他小了整整一圈,被他轻易压制得无法动弹。 米勒愤恨:“我要你发誓你永远不会去勾引那个人,不,不仅是那个人,是所有人。否则,否则,我会让你好看。我会去告发你,科尔。” 科尔惊讶:“告发我?” “没错,”科尔的反应令米勒得意,“别以为我不知道,他们说的好听叫监督队,实际上就是猎巫队。一旦他们发现了你的秘密,你就会被折磨得面目全非,你非常害怕他们!” 一个巴掌落在了米勒的脸上,那精致的脸庞顿时微红起来。米勒难以置信地瞪着科尔。科尔深紫色的眼里透露出愤怒,但手心火辣辣的感觉与一股不确定随即涌了起来。 啊……完了,没控制住。科尔清醒过来。他失手打了王都最受宠的贵族桑克斯伯爵家的大儿子,将来会继承爵位的公子哥儿。地位比他高多了。 米勒捂着脸,表情凝固在了震惊的瞬间。 他说得对,科尔心想,我的确害怕监督队,我还需要他的保护,不能就这么和他翻脸…… 就在科尔冷静下来准备哭哭啼啼道歉的时候,米勒突然说:“对,对不起……” 科尔内心咦了一声。然后米勒就来抱他,拼命给他道歉,求他不要生气。说自己只是一时失言,还说自己绝对不会辜负他的信任。说着说着,就把他按到了床上。 “只要你满足我,满足我科尔,我永远都不会辜负你。”他撒娇一般的声音令科尔皱起了眉头。 米勒走后,科尔艰难地披上一件衣服,跪在地上找到了自己的银戒。他的腿还有点抖,手臂和腿上都是伤。这会儿房里静得令人宽慰。没有米勒令人窒息的需求,就连空气都变得清新起来了。 科尔在床脚下找到了那枚戒指,这令他长舒了口气。他需要想点什么,来忘记刚才令他厌恶的那些事。他回想着那个给他戒指的人,也是赋予了他身体里这股力量的恩人。他同时也回想起令米勒生气的罪魁祸首,今天在宴会厅遇到的那个金发的队员。两张脸重合在了一起。 他们真的有一点像……我记得恩人提起过自己有一个哥哥。 他困惑地想,不会这么巧吧? 当时恩人的身边还跟着一个紫眼睛的半精灵。在今天,科尔的紫眼睛被注意到后,他也想起了这么个人来。 只不过那个半精灵从来不说话,一直戴着兜帽坐在角落里,甚至全脸都没怎么看清过。科尔对他印象不深,就记得那半精灵好像很虚弱,一直蜷缩着咳嗽,一直是一副即将死去的样子。 然而,很快,科尔就无暇思考这问题了。 第二天,科尔进入教室的时候,看到讲师台上站着的不仅是他的老师,还有监督队的队长里恩。他一怔,在和对方目光相碰的时候强压下了心慌的感觉,对他扯着嘴角笑了笑,若无其事地进入了教室。 里恩两手背在身后,身姿挺拔地站在所有学生前,沉静地看着每个人进入教室。他的身边站着两个队员,科尔看到了昨天那个金发的家伙。那人也看到了他,但毫无反应,好像已经不记得他了。 所有人入座后,里恩侧首问老师:“所有人都在这里了吗?” 老师让科尔点名,科尔确认了一遍,一共十二个小术士,已经全都到了。 “接下来,请各位摊开你的双手,像这样,摆在我的面前。”里恩发号施令。科尔心想糟了……他偷看身边人,没什么人认识里恩,但大家都照办了。监督队军服上代表王权的刺绣就是拥有这样的力量。科尔也慢慢地伸出双手。 里恩走上前,俯身,一个一个地检查学生的手指。并抬头,凑得很近地观察对方的唇色。科尔坐在第二排的中间。他微微地收起了手指,试图掩藏透黑的指甲。他的手心已经渗出了汗。 里恩仔细地挨个检查,离他越来越近。 第59章 当里恩走到科尔面前时,科尔感觉自己手都有些发抖。他摊开苍白的手心,不敢看对方的眼睛。他感觉自己的指尖被捏起来,里恩俯身仔细地看。 “你的手很凉。”里恩说。 他感觉对方的指腹在摩挲他的指腹,惶恐地看了一眼,发现里恩凑得很近,跟做宝石鉴定似的不错过一点细节,在观察他的指腹是否有伤痕。 这完全不是他之前想的那样,说监督队只是来做做样子的。他们是真的要抓巫师,而且他们有备而来,对巫师的了解比他想得多得多。 检查完他的十个指腹后,里恩的目光落到了他的手腕上。他冷不丁抓住他的手腕,捋起了他宽松的袖子。露出的一截手臂上布满着擦伤,抓伤和淤青。坐在他身边的福曼看到这一幕,轻呼:“天哪!” 看到并非预料中的伤痕,里恩一愣,科尔用力抽回手臂,用衣服盖了起来。他周围传来轻佻的笑声:“米勒这家伙可真不是人。”“你又惹他生气了吗科尔?” 科尔面色不好看。里恩什么也没说,看了一眼他的唇色,就走向了下一个学生。 周围人以为科尔被看到了见不得人的事而难堪。而事实上科尔正因为躲过了一劫而松了口气。他每天出门前都会在嘴上涂染色的香膏,也会好好治愈指腹上的针眼,不留下任何痕迹。 此时,彼特罗学院的其他教学楼里,监督队的队员们也正在挨个检查学生们的手指和唇色。据说有两个学生因为手指上有明显的划痕而被当场按倒,随后就被带走。那之后的两天,那两个学生都没有露面。这期间,被逮捕学生的友人因激烈地提出异议,被相继逮捕。有学生被逮捕前写了家书寄出去,第二天,他身为贵族的父亲就亲自到了学院,向监督队道歉,并表示会继续支持他们的工作,请严格教育他的孩子。 在意识到在这件事上他们孤立无援时,学生们的反抗很快就平息了。 两天后,被逮捕的学生毫发无伤地出来了,只是看起来非常憔悴。据说他们刚进去时,监督队就知道他们是无辜的。但还是对他们进行了为期两天的事无巨细的盘问。他们被关在阴暗的地牢里,被要求不断重复手指受伤前后发生的细节,并且不让他们睡觉。第二天的时候,这两个学生就崩溃了,哭着求休息一会儿,想要喝点水。但直到他们被放出来,才喝上了水。 “他们对无辜的人都这样!”福曼义愤填膺地说,“这根本不是一个体面的人应该做的,他们为什么敢这么嚣张!” 科尔瞥了他一眼:“你知道是为什么。” 福曼泄气了:“是因为国王,他们有国王的全力支持。对了科尔,我听说,有传说,说这整件事和奈特有关系。你还记得吗,比我们大两届的那个学生。三年前突然辍学的那个。” 提起这个名字,科尔显得兴致缺缺:“我记得一点,他是这里唯一的平民。” 福曼压低声音:“我听说和他同届的学生都被查了。结果那家伙在这里根本没朋友,没有人和他熟。大家为了和他撇清关系,都拼命地交代。这应该吗,科尔,”他忧愁地说,“我总觉得这也不应该。” 科尔:“是吗,为了一个平民这么大动干戈?” 福曼:“他可不是什么平民。你知道吗,有人怀疑他就是这些巫师的首领……” “巫师们哪里来首领?”科尔忍不住笑起来。 福曼:“什么?什么意思?” 科尔:“我的朋友,用你聪慧的脑袋想想,巫师们都是从术士发展来的。他们为什么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却选择接受恶魔?” “我,我不知道,也许他们是被迫?” 科尔:“是自由的意志,福曼,你告诉我,你毕业后真的愿意一辈子待在皇宫的医馆里,替惺惺作态的贵族看一辈子的病吗?有这机会跳出这一切,你能说得出拒绝吗?” 福曼:“我……我从没想过第二条出路……”他愣看着科尔,他的这个半精灵的同学在提起这一切的时候,眼里有暗暗隐藏的兴奋。 然而,这闪光一瞬即逝,科尔很快对他做了个“小声”的手势,他们踏入了古尔德堡,这座作为他们宿舍楼的古堡里。一踏入一层就能看到监督队员闲荡的身影。 走近楼梯,科尔灵活的眼睛下意识地寻找那个金发队员的身影。他已经从队员们的对话中了解到了他的名字——罗伊。科尔确信从奈特的嘴里曾冒出过这个名字,或者类似的。 他并没有看到罗伊,但是看到了那个总向他抛媚眼的队员强尼。那家伙很高,有点微胖,倚在扶手上,仿佛早就等在那里,一看到科尔来,就对着他露出牙齿笑。科尔忍不住看了一眼他腰间的佩剑。 科尔与福曼分开,推开自己房门的时候,一只大手猛地拍在了他面前的门板上,他惊得回头,看到了强尼,他居然一路跟着他上楼了,还卡着门不让他关上。强尼比他高了一头多,块头很大,非常给他压迫感。 “嗨,我注意你很久了。”他又咧开嘴笑,把科尔推进了门,并把门从里面锁上了。 糟糕……他要干什么……我被发现了吗…… 科尔慌张地想着,强装镇定地问:“请问有什么事吗?” “小美人,你看我怎么样?”强尼一边说,一边走向科尔。 “怎……怎么样?” 强尼:“我很喜欢你的长相,你看看你,娇小柔软的身体,湿漉漉的小嘴,木精灵是不是都长这样?” 听到这个,科尔居然还松了口气,心想,就这个…… “你看,你害羞起来也很可爱,但是听说你在床上很放得开,你从男寝的这一头睡到了另一头,他们是这样说的。”强尼一副笑得很亲切的样子,“你很好地履行了木精灵的义务,现在,我们也来找一些乐子吧,我保证你会感谢我的。” 他一边说一边越走越近,科尔反应过来,忙不迭往后逃。 “传说总是有虚构成分啊,”他躲到椅子后面,“仅仅听信谣言,有辱您的英明,您也该听听我这边的说辞。” 强尼:“……你的说辞?” 科尔说:“是的。我虽然觉得说出来不太好,他应该希望我保守这个秘密。但我更担心如果不应该发生的事发生了,会影响你们之间的友情。如果你们之间因为我而产生罅隙,我一定会感觉痛苦的。” 强尼兴致被打扰,有点不高兴,眉头拧了起来:“你的意思是,你已经和监督队的队员好上了?” 科尔犹豫了一下,坚定地点头。 强尼:“谁?” 科尔将那些监督队员的脸快速想了一遍——他总不能说是他们的队长,这太假了,他们的队长看起来就像一块屹立不倒的石头。然后他又想起了那个金发的队员。他忧郁的眼睛盯着他的双眼,仿佛看到了遗失多年的珍宝。 于是他十分确定地说:“是罗伊。请您一定不要去找他的麻烦,我怕他再也不想理我了。你看,你们一起工作,总不能分享同一个床伴,你们也没那么放得开吧……” 他说着看了看门,心想,这样差不多了吧,他该走了吧…… 强尼愣了一下,哈哈笑起来:“我和那个平民之间怎么会有友谊可言。没关系的小美人,你不用担心这个。”他扑上去,扔开那把椅子,逮住科尔,用力吸了一口,“你真好闻啊,小精灵的味道!” “不!”科尔挣扎。 “为什么不?”强尼说,“你不是也对我有意思吗?每次你看到我都会笑,我早就懂了你的意思。” “并没有!”科尔大声说,“你太丑了!” 强尼的动作顿时停了下来。 他沉默了半晌,说:“……你说什么?” 科尔从他怀里逃出来,余惊未了地说:“你真的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趁强尼不备,科尔跑向门。他将门打开,说:“请走吧!” 强尼一脸震惊地瞪着科尔:“我查过你。你只不过是赛福斯家的私生子,是性*生的贱种。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科尔说:“请走吧!” 强尼愤怒地站起来走向门外,在经过他身边的时候,压低声音狠狠地说:“贱种,给我小心点。最好不要被我抓到任何把柄。你要是进了地牢,可就由不得你说的算了!”说着重重推了他一下,自己抓着门砰地关上了。 科尔被推撞到了墙上,痛得一时缓不过来,慢慢蹲到了地上。房间恢复了安静。 为什么总是这样……他想。 每当门关上,一切就会恢复虚假的安静。仿佛那之前的欺辱,虐待,不公平都不曾发生。自从进了这个学校,人们知道他是木精灵的孩子以后,他就总是遭遇着这样的事。 只有它能明白…… 他看着手背,指甲透出黑色的色泽,恶魔的力量在他的身体里涌动。 只有它陪伴着我…… 我该离开这里。他想着,眼睛就湿润了。 可是我如果离开了,母亲该怎么办…… 第60章 正在科尔神伤的时候,有个人从他房间的窗帘后走了出来。科尔抬头看到那人,吓得一屁股坐到地上。 这人他认识,穿着监督队的队服,有一头削得很短的金发,自从第一天见面后,他们就再也没说过话。是罗伊。 在罗伊走到他面前的短短一瞬,科尔意识到,这人在他进门前就一直在了。他目睹了刚才发生的一切。 罗伊的表情让科尔下意识觉得不妙,他情急中虚张声势地大喊:“你想做什么!”试图吓退对方。但起到了反作用。为了让他闭嘴,罗伊上来就单手捂住了他的半张脸,使他张不开嘴。另一只手抓住了科尔的手,将手背扭过来看他的指甲颜色。只看了一眼,罗伊的眉头微妙地皱了一下。 接下来,科尔遭遇了他此生中最粗暴的对待。他被掼到了地上,两条手臂像两根芦苇一样被轻易扭到了头顶,并被紧紧压住。这股力量大得仿佛压住他的不是人,而是倒塌的山顶什么的,使他的手指根本动弹不得。 这一切在短短一瞬完成。科尔吓得轻叫了一声,张嘴的刹那,罗伊快速往他嘴里㨃了一叠手巾,低声威胁:“咬着。我知道你是什么。不要松口,不要试图假装你不是。我会动手。” 他在说什么……他突然跑到我的房间……在说什么…… 我和他连交流都没有过,我露馅了吗! 科尔惊慌地回忆着每一个与他有交集的瞬间,能想起的只有那一次检查。 不,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他让我不要动,他会不会也在虚张声势,他想看我的反应……这是另一种例行检查吗?我如果真的不动,等于我承认了我是他说的巫师。 但如果他真的什么都知道了呢……他真的会杀了我!他们绝不会轻易饶了巫师…… 不能动……就算现在不动,之后也可以解释因为被威胁了不敢动…… 科尔就这样不明所以地咬着一叠布,被双手过头地压在地上等待发落。 在确保他不抵抗后,罗伊低眼看着他的嘴唇。他用手指擦了擦,擦掉了香膏,露出了科尔嘴唇原本的颜色。在他做出这个举动的时候,科尔脸上露出了绝望。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盯着罗伊,仿佛已经走投无路的老鼠,楞在了蛇的面前。 罗伊看了看手指上的香膏,和对方的嘴唇。他停顿了一下,懊恼地问:“为什么,好好活着不好吗?”见科尔不回答,又凶狠地补了一句:“到底是为什么,说啊!” 科尔泪汪汪地咬着布不敢动。罗伊拔掉了他嘴里的布,说:“回答我,谁帮你得到的恶魔!” 新鲜空气乍一涌入科尔的嘴里,他喘了几口,思考力慢慢地回来了。 在这里不能说奈特的名字。如果他们知道我见过奈特,一定不会放过我。 科尔摇头:“我……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罗伊:“不要在监督队面前装无辜,能让你少吃很多苦头。是谁帮的你?” 科尔迟疑了一会儿,停止了挣扎,说:“是我自己……” 手上的力量变得更重了,几乎要把他的手骨压碎。科尔忍痛咬住了牙。 罗伊:“你在说谎。” 科尔瞪着他,心想怎么办,他认识奈特……如果我说出来…… 对了,慢着……他认识奈特!他为什么那么重视这个问题,非要在这里问不可? 科尔忽然意识到了这中间的不和谐点。他没有被抓过,不知道刑讯是什么样的。但一定不是现在这样的…… 科尔动用着自己对人类的观察和理解,尝试解读现在的状况。 罗伊一定不想这段对话被别人听见,所以刚才强尼在的时候,他站在我的窗帘后面没有出来。 所以他才得在这里逼问我……而且他情绪很大,很激动…… 他和奈特长得那么像,奈特有个哥哥也叫罗伊…… 科尔脑中一根弦响了一下,他竟把冒进脑中的那句话说了出来:“监督队……他们不知道你是奈特的哥哥!” 在提到这句话的时候,罗伊并没有被揭穿的惊讶,而是激动地凑了上来:“你见过奈特!” 科尔恐惧地咽了口唾沫。心里有个声音在说:果然是这样……也许我还能有活路……接下来每个回答都要小心……谨慎…… 罗伊:“他身边有没有一个木精灵!不,我是说,半精灵,和你一样!” 科尔点头。 咦,他心想,他不是在找弟弟吗……他更感兴趣的是弟弟身边那个半精灵。那个半精灵,他叫什么名字来着……糟糕……对他没什么印象了…… 罗伊紧张地问:“他还好吗?” 科尔含糊地说:“我,我不太清楚。我和他不熟……” “他……”罗伊犹豫了,仿佛要鼓起勇气才能问出口。停顿片刻:“他是被迫还是自愿和奈特在一起?” 科尔对这个问题感到困惑,试着说:“没有人强迫他。” 罗伊着急地说:“你怎么知道他不是被强迫。就算他身上没有绳索,没有镣铐,他也可能是被什么事胁迫……” 科尔想,他想听到我说他是被强迫的。 不……不对,他想听到的是实话。 科尔:“……可是看起来不太像。奈特是我们的导师,我们在一起学习的那一阵,那个半精灵一直在,有时候奈特会问他一些东西,但大多数时候他都在旁边自己看书,或者研究一些东西……” 科尔感觉到压在手上的力量渐渐变轻了。罗伊听得有些愣神。又问了他一些细节,比如他们是什么时候在哪里相遇的。科尔于是停了下来。 他眼中有着泪光,请求:“我要你保证你不会把我供出去……我什么坏事也不会干。我只想带着我的母亲离开这里。” 罗伊:“在酷刑下你一样要招供的。” “不!”科尔说,“我想相信你。我都如实说,以此为交换,你不要把我招供出去。让我安安静静地消失,好吗?就算你抓过的巫师里真的有作恶多端的人,但你又怎么保证我就会作恶?难道我和别人不一样,就注定该死吗?” 罗伊盯着那双紫色的眼睛。盯着盯着,有怒气浮了上来。 他突然又问:“你确定他是自愿和奈特在一起对吗?” 科尔谨慎地点头:“至少看起来是这样……他们看起来还挺融洽的……” 罗伊:“是奈特一直在制造巫师吗?” 科尔:“不……我记得当时是那个半精灵帮我准备的仪式。奈特说只有他会……” 科尔感觉到压着他的力量又变重了,痛得他几乎无法忍受了。 “这不可能,你再仔细想想!” 科尔:“我……你到底想听实话,还是好听的话。” “当然是实话!” 科尔:“那你就……不要总是质疑我……还有我的手好痛……” 罗伊吸了一口气,松开了一点手。 “我再问一遍,”罗伊咬牙,“你在哪里遇到的他们?” 科尔:“我不说……除非你答应……” 罗伊:“我答应你也可以反悔!” 科尔:“我想相信你……你是奈特的哥哥。奈特给了我很多帮助。他帮我走出了深渊……” 罗伊:“走出了深渊?你根本不懂他把你推进了多大的坑!” 科尔气愤地说:“错的难道不是你们这些随意宰杀我们的人吗!” 罗伊:“……” 门外有人走动的声音。罗伊瞟了一眼,叹了口气,又冷静了一些。他说:“我答应你。” 科尔:“你不会告发我?” 罗伊点了头。 最终,在问够了细节后,罗伊放开了那个半精灵。 “今晚就离开,走得越远越好。不要让任何人抓到你。如果有人抓到了你,我会在你说出刚才那一切之前杀掉你。”罗伊严肃地说完这些话,就起身离开。科尔余惊未了地坐在地上,揉着疼痛的手心,看着他把门合上。他在原地坐了很久,一直没有人再来抓他。意识到自己安全了,他捂着脸毫无预兆地哭了起来。 第61章 罗伊从科尔的房间出来后,四顾周围没人看见,迅速闪身下楼,往自己的房间走去。既然坐实了对方巫师的身份,却又不杀他,那最好这世上没有任何人知道他刚才去了他的房间。 这是性命攸关的事,罗伊谨慎地走了一路,衣服下有些微紧张出汗。进入走廊时,他心里暗暗啧了一声,看到不远处强尼正等在那里,斜睨着他,一副“我可是知道你干了什么好事”的表情。 那家伙不可能知道什么,他只是在为没占到科尔的便宜而生气而已。罗伊这么想着,决定假装没看见他,就这么从他身边走过。 “你不知道吧,那个小贱人和谁都睡。”酸溜溜的话语果然飘了过来,罗伊想继续装作没听见,强尼哼笑了一声,“不过对穷酸的平民来说已经算是好货色了吧。毕竟两边都是垃圾人种。” 罗伊都快要走远了,听到这话,脚步停顿,回过头来。 “木精灵有个非常可爱的习性,他喝醉酒的时候,他周围的木头家具都会开满小花。”他说。 “啊?”强尼一愣,因为没听明白而更恼火,“什么鬼话。” 罗伊:“你应该没见过,所以说给你听听。木精灵比较胆小,如果是被嫌弃的丑家伙走近,花就会枯掉。” 罗伊说完就走掉了。强尼想起刚才在科尔那里受的羞辱,毛都炸了。 什么……他们还喝酒!我要向里恩报告这家伙偷喝酒的事!立刻就去!那家伙只是睡到了他就那么得意,太可恶了!他恶狠狠地想着,就往外走去,没注意到楼梯口躲着的瘦小身影。 在他离开后,那个身影左顾右盼,确认走廊里无人后,快步蹿到了罗伊的门口,紧张地轻敲了三下。不一会儿,门打开,罗伊惊讶地看到科尔红着眼睛站在他面前。 “请让我进去!”科尔可怜巴巴地说。 想起对方的身份,罗伊立刻就关门。但门被什么卡住了,并没有完全关上。罗伊低头一看,是两根绿色的藤蔓。看到那似曾相识的油绿藤蔓,罗伊一愣,不防备科尔就把门推开一条缝,灵活地挤了进来。 罗伊难以置信地回头瞪着他,正准备去逮人,科尔忙不迭说:“我们一起逃走吗?” 罗伊眼部肌肉抽了抽:“我不要和你私奔。” 科尔忙解释:“我不是说同路,我今晚就会偷偷离开。但是,现在在严查巫师。如果我在这时候消失了,他们一定会怀疑我。刚才我对强尼谎称我们有关系,如果他们怀疑了我,就也会查你。但如果我和你一起消失了,性质就不一样了。他们会以为我们是……” 最后那个词没说出来,被罗伊的手捂了回去。 “别说。”罗伊说。 科尔扒开他的手,莫名:“就是说说而已,又不是真的私奔……” 罗伊听到这个词,目光闪烁了一下。科尔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你好纯情啊。我想起来了,他叫葡萄。你和他不会是初恋吧?” 于是罗伊脸红了起来。被小了自己近十岁的人说纯情,令他非常没面子。 但科尔看到了什么令他感兴趣的东西。他绕到了罗伊身后,对着一盆植物左右端详:“就是它,这就是传说中的植物……” 他回头看了看罗伊那一脸不耐烦的样子。关于这植物的传说并不是什么好传说,说当时罗伊来到监督队时非常的落魄,浑身上下什么行李都没带,只抱了一盆植物。满头的长发都打结了,满脸都是胡子。后来是因为军规才把自己收拾出人样的。 科尔:“这是他送你的吗?”凑近去看那盆植物。这是一棵醋栗,摆在地上的话连着盆有人膝盖那么高,叶子茂盛地向四面八方生长,每一片都被打理得非常仔细,一点积灰也没有。绿叶间零星结了几小串红醋栗,像一串串油亮通透的红玛瑙。 罗伊说:“那是我弟弟。” 科尔点点头。 罗伊倒是不明白,对方听说一棵植物是他的弟弟,也就是淡定点头而已。 他:“这对巫师来说都是稀松平常的事吗?你们平时到底做什么,就把人的灵魂这样放来放去吗?” 科尔诧异地说:“监督队连这些事都没搞清楚?我还以为你们已经掌握了很多。不是所有巫师都可以操控灵魂的。操控死生这等傲慢的事,只有傲慢恶魔能够做到。顺便提醒你,奈特身体里有两种恶魔,既有傲慢,又有愤怒。有两种能力不是什么好事,他一直在饱受其苦。等你见到了他就知道了。” 罗伊面色凝重地听着,又问:“你的是什么?” 科尔笑笑,露出两颗小酒窝来:“这是秘密。巫师会尽量隐藏自己的能力。如你所见,我们很多时候只是不堪一击的普通人而已。需要藏一手。” 罗伊啧了一声:“那你还把他们的能力乱说。下次再让我听到……” 科尔:“没有下次了。这个秘密会跟随我进坟墓,我不会再让任何人认出我和我的母亲。时间不多了,罗伊。你一定是会离开的对吗,你的心早就不在这里了。这只是我的提议,为了我也能比较顺利地逃走。一个私奔的私生子可比一个在逃的巫师容易多了。” 说着科尔停顿了一下。他注意到了藏在花盆后面的一小个打包好的包裹,里面露出了一点园艺工具的影子。 科尔:“你也已经在准备开溜了!” 罗伊被发现,啧了一声。科尔放下了心。打开房门前,他停顿了一下,又回头看了罗伊一眼,这个看似与他立场对立,却同样希望逃离这里的人。 他并没有在罗伊身上找到自己的勇气,罗伊忧郁的眼睛里也充满着迷茫。但前方漆黑的深夜中,路只有靠他自己走了。他吸了口气,坚定地踏出了房门,踏入了他所未知的通往自由的路。 第62章 强尼推开监督队队长里恩的门时,里恩正在仔细地修剪他引以为傲的胡子。砰地一声推门令他险些伤到了自己的脸。他探头看到强尼面色难看地走进来,说:“只有野猪才会那么莽撞地不敲门就闯进别人房间。” 强尼风风火火地拽了个椅子坐下:“我带着非常重要的情报来,快,先给我喝口茶,我要喝你藏的弗兰黑茶。” 里恩半信半疑地放下剃刀,一边打开茶叶袋子一边探问:“什么消息?” 强尼高声说:“火都烧到自家墙角了,你却还是一无所知呀,里恩!” 里恩心里“哦?”了一声,低头往小壶里放茶叶。他越是问,强尼越是爱卖关子,于是他给了自己一点耐心,闭嘴不问了。 但对方比他更有耐心,在泡了茶后,又开始盯着糖罐。里恩忍不住说:“我在听。” 强尼比了个“四”的手势。 在对方喝到放了四块糖的黑茶后,里恩坐下来,准备好好听听这重要消息。强尼却又站起来,在里恩柜子里到处翻找,抱怨:“你怎么没有配茶的小糕点啊!” 里恩:“……我不吃甜食。可以说了吗?” 强尼失望地回到椅子边,嘿嘿笑着说:“你绝对会感谢我,我帮你找到了一只烂苹果。” 终于到正题了。里恩心里一惊:“和队员有关吗?” 强尼:“没错。” 里恩目光暗了几分,已经开始在内心部署抓捕巫师的行动方案了,以至于强尼的下一句话出口的时候,他险些把糖罐子砸在那颗猪脑袋上。 “我告诉你,只有我知道。”他既神秘兮兮又得意洋洋,说出了震耳发聩的话:“罗伊,和楼上的半精灵,有私情!……咦?里恩?你为什么捏碎了糖块?我知道了,你也和我一样气愤对吗?这种违反军纪的行为绝对不被允许!等等,你不要再捏了!” 里恩放开手,糖撒了一桌子:“强尼,你这只猪是不是向那个半精灵求交配被拒绝了?!” “什么!怎么可能!”强尼尖叫起来。 里恩站了起来,不可思议地低声说:“那你就是向罗伊求交配了……” 与此同时,罗伊迎风打了个喷嚏。他捧着那盆醋栗,从窗户口翻到了屋外。此时夜幕已经落下,但还不算太晚。他的手里拿着一个小袋子,里头露出半个小铲子,让人猜到这大约于是一袋园艺工具。他这么走向学院的花园,没有人觉得他不对劲。他在蔷薇下站得足够久,直到某个瞬间,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他,他飞快地越过了学院大门。 离开学院后,他借着夜幕的掩护低头拼命地走,注意着背后的任何风吹草动,生怕有人来抓他这个逃兵。但是并没有。一个平民的消失一如既往地不重要。 他一直走到城门口,无法再继续前行。他需要在这里,一直等待到清晨城门开启。他蜷缩在城门附近等待,心里不停地回忆科尔说的那些消息,有关于葡萄和奈特。这三年来,他第一次那么直接地得到他们的消息。他捧着那盆醋栗,凝视着叶片在夜幕下的轮廓。这样也无法让他纷乱的内心平静下来。 坚硬的城墙硌得他的背疼,他调整了一下姿势,抱着膝盖。这三年中的每一天,他都在孤独中度过。他总是在孤独中回忆他们两个,回忆他和葡萄在那地下的石窟里相依为命的日子。 罗伊低声哼起那首精灵的歌—— 天色渐晚,凛冬将至 秋日的火花如此美丽 美如一首秋天的歌 啊—— 美如一首秋天的歌 他就坐在城墙下不知不觉地睡着了。那晚的梦里,他回到了老家的葡萄园里。隔着一排一排茂盛的葡萄叶,他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他喊他的名字,穿过层层叠叠的葡萄叶去找寻他。但那个身影始终在不远处,既无法靠近,又没有回应。 就在罗伊着急的时候,他逐渐觉得,这葡萄园里的每一片叶子,每一寸土地都变得那么的陌生。空气是他从未呼吸过的,地方也是他从未来过的。于是他在梦中想起了,自己已经没有葡萄园,也没有家了。 科尔离开彼特罗学院的时候,只戴了他的戒指,和几本书籍。他连夜回到了赛福斯庄园,叩开了门。应门的是庄园的管家迪里波利。迪里波利打开门,看到门外地风尘仆仆又一脸紧张的人竟是这个庄园主人的儿子——准确来说,私生子。他惊讶地低声喊起来:“科尔少爷!您怎么这么晚一个人回来了呢!哎呀天哪,太突然了,需要我立刻去通知主人吗?” “不不不!”科尔连声阻止他,尴尬地笑笑:“学院放了个短假,我没打招呼就回来了。我想先去看看我的母亲,明天早上再问候父亲大人。”他朝迪里波利眨眨眼,迪里波利便明白了,这对父子的关系一向冷淡,这会儿少爷当然想享受这难得的清净和自由。但是……迪里波利探头看了看门外,没有马车也没有马匹,少爷是一路走回来的吗!从学院回来,可是得有三四个小时的路程啊…… 他赶紧迎他进来,“夫人还在植物园里。科尔少爷,您需要我去准备一些点心吗?” 科尔说:“什么都不用准备,迪里波利,我想和我的母亲好好待一会儿,不想被任何人打扰。” 迪里波利被留在原地,目光无法离开科尔那沾满泥的鞋。他又追上去:“少爷,我会让人准备好您的洗澡水,并在您的房里准备好小点心。” 科尔勉强地对他笑了笑:“谢谢你,迪里波利。你一向对我很好。” 科尔的母亲冬青是不被整个家族承认的存在,因而只被允许住在西侧的小木屋里。作为补偿,科尔的父亲为她造了一间非常硕大的玻璃温室。整个庄园没有人屑于踏足那里,于是那里是只属于冬青一个人的地方,不用担心撞见任何人。 科尔独自一人穿过花园中的花花草草,远远就能看到那个拱形顶棚,是当代最精贵的技术制作的,花了一大笔钱。一路走到温室门口,科尔没有马上进入。他的手按在门上,透过那扇门,他看到自己的母亲正在仔细打理着这个属于她的小天地。她穿着女仆才会穿的竖起袖子的上衣,蹲在地上给一盆花换土。她看起来还是那么的年轻,和生他之前一样美丽,脸上没有任何烦恼的痕迹。就像这精致鸟笼里一只不会老的金丝雀。 我是不是太自私了……科尔想,我想逃离这里,我想带着她一起逃离,只是因为我不能没有她。 可是那之后又怎么办呢……她再也看不到她喜欢的花花草草了,她跟着我风餐露宿,她凭什么承受这些…… “科尔?”冬青与门外的科尔对上了眼,她放下铲子,惊喜地跑过来开门,“你怎么回来了?” 科尔一时被问住,支支吾吾说:“我……放假。” 冬青开心地拥抱了他:“真是的,真的不是逃课回来的吗?” 科尔突然就有点想哭了。他们明明那么久没见面了。冬青还总是能在看到他的第一眼看穿他的想法。他说:“我想念您了。” 冬青摸摸他的脸,像对待三岁儿童那样,亲亲他的额头,说:“那可不能让你的父亲知道了。在我面前,还是可以这么孩子气的。” 科尔擦擦眼角,想起现在已经是深夜,奇怪地问:“您这么晚了还在这里做什么?” 冬青将他拉进温暖潮湿的玻璃棚里:“我听迪里波利说你的父亲也许这几天没那么忙。想着他也许会过来,我要先把这里休整休整。他呀,总是在忙那些,什么土地改革的事。” 冬青提到父亲的时候,眼里闪着亮晶晶的光,就像个未生育的少女一般。她发现科尔一直盯着她,问:“科尔,说实话,你突然回来,是发生了什么?” 科尔问:“母亲,您有什么想做的事吗?” 冬青困惑地看着他。 科尔有些局促:“我,我是问,您有梦想吗?比如,有一天离开这里,回到您的故乡。” 冬青对这个问题感到些许意外。科尔总是回避“家乡”的问题。他从不想提起自己的母亲是被他的父亲“买”来的。 “梦想我当然是有的,”冬青说,“我的梦想就是你可以好好地,健健康康地活着。” 科尔责怪说:“这算什么梦想……” 冬青:“还有,把我的水晶宫打理得漂漂亮亮的。” 水晶宫是冬青给自己植物园起的名字。感受到科尔的情绪仍很紧张,冬青挽起科尔的手臂,带着他四处转悠,向他介绍自己的新花,告诉他父亲如何夸奖她的手艺。 科尔木木地跟着她的脚步在植物园里转悠。他感受着他的母亲对这个地方的热爱,他不是第一天知道这个,但仍因此而痛苦。他要离开这里,他不可能在这里活一辈子,但是…… “怎么了,我的孩子?” 科尔停下了脚步,瞪大了眼睛,盯着冬青那张美丽的脸看,仿佛想把这张脸深深印刻在脑海里。 许久,他拥抱了冬青,在她耳边轻轻说:“对不起,妈妈。” 他放开手,转身就撞开门逃了出去,生怕自己再跑慢一点就失去了离开的勇气。冬青穿的是居家鞋,根本追不上他。 科尔一路往后门跑去。然而,在他接近后门时,听到门口有陌生的说话声。他慢下了脚步,隐约看到前方火光闪闪。 是谁,这么晚了来我家。而且是从后门……父亲吗? 下一刻,一队人马举着火把鱼贯而入。火光闪闪中,科尔眯起眼,看清了那熟悉的,令科尔害怕的制服——是监督队! 科尔吓得躲到树后面,听到了他们的队长里恩的声音,里恩正在部署搜索。 不对……他想,监督队只有十几个人,可是现在外面看起来远远不止…… 他从树后悄悄探头看,监督队里有好多陌生面孔,应该是派驻在其他地方的队员。在里面,他居然看到了米勒!米勒仍然梳着讨厌的斜分头,他担心地跟在一个队员旁边,低声问:“科尔不会有什么事吧?我就是想小小吓唬他一下而已,”咬牙,“谁让他背着我和那个队员闹出这出私奔的丑闻来……但是这抓他的阵仗有点太大了吧……?” 那个队员——正是强尼——用看白痴的眼光看着他:“你既举报了他,又担心他,到底是哪一边?”问到这里,想到了一些猥亵的事,笑笑说,“没事,我们会好好对他的。” 科尔听着这一切,面色惨白地躲在树后面,发抖地捏着那枚戒指。戒指的机关已经打开,他扎破了自己的手指,血顺着针眼流了出来。 米勒……米勒这个混蛋…… 他愤恨地咒骂。 第63章 最终,科尔没有发动巫术。他从没有用巫术攻击过任何人,现在也许他能想到一两个攻击术,但当他看着那些活生生的人时,他无法下定这个决心发动巫术,夺走某个人的性命。因而,他的手指又从戒指的细针上松开了。 他忍受着手指的疼痛,躲在原地不敢动,想等背后的监督队员走远,等到的却是管家迪里波利被殴打的场景。寻常人对于贵族家的管家还能有几分敬畏,而这些监督队员的出身都不差, 他们把迪里波利从门房拖出来,摔在泥地里踩踏,管他叫“不识时务的老东西”。 “老东西,连这家伙都知道科尔·赛福斯一定会回来的。”队长里恩把一脸惊恐的米勒拽到管家面前,“你到底是不是一个合格的管家,连自家少爷在哪儿也不知道?” 他们踢断了管家的肋骨和胳膊。迪里波利痛得蜷成一团,满口说他没见过少爷,并让他们离开庄园。 里恩:“哦?可是你们的厨娘说,你刚让她去给科尔的房间送点心。怎么,少爷不在家,你的点心是送给鬼魂吗?” 迪里波利答不上来了。科尔听着从小照顾自己的管家遭遇这一切,咬牙拼命在心里说“对不起……”。他压抑不住逃跑的冲动,后退了几步,就想离开这里。然而,他刚挪动脚步,脚下的树叶就发出了沙沙的声响。不远处的里恩抬头朝他的方向望了过来,与躲在黑暗中的他对上了眼。科尔在那一瞬间,感受到了死亡的凝视。那里只是人类,但那里又是深渊。他几乎没有思考,转头就跑了起来。 这一场围猎充满着秩序和高效。训练有素的队员像草原上集体狩猎的狮子,分几路包抄过来。而他们的猎物就像只走失的幼鹿,既没有生存能力,又没有自保能力。科尔最后被飞扑过来的队员摁倒在小树林里。没有给他任何挣扎的机会,他的嘴里被塞上了口塞,防止他咬破舌头。十指被套上了特殊的枷锁,令他的每个手指都动弹不得。而后,他感觉他的脸被按在泥土里,双手被反绑了起来。 在他被带离这里时,他听到了米勒的声音。米勒激动地不断重复:“你们停下……这和说好的不一样啊……你们是不是对他太过分了!我只是要你们……只是要你们小小教训他一下啊!”但没人理睬他。过了一会儿他似乎是被人强行留下,于是他大叫的声音距离科尔越来越远。 科尔此生并不是没有吃过苦。他的成长中充满着被欺凌。这种欺凌不仅来自于同龄的同学,甚至还有父亲的男性亲眷。他在选择接受恶魔的时候,他以为他的人生反正已经不能变得更糟糕了,接受了恶魔又怎么样呢?反而,恶魔的到来会提供了一个逃离这种生活的可能性。他从未想过他会因此面对更深的绝望。 他被关进一间散发着霉味的地牢里,被拷在一个木质的刑架上。他们非常谨慎,没有拿掉他手指上的镣铐,他偷偷地动动手指,立刻被面前的队员注意到了。 “劝你不要动歪脑筋。你即将变得够惨的了,别再给自己增添痛苦了。”那个队员以一种冷酷的口吻说。他们看他的眼神充满戒备与厌恶,就仿佛他是一个恶心的怪物。 “哼,”另一个队员冷笑,“感谢你,今晚我们都别想睡觉了!” 科尔没法回答他,他的嘴里仍塞着口塞。他的外套和鞋等一切可能藏小机关的碍事的东西都被脱去了,身上也被搜了一遍,确保不存在任何细针或者小刀片。然后那个队员和其他人就退出了那间牢房。留下了两个人守在房门口。科尔听到房门外面他们在讨论轮班值守,还听到一些对话。 “谁来审他?” “应该是里恩亲自审。” “那他够惨的。上一个被折磨得精神都出问题了。” “也可能是强尼,我听说强尼主动要求来审他。” 他们毫不避讳地用正常的音量讨论这些。可能故意想让他听到。 科尔身上只穿着内衬的短衣和内衬裤,袍子已经被脱掉了。他的膝盖在发抖,不确定是冻的还是吓的。他的喉咙口像火烧一样渴,发不出一点声音。 他看到了挂在牢房外的刑具,各式各样,散发着疼痛的味道。他根本无法想象这些用在自己身上会是怎样的感觉。为了在绝望中找到一丝慰藉,他开始幻想,父亲知道了吗?他会来救我吗? 在他人生遇到灾难的时候,父亲从未出现。他早就不会做这样不切实际的期待。但这次不一样,这一次事关生死,而他的父亲身居高位,也许……也许他的一句话,就能结束这一切。他会为他这个不光彩的私生子做那么少许一点努力吗…… 我不想……不想面对这一切…… “喂,醒醒。”面前的声音打断了科尔的幻想。他的目光重新聚焦,看到面前监督队的队服,裹着一个又高又胖的身体,他的目光上移,看到了对方那张刻薄的脸。强尼咧开嘴,眼睛瞪得大大的,笑得眼角都是褶子。 “小精灵……哦不,现在应该管你叫小恶魔。怎么样,看到我高兴吗?这次负责审你的人是我。想到过有一天会落在我的手里吗?” 科尔愣看着他,想起了不久前在他房里发生的一切。他拒绝了强尼的求欢,说他太丑了。那时候强尼暴怒,还推了他一把。 强尼欺身上来,低声说:“其实正式的刑讯明天才开始,而且我旁边还得有两个人监督作证,可是很正式的。没你想的那么龌龊,放心吧。” 科尔无法真的放心,因为强尼那兴奋的表情表示显然事情不是这样就完了。 果然,强尼接着说:“所以龌龊的事今晚我们就做完。不仅是今晚,以后每一晚,我们都可以乐乐,当然,要是你那时候还没痛得昏死过去的话。我可是对半死人没兴趣,我还没那么变态。” 科尔这才想起来看牢房外,刚才守在门口的两个队员不见了。 科尔从下腹升起了一股恶心的感觉,一直涌上了喉头。这不是他第一次被胁迫,但他从未在如此恐惧的情况下面对这一切。恐惧的感觉占据了他的一切思考力,使他无法动弹和挣扎。 一只手伸进了他的衣服里。强尼在他身上摸不够,索性一把扯掉了他的口塞,将舌头伸进他的嘴里乱舔。 “小恶魔,你味道可真好!”在一阵乱亲后,强尼迫不及待地扯掉了他的下裤。 因为剧烈的疼痛,科尔还是忍不住呜咽了一声。然后,眼泪就止不住地流下来。 “我可不像他们一样大惊小怪,你看看你,就算我把你完全放开,你也做不了什么。当然,我不会蠢到把你放开。”他一边大汗淋漓地喘气,一边感叹,“我从来没有干过精灵。你真好,你太好了!伯爵干你妈妈的时候,一定也这么觉得!太好了!” 太痛了…… 科尔想,真的太痛了…… 好希望能结束…… 不管明天是什么样,至少今天的痛苦先结束……求你了…… 但他说不出请求的话,他说不出任何话。 第64章 强尼完事之后,无视了科尔腿间的那一片狼藉,替他好整以暇地穿好了衣裤,戴上口塞。科尔呼吸在发抖,哭得眼睛睁不开了。强尼仿佛安慰般拍了拍他的肩,说:“明天见。”就走了。不过一会儿,守门的两个队员有说有笑地回来了。他们好奇地回头看看科尔,但对他的凄惨视而不见,继续着他们的聊天。 强尼的暴力侵犯使科尔的腿在颤抖,下半身的疼痛令他保持着清醒。然而他的手被拷着,连坐下来休息的机会也没有。他实在站不住,偷偷看周围,看到牢房侧面有固定在墙上的床板。他看了好几眼,再三迟疑后,小心翼翼地尝试发出含糊的声音。因为被戴着口塞,他没法说出完整的字。 两个队员蓦地停下了交流,同时回头看他。科尔注意到他们的手都已经放到了剑柄上,目光非常紧张。科尔一时间停住。他认出那两人的眼神,那不是在看着人类,而是在看着他体内的怪物。人对怪物是不会有怜悯心的,如果感受到威胁,他们绝对会动手。科尔被他们的目光吓得脊背发麻,不敢吱声了。 确保他老实不动后,劳伦——其中一个队员——不爽地说:“强尼那愚蠢的家伙,对这种怪物是怎么下得去口的。” 格兰纳说:“强尼干了他,也还好好活着。你要不试试。” 劳伦尴尬地笑笑:“我对环境是很挑剔的。这里不是我的趣味所在。” 格兰纳:“我也不是不敢。只是我的未婚妻比怪物还凶。” 科尔不敢再出声,只能把重心悄悄地在酸胀的左右脚之间转移。 他开始想念妈妈。他想念自己还没去读书的时候,经常可以去妈妈生活的木屋里。妈妈会做别的妈妈不会做的事。比如种花。然后陪着他逛遍庄园的小花园,在那个小世界里陪他认每一种植物。他想念她身上草的芬芳,还有她毫不吝惜的拥抱。 科尔毕竟连夜走了四五个小时的路,又折腾了一晚上,此时体力终于熬不住了。他的意识有些恍惚,就这样过了不知多久,牢房外不知何时变得亮了起来,有人声走动。 科尔惊醒过来。他的牢门被打开,那两个队员打着哈欠抬了一个高脚椅进来,并在椅子上放了一个装满水的木桶,摆在他的正前方。 紧接着,走进来两个穿着队服的人。看到队长里恩身边跟着的罗伊时,科尔心里惊了一下——罗伊竟没有离开! 科尔注意到里恩在观察他,很快地避开眼不再看罗伊。而罗伊仿佛和科尔根本不认识,沉默地跟在里恩身边。 队员看到里恩,开玩笑说:“不是强尼来审讯吗?” 里恩说:“还是算了吧。我怕他把自己榨干。” 听到审讯这个词,科尔就开始腿软。要开始了吗……这么早……他害怕地想。 里恩找了个凳子坐了下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戒指把玩。科尔认出那是自己的戒指。 里恩打开戒指的机关,细针弹了出来。他借着烛光,翻来覆去看那枚戒指,但不出声。科尔看看他,又看看面前的水盆,怕得肚子发酸。 许久,兴许觉得科尔的自我反省够了,里恩抬起了眼,打量科尔凄惨的模样,说:“很辛苦吧,站了一晚上。” 科尔:“……” 里恩叹了口气:“你应该很聪明,但你却犯了愚蠢的错误。你是贵族子弟,要承受这样的痛苦并不值得。而且你也承受不住。水刑还是对身体伤害最小的,连酷刑都算不上。我们会把你的头按在水里,直到你无法呼吸,你的气管和肺里会被呛满水。很多人被按到后来屎尿都出来了。” 科尔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里恩:“这真的不值得。你又没有什么必须要完成的使命。等你恢复了正常的生活,是留在这里,还是去私奔,去冒险,都没人能管得了你。” 这话说得科尔的鸡皮疙瘩都站了起来。里恩并没有刻意摆出一副同情他的样子,他的口吻严肃得仿佛家里的兄长,非常有说服力。 科尔想,恢复正常的生活……是什么意思?一旦接受了恶魔,一辈子都别想告别它。怎么可能恢复正常…… 里恩笃定地说:“对,恶魔还能被抽离出来。” 科尔困惑地看着他。这不可能,他想,如果有这种技术,那些被逮住的巫师就不会惨死了…… 里恩说:“不用这么看着我,你不相信也是正常的。抽离恶魔的过程既昂贵又有风险,不是谁都能接触到的。但是,只要你充分地配合,我会考虑去为你申请。当然,你也可以选择不信我。在你真正配合之前,我没有义务拼命证明我是对的。除非我们是站在同一阵线的。” 他站起来,走到科尔面前:“怎么样,打算配合吗?” 科尔胆怯地看着他。里恩的口吻非常中立,既不表现出厌恶,也不表现出亲昵。这客观冷静的态度给人一种强大可靠的感觉,仿佛这阴冷的地牢中唯一的一丝希望的光。 里恩拿下了他的口塞。科尔终于有了说话的机会。他说:“我不知道该怎么配合……” 里恩观察着他的表情,觉得时间合适了,举起手里那枚戒指:“你我是逮住的第二个巫师。前一个也有一枚这样的戒指。这意味着什么呢?” 科尔绝望地想,这意味着他们背后有人……里恩希望他出卖奈特。他瞟了一眼罗伊,罗伊面无表情。注意到他的眼神,里恩也回头看了一眼罗伊。科尔赶紧收回了眼神。 见科尔犹豫,里恩说:“科尔,你不想再回到你的庄园了吗?染指了恶魔,不出意外,你再也回不去了。你年轻的生命就要在这个肮脏的地牢里终结,你甘心吗?只是为了几个你可能认识了不久的人。他们会比你的母亲更重要吗?” 不……不会……提到母亲,科尔抬起了眼。 “是奈特……”科尔说,“是他引导我接受恶魔。”他没再去看罗伊。 罗伊是回来监视我的。他想,他知道他们抓住我了,他怕我说出奈特的真相。 “告诉我奈特的一切。”里恩说,“别怕,有我在。” 这一天早些时候,凌晨天刚微微亮。 罗伊在城门口被冻醒。他站起身做了几个扩胸,使自己清醒过来。他抬头看了看天色,预估着城门打开的时间。天亮得太慢了,夜色就像有意和他作对一样缓慢地褪去。他一刻也无法再等下去。这三年里,他第一次得到了靠谱而又准确的消息,令他非常可能找到葡萄和奈特。哪怕再浪费一分钟,他都难以忍受。 他焦虑地走来走去,踢地上的石子泄愤。有时候,他又蹲到那棵醋栗旁边,轻轻打理叶片。忽然,他想起了一件事,抬起头来环顾四周。他在城门附近看了看,没有看到科尔和他的母亲。 这里是唯一的城门,出城的必经之路。如果要趁早离开的话,现在无论如何都该等在城门口了。 罗伊想起了那个小心眼的胖子强尼,如果出了什么意外,一定是因为那家伙…… 城门口的士兵下到地面,准备打开城门了。罗伊激动地站起来,抱起那盆醋栗,走向城门。只要不回头地走,顺着科尔给的线索,他就能找到葡萄了。光是想到这一点,他就无法抑制内心翻涌的情绪。 他走到了城门口,守卫正在检查他的通关文件。他无所事事地站在那里,忍不住回头望向了来路。那是一条笔直的主干道,在这样的清晨,主干道上只有几个卖菜的农民,并没有其他人。没有科尔和他的母亲。 也许他改变主意了,他会改天再走。但是不太像,他走的心已经那么迫切了…… 该死,我那改不掉的刨根问底的毛病又来了……罗伊啧了一声。他单手捧着那盆植物,目不转睛地望着来路,那里始终没有该出现的人。 门口的守卫见他不接通关文件,不耐烦地问:“你到底走不走?” 罗伊突然说:“我不走。” 他抓过文件,返身就向回学院的路大步走去。 也许他是改变主意了,但我得确认一下。不这样的话我没法向葡萄交代。他想,我无法对葡萄说,我预感到有人会被伤害,但是为了来找你,我无视了那个人的灾难。 三年前在那个小屋,罗伊对弟弟说,我想做他的英雄,无论他是秃头还是跛脚,我都想做他的英雄。 我仍想做他心里的英雄,罗伊想,我不想让他失望。 第65章 罗伊对里恩解释说自己昨晚睡过头了,所以错过了逮捕巫师的重要行动。解释的时候,里恩正在去往地牢的路上。 里恩打断罗伊的解释,问:“罗伊,有传言你和那个科尔有私情,是真的吗?” 罗伊被蓦地这么直接一问,装傻地问:“所以那个科尔真的是巫师吗?他被逮住了吗?” 里恩嗯了一声。罗伊说:“我连话都没有和他说过。这传闻是哪里来的?” 里恩琢磨着点头。又走了两步,说:“这样吧,你跟我来,正好需要两人一组来审讯。” 罗伊一怔:“现在吗?”心想,就这样?他不计较我昨晚失踪的事了吗? 里恩:“没错。晾了他一晚上,可以开始了。” 他们并肩穿过一条走廊,走向地牢。罗伊不安地问:“我没干过。需要做什么?” 里恩:“很容易。你是红脸,负责把他的头按进水里。在我给你指示之前,无论如何不能松手。一动都不能动。有时候也可以让他从水里抬起头来,不能让他来得及喘气,就要再按回去。” 里恩陈述这些的时候,仿佛在描述一门普通的技术活,比如怎么修门栓。 “秘诀是层层递进的绝望。” “层层……呃……”罗伊不太明白这个词,决定不问。但里恩解释起来:“层层递进,一步一步地让受刑人感觉到不可抗拒的恐惧。他在这间小房间里,他的生命完全被你支配。等他意识到希望根本不存在,就会说实话了。” 罗伊点点头。 里恩看了他一眼:“反正他也不是你的情人,你做的到对吗?” 罗伊:“做得到。” 里恩笑笑:“没有难度,他很快会招供的。一个娇生惯养的小少爷,以为自己的人生会因为一只恶魔而变得多么的不同。很快,他连头发尖都会开始后悔。” 果然如同里恩所说,连刑讯都还没开始,只是放了一个水盆吓唬他,科尔已经开始招供了。然而,在科尔提到奈特名字的时候,里恩没有急着听他说下去。他打断了他,开始立规矩。 “先等等,科尔。让我们先说好,我的目标是获得真实的消息。如果你愿意倾尽全力地配合,对我对你都有好处。你提到的奈特,我这里已经掌握了他的部分真相,百分之一百可靠的消息。当然,拷问你是为了获得更多的真实消息。所以我们合作的前提是,你对我诚实,扭曲事实,或者隐藏事实,都是不可取的,这点可以做到吗?” 科尔畏惧地看着他,犹豫着点点头。 里恩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你刚才的反应表明你在衡量说谎的成本。” 这话说得科尔脸色愈发苍白。 里恩说:“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要先立规矩。我问你的问题里,有一部分是我不知道答案的,也有一部分是我已经非常清楚的。我会不断地把你说的信息和我已知的信息做对比。如果你的信息少于我的已知信息,也就是说,我没有拿到任何新东西的话,我会把你的头摁进水盆里。多久由我说得算。直到你能给到我让我满意的答案。当然,比隐瞒更不能接受的是谎言。你的话和我已知的消息有任何不符,我会立刻知道你在说谎。你一旦说了一次谎,你在我面前的信用就没有了。那之后我的刑讯动作就会升级。疼痛度,和对你身体的伤害,都会变得越来越严重。所以在开口前想清楚。你可以完好无损地从这里走出去,也可以被我们抬着,直接送到后山埋掉。明白就点头。” 科尔被迫点头。 “很好。”里恩说着,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罗伊留在科尔身边,心情不比科尔更轻松。他咀嚼着科尔之前给到他的消息。 科尔是在半年前见到葡萄和奈特的。当时彼特罗学院里流传着一本邪恶的笔记,讲到恶魔如何赋予人类力量。大部分人只把这本笔记当恶作剧看。但科尔当真了。他按照笔记的暗示,想方设法联系上了奈特,并以医学生外出采药的名义向学院申请到了一个月的假期,只身前往寻找奈特。 奈特当时居住的地方在一个闭塞的中部城镇,叫做米兰特。米兰特虽然在中部,但是被群山环抱,是个很好的藏身之所。当罗伊听到这个时,内心生出了悲伤。奈特从小就向往繁荣的地方,而今为了保命还得隐匿在山区里。 科尔一共在奈特这里逗留了不到一周。在这一周里学会如何控制体内的恶魔。罗伊特地问了他体内的恶魔会不会失控。他记得葡萄说过,如果他受伤意识陷入模糊,恶魔就会失控,是恶魔的自我保护。 科尔遗憾地说,他被转化的时候,血液里被刻下了一个咒印,防止恶魔在任何情况下失控。当然,在他遭受危险的时候,就像现在这样,他体内的恶魔也不再能保护他。为此葡萄和奈特还起了争执。 罗伊听说这些,在心里苦笑了一声,想,葡萄还是老样子,就算自己受到伤害也不会主张伤害别人。 奈特算是科尔的恩人了,罗伊想,但就现在这种情况,这半精灵会直接出卖他……一旦他们得知了奈特在米兰特,就会立刻出动。到时候,被绑在这里的就是奈特和葡萄了……得想想对策…… 两双眼睛盯着里恩,里恩沐浴在他们的注视下,端正地坐着:“那么,从最简单的问题问起。我要怎么找到奈特?” 科尔没有怎么犹豫,就说了出来。 “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米兰特。” 罗伊在心里叹了口气。但是下一刻,他看到里恩动了动食指,在对他做动刑的指示。罗伊一时愣住:等等……他说的不是实话吗?他告诉我的是一样的信息啊…… 虽然脑袋里还在困惑,罗伊的身体已经行动了起来,一把将科尔的脸按进了水盆里。 十秒……二十秒…… 一分钟都过去了,人已经从剧烈挣扎到僵硬地痉挛,里恩还是没有让他抬起手的意思。罗伊感到里恩的目光并不在科尔身上,而是在他身上。他的手于是也一动不动,牢牢地按着科尔。 直到人不动了,他的手都没有松开。里恩眼中的疑虑减淡,对罗伊说:“放开他吧,再摁着就要死了。” 该死……他在试探我!罗伊在心里骂着,提着科尔的后领,一把把人拎起来。科尔已经失去意识,罗伊将手抄到刑架间拍他的后背,将他拍吐出水来。里恩耐心地坐在那里等待,直到科尔慢慢醒转过来。 科尔脸和头发上挂满了水。他有一阵都记不起自己在哪里做什么,直到意识逐渐清醒。他看到里恩这么冷静地看着他,脊背一阵发麻,带着哭腔威胁:“你现在……对我做这些,就不怕我的父亲追究你的责任吗……” 里恩说:“本来我不想那么早告诉你。你让家族蒙羞,昨天晚上,你的父亲已经把冬青女士赶出了宅邸。从此宣告和你们母子俩断绝关系了。你是不是还幻想过父亲会为你主持正义?那么就面对现实,因为你,冬青女士现在没地方去了。顺便告诉你,我们暂时收容了她,毕竟她在外面也没什么生存能力。但是让她和强尼这样的垃圾在一起,你能放心吗?” 这赤裸裸的威胁令科尔的瞳孔缩小。 看到科尔的样子,令罗伊想起了里恩所说的:层层递进的绝望。 里恩:“你的母亲只有你了。别拿自己的命开玩笑。我要的是实话。也许你上一次见他是在米兰特没错,但现在他一定已经不在那儿了。”他一字一顿清晰地说,“我问的是,我要,怎么,找到,你们的导师奈特?” 他与科尔互相直视着,过了一会儿,里恩笃定地站起来,对罗伊使了个眼色。罗伊跟上他,将科尔一个人留在了牢房里。 出来后,罗伊问:“不审了吗?” 里恩说:“他知道。你看到他充满敌意的眼神了吗?如果他真的不知道,他早就哭天抢地了。但他那么看着我,仿佛想要用牙齿将我撕成碎片。所以,他知道。我们抓对人了。” 真的吗……罗伊想,这狡猾的半精灵,连对我都没有说实话。 罗伊迟疑:“那我们现在为什么出来?” 里恩转向他:“给你一点心理准备,你的脸色都不好了。你在战场上杀过人,但是却没有折磨过什么人。所以对一会儿你在牢房里看到的,要有充分的心理准备。一切都是为了我们的目标。” 在返回牢房前,罗伊叫住了里恩。 “队长,你说的那些是真的吗,如果他说出真相,就可以恢复自由。” 里恩颇为惊讶地看着罗伊,仿佛看着什么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天真小白兔。他说出了让罗伊后背发冷的话。 “他已经被判了死刑。无论他说出什么来,说出多少,他最终都会被拖到后山处死。不要抱不切实际的幻想。”里恩严肃地说。 第66章 酷刑折磨的不仅是受刑者的身体,同样也折磨着施刑者的精神。这是意志力的博弈,如果目的性不够强烈,意志力又不够坚定的话,施刑者便会在对方悲惨的嚎哭和控诉中败下阵来,轻易接受对方的谎言。然而,施刑者的坚持毕竟比受刑者容易得多。如果施刑者想要真相的愿望炽热而又强烈,坚定得不给任何回旋余地,受刑者的意志又能坚挺到何时呢? 里恩是个说到做到的好军人,他承诺如果听不到实话,那么疼痛与伤害就会升级。他照做了。这个过程中他既不享受,也看不出来厌恶。这公事公办的态度在那延绵不绝的惨叫对比下,反而显得有些变态。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这个看起来没吃过什么苦头的混血木精灵,在经历了长达半天的酷刑后,竟还什么都没说。里恩原本以为上午的水刑就能搞定这一切,但现在,他已经在对方的身体里钉了四颗生锈的铁钉了。以缓慢的旋转的方式进入他的身体,避开了大血管,所以没出太多的血,但这疼痛足以让任何普通人为了停止折磨而招供一切。但这小巫师还是坚持自己什么也不知道。这不可能,他的直觉从不出错。 无论如何,对方的精神都已经在崩溃边缘了,手和膝盖都在神经质地发抖,眼神涣散,还时而说胡话。里恩思索了片刻,放下了手中的锤子。他看了一眼他的搭档罗伊,用眼神示意了放在旁边的水与食物,就走出了牢房,留下了罗伊一个人。 罗伊咽了一口唾沫,滋润干渴的喉咙。在人生第一次旁观了酷刑后,他脑中那根弦也几近断掉。有好几次他都想掐着里恩的脖子,给他脸上来几拳,让他停下这毫无人性的折磨。但他没那么做,他只是可恶地在旁边看着。他的额头都是汗,顺着脸流到了下巴上。 现在,里恩终于出去了。牢房里凝固的空气也流动了起来。罗伊擦了擦汗,看着科尔,后者垂着头,凌乱的头发贴在脸上,他的手臂和大腿上被钉了四根手指那么粗的锈钉子。干裂的嘴唇已经完全失去了血色,他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喝过一滴水。 罗伊不敢把钉子拔掉,里恩很快还会回来的。他抓起水壶,小心翼翼地递到科尔嘴边。科尔的嘴唇沾到水,急切地喝得呛到。罗伊难过地看着他,想起了自己的弟弟。他想起那时奈特被领主关在中央广场的笼子里,也很久没有喝水。他呻吟着叫哥哥。那该死的水壶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隔着笼子,他最后也没喝到水。 一想到这个,那铁钉就仿佛是钉在了罗伊的心口。他等科尔喝完水,又在桌子上找到了一些新鲜柔软的面包,送到科尔嘴边:“吃一点吗?” 科尔迷茫地看着他,微动了动嘴唇。罗伊试探地将面包送到他嘴唇间。黄油与小麦的味道在他的口腔里融化,一股强烈的,活着的味道。仿佛仍在正常生活时,每天早上都能吃到的新鲜面包的味道。仅仅是一天一夜,这一切似乎已经永远离他远去。科尔突然失声哭了起来。 罗伊内心既挣扎又不解。他想,如果是我自己,我死也不会说出葡萄和奈特的所在。但这个科尔只是奈特的学生而已,和他认识并不久,到底为什么死守他的秘密。难道还有什么不被人知道的秘密吗…… 罗伊:“你真的知道什么吗?” 科尔只是哭泣。 地牢的尽头,里恩默不作声地站在阴影里,听着科尔的哭声。等到哭声逐渐平静,他再次进入了那间牢房。看到他回来,科尔的声音被吓没了。 里恩看了一眼被动过的面包和水,说:“我还有很多。等你出去了,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提到“出去”,科尔又无声地流起泪来。这哭声无法抑制,意志力已被全盘击溃。 里恩:“想好了吗,要告诉我什么?” 科尔在哭泣中艰难地抬起头来。看着他翕动的嘴唇,里恩的直觉告诉他,事情快结束了。他的目光专注起来。 “我的……戒指里……藏着一滴奈特的血……” 罗伊的脸色变了。他真的知道什么! “血液里的恶魔……会想回到自己的身体里……跟着它,你就能找到他们……” 里恩深吸了一口气,有一种任务终于完成的松快感。他差人拿来了那一枚戒指,问清了操作方法。罗伊在旁边一字不漏地听着。 当弄清一切后,里恩将那枚戒指攥在手里。对科尔说:“你自由了。” 他大步走出地牢。罗伊比他慢几步,在没有人注意的当口,从桌上拿了一根细钉子,悄悄塞进科尔的手里。科尔不解地看着他,眼神在问,我都要自由了,为什么还需要这根钉子? 罗伊来不及说什么,在被人发现前,他跟着走出了地牢。 当两人都离开后,还是没有人来管他。科尔迷茫地四顾,问不远处的守卫:“我……什么时候可以走……里恩说我自由了……先生,我,听到我说话了吗?” 门口的那两个队员意味深长地回头看了他一眼。 罗伊跟随里恩走出地牢时,迎面遇到了正急切进入的强尼。罗伊看到这个垃圾,眼中流露出厌恶。他听说这家伙在第一晚抓到科尔的时候,就强暴了他。现在他又过来做什么! 强尼看到里恩,问:“都招了?” 里恩点头。 强尼说:“我听说他还挺硬气?可没想到能撑那么久。怎么招的?” 里恩说:“一片面包。” 强尼喜气洋洋:“那我就不客气了,谢谢队长!”说着就一路小跑着往地牢里去了。 里恩对着他的背影关照说:“下手干净一些。” 罗伊不可思议地问:“他还去干什么?” 里恩:“帮我们做善后。” 罗伊:“可你明知道他……” 说到这里,罗伊停顿了。科尔来这里的第一个晚上就被强暴,是被这个队长纵容且默许的。他怎么会被他正经的面孔蒙蔽,连这么简单的事都看不出来?他以为能扛下这种程度的酷刑,至少值得一些尊敬。但在里恩的眼里,这只是一桩终于又完成了的工作而已。 里恩笑笑说:“干脏活的时候捞一点油水,有什么好责怪的呢。走,你这一天压力也不小,我们去喝一杯。” “先生……”科尔的嗓子有些哑,仍尝试着和牢房外的队员沟通,“你们还在等审批吗?能告诉我,我什么时候能回家吗?可以……先帮我找个术士吗……我好疼……我真的……坚持不了了……” 牢房门口一直不言语的队员突然轻快地和人打起了招呼。有人来了!科尔的眼里有了希望,然而,在看到是谁出现在了门口时,这种希望先是变成了惊讶,而后瞳孔动摇地抖动起来。 吱呀一声,他的牢房门打开。那人走进来,另两个守门的队员不知又消失到了哪里去。 “怎么是你……”艰难的话语从齿间颤抖地流露。 紫色的眼中映出那张逐渐靠近的胖脸。强尼笑起来,笑得尖声尖气非常讨厌。 “天哪!里恩和你说你还能活着离开,这你也信?” “他已经说了……” “没错,没错!他说了!那么,就这么想吧,他派我来接你,但不是回家。是下地狱。所有的巫师都得和恶魔一起灭绝,”他歪着嘴恶劣地捏着科尔的脸,“当然,下地狱之前,我们先快活快活,这就叫,先去天堂,后下地狱。哈哈哈哈哈!” 撕拉一声,他撕破科尔那残破的衣服。而后闷哼一声,不动了。 怪异的冰冷感觉充满了胸腔,使他停顿了动作。他不解地低头,看到一根巨大的冰锥穿透了他的胸膛,从后背穿出。甚至都感觉不到疼痛,就是非常胀,还有种令人无法理解的失重的感觉。他于是不住低头看自己的脚,确认自己还站在地面上。他的目光顺着脚往上,抬眼,遇上了科尔那瞪大突出的眼睛,又上抬,看到他被绑着的手指,竟有血顺着手臂流下来。巫师的手指,巫师的血。 是谁……给了他一根钉子…… 在死亡前的最后一刻,强尼这么想着。 第67章 里恩闻讯赶到的时候,强尼已经趴在地上失去了呼吸。他的头朝着牢门,手痛苦地往前伸着。显然他受到袭击的时候没有立刻死亡,而是在地上爬了一小段。但并没能够爬出牢门求救。 罗伊跟随着里恩一起过来的,冷漠地看着强尼的尸体。 里恩将强尼翻过来,看到他眼睛里充满着惊恐,胸口被开了一个大洞。身边还有碎裂的镣铐,和四颗之前钉入科尔身体里的钉子。 里恩环顾四周,这里并没有这么粗的锐器,这巫师到底以怎样的方式怎么杀死了强尼?而且镣铐为什么会碎掉,他的能力到底是什么…… 负责看守的两个队员瑟瑟发抖地站在里恩身边。总想干点什么来弥补过失,但又什么都不敢说。 据他们的报告,前一天晚上强尼已经来过了,当时什么事也没有,强尼完事就走了,走的时候非常快乐,还建议他们也去试试。所以这次他又过来的时候,两个守卫完全没想过可能会出事。他们善解人意地等到了牢房外面,以为事情就和上次一样简单。 大约是在两小时之后,其中一个队员感觉到了不对劲。这次强尼进去得比上次久,而且里面好像一点动静也没有。他提出进去看看,他的队友让他别坏人好事。 又过了十几分钟,就连另一个队员也动摇起来,于是两人一起轻手轻脚回到了牢房门口。看到的就是这样阴森的杀人场景。 这时,里恩派到宿舍去的队员回来报告,说科尔的母亲也不见了。没人看见他们是怎样离开的。听到这个,罗伊紧张的目光微松了松。 里恩在短暂的思考后,做了三个决定: 向城主申请封城。向邻近的城请求支援。立刻开始地毯式搜索。 “无论是停下来医治自己,还是拖着这样的身体跑路,他现在都还在城里,跑不远。分一队人去他家守着,吉斯去找到那个揭发了他的小子,了解科尔平时会去什么地方。他这时候受伤,很可能去自己熟悉的地方寻找安全感。”里恩冷静地部署着一切,“塞西,把我的这句话传达给所有人:你们在搜寻的是一个觉醒了杀意的巫师。就像一头有着生存本能的幼狼,危险性急剧上升。任何人只要看到他,不需要任何沟通,当场诛杀他。” 手下各自领命离开后,罗伊有些不安地站在里恩身边。里恩没有给他布置任何任务,就像他不存在一样。 里恩锐利的目光回到了这间牢房。他看了一眼台子上的钉子,眼神暗了下来。 “钉子少了一颗……”他自言自语,忽然抬头看罗伊,重复,“钉子少了一颗。” 罗伊心里咯噔一下,嘴上说:“少了吗?你有数几颗钉子吗?” “少了。”里恩确定地说,“巫师不仅需要血,还要画出咒印,才能发动攻击。只要他的手指不沾血,他流再多的血都没事的……我知道他是怎么杀死强尼的了。”他目光灼灼地盯着罗伊,“是因为这里少了一颗钉子!” 他在怀疑我……他发现是我给了科尔钉子吗?面对里恩的质疑,罗伊脑中飞转,手心有冷汗渗了出来。正当他不知如何开口时,里恩走近了他,说:“这胖子真是玩得过火,非要这么不小心,把钉子落在了科尔手里。这不是活该吗,你说呢,罗伊?” 罗伊脸上镇定:“是强尼自己给的吗?” 里恩微微一笑,眼里透露出压抑的怒火:“最好是他自己给的。否则,我绝对不会放过那个内鬼。”他拍拍罗伊的肩,“第一次遇到这种事的你难免紧张。去收拾,等增援一来,这里的事就交给他们。我们要上路了。出了这种纰漏,只有先逮住奈特,才能将功补过了。我绝不允许任何人比我先找到他。” 罗伊一路思索着往宿舍走。他回忆着里恩那琢磨不透的表情,心想,这人严密得不可思议!但是冷静。只要科尔离开,没有人可以证明是我给了他一颗钉子。哪怕他怀疑我,也做不了任何事。 他看到周围已经忙成一团。不仅猎巫队倾巢出动,而且当地的军人也赶了过来。周围的人多得不可思议,到处都能听到科尔的名字。所有人都不是走着,而是小跑着向前。逮住出逃巫师已经成了这座城目前的第一要务。 但里恩什么任务也没交给罗伊,只让他快点收拾好,准备出发。 他切实在怀疑我,需要我留在他的视线里,等我露出马脚。罗伊想,但那正和我心意。如果他要我留在城里抓人,我反而会苦恼。 他开门的时候,感到自己的手心仍都是汗,无法镇定下来。他将自己的宿舍门关上,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这件事过去了。接下来科尔的命运只能看天神的意思了。我这里不能再出任何岔子……得尽快跟着队长上路,赶在他前面找到奈特和葡萄。 ……等等,是谁! 罗伊听到自己房间里有窸窣声。声音来自他的床后,是人呼吸时,衣物发出的极为细微的摩擦声,但是逃不过他那异常敏感的耳朵。 罗伊那军人的习惯瞬间上来了。他拔出小刀,猫着身缓慢绕过床,摆出随时能扑杀的姿势。他果然看到床后露出一双冻红的赤脚,目光顺着向上,而后他就愣住了。他看到了坐在地上的科尔,破烂的衣服血迹斑斑。他狼狈地发着抖,求救地看着他。冬青与他相拥在一起。 罗伊的小刀缓缓地放了下来。他的心情从震惊,到抗拒,在他开口之前,冬青带着哭音哀求:“勇士,求您救救他……” 罗伊的脑袋炸了,看着这全世界都在找的罪犯坐在自己房里,他一时无法言语。 冬青女士落下泪来:“他相信的就只有您了,求您慷慨地……” 看到罗伊后退迟疑的样子,科尔眼里的希望渐渐暗淡了。他挣扎了一会儿,捏紧了母亲的衣服,对她摇摇头。 “罗伊,让我的母亲呆在这里,她不会造成任何威胁……”他摇摇晃晃地扶着床站起来,声音还有些发颤,“我会离开。他们要抓的是我,我不在你们就安全了。” “科尔!”冬青女士拉住他,“不如还是回去找你的父亲吧……” 科尔吸了一口气,在提到那个父亲的时候,有愤怒的情绪涌上来。但他忍住了,低声说:“是他把你赶出来,答应我,不要再回去找他了。”他一步步走向罗伊,抓住他的手,“请求你,罗伊,我的母亲没怎么接触过人类,请带她回木精灵的领地。她在那里才能活下去。” 罗伊感到那两只手是冰凉的,科尔的嘴唇发白,看起来随时可能晕倒。 “你呢?”他问。 科尔迷茫地想了想,说:“总会有办法。” 看着那母子两个,罗伊又一次听到了自己呼吸的声音。每当他血压上升的时候,都感到那滚烫的空气摩擦他的喉咙,令他喘不过气。 就在走过来的一路上,他已经决定再也不管这件事了。如果他再看不见科尔,也许事情就这样过去了。但现在科尔偏偏出现在了他的眼前,就像一只在他家避雨的家猫,被抛弃又受了伤。 让他留下来吗?上次他决定帮助别人的时候,他永远失去了弟弟。 那么,打开门放他走吗? 也许有那么极微小的可能,这只家猫靠着好运活下来了。但这“活下来”的结果,与他的抉择无关。罗伊会永远记得的是,在这样一个风雨夜里,自己选择打开门,让受伤的猫离开自己的家。 上一次,他选择了站着,而不是跪着。他为自己的抉择付出过代价。但如果再来一次,难道决定会被改变吗? 因为上一次的代价,现在,就要跪着吗?这些贵族不就是想要这样的结果吗? 罗伊捏紧了拳头。他的心中也充满着愤怒。 “不要出去,你只会死路一条。”他最终说。 风雨夜里,他关上了那道门,给受伤的猫留了一条可能的活路。也可能与他一道走向灭亡。 科尔的睫毛颤动了两下。他紧绷的身体松垮了下来,虚弱地说:“谢谢……” 冬青也激动地站起来表示感谢。 罗伊叹了口气:“可是要怎么帮你们,我真的还没有头绪。现在整个城的人都在抓你们……” 科尔说:“我有办法。只是这办法有点疼痛。” 罗伊忍不住问:“谁痛……” 科尔:“……我。” 第68章 那之后,圣卡伦的城主把里恩召了过去,半天都没回来。有人说里恩完了,这次捅了大篓子。毕竟好不容易逮住的巫师从他的手里逃走了,还折损了一个监督队队员。 罗伊收拾好了行李,坐在宿舍门口听着偶尔飘过的闲言碎语,不耐烦地折着手边的植物叶子,叶子碎片扔了脚边一圈。他已经知道了奈特和葡萄可能所在的地方,最好的选择就是跟着里恩一起,以监督队的身份光明正大地前往。如果里恩去不了,他也得一个人去。那时就得放弃现在的身份,变成一个逃兵。麻烦会接踵而来的。 “嘶——” 指腹刺痛,被锐利的叶片边缘割开了一道口。他悻悻地吮着手指,丢掉了手里的叶子。他的焦虑没有持续太久。在一阵议论声中,他抬起头,就看到里恩大步向他走来。从里恩的表情里还能看到谈话残存的不愉快,使那张严肃的脸愈发难以接近。 “很好!”里恩看到罗伊已经准备妥当,赞了一句,与他擦身而过,进入宿舍门内。不一会儿,七个精壮士兵先后来到门口,都带着简单的行李。罗伊打量他们,认出了其中几张脸。他们都是里恩最为信任的部下。他们也打量着罗伊,眼里掩不住吃惊,有人直接问:“你怎么在这儿闲逛,没给你安排任务吗?” 他旁边的家伙看到了罗伊的行李,用胳膊肘捅捅同僚。他们看他的眼神就更惊讶了。 罗伊没说话。就连他也想知道里恩为什么会带上他。里恩的这些部下是他从军队里带出来的,和里恩都有着几年的交情。而他只是一个不久前才因为弗兰城主的举荐而中途加入的来路不明的队员。这份举荐是他用弗兰的乐谱换来的,罗伊自称对巫师痛恨欲绝,拒绝了城主所有的财宝,坚持要加入监督队。 罗伊在军队里呆过,深知在这样自成一体的小圈子里,自己的加入对他们而言多么的令人不快。况且,自从来了监督队后,罗伊一直表现平平,从不突出,也不惹麻烦,根本没体现出多少对巫师的恨意来,因而也没赢得多少信任。 ——要是罗伊知道队员们背地里因为他总是抱着盆花而管他叫“那孤僻的农民”,可能反而会赞叹他们骂的是事实。 他还在因为那根钉子怀疑我吗?把可疑的人带在身边,他就那么自信我不会搞出乱子吗……罗伊正想着,里恩也已经整理好行装。他面色中的不快已经被消化,脸上是是一如既往的沉稳。 他抽出一根透明玻璃管,众人围过来,皱眉:“这是什么?” 里恩说:“仔细看里面。” 大家仔细看了,但还是摇头。有人指着管壁上苍蝇般的一粒黑点:“是那东西吗?” 里恩:“看着。” 他旋转管玻璃管,那个黑点随之移动。在来回转动几圈后,终于有人发现:“这个点在指着一个方向!” “没错。”里恩难得地笑笑,“这就是科尔招供的内容——他藏了奈特的一滴血。现在这滴血能够带我们找到那个恶魔的仆人。” 罗伊的头皮一阵发麻,死死盯着那个黑点。他的周围,众人一片吸气。加入猎物队后,他们见识了不少非人的力量,但这一次,他们将直面的是这一切的源头! “看这个方向,最远可能走到北荒。”里恩伸出手臂,比对着血珠所指的方向,“这血滴只能指出方向,但是不能指出距离。我们沿途随时可能与敌人相遇。可能出门就会遇到,也可能需要走个几年,去往你从未去过的地方。这项任务的危险性,和困难性,你们感受到了吗?” 众人点头。 里恩:“那么,有人想退出吗?” 他等了一会儿,这一次,无人点头。 里恩说:“那么,这一战,只能与我一道成功,不允许失败。我们掌握了谁都没有的资料,只要这一战成功,我们所有人都能够进皇宫受国王接见。大家的理想和抱负有机会施展了!” 七人高呼。在里恩的鼓舞下,他们摩拳擦掌,仿佛下一刻就能把奈特送上断头台。 在出发前,宾尼忍不住指着在一旁沉思的罗伊:“老大,他是怎么回事?” 罗伊抬起头来。里恩问:“有什么问题吗?” 宾尼:“他也跟我们一起走吗?我不接受。我不信任这个家伙。”里恩用目光询问周围,另外几个人用沉默表示了附和。 里恩反而问:“你信任我吗?” “这……” 里恩微微抬起眉毛,宾尼最终低下头:“我信任……” 那几人充满敌意地瞪着罗伊,用眼神警告会让他好看。罗伊抱起自己的植物,默然跟在了队伍最后。 里恩带着这支八人的队伍与马匹走到北城门等了一会儿,等来了第十个人。那人穿着城里骑兵的制服,傲慢地自我介绍是城主亲卫队的队长贺斯。里恩心平气和地告知下属,贺斯将与他们同行。那群人的敌意很快就从罗伊身上转移到了这个明显来监视他们工作的贺斯身上。 出发的第二天,队伍来到了位于奥利金南部的一片湿地。 夜半扎营,罗伊靠在石头上,假意擦着植物的叶片,目光暗中黏在里恩身上,看着他将那根玻璃管贴身挂在脖子上,走进营帐去休息。 他观察着这些营帐的位置,计划着逃跑路线。但现在里恩总是贴身带着那滴血,没有破绽。如果他就这么大喇喇地半夜潜入他的营帐偷走血滴,不等他离开这里半步,他那些忠心耿耿的手下就会将长剑刺入他的胸膛…… “嘿,”克里斯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索,“你干嘛总抱着一盆草。” 罗伊的目光收回来,落在说话人的头顶上,心想,那你干嘛不长点头发。他说出来的却是:“是别人送我的。” “哦,我懂了,情人嘛。我也有,她送了我这个。”他从脖子里扯出一条细金链,上面缀着一个银铸的天神像。一看就是贵族小姐会送的东西,“她家地位比我家高。这次行动如果能成功,也许她的父亲就答应我们结婚了。” 罗伊动了动嘴角,干巴巴地说:“是吗。” 克里斯好奇地看罗伊:“你恨我们吗?” 罗伊:“……什么?” 克里斯:“你看我们的眼神,总让我觉得我们不在同一个队伍里。就是,怎么说,距离非常的远。我和你坐在这里,但你的心眼也许在千里之外的什么地方。所以他们都信不过你,你知道他们管你叫什么吗?” 罗伊摇头,说:“我不恨你们。我只是不属于这里。” 克里斯调侃地问:“你属于哪里?” 这把罗伊给问住了。他脑中浮现了很久以前做过的一个梦。在丰收的季节,家乡的葡萄园里,缀满了成熟葡萄的绿藤间,站着一个青涩的青年,向他摊开手,手心里有两颗青葡萄。 现在,家乡的葡萄园再也回不去了。那个青年也不在身边。 北进的队伍在月下扎了三个帐篷。罗伊与克里斯和宾尼同睡一个。夜半,营火灭去,队员们陷入了沉睡。 营帐外,有老鼠窸窸窣窣跑过的声音。罗伊忽然睁开了眼睛。他安静地坐起来,动作非常清醒。他抱起早就准备在脑袋边的植物,拉开营帐,轻声走到了月光下。他侧首看手里的盆,此时却不是在看盆里的醋栗,而是生长在醋栗根部的两根藤蔓植物。这两根藤蔓不显眼地缠绕在叶片下,不仔细看根本不会发现它们。 确认它们的存在后,罗伊捧着它,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营帐。与此同时,与他睡同一个营帐的宾尼睁开了眼。他粗暴地推醒克里斯:“喂!醒醒!他起来了!我早说过他有问题!” 克里斯发出了一声困倦的呻吟:“干……搞什么鬼宾尼……” “我说罗伊,他鬼鬼祟祟出去了!” “他也许只是去撒尿……” 宾尼用力拽他,发现克里斯不准备醒过来后,果断放弃了他,独自掀开营帐追了出去。 罗伊避开湿地中的沼泽,顺着较为干燥的土地走入一片草丛。宾尼拔出了小刀,悄然跟到草丛边,扒开草,从缝隙中,看到罗伊的轮廓。他面对那盆植物坐着。 宾尼在草丛边守了好一会儿,但罗伊半天都不动。既看不出是在偷摸做什么,也看不出是在等什么人。 宾尼走近了一步,想看得更真切。脚尖碰到草,发出了声响。他赶紧停住,看到罗伊的轮廓仍不动。仔细听,甚至听到了轻微的鼻鼾声。 宾尼愤懑地想,这家伙在搞什么鬼,不会是睡着了吧!有什么诡计就放马过来啊!为了队员,我绝对不会被你这点诡计骗到!他坚持守在那里,眼皮打架,越等越困,但罗伊真的一晚上没动。甚至在那之后的每一天,他都抱着自己那盆植物去到没人的地方独自入睡。 在坚持跟了他整整七天后,克里斯看到宾尼那满眼红血丝的样子,吃惊地问:“你还在守夜吗?” 宾尼揉揉黑眼圈,懊丧地吐出一口气:“我去他蹲了一晚上的地方检查过,什么也没有。他好像就是在外面睡觉而已。这可能吗?他不怕冷吗?” 克里斯:“罗伊那家伙固然又孤僻又没礼貌,我和他说话都说不上,他看我的眼神,我感觉他一直在看我光秃秃的头顶,这让我感觉非常受侵犯。总之,虽然我也不喜欢他,但显然他也不喜欢我们,他不喜欢和我们睡在同一个帐篷里,宁愿抱着他情人送的植物睡,”他开导道,“有些人就是这么奇怪,不代表他就会捣鬼。他一个平民,能进监督队已经是天神给他的赏赐,哪有人会自毁前程。你真的该放松一点。” 第八天的时候,队伍进入了山中。夜晚扎营,在月亮升高的时候,所有人都入睡了。宾尼瞪着眼睛,但终究因为扛了太多天,眼皮沉沉地坠了下来,鼾声比谁都响。无人再注意到罗伊。罗伊拉开营帐,将植物抱到了山里。他坐在一块山石上,等待了一会儿,那比普通人更敏锐的耳朵仔细听周围的动静,确保无人后,低声说:“你们自由了。” 他说话的对象是盆里的两根不起眼的藤蔓。他小心地将它们连根带土地拔出来,移植在了山泥里。为了避免它们沾染太多的人气恢复人形,罗伊做完这一切后就很快离开了那里。他走出几步,回头看了看那两根相依为命的藤蔓,在心里对他们说“再见了,紫眼睛的精灵。” 而后,他自己也闭起眼睛,放松地呼出一口气。他的使命安全地,没有任何附带伤害地结束了。 让木精灵无法恢复人形的唯一方法,是将他保持在濒死状态。这就是科尔说的“有点痛”的办法。科尔与冬青割破了手腕,放了大量的血,虚弱地变成了植物形态。那之后,罗伊没有为他们浇过一滴水。这使得就算在人群中,他们的植物形态仍能保持。但人类的气息对木精灵的影响实在太大了,科尔说最多八九天,受到过多的人气熏染,他们还是会变回原形。 “八九天只是一个概数,我们的身体状态不同,恢复人形的速度其实不一样。所以罗伊,一定要在七天内把我们放走。否则有可能走着走着,我们就变回人形了。这个我们自己不能控制,如果突然在别人面前变回来……” “那我们都得死。”罗伊说。 过去的八天里,罗伊面色自然地带着这随时会爆炸的祸端,一天一天地与监视者暗中较劲。直到科尔与冬青安全地回归山林。这一次幸运之神站在他的身边。 在回到营帐后,罗伊躺下,盯着帐顶,眼里久违地浮起了星光。 这对权力的小小反抗,让他感受到了希望。这心神荡漾的感觉太久没有出现,已经变得陌生了。 葡萄……奈特…… 他默念着他们的名字,将身体卷曲起来,闭眼睡去。他的头顶,那盆醋栗安静地陪伴着他,如同过去的三年那样。 罗伊全然没有想到,两个月后,这场枯燥无望的旅途在他们行进到弗兰时戛然而止。在整整三年的杳无音讯后,罗伊竟在那里亲眼见到了葡萄。而这场见面令他的内心掉入冰窟,宁愿自己没有来过这里,从不知晓这一切。 第69章 北进的队伍在接近弗兰边界时,有怪事发生了。 清晨,一向勤奋早起的里恩迟迟没有从营帐里出来。队员生火做饭,听到里恩的营帐里传来激动的“怎么会这样”“快看看哪里出问题了!”。 队员们闻声赶到营帐,看到里恩正抓着那根盛放着恶魔之血的玻璃管。但和平时不一样的是,那滴黑色的血正像一只苍蝇一样在玻璃管里乱飞乱撞,仿佛在用尽力气逃往什么地方。他们跟着这滴血走了三个多月了,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景。 罗伊奋力拨开人群凑近去看。忽然间,那滴血失去了生气,在罗伊的眼前,它垂直地落到底部,成了管底的一滩黑色。随即,血液里的黑色如同烟雾一般消失了。 “刚刚发生了什么……?”队员不确定地低声互相问。 里恩轻轻晃动玻璃管,但那滴血只是像一滴普通的水一样在管底晃动,不再指向任何方向。 罗伊面色变得煞白,失口喊:“你对它做了什么!”他抬头瞪着里恩,迎来的是里恩那同样迷茫的表情。这令罗伊大为慌神。他的线索,唯一的线索,不能出任何事! 在持续近一个小时的“再等等”之后,在不断的摇晃,等待中,最终,队员们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在这个普通的清晨,他们的“向导”迎来了突然的“死亡”。 营帐陷入了安静,仿佛为一滴血的死亡而默哀。 “会不会是因为,奈特死了?”有人说,“我们不需要再去抓他了,他已经死了。” 大家都在震惊中,没人注意到罗伊的脸色因为这句话而更苍白了。 “这话最好国王也能相信。” “我看这就是那个巫师骗了我们,这是他玩的把戏!” “里恩,我们接下去该怎么办?” “这下我们该怎么走,连向导都没有了!” 里恩坐下来,盯着那失去活力的血滴看了一会儿。宾尼忍不住问:“昨晚有谁接近过队长的营帐?” 队员们面面相觑,伯利兹心直口快地问:“宾尼,你是怀疑我们中的一个吗?” 有人望向那个城主亲卫队长贺斯:“要怀疑,也是中途加入的人更可疑吧?” 贺斯冷笑:“城主早就怀疑这事有猫腻。果然,这血滴只不过是用来逃避责罚的借口吧。否则,怎么好好的,早不失灵,晚不失灵,突然就在我们接近下一个城池的时候失灵了呢?下一步,你们是不是要去寻找弗兰城主的庇护,把放走了巫师的事一笔勾销了呢?” “你!” “我们继续前进,去弗兰!”罗伊大声说。人们诧异地望向他,发现他神情恐怖。 宾尼立刻说:“你算什么,指挥官吗?” 罗伊瞪着里恩:“如果现在回去,我们这一趟就什么都得不到了!” 宾尼:“罗伊,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积极了,难道最有问题的不是你吗?”他的话引起了共鸣,更多的目光落到了罗伊脸上。 “他是有点反常,”他们嘀咕,“平时闷不吭气的……” 而罗伊只是紧盯着里恩。他似乎听不到人们对他的非议。在他的眼里只有一个目标,这种执着在他的眼里燃着火。 “可以,我们就去弗兰。”里恩打断了众人各自的心思,“我有这感觉,我们离真相很近了。” 听到这句话,罗伊转身冲进自己的帐篷里收拾东西。 北进的队伍重新上路,但不再有说有笑。队员们神情忧虑,各怀心思。他们一路上多次把那滴血拿出来查看,但那滴血已经令人绝望地干涸了,成了管底的一滩铁锈色影子。 在行走两天后的傍晚,队伍接近了目标城池。要知道自己是不是快要到了弗兰,非常地容易。作为奥利金中部最繁华的贸易之城,弗兰附近有大量的商人往来。队员们好奇地看着来来往往的板车,神态中的阴云终于有所散去。 “那是什么!它在动!” 柏瑞指着不远处低声惊呼。队员们顺着他的手指望过去,都吸了一口气。 “是山!山在动!” “它脸上那长长的是鸡鸡吗!” “要命,德雷尔,别那么娘炮。男人七岁以后就不该管那玩意儿叫鸡鸡了!” 罗伊从沉思中抬起头,看到他们所指的动物,说:“是象。” 众人震惊地望向他。 “你居然见过这山一样的玩意儿?” “那到底是什么?” “说了,是象……” “象是什么?” “就是那个……” 说话间,队伍被阻塞在了弗兰那气派宏大的城门口。在他们的面前,成山成海的板车被关在城门外,足有数百人。那头象接近了人群,引来一片尖叫和推搡躲闪。 “怎么回事,不能进城吗?”里恩派了一个队员去了解情况。那个身材偏瘦的队员拼命地拨开人群,在抱怨声中挤到城门口,过了一会儿,大汗淋漓地回来报告:“可以进城!但是,现在进城查得很严,门口都是兵,在一个一个地查验身份。所以人都被堵在这儿了!” 里恩怀疑地回头问罗伊:“你是从弗兰来的。以前这样查吗?” 罗伊摇头。 里恩:“我听说弗兰一向是个很开放的城池,怎么突然开始严查进城了?” 队员:“我沿路问了,说是两天前开始查的。” 里恩和罗伊的面色都是一变,目光无意间接触。两人想到了同一件事——两天前,就是奈特的血突然失效的时候。 里恩派人前去向城卫军表明了身份,很快,就有一个身着制服的人过来,自亮身份是弗兰城防队队长李斯特。里恩一行被邀请到城内。 穿过城门,罗伊看到城门内驻扎着临时的军营。士兵们在城门口严防死守,任何企图突入城中的人都会被当场逮捕。一座城只有在战时状态才会动用军队参与到民防工作中。 是什么让他们那么紧张,两天前发生了什么,他们又在防备什么呢? 他心中那不安越来越浓郁,不由将手中的植物抱紧,仇视着所有人,仿佛谁要夺走它。 很快,他们进入了一个议事营帐。里恩与李斯特坐了下来,里恩简单地告知了这支监督队的来意,略去了巫师杀死他一个队员的事。站在旁边的罗伊一直盯着那位李斯特队长。在里恩提到两天前那滴血的异状时,李斯特的表情明显异样了起来。 他知道什么!罗伊心焦地想,我们来对地方了,奈特也许正在弗兰! 里恩同样注意到了这一点,单刀直入地问:“说实话,我们需要知道,弗兰现在的情况和我们经历的事有没有关联。” 被问到如今的情况,李斯特不自在地搓搓手,却没有正面回答:“这……”在十双眼睛的灼灼目光下,李斯特叹了口气:“这需要问我们本地的监督队。我无权告知你们任何事。” “是奈特出了什么事吗!” 李斯特惊讶地望向那个在长官讲话时插嘴的队员,看到他奇怪地捧着一盆植物。但这时候李斯特没什么心思讲规矩。他含糊其辞地说:“具体的情况你们去问法森特,接下来的事,我没有权限说。作为国王直属的队伍,级别高于我们地方军队。只有你们有权去直接询问。” 原本就疑云密布的空气在这暧昧不明的态度下蒙上了一层焦虑。罗伊接着问:“法森特在哪里?” 李斯特:“他就离这里不远,我让人带你们去找他。” 一位年轻的士兵带着罗伊一行离开了屋子。里恩问:“请问我们现在在往那里走?” 那位士兵回答:“长官,我们现在在往南城门走。法森特队长正在那里。” 一行人于是不说话了,埋头赶路。 那是罗伊走过的最煎熬的一段路。周围的繁荣对他而言不存在。他发红的眼只能看到眼前的路。他仿佛赤脚走在滚烫的烙铁上,每一步都连皮带肉,走向他恐惧的真相。那滴失效的血在管底留下的毫无生气的血痕在他眼前挥之不去,他唯一能做的,只有祈求天神,不要是最坏的结果。 而且,葡萄与他在一起……罗伊崩溃地想,如果奈特遭到了不测,那葡萄呢……如果要被迫同时失去那两个人,我不知道我会做出什么来…… 他自我保护地抱紧那盆植物,紧得几乎把花盆压碎。浑浑噩噩中,罗伊随着队伍走进了人群。感到很难走动,他才迷茫地抬起了头,发现自己正在弗兰最繁荣的主干道枫叶大道上。这条主干道直接通向城主的城堡主楼,迎接过无数重要人物的到来,是弗兰最为宽阔平坦的大道。 而现在,这条道路竟挤满了人。人们互相推挤着,大声讨论着什么,似乎大家不约而同地聚集过来看个大热闹。 “这条路走不通了,我们得换一条。”周围太过嘈杂,里恩不得不扬声对带路的小兵说,“今天弗兰在举行什么盛典吗?” “没有,长官!”小兵高声回答。 “那这些人在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长官!” 他们正准备调头离开,忽然听到后方人群爆发出一声高过一声的声浪。周围的人也开始激动:“来了!来了!” “什么来了?”士兵问。 “巫师,是巫师来了!” 这答案令所有人停下了离开的脚步。 在克里斯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的手里已经被塞了一盆红色的醋栗,而他眼看着罗伊奋力扎入了人群中,发疯似的拨开人群,冲向声浪的最高处。 第70章 弗兰城的住民的热情奔放是出了名的。作为奥利金最大的贸易之都,这里富庶而且包容。居民们每个月都有狂欢节,动辄上街游行庆祝,城卫队对此一向习以为常。城里的新奇玩意儿也多得数不胜数,但没有哪个比传说中的巫师更新奇。 两天前,一封书信在民间广泛流传开来。那一天傍晚,几乎每家人的门口都被放了一封书信,没有人知道这些巫师是怎么做到的。那封信不仅写满了文字,而且背后还画了图画,不识字的人们光是看图,都能猜出七八分。 此时,里恩的手里正拿着一张这样的书信。他看到许多人拿在手里挥动,就借了一张来看。画面的左上角是一团张牙舞爪的黑雾,试图吞噬普通人。第二张图,大量的军队出击,攻击那团黑雾,却有许多普通人为此倒下。不用说也知道,在暗示猎巫队误伤平民了。第三幅图,是一个平民拿着尖刀刺向了那团黑雾,黑雾痛苦地倒在地上扭动。最后一格,人们抬着死去的黑雾前往城主城堡。下方还写了一个日期,正是今天! 里恩一惊,翻过来快速地看背后的文字:“这东西说……”他抬起眼来,眼里充满难以置信,“他们将在这一天献上奈特的尸体,结束这场毫无人性的围捕!所以前方是……!”但他没写具体时间,也没写从哪里来,难怪今天全城戒严! 路中央,好奇的人们被闻讯赶来的士兵拦开,让出了一条道。一无所知的罗伊顶开了密匝匝的人群,撞到了士兵连成的人墙。他急切地伸着脖子,看到路的尽头,五个身穿白衣的人正走过来。金红的夕阳将他们的白袍染得仿佛浸血。他们全都戴着兜帽,宽大的帽檐投下深重的阴影,使人们看不清他们的容貌。其中一个人走在最前面领路,剩下的四个抬着一个担架。那四人都用绷带蒙着一切暴露在外的皮肤,包括他们的脸。他们走路的姿势迟钝且僵硬,奇怪地拖着步子,跟着领头人亦步亦趋。 没有人知道他们是谁,从哪里来。他们就像擅自出现在空气里的游魂,幽然无声地沿着这条道路,走向城主的城堡。他们身上笼罩着一股令人厌恶的气息,使得原本狂欢的人群在他们经过身边时,都不由得屏息瞩目。而在看清担架上那不可名状之物时,人们更是惊吓得发不出声。 一定要描述的话,围绕着他们的是一股浓烈而挥之不去的,不祥的死亡气息,使人下意识想从他们身边逃走。 随着他们越走越近,罗伊能够看清那个领头人的轮廓。微风拂过,吹起了兜帽的边缘。阴影下,那双深紫色的眼睛沉静如水。他的眼里不再有胆怯,他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罗伊感到了一阵强烈的晕眩。他的血往头顶涌得太快,冲得他几乎昏厥。这使得他下意识撑在了身前的士兵身上,那人回头看了看他,问:“你没事吧?” 但罗伊听不见他说话。 “葡萄……葡萄……”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在低声自言自语。就在他准备强行拨开人墙冲过去时,这古怪的队伍正经过他身前,使罗伊得以看清担架上的事物。只一眼,罗伊浑身一震。当年在战场上,他的好友被战锤击中,胸口碎裂时,恐怕是相同的感觉。一阵麻痹之意从脚底流遍了他全身。双腿失去了力量,带着身体往下坠。他无力地抓了一把护卫的衣服,摔倒在地上,引起了一小圈骚乱。 担架上,躺着一具被被抽干血的尸体。它看起来又干又硬,但仍能看得出来人形,甚至能看得清容貌。只是“人”的皮肤已经紧绷到极致,搓一下就会碎成碎屑。队伍经过了里恩身边。里恩对比手里的信,自言自语:“如果信里写的都是真的……那么,担架上的干尸就是奈特!天哪……怎么会这样,我们找了那么久!” 罗伊瞪着空气,他双腿挣扎着,想从地上站起来。但是腿不争气地发着软。他的两手乱抓,抓住一切能借一把力的东西,但他站不起来。他感到有人把他从地上扶了起来,他还没站稳就踉踉跄跄去追那个队伍,嘶声力竭地大喊:“葡萄!葡萄!”但面前的人太多了,他无助地被人浪推挤着,根本过不去了。 队伍的最前端,听到远远飘过来的喊声,领头人的脚步明显停顿了一下。笼在袖子下的手指痉挛地收紧,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要回过头来。但那只是非常短暂的停顿。在颤抖的呼吸下,决心占了上风,脚步重新坚定地迈了出去。脚步无声,但一步一个脚印,落在弗兰富丽堂皇的主道上。 这一日,一个谁也没见过的神秘人在万民瞩目下,向城主献上了恶魔之首。 据说,那个人原本是奈特的同伴。他利用奈特的信任杀死了他,并亲手将他献给了城主,换来了城主对他们安全的允诺。而他弄得满城风雨,向城主施加了压力,城主只能信守承诺,不拿他怎么样。 也有人说,他摆脱了奈特的控制,成为了巫师们的新头领。更有人编出了一些听起来就不太正经的花边新闻来。总之这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波成为了接下来近一个月人们津津乐道的话题。但是,那之后,巫师的活动就这样销声匿迹,这话题也终究被人所遗忘。就像这世上从未存在过他们。 第71章 风波过去后的第二天,里恩才等到了与弗兰的监督队队长法森特见面的机会。而且还是在他反复提交见面申请后,对方勉强腾出来的短暂十分钟。奈特的事让整个城堡忙疯了。 监督队同属国王直辖部队,崇高的目标是一致的。从道理上来说,他们需要毫无罅隙地共享一切信息,不管心里愿不愿意。 短暂的会晤后,里恩一脸思索地回到了队里。他的队伍现在暂住在城卫队,正在等待队长给他们的下一步指示。里恩一回到营帐内,就看到了角落里的罗伊,微眯起眼来。别人见到他回来,都围了过来。只有罗伊面色灰暗地坐在地上一动不动。 罗伊是昨天跟着队伍一起回来。没人知道走散的那段时间里,罗伊受了什么刺激。那之后他的神情就不对了。一直没开口说话,也没吃东西。只是守着那盆植物一动不动。 “弗兰的监督队从半年前就开始围捕奈特和他手下的巫师了。” “什么,半年前!”克里斯沮丧地说。有人用胳膊肘捅捅他,示意他不要打断队长的话。 里恩:“这帮巫师一直在城外的山里活动,时不时进城买点吃的什么的。偶尔被逮住过几个,各种逼供,问出了他们老巢的大致位置。几天前有人跟踪过去,找到了他们的确切位置,但是估计暴露了行踪。于是在他们出兵剿灭巫师之前,接到了来自巫师的信。信里说巫师们逃亡了好几年,好不容易碰到了一个不那么艰苦的地方,想要互不干扰地和平相处。他们答应把奈特送过来,换取他同伴的安全。城主和法森特商量下来,决定先接受他们的条件。等把奈特弄到手,他们失去了头领,剩下的就更好抓了。但没想到巫师还玩了一招阴的,给全城散布谣言,说猎巫队迫害普通人,还把自己描绘成了英雄。这下城主要是再去抓捕他们,就成了迫害英雄了。” 众队员听完,觉得没有一句是他们爱听的。克里斯看里恩说完了,又开腔:“半年前他们就在行动了,那我们岂不是白忙了?我们大老远来这里到底是为什么啊!” 队员虽然没人附和,但想的都是同一件事——大家全心以为长途跋涉那么久,他们的英勇对国家来说具有着不可替代的价值。但现在才知道,早在那之前,另一支队伍早就在做着他们要做的事了。 宾尼忍不住说:“城主不会真的放过他们吧?傻子才会放过。这下好了,功劳全是别人的了!哎,没想到这帮巫师既蠢,又不仗义。奈特如果还有命知道这一切,一定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里恩突然将脸转向罗伊的方向:“罗伊,这件事你怎么看?” 众人回过头去,不约而同看着罗伊。罗伊闻声抬起头来。 他说:“我觉得,我们的机会来了。” 什么?队员莫名地互相看看,心想这家伙要不就病恹恹地一声不响,要不就说出这么奇怪的话来。里恩却对这个回答不意外:“接着说。” 罗伊:“巫师既然让所有人都知道了这件事,就是想避免被追杀。这事能拿捏住城主,说明在弗兰,城主很在意人们对他的看法。但他又不想放过这份功劳,现在,他们一定在找由谁去名正言顺地追击那些巫师。来自外乡的我们不是最好的选择吗。” 里恩神采奕奕地说:“没错,就是这样。虽然监督队不受各城的管控,但我们出击也需要城主的兵力支持。这想必也是法森特他们至今按兵不动的原因。” 队员忍不住议论起来。整个队的低落氛围被一扫而空。 罗伊在地上撑了一下,站了起来。“我和城主阿尔弗瑞德有过短暂的交往,我申请派我与你一同去交涉。” 这时,大家才想了起来,这个格格不入的平民当初是受了弗兰城主的推荐,才会进入这荣耀无比,直属国王的队伍。 不出意料,他们递交的觐见申请很快就被通过了。没有等上半小时,他们就被允许进入了城堡主楼,由亲卫队员带着,踏入了议事大厅。 与弗兰城主阿尔弗瑞德的沟通非常顺利,一切朝着里恩计划的方向发展着。出来的时候,他们迎面遇上了法森特。看到里恩从里头出来,法森特露出了又惊又气的表情:“城主答应让你们去追击?” 里恩说:“我们都隶属于国王陛下。荣耀属于陛下。” 法森特不予理睬,怒气冲冲地跑进了议事大厅。 回程的路上,里恩拍了拍罗伊的肩。 “有没有想过,自己以后的路怎么走?” 他的问题换来了罗伊迷茫的目光。 里恩忍俊不禁:“你看上去就像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一样。我不管你是为什么加入我们,或者你有什么目的,人最终都需要为自己考虑。我观察你很久了,你像只打不死的野狗,有很强的韧劲。脑子也不错,你的一生不该仅限于这样。” 罗伊说:“是吗。平民没资格想这些。” 里恩说:“那天,看到你比我更激动地冲进人群里的时候,我就意识到了。” 罗伊紧张地问:“……什么?” 里恩:“对改变命运的渴望啊!你很希望这次任务能成功吧,得知任务失败的时候,你甚至失落成那样。现在,你又能想到,由我们去接下这个任务。我闻到了同类的味道,你是个目标很强烈的人,只要有机会,你是会成功的那类人。” 罗伊泄了口气:“……嗯。” 里恩:“说实话,我一路都在怀疑你。我怀疑是你给了那个巫师一根钉子。你的努力为你自己摆脱了嫌疑。我如此坦诚地告诉你这些,因为我们的队伍需要坦诚。只有像亲兄弟一样对待彼此,我们的战斗力才是坚不可摧的。” 他用力抓着罗伊的肩膀:“拿下他们,拿下那些可恶的巫师。为自己的前途铺路。你的前途将是光明的,罗伊,你未来的子女也会感谢你今天的努力!” 罗伊恍惚地盯着对方的脸,感到对方那鼓励的神情异常刺眼。他们正走在弗兰一条平平无奇的街上,平凡得仿佛罗伊的前半生。他们的周围是一些小酒铺,令他想起老家的葡萄酒园。如果不改变命运,他们将一辈子住在庄园,一辈子种着葡萄,直到疾病或衰老带走他们。 他选择了改变命运,可现在又怎么样了呢? 他想起躺在担架上的干尸弟弟,想起了与擦身而过,看起来却如此陌生的葡萄。这一切令他感到一股想吐的感觉。 他要向前去,去争取……可他在争取什么呢,他还在努力什么呢……连他自己都说不清了。在他心里,唯一的声音对他说:我要真相,我要知道这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要知道是什么把我的生活变成了这样…… 第72章 行动前夕,里恩与城主阿尔弗瑞德亲王单独会见了一次。这一次他们一直谈到深夜。月亮升高时,里恩回到队里。他掀起营帐,惊讶地发现所有的队员都没睡,清醒着在等他回来。 里恩的表情严肃一如既往,站正了,向所有人宣布:“各位,城主说——”停顿,“他还是想向巫师求和。” “什么!” “不抓他们了吗!” “国王陛下在上,这可以吗!” 抗议声一波接一波。罗伊的声音盖过了他们,他冲到里恩面前:“城主让你看了奈特的尸体了吗,他确实是……是死了吗?” 里恩在试图平息骚乱时抽空对罗伊说:“是死了。” 罗伊原本苍白的脸色变得更难看了。他往后跌了一步,被别人挤到了后面。 里恩在骚乱过去后抬手示意大家安静,并难得地露出微笑:“当然,表面上我们是去求和。实际上,一旦他们被邀请进第二道城墙,再出来就是以囚犯的姿态了。” 这话令罗伊的目光再次落在他身上。他的眼里有明显的血丝,不知道几夜没睡好了。 葡萄把奈特的尸体奉献给城主的那一日,罗伊后来拼了命地挤到了第二道城门,想不顾一切地阻止葡萄进入城门。如果走进去,那就是有去无回。但后者显然有备而来。在接近城门时,地面忽然生出大量的植物,挡住了人们的视线。当人们扒开植物去看时,只有奈特的尸体留在了那里,而剩下的那五个穿白衣的人都不见了,只留下了一条通向隔壁街区的地道。没有人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在第二道城门前挖了这么一条地道。 这是罗伊唯一的慰藉——至少葡萄还没被抓住。这使得罗伊的身体仿佛一半被火烤着,另一半又坠入了冰窟。一想到当时科尔被逼供的场景,他最害怕的就是葡萄被逮住,没有比这更令他恐惧的事了。而他又想从葡萄口中知道,他为什么要背叛奈特,为什么要对他做这样的事。他想知道这一切,他被这事实折磨得憔悴而敏感,内心仿佛住着即将爆发的火山,喷出的抑郁情绪能够覆盖整个大地。 “这么明显的陷阱,他们会上当吗?”这是队员关心的第二个问题。 “可以一试,”里恩说,“首先,这帮巫师都非常年轻,大部分都是医学院里还没有毕业的术士,还没被骗过几次。这样的小孩很容易上当。第二,根据亲王派去的侦查兵汇报说,当时找到巫师的窝点时,他们的食物已经所剩无几。而他们食物的唯一供给来源是城内,现在进城的路线已经封死好几天了,他们都没办法进来补给食物。何况城里把握着所有的港口,他们要离开就需要步行,那么多人,没有足量的食物走到下一个城,是不可能的。” 队员们仍一脸困惑,里恩于是打开了地图摊开丢在地上,拔出剑来指着弗兰城,又指向它四周的城池:“弗兰是重要的贸易中转城,光大城就有四座,小镇还有三个,巫师可能逃去任何方向。如果我们集中兵力出击,却押错了方向,我们就彻底失去了机会。与其这样,不如让敌人来找我们!” 队员:“道理是这个道理,但如果我是巫师,宁愿饿死我也不敢贸然前来,太危险了!” 里恩:“对,所以我们必须拿出诚意来。”他忽然看向罗伊,“今天我们已经统一了目标,对吗,为了前途,你愿意为这次行动全力以赴。” 罗伊听到自己遥远的声音说:“是的。” 里恩不易察觉地微笑了一下:“很好。我们的确需要你的配合。让我们给巫师一点诚意。” 第二天天刚亮,所有的城门和城内重要枢纽地带都被贴上了一张公告。许多人在围观,但鲜少有人识字,只能听驻扎在那里的士兵一遍又一遍高声地念着公告上的字。 “……巫师众人,尔等亦有家人,朋友。数年的终日逃亡,不得见面。思念之苦,与身体饱受风霜之苦给予的双重的折磨下,尔等想必早想回归正常生活,今日我阿尔弗瑞德承诺,将亲手终结尔等痛苦。为表诚意,我也将奉上一人,作为交换礼。此人自两年前加入监督队后,斩杀巫师数十人,据说尔等寻他已久。此人便是坎贝罗城的罗伊,万恶的刽子手,真正的杀人不眨眼的恶魔。三日后,我们将在花园广场当众将他斩杀,作为巫师与人类长久以来争端的结束。愿此后不再有流血。天神保佑奥利金。” 落款阿尔弗瑞德,并配上了他的印章,显出充分的公信力。 港口边的小巷里,一个裹着斗篷的身影站在那里听着士兵念这条公告。在听到罗伊的名字时,他明显踉跄了一下,扶住了墙,并激动地咳嗽起来。 “卑鄙……卑鄙……”他颤声低语,“他们怎么……怎么会知道……” 罗伊坐在牢房的地上,问了同样的问题:“你怎么会知道?” 这是他第二次与里恩在牢房内相处。上次他们在同一阵营,这一次,里恩在外他在内。 里恩说:“你太小看别人了。这个问题就留着你自己想吧。”他仍然是一副严肃的样子,既不幸灾乐祸,又不沾沾自喜,仿佛只是完成了一桩不值一提的必要职责。 “但可以告诉你一点,”想要走时,里恩的脚步又收了回来,“最终让我确定你是叛徒的,是人性。” 罗伊压抑着愤怒的目光盯着地面:“人性……” 里恩:“人总是在图点什么的时候才会拼命。你在抓巫师这件事上如此拼命,但是在我向你提起功名时却无动于衷,这只能让我确定一件事——你在图别的。在那个巫师老巢里,有你认识的人在。而且,对你非常的重要。这就是人性,罗伊。你不是天真,也不是笨。你只是根本没把我们放在眼里。也许,你的眼里只有一个人,所以你都不知道自己这一路来有多少的破绽。你非常不适合做叛徒这项工作。” 第73章 小巷里,葡萄拽了拽自己的兜帽,把脸遮更紧些。他拧开戒指上的机关,扎破那只留有许多旧疤痕的拇指。挤出的血化作一只黑色的蝴蝶,划过弗兰繁华的街道。葡萄在角落里目送着蝴蝶飞远,直到看不见。 那只黑蝴蝶越过了城墙,飞到了城外的群山间。它在狭窄的山石缝隙力量穿梭了一阵,最终飞到一群单薄的临时屋子上空。屋子里焦虑等待的年轻人们个个如葡萄一般,有着苍白的肤色,和透黑的指甲。他们一看到那只蝴蝶,就跳起来围上前。有人伸出手,倾听那条消息。 刚从屋子里出来的人看到大家围着蝴蝶面面相觑,一脸凝重的样子,问葡萄说了什么。 “葡萄不回来了。让我们马上逃走。”离得最近的那个人说。 “为什么?发生了什么?” “他没说。” “会不会是计划失败了,他们抓住了他?我们是不是该去救他?” “不像,他听起来还很正常……” 众人为这句话陷入了沉默。葡萄听起来的确不像陷入了绝境,但肯定不是遇到了什么好事。这么些年他和奈特从来不和,但从未放弃过他们。他绝对是遇到了比和他们一起走更重要的事情。 正当他们讨论着该不该回城里的时候,有人弱弱地说:“城里太危险了,我不会去的……我们就该听葡萄的。”众人一看,那人拿出自己早已准备好的行李。 “我先走了。既然葡萄都走了,说明我们是时候该散了。”他说话的时候眼睛都不看着大家,说完一低头,回身就往外走。年轻的巫师们被这赤裸裸的自私行为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直到那人快走出视线,才有人反应过来:“他就这么走了?”回头看看,又有几个人在收拾东西,一声不吭地离开。 “我们这帮人聚在一起,又没有什么共同的目标……仅仅是在不停地奔波逃命。能聚这么久本来就挺奇怪的。”说话的是个瘦高的年轻人,他苦笑着,“我们始终凝聚不成一股力,所以才会被逼到这种地步……这样也挺好,我来这里,本来就不是为了把自己搞成亡命之徒。也许这次我终于能回家了!” “你来这里是为了什么?”反问他的的小伙子有着一头特别黑的短卷发,和一脸小雀斑,“难道不是因为,这世上有你所不知道的力量。你想亲眼见证它,亲手拥有它。你们接受仪式之前,谁没有起过誓?有谁是被欺骗,或者被逼着来的吗?难道你不知道你一旦踏入那个咒印,你的血将永远变成黑色,你将永远地成为恶魔的仆人,选择接受的不是我们自己吗?” “可是,这日子我再也受不了了!”瘦高个避开那灼灼的目光,“现在奈特死了,葡萄也不在了,我终于可以说出来。这什么该死的恶魔,如果他要,他可以拿回去!我不要了!”他指向那个小雀斑,“你们还要去救他,为什么要去,你们都忘了吗,他在我们的咒印上动手脚。我可是听说,他自己的恶魔比我们的强得多,但是他却不让我们使用恶魔的全部力量……” “那是防止恶魔失控!”小雀斑大声说,“否则就凭你这蠢人的资质,早就被恶魔反噬了!” “你!”对方瞪着他,一副想要冲上来理论的样子。小雀斑竖起食指,露出已经流血的针眼,“不信就来试试?” 这赤裸裸的威胁令对方气得鼻孔张大,“你”了半天都说不出下半句,说:“我并没有必要和你争。” “夏利,走吧。”有人搭在了小雀斑的肩上,打断了这尴尬的场面。说话的是个黑眼圈深重的黄头发的家伙,嘴角笑笑的。跟随着他,又有几个人站了过来。黑眼圈数了数人数:“够了。巫师本来也不是靠数量取胜。” 夏利瞪了那些准备的人一会儿,将戒指上的机关收了回去,回身与他的同伴们走向进城的路。不久,他们的身影消失在交错的植物后面,山间就只能看到他们飘动的斗篷下摆了。 此时,弗兰城里。河边的公告牌前,士兵正漫不经心地履行着职责,一遍又一遍地向群众念着公告上的字,期待某个路过的“巫师”能听到。他又念完了一遍,努力压抑住一个上涌的呵欠,没有注意到一个高大可疑的人朝着他走过来。那人浑身上下包得很严实,面部被绷带包着,头上又戴着兜帽,只露出一条眼睛缝。这衣物看上去过于厚重,显得他走路笨拙迟钝。 直到他走得够近,身上的诡异臭味传到了士兵的鼻子里,士兵猛地看到这人已经几乎站在自己面前,吓得险些后退一步。那人朝他伸出缠满绷带的手,手里是一张纸条。士兵疑心地看看他,拿起来读。上面写着: 我是你们想找的巫师。带我去找罗伊,只有在罗伊面前,我会说出你们想知道的。否则,我一句话也不会说。 士兵大为震惊地瞪着这个人,试图看清他的脸。但在衣物的遮盖下,他连他的眼睛都看不清楚。 这……这竟是一个巫师!传说中的巫师! 士兵左右看看,没人告诉过他他会在这里遇到一个巫师。他结巴着说:“跟,跟我来。” 那个巫师果然不说话,只是默默跟在了他的后面。 士兵把巫师带到了第二道城门口。对着守门的卫士说了几句。对方也大为惊讶,连奔带跑地进入了城门。这回进去得有点久。想必消息已经被层层上报。 那个巫师耐心地站在城门口,不动也不催促。微风萦绕他,将他发臭的体味传播到守卫们的鼻子里。守卫尽管不动,但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城门打开,里恩带着一大帮人急匆匆地赶了出来。那帮人在看到一个巫师毫无约束地站在那里时,迅速地朝他扑了过去。巫师被当场扑倒在地,戴上了特制的手指枷,而后将他的手反扣到背后绑起来。这一切在极快的速度内完成,一帮人便围着巫师将他送进了城门内,离开了百姓们好奇的视线。 巫师被带到了一间问讯室。里恩问:“你为什么要见罗伊?你和他认识吗?” 对方一动不动。事实上,里恩觉得他看起来令人很不舒服。他们已经扒掉了他的兜帽和脸上的绷带,露出了一张发青的脸。但那张脸既不动,眼睛也不转动过来看任何人。他只是无神地盯着空气。 守卫将那张纸条递给了里恩。里恩读完,想了想,说:“我让你看一眼罗伊,你会开口吗?” 巫师终于缓慢地点了点头。里恩于是对手下说:“去把罗伊带过来。” 在一帮监督队员的注视下,巫师恢复了原本的姿势,又不动了。里恩盯着他,须臾,忽然意识到到底是哪里不对劲——这人不眨眼! 这时,门外传来了并不利落的脚步声。房门打开,罗伊出现在了门外,双手被铐着,脸上挂着伤,衣服上有些血迹。他显然在忍着某种疼痛,目光有些迟钝。他的目光穿过房门,看到了那个等待他的巫师—— 而后,眼中的期待褪去,脸上露出了迷茫的神色。 “你找我?”他问。 里恩观察着他的表情,微眯了眯眼。那个巫师“见”了他,迈开笨拙的步伐朝罗伊走来。这突然的举动将所有人吓到,两边的队员立刻紧张地各自拉住他们,仿佛这两人稍一靠近就要合体,干出什么毁天灭地的事来。 而罗伊仍在问:“你是谁?谁让你来的?”他的问话压抑而又期待,不敢在里恩面前问太多,但又希望对方能说出那个名字,说出“是他让我来找你的”。 巫师似乎没有什么挣扎的能力。被拽着微微挣了两下,就面朝地倒了下去。砰地一声,仿佛一大袋米掉在了地上。众人手忙脚乱地去扶他,没有人注意到,一只黑色的蝴蝶从“巫师”背上飞走。 “把他带回去!”里恩快速发号施令,目光锐利地盯着罗伊,“别担心,我一会儿会再来找你。我倒要看看,你到底在期待着谁。”说着就上前查看倒下的巫师。 手下将罗伊拽出门,牵扯到胳膊,痛得他面色都变白了。肋部又有血渗了出来。他脚步迟缓地往外走,一边走,一边不甘心地回头看。门在他的面前合上的最后一刻,一只黑点映入了他的眼中。那是一只扑面而来的黑蝴蝶,直直落到了他的肩上,化成了一滴不起眼的黑色血渍。 “看什么?”守卫问他。 罗伊的目光从肩上移开,老实地跟着守卫走了。 第74章 罗伊前回到牢房,又被绑回刑架上。手被固定在冰冷的枷锁里时,罗伊感到了一阵从腹中升起的恶心。是肉体对疼痛做出的不由自主的恐惧反应,令他非常想蜷缩起来。但他的双手被固定着,使他只能这样展开身体,接受施加于他的任何刑罚。 从昨晚到今天上午,他经受了里恩的讯问。现在,光是听到金属摩擦的声音,身体就会产生激烈的反应。这种折磨和战场上的厮杀完全不同,是一种无边无际,没有希望的疼痛。 对方要的很简单,他们只要一个名字,他认识的巫师到底是谁,他们只要知道这个而已。只要说出来就解脱了。至少里恩是这么说的。 现在,没有一条官方信息里提到过葡萄的名字。只要这个名字不被人所知,那他仍然是安全的。 做他的英雄……他的英雄……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了…… 罗伊听过不少民间的英雄故事,故事里的英雄事迹各不相同,唯一相同的是,讲故事的人从不描述他们面对痛苦时的恐惧。而他所遭受的折磨,是在英雄故事里看不见的苦痛挣扎。它令他失去了亲人,沉浸在数年的孤独中,现在,又让他看着自己身体一点一点被摧毁,泡进后悔与绝望里。 但罗伊心里只有一件事——做他的英雄。就仿佛在和命运较劲,他平凡,普通,命不值一钱,他却能做一个英雄。 里恩很快就来了。他一边风风火火地走进来,一边说:“你早就知道那只是一具尸体对吗?” 罗伊:“尸体?” 里恩说:“你不用假装了。我早就说过,你并不合适做一个叛徒。”他推开牢门,走到刑架前,说出了自己的结论,“你认识至少一个巫师,这个想法已经得到了证实。我用你的名字作为诱饵,才不到半天,就获得了回应,而且指名道姓地找你。” 我的名字……! 罗伊感到脑袋咚地一声响。随即而来的,是手心出汗,和一阵一阵的心慌。 刚才那只蝴蝶,难道真的是葡萄……他打算干什么,过来找我吗?他不是送死吗! 如果葡萄也被抓了……所有的希望和信念都会消失。光是想象这场景,一股脆弱的情绪便涌了上来。罗伊只能在心里期盼——别做傻事,别做傻事…… 在激动的情绪中,罗伊脑中冒出了一个想法:也许我该死在这里。这样他也没必要再来找我了。 这个想法迅速占据了他的所有思考,使他冷静了下来,并在逻辑上说服了他。 这是阻止危险的最好办法,他想,我已经落在了里恩的手里,作为他所谓的“最重要的罪犯”,没有可能逃出去了。既然这样,在我们三个人里,奈特走了,我生命的最后价值,就是用来保护剩下的那一个。 里恩低头,用火钳夹着一根寸长的钉子,在炭火里烧着。“如果可以,我并不想和你为敌,”里恩说,“我要知道,那具尸体,刚才它做了什么。换言之,你和你的巫师朋友在谋划什么。”他抬眼,看到罗伊的目光,心里生出一丝疑惑。罗伊的神态看上去和刚才不一样了。或者说,和他认识的罗伊看起来完全不同。他认识的罗伊仿佛是个破碎的灵魂拼凑起来的人形,但现在,刚才,他忽然成了一个完整的人。他目光清醒而坚定。 “罗伊?……罗伊?” 里恩猛地扔掉了火钳,扑向了罗伊。 “快!拿毛巾过来!”他大吼着,扒住罗伊的脸,试图掰开他紧咬的牙。有血从罗伊的牙缝中漏出来,里恩看到涌出的鲜血,低吼:“该死……该死!你别想死在这里!别想死在我手上!” 众人一齐扑上来,将罗伊紧咬着舌头的牙齿掰开,往他嘴里塞了一条毛巾。毛巾很快沾满了血,并顺着罗伊的嘴角流下。 里恩摁着挣扎的罗伊,叫:“找术士来!”他瞪着罗伊,神情恐怖地威胁,“你别想咬断舌头了事,你得清醒着接受折磨,然后告诉我所有的事。我告诉你,别犯傻!你活着还有很多事可以做,你的父母,兄弟姐妹,你的老婆孩子,就没有活着的了吗,他们不会希望你为了一个巫师就抛弃他们!” 看到罗伊那轻蔑的眼神,里恩停下了言语。他与他对视了一会儿,一个想法逐渐浮现在里恩脑海,并变得清晰——一个人以这样的神态赴死,只意味着一件事,他在保护什么人。他的父母,兄弟姐妹,老婆孩子,其中的一个,或几个,就是巫师! 他们要钓的大鱼,原来一直在身边! 手下将那块毛巾绑在了罗伊的嘴里。里恩慢慢地松开了他,看到血还在往外渗,他焦虑地踱来踱去。跟随了他两年的手下头一次见他如此失态。过了一会儿,里恩问:“术士怎么还没来?” 手下立刻跑出去催了。 在这等术士的时候,里恩又让人把罗伊的那盆醋栗拿过来,端在手里反复观察,想看出什么端倪来。 “这的确是一盆奇怪的植物,是真的,”他捏叶片和果子,“但是应该有两年了……三年了?这上面的果子从来没有腐败或者掉落,我应该猜到的……我早该猜到的……” 他重重地放下那盆花,再次走到罗伊面前,观察他嘴里的流血情况。罗伊像只野兽一样咬着毛巾,好像丝毫感觉不到他的血还在汩汩地流。他对里恩摇摇头,不知道是在说,他不会说的,还是在说,术士来不及救他的。他的面色越来越难看,与之相反的是,他的表情越来越释然,甚至露出笑容来。在失血中,他的笑容与失神模糊在一起,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里恩第三次暴躁地催道:“术士呢!” 嘎吱—— 门被推开,外面的空气涌入了浑浊的地下牢房。里恩猛地回过头。 “这里,快一点。”手下对什么人说着。进来的人穿着一件过于宽大的术士袍,一部分的布料甚至拖到了地上,以至于他不得不提着衣物下摆走路。 “你好,我,我是……”那年轻的术士生涩地自我介绍,显得非常紧张。听到那个声音,罗伊睁开了眼,缩小的瞳孔盯着来人。这反应在他脸上停留了两秒钟,被一点一点地压抑了下去。他的惊恐还未褪去,强行垂下目光。 里恩打断了术士的自我介绍,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将他拽到了罗伊面前。那术士踩到了衣服下摆,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里恩说:“他刚才想咬舌头自杀。他还在流血,立刻治好他。是非常重要的犯人,我需要他活着。” 术士抬起头,看着那个据说咬舌自杀的犯人。他暗紫色的眼睛映出了对方的脸。他们的目光相碰后快速地转开,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只有自己才懂的波澜。 此时。 刚才跑出去催术士的手下走了另一条道路,与来人恰好错过。他一路快跑着去寻找城主安排给他们的接头人,去询问术士的安排情况。就在他快走到的时候,他注意到前方的草丛有明显的被压塌的痕迹。军人的敏锐使他经过那里的时候多看了一眼,却注意到草下露出了一只脚。 士兵困惑地扒开厚厚的草丛,看到地上躺着一个人,已经昏睡过去。他内里穿的短衫,上面正绣着国家术士团的圆形标记。而他外面本应穿着的术士袍不知所踪。 第75章 葡萄解开拴在罗伊脑后的毛巾绑带,以便把毛巾从他嘴里取出来。里恩毫不松懈地守在旁边,生怕罗伊又做出什么突然举动。解开绑带后,葡萄轻轻扯了扯毛巾,但罗伊咬着不放。 “该死……”从不说粗话的里恩终于忍不住了。 葡萄想了想,放开了毛巾,说:“我,我这里有药水,可以先保住他的性命……” 里恩打断他:“别说了,有什么快用啊!” 葡萄熟练地翻开那个绣着国家术士团徽章的小布包,从中掏出一小瓶透明的蓝色药水来:“我需,需要火……” 里恩指着用来烫刑具的炭盆:“那个行吗?” 葡萄看到那个炭盆,呼吸一窒,脸色都变了。火钳被丢在一边,里面散落着几根烧红的铁钉,很显然是用来干什么的。他眼里染上了怒意,走向那个炽热的炭盆,拔掉了瓶塞。他从地上拾起火钳,将整瓶药水放在了炭火上加热。不一会儿,药水沸腾起来,微微冒起了热气,一股微酸发苦的植物气息飘了出来。 “好了吗,这药水需要这么烫地喝下去吗?”里恩心焦地问。 “需要煮开,开一会儿,是,是可以止血的。”葡萄回答。 砰!牢房的门被猛地推开,出去的士兵大叫着:“队长!不好了!”就走进来,看到葡萄穿着过大的术士袍,指着他高声说,“这家伙不是术士!” 葡萄惊得手抖了一下,玻璃瓶掉进了炭盆砸碎了,药水滋啦一声在炭火上烧开了,冒出了大量的白烟。 “你说什么?” “这人扒掉了术士的衣服,他是冒牌货!” 里恩震惊,重新观察眼前的“术士”,他的唇色看起来没什么不自然……但的确,术士袍太大了,根本不合身。 我怎么会犯这种错误! “你快走!”罗伊吐掉了毛巾,含糊不清地对他大吼,“快走啊!”那声音几乎是哀求,求那出现在噩梦中的场景不要发生。 葡萄望向一脸紧张的罗伊,和意识到问题后,面目狰狞扑过来的监督队队员,最后目光转向了门。他眉头敛了起来,抬手,恶魔的黑雾从他的身体里窜出来,击中了门边堆叠的清洁工具。扫帚和拖把七零八落地倒下,挂到了门,将门合上了。 众人看到他不仅不逃,反而合上了门,冲向他的脚步变得犹豫。因为他的另一只手,咒印已经画了一半了。没人看见他什么时候扎破了手指,又是什么时候开始动手的。他作战的冷静和熟练度和之前遇到过的任何巫师不是一个等级的。 一个咒印在空气中迅速完成,葡萄将手按在上面。所有人几乎是从他身边弹开,他们后退了一大步,提防随时冲出来的攻击。里恩谨慎地观察着他,等待了几秒,仍然没有人被攻击,他便暗中给自己的队员下手势命令,让队员配合自己包抄到葡萄的身后。 他做了两遍手势,但是并没有人配合他。里恩斜着眼瞥了一眼,余光里,身边的队员摇晃了两下,毫无保护动作地倒下了。 里恩刚要做出反应,忽然,一股晕眩铺天盖地地袭向他的头顶。 “糟了……是这药水……”这是他失去意识前最后能想的。光是提防着他的咒印,居然忽略了药水……身体软成了烂泥,他也一头栽到了地上。空气中只有蓝色药水那淡淡的又酸又苦的味道残留。随着门的关闭,这股气味愈发地浓郁。 所有人都倒下后,葡萄没有急着走,而是在咒印上轻画着。随着他手指的动作,牢房外几具早就潜入进来的尸体缓缓地向城门走去。设定好他们走动的方向后,葡萄将咒印放到一边,快步走到罗伊面前。罗伊和那些人一样也昏了过去。葡萄紧张地看着这张三年未见的面孔,往他额头上输入法力的时候手都有点发抖。 等待罗伊醒来的那几秒钟,葡萄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当他慢慢醒转过来时,葡萄却又垂下了视线。 罗伊环顾四周,看到所有人都七倒八歪地躺在地上。两人谁都没开口,尴尬的静默中,葡萄忽然醒悟过来,结结巴巴地说:“张,张开嘴。我帮你止血,罗伊……” 罗伊咽了一口带着血的唾沫,照做了。在葡萄认真处理着他舌头上的伤时,罗伊忍不住看着他。 他过得好吗,都经历了些什么,为什么会……杀掉奈特。这些问题盘旋在罗伊的脑际。 他知道我在想奈特的事吗?他一定知道。他一定也在想…… 他特别想问“为什么”,但他受伤的是舌头,没法问出口。他只能用目光寻求答案。葡萄的头发留长了一些,在脑后扎成了一小撮。他收拾得白白净净,脸上没有一丝岁月留下的痕迹,看起来几乎和三年前一模一样。 就连…… 葡萄的手靠近的时候,罗伊闻到了他的味道。就连他身上的植物气息都没有变。但他给人的感觉,又不那么一样了。 葡萄极为利落地处理好他的伤,在里恩身上找到了钥匙,解开了罗伊手腕的枷锁。他快步走到门口,回头等罗伊跟上。罗伊看着他,觉得这场景很熟悉。令他回想起当年他从地道钻进葡萄被囚禁的小房间。那时他也是这样等在洞口,等葡萄跟上他,逃出囚禁他的地狱。 “罗伊……”葡萄忍不住催促他。罗伊捂住肋骨,忍着伤痛迈步,离开之前,抱起了那盆醋栗。 打开牢门,一匹骷髅战马已经停在了门口。葡萄跨上马,回头到罗伊抱着的那盆醋栗,一愣。罗伊动作迟钝,跳了两次,才勉强上马。牵扯到伤口,他闷哼了一声。葡萄关切地问:“身上还有伤吗?” 罗伊说:“不碍事。走。” 他习惯地伸手抓缰绳,发现葡萄已经熟练地抓着缰绳驭马前行,于是他改抓住了葡萄的衣服。 战马开始一路小跑。一路引来了不少目光和尖叫,还有城内守卫的注意。很快,后面就开始有追兵。战马径直朝城门撒腿奔去。越过葡萄的肩头,罗伊看到第二道城门已经打开了,几个守卫七倒八歪地倒在地上,和一些尸体扭打在一起。 “这些是你干的吗?”罗伊有气无力地问。葡萄嗯了一声。 罗伊停顿了一会儿:“奈特的事,也是你干的吗?” 葡萄抓着缰绳的手收紧了。他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战马在看到门的时候加速,可门只开了一条缝。罗伊和葡萄同时闭起眼压低身体,只听砰地一声,厚重的城门被无所畏惧的骷髅战马一头撞开。马的下巴直接被撞掉了,但它毫无感觉地继续前行。葡萄控制着马闯入了一条小路。驰骋的马上,风在耳边呼啸,是自由的味道。 随着马身的颠簸,越来越多的血从罗伊的肋部渗出来。抓着葡萄衣服的手渐渐失去力量,他一头栽到了葡萄身上。葡萄惊慌地回头看了看他:“罗伊,再坚持一下!罗伊……罗伊,醒过来!” 在他的呼唤下,那两只手微动了一下,又勉强地一点一点抬起来,扶住了他的腰。 “很快就到了!” 马身剧烈地颠簸,每一下都用力撕扯着伤口。原本就失血过多的罗伊挣扎在休克的边缘。他的头脑陷入了混沌,越来越分不清现实与回忆。 “葡萄……奈特……”意识模糊的罗伊轻声喊着他们的名字,“葡萄……” 葡萄的眼有些湿了。他用力抹了一下眼睛,恢复清晰的视线。 小路即将闯到尽头,能看到小路的出口波光粼粼,是他们的目的地。就在葡萄以为一切顺利时,路口涌入了一队士兵,朝他们冲过来。葡萄回头,发现身后的追兵也离他们很近,他们被包抄了! 里恩不是已经倒下了吗?为什么这么快就有人指挥他们,难道这里还有第二支猎巫队吗! 葡萄快速思索着,抬眼看到夹道的高墙,咬牙攥紧了缰绳。他的身上,巨大的恶魔黑影张牙舞爪地浮现。就在战马与那队人马即将相交之际,恶魔伸长手臂,一巴掌打坏了士兵头顶的高墙。只听一声巨响,巨大的石块砸落下来,将士兵们纷纷砸倒。战马一跃而起,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跃过了那堆倒地的士兵,并平稳地落地。 他们闯出了小路,眼前豁然开朗。普莱斯那河那宽阔的河道横亘在他们眼前,闪闪的波光涌向远方。河边,船只已经准备好。葡萄扶着罗伊上船,快速地解开绳索,船只开始顺着水流漂动。 正在这时,一支箭擦着葡萄的脸,径直插到了船沿。那支箭插入木片的深度将葡萄吓了一跳,如果被击中的是身体,此时已经对穿了。葡萄看清那支箭,顺着它过来的方向望向岸边,脸色就变得不好了。 河边的建筑物上,铺天盖地站满了弓箭手。站在建筑物最顶端的,是原本驻扎在弗兰的监督队队长法森特。 第76章 法森特瞪着船上的两个人,心想,这两个人里,巫师是一个?还是两个?是坐着的那个,还是倒下的那个?看另一个已经奄奄一息了,既然能逃到这里,说明醒着的那个肯定是巫师。 葡萄被所有的弓箭指着,挪到了罗伊身前,用身体挡住了他。只这么盯着他们两秒,法森特差不多就明白了,眼前的这个巫师没办法一次性对付他们这么多人。他高声命令:“瞄准坐着的那个,拉弓——放箭!” 在他有力挥动的手下,弓箭手整齐划一地抬起弓箭,箭簇如密雨般朝那个随波漂动的小船直直窜去。眼看那两人就要被射成刺猬,他们的周围突然急速生长出了几根手腕粗的藤蔓,并形成的一张半圆形的网状保护罩,将飞来的箭挡住了。 是他!看到那快速生长出的藤蔓,法森特反应过来,这个巫师正是那天来送奈特干尸的那一个!这令他的眼里放出了兴奋的光来。这人既然能干掉奈特,那干掉他绝对比干掉奈特的功劳更大! 船正在顺着水流漂走,速度还不慢,法森特跳到地面上,组织人手去追那条船。他们骑着马,速度几乎与船只平行。弓箭手们不停地朝着船射箭,大多都插在了藤蔓上。这个由藤条临时组成的保护圈并不那么牢固,并经不起这么密集的攻击。很快就有藤蔓被射断,保护罩出现了漏洞,只能缩小一些,将漏洞盖起来。被攻破只是时间问题。 葡萄盯着一支支穿透藤蔓的箭尖,不禁拉住了罗伊的手。他需要一块坚实的平面,或者静止不动的空气来画咒印。现在,能供他选择的平面只有船底,然而这小船的船底并不坚实,一旦咒印启动,流窜的法力会把船底烧穿。他们现在在跟着船移动,他也不可能在空气里画咒印。他见过使用地狱火的巫师,只需要在地上画一个圆,就能搓出火球。对使用亡灵作战的他而言不可能。毕竟驱动的是灵魂,他所使用的咒印都很复杂。 为了逮住巫师,弗兰已经封城,水路是离开这里的唯一途径,他准备的时候就想到过,如果在船上的时候遭到围猎,他就会面临这样无法使用咒印的绝境。但时间太少了,光是准备潜入城堡的尸体就准备了太久,无法再兼顾那么多。那时葡萄脑中闪过的想法是——到那时,就把命运交给天神。 现在天神给了他回答。他害怕的场景真实发生了。他在这单薄的船上没有反击能力。就像被揪出龟壳的乌龟,正等着铁锤把他砸个稀烂。 仿佛感觉到了他的绝望,手被一只冰凉的手握住了。葡萄一惊,看到罗伊困难地一点一点坐了起来。他无力地歪在船沿,与葡萄目光交汇。葡萄在他的眼里看到了悔意,和不舍。他无论如何都不想就这样结束。他们失散了这么多年,甚至连话都没讲上几句。如果就这样结束,他们最后的对话将停留在质问,质问他为什么杀死了自己的弟弟。 葡萄被这目光击中,心中涌起了一股无法言说的激愤。我比他先放弃了,这怎么行!他想,就算是沉船,最坏的结果不过是死在一起。那么,为什么不反击! 他用力划开手指,豁出一切地将流血的拇指按在了船底。 “我们一起淹死,和被他们杀死,你选哪一个?”他问。他看到说不出来话的罗伊对他费劲地笑了笑。葡萄也笑了笑。低头,手指划过的地方,木板上留下了燃烧的血痕。如果这是天神的意思,那他也要自己选择死法。那绝不是躲在植物下面,等着被敌人射成筛子。 一阵陌生寒意袭来。这寒冷来得是那么突然,自下而上,将已经初春的暖意完全驱散。再紧接着,他们的小船就仿佛撞到了什么,咚地一声停下了。剧烈的冷意透过船只的木板侵袭了他们的身体。透过藤蔓的缝隙,葡萄看到船外的水……竟然结冰了!由于水突然凝固,将船卡在了河面中央。 不仅河面突然结冰,而且一道冰墙挡在了船的一侧,挡住了射来的箭。 看到这堵冰墙,葡萄反应了过来,猛地回头望向另一边河岸,看到了他的学生们正在向他招手呐喊:“快一点,画咒印啊!他们要过来了!” 夏利……还有其他人……这些白痴!来送死吗! 葡萄的瞳色在冰雪的反光下呈现出淡紫色,此时瞳孔缩小。这冰面平整光滑,正是用来画咒印的绝佳平面。他的这些学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看穿了他的困境,并给予了最有效的支持。他有种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的感觉。他果断身跳到了冰面上,单膝跪下。 河面突然结冰,船只卡住,这令正在追击的监督队大为惊讶。 “有别的巫师在!”法森特念叨着,目光愈发贪婪,“那就把他们一起逮住!”他眯眼观察,这堵冰墙是用来临时挡箭用的。冰墙的后面,巫师一定在抓紧时间搞一些动作。只有比他更快,才能制服他! 他低声下令:“上冰面!每个人都小心,不要掉水里!”他第一个踩上了冰面,小心试了试厚度,非常稳,于是他带着队员朝船逼近。然而冰面非常的滑,他们没法走得很快。当他们逐渐绕到船的后方包围了那里时,他们终于看到了冰墙后面的样子。那里只有孤零零一艘小木船,船里躺着一个受伤的人。 另一个人呢! 他们正惊疑不定,就看到葡萄从船后面站了起来,右手在滴血。 糟了!是巫师的血!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紧绷起了浑身的每一丝肌肉。法森特大喊:“放箭——” 仿佛是听到了他的命令,在他喊出口的一瞬间,一声爆裂的巨响从队员脚下的冰面传来。碎裂成了千百片。队员与碎冰一起,被这股巨大的冲击力撞到半空。 葡萄翻身进入了小船,在颠簸的小船里尽量保持着平衡。他的周围,成千上万的怪物从河里冲出来——那是在河底积攒了数百年的鱼骨,数量庞大,不可阻挡。它们一举冲碎了不厚的冰面。队员们惨叫着与碎裂的冰块一道落入了水中。 冰面重新化开,水复又流动起来。葡萄望向自己的学生们,数了数人,果然,跟来的不多。但都不是让他惊讶的人。他们朝他挥挥手,互相都明白,这可能是永远的离别。 巨量的碎鱼骨仿佛一张渔网慢慢收拢,将落水挣扎的人兜住,并将他们推上了岸,阻拦了他们进一步游向那艘船。当这些人狼狈地吐掉水,扔掉挂在身上恶臭的鱼骨时,那只船早就不知去向,而对岸出现过的巫师也都不见了。 “啊!!!!” 队员们惊讶地看到法森特锤着地面,懊悔不已地大吼。他的眼前出现了那么多巫师,他却一个也没逮住。这真的够他懊悔一辈子了。 小船安全地驶出了弗兰的地界。葡萄终于松口气,放开了舵,任船随着水流漂。他回到罗伊身边,替他治疗身上的伤。 葡萄从他的肋骨间取出了三根钉子,都带着皮肉,是烧红了以后钉进去的。处理好这些,他用袖子擦了擦罗伊的脸,看着陷入昏睡的他,又看看放在罗伊脑袋边的监督队队章。 原来这些年,他加入了监督队……不知道他听到那些关于奈特的传闻,心里是怎么想的…… 罗伊和三年前比起来,还算是长了一点点肉。那时他们一路北上,每天连吃饭都是问题。后来跟着监督队,毕竟是国王麾下的队伍,伙食应该没问题吧。他摸摸罗伊的脸,好像三年前那样。 在船经过一道狭窄的山口时,葡萄顺势把船停了下来,吃力地把罗伊拖到了岸上,在那里弃了船。对伤员来说,现在最好的选择就是去下一个城镇。但追兵一定比他们更明白这个道理。只有藏匿在荒野里,成为一粒找不到的沙,才是最好的藏身方法。 葡萄把罗伊一点一点拖到一块山石后面,以免他被什么人发现。而后自己往山林里多走了几步,选了个距离河岸不远,又隐蔽的位置,开始捡树枝和干草,做个临时的小帐篷。树枝搭成三角顶棚,用自己的衣服盖在上面保暖,地面铺上干燥的草,一个在野外也能睡得不错的小帐篷就搭好了。 他拍拍手上的灰,回头走到那块石头附近——却发现罗伊不在原地了。 葡萄感到自己的脑袋嗡地一声:有敌人吗! 身后窸窣一声,有人靠近。葡萄快速扎破了手指,但那只手被有力地捏住无法动弹,紧接着,他的脖子也被掐住,后背被迫靠到了偷袭者怀里。 “你还是葡萄吗?” 听到这个声音,葡萄的神经慢慢地松了下来。 “回答我,你还是葡萄吗?” “罗伊……你,你为什么觉得我不是……” “回答我!” 葡萄停顿了一会儿,在对方的怒意中听出了这句问话的意思。 “是我,”他自我放弃地承认,尽量压抑住声音中的颤抖,“是我杀了奈特,亲手。” 掐着他的手指并没有松开。 “为什么?”罗伊接着问。 “用来换学生们的命。”葡萄说,“你要,杀死我吗?” 罗伊停了一会儿,又问:“为什么?” 葡萄:“我,我已经说过了……” “不!为什么?”他执着地重复问题。葡萄答不上来了。得不到回答的罗伊就像只倔强的狗一样,咬着牙,呼吸粗重。 葡萄的手抖了一下。就制服一个巫师的动作而言,罗伊现在浑身都是破绽。葡萄有一百种方法让他闭嘴并放开自己。但他一种都没有使用。他只是任由罗伊这么掐着自己。 第77章 是罗伊先坚持不住。他脱力地往前靠了靠,葡萄说:“你现在还,还不能动,先坐下好吗?” 罗伊:“你只要回答我就行了,就这么难吗?” 葡萄吸了一口气,没有说话。 “你怎么都不肯说吗?对我都不肯说吗?”这句话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葡萄说:“不管怎么样……我怕,怕你伤口又裂开。” 罗伊放开了他,脸上的神情令葡萄没敢去扶。他自己扶着树,跌跌撞撞走到了那个临时帐篷边,靠着树干一点一点坐下来。 葡萄说:“我……我去找点吃的给你。”他转身离开前,罗伊突然抬头。他停下脚步,罗伊却什么也没说。就这么牢牢盯着他。葡萄说:“我会,会回来的。” 葡萄想说,他不会逃走,因为不知道下一个三年还能不能见到。但这句话到了嘴边就说不出来了。罗伊还会想见他吗?也许把事情说清楚以后,罗伊自己就走了。毕竟谁会接受杀了自己亲弟弟的人,而且还杀了两次。 从此以后,我对罗伊来说,就像一块难看的疤。只要一看到,就会想起失去弟弟的痛。谁会想要一块疤一直在身上……他想。 他试着往后走了一步,罗伊并没有阻拦,就是这么看着他。他于是转身走了。 两天后,罗伊可以走动了。他们于是向北行走起来。三年不见,他们应该有需要话要说,但一路上,他们安静得仿佛两个陌生人。 他们走到一个叫康佛的小镇,在那里买到了干净的布条。康佛有一家蔷薇酒馆,罗伊要了两个床铺,坐到床上给自己拆布条。葡萄把配好的药放在他的手边,罗伊视而不见,一碰都没碰,自己弄了点别的药糊到伤口上。 当他再次返回房间的时候,葡萄正站在床边,手里拿着自己的行李。等了有一会儿了。 葡萄说:“那,那我就走了。罗伊。” 这话令罗伊脸色变了。 葡萄将一颗种子放在桌上:“这是我的信鸽藤。如果,如果你觉得现在还受不了和我讲话,那,就过一段时间再来找我。等,等你觉得你可以了……” 罗伊气势汹汹走过去,将信鸽藤的种子塞回了葡萄手里。葡萄面色苍白地看着被还回来的种子。他在原地站了半天,说:“那……我,我走了。对不起,罗伊。” 他走到门口,手还没碰到把手,啪地一声,罗伊从他后面一巴掌按住了门,压低声音说:“你要去哪里!” 那声音听起来很有威胁的意味。葡萄没敢回身。他感到他们的距离很近,罗伊的鼻息就在他的脑后。 “我,不该走吗?”葡萄问。 “你想就这样走掉吗!”罗伊质问他。葡萄答不上来。他还没有回答罗伊的问题,罗伊是不会让他走的。可是这个问题太难回答了。 三年前,葡萄被奈特带到北荒,为奈特做了“仪式”。奈特的计划是将第二只恶魔引入他的体内,以为拥有一整只恶魔的他可以不必再依赖葡萄的血过活。但是仪式刚开始就出现了意外。第二只恶魔刚刚接触到奈特的身体,两种恶魔竟开始激烈地互斥。两种不同的力量在他的身体里撕裂,奔腾,搅得天翻地覆。这种痛苦比死亡更黑暗。奈特不愿意中途停下,仍然死撑了一会儿。但这非人的力量并非他区区人类的躯壳能够承载。最后为了保命,他只能半途放弃。 最终,奈特的体内只有随着葡萄的血带来的一小点恶魔的力量,以及随着北荒的地下水潭带来的一小点恶魔。残留在体内的两种恶魔仍在纠缠不休。 尸体已经感觉不到肉体的疼痛,但恶魔带来的疼痛不一样。恶魔直接烧灼着他的灵魂,因而,奈特从那时起,便生活在终日的疼痛折磨中。他抱着头不停惨叫,在地上打滚,哀求葡萄救他。 葡萄尝试过把属于自己的恶魔吸收回来。虽然成功了,但是奈特瞬间就倒下了——奈特的灵魂存在于这部分血液里,一旦吸走,他就是真的死了。 “看在我哥哥的份上!”奈特悲惨地抓着他的衣服哭号,“想想办法啊葡萄!如果我死了,我的哥哥一定不会原谅你的!” 葡萄挣扎再三,做了一个令他后悔至今的决定。他告诉奈特:恶魔的特性之一,是总想回到寄主的身体里。既然他无法回收恶魔,就只能从另一只恶魔入手了。如果为水潭里的恶魔找到一个寄主,也许那个寄主能把他体内的水潭恶魔吸走。这样,他的痛苦也就结束了。 葡萄不知道奈特是怎么做到的。不过几天,奈特就带了一个年轻人回来,说他愿意吸收恶魔。葡萄与他沟通了一番,那人说自己完全知情,而且“完全自愿”地接受恶魔。葡萄迟疑许久,熬不过奈特每一分钟都在催促,只能再次画下咒印,为那个“完全自愿”的人举行了“仪式”。 那之后的事很顺利。那人成功被转化,也把奈特体内的恶魔吸出来了。为了防止恶魔暴走,葡萄留下那个人,教他一些自控的方法。那人很高兴自己成为了巫师,并对奈特拜了又拜,称他为真正的“神”。 奈特失去了那一半的恶魔后,着魔似的消失了两天。回来以后,又带了一个人来,说要把他变成巫师。 葡萄不同意,奈特笑起来:“我不需要你。我看了两遍,已经学会了。不就是那些破咒印吗,我也会画。而且不要忘了,我身体里也是有恶魔的。” 葡萄尝试阻止他,他开始嫌烦,质问葡萄为什么不离开。 “你不是很想去找我的哥哥吗?他肯定也找你找疯了,快去找他吧,别总是在这里碍我的好事!”他不客气地对葡萄下驱逐令。但正是这样,葡萄愈发无法从他这里离开。 每一个奈特带回来的人,他都要冲上去结结巴巴地解释恶魔是什么,会带来如何不可逆转的恶果。如果人们问他是谁,奈特就会说:“别管他,是个没有名字的疯子。”因而,在后来的审讯中,大多没人记得起葡萄。 由于奈特的力量不够,转化的巫师力量不稳定,有的很强,有的则干脆转化失败。但他对结果毫不介意,他在乎的只有数量。 他有一次心情很好,对葡萄说:“你以为天神是什么?天神只是编来骗小孩的。如果天神真的存在,当时我就不会被人割了喉咙,死在那条小巷子里。但我是真实存在的,对这些学生来说,我就是他们的神,给予了他们力量。他们也相信着我。虽然我身体里只有这么一点点恶魔的力量,但我有信徒,信徒越多,力量就越强大。以巫师的力量,已经足够了。” 葡萄:“足够了?你想,想干什么?” 奈特笑着说:“干什么?这不明摆着吗,我憎恨啊。我从未停止过憎恨。但我要的不是幼稚的复仇,我恨的也不是某一个人。你懂吗?你怎么这样看着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留在这里,赶也赶不走,不就是想看着我不要搞事吗?放心吧,事我是肯定要搞的。搞之前第一个先杀了你。” 事情发生在他们被弗兰的监督队发现的那个晚上。有人在屋子外面发现了陌生的脚印。巫师们习惯穿软底布鞋,但那显然是行军用的革靴的痕迹。学生们得知自己的住处暴露,有些害怕,让葡萄去问问奈特接下来怎么办。他们还是看出来葡萄是唯一一个能在这种时候和奈特说上话的人。 葡萄于是进入了奈特的房间,并关上了门。然而,他看到奈特蹲坐在椅子上,蜷缩在那里,一副思考得很开心的样子。 “这个队伍该散了。”他看到葡萄后说,“巫师本来就是自由的,他们不该摆脱了旧的约束,又迎来我新的约束。但是散之前要来一波大的,就当庆祝重生了。” 葡萄问:“什么大的?” 奈特看看他,不打算说,从椅子上下来,就往门外走。 葡萄追上去,问他到底是什么大的。奈特说:“你这点倒是和我哥很像啊。只要是不回答你的问题,都非要问到有答案为止。你看着不就行了吗?就在今晚,我的信徒们,将让弗兰血流成河——” 葡萄突然想起了奈特前几天买来的几大桶棕榈油。当时就觉得不太正常,拿来用的话也太多了…… “你要……”他惊得话更说不顺,“火,火烧……” 奈特歪嘴笑笑。他已经走到了门口,抓住了门把手。葡萄盯着他,只要他拉开门,就会对他的学生说出那罪恶的提议。会有人响应他吗?也许不是所有人,但真的有几个称得上他的“信徒”,会因为他的一句话执行他的命令。 如果他们只是普通人,几桶棕榈油并搞不出什么大动作。但是裹上棕榈油的火球就不一样了……它们能沾上任何可燃物,真的能把整座城付之一炬。这样的场景他曾见过,如此相似,那个消失的城镇,嚎哭声仍在他耳边…… “不……!”葡萄扑上去摁住门,回头瞪着奈特。奈特说:“让开。” 葡萄不动,奈特说:“我们不出击,今晚,最晚明天,监督队的人就会把我们一网打尽。当孙子还没当够吗?” 葡萄说:“我们可,可以转移。” “转移”两字触到了奈特的神经。他突然生气起来,一脚踢在了葡萄的肚子上,将他踹倒在地,并踩住了他肩膀,恶狠狠地说:“我想起来了,我说过,搞事之前先杀掉你。反正你的巫术对我来说也没用。你也下不了手杀我。毕竟,你可不想一辈子在我哥哥面前抬不起头。啧啧,看看,我就说过,那部分灵魂不回到我的身体里挺好的。有感情的人多弱小啊。”他拔出小刀,拍拍葡萄的脸,“听着,你再挡我一次,我就杀了你。” 他踢开葡萄,再次走向那扇门。 也许是积怨已经够深,而信赖已经完全消失。那时,葡萄唯一想的是,不能让他走出那扇门。不能从他口中说出那个疯狂的提议。 绿蔷薇镇的悲剧,绝不能在这里重演。如果巫师的力量要失控,那就让他在此时,此刻,停止! 葡萄瞪着那个背影,奋力从地上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地扑上前,抓住了小刀的刀刃,划开了掌心。 奈特惊讶地回过头,被一只鲜血淋漓的手抓住了脸。奈特被这出其不意的袭击推得向后倒去。透过指缝,他最后看到的是一双瞪得很大的紫眼睛。他的眼睛反射着他从未见过的光……是恶魔。 当葡萄反应过来的时候,外面人敲门已经很久了。有人强行撞开了门,看到葡萄迷茫地站在原地,满手黑色的血正在慢慢被吸回伤口里。他的脚边,奈特不见了。多了一个干瘪走形的干尸。 “这是……!” 葡萄看着地上的干尸。许久,对一脸畏惧看着他的学生们说:“都散了吧。我会把奈特送出去,为大家赢取逃走的时间。” 第78章 在罗伊的阻挠下,葡萄没能迈出离开的步伐。他甚至在心里感谢罗伊,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将他留下,至少他还是留下了。 他在床沿坐下来,垂着眼。罗伊似乎是为了避免尴尬,和他错开坐在对床的另一侧,一眼都不看他。 这场景令葡萄想起曾经在山洞里,他们面临了相同的境况。那时,罗伊拼命地追问他奈特怎么了,他选择了说出真相,后来罗伊原谅了他。 也许说出事实对罗伊而言没有那么难以接受。罗伊也不是小孩子了,总能自己理解和消化这些情绪的。一时接受不了,可以用一年,两年,甚至十年。痛苦总会过去的。但葡萄就是无法开这个口。罗伊只有这么一个弟弟,在他的心里,奈特仍像那盆醋栗一样通透纯净。这回忆已经是罗伊拥有的所有了,如果非要毁掉,来换回罗伊的原谅,这太卑鄙了。 葡萄理了理被子,躺了进去,闭起了眼睛。灯随后熄灭了。但他听到罗伊一直坐在床沿没有动。他微睁开眼,看着那个孤独的轮廓,非常想抱抱他。 罗伊在这里住了下来。葡萄听到他在和老板谈价格,先租了一个月,而且把他的份也算进去了,租了两个床铺。葡萄突然发现,罗伊可能压根不知道接下去能去哪儿。他已经没有家了,回不了坎贝罗城,回去也没有亲人在等了。在他们分开的这三年里,难道他就没有和任何人建立联系吗?没有朋友,没有爱人,什么都没有。 罗伊就像一块坠落的石头,落到水面,激出一层水花,而后就向着更深的水底越沉越深。我还能做什么……葡萄想,我留在这里,就像当时留在奈特身边一样,是个不受欢迎的人。但我能不能拉他一把…… 罗伊的伤面积不大,但非常深。这伤及内脏的贯穿伤好起来尤其缓慢。他在这酒馆里又呆了大约七天,一直不见好转。如果持续这样,伤口避免不了化脓感染。很多人就是这样一命呜呼的。 这天,他睁开眼睛时,已经天亮了有一会儿了。他是被窗外集市的人声吵醒的。 他睁开眼,先是迷茫地望向没关好的窗,看到了一小方天空。而后习惯性地按住伤口,感受恢复情况。他掀开被子看了看,肋部的纱布包裹方式明显和他昨晚自己弄的不同,显然有谁趁他睡着的时候重新掀开过了。伤口的愈合程度也突然好了一大截。他按了按,内脏的痛楚已经感觉不到了,表面的皮肤也几乎愈合。 罗伊有些动容,侧过头看另一张床。那张床空空如也,干净得仿佛没人存在过。 罗伊惊得坐起来,扯到伤口,痛得捂住。他来不及穿上任何外衣,光着脚就撞开门冲下了楼。 “葡萄呢!”他问被他惊动的酒馆老板。 “葡萄?”老板一时头脑空白,看到罗伊的惊慌程度,以为弄丢的是什么价值连城的金葡萄,银葡萄。 “他每天都在那儿,可他今天没有了,他今天……” 老板恍然大悟:“哦……你说的是和你一起的那个人啊。原来叫葡萄。他不就在后院吗,说要种……” 话没说完,罗伊已经不在眼前了,只留下后院门在那边晃荡。 葡萄从后院的田间抬起头时,看到的就是罗伊那衣着不整,赤脚跑过来的样子。他的头发翘起了好几撮,脸上胡子拉碴。短衣完全没穿好,半个肩膀都露在外头了。 葡萄一手的泥巴,惊讶地说:“你,你这么早就起来了。怎么了?”反应过来,“伤口恶化了吗?” 罗伊:“……” 罗伊瞪着他,还因为疾跑在喘息着。葡萄等了一会儿,便努力地说些什么来缓解尴尬。他指指旁边的幼苗:“这,这是我在种的青葡萄。我听说北,北方出名的就是这种青葡萄,问邻居要,要了一些。这个季节正,正好,等秋天丰收,就能,能做葡萄酒了。” “葡萄酒……”罗伊愣愣地重复,仿佛葡萄酒已经是一百年前的回忆了。但这个词切实地引起了一股温暖的回忆,使他脸上的表情缓和了。 他走到葡萄面前,接过他手里的农具,转身看了看地形,挑了块光照好的地方:“你连土都没有松。挑的地方也不对,到秋天是收不到葡萄的。” “啊……罗伊,你的鞋子……” 罗伊毫不介意地赤脚走在泥地里,熟练地翻起土来。不一会儿,就把几根苗都栽了下去。去洗漱后吃了点东西,又回来把后院里的其他农作物一并收拾了。这荒废的后院只一天就变得兴兴向荣,熠熠生辉。要是没人看见这过程,说是农田仙女来这里变了个身也不是不可能。 酒馆老板为了表示感谢,给罗伊送了一小罐杜松子酒。 那一晚睡前,罗伊解开纱布检查伤口。葡萄坐在对床,偷眼看看。罗伊好像没发现他做的事,检查完就睡了。 葡萄灭了灯,钻进了被子里,睁眼等待。他在黑暗中看着罗伊的轮廓。他们已经在这里住了一周了,这一周里罗伊对他的态度并没有什么缓和。这令葡萄有些迷茫。 我们这样到底算什么,要不说话一辈子吗? 不,可能想得太美好了,哪有什么一辈子……如果他意识到就算再等下去,我也不会说实话,他会希望我离开的。从他看我的眼神里可以看出来。他一直在生我的气。我让他厌烦了。 至少呆到他的伤完全好为止。如果都放着让罗伊自己来,他可能都死了很多次了。 葡萄想着,把自己蜷缩了起来,像一颗皱掉的蚕豆。他听到了罗伊均匀的呼吸声,便如同前几天一样,悄然下床,走到罗伊床边。 罗伊面对着他睡着,受伤的肋骨正好朝上。葡萄轻轻掀开他的被子,将他的衣服一点点捋上去,露出肋骨上的纱布。他特地多等了几天,才开始为他悄悄治疗,觉得这样看起来自然一些。如果一开始就治好了,就太明显了。罗伊不会高兴的。 正当他一点点去掀那块纱布时,感到手被突然抓住了。葡萄吓得差点叫出声,看到黑暗中,罗伊正盯着他。墙上的窗户打开了一小点,月光映在罗伊的脸上,映亮了他冰冷的目光。 葡萄感到一股热涌到脸上,下意识就想抽手逃走。但手被罗伊猛地一拉,整个人就被拉倒在了床上,被罗伊翻身压住。手腕被压在床上动弹不得。 “你偷偷摸摸的在干什么?” “我……” “你,”罗伊咬牙,盯着月光下葡萄那无措的表情,“问你什么事,都摆出一脸无辜的样子,这样就可以蒙混过关吗?” 葡萄没有等来回答的机会,因为他们离得太近了,他们的目光已经黏在了一起,无法在移开。他能感觉到罗伊越来越粗重的呼吸。他的头脑一片空白无法思考。想必对方也一样。毫无预兆地,罗伊低下头,用力吻住了他的嘴唇。这似乎是一种无法自控的行为,当嘴唇分开的时候,罗伊自己都被自己的行为震惊了。然而冲动一旦释放,他的自控就彻底被摧毁了。他再次紧紧地亲吻他。葡萄的手指紧张地收紧了,又慢慢地失去了力气,变得软绵绵,最后无措地再次绷紧,好像要抓住什么似的。他们吻得要窒息,葡萄的腿忍不住缩起来,挂到了罗伊的身上。 罗伊突然放开他的手,开始脱他的衣服。他的动作过于粗暴,葡萄都听到了衣服被撕裂的声音。但是没人顾得上这些。对对方的渴望超过了一切。罗伊扔掉了被他扯掉的衣服,开始粗鲁地啃咬葡萄的脖子,并拉扯了他的裤子。他就像只发情的野兽一样急躁而又无法自拔。整个过程在疯狂的喘息中开始,灼热而又疼痛,近乎野蛮地进行着。为了不让自己喊出声,葡萄死死咬着罗伊的肩,痉挛的手指在他的背上乱抓。他哼得几乎哭出来,令人分不清究竟是痛苦还是愉悦,或者两者都有。 第一次结束得激烈而又突然。停下来的时候,两个人的呼吸都在发抖。一切都一塌糊涂,被子早就掉落在地上,和乱丢的衣服混在一起。罗伊瞪着前方的空气,目光逐渐清醒起来。他慢慢地撑起身体,翻身躺到了葡萄身边。于是房里就只剩两个人的呼吸声了。 对话一直没有开始,连呼吸也慢慢平静下来,房里尴尬地安静了下来。葡萄睡在这狭窄的床上,不可避免地与罗伊火热的身体紧紧相贴着。从接吻开始,他的脑子已经停止了思考,但现在这些纷乱的的思绪慢慢回来了。 罗伊在想什么……他想,他看起来还是不想和我说话。而且,也许因为发生了刚才的事,他会更冷酷。我该离开,比他把我赶下床要更好…… 他试着坐起来,但被罗伊拉住了手。 “不要走。”罗伊说。 葡萄一时停顿。罗伊的手并没有放开,非常温暖。这使得葡萄的心跳加速,预感到罗伊会说些什么。 “不要走。”罗伊又说,“躺下来。” 葡萄听话地躺回了他的身边,心里一直不安地乱跳。 他们之间又安静了一会儿,罗伊终于开口:“这些天,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 “……嗯。” “我有点生气,但说了你也不听。” “……嗯。我知道。” “我能猜到,奈特一定做了不可原谅的事。那已经不是他了。他的一部分在你的种子里,已经生根发芽。我也知道你不想说出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从未怀疑过你,我只是气你,气你不对我说实话。” 葡萄从未料到罗伊会说这个。 他知道……他知道这一切!葡萄无法平静地想,幸好是罗伊,这人是罗伊,真的是太好了。心中那道靠逞强筑起来的墙在那一刻全线崩塌了。他感到有一股温热的酥麻感从后背升起,他说不清那是什么,但让他有股想哭的冲动。 罗伊:“你在听吗?” 葡萄:“嗯……在……” 罗伊:“我很怕你走。今天早上,我看到你不在屋子里。我想,终于来了,我对你态度太差,所以你要走了。我真的害怕。” 他把葡萄的手又抓得紧了些:“不管怎么样,不要走。就算你不想说出一切,也不要走。” 他说这些的时候并没有看着葡萄。他的声音压得很低,使这硬汉的脆弱时刻只属于他们两个。 葡萄的眼睛有些湿润,他擦了擦眼睛:“我不走。” 罗伊嗯了一声,侧过身,抱住他,将鼻子埋进他的肩头。 “不要走。”他哑着嗓子说。 这拥抱很快发展成遍布全身的亲吻。他们既担心被老板听到,小心地压抑着声音,又极其贪婪地互相拥抱和抚摸,一次又一次,恨不得把过去三年缺失的温柔弥补回来。 第79章 葡萄是被自己的咳嗽咳醒的。他困倦地眯缝着眼,往窗外看看,天已经很亮了,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罗伊在他身边,还在熟睡。 他慢慢回想起来,直到早上,他们都还在折腾。后来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睡前没有喝点水,就这么咳醒了。 那现在应该是下午了……不,不会已经是第二天了吧?他脑子里模糊地想着。嗓子干哑,很想喝水。但更想这么舒服地躺着。 他翻过身,面对着罗伊,看着他的睡脸。 好近……太近了,抬手就能摸到他的脸,感受到他的鼻息。 葡萄还不习惯这种安心的感觉,心中涌起一股怀疑——这是真的发生了吗?也不是第一次梦见罗伊了,这会不会也是个梦? 他的精神还留在那些单薄隐蔽的房子里,和精神紧绷的巫师们在一起。没有信任感,没有安全感,像一群临时在同一个山洞避雨的野生动物,一有声响就会受惊四处逃窜。 回想起那种感觉,葡萄用起一股心悸。他开始在脑中一一确认:这里是康佛小镇,我在地图上确认过了,地图上没有,人很难找到。我在的是蔷薇酒馆,我身边的人是罗伊。 他碰了碰罗伊的脸,是温暖的。 嗓子发痒,他又咳嗽起来。身边的人发出一声抱怨的轻哼,伸出胳膊把他搂紧了。葡萄被挤在他胸口,情绪慢慢平复下来。 是真的,他想。 过了一会儿,罗伊坐了起来,几乎是半闭着眼睛下床,倒水,送到了葡萄手边。 “你醒着?”葡萄问。 罗伊一头倒在被窝里,哑着嗓子说:“喝完放地上。” 葡萄嗯了一声。这一句话就足够了,他想,他是真的,我已经不在那里了。 听到他放下杯子的声音,罗伊从后面抱住他,脸埋进他削瘦的脊背。凉凉的鼻尖把葡萄弄得很痒。他嗅着葡萄背上的皮肤,闻着闻着,开始细密地亲吻他的肩胛骨。 “怎么瘦了那么多。”罗伊问。听上去清醒过来了。 葡萄答不上来。罗伊的很多问题是他答不上来的。罗伊用胳膊肘支起身体,从后面轻轻捋开葡萄的头发,露出那苍白的耳朵来。他在发烫的耳廓上落下亲吻,沿着耳廓一路吻到耳垂上。 “醒来的时候没敢叫醒你,怕是做梦。”罗伊在他耳朵边说,“太多次了。梦见过你,梦得很真实。醒来发现我可能永远都找不到你。我怕这次也一样。” 葡萄吸了一口气。罗伊的胡茬弄得他的耳朵很痒。他感觉罗伊坚硬的膝盖顶到了他的腿弯,在被子下,他们的身体是火热的。 罗伊还在轻抚着他的头发,吻他的耳垂,在他耳边倾诉着他从未想过的甜蜜的话:“我们逃出来的第一个晚上,我身上有伤。但其实几乎撑着一晚上没睡。我怕我一闭眼,你就跑了。就算是现在,我都怕你睡完了我就跑……” 葡萄面红耳赤地说:“你这,这么好……” 罗伊:“嗯?” 葡萄:“肯定舍不得只睡一次……” 罗伊被这出其不意的回答夸得脸红起来。 “……哪里好?”他问。 葡萄说完已经害羞,没想到他还追问。两人都感觉到了彼此有些发热的呼吸,心照不宣地贴得更紧。葡萄用几乎发抖的声音说:“你,你亲亲我,我就告诉你……” 罗伊的胳膊将他扣在胸前,手顺着平滑的腹部往下探去,说:“用行动告诉我……” “嗯……” 这一声回答已经带上了颤抖。 当他们终于下楼时,已经是吃晚饭的时候了。老板为他们做了一些简单的饭食。罗伊看到是蔬菜汤的时候,似乎一愣。他往蔬菜汤里掰着面包,思考着什么。 “奈特曾经很会做炖蔬菜。”他说,“他喜欢把土豆切得很小,因为我和他都喜欢吃炖烂的土豆。爸爸在的时候,他就会把土豆切得大大小小的,每个人捞到的时候,还会打赌,这块是脆的土豆,还是烂的。” “其实奈特小的时候,我也会欺负他。我那时候很讨厌他,小小的一只,还总是柔弱地哭,完全不是个男子汉的样子。可这家伙,遇到难题的时候,却总是叫我的名字。明明爸爸也在,但他会先叫我的名字。所以不知不觉的,我总觉得保护他是我作为哥哥的义务。尤其是爸爸没了之后,那就成了我活着的意义。” “在我去北荒的时候,我以为,我跨过了整个国家,走到了城墙的外面,看到了更大的世界。那会使我变化。但事实上,我还是没找到那个……没找到意义。我唯一想要的就是我的弟弟,他能和我在一起好好地生活。也许有一天,我们中的一个会像爸爸一样先离开,但那也是将来有一天的事。照理说,应该是好几年以后的事。” 说到这里,罗伊垂下了眼,出神地盯着自己的汤。 罗伊的样子看起来孤独极了。葡萄忽然就理解了一切。理解了罗伊对他闭口不言的愤怒,以及罗伊那么害怕他离开的原因。罗伊总是想做个硬汉,但实际上他付出了全部的力气,只是想有个家而已。 葡萄忽然一激灵,想起了最后分别时,他曾留给罗伊的一颗种子。如果那颗种子还在,说不得……!话到了舌尖,葡萄张开嘴,没发出声来。他脑中猛然出现了那时的回忆——那时,在那场雨中,罗伊第一次失去了弟弟,如此痛苦地对他说出这些话。他不顾一切地想帮罗伊夺回弟弟。那成了一切错误的开始,最后的结局让罗伊承受了更多的痛苦。 难道教训还不够吗…… 如果那颗种子早就不见了……如果种子还在,但里面的灵魂早已消散……最糟的是,灵魂还好好地封存着,但他却无能为力…… 葡萄纷乱地想着这些,慢慢地垂下眼。 “怎么了,吃不下吗?”他听到罗伊在问,惊觉手里的面包已经被自己折磨得一塌糊涂。 “唔……”葡萄闷闷地答了一声。 “是我不好。今晚不折腾了,好好休息。既然我的伤好了,我们还是尽快远离这里。否则等到追兵来了,再走就完了。” “嗯……” “说起来……” 葡萄抬眼,发现罗伊一脸疑问地看着他。 罗伊:“说起来,今天,你为什么在种葡萄?” 葡萄没有明白他的问题。 罗伊:“你不是可以直接让植物长大吗,为什么把葡萄种到地里去了?” “这……”葡萄不好意思地承认,“我……我以为你想赶走我……想做些讨好你,你的事……” 他以为罗伊会嘲笑他。但罗伊并没有,反而非常认真地说:“我不会的。你和弟弟现在都在我身边,我满足了。” “……什么?”葡萄困惑,“什么叫,在,在你身边?” 罗伊:“你不记得了吗?你留给我的那颗种子。我一直好好地保留在身边,已经长成一盆醋栗了。” 葡萄想起了那盆罗伊一直带在身边,就算受伤也不放手的植物,眼睛慢慢地睁大了。 第80章 葡萄心情复杂地观察着那盆醋栗。通红的果子垂在绿叶间,似乎没有太受环境影响,依然像刚刚成熟那样健健康康的。 “一共六十二颗果子,去年结出来的,”罗伊说,“经受了好几轮波折了,也不见果子烂掉。果然……”他有些犹豫,“这很不一般是吧?” 葡萄轻叹了口气。醋栗的果期很短,但按着罗伊的说法,这盆醋栗的果子已经这样保持了一年半了。要解释说这是个巧合是不可能的。 他下意识地摩挲食指上的戒指。 罗伊明知奈特的灵魂还在,但犹犹豫豫的没把请求的话说出口。果然他也在害怕。身为平凡的人类和木精灵,却想要借助恶魔的力量操控死生之事,过去三年的经历就是对这份自傲的惩戒。 奥利金人对死亡十分尊重。普通人去世后,需要和家人土葬在一起。身体化作尘埃,灵魂回归天神的怀抱,这是一个人身后最好的去处。如果破坏这个过程,那就是和这个人的灵魂,甚至是和这个人的全家作对。和杀人一样是十恶不赦的残忍行为。 当初,罗伊应当是知道他操控亡灵的事,但对他既没有冷眼相对,也没有质疑。最大程度地信任了他。然而,当被*纵的亡灵是他的弟弟时,他最终是无法忍耐。 这种死生的观念深入在他的文化中,可以说是根深蒂固。所罗伊是不可能主动提出对弟弟的灵魂再做些什么的。 在面对这盆醋栗的短短几分钟里,葡萄思考出了这样的结论。 但是,就算这样…… 葡萄想起了奈特最后说的话。 “我憎恨啊,”他那没有知觉的眼睛瞪得很大,“我从未停止过憎恨。” 奈特憎恨那将他谋杀在小巷里的权力,憎恨那强行终止他生命,却又无理可说的无力感。如果一切就这样结束了,他和罗伊的确可以从此过着平静的日子,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他们就这样输了吗?就这样放弃抵抗,算了吗? 这就是过去的三年,他学到的吗?被人摁着打,然后乖乖做条听话的狗。 小小的火苗灼烧着他的心脏,他捏紧了自己的戒指。 “上一次,我背着你唤回了奈特的灵魂,”葡萄的声音因为激动的情绪而略有些发抖,“这,这一次,我会向你一切坦白。我们一起来做,这个决定。一起承担后果。” 罗伊的神情严肃了起来。 葡萄的手指攥得紧紧的:“我的手里,还有奈特的灵魂。当时我下手杀他,仅仅是把属于我的那部分血吸了出来,他的灵魂脱离了身,身体,看起来就是死了。” 罗伊眼睛睁大了一些。 葡萄:“仅让这部分灵魂复活,我是有信心的。但复活后,他会做出什么事来,我不,不能保证。他的灵魂已经被憎恨充满……但是,”他望向那盆醋栗,“这里,有他的另一部分灵魂。你还把它保存得这,这么好,我是没有想到的。” 罗伊微张开嘴,想要问什么,但问不出口,只是吸了口气。手心明显地微微渗出了汗。 注意到这股焦虑,葡萄更快地切入了正题:“每个人的灵魂,都有光明和黑暗的部分。拿走任何一部分,他都适应不了这个世界的规则,无法在这世上存活。但如果两部分灵魂融合在一起,他也许……也许能回来。” 罗伊:“可是……他的身体已经没了。我们上哪儿去给他弄一个身体呢?总不能路上抓一个人……也不可能生一个……”他摸下巴仔细思考起来,“死刑犯的身体可以吗……但万一死刑犯罪恶的灵魂影响了奈特……” 葡萄:“这点我有想过。罗伊,我们肯定不能用人来做这个实验。但你忘了吗,我的本体是植物。你应该知道一种种植的技术,叫,叫做扦插。” 罗伊:“对……等等,你是说……” 葡萄:“嗯。扦插技术,可以让原本只有一棵的植物,变成两棵。身体的问题就解决了。不过,他,他能不能变成人形不好说,我自己都是花了二十年才,才变成人形的。” “不,”罗伊听完坚决地摇头:“这样对你的伤害太大了。这等于是,从你的本体上切掉一块……” 葡萄:“你想哪儿去了,人的身体切掉一块就长不回来了。但木精灵不一样。扦插之后,原本的植株也会很快复原不是吗,只要手艺好,大的小的都能保住。” 罗伊刚被这说法说得脸一红,就听到葡萄问:“如果走到这一步,罗伊,你能来做吗?” “我……?”罗伊语塞。 葡萄凑上去,仰起头,亲了亲他的嘴唇。“如果到了那时候,一定要你来做。要不,怎么能叫,一起承担后果,一起做决定。” 葡萄:“当,当然,前提是灵魂能够成功融合在一起。把光明面和黑暗面,都还给奈特,成为一个完整的他。” 他抬起手,巫师的手指上遍布旧伤痕:“奈特被那些人夺走了生命,我想,从他们的手里,把他夺回来。我失败了一次,但,但我不想放弃第二次。哪怕第三次,第四次,只要有机会,我会干到底。你呢?” 罗伊楞看着葡萄。葡萄深紫色的眼睛闪着光,仿佛站在湖边时,湖面的反光落在了他的脸上。三年过去,他内心的恐惧与不安终于找到了去处。他不再压抑愤怒,这使他看起来熠熠发光,是那么的打动人。 而就在几分钟前,罗伊还说服自己接受了奈特的死去。却在短短几分钟内,被这番话搅得内心天翻地覆。他的呼吸急促起来,想要开口,又胆怯起来。他连着退后了两步,说:“让我……想想。” 葡萄放下了手,平静地看着罗伊。 过了一会儿,他离开了房间,留罗伊独处。 他回来的时候,罗伊坐在窗台上,望着逐渐西沉的落日。葡萄嘴里含着一块腌杏子干。他跳坐到窗台上,望着自己腾空的脚尖,等罗伊给他回复。 罗伊凑过来嗅了嗅,说:“在吃什么,让我也尝尝。” 葡萄想,他听起来心情还不错。在罗伊的嘴吻上来之前,把藏在手里的杏子干塞进了他的嘴里。 两人于是坐在窗台上,安静地咂着杏子干,用牙齿轻轻地啃着杏子核。 当太阳完全落下时,他听到罗伊说:“原本奈特也可以在这夕阳下尝到这么甜的杏子干。” 葡萄侧脸看了看,在罗伊的眼里看到了和他一样的决心。 罗伊:“我也不想输。” “嗯。”葡萄回应道。 第81章 监督队的队长跪在国王的大殿中复命,已经是一个月之后的事了。 结果并不令人意外。法森特队长因捕获奈特有功,而里恩队长则有点倒霉。他捕获的第一个巫师科尔在杀害一个监督队队员后逃走了。他逮住了混入监督队的内奸罗伊,引出了第二个巫师,但竟也被他们双双逃走。之后动用了无数的兵力在弗兰城内外进行了为期一个月的搜索。然而,巫师的本事早就在士兵中传遍了,普通人谁都怕与巫师正面接触,甚至流传着一种情绪,谁要是找到了,谁就是倒霉。因而军中士气低迷,就算搜索起来也是十分马虎,最后的结果自然是谁也没找到。 这半年来里恩的工作看起来热闹非凡,实际却一事无成。国王对他的失望溢于言表。在家族的说情下,他的性命算是保住了,但仕途也断送得干干净净。 葡萄与罗伊比原定时间更早地离开了小镇,出发北上,一边研究把奈特灵魂合在一起的方法,一边躲避士兵的追捕。这年即将进入夏季时,他们到达了奥利金最北部的小城。罗伊惊讶地发现,五年前他来这里的时候,这里又寒冷又荒凉,终日风沙不断,人人头上都戴着头巾。但现在,这里虽然仍比南方寒冷一些,却是风和日丽。更令他吃惊的是,一路上他看到了不少农田和果园。曾经,这里严苛的气候导致根本种不了什么,可现在,整个地方看起来生机盎然…… 葡萄感到罗伊总在东张西望,问:“怎么了?” 罗伊:“不,我就是想,这里和我第一次来的时候不一样了。” 葡萄点头:“大部分的天灾是由恶魔引起的,这里的恶魔已经被处理了,就没有问题了。就是……那只。”他的口吃在和罗伊相处久了之后好转了许多,偶尔紧张的时候才会犯了。 经葡萄的提醒,罗伊想起了这里的恶魔是哪一只。三年多之前,奈特把葡萄劫持了带到这里,想把这里的恶魔吸收进身体里。后来,这只恶魔被别人吸走了。 这世上天灾不断产生,也就是说,每一个天灾消失的背后,都有一个新的巫师诞生。只要葡萄的笔记仍在这世间流传,那巫师恐怕将永远存在于这世上。就算国王再怎么不愿意,这也已经成为既定的事实了。想到这一层,令罗伊还挺愉快。 他们找了一间种子店,租了老板在二楼的空房。一旦定下了住处,葡萄就搬出了那盆醋栗,还有一本乱七八糟记满了咒印的笔记。 这几个月,他都在尝试把灵魂从醋栗中提取出来。然而,这过程比他们想象得难得多。 罗伊看着葡萄一遍又一遍地割开手指,尝试不同的咒印,总会想起自己年幼时偷偷溜到雪地里玩的那一次。 风雪中人的眼睛能看到的只有一片白色。人失去了方向感,连视觉和听觉也变得不准确。除了极寒的天气外,最糟糕的是没有道路。所幸那一次,在雪里徘徊了没多久,年幼的罗伊靠着极佳的运气找到了自己家。 但现在,葡萄在做一件前人从未尝试过,甚至从未想象过的事。一切的一切都靠着他不断地试误,在一片空白中摸索。这就像他需要在白茫茫的大雪中找到那条被覆盖的,正确的路。没有人能为他指明方向,他需要一针一针地扎破手指,用鲜血摸索出那个正确的咒印。 当葡萄开始试咒印时,罗伊默然离开了房间,去楼下问种子店的主人借厨房。 “我们做饭的时候,完全可以多做一份你们的,”种子店的夫妇指着自己家的三个孩子,“也就是多了两个盘子的事。” 罗伊感谢了他们的好意:“我最了解他的口味。我自己来吧。” 过了一会儿,他端着做好的蔬菜汤上楼,一边走楼梯,一边听到楼上传来大声的“啊啊啊!” 那声音把夫妇吓了一跳,孩子们也好奇地凑到楼梯口。 “发生了什么?需要上楼帮忙吗?”丈夫忙问。罗伊淡定地回头说:“没关系。” “啊啊啊去死吧!该死的!见鬼的,怎么回事!”楼上又断断续续传来骂声。夫妻面面相觑,妻子默默地堵住了孩子的耳朵。 “你朋友没事吧?真的不需要我们去看看吗?” 正说着,传来了可疑的咚咚声,好像是有人在踹墙。 罗伊不好意思地道歉:“不,放着我来就行。我们会保证晚上绝对安静的。不会打扰到你们的。” 他上楼推开房门,熟练地接住了一只朝他飞过来的金属茶杯。 “又失败了!”葡萄看见他就说,暴躁地踢了两脚柜子,挤了两下手指,挤不出血了,便骂骂咧咧地坐了下来,又拿起了针。 罗伊快步过去抓住他的手:“哎,等等。一路很累了,先吃点东西。” 葡萄闷闷不乐地放下针,接过了罗伊的蔬菜汤。熟悉的味道让他的眉头松了开来。 葡萄沉默着吃了会儿东西。看他情绪缓和得差不多,罗伊抓住他已经停止流血的手指轻轻摩挲:“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那么会骂人呢?” 葡萄说:“刚刚见到你总得先装一装。其实也是跟我的老师学的,以前一起和她研究新药的时候,两个人就这么砸柜子,踢墙壁,骂骂咧咧地把药研究出来。” 罗伊探究地托着下巴看着他:“我刚刚想到,你特别像一种小动物。以前我们家冬天打猎,见过狐狸,你特别像。狐狸这种动物很胆小,那只小狐狸每年都来我家偷东西吃,但你又不能走近它。一走近,就大惊小怪,要不就逃跑,要不就哇哇叫。后来它每年都来,和我家慢慢就熟了。有一天啊,我和我弟弟走过去,想给它送吃的,突然它就倒下来,就对我们露出了肚皮,扭起尾巴来,叫我们摸它的肚子。我们就去摸了摸,它就开心地一边叫,一边扭肚子。认识了它那么多年,我第一次知道它还会撒娇。你看,你就像那只小狐狸。我们刚认识的时候,就算我都觉得和你很熟了,但你和我说话的时候还是会紧张,结巴,也从来不在我面前骂人。但现在,也不结巴了,也会骂人了。” 葡萄被说得不好意思起来,又有些结巴起来:“我,我克制些……别让小孩子把脏话都学去了……” “不不不,”罗伊饶有趣味地摇头,“不要克制。小孩子没关系,他们早晚会学到的。这说明你已经对我露出肚皮,摇起尾巴了,我很开心,真的。在我面前,你想怎么样都行。骂得不过瘾,我还能再教你几句。” 葡萄被说得脸微微发热,眼有些亮晶晶的。他站起来收拾碗碟,罗伊赶紧拦住他:“你的手受伤了,不要碰水,我来洗就可以了。” 在罗伊往外走时,葡萄又回到了桌边。 罗伊将碗碟带到楼下的水槽边。此时已经接近初夏,他的手心有些微微出汗,伸进凉水时,有股沁人心脾的舒适感觉。他抬起眼,看到太阳正在落下,将天边的云烫了一层美极了的金色。空气中残留着阳光和植物的味道,让他的肺放松地舒张了开来。 他放空地望着远方的金色云层,忽然意识到,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又能够欣赏这一切的美了。他又活着了。 他回过头,抬头望向二楼的窗户。他不在的时候,葡萄一定又开始实验各种各样的咒印了。重复着用血画下咒印,启动咒印,失败,骂骂咧咧地抄下咒印的过程。 总有一天,他会找到那个把奈特带回来的咒印。也可能永远找不到,有一天,他终于受不了葡萄终日虐待自己,而主动要求他放弃。 十年前,弟弟还在彼特罗学院的时候,或者说更早,父亲还没有去世的时候,似乎一切都可以被预见。只要努力了,就能达到既定的结果。而现在则与那时完全不同。现在的罗伊完全看不见未来会是什么样的。他正站在距离王都最远的世界边缘,和葡萄做着无法预知结果的尝试。甚至他们的身后有着随时可能出现的猎巫队,他陪伴着一个巫师,成为了全世界的敌人。但他的内心自由得不可思议。他头一次感觉到怪物已经离开他的内心,他掌控了自己人生。 接下来所有的时间都属于我们,每一分每一秒…… 他闭起眼睛,在初夏的风中,他的脑中闪过了接下来人生中可能的每一分每一秒。他的嘴角忍不住浮起了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