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物侦查组》作者:泸沽虾 文案 私家侦探易安歌最近有点烦 生意好不容易开张,钱还没拿到手,委托人就没了 没的方式还挺惨 为了下个月的伙食费,易安歌不得不选择继续调查下去 满口獠牙的人面蛛、吞噬灵魂的梦靥、谎话交织的证言……还有一群游离在人群之外的“怪物” 易安歌被卷入这场诡异复杂的混乱中,等到发现时,自己早已步入深渊 千钧一发之际,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 “过来。” 深渊之外,异能者景嵘站在阳光下,对他伸出了手 =============== ※文章内容全部架空,切勿对号入座 作者微博:泥塘塘主泸沽虾 =============== 内容标签: 强强 情有独钟 异能 现代架空 搜索关键字:主角:易安歌,景嵘 ┃ 配角: ┃ 其它:异能,侦查组 第一卷 网 第1章 地下河道 滴答、滴答、滴答…… 当数到第十次的时候,易安歌掐灭了手里的烟,对在一旁瑟瑟发抖的助手乐清说,“我进去看看。” “别啊安哥!”乐清打着牙花子,眼睛直往不远处黑漆漆的洞口瞄,一副不安的样子,“这儿太恐怖了,天儿又这么冷,我们回去吧!” “没出息!”易安歌恨铁不成钢地敲了敲他的脑袋,“钱不要了?怎么说也得把人带回来,你在这儿待着,等我消息。” 现在是凌晨两点半,乐清已经困得找不着北了,却依旧被周围静谧而诡异的气氛吓得够呛,拽着易安歌的衣服不放,被易安歌一把拍开。 “有事儿就大声叫。” 撂下这一句后,易安歌便头也不回地走入了那个洞口。 这里是城郊一处废弃地下河道的入口,有些年头了,起初借着外面的月光还能看清土石墙上斑驳的痕迹,易安歌这一米八三的个头还得弯腰前进。越往里走空间越宽阔,但视线也逐渐模糊。最终等他停下的时候,已经几乎什么都看不见了。 河道里有雾,而且浓度不低。易安歌伸出手来,得凑近了才能看清自己的五根手指。地下工事里会起雾,这似乎有些不太正常。 比这环境更不正常的是他的委托人,那个富得流油的家伙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非要大半夜跑到这儿来耍,连累得易安歌他们两个也不得不跟过来。 易安歌和乐清是私家侦探,受那家伙的委托暗中保护他。 但当他们按照约定时间来到这里准备汇合的时候,却发现委托人似乎已经提前进来了。洞外泥地上有新的脚印,一直通到废弃河道的深处。 这里实在不是个令人愉快的地方。易安歌看了看四周,屏住呼吸凝神静气,听着周围的动静。 除了偶尔响起的滴水声,再无其他动静。 易安歌松了口气,同时也立即警觉起来。 这里雾这么大,他必须确保自己能够走得出去。 来时的路就在身后,他已经进入了约两百米,全力冲刺的话很快就能出去。他看不清这里是否有岔路,为了防止跑丢,已经不能再深入了。 浓白的雾气遮挡着视线,带来一股子诡异的气息,令易安歌感觉十分不舒服。 他无法大叫,甚至也不能打开手电。在这么浓的雾中,手电的光只会被发散,根本照不到多远。 有一滴水从头顶滴落,划过他的脸颊。易安歌偏了偏头,觉得事情有些不妙。 他的委托人十分怕死,否则也不会花大价钱来雇用他们。但如此怕死的一个人,却能够自己一人进入这种鬼气森森的地下,这实在说不通。 除非,他不是主动走进来的。 易安歌皱了皱眉,本能地向头上看去。 他进入的地方说深不深,头顶的空间却似乎比一开始要高得多。他将手臂伸直向上探,却什么都摸不到,壁顶与地面的距离应该已经超过了两米五。他的手抓了个空,只摸到雾气,凉飕飕的,令他感觉手心发寒,似乎再过一会儿就会有什么东西从黑暗中主动送到他的掌中。这感觉十分不好,易安歌摇摇头,缩回手,强行让自己不要继续想下去。 右边是墙,他摸了一下,摸到满手泥泞。这里最近刚下过雨,河道内部积满了潮气。 没什么其他发现了,易安歌盘算着要走。就在转身的一瞬间,他忽然听到身后不远处传来一连串十分沉重的声响,带着刺耳的摩擦音,一下、两下……由远及近,迅速变得清晰起来。 那速度太快了,不像是人的脚步声,只是几秒钟的功夫就已经来到了易安歌的面前。 落脚的最后一声极为清脆,骤然响起咔哒的一声,刺激得易安歌浑身一个激灵。 不知是不是因为周围过于空旷,那声音听起来正响在他的耳边。 易安歌猛地抬头,下一刻已经将腰中匕首抽出,对着声音的方向刺去。 却刺了个空。雾气被匕首锋利的刃切开,又迅速聚拢,好像有生命一般自我愈合。 易安歌怔在原地,大气都不敢喘一下。他又听了听,却再没听见什么动静。 也许漆黑空旷而未知的地方容易让人产生错觉。易安歌立即拔腿往回走,现在他同意乐清的话了,这地方不能久留。 还未走出五十米,忽然从前方传来一声极其短促的惊叫,似乎是什么人在受到极度惊吓而叫出来的一瞬间,立即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易安歌马上明白,这是乐清不听话,自己跑了进来。他气不打一处来,三两步走了过去,看清确实是自己的助手以后,薅着他的领子就要开骂。 然而嘴巴刚张开却又顿住了。他看到乐清眼神直勾勾地越过他的肩膀,往他身后的斜上方看去。 乐清浑身都在抖,易安歌分辨得出来,这不是被冻的,是被吓的。 “安、安哥……”乐清哆哆嗦嗦的,竟然连嘴唇都在打颤,声音颤抖得近乎呢喃,“别、别回头……” 易安歌皱了皱眉,慢慢放开了他,将手中匕首握紧了,浑身肌肉都紧绷起来。 乐清用最后的理智将声音压低,“在、在你身、身后……老板他……” 他颤抖着抬手指了一下,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易安歌不是什么胆小的人,但现在却真的被这环境和乐清的反应给弄毛了,索性打开了手电,一咬牙,对着身后照去。 在之后的许多年里,易安歌都很后悔自己当初这逞能般的一个转身。 在他面前,距离他的鼻尖只有几厘米远的地方,倒挂着一张惨白而狰狞的脸。 那是一张已经扭曲到无法形容的脸,嘴巴张大到了极限,好像下一秒就要喊出什么来。眼睛瞪得浑圆,往外凸着,似乎要爆裂出来,眼角都染上了血红的颜色,在黑暗中看不真切。 易安歌花了很长时间才认出来,这就是他那失踪的委托人。 乐清在他身后都快哭出来了,易安歌自己也愣了很久,才想起来安慰他一下,没想到手电光扫回来,乐清看了他一眼,立即控制不住了,大步后退,一边哭着一边喊,“哥,你身上,身上!!” 易安歌被他喊得吓了一跳,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身体,却因为光线不好什么都没看到。他捏捏拳头,忽然觉得手心有点黏,想起来是刚才摸了下墙壁,就用手电照了照自己的掌心,一看之下却呆愣在了原地。 在他的手掌上,手电能照到的地方,居然是猩红一片。 * 易安歌坐在救护车上,手里捧着杯温开水,却一口都没有喝下去。 天刚蒙蒙亮,不远处是许多穿着制服的家伙。易安歌记得自己是打给了警察,但来的人只往洞里看了一眼就站在外面开始打电话,一直打到天亮,都没人肯近那个洞口一步。 易安歌觉得自己被坑了。委托人死了,钱自然拿不到,现在又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个情况。他看到人们都聚集在洞口,低声讨论着什么,又时不时地往路上看,好像在等什么人。 易安歌不知道他们在等什么人,身上还满是不知从哪儿蹭来的血迹,弄得他浑身不舒服,但他没有跟着救护车离开。 乐清被吓得够呛,已经跟车去医院了。易安歌一晚没睡,这会儿精神稍微有些放松,便靠着车门打起盹来。 有小护士想来看看他的情况,见他睡了,轻笑着去给他拿了毯子。 迷迷糊糊也不知睡了多久,睡梦中易安歌忽然听见一声极其尖锐的鸟鸣,像是鹰隼的鸣叫,将他瞬间惊醒。他花了几秒钟时间恢复意识,立即向人群的方向看去,却发现人已经散了,只留下最开始的那名警察,在同两个生面孔说话。 那三人交谈了几句,然后齐齐向易安歌这边看来。 那种满是探究和怀疑的眼神易安歌再熟悉不过。他不喜欢别人在背后议论自己,刚要起身过去,却见三人中站在偏后方的那个,居然径直向他走了过来。 那男人一开始被同伴挡住了,这会儿走出来,易安歌眼前就是一亮。 这是一个十分英俊的男人,甚至说用“英俊”来形容都会令他黯然失色。男人很高,穿着有些随意,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他身上所蕴藏着的气势。那是一种令人不容置疑的气魄,让易安歌感觉他走出来的每一步都仿佛是在向自己逼近,直将他逼到无路可退,男人也绝不会让步。 虽然有一瞬间的迟疑,但易安歌没有躲。他就坐在那儿,看着男人眉间紧皱,一步步向他走来。 待男人走近后易安歌发现,这高大的男人长了一双十分深邃的眼睛,一望过去仿佛能让人溺死在那墨色的瞳孔之中。被这双眼睛不动声色地上下打量,易安歌觉得十分不舒服。 男人盯着他惨兮兮的脸看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问道,“你是第一发现人?” 声音倒是意料之外的没那么咄咄逼人,易安歌顿了顿,点头说,“是。” “为什么要来这儿?” 易安歌眨眨眼,轻声说,“无可奉告。” 保护客人的隐私是他作为侦探的职业操守。原以为男人会生气,却没想对方沉默了一会儿,却似乎接受了这个答案。 “名字。”男人问。 “易安歌。” 男人点点头,“我叫景嵘。” “好名字。”易安歌漫不经心地道。 景嵘不介意他的无礼,只是说,“既然你不肯告诉我原因,那我也只能以妨碍调查的名义将你逮捕。没问题吗?” 易安歌十分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说,“这是可以商量的事儿吗?” 景嵘微微眯了一下眼,嘴角抿了抿,似乎在笑。但那笑容转瞬即逝,易安歌看不真切,只觉得眼前的男人在一瞬间变得十分有人情味儿,衬托着整个人看起来更加帅气。 易安歌坐直了身子,毫不掩饰地盯着景嵘的脸,说,“条件。” 景嵘身子一侧,说,“你跟我来看,就知道了。” 易安歌站起身来,跟着他来到洞口。跟景嵘一起来的男人已经先进去了,景嵘跟在后面,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 易安歌在洞口站了几秒,而后一咬牙,紧紧跟上。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冷收冷评体质,大家如果喜欢这个故事,可以点击收藏 日更3000+ 更多完结文请点击作者id进入专栏查看 希望大家喜欢 新文预收《舰长有个白月光[哨向]》(原名《哨兵都是大猪蹄子》) 星系、强强,哨兵向导设定 大家如果感兴趣,可以点击作者名进入专栏,收藏作者和新文 穆尔一直觉得自己的老同学兼前室友兼现任雇主是个很神奇的人 他骄傲、叛逆、不守规矩,与穆尔约好一起闯天下,又在大学毕业前一晚消失无踪。 阔别五年,再相见时,昔日的穷小子哨兵变成了称霸星系运河的男人 坐拥上百艘商船、无数的宝藏和许许多多衷心的下属 新晋大副穆尔仰头看着站在黄金甲板上、犹如君王一般的英俊男人,愤愤地说:“当年说好穿一条裤子闯天下,现在你告诉我你是个富二代?!” 盖文·费德里克·纳尔德温柔地望着这个气成河豚的向导,说:“这些不仅仅是商船,还是帝国的命脉。” 穆尔:0.0 “我是第一顺位皇子,这些宝藏,要献给我未来的向导,现在他就站在我的面前。”盖文望向穆尔的眼神逐渐变得狂热,“我……” 穆尔举手打断他:“所以你还是个官二代。” 盖文:“……对。” 穆尔痛心道:“对你个大猪蹄子!居然骗了我那么久,老子不干了,老子要辞职!!” 第2章 怪物 洞里的景象和几小时前看到的差不多,只不过雾气不知何时已经消散了,呈现在易安歌眼前的,是巨大的如同隧道一般的地下河道,地上坑坑洼洼的不甚平整,到处都是被踩烂的泥浆。墙壁是黑色的,乍一看上去像是被糊上了一层厚厚的壁纸,但当凑近了看时,才发现那并不是壁纸,而是一些如同干裂的颜料一般的东西,有的地方已经脱落,露出微红的墙面。 走在最前面的男人在研究从墙上剥下来的黑色颜料,景嵘走过去看了一眼,很快移开目光,似乎并不在意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易安歌没往墙边凑。他知道墙上的东西是什么。 “过来。” 景嵘在前方不远处停下来,对易安歌说道。 男人的声音本就低沉,在这空荡荡的地下工事中发出回响,砸在易安歌的耳朵上,听起来格外沉着。许是景嵘本身气势太过强大,这两个字说出口后听起来就像命令似的,震得人心口发颤。 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易安歌撇撇嘴,走了上去。 河道里没有灯,景嵘打起手电,带着易安歌继续往前走去。 越走易安歌越觉得不对劲。最后他不得不拽着景嵘的手臂,强迫他停下来。 景嵘站定,回身用一种很平静的眼神看着他。 易安歌咽了口唾沫,指了指头顶,问,“这是什么?” 在他们头顶上,到处都是白花花的细线,看起来像是从墙上长出来的白毛。无数白线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张张巨大的网,将壁顶整个覆盖住。景嵘将手电往上照,在光扫过的地方,易安歌发现自己根本看不清最上面的景象,白网之上黑漆漆的,密密麻麻的线在手电光的照射下泛着点点银光,隐隐绰绰,显得特别不真实。 在这些白网之中,零星缠着一些大物件,好像被包裹起来的蛹,挂在上面,被细线揽住,似乎随时都会掉下来一般。 景嵘向易安歌指的方向看了看,平静地说道,“人蛹。” “人……什么?” 易安歌一愣,难以置信地瞪着景嵘,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来,但景嵘的反应却十分平淡,好像这是什么很寻常的事情。 不等易安歌再说什么,景嵘便问他,“你在哪儿发现的受害人?” 易安歌指了指前面。因为已经没有了雾,他已经能看到前方倒挂着的那团黑影。因为在黑暗中看到的那张脸太过瘆人,他现在一看到那黑影就有些发毛。 景嵘又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径直向前走去。 易安歌的委托人依旧可怜兮兮地挂在那里,像根等待风干的腊肠。 其实昨天晚上易安歌没怎么仔细看那张脸,主要在黑暗中这种景象的冲击力实在太大,现在再看时却觉得有点奇怪。委托人胸口往上被线缠住,整个倒挂着,白线已经被染成了鲜红色,看起来像是被伤到了大动脉。景嵘和他的同伴在观察委托人的脸,易安歌不想多看,往后退了退,开始观察整个环境。 一看之下又觉得不对劲。委托人的下半身虽然被缠住,但总有些不太正常。易安歌反应了一会儿忽然意识到,这家伙看起来似乎有些“短”。 景嵘看看他,又看看委托人,说,“他被吃了一半。” “被什么吃了?”易安歌问。 景嵘和他的同伴对视一眼,同时沉默下来,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易安歌此时却真的感觉到不对了,立即后撤两步,警惕地看着眼前的两个男人,问,“你们是什么人?” 从之前出警警员的反应来看,这两个人绝非普通刑警那么简单,而这里的环境也并非能用一两句话就解释得通。其实易安歌心中已隐隐有了猜测,但他盯着景嵘的脸,希望能从他口中听出不一样的答案。 可惜,景嵘似乎并不想理他,只是埋头做自己的活儿,倒是那个同伴摘下手套,向易安歌走来。 那同伴的个头也很高大,但不知是不是因为面相的关系,看起来比景嵘温柔很多。他将易安歌带到一边,用一种十分平和的语气问,“你知道多少?” 易安歌看着他,说,“我什么都不知道。” 此时的他就好像一只炸了刺的刺猬,完全不想跟这两人好好交谈。这叫什么事儿啊,早知会遇见这帮家伙,自己就应该跟着乐清一起去医院。 那同伴倒是很理解地没有逼问他,只是说,“你知道我们是谁。” “……” “那你也应该知道,这些,”他指了指头顶那些密密麻麻的网,“不是普通人能解决的麻烦。” “……”易安歌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我要去医院。” 那同伴一愣,似乎没想到他会忽然说这个。 易安歌皱着眉,紧紧捂着自己的肚子,“我难受。” 他一直都是耍赖的老手,身旁的男人不知道应该拿他怎么办了,无奈地看向景嵘,寻求他的意见。 景嵘还是那副处变不惊的模样,用他那双凌厉的眉眼扫过易安歌全身,淡淡道,“送他走。” “景哥……” 景嵘一摆手,那人立即噤声,叹了口气,对易安歌说,“好吧,那我先送你出去。” 易安歌立即扭头就走。他原想迅速离开这个鬼地方,但走了两步不知怎么,忽然鬼使神差般回头看了一眼。 他看到景嵘站在倒挂的尸体旁,身后是长长的河道,一直延伸到手电光照不到的地方,仿佛无尽的深渊。而在深渊之后,似乎隐藏着什么易安歌永远也无法探究的东西。 景嵘就站在那儿,表情淡然,好像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 走出河道后,易安歌立即被安排救护车送去医院。简单检查了身体后医生说要住院观察,易安歌也没说什么。他浑身上下都黏黏糊糊的,打了水在病房的卫生间里简单擦了擦,换了身衣服后便躺在病床上发呆。 他从未想过会在这种情况下遇见景嵘那群人。应该说,景嵘那群人的几乎只是存在于书本里的名词,对于身为普通人的他而言,可能一辈子都不会见得到。 他们是拥有特殊能力的异能者,又或者,他们有一个更为人们熟知的名字——怪物。 易安歌不知道为什么这样一件事会招惹到怪物出场,唯一的解释是,事情本身已经超出了常人所能控制的范围。 也就是说,昨晚那个河道的危险系数远超预期,他和乐清能活着出来,纯属命大。 这可不是什么有趣的事,易安歌也并不觉得庆幸。一直到现在,他才有一种死里逃生的自觉,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疑惑和胃里翻江倒海的恶心感。 他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发呆,过了会儿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在扣自己的手掌心。他总觉得上面的血迹没有洗干净,总是想用指甲扣扣,感觉能扣下河道墙上的那种黑色的东西来。 那可不是什么黑色的颜料,那是血,粘在原本土灰色的石墙上,日久风干。 后知后觉的易安歌感觉自己浑身发痒,前前后后去卫生间擦了四次身子,才逐渐将那种感觉消去。 他算是个心大的人,这令他能在见识到各种奇怪的事情后,还能安安稳稳地继续做私人侦探。 这么多年下来,他跑过不少地方,也见识过许多景象,但从未遇见过怪物。有的时候他都忘了这世界上还有那样一群人存在,但这一次,他不得不重新认清现实。 可这样的话事情就变复杂了。原本易安歌还想找到委托人的亲属,要回原本的委托金,那可是他和乐清下个月的伙食费,但现在的情况是,景嵘绝对不会向他透露跟案件有关的信息。 这一点易安歌可以肯定。他想着景嵘看着自己的眼神,不自觉地捏了捏拳头。 原本景嵘让他进河道是为了什么,易安歌现在也不想知道了。怪物们的做事方式都很乖张,也许是想把他带到无人的角落逼供也说不定。 现在易安歌面临两个选择,一是接受现实,等审讯的时候就说自己一概不知,然后回去跟乐清凑钱买泡面;二是自己将事情搞清楚。 这样想着,易安歌忽然从床上坐了起来。他决定去冒个险。 医院的护士猛如虎,易安歌不敢在白天造次,便囫囵补了个觉,等天黑了便下床,将被子拍成鼓囊的形状,从后门偷偷溜出了医院。 最近是雨季,晚上很阴,连月光都被阻隔在厚厚的乌云里。街边路灯很亮,偶尔掠过一两辆车,倒也不是很吓人。 但不知是不是因为昨晚的关系,易安歌看着乌云密布的天,心中总有些不安。 想要调查委托人,必须从他家开始。但房子那儿总会有警察看着,易安歌要去的,是委托人的一户私人别墅。当初作介绍的时候委托人提过那栋别墅,那是他的私人财产,用来潇洒的,除了特定的几个朋友,没人知道在哪儿。 当初易安歌还觉得奇怪。他很久没碰见这么合作的委托人了,居然能把这种事说给他听,现在看来,可能是真的已经被逼上绝路无可奈何了。 可惜,真正和事情有关的信息他都没来得及说,易安歌无法理解他遇到了什么事,自然也一点都帮不上忙。 这样的想法也令易安歌有种挫败感,于情于理,他都得走一趟。 别墅在郊区,和昨晚的河道是两个方向。易安歌打了车,来到目的地不远处的街道。现在是晚上十一点多,街上已经没什么人了。 下车的时候司机还从后视镜看了他好几眼,似乎在奇怪挺好一个小伙子大半夜上这儿来干嘛。易安歌只是笑笑,没有说话。 独栋别墅建在山脚下,周围没有路灯,整栋房子在漆黑的夜晚显得有些鬼气。易安歌觉得自己可能一辈子都无法理解有钱人的生活方式,在他看来这地方没公交没地铁的,出门要多不方便有多不方便。 转念一想,人家有车,再者说,来这儿是度假的,谁还有心思出门去? 之前委托人说过他有贴身保镖,但易安歌一直没见过那家伙。别墅边上没什么其他建筑,孤零零立在那里,感觉有些突兀。 他扭开手电,走了过去。 开锁不难,即便是上万块的高级门禁,易安歌也能在几十分钟内打开。但可能是有点紧张,等推开门后,他已经满身都是汗。 房间内黑漆漆一片,易安歌按了下门边,没摸着灯的开关,倒是给他摸到了一团软乎乎的东西。这触感实在太诡异了,易安歌立即缩回手,将手电照过去。 有团好似棉花的东西挂在墙上,易安歌一看脑中就是一炸,这不就是地下河道里那些白色的网吗?! 他立即将手电抬高,看向头顶。 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他依旧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在高耸的客厅顶上,悬挂着无法计数的网,密密麻麻的,比河道里的还要密集。在正中间原本是吊灯的位置,悬挂着一只巨大的茧,比之前看到的两倍还大,静止在那里,好像一副奇怪的艺术雕塑。 水晶吊灯落在地上,碎了一地。十米外是楼梯,易安歌站在门口看了一圈,忽然决定不了应该怎么走过去。 就在这时,忽然在他耳朵边上又响起了一连串的咔哒声,无比清晰。 易安歌头皮都炸开了,猛地回身,抽出匕首向后刺去,却连胳膊都没有伸直就被人捉住,一下子,他的身体定在那里,动弹不得。 身后是景嵘冷峻的脸。他抓着易安歌的手臂,一双眼睛凌厉地看着眼前人。 易安歌听见他用无比阴冷的语气说,“请解释一下现在的状况。” 第3章 蚕茧 一时间没有人说话,易安歌像被点了穴,呆愣在原地。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这一下看到景嵘,居然从身体深处涌出一种类似于“安心”的感觉来。 可惜景嵘的表情让人根本无法放松。他皱着眉,看向易安歌的眼神仿佛在看什么鬼祟的家伙,那种怀疑的态度令易安歌十分不爽。 但自己毕竟是偷跑出来的,被抓包后有点心虚,易安歌只能佯装笑着对景嵘说,“呃,恰巧路过?” 两个人都知道这是个蹩脚的借口,但没人主动拆穿。景嵘的表情还是十分严肃,但已经放开了抓着易安歌的手,手腕一翻,轻易地将他的匕首拿了过去。 “没收。”景嵘冷冷地道。 易安歌低头看看自己的手。一下子泄力的感觉十分奇妙,他开始怀疑景嵘是不是对自己用了怪物的力量,但并没有将问题问出口。 二人无话,同时将目光转向漆黑的别墅内。 景嵘往前走了一步,易安歌立即给他让路。这时候有人打先锋是好事,至少不用自己去蹚雷,可惜景嵘只走到门口就不继续前进了,而是像刚才的易安歌一样,站在门口观察着里面的情况。 易安歌在景嵘身后,对着他挺拔的脊背吐舌头。他不信景嵘背后会长眼睛,能看到自己在干什么。 事实上景嵘根本没有理他,好像当他是空气一样。等了能有三分钟,易安歌终于沉不住气,轻声问,“这到底是什……” 么字还没说出口,景嵘猛一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 易安歌立即闭嘴,屏气凝神,仔细去听周围的动静。 景嵘这个动作把他吓了一跳,背后冷汗都下来了,可听了半天也没听出什么来。易安歌再去看景嵘,却发现他已经慢慢地向房子里走去。 “……” 敢情儿这位大哥只是单纯不想听他说话而已。 景嵘走得很谨慎,每一步踩在地上一点声音都没出。易安歌跟在他身后,顺着他的脚步走,很快就来到大厅的正中央,那巨大蚕茧的下方。 景嵘回身,对他伸出手。易安歌立即把手电递给他,乖巧得像个职业跟班。 手电光撞到房顶的丝网,很快就发散了,蚕茧身形太大,一只手电的光只能覆盖到一半,另一半就隐藏在阴影中,随着光线的晃动而呈现出不同的模样,看起来怪异至极。 易安歌估计了一下,这只茧大概有三米长,呈椭圆形,要是整个砸下来,他们两个都不会好过。 景嵘没什么反应,就站在那儿,一直研究着那个大家伙。 易安歌此时觉得有些不对劲了。按理说这地方只有自己知道,为什么景嵘会在?而且大半夜的,应该不是他的工作时间,要说景嵘是勤劳勇敢来加班,易安歌绝对不信。 想着,易安歌小心地去看景嵘的脸。景嵘比他还高半个头,背着光站在半米外,阴影下的脸看起来凶得不行。 “你……” 易安歌刚开口,景嵘忽然转头看了过来。 和景嵘对视的感觉很奇怪,易安歌立即觉得浑身不舒服起来。想了半天他忽然意识到,原来是因为光。景嵘的双眼好像反射着光,他们两人对面而站,那光线应该是从易安歌背后照过来的。 可易安歌回头去看,只能看到投射在门口的惨白月光,房内根本没有光源。 这有点怪。高中时候易安歌物理学得不好,在这种情形之下也没法立即算出来反射光线的位置,只觉得浑身不舒服。 转回头,景嵘还在看着他,仿佛在等他继续说下去。 易安歌咽了口唾沫,问,“你怎么在这儿?” 话音刚落,易安歌明显感觉到景嵘的目光沉了一下。 半晌,景嵘沉声道,“这应该我问你。” 易安歌一想也是。人家是公职人员,自己只个业余的,怎么也轮不着自己问话。 可他不死心,又问,“你怎么知道这个房子的?” 这问题其实已经超纲了,但令易安歌没想到的是,景嵘居然很轻易地回答了他,“从你那里。” “什么?” 易安歌立即警觉起来。他回忆了一下之前自己与景嵘的全部对话,确认自己没有透露任何跟委托人有关的信息。 但景嵘就是这么说的,表情严肃得令易安歌不得不信。 景嵘似乎觉得他这样的反应很有趣,接着说,“我还知道你选了医院后门偷溜、坐着出租车过来,还弄坏了这里的门禁。” 他用手指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冷漠而又随意地说道,“我知道你的一切。” 一双墨瞳在黑暗中亮着微光。 现在易安歌知道景嵘为什么会在这儿了。与此同时他的后颈也开始冒冷汗,身上直起鸡皮疙瘩。 怪不得自己撒谎要去医院的时候他没拦着。这家伙,早就把一切都看穿了。 怪物就是怪物! 鬼使神差般的,易安歌喃喃着说,“你这个怪物。” “明白就好。”景嵘重新将目光转向头顶,淡淡地道。 知道这件事对当下情景并无影响,反而是让易安歌心里更加别扭了。再这样下去,景嵘不抓他进局子已经是万幸,他得找机会做点什么。 可转念一想,这家伙似乎会读心术,自己那点小心思还不够他塞牙缝的。 正在纠结的时候,景嵘又看了过来,好像想说点什么。一看到那双亮着光的眸子,易安歌条件反射地闭上了眼睛,生怕他又看出什么来。 过了两秒周围没动静,易安歌忽然反应过来,在现在的情况下自己闭上眼睛是有多蠢。 视线被阻隔后,听觉瞬间变得敏感起来。令他全身发毛的是,他什么都没有听到。 易安歌忽然有种预感,当自己睁开眼睛的时候,景嵘应该已经不在了。 随即他又觉得不太可能。景嵘看起来身手不错,应该不会那么容易就消失掉。 这样想着,易安歌缓缓睁开了眼睛。 眼前是无尽的黑暗,连个光点都没有。 人不见了。 易安歌脑袋嗡的一声,差点大叫出来。 说不见就不见,闹鬼啊?! 可惜还未等他叫出声来,从右侧的黑暗中传来一景嵘的声音,“你在干什么?” 那声音颇有些不耐烦,易安歌立即看过去,发现景嵘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楼梯旁,正准备往上走。 惊心动魄的惊叫溜到嘴边化为了一声“我靠”,易安歌自知理亏,收起了所有的胡思乱想,乖乖跟了上去。 楼梯是盘旋式的,景嵘停在中央,从这里观察那只蚕茧的上端。 易安歌也探头往上看,这时候才发现一个奇怪的地方。 那蚕茧并不是被丝线挂在房顶的,而是插在一根很结实的木柱上,看起来像什么东西直接在上面结了网。 景嵘用手电照了照,说,“那是吊灯的底座。” “那个茧里面是什么?”易安歌问。 景嵘看他一眼,忽然问道,“你不害怕?” 按理说在看过那样可怖的半截尸体后,正常人应该已经吓傻了,但易安歌还有闲心跑这儿来,着实令他感到诧异。 易安歌撇撇嘴,“我心大。” 景嵘上下打量他一圈,说,“确实有点傻。” 这已经近乎朋友间的调笑了,易安歌诧异地看着景嵘,却发现他将目光全部投向了蚕茧,只能壮着胆子问,“那该我了。你到底是什么人?” 除去怪物这个身份,景嵘应该有更厉害的身份。易安歌隐约觉得,这可能不是自己这种凡人能够探究的事。 果然,景嵘顿了顿,说,“你不知道为好。” “那你很厉害?”景嵘问,“你会读心术吗?” “是,”景嵘说,“也不是。” 他打断景嵘喋喋不休的询问,道,“想不想知道那里面是什么?” 他指的是那只蚕茧。易安歌毫不犹豫地点头说想,景嵘便把手电还给易安歌,说,“帮我照着。” 然后他伸手扶上了楼梯的栏杆,双目紧盯着那巨型蚕茧。 慢慢的,那蚕茧像是被什么拖动似的,开始往下滑落。 因为整个吊在灯柱上,丝线缠的应该很紧,但在景嵘的能力下,那玩意就好像从竹棍上滑落的融化的雪糕,很快便稳稳地落到地上。 易安歌在一旁看着直想笑。 景嵘这一番动作让他想起了小时候在电视上看到的超能战士。毕竟对于他来说,怪物啊能力啊都还不太现实,眼前的景象就跟看动画片似的,有种莫名的滑稽感。 易安歌看着景嵘英俊的侧脸,想着他要去演真人动画一定非常合适,都不用后期特效。 转念间,景嵘已经用地上的吊灯碎片将蚕茧划开了一个口子,露出了里面的东西。 一开始还看不清,等景嵘将那口子开大,易安歌就再也笑不出来了。 在那巨型蚕茧中,是无法计数的成堆的尸首。各种残肢纠缠在一起,扭成一团。 第4章 人面蜘蛛 纵使心再大,易安歌也无法接受眼前这样的景象,不禁别过头去,深呼吸让自己镇定下来。但也许是心理原因,他开始觉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夹杂着腐烂的恶臭,一股脑钻进他的鼻腔。 景嵘脸色也很不好看。他没有继续探查那团东西,而是在看了良久之后,从房顶扯下一些丝线,将刮开的口子重新盖上。 “跟紧我。”景嵘沉声道,“注意脚下。” 易安歌慌忙点头,也不知黑暗中景嵘是否看清了他的动作。景嵘示意他将手电关掉,在“啪”的一声之后,二人的视线重新被黑暗笼罩。 忽然,易安歌心头涌起了一股异样的不安,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蚕食着他的心脏,飞速地,那种惶恐的感觉传遍他的全身。 他想提醒景嵘一下,但话到嘴边却不知应该怎么说出口。他看向不远处的窗,客厅边的窗户关得紧紧的,有月光从外面透进来,但照得十分不清晰。风呼啸着拍打着玻璃,发出轻微的吱嘎声。这声音听起来十分不舒服,易安歌缩了缩肩膀,往景嵘身后靠了靠。 这是本能之下的动作,却没想到景嵘猛地转身,一把将他压在墙上。景嵘力气极大,这一下易安歌没反应过来,刚要叫出声,就被人捂住了嘴巴。 黑暗之中那一双眼瞳重新泛起幽光,易安歌看着景嵘的眼睛,仿佛要被那双寓意着深渊的眸子吸进去似的,一下子移不开视线。 景嵘靠得很近,男人身上那种特有的气势扑面而来,反而令周围的血腥气散了些。景嵘眨眨眼,想说些什么,忽然感觉到压在自己嘴上的手用力紧了紧。 与此同时,他听见一阵轻微的咔哒声,从身后靠着的墙面传来。 不知从哪里传来轻微的颤动,易安歌紧张得心脏都要爆炸了,一双手紧紧捏着自己的大腿,强迫自己全神贯注于身后的动静。 声音扩散得很快,他无法分辨对方的位置,只觉得那声音好像在急速移动着,一会儿到左边,一会儿到右边。通过骨骼感受的声音太不真切,易安歌动了动,想让景嵘将自己放开。 景嵘没想到他在这种情况下还敢乱动,不由得有些头痛,只能低下头凑在易安歌耳边说,“别闹,忍一会儿!” 易安歌用力地摇头,一下将景嵘推开。 一个动作之下,那声音似乎停顿了一下,而后更加快速地移动起来。易安歌凝神静气,侧耳听了两秒,一把拽过景嵘对他说,“那东西在顶层的阁楼里!” 要说易安歌有什么与常人不同的天赋,那就是这双耳朵。他有一双极其灵敏的耳朵,昨夜在地下河道里有雾气听不真切,但在这空旷的别墅内,却是一下就找到了目标。 景嵘看了看他,不知有没有相信。易安歌也管不得他信不信了,立即又去听。那东西还在最上面移动,但听起来也很焦躁,应该待不了多长时间就会出来了。 怎么办,逃不逃? 这别墅位置太偏僻了,从这里全力跑到大路上都需要十分钟,更别说到了以后不一定会遇见车。如果那多足的东西追上来,他们两条腿够呛能跑得过它。 易安歌忽然抓住景嵘,咬着牙低声问,“你会飞吗?” 景嵘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却没想到易安歌的表情十分认真,似乎真的在考虑这个可能性,不禁觉得有些可笑,答,“不会。” 他拍开易安歌抓着自己的手,卷起袖子,握了握拳,“但我可以打败它。” “有把握吗?”易安歌忍不住问。他也许不应该怀疑景嵘的能力,但人命关天的当口,他可不能失去这样一个靠谱的保护者。 景嵘没有回答,只是用力捏了捏他的肩膀。景嵘手上的力道很大,这一下几乎将易安歌捏痛了,但他强忍着没出声,而是将全部的注意力都转移到听觉上去。 “给我指路。”景嵘说。他低下头,强迫易安歌抬起脑袋,望进他的眼底,“在心中想那东西的位置。” 易安歌咬着下唇,差点没将自己咬出血来。 景嵘看着他,食指轻柔地拂过他的唇瓣,很快便放开。 “有危险就大叫。” 这话听着很耳熟,易安歌有点无奈,但依旧照做。 黑暗中他感觉到景嵘离开了自己,开始向上走去。很快,一股阴冷的感觉袭来,易安歌知道,景嵘应该已经到了楼上,正在寻找阁楼的位置。 说来也奇怪,刚开始他还听不清景嵘的脚步声,但随着景嵘离开得越远,自己耳中反而能听见一种声音,很轻,很有节奏感,像是脚步声,也像是心跳。 易安歌从未听过如此沉稳的心跳声,这代表着心跳的主人拥有着超于常人的镇定和冷静,认识到这一点的易安歌几乎在瞬间安下心来。景嵘没问题的,他没来由地这样想,那东西应该不是景嵘的对手。 属于未知生物的咔哒声时断时续,易安歌知道它也在辨别他们的位置。这是一种沉默的对峙,看谁能先找到对方的位置。 左……不对,右…… 易安歌有点紧张,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将心里的想法传达给景嵘,思维不禁有些混乱。 猛地,他听见有什么沉闷的声音从景嵘的方向传来。像是人在用拳头敲打着自己的胸膛。 冷静。易安歌在心中警告自己。景嵘对他有足够的耐心,他也不想就这样失败。如果失败了,弄不好他们两个都会死在这里。 听着那杂乱的咔哒声,易安歌心生一计。他摸了摸楼梯的栏杆,是铁制的,旋转着一直延伸到楼上不知何处去。 他深吸一口气,用力敲了一下栏杆。 这是瞬间生出来的主意,等他觉得后悔已经晚了。那咔哒声骤然而止,又在下一秒狂乱起来。易安歌一下就辨别出了它的位置。 他甚至还不知道应该怎么描述那个位置,但听得头顶“嘭”的一声,接着是剧烈的木板碎裂的声音,以及极其凄厉的尖叫。易安歌知道,这是景嵘把阁楼顶板给拆了。 房子整个颤抖起来。这感觉好像地震,易安歌站不住,连忙靠在墙上稳住身形,但这一下声音又变得模糊起来,他失去了对手的位置。不过不要紧,景嵘已经看到它了。 那东西的声音听得他浑身不舒服,易安歌咬着牙再去辨认,忽然听到头顶景嵘大喊,“跑!” 易安歌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但身体已经动了起来。他跳下楼梯,刚一落地就全力向门口冲去。 易安歌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跑这么快过,眼看着三两步就要窜到门边,忽然,从头顶响起一连串的咔哒声,而后一个东西直接从上方垂下,插在了他和门之间。 那速度太快了,易安歌根本来不及刹车,只能将身子往旁边一倒,整个人摔在地上,才避免了用头直接与之相撞。而后他立即去看那东西是什么,同时上方景嵘再次喊道,“别看!” 已经晚了。就着门外惨白的月光,易安歌看到了一张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脸。 那是一张五官极其扭曲的脸,巨大的口几乎占了整个头部的二分之一,露出的獠牙都闪着寒光。眼睛被挤到脸侧,短小的额上有密密麻麻的黑色小孔。再看时才发现,那不是什么小孔,而是一堆黑不溜秋的复眼。 这家伙,是只蜘蛛! 易安歌已经无力惊讶了。刚才那下摔得不轻,又瞬间看见这么一张狰狞的脸,他现在只想骂街。 那张脸倒挂着,一堆大大小小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好像在研究什么有趣的猎物。 楼上持续传来响声,景嵘应该是被困住了。大蜘蛛不急于致他们于死地,反而开始缓慢地向后退,退回蛛网密布的庭顶,没了声音。 现在易安歌知道自己的委托人是怎么死的了。蜘蛛都是等猎物在蛛网上挣扎到没力气后才开始进食,他的委托人是被活活被超乎想象的恐惧给折磨死的。 如果今晚易安歌是一个人,那他肯定也中招了。但一想到楼上还有一个,不知怎么的,他反而冷静下来,开始思考对策。 他想知道如果自己没有表现出害怕会怎样。这鬼东西会不会气急败坏,直接扑上来咬死他? 自己肯定躲不开。如果真是那样,可能还会死得痛快一些,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楼上的声音渐渐消失了。易安歌开始反复在脑中回想刚才看到的景象,希望景嵘赶紧注意到这里,快点下来。 蜘蛛隐藏在头顶的黑暗处,没有动,易安歌就不确定它的具体位置。这家伙很精,似乎是察觉到了他们有能力对抗,并不急于一时争胜。 几秒的功夫,对易安歌来说仿佛像几个小时那样漫长。他都失去感受时间的能力了,只觉得头顶一凉,有什么东西悄无声息地落了下来。 他一摸,心里就是一惊。那是蛛丝,不知是不是新吐出来了,正一团团落在他的脑袋上。 它想把他做成人蛹吗?! 易安歌又惊又怒,忙去摸自己的匕首,想把这些东西割断,但一摸之下心就凉了半截。匕首被景嵘没收了,他都把这茬给忘了。 声音再次传来,不过变成了令人起鸡皮疙瘩的摩擦声。然后易安歌看见,从他目力所及的黑暗中,那张恐怖的脸慢慢垂了下来,越来越近,最后停在了几乎与他鼻尖碰鼻尖的距离。 一股恶臭袭来,易安歌感觉自己要吐了。巨大的獠牙几乎戳在他的胸口,易安歌都不敢呼吸,心脏几乎要冲破胸腔跳了出来。 蜘蛛将脸往上抬了抬,一呲牙,做出攻击的姿势。 易安歌忽然意识到,现在可能是他唯一逃生的机会了。下一秒他可能就会被啃成渣。 心跳声几乎占据了他整个耳膜,夹杂着蜘蛛摩擦大鳌的咔哒咔哒声,在这混乱间,易安歌听到景嵘就在不远处大声吼道,“让开!” 易安歌一个就地打滚,与此同时蜘蛛猛地下扑,一口咬在易安歌刚在待的位置上。一击不中再来一击,蜘蛛立即转移视线,整个身体都转向易安歌的方向。 忽然,大蜘蛛身体一僵,同时难以抑制地发出一声怪叫,剧烈晃动着身子,开始逃窜。 易安歌不停地躲避着蜘蛛的动作,生怕被他踩到。只听当啷一声,他的匕首从蜘蛛身上掉下来,蜘蛛立即停止挣扎,而后冲着门就逃了出去。 蜘蛛逃开后,易安歌才看清它身后的景象。 景嵘的衣服已经破碎不堪,右臂整个呈现异样的黑色,正冷冷地瞪着蜘蛛逃离的方向。 那双原本墨色的眸子,不知何时已经染上了一层凌冽的银光。 第5章 脸 再走到别墅门口的时候,易安歌看着远方缓缓升起的朝阳,总有种恍然隔世的错觉。 天亮以后周遭的环境变得和昨夜截然不同,大批的植被茂盛地长满整个前院,杨柳枝垂下来,翠绿的新叶上挂满了朝露。这看起来是个再平凡不过的生机勃勃的院子,但在几个小时前的黑夜中,却给易安歌带来无尽和惊惧与恐慌。 易安歌从未想过自己这辈子会害怕什么东西,但现在,他却不得不用游离的目光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如果不这样做,那人面蜘蛛的血盆大口就会再次浮现在他眼前。 昨晚赶走了蜘蛛后,景嵘立即叫来了他的人。因为受了伤,景嵘没有立即搜查整栋别墅,而是与易安歌一起待在大厅里,等待后援。现在想想,景嵘可能也是怕他一个人会胡思乱想吧。虽然在大厅陪着那一堆支离破碎的残肢也不是什么好事,但有景嵘在,易安歌多多少少会觉得安心些。 现在景嵘正在不远处与他的手下说着什么。易安歌在门口找了个台阶坐下,又挪了挪位置,避免挡到别人出入,开始远距离打量周围的景象。 其实一眼就能看出,这里没有普通警察。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有穿制服,开来的车也是普通牌照,看起来就像一群恰巧路过的游客。但易安歌看得出来,这些人身上都带着一种别样的气质,令人在瞬间就能感觉到他们的不同。如果没猜错的话,这群人和景嵘一样,也是“怪物”。 两天前那个和景嵘一起去地下河道的男人也在,他看了一圈,最终将目光锁定在无所事事的易安歌身上,犹豫了一下,径直走来。 易安歌没有动,而是仰起头眯着眼睛看他。 男人在易安歌身前蹲下来,表情有些温柔,令易安歌觉得自己好像一个受了惊吓、需要安慰的小孩。 “景哥让我过来陪你说说话。”男人十分友好地伸出手,说,“我叫封煜。” “易安歌。” 易安歌伸出手来与男人握了握,笑着说,“我不知道你们还有陪聊服务,很贴心了。” 封煜咧嘴笑了笑,“事情比较特殊。” “你也是‘怪物’吗?”易安歌压低声音问道。 封煜很坦然地点了点头。易安歌没有继续问下去,他以前没有和怪物接触过,不知道问他们的能力是不是和问普通人“一个月挣多少”一样没礼貌。 封煜倒是没有察觉到他的想法,只是说,“一般人可接受不了这样的经历。” 先是在凌晨的地下河道看到倒挂的尸体,然后在深夜别墅开启一只装满了残肢的茧,再是看到那种恐怖的东西……现在易安歌还能坐在门口看风景,不得不说,封煜十分佩服他的定力。 易安歌耸耸肩,不由得回想起昨夜看到的景嵘的眼睛。那双泛着银光的瞳孔,一望之下似乎能抵消掉不少恐惧。 想到眼瞳,就又想到那只拂过自己唇瓣的手。易安歌眼神飘忽了一下,思维很快就跑偏了。 封煜还没意识到他在打岔,刚要说话,就听不远处有人叫他。刚起身,正看见景嵘一脸严肃地向这边走来。 等易安歌回过神的时候,身边已经换人了。 景嵘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那表情十分阴沉,易安歌没来由地心头一颤,立即收回了自己那些乱七八糟的小心思。 “你……”景嵘顿了顿,似乎不知道应该说他什么好,半晌道,“你如果不舒服,可以提前回医院。” 易安歌乐了,拍拍身边的位置,道,“不用,走了也给你们添麻烦。坐。” 他只是想逗逗景嵘,料想这位人物现在也没工夫陪他说话,却没想到景嵘一点没犹豫,直接坐了下来。 两个人之间不到一拳距离,易安歌思维一断,反而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好。 想了很久,他才问,“你的伤,好了?” 景嵘已经将那身破烂的衣服换了下去,从露出来的右手皮肤来看,昨晚那种异样的黑色已经褪去,恢复成健康的小麦色。 景嵘没有回答。这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事,易安歌犹豫要不要问是怎么治好的。他料想自己绝对猜不到正确的答案。 倒是景嵘忽然说,“楼上还有小蜘蛛。” 易安歌愣了愣,一下就明白自己被大蜘蛛追赶的时候,景嵘是被什么困住了。 他不禁咋舌,嘴张了半天,心里忽然有点难过。 “对不起。”易安歌道,“我没听出来。” 景嵘看了他一眼,神情很复杂,“我没有怪你的意思。” “但是……” 如果不是他估计错误,景嵘也许能留出余力来对付所有蜘蛛。多一个敌人就会多很多变数,要是有个万一,丧命都是情理之中。 易安歌垂着头不说话,景嵘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叹了口气。 “其实,应该是我道歉。”他对易安歌说,“我没有保护好你。” 易安歌有些惊讶地抬头看他,却见景嵘以一种十分异样的表情看着自己,那双墨瞳中仿佛有微光闪动,从里到外透着一股认真劲,全然不见了之前那种凌冽的气势。 易安歌扑哧一声乐了。 景嵘皱了皱眉,似乎不知道他在乐什么。过了会儿,他起身,对易安歌说,“要来看看吗?” “可以吗?”易安歌问。他也想重新看一下别墅里的东西,可毕竟自己不是官方人员,贸然加入可能会被怀疑。 景嵘看着他,说,“我们不是那种队伍。” 易安歌撇撇嘴,跳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跟着他重新进入委托人的别墅。 大厅里还保持着昨晚的模样,易安歌看见门框上有新鲜的蛛丝,一下就想起那张倒挂着的怪脸,不由得闭了闭眼睛。等他整理好心情再睁眼时,发现景嵘就站在几步外,沉默着等着他。 易安歌感谢他给自己几秒调整的时间。他们一起穿过满地的碎玻璃,来到那只巨型蚕茧前。 里面的东西没被动过,茧的旁边站了一个金发姑娘,穿着白大褂拿着本子记着什么,时不时看那茧一眼,嘴里还念念有词。易安歌发现她戴着一副十分奇怪的眼镜,从自己的角度看过去,好像没办法透过镜片看到她的眼睛。 等姑娘手中的活儿告一段落,景嵘才走过去,问,“怎么样。” 姑娘说,“这里一共有六个人,都碎了,目前来看都缺了点什么,具体还要回去再研究。” 说着,她一边将眼镜摘了下来。易安歌惊讶地发现她的眼睛上还蒙着一层纱,像是有眼疾的病人缠的纱布,也不知能不能看清眼前的路。 但那姑娘很准确地看向易安歌的方向,笑了起来,“这小子真帅。” 景嵘看看易安歌,似乎用沉默认同了这句话。 易安歌忍不住了,轻声问,“你的眼睛……” 姑娘“啊”了一声,笑道,“别介意,我只是不想总看到别人的骨骼……有一双x光仪一样的眼睛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这下易安歌知道她是怎么看出来这堆尸块是六个人了。转念一想,他脸色又是一沉,“我的委托人说过,这地方他还告诉过几个朋友。除了我,正好六个。” “那我可以假设就是他们了。”姑娘把手里的本子一合,吹了声口哨,“真轻松。” 景嵘皱着眉道,“查查他们都少了什么,再确定身份。” 说完,便扭头向楼梯走去。在他身后,姑娘对易安歌俏皮地吐了吐舌头,好像一点也不怕景嵘似的。 易安歌看着好笑,跟姑娘道别后跟着景嵘也上了楼。 楼上如他想的一样乱成一团。应该说,这里没有一件家具是完好的了。头顶破了个大洞,能看到上面木板底的阁楼。有人在上面来回走动,因为不透光,所以那里依旧黑漆漆的,看不清到底有什么。 看着那个大洞易安歌不由得感慨。他知道景嵘很厉害,却想不到他破坏力是如此惊人。 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景嵘忽然回头,说,“这不是我弄的。” 易安歌连忙点头,顺便捂住了自己的眼睛。他总觉得景嵘能读他的思想,自从昨晚他们对视过之后,这种力量就一直没有消退。 过了会儿前面没什么动静,易安歌放下手,看见封煜手里拎了个什么东西,正从阁楼口往下爬。 远看还以为是一只黑色的鸡,凑近了才发现,那是一团黑乎乎的多足的东西,已经烧成了焦炭,八条腿细得好像筷子,被封煜倒拎着,挂着足球大小的身子,看起来摇摇欲坠。 等封煜走近了,易安歌闻到一股浓烈的腐烂的味道,甚至比楼下的尸茧还要难闻上三分。但封煜和景嵘却像没闻到似的,交谈了几句,景嵘就让易安歌上前来看。 易安歌忍着想吐的感觉走上去,瞄了两眼就放弃了。如果这小蜘蛛是昨晚那家伙的崽儿,这玩意应该也长了一张似人的怪脸,那脸烧焦了可不会怎么好看。 景嵘却再次让易安歌看,还说,“看到什么了吗?” 易安歌张嘴就想说这能看出什么,但眼睛往死蜘蛛上一瞄的功夫,整个人都愣住了。 他看到在小蜘蛛的背上,残留着一些白色的印子,不知是不是长毛的关系,那印子没有被烧掉,而是在漆黑的焦炭上越发明显。 那是一张酷似人脸的印记,乍一看之下,那轮廓好像有些熟悉。 易安歌想了半天这是谁,忽然浑身一个激灵。 这是他的脸。 第6章 下一个目标 易安歌瞠目结舌,来回看着眼前的两个人,想从他们的表情中读出什么来。可景嵘和封煜却一点反应都没有,而是用同样深沉的目光回望着他。 “这……这是什么?” “这我也想问你。”景嵘示意封煜将小蜘蛛的尸体拎走,严肃地对易安歌说,“你都知道些什么?” 易安歌心说你变脸变得可真快,刚才你可不是这个态度啊。但方才那一眼的冲击力实在太大,令他在短时间内失去了反驳景嵘的能力。 见他半天不说话,景嵘顿了顿,语气倒是平和了几分,压低声音说,“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易安歌机械地摇摇头。其实那轮廓十分简单,就好像寥寥几笔勾勒出的画,但不知为什么,易安歌就是能看出来,那是他自己的脸。对自己面孔的熟悉程度令他知道他绝不会认错。 “……”景嵘沉默着打量他一会儿,忽然问,“你住在哪?” “啊?”易安歌一愣。 还没张嘴回话,景嵘就从他脑中读出了答案,“行,我知道了。” “……” 这种交流方式可不算愉快。易安歌强忍住心中的不适,问,“这到底……” “你有危险。”景嵘不给他思考的余地,像是在说什么显而易见的答案似的,说,“它们的下一个目标,是你。” “……可我不知道它们是什么。”易安歌深吸一口气,道,“也应该没有招惹过它们。” 他皱着眉盯着景嵘背后那面破烂的墙壁,用尽全力去思考自己前半生经历过的事,最终得出的答案是,他这辈子都不可能会跟那种恶心的东西沾上一丁点关系。 景嵘一定弄错了。易安歌忽然想叫住封煜,再看一眼他拎着的那东西,但又有些犹豫。 万一……只是说万一,要是再看之下还是他的脸……那就真的没办法了。 易安歌不想认命。他来这里只是偶然,绝不想跟那些东西产生什么复杂的联系。 景嵘似乎觉得他的胡思乱想十分有趣,等了很久才说,“你可以选择不信。” 一下子,易安歌就顿住了,感觉自己好像被人浇了一盆冰水,从头到脚都凉了下来。 景嵘说得对,他可以选择不信,可以选择把昨晚的经历当成一场梦,毫不在意地回家过日子。可一旦真发生什么事,也要自己去承担相应的后果。 现在看来,这后果易安歌应该是负担不起的。他虽然不想认命,但更不想死。 景嵘依旧那么冷静,把该说的都说了后,就静静等待着易安歌开口。 易安歌不安地吞咽了一下,抬眼看着景嵘那张冷峻的脸,试探性地说,“你们……不应该保护潜在受害者的吗?” 景嵘似乎被他这个想法逗乐了,嘴角微微挑了一下,重复了一句,“我们不是那种队伍。” 潜台词是他们不会为了不必要的人浪费时间。易安歌被这个答案噎了一下,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个男人和自己以往见过其他人的完全不同。他不能用常理来要求景嵘他们做什么。在很小的时候,在课堂上,老师就教过他们,怪物们都是些任性妄为的家伙。 易安歌面临着两个选择,扭头就走,还是硬着头皮继续调查下去。 景嵘之所以在这里跟他废话,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觉得易安歌这个人很有趣,这一点从他微微变化的表情上就能看得出来。易安歌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件好事,但有人愿意对自己提供帮助,总比跟个待宰的羔羊似的坐以待毙要好上许多。 于是他点头道,“我信。” “我会安排人手保护你。”景嵘一边说着,一边开始让自己的手下将这里所有相关的东西都往外搬,“有什么特殊需要,可以随时提。” “它们想对我做什么?”易安歌提了一个比较现实的问题。 景嵘没有立即回答他,而是在他们下楼之后,示意易安歌看那尸茧,说,“那就是它们的目的。” * 再回到医院的时候已经快中午了,易安歌顶着查房护士炯炯有神的注视去给自己办了出院手续。然后他给助手乐清打了电话,得知对方已经在昨天下午就出院回家了。 这助手跟他一样心宽,易安歌不知道这算不算幸运。 侦探所是暂时开不下去了。下午易安歌回店里收拾了一下,在有些落灰的窗户上挂了休息的牌子,上面还留着他的手机号。 店面在市中心的一条鲜有人烟的巷子里,隔壁的冰淇凌店都少有人问津。牌子挂着,易安歌只图个心安。店是从他那有些神神叨叨的爷爷手中继承下来的,老爷子是个好人,可惜精神不太好,总说些不着边际的话,赶跑了几个客人后店里的生意就再没有好起来过。 不过老爷子不在意,易安歌自然也不在意。早几年他在外省做小职员的时候还有些积蓄,前年老爷子走了,他脑袋一抽就递了辞呈回来继承这家小店,也不图什么。能赚到钱自然是好,赚不到就吃老本,日子一天天过,也没什么可愁的。 其实易安歌挺有做私家侦探的潜质。他体力好,还机灵,加上有一对极其灵敏的耳朵,接一些调查外遇、跟踪人的活儿是绰绰有余。这次的案子其实他犹豫了好久,不确定自己到底能不能胜任保护者的工作,但他的委托人反复强调一定非他不可,最后这才接了个烫手山芋。 其实从那时候易安歌就应该意识到,那个委托人那么富裕,没道理上赶着往他这小破店里送钱。他找自己一定有什么其他原因,可惜当时易安歌和乐清手头吃紧,最终还是没再往深了想。 一切都是命。易安歌一边锁门一边感慨,委托人藏了很多话没说,景嵘也好像知道什么似的,到头来就他一个被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不说,还可能会有生命危险。 跟隔壁冰淇淋店的老板打了声招呼,易安歌从一旁的小路绕到后门,顺着楼梯往上走去。 两家店紧挨着,都是二层小楼,底下开店,楼上是两间紧挨着的屋子。这里也是易安歌爷爷的房产,老爷子过世后就过户给了易安歌。现在他住在冰淇凌店上面,旁边侦探所的二楼空着,常年挂着出租的条幅。 不过从没有人租过。这地方太偏了,从外面看又很旧,一间屋子才三十平大小,正经人很少会来这儿租房。以前倒是有个人打电话说想看,但那人神神秘秘的,到最后还是说了不租。易安歌没觉得遗憾,现在隔壁被他当成囤东西的杂货间,想去的话直接从阳台翻就行了,十分方便。 景嵘说他派的人手傍晚就到,易安歌一直等到晚上七点,却还不见来人。外面天色已经逐渐暗了下去,夕阳的余晖洒在房顶,显得十分祥和。不远处就是闹市区,躺在屋里易安歌能听见喧闹的笑声,属于都市的夜晚才要刚刚开始。 他抬手敲了敲墙壁,听着屋子里的回音,心下感叹。外面的热闹跟他没什么关系,那些来来往往的普通人,是否会相信他在这两天里所见证过的、一切用常理不能解释的事情呢? 想着,易安歌笑了起来。他都要忘了,自己也是个普通人。 说起来他还欠景嵘一个谢谢。各种事情发生得太快,他都来不及反应。等下次见面要好好跟人说一声才行。 易安歌又抬起手来敲了敲。楼下冰淇凌店已经关门了,周围没什么声音,他只能用这种滑稽可笑的方式来给自己消遣。 敲了没两下,易安歌忽然停住了。他从床上坐起来,仔细听周围的动静。 可能是最近没休息好,敲墙的声音带着耳膜震动发出嗡嗡的声响,刺激得他头痛。易安歌等了几秒,又敲了两下。 这次听清楚了。在敲墙的声音里似乎夹杂着什么闷响,跟着他的节奏一下一下的,他将耳朵贴近墙壁,仔细地听,一听之下又是一身冷汗。那声音居然是从隔壁传来的。 隔壁靠这面墙的地方应该没放什么东西,而且就算有放,他的手指又不是铁的,怎么可能透过一面墙让对面的东西产生如此剧烈的震动? 易安歌瞬间惊得脑中一炸。他想起了那只多足的人面蛛,那尖利的虫足点在墙上,可能会瞬间给这儿穿一个洞。 转念一想又觉得不是。那东西脚太多,应该不会发出这么克制的声音。每当易安歌停下来的时候,那声音也跟着停下,仿佛对面人在模仿他的动作,与他同时起落。 这就有点诡异了……隔壁房间里都是压货,难不成是有什么东西跑进去了? 外面天还没完全黑,易安歌看着落在阳台上最后一抹余晖,咬咬牙,走向了窗口。 他不信有什么东西赶在阳光下公然袭击他,不然就算他不去看,那东西也肯定会去祸害几百米外那些毫无防备的人们。 两个阳台只有一米宽,对他来说十分窄。可能是有点紧张,易安歌的手握在栏杆上,留下了两个汗淋淋的印子。 他侧着身子躲在窗边,手缓缓地向窗框伸去。 这几秒过得十分漫长,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易安歌已经将窗拉开了一条窄缝。刚要继续,忽然从里面扑啦啦飞出来个什么东西,一下从缝隙里飞了出去。易安歌被吓了一跳,忙去看,发现那是一只十分小巧的鸟儿,不知什么时候被关在了房间里,现在正向着天际线拼命飞去。 易安歌松了口气,但依旧不敢懈怠。等把窗户完全打开,他用手机的灯光往里照,仔仔细细看了两圈,却再没发现什么异样。 这时候易安歌才真正放松下来,他觉得自己是紧张过度了。 然而就在下一刻,手机灯光扫过,易安歌一眼就看见了那位于角落里的影子。 角落堆放着一个半人高的纸箱,箱后和墙壁间隔半米,因为没开灯,整个墙壁隐在阴影之中。而在被手机灯光照亮的地面上,映着一个模糊的影子,有头有身子,直挺挺地站在那里。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大小姐和大少爷的新墨镜 的三枚地雷 第7章 鹰隼 或许是在近几十个小时内受到的刺激太多,易安歌的神经反而没那么紧绷。他就站在窗口,盯着那人影头部的位置看了一会,又看了看纸箱后空无一物的黑暗角落,居然开始觉得有些好笑。 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为了证明自己没有看错,易安歌闭了闭眼,心中期待着一会睁眼后能看到那人影依旧敬业地站在那里。 再睁开眼,那人影果不其然……不见了。 易安歌忽然很想大叫一声。事实上他也确实这么做了。 声音回荡在略有些空旷的房间里,传出好几声回响。 易安歌安静下来。他发现自己有些亢奋,这种莫名的情绪令他手心开始冒汗,心脏跳得厉害,仿佛要冲破皮肉蹦出来似的,震得胸口生疼。身后似乎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推动着他,让他几乎要拔腿走进这间邪门的屋子。 在动身之前,易安歌犹豫了一下。就是这瞬间的功夫,身后一道劲风呼啸而过,一只手从后面横过来,直接拦腰抱住了他。 “你在干什么?” 在听到这声音的一瞬间,易安歌脑中闪过了许多念头,最终停留在那个“果然是他”上。 身后,景嵘皱着眉看着这个被自己半揽在怀中的人。 易安歌不算矮,略长的发梢戳在脖子上,刺激得他有些痒。从这个角度看过去,易安歌的脸藏在阴影中,景嵘看不清他是个什么表情,只能勉强看到那直挺的鼻梁和略有些英气的眼眉。 其实易安歌长得很好看。他的英俊是带着三分侵略性的,可他自己却选择将这锋芒藏起,只露出人畜无害的模样,这让一眼就将他看穿的景嵘不自觉升起一股想要捉弄他的欲|望。 景嵘轻轻将手臂揽紧,让易安歌的背紧贴着自己的胸膛,用一种极富磁性的嗓音低声问道,“这里有问题?” 易安歌果然浑身一个激灵,跳着挣脱出来,用力搓着自己的耳朵,半天才道,“你怎么来了?” “他们有其他任务,今晚我来保护你。”景嵘抱起双臂,像是在说什么常识一样自然。 易安歌点点头,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刚才都发生了些什么,颇有些难以释怀地看了两眼屋子里的情况。但那里什么都没有,屋子里空荡荡的,地上杂货的影子也看不出异样。 景嵘没有多问,这让易安歌悄悄松了一口气。不知道为什么,他不想让景嵘觉得自己是个大惊小怪的胆小鬼,也许是男人好强的心理在作祟,他不想承认自己可能是被幻觉吓到了。 “我……就来看看库房。”顶着景嵘那仿佛看穿一切的目光,易安歌硬着头皮笑道,“别藏了什么东西。” 景嵘点点头,缓慢而深沉地说,“放心。如果有东西,我会第一时间感觉到。” 这说法没让易安歌觉得有多稳妥,但好歹也算放松下来了。兴许是想给自己找个台阶下,他干笑两声,将窗户关上,开始往隔壁爬去。 景嵘就站在原地,抱着臂看他。 不用回头易安歌都能感觉到景嵘在紧紧盯着自己,这让他莫名有些紧张,攀爬栏杆的动作不由得笨拙起来。过了会儿,他又有点唾弃自己的不淡定,双脚落0定,回身寻找景嵘的身影。 但景嵘却不知什么时候移开了目光,扭头隔着窗户向屋子里看去。 他目光定定,眼神逐渐沉了下来,易安歌仿佛能看见他双眼中的光芒逐渐暗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不可言说的气场,凌厉而强大。 “……” 易安歌紧张得不敢出声,应该说,他找不到开口的时机。 等了一会儿,景嵘的表情渐渐放松下来,仿佛已经排查了危险,回头看向易安歌。 “走吧。”景嵘道。 易安歌一愣,“去哪儿?” “我那里。”景嵘道,“这里不安全。” 易安歌皱起了眉。这里好歹是他的家,被景嵘这样一说,他心里稍微有点别扭。 景嵘没有继续解释下去,而是用一种十分坦然的目光看着易安歌。 易安歌叹了口气,“……好吧。” 话音刚落,又一道劲风刮过。易安歌本能地闭上了眼睛,忽然,他感觉有什么东西在他肩膀上抓了一下,而后整个人猛地腾空而起,径直向着天空飞去! 易安歌的心脏一下落到了谷底。那力道一左一右夹着他的肩膀将他带起,仿佛是一双爪子或钩子,这感觉令人十分不安,易安歌仰起头,眯着眼睛小心地向上看去。 那是一只巨大到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鸟,形似鹰隼,借着天空中最后的余光易安歌看到了它深灰色的羽,在空中飞翔的时候带起的风将羽毛吹得微微抖动,一双巨翼摆动着优美的弧线,将漆夜的长空划出一道裂痕。这无与伦比的巨大而绝美的鸟儿如景嵘一般凭空出现,仿若一种突兀的风景,带着它特有的魅力,吸引着易安歌全部的注意力。 深色的鹰隼很快与夜色混在一起。今夜没有月光,天边尽是卷积的乌云,以极快的速度移动着。再过几个小时就要下雨了。 易安歌仰着头,诧异地看着头顶的大家伙。其实在心底,他甚至开始理解它的出现并非偶然。这挥动着羽翼的巨大生灵有着和景嵘一样的气质,霸道又优雅,而那双抓着易安歌肩膀的爪子却极尽了温柔。 易安歌太惊讶了,他甚至忘记了自己正被吊在城市的上空,倘若那爪子稍一泄力,自己就会摔得粉身碎骨。 但他相信景嵘。就像这个男人曾经说的,他会保护他。 终于,偌大的黑色影子与天边夜色交织融合,消失在了远方。而易安歌家中的那扇窗户,以极其缓慢的速度重新打开。 黑暗中一道人影逐渐显现出轮廓。那是一个长相极美的男人,他用自己那双丹凤眼瞄了瞄隔壁的阳台,微红的唇勾起一抹阴冷的笑意。 * 鹰隼带着易安歌飞越大半个城市,最终落在郊外一处建筑群外。 这里大约有十几座矮建筑,大多是白色的,最高不超过四层,占地面积却很大。最中间的一栋楼足有一个足球场那么大,鹰隼盘旋了一圈后停在了上面。 在落地的瞬间易安歌双膝发软,差一点跪了下去,被鹰隼用翅膀扶了一下才将将站稳。 在楼顶灯光的照射下易安歌的脸色有些苍白。他抓着鹰隼的翅膀缓了好一会儿,才逐渐适应了脚踏实地的感觉。 四周灯光很亮,易安歌向周围看去,只见一道半透明的罩子一样的东西,从外围建筑的那头延伸到另一边,形成一个半圆,将所有的建筑都罩在里面。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易安歌总觉得那罩子上仿佛有光在闪烁,一下一下的,如同天上的繁星。 鹰隼的身体开始缩小,最终变成了景嵘的模样。 “……” 抓着的翅膀变成了景嵘的手,易安歌还没来得及放开,男人手心温热的感觉一下就传到了他的掌心里。 易安歌立即松开手,颇有些不自然地假装四处看风景。 景嵘看看他,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轻轻地笑了一下。 那笑容转瞬即逝,易安歌没机会看清。等他还想再看时,景嵘已经恢复了冷静的表情,开始往建筑边缘走去。 这个天台被人巧妙地装修过,形成小型停机坪的样子,易安歌看到在一边还停着两架直升机。边缘还有绿化,看起来倒是生机盎然。 景嵘走到小花园旁,对易安歌伸出手。 “过来。” 这声音带着种不可抗拒的魔力,让易安歌无法不向着他那边走去。 景嵘带着他站到一块正方形的地砖上,然后就像变魔术一样,他们两个被淡蓝色的光芒笼罩,地砖开始向下移动。 一道机械女音在头顶响起,“欢迎回来,少将。” 易安歌问,“你有军衔?” “算是。”景嵘淡淡地道,“这样比较方便。” 易安歌撇撇嘴,没有继续问下去,他察觉到景嵘似乎不太喜欢这个话题。每个人都有不希望被别人探究的秘密,易安歌不打算触碰景嵘深藏着的那根心弦。 但他有军衔就意味着事态的升级,这里与其说是一座建筑群,倒不如说是一群军事掩体。 易安歌算是理解景嵘口中的“安全”是什么意思了。 他们很快到达底部,眼前是一道十分普通的铁门,易安歌有些期待能在门后看到些什么,但当这门真的打开时,他却十分失望。 在他面前只有一道长长的走廊,两边是许多房间,全部紧闭着门,好像放假时的学校,走起路来脚步都带着回音。 景嵘一语不发地走在前面,他的脚步很快,易安歌甚至需要小跑才能不被落下。他们走到尽头,推开那扇门,易安歌看到那里有一道旋转向下的楼梯,通向这军事掩体的地下部分。 景嵘将身子侧开,示意让易安歌先行。 易安歌顿了顿,他察觉到有什么事情开始变得不太对劲了。 “下面是什么?”他问,因为情绪激动声音甚至有些颤抖,“你这是什么意思?” 景嵘眯起眼睛,颇有些欣赏地看着他,似乎对他的反应十分满意。 “下面是资料室,”景嵘说,“我有东西要给你看。” “和案件有关?”易安歌立即问。 景嵘没说是,也没说不是。易安歌觉得这个问题的答案自己只有在真正下去后才会知道了。 但下面的世界究竟是怎样的,他根本无法探知。 他看着景嵘的眼睛,“我怎么相信你?” 景嵘从怀中拿出一样东西,递给他。易安歌接过来一看,发现是自己遗落在别墅里的匕首。 原本是作为证物被收去的匕首,现在已经被擦得锃亮,仿佛从未沾染过那人面蛛的血一般。 “我保证不会伤害你。”景嵘说,“下面的资料,有些你需要知道。至于知道以后是否选择留下来,你自己决定。” “为什么是我?” “因为我需要你。”景嵘留下这句话后,便率先进入了那扇门,走下了楼梯。 易安歌犹豫了一下后,也跟了上去,只听见景嵘继续说,“有些东西,只有你能听见。” 空旷的走廊里再次响起脚步声,但这一次易安歌注意到,脚步声只有自己一人的,而景嵘脚下从未发出过声响。 可景嵘的心跳声却实打实地传进了他的耳朵里。 第8章 第七个人 这楼梯和易安歌想得一样,一直向下延伸,似乎永远没有尽头。就在易安歌以为景嵘打算就这样将他带入地狱的时候,他们却很快走到了底。 周围很黑,景嵘走到一旁打开了灯。高负荷的供电系统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霎时间他们二人面前的世界变得灯火通明。 硬要说,这里没什么特别。巨大的军事掩体下是一间间不起眼的房间,并列排着,看起来十分无害。倒是更远处没有亮灯的地方似乎隐藏着什么东西,那是一种和地下河道深处一样的黑暗,易安歌无法探索,也绝不想去深究。 两个人沿着走廊向前走,最终景嵘向左一拐,推开了其中一间屋子的门。 易安歌看到门口的铁牌上写着——资料室。 ……好像有点土。易安歌觉得以景嵘的资历,应该配得上更豪华的工作地点,这地方朴实无华得甚至让人觉得有些无聊,这不太符合怪物们的身份。 跟着景嵘走进去,易安歌以为会看见一大堆电脑或者高耸的书架,却没想到这几十平米的房间内空荡荡的,只在正中间放着一个电脑桌,桌上的屏幕亮着,散发出幽幽的蓝光。 景嵘站在一旁,示意易安歌坐下。 易安歌咽了口唾沫,拉开了那唯一一张椅子,带上了耳机。 没有人动,电脑自动弹出一段视频。画面十分昏暗,好像是在什么封闭的空间内。镜头很稳,似乎摄像的人在小心地向前走动,且视角很高,好像摄像机是被架在肩膀上的,但整体的感觉却有哪里不太对劲。易安歌想认真分辨一下,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没法理解这个画面的构成。然后他忽然意识到,这个画面不是从镜头里反应出来的,而是从人的双眼。 而这封闭的空间,就是他和景嵘去过的,他委托人的那间别墅的二楼。 易安歌不知道这个第一视角的人是不是景嵘,于是颇疑惑地抬头看他,却被景嵘轻轻瞪了一眼,好像在责怪他的不专心。 易安歌撇撇嘴,重新将注意力放回屏幕上。 耳机里传来那种多足动物爬行的声音。这声音实在瘆人,易安歌立即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画面里的人立即停下脚步,躲到了一边。 易安歌极力将自己的思维转换到画面里的人身上,知道他躲的位置应该是在一堆木制家具的残骸后。易安歌之前看过,那地方离人面蛛藏身的阁楼入口不远。 他可不想通过别人的眼睛再经历一次那种突如其来的惊吓,有点不敢睁开眼睛。 但接下来的画面证明他想多了。景嵘——如果画面里的人是景嵘的话,他的运气比自己好得多,大蜘蛛只是从他身上略过,直接奔向楼下。 看来这蜘蛛不算傻,知道谁更好对付。 景嵘没看到大蜘蛛的脸。而后小蜘蛛出现,纠缠了他一番,被他一把火烧成了焦炭。 画面定格在小蜘蛛浑身燃起火焰的瞬间。后面的内容不用看也罢,大概就是小蜘蛛在火焰中如何挣扎的惨状。 而当然,易安歌也注意到了小蜘蛛那张酷似他轮廓的脸。 意识到这一点的易安歌一把扯下耳机,大口喘着气。他这才注意到自己背后已经被汗水浸透了,额角都是细密的汗珠。 景嵘问他,“看到了?” 易安歌点点头,“那到底是什么?跟我有什么关系?” 景嵘示意他再看屏幕。 屏幕里的画面已经变了,变成了一张几个男人的合影。景嵘指了一下后排一个高个男人,问,“认识他吗?” 易安歌想了想,摇摇头说不认识。 但又说不好。他在日常生活中有点轻微脸盲,除非帅到像景嵘这样,否则其他人在他眼里都差不多一个样。别说,这男人看起来还真有些眼熟。 景嵘又点了点屏幕,换了下一张图。 易安歌一下从椅子上蹦了起来。 画面里,是那只人面蛛的脸。尖利的獠牙从它血盆大口中露出,两只眼睛被挤得向两面分去,整张脸扭曲到了极致。 景嵘面无表情地看着易安歌惨白的脸,说,“这是当时你脑中传给我的画面。” “……”易安歌差点吐血。这绝对是报复!当时他可是性命堪忧,哪儿能控制自己在想什么? 景嵘将两张图拼在一起,将男人的面孔放大,说,“看。” 易安歌勉强看了看,忽然一愣。随即整个人一顿,浑身血液刷地就凉了下来。 如果将蜘蛛的嘴缩小,五官放回正常的位置……那张脸和照片中男人的脸几乎如出一辙。 这怎么可能呢?!易安歌忽然有点懵。蜘蛛和这男人长得很像,是因为它把他吃了?还是说……那蜘蛛,根本就是这人变成的? 这太可怕了。易安歌打了个寒颤。他无法想象一个正常人怎么会变成那种怪物。先不提身子,光是那张脸……如果是他变的,那在变成蜘蛛的时候,这个人是已经死了,还是还活着? 太乱了。 易安歌脑中一片空白,忽然就想到了那小蜘蛛和自己的关系。莫不是那小的长大以后也会变成那个样子,只不过用的是他的脸? 那他自己呢?如果那小的安全长大……身为原主的他,又会发生什么呢? 一切疑问在易安歌脑中汇聚,而后一股脑地全抛给了一旁的景嵘。 景嵘无声地叹了口气,说,“这个男人是你的委托人的朋友之一。按照你之前说的,除了你和当事人,还有六个人知道别墅的位置。他就是其中一个。” “而他,不在那堆尸块之中。尸块中的六个人有五个已经确认了身份,唯独他不对。” 易安歌抹了把头上的汗,小心地问,“那第六个人是谁?” “……”景嵘微妙地停顿了一下,“是个应召女。” “……” 不对。易安歌微微眯起了眼睛。这太假了,就算是普通人也能察觉到他的隐瞒。虽说易安歌现在名义上是被景嵘保护着,但既然对方有求于他,那他们就是合作关系,这种程度的隐瞒很有可能会令他错过整个事件最关键的部分。 所以他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盯着景嵘的眼睛,想从中读出些什么来。他也不怕景嵘再去看他的思维,如果景嵘这么做了,也只能看到自己对他不坦诚的控诉。 景嵘没想到易安歌如此强硬。应该说,他从一开始就低估了这个人,于是很快便十分克制地妥协了。 “那里面确实有个应召舞女,不过……”景嵘顿了顿,“她是第七个人。” “什么?”易安歌一怔。 景嵘面无表情地说,“安莉雅看错了。那堆残骸中,一共有七个人。而那第六个……” 他再次伸出手,在照片上点了点,“第六个人,是他。” 他指的位置是照片的正中间,那个被一群朋友簇拥着的笑容灿烂的家伙,叫鲍存。 也是死在地下河道中的,易安歌最初的委托人。 * 易安歌想要再去那地下河道看一看,景嵘说现在太晚,明天天亮再去。易安歌这才想起自己还身处险境,只得作罢。 他躺在休息室的沙发上,仰头盯着雪白的天花板,眉头扭成了一团。 同一个人,残破的尸体,散落在两个相去甚远的地方,这怎么想怎么觉得诡异。 景嵘说那蚕茧中仅仅只是下肢残骸,可能是被人面蛛带过来的,但易安歌总觉得不太对劲。按理说那么大的人面蛛要从边郊河道跑到别墅去,总要花些功夫的,居然没被人撞见。是说它运气太好了,还是所有看到它的人,都已经被吃掉了? 易安歌想起地下河道里那成群的人茧,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如果那些东西里面每个都至少包裹着一个人……光是河道里他看到过的,就足有三十几个了。深处一定还有更多。 他无法想象河道尽头会是什么模样。如果景嵘他们要清理现场,应该会一直走下去。易安歌有点好奇,但对巨型蜘蛛的恐惧很快便压过了那害死猫的好奇心。 拥有人脸的人面蛛。 他保证自己从未见过这种东西,自然也无从得知为何一只小蜘蛛会拥有他的脸孔。那张脸还没长开,只露出些许轮廓,但已经足以让他心惊。鲍存那些人会不会就是被别墅里那只蜘蛛杀死的呢?被一个拥有自己朋友的脸的怪物撕得粉碎? 不,不能称它为怪物。易安歌翻了个身,将头枕在柔软的沙发垫上,想,还是景嵘这样的怪物比较养眼些。 他眼前便不合时宜地浮现出景嵘的面孔。与大蜘蛛的脸交替出现,扰得他心情烦乱,索性什么都不想了,闭上眼睛强迫自己睡去。 再醒来时已经是三个小时之后,外面天应该已经亮了,易安歌掏出手机来一看,果然没有信号。他想着要给助手乐清去个电话,告诉他最近不要往店里跑。 景嵘不在这儿。昨晚他让易安歌在这里休息后就不知去向了。易安歌喊了两声都没有回应,索性出门去找。 资料室已经被锁上,周围的屋子外没有挂门牌,不知道是用来做什么的。易安歌往走廊深处走了走,发现这里绝大部分房间都没有门牌,房门紧闭,仿佛禁止外人前来偷窥里面的宝物。 易安歌犹豫良久,最终还是停在一个写着“会议室”的房间前。 里面隐约传来说话声。易安歌深吸一口气,抬手敲了敲。 说话声戛然而止,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走过来,打开了门。 是一张生面孔,十分惊讶地看着门外的易安歌。易安歌咽了口唾沫,越过他的肩膀一眼就看到了坐在房间最里面的景嵘,还有站在景嵘身旁的封煜。 房间里一共八个人,除了景嵘,所有人都将至少一只手背在了背后,做出抽武器的动作。 易安歌愣在门外,与他们面面相觑。大约半分钟后,景嵘才缓缓摆手,对他们说,“让他进来。” 第9章 脚印 景嵘的话像是一枚定心丸,一时间包括易安歌在内的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其他人卸下了防备的姿势,前来开门的那个往旁边让了让,对易安歌露出一个还算友好的笑容。 易安歌十分谨慎地走了进来。身后门很快被关上,整个房间内的气氛重新回到了一种压抑而紧张的状态。但易安歌并不知道这些人之前都在谈论什么,他只觉得那几道打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实在是强烈,令他难得地手足无措起来。 在这些人中,易安歌只认识封煜和景嵘,还有那个眼睛上蒙着纱的姑娘,名字似乎叫安莉雅。 “这是我的队伍。”景嵘简洁地介绍道。他向着易安歌点点头,对其他人说,“他是这件案子的第一发现人。” 如此正经的介绍似乎也出乎其他人的意料。大家愣了一会儿,安莉雅最先反应过来,捂着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这一声笑打破了尴尬的沉默。看着景嵘那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易安歌索性也不再客气,拉开凳子就坐了下来,笑着对周围人说,“对,我是第一发现人。” 景嵘对着他微微眯起了眼睛,易安歌毫不示弱地回瞪了他一下。 “咳。”一旁的封煜轻咳一声,正色道,“我们继续?” 景嵘沉默着点了点头。安莉雅笑着看了易安歌一眼,说,“我检查了尸茧中七个人的血液样本,确定了他们的身份。除了多出来的那个应招女郎,剩下的还有六个,包括第一个死者鲍存。根据安歌的情报,我们假设除了鲍存以外只有六个人知道别墅的位置,而这六人中有五人死在了尸茧中,那么剩下的那一个,就是我们要找的那个东西。” 她停下来,探寻似的看向易安歌,似乎在等待他的回应。易安歌想了想,决定不去理会那有些莫名亲密的称呼,只是说,“没错。” “那就没问题了。”安莉雅伸了个懒腰,颇俏皮地笑道,“我的任务结束。” “还有那只小蜘蛛……”有一人好心提醒道。 安莉雅脸色一变,呸呸呸吐了三声,“那东西那么恶心,我才不要碰!” 其实易安歌觉得黏黏糊糊的尸茧比小蜘蛛的焦尸可怕得多,不过看安莉雅的表情,他没敢把这话说出口。 “继续查。”景嵘开口道,“那上面应该有我们之前漏掉的一些东西。” 那个给易安歌开门的男生翘起二郎腿,把凳子往后一仰,双手扶着脑袋直叹气,“查到了又能怎样,我们都查了它这么久了,还不是一直都……唔!” 话还没说完,一旁的人立即扑上来捂住了他的嘴巴。 但终究还是慢了一拍。易安歌皱起眉,来回看着身边的人,最终将目光落在了景嵘的身上。 他知道景嵘一定对他隐瞒了很多东西,也知道有些事情,不是他有资格过问的。但既然身为当事人之一,景嵘也说了需要他的帮助,那易安歌觉得,至少有些事,还是应该早就说清楚的。 可惜景嵘没有。他一如既往地沉默着,倒是一旁的封煜表情变得十分不自然。 易安歌深吸一口气,冷冷地道,“你们查了那东西很久?” “还好。”景嵘给出了一个中规中矩的答案。 “你之前没有告诉我。” “没有那个必要。” 这个回答是易安歌没想到的。一下子,他所有想要说出口的话全都被噎回了肚子里。 气氛再次冷场。刚才说话的人似乎知道自己闯祸了,悄悄把椅子往后退了退。易安歌和景嵘隔着一张桌子面对面坐着,看着那张冰山一样的脸,易安歌简直觉得昨晚这人的温柔仿佛是一场错觉。 最终,易安歌还是再次问了那个问题。 “它和我,到底有什么关系?” 他不想再跟这些“怪物”纠缠下去了。他能明显感觉到,这些人的脑回路跟自己的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上。尤其是景嵘。算起来他们两个也算是同甘共苦过一次了,但他依旧觉得自己摸不透对方的情绪。 原以为只是为了委托人继续查下去,但现在事情变得和自己有关,易安歌不得不为自己多考虑一些。 这一次的问题他已经做好了听不到回应的准备,但没想到景嵘沉默了一会儿,居然说,“我不知道。” 这语气听起来竟然带着三分示弱,易安歌一下以为自己听错了,张着嘴“啊”了一声,被人冷冷地扫了一眼。 封煜又咳了一声,景嵘看看他,沉声道,“是有一些推论,但未经证实。如果你想听,我会全部告诉你。” “但这些推论与你现在的处境无关。” 易安歌心道也是。有着他的脸的小蜘蛛已经死了,就算最后能查出来它的来历,也很有可能查不到背后更深的东西。他现在不能局限在这一件事上,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他去做。 相比起来,现在景嵘的让步对他来说才算是一件新鲜事,连带着之前那点被隐瞒的不快都被一种莫名的愉快所代替。 趁着景嵘还没反悔,易安歌连忙问,“你还要去地下河道吗?” 景嵘看着他,沉默着点了点头。 易安歌站起来,“我也去。” 这次景嵘没说什么,毕竟昨晚他已经答应过了。但其他人不知道这些,颇有些诧异地盯着易安歌看去,像是在看什么稀奇的玩意。 离开的时候,易安歌跟着他们一起出了会议室,那个说漏嘴的男生十分严肃地拍了拍易安歌的肩膀,低声说了句抱歉。 易安歌觉得有点好笑。这男生看起来年纪不大,顶多二十出头,倒是有种成熟老派的气质。应该说这里的所有人都很年轻,易安歌怀疑景嵘可能是他们中最年长的一个。 这也是为什么在第一眼看到他们的时候,易安歌会觉得很奇怪。 “怪物”这个说法是在四百年前兴起的,那时人们注意到了异能者和普通人之间的差异,并对其加以分类。按照课本上的说法,怪物们的寿命比普通人长一些,也更健壮,现在在易安歌眼前的这几个人在他们的群体中,应该算是相当年少的一批。这就相当于一群十八九岁的少年走出校园参加工作,总给人一种不太妥当的感觉。 易安歌倒不是看不上他们的年龄,只是一想起那种恐怖的人面蛛,就总觉得让一群孩子来查这种案子,到底是危险了些。 但这是这些人的工作,易安歌也无权干涉。 白天景嵘的交通工具十分正常,是一辆黑色的敞篷跑车,停在基地门口壕得让人不敢正视。去地下河道的就只有他们两人,原本封煜也是要一起来的,但被景嵘安排了别的工作。不知是不是错觉,易安歌总觉得,自己最近跟景嵘单独相处的时间稍微有点多。 隔了三天,河道口的泥泞已经变得半干,脚印早已看不清了。易安歌依旧准备打手电进入,却被景嵘拦下。 景嵘从车里拿出了个什么东西,丢给了他。 那是一只做工十分精巧的灯笼,只有巴掌大小,红色的灯座,灯顶有个提手,整个造型简朴得像是哪里随便买来的地摊货。灯罩是透明的,像是玻璃,却并不沉重,灯中有一枚小小的亮斑,不知出于什么原理,一直漂浮在半空,偶尔还微微抖动一下。 “带着它。”景嵘不算严厉地命令道。 易安歌耸耸肩,收起自己的手电,拎着着小家伙就往里走去。 一走进易安歌就被惊了一下。从这小灯笼中发出的光将周围照得通亮,越是往里走光线越强,等走到鲍存尸体的位置后,四周已经亮得好似白昼,完全看不出是在阴暗的地下了。 易安歌破好奇地将灯举高,仔细看着。这灯里的小球悬浮着,他这样直接看去居然一点不觉得刺眼。小球像是有生命一般,察觉到他的视线,还欢快地跳跃了两下。 身后景嵘走来。易安歌小声问他,“这是什么东西,这么神奇?” 景嵘看着他兴奋的表情,顿了顿,道,“是一种火源。” 看起来景嵘并不想解释太多。易安歌透过玻璃灯罩看了看他,很快便接受了这个答案。 他们现在正站在当初易安歌发现委托人尸体的地方。周围已经被清理过了,尸首和人茧被带了回去,易安歌觉得可能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它们了。墙上的血也几乎被刮干,露出光秃秃的墙面,偶有几张蜘蛛网还挂在头顶,垂下来的蛛丝一掐就断,十分不结实。 “这里。”景嵘指了指头顶的一处,对易安歌说。 易安歌抬头看去,只见在那高高的洞顶墙上,有几道很深的划痕,似乎是从河道深处延伸过来,到这里便停止了。 易安歌往深处照了照,说,“这里应该不是起点,而是终点。那东西是从里面爬过来的。” 虽然还不知道为什么委托人鲍存会被倒挂在这里,但看这里当时那么多人茧,大概是蜘蛛存粮的地方。深处应该是它的老巢。 想起那种丑陋的人面蛛,易安歌便心有余悸地问景嵘,“你们往里面走过吗?” 景嵘嗯了一声,道,“里面很安全。过来,有东西给你看。” 易安歌跟着景嵘向河道深处走去。这里的地势明显有向下的趋势,有几次易安歌脚下都打滑。借着灯光易安歌看到这河道越走越宽,而头顶的蛛丝也越来越密集,到了目的地周围时,上面还挂着些来不及处理的茧。 这里的茧看起来时间很长了,原本雪白的蛛丝上落满了灰尘,已经变成了令人反胃的土黄色。 在这混乱而又肮脏的景象中,易安歌一眼就瞧见了一处不太对劲的地方。 在那划痕延伸过来的地方,有一片蛛丝已经被破坏了。大量的蛛网从上方垂下来,还有些散落在地上,看起来是被暴力扯断的。划痕走到了尽头,变成了一团乱麻,凌乱得几乎要将整个洞顶刮穿,好像蜘蛛在这里胡乱爬动过似的。 这不太符合逻辑。易安歌照着那处混乱的刮痕,用力皱起了眉头。蜘蛛没理由这样走动,而且刮痕如此之深,应该是脚下下了死力气,看起来竟像是在痛苦中奔走时弄出来的一般。 痛苦…… 易安歌脑中一炸,猛地将灯转了个方向,向着他的右前方看去。 蜘蛛不会是一开始就吊在头顶的,它肯定有一个从下往上爬的过程。 他很快找到了侧墙上的刮痕,一直向前找去。 他走得很急,已经顾不上现在身处的位置是否太过深入。景嵘就沉默着跟在他身后,也不阻拦。 猛地,在河道深处的某一个地方,易安歌停了下来。 他仔细地看着墙壁上的刮痕,露出了一个复杂的表情。 景嵘走上前来看。这里的侧壁和刚才的洞顶一样被刮得很乱,但这边的刮痕看起来很有秩序,倒像是被故意刻下的。只不过字迹实在混乱,第一眼过去根本看不出来写的是什么。 景嵘看了看那墙壁,又看了看易安歌的表情,心中便有了底。 没等他发问,易安歌主动道,“这是鲍存留给我的信息。” 他将灯举高,照亮了整面墙壁。墙壁足有五六米高,在肉眼可及的地方,到处都是这种凌乱的文字。 易安歌对着景嵘做了个向下的手势,说,“鲍存曾出国留学了很长一段时间。这是外文,他是倒着写的。” 易安歌照了照头顶,脸色十分阴沉。 “这上面的脚印,是他留下来的。” 第10章 争执 景嵘将灯挂在整个河道的最中央,这样能够照亮四周所有的墙壁。易安歌站在一边,飞快地用手机记录着墙上的文字,一边口中念念有词,给景嵘做着粗略的翻译。 “投资,失败,组织反悔,杀人……灭口。” 实际的内容比他翻译出来的要繁琐得多。那留言足有三四米长,蔓延在整面墙壁上,纵使易安歌打字速度再快,将全部内容记录下来也花了将近半个小时的时间。等一切结束后,他长出一口气,一双手已经快没了知觉,只觉得口干舌燥。 而目前所得到的信息,足以令他出尽一身冷汗。 易安歌将文档保存备份,把手机塞回裤兜里,看向景嵘。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鲍存在生命最后时刻留下来的信息中,提到了什么“组织”。这个词被很用力地反复刻了多遍,已经深入到河道壁的水泥里。易安歌并不是专职翻译,不确定自己的描述方式是否是正确的,但大意基本如此。 看起来,鲍存是参与了一个什么项目的投资,窥见到其中的秘密,最终被灭口。 而这项目,应该是和人面蛛有关。 易安歌现在唯一能想到的就是有人在做关于人面蛛的实验。结合之前了解到的信息,这人面蛛很有可能是“组织”实验出来的产品。 而鲍存也中招了。身为投资人,他不可能主动去做实验的小白鼠,那么那天晚上发生在这里的一切,都应该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暗杀。 鲍存是怎么死的呢? 易安歌仰头看着洞顶的划痕,心中早已有了答案。 鲍存的尸体只剩下了上半身,下半身不知去向。景嵘说是被吃掉的,现在看来,应该是变异失败导致的。 那天晚上,在易安歌和乐清到这里之前,鲍存就已经在这地下河道的深处中招,并一步步走向死亡。 这里的留言应该花了他不少功夫,人的肉体是无法在水泥墙上刻字的,那时候鲍存的身体已经开始产生变化。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便选择以这样的方式留下最后的信息。 在彻底死去之前,他一定挣扎了很长一段时间,在这阴暗的河道里孤身一人感受着死亡和变异带来的双重恐惧,这样的感受是常人所无法想象的。易安歌光是思考那蜘蛛的变异过程就觉得毛骨悚然,更别提鲍存是亲身经历这件事。在已知既定的死亡面前,无论是谁都无法保持冷静。 事情似乎有了些许眉目,但又引申到了一处更诡异的地方。这个“组织”是什么?该不会真的如他所想,是个研究人体变异的组织吗? 这看起来实在是太不真实了。倘若真有这样的组织,又研究出了那样的怪物,这世界早就变成地狱了。 除非那人面蛛并不是“组织”实验的最终目的。 易安歌打了个冷颤。那种蜘蛛的行动速度和杀人方式超乎常人想象,纵使用真刀真枪去对付,也很难保证胜利。如果这种杀人机器都不是组织的最终目的……那这“组织”的存在,可真的是要他们好好研究一番了。 景嵘一直沉默着。在给易安歌时间思考的同时,他也在考虑着什么东西。 易安歌看着他的脸,用一种断然的语气说,“你知道些什么,对吗?” 其实他并不确定,但依旧这样问了。他发现跟景嵘沟通是要讲究技巧的,倘若什么都不去问,景嵘就什么都不会告诉你。只有做出一副质问的样子,景嵘才会妥协。易安歌不知道他这是什么毛病,但好歹算是摸到了这位大佬的脉门。 果然,景嵘点头道,“对。” 易安歌一挑眉。 景嵘没去理会他的表情变化,继续说,“但我们知道的也不算多。如果真的与‘那个组织’有关,这次的事件,很有可能只是一次意外。” “意外?”易安歌微微抬高了语气,有些难以置信的说,“这里死了这么多人,你说只是意外?” 他不知道景嵘口中的‘意外’到底是什么意思。也许对于景嵘这种怪物而言,一只人面蛛可能只是小打小闹,但是对于像鲍存这样的凡人来说,只要跟这东西打个照面就意味着无可逃避的死亡。 异能者有能力自保,可鲍存他们没有。 景嵘静静地看着他,漆墨色的眸子里没有一丝光彩。 易安歌用力咬了咬下唇,冷冷地道,“这是谋杀。” 景嵘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他就站在那里,抱着双臂,以一种冷静到有些冷漠的神情看着易安歌。 易安歌开始觉得焦躁。他发现自己与景嵘似乎永远也无法好好沟通,这不是他们两个任何一个人的问题,而是怪物异能者与常人之间思维的差距。 他无法理解景嵘的想法,反过来,景嵘也无法理解他的。 易安歌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河道里的味道并不好,他不想在这里多待。 “走吧。”一直沉默着的景嵘忽然开口道。 这时候他的读心术才勉强派上些用场,但易安歌并不觉得高兴,也没了最初被窥视心情时的那种惶恐和惊讶。他和景嵘之间不应该是这样的,易安歌一边往外走,一边有些痛心地想,他们应该是一起查案的合作关系,在个人恩怨面前,案子才是最关键的东西。 两个人沉默着走出河道。一出来,易安歌就仰头对着晴朗的天空用力呼吸了几次。里面的气氛太压抑了,委托人死亡的可怖真相已经将他压得喘不上气,他没心情再去跟景嵘吵架。 想着,他就偷偷去瞄景嵘,想看他是个什么表情。景嵘那张扑克脸上一点都看不出生气或焦急的情绪,好像只有易安歌对刚才的事情感到不愉快似的,这令后者心情更加郁闷起来。 坐上车后,易安歌将记录下来的信息传给了封煜,让他做更详细的整理。里面应该还有些更重要的东西没翻译出来,易安歌想着,这次怎样都不能让景嵘含糊过去。留言是他发现的,他有权知道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跟来时一样,景嵘开车,易安歌坐在后排,二人一路无话。 易安歌通过后视镜观察着前面的那个男人。景嵘的眉峰很厉,倒映在后视镜上,连同着那双漂亮得要命的双眼。即便时同为男人的易安歌都承认,景嵘是帅气的,这种帅气带着一股冷峻的味道,足以让不明真相的人心动不已。 若不是这几天交流过,易安歌都可能被他骗到了。 景嵘是他喜欢的类型,这易安歌不会否认。而他也清楚,能够读懂他心思的景嵘也一定已经知道了这一点。 所以当景嵘将车子开到一栋高级别墅前,并对易安歌说这里是他家的时候,易安歌真心被这位大佬的我行我素的行事作风所折服。 “今天开始,到事情结束,你住这儿。” 陈述句在景嵘口中说出来就特别像是命令,易安歌犹豫了半天,终究是跟着他一起下了车。 “我有住的地方。”易安歌说。 “我知道。”景嵘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着他。 易安歌妥协了。也许这位大哥并不介意自己是否被什么人看上。而易安歌也不会立即对他产生什么更深的好感。就像之前说的,他们之间有很深的隔阂,而这隔阂看起来一辈子都不会消除。 帅哥养眼是一回事,相处起来顺不顺利又是另一回事。 在某些方面,易安歌一直活得很明白。 景嵘住的地方和鲍存别墅的豪华程度不相上下,跃层的独栋,房子里干净得一塌糊涂。 易安歌看着角落里那堆还没拆封的纸箱眼皮就是一跳。这栋房子不像有人住过的样子,虽然家具很齐,但不见被使用过的痕迹,整张沙发都是新的,电视屏上还有没拆下来的塑料膜。 景嵘给他指了个二楼的房间,说,“你随意。” “……这不太好吧。”易安歌还是决定保持礼貌。不管怎样,这家伙也太不把他当外人了吧? “你不方便?”景嵘看着他,放缓了声音说,“放心,这里很安全。” 这种语气让易安歌觉得自己是个需要被保护的柔弱青年,脑袋里嗡地一声,耳朵根就烧了起来。 “……行吧。”易安歌破罐子破摔,干脆坐在了沙发上,道,“当做回礼,我会帮你收拾房间……额,如果需要收拾的话。” 景嵘点点头,算是同意了这不甚合理的交易。 二人同时沉默下来。易安歌发现跟景嵘独处时的尴尬比一般情况下要难熬上一些,可能是对方气场太过强大的原因,他总有种想要逃离的冲动。 坐了一会儿,景嵘起身要走。他应该是要回基地去。毕竟景嵘不像易安歌,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易安歌本能地起身准备送他,却不想刚往前走了一步,就差点撞进景嵘的怀里。 景嵘站在那儿,神情复杂地看着易安歌,半晌后轻声说了一句,“抱歉。” 然后他就离开了。 易安歌愣在原地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他是在为之前的事情道歉,不由得苦笑一声,把自己摔回沙发上,而后扭头望着景嵘离开后紧闭的房门,看了很久。 第11章 包裹 刚回到基地,景嵘便察觉到了空气中弥漫着的异样的气息。 他停好车,在基地门口站了很久,才沉默着走了进去。 走廊里空荡荡的,黑得不正常。偌大的基地仿佛一座巨型防空洞,将所有的一切都阻隔在外,耳朵里放不下一点吵闹的声音。 在这寂静而又宽阔的走廊深处,是一尊足有四米高的狮子塑像。塑像高昂着头,紧望着前方的长廊,鬃毛细而飘扬,形成随风摆动的模样。前爪外跨,后足蓄力而发,仿佛下一秒便要扑进那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去,气势高傲,桀骜不驯,在黑暗中打眼看去好像活的一样,雕刻得栩栩如生。 景嵘站在它面前,仰头淡淡看了一眼,便站在那儿,沉默不语。 没有开灯,周身是泥沼一般的黑暗,阴冷的空气充斥着整个基地,在那悄无声息的黑暗中,好像有无数只手挣扎着伸来,抓挠人的皮肉和心脏,向四面八方拉扯开去。手臂上冷得刺痛,景嵘无声地感受着这刺骨的寒意,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一道幽光从他脚下亮起,继而蔓延全身,形成一层薄薄的淡蓝色屏罩,将他与四周的黑暗阻隔开来。 黑暗开始以肉眼所能见的趋势汇聚,更加猖狂地向他席卷而来。景嵘微微动了动口,却临时改变了主意,就站在原地,聚力与空气抗衡。 这无声的对抗持续了足足三分多钟,最终还是黑暗率先褪去,缓缓地,整个走廊里又恢复了应有的光亮。 四周依旧安静,景嵘收起了保护自己的光,对着一处角落冷冷道,“出来。” 这语气不算严厉,但听起来却能让人心脏颤上两颤。在短暂的沉默之后,一道人影从角落的背阴处走了出来。 首先出现的是地上的影子,是一个高挑的长发男人模样,而后原本空无一物的空气中慢慢显现出一个人的轮廓,最终整个人以实体呈现在景嵘面前。 但景嵘的态度并没有松懈一分。他微微眯起眼睛打量着眼前的人,又问,“你在哪儿?” 那“实体”灿然一笑,给本就绝美的男性容颜平添了几分娇气,但并不回话。 景嵘也不与他多废话,抬手就要打。 那男人连忙后退两步,摆手道,“别打别打,干什么刚见面就要打架?” “你的本体在哪儿?” 景嵘又问,语气一次比一次阴冷,眼中已经泛起了银光。男人见他是真的有些怒了,赶紧露出一个讨好的笑,说,“放心,不在这个城市里。” 景嵘看了他很久,轻轻点了下头,算是认可了他这个说辞。 男人轻笑一声,抱起双臂,淡淡道,“好久不见。” “有事?”景嵘问。 “没事,”男人嘴巴一撇,无奈道,“没事就不能来找你?” 眼见着话就要往没边的地方说,景嵘懒得跟他废话,转身就要走。 男人靠在墙上,懒洋洋地说,“听说你最近……养了个跟班?” 景嵘身子一顿,回身冷冷地看着他。 男人耸耸肩,不管不顾地说,“我看见你带他飞了。你从来不肯带人飞的,这次居然例外,那小子不简单啊。话说回来,你的口味变了?怎么那样的你还能……” 话还没说完,一记银火猛地砸来,只听“嘭”的一声闷响,男人瞬间消失,火焰砸在后面的墙上,一下被吸收进去,消失无踪。 又一声闷响从头顶传来,景嵘手中已经备上了第二团火,仰头向上看去。 男人坐在狮子的脑袋上,翘着二郎腿,心有余悸地拍着胸脯,“……吓死我了,你还真想烧死我啊?就为了个来路不明的小子?” “……晏安,下来。”景嵘皱着眉说。 名叫晏安的男人纵身一跃,跳到他面前。 “我说错了?”晏安笑着问。 景嵘看他一眼,说,“易安歌不是来路不明。” “那你是承认你口味变了?”晏安用力啧了一声,眯起丹凤眼打量着景嵘,“你这样让我很伤心啊……” “你到底想干什么?”景嵘皱眉问道。 他知道晏安不会无故出现在这里,虽然只是分|身,但他本体一定就躲在基地外的不远处。晏安是个自我放逐的佣兵,除非必要,他也绝对不会想主动挑起事端。 晏安咂咂嘴,似乎在控诉他的不解风情,微微正色道,“有东西给你看。” 他顿了顿,转而笑着说,“那可是个好东西,我一拿到手就想着给你,不过……你得先能找得到。” 景嵘看着他,手指微仰,一个黑色包裹就从雕塑头顶飞了下来,落进他的掌中。 晏安脸色一黑,咬着牙小声嘀咕了一句什么,表情十分不甘。 景嵘掂量着手里的东西。东西不沉,四四方方,好像是塑料壳的。他不打算再问什么,晏安知道自己待不下去了,打了个响指,身体就从脚下开始化为一缕青烟,向门外飘去。 在他还没有完全消失之前,景嵘忽然开口说了一句,“别去给他添麻烦。” 晏安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而后彻底消失在了走廊里。 * 易安歌将自己最后一点随身行李塞进衣柜里,揉着腰站起身来,打量着整个客卧。 不得不说,这房子从里到外都透着一股子壕气,但不知道是不是房子主人气场的原因,东西又少,看起来倒是很低调简朴,易安歌都没法给这栋房子估价,约么能有几百万,到头来只能感慨一句有钱真好。 不知根不知地的,真要住起来也觉得别扭。可转念一想,自己连景嵘非人模样的时候都见过,总觉得再别扭就有点矫情了。 易安歌扑倒在床上。床垫很软,一看就是刚换上不久的,也不知道这个主人都不常住的房子里,把客卧都弄好是要做什么。景嵘说话做事总有他自己的道理,有些事,放在别人身上会觉得奇怪,但是放在他身上却总感觉没什么。这大约也是一种偏见,易安歌在心里默默告诫自己不许继续想下去。 他从床头柜上拿过一本书,翻了两页却根本没有看的心情。 鲍存究竟在遗言里说了些什么呢?他刚才给封煜去短信,却没有得到回复,可能是还在忙。易安歌不知道怪物们的做事习惯,不敢太打扰他们,但这样就令他心情更加焦躁。 直觉告诉他,那遗言里一定包含了很多关键的信息,他一定要知道答案。 但那也绝对不可能是通往真相的唯一解密钥匙。太容易得到的东西,几乎不会是答案的关键。还有什么存在,能够佐证遗言里的信息,并给事实的拼图填上最重要的一块。 会藏在鲍存的别墅里吗?别墅二楼那堆垃圾场一般的废墟,真的只是人面蛛弄乱的?还是说景嵘已经从那儿发现了什么,只是背着他将证据收了起来,然后只字不提? 这倒是很像景嵘能做的事。易安歌皱皱眉,不知道自己究竟应不应该对那个男人放心。 再怎么说,他和景嵘走的终究是两条路。对方可以保护他,也可以瞒着他,无论怎么做,景嵘都不是错的。 易安歌想得烦心,从床上爬起来,继续收拾行李。 这一小堆行李是景嵘的人送过来的。那人像一阵风,来了以后放下东西就瞬间不见了,易安歌都没来得及看到他的长相,只隐约看到是一头长发,长得也很好看,就是不知道是男是女。 兴许是有什么特殊的基因,迄今为止易安歌见到的怪物们都很好看,面容精致得令易安歌这个普通人赞叹不已。 行李里剩下些书和洗漱用品,易安歌随便挑了挑,忽然在包裹的最里层发现了一样东西。 这是一只不大的小盒,打开来看,里面是两枚U盘。 这不是他的东西,可能是来送行李的人不小心忘在这儿的。易安歌想着等见到景嵘直接给他,顺手就放到了床头柜上。 刚放下,他立即觉得有点不对。 就算再怎么粗心,也不会将U盘丢在他行李的最里面。况且这两枚U盘是用盒子装的,这年头那儿有带着一只盒子到处走的?还不如直接挂在钥匙上方便。 易安歌立即扭头去看那只小盒。木质的盒子上雕刻着简单的腾龙花纹,刻痕里镶着金丝,不仔细看还几乎发现不了。他重新拿起那只盒子掂量,忽然觉得这盒子里的东西好像比之前要沉重上了几分。 U盘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 易安歌不是好奇心旺盛的人,但在现在这个情况下,却瞬间觉得,自己应该看一看。 行李里当然有他的电脑。易安歌将电脑打开,两只U盘都插了上去,发现里面满满的都是录像。两只U盘都是满的。 易安歌的手有些颤抖,他想起鲍存在地下河道里的遗言,又看着那长长的视频列表,心中已经有了考量。 在点开视频的一瞬间,易安歌脑中忽然浮现出那个送行李的人的样子。那模样他好像在哪儿见过,又好像没见过。基地景嵘的会议室里,好像没有坐着那号人物。 他思来想去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便将注意力转向屏幕,却一下被视频里的内容吸引了进去。 只看了一眼,他便浑身一凛,紧接着便冒出了冷汗。 视频中,几个男人站在一间狭小的房间里,围着什么东西。 有人来调整镜头,镜头一对焦,画面里就出现了鲍存的那张脸。 他的表情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硬要说,应该可以用麻木来形容。他眼神有点空,对着镜头看了好一会儿,将食指在镜头前晃了晃,说了一声,“第一天。” 然后他起身让开,其他人听见了他说话,也回头看了看,脸上表情和他一样,麻木而毫无波澜。 房间里除了鲍存,还有五个男人。这五个男人就是死在尸茧中的,鲍存的好友。 等了大约三十秒,易安歌已经适应了视频里低沉的背景音,逐渐从那极小的声音中,听出了令他毛骨悚然的“咔哒”、“咔哒”的声音。 那是人面蛛走过地面时发出的声音。 鲍存挥了挥手,其余五人缓缓后退,将他们中间的东西露在镜头前。 那是一个男人,浑身不着一物,趴在地上,双手向前伸着,做着攀爬的姿势。易安歌发现他的眼球已经开始浑浊了,原本应该漆黑的眼眸已经泛了病态的白,嘴角也有开裂的痕迹,露出鲜嫩的口中皮肉。 他用手一点一点向前挪动,口中发出毫无意义的呻|吟。渐渐地,离镜头越来越近。 纵使早有心理准备,但在看清男人的脸的时候,易安歌还是忍不住轻叹一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这是不在尸茧中的第六人,是鲍存那失踪了的好友,也是那只在别墅里袭击易安歌和景嵘的,人面蛛的前身。 第12章 另一份录像 当认认真真将第一个视频看完后,易安歌立即合上手提电脑,强迫自己做了几次深呼吸。然后低头,有些出神地望着电脑顶盖。 他一手扶在电脑上,不自觉用力压着,好像生怕有什么东西从屏幕里钻出来似的。过了半晌,他整个人才慢慢放松下来,身体里那种跟自己较着劲的力道瞬间消失,让他差点跌在床铺上。 虽然心中早有准备,但他依旧无法解释自己究竟看到了什么。 活了二十六年,从小到大见识过不少东西,易安歌却从没有见过那般违背常理的景象。视频中的男人像个活死人,眼球都已经浑浊不清了,却还在爬动着。整个视频持续了十五分钟,后半段全是记录男人爬行动作的。鲍存和其他人让到了镜头外,再也没有说过话。 视频里的房间阴暗而狭小,像极了鲍存别墅顶上的阁楼。 易安歌将电脑重新打开,看了下文件夹。里面一共有两百六十四条视频,被挨个标上了数字,时间都显示在上个月一号,显然是被人统一编辑过的。 这是鲍存留下来的证据之一。 给他送行李的人到底是谁?能将这样重要的东西送过来,不可能是景嵘的手下。景嵘那边如果有进展不可能瞒着他,毕竟他们是专业的,如果真的不想他参与,大可以从一开始就不让他了解案情。况且景嵘承诺过,在这一点上易安歌相信景嵘的为人。 既然不是景嵘的人,那这个人应该和事情真相有着什么联系。 当事人?易安歌所知的当事人已经尽数惨死,要是忽然再冒出来一个,不是不可能,但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易安歌仰起头,看着雪白的天花板。 景嵘的承诺所带来的安全感早已经消失无踪。易安歌其实早就意识到,如果事情和怪物们扯上关系,这世上就绝没有绝对安全的地方。毕竟景嵘他们有能力,其他怪物也有。现在看来,有些事是普通人、普通组织做不出来的。在他所了解的情况里,少了一个人,或者说,是少了一个关键的转折点。 这个转折点可以是某个普通人,某个异能者,甚至可以是另一只人面蛛,总之,他就是忽略了,才导致现在面对新情况而一头雾水。 视频占存太大,易安歌没办法立即全部复制下来,只能打给景嵘。他必须争时间,这是他现在唯一能够把握住的东西。 他们之前就已经留过联系方式,但这是第一次用。那边景嵘很快接了电话,淡淡地“喂”了一声。隔着电音易安歌感觉他情绪似乎有点不对劲,具体是怎么回事又说不上来,只能假装没注意到,将自己这里的情况简单说了一遍。 说完,景嵘沉默了很久,然后道,“别挂,在家待着,我去接你。” 易安歌一愣,“你让封煜来取就行了,我没……” “不。”景嵘打断他,不易察觉地轻轻叹了口气,“我这里也有东西给你看。” 易安歌没法反驳,只能从善如流地将电话开了免提,放到一边。 景嵘那富有磁性的嗓音从电话里传来,“说话。” “啊?” “说话,”景嵘说,“在我到家前,需要确认你的安全。” “……你们平时加班吗?”易安歌问。 “不。”景嵘说。 “那很自由啊。” “嗯。” “……你开车回来?” 等了会儿那边没有回应,易安歌只觉得尴尬不已,也不知道应该再怎么继续聊下去。 那边传来了几声低沉的撞击声,然后景嵘说,“开门。” “……” 易安歌满脸黑线地过去开门,还十分多余地通过猫眼确认了一下,然后他打开门,将景嵘迎了进来。 “东西在哪儿?”景嵘开门见山地问。 易安歌掂量了一下手里的两枚U盘,苦笑着说,“这刚过了不到两分钟,你怎么回来的?” 景嵘看他一眼,没有回答,倒是从门外探出个脑袋来,对着易安歌笑着挥了挥手。 这是景嵘队伍里的一个人,易安歌对他有印象,早上开会的时候他就一直这个表情,乐呵呵的,看着就让人高兴。 三个人往基地走时是开车,理由是易安歌的身体承受不住怪物的能力,不能用瞬间转移。有景嵘在,易安歌没好意思表现出太大的遗憾,倒是另一个人悄悄跟他说,如果他以后能通过基地的体检,自己可以随便带他玩。 那人名字叫白自明,整个一好好先生的脾气,随和好说话。易安歌跟他很聊得来。 回到基地,还是旋转向下的楼梯,还是空荡荡的走廊和不计其数的会议室。这回屋子里架上了投影,几个人都围在桌前,等他们三个回来。 封煜不在。景嵘说他出任务去了,这个队伍里封煜是唯一擅长和普通人打交道的,一般有什么事,都由他第一个出去搜集线索。 易安歌以为他们会看自己带来的U盘,却没想到景嵘让他先放在一边,指着投影说,“先看这个。” 投影屏幕上开始出现雪花,伴随着沙沙的声音,惹得人心头直痒。而后和易安歌拿到的视频一样,有人在调整镜头,渐渐地,整个画面便清晰了起来。 这次的场景是类似地下河道一样的洞穴,却比河道更加干燥,也更凹凸不平,好像是一处废弃的地下工事,易安歌能看到残留下来的脚手架,已经倒塌在角落里。还是鲍存那几个人,他们带着摄像机和手电,在四下搜寻着什么。 易安歌注意到画面里还有一人扛着摄像机,也就是说他们至少带了两台。这看起来似乎有些累赘,但看鲍存等人严肃的表情,又好像有必须这样做的道理。 他们寻得焦急,好几道手电光晃得镜头前花白一片。然后里面传来说话声。易安歌听见鲍存轻声问一个人,“他到底在哪儿?” 那人摇摇头,同样用气声回答道,“应该就在这儿,跑不远。” 他们说话的位置应该离录音设备很近,所以声音听得很清楚,但是结合整个环境来看,他们所在的地方应该十分空旷而安静,稍微走动起来声音都带着回响。几个人的动作十分小心,好像生怕惊扰了洞穴深处沉睡的妖物似的。 这样找了十分钟,镜头开始摇晃,好像快要睡着了似的,几乎要将摄像机从肩上摔下来。鲍存上前扶了一把,表情十分奇怪地看着镜头,轻声说,“撑住。” 视频到这里就结束了,之后是很长一段空白,景嵘给关了,说他们已经看过了,后面什么也没有。 易安歌看得手心直冒冷汗,但不知道是不是看过U盘里内容的原因,他倒没觉得有多害怕,反而有种将事情串联起来的痛快感。 景嵘换上了他带来的U盘,易安歌给他们放了自己之前看的第一段视频。 两段视频结束,所有人都沉默下来。 因为事情来得突然,其他人的脸色多少有些难看,只有易安歌和景嵘若有所思地对望一眼,立即从对方的眼神中读出了些许了然来。 “你的视频应该在我这些之前,”易安歌对景嵘说,“在第一段视频里,这些人的神志还是清醒的。他们在找的东西,很有可能就是那种人脸蜘蛛。” 景嵘点点头,眉头皱了起来。 易安歌顿了顿,接着说,“但是,他们为什么要找那东西?” 鲍存是投资人,应该已经知道蜘蛛的危险性,否则也不会带着摄像做这么周全的准备。但这样就无法解释他对整件事的积极的态度。结合两个视频来看,易安歌已经不知道当初鲍存来雇用他保护自己,究竟是意欲何为。 这件事关系到他,但看起来跟整件事又似乎没什么太大的关系,索性放在一边,先去考虑现有的几种可能。 “我们在第一个案发现场没有找到蜘蛛,”白自明说,“虽然那里有不少人茧,但看起来似乎只是它屯粮食的地方。该不会是另有巢穴吧?” 易安歌拿来的视频中,别墅阁楼已经被毁了,现在唯一的线索就是第一条视频里的洞穴。景嵘让人去查,这一查就是四个多小时。 期间景嵘问过易安歌行李的事,易安歌如实说了,果然景嵘并没有派人去给他拿东西。那个人来去匆匆,形似鬼魅,这会儿易安歌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一丝不安来,随即脊背开始发凉。 但景嵘看起来像是已经有了猜测,易安歌问他,他只是说,“可能是一个熟人。” 可能这个词在景嵘嘴里听着不甚稳妥。既然是他都不确定的事,易安歌也没办法继续追问下去,只能去和其他人一起看U盘里其他的视频。 这没什么好玩的。视频是记录性的,场景一成不变,只有在地上爬的男人的脸逐渐变得诡异,给这些视频增加了一点变数。一开始鲍存还出境一会儿,后来干脆就只在镜头外喊第几天了。 第一个U盘的视频还没看完,景嵘的人便查到了线索。 那地方是比地下河道更偏远的一处城郊,那里是没发展起来的工业区,荒废了大部分,还有几家小工厂还在开着,都集中在一个地方。查到的洞穴位置远离那些工厂,这算是唯一的好消息了。 趁着天还没黑,景嵘带着白自明和另一个名叫解风的人要去查看,易安歌紧跟着也要去。景嵘就看他,易安歌仰起头来,努力做出严肃的样子,过了会儿才听见景嵘很轻地“嗯”了一声。 城郊之外是大面积废弃的厂房,再往外走靠着山,有些小矿井和临时房屋,都已经人去楼空。他们寻着视频里大概的样子找过去,等找到那个洞口的时候,太阳已经开始西沉了。 在进入洞穴前,易安歌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景色。天边余晖红如血色,将云染成了很深的橘红,看得叫人心里十分不舒服。易安歌看着那残阳愣了一会儿,低下头笑了笑自己的迷信,跟着另外三人向着洞穴深处走去。 第13章 搞错了 废弃的矿洞越走越深,一直蜿蜒曲折向下,最开始易安歌还能够判断自己所在的位置,到后来就完全不知道自己是在向哪个方向走了。 他只能跟紧前面人的背影。最前方的景嵘点起了一盏灯,没有他之前给易安歌的那盏那么亮,巴掌大小的灯笼散发出幽青色的光,随着人的走动而微微颤动着,将几个人的影子映在凹凸不平的洞墙上,时隐时现。 洞里冷得厉害,易安歌搓了搓手,发现连呼吸都带上了淡淡的白雾。 前面景嵘停下来,回头看向他们,目光在易安歌身上多停了两秒,说,“跟紧。” 顶着景嵘凌厉的目光,易安歌不自觉快走了两步,差点撞在前面白自明的身上。 “这里气氛很奇怪,空气的味道微甜,可能有血气。”走在最后的解风压低声音说,“大家小心。” 易安歌看了看四周的环境。这里的走道只有两人宽,头顶的高度不到两米,偶尔遇上没磨平的悬石几个人还要低头避免磕碰。视频里鲍存几人待的地方更宽阔,应该还在更里面一些。 其实走到这里,从他们进入洞穴开始已经过了二十多分钟。这地方说深不深,如果遇到危险还有逃脱的可能,再往里走就不一定了。景嵘身前有一处拐弯,通向右前方,有洞墙挡着,根本看不清前面的情况。 他们停在这里休整。景嵘手里的灯飞到几人头顶,幽光洒落,反而给这寒冷阴暗的地方平添了几分暖意。 易安歌想了一会儿,提出了一个从最开始他就在思考的问题。 “如果前面真的是蜘蛛的巢穴,怎么办?” 白自明和解风对视一眼,前者轻轻笑了起来。景嵘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说,“毁掉。” 易安歌知道他们有能力,也一定有备而来,但依旧严肃地摇了摇头。 “没那么简单。” 他摸摸下巴,皱着眉给他们分析道,“现在只有两种可能,有,或者没有。既然鲍存他们之前就已经寻找过,而后又能活着回到别墅进行视频记录,那就说明这里没有特别厉害的东西,至少能让他们几个普通人全身而退。” “但出了什么意外,让他们中的一个变成了活死人。” 解风说,“既然我们手里只有这两份视频,那可以假设,那意外就出在他们寻找东西的时候,也就是出在这里。” 他抬抬下巴,意有所指地看着那拐角之后,意思再明显不过。 “我们人比他们少,但更厉害。他们能全身而退,我们也能。”白自明拍拍易安歌的肩,笑着说,“不用怕。” 易安歌想说我不是害怕,但一对上景嵘那双深渊似的眸子,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他深吸一口气,说,“我就是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再给我点时间,我得想想。” 景嵘沉默着点头,算是答应。易安歌背靠着洞墙蹲了下来,只觉得脑中混乱一片。 他总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在这个洞穴之中,有什么关键被他们忽略了。 过了五分钟,他们重新出发,走过拐角向着更深处前进。 易安歌依旧没有想出什么头绪,干脆一边走一边思考。 到了这里洞穴开始变得宽阔,但四周的墙却更加不规则。一些石块从墙里冒出来,形成石笋群的模样,看起来像是修建的时候没有完全取出。到后来就干脆没有人工处理的痕迹了,只剩下巨大的犹如爆|炸过后形成的巨型塌方孔洞,走进去后是一片十分宽阔的场地。前面是石墙,严严实实的没有一丝缝隙。他们走到头了。 几人看了一圈,基本确定这里就是第一段视频中鲍存等人寻找东西的地方。 怪不得视频里的人说“它跑不远”,这里是封闭的,一路走过来只要没有回头,他们所寻找的东西就只能被堵到死角。 他们警觉起来。四个人各站一角,仔细查看头顶和周围的洞壁。但整个洞穴黑漆漆的,壁上即便有什么,在非强光下也根本看不清楚。 四周安静得好像是个错觉,按照深入的时间来看,他们现在应该已经身处山体之中了。 他们找了一圈,再碰头时表情都很严肃。什么都没找到,但越是这样,易安歌就越是不安。 他努力将自己放在鲍存的角度来思考问题。如果自己是他,来这里是要寻找什么呢?会是那种恐怖又残忍的人面蛛吗?既然自己已经知道那东西很危险,又为什么要和朋友们只身冒险呢? 鲍存那样的人,除非涉及到切身利益,否则绝对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冒险。 “他们在找东西。”易安歌幽幽地说,语气已经不知阴冷了几分,“那东西一定非常重要。至少对于鲍存他们来说是这样。” 景嵘将四周场景整个扫了一遍,忽然开口道,“又或者,他们是想隐瞒什么。” 易安歌愣了愣,没想到景嵘为什么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 但见景嵘神情肃穆,跟方才冷静的样子有些不同,易安歌的思绪不禁跟着他的语气飘到了另一个方向。 隐瞒。 鲍存有什么好隐瞒的呢? 有什么是他和朋友们不想让外人知道的。鲍存很有钱,有钱到能使鬼推磨的那种,如果他想保密一件很普通的事,是非常简单的。 那一定是常人所不能理解的东西。 忽然,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易安歌脑海里将所有事情连成一条线,噼里啪啦的,将一切串了起来。 易安歌猛地倒吸一口气,摇晃着后退一步,脸色煞白。 其他三人都看向他,这其中,唯独景嵘目光沉沉,似乎已经先他一步想到了答案。 易安歌强行镇定了一下,对另外两个人说,“我们搞错了。” “什么?”白自明一愣。 “视频的顺序,我们搞错了。”易安歌看着景嵘,一字一顿地说,“U盘里的记录视频应该在前,后面他们来找的,不是其他东西,就是那个在别墅阁楼里爬行的男人。” 易安歌闭了闭眼,再开口时,嗓子竟然有些哑。有什么东西堵在他胸口,闷得他说不出话来。 “他们养成了一只人面蛛,然后,弄丢了它。” 易安歌仰起头,看向黑漆漆的洞顶,只觉得有无数只鬼怪隐藏在黑暗深处,伺机向他们伸出魔爪。 白自明和解风反应很快,都是脸色一变,立即向四周看去。 解风伸出手,在空中抓了抓,然后放在唇边,只一秒的功夫就立即尝出了答案。 几人对视一眼,表情都很不好看。 景嵘说,“蜘蛛的巢穴不会太多。地下河道和别墅都已经被发现,那这里,就应该是最后一站。” 他抬眼扫了一圈,缓缓道,“它就在这儿。” * 市郊外,被黄色警戒线围起来的别墅死气沉沉。 远处公路上一辆车都没有,原本就没多少人会来的地方,听说这里死了人,也就更不会停靠,偶有路过也都匆匆离开。四周安静得像是从没有人生活过一般。 晏安站在大门外,一手揣着兜,毫不在乎地用手指勾了一下警戒线。线立即齐齐断开,飘到地上,晏安笑了笑,迈步走了进去。 房门紧闭,晏安也不讲究什么礼仪,手指在门上点了点。随着一系列木板碎裂的声音,他踩着满地木屑踏进了别墅里。 这里很乱,关键的东西已经被搬走了。晏安缓缓走上二楼,对着那被烧焦的阁楼入口,似笑非笑地看了很久。 身旁是一堆家具的残骸,晏安再次伸出手,这次却没造成什么效果。他顿了顿,了然地一笑。 “我都忘了。”他轻快地对着空气说,“这双手,只能破坏完好的东西。” 不远处的阴暗角落里,封煜慢慢走了出来。 晏安的表情立即变得轻佻,眯着一双桃花眼上下打量着他。封煜却轻轻皱了一下眉,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情绪。 “好久不见。”依旧是这样随意的问候。 封煜却不像景嵘那样沉着,两步上前,伸手要抓晏安的手腕,却不想只抓到一缕青烟。两秒后,晏安重新出现在封煜面前,却离他远了几米。 见封煜还要上前,晏安好心提醒道,“别过来。” “还要逃?”封煜皱着眉,全然不见了平日里随和冷静的样子,微微提高了声音,“还能逃到哪儿去?” 晏安表情一滞,随即笑道,“这跟你有关系吗?” 封煜向前一步,“为什么回来?” 晏安不易察觉地后撤一步,笑着说,“回来看看你。” 封煜停在那儿,表情复杂,逐渐变得有些痛苦。 “别这样。”晏安轻笑着摇摇头,眉眼中流转着微光,“至少……活着就好。” 活着就好。这四个字重重砸在封煜心上,他忍不住去看晏安的脸,想从他的表情中看出一丝不忍,却发现对方笑容依旧,没有一丝动摇。 于是他也只能沉着气,佯装镇定。但心中早已是万般波澜。 晏安假装没看出他的心思,看了看四周,最终目光停滞在一处烧焦的痕迹上。 “景嵘去查案了?”他明知故问道。 封煜点了点头。 “捡了那样一个跟班……这次算他运气好。” 晏安轻声说着。有风从破碎的窗吹进来,将最后几个音吹散,逐渐消失在空中。 作者有话要说: 解风的能力之一是品尝空气……看起来很厉害但好像并没什么卵用的设定(不 第14章 味道 易安歌伏在黑暗之中,面前是一块巨石,勉强能将他挡住。 景嵘就站在一旁,离他半米远的距离,身前没什么遮挡物,在空旷的矿洞里显得十分突兀。易安歌看看他,又看了看同样躲在另一个角落里的解风和白自明,有点担心地低声说,“你小心点。” 景嵘抬手对他做了个不要说话的手势,对着前方的黑暗缓缓闭上了眼睛。 他的感官在这仿佛漫无边际的黑暗之中变得愈加灵敏,身边的景象在他脑海中逐渐变得清晰。每一处细节都被仔细描摹,景嵘“看”到在他左手边的易安歌望着他们来时的路,时不时地动动身子,好像十分不安。想着他现在的样子,景嵘没来由地笑了一下,而后立即将注意力转移到其他地方。 这里说大不大,但是要藏起个人面蛛却还绰绰有余。他将自己的触觉融合起来,形成一张常人看不到的“网”,笼罩在整面洞墙上,并一点一点向外扩散开去。每碰到一处岩石,他就停下来,将里里外外全都检查干净,确保没有任何一处藏有什么东西。 一直检查到洞口外十几米的地方,他才停下来,往回看去。 身后是结实的土墙,看起来没有一丝缝隙。 四周安静异常,不像有东西潜伏。景嵘不禁皱眉,开始思考起其他可能。 那恶心的东西不在这里,该不会是出去狩猎了?还是说……有什么是他没有探查到的? 一边的易安歌又动了动。景嵘只得走过去,一手按上他的肩膀,想替他消除些不安。 这一按之下景嵘忽然一愣。易安歌在抖,那动作十分轻微,他刚才竟然一点都没有看到。他立即去摸易安歌的脸,发现掌心的触感十分冰凉。 他立即看向易安歌背后,却发现除了高耸的岩墙,其他什么都没有。 景嵘眉头皱得更紧了,想要直接去摸易安歌的身后,却忽然被人一把拽住了手。 易安歌很郁闷。他原本只是在观察景嵘的行动,却不想身上一紧,等到发现时,自己腰上已经缠上了蛛丝。 这几乎是电光石火之间发生的事,他甚至连喊都喊不出口。看景嵘的样子不像发现了异常,他原本以为只是自己太过紧张产生的错觉,但下一秒,他便意识到有什么东西趴在他的身后,就在离他脖子不到十厘米的地方,有一丝气息打在他的皮肤上,带着几分寒意,瞬间让他浑身的血都冷了下来。 一想到人面蛛那张畸形的脸,易安歌的恐惧蔓延了全身。他紧紧抓着景嵘的手,生怕他摸到什么不该摸的东西,张张嘴,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你看不见?” 景嵘没有说话,但也没有动。两个人僵持着,易安歌发觉自己身后那东西的存在感越来越明显了。 解风和白自明也发现了这边的异常。但没人说话,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 易安歌抓着景嵘的手开始颤抖起来。这并非出自他的本意,只是身处这个大环境下,过分紧张导致身体肌肉僵硬,进而无法控制地抖动。兴许景嵘误解了他的意思,居然反手握了他一下,用上了几分力道。 不得不说,这力道很让人安心。易安歌深吸一口气,感受着腰上的重量,另一只手缓缓向腰间摸去。 不能就这样一直被动地等下去,他得赌一把。 很快,易安歌摸上了匕首的手柄,闭上眼睛,在口中默念,“一……二……三!” 他猛地抽出匕首,向缠着自己的蛛丝砍去。与此同时景嵘发力,将他整个人向自己这边拽来。 易安歌原以为这蛛丝会非常坚韧,毕竟是能缠住人茧的,却不想这么容易砍断,刀锋划过去就好像砍在棉絮上,没怎么用力就齐齐断裂。他听见耳边有一阵风刮过,带着一股浓烈的恶臭,扑在他原本藏着的位置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易安歌无法判断那是什么,因为下一秒,他就已经无法控制地被景嵘带着后退了好几步。 如果是平日,易安歌一定会嘲笑两个人的动作太搞笑,但现在他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 景嵘立即点起灯。就着灯光,易安歌看到在他刚才待过的位置上,趴了一个什么东西。 现在易安歌才真正看清人面蛛的全貌。人面蛛腰部以下是棕红色的,跟普通蜘蛛无异,上半身短而粗,双臂退化成了短小的副肢,肉瘤似的挂在肩膀上,跟着蜘蛛的动作来回抖动着。尖利的犹如利剑一样的足一半搭在岩石上,一半钉进地上,竟活活刺进去了几分。 蜘蛛的牙向外呲着,巨大的口张着,将脸整个撕裂开来,咬在一块石头上。这是景嵘临时移过去的,如果没有这个,易安歌还不知道是已经被刺死还是咬死了。 咬到石头上,蜘蛛似乎也很疼,趴在那儿颤抖不已。景嵘带着易安歌又退了几步,解风和白自明从角落里跑出来,几人警惕地看着它。 其实现在易安歌心里已经有了些底。蜘蛛动作快,但是看起来景嵘的动作更快。这里是死胡同,只要有灯光,他们就不会立即中招。 唯一让他不安的是,在黑暗中景嵘竟然看不到蜘蛛的位置,这不免有些奇怪。但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如果他们能够将这东西处理掉,能不能看见就已经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事了。 两人相握的手一直没有放开,但似乎没有人注意到这一点。景嵘用石头将人面蛛围了起来,并将它缠在洞顶的蛛丝切断。这样它就没有了逃脱的方法,重新吐丝也需要时间,足够景嵘他们做出应对。 当最后一块石头将缝隙填满,完全看不到人面蛛的身影的时候,易安歌才长出一口气。虽然有点奇怪,但好歹是抓住了。 “怎么办?”解风轻声问。虽然已经抓住了那东西,但不知为什么,所有人心里都好像堵了块石头,完全轻松不起来,连声音都不自觉地压低了。 易安歌刚想说话,景嵘忽然放开了他的手。易安歌愣了愣,抬头去看,却发现景嵘表情淡淡,一点变化都没有,好像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 另外两人没什么表示,似乎是没看见他们的小动作。易安歌在心中叹了口气,说,“要不,烧掉?” 他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总不能抓回去养着。这东西也不能像普通虫子那样拍死,如果留条全尸,总觉得很不稳妥。 但这样一想,易安歌忽然想起来,这玩意好像也是人变的。 这就很尴尬了。两个选择摆在他们面前,杀也不是,不杀也不是。 景嵘却没什么犹豫,再抬手时掌心已燃起一团银色的火,似乎打算直接烧过去。 易安歌和其他两人没打算拦。烧掉也好,毕竟人变成这样,也已经不能算是“人”了。至于这东西背后的事,他们可以慢慢调查。 就在景嵘打算将火掷出的时候,忽然那石堆动了起来,小石块从上方跌落,露出了一个空隙。 人面蛛缓缓从空隙中露出头来,额上密密麻麻的复眼眨动着,漆黑的眼球死死盯着四人,口中还叼着那块救了易安歌一命的石头。 然后它一用力,那石块立即碎了,从它口中掉落在地上。 一股极其浓烈的腥臭味从它那里传来,几人都捂住了鼻子,解风更是屏住呼吸差点没吐出来,强忍着恶心说,“它的味道不对!” 这味道是此前从没有过的,哪怕是在别墅里相遇,易安歌都没闻过这样恶心的的味道。蜘蛛没有动,上身趴在石头堆上看着众人,下半身还留在石堆里,从易安歌的角度看不真切。但它的身子好像在颤抖,像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正在……正在…… 易安歌猛地一震,脱口而出,“它在生……!” 像是应了他的话似的,石头堆的下方,那细小的缝隙里,开始有黑影颤抖起来,数量之多,无法计数。 易安歌差点跳起来。这玩意应该是公的吧?至少是男人变的吧?怎么会……?! 景嵘不再犹豫,一把火丢了过去,正砸在石堆下方。解风紧跟着一挥手,一阵风扫过,将火焰瞬间抬高,压过了人面蛛的高度。 四人开始往入口退去。景嵘护在他们身前,观察着石堆里的情况。易安歌听见有轻微的噼啪声传来,伴随着极其轻的尖叫,好似哀嚎,又好像愤恨的惊叫,一股脑地往他耳朵里钻去。 易安歌咬着牙不让自己拔腿往外逃。这动静实在太瘆人了,哪怕他有心理准备,也绝想不到能见到这样的场面。 退到走道内,几人都不再往外走了。他们得确定人面蛛真的死了,否则有小的活下来,再去另一个地方建个巢穴,又会是一场祸害。 矿洞里已经乱成一团。无数只小蜘蛛从石堆里爬出来,身上带着火,四处逃窜。几只跑得快的窜到他们面前,被景嵘一只只烧死,其他的不知道是刚出生眼睛没有适应光线,还是疼晕了,开始在洞里乱爬,根本没注意到他们的存在。 易安歌原本站在景嵘身后,但后面的白自明拍了拍他,示意两个人换个位置。毕竟后面的走道更安全,易安歌就跟他换了,自己向后退了退,靠在墙上,静心运气。 刚缓了没两下,他忽然觉得脖子后面有风吹来。刚才出了一身冷汗,这一吹他心就一沉,脑袋里嗡嗡的,不知应该作何反应。他缓缓向后看,只见原本结实的墙壁居然露出了一道裂缝,因为刚才被依靠的关系,土块受不住力纷纷掉落,露出了后面巨大的洞穴。 易安歌伸手敲了敲,将土块敲下一些来。 洞里黑漆漆的,根本看不清。易安歌想叫景嵘他们来看,忽然整个洞穴一震,土墙坍塌,缝隙瞬间扩大。易安歌还没反应过来,脚下就是一空,而后直挺挺地摔进了那个洞里。 第15章 骨骸 在跌落的瞬间易安歌脑中闪过无数个念头,他想起人面蛛尖利如铁的足,那能咬碎石块的獠牙,还有密密麻麻好似无头苍蝇般的小蜘蛛,这些东西如陨落的流星瞬间划过他的脑海,他只觉得身子在空中停了半秒,这半秒好像几分钟那样长,而后失重的感觉一下子传遍全身,带着他那些混乱不堪的想法一股脑全都掉进了黑暗之中。 下坠的过程只持续了三秒左右,等到易安歌反应过来时,背上就是一痛,然后脑袋砸在了地上。他原本仰着脖子怕摔着,但惯力太强,一瞬间脖子没撑住,整个人就仰着头摔在了洞底。 高度不算高,比预想中要好了很多,但胸口疼得厉害。易安歌被摔得有些懵了,立即就想起身,却没想刚一动一股腥甜就涌上喉咙,呛得他咳嗽起来。 上面好像有喊叫声,应该是景嵘他们发现他掉下来了,但易安歌还没缓过劲来,耳朵里一个劲地嗡嗡,根本听不清他们喊的是什么。 四周暗得不正常,不知道是不是摔倒脑袋的缘故,易安歌眼前是无边无际的黑暗,连一点光线都没有。他仰头向上看,发现连自己掉下来的洞口都看不到。这里的黑暗好像一种力量,将所有的一切都吞噬得干干净净,直接将人的视觉给剥夺掉,有一阵易安歌甚至怀疑是自己摔瞎了。 地上很平坦,易安歌摸了一圈,没摸到什么凸出的东西,这也许是不幸中的万幸了。他勉强撑起身子坐起来,不敢再往外摸。这地方给他的感觉很不好,再摸下去,也不知道会不会摸到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头顶有什么东西落了下来。易安歌屏住呼吸,用力去感觉。他也不清楚这么做有没有什么用,只是现在看不见,他也只能用声音去判断。 耳边的嗡鸣逐渐消失,易安歌听见在前方不远的黑暗里,有人的呼吸,还有极其轻微的心跳声。这是在极度安静的环境下才能够听到的声音,他顿了顿,一下就知道身前的人是谁。 景嵘皱着眉看着周围的黑暗。他点起的灯在这里完全透不出亮,只能靠感觉向易安歌走去。走到人面前他蹲下来,伸手覆上易安歌的腹部。 易安歌被他摸得倒吸一口冷气。到底是摔得不轻,又没什么防备,这一下差点把他肋骨给震断。好歹不高,算是捡回来一条小命。 易安歌咬着牙咧嘴一乐,说,“看来我运气不错。” 景嵘的手一顿,低声问,“你知道是我?” 在这黑暗中无故出现一个人,景嵘以为易安歌多少会有些防备,却没想到他会这么快就认出自己来。 易安歌又乐,牵动了身上的伤,疼得他哎呦一声,缓了会儿才说,“如果是你的话,我听得出来。” 景嵘不再说话,又在易安歌的腹部摸了摸,摸得易安歌差点说他性|骚扰。 普通的光在这里不起作用,景嵘站起身来后退两步,不知做了什么,逐渐的,易安歌看到眼前燃起一点火光,起初只是米粒大小,而后逐渐燃起,最终形成一个足有篮球那么大的火团。 景嵘将火团放到空中,照亮了四周的环境。 这里是和上面一样的矿洞,但更精致,更像是一种用来搬运货物的运输通道。四周岩墙被打磨得十分光滑,看起来是被悉心雕琢过。比起上面的粗制滥造,这里才更像是现代社会加工出来的正常走道。 但许是太过黑暗的关系,这种“正常”放在这里,反而变成了一种“不正常”。 易安歌抬头再次看向自己跌下来的那个洞口。他隐约能看到白自明向下望了一眼,很快就又缩回头去,大概是小蜘蛛让他们自顾不暇吧。 这里是走道的尽头,易安歌右手边是岩墙,左手边一路向前,不知道通向哪里。 景嵘向前走了两步,回头看他,“还能走吗?” 易安歌感觉了一下。刚才被景嵘摸过的地方还是有些疼,但骨头似乎已经没有大碍了。看着景嵘一本正经的表情,他也没好意思询问这人是不是对自己做了什么,只是扶着墙站起身,走了两步,对景嵘比了个OK的手势。 景嵘没什么表示,继续往前走,但脚程比平日里慢了很多,易安歌刚巧能够跟上。 走道有点坡度,竟然一路向下,一直没有看到尽头。 借着火光,易安歌看见身侧的岩墙上有打磨的刮痕,很长一条,很均匀,看不出是从哪个方向刮过来的。也许这里才是真正的矿洞。易安歌想,上面那道只不过是掩人耳目罢了。 走了大约七分钟,景嵘停下来。在他身前不远处又是一个洞口,通向地下另一条走道。 易安歌此时却觉得继续走下去比较好。他已经能听见其他声音了,虽然夹杂在两个人的呼吸声里听不真切,但确实就在不远的前方。 他闭上眼睛仔细听了听,微微皱起了眉。 “不是人的说话声,也不是蜘蛛的声音,而是……风声?” 易安歌愣了愣,“前面有出口?” 景嵘将身子向前探了探,看向那漆黑的洞口。 “太危险了。”景嵘说,“你回去。我让解风接你上去。” “都到这儿了。”易安歌苦笑了一声,“多一个人,多个帮手。” 走到这一步,如果前面就是事情的最终答案的话,现在回去,易安歌怕是要后悔一辈子。 景嵘也没再说什么。如果真不想他跟着,早在摔下来的位置景嵘就会叫他回去,也不知这人怎么想的,但现在看来,易安歌觉得他可能是有些认可自己的。 二人无话,稍微休息了一下,就来到了那个洞口。 景嵘带着火球先跳了下去。当火球下去的一瞬间,四周黑暗又立即袭来,易安歌抓紧眼前最后的光亮紧跟着也跳了下去。 这里的走道很短,只十来步就来到一处宽阔的洞口。景嵘在前面护着,易安歌越过他的肩膀向里看,发现这里的景象似曾相识。 “这……” 这里居然和上面那个洞一模一样,只不过少了些散落的石头。远处的墙角有缝,透过墙缝能看到隐约的光亮,似乎后面就通向外界了。 这么多走道绕来绕去,易安歌早已迷失了方向,但景嵘没有。他紧皱着眉,坚决不让易安歌向前再走半步。 “没这么快。”景嵘低声说,双眼死死盯着那透着光的墙缝,“这里绝对不可能通向山体外。” “可这光……” 易安歌说到一半就顿住了。这光不是外界的光,一来是景嵘说的,位置不对,二来他们到这里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折腾了这么久,外面天早就黑了。 只见缝隙里透出的光亮如白昼,甚至带着些诡异的惨白,这种景象在山体之中简直像另一个世界一般。 景嵘将火球举起,扫了一圈,停在一处地方,叫易安歌来看。 易安歌走过去,起初没看到什么,等又走了两步换了个方向,便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在一块巨石遮挡着的背阴处,摆放着成堆的骨骸,因为时间太久而变得和这里的岩石一样漆黑,乍一看根本看不出端倪。 尸骸的样子各有千秋,有些缠在一起纠结成麻,有些单独脱离出来,趴在地上。易安歌忍着不适看过去,发现这里所有的骨骸全部只剩了上半身,而下半身则不知去向。 他甚至在另一个角落里看到了几只小型骸骨,好像是小孩子的,但比成年的更加畸形,连骨骼都发育不全,坑坑洼洼,好像有什么疾病。 景嵘去看那些成堆的尸骨,易安歌就分了点火光来,仔细研究小孩子的这几具。 这几具尸骸给他的感觉不太对劲,不光光因为它们在活着的时候可能只有几岁大,更因为这骨架少了些必要的东西。易安歌用匕首割下来衣服的一角,用布包着一块骨头掂量了一下。很轻,好像稍微用力就能给捏断似的。 他不知道这骨头是在死后变成这样的,还是生前就是这样。这么轻的骨头不可能担负起孩子身体的重量,按理说,它们不可能活到这么大。 景嵘也捡了一根骨头来,给易安歌看。 “这里。有断痕。” 景嵘指着那根骨头的断面,说,“这是被外力扯断的。” 易安歌照葫芦画瓢寻找到小孩那块对应位置的骨头,拿起来看,却发现十分整齐,没有那种断痕。 景嵘将骨头扔到一旁,说,“这里所有成年骸骨都有这种断痕,小的却没有。还记得上面那只蜘蛛刚才在干什么吗?” 易安歌一下就想到那只蜘蛛生产的样子,不禁厌恶地一皱眉,说,“生孩子?” 景嵘面无表情地看着地上的骸骨,“这里的小蜘蛛,都是从大蜘蛛体内爬出来的。小的出生,大的立即死亡,它的身体为自己的‘孩子’提供营养。这也是为什么刚才那只大的没什么攻击力。它已经到极限了。” “也许,从那人变异的一开始,小蜘蛛的卵就已经被种在它体内,跟随着母体一起长大,等到了一定程度就撕裂母体爬出。地下河道里的人茧太多了,一只蜘蛛根本不需要那么多人茧做食物,它在给自己的孩子屯粮。” 景嵘说这段话的时候表情淡淡,好像在说什么很普通的事,但听者却忍不住惊出了一身冷汗。 易安歌猛地甩了甩头,说,“不,你的意思是……这里已经发生过好几次生产了?” “不仅如此。”景嵘指了指地上小小的骸骨,“有些小的,已经安然长大了。只是不知道有没有爬出这里。” 易安歌震惊地看向四周,无法想象当时这里会是什么一种景象。无数的大型人面蛛聚集在这里,等待着被体内的幼崽撕裂,数以万计的小蜘蛛爬出来,将整个洞填满…… 如果它们已经爬出这座山,那山外的世界,在他们所不知道的角落,应该早已经成了地狱深渊。 易安歌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原以为只要打败一只就好,却没想到一路查下来,却发现自己所见只是冰山一角。这种感觉实在太糟糕了,在震惊的基础上,还有十分强烈的挫败感,让人一下失了方向。 景嵘看起来倒不是很担心。他好像有他的想法,只是现在不方便说出来。这已经不是易安歌能够处理的事情了,他只能尽力收起自己的感情,开始跟着景嵘往回走。 在即将走出洞口的时候,易安歌鬼使神差般回头看了眼那透着光的墙缝,忽然发现其中一条较大的缝隙里似乎有些不对劲。 他愣了一下,停下来仔细看去。 那惨白如昼的光芒之中,有一双眼睛正通过那条裂缝,死死地盯着他和景嵘,一眨不眨,好像一点没有生气。 第16章 中毒 整个洞穴有十几米长,易安歌站在入口,与缝隙里的眼睛遥遥相望,颇有些含情脉脉的意思。 缝隙上宽下窄,那眼睛正卡在一处不高不矮的位置上,大约直到普通人腰部的高度,看起来别扭极了。黑色的瞳孔极大,占据了整个眼球,几乎看不到周围的那一圈眼白,这令他的目光看起来麻木而又空洞,要不是隔几秒那眼睛还眨一下,易安歌几乎要认为这只是自己的错觉。 那眼睛看了他们一会儿,动了动,向一旁移了过去,消失不见了。 易安歌有点懵,他本能地去看景嵘,却发现景嵘眉头紧皱,也跟他方才一样,看着同样的位置。 易安歌轻声问,“那是什……” 么字还没问出口,景嵘便侧身上前,将他护在了身后。 洞穴里的空气瞬间冷了下来,易安歌明显感觉到有风从缝隙那边吹来,带着些许腥气,好像有点熟悉。他想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是人面蛛身上特有的那种气息。 但似乎又有些不同,他来不及细想,因为在风吹来的同时,景嵘已经开始有了动作。 他上前一步,下一瞬右手已握有银色的火球,左手微张,拦在易安歌身前。 “走。”景嵘用极底的声音对易安歌说,“往后跑,别回头。” “什么?” 易安歌一愣,随即便知道了他为什么要这样说。 从洞穴远处幽暗的角落里,有什么东西开始耸动。起初只是轻微的颤抖,随着那东西缓慢爬出,整个环境里充斥着浓浓的腐臭味,不断刺激着二人的神经。 不用景嵘再说第二遍,易安歌调头就往来时的路跑去。 这条走道极短,很快他便来到了尽头。回身再看,之间景嵘已经和那东西打在一起,霎时间火光四射,凄厉的惨叫声回荡在整个洞穴之中,声音不大,但极富穿透力,刺得易安歌耳膜生疼,连头皮都跟着麻了起来。 跟人面蛛打架,景嵘理应是占据上风的,易安歌便在这里等着他结束战斗,但随着时间推移,等待得越久,易安歌心中就越升起一股不安来。 他听到无数的脚步声,多到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回荡在整个洞穴和走道里,仿佛那些东西无处不在,头顶,脚下,身后……周身上下都被那种声音所包围,听得人心头直痒,恐惧和慌乱瞬间占据了易安歌的脑海。 它们在哪儿?在这不大的走道里,它们能藏在哪儿? 易安歌天生听力灵敏,而现在,这种灵敏反而给他带来一种近乎绝望的情绪。在一瞬间,他甚至有种自己和景嵘要逃不过这一劫的预感。 易安歌用力甩甩头,手往腰后一摸,匕首在握。 他将匕首横在身前,开始向四周看去。 这里很容易就能看到尽头,想找什么东西都只是徒劳,但易安歌不死心。这脚步声催命似的,忽远忽近,仿佛就在耳边,几乎要将他逼疯。易安歌往回走了几步,想起景嵘的话,又硬生生停了下来。 脚步声稍微停了停,很快又响了起来。 此时易安歌注意到,这声音多是从他身后传来,这样一直下去,他怕是会被声音逼回到洞穴里。 这简直就像动物捕猎时的情景。无数的脚步声让猎物辨别不出方向,只能向听起来最安全的地方躲避,正中了猎手的圈套。 但易安歌不是什么猎物,而这群人面蛛,也不是什么高明的猎手。 顶着那满耳的咔哒声,易安歌咬紧牙关,对景嵘的方向大吼一声,“过来!”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要喊这么一句,也许是真被声音逼得神志不清了,满脑子想的,就是让景嵘赶紧过来,他们好离开这个鬼地方。 等等,是让景嵘过来,还是…… 我自己过去? 这个念头在易安歌脑中一闪而过,下一秒,在易安歌还没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拔腿向洞穴方向跑去。 这几乎是瞬间的事,他根本来不及反应,只觉得耳中的脚步声更大了,吵吵闹闹的,十分令人烦躁。 这边景嵘已经快要收拾好那东西了,忽然见易安歌冲自己跑来,目标居然是这个洞穴,心下一惊,伸手就将人拦腰抱住,却没想到易安歌跑得极快,他一只手拦着,差点没直接被他也带了进去。 易安歌眼前有些模糊,只觉得腹部一疼,之前摔过的地方被重重压住,刺骨的痛传遍全身,瞬间眼前的景象便清晰了起来。他大半个身子探进洞里,身体因惯性向前倾着,眼睛往下一撇,直接就跟地上趴着的东西对上了眼。 那是一名看起来只有十二三岁的少年,身体呈现异样的白,双臂因畸形而蜷缩着,脖子短而粗,正仰着脸向上望去。那张脸怪得厉害,却不像成年人面蛛那样可怖,反而更像人类,只是那双眼睛,乌黑浑圆,眼瞳发散,几乎是普通人的两倍大,像两颗黑色的玛瑙石,在景嵘银白色火光的照耀下,幽幽地反射着白光。 少年的脸像极了人类,易安歌不禁愣得久了,不知应该作何反应。景嵘用力将他拉回来,在他耳边吼道,“看清楚!” 这一声极响,把那些杂乱的脚步声都给盖了过去。易安歌一下回了神,往少年身后一看,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少年的下半身不翼而飞,只剩下空荡荡的半截腰部,黑色好像血一般的东西淌了满地,不远处倒着半只蜘蛛的身子,已经被烧得卷了起来。而这边的上半身却还有呼吸,少年的眼睛还随着火光的晃动眯了眯,似乎全然不在意自己是不是掉了半截身子在一旁。 这玩意太邪门了,易安歌想移开眼去,却无论如何也没办法。景嵘拍了他一巴掌,掰过他的脸,让他与自己对视。 对上景嵘那双沉静如水的眸子,易安歌的心一下静了下来,随即他发现,那些几乎将他逼疯的动静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耳边只有火球燃烧发出的噼啪声,此外就是二人的呼吸声,整个环境安静得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 易安歌心有余悸地问,“那些东西呢?” 景嵘皱皱眉,“什么东西?” 易安歌摆摆手,示意他算了。也许是太紧张听错了,在刚才那种环境下,他可能只是被这小蜘蛛的眼睛给迷了心窍,产生幻觉了。 他再看向那透着光的缝隙,却发现这次看时,已经没有了刚才那种几乎将他魂魄都吸去的感觉,光线虽然刺眼,但还算能够接受。 如果现在只有景嵘一个人,他也许会继续向前走,走到那缝隙之后去。但变数太大了,他们必须撤退。 易安歌最后看了眼少年。少年眼中的光已经熄灭,整个表情都僵了下来,大概是已经死了。 经历了这么一场说不上惊险的意外,两个人的心情都有些沉重。回程从洞口往上爬时费了些功夫,但景嵘也没有像之前那样说教些什么,反而沉默着把易安歌拽了上来,这让易安歌觉得有点别扭。 中间层的走道很长,易安歌走在景嵘身后,一直盯着他的背影,一手捂着肚子。放松下来以后伤痛也紧跟着袭来,这次景嵘不再等他,走得很快,易安歌咬紧牙关才能够跟上。不过他也没资格说什么,毕竟差点被蛊惑的人是他,不是景嵘,在景嵘面前,他多少有点抬不起头来。 走到一半的时候,前后都已没了边际,都看不到尽头。这会儿彻底变成只有他们两人了,易安歌想说点什么,但是一看到景嵘的背影,不知为何就张不开嘴了。 道歉还是道谢,或者两者都要做,易安歌一瞬间不知道应该选择哪个,不禁犹豫起来。 反而是景嵘停了下来,回过身,用一种复杂的神色望着他。 易安歌举手示意自己知错,景嵘却没理他,只是看着他捂着腹部的手,半天才问,“没事吧?” “没……”易安歌脱口而出没事,被景嵘瞪了一下,立即改口,“还好。” 本来就没伤到骨头,回去养两天应该就好了。 景嵘深深看了他一眼,而后移开目光,用一种略带无奈的口吻说,“既然都流血了,回去注意养伤。” “血?”易安歌愣了愣,“什么血?” 景嵘刚要说话,忽然脸色一变。易安歌也察觉到了不对劲,猛地抬头向上看去。 就在距离他头顶不到五厘米的距离,垂下一颗脑袋来,那黑溜溜的眼睛木然地看着易安歌,好像在看什么新奇的玩意,一眨不眨。 易安歌看着那张熟悉的脸,刷地出了一身冷汗。 对视一眼的时间好像足有数十秒那样漫长,易安歌看着那少年逐渐咧开嘴角,露出小而锋利的獠牙,用仅剩的半个身子直直向自己扑来。 两人的距离实在是太近了,只一瞬间,那獠牙便刺进了他的肩膀。易安歌疼得一哆嗦,身子一甩,将少年的半截身子甩了出去,匕首立即划出,将它的脑袋凌空劈成了两半。 脑袋爆出黑浆,溅在土墙上。带着身子的那一半还要向他扑来,被一团银火打得飞出几米远,折腾了两下,就再也挣扎不动了。 匕首掉在地上,易安歌痛苦地捂着肩膀退到墙边,靠着墙缓缓坐到地上。 被咬到的地方已经由痛转麻,并逐渐从肩膀扩散到胸口。这是中毒的征兆,也不知道这人面蛛究竟含的什么毒,居然这样厉害,短短几秒,他就连站着的力气都没有了。 景嵘在他面前蹲下,脸色是前所未有的灰败。 认识了这几天,易安歌还从没见过他这幅表情,不由得觉得好笑,想勾起嘴角笑笑,却发现自己根本笑不出来。眼前的景象变得模糊起来,景嵘的脸忽隐忽现的,很快就看不见了。 隐约中,易安歌感觉到景嵘握住了他的手。最后残存触感的指尖摸到了景嵘冰凉的手背,带着一点颤抖。易安歌觉得这可能是自己的错觉,不过也是他最后能够记住的念头了。 然后,他整个人就陷入了无尽的黑暗之中。 第17章 梦醒 易安歌感觉自己在不断下坠,黑色的如海一般的无边无际的深渊将他吞噬,那触到皮肤的黑暗分外冰凉,他想躲,却无法控制自己的四肢。他像一只断了线的木偶,被不断地推动着、翻滚着、坠落沉沦。 周围很安静,听不见一点声音,在此前的二十六年里易安歌从未经历过这样的事。耳中的空虚感极度陌生,他不由得怀疑起自己存在于这里的真实性,好像四周的一切都是假的,那将他包围着的黑暗和寒冷都只是一场梦,一场永远也不会结束、并不美好的梦。 易安歌的思绪跟着身体一同沉沦。恍惚间,他觉得自己似乎在等待着什么,这种从心底里冒出来的期待驱散了些许寒意,也带来了更多的疑惑。 他在等什么?或者……是在等谁? 坠落的过程漫长而似乎永无止境,易安歌的指尖脚尖都已经麻木,他快要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了,意识也开始变得模糊起来。他不想就这样一直坠下去,可身体沉重得厉害,拖着他的意识一起向更深、更加黑暗的地方坠去。 再然后,易安歌睁开了眼睛。 第一眼看到的是雪白的天花板,高耸得好像是在世界的另一边似的。他躺在单人床上,轻薄的被子盖到胸口,被贴心地窝了一个角。 他所在房间很大,没有开灯,只有床边小桌子上一盏台灯亮着光。微橘的灯光并不晃眼,然而给这雪白的房间增添了一股暖意,照得易安歌打心眼里舒服起来。 床边坐着一个人。易安歌动了动手指,那人紧跟着就看了过来。易安歌努力转过头,正对上景嵘那双墨色的眼眸。 有一种异样的情绪从景嵘的眼神中一闪而过,易安歌还混沌着,看不真切,只觉得景嵘沉默了很久,才轻声对他说,“欢迎回来。” 易安歌弯了弯唇角,乐了。 身体很疼,意识清醒后,各种伤痛也接踵而至。最疼的是后背,也许是因为躺时间久了,脊背都有些麻木。其次是肋骨,每呼吸一次牵动着皮肉都觉得生疼。肩膀倒是还好,景嵘对他说,当时他反应很快,没等那东西咬实就甩脱了,獠牙只刺进去了一点点。要是再深入一厘米,可能当时他就要交代在那儿了。 景嵘说话一如既往地没什么感情波动,易安歌听着,只觉得特不真实。他捡回了一条命,也不知是托谁的福,但终究是把这一劫给熬过去了,也算是命大。 易安歌挣扎着想起身,景嵘扶他坐起来,给他将被子盖好。其实易安歌现在并不觉得冷,但看景嵘做得熟练,他也就不好拒绝什么。 他们现在在基地里,景嵘带着昏迷的他第一时间找到了白自明,让白自明直接瞬移回了基地医院。没清醒着感受瞬间移动实在是遗憾,也许是刚醒过来力气不足,易安歌没管理好表情,将这想法流露了出来。景嵘看着他,轻轻叹了口气,说,“等养好伤,下次再让他带你试。” 易安歌惊讶地望着景嵘,半天说不出话来。这家伙莫不是转性了?怎么这么好说话? 景嵘很快移开目光,不再理他。 易安歌跟他要了杯水,想了一会儿,开始问问题。 “那座山,”易安歌喝了口水,问,“里面的东西都处理掉了?” 景嵘将身子靠在椅背上,说,“我们将整座山都封锁了,会观察一段时间,里面的东西一个都跑不了。” “那个……”易安歌犹豫了一下,不知道应该怎么去形容,只能指指自己受伤的肩膀,问,“那是个什么东西?” “蜘蛛的幼崽。有些幼崽能挺一段时间,长得很快。” 景嵘眼神暗了下来,沉声道,“但我们分析了正常幼崽的体态,正常情况下,它们不可能撑得到发育,因为从卵开始,一切都已经错了。袭击你的那只应该是个特例,它也应该是唯一一只顺应‘预设’成长起来的东西。不过你也看到了,它的发育最终也是失败的。” 易安歌听得云里雾里的,就让他讲得通俗一点。 景嵘从他手中接过了水杯,十分自然地也喝了一口,“在你昏迷的这段时间,安莉雅他们分析了我们拿到的蜘蛛尸体,发现了母体和幼崽之间的差异。整件事是一个悖论,又是一个循环,人面蛛母体是由人类中毒变来的,而由母体产下的幼崽,却比母体更像人类。按照基因变异的规律这样发展下去,几代之后,新的幼崽就会是拥有人面蛛血统的人类,看起来与普通人类无异。” “但无论是谁想做这件事,从一开始就失败了。幼崽根本活不过第一代,母体无法给予它们足够的营养,幼崽太过虚弱,无法捕猎,也无法独自存活。兄弟姊妹间自相残杀后胜出的那个,往往也挨不过自身发育的不足而夭折。这是写在它们基因中的缺陷,根本无法用外力改变。” 说完这些,景嵘缓缓出了一口气,“你的委托人应该是想亲眼见证繁衍的过程,才参与到这件事中去。至于他的朋友是意外中毒还是被谋害,我们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听见他说鲍存,易安歌也沉默了下来。 正如景嵘所说,整件事十分复杂,从一开始他和乐清被叫到地下河道去,有些东西就已经脱离了所有人的掌控。易安歌能感觉到自己在整件事中所处的尴尬地位,他理应是最无辜的一个,但不知为什么,每一步走下去,却越来越觉得自己好像跟整件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一切都出在鲍存身上。他原以为鲍存只是个贪生怕死的有钱人,但现在看来,鲍存死的很惨没错,但并不值得同情。 易安歌不知道那种不人不鬼的妖物有什么好研究的,无论是鲍存,还是那东西背后的其他人,一定是疯魔了,才会想到弄出那样恶心的家伙来。 远在他还没参与到整件事的时候,人面蛛就已经杀了多少人,又有多少人是在不明不白中做了那东西的口粮……光是想着地下河道里那些人茧,易安歌就不由得头皮发。 见他想得出神,景嵘唤了他一声,让他休息。现在是凌晨三点多,再过一会儿,天就该亮了。 易安歌没去问景嵘为什么凌晨三点还在他床边坐着。景嵘没什么表示,他就假装什么都没意识到,跟景嵘一起打着哑谜。 过了会儿,易安歌忽然想起来一件事。 “鲍存别墅阁楼里,被你烧死的那只小蜘蛛,为什么会有我的脸?” 这是易安歌最牵挂的问题。纵使他一再暗示自己可能是看错了,但就是无法释怀。 景嵘像一早就知道他会问这个,沉默着没有给予回应。 易安歌却说出了自己的猜测,“和那个什么组织有关,对吗?” 景嵘站起来,将台灯亮度调暗,用一种略带命令的语气说,“睡觉。” 易安歌笑笑,“其实你可以骗我说是我看错了,没关系的。” 黑暗中,景嵘站在离病床不远的位置,因为个头高,台灯的光照不到,他的脸隐在阴影中,看不真切。但易安歌却没有像之前在黑暗中那样不安,反而头一次觉得,这人的存在感是如此强烈,以至于都完全无法忽视的地步。 两个人就这样对望了一会儿,景嵘才说,“我不会骗你。” 易安歌耸耸肩,乖乖躺了下来,闭上眼睛做出入睡的姿态。 大约过了两分钟,远处才传来轻微的关门声。 易安歌闭着眼,将所有的事情在脑中飞速过了一遍,很快重新睡了过去。 睡梦中闪过一些人的脸。委托人鲍存、助手乐清、变异的人面蛛……还有景嵘。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在梦中回忆起山中矿洞的时候,最先出现的不是那半只人面蛛幼崽的脸,而是景嵘的,一直默默地看着他,好像欲言又止。 这一觉易安歌直睡到下午三点,才从负伤昏迷的余韵中彻底清醒过来。 吃晚饭的时候景嵘又来看了他一次,给他送来了他的手机和匕首。匕首已经被清洗干净了,刀刃被洗涮得锃亮。手机是关机状态,易安歌给打开,瞬间被一堆短信轰炸得晕头转向。 助手乐清发了一堆短信问他在哪儿。易安歌给他回了个电话,电话那头乐清都快哭出来了,说还以为他又跑出去瞎折腾,把自己折腾挂了,气得易安歌差点骂街。不过毕竟还是关系好,说了半天,乐清还是一抽鼻子,闷闷地说,“安哥你没事就好,好好养伤,不急着回来。” 易安歌被他气笑了,“我不回去,不开张,你下个月吃啥?” “我还有别的打工呢,撑得住。”乐清笑笑,“你这几天去干啥我就不多问了,反正你照顾好自己,甭管我。” 易安歌愣了愣,转头看还站在门口的景嵘,心下了然大半。 挂了电话,他直接去翻手机便签本,发现自己原本记录下来的鲍存的遗言全都不见了。就连跟封煜发的相关短信都被删的干干净净。 易安歌此时也没什么脾气了,问景嵘,“你去跟乐清说什么了?” “没什么。”景嵘平静地说道。 他的没什么跟正常人的没什么差别很大,易安歌对此持怀疑态度,但没有证据,也没法指责他什么。 易安歌昏迷了快两天,又在病床上躺了快一周,身上都快长出蘑菇了,安莉雅才准许他下地走动。 再见到白自明解风他们时,人面蛛的事情似乎已经过去了。没有人再提那座山里发生过的事,也没人主动说之后的结局。倒是易安歌问起来的时候他们多少都说了点,也没隐瞒得太深,看来并没有对他特别防备。 易安歌打算直接回家的,但还没走出基地,就被景嵘给截住了。 “上车。”景嵘对他说。 “去哪儿?” 虽然这样问,但易安歌心里其实已经有了答案。 景嵘说,“在事情彻底结束前,我依旧负责保护你。” 易安歌一挑眉,听话地上了车。 景嵘这样也算是有始有终,易安歌明白他的坚持,但在内心深处他却认为,这事情永远也不会结束。 就好像鲍存死亡后留下来的各种线索,他们能解开也好,解不开也好,终究是个结。时间久了,就变成了深藏在当事人心底的石头,偶尔翻出来一次都沉重得无以复加。 但他们依旧要装作没事似的,继续前行。 景嵘的车子一路驶向住所。天边日头正好,易安歌放下车窗,听着微风拂过耳畔的声音,渐渐地入了神。 第二卷 梦 第18章 怪影 易安歌从单杠上跳下来,用毛巾抹了抹额头上的汗,走到一边拿水喝。 室内的温度略高,汗珠顺着他扬起的脖颈缓缓流下,划出一个好看的弧度,最终顺着衣领流进衣服里。易安歌的身体不算健壮,但也算有几块肌肉,隐在单薄的被汗水浸透的运动服中,肌肉的线条在橘色的灯光下若隐若现。 他灌下大半瓶水,才“哈”地一声长出一口气,算是将心中压抑着的情绪全都释放了出来。 然后他转向一边,看向那个从刚才就坐在那儿一语不发的男人。 “你今天很闲?”他重新拿了瓶水过去,递给景嵘,随意地问。 景嵘将水接过来,放到一边,说,“还好。” 易安歌在他身边坐下。刚运动完散发出的热气一下将两人包围,景嵘往旁边让了让,抬手将空调打开。 易安歌看着他乐。从景嵘那万年不变的表情中也看不出是不是嫌弃,但这人没走,就说明并不讨厌他在这儿。也许是相处的时间久了,没有了之前的那种生疏感,易安歌反而喜欢时不时地逗逗他,试图让景嵘露出些不同的表情来。 他的这点小心思景嵘不是看不出来,但习惯性地,景嵘什么都没说。也觉得没必要去说。 这地下健身房是景嵘家自带的。几乎就没被使用过,器械都落了灰,还是易安歌无意中发现的,给重新收拾了一下。 入了春,天渐渐转暖了,马上就要到动一动就满身大汗的季节。易安歌最不喜欢闷着,他宁可出尽一身汗,也不愿在空调房里发呆。他是个闲不下来的人,只要没人拦着,他就能自己给自己搞出许多花样来。 休息了一会儿,两人回到楼上。易安歌去房间里拿了衣服,准备冲凉。 景嵘倒是坐在沙发前,看起了电视。这在以前是不曾有过的,易安歌去浴室的时候路过客厅,看着不远处的人的背影,露出了个可以说是欣慰的笑。 算一算,他在景嵘家借住,已经快一个月了。 景嵘家没什么变化,依旧空荡荡的,物品稀少。景嵘这个人,从头到脚都没什么生活情趣,他的房子也仅仅只是个房子,偶尔回来睡一觉,更多时间都待在基地里。也只有易安歌住在这儿的这段时间他会经常回来看看,倒是养成了每天回家睡觉的习惯。 景嵘是个彻头彻尾的工作狂,易安歌不知道他一天到晚都在忙什么,大约也都是些他这个普通人想象不出来的工作。偶尔有几次晚上回家的时候,易安歌都发现景嵘的眼神不对,好像在生气。他也只能通过这一点点变化来猜景嵘的心情,多了他没法问,也没资格去问,只能尽力做个不吵闹的好室友,给景嵘一点独处的空间。不过景嵘每次都克制得很好,等到第二天起来,就已经恢复成平日里的样子了。 比起最开始,易安歌觉得景嵘身上已经多了些“人气儿”,没以前那么不好相处。这是件好事,所以当景嵘努力不把在别处惹起的情绪带到他面前时,易安歌觉得这人不错,是个靠谱的朋友。 鲍存的事儿也已经过了一个月,易安歌再没听说还有人面蛛伤人的事情出现。他跟景嵘约好,一旦再出事,景嵘不能瞒他,而景嵘也答应了。大丈夫一言九鼎,景嵘也说过,不会骗他。 其实最近一段时间,易安歌一直在想景嵘说的这句话。 “我不会骗你。” 当时他和景嵘还不到共患难的程度,这话说出来,听着总感觉他们俩关系不一般。不是多亲密的关系,也应该是相互信任的好兄弟,但他们都不是。那这句话背后就应该有什么更深层的意思。当时易安歌躺在病床上,景嵘不应该是在哄他。景嵘不是那样的人。 易安歌冲了个凉水澡出来,正看见景嵘从客厅里出来。易安歌只穿了条下裤,头发湿漉漉的,还在往下滴着水。景嵘看了他两眼,说,“我去基地。” “嗯。”易安歌随口应着,忽然想起来什么,问,“晚饭吃什么?” 借住的这段时间都是他做饭,景嵘偶尔回来吃一次,也算是捧场。 一般不回来吃饭的话景嵘是会直接拒绝的。但今天他想了想,说,“你随意。” “好。”易安歌对他笑笑,还真就开始随便想起来。 景嵘点点头,推门出去了。 随着关门声响起,易安歌将自己扔进沙发里,长出了一口气。 其实有景嵘这样的室友很不错,在这里的日子,也比他天天待在店里要好很多。但易安歌总怕自己□□逸了,反而忘记了最应该做什么。他不能忘,自己是因为什么事才住进这里的,景嵘没让他离开,就说明景嵘认为他还处在危险中,这让易安歌完全无法放下心来生活。 如果没有鲍存的委托,他现在应该跟乐清窝在店里侃大山。但事实上他现在就连出去买东西都要提前通报定位,景嵘给他手机装了一个定位器,每隔三分钟自动发送一次位置信息,如果连续三次都没有动,白自明就会直接转移过来看他是不是出了事。 这阵仗太大,易安歌最初很不习惯,但现在也已经接受得差不多了。 买东西用不了多少钱,但易安歌手头本来就不宽裕,最近一个月也给景嵘家添置了些不算贵重的生活用品,现金已经用得差不多了。所以在进商场前,他先去街对面的银行取款,在排队的时候不出意外地接到了景嵘的电话。 “你在哪?” 听着对面没什么情绪起伏的问话,易安歌失笑,“银行,我要取钱。” “……定位的路线和你平常走的不一样。” “我要过马路,走得不远。” 景嵘不再说话,电话里沉默了一会儿,易安歌忽然问,“你在担心我?” “……”景嵘顿了顿,声音少有地染上了些尴尬,“早点回家。” 然后他单方面地挂断了电话。 易安歌听着电话里的盲音止不住地乐。都多大的人了,景嵘关心人的方式还停留在小孩子闹别扭的程度,倒是有点可爱。 估计没人会说景嵘那高大冷漠的样子可爱,易安歌觉得自己应该是这世上唯一的一个。 当然,他也仅仅只是想想,绝不会当着景嵘的面说出口。 逛到下午四点多,算着景嵘回来的时间,易安歌开始往回走。快到家门口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虽然是春天,日头还很短,五六点钟太阳就已经落山了。 景嵘家周围很安静。易安歌喜欢这样的安静,能让他沉下心来做事。 走到门口的时候易安歌往上看了一眼。他和景嵘的卧室都在二楼,窗户对着侧面,从门口往旁边走一点就能看到窗子的情况。一般易安歌在自己家的时候也有这个习惯,在进门前先确认一下。 他简单看了一眼就要往回走,忽然却顿住了。再往上看时,就发现在其中一扇窗户内拉起的窗帘上,映着一个奇怪的影子。 那影子不大,形状怪异,像是某种动物。它一动不动地待在那里,易安歌分辨不出它是在屋子里的哪个位置。数了数,这扇窗子正是他卧室里的那扇。 那东西不动,像是个死物。易安歌记得自己出门前检查过屋里的灯,应该是关着的,也不知道这影子是怎么映上去的,无论怎么看,这玩意都不太正常。 易安歌站在楼下,仰头看着,过了大约有十二三分钟,屋里的光闪了闪,影子一下消失了。 紧跟着变化而来的是久违的紧张感。易安歌扔下手里的购物袋就向房子冲去。 刚跑了两步忽然被人从身后拽住。易安歌一回头,正撞上景嵘探寻的目光。 “怎么了?”景嵘捡起购物袋,问他。 易安歌指了指头顶二楼的窗户,不知道怎么跟他描述。 景嵘看着易安歌的眼睛,过了一会儿,表情逐渐变得严肃起来。 “跟着我。” 他一把将易安歌拦在身后,伸出食指划过大门锁孔,门锁发出咔哒一声,自动弹开。 室内漆黑一片,只有二楼的卧室透过门缝露出一点光。 景嵘将手里的东西轻放一旁,缓缓走了过去。易安歌跟在他身后,只觉得周围的空气流动得飞快,但却没有带起风,而是飞速地、像有生命一般流淌,从他们身边流过,向二楼奔去。 过了一会儿这种感觉才停了下来。景嵘将一楼的灯打开,紧皱着眉看向二楼,眼神中透出些许不解。 易安歌明白他这神色是什么意思,三步并作两步冲上二楼,一把拉开自己的房门,却发现屋内跟他离开时没有任何区别,只是灯还亮着,好像卧室的主人忘了将它关上似的,无辜地明亮着。 “没有?”易安歌难以置信地低声说了一句。 他看向床头柜上的摆饰。这是景嵘家里为数不多的摆件之一,是一只上山虎,跟家里的氛围格格不入。也许刚才是这东西的影子碰巧投在了窗帘上,是他看错了,也记错了,自己出门前其实没有关灯。 景嵘无法释怀地在他屋里检查了好一阵,却什么都没有查出来。这和之前查案子时的感觉不一样,没有的东西就是没有,再怎么查也是徒劳无功。 最后,易安歌轻叹一声,对景嵘说,“算了,也许是我看错了。” “今晚你睡我那里。”两人出了卧室,景嵘将房门锁上,“或者跟我回基地。” 易安歌想了想,说,“就在这儿吧,应该没事。” 景嵘没再说什么,只是领着他进入了自己的房间,指着床铺对他说,“你睡这。” “你呢?” 景嵘从衣柜里取出一套新的被褥,放在床上,道,“我也睡这儿。” 第19章 噩梦 易安歌看着景嵘将第二床被子铺开,又将房间灯光调暗,等到四周的环境暗到只能勉强看到彼此轮廓的时候,易安歌听到一阵轻微的窸窣声。他略微思考了一下景嵘现在在干什么,忽然脑袋一热,耳朵紧跟着就烧了起来。 景嵘衣服脱到一半,感觉到了身后易安歌的犹豫,回头看他。 黑暗中景嵘的双眼亮着微光,好像夜间丛林中潜伏游荡的野兽,伺机窥视他即将到手的猎物。 不过景嵘身上没那么强烈的侵略性。男人半|裸的身子隐在暗处,只能勉强看到宽阔的臂膀和结实的小腹,还有修长有力的双腿。当他向这边走来时,眼前的景象逐渐变得清晰,易安歌不由得倒退一步,眼睛越过景嵘的肩膀向后看去,不知道到底应该放在哪儿好。 景嵘走到他面前,用指关节在易安歌鼻梁上轻轻敲了敲,沉声道,“睡觉。” 这人最近脾气好得不正常,易安歌揉着鼻子,闷闷地说,“睡一起?” “对。”景嵘一挑眉,声音带笑,“还需要我邀请你吗?” 这话中有话的,正常人都听得明白。易安歌嘁了一声,心头的火也逐渐消了下去。 他绕过景嵘来到床边,自顾自换上睡衣,也不介意身后景嵘狼一般的双眼会不会将自己看个干净,然后闷头钻进被窝里。 过了一会儿耳边传来一声轻微的笑,转瞬即逝。 身旁的床铺轻微下陷,景嵘躺到了另一边。柔软的被褥摩擦身体发出来的声音听着十分舒服,易安歌的心都快被这声音磨化了,像是被人温柔地按压着,浑身温暖得一塌糊涂。 景嵘的床很大,他们两个都不算娇小,但躺下两个大男人还是绰绰有余,甚至还能稍微隔开一点距离。景嵘就躺在旁边,易安歌悄悄用手比划了一下,景嵘的被角就离他一拳远,不远不近的距离。 上次跟别人睡在一起还是在高中集体包宿出去玩的时候,再就是偶尔会和乐清靠在一起午休,但都没有像现在这样,感觉既自然又尴尬。 易安歌仰头盯着天花板,逐渐入了神。 他和景嵘似乎一直保持着暧昧的距离,不是朋友,不是同事,但也不算是陌生人。要说没什么关系吧,又算是一同冒险过,但又说不上同生共死。如此复杂的关系易安歌此前从未体验过,他也不知道应该用什么心情继续下去。如果去问景嵘,他也许会说顺其自然,又或是根本不在意。易安歌对如此笃定答案的自己也十分无奈。 对方都不在意,那自己要是一直纠结的话,就实在太丢脸了。这样想着,易安歌憋了一口气,不自觉用拳头砸了砸床板。 砸完才想起来今天不是一个人住,一扭头,正撞上景嵘探究的目光。 男人眼睛里的平静淡然令易安歌心头涌起一股挫败感,他翻了个身,将被子拽到肩膀,自顾自睡去了。 倒是景嵘看了他很久,直到易安歌呼吸渐渐平稳,才闭上了眼睛开始浅眠。 * 易安歌发现自己行走在黑暗里。 他的双脚很痛,似乎已经走过了很长一段路,却依旧没有走到尽头。当他意识到的时候自己就在走着,不知来处,也不知归途,好像漫无目的游荡的旅人,但这里没有风景,也没有其他人。这里什么也没有。 只有无边无尽的黑暗笼罩着他。这黑暗易安歌并不陌生,当他被人面蛛袭击后,从昏迷中醒来前也经历过这样的混沌,但那时他是无意识的,可现在他却在行走,一步一步,似乎在走向永无天日的世界尽头。 他停下来,看向四周。只有他身边是亮着的,但那亮光也并非普通的灯光,而是一种从他身体里散发出来的、十分自然的光。易安歌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他惊讶地看着自己的双手,握了握,却没有从中感觉到力量。 他的力量被剥夺了,在这无边无际的黑暗里,他能感受到的就只有寒冷和绝望。 易安歌张张嘴,对着前方唤了一声,“景嵘。” 没有人回答。但易安歌看到前方不远处出现了一个人影,好像在向他走来。 那人的步速很慢,好像听不见易安歌的呼唤似的,兀自走着。人影的身形很高大,衣服破旧得看不清颜色,只能看到几个破洞挂在他身上,垂下来的布条随着人走路的动作左右摇晃。四周没有声音,人影的动作有点滑稽,但不知道为什么,易安歌的心却跟着它逐渐靠近的脚步一同打起鼓来。 如果这是属于他的黑暗……如果这是他的梦,那这人,究竟是谁? 人影越走越近,易安歌就站在那里,好像被定住了似的,整个人无力地紧张着。就算真的有危险,他没法跑,也跑不掉。 有声音传入他的耳朵里。 咔哒、咔哒、咔哒…… 这声音如此熟悉,易安歌却说不上来究竟在哪里听到过。随着那人的靠近,这声音越来越清晰,变得有了规律,频率也逐渐加快。当两人之间只有三米远的时候,那咔哒声几乎变成了快速重复的鼓点,一下一下敲在易安歌心上。 咔哒、咔哒、咔哒…… 有一个念头从易安歌脑海中一闪而过,只是太快了,他抓不住头绪。 咔哒、咔哒、咔哒…… 忽然,那声音戛然而止,整个环境瞬间将尾音吞噬,连一点回声都不肯留下来。 瞬间的安静让易安歌几近混沌的脑子立刻清醒了些,他眨了眨眼睛,浑身就是一个哆嗦。 他当然听过这声音。这是人面蛛走过地板是发出的摩擦声。他曾听着这个声音为景嵘指路,也曾差点被这声音逼入绝境。 声音似乎是从眼前人口中发出来的,因为他浑身上下都没有再能够发出这样响动的地方。 两个人面对面静静站着,易安歌逐渐感觉到了一丝烦躁,那被咔哒声勾起来的对人面蛛的回忆萦绕心头,他忍不住上前一步,问那个人,“你是谁?” 依旧没有得到答案。 易安歌发现自己看不清那人的脸。那个人长得比他高,头低着,略长的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 易安歌对他说,“抬起头来!” 那人终于将头抬了起来。透过杂乱的发,易安歌看到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这是…… 骤然间,那张脸的嘴猛地张开,露出细密而尖利的獠牙,并从嘴角开始将皮肉撕裂,翻出鲜红的嫩肉,眼睛也瞬间向两边分去,眼白变黑,黑得发亮,一下子盯紧了易安歌,身子一抖就要向他扑来! 易安歌吓了一跳,连连向后退去。周围没什么遮挡物,他转身就想跑,但双腿就像是浸在水中似的,根本迈不开,用尽全身力气也只能跑出去几小步。瞬间绝望和恐惧压上心头,易安歌的耳边传来一声极其凄厉的尖叫,一回头,正撞上那血盆大口正对着自己的脸,马上就要咬了下来。 易安歌忍不住开始大叫。他想挥拳去打,但拳头却打在虚无的空气中。他伸手去挡,尖利的獠牙就一击刺穿了他的手臂。可手臂不疼,反而是肩膀上已经愈合的旧伤开始不可自制地刺痛了起来。 “景嵘!”易安歌大叫道。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选择在最后一刻喊出这个名字,但控制不住地,就是喊了。 “景嵘!” “景……” “易安歌,醒醒!” 有人在拍他的脸。易安歌眯着眼睛去看,发现那怪脸已经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景嵘卧室里的灯光,还有那伏在他身上的男人紧皱的眉头。 景嵘又拍了拍他,将他的眼神拍得聚了焦,才伸手将灯光调得更亮。小巧的灯笼飞在半空中,不知疲惫地晃悠着,将两人的被窝照亮。 景嵘已经将他的被子拿开,拉着他坐了起来。易安歌惊魂未定,双脚一落地,发现两条腿都在抖,根本使不上力气。 他挣扎着想动,景嵘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坐好,沉声道,“冷静。” 易安歌点点头,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又很快睁开。他发现自己没办法接受眼前的黑暗,哪怕是短暂的闭眼,也会轻易勾起他深藏心底的恐惧。 景嵘在他面前蹲下,用力握着他的手,认真地看着他,“你梦见了什么?” 易安歌顿了顿,说,“那只……小蜘蛛。” 景嵘眉头皱得更紧了些,握着他的手也更加用力,“梦见它咬你了?” 易安歌点点头,又摇了摇头,“我看见了它应有的样子。” 景嵘疑惑了一下,立即懂了,难以置信地问,“你是说,你看见了它作为‘人’应有的模样?” 易安歌再次点了点头。 景嵘沉默下来,这种沉默令易安歌没来由地觉得焦躁,但那双与他相握的手一直没有放开。景嵘掌心的热度异于常人,在这夜里能够给予易安歌足够的安抚和慰藉。 想着,易安歌回握住景嵘的手,试着给他一些回应。 “是我的过错。”景嵘忽然站起来,对他说,“我不应该让你留在这里。” 他不由分说地将易安歌打横抱起,来到落地窗边,说,“我们去更安全的地方。” 易安歌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只是越过景嵘的肩膀看着天边的月色觉得浑圆明亮得好似白昼,就发现那抱紧自己的臂膀变得宽阔起来,原本手臂的皮肤被黑羽覆盖。再一晃神,一个天翻地覆之后,易安歌已经趴在了鹰隼的背上。 鹰隼的羽翼根部有一条红色的绑带,景嵘抖了抖翅膀,将绑带抖了出来。易安歌看了看,伸手抓住了。 “抓紧。”景嵘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 伴随着一声高昂的长鸣,巨大的鹰隼腾空而起,带着易安歌飞入了浓烈的夜色之中。 第20章 晏安 还是空旷的地下基地,这次景嵘带着易安歌走到了走廊尽头。站在高大的石狮雕像下,易安歌仰着头惊讶地说不出话来。他原以为这尽头应该有什么了不得的东西,现在看到这巨大的石像,感觉有些意外,但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景嵘打开了廊灯。走廊尽头是一个宽阔的中庭,以石狮为中心呈对称状,狮身之后的墙挂着一些照片,好像学校里的勋章墙,按照时间顺序排列,打头的几张照片都已经泛黄发白。角落里各有两个房间,上面挂着“休息室”字样的牌子。 易安歌推开离自己最近的一扇门,门内是一间小型卧室,和景嵘家的客卧造型差不多,唯一不同的是屋子里到处飞着生活用品,易安歌在开门的瞬间看到素白色的被褥刚铺到床上,正将自己的四角窝好,折成一个看起来就很舒适的形状。 身后景嵘轻咳一声,不太自然地道,“今晚委屈一下,明天我再给你找其他去处。” 易安歌失笑,“这里挺好的。” 想了想,他由衷地说,“没想到你还会做家事,手艺不错。” “……” 景嵘扭过头去,说,“我就在前面不远,如果有事随时叫我。” 前面的屋子都是办公室,看来景嵘今晚是不会再睡了。毕竟事情是因自己而起,他这样,易安歌心里隐隐生出一丝歉意来,但看着景嵘的侧脸,他也说不出什么其他话,只能顿了半晌,才答应道,“好。” 景嵘点点头,沉默着离开了。 易安歌回到屋内,将门关上。 才过了短短几个小时,就又变成了自己一个人,易安歌躺在新的床铺上,睡意全无。被窝里冰凉冰凉的,一点温度都没有。左手边空得厉害,那属于另一个人的热度和重量消失无踪,易安歌感受着手边的空荡,总觉得不久前的那种若即若离的情绪仿佛是一场错觉。 景嵘是个存在感很强的人,但他来去匆匆,在这里的时候让人无法忽视,离开了以后就什么都不留下。他像一阵风,又像一只迁徙的鸟儿,从不在不值得的东西上过多停留。 可不,景嵘就是一只鸟,只不过个头大了些,也更厉害些罢了。 易安歌翻了个身,面朝着紧闭的房门。之前景嵘送给他的小灯笼在半空中飘着,这玩意非常有趣,像是能感知主人的想法,发出的光线微亮而不刺眼,保持在一种让人心头犯暖的程度。 易安歌看看房门,又看了看地上自己躺在床上的影子。横躺着的人影很难分辨出轮廓,只能看个大概。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渐渐地出了神。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等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开始想入非非。 就像小时候家长不在、一个人独处的黑夜,小孩子开着台灯细数着自己的影子,从头上看到脚下,动都不敢动,也不敢回头看一眼,生怕忽然从背后冒出什么来。现在易安歌就是这样,只不过不太害怕,只是之前梦中人面蛛的脸依旧会时不时地浮现在他眼前,令他无法入眠。 想着那张在脑海中挥之不去的血盆大口,易安歌背后一凉,差点冒出冷汗来。 他不是多胆小的人,那东西会出现在梦中他自己也十分惊讶。这让易安歌感觉到一丝挫败,好像自己对人面蛛的事耿耿于怀,甚至到了做噩梦的程度,这可实在是太丢人了。 他说不上来被景嵘看见是不是一件好事。也不知道景嵘会不会认为他是个没出息的家伙。 实在无聊,易安歌就用目光一遍遍描摹自己的影子。从脚边的褥角到身体的轮廓,再到枕头和脑袋重叠的阴影,还有头顶的床头板,再是…… 等等。 易安歌瞪起眼睛,重新向下看去。 床板的影子带着棱角,很容易分清,枕头和脑袋的影子重叠在一起,只剩个大概的轮廓,但圆弧型总是不会看错的。易安歌分明看到,在他头部的位置偏下一点,还有另一个突兀的突起,好像另一个脑袋,正趴在他脖颈后似的。 房间里没有风,易安歌听不见什么声音。当下一刻他还要再看时,飘在空中的灯笼忽然熄灭了。 房间内一下变得漆黑,易安歌的眼睛无法适应这样突如其来的黑暗,一下眼前被晃出一片白光,等到略微适应下来的时候,已经看不见地上的影子了。 实打实的黑暗将他笼罩。这一次不是在梦中,而是现实,易安歌只觉得背后一凉,随之而来的是一阵莫名的空虚,好像少了什么,又在不知不觉间多出了些东西。 昏暗的房间很能勾起人的无限遐想,脚下和床头似乎都有无数只小手扒着床沿向他爬来,易安歌越是想要看清,就越觉得那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大肆鼓动着,妖异而狂放。 易安歌猛地坐起身,打开了床头的台灯。 这次灯光亮了很多,易安歌的眼睛还盯着地面,只见之前的那个脑袋的影子变成了实打实的另一个人影,就站在他身后。 通过影子,易安歌感觉到自己正在和那个“人”对视。一种异样的感觉涌上心头,易安歌动动脖子,只觉得身上肌肉僵硬得厉害,一动就牵起一阵疼痛。 他张张嘴,问道,“谁?” 声音居然没有跑调。易安歌觉得自己现在特别冷静,冷静到自己都感觉有些不正常。他想到梦中那张会变化的脸,那个高大而落魄的身影,和现在这个影子几乎如出一辙。 这里是景嵘的地盘,如果连这里都不安全……那唯一的可能,问题只会出在他自己身上。 几乎在瞬间易安歌就想到了这个答案。他不能欺骗自己,也无法坐以待毙,于是深吸一口气,回头去看身后的东西。 他已经做好了看到那个东西后立即跳起来跑出门的准备,却不想会看到和想象中完全不同的景象。 一个男人站在那里,浑身上下干净整洁得有些过分,一头长发垂在肩膀上,丹凤眼微微眯着,看着他的表情轻佻带笑。 易安歌千算万算没算到会有个这样的人站在自己身后,准备跑路的双腿也还没下床,硬生生停在那里,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好。 男人看他这模样有趣,轻声笑了出来。那声音十分好听,婉转着飘进易安歌耳朵里,听起来倒是有几分亲切无害。 “你真有趣。”男人笑着说,“我还没见过能住进这屋子的人。你是第一个。” 易安歌警惕地看着他,“你是谁?” “我叫晏安。”男人主动对易安歌伸出手,顺带对他挤挤眼,“放轻松,我不会把你怎样,不然景嵘不会放过我的。” 易安歌迟疑着握了上去,晏安用力捏了他一下,易安歌没什么反应,晏安便颇为无趣地收回了手,说,“你倒是很沉得住气,房间里多了个人,也不害怕?” 易安歌叹了口气,说,“最近见多了。” 确实是见多了,只要感觉不对劲就一定会出问题,易安歌已经快习惯这个规律了,反而能够冷静下来。 晏安似乎能猜到他的心思,轻笑一声,说,“跟着景嵘,还真是辛苦。” 易安歌皱皱眉。他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听起来怎么像是景嵘害得似的。 晏安也没打算解释,一双眼睛狐狸似的眯缝着,似乎很享受让人困惑的感觉。 努力压下心中的疑惑,易安歌试图平静地问,“你来找景嵘?” “不。”晏安回答得出乎意料,“我找你。” “找我?”易安歌这次是真的愣了,“找我干什么?” “看看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边说着,晏安一边向后退去,灿烂地笑着,口中却说着十分尖锐的话,“我原以为你有两把刷子,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罢了。” 眼看着他就要退到墙边,忽然停住了脚步,对易安歌意味深长地说,“不过,还是别让我失望啊。” 他一打响指,身体骤然化为一缕青烟。紧接着房门被嘭地一声撞开,封煜闯了进来,十分焦急地问,“他在哪儿?” 易安歌被问得懵了,指了指刚才晏安消失的墙角。封煜瞬间明白了,重重地叹了口气。 “抱歉。”他后知后觉地苦笑道,“我太莽撞了。” 易安歌摇摇头。他本来也没有睡意,就算被这些人闹了一下,也没什么损失。 封煜道着歉离开了,临了还帮他关了门。等走廊里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到完全听不见以后,易安歌出了门,看向隔壁房间。 像心有灵犀似的,隔壁房门打开,景嵘走了出来。 易安歌靠在门边,抱着臂,笑着问道,“你什么时候在这儿的,偷听?” 景嵘的表情十分严肃,看到这脸色,易安歌的心情没来由的好了起来,甚至还有心情调笑。这是连他自己都没想到的事,也许是相处久了,他逐渐也能接受怪物们来去无踪的行事方式。 景嵘问,“你见过他?” 这问的应该是晏安,易安歌点点头,“之前存有录像的U盘就是他送来的。” 其实易安歌觉得景嵘早就猜到了这个可能,只不过一直没有说出来。要不是晏安主动出现,易安歌是没法将两件事联系在一起的,也不知道那人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景嵘看了一眼封煜离开的方向,将唇抿得紧了些。 易安歌看着他,忽然问,“你有什么要跟我说的吗?” 封煜的异常,晏安说的话……还有那句别让他失望,到底是什么意思? 潜意识里,易安歌觉得自己可以从景嵘这儿得到答案。 他也觉得,这一次景嵘不会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果然,景嵘毫不犹豫地走了过来,站在距离他不到半米远的地方,沉声道,“我会给你解释。” “不过在此之前,我要问你一件事。” 听他语气严肃,易安歌不由得也正色起来,认真地等待着问题。 景嵘看看他,说,“我要你加入我的队伍,你愿不愿意?” 第21章 第三个组织 “啊?” 易安歌实在没想到他能说出这句话来,呆愣在那儿,连原本抱着的双臂都不自觉地放开了,傻呵呵地张着嘴,半天没缓过劲儿来。 景嵘早就想到了他会是这个反应,也没多解释什么,只是说,“不急着做决定,你慢慢想。” 易安歌心说这没头没尾的,我想什么啊,我能怎么想啊? 不过他没将心里的纠结过多表现出来,只是走回房间里,对景嵘说,“你先说说你们的事情。” 时隔一个小时,两个人又重新坐回了床上,只不过这一次聊天的内容比较严肃。景嵘帮他重新点起了小灯笼,放在空中飘着。 “我这里的人不多,你差不多都认识了。”景嵘开门见山地说,“在我们之外,还有其他异能者,不过生活方式不同,除了每次固定时间的审查以外,很少和我们产生联系。” “我的队伍单独编制,不隶属于任何一个组织或军队,负责监察掌控所有异常事件。我们游离于制度之外,处理所有可能和异能者有关的案子,同时掌管绝大部分异能者的行踪,这是我的职责。但有些怪物是无法控制的,比如晏安。” “晏安是从我的队伍中分离出去的。他比较特殊,做事一贯有他自己的理由,我管不住他,也不会去管他。” 景嵘看向易安歌,目光深邃,“但他现在对你有兴趣,这说明,你或多或少已经步入异能者的世界里,或许,牵扯得比你我所知道的还要深。” 这是景嵘第一次和易安歌聊起这件事,在此之前易安歌就已经做好了深谈的准备,早就已经将各种疑惑在心里头滚了个遍。 比如,人面蛛案子中,为什么鲍存会找上自己这个名不经传的小侦探?为什么在矿洞中只有自己受到了蜘蛛脚步声的影响?而那半截小蜘蛛,又为什么只盯着他不放,而不去咬与他同行的景嵘? 种种疑惑瞬间被从心底翻了出来,景嵘不说话,等着易安歌自己反应,易安歌就沉下心来开始思考。景嵘说得对,也许他与整件事情有什么密不可分的联系,只不过他自己不知道罢了。 想要弄清楚这个联系,就必须继续查下去。单凭易安歌自己肯定是不行的,所以他一下就明白了景嵘提议的用意。跟着怪物们,有了保障,也能够在第一时间获取更多信息。 景嵘说,“你是我见过第一个能从这种事情中活着脱身的普通人,你很厉害,而我,也需要你。” “需要我?”易安歌听得耳根子一红,差点没把自己呛着。 景嵘面不改色地说,“你是唯一一个能听见我脚步声的人。” 易安歌咳嗽了两声,以为他在开玩笑,但是看景嵘的表情根本没有说笑的意思,不由得心头一紧。 是啊,他早就注意到了景嵘走路几乎没有声音,还以为是这个人故意的,好隐藏自己的行踪,后来却发现似乎不是这样。就像有的人天生嗓音小,景嵘的脚步声,普通人是听不见的,只有易安歌这开了光似的耳朵能勉强听到。 景嵘看着他,认真地说,“我需要你,证明我的存在。” 易安歌哑然。 像景嵘这种人,普通人是接触不到的。他们很少能记得这世上还有“怪物”存在,而景嵘也不可能跑到他们面前去展示自己的能力。怪物们是寂寞的,而这种寂寞在景嵘身上体现得更加深刻。 从刚认识开始,景嵘就对他的听力表现出极大的在意,现在也终于有了解释。 易安歌却高兴不起来。 他皱着眉,有些不解,“然而证明……证明给谁看呢?” 这问题似乎问到了点上,景嵘没有说话,也移开了目光。 易安歌深吸一口气,语气略有不快,“如果真的想让我认真考虑,你就要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我。隐瞒没有意义。” 景嵘看着空中漂浮的灯笼,半晌,道,“我没有瞒你,只是还没有讲到。” “那就告诉我,那个‘组织’是什么?” 话音刚落,景嵘猛地转头去看他,易安歌也毫不客气地回瞪着,颇有些自豪地说,“我不是金鱼脑子,鲍存遗言里的单词当然还记得一些。只不过他所说的‘组织’,是不是你知道的那个呢?” 景嵘默了默,再看他时眼神有了些变化,轻声道,“你很聪明。” “我这里确实有一个‘组织’。它没有名字,也没有代号,我这里称它为‘奥克匹斯’。在国家的任何档案里都没有它的存在,如果硬要说,那它也许算是……夹在怪物和普通人之间的‘和平组织’。” 易安歌听得略微有了些头绪,皱着眉说,“搅混水的?” 一语中的。 景嵘头一次十分坦然地点了头,“它一直在研究异能者出现的原因,据我所知,这个组织在最开始是严格反对将异能者纳入社会中的,它认为异能基因是变异产生的最坏结果。早在百年前,奥克匹斯中的人对异能者的态度极其恶劣,甚至到了用武力排除的程度。但在这个世纪它与我们划定了严格的共处条约,承诺不会再挑起极端冲突。” “你不认为鲍存说的是它?” 景嵘点头,“奥克匹斯的存在甚至比稳定异能基因的存在时间还要长,早在我们的祖先还未完全控制自己的能力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发现不对了。所以如果真的是他们所为,大可不必做那种实验。奥克匹斯的人也绝对不会研究出人面蛛那样会伤害普通人的东西出来。” 那么,就说明还有第三方势力,区别于景嵘的队伍和奥克匹斯,随着人面蛛事件的发生而逐渐浮出水面。 景嵘的表情有些严肃,“令我比较在意的是,在此之前我从不知道还会有这样的势力存在。它藏得太好了,好到我和奥克匹斯都没有发现异常。这不对劲。” 确实。到目前为止他们还没有掌握跟第三方势力有关的任何资料,就算是人面蛛那里,也…… “不对!”易安歌忽然惊醒,“鲍存的遗言,那里肯定有什么信息。” 景嵘看他一眼,眼神有些奇怪,“是有。不过,都是关于你的。” “我?”易安歌一愣。 景嵘说,“这就是我希望你加入的第二个原因。因为整件事情中唯一的变数,就是你。” 他从怀中掏出几张照片,递给易安歌。小灯笼飞近,就着灯光易安歌看到,照片上的内容就是鲍存在地下河道留下的遗言的一部分。 景嵘示意他将照片倒过来,这样原本倒着写的文字就变成了正方向,然后替他排了个顺序。本来就潦草的字迹正着看也是混乱异常,景嵘又拿出一张纸,放到照片下面。 “这是从遗言里提炼出来的话,下面是翻译。” 纸上写了很短一句话,易安歌一个字一个字看下来,却没有看出个头绪。 【年轻人组织实验,易,蜘蛛实验体。】 易安歌茫然地看向景嵘,“这是什么意思?” 景嵘没有说话,而是伸手将几张照片调换了个位置,再将纸翻了过来,露出反面的话,“再看。” 易安歌低头看去,一下子差点从床上蹦起来。 【组织实验,年轻人,蜘蛛,实验体,易。】 实验体,易? 他是实验体? 这怎么可能?!易安歌本能地想去掐自己的脸,好确定现在在这儿的人到底是不是自己,还是某个被改造过的人面蛛。然后他又觉得这种方式很可笑,硬生生停住了手,不知道应该怎么反应才好。 景嵘却很冷静地拍了他一下,“别慌。” 能不慌吗?易安歌抬头就想回他,说你是实验体你不慌? 景嵘摇摇头,“鲍存的信息不一定是正确的。就现在掌握的信息来看,我认为他误会了什么,以为你也是那个‘组织’的一员,所以来找你探口风,最后却赌错了。” 这倒是符合鲍存莫名来找到委托的设定,但还有一件事,易安歌一直无法释怀。 “别墅里那只被你烧死的小蜘蛛……”易安歌强迫自己开口问道,“为什么会有我的脸?” 景嵘沉默了一下,说,“如果有人在做实验,应该会用到不同人的血清。也许你的只是被偷过去,又恰好成功了而已。” 易安歌跳下床,在地上来回走着,心里乱成一团。 这个解释不成立。光从景嵘脸上就能看出来他也不信这个说法,那儿有那么巧的事,偏就他的血液样本成功了,造出了那样的小蜘蛛,然后鲍存就知道了,来找了自己,然后就在他去别墅找线索的时候,那小蜘蛛就在阁楼里,还被人烧死了让他亲眼看见自己的脸? 太扯了。易安歌用力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这背后一定还有什么更深层的事情,他们没有查到。易安歌有种预感,这事情一定比鲍存留下来的遗言要复杂得多。 他走了很久,忽然站住,看向景嵘。景嵘也坐在床上静静地看着他,两个人对望,相顾无言。 易安歌觉得自己面前只摆了一条路,要么向前走,要么只能后退,退到最初的位置,假装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 而他不可能后退。 看着景嵘,他深吸一口气,问,“你的队伍有工资吗?” 第22章 重温梦境 “以后你就住这里。” 封煜将最后一箱行李搬到角落放好,起身对易安歌抱歉地笑笑,“昨晚真是不好意思,我以为房间里没有人来着……” 易安歌笑着摇摇头,“没事。” “不过说起来,没想到景哥会把这房间给你。”封煜看了一圈四周,颇为感慨地轻叹一声,“我还以为他已经把这里给忘了。” 易安歌坐到椅子上,十分好奇地问,“怎么说?” 封煜拉开窗帘,瞬间阳光洒落,将这不大的屋子照亮。他看着窗外的景色,笑着说,“这里是景哥以前住的地方。” 景嵘给易安歌安排的住处是基地里的一间独立小楼,周围相似的楼有七八栋,都是没人住的。怪物们在城市里都有自己的住处,除了景嵘,一般没人会在基地里过夜。 封煜招呼易安歌过去,指着远处一处小花园说,“那里是景哥小时候最喜欢的地方。” 刚才封煜说“以前”,易安歌还以为只是几年前的意思,却没想到一下会说到小时候,愣了一会儿,问,“他是在这里长大的?” 封煜点点头,“这里曾经有很多人,只不过大多都离开了。我们绝大多数人的父辈都曾经在这里住过,现在换我们回来。安莉雅的母亲是‘隐藏者’,父亲是外国人,也是后来审查通过后才加入这里的。而景哥……据我所知,他从出生就待在这儿了。” 隐藏者是指那些隐瞒身份生活在普通人之中的怪物。他们从出生起就知晓自己的能力,但一直到死亡都不会主动去运用,有些隐藏者甚至在遇到危险的时候都不肯使用能力脱身,只求和普通人一样生老病死。这类怪物占比颇多,之前景嵘说起的时候报了个数,数量之多超乎易安歌的想象。 易安歌问,“那他为什么不走?” 封煜看了看他,有些苦恼地笑笑,“因为他跟我们不一样。在所有异能者中,安莉雅他们只能算是能力出众,但景哥是‘巅峰’。这里是我们的堡垒,景哥能走出去,但终究还是会回来。” 这是易安歌第一次听到巅峰这个词。他想了一会儿,也就明白了封煜的意思。 这就像游子和故乡,游子可以走到很远的地方,但归宿只有故乡一处。可能在景嵘心里,这个偌大的基地就是他的“故乡”吧。 没想到像景嵘那样的人还会有心思这么细腻的时候,易安歌想着,不禁轻声笑了出来。 封煜撇了撇嘴,小声说,“你可别跟景哥说是我告诉你的。” “他不是看一眼就知道我在想什么?”易安歌无奈道,“瞒不住的。” 听他这么说,封煜不禁摇头,“那我不能再说了,你要是还想知道什么,直接去问他吧。现在你也是我们的一员了,他应该不会瞒你的。” 说着他就要走,易安歌连忙拉住他,“等会等会,最后一个问题。我就这样加入……合适吗?” 他有些纠结地看着封煜。虽然跟封煜和景嵘相处起来十分自然,但整个队伍里除了他俩还有另外六个人,易安歌担心身为普通人的自己这样贸然加入,会让其他怪物感到不快。 封煜倒是十分无所谓地笑笑,“放心吧,他们不会在意的。应该说,其实大家挺期待你过来的,毕竟我们这里已经很久没有新人来过了。” 然后封煜就离开了,留下易安歌一个人在这儿颇有些纠结地想着他话里的意思。 易安歌往床上一躺。今天凌晨和景嵘说完话之后就一直没睡,干脆直接答应了景嵘住进这里,然后就一直在收拾东西。现在已经快中午了,好容易闲下来,倦意带着疲惫就一股脑地爬上了易安歌的身体。 他闭上眼睛,做了两次深呼吸。窗帘没有拉上,外面日头正好,在屋里就算闭上眼睛也能感觉到眼前的光亮。这正好给了易安歌补眠的借口。要是换了晚上,他大概还是会对黑暗产生畏惧。 恐惧是一种十分复杂的情绪,就算他认为自己已经完全克服了,只要稍微一提个头,熟悉的感觉就又会袭来。在景嵘家住的那两周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忘了人面蛛的事,却没想到只是做了一个梦,就会全部想起来。 现在睡的话应该不会再做噩梦了。这样想着,没过多久易安歌就陷入了沉睡。 * 熟悉的黑暗,熟悉的空无一物,只不过这一次易安歌没有在行走。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站在那里,身边是几乎能将一切都吞噬的黑暗。 易安歌伸出手,看着手上浮现的白光,又看了看前方的混沌,一下苦笑出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已经不想再经历被人面蛛追着当口粮的过程了,要死也来个痛快吧,这一而再再而三的,到底想让他怎样? 刚在心里吐槽了一会儿,易安歌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这里理应是他的梦境,没有几个人能在梦中思考,这应该不是他自然形成的梦。 那就是有东西在背后捣鬼。现在易安歌都无法确定这个“东西”是不是人,也许是某个闲极无聊的异能者,也许,是像人面蛛一样的异于常理的东西。 这回身边没有别人了,易安歌不能再像昨晚一样呼唤景嵘的名字。事实上他现在觉得昨晚实在是太丢人,如果重来一次,他绝对不会再去那样大喊大叫。 男人的自尊心总是体现在奇怪的地方。他不抗拒在景嵘身边做噩梦,但并不想让景嵘知道,自己在梦中受到袭击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人会是他。 他在黑暗中等待着人面蛛的出现。按照昨晚的剧情,那家伙不久以后就会向他走来。易安歌不确定自己就在这儿等着,还是往前走走加快进程,这样他也好快点醒来。 一想又觉得不对。昨晚是有景嵘叫他,他才在被人面蛛咬死之前醒过来,这次没了景嵘,如果他被咬死……还会正常醒过来吗? 易安歌想到自己现在正在和平常一样“思考”,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 还没等他想明白,那高大的人影再一次出现在他视野里。 这一回易安歌瞧得清楚,那家伙身材高大,和在矿洞中见到的半截小蜘蛛完全不同,但不知为什么昨晚他会变成那张脸。这也许就是梦境,能将一些不同的东西融合在一起,加深做梦者的恐惧。 那这个身影应该也是易安歌害怕的东西。可就连小蜘蛛易安歌都不确定自己是真的害怕它本身,还是害怕被它咬死,更别说这穿的破破烂烂的人了。盯着那由远及近的身影看了半天,易安歌愣是没想起来这人是谁。 不过这身高倒是很熟悉。比他高的人不少,可最近接触到的能高他大半个头的,也只有景嵘一个。 也许是心理暗示的原因,越看那人,易安歌越觉得像流浪汉版的景嵘。 这可不好玩。易安歌怎么也想不到,景嵘也会是他心中恐惧的组成部分。 那人很快走进,易安歌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接下来的剧情发展得飞快,易安歌疲于再回顾一遍自己被扑咬的过程。不过就在他满心绝望感觉自己要被咬死的瞬间,他再一次被什么人叫醒。 景嵘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易安歌眨了眨眼睛,看清了景嵘的表情,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坐起身来用力抹了把脸,对景嵘竖起了大拇指。 景嵘一挑眉,决定不去管他抽风似的举动,对他说,“下午有事吗?” 易安歌摇摇头,景嵘就说,“那下午跟我去资料室,有些东西你需要了解。” “好。”易安歌准备下床,忽然看向景嵘,问,“你们这儿……有没有能做精神辅导的异能者?” 景嵘皱了皱眉,不明白他的意思,“你是指心理医生?这里的医生只有安莉雅一个。异能者不会生病。” 想到安莉雅手里的解剖刀,易安歌就打了个哆嗦,摆摆手说,“那算了。” “你……”景嵘盯着他有些苍白的脸,忽然问,“你又做噩梦了?” 易安歌诚实地点头。 景嵘没再说什么,只是皱着眉看他,半晌道,“还撑得住吗?” 易安歌扑哧一声笑了,“没事,以前也不是没熬过夜,可能是心理压力比较大,过两天就好了。你稍微等会儿,我去洗把脸。” 他站起身,拍了拍景嵘的肩膀。近距离看时,景嵘的身形和梦中怪人的身形几乎相同,易安歌无法控制地将两个人重合在一起。梦中怪人有着小蜘蛛的脸,但身体却是景嵘的,换了张脸仿佛是对景嵘的玷污,这让易安歌感觉十分不舒服。 易安歌走向洗手间,刚睡醒他脚步虚浮,不小心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景嵘伸手去扶他,易安歌挠着头苦笑着说谢谢。 等他走进洗手间关上门,里面响起流水声,卧室里就剩了景嵘一个人。他站在床边,深深地看了眼卫生间毛玻璃门上映出的易安歌的影子,又将目光转回房间里来。 先前他送给易安歌的小灯笼从一堆行李中飞了出来,飘到景嵘面前。 景嵘看着它,好像在跟一个有生命的物体对视,然后用旁人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 “替我照顾好他。” 灯笼里那会发光的小球亮了亮,像是对他的回答。 第23章 新的梦 档案楼在整个基地的东南角,背阴处,是个地上两层加地下六层的“宏伟”建筑。易安歌小时候是很喜欢去图书馆的,但他去过的所有图书馆加起来的藏书数量可能也比不上这里的一半。实体档案分放在地下四层之上,再往下走的两层都是空的,宽阔的走廊里两边分别只有一扇门,门口各摆着一只蜡烛,在缓慢而悠闲地燃烧着。 地下偏冷,而且没什么人气儿,易安歌不喜欢这种阴森莫名的地方。他不明白景嵘明明是挺正常的一个人,为什么这基地的建筑大多都建在地下,而且还总搞得没什么光亮。 景嵘带着他一直走到最底层,来到右边的门前。景嵘在门口站定,手往蜡烛上放了一下,蜡烛立即熄灭了,留下一缕没有味道的白烟。门自动弹开,景嵘侧过身,示意易安歌先进去。 房间很大,墙壁分不清是白色还是淡蓝色的,呈圆弧形。其实易安歌也不确定是不是真的是弧形,一走进这里,眼睛就跟花了似的,什么都分不清。 他眨眨眼睛缓了一会儿,才逐渐看清房间里的布置。 这房间的顶部很高,看起来远远超出楼层的高度,很显然并非普通空间。墙壁上有很淡的白□□格,从下往上逐渐弯曲,给人一种房间是扭曲着的错觉。在整个房间的正中央漂浮着一块蓝色的正方体,有点像景嵘的小灯笼里的那种会发光的小东西,不过更大,也因为恰到好处的亮度而产生一种莫名的压迫感。 景嵘示意易安歌走到它面前,说,“先录入信息。” 易安歌站在正方体前,有些愣。他不知道应该做什么,但没等他反应过来,无数条触须一样的线从正方体中飞了出来,落到他的额头和肩膀。 易安歌本能的想甩脱,景嵘在一旁对他做了个不要动的手势,“很快就好,没事的。” 易安歌小心地点了点头,生怕用力过猛拽断了那如丝线般发着光的触须。 其实这玩意给他的感觉不太好。看到细线他总能想起盘在地下河道顶部的那些蜘蛛丝,尤其这触须触感冰凉,覆盖了他头上到脚下的每一处,总给易安歌一种即将会被吞噬的错觉。 触须连接着他的皮肤和蓝色方块,易安歌没法动,也没见方块有什么其他举动,只是这样连着,不由得有些奇怪。或许是想减轻他的心理压力,景嵘忽然说,“等检查结束,可以让白自明带你体验瞬间移动。” 易安歌略有些紧张地咧嘴笑笑。说实在的,这话听起来不像是安慰,反而更像是在哄小孩,实在不适合景嵘的风格。 有点冷场。这房间大得吸音,说出的话听起来都空荡荡的,没什么感情。易安歌想了想,说,“其实有你带着飞就挺好的。” 景嵘看他一眼,也没说什么。 易安歌没法扭过头来,就对着那方块跟景嵘说,“……真的,挺刺激的,我喜欢……” “行了。”景嵘打断他,“认真向前看。” 易安歌撇撇嘴,不说话了。 跟景嵘相处一如既往地容易尴尬,不过易安歌已经习惯了这种感觉,反而开始适应起景嵘的节奏来。他知道说什么景嵘会打断他,说什么景嵘会转移话题,也知道之后景嵘不会计较半分。有的时候说话是故意逗闷子,景嵘不会在脸上表现出来,但易安歌能感觉到他是在笑的。 玩够了的易安歌按照景嵘的要求,看向前方。 正方体发出的光亮而不刺眼,易安歌平视的时候正好能看到它的正中央,发现那里似乎泛着白光。越靠近中心的光线颜色越淡,不知怎么,易安歌只看了一眼中心的白光,就感觉自己的灵魂都要被整个吸进去似的,一下就失去了控制。 白到极致之后就是一片空白,等到意识恢复的时候,易安歌发现自己躺在地上,景嵘蹲在他身边,一只手在为他按摩太阳穴。 “我怎么了?”易安歌问,一张口脑袋里就是一抽,疼得他挤了挤眼睛。 “昏倒。”景嵘简短地说,“有点神经衰弱。” 易安歌皱皱眉,没想到他会这样简单地给自己下了定论,一下子还不太相信。不过景嵘很快解释说,“这是‘核心’检测出来的。” 易安歌努力抬起头去看不远处的蓝色方体,那玩意跟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似的,还在那儿飘着,只不过余出来一根长长的触须在外面挂着。 景嵘为他按摩的手没有停下。易安歌闭上眼睛,感受着额侧的力度。景嵘的手法很好,没几下易安歌就产生了睡意,意识一下就涣散了。 几秒后他再次惊醒。不能在这儿睡着,睡着了,难保不会再回到那团黑暗中去。 他强睁着眼睛,目光四处飘着寻找能吸引自己注意力的东西,找了一圈,最终还是落在景嵘身上。 景嵘看着他,问,“你有什么要告诉我的吗?” 易安歌张张嘴,差点脱口而出梦中的内容。景嵘只知道他梦见了人面蛛,却不知道梦中怪人的事。怪人有着和景嵘相似的身体,这事儿说出来,景嵘不会不信,也多了个人和他一起困惑,运气好的话事情也许能迎刃而解。 但易安歌还是犹豫了。他说不出口。 景嵘看了他一会儿,而后极其轻微地叹了口气,要不是耳力灵光易安歌都会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然后景嵘站起身,对蓝色方体一挥手,那垂在外面的触须慢慢地缩了回去。 “你的档案只录入了一半,”景嵘说,“剩下的以后再说。” 景嵘伸手将他拽起来,用右手食指指在他额头点了两下。瞬间一道清流从易安歌脑中划过,一下子眼前和脑海里都清凉了不少,注意力也集中了起来。 易安歌定定神,惊讶于景嵘的手法,问,“你这招很灵啊,叫什么……” 话说到一半他忽然顿住了。景嵘并没有看向他,而是看向地面的某处,顺着景嵘的目光看过去,易安歌发现他盯着的正是自己的影子。 人影被拉长,比例有些怪,易安歌看了半天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又回看景嵘,却发现景嵘已经移开了目光。 “……” 好吧。易安歌长叹一声,决定一会儿还是找机会去问问安莉雅,看看有没有能够让人安稳睡眠的偏方。总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录入个档案都能晕倒,以后可能会耽误更多的事。 景嵘又恢复了平日的寡言少语,什么话都没说就带着易安歌离开了。关门前他又回头看了眼地面,易安歌跟着他看去,只见自己的影子一半在门里,一半在门外,。景嵘关上门,原本在门里的那半就立起来映在了门上。 “走吧。”景嵘说着,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原本说是还有东西要看,但景嵘似乎忽然急着回去做什么事,只说下次再来。易安歌跟他回了基地大楼,直接去找了安莉雅。 运气不好,安莉雅今天不在,倒是叫易安歌看到了满屋子的标本和几张手术台。手术台上没有东西,收拾得干干净净的,但地上放的垃圾桶却似乎被塞得满满的,盖子都被顶起了半边。易安歌不想去看那里塞的到底是什么,转头去看架子上的标本,只看到满眼的不知道是什么部位的器官,明显不是人的。架子有好几层,里面的标本隐藏在阴影中,只能看到大致的轮廓。易安歌看到一些很大的罐子,里面泡着一些类似小白鼠的东西,却似乎能分清头和四肢。易安歌打了个哆嗦,扭头立即离开了这间屋子。 回到住处,易安歌决定浅眠一会儿。他将一半身子放在床外,摆出个摇摇欲坠的姿势,这样只要自己身子一动就会掉下床去,直接摔醒。 摆弄姿势的时候易安歌想,无论是谁在打扰他的睡眠,现在这个情况,那家伙多少算是成功了。能将他逼到这个份儿上,也是厉害。 房间内窗帘拉上后有些暗,易安歌将小灯笼拿出来,飘在半空,让它给自己照亮。 小灯笼发出来的光好像有安神的功效,没一会儿,易安歌就逐渐睡了过去。 他对自己这方法很满意,因为在睡着的过程中自己还是有意识的,易安歌觉得这是浅眠的作用,刚高兴了没一会儿,就在反应过来之前,意识直接跌入了深渊。 这一次不是黑暗。易安歌感觉自己的身体在急速下坠,身边景象光怪陆离,像是电影在快进,能看到有人影一闪而过。无数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吵得易安歌头痛欲裂。他就这样坠啊坠,一直到掉入一个满是架子的房间。 落地的一瞬间他全身都像是被打桩机打了一下,疼得一个哆嗦。 易安歌发现自己站在安莉雅的实验室里。这里的架子和手术台跟几个小时前看到的如出一辙。只不过这房间大了很多,原本是墙的地方依旧摆满了架子,一眼看不到尽头。 他在身旁的架子上看到了熟悉的标本,这些东西的形状他还记得十分清楚。走到手术台旁,上面也很干净,只是放在一旁地上的垃圾桶是空的,盖子翻在一边。 易安歌在原地转了两圈。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在这儿。按照之前梦境的规律,这里应该也是他心中恐惧的一部分。 满是未知标本的地方确实瘆人,但还不到“恐惧”的程度。易安歌皱起眉头,觉得事情好像越来越不对劲起来。 他沉思着,忽然听见很远的地方传来十分清脆的一声响。易安歌一愣,忽然意识到,这是玻璃打碎的声音。 他猛地看向一旁的标本。标本泡在透明溶液里,装在玻璃标本箱中。 还没等他背后冷汗流下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就传进了他的耳朵里。 是很多小动物在爬。这一次的梦境跟人面蛛无关了,人面蛛无法发出这样细碎的声音。 易安歌向后退去,靠在手术台旁。身体靠着实物好歹算是有个依靠,他伸手去摸一边的桌子,却发现桌子上连能用来防身的笔都没有。 窸窸窣窣的声音没有靠近,只是在同一个范围内响动着,似乎没有向他走来的意思。易安歌略微松了口气,开始思考自己的处境。 按理说他现在应该已经从床上摔下来了,但是没有,只能说明对方的段位颇高,容不得他搞那种小心思。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易安歌懊恼地叹了口气,心想自己应该将事情告诉景嵘的,总比这样一头撞进未知的梦境要好得多。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易安歌摸了摸身上没找到能防身的东西,只能做好赤手空拳的准备。很快,他又听见第二声玻璃破碎的声音。 这次的声音很大,好像掉下来的是那种大罐子,一想到里面泡着的东西,易安歌头皮就一麻,嘴里轻轻“嘶”了一声。 这回不要紧,一下子,其他所有动静都停止了。房间里静得可怕。 易安歌强忍住抽自己一嘴巴的冲动,开始认真听动静。 他对自己的耳朵还是有自信的,再怎么说,如果是活物,就不可能不发出声音。 但他也意识到了,事情的前提是,对方是个“活物”。 第三次玻璃掉落,这回,是距离手术台很近的一个架子。易安歌能看到地上流淌过来的无色液体。掉出来的东西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他只看到架子最底下的缝隙里有一道黑影一闪而过,窜到了一旁。 装标本的液体慢慢流到他脚边,窸窸窣窣的声音再次响起,这回就在那黑影消失的地方,距离他不到两米。 易安歌知道,自己必须逃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泠溯的地雷 第24章 血海 所有声音都来自右手边的架子,易安歌只能向左逃。其实不管怎么跑都一样,如果这里的标本都能动的话,他无论如何都逃不出去。 天花板看起来很结实,斜前方原本是门的地方变成了墙壁,整个空间是密闭的。易安歌感觉自己就像密室凶杀案的潜在受害者,即将经历死前最为匪夷所思的恐惧和绝望。 唯一的好处是,易安歌知道这里发生的事不能用常理来分析,所以也免去了从惊慌失措到怀疑人生的过程。 他放轻脚步,后退着向左边的架子走去。 一直走了二十几步,最终易安歌停在一个标本比较少的架子旁。远处手术台那儿传来撕咬的声音,布料被撕裂,那声音磨得他耳朵发痛。他试图通过架子的缝隙向那边看,却发现根本看不清。瓶瓶罐罐太多了,几乎完全将视线遮挡住。 易安歌小心地移开了眼前的几个罐子,忽然缝隙中有影子一闪而过。这次不是黑色的,易安歌勉强看到,在半人高的手术台上趴着个巨大的东西,通体呈现肉红色,新鲜得令人反胃。 易安歌后退两步,差点撞在身后的架子上。 血液仿佛在那东西的皮肤表面流动。它窜得飞快,一秒内来回几个上下,最终停在手术台上,直起身子来看向四周。 易安歌悄悄提了一口气,连大气都不敢出。 这会儿他才看清那东西的真正样子。那东西模样古怪,脑袋非常小,像一只被扒了皮的大老鼠,血肉直接翻在外面,这会儿正转着它那拳头大小的脑袋四处看着,好像在寻找易安歌的踪迹。 架子间的缝隙很小,易安歌只能看到它肉色的后背,和突出来的、几乎要将皮肉撑裂的脊骨。这东西看得他浑身发麻,不由得屏住呼吸,放轻了脚步,想再往后躲一躲。 架子太多了,他不得不回头去看路。他努力将身子藏在标本较多的地方,试图用瓶瓶罐罐遮挡,脚步一点一点向后挪。 大老鼠没有发现他,有些焦急地蹦了两下,似乎在撕咬床单,发出极其沙哑的尖叫。 易安歌听得头皮都要炸了,拔腿就想往后跑。刚转移视线,他的双眼就跟身侧的一个标本对上了焦。 那是一只极大的标本箱,箱子里的溶液不是无色的,而呈现一种很淡的黄。里面的内容物是个整体,有一根很长的管子连着肚脐,皮肤因为长久浸泡而褶皱发白,不知是什么缘故,还像在活水里漂浮似的微微抖动着。 那是一个足月的男胎。 胎儿脑袋极大,大到跟身子不成比例。一双眼睛在浑浊的防腐剂里睁着,正目不转睛地与易安歌对视。 易安歌被看得手脚冰凉,身体也定在那里,不敢动,也不敢移开目光。 两人就这样久久相望。胎儿黑色而浑浊的眼睛里仿佛有两道旋涡,将易安歌的灵魂都吸引过去,一下子,易安歌几乎要忘了自己身处何处,满脑想的都只有眼前这个诡异的标本。 胎儿身体的抖动开始剧烈起来,将防腐液溅起一点小小的水花。忽然,胎儿极快地眨了一下眼睛,下一秒就移开了目光,向易安歌身后看去。 易安歌猛地回头,发现自己双眼所在的位置正好处在架子之间岔开的缝隙前。有一双黑溜溜泛着血光的眼睛正透过那缝隙,遥遥地望着他。 那双黑眼睛没有眼皮,周围的肉红色极度鲜艳,好像刚蜕下皮没多久似的,和那胎儿一样,死盯着易安歌的眼睛,一眨不眨。 易安歌身子一抖,手甩到了架子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 这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易安歌又抖了一下,忽然感觉自己的意识已经回归到身体里。 他不再犹豫,不去管那诡异的男婴标本,扭头就向后跑去。 一声极其凄厉的尖叫夹杂着手术台被撞击的声音,细碎的脚步声紧追其后。易安歌用尽全身力气奔跑。这一次他跑得极顺,但身后的声音穷追不舍,而且越来越近,很快几乎就要飞奔到他耳边! 易安歌看到一个空标本箱,想也不想就直接拿过来甩向身后。 啪的一声重响,身边墙上溅上了血。易安歌继续跑,将能看到的空箱子全部甩到身后。 很快,身后就没了动静。他又跑了一会儿,渐渐慢下来,回身看时,只看到混杂着黑血的满地狼藉。 他喘着粗气,心脏跟要爆炸了似的狂跳不止。脑袋里和耳中像炸开了爆竹,噼里啪啦的,全是杂音。 老鼠似乎被玻璃砸烂了。易安歌没想到在梦里自己身手能有这么好,不由得咧嘴笑了一下。 嘴角刚挑起一个弧度,忽然间,从头顶传来一声呼啸,一个血肉模糊的大东西直接从房顶向他的面门扑来! 那东西速度之快根本看不清样貌,易安歌只来得及挡住脸,心中暗叹一声,要糟! 变化突起。在易安歌感觉那东西即将扑上来的时候,从一旁忽然横叉过来一样东西,只听极其凄惨地“吱——”地一声,睁眼再看时,那大老鼠已经被一根长针刺穿身体钉在墙上。 易安歌猛地转头,只看见景嵘如同救世主一样站在架子的另一边,手上还保持着投掷的动作。 “你……” 易安歌张张嘴,声音开始不住地颤抖起来。 他想问你为什么会在我的梦里,又想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但话到嘴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景嵘看他一眼,深邃的眼瞳中流露出些许复杂的情绪,易安歌处在情绪动荡之时,根本无从发觉他目光中的深意。 “你向后跑。”景嵘极快地对他说,自己转过身,面相易安歌跑来的方向。 此时易安歌看到,那标本箱中的男胎不知何时已经爬到了架子的顶上,正趴在那儿恶狠狠地盯着他们俩。 景嵘从袖中又取出三枚银针,对易安歌大吼一声,“跑!” 他话还没说完,不远处就响起玻璃接连破碎的声音。无法计数的脚步声杂乱无章,混乱着向他们袭来。 易安歌不想丢下景嵘一人,但见景嵘站在那儿,背景坚定而决绝,又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要听他的话,只能一咬牙,拼尽全力向后跑去。 不知道是不是景嵘出现的缘故,原本怎么跑也跑不到尽头的路的终点出现了一扇门,易安歌冲过去扭了扭门把手,发现门没锁,不由得大喜,想叫景嵘一起过来。 刚回头,他脸上的喜悦瞬间消失。 巨大的犹如海浪一般的黑红的血水翻涌着,没过所有的标本架,向他扑来。那铺天盖地的景象看得易安歌心中一紧,本能地去想,景嵘还在吗? 没有景嵘的身影。甚至也没有那些标本的。在血水中易安歌仿佛看到男胎那双黑色的眼睛,好像无所不在。 “景嵘!!” 没有回应。 耳朵里嗡嗡作响。他不相信景嵘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被血水吞噬了,可事实摆在眼前,易安歌只能咬紧牙关,在血浪扑来的前一秒拉开了门。 在开门的一瞬间,血浪已经涌到了他的头顶。视线里一片昏暗,恍惚间,易安歌仿佛听见有人在焦急地叫他的名字。但已经停不下来了,他猛地扑进门后,摔到在地。 身后门咣地一声关上,将他与外面的喧闹瞬间阻隔开来。 易安歌趴在地上,太阳穴突突直跳,眼前模糊一片。等能逐渐看清周围环境的时候,耳边的嗡响早已消失,换成了让人感觉空虚到疼痛的寂静。 四周很黑,像极了前一个梦境中的黑暗。易安歌抬起身子向后看看,还好,那扇门还在,不过那门之后的东西实在是让他无法回头。 看到门,就想到景嵘。景嵘是来救他的,可却先他一步消失在血海里。一想到这易安歌的心口就难以抑制地疼痛起来。 这是梦。他反复告诫自己。景嵘既然来了,就应该已经做好了应对的准备。他不会有事的。 但再怎么自我催眠都无法改变事实。易安歌还趴在地上,双手握成拳,狠狠捶了一下地面,只觉得筋骨生疼,眼前又再次模糊了起来。 他不会有事的。 熟悉的困倦感再度袭来,易安歌无法分心去观察周围的情况。其实怎样都好,如果景嵘都出事了,那他一个人再待在这漫无边际的梦境里也实在是太无趣。 易安歌有些惊讶自己会产生这样的想法。毕竟在不久前他还用尽全力去逃命,现在身处异境却连一点反抗的力量都没有。这不是他逃累了,而是精神整个陷入了疲惫的状态。 也许他应该早点将事情全部告诉景嵘,也就不会导致现在的状况。 可如果后悔有用的话,这世上又怎么会有遗憾呢? 现在唯一的宽慰就是这里仅仅只是个梦。但随着休息的时间越来越长易安歌发现,自己的意识也在逐渐涣散,跟在现实中即将睡着时的状态如出一辙。 梦中梦。易安歌脑中忽然冒出这么一个念头。 他不能在这里睡着。如果现在睡了,就真的完了。 易安歌挣扎着站起来。周身的黑暗浓烈异常,他却像看惯了似的,目光直接朝着正前方看去。 在他面前,是一个巨大的犹如实验器械般灌满水的容器,比刚才一屋子的标本干净许多,却更大,也更加复杂。罐体插着许多管子,连通着罐子与未知黑暗的深处。在罐子中,漂浮着一个人。一个成年人。 成年人赤|裸的身子勾不起易安歌的兴趣。他只是定定地看着那个人的脸。 那人长了一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 猛然间,罐子里的人睁开了双眼,那双眼睛的黑色瞳孔浑圆发亮,带着旋涡状的深纹,与门外那只男胎极其相似。罐子里的人看着易安歌,易安歌也看着他,两个人隔着透明溶液和玻璃罐对望,半晌,罐子里的人缓缓勾起嘴角,露出一个微笑。 与此同时,整个罐体剧烈地抖动起来。黑暗的空间也在颤抖,易安歌脚下的地面疯狂地摇晃着,似乎要将他彻底甩出这个世界。 “不……”易安歌双手扶着剧痛的额头,痛苦地大声喊着。 “不——!!” 他倒吸一口气,猛地睁开眼睛。 他躺在自己的床上,不知什么时候身体已经被人摆正。身边躺了一个人,易安歌扭头去看,发现景嵘正睡在自己身边。 他挣扎着爬起来,顾不上惨痛异常的身体,用力摇晃着景嵘的肩膀。 “醒醒……醒醒!” 景嵘的身体随着他的动作晃动着。易安歌坚持不住,差点栽在景嵘身上。 “醒醒……” 他用仅有的力气喃喃着,手指触摸过景嵘的脸颊,到了唇侧。景嵘的皮肤很冷,易安歌摸上去,感觉自己摸到了个冰块,凉得扎手。 景嵘还没醒。易安歌终于坚持不住,倒在景嵘身上。 他不知道自己应该作何反应。大哭,大叫,还是干脆麻木?景嵘是被他害的,易安歌从未想过自己会伤害什么人,也从来没意识到,失去一个人会让自己这样难过。 他的手还在保持着拍人的姿势,无力而呆滞地试图叫醒这个人。 忽然,身下景嵘动了一下。易安歌听见他用十分无奈的声音说,“你很重。” 易安歌猛地抬头,正对上那双深沉带笑的眸子。 第25章 真相 也许是因为易安歌表情古怪,景嵘多看了他两眼,易安歌才将将反应过来,一翻身让开,让景嵘坐起来。 后者坐起来后又伸手拉了易安歌一把,一动他才发现,自己的衣服已经被冷汗浸透了,湿漉漉地贴在背上,感觉十分不舒服。 景嵘摸了摸他的脸,还好,虽然这人看起来有点精神衰弱,但万幸没有引发什么更严重的后果。 易安歌愣愣地看着景嵘伸手覆在自己脸上。景嵘指尖的暖意一下传到了他身体里,连带着那被梦境狠狠摧残过的心脏都开始缓慢地升温回暖。 “还好吗?”景嵘问他。 易安歌点点头。这忽如其来的关心令他十分不适应,本能地觉得眼前人会不会不是景嵘本人,那家伙冷若冰山,怎么这会儿竟然跟转了性似的,温柔得叫人无法正视。 这念头在易安歌脑海里一闪而过,下一秒只觉得景嵘手上一顿,皱了皱眉问道,“你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话音未落,房间门嘭地一声被撞开。 “景哥!我那边没追……” 解风站在门口,瞪大眼睛看着两个人的动作,那没说完的“上”字拐了个弯,直接变成虚字从唇边吹走了。 景嵘很快放下手,站起身来,脸上一点看不出尴尬的痕迹。 易安歌倒是咧了咧嘴,耳根子悄悄地红了起来。 景嵘走到解风身边,问,“跑了?” 解风张着嘴点点头,眼睛不住地往易安歌身上瞄去。 “跑了就回去从长计议。”景嵘皱着眉说,“你先过去,我们随后到。” 解风又点点头,脸上表情已是止不住的八卦,一扭头飞一样地跑走了。 看着景嵘挺拔的背影,易安歌心说你这话说得就跟咱俩有一腿似的,这让同事们怎么想,就不能稍微矜持一点吗,啊? 景嵘回头看他一眼,“矜持什么?” 得,你会读心术你有理。 易安歌任命地从床上下来,一边换衣服一边问他,“你们在抓什么?” “导致你做噩梦的东西。”景嵘回答道。 易安歌脱衣服的手一顿,表情变得略微复杂,“你知道是什么在搞鬼了?” 景嵘平静地说,“这不难猜。” 易安歌想了一下,耸耸肩,换好衣服跟着景嵘回到基地中心。 去会议室的路上路过实验室,安莉雅等在门口,一见他们过来就焦急地问,“怎么样?” 景嵘摇摇头说没事,易安歌越过门口的缝隙看到里面陈列的标本架,心里就是一哆嗦。安莉雅立即把门关好,十分抱歉地对他说,“我忘记锁门了,对不住啊。” “那些都是什么?”易安歌小心地问,有点害怕听到什么不好的回答。 安莉雅笑了笑,刚要说话,就被景嵘瞪了一眼,立即收起了笑容,正色说道,“就是一些普通标本,本来出门的时候要蒙上布的,我这两天收拾屋子,出门的时候给忘了……” 说着,她悄悄去瞄走在二人前面的景嵘,小声对易安歌说,“景哥之前来找我,我就从来没见过他发那么大的火,吓死了……实在对不起啊。” 本来易安歌也是自己走进去的,被影响而做噩梦也不是她的错,安莉雅也是无辜,易安歌便笑笑说没事。 罪魁祸首是那个让他做噩梦的东西。在得知景嵘心中已经有了分寸后,易安歌也暗自松了一口气。 会议室中其他人已经到了。景嵘带着他们走进去,坐在各自的位置上。易安歌坐在景嵘右手边,看到他的表情已经变回了往常的冷峻,不由得觉得有些遗憾。 景嵘看他一眼,易安歌立即坐正身子,摆出一幅认真听讲绝不溜号的姿态来。 解风先说,“那玩意跑得太快了,我的风都追不上他,普通方法肯定抓不住,我们得想个别的办法。” “用笼子呢?”封煜提议道。 “它又不是老鼠,你总不能放块肉进去吧?再说咱们又不知道它喜欢什么。”解风懊恼地说。 安莉雅举手,“它喜欢梦啊!” 解风瞪她一眼,“你能把梦放进笼子里啊?这难度不比抓它更高?” 安莉雅自知理亏,悻悻然地放下手,一撇嘴不说话了。 易安歌看到封煜望向自己,便学着安莉雅举手发言,问道,“你们……在说什么?” “梦魇。”解风和安莉雅异口同声道。 易安歌一挑眉。这个答案可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貌似很多电视剧里都有这个桥段,一瞬间他感觉自己似乎穿越了。 景嵘给他解释道,“那只是一个比较方便的称呼,随便起的。” 那你们倒是给人家起个高大上点儿的啊?这名字太俗了吧? 无法将心中想法说出口的易安歌又问,“那它现在在哪儿?” 他以为解风顶多会说个不知道,却没想到那几个人来回对视几眼,打头的解风露出一个苦笑,指了指桌子,说,“就在这儿。” ?! 易安歌差点跳起来。什么情况?在目标面前讨论捕捉方法,怪物们的处理方式都这么刺激的吗? 他立即想四周看去,将房间的四个角落都看遍了,生怕再出现像梦中一样的景象。不过什么都没有看到,景嵘压了一下他的肩膀,对他说,“冷静,没事的。” “它……”易安歌哑口无言。景嵘说没事他是相信的,可上一个梦刚刚过去不到半个小时,里面的过程惨烈得超乎想象,他是绝对不想再经历一遍。相比之下被人面蛛咬死还更利索一些。 景嵘握在他肩上的手微微用力,似乎在无声诉说着什么,易安歌也逐渐冷静下来。 刚一抬头想继续问,就看见解风在跟其他人挤眉弄眼,另外几个人的眼神里也或多或少带着笑,嘴巴抿得很紧,好像生怕自己笑出声来。 易安歌举手投降,“好吧好吧。那它到底是什么?我怎么看不到?” 解风捂着嘴巴乐够了,才说,“它是没有形体的,看不见很正常。用简单的话说,它是梦的灵魂,是主宰,在你的梦境中,一定会有一个它的拟体存在,这可能是任何东西。这东西其实一直存在,甚至不止一个,只不过很少惹上人类。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只选上了你,也算是有缘。” 易安歌注意到他在说“有缘”两个字的时候悄悄顿了一下,表情也没那么轻松,就知道事情不太妙,便直接问,“如果我死在梦里了呢?” 解风看看景嵘,后者点了一下头,解风才说,“要看情况。如果入梦不深,它又只是玩玩的话,醒来以后可能会病上几天,它离开了就好了。但如果它认真起来……以前没有这样的案例,我不好判断,但肯定不会是什么好结果。” “进入梦境的是你的精神,精神死亡意味着毁灭,”景嵘说,“能不能重塑要看你个人的意志力。” 易安歌不禁咋舌。也就是说如果他不够坚强的话,一不小心就会被“它”玩成植物人,这可一点也不有趣。 他看着景嵘,又问,“那,它在哪儿?” 景嵘向上指了一下,又分别向下和前方指了一下,说,“它无处不在。” 易安歌不说话。明摆着,他不信。 景嵘与他对视了一会儿,才妥协说,“如果它钟意你,会一直跟着你,隐藏在你脚边。” 易安歌本能地看了一眼自己脚下,只看到鞋底和黑色的影子。 他刚要说话,忽然醒悟过来,“你是说,它在我的影子里?” 他想起在录入信息时景嵘三番两次看向他的影子,当时他还以为景嵘在想什么事以至于想得出神,现在回忆起来,能明显感觉到他当时的情绪很不对劲。 易安歌有点厌恶自己的观察力。明明是做侦探的,平日里也算精明,怎么看到景嵘的时候就总意识不到这个人在想什么,以至于错过了很多东西。 一想又觉得不对。如果当时景嵘已经注意到影子的话,为什么不提醒他? 景嵘轻轻叹了口气说,“我不确定。” “你也有不确定的时候啊。” 这话易安歌是没过脑子脱口而出的,声音不自觉地有些大,等反过劲来的时候就发现所有人都在惊讶地盯着他看,好像在看什么了不得的怪物似的。 景嵘倒是没生气,很平静地说,“嗯。” 其他人更惊讶了,解风水喝到一半差点没把自己呛着,在那儿一个劲地咳嗽。安莉雅连忙给他拍背,脸上带着十分同情的神色。 会议室内气氛一下变得尴尬起来,易安歌知道他们在惊讶什么,也不好再说话。所有人中,只有景嵘泰然自如,仿佛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似的,这也导致后来再讨论的时候,其他人都对易安歌面露敬佩之色,白自明甚至偷偷给他比了个大拇指。 “咳。”解风最后咳嗽了一下,努力正色问,“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不能诱捕,也无法避免它继续跟着,既然在影子里,也不能用拽地将它拉出来。一时间所有人都陷入了沉思。 易安歌一边想一边问,“你们刚才是怎么抓的?” 解风随口答道,“你做梦的时候,它的精神跟着一起进入你的梦里,本体还在,也处于沉睡状态,我们本来想让景哥去拖延时间,趁着你睡着的时候拿下它的本体,但是那家伙太精明了,意识到不对就加快了梦境,等我们要下手的时候你正好醒过来……” 他忽然停住,不肯往下说了。但易安歌已经想到了办法,一拍桌子,说,“我再去睡一次不就行了?” “不行!” 易安歌话还没说完,就被景嵘这声吓了一跳,抬头看他,只见景嵘表情是无法言喻的严肃,眉头紧锁,用毋庸置疑的语气说,“我不同意。” 第26章 你是谁 易安歌张张嘴,想说些什么,终究还是选择沉默。 其他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都不说话了。 会议室内瞬间安静下来,景嵘皱着眉,目光从所有人脸上一一扫过,最终停在易安歌身上。 他站起身,对易安歌说,“你出来。” 易安歌跟着他来到走廊里。偌大的长廊空荡荡的,景嵘将会议室的门关上,将屋内众人探究的视线阻隔开来。 两个人来到走廊尽头的石狮下,面对面站着。 景嵘一双眉宇凌厉而严肃,看得易安歌心头发颤。原本两个人的身高差不了多少,但被景嵘这样看着,易安歌还是觉得,眼前这人身影高大,气势汹汹,好像要将他生剥活吞了似的。 景嵘问他,“你知道自己刚才在说什么吗?” 易安歌一挑眉,答,“当然。” 景嵘眉间皱得更深了,目光逐渐变得复杂。 易安歌不甘示弱地回望着他。他不知道景嵘是个什么意思,原本事情就因他而起,易安歌觉得,自己有责任去冒这个险。 “太危险了。” 景嵘的语气缓和下来,轻轻叹了口气,似乎有诸多无奈隐藏其中。 看他这样子,易安歌反倒放松下来,说,“我知道。” “梦中的一切不是你我能够完全控制的,”景嵘说,“如果发生意外,我不确定能够保全你。” 这话说得倒是现实,易安歌咧嘴笑笑,说,“反正这是我的梦,大不了死掉重来。我对自己的意志力还是很有信心的。” 他看着景嵘,“还是说,你有什么更好的法子?” 这会儿换景嵘沉默了。当然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不然解风他们一早就用了。怪物们倒是些温柔的家伙,不会一上来就逼他做出唯一的决定,而是将事情慢慢讲给他听,等到了解实情后再由他自己做出选择。 其实易安歌没有退路,景嵘他们也没有。而且这也并不是怪物们的本职工作,能帮他,算是情分所致。 与其被噩梦纠缠一辈子,不如来个痛快。在这一点上易安歌有足够的勇气和决心。 景嵘怎么可能看不出他心中所想,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居然会在这种事情上反应这样大,实在是让易安歌不解。 景嵘看向一旁的石狮,眼神颇不自然,“如果是他们出了这种事,我也不希望他们轻易冒险。” 是吗? 易安歌对这个说法表示怀疑,不过他很贴心地没有表现出来。 话谈到这个份儿上其实已经没什么可继续聊的了,但景嵘一直没动,易安歌也不知道他还想对自己说什么,便老老实实站在那儿等候发落。 “你……”景嵘顿了顿,问,“确定要这么做?” 易安歌点点头,十分坚定地说,“我确定。” “……好。” 景嵘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看着他,认真地说,“我会帮你。” 易安歌轻轻笑了起来。 他当然知道景嵘会帮自己,如果不会,景嵘也不用这般一而再再而三地询问了。 不过能够亲耳听到这人承认这一点,也是件令人开心的事。 * 解风一边铺着床单,一边说,“我不确定梦魇什么时候能察觉到我们的动作,所以在梦里,能拖多久是多久,当然如果你觉得太危险了可以随时醒过来,不过这要看它放不放你出来。” 易安歌叹了口气,“你这话说的,跟没说一样。” 解风挠挠头笑了,“反正你明白我的意思就行。” 他用力拍打着雪白的枕头,似乎想将它拍得软一些,不过手劲大得易安歌都看不过去,连忙拦住,“行了行了,能用不就行了?” “弄得舒服点,你也能睡得久一点。” 解风将枕头摆好,做了个“请”的手势,说,“来吧。” 这动作配上他略纠结的表情,好像在邀请易安歌去做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似的,这让当事人易安歌不由得笑出声来,一边坐到床上一边问,“你怎么看起来比我还紧张?” 解风往身后望了望,见没人过来,压低声音说,“你不紧张?” 易安歌耸耸肩,“不是有你们呢吗?” 他对怪物们有着足够的信心,不光是因为他们拥有他所没有的能力,更重要的是,他们是景嵘的手下,即便性格不同身份不同,但都拥有和景嵘一样严谨认真的性子。这也是易安歌喜欢跟他们待在一起的原因之一。 解风似乎惊讶于他的从容,不太放心地问了一句,“你不怕?” 易安歌想了一下,坦白道,“其实有点。” 话音刚落,景嵘就从外面走进来,手中拎了把椅子,放到床边。 看来他就睡这儿。易安歌看看他,又看看解风,解风一脸的想八卦又不敢的表情,象征性地又鼓励了易安歌两句,就溜出了屋子。 房间里就剩他和景嵘两个人。在入睡前周围的人越少梦魇越能放松警惕,所以其他人都等在外面,等他们睡熟以后再进来捕捉。 景嵘坐在椅子上,抱臂看他。 “梦境的主体是你内心恐惧的化身,”景嵘对他说,“所以这一次的梦,我不确定你会不会回到标本室。但你记住一点,无论在梦中见到什么景象,都是你潜意识所幻化出来的东西,一切都存在于你的记忆里,你可以感到害怕,但绝对不能畏惧它。” “好。” 景嵘身子向前探过来,有些担心地看着他,“你准备好了吗?” 易安歌却没有回答,只是问,“你怎么办?” “我会通过你的意识进入你的大脑,最终潜入你的梦境。但我也不知道自己会出现在哪里,所以你在最开始可能无法找到我。”景嵘皱着眉,用力抓住他的肩膀,沉声道,“但我会去找你,很快,你不要着急。” 感受着肩膀上沉重的力道,易安歌十分严肃地点了点头。 景嵘的手在他肩上停留了一会儿,忽然下移,握住了易安歌的手。 易安歌被惊了一下,诧异地看向他,“你……” 景嵘打断了他,“躺下吧。” 易安歌只能照做。他在床上躺下,一手被景嵘牵着,另一只手无处安放,只能搭在一边。 景嵘将后背靠在椅背上,对他说,“闭眼。” 在闭上眼睛的一瞬间,熟悉的倦意传来。易安歌听见景嵘在不远处说,“放松,它会引导你进入梦境,不用担心,顺其自然。” 景嵘停顿了一下,轻声说,“我一直在。” 在意识抽离身体前的最后几秒,易安歌能记住的,只有脑后枕头柔软的触感,以及左手掌心那属于另一个人的温度。 下一刻,易安歌发现自己站在走廊的起点。只有他头顶开了灯,长长的连廊一直通到黑暗深处,那灯光根本照射不到的地方。 他花了一段时间才反应过来,这里是基地中心的最底层,是一天之中他走过次数最多的地方。 滴答、滴答、滴答…… 远处传来滴水声,听起来十分熟悉。易安歌又是一愣,想起这是最开始,他和乐清在地下河道等委托人的时候,河道深处传来的声音。 滴水声意味着一切事情的开始,而这个基地,是景嵘对他伸出手的地方。两者结合在一起让易安歌感觉十分不舒服。 他顺着滴水声走过去。每走几步,头顶的灯就相应亮起,身后的也立即熄灭,好像走秀时使用的劣质追光。 易安歌知道,在周围的黑暗里,有一双眼睛正在盯着自己。他做出从容的样子来,走路的姿势不紧不慢,似乎并不在意,只是随意过去看看。然后,他在某扇门前停下了脚步。滴水声就从这扇门后传来。 这是他们的会议室。 这梦魇选择的场景还真是应景。这样想着,易安歌一把推开了门。 门后的屋子里空无一人,只有整齐摆放的桌椅。在桌子上有一摊猩红的鲜血,正一滴一滴从房顶滴落下来。 易安歌向上看去,立即抿着唇憋了一口气。 原本高耸的屋顶缠满了蛛丝,在细密复杂的蜘蛛网中,裹着几只人蛹。易安歌数了一下,一共七个。 整个基地里,除了他和景嵘,一共也就七个人。 数字上的巧合只能带给易安歌片刻犹豫,很快,他就镇定下来,冷笑一声,重新关上了门。 如果这是他的梦境,那么他不管怎么做都是对的。他可以顺着梦魇的指引找过去,也可以不这么做,除非它能化出一个人来用刀架着脖子逼他进屋,否则易安歌绝对不会顺应它的心意。 他开始在走廊里散步,努力不去理会会议室里的动静。很快他发现,又有几扇门后传来些许响动,都是滴水声,渐渐地,他每路过一个屋子,里面都会传来相似的声音。 易安歌都没开门去看。他知道门后是什么,也就没有看的必要。 他就用这种方式和暗中的梦魇打起了哑谜。他越是不理会,房间里的滴水声就越大,易安歌心中就越是有底。这回是梦魇先沉不住气了,想起前几次在梦中自己的惨状,易安歌心里只觉得一阵莫名地痛快。 忽然,所有声音一齐消失。耳朵里瞬间安静下来,易安歌还不太适应,但也立即站定,警惕地向四周看去。 在这种环境里,它只要弄出一只人面蛛来就能把他逼上绝路。易安歌不知道它明不明白这个道理,但愿它还没玩够,还想接着跟自己过家家。 其实易安歌最担心的就是从头顶爬下来一只蜘蛛。哪怕从两边扑过来他都能作反应,但是头顶的话,实在是太难防备了。万幸头顶的灯光很足,在一定程度上也避免了被从上方偷袭。 黑暗里传来响声,易安歌立即看过去,发现是石狮那边发出来的声音。有人的脚步声,很轻,但依旧能听得见。很快,那人便像发现了什么,匆匆向这边走来。 黑暗中出现景嵘的脸,表情是无法言喻的担忧,一看见他率先松了一口气,跑过来问,“怎么样?” 易安歌摇摇头说没事。景嵘说,“这里不太对劲,你听见什么了吗?” 易安歌给他讲了一下会议室里看到的景象,景嵘听了以后直皱眉,说,“这里不安全,你跟我来。” 说着他就去拉易安歌的手,两个人一路向前奔去,一直跑到石狮前,景嵘就要往直前给易安歌住过的那间屋子里走。 他打开门,回身示意易安歌进来,却不想易安歌摇摇头,停在距离他几步远的地方。 “怎么了?”景嵘焦急地问。 易安歌笑了笑,忽然问,“你是谁?” 景嵘一下愣住。 易安歌后退两步,满意地看着眼前人惊讶的表情,平静地说,“你既然知道我耳朵灵,也清楚这个人于我而言是什么样的存在,他的脚步声,我绝对不会听错。” 他指了指“景嵘”的脚下,“你的脚步声,太重了。” 而且性格装得也不像,易安歌在心里想,这么不稳重的景嵘,大概也只有在梦里才能看见吧。 “景嵘”不说话了,他低着头,脸埋进阴影里,从易安歌的角度看不清他的表情。 易安歌只能继续说,“你不妨告诉我,这间屋子里有什么?” “景嵘”依旧沉默。下一秒,从他身后传来一声极其奇异的叫声,好像是被掐着脖子的鸭子,难听至极。易安歌的耳朵本能地痛了一下,忽然,他看见“景嵘”微微抬起了头,从阴影中透出一双血红色的眼睛,角度极大地翻着,死死地盯着他。 易安歌又后退了一步。这个情况他说不准要不要跑了。如果这人也拥有景嵘的能力的话,自己也许根本跑不掉。 “景嵘”开始慢慢向他走来。易安歌往后退去,与他保持着一定地距离,两个人在这宽阔的地方展开了拉锯战。 “景嵘”并不急着进攻,他似乎很有信心,想要用目光将易安歌吓退。但其实易安歌心里想的是另外一件事。他知道,自己在梦中待的时间越久,就越能给解风他们争取时间,所以他也不急,只要能活着,能拖一秒是一秒,现在的情况正中他的下怀。 忽然,在易安歌一个晃神间,“景嵘”动了。他以极快的速度向这边跑来,动作之快易安歌连反应都来不及,只能向一旁扑倒。那人扑了个空,立即站起来,再次向他奔来。 易安歌心叫不好,但已经来不及了。他将将躲过第二击,眼见着自己跟那人的距离越来越短,只能在心里对解风他们说声抱歉。这次恐怕是不行了,如果他还有幸能醒过来的话,他们可以再试第二次。 正想着,那个“景嵘”就已经扑到了他身前。易安歌一闭眼干脆等死,就在这时,耳边传来一声极其响亮的狮吼,同时一阵劲风席卷而过,一只巨大的东西扑过来,将“景嵘”拍在了一边。 易安歌睁开眼睛,一下就愣住了。 足有四米高的巨大石狮,正抬着一只爪子,将他整个护在身后。 石狮灰色的鬃毛在灯光下闪闪发亮,真正的景嵘坐在狮背上,俯身对他伸出手,用冷静而克制的语气说,“上来。” 第27章 恶 石狮的身子向侧面一歪,易安歌抓住景嵘的手,轻轻在它腿上一蹬就爬了上去。 石狮的脊背出人意料的柔软,但摸上去没有一丝温度,和普通石料一样冷冰冰的。景嵘等他在身后坐稳,打了声呼哨,石狮便扬起头,抖了抖身体,细而长的鬃毛随着它的动作飞舞着,像一种缓慢而优雅的舞蹈。易安歌被吓了一跳,连忙伸手去抓能稳住身体的东西,抓了半天找不到下手的位置,只能将手搭在景嵘的肩膀上。 景嵘没什么反应,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个在地上挣扎的家伙。刚才那一下打得颇重,石狮的爪子是下了死力气的,如果是个普通人挨了那一下,肯定连站都站不起来。 那人在地上扭动着,四肢纠结成一团麻花,看起来诡异异常。因为他用的还是景嵘的样貌,所以易安歌看着只觉得替他疼得慌,再看景嵘,发现他的脸色已经逐渐变得铁青,目光沉沉,似乎马上就要发怒一般。 易安歌十分同情地拍了拍他。将心比心,如果他看到有另外一个自己是这种不人不鬼的样子,即便是在梦中,他也肯定没办法接受。 那人挣扎了一会儿,忽然不动了,整个人趴在地上,脸朝下,易安歌看不清他的表情。 景嵘拍了拍石狮,沉声道,“走。” 石狮听话地调转方向,向后方走去。 此时易安歌才发现,身后原本有房间的角落不知何时变成了敞开的,远处亮起白色的光芒,将四周的一切照得特别不真实。走廊里和外仿佛两个世界,一黑一白,泾渭分明。石狮在界限交织的地方停了一下,身前景嵘回头,对他说,“前面是你意识的混沌区,在那里梦魇的力量会被削弱。” 易安歌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说,“走吧。” 景嵘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嘴唇微抿似乎笑了一下,看得易安歌差点直了眼。然后他转回头,再次拍了拍石狮的脊背。 石狮抬起巨大的爪子带着他们走入如昼般惨亮的世界。 在被白光遮住眼睛的最后一瞬,易安歌回头看了眼被他们留在原地的“景嵘”。那家伙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化了模样,变成了一团黑色的、犹如八爪鱼似的软体生物,正黏黏糊糊地挣扎着想从地上爬起来。光线蔽眼,易安歌看不清它的具体模样,便问景嵘,“那是什么?” 景嵘拍了一下他的手示意他抓好,一边不回头地说,“那是你梦中的‘恶’。” “我的?”易安歌惊讶道,“那不是梦魇搞的鬼?” 景嵘顿了顿,道,“算是,但不全是。” 易安歌哑然。他没想到那东西居然跟自己有关,想着之前发生的事,他不禁皱起了眉,感觉心口都堵了起来。 景嵘沉默了一下,说,“每个人的梦中都有正反面,我也有。” 易安歌一愣,随即失笑道,“你在安慰我?” “嗯。” “……其实我之前就觉得,你回答问题的时候好像都很坦然,”易安歌双手搭在景嵘肩上,笑着说,“跟之前给我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是吗?”景嵘问,“之前什么感觉?” 他似乎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易安歌抬手挡了下刺眼的白光,大声说,“高冷,呃,高岭之花?” 这四个字一出,易安歌能感觉到景嵘身子明显一僵。 “开玩笑开玩笑,”易安歌怕他生气,连忙抱歉道,“别往心里去啊。” 因为景嵘一直没有回头,易安歌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觉得等了很久,才听到一声轻叹,“我知道。” 石狮的脚程越来越快,最后几乎是跑步前进。四周的光景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易安歌有种预感,混沌的尽头就要到了。 他问景嵘,“尽头会有什么?” “不知道。”景嵘说,“一切取决于你。但不管怎样,这里是你的梦境,你才是它的主宰。” 话音刚落,石狮纵身一跃,猛地向前扑去。 这一下用力颇猛,易安歌直接被甩飞了出去。但他早有准备,落地前护好了头,只觉得身子一轻,然后稳稳落地。 景嵘将他放好后从石狮身上跳下来。石狮高声吼叫一番重新奔回了混沌中。 随着它的消失,连接混沌的裂缝缓缓愈合,最终,整个世界再次被黑暗笼罩。 易安歌竖起耳朵仔细听着。他能听见轻微的流水声,十分微弱,似乎构不成威胁。这里太黑了,他只能勉强看到身旁景嵘的轮廓,有些不安地伸出手去,生怕自己一个不注意,这人又被掉了包。 景嵘用力握了一下他的手,说,“放心。” 他们顺着水流声找过去,不久,就看到前方黑暗中有些许亮光。景嵘先一步挡在易安歌身前,易安歌拍了拍他,示意他不要紧。 这里是一处实验室,却跟安莉雅的实验室截然不同。目力所及的地方全部是巨大的透明罐子和纵横交错的管道,交叉连接着,不知道尽头在何方。所有的罐子都是空的,有些盛了无色液体,有些则没有。这里没有其他人,易安歌和景嵘走进来,只觉得连脚步声都被这怪异的空间无限放大。 看了一圈,景嵘问,“你记得这里吗?” 易安歌疑惑地摇摇头。这场景确实有些熟悉,但他敢保证自己从到过这种地方。也许是从电视或者漫画里看到的?他小时候确实很喜欢这种超科学的设定,不过那也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景嵘走到一个罐子前,仰头打量着。 这个罐子跟其他的不同。这只更大,装的管子也越多,但最主要的,是这个罐子的盖子是打开的。 里面曾经有过东西,但现在却不在。 易安歌一下就想起上一个梦中的男胎。那玩意太邪门了,这个罐子这么大,保不齐会有什么更恶心的东西。 想到这儿,他忽然一愣,随即打了一个哆嗦。 什么电视漫画,他当然看过这里的东西。在上个梦境中,最后被血海逼入门后,他看到的就是这个罐子! 当时的罐子里装的是一个跟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因为画面太有冲击力,他几乎都要忘了罐子本身长什么样,所以在一开始根本没想起来。 景嵘之前听他说过上个梦境最后发生的事,不禁皱眉。 “梦里出现同样的物品,一般是接着上一个梦没做完的继续发展,看来这个梦魇想让你看一些东西。” 他绕过这个巨型罐子,往后走,忽然停住了。 易安歌走过去看,却被他拦下来,做了个不要出声的手势。 越过他的肩膀,易安歌看到,在许多仪器和管道之后,似乎有一片空地,摆着一张实验床。有几个人正搬动着什么,往床上放去。 易安歌没发现他们,他们也没发现他。两伙人好像处在同一位置的不同空间,如果不是正面撞上,根本注意不到彼此的存在。 他们搬动的好像是个人,易安歌看到有人的一双脚露了出来。光看脚看不出是不是自己,他总不能现在脱鞋下来对比。再者就算是又怎样,莫说是孩提时期的事记不清楚,光说成年后,易安歌可绝对没有被人当尸体这样抬来抬去的时候。这一切只是梦,他知道,很多东西都是梦魇用来误导他的。 景嵘当然也这么认为,所以只是观察,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易安歌分心去看别的。这里太安静了,安静得有点不像是他的梦境。在记忆中,他的世界永远是吵闹的,因为有一双灵敏的耳朵。他并不排斥听到的东西,这是天赋,他有运用天赋成为能力的自觉。 如果这也是梦魇的作为,那这梦魇实在是太不了解他了。 罐子的排列有大有小,从这个方向看,似乎是从左到右依次变矮。易安歌顺着这个规律找过去,一直走到最后一个罐子那儿。这只罐子只有半人高,上面落了灰,看来是已经闲置很久了。 易安歌看得出身,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走出去很远,连忙回头,去看景嵘。景嵘还在,正背对着他,认真观察那群人。 易安歌松了口气,走过去拍拍景嵘,想问他看出了什么没有。 手还没触到景嵘的肩膀,易安歌就注意到不对。他的手指直接从景嵘的肩上穿了过去,抓了个空。 易安歌冷汗一下就冒了出来,连忙又抓了两下,都抓在冰冷的空气上。他轻轻叫了几声景嵘的名字,但景嵘都没有听到。他没有动,也没有回应。 完了。易安歌在心中痛斥自己的大意。没想到只走开几步就会变成这样,他能看到景嵘,但不知道景嵘注意到异常以后,还能不能看到他? 异状突起,其实在第一次抓空的时候易安歌脑袋里的雷达就亮了起来。他敏锐地听到,在身后远处的位置,传来很大两声水的抽气声,接着,是泉水倒灌的声音。 他回头看去,只见刚才看过的那只小罐子里开始灌水,很快就盈满冒出,流在地上,在罐子里无色透明的液体到了地上就变成了肮脏的土黄,流淌速度极快,只不一会儿就来到易安歌脚边。 易安歌急退两步,眼看着那小罐子中,有什么东西正一股一股地冒出来。 黑色的、犹如泥浆一样的软体生物,挤开小罐子的盖子,从开口处流到地上。 这是景嵘说过的,他的“恶”。这家伙居然能跟到这儿来,易安歌想想也就明白了。这是他的东西,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既然本体在这儿,这家伙自然可以轻易跟来。 这一次,梦魇似乎想要让他自己来对付自己。 易安歌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恶”。他不是多么好的人,但也绝不是坏人,在遇到景嵘之前,只是个安分守己想要养活自己的社会人。可眼前的东西就是存在,无论他再怎么否认,这都是既定的事实。 他没时间觉得挫败,因为“恶”已经流淌出来大半,正在以极快的速度汇聚。这一次没有景嵘帮忙,趁着还有时间,他要想办法。 最近一段时间所有发生过的事在易安歌脑袋里飞速闪过。他试图从听过、见过的事物中找寻一点线索,但都没有头绪。眼见着“恶”快要成形,一双血红色的眼睛已经看了过来,易安歌心中一急,忽然想到景嵘不久前说过的一句话。 “这是你的梦境。” 想着这句话,易安歌一咬牙,干脆闭上了眼睛。 “恶”的最后一股黑泥融入整体中,毫不犹豫地向他扑来。 就在马上要接触上的瞬间,易安歌猛地睁开眼睛,反手往腰上一摸,再拿开时有冷光一闪,向恶的泥爪挥去,直接将它伸来的爪子凌空斩断! 趁着恶犹豫的孔隙,易安歌一个就地打滚,往旁边躲去。 他手中拿着自己平常随身带着的匕首。原本只是孤注一掷地试试,却没想到这样灵验,真让他凭空想象了出来。 在这里,果然他才是主宰。 但他没时间再去想别的了。恶的动作极快,又要扑过来。 易安歌在罐子之间左躲右闪,将所有伸过来的爪子和触须砍断。掉落在地上的黑泥像失去了生命,不会再回到整体里,所以恶的身体越来越小,到后来,直接变得跟普通人一样大。 这时易安歌才看到,在黑泥之中,包裹着一个跟他差不多高的人。这时候他们已经缠斗有一会儿了,易安歌心里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所以这会儿看到,反而没什么太大感觉。 大不了又是另一个自己。类似的事情发生得多了,易安歌的心也逐渐麻木起来。 他将匕首横在身前,随时准备给这个恶来最后一击。 这样的恶似乎没有思维可言。梦魇似乎已经放弃它了,它只凭本能在攻击,眼看着又要扑过来。 在举起匕首的时候,易安歌忽然想,如果他把这个“恶”彻底杀死的话,他自己又会发生什么呢? 只犹豫的功夫,匕首已经落下。在刺中恶的同时,易安歌忽然感觉到心口一疼,那是一种撕裂般的疼痛,好像这刀是扎在自己身上一般。但手已经停不下来了,易安歌脑中已是一片空白。 猛地,有什么人在他身后拽了一下,随即易安歌感觉到匕首抽离了身体,自己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那人从背后抱着他,一只手揽着他的腰,另一只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别看。”景嵘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没事的。” 不知怎么,这声音听起来竟然温柔至极。被他抱着,易安歌鼻子一算,竟直直落下泪来。 景嵘没有动,只是紧紧地揽着他,说,“它是你的一部分,伤害它,就是伤害你自己。外面的事情已经解决了,我们离开,它会永远存在于你梦境的最深处,再不会出来烦你。” 他的声音有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易安歌收回心神,用力地点了点头。 遮在他眼睛上的手慢慢拿开,易安歌看到,恶已经不见了,四周的罐子也逐渐消失,黑暗慢慢退去,被白昼代替。 他和景嵘的身体也在逐渐变得透明。易安歌回身,看向景嵘。 景嵘站得离他很近,就在不到一拳的距离,眼中似乎带着些许笑意,在消失前的最后轻声对他说,“你做得很好。” 下一秒,易安歌在床上醒来。 他动了动身子,发现自己还跟景嵘牵着手,就向一旁看去,只见景嵘坐在椅子上,犹如君王般缓缓睁开双眸。 解风他们站在一旁,手里抓着一个黑黢黢的东西,还在无望地挣扎着。 景嵘用力握了握他的手,俯过身对他说—— “欢迎回来。” 第28章 解决 易安歌回住处简单冲了个澡。这一觉睡得他浑身疼,尤其是在梦里摔过的地方,反应在现实里,好像被人揍了几拳那样难受。头倒是不疼了,等他收拾好自己回到基地中心的时候,已经能感觉到身体比之前要明显轻松上很多。 其他人都在这里等他。景嵘看起来没什么事,见他回来,示意他去看桌子上摆的东西。 梦魇被关进了安莉雅的标本箱里,正蔫蔫地缩成一团,放在桌子上。所有人围过来,跟看什么珍奇异兽似的观察着这一团黑色的东西。 “梦魇是一种长寿的生物,”解风对易安歌说,“不知道这只活了多久,不过看起来似乎不是很强的样子。也亏得这样我们才能抓住它。你这次运气不错,如果换上一只经验丰富的,很可能就挂了。” 旁边安莉雅拍了他一下,示意他别乱说话。 易安歌现在心情倒是十分轻松,笑了笑,说,“确实运气不错。” 说着,他向旁边看了一眼。景嵘也在看他,两个人对视几秒,又同时移开了目光。 这回其他人的注意力都放在梦魇身上,没人注意到他们俩之间的小动作。易安歌顿了顿,矮下身子往前凑了凑,想看清那黑色东西的样貌。 他刚一凑近,梦魇的身体忽然一涨,嘭地一声,像气球爆炸似的,在他眼前鼓了起来。 有标本箱盖子挡着,它这一下无法造成多大后果,只是给几个人吓了一跳。解风十分夸张地往后仰了下身子,说,“脾气还挺大。” 在这里的所有人都没有抓过梦魇的经历。硬要说起来,这只小梦魇的年纪可能比他们爷爷的爷爷还要大很多,在现有的记录中也不曾有人提到抓住梦魇后该怎么解决。总不能杀掉,一方面他们不知道杀死梦魇的办法,另一方面,现在还不知道它为什么会对易安歌这么执着,直接杀掉的话,事情就会直接过去,这样总感觉哪里怪怪的。 梦魇似乎知道自己逃不出去,慢慢地恢复成了原来的大小,在标本箱中摊成一滩烂泥。 易安歌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这家伙纯黑色的“脸”上看出“拒绝合作”这四个字的,他只是觉得,如果一直这么耗着,不可能得到他们想要的结果。 众人一筹莫展。安莉雅和封煜去给大家端了茶水过来,看样子在想出解决办法之前,他们是不打算休息了。 一直没有说话的景嵘忽然开口,“可以请人来帮忙。” 听到这话大家都愣了。解风最先说,“这东西有没法说话,请谁来不是都……” 他话说一半,忽然停住了,随即做了个了解的表情,身子往椅背上一靠,不再说下去了。 其他几个人也都或多或少地面露喜色,易安歌不明就里,便挨个看去,忽然发现所有人中只有封煜表情最奇怪,好像有什么话想说,但最终还是放弃了。 景嵘对他说,“叫他过来,就这一次。算我的。” 封煜无奈地笑笑,“到底算在谁头上,不都是他说了算?” 他站起来,来回走了几步,一咬牙,“好吧,我叫。” 易安歌一头雾水,去看身旁的解风,“他们要找谁?” 解风看看一脸决绝的封煜,又看了看景嵘,凑到易安歌耳边轻声说,“晏安。” * 时隔几日再见到晏安,那人依旧一副轻佻又从容的神色,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走廊尽头。 景嵘要先跟他说几句话,所有人都出去了。事情到这里他们的任务已经基本完成,就留下封煜听结果,其他人各自休息去了。易安歌身为当事人肯定要留下来,但他不是特别喜欢跟晏安待在同一空间里,对方那好似狐狸一样精明的眼神仿佛总能将他的一切都看穿。这跟景嵘给他的感觉不一样。相比之下,景嵘看人的方式虽然冷淡,但还算得上温和。 易安歌不知道这是相处久了感觉才发生了变化,还是景嵘真的比晏安要好相处。反正他顶着晏安似笑非笑的打量溜进了走廊,并决定在他们叫自己之前绝对不要进会议室里去。 走廊里只有他和封煜两个人。封煜蹲在离会议室门不远的地方,好像在发呆。易安歌犹豫了一下,走过去蹲在他旁边。 “那个……谢谢,”易安歌对封煜认真地说,“还有,抱歉。” 这是他头一次见到封煜这样不顾形象地做一件事。哪怕是之前半夜闯进他卧室的时候,封煜还是会很礼貌地道歉,但这次他好像被抽了魂似的,眼神都有些空洞,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看向易安歌。 易安歌有些担心地看着他。封煜反应了很长时间,才咧嘴笑笑,说,“我没事。” “……” 易安歌不知道还能再说些什么,只能拍拍封煜的肩,试图用这种方式鼓励他。 又过了很长时间,封煜才说,“我和他……我们的意识,是相连的。是灵魂中带有的联系,每次运用的时候都会精神恍惚。” 易安歌愣了愣,“你和他?” 封煜点点头,“我们……很复杂。” 这话说得就十分暧昧了。易安歌张着嘴无声地哦了一下,决定不去深想,也很体贴地没有继续问下去。 过了一段时间,估么着里面的人应该说完话了,易安歌站起来准备等他们出来,就听封煜说,“他对你感兴趣,你要注意。” 易安歌一愣。 注意?注意什么?意思是晏安是坏人吗?可现在这情况不像啊…… 封煜对他笑笑,不再解释。与此同时房门打开,景嵘走出来对易安歌说,“你进来。” 易安歌看了眼已经调整好情绪的封煜,无奈地跟着景嵘走了进去。 果然晏安还是老样子,先是对易安歌遭受的事情加以无情的批判和隐晦的嘲讽,在被景嵘警告以后,才悻悻然地说,“它说,你身上有好闻的味道。” 这话比夸他长得很帅还要不走心,易安歌皱皱眉,不太相信这样的说辞。 晏安很无辜地一耸肩,对景嵘说,“我说什么来着,他不信我。你的人太不给面子了,你也不管管?” 景嵘瞪了他一眼,扭头对易安歌说,“他向来喜欢研究珍奇异兽,在这种事情上,他不会说谎。” “好吧,我信。”易安歌举手对晏安表示投降,“但好闻的味道是什么意思?” 他等着晏安做出解释,却不想对方摇摇头,用难得一见的认真的表情说,“它说不知道。梦魇很少具备健全的思维逻辑,我想,这应该是它唯一能做出的解释了。而且它说,从它缠上你开始,那个味道越来越淡,现在已经不存在了。我想你可以放心把它放了。” 所以到头来还是什么都没查到。易安歌不禁有些郁闷,但还是对晏安说,“谢谢。” 晏安眨了眨他那双丹凤眼,上下打量了易安歌一番,忽然对景嵘说,“我之前都没发现,你的小跟班认真起来倒是有几分姿色。” “行了。”景嵘打断他的笑语,“算我欠你一次,你可以走了。” “……看都不让看,抠门。” 晏安一边笑着打趣,一边抬起手,作势要打响指,忽然停住了,回头往门口看去。 门外一个人都没有。不知道封煜是站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还是已经走了。晏安望了一会儿,忽然颇为遗憾地笑了笑,一打响指化为青烟,消失无踪。 等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空气中,景嵘才一皱眉,问易安歌,“你想怎么办?” 易安歌苦笑道,“能怎么办?晏安都这么说了……要不就放了吧。” 他看看箱子里懒趴趴地一团黑泥,无奈地长叹一声,“说什么好闻的味道……其实就是我比较倒霉吧。” 景嵘看起来却不这么想。 “要不就送给安莉雅他们养着,”易安歌突发奇想,“我看他们对它挺感兴趣的,等研究一阵再放了就好,关上一段时间,也算给它一点惩罚。” 这倒是可行,易安歌拍拍标本箱,也不管梦魇听不听得懂,感慨似的轻声说,“你可害苦我了。” 梦魇回应似的鼓了鼓身子。 景嵘忽然问他,“还好吗?” 易安歌一抬头,发现他正有些担心地望着自己,不由得心跳漏了半拍,佯装无事地笑道,“没事。估计今晚就能睡个安稳觉了。倒是刚来没多久,就给你们填了不少麻烦。” 也许是景嵘的担心表现得太过明显,易安歌反而有种自己无路可逃的错觉。 一时无话,最终还是景嵘带着标本箱出去,将梦魇交给了安莉雅。 而易安歌也终于得空休息。景嵘给他放了三天假,但易安歌总觉得自己没有必要休息那么长时间,硬生生将假期缩短到一天。解风看他就跟看傻子似的,但易安歌觉得,这样自己才能问心无愧。 离开前,他又跟景嵘去了趟资料室,将自己的信息完整录入。这一次没有发生什么意外,当安安稳稳从房间里出来的时候,易安歌总觉得一切都平静得不正常。 后来他也想开了。哪儿有三天两头出意外的道理,也许平静的日子才是他接下来要长时间经历的。 易安歌对此表示期待。 回到宿舍已经很晚,易安歌直接洗漱上床。他没有开灯,而是拿出景嵘送他的小灯笼,往空中一送。灯笼像有生命一般,顺从地漂浮在空中,发出淡淡的暖心的光。 在柔光之下,他闭上了眼睛。 这一次他看见的不再是阴冷的黑暗,而是温暖的白光,将他整个包裹起来,意识随着身体的放松而逐渐飞远。 灯笼尽职尽责地守护着他这一次的梦境。 一夜安眠。 第三卷 裂缝 第29章 新的案子 “小心……慢点、慢点……” 解风小心翼翼地盯着正在燃烧的爆竹,让它飞在桌子上方,用风围成一个圈,将迸出的金色火花控制在一定范围内,形成一个小型烟火球。其他人围在他身边,时不时插上一句,或是推推他,想给他制造点压力。解风额角渗出了汗,牙咬得死死的,盯着爆竹的眼睛好像要喷出火来。 易安歌坐在一边,担心又好笑地看着他们。 “小心,哎,成了,成了!”一个人兴奋地喊道。 小小的烟火球终于稳定地飞在半空中,四周空气的流动也恢复正常,能看到有风在火球四周飞速转动着。其他人鼓掌欢呼,解风也终于松了一口气,咧嘴乐开了。 忽然,从他身后探出个脑袋来,对着那烟火球用力一吹—— 嘭地一声,爆竹在半空中炸成了碎片,流转的风也瞬间消散。所有人都立即躲到桌子或椅子下,易安歌反应慢了半拍,被炸了一身烟灰。 解风愣愣地看着满地狼藉,忽然蹦起来揪着身后人的衣领吼道,“文啸!!” 那个叫文啸的小伙子笑得快断气了,一边打嗝一边举手投降,“我错了我错了。” 被打断好戏的解风气不过,举起拳头佯装要揍他,剩下几个也跟着凑热闹,瞬间,一群人闹作一团。 易安歌拍了拍自己头上的爆竹碎屑,哈哈大笑。 今天是工作日,但怪物们没有接到特殊案件的委托,都在基地中心的地下会议室里躲清闲。今天人比较全,除了景嵘不在,其他七个加上易安歌都在这儿了。 在加入这个队伍之后易安歌才知道,这里并不强制上下班。怪物们一个个都特立独行,在空闲时很少像这样聚在一起。景嵘给予他们绝对的自由,唯一的要求是,在有案件发生的时候必须随叫随到。 这样的工作方式像极了景嵘的性格。易安歌毫不怀疑,在景嵘提出这样的要求的时候,这里所有人没有一个提出反对。 今天是个特例。景嵘不在,大家就好像放了羊似的。安莉雅从她的小仓库里拿出了一堆零食分给大家,解风和文啸几个爱闹腾地就变着法地折腾出各种花样来。 看着他们,易安歌觉得自己好像不是在工作,而是加入了一场少年人的派对。这些个看起来只有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跟外面大学校园里的学生没什么两样,但他们能做出的事情却是寻常人想都无法想的。他们拥有秘密,不被外人知晓的秘密,在易安歌到来之前,他们不能,也不愿与外人分享这些秘密。 解风他们闹够了,开始分零食。白自明抓了把薄荷糖,挨个分了点,又丢了两颗给易安歌。 易安歌伸手接了,撕开包装丢进嘴里,又立即吐出来。 这糖是酸的。解风、安莉雅和一个叫瞿宏扬的也中了招,正在一脸纠结地吐舌头,文啸和封煜很精明地没有吃,几人又是一番笑闹,封煜笑够了,对易安歌说,“小白给的东西,最好看清楚了再吃。” “怎么?”白自明翘着二郎腿笑道,“我还能害你们不成?” 文啸撇撇嘴,轻声道,“难说。” 白自明轻轻踹了他一脚。 易安歌从安莉雅手中接过茶水,冲淡了口中的酸味,看着文啸吃瘪的委屈表情,不由得笑出声来。 有时他觉得很神奇,这群人居然会接纳自己。不是因为景嵘,而是真正意义上的融入,这让他觉得,这群人或多或少在渴望着改变。封煜之前说过他们都很期待他的加入,易安歌一开始不太相信,但现在也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 那边解风和安莉雅不知因为什么开始拌起嘴来,吵吵闹闹的。这俩人是一对欢喜冤家,好像从小就认识了。封煜偷偷跟易安歌说,这两人的恩怨还是从小学一年级时解风控制风,将安莉雅眼睛上蒙着的纱吹飞开始的。 他们吵得不可开交,一旁文啸就在那儿煽风点火,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样子,被瞿宏扬捂着嘴拖到一边按着。易安歌依旧笑着在一边看好戏,忽然耳朵一动,拍了拍桌子对他们说,“等等!” 之前他一直没说话,其他人反应不及,都本能地停住。易安歌仔细听了一会,脸色一变,对他们说,“快收拾,景嵘回来了!” 其他人还在发愣,封煜最先反应过来,把桌面上的爆竹碎屑往地上扫去。安莉雅和解风也不吵架了,开始到处藏零食,剩下人跑到自己的位置上,刚坐好,景嵘便推门而入。 空气中爆竹的味道已经被解风和文啸吹散了。所有人端端正正坐着,摆出认真等待的样子来。其实易安歌想提醒他们这样有点假,不过已经来不及了,只能跟他们一起端坐,听天由命。 景嵘站在门口,扫视一周,缓缓走进来。 所有人的神经都绷到了极点,解风一双手放在桌子下,小心地将地上的碎屑吹到景嵘看不到的地方。 景嵘走到易安歌身后,一只手按在他肩膀上,微微用力一扫,一片碎屑飘然而落。 被景嵘按过的地方开始发烫,易安歌耳根不由得红了起来。其他几个人发现瞒不住了,也都低下头,或是羞愧或是憋笑,场面又逐渐轻松起来。 景嵘没有对他们做的事发表什么意见,只是打开了投影,示意他们看。 似乎是正事。所有人脸色都变得严肃,看向屏幕。 屏幕中出现一张图,易安歌仔细分辨了一下,发现是市中心的一个广场。画面中广场四周的公路呈圆弧形,中间是小公园,被一道看起来很深的裂缝劈成了两半。 “五分钟前,市中心的转盘枢纽处出现一道地面裂缝,目测深度达十米以上,长二十米,几乎贯穿整个中央公园。”景嵘道,“他们请求我们的帮助。” “五分钟?这么快就来找我们?”封煜皱皱眉,“他们排除普通因素了吗?” 景嵘点点头,“有目击者。” “目击者?”易安歌疑惑地重复道,“这种裂缝或塌陷一般都是地下管路爆炸导致的,目击者是什么意思?” 景嵘低头看了他一眼,又抬起手,用力捏了一下他的肩膀,差点把他捏得叫出声来,才说,“目击者声称,自己看到一个男人走到公园中央,跳进了地底。裂缝随后出现。” 这样的说辞让人很难产生画面感,易安歌唯一能想象出来的,只有动画片里的土地公,原地跳一下就融进了土地里。 景嵘这次倒是很赞同他的想象,说,“对。” 易安歌尴尬又不失礼貌地笑了笑。 具体情况用说的也说不清楚,景嵘对其他人道,“案子已经转到了我们这里,都准备一下,开工了。” 众人应声起身,开始往外走。走到一半景嵘忽然停住,回身对解风说,“你留下,打扫房间。” “啊?”解风椅子推了一半,硬生生愣在原地。身后安莉雅和文啸走过,幸灾乐祸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景嵘不理他们,直接出去了。解风自知理亏,也不敢再说什么,只能悻悻然地去找打扫工具。 除去被罚打扫卫生的解风,因为这次没有人受伤,所以安莉雅不用跟来,这样队伍里就只剩了六个人,外加一个新晋组员易安歌。 这是易安歌第一次正式跟他们出勤,有点兴奋。七个人兵分三路,易安歌跟着景嵘和封煜去跟警方交涉,剩下两组不知去向,问封煜,封煜只说他们调查去了,至于调查方式则任凭想象。 转盘周围的街道聚集了不少人。警方将圆形公路全部封死,一律不许人和车辆通行。这里是市中心,被拦下来的车辆自然多得不可想象,易安歌他们就被堵在三条街之外,干脆停车走路过去。 即便是工作日,市中心的行人依旧不少,毕竟周围的几条公路连接着这座城市最繁华的商业区,以及一些重要的城市标志性建筑。一路上易安歌听到很多人在议论前面发生的事,各种猜测众说纷纭,还没走到目的地他就把各种猜想听了个遍,不由得加快脚步跟上前面的景嵘和封煜,感觉自己要是再慢一点就会被群众们天马行空的想象给影响到不知哪里去了。 封煜在前面开路,景嵘走在后面,稍微停了停,等易安歌跟上来。 易安歌走到他身边小声问,“就由着他们这么猜测,合适吗?” 他知道在未知的真相面前,人们总是会选择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那些,也知道这座城市里最不缺的就是闲话,可他听到周围人的议论,似乎已经造成了不小的恐慌,这样下去即便没有人出意外,也可能会影响到怪物们的办事效率。 况且易安歌存了些私心。他不知道外界对景嵘他们到底知道多少,像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出现,会不会被人怀疑。 怪物们的存在早就不是什么秘密,毕竟小学课本里都写着,但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景嵘他们更像是都市传说,甚至近几年还有出现“所谓怪物其实是个骗局”这样的说法。 景嵘自然是不会在意这种子虚乌有的评价,应该说,他对外界的任何说法都不在意。他只关心应该关心的事。这种性格易安歌说不上好还是不好,只是觉得,果然只有景嵘才能做到这种程度。 也正因为如此,易安歌并不希望将怪物们暴露于公众视野下,但这也不是他能够决定的事。如果景嵘和封煜解风他们选择让世人知晓自己的存在,那身为半个局外人的易安歌根本没资格阻止。他不是他们的什么人,充其量,也只能算是个朋友。 一想到景嵘他们已经习惯于默默穿行在人群之中,处理一些在普通人看起来是意外的事故,易安歌的心就不知为何抽痛起来。他有点为景嵘他们感到不值,觉得他们应该去做些更重要的事,但事实是,景嵘他们根本不需要这种毫无意义的惋惜。 人群挤过,易安歌往旁边让了让,被人撞了一个趔趄。景嵘回头看了他一眼,说,“跟好。” 景嵘向前看着,用旁人听不见的声音对易安歌说,“事情保密与否,不光与我们有关,更关系到整座城市。当意外发生,在这座城市里生活的人需要得到一个合理的解释。我们就负责帮他们寻找这个解释,并保证事情不会再发生第二次。” 他走得很快,易安歌勉强跟上。几个女孩子说说笑笑地从他们身前穿过,景嵘停下来,等她们先过去。 易安歌惭愧地说,“抱歉,是我想得太片面了。” 景嵘目视前方,越过人群一直看到广场之上,平静地说,“我们能做的,只有在维持现状的基础上,做好我们自己的事。至于其他人怎么想,我们无法控制。我只能告诉你,在关系到基地立场的事情上,外人无法插手半分。” 易安歌看向景嵘。熙熙攘攘的人群从他们身边走过,情绪或惊或喜。景嵘的表情一如既往地平淡,好像已经看透了整座城市的荣辱兴衰,英俊的侧脸映在阳光下,漆墨色的瞳孔恍若闪着金光。 “如果真的到了那一步,我们绝不会退让,也绝不妥协。” 第30章 证词 在景嵘表明身份后,他们越过警戒线,来到枢纽中央的公园入口处。 有一名警员在等他们。远远看着,易安歌觉得眼熟,走近一看才发现,这位就是当初地下河道出事后,第一个到现场给景嵘打电话的人。那人还记得易安歌,看到他也是一愣。封煜简单给他解释了一下,几人就往公园里走去。 刚走几步,易安歌就看见在他们前方地上裂着一个大缝。缝隙很深,沿着边缘向下看去,只能看到凹凸不平的斜面,一直往下,再深了光线就照不到了。景嵘之前说目测十米,但现在看起来应该是不止。 裂缝的断面有些奇怪。易安歌蹲下来,用手抚摸着地面,微微皱眉。 景嵘站在他身边,问,“看出了什么?” “我不是专业的,说不上来,”易安歌摇摇头,犹豫着说,“但是……如果是管道爆裂,地面应该是向上鼓的,至少在裂口最大的地方有向外膨胀的趋势,这样地下的热流才能将地皮撑破,可这里……” 他指了指脚下的地面和不远处裂口最宽的地方,“这里的地面很平整,似乎有些不太正常。就好像……好像是被硬生生撕裂似的。” 他站起来,双手做了个向两边用力扯开的手势,“你知道有什么能力可以将地皮直接撕开吗?” 答案很显然是没有。 “或者是有人从这儿挖走了一块。”易安歌说,“总之,这股力量肯定不是来自普通的爆|炸,不然裂口不可能这么平整。” 景嵘点点头,颇为赞赏地看了他一眼。易安歌有点受宠若惊,但也知道自己能力有限,不再做继续做过多猜测,而是站到一边开始观察人群。 围观群众的流动性很大,尤其是当他们接受了“这只是意外”的说法以后,就一边讨论着地下管道的不安全性,一边离开,给后面没有看到实情的人让路。这里不是私人领地,没办法完全控制行人的目光,所有的一切都只能靠警方控制。在一群身着制服的忙碌的警员之中,景嵘他们三个实在是太不起眼了。 封煜跟之前的警员聊过以后,走过来跟他们说,“目击者被带到后面去了,那人的精神状态似乎不太好,他们说最好尽早询问细节,怕再过一会儿那人就会昏过去了。” 景嵘说,“你们去,我留在这儿。” 封煜说好。易安歌愣了愣,问景嵘,“我跟封煜走?” “你留在这儿没有意义。”景嵘说,“去见见那个目击者,我感觉,你能帮上忙。” 他接过一旁警员递来的胶皮手套,缓慢而优雅地戴上,一边眯着眼睛环顾四周。所有人的表情他尽收眼底,然后,他给易安歌指了指右前方的一个方向。 “带目击者去那儿。” 易安歌一头雾水,但景嵘已经走开去做自己的事了。无奈,他只能去找等在一边的封煜,跟他说了景嵘的安排。 封煜似乎也没有想到景嵘会这样说,愣了一会儿,忽然轻声道,“景哥的意思是,让你去问?” “什么?”易安歌一挑眉,“我去问?他没说啊?” 封煜扭头望了望景嵘的背影,叹了口气,“他只可能是这个意思了。别有压力,我会在旁边听着,你就随便问好了。” 易安歌实在没想到自己第一份正式工作会这么快展开。虽然以前做侦探的时候见过很多人,也问过很多问题,但这一次不仅仅关系到几个人,而是一座城市,几千双眼睛同时盯着。当他们走出公园来到角落的时候,易安歌能感觉到背后有无数双目光隔着巨大的转盘枢纽在盯着自己。这感觉真的很难受。 来到救护车旁,易安歌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封煜在一旁拍拍他,算是鼓励。 在见到目击者的第一眼起,易安歌就明白之前他隐约感觉到的异样来自何处。这男人身上收拾得很干净,大约四十多岁的年纪,穿着灰色的西装,这会儿正十分颓然地坐在救护车上。护士将他衬衫领口最上面的纽扣全部解开,正给他递矿泉水。 最让易安歌感到惊讶的,是他眼中的绝望。那是一种任谁看了都会打个寒颤的眼神,毫无生气,也没有一丝光彩。托景嵘的福,易安歌现在看人最先观察的就是眼睛。这个人的眼神是死的,整个人都犹如沉浸在一潭死水里,连挣扎的力气都使不出来。 这不是普通人看到难以理解之事时会表现出来的情绪。这种绝望实在是太过了。 易安歌和封煜对视一眼,前者走近几步,尽量温柔地对那人说,“先生,可以跟我们来一下吗?” 那人抬眼,愣愣地看着易安歌,又看了看封煜,扭回头对易安歌问,“你是谁?” “我……” 一瞬间易安歌不知道怎么介绍自己才好,索性封煜替他说道,“我们是来调查你的目击证词的。” 那人看向封煜的眼神好像在看什么会吃人的怪物,易安歌努力将脸上的笑维持在一个善意的程度,过了很久,就在他以为那人会拒绝的时候,那人慢慢点了点头。 他们来到景嵘指出来的角落。这里是一栋建筑的死角,没有行人围观。还没走到地方时那人就往后缩,拔腿要逃,被封煜温柔又不失力道地给请了过去。 那人立即蹲在角落里,抱着双肩瑟瑟发抖。 易安歌蹲在他面前,柔声问,“很快就结束了,麻烦您仔细想想,当时您到底看到了什么?” “我……我……” 那人磕磕巴巴,牙齿不住地磕绊,居然发出十分清脆的磨牙声,听得易安歌口中一酸。他“我”了半天才接下去一句,“他、他出来了。” “他?”易安歌问,“是那个消失在地下的人吗?” 那人慌乱地点头,“救……救……” 易安歌抬头看了封煜一眼,后者表情严肃,一语不发。 易安歌只能继续问,“救他?还是……救你?” 他刻意将语调放缓。最后两个字一出,男人喉咙里发出一声刺耳的呜咽,泪水一下涌了出来。 这人的情况比警员描述的要严重许多,这样下去是什么都问不出来了。易安歌叹了口气,道,“最后一个问题,马上就结束了。之前你说,自己看到那个男人走到公园中央,跳进了地底。是从哪里看到的?” 男人呜咽着不肯说话,易安歌将语调微微抬高,用一种略带诱惑的声音说,“……是在这儿吗?” 他指了指男人脚下的位置,见他不答,就说,“这是我最后想了解的问题,如果你不肯回答,那我们只能一直在这儿待着了。” 他十分无奈地一摊手,“反正我有的是时间。” 男人似乎怕极了这个地方,犹豫半天,终于还是猛地点了点头。 “是这儿?”易安歌确认道,“就是你现在待的位置?” 再三询问之后,他终于确认男人没有说谎。男人的精神已经到了极限,封煜只能先送他回救护车那里,然后快速走回来。 易安歌将自己的身体卡在男人刚才蹲过的角落里,望着远处的公园,目光定定,大脑飞速运转着。 封煜回来,看他这样子,咧嘴笑了笑,“干得不错。” 易安歌却没有说笑的心思。他皱紧眉头,摸了摸下巴,问封煜,“你注意到了吗?” “嗯。”封煜站到他身边,也顺着他望的方向看去,轻声应道。 易安歌伸出手指划过地面,沾上了一指头的灰尘,用拇指擦了擦,说,“从这个角度,根本看不到公园中央。” 转盘中心的公园绿化很好,四周种了一圈高耸的柳树,这会儿正值春天,嫩柳抽新芽,有些嫩叶已经长了出来。易安歌现在待的地方是整个转盘的死角,从他这里,只能看到数棵杨柳交错的枝丫,还有常青树茂密的绿叶,以及用于进入公园的小路的一角。再深处的东西全部被植被遮挡,根本不可能看得见。 景嵘能知道这个位置并不奇怪,他能轻易从之前问话的警员脑中提取信息,这给他们省了很多麻烦。但唯一的目击者在说谎,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他为什么要说谎?”易安歌不太明白,“而且,怎么会怕成那样?有人威胁他?” 整件事影响很大,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人差使这样一个男人来说这种不小心就会被拆穿的谎言。男人看起来像是个普通的上班族,有什么东西在影响他,导致他认为自己处于危险之中,吓得差点魂飞魄散。 问题是,是什么能威胁到这样一个普通男人呢? 家人的安危?自己的事业?这些也许会使男人发怒,但绝不会哭得像个孩子。 能让一个人绝望到极致的,只有在意识到自己即将面临不可想象的危险,却明确知道自己不可能改变结局的时候。这种情绪一般被称作“恐惧”。 地上的裂缝让他产生了危机感。可是,如何能将一个人,和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裂缝联系在一起? 易安歌觉得自己的思维被禁锢住了。他此前一直生活在普通人的世界中,所有的想法都只停留在寻常人的层次上,根本没法往更深、更加天马行空的方向去想。 他站起身,拍了拍背后的土,对封煜说,“走吧。” 他们回到公园里,景嵘还在,远远地看了他们一眼,等他们走近时就说,“做的不错。” “怎么回事?”易安歌开门见山地问道。他相信景嵘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景嵘偏头看了身后的警员一眼,走到没人处,对他们说,“假设那个人说的是真的。” “不,不可能是真的。”易安歌皱着眉摇头,“他站的那个角度根本看不见公园发生的事。” 景嵘看着他,淡淡道,“现在只有这一个解释,那么我们只需要假设它是真的。内容是否真实、是否是那人亲眼所见,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整件事情中,还有另外一个‘他’。” 他指了指裂缝深处,“‘他’制造了这个裂缝,他可以是一个人,一个组织,或一股力量。他是产生变化的源头。而那个目击者,和这个源头有关。” 他对封煜说,“去医院盯紧那个人,别让他与外人接触。” 封煜应了一声,快步离开。 易安歌走到裂缝边缘,倾身向下看去。幽深如同小型峡谷一般的裂缝,从下面隐约吹来阴冷的风。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在看着深处的黑暗时,易安歌总觉得浑身十分不舒服,脚下发麻,总有种自己马上就要大头朝下栽下去的感觉。 景嵘在一旁摘手套,似乎打算收工。易安歌却觉得事情并没有结束,忙问他,“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景嵘看他一眼,说,“你在这里等我。” “你呢?” 易安歌一皱眉,心中忽然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果然,景嵘抬手抻了抻肩膀,来到裂缝边,说,“我下去看看。” 作者有话要说: 新文预收《舰长有个白月光[哨向]》(原名《哨兵都是大猪蹄子》) 星系、强强,哨兵向导设定 如果感兴趣可以点击作者名进入专栏,收藏作者和新文 穆尔一直觉得自己的老同学兼前室友兼现任雇主是个很神奇的人 他骄傲、叛逆、不守规矩,与穆尔约好一起闯天下,又在大学毕业前一晚消失无踪。 阔别五年,再相见时,昔日的穷小子哨兵变成了称霸星系运河的男人 坐拥上百艘商船、无数的宝藏和许许多多衷心的下属 新晋大副穆尔仰头看着站在黄金甲板上、犹如君王一般的英俊男人,愤愤地说:“当年说好穿一条裤子闯天下,现在你告诉我你是个富二代?!” 盖文·费德里克·纳尔德温柔地望着这个气成河豚的向导,说:“这些不仅仅是商船,还是帝国的命脉。” 穆尔:0.0 “我是第一顺位皇子,这些宝藏,要献给我未来的向导,现在他就站在我的面前。”盖文望向穆尔的眼神逐渐变得狂热,“我……” 穆尔举手打断他:“所以你还是个官二代。” 盖文:“……对。” 穆尔痛心道:“对你个大猪蹄子!居然骗了我那么久,老子不干了,老子要辞职!!” 第31章 改变 人类对未知环境的恐惧是与生俱来的,尤其是普通人无法探究的世界,譬如深海,譬如眼前这个仿佛无底洞的深渊。 景嵘已经将外套脱下放到一边,又将自己的手机递给易安歌。景嵘的手机居然是市面上常见的款式,这着实令易安歌感到惊讶。 但他现在已经没有心情去了解景嵘对手机的喜好,他只能站在那儿,像个手足无措的孩子,惊讶又无可奈何地看着眼前这个一意孤行的男人。 “别去了吧,”易安歌试图劝他,“下面顶多是地基和管道,难不成你还想飞进地壳里?别闹了!” 景嵘打量了他一会儿,说,“如果这个裂缝并不深,那我在到达尽头以后就会返回。如果它一直通向地心,这条裂缝能影响的就不仅仅是一条公路这么简单,那你觉得,到时候我能不能回来又有什么关系呢?” 易安歌咧嘴轻轻嘶了一声。景嵘这歪理说的,天衣无缝,似乎有那么一点道理,他根本没法反驳。 易安歌甩甩头,强迫自己不要妥协,一把拽着景嵘的手臂,道,“不行,不行不行,我还是觉得不妥。” 他有些焦急地道,“后一种的可能性太小,如果是前一种,大可以让其他人先下去,反正也不是什么危险的事儿,你去干什么?” 景嵘静静地看着他,易安歌也毫不示弱地回瞪着,两个人对视良久,景嵘抬手轻轻拂开了易安歌,说,“你心中清楚。” 易安歌被他气得想骂街。是,我是清楚,正因为清楚才不想你下去,有问题吗?! 景嵘不再与他废话,来到裂缝边蹲下。易安歌看看远处的人群,还是说,“至少不要现在。” 景嵘一挑眉,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也看了看远处的围观群众,说,“你给我挡着。” 这话一出易安歌差点吐血。他本能地想说不,可在景嵘凌厉目光的注视下,他还是任命般挡在他身前。 “……你要是出事了,就没人给我发工资了。”易安歌背对着他,喃喃道,“至少带个通讯设备吧,你这要是折下面了,其他人是救还是不救?你就不能稍微替别人考虑一下……” 他说着,忽然停住,回身一看,原本景嵘蹲的地方已经没有了他的踪影。 景嵘已经下去了。 易安歌望着景嵘消失前最后待过的位置愣了两秒,喊过一名警员要了个手电筒,蹲过去往下照。 裂缝里漆黑一片,手电光打上去根本照不出反光,好像被地底的恶魔吞噬了一般。易安歌以前见过这种黑暗,应该说,他甚至已经对这种反常的黑暗有些习以为常了。 也正因为如此,他才不希望景嵘下去。 遥不见底的深渊总能给人带来无限遐想。易安歌向下盯着,看了有近十分钟,眼前已经开始出现幻觉。他总觉得会有一双红色的眼睛忽然冒出来,等待的时间越长,这种感觉就越明显,易安歌的心开始不住地打鼓,神经也绷到了极致,随时准备面对突发状况。 其实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周围的一切平静得有些过分,他花了很长时间才逐渐镇定下来,看了看四周分散自己的注意力,然后原地坐了下来。 此时距离景嵘下去已经过了二十分钟,裂缝里一点动静都没有。易安歌竖起耳朵听着,生怕错过一丁点可能的声音。 一名警员过来问他怎么回事,易安歌对他笑笑,说,“没事。” 警员一脸不相信地走了。易安歌其实想说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面对外人,他也只能说句“没事”。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易安歌的心情逐渐从焦躁转换为平静。景嵘还没回来,易安歌不知道他是还没有走到尽头,还是遇上了麻烦。无论是那种结果都十分可怕,三十分钟的直线下坠,再怎么说也应该已经超过现代施工所能够挖掘的深度了,可景嵘依旧没有回来。 四十分钟。 四十五。 五十 五十五。 就在易安歌准备为一个小时整开始倒数的时候,忽然,从裂缝之中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他立即侧耳去听,只觉得一阵微风从裂缝之下吹来,打在脸上,带着些许疼痛的冰凉。有人在轻声呢喃着什么,好像流浪者的呓语,有一种诡异的节奏感。易安歌听不清楚说的是什么,刚要趴下仔细去听,忽然嗖地一声,抬头再看时,他发现景嵘已经站在他身旁,正整理着自己的衣袖。 就在易安歌愣神的几秒内,缝隙里的声音也随之消失,只留下空洞的回音,很快便消散在城市上空的万里阳光之中。 景嵘将袖扣系好,低头看他,“你在干什么?” 易安歌维持着半跪着的姿势,身体前倾,原打算直接趴下去。这姿势在外人看起来十分怪异,已经有几名警员好奇地看向这边,易安歌爬起来,若无其事地拍拍身上的土,说,“没事。” 他注意到在景嵘凭空出现的一瞬间,景嵘的手臂似乎呈现羽状,下一秒就变了回来,心下骇然。看来景嵘在下面是用飞的,能让那样一只巨大的鹰隼张开翅膀飞行,应该是极大的空间,那这个裂缝就不仅仅是深那么简单。它下面有着易安歌无法想象的巨大空间,能够容纳景嵘飞行。 他看向景嵘,后者一如既往的平静,从表情中根本看不出来是否有异。易安歌只能主动询问,“你看到了什么?” 景嵘在整理衣服的手一顿,低声说,“很多。” 易安歌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 景嵘拍拍他,“我明白了那个‘目击者’在害怕什么。走,我们去医院。” 神经衰弱的目击证人已经被带到医院做检查,封煜一直跟着,景嵘和易安歌两人最后在独立病房找到了人。 他们到的时候封煜正坐在门口,见他们来,用十分无奈的语气说,“他开始拒绝回答问题了。” 景嵘点点头,推开病房的门走了进去。 目击者叫周敏才,是个快五十岁的上班族。几人进来的时候他正神经质地抠着床单,似乎要将它抠出个洞来。听到开门声,他条件反射地就要冲门口大吼,才刚抬起头就忽然顿住了,表情随即变得复杂起来。 易安歌注意到他目光的焦点一直在景嵘身上,根本不去看走在后面的另外两人。 景嵘站在距离病床两米远的地方,冷冷地看着周敏才。 周敏才忽然咧嘴一笑,抬起一根手指,放在唇上,嘘了一声。 “我知道你是谁。”他用极其沙哑的嗓音轻声说,“你要找的东西不在这儿。” 这话听起来比之前都要有逻辑得多,甚至他也不再发抖,整个人看起来阴郁却又正常。易安歌和封煜惊讶地对视一眼,都闹不清这是个什么情况。 景嵘没理他这套,说,“我来找你。” 周敏才神经兮兮地摇摇头,不说话了,但眼睛还是死死盯着景嵘的脸,似乎想从上面看出些什么来。 景嵘问,“‘他’是谁?” 周敏才的嘴唇又开始抖起来,脸色煞白毫无血色,“他……他是噩梦,是魔鬼……他会改变这一切……他会改变所有的一切!” 他忽然大声吼起来,把易安歌吓了一跳。景嵘微微皱眉,重复道,“改变?” 周敏才小心地瞄了一眼站在他身后的封煜,目光又在易安歌身上停了一会儿,好像在分辨他们都是谁,然后喃喃着说,“他是魔鬼。” “……” 接着,周敏才忽然开始无声地啜泣起来。中年男人的哭泣实在是让人理不清头绪,易安歌知道,他们再不会从这人口中问出什么来了。 景嵘似乎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转身准备离开。周敏才一边抽泣着,一边用余光偷瞄他的背影,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唯一不能改变的,是死亡。” 景嵘停了一下,随即头也不回地走出了病房,将周敏才和他的疯狂一同关在这令人窒息的小房间里。 封煜留下来继续守着。景嵘走得很快,易安歌三步并作两步勉强跟上,看了看四周无人,伸手拦住了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来这里想知道什么?” 景嵘看着他,半晌,冰冷的表情逐渐缓和下来,“我知道了应该如何去寻找那个‘他’。” “所以,‘他’是一个人?” 易安歌并不相信周敏才口中的“他”真的是个魔鬼,这应该只是个偏激的形容词,用来描述“他”的恐怖程度。目前为止所有的证据都指向这个未知的人,就连景嵘都需要通过周敏才才能确认这个人的存在,想来应该是一个极难对付的角色。 想着,易安歌又问,“不对,周敏才的证词不是假的吗?他当时的位置不可能看到公园中央发生的事,这是个悖论啊?” 景嵘摇摇头,“他没有说谎。他确实‘看’见了。” “什么意思?”易安歌疑惑到了极点。 景嵘顿了顿,道,“他是个拥有透视功能的隐藏者。” 隐藏者,指隐瞒能力生活在普通人之中的怪物,这个答案是易安歌万万没想到的,愣了半天,难以置信地看着周敏才病房的方向,“他也是……?” 景嵘点头,表情严肃。 “所以这件事确实跟怪物们有关。”易安歌叹了口气,“那魔鬼……” “他刚才说的话中,重要的不是前半段,而是后半句。”景嵘说,“重要的,是‘改变’两个字。” 他后头看了眼刚才走过的路。医院走廊里静悄悄的,白色的墙壁和灯光照得整个世界都白得发亮。然后他回过头,一字一顿地对易安歌说,“有什么东西即将改变,而我们和他都无法阻止。” 易安歌心中莫名的情绪攀升至顶峰。他无法控制地看着景嵘墨色的眼瞳,好像下一刻就要深陷其中,忽然,他问了个也许不应该现在提出的问题。 “你在裂缝下,到底看到了什么?” 易安歌难以抑制地想要得到答案。他无法忍受被蒙在鼓里,也根本不想毫无准备地面对未知的未来。 景嵘抿起唇角,微微一勾,低声道,“我看见了过去。” 泥沼一般错乱的巨大缝隙,犹如恶鬼一样将人吞噬的深渊,在这之下,是常人无法想象的复杂景象。 易安歌不懂。景嵘也不需要他懂。 时间推动着生活的齿轮缓慢转动,发出沉重的低吟。有些东西在不经意间悄然改变着。 两日后,负责监视周敏才的文啸匆匆赶回,对在基地的所有人说,“出事了。” 周敏才不记得之前的事情了。转盘、公园、裂缝,和“他”。他变回了一个普通的上班族,早八晚五,对跟在自己身边的文啸表现出极大的敌意。 易安歌立即去调查,得到的结果却令他不寒而栗。 没人记得两天前的事了。警员、环卫,甚至几名当时兴致勃勃的围观群众。裂缝依旧存在,好像城市的一处景点,没有一个人觉得奇怪。 整座城市都将之前发生的事忘在了脑后。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芒果芒果 的地雷 第32章 心情 “这不可能!” 易安歌将报纸一把拍在桌子上,愤愤地说,“明明两天前的晚报刊登了裂缝的消息,为什么所有人都能熟视无睹?!” 他问过能够接触到的所有普通人。当天的晚报详细分析了裂缝出现的可能原因,并将推测一五一十地描述出来。这在易安歌看来是无可辩驳的证据,可当他将报纸拿给那些人看时,他们却都不约而同地露出了相似的表情。 无聊、无趣、不在意,好像这件事是否发生过对他们来说毫无意义。这并不影响他们的生活,所以忘记与否对他们而言也没什么不同。 但易安歌无法接受。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面临这样的情况,好像整个世界都变了,可生活依旧在继续,除了他和怪物们,没有人在乎。 他把所有自己能找到的证据全部收集起来,在桌子上摊开。幸亏出事当天他就保留了一些资料,当天的晚报、第二天的晨报、打印出来的网上的报道,他一个字一个字地看过去,试图从中寻找出一点蛛丝马迹。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看什么。也许是心理的抗拒让他无法接受眼前的事实,所以一遍一遍地催眠自己。绝不是他记错了,易安歌咬着牙想,他跟着景嵘去过现场,跟这有关的一切记忆都绝对不是幻觉。 解风他们坐在一边,有些无奈地看着他,“你不用跟自己较劲,没事的。” 易安歌痛苦地摇摇头。没事,怎么可能没事?当发现自己的记忆跟世人产生了偏差,究竟是应该怀疑自己,还是怀疑这个世界? 解风十分乐观地说,“你看,不是还有我们还记得吗?” 可易安歌就是害怕这种情况。怪物们都记得,这对于普通人而言,并不是一件有足够说服力的事,甚至还加大了事情不可信的程度。 易安歌瘫坐在椅子上,长出了一口气,喃喃道,“我们不是当事人,就算记得,也已经没有用了。” 这是事实。解风不说话了。如果普通人都不记得了,那他们确实拿那道裂缝没有办法。 景嵘从外面走进来,对他们说,“警局那边的记录不见了。” 也就是说如果排除掉他们,对包括警局在内的整座城市而言,这件事情彻底消失。两天前没有人报警,警员们也没有出勤,那条裂缝从一开始就已经存在。这符合他们之前分析出来的最有可能的结果,但在亲耳听到的时候,易安歌还是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怎么可能呢? 景嵘对解风说,“继续盯着周敏才。” 解风点头起身,走了两步,有些担心地回头看了易安歌一眼,眼睛一扫对上景嵘的视线,咧嘴笑了笑,离开了会议室,顺便还贴心地带上了门。 景嵘拉开易安歌旁边的凳子坐下,手指交叉放在膝盖上,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易安歌微微睁眼,看着屋顶明亮的灯光,说,“我知道自己反应过度了,你不用管我。” “凡事都有第一次,可以理解。”景嵘的语气十分平和,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效果,“我认为你做的不错。” 在变故发生后做的一切,包括收集证据和调查取证,这些易安歌都做得很好。对于下属,景嵘从来都不吝于夸奖。 易安歌皱着眉看向他,“你以前遇见过这种事吗?” 景嵘顿了顿,道,“没有,但是遇见过类似的情况。况且我之前已经猜到了会这样。” 易安歌轻声笑了起来,有些疲惫地说,“是啊,你什么都知道。” 他挠了挠头,将手上抓着的报纸折好,放回桌子上,又放弃似的往前一推,“而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起身要走,景嵘一把拉住他,说,“坐下。” 这两个字的语气完全没有命令的意思,不像景嵘一贯的风格。易安歌低头,看着他抓着自己的手,看了很久才缓缓地坐回去。 “……抱歉。”易安歌苦笑着摇摇头,“我……太不成熟了。” “你在普通人的世界生活了二十多年,一时间无法接受我们与外界的‘不同’,这很正常。”景嵘微微皱眉,轻声道,“不需要这么自责。” 易安歌说,“不,是我不应该反应这么大。我至少应该做足心理准备,这完全是……” “易安歌。” 景嵘忽然念出了他的全名,这让易安歌一下顿住,将说了一半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景嵘看着他,“过度的反思只会引起反效果,你不需要这样做。” 易安歌笑起来,“我二十六岁了,不是十六岁,为什么你说话就像哄孩子似的?” 景嵘勾起唇角,淡淡道,“是吗?” 他笑起来很好看,原本就英俊的面孔因为表情柔和的关系显得格外温柔,易安歌不由得被他吸引住,半晌都移不开目光,感觉自己仿佛要溺死在那双充满深意的眸子里。 房间里的气氛一下变得暧昧起来。这感觉之前似乎有过,易安歌记不太清了。每一次与景嵘对视他都会失去对时间的掌握和对自己的控制。心跳骤然如鼓,即便没有那双灵敏的耳朵,易安歌也能感觉到,自己的左胸口在隐隐发痛,有什么东西在叫嚣着要突破皮肉爆发出来。每一次都是这样,每一次的感情都越发真实而深刻。 景嵘没有表示。他眼中的笑意逐渐退去,变成了另一种复杂的情绪。这种情绪景嵘流露过多次,易安歌确信,这是对他产生的。 但如果景嵘不解释,他这辈子都不会弄清楚这情绪代表的是什么意思。 易安歌张张嘴,打破这气氛,“……你总是能把一切看穿。” 景嵘沉默着看着他。 “你什么都知道,”易安歌顿了顿,强迫自己继续说下去,“所以,我……” 来电铃音突兀地响起,易安歌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他愤愤然去接,电话那边是解风不解风情的声音,“江湖救急,快来个人帮忙,我一个人盯不住他!” 易安歌叹了口气,站起身对景嵘说,“我去帮忙。” 他向外走去,一边在心中唾弃自己的犹豫,忽然,背后景嵘第二次叫了他的名字。 “易安歌。” 易安歌回身,看见景嵘也站了起来,走到他面前。两个人离得很近,景嵘低下头,几乎令两人额头相抵,轻声说,“我知道。” 易安歌避开他的目光,有些慌乱地点点头。 景嵘退开一步,对他说,“去吧。” 话音刚落,易安歌便逃也似的离开了这间屋子。 * 刚到周敏才住所外,易安歌就听见有人在争吵。他脚步停下来,仔细听着,发现是解风和周敏才两人的声音。 “……滚出我的房子!”周敏才吼道,“再来我就要报警了!” “等等,你听我说啊!”解风似乎被推着,一边挣扎一边大声道,“我真的有事情要问,等会,放开我……哎!” 他一个没抓住,直接被周敏才扔出了屋子。 周敏才嘭地一声将门关上,随即门内传来落锁的声音。 易安歌赶紧过去,解风爬起来,一边拍着身上的土一边说,“这人力气真大。” 确实,能够将一个年轻小伙子直接扔出门外,这需要很大的力气,一般五十多岁的人是做不到的。周敏才身上确实有不同寻常的地方,易安歌的直觉告诉他,事情绝对没有他想得那么简单。 解风虽然平日里很随意,但做事一向稳重。他说是自己在外面假装路人路过的时候露了馅,被抓着一顿询问,还没等解释就被扔了出来。这样都没办法瞒过这个周敏才,那再来几个人帮忙应该也是没有用的。 易安歌和解风来到一处拐角,一边说话,一边盯紧周敏才的房子。 “景嵘说他是隐藏者。”易安歌问,“隐藏者也是异能者,按照我们的逻辑,基地里的异能者都没有忘记裂缝的事,为什么他忘了?” 这个问题易安歌从变故发生后就一直在考虑,只是没有问出口。对着景嵘,他总觉得这个问题得不到一个想要的答案,所以才会问解风。可解风其实跟他一样,对事实一头雾水,顶多只是多了些乐观的冲劲,这会儿也不管什么三七二十一,小声给易安歌分析道,“隐藏者也有很多种,有些是从很多辈以前就开始隐姓埋名,与普通人结婚,追求没有基因变异的普通后代。还有些是近三十年才退出基地,选择与我们不同的生活方式,这类人也被称为‘隐藏者’。” “后者融入普通社会的时间太短,他们的力量不会这么快就消失,如果打照面我会注意到,但那个周敏才身上完全没有能力的味道。他应该属于前者。而前一种情况变数就很多了,他也许只是继承了先辈的异能基因,但完全不会使用,能力也只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解风说,“如果老大认为这个人之前的证词是正确的,他的能力是透视,那他很有可能只是在那一瞬间触发了能力而不自知,加上受到刺激过大,所以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的不对劲。” 这倒是能解释为什么周敏才要“说谎”。之前的他被看到的那个人吓得半死,根本不能分心去考虑自己是如何看到的,所以给别人的感觉是在胡说八道。其实他真的看见了,只是看见的方式跟普通人不太一样罢了。 易安歌沉吟一声,“所以,能否记得之前发生的事,与异能基因有关?” 解风一耸肩,“这我就不知道了,只是个猜测。况且你不是也没事?如果按照这个说法,你应该也……” 他忽然顿住,看了易安歌很久,才说,“……反正,静观其变吧。” 他移开目光,望着周敏才住宅的方向,幽幽地长出一口气。 易安歌皱着眉思考他说过的话,没有注意到解风的情绪变化。两个人各自沉默了一会儿,解风忽然问,“老大还说过什么?” 易安歌一愣,只见解风有些为难地挠挠头,“除非必要,老大很少跟我们交流他的想法,一般都只等到最后说结论。但是感觉他跟你说得挺多,也许……他比较钟意你。” 说完他嘿嘿一笑,“我没有对老大不满的意思,他就是那么个严谨的性格,这我们都知道,也习惯了。不过你不一样。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就能感觉到,老大很喜欢你。” 他说得就跟说“今晚吃什么”一样随意,易安歌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一下,咳嗽了两声,看解风的表情一本正经,忽然意识到他说的喜欢大概是上司欣赏下属的那种感情。 解风眯着眼睛看他,过了一会儿,乐了。 易安歌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将景嵘去到裂缝下的经过简单说了一遍,然后道,“他说,他在下面看到了过去。” 解风皱皱眉,疑惑地重复道,“过去?” 易安歌无奈地一耸肩。他也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听起来好像是个隐喻,可景嵘不是特别会卖关子的人,很多时候他都是直说直做,隐喻的时候少之又少。易安歌觉得可能是自己把他的话想得太复杂了,但单纯地理解“过去”这两个字,他又一点摸不着头绪。 “过去……”解风喃喃着,皱着眉沉思。 易安歌看着奇怪,问他,“你想到什么……” 话还没说完,一阵风带着烟尘迎面刮过,将两人吹得咳嗽起来。浓烈的尘土气冲进他们的鼻腔,易安歌痛苦地别过头去,等这阵风过去。 眼睛被沙尘迷住,疼得厉害。等风停下来,易安歌一边揉着眼睛一边去看解风怎么样,却发现他正红着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周敏才住的地方。 “怎么?”易安歌说话都带着鼻音,摸去眼角留下来的泪,问。 解风一抹脸,轻声道,“有点不对劲。” 他快步向自己刚才被丢出来的方向走去。易安歌紧紧跟上,越靠近周敏才家门的时候,他也意识到了似乎有些不对,但具体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 解风敲响了房门。过了会儿,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妇人开了门,一脸疑惑地看着他们。 “我找周敏才,”解风也没想到会是别人开门,愣了一下才说,“我是他的……呃,朋友。” 老妇人惊讶地打量了他一番,忽然笑了出来,“朋友?” 她的声音听起来很和善,易安歌和解风都不由得暗自松了口气,刚想说话,就听老妇人说,“那个时候你还没有出生呢吧,小伙子?” “那个时候?”解风一皱眉。 老妇人侧过身,让他们进来,“曾经有很多人来找他,不过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已经很久没有人来找过他了” 她一指客厅的方向说,“他在那儿。” 解风和易安歌对视一眼,心中隐隐有些不安。易安歌率先向客厅走去,想着如果周敏才真的在,看到他这个陌生面孔应该不会立即发火,这样能多争取点时间。 刚走到客厅,他一眼没看到里面有人,就接着往前走,在目光瞄到一个角落的时候忽然停住。身后解风刹车不及,直接撞在他的背上。 “怎么了?”解风揉着鼻子问,“你看到什……” 他也忽然不说话了,两眼震惊又惶恐地看着易安歌视线所及的方向。 那是一个灵位。照片已经泛黄,上面的人眼睛和鼻子的模样,像极了他们见过的周敏才,只不过照片里的更年轻,就像…… 就像周敏才年轻时的模样。 老妇人似乎没注意到他们的表情变化,在他们身后笑着说,“都三十年了,没想到还有人记得他。” “三十年?” 易安歌感觉有什么东西堵在自己嗓子里,哽得他难受。 “是啊。”老妇人长叹一声,感慨道,“老周二十八岁的时候就去世了,到今年,也差不多快三十年了。” 第33章 相片 易安歌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间房子的,他感觉耳朵里嗡嗡直响,甚至连后来老妇人说了些什么都听不太清了。 老妇人是个很善良的人,看到他和解风惊愕的表情,以为他们是难以接受自己寻找的人早已去世的事实,于是给他们倒了水,并邀请他们坐一会儿。但易安歌没办法在那间房子里继续待下去,他们婉拒了老妇人的好意,并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那里。 回到街上,一切安然如旧。解风扶在一棵树上,反复地深呼吸,用口型问道,“三十年?” 易安歌摇摇头。他感觉自己的脑袋乱成一团,早就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解风回头看向那栋房子,喃喃着说,“那刚才把我扔出来的人,是谁?” 无法解释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好不容易缓过神来后,易安歌立即联系上景嵘,将发生的事情全部汇报过去。他说得很快,有点语无伦次,景嵘听完后沉默半晌,对他们说,“你们先回来。” 易安歌张着嘴,啊了半天,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说些什么。身后解风拍了拍他,叹着气说,“回去吧。” 他们回到基地,景嵘和其他人都不在。两个人坐在会议室里一筹莫展。 易安歌把之前看过的报纸丢在一边。现在这些东西已经没有用了,裂缝对他们而言已经没有了意义,现在他们需要考虑的,是为什么前一秒还在大吼大叫的人,下一秒就变成了尘封三十年的遗照。 两次变故发生得太快,他们连反应的机会都没有。相比起来,易安歌竟然不知道到底是哪一个给他的感觉更惊悚些。 原本还十分乐观的解风也蔫了,趴在桌子上,苦着一张脸不说话。 易安歌狠狠拍了拍自己的脸。他倒是考虑过再出事的可能,但绝没想到会是以这样的形式出事。现在不是丧气的时候,他们再不争取时间调查,再下一次变故可能就会发生在不久的将来。 “如果他是隐藏者……”解风闷声道,“也许在基地档案里会有记录。” 这个基地的档案体系非常庞大,核心就是当初易安歌录入信息时用到的那个蓝色方块,也不知道是什么技术做出来的。解风说,所有具有显性能力的异能者都会被自动记录下来,包括他们出生和死亡的日期、能力效果、在普通社会中所承担的工作。这是散落在普通人之中的怪物们唯一的联系,基地里的异能者很少接触这类档案,几乎只有景嵘偶尔过去看一眼。 不过现在景嵘不在,他们也有翻阅档案的权利。事不宜迟,两个人来到档案馆,寻找可能的线索。 身份信息单独放在一间屋子里。跟其他档案不同,这里的材料全部是纸质的,按照年代从远至今依次摆放。最久远的信息可以追溯到一个世纪以前,不过大多是后人重新整理的,真正的老旧的档案并不多。 解风挨个架子找过去,一边在口中念叨着,“三十年,三十年……” 他在一个架子前停下来,招呼易安歌,“在这儿!” 这个架子里的资料格外多,是其他架子上的两三倍。解风和易安歌对视一眼,同时露出无奈的苦笑。 “我从后面开始找。”易安歌对他说,“你从这儿开始。” 他们各占一头,易安歌一边找一边问,“如果周敏才这个名字是化名,我们该怎么找?” “应该不可能。”解风咂着嘴说,“名字对于我们来说非常重要,如果他是隐藏者,至少他的父辈会给他灌输这个概念,不会轻易改名字。” 他翻了翻头顶最高处的一本资料册,忽然说,“我知道为什么这里的档案比较多了。” 根据档案记载,三十年前的那段时间怪物们的活动最为频繁,很多隐藏者或主动或被动地暴露身份,其中不乏在普通世界里有名有势的家伙。异能者们还没有离开这座基地,他们和外界的联系很频繁,至少在那个年代,许多普通人是认可怪物的存在的。 “但是之后的几年这种联系又逐渐变少,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解风认真看着手里的资料,说,“我记得这件事,小的时候家长悄悄讨论被我听到了,当时还问过,但他们不肯跟我细说。后来也就逐渐不在意了。” 易安歌也翻到一本相册,里面夹着厚厚一摞相片,其中一张里有一个人飞在湖泊上,卷起巨大而漂亮的水花。相片里的人都在笑,易安歌一张张看过去,也不由得勾起了唇角。至少在那个年代,这些身怀异能的人是快乐的,他们的情绪甚至能透过照片呈现在三十年后的人的面前。 易安歌很怀疑现在的怪物们是否还能像照片里的前辈这样快乐。闲暇的时候他们也会给自己找乐子,但绝对不可能再飞到哪个湖上面放肆玩水。解风他们对自己有一种奇怪的约束,即便他们从未说过,但易安歌就是能感觉得到。 不过这不是他们现在关注的重点。易安歌随手翻了翻相册,就放在一边,继续去找那些带名字的档案。 找了一会儿,他忽然觉得耳边安静异常,便抬头去看解风,发现他还在盯着那本资料册,表情有些奇怪。 易安歌叫了他一声,“在看什么呢?” “啊?”解风愣愣地抬头,看看他,忽然像回魂似的打了个哆嗦,把资料册啪地合上,“没什么,没什么。” 易安歌一挑眉,没再继续问下去。 解风似乎对那资料册里的内容耿耿于怀,找一会儿档案就看那册子两眼。时间久了易安歌也不去管他,专心做自己的事。大约找了两个多小时,他忽然在一摞破旧的牛皮纸袋中看到了熟悉的名字。 “找到了!” 他小心地将那个写着“周敏才”三个字的纸袋抽出来,检查了一下有没有破损,然后慢慢抽出里面的纸张,将纸袋递给解风。 纸张是标准的个人信息页,上面用印刷体记录着周敏才的生平。死亡日期是三十年前的某一天,看来老妇人说得没错,这个“周敏才”确实是在二十八岁那年去世的。 虽然确认了这个信息,但易安歌一点都不觉得高兴,反而愈加困惑起来。 在度过最初的慌乱后,现在留在他脑袋里的,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无论如何也要给自己经历的事情找到一个解释,甚至不需要太合理,易安歌要求不高,只要能让他产生“原来如此”的想法就行。 解风掏了掏纸袋,从里面掏出两张泛黄的照片。 照片是普通相纸印的,质量不是很好,背景都模糊了,只能勉强看到人脸。两张照片一张是风景一张是人物,带人物的那张有三个人,其中站在最左边的就是年轻时的周敏才。 中间的男人看起来三十多岁,是生面孔,倒是十分英俊,面对镜头时露出的笑容带着不可忽视的自信和满足。右边的男人更年长些,留着长发,看起来十分潇洒。 解风把照片翻过来。背面贴了张小纸条,上面写了一段话。 “周敏才等三人,摄于总部大楼,拍摄者……” 后面的字有些模糊,解风眯着眼睛凑近看了很久,不太确定地念道,“拍摄者,易……明光?” 易安歌刚拿着相册想塞回原处,一听到这名字后咣当一声将相册掉在了地上,里面的相片散落一地。 “谁?”他扑过去抢过照片,仔细地看后面的字,难以置信道,“这不可能!” “这个人也姓易,”解风小心翼翼地看着他,问,“他是你亲戚?” 易安歌睁大眼睛仔仔细细将那短话看了好几遍,才说,“我的爷爷就叫易明光。” 他颓然地坐在地上,手里捏着那张照片,感觉心里像被几百只虫子咬过似的,又疼又难过。 很小的时候他的父母就因为意外过世了,可能是因为打击太大,易安歌对他们的印象不深,在六岁之后他就一直跟爷爷一起生活。他的爷爷是个好人,经营着一间生意不太好的小侦探事务所,偶尔有些神神叨叨,易安歌却觉得十分有趣。对于生活、对于工作、对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他的一切都是爷爷手把手教会的。 他一直以为爷爷只是个隐于尘世的有趣老人,却万万没想到自己会在他去世的两年后、在怪物们的档案里,发现他的名字。 易安歌感觉自己不能思考了。之前接二连三地出事他都能勉强振作,是因为事情到底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身为局外人他可以强迫自己不多想,可现在,却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解风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安慰他,想了半天才说,“也许是重名呢?别多想啊。” 易安歌痛苦地摇摇头。不是没有重名的可能,但这巧合实在是无法让人信服。况且都已经发生过那么多稀奇古怪的事情了,再多这么一件似乎也不是不能接受。 解风站在原地纠结半天,一狠心一跺脚,把刚才那本资料册拿了过来,翻到其中一页捂在怀里,蹲下来对他说,“这事儿我觉得有蹊跷,你先深呼吸,我再给你看样东西。” 易安歌不解地望着他,解风轻轻啧了一声,说,“本来不想跟你说的,但是这事儿吧……我现在有点拿不准。你自己选,看还是不看。” 他说得坚决,似乎真的很在意易安歌的想法。易安歌看看他,又看看他怀中背着摊开的资料册,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我看。” 解风嘴巴抿得很紧,像是在跟着自己做心理斗争,然后缓缓将资料册翻过来,放到易安歌面前。 那是一张很新的照片,像是最近重新洗过的,里面的景色跟易安歌手中的那张极其相似,只不过拍摄角度略有不同。从解风手里这张能看到三个人并排站着的背影,这应该是从周敏才三个人身后拍摄的照片。 照片的位置在楼顶,三个人身前有个相机三脚架,拍照片的人弯着腰,没有照到脸。侧面是个带窗的小阁楼,解风用手指点了点阁楼的窗户,说,“看这里。” 因为是新的照片,所以连窗户上的反光都印得很清晰。易安歌仔细看去,发现窗上似乎映出了一张人脸。 因为光线的问题,那张脸看着不太清晰。易安歌只能分辨出模糊的轮廓。 这是一张酷似他的脸,正从窗户的死角处看着外面的几个人。 解风怕他心理压力太大,开导道,“也许只是偶然,你和你爷爷长得像不像?也许是你爷爷在看也说不定……” 易安歌抬手打断他,盯着那张脸看了半天,忽然站起来,挥了挥自己手中的相片,无力地笑了一下,说,“我好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第34章 新的证据 市郊的某处住宅内,景嵘和一个男人面对面坐着,沉默着对峙。 客厅里安静得能听见呼吸的回响,老管家端着茶水走过来,似乎见惯了这样安静到怪异的场面,微笑着将托盘放到二人之间的桌子上。 男人摆手示意他退下。管家退出客厅,将大门关上。随着沉重的一声响,一切再次归于平静。 男人对景嵘一伸手。景嵘面无表情地端起茶壶将两个杯子倒满,放了一杯在自己面前,却没有喝。 手机震动音突兀地响起,回荡在这空荡荡的客厅里,显得格外聒噪。景嵘垂眸看了眼自己的口袋,没有动作,倒是男人再次抬手,示意他接起电话。 景嵘皱了皱眉,从怀中拿出手机。来电显示上“易安歌”三个字飞快地闪烁着,景嵘起身,深深地看了一眼对面的男人,背过身去走到窗边,按下了接通键。 “……是我。” 他的声音十分低沉,乍一听是比平时还要冷上几分,带着一点十分明显的疏离。他不想在这个男人面前接易安歌的电话,可惜电话那边的易安歌正处在亢奋的情绪中,没有发现他声音中那份淡淡的无奈和抗拒。 他沉默着听完易安歌的分析,说,“我知道了。你在基地等我。” “……不行。”他的表情逐渐变得严肃,微微提高了音调,又在注意到身后男人的注视后重新压低,“你留下来待命,这是命令。” 电话那边的易安歌沉默半晌,快速说了些什么。 “……我知道。”景嵘发现除了这三个字,自己似乎真的没有办法在电话里解释太多。 背后男人的目光像是带着火,灼烧着他的脊梁。易安歌妥协得很快,但这并不会让景嵘觉得开心多少。在预感到对方要挂断前他想小声说一句“等我”,但直到手机中忙音传来,他都没有将这两个字说出口。 他背对着客厅听了十几秒的忙音,才收起手机重新坐回桌前。而此时他已经恢复了寻常那冷漠从容的样子。 对面的男人摸着下巴,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 “这件事与你有关,”景嵘沉声道,“我需要你的配合。” 他并不喜欢男人那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可惜男人却一直都是那个表情,弯着一双墨色的眉眼,道,“你忘了说‘请’。” “那是在处理普通事件的时候。”景嵘毫不示弱地回敬道,“现在,你也是当事人之一,我可以按照标准流程对你进行调查。” 男人有些惊讶他会这样说,笑着喝了口茶,说,“也是,这是‘巅峰’的权利。” 景嵘不满地眯了眯眼睛,没有接话。说实话,这栋房子里的一切都令他难受,若不是为了易安歌,他根本不想在这里多待一秒钟。 男人用眼神示意了一下他装着手机的口袋,意有所指道,“就是他?” 景嵘看向他,目光中带着强烈意味的警告。 男人笑了笑,举手表示投降。 “可以。”他说,“但我要先看看他有什么本事。” * 易安歌回到以前住的巷子。这里是他唯一有印象的跟爷爷有关的地方,爷爷留下来的所有东西都在这里。 侦探事务所关了有一阵了,门把手上都落了一层灰。屋子里除了家具就是一些资料和一台旧电脑,对普通人来说都没什么价值,易安歌认认真真找过去,没发现什么有用的信息。 他绕上了二楼,去两间屋子看了看。杂物一堆,他自己的所有东西都已经搬去基地,剩下的都是些破烂。爷爷留下来的东西早就整理在一个小盒里,里面是房产证和几张老照片,还有一张这个城市的地图。易安歌不知道这些有什么用,他的爷爷一直是那样疯癫,做事情根本不讲条理。 爷爷留下的东西不多,能整理的早就整理过了,这次回来,易安歌也只是图个心安。他抱有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总觉得或许能找到什么自己此前忽略的东西,不过很可惜,现实就是现实,除非爷爷能通过一张旧沙发传达什么信息,否则易安歌是不可能找到一丁点蛛丝马迹。 他带着盒子锁门下楼,情绪有些低落。 刚下楼就碰上隔壁冰淇淋店的老板。对方原本已经要打烊了,看到易安歌抱着盒子下来愣了一下,忽然叫住了他。 这位老板已经六十多岁了,是易安歌爷爷生前的挚友。这店老板自己很少过来,大多是雇人看着,也不图挣钱。小巷子里的生意并不好,易安歌觉得这老板留着这家店,其实也就是留个念想。 如果论起辈分,易安歌还要叫老板一声二爷爷。爷孙俩很久没见,对方请他进去坐坐,易安歌无从推辞,也就跟着进冰淇凌店里坐下。 闲聊两句后,易安歌发现老板的眼睛总往他抱着的盒子上瞟,心下了然,直接将盒子放在桌子上,说,“二爷爷,这是我爷爷留下来遗物。” 老板点点头,一双略有些浑浊的眼睛盯着盒子,感慨般地叹了一声,“我知道。” 易安歌看着他,心里忽然闪过一个想法,稍微斟酌了一下词句,小心地问,“二爷爷,您和我爷爷以前关系好,您知不知道……在三十年前,我爷爷是做什么的?” 三十年前他还没有出生,这种问题只能去问爷爷的老友。他现在唯一需要赌的就是老板还记不记得那么久之前的事,却没想到老板毫不犹豫地点头说,“他从大学毕业以后,就一直做侦探这行。” 他颇有些怀念地往隔壁看了眼,“以前我总跟他开玩笑,说如果他侦探做不下去了,就来我店里打工。一晃这么多年就过去了。” 易安歌了然地笑笑。他知道自己爷爷是那种做起喜欢的事来就不太求回报的人,所以当时得到的报酬大概也不会很可观。不过这就给周敏才的照片打上了一个大大的问号。如果爷爷一直在做侦探,那为什么会出现在周敏才那种人的四周,还给他们照相? 除非当时爷爷在调查周敏才身边的某个人,并伪装接近他们。这是易安歌唯一能想到的可能了。 他问老板,“我爷爷他,会不会为了某个委托而伪装去靠近嫌疑人?” 老板不知想到了什么,嘿嘿笑起来,“那可是他的拿手好戏。” 他起身走到柜台后,从最下面的柜子里取出什么东西,递到易安歌面前。 那是一个厚厚的笔记本,外封已经有些破损,但内页保存得很好。易安歌翻了两页,有些不明就里,疑惑地看向老板。 老板笑着说,“这是你爷爷的笔记本。是他以前工作的时候留下来的。” 易安歌惊讶地站起身,再看向那本子的时候只觉得里面的内容一下变得高深莫测起来。他可不记得爷爷还有记笔记的习惯。上学的时候爷爷很少让他参与事务所的委托,他也几乎没有机会看到爷爷工作的样子,但在他的记忆里,家里是没有像这样的笔记本的,一本都没有。 老板似乎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惊讶,幽幽地叹了口气,说,“明光当时把这个本子交给我,说,等以后有一天你问起他的事情来,再将这个给你。我一直以为这辈子都等不到你来问了,没想到居然是现在。” 他不给易安歌再提问的机会,将他送出了店面,在离开前说,“现在,我的任务也算完成了。” “二爷爷……”易安歌抱着盒子和笔记本,一时间觉得手里的东西沉重无比。他本能地想多问一些,但老板摆摆手,示意他不要问了。 “能说的,你爷爷都记在里面了。”老板笑着说,“你也长大了,过了这么多年,里面的一些东西也会变得不一样。要自己学会取舍。” 他想了想,又说,“还有,自己照顾好自己。” 他说话的感觉就像个慈祥的老者,易安歌听着,不知怎么鼻子就一酸,拿着东西的手紧了紧,点头应道,“好。” 老板像小时候那样温柔地揉了揉他的头发,笑着离开了。 易安歌是出来找线索的,他有预感这次可能会找到什么东西,可忽然出现了一本线索,他反而有点不知所措。 回到基地,还没有景嵘的消息。现在他也顾不上那么多了,直接找了间空会议室,将所有线索一字排开,从头分析。 首先是市中心的裂缝,这导致周敏才发疯,之后是第一次变故,暨除了基地的人,其他所有人都忘记了裂缝出现的事情。此时裂缝还在市中心的地上,变成了一处寻常景象。 第二次变故发生后,周敏才变成了三十年前就已经死去的人。 他和解风寻找三十年前的档案,发现了周敏才死亡的切实资料,以及几张诡异的照片,里面有易安歌爷爷的名字,和一张酷似易安歌的人脸。 易安歌将从冰淇凌店老板手里得到的笔记本放到最后,皱着眉看着桌子上的一切。 已知有一个“他”制造了裂缝,那么这个“他”是否是导致后面两次变故的人呢? 如果他是,那么他制造变故的目的是什么? 第一次变故其实没有什么用。公众接受“地下管道爆裂导致裂缝产生”这个说法,那么让他们忘记与否没有根本性的改变。从普遍性上来看,周敏才忘记了自己是目击证人这回事,与其他所有人没有任何区别。 区别产生在第二次变故上。周敏才死了,而整个世界似乎没有再产生其他改变。 所以周敏才的死亡才是“他”制造变故的目的。 可这是否是“他”的最终目的呢? 如果裂缝的用处真的如易安歌猜测的那样,那杀死一个人简直是一件容易到爆的事。“他”能杀死周敏才,就能接着杀死其他人,而这种方式可怕的不是死亡本身,而是上一秒还活蹦乱跳的人,下一秒就已经死去几十年所带来的这种心理落差,可不是一般案件能比拟的。 一切的重点,都在于裂缝存在的意义。而裂缝又取决于景嵘说过的,“过去”。 三十年前就是过去。那么事情就变得很简单了。有一个“他”回到了过去,杀死了三十年前的周敏才,进而也就杀死了现在的他。 多么便捷又复杂的手法。 易安歌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操作的,但景嵘也许知道。 想到景嵘,易安歌又觉得有些头痛。最近景嵘有点不对劲,他能明显感觉到,从裂缝中回来后,景嵘似乎就不常在基地里待着,硬要说的话,易安歌觉得他在躲着自己。 景嵘不愿意见他,他就找过去,特别是当事情跟自己有关的时候。易安歌不是特别擅长主动出击的性格,但也绝不愿意坐以待毙。 整个事情中缺少了一些东西,易安歌的直觉告诉他,周敏才其实并不是事情的主体。 他拿起从档案室找到的照片。照片上除了在镜头外拍摄的易明光,还有另外两个人。易安歌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但看站位,似乎比年轻时的周敏才要高上一阶,跟他站得不是很近。尤其是最右边的长发男人,易安歌总觉得这人似乎有些面熟,但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三十年。易安歌拿起爷爷的笔记本,开始寻找三十年前的记录。 也不知道爷爷用的什么牌子的墨水,居然到现在都没有褪色。他找到了和照片时间相同的记录,但没有关于委托或是调查的,整整两页记录着的,都是关于地理位置的信息。 是整座城市的地理位置。易安歌顺手拿出遗物盒子里的城市地图,摊在桌面上,对着地点寻找。 找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手边的东西似乎对得太巧了一些。 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通过地图,他注意到了一些细节。 地图是三十年前的地图,上面很多规划和现在的不太一样,但易安歌依旧找到了爷爷房子的位置和城市中心的广场。他用手在相应的位置比划了一条横杠,代表裂缝的位置,忽然注意到,在地图上方有一处被人用油笔画了个小小的三角符号。 这个符号非常小,藏在地图标志中,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易安歌仔细辨认了一下那个位置,发现是靠近市郊的一处住宅区。而且显而易见的,这个地方和基地的位置,正根据裂缝相互对称。 这个发现令他为之一振,连忙去研究笔记,想看看那个符号代表什么。但看了半天都没找到解释,只有一处写了这样一句话—— “欲知其中蹊跷,探之。” 易安歌即刻动身,在路上给景嵘去了两个电话,都没有人接。他索性也不管了,大不了去看一眼,如果有危险直接退出来都行。 过了三十年,住宅区居然没有变,只不过成了高档别墅区。出租车停在两条马路之外,易安歌按着地图找过去,居然没迷路。 目的地是其中一栋楼,看起来跟周围的楼没什么区别。里面似乎有人住,易安歌看到有人在前院忙活着,似乎在修剪草坪。时间临近傍晚,房子里也点上了灯,有人影在窗户上一闪而过。 他咽了口唾沫,鬼使神差般地走过去,按响了门铃。 门铃是老旧的震动款式,在寂静的傍晚显得格外吵闹。在院子里干活的人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没什么表示,低头继续做自己的活。 易安歌不死心,又按了第二次。 这一次门咔哒一声自己打开了。易安歌探头看了一眼,前院的人还在尽职尽责地修剪草坪,似乎根本不介意他这个外人会不会擅自闯入。 此时易安歌心中升起了一股奇怪的感觉,似乎有一种力量在背后推动着他,让他不得不向前走,来到房子的正门口。 房门依旧自行打开,这一回易安歌犹豫了。他不确定要不要走进去。 他将门彻底推开,看到正前方客厅中央站着一个人。一个长发的中年男人。 照片中的那个人。 易安歌冷汗瞬间流了下来,他立即去看修草坪的那个人,却发现那人还在兢兢业业地工作,没有要向他扑来的意思。又去看客厅里的男人,发现那男人正微笑着,略带打量地观察着自己。 景嵘从一边走出来,看到他,不算惊讶地叹了口气。 “进来吧。”他对易安歌说,“这里很安全。” 易安歌摇摇头,指了指那个长发的男人,刚要说些什么,只听见景嵘道,“放心吧,他不会害你。” “他是我父亲。” 第35章 景父 老管家微笑着递过来一杯清茶,茶水微温,飘着淡淡清香,带来些许静心凝神的功效。易安歌这辈子从来没被人伺候得这么周到过,有些受宠若惊,连忙诚惶诚恐地接下,轻声说,“谢谢。” 老管家脸上满是慈祥的笑意,分别对他和景嵘鞠了一躬,弯腰退出了客厅。 景嵘的父亲在不远处接电话。他看起来似乎很忙,举手投足间的模样像极了年长版的景嵘,但多了些从容不迫在里头。尤其是他身上透出的那股威严的气息,甚至比景嵘还要厉害上几分。 之前单看照片的时候没有感觉,现在再看,会发现景家父子简直是从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也许再过三十几年景嵘也会变成这样。易安歌看着站在不远处的景父,脑中开始不自觉地幻想起来。 景嵘轻轻敲了敲他的头,低声警告道,“回神。” 易安歌扭回头,用只有他们两个能听见的声音问,“他真的是你父亲?” 他顿了顿,道,“我在周敏才以前的资料里看到了他们的合照。” 易安歌也不确定是否可以在现在讲这件事说出来,但他确实有些好奇景嵘接下来的反应。至亲之人与在调查的案子有看似密不可分的关系,这种事情可不是天天都能遇到的。 事实上,他明白自己其实是想从景嵘的态度中看出些什么。爷爷的事情让他有些心烦意乱,这时候如果景嵘能够表态,也许他也能寻找到一个比较合理的理由,能够推动自己继续向前走。 景嵘自然知道他的想法,沉默着没有回答。 易安歌将茶杯放在桌子上,在心中兀自叹了口气。 景嵘肯定已经有了自己的答案,否则不会出现在这里。只不过易安歌不知道,他究竟想怎么查下去。 他将第二次变故发生后的事原原本本地给景嵘讲了一遍,包括自己得到的爷爷的旧笔记和城市的老地图。爷爷的遗物里也有几张照片,不过都是风景,过分老旧发黄,看不清和周敏才的照片内容是否一致。周敏才的照片里一共有三个人,除了他自己和景父,还有站在最中间的那个男人。 易安歌问景嵘知不知道那个人是谁,这一次景嵘很坦率地摇了摇头。这也是他今天来这里的目的之一。景嵘知道,整件事情中少了一些名字,而景父身为其中一员,自然知道其中端倪。 其实易安歌有些好奇景嵘为什么如此肯定自己的父亲跟整件事情有关系,即便是照片,景父也有可能是碰巧上镜,毕竟那个年代讲究表面上一团和气,即使是完全陌生的人,如果被某种合作项目联系在一起,也是可以并排站着拍照留念的。他不认为景父是嫌疑人,硬要说为什么的话,大概是因为他是景嵘的家人吧。易安歌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对和景嵘有关的人和事都保持着极大的信心。 但景嵘自己似乎并不这么认为。当景父终于挂断电话回到他们面前时,景嵘开门见山地说,“说出你知道的一切。” 这语气十分僵硬,就和在询问一个陌生人一样,不带一丝感情色彩。易安歌有些惊讶地看看他,反观景父,却像是早已料到似的,淡淡地笑了起来。 “三十年前,基地曾试图对外彻底公开异能者的存在。那个时候整个社会的包容性非常强,所以我们认为,应该以最快的速度将能够找到的异能者全部召集起来,提供他们工作或是融入普通社会的方法。”景父双手合十放在桌子上,说,“这其中包括一部分隐藏者。他们愿意承认自己‘怪物’的身份,并主动承担基地的一部分工作。周敏才就是其中之一。” “他承认自己是隐藏者?”易安歌忍不住打断问道。这和他们之前推测的周敏才对自己能力不知情的情况完全相反。 景父看了他一眼,点头道,“他是最为积极的那一批。” 景嵘忽然坐直了身子,问道,“你们当时究竟在做什么?” 景父对自家儿子的问题显然不那么在意,“这不重要。” 景嵘皱起眉头,刚要反驳,易安歌连忙在桌子下握住他的手,示意他不要太激动。 过了一会儿,景嵘的身体逐渐放松下来,反掌捏了捏他的手心,算是对他的回应。 易安歌偷偷松了口气,再去看景父,发现他正眯着眼睛观察着二人的小动作,目光中带着一丝令人费解的笑意。 易安歌有些尴尬,缓缓松开与景嵘相握的手,轻咳一声,“咳,那我们继续。您接着说。” “基地内与外的工作其实并不完全一致。起初的规划是让内外配合,但后来有些东西逐渐开始脱节,到了无法控制的地步。”景父颇为感慨地长叹一声,“原本外面的一些隐藏者就拥有自己的秘密,他们愿意配合基地,其实只是为了借基地的资源完成其他事业。但当时基地里的人太过信任他们,等到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事情闹得很大,基地不得不对他们进行压制,后来演变成一场灾难。” 他对景嵘点点头,“这件事,景嵘应该还记得。那年他四岁。” 这话说得就有些身为父亲的样子了,易安歌用余光向身边看去,发现景嵘的表情有些不自然。他沉默着没有接话,也不知道究竟是记得还是不记得。 景父似乎并不在意他会不会回应,也沉默下来,默默地看着他们。很显然,他的故事已经讲完了。 但易安歌依旧一头雾水。最关键的东西他并没有说出来,周敏才是做什么的?最后的灾难跟现在的事情有关系吗?是什么导致有人怨恨周敏才到如此地步,竟费这么大的功夫去杀他? 景父问他,“你说呢?” 易安歌想了想,说,“周敏才三十年前的工作伤害了某个人的利益,导致对方产生恨意。对方很有可能是一名可以回到过去时空的异能者,他选择以杀死过去的周敏才的方式,来结束整件事。” 这是他能想到的最有可能的解释了,但景父听完却摇摇头,问,“为什么如此大费周章?” 是啊。这是在想明白事情大致的来龙去脉后,易安歌一直在思考的问题。为什么一定要杀死以前的周敏才呢?能够回到过去的人是“他”,而不是基地里的任何一个人,就算他杀的是现在的周敏才,别人也对他无可奈何,因为没有人有能力改变过去,所以就算直接动手,也…… 等等。 “过去……” 易安歌看向景嵘,问他,“你在裂缝下看到的,是真的‘过去’?过去的时空?” 景嵘点点头,“对。” “他想改变过去。”易安歌猛地扭回头看向景父,断然道,“那个人,无论他是谁,对他而言最重要的不是周敏才是死是活,而是过去发生的一件事。他想阻止什么事情发生,而周敏才的死亡只是阻止事情向下发展的一个环节。” 话说到这儿,易安歌的脑袋又开始打结,“可这是不是就意味着他在改变过去?过去会影响未来,如果他到现在还没从裂缝中出来,那我们现在所经历的一切,究竟是他改变之后,还是之前的?” 他咬着唇苦苦思考,感觉自己陷入了一个思维的死角。没有人能回答这些问题,即便是景父,也只是平静地看着他,说,“无论是哪一种,我们都无法控制。” 他对门口摆了摆手,候在那儿的管家立即心领神会,从一旁的桌子上拿过一样东西。 是一份旧报纸,被人用塑料封给包了起来,做成不会破损的样子。景父将东西递给易安歌,说,“这是我能给你们提供的关于那个人的线索。” 整张报纸详细报道了一名女童意外身亡的案件。既然是意外,那用这么大篇幅去报道本身就很有问题。易安歌仔细去看,越看越觉得奇怪,但脑海深处有什么东西在逐渐变得明朗起来。 报道中称,女童因为家境贫寒,无力支付治疗费用,所以加入了某私人医疗组织,作为病体给他们提供实验资源。私人医疗实验的结果自然是失败的,报道说得玄乎其玄,将那医疗组织描述成什么都没有的黑作坊,并详细介绍了打掉这个组织的具体过程。 后半段的内容跟他们没关系了,重点在报道的前一半里。如果易安歌猜的没错,那医疗组织的负责人之一应该就是周敏才,就算不是,他也肯定在其中占有一席之地。 报道的全程没有提到女孩的名字或是其他家庭成员,但易安歌知道,她就是整件事情的关键。 景父说,“你看到的那张照片,应该是周敏才作为隐藏者刚与基地接触的时候。那时我们只知道他是个热衷于研究异能基因的狂人,这女孩的实验不是他做的,但确实是他牵的头。那个医疗组织与基地无关,周敏才来找我们,也只是想借用一些资源。” 他叹了口气,露出些老人才会有的疲态,“当时我多少注意到了他的不对劲,最终没有与他合作。但女孩的事确实出在我们选择与这批隐藏者接触之后,所以,我自然也脱不了干系。” 易安歌不知道应该怎么去安慰他,这时景嵘在一旁问道,“他们做的是什么实验?” “不知道。”景父目光一沉,似乎陷入了什么不太好的回忆,“那年发生的许多事导致最终灾难的爆发,那个组织的实验室也在那时候被毁了。周敏才因为没能成功从我这里偷到资源,所以不算是直接有罪,在奥克匹斯——景嵘应该跟你提过这个和平组织——关了四年,之后签署了隐藏者条约才得以被释放。灾难之后我曾经试着去调查那女孩出事的真相,但那地方被毁得一干二净,就算有线索也根本无从找起。”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易安歌问。女孩的事情在三十年前就已经无法调查,周敏才也死了,爷爷的笔记能提供的线索只到景父这里就结束。一切看起来似乎又回到了原点。 景父却说,“还有一个办法。” 他意有所指地看向自己的儿子,景嵘皱了皱眉,没有说什么,但似乎并没有特别抵触,显然是跟父亲想到一处去了。 看着这对打哑谜的父子,易安歌一愣,忽然明白了他们的意思。 “裂缝通向过去。”景嵘说,“如果那个人还没有出来,说明事情还没有进展到最后一步,我们还有时间。” “我要再去一次裂缝之下。” 他说得坚决,没有一丝讨论的余地。其实易安歌也不想跟他讨论什么,只是说,“我也去。” 不等景嵘反驳,他从怀里掏出解风发现的那张照片,拍在桌子上,指着其中窗上倒映着的酷似他的脸,说,“如果这是三十年前注定发生过的事情,那我必须走一次。” 第36章 裂缝之中 “你和你父亲很像。”收拾装备的时候易安歌忽然冒出这么一句。 景嵘整理资料的手一顿,抬头看他。 易安歌笑笑,有些不太好意思地挠挠头,“气场都很强。” “……”景嵘默了默,“除非必要,你少与他来往。” 他语气中带着疏离,易安歌有些好奇,想问一问,但看到景嵘的脸色,还是明智地闭上了嘴。 两个人沉默着收拾各自的东西。易安歌换上了一套便于行动的深色行军制服,照着镜子感觉自己是个即将杀出重围的特|务。武器基地里也有不少,但他挑来挑去,还是决定只带自己的匕首,其他的看起来杀伤力太大,就算光带着都觉得烫手。 身上全部装备完毕,易安歌披上外套,将武装带和匕首掩盖在衣服下。武装带是军用款式,扎在身上板正而不过分紧绷,将易安歌匀称的身材衬托得趋于完美,腰背笔直,脚蹬一双军靴,裤脚扎紧,整个人看起来十分精神。 其实平日里易安歌不太注重打扮。他长得还算不错,但侦探的工作不看脸,打扮得过分招摇容易暴露目标。他习惯了低调,乍一穿这种制服,立即就从一名平庸的社会人脱胎换骨成俊朗的青年。贴身衣物凸显出肌肉的轮廓,让这具高瘦的身体看起来蕴涵了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 他将外套的最后一枚扣子系好,此时景嵘正好转过身来,看见他这副打扮,微微一怔。 易安歌将袖口的褶皱抚平,对景嵘一笑,问,“怎么样?” 景嵘没有回答,只是目光在易安歌那双含笑的眼睛上多停留了一会儿,然后很快看向别处。 他走出更衣室,迎面撞上来送东西的解风和安莉雅。安莉雅看得两眼发光,围着易安歌转了两圈,笑道,“好帅!” “我穿我也帅。”解风在一边小声嘟囔着。 安莉雅白了他一眼,不理他。 易安歌无声地笑笑,问,“那边怎么样?” 解风说,“封煜他们已经在裂缝那等着,但是那儿现在不算案发现场,所以没有警卫,我们也不能直接将周围封锁,这样阵仗太大了,所以你们得等到晚上再行动。” 易安歌点点头,无奈地叹了口气。现在对他们来说最重要的就是时间,,也不知道那个回到过去的人究竟进行到了哪一步,他们得抢在那个人做出更多影响未来的事情前阻止他。还好太阳已经落山,再等两个多小时他们就可以出发了。 在动身前,易安歌回到档案室继续研究之前没看完的资料。这一次他没有去找周敏才或是爷爷的名字,而是直奔最厚的那本资料册,从头开始看起。 从和景父的对话中他得知,在三十年前基地曾经发生过一场“灾难”,而封煜曾经提到过这个基地里以前有很多人,后来几乎全部离开,只剩下景嵘一个。事情涉及到当时基地里的全部怪物,从概率上说这不可能是两个不同的事件,所以易安歌觉得,正是那场“灾难”,才导致了后来怪物们的离开。 这也许和周敏才的案件没有太大关系,但易安歌想要了解。景父自然是隐瞒了很多重要的事情没说,以景嵘的性子绝对不可能坦白,基地里的其他人也三缄其口。易安歌身为半个外人夹在中间,身份实在尴尬。 但这不会打击到他。事实上也正是这种再三隐瞒,令他燃起了一股探究到底的冲动。 从手上的资料来看,当年基地想做一次“试水”,试着将异能者与现实社会彻底融合。他们判断那时是最合适的机会,所以派出了不同的队伍,在许多岗位进行工作。岗位大多是服务性的,比如教师、警察、医疗、志愿者。 起初效果不错,异能者使用能力完成了许多普通人无法完成的工作,也争取到了一定地位,但很快矛盾就显现了出来。社会对怪物们的包容性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样强,而怪物之中部分人也颇有怨言。当时基地的几个负责人及时止损,退而求其次,决定从接触隐藏者开始,向他们学习如何与普通人接触。 问题就出在这里。真正想要隐瞒身份的隐藏者根本不会主动联系基地,而那些立即响应过来的,大多有所图。可惜基地的负责人在很久之后才意识到这一点。 这个基地存在了很久,是过去怪物们的乌托邦。从很久以前开始他们就在尝试寻找走出这个基地的方法,终于在三十年前试探着伸出手,却被现实重重抽了一巴掌。等再退回这里的时候,怪物们偎以托身的空间出现了裂痕,自称是他们同类的隐藏者趁虚而入,将他们一举击溃。 景父就是在那件事之后退出基地,在普通社会中做起了商人。怪物们大多聪明,就算不使用能力也能够生活得不错。 就结果而言,他们也算是得偿所愿融入了外面的世界,只可惜不是通过他们想要的方式。 灾难的影响很大,档案里能记录的篇幅有限,但易安歌还是感觉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女孩的事情在当时只是冰山一角,伤害随着时间的推移在怪物之中不断扩大,甚至还影响到了一些普通人。 能够回到过去杀死周敏才的,肯定也是个异能者。只有受害者的至亲之人才会有这样的执念,所以易安歌肯定,那女孩也是异能者之一。 所谓实验,究竟是什么呢? 他无法想象那群人会在一个小姑娘身上动什么样的手脚。他们图的什么?实验数据?药理反应?还是……单纯觉得有趣? 无论是哪一种,在天黑以后,他们就能找到答案。 整件事情里唯一能让易安歌犹豫的,就是这个女孩。大人的世界总有很多无奈,但孩子应该是单纯美好的,就算是以前做侦探的时候,易安歌也很少主动去接触和孩子有关的案子,因为这种案件大多以悲剧收尾,而身为大人的他根本无可奈何。 易安歌不怕直面自己的痛苦,但他无法细想一个孩子在生前所经历过的绝望,这比亲自去走一遭还令他难过。 但事情已经发生。现在他们要做的,就是去找出真相。 半夜零点,他和景嵘在基地门口集合。景嵘也换上了一身便衣,在夜色的映衬下更显的冷峻帅气。白自明在等他们。为了尽量避免被别人看到,白自明会带他们瞬移到裂缝边缘,然后他们立即跳下去。 这就不给他们留任何犹豫的时间。白自明笑眯眯地看着他们走过来,对景嵘点点头,又问易安歌,“准备好了吗?” 易安歌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 白自明伸出手,易安歌握了上去,然后是景嵘,他伸手过来,握住了易安歌的手背。 “倒数三个数。”白自明轻快地道,“三、二、一……” 话音刚落,易安歌只觉得有一股强大的吸力将他向前吸去,身体像被抽水马桶吸走似的,瞬间一疼,而后思维都被抽走,只剩一点放空的力气。 在疼痛产生的同时,易安歌感觉到景嵘握着自己的手十分用力,几乎要将他嵌进自己的骨肉里。易安歌不知道他这是很疼还是怎样,但这种力道确实让他感觉到了安心。 两秒后,他们出现在裂缝旁。解风坐在一边的椅子上,看到他们立即一挥手,刮起一阵风,将树叶吹得沙沙直响,卷起地上的尘土,让人根本睁不开眼睛。 “好了。”景嵘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一股令人心情平静的力量,“抓紧我。” 易安歌立即反手握住他,景嵘将他往前一带,说,“跳!” 两个人同时起跳,消失在裂缝之中。 风渐渐停下,树叶停止了晃动,四周安静得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解风向两边看了看,确认没有人在以后,翘起二郎腿开始哼起曲儿来。 * 易安歌感觉自己在下坠,真实失重的感觉令他的五脏六腑都搅了起来。 几秒的功夫就跟几十分钟一样漫长,他紧紧握着景嵘的手不放,这是他在黑暗中唯一能依靠的东西。 景嵘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再等一等。” 他想给景嵘一个回应,但下落的过程痛苦又煎熬,他连思维都很难调动起来。 又过了大概五六秒,景嵘猛的将他往自己身边一拉,易安歌只觉得自己被一个温暖的怀抱包围起来,还没等辨认景嵘身上的味道,手上接触到的皮肤就变成了羽毛。他摸到一根带子,知道是鹰隼身上的绑带,立即抓住,找了个合适的位置趴好。 鹰隼张开翅膀,奋力一挥,瞬间,易安歌感觉自己的内脏一坠,下一秒就发现他们已经开始在黑暗中盘旋。 “这里的空间比较大,”景嵘在他脑中说,“下面要飞十分钟左右。还撑得住吗?” “没问题。”易安歌在心中想道。 他们开始向地下深处飞去,也许是想保持平衡,景嵘飞得有些慢,易安歌很快缓过来后便催他快点,被景嵘警告了一下。 “保持体力,”景嵘说,“找到那个人之后,我们还有一场恶战。” “他到底是什么人?” “……大概是撕裂时空的能力,只有闯入裂缝中的人全部离开,裂缝才会消失。” 易安歌想了想,问,“这是你父亲告诉你的?” 景嵘不说话了,沉默着飞行。 易安歌笑了起来,“你在闹别扭吗?” “没有。”景嵘的语气有些无奈。 易安歌摸了摸鹰隼的背羽。裂缝中很黑,看不清彼此的模样,但掌心光滑柔软的触感一如往常。他忍不住将脸埋进景嵘厚厚的羽毛里,轻轻蹭了蹭。 “你会读心,也会变身,”易安歌问,“解风也拥有两种异能,怪物们的能力不是唯一的吗?” “大多唯一。”景嵘说,“这和遗传有关,具体原因我们也没有定论。以前基地有专门的部门对异能基因进行研究,不过早就停止了。” 他说着,忽然一顿,像是想到了什么。易安歌也立即反应过来,有些惊讶地问,“是不是在三十年前?” “……对。” 易安歌心下骇然。三十年,又是三十年,在三十年前究竟发生过些什么?为什么所有事情的矛头全部指向那个神秘又混乱的时期? 他望向黑暗深处。在很远的地方出现了一点光亮,随着景嵘越飞越近,那光点也逐渐地变得更大、更亮。 答案就在那里。 “快到了。”景嵘沉声道,“抓紧。” 他加快了飞行的速度,很快,一个裂口出现在他们眼前。出口外是蔚蓝色的天空,零星飘着几朵云,有鸟儿穿梭其中。看来在这个时空,现在还是白天。 这个时候出去不知道会不会被人看见。易安歌有些犹豫,景嵘却不假思索地开始冲刺。风打得脸上生疼,易安歌不得不闭上眼睛,一切任由景嵘决定。 鹰隼飞行的速度达到了以往易安歌所经历过的极限,他能听见空气在耳边飞速流动的声音,几乎跟尖叫无异。不知道景嵘是不是动用了能力,除了睁不开眼睛外他没有感觉太过难受,等了一会儿,忽然整个人一震,紧接着他便落到了地上。 “趴下。”景嵘化为人形,按着他的头不让他动弹,“小心四周。” 易安歌听话地趴着,不敢动弹。他们降落在一栋楼的顶部,这是附近最高的楼,四周的建筑都矮这里一大截。易安歌将耳朵贴在地上仔细听,没有听到什么动静。 他们听了很久,确认周围没有其他人后,景嵘匍匐前进到楼边,蹲起身向四周看了看,对易安歌招手示意他过去。 易安歌也学着他的样子走过去。楼的边缘有一圈矮墙,正好能将他们的身体挡住。 这个时候易安歌才发现,四周的景象似乎有些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他看到了档案楼和中心楼的一角,又仰头往天上看,发现天空中有一只巨大的半透明罩子,将目力所及范围内的所有建筑全部罩了进去。 除去楼体比他之前见过的更加破旧,其他景色与易安歌这段时间每天见到的几乎无异。 这里是三十年前的异能者基地。 第37章 过去 是巧合吗? 易安歌再次看了看天空。在他们头顶正上方的天空中有一道很深的裂缝,很显然,景嵘是垂直下落飞到这里的,裂缝的出口正对着这个基地。 这里就是那个人的目的地。 “女孩姓唐,”景嵘目光停留在远方,轻声说,“她的母亲早逝,父亲叫唐晃,在意外发生前是一名普通工人,后来搬出了这座城市。” “如果我是他,我会选择回来拯救自己的女儿,”易安歌沉思道,“但杀死周敏才……你的父亲说周敏才只是一个牵头人,杀了他并不能阻止事情发生。唐晃费尽心思回到现在,肯定不止为了杀一个人那么简单。我觉得那孩子的事另有蹊跷。” 景嵘点点头,翻身一个纵跃从楼顶跳了下去。易安歌被他吓了一跳,还没反应过来,就听一阵玻璃破碎的声音,一个重物落进了他身下的楼房里,过了一会儿,他的脑中就响起景嵘的声音,“这里安全。” 易安歌叹了口气,将身上的武装带紧了紧,也学着他的样子攀着围墙,将身子整个挂在半空中。 这种感觉实在不妙,易安歌强迫自己不要往下方看。景嵘从窗口抓住了他的脚腕,易安歌整个人用力一挣,直接从窗户斜着落进了楼里。 刚落地,他就感到一阵腿软。四周空荡荡的,所有的物品都被搬走,只剩灰色的土墙面。这里曾经住过人,但不知道为什么,那些人在离开的时候连一个家具都不肯留下。 他们迅速搜查了几间屋子,幸运地发现其中一间地上丢着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易安歌走到角落,弯腰捡起一份日历。 上面的日期停在七月,但外面的气候更像秋天,最早也要九月。这样算起来,这里应该已经荒废了两个多月了。 易安歌问景嵘,“你记不记得这是基地里的那栋楼?” 景嵘脸色不是很好,简单看了一圈,说,“这是以前基地西南角最高的楼,不过后来被毁了,重装后改成了宿舍。” 易安歌走到窗边,往外看去,脑中努力将眼前的景象与记忆中的相互重叠,忽然注意到在左边不远处有一个小花园。那花园看上去很眼熟,易安歌看了一会儿,转头问景嵘,“这是我住的地方对面那栋楼。” 在正常的时空中,他所住地点的对面有一栋空的宿舍楼,这里就是那栋楼的前身。 他指了指外面的花园,笑着对景嵘说,“听说那里是你小时候最喜欢的地方。” 景嵘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脸色微微一变,想要反驳,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看着他略有些犹豫的表情,易安歌收敛了笑,轻声问道,“你觉得这件事……跟你,跟你父亲,有关系吗?” 三十年前的现在,易安歌还没有出生,这里的一切对于他来说算得上是虚幻。但景嵘这时候已经四岁了,肯定已经记事,这里的每一处对他来说都是回忆,不知道那里面有没有一些比较美好的东西,易安歌不确定这一次他们回来,会不会破坏掉景嵘心中那一点仅有的温柔。 而且他和他父亲的关系似乎也没有普通父子那样好。虽然易安歌对景父没有特别的好感,但也不坏,他不希望景嵘的至亲之人牵扯上这种关乎人性案子,因为一旦确认对方真的有牵连,一直以来建立起的信任就会尽数崩塌。这是一个十分痛苦的过程,除非必要,易安歌不希望景嵘经历这样的事。 景嵘也许比他想得更加坚强,但他能不能挺过去是一回事,易安歌为他觉得难过和不值又是另一回事。 易安歌双唇紧抿,几乎是用力地想着。景嵘很快看穿了他的想法,抬手拍了拍他的头顶,说,“别担心。” “至于你的问题……”景嵘停顿了一下,“答案是,我不知道。” 他走到一边去观察其他房间,易安歌愣在原地,摸了摸自己的头发,似乎能从发丝中感受到他手心残存的温度,不由得轻轻笑了起来。 “我们要先弄清楚今天的日期,还有灾难发生的具体时间。”景嵘正色道,“这里的地形我记得不是很清楚,要赶在事情变糟之前把人找到。” “基地里有信任的人吗?”易安歌突发奇想,很快又觉得不可能。现在是三十年前,要是他们忽然出现在谁面前,说自己是未来人,换谁都是不信的。 “你父亲?”他小心地问景嵘。 景嵘摇摇头,毫不犹豫地说,“他是当事人之一,不能多接触。” 他们还能找谁呢?易安歌将基地的所有人想了个遍,悲哀地发现自己根本不认识什么三十年前的家伙。 这个时候已经出生的孩子除了景嵘,还有封煜,但封煜年纪更小,大概还在襁褓中,更不可能帮上什么忙。 那就只有…… 景嵘读出他心中所想,断然道,“想都别想。” “别这么小气嘛,”易安歌笑道,“我想看看小景嵘是什么样子。感觉会很帅?” 他用手指点着自己的眉间,将眉头狠狠皱起来,学着严肃的表情,问,“你小时候也是这副表情吗?” “……有问题吗?” 景嵘将脸别向一边,看着窗外的景色,表情颇有些不自然。 易安歌哈哈大笑,拍拍景嵘的肩膀,“没有没有,挺可爱的。” 景嵘被他闹的没脾气,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忽然将易安歌边上一拽,两个人一起躲到墙后,沉声道,“看外面。” 易安歌立即收起玩笑的心,向窗外看去,只见在不远处的房顶走出来一个人,站得远看不清楚,只大致看出是个男人,看身形大约中年。 他似乎在犹豫着什么,走到顶楼边缘,向下看了看,伸出一只脚又很快缩回。 易安歌眯起眼睛仔细看去。这人看起来是要跳楼,但是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周围除了他们没有其他观众,实在是太诡异了。 那人很快下定了决心,一咬牙,从顶楼纵身一跃—— 易安歌一声惊呼卡在嗓子眼里,他看到男人的身体直线下坠,落到一半的时候忽然整个人从下往上消失无踪,像是掉入了一个空中裂缝,然后在另一栋楼的楼顶出现一个空洞,男人从那里跳出来,正好落在那栋楼的上面。 裂口迅速消失,男人稳稳落在地上,先是弯腰扶着膝盖喘息了一会儿,一抹头上的汗,直起身来转向自己刚才消失的地方,看了很久。 整个过程易安歌看得极其真切,就好像电影里的建议特效,只不过没有那么多光影效果。那个人就那样很普通的消失又重现,真实得令人觉得可怕。 “那是唐晃。”易安歌小声而又坚定地说。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肯定,但是有种预感在他心头挥之不去。唐晃在规划做一件大事,而且这事情很快就会发生。 唐晃似乎没察觉到这里有人在看,站在楼边跃跃欲试似乎还想继续尝试刚才的动作。这像是一种练习,用来测试自己能不能做到。看起来跟白自明的瞬间转移很像,但又有所不同。 看来这个唐晃对自己的能力并不自信。但他没有时间等待能力变强了,只能冒险一遍遍巩固练习。 “……你们的能力可以通过这种方式加强吗?”易安歌有些不确定地问。他从没见过基地里哪个怪物是靠这种极端的方式练习自己的能力,顶多解风吹吹风、安莉雅解下眼睛上的纱布到处去看人体透视图。这种方式看起来十分残酷,但莫名有种让人血脉喷张的效果。 景嵘正通过他的眼睛“看”着唐晃的动作,沉默了一会儿,说,“可以。” 他自己转过身,眯起眼睛盯着唐晃脸上近乎疯狂的表情,轻声说,“我就是这样。” 还不等易安歌对这话做出反应,他忽然说,“现在是九月十九日。” “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吗?”易安歌问。 景嵘摇摇头,又盯了唐晃一会儿,目光有些疑惑,“奇怪,他不知道灾难发生的时间。” “那就意味着我们还有时间?”易安歌乐观地猜测道,“现在还能抢在他动手之前。” 景嵘轻声说了句“不对”,眼睛死死盯着那边。易安歌也跟着一起看,越看越觉得心中不安起来。 忽然,景嵘用力捏了一下他的手腕,道,“不对劲。” 只见这一次唐晃再次准备纵身跃出楼顶,忽然在起跳的前一秒整个人转了过来,对着他们的方向,微微一笑。 “他发现我们了!”易安歌惊得心跳几乎停止,就见唐晃跳出了楼顶,与此同时景嵘已经化身为鸟冲了出去,巨大的身体挡住了易安歌的视线,等它让开时,空中已经没有了唐晃的身影。 景嵘没有抓住他,易安歌立即去看两边的楼顶,以及楼下地上,都没有唐晃的影子。那人不见了,易安歌断定,他一定是将开口开到了他们看不到的地方去。 鹰隼景嵘在空中盘旋一圈,发出轻微的嘶鸣。易安歌怕他被人看见,忙在心中对他说,“注意安全!” 鹰隼应了一声,易安歌立即回身观察四周,将自己所在的位置里里外外看了个遍。唐晃知道他们在这儿,难保不会从这里的某处出来对他进行偷袭。 易安歌拔出腰间的匕首反握在手中,感觉心里有了点底气。 他慢慢向前走,走到门边,向外看去。外面依旧什么都没有,干净得就跟被人洗劫一空似的。 “小心背后。”景嵘在外面提醒他。 易安歌点点头,放轻脚步向外走去。越过门的时候他停顿了一会儿,确认没有听到什么特殊的动静,才继续往前走。 不远处就是楼梯口。楼梯一路向下,不知通向何方。 “这栋楼只有两层地下室。”景嵘说,“他就在附近,不要下去。” 易安歌的心脏已经提到了嗓子尖,几乎都要蹦出来。忽然间,他听到一阵清脆的铃声,像座机来电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大楼里,显得格外瘆人。 “什么声音?” 景嵘也警惕起来,立即往回飞。易安歌静了静心,确认那只是普通的来电铃音,不由得长出一口气。 随即他又警惕起来。一栋废弃大楼里传来电话音,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景嵘已经飞到窗边,正化为人形往窗子里跳。易安歌回头看了他一眼,确保他们在彼此可援助的范围内,然后顺着楼梯往下走了几级。 有人走动的声音。吵杂的说话声和脚步声从下方传来,易安歌小心地从楼梯缝隙向下看,发现有很多人在下方忙碌着,热闹程度超乎他的所有想象。 易安歌有些疑惑。刚才他和景嵘进来的时候可没听到有这么吵闹的声音,而且这么多人,都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他抬头看看自己刚才走下来的楼层,瞬间顿住。只见刚才还是土灰色的墙壁上被贴满了棕色的墙纸,上面办公家具一应俱全,根本不似刚才光秃秃的模样。 易安歌彻底愣住了。只一眨眼的功夫就变得完全不一样,这种场景已经彻底刷新了易安歌对这个世界的认知。 更可怕的是,原本已经踩在窗框上的景嵘不见了。顶层除了他,一个人也没有、 易安歌回到刚才的房间,没有找到景嵘的身影。他向四周看去,看到墙上挂着的日历。 日历上清晰地写着,今天是七月二十六日。 他回到了过去时空的两个月前。 现在是“过去”的过去。 第38章 卧室 他花了三秒镇定下来,再次确认这一层里除了自己没有其他人后,开始寻找藏身的地点。 这里在半分钟前还是光秃秃的,现在却已经摆满了家具。易安歌看到房间角落有冰箱和洗手台,靠近窗边有一副桌椅,都是比较卡通的款式。木质房门半掩着,上面贴了几张便贴纸。易安歌走过去轻轻推开门,来到后面的那个房间里。 这里是他刚才和景嵘待过的房间。刚才没觉得什么,现在摆上家具再看,会发现这个房间其实非常小。这是间卧室,有一张床、一个衣柜和一张书桌,床很小,大概只有一米长,书桌和衣柜也只是普通大小的一半。这里是个小孩子的房间。 房间的小主人不在。一旁的窗户大敞着,吹进来夏日的暖风。外面艳阳高照,房间内的温度也很高,但易安歌并不觉得热。他象征性地扯开了衣领扇了扇,继续检查四周。 走了两圈他逐渐意识到不对。这里的东西太少了,所有对于孩子来说必要的东西都没有。书包、玩具、图画册,甚至书桌上连一根蜡笔的影子都看不到。这不像是个房间,而像是间牢房。 有人走了上来。上楼的脚步声在下面嘈杂的人群声中显得格外清晰,易安歌立即闪到一旁的卫生间里,将门掩上,并祈祷着对方不要找过来。他不像景嵘,现在算是被夹在绝境中,唯一脱身的办法就是从窗口跳出去。易安歌看了一下卫生间的窗,大小合不合适另说,这五六层的高度足够令他望而却步。 来人是个女人,穿着跟不高的鞋子,踩在木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易安歌不讨厌这种声音,如果不是在现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会说这是他听过的最好听的高跟鞋的声音。 女人在卧室里走了一圈,似乎在找什么东西,然后一个男人也走上来,问她,“人呢?” 女人轻轻叹了口气,“不在这里。” “臭小子又跑出去疯。”男人的语气焦急而气恼,“快点收拾东西,我们要尽快离开。” “……我们必须要走吗?” 女人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哀求,“他好不容易才适应这里的环境,他喜欢这儿,我们不能留下来吗?而且说不定……” “我们不能冒险!”男人坚决地说,“行了,快一点,没有时间了!” 说完男人匆匆离开,留下女人自己站在小小的卧室里,望着窗外叹气。 易安歌透过门缝悄悄观察着这个女人。她长得极为漂亮,即便只能看到侧脸,但依旧能感觉到她身上蕴含的那种动人心魄的美丽。女人脸上带着愁容,修长而白皙的手指拂过孩子的床头,最终落在敞开的窗户前。 “去找他。” 随着话音,女人掌心出现了一只小巧而漂亮的鸟儿。鸟儿的羽毛是淡蓝色的,长长的尾羽颜色逐渐变浅,最终到尾间的时候变成了晶莹的白。小鸟在女人掌心轻巧地跳跃着,发出一阵优美的鸣叫。 女人将它往窗外一送,鸟儿振翅而飞,很快消失在灿烂的阳光之中。 女人最后看了这房间一眼,也转身离去。 易安歌等了很久,确认他们没有回来后,慢慢走出了卫生间。 他没见过这个女人,但男人的声音绝不会听错。即便经历了三十年的沧桑,说话的语调和特有的尾音也足以让人辨认出来。那男人就是景嵘的父亲。 年轻时的景父看起来没后来那样稳重,易安歌不知道是他性格使然,还是被形势所逼。他们在计划着撤离,看来是发生了一件很紧急的事情。 也就是说这里是景嵘小时候的房间。易安歌颇有些稀奇地再次看了看四周,一下觉得这个单调的地方变得有趣起来。 但……这就是小时候的景嵘住的地方吗?未免也太简陋了些。 易安歌现在闹不清楚的事情有很多,比如自己为什么会回到这个时间点,比如景嵘的父母究竟在躲避什么东西。但现在站在这个小小的房间中他脑袋里唯一的念头,就是小景嵘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他的父亲骄傲而有权势,在家中说一不二;母亲绝美而温柔,但似乎没什么发言权。这层顶楼没有其他卧室,一切的迹象表明,小孩子是一个人住的,而且一个人了很长时间。 易安歌不太记得小时候的自己是怎么睡觉的,但他知道只要自己想,就可以随时离开黑漆漆的卧室挤进父母的被窝里,撒撒娇就能换取一个温暖的拥抱和温柔的晚安吻。四岁的孩子还不应该彻底失去父母的怀抱,如果这里真的是景嵘的卧室,那易安歌就似乎明白了为什么长大以后他会跟自己的父亲那样疏离。 这不是现在他应该考虑的重点,但易安歌还是控制不住地为那个未曾谋面的小孩子感到难过。他要成长为后来那个沉默寡言却强大的家伙,一定吃了不少的苦。 楼下的吵杂声逐渐平息下来,易安歌收敛心神,在兜里掏了掏。除了武器他什么都没带,不然他还想给小家伙留个纪念品,说不定等回去以后他和景嵘之间的羁绊能加深许多。 想到这里易安歌忽然顿住。他意识到了事情的不对劲。 这里是过去。是杀死一个人就会抹掉他未来存在痕迹的过去。那是否意味着,易安歌作为一个意外闯入这个时空的人,一但轻举妄动就会改变未来的走向? 这可比眼前的一切问题都要严重得多。他是来抓唐晃的,不是来改变历史的走向。 他伸出手来,摸着儿童座椅的椅背,想,如果自己现在将这只椅子踢倒,会不会像蝴蝶效应一样,彻底影响未来所有人的人生? 又或者,他原本应该这么做,却没有做,是不是也违背了眼下的“过去”,导致产生更大的变化? 主要的问题是,他不知道哪一个才是真正的过去。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易安歌心里一点谱都没有。 他开始觉得慌了。没有景嵘指点,他像个无头苍蝇一样乱转,一定会坏了大事。 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寻找时空裂缝的出口。他被唐晃摆了一道,误打误撞走进了裂缝,现在要出去简直是天方夜谭。他不是异能者,楼下有那么多人在,他连走出这栋楼都困难。 易安歌试图还原自己听到来电铃声时的场景。那声音是从裂缝中传出来的,当时他站的位置靠近楼梯口,之后他回头看了眼景嵘,往下走了两步。 那裂缝的开口一定在楼梯上。易安歌听着下面的动静,犹豫要不要走过去看看。刚才他退回来的时候没有出去,说明开口已经被唐晃迅速改变了位置,虽然说空间裂缝里有“异物”就不能彻底闭合,但要找到那个出口,谈何容易? 易安歌狠狠锤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这已经不是小心谨慎就能避免的事。敌我实力相差悬殊,只要唐晃想,他就能逃到任何一个时间点去,之所以不离开是因为他也不确定什么时候会发生意外。 他还没找到自己的女儿。 易安歌忽然一皱眉,感觉一个疯狂的念头逐渐冒了出来。 他可以去找唐晃的女儿。唐晃执意留在基地,说明女孩也在这儿,只不过他找不到。唐晃不是基地的异能者,不熟悉地理位置,但易安歌已经在未来的基地里走过无数遍。他记得每一个建筑的位置和构造,只要改得不是特别厉害,他总能找到唐晃找不到的地方。 这也许会花上很长一段时间,但距离九月十九日还有近两个月,实在不行他可以等到九月十九号,到时候见到景嵘再做打算。 他越想越觉得这个方法可行。景嵘的父母马上就要离开了,等到人去楼空,太阳再一落山,他就能走出这里,一边寻找女孩一边搜索出口。 这实在是太疯狂了,易安歌知道这其实是被逼出来的不是办法的办法,可他没有其他选择。 他立即奔向客厅,打开冰箱搜寻里面的食物。他不知道自己会找多久,偷偷拿点吃的,着急离开的景家应该看不出来。 一打开冰箱门他就一怔。里面东西倒是不少,但大多是果汁和速食食品,唯一一包面包还马上过期。易安歌管不了那么多了,把能带的都拿了出来,又从小景嵘的衣柜里找出来一只破旧的小书包,把东西全都装了进去。 收拾完这些,他在心里默默对小景嵘道了个歉。如果这次他能活着回到正常的时间线上,他一定去给景嵘买个新书包作为赔罪。 一想到成年景嵘收到卡通书包时会露出来的表情,易安歌就觉得一阵好笑。他再次回到小卧室,扒着窗户往上看,想看看自己能不能从这儿爬到楼顶去。 上去可比下来更难,易安歌使出全身力气,将自己的身子抬出窗外,扒上了楼顶的围墙。 他踩着外墙用力向上蹬,在心中默念一二三,一个使劲,整个人就撑起来挂在楼顶的围墙上。 易安歌只觉得一阵眩晕,想停一会儿休息一下,忽然看到就在自己面前一米外,站着一个男人,正微笑地看着他。 易安歌吓得差点松手掉下去,忙用力撑住,冒出一身冷汗,精神也随之清醒。 他抱着围墙,将身子固定住,警惕地看着那个人。 这可真是意外之灾,他现在这个姿势,只要一脱力就是摔死,连一点余地都没有。而且楼顶怎么会站着个人?看样子这人似乎在等着他露头,这男人怎么知道他会上来? 而且男人的笑容让他感觉十分不舒服,好像在看什么有趣的东西似的。 易安歌只觉得心中一阵悲凉。点太背了,早知道这样,还不如被景家发现算了,至少能死得体面点。 他快撑不住了。 男人细细打量着他逐渐憋红的脸色,走了过来,对他伸出手。 易安歌警惕地看着他,男人笑笑,似乎不以为意,轻声说,“你也不想摔死吧?” 易安歌已经没有力气再去权衡了,一咬牙,抓住了男人伸出来的手。 他以为男人会一用力把自己拉上去,没想到这个看起来高高大大的男人竟然一点力气都没有,差点被他拖着一起摔下去。两个人都是一惊,易安歌连忙扒住围墙,男人已经被拖到了墙边,两脚踩着墙沿,浑身斜着向后用力,用自己的体重将易安歌拉了上来。 易安歌刚落地,男人就虚脱地瘫在了地上,一边大喘着气一边笑道,“哎呀,不行不行,要死了要死了。” “……” 看他笑得这么开心,易安歌一阵无语。他不知道对方是谁,立即离开几步远,一手按在腰间的匕首上,一边不动声色地休息。 男人笑了一会儿,挣扎着坐起来看向他,“你是谁?” “……与你无关。” 他试着去学景嵘的语气,说出来的话阴冷得好像能结冰。但男人一点都没有在意,还是笑着说,“你差点摔死啦!” 他看向易安歌手里的儿童书包,似乎领悟到了什么,做了个恍然大悟的表情,把食指压在唇上,轻轻嘘了一声,随即又笑开了。 易安歌被他笑得无奈,看这人疯疯癫癫的,好像也没有什么威胁,索性再退开两步,就地休息。 男人岔开腿坐在地上,问他,“你有要做的事吗?” 易安歌点点头。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这个男人聊天,只是男人疯癫的模样让他想起了一个人,忽然有些怀念起来。 男人哦了一声,又问,“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易安歌看他一眼。男人表情认真,没有一点玩笑的意思。 “……有。”易安歌试探性地说,“带我走出这栋楼。我要找人。” 男人点点头,笑着说,“好啊。” 易安歌重新开始打量这个人。男人大约三四十岁,也许因为是怪物的关系,脸很年轻,看不出来年纪。整个人瘦瘦高高的,疯癫得像个孩子,但说话条理很清晰。他不能信任这个人,但也不是不可以利用。 他反问男人道,“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眯起眼睛,笑得开怀,半天没有回答。易安歌又问了一遍,就见男人再次将食指压在唇上,“叫我阿光。” 还没等易安歌说话,他就往天上一指,说,“有人来了。” 第39章 医院 这个自称阿光的男人笑眯眯地望着天空,像是在期待什么降临一般。 听到他说有人来,易安歌本能地身体一僵,连忙也抬头向上看去,却什么也没有看到。他愣了一会儿,发现根本没有东西从天上飞过来,反而是那个阿光一拍脑门,笑着说,“哎呀,看错了。” “……” 易安歌连吐槽的力气都没有了。他逐渐休息过来,站起身,问阿光,“你认识路吗?” 阿光说,“这取决于你要去哪里。” “我……” 易安歌忽然顿住。他根本不知道小姑娘现在在哪儿,自然也说不出个目的地来。 他愣在那里,思索了很久。阿光依旧笑嘻嘻地看着他,也站在原地,没有露出一点不耐烦的表情。 最终易安歌说,“医院。” 小姑娘生了重病,应该不会随便走动,最有可能待的地方就是医院。但阿光却摇摇头,说,“这里没有医院。” 易安歌皱起眉,一边思考,一边斟酌词汇,“那……实验室或者医务室。我要找住在这里的一个病人。” 这一次阿光没有立即回答,笑着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明白了。” 他开始往一边的安全梯处走。易安歌看着他的背影,很想问他明白了什么,但感觉这个问题一旦问出口自己的神秘人设就会崩塌,索性强忍住好奇,跟着一起走过去。 安全梯倒是一直通向楼下,可是爬起来比较费劲。易安歌将小书包当做腰包系在腰间,手脚并用爬下去,还算是勉强可以支撑,阿光就不行了,好几次都差点脱手摔下去,最后几乎是易安歌将他给背下来的。 刚落地,阿光就在那儿大口喘着气,好像很累的样子。其实易安歌比他还累,但也没有他这样夸张。他看着阿光一边休息一边笑的表情,开始觉得奇怪。这人应该是基地里的异能者吧,但怎么体力连一个普通人都不如?他的异能究竟是什么? 再次休息完毕,阿光指着一个方向对他说,“你要找的地方在那儿。” 他手指的方向有一栋灰色高楼,只比他们刚趴下来这栋矮了一层,整栋楼黑漆漆的,即便是白天,远远看着也觉得有些阴森。 “现在那边有巡逻的。”阿光原地坐下来,道,“一会儿这栋楼里的人应该也会出来,你要先躲起来。” 易安歌看了看四周。从安全梯下来后他们来到大楼背阴处的一个死角,身后是围墙,除非有人特意从前面绕进来,否则绝对看不到这里的情况。 到目前为止的一切都进行得太顺利了,顺利到易安歌开始怀疑起来。 “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盯着阿光状似无害的笑脸,试图从中看出些狡诈或是阴险来,但没有成功。 阿光笑笑,说,“这应该由我来问你。” 易安歌心里咯噔一下。 阿光从地上拽起一根野草,叼在嘴里,“我不是傻子,不会随便帮人的。之所以帮你,是因为你不是坏人。” “你确定?”易安歌蹲下,疑惑地看着他。 阿光指了指他的脸,“你长了一张很帅的脸。” 他又指了指自己,笑着道,“跟我很像。” 看着他眯缝起来的晶亮的双眼,易安歌忽然觉得心中一紧,一种异样的感觉攀上心头。 还不等他细想,阿光就问,“你拿着的是景家小子的书包?” 易安歌反应了一下,点头称是。 阿光眼中透出些成年人的欣慰,感慨道,“那是个好孩子。只是……” 他噤声不肯说了。易安歌还想听,就听见他说,“要跟他好好相处啊。” 易安歌皱皱眉。这话说得有些奇怪,他答应也不是,不答应也不是,只能沉默着让气氛变得尴尬下去。 好在阿光不是个会在意气氛的家伙。他们就这样一直等到夕阳西下,天彻底黑下去,阿光才站起身,一拍屁股上的灰,对易安歌说,“该走了。” 基地里没有灯光,连路灯都没有,只有部分楼的几个房间里透出些光亮。整个基地最明亮的就是外层保护罩上的点点荧光,好像无数只被困在其中的萤火虫,缓慢地闪烁着,经久不息。 阿光带着易安歌准确地绕过所有岗位。易安歌最开始还以为他要将自己直接送进站岗的人手中,后来却发现不是这样。而他也注意到了现在这个时间点的基地里一些不正常的地方。 这里的人太多了。应该说,这里似乎不仅有异能者,还有一些其他人。那些站岗的士兵好像并不是具有能力的怪物,而更像是普通人。易安歌能感觉到他们身上气场,跟景嵘解风他们完全不同。士兵们把守着每一条路,从基地中心向四周扩散,站岗放哨井然有序。 有的时候阿光去跟把守的士兵说话,转移他的注意力,这时候易安歌可以趁机绕过岗哨跑进另一边的黑暗里,等阿光过来跟他汇合。这个时候易安歌注意到,在说话的时候士兵们的表情。没有一个没透着不耐烦,眼中的神色也特别差,似乎在看什么下等低贱的东西似的。 而阿光不以为意,依旧笑嘻嘻地跟他们套话,实在说不下去了才一溜烟跑走。而当他离开后,士兵们都会对着他的背影翻一个毫不掩饰的白眼,而后面无表情地移开目光,继续站岗,好像刚才什么都没有来过一般。 这些士兵不是基地里的原住民。易安歌意识到这一点。整个基地里似乎有不同的力量在相互抗衡,景家和阿光这样的异能者是一方,士兵们所代表的又是另一方。 当他们终于走进目标大楼,四周没有其他人的时候,易安歌终于忍不住,问,“他们是谁?” 阿光说,“派来监视我们的人。” “谁派来的?” 阿光忽然站住,看向他。大楼里很黑,浅浅的月光从不远处的窗口洒落,正照阿光的脸上。他目光晶亮,看似十分年轻的脸露出了一个深沉而神秘的表情。 “很多人。”他将右手食指压在唇上,这似乎是他的习惯动作,“他们从外面来,将我们视作威胁。” 他轻轻嘘了一声,笑道,“这是个不是秘密的秘密。” 易安歌忽然觉得自己明白了什么,心情一下也变得沉重起来。 外面,指的一定是基地之外。有军队驻扎进这个基地,说明外界对于异能者的警惕已经达到了一种不惜用武力镇压的地步。这和之前景父说得不一样。易安歌以为,就算再怎么观念不和,在这个年代普通人和异能者是可以和平共处的,却没想到事实真相却是如此残酷。这在他意料之外,但仔细想想,又似乎是在情理之中。 很少有人能真正接受一群拥有逆天能力的怪物。就算易安歌无所谓,但他这样随意的人毕竟是少数,大部分会将异能者视为威胁,要不然为什么会称他们为“怪物”呢。 他不知道景父为什么要刻意美化这一段过去。也许他是不想回忆,也许是想催眠自己忘记,无论是哪个原因都好,最主要的问题是,现在易安歌所面临的局面变成了两难。 他不光要应付可能发现自己的异能者,还要躲避那些把异能者当做敌人的普通人。 阿光推开一扇门,门后是台阶,一路向上,不知通向哪里。他对易安歌说,“这里是外来者做医疗试验的地方,我知道有病人常住这里,你要找的人应该在上面。” 易安歌点点头,思维有些混乱。阿光站在门口侧着身子,似乎是不再继续带路,想让他自己上去。 “你……”一开口,易安歌惊觉自己的嗓子竟然有些哑,忙轻咳一声,“接着带路。” 阿光坚决地摇摇头,“不。” “上面有什么?”易安歌问。 阿光又笑开了,轻声说,“你自己去看。” 好吧。易安歌在心中叹了口气,又问,“你的名字。” 这一次阿光干脆闭上了嘴,假装自己没有听见。 易安歌也只是想如果有机会回去,能找他道个谢,不过他要是不愿意就算了。易安歌不强求。他定了定神,望着头顶的黑暗,走了过去。 “保重。”阿光在他身后笑着说。 楼梯旋转向上,直接通向大概三楼的位置,有了一个出口。 他抽出匕首,缓慢而小心地推开通往走廊的门。 门内并不是一片漆黑,有廊灯亮着昏黄的光,看起来有点上世纪□□十年代的老旧感。这里跟医院的构造很像,笔直的走廊一通到底,两边有很多房间,像是病房。房门上有挂牌,大部分是空着的,少有的几个上面写了名字。 易安歌感觉到了一丝兴奋。迅速一间间找过去,寻找名字中姓唐的女孩。 找了一圈没有发现,易安歌怀疑这里会不会有其他出口,忽然看到右手边一间屋子的门牌上,写着一个熟悉的名字。 周敏才。 易安歌一愣。周敏才,他不是医疗实验的牵头人吗?他的名字怎么会出现在病房的房门上? 不对。易安歌后退一步,看着这扇紧闭的门,心中有一个声音在呐喊着,有哪里不太对劲。 没有唐姓女孩的房间,而有周敏才的。 周敏才才是接受实验的那个人。那女孩不是。 也就是说,女孩并不是死在医疗实验中,她会出现在这里,另有隐情。 该死的,易安歌用力锤了一下自己的大腿。他说什么来着?这事儿果然有蹊跷! 他不知道周敏才死亡的具体时间,现在是七月,周敏才很有可能还活着。 他将手搭在门把上,想要拉开,却忽然停住。 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涌上心头。易安歌慢慢回过头,向走廊深处看去。 在十几米外的地方,站着一个人。易安歌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这里的,但那人仿佛是一只幽灵,光是站在那儿就给人感觉没有任何生气,仿佛早已死去一般。 昏黄的廊灯照不清他的面孔,易安歌不知道这人是唐晃还是周敏才,还是他不认识的其他什么人。在这空旷又阴森的病房走廊里,凭空出现这样一个人,易安歌浑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 易安歌死死盯着他,抓着门把的手握得很紧,力气大得仿佛要将骨头捏断,但他却浑然不觉。他不敢眨眼,总觉得只要一闭上眼睛,再睁开时,那人会一瞬间飞扑到自己面前。 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异样感。不是害怕,也不是恐惧,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警觉。易安歌觉得自己成长了,但这似乎也不是什么好事情。 他和那人没什么感情地对望。易安歌的手快没有知觉了,就在这个时候,忽然有人从背后拍了他一下。 “干什么呢?” 易安歌猛地回头,只见阿光带着一脸无辜的笑,好奇地看着他。 易安歌张张嘴,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转头再看刚才的方向,却发现那个人不见了。廊灯之下什么东西也没有,周围安静得仿佛是一个错觉。 阿光好奇地偏头看看,什么也没看到,就问他,“你在看什么?” “你没看到?”易安歌皱着眉问他。 阿光明显一愣,“看到什么?” 易安歌沉下脸色紧紧盯着阿光的表情,看了半晌,没有看出什么异样来,才缓缓地说,“没什么。” 阿光哦了一声,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 就在他垂下眼眸的瞬间,易安歌猛地抓住他的右手腕,将他整个人翻过来按在墙上,另一只手握着匕首架在他的脖子上,冷冷地问道,“你上来干什么?不是说,不来的吗?” 第40章 梦境成真 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威胁别人,是身体在高度紧张之后做出来的本能反应,等意识到的时候易安歌自己背后也出了一身冷汗,但奈何已经做了,只能握紧匕首佯装镇定,观察阿光的反应。 阿光的脸色也变了,变得有点恐惧,但这种恐惧在廊灯的映衬下显得颇为邪气。他双手扶着墙,做出投降的姿势,轻声说,“我……我怕你找不到地方。” 这倒是符合他之前表现出来的性格。易安歌不知道应该说点什么,但举起来的匕首无论如何也放不下来。 他把阿光拽起来,压着他面相周敏才的房间,低声在他耳边说,“开门。” 阿光点点头,苦笑道,“能先把我放开吗,你手劲好大……” “开门!”易安歌皱着眉,抬高声音命令道。 声音扩散在安静的走廊里,带着轻微的回响,听起来格外阴狠。易安歌也不知道自己居然能表现得这么坏,微微一愣。也许是周围阴气太重影响了他的感官,也许是因为心中急迫,总之若是放在以前,他绝对不会这样对待一个刚帮助过他的人。 易安歌不知道自己可以相信谁。现在就算是景嵘的父亲站在他面前,他也要掂量掂量。这里的一切都很不寻常,难保这门后没有什么诡异的事情在等着他。他不想,但也不得不去冒险。 阿光慌乱地点头,伸手开门。 转轴发出一声令人极其不舒服的摩擦,房门被缓缓推开。易安歌全身戒备,已经做好了面对门后一切可能的准备,但当他真正看清房间内的情形时,却一愣,连阿光都发出了一声不合时宜的感叹,“好干净!” 这里确实很干净,甚至有些干净过了头。房间内一张桌子一张床,床上铺着白被单,被子叠成豆腐块放在床头,利索得好像没有人住过似的。 易安歌迅速将整个房间看了一遍。房间不大,一眼就能看完。这里一个人都没有。 “你要找住在这里的人?”阿光问他,“我知道他在哪儿。” 易安歌皱皱眉,握紧匕首,“你怎么会知道?” 阿光一耸肩,“他们在这儿住了快一年了,我每天到处走,总能摸清他们的底细。” 底细?易安歌脑中飞速闪过一个念头,“你是说,在这里做实验的,不是基地里的人?” “算是,也不是。”阿光轻轻叹了口气,“他们说他们是隐藏者,但……” 他顿了顿,脸上再度浮现出轻巧的笑容,“我知道他们不是。” 易安歌慢慢将匕首放了下来,但还是抓着他的手腕。阿光转过身来,微笑着看着他。 “你来找他们,是为了什么事?”阿光问,“跟基地有关系吗?” 易安歌想着应该怎么解释唐晃和他女儿的事情,犹豫了一下,说,“关系不太大。” 他已经没时间弄清楚这个基地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能成功将唐晃带回去,这里的历史也可以继续发展下去,应该不会影响到什么。 阿光笑笑,“那就好。” 他推开易安歌的手,在房间里走了一圈,最终来到床边,手指抚摸过平整的床铺,闭上眼睛感受着什么。十几秒后,他睁开眼,回头看向易安歌。 “他在下面。” 他指了指地面,易安歌瞬间反应过来,“地下室?” 这里的所有房子都有地下结构,而且比地上要复杂很多。易安歌想起了自己曾经走过的所有地下楼层,问他,“地下有什么?” 阿光摇摇头,“我不知道。但是感觉……不是很好。” 他与易安歌对视着,似乎在等待一个答案。半晌,易安歌点点头,说,“我下去。” “通往地下的楼梯在对面,”阿光说,“这次我真的不能跟去了。” 易安歌轻声说了句好,转身离开,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回头望向阿光,对他说,“抱歉刚才那样对你。然后……谢谢。” 阿光笑着,整个人站在病房的阴影里,但丝毫看不出一点阴郁,笑了半天,才轻快地回答说,“不客气。” 易安歌深深看了他一眼,推门离开。 楼梯不是很难找。在下去之前易安歌先休息了一下,吃了点东西。这一路过来消耗的体力太多,他得确保自己还有力气去找周敏才。只要找到周敏才,很多事情就能得到答案了,比如说,他和唐晃的关系,唐晃的女儿究竟在哪里。如果女孩不是医疗实验的实验体,那她到底是怎么死的呢?唐晃回到这个时空来,又是想要改变什么? 一切都系在了周敏才的身上。易安歌最后灌了口果汁,一抹嘴,站起身向地下走去。 地下一如既往的黑,易安歌的眼睛已经习惯了这样的黑暗。地下比较冷,一阵阴风吹过,易安歌稍微紧了紧衣领,尽量让自己的身体不被冷气吹得僵硬。 这栋楼的地下很深,易安歌大概走了有普通三层那么深,才看到第一个出口。楼梯依旧旋转向下,下面更黑了,连脚下的路都看不到,易安歌只能先在这一层碰碰运气。 推开门,一阵刺骨的阴风迎面吹来,差点把他吹回到楼梯上。 这里实在太冷了,跟地窖没什么两样,走廊的白墙上几乎要挂上了霜。走廊很短,笔直通向另一扇门。 那扇门很大,挂着巨大的锁头,但锁是开着的。易安歌费了些劲才将锁拿下来,走了进去。 第一眼看过去的时候易安歌只觉得这地方很面熟。无数只高大的玻璃容器立在眼前,长而粗的管子横穿其中,玻璃容器按大小依次排列,几乎每一只里都盛满了无色透明的液体,正缓慢地晃动着,掀起小小的水花。 耳边传来巨型机器的轰鸣,吵闹异常,传到耳朵里让人觉得整个世界都在嗡嗡作响。易安歌一手还撑着大门,半个身子迈了进来,却无论如何也再挪不动脚步。 好像梦境成真一般的场景,真实而又确切地呈现在他面前。 这是他做过的梦? 易安歌几乎是用跑的来到距离自己最近的一只容器旁,颤抖着伸出手,抚摸上去。玻璃冰冷的温度刺激得他浑身一个激灵,脑袋混混沌沌的,好像有一道光闪过,瞬间又消失在了层层迷雾之中。 这里是现实。 他曾经在梦中见过这个场景。不久前被梦魇缠身的时候,他做过的最后一个梦,梦的终点就是这里。 巨大的玻璃容器,不同空间的交叠,从管道中喷涌出来的“恶”…… 每一个细节他都记得清清楚楚,都深深刻在他的脑海里,只需要随便翻一翻,就能够轻易寻找出来。 那是他的噩梦。 易安歌发现自己在抖。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整个人就像是脱了力,差点瘫坐在地上。 梦里的景象是真的,他真的来到过这种地方?只不过不是过去,而是现在? 脑袋里乱成一团。易安歌深吸一口气,强作镇定,撑着容器站稳身子。 如果这真的是他梦里见过的景象,那么不久之后,在这个实验室中心的手术台旁,会出现一群人,抬着一具实验体。 他透过管道的缝隙向房间中间看去。这个房间很大,四周被一圈圈玻璃容器和大管子围着,形成一个密集而复杂的网。这个形容让易安歌很不舒服,他想起了人面蛛结出来的网,不同的噩梦融合在一起,让他十分难受。 从房间的另一边传来开门声。易安歌立即蹲下来,躲在玻璃容器的底座后。远处传来好几个人的脚步声和说话声,夹杂着一些他听不懂的方言,就算耳力好如易安歌,遇见听不懂的词汇,也毫无办法。 他们似乎在准备什么东西,易安歌听见有开箱子和金属碰撞的声音,万幸没有一个人过来检查房间这头的情况。他们谈论了很久,反反复复提到一句话,易安歌只能分辨出来这些词汇的读音,却根本听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他在心中默默将这句话记了下来,忽然听到一声极其刺耳的“咔哒”,还有管道抽水的声音。易安歌心头一跳,听见他们从其中一个罐子里取出了什么东西。 那东西很沉,被摆到床上,发出油腻而湿滑的啪嗒声。那些人的语气变了,变得骄傲又嫌弃,其中一个用普通话催促同伴,“快点,抓紧时间。” 另一个人用方言回答了他,几个人不知道为什么都哈哈大笑起来。那笑声震耳欲聋,回荡在整个实验室里,听得人耳膜发痛。 易安歌皱皱眉,不敢轻易转移注意力。 就在这时,他听见距离自己不远处左手边的位置,响起了一声东西掉落的声音。 那声音不大,被掩盖在那几个人的笑声里,轻易听不真切。但易安歌一下就被吸引住了,扭头去看。 那里是一处黑暗的角落,东西成堆摆放形成一个光线的死角。从他的角度看不清那里有什么,但正因为看不清,才叫他觉得毛骨悚然起来。 经历过这么多事情,易安歌明白了一点——从黑暗里冒出些什么都不奇怪。 还好这里不止他一个,如果是什么残暴的东西,另外几个人也可能中招。这让他心里稍微放松了一些。 那边的几个人开始叮叮当当地准备实验,声音听起来就很不专业。易安歌静心等待着,一边留心黑暗里的动静,等了半天没有第二声,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他开始试着靠近那些人。屋子中心的罐子里很多都有人影,他一个一个小心地看过去,暂时没发现跟周敏才相似的脸。 最终他找到最后一个,才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周敏才不在这。 他将目光转向手术台,那儿有几个人忙碌的背影,和从缝隙中露出来的光裸的双脚。不会这么背吧,他要找的人,正好就躺在手术台上? 这样巧合的概率是多少? 他开始寻找能够掩护自己靠近的位置。有一个人唱起了歌,那声音很大,仿佛有一股力量能穿破空气和建筑,刺进听众的心口。与此同时,易安歌听见那边黑暗中传来第二声重响。 这一次声音颇大,伴随着不知是谁发出来的倒吸凉气的声音,所有人都停止了动作。 实验室里安静得可怕。易安歌自然一直没有出声,那几个做手术的人都不约而同地顿住了,似乎连呼吸都刻意放缓了下来。 “怎么回事?”一个口音颇重的人轻声问道,“你们听见了吗?” 一个人高声喊,“谁在那儿?” 自然没得到回答。 易安歌皱着眉望向那处黑暗。因为站的位置改变,他能够看清一些刚才看不到的角度。在阴影中蹲着一个人,身形娇小,似乎……是个小孩子。 刚才问谁在那儿的那个人低声骂了一句什么,从地上捡起一根铁棍,敲打着走了过来。 小孩往黑暗深处缩了缩,整个人都在颤抖。 易安歌看着那个穿着白袍的男人逐渐逼近那个角落,心里有一杆秤来回晃悠着,无法达到平衡。他死死盯着男人的背影,看他慢慢走近,一步、两步、三步…… 易安歌抽出匕首,狠狠打在一边的铁桌腿上,发出极其刺耳的一声响。 男人猛地转过身,看到易安歌,黝黑的皮肤上表情变得极度狰狞。他挥舞着铁棍扑过来,易安歌就地一个打滚,让他的第一击砸了个空。 铁棒带着劲风从他身边砸下来,易安歌心里一惊。这下的是杀手,如果被打的是那个孩子,估计现在已经没命了。 男人再次举起铁棍,其他几个人也迅速围了过来。易安歌知道自己机会不多,一个打滚站了起来,冲着自己进来的方向就跑了过去。 “追!!” 他跑到走廊里。身后是白袍男人的怒吼,他使出全身力气逃命,很快就跑到了楼梯处。 看着下方深不见底的黑暗,易安歌心生一计。 “……他去哪儿了?” 白袍人追到楼梯口,看不见易安歌的身影,气得直骂街。他们兵分两路,一对向上走,一对向下走。 等这些人的脚步声都走远了,易安歌从下方黑暗中的楼梯背面爬了出来。 他将自己的身子挂在楼梯反面,祈祷对方的人不要太高,碰不到头顶。事实看来这方法还是不错的。他迅速回到实验室,来到孩子藏身的地方前。 孩子还在,被吓得不轻,见他来直往后躲。易安歌顾忌着那些人应该很快就会回来,忙蹲下来用和善的语气说,“别怕,出来吧。” 孩子开始哭泣,但是因为害怕,连呼吸都不敢大声,将哭腔全部闷在喉咙里。 易安歌怕她憋出事,忙问,“你爸爸是不是叫唐晃?别怕,他派我来接你。” 说着他伸出手,努力露出温柔的笑。孩子犹豫了一会儿,慢慢爬了出来,将自己的手搭在他的手心里。 这一名五岁左右的女孩,一双大眼睛下挂着泪珠,看起来可怜极了。 易安歌抱住了她,她双手紧紧环着他的脖子,哭着用极小的声音唤道,“爸爸。” “好了好了,我们这就去找爸爸。”易安歌哄她道,“等一下我就带你出去。” 他抱着女孩,去手术台看了一眼。周敏才的尸体已经被泡得肿了起来,整个身体呈现一种病态的白,肚子被刨开,露出里面血红的内脏。 鬼知道那群白袍人是要拿他干什么。易安歌只觉得一阵反胃,连忙带着小姑娘离开了实验室。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的更新时间不小心设置到明天去了,两点没有自动更新,实在抱歉 这篇文偏剧情,感性线在这段结束后才开始 要是想看小甜饼可以关注预收文《舰长有个白月光[哨向]》,点进作者专栏即可查看 (手动比心 第41章 回去 他带着小姑娘从一楼的窗户翻出去,迅速找到暗处藏好。令人意外的是,阿光居然在那里等着他。 “我就感觉你会来。”阿光笑着接过小女孩,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柔声哄着,“哦……好乖、好乖。” 女孩被吓得不轻,连哭泣都发不出声音,一双小手紧紧抓着阿光的衣领,给抓出了很深的褶皱。 她这个样子,易安歌也不忍心问她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距离他发现这个小姑娘已经过了快半个小时了,唐晃不知道是在哪里跟自己的女儿走岔了路,至今没有出现。 唐晃的异能是有局限性的,他可以将未来的人带往过去,却无法将过去的人带去未来。所以他不能将自己的女儿带走,只能让她远离曾经受过的伤害。可若是这样,唐晃就应该时刻陪在她身边,而不是任由她一个人乱走,刚才的情形其实跟做实验体的危险性没什么两样。 他跟着阿光穿梭在黑暗的角落里,一边小心地打量着泫然欲泣的小女孩,生怕自己的注视惊到了她。 兴许是阿光的肩头很有安全感,小姑娘很快睡了过去。易安歌不知道她一个人在实验室里待了多久,一个五六岁的小孩看到那样的景象,多少会产生一些心理阴影。这种阴影会伴随她很多年,对此易安歌自己深有体会。 阿光带着他们来到一间小房子前。这是基地里少有的单层建筑,易安歌在景嵘的基地里没有看到类似的结构,应该是已经拆除了。阿光将小姑娘放到床上盖上被子,走出来跟易安歌说话。 易安歌问他,“她怎么样?我看她好像很钟意你。” 阿光笑了笑,眉宇间露出些怀念,“我儿子小时候要是有她一半可爱就好了。” “你有儿子?”易安歌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他多大?” “二十五。” “……那你得有五十了吧?” 怪物们长得都十分年轻,尤其阿光总是在笑,表面看去更比同龄人年轻上几分。易安歌看他顶多只有三十多岁,没想到儿子都已经这么大了。 易安歌问,“你儿子在哪儿?” 阿光仰头看着天边朦胧的防护网,笑着说,“在外面。” “外面比里面安全?”易安歌问。 阿光摇摇头,轻声道,“现在没有哪里是安全的。” 这是他们认识十几个小时以来对话最平和的一次。好像在周敏才病房前发生的事是个错觉,易安歌没什么负罪感,阿光也没有表现出怨恨来。 就好像是一种奇特的患难见真情,他们都知道彼此的无奈,所以没用的废话也就不多说了。 “有句话,”易安歌忽然想起来,学着那几个白袍人反复提起的句子念了两遍,问阿光,“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阿光让他再说一遍,等听清楚后脸上露出了个略微复杂的表情,然后摇摇头,道,“我不知道。” 他沉默了一会儿,又说,“但是我知道谁能听懂这句话。” “谁?” 阿光看着易安歌,半晌,忽然问道,“你认识景家的小子?” 易安歌心说我认识长大了的那个,就怕说出来你不相信。但他还是点了点头。 “去问他吧。”阿光说,“如果……来得及的话。” 他意味深长地卖着关子。其实易安歌最不喜欢别人说话说一半留一半,他更喜欢刨根问底,就像景嵘那样。可惜这世上能做到景嵘那样坦荡的人不多,阿光不肯继续说,他也没有什么办法。 房间里传来小姑娘带着哭腔的梦呓。阿光起身进去看,留易安歌一个人看门。 易安歌靠在房门上,学着阿光仰头看天上的点点荧光。身后传来断断续续的哄睡声,甚至要有不成调的童谣,是一个成年男人对待小孩子最极致的温柔。听着那有点跑调的歌声,易安歌的思维渐渐飘远了。他开始想象阿光儿子的样子,如果他娶妻生子,阿光是否也会这样温柔地对待自己的孙儿呢? 想着,易安歌开始嘲笑自己的胡思乱想。那是人家的家务事,跟他一个外人有什么关系? 他打小失去双亲,已经记不清父母有没有给自己唱过童谣。在这难得平静的时刻,听着阿光的的歌声,他居然有一点羡慕起这个小姑娘来。 听了很久,阿光的声音终于渐渐小了下去。易安歌进屋去看,发现他正将小姑娘的被角掖好,对自己比了个嘘的手势。 “怎么回事?”易安歌皱着眉,用气声问道。即便光线很暗,但他也能看出,小姑娘的脸色很差,额头上满是虚汗。 阿光叹了口气,“在发烧,可能是吓的。她身体是不是不太好?看起来底子很虚。” 易安歌想起之前景嵘的父亲说过的,姑娘一直患病,家中又没钱医治,所以唐晃才会带她参与医疗实验。 这个逻辑是对的。如果小姑娘确实需要治病,那医疗实验是唐晃唯一的选择。但现在周敏才成了实验对象,而不是这个小姑娘,这说明在某个时间点,这两个人的身份调换了。 易安歌坐到一边的椅子上,开始沉思,周敏才已经死了,而且死得更早,唯一有可能在时间上动手脚的,只有唐晃。 这也能解释为什么现在他不在女儿身边。将两个人的信息调换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他必须用极端的手段强迫周敏才顶替自己的女儿。现在他已经成功了,那么他很快就会回来。 被唐晃找到只是时间问题,在那之前易安歌得做好准备。他不想用小姑娘做人质,如果唐晃能看在他女儿还生着病的份儿上愿意跟他好好谈谈,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很久以后易安歌意识到,就算加入了景嵘的队伍,他的思维还是停留在普通人的阶段,愿意将一切都往好处想。所以当阿光忽然把所有灯光熄灭,并告诉他外面有人的时候,他甚至有些反应不过来。 门外悄无声息地站了一个男人。他凭空出现在那里,好似黑夜中的幽灵,身上带着一抹夜色洗刷不掉的血气。他死死盯着易安歌,像是在看一块碍事的绊脚石,眼神中蕴含着一种欲除之而后快的疯狂。 易安歌站起身,毫不示弱地回瞪着唐晃。他知道,如果在这时候转移视线,相当于认输。 阿光不合时宜地开口,“要打出去打,别吵到她睡觉。” 唐晃看向自己的女儿,目光显而易见地温柔了下来,然后他竟然真的转身,往远处走去。 易安歌和阿光惊讶地对视一眼,前者立即追过去。唐晃行踪不定,这一次要是消失,可不一定什么时候会再出现。阿光自然无事,易安歌却不属于这个时空。他必须回去。 唐晃在前面越走越快,逐渐远离了小屋。易安歌回头看看重新亮起的灯光,一咬牙,追了上去。 两个人在夜晚的基地里玩起了追逐战。唐晃越来越快,有几次易安歌追不上,差点跟丢。他不确定唐晃是不是在耍自己,有些懊恼,更多的则是生气。 终于有一次快追上的时候,易安歌对他喊道,“你女儿还在这里,你到底想跑到哪儿去?” 唐晃回头,对他露出一个古怪的笑,脚步却一点不见减速。 “放我回去,”易安歌继续喊,“我会帮你!” 他自然不希望小姑娘就那样死去,想多尽一份力,但这根本不取决于他。小姑娘现在需要的是爸爸,易安歌很生气,为什么唐晃不明白这一点。 唐晃根本不听他的,大有一溜烟跑走的趋势。 望着他越来越远的背影,情急之下,易安歌忽然脱口而出那一句方言。 话音未落,唐晃忽然定住了。他僵硬地回过头,看向易安歌,忽然大吼了一身,疯狂地向前冲去。 那一声颇响,肯定有放哨的士兵听到了。远处传来喧闹声,唐晃跑得飞快,易安歌使出全身力气才勉强跟上。 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易安歌心里冒出了一个念头——唐晃在奔向他的时空出口。 四周的一切他也不管了。似乎有人在他身后放枪,又有人来阻止。他耳朵里听到的只有自己急促的呼吸声,看到的只有唐晃的背影。终于,在公园的角落里,他看到唐晃消失在了一棵树上。 树上的裂口迅速愈合,易安歌猛地向前扑去,整个人跌落进无尽的深渊之中。 下一秒,他摔入一个温暖的怀抱。男人结实的臂膀紧紧环抱着他,撑起一个安全的距离,让他和自己都免于伤害。 “易安歌?” 景嵘略带焦急的声音传入耳朵里,易安歌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感觉天旋地转。意识清醒着穿越时空真的很不好受。 景嵘将他抱起来,靠墙坐着,轻轻按揉着他的太阳穴。过了大约两分钟易安歌才逐渐清醒,看清了眼前的景象。 还是那栋废弃大楼的顶楼,只不过所有的东西都不见了。他被景嵘半拥着坐在地上,两个人的姿势有些奇怪,但易安歌没有力气推开这个抱着自己的人。 景嵘看他清醒过来了,立即问,“你到底看到了什……” 话还没说完,他的目光就定格在易安歌腰间系着的书包上。整个人的神色变得僵硬而不自然。 易安歌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也是一愣。他都快忘了自己还带着这些东西。刚才没想到自己能这么顺利就找到小姑娘,也没想到唐晃真的很快就带他找到了时空出口,这可真是太幸运了。 一切都在于那句话。一时间易安歌也解释不了那么多了,只将白袍人的那句话重复了一遍,问景嵘,“这是什么意思?” 景嵘皱皱眉,思索着。一路颠簸易安歌已经有点记不清语句的具体音调,就按照记忆里的词汇都给景嵘念了一遍,在第三种读法的时候景嵘忽然一怔,猛地站了起来。 “怎么回事?”易安歌连忙问。 “快起来,我们离开这儿。”景嵘向窗外望了望,看着阳光灿烂的天空,语气有些不稳定,“没时间了。” 易安歌撑着墙站起来,手臂环着景嵘被他架起来,“什么没时间了?” “空袭。”景嵘语出惊人。他的眉头紧锁,表情看起来真的不太妙,“他们定在下午三点开始对基地进行空袭。” 一惊之下,易安歌问他,“现在几点?” 景嵘看了看四周,说,“现在是中午十二点三十分。” 距离空袭开始还有两个半小时。 第42章 空袭 “什么……等等!空袭?” 易安歌用力抓住景嵘的手腕,难以置信地问道,“你确定?” 景嵘的眉头皱得很紧,眼神中少了些平日里的冷静,反而有种即将失控的样子,努力克制着沉声道,“我确定。” 空袭这个词可不常见,易安歌能想象出来的只有电视里那种飞机轰炸的景象。这个基地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真要来这么一出,炸两轮就不剩什么了。 景嵘的表情很奇怪,带着一种说不出来的复杂。易安歌看着他,轻声问,“你都记得什么?” 景嵘摇摇头,“不多。” 他闭上眼睛,表情有些痛苦,似乎在回忆一些不是很好的事情。 “景嵘……”易安歌担心地唤着他。 这时候的景嵘跟平日里的他很不一样,易安歌从未见过他这样动摇,哪怕之前面对人面蛛和梦魇的时候,在最紧要的关头,景嵘都不曾退缩半分。但现在,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影响着他,缓慢而决绝地蚕食着他的心脏。 景嵘闭着眼睛想了很久,再睁开时,眼中的情绪变得冷清了许多。 他说,“我记得一道非常刺眼的白光,然后是漫天的轰鸣声,坍塌的楼房,四散奔逃的人群,还有鲜血。” 他将上衣的衣摆撩起来,露出后背,给易安歌看。 在他的背上有一道很长的伤疤,从右侧的肩胛骨一直延伸到左侧的后腰上。伤疤的颜色很淡,之前在黑暗中换衣服的时候易安歌从未留意过,现在再看时却发现这伤得很深,而且有些年头了。 记忆是一件十分奇妙的事情,它能让你记住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却遗忘很多重要的细节。重击之时人的大脑会产生自我保护,将一些记忆深埋在心底,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再想起来。 景嵘努力想了很久,最终放弃,“记不清了。” 易安歌同情地拍了拍他,“没关系。” “我们还有时间。”易安歌说,“先去找阿光,不出意外的话,现在唐晃的女儿应该在他手里。” 阿光对女孩的关心不是假的,他人不错,应该不会将生病的小姑娘丢下。唐晃也知道了空袭的时间,他力量不够,大概是无法再回到过去袭击阿光了。 听他这么说,景嵘皱皱眉,问,“阿光?” “在基地里遇见的一个人,”易安歌快速解释道,“好像跟你家认识。” 景嵘的表情一下变得复杂起来,问,“他的全名叫什么?” 这个易安歌还真没问。一开始因为不知道对方是敌是友,他没想仔细了解,后来就没机会了。 “他的异能是什么?” 易安歌想了想,不太确定地说,“感觉?” 阿光总在说感觉感觉,不管是在周敏才的房间里感觉到人在地下室,还是当易安歌抱着小姑娘出去后在黑暗里等他,阿光的直觉都很准。如果第六感准确率爆棚不算做异能的话,那阿光这算是开挂了吧。 景嵘说,“我不认识这么一个人。” “那时候你才四岁,也许不记得了。”易安歌说,“现在的基地有没有宿舍?或者居民区?阿光挺会照顾人的,小姑娘生着病,他不会带她走太远。” 景嵘想了一会儿,点点头。 他们重新攀上窗沿。外面阳光普照,基地里安静异常,一片祥和。很难想象两个小时以后这里会发生什么,看着远处小花园里郁郁葱葱的绿色植被,易安歌觉得心里一阵难过。 鹰隼再一次飞入长空,不过这次他们不再躲藏。就算被发现也没关系了,反正两个小时后事情会变得更糟,不如孤注一掷来得痛快些。 易安歌趴在鹰隼的背上,眯起眼睛寻找着任何可能的踪迹。 他们先去了两个月前易安歌和阿光最后待过的小屋,果然已经人去楼空。不过他们在小屋里看到了几具尸体,已经白骨化,看起来死了有些时日了。 尸体身上穿着军装,就是在上个时空易安歌见过的,那些岗哨士兵穿着的款式。 普通人死在异能者的地盘上,情况霎时间变得有些复杂。 “你还记得什么?”易安歌问景嵘。 景嵘还是不太记得,“在灾难来临之前,我一直生活在那栋楼里,很少跟外面的人来往。父亲也不允许基地的小孩跟岗哨碰面或是说话。我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 他在尸体前蹲下来,表情有些阴郁。 读心术对活人好用,但对死人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他没办法从这堆残骸上读出些什么来,一时间两个人都有些无措。 “走吧。”景嵘站起身,走出来,对易安歌伸出手,“我们要抓紧时。” 飞在基地上空的时候,易安歌忽然想,“这是不是有人嫁祸?” 景嵘在他脑中问,“怎么说?” “你想,”易安歌快速道,“怎么就这么巧,两个月前还在站岗的普通士兵,两个月后就死在那间小屋里。那间屋子我、阿光和唐晃都去过,我听见了那句空袭的预告,也说给过阿光和唐晃,也就是说,出现在小屋的所有人,其实都跟空袭有关。” “阿光是基地的人,我是那个时空的意外,士兵是单独一伙,做实验的白袍人又是另外一伙。根据你父亲的说法,白袍人是从外面进入基地的隐藏者,那么现在在这个基地里,除了我们,至少有三股势力。” “四种。”景嵘打断他,“还有奥克匹斯。” 奥克匹斯,目前只出现在他们谈话中的“和平组织”。易安歌差点忘了它的存在。 “好。”易安歌点点头,“一共有四种。基地、奥克匹斯,普通人和第四类势力。第四势力借用隐藏者的名义进入基地,现在还要对基地进行袭击,那是不是意味着,你和你父亲所说的灾难,就是由这群人发起的?” 这很有可能。他们的目标,就是摧毁这个异能者的伊甸园。 “那么现在的问题是,唐晃属于哪一股势力?” 景嵘沉默了一下,问他,“你觉得呢?” 易安歌清清嗓子,正色道,“我觉得,他在三十年前就已经是第四势力的人。” 到目前为止唐晃的行动方式很古怪,似乎并没有只专注于拯救自己的女儿,相反,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迫使他无法跟在女儿身边。能让他做出这种顾头不顾尾的事情,唯一的可能就是,三十年前女孩的死亡其实跟唐晃自己脱不开干系。 “他要阻止的不是别人,正是三十年前的自己。” 如果小姑娘现在还活着,那就说明她是死在即将到来的空袭中。他们可以试着去阻止悲剧发生,但要弄清楚唐晃在整件事情中究竟处于什么样的位置。 想清楚了这些以后,他们还是要尽快找到阿光和小女孩。景嵘不记得自己认识这样一个人,所以他们只能一栋楼一栋楼地找过去。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易安歌有些急躁,但并不慌乱。也许是因为景嵘也在,他能明显感觉到,景嵘的情绪比他还要不稳定,这迫使他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镇定情绪。 如果连景嵘都慌了,那他更不能慌。他得做景嵘的底线,在景嵘的情绪彻底陷入慌乱前拉他一把。 易安歌抚摸着鹰隼的颈羽,张开双手环抱着他,试图给他一些力量。鹰隼抖了抖羽毛,无声地回应着他。 “没事的,”易安歌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喃喃道,“我们能做到。” 鬼使神差般,他吻了吻景嵘的羽毛。 鹰隼没什么特别的反应,依旧平稳地飞着,易安歌不确定他有没有感觉到自己的动作,但还是微微红了耳尖。 找人是一件技术活,最终不是他们找到了阿光,而是阿光找到了他们。 阿光站在某栋楼的房顶,拼命向他们挥手示意。 鹰隼一落地,易安歌就飞也似地奔了下去,问他,“孩子呢?” “在屋里睡着,”阿光叹了口气,“断断续续病了两个月了。” 还好。易安歌悄悄松了口气,她还活着,一切都还有挽回的余地。 景嵘化为人形,远远地站在一边,警惕地打量着阿光。 阿光没有在意他,一直跟易安歌说着话。易安歌急着去看小姑娘,没说两句就往楼下跑。这时候阿光才转过身来,微笑着看着景嵘。 “……” 二人无话。他们对视良久,最后景嵘先移开目光,对阿光微微点了下头,然后向易安歌离开的方向走去。 女孩的房间很阴暗,所有的窗帘都拉紧了,床边放着两盆清水。易安歌轻轻推门走进去,坐到床边,将女孩额头上的湿毛巾取下来,在水盆里洗了洗,换上了干净的。 听到水声,女孩睁开眼睛,一双大眼睛闪着清亮的光,看到易安歌愣了一会儿,才不太确定地问,“哥哥?” “是我。”易安歌温柔地笑着,给她擦了擦脸。他不知道女孩是不是真的记得自己,但在这时候,他也不会去多解释什么。 女孩露出了一个宽慰的笑,似乎很开心。易安歌注意到她脸色比之前苍白了很多,眼神也带着些迷离。 易安歌不忍心打扰她休息,只给她换了毛巾后就离开了屋子。 阿光等在外面,低声说,“这丫头很乖,已经很久没问过爸爸在哪儿了。她好像知道些什么。” 易安歌看向景嵘,后者点点头,“我来。” 他一个人走进去,坐到女孩身边。女孩见到陌生人有些害怕,易安歌忙安抚道,“没事,没事,他是哥哥的朋友。” 女孩用惊恐的眼神望着景嵘,半晌,才妥协般点了点头。 景嵘回头看了易安歌一眼,易安歌心领神会,将房门带上了一半,留下一道可以让女孩感到安心的缝隙,也能够保证二人谈话的空间。 景嵘在房间里待了大约二十分钟,才走出来。易安歌在和阿光讨论空袭的事情,见他出来,连忙迎上去。 他本来想问点什么,但看到景嵘的表情,竟硬生生将问题全部吞回了肚子里。 景嵘没有看他,反而问阿光,“基地里的人呢?” 阿光看他一眼,说,“几乎都走了。” “那些岗哨是怎么回事?” 说到这个,阿光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淡淡的怒意,转瞬即逝。 事实跟易安歌猜的差不多,以白袍人为首的第四势力因为受了刺激,加快了对基地的破坏。原本异能者们只是想外出避难,留下一些力量比较强的人整顿环境,等整理好了再回来,但第四势力的人从中插手,不惜杀死普通士兵嫁祸基地的异能者,引来了奥克匹斯和外界的注意。异能者走投无路,只能尽数撤离。 “今天是撤离的最后一天。”阿光说,“如果你们不来,今晚我也打算带她离开。” 但是已经没机会了。空袭即将在一个小时以后开始。 “我们现在怎么办?”易安歌问景嵘,“她知道唐晃的下落吗?” 景嵘摇摇头,“不知道。但是她说唐晃每天晚上都会来看她。” 话音刚落,阿光的脸色就变得有些无奈。他知道唐晃每天晚上都来,但是除了感觉唐晃的存在,他根本什么都做不了。 阿光问,“为什么不带她走?” “因为他不能走。”易安歌透过门缝望着床上的小女孩,轻声说,“他走不出去。” 景嵘点点头,“是唐晃引来的空袭部队,不出意外的话,他现在正在和过去的自己做斗争。” 易安歌忽然嘶了一声,引得其他两人都来看他。他顿了顿,有些纠结地说,“其实我一直在想……现在这个‘过去’,是不是就是我们未来所经历过的‘过去’?” 他看着景嵘,“我们两个回来……是不是在三十年前就已经注定了的事?” 听他这样说,景嵘的表情没多大变化。他其实早就在思考这个问题了。 易安歌再次看向卧室,心中悲凉,“那我们还能改变些什么吗?” 是不是他们现在试图做出的所有改变,其实都已经是历史注定发生的一部分? 像应了他的话似的,忽然间,易安歌觉得眼前一闪,卧室里有什么变得不太对劲。他冲了进去,一眼就看到,刚才还躺着人的小小床铺上,早已经没了女孩的身影。 还没等他发出声音,天边一声炸雷般的震天响,一道白光在天边亮起,将房间内的三人照得睁不开眼睛。在被迫闭上双眼的瞬间,易安歌想起景嵘不久前说过的话—— 我记得一道非常刺眼的白光,然后是漫天的轰鸣声,坍塌的楼房,四散奔逃的人群,还有鲜血。 白光持续了三四秒,易安歌强迫自己适应这样的光线,向着窗边奔去。 他猛地将窗帘扯下,看到对面的情形。 对面的楼很空,透过干净的窗户,易安歌看到女孩正站在自己正对面的房间里,两人之间隔了两栋楼的距离。 “景嵘,对面!” 他一边叫着景嵘,一边扒着窗户就要往外跳去。景嵘在他身后一把抱住了他,将他拉了回来。 “你干什么?!” 易安歌怒吼着,还没有来得及扭头看他,只见一道火光冲着对面的楼就砸了下来。 景嵘用力抱着他,双眸死死盯着那团火焰,试图使用能力将它逼退,但竟然丝毫不起作用。几乎是一瞬间,火光就砸中了对面的楼顶,将半栋楼都炸开了花! 易安歌他们被冲击力打得趴到在地。玻璃碎了一地,易安歌被划伤了脖子和胳膊,但他无知无觉,挣扎着站起来去看对面。 半栋楼都没了,哪里还有小女孩的身影? 易安歌懵了。这是怎么回事?说好的两点半,现在还有半个多小时,唐晃究竟是去阻拦过去的自己,还是去帮了一把? 他差点瘫倒在地,还是景嵘在身后扶了他一把。阿光也扑过来,看着外面,忽然一指,“那儿!” 顺着他手指的地方看过去,只见在废墟之上,出现了女孩的身影。 景嵘立即带着易安歌从窗口飞了下去。女孩被吓坏了,瘫坐在地上,看到他们出现甚至连哭都忘了哭。 易安歌连忙将她抱在怀里,哄着,跟景嵘回到安全的角落,低声问,“这是怎么回事?” “异能觉醒。”景嵘说,“有些异能者的孩子会继承父母的能力,并在三四岁的时候能力觉醒。觉醒时孩子们依靠本能使用能力,她一直在生病,也许觉醒的时间要比一般孩子晚一些。” “现在?”易安歌拍着女孩的背,问,“这么巧?” 景嵘向前走了两步,来到废墟之上,仰望天空。 远方有无数黑色的小点向着基地方向飞来,基地上空的防护罩已经破了一个洞,正在以火烧的速度迅速向四周瓦解,空气里充满了呛人的硝烟味。 “是啊。”他喃喃着,紧紧盯着天边的入侵者,低声说,“真的是太巧了。” 第43章 该离开了 天边的入侵者很快进入几人的视野,易安歌看到五六架战机飞在最前方,在基地上方盘旋。 刚才的爆|炸已经在还没撤出基地的异能者中引起了恐慌,空中响起了长音警报,回荡在整个基地中,吵得人心慌不已。 易安歌带着小姑娘与阿光汇合,景嵘还站在废墟上,望着天上的不速之客,目光凌冽。 “先带她去安全的地方。”易安歌将女孩递给阿光,对他说。 阿光点点头,“我们去基地东边的防空洞,那个人应该知道位置。” 他对着景嵘的方向抬了抬下巴,然后深深地看了易安歌一眼,“保重。” 易安歌一抿唇,勉强地笑了一下。 阿光应该是已经猜出了景嵘的身份,不知道为什么,易安歌觉得有些尴尬。 但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他目送阿光走远,回到景嵘身边,问他,“怎么了?” “我的能力对他们的袭击不起作用,”景嵘冷冷地道,眼睛还盯着天边,声音有些闷,“他们用的不是普通的炮|弹。” 易安歌不明白他的意思,“那是指……” “他们之中有我们的人。” 景嵘走下废墟,整个人看不出动摇或是惊讶,反而像是早已猜到了似的,面无表情。 但也正是这样的毫不动摇才让易安歌觉得心疼。 他跟着景嵘走下来,一边问,“你早就知道了?” “以前只是猜测,但现在证实了。”他回头看向易安歌,“你去防空洞。” “那你呢?”易安歌有些急切地道。 景嵘看了看天上,说,“我去会会他们。” 易安歌皱着眉看他。现在的景嵘有些奇怪,具体怎么回事他也说不上来,但感觉就是不一样了。如果是平日的景嵘,也许还会更加冷静一些。 他只能咬着牙说,“我跟你一起去。” “你……” 景嵘不耐地想要反驳,但话说还没说出口就咽了回去。他看着易安歌坚定的眼神,淡淡道,“随意。” 易安歌心里也升起一股无名火。这人真的是属冰山的,他原以为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已经很近了,想不到只要发生点什么事自己就会被推开。这也许是景嵘的习惯,但易安歌并不想接受这种近乎排外的“好意”。 景嵘一语不发地往外走,易安歌也铁青着脸色跟上,等走到他身边的时候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你当初为什么要招我进来?” 景嵘的身子猛地一颤,但脚步没有停下。易安歌也目视前方,似乎刚才自己根本什么都没有说过一样。 他们来到基地中心楼的外围,藏在一处废弃的小屋里。这里停了很多战机,还有武装卡车源源不断地向这边行驶过来。许多穿绿色军装的人手持武器跳下车或战机,列队整休。 两个人远远地看着这一切,易安歌有些惊讶地说,“他们把你们当做什么了?邪|教?恐|怖分子?” 景嵘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易安歌明白了,事实比他刚才说的那两种情况还要糟糕。 又一辆卡车驶来。这一次从上面走下来两名形似长官的人,后面跟着四个士兵,压着一个人走入基地中心楼内。 从易安歌的角度看不清他们压着的到底是谁,只感觉那人挣扎得很厉害,但依旧无法挣脱敌人的桎梏。 “他们抓了谁?”易安歌轻声问。 景嵘说,“不知道。” 他俯下身来,不再看向那边,“在记录里,这一次灾难没有造成人员伤亡,只是基地大半建筑被毁。所以我们不需要救人。” “你确定?”易安歌不太放心地问道。他不相信那些人会将抓到手的人质完好地放出来,更何况之前他们在这里死过人,心里不可能没有怨恨。 景嵘却很坚决地点了点头。他说不管,那易安歌也没有办法。 “好吧。”易安歌也学着他的样子俯下身来,“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你留在这里支援,我去找唐晃。”景嵘说,“找到他,将他带回去,这里就没有我们的事了。” 易安歌差点都给忘了,将唐晃带回未来确实是他们此行的唯一目的。 但如果对面开始发起进攻,想到阿光和小女孩,易安歌不确定自己到底能不能忍住不去救他们。 景嵘看出了他的心思,说,“如果真的有难,你想救也救不了。” 他说得冷漠,易安歌也知道他是对的,但心里的火气就是怎么也消不下去。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我明白。” 景嵘掰过他的脑袋,将自己的额头抵在易安歌的额头上。冰凉的触感瞬间袭来,易安歌抬起眼睛,注视着那双深黑色的眸子。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不再惧怕与景嵘对视。 半晌,易安歌一推他,说,“去吧。” 景嵘用力一撑身子,从窗口里跳了出去,消失在一旁的树荫里。 易安歌一个人待在屋子里,瞬间感觉空气的温度都降了几分。 他一面盯着远处的动静,一面开始思考整件事。最终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在事件的处理上整个跑偏了。 他们之所以进入裂缝,是因为唐晃回到过去杀死了周敏才。且不论他们之间有什么恩怨,这样的做法都是不正确的。他们要将唐晃带回去,因为过去是无法凭一人之愿而改变的。你可以为了自己的愿望杀死一个熟识的人,接着就可以杀死一个陌生人。环环相扣,最终整个未来都会陷入混乱。 每个人都有后悔的事,每个人都希望能够回到过去改变一些事情,但没人有权利这样做。 景嵘的目标一直很明确,是易安歌自己混乱了。在这一点上他确实不如景嵘有魄力。 但平心而论,如果现在做点什么就能改变自己未来的人生走向,易安歌不可能不心动。 有谁会不心动? 只不过这个时刻他还没有出生,还没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所以也说不上来什么改变。但如果裂缝的开口不在这个基地,而是在外面的话,易安歌确实考虑过要去找自己的父母看一眼。 这一年他的父母结婚了,四年后有了他。现在的易安歌已经记不清他们的模样。父母很少拍照,家里的照片大多只是他一个人的。 他想去再看他们一眼,跟他们说一声,多拍点照片,多留点纪念,这样在三十年以后,他们的儿子不会连他们的样子都记不起来。 思绪飘远了,易安歌用力砸了一下墙壁,用手上的疼痛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就算自己真的去了,就能改变些什么吗? 易安歌对此表示怀疑。 他看着窗外的人群,忽然开口问道,“你说呢?” 在他身后,空荡荡的房间里,站着宛若幽灵的唐晃。 唐晃脸上带着不自然的笑,阴郁异常。 易安歌回过身,冷冷地看着他,“你发出的声音跟其他人不一样,要不是我们遇见过好几次,我还真捕捉不到你的踪迹。” 唐晃咧开嘴笑了一下。他的嘴唇近乎青紫色,眼下有乌青,笑起来的模样跟死人没什么两样。 光是看着他的模样易安歌就觉得难受,皱着眉问道,“你怎么搞成这副模样?” 唐晃张张嘴,发出了一声沙哑而低沉的嚎叫,像极了一只困兽。 易安歌一手悄悄抚上腰间,“跟我们回去,我们会帮你。” 唐晃脸上的笑意更甚,低声道,“你帮不了我。” 还未等易安歌听清他说的是什么,一条绳索从唐晃身后蛇一样飞了过来,像有生命般瞬间将他的手脚缠住。唐晃被人从身后踢了一脚,跪在了地上。 景嵘站在他身后,冷冷地看着他。 易安歌松了口气,同时心中又有些疑惑。唐晃的情绪不对,就算被抓住,他整个人就好像失了魂魄似的,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处境糟糕。 不对劲。易安歌眉头皱得更紧了,看看唐晃脸上虚浮的笑,又看了看景嵘,发现他也跟自己同样疑惑。 远处传来飞机起飞的声音,易安歌浑身一震,向窗外看去。 只见站在中心楼外的那些人也同样仰望天空,似乎飞机的声音不是从他们这里发出来的。易安歌看到有很多人开始跑动,大呼小叫着,似乎在说,“敌袭、敌袭!” 下一刻,一枚跟不久前相似的火球从天而降,不偏不倚正落在中心楼的上方! 伴随着爆|炸的轰鸣,易安歌在被景嵘扑倒前的最后一刻,听到的是唐晃歇斯底里的狂笑,然后他耳朵一疼,就什么都听不见了 。 硝烟弥漫,他们所在的小楼也被冲击力破坏,震裂了墙壁。易安歌的耳朵生疼,脑袋里嗡嗡直响,花了很长时间才意识到是怎么回事。 他想要起身,被压在身上的景嵘按住。景嵘在说着什么,但易安歌根本听不清。他整个人都是混沌的,几乎要被耳中的杂音闹得崩溃。 他耳力太好,连续两次近距离的爆|炸让他的耳朵无法适应。景嵘喊了一会儿,看他眼神迷离,也意识到了什么,脸上浮现出一种近乎悲伤的表情。这表情有些熟悉,易安歌想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当初自己被人面蛛咬伤之后,景嵘也露出了同样的神情。 他本能地咧开嘴想笑,耳朵里鼓膜就是一痛,针扎似的,疼得他差点流出泪来。 景嵘将额头与他相抵,慢慢侵入他的思绪。 好像有无数只长长的触手在他的脑海中蔓延,所到之处带着一种异样的清凉,带着他的思维逐渐清晰起来。景嵘低声默念着什么,易安歌听不见,只看见他的唇一直在开合,距离那么近,易安歌几乎就要控制不住一口吻上去。 好歹是忍住了这个念想,易安歌感觉自己逐渐清醒过来,忙摸了摸景嵘的脸,示意他自己没事了。 景嵘一眼看进他的眼底,过了很久,才起身去看唐晃的情况。 在爆|炸发生时唐晃没有及时扑倒,被碎玻璃扎了一身,正呼呼往外冒血。好在没有伤到大动脉,景嵘给他简单包扎了一下,毫不留情地将几乎昏迷的他拍醒。 这一次景嵘强迫唐晃与自己对视,从他身上流露出来的充满侵略性的气势让易安歌都有些畏惧。很快,唐晃的眼睛就直了,整个人蔫下来,瘫软在地上。 景嵘将他扔下,过来扶易安歌。 此时易安歌的耳朵稍微能听见一些声音了,他忙问,“怎么回事?” 说话的动作牵动鼓膜,又是一阵尖锐的刺痛。易安歌强忍住痛楚,拽着景嵘让他尽快解释清楚。 “我们被摆了一道。”景嵘低声说,“你推测的第四股势力背叛了他的同盟,开始独立向基地发动袭击。” 易安歌愣了愣,问,“现在几点?” “……下午三点。” 跟原计划的时间分毫不差。 他看向窗外。原本停在基地中心外的军队被打散,宽阔的中心楼变成废墟,无数的人奔走着,脸上带着难以言喻的惊慌和恐惧。 这比他们听说的灾难还要严重。空袭地面上的军队,这样是会死人的。 易安歌拽着唐晃的衣领,不顾耳中的疼痛,对他吼道,“是你引他们进来的?为什么要这么做?!你的女儿还在这个基地里,你不怕她被炸死吗?!” 唐晃整个人摊着,慢慢移动浑浊的眼球,看向易安歌,半晌,只露出了一个苍白无力的笑。 景嵘将易安歌拉回来,一手轻轻扣着他的肩膀,将两人隔开一定的距离,低声说,“他是在完善历史。” 唐晃将女儿和周敏才的身份调换,历史便产生了一个缺口,他必须牺牲一些什么,去填补这个空缺。 易安歌愤恨地看着这个跟活死人无异的男人,责骂的话全部堵在心口,骂都骂不出来。 唐晃是为了自己的女儿。也许在他心里,其他人的命、基地的命运都不及女儿的性命重要。 外面的部队原本只是想进驻,没料到会遭受这样的重创,瞬间乱成一团。易安歌看见有人被压在废墟之下,他的同伴急切地想要将他拉出来,却束手无策。 他看向景嵘,“能救吗?” 景嵘摇摇头。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易安歌咬着牙,“那我们去防空洞,至少要告诉阿光他们小心。” 景嵘用更多的绳索将唐晃捆好。这个人已经垮了,对他做什么都没有反应。鹰隼的目标很大,但现在已经没有更加便利的办法,景嵘尽力用最快的速度起飞,鹰隼巨大的影子划过天边,像一阵风,匆匆而过。 易安歌一手抓着唐晃防止他掉下去,一边寻找袭击者的踪迹,却什么都没有看到。空中很安静,但正是这种安静,预示着未来更加残酷的暴行。 防空洞就在不远处,刚飞到附近,易安歌就感到一股异样,抬头一看,只见时空的裂缝不知何时已经开到了他们头顶的正上方。 这预示着什么呢? 易安歌不想去细想。他现在只想着要去警告阿光,好好带着小姑娘躲一躲。 阿光就站在防空洞外,看见他们来,对他们挥了挥手。 景嵘盘旋在防空洞口的上方,迟迟没有降落。易安歌有些急,却忽然发现阿光似乎在对他们喊着什么。 “快走!” 他看到阿光的口型这样说着,顿时一愣。也许是看到他的表情变化,阿光乐了,指了指天上的裂缝,说,“你们该回去了!” 易安歌震惊地看着他。阿光什么都知道了,也感觉到了,现在是他们该回去的时候。 要相信他的直觉吗?易安歌有些拿不定主意。鹰隼又盘旋了两圈,景嵘在他脑海中说,“走吧。” 留下来也帮不上忙。这是已经注定的历史,他们无权改变。 易安歌还在犹豫,但时间不再给他机会,天边又响起轰鸣声,阿光往后退去,一边挥手示意他们赶紧离开。 易安歌看着远处的废墟,最终还是点了头。 鹰隼开始盘旋向上,唐晃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忽然挣扎起来,用沙哑的嗓子冲着防空洞大喊,“小雪——!!” 近乎绝望的声音回荡在天边,很快便消失无踪。唐晃花掉了他最后一份力气,倒在鹰隼的背上,昏迷了过去。 防空洞处一阵喧闹,易安歌听见女孩的哭声,撕心裂肺地,好像要抓破他的心脏,掏出满地鲜血。有人在焦急地呼唤阿光的名字,景嵘飞得很快,易安歌只在最后时刻听见了两个字—— “明光!” 鹰隼开始加速,向裂缝冲去。易安歌死死抓着唐晃和景嵘背上的绑带,指关节都按得发白。 冲入裂缝的瞬间,黑暗袭来,他向身后看去,只见裂缝口越来越小,最终缩成了一条缝隙,粘合之后,就再也看不到光亮。 绝对的安静瞬间侵入脑海,景嵘飞平,易安歌缓缓放开唐晃,呆呆地看着自己红一道白一道的手,思维几乎停滞。 明光。 易明光。 那是他爷爷的名字。 二十分钟以后,他们飞出了裂缝,降落在半夜零点的城市中心。 一旁坐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的解风还在哼歌,茂密的树影将他们的身形掩盖,天边挂着残月,银白的月光洒落人间。 夜风吹过,一片祥和。 第44章 回梦 基地中心的地下会议室内。 安莉雅无聊地趴在桌子上,长出一口气。 她偏头看向坐在一边的解风,抬脚踹了踹他的椅子腿,“他们人呢?” 解风抓了把零食塞进嘴里,一边吃一边说,“封煜回家了,白自明在外面交涉裂缝的后续,其他人都放假了,就咱俩在值班。” 他长长地嗯了一声,补充道,“还有……老大不知道在干什么。” 安莉雅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等他继续说下去。 解风无奈地叹了口气,“剩下的那个你又不是不知道,还能在哪儿。他都快住进档案室里去了。” 安莉雅轻声问,“他到底怎么了呀?” “不知道。”解风一耸肩,仰头看着雪白的天花板,“那天从裂缝中回来以后就不对劲了,老大也不让我问,旁敲侧击的话他也只会说没事,说实话,我现在看他笑的样子就觉得难受。他学精了,开始把什么都藏在肚子里,不让我们知道了。” 安莉雅撇撇嘴,“说得好像你之前很了解他似的。他让你知道过什么吗?” 原本这时候是他们拌嘴吵架的好时机,但解风不知怎么的,反而老实地点点头,表情沉重得不像是他一样。 “是啊……”他长叹道,“我们对他简直是一无所知。” * 一阵敲门声响起,打断了屋内人的思路。 易安歌从厚厚的卷宗中抬起头来,有些茫然地回了回神。这已经是他埋头查找档案的第四天了,昨晚他就睡了不到五个小时,这会儿眼前的字都是花的。他想休息,却睡不着,脑袋里总有一些声音在反复催促着他,一会儿是爷爷,一会儿是唐晃,一会儿是周敏才。他想把这些人从自己脑中赶走,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过去和现在交织重叠,易安歌感觉自己还没有从裂缝中真正回来。 他愣的时间久了,敲门声停了一会儿,又不厌其烦地开始敲第二遍。易安歌扶着椅子站起身,在一堆资料文件中摸索着向门边走去。 一开门,外面站着瞿宏扬。他是景嵘的队员之一,当封煜不在的时候,大多由他来向所有人联络。 这会儿他手里提着个大袋子,脸上带着笑。易安歌将袋子接过来打开,一股食物的香气透过鼻腔直刺入他的大脑里。 这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吃过东西了。上一次进食的记忆还停留在找到唐小雪前,他用来装食物的小书包也在后来的混乱中弄丢了,解风他们似乎有过来叫他一起吃饭,但他太过沉浸于查看资料,忘记了自己有没有回应。 想到这儿,他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自己的异样影响到了其他人,解风他们不说,但不一定不会在意。 他对瞿宏扬说了声谢谢,在桌子上整理出一片空地,开始吃饭。 瞿宏扬看着这满屋的狼藉,又翻了翻堆在一边的几摞文件,问,“你看了多少?” 易安歌指了指他左手边半人高的文件,又指了指窗边堆着的两个箱子。这些只是所有文件的三分之二,他把所有有关于三十年前事件的资料全部拿到了这间屋子里。 瞿宏扬夸张地啧了一声,“你真行。” 易安歌不确定他是不是在夸自己,含糊着应了一声。他现在的脑袋是一团浆糊,根本转不过来弯。 见他这样子,瞿宏扬叹了口气,坐到他对面,问,“怎么样?” 易安歌疑惑地看着他。 “你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了吗?” 瞿宏扬一手撑着脑袋,认真地看着他。 愣过之后,易安歌缓缓地摇了摇头。 瞿宏扬又换了个问法,“你知道自己究竟想找什么吗?” 本能地,易安歌想点头,但却没有那么做。即便是现在混乱如他,也不得不承认,瞿宏扬问了个好问题。 他并不知道自己究竟想找什么。也许只是个事情的答案,也许是一切人和事的关联,也许,只是想在众多纷繁复杂的事件中寻找易明光这个人的身影。 但不管是哪种原因,他至今都没有找到答案。 瞿宏扬笑了笑,“景哥很担心你。” “景嵘?”易安歌有些惊讶,“他担心我?” 回来后景嵘给了他资料室的绝对使用权,在之后的四天里,易安歌就再没看到过他。成熟的大人之间大多不会过问彼此的私事,易安歌以为他对自己的事情根本就没有兴趣。 对于他的反应瞿宏扬似乎也很意外,指了指他手里的盒饭,“这是景哥让我带给你的。他最近在忙,不方便过来。” 易安歌低头看看被扒了一半的饭,心里有种情绪慢慢翻腾开来。 他维持着面部表情,没有让瞿宏扬看出来,笑道,“那麻烦你替我谢谢他。” “你们还是自己说去吧,我可不当传话筒。”瞿宏扬夸张地举起双手,做了个投降的姿势,“景哥应该今天下午就回来了。” “他在忙什么?” “给那道裂缝找个解释。”瞿宏扬说,“市中心的那道裂缝不知道为什么还存在,景哥他们要去完善这座城市的历史,给这条裂缝找一个合理的解释,否则时间一长,难保不会再生事端。” 易安歌点点头表示明白。这就像唐晃在杀死周敏才救下女儿之后,又做了些什么去填补历史的空缺。易安歌一直想知道他到底做了什么,但自从回来后唐晃就被关在特殊的牢房里,问什么都不肯回答。 “行了,你先吃吧。”瞿宏扬站起来,“别总闷在这里,先回去休息休息,实在不行去跟安莉雅要点助眠的药,最起码先好好睡一觉。” 他走到门边,回过头来笑着说,“这也是景哥让我跟你说的。” 他脸上满是意味深长地调笑,易安歌冲他挥了挥手,说,“谢谢。” 瞿宏扬离开后很久,易安歌才一摸自己的耳朵,感觉刚才涌到脑袋里的热度还没有完全消退下去。 他不知道景嵘为什么要跟自己说这些。是普通朋友间的关心也好,是对下属的关照也好,似乎都超过了普通关系间应有的距离。就连来传话的瞿宏扬脸上的笑都那么明显,他作为当事人不可能感觉不到。 景嵘到底想做什么呢?他这近乎自残式的阅读资料,景嵘一直不闻不问,就只是关心他的身体?难道不担心他弄坏了什么资料吗?或者会给别人添麻烦?但是景嵘一句阻拦的话都没说,只是让人在他快坚持不住还要硬撑着的时候,送来一份饭,带一声“记得休息”。 时至今日,易安歌也依旧摸不透景嵘的性子。 填饱肚子后困意如约而至。易安歌看着满屋的文件,苦笑一声,锁门离开。 在回宿舍前他先去找了安莉雅,倒不是去要什么助眠的药,而是来借一样东西。 巨大的玻璃箱子看起来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易安歌轻轻敲了敲侧壁,等了一会儿,只见箱子里像是墨汁滴入清水中似的,有黑雾逐渐汇聚,最终形成一团软趴趴的生物,蜷缩在箱底。 解风靠在一边的门框上,挑眉问他,“你确定?” 易安歌笑笑,“嗯。” 他对解风点点头,“麻烦你了。” 解风挠挠头,啧了一声,“行吧……也不是什么麻烦事儿,毕竟它是你的梦魇。你定个时间,到点了我去叫醒你。” 易安歌看了看表。现在是下午一点,“那就三个小时吧。” “行。” 时隔四天易安歌再一次躺在自己的床上,感觉身体疲惫到了极点,意识却还算清新。他偏头看向床头柜上的梦魇,那家伙似乎有些怕他,躲在离他远一些的位置,哆哆嗦嗦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易安歌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想要这样做。他只是觉得,如果能再回梦中一次,也许能看清一些东西。 他伸手打开玻璃箱的盖子,将梦魇倒在自己的影子上。 卧室窗帘拉得很紧,景嵘送他的小灯笼飘在空中,发出幽幽的光。在这样温和的环境下,易安歌缓缓闭上了眼睛。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的意识处于停滞状态,等他开始恢复知觉的时候,发现自己站在基地中心地下的石狮旁。四周空荡荡的,没有恶,也没有人面蛛。 易安歌看了一圈,来到石狮面前。 石狮威风凛凛的模样一如平常,目光直视前方,一直望向走廊的另一头。易安歌摸不到它的脑袋,只能摸摸它的脚,轻声说,“谢谢。” 这句道谢似乎迟了一些。石狮纹丝不动,也不知有没有听到他说的话。 易安歌绕到石狮身后,这里的墙上挂着一些照片。之前他一直没有仔细看,现在他发现,在他的梦里,一些原本泛黄老旧的照片画面变得清晰起来。 他看到年轻时的易明光与景嵘父亲的合影,看到基地受到袭击前的全景俯瞰图,看到景嵘父母的合照。他甚至还看到了小时候的景嵘,小小一只被包裹在襁褓里,被母亲温柔地抱在怀里。 易安歌将那张照片取下来,发现在它后面还有一张。那是一家四口,年轻的夫妻抱着刚出生的孩子,身后站着易明光,他们在笑,孩子也在笑,所有人看起来都很幸福。 易安歌看着那对夫妻。他对他们没什么印象了,也不知道这张照片是什么时候拍的。可能是他们的结婚纪念日,可能是他的一岁生日,也可能是他们生活中随便的哪一天。在照片的内容面前,日期已经显得不是那么重要了。 易安歌看了那张照片很久,将景嵘和他妈妈的那张放了回去,把自己家的全家福揣进怀里。 身后响起一个声音,“这里是梦境,你带不出去的。” 易安歌回过身,意料之中地看到景嵘站在自己身后。 他笑了起来,从石狮后走出来,来到景嵘面前,伸出拳头敲了敲他的胸膛,“你是真的,还是我的梦?” 景嵘皱了皱眉,脸上却不见困惑的神色,捉了他的手捏在手心里。熟悉的温度传来,易安歌笑得更灿烂了,抽回手,说,“看来是真的。” “你想做什么?”景嵘问。 易安歌偏头看向不远处白雾似的混沌,说,“我想再去梦境的最后一层看一眼。” 在那里,有被他深埋进心底的恐惧。实验室、白袍人、被台上手术床的实验体……他要去弄清楚这些究竟是什么时候埋下的种子,是在他回到三十年前的时候,还是更早以前?又或者,如果他在那个梦境中待的久一点,会不会看到易明光的影子? 景嵘静静地看着他,语气变得温和。 “你要知道,”他说,“有些事情也许永远也找不到一个完美的答案。” 他伸手拉开易安歌的上衣口袋,取出那张照片,看了一眼,往空中一撒,照片飘飘悠悠地飞回到了照片墙上。 石狮动了起来。它大力抖了抖自己灰色的鬃毛,一跃从二人头顶跳到地上。 景嵘率先跳上石狮的背,又俯下身,对易安歌伸出手,“来吧。” 易安歌仰头看他,“你刚才说,也许找不到答案。” “那是走到尽头之后的事,”景嵘面无表情地说,“在此之前,你可以任性。” 易安歌笑了,抓着他的手也跳了上去,坐在景嵘身后,“因为这里是我的梦境?” 景嵘催着石狮起身,奔向混沌中。 “对。因为这里是你的梦境。” 易安歌不再说话,双手抓着景嵘的腰侧,偷偷贴近他的身体。景嵘没什么反应,至始至终都没有回头。 石狮在混沌中不断加速,易安歌看到在四周的白光中出现了一些画面,好像电影在倒放,他们越往前跑画面就越加清晰。 画面中是他前二十多年的种种人生。画面走马灯似的闪过,他看到自己与乐清为委托奔波,看到自己缩在小小的事务所里补眠,看到爷爷的葬礼、大学毕业聚会、高中上下学走过的小路……最后画面定格在一栋房子上。 那是一座乡镇小屋,屋外有比房屋面积还大的院子,种着各种各样的瓜果植被。靠右手边有一颗三人环抱的槐树,画面中的时间应该是早春,槐树刚抽新芽,争春枝丫上零星结了些小小的花苞,树下堆放着小孩子的玩具,再不远处,是一个粗树枝搭建成的坚毅秋千,白色的座椅正随着春风缓缓摇晃着。 易安歌看了那小屋一眼,很快移开目光。 “那里是我以前的家。”他越过景嵘的肩膀看向石狮的后脑,语气平缓,像是在说别人家的故事,“小时候爸妈还没出事时,我就住在那儿。放长假的时候爷爷会来这里陪我,教我很多东西,他总说……” “行了。”景嵘打断他,“不想说就不要勉强。” 易安歌无声地笑了笑,不再说下去,只是将双手环在景嵘的腰间,紧紧扣住。 石狮很快跑到尽头。易安歌看到混沌的另一个出口,在那之后是仿佛会将人吞噬的深邃的黑暗。 石狮在出口前停了下来。易安歌有些疑惑,景嵘却让他一个人下去。 “你自己去。”景嵘坐在狮背上,对他说,“我在这里等你。” 易安歌有些疑惑,但还是点点头,向出口走去。 走了两步他又停下来,问,“如果我失败了,怎么办?” “我就在这里,接你出去。”景嵘看着他,平静而自然地说道。 虽然算不上安慰,但易安歌还是感觉到了一丝安心。他镇定精神,抬脚要走。 “等等。” 易安歌第二次停下来,回身看过去。 景嵘从石狮上跳下来,走到他面前,低头看着他。 易安歌与这个高大的男人对视,他看到景嵘的脸离他越来越近,最终停在一个说近不近的距离,然后景嵘说,“你还欠我一个……” “什么?” 易安歌没有听清他说的后半句。 景嵘对着他的唇吻了下去。 第四卷 怪物 第45章 封睿 “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易安歌将电话按掉、退回桌面息屏关机一气呵成,然后整个人扑倒在床上,用力抱着被子无声地泄愤。 这是他联系不上景嵘的第七天了。已经过了一周,刚才那一套动作,他每天都至少要做两遍。 工作的时候能看到景嵘,不过那时候还有其他人在,易安歌想过直接将他叫出来,但这样其他人会注意到。其实也不是什么特别需要避讳的事,但易安歌自己心里有鬼,总觉得背上有别人打量的视线。 而且他不觉得景嵘会乖乖跟他谈话。如果景嵘愿意的话,也就不会成天关机,不给他找自己的机会了。 他们最后一次交谈还是在梦境里,在易安歌去探寻自己梦境最后一层之前。在进入那里之前,景嵘叫住他,给了他一个吻。 梦境的探索显而易见的失败了,易安歌没有坚持到实验出结果的时候。他们从梦中回来,景嵘一直没有对那个吻做出解释。 其实大概也不用解释。成年人的世界里很多事都是不言而喻的,只是亲一下,唇贴着唇,如果后来易安歌没有主动加深那个吻的话,那顶多只能算是个友好的意外。 就是因为不想解释成意外,他才会在景嵘想要抽身的时候主动抱住他。当时景嵘没有挣脱,反而顺应着他一直吻下去,直到一旁的石狮开始不耐烦地低吼两人才默契地分开。 在进入梦境深处之前,易安歌看过景嵘的眼睛,一如既往的深邃,没有波澜,他以为景嵘也有这个意思,否则在他回吻的时候就应该推开,但景嵘没有。事实上,除了最开始的轻吻,其他的事情景嵘什么都没有做。 易安歌将头从柔软的棉被中抬起来,看向放在枕头上的手机。一周了,他开始怀疑是不是梦中的景嵘并不是真实的,而是自己的幻想,所以梦里的景嵘才会亲吻他,接受他的拥抱,并允许他靠近。 但这解释不了一周以来十多次打不通的电话。如果不是在躲他,易安歌想不出有什么理由能让景嵘的手机一直关机。 为什么要躲他呢?易安歌并不是想得到什么承诺或者告白,他甚至连解释都可以不要,他只是想能和景嵘单独见一次,站在景嵘身边,感受一下他到底对自己是个什么心情。 易安歌现在有些生气,倒不是气景嵘的避而不见,而是气他根本不了解自己。 如果景嵘真的认真读过他的内心,就应该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如果是怕死缠烂打那景嵘大可以放心,易安歌别的不说,拿得起放得下的魄力还是有的。 虽然这样会有些难过,但总比什么都不说就彼此疏离要好得多。 他又把自己埋进被子里闷了一会儿,伸手拿手机开机,屏幕刚亮一条短信就发了过来。 【快来会议室,我们在走廊里等你。——解风】 他看着这前言不搭后语的短信,哭笑不得。天知道那群闲不住的家伙又要搞什么幺蛾子,易安歌从床上爬起来,换上衣服向基地中心走去。 刚走下楼梯,远远的解风他们就疯狂比划着让他小点声。易安歌不明就里,只能放轻脚步,走到会议室门口。 会议室的门半掩着,其他几个人都趴在门缝边上往里看。解风把他拉过来压着蹲下,伏在他耳边轻声说,“老大在里面。” 听见他说景嵘,易安歌身子就是一僵。不过解风的注意力不在他身上,自然没有发现。他想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就被解风捂住了嘴,“轻点,你听。” 易安歌竖起耳朵听过去。基地里的屋子都很大,没什么装饰,说话声很容易就传出回音,一下就听得十分清晰。景嵘在跟一个人讨论事情,他们语气严肃,似乎事态十分严重。 易安歌听了一会儿,又看了看周围的几个人。奇怪的是他们脸上都没有那种即将面对重案的紧张感,反而尽是八卦的神色,似乎并不在意屋子里的人到底在说什么。这就奇怪了,以他对这群人的了解,还不至于到工作时还闲散至此。 解风看他没抓住事情的重点,就拍了拍前面的文啸,让他给让个路。文啸躲到一边,易安歌被推着往前走,来到最靠近门缝的位置。 他首先看到的就是景嵘。没办法,这一段时间以来他都会不自觉地捕捉这个身影,这连他自己都控制不住。然后他发现整个会议室里特别干净,桌椅摆放得十分整齐,在景嵘对面隔着一张桌子的地方,站着另一个人。 那是一个漂亮到让人无法忽视的男人,但凡是见过他一面的,都不可能忘掉他的样子。 说起来上一次遇见晏安还是在捉到梦魇之后,他们拿梦魇没有办法,所以请晏安来帮他们和梦魇沟通。印象中晏安虽然有些轻佻,但不是不好相处的性格,易安歌不明白解风他们为什么非要躲在门口偷听他和景嵘说话。 解风拍了拍他,轻声说,“仔细看!” 易安歌皱着眉看向晏安。他似乎没什么变化,硬要说起来,似乎是装束变了。之前的晏安总穿着长风衣,修饰出身体修长的轮廓,但今天却是有些正经的西装三件套,而且表情也不太一样,似乎更加沉稳,眼神中也不见了之前的那种脉脉含情。 他越看越觉得不对,眼前的晏安似乎变了个人,虽然长得一模一样,但内在有些东西彻底变化了。就算只和晏安见过两三次,易安歌也依旧能感觉得出来。 他仰起头,用口型问解风,“他是谁?” 解风做了个孺子可教也的表情,说,“他不是晏安。他是封煜的弟弟,封睿。” 易安歌惊讶地一挑眉,看向四周。没见到封煜,按照之前所说他和晏安之间的关系,封煜是应该到场的,现在却连个影子都没看见。 解风轻轻叹了口气,“这事儿说来复杂,你仔细看着就行了。记住他的样子,以后再看到他,一定要分清楚他到底是封睿还是晏安。” 其实要不是加入了景嵘的队伍,易安歌可能一辈子都不会跟晏安那种性格的人扯上关系。他不擅长应对那种人,况且晏安给他的印象太深,现在看到封睿,易安歌满脑袋都是晏安含情带笑的表情。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景嵘忽然抬高声音说,“我们这里不是慈善机构。” 他的语气十分冰冷,与以往讨论事情时冷静分析的样子不同。易安歌心下骇然,他听得出来,景嵘应该是有些生气了。 那边的封睿也毫不示弱,冷冷地说,“事情与你们有关,别想脱得了干系。” “我的人不外借。”景嵘说,“你知道规矩。” 封睿冷笑一声,“呵,到底是规矩,还是你的私心?” 他忽然看向门外,易安歌来不及移开目光,与那双带着凌冽气息的灰色眼瞳撞个正着。 抓着他肩膀的解风手猛地一紧。易安歌知道,自己的事情这是来了。 他站起身,在众人悲壮的注视中推门走进会议室。 在看到他的一瞬间,景嵘的表情微微一变。封睿向易安歌走来,但景嵘更快,一双大长腿一步迈了过来,挡在二人之间。 他面向易安歌,低声说,“出去。” 易安歌看了看他,又扫了眼他身后的封睿,说,“他找我。” 封睿添油加醋似的说,“对,我找他。” 景嵘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易安歌毫不示弱地看着他,他顿了顿,终究还是将想说的话咽回了肚子里。 其实看景嵘这个样子,易安歌心里有些暗爽。眼前这个男人是冷漠惯了,偶尔能看一回他吃瘪的表情,即便即将面对未知的事件易安歌也觉得值了。 不过看着那张跟晏安一模一样的脸,易安歌还是觉得有点怪异。似乎是知道他们在外面都议论了什么,封睿也没有做自我介绍,开门见山道,“我需要你去帮我找一样东西。” “什么?”易安歌以为自己听错了。 封睿的语气一点都不客气,根本不理会他的问题,自顾自地说,“我知道你之前做的是什么工作,这对你来说应该不难。” 私家侦探,说好听点是侦探,其实为了糊口但凡是能做的委托都会接。在事务所最困难的日子里,易安歌和助手乐清接过很多小活,比如跑腿和做苦力,也帮忙找过一些东西。曾经一位有收藏癖的客人委托他们寻找一份十几年前某个小县城里出的当地晚报。这种任务在私家侦探圈子里不算什么,硬要算起来可以说是一抓一大把,不过那都是过去了。易安歌从未对谁提起过以前工作的具体内容,听封睿这么说,他看向封睿的眼神就变得警惕起来。 封睿似乎觉得他的眼神充满挑衅的意味,毫不掩饰地冷笑一声,“这种简单的工作,不要说你做不到。” 景嵘的表情明显带上了怒意,易安歌拦着他,紧紧抓着他的手腕,一面对着封睿冷下脸来。 “如果是简单的工作,你为什么不自己去做?” 封睿和景嵘同时一怔,似乎都没有意识到他会这样说。 易安歌学着封睿的样子冷笑道,“还是说,你做不到的事情要推给我一个外人?那可真是太厉害了。” 易安歌别过头去,看到门缝外的解风惊讶地张着嘴巴,冲他比起了大拇指。 他往景嵘身边靠了靠,将脸埋进阴影里。在封睿沉默的时候他其实在憋笑。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装腔作势过了,说完以后简直神清气爽。而且由于景嵘在身边,他感觉自己十分有底气。 果然,封睿在沉默过后,语气变得平和多了。 “我收回前面的话。”封睿说,“我需要你的帮忙。” “哦。”易安歌点点头,看向景嵘,问,“你说呢?” 景嵘毫不掩饰地握了握他的手,“你自己决定。” 易安歌拉开椅子坐了下来,又十分大气地一挥手,示意封睿坐下,笑道,“说说看。”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泠溯 的地雷 第46章 鸟儿 “我需要你去找一只鸟儿。” 虽然知道这个时候要装作毫不意外的样子,但易安歌还是忍不住扭头去看景嵘。一只鸟儿?这种活与其找他,不如找景嵘来得快一些,毕竟他又不能在天上飞。 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封睿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它不是普通的鸟。” 景嵘接过话头,解释道,“那只鸟,平常人看不见,普通的异能者也不行。不能用一般的方式去找,他们需要一个拥有特殊能力的人帮忙。” 特殊能力,这词听着倒是新鲜。易安歌抱起双臂,打量着看向封睿。 被抢了话的封睿似乎有些怒意,但忍着没有发作出来。他和景嵘似乎有什么过节,光是谈了这么一会儿,屋子里的气氛就像呛了□□似的,难受得很。 他们各自沉默了很久,最终还是易安歌主动开口,“所以,你想让我去听那只鸟的动静?” “你要是能做到最好,”封睿冷着脸说,“做不到,你可以用别的办法。” 别的办法?易安歌疑惑起来。他除了听力好一些,似乎也再没什么特别的能力,而且他的耳朵在裂缝里受了伤,到现在还没有完全养好,听尖锐的声音还是会刺痛。这样封睿都肯来找他帮忙,到底是有多走投无路了啊? 见他迟疑,封睿默了默,问景嵘,“你没告诉他?” 景嵘盯着封睿的眼睛,缓缓摇了摇头。 “告诉我什么?”易安歌问。他发现这会儿的景嵘格外沉默,不像他一贯的性子。他好像是在顾忌着什么,不肯在封睿面前说出口。 桌子下,易安歌偷偷捏了捏景嵘的手背。这动作没什么意义,只是单纯的想让他安心。 景嵘的回答似乎在封睿的意料之外,后者脸色很差,对易安歌说,“你什么都不知道,就敢跟着他?就不怕……” 未说出口的后半句被他意味深长地咽了回去。 易安歌不喜欢他这种腔调,一皱眉,“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景嵘需要我,我是他的组员,仅此而已。” 封睿冷笑一声,不说话了。桌子下景嵘忽然翻转手背,与他十指相扣。 这动作超出了易安歌的预料,他愣了愣,强忍着没有在脸上表现出什么来,但封睿一定是感觉到了什么,有些鄙夷地撇了他们一眼,站起身,“总之,你接不接这个委托?” 易安歌故意犹豫了一会儿,等着封睿那张好看的脸上表情越来越难看,才一点头,“我可以试试。” “光试试没有用,”封睿不知从哪里掏出一个文件夹,俯身拍到他面前的桌子上,冷冷地说,“你要完成任务。” 易安歌撇撇嘴,“你这可不是拜托人的态度。” 封睿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像是在看一只蝼蚁。然后他对景嵘说,“我还会再来。” 景嵘根本没理他。封睿转身就走,没有像晏安一样打个响指就消失,而是大步从正门走了出去。 原本趴在门缝偷看的几个人急忙让开。封睿出来,看都没有看他们一眼,直直向着长廊深处走去。 易安歌目送他出门,感觉这人简直浑身是范儿,就差没掏出张黑卡说随便刷了。 解风他们在外面慌乱了一阵,纷纷想进来,但不知为什么刚走了几步就脸色一变,目光飘忽着又都退了出去。 易安歌不明就里,刚想问他们怎么了,就见安莉雅推着其他人往外走,临了还对他指了指自己的右手,留下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易安歌这时候才发现,自己还跟景嵘牵着手。这不是他们第一次牵手了,太过习惯反而让他忽略了周围的气氛,他刚才的注意力全在应对封睿上,都忘了还有这么一回事。 身边的人一直坐着没动,易安歌等了一会儿,没见景嵘有放开手的迹象,只能轻声说,“那个……” 景嵘淡淡地扫了他一眼,易安歌立即条件反射般噤了声。 偌大的会议室内就剩了他们两个人。易安歌闭了闭眼睛,改变主意问道,“你为什么不接电话?” “……手机坏了。” “是吗?”易安歌笑着用力一只手撑着下巴,看着景嵘,“真巧。” 景嵘皱了皱眉,表情难得变得有些犹豫。易安歌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看出来的,他就是知道,现在的景嵘跟之前任何时候都不一样。 景嵘目光沉沉,看着正前方,“是真的。” “嗯,我信。” 易安歌别过头去。他知道景嵘很难沟通,但在这种事上他不想妥协。 可问题是,他觉得自己似乎已经原谅了这个人,这让他在懊恼的同时也感到一丝丝的愤怒。 相握的掌心开始变得温热,在出汗之前,易安歌主动放开了手。 “我们先来谈正经事。”他将那个“先”字咬得很重,笑着说,“封睿刚才说的到底是什么?你有什么需要告诉我的吗?” 景嵘终于看向了他。 “ 唐小雪,”景嵘顿了顿,“她还活着。” 易安歌一挑眉。这他倒不觉得意外,既然自己的爷爷能够活着度过三十年前那次灾难的话,他也一定会将唐小雪照顾得很好。如果唐小雪的病是花钱就能治愈的话,那她很有可能能够活下来。 从裂缝回来以后,他不是没有想过去找她。只不过自己被查资料耽搁了,又被一个吻惹得七荤八素,一直没来得及去查她的下落。 但是这跟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景嵘接着说,“你的事封睿他们知道了。你爷爷的能力是感知,他们现在认为,你继承了这份能力。” 他抬手摸了摸易安歌的耳朵。那里很敏感,易安歌一缩肩膀,耳根忍不住红了起来。 “这太扯了。”易安歌往后躲了躲,有些不自然地说,“他们凭什么这么认为?不对,他们指的是谁?封睿到底是什么来头?” 他的疑问实在是太多了,从封睿的身份,到他指名道姓来找自己的目的,一切的一切易安歌都十分不解。 景嵘示意他冷静下来,“他来找你的原因我会去调查,至于他的身份……” 景嵘停顿了很久,才说,“他是和平组织的领导者,是奥克匹斯的核心。从裂缝出来后他就盯上了你,从现在开始,不管你是否接受这个委托,都要万事小心。” 他说得十分坚决,眼神中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气魄。这是景嵘在极其严肃时会露出的神色,易安歌倒是时常见到这个表情,但他从未想过有一天景嵘会对跟自己有关的事如此认真。 想了想,易安歌问,“你最近,都一直在忙这件事?为了不让他找到我?” 景嵘脸色微微一变,不那么从容地点了点头。 “行吧,原谅你了。”易安歌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叹着气说,“那么,这次不是集体性的工作,我应该从哪里开始找起?” 说实话,跟鸟有关的事他是一点头绪都没有,之所以肯跟封睿杠,是因为景嵘在乎封睿的态度,所以他肯放手去搏一把。其实有些事是拦不住的,该来终究会来,推脱或者逃避倒不如主动出击。这一点他明白,景嵘也明白。 也正因为如此,景嵘所表现出的紧张才让他觉得值了。易安歌一直是个容易满足的家伙,看到自己在乎的人会为了自己紧张,他就很开心。 景嵘知道拦不住,也默默站起身来,拿过桌子上的文件,对他说,“我知道一个地方。” * 景嵘的车停在路边。前方不远处就是岗哨,目力所及的地方都用同样款式的白色围栏围起来,围栏之后植被茂密,一眼望去全是绿色,其间点缀着些许花朵,像极了一个大型的私人花园。 景嵘带着易安歌下车走过去。岗哨里没有人,大门紧闭着,四周也没有通讯用的按钮。景嵘仰起头,看着一旁高大的树木,一手遮在嘴上,对着树梢发出了一声清脆的鸣叫。 这是易安歌第一次听见景嵘用鸟儿的声音鸣叫,不由得觉得有些新鲜,说,“再叫一次?” 他是在开玩笑,但景嵘看了他一眼,还真就又叫了一次。 易安歌有些受宠若惊,得寸进尺地想去将他的手拉开,看他唇部的动作。等真这么做了以后却又觉得尴尬。看着景嵘薄薄的唇,他控制不住地想起梦中缠绵悱恻的吻,心里就升起一股强烈的冲动,想要再次吻上去。 还好,很快就有东西打断了他。一只小鸟飞到他头顶,踩着他的头发轻巧地跳着,发出欢快的叫声。 景嵘伸出手,那只鸟跳到他的手上。这是一只金黄色的小鸟,还不到巴掌大小,长得圆滚滚的,浑身的羽毛精致得发亮。 “它叫麦尔。”景嵘为他介绍道,“是这里的看门使。” 麦尔在他手指上跳了两下,算是回应。 他将鸟儿凑到唇边,低声说了句什么。鸟儿一跃而起,欢声叫着飞进了无边的翠绿之中。 等了一会儿,门锁忽然自动弹开。随着大门缓缓打开,麦尔很快飞回来,在他们头顶绕了一圈,然后顺着小路的方向飞去。 这是在给他们引路。易安歌看着天空中那团黄色的小球,跟着景嵘一起走了进去。 这里是一处极大的庭院,最初路的两边都是树,走过一段后视线豁然开朗。两边是宽广无垠的绿色草坪,自动喷水系统工作着,洒出的水珠在阳光的照射下晶莹剔透。麦尔对着喷水器飞了过去,沾了一身的水花,跌跌撞撞地飞回景嵘的肩膀上,抖了抖水,开始梳理自己的羽毛。 小路笔直通向前方,映入眼帘的是一栋好似城堡的别墅,比易安歌此前见过的任何一栋建筑都要华丽。外面的装潢大多是黄白色,即便没有特殊的装饰,在白天的光线中也显得闪闪发光,让易安歌几乎睁不开眼睛。 站在城堡下,易安歌仰望着整栋建筑。景嵘是开车过来的,按照路程算应该没有出城,但他从未听说过在市内还有这样一座私人宅邸。他看了看四周广阔的草坪,这里就好像是被城市遗忘的一角,普通人根本不可能窥见其真相。 景嵘没有去敲大门,而是带着他绕到城堡之后。那里有一处很大的温室,还没有走近,易安歌就听见很多鸟儿歌唱的声音,有些喧闹,但并不算吵。 温室的四面是透明的,有一位老人坐在那里,逗弄着身旁的鹦鹉。那老人胡子头发全部花白,但气色很好,整个人精神得像是壮年。 景嵘轻声对易安歌说,“那是我母亲的父亲,我的祖父。他能够和鸟类沟通。” “你继承了他的能力?”易安歌问。 景嵘摇摇头,“我母亲的能力继承自他,而我的继承自我母亲。每个异能者的能力都是不同的,重要的是变异和进化。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对能力的领悟也永无上限。” 他握了握易安歌的手,声音毫无波澜,“你不要在意他是谁,现在,他只是你需要拜托的对象,他能帮上你的忙。” 易安歌抬头看着景嵘的侧脸,明白了些什么。 “好。”易安歌笑笑,“谢了。” 景嵘握着他的手又紧了紧。 老人似乎注意到他们的到来,但并没有表示。这种气势易安歌已经很熟悉了,他深吸一口气,率先走入温室,在众多鸟儿的歌声中微笑着对老人说,“您好,打扰您休息了,我是景嵘的下属,名字叫易安歌。” 老人也笑了笑。他的皮肤虽然已有皱纹,但能看出年轻时英俊潇洒的模样。他对易安歌的自我介绍并不回应,而是看向他身后,那板着一张脸的景嵘,笑着说,“这么多年,你终于肯来见我了。” 景嵘沉默了一下,“只是公事。” “没关系没关系。”老人大笑着站起来,似乎并不介意外孙的冷淡,“你啊,脾气跟你妈妈一样犟。” 景嵘轻轻眯了一下眼睛,表情瞬间闪过一丝不快,但并未发作。 老人走到温室中心的圆桌前坐下,有几只鸟儿拽着餐布飞过来,铺在桌子上。几只大一些的鹦鹉叼着托盘和茶杯,摆在圆桌的三个座位前。 老人对他们挥了挥手,说,“坐啊。” 易安歌看了眼景嵘,后者微微点了下头。他们坐过去,易安歌坐在老人旁边,景嵘则离他们稍微远一些。 易安歌拿出封睿留下的文件,说,“老爷子,我想请您帮个忙,找一只鸟。” “鸟?”老人笑了,“我这有很多,你喜欢哪一只?送给你。” “不是不是,”易安歌快招架不住老人的热情了,连忙说,“是一只特殊的鸟。您先看看这个?” 他将文件打开,送到老人面前。老人从一旁的鹦鹉口中接过老花镜带上,开始看眼前的文件。 渐渐的,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异样的凝重,看起来跟景嵘一贯的表情倒有几分相似。 良久,他摘下眼镜,问易安歌,“你们为什么要找这只鸟?” 易安歌一愣,“这……其实是别人要找,我只是接受委托,也不知道太多。” 老人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叹了口气,说,“硬要找,也不是找不到,但是……” 他看了眼景嵘,苍老的手指摩挲着文件的纸张,喃喃着说,“这东西,不祥啊。” 第47章 交流 “能麻烦您具体解释一下吗?” 听到他说这鸟不祥,易安歌心中一凛,立即变得严肃起来,挺直腰背,向老人请教。 看他这副样子,老人反而笑了笑,说,“不用紧张,我说的,不是那个意思。” 他将文件放在桌面上,指了指其中一段,说,“这里说,你要找的那只鸟平常人看不见,也听不着,只有特殊的人才能够捕捉到它的踪迹。它不是普通的鸟儿,所以,它是怎么出现的?是自然繁育,还是人为创造?” 老人对易安歌抛出问题,自己缓缓仰身靠在藤椅椅背上,长出一口气,“不管是什么原因,它的出现打破了一般鸟儿存在的规律,它是异数,是为不祥。” 这几句话老人说得很慢,带着一种老一辈人特有的沧桑,每一个字都显得极为真切。他语气不算凝重,但在易安歌听来,却是有如被浇了一盆冷水,从头到脚都凉了起来。 他的动摇老人悉数看在眼里,却并未点破,而是慢慢悠悠地晃着藤椅,悠闲自得。 易安歌看向景嵘。他感觉自己似乎明白老人的意思,但又有些云里雾里。刚才那番话看似是在说那只鸟,却又好像有所隐喻,易安歌不敢乱猜,只能向景嵘求助。 景嵘不甚明显地皱了皱眉,对老人说,“一句话,能不能找到。” 老人看向自己的外孙,眼神中带着疼爱,根本不在乎他与自己的不亲近,好像景嵘只是个浑身是刺的青少年,需要包容和体谅。 “能。” “时间。” 老人一摊手,“不确定。如果按照资料所说,这种鸟儿很难找,我可以尝试,但不保证很快就能找到。” “找就够了。”景嵘站起身,拉着易安歌一同起来,道,“如果有消息,他会过来交涉。” 易安歌指了指自己,景嵘没什么表示,他只能认命地点点头,赔笑道,“那就麻烦您了。” 老人摆摆手,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 景嵘大步走出庭院,易安歌在身后跟着,几乎要小跑着才能追上他的速度。 两个人以极快的速度穿过小路,来到大门口。易安歌一伸手拽住了他。 “你……别这样。”看着景嵘冷峻的表情,易安歌叹了口气,“他毕竟是你祖父。” 见景嵘不说话,他便自顾自地说下去,“我是不知道你家里出过什么事,所以不会批评你的态度,但毕竟我们是来拜托人帮忙的,就算是面对陌生人,好歹也要说声麻烦了和谢谢,这样也不会落人口舌不是?” 他说得诚恳,抓着景嵘的手坚决不放开,像怕人跑了似的。景嵘低下头看了看,眼神中多了些以前没有的复杂情绪。 易安歌拍了拍他,“好了,没事。” 景嵘的这种眼神很像一个迷失的孩子。仰望着这个高大的男人,易安歌差点产生出一种想要摸摸他的头的冲动,费了好大的力气忍住,才好歹没有摸着他的头说声“乖”。 小鸟麦尔飞到他肩上,易安歌摸了摸它柔软蓬松的羽毛,跟它告别。 坐上车的时候,景嵘看着后视镜,说,“我以为你会让我去道歉。” “啊?”易安歌拉着安全带的手一愣,反问道,“你想去吗?” “不。” 景嵘踩下油门,在跑车的轰鸣声中,清晰而冷静地说,“事出有因,我不会为已经发生的事对他道歉。但是……” 他顿了顿,用略有些别扭的语气说,“如果他帮得上忙,下次见面,我会道谢。” 易安歌愣了一会儿,忽然乐了。 他并不想插手景嵘的家务事,但既然景嵘肯听,说明他的话在一定程度上起了作用。 也许这样作比较不太恰当,但易安歌现在的心情,跟初步驯服了一只大型犬的心情没什么两样。 有点兴奋,更多的则是期待。 刚回到基地,封煜就匆匆赶来,焦急地问他们,“他来过了?” 景嵘点点头,没多解释就一个人先走了。易安歌留下来,看着封煜神色焦虑,有些奇怪道,“你弟弟他……” “你见到他了?”封煜忽然抓住他的肩膀,飞快地问,“他对你说什么了?” “没、没什么吧……” 易安歌有点懵。印象里封睿确实没对他说什么,全程都是在用实际行动对他表示鄙视。如果硬要说有什么感受的话,易安歌是觉得,封家兄弟俩的性格差得还真不是一星半点。 封煜是典型的爱操心,这会儿也是,急得不行,甚至有些超出了一般情况下对弟弟或朋友的担心。易安歌觉得奇怪,但还是决定不要细问比较好。 一个两个家里都乱成这样,让易安歌想起了他那个去世两年还会不断给他带来惊喜的爷爷,不禁开始头痛起来。 易安歌想象不出来自己跟封睿会产生什么样的过节,但封煜依旧抓着他嘱咐了一些有的没的,听得耳朵都起了茧。好容易安抚下他,易安歌赶着回档案室,收拾一下之前看过的文件,顺便找一找跟鸟儿有关的信息。 没想到档案室里有个出乎意料的家伙在等他。 景嵘不知道为什么出现在这里,拿着一箱文件,说,“你要看什么,先去整理好,一起带走。” “去哪儿?”易安歌问。 景嵘说,“我家。” 易安歌一挑眉。他原本打算将文件整理好带回寝室去看,现在目的地改成景嵘的家,其实根本上也没什么变化,但景嵘忽然提出这样的要求,实在是耐人寻味。 他问,“你找我有事?” “没事不能找你?” 这倒是没错。易安歌无力反驳,只能照他说的去做。 他转身去忙着收拾自己需要用的文件,景嵘靠在一边,看着他,半晌道,“我帮你找那只鸟。” “哦……啊?” 易安歌惊讶地起身看他,“你没有别的事要忙了吗?” “……先办这件。” 景嵘移开目光不与他对视,表情看起来有些不自然。 易安歌静静地打量他一会儿,说,“总觉得你最近好像不太对劲。” 他忽然一拍脑袋,“对了,我都忘了,咱俩好像还有笔账没算呢。” 一提到这个,景嵘的表情又变得复杂了一些。 看他这样,易安歌轻轻叹了口气,“我现在都不知道,自己到底算不算得上了解你。” “你很在意?”景嵘忽然问。 易安歌瞪了他一眼,“你说呢?” “……”景嵘难得地自知理亏,往门让了让,说,“我去车上等你。” 他走了两步,又停下来,看着易安歌沉声道,“至于你在意的那些事……我会一一对你解释清楚。” * 时隔许久再次踏入景嵘的房子,易安歌不禁感叹这人的生活毫无情趣。这里的东西还是那么少,家具摆得整整齐齐,沙发上连褶皱的没有,整栋房子根本不像是有人住过。 景嵘先去将所有文件放到书房,让易安歌先坐。易安歌坐到沙发上,看着四周熟悉的一切,心中不由得升起一种别样的情绪来。 从书房出来后景嵘先去了厨房。易安歌以为他会沏个茶什么的,却没想到他从冰箱里拿出了两听啤酒,摆到茶几上。 易安歌看着啤酒,仿佛看到了什么怪物,表情都变得僵硬起来。 “你之前在这里住的时候,喝的是这个牌子的。”景嵘说。 在人面蛛事件过去后,易安歌曾在这里住了近一个月,在那一个月里他确实买过这个牌子的啤酒,他一直以为景嵘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养伤期间偷偷喝酒这回事,却没想到,景嵘甚至连牌子都记得那么清楚。 但牌子并不是重点。重点是能从家中冰箱里拿出啤酒的景嵘完全不正常,就好像变了个人似的。易安歌完全搞不清他这样做的意义。 他觉得自己必须说点什么,于是伸手开了一罐,递给景嵘,然后打开自己的,跟他碰了碰,说,“谢谢。” 他喝了一口。啤酒冰得恰到好处,凉爽带着微苦味道的酒顺着喉咙直达胃口,让易安歌整个人都精神了不少。 景嵘看着他喝,自己的却没有动,只是拿在手里,任由瓶壁上的水珠滑下来,落到他的手背上。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易安歌一直没有说话。最终还是景嵘问, “你都想知道什么?” 出乎意料的,易安歌摇了摇头。 “不问了。”他又喝了一口,淡淡的说,“从刚认识开始,就总是我在问你问题。现在我不问了,你想说什么就说吧,不想说的话,就喝酒。” 他又要去碰景嵘的啤酒瓶,被景嵘躲开。易安歌一撇嘴有些不甘,转念一想,又乐开了。 他歪着身子侧躺在沙发上,问,“你买啤酒冰着,是希望我能过来喝?” 景嵘看着他已经微醺的脸颊,轻声说,“嗯。” 易安歌咂咂嘴,还想再说什么,景嵘就将他手里的酒拿到一边放着,“你喝太快了。” 易安歌用力拍拍他的腿。即便是在家里坐着,景嵘也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这让他有些不爽。 “去把衣服换了。”易安歌眯起眼睛命令道,“换家居服。我之前留下来了一套,应该还在。” 景嵘看了看他,说,“太短。” “我靠,”易安歌猛地坐起来,因为用力太猛整个人晕晕忽忽地扶着脑袋,还不忘骂道,“你到底是认真的,还是在耍我呢?” 也许真的是喝得太快,这次的酒感觉比以往喝过的任何一次都要够劲。易安歌觉得脸上很热,耳朵里开始嗡鸣。恍惚间,他听见景嵘叹了口气,“是认真的。” 他抬起头来,正对上景嵘的目光。一瞬间,易安歌脑中闪过一个念头—— 他确实是认真的。 第48章 回忆 客厅里的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古怪,也许是喝过酒之后心头火起,易安歌有些不敢直视景嵘眼睛,很快偏过头去,尴尬地说,“我知道了。” 景嵘皱了皱眉,对他的这个反应有些不满。 但他很快决定放弃这段毫无营养的对话,这也让易安歌松了一口气。再谈下去,他感觉自己马上就要脱口而出“你在哪件事上是认真的”这个问题。他有种预感,景嵘的答案会是“全部”。 到时候就真的聊不下去了。易安歌想象不出来在听到这个回答之后自己会是什么反应,但他确定,自己无法摆出一副坦然接受的样子。 就算之前自己再怎么想联系上景嵘,真到关键时刻还是会怂。盯着景嵘拿着啤酒、骨节分明的手,易安歌开始唾弃起自己的怯懦来。 景嵘将他的酒也放到桌子上,身子前倾,双手交叉撑在膝盖上,说,“我家里的情况不算复杂,你如果不想听,可以随时叫停我。” 他顿了一下,见易安歌没有打断,就接着说,“我的母亲出身异能者世家,父亲三代以前都是普通人,当年结婚,理应父亲入赘,但母亲并不同意。祖父原本定下的计划是结婚后他们要搬出基地,到他那里去住,但父亲当时是基地领导层的后起之秀,一番争论之后,母亲还是留在基地里陪着他。他们结婚很早,但五年之后才有了我。” “你应该还记得三十年前基地里是什么样子。其实从更早之前开始,基地里就混入了一些人,但他们隐藏得太好了,混迹我们之间,当时还是孩子的我无法分辨他们到底是什么人。” “那时基地里的异能者很多,所有人都习惯过着隐蔽的生活,但有一些人还是会跟外界接触。他们主张‘入世’,但因为这种声音在基地内不是主流,所以一直没有得到回应,直到灾难发生前那段时间,领导层错误决策,引狼入室。那时我的父亲就是做出那种决定的领导者之一,虽然不是最终决策者,但他也脱不了干系。” 景嵘眯起眼睛,盯着前方的某处,似乎陷入了不好的回忆之中。易安歌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想拍拍他,伸出的手却又顿住,最终只能说,“在那个大环境下,每个人都有错。” “也许吧。”景嵘道,“但这不是重点。” 他拿起啤酒喝了一口。仰头时候颈部抻起一道优美的弧线,喉结大力滚动了两下,看得易安歌不自觉咽了口唾沫。 景嵘说,“在当时,最令人绝望的不是领导层做错了事,而是整个环境的恶劣程度。这也是很久以后我才逐渐领悟过来的。当时我并不知道,为什么很多不得不留在基地里的成年人,脸上会露出一种极其特别的绝望,每次他们看向天空的时候,总会叹息,似乎他们知道自己永远也走不出那里一样。” “当时奥克匹斯对异能者的态度还只停留在‘怪物’上,他们认为异能的存在并不合理,一直在寻找证据,希望能证明这只不过是一场骗局,或者是劣质的基因变异,认为随着时间的推移,老去的异能者的身体会显现弊端。这种怀疑无可厚非,实际上,在异能最先被发现的时候,第一个怀疑这种能力的是异能者本人。” 易安歌理解这种心情。为什么我跟其他人不一样、为什么其他人不肯接受我、是不是我的身体发生了错误,这样的自我怀疑会出现在每一个对这个世界怀有善意的人身上,无论他是普通人还是异能者。 “人类也跟奥克匹斯的想法一样,”景嵘接着说,“但由于恐惧和厌恶,他们无法接触基地的异能者,所以基本都以奥克匹斯的想法为先。这两者率先达成了协议,由奥克匹斯对异能基因进行研究,人类提供帮助。奥克匹斯原本只是由有能力的普通人发起的组织,但后来我发现,他们之中明显有异能者存在的痕迹。” 听到这儿,易安歌恍然,“所以在第一次空袭的时候,你会说他们中有你们的人?” 景嵘点点头,很快又摇了摇头,“不只是这样。我一直不明白封睿为什么会成为奥克匹斯的领袖,但是这次事件之后……你还记得之前你找到的照片里,有一张我父亲、周敏才和一个男人的合影吗?” 易安歌当然记得。站在镜头最中间的男人他不认识,原本这个人也是调查的目标之一,但因为爷爷的事情给他带来的冲击太大,所以将那男人的事情给抛在了脑后。 “那是封家兄弟的父亲,也是当年基地的最高领导者。” 说到这儿,景嵘摸了摸自己的唇,眉头紧皱着,似乎在纠结应该如何表达。 “我的父亲一直以为奥克匹斯只是对异能基因过于偏执的民间团体,一直没有放在心上,但后来母亲发现封家在偷偷与混进基地里的人类联系,这才撞破他的勾当。也是从那时起,我住进那栋楼的顶楼,被规定严格的门禁和出入时间,不允许与基地里一切陌生人交谈。她意识到有些事情开始变得不对劲了。” 易安歌想起自己第二次误入裂缝后看到的景象。那居然不是景嵘的父亲要求的,而是他母亲。易安歌一直觉得景嵘的母亲是个温和柔弱的性子,却没想到她会囚禁自己的儿子,看起来当时的情况要比他想象得要严重上许多。 但是…… 易安歌看了看他,说,“这关不住你吧?” 像是想到了什么,景嵘的眉没有皱得那么紧了,唇角也微微勾起,“是啊。” 易安歌也笑了起来,但很快,他便收敛笑容,问,“那你父亲呢?” 景嵘的目光沉了下来,说,“我不知道。” 所有的事情都和母亲有关。发现封家的不对劲、保护自己的儿子、意识到出了事,但从始至终都没有父亲的影子。 也许这就是景嵘和父亲关系不好的原因之一。他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到底有没有背叛基地,背叛他们的血肉至亲。 想到这儿,易安歌又想起了另一个人。 “你的祖父也是?” 他知道景嵘不是个没礼貌的人。就算有的时候会很冷淡,但那也是对着小组内的成员,而且那种冷淡也是他表达亲近的一种方式。对外人景嵘一贯很谨慎,如果三番两次都表达出厌恶,那一定是有哪里出现了很严重的问题。 景嵘看了他一眼,点点头,“对。” “还记得他说过什么吗?”景嵘问。 易安歌想了想,脸色就是一变。 ——它是异数,是为不祥。 如果说他们要寻找的这种寻常人听不见看不见的鸟儿可以被称为异数,那异能者之于普通人,也同样是异数,同样是不祥。 当初他还没有注意到这句话中的深意,只是在那一瞬间觉得不妥,却没有深究。现在想来,老人在隐喻的居然是这层意思。 易安歌摇了摇头,努力让自己清醒一点,跟上景嵘的思路,“那他自己不也是异能者,这么说来,不也把自己说进去了?这不对吧?” 如果老人认为自己跟普通人无异,异能是累赘的话,能有那样的想法还说得过去,但他看起来十分适应跟鸟类在一起的生活,这样还能称自己的能力不祥,该说是自虐,还是自我厌恶? 景嵘似乎很不想开口讨论这件事,沉着脸色想了很久,才说,“他的问题,远在我父亲之上。他并不厌恶自己的能力,相反,他享受异能给他带来的不同,也骄傲于自己的能力能够遗传下去。但他认为能力是分等级的,和弱肉强食一样,高级的能力保留下来,低级的能力理应被淘汰。这也是他选择我父亲做女婿的唯一原因。父亲拥有当时最强大的精神力,是祖父所认为的‘高级’。” 景嵘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似乎想将那些不好的东西全部推开,然后仰头靠在沙发背上,揉了揉眉心。 景嵘紧皱眉头疲惫的样子透着一种禁欲的诱惑感,但易安歌现在没有功夫欣赏他的样子,而是一个阵地觉得脊背发凉。 一边是不知道有没有背叛基地的父亲,一边是拥有偏执想法的祖父,当时的景嵘年纪尚小,所有的重担就都压在了他母亲身上。 怪不得那时景嵘母亲的声音会那样忧郁。如果长期被这样的环境折磨,换谁都是要疯的。只不过她坚持下来了,大概是为了自己的孩子。 想着,易安歌小心地看向景嵘,问,“那你的母亲……” 景嵘的声音毫无波澜,“去世了,在基地被毁后不久。” “抱歉。”易安歌轻声说。 景嵘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就算不开口易安歌也明白这个眼神的意思,这不是他能够开口说抱歉的事,但易安歌就是忍不住。他见过那个时候那样一名坚强又悲伤的女性,无法不对她的事情感到难过。 “总之,三十年前的事情,跟我们家脱不开干系。” 景嵘的声音很闷,像是憋在罐子里很久,一朝倾泻出来,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苦涩。 易安歌没见过这么服软的景嵘,愣了愣,脱口而出,“你……” 景嵘忽然打断他,“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回到基地去吗?” “因为你是异能者的‘巅峰’?”易安歌隐约记得封煜以前提过这么一个词。 景嵘摇摇头,道,“与这无关。” 他扭头看向窗外,初夏午后的阳光美好得像个错觉。他盯着外面的树荫看了很久,然后转回头,对易安歌说,“这是赎罪。” 是原本应该承担责任的父辈遗留下来的罪孽,是对所有被迫流落在外的异能者的愧疚,是对过去所发生的、无力改变的事情的无奈。 是一个在灾难之中成长起来的男人最后的赎罪。 第49章 邀请 洗漱台前水雾缭绕,源源不断的流水声从龙头处响起,溅起一阵清凉。易安歌撑着池壁抬起头来,看着朦胧镜面中的自己,眯起了眼睛。 他伸手擦了擦镜子,擦出一小块圆形,看清了自己现在的模样,然后重新俯下身,将冰凉的水拍在脸上。 冷水刺激着皮肤,令他的思维更加清醒。他低头看着水流从指缝间溜走,有些发愣。 脑袋里全是景嵘刚才说过的话。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好像有生命似的,赖在他的身体里,挥之不去。 这是赎罪。 易安歌从未想过景嵘会有这样脆弱的一面。景嵘冷静,强大,掌握着整个基地的命脉,却在私底下,在与他在一起的时候,会说出“赎罪”这两个字。 短短四个字,蕴藏了多少年积攒下来的苦涩。在此之前,景嵘应该从未对什么人说过,他将一切都埋在心底,也许早已经打定主意要藏一辈子。 易安歌不知道自己现在究竟是个什么心情。他感觉有些难过,但更多的居然是愤怒。景嵘是多好的一个人,虽然有些冷过了头,但终究是好的。他没有理由要替那些不是他犯下的过错买单。 但这到底是景嵘自己的选择。早在他们还不认识的时候,景嵘就已经走上了这条路,早没有了可以挽回的余地。所以易安歌在愤怒的同时,也对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悲哀。 他能为景嵘做些什么呢? 易安歌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景嵘只是将实际情况描述出来,并没有要求他做什么,但正因为这样,易安歌才觉得自己不能不主动一些。如果连他也退却了,那景嵘身边真就没有一个能懂他的人了。 他知道自己这样想可能有些不自量力,但他控制不住。总有一个声音在他脑中回荡着,想着,如果景嵘真的需要他呢?就算不是那种特别依赖的感情,只是一种慰藉,一种发泄,他也依旧愿意为景嵘放弃一些自己的坚持。这和景嵘是否是他的上司无关,一切都只关乎他对景嵘的心情。 他愿意为景嵘做任何事。 易安歌看着镜子上逐渐汇集起来的雾气,得出了这样一个答案。 十多分钟以后,他走出浴室,穿着睡衣,一边用搭在肩上的毛巾有一下没一下地擦着头发。景嵘还坐在沙发上,正在翻看封睿留下来的资料。 资料里有一多半是文字材料,易安歌没来得及全部细看,后面还附着几张照片,是三维模拟图,大致描绘出鸟的样子。 这只鸟名字叫“凯撒”,是一只由奥克匹斯实验室经过数代繁育后得到的精良品种。报告上称他们培育这种鸟的目的是为了研究特定变异基因在个体上的具体表现,这种玄乎其玄的东西易安歌看一眼就算过了。在见识过人面蛛之后,他对什么样的实验结果都不会感到惊讶,相比之下这只凯撒要温和多了,至少对其他生物没有危害。 唯一的问题是,这只鸟从来没有出过实验室。它生长在无菌室里,到外面来,对它来说跟掉进病毒堆里无异。易安歌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找到它,就算能找到,也很难保证那个时候它还活着。 但这就不是他和景嵘需要担心的事了,封睿自然会处理。 景嵘已经恢复了平常的样子。远远地看着他,易安歌觉得整个客厅里的气氛平静得可怕,就好像他之前表现出来的那些情绪其实根本不曾存在过一样。这种感觉给他带来一种莫名的恐慌,好像眼前的这个人随时会消失,或者变了模样,而他们却根本找不到任何一点变化的痕迹。 易安歌站在客厅门口看了他许久,直到景嵘抬起头来,问他,“怎么?” 易安歌笑笑,说,“没事。” 景嵘没再说什么,只是从手里的材料中抽出一页纸,递给他。 上面被勾出来一句话,称凯撒祖上的鸟儿是从树林里捕捉到的,那时的鸟完全是野生,喜欢在高处筑巢。在后续的研究中也发现,所有繁育出来的鸟对高大的杆状物都有着特殊的感情。比起实验室里现成的窝,它们更喜欢花好几个小时笨拙地筑巢,然后睡在衣帽架上。 “你认为凯撒会飞到森林里去?”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景嵘说,“如果它继续留在城市里,应该活不了太久。” 易安歌点点头,沉思道,“这个城市里有不少植物园,但都称不上森林。动物园在市郊,那里有相当面积的植被,但总有人踏足。再往外就要出城了,在城市外有一些山脉,都是较为原始的森林。” 倒不是不能去碰碰运气,但他们现在面临的一个问题是,应该从哪里开始找起? 森林的面积可比公园大多了,没有一个明确的目标,他们像无头苍蝇一样乱转,根本得不到结果。 似乎现在只能寄希望于景嵘祖父那边的消息,但在听了那样一段过往之后,易安歌完全无法直视那个看起来和蔼可亲的老人了。再下次的见面,他没有信心能够表现得像无事发生过,那老人的性格他不善应对,大概很快就会被看穿。 也许是心中的想法不小心表现在了脸上,景嵘看着他,神色有些复杂。 “也许我不应该带你去见他。” 景嵘的声音十分低沉,带着一丝无奈,“但是,你必须提前了解。那种人……我不确定他会不会来找你的麻烦。” 易安歌拍了拍他,“没事,我明白。” “你不要私下与他见面,如果他联系你,一定要提前跟我说。”景嵘认真地说,“我会安排人跟着你,绝对不能一个人去见他。” “放心,我有分寸。” 易安歌苦笑着将肩上的湿毛巾取下来,最后揉了揉头发。刚洗过的身体散发出一股淡香,景嵘看着他,半晌没有移开目光。 * 虽然之前景嵘这样那样地嘱咐过,但真到变故发生的时候,易安歌发现自己其实一点选择的余地都没有。 最近一段时间基地里的工作其实很多,封睿的事情毕竟算是私事,不走标准流程,所以算是易安歌自己的私活。其他人去处理另一件案子了,景嵘脱不开身,今天就先去基地忙,留易安歌一个人到处闲逛寻找线索。 易安歌就站在街边看着行道树发呆,思考应该怎么抓住一只鸟,这时身边停下来一辆黑色SUV,从上面下来四个壮汉,统一穿着同款式的西装,为首的一个恭恭敬敬地对他说,“景先生请您去一趟。” 他认识的姓“景”的人不多,除了景嵘,那就是景嵘的父亲景学义了。 这倒是出乎易安歌的预料。印象中他和景学义没什么交集,除了在裂缝事件中曾找过他一次。那次景嵘也在场,景学义说了一些和三十年前有关的事,但也不是全盘托出。有些事他隐瞒得十分刻意,在事情告一段落以后易安歌也懒得再去追究。他原以为大家都默认那是不可触碰的雷区就好了,却想不到景学义居然会忽然邀他过去。 还是用这种老套的黑|道做派。 被四个彪形大汉盯着,易安歌只能点头,也不敢拿出手机来通知景嵘。 车子一路驶离主干道,若不是曾经去过景学义那里,易安歌几乎要以为自己会被找个偏僻的地方埋了。近一个小时以后终于看到了那栋熟悉的房子,易安歌心里偷偷松了口气。 他一手踹在兜里,握着手机。他在寻找时机,只要拨通电话,就有机会让景嵘知道他现在的处境。 转瞬又忽然想起来,景嵘的手机坏了。因为忙,一直没有去买新的。 这就有点被动了,他可以打给组里的他人,但只有景嵘的电话被他设置成了快速拨号,其他人的都需要翻通讯录。大汉一直形影不离地跟在身边,易安歌根本找不到看屏幕的机会。 紧张又忐忑地,他再次来到景父家的客厅里。一抬头,一对摄像头正冷冰冰地注视着他,让易安歌瞬间打消了偷看手机的念头。 所有人都退了出去,只剩下那个存在感极弱的老管家。依旧上的是清茶,闻着那个香味,易安歌却觉得这味道比景嵘身边的味道要刺鼻上许多。雕花的桌椅,水晶吊灯,这里装修得算不上富丽堂皇,却极大程度地彰显出了贵族老爷的气派。这里的一切都跟景嵘的气质截然不同,上一次景嵘在这里的时候,就显出了极大的违和感。 相比起来,易安歌还是更喜欢什么都没有的景嵘家。那里干净,整洁,带着房子主人特有的精神气,一切都显得是那么井然有序。 这才第二次来,易安歌就已经对这里的气氛感到厌恶了。正胡思乱想着,客厅外有人走了进来。 是景学义,但这一次他的样子更上一次完全不同,穿着一身极其板正的西装,长发乌黑束在脑后,没有一根白发,整个人精神极了,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六十多岁的老人。 易安歌知道这时候不应该感慨异能者基因的优良性。他盯着景学义,不理会对方礼貌的让座,只是问,“请问您找我,有事吗?” 景学义似乎猜到了他的态度为什么会产生转变,没有细问,而是自己坐在易安歌对面,淡淡地看着他,“又见面了,易先生。” 易安歌皱了皱眉,不知道这个人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景学义双手交叉放在桌子上,打量着看着他,“你跟景嵘关系不错?” 犹豫着,易安歌点头,插在兜里握着手机的手又紧了紧。 景学义笑了一下,但那笑容转瞬即逝,然后他说,“那正好。我有事想要问你。” “我不知道。”易安歌快速说。 景学义呵了一声,“怎么,我还没说什么,你就不知道了?” 易安歌死死地盯着他那双跟景嵘极其相似的眼睛,咬着牙说,“跟景嵘有关的一切,我都不知道。” 他转身就要走,但门外的大汉立即转过身来,将门堵死。 景学义在他身后缓缓地说,“但我了解到的似乎不是这样。你住过他的房子,他从来不曾带谁回去过,你是第一个。” 就算他这么说,在这种场合下,易安歌也一点无法表现出开心。他慢慢转过身来,铁青的脸色跟景学义的悠哉截然相反。 “坐。”景学义淡淡地说,即便语气并不强硬,但气势不容反驳。 易安歌知道自己跑不了了,于是以最慢的速度走回去,坐了下来。 景学义就一直等着他,等他终于落座,开口道,“我确实要问你关于景嵘的事情。” “你想知道什么?”易安歌瞪着他。 景学义闭了闭眼睛,表情变得柔和了一些,但语气却丝毫没有让步的余地。 “一切。”他说。 第50章 父子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易安歌谨慎地打量着景学义,大脑快速思考着自己应该如何反应。他知道景学义将自己半强迫地带过来,一定是想问景嵘的事,却没想到会得到这样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景学义看起来并不在意他是否明白了自己的意思,态度十分坦然,“我要知道景嵘现在的一切。” “……”易安歌默了默,“你是他的父亲,这种问题,应该直接问他。” 景学义笑了起来。原本就不算苍老的面孔瞬间变得更加年轻了些,可虽然他眼中蕴含着光,在易安歌看来他的眼神依旧很冷,并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和蔼可亲。 “你很聪明,”景学义说,“应该知道景嵘跟我的关系并不亲近。” “那你为什么觉得我会将他的事情告诉你?” 关于这一点易安歌是真的搞不清楚。既然景学义知道他和景嵘关系还不错,为什么还会想从他嘴里撬出东西来呢? 景学义依旧毫无感情地笑着,并不回答。 易安歌却从他的表情中逐渐读懂了些什么,心里就越发变得不是滋味。 他自幼父母双亡,这只要稍微调查就很容易知道,对于拥有像他这样人生经历的人来说,看到要好的朋友和父母不亲近,第一反应一定是希望他们和好。这是一般人最普通不过的情感反应,景学义就是抓住了这一点,让易安歌从内心里瓦解自己的防线。 不得不说景学义很会玩弄人心,轻易就将一个人的心情掌握在手中,看起来十分随意,却势在必得。 但他算错了一点。易安歌不是一般人。让他明白自己被当成把柄就是个错误,他能够接受自己被更聪明的人打败,却绝对不可能允许自己成为别人的棋子。 “我不可能出卖他。”易安歌低声说。 景学义缓缓地摇了摇头,“出卖这个词说得太过了。我只是想知道儿子的近况,这并不过分吧?” “那请您亲自去问他。”易安歌坐直了身子,正色道,“我和他现在只是普通上下级的关系,对他的私生活一概不知。” 其实是知道一点的,因为景嵘根本就没什么所谓的“私生活”。他的生活是近乎严苛的三点一线,家、基地和现场,除此之外易安歌从未见过他去哪里消遣,至少他住在景嵘家里的那一个月时是这样。如果景嵘那时只是被迫忍耐,当他不在的时候也会出去玩的话,那易安歌是真的不了解了。 想到这里,易安歌的心轻轻地抽痛了一下。确实,就算一起经历过那么多事情,他对景嵘个人的事依旧一无所知。 能被自己说出的话伤到,也是够逊的。易安歌在心中自嘲地笑笑,看向景学义,试图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他现在无比庆幸景学义没有和景嵘一样的读心能力,否则自己这点水平完全会被一眼看穿。虽然他和景嵘之间真的没什么,但被景学义这样的人看穿也是一件十分不愉快的事。 景学义的脸色稍微变了变。这种微小的变化没有逃过易安歌的眼睛,他心道不好,整个人戒备起来,准备迎接景学义的怒意。 令他意外的是,景学义并没有生气。他沉默了一会儿,居然做出了让步。 “那就只说工作。” 易安歌当然没傻到认为他想让自己说工作的具体内容。景学义现在这个样子,倒是有些像一名试图讨好孩子的朋友的别扭父亲,这种反差极大的既视感令易安歌感到一丝混乱。 想了想,易安歌放松了身体,缓缓道,“他是一名值得尊敬的上司。” 景学义看了他许久,忽然叹了口气,“他跟你说了以前的事?” 易安歌谨慎地点了点头。 “那个时候我们做大人的有很多不得已,不光是我。”景学义看着他,目光有些飘忽,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景嵘一直不理解,我不怪他。” 易安歌咧嘴笑了一下。这话说得简直是完美无缺,将景嵘这么多年来所受过的苦全部视若无物,让易安歌连反驳的话都说不出口。说漂亮话似乎是长辈的特权,尤其是像景学义这样的老人,他并不是在哄骗或是撒谎,而是本身就这样认为的。 易安歌懒得跟他解释太多,淡淡地哦了一声。 他跟景嵘完全是两路人。父子之间关系至此,也算是难得一见。不知道景学义可曾试着从自己身上找找原因,不过就现在的情况来看,大概从来没有过吧。 所以易安歌也不强求他去理解景嵘的想法。道不同不相为谋,就算是对血肉至亲也是一样。 “景嵘很好。”易安歌说,“我的同事们都十分敬佩他,我也一样。” 他微笑着,言语中已经放弃了客套。 “他是一个强大的男人,”易安歌一字一顿地说,“他是整个基地的脊梁。我不知道在你心里,你的儿子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但是我可以告诉你,在我这里,他值得得到所有人的敬仰。” 说完,他靠在椅背上,抱起双臂,用带着怒意的目光看着景学义。 景学义顿了顿,道,“你很护着他。” “与我无关。去问基地里的任何一个人,你会得到同样的答案。”易安歌冷冷地说,“你之所以选上我,是以为身为普通人的我最为脆弱。很遗憾,你猜错了。” 他看向客厅门口。在不远处就有五六个人把守,他知道,单凭自己是走不出这里的,所以干脆放弃了离开的心思。 景学义缓缓地点头,垂下眼眸,轻声说,“是的,我猜错了。” 易安歌沉默着等待他接下来的话。 客厅里的气氛早已降到冰点,但两个人都装作浑然不觉。景学义站起来,从身后的柜子里拿出一样东西,放到易安歌面前。 那是一只装饰十分精巧的盒子,看起来有点眼熟。易安歌盯着看了好半天才想起来,自己爷爷留下来的盒子差不多也是这样的装饰,似乎是出自同一个工匠之手。 “替我交给他。”景学义说,“他想知道的一切,都在这里。” 易安歌看了看盒子,又看了看景学义,没有伸手去拿。 “恕我拒绝。”他说,“你如果真的想让他知道,大可以自己给他。” “他不会接受。” 这倒也是。但易安歌并不想给景学义做传递员,他不想违背景嵘的意愿。 景学义再次叹了口气,眉眼间透出老人特有的疲惫感,“这是我唯一的请求。如果接受,你就可以走了。” 易安歌犹豫了一下,问,“如果他不肯要,怎么办?” “那就麻烦你先留着。”景学义道。 “……你就这么信任我一个外人?” 景学义笑了笑,“我说过,你是第一个与他走得如此亲近的人。我不认为对景嵘而言,你算是‘外人’。” 易安歌不自觉地摸了摸耳根,感觉莫名地尴尬。然后他伸出手,将盒子收了起来。 “我怎么知道你不会害他?” 在即将走出客厅的时候,易安歌忽然停下来,问景学义。 景学义没想到他会问这种问题,愣了一下,继而苦笑道,“我会害自己的儿子吗?” 易安歌没有继续问下去。有些事不是单凭一张嘴就可以说清的,有或是没有,在打开这个盒子以后就能够找到答案。至于景学义的目的,他们只能慢慢摸索。 原本景学义安排那些彪形大汉开车将易安歌送回去,但刚走出门口,前面的人就停了下来,有些纠结地回头说,“老爷,这……” 易安歌探头往外看去,只见景嵘就站在门外,不到五米远的距离。 还没等大汉再说什么,景嵘几步上前,看了眼站在最后的景学义,一伸手拉过易安歌,冷冷地说,“走了。” 易安歌被他拽着走出院子,一直走到那些人看不到的地方,景嵘才停了下来,放开他,沉默不语。 明明不久前才答应过不会单独行动,没想到这么快就食言。虽然不是自己主动的意愿,但易安歌依旧觉得不好意思。 “我……”易安歌犹豫着,对着景嵘的背影轻声说,“对不起。” 景嵘摇摇头,没有回身看他,而是看向天边的太阳,道,“这不是你的错。” “他没把我怎样。”易安歌两步走到他身边,示意自己没事,“刚才已经要离开了。” 景嵘低头看着他。迎着日光,易安歌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是听见他用难以掩饰的担心的语气问,“他找你做什么?” 想着刚才自己说过的那些话,易安歌没好意思当着本人的面再讲一次,只能说,“问你的事。” 景嵘有些厌恶地皱起眉,但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出口,只是轻叹一声,“我就知道。” “他说我是第一个能够亲近你的人,”易安歌忽然想起来,笑着开玩笑道,“是真的?” “……真的。” 这个答案在意料之中,只是没想到景嵘居然连这也会如此坦白。得到确认的易安歌脸上浮起一抹灿烂的笑,拍了拍景嵘的肩,说,“荣幸至极。” 景嵘看着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再次抓过他的手。只不过这一次不是略带粗鲁的拉拽,而是很普通地牵着,带他走向停车的位置。 易安歌跟着他走着,有些贪恋手心传来的温度。 过了一会儿,意识到这一点的易安歌脸上的笑容逐渐变得苦恼起来。 第一个的特权,他甘之如饴。 只是不知道景嵘心里,是不是真的有给他留下一个位置。 那个,他真正想要的位置。 第51章 线索 景学义的存在就像一根刺,深埋在景嵘心底,只肖动一下就会牵起满身的疼痛。易安歌明白这种感觉,想斩却斩不断的关系,将他禁锢在原地,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出手,自己却无能为力,最终留下的只有满身的伤痛和无法忘却的回忆。 所以当他将盒子递给景嵘的时候,意料之中的被拒绝了。 不过景嵘说,“你可以拿着。” 易安歌没有跟他说景学义已经要求过如果景嵘不收,这东西就由他代为保管,所以有些惊讶,“怎么说?” “替我收着。”景嵘淡淡地道,“也许某天我会想看,也许永远不会。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再来找你拿。” 易安歌说好,小心地将盒子收进自己的床头柜。 其实他想问景嵘,这个约定是否永远有效。如果过了一二十年,他会不会想起这个盒子,如果会的话,至少说明在那么久远的将来,他们之间还有联系。 这是易安歌一直都不敢去细想的事。自从人面蛛事件后,度过的每一天对他来说都像是做梦一般。他经历了此前二十六年人生中完全无法想象的奇异冒险,并在肉眼可见的将来,将一直持续这样的生活。但越是这样,他就越是步履维艰,生怕这种和景嵘之间的联系忽然断裂,有一双无形的手会将自己推回到原来的生活中去。 易安歌不是不喜欢普通的生活,但现在,他觉得在基地里的日子似乎才是他一直追寻的东西。他喜欢这里,所以绝不愿离开。 这些想法他没有跟景嵘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易安歌决定努力将这个秘密一直保留下去。如果让景嵘知道他一直在担心自己什么时候会离开,也不知道会是个什么心情。 不知道是不是景学义的事情刺激到了他,之后的几天里,景嵘一直留在家里办公。易安歌一开始还没注意到,当某天他再一次想出门寻找灵感的时候,只是回屋拿一趟钥匙的功夫,就发现原本待在书房里的景嵘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换好了衣服,正站在门口准备换鞋。 易安歌愣了愣,问他,“你也要出门?” 景嵘看了他一眼,说,“跟你一起出去。” 这态度自然得好像已经做过无数遍似的,易安歌张张嘴,呆愣着看着他,半晌道,“你是在担心我?” 景嵘沉默着点了点头。 讲道理,这么大一个人了,出门还要被人护着,说起来是件挺丢人的事。但因为是景嵘,易安歌根本感觉不到尴尬。事实上,他能从景嵘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看出些许关心来,这于他而言已经是最好的礼物。 不知不觉间这座城市已经入夏,走在路上,即便是多云的天气也能感觉到一丝闷热。阳光从层层白云后透出来,散发出朦胧的色彩。易安歌和景嵘两个人在小花园里静静地走着,一边呼吸着初夏晌午的清新空气,一边各自沉默。 周围没有其他人。这里是景嵘居住地附近的一处花园,由于少有人打理,所以植被都长成了出乎意料的模样。在郁郁葱葱的绿色中有一条人工开辟的小路,从公园的这头直穿到另一头,大约二十多分钟的路程,走上去别有一番滋味。 一边的树梢上有鸟的鸣叫,易安歌抬头去看,发现它们小小的身子隐藏在树叶之中,乍一看根本找不到在哪里。 看了一会儿,易安歌就有些泄气。就算是要寻找一只普通的鸟,在这座城市里也是大海捞针,更别说那样一只特殊的。封睿还真是给他出了一道极难的题。 他止不住地叹气,身边景嵘低下头来看他,过了一会儿,说,“别急,慢慢来。” “我不是急,”易安歌又叹了一身,忧愁地仰着头,看着从缝隙之中洒落下来的斑驳的树影,喃喃着说,“只是……为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愧疚。” 即便不喜欢封睿的态度,但既然已经接受了委托,那他也想尽力将事情解决得完美一些。鸟儿能活着找到最好,就算不行,也总要有个交代。但他现在连一点头绪都没有,光握着一些繁育实验的资料,根本找不到线索。 封睿留下来的信息连那些最不堪的委托人都不如,后者最起码还会将能说的全都说出来,但封睿几乎什么都没有告诉他。除去不想说这个原因,唯一的可能就是,封睿他们做的事一丁点都不能外传。 “他为什么对我这样执着,就因为我爷爷的关系?”易安歌问。 “目前来说,是的。”景嵘道,“我也在调查这方面的原因,种种现象表明,你的爷爷在三十年前,也和封家及我的父亲有着不错的关系。” “……他也会背叛基地吗?” 易安歌不确定地问。内心里,他是不愿意相信那个有些疯癫、却能将他照顾得很好的老人有过什么不堪回首的历史,但理智告诉他不能莽撞。爷爷对他隐瞒了自己身为异能者的事,一定有什么原因。 景嵘沉默了一下,说,“我不这么认为。” 易安歌知道景嵘这样说有一半原因是在安慰他。没有确切的证据,景嵘是不会妄下定论,这大概是他第一次这样断然地做出回答。不论怎样,易安歌感激他。 “基地和奥克匹斯之间的关系一直很微妙,虽然曾经剑拔弩张,但在某些时刻也曾达成过一些协议,”景嵘说,“比如现在,我与封睿约定过不许再对异能者进行基因鉴定,而在很久以前,领导者们也曾经签署过和平条约。几十年前他们认为我们是异端,但在封家介入奥克匹斯的领导层之后,我现在认为这代表了一种转变。” 易安歌点点头,表示自己理解,“身为怪物的封家长辈成为奥克匹斯的领袖,应该会体谅基地中异能者的辛苦。” 他犹豫了一下,不确定地开口,“但前提是……他自己没有野心。” “这就是我最在意的事。”景嵘皱起眉头,“最近我在调查以前的档案,包括基地核心中记录的异能者信息,有些跟我记忆中的对不上。我还需要一点时间继续调查。” 后半句也不知是对谁说的,易安歌沉默着没有接话,景嵘等了一会儿,见他没反应,才说,“我说过,会帮你。” 易安歌笑着摇摇头。这种时候他连谢谢都不太想说了,说多了只显得客套,只能笑着拍了拍景嵘的肩膀,继续仰头看自己的鸟儿。 关系微妙的可不仅仅只有基地和奥克匹斯,跟景嵘待在一起的每一秒,易安歌都觉得自己在逐渐走近这个人的内心,却永远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位置站住脚。 有两只麻雀扑腾着小翅膀,叽叽喳喳地停在他们头顶的树枝上。易安歌停下脚步,仔细地观察着它们。景嵘也停下来,仰头一起向上望去。 “……你知道它们在说什么吗?”易安歌小声问,生怕声音太大将麻雀吓跑。 景嵘听了一会儿,道,“它们在说,这里有两个说话喜欢绕圈子的人类,打扰了它们的清净。” 易安歌乐了,“你还会这种开玩笑?” 刚说完他的笑容就立即凝固在嘴角,睁大眼睛愣愣地看向身边的景嵘。 景嵘也在看着他。两个人离得很近,伸手就能抱上的距离。 易安歌感觉背后出了一身汗,也不知是紧张还是条件反射,不自觉吞咽了一下,轻声说,“你是指……” 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将易安歌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尽数逼了回去。 他叹了口气,后撤一步离景嵘远些,掏出手机看短信。 刚看了一行就又是一惊,“你祖父找到线索了!” 扑棱棱鸟儿起飞的声音,易安歌抬头一看,原来是自己说话声音太大,将两只麻雀给吓走了。 但这会儿他没有理会其他事情的心情。这么多天终于有些有用的线索,这令他感到无比兴奋。 景嵘没什么表示,好像刚才说的那些话都是易安歌的错觉。时机实在是太不凑巧了,易安歌原本觉得,如果继续刚才的气氛下去,他也许能从景嵘口中问出一些什么来。 但一听到祖父和正事,景嵘的表情又瞬间冷了下去。这是他习惯性地表现,易安歌只能慢慢学着去适应。 不过还好,至少他们还有时间。重要的事,以后慢慢谈也不迟。 这会儿他确实是这样想的,但在不久的将来他无比痛恨自己当时的止步不前,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线索分了好几条短信接连发过来,目的地率先指向市外的一处森林园区。 这比他们之前推测的距离要远了很多,易安歌不认为那只温室里长大的鸟能飞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但好歹是个线索。事不宜迟,趁着天还早,景嵘回去开车,易安歌去拿资料,他们今天就动身。 坐在车上,易安歌翻看着手里的实验记录,忽然发现一处细节。 凯撒的祖辈是在北方的山林中被捕获的,而之后它们的每一代都继承了上一辈的一些特征,这种特种表现在很多具体方面,总结下来就是,这种鸟对于遗传特性有着极其敏感的体现,是一种伪返祖的生活方式。 而景嵘祖父指出的森林园区,正是在城市的北方。这让他的线索多了一分可信度。 厚厚的材料结合几条短信看得易安歌云里雾里,干脆自己一条条总结。除了那些如何跟森林里的鸟儿打交道的指导性语句,祖父在最后单独列了一条短信出来,原话是这样的—— 喜阴之鸟趋邪,喜阳之鸟好斗;高山之鸟勿追,灌木之鸟勿扰。你们要找的鸟,喜阴好高,邪而难捉,一定要做好万全的准备再做打算。切记切记。 连续两个切记,让原本有些开朗的局面瞬间变得不可捉摸起来,似乎有什么可怕的东西正在前方等着他们。 易安歌对着这条短信看了好久,深深地皱起了眉头。 第52章 森林 市外的森林园区很大,景嵘的祖父给出了明确的指示,要他们寻找雾气最浓的地方进入。原本易安歌以为这只是老人家的迷信之语,等到了地方才发现,原本晴朗的天气不知什么时候起了雾,在高速上的时候因为雾气稀薄所以没有发现,到了森林边缘,湿气加重,空气里的水分子也不安地躁动起来,升腾浓白的水雾,飘散在四周。 景嵘将车停在最近的一处空地上,两个人下了车,看着眼前模糊的景色,表情都变得十分僵硬。 森林园区依照最原始的森林成长环境设计,是几十年前就已经规划好的,四周没什么人工围栏或者岗哨,只有一条小路,从他们刚才行驶过的方向一直往背面延伸。原本这里是城市通往周边乡村的必经之路,但十几年前修了高速,这里的路被荒废,渐渐地也就没有人走了。 小时候易安歌还听过森林里有野狼出没的故事,不过大多是爷爷用来骗他不许捣乱的,现在再看这片一望无际的原始森林,易安歌忽然觉得,这里无论出现什么都是有可能的。这森林的占地面积太大了,从他们站的位置,只能看见满眼的高耸的绿色,走到边缘的树下往上看去,几乎都看不到天空。 树木密集加上浓雾,导致视线特别模糊。易安歌目测了一下,在深入森林二十米后,光线基本就透不进去了,留下令人心惊的黑暗,一直蔓延到无边无际的远方。 他们来的似乎不是时候。易安歌看向景嵘,忽然没了主意,想听听他的意见。 景嵘闭上眼睛,伸出手触摸上身前的树干。棕灰色的树皮龟裂翘起,看起来十分扎手。景嵘静静地感受了一会儿,缓缓睁开眼睛,眼底闪过一丝困惑,“没有异能者的气息。” 按理说也不会有的,没人愿意来这种危险又恐怖的鬼地方。易安歌张张嘴,刚想说些什么,忽然从头顶飞过一只鸟儿,叽叽喳喳地落到了森林里的某棵树上,消失了踪迹。 易安歌抬头望着它消失的方向,喃喃着说,“这里有鸟。” “所有的森林里都有鸟。”景嵘说,“但肯定也有其他东西。” 易安歌就地坐了下来,捡起几个石块将自己手上的资料一字排开压上,说,“我们现在只能先假设你祖父的线索是正确的,那么凯撒一定就在这个森林里。问题是怎么找。” 他掏出手机,看了下信号。还好,现代科技发展迅速,连这种没人来的地方也有三格信号。天气预报显示晴,易安歌刷新了一下,看到自动定位变成了某个自己不熟悉的地名,上面的天气情况写着——多云。 多云和有雾不是一个概念。易安歌没到过森林去,也没见过森林里的雾究竟是什么样子,所以也无从比较。但他本能地感觉到,这里的雾气浓得有些不正常。 景嵘在他身前也坐了下来,一双大长腿斜伸着,避免压到资料。易安歌用余光瞄了眼他腿部修长的轮廓,悄悄咽了口唾沫,说,“这里说,凯撒的祖先都喜欢在高处筑巢,那会给它们带来安全感。不排斥阳光,但更喜欢在阴凉的地方休息,并且一系列研究表明,它们会主动寻找最满足上述两种需求的地方停驻。” 他抬头,看了眼深处黑漆漆的森林,满面愁容,“这里的树都不矮,也没什么阳光,没有可比性啊。” 景嵘却说,“这个交给我,找到最高最阴处不难,问题是,怎么认出它来。” 易安歌翻出那张3D模拟图。上面画着一只极其漂亮的鸟,羽毛的颜色几近金黄,眼睛是浑圆的黑,身体线条优美,尾羽很长,跟身体的长度接近1:1,尾跟处高高翘起,到了羽毛前端就垂下来。每一根尾羽的前段都呈圆形,中间染着一抹血红,像极了一只只红色的眼睛。 这种鸟漂亮到令人无法忽视,如果有幸看见,他们一定不会将它错过。 易安歌不知道自己和景嵘能不能看见它,如果连他们都和普通人一样无缘一睹它的尊荣,那即便凯撒真的在这儿,也无济于事。 事情至此,唯有一试。景嵘给基地里的人去了电话,解风等人随后赶到,随时准备给予他们支援。 安排完人手,景嵘问还在琢磨对策的易安歌,“要告诉封睿吗?” 易安歌摇摇头。事情没有定论,如果搞错了还得从头来,倒不如自己先去探探,真找到了再通知封睿也不迟。 景嵘便依着他。两个人回到车旁整理了一下随身装备,给解风留下记号,开始往森林里走去。 景嵘车上带着不少有用的家伙。除了自己的匕首,易安歌还带了很多路标。这种只有半个拇指长的小东西能够精准定位,让后来的队员可以通过仪器知道他的位置。 这东西主要还是给易安歌用的,景嵘只要飞起来就能鸟瞰整个森林,不过因为怕惊动凯撒,所以没有那样做。 雾气太浓,易安歌紧紧跟着景嵘的步子,谨防自己掉队。 一路没遇见什么可怕的东西,只是能听见远处有小动物的鸣叫。不光是鸟儿,还有些贴近地面的窸窣声,听起来让人心里麻麻的。易安歌努力不让自己的注意力跟着那些声音乱跑,专注于自己和景嵘的脚步声,还有天上的动静。 每有一处树叶摩擦,易安歌都会停下来,仔细去辨认。他想确保做到万无一失,只可惜,并没有找到凯撒的身影。 走到一处斜坡,这里的地形出现了曲折,眼前有一个深坑,大约半米的高度。景嵘率先跳下去,回过身,对易安歌伸出手。 易安歌犹豫了一下,将手递过去,被他牵着跳了下来。 到这里,他们已经完全深入森林中了。前后左右都看不见出口,易安歌在坑的位置留下一个路标,跟着景嵘向前走去。 这里的路十分不平整,地面上满是落叶和淤泥,一脚踩上去,能感觉到新鲜落叶下那些早已死去的植被正在腐烂,加上空气潮湿使土地变得黏腻,脚下的触感让想象力丰富的易安歌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地上到处是横亘的藤蔓和树枝,景嵘牵着他的手一直没有放开,沉默而又自然地在每一个难走的地方帮他一把。 天上的动静,脚下的感觉和手心的温度,需要顾虑的事情太多了,易安歌头一次感觉自己的脑袋有点转不过弯来。因为一直没有进展,在这宽阔的原始森林里,看着景嵘的背影,他忽然产生了一种两个人正在手牵手做野营旅行的错觉。 不知是不是感觉到了什么,景嵘回头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专心点。” 易安歌心说我是想专心来着,但你的手握那么紧是个什么意思? 如果换一个环境,易安歌可能就问出口了,可惜在这样一个森林里,似乎每出一声都是对周围寂静环境的亵渎。 在他寻找凯撒行踪的时候,景嵘也在寻找着什么。 他眯起一双如鹰隼般的眼睛,观察着层层树荫中隐藏着的原住民,终于在一颗三人环抱的大树上看到了自己一直在寻找的东西。 他终于放开了易安歌的手,将双手环在唇边,做了个扩音器的手势,仰起头来对着树上做了一连串的鸟鸣。 这声鸣叫跟上次在祖父家时不同,更加清脆,也更加优美,好像真有一只鸟在歌唱。鸣叫声一路飘扬着散在森林中,传出点点回音,听起来有些不自然,但好在没有惊扰到什么动物,当景嵘停下来的时候,四周依旧和方才一样安静。 树上有鸟儿开始回应他,也是相似的极其好听的音色,景嵘往后退了退,过了一会儿,一只画眉从树梢扑棱棱飞下来,停在跟二人眼睛差不多高度的树枝上。 景嵘伸出手,缓慢地靠近那只鸟。画眉歪着小脑袋看着他,等到手指即将触碰到它的时候,往旁边快速一跳,躲开了景嵘的触碰。 景嵘没有被拒绝的尴尬,而是说,“它是野生的鸟。我让它去寻找最合适的位置。” 说完,他又轻声对那只鸟叫了两次。鸟儿在树枝上来回蹦跶着,细细的树枝随着它的动作上下晃动。 终于,画眉理解了他的意思,轻快地叫了一声,张开翅膀向着一个方向飞去。 景嵘示意易安歌坐下来,“它需要一点时间,我们先休息一下。” 这时候易安歌才感觉到有些累了,于是坐下来垂着自己的小腿肚子,问景嵘,“你能听得懂所有鸟说话吗?” 景嵘摇摇头,“只有一些特定的品种。画眉是我母亲最喜欢的鸟,也许是这个原因,我跟它们最为亲近。” 易安歌想起在裂缝中看到景嵘母亲的情形,有些感慨地说,“她很漂亮。” 不知是不是触碰到了心底的某些记忆,景嵘的表情变得柔和起来。他取出随身水壶喝了一口,将水壶递给易安歌,站起身揉了揉易安歌的头发,“等我一会儿。” 说着就要向画眉消失的方向走去。易安歌也顾不上被揉乱的头发,忙站起来,问,“怎么了?” “这里应该不止一只画眉,我再去找一找,尽量加快搜寻的速度。”景嵘说,“你在这里等着,如果刚才那只回来,你就叫我。” 他指了指易安歌的额头。易安歌就苦笑,“你这是在别人脑袋里装了个无线电通讯?无论谁想找你,都只需要在脑袋里喊你的名字?” 景嵘也笑了一下,说,“这是你的特权。” 说完,他又立即严肃起来,叮嘱道,“不要乱走,我很快回来。” “注意安全。” 景嵘对他挥挥手,走入了丛林之中。 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最终融合在风吹动树叶的声音之中,听不真切了。易安歌重新坐下来,等待着那只画眉,心思不自觉地飘远。 过了没多久,他就感觉身边有动静。警惕地起身等了一会儿,才发现是风的声音,带动四周的树晃动起来,一棵带着一棵。原本是很正常的声音,但由于一个人独处,听起来就十分可怖。 易安歌自嘲地笑笑。走了这么久都没遇见什么野兽,景嵘一离开就出现,应该没那么巧的事。 但他依旧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这里的雾气比外面的还要淡一些,能看到比较远的距离。可能是心理作用,易安歌总觉得在目力所及的另一边,有什么东西正在观察着自己。 看得时间越久,他没有放松下来,反而越来越紧张。身体肌肉开始紧绷,他将匕首抽出来反握住,开始犹豫要不要叫景嵘的名字。 如果周围有什么,景嵘应该早就注意到了吧,他没说就代表安全,在这一点上易安歌是相信他的。 可能只是自己多心了。易安歌这样安抚自己,试图消除心中的恐惧,一面弯腰去捡刚才放在地上的水壶。 就在这时,有脚步声从背后响起,瞬间将易安歌惊出一身冷汗。 他立即直起身子,将匕首横在身前,一句“谁”几乎要脱口而出。 一个人慢慢地从树荫后走出来,看身形不像景嵘。易安歌的心提到了嗓子尖。这个鬼地方连动物都很少,从哪里凭空冒出个人来? 那人越走越近,易安歌逐渐看清了他的模样。 居然是封睿。 封睿见他这样戒备,举起双手示意了一下,说,“是我。” 易安歌皱眉看他,问,“你怎么来这儿了?” “接到你基地的消息,赶过来看看。”封睿有些嫌弃地说,“景嵘手下的人动作太慢了,我就先进来了。” 他看了看四周,问,“景嵘呢?” 易安歌还盯着他,心中疑惑到了极点。 眼前这个人是封睿的样子,打扮也跟上次见的封睿一样,但总有哪块说不上来的违和感。是他说话的语气?是他解释的内容?还是整体的感觉?易安歌说不出来。他就是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这可能只是他的心理作用,但这样的解释无法劝说他放下手中的匕首。 封睿也注意到了他的样子,忽然一挑眉,嘴角勾出一抹玩味的笑。 这表情似乎在哪里见过。电光石火间,易安歌身体猛地一震,脱口而出,“晏安?你是晏安?” 第53章 危险前夕 他知道晏安和封睿长得很像,一直以为只是巧合,但现在晏安穿着跟封睿同款式的西装,仔细再看时就能发现他们两个简直像是从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要不是封睿绝不会做出那种轻浮到有些骄傲的表情,易安歌差一点就会被蒙混过去。 在易安歌惊讶的功夫,晏安已经来到他面前,用那双带电的桃花眼上下打量着他,略带嫌弃地道,“你就这么来了?” “你……”易安歌勉强让自己镇定下来,脸色也一沉,“你为什么在这儿?” 如果说眼前的人是封睿,那还情有可原,毕竟封睿是这件事的牵头人。但晏安,他跟这座森林有关系吗?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在这里出现? 晏安无奈地一摊手,“这个问题你刚才已经问过了。” 易安歌紧紧皱着眉,“刚才……我不是那个意思。” 刚才的问题是针对封睿提的,既然这个人是晏安,那刚才他的解释就不成立了。易安歌还没有傻到连这点逻辑都捋不清楚。 见他如此紧张的表情,晏安忽然乐了,用手将垂在脸侧的发丝别到耳后,露出了一个风情万种的表情,对易安歌抛了个飞眼,“我说的没错啊,确实是‘我’来了。” 他不耐于给易安歌更多解释,接着问,“景嵘到底在哪儿?” 易安歌当然不肯跟他说实话,还是保持着两人间的安全距离,道,“他就在附近,去找线索了。” “……是吗?” 晏安颇不相信地哼哼了两声,没有拆穿他劣质的谎言,无所谓地道,“算了,跟你说也行。” 他扯了一下易安歌的衣领,将那里的褶皱抚平。因为刚才行走匆忙,易安歌都没发现自己的衣领折起来了。这本是无伤大雅的小事,但晏安垂眸看着他,忽然就露出了一个复杂的笑容。 这笑容看得原本想在脑海中喊景嵘回来的易安歌一愣。他从没见过晏安的这种笑容,好像有些犹豫,又有些欲言又止,带着他这个人特有的骄傲情绪,各种心情揉在一起表现在脸上,倒是将他那副漂亮的容貌衬得更加诱人了一些。 易安歌欣赏美,也欣赏美人,但他无法抛开眼前的一切去欣赏晏安突如其来的忧郁。晏安看着他,那双眼睛仿佛会说话,无声地诉说着易安歌所不懂的情绪。 “回去。” 忽然间,晏安开口,语气平稳得毫无波澜。 易安歌又是一愣。回去?回哪儿去?回基地吗? “你们待在这里只会自找麻烦,”晏安后退一步,眼神逐渐冷了下来,对他抬了抬下巴,“尤其是你。” 易安歌一挑眉,“这里有我要寻找的东西。” “那东西不在这里,至少,很快就不在了。你无须费心。” 晏安开始向后退去,仿佛要退回来时的黑暗中。易安歌都担心他被身后哪根藤蔓绊个跟头,却发现自己是多心了。 晏安最后的声音回荡在耳边,“带上景嵘,回去,再也不要进这个森林来。” 易安歌身后一阵悉索,伴随着景嵘低声的呼唤,“安歌?” 这是景嵘第一次用这样亲密的称呼唤他,但易安歌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他回头看了一眼,看见景嵘正从一团灌木中穿行过来,再去看晏安,却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了。 有他挡在中间,景嵘似乎没有看到晏安,见他这样站着,手里还紧握着匕首,不由得皱眉,上前两步急问道,“怎么了?” 易安歌后退一步让开,问他,“景嵘?” 景嵘微微一怔,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举起双手,退开一些距离,说,“我是景嵘,基地的异能者,侦查组组长,你的上司。” 易安歌木着一张脸,没有表态。 景嵘微乎其微地叹了口气,接着说,“你叫易安歌,听力很好,我们第一次相遇是在地下河道,你被人面蛛袭击过,这里有几道伤疤。” 他指了指自己的肩膀。在易安歌肩膀对应的位置上,确实有几道齿印,因为人面蛛含毒,所以那些伤疤一直没有消下去,反而像是胎记一样留在他的身上。 说到这里,其实易安歌差不多已经信了,却没想到景嵘又说,“在你的梦里……我吻过你。” …… 易安歌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他,连手上的匕首都忘了放下。 原本他以为景嵘对那件事避之不及,没想到他会在这种时候忽然说出来,让易安歌产生了一种极其不真实的感觉。 景嵘皱了皱眉,上前一步想来摸他的脸,被易安歌躲了过去。易安歌连着后退了两步,依旧用那种已经说不上是惊讶还是震撼的眼神看着他。 期待了太久,又想了太多,原以为已经要被当成过往云烟的心事,却忽然被翻出来。这感觉就像是已经黏在心底的一张贴纸被硬生生撕开,露出下面鲜嫩的血肉,暴露在空气中,骤然间疼得他无所适从。易安歌不是一个多么豁达的人,他以为景嵘想要的是那种不言而喻的暧昧,于是便不多说、不多做,也不多过问。可现在,他忽然摸不透景嵘想要的到底是什么了。 他们就这样面对面站着,仿佛过了很久,易安歌才将匕首插回腰间,低着头说,“走吧。” 他弯腰去捡地上的装备,被景嵘一把拉起来,拽到自己面前。 景嵘表情有些痛苦,目光中带着显而易见的心疼和不舍,薄薄的唇抿成了一条缝。易安歌由着他拽着,仰着头毫不示弱地与他对视。 半晌,景嵘缓缓放开了他。景嵘的力气虽然很大,却一点都没有弄疼他。 易安歌再一次去捡装备,不过这回景嵘动作比他快,已经将所有东西过到自己身上,伸手过来牵着他,继续往森林深处走去。 易安歌想要挣脱,但景嵘手上用了力,怎么也挣脱不开。 这一次跟刚才的气氛完全不同,两个人都不说话了,除了手上还有景嵘的温度,易安歌心里一片冰凉。 景嵘想要什么?他自己又想要什么?易安歌猜不透景嵘的心思,更猜不透自己的。依照景嵘对他的包容度,刚才他完全可以得寸进尺继续问下去,但话到嘴边易安歌才发现,自己问不出口。 在想要弄清景嵘的想法之前,他却还没有搞清自己的心情,这一发现令易安歌格外沮丧。 走了能有五分钟,易安歌才从两个人的世界中脱离出来,拉着景嵘停下,说,“晏安在这儿,他让我们离开。” 景嵘一怔,看了眼他们刚才休息的方向,问,“晏安?” 易安歌点点头,“是晏安,不是封睿。” 景嵘脸色微微一变,立即向天上望去。顺着他的目光易安歌也向上看,却没看到有什么值得特别注意的东西。 想了想,他问景嵘,“晏安和封睿是什么关系?” 没道理有两个人长得那么相像,况且一直以来一系列事情串联起来,易安歌心里早就有了疑惑。 他说,“比起跟封煜,其实封睿和晏安才更像兄弟吧,而且还是双胞胎。” 如果按照正常发展,他还会脑补出类似于抱错的亲兄弟之类的狗血剧情,但景嵘摇了摇头,看表情似乎在思考应该怎么解释这件事。 “封煜和封睿确实是兄弟,是异卵双胞胎,所以长得不像。”景嵘道,“但晏安……他比较特殊。” “三兄弟?”易安歌推测道。他还记得封煜以前说过,他跟晏安之间意识相通。 景嵘替他抹了把脸上的薄汗,说,“算吧,但不是。” 他顿了顿,道,“晏安是封睿分离出的个体,是封睿的一部分。” 分离。这个词深深刺入易安歌的脑海里。这是什么意思?是指封睿会像细胞一样分裂吗? 景嵘看出了他的想法,说,“没有那么简单。晏安在很久以前就已经出现,最早可以追溯到封睿能力觉醒的时候,我无法解释他出现的原因,同样,虽然身为本体,封睿也无法完全控制晏安的行动,所以一般我们都将他们两个用名字分别开。封睿我不敢确定,但晏安基本是可以信赖的。” 他看向森林的远方,沉声道,“他让我们离开……这是一种警告。” “有危险?” “对。” 易安歌也望着远方,沉默不语。 景嵘低头看着他,轻声问,“怎么?” 易安歌没有看他,“我在想,如果我们听他的,会发生什么,不听又会发生什么?” “那要走下去才能知道。” 易安歌点点头,“你对前面的危险有定论吗?” “暂时没有。”景嵘说,“派去的画眉都还没有回来。” 这就面临着是否要继续冒险的抉择。 讲道理,如果刚才来让他离开的人是解风或者封煜,那易安歌一定毫不犹豫的选择撤退。但在听说封睿和晏安之间的关系后,他瞬间产生了一种要继续走下去一探究竟的冲动。 这种意识是毫无道理的,等到易安歌发现的时候,他已经在思考应该如何面对未知的危险,而不是怎么和后援汇合。 撤退一次或许就会错过一些十分重要的东西,易安歌有这种预感。 景嵘也跟他是同样的想法,甚至比他更甚。但他并不表态,一切都由易安歌来做决定。 退,两个人可以回到原点,那个一无所知却还算舒适的状态。进,面对的就将是无可想象的险境,也许一不小心就会送命。 在经历过几次事件后,易安歌产生出一种面对险境的自觉。他会去思考危险程度,以及会给身边人带来怎样的麻烦。 “走吧。”他对景嵘说,“我们去找凯撒。” 景嵘看着他,半晌,露出了一个淡淡的微笑。 既然确认一定会遇上敌手,接下来的路两个人走得异常小心。易安歌当然不会天真地以为晏安隐喻的危险是指地上的陷阱或者难走的土路,既然他会劝两个人回去,就一定是认为他们不可能解决的了那个困难。 说起解决不了的困难,易安歌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梦魇。那种非特殊手段抓不住的小东西,只需要稍微一发力就能让人睡着,能力再强的人遇到了都束手无策。 除此之外还会有什么呢。 就这样他们一路来到森林中央。这里应该是地势最低的地方,周围又起雾了,眼睛看不清前路的感觉实在是不太舒服。景嵘抬着他的下巴,凑近了说了句什么,易安歌感觉到自己的脑袋瞬间清醒了一些。 景嵘的唇离他很近,易安歌能感觉到他呼出的温暖气息抚过自己的脸颊。这种感觉说不上来好不好,易安歌推了他一下,让他离自己远一些,但手上并没有使太多力气。 四周没有画眉的影子,好像这里不是他们要找的目的地。但景嵘似乎认为这里就是最阴的地方了,而且看这里的树,似乎也比周围的高上很多。 他们停下来做第二次整休。易安歌靠着树干坐下来休息,景嵘站在一边,用鸟鸣轻声呼唤着那些画眉鸟。 一直没有得到回应。连易安歌也开始担心起来,那些小家伙是不是遇上了什么麻烦。 等了很久,终于,从天边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鸣叫,易安歌和景嵘对视一眼,立即迎了过去,只见一只鸟从天而降,以极快的速度飞落下来,却没有刹车,直挺挺地摔在了二人面前。 这已经不是降落了,而是高空直坠,易安歌立即别过脸去,不忍去看那个场景,景嵘的身体也是一僵,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他拉着易安歌后退,绕开了鸟的尸体,向他们来的方向退去。 “带着你的匕首,”景嵘在他脑海中说,“一直跑,不要回头。” 易安歌猛地看向他,“什么意思?” “这里有问题。”景嵘用极其轻的声音说,“你顺着我们来的路往回跑,这个时间,解风应该已经到了。脱险之后在外面等我,我很快就到。” 话音刚落,他用力揽了一下易安歌的腰,像是完成了一个不甚结实的怀抱,然后将人往外一推,道,“走!” 易安歌头也不回地开始奔跑。 他听见身后传来狂风呼啸的声音,夹杂着极其混乱的落叶飞絮,连他脚下的叶子都开始不安地躁动。他只能一直加速,每抬起一脚,后面的风就如约而至。他没有机会回头,也分不清东南西北,只能凭借记忆向着最初的方向狂奔而去。 不知道跑了多久,感觉身后的风力小了下来,易安歌才逐渐停下,安抚着自己狂跳的心脏。 心脏跳动剧烈得像是要爆|炸,他耳中嗡嗡作响,视线也模糊了,肌肉酸胀得厉害。他整个人都瘫软下来,等意识恢复的时候,易安歌发现自己正躺在地上。 地上很凉,落叶没有之前那么多了。这个发现令易安歌心里一紧,立即起身去看四周,发现这里的景色自己从未见过。之前走过的地方全部都是高耸的树木,而这里全部是垂柳,叶子都是深绿色,脚下零散飘着几片落叶,已经腐化成灰,一踩就碎了。 四周的温度降了很多,皮肤一片冰凉。易安歌抱起双臂搓了搓,开始思考应该往哪里走。 就在这时,一阵歌声犹如天籁传入他的耳朵里,给他混沌的大脑瞬间带来一股清凉。 他顺着声音抬头看去,只见在稀疏的柳枝上,停着一只鸟。 这只鸟似乎体重很轻,在柳枝上也能停摆自如。鸟身的曲线十分漂亮,金黄色的羽毛灿烂得发亮,好像有光芒闪烁,像一只小巧的太阳。 看着它,易安歌脱口而出,“凯撒?” 凯撒似乎能听懂他说的话,咕叽一声歪着脑袋,用水灵灵的眼睛打量着他。 易安歌看了眼四周,不抱希望地问,“这是你做的吗?” 凯撒还是看着他。 “乖,下来,我们回去。”易安歌像哄孩子一样,冲凯撒伸出双手,“我的朋友被困住了,我得去帮他。” 刚才景嵘让他跑的时候,身体的本能反应就是狂奔,而后一路被风追赶,等到停下来易安歌才意识到将景嵘一个人丢在那里是多危险的一件事。 他有点懊悔自己的太过听话,对凯撒说话的语气有些焦急,“下来,我带你回去,好不好?” 凯撒还是歪着小脑袋,没有给予回应。倒是旁边一处柳枝后,传来扑哧一声的轻笑。 易安歌立即看去,只见在阴暗的角落里站着一个人,他刚才根本没有发觉。 这身形不久前才见过,易安歌再熟悉不过,问,“晏安?是你吗?” 那人没有说话,静静的站着。 不对。易安歌感觉到了,改口道,“封睿?” 封睿缓缓走出来,道,“我还以为你只是个吃软饭的,没想到胆量真不小。” 易安歌勾起嘴角,没什么感情地笑笑,“习惯了。” 他指了指头顶的鸟,“凯撒找到了,这里没我的事了。” 说着他就要走,忽然浑身一顿,向下看去,只见自己的脚上不知什么时候缠满了藤蔓,动弹不得。 封睿在一旁淡淡地说,“急什么?” “……我的工作结束了。” 易安歌努力镇定地说。 “那倒是。”封睿冷笑一声,“得谢谢你们,替我去老家伙那儿走了一趟,不用我亲自过去。” 易安歌不动声色地挣扎着,“所以,放开我。” “你的工作是做完了,但我的没有。”易安歌听见身后传来轻微的摩擦声,似乎是封睿在缓缓向自己走来,奈何身体动弹不了,不敢轻易向后看,只能梗着脖子硬挺着。 他听见封睿在他耳边,用一种奇特的、充满了诱惑力的语气说—— “既然来了,就别走了吧。” 第54章 被困 柳树林中肆意呼啸的冷风勾起易安歌的衣角,在那之下的皮肤一片冰凉。封睿靠得很近,易安歌能感觉到他的呼吸打在自己耳边,带起一阵极其不舒服的酸痒。 他不喜欢封睿的气息。跟景嵘比起来,实在是差得太多了。 封睿似乎注意到了他的排斥,冷笑着又向前靠了靠。易安歌忍无可忍,呵斥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应该知道,”封睿冷冷地说,“跟景嵘在一起就是个错误。” 易安歌嗤笑一声,“不,我不知道。” 这种气氛下他当然不会理解错这个“在一起”的意思,便问,“你和景嵘有过节?” 冤有头债有主,就算封睿和景嵘是表面朋友,这个账也不应该算在他的头上。现在被困在这里,他实在是冤枉。 意外的,封睿没有表态,而是沉默地看着他。 这种被人凝视的感觉十分不好,易安歌皱了皱眉,强忍住不适感,问,“他现在在哪?” 封睿说,“谁知道呢。” “……你这样跟上次见面很不一样,”易安歌说,“是转性了,还是……本性如此?” 他现在纯粹是在拖时间,也不知道景嵘那边好不好脱身,如果脱险……不知能不能找到这里来。 头顶凯撒飞了起来,封睿看了一眼,不太在意它会不会飞远,又将目光转向易安歌。 易安歌撇撇嘴,“为什么是现在?” 他不太明白,如果现在封睿展现的是他的本性,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暴露?他跟景嵘也不是第一天认识了,景嵘也没有特别防范他,如果之前那么久的铺垫是为了现在折腾他一个普通人,那实在是小题大做。 除非……封睿认为这是一个机会。 一个除掉他和景嵘的机会。 “你很聪明,”封睿说,“自己想。” “那你可真是难为我了。”易安歌说。 “我知道你的身份。”封睿后退几步,靠在一棵柳树上,“易明光,他藏得可真好,我一直以为他早就死了,没想到还留了个后。只可惜当初那场车祸,没把你一起带走。” 听他这么说,易安歌的表情瞬间冷了下来。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骤然加大,胸口涨的发闷。 “你什么意思?”他冷冷地问,“你怎么知道我父母的事?” “问我?”封睿呵了一声,“你为什么不去问景嵘?” 他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我都忘了,他什么都不肯告诉你。” 封睿笑着,像是在嘲笑他跟景嵘两个人的貌神合离,“我本以为他对天天带在身边的人有多宝贝,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那个闷葫芦样。” 这些话说得易安歌心里很不舒服,尤其将父母的死因跟景嵘搭在一起,这种莫名的牵扯令他加倍地感到难过。 是啊,封睿说得对,景嵘什么都不肯告诉他。 三言两语就被戳中心事,易安歌只觉得心口疼得爆|炸。封睿以他的样子为乐,站在一旁抱着双臂,大有幸灾乐祸的架势。 听着穿梭在柳枝中的风声,易安歌闭上了眼睛。 不可以被封睿蛊惑,无论是父母的死因,还是景嵘跟自己之间的关系,都不是眼前的重点。景嵘还身处险境,前路未卜,他必须尽快自救。 可即便再怎么自我催眠,脑海中总有一个声音在说,不要欺骗自己了。 我没有。易安歌在心中对那个声音说,我相信景嵘。 真的吗? 无数个画面在他眼前闪过。初次相遇时沉默而冷峻的男人、幻化而成的巨大鹰隼、男人身上干净整洁的衬衫、一尘不染的房子……最后的最后,定格在那双仿佛蕴藏着深渊的眼眸上。 他还记得景嵘那样深沉地注视着自己,说,我不会骗你。 易安歌缓缓睁开眼睛,表情已经变得平静。 景嵘有事瞒他,这是不争的事实,但同样的,景嵘对他的维护也不假。他相信自己看到的东西,那些深埋在对方心底的情绪,易安歌一五一十地全部看在眼里。 那天梦中的亲吻也是真的。彻彻底底的,毫不虚假的真实,即便有太多的阻碍横在他们中间,易安歌依旧相信,那个入他梦中的男人,是真的对他有些感情,虽然可能不够深刻,但依旧是有。 至于那些没有说出口的话语,如果景嵘需要时间,他可以等。 易安歌从未料到自己这辈子会如此迁就什么人,哪怕就在不久之前,他还在为景嵘的态度陷入混乱,但是面对封睿的挑衅,破天荒地,他似乎想通了些什么。 倒是要谢谢封睿,给了他一个正式审视自己内心的机会。 封睿看出了他的表情变化,有些不耐地皱了皱眉。易安歌知道他这种人,精明算计,如果事态没有按照他的想法发展下去,过不了多久他就会爆发。易安歌必须赶在那之前脱离险境,否则会十分危险。 他决定不要再刺激封睿,换了个稳妥的话题,“说起来。凯撒到底是一只什么鸟儿?” 封睿一挑眉,没想到他会脱线到开始问这种问题,说,“你这是真傻,还是装的?”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说说看。” 易安歌给自己捏了一把冷汗。他不清楚封睿的能力,硬要打起来,可能根本不是他的对手。要说帮手……也不知道晏安会不会出来帮忙。封睿这个本体在这儿,他应该也不会走得太远吧。 封睿似乎还不知道晏安来警告过他,这是个好消息,但晏安既然要偷偷跑过来警告他们,是不是意味着在他看来,封睿已经占了绝对的上风呢? 易安歌的思绪飞快转动着,一边等待着封睿的反应。 封睿不理他,整个人靠在树上,一边懒散地四下张望,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易安歌真想跟他说你要是没事就先把我放开,反正我也跑不了。但封睿冷冷地瞪了他一下,眼神中的意思很明显——老实待着。 凯撒不知飞到哪里去了,过了几分钟,又唱着歌悠闲地飞了回来。看着它挥舞着的金色翅膀,封睿脸上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完美,”他喃喃自语道,一边对凯撒伸出手,夸奖道,“做得好。” 凯撒并没有在他的指尖停留,而是绕了一个弯,停在一旁的树上。 封睿脸上带着那种令人脊背生寒的笑,看向易安歌。 易安歌心中一凛,“你做了什么?” 封睿直起身子,缓缓向他走来。他每一步走得都很缓慢,配上纤细的身段好似一种舞蹈,这动作要是晏安做起来一定诱人无比,但封睿却完全没有那种感觉。他逐渐逼近,抬起一只手架在了易安歌的脖子上。 易安歌微微抬头,皱着眉看他。 封睿比划了两下,觉得找不到合适的掐的位置,于是作罢,心情甚好地说,“我得感谢你。如果不是你……我还真找不到景嵘的弱点。” 易安歌猛地一震。 “你想知道凯撒是用来做什么的?”封睿笑着说,“它是基因转移实验的成功品,拥有制造幻境的力量,专门用来对付心智强大的异能者。” 他冷笑一声,“晏安那个白痴,还以为放走它就能了结这件事。你们都不知道我为了这一天,等了多少年。” 他踱步到易安歌面前,弯腰凑近,仔细看着易安歌的脸。看了半天,他说,“你真的是景嵘的心头好,他在最后一刻看到的人,居然真的是你。” “你这个……你对他做了什么?!” 易安歌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怒火,用力想要挣脱身上的藤蔓,对封睿怒吼。 封睿后退一步,“在这种时候我还能帮你确认那个闷葫芦的心思。这种待遇可不常有,你应该感到庆幸。” 易安歌死死盯着他,咬着牙说,“那是我们两个自己的事,与你无关!” 封睿无所谓地冷笑一声,忽然对着树上的凯撒伸出手。这一次他的表情变得极度认真,好像在运力,连四周的风都停止吹动。在他伸手的一刹那凯撒尖叫一声,想要起飞,却在翅膀张到一半的时候硬生生顿住,而后极其不情愿地飞到了封睿的手上。 封睿用手指架着它,举到易安歌面前。易安歌一抬眼便对上凯撒那双黑玛瑙一般的小眼睛,立即有些不适地撇开了目光。 不知怎么,一看到凯撒,他整个人都开始变得混沌起来。林子里的风又吹起来了,带着一股奇怪的味道,一股脑飘进他的鼻腔里。 第一反应是自己可能被下了药,易安歌咬紧下唇强迫自己清醒,很快就将下唇咬出齿印,有血珠冒了出来。 闻到血腥味,凯撒整只鸟疯狂起来,不停地扇动翅膀,似乎想要起飞,脚下却死死抓着封睿的手指。它的叫声逐渐变得凄厉,几近要将喉咙喊破,叫声刺激着易安歌的耳膜,让他头痛欲裂。 声音开始变得忽远忽近,易安歌的视线模糊了,心脏跳动的速度快得像是要冲破胸腔暴露出来,他耳朵里却已经听不见自己的呼吸声。 最终的视线定格在封睿手指下方,那里垂着凯撒的尾羽。羽尖上那些红色的小点好似一只只血红的眼睛,注视着他的一切。易安歌听见自己脑中“啪”的一声放空的声音,好像灵魂被抽离,整个人陷入了一种无法控制的虚脱中,很快便失去了意识。 “你越疼,景嵘就越疼。” 封睿说,“我不会让你死,但也绝不会让你好活。” 他凑到易安歌面前,看着他空洞无力的双眼,冷笑道,“要恨,就去恨他吧。” 但此时易安歌已经听不见他说的话了。 第55章 灵魂出窍 灵魂被从身体中抽离,高高漂上半空中,又重重地跌落下来。骤然间的回神令易安歌招架不住,他神情恍惚地缓了一会儿,发现自己正跌坐在一堆藤蔓上,植物的尖刺深深扎进他的皮肉里,划出无数道可怖的血痕。 封睿站在一边,脸上表情似笑非笑,手上还擎着凯撒。凯撒十分不舒服地小声鸣叫着,抖了抖羽毛,看上去像是想飞却飞不起来。 易安歌挣扎了一下,一动,那些藤蔓就自动收缩,将他绑得更紧。身上细小的伤口被再次划开,尖刺翻开他的皮肤,露出下面鲜红的嫩肉。易安歌知道疼,他浑身没有一处不疼得厉害,甚至大脑已经变得有些麻木。 他知道,这仅仅只是个开始。 封睿在他面前蹲下来,强迫他看着自己的眼睛,问,“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什么?易安歌木着一张毫无血色的脸,不带一丝感情地与他对视。 我应该看到什么? 封睿理解错了他表情的含义,以为他是吓的,便笑了起来。原本漂亮的脸变得有些扭曲,看起来阴邪至极。 易安歌本能地咧嘴想笑,可惜他现在没那个力气。在刚刚的十几秒,他只感觉自己仿佛灵魂出窍,记忆深处一片混乱。他什么都没有看到。 “不要着急,我会给你机会,反复品味刚才的那种感觉。”封睿笑着,语气中带着一种莫名的欢愉,“我想,景嵘是不会怪你的。” “你……” 易安歌咬紧牙关,用最后的力气开口,“你到底对他做了什么?” 封睿抬起另一只手,食指触上易安歌的眉心,轻轻一按。一阵惨烈的剧痛瞬间传进他的大脑里,痛得他不由得闭上了眼睛。 他听见封睿说,“这么多年,我一直在寻找除掉他的办法,也要感谢你提醒了我。” 易安歌勉强将眼睛眯起一条缝,看着封睿那疯狂的表情,低声说,“没有人能打败他。” “是吗?”封睿冷笑道,“可你的存在让我意识到,也许别人无法打败他,但他自己可以。” “那也和你没有关系!”易安歌用力吼道,“你永远无法战胜他!” “你倒是信任他。” 封睿站起来,冷冷地看着他,表情忽然变得极其厌恶起来。 “是啊……”他喃喃着说,“你们都相信他。” 易安歌一皱眉,感觉他话里有话。可惜他与封睿相识不久,难以猜出他的意有所指。 封睿用力闭了闭眼睛,将心中杂念剔除掉,然后说,“来吧,我们继续。” “等等。”易安歌强忍着头痛,一边喘息一边道,“告诉我你到底做了什么?死也要让我死个明白。” 封睿抚摸过凯撒光滑柔软的背羽,轻声说,“我让他看见他心底最深的恐惧。他永远也无法逃开的宿命。” 易安歌猛地抬起头,看到封睿咧开嘴角,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笑得猖狂而邪性。然后,凯撒再次被举到他面前,无论易安歌如何挣扎,他的意识再一次被剥夺,陷入无穷无尽的混沌之中。 * 易安歌已经记不清这是自己第几次醒来,他只看到头顶垂下来的柳枝在随风缓缓晃动着,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像一支不成曲的调子,悠悠扬扬,美好得像存在于另一个世界里。 瞳孔难以聚焦,他不知道封睿是不是还在旁边。他不想去求证了,他好累。 每一次失去意识再醒来都像是死过一次,他的身体早没有了知觉,只剩大脑还在顽强地反复当机重启。一开始还有些害怕,但是到了现在就只剩麻木。 虽然封睿说不会让他死,但易安歌总觉得,说不定自己下一次就会死去,飞离身体的灵魂不再回来,他就会这样在毫无意识的情况下成为一具尸体,连痛苦都感觉不到,剩下的只有无尽的空虚。 如果封睿的目的是折磨他,那恭喜,他做到了。这样的感觉比万箭穿心还不如,易安歌能够忍受身体上的任何疼痛,但他绝不希望自己无法掌握自己的灵魂。 在休息的几分钟里,他的意识逐渐恢复,等能听见凯撒的歌声时,已经能够想起很多事。 景嵘在哪里? 封睿既然在自己这边,那景嵘那儿应该有更加难缠的对手。是谁?是某只不知名的怪兽?厉害的异能者?还是……真的如封睿所说,是他自己? 易安歌并未受伤就感受到了绝望,无法想象景嵘那边会是个什么情景。 你越痛,景嵘就越痛。 易安歌努力想动一动手指,但根本感觉不到指尖的存在。他陷在荆棘丛中,身上衣服已经被鲜血染红。 他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之所以不疼,是因为他的疼痛被转移到了景嵘身上。 凯撒飞落到他胸前,歪着小脑袋看他。那双小小的黑色眼睛像是镶嵌在金黄丝绒之中的黑宝石,在微弱的光线下闪闪发亮。 易安歌微微抬眼,看着它在自己胸口跳跃,发出不安的叫唤,不由得心口发软。 不怪你,他在脑中对着凯撒说,我知道你是身不由己。 凯撒鸣叫起来,像是撕扯着嗓子的哭嚎,带着深沉的痛苦和浓浓的委屈,好像一个小人儿在对着空气控诉它的绝望。 远处脚步声,踩着叶子由远及近。凯撒尖叫起来,振翅高飞。 在凯撒近乎悲泣的歌声中,易安歌缓缓闭上了眼睛,等待着下一次的灵肉分离。 熟悉的感觉再次传来,他的灵魂抽离身体,越飞越高。这一次比之前的几次持续的时间还要漫长,也许是休息过来了,他的意识还比较清醒,在短时间内能够记住现在的状况。 这么多次下来,他一直没有看到封睿想让他看到的东西,也不知应该庆幸还是绝望。 这次的情况跟之前不太相同,易安歌等了一会儿,没有下坠的感觉,便疑惑而不安地睁开了眼。 他发现自己漂浮在黑暗里,他的眼睛能够看清四周的一切,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位于他正下方的一道裂缝。 那道裂缝比唐晃在市中心制造的那条更加巨大,好似一道峡谷,开口凹凸不平,像一张血盆大口,正等着他掉下来,将他吞吃入腹。 裂缝之下一眼望不到尽头,然后易安歌看向四周,看到就在裂缝不远处,一个奇怪的六面体囚笼中,蹲着一个孩子。 那是个男孩,穿着单薄的衬衫,抱着膝盖缩在角落里。他将头埋在手臂之中,易安歌看不到他的脸,却能从他快速抽搐的肩膀上看出他在哭泣。 男孩无声的恸哭刺痛了易安歌的心。他不是多脆弱的人,但是在看到这个孩子的第一眼起,就好像跟他的情绪相连,他能感受到男孩的悲伤和孤独。 男孩似乎在尽力远离那道裂缝,身体不断地向角落蹭去。但易安歌发现那包围着他的囚笼正在以缓慢的速度向裂缝飘去,无论男孩怎么努力,都无法使它的速度降下来半分。 终于,男孩崩溃了,不断用手敲打着囚笼,发出无声的哭诉。 易安歌的心也跟着他的绝望一同滴血。而就在此时,他的身子猛地一颤。易安歌知道,自己回去的时候到了。 他有些不舍地看向男孩,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对他如此留恋。身体开始下坠,即将坠入深渊,就在他到达与男孩平行的角度时,看到了一张有些熟悉的、泪流满面的脸。 下一刻,他猛地睁开眼睛,看到头顶安逸的垂柳,和落在自己脸上的一片叶子。 凯撒飞过来帮他把叶子叼走。易安歌还沉浸在回魂的虚脱中,脑袋却不自觉地飞速转动起来。 那张脸,就算小了二十几岁,他也不会看错。 那是景嵘啊。 有人在他身边蹲了下来。易安歌厌恶地眨了眨眼睛,不想看到封睿那幸灾乐祸的表情。 封睿观察着他,问,“怎么样?” 易安歌用冷哼回答了他。 封睿似乎正在兴头上,也不恼,“被自己内心折磨的感觉不好受吧?” 自己的内心?易安歌暗自疑惑,在这一次之前他根本什么都没看见,哪里来的折磨可言? 封睿还在那儿自顾自地说,“人都有黑暗面,我只是让你看清你的那一面而已。你要庆幸,我还能把你带回来。” 他故弄玄虚地顿了一会儿,说,“但是景嵘,就不一定了。” “你无法打败他,”易安歌哑着嗓子对他说,“你从一开始就是输家。” “我倒是很奇怪,事已至此,你还这么护着他?” “他肯护我,我便护他。”易安歌用力挣扎了一下,咬着牙说,“像你这种精于算计的人,是不会懂的。” 他忽然咧嘴笑了一下,直笑得封睿皱眉,“你干什么?!” 易安歌用无力带笑的声音说,“我在笑,你哥哥明明是那么好的一个人,怎么到了你这里,就连他一根手指都比不上呢?” 封睿猛地站了起来,动作之大甚至扯到了几根藤蔓,将他的手背划出一道血痕。但他无知无觉,只是用愤恨的眼神看着易安歌,冷声道,“不许提他。” “凭什么?”易安歌扬声大笑,“我偏不!你永远也比不上你哥。你可以尽情杀了我,但是你无法打败我,更不可能打败景嵘!” 他死死盯着封睿,眼中血丝密布,好像马上就要滴血。 “景嵘他是……” 易安歌用力运气,喃喃着说,“他可是巅峰。” 话音刚落,一声嚎叫从不远处传了出来,惊起一片混乱。那是野兽的吼声,听起来极度愤怒,同时大地开始颤动,有什么东西正在飞快地向这里奔来。 封睿诧异地看着声音的方向,说,“这是你的……!” “不,”易安歌咬着牙,忍受着荆棘颤动带来的不适,冷笑着,“这是你的噩梦。” 一道银色的火光飞来,瞬间将几棵柳树全部烧枯。柳枝化成灰烬散落一地,在层层枯木之后,站着满身伤痕的景嵘。 景嵘的表情已经无法用愤怒来形容。他的双眼泛起血红的光,一步一步向封睿走来,每走近一步,周围的空气都变得凌冽上几分,好像有一只巨大的怪物正潜伏着准备向他们扑来。 封睿脸色煞白,开始不断后退。易安歌被荆棘和藤蔓困着动弹不得,却在这剑拔弩张的气氛中感到了一丝安心。 他终于来了。 第56章 劣质的怪物 认识了这么长时间,易安歌不记得看到景嵘真的生气过。这个人一贯冷漠,日常表现就足够让不了解他的人胆颤心惊,但是现在,在这个陌生的柳树林里,眼前的景嵘还是让易安歌感到了一丝陌生。 景嵘步步紧逼,封睿逐渐后退,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神色。 “这不可能……”易安歌听见封睿喃喃着说,“他不可能逃得出来,这不可能……” 他的语气震惊到无以复加,似乎完全没有想过景嵘会逃脱的可能。这更让易安歌疑惑,他究竟给景嵘安排了什么样的圈套,又为什么对自己的部署有如此大的信心。 疼痛似乎已经转移回了他自己的身体中,易安歌感到一阵剧烈的刺痛,无数细小的尖刺埋在他的体内,一动之下牵起全身的痛苦。他想要挣扎,但才经历了反复的灵魂出窍,肌肉几乎全部不受控制,任凭他如何努力都扯不掉任何一根藤蔓。 眼看着景嵘就要走到面前,易安歌忽然发现,此时的景嵘有些不太对劲。 他的眼睛是血红色的,不是那种泛着红光的颜色,而像血管爆裂眼底出血似的。整个眼白都被鲜血覆盖,那原本墨色的眸子被染得更黑,给人一种十分不舒服的感觉,好像干净的潭水中被丢入一滩污泥,肮脏而不堪。 看了一会儿,易安歌发现,这滩淤泥不是被丢进去的。它原本就藏在景嵘眼底,是被什么东西从湖底掀起,带着层层涟漪,凶猛而迅速地喷薄而出,覆盖住了那双眸子原本的颜色。 血色蔓延在景嵘的眼睛里,也染红了他的皮肤。景嵘如同一只怒气上头的野兽,死死盯着自己的猎物,向前走的每一步都带着强烈的喘息,那踩在土地上的脚步好似沉重的鼓点,一下一下,重重击打在易安歌的耳膜上。 他从未听到景嵘发出过如此沉重的脚步声,好像他的身体被铸铜灌铅,每一次抬腿再落地都带着极其强烈的痛苦。但景嵘的表情没有一丝一毫的松懈,他怒意更甚,似乎全然不在意自己的身体已经发生了变化。 这种陌生的感觉令易安歌脊背发寒。景嵘不是会不顾伤痛乱来的人,他现在这样,很有可能是已经失去了心智。 想着,易安歌试探性地喊他,“景嵘?” 景嵘没有看过来。事实上,他就像没听到似的,导致易安歌都怀疑自己是不是根本没有喊出声音来。 但是用余光瞄到封睿越来越差的脸色,易安歌知道,事情变复杂了。 他用仅剩的力气开始挣扎。凯撒悲泣起来,在它如同泣血的歌声中,景嵘身形一晃,冲着封睿飞扑过去! 与此同时封睿也终于从震惊中缓了过来,眼神一凛,双眸中已染上杀气。景嵘的银火击在他身旁,封睿以极快的速度闪躲,纤细的身姿仿佛在火焰中舞蹈,却带着无法忽视的戾气,眨眼间已和景嵘过了十几个回合。 这是易安歌第一次近距离观察异能者们之间的战斗,打心底里觉得新鲜。但他更在意景嵘的变化,四下看了看,没找到能帮自己脱困的东西,不由得心头火气,不顾手臂上缠绕的荆棘,咬着牙向腰间摸去。 封睿确实厉害,在躲闪的同时还能注意到他这边的情况。这个时候他们打斗的区域其实距离易安歌这边已经很远了,一道寒光闪过,火焰击中了封睿,炸起漫天星火。但就在眨眼间,那被击中的人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站在易安歌身前、大口喘气的男人。 封睿恶狠狠地看着他,举起手,那些荆棘立即缩紧,将易安歌捆得更牢。一根带着无数尖刺的藤蔓迅速缠上他的脖颈,并用力向后勒去。 电光石火间,又几道冷光袭来。封睿的身子又闪了闪,出现在了景嵘身后几米的地方。 易安歌感到自己脖子上的皮肤已经被划破了,有温热的液体流了下来。好在藤蔓暂时停止了收缩,他得以喘口气,但依旧身不由己。 景嵘,不,现在他应该完完全全是一只怪物,被彻底激怒,发出一声极其愤恨的吼叫,震得大地都抖了三抖。柳树林的上空迅速聚起乌云,将仅剩的光线都遮盖住,整个环境黯淡下来,易安歌看不清景嵘现在的表情,却能感受到,他的状态十分不妙。 他只能用力在脑中呼唤着景嵘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希望他能够回应自己。 但只是徒劳。 黑暗之中划过两道红光。那是景嵘的眼睛,速度之快易安歌几乎都要捕捉不到它们的行踪。沉重的击打声响起,伴随着封睿一声闷哼,有人体被摔落在地的声音。藤蔓松了松,易安歌趁机摸到匕首,开始用力挣脱。 忽然,一只金色的小球落了下来。 凯撒停到他胸前,张开小小的喙,一口一口地将比它身体还粗的藤蔓啄断。它浑身发着光,金色的带着暖意的光芒,照亮了易安歌和四周的环境。易安歌看到景嵘就站在自己身旁,上衣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碎成布条,背上张开一双巨大的鹰翼,在翅膀根处形成如骨肉迸裂般惨不忍睹的伤痕。 封睿跌跌撞撞地从地上爬起,捂着胸口,满脸是血。 鹰翼太过巨大,景嵘人类的身体无法负荷它的重量。他看起来是想化形,却不知为什么没有完全成功,只化出一双翅膀。景嵘死死咬着牙,表情痛苦,不住地抓挠自己的心口,在结实的胸膛上抓住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景嵘!”易安歌终于忍不住,沙哑着高声叫道,“过来!” 景嵘现在太不正常了,再这样下去,他会将自己的心脏硬生生掏出来。易安歌能感受到他的痛苦,心疼得几乎要哭出来。 封睿得空喘息,靠在树上休息,一边观察着景嵘的变化,忽然歇斯底里地笑了起来。 “你个混蛋……!” 在凯撒的帮助下易安歌扯断最后一根藤蔓,立即向景嵘冲去,却不想景嵘翅膀一挥,巨大的冲击力差点把他掀翻在地。 易安歌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他知道自己如果倒下,绝对无法再站起来。所以他硬挺着,一面寻找接近景嵘的时机。 封睿笑得直抽气,过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停下来,冷冷地说,“放弃吧,你救不了他。” “闭嘴……”易安歌狠狠地说,“别让我抓到你……他要是有什么事,我死也不会放过你!” “愚蠢!”封睿呸了一声,“这是他自己的孽,就算你不放过我,他也是个劣质的怪物!” 封睿猛地一挥手,景嵘的目光就像被定住了一样,怒吼着要向他扑来。 易安歌死死拽着他的羽翼,心想如果就这样被甩出去,可能这条命就要栽在这儿了。 封睿冷笑一声,忽然对着荆棘丛一指。原本躲在树叶之中的凯撒尖叫着飞起来,身体膨胀数倍,扑腾着翅膀对着景嵘冲来。 不好! 易安歌心头一紧,“等等……!” 已经晚了。景嵘抬手一记银火将它打飞,看着凯撒打着旋地飞出好远,易安歌鼻子一酸,抓着景嵘翅膀的手差点松开。 连续几声空气的爆鸣,封睿已经不见了。易安歌看到一个人影以极快的速度向远处闪现,瞬间就不见了踪影。 失去了控制的景嵘似乎感受到了对手的离开,气得浑身发抖,一声怒吼就要向封睿离开的方向冲去。易安歌一看苗头不对,立即趁他抖擞羽翼的功夫扑身上前,紧紧从身后抱住了他。 忽然被抱住,景嵘也一个激灵,似乎以为他是另一个敌人,想要将他从自己身上抓下来。 易安歌一手捂住了他的眼睛。景嵘的大手抓住了他的手腕,力气之大几乎要将他骨头捏碎。易安歌疼得差点晕过去,但依旧颤抖着在他耳边说,“好了,好了,没事了。” 他闭上眼睛,用自己都听不清的声音反复说着什么。 “没事了,他走了,我们不追……”他喃喃着,好像在哄一个脾气很差的孩子,“不追了,乖,没事的……” 越说音量越低,易安歌心底一片酸涩,连声音都带上了哭腔。 “不怕,没事的,我在呢……” “你醒过来吧……” “我带你出去,好不好?” 原本因刺激过大而直挺挺张开的双翼逐渐垂落,无力地挂了下来。抓在手腕上的力度慢慢消失,景嵘整个人像是被抽了力,倒在地上。 易安歌也被带着跌坐下来。景嵘的眼睛闭着,身上血色褪去,看起来毫无生气。 易安歌慌乱地爬到他面前,伸出手,轻轻抚摸上他的脸。 好凉。 好像摸到了一块冰。易安歌俯下身,紧紧抱住景嵘的肩膀,额头靠着额头,感受着他的疼痛。 “景嵘……” 他轻声唤着,从未感觉这个两个字是如此残酷,硬生生撕扯着他的心脏,掏出心底那些带着血的情绪,塞到他的喉咙里来。 身下的人轻轻一抖,易安歌抬起头来,看到景嵘睁开了眼睛,正用一种有些疑惑的表情看着自己。 有水滴在景嵘脸上,易安歌帮他擦去,才意识到,原来自己在哭。 景嵘缓缓抬起手,轻抚他的脸庞,为他拂去流下来的泪水,用极其微弱的声音问,“哭什么?” 易安歌摇摇头,偏头吻上他的掌心,轻声说,“这次换我来说……欢迎回来。” 景嵘轻轻笑了一下,英俊的脸上已不见了方才非人般的疯狂,那双恢复了平静的深眸中满是从未见过的柔情。易安歌定定地看着他,忽然低下头,吻上了那双染着血的唇。 短暂的触碰之后,是如狂风暴雨般宣泄的疯狂。两个人分不清是谁先主动,等到回过神来时,口中已满是对方鲜血的甜腥气。 易安歌泄愤似的啃咬着景嵘的双唇,像是要发泄刚才近乎绝望的悲伤,不停地吻咬着,一边止不住地哭泣。 短短几分钟,他感觉自己似乎已经流尽了一辈子的眼泪。 第57章 等待 易安歌推开房门,将手中的袋子轻轻放到一边,走到床边,拉开一旁的椅子坐下。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床上人浅浅的呼吸声,缓慢而悠长。 易安歌伏在床边,歪头看着昏睡中的男人,渐渐入了神。 这是他守着景嵘的第三天了。 在封睿逃走后不久,他利用凯撒布下的结界彻底消失,原本怎么都找不到他们的解风迅速赶到,将他们带出了森林。 失败的化形极大程度地消耗了景嵘原本健康的身体,在还没有回到基地时他就陷入了短暂的昏迷,之后意识时断时醒。易安歌怕他睡过去,抱着他的身体不停地跟他说话,也不管其他人会不会听到些什么。 两个人都染了一身的血,混在一起,分不清究竟谁伤得更重一些。 解风原本欲言又止,但看到他们两个这个样子,也就将所有的话都咽回了肚子里。易安歌那个时候真的管不了那么多,只一心一意地想着不能让景嵘睡在这儿,根本顾不上在意旁人的目光。后来缓过来以后才意识到,自己那时究竟做了多丢脸的事。 但他不在乎。只要景嵘能恢复回来,至于旁人是否注意到了什么,他都不在乎。 看到他们的样子,安莉雅的脸色一下变得煞白。景嵘用最后的力气安抚了她一句,很快就昏了过去。 这一睡就睡了三天。三天来,易安歌就待在这间“病房”里,寸步不离,最后还是解风看不下去,勒令他回宿舍去休息。但易安歌做不到。他只能以最快的速度回去换了套衣服,简单洗了洗,然后带着一点生活用品飞奔回来,回到景嵘身边。 看着景嵘沉睡的脸,易安歌摸进单薄的被单里,捉住了他的左手。 景嵘的手很大,骨节分明,即便现在无力地摆着,也能摸出他手背上突出的血管和筋络。易安歌自己的手就没这么有力,他就这么用掌心覆盖着景嵘的手背,小指轻轻勾着他的拇指,自顾自地与他十指纠缠。 三天来,安莉雅和其他几个人想了很多办法,但最终也没有弄清楚景嵘失控昏迷的具体原因。为此,安莉雅请了远在国外、身为资深医师的父母回国,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到达这里。这些易安歌都不是很在意。景嵘现在状态还算稳定,虽然没有醒过来,但是稳定,就已经比什么都强了。 异能者们的身体似乎与普通人不同,他不是很理解安莉雅给出的检查报告,也不想花时间在那种事情上。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陪着景嵘,就像之前自己中毒昏迷时景嵘陪着他一样,等待着对方醒来的那个时刻。 三天,七十二小时,期待与失望交替而来,易安歌的心早已变得麻木不堪。 在这三天里,外面似乎也发生了很多事。 首先是封睿不见了。他身为奥克匹斯的领袖,深藏多年的本性暴露,已经无法再像以前一样佯装冷酷地回到那个世界中去。他带走了一批衷心的部下,留下那些对他无用的。奥克匹斯的人少了四分之一,又失去最高统领,原本稳固了几十年的金字塔骤然坍塌。 不知是谁散了消息出去,说他们的领袖原来是个拥有多重人格的怪物,导致那些以奥克匹斯为奋斗目标的不信任异能者的人极度失望。他们似乎并不清楚封睿的能力,奥克匹斯整个组织规模庞大,由上到下阶级分明,似乎有不少人单纯地信任他们是在一个身负名望的“普通人”手下做事。 这种错误观念是从很久以前就留下的,好像可以追溯到封睿接手之前。至于前人是怎么做到让那么多人言听计从的……不喜欢这种事的易安歌大概永远也无法想明白了。 与封睿一起消失的还有晏安。在知道这一点后封煜整个人都垮了,脸色差得吓人,成天魂不守舍,好像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整件事中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凯撒被救了回来。它最后挨的那一下没有打中要害,翅膀受了伤,现在正养在安莉雅的实验室里,身体有逐渐好转的趋势。 它现在也是易安歌唯一的希望了。看到它,易安歌就会想起森林中发生的一切,景嵘的那双血红色的眼睛,还有封睿口中的,“劣质的怪物”。 他捉起景嵘的手,放在唇上吻了吻。男人的指尖毫无生气,易安歌用唇瓣轻轻磨蹭着,试图给他一些温度,但过了一会儿就放弃了。他替景嵘将被单掖好,起身在他额头吻了一下。 他走到门口透气。房间里并不闷,但易安歌心里堵得慌。他就站在门口,一回头就能看见景嵘的地方,不远不近,让他感到最为舒适。 走廊里十分安静。易安歌靠在门边,仰头不停地做着深呼吸。这是他在回来后养成的习惯,不这么做,他就静不下心来。 有人走了过来。等人走到面前易安歌才扭头去看,发现封煜正提着一个保温瓶,对他露出一个淡淡的苦笑。 “晚饭,”封煜掂量了一下手里的东西,轻声说,“吃点东西吧。” 易安歌示意他放到屋里床头柜上。封煜走进去,在景嵘床边愣了一会儿,走出来时带上了房门。 易安歌见他有话要说,便往外走了走。 “我……”封煜闭了闭眼睛,叹着气说,“我很抱歉。” 自从回来后,封煜就一直在道歉。抱歉我没有看好弟弟,抱歉没能帮上忙,抱歉给你们添了麻烦……如此种种,易安歌都能背下来。 易安歌缓缓地摇摇头,看着他,说,“这不是你的错。” 封煜的表情变得有些痛苦,抿紧双唇,欲言又止。 易安歌示意他站近一些,然后问,“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没有能力?” 虽然是异能者,是景嵘队伍里的重要成员,但他从未见到封煜使用异能。以前以为是他的能力比较特殊,不方便使用,后来却发现,封煜除了身体是异能者的身体,其他地方几乎跟普通人无异。 易安歌顿了顿,道,“跟你弟弟有关吗?” 封煜仰起头,看着雪白的天花板,说,“我们是一母同胞,在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就被检测出,未来两个人只能拥有一份能力。或是一人独占,或是分成两半。因为是异卵双胞胎,长得不是很像,所以能力的分配更倾向前者。” “小睿……”说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他停顿了一下,声音有些颤抖,“小睿他,从小就很喜欢到处跑。他身体不好,只有使用能力的时候会比较开心,我不想他难过,所以一直迁就着他,克制着自己的力量,让他玩得开心一点。五岁能力觉醒的时候他几乎没熬过来,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帮他。我没有经历觉醒,但身体逐渐变得强壮,可拥有能力的小睿却逐渐消瘦下去。” 他伸出手臂,握了握拳。结实的肌肉下蕴含着和其他异能者无异的力量。 “后来我明白了,也许这就是我们之间的分配。他拥有能力,我拥有身体。这对我来说没什么,可小睿很痛苦。他想要驾驭更强大的力量,却没有那样可靠的身体素质,每一天过得都很辛苦。他想要我的身体,我也想给他,可是这怎么给啊……看着他痛苦,我根本毫无办法。” 封煜闭上眼睛,陷入了十分悲伤的回忆。 从痛苦到愤怒,再到怨恨,弟弟对哥哥的感情发展得顺理成章。封煜理解,他从小到大就一直是个老好人,不管是多难过的事,他都能理解。 易安歌看着他,轻声说,“那晏安……” 封煜身体微微一抖。易安歌看在眼里,也就不再继续问下去。 “我对不起景哥。”封煜喃喃着说,“我答应过他如果小睿失控,我会提前感知到,然后阻止他,但是我没有做到。现在景哥这样……都是我的错。” “不是你的错。” 易安歌的声音虽然很轻,但十分坚定。 封煜感激地对他笑笑,“那也要等景哥醒过来后再说。安莉雅说之前打的镇定剂就快过效了。景哥随时可能醒来。你在这里守着,也要照顾好自己。我……我再继续找他们。” 易安歌不知道再说什么,于是拍了拍他的肩。封煜点点头,转身离开。 封煜的个头很高,跟景嵘差不多,以前人特别温和,看起来十分可靠,但现在他的背影却透着无法言喻的落寞和悲伤。易安歌站在走廊里,对着他离开的方向看了好久,才后知后觉地回到了房间。 保温瓶里装着包子和小米粥,易安歌没什么胃口,吃了两口就放到一边。不过他知道这大概是那些家伙挑来挑去好不容易才买回来的。景嵘昏迷这么长时间,对一直跟着他的异能者们来说也是个不小的打击。 所以现在只有自己一个人能在这儿守着,易安歌也感觉有一点不好意思。但如果让他走他是绝对不肯的,那唯一能做的,就是祈祷景嵘能尽快醒来。 易安歌看着这个近在咫尺的男人,轻轻叹了口气。 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变得如此令我挂心了? 易安歌再次俯下身,吻上景嵘那双毫无血色的唇。 醒过来吧……不只是我,大家都在等你。 六个小时后,在明亮的月光下,景嵘终于睁开了眼睛。 第58章 告白 景嵘接过易安歌递过来的水,低声道了谢。他的声音并不沙哑,整个人看起来还算精神,不像是差点从鬼门关前走过一遭的样子。 他的恢复力惊人,基地里的其他人都或多或少松了口气,但在易安歌看来,景嵘的这种状态恰恰是不健康的表现。 但他没有说出来,只是沉默着给人递水。 指尖相触,易安歌没有及时放开水杯,而是刻意停顿一会儿,感受着从那人身上传来的温度。景嵘没什么表示,静静地看着他,最终还是易安歌率先放开了手。 他在床边坐下,看着景嵘将水喝尽。 两个人之间的沉默比出事之前更甚,易安歌抱着手臂,将身子靠在椅背上,与景嵘之间的距离不远不近得恰到好处。景嵘将杯子放到床头柜上,问他,“你没事吧?” 易安歌摇摇头。他能有什么事?顶多是些皮肉伤,放着不管过几天也就好了。 “你先管好你自己吧。”他说。 就算是语气再平淡,这句话光字面理解就足够让人皱眉。景嵘表情明显一滞,看向他的目光中隐隐带上了些了然。 “你在生气。” 易安歌轻哼一声,用略敷衍的态度回答了他。 景嵘默了默,“……抱歉。” “如果不认为自己有错,就不要道歉。”易安歌道。 他的语气很平静,平静到连他自己都觉得惊讶的地步。他只是在陈述事实,如果听他说话的人认为他是在闹脾气,那也没有办法。 景嵘看着他,半晌,对他伸出了手。 易安歌将自己的手覆了上去,与他相握。 这个动作没什么特殊的意义,至少易安歌没有感觉到。他们静静坐了一会儿,然后易安歌起身对景嵘说,“换衣服。” 短短三个字像极了命令,景嵘知趣地从善如流,将身上的病号服脱了下来。 易安歌去取来湿毛巾给他擦背。这种小事景嵘自己也能做好,不过他们两个默契地都没有提起这茬。 温热柔软的毛巾触碰到脊背的皮肤,景嵘微微皱起了眉,也看不出是难受还是舒服。易安歌不管他那么多,自顾自给他擦着,之后又用另一块干毛巾将水珠擦干。景嵘背上有两道很深很长的伤,是翅膀强行从体内伸出后留下来的,现在已经结痂成疤,摸上去硬硬的。易安歌拿着毛巾的手在那两道伤疤附近停了一会儿,继续帮他将身体擦干,然后推着景嵘的背,在他床上坐了下来。 他坐得靠后,景嵘不得不将身子向前探才能给他让出一些位置。易安歌在他身后细细研究着那两道伤,确认已经基本长好,不会一扯就裂开之后,轻轻抚上左边那条伤疤。 再往前一点,就是景嵘心脏的位置。易安歌木着一张脸看了一会儿,问,“你想瞒着我的,就是这个?” 景嵘身体有些僵硬,大概是被摸得不习惯。易安歌看着他宽阔的臂膀,轻声说,“你觉得瞒得住吗?” 在发现景嵘不想对之前梦中的那个吻做过多的解释以后,易安歌想过很多。首先排除掉的是这人天生轻浮,那么就是这人有难言的苦衷,至于这苦衷是什么,易安歌想破脑袋也猜不到。 像景嵘这种人,一旦万不得已必须逃避一个人,多数时候是自以为在对那个人进行保护。易安歌想不出来自己有哪里需要他来保护,外界没什么会威胁到他的东西,那唯一的可能就是这危险来自身边。 他身边的人不多,一个个排除以后,也就只有景嵘跟自己交情不浅。那这件事的深意也就自然而然地不言而喻起来。 好歹也是独立撑起一间事务所的小侦探,这点推理对于易安歌来说算是小菜一碟。但他不明白,为什么景嵘觉得他会猜不到事情背后的意义。况且这威胁到两个人之间的关系,易安歌不知道对于景嵘来说,需要隐瞒的事情是不是真的有那么重要,以至于他舍得牺牲两个人间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那一点点联系。平心而论,如果是易安歌自己,他绝对下不了决心。 这么长时间以来,他怨过,怀疑过,但所有的心情都在看到景嵘倒下以后消失无踪。易安歌知道自己容易心软,但想不到居然能够轻易妥协到这种地步,这令他十分不爽。 所以他强迫自己将情绪表现在脸上。可惜就算这样,说出来的埋怨还是带着十分明显的心疼。他不喜欢景嵘这样伤害自己的身体,虽然当时在森林里,也算是迫不得已。 景嵘沉默很久,直到易安歌坐累了,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才开口,“我没想瞒你。” “只是……”他顿了顿,轻轻叹了口气,“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失控。也许永远不会,也许就在明天,所以,不想害你。” 这话一点都没有说服力。易安歌这样想到。 明显是听到了他的心声,景嵘摇了摇头,轻笑一声,“我知道,自己做错了选择。” “你最近一段时间做了很多事,你说的错,是指哪一件?” 易安歌抬起头来,眯起眼睛盯着景嵘的脖颈。如果错的是指接吻那件事,他绝对要扑上去咬断景嵘的脖子。 景嵘摸了一下肩膀,说,“我忘了,你不是一个需要被保护的孩子。你有你的选择,而我切断了你的后路。” 他转过身来,平静地说,“两个人之间的事,应该两人一起做出选择。我忽略了你的感受,所以……对不起。” 易安歌静静地望着景嵘的眼睛。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几乎要溺死在他眼中的深渊里。 见易安歌没什么反应,景嵘双眸中那潭湖水泛起点点不易察觉的波澜。但他掩饰得很好,故作无事地起身穿上衣服,沉默着试图将话题带过去。 看着他的背影,易安歌四下瞅了瞅,拿起水杯就冲景嵘身旁砸去。 景嵘目光一凛,抬手凌空将水杯接住,动作迅速得几乎只剩下残影。 没给他喘息的机会,易安歌又抓起枕头和被单,一件一件丢过去。直到他伸手去拿床头柜上的台灯时,景嵘快步走过来,抓住了他的手腕。 易安歌的手腕上有些淤青,是景嵘在失控时控制不住力道抓出来的。不过景嵘似乎并不知道。易安歌皱了皱眉,将伤痕在景嵘面前晃了两下,说,“道歉。” 景嵘看看他,单膝跪了下来。 “对不起。” 他亲吻着易安歌手腕上的淤伤,温柔得好像是个错觉。 在景嵘难得一见的温柔中,易安歌长出一口气,好像之前一直支撑着他的那根杆子被外力抽离,他卸下了身体中最后一份担子,表情一松,轻声笑了出来。 “行了。”他踢踢景嵘的腿,笑着说,“起来吧,让解风他们看到成什么样子。” “你在意?”景嵘微微挑眉。 “还行。” 其实他挺想看看解风他们在发现景嵘还有如此服软的一面时,会是个什么表情。大概会很震惊吧,毕竟平日里的景嵘颇具威严,倒是易安歌在“想看解风他们的反应”和“不想让景嵘出丑”之间徘徊不定。 景嵘知道他在想什么,也勾起了一抹笑,但并未起身。易安歌等了一会儿,见他还没有动作,有点奇怪,“你干什么呢?” 景嵘握着他的手,轻声道,“不知道在做错了事以后,现在我还有没有机会弥补过失?” 易安歌的心微微一颤,努力扳着脸说,“看你表现。” 景嵘想了一下,说,“我想抱你。” 易安歌一挑眉。他知道景嵘习惯于有话直说,却没想到在这种事情上居然也会如此坦白,连让人觉得尴尬的机会都不留。 要不是深知对方品性,易安歌几乎要觉得景嵘是在耍他。就算没有,景嵘刚才说的话结合以前的表现,也称得上“闷骚”二字。 这是个新发现。易安歌心情不错,勾起景嵘的下巴笑着说,“朕准了。” 景嵘起身,将他抱住,力道之大几乎要将人融入自己的血肉里。但易安歌并不觉得难受,他也用相似的力道回应着景嵘,让他知道,自己对他其实也抱有同样深刻的感情。 没人说过“喜欢”,但易安歌觉得,他们在一起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都在向对方诉说着,究竟有多喜欢。 有些话用嘴巴说出来就会显得太矫情,他们两个都是实践派,所以少说,多做,将“落到实处”这四个字身体力行地表现得淋漓尽致。 回想一下遇见景嵘之后的点滴,易安歌发现,自己好像早就栽了。 栽得彻彻底底,倒也心甘情愿。 第五卷 毁灭 第59章 疼痛 “这是两周份量的药,记得每天都要吃。隔三天验一次血,在调整期间,尽量不要使用异能,更不可以化形。尽量减少工作,多休息,不要熬夜,三餐尽量规律……” 医疗室内,安莉雅的母亲递给易安歌一包药,不停地嘱咐道。 易安歌听得满头是汗,忙连声答应,用余光去看等在一边的景嵘。那家伙跟没事儿人似的,靠在墙上,好像他们在谈论的人不是他一样。 他这副事不关己高高挂的模样让易安歌很是郁卒,便起了玩笑的心,笑着说,“我怕管不住他。” 安莉雅的母亲名字叫安吉丽娜·叶,拥有四分之一的外国血统。她看起来很年轻,五十多岁的容颜像是三十刚出头,早在十几年前就已经是异能者中小有名气的医师。 论辈分她应该跟景嵘的父辈相当,所以景嵘也会对她敬让三分。听见易安歌这么说,安吉丽娜立即板起脸来,用严厉的语气说,“他敢?” 易安歌笑着去看景嵘,景嵘知道自己被卖了,也不恼,只是直起身子对安吉丽娜点了点头,说,“我不敢。” “得了,”安吉丽娜轻轻哼了一声,“我还不知道你?从小到大,哪次生病是让人省心的?” “咳。” 景嵘垂下双眸,轻咳一声,打断了安吉丽娜的话。 易安歌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脸上笑意更甚。 安吉丽娜说,“你看着他,要是他不好好休息,你来找我。” 到底还是专业的医生,还是熟识的长辈,想来景嵘不想听也得听。易安歌笑眯眯地站起来,对安吉丽娜说,“有您这句话就够了!” 走出医疗室,来到走廊,易安歌抱着一包药物笑得花枝烂颤。景嵘走在他身边,有些无奈地问,“有什么好笑的?” “没事没事,”易安歌故作神秘地顿了顿,“我只是在想……小时候的你生病时是个什么样子。” 他只看过一次小景嵘的样子,印象中那个软软糯糯的小男孩倔强中带着可爱,那样子大概会十分戳人心窝。 原本易安歌是不会想这些的人,但他现在心情很好,连带着多说了些。景嵘看了他一眼,低声问,“很开心?” 易安歌耸耸肩。他没有理由不开心,能够站在这里,以家属的身份参与景嵘的一切,这种感觉令易安歌十分愉快。当然安吉丽娜只是以为他们是关系还不错的朋友,但即便是这样易安歌还是觉得有一种特别的情绪,荡漾在心底,激起层层欢快的涟漪。 景嵘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也许是对他的这种地方没辙,景嵘破天荒没多说什么,做了个“任君猜想”的表情。 没有什么比情人在身边更叫人觉得愉快,景嵘恢复得还不错,接下来又可以放长假,易安歌可是十分期待未来的日子。 也许是大脑的自我保护,他主动忽略了那些还没有解决的问题。 封睿的出现给他们填补上了之前事件中消失的一环,但并没有解答所有问题。他为什么如此憎恨景嵘?为什么忽然爆发?又是谁在背后支持他?种种的一切依旧是个谜,在寻找到最终的答案之前,他们都无法彻底放松下来。 景嵘说其实他早就猜到封睿有着不为人知的一面,也一直在留意,却没想到他居然可以背着自己做到那种程度。凯撒的那类实验算是处在他们约定范围的边缘,踩着线,因为一直没有出现意外所以景嵘从未阻止。现在看来,在奥克匹斯中还隐藏了很多他所不知道的东西,也许比凯撒还要更具威胁。 但封睿已经出逃,所有的一切都只能暂时搁置。易安歌清楚他一定躲在哪里等待着卷土重来。封睿不是傻子,他有能力,自然早已将一切都准备周全。 心底总有种不安,隐隐绰绰,时隐时现。易安歌不想让这种心情影响自己的生活,所以在还能够悠闲的日子里,尽力不去想那些糟心的事情。 他原以为这种事很难做到,却没想到其实十分容易。 被安吉丽娜勒令回家休假,其他组员也都表示全力支持,景嵘无处反驳,只能照办。易安歌跟着他一起回家,给他置办些生活用品。按照这人以前那种简单到不行的生活方式,估计休假的这段时间他会把自己饿死。 景嵘坐在沙发上看他忙里忙外,觉得有些好笑,“你留下来不就好了?” 从两个人表明心迹以后,景嵘脸上出现笑容的次数增多了,每每都看得易安歌心动无比。易安歌在冰箱里放下最后一点粮食,抹了把额上并不存在的汗,说,“亲爱的,你这是在邀请我吗?” 景嵘明显被这个称呼雷了一下,半天没说话。易安歌自顾自将手里的东西整理好,回头问他,“我也可以放假吗?” 景嵘用沉默回答了他。 易安歌乐了,调笑道,“要公私分明啊,长官。” 景嵘看了他一眼,易安歌立马过去凑到人身边,听到他低声说,“我也有我的私心。” 活了二十六年,头一次见识到什么叫天然苏的易安歌同志被自家长官萌了一脸血,立即给自己收拾打包在景嵘家里住了下来。 其实就算景嵘不说,易安歌也早就决定要留下来看看。景嵘的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这种时候就算让他走,他也绝对放不下心。 只不过有些时候,两个人心照不宣惯了,都不肯把那点在乎说出口,只能以这种方式表达心中所想的万分之一。 安吉丽娜给的药看起来不是很好吃,景嵘却硬生生干嚼吃下了,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易安歌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只能一边给人递水一边说出那句早已准备好却全无用武之地的安慰,“良药苦口。” 景嵘一挑眉,将人捞过来结结实实地吻了一会儿。易安歌挣扎起身,感觉满嘴都是药的苦腥味,呛得他直咳嗽。 半夜,易安歌听见景嵘房间里响起一阵奇怪的声音,好像是人的喘息,带着些许痛苦。易安歌反应了一会儿,意识到可能不是那种可以用来开玩笑的动静,立即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几乎是冲进了景嵘的房间,看到对方正坐在床上,背紧紧地贴着墙壁,眉头紧皱,似乎十分难受。 “怎么了?”易安歌慌乱地问道,“怎么回事,哪里难受?” 景嵘摆摆手,俊朗的脸上已经挂上了汗珠。易安歌点起灯,发现他的脸色几近苍白。 景嵘做了两次深呼吸,逐渐平静下来,淡淡道,“没事,做了个噩梦。” “真的?” 易安歌不太相信地看着他。就算是做梦,也不至于做到这种程度,景嵘不是那种会被一个梦吓到的人,易安歌清楚,他至少有一半在说谎。 景嵘知道自己随口说的理由骗不了人,缓了一会儿,道,“真的没事。” 易安歌看着他,看他已经被汗水浸湿的后背,忽然说,“是伤口疼,对吗?” 景嵘默了默,“……算是吧。” 安吉丽娜看过景嵘背上的伤口,也听易安歌说过那伤是怎么来的,但她也无法解释为什么鹰翼会化形在人体上。那两道伤十分特殊,安吉丽娜特别嘱咐过,不要将它们当做普通皮肉伤来看待。 那会是什么呢? 景嵘状若无事地下床换衣服,易安歌就坐在那儿,静静地看着他。景嵘的脊背很宽阔,在肩胛下方裂着两道伤痕,没有破坏他身体的美感,反而平添了一丝野性。 好像鹰隼被折断了翅膀留下来的痕迹,易安歌回忆起森林中景嵘失控后化出来的双翼,不得不说,那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举世无双的美丽。 可惜这种美是建立在本人痛苦之上的。易安歌想象不出来这伤口究竟有多痛,能够让景嵘这样的人都忍不住开口呻|吟。他无法想象,也根本不忍心去细想。 背对着他,景嵘都能感受到他炽热的目光,手上的动作顿了顿,说,“我没事。” “我还什么都没问呢。”易安歌苦笑道。 景嵘穿好衣服,向他走来,一手抚摸上他的额角,“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用担心,我有分寸。” 他俯下身,与易安歌交换了一个缠绵的吻。 易安歌闭上眼睛接受了这个亲吻,眉头却悄悄皱了起来。 景嵘的身体在疼。虽然没有读心术或是异能,但他依旧能够感觉到。 他的身体在折磨他的内心,这一点光用看的就能看出来了,虽然景嵘想瞒,可这么长时间接触下来,易安歌好歹也是了解他的。 这不是普通的疼痛。 检查身体的时候安吉丽娜和安莉雅都没提出有什么问题,易安歌相信她们的技术,可……凡事都有个万一。 万一呢?易安歌在心里问自己。 如果真有那个万一……你能为这个习惯隐忍的男人做些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萘萘柚 的地雷 第60章 六个人 第二天的检查结果景嵘身体一切无恙,伤口没有化脓或是开裂的现象,安吉丽娜无法给出产生疼痛的具体原因。趁着景嵘还在医务室没出来的功夫,易安歌站在走廊里,看着手里那一摞如同天书的检查报告,心中愈发不安起来。 景嵘走出来,拍了拍他的脑袋,“看什么呢?” “你……”易安歌犹豫着,“你确定没事?” 景嵘点头,“现在已经没有感觉了,别担心。” 易安歌挥了挥手里的报告,“这个呢?” “安吉丽娜告诉我了,上面没什么。”景嵘道,“你要是放心不下,可以留个备份。” 见诈不出什么,易安歌只能选择相信昨晚真的只是虚惊一场。他把报告还了回去,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妥,又去跟安莉雅要了备份。安莉雅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安慰道,“放心吧,如果我妈妈说没事,那就是没事,别想太多。” 易安歌苦笑起来。他知道自己不应该这样草木皆兵,但是不担心…… 他怎么可能不担心。 在被撵回家前景嵘要去档案楼调些资料,易安歌跟着一起去了,防止他干起活来没完没了,没想到在“核心”那里碰见了一脸憔悴的封煜。 见到他们,封煜难得犹豫了一下,然后对景嵘低下了头。 看着他颓然的脸色,易安歌感觉有些难过。封煜原本不是一个阴郁的人,现在却搞成这副模样,也不知道他为了自己的弟弟到底操了多少心。 景嵘对他说,“抬起头来,这不是你的错。” 景嵘语气并不严厉,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气势,像极了他平日的样子。就连易安歌听着这样的声音都觉得亲切到心暖,更别提封煜了,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易安歌发现他的眼角竟然有些湿润。 景嵘深深地看着他,拍拍他的肩,“我休息的这段时间里,基地还要麻烦你照顾。” 封煜用力地点头,勾起嘴角轻轻笑了一下。 这大概是封睿出事以后他第一次露出笑容。 身后易安歌冲封煜比了个大拇指。虽然他也是当事人,但牵扯到封家的家务事,也变得不好插手,于是只能用朋友的方式给封煜打气。 景嵘从核心调走了一些异能者的资料。他没有刻意避让,所以易安歌也跟在一旁看了个一清二楚。 这些人从四十岁到六十岁不等,大概有三十多个,都是些离开基地后隐姓埋名的人。这些人过得都很隐蔽,甚至比一般人还不如,正因为这种特殊性,景嵘才将他们从其他异能者中区别开来。 其中还留在这座城市的有二十二人,这个数量大大超出易安歌的想象。景嵘将这些人的资料挑出来,着重预先处理。 易安歌问,“能确定他们是否与封睿有关吗?” 景嵘摇摇头,“暂时不能,需要仔细研究他们的异能状态,封睿用人很仔细,但凡会出差错的事情,他绝对不会做。他知道我这里有所有人的资料,一定不会轻易冒险。” 他将资料分给易安歌一半,说,“这件事要调查下去,可能需要你帮忙。” 易安歌掂量了一下手上资料的厚度,笑道,“乐意奉陪。” 反正他无法完全阻止景嵘沉迷工作,干脆自己多帮些忙。这也是眼下他唯一能做的了。 回到家两人将所有资料依次排开,找出其中较为活跃的那几个。读着资料,易安歌也算见识到了怪物们千奇百怪的能力点,总感觉十分新鲜。 跟“将身体的任意部分定向膨胀”、“隔空抓破别人的心脏”、“电信号屏蔽”相比,基地怪物们的能力简直称得上无害。 易安歌一份份资料翻着,看到其中一份写着这人的能力是“反向第六感”。他设身处地想了一下,觉得这个叫陶卓然的人在能够熟练控制自己的能力之前一定过得非常苦逼。 “核心里的数据是完整的吗?”易安歌从资料中抬起头来,问景嵘,“所有人都有?” “理论上是的。”景嵘道,“核心由先代异能者留存下来,会在新生儿诞生时就记录下他们未来可能拥有的力量,并跟进他们的成长。在以前的案件里我只遇到过一次嫌疑人没有记录的情况。他祖上四代都是隐藏者,继承到的能力微乎其微,所以我推断,核心只能检测到一定程度以上的能力,如果当事人或他的家人懂得如何巧妙地隐藏,核心也许不会检测出来。” 如果当事人是能力非常微弱的异能者,那相关案件其实就和普通的刑事案件没什么区别,因为他的力量不足以产生多么巨大的影响,处理案子的警察也不会将他与异能者联系到一起。这样一来核心是否能捕捉到这类人的行踪也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在三十年前的灾难发生后,原本拥有固定生活区域的异能者散作满天星,在景嵘长大前也没有人撑起经营基地的担子,有些人的资料或多或少会被丢弃。这是无法避免的事,他们只能暂时不去计较那些丢失的信息,专注于眼下。 最终,他们从本市的二十二个人中,挑出六个相对更加活跃的,找到了他们各自的居住地址。 这种工作方式可比之前做侦探时的明察暗访要便利得多,看着面前的六个地址,易安歌感觉一阵虚幻,总有一种太过顺利的不真实感。 景嵘仔细核对了这六个人的信息,将他们的名字和地址发给基地,让那边的人做进一步整理。他们不能直接去查,这些人就算隐藏得不够深,却也十分精明,如果他们真的跟封睿有关系,立即去查很有可能打草惊蛇,要再找他们的第二藏身处就不容易了。 用同样的方式他们找出了四个最低调的人,这四个人的能力也多属于毫无用武之地的类型,景嵘把他们放在最后处理。 易安歌看到那个拥有反向第六感的陶卓然就在四个人中,不禁觉得景嵘分析得有理。封睿总不会专门请这个人去开天眼算命,然后根据他的第六感反着做事。如果封睿真这么做了,那易安歌对封睿就要彻底改观了。 剩下八个人的第一住址显示不在市内,暂时无法去查。景嵘还想去联系一下外市的朋友,被易安歌抢了手机勒令去休息。 这手机是前几天他刚陪景嵘去买的。上一个确实坏了,不是景嵘在为躲避他的事找借口,在明确这一点后易安歌心中最后一丝别扭也立即消失无踪。 闲下来的景嵘明显不太习惯,易安歌便陪他说话。多数时候都是易安歌在说,景嵘只负责听,偶尔插上一句,多是些安慰或者调笑的话,也让易安歌的心思没有白费。 易安歌跟他说自己家里的事。易明光在灾难过后也离开了基地,跟景家没有了联系,在景嵘的记忆中早已找不出这么一个人。易安歌讲父母去世后爷爷是怎么照顾自己的,讲自己在十四岁那年接触到的第一件案子,讲自己家的小侦探事务所被班上同学嘲笑,他是怎么跟人家打架的。 这种架易安歌打过不少,也直接促使他在成为私家侦探后拥有一个不错的体格。每次他带着一身伤回到家里时,易明光从不生气,只是笑着看他,问,打赢了吗。 无论回答输还是赢易明光都没什么表示,好像只是随口问问。在很多年后易安歌才逐渐意识到,这是爷爷在教自己不要去在意结果,因为有些事在过程面前,结果已经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不过那时他还小,以为爷爷不在意自己,闹过不少别扭。每次想起这段往事易安歌都汗颜自己的年少轻狂,那时候的他无忧无虑,从未想过爷爷是个什么心情。 景嵘静静地看着他的侧脸,说,“挺好的。” 易安歌笑了笑,“老爷子也许是希望我能跟普通的孩子一样,过正常人的生活,可是我做不到。我喜欢在事务所里的日子,虽然没生意的时候会吃不饱,但好歹是个家。我长在那儿,就算顾虑再多,也很难离开。” 景嵘摸摸他的头发。最近他很喜欢摸头发,这给易安歌带来一种自己还是个孩子的错觉。 “挺好。”景嵘又说,声音中带着淡淡的欣慰,“你长成了个不错的男人。” 易安歌知道他在故意逗自己笑,很给面子地扑了上去,试图强压过去证明自己真的是个“男人”。在笑闹的档口,手机铃声响了起来。 是易安歌的。他愣了愣,想着如果刚才的事情如果调查出了成果,他们也应该直接报告给景嵘,为什么要给他打电话。看了眼来电显示,却发现是个座机。 来电话的人是某处的长官。这个地方涉及军政,向来神秘,易安歌只跟着景嵘去过一次,是处理公务去的,跟那里的人其实没什么交集。 那人是景嵘以前的手下,认识易安歌,这是他们第一次通讯。 “易先生?”那人开门见山道,“有件事情需要通知您。” 易安歌愣了愣,不太适应这么正经的对话,道,“怎么?” “是关于唐晃的。” 这个名字被从记忆深处翻起,易安歌身体一下变得僵硬,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对面的人明显也不太自信,接下来的语气都带着犹豫,“您上次和少将一起将人送来,你们离开后他就再没开口说一句话。今天上午他忽然叫住我,提了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 不知怎么的,易安歌背上开始冒出冷汗。 “……”那人顿了顿,不知在避讳什么,压低声音在话筒边说,“他说,他要见您。”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长歌 的地雷 最近在外地,用手机wap不太方便看评论,待我回去以后再依次回复 欢迎新读者,感谢老读者 比心 第61章 命运 “见我?” 过于惊讶导致没有控制住音量,易安歌感觉到景嵘在向这边看,连忙捂住了嘴。 “对。” 电话那头没有做出更多解释,只是说,“他说这是自己唯一的请求。” 从裂缝中回来后,唐晃被关进了特殊牢房。他在最后没有见上自己的女儿一面,当时情绪十分不稳定,审讯时一个字都不肯说,只是死死地盯着来问话的人。易安歌被他那样盯得心里发毛,后来审讯没有进展,新的案子插进来,渐渐就没有再继续关注他。 唐晃忽然提出这个要求实在是奇怪,易安歌觉得有必要跟景嵘商量一下,于是说,“我一会儿给你回电话。” “您要是方便,麻烦尽快,”那人有些为难地说,“唐晃说,您要是不来,他就……绝食自尽。” 话说到这个份上其实根本没有给易安歌留其他选择。挂掉电话,易安歌回头看向景嵘,他知道自己的脸色现在一定非常糟糕。 景嵘问,“他要见你?” 易安歌点点头,“我得去一趟。” 倒不是担心唐晃威胁要绝食,只是觉得,能让那样一个人说出这种话来,一定是什么必须传达不可的事情。 景嵘也皱起眉,凌厉的眉宇间是掩饰不住的担心,但最终还是妥协般点了点头。 “我跟你一起去。”他说。 二人即刻动身,两个小时后来到了目的地。看着那如同堡垒一般的巨型建筑,以及十步一岗的真枪实弹,易安歌那点原本不足为道的疑虑瞬间膨胀到了顶峰。 景嵘看着他,“我跟你一起。” 易安歌咬咬牙,“不行。唐晃指名要我,你跟着一起去,他大概什么都不会说。” 他明白这是自己逃不开的一劫,于是深吸一口气,故作轻松道,“你在这儿等我,我去会会他。” 也不知有没有看穿他的逞强,景嵘没再说什么,只是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 易安歌对第一个岗哨递交了身份证件,高大的铁门缓缓开启,发出沉重的低吟。他回头看了不远处的景嵘一眼,咧嘴笑了一下,迈步走进了这仿佛巨型铁牢的建筑。 身后的大门嘭地一声关上,易安歌脸上最后一丝笑容也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他自己都不太习惯的冷酷。 这里的气氛令人窒息,不知是不是囚牢的关系,易安歌总觉得有些喘不上气。刚进门面对是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两侧很黑,看不清有什么,这种模糊的环境给易安歌带来一种十分不详的预感,仿佛有什么人在黑暗之后注视着自己。这种感觉令他很不舒服。 给他打电话的是这里的一位监管,名叫胡焕,等在走廊的尽头,见到他出现立即迎了上来。 一见面,两人都面色沉着地点头打招呼。胡焕也不多废话,直接说,“人在会议室,他不让外人在,我安排了四个人守在门口,房间里有紧急呼叫系统,他带着抑制器,不能使用能力。” 唐晃的能力倒不是易安歌所关心的。他费尽心思将自己叫过来,总不会是为了绑架他再回到哪个过去的。 胡焕带着他穿过一段很短的连廊,来到一扇铁门面前。他停下脚步,对易安歌说,“会议室在另一边。” 易安歌疑惑地眨了眨眼,不明白为什么要忽然强调一句。 见他一点都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胡焕苦笑了一下,一边吩咐手下开门,一边说,“一会走得快一点。” 门开到一半,易安歌就知道他为什么要那样说了。 他从没想到只能在电视里看到的场景会真实出现在自己面前。脚下的路笔直向前,路的两侧不再是黑暗,而一面是铁墙,一面,是一间一间带着栏杆的牢房。 胡焕见他的目光瞬间有些呆滞,便走近了一些,为难地说,“唐晃要求必须要尽头那间会议室……你一会儿走得快点,不要去理会其他东西。” 易安歌点点头,感觉连深呼吸的勇气都没有。空气并不浑浊,但他总觉得有一种奇特的气味附着在自己的鼻腔里,令他喘不上来气。 “走吧。”易安歌沉声道。不管怎样,这是唐晃羞辱他的一种方式。要赢得这一局,就必须大步流星向前走,并表现出毫不在意。 好在这里的犯人不会像电视里那样抓着栏杆向外面怒吼,只是用眼睛看着。易安歌无法控制地用余光瞄到一个人,那人坐在牢房最里面的床上,不知道为什么,似乎在对着他笑。 半分钟左右的路程好似几个小时那样漫长,当终于看到把守在会议室门口的四个彪形大汉时,他不禁松了一口气。 但考验现在才要正式开始。胡焕一边递给他一只小小的遥控器,一边说,“这是抑制器的遥控器,如果他离开座位或是试图靠近你,直接按上面的红色按钮。” 易安歌点点头,小心地将它收进口袋里。 “见面时间控制在十分钟,到时间我的人会进去打断你们。如果你想提前离开或是有事需要吩咐,坐在座位上不要动,去按桌子上的呼叫按钮,”胡焕叮嘱道,“总之,一定不要背对你的犯人。” “他……”易安歌犹豫着,问,“他现在状态怎么样?” 胡焕对着监视孔看了一眼,摇了摇头,道,“你自己去看吧。” 这里所有的门都是铁制,开关时会发出极其沉重的响声,听起来让人浑身不舒服。胡焕和他的人在外面等着,易安歌一个人走进了这不到十平米的小房间。 房间内只有一副桌椅,桌子很大,唐晃就坐在另一头,双手被铐着放在桌面上,对他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快一个月没见,唐晃现在的样子比之前在裂缝中时还不如。他整个人消瘦得几乎只剩下骨架,一双粗糙而干瘦的手相互纠缠着,嘴唇毫无血色,眼底很深的乌青。唯一不同的是他的眼神,很亮,带着十分明显的戏谑。 就他身体这样子,易安歌很怀疑他现在是否还能再撕开一道时空裂缝。但他的神经并没有放松,而是拉开椅子坐了下来,开口问道,“最近怎么样?” 唐晃看着他,轻轻一笑,声音嘶哑,“还好。” “你的脸色看起来很不健康,”易安歌平静地说,“这里的饭就算再不好吃,也多少要吃一点。不然以后连放狠话的资格都没有。” “也就这一次了。” 唐晃拉着十分不正经的长音,靠在椅背上,整个人看起来懒洋洋的。 易安歌看他一眼,低头拿出遥控器开始摆弄,在心中数到了十,才头也不抬地说,“我们只有十分钟。” “看来你还记得。”唐晃脸上的笑意更甚,“还以为你要拉十分钟的家常,如果你想,我乐意奉陪。” 易安歌没理他,继续摆弄着遥控器。 唐晃的目光也从他的脸上缓缓下移,定格在那个小巧的玩意上,不自觉扯了一下套在自己脖子上的铁环,舔了舔嘴角,说,“那个高个的小子呢?” 易安歌知道他说的是景嵘,却故作疑惑地问,“谁?” 唐晃咧开嘴,露出一口黑色的牙,“那个景家的小子。” “你认识他?” “没有人不认识他……”唐晃缓缓道,“我也认识你。” 易安歌用鼻子哼了一声,算是回应。 “你是易明光的孙子……”唐晃自顾自地说,“我在这里过了一周才想清楚你们的关系,你要感谢你们的长辈,如果不是他们隐藏得够好,你们也不会迟迟没有暴露。” 易安歌抬眼看他,“你在说什么?” “命运。” 唐晃呲着那口牙,幽幽地说道,“景家末代的命运。” 纵使在心里多次告诫自己不能表现出动摇,但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易安歌还是猛的咬了一下嘴唇。 “你都知道什么?” “不多。”唐晃说,“看你要问什么。” “……你说他的命运,是什么?” 易安歌总觉得自己在哪里听到过相似的论调,一时间想不起来,只能问唐晃。 唐晃又扯了一下脖子上的抑制器,这似乎是他的习惯动作,“他这一生有很多选择,每一种都通向不同的路,但选项早已被设定好。所有的路都只通往一个方向……” 他顿了顿,低声说出两个字—— “毁灭。” 短短两个字在房间里回荡,易安歌感觉自己的耳膜在颤抖,不禁皱眉,重复道,“毁灭?你是说,他会……” 他会死? 唐晃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 易安歌问,“那你为什么这么说?” 像是想起了什么,唐晃忽然笑了笑,说,“在裂缝之中,我看到了一些有趣的东西,好歹相识一场,作为过来人,我觉得有必要提点一下你。” 他没有正面回答问题,易安歌知道,他开始绕圈子了。 看了眼时间,还有最后一分钟,易安歌问出了他一直最想知道的问题,“为什么现在找我?” 唐晃眯起眼睛,越过易安歌的肩膀看向他身后关得牢牢的铁门。 “为了……赎罪。” “你……” 看着他的脸,易安歌忽然感觉到一丝不对。可这时门口响起警报声,大门被打开,胡焕走进来说,“到时间了。” 易安歌站起身,走了两步,又回头去看。唐晃正被两个大汉带着准备回牢房,他脸上还带着那种古怪的笑,似乎有一种高深莫测的意味。 在易安歌的印象里,唐晃似乎不是这种性格。 也许过于压抑的牢狱生活会改变一个人。 可是,出去以后他应该怎么跟景嵘说呢?唐晃,他们曾经的犯人,做出了个关于他命运的预言? 别说是景嵘,就连易安歌都不信。 但唐晃的话就像一把铲子,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开始在易安歌的心中狠狠挖掘,将那些他曾经自欺欺人掩埋起来的心事全都翻了出来,晾晒在空气中。 最终在走出囚笼、看到等在路边的景嵘高瘦而挺拔的身影时,易安歌只觉得眼前一阵恍惚。 景家末代的命运。 心中某处开始疼痛,很快便传遍全身。他走过去,在景嵘开口说话前给了他一个结实的拥抱。 命运什么的都是迷信。易安歌将耳朵贴着景嵘的胸口,听着他沉稳的心跳,默默地对自己说,唐晃的话不可信。 必须不可信。 第62章 盒子 景嵘拍拍他的头,声音低沉而温柔,“怎么了?” 易安歌轻轻晃了下脑袋,闷声道,“没事。” 景嵘微微皱了下眉,没有继续问下去。两个人熟识以后他就很少用读心的方式去查看易安歌心中所想,在能够放任的范围内,他更希望留给对方一些私人空间。 他知道易安歌不是那种会隐瞒重要事情的人,只是需要一点时间。景嵘愿意等他。 易安歌的拥抱温暖而有力,在那双环抱得有些紧的手臂下,似乎蕴藏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景嵘从未见过他这般缄默,于是也伸出手,回抱住了他。 两个人静静地拥抱着,直到不远处传来岗哨巡逻的脚步声,易安歌才微微回神,意识到这里是大门口,红着脸松开了手。 景嵘刮了刮他的鼻子,“走吧。” 车子行驶上回程的路,跑车的引擎发出悦耳的轰鸣,景嵘示意易安歌从车厢里拿出笔和纸,在上面写上自己所知道的一切。 这是景嵘用来和情绪不佳的案件当事人沟通的一种方式,当无法通过语言来传达的时候,写下来或许是个不错的选择。 易安歌想了想,在纸上分别写下景嵘、唐晃和他自己的名字。 在唐晃的名字下,他列出几条: 1、时空裂缝,失败,被关押; 2、拒绝沟通; 3、与第三方对话,指出“命运”。 这个第三方指的就是他易安歌。然后在景嵘的名字下,写到: 1、父辈为基地前任领袖; 2、抓住唐晃; 3、将其关押。 最后,在他自己的名字下: 1、祖上有异能基因; 2、协助抓捕唐晃; 3、传话? 在最后“传话”两个字上他打了个大大的问号。唐晃好像没有说让他帮忙提点景嵘或是警告,只是陈述了一件所谓的事实。他没有提出任何需求,如果有,他也不必找第三人来说,直接找景嵘就可以了。 那么责任就落在了他这个第三方的身上。关于唐晃的话,他应该如何转述才能不曲解其中含义?如果他表述有误,会不会完全变成了另一种意思?而作为听者的景嵘又会怎么想? 易安歌开始发愁。他想了一会儿,没想到什么解决的办法,于是回过头来,开始从唐晃那里进行研究。 看着唐晃名下的第一条内容,易安歌总觉得自己似乎忽略了什么。在裂缝中发生了很多事,有些到现在还没有解释清楚,他试着从中寻找出最为直接的指向唐晃的证据。这可是个大工程,想了没多久易安歌额上就冒出了汗珠。 景嵘用余光看了他一眼,将车内空调的风力降了两级。 易安歌皱着眉苦苦思索,整个人完全沉浸到了回忆之中。他还记得自己跟着景嵘去往市中心时的情景,想到和封煜一起询问几乎被吓疯了的周敏才,想起上一刻还在冲他们大喊大叫的周敏才,下一刻就死在了三十年前……最终易安歌的目光定格在了唐晃第一条中“时空裂缝”四个字上。 他猛地坐直了身子,双手攥着那张纸,两眼发直。 在裂缝之中与唐晃有关的,只有一个人。 唐小雪,他的女儿。 一个能为了女儿不惜大动干戈回到过去的人,为了女儿杀死周敏才,又几乎将自己变成行尸走肉的人,在刚才十分钟的会面里,居然完全没有提到她。易安歌不曾为人父母,不清楚在唐晃的立场下是否应该表露出对家人的关心,但他知道,如果是他,绝对无忍耐自己的毫不知情。 唐晃不可能对唐小雪的事无动于衷,除非他确切地知道她已经死了。可易安歌清楚唐小雪还生活在这座城市的某个地方,唐晃身为父亲,应该不会对自己女儿的生死抱有悲观的态度。 他为什么没问? 易安歌陷入了沉思。他总觉得唐晃哪里不太对劲,又说不上来。硬要描述的话,大概是一种“感觉”。 感觉是一种玄乎其玄的东西,有的时候很容易成真,有的时候却并不灵。易安歌不敢轻易猜测,虽然他的心中已经隐约有了答案。 如果是那样……整件事的背后就一定还隐藏着更加复杂的东西。而唐晃口中的“命运”,也增加了一份不小的可信度。 易安歌抬头看向景嵘。 景嵘开车时很专注,也许是习惯性板着一张脸的缘故,薄薄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缝。他的鼻梁很高,日光从车窗照进来,打在他脸上留下一道阴影,给他本就漂亮的眉眼平添了几分英气。从这个角度看去,他的表情比平日里更加柔和,嘴角微微上挑,好像在笑。 易安歌看得有些呆了,擎着笔和纸的手都忘了放下,只一心一意地看着,好像在看一样多么珍贵的宝物。 前方红灯,景嵘将车缓缓停下来,问,“好看吗?” 他一手搭着方向盘,看向易安歌的眼神似笑非笑,好像在揶揄他方才的出神。易安歌也不觉得害羞,梗着脖子道,“好看。” “那就多看两眼。”景嵘淡淡地说,语气里有一股掩盖不掉的欢愉。 因为现实原因,他们两个很少能完全放下心事交谈。像刚才这样的对话少之又少,普通情人间能够说的,他们也鲜少说出口。但两个人都懂得,所以偶尔来一次短暂的调笑也完全不会觉得尴尬。景嵘表现得不错,看着他的样子,易安歌都觉得自己也跟着一起放松了下来。 他低头掂量了一下纸上的内容,想,既然有所怀疑,那就直接去查证好了。总比跟个无头苍蝇一般被人耍得晕头转向要好上许多。 想着,他对景嵘说,“先不回家,我们去一下市中心。” “去看裂缝?”景嵘一边掉头一边问,“那里已经被围起来了,怕行人误入发生危险。” 易安歌摇摇头,“不去那儿,我要去周敏才的家。” 听到这个名字,景嵘沉默了一下,重复道,“周敏才?” “对。” 易安歌回答得简洁明了,随即将笔和纸放到一边,闭上眼睛开始闭目养神。下一个停车的功夫景嵘将纸拿过来看,脸上表情变得有些奇怪。 易安歌闭着眼睛,循着记忆握住了景嵘的手。景嵘顿了顿,反手与他相握,微微用上了力度。 “没事。” 易安歌喃喃着,也不知是在对谁说。 * 周敏才的家跟上次来没什么两样,房子里只住了个老妇人,见到易安歌来还很惊讶。她对他有印象,很快就招呼他们进屋。 易安歌谢过了她的茶,问道,“能麻烦再让我看一下周敏才的灵位吗?” 老妇人看了看他,点点头,说,“你不是来找他的吧?” 易安歌有些惭愧,挠了挠头,实话实说道,“不是。” 老妇人反而笑了,如释重负地说,“我就知道。” 她带着他们来到灵位前,附身从下面的柜子里取出一样东西,摆到桌子上,对他们说,“老周以前说过,他死后,会有很多人来找他。有些是为了他这个人,有些是为了这个。” 她将那东西推过来,说,“为了这个盒子。” 这是易安歌第三次看到相似款式的雕花盒子。第一个是他爷爷留下来的遗物,第二个是景嵘的父亲委托他交给景嵘的求和之物,第三个,就是眼前这个。 太多次的相似绝不是巧合。易安歌和景嵘对视一眼,同时想着,在回家后一定要去看看景父的那只盒子里装的是什么/ 易安歌小心地拿起那只盒子,看了一圈,发现了钥匙孔,就问,“能打开吗?” 老妇人摇摇头,“我没有钥匙。” “那……里面装的是什么?” 老妇人又摇了摇头,语气有些为难,“老周将盒子给我的时候,人已经不行了,说话都说不好,我只记得他说,‘钥匙……钥匙……’,可能是希望我替他找到这只盒子的钥匙?可是我找遍了这栋房子,三十多年了,连个影都看不到。” 她叹着气,表情有些心酸。易安歌有点于心不忍,但还是咬着牙问,“他是怎么……死的?” 老妇人的眼神微微一变,说,“生病呀……病死的。” 她刚才那一瞬间的变化没有逃过易安歌的眼睛。后者不动声色,看起来像是接受了这样的说法。 “那您还记得他生前住在哪家医院里吗?”易安歌温和地问道。 老妇人开始犹豫,“这……” 就在场面即将陷入尴尬的时候,一直沉默的景嵘忽然说,“过了三十年,医院资料很难留存,查了也没用。” 他的语气很坚定,似乎有点嫌弃易安歌多事。老妇人悄悄松了口气,说,“我还有那时候的照片,我去找找,你们先坐,啊。” 说着就离开了客厅。等她走远后易安歌苦笑着看向景嵘,收到人温柔安抚的目光。 老妇人很快拿着一摞相册回来。相册落了不少的灰,她简单拍了拍,抽出一张照片来,给他们看。 那是一张合照,大约十来人,周敏才站在最左边。其他人面孔比较陌生,加上照片老旧,辨认起来十分费劲。 易安歌盯着那照片看了好一会儿,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只能放弃。景嵘问老妇人,“照片和盒子,我们可以带走吗?” 老妇人点点头。易安歌便简单谢过她,跟景嵘带着东西离开了。 坐到车里,易安歌将怀中盒子一放,问,“你怎么看?” 景嵘淡淡地说,“她知道些什么。而且是不能让我们知道的事。” “我也这么觉得。”易安歌叹了口气,“可是也不能就这么把她带回去。” “你已经来过一次,如果她心里有鬼,早就离开了。还留在这里说明她牵扯不深。” 景嵘发动车子,说,“先回去,我们从长计议。 第63章 替换 从老妇人手中拿到的照片很难确定年代,景嵘将它拿到专门的地方进行鉴定,最终还原出来的图像还算清晰。易安歌拿了几份拷贝图分发给基地的众人,让大家帮忙寻找线索。 跟了这个案子这么久,其他人多少也对过去的事有所了解,也看过不少资料。大家唧唧喳喳地讨论开,都觉得照片上的部分人看起来很面熟。解风认出了站在边上的两个人,都是三十年前进入基地的隐藏者,然后封煜指出站在第一排中央偏左的女人名字叫玉炀,是当年一个研究院的研究员。 研究院没有名字,好像是个挂牌的,实际招收的实验人员不多,也不知道到底研究了些什么。封煜为了找弟弟最近看过不少压箱底的材料,这会儿还有印象,就去档案室找。易安歌拿起自己面前那张拷贝图,看着那女人姣好的面容,心中有了些打量。 玉炀在这张照片中的站位很有意思。合照时站第一排的一般都是领导,一名研究员能够站在第一排中央的位置,说明她的地位十分特殊,要么是研究院的院长,要么是上头下派的行政人员。 但封煜拿回来的档案上称,玉炀于二十年前去世,生前唯一的官职是研究小组的组长,手下只有五个人。 同时在相关档案中,他们还发现了几个站在明显位置上的人的名字和照片。这看来是那个研究院人员的合照。 照片上少说也有二三十个人,刚才封煜说他们招的人不多,易安歌便问,“一般的研究院有多少人?” 解风皱着眉,“几十个到上百,具体要看规模,但是你看这个研究院的名字,明显就不是正规院所,看起来倒像是哪个黑企业建出来洗|钱用的……” 易安歌看了眼玉炀的工作地点,上面写着“怀恩制药有限公司附属医疗研究设计院”,解风说的好像还真有点道理。 他上网搜了下怀恩制药,意外的还有自家网站,不过最近更新的公告已经是二十多年前了。他费了好大劲才找到介绍研究院的入口,点进去一看,人员名单只有短短一行,加上院长一共就十二个人。 玉炀是院里唯一研究小组的组长,上头有两个副所和一个所长,算下来,她在这十二个人里顶多排第四。 周敏才的名字没有出现在名单里。照片上这么多人,除了设计院的,剩下的人是谁? “总不会有几十个领导一起照相……”易安歌一边低声自言自语,一边去查看怀恩制药的领导名单,就算全加上,人数还是远远不够。 解风在一边插嘴道,“我记得老大说过,姓周的曾经给什么实验做过牵头人,是不是就是这个研究院的实验?他在当时是外聘的?就好像雇兼职工去街上发传单一样。” 易安歌点头。确实有这个可能。 但这又跟“设计院是用来洗|钱”的猜测不符。最后几个人分析了一下一致认为,他们可能是真的有想做的东西,但是太过隐秘,所以参与的人不多。 实验背后的水一定极深,否则也不会造成唐小雪的死亡。他们不可能只有唐小雪一个实验体,也绝不可能只死掉了一个小女孩。 将目光移回照片上,易安歌忽然产生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如果……多出来的人都是实验体呢?” 解风倒吸了一口凉气,眼中却多了几分了然。其他人也都缓缓点头,不得不承认,这个说法很有说服力。 “这张照片的拍摄时间能确定吗?”易安歌问,“如果这里有实验体,照片上没有唐小雪,那么就应该是她逃走以后拍的……” 他忽然停住,感觉思维就像被揉成团的耳机线,本以为甩两下就会复原,没想到越拆越乱。 关于唐小雪的历史已经被唐晃改变,在原本的时间线中,唐小雪死于实验,后来唐晃回去救出了她,易安歌和景嵘介入,让易安歌的爷爷易明光保护住了唐小雪,她现在还活着。 当初是易安歌将她从基地的地下实验室中抱出来的,那个时候实验室里的人在解剖一具尸体,他清楚的记得,自己看到的尸体就是周敏才。 周敏才在唐小雪逃离之前就已经死了。 那么这张照片就应该拍摄在他将唐小雪介绍进研究院前。易安歌把小姑娘救出来的日期是七月二十六日,他回头去看怀恩制药的网站,在搜索的时候无意中瞄见一条滚动的信息。 【因改制需要,公司附属研究院于今日起暂停一切实验,设备与场地全部禁止使用,如需使用,请……】 点进去以后易安歌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公告发出时间,是三十年前的九月。 下面附了一张照片,就是他们手中的这张。 当年的数字拍照清晰度完全不够用,但能看出来跟他们现在拿着一模一样。下面还有一行字,写着这是研究院关闭前所有人的合影留念。 关闭前的合影,应该是在关闭时拍的。 照片拍于九月,因为唐晃的关系,周敏才死在七月。 周敏才出现在了九月的照片里。 易安歌感觉自己现在思维很乱,好像一根团成团的耳机线,本以为一步一步解下来很快就能结束,没想到居然会越解越乱。 难道会时空穿越的不止唐晃一个? 不对,不应该。还是说七月的周敏才并没有死,只是躺在手术台上被麻醉了? 三十年前的七月二十六日,易安歌的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找到唐晃和救出唐小雪上,根本没仔细看被开膛破肚的周敏才是不是还活着。现在回想一下,似乎确实还有很多的不确定性。 如果他没有死在手术台,那死在了哪里?老妇人说他已经去了三十年,他可熬不过那年的冬天。 一切的疑点都指向了周敏才的死因和死亡时间,易安歌立即联系景嵘,将他们的推论都告诉了他。 电话那头景嵘沉默良久,然后说,“十分钟后基地门口等我,我们再去一次。” 去哪儿自然不言而喻。他们很快回到了周敏才的房子,老妇人对他们这么快就再次出现没表现出太大的惊讶。 “以前也有过这样的,”她一边将他们让进屋,一边说,“离开后很快就回来,你们不是第一个。” 景嵘开门见山道,“请让我看你的记忆。” 他轻描淡写地说了请字,好像在征求对方同意,言语中却完全没有商量的意思。老妇人愣了愣,张张嘴,还没说什么,景嵘就又说,“我知道你明白我的意思。” 老妇人脸色变了变,最终低下了头。 易安歌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盲问,“怎么回事?” 景嵘看着老妇人,对他说,“她是周敏才的妹妹,周敏芳。” 居然是兄妹,易安歌一直以为是遗孀,不禁愕然。 景嵘对她说,“周敏才去世前你陪在他身边,我要看他当时的状态。” 老妇人慢慢地摇着头,轻声说,“我记不清了。” “只是你以为自己记不清了。”景嵘有些不耐地皱眉,却语气平和地解释道,“记忆不会主动消失,只不过你以为自己忘记了。” “……”老妇人默了默,“你想看什么?” “一切。”景嵘简洁明了。 音容相貌、说话语气、生活方式……一切的一切。 就在易安歌以为她会拒绝的时候,老妇人居然很快就点了头。 她坐到沙发上,长出一口气,露出老人那种特有的疲态,“我就知道……总有一天会有人来找。我一直在等着这一天。” 这话说得好像她一直在等他们到来似的,易安歌觉得奇怪,想问,又觉得破坏气氛,便忍住了乖乖等在一边。 景嵘在老妇人对面拉了个椅子坐下,对易安歌勾了勾手,“过来,你一起看。” 易安歌只能过去,也坐了下来,景嵘一手指在老妇人的额头,一手握着易安歌,说,“闭眼。” 这么长时间下来易安歌对他的能力也算是了解,闭眼的动作十分轻车熟路。在闭眼的一刹那他看到老妇人脸上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笑,心里莫名有些发酸。 老人的回忆就像一部黑白的老旧影片,几十年前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景嵘精确地捕捉到了和周敏才有关的那一段。 周敏才躺在病床上,两眼放空望着天花板。年轻的妇人坐在一旁,正在削苹果。妇人衣着精致,看起来生活过得不错。 她削下一小块苹果,小心地递到周敏才嘴边,周敏才却没什么反应。妇人等了一会儿见他不吃,又将所有的东西都放回了床头的果盘里。 “好好休息……”妇人轻声说。 易安歌皱皱眉。她的语气不像是在哄一个因病闹脾气的至亲,反而像是朋友,语气淡淡,甚至带着些恰到好处的疏离。 周敏才看都没看她,依旧看天,只用鼻子哼了一声。 他这反应也不对劲。印象里他是个易怒又精明的家伙,这样放空虚脱,根本那就不像他。 妇人和周敏才还在用沉默对峙,易安歌的思维发散了一下,想起牢中的唐晃,也不是最初的性格了,从一个苦逼隐忍的家伙学会了卖关子,这反差,简直像是……像是…… 易安歌一个激灵,差点从椅子上蹦起来。景嵘的手也给甩掉了,他醒来,脸上表情像是早就猜到了一般。 “周敏才不仅是工作人员……他还亲自参与了实验。” 易安歌终于将脑袋里的那根耳机线捋直了。 “他也是实验体。” “不光如此,”景嵘说,“他参与的实验,名字叫‘异能互换’。互换基因以致灵魂。” 他们终于知道在裂缝中唐晃用什么来弥补女儿出逃带来的错误了。原本应该和周敏才互换的人是唐小雪,为了救女儿,他献出了自己的灵魂。 过去的周敏才不是周敏才,而是换了个脆弱皮囊的唐晃,他撑过了实验,却死在了三十年前。 现在的唐晃不是唐晃,而是被更换了灵魂的周敏才,他现在被关押在牢房里,易安歌刚和他说过话。 第64章 失踪 易安歌头一次觉得自己的思路如此清晰,事实上,他隐约意识到自己其实早就有这样的猜测,只不过灵魂互换这种事听起来颇为玄幻,所以心里一直不肯相信而已。 不过想想,既然异能和时空裂缝这样的事都能发生,交换身体和灵魂什么的……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只不过操作起来会有点困难。 他自顾自想着,察觉到景嵘看过来,仰头露出了个笑。并不是在笑唐晃和周敏才的事,只是一种想通后的宽慰,一种“原来如此”的感觉。 景嵘问他,“你想怎么做?” 易安歌沉思道,“我应该……再去见见唐晃,啊,是周敏才。都不知道应该怎么称呼他了。” 说着他咧嘴又要乐,被景嵘颇为无奈地揉了揉头发。易安歌轻轻拂开景嵘的手,佯装生气道,“怎么?” 景嵘摇摇头,看向面前的周敏芳,问她,“你呢?” 周敏芳还沉浸在久违的回忆中,半晌才说,“我……我不知道。” 她起身,去给自己倒了杯水。走路的姿势和拿水杯的手都在颤抖,有一种老人家的无奈和无助。 “他曾说会有两个年轻人来……他说过,但是我记不清了。他说很久以后会有人来找他,他说最重要的那个孩子,有一双鹰目。” 易安歌扭头去看景嵘。景嵘的双眼确实很像鹰隼,但“孩子”……这个措辞实在很有意思。 景嵘选择性地忽略了那两个字,问周敏芳,“你早就知道他不是周敏才。” 周敏芳点点头,颤颤巍巍地喝了口水,“我们兄妹从小一起长大,他变化那么大,我不可能感觉不出来。不过我也知道以前的他为了钱都做了什么,昧著良心的工作,迟早会有报应。那是他的命。” 易安歌现在对“命”和“命运”一类的字眼十分敏感,不由得皱了皱眉。景嵘敏感地捕捉到了他的表情变化,为了不让景嵘担心,易安歌慌忙问道,“他都做了什么?” 周敏芳眯起眼睛,回忆着,断断续续地说,“寻找病人……那些掏不起医疗费的穷人,他给他们提供赚钱的机会,也会给他们介绍实验药品。” “你呢?”景嵘忽然问。 他看着周敏芳苍老的面容,目光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你做了什么?” 周敏芳被问得愣了一下,随即笑着叹气,摇了摇头,“我什么都没做。他在十六岁的时候就离开家了,直到去世那年才重新联系家里,家里的人对他的事都是不过问的,我也不想参与,只是,他那个样子,我实在……” 她说不下去了,好像想到了什么悲伤的事,整个人都有些触动,眼睛也湿润了。易安歌明白她的意思,毕竟是自己失散多年的亲哥哥,就算后来发现在那具躯体中的人并不是周敏才,但那时他已经躺在病床上时日无多。周敏芳心软,到底还是帮他料理了后事。 他小心地问她,“您是……?” 周敏芳摸了把眼睛,摇摇头,“我没有能力。我们全家都没有,只有才哥是。家里说他是魔鬼,都赶他离开。” 话说到这里,关于周敏才的事情已经了解得差不多了。易安歌与景嵘对视一眼,后者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他是怎么死的?” “伤口感染。”周敏芳回答得很快,看来对这个的记忆还很清晰。她指着自己的胸口下方到小腹,“他这里有很深的刀伤,没有恢复好,染了病菌。” 可能就是易安歌救走唐小雪的那一晚,被开膛破肚的周敏才就那么被留在地下实验室,没有杀菌也没有消毒,就那么大咧咧地敞着,不感染才有鬼。 具体细节易安歌也不想跟老人说了,只是点头道谢。他急着回监狱去跟唐晃确认,便拉了景嵘的袖口,示意要走。 景嵘握住了他的手,用力捏了一下,在周敏芳的面前也没有刻意避讳。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回忆带来的感情太过强烈,周敏芳没有对他们两个之间的小动作表现出特别的在意。 “行了。”景嵘低声说,“就这样吧。” 周敏芳点点头,表情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察觉到易安歌的目光,她笑了笑,“我一直在等着这一天,等你们真的来了,我却感觉不那么在意了。” 因为周敏才濒死时的一句话,周敏芳等了三十年。即便那个人并不是真正的哥哥,但她依旧信守着承诺。 普通人能做到如此,易安歌真心佩服她,便在离开的时候郑重地对她点了点头。周敏芳愣了愣,咧开嘴笑了,满是褶皱的脸因为舒心的笑意而显得年轻了许多。 回到车上,易安歌迫不及待地说,“快去胡焕那里。” 再有两个小时就过了今天的探视时间了。 景嵘刚要发动车子,他的手机却忽然响了起来。 景嵘用到手机的时候不多,除了给易安歌的铃声特别设置了一下,其他的来电铃音都是系统默认的。易安歌正好伸手替他扳遮阳板,无意中瞄了一眼,是个没有备注的号码。 景嵘皱了皱眉,终究因为怕耽误新案子而接了,结果那边一直在说,景嵘除了最开始嗯了两声,其他时间里眉头是越皱越深,连嘴唇的抿了起来。 两分钟后他挂了电话,易安歌有些担心地问,“出什么事了?新案子?” “嗯。”景嵘淡淡道,“我要去处理一下。” 一般这样模糊的说辞意味着不能让普通人知道的大案,景嵘不说,易安歌不怪他,他知道在这种时候不说其实是一种保护。 但他担心景嵘的安全,于是握住景嵘的手,问,“什么时候回来?” “明晚。”景嵘摸摸他额前的碎发,声音里带着柔软的欢愉,“最迟后天一早。” 易安歌知道自己其实不用担心。即便是世界末日来临,景嵘的能力也足够自保。他也不是个会一头热血往危险里冲的人,他说能回来,就一定能回来。 于是易安歌叹了口气,松开手望向前方,说,“走吧。” 别耽误了正经工作。 景嵘看着他的侧脸,伸手将人捞过来亲了亲。这里是居民区,周围还有行人路过,景嵘也不顾外面人会不会看见什么。他从不会在乎这种事,就像他从来都不会因为外人的话而改变自己半分。 这种在光天化日之下轻薄的快|感令易安歌倍感刺激,但现在不是浓情蜜意的时候,他怕自己再这样下去,就舍不得人走了。 其实也不过是三十多个小时而已。 他轻轻推了景嵘一下,没带着力道,只是刚好将两个人分开的程度,笑着说,“别闹。” 景嵘正经的表情看起来像是在说自己没闹,易安歌最受不了他这副清冷样,带着一本正经的禁欲感,美好得让人想要扑上去亲吻。 于是易安歌奖励似的在人脸上亲了亲,说,“快走,剩下的回来再说。” 景嵘不满地看了他一会儿,才勉强接受了这个提议,一脚踩下了油门。 在到达之前他们提前联系了胡焕,停车以后景嵘说,“不要待太长时间,自己打车回家,不管他说什么,等我回来再做打算。” 易安歌点头说好,景嵘却明显不信他,于是易安歌只能举手做了个发誓的手势,说,“如果我说谎,就天打雷……” 话还没说完,又被景嵘捞过来吻了个结实。 易安歌快被他弄无奈了,一推景嵘的脑袋,“走了。” 下了车看见不远处等着的胡焕,易安歌立即调整好情绪,连表情都换成了自己不太习惯的严肃脸。 胡焕看见他,还有些犹豫。易安歌问怎么了,他说,“那个唐晃,好像知道你会来。” 易安歌轻哼一声,“他当然知道。” 因为他根本就不是唐晃。 再一次走过牢房的连廊,这次易安歌目视前方,连一个眼神都没有分给周围的人。 唐晃跟上次一样等在会议室里,脸上带着那种欠揍一般的悠闲的笑容。 胡焕依旧在外面等着,易安歌甩上门,连坐都没有坐下,就对唐晃冷冷地说,“周敏才?” 唐晃脸上的笑意瞬间深了几分,没有做表态,却说,“他还好吗?” 易安歌皱着眉,“你藏得可真好啊。” “没有你爷爷藏得好,”唐晃翘起一只脚,带起锁链哗啦哗啦响,“在他面前,我这只是雕虫小技。” “是谁的主意?”易安歌问,“你的,还是唐晃的?你是自愿的吗?” 唐晃,不,是周敏才,晃悠着翘起的脚,慢慢悠悠地说,“有什么区别吗?” “区别在于你的目的。”易安歌撑着桌子,抬高了声音,“你到底想做什么?!” 周敏才摇摇头,“你应该问问自己,我能做什么。” 他举起手,给易安歌展示自己的手铐,“除了动嘴皮子,我还能做什么?” “景嵘的命运是怎么回事?这跟你们的事有什么关系?” 易安歌气得想要砸桌子,只能尽力去回忆景嵘说过的话以放松神经。周敏才的不配合是情理之中,易安歌开始考虑要不要请一名专业的谈判师来。 可是看着周敏才的脸,他又觉得,好像是没时间了。 果然,周敏才看了看天,忽然问,“他不在这儿?” “与你无关。”易安歌咬着牙说。 周敏才十分夸张地叹气摇头,“你啊……” 这语气倒像极了个恨铁不成钢的长辈。 “你啊……”他说,“总要等失去了才会知道惋惜,对吗?” 易安歌疑惑地看着他,忽然一下绷直了身子,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不,不可能。 在周敏才近乎歇斯底里的大笑中,易安歌夺门而出。 他一边向外跑一边给基地打电话,今天应该是解风值班。 “老大?他没回来啊?”电话那头解风疑惑地翻着外勤记录,“大概是出任务去了?” “就他一个?”易安歌伸手拦了辆出租,焦急地问,“基地其他人呢?” “文啸休假回家了,其他都在呢。” 也就是说景嵘身边没有跟着其他人。 易安歌不断地告诫自己不要被周敏才的话影响,可是他控制不住地去想景嵘如果出事了怎么办。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失去最重要的人,这种感觉易安歌绝对不想再经历第三次。 他给景嵘打电话,手机显示关机。解风安慰他景嵘出紧急任务的时候不会开手机,易安歌只能等着。他不敢多打电话,生怕给景嵘添麻烦,然而除了胡思乱想和摆弄手机,易安歌无法做任何事。 过了三十个小时,天亮了,到了景嵘口中所说的“后天一早”。 可他没有回来。 第65章 昏迷的人 众人再一次聚集在会议室内,这次的气氛十分凝重,所有人的表情都严肃异常。休假的文啸也匆匆赶了回来,所有人聚在一起,却不知道应该从哪里开始找起。 易安歌坐在椅子上,整个人像是被抽了筋骨,连多说一句话的力气都没有。 解风躲在角落里打电话,过了会儿挂断走过来,脸上已不见了平日里的嬉笑,“他们说没找到。” 景嵘是有军衔的,在失去联络之后,他们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从这方面下手。可军部不是他们能够随意询问的地方,解风和封煜想了很多办法,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个好说话的突破口。 可惜还是没有找到。 易安歌看了眼表。下午两点,距离景嵘承诺回家的时间,已经过去六七个小时了。 “景哥不是这么没有交代的人……” 不知是谁忽然说了这么一句,声音很轻,后半句逐渐减弱,几乎都要听不见。可易安歌听得很清楚,他也知道,这是实话。景嵘不是这么没有交代的人,没有在约定好的时间内回来,就一定是出事了。 可他们连他出了什么事都不知道。 军部那边没戏了,他们得另找法子。易安歌努力回忆景嵘接电话时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来电号码,顶多只能记住前四位和后两位,放到数据库里去查,也根本查不出来结果。 事情走到了死胡同,他们像一群无头苍蝇一样,撞在墙上,怎么也找不到出口。 “我再去问问。” 封煜一脸凝重地从易安歌身边走过,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像是安慰。 易安歌点点头,但脑中乱成一团。 问,能上哪儿问?警察局?派出所?还是比军部更高级的地方?在过去的六个小时里,能找的他们都找过了,这不是靠毅力就能问出来的事。那么大的一个大活人,不可能就这么没了。 是啊,易安歌在心中默默对自己说,景嵘那么厉害的一个人,不可能保护不好自己。他可能只是被困住了,像之前在森林中被凯撒的幻境困住一样,一时半会脱不了身而已。等他找到了突破口就一定可以突出重围。 这种话只是自我安慰。易安歌不停地给自己做心里建设。可不能人还没确定失踪,自己就先垮了。 其他几人也是满面愁容,安莉雅急得都快哭出来了,看了看还在打电话的解风,又看了看易安歌,小声说,“老大他不会有事吧……” 一边文啸轻轻拍了她一下,镇定地说,“说什么呢,老大肯定没事的。” 安莉雅撇撇嘴。是啊,他们现在也只能用这样的话来安慰自己了。 其实有什么人是真正的不可战胜呢?易安歌认为没有。即便是像景嵘那样的人,也一定有他自己的弱点。他不是常胜将军,在处理案件时发生些意外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更何况他们遇见的案子大多不是普通人所为,这更给本就破朔迷离的案情增加了不确定性。 该不会是封睿回来了吧……易安歌想。 应该不可能,封睿那种人,最喜欢搞一些大新闻,用这种普通的方式将景嵘一个人骗走的方法实在不符合他疯狂的性格。 万一他这次想玩点新鲜的,变个花样折磨景嵘…… 正胡思乱想着,易安歌忽然浑身一个激灵。他察觉到自己的思维正在往不太好的方向跑偏,连忙将它拽了回来。 这样不行。在没有任何线索的时候,他必须振作起来,否则根本无法帮上景嵘一分。 他们又分工给熟识的地方部门去了电话,又打了几遍景嵘的手机,都显示关机。封煜倒是一脸急切地从门外冲了进来,说,“出新案子了。” 这时候谁有心情接新案子?原以为是有消息的几人立即蔫了,文啸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了。 可封煜依旧说,“有个叫方启贤的人失踪了。” 易安歌眨着眼睛看他,发现周围几个人脸色都不约而同地变了,不禁问,“谁?” 安莉雅看向他,“方启贤,老大祖父的名字。” 景嵘的祖父失踪了? 易安歌脑中立即浮现出那个精通鸟语、说话语气却令他十分不舒服的孤寡老人的脸。这不是什么好的记忆,尤其景嵘告诉过他祖父的想法之后,他很怕再跟那种思想偏激的人扯上什么关系。 但失踪是另一回事。同一时间段祖父子同时失踪,这概率可以去买彩票了。 易安歌站起来,问,“怎么回事?” “邻居一个小时以前报的警,好像已经失踪一整天了,”封煜快速说,“他听见后院鸟鸣很吵,好像是没喂,就去看了一眼。方启贤总是在家待着,不应门邻居就知道出事了。” 没有一个保镖,房间内也没有明显打斗的痕迹,在门口看家的麦尔也没有表现出异常,就好像这个老人是自己走出去似的。 如果把它当成案件来处理的话,说不定能找到关于景嵘的线索。这样想着,易安歌迅速开始研究这起案件来。 方启贤的家很大,也亏得邻居能听见他后院的鸟叫声。麦尔跟个小肉球似的撞进易安歌手心里,易安歌没有心情逗它,给了粒米就放走了。 后院已经摆上了露天茶桌,应该是想在院子里乘凉用。桌子上还有没用到的茶杯,看来在失踪前他最后出现的地方应该是厨房的配茶室。 易安歌站在客厅,假设自己就是方启贤,那样一个充满自信和奇怪腔调的老人,是什么会吸引他离开这个安全又舒适的避风港?比如……外孙的安危? 必须有第三个人出现在两件事情里,将它们穿起来。易安歌他们就是找不到这第三个人,急得团团转。 他被一旁小书桌上的便签条吸引了。跟电视里做得一样,他用铅笔在上面反复涂抹,将上一页纸写字留下来的印字给涂了出来。 是市郊的某个地址。 易安歌刚要去叫封煜,不由得一愣。那个地址,似乎离他们第一次见面的那和地下河道不远。 查了把地图,易安歌差点骂街。什么不远,那分明就是同一个地方! 事情一跟已发生的事联系上就会让人觉得十分头痛,特别还好死不死就在那个人面蛛的巢穴中。这下令人更觉得恐慌了。 易安歌咬着牙去搭白自明的手,一眨眼的功夫,他们已经来到了那个地方。 令人不舒服的滴答声,不知从哪里蔓延出来的雾气,深不见底的黑暗……一切的一切跟之前没有任何不同,熟悉得令易安歌直想笑。 跟景嵘一起探查地下河道的记忆已经有点模糊了,他们一起过了好几个月,一步一步走过来,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易安歌让白自明等着,自己进去。 还是熟悉的浓雾,拍在皮肤上带着一股令人不舒服的阴凉。易安歌一边走一边听着河道里的回音,惊讶地发现在远处的黑暗中似乎有什么人在。 他连忙跑过去,直觉告诉他,那是景嵘。 果然有人倒在远处的平地上,沾了一身的泥浆。易安歌狂奔过去,不顾那人身上的污垢,抱起来擦了擦他的脸。 是景嵘。 意外或是惊喜,易安歌都感觉不到。他只静静地看着这个昏迷中的男人,用衣袖帮他擦去脸上的脏泥,直擦到自己的衣服也花了,才抱着人轻轻唤道,“景嵘?” 景嵘没有反应。他就像死掉了一样,脸上皮肤都没了温度。 但心脏还在跳动,易安歌花了很长时间才确认了这一点。 活着就是好事。他站起来,背上景嵘,深一脚浅一脚地猜着泥走出了河道。 景嵘个头比他高,背起来很难,但易安歌一步步走得很坚决,连力气都比平日里要大了很多。他一边走一边低声叫着景嵘的名字,一遍又一遍,一声又一声。 直到他们回到基地,景嵘都没有给他回应。 易安歌感觉十分难过,不是为了自己的呼唤没有得到回应,而是因为他想到,当他们在基地里疯狂寻找的时候,景嵘就躺在冰冷阴暗的地下河道里,见不到一点光亮。 要不是他祖父也失踪,案子又转到这里,易安歌他们可能永远也不会去那里寻找。 没人知道景嵘是怎么到那里去的,也没人知道方启贤去了哪里。光一个昏迷的景嵘就足够他们挂心。安莉雅的母亲还没走,这会儿正给景嵘检查身体。 过了会儿安吉丽娜走出来,一脸严肃地对易安歌说,“你之前跟他一起遇险了?” 易安歌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她说的是被封睿抓住的那天,便点了点头。 安吉丽娜犹豫了一下,问,“他当时,有没有表现出狂躁或是异变?还有兽化?” “兽化?”易安歌反应很快,“有,所以他背上才会有那两道疤,被翅膀撑的。当时他状态很狂躁,听不进去人说话,但还算老实。” 安吉丽娜叹了口气,做出“我就知道”的表情,“他上次回来以后没有跟我说。这一次,他有麻烦了。” “怎么说?”易安歌手心捏了一把汗。 “兽化是一种返祖现象,很常出现在同时拥有多种能力的男性异能者身上,但他这样严重的兽化我也第一次见。他的体内有一种病毒,随着时间的推移,每一次兽化都会带来极其强烈的痛苦,严重的会导致昏迷……” 她顿了顿,低声说,“或致死。” 第66章 突破口 “你在开玩笑。” 这是易安歌脑中产生的第一反应。他本能地想笑,看着安吉丽娜严肃的面容,咧了咧嘴,一口气硬生生堵在喉咙里。 景嵘会死?这怎么可能呢。 不是易安歌对景嵘有多大的信心,只是觉得,好好的一个人忽然就这样了,任谁都不会轻易接受的。 他往后退了退,跟安吉丽娜拉开了距离,十分平静地说,“这不可能。” 安吉丽娜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没有接话。 “一定是哪里搞错了。”易安歌扭头去看景嵘所在的病房,“什么病毒,给他打个点滴……又不是什么不治之症,他身体一直很好,你了解他,你知道的。” 安吉丽娜摇了摇头,“这不是普通的病毒,是一种会激发他体内异能暴|动的病,这个不是最近才有的,在他小时候就……” 易安歌猛地回头看她,眼中传递出来的拼命抑制挣扎的情绪令安吉丽娜一下子噤了声。 半晌,她轻叹一身,说,“就是这样。” 就是这样。 短短四个字,抽走了易安歌一直拼命留住的最后一点希望。他跌坐在走廊的椅子上,将脸埋进手掌心。 安吉丽娜摸了摸他的头,带着长辈无奈又怜惜的安慰,但易安歌此时什么都感觉不到。他的心脏一直在冲击着他的胸口,沉重而痛苦,好像要从内部撕裂他的身体。每一处关节都很疼,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已经一整天没休息了。 安吉丽娜轻声说,“你可以去看看他,顺便睡一觉。他的病房里有床。” 易安歌缓缓抬起头,用口型无声地说了句,“谢谢。” 他不在乎安吉丽娜是否看穿了他和景嵘的关系,但现在这样恰到好处的关心刚刚好。安吉丽娜也是经历过三十年前灾难的人,离开基地后一个人漂泊,她所经历过的远比外人所能想象的要多得多。 易安歌从未感受过来自长辈的关怀,这会儿有一名像是母亲的角色在这里,让他冰冷的心感觉到了一点安慰。 病房很暗,所有的窗帘都被拉得严严实实,易安歌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给阴暗的房间带进来一束光。 光线打在第一张床上,易安歌看到景嵘沉睡的脸。那双即使闭着却依旧凌厉的眉眼,高挺的鼻梁,抿紧的薄唇,他用目光贪婪地在景嵘脸上描摹,似乎想将他的样子牢牢刻进自己的脑海里。 半晌,他将门关上,再次将光线阻隔在房门的另一头。 一瞬间凉意再次席卷整个空间,鼻腔里都是一股阴凉的刺痛。易安歌顿了顿,轻手轻脚地走到景嵘床边,生怕吵醒了他。 景嵘睡得很沉,呼吸悠远绵长,好像在做一个将会持续很久的梦。易安歌轻轻抚摸上他的眉间,将那一点皱起的眉头抚平,又俯身在他唇上一吻。 如果是王子与公主的故事,这时候公主就应该醒来。可惜生活不是童话,易安歌也不指望在抬头的时候看到景嵘睁开的双眼。 他握住景嵘的手,轻声自语道,“我该怎么办?” 他原以为景嵘只有在基地时是一名领袖,以为他对自己的影响仅仅止于工作场合,却没想到景嵘在倒下的时候,也一并抽走了他的主心骨。 左胸口爬进了一只小兽,疯狂叫嚣着要吃光他的血肉。眼前的男人生死未卜,一想到这,易安歌的心口就像被撕咬过半,疼得他无所适从。 他该怎么办? 他从不是个会被情绪击倒的人,即便在最后的亲人离开人世时,他也依旧能笔挺地站立。可这是景嵘啊,是他好不容易才找到的爱人,是他在前半辈子里见过的最强大的男人,他还没有想好应该怎么安安稳稳地跟这个人走下去,这人怎么就倒下了呢? 易安歌站在床边,握着景嵘的手愣神。眼睛很干,也很疼,却没有流泪。事情还没有个定论,现在就哭,太不成样子了。 是啊,事情还没有定论。 易安歌深深看了景嵘一眼,离开了病房,去卫生间洗了把脸,跟安吉丽娜打了声招呼就往基地走去。 安吉丽娜在后面看着,要开口叫他,想了想又放弃了。 易安歌给解风打电话,让他把大家都召集回来。大家跟他一样都没休息,可这个时候,谁也无法安心入睡。 要继续查下去,他们需要一个突破口。 方启贤就是就是这个突破口。 他为什么会失踪呢?身为景嵘的祖父,能力应该也不会太差,况且他的能力是通鸟语,只要有鸟的地方,不会找不到办法求救。 那么就是说,他被困在一个不通外界的地方,比如密闭的地下室,或者储藏库。 第二个问题,为什么有人要绑他? 为了钱?易安歌知道方启贤很有钱,这种富有不是单纯钞票就能代表的。除了豪华的住所,方启贤整个人的状态就显得比一般老人更要高贵,那是一种天生的无法改变的气质。 可绑了他换钱……既然犯人知道他的能力,就一定知道他的外孙是谁。如果是普通人,景嵘不用动手指就能摆平。 除非对方有信心能够一次性对付祖孙两个。 在异能上可以与景嵘抗衡的人不多,档案库里都有资料,文啸去调了出来,在那十来个人中挑挑拣拣,找出了两个人。 第一个曾经是黑|道,结婚后金盆洗手定居国外,但偶尔回国处理一些业务。第二个叫陶毅,目前在蹲监狱。 易安歌拿起陶毅的档案。他认识这个人,不久前他第一次去见唐晃的时候,这个人在牢房里盯着他笑。 “我去一趟。”易安歌对其他人说,“你们接着查。” 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决绝。其他几人对视一眼,都无奈地叹了口气。 按理说易安歌是他们中资历最浅的,可…… 他们从没听过易安歌用这样的语气说话,就好像景嵘倒下以后,易安歌自己变成了他。说话的语气和处理事情的效率,没有一处不像极了他们的老大。 这是一种无意识的改变,易安歌自己都没有察觉到。他只是冷静而克制地走到白自明面前请求他的帮助,伸出的手丝毫不见颤抖。 这一次的目标是陶毅,易安歌不顾其他犯人窥视的目光,打开陶毅的牢门走了进去,在他面前坐下。 陶毅掀起一边眼皮看他,笑了笑,又继续闭目养神。 易安歌淡淡地看着他,问,“你和唐晃是什么关系?” 陶毅脸上的笑丝毫不见减,沉默不语。 “看来我应该换个问法,”易安歌不怒不恼,继续说,“你和周敏才是什么关系?” 陶毅身子动了动,在墙壁上蹭了个痒,才幽幽地说,“你们年轻人,做事就是太莽撞。” “你见我为什么要笑?” 易安歌看着他,还是之前的语气,一点没有波澜,反而是陶毅看向他的目光带了三分探究,半晌,笑得更深了。 “因为你让我想起了一个人。”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个,特别有意思的人。” “谁?” 陶毅看着他,一下收敛了笑,低声说,“一个蠢材。” 他把“蠢材”两个字咬得特别重,“以他的能力可以得到更好的,他却说要守护未来。如果不是他的拒绝,我现在也不会待在这个破牢里。” 他抖了抖自己的手铐,有些愤恨,但很快就眯起眼睛陷入回忆,“那时候啊……” “他是谁?”易安歌没工夫听他回忆青春。 陶毅对他勾了勾手,易安歌凑过去,听见他一字一顿地说—— “易、明、光。” 易安歌站起来,面无表情地揉了揉耳朵。 意料之内,情理之中。 他的爷爷怎么可能会跟这件事脱开干系呢?所有的事,包括一开始将他拖入泥沼的人面蛛,都是一个环上的片段。兜兜转转,所有的人和物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陶毅对他的反应很满意,晃着干瘦的脚,说,“珍惜他留下来的东西吧,你很幸运。” 易安歌皱皱眉,“怎么说?” 陶毅伸出食指,压在唇上,用力嘘了一声,看到易安歌严肃的表情随即又笑开了,咧开嘴露出一口黑黢黢的牙。 易安歌盯着他的脸,过了几分钟,转身离开。 他直奔景嵘的房子。当初整理出来的爷爷的遗物都放在这边,门一打开,有阵子没人居住的房间里有股淡淡的落尘味。 爷爷留下来一个盒子,景嵘的父亲和周敏芳分别给了他一个盒子。现在三个盒子都在这里,他将他们一个个摆出来,后两个是上锁的,只有爷爷的那个塞得满满的,东西都溢了出来。 那都是些乱七八糟的玩意,有城市的地图,笔记本,小陀螺……在盒子的最底层,易安歌翻出一对铁丝,很细,前头弯成一百二十度角,被人小心地用透明口袋包了起来。 他知道这是做什么用的。撬门开锁,这技术还是爷爷亲手教他的。 他看向旁边的两个盒子。应该不会这么巧吧? 事实证明太过明显的巧合很少有顺利的。景嵘父亲给的盒子他开了十分钟,累得满头是汗也没有撬开。 万念俱灰的易安歌倒在沙发上,身体却不肯休息,又伸手去拿了周敏才的那个。 他胡乱捅了两下,忽然听见咔哒一声,从手指传来轻微的震动。易安歌浑身一震,心中大叫道,有门! 他已经很久没这么兴奋过了,立即打开去看。 盒子里很空,在盒底躺着两个东西。一枚钥匙,和一张照片。 钥匙很旧,照片也很旧。易安歌将相片拿起来,擦去了上面的灰尘。 隐约能看到画面中是个小女孩,穿着裙子在花丛中舞蹈。 易安歌猛地站起来,他知道下一个应该找谁了。 唐晃的女儿,唐小雪。 作者有话要说: 小修了一下祖父的名字,昨晚太困了,居然没发现打错了…… o(╯□╰)o 第67章 决定 唐小雪的住址不难查,而且,她就住在离易安歌老家三条街远的居民区里。 易安歌看着周围熟悉的景色,感到一丝荒唐。他们曾经住得这么近,但易安歌直到现在才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存在,他甚至不知道唐小雪长什么样子。三十年过去了,她大概也已经为人妻母,自己这样登门拜访,怕是会打扰她安稳平静的生活。 可他不得不去,为了景嵘,也为了那些父辈们费尽心思留给他们的谜题。 居民楼一栋一栋挨得很近,通向各个门洞的小路两侧满是绿色的小花坛,带着居民区特有的温馨气息。易安歌顺着地址找到唐小雪所住的那栋楼,在楼道口停下了脚步。 唐小雪住在一楼右手边那户,装着护栏的窗户紧闭,看不出人是不是在家里。 今天是工作日,长时间没有跟普通人接触,易安歌都忘了正常人早八晚五的作息。唐小雪在一家私企做会计,工作时间应该比较规律。 正犹豫要不要留张纸条什么的,身后忽然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麻烦让一下。” 易安歌回头,看到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站在身后,手中拎着一个购物袋。 女人的表情十分平静,好像在看一个普通的路人。她的五官很漂亮,即便年龄增长也掩盖不住那种内敛的美丽,易安歌能从她的鼻梁和嘴唇上看出些熟悉的痕迹,他也没有想到,过了这么多年,唐小雪的容貌居然没怎么改变。 他没动,唐小雪也没有急着催,只是静静等着,态度礼貌而优雅。 过了一会儿,易安歌忽然反应过来,连忙后退一步。唐小雪对他点点头,轻声说了句谢谢,拎着购物袋就往楼道里走。 易安歌的目光控制不住地追随着她的背影。 唐小雪似乎并不介意被他盯着看,平静地从包里拿出钥匙开门,回头看向易安歌,表情柔和。 “进来吗?” 易安歌愣了愣,立即忙不迭地点头。 “小雪……姑姑。” 论辈分她和自己的父亲同辈,易安歌下意识地就要用名字来唤她,连忙在后面加了个称谓。 也不知唐小雪对这个称呼到底满不满意,她只是笑笑,眉眼弯起一个漂亮的弧度。 唐小雪的家跟她的人一样干净温暖,客厅里的装饰多是暖色系,她将窗帘拉开,让阳光洒进来,过了一会儿整个屋子就让人觉得浑身充满暖意。 唐小雪让易安歌先坐,自己去厨房倒茶。易安歌坐在沙发上环顾四周,发现这间屋子里没有其他人生活的痕迹。 他接过温热的茶水,小心地道,“您……一个人住?” 唐小雪坐在他对面,抿了口茶,点点头,“不用对我说敬语,阿光大概也不愿你对我这样客气。” 易安歌没有控制自己在听到爷爷名字时的动摇。 唐小雪垂下眼眸,淡淡笑着,“阿光说,我的父亲只有一个,所以只让我叫他的名字。” “你还记得。” 易安歌倒不是没想过这种可能,只是她就这样平静地说出来了,反而给他一种不真实感。 他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身子,平日里挺灵光的一张嘴到了这时候反而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好久不见”还是“最近过得怎么样”?要不要问她是否直到爷爷临终还跟他有联系?问她还记不记得小时候的细节,知不知道自己的父亲究竟怎么样了? 仿佛看穿了他的满腹疑虑,唐小雪将垂下的碎发挽到耳后,笑着说,“慢慢问,我所知道的,都会告诉你。” “你……还好吗?” 思来想去,易安歌还是想第一个问这个问题。 唐小雪点点头,“已经没事了。” 看来她得的确实不是不治之症,当年那么困难,只是因为没有钱而已。 第二个问题,“以前的事,你还记得多少?” “大部分吧,”她说,“我记得被阿光带着躲在防空洞里,再之前的,断断续续,记得不太清晰。” 据她所说,在长大后的很多年里,她一直试图将以前的记忆碎片全部穿起,却一直没有成功。易明光总是在说顺其自然,到了后来她自己也释然了,只将所有记忆都牢牢放在心里,等待未来的某一天将这些全部告诉他。 只是年代实在是太久远了,小孩子的记忆很容易被自我篡改,现在唐小雪也不确定,那些跟实验室和白衣怪人有关的记忆是否都是真实的。 这时候要是景嵘在就好了。易安歌一边听着她的陈述,一边想,景嵘总能解决那些他们解决不了的问题。 在最初的时间线里,周敏才找到了为治疗费一筹莫展的唐晃,不知道他们之间达成了什么协议,在不久之后,唐小雪就被带进了基地的某栋楼里,而且从没有走出去过,直到易安歌将偷跑的她救出。 “那个周敏才,他也跟你们一起做实验?” “对。”唐小雪说,“他是最初的实验体,在所有人中,他的地位最高。” “什么实验?” 唐小雪愣了愣,漂亮的眉眼中染上了一丝灰暗。 “有很多,”她又抿了口茶,轻声说,“我属于药品实验,有的人是异能催化,也有专门为他们提供血液样本的实验体。周敏才的实验是保密的,我只知道每隔一段时间,他的精神状态就十分糟糕。” “大概多久?” 唐小雪摇摇头。身患重病的幼童对时间是没有概念的,在这一点上易安歌也不想为难她。 他探过身子,在唐小雪的手上象征性地拍了拍,“现在我要问关于唐晃的问题。” 他这般小心谨慎的样子逗笑了唐小雪,她莞尔道,“你问吧。” “他和周敏才之间,有什么特殊的关系吗?” 这种关系指的当然不是情人关系,而是更加深刻的,比如血缘。 唐小雪惊讶地望着他,半晌点头,“阿光说,他们是远房表亲。” 果然。 易安歌之前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现在想想,最大的问题在于,唐晃太信任周敏才了,甚至超过了病急乱投医的地步。 “我的父亲似乎很信任他。”唐小雪皱了皱秀眉,“我记得仅有的几次看到他们面对面说话,父亲似乎都很开心。也许是我多心了,也许……他只是因为我的病能够得到医治而感到开心。” 但看表情就知道,她绝不认为是自己多想。 “你有什么猜测?”易安歌双手交叉紧握,没来由的有些紧张。 “……” 唐小雪站起身,看向窗外。外面阳光明媚,有小孩在不远处的小区公园里嬉闹,远远的传来天真无邪的笑语。 她抱着双臂,留给易安歌一个背影。 “我的父亲有一个很喜欢的人。” “在我生病前,他是一名大学老师,挣钱不多但足够花销。那个时候有一个学生总会到家里来吃饭,我不记得他的样貌和名字,只记得在饭桌上,他跟父亲坐得很近。” 唐小雪的声音不再平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听得易安歌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我生病那年,学校里出了事。父亲没离职的时候那个学生来过一次,他们在房间里吵了很久,后来我就再没见过他。我生病了,要花很多钱,父亲不堪校方压力辞了职,在花光了家里的积蓄后不久,周敏才就出现了。” 她自嘲地笑笑,“在二十岁之前,我一直不知道那些事情代表了什么,直到很久以后才逐渐想明白,不过也已经没有用了。” 易安歌静静听着,没有插话。 唐小雪深吸一口气,调整好情绪,走回来坐下,“我觉得,那个周敏才偶尔表现出来的神情,跟那个学生十分相像。” “你是指他们也有血缘关系?” “不,”唐小雪坚定地摇摇头,“我认为他们就是同一个人。” 易安歌张着嘴,愣了一下,忽然明白了她的意思。 为什么唐晃会相信一个看起来就不靠谱的远房亲戚,甚至不惜将女儿送入他们的医疗实验里?因为当时周敏才身体里装着的,是他喜欢的人的灵魂。 唐晃为了弥补时空错乱而付出的代价大概不是灵魂互换实验第一次成功,否则他绝没有把握能够付出足够的代价来救回女儿。 想通了这一件事以后,很多线索自动连在一起,令易安歌的思路瞬间清晰了很多。 周敏才身体里装着的早就不是原来的那个灵魂了,也就是说,现在在牢里的唐晃,体内的灵魂是那名学生。 如果这个学生也爱着唐晃的话,他们之间的互换就不是强迫性的。他说过的很多话也就不能单纯从周敏才的角度给出解释。 易安歌皱起眉头,陷入了沉思。唐小雪逐渐从悲伤的情绪中走了出来,起身给两个人更换热茶,这时候,易安歌的手机响了起来。 他对唐小雪轻声道歉,一看来电显示,是解风。 条件反射一般,他浑身就一个激灵。他有预感,解风带来的应该不是什么好消息。 果然,电话那头解风的声音十分郁闷,带着一种奇怪的小心翼翼,“我这儿找到了些东西……你赶得及回来吗?我想你最好过来看一眼。” “怎么了?” 易安歌觉得奇怪。解风说话从不这样吞吐,他们查到了什么,也根本不需要特意让他回去看,解风听起来像是看到了什么令他费解的东西,光是这一点就足够让易安歌摸不着头脑。 解风支支吾吾,声音还很小,有点听不清。易安歌不想为难他,于是说,“我马上回去,你等我一下。” 说着他挂了电话,站起身。唐小雪端过茶,看他的样子,便问,“要走了?” “同事那边有点事要处理。”易安歌选择了官方的说辞,走到门边,回头看她,“你一个人住,如果有什么不方便,可以联系我。” 他并不是在客套,而是觉得,这是自己的亲人。两个人没有血缘关系,但她是爷爷照顾大的,唐小雪比他大了近十岁,他们之间也已经很早就认识了。 唐小雪愣了愣,看向他的目光带了些复杂,轻声说,“你也是。” 易安歌点点头,伸出手与她相握。 解风他们没有在基地,易安歌直奔方启贤的家,还没到门口就看见那里大门敞开着,外头拦上了警戒线。易安歌见过这种场面,不由得心中一紧,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进去。 解风迎上来,低声对他说,“昨晚遭贼了。” “什么?”易安歌一惊,“丢什么了?” “问题不是丢了什么。”解风挠挠头,脸色不太好看,“是那个贼翻出了什么。一两句说不清,你自己去看吧。” 易安歌已是疑惑到了极点,跟着他上了别墅二楼。这里的装修极尽奢华,看着就是满眼的金光。书房有两个,都被翻乱了,易安歌看到他们的人都集中在其中一间,围着书桌站着,脸上都多少带着欲言又止的神色。 书桌上是被掀开的一本厚厚的资料册,每一页都夹满了东西。其他人向后退了退,解风示意他过去拿起那本册子。 易安歌怀疑地看了他一眼,低头去看那册子,只一眼就再移不开目光。 翻开的那一页是类似治疗报告一样的文书,上面的字密密麻麻,他一眼就瞧见了“景嵘”这两个字。 粗略看了一遍,提到景嵘名字的次数不下二十遍。他又往前翻了翻,发现第一页的记录,是从景嵘的母亲怀孕开始的。 这是一个溺爱外孙的祖父给外孙留下来的爱的记录? 怎么可能呢。 易安歌仔仔细细地将册子从第一页开始看起,越看脊背越凉,仿佛从头到脚被浇了一盆冰水,被淋了个彻底。 在资料册里,方启贤称呼自己的外孙为,“完美的基因体”。 他不遗余力地一遍又一遍夸奖着这个孩子异能基因的完美,从他在母体中表现出异于常人的稳定开始,到他异能觉醒那天的惨状,再到他对多重能力的驾驭。方启贤从不吝啬自己的赞美之词,只是这样的赞美并不是对景嵘这个人,而是对他的能力,他的遗传基因。 在记录中,他称自己为“完美基因的缔造者”,将景嵘视为一个有趣的物什。他抽取景嵘的血液制成样本,给刚刚开始觉醒的孩子进行多种能力测试,这种测试放在易安歌他们看来几乎是血腥而残暴的。他无法理解为什么景嵘在长大以后会疏离自己,却乐观地认为这只是一种祖孙间另类的交流方式。 整整一本近乎病态的心路历程,记录着景嵘十八岁以前经历的生活。 简直就像是一本闹剧,可它就这么真实存在着,每一个字,每一张图片都像一把刀,狠狠插在易安歌的身上。 这都是些什么啊…… 与其说方启贤欣赏景嵘,不如说,他欣赏的是自己带给景嵘的遗传基因。他认为正是自己传递给女儿的基因,跟景父结合,才产生了景嵘这个能够驾驭多种异能的个体。景嵘被其他异能者誉为巅峰,方启贤觉得,这是对他的赞美。 可没有人对他登门拜谢,没有人因为景嵘的成就而感激他曾经的“付出”。于是他愤恨,他恼怒,但他是个慈祥的祖父,要宽容小辈对他的忽视和不敬。 于是他记录下所能观察到的景嵘的一切。景嵘出的案子,使用的能力,招收了什么样的手下。每一个字都像是刀刻的,几乎要将纸张贯穿。 回忆起上次见面时方启贤慈祥的笑脸,易安歌只觉得一阵反胃。 景嵘自己大概也没有想到在这栋房子里藏着多么病态的东西。他记得祖父对自己的折磨,却不知道这折磨背后究竟有什么深意。在易安歌毫无知觉地让他放低姿态的时候,他居然还说了好。 易安歌想回去狠狠抽那个胡乱说话的自己一巴掌。 这种东西不可能是这么轻易就被翻出来的,就像那个小偷,不可能一下就偷到了这个主人不在的大房子。 “我们认为……方启贤是自己离开的。”封煜低声说。 他一定是自己离开的,而且故意留下了这个东西。易安歌想不通的是,这应该是方启贤的宝贝,他怎么会直接一整本都送给他们?而且看最后的记录,就在不久之前,方启贤应该是没有拿走什么纪念品。 除非……他已经有了能够代替这种记录的东西。 易安歌立即给安吉丽娜打电话,被告知景嵘睡在病房里,一切安好,才稍稍放了心。回头去看其他几个人,他们表情都有些无措。 “怎么办?”文啸皱着眉问,这是易安歌认识他以来,他露出过的最严肃的神色,“我们怎么查?” 怎么查?方启贤这种人,做出这样的事来,唯一的理由就是在向他们宣战。 战争的胜利品就是景嵘,这一点不言而喻。 问题是比什么呢?比谁能让景嵘先醒过来?如果他能让景嵘醒过来,在不伤害景嵘的前提下,易安歌求之不得。 易安歌看向两侧整面墙的满满当当的书柜,说,“接着找。找和这个一样的东西,看里面的内容,找‘病毒’两个字。” 其他几人一头雾水,易安歌就给他们解释了安吉丽娜说过的景嵘体内的“病毒”。话音刚落所有人脸色都是一变,看向方启贤的资料册时眼神中不约而同带上了愤恨。 易安歌明白他们的感受。除了真正的病毒,方启贤对小景嵘做过的事,何尝不是一种“病毒”? 蔓延在骨子里的痛苦,即便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小孩子的第六感是无敌的。他们会永远记得小时候自己受过的伤痛,一些人能将这伤痛化为力量,一些则不能。 景嵘很坚强,他成为了前者,做到了所有人眼中的最好。但不幸的是,这同时也是方启贤心中的“最好”。 其他人去书架中寻找线索,易安歌坐下来,将这本资料册从头到尾看了个遍。 直到最后他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看什么。是一个孩子的成长史?还是那个名叫方启贤的人自编自导的一场戏,景嵘被迫参与其中,被折磨得体无完肤。 对方启贤来说,景嵘是样本,是材料,是可以成长的勋章。 在灾难发生以前,景嵘跟着父母生活在基地里。易安歌不知道他的母亲是否注意到了方启贤的反常,在毅然决然地跟着丈夫住在并不舒适的基地。但灾难发生以后,基地遭受重创,加之景父被怀疑与奥克匹斯勾结,景嵘的母亲无路可退,只能回到方启贤身边。 易安歌开始怀疑三十年前的灾难与他有关了,可是没有确切的证据,就无法下定论。 方启贤提到了景嵘身体的异常。那是一种完美玉璧上的瑕疵,是方启贤最为耿耿于怀的一点,因为不想面对这种失败,所以对它的着墨不多,易安歌只能勉强看出,兽化是景嵘从小就有的一个毛病。 而这个毛病是在灾难发生那一年落下的。那时候景嵘刚开始能力觉醒,根据方启贤的记录,他在灾难中被困几日,被救出后高烧不断,体内能力开始紊乱。 这对于认为外孙是完美个体的方启贤来说是个严重的打击,他没想到越是强大的能力越会给当事人的身体带来压力。当时景嵘只有四岁,兽化给他带来的不仅仅是病痛,更有可能要了他的命。可惜方启贤想不到这一点,他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为什么完美的基因会出现缺陷这个问题上。 易安歌觉得自己永远也无法理解方启贤的想法。他唯一的外孙生命危在旦夕,他却依旧纠结于自己的基因是否真的继承了下去。也许有的人天生是坏人,就像方启贤,这种思维方式一定不是一朝形成的。 景嵘的病始于他异能觉醒的那一年,没有人给他合适的引导,他完全靠自己的意志力挺了过来。 而方启贤用了三十年也没有找到能够弥补缺陷的方法,否则景嵘也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这倒是给易安歌提了个醒。他再怎么努力也不会比方启贤在过去三十年中做得更多,如果连方启贤都无法治疗景嵘体内的病毒,那目前没人能治得了。 易安歌的心情异常平静,事实上,他心中产生了一个十分大胆的想法。 如果现在无法治疗景嵘的病,那是不是可以退回到过去,阻止病原产生? 他可不可以再次回到过去……回到三十年前? 他抬头看了看四周。其他人还在认真寻找着线索。易安歌犹豫了一下,还是将自己的想法说给他们听了。 话音未落,果不其然所有人都纷纷表示反对。 解风捏着手里的书,严肃道,“改变过去是要付出代价的,你看唐晃,他最终成了个什么样子?你也想变成那样吗?这样的话即使老大醒来又有什么意义?” 易安歌点点头,他知道解风说得有理,又看了看其他人。封煜在一旁沉思着,易安歌问他,“你觉得呢?” 封煜抬头看他,苦笑一声,“我觉得,这是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在彻底走投无路之前,绝不可能去实施的办法。不是不能做,只是太过冒险。 易安歌不是没有深思熟虑过,但在所有能做的事情之中,唯独这个想法是忽然冒出来的,仿若毫无征兆,但其实易安歌自己心里清楚,他早就想要这样做了。 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推动着他前行,他走过的每一步,都在一些人的计划之中。易安歌不想做谁的棋子,他必须出其不意。 解风还是无法释怀的样子,跟文啸他们对视一眼,问,“你决定好了吗?” “还没。”易安歌实话实说道,“还在考虑之中,而且,我需要一个人的帮助。” “谁?” 易安歌笑了笑,说,“我的姑姑。” * 易安歌料到唐小雪不久后就会来找他,却没想到这么快。他们刚从方启贤家回到基地,后脚唐小雪就带着易明光留给她的地址找到了这里。 也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故地重游,不过景嵘在回来以后,将这里大部分地方都重新规划了,不是天天待在这里就很难将现在和过去的景象融合起来。 唐小雪看着外面的景色有些愣神,半天才回魂,对易安歌抱歉地说,“打扰你了吧。” 易安歌摇摇头。她要是不来,自己是会去找她的,一来一去而已,没什么区别。 “我一直在想……”唐小雪犹豫了一下,“有时候很多事,可以说是命中注定。以前阿光在的时候经常跟我说这个,我在想,你忽然来找我,会不会意味着最近有什么事情改变了。” 她看着易安歌,深吸一口气,“或者说,你想做些什么?” 易安歌点点头,“我确实有。” “我能帮上忙吗?” “是的。”而且只有你能帮忙。 “那……需要我做什么?” 易安歌将回到过去的计划简单说了。唐晃留下来的裂缝还在,跳下去是一件十分容易的事。 听他说完,唐小雪的脸色变了变,叹了口气道,“原来你也有这个打算。” 易安歌倒是挺惊讶她会说这个“也”字,就听见她说,“小的时候每次过生日,阿光都对我说,以后一定要去见见自己的亲生父亲。你刚出现的时候我以为这话的意思是指牢里的那个,可后来想想……我真正的父亲,还留在三十年前。” 她抿了下唇,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我想过要回去,但不确定时间。既然现在你也有这个需求,那么大概是时候了。” 她对易安歌伸出手,坚定地道,“我要回去见他。” 作者有话要说: 7000+,补之前28号还是29号的请假 第68章 再入裂缝 病房内,易安歌坐在床边,静静地望着沉睡中的男人。 四周墙壁是雪一样的白,窗帘紧紧拉着,仿佛放进来一点光亮都会污染了整个空间。景嵘就睡在房间正中央的床上,盖着单薄的被单,神色安宁。 唯有眉间的一点微微皱着,像是习惯性的动作,易安歌伸手帮他抚平,没过一会儿又皱了起来。 手指下落,略过鼻梁触到唇瓣。易安歌用激情的力道将景嵘双唇的轮廓细细描摹,仿佛在用这种方式代替亲吻,在人微凉的皮肤上留下属于自己的温度。 在易安歌心里,这个男人身体的每一处都是属于他的,每一寸皮肤,每一块肌肉,每一次微笑和眉间的沟壑,都是专属于他一个人的。他不可能跟旁人分享这个男人,就算方启贤那边逼得再紧,易安歌不愿,也绝不会乖乖妥协。 这是他的底线。 如果景嵘醒着,也不知会不会支持他的行动。易安歌抿着唇想,不由得有点想笑,笑意凝集在唇角化成一个不易察觉的微小弧度。他不是为了得到景嵘的认同才决定要那样做的,但如果景嵘能够理解……他若是能理解的话,易安歌就觉得什么都不用怕了。 基地里的其他人并不赞同他再入裂缝。事实上,易安歌自己都还在犹豫。 回去意味着什么呢?未知的过去,每一步都要走得小心翼翼,一旦走错一步,不仅是过去,就连未来都会功亏一篑。易安歌不喜欢冒险,一旦回去,他必须承担起改变过去的所有代价。 在他心里还残存着一点侥幸的念头。上一次回去即便他们抓走了唐晃,再回来后未来也几乎没有改变。这是不是意味着在一定程度范围内的乱来是被允许的?该由谁来界定这个度呢?他?裂缝的制造者?还是……老天爷? 易安歌从不是信命的人。他是无神论者,事情没到最后一步,他绝不会认输。 如果能够顺利帮小时候的景嵘度过觉醒期就好了……易安歌又摸了摸他的脸,像怎么都看不够似的,如果顺利的话,等回来的时候,景嵘就能醒着过来迎接他,到时候要杀要剐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儿。 如果他能回来的话。 震动铃音响起,易安歌拿出电话来看了眼,按掉,摸着景嵘的脸轻声说,“到时间了。” 许久没说话,再开口时嗓音都有些沙哑。易安歌站起来,俯身吻了下那双唇,道,“我走了.” “回头见。” 到达市中心时已是凌晨,天空中的风不断地将云彩推动堆起,遮盖住原本明亮的月亮。这一次所有人都在,也不怕被什么人看见,解风他们用异能隔起一堵看不见的墙,将普通人的视线全部挡在外面。 唐小雪身着运动装,看起来有些紧张。易安歌走过去主动拥抱了她一下,她轻轻笑了笑,放开了一直十指交缠的双手。 “裂缝是唐晃留下的,按照他的时间线,你们下去以后的日期应该是灾难发生前。如果想快进,最好再制造一个裂缝。” 封煜一边给易安歌递装备,一边说,“你打算怎么办?” 没有景嵘化为鹰隼辅助降落,一会儿的自由落体大概会非常刺激。易安歌不想冒着摔成肉饼的风险跳下去,指了指唐小雪,说,“我们有穿越时空的能力。” “稳定吗?”解风问她。 唐小雪点点头,又有些苦恼地摇摇头,“以前为了不让能力生疏,刻意练过,但已经有两年没有实践了。我不太确定。” “要不先试试?”封煜提议道。 易安歌摇头,“没时间了,直接上吧。” 他看起来十分平静,相比之下基地的其他人就是满面愁容。难得出一次基地的安莉雅扑过来给了他一个拥抱,带着哭腔说,“要回来啊!” 易安歌无奈地笑起来,拍拍她的头,张张嘴,又不知在这种时候应该说点什么,只能作罢。 “不要太勉强,”封煜说,“如果遇到什么意外,先保护好自己,实在不行,退回来我们从长计议。” “放心吧。”易安歌对他们说,“在完成任务以前,我不会轻易冒险。” “完成任务以后也不行。”解风严肃道。 易安歌乐了,张开双臂挨个跟他们抱了一下。到瞿宏扬那里,许久不说话的他忽然道,“我们和景哥都在这里,等你们回来。” 易安歌有些感动,用力拍了拍他的肩,然后深吸一口气转过身,对唐小雪伸出手。 他重复着之前已经商量过无数遍的计划,“跳下去以后先不要着急使用能力,等看到出口以后,在距离最近的落点撕开裂缝。我们有降落伞,下落的过程不会太痛苦。” 唐小雪点点头,纤细的手指不自觉紧了紧。易安歌也用力回握着她,让她意识到自己一直在。 解风抬头看了看天,“要走就趁现在。” 云彩最为密集的时刻,视线最不开阔。易安歌与唐小雪对视一眼,同时走向裂缝边缘。 “三、二、一!” 他们同时起跳,瞬间坠入深渊。 在他们的身影消失的一刹那,天边的风不受控地猛吹起来。解风脸色大变,抬手意欲阻止,却发现那些风根本不受他的控制。大地开始摇晃,伴随着一种仿佛从遥远时空中传来的时间的轰鸣,眼前的裂缝开始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愈合。 “等……!” 哄—— 剧烈的抖动让所有人几乎站不稳身子,将将站定,只见原本如峡谷边缘一般的裂缝口已然闭合。晃动停止,风也安静下来,天边云彩散去,露出身后皎洁的月光。 裂缝消失了。 “怎么回事?!” 众人大惊失色,跑到原本裂缝口的地方,却发现地上连一道痕迹都没有留下。四周静悄悄的,没有居民因为刚才的震动而惊慌失措的跑出来。周围安静得像是一个错觉。 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面如死灰。 * 易安歌缓缓睁开眼睛。他久违地感到一丝头痛,这是在不间断进行多次时空穿梭后形成的后遗症。阳光很刺眼,他抬起手来挡了一下,眯着眼睛坐了起来。 唐小雪有点紧张,在撕开裂缝的时候控制得不太好,不过到底还是成功了。现在他们正躺在某栋楼的楼顶,唐小雪也刚醒过来,正满脸倦意地往阴影里缩。 易安歌爬起来帮了她一把,两个人在顶楼小房子的背阴处坐下来整休。 虽然旅途有些波折,但目的地是正确的。他们能看到不远处被轰|炸过的废墟,远处还冒着几缕硝烟。看起来现在是休战时间,空中有战机飞过,但都没有投弹。两个人目标很小,又缩在一起,没有被发现。 唐小雪喝了口水,问,“你接下来要怎么做?” “我要去找一个人。”易安歌接过水壶,也喝了口,“你呢?” “我想去之前的实验楼看看,父亲应该还在那里。” “不知道那些人是不是已经撤离,你要小心。” 唐小雪笑着拍拍自己的肩膀,“放心吧,我已经不是那个体弱多病的小姑娘了。” 似乎在她身体好转以后,易明光就让她学各种防身术。想到这儿易安歌倒觉得不怎么需要担心她,相比之下,自己这边才更危险。 两个人就在这里暂时分开,约定好四十八小时以后集合。谁都没有说如果到时候另一个人不出现应该怎么办,他们默契地握了握手,算是告别。 易安歌顺着消防梯爬了下去。这里似乎是基地的西面,离中心楼有段距离。用走的有点不现实,而且这里到处都是士兵,光是躲他们易安歌就已经累得吐血。 还好一切顺利,在一个小时以后,他终于抓到了一个落单的士兵,打晕了他抢了制服和摩托车,又把无线电在腰上挂号,一踩油门扬长而去。 他已经很久没有骑摩托车了,他没有驾照,但小时候爷爷教过,因为飙车兜风的滋味实在是难以忘怀,所以他到现在都还记得驾驶方法。现在想想,也不知道是巧合,还是爷爷真的早有准备。 街道上空荡荡的,偶尔路过一些穿同样制服的兵,点头打个招呼就算过去了。这部队的规矩不严,倒是给易安歌带来了方便。 他本来还想再去看看爷爷的。但防空洞和中心楼是两个方向,他只能选一边前行。 到距离中心楼三条街的地方,易安歌被拦了下来,查了把证件。前面排队查证的人很多,检查的人直打哈欠,易安歌混在人群中,压低了帽子点头哈腰,就直接混过去了。 事情进展顺利得一塌糊涂。士兵们列队,所有人都是昏睡不醒的样子,长官也知道他们无心操练,只能底气十足地吼道,“都给我打起精神来!” 站在易安歌身边的那个人呵了一声,低声说,“都要被玩死了,还精神个屁啊!” 旁边有人怼了怼他,嘘了一声。 长官像是没听见底下人的窃窃私语,自顾自地说,“我知道你们很多人对这次的行动有所怀疑,我只能说,一切服从组织安排!这里还藏了人,你们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把他们找出来,听见没有?!” “听见了!” 易安歌跟着那群糙老爷们一起大喊,震得耳膜生疼。 他们要抓人?听起来像是要抓藏起来的异能者。易安歌倒不担心爷爷那边,毕竟爷爷后来过得挺好,但其他人可能就没那么幸运了。 易安歌站的这列队伍里的人好像特别八卦,他耳尖,听到有一个人问同伴,“现在抓到几个了?” “你听他胡诌!”那同伴低声骂道,“哪儿有什么人,就抓到一个小孩,毛都没长齐呢,抓回来干嘛,煲汤啊?” 问话的人就嘿嘿笑开了。另一个人插嘴道,“哎,听说那小孩挺有来头的,家里大人是这个破地方的头目,叫什么……什么来着……” 易安歌听得背后直起鸡皮疙瘩,也不管前面长官在说什么了,竖起耳朵全神贯注地听着,等待那个人把名字说出来。他没注意到,其他人都已经安静了,而且全部往这边看过来。 长官扳着一张恐怖的脸,指着那个说话的人,冷冷地命令道,“你,出列!” 那人一个激灵,苦着脸走了出来。 “我看你对这里的东西很感兴趣,”长官道,“去巡逻组待着吧。” 那人立即哭丧着脸,却不敢反驳,乖乖退到一边去了。 长官开始在队伍面前踱步。 “我本来不想说的,但现在,我必须警告你们一句。这个基地里的任何东西都不能信任。你们必须保持警惕!那些东西是邪物,是肮脏的臭虫,不想死得太惨的话,就不要对他们产生兴趣!” 易安歌越听越觉得奇怪,半天才反应过来,这个长官口中的“东西”,指的是基地里的异能者。 这种称呼实在是太侮辱人了,易安歌不由得皱起眉,这个微小的面部表情不偏不倚正撞进长官的眼睛里。 “你!” 易安歌浑身一凛。他意识到这是在叫自己。 “你是新兵?”长官眯起眼睛,“我没见过你。” “报告!是新来的……” 易安歌哆哆嗦嗦又努力挺直身板的模样十分滑稽,似乎取悦了这个长官,他冷笑一声,没再继续问下去。 长官走开了,易安歌悄悄松了一口气。 接下来分配工作,易安歌趁没人注意溜到了巡查组。这个组可以随时观察周围的情况,刚才那个被罚的话唠也在,说不定能打听到什么消息。 估计只有他一个把巡逻当美差,其他人都蔫蔫的,他也不好表现得太积极。靠在摩托车上休息等换班的时候,其实易安歌早就心急如焚。 刚才那个话唠倒是意外地凑了过来,“哎,你新来的?” “啊……” 易安歌愣了愣,给他敬了个礼。话唠摆摆手,说,“我也没来多久,不用客气。” 他也靠在易安歌的车上,从怀里掏出根烟,四下瞅瞅,掐了半只递给易安歌。易安歌摆手拒绝,他连忙又给收了起来,好像生怕易安歌反悔再跟他要似的。 “你怎么进来的?”他问,“这可不是什么美差啊。” 易安歌挠挠头,说,“爷爷给安排的,我不太清楚……” 话唠啧了一声,“一样一样,妈的我家那个老头子,非说这是个美差,回来以后就能升官,我还真信了他了。你看,这都什么鬼地方,还有一群不人不鬼的玩意,真特么晦气。” 他似乎毫不掩饰自己对异能者的厌恶,“要我说啊,那些人抓过来了也是进实验室,跟小白鼠似的。你想小白鼠还有活下来的呢,他们老老实实的,说不定还能混个全尸,你说是吧?” 易安歌赔笑着说是。 话唠对他很满意,又絮叨了一大堆。等他终于说累了,易安歌才瞅准机会问,“刚才你说,抓了个小孩?” “啊,”话唠蹲在地上,大大咧咧地道,“昨天下午抓的,听说闹了一晚上,好像才四五岁儿,特能闹腾,被打了一顿关起来了。” 易安歌心脏猛地一颤。 他也蹲下来,问话唠,“关起来了?” “昂,怎么,你想看?”话唠忽然嘿嘿一乐,眼神带上了狡黠,“对他感兴趣?” “不是都说他们跟怪物似的,那他们长什么样啊,我还没见过呢。”易安歌道,“跟咱小时候一样吗?” “谁知道去。”话唠哼了一声。 他忽然砸了咂嘴,“你要真想看,我能带你去看一眼。” “真的?” 易安歌瞪起眼睛,难以置信地问。 “废话!”话唠白他一眼,“知道我是谁吗?我爹的官儿比那个长官高了三级!出了这个鬼地方老子横着走。就个小屁孩,看一眼又不会看掉他一块肉。” 说着,他起身一拍屁股,单手把易安歌也拉起来,说,“走了,咱现在就去!” 第69章 小景嵘 话唠名字叫杨靖,父亲似乎是军部高管。看着他带着自己在岗哨之间通行无阻,易安歌随口问了他父亲的职位,杨靖说了个名词,易安歌听着后槽牙就是一疼。那哪儿是什么高管,明明就是国家军部数一数二的大人物。 杨靖很有官二代的自觉,走到哪儿都抬着下巴。很少有不认识他的,岗哨都不拦,不过他们唯独绕过了刚才训话长官带队的地方。杨靖说,那个人是他爸的好友,他在其他人面前耀武扬威,唯独不敢冲撞那个人,否则被他爸知道就是死路一条。 一路上杨靖走在前面刷脸,易安歌乖乖做个懂事的新兵,低着头装作胆小。这个样子不知戳到了杨靖的哪根神经,似乎取悦到了他,说话语气没有半分不耐,反而越来越亲昵。看着他喋喋不休的侧脸,易安歌暗自在心里发笑。自己运气不错,刚混进来没多久就碰见了这么个主,这之后的事有他能方便很多。 想到他们的目的地,易安歌的心情又沉重下来。如果他猜得不错,他们的目的地是关押俘虏的房间,那被抓住的小孩不是别人,一定就是景嵘。 他现在怎么样了?杨靖说他被打了一顿,不知道那群人下手重不重? 眼前浮现出那群大头兵健壮的肱二头肌,易安歌不由得捏了捏拳头。不管怎样,一群大人去殴打一个四岁的小孩子,都是易安歌这样的人从来无法想象的事。 想着,两个人已经来到一栋楼的后门。杨靖过去跟岗哨说了几句,回来看易安歌还傻愣愣站在原地,抬脚就踹,还毫不掩饰地使了个眼色。 一愣过后,易安歌往衣服口袋里摸了摸,摸出半包杂牌子的烟来。杨靖表情立马露出明显的嫌弃,但还是抢了过来,丢给岗哨。 岗哨立即叼了一根点上,单手给他们开了后门。 楼里很暗,没有多少光亮,也空荡荡的,人走进去脚步声都有回音。但不是绝对的安静,有细微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好像小兽极其低微的哀嚎,声音非常小,像迷路的小虫一样撞进易安歌的耳朵里。 杨靖带他下到地下一层,推开一扇半开的铁门,各种声音一下大了很多。这里是一个很大的房间,门口坐了个人,正在吃盒饭。 杨靖看了一圈,没找到想看的,就问那个吃饭的,“哎,人呢?” 那人嘴里塞了一堆土豆丝,胡乱抹了抹下巴,用脚指向墙角的方向。 易安歌这才看到那里蹲着个孩子,因为穿得一身黑,房间里又没有窗,没有点灯,环境太暗,不仔细找根本看不到。 那孩子蜷缩着,面朝墙角,抱着头整个人缩成一团。他好像没听见有人进来,就那么待着,身子一动也没动。 从背后看不到他的脸或是身上的伤势,易安歌有点急躁,但看了看杨靖和另一个人,努力把焦急的心情压了下去。 吃饭的那个把嘴里的东西咽了,说,“发烧了,小兔崽子半天没动静了,你来得正好,去看看是不是死了。” 杨靖一听立马不干,“你嫌晦气我还嫌呢!你自己去!” “老子在这儿待一天了,烦都烦死了,你去!” “你都待一天了还差这一会儿?!” “……” 他们两个毫无意义地斗嘴,易安歌注意到孩子的肩膀微微动了一下,头也偏了偏,好像在用余光观察这边的情况。 实在是太暗了,易安歌去按墙上的开关,发现灯坏了。咔哒声引起了另外两人的注意,士兵看向他,目光带了一丝警惕,“你是谁?” “新兵,我带他来看看。”杨靖替他答道,“你这怎么不点灯?” “断电了。整个基地都断了。”士兵愤愤地道,“这破地方我是一点都不想待。” 杨靖看起来十分庆幸自己没有被分配这种差事,幸灾乐祸地问,“哎,你看到那小孩长什么样了吗?” 士兵奇怪地看他一眼,“什么样?一个鼻子一张嘴,有什么好看的?” “那就是跟咱一样呗。” 杨靖颇为遗憾地啧了一声,忽然一推易安歌,给他推了个趔趄,“你去看看。” 易安歌求之不得,却还得装作害怕婉拒一下,“我去?这样好吗……” 一边的士兵忽然吼道,“让你去就去,哪儿那么多废话?” 易安歌被吼得一哆嗦,看看杨靖,咬着牙小心翼翼地向墙角走去。 不能走得太快,不能表现得太惊喜……一边走他一边在心中默默告诫自己。杨靖是人精,一旦被他看出什么,他很容易翻脸不认人。 房间不大,很快他就走到孩子身后。正想着应该怎么叫他,忽然外面传来一阵轻微的骚乱,杨靖的注意力被吸引了,问,“怎么了?” 那士兵脸色也变了变,起身说,“我去看看,你帮我盯着点。” 说着他便出了门。房间里就剩下他们两个和一个小孩。 易安歌蹲下来,慢慢伸出手,几乎就要碰到孩子的肩膀。 就在这时,原本蜷缩着的孩子突然跳了起来,速度之快易安歌根本没反应过来,只见一道黑影从自己身边窜了出去,直奔敞开的大门! 他速度实在是太快了,可惜门边就站着杨靖,后者一只手就把孩子提溜了起来,一巴掌对着他的脸就扇了过去。 清脆的啪的一声响,孩子被打懵了,易安歌也懵了,场面瞬间静了下来。 杨靖跟提溜小猴子似的提着他,饶有兴趣地凑近了打量孩子肿起来的脸,半天笑道,“这小子长得还挺好看。” “……” 易安歌强忍住心头的怒火,站了起来。他没看到孩子的脸,这时候冲上去看也不太合适。 小孩好容易攒起来的力气被打散了,整个人蔫蔫的,无力地垂在那里。 也许是因为看不出他和普通孩子有什么不同,杨靖略嫌弃地把他往角落里丢。易安歌正好站在那儿,一伸手像意外似的拦了一下,防止孩子摔倒。 孩子扬起满是伤痕的小脸,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易安歌也低头看他,两个人对望,易安歌被孩子眼中毫无波澜的冰冷的神色惊了一下,半晌才放下拦着他的手。 孩子迅速低下头,回到角落里重新蹲下。 易安歌却捏了捏手指,说,“他在发烧。” 孩童细嫩皮肤的温度高得吓人,光是摸到手臂就已经很明显了,也不知道到底烧到了多少度。 杨靖冷哼一声,“烧着吧,又不可能给他批医生。” “他这么小,会烧死吧,”易安歌有些困扰地小声说,“咱不是就这一个俘虏吗?” 这话说的倒是在理。杨靖用力啧了一声,挠挠头,“我去跟他们说一声。” 说着就出了门,也不知是信任易安歌还是怎样,连门都不带上,大咧咧地就那么敞着。 听着他的脚步声,易安歌确认他走远了,立即在孩子面前蹲下,轻轻拍了拍他,唤道,“景嵘?” 小景嵘慢慢抬起头,用一种迷茫又警惕的眼神看着他。 易安歌苦笑一下,“我是来帮你的。” 小景嵘动了动唇,无声地说了句什么。靠得近,易安歌看清了,他问的是,“爸爸?” 易安歌摇摇头,“不是他。是我自己……算了这个不说了,总之,我会帮你,我保证。” 他快速回头看了眼黑漆漆的走廊,确信没有人在,低声说,“你现在感觉还好吗?” 小景嵘看了他半天,点了点头,又缓缓摇了摇头。 “疼。” 他声音很细,完全听不出长大后的那种威严庄重的样子,更像是个普通孩子了。他伸出手,挽起袖管,给易安歌看身上的伤。青紫色的淤伤在黑暗中看起来没那么严重,但易安歌知道,这样的伤痛对于一个小孩来说是多严重的一件事。 易安歌握了握他的小手,几乎不敢用力道,生怕一用力就将那如同细嫩柳枝般的手臂捏断,柔声道,“我知道。乖。” 小景嵘迟疑地点点头,用眼神询问,“你要怎么帮我?” 易安歌迅速看了下四周,没看到什么能用来当武器的。走廊里传来脚步声,情急之下他只能说,“我现在要装作坏人,你等我一下,乖乖的,假装不认识我,好不好?” 如果这是个普通孩子,易安歌对他能否理解眼前的状况持怀疑态度,但这是景嵘,许是出于私心,易安歌觉得他是能够理解的。 否则也不会发烧烧到这个温度还不哭不闹,一直待在安全的角落,在有可能的时候肆机逃离。就算是大人都不一定能做得像他一样好,他很不一样,完全不像一个只有四岁的孩子。 景嵘还没点头,杨靖跟那个士兵就回来了。易安歌起身看他们,又用余光瞄了眼景嵘,发现他已经将头埋了回去,再次将自己缩成一团。 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那两个人脸色都有点怪。杨靖弄了根蜡烛点起来,小小的火光跳跃着,空气中弥漫起一股淡淡的烟味。 “怎么了?”易安歌故作不解地问道。 杨靖和那个人都靠在墙上,掏出烟来,却没有点,只是捏在手里。杨靖说,“没事,就是队里出了点事。没医生,让那小子自己挺着吧。” “哦。”易安歌点点头,没再纠结于请医生的事情上。 “看够了吧?”杨靖问他,“走?” 纵使心中一百个不情愿,易安歌还是无所谓地道,“走吧。” 他们跟士兵打了声招呼就往外走。易安歌不能回头,也不知道那个生着病的孩子现在是个什么心情。 再忍耐一会儿,等天黑,天一黑我就来救你。 易安歌在心中默默地祈祷着。 来到户外,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易安歌总觉得不远处有人在骚动。他微微捏了把汗,那里是他敲晕士兵抢衣服和摩托的地方。 不过他把昏过去的人藏得很隐蔽,除非把那里的房子都拆了,否则绝没人能找到。想到这儿,易安歌稍微安下了心。 回去的路杨靖走得很安静,有点反常。易安歌怕他注意到什么端倪,于是旁敲侧击地问了问,结果杨靖对他的态度没什么改变,只是话说得少了。易安歌也就不吵他,安心走路当一个合格的背景,同时偷偷记下路线和沿途的岗哨。 快到集合的地方,杨靖忽然问,“你上个部队是哪儿的?” 易安歌一愣,心中大叫不好。这个问题很尖锐啊,稍不留神就会被下套。但回答不是不回答也不是,他只能硬着头皮说,“西南那边。” 西南是本市的一个部队,易安歌以前到处跑的时候经常能路过他们的训练场。 杨靖顿了顿,轻轻哦了一声。 过了会儿他又问,“老连长还好吗?” 易安歌不说话了。 按照正常发展,他应该咬着牙说好,然后杨靖大笑着说根本就没有老连长这个人,你是假的!然后就是一番对峙和撕破脸。 他不能上套,可不上套更意味着心里有鬼。一时间他进退两难。 见他不吭声,走在前面的杨靖停了下来,回头眯着眼睛说,“我问你话呢!” 语气中早就不见了之前的欢愉。 第70章 出逃 易安歌看他一眼,小声说,“我不知道,我就在那儿待了一个月,人还没认全呢。” 他说得小心,状似为难地挠了挠头,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背后已全是冷汗。 杨靖瞥了他一眼,好像在判断这话是不是真的,半晌才板着一张脸道,“哦。” 这一声哦听得易安歌心惊肉跳,费了好大的劲才维持住脸上的表情,问,“出什么事了?” “没,”杨靖用下巴指着喧闹的方向,“听说有人被袭击了。” 心头一紧,易安歌假装惊讶道,“真的?是谁……?” “人跑了,”杨靖十分愤恨地啧了一声,“怪物就是怪物,妈的跑得真快。” 听这话的意思是说其他异能者,易安歌提到嗓子眼的心脏终于放了下来,问,“人没事吗?” 杨靖看他一眼,语气已经有所缓和,“没事,伤了两个。只是……听说那怪物是伪装成我们的人的样子混进来的。” 易安歌再次被惊了一下,不过有刚才的铺垫,这会儿他倒没觉得太紧张,“还能这样?” “谁知道呢,那边也没透露太多,不知道到底是不是真的。” 杨靖用力撸了一下自己的脑门,有些烦躁地说,“抱歉啊,我有点神经过敏了。” 易安歌笑着说没事,心里已有了几分考量。 按照这个说法,现在基地里大概还有其他异能者存在。那人肯定不是唐小雪,她一个姑娘肯定会露馅,也不是阿光,他的爷爷是很聪明的人,不会轻易在这种时候跟部队的人起冲突,那么就剩下……三十年前留在基地里的那批人。 那是一小批对基地有着特殊感情的人,像景家这样待到最后的,是因为景嵘的父亲是基地的管理,他必须最后一个走。易明光向来行事怪异,他不走自然有他自己的理由,而剩下的人,就是基地真正的灵魂。 在以前交流的时候,景嵘也提到过这些人。灾难结束后他们大多隐居,许是因为基地被毁伤透了他们的心,离开以后他们拒绝一切有可能的联络,就算景嵘主动去拜访也拒不见面。对他们来说,基地就是家,是不能被侵占的地方,一旦失去,他们也就同时失去了生存的意义。 这对于随遇而安的现代人来说是一种很难理解的情绪,说实话,易安歌也不是很懂。但他明白那种被侵犯底线的感受,那种愤怒导致反击的疯狂。那些人是异能者,对付普通人士兵也是绰绰有余了。 但他们无法面对实打实的大炮和空袭,就算景嵘在,他也无法保证自己能够控制这么多的人和武器。 这种偷袭的打法虽然惹起了小小的骚动,但也很快平息下来。对数以百计的人来说,这种方式简直是小打小闹,激不起什么太大的水花。 倒是有人混进来这件事引起了众人的注意。从留在驻扎地休息的部队开始,军队进行了一对一的重点排查。易安歌很幸运地因为在外巡逻逃过一劫。 但终归还是要归队,易安歌心里清楚,只要回去集合,他一定躲不过去。 所以在夕阳西下的时候,他谎称自己要上厕所,从杨靖身边逃开,从一楼厕所的窗户翻了出去。他在心里偷偷跟杨靖打了个抱歉,那人是人精,过不了多久就会发现不对,也不知他在发现自己试探过的人真的是卧底之后会是个什么心情。 但是一想到他对异能者们的态度,易安歌又用力握了下拳。不管怎样,他们从一开始就是敌人。 关着小景嵘的地方就在两个街道外,趁着太阳落山的那一会儿工夫,易安歌成功溜到了楼边,却在距离岗哨十几米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这时候硬冲肯定是不行的。易安歌躲在暗处拿出预先准备好的对讲耳机,给唐小雪拨通讯。 用时空裂缝的方式抢人大概是最有效的,但目标实在是太明显了。他们不能抢了小景嵘就逃亡,因为按照过去的时间线,景嵘需要在这里开始自己的异能觉醒期。 易安歌不能阻止他的觉醒,只是想帮他避免感染“病毒”。景嵘体能的异动是因为觉醒期不当地使用能力而产生的,易安歌要帮他的只有这个,更多的,他无法控制,否则就算回到了未来,很多东西也会因为这而改变。 易安歌最害怕的,是他和景嵘的联系会因为改变过去而产生变化,景嵘还必须是那个被祖父当做勋章的景嵘,但哪怕只有一点也好,易安歌希望能够减轻他未来要承担的痛苦。 唐小雪的能力只是备用,万一一会儿他的行动失败,用裂缝出逃是他们的下下之策。 与唐小雪联络好,易安歌伏在暗处观察着岗哨。这一天他摸透了这里士兵换岗的规律,三个小时一岗,十分钟交接时间,在没有长官检查的地方,士兵都会趁着这十分钟的功夫抽烟聊天。 马上就到下一次换岗了,易安歌心里隐隐开始急躁,却不得不屏息等待。杨靖在发现他不见后要先回去通报长官,这一来一回就要半个小时,他必须在这段时间内解决问题。 终于看到换岗士兵出现在视野里,易安歌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沉着地走了过去。 “劳烦问一下,这里有没有厕所?” 正在聊天的岗哨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见他身上穿的是自己人的制服,又见他夹着腿哆哆嗦嗦的样子,颇嘲笑地咧嘴一乐,问,“新来的?迷路了?” “这儿实在太大了。”易安歌红着脸说。 “二楼走到头左拐,自己上去,其他地方别乱走。” 那人说完就又抓紧时间抽烟去了,易安歌千谢万谢,小跑着进了门。 一楼二楼都没人看守,易安歌作势上楼,又轻轻走了回来,站在楼梯拐角处向下看。关人的房间门还是敞开的,隐隐透出一种阴森气。 他抹了把脑门的汗,走了下去。 这里的兵也换了,运气好的是这是个小个子,看脸不超过二十岁,约么也是个新兵。 易安歌刚一到门口那人就警惕地站了起来,问,“你是谁?” 易安歌迅速瞄了眼角落,很好,孩子还在,然后满脸赔笑地道歉,“呦,对不住,走错了,我来借厕所来着。” 亏得这里光线不好,那人虽然警惕性高,却没发现他表情的异常,有些犹豫,“厕所在二楼。” “哎呀,那我走反了。”易安歌一拍脑门,晃悠了一下,身子往那人身上靠了靠,“对不住啊!” 说着他转身要走。见他意欲离开,小兵也松了口气,身子就要往回坐。就在这个时候,角落里的景嵘忽然站了起来,扶着墙用力拍打。 小兵吓了一跳,立即转移了注意力,一句“你干什么”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一下就被身后的易安歌锁住了喉咙。 “别出声!”易安歌狠狠低声命令道,“不然我扭断你的脖子!” 在这阴森的地下,他的声音带着一股令人遍体生寒的邪气,吓得小兵忙不迭地点头。 易安歌作势要放开他,忽然抬手,一个手刀劈在他颈后。 这一下没留力气,小兵直接给劈晕了,软绵绵倒在易安歌怀里。 易安歌轻轻将他放到地上,竖起耳朵听,没听见其他动静,不由得心中一喜。这招是他的保留曲目,在以前做侦探的时候,偶尔会被人围追堵截,他用这招制服过不少小看他的人。 正常男人上厕所超不过五分钟,估摸着外面人该起疑了,易安歌立即跑向小孩,扶着他的肩膀问,“你还好吗?” 小景嵘迟疑地点点头,易安歌摸着他的脸,感觉他的状态不太对劲。 “头疼吗?能不能走?” 回答的声音特别小,好像蚊子叫,易安歌一听便道糟糕,这孩子怕不是已经烧晕了。 难为他还知道帮自己小兵的注意力,易安歌心疼地抱起他,小景嵘的手臂无力地搭在他的肩上,滚烫的温度几乎要将易安歌的皮肤也灼烧起来。 “乖,没事了。”易安歌忽然有些无措,慌乱地哄着,一边带他走出地下室。 还没走到一楼,就听见有人走进来,夹杂着说话声。易安歌心道不好,这是给小兵换班的来了。 不过走进来的人只有一个,易安歌带着小景嵘又退了回去,在楼梯拐角处故伎重演,给了来换班的人一手刀。 一下放倒两个人,易安歌心里也开始发虚。他不顾抽痛的右手重新抱起景嵘,开始考虑要不要干脆冲出去算了。 小景嵘拽了拽他的衣领,轻声说,“地下二楼有通道。” 易安歌惊讶地看着他,忽然意识到,景嵘是在这里长大的。在没出事以前他最喜欢的活动就是在基地里到处探险,当初说到这事儿的时候易安歌还笑他是个调皮鬼。 在小景嵘的指引下,易安歌把两个昏迷的兵关进了地下室,又迅速从暗门进入地下二层。换岗下来的小兵没出去,估计十分钟后外面就要炸锅了。 地面上是再不能去了,好在这条地下通道笔直向前,似乎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易安歌一边确认暗门锁好了,一边轻声问小景嵘,“这里通向哪儿?” 小景嵘有气无力地说,“大洞……” 大洞?易安歌想不出来那是个什么地方,只能轻轻拍着他的背,温柔地哄着。 好歹算是暂时脱险,被通道里的冷风一吹,易安歌才惊觉自己身上的衣服已经被冷汗浸透了。他怕汗水沾到小景嵘身上,连忙将他放下。小景嵘一落地双脚就有些不稳,靠着廊壁坐了下来。 易安歌蹲下来,担心地摸摸他的额头。还是跟白天一样滚烫,看来那些人真的一点都不想管这孩子的死活。 易安歌咬着牙无声地咒骂了一句。不管怎样,在面对一个生病的孩子时都不能抱有普通人一样的同情心,这样的人还不在少数,这支部队的整体素质实在是不怎么样。 小景嵘看起来很困,眼皮上下打架,还强睁着,指着走廊深处的方向。 “出、出去……” 意思是一直走就能走出去。易安歌摸了摸他的脸,将微凉的手心覆在他的眼睛上,轻声说,“我带你出去,你睡一会儿吧。” 这孩子在被抓到后一定一直没有睡,听到易安歌这样说,他整个人终于放松下来,身子一歪就没有了意识。 小孩子的身体不如大人坚硬,尤其身上还带着没有退去的婴儿肥,软乎乎地抱在怀里,易安歌总怕他一睡就起不来了。这样的想法太不吉利,易安歌恼怒地扇了自己一巴掌,将那些有的没的全都丢在脑后。 他自己也休息了一会儿,等身上衣服风干,就抱起小景嵘向走廊深处走去。 这里看起来像是紧急使用的地下通道,虽然有落灰,但保存的还算完好,没有塌陷或是失修,似乎是有人刻意留存使用的。通道一路向下,到了某个地方又向上倾斜,走了大约一个小时,才看到了出口的大门。 门后是哪里,易安歌完全不知情。小景嵘还在昏睡,小人儿累坏了,易安歌根本不舍得叫醒他。 都走到了这里,外面就算是刀山火海他也要闯一闯了。易安歌深吸一口气,抖了抖走得有些酸的双腿,打开了那扇沉重的大门。 外面出奇的安静,门还没完全推开易安歌就感觉到一阵风猛烈地刮过,差点把门给刮上。他用力用手肘顶着门,将身子探了出去。 这里很黑,像是个山洞,因为已经是夜晚的关系环境温度十分低,易安歌将小景嵘抱得紧了一些,看到不远处的地上放着一堆东西。有衣服薄毯和手电筒,最令他意外的是,他看到了小景嵘的那只破旧的小书包。 这是他上次来到过去时,从小景嵘的房间里顺走的东西。当时他怕自己在过去耽误太长时间,没有口粮,于是装了一书包的吃食,后来找到唐晃一阵混乱,书包也不知道掉哪里去了,没想到居然在这儿。他确信自己上次没来过这种地方,不由得有些纳闷。 他检查了一下衣服和毛毯,没发现异样,于是将小景嵘裹了起来,让他舒服地睡着,自己来到洞口向外看去。 一看之下他就知道这儿是哪儿了。这里是防空洞,上一次他和景嵘最后要离开裂缝的时候,曾经在这里跟易明光告别。 现在这里显然已经没有其他人,易明光已经撤离,但留下了他们需要用的东西。这实在是有点奇怪,虽然易明光的异能是第六感,但总不会灵到连后来人需要什么物品都猜得这么清楚吧? 想了半天没想出来到底是为什么,易安歌干脆不再去纠结。身后有动静,他回头,看见小景嵘正揉着眼睛在被窝里挣扎。 “怎么了?”易安歌过去抱起他,替他揉了揉脸。他们现在还需要药品,但显然易明光没有神到能凭空变出感冒药来。 “疼……” 小孩子软软糯糯的声音带着些许劫后余生的委屈,重重击打在易安歌的心上。他摸了摸小景嵘的额头,好歹温度没有上升,但他已经烧了一天了,再耽搁下去怕是连命都得搭进去。 哪里有药? 瞬间想到的是唐晃所在的实验室,但那里大概不会有小孩能吃的感冒药。他们现在没退路了,易安歌立即联络唐小雪,让她可以的话记得去楼里找找。 唐小雪那边进行得也很艰难。易安歌的行动暴露了,她必须躲过士兵的搜查,而且唐晃也不知道究竟在哪里,她一栋楼一栋楼找过去,到现在还没有找到人。 回到小景嵘身边,易安歌用毛毯将他的身子裹得严严实实的,就露出一张小脸,用自己身子遮挡着,生怕他再受风寒。 这时他才有心思认真观察这个孩子。杨靖说得没错,这孩子长得很漂亮,是一种柔软的漂亮,跟长大以后那个不苟言笑的家伙完全不一样。孩子还小,嘟着小嘴发烧,那种难受委屈又分外老实的模样格外惹人疼爱。 易安歌在旁边躺下,轻轻拍着他,哄他入睡。听着孩子有些急促的呼吸声,心揪成一团,看着那张小脸就出了神。 他想到了在未来昏迷中的景嵘。是不是这个人注定了从这么小的时候就要经受这种苦难,挣扎着痛苦着,虽然能够活下去,但每一次都不得不在鬼门关前徘徊。 旁人也许看不出来,但易安歌知道,景嵘是已经习惯了痛苦,他用那张扑克脸掩盖着住所有情绪,唯有心尖上那一点点欢喜,在认识易安歌以后,全部展现给了他。 当他们熟识以后,景嵘开始露出笑容。看得多了,易安歌差点就忘了他本来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习惯于什么都不说,什么都自己扛着,等待真撑不住的时候也会柔声说一句没事,好不让人担心。他就是这么一个人,从小到大都是这样。 很少有小孩生病能生得这么安静乖巧,这倒是给易安歌剩了很多麻烦,但越是这样,易安歌心里越是觉得难过。 这么乖的孩子,没有被好好保护在父亲的羽翼下,没有得到血亲正常的疼爱,唯一真正好好待他母亲也将不久于人世。正常孩子应该得到的一切景嵘都没有,他从一开始就是被关在笼中的鸟儿,用自己的方式在仅有的空间里独自学会飞翔。 易安歌想帮他,却帮不了他。他可以改变一时,却无法改变一世。小景嵘的过去他永远无法完全参与。 对自己无能为力的愤怒填满了胸口,但易安歌知道,就算再怎么生气,他也不能改变什么。 只有现在,在他还有能力做些什么的时候,他得拼尽全力去保护这个孩子,保护他活下去。 使得未来,他们能够再一次相遇。 第71章 承诺 这一觉睡得不甚安稳,好歹有易安歌用自己的体温护着,小景嵘的烧有回退的趋势,但身体是疲惫坏了,醒来以后被喂着吃了点东西,就抱着毯子不住地磨蹭双腿。 易安歌知道他是烧得关节疼,感觉身体无论摆什么姿势都难受,却只能柔声安慰着。异能者的小孩身体恢复得很快,过了大约两个小时,小景嵘已经可以随地走动了。 看到他精神好转易安歌心里是高兴的。还好没烧出个好歹来,现在恢复了小孩子的活泼,倒是给这阴阴沉沉的防空洞带来一点生气。 比起普通的孩子,景嵘还是沉闷了些,但他好奇心重。看着幽深的洞穴深处,他想进去探险,被易安歌好说歹说给劝住了。他坐下来,一副不能释怀的样子不住地往那边看。 易安歌无奈苦笑。他从不知道景嵘小时候还有这样一面,感觉很新鲜,不由得摸了摸他的头,说,“乖一点,先养好身体。” 小景嵘扬起头来,一张小脸恢复了血色,看起来倒是有几分精致。这孩子颜值基因强大,明明是个美人胚子,也不知未来怎么就变成了那么一个闷骚无趣的高大家伙。 易安歌在心里默默吐槽,等之后回去了,一定要拿这事儿跟景嵘说道说道。 许是小孩的病好些了,易安歌的心情也跟着放松下来,之前一些没来得及考虑的事被重新提了上来。 他的行动是彻底暴露了,估计现在那些士兵正在对整个基地进行搜查。他们想抓异能者,虽然不知道抓回去干什么,但想来一定不会是什么好事情。 想到这个,又想起之前杨靖说过的话,连忙把小景嵘的上衣掀了起来。在那白嫩还有些肉肉的小肚子上,有几处十分明显的淤伤,大概是被人踢的。 易安歌看着有些发愣,手忙脚乱地把衣服给人重新穿好,脑袋里却响起不轻不重的嗡鸣。 小景嵘看看自己的衣服下摆,又看了看易安歌,伸出手抓住了易安歌垂下的手指。 易安歌被吓了一跳,有些无措地看着他。 景嵘的手掌心热乎乎的,紧紧抓着他的食指和中指,表情严肃,“不疼的。” 他的表情实在是太过正经,一瞬间易安歌仿佛看到长大后的那个人在板着脸跟自己说话。他顿了顿,露出一个苦笑。 “怎么可能不疼。”他勾起手指,轻轻抚摸着小景嵘柔软的手心,“我看着都疼。” “那是心疼。”小景嵘语出惊人。 易安歌挑眉,“你这是从哪儿学来的?” 小景嵘撇撇嘴,想了半天,说,“易爷爷那里。” 易安歌一下没意识到他口中的“一”爷爷是什么意思,随即忽然想到,他是在说自己的爷爷,易明光。 “你认识他?”易安歌有些出神。 小景嵘用力点头,“嗯。你也认识?” “认识……算是吧。” 在爷爷去世两年后,易安歌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知晓他的过去,了解他留下来的秘密。很多时候易安歌都在想,自己是不是真的了解那个老顽童的内在,毕竟那人什么都不曾对自己说过,而易安歌被瞒了二十多年,也从未感觉到不妥。 有一句话被他们说对了,易明光,藏得是真好。 易安歌用力抹了把脸,掩盖住自己差点波动的情绪,转移话题似的问,“他都说过什么?” “他说,如果你的身上有伤,另外一个人却感到疼痛,那是因为他心疼。他会心疼,是因为他在乎你。” 小景嵘忽然说出这么长一段话来,易安歌被震惊了。倒不是惊讶于易明光对一个四岁的孩子说这些,而是在于景嵘居然能将每一个字都记得那么清楚。 小景嵘没理会他的惊讶,晃晃他的手指,问,“你是谁?为什么要救我?” 为什么要救你? 易安歌看着这张熟悉又陌生的小脸,感到一丝悲凉。孩子眼中是纯真无邪的色彩,那双在日后会沉淀为深渊的眸子,现下是深棕色的,在手电微弱的光线下隐隐闪动着流水般的波纹,单纯而美好。 “我之所以会救你……” 易安歌张张嘴,感觉有一股情绪堵在喉咙里,哽得他难受。 “是因为你对我而言,很重要。” 小景嵘皱皱眉,表情变化微不可查。他也许听不太明白整句话,但听得懂那个词,重要。 “可是我不认识你。” 孩童清脆的稚语像一枚巨石,重重砸在易安歌心上。 是啊……这时候的景嵘,什么都不知道。 他可能无法理解自己的家园已经被破坏这个事实,他不知道在不久的将来,他将陷入痛苦觉醒期,将被血肉至亲折磨得死去活来。他不知道自己在未来会成长为怎样的一个男人,更不知道在三十年后的某一天,他们会以一种什么样的方式相遇。 易安歌嘴角扯出一抹笑,温柔地摸着小景嵘毛楞楞的脑袋,“我认识你就够了。” “你知道我的名字,那你呢?”小景嵘握着他的手,“你叫什么名字?” 易安歌顿了顿,道,“我叫……易安歌。” 恍惚间,他好像回到了那个阳光明媚的清晨,在地下河道外,救护车上,景嵘对他伸出手,说,“我叫景嵘。” 易安歌俯下身,抱住了小景嵘小小的身子。少儿的身体就是新抽条的柳枝,稍一用力就会折断,脆弱而不安定。易安歌用尽全力克制住了紧抱的冲动,生怕自己一不留神就弄伤了他。 反而是小景嵘,在最初的惊讶过后,居然抬起双臂,环绕在易安歌颈间,还人小鬼大地拍了拍他的背。 易安歌好容易酝酿起的情绪瞬间破了功,他笑着抬起头,正对上那双现在还是棕色的小小眼瞳。 “我没事。”易安歌柔声道,“说起来你可能不信……其实,我们已经认识很久了。” 从地下河道的初次见面到现在,已经过了半年多。这些惊险刺激的时光好像是从哪里偷来的,现在回忆起来,满满的都是美好的不真实。 小景嵘扁着嘴,不太满意地道,“你骗人。我才四岁。” 易安歌轻笑起来,“你现在才四岁,但以后……” 他逐渐噤了声。不知道为何,他忽然不想用不确定的未来来束缚这个孩子,知道或是不知道,归根结底都改变不了什么。 但景嵘一定要追问到底,易安歌只能说,“以后我们会认识的,相信我。” “真的?”小景嵘怀疑地问。 易安歌牵起他的小手,郑重其事地吻了一下肉嘟嘟的手背,应允道,“真的。” 小景嵘咧开嘴笑了起来,那笑容是长大后的人从来没有露过的,好像在认识的半年里,景嵘从未像这样无忧无虑的开怀笑过。 看着小家伙,易安歌心里冒出一个念头。 他想让以后的景嵘也能露出这样的笑,他想让那个人没有后顾之忧,就算危险不能完全剔除,但在两个人的时候,他希望景嵘能表现出自己心中真正的情绪。 开心也好,愤怒也好,悲伤也好,不用回避,不用刻意隐瞒,就算只有一次也好,易安歌想看到他笑。他笑了,易安歌也会觉得开心。 如果这一次任务失败,未来的景嵘无法醒来,也无法向他敞开心扉,那这将成为易安歌一生的遗憾。 想着,易安歌打量了一下两个人手里的东西。他们还是需要药物和更多储备,那支部队在基地里留一天,他们就一天不能脱险。 而且更重要的,易安歌刚刚才想起来,袭击这个基地的可不只一支普通人部队,还有奥克匹斯和隐藏者的队伍。后两者还没有露面,不知在搞什么名堂,一旦几方碰头,场面将会变得更加不受控制。 除了这个防空洞,他们必须还有其他的避难所。正思考着对策,忽然从洞的深处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噼啪声,在这幽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明显。易安歌立即站起来,将小景嵘护在身后,警惕地向那边看去。 声音在持续,听着有点不对,此时易安歌的耳麦通讯也响了,他按下接通键,就见唐小雪一边说话一边从黑暗深处的裂缝中爬出来。 “你在啊。” 她的声音透着浓浓的疲惫,但兴致还不错,许是顺利碰面让她很开心。小景嵘抓着易安歌的裤脚躲在后面,唐小雪蹲下来,跟他打了声招呼。 一天不见,唐小雪身上的衣服也换了一套,换成外面部队最常规的迷彩。但她身材娇小,一眼看到就会露馅,所以其实她过得比易安歌更惨。易安歌最起码还能混一段时间,她是只有逃亡一条路可以选。 她两手空空,没有拿药,易安歌有点失望,但也知道不可能那么顺利就得偿所愿,很快便释然。他问她为什么在这儿,唐小雪说,“我找到了一处隐蔽的房间,那里比较安全,你们这要是待不下去,可以去那里避一避。” 其实防空洞不错,唐小雪找的地方是基地里的地方,肯定没这儿安全。但这儿无法获得口粮和生活用品,易安歌跟唐小雪一合计,决定去基地里拿一些能用的,到时候再一起回来。 两个人去肯定比一个人有个照应,但这样小景嵘就没人看了。易安歌低头看着他的脸,鬼使神差般地说,“带他一起去。” 原以为要被抛下的小景嵘立即笑了起来,唐小雪很惊讶,想问点什么,最后却只是说,“会有危险吧。” “我们分开才有危险。”易安歌说,“而且他的觉醒期就要来了,我觉得还是不要离他太远比较好。” 虽然不能改变觉醒期发生的一切,但至少陪伴能让孩子感觉到安心。 唐小雪看着他,像是在研究他的神色是不是认真的,最后一叹气,说,“随你吧。” 他们立即动身。二十分钟后,两个大人带着一个小孩出现在一间破旧的小木屋里。 第72章 见面礼 这栋木屋位于整个基地的最远端,在一小片森林里,被繁茂的树木遮挡着,除了月光和风,什么都透不进来。 唐小雪是在躲避搜查的时候无意中找到这里的,很快就将这儿收拾成了一个临时据点。 现在临近半夜,早过了小孩子的休息时间。小景嵘一点也不困,扭着身子想从易安歌的怀抱里挣脱出来。易安歌把他放到木床上,用毯子裹紧了,拍着他哄他入眠。 唐小雪点起手电四下照了照,没有发现危险,又立即将手电关掉。房间里一片漆黑,朦胧的月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透过玻璃窗在木屋地板上留下一片斑驳的影。树影随着晚风微微摆动着,四周悠闲又宁静。 前一刻还精神奕奕的小景嵘很快就困倦起来,握着易安歌的手眼皮打架。易安歌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他,口中哼着不成曲的调子,没那么好听,但意外的,小家伙就在这不甚悦耳的安眠曲中逐渐睡着了。 等确认他睡得沉了,易安歌轻轻抽出自己的手,将小景嵘的小手往里推了推,用毯子盖住,然后走出门去,跟唐小雪一起望风。 这是他们在裂缝中度过的第一天,有惊无险,唐小雪没有找到唐晃,但易安歌救出了小景嵘,里外里一算,大概也能称得上顺利吧。 仰起脸透过树缝看着满天星斗,易安歌扭头与唐小雪交换了一个意味不甚明显的苦笑。后者顺着墙根坐了下来,不顾地上的泥土,也没什么矜持。她跑了一整天了,早就已经累坏了。 她喃喃着说,“也许,想见他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 没有人能保证这个时候唐晃还留在基地里,他甚至可能已经缝合了伤口,跟随研究所的人一同撤离了。唐小雪之所以还在这里找,是因为一种念想,一种用理性无法解释的念想。 易安歌明白这种感觉,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肩。他也不知道易明光在哪里,要不是顾忌着小景嵘的身体,他早就去找那个自称阿光的家伙了。 他能感受到唐小雪的失落,轻声说,“没有什么是彻底错误的。况且他是你父亲,你有资格去找他。” “如果他不想见我呢?”唐小雪苦笑道,“如果他做了那么多,就是想让我们远离这里,怎么办?” 易安歌摇摇头,语气极轻却带着特别的坚定,“既然已经在这儿了,我们别无选择。” 顿了顿,他又说,“我知道你很累……我也一样。” 一整天的担惊受怕,费尽心思地深入敌后,还要面对小景嵘的身体状况……一切的一切让易安歌觉得比之前二十六年人生中所经历的任何事情都要难熬。那是一宗心灵上的疲惫,几乎要将易安歌这个人给打垮。 如果只有他自己,早在被杨靖怀疑的时候就已经露馅了。仅剩的意志令他走到这里,易安歌心里没有骄傲或是欣喜,他只希望这样的日子能少一点,再少一点,最好现在立即就消失。 但这是不可能的,于是他只能继续撑着,只要小景嵘还在他身边一时,他就必须坚强。 唐小雪将脸埋进自己的掌心。她前半辈子的念想都留在能见自己亲生父亲一面上,到了这里因为不堪重负而想要放弃,她是最为难受的一个。 易安歌不出声扰她、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人生经历,或好或坏,不是每次说些大道理就都能过去的。那些过不去的,只能是当事人自己咬咬牙,负重前行。 过了很久,久到身上的汗早已被吹干,皮肤都带上了林间夜晚的阴凉,唐小雪才将脸抬起来,问,“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我要去找药。”他说,“你的目标太明显了,我去找药的同时,也帮你找唐晃,你留在这里看着他。” 易安歌回头看了眼木屋半掩着的门,“如果有危险,你就先带他回防空洞。” “那你呢?”唐小雪皱着眉,“你自己怎么办?” “我跑得快,”易安歌笑笑,“只要不和大部队硬碰硬,对付一两个还不成问题。” 唐小雪语结,也看了看门,轻声道,“他跟我不熟,你要是不在,他会哭的吧?” “不会。”易安歌断然道。 唐小雪沉默下来。易安歌看她的表情有些不自然,便问,“你不喜欢孩子?” “还好。”唐小雪无奈地笑着,“只是……小孩子太过脆弱,在身边的时候要加倍小心,万一不在了,也会让人更加难过。” 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连忙说,“啊,我不是指他挺不过……” “我知道。” 易安歌垂下眼眸,看着凹凸不平的土地。 她说得对,小孩子是整个事件中最无法掌控的变数,就算他出身名门,就算血液里流淌着巅峰异能的基因,在未觉醒前,他和一般的小孩没什么区别。他是需要被捧在手心里的易碎的瓷器,一个拿不稳,连同珍惜着他的人的心也会与他一齐碎裂。 唐小雪的成长伴随着失去与痛苦,这令她无法真正像普通人一样全心全意地投入生活。其实何止是他,未来的景嵘,易明光,甚至是基地的众人哪个不一样?每天用忙碌来填充自己的日子,每个人都是闲不下来的性格,过分珍惜身边的人和物,到了一种近乎偏执的程度。 他们都失去过很多东西,所以在珍视的情绪上,多带了一份微不可查的畏惧。 畏惧改变,也畏惧失败。 易安歌也失去过重要的人,他最明白那种撕心裂肺的滋味,所以这一次在景嵘遇险后,他宁可自己进入裂缝开启未知的旅途,也不愿留在现世苦苦等待。他拼了全力想要改变些什么,哪怕只有一点点,只有一点就能让景嵘好起来。为了这个目的,他什么都肯做。 所以明天天亮后的行动他必须去,不是为了完成任务,而是为了景嵘,为了他们的未来。 唐小雪看见他眼中流露出的坚定的光,无声地叹了口气,“好吧。有任何意外,记得联络。” 他们两个轮流守夜,到了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易安歌出发了。 动身前他叫醒了小景嵘,跟他说自己要暂时离开。小景嵘睡眼惺忪地望着他,一双大眼睛眨啊眨,很久都没有对上焦。易安歌看着好玩又心疼,捏捏他的小脸蛋,说,“你要乖。” “你什么时候回来?”小景嵘问。 “很快。”易安歌勾起他的小指,许诺道,“等我?” 小景嵘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最后跟唐小雪核对了一下紧急联络的频道和通讯仪电量,趁着天还没完全亮起来,易安歌就出发了。 他走出这片林子。林子不深,亏得地处偏僻没什么人走动,但也能看到远处零散的岗哨。岗哨值了一夜的班,这会儿正是困顿的时候,易安歌趁着他们打瞌睡,从后面的楼里绕了过去。 第一个目标就是不远处的实验楼。他记得很清楚自己是在哪里救出唐小雪的,加上走得多了,轻车熟路地扒进了一楼。 这里已经被人扫过了,几乎完全废弃。易安歌去地下转了一圈,没看到药品,犹豫了一下,直接上了二层。 上一次来的时候,二层是实验体的宿舍,这会儿人去楼空,但门牌还在。易安歌按照记忆找到写着周敏才名字的房间,刚要推门忽然一顿。房门是半掩着的,易安歌探头去看其他房间,门都是关得死死的。 他警觉起来,一手覆上匕首,一手轻轻推开了那扇门。 一开始他还以为自己看不到什么,所以当发现房间里站着一个男人时,他愣在那儿,不知应该做什么反应。 在看到这个人之前,他根本没发现这里还有另一个人存在的痕迹。没有呼吸声,没有脚步声,连周围的空气都透着空无一人的冰凉。那个人就像是幻影,立在那里,冲着他微笑。 这人看起来四十多岁,不认识,但那个笑容却让易安歌觉得异常碍眼。这种情绪来得十分熟悉,想了没几秒,易安歌就是一愣,“方启贤?” 方启贤是景嵘祖父的名字。 方启贤点了点头,那张不算苍老的脸上笑意更浓。 人在从青年步入老年之后,相貌偶尔会发生很大的变化。上一次易安歌就没认出自己的爷爷,这次他有了经验,立即侧身,将匕首□□一半,厉声问道,“你在这儿干什么?!” 方启贤微笑着,缓慢而优雅地将身子让到一边,露出两只放在床上的襁褓。易安歌看得真切,那两只小包裹里,装的是两个才出生不久的婴儿。 “见面礼。” 易安歌眉头皱得更紧,握着匕首的手捏得更紧了,“你胡说什么?!” “我没胡说。”方启贤对他不解风情的表现表示十分惋惜,指了指那两个婴儿,“这是封家的孩子。” 提到封家,忽然易安歌想起,现在是三十年前,这个时候年轻的方启贤应该不认识他,刚才那段对话却说得像早就熟识一样,令易安歌感到浑身不舒服。 努力压下心头的怒火,易安歌冷笑道,“那又怎样?” “如果我猜得不错,对于问题你想根治?”方启贤摇摇头,“虽然勇敢,但是愚蠢。我给你提供一个更快的办法。” 他忽然指着左边的那个婴儿,说,“这个是封睿。” “我给你的一个建议,”他笑容灿烂,“提前除掉隐患。” 没有封睿,就没有会制造痛苦环境的小鸟凯撒,就没有树林里的时空兽化,景嵘体内的病毒也不会因此被激活。 跟易安歌想要阻止病毒入侵一样,方启贤的提议,是断掉病毒活跃的开关。 方启贤向一旁让了让,给易安歌留出一个位置,做了个请的手势。 “杀了他,杀了他,那孩子就会得到救赎。” 第73章 注定 杀了他。 这三个字如同魔音回响在易安歌耳边,鬼使神差般的,他用力握紧了匕首,指关节因为过分用力而发红泛白,手臂不知是因为被激怒还是被教唆,竟然有些颤抖。 方启贤对他微笑着,看得易安歌浑身不舒服。他克制着,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不。” “你瞧,这是你的选择。”方启贤对他张开双手,“你让封睿活了下来。” “你是说,未来封睿会陷害景嵘,是因为我的错?” 易安歌怒视着眼前这个无耻下作的男人,恨不得现在就冲上去将匕首刺进他的胸膛。方启贤似乎也注意到了他在想什么,饶有兴趣地观察着他的动作,却没有闪躲。 他将左手食指压在唇上,轻薄地嘘了一声,“我只是说,你现在的选择决定了未来。” “我可以现在杀了你。”易安歌怒火烧心,牙关紧咬,“这样他就不会再受苦。” 方启贤挑眉看他,目光中带上了些同情的味道,“你是这么想的?” 见易安歌不回答他,方启贤颇遗憾地叹了口气,摇摇头,“你啊……让我很失望。” 易安歌冷哼一声。他才不在乎这个人是不是对自己失望,现在他唯一要做的,就是寻找到除掉这个人的时机。 “你觉得过去是可以改变的吗?” 这个问题一出,双胞胎中的一个忽然哭了起来。襁褓中婴儿的哭声撕心裂肺,几乎要将喉咙吼断。方启贤脸上那完美无缺的面具没有一丝一毫的破损,他弯下腰,微笑着轻声拍哄着那个孩子。 哭声渐渐小了下去,婴儿咂咂嘴,挂着满脸的泪珠重新陷入沉睡。 方启贤重新抬起头来,问,“你说呢?” “没有什么是不可改变的。”易安歌皱着眉道,“要不然,你放开那个孩子,我们试试。” 他后撤一步,摆出决斗的姿势,方启贤一摊手,虽然离开了婴儿,却也后退,身子挨在床头桌上,歪歪斜斜地靠着。 “懦夫!”易安歌怒吼道。 方启贤没有被他激怒,而是整理了一下自己衣服上的褶皱,慢条斯理地说,“我不会过去的,因为我知道,你不会杀我。” “不试试怎么知道?”易安歌冷笑。 现在方启贤的表情已经变成了彻底的同情,用一种奇特的长辈疼惜小辈的眼神看着他,“如果我说,过去根本不能被改变呢?你现在所经历的一切……是注定已发生过的故事,你的存在,是用来填补过去的一张拼图。” 他说话的声音很稳,低沉而不急躁,纵使再不爱听他说话的人都不得不将他的话收进心房。虽然不想去思考,但一下子,易安歌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他脑海中破裂,神经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 易安歌不是没想过这种可能,只是他觉得,人的意志是可以改变的,就算是注定已经发生过的事,他的一念之差也许就会导致不同的未来。他是这样相信的,也努力以自己的意志为基础,不让自己成为什么人的棋子,但相反的话从方启贤口中说出来却有着特别沉重的力量,瞬间取代了之前那些反复思考过的结果,重重压在他的身上。 如果现在发生的一切在过去已经存在过……那么,他将无法阻止病毒侵蚀小景嵘的身体。 这是易安歌在瞬间想到的唯一一件事。 方启贤的笑容又回到脸上,“你很聪明,理解得很快。” 易安歌用力抠着自己的手心。不对,不能被这个人迷惑,方启贤的花言巧语他是见识过的,看起来像是个慈祥的长辈,实际上却根本没有将其他人放在眼里。 易安歌知道自己在他眼中,也许连一旁的两个婴儿都不如。因为他没有利用价值。 “你到底想要什么?”易安歌忽然问。 方启贤微怔两秒,又笑开了,“我?我想要的东西有很多。” “需要在自己的外孙身上找?” “你说他啊……”方启贤眯起眼睛,像是在回忆什么美好的东西,“他是我最完美的作品。” “错!”易安歌高声说,“他根本不完美!” 方启贤一下睁大了眼睛,眉头第一次皱起,嘴巴也抿了起来,整张脸瞬间透出一股阴邪气。易安歌没理他,自顾自地说,“他的身体有缺陷,这一点,现在的你还不知道吧?” 看着方启贤逐渐变得难以置信的表情,易安歌感觉心里一阵痛快,嘲讽道,“你自诩为他的创造者,居然连这都不知道?” “他没有……根本没那么严重!”方启贤断然,“那点小毛病,我能帮他治好。” “所以这就是你折磨了他三十年的理由?”易安歌冷哼一声,“治好……你到底是为了他,还是为了你自己?” 这话虽然是问句,但易安歌心里早就有了答案。 自私是方启贤不会刻意隐瞒的性格,因为根本瞒不住。他绝不会为了给景嵘创造一个完美的身体而大动干戈,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自己。 方启贤不再说下去了。他恰到好处地在易安歌几乎触及真相的当口选择了沉默。 不说也罢。易安歌不屑于知晓他那些见不得人的心思,只将匕首抬高,道,“你不来,我过去。” 说着就要冲过去刺他,但方启贤动作很快,好像一只鸟,用四十岁男人的身子轻巧地绕过易安歌的突袭,绕到病床另一侧。两个人之间夹了一张床和两个睡梦中的婴儿,易安歌一时无法进行下一次攻击。 “……”方启贤张张嘴,还是那句话,“你不会杀我。” “为什么?” “杀了我,那孩子将失去庇护。”方启贤抿着唇,在提到景嵘的时候恢复了一点笑意,“他将独自流浪,活不活得下去都是个问题。况且在未来,我还活着。” 言外之意是未来的他活着,现在的他易安歌就不能随意伤害,因为过去是注定了的,易安歌就算想杀也杀不掉。 这句话让急火攻心的易安歌冷静下来。确实,不管怎样,他都有绝对不能动方启贤的理由。 见易安歌不再进攻,方启贤又恢复了之前那种狐狸一样的精神,眯着眼睛说,“我喜欢聪明人。” “我会报仇的。”易安歌冷冷道,“连同他一起。” 方启贤抿起唇,“拭目以待。” 他忽然尖叫一声,在窗外响起一声巨大的鸟鸣,方启贤转身扒上窗户,纵身跃了下去。 被病床挡着,易安歌耽误了三秒,等扑到窗边一看,哪里还有方启贤的影子? 易安歌有些懊恼,为了没能杀掉他,也为了那些玄乎其玄的话。床上的两个孩子被吵醒了,刚才哭过的那个又嚎了起来,另一个抽抽搭搭,倒也没哭得太厉害,很快就自己睡过去了。 易安歌走过去,拍着哭着的那个哄。这时他才仔细看两个孩子的容貌,长得不是很像,但从眉眼和鼻子上能看出长大后的影子。尤其哭着的那个,像极了长大后的封睿。 “好了。”易安歌对他没什么耐心,但好歹也只是个婴儿,第一句话语气不好之后,后面就温柔得多,“别哭了。” 奇迹般的,那孩子真就安静下来,只是身体还一抽一抽地,打着哭嗝。 易安歌伸出手,点了点他湿漉漉的小鼻子。这孩子是封睿,要不是亲眼所见,他还真是想不到。 确实是个会闹腾的主,但总觉得比起长大后,现在这个还更可爱些。婴儿有着一双大眼睛,蔚蓝色的眼瞳眨啊眨,倒是有几分喜人。 看着他,易安歌喃喃着,“你到底是晏安,还是封睿?” 婴儿自然不会回话,倒是伸出小肉手凌空抓了抓。易安歌心念一动,从怀里掏出一串银饰。这是爷爷遗物盒里的东西,当初看着好看,随手带在了身上。 他将银饰团了一团,塞进这个小孩的襁褓里,顺手握了握他的手心。温热潮湿的小手,柔软而脆弱。 一个声音忽然从身后响起,“你这样会把东西弄丢的。” 这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易安歌回头,看到一个陌生的年轻女人端着水盆站在门边。 “你是谁?” 女人愣了愣,说,“这应该我问你。” 她走进来,将水盆放下,取出里面的毛巾扭干,“这里已经清场了,外人不允许入内。你快走吧,下一场空袭就要开始了。” 易安歌看着她用温毛巾给两个小孩擦脸,动作轻柔熟练。他总觉得这个女人在哪儿见过,想了一会儿,忽然说,“你是玉炀?” 女人直起身子看他,摇摇头,“我不是玉炀,我是玉可,玉炀的双胞胎妹妹。” 又是双胞胎。 “你们这里的人是不是对双胞胎有什么执念?”易安歌皱眉。 玉可似乎被他跳脱的思维逗乐了,年轻的脸上绽开了一个灿烂的笑容,“只是比例多了些而已。”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这两个孩子的父母呢?” 玉可的脸色变了变,半晌,叹了口气,“我不知道。” 她给两个孩子整理好衣服和小毯子,又去洗毛巾,一边洗一边问,“你是不是姓易?” 易安歌一愣,“你认识我?” “算是?” 玉可扬起一个无奈的笑,从怀里掏出一盒东西,递给他,“有人托我给你留了这个。他说你应该用得到。” 易安歌接过来一看,是一盒儿童吃的感冒药。 玉可轻声说,“那个人说,如果是你,收到这个以后就应该知道怎么做了。” 一盒感冒药没什么分量,但易安歌拿在手里,却觉得有千斤重,坠得他生疼。 “那个人是不是叫易明光。” 玉可用沉默回答了他。 易安歌只觉得一阵心痒难耐,想要找到易明光问个明白。但他必须回去给小景嵘吃药,权衡之下,他竟然开始纠结起来。 没纠结出结果,他看向玉可,“你留在这里做什么?等我?” “不。”玉可很坦然地否认道,“我留下来,是因为没有走的必要。” “你刚才说,马上要空袭了。” “是的。”玉可笑了起来,清纯而美好,“不过没关系。” “反正我也活不了多久了。” 第74章 光 在异时空听见一个刚认识不到五分钟的人说自己时日无多,这种感觉实在是诡异。易安歌花了几秒钟确认自己没有听错,表情中不由得带上了难以掩饰的诧异。 玉可不过二十岁出头,长相算得上甜美,笑起来的时候有一种别样的美丽。但从她口中说出的话却冷冰冰的,如同一盆凉水浇在头上,冻得人无所适从。 易安歌扯起嘴角,露出一个尴尬的笑,“你……” “别介意,我不是在发牢骚。”玉可笑着说,“只是,这是事实。” 她态度坦然得令易安歌不知说什么好,只能扯开话题,“他们怎么办?” 两人一起看向病床上的双胞胎,玉可说,“我一会儿会带他们去地下掩体,大概三十分钟以后空袭就要开始了,如果你不想走,可以跟我一起。” 易安歌摇摇头。方启贤离开了,他也没有必要继续待在这里。 玉可拍拍昏昏欲睡的婴儿,抬眼,用一种略带打量的目光看着他。 “那你现在不走,是在顾虑我?” 她一边问一边笑着,尾音愉快地上挑,带着几分欣喜。易安歌被她说得有些不好意思,捏了捏微红发烫的耳尖,轻轻嗯了一声。 他不会将一个女孩子和两个婴儿丢在战区,即便玉可看起来早有准备,他也做不到独自一人离开。 玉可忽然叹了口气,说,“既然这样,趁着还有时间,我告诉你一些事吧。” “我和姐姐出生在外面,母亲是普通人,父亲是离开基地独自生活的异能者。五岁那年,有一个男人找到家里来,说是要将我们带回这里。” 玉可坐在两个孩子旁边,温柔地垂眸凝望,“父亲自然不同意,但那人与他私下说了些什么,他很快就回心转意。但离开基地的异能者想要再回来,需要经过‘核心’的审查,为了躲避审查,我和姐姐开始在那个人手下学习。姐姐学得很快,她在科研上有很高的悟性,相比之下我就显得平庸。那个被我们称作导师的人开始关注于姐姐,着重培养她,在我们十四岁那年他将姐姐纳入一个组织。我当时不知道那是做什么的,只因为姐妹分开而感到难过,但同时,我也感到一丝庆幸,因为我意识到导师并不是真心想要让我们回归基地。他在利用姐姐,利用父亲,我因为太过普通而逃过一劫。” 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显然因回忆被勾起而有些激动了,便停下来,深吸一口气,“从那时开始姐姐每年只回家两次,每一次我都能感觉到她的变化。她以前很活泼,也很善良,但自从离开家,她变得焦躁不安,面对父亲和我的时候会特别大声地说话,好像在证明些什么。我试着与她交谈,但她表现得十分不耐,每一次谈话都不得而终。” “到了十八岁,她终于不再回家。我去质问导师到底对姐姐做了什么,导师却说,一切都是姐姐个人的选择。我无话可说,这时候导师忽然说,如果我想,他可以让我们姐妹团聚。” “我当然第一反应就要同意,但也觉得不妥,便问他需要我做什么。他说……” 玉可停顿了一下,精致的眼眉皱了皱,陷入了一场不甚愉快的回忆。 “他说,姐姐需要实验体。” 易安歌肩膀一颤,神色复杂地看向她。玉可淡淡地对他微笑,“我这时才知道原来姐姐一直在做一项名为‘逆转’的实验。他们将两个异能者的能力交换重叠,观察可能产生的后果。他们还期望着能够得等到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但一直没有进展。这个时候组里有人提出,可以从有血缘关系的实验体下手,双胞胎的能力一般是共通的,于是他们想到了我。” 玉可将耳边的碎发挽到耳后,“很好笑吧,我后来才知道,提出让我加入的人,正是姐姐。” 易安歌不知应该怎么安慰她。 “他们的实验条件完全不成熟,之前已经导致好几名实验体死亡,但因为导师做事小心,所以一直没有被发现。他联络上了基地的一名高层管理,以交流的名义带着研究所搬了进来。” “你现在应该知道那个人是谁了吧?” 易安歌想了想,看着封家兄弟说,“他们?” 玉可赞赏地点点头,“没错。他们的父亲就是导师的接应。” 这倒不是很意外。在这个时期,封家比景家在基地里更具权威,在职位上封父也比景父更高,在灾难发生后封家得以掌管奥克匹斯,而景嵘却不得不寄人篱下,相比之下这答案便一目了然。 “景家呢?”易安歌问。 他不得不问,这关系到景嵘多少年以来的心结。 玉可摇摇头,“我不知道。但我能保证,在工作中他与导师牵扯不深。” “你的导师,是方启贤?” 玉可微笑着,并未答话。 易安歌与她对视着,“那么你呢?” “我?”玉可笑着摇摇头,“其实我从一开始就没有其他选择。早在我和姐姐分开之前,我们就已经成为了实验体。只不过我们不知情而已。” 她看了眼时间,抱着其中一个孩子站了起来,对易安歌说,“帮我一下?” 易安歌自然不会推辞,他们一人抱着一个孩子从楼梯向下走,路过地下实验室却没有停留,径直往更深处走去。 这里也有地下通道,而且比易安歌之前走过的那个更加宽阔。走了没多久就来到主干道,大约四米宽的走道蜿蜒曲折,每隔十几米就有一条支线向外延伸,通向不知哪一栋楼。 原来基地的地下有一张网,为走投无路的异能者们提供庇护。玉可说,这是他们最后的防线。 他们走了十分钟,来到一处岔路口,玉可示意他将孩子给她。易安歌说,“两个孩子挺沉的。” “没关系,我很快就要到目的地了。”玉可笑着,“我们在这里别过。” 这是她头一次下逐客令,易安歌愣了愣,在这个当口玉可二话不说就将孩子接了过去,一手一个抱得很稳。 “你还有其他事要做。” 她的语气没有丝毫迟疑,仿佛笃定了一半,听得易安歌一头雾水。 但在潜意识里他觉得,是应该听玉可的话的。 于是他准备离开,却在动身前问道,“这条路通向哪里?” 玉可看着他,笑容逐渐敛去,变成了一种淡然神伤却又坚定的表情。她薄唇轻启,淡淡吐出这两个字。 “未来。” 还未等易安歌说些什么,他挂在腰间的通讯仪忽然急促地响了起来。这是他和唐小雪约定的信号,只有在最紧急的时候才拨打的频道。 易安歌目光一凛,迅速接起,“怎么?” “那孩子!”唐小雪一开口就是急切到近乎失声的绝望,听得易安歌头皮炸起。 “他怎么了?”易安歌控制不住音量,大声问道。 唐小雪急得快哭了,“他变成鸟,飞出去了!” “飞……” 空袭! 易安歌猛地看向玉可,只见她动了动手腕,向他展示了一下时间。 他扭头对着耳麦吼道,“他现在在哪儿?!” 耳机里有风声,唐小雪在奔跑,“东边!他飞进楼里去了,我看不到他!在东边,这附近最高的那栋楼!” 是他曾经住过的那栋! 易安歌急得直跺脚。他多希望自己现在在地面上,即便会遭遇空袭,但至少看得清楚,也好寻找方向。 他环顾四周,忽然想到,这里这么多条路,会不会有一条是通向那栋楼的? 玉可在他陷入混乱前开口提醒道,“如果找不到方向,不如向前走走看。” 易安歌挂耳麦的动作一顿,诧异地望向她,脑中的信息却如抽丝剥茧般瞬间清晰。 向前。 身前是幽深的岔路,一眼望不到尽头。易安歌记得玉可刚才说过的话,这条路,通向未来。 没有别的办法,他只能放手一搏。 易安歌最后深深看了玉可一眼。不出意外,这将是他们之间的最后一面。其实他还有很多问题想问,比如她到底得的是什么病?为什么会和易明光相识?为什么要帮他?还有那两个孩子,要带他们到哪里去? 千言万语堵在心口,易安歌的心却完完全全被另一个小家伙给占据。 易安歌对玉可点了下头,哑声道,“保重。” 玉可却忽然叫住他,“对了,那个人让我在最后给你留一句话。” ——他说,病毒存在于每一个人的心里。 易安歌在黑暗的通道内全力狂奔。他的眼睛难以视物,脚步却没有停下。他凭着感觉急速奔走,竟没有一次撞到墙壁。 地下走道浑浊的空气被带动起风,拍打在他的脸上。易安歌甚至闭上了眼睛,神奇的是,他的脑中却出现了一幅画面,描绘着前方的路。他知道这是一种直觉,也许是从易明光那里继承下来的直觉。 如果方启贤说的是真的,如果现在他所经历的一切都是过去注定发生过的事……那么这一次,景嵘不会出事。 但他必须去救。 冷风的味道刺激着他的鼻腔,易安歌浑身的肌肉都在颤抖。脑海中像是有一部快进的黑白影片,将那些相关的人全部串联起来,走马灯似的回放在他的大脑里。 唐晃、周敏才、杨靖、方启贤、玉可…… 那些注定的,没有注定的,想要改变却无力改变的,全都化为了泡影。易安歌甚至有点记不清自己最初的目的是什么,他现在唯一的念头,就是去到那个孩子身边。 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通道开始向上倾斜,前方透出一点微弱的光亮,像是小虫发出的萤光,那么小,在漫无边际的黑暗里,柔弱又坚强。 他还记得很久很久以前,爷爷曾经对他说,我们每一个人的生命中都有那么一点光。在所有无法改变的苦痛心情里,唯有那束光会给你力量。 ——那是属于你的光。 ——如果你找到了他,要记得,不要把他弄丢了。 易安歌用身子撞开半掩着的铁门,用几乎扑身过去的速度冲上台阶。 与此同时,外面隐隐传来空袭警报的长鸣,那尖锐到刺耳的声音回荡在空荡荡的大楼内,直刺进他的耳朵。 第75章 灾难 在刺耳的警报声中,易安歌直冲上顶楼。 还没有靠近他便感觉到了异样。上面的风很大,远远超出了开窗能达到的程度。他听见狂风呼啸的声音,夹杂着远方飞机的轰鸣,杂乱无章地刺激着他的鼓膜。 在这许多混乱的声音中,有一个孩子在哭泣。他不停地低声呜咽着,仿佛承受不住某种痛苦,声音时隐时现。 易安歌两步跨上顶层,映入眼帘的,是如同被炮|弹贯穿过的楼体。左侧的墙上开了一个大洞,碎裂的砖灰散落一地,空气里蔓延着刺鼻的硝烟味。原本的几个小房间被打穿,整个顶楼算得上一览无余。 唯独最里面房间深处的角落背着光,有什么东西在那里蜷缩着,被日光拉长的影子覆在废墟之上,正不住地颤抖着。 易安歌有些紧张。他努力平复心情,深吸一口气,放轻脚步向角落走去。 路过某一处的时候,他感觉脚下踩到了什么东西。拾起来一看,是一片羽毛,墨染般的乌黑鹰羽,根部带着还未完全长成的绒。在那柔软到不可方物的绒羽上,沾着一小滩鲜红的血。 血液的颜色刺痛了易安歌的眼睛,他盯着那处鲜红,没注意自己那只拿着羽毛的手已经握得紧紧的。等反应过来时他缓缓松开手,发现指甲在手心留下了四个很深的印子,而羽毛上的血也沾到了他的手上,在掌心晕开一朵惨红的花。 手掌倾斜,羽毛缓缓落回地上,悄无声息。 角落里的小人儿动了。他似乎站了起来,地上的影子一下变大,但很显然,这不是一个普通人类小孩的影子,反而更像一只奇特的怪物。 回想起在凯撒森林中景嵘的模样,易安歌没有一丝犹豫地走向了他。 小景嵘似乎察觉到了有人过来,浑身僵硬地站在那里,没有下一步动作。这跟之前他活泛的性格严重反差,身为被他缠着的大人,易安歌心里难免产生了不小的落差。 但在看到这孩子现在的模样时,易安歌还是感觉一阵难过。 待在角落里的,是一只乌黑的小鸟。他的个头只到易安歌膝盖处,双脚被盖在柔软的羽毛之下,看不清是站着还是蹲着,一双羽翼张开,无力地垂在身体两侧。也不知他是伤到了哪里,通体黑色的羽毛上全是血。 小鹰隼的眼睛是金色的,泛着血红的光,里面清晰地映着易安歌的影子。鹰目本就凌厉,他眼角下方各有一处很深的伤口,眼睛无法完全睁开,但正是这种半睁不睁却又死死盯着人看的模样愈令人胆颤。 他才四岁,已经有了一双能够看透人心的眼睛,虽然他自己并不知道这到底有什么用,唯一能感觉到的,只有浑身那仿佛永无止境的疼痛。 小鹰隼警惕地看着易安歌,高高扬起尖利的喙,双肩耸着翅膀张开,发出不安的鸣叫。 易安歌小心翼翼地在他面前蹲下来,试探性地伸出手。 手掌还未完全伸开,忽然,小家伙像是受到了什么刺激,眼神一下变得极度惶恐,声音也瞬间凄厉了起来,带着一种近乎泣血的控诉,翅膀猛地扑扇开。如果不是易安歌躲得及时,这一下能直接扇到脸上去。 易安歌怕他飞走,躲过一击后立即回来,却发现他只是挥动着翅膀,并未起飞。 小家伙的翅膀受伤了,大约是一头撞进这里的缘故,易安歌能看到有明显骨折的地方,歪歪斜斜地搭耸着,却因为受惊不得不挥舞,每动一下都是钻心刺骨的疼。 但他不管不顾,还是警告似的对易安歌尖叫,仿佛想要将他驱逐出自己的地盘。 两人左边一米之外就是宽阔的室外空间,碧蓝的天空行驶着跃跃欲试的敌机。下一场空袭随时可能开始,只需要一枚炮|弹,他们连同这栋楼都会瞬间被夷为平地。 小景嵘完全受到了惊吓,嗓子几乎要叫哑。浑身羽毛炸开,露出下面深色的绒羽。坦白来说,这样的景象并不骇人,也几乎没有什么威胁,可他这么拼命地对大他几倍的人示威,那种敢上前一步就与你同归于尽的架势,依旧令易安歌觉得心痛不已。 他将目光暂时移向外面。今天的阳光很亮,照得大地上每一件物什都覆上了一层微光,显得特别不真实。现在是九月末,暂时还能穿短袖,等再过几天就好转凉。入秋降温,正是小孩子容易感冒发烧的季节。 熬过了这一次,还有下一次。易安歌不知道自己能陪小家伙走到哪里。他对着自己尚且如此,那面对不认识的人呢?岂不是更没有安全感? 小鹰隼的叫声将他的思绪拉回现实。易安歌用力拍了一下自己的脸,再一次对小家伙伸出双臂。 “过来吧,”他的声音里满是极致的温柔,“我不会伤害你。” 小家伙金色的瞳孔猛张了一下,似乎听懂了他的话,但依旧是那副防备的姿势,并不打算妥协。 “还记得我是谁吗?我们不久前才见过的,”易安歌低声呢喃着。 “我才离开多久,你怎么就变成这个样子了呢?” 像是发问,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天边传来飞机引擎的轰鸣,易安歌近乎绝望。然而现实并不给他继续努力的机会,几乎是在他话音刚落的下一秒,伴随着震耳欲聋的投掷声,不远处一栋楼轰然倒塌。 巨大的震动激起漫天灰尘,瞬间白色烟尘充斥了所有空气。坍塌带来的震动波及到了周边的所有建筑,易安歌感到身下建筑猛地一颤,心道糟糕,但已经来不及了。小鹰隼忽然凄惨地尖叫一声,奋力挥动着残破的羽翼试图腾空起,在失败后开始疯狂地啄咬自己的羽毛,咬了一嘴的羽绒和鲜血,却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坍塌的生意彻底刺激到了他,许是觉醒期身体异常的疼痛达到了顶峰,他开始摧残自己,试图以这种方式缓解痛楚。但易安歌知道这是徒劳无功,于是他越痛越无助,最终那双金色的眸子都染上了恐怖的血光。 易安歌无法忍受看着他这样折磨自己。小孩子的疯狂往往比大人的要令人难过上许多,因为他不懂克制,不懂忍耐,唯一知道的,就是要哭要闹。可小景嵘不哭也不闹,他撕咬着自己的身体,几乎要将所有的羽毛都硬生生拔下来。 “停!停下!” 易安歌冲他吼着,几次要阻止他的动作,却被他挥开,即便只有这么小,但小景嵘的身体已经长成了同龄人所没有的结实健壮,他的翅膀一挥,易安歌几乎无法招架。 坍塌声随着房体的震动不断响起,好似一出悲壮的鼓点。小家伙彻底陷入了慌乱,从口中呜咽出的声音带着浓浓的不安和抗拒,脚下一乱,竟要直挺挺冲着楼外跳去。 六层楼高,他的翅膀还有伤,掉下去必死无疑。易安歌顾不了那么许多,一个飞身将他扑倒在地,然后立即翻身起来,将他整个用力抱在怀里。 “嘘……”他拼尽全力压制着怀中的力道,安抚着,“别怕,我在这儿呢。” 这话是一剂良药,小景嵘挣扎了两下,僵硬的身体逐渐瘫软下来。他的头靠在易安歌胸膛上,翅膀无力地垂下,开始发出悲泣的哭鸣。 易安歌摸了摸他的喙,苦笑道,“别哭啊。” 在漫天的尘沙和坍塌声中,易安歌抱着他,如同抱着一怀至高无上的宝物,用着力,几乎将他融进自己的血肉里。 震动范围不断扩大,易安歌看到,不停地有楼房倒塌。一栋一栋,有他熟悉的,不熟悉的,毫无印象的,每一栋楼,每一处花草,无不被摧残殆尽,震起漫天硝烟。 小鹰隼从他肩上抬起头来,看着这满目疮痍,哭声渐渐平息。 易安歌注意到了他的变化,那种超越他这个年龄的冷静,令易安歌遍体发寒。 然而更令他心惊的,是眼前的景象。 这就是你看到的景色吗?曾经的家园被莫名其妙地摧毁,至亲的父母不知身在何处,没有人给你提供庇护,唯一一个我,也只能给你一个不甚温暖的怀抱。 这就是你所经历过的灾难吗?为什么你从来没有提起过呢?是忘了吗? 你能忘得了这种发自本能的绝望吗? 是不是正因为忘不了,所以才会变成未来那样,冷静而克制地忍耐一切痛苦,而从不向谁诉说。 我能帮你做些什么? 即便心里有几百分的抗拒,易安歌不得不承认,方启贤是对的。 这个过去,他无法改变,也不可能改变。他们现在所经历的一切,是过去这个时间线早已经发生过的事。他来这里的意义,仅仅只是为了填补过去的空白。 心里的空虚和无力让易安歌觉得眼前发黑,但怀中的重量又在告诉他不可以倒下。他定了定神,按下腰间的通讯仪。 “……带我们走。” 身后的空间撕开一道裂缝,易安歌最后看了眼遍地的废墟,带着景嵘走入那道裂缝之中。 几秒后,他们出现在防空洞里。 这里依旧空荡荡的,但被唐小雪挂上了灯,光线发散在洞里,带来几分若有似无的暖意。 还是能听见楼房坍塌的巨响,易安歌坐下来,想捂住小景嵘的耳朵,却发现自己找不到鸟类的耳孔在哪里。好在他已经完全安静下来,趴在易安歌身上,蹭了他一身的泥泞和血浆。 易安歌不想动,他就这样抱着小家伙,坐在那儿发呆。唐小雪也没有说话,整个洞里安静得只剩下呼吸声。 没人知道过了多久,最后一声巨响之后再没有其他动静,易安歌逐渐回神,发现唐小雪也在看自己,用口型问,“结束了?” 易安歌摇摇头,说自己不知道。但他明白,这大概确实是结束了。 但这也只是暂时的。就好像他发现小景嵘身上的羽毛逐渐褪去,露出人类孩童的模样,不禁欣喜,但一触摸到他的皮肤脸色不由得大变。 小景嵘的身体滚烫,退回原型的小脸泛着红,双眼紧闭,额上全是汗珠。 “景嵘?” 易安歌唤他,他却一点反应都没有。 第76章 约定 唐小雪坐过来,一摸小景嵘的额头,也吓了一跳,“怎么烧得这么厉害?!” 易安歌将他放到毯子上,小家伙立即蜷起身子,一双小手握成拳紧紧贴在胸口上,呼哧呼哧喘着,小小的眉头皱起,逐渐染上了痛苦的神色。 易安歌慌忙拿出药,唐小雪从一边递过水来,帮忙将小景嵘的上身抬起。两个人手忙脚乱,好容易才哄着难受到不行的小家伙把药吃了下去。 重新躺下,易安歌将自己的上衣脱下盖在他身上。防空洞里很阴,大人感觉正正好的温度,对小孩来说却是难以忍受的冰凉。 衣服上带着大人的体温,小景嵘不自觉地往里缩去,抱紧毯子和衣服,用仅有的力气将自己蜷成一个球。 易安歌摸摸他的头。短发湿漉漉的,一点都不扎手。这是少儿还未长成的细碎的发,如同羽绒,摸在手里有一种奇特的柔软感,衬得掌心下的小家伙格外惹人疼爱。 许是摸头的动作吵到了他,小景嵘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迷茫地仰起头来。这副难受到几近失神的模样令易安歌心疼不已,见他藏在衣服下的手动了动,便将自己的手递过去。小景嵘抓住他的食指和中指握在掌心里,忽然眉眼弯起,露出一个满足的笑。 只有这个时候他的表情动作才像是一个小孩子。易安歌轻轻替他掖了掖衣角,看他带着那笑容沉沉睡去,从被握住的指间涌起一股暖流,顺着血液融入他的身体里,左心房中的某一处瞬间软了下来。 唐小雪看到他的表情表情变化,轻声问,“药是在哪里找到的?” 或许她是想,有药的地方可能会和唐晃有关,可惜并不是。易安歌对她抱歉地笑笑,说,“一个朋友给我的。” 唐小雪在“朋友”这两个字上微微挑眉,但也没有继续问下去。 一时无话,两个大人各自沉默着,身旁是小景嵘缓慢绵长的呼吸声,整个环境是奇特的宁静,给人一种安定的错觉。 半晌,唐小雪问,“接下来怎么办?” 易安歌看着睡在自己左手边的孩子,心里也开始犯难。 他已经救下来了小家伙,按照过去的时间线,这时候应该是景家父母带着孩子离开基地的日子。 问题是他的父母在哪里呢? 私心上,易安歌并不想就这样将景嵘交出去,因为他知道未来都发生了什么。可正是因为这样,他才更不能阻挡这孩子的成长。如果苦痛是景嵘孩提时期必须经历的过程,那外人出于好心的阻止反而会耽误了他的整个人生。 但这不代表易安歌不会觉得难过。他希望景嵘过得好,过得幸福,即便这幸福暂时与他无关,可不管怎样,易安歌都希望在那张努力板起来的小小脸庞上,能多露出些笑容。 而唐小雪的愿望还没有实现。这一次能找到唐晃最好,如果找不到,不知道这会不会成为她心里的执念,就像当初唐晃百般突破极限只为了回来救她一样,到时候这就会变成父女俩之间永远也解不开的死循环。 想着,易安歌把玩着手里的药盒。这是市面上常见的小儿感冒药,里面只有两片,刚才都给景嵘服下了。看易明光的意思,似乎是在说,这药只需要吃一次。 这说明小家伙马上就会好起来,还是他很快就会得到更好的医治?如果是后者……那距离他们分别的时间,也近了。 他不由得扭头去看熟睡中的孩子,手中药盒没拿稳,掉在地上。易安歌将它捡起来,从盒中滑出一张卡片。 俊逸的字体因写得快而显得有些凌乱,上面留着一个地址。地点在基地外,易安歌认识这个地方,是这座城市为数不多的老街道之一,在未来被划分成文化区,有一些单层建筑,在三十年后还有一些不愿意搬走的老人住在那里。 现在那地方应该还不算破旧。易安歌将卡片拿给唐小雪看,唐小雪也知道这里。她说,自己小时候因为生病和见不到父亲心情不好,易明光就总带她去各个小景点逛。卡片上这个地方是他们去过次数最多的。 她能够直接将裂缝开在路口,但需要去探探路。难保那里不会有人居住,万一被普通人看见,容易给人留下心理阴影。 她起身,用手刀在半空中缓缓劈开一条缝。空气好像一张纸,被硬生生劈成两半,她双手探进缝中向两边用力一拉,便扯开一道一人高的时空裂缝,迈步走了进去。 防空洞里剩下一大一小两个人,还有一个伏在空中的毫无生气的洞口。裂缝里面是黑色的,多看一会就感觉自己会被吞噬,易安歌索性移开目光,开始思考下一步动作。 原本被抓住的左手忽然空了出来,易安歌低头,看到小景嵘从被窝里探出脑袋来,大口地喘着气。 易安歌帮他将毯子向下盖了盖,摸摸他湿淋淋的额头。嗯,发了一身汗,温度没怎么退但精神看起来恢复了在正常。防空洞里有风,易安歌就把他抱起来,仔细将露在外面的皮肤擦干了,让他继续好好躺在毯子里。 易安歌喂他喝了点水,小景嵘的嘴唇逐渐恢复血色,问,“姐姐呢?” 这声音就像猫儿一样轻,若不是他的嘴在动,易安歌都听不出来是在说话。这孩子一定从里到外都累坏了,易安歌心疼地摸着他的脸,小心避开伤口,说“她很快就回来。” “她要走吗?”小景嵘眨眨眼,目光清亮,“是因为我?” “为什么这么说?” “她让我感觉不舒服就告诉她,可是我没说……然后的事我就不记得了。她是生我的气了吗?” 一下说了这么多,小景嵘开始咳嗽起来。易安歌帮他顺气,一边在心中捋了捋这过程,不禁一笑,“放心吧,她没生气。” 小景嵘明显不信,“真的?” “嗯。”易安歌认真地回答道,“真的,要是不信,等一会儿她回来了,你自己问她?” 想了想,小景嵘点点头。他的脸色看起来好些了,看来是药起了作用。易明光还挺会挑的,专门选了一种起效快的药,看了看说明也没看到有什么特别的副作用,那就应该是小家伙本身病得不重,只不过撞上觉醒期,身体承受不住双份的痛楚所以一时崩溃了。 这大概是所有不幸中的万幸。 怕他的小脑瓜胡思乱想,易安歌便扯开话题,柔声问道,“你感觉怎么样?” 小景嵘从毯子下伸出手,重新抓住易安歌的左手食指,用力了半天,才用极小的声音说,“疼……” 易安歌皱起眉,俯身问他,“哪里疼?” 小景嵘翻过身子指了指后背。易安歌轻轻将他的衣服撩起来,先摸了把有没有汗,再去看他的身体。 在肩胛骨位置有两道细长通红的印子,一直延伸到腰部之上。那是翅膀伸出的地方,易安歌抚摸过那两道红印,小景嵘的身体就是一抖,看来是非常痛。 还好没有破皮,现在只是皮下有些淤血,但不知道有没有伤到骨头。疼到让这个小家伙能说出口的程度,不用细想易安歌也知道情况有多严重。 但小景嵘依旧咬着牙,除了那一声“疼”以外再不肯说出其他话来。 看着他,易安歌只觉得心头发酸。 多希望你在我身边的时候可以不要这样逞强。 这话他想对现在的小家伙说,也想对三十年后那个高大的男人说。无论哪个年纪的景嵘都一样,他的一切骄傲和逞强,易安歌都看在眼里。 于是将眼前的这个小的抱起,紧紧搂在怀里。他触到孩子温度偏高的皮肤,于是细心地将毯子盖在两个人的身上。一开始小景嵘还不习惯这样被抱着,不停地扭着身子抗议,但很快便妥协了。一大一小就这样坐着,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 还是小景嵘最先打破了沉默,“你为什么认识我?” 这个问题他似乎憋在心里很久了,终于有机会问出来,连看向易安歌的眼睛都是亮的。易安歌也回望着他,看进那一汪还不够深的潭水里,缓缓道,“那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小景嵘显然没听懂,歪歪脑袋,一脸疑惑。 易安歌笑了起来,亲了亲小家伙的额头,“你以后会明白的。” “多久以后?” 听着这稚气的发问,易安歌难得地有些无法回答。他想了想,说,“那就,三十年吧。” 小家伙对这个时长完全没有概念,掰着手指想了半天,一皱小脸,“那么久啊。” “你还知道?”易安歌笑着刮刮他的鼻子。 “你会走吗?” 这个问题让易安歌一愣,他本能地想说不会,但话到嘴边却还是变回了现实,“会。” 小景嵘立即露出失望的表情,易安歌连忙补充道,“不是你的原因,是我。我有一个必须回去的地方。” “一定要走吗?” 固执的问题带着些难得一见的倔强,小景嵘从他身上爬起来,撑着他的肩膀仔细地看着他。 “我怕记不住你的名字。”他懊恼地说,“要是再也找不到你了怎么办?” 易安歌笑着摇摇头,“不会的。” 谁都有可能找不到我,但是你不会。 小小的手掌搭在肩头,微微用力,传递出些许不安的情绪。易安歌不知应该怎么安慰他,只能勾起他的小指,轻轻晃了晃,“我保证。” 明明是我在担心会忘掉你,你却先我一步做出了保证。小景嵘闹不清这个逻辑,困惑地眨眨眼,却也回应般勾住了他的手指。 孩童的小指还不到易安歌的一半长,好像一用力就会被折断似的,易安歌勾得很小心。那些深藏心底的珍惜的心情不留神全都倾泻出来。好在小景嵘不懂,易安歌也不会继续多说。 就这样吧。易安歌苦笑着想,不论你记不记得,我们在未来都会相遇。 幸好,我们之间的牵绊已定,正如我无法改变你的过去一样,没有人能够改变我们的未来。 而这是我现在感到最为庆幸的一件事。 第77章 离开 唐小雪去了很久,久到易安歌开始担心她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的时候,通讯仪响了起来。 通讯那头唐小雪的声音有些奇怪,似乎十分冷静,但易安歌能听出蕴含其中的克制,她说得很简短,只是道裂缝已经打通,让他带着小景嵘过来,然后单方面切断了通讯。 耳麦里电流音沙沙作响,小景嵘仰着头,奇怪地看着他。易安歌摸摸他的头,表情逐渐变得凝重。 他将小景嵘放到地上,自己站起来,看着黑漆漆的裂缝。空气在裂缝周围流动,形成一个漂亮的椭圆,光线打上去照出一条条白色的丝线,似乎有生命在其中流淌。裂缝里很黑,什么都看不到。 时至今日他不会不相信唐小雪,但事情牵扯到小景嵘,他不得不去思考刚才通讯中唐小雪情绪变化的原因。 她在裂缝的另一头看到了什么? 易安歌拿出卡片,看着上面的地址。这是易明光留给他们的,那个家伙好像早就察觉到了一切,于是先他们一步做出了安排。事实上,易安歌现在走的每一步,都是顺着易明光留下来的线索,一点一点地前行。 没了他的指引,他们可能根本无法像现在这样得片刻喘息,所以卡片所指的地方大概也不会有什么危险。 他是否要像之前一样信任那个人留下来的一切? 对于自己忽然的犹豫,易安歌也觉得疑惑。易明光是他的爷爷,虽然那人在生活中很不靠谱,但易安歌从不认为他会伤害自己。 只因为身边有他想保护的人。易安歌回头看看小景嵘,想,因为太过珍惜,反而失去了前进的勇气。 可留在这里也不会有什么改变。没有更加值得信赖的人,他们无处可去。况且他之前忽略了一点——唐小雪也是易明光给他留下的助力。 手中捏着那张卡片不自觉地摩挲,易安歌咬咬牙,下定了决心。 他招呼小景嵘过来,蹲下身子看着他,问,“想跟我一起去探险吗?” 小景嵘奇怪地眨眨眼,看到他身后的裂缝,似乎明白了什么,很自然地点了点头。 “不害怕?”易安歌故意试探他。 小家伙很坦然,“不害怕。” 察觉到自己低估他了的易安歌失笑,大力揉了揉他的脑袋,又试了他的体温,“嗯,不烧了。” 易安歌去简单收拾了一下东西。吃的已经不多了,他把小景嵘的那只旧书包重新整理,带上毯子和水,一手拎着,另一只手把小景嵘抱起来,走向裂缝。 小家伙的胳膊环着他的脖子,皮肤紧贴,有一种小孩子特有的柔软触感。想到长大后那人结实又安全感十足的臂膀,易安歌笑着颠了颠手,将小景嵘抱得紧了些。 小家伙也回抱着他,那力度好像有点不对劲。易安歌怕他真的害怕却逞强不说,于是停下来,问,“怎么了?” 肩头的沉默带着淡淡的抗拒,易安歌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失落,便轻轻地拍着他,“没事的,有我在呢。” “……” 小景嵘将头搁在他的肩窝里,闷闷地说,“我是怪物吗?” 易安歌一愣,没想到他会问出这样的话来,将身子往后倾了倾,让他抬起头来。 “怎么回事?”易安歌皱着眉问,“为什么这么问?” “……” 小家伙扁着嘴,不肯回答。 易安歌叹了口气,试探性地问,“是谁跟你这么说的?” 这个年纪的孩子一般都是无忧无虑的,但景嵘明显比同龄人成熟很多,所以如果有人对他说了什么的话,他很容易就会听进心里去。 见他不说,易安歌便拍了拍他,“你不是。” “可是……!” 因为急于辩白,小景嵘将身子往后一仰,易安歌没抱住,差点带着他一起摔下去。 没办法,易安歌只能将手里的东西放下,抱着他坐下来。小景嵘以为自己犯了错,低下头不敢出声。 看着他那委委屈屈的小样,易安歌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刮了刮他的下巴,说,“抬起头来。” 小景嵘慢慢抬头,易安歌认真地看着他,说,“相信我,你不是。” “我不管其他人怎么说,”易安歌一字一顿道,“你不是谁创造出来的怪物,你是有血有肉的人。” 当然,在未来可能会有很多人用“怪物”两个字来称呼你,易安歌想,我也一样。 不知道是谁先给异能者们贴上了“怪物”的标签,在刚认识的时候,易安歌也习惯性地经常这样称呼他们,但后来熟悉以后就完全不会了。这称呼有一种将他们和普通人区别开的感觉,认识到这一点以后的易安歌不喜欢这样。 小景嵘看着他,目光中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易安歌心疼地揉揉他,问,“你信不信我?” 小景嵘点点头。 “那就好了。”易安歌说,“如果以后还有人这样说……那就变强吧,变成很厉害很厉害的大人,这样就没人敢再说你了。” 他笑得温柔,小家伙愣了愣,半晌,也抿嘴笑了起来。 “那,我们走?” “嗯!” 看着恢复了精神的小景嵘,易安歌的心情也好了起来。 不知道这小家伙心里都装的什么,居然会忽然失落,又很快就能哄好。但易安歌不觉得他已经完全不在意了,在以后的日子里,相信他还会反复再想起这个问题。 他能够帮小景嵘开导一次,却做不到第二次第三次。 希望他能够记住刚才的话,变成一个很厉害很厉害的大人。 事实上他也做到了,不是吗? 易安歌抱着他,深吸一口气,走进了裂缝中。 裂缝的长度似乎和时空长度有关,从未来到三十年前,裂缝深得吓人,而在同一时间段内不同地点的裂缝却只是一步的距离。在走进去的时候易安歌眨了下眼睛,再睁眼时他们已经站在一个房间里。 这是一间卧室,唐小雪站在一旁,她身后是一张床。她正背着身子在跟床上的人说话,似乎没有察觉到易安歌已经过来了。 看了眼她的背影,易安歌忽然觉得,自己好像知道躺在床上的人是谁了。 他轻咳一声,吸引了那两人的注意。 唐小雪回过头,看到他,露出了一个几乎要哭出来的笑容。然后她往旁边让了让,露出床上人的脸。 周敏才,不,也许他们应该叫他,唐晃。 唐晃很虚弱,想来应该是刚经历过大手术和逃亡的关系,整张脸惨白消瘦。他看到了易安歌,眼睛亮了亮,用沙哑的声音说,“是你。” 易安歌走上来,沉默着看着他。唐晃出现在这里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易安歌感觉自己的心情平静得可怕。 小景嵘抱着他的脖子不安地动了动,易安歌拍拍他,算是安慰。 唐晃的目光在他和小景嵘身上来回转了两圈,然后慢慢望向天花板,自言自语道,“原来是这样……”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易安歌忽然问。 他紧紧盯着唐晃的脸,“过了三十年,为什么在那个时间选择回来?是谁跟你说可以和周敏才交换身体的?” 唐晃咧嘴笑笑,“如果我说这是命,你信吗?” 易安歌沉下脸来。他不信,但他也知道,有些事情由不得他不信。 唐晃动了动手,牵过唐小雪,说,“我知道自己快死了。” 一声极其轻微的呜咽从唐小雪口中传出,她连忙捂住嘴,却控制不住地泪流满面。 “别哭,”唐晃用周敏才的脸极其温柔地说,“这是我的命数,我自愿的,你不要觉得难过。” 他将目光转向易安歌,“我没多少时间了,所以也不怕告诉你,方启贤是一切罪恶的开始。” “这我知道。” “不,不是那样。”唐晃摇摇头,“你了解的还不够深刻。我的意思是,他是根源,明白吗?他不仅是一个为外孙的血统骄傲的祖父,也不是一个对异能基因有单纯狂热的人。他是个疯子,他策划的这一切,根本就没有一个明确的目的。” 易安歌没太听懂他的话,就让他继续说下去。 唐晃道,“你知道他在做灵魂互换,也做成功了,那这项研究的目的是什么?我曾经以为他是想将自己的身体和拥有强大基因的人互换,这样他就能变得强大,但我等了三十年,他一直没有动作。我也曾以为他是想创造更多异能者来取代普通人,可我也错了。在三十年前,他带领着一群匪徒破坏了你们的基地,成为了最大的赢家,但后来他根本没有继续发展,而是选择隐居。我为了寻找救小雪的机会一直跟他的人有联络,过了很久我才发现,他所想要的不是什么实验,也不是强大的基因,而是整个过程。” “实验的过程、得到结果的过程、赢得战争的过程,他享受探索和改变的快|感,享受看到其他人痛苦的表情,只要别人过得不好,他就开心。” “他是个疯子。” 唐晃咬着牙,用力说道。 “你是说,现在和未来发生的那一切,都是因为他觉得有趣?”易安歌难以置信道。 唐晃点点头,看向小景嵘的目光变得怜悯,“他就是方启贤的外孙吧?” “……你知道方启贤都对他做了什么吗?” 在他还不认识景嵘的那些年,在景嵘成年之前,方启贤有大把时间在景嵘身上寻找乐趣。 唐晃闭了闭眼,“我只知道,他为了激发这孩子的能力,做过很多实验。异能者的能力就像人类的大脑,能表现出来的只是一小部分,更多的能量蕴含在身体里,可能一辈子都不会被使用。但这孩子,他的能力在很小的时候就被发掘了,那段时间方启贤总是会用骄傲的口吻提起他。” 现在易安歌总算明白,上次他问景嵘异能会不会在强刺激下被激发时,景嵘为什么要说“我就是这样”了。 而那时景嵘的表情很平静,像是在叙述什么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一样。 易安歌由震惊逐渐转为愤怒,抱着小景嵘的手不自觉紧了紧。小家伙吃痛,轻声抗议。 许是人之将死,唐晃的表情十分柔和。看了一会儿,他问易安歌,“你准备把他带走吗?” “带到哪儿去?” “这要看你。” 易安歌看着小景嵘的脸,半晌,说,“我得把他送回他父母身边。” 他将小家伙放下来,小景嵘开始抗议,往易安歌身上扑,但易安歌没有继续抱他。 唐晃笑笑,缓缓道,“我有一个法子。” “二十分钟后,这孩子的父亲会抓住研究所的人,向他们询问线索。他们会带他到这个房间来,而我,是从基地将这孩子绑出来的人。” “……你太虚弱了,根本不可能做到。” 唐晃好笑地看着他,“这不重要。” 这确实不重要,重要的是,很快小景嵘就可以回到父母身边。 然后继续去走那条属于他自己的路。 看着唐晃的眼睛,易安歌知道他没在撒谎。也许确实到了该分别的时候了。 最后一个问题,易安歌问,“病毒是什么?” “病毒啊……”唐晃说,“那是每个人身体里都有的东西,你我都有,只不过这孩子的症状更明显一些。” “有可能治好吗?” 唐晃摇摇头,表示自己不知道。 “那是未来的你需要考虑的事。” 好吧。易安歌沉默半晌,终究点了点头。 小景嵘看着他,有些急切,“你要走了吗?” 易安歌蹲下身来,“我们不是说过了,我必须要走的。” “可是……” 小家伙皱着眉,眼睛忽然泛起泪光,看得易安歌心疼不已。 他将小景嵘抱住,道,“放心,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之前是我保护你,以后等你长大了,要记得,找到那个叫易安歌的不着调的家伙,不要放弃他。那时候,就换你来保护我。” 小景嵘哭了起来,易安歌帮他抹去脸上的泪珠,轻声说,“以后我们还有很多很多时间可以在一起。” “真的?” “嗯。”他们勾勾手,“我保证。” 他已经向小景嵘保证了很多东西,他知道,这孩子都会一一记在心里。 如果这些保证能成为他成长的力量,那真的是再好不过的事。 外面吵闹起来,远处传来轰鸣。易安歌和唐小雪同时向外面望望,又对视一眼。他们是时候该离开了。 可唐小雪还是握着唐晃的手。虽然皮囊变了,但这人依旧是她的父亲,她那牺牲自己拯救她的父亲。 唐晃拉过她,拍拍她的手,然后用力将自己的手抽了出来。 “走吧,”他笑着说,“趁着天亮。” 唐小雪控制不住地流泪,但她还是撕开了一道裂缝,然后回头,扑到唐晃身上嚎啕大哭。 易安歌将小景嵘抱到床上,小家伙已经哭得不能自已。他强迫自己放开手,转身,不去看那张可怜兮兮的小脸。 终于,唐小雪不再哭泣。她用力摸了一把脸,亲吻了自己父亲的额头,然后像下了什么决心似的,和易安歌一起走到裂缝边。 他们两个都没有回头。不是不能,而是不敢。他们生怕一回头,自己就离不开了。 但在步入裂缝之中的那一刻,易安歌还是看了一眼。不知何时小景嵘也停止哭泣,一双大眼睛就那样望着他,定定的,看得人心痛。 然后是无尽的黑暗。身后的声音逐渐远去,他们穿梭在黑暗里。 最终唐小雪将裂缝开在市中心花园的边上,他们走出来的时候,解风那些人还围在原来的裂缝旁,低头看着什么。 易安歌感觉异常疲惫,几乎抬不动腿,但依旧走了过去,问,“怎么了?” 解风张着嘴看他,指了指地上。 地上的裂缝不见了。易安歌看了看,回头,只见唐小雪撕开的那个也在逐渐合上,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两个裂缝全部闭合,过去与现在的通道彻底消失。 解风问,“你那边怎么样?” 易安歌苦笑,“很累,想好好睡一觉。” 但他想的却是先去看看景嵘。他太想念那个人了,恨不得立即就飞到那人身边去。 幸好白自明在。解风他们送唐小雪回家,白自明带着易安歌直接瞬移回基地。 景嵘的病房外静悄悄的,安静得好像是个错觉。白自明很懂地先行离开,易安歌站在门口,破天荒地有些紧张。 他要用什么表情去面对里面的人? 他醒过来了吗?如果没有倒还好,如果醒过来了,他应该说些什么? 倒是没纠结太久,因为在他还犹豫的时候,门把手自己转开了。 一股无形的力量将门打开,易安歌看到的,是坐在病床上对他微笑的景嵘。 易安歌愣住了。脑袋里乱成一团,明明只和病床距离几米远,但他总觉得,像是有什么刀山火海横在两人中间。 他踉跄着往前走了两步,景嵘无奈地一笑,对他伸出手。 易安歌立即扑了过去。 身体碰撞发出沉闷的响,景嵘沉吟一声,紧紧抱住了他,低声在他耳边说—— “我找到你了。” 第78章 交心 男人的体温带着一种大病初愈的微凉,但易安歌能感觉到他蕴藏在皮肤之下的力量。结实的臂膀环在身上,用力不重,将两人身体紧紧相贴。 易安歌抱着他,像是在拥抱一个失而复得的宝物,重逢之后的每一刻都显得弥足珍贵。 景嵘静静地拥着怀中人,享受着迟来的温存,忽然感觉脖颈一凉。他有些惊讶,将易安歌拉开,看到这人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 易安歌慌忙抹着脸,却不想眼泪越流越多,连他自己都觉得诧异,笑着说,“奇怪,怎么回事……” 话说到一半说不下去了,有什么东西哽在喉咙里,让他发不出声音。 景嵘望着他,叹了口气,捧起他的脸吻住了那双颤抖的唇。 唇间的温度是火热的,易安歌不禁发出一声满足的低吟,只觉得景嵘身体一僵,而后像下了什么决心似的,硬生生将二人分开。 易安歌好笑地看着他,脸上还挂着没擦干净的泪珠。景嵘扯过床头的纸巾给他擦了擦,说,“多大的人了,还哭?” “我高兴。”易安歌轻声道,“你感觉怎么样?” 景嵘舒展了一下身子,让他看自己的背后。背后的伤口结的疤已经掉了,留下两道粉色的伤痕。 小心翼翼地抚摸着那处伤,易安歌怔怔地道,“你睡了很久,我以为你醒不过来了。” “看来我走过了很长一段路。”景嵘握住他的手,“对不起,我没有履行承诺。” 易安歌想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在说当初承诺要回家的事,忙摇摇头,“这不是你的错。说起来,你到底遇到了什么?” 说到这个,景嵘的表情凝重起来,沉默良久,才有些困惑地开口,“说实话,我不知道。” “什么?” 易安歌大惊,不知道的意思是……他失忆了? “没那么严重,只是我确实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会倒在地下河道里。听安吉丽娜说,你是在那里找到我的?” 景嵘摸摸他的头,目光极尽了温柔,“谢谢你。” 被他这么抚摸着,易安歌鼻子又是一酸。他想起景嵘从一开始就很喜欢用这种方式摸他的头顶,而在裂缝之中,他对小景嵘也是这样做的。 “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是我?” 易安歌抓着景嵘的手,语气莫名有些执拗。 景嵘表情难得地一滞,却也老实地道,“嗯。” 他顿了顿,补充道,“其实……在更早以前我就知道了。” 易安歌瞪大了眼睛。他料想自己与景嵘刚见面时对方就认出了自己,却没想到会得到这样一个超乎预料的答案。 “我十八岁那年离开家,你的爷爷给了我很大的帮助。”景嵘揽过他,抱在怀里,“那时候,我见过你,你可能已经没有印象了。” 易安歌还真不记得了。景嵘十八岁时,他才十岁,正是上房揭瓦的年纪,见过的人转头就忘。但他还是觉得不对,如果那时候他们就见过了,为什么景嵘不对他说呢? 至少在出了事的时候,还会有个心理准备。 景嵘偏头,贴近他的脸,留下一个若有似无的距离,“因为那个时候,你还不知道。我不想用一个不确定的未来去禁锢你。” “你瞧,”他笑道,“不管怎样,我们终究还是相遇了。或迟或早。” 两个人离的很近,只要动一动就会吻上的距离,易安歌却兀自沉溺于他的怀抱里。景嵘说话的声音很低,有一种独特的性感,听得人心头直痒。他的身体随着呼吸缓慢起伏着,易安歌也不自觉调整着呼吸的节奏,与他同步。 这有一种他们是同心共体的错觉。被这个男人的气息包围着,易安歌只觉得胸口有什么东西在逐渐膨胀,似乎要冲破胸膛爆裂出来,赤条条地呈现在他们面前。 那是他克制了许久的感情。时至今日,他终于可以说自己成为了景嵘生活的一部分。他们圆满了彼此的过去,相互靠近,并约定了未来。 没有人提起以前怎样,以后又会怎样,他们只谈现在。两个人还能相互拥抱、相互亲吻的当下,是他们用性命去冒险换回的礼物。 易安歌长出一口气,靠在景嵘肩头。他终于开始感觉到累了,在裂缝中提心吊胆四处奔波的疲劳一股脑涌了上来。他察觉到景嵘将他抱到了床上,自己下了地。他想挽留景嵘,却连抬手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景嵘将一盏小灯点上,送到半空中。小灯笼晃晃悠悠洒下橘红的光,照在床铺上,也迷乱了易安歌的眼睛。 “睡吧。”景嵘俯下身吻他,“这一次,辛苦你了。” 易安歌咧嘴笑笑,想着这人什么时候变得这样煽情,但下一刻便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 景嵘站在走廊里看着窗外。易安歌在房间里睡着,他不想去打扰。 虽说是昏迷,但感觉更像是沉沉地睡了一觉。醒来以后景嵘感觉自己异常清醒,连同之前那些积郁下来的疲劳也全都消失不见。如果这次昏迷留下了什么后遗症的话,就是让他有更清晰的头脑去重新审视自己和易安歌的关系。 在一起的时候,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抱他。景嵘知道自己骨子里有野兽的血统,所以这样的感情,他可以称之为占有欲。 欲|望是一种十分可怕的东西,在易安歌离开后的三十年里,他不停地寻找着能够替代这个人的东西,可惜从未找到。在方启贤的压制下他开始变得麻木,变得冷酷,以保证自己最后的容身之所,但心中的某一处还是空着,等待着遇见这人的那一刻重新向他敞开。 景嵘已经记不清自己等待了多久。从满怀期待到几近绝望,到最后,只剩下了那一个念头。 他还记得当年兵荒马乱之中易安歌给予他的那些拥抱,那沉吟在耳边的话语—— 要长大,长成一个很厉害很厉害的大人,然后找到我,不许放手。 那些话好似魔咒,纠缠了景嵘从四岁到三十四岁的整个人生。长大以后他逐渐意识到易安歌回来救他的理由,也不会恨他为什么要将自己留下来独自离开。他唯一想做的,只是问易安歌一个问题。 ——我成为你所期望的那个人了吗? 这个问题没有人能回答,景嵘也绝不会问出口。他知道,不论有还是没有,易安歌都不会埋怨自己,而自己也不会去责备他。他们都是在命运的推动下不得不旋转的齿轮,能够相互咬合已是不易。也许,他不应该强求太多。 只是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叫嚣着,还不够,还不满足。 他还想要更多。 景嵘也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贪心了,他想从那个人身上索取更多,那些能够证明他们真实存在着并在一起的证据。他不是什么缺乏安全感的人,但有些事,当事人自己也无法控制。 走廊的窗户开着,外面是漆黑阴凉的夜。入秋了,晚风顺着窗口吹进来,吹散了走廊空气里的阴霾。 景嵘伸出手,触摸过初秋夜晚的风,在指尖留下一抹温柔的凉意。 他不自觉地摩挲着指尖,半晌,轻轻笑了出来。 他已经很久没有笑过了,只有易安歌才能让他放松下心里的那根弦。那些已经过去了的种种如同云烟,风一吹,就散了。 幸好人还在这里,只要他们不想,就不会走散。 看着天边明亮的月,景嵘闭上眼睛,感受着拍打在脸上的轻柔的风。他隐隐能听到房间里易安歌悠远绵长的呼吸,房间门没关,只要一回身就能看到那个人的睡脸。 景嵘没有回头。他纵身一步攀上窗沿,向下望去。 这里是三层楼高,十米多一点,摔下去大概不会死,但也会摔得很难看。 景嵘自嘲地一抿唇。什么时候开始他会在意失败了,这可不像一直以来的他。 也许是太过珍惜,反而让他失去了一往直前的勇气。 如果这让易安歌知道了,也不知他会怎么说。想着,景嵘脚下一点,纵身跳了出去。 躯体坠落,几秒后,一只巨大的鹰隼腾空而起,黑色的羽翼仿若屏障,遮蔽了天空和月光。它长啸一声冲向夜空,速度之快只留下一段残影。 鹰隼在天空盘旋几周,对着刚才的窗口落了下来。他停在半空中逐渐从鹰隼的身体恢复成人身,却从背后重新张开了一双翅膀。 雪白的羽毛在月光下闪烁着银光,如同在烈火之中淬炼过,每挥舞一下都带起一阵强风,彰显着这双翅膀强劲的力量。 月色之下,景嵘站在半空,居高临下地看着窗口。 易安歌不知何时已经醒来,站在那里,怔怔地仰头望他。 这样的景嵘有一股与生俱来的王者之气,他所有强大而内敛的力量,全都包裹在这双银翼里。这是从他挨过了苦痛折磨的身体中重新成长出来的羽翼,是重新站起来的鸟儿的新羽。 景嵘飞过来,对他伸出手。 易安歌一手搭在他掌心,一手攀上他的肩头。景嵘带着他盘旋而起,直飞到基地上空。 这里是全基地的最中央。在这里,能看到所有的建筑。易安歌认出了一些楼,那是在灾难中没有被毁掉的幸存者。 空中的风更大些,景嵘贴心地背过身去,用身体给他抵挡风寒。易安歌仰起头痴痴地望着他。他发现,在经历过那些令人绝望的事情后,景嵘依旧没变。他还是那样帅气,而自己,则一如既往地沉溺在这个人温柔的怀抱里。 不是没被景嵘带着飞过,只是这一次揽着他的是一双手臂,易安歌却一点也不担心自己会不会掉下去。他仰头凑了过去,一吻问在景嵘唇上。 干净到没有云朵的夜空之中,月光下,两个人极尽缠绵地亲吻,仿佛用尽了过去几十年里所有的力气。 第六卷 终局 第79章 回归 “叮铃铃铃——” 清晨六点,床头闹钟准时响起,易安歌抱着被子在床上打了个滚,迷迷瞪瞪地坐起身来。 手机闹钟还在不知疲倦地响着,易安歌眯着眼睛摸了半天才摸到手机,习惯性地一划,世界顿时安静下来。 他把手机往枕头边一扔,抱着被子又摔回床上去。 半分钟后,房间门被推开,迎面扑来一阵食物的清香。有人坐到他身边,摸了摸他的头,说,“起了。” “嗯。”易安歌含糊着应道,连眼睛都不想睁开。 身边人叹了口气,伸手将他整个人带被子一起捞了起来。 “自己去洗还是我给你洗,”景嵘微微板起脸来,“选一个。” 差点双脚离地的感觉吓得易安歌一激灵,被子一扔挣扎着下地,“我自己去。” 景嵘将他放开,易安歌站稳,打着哈欠凑上去,讨了个温柔的亲吻。 “早安。” 景嵘的房子采光很好,清晨的光线明亮但不刺眼,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错觉。其实现在是深秋,距离易安歌从裂缝中回来,已经过了近一个月。 一个月的安稳生活,起床第一眼就能看到自己的爱人,这是在过去几年中易安歌想都不敢想的。景嵘习惯早起,早饭几乎都由他代劳,易安歌负责吃和点餐,两个人分工明确,相处和谐。 等从卫生间里出来,易安歌的头发上还挂着水珠,景嵘已等在餐桌前,正在检查邮件。两个人对视一眼,易安歌乖乖坐到人身边,让景嵘给他擦头发。 “醒了?”景嵘的语气带着明显的调笑,隔着毛巾轻轻摩擦的力度哄得易安歌昏昏欲睡。 易安歌强睁着眼,“醒了。” “最近很累?”景嵘微微皱眉,“要不要休息两天,调查的事,让他们轮流做就行了。” 易安歌乐了,“领导,徇私是不对的。” 景嵘放下毛巾,沉默下来。易安歌笑着握住他的手,说,“我没事,可能最近睡得比较晚,今天开始调整作息。” “嗯。”景嵘似乎很满意他的主动,看向他的目光也染上了一丝笑意,“晚上我监督你。” 这颇有暗示性的话让易安歌愣了愣,没接上茬。熟悉以后他才知道,自己其实根本说不过景嵘,要是被人调戏了,也只有老实受着的份儿。 景嵘看到他耳尖微红,不再说什么。两个人心照不宣地迅速解决完早餐,洗碗的功夫易安歌忽然想起来,“安娜说让你今天去复诊。” 安娜是安吉丽娜的简称,身为长辈她坚持不让基地里的人称她阿姨,于是解风他们便起了比较好叫的昵称。这毫无外国范儿的简称让身为女儿的安莉雅十分不满,但安吉丽娜自己却很喜欢,久而久之,连易安歌也习惯了这样称呼她。 果然一提到复诊,景嵘脸色就沉了下来。这是他的习惯性动作,在一起一段时间以后,易安歌已经能摸清他表情变化的规律。没有笑容不代表他在生气,皱眉只是因为在思考,自家男人的表情一点也不丰富,易安歌现在反而觉得这也算是一种萌点。 等了一会儿,就听客厅里景嵘应道,“好。” 易安歌将最后一个盘子擦干水放到架子上,轻轻一笑。 自从上次昏迷过后,基地里的人自作主张给景嵘放了假。封煜说其实他们早就想让景嵘歇歇,但以前他根本听不进去,现在有了易安歌才好些。案件的调查任务就分摊到每个人手里,景嵘需要做的,就是在必须要他出马之前恢复精力。 这是他们最近一段时间第一次一起去基地“上班”,坐上车的感觉久违地新鲜,易安歌看着在调后视镜的景嵘的侧脸,半天没有说话。 清晨的阳光打在景嵘脸上,在鼻梁处留下一道淡淡的阴影。那双深黑色的瞳孔泛着光,眉目之间的神色柔和得一塌糊涂。 易安歌看得呆了,静静地,没有出声叫他,仿佛害怕打破眼前的美好。 眼前这个人的存在太不真实,好像梦中的泡沫,轻轻碰一下就破了。直到现在易安歌还没有从差一点失去他的噩梦中醒过来。潜意识里,他总觉得景嵘会离开,就算不是自愿,他们大概也难逃分离的命运。 但景嵘明明就在这里,哪儿也没去。可能是当下的生活太过幸福,导致他有些不安。 易安歌唾弃这个情绪悲观的自己, 景嵘认真地开着车,留给他一个英俊的侧脸。易安歌没什么负担地一直盯着他看,完全没有感觉到有什么不对。 遇到红灯,景嵘停下车,问,“好看吗?” 易安歌一愣,条件反射地回答道,“好看。” 景嵘没有说话,一直到灯变绿的前一刻,才伸手揉了揉他的头,轻声说,“别胡思乱想。” 至始至终,他的目光都没有离开前方的路,似乎刚才的那些话只是随口一说而已。 易安歌捋着被揉乱的头发,无奈地笑了起来。 今天正好是所有人约好碰面的日子,在基地中心门口碰见解风和封煜,这两个人的目光犀利得像是要将景嵘活活给瞪回家去一样。可惜景嵘道行颇深,完全不看他们两个,牵着易安歌径直走了过去。 易安歌回头单手冲那俩人打手势,被牵着的那只手上的力度便更紧了。 易安歌觉得好笑,“他们也是担心你。” “我已经恢复了。”景嵘皱皱眉,“回来工作没有问题。” “这要由安娜来做决定,”易安歌同情地拍拍他,“你现在没有发言权。” “对了,”易安歌忽然拉着景嵘站住,意有所指地看向两人交缠的手,“你不觉得这样……有点……” “不。” 不假思索的回答,让易安歌连完整的问题都问不出口。 好吧。易安歌在心中叹了口气,自己从一开始已经知道,这人当然不会在乎别人的眼光。不过他没想到的是,在基地里景嵘也会这样坦荡。 两个人没有像大家公开他们的关系,但易安歌觉得解风他们肯定已经猜到了。可是他们都没说什么,也从不会对两个人之间的互动指指点点或者开玩笑。易安歌总觉得,景嵘手下的人都是些善良的家伙。 但是让易安歌这个从没出过柜的人如此坦然地在朋友面前秀恩爱,也不是一件特别轻松的事。也许是察觉到了他的在意,景嵘偶尔也会学着克制。 这样小小的体贴让易安歌很受用。他自认为不是什么缺爱专业户,但不得不说,这样的感情填补了他内心一直以来的空虚。景嵘是一个习惯于沉默的人,他所有的感情都会表现在行动上,这正好给易安歌带来一种被人需要的满足感。 两个人默契地沉默着,直至来到安莉雅的实验室。景嵘松开了手,易安歌不自觉握了握拳,感觉右手空荡荡的,好像有些冷。 “你先去会议室。”景嵘习惯性地摸摸他的头,随意又自然。 易安歌笑笑,目送他进屋后便去往会议室跟其他人汇合。 他刚到,身后解风和封煜也到了,其他人已经等在了屋里。除了景嵘所有人到齐,封煜将手里的资料一人发了一份,说,“这是整理出来的全部内容。” 五厘米厚的纸张上记录的是他们这一个月以来的调查结果。有关于封睿的,关于方启贤的,甚至还有唐晃和他的那个学生。所有的一切汇总到手中,易安歌原本愉快的心情逐渐冷却下来,触摸到纸张的皮肤感觉在微微发烫。 有些真相就隐藏在这摞文件里,但并不是全部。一切事情最终指向方启贤,只有他才是解决问题唯一的途径。 易安歌不觉得方启贤会听他们说教。那个老人的岁数是他们的两倍多,已经疯狂了一辈子,任谁都没可能说服的了他。与他斗,最终的结果很有可能是两败俱伤,易安歌不确定这个在灾难之后重新建立起来的基地能不能再承受一次那样的打击。 但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谁也没有资格喊停。唯一让自己不那么被动的方式是主动出击,这也是他们这些人现在唯一能做的事。 没人知道方启贤在哪儿。二十年前玉炀去世后,研究所就彻底散了。在那之前玉可也因为实验的副作用去世,她们两姐妹的离开带走了关于方启贤的很多秘密。 现在唯一跟三十年前那件事有关的人,在以唐晃的身体坐牢。易安歌还没决定要不要去见他一面,也许现在还不是时候。 过去的事情已成定局,他们便只能将目光投向现在。他们必须知道方启贤接下来可能会做什么。 “其实我觉得,他对老大可能……不会那么轻易放弃。”安莉雅说。 她的声音不大,带着女生那种温柔的犹豫,反而获得了所有人的赞同。 “那本关于景嵘的笔记,他是故意给我们看的。”易安歌道,“他希望我们知道。” 方启贤是个典型的表演型人格,他渴望观众,而易安歌他们的出现更好给了他一个表演平台。 “景嵘会保护好自己。” 也不知是在陈述事实还是在给自己心理暗示,易安歌喃喃着说出这么一句。然后他抬头,看到其他人的表情都变得十分微妙。 他叹了口气。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如果真的遇到什么会危及生命的事,景嵘很有可能一声不吭抗下所有担子而不让他们知晓。他们多太清楚彼此的性子了,完全能够猜到景嵘的反应。 其他人相互看看,同时把目光投向易安歌。 易安歌一愣,随即明白了他们的意思。同时一边门被打开,景嵘走了进来。 所有人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子,但表情明显没调整过来。景嵘察觉到了他们的异样,皱皱眉,最终目光也落在易安歌身上。 易安歌无奈地直咧嘴。 他忽然产生了一种自己正在驯服一只大型野兽的错觉。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罗耶 的地雷和营养液 第80章 来电 “上次让你们查的那六个人怎么样了?” 景嵘在会议桌前坐了下来,加入了他们的讨论。 看来他是打定主意要停止休假了,易安歌和其他几人对视一眼,不赞同却又无可奈何。他总要回来的,别人就算是想拦也拦不住。 封煜将他的那份文件递给他,“已经确认那六个人的现居住地不是核心记录下来的地址,通过以前的资料找不到真实住址,他们可能已经离开了本市,也可能是彻底更换了名字和身份。” 只要有路子,这对于开了挂的异能者来说倒不是什么难事。 景嵘却不这么认为。他翻了翻手里的资料看了大概,眼中逐渐浮现出复杂的神色,眉头微微皱起。 “也有可能,他们已经死了。” 他表情平静地吐出这样一句话,像是跟说“今晚吃土豆炖肉”一样自然,导致其他人一下没反应过来。易安歌最先提出疑问,“如果是那样,即便他们更换身份,基地的核心应该也会有记录。” 核心是记载所有异能者资料信息的地方,虽然易安歌还不清楚它的工作原理,但理论上,它能够捕捉一切拥有显著能力的异能者的信息。即便那六个人更换了身份,他们体内的能力也不会改变。 除非…… “你是说,他们的身体与普通人互换了?” 易安歌提出这个可能,心里却并不认为这具有可行性。普通人的身体素质普遍比异能者差,交换灵魂这种听起来就很伤身体的事,即便是强壮的异能者也很容易发生意外,更别说是普通人了。退一万步讲如果这个假设是真的,那么与那六个人交换身体的普通人恐怕早已凶多吉少。 景嵘点点头,“如果他已经拥有成熟的实验条件,找到六个普通人不是什么难事。况且……” 他用力一皱眉,没有继续说下去。 易安歌却明白他的意思。以方启贤的思维方式,恐怕普通人的命根本如同草芥,真到需要使用的时候他绝对不会手软。 倒是可以联系市警局调查失踪人口,不过那样基数太大了,简直是大海捞针,权衡再三他们还是不得不将目光转移回方启贤本人身上。 景嵘说,“他是一个喜欢享受的人,包括物质生活。他能够离开那栋房子,应该是找到了跟那里同样豪华的地方。” 想起方启贤那栋如同城堡般的别墅,易安歌嘴角直抽。整个城市都找不出几个那样的建筑,莫非他出城了? 还真有这个可能。 于是事情又走到了死胡同,众人手捧资料一筹莫展。 沉默了几分钟,忽然封煜说,“也许,我能找到他。” 所有人立即看向他,表情各种惊讶,倒是景嵘在最初的疑惑后立即反应过来,目光瞬间变得复杂起来。 意识到大家的视线都焦点在了自己这里,封煜无奈地笑笑,说,“你们忘了,我可以联系到晏安。” 易安歌记得封煜曾经说过,他和晏安之间是意识相连的。上一次捉到梦魇的时候他就是这样将晏安叫到基地来。 景嵘问,“有几成把握?” “如果他们没有走得太远的话,联络没有问题。”封煜说着,表情能看出是在故作镇定,“但我不确定他会不会听我的话,毕竟他是小睿的分|身。” 相比起来,易安歌还是更喜欢晏安一些。虽然他跟封睿长得一模一样,但性格更好些,即便有一点懒散随意,但易安歌就是能感觉到,他骨子里并不坏,跟封睿有着天壤之别。 对于封煜来说,晏安也是他的兄弟,是他的血脉至亲。他根本不希望对方过着一辈子逃亡的生活,所以于情于理,在这件事上他都要拼尽全力。 没人提出异议,毕竟这是眼下最便捷的办法。只是景嵘看着他,叮嘱了一句,“如果不行,不要勉强。” 散会以后,易安歌陪景嵘再去找安吉丽娜拿化验报告。走到没人的地方时易安歌问,“你认为他会成功吗?” 景嵘平静地摇摇头,“不可能。” 易安歌叹了口气。 他也认为不可能,毕竟如果可以轻易离开的话,以晏安的性格大概早就那么做了。 晏安是封睿的分|身,从根本上,他无法违背封睿的意愿,这一点在凯撒的森林中便可见一斑。晏安只能去“提醒”,却无法“拯救”。 但他们谁也没有将这种不乐观的想法说出来。封煜是个聪明人,他不可能不清楚这种事。 可他依旧选择去做,这样旁人便没有资格去劝他。不论结果成败与否,他都得接受。 易安歌是心疼这样的封煜。在裂缝中时,他见过襁褓中的两个孩子,那时候只会哭着闹着的两个小家伙,长大以后却变成了这个样子,这让见证过他们过去的易安歌倍感唏嘘。 他闷头跟在景嵘身边沉默着,自顾自陷入了回忆之中,连路都没有看。景嵘伸手替他挡了一下,他才没一头撞上前方的门。 “行了。”景嵘用力揉揉他的头发,语气有些霸道,“都说了,别想那些乱七八糟的。” 易安歌对“乱七八糟”这个词表示不服,但景嵘不给他辩驳的机会,拉着他径直向前走去。 易安歌张张嘴想说些什么,但低头看到两人相握的手,便把那些溜到唇边的说辞又尽数咽了回去。 景嵘总是这样,在他不由自主回望过去的时候拉着他前进,强迫他去看向未来。这对易安歌来说是件好事,有的时候太过感性会让他失去前进的动力,而这时候景嵘就很会选择时机地在一旁推他一把。 这一系列动作瞬间冲淡了那些萦绕在脑海中的记忆。景嵘说得对,别想那些乱七八糟的,现在的重点是眼下。想要过得舒心,首先得解决问题。 景嵘的身体确实没有大碍,背上的伤口已经完全愈合,身体内部也没有再疼痛的症状。虽然安吉丽娜说最好还是要观察一阵子,但料想景嵘也不会听,于是便将所有的注意事项都说给了易安歌。易安歌一边听着一边心想我说了他能听才怪,但在安吉丽娜向他做确认的时候,也不得不笑着点头说一定好好监督他。 一直等在门边的景嵘见他一副话里有话的模样,不由得轻轻啧了一声,别过头去的表情带了些尴尬。 准备回家的时候,景嵘忽然问,“你什么时候去见唐晃?” 听到这个名字易安歌微微一愣,系安全带的手停了下来,过了一会儿才说,“不急。” “拖着没有好处。” “我得先想好问他什么。”易安歌苦恼地揉着眉心,“那个人很聪明,他计划好了代替唐晃回来坐牢,我得从他口中套出些东西来。” 景嵘默了默,“如果一定要知道他的想法,我可以……” “等我实在不成功的时候再说吧。”易安歌摇摇头,“暂时不能逼他。” “……好。” 易安歌对他不继续刨根问底的体贴十分感激,咧嘴笑了笑,仰头倒在座椅上。也许是裂缝之中的经历太过震撼,他现在一想到唐晃跟那些人和事,就觉得特别疲惫。好像之前经历过的一切又重新出现在眼前,如同挥之不去的梦魇。 相比之下,之前闯入他梦境的那只梦魇可以说是很可爱了。 顺利通过检查,景嵘自己也松了口气,开始整理手中的材料。易安歌想替他分担一些,但做到晚上九点的时候就有些扛不住了。最近他的作息越来越不规律,有时候整晚睡不着,有时睡了十二个小时都睡不饱。 景嵘看他迷迷糊糊的样子无奈又心疼,只能赶他去睡。两个人现在还分房住,易安歌在客卧,美其名曰给彼此一点私人空间。 晚上十一点景嵘去看的时候,发现易安歌已经睡熟了。他帮着把床头灯关掉,自己也去休息。 易安歌睡得很沉,连一个梦都没做,却能感觉到自己正躺在柔软的床铺上。以前他也有过这样的睡眠经历,这是身体在极致疲惫之后的反噬。易安歌只觉得奇怪,自己身体自我调节的反射弧也太长了些。 再睁眼时屋里很黑。四肢疲乏得厉害,易安歌慢慢爬起来,看着天不是亮的,还以为自己一觉睡了一天。拿出手机一看才知道,原来距离他躺下也不过五个小时。这会儿是凌晨两点半,万籁俱寂的时段。 脑袋昏昏沉沉地逐渐清醒,易安歌晃悠着下地出屋,准备去客厅里倒水。 刚走到客厅他就觉得奇怪,好像有手机铃声在响,十分轻微,像是被盖在沙发垫下一样。易安歌去沙发上翻了一圈,没找到哪部被丢下的手机,反而感觉那铃声越来越清晰。 他听了会儿,感觉不太对劲。大半夜的,那声音细小得像是个错觉,周围也没什么邻居,不可能是外面传进来的声音。 易安歌觉得自己是幻听了,简单喝了两口水就准备回去补眠,不曾想他刚一转身,那铃声忽然大了起来,吓得他瞬间出了一身冷汗。 不过这次也听清了,那声音是从身后传来的。 易安歌寻着声音找过去,发现是角落桌子上的一部座机在响。座机有些年头了,上面都掉了漆。易安歌记得这部电话,景嵘之前说,这是他小时候家里用的东西,搬家时一并带着了,但是放那儿一直没用过。 这会儿它响起来倒没什么可吓人的,只是这个时间房子里空荡荡的,没什么生气,它这么一响易安歌的盹儿也一并给惊没了。 半夜三更房子里很安静,这铃声就显得有些吵。易安歌回头看了眼,不知景嵘是不是已经醒了,他犹豫要不要让景嵘去接,毕竟这是他家的座机。但那来电铃音跟催命似的,吵得他心烦,干脆直接走过去接了。 他的预想是先跟对面道个歉,马上景嵘起来就换人接。但还没说话他就愣住了。听筒里传来的不是人的说话声,而是一种沙沙的响声,像是电流音,有节奏地高低颤动着。 易安歌对人的呼吸声很敏感,他完全听不出来电话那头像是有人的样子。 “喂?” 易安歌试探性地出了声,等着对面回话。 但听筒里依旧是那种模糊的动静,沙沙作响,折磨得他心肝都开始痒起来。 易安歌自己没接过骚扰电话,但知道有时候对面会故意不出声,等你挂掉以后再打过来,如此循环往复。看来景嵘可能是被什么人盯上了,易安歌颇有些幸灾乐祸地想,那男人总板着一张脸,不过他其实挺能招惹桃花的。 易安歌懒得跟对面计较,直接挂了电话。老旧座机发出咔的一声响,把易安歌吓了一跳,担心是不是用力过猛把外壳压坏了。 他点开灯看了一圈,没看到裂痕,才准备回去睡觉,一回头就看到景嵘站在屋门口,抱着臂看他。 “……你想吓死我啊?” 易安歌捂着心口吐槽。短时间内被吓了两次,感觉自己都要折寿了。 景嵘问,“你在做什么?” 易安歌指指座机,“有人给你打骚扰电话,让我宽宏大量地给挂了。” 颇有些调侃的话,是易安歌和景嵘生活中的小情趣。不触及到原则问题的时候他们也时常开开玩笑,算是生活的一部分。 他以为景嵘会像平时那样瞪他一眼就过去了,没想到景嵘脸色一变,走过来问道,“你说电话响了?” “啊,”易安歌点头疑惑道,“刚才好大声,你没听见?” 景嵘看看座机,又看看他,神色复杂。 “可是……这座机没插电啊。” 易安歌一愣,低头一瞧,可不,电源线明晃晃拖在地上,墙角的插座是空着的,根本没有插电。 没插电的座机却响起了来电,结合刚才听筒里的声音,易安歌后知后觉地连汗毛都立了起来。 真是活见鬼了。 第81章 再生变故 “你这招灾的体质终于修炼成功了?” 这是今天上午第三个这么跟他说的人了。看着解风那颇有些欠揍的笑脸,易安歌一脸郁闷地接过他递来的茶,泄愤似的猛喝了一口。 “你这体质也没谁了,”解风在他身边坐下,笑着道,“刚消停没几天就又被缠上,说实在的,要不要去找间庙拜拜?说不定有用。” “得了吧,有用才有鬼。”易安歌苦着脸道。 “已经确认不是幻觉了吗?” “查了,说我的精神状态没问题。” 想起刚听到事情经过后,安吉丽娜母女俩那十分怀疑的目光,易安歌长叹一口气。他也不想这样,谁知道那些怪事为什么总是出在他的身上。 用幻觉来解释太牵强了,易安歌清楚地记得自己半夜起床后的每一个细节,包括最初听见铃声时的自己的状态。他的耳朵向来对异声十分敏感,绝对不可能听错的。 但没插电的老旧座机会响,听筒里还出现类似电流音的沙沙声,这种事儿任谁听了都觉得假。后来他和景嵘又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根本没发现什么异样,听筒里也再听不见任何声音。 凌晨两点半客厅里的来电像是一场久违的错觉,但易安歌自己知道不是那样。那几分钟内发生的事是那么真实,从吸引他注意力的微弱铃音到接起来后听到的诡异电流音,再到挂断电话,这一切的一切他找不出一点破绽来。 如果这是谁开的低劣的玩笑,他的目的是什么呢?又是怎么做到的? 发生这么件事后易安歌就睡不着了,直接跟景嵘来了基地。他想了好几个小时为什么,到现在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单纯用科学的角度去解释似乎行不通。换个方式想,这可能是哪个无聊的异能者弄出来的恶作剧。 想想接电话时他还对景嵘的烂桃花好一阵幸灾乐祸,没想到风水轮流转,该易安歌自己伤脑筋了,他却一点也笑不出来。 在结束裂缝之旅的短短一个月后,接到这样一通电话,真的只是恶作剧吗?还是……打电话的那个人,别有深意? 一个月是个很尴尬的坎儿,一方面人的精神状态恢复得很快,希望重新回到正常的生活轨迹中,另一方面体内积攒下来的疲惫也几近消除,但还残留了一些。就是这些残留下来的疲劳会逐渐转化成心理因素,据人心中的一部分位置。人看起来是休息过来了,其实只要稍微起个头,那点心情就会一股脑全钻出来,再次转化为体内的疲惫,开始蚕食他的精神。 易安歌久违地觉得累了。人面蛛、梦魇、会制造幻境的鸟儿……还有什么是不能遇到的? 他甚至为自己对那通电话一点都没感到惊讶而十分苦恼。实际上,他很茫然。 如果对方的目标是他的话,大概是想传递什么信息,但易安歌完全没捕捉到重点。他根本一头雾水,连一点猜测都做不出来,脑袋是空白的,唯一想的就是遇见这种事意味着什么。 想着,他给唐小雪去了个电话。 从裂缝中回来后,唐小雪一度精神十分崩溃。她终于见到了那个思念了三十年、将她从过去中解救出来的父亲,却不得不看他用外人的皮囊等待死亡,这对身为唐晃至亲的她来说是巨大的打击。易安歌一度以为她可能接受不了,会离开这座城市,与自己断绝联系,但一周后唐小雪主动来找他,进行了一次深谈。 在那次谈话中,他们说了很多之前一直没来得及交流的事,包括唐晃的过去、易安歌的身份、研究所和方启贤的关系。最终话题落在易明光身上,他们一致承认,易明光是一个能够窥见未来的人。 这并不是说他具有多强的异能,而是指,他早在三十年前就已经推断出未来可能发生的一切,于是利用这三十年步了很大一盘棋。他让唐小雪保留对唐晃的念想,与景嵘产生联系,隐姓埋名地生活。他让自己唯一的孙子单纯天真地活了二十多年,要的就是让易安歌在碰见景嵘这群人以后,会产生新鲜感,以致可以一腔热血地为了他们回到过去冒险。 他唯独没有算到的一点大概是景嵘和易安歌的关系。在知道这一点后唐小雪沉默了几秒,然后说,“我不认为他不知道,只是他知道了,也不会有什么影响。” 易安歌不得不承认她这个说法是对的。 唐小雪与方启贤之间的牵扯比易安歌个人要深得多,所以这时候,她的安全是易安歌必须着重考虑的。 电话响了十几声才被接通,那头唐小雪轻声问,“发生什么事了?我在上班。” 易安歌这才注意到今天是工作日,不由得脸上发烫,道,“没事,就是确认一下你的安全。” “我这儿很好,你那里出什么问题了吗?” 易安歌一下不知应该怎么把骚扰电话那事儿说出口,犹豫半天,才说,“算吧。” 唐小雪沉默了。她是个聪明人,明白易安歌此时的顾虑。 最终她说,“放心吧,我会注意安全。” “我要忙了,”她轻声说,“这个周末一起吃饭?” “嗯,好。” 易安歌不会谢绝她的好意,毕竟在某种程度上,他们是亲人,是共患难过的存在。他好不容易有一个家人,不想再失去了。 确认唐小雪没事让他松了一口气。他最珍视的也就这些了,现在景嵘就在身边,要出点什么事也不太容易。 一连两天易安歌的心情都是忐忑的,一方面他们并没有查到有谁会对他下手,另一方面晚上根本睡不着。他总觉得那电话还会再打来,所以一直等着,景嵘见劝说无效便陪着他,到了第三天晚上易安歌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傻,大半夜的不睡觉等个没插电的座机来电话,最起码把电源插上还能自欺欺人一会儿,现在这样简直正中敌人的下怀,于是干脆把自己收拾收拾,回房间睡觉了。 一觉睡到天亮,易安歌头一次觉得自己心能这么大。他知道在潜意识里,自己希望那天晚上听到的东西是错觉,这种自欺欺人式的自我暗示起到了一定程度的作用,至少让他能好好休息一番。 到底还是收拾心情将前一晚的事抛在脑后,毕竟一直这样下去也没什么意义。 跟唐小雪约的时间是周六傍晚,易安歌下午两点就准备出门了,还没穿鞋就接到唐小雪的电话。她临时被叫去单位处理点事,回来稍微晚一些,让易安歌不要到得那么早。 衣服都穿好了,易安歌懒得脱,直接拉着景嵘出了门。他们在基地处理案子,不是成天查资料就是到处去跑,根本没有时间和精力好好走一走。说实话,这是他们头一次正式在周末一起外出,名曰“约会”。 目的地还是唐小雪家附近,这样她随时回来随时可以去吃饭,不会在路上耽误时间。易安歌和景嵘都是效率至上的人,也就不搞什么花花肠子,怎么方便怎么来。 并肩走在街上易安歌才注意到,景嵘是个多么惹眼的存在。每次跟姑娘们擦肩而过之后都能感受到背后投过来的炙热的目光,多是盯着景嵘看的,但走在一边的易安歌背上都感觉似乎有火烧。 这家伙太帅了,又生得高大,走路的时候也板着脸,倒是给他平添了一种冷漠的禁欲感。看看几眼又不要钱,扪心自问,易安歌觉得自己要是那些姑娘,也绝对会一步三回头地望他。 但本人似乎毫不在意这些。也不知他是装傻还是根本不在乎,一直目视前方,在红灯的时候还会拉着易安歌的手停下来。每到这时候易安歌就觉得身后的视线更强烈了,窘得他轻轻挣开了手。 景嵘看他一眼,没有说话。 易安歌咧嘴笑笑,感觉自己可能有点反应过度。但这没法怨他,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有那个勇气跟同性恋人手牵手走在街上,会被盯着看是一回事,要是遇上什么事,解释起来也很麻烦。 他感觉有点对不起景嵘,想道歉,但那人沉默着不给他机会。等下一次要过马路的时候,依旧我行我素地拉过他,不给易安歌一点挣脱的余地。 没办法,只能由着他。易安歌无奈地一低头,与人相握的手却悄悄紧了紧,将掌心贴紧,让那微弱的热度缓缓升温。 景嵘依旧目视前方,似乎没注意到身边易安歌的小动作。但仔细看的话,会发现他唇角微微勾起,目光也柔和下来,整个人在日光下显得无比温柔。 他们走了整整四条街,也没觉得累。平时出去调查的运动量都比这多得多,这样打发时间实在是轻松。 晚上六点,易安歌接到电话,唐小雪说她还有半个小时到家。于是两个人又开始往回走,走到小区门口,景嵘站住了。 易安歌回头看他,笑着说,“怎么,不想去?” “原本也不需要我去。”景嵘淡淡道,“结束了给我电话,来接你。” “那多麻烦。” 易安歌回来拉他,景嵘巍然不动。 易安歌暗自叹气,妥协道,“至少把我送到楼下。” 也许是顾虑着什么,景嵘一直没有跟唐小雪见面。易安歌不知道他是怕见面后不得不提到过去而伤害唐小雪,还是不想让她知道他们的关系。其实唐小雪早就知道了,在唐小雪恢复精神后的第一次见面,易安歌就已经将自己的现状告诉了她。 他怕景嵘不认同这样做,所以一直没有说。其实易安歌一直都想这样做一次,对长辈出柜,哪怕是关系再远的亲戚,说过了,也就相当于跟全家人说过了。这是一种执念,景嵘是不会懂的。 最终景嵘同意将他送到楼下。易安歌盘算着唐小雪差不多已经到家了,她住一楼,到时候要是碰上了也就见面了。景嵘不需要为他考虑那么多,易安歌和唐小雪都不是多纤细的人,他们能够打理好自己的心情。 进小区后的五分钟路程易安歌一直在说笑试图转移景嵘的注意力,效果还算不错。走到隔壁楼的时候,景嵘忽然脚步一顿,看着唐小雪住宅的方向,皱起了眉头。 “怎么?” 景嵘摆手示意他不要问,较快步速走了过去。 易安歌紧紧跟着,一转弯就是门洞,能看到唐小雪家的灯已经亮了。景嵘还往里走,易安歌只能在心中疑惑,这人莫非转性了? 还没进走廊,忽然有一个人跑了出来,与易安歌撞了个满怀。 景嵘立即停下来查看,易安歌揉着鼻子扶起那人,却发现是唐小雪,正一脸惊慌地看着他,手里还拿着手机,易安歌看到她即将拨出的号码是自己的手机号。 易安歌心情沉了下来,收起玩笑的表情。他将唐小雪让到一边,自己和景嵘对视一眼,缓缓向唐小雪家靠近。 房门敞开着,里面的情况很容易就看清。乱七八糟的东西散落一地,一看就是被小偷光顾过,还是那种特别急躁的扒窃者,没有用的东西譬如文件都被撕成了两半。 唐小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易安歌对她摆摆手示意不要说话,自己跟景嵘一前一后走了进去。 地上东西简直混轮不堪,但同样吸引他注意力的,是墙上的刮痕。 壁纸已经被刮破了,留下来坑坑洼洼的各种痕迹。刮痕普遍很长,有二十厘米左右,从左右两面墙到天花板上全部都有。 易安歌仰头看着,忽然说,“你觉不觉得……似曾相识?” 景嵘盯着某处的刮伤,冷冷道,“嗯。” “你们当时怎么处理的那些东西?”易安歌看他,“确定一个都没跑?” “整座山封锁了,那时候已经确认山里没有这种活物。” 景嵘说得很坚决,他对工作的态度绝对不容置疑,所以这话可信度很高。 易安歌揉了揉眉心,痛苦地道,“那这人面蛛,是从哪儿跑出来的?” 第82章 袭击目标 对人面蛛的猜测不无道理,毕竟他们从没见过有小偷会将刻痕弄到天花板上去的。 景嵘问唐小雪,“小区里有监控吗?” 唐小雪慌忙点头,“有。” 她已经度过了最初的惊讶,开始镇定下来。景嵘对易安歌说,“我跟她去找警卫,你自己注意。” 对方明显是冲着唐小雪来的,这时候不能放她一个人乱跑。易安歌目光还停留在天花板的刻痕上,点点头说,“好。” 景嵘轻轻拍了下他的头,带着唐小雪出去。 为了不破坏现场,在仔细查看过后,易安歌小心地往回退了退,回到没有被破坏的玄关处。除了满地的狼藉,他没有发现什么明显的线索。 如果真的是人面蛛,那它现在在哪儿?那东西动作很快,毒性也强,要杀死一个人只需要几秒钟的功夫。这里是居民区,如果它有意识的话,这里是它天然的食堂。 想到人面蛛那满口的獠牙和尖利的足,易安歌的肩膀又隐隐作痛起来。他曾经被咬过,只是浅浅触碰一下就让他几乎当场暴毙,很难想象如果普通人遇见那种东西会是什么样。他们可能连人面蛛的脸都没看清就已经遭了殃。 其实易安歌早就想过这世上还有其他人面蛛存在,毕竟蜘蛛不是群居动物,景嵘他们能查到一座山,就一定还有另一处。更何况地下河道联通各处,他们没办法把每一条路都检查到底。只是易安歌想不通,为什么他们一直没有听到有人离奇失踪或大量死亡的消息。 其中一个原因可能是见过人面蛛的人都死得悄无声息,又或者……干脆是有人封锁消息。 他走近墙壁,仔细去看上面的刻痕。人面蛛的足尖是锥形的,上面带着细细的倒钩,刮在墙上留下很深的印子,在每一道痕迹边缘又有很多细小的刮痕,感觉毛楞楞的,看着让人脊背发寒。易安歌还记得被那种爪子抓过的感觉,小小的倒钩撕破皮肤直接勾进肉里,当时要不是他反应快,现在可能已经没命站在这里了。 问题是人面蛛来找唐小雪做什么呢?如果它们是在寻找食物,就这么巧,正好找到唐小雪这里? 一想到如果今晚他和唐小雪没约好一起吃饭,唐小雪又没有忽然加班,这里会发生什么,易安歌就觉得浑身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唐小雪没见过人面蛛,即便她有能力撕开裂缝逃脱,人面蛛也不会给她那个时间。 易安歌深吸一口气,沉下心来。 这个小区最大的好处就是安静。小区比较高档,住户不多,大多是老年人,这个时间已经吃过晚饭准备休息了。房门开着,外面的风声传进来,飘进了易安歌的耳朵里。 忽略掉自己的心跳声,易安歌仔仔细细地听着周围的动静。没有脚步声,也没有其他生物的呼吸,只有晚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响,好像一双小动物的爪子,轻轻刮挠着他的鼓膜。 至少人面蛛已经不在周围。如果有什么变故,至少还有景嵘在,他们不会太被动。 但这意味着可能会有其他人受到伤害,易安歌不希望发生那种事,虽然这并不是他能够控制的。 他再次环顾四周,做最后的确认。右边不远是客厅,从玄关这里能看到摆在里面的电脑桌,显示屏旁边是一部座机。 易安歌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想到了那通午夜来电,怔了一下,想着应该不会发生那那么巧的事,电话就忽然响了起来。 最传统的叮铃铃的来电音,因为开着大门,声音一路传到走廊,发出轻微的回响。易安歌愣在那里,看着那部电话不停地响着,像是过了很久都没有停下。 他无法控制地走过去,低头看着来电显示,却发现电话的显示屏乱码了,看不清来电号码。 他不自觉吞咽了一下,伸手摸向听筒。 看着手指越来越近,忽然—— “安歌。” 易安歌一个激灵,收回了手,回头一看,正见景嵘皱着眉站在身后,在他旁边的是一脸担忧的唐小雪。 “过来。” 景嵘对他伸出手,一股不容置疑的语气,听得易安歌没有一丝辩驳的能力,只能向他走去。电话还在响,易安歌这才意识到,距离来电第一声到他走过来,其实只过了几秒。 唐小雪过去接了电话,应了两声,挂断后对他们说,“是物业,他们找到监控录像了。” “你收拾一下东西,我们一起过去。”景嵘说。 唐小雪小心地走进自己的卧室,易安歌和景嵘等在外面。易安歌抹了抹额头,发现自己已经是满头冷汗。 景嵘随手给他擦了擦,说,“多大的人了,小心着凉。” “怎么回事,你们怎么先回来了?” 易安歌还是记挂着电话,有点心虚。景嵘假装没看出他的犹豫,淡淡地说,“她回来拿点生活用品,今晚带她去基地,那里安全。” “人面蛛呢,能找到吗?” “不知道,”景嵘沉着脸,道,“但我感觉,这一次的人面蛛跟之前的那些不一样它们的目标很明确,就是唐小雪。没有抓到人,它们应该已经不在这了。” 易安歌也是这个推论,但他总是想,一旦有个万一…… “就算有,在找到它们之前,我们也无能为力。” 唐小雪很快出来。她只拿了点现金和身份证件,其他的可以现买。现在还无法确定具体丢了什么,要等景嵘那边检查过之后再来确认。现在已经晚了,最早也得明天早上才行。 他们在这里等着解风和文啸到来,简单解释了一下现在的状况,又联络了瞿宏扬给他们做接应,易安歌和景嵘便带着唐小雪离开了。 回基地的路上路过商场,先让唐小雪去买了生活用品。这时候已经八点多了,三个人都没吃饭,易安歌感觉肚子饿得厉害,但嘴里一点滋味都没有,点的面条连一半都没吃下去。唐小雪也是一样,只吃了两口。景嵘自己没点东西,把易安歌吃剩下的拿过来简单填了填。 坐在已经没什么人了的面馆里,易安歌跟唐小雪对视一眼,同时露出了一个苦笑。 “抱歉啊,这次是我连累你了。”易安歌轻声说。 唐小雪摇摇头,“也许是我连累你们也说不定。毕竟我是……” 旁边服务员端着空面碗路过,唐小雪立即压低了声音,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易安歌知道她的意思,她毕竟曾经是方启贤的实验体,方启贤抛下现有的一切躲起来以后,想要东山再起,很有可能会需要以前实验体的资料。 当年活下来的实验体,只有唐小雪和牢里的唐晃,但唐晃的灵魂已经被换掉了,劫狱也不是简单的事,最有可能得手的对象,只有唐小雪。 虽然从没有对易安歌说过,但唐小雪其实早就做好了被盯上的心理准备。 所以在冷静下来之后她反而觉得事情没那么难以接受,反而易安歌表现得愧疚令她心生不忍。他们都是受害者,没有谁给谁道歉的道理。 易安歌还想说些什么,景嵘起身对他们说,“走了。” 车子径直开向基地,期间景嵘一直沉默,倒是唐小雪跟易安歌说了些话,都是些普通的家常,没人提关于人面蛛的事。 景嵘将唐小雪的房间安排在易安歌宿舍的旁边,方便有事照应。唐小雪安顿下来后,两个男人离开卧室,却没有走远,来到一处角落里说话。 易安歌靠在墙上,浑身上下摸了摸,发现自己没带烟。他只有在心烦的时候才抽一根,闻的多抽的少,上一次抽还是在地下河道等委托人的时候。这会儿他只觉得嘴巴淡,想弄点味道改善心情。 摸烟的手被景嵘按了下来。易安歌抬头,正撞进那双深邃的眸子里。 两个人靠得很近,走廊里灯光不亮,角落的阴影正好将他们的身影覆盖住,景嵘一手顶在墙上,将易安歌锁在墙角里。 易安歌笑了起来,“干嘛,耍帅啊?” 景嵘沉默不语。易安歌低头看了看两人相握的手,闭了闭眼,“我知道……我只是,有点烦。” 如果只是单纯的入室盗窃,只要抓到人就可以结案。但这是人面蛛啊,是杀死了不知多少条性命的存在,就算受害人不是唐小雪,易安歌越觉得心烦。 他不想再惶惶不可终日地忐忑下去,他希望敌人能够坦荡一点,有能耐就来硬碰硬,不要拿无辜的人挡枪。 可如果那么做了,他们也就不会是坏人了。易安歌永远也无法理解方启贤及封睿那群人的价值观,更想不通为什么世上会有那种人存在,好像世界出现了一个缺口,需要用普通人去祭奠,而方启贤他们,却在那吃人的缺口处狂欢。 易安歌用力吸了一口气,振奋了一下心神,道,“我没事。” “这不是你有没有事的问题,”景嵘看着他的眼睛低语,“如果你需要休息……” “不用。”易安歌答得飞快,“这事也与我有关,我不可能丢下她不管。” “……好。” 景嵘淡淡地回了一个字,好像有点不对劲。易安歌看着他,心中有一个念头闪过,“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景嵘放开手,退后半步与他稍微拉开距离,看表情像是在斟酌词汇。然后他说,“我觉得,她不是这一次袭击的目标。” “怎么说?” “在今天之前,对方有很多机会对她下手。她一个人住,与你也只是偶尔联系,要想悄无声息地动手十分容易。但对方挑了今天,你觉得是为什么?” 易安歌皱皱眉,“因为,我?” “假设那人面蛛不是恰好只有今天才能动手,那是不是说明他们的目标,其实是你?” 景嵘的语气听起来很平淡,但易安歌能感受到那隐藏在冷静外表下汹涌的情绪。景嵘握着他的手,微微用力,都有些捏痛了他。 但他不得不承认,这个推论是正确的。他根本没有反驳的必要。 “从今天开始,你回来住。” 景嵘将他拉进怀里,给了个不甚温柔的拥抱。 “我陪你。” 第83章 钥匙 和景嵘谈完后,易安歌回到自己的房间,带上门,将那些昏黄阴暗的光线尽数关在走廊里。 大半夜了,房间内很黑,没有开灯。易安歌从随身行李中拿出自己的那盏小灯笼,想了想却没有让它飞起来,而是放到床头柜上,将灯光调到最暗。几乎要被黑暗吞噬的微弱的橘红色灯光照亮了小小的一方天地,将床头的影子映在柔软的白色枕头上。易安歌喜欢这种带着些慵懒气息的夜晚,能让他在疲劳之中感到久违的放松。他将身体投向床铺,富有弹性的床垫承受住了他几乎没有控制力道的撞击,弹了两下,发出好听的吱嘎声。 这一晚上他好像没做什么,但却感觉很累。从指尖脚尖逐渐蔓延开来的疲惫迅速攀至全身,他感觉自己的眼皮在打架,意识也逐渐变得模糊。 在睡着前他将目光投向床头,那盏巴掌大小的灯笼。它那如同有生命般缓慢跳跃燃烧的火焰,在易安歌的眼底留下了一道火红的烙印。 然后他闭上眼睛,再醒来已是三个小时以后。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醒。睡着的那段时间他什么感觉都没有留下,就好像时间被快进,一眨眼的功夫就已经到了凌晨四点。 外面天还是黑的,易安歌在窗边站了一会儿,逐渐清醒过来。 他扭头想回到床上继续睡,却忽然没了睡回笼觉的兴致。床头柜上的灯不知什么时候熄灭了,也许就在他醒来时不久,也许在更早以前。易安歌不记得自己有没有见它主动熄灭过,以前用的时候它似乎一直都在燃烧。 他盯着小灯笼愣了一会儿,感觉有风迎面吹过来,抬头一看,房门不知什么时候打开了一半,外面走廊的灯也灭了,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清。 那种久违的、面对深渊时本能的恐惧忽然攀上心头。易安歌用力掐了自己一把,用疼痛转移注意力。 放松,他在心中对自己说,这里是基地,其他人都在,这里很安全。 反复说了五遍,他才逐渐镇定下来,走过去重新关好门。门锁有点松了,关得轻了锁头会滑出,需要用力往里推一推。睡前他已经很累了,可能是没把门关牢,它自己滑开了。 他忍不住反复将门关了两遍,又拉开,看着走廊。什么都看不清,易安歌还是对着某一处盯了好久,过了一会儿回过神来,感觉自己有点神经质。 隔壁很安静,易安歌去检查了一下,门外没有什么异样。他将耳朵靠近门缝能听见里面唐小雪的呼吸声,确认她没事,这才勉强放下心来。 回到自己的卧室,即便易安歌还想睡,却怎么也睡不着。他重新将灯笼点上,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 他记得自己第一次搬进这里的时候,也是现在这样的状态。灯笼照着,整个人陷入柔软的床铺里,昏昏欲睡却思绪万千。那时候他头一次正式与晏安见面,以为对方只是个长得漂亮的厉害的人物,却没想到兜兜转转过了几个月,事情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如果方启贤躲起来了,封睿会跟他在一起吗?那晏安呢?晏安是跟着封睿的吗? 到现在他都无法把晏安和封睿当成同一个个体看待。他们两个实在是太不一样了。他和晏安见面的次数没有跟封睿的多,但晏安给他留下的印象更加鲜明,反而是封睿……易安歌努力让自己回想在凯撒森林中遇到的一切,却总觉得那个封家的双胞胎弟弟除了疯狂,没有给他留下值得一叙的印象。 比起封睿,晏安跟封煜更像。至少从本质上来讲,他们都是好人。 易安歌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能用“好人”这个词来形容什么人,这实在太笼统了。可就目前的状态而言,他觉得身边能有一切确认是好人的人,实属不易。 对方启贤,易安歌想打败他,封睿更适合交给封煜处理。而晏安,易安歌只想救他。 可救他什么呢?让他远离封睿?这根本不现实。封睿才是本体,没有留着处理掉本体还能留着分|身的道理。 易安歌在床上翻了个身。他调动自己匮乏的想象力将能用的办法想了个遍,最终意识到,自己根本不了解晏安。他跟晏安连朋友都算不上,也就根本没办法帮助他。 这事儿还得景嵘来。他更有经验,而且易安歌一直觉得,景嵘是比较欣赏晏安的,虽然他自己并没有承认过。 易安歌还没有无聊到会在这种事情上吃味的程度,他只是躺在床上,对如何救晏安这个问题陷入了沉思。 两个小时以后,天已经亮了。易安歌去洗了把脸,出门就碰见提着早餐走过来的景嵘。 “我猜你没睡好。” 景嵘那特有的低沉嗓音极大程度地愉悦了易安歌的耳朵。他微微眯起眼睛,露出个满足的笑,“还好。” “累了就去休息,你最近一直没什么精神。” 景嵘将早餐递过去,顺便在易安歌额上印下一个吻。易安歌笑着受用了,顺便抬手抱了抱他。 忽然从身后传来一声轻咳,易安歌身子僵了僵,回过头,看到唐小雪刚将房门拉开一条缝,卡在一个尴尬的距离,出来也不是回去也不是。 易安歌忽然知道那些跟恋人亲热时被家长抓包的孩子都是些什么心情了。他只能佯装镇定,先问景嵘,“今天什么安排?” 景嵘很平静,“我先去看看解风他们的进展,你们收拾好了,跟白自明一起过去。” “有线索?”易安歌严肃起来。基地的人几乎都出动了,看来人面蛛在唐小雪家留下了不少信息。 “算是。” 这里说话不方便,景嵘叮嘱了两句有的没的就走了。易安歌拎着早餐去找唐小雪一起吃,可能也是大清早火气旺,凭着一股子冲劲,易安歌说,“他挺好的。” 唐小雪拿东西的手一顿,继而笑道,“看得出来。” “你不反对吗?”易安歌叼着包子,有些疑惑,“毕竟你是我的长辈。” 唐小雪惊讶地看着他,“这……这是我说反对,就能变的事儿?” 易安歌想了想,“好像确实不是。” “那不就行了?”唐小雪笑道,“你怎么过日子,跟我没有关系。阿光希望你好,那你就用你自己的方式好下去。” 她喝了口粥,不知是感慨还是惆怅,“我的这条命也都是偷来的,没必要说你什么。” 易安歌沉默半晌,问,“你觉得,爷爷他知道吗?” 以前在家的时候,易安歌从没有坦白过自己的性向。爷爷毕竟是隔辈人,也不会说太亲密的事,好在易安歌聪明,有什么事多看两眼多听一会儿就都明白了,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就已经发现自己无法爱上女孩子。 这种事不是学出来的,他知道自己是天生的,但他不确定其他人会不会这么想。尤其是爷爷,那时候爷爷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纵使有天大的胆子,他也不敢说。 但现在他知道自己的爷爷是十分聪明的一个人,如果说他早就看出了端倪也不是不可能。 唐小雪沉默得有些久,久到易安歌都能察觉到刻意了,才笑笑,“无论他知不知道,你都是他最疼爱的孙子。” 这话说得很有水平,易安歌甘拜下风,决定暂时不再去提这事儿。 早晨的事情就像个小插曲,没多久就被抛在脑后。白自明本来准备带他们瞬移过去,临时接到景嵘的通知,让他们低调一点。易安歌和白自明无法,只能选择普通交通工具,不知道这样能不能算得上“低调”。 进了小区没多久,易安歌就知道为什么景嵘让他们低调了。 唐小雪家门口停了两辆警车,有邻居围在外面,易安歌他们好容易才挤到前排,看见景嵘正在跟一个穿着制服的人对峙。旁边站了几个小警察,易安歌还看到了旧识,那个在人面蛛和裂缝事件中都联络过景嵘的年轻人。那人也对他有印象,背着其他人给他打了个眼色。易安歌会意,拍了拍白自明让他保护好唐小雪,自己溜到一个没人的角落里。 过了会儿那警察也过来了,见面就说,“怎么又是你们?” 易安歌心说我也想知道怎么又是我们,问,“你们怎么来了?有景嵘在不是吗?” “有人报案,说这里有杀人犯,说的特别扯,”警察微微撇了撇嘴表示不满,“但以防万一我们还是得出警。那个穿制服的是我们组长,他跟你老大从以前就不对付。” 他说“你老大”的时候特别顺口,让易安歌久违地意识到景嵘是他们的头儿,不免觉得有点好笑。警察看他这么无忧无虑的样子,叹了口气,“按理说,单纯的盗窃户主有权利选择立不立案,但报案人说的是杀人犯,加上那屋子里的状态确实不一般,我们必须重视。以前我还有权利跟你们联络,也就是转移一下查案权的事儿,但现在局里不让我这么做了,你们得委屈一下,等我们查完再说。” “怎么会这样……” 易安歌真觉得头痛。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鬼都知道那个报案人想干什么。用报假警来牵制景嵘的时间,反正不管有没有杀人犯,光搜查线索就需要至少两天,这四十八小时都够人面蛛毒死一足球场的人了。 “你知道,自从奥克匹斯的事儿发生以后,我们这里也很难做。” 奥克匹斯的前任领导人是封睿,他以个人名义与景嵘闹翻,其实就是奥克匹斯与基地作对,结局是封睿逃跑,这两个阵营之前那点友好玻璃情早就碎成渣了。普通人类夹在中间,自然要在保证群众安全的前提下,暂时跟两方都划清界限。 易安歌拿了根烟递给警察,警察接了,放鼻子底下闻了闻,说,“这事儿没有办法,我们头儿也很无奈。你们要是想查得抓紧时间,不然下次再发生类似的事,矛盾只会越来越激化。” “行,麻烦你们了。”易安歌用力拍拍他。 小警察不能耽搁太久,借口拉肚子就溜回了自己的队伍。警察们必须现在开始需找线索,但景嵘希望他们能等自己查过后再来。两边互不相让,很快就有了剑拔弩张的气势。 其实他们要是昨晚出警,没什么人看,就没这种事儿了。就是因为大白天出警,围观群众一多,普通警察也下不来台。他们的职责是保证人民的安全,不可能在这种事上退让。 眼看着周围围观的人嘴里的讨论渐渐变味了,易安歌刚想站出去打圆场,唐小雪忽然站了出来,“不好意思,我是户主。” 跟景嵘吵得脖子都红了的队长立即噤了声,严肃地问她,“你知道这附近有在逃嫌疑人吗?” 唐小雪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一愣,“什么嫌疑人?” “哎……”易安歌不得不出面,拦在几个人之间,“行了,别扯那些没用的,户主就说要不要立案吧。” 没人知道他跟唐小雪是旧识,唐小雪也惊讶地看了他半天,假装不认识,说,“就……不立……” 话还没说完,景嵘忽然冷冷地说,“立。” 组长急了,“立你还跟我整这些没用的?快点,一会儿现场要没线索了。” 景嵘沉默着,没有回话。易安歌用余光看到在走廊角落窜出两个人来,其中解风对他比了个大拇指。 “行了。”景嵘往旁边让了半步,“请吧。” 虽然知道这百分之百是个陷阱,但警察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他们招呼人进去,唐小雪去帮帮忙顺便看少没少东西,其他几个人就来到没多少人的角落。 “拿到了?”景嵘低声问。 解风兴奋地点头,“有了,被藏在床下面,要不是文啸摔了一跤我们还找不到呢!” 解风从怀里小心的取出一样东西,递给景嵘。易安歌探头一看,发现那是一把钥匙,被穿上了孔做成项链。这种东西已经没有人会挂了,也不知道这个是有什么用。 他是不理解,但看景嵘的表情,就知道这事儿有蹊跷。 景嵘对他解释道,“方启贤在市郊有一处别庄,是他比较喜欢的地方。这次离开,他没有去那里,我猜他在那儿一定也留了线索。” 易安歌恍然,“那这是……别庄的钥匙?人面蛛送过来的?” “对,”景嵘取过钥匙握在手里,道,“趁着天还早,我们尽快走一趟。” 第84章 画 “等等,这不对吧?” 易安歌伸手拦住这几个意欲动身的人,十分困惑,“人面蛛来这里,是为了送这枚钥匙?这可能吗?” “理论上是不可能。”景嵘看了眼不远处的人群,低声说,“如果,来的真的是人面蛛的话。” 易安歌一怔,随即恍然大悟。 从出事以后他就一直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又总说不上来,现在一看,他还是将事情想简单了。如果来的真的是人面蛛的话,那东西有邪性,一旦认定了要袭击唐小雪,一定会潜伏在黑暗里下手,绝不会在没找到人之后立即离开。况且过了一晚,周围也没传出来有人离奇暴毙的消息,就以前的经验来看,这实在是太不寻常了。 没出事自然是好的,易安歌也不希望普通居民的生活受到影响,可毕竟那是那种带着剧毒的怪物,一旦出手,没人能拦得住。 按照景嵘的意思,这钥匙被丢在唐小雪的床下,是有人刻意为之。加上之前的种种疑点他们可以肯定,这次来的东西并不是人面蛛。 “墙上那些痕迹是假的?有人故意让我们想歪?” 这不是什么高明的骗术,只是易安歌他们有先入为主的印象,加上对人面蛛的记忆实在深刻,很容易就想到了那里。 话虽这么说,在意识到自己被骗了的时候易安歌还是觉得懊恼。做侦探也有些年头,被骗的次数寥寥无几,他难免会郁卒。 景嵘让解风他们先去准备出城的车,自己留下来。等其他人都离开后,他说,“我一开始也没想到。” 易安歌苦笑着摇摇头,“是谁做的,有推论了吗?” “暂时还没有,不过……”景嵘顿了顿,表情变得有点不自然,“我觉得,不是方启贤。” “我也这么想。”易安歌沉吟一声,“他不是会做这种事的人。” 现在这种情况,硬要说破坏唐小雪家的人是敌是友还尚早,但很显然,他不是完全站在方启贤那边的,而且对方启贤有一定了解。 易安歌去跟唐小雪说了声,他们的文啸留下来,等这边的调查告一段落,就带她先回基地等待。现在暂时还不能彻底排除危险。 “你没去查过那栋房子吗?”易安歌问景嵘。 景嵘摇摇头,“ 之前去看过,那里已经很久没有人住过了。方启贤喜好多变,一处房产对他而言没有丝毫价值。而且里面也没有家具,已经搬空了。” 易安歌皱眉,“那这钥匙是开哪里的?” “我想,可能是密室。” 景嵘说,老一辈异能者几乎都偏爱密室,尤其是地下密室。而且很喜欢将两个地方通过地下通道打穿。曾经有人戏称这些人是地鼠成精,那些异能者也不在意。就像基地的各种地下建筑一样,对他们而言,那种不见阳光的地方反而有一种特别的安全感。 以前他从没在意过,这次忽然想起来,小时候似乎在别庄见过方启贤从地下密室出来,手里拿着的就是这样一枚穿着绳子的钥匙。 那个年纪正是景嵘被逼迫觉醒多重能力的时候,他每天经历最多的就是精神上的痛苦,留下来的其他记忆所剩不多,就连方启贤是怎么刺激他体内能力的都记不清了。他只有点模模糊糊的印象,每次去别庄的时候,方启贤会消失一段时间,可能是一整天,这个时候他就有机会休息,但绝对无法逃走,因为到处都是方启贤的鸟儿,逃走了也会被抓回来。 这段过去景嵘不惮于说出口,他道,“不需要同情我,因为他,我才成为现在这个样子,我只庆幸自己体内有足够的能力可以被激发,使得现在面对困境时,我能够运用自如。” 易安歌没说什么,只是用力握住他的手。 整个队伍除了文啸和安莉雅都去了别庄。为了不让人怀疑,他们老老实实开车走高速,在中午之前到达了目的地。 景嵘那句没有人住真的是说对了,下车后放眼望去只见遍地都是杂草,庄园外围的篱笆都折的折倒的倒,花园里灌木疯长,几乎遮盖了房子的大门口。爬山虎已经攀上外墙,将落灰的窗户遮挡了大半,绿油油的大叶子在阳光下舒展着,倒是有几分自然的魅力。 景嵘用能力将挡路的杂草悉数分开,露出一条路来。大门没锁,一推就开。 易安歌看向景嵘,问他,“你上次来这儿是开着的?” “没有。”景嵘严肃地看着门锁处,“没有强行撬开的痕迹,大家小心。” 房子是跃层别墅,占地面积很大,却还不到方启贤主宅的一半。屋里落了灰,地上没有脚印,他们两人一组分头搜索,最后回到一楼大厅碰头,都没有发现非法入侵的迹象。 “他回来过了?”封煜猜测道。 “有这个可能。而且,他可以用鸟。” 说着,景嵘去看不远处的窗户。那窗户露了条缝,爬山虎顺着窗缝长了进来,将窗户周围的墙壁破坏得一塌糊涂。 “他可能是回来拿东西,”易安歌说,“你呢,想到什么了吗?” 景嵘摇摇头。能记起来的东西,他是绝对不会忘的,但有些记忆除外。那是他孩提时代的自我保护,被困在心里的魔障。就连景嵘自己都不清楚那些记忆还会不会回来,也许会,也许不会。 想了一会儿,他说,“方启贤最喜欢的地方是书房,以前在这儿的时候,他能够在那里待一整天。” 他们上到二楼,书房里是整整两面墙的书柜,上面摆满了厚厚的书籍,全是蜘蛛网和灰尘。易安歌好容易找到一本没缠上蛛网的,抹了把灰,发现书脊上全是他看不懂的外文。 景嵘让所有人退后,自己从房间这头缓缓走到那头,视线在书籍中一本一本扫过,最终停留在左边书架的最顶层的一本书上。 那是十二三岁的孩子踮起脚来都看不到的高度,现在景嵘却能够看到了。他抬起手,手指隔着空气在书脊上滑落,随着他的动作上面的灰尘也被无形地擦落,露出书本本来的模样。易安歌看到,那是一本一元硬币那么厚的书,其中最吸引人的一点是,它由里到外都是铁做的,这会儿在景嵘的擦拭下重新显现出金属光泽。 景嵘手掌一翻,掌心向上,手指勾了勾,但那本书纹丝不动。 “这本书与书架是粘合的。”他说,“你们退出去,我来找机关。” 站在门边看景嵘触碰那本书的时候,易安歌还想,万一暗门不在书房而是在外面怎么办,随即就见景嵘摸到书脊,手指猛一发力,那铁书被硬生生拔起一节,发出沉重刺耳的摩擦声。房子四处传来机关运转的轰鸣,景嵘面前的书架向墙里退去,然后往两边一缩,露出墙后的夹层。 巨大的轰鸣声逐渐平息,几人都被抖了一身的灰尘,灰头土脸地面面相觑。易安歌拍着肩膀走过去,看到在景嵘面前是一扇黑色的铁门。 铁门和墙一样高,看起来很阔气。门上有个小小的锁孔,景嵘拿出钥匙试了一下,只听咔哒一声,铁门应声弹开。 易安歌被吓了一跳,后退一步警戒起来,等了一会儿却没见有什么伤害性的机关运作。其他几人也都警惕地环顾四周生怕出现什么变故,唯有景嵘站在那里,看着半掩着的铁门,沉默不语。 过了一会儿,他说,“没有机关。” “小心为妙,”易安歌低声说,“你很久没来这里了,方启贤很有可能对这里的东西做了手脚。” 景嵘点点头,后退一步,手指指向铁门的门轴。那门被空气推动,开始向外打开,露出里面的东西。 现在是白天,光线很足,只一眼易安歌就看到了那里藏着的东西,不由的觉得失望。在门后的不是什么密道或者暗室,而是一幅画。门后的空间很小,只是在墙上挖了个洞,那画挂在正中央,周围什么都没有,连台监视器都没有放。 身后解风小声嘟哝了句什么,易安歌没听清,但也从语气中感受到了他的失望。他们都忘了,方启贤不光喜欢享受生活,还是个控制狂,所有他喜欢的东西都要不遗余力地弄到手。这用金边相框裱起来的画看起来价值不菲,可能是方启贤在哪场拍卖会上的战利品。 众人相互看了看,同时露出了个苦笑。解风不信邪,在确认没有机关后将放画的空间里里外外看了个遍,也没发现第二层暗室。他们又将书房找了一遍,再没有发现更多的线索了。 泄了气的几人将目光重新投向那副画,这时候易安歌注意到,在他们赌气似的翻找的时候,景嵘的目光似乎一直没有离开那画,好像在思考着什么。 画中内容是林间小路,色彩运用得很好,翠绿的柳叶交错有秩又不杂乱,树枝微折,将刚下过的雨引到地上。小路是石子路,曲直蜿蜒一直通向远方的光芒中去。 易安歌在猜测这幅画的年头。他不太懂艺术,不知道这种画是不是能在没有人打理的情况下还保持原本的色彩,便扭头去寻求帮助,只见景嵘眉头皱起,似乎对什么事困惑不解。 易安歌忍不住了,轻声问,“怎么了?” “这画里的景色,你还有印象吗?” 景色?易安歌一怔,再看那画,却觉得有什么想法从脑海中升起。他这辈子去过的森林不多,跟景嵘一起去过的也只那一个。 “凯撒的幻境森林?” 想起那时候的经历,易安歌倒吸一口冷气。这景色确实很像,只不过他们去的地方没有石子路,柳叶也远没有画中这样翠嫩。画里的景色是美好的,但凯撒的幻境森林留给易安歌的,只有无尽的恐惧。 他恐惧的不是那个地方或是封睿那个人,而是偏激疯狂的人心和失去控制的无能为力。在那个森林中,他第一次看到景嵘浑身是血地倒下,而自己却只能在一旁看着,痛苦,却无可奈何。 易安歌怔在那里,再看那副画,只觉得原本留白呈现光芒的地方没有刚才那样亮了,然后他惊讶地发现,那副画的画纸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黄发皱。 糟了,这铁门之后可能是完全密封的,现在一开门,空气进来,画纸要腐烂了! 易安歌慌忙去摸手机,想在这画损毁前留个照片,却被景嵘拦住,“你看。” 他指着那副画,易安歌就看见那画蜷缩到一定程度就不动了,画纸泛黄,原本翠绿的柳叶变得枯黄,乍一看竟然跟枯萎的真叶一模一样,而那石子路因为原本就是深色的,这会儿与地面融为一体,像是坑坑洼洼的阴影。光芒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泛黄发黑的远景。 这景色太熟悉了,这才是凯撒的幻境森林,恐怕也是这副画的真面目。 景嵘皱着眉,紧紧盯着那画。易安歌仿佛能看到十几年前方启贤将这幅画挂在上面的样子,他也许会摸着景嵘的头,对他说,“这是祖父给你未来的礼物。” 那森林里发生的一切易安歌现在还记在心头。那可不是什么礼物,而是他见证封睿疯狂的地方,是景嵘体内病毒被彻底激发、改变了一切的地方。 也是令景嵘涅槃重生的地方。 第85章 画中人 “这画有些年头了吧,那时候,有凯撒吗?”易安歌喃喃着问。 景嵘依旧不语。其他人围上来,有些不明就里,但从易安歌的反应也猜到了大半,都露出惊讶的表情。 易安歌用力闭了闭眼睛,敲敲自己的脑袋。 不对,事情没那么简单。 凯撒只是一只小鸟,它的寿命没那么长。而它制造的幻境会出现在方启贤的收藏品中,这说明什么呢?是不是意味着,凯撒的能力是依据这幅画创造的? 而这画之外又有一层伪装,方启贤将它藏在这里,一定有不希望它曝光的理由。他想隐瞒的东西会不会就在这画中? 他隐约察觉到了一丝真相的苗头,却又抓不住。许多线索在脑海中飞速闪过,那些曾经见过的画面不停地切换,越来越快,最终在他脑中闪过一道白光。 他想到当初凯撒为什么会从封睿的实验室中出逃。当时封睿说,是晏安放走了它,可晏安为什么要这样做?如果是为了帮助景嵘,大可以提前警告他们,而不是一反常态地缄默不语。光是对付封睿根本不必有那么多顾虑,晏安真正忌讳着的,是比封睿更加强大的另一个人。 晏安对待事物的态度,这是他们一直忽略的一点。所有人都着眼于自己能够找到的线索,却没想到其实晏安早就已经给他们做出了提示。 凯撒是鸟儿,而方启贤和景嵘都可以通鸟语,眼前这幅画中藏有方启贤的秘密,那么凯撒在对景嵘造成威胁的同时,也一定成为了方启贤的心头患。 如果落在方启贤的手里,他一定会杀了它,所以晏安将凯撒放走,赌了一把。 他们现在必须利用这些线索捉住方启贤的尾巴。易安歌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重新将目光投向那副画。 画面熟悉得令他头痛,但他不得不努力回忆在被封睿折磨时看到的一切景色。那时候的环境好像比画里更加恶劣,枯萎的柳叶几乎都是灰白色的,而不是枯黄。漫天的灰尘,也没有一点光。 越想他便开始觉得两个场景似乎变得不是那么相像了。凯撒创造的森林到处弥漫着死亡的气息,而眼前这个,好像只是荒废了,气氛没有那么绝望。 他不顾景嵘的阻拦,走过去,来到那副画面前。那画很大,易安歌必须仰起头来看,整个昏暗发黄的画面充盈着他的视野。像是被蛊惑一般,他伸出手,小心地触碰上那泛黄发灰的纸张。 很奇特的触感,他忍不住缩回手摩挲了一下指尖,再次去碰。身后传来景嵘紧张的声音,“别碰!” 易安歌顿了顿,回过头去。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那时候为什么要笑,但印象里,他确实回头对着景嵘他们笑了起来,并看到他们眼中无以复加的惊讶和慌乱。景嵘伸手过来拉他,他整个人却一颤,下一秒一股异样的感觉攀升全身。 “安歌?!” 耳畔是谁的呼喊,易安歌有点分辨不清楚了。他听见十分嘈杂的声音,而后一瞬间,一切都归于平静。 他发现自己站在泥地上,脚下满是枯萎的叶子。有风吹过来,带过一阵腐烂味,他抬起头,发现四周全是发黄的垂柳。 这里是画中的世界。 什么情况? 易安歌有点懵,他动了动脚,还好,身体还能动,也没觉得有哪里不适。除了身边换了个景色,他本身好像没什么改变。 他把通讯仪的耳麦打开,果然里面只有沙沙的电流音。这声音让他想起了那天晚上接到的诡异来电,不由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连忙关掉。耳朵里又只剩下了风吹动柳枝的声音,麻酥酥的,听得人心里不舒服。 那画有机关?不太对,这就好像画中藏了另一个世界,将他吸了进来。 这实在是太离谱了,易安歌忍不住咧开嘴笑了起来,却在笑到三声以后停住,笑容僵在脸上。 他看到有什么东西从不远处的树林中一闪而过,动作极快,瞬间只留下风声和残影。若不是看得真切,易安歌可能都会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有人在这儿?易安歌警惕起来,抽出腰间匕首,反握在胸前,高声道,“什么人?!” 这一嗓子很亮,竟穿透了柳树林,向外扩散开去。易安歌听着声音越来越远,心里有种预感,对方是不会回话的。 果然,等了十几秒都没有动静。越等心越凉,他总觉得背后有东西,于是不停地左右转转,生怕那东西从背后偷袭。不过什么都没看到,他原地转了好几圈,眩晕的感觉和恐惧同时攀上心头。 他看着那影子消失的方向,壮起胆子大声说,“你到底是谁?有什么目的?!” 为什么是我?易安歌在心中暗自疑惑。基地的人几乎都在书房里,为什么单单只有他受到了蛊惑?莫非布下这局的人认识他? “出来,我们好好谈谈!”他对着空气大喊,“你到底想做什么?究竟是敌是友?” 没有得到回答的同时易安歌也意识到自己的问题越来越傻,索性也不出声了。他保持着擎匕首的姿势,缓缓后退,靠在一棵树上,用树干遮挡住自己的后背,而后趁着没出事的功夫抓紧时间整理情绪。 如果没猜错,他现在在画中。送钥匙的人的目的难道就是这个,让他们进入画里寻找线索?可他为什么不直说呢?简直就跟晏安一样,都是那么的…… 不对,晏安? 电光石火间,易安歌几乎要将那名字脱口而出,立即忍住。一旦对面的不是晏安,说出他的名字可能会给他招惹麻烦。现在不能凭主观判断对手,必须重新判断。 他迅速将自己的衣服割下一条来,缠在握着匕首的手上,用力紧了紧。风似乎大了些,头顶柳枝抖动得厉害,发出的声音像是一种催促的号角,另易安歌不自觉加快了动作,心中紧张,额角也冒出来汗珠。 快速整理好这些,头顶的声音更响了,还有叶子落到他头顶和肩上。他抬头看了一眼,以为只会看到满眼的枯黄,没想到在距离鼻尖不到十厘米的地方,倒挂着一个人。 暂且说他是人吧,毕竟它浑身上下都是模糊的黑色,根本看不清面容和身形,只有一双泛着黄光的眼睛。那东西发出一声怪叫,以极快的速度倒退着爬上柳树,隐藏在重重柳枝之中。 易安歌愣在那儿,手上还保持着固定布条的动作,两眼发直地望着头顶,浑身血液跌至冰点。 什么玩意?! 反应过来后,他头皮都炸了起来,疯狂地转身后退远离那棵树。那东西隐藏在树影中,和阴暗的背景混杂在一起,根本分辨不出来位置。 短暂的惊恐之后便是莫名的愤怒,易安歌气得直咬牙。那个引他进来的人废了那么大功夫,就为了装神弄鬼吓唬他的?这也太无聊了。 从树顶发出异样的沙沙声,易安歌听出来了,这是那东西在换位置。林子里有风,将移动的声音掩盖住,他要仔细听才能分辨清方位。那东西没有过来,而是在刚才那棵树周围徘徊,好像在犹豫。 此时易安歌已经完全镇定下来。他摸了摸自己的左胸口,深吸一口气,对着刚才的方向道,“你是谁?” 此话一出,树顶忽然静了。易安歌握紧匕首悄声等待着,过了一会儿,那东西重新爬了下来。 这次易安歌看清了,这是个非常像人的东西,但浑身上下除了眼睛,都被黑色的烟雾包围,那烟细密地覆盖在他身上,风一吹有些许飘散,但又迅速汇聚,根本不过给人留看清的余地。那双眼睛是人眼,黄色偏金,若不是这里环境阴暗很有可能会被阳光照得发光。他手脚并用爬下那棵树,来到地上,站了起来。 他个头挺高,跟易安歌差不多,直立起来后能看出他身材比例十分适当,大概本来面貌长得不赖,不知为什么要以那样的姿态在树上活动。他站在那儿,眼睛睁得大大的,一直在看易安歌。 易安歌觉得那里不对,过了会儿才发现,原来那人从始至终都没有眨过眼。 易安歌都替他觉得眼睛酸涩,只能强忍心中不适,对他说,“你到底是谁,需要我的帮助吗?” 空气中传来一阵细微的怪音,易安歌怔了怔,忽然意识到,这是那人在笑。 易安歌皱皱眉,“这里是哪儿?” 那人看着他,抬起左手,指向一个方向。易安歌偏头看去,只见在路的尽头,蔓延着暗色的雾,好像将尽头吞噬。 那是画中路的尽头的景色,那人指着,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他。 易安歌顿了顿,“你想让我过去?” 那人点点头,继而又缓缓地摇了摇头。 易安歌困惑了,这是什么意思? “好吧,你就说你想告诉我的到底是什么?”他指着那个方向,“这个?还有其他的吗?” 那人手臂一抬,指了指天空,然后摇头。 “没了?”易安歌有点失望,“那你能送我回去吗?” 那人手一抖,丢过来一个什么东西,易安歌接住一看,发现是一只小巧的短笛,比一只手掌长不了多少。 “……谢谢。”虽然很想说自己一点都不懂音乐,易安歌还是保持礼貌道了谢。 那双金黄色的眸子盯着他,忽然一挥手,那人身上的黑雾一下冲易安歌面门扑来。在被烟雾遮挡住视线的前一秒,他仿佛看到了那人的样子,却没有看清,只觉得很熟悉,然后他意识一沉,整个人向下坠去。 “……” “安歌?醒醒!” 易安歌缓缓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倒在地上,其他人围在他身边,焦急地唤着他。 景嵘将他的头托起来,问,“没事吧?” 难道刚才的一切都是梦? 易安歌摇摇头,只觉得太阳穴的地方有点疼,想抬手去摸。一动就发现,自己手中握了个细长的东西。 不会吧…… 他抬起手,将那东西举近。从景嵘瞬间沉下来的脸色来看,他们也不知道这东西是什么时候跑到他手里的。 是那只翠绿色的竹笛。它的漆色很美,弧形轮廓的地方在书房光线的反射下显得闪闪发亮。 第86章 夜半笛音 “……就是这样,他身上的烟雾向我扑来,之后我就没有意识了。” 基地会议室内,易安歌坐在桌子旁,竭力回忆着。 “你是说,是他将这东西给了你?”景嵘皱眉道,“你看见他的长相了吗?” 易安歌摇摇头。其实他觉得自己是看到了的,可记忆就像被模糊处理过,根本想不起来细节。就算当时看到了,下一秒他也忘了。 他泄气地拄着下巴,长叹一声,“为什么是我呢?” 如果进入画中的是景嵘,他们现在可能已经知道寻找方启贤的线索了。可偏偏是他,一个刚接触这个世界才半年的家伙,连对方表达的是什么意思都搞不明白,简直是浪费时间。 景嵘揉揉他的头发,力道很温柔,“对方选你,总有他的道理。” “我倒希望他能说得再明白点。”易安歌掰着手指说,“路的尽头,天空,还有……这只笛子。话说回来,这个能吹吗?” 画中怪人给他的短笛这会儿正摆在桌子上。虽然易安歌已经拿过它,但还是要做一下检测,以防这东西被人动过手脚。 安莉雅拎着个大箱子走进来,身后跟着解风。听到他这么说,解风想都没想就伸手来拿,一边说,“试试不就知道了?总不能是个摆设……哎!” 他倒吸一口凉气,猛地抽回手。几人被吓了一跳,安莉雅去掰他的手指,只见他指尖有一道通红的印子,像是被烫伤似的。 “怎么回事?”易安歌有点懵。他也伸手去拿那笛子,这次却什么都没有发生。 解风捂着手疼得头上冒汗,“这……只能你碰?” 安莉雅不信邪,也要试试,被解风强行拉住。景嵘摆摆手让他们别闹了,自己伸出手,覆在那短笛上方五厘米左右的地方,感觉了一会儿,说,“其他人还是不要碰为好。” “你也不行?”易安歌难以置信道。 景嵘摇摇头,“你最好也不要碰了,不知道这东西到底有什么用,等弄明白了再说。” 话虽这么说,可怎么弄明白它的作用,易安歌是一点头绪都没有。最后还是他带上手套,一旁安莉雅口述监督,将那笛子里外查了个遍。 没有出现毒物反应,解风的伤敷了会儿冰块也消了下去,一切正常得令人困惑不已。 安莉雅收拾着东西,一边说,“凯撒还在实验室,想见它的话,随时可以去。” 易安歌憋了一肚子问题想要问,也不知凯撒究竟知道多少。他带着景嵘充当翻译,两个人来到安莉雅的实验室。 自从凯撒养好伤以后,它就一直待在这里。长期生活在无菌室中令它的身体十分脆弱,之前折腾了那么久,需要好好调理,直到最近才恢复了活蹦乱跳的模样。安莉雅专门收拾了一间空屋子给它做窝,易安歌推门进去,看到满眼的绿植,高的几乎戳到棚顶。在其中有几个建在高架上的人工鸟窝,易安歌喊了一声,听见其中一个窝里传来回应,不一会儿,金色的小鸟便飞出来,落在他面前的一株绿萝上。 “好久不见。” 看着小鸟轻盈漂亮的体态,易安歌不自觉笑了起来。他勾起手指从凯撒的头顶一直滑到尾跟,凯撒啾啾地叫了两声,眯起眼睛一副享受的模样。 景嵘关上门,凯撒看了他一眼,忽然飞起来,落在较远一些的植被上。 易安歌憋着笑,“它好像不喜欢你。” “没关系。”景嵘十分平静,“它喜欢你就够了。” 易安歌对凯撒招招手,“过来吧,他不是坏人。” 凯撒歪着小脑袋咕叽了一会儿,才迟疑地飞回来,但还是固执地待在离景嵘远一些的位置。易安歌用手指轻轻撸着它的背羽,感受着那种跟巨型鹰隼完全不同的柔软触感,不由得心生暖意。 “我问你……你知道自己创造的幻境,究竟是什么吗?” 问题一问出口易安歌就觉得很傻。他甚至无法问“在哪里”,而是只能问“是什么”。 他忽然意识到,摆在眼前的东西其实十分缥缈,在那么多线索之中,他无法找到一个合理的突破口。 凯撒用它那双漂亮的小眼睛看着他,啾了两声。景嵘说,“那是它生来就有的能力,从破壳之日起就已经存在了。想要弄明白那能力是从哪里来,应该去询问它的长辈。” “好吧。”易安歌叹了口气,又问,“你可以再带我去一次吗?” 这次凯撒的反应很激烈,它跳起来,在空中飞了一圈,直直落到易安歌的头顶,用小小的喙不停地敲击他的脑袋。易安歌吃痛,忙捂住头顶。凯撒又飞起来,这次落回了刚才那个位置。 景嵘在一旁说,“看来答案是‘不’。” “为什么?”易安歌捂着痛处疑惑道,“只是借用它的能力而已。” 景嵘看着还很激动的凯撒,对它伸出手。凯撒惊了一下,向后跳去,却见景嵘没有进一步动作,犹豫之后竟慢慢凑上来,用喙试探着啄了啄他的手指。 景嵘静静地看着它,目光沉静如水。片刻之后,凯撒低下头,将小脑袋伸到景嵘指下,让他抚摸自己。 易安歌惊讶地说不出话来,就见景嵘一边轻抚着凯撒的羽毛,一边说,“它也很害怕。” 凯撒也是上次那个事件的受害者,而且应该说,它是最无辜的一个。 被封睿逼迫反复创造幻境的记忆还存留在它的小脑瓜里,意识到这一点的易安歌也无法再说什么了,只能惋惜并心疼地也摸了摸它,说,“那,等你准备好了再说吧。” 凯撒感激地叫了一声,展翅飞回茂密的植被中去了。 “看来我们得另想办法。”易安歌对景嵘说,“我在想……那副画的意思是不是指,方启贤藏身的地方并不是现实?三十年,他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给自己创造一个安全的幻境,凯撒的能力可能只是附带品。” 那只竹笛会是寻找幻境入口的钥匙吗?易安歌在心中打了个问号。 总不可能吹一下就能解决问题,易安歌自嘲地笑笑,早知道在画中就多问那个怪人几个问题了,可惜那时候他还没反应过来,白白错失了机会。 他在心中给自己定下一个期限,三天,就三天,如果还不能解开这个谜题,就算景嵘阻拦,他也一定要再去那画中试一试。 其实没人催他,现在的日子还算清净,方启贤也像人间蒸发了一般,一切都归于平静,好像可以一直这样发展下去,直到将所有的一切都忘个干净。但易安歌知道有些事是过不去的,就算他们真的打败了方启贤也过不去。那些记忆好像一根根刺,会永远扎在他们心底。 所以他想要快些解决,越快越好,这样时间越短,可能受到的伤害就越少。能少一点就少一点,若是能成,终归是件好事。 景嵘对他说不用着急,基地的其他人也都说不打紧,可越是这样,易安歌就越觉得心乱。 “你给自己的压力太大了,”唐小雪说,“这不是你一个人就能解决的事,终归是要和他们一起的。况且你本来就不是主要目标,那孩子才是。” 她习惯性将景嵘称为“那孩子”,可能是忘不了在裂缝中见到的四岁的小景嵘。这称呼让易安歌觉得亲切,也有点好笑,表情不禁柔和起来。 见他笑,唐小雪也温柔地弯起了眼睛,用长辈的语气说,“放平心态,一步一步来。” 她说的在理,易安歌深吸一口气,告诫自己不要太着急。 前两日就这样过去,无论是竹笛还是凯撒都相安无事。那副画被取回来收在单独的房间里,有人值班的时候顺便守着,以防再发生什么乱子。 不过什么都没有发生。 变故发生在第二天半夜,这天景嵘恰好值班,易安歌还是一个人睡着,又准时在凌晨两点半醒来。 看着这个时间,易安歌就觉得浑身不舒服。他下床想出门倒水,走到一半才想起来这里是基地宿舍,不是景嵘家,厨房在走廊的另一头。走过去需要穿过一条长廊,就算点着灯,也总有光线照不清的地方。 他在心中嘲笑自己的胡思乱想,打开灯走出门去。 走廊里静悄悄的,连脚步声都有回音。易安歌走了两步觉得别扭,停下来定了定神,继续向前走。 走着走着,他忽然感觉自己的脚步声变了,好像有一种奇怪的节奏感。他再次停下来,发现那声音没有停,还在响着,就好像有一双脚紧跟着他的步伐,接着他的节奏向这边走来。 他上下左右看了一圈,没看到什么人。 莫非是隐形的?其实在这个时间醒来易安歌就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他怕吵醒唐小雪,便压低声音问,“什么人?” 那节奏没有停,依旧在走廊里回荡,很轻,习惯了以后几乎很难发觉有什么不对劲。 很快,在那声音中逐渐响起另一种音调,尖细悠长,是笛子的曲调。 易安歌皱起眉头,紧张地看着四周。终于来了,他心想,不枉我等了这几十个小时。 但笛声只是响着,没引起其他变化。易安歌等的有些不耐,见四周没有需要注意的,就回头看了一眼。 就在这个时候他看到,从走廊尽头的一个房间里,冒出滚滚黑烟。那黑烟很浓,不似平常风一吹就散了的,而是有生命般汇聚在房门处,从门缝中不断进出。 易安歌愣了一下,他以为那是自己的房间,可再一看,立即一慌。他的房间在隔壁,那个分明是唐小雪的屋子。 他大吃一惊,立即砸下走廊里的警报器,霎时间刺耳的警报响了起来,易安歌也顾不上什么笛声了,向着唐小雪的房间冲去。 那烟雾逼得他无法靠近,只要往前走一步,烟雾就直接迷上他的眼睛。他看不见,只能大声唤着唐小雪的名字,却听不见回应。 窗外飓风呼啸,景嵘从侧面的窗户冲进来,见这情景目光一凛,一手将易安歌揪了出来,自己挥动翅膀,卷起巨大的风浪,硬生生将烟雾刮散! 持续挥动了十几下翅膀,那烟才逐渐淡下去。解风也赶到了,催起更大的风,直接将剩余的全部吹开。 易安歌冲进屋子,可床上哪还有唐小雪的影子? “该死!” 他狠狠用拳头砸向墙。自己就在走廊里,那么十几步的距离,怎么就发生这样的事了?! 景嵘站在他身后,拍了拍他。 “床上有东西!”解风眼尖地指出来。 几人去看,发现在白色的床单上放了张纸条。纸条是空白的,上面什么都没有。 刚才那么大的风,连床头台灯都吹倒了,这纸条居然没被吹飞,显然不是唐小雪自己放上去的。 “空白……” 易安歌深深皱起眉。对方带走唐小雪是想干什么?继续以前没完成的实验吗? 过去三十年了,实验的内容也应该发生了变化,那这一次…… 易安歌和景嵘对视一眼,心中清楚,这回他们说什么都要抓紧了。 在过去的时间里,唐小雪就没有挺过实验,这次,估计也是凶多吉少。 想着,易安歌咬咬牙,下了一个决心。 他手里还有最后一张牌,现在,是时候赌一把了。 第87章 起点 监狱会面室内,易安歌面无表情地将竹笛、白纸和画的照片依次摆在唐晃面前。 唐晃咧开嘴笑了笑,“小侦探,这是做什么?” 易安歌没有理会他的揶揄,冷冷地道,“我知道你和方启贤还有联系。” 唐晃一顿,笑容逐渐冷却。 “我也知道从一开始,那裂缝就是你和他一起设计好的局。你的目的是得到这具身体,而你现在之所以还坐在这里,是因为在方启贤看来,你已经是一枚弃子。” 易安歌的语速很慢,没有多用力,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味道,听得唐晃不由得挺了挺身子。 “……继续,”唐晃冷笑着,“你今天很硬气啊。” “我只是在陈述事实。”易安歌双手交叠放在桌子上,淡淡地说道,“你只是占用了这具身体,而你究竟是什么人,我不感兴趣。” 之前封煜他们已经查出当年和唐晃传出绯闻的学生的资料,但易安歌连一眼都没有看。对他来说,这个人曾经叫什么、长什么样子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整个事件中到底处在什么样的位置上。 唐晃身子一仰,懒洋洋靠在椅背上,“那我们也没什么好谈的了。” 易安歌看着他,忽然一乐。 “你上次说过要赎罪,没想到罪没赎成,又添新的恶,也不知道如果唐晃泉下有知会是个什么心情。” “你说什么?” “唐小雪。”易安歌冷冷地说,“她被方启贤带走了,现在全世界只有你知道他躲在哪儿。你一句话,救她或是不救她。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如果你选择不救,那就是你害死了唐晃的女儿。” 他紧盯着唐晃消瘦惨白的脸,一字一顿地说,“两次。” “唐晃”嘴角抽了抽,懒散的目光变得狠毒起来。 “他杀人,跟我没有关系。” “但你是帮凶。” 唐晃看着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我帮你,有什么好处?” “好处?”易安歌冷哼一声,“没有好处。当年是你欺骗唐晃带女儿参加实验,为什么?因为他是能力较强的隐藏者,所以你连他不到四岁的孩子都要算计?你的罪孽太深,我不可能给你好处。况且你并不是真正的唐晃,活着死着对我来说都没有区别。” 唐晃低着头,沉默不语。 易安歌不耐烦地啧了一声,“看来你的‘赎罪’,也不过是嘴上说说。可惜我还真的相信过你。” 对面人猛地抬起头,眉头紧皱,但易安歌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一摆手,“其实我一直比较好奇,你对唐晃到底是个什么心思?” 三十年前他为了给方启贤的实验寻找实验体,欺骗了唐晃和唐小雪,害得孩子死去,在三十年后唐晃回到过去改变一切,他又选择跟对方互换身体。易安歌实在是不理解他这么做的用意。如果当初他们没有交换身体,那最后死掉的那个,到底应该是谁? 他早看出来了,唯有“唐晃”这个名字能够令眼前人产生动摇。 “你爱他,还是恨他?”易安歌手指轻扣桌面,发出清脆的敲击声,“你有什么资格恨他?” 敲桌子的声音好像刺激了“唐晃”的大脑,他表情变得无比狰狞,双手握住太阳穴,拼命挣扎。 手铐将他困在椅子上,发出极其危险的抖动声。外面看守冲了进来,易安歌对他们摆摆手,示意没事。 他身体前倾,对着痛苦的唐晃缓缓道,“你如果真的想赎罪,就告诉我方启贤在哪儿。我既然能够改变一次景嵘的命运,就不介意再来第二次、第三次。” 唐晃捂着脑袋,眼中泛起恐怖的血丝,声音嘶哑,“你赢不了。” “那也得试试。总比亲眼看着重要的人死去要好得多。” 唐晃死死盯着他,像是要用目光在他脸上剜去一块肉。然后他伸出粗糙干瘦的食指,点在那只竹笛前。 “这是,寻找入口的线索。”他低声说,“笛声是在‘虚无’中寻找那个人的唯一方法。” “这画……”他指向照片,“我没见过,不知道引你入画的人是谁,但既然他选择了你,那关于这东西的线索只会出在你的身上。” 易安歌打断他,“虚无,是指方启贤藏身的地方?” 像是想到了什么,唐晃阴惨地一笑,“那是这个世界最初的样子,他找到了那里,在那儿称王。” “这年头已经不实行君主制了。”易安歌冷笑道。 “你不信就算了,我也只去过一次那里,白纸,大概代表了那地方最纯粹的模样。你要寻找入口,首先要去找一切开始的地方,找到了,就跟着笛声走。” “那是哪儿?” 唐晃摇头,“我不知道。这是你要自己解开的迷。” 易安歌看了他一会儿,确定他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便整理了一下思路。 一切开始的地方……是什么的一切?指基地吗?可这家伙也去过基地,如果答案这么简单,他应该会直接说出来。 一切……一切…… 他一怔,而后有如醍醐灌顶,双眼都亮了起来。 见他表情变化,唐晃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去吧,带她回来。” 警卫走进来,开始拆卸唐晃身上的警备装置。易安歌将桌上的三样东西收起来,手从兜里抽出来的时候带出了一样东西,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啊,对了。” 易安歌俯身将那东西捡起来,放到桌上,推到“唐晃”面前,“这大概是他留给你的东西。” 是那枚从唐晃的盒子中取出的钥匙。唐晃当年去世前留给周敏芳的盒子里只有两样东西,一个是这枚钥匙,一个是唐小雪的照片。 照片易安歌已物归原主,现在被唐小雪装在相框里,小心地搁在床头。剩下这钥匙,也只有可能是给他的。 毕竟这是唐晃这一生中最为牵挂的两个人了。 “他名下有一处房产,在他老家,是当年出事前他置办下的。那地方还没拆,不过估计也不成样子了,钥匙你留着吧,就当留个念想。” “唐晃”怔怔地看着那枚钥匙,半天才伸出手去拿。那双手颤抖得令人心生不忍,易安歌别过头去,不想再看。 身后传来低沉沙哑的声音,“我叫……张洄。” 一旁警卫诧异地看过来,易安歌淡淡地说,“别理他,他神志不清了,你们带他回去休息吧。” 看“唐晃”那没有一丝血色的脸,警卫觉得这说法在理,便招呼着带他走。 易安歌走出会议室,身后是铁门合拢的巨响。 张洄,张洄。 不管他以前叫什么,从现在开始,他只能以唐晃的身份活下去了。 这是他一辈子都还不清的债。 * “你想清楚了?” 易安歌将装备包最后一层拉链拉上,又将身上的绑带系紧,说,“我没有选择。” “……”景嵘默了默,道,“需要多少人?” “不知道……应该是越多越好?”易安歌坐下来,也有些苦恼,“如果这是最后了,方启贤应该不会动用太多人马来对付我,他太有自信了。可那些失踪的隐藏者一旦真的在他那里,也不知道会不会成为他的走狗。” “那我跟你进去,他们全部在外面待命。” 易安歌点点头。硬要用能力来说,景嵘对付方启贤是绰绰有余,应该不会出现什么差池。 越想越觉得可行,但这样他心里也就越没底。太顺利总觉得不是一件好事,想了想,他忽然说,“我能问个事儿吗?” 景嵘看了他一眼,有些奇怪,“问。” 他起身到准备室门口,向外张望了一下,确认没有人在后将门关上,回到景嵘身边,问,“封煜和封睿的能力到底是什么?” 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景嵘沉默了一下。易安歌认真地看着他,想让他知道自己并不是随口一问而已。 半晌,景嵘说,“其实,我也不太清楚。” “是在你之上的力量吗?” 易安歌有点紧张。毕竟上次交过手,景嵘是兽化之后才打退封睿的,这次要是碰面,一定也是一场恶战。 景嵘摇摇头,“我不知道。” “什么意思?”易安歌不明白。 “意思是,没有人能将他们的能力分类,那是一种比较特殊的异能,我们能够检测出携带者体内大量的异能基因,却无法给它下一个定义。这样的能力很少见,在他们之前,核心记录下的,也只出现过一例。” “也是双胞胎吗?” “对。”景嵘说,“所以我们猜测,这种力量一定要两个人共享才有可能存在,否则它太过强大,一个人根本无法承受觉醒期的反噬。” 这和易安歌预想的差不多,不过还有另一个问题—— “晏安,真的是封睿的分|身吗?” 这一次景嵘用沉默回答了他。 易安歌了然地点点头,也不再问下去了。 他提了提装备包,用力勒了一下缠在手上的带子,问,“什么时候出发?” 景嵘握住他的手,“在你准备好的时候。” 易安歌笑笑,“再怎么说我也只是个外人,那是你的祖父,你想好要怎么对付他了吗?” 景嵘坦然地摇头,“还没有,不过我对他的态度,取决于他究竟想做什么。这么多年,我一直想要一个答案。” 易安歌抱住他,“你还有我呢。” 这不甚温暖的话语惹得景嵘笑了起来。低沉的音色回响在耳边,听得易安歌红了眼眶。 就快了,他想,这是最后一战。 当天下午他们出发,目的地是郊外的地下河道。 “人面蛛在这里出现,那是我第一次接触到你们的世界。” 易安歌一边给装备做最后的确认,一边对景嵘说,“这里对我来说就是一切的‘起点’。” 第88章 入口 上次景嵘也不明不白地晕倒在这里,结合唐晃的话来看,方启贤的“虚无”应该就藏在这地下河道的最深处。 以前他们为了调查人面蛛的案件也向河道里走过,但进入不深,这次易安歌做好了要一直走到底的准备。他们向城建部门要到了结构图,将地下河道的路线分成四段,每一段留两个人看守。安莉雅尽量跟着他们深入,防止有意外发生,这样最终确定要行进到尽头的小队就有易安歌、景嵘、安莉雅和封煜四个人。 他们约定好,每二十分钟传送一次信号确认安全,如果易安歌他们发现了入口,在没发生意外的情况下,要跟所有人进行最后的确认。之后安莉雅等在外面,易安歌三人进入幻境。 不知道方启贤会不会认真对待他们,如果顺利,可能不需要太久就能够解决。 在三个人中,景嵘要跟方启贤对过去的一切讨个说法,封煜去寻找自己的弟弟和晏安,而易安歌则是干脆想要处理掉这些麻烦。他压抑太久了,这会儿顺着阴冷黑暗的地下河道一直往里走,居然一点都没有感觉到紧张或是兴奋,反而有一种早已料定一切的淡然。这是个好兆头,他在心中对自己说,希望到了目的地见到方启贤,自己也能这样冷静。 走了近两个小时,到了第三组留下来待命的地方,他们顺便停下来休息。解风要留在这里,易安歌注意到,他的目光一直在安莉雅身上打转。 易安歌走到他身边坐下,将手里的水递给他。 解风接了,象征性地抿了一口,然后像下了什么决心似的低声问他,“里面危险吗?” 易安歌摇头说不知道,解风抹了把嘴,“要不,我跟你们一起进去?” “留瞿宏扬一个在这儿?也行吧。”易安歌想了想,“反正在这儿等着跟在里面等着没什么区别,不过是怕有人从外面进来捣乱,你要是放心不下,跟宏扬说一声,他能理解。” “什么放心不放心的……” 解风嘟哝了一句,声音很小,但就是被安莉雅听见了。她扭头看他,问,“什么?” “没事儿。”解风对她摆手,“你别管。”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你老实休息,小心一会儿拖老大的后腿。” “你……!” 这俩人说着说着就有呛起来的架势,可能也是平日拌嘴习惯了。易安歌连忙出来打圆场,“行了行了,咱抓紧时间,一会儿要是前面不太危险,安莉雅就先回来。” 安莉雅奇怪地看着他,“我不是要跟你们进去吗?” 话音刚落,解风立即说,“不行!” 安莉雅白他一眼,“老大都没说话呢,有你什么事儿?” 解风看了眼景嵘,憋了一肚子火,坐下去不说话了。 易安歌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偏过头去直对景嵘使眼色。景嵘点点头,对安莉雅说,“就这么办。” “可如果里面有危险……” “你留在距离我们最近的位置,有问题可以随时支援。”景嵘说,“但首先要保证自己的安全。” 看着他毫无波动的表情,安莉雅张张嘴,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解风也安静下来,坐在一边沉默,气氛一时间变得有些尴尬。 易安歌起身,拍拍衣服上的灰尘,“行了,走吧。” 瞿宏扬上来给了他一个不算结实的拥抱,易安歌笑着接受了,扭头看解风还在那儿不知想着什么,抬脚踢踢他的鞋,对他张开双臂,“来抱一个。” “矫情。”解风皱着眉小声说,到底还是起身抱了抱他。 四个人继续向里面走,直走到看不见留守的解风和瞿宏扬了,安莉雅才回头看了看。易安歌走在她身边,轻声说,“你们啊,别总吵架了。” “又没什么关系。”安莉雅撇撇嘴,语气有些别扭。 易安歌笑笑。其实他挺羡慕安莉雅和解风之间的相处模式的,不管是吵架还是普通交谈,都显得那么自然。也许是他们没有什么特别大的压力的缘故,等结束了眼前这件事,易安歌希望自己和景嵘也能像这样相处。 不过吵架……他还真想象不出来景嵘跟自己吵架的情形,那一定十分有趣。 又走了将近半个小时,宽敞的地下河道开始变窄。这是要走到尽头了。 其实河道有一些岔路,只不过在废弃的时候被堵住了,只留下主干道等待随时启用。易安歌料想那入口应该不会轻易出现,所以在河道长度的推测上留了余量,可是在看到那坑洼不平、一直通向地下更深处的土洞时,他也惊讶不已。这长度已经远超过城建部门给出的数值了,而且看这个洞这么不规则,大概也不是工人们挖的。 封煜抚摸着洞壁边缘处,说,“这里的开口很不规则,而且你们看,这刮痕是越向前越窄,更像是被什么东西从里面挖出来的,这样它的‘手’会在靠近我们这边的墙壁上留下更深的印子。” 他看向漆黑的洞穴深处,感叹道,“难道,那入口藏在地底吗?” 易安歌凑上去看了看,肯定地说,“这是人面蛛的足迹,这洞是它们挖出来的。” 这倒也侧面印证了“人面蛛是方启贤手下研究出来的”这一推测。其实能做这种事的充其量也就这么几个人,不是封睿就是方启贤,而封煜曾说封睿不喜欢蜘蛛,这答案就不言而喻了。 是谁研究出来的那东西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在这洞里会不会还有更多的蜘蛛,这地方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真打起来还是比较难占据优势的。 “如果有,这里应该有它们的囤粮,”景嵘说,“我想应该不用担心。” 确实,之前一只人面蛛就几乎用人蛹将半个地下河道填满了,这儿现在空荡荡的,就算有人面蛛也早饿死了。 封煜扭开手电,先去探了探路,回来说,“洞是一直向前的,有点坡度,不过下去不多,大概还要往前走一阵。” “安莉雅留下。”景嵘下了最后的命令,“我们继续。” 安莉雅也抱了抱他们,一指通讯,“有事一定要联络!” 易安歌对她挥了挥手,跟着景嵘走进了那洞穴之中。 洞穴比河道窄多了,至多只能容纳两个人并排而过,空气也瞬间变得浑浊。这里氧气可能不太够,不过还可以坚持。一边走易安歌一边思考着这情况能允许他们再走多久,没有水和食物都不是大事,但没有氧气,他们下次只能带个氧气罐下来了。 许是感觉到了他的担忧,景嵘侧了侧身,向后握住了他的手。 易安歌被吓了一跳,忙越过他去看封煜。封煜背着他们走得很小心,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前方的路上,没有注意到他们两个的小动作。 景嵘握着他的手,轻轻捏了捏,好像有话要说。易安歌抬头看他,只见在手电微弱的灯光下景嵘那双眼睛好像会说话,静静地看着他,沉默又安稳。 易安歌看着他,点点头,也回握住他的手。 越往里走洞穴越窄,但其中居然还有一处忽然宽阔起来的地方,有一个房间那么大,在角落里堆积了些黑黢黢的东西。他们本来打算在这里整休,结果灯光一晃过去看到一堆畸形的、挂着不知名黑色粘稠物的骷髅,就立即打消了念头。看来有人面蛛在这里繁殖过一次,那东西的繁殖速度可真不是一般的快。 走到这儿,谁都没有说话,也没人想说话。他们并不觉得很累,只是想给之后保留体力。这是一种下意识的行为,整个洞穴里除了脚步声,就是他们三个富有规律的呼吸,频率出奇的一致。 易安歌觉得自己似乎已经适应了这里的空气,不由得觉得郁闷。相比之下地上的生活实在是太美好了,他开始怀念阳光和清新的空气,还有柔软的草地和清凉的雨。地底下有什么好?这里什么都没有。 过了半个小时,四周的环境变得更加恶劣。洞穴还在变窄,两边的墙壁也不平整,偶尔有突出来的石刺划破易安歌的胳膊和小腿。气温冷下来,要不是已经走了很久积累了热量,这个温度足以将他们冻僵。 易安歌有点小小的焦躁,但另两人都是沉稳的性子,他也不好说出口,只能一边走一边回忆以前发生的种种。 他将竹笛掏了出来,想着要不要吹一声,忽然发现掏东西的时候带出了纸条,就是那张空白的纸,飘到地上。易安歌俯身捡起来,忽然发现上面多了一行很浅的字—— 沿笛音至底。 正想着这儿没有笛声,是不是走错了,忽然前面的封煜停了下来。景嵘也立即停住脚步,易安歌低头看纸条没反应过来,直接撞在景嵘的后背。 “怎么……” 话还没说完,景嵘立即捂住他的嘴。做出个“听”的动作。 一道很淡很淡的笛声,几乎融入他们呼吸的节奏中,不仔细听几乎要忽略了。三人对视一眼,立即加快了脚步。那笛声就在前方。 很快,又到了一处宽敞的房间,不过这次的房间十分大,再往前的路窄到他们三个大男人一个人通过都吃力,而且往前一看,发现那路居然急转直下,像瀑布一样形成十几米的落差。 “前面走不了了。”封煜皱眉道。 这里的笛声很清脆,好像就是从哪个角落发出来的。找了一圈也没找到地方,景嵘便说,“会不会需要你吹一下?” 画中怪人给他笛子一定有什么道理,这时候不吹更待何时。易安歌也不顾什么音调了,对着笛孔就用力吹气。 他用电视中看到的吹笛子的手法吹这竹笛,音调肯定比较刺耳,但也说不上不能听。就在此时,他忽然看到在右手边的角落里,不知从从哪来升起一股白烟,弥漫在空中。 有门! 易安歌不敢怠慢,努力吹着毫无音色的曲调。白烟越来越多,最终蔓延整个“房间”,并在角落里汇聚成一大片没有规则形状的雾墙。 易安歌走过去,伸手探入烟雾之中。景嵘想阻止,易安歌便对他说,“你看,就是这里!” 他的手臂从小臂位置全部消失了,好像伸入了另一个世界中似的。 “还行,比较好找,没出什么岔子。”他笑着给两人展示自己的手,“我们先跟外面联络一下,然后就……哎!!” 话还没说完,只觉得在雾气另一边有什么东西忽然抓住了他的手,然后一用力,他整个人向前倒去,直挺挺摔进了那烟雾之中! 第89章 陶卓然 这一跤摔得易安歌晕头转向,虽然身体没碰到什么坚硬的东西,但白色烟雾中凝聚的冰晶还是刮伤了他的皮肤。这烟雾温度非常低,只在其中滚了一圈,易安歌就觉得浑身血液都要结冰了,等摔到地面的时候感觉浑身骨骼都要碎了,疼得他好一阵恍惚。 过了一会儿他才逐渐缓过神来,开始适应眼前的光线。这里很亮,白光十分刺眼,让在地下行走了好几个小时的易安歌睁不开眼睛。手腕上的力道早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站在他身侧的一个人。 那人弯着腰,仿佛在研究他的脸。易安歌皱着眉试图在背光的环境下看清那人的面容,却发现是徒劳。他挣扎着坐起来,那人也直起身子,不出手帮忙,也没有趁机对他动手。 “你是谁?” 那人一开口就是清亮好听的音色,听得易安歌一愣。扭头去看,只见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名十七八岁的少年,穿着高领毛衣,手里握着一根长竹竿,杆顶垂下一股毛穗儿,正一下一下晃悠着,发出轻微的声响。 易安歌迅速思考了一下应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然后小心翼翼地说,“我来找人。” 少年哦了一声,似乎不是很在意他的答非所问,又问,“你是从外面进来的吗?” “嗯,你呢?”易安歌站起来,揉了揉摔痛的肩膀,“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看他一眼,浅色的眼珠闪着单纯的光,“我叫陶卓然。” 陶卓然?这名字好熟悉。易安歌想了想,忽然记起来,这是之前他和景嵘寻找异能者资料的时候,被排除嫌疑的其中一人。 看来他们的推测跟现实还是有偏差,可问题是,资料上的陶卓然年纪跟易安歌一样大,眼前这个,却是个未成年的孩子。 莫非是同名?可真会这样巧吗? 易安歌在那儿努力思考着,表情有些古怪。陶卓然奇怪地看着他,不知他这是怎么了。 “你……”易安歌张张嘴,尽力挤出一个笑容,“你怎么在这里?” “我一直都在这里啊。”陶卓然仰头看看竹竿上的穗儿,答道,“倒是你比较奇怪吧,这里已经很久没有外人来过了。” 对着小孩易安歌到底没法强硬起来,一摸身上,也没带什么孩子会喜欢的小玩意,只能硬着头皮问,“你们这儿,哪里人最多?” 既然这里连普通孩子都有,那方启贤手下那一批,应该会集中在一个地方做实验,加上封睿带过来的人,这些人聚集的地方一定有实验体,唐小雪很有可能也在那里。 陶卓然想了一会儿,点点头,“有啊,你想要我带你去?” 易安歌连忙说是,陶卓然一挥那长竹竿,“那你要等一下,我先做完活儿。” 只见他单手将那近三米的竹竿大幅度挥舞着,表情却一点都没有变化,似乎感觉不到竿子的重量。毛穗儿里面掺杂了金属,抖起来叮当直响,那声音也不知怎么的,直直穿破云霄,一下扩散出很远。 挥了十多下,陶卓然停下来,对着一个方向仰头去看,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很快,一声鸟类凄厉的尖叫划破天空,一道黑影瞬间从他们头顶略过。 易安歌被吓了一跳,问,“那是什么?” 陶卓然道,“食腐鸟。” “食……什么?” 这名字就让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易安歌只觉得头皮一麻,差点蹦起来。陶卓然却误解了他的意思,以为他是好奇,便说,“你想看?我带你去。” 说着就拉起他的手,不由分说地将他往竹林里拽。这孩子力气极大,易安歌想往反方向用力,差点被他拖着走了。 进入竹林,来到背阴处,陶卓然带着他躲到一块大石头后,指了指前面,“那儿。” 易安歌探头去看,这一下差点将晚饭给吐出来。只见在离他们五米不到的地方,有一小堆腐烂的肉块,那所谓的食腐鸟围成圈站在那肉块周围,正埋头啃咬着尸体。边角的烂肉被拨散开,滚出一颗被吃掉半边的头颅。 易安歌认得那张脸,当初他们分析资料的时候,这人被认为是跟方启贤有联系的。 他捂住嘴巴,不让自己呕吐出来。不知为什么这里没有任何异味,可光视觉冲击就足够令他反胃。越来越多的鸟落了下来,成堆的肉块很快就被分食殆尽。 陶卓然拉拉他的袖子,“走吧。” 几乎是跑出林子,易安歌用力呼吸着干净的空气,一边心有余悸地问,“那是怎么回事?” 陶卓然面无表情地说,“处理垃圾。” 易安歌心中一凛,忽然觉得这孩子可能有点危险。 但陶卓然的态度好像早已习惯了这些事似的,十分自然地说,“这是我的工作。” 易安歌指着那个方向,说,“你知道这些人是从哪儿运过来的吗?” 陶卓然点点头,向另一边走去。 易安歌急忙跟上,两个人很快走进一团更深的浓雾里。 从陶卓然口中得知,外界通向这里的路不是唯一的。他在准备召唤食腐鸟的时候看到易安歌伸过来的手,觉得好奇才拉了一把。如果外面的人想凭自己的力量进来,可能不会出现在他们刚才的那个位置。 这就有点麻烦了,不光是他和景嵘会失去联系,就算景嵘跟封煜同时进来,也会失联。这地方不能用通讯仪,想要碰面只能靠运气。 好在他们的目的地是一样的,现在最重要的,是不要单独撞上对方的大部队。方启贤那个疯子倒还好,就怕碰见封睿,他可是想直接要了他们的命的主儿。 陶卓然性子很冷淡,但也算健谈,聊得多了易安歌就试探性地问他关于方启贤的消息,他倒是也知道不少。 方启贤是最先发现这个幻境的人,具体他是怎么找到地底的却不得而知,之后他在这里建立了自己的城堡,带了很多人进来。 易安歌对陶卓然知道这里是幻境这件事比较惊讶,但陶卓然自己却说,“我知道我是从外面进来的,只不过具体细节忘记了。在这里,你会很容易忘却时间。” 对这里的人来说,时间是毫无意义的东西。这里没有日升日落,也没有钟表,他们只凭心里的念头做事。也就是说,当陶卓然感觉到食腐鸟应该进食的时候就会召唤它们,没有感觉的时候就闲着,反正不管过多长时间对他们来说都只是一眨眼的功夫。 易安歌很难将眼前这个冷淡的少年跟资料上的陶卓然联系到一起去。可事实是这幻境好像有颠倒时间的功效,让奔三的男人逐渐退化成孩童,不知再过一段时间,他会不会越变越小,最终回归襁褓。那若是继续小下去…… 也许有人会想要这样的“返老还童”,但易安歌只觉得恐怖。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变得年长是每个人的宿命,想要逆天而行,肯定需要付出同等严重的代价。相比起来他还是更喜欢顺应时间活下去。 这里有很多竹林,每隔一段路就会出现一片。易安歌注意到自己手中的竹笛就是用这里的竹子制成的,上面的光泽几乎一模一样,看来那画中的怪人也来过这里。 又走过一片林子,陶卓然停了下来,指着前面说,“你要找到的地方在那儿。” 那是一处宽阔的空地,建了简易的房屋,有三四个人在周围站着说话。房子也是竹子做的,在窗户的位置糊了纸,不过有的地方纸张脱落,能看到里面站了些人。 “他们从外面带进来的人都会关到这里。”陶卓然说,“然后,每过一段时间处理一批。” “能靠近吗?” “你不想让他们发现?那要等一会儿,他们换岗的时候溜进去。” 陶卓然好像对他的行动很感兴趣,有些跃跃欲试。他对这里很熟悉,而且似乎对易安歌并没有敌意。能遇见他也算是运气好,易安歌暗想到,但愿不要出什么岔子。 这里的站岗很随意,几个人聊聊天,然后同时离开去休息了。陶卓然带着他从后门溜进了屋子,不过没有到关着人的地方,而是来到一间满是书架的屋子。 书架上都是文件夹,每一个都贴着一个名字,按照字母排列,应该是实验体的实验记录。陶卓然对这些不感兴趣,不过易安歌还是去“T”区寻找唐小雪的名字。他得知道当年唐小雪到底经受了哪些实验,又是在哪里发生意外的,这次也好提前有个准备。 不过找了一圈没有找到,易安歌又重新看了架子上的说明,发现这里放的都是现任实验体的资料,以前的都封起来了。 这时候陶卓然唤他,“这里。” 在屋子左侧有一个小门,通向旁边的小屋。门上贴着封条,陶卓然老实不客气直接给撕了。 小屋有一阵没收拾了,乱的很。不过堆在地上的都是后来废弃的资料,三十年前的都还好好摆在架子上,易安歌一眼就看见了唐小雪的名字。 他将那个文件夹取下来,刚要看,余光就瞄到了旁边另一个名字。 陶卓然。 易安歌看了眼在一边无所事事帮忙望风的孩子,心说不会吧,他也是实验体? 他伸手将那个文件夹取下来,只见在封面贴了个纸条,上面画了个双箭头的符号,旁边写着“Y1”。 这大概是关联“Y”字母第一个文件夹的意思。“Y”层离得不远,易安歌就顺便走过去看了一眼。 这一眼就让他愣在原地,半天没缓过劲来。 “Y”层架子中第一个文件夹上实验体的名字,他可是熟悉得很。 ——“易安歌”。 第90章 书房暗道 看到这三个字,易安歌的第一反应是想笑,可无论怎么用力都勾不起嘴角,只能做出一副古怪的表情,僵在那里。 好像应该感觉到惊讶的,可事情发展到现在,这种事又似乎是情理之中。脑袋里有嗡嗡响声,但心脏跳动的节奏却没有丝毫改变,应该说,用“心如止水”来形容他现在的状态毫不为过。 一旁陶卓然注意到了他的不对劲,走过来,先是看见了他手上写着自己名字的文件夹,却一点也不惊讶,似乎早就知道了似的。又看了看夹子和易安歌的脸,问,“你怎么了?” 少年清亮的音色瞬间将易安歌的思绪拉回现实,他眨眨眼,张嘴道,“啊……啊?没什么。” 陶卓然踮起脚,“你认识他?” “嗯。”易安歌握了握拳,“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陶卓然指了指他文件夹上的双箭头,“这是实验体关联的意思。” 这一点易安歌已经猜到了,可他想不通的是,自己怎么会和眼前这个孩子有所牵连。 “你的异能是什么?” 陶卓然指指自己的脑袋,“感觉。” 上次在资料中看到他的能力栏写的是“反向第六感”,易安歌就觉得不对劲。这能力好像跟易明光的是反着的,关联……莫非这意思是,两个人的能力会像酸碱一样被中和掉? 可他易安歌并没有爷爷那样的能力啊,再者说,他也没有被人关起来当小白鼠的记忆,为什么实验体的资料册中会有他的名字? 易安歌感觉脑袋有点乱,不由得长出一口气。就在这时,屋外忽然传来隐隐约约的说话声。他和陶卓然对视一眼,立即将房门关上,蹲下身藏进角落的阴暗处。 这里采光不是很好,门一关整个屋子都陷入黑暗之中。易安歌手里抓着两本资料册,耳朵竖起来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 可能外面人说的是方言,他没太听明白,只感觉似乎听到了“时间”、“消失”、“永恒”,都是些虚无缥缈的词汇。那些人没注意到这里的异样,聊了一会儿就离开了,四周重新恢复了宁静。 陶卓然却直起身子,仔细听着某一处的动静,眉头罕见地皱了起来。 他表情十分严肃,超出了一般孩子认真的神情,让易安歌都不太敢开口叫他。他听了一会儿,突然一拉易安歌的衣服,“快离开这里,它们来了!” “它们?” 话音未落,忽然从外面传来一声突兀的尖叫,毫无铺垫的,像是凭空出现的一般,随之而来的巨大的扑扇翅膀的声音,像有几十只大鸟,杂乱无章地飞驰而下,声音越来越近。 陶卓然面色发青,“这里一定有需要被‘献祭’的家伙,一会儿那些食腐鸟会把这里吃个底朝天,再不走就出不去了!” 光是听那吵杂的动静就能察觉到事情不妙,易安歌迅速将文件夹中的资料抽出来塞进装备包中,又想去拿自己的那份,可手还没触到架子,只觉得房间一阵剧烈的摇晃,那装满了文件的架子竟直挺挺向他倒了下去! “危险……!” 陶卓然本能地想大喊,话一出口才意识到他们现在的处境,连忙捂住了嘴,可已经晚了。外面的声音停顿了一秒,而后只听得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窗口糊着的纸被撕开,一张长满黑色羽毛的鸟脸从竹子的缝隙中挤了进来。 那张脸怪异异常,羽毛的颜色看得令人浑身不舒服,但最让易安歌心惊的,是那双细成一条缝的黑色瞳孔,和那张脸上斑驳的血迹。 血是湿的,滴在窗沿上,留下一道刺眼的红。那鸟的脑袋只伸到一半,卡在窗户上,用力向前探着,似乎想硬生生挤进来。好在这房间很结实,这一下没让它得逞,反而被房间里的人吸引了注意力。 它看了眼拼命捂住嘴巴的陶卓然,似乎没兴趣,又转眼看向另一边。易安歌被架子砸了脑袋,疼得要命,本来想去找自己那份文件夹,却一下跟这怪鸟对上眼。一时间一人一鸟大眼瞪小眼地相互凝望着,场面是说不出来的诡异。 那鸟也不叫了,就这么看着。外面的声音又恢复了吵杂,好像其他鸟对这边并不感兴趣。看来食腐鸟没什么智商,这是现在不幸中的万幸了。 现在易安歌面临两个选择,跑还是不跑。跑的话很有可能会被追杀,可不跑,过一会儿这该死的鸟反应过来一定会呼叫同伴,就算不,那些看门人发现它的异样也一定会过来查看。归根结底还是会被发现,他现在必须选择离开的时机。 陶卓然显然被吓着了,脸色煞白,身体也在颤抖。不过鸟并不理他,大概是觉得他个头没有易安歌大,连眼神都不屑于分给他。 易安歌拼命对陶卓然打手势。这种情况下,能跑一个是一个,他不希望陶卓然因为自己的关系丢了性命。 食腐鸟那令人反胃的眼睛转了一圈,竟然慢慢退了出去,没了动静。 两个人同时静了几秒,相互看看,都有种劫后余生的感慨。 不过写着易安歌名字的那份文件夹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易安歌翻了翻脚下的几个夹子,都不是自己的,也不再浪费时间,拉着陶卓然就往屋外跑去。 他已经努力放轻了动作,可就在他们迈出屋子的一瞬间,屋子又整个一震,轰鸣声骤起,只听耳边一阵极其凄厉的呼啸,整个竹屋都被一股力量掀到了半空! 易安歌他们只要慢上半步就会被一起带飞,此时只觉得身后一凉,然后那些竹子的碎片和散落的文件像下雨一样就砸在身上。他们不敢向后看,只能拼了命地奔跑,听着那催命的尖叫如影随形,连刮在脸上的风都带着血腥味。天空时不时有黑影略过,压在两人肩头,沉重得令他们喘不上气来。 为了躲避食腐鸟的追击,他们跑进了竹林中。这里的竹子有几层楼那么高,遮天蔽日,密集的程度外人无法想象。易安歌让陶卓然跑在前面自己断后,那孩子动作极其灵敏,三两下就窜进了林子深处,等易安歌后脚跟上却发现,这偌大的竹林中,哪里还有他的影子? 一愣之下脚步就慢了下来,易安歌忽然发现,身后的追兵不知何时也不见了踪影。前后都是空的,天上是高耸到异常的竹,然后就是白色的浓雾,漫天遍地,就是没有其他人的身影。 他试着去呼唤陶卓然,却发现自己的声音被烟雾包裹后就彻底消失了。那雾像有生命般将他包围,逐渐逼近,最后蔓延至他全身。 一阵天旋地转之后,易安歌逐渐清醒,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出了那竹林,正以面朝下的姿势趴在地上。地上全是白色砂石,好像漂亮的海滩,没有一丝尘染。 周围的环境变得不一样了,他抬起头,只见在自己眼前的,是一座极其漂亮的房子,比他见过的最高级的别墅还要精致上三分。在他不远处有岗哨用的亭子,也有狗屋和庭院,不过里面既没有人也没有动植物,所有的一切都是空的。 易安歌爬起来喘息,顺便摸了一下身上,还好没丢东西,纸条和竹笛都在,他将它们掏出来,看到那纸条上的字变化了。 ——右手边,二楼书房暗道。 他盯着这几个字看了一会儿,将东西收起来,抬脚走向那扇大门。 一推门他就觉得眼前的景象好熟悉,仔细一想,这里的装潢跟方启贤留在现世中的别墅不是一模一样吗?那家伙对住所的装修都有着特殊的执念? 这样他也就知道纸条上的话是什么意思了。方启贤的房子二楼有两个书房,他们发现画的那间在左边,右手边那个他们只去看过一圈,当时没发现有暗格。 可线索也只有这么多,易安歌再次站到这书房中,依旧无法找到所谓的暗道。 他坐在桌子前思考,如果自己是方启贤,会将暗道的开关设计在什么地方。这里的一切都是为了让景嵘在成年后能发现他的目的所做的,所以一定要是在小景嵘找不到、成年人却动动脑就能看穿的地方。 高处。 他个头不够,左右看看,也只能踩着椅子去看书柜顶,于是将椅子拖了出来。可椅子一离开书桌,地板下就传来轻微的震动,一扇门在一旁打开。 ……这好像不太对啊? 看着那扇门和手里的椅子,易安歌混乱了。按理说这种机关无论是谁都有可能开启,而且他刚才忘了一点,如果是景嵘的话,要看高处只需要飞上去就可以了,根本不用拖什么椅子。 那这椅子,难道是专门为了他准备的? 还真是受宠若惊啊,易安歌轻哼一声,也不知道这装神弄鬼的方启贤到底想搞什么名堂。 门后的空间很大,也很黑,易安歌打开手电走了进去。 一进去就是向下的台阶,深不见底,鬼知道这种暗道为什么不直接建在一楼。他一直向下走,走了能有十几分钟,逐渐感觉到不太对劲。 太深了,而且手电发散的光线根本照不到尽头,好像这台阶是通向地狱中去的。而且周围没有其他岔路,如果不折返,他只能一直走下去。 可究竟什么时候能走到头啊,如果这台阶真的没有尽头,他该不会要一直走到累死,被困死在这无尽的深渊之中? 想着,易安歌抬头看了眼入口。刚才为了留光而打开的门不知何时已经关上了,连点缝隙都没留。看来连回头路否被封死了。 行吧,走就走了。如果方启贤用这种方式来困死他,那易安歌是彻底的瞧不起他了。 又走了大约二十分钟,逐渐能看到下方的光亮。这里应该已经深入地下几百米了,空气却一点没有稀薄,似乎跟在地面上没什么两样。 下到光亮处,易安歌发现这里并不是最底层,只是个岔路,台阶转了个弯依旧向下,继续通向地底深处。 这岔路口的门还真是熟悉。他一边在心中想着不会这么巧吧,一边推开门,嘴里忍不住啧了一声。眼前这景象还真不是一星半点的熟悉,应该说,这地下的房间,他有印象的也就这一处了。 眼前是无数巨大的玻璃罐子,手臂两倍粗的管子穿插其间,里面流动着不知名的液体。这地方他在梦里见过,在裂缝之中的过去也见过。尤其是裂缝之中,第一次进入的时候,他就是在这里救下了还是个孩子的唐小雪。 这里和之前的场景唯一不同的是,这些罐子不再是空的。在无色透明的溶液中浸泡着各式各样的东西。有人体,也有奇形怪状的动物,甚至还有那种食腐鸟。所有东西的眼睛都是睁着的,全部看向门口。 就算他们不会眨眼,易安歌也是被这场景吓出一身冷汗。他对这地方有心理阴影,感觉就跟进了安莉雅的标本室似的,之前做过的那些梦仿佛就在眼前,挥之不去。 他不太想在这里长待,可转念一想,万一唐小雪在这儿呢?这里毕竟是他们第一次相遇的地方。 他硬着头皮一个罐子一个罐子地找下去,看到了许多熟悉的面孔。那些东西的眼睛倒是没有睁得多大,可就是那种普通程度的睁着,让人感觉他们还活着,还在跟流动的溶液一起呼吸。有时候易安歌甚至能看到从罐中生物嘴边冒出来的气泡,鼓起升至水面,很快被抽走。 没有找到唐小雪,他松了口气,停在一个罐子面前。 那罐子是矮胖型的,很宽,里面装的东西易安歌是一辈子都不想再看到。 那令人作呕的人面蛛,长了一张几乎跟他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脸。 他怎么会忘了呢,当初在委托人住所被景嵘烧死的那只小蜘蛛,用的就是他的脸。那时候景嵘没有对那东西做出一个合理的解释,他以为是巧合,就那么过去了,现在想想,那时的自己简直天真到愚蠢的地步。 现在看着自己这张畸形的脸,易安歌反而觉得好笑。有能耐它就从玻璃罐子里出来咬他,否则再怎么张牙舞爪,它也只是个残次品。 毫无智商的无差别攻击,人面蛛只是一种最低级的创造。它们的存在毫无意义,也根本不符合方启贤的美学。 也许以前在他不记事的时候,确实被方启贤用来当做实验体,可他还活着,这就是他跟其他实验体最不一样的地方。 这玩意现在顶多只能膈应他一下,没多大用处。易安歌敲了敲那玻璃罐子,上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在这响动发出的同时,罐子里的东西动了一下,那满脸黢黑的复眼眨了眨,獠牙露了出来。 哦,你还活着啊。 易安歌后退一步,只等这东西爬出来,他可以将匕首刺进它的脑袋里。之前中毒的时候他已经死过一次,这次,一点都不怕了。 不过不用他动手,就在人面蛛还没下一步行动的时候,它罐子里的溶液忽然沸腾了起来。水泡不停地向上涌着,液体翻滚,人面蛛发出无声的尖叫,足全都缩了起来,整个身子不停地颤抖,好像极其痛苦。 易安歌面无表情地看着,然后一偏头,看到站在罐子后的那个人。 景嵘眼中已泛起一层银光,冷冷地盯着那罐体,直到里面的人面蛛身子一软再无动作,才逐渐恢复了平静。 第91章 鸟和蜘蛛 易安歌对他笑笑,“你很慢。” “找到这里花了点时间。”景嵘对他伸出手,“你还好吗?” “还行?” 易安歌绕过人面蛛的尸体走过去,跟景嵘用力拥抱了一下。熟悉的感觉传来,他只觉得胸中一热,之前几乎坠入冰点的心脏再次跳动起来。 “封煜呢?” “去找晏安了。”景嵘说,“你等一下,我先毁了这地方。” 说着他便催动罐子中的溶液沸腾。由于管道相通,所以不一会儿所有的罐子都翻腾出剧烈的气泡,各种各样怪异的生物扭曲挣扎着,嘴巴和眼睛睁得老大,像是要尖叫出来。可惜罐子密封性很好,从易安歌和景嵘的角度一点声音都听不到。 景嵘处理着这些害人的东西,易安歌心下放松,便问他,“你怎么找过来的?” “我到达的地方离这里不远,四周也只有这一个建筑,很容易就看到了。”景嵘问,“倒是你,怎么回事?” 易安歌将自己和陶卓然的事情简单说了一下,“……他在竹林里跑丢了,我恍惚了一下然后就到了这儿,看来方启贤是故意引我们过来的。” 他犹豫了一下,把自己在书房发现暗道的前后经过也说了说,“我觉得,那张纸条不是方启贤给我的指引,而是来自另一个人,他在帮我。” 景嵘最在意的却是另一件事,“你说在实验体的资料里,有你的名字?” 易安歌苦笑,“是啊。” 他的资料被埋在竹屋的废墟里,不知道到哪里去了。现在也不可能回头去找,这让易安歌感觉心里空落落的,有一种再也不可能得到答案的预感。 知道他在想什么,景嵘伸出手,抱了抱他。 “别乱想,”景嵘说,“那个人最喜欢折磨别人,也许那只是一个为了让你怀疑的圈套,可能里面什么都没有。” 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不过看景嵘的表情,显然也觉得这件事十分蹊跷。 两个人对视一眼,易安歌轻声笑了出来。 “我没事。”他抬起下巴示意了一下人面蛛的尸体,“连这个都能接受,已经没什么能刺激到我的了。” “……很好。” 景嵘鼓励似的吻了吻他。这是他们两个在这个世界仅有的一点温存的机会。 溶液逐渐停止了沸腾,放眼望去每一只罐子里东西模样都很惨,只看了一眼易安歌就别过头去。他回身去看景嵘进来的地方,是一扇窗户,还透着光。 他走到窗户旁向外望去,只见外面是大片空荡荡的庭院,更远处是竹林,白色的烟雾弥漫其间。 “够邪门……”他喃喃着,抓着窗框的手指紧了紧。 他原以为自己已经走到地下几百米的深处,没想到却还是在二楼。看来这里不光时间的维度与现世不同,就连空间也不一样。 他回过头,“我们现在怎么办?” 景嵘走过来揽住他,“抓紧。” 易安歌抓住景嵘的手,后者一步跨到窗上,背上白翼张开,带着易安歌腾空而起。 耳边传来劲风呼啸,还有玻璃破碎的声音。易安歌向下看去,只见那楼从二楼的房间处开始坍塌,墙体裂开巨大的缝隙,玻璃和白色的石膏散落一地。 “真粗鲁。”易安歌笑着开玩笑。 景嵘面无表情的看看他,落到庭院外的地上,抬手敲敲他的脑门。 “你想后站,”景嵘说,“小心砸到你。” 易安歌从善如流,刚退后几步,之间景嵘对那“城堡”一挥手,一股热浪扑面而来,那原本就破裂的墙壁如爆|炸般碎成残渣,只几秒的功夫,整个庭院里便只剩了废墟。 这里应该是方启贤最喜欢的地方,想来也藏了不少秘密。不过景嵘既然要毁,易安歌也不会拦他。方启贤心思细腻,这样简单粗暴的做法反而会给他一个措手不及。 显然景嵘也是这样想的,毁掉一栋楼的过程连表情都不曾变一下。不知是不是这里是幻境的关系,易安歌觉得他从昏迷中醒来以后,能力变得比以前更强了。 尘埃落定,景嵘拍了下飘落到身上的碎屑,道,“等着。” 易安歌明白他的意思,于是就地坐下来休息。 这是他才觉得自己有些累了。在遇见陶卓然后他的神经一直紧绷,即便表面上看没多大变化,但终究是会疲惫。景嵘的到来给他提供了些许庇护,此时易安歌再一次意识到,这个男人的存在对自己来说有多重要。 他仰起头,看着景嵘英俊的侧脸,“你有多大把握打败他?” 景嵘看着天上的浓雾,“我要先弄明白这个世界存在的原理,知道这些之后,只要毁掉他的存身之所,想打败他并不难。” 易安歌默了默,“那……封煜那边没问题吗?” 景嵘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沉默下来,只给了易安歌一个意味不明显的眼神。 易安歌叹了口气。封煜大概是个好哥哥,但他真的无法控制发疯的封睿。况且封煜也没有能力,妄图用亲情来打败那个人,恐怕是天方夜谭。 可真的要封煜不参与这件事也不现实。现在他们也只能祈求封煜不要太过溺爱任性的弟弟才好。 过了一会儿,这时间易安歌现在也无法估量,他看见远处泛起一道暗色的光。这说法有些奇怪,但在漫天的白色烟雾里,那阴影十分突兀,但又确实亮着,就连易安歌自己都觉得可能是看错了。那光闪了两下,又不见了。 景嵘拉起他,“我们走。” 其实易安歌对景嵘这种动辄抱着他赶路的习惯颇具微词,但在这个地方,进入竹林就有可能失去方向,飞起来是唯一的选择,他也只能忍着,假装不去在意两个人之间若有似无的距离。在这种情况下都能心猿意马,易安歌都有点怀疑起自己此行的目的来了。 不过来到那光附近,地上的景象让他不得不绷起神经。 那是一片空地,跟之前陶卓然带他去的差不多,不过这里没有竹屋,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椭圆形祭祀台,上面有几根柱子,都绑了人。 在中间最粗的那根竹子上,绑着昏迷的唐小雪。她是其中唯一正常的,其他那些,或是变异成了怪物,或是已经缺了半边脑袋,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了。 幸亏唐小雪昏迷着,不然看到这种景象再强大的心脏也要被吓停。易安歌想去救她,但景嵘却带着他飞入雾气较浓的地方,隐藏起来。 陶卓然之前说的“祭祀”,易安歌一直以为是方启贤穿着袍子领着人朝拜之类的,却没想到所谓的祭祀其实就是食腐鸟的狂欢盛宴。除了唐小雪,其他柱子上绑着的在几分钟之内就被分食干净了,连骨头都没剩下。 它们就是没碰唐小雪,像看不到她似的,这让易安歌松了口气。但一阵风吹来,将他们身边的雾吹散了些,景嵘往后躲了躲,恰巧一只鸟仰起头来,一下就跟易安歌对上了眼。 易安歌一看,好么,冤家路窄,就是那只掀了竹屋的家伙。那家伙似乎记得易安歌,长鸣一声,振翅就冲着他们飞来! 其他鸟也紧跟着冲了过来,景嵘在第一只鸟即将到达的时候一个俯冲,对着地面直坠,在马上撞到的时候又急速飞起,晃了那些鸟一下子。这一下给双方拉开了距离,景嵘一松手,易安歌一个就地打滚就落到地上,抽出腰间匕首,身子一闪举刀割下了一只冲他扑来的食腐鸟的头。 带着浓烈腥气的血喷了他一身,这手感实在是不好,易安歌掂量了一下匕首,又一挥,逼退了另一只不知死活的食腐鸟。 其实他只是想吓一吓那鸟,没想到匕首锋利到这种程度,直接将脑袋割了下来。这一下其他鸟都对他有所避讳,落了两只在身侧尖叫着不敢上前,剩下的都去追还留在空中的景嵘。 易安歌小心地后退,每退一步那两只鸟就跟上来,保持着彼此都攻击不到的距离。 很快来到唐小雪身边,易安歌用空着的那只手去试了试她的鼻息,发现她呼吸还算平稳,便没有急着割开她身上的绳子。他盘算着应该如何处理掉这两只鸟,此时天上一阵吵杂,几只没了脑袋的尸体从天而降,就摔在易安歌和那两只食腐鸟之间。 这一下又被溅了一身血,易安歌是彻底没脾气了。他挺好奇为什么景嵘也喜欢拧它们的脑袋,抬头一看,却发现景嵘停在半空中,表情带着些隐忍的诧异。 出岔子了?易安歌心一惊,就见身前的那两只食腐鸟原本一条缝的眼瞳忽然睁大,喉咙里发出破音的尖叫,翅膀狂舞,然后身子一僵,两个鸟脑袋就掉了下来。 易安歌去看景嵘,景嵘摇摇头,示意不是他做的。 难道这鸟有壁虎的基因,壁虎遇到危险会掉尾巴,它们掉脑袋?这也太蠢了吧? 还没等易安歌察觉到不对劲,地上的两颗鸟脑袋忽然动了一下。他以为自己看错了,但下一秒却发现,从那血淋淋的断口中爬出了拳头大小的一个东西。 易安歌仰天长叹,看来自己这辈子是跟人面蛛过不去了。 景嵘落下来,将唐小雪松绑。易安歌抱过昏迷的唐小雪,两人退到一个安全的地方,观察着地上的动静。 刚爬出来的小蜘蛛好像还没缓过劲来,趴在一堆血污里休息。每只鸟尸体内都有三四只小蜘蛛,全出来后那场面也算是壮观。 因为沾了鸟羽和血,看不太清小蜘蛛的样子,但易安歌立即察觉到它们的模样跟之前的有些不同。之前的小蜘蛛更大,因为是人脸的关系,头部是圆的,但眼前这些却是椭圆形,并有些尖,看起来竟然跟食腐鸟有些相似。 只想了一下易安歌就明白了这个关系,感情儿这些鸟吃肉根本就是为了养活体内的蜘蛛?那这些蜘蛛叫什么?鸟面蛛吗? 没时间给他胡思乱想,第一批爬出来的小蜘蛛已经注意到了他们,开始试探性地爬过来。 值得庆幸的是,食腐鸟是吃死肉的,而且没有毒性,它们养出来的小蜘蛛虽然骇人,但外壳颜色很淡,应该也是无毒。 为了防止被小蜘蛛包围,景嵘带着他们飞了起来。他的臂膀很有利,带着易安歌和唐小雪两个人,竟然跟没事儿人一样自然。 但在腾空的一瞬间,易安歌意识到他们忽略了一点。 只见第一只小蜘蛛抖了抖身子,原本沾在身上的血被吸收进体内,身体立即变成扎眼诡异的鲜红。它身体后半部的外壳掀开,露出骨架般爆着筋的黑色翅膀。 然后第二只、第三只、第四只…… 它们张开喙,露出里面两排尖细的小牙,发出让人心脏骤痛的尖叫,挥动翅膀飞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快结束了,最迟不过下个周末(flag) 第92章 “小心竹林” 也是被刚才食腐鸟集体断头的景象给弄懵了,两个人都没想到这些东西竟然会飞。刚“出生”的小蜘蛛翅膀还是湿的,完全张开来抖了两下,把上面的血吸收干净,几乎是同时飞了起来。 景嵘谨慎地飞高,看着它们晃晃悠悠的初次飞行,有几只力量不够又掉了下去,发出清脆的一声响,更多的则在适应了风的方向之后,将翅膀震得越来越快,直挺挺向着他们面门而来。 这东西比食腐鸟棘手,它们体型太小了,要完全躲闪只能比他们飞得更快。景嵘带着两个人走,很难彻底占据上风。 他盯着蜘蛛看了一会儿,皱起眉头,“不行,它们没有思维,我控制不了它们。” 说话间,第一只小蜘蛛就已经赶到易安歌脚边。看着那畸形的脸易安歌觉得一阵恶心,抬脚凭空踢了一下,这一下正好踢在那只小蜘蛛的脸上,将它整个踢翻了下去。 脚底传来一股奇异的感觉,易安歌意识到不妙,这蜘蛛的重量远比看起来要大得多,它们体内蕴含的力量恐怕是人面蛛所不能及的,这应该是人面蛛的改良版本。 第一只掉了下去,在坠地的一瞬间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其他小蜘蛛都是一愣,飞行速度慢了下来,景嵘趁机带着他们又飞高了些,伺机离开。 “我们现在去哪儿?”易安歌紧张地问,他怕景嵘承受不住两个人的重量。 景嵘沉着脸色道,“去废墟,这些东西应该不会靠近那里。” 其实很难说,毕竟按照人面蛛繁殖的速度,这种蜘蛛应该很快就会变成一大堆。之前他们在竹林中没碰到这东西,说明眼前的这些可能是孵化出来的第一批鸟面蛛。 其实易安歌很想看看摔下去的那只怎么样了。如果它死了,那这些小蜘蛛可能只是看起来比较可怕,他们还有胜算。不过这里烟雾缭绕,下方的情况根本看不清楚,只几眼他就放弃了。 景嵘以极快的速度向别墅的废墟飞去,身后小蜘蛛紧追不舍。易安歌一面稳住唐小雪的身子不让她掉下去,一面发现,他们前方已经没有标志物了,也没有光可以引路,在白雾中飞行也不知道怎样才能不迷失方向。 正想开口问景嵘怎么办,忽然易安歌听到在呼啸的风中夹杂着一丝尖锐的摩擦声,是那种甲壳类生物外壳碎裂的声音,他忙回头,只见在距离他脚后不到十厘米的地方,飞在最前面的小蜘蛛身子忽然胀大了好几倍,足有一个排球那么大,翅膀伸开将近半米,獠牙都突了出来,口器一张,喉咙里是黑色的,好像是毒,又好像是血。 因为极限膨胀,它身子后半段都开裂了,易安歌甚至能看到它的内脏露了出来,危险地挂在身后。这样还能不死,甚至比刚才更加凶狠,易安歌已经被眼前的景象惊到无话可说。 不过也正是因为它忽然变大,易安歌发现了一点不对的地方。 那锥形鸟脸上的复眼是有眼白的,虽然很少,但也能看得出来它盯着什么方向。它越过易安歌的脚直往旁边看,分明是看向唐小雪的。 易安歌心中一惊,该不会刚才食腐鸟不吃唐小雪,是要留给这些蜘蛛的?她是最后的祭品? 没时间让他想太多,变大的蜘蛛一个用力对他们猛冲过来,易安歌大吼,“左边!” 景嵘一个闪身,那蜘蛛就从唐小雪肩头咬了过去,直冲出去五六米远,又折回来,露出獠牙,冲着唐小雪头部的方向咬过来。 景嵘向下俯冲,再次躲开。易安歌回头看了看那些也膨胀起来的蜘蛛,一咬牙,对着景嵘吼道,“放我下去!” “你疯了?!” “没关系,它们是冲她来的!”易安歌紧紧抓着唐小雪的胳膊,“你带她走,我没问题!” 他拍了拍衣服口袋,“有人给我指路,我的处境比你们更安全!” 景嵘将唇抿成了一条缝,明显不想听他这些说辞。眼看那些蜘蛛又要扑来,易安歌猛地将唐小雪推到景嵘怀中,就要往下跳。 这是几十米的高空,景嵘无法,为了不让他摔成肉饼只好降落,将他放到地上。 “废墟见!” 一边头也不回地喊着,易安歌一个闪身就钻进了竹林中。 他跑了几百米,来到一处竹子密集的地方,隐藏在阴影中。 天空一片寂静,只能听到他自己的呼吸和剧烈的心跳。身后已经没有了蜘蛛的追赶,看来他的推测完全正确。 过了几秒他才感觉到浑身肌肉酸痛,不得不蹲下来揉着小腿防止抽筋。刚才真的是没命地逃跑,现在想想,简直算得上是死里逃生。 为什么唐小雪会是蜘蛛最后的猎物,易安歌想不明白。难道她身上有什么吸引蜘蛛的特质?方启贤将她抓来,就是为了喂养这些鸟面蛛的吗? 那如果他和景嵘没有赶到,那些蜘蛛已经吃掉了唐小雪,又会发生什么呢? 易安歌浑浑噩噩地想着,忽然扇了自己一巴掌。现在景嵘只带着唐小雪一个人,肯定很容易逃脱,他不需要考虑这种永远也不会发生的可能性。 休息了几分钟,他从兜里掏出已经有些发皱的纸条。上面的字确实变了,不过并不是在给他指路。 ——小心竹林。 易安歌脑袋里嗡嗡的,抬头看着四周高耸的竹,有点想笑。 林子里跟之前他和陶卓然走散的时候没什么两样,周围除了竹子就是雾,还有脚下松软湿润的泥土。这里好像刚下过雨,空气中都带着水珠,拍在脸上有一股异样的清凉。 他站起来,迈开步子向前走去。 由于没有太阳,他无法判断时间和方向,现在在竹林里走着,他必须等到纸条上的字变成引路的才行,或者,是景嵘先找到他。 也不知道那两个人有没有脱险。 易安歌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土上,身体轻飘飘的,有一种不真实感。也不知道自己到这里多久了,遗忘时间带来的最严重的后果是在不知不觉间透支体力,导致无法挽回的局面。所以现在易安歌走得很慢,希望自己能慢慢缓过来。 走了一会儿,他将纸条再次拿出来,却发现上面的字没有变。 难道要走出这片林子才行?可望着眼前越来越浓的雾,易安歌开始觉得自己可能没那么好的运气。 但他不后悔刚才的行动。让景嵘带着两个人,可能他们谁都跑不掉。 烟雾逐渐模糊了视线,易安歌不得不停下来,等待这一轮白雾飘散。竹林中的雾气跟外面完全不同,最浓的时候,伸出手时不靠近眼睛根本看不清楚手心的模样。这时候要有东西来偷袭他可能招架不住,不过只要长着眼睛,在这雾里应该都看不清楚,所以易安歌也不是特别担心。 他等了一会儿,感觉雾气有消散的迹象,便抹了抹胳膊上沾着的露珠。一抹却感觉黏糊糊的,低头一看,原本透明的水珠在胳膊上抹开以后就变成了鲜红色,好像新鲜的血,甚至还带着一股腥味。 空气中的味道一下变得难闻起来,易安歌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心理作用,又抹了抹,这下血色变得更深,像是要透过毛孔渗入到皮肤里面去。 有点不妙,易安歌皱皱眉,该不会是这里的露水有毒? 可身体没有感觉到不适,除了左手手掌和右手小臂黏糊糊的,其他地方一点异样都没有。 他试着走了两步,脚步甚至比刚才还稳了一些。排除掉回光返照的可能性,易安歌在心中告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这可能又是方启贤的恶作剧。 刚想了没几秒,忽然,他感觉脖子上一阵刺痛,扭头一看,正对上一张满是绒毛的黑色鸟脸,那脸上密密麻麻的全是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他。 易安歌跟那东西一对视,突然有点无措,不知道应该看它的哪只眼睛才好。身子僵在那里,好在蜘蛛也没有动,像是力竭,反而在他肩膀上坐了下来。 这时易安歌才看到,这是一只没有膨胀的小蜘蛛,身体也不是红色的,而是几乎透明的白。这是一只没有染血的小蜘蛛,不知是什么时候趴在他背上的,可能从他们逃脱开始就一直在了。 刚才的疼痛只是瞬间的事儿,这小蜘蛛并没有咬他,易安歌感觉可能是它的足尖扎到了自己的皮肉才产生的错觉。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好事,他不敢动肩膀,怕惊扰了这个怪物。 小蜘蛛休息了一会儿动了动身子,顺着他的胳膊向下爬去。 它的后背受伤了,翅膀断了一边,所以不能飞。小蜘蛛摇摇晃晃抓着他的衣服往下爬,爬了几步又停下来歇息。 易安歌右臂僵着,左手比划了两下,看怎么才能将它弹下去。 有一下动作太大,几乎要摸到小蜘蛛的身体,忽然小蜘蛛动了一下,腹部侧面就贴着易安歌的指肚划了过去。 露水沾了他们一身,这一下直接在它惨白的身体上留下一道鲜红。易安歌浑身一凉,猛甩手,却不想这小蜘蛛抓得特别牢,根本甩脱不掉。 红色在它的身体上蔓延,它痛苦地蜷缩起身子,竟然将易安歌的衣服抓得更紧了些。很快它通体变为血红,整只蜘蛛都晕了,跌跌撞撞地走了两下,忽然一张嘴,咬在了易安歌手臂上。 这简直是电光石火之间,等易安歌反应过来时,四肢已经没了知觉,整个人跌倒在地上,纸条掉在手边,被湿润的泥土迅速打湿。 易安歌用最后的力气盖住那张纸条,却连将它握在手心的力气都没有了。 意识坠入黑暗前的那几秒,他恍惚间看见有什么东西从他胳膊上掉了下来,留下一抹红。 是那只小蜘蛛,它身子由红转黑,八足蜷缩在身前,一动不动,分明已经死了。 还没等易安歌想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他便眼前一黑,整个人坠入深渊。 作者有话要说: 命途多舛的一章…… 下班提前偷溜开电脑锁小黑屋开始码字还喜滋滋的,结果一章写完发现锁了六千字,也就是说要写完明天的那章才能解锁更新……于是…… 写到五千字的时候电脑还崩溃自动重启了一下 更晚了实在是抱歉(土下座 第93章 失败品 再次醒来,他依旧趴在冰凉的地上,手边是小蜘蛛僵硬的尸体。 还是那片竹林,易安歌跌跌撞撞地站起来,甩了甩麻木的手臂。已经能动了,而且酸麻感在迅速消退,似乎再过一会儿就能恢复原样。 他靠着一棵竹子坐了下来,拍拍身上的泥土。左手还抓着那张已经被弄脏了的纸条,他没来由地感觉有些烦躁,胡乱拍了拍就将纸条放回兜里。 雾气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散了,易安歌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可能只是几分钟,但如果是几个小时,也不知道景嵘会担心成什么样子。明明分别的时候他信誓旦旦地保证过自己没事,却不想到底还是食了言。 他伸展了一下双腿,不小心踢到了蜘蛛的尸体。尸体滚了半圈,停住不动了。 易安歌盯着它看了很久,脑中逐渐浮现出一个清晰的念头。 是蜘蛛咬了他,但它却死了。结论显而易见,是他的血杀死了这只蜘蛛。 这个答案十分可笑,易安歌咧开嘴无声地叹息,真的是,事情变得越来越复杂了。 他仰起头,看着乳白色的天空。这里的天空很高,给人一种壮阔之感,但密集的竹子给这种感觉增添了禁锢,让易安歌有些喘不上气来。 走吧。去找景嵘。 他努力撑起身子,绕过蜘蛛的尸体向前走去,再没有回头看它一眼。 依旧是毫无目标地走着,没想到走了不到十分钟就来到竹林边缘。原来他曾经距离走出竹林只有十分钟的路程,如果没有在那里停下,也许就不会发生后来的事情。 易安歌扶着竹子一步一步向外走去,眼前便是他和景嵘约定碰面的地方。不过废墟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栋完好如初的别墅。地上一点残渣都没有,好像之前的一切都是一场错觉。 易安歌再也支撑不住,坐倒在地上。 景嵘不在这儿,他不能确定眼前这个是否真的是他们之前摧毁的别墅。如果不是房子自己重新盖起来了,就是他又不自觉地回到了过去。两次裂缝之中的经历在脑海中飞速流转,易安歌痛苦的捂住了头。他实在不想再经历一次那样的恐惧。 他毫无期待地拿出纸条,擦掉上面已经干了的土块,隐约看到字迹又变了。 ——右手边,二楼书房。 这回没有“暗道”两个字。易安歌叹了口气,用尽全身力气站了起来,再次进入了这空荡荡的房子。 房子内的摆设跟之前一模一样,让易安歌产生一种自己即将重蹈覆辙的错觉,不过到底还是有所不同,就在他到达二楼右侧书房门口的时候,发现地上放了一个档案夹。 是写着他名字的档案夹。 陶卓然回去取的? 易安歌摇摇头,俯身将它捡了起来。 档案夹上全是灰,内页差点散了,危险地挂着,被易安歌一拿差点解体。易安歌坐在台阶上,开始翻看里面的内容。 第一页不是个人资料,而直接是像实验报告一样的文本,跟大学里的毕业论文一样,又臭又长,夹杂着一堆看不懂的符号和英文缩写,易安歌差点以为自己脑袋摔坏了,否则怎么每一个字几乎都认识,连在一起形成一句话就看不懂了呢? 他勉强阅读下去,但因为实在看不懂,只能越读越快,最后干脆直接翻到结论处。 结论倒是简洁明了,只写了四个字——“实验失败”。 失败了?易安歌看看自己,确实不像是被改造过的样子,不过那样他应该早已成为食腐鸟的口中之物,为什么还能活着,并且什么都不记得了? 带着疑问他翻过一页,瞬间,呼吸几乎停滞。 那是一张照片,有些泛黄了,上面的年轻夫妻俩搂着一个小男孩,男孩大约四五岁的模样,三个人脸上都带着幸福的笑意。 这是他和他的父母。 这张照片易安歌自己也有,被爷爷放进相框摆在他的书桌上,现在摆在景嵘家里。 易安歌心跳如鼓。难道他的父母也跟这件事有关?可爷爷明明经历过那场灾难,也知道方启贤是什么人,怎么可能允许自己的儿子儿媳带着孙子冒险? 下一刻,易安歌忽然想起来一些事。 当年家里出事时他大约就是照片中这么大,在医院里晕迷了小半年。长大以后易明光曾告诉他,他在醒来以后将很多事都忘掉了,包括父母的样子和出事时的记忆。据说他们一家三口是出了车祸,车子栽进了山沟里,不知怎么他一个小孩子活了下来,两个大人却尸骨无存。 这件事易明光从来不避讳他,尤其青春期的时候他对这个十分敏感,易明光也会跟他谈。但现在回忆起来,他总觉得爷爷那时候好像忽略掉了一些细节。 同样是坐在车里,为什么他除了昏迷,身体没有留下任何伤口?为什么父母就连尸体都找不到?昏迷小半年,以爷爷的资产应该付不起那么贵的医药费,到底是谁给他交的钱?而且最重要的,易明光虽然会对他说车祸的事,却从来不曾带他去出事现场看过。 现在一切的答案就在这份资料里。易安歌不是太兴奋,更多的,还是一种终于找到真相的震撼。 他看了那张照片许久,直看到将年轻夫妇的面容深深烙印在脑海中,才翻到下一页。这次是他个人的资料,右上角的照片中他闭着眼睛,脸上还有若有似无的淤青,大概是在他昏迷时照的。 上面年龄写着四岁,详细记录了他的身高体重各项数值,以及身体状况。下一页列举出来在他身上进行的各项试验,足有半页纸那么多,易安歌一条一条看下去,只觉得十分不真实。 他真的曾是这里的实验体,而且挺过了这么多奇奇怪怪的实验。他看到曾经有人试图激发他体能的异能基因,但不知为什么一直没有成功。有人采集他的血液留作样本,但血液似乎特别容易被污染,不得不在采集之后立即进行实验,由于时间紧迫,在此基础上进行的实验全部失败。他们也曾将他丢给食腐鸟,可就连食腐鸟都不肯看他一眼。 总结来看,他作为实验体,是彻彻底底的、毫无悬念的失败品。 不知怎么,易安歌居然产生了一丝挫败感。这么说他体内确实有异能基因,可却激发不出来。就连方启贤的团队都无法让他成为异能者,可能他天生就只是个做普通人的料子吧。 他将后面几页全部翻了,没看到说他们是怎么将他丢回现世的。可能是易明光找过来的,也可能是他们对他厌烦了,干脆想丢出去了事,不想却被救了起来。 在那之后易安歌活了二十二年,从来没有感觉到身体有哪里不对劲。他早就在学校里听过异能者的故事,却从未想过自己有可能是他们中的一员。他太普通了,普通到这些事发生在他身上简直就像一场天大的错误。 那现在他这样,应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呢? 想着,有一句话吸引了他的注意。 “由于实验交叉进行,无法判断实验体最终寿命是否被影响,可能出现无意识死亡的情况,需在实验体死亡前存留样本,以待后续研究……” 念着念着,易安歌忽然笑了起来。 冷冰冰几句话,差点给他判了死刑。易安歌忽然意识到,自己能活到现在大概是一件极度好运的事。 他将资料册合上,想了想,又打开,将那张一家三口的合照取出来,带在身上。 如果他死在这个鬼地方,至少在最后关头可以用这个留个念想。 他站起来,再次走到书房前,深吸一口气,敲了敲门。 房间里传来回应,“进来。” 易安歌推门而入,只见一个人背对着自己坐在书桌前,正看着窗外的风景。 “……好久不见。”易安歌说。 那人慢慢转过椅子,对他露出一个玩味的笑。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那人问。 “你想要隐藏自己的时候,呼吸声都会很重,”易安歌说,“跟封睿完全不同。” 晏安摸摸鼻子,有些郁卒,“这么说,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在?为什么不进来?” 易安歌举起手里的资料册,“在看这个。你放的?” “不。”晏安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我来的时候没有看见。” “他们人呢?”易安歌问。 “谁?” “方启贤,和封睿。”易安歌道,“你知道的,封煜在找你们。” 提到封煜,晏安的表情变了变,最终叹了口气,“他来干什么。” 易安歌笑笑,“我和景嵘又拦不住他。” 晏安摇摇头,盯着那本资料册道,“你都知道了?” 易安歌奇怪,“你不是没看见这个吗?” “我是没看见,不过……”晏安顿了顿,“我知道里面写的都是什么。” “……这么说你知道我以前是实验体的事?” 晏安仰起头,目光变得深远,“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啦……” “行了,”易安歌打断他,“说重点。” 沉默两秒,晏安站了起来,走到窗边回身看易安歌。 他微笑着,一如与易安歌第一次见面时那般优雅从容,“你是失败品。” “但也是最成功的失败品。” 第94章 病毒 二十二年前的那场车祸,发生在市郊的盘山公路上。 易安歌的父亲虽然继承了易明光的能力,却由于自小被有意压制,所以能力并不突出。他能感觉到有危险,却不知道那危险来自哪里、又指向谁。那一天是一家三口出游的日子,车开到半山腰他才察觉到异样,但已经晚了。车子不受控制地坠下悬崖,他那同样身为异能者的妻子生前做的最后一件事,是用所有的力量给他们的儿子编织了一张防护网,以减免他在落地瞬间受到的伤害。 夫妻两人的尸首和昏迷中的孩子被带往幻境,这是方启贤对易明光的小小报复。但亲人死亡带来的伤痛毕竟是一时的,方启贤真正想做的,是对活下来的人下手。 其实他没有想到女人会将全部的力量用于保护孩子,而不给自己和丈夫留一些。他以为一家三口只会受些轻伤,但他低估了实验创造出来的傀儡的力量,也根本没有想过如何留他们一条性命,所以到最后他拿到手的,只有一个昏迷不醒的瘦弱的孩童。 易安歌四岁,是个被父母捧在手心里长大的独子。他的身体与常人无异,按理说根本连一场实验都挺不过。 但实验做下来,他们发现,这孩子的体内确实拥有异能基因,并且比他父亲的还要强大。可惜没人能将这能力激发出来,那些基因在易安歌体内好似沉睡,当时方启贤手下的几个实验人员对此全都束手无策。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跟随方启贤来到幻境的玉炀创造了人与蜘蛛混交后的产物。但那时的人面蛛太脆弱了,根本活不过胚胎期,玉炀突发奇想,将异能者的血加入其中,蜘蛛获得了更加强大的基因片段,随着一批一批的培养逐渐成熟起来。 但那时玉炀为了这个实验耗费了全部心力,又因为和妹妹玉可一起参加过其他实验,身体日渐虚弱,方启贤知道她已经时日无多,干脆放弃了她,暗中将她划分为下一批实验体,准备对她进行最危险的实验。 玉炀自然知道方启贤是什么心思,许是濒死之时良心发现,她趁着众人不注意,将小孩偷了出来,带往现世。 易明光找到他们的时候,玉炀只剩一口气了。她没有办法告诉易明光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指着被包裹在被子里的孩子,奄奄一息地说,“活着……” 活着,这两个字好似魔咒,虽然易安歌本人并不记得所有的事,但终究还是按照玉炀所说,竟无忧无虑地活了下来,一直到二十六岁。 晏安讲起故事来有一种神奇的魔力,能瞬间将人带入回忆之中,易安歌虽然没有那个时候的记忆,但也开始觉得这些事仿佛真的发生过。他没有必要去质疑晏安所说的真伪,但有一个问题却必须问清楚。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就算你和封睿一样大,我四岁那年你也才八岁,难道那时候封煜和封睿也在这里?” 晏安微笑着看他,淡淡地道,“谁说我和封睿一样大?” 易安歌一挑眉,对这个答案不置可否。 “我跟你讲这些不是为了说我的事,”晏安垂下眼眸,轻笑着,“重要的是,你怎么想?” 易安歌想了想,苦笑着摇头,“你的意思是,是方启贤害死了我的父母?这无非是给他又增添了一条罪名。我没什么想法,毕竟这一次来,就是要打败他的。” 晏安想看傻子一样看他,“我才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 晏安看他是真的不懂,便幽幽叹了口气,“你所经历的那些实验是真的,所以实验结论也是真的。也就是说,没人知道你还能活多久。” 确实是这样,易安歌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心中不免多了几分异样。 他从来不怀疑自己和景嵘的能力,潜意识里他一直觉得,过不了多久他们就能解决这一切,然后欢欢喜喜地回到现世过他们的日子。这想法太自然了,哪怕是刚才在鬼门关险险走过一遭的时候,他也一点都没有绝望。可如果真正拦在他们面前的并不是方启贤呢?如果他们回去了,自己却忽然要死了呢? 景嵘会伤心的吧,易安歌没来由地想,那个扑克脸的家伙也只会对着他笑笑,如果他死了,景嵘会不会这辈子都无法再笑起来了? 他有点神情恍惚,站在那儿自顾自陷入了沉思。晏安盯着他良久,再次叹气,低声念叨了一句,“也不知你这样到底是聪明还是蠢。” 易安歌回过神来,忽然问他,“你呢?” 晏安一愣。 “你为什么忽然出现在这里?”易安歌拿出那张纸条,“这是你写给我的吗?” 晏安表情一变,沉默下来,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易安歌就当他默认了,“你为什么要帮我?” “帮你还不好?”晏安疑惑地笑笑,“总比多一个敌人要好吧。” “是,可你明明是封睿的分|身,不能离他太远。”易安歌道,“他也在这附近吧。” 陈述而并非疑问,代表着说话人已断定了唯一的可能性。晏安也不再兜圈子,坦然道,“对。” 易安歌默了默,“他还有救吗?” 晏安笑道,“我都不知道原来你这么圣母。” “不,”易安歌看着他,一字一顿道,“我只是想救你。” 他说得非常严肃,听得晏安嘴角的笑意一瞬间消失无踪,只剩眉间一点轻微的情绪,被隐在背光的阴影里,没人说破。 半晌,晏安再次抿起笑容,但这次却带着一种异样的洒脱,看得易安歌心头一颤。 “看得出来,你被易明光养育得很好。既然这样,我再给你最后一个提示。” 他慢慢后退,身体靠在窗台上,背后是漫天白雾,衬得这个人随意又慵懒。他抬起手,指向易安歌的肩膀。 “你好像从来都没有怀疑过自己的能力,”他说,“但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我从没见过能在人面蛛口中逃脱的人,你是第一个,大概也将是唯一一个。” 易安歌摇摇头,“那又怎么样呢?” “你平凡了太久,自然不懂得怎么控制自己潜在的能力,但你的身体知道应该怎么做。” 晏安手掌一翻,那张纸条便从易安歌的口袋中飞出来,落到他的掌心。他捏着那张皱皱巴巴的纸把玩着,“我只希望,当你的身体决定要释放那种力量的时候,你不要去抑制它。” “……你这话说的好像我是个随时会爆|炸的小宇宙。”易安歌皱皱眉,“如果真有那种力量,我也不一定会用。只希望到时候不要给你们添麻烦。” 晏安只是笑着,并不接茬。 易安歌叹了口气,“我再问你一个问题……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回事?方启贤在这里究竟处在一个什么样的位置?” 这个问题他思前想后,也只有晏安能够回答。如果他真像刚才所说并非与封睿同龄,那他应该知道方启贤的不少秘密。 晏安依旧摆弄着那张纸,“异能者在现世生活了那么久,所有人的基因里都不可能只存在同类型的异能片段。这导致后来的异能者中出现许多拥有多重异能的人,而经过观察,这样的人往往比觉醒单异能的人要弱上一些。许多人认为,异能交叉是令异能者变弱的主要原因,而纯血统的单异能者理论上应该是最强。” 易安歌立即就想到景嵘,表情变得十分微妙。 晏安点点头,“你想的没错,景嵘和你一样,是个例外。” “景嵘体内的交叉基因高达十三个,都是祖先一代一代遗留下来,最终体现在他身上的。在觉醒期方启贤对他进行了觉醒催化,使得几乎所有能力都体现了出来,这也导致景嵘的身体一度十分虚弱。但他挺过来了,并将能力融合,最终形成现在的样子。” 易安歌想起曾经封煜说过的,他称景嵘为“巅峰”。 “他的存在颠覆了以往人们对复合异能的认知,也使得方启贤产生了一个疯狂的念头。他认为所有拥有复合基因的人都可以像景嵘一样,这样催化出来人会成为最强。” 这听起来很有电影里反派的作风,易安歌不由得失笑,“那他是想征服世界?” 晏安也笑了起来,却摇头,“不。他想要的,是让自己也成为那样的人。” “他也有复合的异能基因?”易安歌还一直以为他只是个有钱有势,却只会跟鸟类说话的疯老头。 “应该说,景嵘的复合基因有一多半来自于他。他遗传给景嵘的母亲,母亲再遗传给景嵘,这也是他对景嵘拥有如此执念的原因。他间接创造了景嵘,无意中逼他成为了巅峰,自己却连外孙的一根手指都比不上,这让他十分恼火。” 易安歌十分惊讶。他还不知道方启贤是个这么要强的人,听起来有点怪怪的。 “那他成功了吗?” 如果方启贤追求的是自己的强大,那他应该早就可以对自己做实验。但看他那样子应该舍不得对自己动手,这让易安歌他们的胜算大了很多。 晏安看了眼窗外,颇为遗憾地说,“其实他早就成功了。” 易安歌不解地看着他,忽然从脚下传来轻微的震动。他惊讶地四下看了看,发现墙体在迅速开裂,像龟裂褪下的干皮,一块一块掉了下来。 房子在解体,晏安却一动不动。易安歌看不懂他脸上笑容的含义,只能在房子倒塌的前几秒扑身过去,带着他一起从窗户跳了出去。 原以为这么大的房子坍塌时会声势浩大,自己两个人怎么也躲不过去,没想到落地一个打滚没有伤到,虽然被碎屑砸了两下,但都没有大碍。 晏安拍拍身上的土,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你什么意思?”易安歌眯起眼睛。 晏安指指新的废墟,“你看,你救了我。” “那是因为我还不想我们被砖头砸死!”易安歌叹气,“你知不知道景嵘在哪儿?我得去见他了。” “你们很快就能见面。” 晏安顿了顿,“不过……如果他有什么异样,你要记得,及时阻止他。” “……怎么说?” “方启贤最大的能力,并非通鸟语。而是噬心。” 晏安指了指易安歌心口,“他能调动人心中的‘恶’,激发对方的欲|望,吞噬对方的心神。这也是为什么这么多人会跟着他。他是令所有心中有‘恶’的人趋之若鹜的‘病毒’。” “什么?”易安歌大惊,“他就是‘病毒’?” 那个让景嵘差点无法醒来的病毒,居然是方启贤这个人? “等等,”易安歌摆手,“我爷爷说过,‘病毒’存在于每个人的体内。这听起来并不像是指方启贤啊。” 晏安说,“他说的没错。但问题是,每一个人都有黑暗面,而能调出黑暗面的人,自然是最邪恶的毒。这不是方启贤自己的选择,他天生如此。” “……你说景嵘会中招,那我应该怎么救?” 这一次,晏安指着他被小蜘蛛咬过的手臂。 “你的血比蜘蛛更毒,可以几十年如一日地压制自己的力量。你真以为你能往返于过去两次是有其他异能者在身边帮持的缘故?你的身体比方启贤创造的任何一种生物都要坚韧,你的心是最坚固的牢笼,所以他可以激发所有人的‘恶’,却唯独不能影响到你。” “你得去唤醒我们的巅峰,然后,与他同行。”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临更新前wifi崩溃了……吓出一身冷汗 最近有点诸事不顺(跪 第95章 两个 易安歌定定地看着他,“你认为我能做到?” 倒不是易安歌妄自菲薄,只是忽然被告知自己需要履行这样一个艰巨的任务,任谁都会犹豫。况且这关系到景嵘,他不得不在心中打个商量。 晏安微笑着,“你必须做到。” 不知怎么,易安歌感觉自己从他那张人畜无害的脸上看出了些狡黠的揶揄,不免有些郁卒。论心思细腻的程度,他大概比不上晏安的万分之一吧。 但也正因为如此,他也意识到了晏安那蕴藏在笑容背后的深意。 晏安没有对自己的处境做出任何解释,就算易安歌提出要救他,他也会很自然地将话题带到其他方向上去。易安歌知道,晏安似乎并不希望他插手自己的事。 因为是朋友,易安歌不希望看到他出事,可晏安好像有自己的考量。 想着,易安歌忽然记起一件事,“对了,我一直想知道,封睿的能力究竟是什么?” 晏安怔了一下,似乎没想到他居然到现在还不清楚封家兄弟的异能,那惊讶的表情看得易安歌更郁闷了。不过转瞬间,晏安又恢复了平静,道,“这不重要。” 易安歌刚想反问怎么不重要,忽听得身后一阵狂风呼啸,吓得他头皮一麻,一个转身看向废墟。 废墟之后站着一个人,他佝偻着背,大力地喘息着,似乎刚匆匆赶过很长一段路。 他就这么凭空出现在那里,毫无征兆,让易安歌几乎唾弃自己的大意,不过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易安歌便释然了。 “……封睿。” 封睿现在的模样与之前高傲风光的样子截然不同。那个根本不把别人放在眼中的男人,变得颓废而狂躁,身上衣服是破烂的,抬起的眉眼闪烁着凶光,眼白上几乎布满了血丝,看起来可怖至极。 他一步一步踩着废墟向他们走来,竟有些咄咄逼人的气势,令易安歌不自觉退后了半步。不过封睿只看了他一眼就移开了目光,死死盯着晏安看过去。 晏安抱起双臂,好整以暇地回望着他。 “混账……” 从封睿口中发出低沉沙哑的咒骂,听得易安歌皱起眉头。 “你竟然敢……敢控制我……” “我没有控制你,”晏安淡淡地回道,“只能说是你能力太弱。” “胡说!” 封睿怒吼着向这边扑来。易安歌离他更近,身子一闪匕首在握,拦在晏安身前。 “让开。”身后传来晏安冷静的声音,“你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可是……!” 易安歌肯定不能就这么放封睿通过这里。他知道晏安作为分|身不可能袭击本体,封睿现在已经失了心智,硬碰硬晏安只有吃亏的份儿。 可还没等他和封睿对上,身后一只手就搭上他的肩膀,用力一捏,一股强烈的疼痛瞬间传遍全身。易安歌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就觉得身子被往后一扯,整个人就被晏安给甩了出去。 这真是出乎意料,他一米八的个头,竟就这么被单手丢开,双脚都离地了,落下后连退了十几步才稳住身体,抬头再看时,发现晏安和封睿已然打得不可开交。 封睿进攻得疯狂而毫无章法,手上拿着刀,寒光一闪几乎刀刀致命。晏安虽不能反击,但躲得飞快,又因为熟知封睿打架的路数,十几个回合下来竟也能跟封睿打个平手。 可一直躲下去也不是办法,身为看客的易安歌急得心头火气,四下去看晏安刚才说的“更重要的事”是什么。这一下还真让他发现不远处竹林中的一点异样。 竹林在颤,有什么东西在向这边走来,看起来块头很大,在走动的时候撞到身边的竹,带起一阵波浪。易安歌瞬间想到的就是失控中的景嵘,他若是完全张开翅膀,毁掉几座竹林都不在话下。但他没有感觉到空气中有景嵘的气息,虽然这样说很奇怪,不过易安歌觉得自己似乎能够通过空气的流动感觉到景嵘是否在附近,这是两个人在一起后不久发现的,如果他的感觉没错,来人并不是景嵘。 那会是谁呢?易安歌毫无头绪,只能警惕地盯着那个方向,又时不时分心去看晏安的情况。那两个人长得几乎一模一样,身体都很灵敏,动作一快一时间竟分不出谁是谁来。 竹林中的来客很快便到了林子边缘,易安歌也终于能看到他的样子。 那是一张称得上“奇怪”的脸,眼睛又小又圆,鼻子矮胖,上唇薄的几乎分辨不出来。鼻子下长着两颗扁长的门牙,像两个铲子,顶着嘴巴微微张开,看起来奇怪极了。 这张脸要是安在大老鼠身上,然后放到动物园,易安歌肯定认识,这是竹鼠。可这张脸长在人体上,就怎么看怎么觉得诡异,似乎浑身都散发出一种邪气,让人一点都不想靠近。 竹鼠人站在林子边缘向外看,看了一会儿也不出来。易安歌见他体型不大,不像能带起那么多竹子晃动的样子,不禁奇怪。正当他思考时,忽然从竹鼠人身后窜出一个比他更大的人影,速度之快易安歌只看到一片残影,就听竹鼠人惨叫一声,歪着脖子倒在地上。 他的脖子被咬断了,一股股往外冒着血。袭击他的人在一瞬间又躲进了竹林里,只留下一双姜黄色的眼睛,透过树叶的阴沉沉地盯着刚才竹鼠人盯过的方向。 好像竹林中的捕猎者。易安歌心想,那么矫健的身手,恐怕人体与动物体的融合率高达百分之九十以上,是绝对的成功品。 那东西没能在竹叶中藏多久,没过一会儿就听又一声惨叫,他也倒了下去。 更大的东西出现在竹林深处,隐在雾气中,一点都看不清了。但易安歌可以确定那东西体积超出常人身体能承受的范围,也明白了眼前这些是怎么回事。 这是一个捕食链,暗藏在竹林深处。竹子是最底层食物,而藏身林中的东西则占据了金字塔顶尖。 易安歌的心提到了嗓子尖。他不怕对上对手,却怕有什么东西冲出来打扰了晏安。思前想后,最终他还是提起匕首,向竹林走去。 竹林中烟雾弥漫,易安歌自然不会进去送死,只在外面看着竹鼠人的尸体,大脑飞速运转。 他应该怎么对付这位不知名的对手呢?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也不知对方能不能听懂;先下手为强,可要走进竹林中,他可能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偷袭。不是每次都有能毒死蜘蛛的好运,他必须谨慎行事。 想着,又是一声凄厉的惨叫,一个正常大小的人影从远处飞起来,那巨大的东西轰然倒地,震得地面都抖了三抖。 这回是景嵘了。看清那人的脸,易安歌悄悄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他还活着。 他想叫景嵘过来,转念记起封睿就在身侧,立即闭上了嘴。与此同时他也发现了另一处异样。 景嵘飞得很高,按理说是可以看到这边情况的程度,却不向这边飞来。他只是在竹林之上高高盘旋着,处的位置角度刁钻,易安歌看不到他的脸。 脑中闪过晏安刚才说的那些话,易安歌意识到,这就是晏安口中的“更重要的事”。 “好吧。”他暗暗给自己打气,用力捏紧了拳头,“我应该怎么做?” 他自问自答,没答出个所以然来,却并不心急。晏安说他的身体知道应该怎么做,也许他得顺其自然。 要跟景嵘说话,就要到达跟他一样的高度。这样想着易安歌忽然发现自己的身体飘了起来,双脚离地,稳稳地飞在半空。 这可不是景嵘用意念让他飞起来的,易安歌能感觉到,这是他自己的想法。 身下晏安叫了什么,他没听清,不过听情绪好像是赞赏的意思,便不去理会。这个幻境可以超脱时间和空间,那他也许能利用这做出一些在现世做不到的事情。 比如,飞起来,飞到景嵘面前,并在半空中抱住了他。 这动作十分危险,易安歌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掉下去。他只看见景嵘眼中异样的失神,便忍不住,抬手抱了他。 “你怎么了?”他在景嵘耳边轻声说,“我不在,你就失去自我了吗?” 他的话好似一道闪电,划过景嵘耳畔。景嵘身子轻轻抖了一下,几乎是瞬间便回过神来。 “你……” 他一开口,易安歌脚下就一松,差点掉下去,连忙抓住景嵘的肩膀。景嵘回抱住他,一脸的疑惑。 “你去哪儿了?”易安歌问。 景嵘皱着眉想了想,“我带着唐小雪回到废墟旁,刚将她放下……” 他沉默下来,意思显而易见,之后他便没有了意识。 易安歌理解地点点头,向下看。那被景嵘击倒的东西躺在他们正下方,被迷雾遮住,看不清模样。 只看一眼易安歌就决定不去管它,抬头对景嵘说,“从现在开始,你要保持在脑海中与我的沟通。” 景嵘虽然有些惊讶,却默认了这个要求,只是问,“怎么?” “晏安说这是我的任务,你记着就是了。对了,他和封睿……” 易安歌回头想让景嵘看那两个缠斗中的人,一看就傻了。只见那废墟之中哪儿还有其他人的影子? 就这么两句话的功夫,封睿和晏安就又不见了。 他只能问景嵘,“你刚才看见他俩了吗?” 景嵘眉头皱得更紧了,缓缓地摇了摇头。 那两个人的出现和消失仿佛只存在于易安歌的眼睛里,除了他,没有第二个人知晓他们的存在。 景嵘带着他落到地上,易安歌看着眼前空荡荡的景色,心中升起一丝不安。 “你找到的废墟,不是这个吧?” 他明知故问。这里的坍塌他和晏安刚经历过,排除掉房子自动修复的可能,那唯一的解释,就是这里有两处废墟,也就是曾经有两个一模一样的房子存在。 景嵘逐渐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脸色也变得愈加难看。 “房子有两个,书房有两个……加上他一直以来精神分裂似的性格,”易安歌近乎呢喃着说,“我想,方启贤,怕是也有两个。” 第96章 火焰 两个方启贤,这是他们之前从来没有想过的。事实上易安歌能产生这个念头也是巧合,他是在看到封睿和晏安之后才意识到,在过去发生的那些事里,好像缺少了一个人。 一个人,或是一个势力。最简单的一点,三十年前,单凭方启贤一个人怎么能骗过基地和军队?他是怎么控制封家上下的?为什么封睿那么精明的一个人,会甘愿为他做嫁衣,单纯只是因为他会“噬心”? 硬要说他能做到也不是不可以,只不过越想易安歌越觉得眼下自己的推测更有道理。如果方启贤连灵魂互换都能够做到,那让自己和封睿一样分裂出一个分|身似乎也不是什么难事。一人在外招兵买马,另一个在后方做推手,分工明确。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之前一直跟他们接触的,究竟是哪个方启贤? 景嵘看穿了他的心思,沉声道,“不管是哪个,都是一样的。” 也对。如果他们的目的相同,那不管出现的是本体还是分|身,都一样可恶。他没必要在这种事情上浪费心情。 之前景嵘毁了第一栋房子,方启贤却没有出现,现在晏安毁掉了第二栋,该是他们露面的时候了。 正想着,身后便出现了脚步声。 凭空出现的、十分有规律的脚步声,易安歌和景嵘对视一眼,同时转过身去。 方启贤就站在距离两个人不到五米远的地方,和封睿一样出现得毫无征兆。他背着手,腰板挺得很直,脸上带着那种意味深长的笑。以前易安歌看到这笑容还觉得比较亲切,现在只剩下无法言说的恶心。 方启贤先开口道,“好久不见。” 他是看着景嵘说的,景嵘皱皱眉,语气跌至冰点,“确实很久。” 他的脸上郁积着强烈的怒气,就连站在他身侧的易安歌都感觉到了,不禁有些担心地握了一下他的手。这动作不偏不倚,正落在方启贤的眼睛里。 方启贤做出一副饶有兴趣的样子,看着他们的目光带上了打量。景嵘最厌恶被他这样看着,上前一步就要动手。 方启贤却后退一步,摆手道,“等等。” 这下易安歌也看出来了,眼前这个不是他们认识的方启贤。 “方启贤”好像知道他们已经猜到了事实真相,不由得一笑,“果然,他说你们很难对付的时候,我还不相信呢。” 这人说话语气实在是太温柔了,给易安歌一种他似乎是个好人的错觉。 不过景嵘不吃这套,冷冷地说,“少油嘴滑舌。” 方启贤夸张地叹了口气,举起双手,“其实我应该替自己辩解一下,不过你大概是不会听的。只有一句,不管你信不信……我从来没想过要害你。” 易安歌在后面搭茬,“你要这么说,另一个方启贤也没想过要害他,只不过是以折磨他为乐而已。” 他这话说得太冲动了,一出口连自己都吓了一跳。不过看方启贤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僵硬,就觉得十分爽快,也就将错就错下去。 景嵘没有回头,像没听见这句话一样。 方启贤在动摇过后又笑了起来,不过这次的笑容没有刚才那样轻松,反而有一种谎话被戳穿后的邪气。 “如果你们硬要这样想,那我也没有办法,”他一边后退一边慢条斯理地道,“我虽然不想跟你们动手,但你们一对二,总要让我有个反击的机会。” 周围的竹林沙沙直响,有什么东西正向这边快速靠拢。而且听声音,数量绝对不少。 景嵘张开双翼,警惕地看向四周。 方启贤越退越远,眼看就要逃跑,易安歌心中急切,却知道现在不是追击的好时机。一旦去追,对方一定会立即下令竹林中的东西进攻,他和景嵘很有可能会被迫分开,那样的话无论是谁被留下来,都无法保证能够全身而退。 听着四周的动静越来越大,易安歌从地上捡起一块尖锐的石板碎片,丢给景嵘。景嵘接过来反手一甩,直接将刺进一个扑过来的豹人眼睛里。 一声惨叫令整个环境瞬间紧张起来,窸窣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听得人分辨不出方向。一击得手景嵘毫不犹豫,看都没看地面上痛苦扭动的豹人一眼,一挥手,身后废墟中大块的石板碎片全部飞起来,一半对着竹林中的声音刺了过去,一半以极快的速度飞向方启贤,插在地上断了他的后路。 方启贤差一点就被石板劈成两半,以景嵘使用的力道,大概并不想让他活命。不过他们还需要他找到另一个方启贤,又不能立即杀了他,所有的怨气都被转移到那些不知死活的豹人上去。 豹人的数量很多,攻击速度奇快,但景嵘总能够在他们还没靠近的时候就先一步出手。短短半分钟的功夫,地上已经躺了好几条尸体,而景嵘身上也已经沾上了豹人的血。 血色似乎激起了他的斗志,易安歌一边留心自己身后有没有东西偷袭,一边在心中提醒他,“不要恋战!” 斗志正酣的景嵘身体微微一僵,立即醒悟过来,将手中的豹人丢远,对着方启贤的方向一指。不过被困在原地的方启贤没什么反应,背着手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易安歌立即意识到,景嵘的能力可能对他没用。 这有点糟糕。豹人越聚越多,包围圈逐渐缩小。景嵘提防着方启贤搞小动作,无暇顾及身后的豹人。易安歌以灵敏的身手躲过一只,反手一刀划破了它的脖子,瞬间一股腥臭的血喷了他一身,让他几欲作呕。 这样下去不行,方启贤好像把实验体的存货都放出来了,这背后一定有什么不希望他和景嵘知道的东西,方启贤想要拼命隐藏。 越是这样,易安歌就越想去看一眼。以前做侦探的时候就是这样,目标越想隐瞒什么,他就越要探究到底。 得快些解决这些豹人。他在心中对景嵘说,拖下去对我们不利。 【我一会儿开出一条路,你先走。】 易安歌一刀将一只豹人劈成两半,【我不走。】 他倒不是想上演偶像剧里“你快走”“我不走你走”的剧情,而是他真的不能独自离开。晏安的话还萦绕在脑海中,离了他,景嵘可能会出事。 现在没机会跟景嵘解释那么多,易安歌的态度十分坚决,景嵘只犹豫了一秒就没再说什么。这不是能够让他们游刃有余商量对策的时候,解决眼前的麻烦更加要紧。 终究还是肉体凡胎,易安歌一个躲闪不及时被一只豹人咬到了肩膀,疼得他差点叫出来。这牙齿可比蜘蛛的厉害多了,虽然无毒,但只要一扯就能将整条胳膊撕下来。那豹人咬住了就想撕咬,被景嵘一石板刺穿了脑袋。 易安歌单手将那尸体掰下来,左肩已经血流如注。他咬着牙站稳,对景嵘摇摇头。 他能感受到景嵘的怒气,只能尽力安抚。方启贤一定针对景嵘做了什么,在这个幻境里他的脾气比在现世暴躁了很多,不是轻易能控制住的,易安歌保持清醒,必须做他最后的底线。 但他的受伤令景嵘眼中的怒意达到了顶峰。他看到景嵘挥动长翼拍飞了几只豹人,翅膀的关节处开始冒出尖利的骨刺,看起来有些吓人。 远处方启贤露出的意味深长的笑,令易安歌心头一惊。 他猛地对景嵘大吼,“等等!” 一阵不知从哪里刮来的劲风随着他的话音横扫地面,甚至将几只豹人掀翻了出去。 景嵘和方启贤都被他这一下吓了一跳,扭头去看。易安歌眼中泛着血丝,紧紧的盯着景嵘背后,吼道,“滚开!” 一只想要趁景嵘不注意偷袭他的豹人惨叫一声,直坠在地上,发出痛苦的呻|吟。 易安歌从废墟上走下来,捂着肩膀,滴下一条血路。从血中冒出火焰,他每走一步,火势就向外蔓延一分,等他来到景嵘面前,两人的身边已经筑起一道火墙,势头之猛没有一只豹人敢上前。 方启贤原本游刃有余的表情变得古怪而僵硬,但易安歌并没注意到。他只觉得天旋地转,差点被咬穿的右肩已经麻得失去了知觉,走动的时候牵扯到伤口,疼得他意识模糊。 眼前发黑,脚下也开始打颤,景嵘立即去扶他,易安歌也毫不客气,直接跌在他怀里。 他张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在风的吹动下火势越来越猛,火苗逐渐高过了两个人的头顶。易安歌的身子开始发软,景嵘担心地晃晃他,叫他的名字,易安歌却没有回应。 景嵘迅速抱着他飞起来,离开地面,那火就像有生命般,瞬间将他们刚才所站的位置吞噬。豹人们被逼退,那些来不及撤走的还未等发出惨叫就被烧成了焦炭。这火的威力可比一般的要厉害上许多,景嵘诧异地看着地上的情况,抱着易安歌的手臂紧了紧。 怕火焰的热度燎到易安歌,景嵘飞得高了些,却发现这火焰是跟着易安歌走的,无论他飞得多高,火苗都会跟上,导致将四周的竹林都烧了起来。 易安歌从昏迷中幽幽转醒,发现脚下已成了一片火海,还很惊讶地问景嵘,“这是你干的?” 景嵘皱皱眉,没去反驳他。 火焰很快烧到了方启贤那里,他不住地后退,想越过景嵘搭起的障碍,倒是成功了,不过被石板锋利的边缘割了一身伤。他跌跌撞撞地往远方逃去,火焰紧跟其后,与他只隔着几步远的距离。 易安歌看着新鲜,扭头还夸景嵘,“这是不是意味着一会儿我们跟着火焰走就行了?这法子都能想到,你可真厉害。” 景嵘被他弄得又气又好笑,表情有些古怪,“你到底是怎么了?” 易安歌也察觉到不对劲,默了默,将晏安的话和资料册中的内容给景嵘说了。 他说完,还像活跃气氛似的道,“你看,晏安都说我是最成功的,我是不是特别厉害?” 回应他的是环在腰上紧固如铁的力度,景嵘没有说话,带着他向方启贤逃跑的方向追去。 在耳边不住响起的风声之中,易安歌隐约听到景嵘叫他“傻瓜”。他不服气地扭头去瞪人,却听景嵘轻叹着说,“我可不希望你变得这么厉害。” 作者有话要说: jj评论好像抽了,感谢 罗耶 的地雷 第97章 燃烧 方启贤的速度肯定没有景嵘快,只一会儿他们就追到了火焰的尽头。方启贤还算聪明,知道跑进竹林中扰乱视线,但易安歌只要听动静就能找到他的方位。所以在另一处废墟前再次捉到方启贤的时候,后者几乎露出了愤恨的表情。 这时候易安歌的注意力却放在另一件事上。 他不动声色地四下张望了一圈,没有发现唐小雪的影子。 她应该没有落在方启贤手里,否则方启贤一定会拿她做筹码。易安歌比较担心她会不会碰上蜘蛛或者食腐鸟,如果她运气好,说不定也会直接撕开时空裂缝离开这里。 这样想着,易安歌倒是放心了。唐小雪很聪明,应该能照顾好自己。 景嵘带着他落地,将方启贤逼到废墟之上。三个人再次面对面,不过现在的情况却与刚才完全不同了。 易安歌有些累,半靠在景嵘身上,问方启贤,“为什么?” 景嵘的过去,基地的过去,他父母的过去……可以说在易安歌眼中,方启贤做的那些事根本就毫无意义。 “你想看别人痛苦,想要拥有力量,为什么要用这种极端的手段?” 方启贤笑笑,“想做就做了,哪里有什么为什么。” 他对着他们抬起下巴,轻蔑地一斜眼,“倒是你们,是我没有料到的变数。” 易安歌注意到他说的是“我”。 “另一个方启贤在哪儿?”易安歌问,“你们也是两兄弟吗?” 景嵘之前也从未想过会有两个方启贤的可能性,易安歌推测可能连景嵘的母亲都不知道方启贤的秘密。也许从景嵘母亲那个年代开始,两个方启贤就已经采取了行动,而景嵘一家早就成为他们计划中的一部分。 方启贤不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用力笑着,像是在维持最后的尊严。 易安歌觉得很奇怪。按理说现在他们还没有将他逼到绝路,以方启贤的性格应该不会这么快就放弃。难道眼前这个比另一个更怂一些? 易安歌和景嵘对视一眼,在心中做了个无声的交流。这两条老狐狸作妖了那么久,没道理就这样栽在他们手上,这背后一定还有什么阴谋。 想着,易安歌蹲了下来。他确实是累坏了,肩膀虽然已经止住了血,但失血过多还是会头晕,干脆蹲下来跟方启贤说话。 “你在隐瞒什么?”易安歌直接问,“另一个方启贤,还是实验?你们的实验应该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吧?毕竟创造出来的都是些失败品。那些‘随从’是不是开始对你们感到失望了,就像玉炀一样?你们能够为了一时的利益轻易放弃追随了你们那么久的人,就算那些人心里的‘恶’再怎么强大,也会起疑心的吧?” 他说得轻巧,但方启贤的脸色却变了,看来确实踩到了雷区。 易安歌故意放轻了声音,故作惋惜,“你们想创造一个满是强大生物的世界,好不容易找到了世界的承载体,却发现自己无法创造出足够强大的怪物,对吗?” 方启贤像是想到了什么,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对他说,“你曾经也是这里的一员。” “也许吧。”易安歌十分嫌弃地撇撇嘴,“但我现在不是。” “你甩不掉的,”方启贤大笑起来,“那些东西已经刻进了你的血脉里,你一辈子都无法摆脱失败品的命运!” “而你,”他将目光转向景嵘,“你永远是我们的外孙。你的身体里流淌着和我们一样的血,早晚有一天……。” 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声音沙哑而疯狂,“早晚有一天,你会死在自己手里。” 易安歌猛地站了起来,速度太快导致眼前闪过一道白光,过了会儿才缓过来,皱着眉退到景嵘身边。 他对景嵘低声说,“他们不是双胞胎,而是一体的。” 跟封睿和晏安不同,眼前的这个方启贤拥有双重人格,怪不得他们从来都不会同时出现。也不知道是天生的还是实验创造出来的,不过这倒是给易安歌提供了一个新的思路。 他再次投过来的目光带着深切的同情,看得方启贤一愣。 “我问个问题,你别介意啊。”易安歌道,“你一直在说你们你们,那你和他,到底哪个才是本体?” “…… ” 这一次方启贤的沉默带着强烈的抗拒,易安歌了然地点头,“看来有个分|身也不是什么好事情。” 他拍拍手,“行吧,既然你们共用一个身体,那就好办了。这破地方实在没意思,你把封睿藏哪儿了?我们出去再从长计议。” 他料想方启贤不会轻易就范,却没想到对方会说,“封睿?那个小疯子?我怎么知道他在哪儿。” “别想蒙我,”易安歌脸色一沉,“他明明在你手下做事。” 方启贤好笑地一挑眉,“是吗……” 他好像捕捉到了什么有趣的信息,与易安歌对视的时候脸上都带着玩味的笑,令易安歌立即心道不好。 到底还是有哪里出错了,关于封睿,还有一些他们不了解的情况。 一直沉默着的景嵘上前,一手拎起方启贤的领子,将他整个人提了起来。 方启贤掰着他的手,“我是你的长辈!” “我没有将人命当儿戏的长辈。”景嵘冷冷地说,“我不介意现在就为过去那些事讨个说法,但如果你想活得久一点,最好让另一个人格出来跟我对话,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方启贤干笑两声,到底还是屈服于景嵘的气势之下,闭上了眼睛。 他双手脱力般垂下来,整个人软了下去。过了一会儿,他缓缓睁开双眼,表情已变得跟之前完全不同。 景嵘面部肌肉绷得很紧,用尽全力隐忍着多少年来积郁的怒火,甩手将人放开。方启贤晃悠了两下稳住身体,倒也没有逃。 祖孙二人之间的气氛十分古怪,易安歌在一旁总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转念一想又认为应该将时间都留给景嵘。为了一个答案,景嵘等了太久了。 景嵘盯着方启贤的脸,像是想用目光将他大卸八块。方启贤倒是还算有自知之明,没有在这时候出言不逊刺激到景嵘,但光是他的存在就令人不快,易安歌一边关注景嵘的心情,一边努力克制着自己的不适。 方启贤就是害死他父母的人,这个事实对坚信父母是因意外去世的易安歌而言是个不小的打击。他还没告诉景嵘这一段故事,如果景嵘知道了,大概绝不会原谅那个当初介绍两个人认识的自己。 易安歌曾经将方启贤当做值得交谈的长辈来联系,他曾以为不管这个人有多古怪,也永远是景嵘的血亲。从小时候失去父母开始,他就对血缘关系看得很重,他一直觉得,因为景嵘是个不错的人,所以景嵘的长辈大概也都很温柔。 可是他错了。 那些纠缠不清的恩恩怨怨在时间的催化下变成了解不开的结,易安歌已经闹不清楚自己跟眼前这个人到底有多少账要算。易家,景家,基地,还有许多或是无辜或是有罪的隐藏者和普通人,方启贤欠下的债实在是太多了,反而叫易安歌一时间不知应该从哪里下手才好。 最难过的还是景嵘吧,从四岁开始目睹基地的惨状,经历人性的冷漠,失去母亲、父亲不管不顾、家破人亡……相比之下易安歌比他幸运得多,毕竟易明光负担起了长辈应有的责任,虽说他给易安歌带来的生活没有同龄人那样无忧无虑,但至少他是个好人。外人永远也想象不出来,对成年前的景嵘来说,遇见一个好人是多困难的一件事。 景嵘比方启贤高了足足一个头,两个人离得有些近,景嵘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目光冰冷。 “她知道吗?” 景嵘问了一个十分特殊的问题。 易安歌一头雾水,方启贤却在瞬间懂了,笑着摇摇头。 “她理应不知道……但猜到了。她问过我,我没有反驳。” 景嵘身上瞬间萦绕起一股看不见的怒气,“所以,让她直到最后都不得瞑目的人,是你。” 方启贤沉默不语,易安歌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景嵘向着方启贤逼近,“你曾经说,只要我听话,她就会好起来。都是骗人的。” “我信了,信了你两年。” “我一直以为她的病无法好起来是因为我表现得还不够好。现在你告诉我,她是因为你才病逝的?” 景嵘将方启贤逼到一个死角,扯起他的衣领怒吼道,“她也是你的实验体吗?你用自己的女儿做过实验吗?!” 易安歌从未见过景嵘如此生气,也顿时醒悟,景嵘口中的“她”,指的是他的母亲。 方启贤当然不会回答这个问题。不管他有没有做过,只要不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景嵘就会永远被困在悔恨过去的旋涡里。暴怒即是悲愤,景嵘越是生气,方启贤就越开心。 易安歌上去将景嵘拉开,握着他的手转移他的注意力。 可景嵘的眼睛已经红了,他像一只愤怒的野兽,似乎只要易安歌一松手,他就会扑上去将方启贤撕个粉碎。 【冷静】,易安歌在心中紧张地对他说,【不要上他的当】。 【我知道】。 出乎意料的回应,易安歌诧异地看着他,只见景嵘的身体在雾气缭绕的光线下显得模糊又挺拔。 方启贤幽幽地开口,“总会有牺牲……” 咣当一声,景嵘用念力从废墟中抽出一根钢筋,竖在方启贤的头顶。 “这么多年,你想过她当时的感受吗?” 粗而扭曲的钢筋因为断裂产生了一个尖锐的斜面,危险地悬挂在距离方启贤眉心不到十厘米的地方。易安歌毫不怀疑,只要方启贤说一个“不”字,这钢筋就会刺穿他的脑袋。 只要他说了没有,景嵘就不会继续问下去。 方启贤闭了闭眼睛,表情略有些松动,半晌叹着气道,“当然想过。” “几次?”景嵘冷着脸逼问道,“是因为在她身上做的实验失败了,才会想吗?” 这有点自己跟自己钻牛角尖了,就连易安歌都知道,对方启贤这种人来说,实验的成果代表了一切,跟实验体是自己的亲女儿还是陌生人没什么关系。但景嵘就是固执地想要一个答案。 方启贤说,“不管我怎么回答,你都会杀了我,不是吗?” 他伸手握住了钢筋,却没有力气将它拽下来。景嵘用力太猛,易安歌都怕方启贤一松手景嵘这边刹不住,直接将钢筋刺出去。 景嵘冷冷道,“让你活着有什么意义吗?” 方启贤夸张地叹了口气,“你这样,跟我有什么区别?” 这话一出口,易安歌反而乐了。 见方启贤看向自己,易安歌摆摆手,“抱歉,我都不知道你这么有自知之明。” 方启贤眯起眼睛,那表情像是在看一个傻子。 笑了一会儿,易安歌主动停了下来。硬掰逻辑是下下策,他知道,方启贤这是在拖时间。 其实这时候,不见踪影的也就那么几个人,用脚想都知道方启贤在隐瞒的人是谁。 “封睿在哪儿?” 他收敛笑容,让景嵘将那钢筋抬得更高,“你知道他在干什么,对吗?” 如果之前说封睿是他手下的时候,方启贤露出不置可否的表情,那就是说…… “其实封家才是真正的幕后推手。” 方启贤是有钱,也有野心和号召力,可最初成为奥克匹斯在基地中的内应的,是封家兄弟的父亲。 那个男人是当年基地最强的异能者,就连景父都位于他之下,那种人的魄力和欲|望,不是方启贤这个疯子能比拟的。 封家想要的东西肯定远比方启贤想要的更多,封煜之所以能够游离事外,是因为他没有异能,被自己的父亲和弟弟视为弃子,误打误撞成为了假意和解的奥克匹斯和重建的基地之间的联系。 联想到自己,易安歌肯定地说,“封家兄弟父亲的异能,大概是这些年来最强的吧,你的能力对他根本没有用,他不听你的,你就只能听他。” 他有些幸灾乐祸,“这么多年,那人去世了,他儿子接手,你却还得听从小辈的指挥,是不是特别憋屈啊?” 方启贤咬紧牙关,不答话。 易安歌心中却有了底。他直起身子环顾四周,“我想,这里周围应该有个暗门的入口。” 封睿想除掉景嵘是因为嫉妒。可他嫉妒什么呢?景嵘良好的出身和较强的能力?但如果封家一直跟方启贤有来往的话,封睿就应该知道,景嵘并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风光。 如果他连景嵘的坚强都要嫉妒的话,那易安歌真是不知说什么好。 易安歌开始围着废墟寻找。废墟的范围很大,有些东西被埋在碎片之下,翻动起来十分困难。他其实也就是随便找找,没真相找到些什么,但在转到后方的某一处的时候,他看到方启贤的肩膀微微颤抖了一下。 “这儿?” 他俯下身,将大块的石板搬开。景嵘压着方启贤过去,只见在碎片的层层掩埋下,露出了一个两人宽的破口。 这裂缝看着很熟悉。易安歌与景嵘交换了一个眼神,后者点了点头。 易安歌将洞口给方启贤让出来,“请吧。” 他可不担心方启贤趁机逃跑。如果猜得没错,这裂缝是唐小雪造出来的,裂缝的另一头应该是封睿所在的地方。刚才那段时间,晏安有足够的机会将封睿引进裂缝之中。 要说起来,晏安和唐小雪应该并不认识,可易安歌一点也不担心他们会无法配合。不是相信唐小雪,而是他觉得,晏安大概早就想出了对付方启贤和封睿的办法,易安歌他们现在只是顺带的。 就晏安那个人精,做出什么来他都不觉得奇怪。 方启贤显然也想到了自己会对上封睿的可能,脸色变得很难看。 “让我来猜猜你为什么会害怕封睿,”易安歌慢条斯理地说,“封睿的父亲去世后,你把他的基因样本偷拿出来做实验了,对吗?” 他指了指自己,“所有实验中,唯一一个成功融合的,在这儿。可惜,我的异能基因无法触发,又是个失败品。” “封睿想要将父亲的基因留给自己,可你也想要创造一个‘最强’的傀儡为自己所用,他那时候还是个小孩,你背着他做了实验,失败得一塌糊涂,长大后他当然要向你讨回来。” 他俯身靠在方启贤耳边,轻声说,“我比较好奇,他要是知道你一直对外宣称自己才是这个世界的主宰,会是个什么心情?” 还没等方启贤做出反应,景嵘控制着钢筋在他背上一推,方启贤一声惨叫还没喊出口,整个人就跌进了裂缝之中。 易安歌看着他瞬间消失在地下,直起身子缓缓出了一口气。 景嵘说,“你做得很好。” 易安歌摇摇头,脸色十分苍白。景嵘不知道,一直到刚才,方启贤都在用念力跟他抗衡。方启贤大概不清楚易安歌能够阻挡他噬心的能力,使出了全身力气想要控制他,易安歌虽然不受影响,但整个大脑都被一团沉重的阴影压制着,说话走动都十分费劲,加上刚才失血过多精神不振,差一点就没挺过方启贤不动声色的进攻。 他在裂缝旁蹲下来,“我们下去吗?” 虽然想让封睿和方启贤自相残杀,但终究还是不太放心。至少要找到晏安,他一定知道毁掉这个世界的办法。 景嵘在他身边坐下,将他搂进怀中,“再等等。” 他的怀抱温暖如旧,易安歌放松了身子享受着这久违的温存,不由得发出一声轻叹。快结束了,就差最后一点而已。 景嵘搂着他,微微用力。伤口被压到感觉有些痒,易安歌笑着推推他,景嵘却纹丝不动。 “让我抱一下。”他在易安歌耳边低声说。 易安歌身子一僵,随即点了点头。 景嵘将额头抵在易安歌的颈窝,那么高大的一个人,整个埋进这个怀抱里。他就像一个失去了方向的孩子,紧紧拥抱着眼前唯一的希望。 易安歌抬起没受伤的那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拍着他的背。 “都过去了。”易安歌轻声说,“别想了。” 再强大的男人也会有脆弱的那一面,易安歌很高兴景嵘肯在他面前表现自己的脆弱,这说明他面对自己时是毫无保留的。只有关系最亲密的人之间才有可能产生这样的联系,这让易安歌进一步确认,这个男人是属于他的。 整个的,彻彻底底的,包括他的坚强他的悲伤,全都属于易安歌一个人。 他们静静拥抱了一会儿,直到裂缝中传来细微奇怪的响动,才放开彼此。景嵘冷峻的表情毫无变化,只是很自然地在易安歌唇上吻了吻,站起来,准备进入裂缝。 易安歌却拦住了他。他趴下来,凑到裂缝口仔细地听着,忽然跳起来,拉着景嵘快速后退。 没退多远,忽然裂缝之下传来一声爆|炸般的巨响,随着那声音两个人脚下的地面也开始颤抖,竹林摇晃着,发出危险的沙沙声。废墟上碎片碰撞坍塌,有东西从竹林边缘迅速窜到深处去。易安歌抬头,发现自己之前引燃的火焰已经烧到了这里的竹林边缘。 火竟然没灭,因为一直没闻到焦味,他还以为那火早就小下去了。这会儿烧得竹林劈啪作响,地面一晃,那声音更显得杂乱无章,听起来十分危险。 “火烧起来了,”易安歌有点紧张,毕竟他是这火的源头,“这里的东西都会烧没吗?” 他原本预想是创造一次地面坍塌或者空间爆|炸,放火和这些的感觉完全不一样。而且就在眼皮底下烧起来,这让曾经是个大好青年的易安歌心里有些没底。 不过这样也好,反正也扑不灭了,干脆烧干净算了。 只不过有些关于方启贤和封家的秘密,大概会随着这场火永远消失不见吧。 还没等他感慨些什么,在不远处的半空中忽然出现了一道空气裂痕,一双手凭空出现,将那裂缝扒开,唐小雪半个身子就探了出来。 她一眼就看见了景嵘和易安歌,脸上表情却一点都没见轻松,而是对着他们喊道,“快走!这里要……!” 话还没说完,另一双手将她拽了回去。易安歌跑上去看,只见晏安的脸在裂缝的黑暗中若隐若现。 “晏安!”易安歌叫他,“你们快出来,我们离开这里!” 他叫了两声,忽然发现不对劲。晏安只是站在裂缝口看着他们,却根本不出来,而且他的半张脸隐藏在黑暗里,表情看上去十分阴冷。 不对,他不是晏安! 唐小雪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被抓着,急得不行。可她比不过男人的力气,根本挣脱不了,很快她也意识到不对,脸色一下就变得煞白。 “……走!” 她几乎要哭出来,却对着易安歌大喊,“快走!这里要塌了!” “等等!” 易安歌怎么也没想到,封睿竟然会出现在这儿。那正在对付方启贤的人是谁?晏安吗?还是说,晏安和方启贤都已经被他收拾掉了? 可封睿不可能有那样的能力啊?如果他能打败晏安,不是早就会那么做了吗?为什么偏偏是现在?! 易安歌憋了一肚子疑问,恨不得扑进裂缝中跟封睿拼个死活,却被景嵘拦住。景嵘拖着他后退,那意思很明显,他们得听唐小雪的话。 “放开我!”易安歌挣扎着怒吼,“我得去救她!” 天上一声炸雷般的轰鸣,仰头看去,只见原本浓白的雾变成了灰色,正以极快的速度向四周蔓延。天空黑了下来,阴沉沉的压在头顶,好像随时都会掉下来。 “你打不过他,我去,你先躲开!” 景嵘将他拖到安全的地方,放开手,自己冲了过去。 唐小雪的表情已经从绝望变成了决绝,看景嵘要来救自己,一咬牙,抓着封睿的手就要往裂缝深处倒去。 刹那间景嵘已冲到裂缝口,对着她伸出了手。可唐小雪不抓,两个人只差了几厘米的距离,景嵘的手在她身前掠了过去。 易安歌脑袋里嗡的一声,眼看着唐小雪和封睿消失在黑暗里。 他几乎要对着景嵘吼出来为什么要把他拖走,但很快他就得到了答案。 一股黑水从裂缝之中涌了出来,差点将景嵘整个人吞噬下去。景嵘反应很快,一个闪身,那黑水扑了个空,又缩回了裂缝里。 下一秒,更多的黑色液体从裂缝口喷涌而出,落到地上后迅速汇聚,足足长成三米多高。整团东西都是黑色的,身体由流动的黑水组成,每动一下都带起一股恶臭,就连景嵘闻了都不住地皱起眉头。 易安歌还没从失去唐小雪的悲痛中缓过神来,只觉得眼前这个巨大而恶心的东西在哪里见过。想了想,他忽然意识到,这就是他曾在自己梦境最后一层中见过的“恶”。 这个“恶”比他梦中的要大得多,模样也更加丑陋。这是封睿的“恶”,是封睿心中一切邪念的化身。 嫉妒、愤怒、杀意……种种一切汇聚成了眼前的这个东西。 封睿继承了父亲最强的基因,他的恶远比普通人的要大上很多倍。而支撑起这一切邪念的源头,是“贪婪”。 封睿想要更多,方启贤也想要更多。他们的利益产生了冲突,为了各自的目的,他们几乎是攀比着创造自己的“恶”。以前许是会噬心的方启贤略称一筹,但现在,是封睿赢了。 晏安不见了。唯一的可能,是他已经被封睿吞噬掉了。 双胞胎的能力一分为二,封睿作为弟弟抢走了哥哥封煜的那份能力,却分裂出晏安。现在晏安也被他“吃掉”,那封睿的能力,可以说终于完整了。 想起不久前晏安说过的那些话,易安歌几乎无法控制地去想象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没人能阻止这样一团恶横扫人间,况且他说不定也吃掉了方启贤的那份,加起来几乎可以说无人能挡。 景嵘已经出手。他将地上所有的废墟碎片调动起来,全部冲着恶刺去。尖利的碎片在接触到恶的表面就瞬间融化,变成水成为它身体的一部分。一些较为坚硬的碎片在刺进去后速度也瞬间慢了下来,就像在水底丢出的标枪,慢慢的停了下来。 景嵘想要将那些埋进它体内的东西抽出来再刺,易安歌却看出来了。这东西是液体,被劈开后会立即融合,用这种方法根本无法伤到它。 好在旁边就是山火。他对景嵘指了指,景嵘会意,抽出一根带火的竹向它丢去。 火焰烧到恶的身体立即被熄灭,升起一股黑烟,夹杂着十分难闻的臭味。恶愣了愣,扭着那张没有五官的脸四下一看,竟然直直冲着着火的竹林就冲了过去。 刺鼻的臭味弥漫在空气中,易安歌不由得屏住呼吸连连后退。恶的身体冒出黑烟,体积却一点都不见减少,而那些被蒸发的液体流到地上,竟又迅速凝聚成水珠,回到了恶的身体上。 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易安歌心中大骇,刺不穿烧不死,还有什么方法能够杀死它? 正当他和景嵘面面相觑的时候,身后传来人跌倒的声音。景嵘一回头,发现是陶卓然跌坐在地上,正仰头看着恶,脸上露出极度的恐惧。 “别动!”易安歌低声警告着,迅速跑过去护在他身边,怕恶将目标转移到他的身上。 陶卓然明显吓坏了,整个人都在抖。易安歌见他抱着一个大包袱,以为他想离开,就说,“你知道出口在哪儿吗?” 由于从地下河道进入这里后出现的地点不同,他们无法从原路返回,现在只能靠生活在这里的陶卓然提供线索。 陶卓然却摇了摇头,脸色苍白。 易安歌心里也是一惊,“你不知道?” 陶卓然颤抖着解开手中的包袱,露出一个小纸盒。他将纸盒打开,一个金黄色的小东西飞起来落在易安歌肩头。 “凯撒!” 易安歌又惊又喜。这个小家伙的出现实在是太令人意外了,可见了面还是觉得亲切。 凯撒亲昵地啄了啄他的耳朵,易安歌苦笑着揉揉它,说,“你能带我们出去吗?” 凯撒飞起来,轻巧地叫了一声。 景嵘也注意到了这边的情况,看到凯撒,也稍微放下心来。他张开翅膀将自己的目标放大,吸引恶的注意力,一面在心中对易安歌说,【你带着他们离开】。 【你呢?】 【我有办法。你放心,我一定能出去。】 陶卓然拽着易安歌的胳膊,拼命想让他离开,凯撒也不安地叫了两声,飞了一段路又折返,示意易安歌跟上。 易安歌站起来,最后看了眼景嵘的方向,拉起陶卓然跟着凯撒向外跑去。 身后恶臭的风席卷而来,景嵘从天而降插在恶的面前,拦住它的去路,将它和易安歌他们阻隔开。 “你和我,是时候做个了断了。” 易安歌拼尽全力奔跑。陶卓然跟不上他,他干脆将陶卓然拦腰抱起,用这辈子最快的速度冲向前去。 身后有各种各样的声音。火烧竹子的噼啪声,风的呼啸,景嵘和恶交手的声音,还有杂乱的脚步声,紧紧跟着他们,像是想跟着一起寻找出口。 凯撒目标十分明确,寻了一个方向飞着,丝毫不停留。它从这里出逃过一次,对这一条路算是轻车熟路。 也不知跑了多久,其他的声音都逐渐消失了,唯独紧跟着的脚步声如影随形。易安歌也没精力去回头看,只要身后的东西不扑上来,他就只能向前看。 越过几片竹林,眼前出现一片空地。而这里,立着第三栋别墅。 不过这次的别墅跟前两个有所不同。没有空的花园和庭院,只有孤零零一栋楼立在那里。大门是半掩着的,凯撒径直飞了进去,停在二楼楼梯上,对着易安歌鸣叫。 易安歌冲进别墅,反手将大门锁死。外面的东西被拦住,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 他将陶卓然放了下来。陶卓然被他抱得差点吐出来,扶着栏杆蹲了好一会儿才能站起来。 凯撒飞到二楼右侧的书房门口,示意易安歌进去。 易安歌推门而入。这里的布景跟现世中一模一样。凯撒停在书架顶层的铁书旁,这是他们发现那副画的机关。 有一个念头在易安歌心中一闪而过,他却没有抓住。想着,他按照记忆中景嵘的做法开启机关,书架向后撤去,墙壁打开,露出那扇铁门。 钥匙没带在身上,易安歌试着拉了一把,没想到直接给拉开了。 门后还是那副画,与现世中的那副一模一样。 凯撒叽叽喳喳地在易安歌头顶盘旋一圈,落到他肩上。 “你……是从这儿进来的?” 易安歌意识到刚才自己心中所想的是什么了。当初在画中,那个怪人给他指了两个方向,头顶的天空,还有画中小路的尽头。 外面的雾气早已变得阴暗无比,整个天空隐藏在阴影里。 如果天空改变了色彩……那路的尽头,就是离开的方向。 易安歌走到窗边,向外看去。火势已经蔓延至附近,再有半个小时可能会烧到这栋房子。 烧……等等,如果他们从这里离开了,景嵘却没有在这里起火前赶过来,那这幅画不就会被烧掉?唯一离开的路被毁了,景嵘岂不是……?! 易安歌用拳头狠狠砸了一下墙壁,转念暗自下了一个决心。 他对凯撒说,“带他走。” 陶卓然当然理解了现在的状况,不禁道,“你怎么办?” “……我有要等的人。” “他要是不来呢?” 陶卓然的脸上浮现出十分悲伤的表情,似乎笃定易安歌会选择与这个世界一同烧为灰烬。但易安歌却笑了,说,“他一定会来。” 景嵘说了他有办法,就一定有办法。 他决不能再食言了。 在房子里,没有蜘蛛或食腐鸟来打扰,陶卓然坐下来,陪他等了一会儿。也许是十几分钟,也许是一个小时,易安歌已经无法很好地估计时间。大火烧到了门口,凯撒尖叫起来,陶卓然起身,用力抱了易安歌一下,跟着凯撒进入了画中。 易安歌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画里,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差点跌在地上。 火到了门口,从一楼烧上来也要段时间。他还可以等。 其实在逃走的时候,他的心就已经变得麻木。有地方出错了,不是所有的事都像估计的那样乐观。景嵘被迫留下来与恶周旋,唐小雪跌落进裂缝里,也许和晏安一样已经被恶吞噬,封煜从一开始就不见踪影……现在他的脚下有一场大火,都烧光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易安歌忽然感觉到一丝荒唐。他算好了很多东西,到头来却发现似乎什么都没赢下来。 也好,至少拉着这个噩梦一样的世界陪葬,易安歌还觉得挺值。 但他不希望唐小雪死掉,也不希望晏安和封煜死掉。他自己怎样都没有关系,可那些人……那些被无故牵扯进这一团荒唐事中的人,他们理应活着出去。 正胡思乱想着,忽然从隔壁传来一阵墙壁闭合的声音。易安歌站起来,一开门,发现外面站了一个人。 封煜浑身是伤,一条腿已经被血染红了,咬着牙一瘸一拐地走过来,看到他用力挤出一个笑,“还活着啊。” 这已经是他们之间用来相互慰藉还毫不觉得奇怪的话了。 易安歌看着他这副惨状,问,“怎么回事?” 说着他就要去看隔壁。封煜拦住他,“别看了,太惨了。” 易安歌已经将门打开了一条缝,只见地上到处都是散落的书籍,在上面横了几条尸体,都是豹人。 “地下是这东西的老窝,它们想从这儿钻出来偷袭,我给它们的路断了。”封煜用力扎了一下裤管,将自己流血的那条腿绑紧,“景哥呢?” 易安歌张张嘴,不知道应该怎么说。 封煜脸色一变,难以置信道,“他不在?可是他明明……” 话说到一半他顿住了,像想到了什么,又一看楼下已经烧起来的大门,一把抓住易安歌的胳膊,说,“我知道了,你快走,这儿马上要被烧了。” 易安歌挣扎着,“你知道什么了?这是怎么回事?景嵘明明什么?!” 他挣扎得很猛,封煜抓不住他,被他挣脱。 易安歌揪着他的领子冲他怒吼,“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他不想这样的,可这是封煜进入这个世界以后第一次露面,还似乎跟景嵘有什么约定的样子,易安歌恨不得钻进他脑袋里看他到底在想什么。 封煜也很诧异他的反应,抓着他的肩膀,“景哥没事,真的,晏安跟他在一起呢!” “晏安?”易安歌一愣,“他不是被恶吃掉了吗?” 封煜看起来比他还吃惊,“什么?” 易安歌放开他,用力搓了把脸。 他们的信息从哪里开始出现了岔子,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从封煜的反应来看,晏安十有八九还活着。 那唐小雪是不是也活着?景嵘留下来,是要救他们? 有了唐小雪,确实要出去不是一件难事。但易安歌并没有彻底放下心,他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些什么。 想着,楼下大门忽然咣的一声,似乎被什么东西重重砸了一下。易安歌和封煜对视一眼,都警觉起来,迅速藏在视线死角里,向下看去。 有什么东西从被撞开的门缝里挤了进来。它穿过火焰直奔二楼,率先进入了左边的书房。 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而后是一片死寂。 那东西没有了动静,易安歌和封煜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他们分守两个方向,准备随时冲出去。 等了会儿也没听到隔壁的动静,倒是楼下的火已经窜了上来。房子有点危险了。正想着接下来该怎么办,易安歌忽然发现,封煜正神色古怪地看着他的头顶,拼命对他做手势。 易安歌一个就地打滚翻了过去,被封煜一把拉起来。 他刚才站的地方黏上了一团黑水,更多的液体覆在天花板上,黏糊糊的,向下坠来。 这东西可能一直在他们头顶滑动,一点声音都不发出来。这会儿正准备重新汇聚。它要是成形,单凭易安歌和封煜根本不是它的对手。 易安歌扶着封煜退到画旁边。画中景色已经开始泛红,看来画里过不了多久也要着火了。 “走!”易安歌一推封煜,将他推入画中。 恶伸出一只“手”想拦,被易安歌一匕首割断了。那潭水落到地上,却没有回到恶的身体里。 易明光留给他的匕首总能在关键时刻给他带来惊喜。易安歌像割草绳一样将恶抽过来的手砍断,一点都不费力气。 恶也终于意识到自己处在下风,停止了进攻。易安歌再往后退,身体已经靠在了那副画上,立即感觉到有一股力量在吸引着他,他用一只手撑着墙壁,觉得只要一松手,自己就会掉进画里。 恶没有动,他也不动。外面火烧到了书房门口,火苗直往里窜来。 【景嵘】。 易安歌在心中叫道。 没有回应。 倒是恶身后的书架忽然抽开,一柄长刀将它劈成了两半,速度之快连易安歌都没反应过来,失去了许多触手的恶更是反应迟钝,半天没有恢复成形。 晏安手中拿着长刀,还保持着横劈的姿势,他后面是景嵘,抱着再度昏迷的唐小雪。 易安歌深深地看了景嵘一眼,一口甜腥味差点冲到嗓子眼。这人的出场方式要是再戏剧性一点,他可真的就要吐血了。 恶终于开始恢复身体,晏安一看不好,对他们喊道,“行了,别卿卿我我的,要走快走!” 景嵘将唐小雪送进画中,转头要去帮晏安,可晏安不知怎么,拖着恶,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 他抬起头,对着易安歌和景嵘一笑。 这一笑笑得易安歌心头一颤,刚要说什么,一股力量从背后的画中探了出来,将两个人瞬间拉进了画中。 天旋地转之后易安歌发现他们已经进入了画里,四周也蔓延着火光。面前只有一条路,回头去看时,发现身后已是漫天火海。 景嵘背起唐小雪,说,“走吧。” “可晏安……” 易安歌不忍就这么离开,可看到景嵘的表情,便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晏安的那个笑容,跟之前他每一次的笑都如出一辙。 从一开始,他就没想过要跟他们一起出来。 易安歌想过这个可能,却根本无法阻止。作为封睿的分|身,晏安必须留下来。 画里的火势也很猛,很快就烧到眼前。再不走,他们也逃不出去了。 景嵘一手抓着唐小雪,另一只手用力抱了他一下,又说,“走吧。” 这一次,易安歌点了点头。 小路的尽头是一片惨白的光。在冲进那团光芒之中的时候,易安歌用余光似乎看到了那个画中指引过他的怪人。那人身上还是缠绕着黑气,站在从林中,静静地看着他们离开。 易安歌回头看他,恰巧那人脸上的雾气散去,露出他原本的面容。 易安歌咬着牙,最后看了他一眼,跟着景嵘一起冲进了路的尽头。 基地会议室,三个人凭空出现在空荡荡的房间里。 易安歌回头去看墙上的画。那张画正无声地燃烧着,很快便成为了一团残渣,只留下未完全烧尽的一角,飘落在地上。 易安歌俯身将那张纸捡了起来,发现是一处不甚起眼的落款。 ——作于冬至,赠友,封炳涯。 封炳涯,是封家兄弟父亲的名字。 看着上面的几个字,易安歌一松手,原本脆弱的纸张瞬间碎成了粉末,散在空气中。 什么都不剩了。 作者有话要说: 原本想今天完结,但是实在还有些东西没有交代,大概明天吧,差不多就可以结束了。 有点累,感慨良多,还很困23333 第98章 终章 这是易安歌不知道第多少次坐在会议室里发呆。 他就坐在那儿,静静地盯着面前的墙。身旁是空荡荡的会议桌,原本堆在桌子上的资料已经全部被撤走了,只剩几把椅子,没有人坐。 墙上什么都没有。 安莉雅悄悄走了进来,他听见了,却没有动。她倒了杯水放在他面前,易安歌轻声说了句谢谢。 安莉雅摇摇头,离开了房间。 身后房门被带上,过了很久,久到已经听不见走廊里的动静,易安歌才去拿那杯水。水温正好,只比手心的温度高了一点点,喝一口足以暖过喉咙。安莉雅难得这样贴心,易安歌倒是很感激她。 这是他和景嵘从幻境回到现世后的第七天。 七天里发生了很多事,大多与他们有关,但易安歌无心去管。除了吃饭睡觉,他就过来坐着,对着空墙发呆。 景嵘知道他心里不好受,不多管他,一个人揽过所有的工作。其实易安歌知道这样不好,但他需要一点时间。 在幻境中经历的大起大落好像一场梦,回过神来会发现很多事情都被改变了。方启贤、封睿、晏安、唐小雪,甚至是他和景嵘,每一个被卷入这件事的人似乎都没有得到什么,硬要说起来,其实还是失去的更多。 景嵘是在他带着陶卓然离开后,在恶的身体里找到唐小雪的。她当时被晏安用力量护着,除了力竭,没受到太大伤害,出来后一直接受安吉丽娜的照顾,三天前醒了过来。有时候在会议室里坐累了,易安歌会去她的病房里走走,跟她说说话。他们聊易明光的过去,聊唐小雪的工作,聊景嵘,就是不会提起在幻境中发生的事。 景嵘没事,他已经能够熟练使用自己的能力,包括超出身体承受范围的那些。用安吉丽娜的话说,他的身体是一只永远无法被灌满的瓶子,没人知道他究竟能做到什么程度。 这一趟,他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唯一的遗憾是没能手刃方启贤。不过易安歌本来就不打算让他那么做。至少方启贤有一句话说对了,如果景嵘对他出手,那在外人看来,景嵘跟方启贤在本质上就没什么不同。 易安歌发现自己开始在乎一些事,关于自己,关于景嵘,关于他们的未来。 晏安消失了,跟那副画一起。封煜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他一直以为晏安已经寻找到了摆脱封睿的方法,根本不相信易安歌说的,晏安可能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跟他们一起出来。他不信,但易安歌知道,他其实很清楚晏安的心思。 之前易安歌一直觉得,晏安和封煜才更像亲兄弟,反倒是封睿像外人一样。封煜和晏安之间一定发生过什么,但以易安歌的立场无法细问。他希望有一天封煜能够从失去兄弟的阴影中走出来,毕竟那是晏安,那人一旦笃定了什么,就绝对不会因为其他人的劝告而改变自己的决定。 这样一来,封家也散了,只剩下封煜一个人。 景嵘给了他无限期的长假,如果封煜决定不再回来,景嵘也不会说什么。不过他还是每天都来基地报到,表面上看起来十分平静,好像已经不在意了似的。 只是有一天解风撞见他对着手机发呆,屏幕上是一张照片,里面有两个小男孩,相互搭着肩,笑容灿烂。 没人忍心在这样的封煜面前提起那些已经过去了的人和事,其实易安歌有话想对他说,但犹豫再三,又去询问景嵘的意见,最终得到的答案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思绪有些混乱,易安歌倒了点已经变凉的水在手心,拍到脸上,用力揉了揉。他得刻意控制自己待在这间屋子里的时间,现在是他去看唐小雪的时候了。 唐小雪的病房被安排在比较偏僻的地方,她需要静养。因为旧疾底子虚弱,至少要观察半个月。易安歌怕她闷,出基地上街买了些东西。吃的用的,所有能想到的都给塞满了,装了三大口袋。 今天是周日,街上人来人往,尤其商业街格外拥挤。店家用大喇叭放着音乐和广告,身旁有小孩的嬉笑打闹着跑过,家长在后面追着提醒。街上行人步履匆匆,两侧高楼林立,面前是一条笔直的步行街。抬头看看头顶,青天白日,万里腾云。 景嵘在停车场等他,通过后视镜看他艰难地把大包小包塞进后备箱,不动声色地一挑眉 易安歌坐上副驾驶的时候他问,“你把超市搬空了?” 知道他是在开玩笑,易安歌也不闹,十分平静地给自己扣上安全带,“想来着,没钱。” 景嵘看着他,微微一笑。 “怎么?”易安歌抬头。 景嵘勾起他的下巴跟他接了个温柔的吻,力道不轻不重,让最近有些寂寞的易安歌十分受用。 景嵘将他送回基地后就去忙其他的了,等结束工作回来接人已是晚上八点多。在等他的功夫易安歌闲来没事帮忙整理档案室。有很多在幻境中失踪的隐藏者的资料没有更新,核心检测不到,他们就得手动更改。这是一项很困难的工作,还好有陶卓然,所有人中只有他接触过所有进入幻境的人,能够通过照片来给失踪的隐藏者分类。 他愿意留在基地帮忙,易安歌很是感激。按照陶卓然自己的话来说,他无处可去,反而是留在这里比较方便。景嵘带他去核心录入了信息,这样不管他以前怎样,从现在开始,他就是基地的一员。 很多资料易安歌在之前发生各种各样事情的时候已经看过无数遍,现在重新拿起来阅读却总能有新的发现。比如方启贤的祖上曾是建立这个基地的元老之一,比如玉炀玉可姐妹俩在大学里成绩都十分不错,比如在监狱中的陶毅其实是陶卓然的亲舅舅。只不过陶卓然的能力太弱,和封煜一样,早早地就被家人抛弃。 易安歌开始理解为什么景嵘要重建这个基地。这里可以收容所有找不到家的异能者,为他们提供保护,这也是景嵘曾说过的,“赎罪”。 最近一段时间不管再怎么忙或是心情不佳,易安歌都会回到景嵘家中休息。能和景嵘多一些时间在一起是一方面,更重要的,他得等一个人的来电。 其实回头看看,以前发生的一些小事多是没有得到一个圆满的解释的。现在最关键的那几个人都不会再出现了,那些事也随之变成了悬案,只留存在当事人心里。等时间一长,自然而然也就忘了。会有更重要的事取代它们的位置,人就是这样一种健忘又心宽的动物,不管本人又多不情愿,他们都不得不承认,时间确实能冲淡所有的一切。 易安歌在等一个来电,他知道这通电话肯定会出现,或迟或早。不过可能不是现在,也许会是许多年后的某一天,但不管多久,他都决定要等下去。他还欠封煜一个答案。 这不是他有多执着,只是有些东西,看到了就不能当做没发生过。这通电话会将之前的很多事连成一条线,线通了,答案自然而然也就出现了。 易安歌不是很期待地等着,等待未来的某一天,当自己再一次于半夜主动醒来,听到客厅里未插电的老旧座机响起来电铃声。那时他会将电话接起来,叫对面一声,“晏安。” 封家兄弟的能力是创造幻境,这是他们后来总结报告的时候得出的结论。远不止方启贤到过的那个幻境,易安歌相信,在那个世界消失之前,晏安一定创造了一个全新的世界。那里的时间维度与现世不同,甚至于颠倒错乱,世界的终点是那副画,但画已烧毁,所以没有通往现世的路。那个世界只有晏安一个人,也只有晏安,能想出半夜向景嵘家打电话这种恶作剧一般的鬼点子。 知道他还活着是一件十分令人开心的事,易安歌他们需要做的只有等,等晏安寻找到新的出口,或是他们能够进入那个世界,到时候,该团聚的,终究可以团聚。 等待是一件痛苦又充满希望的事,不过只要能挨过失望的心情,就没有什么不能够战胜。 每天晚上回到家易安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检查座机,虽然知道不会有来电显示,但看着终究会觉得安心。他会仔仔细细将电话检查很久,直到景嵘做完饭过来叫他,两个人坐在一起,吃一顿迟来的晚餐。 多数时候他们各自沉默,或是在脑海中做无声的交流。一旦习惯了这种交流方式还会觉得挺带感,易安歌觉得自己大概已经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怪物”了,只不过是没有能力的那种。没有就没有吧,他也不会觉得多失望。 小时候确实羡慕过那些出现在课本上的异能者,想象着他们或许会像电视里的超级英雄一样潇洒,但实际并不是这样。等真正发现自己也是他们中的一员时,易安歌反而淡定了。他不觉得自己现在这样有什么不好,反正对生活没什么影响,景嵘不在乎,他自己也懒得去在意。 一旦没有人执着于这件事时,有或没有就不是什么问题。易安歌学着去享受现在来之不易的平静生活。他有亲人,有朋友,有一个不苟言笑却十分温柔的爱人,还有一个家。这是曾经他想都不敢想的,所以能够跟景嵘在一起的每分每秒他都觉得弥足珍贵。 在一起的时候,他会尽量不去想晏安在幻境中告诉他的那些话。寿命长短他自己无法控制,那只是给他的未来增添了一种不确定性。而这种随时可能死去的危机感令他更加珍惜当下。不是不贪心,他也希望在七老八十的时候也能跟景嵘在一起,但倘若那只是奢望的话,他也只能感慨一声“不过如此”。 第一次跟景嵘提起这件事的时候,景嵘沉默了很久。易安歌以为他生气了,还有些惶恐。没人愿意自己的爱人时日无多,虽然易安歌一直在说自己肯定能活得很久,但他们都知道这只是安慰。后来景嵘出门了一整天,回来的时候易安歌刚好在做饭,穿着围裙拿着炒勺就走出来迎接他,被景嵘抱了个满怀。 “哎,脏……” 声音很快小下去,易安歌察觉到景嵘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他顿了顿,放下炒勺,也用力回抱住了他。 “没事……我没事。”他有些语无伦次,轻声道,“总会有办法的。” 总会有办法的,他在心中默默重复了一次,像是自我催眠。 景嵘不语。易安歌不知道还应该说些什么,只能像哄孩子一样拍着他的背,口中哼起毫无规律的轻柔的曲调。 他故意将曲子哼得很古怪,最后都不知跑到哪里去了。然后景嵘从他肩上抬起头来,抵着他的前额,慢慢地说,“我爱你。” “……”易安歌撇撇嘴,小声嘟哝,“肉麻。” 景嵘轻轻笑了起来,低沉而富有磁性的音色随着胸膛的起伏传到易安歌耳朵里,惹起耳尖一点潮红。易安歌故作嗔怒推开他,随手拿起门口架子上的快递,“有你的件。” 景嵘看看那只小包裹,摇头,“我没买东西。” 易安歌当然知道他没买,只是这只同城包裹上寄件人的姓名十分令人在意。 “你真的不看?”易安歌把包裹信息扯给他看,“那我拆了?” 看到那个名字,景嵘果然皱起眉,过了一会儿才不是很情愿地说,“你拆吧。” 他去找了把剪刀,回来的时候易安歌已经徒手将快递包装撕成了碎片。 景嵘默了默,坐到他身边。 包裹里是一只被泡沫纸包裹着的密封袋,里面装了一枚小巧精致的钥匙。 钥匙很小,像是饰品。景嵘只看了一眼就站了起来,努力绷紧了表情,“那东西在哪儿?” 易安歌做出“我懂”的表情,指了指自己的卧室。 景嵘从他床头柜里拿出当初景父交给他的那只盒子。易安歌一共收到了三个盒子,只有景家这个一直没有打开过。 小钥匙对准锁孔,轻轻一转,盒子发出咔哒一声响。盖子弹开一条缝,易安歌手上动作停了一下,抬头去看景嵘。 景嵘也看着他,两个人对望,倒也没急着将盒子打开。 “你在想什么?”易安歌问。 景嵘对他笑笑,表情是难得一见的柔和,“这钥匙,是我母亲生前最喜欢的挂饰。” 易安歌点点头,又问,“这里面是什么?” “不知道。”景嵘伸手将他揽进怀里,道,“你看吧。” 他目视前方望着窗户,似乎一点也不想去看里面的内容。易安歌撇撇嘴,动了动身子在他怀里寻了个舒服的姿势靠着,打开了盖子。 盒子里只有一小罐不明液体,装在小指粗细的密封试管里。没看到其他说明,易安歌不抱希望地去翻快递袋,倒是找到了一张卡片。 上面字体苍劲有力,一看就出自一位中年男性之手。 “药……”看着景父的留言,易安歌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惊讶道,“药?!” 景嵘也很意外。 “治你的?” 易安歌很想吐槽他这话的意思,不过也确实没错,按照景父的说法,这药就是治他的。 景嵘吻吻他,“这不很好吗?” “感觉……挺梦幻的。”易安歌揉揉太阳穴,苦笑道,“原本已经接受那样的命运了,忽然来这么一出……” 话还没说完,一个天旋地转之后,易安歌发现自己被景嵘按倒在沙发上。男人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目光深邃而撩人。 “命运只负责规划一个大致的方向。” 景嵘轻轻将他手里的药水连同盒子一起拿走放到茶几上,继续说,“具体要走哪条路,还是要由自己做决定。” 易安歌笑起来,眉眼弯弯,“说得好,给景嵘小朋友加十分。” 他抬起手去抚摸景嵘的脸,被人捉了过去惩罚似的咬了一口。易安歌倒吸一口冷气,感觉与人接触的地方升起一股异样的热度和酸麻。 “如果你不信任他,可以不去管这东西,我会亲自去寻找让你长命百岁的办法。至少,要活得比我久一些。” 景嵘用牙齿一点一点在易安歌的手指上留下属于自己的印记,全然不管身下人已经泛红着脸,开始轻轻颤抖。他刻意停顿了一会儿,欣赏着易安歌那毫无威慑力的瞪视,然后接着说—— “从今往后,我将是只属于你的‘怪物’。” 他轻轻笑了起来,英俊的眉眼里满是温柔的笑意,好似春风,又像流光,在易安歌的心头留下一道永生不可磨灭的影子。 窗外飘着初冬的第一场雪。这是他们重逢之后一起度过的第一个冬天。外面天色很暗,但终究总是会亮起来。 再过不久,冬去春来,又将是一年春花开。 作者有话要说: ======全剧终====== 五月末写到九月初,一晃竟然过了这么久,实在是感慨良多 但现在已经是凌晨四点了,再过三个小时还要收拾去上班,收拾收拾睡一觉,保命要紧23333 感谢 玥宝贝和罗耶 一直以来不离不弃的留言 感谢给这篇文投过雷、说过加油的每一个小可爱 总结经验+吸取教训,下一篇一定会更好 ???????? 走过不过不要错过↓↓↓ ???????? 下一篇连载:《嘿,这是你的狗粮》——故事重启,甜度+++,温馨无虐,异能设定√ 预收文:《舰长有个白月光[哨向]》——哨兵向导设定,走心恋爱√ 收藏新文&作者专栏,我们下个故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