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被表叔欺负哭》作者:秋色未央 文案: 姜宛姝是娇滴滴的丞相千金,也是林照辰心底的执念。 他在她出嫁之际,举兵灭了她的夫家,一道圣旨求了她做自己的禁脔,将她束缚于金屋中,用沙哑的声音哄她:“宛宛,叫表叔。” 她咬了咬嘴唇,低声唤道:“表叔。” 后来,看似乖巧的小姑娘翻墙逃了。 林照辰找到她时,她在雨中狼狈地哭泣,又娇气又倔强:“林照辰,我恨你。” 他心疼地搂住她:“我该拿你怎么办?” “放我走。” “那不行,宛宛。”他目光深沉,像要把她吞噬。 这一世,以山河为聘、金屋为笼,一次又一次,她注定逃不开、挣不脱。 他的怀抱,是她一生的归宿。 【阅读指南】 女主又娇又怂,最大的优点就是美貌,全文只负责被男主欺负(划掉)宠爱。 男主非善类,高冷又强硬。 全文高甜高宠! 内容标签: 甜文 复仇虐渣 搜索关键字:主角:姜宛姝,林照辰 ┃ 配角:预收《太子为我马前奴》、《嫁给前夫他爹》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爱她入骨,囚于金屋 立意:善良的人总能得到幸福 第1章 旷野的秋色是萧索的,远远地望去,残阳挂在城楼的边缘,将落未落。 折断的长戟斜插在地上,血水沿着锋刃蜿蜒地流淌下来。远方的风吹来,带着一种铁锈的味道。 姜宛姝茫然地站在那里,仰头望着眼前的平江城。 她穿着大红的嫁衣,华丽的裙裾逶迤于地,那上面有着金丝的刺绣和珍珠的流苏,她的嘴唇上抹着玫瑰色的胭脂,艳若春晓海棠,而她的肌肤却苍白如雪。 十里红妆,远嫁而来,赴秦晋之约,她的良人本应在此迎她入城,然而,此地却只有一片烽火狼烟的痕迹,不见鼓瑟。 战火已渐渐熄灭,濒死的士兵倒在地上,发出最后的呻'吟,然后有马蹄从他的身上无情地踏过。 随行的侍卫们跟在姜宛姝的身边,看着这平江城外的战场,一个个都流露出了惊惧的神色:“姑娘,平江有变,不可久留,我们快走!” 姜宛姝踉跄地向前走了两步:“楚哥哥,你在哪里?” 倏然有羽箭从远处“嗖”地飞来,正中一个侍卫的胸口,他一声惨叫,仰面倒下。 一列骑兵从远处的战场疾驰而来,将这只送嫁的队伍包围了起来,一言不发,提剑就杀。 姜府的侍卫们惊怒地呼喊着,护住了姜宛姝,拔刀迎敌。 但是,这些侍卫又怎是那骁悍骑兵的敌手,不到片刻工夫,他们就纷纷倒在了姜宛姝的脚边,鲜血溅到了她的嫁衣上,仿佛是水泼湿的痕迹。 一员金甲武将策马奔来,长刀出鞘,向着姜宛姝的头上劈去。 姜宛姝依旧茫然,她抬起脸,刀光映入她的眼睛。 一片霜雪之色。 “铮”的一声,一杆银枪架住了那刀刃,两件兵器就在姜宛姝的眼睫之前顿了一下。寒气逼来,姜宛姝忽然觉得眼睛一阵刺痛。 银枪一抖,夹着千钧之力,那金甲武将连人带马蹭蹭地倒退了五六步才勉强稳住。 黑压压的大队骑兵朝着这边奔来,战马嘶鸣,尘烟飞扬。 姜宛姝还没回过神来,银枪斜伸过来,横在她的胸腹之间,而后向上一带,那巨大的力量将她整个人都挑了起来。 姜宛姝被挑上了半空,一切景致都在她眼前颠倒旋转,血色的斜阳、折断的旌旗、还有交叠在一起的尸体,宛如梦魇。 她从半空跌下,落入一个男人的臂弯中。 那手臂孔武有力,隔着一层金属的铠甲,姜宛姝仿佛还能感觉那下面结实的肌肉和炙热的体温。她惊魂未定,睁大了眼睛望着眼前这个男人,模模糊糊地认出了他。 “表叔……”姜宛姝喃喃地叫了一声。 燕国公林照辰其实还很年轻,不过二十三岁,一年前他的父亲林如晦战亡,他才袭了燕国公之职,但是放眼整个大晋,几乎没有人敢在战场上直视他。他是威震燕云十六州的凶神,冷酷骁悍,铁蹄过处所向披靡。 此刻,他跨坐于高大的战马之上,一手抱着姜宛姝,一手持着银枪指向那金甲武将,目光冰冷:“临江侯,你意欲何为?” 临江侯被林照辰那样的目光看着,心中发怵,硬着头皮道:“她乃魏子楚之妻,周王府余孽,胡不斩之?” 姜宛姝是右丞相姜不敏的女儿,也是周王府聘下的世子夫人,从京都安阳远嫁而来,而今天,本应是她的婚期。 “她尚未嫁入周王府,仍为姜相之女,与此间无涉,即便朝廷有所责难,也须得回京听候圣意裁决,不用临江侯代为主张。” 林照辰的语气中带着冷漠的倨傲,他的气势如利剑逼人,令人根本没有反驳的余地。 临江侯纵然心中另有企图,但慑于林照辰的威势,不敢妄动,只能阴沉地看了姜宛姝一眼,拨马掉头而去。 姜宛姝推了推林照辰的手臂。 那手臂分毫不动,如同铁铸。他的身上带着浓郁的血腥味道,令她几欲呕吐。 姜宛姝的神色惶恐不安,如同受了惊吓的小兔子一般:“表叔,你放我下来,我要去找楚哥哥。” 她的眼睛是非常漂亮的杏子形状,又大又圆,眼角微微地向上挑起,当她睁大了眼睛看着人的时候,会不自觉地流露出一种纯真而妩媚的味道。 林照辰低下头,目无表情地看着姜宛姝:“楚哥哥?哦,魏子楚吗?他已经死了。” “你胡说!”姜宛姝下意识地叫了起来,她的嘴唇颤抖着,连艳丽的胭脂都掩不住那颓废的灰色。 林照辰的声音冰凉而坚硬,宛如铁石:“周王魏基谋逆不轨、犯上作乱,我奉圣意讨伐此逆贼,魏基及其子魏子楚皆已被我所斩。” 他严肃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点表情,那是一个冰冷的微笑,“魏子楚的首级还在我这里,你要看看吗?” 姜宛姝呆滞地循着林照辰的目光看过去,看见两个血肉模糊的头颅挂在林照辰的马鞍边,透过那满脸的血污,她分辨出了一个熟悉的轮廓。 她一声尖叫,晕了过去。 —————————— 姜宛姝在马车里醒了过来,怔怔地坐了起来。 这是她送嫁的车子。 右丞相姜不敏对这唯一的女儿极为疼爱,担心她车旅劳累,将这一辆马车打造得极为宽敞奢华,脚下铺陈着华丽的波斯地毯,壁板上描着精致的花鸟虫草,角落里摆着一个赤金的莲花香炉,早上点的那一炉檀香还未燃尽,烟雾如丝絮袅袅。 那一瞬间,姜宛姝以为她刚刚做了一场梦,她还在前往平江城的路上,她的楚哥哥在那里等候着她。 但很快,她就清醒了过来,眼泪不由自主地滚落下来。 她挑开了马车的门帘。 赶车的已经不是姜府的车夫,而是一个背影魁梧的士兵。 外面是一列列士兵在行进中,队伍黑压压的一眼都望不到头。士兵的脚步和战马的铁蹄震得地面轰隆作响。 “停车!”姜宛姝对着赶车的士兵叫了一声。 对方恍若未闻。 姜宛姝的此时情绪激荡,忽然咬了咬嘴唇,直接从车下跳了下来。 她跌落在尘泥里,打了几个滚才停住,周身都是一阵剧痛。她的身上还穿着那件华美的嫁衣,沾染着干涸的血污和尘土,已经污秽不堪。 姜宛姝的眼泪滴落在尘土中。 赶车的士兵赶紧勒住了马。 行经中的队伍被惊扰了,但燕国公一向治军严厉,士兵们不敢懈怠,只是微微地停滞了一下,很快避过了这一小块地方,继续前行。 一匹战马停在了姜宛姝的面前。 林照辰依旧穿着铠甲,头盔压了下来,半遮住了他的眉眼,他的神色有些晦涩不清。 他居高临下地望着姜宛姝:“宛宛,别胡闹,快点回车上去。” 他还是如同旧时一般唤她的小名,但他的声音是冷漠的,听不出什么情绪。 姜宛姝仰起脸,觉得眼前这个男人真是面目可憎,宛如凶神恶煞一般。 她红着眼睛,狠狠地瞪着他,哽咽着道:“你这个恶人、刽子手,我恨你,你走开,我不要你管!” 林照辰翻身下马。他的肩膀宽阔,身形高大而挺拔,那阴影足以将姜宛姝整个人都笼罩起来。 姜宛姝害怕地往后蹭了两步。 但林照辰只是向她伸出了手:“起来,上车。” 姜宛姝的目光几欲喷火:“周王殿下乃是天潢贵胄,尊贵无比,你这大胆恶徒,竟然谋害周王,我回京以后要叫爹爹到御前告你,皇上定会为周王府上下伸冤做主的。” “你莫不是忘了,我已经和你说过,我是奉了圣意前来讨伐,皇上要周王死,他才不得不死。”林照辰语气淡然。 “你撒谎,我不信!”姜宛姝反驳道,“皇上宅心仁厚,乃是难得的仁慈之君,周王殿下向来深得圣心,皇上怎么可能会下这样的旨意?” 姜宛姝说得算是含蓄,实际上,周王不但深得圣心,更是有望继承大统之人。 当今隆盛帝早年的时候优柔多虑,将几个儿子都远远地打发到各自的封地去,只留下太子魏呈在身边。 不料两年前太子竟然先一步病故了,储君之位空悬,朝野上下心思动荡。 周王魏基与太子魏呈同为先皇后所出,血统高贵,且他在平江城多年,素有贤达之名。自太子过后,隆盛帝的赏赐频频传往平江,朝中众臣都在心里猜测,这下一任的储君,大约非周王莫属了。 姜宛姝虽是闺阁女子,但她的父亲姜不敏是深得隆盛帝信任的右丞相,周王世子又是她定了亲的未婚夫婿,姜不敏回到家中,也免不了和女儿提上几句。 姜宛姝固然不涉朝政,但她生性冰雪聪明,自然听得懂父亲话中的意味。 在这样的情况下,隆盛帝忽然下令诛杀周王,确实毫无道理。 林照辰冷冷地道:“看来你还不知道,皇上病危,如今伺奉在圣驾旁边的是卫王殿下,周王大约是因此心生不满吧,由此起了谋乱之意,总之,眼下逆王已经伏诛,我要回京复命,正好顺道送你回去,你日后与周王府再无瓜葛了,明白了吗?” 和儒雅贤明的周王不同,卫王魏延是个能够上马杀敌的武将,作风刚硬残暴,很为隆盛帝所不喜,况且,他的生母是个身份低下的宫人,谁也想不到他居然会越过周王。 姜宛姝听了林照辰的一番话,脑袋里面嗡嗡作响,乱做一团,朝政诡谲,她根本无从分辨,此时又是悲伤又是茫然,她本来性子就娇怯,这下子,眼泪更是像断了线的珍珠一般,掉个不停。 林照辰的脸沉了下来,周身的气势愈发冷峻:“宛宛,别耍小性子,快点上车,若是耽误了行程,无论是谁,我一律军法处置。” 作者有话要说:预收求支持: 《太子为我马前奴》: 楚楚是边关守将之女,她一时恻隐,用一只羊换下了一个重伤危殆的奴隶。 被救活的奴隶强壮能干,既能上马杀敌、又能下河摸鱼,楚楚觉得她捡了大便宜。ヾ(*‘▽‘*)/ 后来,奴隶跑丢了。 楚楚:心疼那只羊。ヾ(X﹏X )/ —————————— 《嫁给前夫他爹》: 谢云嫣与李默自幼定亲,可她只想嫁给燕王李玄寂,他是李默的养父,也是曾经护了她一辈子的男人。 前世,他说过:“今生无缘,求你许我来世。” 这辈子他却忘了。他正襟危坐、神情威严冷肃:“嫣嫣,别闹。” 谢云嫣才不怕他,她见过这男人为她颠倒狂乱的模样,直叫人脸红心乱。 ———————— 推荐基友的古言《黑心天子朱砂痣》,作者陈十年,请支持! 第2章 他的手还伸在哪里,沉声道,“起来。” 他的声音又严厉又低沉,姜宛姝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又向后缩了一点。 林照辰不再耐心等待,他直接一把揪住了姜宛姝的衣领,如同抓一只小兔子一般,轻易地将她提了起来,拎回了马车上去。 他目无表情地将姜宛姝放了下来,转身就要离去。 姜宛姝的手伸了出去,轻轻地碰触了他的后背。 林照辰倏然僵硬了一下,回首看她。 姜宛姝本来是想抓住他的袖子,但他身上的铠甲光滑又坚硬,她只能弱弱地碰了他一下,那似乎已经用掉了她全部的勇气。 她的脸色惨白如同冬末的雪,那么脆弱,马上就要溶化一样的感觉。 “表叔。”她啜泣着,杏子一般的眼睛都被泪水浸透了,仿佛很艰难地吐出了这些字句,“楚哥哥的遗骸……你眼下如何处置?” “首级带回安阳,残尸弃于荒野,以儆效尤。” 姜宛姝的眼泪流得更凶了:“楚哥哥打小就寄居在安阳城外的归灵寺,潜修佛道,已经十几年没有回过周王府了,这回若不是为了迎娶我过门,他也不会回来,即便周王做了什么错事,也与他毫无关系。表叔,求你高抬贵手,让他入土为安,不要……不要那么残忍。” 她想起了在归灵寺中和魏子楚青梅竹马的那段时光,那个明朗的少年在阳光下微笑着,对她张开了双臂:“宛宛,别淘气,快过来。” 她心疼欲裂,俯下身去,把脸埋在手心中,大哭了起来。 林照辰沉默了。 半晌之后,他说:“好。” 姜宛姝抬起了朦胧的泪眼。 林照辰的面容如同寒冰,分明十分不悦,但仍然对她说:“我应允你,你别再哭了。” 他顿了一下,看了看姜宛姝,又补充道:“你若再哭,我就反悔了。” 姜宛姝吓得打了个嗝儿,硬生生地把哭泣声咽了下去,忍得太难受了,她剧烈地咳了起来,咳得撕心裂肺。 似乎有人很轻地叹了一声气,那声音淹没在兵马行进的喧杂声中,不得闻及。 —————————— 盛世安阳,巍峨无限,这是大晋的国都,天下最繁华、最壮阔的城池。 燕国公的兵马驻扎在城外十里地,他带着姜宛姝到了城门外。 城门大开,金吾卫持戟守卫,百姓们都被驱赶到一边去了。 一个太监模样的人在城门边候着,一幅尊贵倨傲的姿态,及至见了林照辰,转眼又变了一幅神态,恭恭敬敬地过来相迎:“公国爷辛苦了,小人姓高,乃皇上身边近侍,皇上命小人在此迎候国公,请您随小人入宫面圣吧。” 林照辰微微颔首,转身却对着身边那一辆马车里面的人说道:“宛宛,已经到了安阳,我先遣人送你回家吧。” “且慢。”高太监开口道,“这车上的可是姜不敏的女儿?” 他的态度有些无礼,林照辰的脸色沉了下来:“正是。” 高太监对左右做了个手势。 后方有两个金吾卫马上过来,粗鲁地掀开了马车的门帘,就要去抓姜宛姝。 “锵”的一声,林照辰的剑扫了过来,横在车前。 一个金吾卫撤手不及,两节手指断了下来,掉在地上,还伸屈了一下,他惨叫了起来,捂着手后退。 “高公公这是何意?” 林照辰的声音十分平静,但不知怎的,高太监听了,背后的冷汗却不由自主“刷”地流了下来。 高太监不动声色地向后挪了两步,满脸赔笑:“国公息怒,小人对您毫无不敬之意,是皇上有旨,要捉拿姜不敏的家眷。小人鲁莽,没有先和您说一声,请您恕罪。” “姜相犯了何事?要拿他家眷。” “罪人姜不敏心怀叵测、目无尊上,在殿前失仪,口出妄言,对皇上大不敬,已被当庭斩杀,其家眷同罪,着命拿下,不日一同问斩。” 林照辰的眉头微微一皱。 “不!”姜宛姝惊恐万状地从马车上下来,摇晃着跌倒在地上,她赤红了眼睛,哭着叫道,“我不信!你们骗我!” 她这一路回来,早已憔悴不堪,惊闻此噩耗,脑海中一片空白,挣扎了半天都没能从地上爬起来,只能伏倒在尘埃里,凄厉地痛哭,“我不信,我要爹爹,我要去见我爹爹!” “姜姑娘,你很快就能和令尊会面了。”高太监不阴不阳地道,他抬手,“带她下去。” 金吾卫踌躇着不敢上前。 林照辰站在姜宛姝的身边,他的剑尖斜斜地指向地面,犀利的寒光从上面掠过,那是一种从沙场上磨砺而出的煞气,锐不可当。 高太监不敢得罪林照辰,不住地作揖:“国公爷行个方便,不要让办事的下人为难,若是放走了钦犯,大家都是死罪。” 这些人的死活,与他又有何干系呢。林照辰冷冷地想着。 高太监觑看着林照辰的脸色,斟酌着道:“姜不敏的罪名是皇上定下的,国公如若对其家眷有恻隐之心,不妨去向皇上求个恩典,倒强似如今这般左右为难,您看呢?” 林照辰的目光扫过周围的金吾卫士兵,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那些士兵都情不自禁地低下了头。 林照辰还剑入鞘,他看着姜宛姝在那里痛哭着,渐至声音嘶哑,他却沉默了,不知道该说什么。 高太监是个察言观色的好手,当下纡尊降贵地过去,亲自把姜宛姝从地上扶了起来,用他那细柔的声音温和地道:“姜姑娘,得罪了,请你暂且委屈一下吧,令堂也在刑部等着你呢。” 他招了招手,他身边的两个小太监跑了过来。 “来,你们两个,送着姜姑娘去刑部,交代他们小心点,不可怠慢了。” 姜宛姝浑浑噩噩的,听说母亲亦在彼处,便踉踉跄跄地跟着小太监走了。 直到她的背影消失不见,林照辰这才举步跟着高太监进城了。 路上,林照辰状若不经意地道:“姜相素来简在帝心,缘何忽然有此变故?” 高太监就等着林照辰问他了,闻言十分殷勤地回道:“国公刚到京城,原来是不知情的,先帝已然驾崩,国不可一日无君,就在两天前,卫王已经登基,当今是为乾安皇帝陛下。” 他笑道,“姜不敏做惯了先帝近臣,很有些妄自尊大起来,当今皇上又和先帝不同,是个明君、更是个严君,哪里容得下这些个小人作祟呢。” 林照辰默然听着,没有什么表情。 高太监就讪讪地笑不下去了。 及至到了宫中,林照辰卸了佩剑,高太监便带着他去了御书房。 乾安帝魏延在那里等着。 他浓眉大眼,面容刚毅,眉目间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息,与雍容尔雅的先帝确是大不相同。 他见林照辰跪下行礼,竟从龙座上起来,亲自过去扶起:“爱卿免礼。” 高太监在旁边看了,心中啧啧称奇,他是从卫王府潜邸跟过来的旧人,知道魏延素来冷心冷面,哪怕对着自己的妻儿也是一副疏离而严苛的模样,却待燕国公如此和蔼,真是不解。 不过燕国公手握燕云十六州卫军的大权,外慑匈奴诸部、内镇北境都护府,功勋之赫,如日中天,也无怪乎魏延青眼有加了。 魏延将林照辰扶了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当年朕在燕州见你的时候,你才十五岁,尚是稚气未脱,如今却是独当一面的好儿郎了,你很好,比你父亲还强些。” 魏延笑语晏晏,看过去不像一个威武的帝王,倒像是邻家的长辈了。 林照辰心中哂然。 七年前,魏延还是卫王,不知何故到了燕州,彼时林如晦征战在外,林照辰奉了母亲赵氏之命,持剑将魏延赶了出去,两个人在燕州城外大打出手,战得很是激烈,最后林照辰将魏延打趴下了。 魏延走的时候赤红了眼,满面愤怒之色。 不过这个时候,无论是帝王还是臣子,都很有默契地把这些情形忘记了。 魏延温和地道:“朕日前得到呈报,照辰已将逆臣魏基正法,如此甚好,朕原本还忧心邺城、蜀州一带的地方官员附逆魏基,如今有你出手,想来他们都十分安份,你有功,朕要赏你。” 燕国公祖上原为燕州节度使,因战功赫赫得封燕国公,百年来,林家牢牢地把守着燕云十六州重镇,一方面是晋国北方的稳固屏障,另一方面,也给京都安阳带来了严重的威胁。 历代燕国公都是桀骜不驯的,他们有时候甚至会藐视皇帝的旨意。 先代的隆盛帝在年轻的时候也曾经试图讨伐燕云十六州,先后三次,均以失败告终,后来不得不连下十二道圣旨,对当时的燕国公林如晦极力安抚褒奖,这才稳住了北方的局势。 魏延图谋夺位之时,控制了病危的隆盛帝,假传圣命意欲诛杀周王,万万没想到远在燕州的林照辰竟然自动请缨,率部星夜奔赴平阳城,拿下了周王的首级。 魏延又惊又喜,这番是存了心思要大力笼络林照辰。 林照辰一撩衣襟,却跪下了:“臣不求赏赐,只求皇上给我一个恩典。” 第3章 魏延不动声色,施施然道:“你有何求,但说无妨。” “臣斗胆,请求皇上赦免姜不敏的妻儿,饶其死罪。” 右丞相姜不敏在隆盛帝驾崩前夜奉诏入宫,隆盛帝临去时,正是他随侍在旁。 及至魏延登基,姜不敏竟公然在金銮殿上指着魏延的鼻子,痛斥其为篡位逆贼,被魏延亲手拔剑砍死,血溅三尺。 故而,说起这个,御书房中的太监宫人都心惊胆战地低下了头。 魏延不动声色,倒是笑了起来:“大家都知道姜不敏犯了事,对其惟恐避之不及,独有你还凑了上来,却奇怪了,这又是为何?” 林照辰坦然地道:“姜家的老夫人出身燕州林氏,是先父的族伯堂姐,尚在五服之内,算起来,姜不敏是臣的表兄。因着臣心性冷酷、处事暴戾,家母责备臣有干天和,两年前,曾经打发臣到姜家去,跟着姜不敏研习书法之道,以期修身养性,故而,姜不敏与臣有半师之谊。如此种种,固然姜不敏其罪当诛,然臣终究不忍,恳请皇上开恩,饶恕姜家母女,也算臣全了旧情。” 姜不敏不但贵为右丞相,更是晋国有名的书法大家,尤擅楷书,世人赞其笔墨如深山老竹,至清至寒,而神气丰腴,能令观者折服。 魏延闻言颔首笑道:“你倒是个至情至性之人。不过令堂说得有失偏颇了,男儿成大事者,自然应当刚硬些,你们林家世代武将,若无霹雳手段,怎可屹立至今,去学姜不敏什么,妇人之仁吗,那是本末倒置了。” 林照辰听得魏延言辞中间涉及母亲,只能垂首不语。 魏延和蔼地道:“跪着做什么,显得我们君臣生分了,起来说话吧。” “是。” 林照辰站了起来,立在魏延的御前,腰身笔直,如同高岳之上的青松。 他的容貌和林如晦没有半分相像之处,而是酷似其母赵氏。 赵氏当年是安阳城第一美人,容姿绝艳、国色无双,到了林照辰这里,既继承了赵氏的眉眼,又自有一股铿锵之意。 他的眉毛斜飞如剑,眼睛深邃而明朗,脸部的轮廓糅合了俊美与刚硬两种感觉,而他的气势凛冽又威武,会让人忽略了他的容貌,只觉锐气逼人。 魏延越看越觉得满意,不再提及姜不敏,而是转了一个话题,温和地道:“照辰年纪也不小了,为何尚未娶妻?岂不是令家中长者忧虑。” “臣尚无心仪之人。”林照辰简单地回了一句。 魏延笑了起来:“那可见是天赐的姻缘了,正等在此处呢,朕有一女明姿,年方二八,虽无十分颜色,也算窈窕可人,堪为汝妻。汝意何如?” 林照辰目无表情:“臣以为不妥。” 魏延终于也变了脸色。 —————————— 刑部的大牢里点着松节的火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火光摇曳着,照得一切都飘忽不定。 空气里都带着一股潮湿而腐朽的味道。 狱卒打开了牢门,姜宛姝扑了进去,抱住了母亲杨氏,放声大哭:“娘、娘!这到底是怎么了?” 姜不敏的夫人杨氏本是一个尊贵而美丽的贵妇,此刻却是头发斑白、容颜槁枯,满面恍惚的神色,望之如年迈老妪。 她呆呆地坐在枯草堆里,直到姜宛姝摇晃了她半天,她才将眼睛转了过来,而后慢慢地认出了女儿。 “宛宛……”杨氏迟疑地伸手摸了摸姜宛姝的脸,半晌才回过神来,一把将姜宛姝抱进怀里,悲泣不成声,“娘的心肝啊,娘终于又见到你了。” 姜宛姝把头埋在杨氏的胸口蹭着,想要寻求母亲的安抚,她惊恐而茫然:“娘,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爹爹呢,他们说爹爹他……” 杨氏的眼泪早已经流干,此刻听得女儿问及,只觉得双目刺痛,抱着女儿悲切地道:“你爹走了,他触怒了新帝,被斩于金銮殿上,连尸首都不得发还,宛宛,我们姜家气数已尽,娘也没什么可说的,只是心疼你,如花似玉的年纪,竟要随我们一起去,爹和娘对不起你啊。” 姜宛姝只觉得浑身如坠冰窟,冻得发抖:“明明一切都好好的,怎么一夜之间全变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不信,我是不是做梦,娘,您说啊,我是不是在做梦?” 杨氏心中悲痛难当,将姜宛姝紧紧地搂在怀中,摩挲着她的头和脸,就如同幼时那般温柔地抚慰着她:“是,宛宛,这就是一场梦,乖乖的,别怕,很快就醒了,醒了就能见到你爹了,我们一家三口又能团聚了,好孩子,娘在这里,你别怕。” 杨氏的手抚摸着姜宛姝,母亲特有的味道将她包裹了起来,连日来的惊恐和伤痛短暂地被隔离在外面,姜宛姝小小声地啜泣着,蜷缩在杨氏的怀中,渐渐地昏睡了过去。 或许,醒来就好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时辰或者一个昼夜,大牢里面是没有日光的,分不清时间的流逝。 姜宛姝听到牢门哐当打开的声音,她惊醒了过来。 一个着刑部服饰的小吏进来,后面跟着几个狱卒。 杨氏将姜宛姝护到了身后,警惕地望着这一群人:“尔等意欲何为?” 小吏的面目冷冷的:“姜夫人,时辰到了,我来送二位上路,您请吧。” 这话如同一个焦雷劈在杨氏的耳边,她浑身的毛孔都竖了起来,下意识地抱紧了姜宛姝。 小吏歪了歪头,后面的狱卒上来,捧着一个盘子,盘中放着两样事物,一幅白绫和一壶酒。 “姜夫人,您要哪一样?” 姜宛姝颤抖着缩在母亲的怀中,手脚冰凉。 杨氏摇头,哀声恳求道:“诸位大人,行行好吧,我甘心赴死,但求你们饶过我的女儿,她是无辜的,什么都不知道。” 小吏叹气道:“姜夫人,入了这刑部的大牢,就没有什么无辜之说,欺君之罪,本应株连九族,当今圣上已经格外开恩了,你莫要贪心。” 狱卒上前就要拉扯母女两个。 杨氏本已经心死如灰,但事到临头,为人母亲的天性迸发出来,又让她生出了一股刚烈之气,她死死地护着姜宛姝,声嘶力竭地叫喊:“不、你们住手,不要害我的宛宛!” 母亲的力量是惊人的,急切间,那些狱卒居然扯不开杨氏。 小吏皱眉道:“既如此,先把老的那个解决了。” 狱卒取过了白绫,绕上了杨氏的脖子,狠狠地勒住了。 姜宛姝被母亲抱在怀中,眼睁睁地看着母亲瞪大了眼睛,然后血红的眼珠子慢慢地突出了眼眶,舌头伸了出来,拉得老长老长,母亲的面容都扭曲了,狰狞若厉鬼一般,然而,她依旧抱着姜宛姝,那么用力、那么紧,即是僵硬了,也维持了拥抱的姿势。 姜宛姝张开了嘴,如同被提上岸的鱼儿一样,艰难地抽搐着,她喘不过气来,她觉得自己在尖叫,但是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一切都变得那么模糊、那么遥远,大牢里的黑暗和火光混合在一起,形成了光怪陆离的幻境。 “宛宛!宛宛!”有人在呼唤她。 男人的声音,浑厚而富有磁性,带了一点焦急的味道。 火把的光亮猛然盛了起来,亮得让姜宛姝觉得刺眼,她伸手捂住了脸,从指缝间透过去,看见了一张俊美而冷肃的面容。 那是谁呢,似乎有几分熟悉,却迷迷糊糊地记不真切了,只是觉得很害怕、非常害怕。 姜宛姝闭上了眼睛,不敢再看。噩梦还没有醒来,她只想继续睡去。 —————————— 姜宛姝在梦里睡得很不安稳,翻来覆去的,她一直在发抖,却怎么也没办法完全清醒过来。 “烧得厉害。”有人摸了摸她的额头,低声问道,“宛宛,很难受吗?” 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有点耳熟,却想不起来是谁了。 姜宛姝忽然觉得很委屈,在梦中流下了眼泪:“爹爹……” 他无奈地叹息着:“我不是。” 姜宛姝迷迷糊糊地又叫了一声:“楚哥哥……” 他明显生气了,声音一下冷了下来:“我不是。” 他那么凶,姜宛姝在梦中也被吓了一跳,更委屈了。她把自己蜷成一团,缩在那里,啜泣着:“讨厌你,走开、走开。” 他又叹气了:“宛宛,别哭。” 他靠得很近,说话时的呼吸都拂过了她的鼻端。他的身上带着一种松香的味道,仿佛雨过天青处,清冽而干爽。 他的味道把姜宛姝包裹了起来,浓烈的,好像怎么也脱不开。 他拿了小勺子,喂她喝药。 药在嘴唇上沾了一下,又苦又涩,姜宛姝摇晃着晕乎乎的小脑袋:“不要、不吃。” “为什么不喝药?”他的声音有点严厉。 姜宛姝抽泣了一下。 他马上软了下去,轻声哄她:“等会儿给你吃个糖,来,先把药喝了。” “要玫瑰松子糖。”姜宛姝觉得很不舒服,身体滚烫、肌肉酸痛,她忍不住哼哼唧唧地撒娇。 “好,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他的声音变得十分温柔。 那药太苦了,苦得姜宛姝又哭了起来。 “你真是,总是这么娇气,这可不好。”他这么说着,却是纵容的语气,就和旧日父亲还在时一般。 姜宛姝心里难过,哭得更厉害了,直到哭累了,又陷入了昏迷中。 后来,她一直昏昏沉沉的,有时候勉强睁开眼睛,也看不清楚东西,人影在她面前晃动,带着模糊的光晕,有时候是父亲和母亲、有时候是少年时的魏子楚、有时候是陌生人。 而那个男人始终都在,守在她的床边,替她擦汗、在她难受的时候哄着她、夜里会过来摸摸她的头,有点笨拙,却是那么小心翼翼。 看不清楚,只有这个男人的模样看不清楚。他说话的声音很好听,他身上的味道也很好闻,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姜宛姝觉得心里很害怕,下意识地不想去看他。 —————————— 作者有话要说:存稿箱鼓鼓的,日更,保证不鸽,请放心看文,作者菌泪汪汪地求收藏。 第4章 梦境慢慢地褪去,白昼的时间越来越长,外面的世界似乎一点一点地开始亮了起来。 终于有一日,姜宛姝完全睁开了眼睛。 床幔垂了下来,一片素雅的净白,床脚边点着一炉香,淡淡的草木味道随着那烟气弥漫开来,温暖宁静。 全然陌生。 床边守着一个嬷嬷,转头对小丫鬟道:“去和国公爷说一声,姑娘醒过来了。” 小丫鬟赶紧跑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林照辰走了进来,他眉宇间气息冷峻,带着一股无法言说的凛冽之意。 “宛宛,你现在觉得怎么样?”他的声音却是温和的。 姜宛姝先是呆呆的,过了好一会儿,她慢慢地背过去,把身子蜷缩成小小一团。 “宛宛。”林照辰伸出手去,指尖碰触到了姜宛姝的肩膀。 她没有吭声,身子抖了一下,仿佛十分害怕他。 林照辰的眸子暗了一下,收回了手,转身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朱氏被叫了进来。 她是一个富态的贵妇人,脸庞圆润,眼睛细细长长的,仿佛总是在笑的样子,看过去和蔼又可亲。 她坐到了床边,摸了摸姜宛姝的头:“你是叫宛宛吗?好孩子,你病了好几天了,你表叔一直在担心你,幸而现在醒过来了,没事就好。” 她的声音听过去温柔又慈爱,姜宛姝惊魂不定的心稍微有了一点着落,她转身过来,看了看朱氏。 姜宛姝的神情忧伤而惶恐,杏子般的眼睛里带了一点盈盈的水光,眼角一点微红,仿佛受了惊吓的小兔子一般。 她眨了眨水汪汪的大眼睛:“请问夫人何人?我这又是身在何处呢?” 她是个十分漂亮的女孩儿,说话的声音软软糯糯的。 朱氏也有个一般大的女儿,看着姜宛姝的模样,确实是心疼这个女孩儿,她愈发地把语气放柔和了。 “我姓朱,夫家姓赵,我家老爷忝为太常寺卿,与令尊曾同朝为官,我家外甥是你表叔,这么算起来,依着辈分,你要喊我舅奶奶才对。这里是我家,宛宛,你把心放宽,暂且住下,好好把身子先养好,其他的事,日后我们再从长计议。” 姜宛姝望着温柔的朱氏,又想起了死去的母亲,心里难受得跟刀割似的,她忍不住还想哭,又觉得如今父母皆不在了,容不得她这么娇气,她就死死地咬住了嘴唇,差点呛住了,咳嗽了起来。 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头子凑了过来:“怎么又咳起来了?烧都退下去了,论理不该啊。来,把手伸出来,让老夫看看。” 姜宛姝睁大了眼睛,缩了缩。 朱氏细声细气地哄她:“这位是孙大夫,这几天多亏了他为你诊治。没事,让大夫给你再瞧瞧,我看是好得差不多了。” 孙大夫为姜宛姝摸了摸脉,又问了她几句。 姜宛姝略略回了话,就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孙大夫连忙叫她闭上眼睛休息,自己到外间去开药了。 林照辰就在门外边守着,一见孙大夫出来,就上前问道:“她现下情形如何?可有关碍?” “尚好,算是缓过来了,但是小姑娘心神损伤,加上大病了一场,如今内里还很虚弱,所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还需要慢慢调理一段时间,急不得,待我后面把药方子改一下,以温补调理为主。” 孙大夫过去拟方子。 朱氏从里面出来了:“那孩子看过去精神不太好,我让她喝了点水,又哄她睡了。” 大夫在一边颔首:“是,烧才退了,没那么快恢复,多休息才好。” 林照辰沉吟了一下,问道:“过几天我想带她回燕州,依老先生看,可使得?” 大夫摇头:“那不成,她如今的身子骨和精神劲头都很不好,眼见着就要入冬了,燕地苦寒,加上路途颠簸,估计她受不住。” 林照辰闻言,眉头微皱。 大夫拟好方子,又交付了两句,就告退出去了。 林照辰拿着那张药方,看得很是认真。 朱氏察言观色,试探着道:“外甥,依我看呢,你对姜家也算是仁至义尽了,至于这姜家的姑娘,你听舅妈一句话,虽说你是她表叔,但你们两个年纪都在少壮,你带她回去,未免惹人闲话。不如就让她留在舅舅家,过个一年半载,我们帮她寻一户厚道人家发嫁出去,送她一幅嫁妆,如此,她终身有了着落,姜家夫妇在九泉之下,也能放心了。” 朱氏的夫婿赵平卓与林照辰的母亲赵琳琅是嫡亲兄妹,虽然赵琳琅远嫁燕州二十多年,但与兄长依旧感情甚笃,林照辰对舅父、舅母也甚是尊重,因燕国公在京城没有府邸,他眼下就暂住在赵家。 朱氏是个八面玲珑的性子,对着这个外甥虽然心里有些发怵,面上仍是笑吟吟的。 她说了这些话出口以后,明显感觉到周遭的气压冷了下来,她心里打了个突,旋即若无其事地道:“若不然呢,你先回燕州筹备你的婚事,我替你照顾姜姑娘,等到来年开春了,她好得也差不多了,那时候再做计较。” 林照辰抖了抖药方子,淡淡一笑,也未置可否。 朱氏觉得林照辰的笑容带着一股森冷的意味,她不动声色地退后了两步,心里很有些发愁,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可怎么办才好呢? 到了下午,赵家老爷赵平卓回来的时候,朱氏就把这些情形和他说了一遍,而后迟疑地道:“我看外甥的模样,该不是对姜姑娘有点意思吧?” 赵平卓倒是淡定:“那有何妨,他若中意,就收了做小,我说他二十几岁了,还不成亲,琳娘都快急死了,如今甚好,前脚娶了公主,后面纳个小星,保不齐明年琳娘就能做祖母了。” “你这话说得轻巧,姜不敏的女儿,给外甥做小,这事说出去,还不被人戳着脊梁骨说我们落井下石。” 赵平卓笑了起来:“所以说你们妇道人家眼界小,担心这个做什么,你莫看姜不敏往日风光无限,如今一朝落难,满城故旧竟无一人为他出头,这风气就是如此,世上多趋炎附势之辈,谁敢来非议照辰,即便知道了,还要道一声姜家的女儿好福气,能攀附得上贵人。” 朱氏其实心善,心里总是不忍,“啐”了一声:“你们男人忒不厚道,我不和你扯这个。还有一句话说,皇上如今把宣华公主指给外甥,公主还没入门呢,姜姑娘先来了,这不是明摆着下公主的脸吗,往后这姑娘能有好日子过?真是可怜,娇滴滴的一个千金小姐,遭这样的罪,我若是姜夫人,不如当时就带这个女儿一起走了,也落个干净。” 赵平卓不服气了:“我们家外甥有什么不好,被你说得和虎狼一般,你看看他的人才样貌、家世地位,还有谁比他强,焉不知姜家的女孩儿心里也是念着他的,所谓自古美人爱英雄,照辰既然救了她,以身相许也是应当的。” 朱氏白了丈夫一眼:“是、是,你外甥最厉害,无人可及。但是我看那姑娘的胆子小得很,估计她是不爱英雄的。” 只能说,朱氏的眼力可比赵平卓好太多了。 —————————— 林照辰把一个檀木雕花的小匣子递到姜宛姝的面前。 姜宛姝接了过来,打开一看,小匣子里面被分成了九宫格,每个格子里都放着一颗糖果子,有圆球形的、梅花形的、叶子形的,九种各不相同,做得精巧可爱。 “你要的玫瑰松子糖。”林照辰简单地说了一句。 姜宛姝却合上了小匣子,放到一边的案几上去,小声地道:“多谢国公爷,我不爱这些甜的。” 林照辰沉默了一下,而后道:“你原来叫我表叔的。” “您是公卿重臣,宛姝乃是罪臣之女,不敢随意攀附。” 林照辰的神情,无论何时总是带着那种不动声色的冷静:“宛宛,我救了你的性命,你就是这般态度这样对待恩人的吗?” 姜宛姝沉默了良久方才开口,她的声音都微微有些颤抖:“你救我做什么?我爹娘都不在了,楚哥哥也被你杀了,这世上只留我孤零零的一个人有什么意思,不如当时让我随了我娘一起去,黄泉路上也有人作伴。” 林照辰马上沉下了脸:“骨血性命,皆是受之于父母,当善自珍重才是为人子女的孝道,你母亲临死前还拼命护着你,若是听到你今日之言,她又该如何伤心。” 眼泪差点就要滴下来,姜宛姝不愿在林照辰面前示弱,拼命地咬着嘴唇想要忍下去,嘴唇都咬破了,有一点儿铁锈的味道。 半晌,林照辰似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好了,宛宛,别难过。” “不要你管,你走开,我不想和你说话。”姜宛姝语带哽咽之意。 她原本就是娇小玲珑的个子,比他矮了许多,又一直低着头,林照辰这样看过去,只能看见她浓黑的头发,似乎很软的感觉。 有点想摸,林照辰的手动了动,又背到了身后。 他的语气软了下来:“我已替你收敛了令尊令堂的遗体,将他们葬在了一起,你想不想去拜祭他们?” 姜宛姝吃惊地抬起了头,眼睛睁得大大的。 她的眼睛里有将滴未滴的泪珠,长而浓密的睫毛微微地颤抖着,那样望着林照辰,简直可以把铁石溶化:“真的吗?你不骗我?” 她顿了顿,马上软软地补了一声,“表叔。” “不骗你。”林照辰忽然有些不自在起来,避开了她的眼睛,不敢再看。 再看下去,他就有点忍耐不住了。 丫鬟捧着一碗药进来了:“国公爷,药熬好了。” 林照辰接了过来,用指腹在碗沿试了试温度,而后递给姜宛姝:“但你要乖乖地听话,好好喝药、休息,等你的病完全好了,我就带你去。” 姜宛姝默默地端起碗,一口一口地把药喝下去了。很苦,她的眉头蹙了起来。 林照辰把案头的小匣子拿过来,塞到姜宛姝的手中:“吃糖。” 他转身出去了。 姜宛姝在盒子里选了半天,找了一颗小鱼形状的糖果子,含到嘴里。 糖果子又香又甜,她却觉得口中的苦味怎么也压不下去。 —————————— 第5章 林照辰在书房里和舅父赵平卓说话。 确切地说,是赵平卓在说话,他在听着。 “礼部的官员问了我不下十遍了,你的庚帖什么时候呈上去?钦天监的人等着算吉日呢。还有,皇后娘娘要求的聘礼几时能备齐送到宫里?你好歹回个话,人家不敢来催你,天天过来求我,我也实在绷不住这老脸了。” 林照辰取过纸笔,刷刷地写了几行,目无表情地递给赵平卓:“庚帖。” 赵平卓接过来看了一下:“咦,这生辰八字不对,我恍惚记得你是八月生的,你写的十一月这个,不是你家二郎的生辰吗?” 林家的二郎,是林照辰的弟弟林照时。 林照辰搁下了笔墨,淡然道:“舅父你莫要多问,拿这个去交差就是了。” 他顿了一下:“说到聘礼,我会着人准备三万两黄金送过去,至于皇后娘娘要求的白鹿黑雁、珊瑚玉树等物,一概没有,我军务繁忙,北边的胡人又在蠢蠢欲动,我过两日就要启程回燕州,顾不上这许多。” 赵平卓苦笑:“照辰,你老实说,是不是对这门亲事不满?” 林照辰冷着脸,并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 外头隐约传来一个娇柔而怯弱的声音:“我来求见国公爷,可否请诸位大哥代为通禀?” 侍卫的声音回答:“国公爷在里面和赵大人说话,姑娘还请稍候。” 林照辰马上站了起来,看了赵平卓一眼。 赵平卓明白这是送客的意思,只好出去了。 林照辰送舅父到了门口。 赵平卓看见一个娇嫩嫩的姑娘站在那里,她的容貌生得极美,杏子般的眼睛里水汪汪的,如同蕴含着江南的烟雨颜色。 姜不敏的女儿,是安阳城中出了名的美人,时人赞她“姜氏有丽姝,颜色如舜华”,这偌大京都,不知有多少王孙公子为她折腰。 昔日先帝在时,曾于宫宴中对姜不敏笑言:“闻卿女有国色,甚佳,堪为朕孙媳。” 周王和卫王闻得先帝此言,同时遣人登门,为嫡子求娶姜氏女,而姜不敏选择了周王,将女儿许给了周王世子魏子楚。 谁能料想造化弄人,若是姜不敏当日选了卫王,那姜宛姝如今就该贵为太子妃,而不是如眼下这般,成为一个寄人篱下的罪臣之女。 赵平卓在心中感慨了一下,摇了摇头,走开了。 姜宛姝看见了林照辰,低下头唤了一声:“国公爷。” 半晌却不见林照辰应声。 她抬眼,却见林照辰冷冷地望着她,她是个聪明的姑娘,马上改口:“表叔。” 林照辰这才开口,声音淡淡的:“什么事,找人过来和我说一声就好,你不在屋里好好休息,跑出来做什么?” “我就是想过来和表叔说一声,我的病已经完全好了,一点儿事都没有。”姜宛姝小心翼翼地道,“你说等我好了,就带我去拜祭爹娘,现在可以了吗?” 她的声音十分乖巧,带着一点讨好的意味,林照辰几乎想要伸手去摸摸她的头,但又怕吓到她,只好忍住了。 “外头风大,先回去再说话。” “是。” 回到房中,林照辰叫了大夫过来。 其实这个老大夫依着林照辰的吩咐,每天都要告诉他姜宛姝的情况,用药如何、胃口如何、身体恢复得又如何。这会儿,不过是再把早上的话重新说一遍。 “这几天都没发烧了,但是脉息不稳,可见底子还没有补好,稍微走动走动是可以……” 姜宛姝眼巴巴地望着那老头子,眼睛里的水几乎要滴落下来。 看得老头子于心不忍,硬生生地把后面那句“不可吹风受寒”给吞回去了,而是咳了一声,道:“多穿些,保暖最要紧。” 姜宛姝的眼睛又转向林照辰,叫了一声:“表叔。” 她其实不知道,自己这样叫起来,声音柔软得如同春水一般,简直让林照辰的心都颤了一下。 就像从前,她总爱趴在窗口叫他:“表叔,我的风筝挂在树上了,你快点帮我取下来。” 他从来不能拒绝。 “你今天好好休息,明日我带你去。” —————————— 第二日,天居然下起了小雪。 细碎的白色落在青阶前、檐角边,湿了砖瓦,冷了帘影,原来不觉已经入冬了。 林照辰带着姜宛姝去了安阳城外的云顶山。 姜宛姝从暖呢轿子上下来,就看见眼前有一座新坟。 远处是褪了色的青黛群山,近处是萧索的枯黄草木,天地旷远而清冷,雪还在下着,坟头有一点斑白。 姜宛姝踉跄了一下,林照辰扶住了她。 下人们已经在坟前供奉上了瓜果鱼羊等物。 林照辰过去,点了三柱香,转头对姜宛姝道:“宛宛,过来,给你爹娘上个香。” 姜宛姝恍恍惚惚地接了香,拜了拜,还是怔怔的。 林照辰替她把香插上了坟头。 雪落人间,烟上青天,在苍茫天地间,都是伶仃的感觉。 姜宛姝抬起手,慢慢地抚摸着那冰凉的墓碑。墓碑上写着“姜公不敏暨夫人杨氏之墓”。 仿佛就在昨日,父亲和母亲看着她披上了大红的嫁衣、在门口送她离去。 父亲说:“宛宛,怎么办,爹舍不得你走。” 母亲含泪笑着:“别听你爹胡说,女儿家终究是要嫁人的,子楚是个好孩子,他会替爹和娘好好照顾你的,宛宛,你要乖乖的。” 而转眼之间,她所挚爱的,都已经躺在冰冷的黄土之下,谁也不能照顾她了。 姜宛姝咬着牙,没有发生一点声音,眼泪一滴一滴地砸在手背上,冰冷冷的。 墓碑上的雪有点儿积了起来,姜宛姝用手拂去了,但雪还在下着。她想了想,脱下了身上穿的丝绵大袄,盖在了墓碑上。 她跪倒在墓碑前,轻轻声地道:“爹、娘,下面是不是很冷,女儿不能侍奉在二老身边,是女儿不孝。” 一件鹤羽大髦兜头罩了下来,带着林照辰的味道,那是一种清冽的松香。 “宛宛,天太冷了,先回去吧,改天再过来。” “不要。”姜宛姝抱住了墓碑,喃喃地道,“我不回去,我要在这里陪着爹和娘,他们会疼我,我回去做什么,那里不是我的家,这里才是。” 林照辰过去抓住了姜宛姝的肩膀,想把她拉起来:“你的病才刚好,怎么能这样不爱惜身子,快点回去,若不然,我以后不让你过来了。” 姜宛姝紧紧地抱着墓碑:“不走,我就不走!” 林照辰硬着心肠,把姜宛姝的手一点一点地掰开。 姜宛姝的手指徒劳地抓挠着,却什么也抓不住,被那个男人硬生生地拖走了。 她哭了,终于失态地叫喊了起来:“你那时候为什么不能早点到?为什么不能把我娘救下来?为什么啊?” 林照辰沉默了一下,低声道:“对不起。” 她的眼睛里有深深的悲伤和苦楚,像是一只受伤的小兽,被遗弃在荒野,那么无助:“你把我娘还给我、把楚哥哥还给我,你把他们都还给我啊!” 林照辰那么想拥抱她,却不敢。只能紧紧地抓住了她的手臂。 “对不起,宛宛,是我的错,原谅我。”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在哄她。 “都怪你不好,我恨你、我恨你……” 透过飘零的细雪望着他,他的眉目刚硬,似乎冷酷。 他说:“对不起。” 那声音是又是那么温柔。 身上披着他的鹤羽大髦,那上面留着他的体温,是炙热的。然而,天下着雪,感觉还是很冷。 —————————— 这天夜里,姜宛姝又有点烧了起来,温度也不太高,就是胸口闷闷的睡不着。 床幔放了下来,烛光影影绰绰,隔着帘子,她看见林照辰守在外间,光线模糊,竟有一种岁月安宁的错觉。 她一直都很怕他,不知怎的,心里又有点儿委屈,气鼓鼓地翻了个身。 他听见了动静,微微地掀开了一点帘子:“不舒服吗?” 她背对着他,闭上了眼睛装睡,一声不吭。 他放下了帘子,又安静了。 姜宛姝总觉得他一直在看着她,看得她心慌。 这一夜都很不安稳,直到天快亮了,她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第6章 这一觉,就睡到了快晌午,醒来的时候,浑身都软绵绵的。 朱氏和孙大夫一起进来看她。 烧退下去了,幸好没什么大碍。 老大夫很不高兴,板着脸把姜宛姝说了一顿,她低下头乖乖地听着。 大夫出去开药了。 朱氏笑道:“没事了就好,以后可不许任性了,要去拜祭你爹娘,什么时候不能呢,他们若看见你因此生病了,在天上也是不安心的,接下去就在家好好歇着,等天气暖和起来了,照辰也回来了,那时候再叫他带你去。” 姜宛姝睁大了眼睛:“表叔走了吗?” “是,昨晚上接到八百里加急的军报,冬天到了,关外一些游牧的部族没了粮食,又发兵来打我们晋国了,林家二郎有些扛不住,赶紧把他大哥叫回去了。” 姜宛姝如释重负,觉得心里一下轻松了起来。 朱氏看她的脸色,有点想笑:“怎么,你看过去挺高兴的,这么不喜欢表叔吗?” “没有。”姜宛姝的脸红了一下,期期艾艾地道,“我昨天在他面前有点失礼,如今想起来觉得很是羞愧,不知道他心里是不是还在怪罪我。” 朱氏失笑:“你这孩子多虑了,这点小事,他哪里会和你计较。说起来倒是,他走的时候很不放心你,特意交代过我,若你病好了,要亲笔写封信给他报个平安,省得他路上牵挂。” 姜宛姝其实压根不愿意,但朱氏既说是林照辰交办的事情,那也推脱不得。 于是,姜宛姝到书案边,提起了笔。 斟酌了半天,墨从笔尖上滴下,在纸上晕开了一团烟。她想不出要写什么,只能落笔两个字。 “无恙。” —————————— 雪已经停了好几天,太阳挂在天上,白得晃眼,但天气依然是冷的,有一种透彻心扉的寒意。 老鸹停在枯树上,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啼叫,在山中引起了空旷的回响。 姜宛姝向朱氏撒娇哀求了几次,朱氏心肠软,允了她自己出来给父母上坟。 此时,姜宛姝跪在那里,望着父母的墓碑,心中悲伤而茫然。偌大天地,仿佛只剩下她一人,隔着冰冷的黄土,再也回不到往昔。 坟前的三支香都已经燃尽了,也冷了。 守在后面的随从忽然出声:“请问尊驾何人?” “吾乃临江侯世子薛迟,旧日曾与姜公有过数面之交,此次入京,惊闻姜公蒙难,心中甚为伤痛,今日特来拜祭。” 那是一个年轻的男人的声音,落在姜宛姝的耳中,宛如惊雷一般,她有点支撑不住,扶住了墓碑,全身都发抖了起来。 跟在身边的小丫鬟看见姜宛姝的情形不对,赶紧过来扶住了她:“姑娘怎么了,是不是又不舒服了,我们赶紧回去吧。” “不、我不打紧。”姜宛姝用虚弱的声音挣扎着说道,她抓住丫鬟的手,撑住自己的身子,艰难回首。 那个自称薛迟的男子就站在身后不远的地方,他的面容明朗俊逸,如同冬日的阳光,他的眉宇间带着雍容清雅的气息,如竹林清风,所谓君子如玉、温润而泽,他只是那样站着,无声地望着姜宛姝,那温柔的目光几乎让她落泪。 姜宛姝忽然觉得胸口一阵刺痛,似乎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冲破出来,让她的心都快要裂开了。 她用袖子掩住了脸,似乎胆怯了,怕惊醒了这个梦境。 薛迟有谦谦君子之风,他站在一个微妙的距离外,仿佛不敢唐突了眼前的姑娘,他的声音温和又诚挚:“这位应当就是姜姑娘了,可见老天慈悲,终是让姜公骨血留存人间,尚是慰藉人心。如今,逝者已矣,生者如斯,还请姜姑娘节哀珍重,以免长者在泉下不安。” 姜宛姝抖了半天,勉强挤出了一个字:“是。” 小丫鬟递上了香。 薛迟接过香,立在坟前,沉默良久,那香灰一点一点地落下来,直到半截。 树上的那只老鸹忽然叫了一声,飞了起来,扑棱着翅膀从坟头掠过。 薛迟像是被惊醒了一般,深深地弓身拜了三拜。 姜宛姝放下了袖子,那个人还在眼前,并不是梦。她的眼泪落了下来。 薛迟将香插在坟前,借着弯腰的姿势,看了姜宛姝一眼。 她跪在那里,眼眸里是弥漫过山谷的月光,她那么美丽、又那么脆弱。 薛迟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不敢再看,强行闭上了眼睛,片刻后再睁开,已经是恢复了常态。 他直起身来,不再说话,对着姜宛姝拱手为礼,而后转身离去。 姜宛姝忍不住回首,眼巴巴地望过去,想再多看他一眼。 但是,他渐行渐远,只有一个背影而已。 所以,姜宛姝其实并不知道,薛迟的脸色惨白,手藏在袖子中,紧紧地攥住了,那么用力,以至于掌心都渗出了血。 —————————— 朱氏笑吟吟地到姜宛姝的房中来,身后跟着一堆丫鬟婆子,手里捧着许多东西。 “宛宛,过来看看。” 姜宛姝迎了上来:“赵夫人,这些是什么?” “你表叔派人从燕州过来,给你捎带了一些日常用度的东西,本来依我看很不必,我家里什么没有呢,就他矜贵,非得顶好的才行。”朱氏半是埋怨、半是夸耀地道。 姜宛姝心里咯噔了一下,笑容有些勉强。 朱氏叫人把那些东西摆开了。 先是一块纯白的貂皮褥子,难得的油光水滑,通体没有一丝杂色,看过去如同一团柔软的云朵。朱氏叫人铺在姜宛姝常坐的那张软塌上。 四个膀大腰圆的仆妇扛着一卷毯子进来,众人都让开了位置。仆妇打开来,那是一幅华丽的波斯地毯,那上面描绘着各色花草鸟兽,色彩明艳,栩栩如生,一整块铺陈在地上,覆盖了大半个屋子的地面。 “这些个,是怕你着凉了,铺在屋子里,不拘是坐着还是走动,都更暖和些。” 丫鬟呈上来一盒薰香饼子,精致小巧的一块块,那上面用用金粉压出了花卉的形态,有桂花、梅花、玉兰、茉莉等。 朱氏选了一块桂花饼子,放到九孔博山香炉里面燃了起来,就有一股桂花的香气在屋子里弥漫开,清雅甜美,宛如九月的雨后,枝头摇曳的那一抹惊艳,沁人心脾。 “外甥交代说,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味道的,各色都取了一些,你且试试看,不中意的就扔到一边去,若中意的,下回再多拿。” 姜宛姝的脸色有些苍白:“多谢表叔关爱,什么都好。” 后面还有些琳琅锦绣的东西,朱氏还待继续摆出来。 姜宛姝捂住了头,娥眉轻蹙:“赵夫人,我忽然觉得有些头疼。” 朱氏紧张了:“这几天都好好的,怎么又犯病了,来、来,快去躺着,我去叫孙老头过来。” “不碍事,昨天晚上没睡好,我这会儿有些犯困呢,睡一下就好了,不必叫大夫了。”姜宛姝软软地朝朱氏撒娇,“那些药我都喝怕了,求夫人疼我。” 朱氏失笑:“你这孩子,忒娇气,好吧,先去睡着,下午若还难受就去叫孙老头。” “是。”姜宛姝乖巧地应道。 朱氏让人收拾了东西,就要出去,走到门口,又记起了什么:“哦,对了,这盒糕饼果子给你。” 丫鬟捧过来一个点心匣子,朱氏顺手接过了再递给姜宛姝。 “我们家建安新近结识了临江侯世子,今天世子上门做客,给这府里的每个人都带了见面礼物,连建安的妹妹都没落下,他听说了姜家女儿眼下寄居在我们家,也给你带了一盒糕饼果子,莫看临江侯一介鲁莽武夫,没想到他家的世子竟然这般礼数周全,是个好孩子,建安难得也交了一回像样的朋友。” 朱氏和赵老爷生有一儿一女,儿子赵建安是命根子,女儿赵妙仪是掌心宝,说起儿女,朱氏总是一脸得意。 姜宛姝接过了点心匣子,轻声道:“赵家大兄是人中龙凤,他的友人自然是不俗的。” 朱氏笑着:“就你嘴甜。” 她一边笑一边出去了。 姜宛姝见朱氏走了,就吩咐小丫鬟:“把炉子里的香熄了吧,甜腻腻的,我不喜欢。” “是。” 姜宛姝坐了下来,打开了那个点心匣子。 里面装的糕点做得十分可爱,是几只胖乎乎、圆鼓鼓的小兔子,颜色各异,姿势不同,憨态可掬的模样。 姜宛姝不由露出了一个会心的笑容,她拈了一块起来,咬了一口,还觉得有些心疼,小兔子尾巴没了。 糯米的甜软,和着玫瑰花的香气,还有脆脆的核桃仁儿,竟意外地合她的口味。 姜宛姝慢慢地把一整个小兔子都吃下去了。 她又想起了薛迟,他的目光深沉而温和,仿佛印在了她的心里,心忽然变得很柔软、又有点儿酸楚,不再是空荡荡的。 —————————— 作者有话要说:薛迟身份特殊,宛宛喜欢他是有原因的,后面会有答案。 第7章 隔了十几天,姜宛姝在屋里看书的时候,听见两个丫鬟在阶廊下面唧唧咕咕地说话。 一个道:“好姐姐,你今天就帮我当值一下,让我也去园子里听听戏吧。” 另一个笑道:“偏你贪玩,我自己也想去呢,张嬷嬷不肯的。” 张嬷嬷原本站在姜宛姝的身后伺候着,这会儿听见了,忍不住打开窗子,朝着外头笑骂道:“你们两个,别想着偷懒,快去干活。” 两个小丫鬟吐了吐舌头,一溜烟跑开了。 张嬷嬷阖上了窗子,对姜宛姝笑道:“姑娘,今天前院请了人过来唱戏,您整天在屋子里也是清闲,要不要出去看看?” 姜宛姝淡淡地笑了笑:“热孝在身,不便去了。” 故而,朱氏也没有过来和姜宛姝说这个。 张嬷嬷自悔失言,连忙自己掌嘴:“是,老奴说差了,姑娘勿怪。” 姜宛姝柔声道:“这有什么,嬷嬷你别往心上去,我岂是那样小心眼的人。”她笑了笑,顺口问道,“今天什么日子呢,赵老爷家搞得这样热闹。” 张嬷嬷见姜宛姝笑意自然,也放下心来,道:“这个老奴是知道的,您当为什么今天叫了人过来唱戏,其实是想给二姑娘相看女婿的。” 张嬷嬷原本是朱氏旁边贴身服侍的,朱氏对她放心,这段日子特意叫了她过来照顾姜宛姝,她对这府里的大小事情都清楚得很。 “大公子新近不是和临江侯世子交往吗,薛世子和大公子一见如故,很是亲睦,几乎每天都过来,说起来,这位世子真是个翩翩佳公子,样貌才识都没的说,家世又是顶好的,夫人就动心了,打算给二姑娘说这门亲事,想让二姑娘先偷偷地看一眼,这不是借着听戏的机会,还请了几家亲朋好友一起过来,人也多,见个面,两下都不尴尬。” 张嬷嬷口中说的二姑娘,就是朱氏的女儿赵妙仪,这姑娘今年十六岁了,生得十分美貌,赵家夫妇素来娇宠,立意要为她寻一个十全九美的佳婿才好。 张嬷嬷说着,自己就笑了起来:“其实我看不必,薛世子那样的人才,二姑娘岂有不满意的道理,这事儿十有八九是稳了。” 姜宛姝听了怔怔的,又觉得胸口开始疼了起来。 张嬷嬷是个老人精,看着姜宛姝的脸色,马上住了口:“老奴又多话了,姑娘不爱听这个,我就不说了。” 姜宛姝笑了笑:“没有不爱听,我在羡慕赵姐姐呢。” 张嬷嬷想起姜宛姝的身世,又有点讪讪的,暗骂自己今天老糊涂了,总是乱说话。 姜宛姝的神情淡淡的,她想了想,问道:“临江侯薛家,我恍惚记得原先是在滁州的,如今怎么到了京城?” 赵家既然看中了薛迟,自然是把他的底细都打听清楚了。 “是,薛侯刚刚调任回京的,世子也跟着过来了,早先的时候,外头还传言这位世子爷身体不好、性子也孤僻,深居简出的,如今看来,传言完全不实,他一派神采奕奕、风度翩翩,直把京城里几位有名的世家公子都给比下去了。” 姜宛姝听了也不言语,坐在那里发呆了一会儿。 张嬷嬷看她没精打采的模样,劝道:“姑娘,您总拘在屋里也不好,孙大夫交待过了,偶尔还是要活动一下筋骨,您不如到园子里去逛逛,虽然不能看到前院唱戏,隔着水,听个声音,也解解闷。” 姜宛姝慢慢地点了点头:“也好。” 张嬷嬷吩咐两个小丫鬟跟着姜宛姝一起去了园子里。 赵家的园子并不很大,冬天还没过,花木都枯萎着,光秃秃的枝干在风中萧瑟。只有一片小湖,清澈可爱,湖边又有瘦石嶙峋,聊可以一观。 隔着那片小湖,大概地可以看见前院那里人来人往,十分热闹。 隐约的戏鼓之声传了过来,那边的戏幕已经开场了。 两个小丫鬟把头凑在一起,小声地咬耳朵,满面向往之色。 姜宛姝微微地笑了:“你们两个淘气的,这挠心挠肺的样子怪可怜的,要听戏就自己过去吧。” 小丫鬟犹犹豫豫地,欲举步又有不太敢:“我们走了,姑娘谁来伺候呢?” “我哪里就那么金贵了,不过在这里略坐一会儿,不需要你们伺候,自己去玩吧,我也想一个人清静一下,放心,我不和张嬷嬷说,你们记得早些儿回来。” 横竖是在自己府里,也出不了什么岔子。两个小丫鬟欢呼了一声,携手跑走了。 姜宛姝就立在水边,静静地望着对岸。 一会儿,戏鼓声渐渐歇了,伶人哀婉的歌声响起,从水面上飘了过来,有点儿渺茫。那大约唱的是才子佳人的情愁纠葛,唱腔拖得长长的,端的是宛转缠绵。 红尘里,总是有这般百转千回的爱,让人传唱不休。 听戏的人也入了戏,或是笑着、或是喝彩,隔了那么远,姜宛姝总觉得那场景不与她相干,她在岸这边,茕茕一人。 不知道何时,天开始下起了雪。 纯白的一点点颜色落入湖水中,顷刻就溶化了,然而,寒意沁人。 姜宛姝听见了后面有脚步声,她回首望去。 薛迟朝她走了过来,到了面前,隔着三五步,停住了。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他是那么一个英俊而温润的男子。 姜宛姝差点想脱口想叫他,但即使四下无人,她也没这个胆量。洁白的贝齿露出了一点点,在嘴唇上咬出了一抹樱桃的颜色,就那样硬生生地咬住了。 薛迟有些痴了。 两个人都静静地不说话,或者,不知道该说什么,就是那样,一个人低着头,一个人看着。 姜宛姝苍白的脸上浮出了一点红晕,宛如抹了一层桃花的傅粉,彼时冬末,春色似乎就在她的腮上,生嫩欲滴。 半晌,薛迟向前了两步,又顿住了,他不自在地咳了一声:“姜姑娘,可真是巧了,不意今日又在此相逢,姑娘可安好?” 姜宛姝微微地侧过脸去,细声细气地道:“甚好,有劳世子问候。此乃深院内宅,世子想必是走错路了,多有不便,还请速速离去吧。” 薛迟深深地看着姜宛姝,目光中带着说不出的忧伤和温情,口中却道:“我在席间多喝了两杯,大约是有些醉了,误入此间,唐突姑娘了。” 他从袖子中取出一样事物,双手奉上,“适才路过道边,捡了这个,此处没有旁人,大约是姜姑娘所遗,如今物归原主。” 他的手中是一枚赤金的花球,莫约鸽卵大小,镂空的花枝藤蔓交错在一起,抱成了一个精致的小球,上面缀着几颗红宝石的花蕊,明艳流光。 姜宛姝羞涩地摇头:“并不是我的东西。” 薛迟微微地笑了起来,又走近了两步,他蹲下了身,几乎要半跪在地上,将那花球放在了姜宛姝的脚边:“既如此,左右不过无主之物,姜姑娘收下把玩也好。” 她闻到了他身上的味道,那是供奉在佛前的檀香,高洁清雅,又带着淡淡的人间烟火气息。 姜宛姝的脸更红了。 薛迟起身后退了,温雅有礼。 “姑娘。”张嬷嬷的声音从那边传了过来。 姜宛姝慌慌张张地俯身把花球捡了起来,紧紧地攥在了手心里。 张嬷嬷撑着伞过来了:“哎呦,我说下雪了怎么姑娘还不回来,那两个小蹄子去哪里了,莫不是自己跑去玩了,真该死,看我回头不打她们。” 她过来,看见了薛迟,面上露出了几分狐疑的神色:“这不是薛世子吗?您怎么在这里?” 薛迟拱手:“误入了,方才正向这位姑娘问路,请多海涵,我这就走。” 他的神色坦然,一派光风霁月的模样,张嬷嬷也释然了,指了指那边:“沿着这条道,向前百步再左拐,就是前院了。世子多担待,老奴还要送姑娘回房,不能给您带路了。” “无妨,我自便即可。”薛迟转身施施然离去。 姜宛姝有点心慌,好像做了什么坏事被逮住了似的,把手紧紧地贴在胸口处,低着头匆匆回去了。 到了房中,姜宛姝寻了个由头把张嬷嬷打发出去了,这才偷偷摸摸地把那枚赤金花球取出来看了一下。 那个花球已经有了一点斑驳的痕迹,是个旧物,上面带着搭扣,打开来,能把花球分成两部,原来这是一个玲珑小巧的薰香器,中间藏着一颗香丸。 薰香的味道和薛迟身上的一模一样,清幽檀香,如同往昔,一丝儿未曾改变。 姜宛姝的手指间也沾染了这味道。 —————————— 冬天慢慢地过去了,不经意地,春到了人间。这时节,偶尔有小雨淅淅沥沥地落下来,天总是湿漉漉的,春意在雨中萌发,绿了芭蕉、红了石榴。 最近的日子,赵府过得并不愉快。 二姑娘赵妙仪对临江侯世子薛迟一见钟情,赵氏喜滋滋地托人去薛家传了口风,却被薛迟婉拒了。 赵氏本以为丢开就算了,没想到赵妙仪情窦初开,不过一面之缘,却已对薛迟情深不能自拔,得知襄王无意,神女哭了个肝肠寸断。 偏偏薛迟这边拒了赵妙仪,那边依旧和赵建安往来如故,赵妙仪耐不住相思,时常躲在帘子后面偷偷看他,被父亲赵平卓知道了,把儿子和女儿一起叫过来臭骂了一顿。 赵妙仪哭得更惨了。 溺爱儿女的朱氏自然大怒,和赵平卓大吵了起来,把赵平卓赶到书房去了,可怜的赵老爷在书房住了一个月。 朱氏又忙着给赵妙仪相看别家的公子,可惜赵妙仪认定了薛迟,其他人再也不肯了,把朱氏又气了个仰倒。 总之,朱氏最近焦头烂额的,也没太顾得上姜宛姝了。 转眼到了三月初三,这日,一切如同往常,也没什么异样。 夜深了,屋子里静悄悄的。 张嬷嬷的大孙子成亲,她向朱氏告了假,回乡下老家去了。姜宛姝是个随和的主子,没有张嬷嬷坐镇着,丫鬟们惫懒了起来,都先去睡了,姜宛姝也不拘着她们。 她独自坐在窗下写字。 姜宛姝的父亲是书法大家,她的一手簪花小楷也是不凡,连赵平卓见了都啧啧称赞过,还叫了赵妙仪过来跟着姜宛姝习字,可惜赵妙仪生性活泼烂漫,根本坐不住,才写了半天,就向姜宛姝告饶开溜了。 写字其实是一种水磨工夫,须得耐心细致才可,故而,能够安于此道之人,大抵心性平和温存。 姜宛姝持着羊毫小管,静静地抄着一卷般若心经,笔画勾勒如行云流水。 案上的红烛爆开了一朵灯花,烛影摇红。姜宛姝放下了笔,拿起小银剪刀,把那灯花剪掉了。 今天不行,总为外物所扰,静不下心来。姜宛姝叹了一口气。 窗子外头有人轻轻地叩了两下。 第8章 姜宛姝讶然。 半晌,又叩了两下,小心翼翼的。 姜宛姝迟疑着,过去把窗子打开了一条缝。 朦胧的夜色下,薛迟在窗外对她微笑着,他的眼睛明亮如同星辰。 “咯”地一下,姜宛姝慌慌张张地把窗子阖上了,看了看左右。还好,屋子里只有她自己。 薛迟的声音又轻又温柔:“宛宛,你出来一下好么,我在院子里等你。” 姜宛姝的脸都涨红了,不知道是害怕还是害羞:“你、你、你胆子太大了,你快走,让人看见就糟糕了。” “所以,宛宛你快点出来,我和你说两句话就走,若不然,我就一直赖在这里,等人家发现了,把我打一顿再轰出去,你忍心吗?”他的语气温和又文雅,说出的话却是那么无赖。 姜宛姝咬着嘴唇,沉默了良久,还是出去了。 院子里,薛迟站在那儿,月光清浅,他的身姿挺拔,如玉树临风一般。 无怪乎赵妙仪那样爱他。姜宛姝的心忽然被一种酸楚的感觉占据了,就离他远远的,低了头不想看他。 “我出来了,你有什么话,快说吧,说完快走。” 薛迟望着她、望着他的宛宛,目光是悲伤的温柔:“其实也没什么,今天三月初三,是你的生辰,我过来向你道一声贺,谨祝生逢如意、芳龄永继。” 姜宛姝抬起眼睛来,怔怔地道:“啊,今天是我的生辰吗?其实……我自己都忘记了。” 薛迟走到姜宛姝的跟前。 又靠得那么近,那种熟悉的檀香味让姜宛姝心跳得厉害。 薛迟举起了手中拿的一样东西,“宛宛,我给你带了一盏许愿灯来,点了它,放上天去,你所有的心愿都会成真的。” 那是一盏精致华丽的孔明灯,水粉洒金的花帘纸扎成了一个六角灯笼,上面描绘了春时花序,牡丹从含苞到绽开、再至盛放。 姜宛姝慢慢地伸出手去,接过了那盏灯。 薛迟俯身,用火折子点燃了灯。 “好了,宛宛,放手吧。” 姜宛姝却舍不得放开,紧紧地抓住了。 薛迟叹息:“宛宛,来,我们把这灯放了,许个愿,一切很快就会好起来的,你信我。” 他说“我们。” 姜宛姝咬了咬嘴唇,看了他一眼。 手松开了,许愿灯摇摇晃晃地飞上了天,渐渐升高了去。 如同夜空中最大最亮的星星,悄悄地升起,并没有人看见。 姜宛姝微微地笑了起来,她微笑的样子如同月光下白色的花,楚楚可怜。 薛迟心中一疼,几乎想要张开双臂,拥她入怀抱。 就在这时,院子外面传来两声短促的鸟鸣。 薛迟的脸色变了:“宛宛,外面有异,恐怕不妥,我先走了,你自己珍重。” 他言罢,掉头飞快而去。 姜宛姝下意识地伸手,手指头虚空抓了抓,又垂了下来。 薛迟的背影刚刚才消失在黑暗中,“轰”的一声,天空骤然亮了起来。 绚烂的烟花在夜空中绽放,那么灿烂而热烈,哪怕是最艳丽的牡丹也不及这分毫。那是四时的百花盛开,千树万树被风吹落,垂下繁星如雨。 火树银花,这一刻,是不夜长天。 那烟花的声势过于浩大了,睡着的下人都被惊醒了,纷纷披衣出来。 “没年没节的,谁家在放烟花,手笔真大。” “哎,我说,这不是我们府里吗,就在这院子外头不是?看得这么真切。” 姜宛姝仰头望着夜空,众人在看烟花,而她在看那盏飘摇的许愿灯,几乎要被烟花所覆没了,那么黯淡。 丫鬟出来看见了姜宛姝:“姑娘,您也出来看烟花了,怎么不叫醒我们伺候,哎呀,晚上这么凉,您可别冻着了。” 一个丫鬟赶紧回屋去取了一件孔雀羽大髦,想要给姜宛姝披上。刚拿出房门,斜里伸过来一只男人的大手。 “给我。” 那个声音浑厚而严肃。 小丫鬟呆住了,赶紧俯身,双手呈上:“国公爷。” 林照辰接过了大髦,几步过去,披到了姜宛姝的身上:“冷吗?” 姜宛姝被这个声音吓了一跳,回过头来,看见了林照辰。 烟花的影子照在他的脸上,半明半暗,他的轮廓深刻如同刀削,纵然在夜色中,也是那么鲜明而隽永。他一身风尘仆仆,然而,风姿挺拔、英气逼人,依旧如同利剑。 夜很凉,姜宛姝的鼻子尖上却冒出了汗珠,她结结巴巴地道:“表叔,你、你怎么忽然回来了?” 盛大的烟花在空中撒开,那么炙热而灿烂。 林照辰轻轻地笑了,他的眼中有流光溢彩:“我特意赶过来的,路上一直下着雨,耽搁了时间,还好,总算来得及,宛宛,你已经十五岁了,今日是你的生辰,这烟花是为你所放,你还喜欢什么礼物,说给我听,我给你一一补上。” 他话里的意味那么明显,姜宛姝无法装作听不懂。天上的烟花如同幻境,而她深陷梦魇。 春天的夜晚还带着一点料峭的寒意,风吹过来,姜宛姝很冷,声音都有点儿发抖:“我不喜欢,表叔,多谢你的心意,我什么都不喜欢。” 林照辰安静地看着她。 她有着这世上最美丽的杏子般的眼睛,眼波清澄曼妙,她的嘴唇如同樱桃,小巧而饱满,总之,她就像一枚可口的果子,新鲜水嫩,让人想狠狠地咬上一口。 林照辰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低低地笑了:“不要紧,你慢慢想,总有一天,你会想起来你喜欢的究竟是什么。” 他的声音那么温和,落在姜宛姝的耳中,却是一片冰冷。 烟花在夜空中绽放着喧嚣,而姜宛姝却不愿再看了,她低着头,逃回了房中。 却不料林照辰也跟了进来。 姜宛姝敢怒不敢言,忍气吞声地道:“夜深了,我要睡了,表叔请出去吧。” 丫鬟们都识趣,不敢进来,一个个躲得远远的。 林照辰靠在梳妆台边,用手指头敲了敲案几,淡淡地道:“宛宛,你过来。” 姜宛姝气鼓鼓地瞪他,一动不动。 “过来。”林照辰看了她一眼,目光有点危险。 姜宛姝很没骨气地又软了脚,怯怯地挨过去一点。 林照辰猿臂轻舒,把姜宛姝按在梳妆台前坐下了。 烛光朦胧,镜子中的她如同一朵海棠花。这时节,海棠最艳。 林照辰眼眸的颜色更深了。 他从袖囊中拿出了一个细长的锦匣,打开来,里面是一只簪子。 那簪子通体用一块白玉雕琢而成,色泽纯白如霜雪、质地温润如凝脂。簪子雕成了一枝嶙峋的梅花,枝头有两只雀鸟,一仰头、一回首,交颈缠绵,玲珑精湛,宛如天工。 林照辰的声音还是那么好听,带着成熟男子的磁性,就在姜宛姝的耳边响起。 “这个喜欢吗?” “不喜欢。” 林照辰笑了:“可是我喜欢,我想看见宛宛戴着这个。” 姜宛姝有着一头浓密柔顺的长发,乌发如鸦羽,盘成高鬓如云。 林照辰把簪子插了上去,那两只白玉的雀鸟就在她的发鬓间缱绻相依。 —————————— 姜宛姝吓得一个晚上都没睡好,第二天醒来的时候眼睛下面都是青青的,没精打采的样子。 早起洗漱的时候,她发现在房里服侍她的丫鬟换了两个面生的,原来一个叫杏子、一个叫桃子的不见了,因着寄人篱下,姜宛姝也不好多问。 用过了早膳,一个侍卫过来传话:“姜姑娘,国公爷请您过去一趟。” 姜宛姝没有胆子说不,只能磨磨蹭蹭地跟着那侍卫过去了。 到了林照辰的书房,还没进去,却见有侍卫从里面倒提了两个人出来,看服色像是房里的丫鬟,被打得血肉模糊,也不知道是死是活,从姜宛姝的面前经过,滴下了两滩鲜红的血。 姜宛姝有些晕眩,扶住了身边的柱子。 林照辰清冷的声音从书房里传出来:“宛宛吗,进来。” 姜宛姝勉强抬脚进去了。 林照辰端坐在书案前,神色冷淡,就那样望着姜宛姝,也不说话。 姜宛姝小小声地道:“表叔找我有事吗?” 林照辰忽然笑了,他的笑容也是冷冷的:“你知道刚才拖出去的那两个是什么人吗?” 姜宛姝赶紧摇头。 “是原先伺候你的两个丫头,她们收了薛迟的银钱,私下为他通风报信,还三番几次暗自帮他潜入内宅,这种卖主求财的东西,打死都算是便宜了她们。” 姜宛姝的脑子里嗡嗡作响,踉跄地后退了两步,很想逃出去。 第9章 但林照辰的眼睛却盯着她,他敲了敲面前的书案:“宛宛,过来看看,这是你的东西吗?” 姜宛姝的目光移了过去,脸色刷地变得惨白。 案上放着一个赤金花球和一盏孔明灯。 姜宛姝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袖子,平日里一直藏在里面的那个花球已经不见了。 “这是你的东西吗?”林照辰又问了一句,他的声音里饱含着某种危险的意味。 姜宛姝的血液一下子涌了上来,她的眼眶红了,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大声地道:“是,是我的东西,那又如何?” 她甚至还向林照辰伸出了手,“还给我!” 小兔子逼急了,红着眼睛好像要咬人了。 林照辰的嘴角勾起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忽然问了一句:“我昨天晚上送你的簪子呢,怎么不戴?” 姜宛姝别过脸去,赌气地道:“不喜欢。” “我送的东西你都不喜欢,你只喜欢薛迟送的吗?” 林照辰的语气是平静的,甚至温和的。但姜宛姝却打了个哆嗦。 林照辰慢慢地把那个花球和孔明灯揉成了一团稀烂。 姜宛姝眼巴巴地看着,不敢阻止,心疼得要命,眼睛里又起了雾气。 “我听说,薛侯的夫人乔氏和周王妃原是孪生姐妹,当年并称京都二乔,所以这么算起来,魏子楚和薛迟是表兄弟,大约长相都随了母亲吧,乍一看,这两个人的容貌还颇有几分相似。” 林照辰的声音清冷,落在姜宛姝的耳中,却宛如焦雷,她的身子摇晃了两下,差点要跌倒。 林照辰看着姜宛姝惨白的脸色,却微微地笑了起来:“若不是当日我亲手砍下了魏子楚的头,我几乎要疑心他没死了,宛宛,原来你喜欢这种男人,这可不好,他们两个,看过去都是一幅短命相,活不了长久的。” 姜宛姝浑身发抖,不知道是气的还是怕的,她用水汪汪的眼睛狠狠地瞪着林照辰:“你这个恶人,若不是你,我楚哥哥还是好好的,你、你……” 她哆嗦了半天,说不出骂人的话,简直气极了,“你胡说八道,他才不是短命相。” 林照辰坐在那里,看着姜宛姝,他的目光似温柔、又似残酷:“宛宛,你不懂事,我不怪你,要怪,只能怪居心叵测的宵小之辈。无妨,我会找他好好理论一番,我保证,以后不会有人再对你有非分之想,绝对不会。” 姜宛姝忽然有了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 球场上的骏马嘶鸣着,马球被高高地击打了起来,从场地的一头飞向另一头,一根球杖斜里挥了过来,一记猛击,将马球送进了球门。 众家儿郎策马奔了过来,爆发出喝彩声:“薛世子果然了得,往日竟小看你了。” 薛迟慢慢勒住了马,脸上的神色谦和自然:“诸兄承让了。” 方尚书家的公子方旭是今日的东家,他朝着薛迟挤了挤眼睛:“早先听说你体弱多病,原来却是韬光养晦,差点被你骗过了,这可不成,下个月宫里有一场击鞠赛,你来和我们组个队,再叫上老赵家的建安,估计能和神策军的球队一战了。” 薛迟原本随临江侯薛其显居于滁州,几个月前薛其显调任回京,他才跟了回来,不过听说他一向病弱,常年居家静养,几乎不与外人往来。 刚到京城时,薛迟大病了一场,差点殒命,后来听说菩萨显灵,硬生生地给拖回来了,或许是否极泰来,打那以后,他就恢复了健康,生龙活虎的,也能出门应酬往来了。 薛迟是个温润君子,学识渊博、谈吐不俗,为人一派光风霁月,每每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过不多时,就被安阳城中那些眼高于顶的王孙公子们视为自己人了。 赵建安奔了过来,眉飞色舞的:“我就说了,薛兄身手极好,把他叫到我们球队来,保管错不了。” 也有人不服气的,在那边叫喊:“再来一局、再来一局,我就不信了,我打了七八年击鞠,会比不过薛兄,来,放马过来,再和我一战。” 众人大笑着又各自策马归位。 这时候,场外的下人跑了过来,对方旭喊道:“公子,燕国公过来了。” “啊?”方旭呆了一下,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才想起燕国公是何许人。 林照辰年纪虽轻,却和这些靠着父兄萌泽的公子们不同,他是堂堂一品公侯,晋国首屈一指的骁勇战将,手握重兵,杀伐果断,燕国公兵马铁骑过处,赤血千里,寸草不生,关外的胡人甚至以“鬼刹”呼之。 这样一个铁血手腕的大人物忽然到访,让方旭有些紧张:“燕国公?我与这位大人素无渊源,他今日缘何来此?” 赵建安听见了,探头过来:“我家大表兄吗?没听过他会打马球啊,怎么也过来了。” 方旭这才反应过来,赵建安和燕国公原来是舅表兄弟,他松了一口气,拉了赵建安一起出去迎接。 林照辰虽是一袭常服,但神态冷漠,气质倨傲,他高坐于黑色的骏马之上,自然有一股凌厉的威势扑面而来。 他见了方、赵二人,只是略一颔首,并不下马:“建安亦在,甚好。方公子,听闻你们今日在此击鞠,我技痒欲试,可否容我下场?” “那是自然。”方旭笑容满面,“燕国公能够赏光,那是我等的荣幸,岂有不允之说,国公爷快请。” 赵建安和林照辰虽然是表亲,但他对林照辰本来就敬畏有加,今日见了,总觉得这位大表兄的气势比平日更为冷厉,心下有些惴惴不安,跟在后面小声地道:“大表兄今日好兴致,我本以为你不爱玩这个。” 林照辰看了赵建安一眼,淡淡地道:“我少玩这个,其实不太懂,估计等下有些刹不住手,建安你不要下场了,以策安全。” 赵建安和方旭出了一头冷汗,齐齐停住了脚步,再也不敢往前了。 林照辰接过了下人奉上来的球杖,一夹马腹。 那黑马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嘶鸣,宛如一道黑色的闪电冲入球场。 场上的众人才不管又是谁下场了,看着林照辰的气势凶猛,他们反而更加兴奋了:“好,又来了一员猛将,这才有意思,快上、快上。” 林照辰的目光转了过来,遥遥地和薛迟对上。 薛迟的瞳孔收缩了一下,沉默地把脸别开去。 场中有人发球,马球“嗖”地飞了起来。 林照辰策马而上。他那匹黑马是出自西域的血汗宝马,跟着林照辰在沙场征伐多年,奔驰之势迅若疾火,又岂是寻常马匹能够追及。 顷刻,林照辰抢到了马球前面,猿臂轻舒,看似不经意地一挥球杖。 那马球一下被弹了起来,发出尖锐的破空声,呼啸而出。 薛迟始终绷着精神,与林照辰保持着距离,饶是如此,那马球猛地朝他飞来,来势迅猛,让人猝不及防。他的眼睛只看到了一道黑线的残影,一种针刺般的恐惧袭上心头。 那个角度直迎面目,根本无从躲闪,他仓促之中,只能凭着本能缩身低头。 一阵风从头顶掠了过去。 众人齐齐一声惊呼。 那球飞出了场外,眨眼不知道去向。 薛迟慢慢地伸直了身体,发冠从头上掉了下来,裂成粉碎,头发散落在肩膀上。 众人僵硬地看了看薛迟,又看了看林照辰,脸色都有些发青。 林照辰的神情淡淡的:“对不住,技艺不精,失手了。”他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笑意,又补了一句,“薛世子身手敏捷,不错,再来吗?” 他的神情倨傲,目光轻蔑,宛如薛迟在他面前不过是一只蝼蚁。 薛迟被激怒了,长久以来压抑在心底的仇恨冲了上来,冲垮了理智,他沉声道:“正要讨教。” 他驱马向前,朝林照辰直直冲过去。 场外的方旭看得直皱眉,揪住了赵建安的衣领:“你家大表兄怎么回事,一上场就下狠手,这要是薛世子慢了一拍,此刻脑壳都破了,不成不成,你快去把他叫下来。” 赵建安苦恼地抓头发:“他那样子,是我叫得动的吗?不、不,我们还是快点把薛兄叫下来,你看看他,都这样了还往我大表兄跟前凑,这不是找死吗?” 就在这短短两句话的工夫,场中形势突变。 骏马在飞驰着,林照辰靠近了薛迟,两个人看似追逐着马球,渐渐地并驾齐驱。 林照辰微微侧首,看了薛迟一眼。如视死物。 薛迟心中一怵。 马球从两个人之间飞过。 林照辰抬手挥杖,夹带着风雷之势,直接袭向薛迟。 薛迟再没有料到林照辰如此张狂,众目睽睽之中竟然直接下了杀手,他下意识地想要躲闪,但那攻势过□□猛,完全无从避开,一霎那,他的脑海里一片空白。 作者有话要说:薛迟是宛宛的故人,他在文案出现过,所以,你们懂得? 第10章 千钧一发之际,一支羽箭从斜里飞来,疾速无比,射向林照辰的面门。 林照辰在马上略一侧身,下手的姿势随着偏了几分,球杖从薛迟的肩膀上擦过,重重地砸向马颈。 薛迟听到了什么东西破裂的声音。 他身下那匹神骏的白马发出了凄厉的嘶鸣,一边向前飞奔、一边栽倒下去。 薛迟跌了出去,他只觉得天旋地转,风声从耳畔掠过,而后一阵剧痛,砸到了地上。 他的眼睛一阵发黑,肩膀上火辣辣的,痛到极致,已经近乎麻木。他试图挣扎,但他的四肢仿佛都断掉一般不听使唤,他想呼喊,嘴巴一张,“哇”地吐出了一口血。 那匹白马向前冲了数十米,倒在了地上,马蹄侧翻着踢了几下,马颈的正中有一处深深地凹了下去,马口中涌出了大滩大滩的鲜血,很快就不动了。 这一切不过是在须臾之间。 所有的人都呆住了,一时反应不过来。 林照辰的黑马在疾驰中居然能硬生生地刹住了势头,在主人的操控下,一个利索的转身,向着地上的薛迟奔去。 他的气势宛如利剑,没有人敢上前阻拦。 破弦声响起,三只羽箭前后连贯而来,袭向林照辰。 林照辰身体一侧,已在马背上消失,羽箭落了空。众人皆以为眼花之时,林照辰又翻身而起,原来方才那一瞬间,他倒悬在马腹侧边,行动自若,丝毫不受影响。 转眼那黑马已经快要奔驰到薛迟的跟前,而他还没能从地上挣扎起身。 一匹赤褐色的骏马冲了过来,强行插到薛迟和林照辰之间。 林照辰一把勒住了马,黑马扬起前蹄,几乎全身立起,发出不满的“咴咴”声。 一员武将骑坐在赤马之上,他年轻英武,眉宇间带着和年纪不相称的老练沉稳,身披戎装,左手持箭、右手持弓,马背上斜挂着一只长戟。 林照辰冷冷地问道:“汝为何人?” “卑职连云策,为神策军中护军,见过燕国公。” 林照辰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中护军?箭术不错,神策军中什么时候有了你这号人物,我倒是不知。” 连云策收起了弓和箭,他的手却按到了长戟上,不亢不卑地回道:“卑职在神策军中已经两年,微末之人,自然入不得燕国公的眼。” “微末之人,既然知道我,也敢对我出手、阻我去路,你胆识挺好。” 林照辰的神色中看不出喜怒,但连云策的头皮却有一种酥麻的感觉,这是习武之人对于危险的直觉。 连云策握紧了自己的武器,手心湿漉漉的:“卑职不过无意中路过此处,见国公手滑,差点误了那位公子的性命,形势凶险,卑职这才斗胆出手,请国公恕罪。” 幸好此时方旭和赵建安已经连滚带爬地跑过来了。 赵建安顾不得对林照辰的惧怕,几乎要过去抱他的大腿:“大、大表兄英姿神武,我等都算领略到了,今日出了这般意外,还是停住吧,请、请表兄先歇歇手。” 方旭和其他人赶紧过去搀扶薛迟,刚一触手,薛迟就抖了一下。 有经验的人忙叫道:“不对、不对,别动他,快快,拿担床过来,叫大夫过来,快!” 众人围在薛迟的身边,又是一阵手忙脚乱。 连云策有意无意地护在薛迟的前面,长戟横于胸前,他的态度虽然谦和,但身体紧绷,已蓄势待发。 这边赵建安不住地作揖讨好。 林照辰远远地看了薛迟一眼,淡淡地笑了:“算了,无妨,也不过再等几天,我要做的事情,还从来没有失手过。” 连云策和赵建安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脸色都变了。 —————————— 姜宛姝坐在案前,手托着腮在发呆。她的肌肤宛如白色的凝脂,又从下面透出了一点淡淡的粉,仿佛花瓣一般。 窗外春光方浓,一只蝴蝶迷了路,胡乱飞了进来,落在姜宛姝的手指尖,大约以为那是花。 姜宛姝还是呆呆的,动都没有动一下,神思都飞到天边去了。 “碰”的一声,门被人用力推开了,有人撞撞跌跌地冲了进来。 姜宛姝吓了一跳,手指抖了一下,那蝴蝶赶紧飞走了。 丫鬟们惊呼了起来:“二姑娘,您怎么了?” 原来却是赵妙仪,她的一张俏脸煞白煞白的,眼睛一片通红,她平日原本是一个娇憨活泼的姑娘,此刻神情凄厉,看过去竟有几分骇人。 她扑过来,哆哆嗦嗦地扑过来抓住了姜宛姝的手:“宛宛救我。” 姜宛姝吃惊地道:“赵姐姐,你怎么了?” “你救我、只有你能救我了。”赵妙仪有点语无伦次了。 “好、好,我救你,赵姐姐莫要着急,有话你慢慢说,我听着呢。” 赵妙仪才要开口,忽然想起了什么,对着丫鬟们喝道:“你们都出去,快出去!” 二姑娘的脾气可不是太好,丫鬟们赶紧都出去了。 见屋里再无其他人,赵妙仪忽然“噗通”一下,给姜宛姝跪下了。 姜宛姝真的是惊吓到了,急忙去扯她:“赵姐姐你快起来,这是什么意思,真是折煞我了。” 赵妙仪却不起来,她索性抱着姜宛姝大哭:“大表兄要杀薛世子,薛世子被他打得吐血,如今只剩下半条命了,大表兄还扬言不会放过他,早晚要叫他死在手下。宛宛,你不知道,大表兄他真的很可怕,他说要杀人,就绝对没有人可以逃得过。” 姜宛姝的身子晃了两下,支撑不住,腿一软,也跪了下来,反倒是赵妙仪要扶住了她。 她的声音都在发抖:“赵姐姐,你说什么?表叔为什么要杀薛世子?好端端的,他、他怎么能……怎么敢……” “我、我也不知道薛世子哪里惹怒了大表兄,他明明是那么好的一个人,竟会遭逢这样的事情。”赵妙仪哭哭啼啼,“我大哥今天亲眼看到的,大表兄凶神恶煞,若不是有位义士仗义出手,说不得薛世子如今已经命丧黄泉。” 这下轮到姜宛姝语无伦次了:“那不可能,天子之都、朗朗乾坤,他怎么能如此猖狂,当知王法国纪尚在,岂能容他肆意妄为?” 然而,姜宛姝又想起了很久以前,父亲曾经吓唬过她:“宛宛,你别闹你表叔,莫看他面上亲善,实则却是个心肠狠硬之人,兼之性子桀骜,连他父亲都头疼,你不知死活地天天去捉弄他,哪天他恼起来,只要轻轻一下……” 父亲做了一个手势,故意板着脸,“你漂亮的小脑袋瓜子就要掉下来了。” 彼时,姜宛姝天真稚气,笑嘻嘻地道:“爹爹你乱说话,表叔他可好了,他昨天还对我说,哪怕我要天上的月亮,他都会去给我摘下来,哪里是你说的那般凶狠之徒。” 而如今,想起父亲言语中的意味,姜宛姝情不自禁打了个哆嗦。 赵妙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是真的,大表兄常年在北面带兵打战,杀戮成性,连姑姑都经常写信和我爹抱怨,说他戾气太重、有伤天和,他不会管什么王法国纪的,燕云十六州百万大军都在他的掌中,连皇上都要依仗他,他若真铁了心要杀人,薛世子哪里会有活路。” 姜宛姝的心一阵一阵地刺痛,四肢百骸宛如浸透在冰窟里,都要冻僵了,她喃喃地道:“那怎么办?那又该怎么办呢?” 赵妙仪一把握住了姜宛姝的手,她握得那么用力,几乎要把姜宛姝纤细的手指都折断了。 她的脸色苍白,眼睛里浮现出癫狂的神色:“宛宛,眼下也只有你能救薛世子了。我娘说,大表兄对你十分倾心,你去求他,求他放过薛世子,只要你去求他,他一定会答应的。” 姜宛姝打了个激灵,背后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林照辰为何对薛迟起了杀心,旁人不知,她还能不知吗,若她去求林照辰,岂不是雪上加霜,只会让薛迟死得更快一些。 她哆哆嗦嗦地摇头:“不、我不能去。” 赵妙仪愣了一下,嘶声哭喊道:“若薛世子死了,我也不愿意活了,宛宛,好妹妹,你就忍心眼睁睁看我去死吗?求求你了,救救我吧,我一辈子都会感念你的恩德,求求你!” 姜宛姝恐惧地向后退缩:“我不能去求他,真的不能……不能……” “宛宛!”赵妙仪凄厉地叫了一声。 “我不能去。”姜宛姝摇着头喃喃地道。 —————————— 作者有话要说:宛宛:接下去要去求表叔了,好慌,我太南了。 表叔:坐等,快来。 第11章 小虫子扑棱着飞了过来,一头撞到烛火中。烛光摇曳了一下,发出轻微的“噼啪”声,红色的影子映在窗纱上,有一种浓郁的寂寞。 林照辰快要就寝了,已经脱下了外裳。 外头传来轻轻的叩门声。只是一下,就停住了,弱弱的。 林照辰心头一动:“谁?” 半晌没有动静。 林照辰大步过去,打开了门。 天刚刚下过雨,月光仿佛都还是潮湿的。姜宛姝站在那里,抬起眼睛望着林照辰,她的眼眸里有月光的痕迹。 “宛宛,这么迟了,你还不睡,找我有什么事吗?”林照辰的声音在浓黑的夜色中显得分外低沉。 姜宛姝忽然有一种掉头逃跑的冲动。夜晚的风吹了过来,凉飕飕的,她打了个哆嗦。 林照辰微微皱眉,侧开身:“先进来说话。” 姜宛姝犹豫了一下,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这个男人的房间,简单而整洁,一床一案一椅,几乎没有一丝多余的东西,和他的人一样,干脆利落。 玄黑色的长袍搭在床头,他只穿了一件白色的里衣,领口敞开了,露出了小麦色的肌肤,他的头发略微地散了下来,有点儿凌乱,这个样子,不知道为什么,看过去更具有危险性,宛如一只慵懒的野兽。 姜宛姝只是瞥了一眼,就慌张地低下了头,不敢再看。 林照辰走到姜宛姝的面前,他的身形是那么高大,把烛光都遮住了。 “宛宛,有什么事,你说。”他的语气是温和的。 姜宛姝的双手十指绞缠在一起,指节都泛白了。 呆了好久,没有吭声。 林照辰有点叹气了:“你想要什么,只管和我说,但凡我能做到的,没有不答应你,你若还没想好,也不急,可以慢慢想,天这么晚了,我先送你回房,等你想好了,不妨明天再说。” 姜宛姝咬了咬嘴唇,太过用力了,咬出了血。她忽然扑到了林照辰的怀中。 他的胸膛是那么坚硬,她慌慌张张地这么一扑,把自己的鼻子都撞到了,酸酸的,泪眼忍不住流了下来。 饶是冷静沉稳如林照辰,也不禁僵硬住了。 “宛宛……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他的声音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靠在林照辰的身上,姜宛姝闻到了他的气味,那是高山之上清冽的松香,这气味似乎一下子被点燃了,变得炙热而浑厚。 她不敢抬头、不敢看他,身体抖得厉害,但还是勉强把话说出了口:“表叔,我、我、我想求你一件事情,你能不能答应我?” 林照辰的眼眸暗了下来:“什么事,你说。” “求求你,放过薛世子,别杀他,我求你,表叔。”她的声音哀婉而娇柔,却了为了另外一个男人。 暴怒的情绪如同飓风一般席卷而来,那么一刹那,林照辰几乎要失去理智。 她是那么柔软,撞在他的胸口,却把他撞得生疼,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感觉。 林照辰抓住姜宛姝的肩膀,把她从怀中抓出来,他望着她,目光如烈火、亦如寒冰:“宛宛,你来求我,你可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 “我知道……”她的声音,如同春末时燕子的呢喃,微不可及。 她的嘴唇上有一点血迹,仿佛是樱桃破开了皮,流出了一点汁水。 想要尝一尝是什么味道。林照辰这么想着、也这么做了。 他凶狠地吻了上去。 柔软的花瓣和甜蜜的果子混合在一起,那是她的味道。。 林照辰捧住了她的脸,牢牢地禁锢着她,不让她动弹分毫,他辗转流连,那么美妙的滋味,令他想要一口一口地把她生吞下去。 姜宛姝简直呆住了,像是被野兽叼在口里的小兔子,唧唧吱吱地叫了两声,声音都被他的舌头堵住了。 她下意识地挣扎了起来,徒劳地抓挠着,不知道扯到了哪里,他的衣领敞得更开了。 男人的胸膛,结实而富有韧性,滚烫得如同火一般,心脏鼓动着,仿佛要冲破胸口蹦出来。 被吻得喘不过气来了,姜宛姝的眼前一阵发黑,她觉得自己大约要死在林照辰的拥抱中。 一阵天旋地转,她被他抱了起来,扔到床上。 一个高大的阴影笼罩了下来,林照辰俯身过来,他的腰带都解开了,上身几乎半赤,肌体的线条流畅而鲜明,他流了很多汗,汗水沿着那起伏的胸膛流淌而下,小麦色的肌肤一片湿润。 “宛宛。”他用沙哑的声音叫她的名字,等了那么多年,压抑在心底的野兽,再也隐藏不住。 他俯身而来。 姜宛姝惊叫了起来,但只叫了半声,后面的声音都被他的嘴唇堵住了。 “宛宛。”他一边吻她,一边模糊地叫她。 姜宛姝挣扎了起来,忽然咬住了他的舌头。 他是那么刚硬的一个人,他的舌头却还是柔软的。 她狠狠地咬了下去,血腥的味道一下子在口腔中迸裂开,令人战栗。 林照辰的动作凝滞了一下,微微地抬起了身体。 姜宛姝飞快地从他的臂弯下面钻了出去,爬到另一侧的床角,发抖着缩成一团。 逆着光,林照辰的面容半明半暗,他是英俊的神邸、亦是恐怖的鬼刹,他舔了舔自己的嘴唇,那上面还沾着血。他望着姜宛姝,目光如同深渊,想要把她吞噬。 “宛宛,明明是你自己来招惹我的,为什么、为什么又反悔?”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在问。 姜宛姝突然陷入了惊恐万状的境地,她原本就不坚定的意志几乎崩溃了,她抽泣着,身体抖得厉害:“我、我不愿意……我后悔了,我不愿意。” 她的头几乎垂到膝盖上,透明的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素白的锦衾上,很快就把那一小团地方都打湿了。 林照辰的身体如在火焰中灼烤,一股股热浪冲上来,那根理智的弦摇摇欲坠,他双目赤红,紧紧地攥住了手心。手掌中咯咯作响。 “我后悔了,表叔。”她细弱的声音撩过他的心尖,是一种尖锐的刺痛。 红烛爆开了一朵灯花,摇晃了一下,人的影子都有片刻的扭曲。 “出去!”林照辰倏然一声暴喝。 姜宛姝抖了一下。 “快点给我出去!”林照辰指着门口,厉声呵斥,他身上的气势骤然汹涌而出,差点要把姜宛姝压得趴下去。 姜宛姝手脚并用,竭力绕开林照辰,从床榻上跳了下去,连滚带爬地跑出房门。 外面的风吹了过来,太冷了,姜宛姝的脑袋还是晕乎乎的乱成一团,没有半分清醒。 她迷迷糊糊地向前跑着,好像后面有野兽在追赶着她,她拼命地要逃走。夜那么黑,看不见路,不知道该逃向哪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跑着。 远处传来嬷嬷和丫鬟的呼喊声:“姑娘、姜姑娘,你在哪里?” 几点灯光从黑暗中透了过来。 姜宛姝捂着脸哭了。 —————————— 第12章 那个夜里,姜宛姝做了一个噩梦,梦里的情形她记得不太真切了,只觉得很害怕,她在黑暗中拼命地逃,却怎么也逃不脱。 “宛宛、宛宛。” 有人在梦里呼唤她,那个声音温柔而深沉,破开夜色而来。 姜宛姝抖了一下,从梦中惊醒过来,睁开眼睛。 林照辰就在她的面前,在她的床边望着她。 床头点着熏香,在袅袅的烟雾中,他的面容是那么俊美英挺,如同雕刻而成的神明的像。 姜宛姝却如见厉鬼,尖叫一声,跳了起来,慌慌张张地缩到床角边,抱着头瑟瑟发抖。 林照辰的目光黯淡了一下,但很快就恢复了清明。 他看了姜宛姝半天,慢慢地俯身过去,伸出了手。 姜宛姝抖得几乎要晕过去了。 然而,他只是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他的手掌很温暖。 “宛宛,我答应你,我不杀他。” “啊?”姜宛姝有些呆住了,傻傻地抬起眼睛看他。 他的目光深邃如黑夜:“以后别做那种傻事,他不值得。”他顿了一下,语气中明显带上了危险的意味,“这世上没有任何人值得你那样做,我不允许。” 血液一下子涌上了头,姜宛姝想起了昨天夜里他的吻和他的拥抱,巨大的羞耻席卷而来,她的脸几乎要烧了起来。 她咬着嘴唇,哆哆嗦嗦地道:“我不和你说话,我讨厌你,走开、快点走开!” 林照辰似乎很低地笑了一下,他又一次摸了摸她的头,而后起身出去了。 姜宛姝缩在床角那边,抱着自己的膝盖,委屈地哭了,她也不知道自己委屈什么。 朱氏进来了,亲手捧着一碗药:“宛宛,快过来,把这碗驱寒的药喝了。” 姜宛姝泪汪汪地摇头。 朱氏板起脸:“不听话,那我叫你表叔进来。” 姜宛姝马上蹭过去,接过了碗。 朱氏看着姜宛姝一边哭着一边喝药,还是忍不住骂她:“你说你这孩子,平日里明明很乖的,怎么忽然淘气起来了?大晚上的,去园子里瞎逛什么,那么冷,差点又生病了,你昏迷了半天了,怎么都叫不醒,照辰差点要把孙老头都吞下去了。” 姜宛姝一声都不敢吭,蔫巴巴地缩在那里。 “亏得照辰去太医署把太医令叫了过来,宫里的太医就是比外头的强,说你是被魇着了,点了宁神的香,等你自己慢慢醒过来就好。唉,宛宛,你这样子,娇娇弱弱的,往后我不能再照顾你了,可真叫人放心不下哪。” 姜宛姝呆了呆,可怜巴巴地抬起头:“赵夫人,你要赶我走吗?” 朱氏讶然:“咦,照辰没和你说过吗?他要带你回家了。” 姜宛姝的手抖了一下,碗掉了下来。 —————————— 马车轱辘轱辘走了半天,停住了。 林照辰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到了,宛宛,你下来。” 姜宛姝从车上下来,抬头之际就已经惊呆了。 这熟悉的街道、熟悉的门庭,分明是她的姜府,什么都没有变化,似乎她只是出门逛了一下,又回来了。 姜宛姝踉跄地向前走了两步,又停住了。 不,还是变了,门匾换成了大大的两个字“林府”,门下站的不再是原先懒散的小厮,而是两列魁梧高大的军士,他们持着长戟,那戟尖上闪着寒光。 林照辰的声音带着一点诱惑的意味:“到家了,你不快点进去吗?” 朱红的大门敞开着,姜宛姝撩起裙裾,跑了进去。 一群男女奴仆恭恭敬敬地站在门边,见姜宛姝进来,一起躬身:“姑娘回来了。” 一个都不认识。 爹和娘都不在了,她的奶娘在她出嫁前告老回了乡下,她房里的两个贴身丫鬟随着她陪嫁,却死在了平江城外。姜府的人死的死、散的散,再也回不来了。 姜宛姝在自己家的大院里左看看、右看看,心下茫然,脚步踯躅不前。 林照辰索性过去,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你做什么,放开我!”姜宛姝涨红了脸,却怎么也挣不脱他。 林照辰拖着姜宛姝一路走去,进了二重垂花门,绕过了朱红回廊,到了一处清幽小院。 院中花木扶疏,屋舍精致,檐角下还挂着一串琉璃的风铃,在风中发出清脆悦耳的金玉之声。 四个美貌干练的丫鬟立在房门口,齐齐敛身施礼:“给姑娘请安。” 这是姜宛姝旧日的闺房。 林照辰放开了手,姜宛姝有些近乡情怯,犹豫着慢慢走过去,丫鬟为她打起了竹帘子。 窗扉半掩,淡淡的阳光落在案几上,案上放着一个雨过天青色的梅瓶,里面插着一枝玉兰花。一叠苔笺压在那里,那上面仿佛墨痕未干。 林照辰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姜相出事后,这宅子就被朝廷封起来了,我向皇上求了恩典,把它赎买了下来,里面的东西都还好,没怎么动过,宛宛,日后你就安心在自己家里住下,你父亲和母亲固然不在了,我会照顾你周全,不必担忧。” 姜宛姝听了林照辰的这一番话,呆了一下,低声道:“不,这里并不是我的家了,我早已经无家可归。” “有我在的地方,就是你的家。”林照辰说得那么自然,“这段日子,你先在这里住着,等我在安阳的事情处理妥当了,我就带你回燕州,到明年你出了孝期,我就娶你过门。” 姜宛姝出了一身冷汗,忍不住倒退了两步,尽力离林照辰远一点:“我、我才不要嫁给你!” 林照辰微微地笑了,他宛如在看着一个不懂事的孩子,耐心地哄她:“宛宛,你忘了吗,那天晚上我们已经有了肌肤之亲,你不嫁给我,还能嫁给谁呢?你放心,我不会辜负你的。” 姜宛姝的脑袋嗡嗡作响,她的脸红成了一片飞霞,结结巴巴地道:“那时候是我自己犯糊涂了,我、我不怪别人,我这辈子都不打算嫁人了,你、你……赵夫人说了,你要娶宣华公主,婚期都定下了,你不能娶我。” “我不会娶公主。”林照辰的语气淡然,但姜宛姝却听出他惯有的那种不容置疑的专断,“我要娶的人,始终只有你一个,宛宛,不管怎么说,你是我的。” 姜宛姝拔腿就往门口跑。 刚跑了两步,一双大手从背后伸过来,抓住了她。 第13章 林照辰的手紧紧地揽住了她的腰。她的腰肢纤细如弱柳,盈盈不堪一握,林照辰都不敢太用力,怕折断了她。 他低低地笑了起来:“你跑什么,想去哪里?” 那个男人炙热的气息拂过姜宛姝的耳鬓,令她战栗。 “表叔,你放了我,我不想嫁给你,你、你不能这样对我。” 林照辰的手臂宛如铁铸,任由姜宛姝用力推搡,也没有移动分毫,她急了,指甲掐住了他的手背,使劲地挣扎了起来。 春风拂过庭院,外头的风铃叮当轻响,隔着竹帘子,婆娑的花影微微摇曳,丫鬟们候在帘外,恍若无知无觉。身后那个男人的喘息声渐渐地沉重起来。 “宛宛,乖乖的,你别乱动,不然,我真的忍不住了。”他的声音带了一点点莫名的沙哑。 姜宛姝又闻到那种松香的味道,干净又清冽,而他的怀抱是滚烫的,隔着薄薄的春裳,他的胸膛贴在她的背后,她的背都湿透了。 她颤抖了起来:“不要,表叔,我不喜欢你……” “可是,宛宛,我喜欢你,很久很久了。” 林照辰低下头,嘴唇快要触到她的耳朵。她的耳朵精致小巧,就像一片饱满的花瓣,他几乎想要咬上去。 姜宛姝的眼泪滴了下来,落在林照辰的手背上。 他轻轻地叹息了:“宛宛总是这么爱哭,真是个娇气的姑娘。” 姜宛姝忽然觉得很难过,委屈极了,她啜泣着:“你再逼我,把我逼死算了,好,反正我也不在乎了,你若要,就拿去,我把命一起给你。” 林照辰慢慢地放开了手:“说什么傻话。” 姜宛姝索性蹲了下来,把脸埋进膝盖里,忍不住哭出声来:“我讨厌你,你总是欺负我,林照辰,我最讨厌你,你走开,我一点儿都不想看到你,我不会嫁给你,这辈子都不会!” 每回看见她哭,林照辰的心就软了,只想摸摸她的头,用糖果子哄她不要哭。 可惜,她并不爱吃他给的糖果子,林照辰遗憾地想着,望着她蜷成小小的一团,真可怜,他却微微地笑了:“可是,宛宛,你只能嫁给我,没有选择的余地。” —————————— 那天晚上,姜宛姝又做梦了,在梦中,那个男人的吻如同火焰,把她都烫伤了。 她拼命地逃,怎么也逃不脱。 姜宛姝惊呼了一声,猛然翻身坐起,天已经亮了,春日的阳光落在床边,而她的手脚却是冰冷的。 丫鬟过来拢起了床幔:“姑娘醒了吗?” 九瓣莲花炉里点着杜若香片,那香气柔软而清甜,在空气里弥漫着。窗外的檐角下,那串琉璃风铃又轻轻地碰撞了一下,泠泠悦耳。一切是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 丫鬟们服侍着姜宛姝起身更衣洗漱,她们的举止行动娴熟细致,十分周到,说话间带了一种翘着舌头的音调,清脆利落。 “听口音你们不像是京城人?”姜宛姝问道。 丫鬟对姜宛姝躬身,态度近乎卑微:“奴婢等都是燕州人士,国公爷特意吩咐我们跟过来伺候姑娘的。” 姜宛姝马上闭嘴了。 一阵子后,这边才用了早膳,林照辰就过来了。 “宛宛,跟我去书房。” 姜宛姝不敢多问,低下头,默默地跟在林照辰的身后。 林照辰去的却不是原来姜不敏的大书房,而是偏院里的一处小屋,那本是姜府招待客人的居所。 偏院里有几株紫藤,种了很多年了,枝蔓延展开来,几乎遮住了半个院子,星星点点的阳光从枝蔓中落下来,阳光都是紫色的。 花枝攀沿在窗上,风吹过来,细碎的花瓣飘进了屋子里。 林照辰在书案前坐下,拂去了案上的花瓣,对姜宛姝道:“帮我研墨。” 姜宛姝垂首不语,跪坐于地,一手提起衣袖,一手为他研墨。 林照辰就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她。 所谓红袖添香恨春浅,她的衣袖拉高了一点儿,露出她的手腕,如同莲藕一般,又白又嫩,软软的一截。林照辰想起了昨天牵着她的手那种感觉,他的指尖有点发热。 一只小雀落在窗台上,睁大了黑豆般的小眼睛,啾啾地叫了两声。 林照辰忽然笑了起来,指了指窗外:“宛宛,你还记不记得,当日我在这边写字,你总来吵我,每天都要趴在窗子上叽叽喳喳地说话。” 姜宛姝沉默了片刻,而后道:“我不记得了。” 林照辰并没有生气,今天的阳光很好,透过紫藤的花影,从窗外照了进来,落在他的眉眼上,有一点斑驳的痕迹:“你不记得没关系,我会一直记得。” 姜宛姝想起了那一年的春天,她软软地对他喊道:“表叔,你快点出来,屋檐下面的小燕子孵出来了,你陪我去看看。” 他对她道:“宛宛,别闹。” 那个时候,他的神情是清冷的,但望着她的目光却是温和的。 其实,他并没有什么改变,但她却已经不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孩了,她畏惧他。 姜宛姝手上的动作慢了下来,她不太敢看林照辰,只是低声道:“表叔,我想出门去走走。” “好,你想去哪里,我陪你去。”林照辰应道。 姜宛姝鼓足了勇气,声音却还是微弱的:“我就想……一个人出去玩,不要你陪我。” “不行。”他温和地道,“宛宛,不要耍心眼,别想着逃走,你逃不掉的。” 姜宛姝咬着嘴唇,把手中的墨扔掉,恨恨地别过脸去,她的眼眶又红了。 林照辰猿臂轻舒,轻而易举地把姜宛姝抱到了自己的怀中。 “你干什么?”姜宛姝惊叫了起来,她的鼻子尖上都冒出了汗珠。 其实很想舔一下她的小鼻尖,但林照辰勉强克制住了。 “昨天晚上没睡好吗?眼睛红红的。”林照辰这么问她。 “不要你管,放开我。”姜宛姝扑腾了起来。 “嘘,别动。”林照辰的手指在姜宛姝的额头上轻轻地点了一下,他的声音也很轻,“宛宛,乖一点,我想了很久了,就想这样抱着你,一起在这里看书。” 他单手按住姜宛姝,另一只拿起了一卷书:“这本西京杂记,来,你念给我听。” “不要!”姜宛姝既紧张又害怕,眼睛都瞪圆了。 她的眼睛里仿佛盛满了春水,她的睫毛又长又密,在那春水中映出了一丝丝涟漪,她的美丽令他沉溺。 林照辰微微地笑了:“那我念给你听好了。” 他翻开了一页书,轻声念了出来。 姜宛姝缩成一团,不敢动,从林照辰的怀中望过去,正好看见他的侧面,轮廓英挺如刀刻,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冷厉,但他的声音清朗悦耳,带着一点浑厚的磁性,其实还是很好听的。 阳光斜斜地照了进来,并不浓烈,窗外的小雀不怕人,还在那里啾啾地叫个不休。 仿佛如同从前,她眼巴巴地在那里等着他写字,写完了才能陪她去玩,但是暖阳熏人,等着、等着,她就趴在案上睡着了。 春日静好,空气中有紫藤花的味道,青涩的香气。 不知道过了多久,林照辰觉得姜宛姝过于安静了,低头一看,她已经睡着了。 大约昨天晚上真的没有睡好吧,眼睛下面还带着一抹青色,有些憔悴。 林照辰心疼了。 风吹了过来,有一片花瓣打着旋儿落在书页上。 林照辰慢慢地、慢慢地俯身过去,在她的嘴唇印下一个轻浅的吻。 她的味道是春天花和果子,柔软而甜蜜,她的呼吸是羽毛,拂过他的鼻端,痒痒的,真叫人受不了。 林照辰觉得身体十分燥热,汗都出来了,只能小心地把她放下。 地上铺着厚厚的蔺草藤席,她躺在他的身边睡着,蜷缩成一团。林照辰把自己的外裳披到了她的身上。 书也不看了,就看着她,她安睡的模样,真是乖巧极了,林照辰忍不住又摸了摸她的头发。 外头有人轻轻地叩门:“国公爷。” 林照辰走了出去,掩上了门,不想惊扰到姜宛姝。 “张孟,何事?” 那名唤张孟的属下呈上了一张帖子:“曹相府上给您送了一张帖子,道是曹相偶得西域贡酒,不敢独美,邀您明晚过府共谋一醉。” 左丞相曹正安其人,别的不说,单论看人的眼光,绝对是一等一的好,当年他将女儿嫁给了落魄的卫王魏延为妻,如今一朝登天,魏延登基称帝后,他的女儿是中宫皇后、外孙是当今太子。 况且,自从姜不敏去后,右相之位空悬,曹正安俨然便是朝臣中第一人,一时风头无二,不知有多少人对他奉迎讨好,如今他亲自下了帖子邀请林照辰过府饮酒,自认为是十分得体了。 林照辰却哂然一笑,未置可否:“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还有。”张孟又呈上了一个锦盒,“这是陈王府送来的,一份地契,说是京都郊外的一个庄子,别的没什么,就是种了许多桃花,一并送给国公爷,请您赏玩。” 陈王是魏延的第二子,齐贵妃所出,与太子一向不睦,他的礼和曹正安的帖子竟然同时送到了林照辰面前,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了。 林照辰两样都没接,只是淡漠地道:“退回去,以后闲杂人等一概不许登门。” “是。” 张孟最后拿出了一封信函:“这是二爷给您的信。” 林照辰这下倒是接了过来。 除了二弟林照时的函件,里面还夹带了一卷羊皮,只有关外的胡人才喜欢用这个东西写信。 林照辰打开看了看,漫不经心地对属下道:“这可又是一个送礼的,张孟,回纥的昆都可汗给我们送了五百只羊,照时在问我要不要收下来,你说呢?” 张孟咧开嘴笑了笑:“收,怎么不收,昆都可汗又不是第一次给我们送东西了,这老家伙,这回要您帮忙的事情可远不止五百只羊这么便宜。” 林照辰沉吟了一下:“我要在安阳待到秋季,按昆都和我的约定,这段时间他不会挑起战端,但是照时的脾气有点爆,他对胡人部族向来仇视,我怕他惹事,张孟,你先回去,给我看着照时,就说我吩咐的,让他安份点,切不可擅作主张。” “是。”张孟干脆利落地抱拳告退了。 林照辰又站在那里,将羊皮信卷细细地看过一遍,这才收了起来,返身回房。 进了房门,却发现姜宛姝不见了,地上留着他的外裳,窗户开得大大的,落花拂了满地。 第14章 林照辰只是看了一眼,面无表情地出去,到院子门口。 门外守着两个侍卫。 “看见姜姑娘出去了吗?”林照辰沉声问道。 “并未曾。”侍卫躬身答道。 林照辰闻言冷冷地笑了笑,回到院子中,左右看了看。 紫藤垂落下来,覆盖了窗格边上半面墙,或许是太久没有人打理了,花枝都逶迤到了地上。 青瓦白墙掩花影。 林照辰慢慢地走了过去,拨开花枝。 果然看见姜宛姝躲紫藤花后面,抱着膝盖,身体缩成一团。 她看见了林照辰,瑟缩了一下,垂下了脑袋。 她的睫毛上带着一点露珠,眼眸水汪汪的,嘴唇咬得紧紧的,又沮丧又惊恐的模样。 当年她就喜欢躲在这里,自以为十分隐蔽,殊不知,他是为了哄她开心,才假装找不到。真是个笨姑娘。 花瓣落了她满头。 林照辰伸出手去,为她拂去头上的落花,手掌之下,感觉她颤抖了起来。 林照辰叹了一口气:“宛宛,你真的这么怕我吗?” 姜宛姝不假思索地点头,但转眼看见林照辰的脸色不对了,她又赶紧摇头。 林照辰缓缓地俯下身,半跪在姜宛姝的面前,尽量平视她。这样的姿势,看过去是近乎谦恭的,完全不复他平日的骄傲与冷酷。 “宛宛,来,你看看我。”他的声音也是温柔的,“我容貌生得好,权位也够高,家里的宅子大、钱财多,放眼整个大晋疆土,再也找不到比我更好的男人了。” 如果找得到,他就杀了那个男人,他心里默默地想着。 他几乎是在哄她:“我这么好,你为什么不能喜欢上我?你说说,我还有哪里不好、你不满意?” 阳光下,紫藤花的影子是婆娑的,映在他的脸上,半明半暗,他的眉目似乎也柔和了起来。 但是,姜宛姝只是看了一眼,就垂下了眼帘,她轻声道:“表叔,你很好,但是我不喜欢你,没有什么缘由,我的心终归是我自己的,你做不了主。” 她以为他会生气,说完这话就害怕地缩起了脖子。 但林照辰沉默良久,只是低低地笑了起来:“没关系,我会等你,宛宛,我有一生的时间,可以等你回心转意。” 他将她抱了起来,落花满衣襟,紫色的香气在春光下流淌。她丰肌弱骨,软软的一团,在他的怀中宛如要融化了一般。 “反正你总会在我身边,除了我,谁也不能看,日子过久了,你的眼里自然就只有我一个人,宛宛,我不急。”他如是说道。 —————————— 绫罗衣裳堆了满案。 那个叫眠春的大丫鬟拿出了一幅百褶裙,裙子是用珍珠白的锦帛做的,下半截用象牙色的丝线绣了满幅的燕子戏春,看过去通体还是素色的,但稍微一抖动,就在褶子间露出鸟雀的影子。 “姑娘,这条裙子是松罗府最好的三个绣娘花了一个月的时间绣出来的,您试试看,可还喜欢?” 姜宛姝看了一眼,恹恹地道:“知道了,放在那里吧。” 眠春观察着姜宛姝的脸色,马上又换了一套三重纱衣,这衣裳轻若云雾,里层错银的海棠花纹透了出来,或浓或浅,如在枝头摇曳,那颜色也还是素的。 “这件如何,这种软烟罗的料子是蜀都的特产,听说极难得,一年不过能产出十匹,您摸摸看,拿在手里真的和云朵一样。” 姜宛姝这下连看都懒得看了:“嗯,挺好。” 因着姜宛姝尚在孝期,林照辰给她准备的衣裳都是素白色调的,但就这一种颜色,也能变出千百种花样来,丫鬟们殷勤备至,轮着给姜宛姝过目,她却意兴阑珊。 眠春不死心,继续劝道:“姑娘,奴婢看这些都是极漂亮的,不如您换上试试?” 姜宛姝道:“又不出门,穿什么不一样,让你们费心了,我看很不必,还是先收起来吧。” 眠春实在是个尽职的丫鬟:“姑娘穿上,可以给国公爷看啊,他肯定喜欢。” 姜宛姝气鼓鼓的:“奇了怪了,我为什么要讨他喜欢,你这话我不爱听,不许再说了。” 眠春只是抿着嘴笑。 外头的小丫鬟进来:“姑娘,您有客人来了。” 姜宛姝忘了生气,惊讶地道:“我有什么客人?是赵夫人来看我吗?” “是我呀,宛宛。”熟悉的声音响起来,一个圆脸圆眼睛的少女跟在丫鬟后面进来。 姜宛姝吃惊之下,腾地站了起来:“阿瑟、阿瑟,居然是你!” 骁骑将军吴家的姑娘吴锦瑟是姜宛姝的闺中腻友,两个姑娘性情相投,向来亲密无间。 此刻,姜宛姝再料不到吴锦瑟会上门来见她,忍不住又惊又喜,吴锦瑟也是神情激动,两个姑娘手拉着手,互相看着,半天不说话,都红了眼眶。 眠春十分知趣地命人奉上了茶水和糕点果子,笑着道:“吴姑娘您先请坐,我们姑娘正闷得慌呢,您陪她说说话。” 姜宛姝含泪笑了笑:“是我失礼了,阿瑟你快坐下来,我有好多话要和你说呢。” 吴锦瑟嗔道:“就几个月不见,你对我这样生疏了,我到你家里来,需要你和我客气吗?” 话一出口,两个人都怔了一下,物是人非,此地已非姜家了。 吴锦瑟自悔失言,旋即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拉着姜宛姝过去,亲亲密密地挨着她一起坐下了:“让我看看,你好像又瘦了一点呢。” 眠春和其他的小丫鬟都退出去了,还把门轻轻地掩上了。 姜宛姝马上抓着吴锦瑟的手,含泪问她:“你怎么来看我了?我还以为你们把我都忘了。” “哪里会,这段时间我一直都在记挂着你呢。”吴锦瑟满面担忧之色,“你们家出事以后,外头都传闻你已经死了,我还大哭了一场,后来又说你还关押在刑部的大牢里面,我求我爹去打听,什么消息都得不到,唉,担心得要命。” 她看了姜宛姝一眼,神色有些迟疑:“今天早上的时候,是燕国公亲自到我家去,让我爹转告我,你已经回家了,他听说我原来和你交好,特意邀我过来陪你说话,你看,我这不是赶紧跑来了,宛宛。你如今还好吗?” 姜宛姝在吴锦瑟面前向来是没有忌惮的,她泪汪汪地道:“不好,很不好,阿瑟,我心里难受。” 吴锦瑟心疼地道:“唉,我也知道你受苦了,幸而能够保存性命,从前的事情也别再去想了。燕国公虽然名声凶狠,但除此之外也没什么不好,你做他的外室,可不能像原来那样娇气任性了,好好奉承他,往后的日子或许还是有指望的。” 姜宛姝呆了一下,摔开了吴锦瑟的手,气得说话都结巴了起来:“你胡说什么,我不是他的外室,你、你、你从哪里听来这样荒谬的话!” 吴锦瑟慌了:“宛宛,对不住,我看你的情形,以为是……哎呀,是我错了,你别生气。” 姜宛姝心里更委屈了,赌气地别过脸去:“原来在你心里,我就是这样低贱的人,只配给人家做外室吗?” 右丞相的独生女儿,美丽又娇贵,多少世家公子为她所倾倒,求一面而不得见,她曾经是安阳城中高不可攀的明珠,谁能想到世事莫测,一朝竟跌落尘埃,可怜如斯。 吴锦瑟叹了一口气,揽住姜宛姝的肩膀:“宛宛,是我想差了,不该这么说,但我实在是没有恶意的。你知道梁家的阿瑜和阿瑾是什么遭遇吗?梁大人当日在朝堂上为周王说了几句好话,皇上龙颜盛怒,下旨降罪,他们全家的男人都被充了军,女人……都被没入了教坊。” 梁太仆家的梁瑜和梁瑾是一对双生姐妹花,她们和姜宛姝昔日亦是交好亲密。姐妹两个才情惊艳,生得又美貌,素来骄傲,没想到竟然被送入了教坊,那地方,清清白白的姑娘进去,简直比死都不如。 姜宛姝倏然一惊:“竟有这事?” 吴锦瑟左右看了看,压低了声音:“你不晓得,周王一事,牵连的人可多了,你父亲、梁大人、还有兵部的唐尚书和他下面两个侍郎官,都是死罪,御史台有三位大人被贬了官,这些都是明面上的,其他暗中的多少人遭了殃都不知道。” 她抿了抿嘴唇,“朝堂局势本来与我们都不相关的,但是这些人出了事情,可怜他们的家小都受了牵连。宛宛,你别嫌弃我说话不中听,不管怎么样,如今有人护得住你,我是真心替你高兴。” 姜宛姝听了这一番话,脸色苍白,半晌无语。 吴锦瑟看得心中酸痛,连忙抱住了她,柔声哄她:“都怪我不好,说这些做什么,今日我们好不容易重新聚在一起,说些高兴的事情吧,来,看看你的新衣裳,那么多,我可眼馋了。” 姜宛姝低声问道:“你方才说,梁家的两个姐妹,她们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吴锦瑟踌躇了一下,还是如实道:“我哥哥偷偷地和我说,梁家姐妹入了教坊,阿瑜当天晚上就自尽了,而阿瑾,唉,如今还在里面遭罪。” 姜宛姝打了个哆嗦。 吴锦瑟轻轻地拍她的背,安慰她:“你和她们不一样,宛宛,别想太多。” 姜宛姝想了想,对吴锦瑟认真地道:“同是天涯沦落人,焉知我日后境遇如何。当日我本该随了我母亲一起去,如今这日子都算是老天爷格外恩赐的,能多活一天也是赚了,我也没什么牵挂,如果逼急了,大不了我就和阿瑜一样去死好了,其实我是不怕的。” 第15章 说得吴锦瑟的眼泪反而掉了下来,打了姜宛姝一下:“快给我闭嘴,说什么傻话呢,我今天过来高高兴兴的,可不想听你说这个。” 姜宛姝把头靠在吴锦瑟的身上,如同旧日在闺中一样:“好,我们不说这个了,阿瑟,我如今这样尴尬的身份,你还能来看我,我是感激你的。” 吴锦瑟捏了一下姜宛姝的粉腮,嫩嫩的,手感还是那么好,她故意做出欢快的样子:“是了,你看我对你多好,宛宛,快点,好茶好果子招待我,有什么新鲜玩意儿也拿出来给我看。” 姜宛姝叹气:“我天天被关在这里,有什么新鲜玩意儿呢,闷都闷死了。” 吴锦瑟拍了拍手:“那和我一起出去玩耍呀,说起来,端午要到了,宛宛,过两天要和我一起去看龙舟吗?位置我都订好了。” 快入夏了,风是凉爽的,从窗外拂过,那檐角下的风铃轻轻地响了起来。 仿佛旧时光又回来了一般。—————————— 林照辰坐在书案前,把笔放下了,微微一笑:“你居然自己过来找我,真难得,有什么事情,你说。” 姜宛姝局促地站在那边,低下头,小声道:“表叔,大后天是端午,阿瑟约我去金水河边看龙舟,我能去吗?” 林照辰失笑:“我看你紧张的模样,还以为你要上天摘月亮呢,这有何不可,我马上吩咐下面人去准备,明天我还是有点空闲的。” “我就想自己和阿瑟一起去玩,你不要跟着我。”姜宛姝鼓足了勇气道。 林照辰站了起来,慢慢地走到姜宛姝的面前。 姜宛姝还是低着头,却偷偷地向后退了一步。 “宛宛,你是不是想借这个机会偷偷地跑掉?”林照辰语气只是淡淡的,但空气中却一股山雨欲来的感觉。 姜宛姝把头垂得更低了,结结巴巴地道:“没、没有。” 林照辰微微地笑着,他的笑容带着冷酷的意味:“宛宛,你考虑清楚了,如果你逃走了,那个吴家的小姑娘就要遭殃了,连着她家里的人都脱不开干系,我这个人最不讲理了,你是知道的。” 姜宛姝沮丧极了,但还是硬着头皮道:“我就是想出去散散心,没想别的。” 林照辰沉默了半晌,姜宛姝的汗都要吓出来的时候,他低低地笑了一下:“好吧,那我有个小小的条件。” “什么条件?”姜宛姝抬起头,眨了眨水汪汪的大眼睛。 他的眼眸深邃如浓墨:“宛宛,来,亲我一下,我就答应你。” 姜宛姝的脸刷地红了,她二话不说,掉头就走。 却被林照辰拉住了手。 姜宛姝恼怒地挣扎:“登徒子,亲你那是不能的,打死都不能。” 林照辰的动作几乎是温柔的,但也是强硬不容拒绝的,他用低沉的声音道:“这个条件不行,那我换一个好了,宛宛,让我亲你一下。” “不要不要!”姜宛姝差点要惊叫起来。 他的手掌又宽又厚,把她柔荑一般的小手握在掌心,整个都团起来了,只露出一点点手指,宛如春天生嫩的笋尖,让人想要咬一口。 林照辰抓住那小笋尖,低下头去轻轻地吻了一下。他的吻其实很轻,怕吓到了她,如蜻蜓沾水般,一触即离。 但姜宛姝还是被吓到了,几乎要哭,她把手用力地抽了回来,就想要逃开去。 而下一瞬间,被林照辰一把按在了墙上。 “你、你、亲都亲过了,还要做什么?”姜宛姝把手背在身后,紧紧地贴着墙,恨不得把自己都嵌到墙壁里面去。 林照辰逼近过来,他的呼吸拂过了她的耳鬓,是滚烫的。 “宛宛,无论你做什么,看龙舟、赏花、放风筝,我都想陪着你一起,我一直在想,你什么时候才能不怕我?”他的声音很轻,“其实我从来不曾伤害过你,我对你这么好,为什么你要怕我?” 姜宛姝瞪大了杏仁一般的眼睛,她生气着,殊不知自己的眼眸里有春水流淌,看过去是那么柔软:“你把我关着,当做犯人一样对待,还说得这么冠冕堂皇,你、你简直太不要脸了。” 林照辰看见姜宛姝连脖子都红了,也不知道她是害羞还是害怕,总之,她微微地颤抖着,好像小兔子又被逼急了。 他忍不住想叹气。 姜宛姝趁着林照辰放松下来,身子一缩,从他的臂弯下面溜了出去,飞快地跑开了。 林照辰并没有追上去,他望着她的背影,情不自禁地用手抚摸自己的嘴唇。 唇上还留着她的味道,甜美如花蜜。 —————————— 烈日高悬,碧空万里无云,金水河上波光粼粼。 龙舟赛事还未开始,有官家设了彩头,引得一群光膀子的年轻船手在河中竞相抓鸭子。水花溅了老高,把初夏的燥热都压了下去。 船手的呼喝声、岸上看客的笑声、还有鸭子嘎嘎的叫声混合在一起,热闹而响亮,还有小贩在那里大声吆喝着、贩卖茶水和小食,小儿们在岸边跑来跑去嬉闹着。现世安稳,人间良景。 金水河中段的岸边上,靠着水,建了一排长长的亭廊,这其实是一座茶楼,名唤“临仙阁”。 这地方视野绝佳,最适合看龙舟,就连那抓鸭子的热身比赛,也就在亭廊前面的河面中,看得清清楚楚的,这会儿,看热闹的人们都挤过来了。 临仙阁的东家很是精明,将那亭廊分了两层,寻常百姓只能在下层看着,上面那层隔得高高的,专用于款待官宦权贵之家,这可是个讲究身份的地方,每一年,安阳城中的世家贵族为了占个好位置,都是在暗地里较劲的。 吴锦瑟和姜宛姝进了上面的一个雅间,燕国公府的丫鬟殷勤地把桌椅都拭擦了一边,然后沏茶、摆果子,再恭恭敬敬地请两位姑娘入座,手脚麻利得很,吴府跟来的丫鬟都插不上手。临仙阁跑堂的小厮直接被挡在外面不让进来了。 吴锦瑟笑着,拉着姜宛姝一起坐下,倚着扶栏,正正看见江面上的热闹喧哗。 她忍不住道:“这位置真好,我家提前一个月就来下定了,这边的掌柜只肯给我们最旁边的房间,原来他还留了好位置专门给贵人的,可真真势利。” 姜宛姝却是一脸茫然,她往年来看龙舟,坐的差不多也是这种位置,她倒是看不出来有什么特别的。 吴锦瑟见了姜宛姝的表情,一指头戳在她额头上:“咭,不和你说这个,你就是个不问世事的,什么都不懂。” 下面还在闹腾着,河中的鸭子被逼急了,反过来追着船手啄咬,把那些年轻的汉子撵得嗷嗷叫,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吴锦瑟探头出去:“宛宛,你来看,好玩着呢。” 姜宛姝偷偷地打量了一下四周的情形,房门半掩着,好像一推开就可以跑出去,逃得远远的。 但是,几个丫鬟垂手立在那里,神情和姿态都很恭敬,她们的眼睛一直盯着姜宛姝,一瞬都不放松。 吴锦瑟在那边像一只麻雀一样在那里叽叽喳喳地说话,十分快活的样子。 姜宛姝叹了一口气。 丫鬟斟了一杯茶,奉到姜宛姝的手中,那是明前的碧螺春芽,掺了一点儿糖汁,很香,微甜,这是姜宛姝喝茶的习惯,她总是喜爱甜滋滋的东西。 姜宛姝端起了茶杯,小口地啜着,看着河面上欢乐的景象,暂时地忘记了心中的忧愁,露出了浅浅的笑容。 但这种轻松并没有维持多久。 很快,门口传来一个尖尖的女声:“哎呦,我还以为我听错了,原来真的是姜家的宛姝啊,你怎么也来了?” 随着这声音,一个姑娘从外面不请自入,身后跟着两个丫鬟,那姑娘身材削瘦、脸蛋尖尖的,看过去一副尖酸刻薄的模样,那是礼部尚书府的四姑娘唐蓁蓁,旧日和姜宛姝是相熟的。 可惜,相熟归相熟,她们却不是一条道上的。 闺阁中的姑娘,攀比的无非是谁更美貌,在这一点上,姜宛姝从来就没输过别人,而且她的父亲曾为当朝首辅,身份矜贵,除了皇家的公主,谁也比不上她,这就免不得遭人嫉恨了。 唐蓁蓁自幼许配给宋太傅家的长孙宋孟公子,可谁想到,宋孟两年前见了姜宛姝一面后,为之神魂颠倒,狂热求爱,闹得安阳城人尽皆知。 宋孟还对人道:“娶妻就当娶姜家的宛姝姑娘,那才是人间绝色,唐家那个算什么呢,看了让人败兴。” 这话说出去,众家公子皆以为然,毕竟,拜倒在姜宛姝石榴裙下,也不止他一个人。唐蓁蓁知道后,差点没气疯,从此就和姜宛姝结下滔天大恨了。 及至这回,听闻姜家遭难,唐蓁蓁还拍手称快,以为终于扬眉吐气了,就等着宋孟回心转意来找她。 不曾料到,今日竟听见吴锦瑟的声音在这里唤着“宛宛”,唐蓁蓁心中警惕起来,赶紧过来看个究竟,居然真的见到了姜宛姝。 真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唐蓁蓁恶狠狠地瞪着姜宛姝:“这可真是稀罕了,临仙阁的楼上,只有门第高贵之人才能上来,你这种罪人之女,居然敢堂而皇之地坐在这里,我且问你,你配不配?知不知羞?” 第16章 姜宛姝原本就娇气又害羞,被人这样一说,几乎要哭,生生地咬着嘴唇忍住了:“唐蓁蓁,你欺人太甚!我又不曾请你,你无端端地跑过来,还出言无状,真是恶客,你快快出去,我不和你说话,忒没教养。” 唐蓁蓁冷笑了一声:“你还当自己是丞相的千金姑娘吗?醒醒吧,你们姜家已经败了,也不知你如何能够侥幸逃脱了性命,可见是刑部的判罚过于松懈了,容了你这个漏网之鱼,按我说,就该治你连坐之罪,和梁氏的姐妹一样,判入教坊才是应当。” 姜宛姝的血都涌了上来,雪白的一张脸蛋变得嫣红。 吴锦瑟已经跳了起来:“唐蓁蓁,我们自己玩耍,与你什么相干,你巴巴地跑过来指手画脚,当自己是京兆府的老爷吗,还要掌管京都民生安防呢,太可笑了。这里不欢迎你,叫你快点出去呢,你别厚着脸皮赖着不走。” “哼,吴锦瑟,你也是官家姑娘,偏还和姜宛姝这样的低贱之人混在一起,真是自甘堕落,我还替你害臊呢。”唐蓁蓁不屑地道。 她许久未见姜宛姝了,说话的这会儿工夫,忍不住用酸溜溜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她。 姜宛姝穿了一袭珍珠白的纱罗襦裙,精致的藤萝绣花从裙摆和袖子边蔓延上去,那裙子如同云雾一般轻软旖旎,纵然无风也摇曳生姿。因为天热,她的头发高高地挽起,盘成如云的发髻,上面斜插了一只白玉梅花双雀簪子,她的手搁在案几上,手腕上戴着一只纯洁无瑕的白玉镯子。 她一身素白,如云端仙子,美丽得不染尘埃。 唐蓁蓁出身高门,眼光自然是好的,一下就看出了,姜宛姝身上穿的衣裳和佩戴的首饰,都是极昂贵的东西,通身清华贵气,比起往日有过之而无不及。别的不说,但就那衣裳的料子,连唐蓁蓁也是眼热的。 唐蓁蓁心里更酸了:“哦,我知道了,姜宛姝,你莫不是攀附上了什么贵人,用皮肉换了这身富贵妆扮,也难怪,你除了这幅美貌之外一无是处,趁着新鲜,还能卖个好价钱,就不知道哪个冤大头又被你迷惑了。” 姜宛姝自小娇贵,何曾有人敢在她面前做此污言秽语,她听得简直都呆住了:“唐蓁蓁,你简直……简直……” 简直什么,姜宛姝家教严谨,素来文雅,难听的话都说不出口,气得直发抖。 吴锦瑟拦在姜宛姝面前,指着唐蓁蓁,愤怒地道:“唐蓁蓁,你赶紧拿镜子照照自己,不但脸长得丑,连嘴巴都是歪的,好端端的闺阁女儿家,说什么浑话,太不知廉耻了,比市井泼妇都不如。” 吴锦瑟这话就属于打人打脸了,唐蓁蓁其貌不扬,生平最恨人家说她丑,被气得脸都扭曲了:“吴锦瑟,你这个马屁精,原来就爱跟在姜宛姝后面做她狗腿,如今她都落魄了,你还强出什么头!怎么,我戳到她痛处了不是,哼,你看看梁瑾那样,做了官妓,今日陪着客人出来喝酒了,我方才还在隔壁见到她了,这些罪人家的女子还不都是这样,卖身献媚、低三下四。” “蓁蓁说得极是。”随着这轻浮的声音,一个年轻公子从外头走了进来,“姜姑娘,往日你是枝头凤凰,我高攀不起,如今不过地上鸟雀,好在我心肠软,还顾念着旧日的情意,你要不要来求我收了你?” 那公子生得倒是清俊,就是神色轻狂、目光飘忽,一副纨绔模样。 他便是宋孟了,当日他对姜宛姝百般谄媚,可惜姜家根本看不上他,姜不敏只对着宋太傅不冷不淡了提了两句,宋太傅就诚惶诚恐,把孙子暴揍了一顿,勒令他不可痴心妄想。 故而,宋孟对姜宛姝真是又爱又恨,既爱她的倾城颜色,又恨她的高傲矜贵。 今日他也在这亭廊上看龙舟,方才出来更衣的时候,无意间见到唐蓁蓁从那里走过去,他近日正在讨好挽回这个未婚妻,就顺便过来看了一眼。 这一眼,他就拔不动腿了。 朝思暮想的美人就在眼前,如今已从云端跌落尘埃,还不是可以任他摆布,宋孟心头一片火热。 唐蓁蓁见了宋孟,马上收敛了嚣张的神色,娇滴滴地叫了一声:“宋郎。” 但却见宋孟连看都没看她一下,眼睛就直直地盯着姜宛姝,唐蓁蓁又气得跺脚:“宋郎,她不过是个低下的罪人之女,你看她做什么?” 宋孟笑吟吟地道:“好了,蓁蓁,你吃哪门子飞醋,她这样的身份,左右不过是个玩意儿,将来总越不过你去,你别扫我的兴头。” 方才女孩儿家斗嘴也就算了,如今来了个男人,还出口轻薄,跟着姜宛姝和吴锦瑟的几个丫鬟赶紧上来,将两个姑娘护住,对着宋孟道:“这位公子,这里是女眷喝茶的地方,还请快快出去。” 宋孟不屑地道:“我自和你们主子说话,几个丫鬟插什么嘴,滚开。” 吴锦瑟站在姜宛姝的面前,把她遮住,对着宋孟怒道:“宋公子,你也是读书之人,所谓非礼勿视的道理难道不懂吗?你看什么呢,快带着你的唐姑娘出去,别在这里惹人生厌。” 宋家的官位可比骁骑将军吴家大多了,宋孟才不在乎吴锦瑟,他向来就是个无法无天的人,仗着祖父的溺爱,连他老子都拘他不住。 他嗤了一声:“吴姑娘的气性可真大,和令尊一副模样,怎么着,今天我就是要无礼了,你还能叫吴将军去告我一状吗?” 姜宛姝又气又羞,用袖子遮了半边脸。她的容姿如桃花夭夭,在半透明的烟罗衣袖下露了一点颜色,愈发撩人心弦。 宋孟恨不得扑过去把姜宛姝的袖子撕开,捧着她的脸蛋恣意把玩。 心动不如行动,他当即对着自己带来的几个小厮喝道:“去把那几个碍事的小丫鬟轰出去,我要和姜姑娘坐下来喝茶聊天。” 小厮们跟着宋孟久了,一个个也嚣张得很,撸起袖子上去,对那些丫鬟推推搡搡。 丫鬟们惊呼起来。 宋孟对吴锦瑟道:“吴姑娘,你也出去回避一下吧,免得我动手请你,大家面上都不好看了。” 吴锦瑟急得直跺脚:“宋孟、唐蓁蓁,你们两个无怪乎能凑到一起,简直是王八对□□,不能再般配,都是鼠狼之辈,你们将来会有报应的!” 唐蓁蓁也不知道形势会演变如此,这下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心里正恼火,听了吴锦瑟此话,变了脸色:“吴锦瑟,你今天骂了我多少坏话了,别说我的报应,我就看你这刻能不能过得去!” 她对自己的小丫鬟喝令:“过去,把吴家的小蹄子给我打一顿,放心,横竖我有担待着。” 吴锦瑟是武将之女,向来胆气十足,她亦无惧色,握紧了拳头:“来就来,你当我怕你?唐蓁蓁,你别躲,自己过来,看我不揍死你!” 这边乱哄哄地闹成了一团,忽然有个非男非女的尖利的声音响了起来:“太子殿下驾到,肃静!” 这雅间里众人闻言,都是怔了一下。 就在这发呆的时候,两排宫廷太监开道,鱼贯而入,垂手侍立,持刀的金吾卫兵跟着分列在门口边,魁梧高大的武将护着一个满身贵气、龙章凤姿的年轻男子走了进来,正是当今的太子魏子慎。 所有人都跪下了:“参见太子殿下。” 大太监过来,殷勤地把一张高椅搬到了正中间,用拂尘擦了擦那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 魏子慎坐下了,他带着好整以暇的神情环顾了场中众人,最后把目光落到了姜宛姝身上。 魏子慎从前并没有见过姜宛姝,他听说过这个名动京都的美人,他的父亲还是卫王的时候曾经替他求娶姜氏女,只是姜不敏可恨,拒了他,转而将女儿许给了周王世子魏子楚。从此后,魏子慎便恶了姜家。 魏子慎淡淡地对众人道:“都起来吧。” “谢太子。” 众人起了身。 姜宛姝有意无意地躲在吴锦瑟的身后,想要避开魏子慎灼灼的目光。那目光令她很不舒服,如同鹰隼盯住了兔子一般。 而魏子慎已经看清了姜宛姝的脸,他不期然地想起了京都中好事之人对姜宛姝的美赞:“姜氏有丽姝,颜色如舜华。” 盛名之下,果然不虚。可惜了一个娇滴滴的美人,却有一个眼瞎心盲的父亲。 魏子慎冷冷地道:“孤今日在此玩乐,却听见尔等在此吵闹不休,扰人清静,说,是何缘故。” 他也不说破,是听下人回禀说姜不敏的女儿在此,他一时起了好奇之心,这才过来一探究竟。 吴锦瑟听了太子发问,上前一步,俯身禀道:“启禀殿下,小女子和女伴在此喝茶,却有唐姑娘和宋公子无故上门,仗势欺人、寻衅挑事,幸而太子殿下亲至,小女子等才不至于被歹徒所伤,求太子为小女子做主。” “你真是胡说八道。”宋孟眼珠子一转,嚷嚷道,“太子殿下明鉴,小人宋孟,乃宋太傅之孙,这姜氏女子旧日曾与我两情相许,今日重逢,我见她落魄可怜,原是念着旧情想带她回家收容,她不过是害羞罢了,和我打情骂俏,不意惊扰了太子,太子恕罪,我这就带她离开。” 他这么说着,将手朝姜宛姝伸了过去,就想抓住她。 姜宛姝退后了两步,饶是她性子再软,此刻也被激怒了,恼恨道:“你就是一只癞□□,谁会和癞□□两情相许,你不要做梦!” 第17章 “姜宛姝,我给你脸,你还不要脸,胆子好大。”宋孟拉不下面子,冲过去想要拉扯姜宛姝。 魏子慎身后那位年轻英挺的武将疾步过来,一把抓住了宋孟的肩膀,把他揪起:“殿下面前,尔安敢放肆。” 他的手宛如铁钳一般,宋孟吃疼,嗷嗷大叫起来。 魏子慎沉下了脸:“连云策,孤尚未发话,你不要自作主张,退下。” 那武将是神策军中护军连云策,今日乃是奉命随行护卫太子安全,他听闻太子言语,迟疑了一下,只能甩开了宋孟,默默退到太子的身后去。 趁着转身的时候,他状若不经意地看了姜宛姝一眼,觉得心跳得厉害,赶紧又把脸侧开了。还是和从前一样,美人如花隔云端,他只敢偷偷地看着她。 宋孟被连云策那么一甩,身不由己地跌到了地上,疼得龇牙咧嘴,好在他总算想起在太子面前不可失态,忙又挣扎着站了起来,瞪着连云策,敢怒不敢言。 魏子慎敲了敲椅子的扶手,他望着姜宛姝,目光轻蔑而冰冷:“姜氏女,你乃待罪之身,本应安分守己、恪守妇道,岂可抛头露面、与人勾搭成奸,惹出如此动静,姜不敏昔日在时,也是刚烈之人,谁知道他的女儿竟如此不堪。” 姜宛姝遭此羞辱,脸色刷地惨白,眼泪落了下来,也不管魏子慎的身份,恨恨地瞪着他:“我没有、你胡说!你们合起来欺负我一个弱女子,不知羞!” 吴锦瑟听见姜宛姝口不择言,心中大惊,急急去拉她袖子:“宛宛,你气糊涂了,怎么对太子殿下这般说话,大是不该。” 众人皆是一身冷汗。 魏子慎却没有动怒,他沉默地看着姜宛姝。 她有一双美丽的杏仁眼睛,看似清纯天真的模样,那眼角却微微地挑了起来,又流露着妩媚的意味,此刻,她的眼眸有春水盈盈,仿佛就要滴落。 金水河面上,喧嚣的锣鼓声从远处渐渐逼近,越来越大。 船手们响亮的呼喝声直冲云霄,十几只龙舟或前或后,你追我赶,竞争划了过来,岸上的百姓兴奋起来,大声地叫着、笑着,一片欢腾。阳光灿烂而明亮。 但这雅间里却凝固了似的,谁也不敢吭声。 半晌,魏子慎淡淡地道:“哦,这么说来,适才宋孟所言不实了?” “他满口鬼话,荒谬至极。”姜宛姝怒道。 “姜氏女,依你说来,你是不愿跟随宋孟回他家中吗?” “他做梦!” 魏子慎勾起嘴角,露出一个冰冷的笑容:“那么,姜氏女,你不妨跪下来向孤叩头哀求,若你足够诚恳,能够打动孤,或许孤能为你做主。” 龙舟的鼓声咚地敲响,巨大而沉重的声音传入耳中,耳膜都震了一下。 宋孟听出来太子话中未尽之意,有些失望,但有带点侥幸,用贪婪的目光看了姜宛姝一眼。 连云策站在太子身后,握紧了拳头,嘴巴动了动,终于还是保持了默然。 吴锦瑟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双手绞在一起,为难地望着姜宛姝,低低声道:“宛宛,不若,你还是求求太子殿下,先过了眼下这关再说,殿下英明仁慈,应当不会为难你的。” 姜宛姝看着魏子慎,她这会儿反而冷静下来,丝毫不惧他的目光。她精致小巧的下巴抬得高高的,在魏子慎眼中看来,又骄傲又可爱。 她的那小蛮腰仿佛不堪一握,那么纤细,但她却把腰身挺得笔直。 龙舟从前方划过,下面的声音沸腾到了顶点,又开始渐渐地离去。 在那一片欢乐的喧嚣声中,姜宛姝的声音还是很清晰的:“是的,我父亲不在了,如今我不过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女,但是,你们若以为能令我低头折腰,那便错了。你们一个个算什么呢,在我眼中,不是癞□□便是臭虫,丑态百出,何其可笑。” 魏子慎终于也变了脸色,一拍扶手,立了起来:“你大胆!” 姜宛姝抬着下巴,哼了一声,忽然转身,翻下扶栏,跳了下去。 扑腾一声,浪花溅起,姜宛姝落入了河中,沉了下去。 所有人都惊呆了。 “姜姑娘!”只有连云策反应得最快,飞快地冲过去,腾身而出,亦跃下河中。 龙舟破过水面,光膀子的汉子挥舞着手臂,船桨激起的水花溅了老高,河道中热火朝天。 一骑黑马从远处奔驰而来,如同黑色的闪电,路上的行人尖叫了起来。 快要奔到岸边的时候,马上的骑士纵身而起,身形如疾风,跃上马头,脚尖一点,再度腾空而起。 他衣袖一振,如同一只矫健的苍鹰,踏上了一只龙舟的龙首。 舟上船手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他已经凭空跃开,踏上了另一只龙舟中那船手的头顶。 如是再三,他到了河中央,然后跳入河中。 河面下。 连云策一个猛子扎下去,很快就看到了姜宛姝。 她的衣裙在幽暗的水中散开,如同一朵白色的花,伶仃而脆弱。 连云策向她伸出了手,就要触及她的时候,斜里伸过来一双大手,抢先一步,将姜宛姝搂了过去。 水中的光线并不好,连云策模糊地认出了林照辰。那个男人的面容在水波的动荡中,带着飘忽的暗影,那么俊美,却宛如鬼刹。 连云策的手指从姜宛姝的裙裾边滑过,他忽然愤怒起来,挥拳向林照辰袭去。 水流卷起了漩涡。 林照辰一手揽住姜宛姝,一手迎上连云策。水流激荡汹涌,两个人都后退了一米。 连云策被那力量撞得胸口翻腾,一口血差点涌了上来,他骤然惊醒过来,不敢耽搁,对着林照辰抱拳俯首,做了个服软的姿势。 林照辰也无意与他纠缠,双脚一蹬,抱着姜宛姝浮上了水面,游到了河岸上。 岸边的百姓大声吵嚷着:“救上来了、救上来了。”一群人就要围过来看热闹。 跟随而来的黑甲卫兵们迅速上前,背向里、面向外,把林照辰护围起来,“锵”地一声,刀剑齐齐出鞘。也不用说话,看热闹的百姓“哗啦”一下,瞬间跑了个精光。 林照辰将姜宛姝翻过来,靠着他的臂弯,轻轻地拍她的后背。他的面色冷厉,沉得吓人,动作却极轻柔,不经意地,甚至有些颤抖。 幸而姜宛姝掉入水中的时间并不久,她吐出了几口水,就渐渐地清醒了过来,剧烈地咳嗽起来。 林照辰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她的后背:“宛宛、宛宛,没事了,别怕。” 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姜宛姝用手捂住了脸,水从指缝间滴滴答答地落下,她的脸上本来就都是水,头发黏在脸颊上,真是满头满脸的狼狈,就像一只湿漉漉的小兔子,在那里抖啊抖。 林照辰忍不住将她拥了满怀,他太用力了,甚至把姜宛姝都弄疼了。 她抽泣着:“快放开我,你讨厌,你们都讨厌,欺负我……”她越说越委屈,干脆大哭了起来。 林照辰只好摸着她的头发,放低了声气,不停地哄她:“是我不好,都怪我来得太慢,让你受委屈了,宛宛乖,别哭,我会替你出气的。” 他轻轻声地道,“须知,这世上,除了我,再没有人能够欺负你。” 姜宛姝耳朵尖尖听到了,吓得打了个嗝儿,哭得更伤心了。 临仙阁上,燕国公府的丫鬟远远地看见林照辰策马而来,早已经奔了下来,此刻连滚带爬地过来,扑倒在林照辰的面前,不住叩头。 林照辰担心姜宛姝的身体,此刻不欲多做计较,沉声道:“衣裳。” 丫鬟眠春好歹还算伶俐,飞快地脱下自己的外裳,双手奉给了林照辰。 林照辰用那件衣裳把姜宛姝裹了起来。那匹黑马已经十分乖巧地跑了过来,林照辰抱着姜宛姝上了马。 拨马将去之时,林照辰抬头看向临仙阁上。 魏子慎恰在栏杆边观望,遥遥地对上了林照辰的目光。 无法形容的眼神,如同噬人的猛兽,带着浓重的血腥意味,那一眼扫过,竟让魏子慎生生地打了个冷战。 —————————— 第18章 冰绡纱罗垂了下来,掩着绮罗床榻。 姜宛姝面朝着里侧,几乎把整个人都捂到毯子里,缩在那里一声不吭。 林照辰走进来,丫鬟们都退下去了。 他端着一碗药:“药熬好了,来,趁热喝了。” “不要。”姜宛姝的头还躲在毯子里,声音闷闷的。 “这是驱寒的药,里面额外加了许多红枣,甜甜的,一点都不苦,宛宛,别耍小性子,快点起来喝了。” 她还是道:“不要。” 林照辰沉下脸,伸手过去,把姜宛姝的身子扳过来。 却见她眼睛红红肿肿的,脸上满是泪痕。他叹了一口气,心又软了。 但他说话的语气还是严厉的:“你还好意思哭,谁让你自己任性,非不让我跟在身边,自己跑出去玩,你看看,被人欺负成这样,自己说,以后还敢不敢?” 姜宛姝的眼泪流得更急了,她翻身坐了起来。她的头发刚刚洗过了,才擦干,微微地还带着一点湿气,宛如流水一般披散下来,笼罩着她单薄的肩膀,楚楚可怜。 她泪汪汪地望着林照辰:“表叔,我求你一件事情,你能允我吗?” 林照辰把语气放软和了下来:“但凡我能做到,我没有不允你的。” “我死了以后,你把我和爹娘葬在一起吧,我也无需你给我上香烧纸,只要把我埋进去就好,日后我们一家三口团聚了,我在九泉之下也是感激你的。”她哽咽着道。 “砰”的一声,林照辰重重地将碗放到案上,发出很大的声响,里面的药都溅了出来。 “你不要做梦,你死了,也是要入我林家的祖坟,将来和我埋在一起,至于你父母,我就不管他们了,任他们做孤魂野鬼,从此后无依无靠。”林照辰的声音饱含了怒意,几乎把姜宛姝吓坏了。 她呆滞了一下,哭了出来:“我都死了你还要欺负我,你这人怎么如此坏心眼。” “住口!”林照辰忍无可忍,呵斥道,“好端端的,说什么死不死,平白给自己找什么晦气,再胡说八道,我要打你了。” 姜宛姝抽抽搭搭:“我不想活了,你看看我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谁都能踩我一脚,他们、他们那样羞辱我,我还有什么脸面苟且于世,姜家的脸都被我败光了。” 林照辰沉声道:“宛宛,现在你是我林家的脸面,和姜家再无关系了。哼,这世上,没人能够折辱我林家的脸面,我不允许,你等着看吧。还有,如果你再不喝药,就由我来喂你喝,过来。” 姜宛姝听得林照辰要喂她,二话不说,哆哆嗦嗦地捧起了药碗,捏着鼻子喝下去。 药汤确实如林照辰所说,并不苦,喝下去以后肚子里暖烘烘的,姜宛姝的脸蛋稍微恢复了一点血色,如同桃花瓣上的一抹微红。 看她委委屈屈的模样真是可怜又可爱,林照辰忍不住用手指在她的腮上戳了一下。 姜宛姝今天特别爱生气:“你又对我非礼,我知道了,你原来和那些人都是一样的心思,是不是觉得我如今身份低贱,而你位高权重,就能对我恣意妄为、百般戏弄。” “我没有。”林照辰有些头疼,耐着性子解释。 “你有,你囚禁我、轻薄我,你把我当成什么了,你的笼中鸟、掌中玩物罢了,对我没有一丝尊重,你和那些人有什么分别?” 林照辰想起了当日姜不敏时时被这个女儿气得跳脚,经常前脚揍她一顿,后脚又心肝肉儿地哄她,如今林照辰终于体会到了姜不敏的心情。 他板起脸,声音冰冷而严厉:“你说错了,我自然和那些人是有分别的,我比他们还要坏,我不但囚禁你、轻薄你,我还要娶你、把你一辈子关在我身边。” 姜宛姝怔了一下,这下是真的难过了,她反而收住了哭声,狠狠地咬着嘴唇,把脸扭转开去,再也不看林照辰。 林照辰摸了摸她的头发,微微地叹息,然后出去了。 外头的阳光浓烈,如金子般洒了一地。 林照辰却觉得心中烦躁,他自从十四岁起随着父亲征伐沙场,向来冷静沉稳,极少被这样的情绪所左右。想起了姜宛姝,他还是气恼,又有些心疼,终于硬生生地按捺下回去哄她的念头。 到了前面大厅,林照辰坐下了。 侍卫将四个丫鬟拖了上来。她们被鞭子打得血淋淋的,连路都走不动,见了林照辰,还要跪了下来,把头伏到地上,直打哆嗦。 “可知道自己错在哪里?”林照辰面上没有什么表情,但身上自然有一股骇人的威压,这大厅中所有的人都吓得静若寒蝉。 那叫做眠春的丫鬟挣扎着叩头:“奴婢知错,奴婢没有保护好姑娘,让姑娘受惊,奴婢死罪。” 林照辰冷冷地道:“我本该赐你们一死,但宛宛心软,若她知道了,又要难过,故而饶恕你们性命,只把你们逐出府去。” 四个丫鬟闻言,面若死灰,比方才挨了鞭子还痛苦,但却不敢吭声。 林照辰抬起眼睛,用威严的目光环顾厅中众人,“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宛宛将来是我的夫人,你们当视她如视我,护她甚于护我,若谁再有闪失,让她伤了一根头发丝,定斩不饶,你们可都听清楚了。” “诺!”大厅中的侍卫仆妇等人齐声应是。 “好了。”林照辰的目光又转了回来,望着跪伏在地上的丫鬟,慢慢地道,“你们现在说说,今日是何情形,一样一样说给我,不得有半点遗漏。” —————————— 夏日晴好,金水河宛如镀了金一般,名副其实。岸边的柳枝垂到水中,偶尔有一尾鱼从河中跃起,去咬那柳叶,引得刺啦一声水响,碎金四溅。 临仙阁上面那层,今天被人包了下来,十分清静。 正中的那一间栏杆处围上了一层软纱帷幕,如白雾一般遮住了房间内的景象,外头的人看不到里头,里头的人却可以清楚地看到外头。 栏杆上铺了小羊皮垫子,上面搁着金丝引枕,姜宛姝斜靠着引枕,倚在栏杆上,神色还是闷闷的,不高兴。 林照辰端过来一个水晶盘子,放着各色精致的小糖果子:“来,吃糖。” 姜宛姝把脸别开:“不吃,牙疼。” 林照辰摸了摸她的头发:“还在生气,心眼儿真小。” 姜宛姝把头避开一边,用水汪汪的眼睛瞪他:“男女授受不亲,不要总摸我头。” 林照辰微微地笑了起来:“好了,别生气了,快看,龙舟要划过来了。” 锣鼓声慢慢的从下游方向靠近过来,船手吆喝的声音格外响亮有力。 百姓们渐渐地靠拢到岸边来了,一边踮起脚看着,一边七嘴八舌地议论:“怎么,端午都过了,还有龙舟赛事?可真稀罕。” 临仙阁下层跑堂的小厮消息特别灵通,把头从窗户里面探出来,大声道:“合着你们有热闹看,有个大老爷,说他昨天没看到龙舟,今天花了大价钱,把龙舟队又拉出来走一遭,喏喏、那老爷出的赏钱可真高,你们看看,今天的船比昨天还多。” 果不其然,龙舟破水而来,争相竞渡,放眼望去,不下七八十艘,比昨天多了足足一倍。 精装的汉子赤着上身,站在龙首处,敲着鼓,汗流了满身。船手们声嘶力竭地呐喊着,胳膊上的肌肉鼓起,狠命划桨,溅起的水花几乎把船都遮住了。 恰逢其事的百姓们都欢呼了起来。 林照辰设的头名赏金是五十两黄金,这个数目对那些船手来说,简直令他们疯狂,他们一个个下了死命地挥动船桨,就想赶到前头去。 划到临仙阁前面的河面上,知道那金主老爷就在上头看着,船手们更加激动起来。有两艘龙舟靠得近了,双方的船桨忽然碰到一起,然后就见两边的汉子打了起来,互相撕扯推搡着,龙舟摇摇摆摆了半天,“噗通”一下,一起翻了下去。 岸上的百姓乐不可支,大笑了起来。 亭廊上方,姜宛姝虽然心里还生气着,但目光也不由自主被吸引了过去,见那船翻了,她有些儿担心,撩开了软纱帷幕,把头稍稍地探出去。 那些落到水中的汉子们像鸭子一样,不一会儿工夫就纷纷浮了上来,合力把船身又翻了回去,居然再爬上去,大声嚷嚷着,打算继续划船。 百姓们笑得更大声了。 姜宛姝也不禁莞尔。 忽然间,她的笑容凝固住了。 在那岸边的柳树下,站着一个青衫男子,眉目俊朗、气度清贵,风吹过,柳枝拂青衫,公子人如玉。 那是薛迟。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在喧闹的人群之外,抬起头来,望着姜宛姝。 那么遥远的距离,其实他的神色看不太真切,但他的目光是炙热的,一直望到了姜宛姝的心里去。 姜宛姝的心狠狠地抽痛了,她颤抖了一下,按住了自己的胸口。 林照辰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宛宛,怎么了,又不舒服吗?你脸色很不好看。” 第19章 姜宛姝手一抖,飞快放下了帷幕,低下头:“我没事。” 她心里有事,神色就呈现出淡淡的郁悒。 林照辰轻笑道:“划龙舟你也不喜欢看吗,好吧,那再让你看些好玩的东西。” 姜宛姝心不在焉地偷偷又望了一眼下面,龙舟已经划过去了,河面上波浪还在荡漾,岸边柳枝轻摆,柳树边的人已经不见了。 她松了一口气,又怅然若失:“看什么呢,没甚意思,还是回去吧。” 林照辰道:“你且稍等等。” 他轻轻击掌。 等候在门外的侍卫押着两个人进来,到了近前,侍卫在这两人的膝盖后面踢了一下:“跪下。” 那两人噗通跪倒在那里。 姜宛姝吓了一跳,定睛看时,那却是唐蓁蓁和宋孟。 唐蓁蓁鬓发凌乱,在那里抖成一团。 宋孟脸色也苍白,但他梗着脖子,色厉内荏地叫道:“你们是何歹人,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劫持我官家子弟,真是胆大妄为,趁早快放了我,我不和你们计较。” 他抬头看见了姜宛姝,又见到了她身边那个尊贵而威严的男子,他心里“咯噔”一下,旋即又大怒:“好啊,姜宛姝,你叫了你的姘头给你撑腰是吧,我告诉你,本公子可不会被你们吓唬住,等我回去,我要叫我祖父把你们这两个奸夫□□统统抓起来,投入大牢。” 他哪里来这么大的胆子,敢对林照辰这样说话。连姜宛姝都不忍心地捂住了脸。 林照辰缓缓地踱到宋孟的面前,他的脸上看不出什么喜怒,或许宋孟在他眼里不过虫豸,不值他动容。他俯视着宋孟。 宋孟在林照辰的目光下,渐渐地说不出话来,情不自禁地开始发抖。 “我是林照辰。”这个年轻英俊的男人这么说着,他的眉宇间是不容违逆的高傲,“我昨天去见了宋悯生,我只问了他一句话,是要放弃你这个孙子、还是要与我为死敌?宋悯生活了一把岁数了,他自然知道该怎么选择,宋孟,今晚上宋家就会说你已经病死了。” 宋悯生是宋孟的祖父,官至太傅之位,是个事故精明的老狐狸。而林照辰,他是燕国公,手掌百万卫军、杀伐果断的不败战神。 宋孟马上想到了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他一下瘫倒在地上,抖得像抽风一样。 他忽然大哭起来,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想过去抱住林照辰的大腿:“国公爷饶命,我不想死,您饶了我、饶了我吧,我给您叩头,我给您做牛做马……” 林照辰略一抬脚,也没见他怎么用力,宋孟被踢飞了出去,砸在门外,满口是血,“噗嗤”地吐出了几颗牙齿。 林照辰做了个手势,吩咐道:“手脚打断。” 侍卫立即过去,几脚踹过去,“咔嚓”的声音又清脆又响亮。 宋孟发出杀猪般的哀号,但他的手和脚的骨头都断裂了,滚都滚不动,只能躺在地上,一边抽搐一边哭叫。 这临仙阁已经被林照辰包了下来,再没有其他人,跑堂的小厮也识趣地躲到楼下去了,当作什么也不知道。 林照辰转过来,用温和的声音对姜宛姝道:“宛宛,你看看,这样解气了吗,要不要再打两下?” 姜宛姝已经吓得呆滞住了,嘴巴都张成一个小小的圆。她听见林照辰的声音,又抖了一下,如小鸡啄米般赶紧点头:“够、够了。” 林照辰回头对左右道:“好了,扔下去。” 侍卫将宋孟拖开了。 姜宛姝还在琢磨着“扔下去”是什么意思,就听见外面传来“噗通”一声、很响的落水声。下头有人惊呼了起来:“有人掉到河里去了。” 岸上有好心人还呼叫着,想要下去救人,但忽然来了一队披着铠甲的士兵,一字列开,持着长戟守在岸边,也不说话,神色冷酷。 围观的人群赶紧哗啦一下全部跑走了。 林照辰在那里还微微地笑着:“宛宛,在这里也看得很清楚,你觉得比方才的划龙舟可会更好玩一点?” 姜宛姝几乎要哭:“不好玩,吓死我了,你、你这个人可太讨厌了。” 林照辰又摸了摸她的头发,软软的,还有些抖。他道:“胆子真小,宛宛,我觉得你越来越像小兔子了。” 他向旁边看了一眼:“还有一个,既然你害怕,就不要看了,我直接让人收拾掉。” 旁边还有的那一个唐蓁蓁早已经吓得魂飞魄散,她听见林照辰的话,手脚并用地爬了两步,对着姜宛姝的方向拼命叩头:“宛宛,我错了,我错了,好宛宛,你救救我、救救我,我求求你!” 她的声音凄厉、动作疯狂,把头叩得碰碰做响,顷刻间额头上的血就崩裂出来,流了满脸。她不管不顾,跪在那里叩头如捣蒜,不一会儿工夫,额头上就一片血肉模糊。 血把地板都染红了一片。 姜宛姝差点要晕过去了,用袖子捂住了眼睛,战战兢兢地道:“快叫她下去,我不要看。” 林照辰本是不动声色地在那里看着,此时闻言,微微抬手。 侍卫上来了。 唐蓁蓁心胆俱裂,声嘶力竭地叫喊:“宛宛,饶命啊,我再也不敢了,宛宛,你行行好、发发慈悲吧!” “表叔。”姜宛姝从袖子缝隙中偷偷露出一点眼睛,怯生生地道,“你饶了她吧,其实也没什么,不过就几句口角,这样太过了,我、我心里不舒服。” 侍卫已经把唐蓁蓁拖到门边了,她还在竭力挣扎呼喊着。 林照辰淡淡地道:“既然宛宛这么说,那边算了,留她一条命吧,只要打断手脚就成,不用扔下去了。” 侍卫停了一下,应道:“是。”他们还是把唐蓁蓁拖下去了。 姜宛姝惊魂甫定,额头上微微地出了一点汗。 仆妇们上来,手脚利索地把地上血污的痕迹收拾掉了,又在角落里点上了一炉沉水香。袅袅的香气在空气弥漫开来,驱散了血腥的味道。 丫鬟捧上了玫瑰桑椹饮子,加了一点点蜂蜜。姜宛姝捧起杯子,啜了一小口,酸酸甜甜的,味道很好。 可惜只有小小的一杯,姜宛姝一口就喝掉了。 林照辰接过小杯子,放回了案上:“这东西有点凉,你最近身子弱,只准喝一点点。” 他的修长结实的手指敲了敲案几,似乎不经意地道;“今天先收拾这两个,还有一个,要多费点手脚,不过你放心,我说过,这世上,除了我,没有人可以欺负你,你信我。” 姜宛姝的双手不安地绞在一起,小小声地道:“表叔,你太吓人了。” 林照辰笑了一下,坐到了栏杆边,挨着姜宛姝。他的身形高大,一下占了许多地方,把姜宛姝都挤到角落里去了,她只能竭力缩成一团,小心翼翼地不想碰到他。 “别怕我,宛宛。”夏日的风轻轻地吹过来,他的声音在风中是温和的,“我对旁人不好,对你却是很好的。” 姜宛姝偷偷看了他一眼,又飞快地把头低下去了,她咬着嘴唇不说话。 “宛宛,我对你这么好,你能不能开始喜欢我一点点呢?”他的语气像是在哄骗小孩子。 姜宛姝看着自己的手,手指交缠在一起,指节泛白,她轻声道:“我父亲已经把我许配给楚哥哥了,一女不事二夫,我不能、也不愿意喜欢你。” 林照辰并没有动怒,他只是淡淡地道:“魏子楚已死了。” “可是我的心里有他。”她没有犹豫,如是说道。 林照辰沉默了一下,声音里带上了一点咬牙切齿的意味:“你就是仗着我宠你,肆无忌惮,宛宛,你真是个小坏蛋。” “我没有、你胡说。”姜宛姝气鼓鼓地瞪了他一眼。 林照辰又微笑了起来:“好吧,我许你肆无忌惮,反正,你终归是我的,又逃不掉,我也不妨纵容着你。” 姜宛姝生气了,站起来就走。 林照辰笑着跟在她的身后。 到了楼下水岸边,姜宛姝就要上轿子的时候,看见一艘花船从河中划过。 船上几个浪荡子弟喝酒说笑着,几个小女娘陪在一边。 姜宛姝眼尖,无意中瞥了一眼,竟看见了昔日梁中丞家的二姑娘梁瑾,她本也是姜宛姝的好友。 梁瑾穿着艳俗的大红衣裳,和一个公子拉拉扯扯,似乎欲拒还休的模样。 姜宛姝想起了吴锦瑟对她说过梁瑾的境遇,不由起了兔死狐悲之感,心中恻然。 “怎么了?”林照辰见她又不开心的样子,过来问了一句。 姜宛姝想了想,嗫嚅着道:“表叔,我又想求你做一件事。” 第20章 梁瑾缩着肩膀,跟在一个丫鬟的后面走着。 这里是原本的姜府,她曾经也常常过来,如今却又不一样了,物是人非,她有些惶恐。 丫鬟带着她到了姜宛姝的小院子,却不进去,站在廊下候着。 门帘里面传来一个男人浑厚富有磁性的声音:“把冰盆子撤下去,留一个放在门口就好,谁叫你们放这么多在屋里,你前几天刚刚落了水,没生病已是侥幸,还敢这样贪凉?” 然后是姜宛姝娇怯的声音:“可是我热呀。” 那男人道:“叫人在帘子外头给你打扇子,你听话,先把身体调养好,以后怎么淘气都行。” 屋子里的仆妇将五六个冰盆子撤了出来,留了一个放在竹帘子外头,两个小丫鬟跪在了那里,持了蒲扇摇着风。 不一会儿,又有丫鬟端着食盒进去了。 “姑娘的燕窝熬好了。” 那男人又道:“把这个吃了,等下还要老老实实喝药,别总想着喝那些蜜水果汁什么的,知道了吗?” 姜宛姝低低地应了一声,不太高兴的样子。 男人这才满意了:“我去办事了,你这几天别出去,在家里歇着,等会儿若是闷了,不妨去叫吴家的姑娘过来陪你玩。“ 丫鬟打起了门帘子,一个年轻的男人走了出来,他英俊得难以形容、也威严得难以形容。 梁瑾赶紧把头俯得低低的,心脏不受控制地怦怦乱跳。 他走过去,完全无视梁瑾,仿佛她是尘埃。 丫鬟将梁瑾带进了屋里。 整间房都铺上了两层地毯,下面是羊毛、上面是蔺草,踩上去软乎乎的,又很清凉。 姜宛姝正倚坐在软榻上,见了梁瑾,起身相迎:“阿瑾姐姐,你来了。” 梁瑾跪下了,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多谢姜姑娘出手救我出火坑,再造之恩,必当结草衔环以报。” “阿瑾无需和我如此生分,你快起来。”姜宛姝伸手扶她。 梁瑾站了起来,和姜宛姝相互看看,半晌无语。 梁中丞家的双生姐妹,本是京都出了名的才女,气质高华优雅,翩然有林下之风。而如今的梁瑾,却在眉目间带了一种既颓废又妖艳的感觉,和往昔大不相同了。 姜宛姝怕触到梁瑾的伤心处,也不敢安慰她,只好道:“好了,如今我这里还算是安稳的,你且先住几天,休养一下,过些日子,我叫人给你寻个落脚的地方,再给你些钱财安生,你也能好好过了下半辈子,不用担心。” 梁瑾又跪下了:“宛宛……不,姜姑娘,我不要离开,求求您收留我吧,我给您为奴为婢,我会好好服侍您的。” 姜宛姝怔了一下,苦笑道:“那不成的,我自己都身不由己,哪里能收留你呢。” 梁瑾遭逢变故,受尽□□,已如惊弓之鸟,她得知替自己赎身的人是燕国公,心中早有了计较,这样一个大人物,若能依附于他,岂不比自己一个孤身女子在外漂泊强得多了。 梁瑾不住地给姜宛姝磕头,她知道姜宛姝的心肠是很软的,她哀婉地恳求着:“姑娘,我这一辈子都会对您忠心耿耿,我和您旧日相熟,我陪在您身边,日常可以和您说话解闷、读书弹琴,我什么都会做的,您别把我再推出去,我怕、我真的太害怕了。” 梁瑾一直在磕头,头都磕破了,流出血来。 姜宛姝犹豫了良久,终于还是不忍心,她为难地叹了一口气,问身边的丫鬟:“我可以把她留下来吗?” 丫鬟忙不迭地弯下腰去:“姑娘折煞奴婢了,奴婢哪里能替姑娘拿主意,国公爷吩咐过,这府里,除了他,就是您最大,万事您做主就成。” 梁瑾心中羡慕得几乎发狂,她不敢抬起眼睛,怕流露出自己的情绪,只能谦卑地把头伏在地上,拽紧了自己的手心。 —————————— 一架八宝璎珞香车在林府前面停了下来,宫娥们捧着拂尘、香扇等物随侍车后。 一个宫廷太监走上前去,对守门的卫兵客气地道:“宣华公主驾到,请代为通禀燕国公。” “请稍候。”一个卫兵进去了。 外头的太阳升得很高,鸣蝉在树上知了知了地叫个不休。 过了半晌,大门打开了,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男子出来,对着车驾拱手:“国公爷有请公主入府。” 一个娇滴滴的声音从车上传了下来,带着一点怒意:“他怎么自己不来迎接本宫?” 管家露出一个得体的笑容,只是重复了一遍:“有请公主。” 马车里“哼”了一声:“来人。” 宫娥卑微地伏在车驾前面的地上,穿着珍珠绣履的脚踩着宫娥的背部下了马车。一个身段高挑、容姿艳丽的少女从车上下来,她便是宣华公主魏明姿。 管家将魏明姿迎了进去。 此处原是姜不敏的府邸。姜不敏既是丞相,又是书法大家,才华满溢、高人雅志,他的家宅布置得十分风雅,清院幽庭,花木扶疏,一砖一石都满是情趣盎然。 魏明姿一路行来,颔首道:“此宅尚可,将来我回京都,亦可小住于此。” 管家一路将魏明姿带到了书房,在门外躬身道:“国公爷,公主到了。” “进来吧。”那个男人的声音淡淡地道。 魏明姿何曾被人这样轻慢过,心头火起,推开门大步地走了进去。 林照辰坐在书案前,他的轮廓英挺、气度高傲,眼眸深邃如夜空。阳光从窗外照入,落在他的身侧,他的容颜比日光更盛。 魏明姿呆了一下,悄悄地红了脸,放慢了脚步,到他面前叫了一声:“林大人。” 林照辰起身,掠一抬手:“公主驾到,有失远迎,恕罪。” 他的声音淡淡的,其实只是一句客套,但魏明姿一下就忘记了气恼。 她露出了明快的笑容:“你我之间,本无需如此客气。” 因为,她很快就要成为他的妻子了。魏明姿想着这个,觉得心快活得就要蹦出胸口了。 丫鬟奉上了香茶,林照辰只是略略抬手示意。 魏明姿自顾自地坐了下来,捧起了茶,却不喝,只是在手中把玩着杯子。她望着林照辰,眼睛闪闪发光,俏皮地道:“你就不问问我今天过来做什么吗?” 林照辰淡淡地道:“公主今日驾临,不知有何赐教?” 魏明姿半是娇嗔地道:“我外祖父前阵子找你喝酒,你拒了,太子哥哥下帖子请你去赴宴,你也拒了,外头人都说你不近人情呢,我知道你固然清高,但他们日后都是至亲家人,你就不能把身段略放一放吗?” 林照辰哂然一笑,未置可否,他的神情一直是淡漠的,让魏明姿觉得有点儿气恼,但又觉得他似乎本应如此。 魏明姿等了半天,不见他回话,皱了皱眉头,放下了茶杯,道:“对了,还有呢,我听说姜家的女子被你收容在府上,不知可有此事?” 林照辰看了魏明姿一眼:“不错。” 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若是熟悉他的下属此时在场,应该会吓得流汗。 可惜魏明姿并不知晓,她仰起了下巴,带着一点刁蛮的语气:“那可不行,我容不下她,你快点把她打发走吧。我前天听太子哥哥提起,他还挺喜欢那女子的,你不若今天让我带她走,把她送给太子哥哥,算是我们两人给太子哥哥的一点心意了。” 林照辰缓缓地走到魏明姿身前,他的个头比她高了许多,几乎是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那么近的距离,魏明姿终于看清了他的眼神。 “你……”魏明姿一窒,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面目鄙俗、心肠恶毒,令人见而生厌。”林照辰吐字冰冷,“出去。” “你说什么?”魏明姿以为自己听错了,怔了半晌才理会过来他究竟说了什么。 她气得嘴唇都颤抖了起来,用尖利的声音叫道:“林照辰,你竟敢对本宫如此话说!你、你放肆!” 林照辰连看都不愿再看魏明姿一眼,他沉声道:“来人。” 两个侍卫闻声而入。 林照辰指了指魏明姿,挥了挥衣袖。 侍卫的语气还是客气的,但他们说的却是:“公主是自己出去,还是要小人动手请您?” 魏明姿又羞又气,脑海一片空白,她捂着脸,踉踉跄跄地转身出去。 候在门外的宫娥、太监听到动静已经围了过来:“公主、公主您怎么了?” 魏明姿到了外面,被明晃晃的太阳一照,血都涌到了脸上来,她的脸涨得通红,愤怒地叫道:“林照辰,你等着,我不会放过你的!” 她跺了跺脚,带着随从匆匆而去。 林照辰恍若未闻,连眉毛都没有动弹一下,就在书房中静静地看书。 第21章 天越发地热了起来,风吹进来,都是干燥的。 到了快晌午的时候,管家进来:“国公爷,您等的客人已经到了。” 林照辰这才放下了手中的书卷,起身出去。 他亲自过去迎接,去的却是这府邸的后门处。 侍卫已经将客人带进了门,那是一个身形魁梧壮硕的男人,这么大热的天气,他披了一件灰扑扑的麻布斗篷,将自己整个人从头到脚都裹得严严实实的,面目隐藏在斗篷的阴影下面。 林照辰抬手,管家和侍卫都默不作声地退下了。 那男人一把扯下了斗篷,露出了他的样貌,他面容粗犷,气质威猛,褐色的头发自然卷曲着,一双蓝色的眼睛精光四射,赫然是一个胡人汉子。 他嘿嘿笑了两声,用腔调怪异的汉语道:“太热了,捂了我一身汗出来。” 林照辰做了个延客的手势:“阿其格,许久不见了,请。” 阿其格啧了一声:“林大郎,再过两天,你们晋国的皇帝就会设宴款待我,届时我们自然会见面,你有什么事情,非要这样偷偷摸摸地找我,不大气,不像你的往日行事风范了。” 林照辰淡淡地看了阿其格一眼:“想和你谈一笔交易,说起来,算是我有求于你吧。” 阿其格眯起了眼睛,像狼一样露出了狡诈而冷酷的目光,面上仍然带着爽朗的笑意:“你居然有求于我,这可真稀罕,我回去以后可以在部族里吹嘘一整年了,不过得让我斟酌一下,你要做什么,太难了我可不行,这世上,连你都做不到的事情,怕是棘手得很,你又想坑我吗?” “对你来说,举手之劳而已,我只是不方便自己出手,毕竟,还得给人家留点面子。”林照辰微微一笑。 烈日炎炎之下,他的笑容却是冰冷的。 —————————— 宫娥跪在地上,捧着曹皇后的手,小心翼翼地为她的指甲涂上凤仙花的汁液。 曹皇后的那只手又白又细,指甲长长的,宛如水葱一般,看过去竟比那年轻宫娥的手还要生嫩。 九孔博山炉里点着龙涎香,透明的烟雾从香炉的孔隙间袅袅地升起来,在香气的袅绕中,曹皇后似乎快要睡着了,微微地眯上了眼睛。 “母后!”魏明姿的声音传了进来,又尖又响。 服侍的宫娥被惊了一下,手一抖,凤仙花汁溅到了曹皇后的手背上。她马上脸色大变,放下了手中的东西,冲着曹皇后拼命叩头,浑身发抖。 曹皇后睁开了眼睛,瞥了一眼那宫娥,冷冷地吩咐道:“没轻没重的东西,拖下去掌嘴二十,别让她在我这里伺候了。” 宫娥瘫倒在地上,小声地啜泣着,太监很快就过来把她拖走了。 魏明姿气冲冲地进来,扑到曹皇后的膝前:“母后、母后,你一定要为女儿做主啊。” 曹皇后倚在软枕上,一边让宫娥为她净手,一边漫不经心地道:“你又怎么了,咋咋呼呼的,和你说过多少次了,女儿家要端庄贤淑才是,你都要嫁人了,还不学着稳重点。” “我不要嫁人了,我才不要嫁给那个林照辰。”魏明姿带着哭腔道,“他、他狂妄无礼,对我口出恶言,简直是个混账家伙,我……” “宣华,住口!”曹皇后坐正了身子,忽然一声断喝。 魏明姿呆了一下,这下真的流出了眼泪:“母后,你做什么凶我?” “燕国公是国之重臣,更是我大晋的无双猛将,将你许配给他,是代表了你父皇对臣下的赏识,你应当欢欢喜喜才是,你现在又和谁怄气,说这些胡话,若是传到外人耳中,岂不是白费了你父皇的一番心意?”曹皇后声色俱厉。 魏明姿抱着曹皇后的腿,哭泣道:“母后,我是公主啊,岂能由得一个臣子欺负,燕国公轻我辱我,这不是折了父皇和母后的颜面吗?” 曹皇后挥手把宫娥和太监都屏退下去了,然后叹了一口气,对魏明姿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先和我说说。” 魏明姿哭哭啼啼地把今日去林府的情形说了一遍,末了恨恨地道:“他居然说我面目鄙俗,真真眼瞎,我恨死他了。” 曹皇后伸手按了按额头上跳出来的青筋:“好,那这么着,你不喜欢燕国公,我去和你父皇说,把良城指给他好了。” “不要!”魏明姿下意识地叫了起来,“凭什么要让给良城?我不依。” 乾安帝魏延向来不近女色,这么多年了,在嫡妻之外,还有两个从卫王时期就跟着他的妾侍,登基后,一个封了齐贵妃、一个封了王嫔,除此之外,就只有一个新近纳的张美人。 故而,作为一个帝王,魏延的子女真不算多,太子和宣华公主是曹皇后所出、陈王是齐贵妃所出、而良城公主则是王嫔所出。 和天下所有的嫡姐一样,魏明姿对良城公主这个庶妹向来不待见,此时听得曹皇后这样说,心里很不是滋味。 曹皇后嗤笑了一声,用手指头重重地戳了一下女儿的额头:“你不要,还不想让给妹妹吗?你自己好好想想,若没了这个,你到哪里去找更出色的夫婿?” 她顿了顿,淡淡地道,“何况说起来,在你父皇眼中,你这个女儿未必比得上他得力的臣子,你再闹大了去,只会让你父皇恼了你,说不定,真的让良城替你嫁过去,那时候,你哭都来不及了。” 魏延对几个子女向来疏远,把严父的模样做了个十足,魏明姿本来就畏惧他,这也只敢到曹皇后面前来撒娇。 她拉不下面子,涨红了脸:“难不成,我就这样被人家白欺负了?” “依我说,这事情是你做得不对,还没过门呢,你就开始拈酸吃醋,若普通男人也就算了,燕国公是什么人,岂会被你这小女子所左右?” 曹皇后慢悠悠地道,“我实话告诉你,那姜氏女,是当日燕国公求了你父皇,一力救下的人,若不是为了姜氏女,他还未必会应下和你的婚事,如今他在兴头上,你要生生地夺他心头所爱,你说男人能肯吗?” “母后,我堂堂一个公主,难道就要在那罪臣之女面前忍气吞声吗?”魏明姿满脸忿忿。 “你心急了,阿姿。”曹皇后叫着女儿的小名,哄着她,“你总是燕国公的正室夫人,她不过是一个没名没份的奴婢,有什么值得你担心的?燕国公是个武将,多的是征战在外的时候,将来你在林家后宅站稳了脚跟,想要收拾姜氏,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魏明姿撅起了嘴,闷闷地道:“可是,林照辰那样待我,我心里真的难受。” 曹皇后轻轻地叹气:“阿姿,原是你想差了,你看看,你父皇待我又是如何?” “母后……”魏明姿不太敢回答了。 其实曹皇后也并不需要女儿回答,她自己笑了一下:“你父皇对我始终不冷不热的,可是,那又如何呢,我终究是胜过了他心爱的那个赵氏,现在稳稳地坐着皇后的位置,这天下,哪个女人不羡慕我,这辈子我也值了。阿姿,把目光放远一点,再过几年,你就会知道,什么情情爱爱,在权势和富贵面前,都不值得一提。” 曹皇后虽然这样说着,但魏明姿却敏感地觉察出了母亲的伤痛,那是一种心死如灰的沉寂。魏明姿安静了下来,不再乱发脾气,抱住了母亲,用脸蹭着她的手。 曹皇后拍了拍女儿的脸:“好了,过两天宫中设宴,款待回纥人的使团,燕国公也会过来,到时候,你去向他敬酒,小意温柔地哄他一下,这事情揭过不要再提了。” “是。”魏明姿只能低声地应诺了。 她终是不甘心,垂头在那里沉默了半晌,又咬牙道:“姜宛姝,你等着吧,早晚要叫你死在我手里。” —————————— 第22章 华灯高掌,烛火通明,照耀得宫殿如同白昼一般,连雕梁画栋上描绘的金线都清晰可见。蟠龙柱子侧边,烟霞软纱从高高的殿顶垂落下来,乐伎们在帷幕之后抚琴吹笛,人影绰约,乐声袅袅如从天外来。 魏延高坐龙椅之上,他是个严君,在臣子面前向来是威严冷肃的。曹皇后坐在他的后方,她的面上带着端庄亲切的笑容,恰到好处地冲淡了魏延所带来的压迫感。 阿其格领着回纥使团一行九人上殿向魏延见礼。 回纥、突厥、靺鞨是北方三大胡人部族,自古与中原的汉人争斗不休。从晋国立朝伊始,晋军便一直列兵于北部诸州,力拒胡族入侵,其中以燕国公林家居功最甚。 回纥部族这几年被林照辰打得很是惨烈,兼之其自身内讧不断,一团乱麻,部族的几位头领商量了一下,说服了昆都可汗,干脆向晋国求和,此次便是专门派遣了使团前来递交国书合约。 魏延登基不久就得到了这样一份大礼,不免矜持得意,自认为文治武功之荣,他至少已占其半,于是,他向来严肃的脸上也露出了温和的笑意:“诸位远道而来,辛苦了,朕略备薄酒为诸位接风洗尘,今夜不醉不归。” 阿其格等谢过之后,坐下了。 不尽的珍馐佳肴如流水般被捧了上来,宫娥为大人们斟上了美酒,浓郁的酒香飘散在空气中,熏人欲醉。 阿其格举起了酒杯,遥遥地向坐在他正对面的林照辰致意:“林大郎,难得能坐下来和你喝酒,来,我敬你一杯,敬你是个真汉子。” 林照辰脸色平淡,并不答话,只是举杯回礼,一饮而尽。 阿其格喝下了那杯酒,笑道:“听说你要成亲了,我妹妹都哭了,我这回过来,她托我一定要和你说,她要带着一百匹马和五百只羊做嫁妆,给你做个妾侍,问你能不能收下她?” 阿其格是昆都可汗的长子,他的妹妹,自然就是回纥的公主。 魏明姿正站在曹皇后的身后,闻言几乎把银牙都咬碎了。 林照辰微微地笑了一下:“我将要娶的妻子是天下最美最好的姑娘,我不需要其他女人。” 魏明姿脸上娇羞的笑意怎么也抑制不住,仿佛花一样绽放。 那边阿其格遗憾地叹了一口气:“那真可惜,好吧,算了,等你成亲的时候,我要去燕州讨一杯酒喝,顺便看看你那个天下最美最好的姑娘到底是什么模样。” 魏明姿从曹皇后身边走下来,有意无意地从阿其格的面前经过,她的姿态既妩媚又高雅,款款地走到林照辰的面前,捧着一杯酒,娇声道:“此次我大晋与回纥交好,林大人功不可没,本宫替父皇和母后敬你一杯,大人可否满饮此杯?” “臣不胜酒力,公主恕罪。”林照辰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 魏明姿怔了一下,笑容僵住了。 “宣华,快回来。”曹皇后忙出声召唤,“舞乐就要开场了,你来陪母后一起观看。” 魏明姿忍着羞怒回到曹皇后的身边。 曹皇后暗暗地抓了一下魏明姿的手,抓得十分用力,她几乎要吃疼叫了出来。但曹皇后严厉的目光瞪了过来,令她生生地把痛呼给咽下了。 帷幕之后传来的乐曲声大了起来,一队舞姬袅袅行来,婀娜起舞,她们的腰肢纤细、身段柔软如柳条,回风舞雪,翩然若惊鸿之态。 殿上众人皆饮酒观舞,一幅歌舞升平的好光景。 一曲方毕,阿其格站了起来,大步走到中间,对着魏延一抱拳,大声道:“晋国的皇帝陛下,刚才的跳舞十分好看,你们汉人有句话叫做礼尚往来,我也打算给你们表演一番,不知道皇帝陛下是否应允?” 魏延脸上带着一丝倨傲的笑意,他很好地掩饰了自己的轻蔑:“使者客气了,但请无妨。” 阿其格褪下了一只袖子别在腰间,袒露着半边胸膛,他拍了拍胸膛,嘿嘿一笑,露出他白森森的牙齿:“我是部族里最厉害的勇士,今天,我让各位看看我们回纥勇士的英姿。” 果然是化外之民,粗俗不堪。殿上晋国的众人都想笑,捂着嘴“噗嗤、噗嗤”地忍得很辛苦。 阿其格洋洋得意地环顾了一下四周,对众人的讥笑丝毫不以为意:“我们草原上的汉子从来都是凭力气说话,我们喝最烈的酒、骑最快的马,我们只敬重最勇敢的人。”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魏延龙座的右侧,太子魏子慎正坐在那边。 阿其格下巴微抬:“那边那个,晋国的太子殿下,你要不要过来,和我比试一下,你是皇帝的儿子,我是可汗的儿子,我们是一样的。说实话,我对你们晋国本是不服气的,但我父亲一力求和,说你们厉害,叫我们的战士不要再打了,你如今就让我看看,究竟是谁更厉害?” 此言一出,不仅魏子慎,连着殿中的诸位大臣,都怔了一下。 只有林照辰淡漠的声音响起:“我们的太子和你这样的莽汉自是不同,殿下乃万金之躯,等闲不可与人动粗,免得擦伤皮肉。阿其格,你别惹事了,快坐回去喝你的酒吧。” 魏子慎愤怒地涨红了脸。 魏延看了林照辰一眼,一种难言的嫉妒忽然卷了上来。这么出色的儿郎,竟然是林如晦的儿子、赵琳琅为林如晦所生的儿子。有那么一瞬间,魏延觉得心中刺痛,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过这样的情绪了,今夜,或许是酒喝得多了吧。 魏延沉下了脸:“太子,去,和阿其格王子切磋一下,别让客人对我们大晋男儿的风采失望。” 魏延骠勇善战,他的儿子自然亦是一员武将,也曾随着父亲提刀上阵。魏子慎被那样一激,也按捺不住,当下站了起来,走入场中。 魏延为了显示泱泱大国的风范,特意选了皇城中最宽阔的明光殿来招待回纥使团,舞姬和乐伎都退下去后,殿中空出了一大片地盘。 阿其格和魏延站到了正中央。 琉璃灯中的牛油巨烛燃烧着,发出了噼啪的声响。 曹皇后心中担忧,转头对太监低低地吩咐了几句。太监领命出去传唤,不一会儿,原本守在殿外的一队金吾卫便进来了,护在场边,紧张地盯着魏子慎和阿其格。 阿其格咧嘴一笑,他的眼神中再无半分和气,而是森冷如野兽。 在晋国众人面前的阿其格看过去显得憨厚又鲁莽,其实,他是北方草原最强悍的战士、最凶狠的狼,就连昆都可汗都忌惮这个儿子。 可惜魏子慎并不知晓,他甚至是带着轻慢的心情靠近了阿其格。 “噗通”一声巨响,靠得近的案几上的酒杯都震了一下,洒出了一点酒水。 魏子慎被摔到了地上,他甚至还没反应过来自己是怎么倒下的。 高高的龙座上,魏延变了脸色,“哼”了一声。曹皇后又是心惊又是心疼。 大殿上鸦雀无声。 阿其格懒洋洋地道:“不好意思,不知道你这么不经打,是我不对,没收住手,晋国太子,你哪里摔疼了吗,要不要我扶你一把?” 魏子慎终于清醒过来,他忍着剧痛,咬牙从地上爬了起来:“你趁我不备,出手偷袭,不作数,重新来过。” 不待阿其格答话,魏子慎挥拳扑了过去。 阿其格不退不避,抬臂迎上。没有什么花哨的招式,他强悍的速度和力量足以压倒一切。 “嘭”的一声,两个人的拳头撞到了一起。 魏子慎觉得右手一阵麻木,在一瞬间仿佛失去了知觉,他张开了嘴,还没来得及发出叫喊声,阿其格倏然张开五指,变拳为爪,抓住了魏子慎的手腕,侧身一提、一抖,将魏子慎举了起来,一个过肩摔,重重地将他砸到了地上。 魏子慎仰面朝天,这时候才觉得右手疼得钻心刻骨,似乎断了一般,他浑身大汗淋漓,不想惨叫出声,几乎把牙齿都咬碎了。 曹皇后捂着嘴惊呼。 魏延几乎想起身,但略微动了一下,又按捺住了,他脸色铁青:“够了,到此为止,都下去。” 就近的金吾卫赶紧去搀扶魏子慎。 魏子慎靠着金吾卫的手,挣扎着一点一点地爬了起来。 阿其格站在那里,居然对魏子慎笑了一下。明亮的灯光下,他的笑容嚣张而轻蔑,一笑之后,他慢吞吞地转过身去,口中还要说道:“我今日算是知道晋国的太子是什么模样了,嘿嘿,回去和大伙儿说说,怪有意思的。“ 魏子慎疼得发抖、也气得发抖。他猛然发出了一声怒吼,推开了搀扶他的金吾卫,右手无法用力,他用左手顺势从金吾卫的腰间拔出了佩刀,兜头砍向阿其格的后脑。 刀光掠过,众人惊叫了起来。 阿其格听得脑后历历风声,却露出了一个冰冷的笑容。 魏子慎的刀砍到了阿其格的胳膊上,阿其格大叫着旋身,同时飞脚横扫而出,一脚踢到了魏子慎的膝盖上。 阿其格的惨叫十分大声,盖过了骨头碎裂的声音。 魏子慎哼都没哼一声,仰面倒下,已经晕了过去。 “大胆!”魏延拍案而起,也不知道是在说阿其格还是魏子慎。 曹皇后惊慌失措地起身,奔了过去,颤声叫道:“太医、快快传唤太医过来。” 阿其格捂着自己胳膊上的伤口还在那里痛叫,血从指缝间流了一点出来,他的叫声十分凄惨,回纥使团的众人已经围了上来。 一个须发苍白的回纥老者上前两步,对着魏延单膝跪下,以手按胸,俯身行礼,他的汉话说得很是流利,这宫殿里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尊贵的晋国皇帝陛下,我们从遥远的北方草原而来,带着昆都可汗的一番美意,希望能与晋国像兄弟一般交好。阿其格是个罪人,他竟然伤害到了晋国的太子,请皇帝陛下狠狠地责罚他,如同对待您的子民一般,我们毫无怨言。” 魏子慎三次败于阿其格之手,而后拔刀偷袭,以至两败俱伤,众目睽睽之下将脸面丢了个干净。 魏延半生纵横捭阖,当了皇帝之后更是喜怒不形于色,此刻的脸色却非常难看,他恨不得当场将魏子慎和阿其格一起打死,但他终究还顾着一国之君的体统,克制了半天,一拂袖,怒喝道:“罢宴,滚!” 一场华宴,终是不欢而散,乱哄哄地退了场。 魏子慎还昏迷着,被抬了回去,太医们很快就赶了过来。 原本以为只是扭伤了筋络皮肉,结果太医们仔细察看过一番后,惊恐地回禀了皇帝,太子右手拇指和左腿膝盖的骨头全部碎裂,哪怕大罗金仙临世,也无法复原如初,怕是要落下终身残疾。 曹皇后闻言,当场晕厥过去。 第23章 魏延即刻命人抓捕回纥使团一干人等,但是,金吾卫领命而去,半日后又空手而归。 却原来,阿其格出了皇宫,根本没有返回驿馆,而是带着从属连夜逃走了,也不知他们是怎么骗开了城门,待到金吾卫的人马追出去的时候,连影子都不见了。 魏延龙颜震怒,天还未亮,已经传下圣旨,撕毁了和谈之约,征调三十万兵马,不日将讨伐回纥。 北方战事本为燕国公职责所辖,但因其与宣华公主婚期在即,魏延不欲使其出征,遂在左丞相曹震安的极力推荐下,令怀化大将军陈光威为此役主帅。 陈光威是曹震安的外甥、亦是曹皇后的表兄。曹皇后哭哭啼啼地前去请求他,一定要灭了回纥,将阿其格的首级斩下带回。陈光威自是满口应承。 然而,这边尚在调集兵马,那边宫中的齐贵妃已经将太子手脚残疾的消息偷偷地散布了出去。朝野上下为之震动。 过不了两日,就有朝中大臣联合上奏,道魏子慎身负残疾,六根不全,不堪配储君之德,应另立太子以正国体。 魏延不需要一个不能提剑拉弓、甚至不能正常走路的太子,儿子对他来说,不过是延续血脉的器皿而已,并没有太多的温情,他顺水推舟地允了大臣们的奏请。 即日,魏子慎除太子之位,降为闵王。 —————————— 林府,姜宛姝的房中,林照辰好整以暇地坐在那里喝着茶。 隔着帘子,燕国公府的一个属下禀告了这几日朝廷的局势,末了还道:“魏子慎已经迁出了东宫,搬进了他的闵王府,许多太医们都在他府上侍奉着,但据说情况并不妙。” 林照辰将茶杯放回了案上,轻描淡写地道:“阿其格无用,我本来是叫他把两条腿一起打断的,他竟还留了一条,便宜魏子慎了。” 姜宛姝坐在那里,眼睛睁得圆圆的:“表叔,你、你说什么呢,是你叫人把太子殿下的腿打断了吗?” 房中的丫鬟们眼观鼻,鼻观心,恍若未闻。 她吃惊的模样十分可爱,眼睛看过去更大了,眨巴着,长长的睫毛像小刷子一样扑扇着,撩得人心痒。 林照辰微微一抬手,屋子里的丫鬟和屋子外头的下属都退了下去。 他原本坐在她的身边,姜宛姝警惕地往边上缩了一点,怯生生地道:“好了,我知道太子的事情了,你可以出去了。” 林照辰一伸手,就把姜宛姝的小手抓住了,握在了掌心中。她的手小小的、软软的,就像新鲜的嫩豆腐一般,林照辰都舍不得用力、也舍不得放开。 他揉着她的手,慢慢地道:“你说错了,魏子慎已经不是太子了,还有,宛宛,我替你出了气,你是不是要感谢我一番?” 姜宛姝扭了好几下,也不能把手挣脱出来,她生气的时候眼睛就会变得水汪汪的,瞪着林照辰:“出什么气呢,欺负我最多的人就是你了,你把自己打一顿我才高兴。” 风动,心动。窗外檐角下的风铃响了起来,声音清脆又悦耳。 林照辰低低地笑着:“好,宛宛,我就在这里,任你打,你来。” 他的眉目清冷,而眼神却是那么柔软。 姜宛姝涨红了脸,不自在地将目光转开了,不想再多看这个男人一眼。 —————————— 梁瑾打开了钿螺雕花的锦匣,里面摆着一对发簪。 管家垂手站在帘子外:“姑娘,这是今天早上宝祥楼送过来的,说是他们家大师傅特意为您做的,您看看,这样式您可喜欢?” 发簪是纯银做的,上面有祥云袅绕、琼楼玉宇,飞天仙女盘旋其上,做天魔舞,一颗白珍珠为楼外明月,方寸之间,宛如精致画卷,巧夺天工之妙。 因着姜宛姝尚在孝期,她的衣裳首饰都是素色的,但这宝祥楼不愧是京都第一银楼,硬是把银发簪做出了一股奢华锦绣的款式。 梁瑾本也是高门闺秀,眼光高人一等,而今日见了这发簪,也只有惊叹的份儿:“这可太漂亮了,姑娘,这是仿照画圣张道子的月下登仙图,虽然不能全得画圣神韵,但也有□□分像了,你看看这仙女的衣裳,真是玉带当风、端的精湛。” 梁瑾昔日有才女之称,自是见识广博,一眼就看出了其中匠心。 管家在那边笑道:“阿瑾说的是,宝祥楼的掌柜说了,大师傅对着月下登仙图揣摩了一个多月,才开始动手做这对发簪,若是旁人,他们断不肯花费这般心思,只是敬重我们国公爷的威名,才会如此尽心。” 梁瑾如今就留在府中做姜宛姝的丫鬟,但姜宛姝也不好意思让她服侍自己,就指派了她掌管四季衣裳首饰等物,林府上下皆以“阿瑾”呼之。 梁瑾小心地将那发簪取了出来,那上面的仙女微微颤动,真有飘然之态,她羡慕得手都有点发抖,道:“姑娘,让奴婢给你戴上看看吧。” “不用了,放回去吧。”姜宛姝恹恹地道。昨天晚上做了噩梦,她到现在心里都还难受着,这六月的天气越发地燥热起来了,树下的蝉鸣声声,吵得人不安。 梁瑾还待再说,这屋子里的大丫鬟琥珀已经走了过来,对着她淡淡地吩咐道:“阿瑾,收起来吧,姑娘的首饰多了去了,这一两样也没什么特别稀奇的。” “是。”梁瑾垂首。 琥珀毕竟心细,对姜宛姝问道:“姑娘怎么了,早上起来就闷闷不乐的,哪里不舒服吗,奴婢去唤大夫来给您把个平安脉可好?” 自从眠春等人因照顾不周被赶出府后,这屋子里的丫鬟仆妇们更加殷切了,简直恨不得时时将姜宛姝供在手心里。 姜宛姝怔了一下,摇头道:“没什么,就是外头的知了太吵了,有点讨厌。” 管家还在帘外候着,闻言马上道:“这是小的们失职了,姑娘稍等,我马上叫人把知了儿都抓走,再不会吵着姑娘。” “啊?”姜宛姝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管家就颠颠地走了,叫都叫不住。 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手支着腮,又坐在那里开始发呆了。 过了一会儿,蝉鸣声就渐渐地开始小了下去。 有一阵脚步声传过来,琥珀的声音道:“赵夫人,您快请进,姑娘在里面闲着呢,您正好来陪她说说话。” 小丫鬟打起了门帘,朱氏走了进来:“宛宛,我来看你了。” 她无论何时都是笑眯眯的,脸庞如满月,说不出的和蔼可亲。 姜宛姝惊喜地起身迎过去:“赵夫人,怎么也不唤我出去迎接您,我真是太失礼了。” 朱氏携了姜宛姝的手,亲亲密密地坐下:“你和我客气什么呢,才多久不见,就这么生分了吗?” 她端详了一下姜宛姝的小脸蛋,笑道:“气色好看多了,看来你表叔把你照顾得不错,那就我放心了,宛宛,你要多吃点东西,多长几两肉出来,不然,你看你这小腰细的,风一吹就要断了,将来可经不起燕地苦寒的日子。” 姜宛姝差点被呛住了,咳嗽了起来,琥珀急忙上前给她抚背,另一个丫鬟荔枝奉上了香茶。 姜宛姝喝了一口茶,顺了顺,半天才缓过来:“赵夫人,你说什么呢,我不太明白。” 朱氏讶然:“照辰还没和你说吗,等妙仪的婚宴过后,他就要启程回燕州了,自然要带你走的。北方的风物气候都和京城大不一样,当初我们家的琳娘刚去那几年也很不适应,还病倒了几次,你可不得好好准备一下。” 姜宛姝怔住了,半天才回过神来,她低下了头,小声道:“表叔他原来似乎和我提过一次,可是……我不想去,我一点都不想跟他走。” 她的鼻子酸酸的,心里委屈又愤怒。 朱氏看着姜宛姝的表情,不由叹气:“不是我替自己家外甥说话,你如今这光景,除了他,还能依靠谁呢,他虽然看过去凶了一点,但品性端方正派,未尝不是好归宿。宛宛,你心里想开点,别和自己过不去。” 朱氏一片好心,姜宛姝不好驳她,但也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她勉强笑了一下:“对了,赵夫人,您方才说赵姐姐要成亲了吗?不知是哪家的公子有福气做了您的女婿?” 说起这个,朱氏喜气洋洋:“我今天就是过来给照辰送喜帖的,我家妙仪六月十五要出阁了,嫁给临江侯薛家的世子薛迟,本来照辰打算过几天就回去的,就为了这事特意多留了半个月,宛宛,你到时候一起过来喝喜酒。” 后面朱氏再说什么,姜宛姝都听不见了,她觉得自己的耳朵里嗡嗡作响,脑子一片混乱,似乎有很多东西一起涌进来,仔细琢磨,却是一片空白。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赵姐姐要嫁给薛世子吗?那真是太好了。” 那声音如同在天外。 作者有话要说:曾经看过一本古代首饰的书籍,那书中就描述了一只存世的珍贵发簪,以金子做亭台楼阁,其间有男女小人对坐,十分奇特。古人的情趣真是我们现代人难以企及的。 第24章 还是琥珀觉察出了不对,过来扶住了姜宛姝:“姑娘、姑娘,您怎么了,这脸色可太吓人了。” 朱氏也发现了,吓了一跳:“快扶她躺下,这孩子,我还以为你好多了,不曾想身子骨还是这么弱,你家国公没找个大夫给她好好调理一番吗?原来的孙老头子,他不是跟过来了?” 琥珀连忙答道:“有的,孙大夫一直在府上伺奉着,宫里的太医也时不时过来,按说这段日子已经好多了,也不知道为何忽然这样,奴婢这就去叫人。” “不要。”姜宛姝叫住了琥珀,她的脸色惨白,嘴唇都褪成了藕荷的灰色,但她倔强地道,“不要叫大夫,我没事。” 琥珀为难地看了朱氏一眼。 姜宛姝微微地笑了起来,她的笑容带着说不出的温柔:“我真的没事,赵夫人,您家里忙着办喜事,可别为我操心,我这厢还要对您说恭喜呢,赵姐姐嫁了个如意郎君,我太羡慕她了,可真好。” 朱氏见此情形,不好多打扰,细心地叮嘱了几句,就告辞走了。 琥珀终究不敢怠慢,还是把大夫叫过来看了一下。 姜宛姝却难得地犯起了小性子,躲在罗纱床帐里,用毯子捂着头,谁叫也不出来。 直到晚上的时候,林照辰回来。 琥珀向他禀告了姜宛姝的情形,他沉着脸,进去撩起了床帐子。 姜宛姝缩成一团,小眉头蹙了起来,有一点忧愁的模样,她已经睡着了。 夜深花睡去,不敢掌高烛,一点点淡淡的月光从窗外落进来,照在她的发鬓间,宛如流水缠绵。 他的心忽然变得十分柔软,慢慢地坐在床边,在朦胧的月光下,安静地望着她。 —————————— 六月十五这天,下午的时候,林照辰又出去了,他最近总是很忙碌。 梁瑾在府里走动,消息也灵通,偷偷地告诉姜宛姝,据说燕国公和宣华公主的婚期近了,宫廷和礼部的官员都已经备好了一切,就等着燕国公将公主迎回燕州,燕国公大约是忙着终身大事去了。 姜宛姝闻言,脸色只是淡淡的,没什么反应。倒是琥珀知道了,把梁瑾声色俱厉地训斥了一顿,命她日后不可在姑娘面前乱嚼舌头,否则严惩不贷。 姜宛姝在屋子里听着琥珀训人,露出了不自在的神色,她沉默地起身出去:“我去园子里散心。” 两个小丫鬟赶紧跟上去。 姜宛姝对自家的庭院是熟悉的,她慢慢地走到了后花园中的那棵石榴树下。 这棵石榴是当年姜不敏与妻子杨氏成亲时亲手种下的,如今已经长得十分高大,靠着庭院的墙边,早越过了墙头去。 榴花似火,红得耀眼。 姜宛姝伸出手去,摸了摸树干,一朵石榴花扑簌着掉了下来,落在她的裙裾上。 当年她曾经缠着林照辰:“表叔,我要最大的那朵石榴花,你快去帮我摘下来。” 及至他摘了下来,她又跺脚:“不是这朵,那边的分明更大。” 后来她被母亲杨氏揪着小耳朵拎走了:“坏丫头,满树的花都要被你糟蹋光了,自从你表叔来了以后,你简直能淘气上天去,信不信我叫你爹揍你。” 第二天,她醒来的时候,就看见窗外上堆满了火红的石榴花,映着清晨的日光,灼灼耀眼。 倘若时光能够倒流多好,回到从前,人生永远不会有忧愁。 姜宛姝轻轻地叹息。 此时近了黄昏,天阴了,乌云滚滚地从天那边压了过来,好像快要下雨了。 “我口渴,想喝玫瑰花蜜,你们去给我取来。”姜宛姝忽然对随行的小丫鬟道。 两个小丫鬟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人躬身道:“是,姑娘您稍等,奴婢马上来。” 她撩着裙子小步地跑去了。 天色越来越暗,沉闷的湿意慢慢地堆积在空气中,压得人心口有些难受。 留下的那个小丫鬟轻声劝道:“姑娘,快下雨了,不如我们先回去吧。” “不,我就想在这里待着。”姜宛姝变得不讲理起来,冷冷地道,“我觉得有些冷,你快去帮我取一件衣裳过来。” 小丫鬟不敢怠慢,怕姜宛姝着凉生病了,那可是担不起的罪责,她赶紧应诺着,飞快地跑回去拿衣裳了。 见那丫鬟的身影消失不见了,姜宛姝咬了咬嘴唇,过去就想往那棵石榴树上爬。 蹭了几下,脚有点滑,始终用不上劲,姜宛姝干脆把鞋子脱掉了,只穿着白色的罗袜。她抱住了树干,手脚并用,一点一点地蹭了上去。 毕竟是小时候干过的营生,虽然很多年没爬过了,好歹还是没荒废掉,她的手掌蹭破了两处皮,流了一身的香汗,终于是爬了上去。 石榴树就靠着墙,姜宛姝壮着胆子,从树枝上小心翼翼地挪过去,趴到了墙头上。 外边是街坊的后巷。这条街上住的大都是权贵官宦人家,自然是清静,此时快要下雨了,也没什么人走动。 姜宛姝左右张望了一下,又低头看了看。 墙头离地莫约一丈高,她打了个哆嗦,有点恐惧,但旋即狠狠一咬牙,闭上眼睛,翻过墙头,跳了下去。 “扑腾”掉到了地上。 左脚一阵钻心的疼,姜宛姝几乎要失声尖叫,但她的牙一直紧紧地咬着,几乎要咬碎了,硬生生地把声音给咽下去了,一滴眼泪都没有掉。 姜宛姝不敢逗留太久,府里的人随时会发现她不见了。她扶着墙壁,艰难地站了起来,拖着扭伤的脚一瘸一拐地走了。 头上倏然炸开一个响雷,雨水倾盆而下,石榴的落花很快被雨水冲走了,不留一点痕迹。 —————————— 雨下得很大,天与地都沉浸在一片雨幕中,哗啦哗啦的雨声把锣鼓和唢呐的乐声都遮掩得小了下去,但好在爆竹声适时响了起来,总算显出了喜庆的气氛。 所谓婚礼,黄昏成礼,接亲的队伍到了临江侯府的大门口了,喜娘高声地叫了起来,众人撑着伞在那里,发出了欢呼喧闹的笑声。 大红的灯笼高高地悬挂在那里,红绸绕着门梁,爆竹的火光跳动着,在雨水中显得分外刺眼。 薛迟从马上下来,小厮为他打着伞,他的肩膀还是湿了,黏黏的,很不舒服,但他的面上依旧带着温和的微笑,鲜衣怒马、春风得意,谁见了都要夸他是个俊俏的新郎官。 牡丹花轿落了地,新郎的兄长背着新娘下了花轿。 薛迟转身想要迎过去,才走了一步,忽然僵住了。 街的那头走过来一个姑娘,在人群之中,她的身形瘦弱而单薄,几乎要淹没在这满天的雨水中,但薛迟仍然一眼就望见了她。 梦牵魂魄,一刻不能忘记。 她浑身都被雨水淋湿了,头发贴在脸上,她在发抖,就像一只湿了毛的小兔子,狼狈又可怜。 一阵气血涌上薛迟的脑子,他想要过去,想要不顾一切地奔过去,将她拥入怀中。 但是,他的步子刚刚抬起来,胳膊就被人拉住了。 他的父亲,临江侯薛其显不知道何时走了出来,牢牢地拉住了他:“阿迟,你要做什么,还不过去迎你的新娘子,吉时马上要到了,别误了拜堂成亲。” “父亲,宛宛在那边。”薛迟痛苦地道,“我不能不管她。” “你为什么要娶赵氏女?”薛其显咬牙切齿地问道,“你自己心里头应该明白,阿迟,你为了你的宛宛已经开罪了燕国公,只有老老实实地娶了他表妹才能先保你一条命,如今这个节骨眼上,你想做什么?自寻死路吗?” “我……”薛迟握紧了拳头,用力到骨节都发疼,屈辱和愤怒的情绪瞬间冲垮了他,他的双目一片赤红。 “阿迟!你想想你的父亲!”薛其显见薛迟的脸色不对,赶紧压低了声音厉声喝道,“还有,你想想我,我为你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 他的语气忽然低沉了下来,几乎带着一点颤音,“你想想你的表弟,你对得起他吗?” 似乎有雨水进了眼睛,盛不住,要流出来。 薛迟、不、其实他是魏子楚,他强行闭上了眼睛,把那股热流憋回去,他不再看着姜宛姝,当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已经回过了头,转眼间,他似乎又是那个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 “是,父亲,我错了,我明白该怎么做,您别再为我担心。”他听见自己如是冷静地说道。 他过去,含笑从赵建安的手中接过了赵妙仪,这个女人将成为他的妻子。她不是宛宛。 雨还在下着,天仿佛漏了一般,不停不歇。 第25章 姜宛姝远远地看见众人簇拥着那个娇羞的新郎子进去了,她喃喃地道:“楚哥哥,你不要我了吗?” 雨下得那么大,她的声音淹没在雨中,无人闻及。 脚好疼,脚踝的骨头不知道是不是扭伤了,痛得令人发抖,脚上那双轻罗丝袜早就磨破了,赤着脚奔走在路面上,娇嫩的脚底早已经满是伤痕,每一步都如行刀尖。 她不知道是什么力量支撑着自己一路行来,到了此处,见到了她的楚哥哥,她忽然一下子崩溃了,再也站立不稳,跪倒在地上。 他走进去了,没有再回头看她。她知道,他们已经错过,不能再回到从前。 姜宛姝用手捂住了脸,跪在大雨如注的街头,嚎啕大哭。 天色暮霭阴沉,模模糊糊地什么都看不清楚,侯府娶亲的热闹已经看完了,路人们又赶紧跑走躲雨去了,没有人留意那个瑟瑟发抖的姑娘。 她仿佛被人遗弃了一般,一个人在雨中哭泣着。 急促的脚步声踏着雨水传过来,有个人飞似也地跑向这边,到了姜宛姝的身前才停下来。 那个男人的声音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如释重负一般。 一把伞移到了姜宛姝的头上,为她遮住了雨。 “宛宛,你又淘气了,别哭,跟我回家好吗?”那个男人的声音浑厚而轻柔,透过了冰冷的雨声,落入姜宛姝的耳中。 姜宛姝抬起了朦胧的泪眼,看见林照辰蹲在她的面前。 他刚才大约跑得很急,现在还喘得厉害,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头发都湿了,不知道是雨还是汗。姜宛姝没有见过他这幅模样,他平时都是那么冷静而沉稳,仿佛泰山崩于前也不会动容。 她以为他会很生气,但此刻,或许是大雨中的错觉,他的眼中只有满满的温柔和担忧。 他伸出了一只手,将她拥入怀中。她的身体颤抖着,柔软而冰冷,水不停地流淌下来,仿佛她要溶化在他的怀中。 他在她的耳鬓边低语:“我本来想杀了薛迟,都是你拦着我,现在他娶了妙仪,成了我的表妹夫,让我有点不好下手了,宛宛,你别难过,不然,我真的会忍不住去杀了薛迟,你知道吗,我现在嫉妒得快要发疯了。” 姜宛姝拼命地摇着头:“不要、不要,你答应过我了,不要杀他。” “那么,别哭,宛宛,别为其他男人哭泣,我不允许。”他紧紧地拥抱她,勒得她的腰肢都要断了。 姜宛姝伤心地哭泣着:“我偏要哭,都是你害的,我恨你、我恨死你了。” “好,都是我不好,宛宛乖,别哭了。”林照辰轻声哄着她。 天色渐暗,华灯掌起,临江侯府里面又响起了爆竹的声音,隐约夹杂着喧闹的欢笑,那里张灯结彩、喜气洋洋,而她在冰冷的雨中,身边只有林照辰而已。 “我恨你!”姜宛姝啜泣着,她忽然觉得委屈极了,低下头,一口咬住了林照辰的肩膀。 她咬得那么用力,小小的牙齿穿透了他的衣裳,咬住了他的肌肉,血腥的味道在她的口腔中弥漫开来,带着那个男人炙热的体温。她一点都不肯松口,死死地咬着,用牙齿撕扯,几乎想把那块肉都咬下来。 雨和着眼泪一起落在他的肩膀。 他似乎一点都不觉得疼,摸了摸她的头发,心疼地叹息着:“宛宛,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 姜宛姝淋雨后大病了一场,等着她病完全好了,已经到了七月。 这天起了床,姜宛姝持着银镜照了照,下巴尖了一点儿,脸蛋上那种稚气的圆润已经渐渐地消失了,宛如一枚粉嘟嘟的桃子,褪去了青涩,开始带了甜味。 琥珀正指挥小丫鬟打了热水进来,正好看见了,惋惜地道:“前段日子好不容易养出来的二两肉,又给瘦回去了,真真可惜。姑娘这下病好了,可得多吃点儿,京城这边的女儿家都是以瘦为美,这也不知道是什么风气,在我们燕州那边,还是丰满的女孩儿更讨人喜欢。” “胖乎乎的可不好看,我才不要,何况,我这样子一点都不瘦,正正好。”姜宛姝嘟囔着。 “是,姑娘无论胖还是瘦,都是正正好,再美不过了。”琥珀抿着嘴笑。 小丫鬟把热水端过来,琥珀把药包倒了进去,调制好,然后蹲下来服侍姜宛姝泡脚。 姜宛姝的左脚当日跳墙的时候摔了,大夫说骨节扭伤了,包了半个月的石膏和绷带,这两天刚刚解开,换成一天三次泡药汤。 好在盛夏已经过了,天气没那么燥热,泡着脚也不觉得难受,暖烘烘的。 泡了好一会儿,原本两只雪白的脚丫子都变成了粉红色,琥珀给姜宛姝撤了药汤,拭擦干净。 这边才收拾好,那边林照辰就进来了。 姜宛姝有点脸红,赶紧扯了一方丝巾过来,把裸露的脚给盖住了。 琥珀识趣地带着小丫鬟们退出去了。 姜宛姝觉得林照辰今天的神情冷冷的,看过去很是严厉,她下意识地有点心虚,往床榻里头缩了缩,小声地道:“表叔,你可以先出去一下么?我袜子还没穿好呢。” 林照辰不走,反而在床头坐下了。 姜宛姝又缩了一下,那丝巾滑了下去,露出了她的脚趾头,嫩生生的,透出了一点桃花般的粉嫩颜色,小巧精致,那上面圆圆的指甲就和珍珠贝似的。 林照辰伸手过去,一把抓住了姜宛姝右边的脚踝。 “你做什么?”姜宛姝瞪圆了眼睛。 林照辰不说话,抓着姜宛姝的脚,把她拖了过来。他的手如同铁钳一般,让姜宛姝一点都挣扎不得。 姜宛姝惊慌失措:“放手、放手。” 林照辰将她的脚丫子抬起,忽然一低头,咬住了她的脚趾头。 姜宛姝摔在床上,几乎要尖叫出声。 他啃咬着她的脚,又凶狠又急切,她能感觉到他的牙齿在她的皮肉上用力地撕着,那力度透到了骨头里,就像噬人的野兽叼住了猎物,想要拆吞入腹。 姜宛姝吓得几乎要哭出来了:“很疼、很疼,你快松口,我很瘦,脚上也没什么肉,不要吃我,我不好吃。” 林照辰的牙齿故意在姜宛姝的脚趾上磨了两下,如愿以偿地看到她的身子抖了起来,他稍微松开了一点儿,不再咬着她,而是含着她,用舌头轻轻地舔了一下。 姜宛姝羞耻得全身都要烧起来了,特别是右边的脚,她觉得林照辰的嘴巴里面太热了,她的脚趾头都要融化掉了,刺刺麻麻的,那种感觉传递过来,令她不可抑制地战栗着。 “是太瘦了,味道不够好,我要把你养得胖一点,然后再吃掉。” 林照辰的声音和神情都是冰冷的,姜宛姝分不清他是吓唬人还是认真的,她抽泣了一声。 林照辰又咬了一下她的脚趾头,才从口中放了出来。 脚上湿漉漉地沾着他的唾液,姜宛姝脑子里嗡嗡作响,恨不得晕过去。 但是林照辰严厉的声音还在质问她:“宛宛,你现在告诉我,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吗?” 姜宛姝的小脑袋瓜子晕沉沉的,用力地想了一下,战战兢兢地道:“我错了,我那天不该咬你。”她用水汪汪的大眼睛看了林照辰一眼,委屈地道,“你刚才也咬了我,扯平了。” 林照辰几乎要气得笑了,他板着脸,从袖中拿出了一团金灿灿的东西。 “咔嗒”一声,姜宛姝还没反应过来,右脚的脚踝被锁住了。 “这是什么?”姜宛姝又惊又怒。 那是一条赤金链子,莫约小指粗细,两端带着镣铐,镣铐亦做得十分精致,上面雕刻着镂空的连环花枝,看过去如同镯子一般。 林照辰不答话,把另一端镣铐又锁在了床柱上。 姜宛姝急了,使劲地拽了一下,链子叮当作响,金石之声煞是悦耳,但却牢牢地束缚住了她。 “我再问你一次,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吗?”林照辰语气严厉。 姜宛姝的声音娇柔、但神情倔强:“我没有错!你怎么能这样对我?怎么能这样欺负我?你、你简直是天底下最讨厌的人。” 林照辰站了起来:“好,那你就好好想一想,到底错没错,想通了再和我说。” 他一拂衣袖,转身离去。 “你别走。” 姜宛姝从床上翻下来,她的左脚本来就伤着,不能用力,右脚又被链子锁住了,才蹭了两步就绊倒了,跌在地上。 林照辰的脚步顿住了,微微回首。 “表叔,你别走。”姜宛姝趴在地上,抬起头来,可怜巴巴地望着他,“给我解开、快点给我解开,我不要这样。” 她的说话的调子软软的,她的眼睛里的潋滟的水波就要滴落下来。 林照辰几乎要心软,看了姜宛姝一眼,他的眼眸深沉如同夜色,带着一股说不清的情绪。 姜宛姝以为他一定会过来,抱住她、哄她。然而,他伫立良久,却是不顾而去。 “林照辰,你这个坏蛋,我最讨厌你了!”姜宛姝在他身后,愤怒地叫了起来。 第26章 到了晚上的时候,伺候姜宛姝的琥珀终于熬不住,硬着头皮过去向林照辰请罪。 林照辰很快就过来了。 屋子里,丫鬟们跪了一地,在那里苦苦哀求着:“姑娘,您多少吃点儿吧,何苦这样糟蹋自己的身体,若是饿坏了怎么办,又要吃药了,那可苦了。” 姜宛姝缩在床角处,抱着膝盖,眼睛红红的,嘴巴闭得紧紧的,一声不吭。 林照辰看了一眼,饭菜摆满在桌上,不过已经凉了。 “她一天都不吃饭吗?”林照辰的语气还是淡漠的。 琥珀等人把头伏在地上,回话的声音都有些发抖:“是的,姑娘不吃饭、连水都不喝,也不说话,就在那里生气。” 林照辰脸上没什么表情:“撤下去,换一份新鲜的饭菜上来。” 厨房那边知道今天情形不对,早就备着了,这边一吩咐过去,过不了片刻,热气腾腾的饭菜就端了上来。 琥珀还额外去捧了一碗的人参鸡汤,已经熬了大半天了,浓郁醇香,她将那碗汤放在了床头的小案几上。 林照辰略一抬手,屋里的下人如释重负,赶紧下去了。 林照辰坐在床边,敲了敲床头的小案几,平静地道:“过来,先把这碗汤喝了。” 姜宛姝从鼻子里发出了小小的“哼”声,别过脸去不看他。 林照辰不动声色地道:“宛宛,如果你不听话,那我要亲自喂你喝了。” 姜宛姝终于把目光移了过来,警惕地瞪着他,还是不吭声。 林照辰端起碗,喝了一口,却含在口中,并不咽下去,他用一种异样的眼神看着姜宛姝。 他的眼睛里有着黑色的火焰。 姜宛姝被那目光看得毛骨悚然起来,她是个冰雪聪明的姑娘,突然就意识到了林照辰的意图,她一声惊叫,扑了过去,夺过林照辰手中的碗,哆哆嗦嗦地道:“我喝、我马上喝、我自己喝。” 林照辰慢慢地把那口汤咽了下去,轻轻地“啧”了一声,带着遗憾的意味:“为什么不让我喂你呢?” 姜宛姝被吓了一跳,喝得更快了,把自己给呛着了,“噗”了一声,难受地咳了起来。 林照辰探身过去,一手帮她扶着碗,一手轻轻地摸着她的后背:“这么大的人了,连喝水都不会,宛宛,要是没有我照顾你,你该怎么办?” 姜宛姝被他这种泰然自若的无耻气得半死,又不敢反驳他,委委屈屈地喝完了汤,还端着碗,小牙齿把碗沿咬得咯咯响,一边用大眼睛恨恨地瞪着林照辰。 林照辰终于忍不住笑了,把碗从姜宛姝手中拿走:“做什么呢,小心把自己的门牙磕掉了,说话要漏风的,那可太难看了。” 姜宛姝扁着嘴,用锁着金链子的脚踢了踢林照辰,链子叮叮当当地轻响。她以目光示意求饶,眼神哀怨。 林照辰不为所动:“快点去吃饭。” 姜宛姝更用力地踢了他一下。 林照辰一把抓住了那只不安份的小脚。她已经穿上了罗袜,隔着薄薄的轻罗,他用手指挠了挠她的脚心。 姜宛姝痒痒得几乎要笑,她使劲板着脸,飞快地把脚缩了回来。 林照辰不再逗弄她,过去坐到了桌边,他看了姜宛姝一眼,目光饱含威慑:“过来,吃饭,不要再让我说第二遍。” 他是号令千军的统帅,当他严厉起来的时候,那神情和声音都足以让人战栗。 姜宛姝很没骨气地软了下来,低着头过去吃饭。 那根金链子长约六七尺,能让姜宛姝在小范围内走动,下人们已经把饭桌移到近前来了,她坐了下去,端起了碗,吸了一下鼻子,满腹委屈。 林照辰的神情淡淡的,拿起筷子,把一只虾仁夹到她面前的小盘子里:“吃。” 厨房这回端上来的都是软糯之物,好生克化,那粥是珍珠碧梗米熬的、上面撒了几片新鲜的百合,配菜也简单,龙井燕丝虾仁、桂花鱼肚、蟹黄抱蛋、再加一盅杏仁豆腐,都是姜宛姝素日爱吃的。 但她今天很不高兴,低着头,简直在那里数米粒儿,半天咽不下一口。 林照辰也不着急,慢慢地道:“一柱香的工夫,若你把饭吃完,我就考虑一下把那链子解开,如果吃不完,至少锁你一个月。” 末了又补上一句,“好好吃,若是再呛着了,罪加一等。” 姜宛姝几乎要被气哭了,瞪了林照辰一眼,气鼓鼓地吃起来。 林照辰好整以暇地候在一边,时不时给她夹一筷子菜,督促她:“别老喝粥,菜也是要吃完的,不然不作数。” 还要抽空问一句,“要我喂你吗?” 姜宛姝的腮帮子鼓鼓的,一半是吃的,一半是气的,她敢怒不敢言:“很不必,多谢表叔,我自己吃。” 终于在一柱香的工夫吃完了。 丫鬟们进来收拾了桌子,服侍着姜宛姝用香茶漱了口,又麻利儿地退出去了。 姜宛姝把脚翘起来,眼巴巴地看着林照辰:“吃完了,帮我解开吧。” “我只说考虑一下,并未允诺一定会解开。”林照辰神态自若。 姜宛姝生气了:“言而无信,非君子所为,表叔你骗我。” “我本非君子,骗你又何妨。”林照辰拂了拂衣襟,脸色忽然沉了下来,“宛宛,你说,现在知道自己错了吗?” 姜宛姝分明有些害怕,肩膀缩了起来,但她却一脸倔强的神色,把嘴巴闭得紧紧的,不吭声。 她的小性子真是又娇又倔。林照辰有些拿她没办法,想要板着脸再训斥她,但经过她今天这么一番闹腾,他哪里还能狠得下心来。 林照辰忍不住摸了摸姜宛姝的头发,姜宛姝“哼”了一声,把头偏开了。 “你偷偷摸摸地溜出去,翻了墙头,把自己的脚抖摔伤了,这是其一。若是路上遇到什么歹人,你孤身一个弱女子又该如何自处,这是其二。还有第三点,你明知道妙仪和薛迟成亲了,还故意上门去,你有没有想过,倘若薛迟行差一步,弃了妙仪而就你,你让赵家要把颜面置于何处,你对得起赵夫人吗?”林照辰说到后面,声色俱厉,隐含怒意。 他的声音冰冷,“你不懂事,我就来教你懂事,你若不知错,就这样一直锁着,我看你日后还能乱跑。” 姜宛姝呆了一下,眼眶里慢慢浮出了小泪花,她垂下眼帘,一点一点小心地把泪意抿回去,喃喃地道:“我没有想过要为难赵姐姐,我、我只是忍不住想过去看一眼,看过了……我就死心了。” 她咬了咬嘴唇,抬起头来,对着林照辰凶巴巴地道,“你不要在我面前提起薛迟,他都成亲了,你提他做什么,我再也不想听到这个人。” 林照辰冷笑了一下:“死不认错,这是第四桩罪,宛宛,你现在的胆子可比原来大多了,再不管教一番,我觉得你将来大约要翻上天去了。” 姜宛姝的胆子也就比小米粒稍微大一点,被这么一吓唬,更小了,她垂头丧气地道:“好吧,错就错了,我认了,表叔,你饶了我吧,别锁着我,成吗?” 林照辰冷笑了一声:“原本我是打算等你认错了就放过你,但你这番态度十分不好,我又改主意了。” “那你待如何?”姜宛姝怯怯地问。 林照辰不说话,起身出去,过了片刻又回来,拿了笔墨纸砚摆在了桌案上。 “光认错还不够,你给我写一份契书,留个明证,我再放过你。” “写什么?”姜宛姝的眼睛眨了眨,睫毛一颤一颤,像是小刷子撩得人心痒痒的。 林照辰的喉结滚了滚,觉得小腹处有些发热,他抑制着自己想要摸一摸她的冲动,紧要关头,不能把她吓回去了。 他竭力保持着冷厉的表情,道:“我说,你写。” 姜宛姝犹豫地提起了笔。 林照辰俯身过来,靠在姜宛姝的耳边,他的呼吸拂过了她的发鬓,有点烫、又有点痒。 他慢慢地念道:“吾既见林郎照辰,心甚悦之,愿予其为妻,此生不离不弃,纵是山无陵、天地合,亦不敢与君绝。兹立此据,昭吾心意,矢志不渝。” “啊?”姜宛姝的嘴巴都张成了一个小圆,她呆了一下,马上气愤地叫起来,“你做梦呢!谁给你写这个东西,不要脸!” 第27章 林照辰贴在姜宛姝的身后, 他的手撑住了桌案,那个姿势,仿佛将姜宛姝拥抱在怀中一般, 隔着一线的距离, 他的气息如同汹涌的潮水, 要把姜宛姝吞没下去。 “你写不写?若是不写,我就把你的两只手和两只脚一起锁起来, 然后打造一个金笼子, 把你关进笼子里,那样就不用担心你会再逃走了。” 他的声音轻轻的,甚至笑了起来,“其实那样多好,把笼子放在我的床头,宛宛, 如此我们便能朝朝暮暮相对,你睁眼看到我、闭眼看到我, 眼里永远只有我一个人。” 不好, 十分之不好, 姜宛姝简直毛骨悚然。她哆哆嗦嗦地道, “我、我、我写, 马上就写。” 林照辰发出了一声低低的笑, 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顶,发丝软软的如同云朵一样。 姜宛姝执笔,很快按林照辰说的写好了, 低着头递给他,眼睛都不敢看他。 林照辰接过来,看了一眼,抖了抖纸笺,冷笑道:“宛宛,看来你比较喜欢笼子,你要圆的还是方的?我立即叫匠人过来开工。” “我明明写好了。”姜宛姝结结巴巴地道。 林照辰从怀中掏出一个小锦袋,取出了一张纸,打开,然后和方才姜宛姝写的那张契书一起摆到了桌案上。 “你当我认不得你的笔迹吗?”林照辰似乎是在叹息,“在我面前耍这个小花招,宛宛,莫非你忘记了当日帮我抄书的事情吗?” 姜不敏是一代书法大师,他的女儿自然继承了他的天赋,姜宛姝不但在书法上造诣了得,还有一样特别的本事,那就是擅于模仿他人笔迹,只要她看过一眼的字,无论是狂草还是行楷,她都能仿得□□无缝,连写字的本人都未必分得出真伪。 当年,林照辰被林如晦送到姜家,拜在姜不敏门下研习书法,不过是为了磨掉他的煞气锋芒,对此,姜不敏也没别的手段,就是每天布置了课业,令他抄写佛经。姜宛姝想要表叔陪她玩,就瞒着父亲,仿了林照辰的笔迹,偷偷地替他抄一半。 林照辰犹记得那个时候,那个漂亮得如同瓷娃娃一般的小姑娘从书房的窗外探进头来,手里举着一叠纸,笑眯眯地叫他:“表叔,你看,我已经帮你抄好了,你快来陪我放风筝。” 彼时,金色的阳光落在她的脸上,粉粉融融,她微笑的模样如同海棠花盛开了,在枝头摇曳,她的眼睛里流淌着明媚的春水,足以溶化一切。 林照辰想着,大约他便是在那个时候把自己的心弄丢了,丢失在春光里。 他修长的手指划过桌案上两张纸,语气淡淡的:“宛宛,你自己看看,两个笔迹一样吗?” 林照辰从怀中掏出来的那张纸,是去年的时候,林照辰临时离开安阳,朱氏受了嘱托,叫姜宛姝给他写的一封平安信。 那上面只有简单的两个字:“无恙。” 那两个字笔画秀丽清俊,却在笔锋勾勒之间透出一股刚烈的锐气,如红颜美人持剑而舞,明艳灼人,这便是姜宛姝自己日常的笔迹。 而方才书写的那张契书,则字形圆润可爱,起转开合之间颇具柔美雅意,看过去倒是符合姜宛姝的性子,可惜却瞒不过林照辰。 罪证在前,姜宛姝彻底蔫了,她万万没有想到林照辰还随身保存着她写的信,她咬着笔头,哼哼唧唧地不说话。 “宛宛,我现在很生气,我最后给你一次机会,若不听从我的意思,你这辈子就会关在笼子里别想出来了,到时候,你怎么求我都没用。”林照辰的语气饱含威胁之意,他的声音冷冷的,如同利剑迫人。 姜宛姝几乎要把笔头咬烂了,她想了好久,中间偷偷地抬眼看了林照辰一下,又被他的眼神吓得打了一个哆嗦。 她纠结了老半天,终究不敢挑战他的威严,反正她就是个软性子,写就写了,那些都是瞎话,哄他一下又如何,人家说了,女人的话,大抵都是不作数的,不差她一个。 姜宛姝忍气吞声,终于再度提笔,正正经经地按林照辰的话写了一遍,写完之后,脸上已是一片绯红。 她看了看,自己觉得羞愧欲死,又后悔了,伸手过去就想要撕掉。冷不防林照辰一把夺了过去。 林照辰认真地看了看那契书,上面还落了她的名字“姜氏宛姝”,他的脸上露出了微微的笑意,但很快就控制住了,举目看了看,到梳妆台那边翻了一下,取一个白玉小盒子过来。 “这个是你的胭脂吗?” 姜宛姝看了一眼,不明所以:“是,我平日其实不用的,琥珀非要摆在那里做样子。” 林照辰打开了那个白玉小盒子,里面是嫣红色的脂膏,带着玫瑰的香气。 他简单地道:“抹到嘴唇上。” “为什么?”姜宛姝察觉到了危险的预兆,害怕地缩了一下。 “抹上,自己来,还是我动手帮你?”林照辰冷静地问她。 他严肃的时候,根本就没有给人抗拒的余地。 姜宛姝硬着头皮接过盒子,用小指头挑了胭脂,一点一点地抹到嘴唇上。她的嘴唇如同桃花的花瓣,生嫩而饱满,唇线美好,弯着恰到好处的弧度,仿佛勾人心弦。 抹上了胭脂,仿佛是桃花染了春色,她的呼吸都是花香气,她抿了抿嘴唇,带着不安的羞涩:“表叔,这样可以了吗?” 林照辰眼眸的夜色更加浓郁了,似乎有野兽蛰伏在那里面,他拿起那张契书,在空白处对折了一下,递到姜宛姝的面前,他的声音不复清冷,而是带了一点点沙哑:“宛宛,字据都是要盖印的,过来,抿一下,把你的嘴唇印子盖给我。” 姜宛姝倏然站了起来,惊恐地想要后退,但是她的脚还不能用力,稍微一动,就疼得跌倒。 她并没有跌到地上,林照辰单手就捞住了她的腰肢。她的腰肢在他的大手中颤抖着,如同风中的细柳,楚楚可怜。 “不要、不要。”姜宛姝拼命地摇头,害羞得几乎要耳朵都红了,“你不能这样欺负我,你想要逼死我吗?” 林照辰干脆一把搂住姜宛姝,抱她置于自己的膝头,他从背后贴着她。姜宛姝能感觉得到他胸膛强壮的肌肉、以及,胸膛下面有力的心跳。热气逼人。 林照辰靠得那么近,他的嘴唇几乎要碰到姜宛姝的耳朵。她的耳朵生嫩小巧,如同贝壳一样形态美好,上面泛着桃花的粉红。 他低低地笑了起来:“乖一点,宛宛,如果不听话,那我干脆把你的耳朵吃掉算了。” 他的嘴唇蹭过了她的耳朵。 又酥又痒,恐惧的战栗从姜宛姝脊椎骨尾端窜了上来,她惊叫着想要逃开,却被林照辰牢牢地按在那里。 林照辰居然真的咬了一下她的耳朵,他的牙齿尖尖的,有一点疼。 姜宛姝捂着耳朵惊叫:“不要、不要吃我,印就印了,你太、太、太过分了,林照辰,我讨厌你,再也不会原谅你了。” 她低下头,小小的嘴唇含住那张纸,在上面印下了自己的唇印,那是玫瑰花瓣的印记,娇艳欲滴。 林照辰终于满意了,小心翼翼地将契书折好,和原来那封平安信一起放回了锦袋中,纳入怀中藏好。 姜宛姝气得直打哆嗦。 好像确实把她欺负得太狠了,小兔子急红了眼,这下可不好哄回来了,林照辰心中这么想着,神色却很淡定。 他的手指摸上了她的嘴唇。 姜宛姝本来还抖着,这下子整个人都僵硬住了,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连眼泪都被吓得停在那里,欲滴未滴。 她的嘴唇是柔软而冰冷的,而他的手指粗糙而火热。 “嘘,宛宛,别动,我给你擦干净。”林照辰轻轻地道。 他的手指在她的嘴唇上流连良久,把残留的胭脂沾到了指尖上。 姜宛姝的嘴唇还是嫣红的,嫩得吹弹可破。 林照辰微微地笑了起来,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姜宛姝,缓缓地把手指收回,把那上面的胭脂舔吃下去。 姜宛姝差点儿就要晕过去了,在恍惚中,她清晰地闻到了林照辰身上的气息,连嘴唇上都沾满了他的味道,清冽的松香,并不浓郁,却强悍地沁入她的心肺。 无处可逃避。 —————————— 这天早上的时候,姜宛姝看见屋子里的下人都在收拾东西。 过了一会儿,梁瑾进来道:“姑娘的衣裳首饰都整理好了,已经拿到车上去了。” 琥珀颔首:“这一路过去燕州,会越来越冷,你路上要随时备着。” 姜宛姝在旁边听着,忍不住问道:“你们说什么呢,去什么燕州,什么时候的事情?我怎么不知道。” 琥珀马上闭嘴了,给梁瑾使了个眼色,梁瑾也不敢说话,俯首退下。 姜宛姝惶恐起来:“你们是不是故意瞒着我?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你快说。” 这时林照辰进来了,姜宛姝看见他,记得自己还在生气中,马上不说话了,骄傲地把脸扭到一边去。 林照辰打量了一下四周:“收拾好了吗?” 琥珀应道:“启禀国公爷,姑娘的东西都收拾好了,日常用惯的器物都带上了,不敢有所遗漏。” 林照辰向姜宛姝伸出了手:“既如此,宛宛,我们动身吧,车子在外头都备好了。” 姜宛姝本来已经连着两天没和林照辰说话了,这么一吓,就给忘记了,她惊慌失措地抱住了床柱子,把整个人都扒拉上去,不肯走:“你们要去哪里,自己去就好,我不去,我就要在自己家里,哪儿都不去。” “宛宛,你忘了吗,我曾经对你说过,有我在的地方就是你的家,我们现在就是要回家去。”林照辰用温和的声音哄着姜宛姝。 “不要!”姜宛姝拼命摇头,“不去、不去、就不去。” 林照辰温柔而不失强硬地将姜宛姝的手从床柱子上掰开来,而后一把将她打横抱了起来,她那点小小的抗拒对他而言不过是羽毛拂过而已。 “表叔。”姜宛姝揪住林照辰的衣领,“这是我的家,我求求你,别带我走。” 林照辰的脚步顿了一下,他俯身在姜宛姝的头顶落下一个轻柔的吻:“过两年有机会的时候,我会带你回来小住,这是你的宅院,我会一直为你留着,但是,宛宛,如今我们才是要回家了,别怕,跟着我走,无论到哪里你都不用害怕。” “不要、不要,放我下来。”姜宛姝苦苦哀求着,还是被林照辰抱了出去。 府院外面的街道上停了十几辆马车,数百铁甲金刀的骑兵守卫在车队两边,把整个街道都堵住了。 当先的那辆马车格外显眼,车厢宽大无比,朱红的车身上饰着赤金鸟兽花纹,车的四角垂着紫色的水晶流苏。车轮比寻常的宽了三四倍,轮上裹着厚厚的皮革。拉车的是四匹高大的战马,通身纯白,没有一丝杂毛,神骏健硕。 林照辰将姜宛姝抱到了车上,放她在软榻上坐下。 姜宛姝还待垂死挣扎。 林照辰沉下了脸:“你是不是要我再用链子把你锁起来?” 姜宛姝一下僵在那里,小脸都白了,她不安地把双手十指绞缠在一起,委屈地道:“表叔,你为什么总要欺负我,饶了我好吗?” 她用水汪汪的眼睛望着他,她的声音又娇又软,林照辰几乎不能拒绝。 他叹了一口气,缓缓地单膝跪在她的面前。他的身形高大魁梧,纵然是那样的姿势,依旧充满了迫人的威武,但他的语气却是小心温存的。 “你为什么总是这么怕我?须知道,这世上,我最不会伤害的人就是你,有我在的地方,才是你安生之处。” 他拉过姜宛姝的手,把她缠在一起的手指一点一点地掰开,然后把她的小手握在掌心中,低下头,轻轻地吻了她的手指尖。 “宛宛,跟我走,你别无选择。像你这样又笨又娇气的姑娘,若离了我,只要半天,你就会被别人欺负到,那时候该怎么办呢?” 他的宛宛,只有他能欺负的,每次把她欺负哭了,再哄着她,看着她泪汪汪生气的模样,真真是惹人怜爱。 林照辰这么想着,微微地笑了起来。 他的笑容看过去有点危险的感觉,姜宛姝气得要命,但是手却被他抓得紧紧的,不能打他,更气了,又用脚踢了他一下,怒道:“你这个人,霸道不讲理,我简直不想和你说话,对,从今天开始,我再也不和你说话了。” 类似的话,前两天她也说过,她的记性总是不太好。 林照辰松开了姜宛姝的手,顺便又摸了摸她的头发:“好了,宛宛,不能再闹,我们要赶路了,我有急事要回燕州,本来早该出发了,因为你病了,又耽搁了好多天,这下路上我们须得日夜兼程,可能有点辛苦,你忍着点。” 他回身下了车,留了姜宛姝一个人在那里生着闷气。 车队开动了起来,不一会儿工夫到了安阳城外。 已经入秋了,草木萧萧,天地旷远。风从遥远的地方吹过来,带着干燥的气息,云端外有雁字回旋而过,唳声清远。 皇家的车队已经在城门外等候了多时,魏明姿坐在马车里等得急躁起来,一脚把服侍的一个宫娥踢下车去,喝令她再去打探情形。 领了圣命护送公主出嫁的是羽林中郎将,他听着公主的娇斥声,心里也有点不悦。 今天是宣华公主出嫁启程的大日子,但燕国公早上从宫中将公主迎出来以后,居然又径直回府去收拾行装了,把公主晾在了城门外。 已经等了大半天了,不但宣华公主,连中郎将的怒气都渐渐地堆积起来,但他又没有勇气去找燕国公质问,只能不耐烦地在这里等着。 太阳越升越高,秋天的阳光灿烂而明媚。 终于从安阳城中看见燕国公的车队出来了,中郎将大喜,就要迎过去。 这个时候,从远处传来雷鸣般的马蹄声,连天上的大雁都被惊得避开了。浩浩荡荡的骄悍骑兵从那边奔驰而来,卷起尘烟飞扬,黑色的旌旗在风中招展,上面是大大的金色“林”字。 中郎将被那气势惊得一窒,略微顿了一下。 燕国公的车队倏然加快了速度,战马发出高昂的嘶鸣声,扬蹄疾奔,和那骑兵的队伍汇合在一起,毫不停顿地驰向远方。 中郎将的脸色大变,扬起鞭子狠抽坐骑,赶上了那队伍,他扬声大叫:“燕国公,请稍等。” 一个偏将模样的人策马而来,停了下来,对中郎将稍微一拱手,态度客气,却没有什么恭谨的意味:“中郎将大人,我家国公爷有要务在身,需先行一步,不能等候公主同车,还劳烦中郎将大人这一路费心了。” 中郎将气得脸色发青,几乎想破口大骂,但看着那行进中威武的骑兵队列,他还是硬生生地把怒气压了下去,勉强笑了一下:“燕国公有何要务,能比终身大事更重要?公主金枝玉叶,下降燕州,燕国公怎能不亲自护送,这说出去,如何向皇上和皇后交代?” 偏将是个大胡子,他咧嘴一笑,那神色看过去就显得十分嚣张了:“军务机密,不可为外人道也,国公爷自会在燕州城恭候公主鸾驾,中郎将大人可别耽搁了。” 他说罢,竟自掉头去了。 中郎将气了半天,无奈地转回去,把这番情形一五一十地对魏明姿禀明了。 “林照辰,简直欺人太甚!”魏明姿愤怒地尖叫起来。 车厢里面响起摔打的声音和小宫娥的惨叫声。 伺奉在旁边的太监和宫人们都垂首不语。 过了一会儿,一个小宫娥被踢了下来,手上脸上满是血淋淋,瘫倒在地上。 车马的帘子撩起来,一方丝帕扔了下来,上面沾着血迹。 魏明姿的声音已经恢复了冷静:“好了,中郎将大人,我们就跟上去吧。” 中郎将躬身应诺:“是。” —————————— 车队日夜不停,一路向北方行去。 气候渐渐地凉了起来,草木的绿意一点一点地褪去,远方的地平线上,出现了连绵巍峨的高山,那山脉是深沉的褐色,静静地蛰伏在苍茫天地间,如同沉睡的巨兽。 天上的雁字不见了,只有鹰隼盘旋着,发出尖利的唳叫,穿透云霄。 姜宛姝掀起了门帘,好奇地向外张望着。 她所乘坐的马车车体和轮子都是特制的,格外宽大平稳,轮毂上还裹着厚厚的三层牛皮,为防破损,牛皮每日一换,这样坐在车里也不觉得那么颠簸。 在路上过了快一个月,姜宛姝脚上的伤也已经好了,她就有点坐不住了,时不时探出小脑袋来,眼巴巴地张望一下。 林照辰策马奔了过来,望着姜宛姝:“已经到了邕城边界,这里的地势平坦,你要不要出来透气?我带你骑马。” 他身形挺拔如青松,穿着戎装,却没有戴上头盔,风吹过来,他的黑发在风中飞扬,英姿勃发。 这个人,看过去简直英俊得刺眼。姜宛姝“哼”一声,把帘子摔了下来,不想看他。 但过不了一会儿,她又偷偷地把帘子掀起一条缝,看了出去。 林照辰骑行在马车边,和姜宛姝的眼神对了个正着,姜宛姝的脸红了一下。林照辰略一抬手示意,车夫把马勒住了,停下了车子。 林照辰下了马,也不说话,直接从车子上把姜宛姝抱了下来,抱上了马。 那匹黑色战马又高又大,还回过头来喷了一个响鼻,把姜宛姝的脸都吓白了。 她差点要尖叫,总算记得当日曾经说过,不和林照辰说话了,这下子把嘴唇咬得紧紧的,一声不吭,但却很没骨气地缩在了林照辰怀中。 林照辰拍了拍那黑马,黑马小步地跑了起来,慢慢地,像是在平原上溜达着。 林照辰的手环绕着姜宛姝的腰肢,他的下巴顶在她的头顶上,忍不住蹭了一下。 姜宛姝生气了,摸着自己的头,回首瞪了林照辰一眼。那一眼,她不知其实是春波潋滟。 林照辰低低地笑了起来,猛然抽了一下黑马,黑马仰首发出一声长长的嘶鸣,撒开四蹄狂奔了起来。 行进中的骑兵们发出了一声整齐而低沉的喝声,倏然加快了速度。 数千匹战马疾速奔腾着,如同黑色的潮水席卷过旷野的平原,远方的麂鹿被惊吓到了,惊慌失措地避得远远去。 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很冷,却有一种爽朗的感觉,天是那么遥远,地是那么宽阔,群山绵延,一路而去,前方没有尽头。 身后有一个坚硬而宽厚的怀抱,虽然风那么大,那个怀抱却是温暖的,将她包裹其中。姜宛姝慢慢地挺直了身体,微微地仰起头,空气中一种干燥的味道,那是北方秋天的气息。 “宛宛,喜欢这样吗?”因为风声太大,林照辰几乎是贴在姜宛姝的耳边说话。 姜宛姝露出了羞涩的神色,咬着嘴唇不回答。喜欢,却不想告诉他。 “到了燕州,我可以教你骑马、教你射箭,等到春天的时候,草原上的羚羊都跑出来了,我带你去打猎,那些羊都是成群结队的一大片,哪怕你再笨也能射得中它们,还有兔子,一窝一窝的。”林照辰笑了起来,“要抓几只兔子回来和你作伴吗,反正你和它们是很像的。” “你胡说。”姜宛姝终于忍不住了,气愤愤地道,“谁像兔子?” 黑马奔跑的速度渐渐地慢了下来。 她就是像一只小兔子,软软的,团在他的手心里,捏一捏就唧唧叫唤。 林照辰的声音变得十分温柔:“我们还可以骑着马放风筝,那样风筝可以飞得很高很远,谁也比不上你。宛宛,当年是你一直缠着我,要我带你到燕州去玩,你还记得吗?” 姜宛姝沉默了一下,哼哼唧唧地道:“女人说的话都是不作数的,你不知道吗?” 林照辰笑了,又摸了摸她的头发:“可是,我说话从来是作数的,我答应过你,就一定会做到。” 姜宛姝嘟囔着:“你无非就是找个借口欺负我罢了,说得冠冕堂皇的,从前我若是知道你这么坏,一点儿都不会搭理你。” 林照辰停下了马,在苍茫的平原上,他的声音温和而清澈:“宛宛,嫁给我吧,你若是嫁给我,日后就可以换你来欺负我,我不还手的。” “不要。”姜宛姝一点犹豫没有,斩钉截铁地回道。 林照辰并没有气恼,反而笑了一下:“为什么?” “不喜欢你。”姜宛姝低了头,小小声地道。 林照辰遗憾地叹息:“宛宛,你什么都好,就是眼光不太好。”他顿了一下,若无其事地道,“好吧,现在你不答应,过几天我再问,总有一天你会答应的。” 姜宛姝现在已经开始习惯了林照辰的狂妄自大,她干脆闭上嘴,不说话了。 —————————— 林照辰带着姜宛姝骑了一个多时辰,姜宛姝累得吃不消了,嘟囔着要回车子里去坐,回头看去,那豪华的车队不知道何时已经远远地落在了后面,只有骑兵们紧跟着林照辰。 林照辰摸了摸姜宛姝的头:“乖,我自有安排,别怕。” 姜宛姝心中忐忑,缩了缩肩膀。 平原上的风更大了。 远方出现了一个峡谷,两侧山峦巍峨高耸,中间一道竖断裂谷。峡谷前方停驻着黑压压的军马,长戟如林,占据了峡谷前的一大片平原,一眼看过去竟不知凡几,只觉气势如雷。 从京城安阳一路行来,其实他们已经绕过了燕州,到了更北部的邕城关,邕城关坐落在咸阴山南麓,越过了邕城关就是胡人的地界,那边是一片茫无涯际的大草原。 此处即为燕云十六州最边境的关隘。 一匹战马从军中飞奔着迎了过来,马上是燕国公的心腹副将张孟。 到了近前,张孟亦不多礼,在马上对着林照辰一躬身,而后掉转马头,落后半步,跟在林照辰的身后。 林照辰冷静发问:“战况如何?” 张孟回道:“晋军这边人数多,但是从各地征调过来的人马未必听从陈光威的调度,邕城和宜州两地的十五万军士只服从国公爷您的管辖,对朝廷的此番安排大是不满,军中人心浮动,而那边回纥人骑射工夫厉害,更善于平原作战,两下正僵持着,已经七八天了。” “听说陈光威是员良将?”林照辰淡淡地道。 “是,能和阿其格旗鼓相当,殊为难得,可惜时运不济,今天就要交代在这里了。”张孟嗤笑了一声,“要怪就怪皇帝,居然想借此战机,分散我燕云十六州的兵力,岂会如他所愿。” 林照辰神情冷淡:“魏延这点和先帝倒是不同,想用怀柔之策对付我,一个公主就想换走我手中十五万兵力,他自视过高了。” 邕城和宜州亦属燕云十六州所辖,魏延以征伐回纥之名,从这两个州府抽调了十五万兵力转到陈光威麾下,名义上是因这两个州府的将士与胡人交战多年、经验老道,实际上是存了蚕食燕国公军权之意。林照辰未予置喙,不过是心照不宣的考量罢了。 张孟又道:“回纥的使者来了好几天了,眼下就在营中,他着急得很,公爷要见他吗?” “不见,我既答应了阿其格,自然会做到,叫他回去,让阿其格按照原先的约定执行即可。” 这边说着话,林照辰带着姜宛姝从峡谷旁边的一条山道骑马上去,莫约一柱香的时间,到了上面的半山麓。 这山麓的地势十分独特,前面山石挡着,后方皆是平坦之处,此处亦停驻着上万人马,排成一字队列,持着□□,严阵以待。 林照辰带着姜宛姝行到这山麓的尽头,将她放了下来,那里搭了一个木棚。 木棚以金丝楠为骨架,外面罩着云纹软纱,地上铺着厚厚的波斯毛毯,里面放了矮金裹脚杌子和小案。 林照辰道:“宛宛,这里比较安稳一些,我去办事情,你先在这里等着我。” 不待姜宛姝答话,林照辰对着张孟道:“你留在这里安排调度,还有,保护好姜姑娘。” 张孟抱拳:“是。” 林照辰返身离去了。 不远处的士兵们黑压压地列在那里,他们手中的□□形状特别,弓臂巨大且长,两人为一组,一人抬弓、一人控弦,羽箭搭在弦上,黑色的箭头透着锐利的煞气。 姜宛姝胆怯了,她平日里特别害怕林照辰,但此时他不在身边,又觉得无所依靠,心慌不已。 她的脚在地上蹭了两下,又不敢走动,就轻声问张孟:“这位将军,请问表叔他做什么去了?我要在这里等多久呢?” 张孟事先被林照辰嘱咐过,对姜宛姝分外客气:“姜姑娘,眼下有一场战事要国公出马,您不用担心,国公运筹帷幄,早有布置,很快就能将贼首斩下,您且在这里略坐坐,茶水和糖果子都为您备好了。” 他偷眼看了看姜宛姝,觉得这个姑娘生得实在冰雪可爱,无怪乎国公那样喜爱,他当下更殷勤了,指了指前面,“姑娘若不放心,可以到那边看着,那边视野好,等会儿可以看到国公爷临阵杀敌的英姿,那叫一个威风八面、英勇盖世、神武无双……” 第28章 姜宛姝瞪大了眼睛望着眼前这人, 想不到他看过去一幅忠勇厚道的样子,拍起马屁来竟然这么无耻。 张孟被姜宛姝的目光看得受不住,只好讪讪地住了口。 不过姜宛姝听了张孟的一席话, 还是起了一点好奇之心, 就按张孟说的方向走了过去。 那里的地势更高一点, 就在这段山麓的末端,站高了, 举目远眺过去, 可以看见峡谷之外的情形。 半天后,隐约的杀伐之声渐渐逼近过来,黑色的阴影从地平线另一端向这边移动,尘烟卷上了半天。 那是两军交战的人马,一方溃逃、一方追赶,前方的是胡人装束, 后方的是晋国的军士,两相角逐着, 慢慢地向峡谷方向靠近。 到了这边, 胡人有意无意地分成了两部, 向峡谷的东西两侧撤退。 忽然, 恍如奔雷一般的声音从峡谷中传出, 山地都微微地震动起来。 姜宛姝站在那里, 有些目眩,扶住了旁边的石头。 数万骑兵如潮水一般从峡谷中冲出,精锐骁勇, 战马的马首上亦覆盖着黑色铁甲,铁蹄的声音在山谷中引起了巨大的回响,山上的石头簌簌地滚落下去。 铁马铿锵,当先一骑正是林照辰。 离得那么遥远,姜宛姝其实是看不清楚的,但那一人一骑,带着势不可挡的锐气,如同利剑一般刺向阵前,不知怎的,姜宛姝心里就是知道,那是林照辰。 她咬了咬嘴唇,莫名地有些紧张。 —————————— 陈光威亦是久经沙场的宿将,他武艺高强,有勇有谋,自认为没有什么不周全的地方,但是此刻,他知道自己中计了。 回纥人掉转方向,从两翼包抄过来。晋江的后方传来异动,有军士临阵反戈,那是邕城和宜州调来的军队,因为他们原本是属于燕国公的人马,而眼下,从正前方奔袭而来的,正是燕国公的嫡系战部。 一匹黑色的战马如闪电而至,银枪袭来,风声厉厉,夹带雷火之势,无可退、无可挡。 那是燕国公林照辰,威慑燕云十六州的不败战神。 陈光威的瞳孔倏然收缩,他情知难免,反而激起一股义愤之情,大喝一声,提刀迎上。 几方人马交错厮杀在一起,血肉横飞,一片混乱,而战场中心那片地方周围却是一片空白,谁也不能靠近。 陈光威的刀和林照辰的枪搅动着,空气如同锋刃一般锐利,带着腾腾杀气激荡而开,黄沙飞溅,狂风四卷。 陈光威愤怒地大叫:“林照辰,你身为一品公卿,不思图报效皇恩,却与胡人勾结,何其荒诞。” “陈将军,个中自有缘由,不足为外人道也,只能得罪你了。”林照辰的语气淡淡的,听不出丝毫歉意。 这便是林照辰与阿其格的约定,阿其格把太子魏子慎的腿脚打残,若因此引起晋国发难,则由林照辰一力承担。 反之,若阿其格不能做到,那林照辰就将发兵攻打回纥。 由不得阿其格不应。 只能说陈光威运道多蹇,撞上了这个关节口。 陈光威哪里明白这其中来龙去脉,他怒发冲冠,喝道:“枉我敬你是一代英豪,不意你却是背主求荣的小人,来日必遭大晋万千百姓唾弃。” 林照辰一枪横扫而过,生生地在陈光威的胸口划破一道切口,鲜血喷涌而出。 他的声音冷冷的,听过去没有任何情绪:“陈将军,来日事,毋须你牵挂,天色不早,上路吧。” 陈光威大喝一声,双手持刀,不顾面门大开,灌注全身力气,斩向林照辰,如同长虹贯日之光。 林照辰目光一凛,迎面而上,手中银枪发出尖锐的呼啸声,撞击上那刀光,直接搅碎了刀刃,去势不停,穿透了陈光威的胸口,将他挑上了半空。 陈光威从空中跌下,仰面摔在黄沙之上,怒目圆睁,而气息断绝。 —————————— 姜宛姝只看了一会儿,已经吓得捂上了眼睛,哆哆嗦嗦地道:“我不看了,我还是回去坐着吧。” 张孟觉得这姑娘胆子真是太小了,这还没看到国公爷统胜全局的场面,有点遗憾,他还待再劝两句。 这时候,峡谷外面忽然传来了清脆的鸟鸣声,三长两短。 张孟笑了笑,对姜宛姝道:“姑娘,您若是不害怕,到这边看看,我给您耍个把戏,也很有趣。” 姜宛姝觉得张孟所说的“有趣”颇有疑问,但也忍不住好奇地停住了脚步。 从峡谷的另一侧前无声息地来了一队人马,乌压压的一片,他们的装束奇特,头盔上都缀着兽毛。 战马的蹄子上裹着皮革,步兵的脚上包着麻布,他们行进缓慢,十几万众的军队,居然没有发生什么声响,安静得诡异。 姜宛姝的看得心惊,倒退了两步,颤声道:“这些人是谁,也是你们的人吗?” 张孟将手指竖在嘴上:“嘘。” 姜宛姝赶紧一把捂住了嘴。 山麓中的士兵已经抬起了□□,箭搭在了弦上,弓弦绷紧了,发出“咯咯”的声响。 那一队人马已经走到了,峡谷的中间,那一段地形特别狭窄。 寂静的峡谷中倏然响起了一声尖锐的唿哨声。 两侧山麓上万箭齐发,如同疾风骤雨。 —————————— 银枪和长斧交错而过,火星四溅。 阿其格大喝一声,再次抡起斧头,狠狠地劈向林照辰。 回纥人与燕国公的军队从方才的携手作战,变为拔刀相向。燕国公的军队既要与回纥人作战,又要防着陈光威的残部逃散,因着林照辰有令,务必全歼,不能留下一个活口,故而他的军马两下作战,有些应接不暇之态。 阿其格嘿嘿狞笑:“林大郎,反正和谈不成,你们皇帝早晚也要命你攻打我们,不如今天就做个了断吧。” “好,如你所愿。”林照辰于万千军马之中仍是不动声色。 双方交战了半晌,金戈铁马混乱不休,天色慢慢到了黄昏,残阳如血。 阿其格的神色有些急躁起来,不停地向峡谷那边张望,一不留神,被林照辰刺了一枪,肩膀血流如注。 燕国公的军马已经开始稳住了局面,回纥人渐渐不支,发出了愤怒的咆哮。 林照辰收住了枪,看着阿其格,露出了一个冷酷的微笑:“你在等突厥人的援军吗?不用等了,他们不会来。” 他高坐于马上,神情冷漠而倨傲,“阿其格,你父亲给我送了五百只羊,要我把你留下来,我已经收了他的礼,总要还他的情。” 他抬了抬手臂。 身后的人马分开,显出了峡谷口的通道,持着□□的步兵从峡谷中奔跑出来,重甲铁弩,行进的速度并不快,沉稳地推进过来,黄沙扬起尘烟。 阿其格原本和突厥部落约定,两相夹击,偷袭林照辰,此刻见此情形,知道事情已败。 他恨恨地一咬牙,咒骂了一声昆都可汗,他的父亲,真是时时刻刻都不忘想要置他于死地。他今天如果能够回得去,一定要杀了那个老家伙。 后悔之念在阿其格心中一闪而过,早知道就不该心存侥幸,他实在是太过渴望打败林照辰了,那个该死的男人,是屹立在晋国边境的一座山岳,永不可逾越,牢牢地阻住了胡人们南下中原的步伐,回纥、突厥、靺鞨,这些部族都恨林照辰,恨得咬牙切齿,又无可奈何。 本来以为这是一个陷阱,可以引诱林照辰入彀,结果阿其格自己却陷了进去。 但此时悔之晚矣。 正在战斗的燕州府军迅速收敛队形,移到后方,□□步兵列于前阵,一字排开,如长龙横陈,骤然间箭矢如注,倾泻而出。 这是燕国公麾下的神射营军,士兵是千里挑一的精锐,弓和弩都是特制的,破军阵前,鲜有不克。 回纥人惨叫着纷纷后退。 阿其格的部将扑在他的前面,用身体挡住了他,阿其格狼狈不堪,他甚至没有脸面细看,掉转马头,伏低身子,躲在部将的后面,逃窜而去。 林照辰看着回纥残部撤退,面上冷冷的没有什么表情,亦没有下令追击,少顷,他又抬起了手臂,倏然一声金锣之声,箭阵停住。 士兵们慢慢地开始整列收拢。 张孟从后面策马过来,望着远方逃窜的回纥人,遗憾地啧了一声:“公爷,不追吗?趁这个机会把阿其格宰了。” “不。”林照辰淡淡地道,“留着他和昆都在窝里斗一阵子,别让回纥人安定下来,他还是有用处的。” 他说着,眼睛转向张孟。 燕国公的脸色一向是冷淡的,但张孟毕竟跟在他身边久了,就有本事从那几乎万年不变的神态中分辨出不同的意味来。 张孟马上道:“姜姑娘很好,姜姑娘没事。”他顿了一下,又补了一句,“不过有点被吓到了,现在还坐在那里不想起来。” 张孟抓了抓头,他不太敢说,姜宛姝好像是被那血肉横飞的箭阵吓傻了,惨白了一张小脸,半天都说不出话。 其实以张孟的眼光看来,那等场面生动有余、刺激不足,本来想让那姑娘瞧个新鲜的,谁知道会把她吓成那样。所以说,女人真是莫名其妙的生物,他还是敬而远之为妙。 林照辰拨转了马头,自顾自去了。 到了山麓上,姜宛姝果然还坐在那里的小杌子上,双手抱着膝盖,神情楚楚可怜,眼巴巴地望着外头。 她看见了林照辰,居然马上站了起来,几乎是跑着过来了。 林照辰简直受宠若惊了,疾步上前,一把搂住了姜宛姝。 她的身体小小软软的,天色黄昏了,秋风渐凉,不知道她是不是冷得厉害,在他的怀中有些发抖。 刚刚从铁血金戈的沙场上归来,这厢温香软玉满怀抱,纵然是林照辰的铁石心肠,此时也变得分外柔软。 他摸了摸姜宛姝的头发:“让你久等了,有没有担心我?” “一点都不担心,表叔威风八面、神武无双,再没有人比你更厉害了,我都知道了,日后不要再让我看这些事情了,我不喜欢,太吓人了。”姜宛姝的声音都有些发颤。 她的眼角微微地挑起,微微地带着一点红,似妩媚又似可怜,睫毛上似乎还带了一点点露珠。 方才战场上激荡的热血还未冷却,更加剧烈地在身体里沸腾了起来。林照辰根本无瑕分辨她说了些什么,一把将她搂得紧紧地,按在怀中,他要很用力,才能抑制住自己的欲望。 那种欲望,令他想要吻上她的眼睛,但他还不太敢,那会惊吓到她,她的胆子一向都那么小。 姜宛姝被搂得差点透不过气来,林照辰身上血腥的味道扑鼻而来,让她胸口一阵翻涌,她咿咿唔唔着挣扎起来:“放开、快放开,你身上太臭了,我要吐了。” 林照辰忍不住轻轻地敲了敲她的头:“臭就臭了,宛宛,以后你总要习惯这个味道,我所有的东西,你都要习惯。” —————————— 接下去的两三天,姜宛姝特别黏人,林照辰略离开一会儿,她总要用软软的声音问:“表叔又去哪里,几时回来呢?” 晚上宿营的时候,她还要从自己的营帐中探出小脑袋,眼巴巴地望着林照辰:“外头有人守夜吗?我害怕。” 林照辰总要摸摸她的头,柔声哄她:“我会守在这里,别怕。” 她心满意足地缩回去睡觉了,林照辰抱着剑,在夜幕下席地而坐,听着她在里面悉悉索索的声响,轻微细碎,仿佛这一夜的星光也温柔了。 林照辰在夜色下微笑了起来。 心疼之余,林照辰终于发现了张孟干的蠢事,他结结实实地打了张孟三十军棍,然后把张孟打发出去追歼陈光威的残部了。 原本被朝廷征调走的邕城及宜州的人马不露痕迹地回归燕云地域,陈光威自己带来的战部泰半战死或归降,另有部分逃窜而去,张孟接了林照辰的命令,追捕漏网之鱼,一个也不能放过,务必不让消息泄露回安阳。 毕竟,还没到和朝廷撕破脸的时候。 而林照辰自带了小部精锐的亲卫军队,向西面行去,打算返回燕州城。 在乌兰草原的时候,他们路过了室韦部落的领地,林照辰带领人马停留了下来。 室韦人是游牧部落,他们原是突厥臣属,但生性狂野不驯,并不乐于服从突厥的管辖,这一部的室韦人由他们的首领特穆尔带领着,从突厥那里跑了出来,流荡在乌兰草原上,冬天的时候,他们还会继续向南迁移,到关内和汉人混居在一起,因此,他们和晋国人的关系算得上亲睦。 林照辰原来曾经向室韦部落买过几次战马和皮草,出手十分阔绰。他并没有表明自己的身份,但时间久了,首领穆特尔心知肚明,双方心照不宣罢了,穆特尔面上也只把林照辰当作普通的汉人贵族来看待,亲近不失礼节。 “林大郎,你很久没来了,正好我们的祭牲节开始了,来来,陪我们一起喝酒吃肉。”穆特尔年纪已经很大了,头发和胡子都白了,看过去却还是精神矍铄,目光中锐气十足。 “好。”林照辰淡淡地应了。 林照辰的属下搭建了两座圆顶的帐篷,那是室韦人日常居住的敖包,不过林照辰命人搭建起来的特别奢华。 帐篷以牛皮为幕,整个内部铺上了厚实的织锦毯子,由于空间有限,凳子和案几都是矮矮的,但木脚上都裹着金片。帐子顶上垂下来的帷布是一种柔软得像云朵一样的金纱。 斯琴在帐篷里转了一圈,啧啧称奇:“林大郎前几次来的时候就住在我们的敖包里,也没见他矫情,怎么这次就突然金贵了。” 她朝姜宛姝挤了挤眼睛,“果然有了女人就不一样,多粗旷的汉子也体贴起来了。” 斯琴是首领穆特尔的孙女,她是一个大大咧咧的姑娘,皮肤黝黑、眉目秾丽,汉话说得很好,林照辰特意叫她过来陪姜宛姝。 姜宛姝红了脸:“别瞎说,我不是他的女人。” “好、好,你不是。”斯琴知道汉人女子一向害羞,大多数时候口是心非,她也不以为意,笑眯眯地道,“阿姜,我和你说,你们来得正是时候,现在是祭牲节,我们部落最热闹的时候,我们已经拜祭过真神了,接下去两天就是唱歌跳舞的时候,你先歇一下,养足精神,晚上我来带你出去玩。” 斯琴和姜宛姝说了一会儿话就出去了。 过了片刻,林照辰进来。 姜宛姝有些不安,把斯琴的话转述了一遍,而后问道:“表叔,她说要带我去瞧热闹,那是什么情形,吓人吗?” 小姑娘被那日血腥的战役吓坏了,现在很有点草木皆兵的担忧。 林照辰又一次在心里骂了张孟,决定回头再补上三十军棍。 他温和地对姜宛姝道:“那是室韦人的节日,就是唱歌跳舞,他们的男男女女互相调情,一点凶险都没有,你尽管放心,本来我也不打算这么早回到燕州,左右无事,就在这里留几天,带你玩耍一下。” 他坐了下来。那小凳子矮矮的,不合他的身材,他干脆就坐到了地上,伸长了腿。 他的容颜俊朗、气质高贵,虽然是那样不羁的姿势,依旧流露出了一种放纵的清贵之意,他朝姜宛姝笑了笑:“宛宛,过来,给表叔捶腿。” 姜宛姝怒视他。 但他微笑着,眼眸若星空,有着浓郁的黑色、以及明亮的星辰,他就那样一直看着姜宛姝。 姜宛姝脸皮儿薄,被那目光看得受不住了,终于败下阵来,磨磨唧唧地跪坐在他的身边,捏着小粉团一样的拳头给他捶腿。 他的一双腿修长而结实,在衣料的包裹下,仍然能够感觉到肌肉的曲线凹凸,以及那炙热的体温。 姜宛姝胡乱捶了几下,忽然起了坏心眼,伸出一根手指头,戳了他一下。 硬邦邦的,强健而富有韧性,手感挺好。 姜宛姝又戳了他一下。 林照辰忍不住噗嗤笑了,伸手过去在姜宛姝的头上乱揉了一气,把她的头发都揉得乱糟糟的。 姜宛姝抱着头,生气地瞪他。 “宛宛,你别挑逗我。”林照辰的声音变得低沉起来,带着一点沙哑,“否则,我可能会控制不住自己。” 姜宛姝飞快地窜到帐篷的角落去,缩着脑袋,可怜巴巴地看着林照辰:“表叔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虽然还是像小兔子一样,但是比起最初的时候,她的胆子已经大了很多了。林照辰不想惊吓到她,尽量用温和的声音道:“你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你会。姜宛姝在心中嘀咕着。 林照辰将腿盘了起来,端正地坐在那边,转瞬又是那个严厉冷静的燕国公了,他道:“我们要等魏明姿先到达燕州,所以可能要在室韦人这里停留七八天,然后再回去。” “哦,表叔你要成亲了,还是赶紧回去吧,别让公主久等了,她要生气的。”姜宛姝的神色和语气都十分真挚。 林照辰看了她一眼,目光不善:“你听过去好像很期盼的样子。” 姜宛姝被他那一眼看得有些毛骨悚然,赶紧摇头:“没有,我是替表叔担心。” “你不用替我担心,燕州那边我都已经安排好了,会有人妥善安排魏明姿,故而,我要等她到了再回去。” 他的语气淡淡的,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专断,“我不会娶魏明姿,我要娶的妻子只会是你。” 一点儿都不觉得荣幸,反而很沮丧,又被吓到了,姜宛姝在心里叹气。 她的神情藏不住心思,林照辰一眼就看出来了,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他朝着姜宛姝勾了勾手指:“宛宛,过来。” 姜宛姝犹豫了一下,觉得还是不要忤逆他比较好,就慢吞吞地蹭过去了。 还没等她蹭到跟前,林照辰探身过去,一把将她的手抓住了。 姜宛姝小小地惊呼了一声:“你做什么?” “没什么,就是想亲你一下。”林照辰如是答道,在她的手指尖上落下一个吻。 他的嘴唇是火热的,差点把她的手指烫到了。 —————————— 天上的月亮圆圆的,草原上熊熊的篝火燃烧起来了,火光映着室韦汉子们的脸膛通红通红的。 他们围着篝火欢快地歌舞着,他们的舞姿矫健、歌声豪迈,充满了雄性阳刚的气息,一股热烈的气氛扑面而来。 马头琴的乐声欢快悠扬,有些年轻的汉子跳着舞,热了起来,就干脆把上半身的衣服解开,袒露着半边胳膊。 姜宛姝“哎呀”一声,捂住了眼睛。 斯琴吃吃地笑着,眉飞色舞地道:“阿姜,你别害臊,快看,那边个头高高的那个,他的身材壮不壮,嘿嘿,我和你说,这样的男人,肯定特别行。” 姜宛姝吓呆了,从指缝中偷偷地露出一点眼睛,结结巴巴地道:“什么、什么特别行?” “那个呀。”斯琴挤眉弄眼,“祭牲节就是我们族人用来相亲的,春天和夏天是放牧牛羊的时节,大家伙都在忙活,到了秋天,牛羊长足了膘,我们也该享受一下了。男欢女爱,这是天底下第一等大事,当然要看清楚了才好,免得进了敖包才知道不行,那可糟糕了。” 姜宛姝的脸简直在冒烟了:“你别和我说这个,我不听了。” 周围的室韦姑娘们虽然听不懂汉话,但看见姜宛姝害羞的模样,都善意地哄笑起来了。 林照辰和穆特尔一道,远远地坐在篝火的另一边,他转过头对穆特尔说了几句。 穆特尔站了起来,用室韦话大声地喊了几句,周围的族人都听见了。 汉子们发出不满的嘘嘘声,但又不敢违背首领的吩咐,只好不甘愿地把衣服又穿好了。 那边的姑娘们齐齐遗憾地叹气。 斯琴撇了撇嘴:“阿姜,你家男人醋劲真大,还不许别的男人在你面前脱衣服。” 姜宛姝把手放了下来:“哎,我都说过了,那个不是我男人。” “好吧,我知道,你们汉人说话和我们不一样,那不是你男人,你们叫做什么来着,哦,对了,相公,是不是?” 斯琴笑眯眯的,不待姜宛姝抗议,赶紧拿了一个羊皮水囊过来,“好了,不打趣你了,别生气,来来,喝酒。” 斯琴从羊皮水囊中倒了一碗白色的浆液,端给姜宛姝。 姜宛姝摇头:“我不喝酒。” “这个不一样,我们的马奶酒,甜的,味道好着呢,你在别处是喝不到的,只有贵客来了我们才会端出来,试试看嘛,这日子,不喝酒多没意思。” 活泼的斯琴极力撺掇着。 姜宛姝迟疑了一下,接过了碗,小小地抿了一口。 那浆液浓郁若凝脂,带着醇厚的奶香味,甜甜的,尾巴梢儿还略有一点儿酸,甘美爽口。 确实味道很不错呢。 姜宛姝就爱甜食,她对着斯琴羞涩地笑了笑,两只手捧着那碗,坐在那里,一口一口慢慢地喝着。 男人们又开始歌舞起来了,极力在姑娘面前表现他们的飒飒英姿,若是今晚被哪个姑娘看上了,两个人直接就可以钻进一个敖包里面去了。 一个年轻的汉子大步走了过来,姑娘们嬉笑了起来,他也不害臊,直接走到了姜宛姝的面前,半跪下来,右手抚胸,那是一个邀请的姿势,他嘴里叽里咕噜地说了些话。 姜宛姝一句也听不懂,扭过头向斯琴求助:“这个怎么回事?” 斯琴哈哈大笑:“阿姜是个漂亮姑娘,有人看上你了,问你要不要和他相好。” 姜宛姝吓了一跳:“不要不要不要!” 那个汉人姑娘好像在害羞,她比草原上的格桑花还要美丽,她的眼睛是天上的星辰,仿佛在夜空下生辉。 年轻的室韦汉子心都醉了,他大声地说着什么,向姜宛姝伸出手去。 但他并没有触及到那姑娘的衣角,一只手如同铁钳一般从背后伸过来,抓住了他的肩膀,猛然将他砸到了地上。那汉子惨叫起来。 林照辰站在那里,眉目冷峻,身形挺拔如山岳,气势逼人,宛如利剑。 周围骤然安静了一下。 被摔在地上那人大声地叫唤他的亲友,草原上的汉子大都血性十足,回过神后,马上就围了过来,愤怒地呼喝着,几个人朝着林照辰扑了过去。 林照辰身形微微一错,避开迎面而来的醋钵般大的拳头,腾身飞脚,“砰”地巨大的声响,将五六个男人一下横扫在地。 这一下震慑全场。 男人们趴在地上哎呦地叫唤着,姑娘们捧着脸兴奋地尖叫了起来,那个汉人生得又英俊、身手又厉害,整个部落简直没有一个男人比得上他。 穆特尔哭笑不得,赶紧奔了过来,把他的族人喝止住了。 斯琴感概万分:“往年也都有人争风吃醋打起来,就今年特别利索,我都还没看清楚呢,阿姜,你男人太厉害了……喂,阿姜,和你说话呢,你在听吗?” 姜宛姝这会儿忽然觉得脑袋瓜子很沉,旁边的室韦姑娘们叽叽喳喳的像麻雀一样说着话,吵得她有些发晕,她茫然地看着斯琴:“啊,你说什么,我男人,我男人是谁呀?” 斯琴这才注意到姜宛姝已经把那一碗马奶酒喝完了,两只小手还紧巴巴地捧着碗不放。 斯琴抓了抓头:“呃,阿姜原来没喝过酒吗?你的酒力好像不太好啊。” 那边的男人对穆特尔嚷嚷了起来,穆特尔听了,笑着对林照辰道:“林大郎,你快回去吧,哈哈,你再不走,今晚这里的小伙子们要找我算账了。” 林照辰朝着姜宛姝伸出了手:“宛宛,来,回去了。” 姜宛姝抬起眼睛看着眼前的男人。黑夜中的火光跃动着,映在他的眼中,他的眼中有火焰,看得她心慌。 她皱起鼻子,小声地嘀咕着:“不想跟你走,讨厌你。” 林照辰面无表情,俯身一把将姜宛姝扛在了肩膀上,大步走了。 姑娘们起哄的笑声留在了身后。 回到了帐篷里,林照辰把姜宛姝放了下来。 姜宛姝被林照辰那样扛了一路,更晕了,她坐在地上,甩了甩脑袋,神色还有些茫然。她方才喝了酒,嘴唇上带着水光,红润欲滴。 林照辰又想咬她了,但勉强克制了自己。 他低下头,想和她说话,闻到了她身上的味道,淡淡的花香、奶香、还有一点酒香。 林照辰略一皱眉:“你喝酒了?” 姜宛姝的小脑袋歪着,她微笑了起来,伸出手指头比划了一下:“嗯,喝了一点点,好喝。” 很久以前,林照辰记得在紫藤花下,姜宛姝曾经这样笑过,花瓣沾在她的眉梢,那一年的春光明媚得令人陶醉。 而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样的笑容了。 林照辰慢慢地俯身下去,他的手指试探地触摸她的脸颊。她的肌肤宛如凝固的酥酪,碰一下就会融化。 姜宛姝把林照辰的手拍掉,用软绵绵的声音道:“别戳我,怪痒痒的。” 林照辰心中一动,轻声道:“你醉了。” “没有,我好着呢。”她睁大了眼睛,她的眼眸里雾光迷离,那是江南的春水,带着一点桃花的粉红。 林照辰竖起一根手指在姜宛姝的眼前:“告诉我,这是多少?” 姜宛姝认真地看着林照辰的手,看了半天,不高兴地道:“你不要晃来晃去的,我看不清楚了。” 林照辰无奈地笑了笑,刚想把手收回来,姜宛姝抓住了他的手指,一口咬了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卑微作者继续求预收,对,每天都求,就是这么不要脸,叉腰。 《太子为我马前奴》、《嫁给前夫他爹》,保证精彩,小可爱们不来两发吗? 第29章 作者有话要说:每天6:00日更,本周二夹子停更一天。给你们么么哒。 预收求支持!《太子为我马前奴》: 楚楚是边关守将之女,她一时恻隐,用一只羊换下了一个重伤危殆的奴隶。 被救活的奴隶强壮能干,既能上马杀敌、又能下河摸鱼,楚楚觉得她捡了大便宜。ヾ(*‘▽‘*)/ 后来,奴隶跑丢了。 楚楚:心疼那只羊。ヾ(X﹏X )/ —————————— 《嫁给前夫他爹》: 谢云嫣与李默自幼定亲,可她只想嫁给燕王李玄寂,他是李默的养父,也是曾经护了她一辈子的男人。 前世,他说过:“今生无缘,求你许我来世。” 这辈子他却忘了。他正襟危坐、神情威严冷肃:“嫣嫣,别闹。” 谢云嫣才不怕他,她见过这男人为她颠倒狂乱的模样,直叫人脸红心乱。 小牙齿在他的手指上啃咬着, 一点点麻麻的痛,她的舌头触到了他的肌肤,酥酥软软的感觉, 从指尖一直传递到心底去, 他的脊椎都起了一阵战栗。 他一动都不敢动, 连呼吸都忘记了。 姜宛姝抱着林照辰的手指咬了一会儿,然后吐了出来, 哼哼唧唧地抱怨:“不甜、一点都不好吃。” 手指头沾着她的唾液, 湿漉漉的,带着她的香气,仿佛月光下的小茉莉。 林照辰觉得自己也要醉了,醉死在她的味道里。 他艰难地咽下了口水,喉结滚动了一下,眼眸深沉得可怕, 可惜姜宛姝完全就没有注意到,她还在唧唧咕咕着。 林照辰露出了一个危险的笑容:“宛宛, 你要吃甜的吗, 我这里有。” 他从袖子里掏出了一颗玫瑰松子糖。这是姜宛姝爱吃的零嘴儿, 他总习惯在身上带上一两颗, 在她闹脾气的时候掏出来哄她。 他剥开了糖纸, 把那糖果子在姜宛姝的嘴唇上略沾了一下。 是熟悉的甜蜜的味道。姜宛姝舔了一下, 露出了一小截粉红色的小舌头,仿佛饱满的花苞。 “要不要吃糖?”林照辰诱惑着她。 “要。”姜宛姝无赖地张开了小嘴,抬着头, 像一只小雏鸟似的,等着他把糖喂她。 但林照辰却飞快地把手缩了回去:“要吃就自己来拿。” 他把糖含到了自己口中,咬在牙齿中间,露出半颗。 看得到,吃不到,姜宛姝生气了:“给我。” 她扑过去,凑到了林照辰的嘴唇上,去咬那颗玫瑰松子糖。 少女的气息芬芳如兰,是一颗樱桃果子咬破了,甜美的浆水在口中迸出来,甜蜜的味道充斥了他的口腔。 林照辰捧住了姜宛姝的头,不让她离开。 其实不必,她是个贪吃的女孩儿,蹭来蹭去,着急地想把那颗糖果子夺下来。 有点不太好用力,她急了,胡乱地啃咬着,咬到了他的嘴唇和舌头,她的小牙齿尖尖的,咬上去,是一种鲜明的刺痛,透入骨髓。 这是一个甜蜜的吻,长长的缠绵。 那颗糖果在唇齿间滚来滚去,分不出是谁的味道了。有一点点湿润的水声,细微而旖旎。 她比糖更甜。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颗糖完全溶化在了口中,姜宛姝意犹未尽地咬了咬嘴唇。 她咬的是林照辰的嘴唇,已经被她咬破了。 林照辰“嘶”了一声。 “被你吃了一半,你为什么要抢我糖吃?”她气鼓鼓地打了林照辰一下。 林照辰猛然一个翻身,把姜宛姝压在了地上,他的声音沙哑而低沉:“我不但要吃糖,我还想吃你,宛宛。” 姜宛姝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很吃惊的样子,浓密的睫毛上挂了一点儿小泪珠:“我不好吃,你不要吃我。” 她的眼睛是春光与秋水,那样望着他,几乎要把他溺死在其中 林照辰贴过去,吻她的眼睛。 姜宛姝吃吃笑着,把眼睛闭上了:“你又挠我痒痒,讨厌。” 身体里似乎有野兽叫嚣着要冲出来,身体的某个地方烫得发疼。然而,月光从门帘子的缝隙落了进来,又是那么温柔,仿佛流水淌过他的心。 痛苦又甜蜜,几乎令人发狂。 林照辰用最温存的姿势吻她,小心翼翼地,吻她的眼睛、她的鼻子、还有她小小的嘴唇。 她窝在他的怀中,团成了一小只,就像一只乖巧的小兔子,被顺着毛,舒服得差点打起小呼噜了。 “我希望时间过得快一点、再快一点,宛宛,到了明年,我就能娶你了,到时候,我一定要吃了你,从头到脚,一点儿不剩。”林照辰喃喃地说着,带着咬牙切齿的意味。 而她却已经睡着了,笑容天真而无辜。 空气里还留着糖果子的味道,夜色都是甜的。 —————————— 第二天,姜宛姝是在林照辰的怀中醒来的。 她先是闻到了那种淡淡的松香味道,清冽的感觉,仿佛是高山上松林拂过的风,但他身体的温度是炙热的,把她熏得有点儿出汗。 姜宛姝睁开了眼睛,眨巴了一下,映入眼帘的是林照辰的嘴唇,他的唇色很浅,看过去是清冷的模样,但却被咬破了,带着一点暗红,很是显眼。 姜宛姝呆滞地把目光移了上去,和林照辰的视线对个正着。 他的眼神深沉,宛如一只餍足的野兽看着被他捕获的猎物,打量着是否肥美、该怎么下口。 “你醒了?”他的声音带着沙哑的磁性,拂过她的耳朵。 姜宛姝打了个激灵,她倏然记起了昨天晚上发生的一切。 他的嘴唇是被她咬破的,口中似乎还残留着他的味道。 姜宛姝哆嗦了起来,她很想晕过去,可惜现在清醒得很,她甚至可以清晰地听到他心跳的声音,沉稳有力,钻入她的耳中,她的脸“轰”的一下,热得要爆了。 她一声尖叫,手脚并用,从林照辰的怀中爬了出来,躲到床榻的另一边角落去,裹紧了毯子,瑟瑟发抖。 偏偏林照辰还带着从容冷静的神态,无情地揭露她:“昨天晚上,你喝醉了。” 姜宛姝羞愤欲绝,捂着耳朵不想听他说话。 他还是不动声色地说下去了:“你咬我手指,趴在我身上和我抢糖吃,最后睡着的时候,还抓着我的衣服不放。” 简直是致命的打击。 姜宛姝“哇”地哭了:“我不是,我没有!” 她是真的难过了,眼泪叭嗒叭嗒地掉下来,整个人都缩成一团,恨不得让自己原地消失掉。 眼睛都哭红了,小兔子团在那里直发抖。 林照辰很想摸一摸她,但实在不敢再刺激她了,他咳嗽了一声,尽量用温和的语气哄她:“有什么关系呢,宛宛,我们也不的第一次如此了,我会对你负责的,你终究是要嫁给我,如今这样也不算逾越,你别害羞,我又不会笑话你。” 姜宛姝恼羞成怒,一边哭一边叫道:“我没有,我什么都没有做,我忘记了,都是你瞎编的,我不认。” 林照辰淡定地指了指自己嘴唇上的破口:“喏,你咬的,牙印子还在,要不要比一下看看是不是你的?” “不是!”姜宛姝简直绝望了,她一把将毯子盖到头上,整个人都躲在里面,哭得直发抖。 “原来宛宛是个没良心的,做过了就不认。”林照辰慢悠悠地道。 姜宛姝又羞又气,躲在毯子里抽抽搭搭地哀求:“表叔,你出去,我不想看到你、不想和你说话,你快快出去。” 林照辰笑了笑,伸手过去,隔着毯子摸了摸她的头,而后起身出去了。 姜宛姝自己一个窝在毯子里面哭了半天,哭累了,差点憋不过气来,又钻了出来,红着眼睛,坐在那里委屈地啜泣。 可太丢脸了,她觉得这辈子都没脸出去见人了。 帐篷的帘子被掀起来,斯琴捧着一盆水进来,看见姜宛姝在那里发鬓凌乱、低声哭泣的模样,她反而吃吃地笑了起来:“阿姜怎么都哭了,看来林大郎实在太行了,你日后可有福气了。” “啊?”姜宛姝傻傻地看着斯琴,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她说的什么意思。 姜宛姝气得说话都结巴了起来:“没、没有!不不不、他不行!” “不行?”斯琴暧昧地挤了挤眼睛。 “他不行!不是!”姜宛姝语无伦次,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差点又要哭了。 “好好好,你别说了,我知道了,你说不行就不行吧。”斯琴在心里叹气,汉人的情趣真是一言难尽呢。 斯琴的表情看过去特别地奇怪,姜宛姝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气得捶床。 斯琴只是抿着嘴笑,也不再打趣姜宛姝了。 少顷,斯琴帮着姜宛姝洗漱过了,又给她端了一盘吃食过来。 很简单的早膳,一块热气腾腾的饼子、一碗提子酥酪、还有一碗带着奶香的浆水。 姜宛姝一看见,浑身的汗毛都要竖起来了,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不,我不喝酒,这辈子打死我都不会再喝酒了。” 斯琴笑道:“傻瓜,这不是昨天的马奶酒,这是奶茶,牛奶和茶叶做成的,可香了,林大郎说你喜欢甜的,还特别嘱咐我在里面加了点蜜糖,好喝,我不骗你。” 姜宛姝犹犹豫豫地接了过来,小声地嘀咕着:“你昨晚上也说好喝,结果我可被你坑惨了。” “我哪里坑你了,谁知道你这么没用呢,一碗就醉。” 两个姑娘咕咕哝哝地说着话,吃完了早膳。 过不了一会儿,林照辰又进来了。 斯琴马上手脚利索地收拾了东西,不待姜宛姝挽留她,哧溜一下跑出去了。 帐篷里又只有姜宛姝和林照辰了。 没地方可躲,连毯子刚才都被斯琴叠起来了,姜宛姝也不好意思再钻进去,只好气鼓鼓地别过脸去,不看林照辰。 林照辰淡淡地笑了笑:“还在生气?真是蛮不讲理,这回可不是我欺负你,是你自己胡闹,怎么能怪我?” 对,她就是蛮不讲理,姜宛姝恨恨地想着,把身子也转过去了,不理他。 林照辰温和地道:“外头的太阳很好,风很凉爽,我记得这附近有一片紫色的野花,很漂亮,这季节还开着,你想不想去看一看?” 姜宛姝的耳朵动了动,但还是赌气地道:“不去。” 林照辰坐到了姜宛姝的身边,碰了碰她的衣袖。 她“哼”了一声,把袖子扯回来了。 他继续哄她:“我教你骑马,草地上软软的,摔倒了也不会疼,等你学会了,将来就可以骑着马去打猎,还有放风筝。” “不去。”姜宛姝小声嘀咕着。 “我给你买了一匹小母马,全身都是白色的,很漂亮,也很温顺,你要不要去看一看你的小马?” 姜宛姝终于转过脸来,看了林照辰一眼。 那一眼,似嗔还怒,春水汪汪。 林照辰的心跳得厉害,但脸上却还是那么冷静,他姜宛姝伸出了手:“过来,宛宛。” —————————— 秋天的草原是金黄色的,浓郁而热烈,仿佛是阳光铺陈在万里旷野之上,一眼望不到尽头,苍穹为顶,沃草为幕,天地间只有蓝色和金色,简洁而壮美。 白色的小马慢慢地奔跑着,风从遥远的地方掠过来,吹动着姜宛姝的长发在风中飞扬,空气中带着阳光的味道,干爽而清爽。 她微微地笑了起来,拍了拍马头,那匹乖巧的小白马开始加快了速度。 哒哒的马蹄声从后面追了过来,一匹高大的黑马靠过来,逼近了小白马,示威地对它发出了一声高昂的嘶鸣。 小白马似乎抖了一下,慢慢地停了下来。 黑马横在了姜宛姝面前。 那匹黑马神骏威风,比小白马几乎高了一个马头,林照辰端坐在马上,以他的身量,足可以居高临下地望着姜宛姝。 “刚刚才会了点皮毛,就要淘气,跑这么快,小心摔下去又要哭鼻子了。” 那匹黑马把它大大的马头伸了过来,顶了小白马一下。 小白马胆怯地退了两步,后面任凭姜宛姝怎么催它,一步都不肯动了。 林照辰翻身下马,走到身边,伸手去抱姜宛姝:“下来,歇一会。” 姜宛姝下意识地避开他的手:“我自己下来。” “好。”林照辰居然很干脆地收手,就在那里看着她。 姜宛姝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没学会下马,她有点紧张,小心翼翼地抱着马脖子,一点一点地挪着身子往下蹭。 黑马忽然凑过来,对着小白马喷了一个响鼻,凶巴巴的。 小白马又退了一步,摇晃了一下。 姜宛姝手一滑,“吧唧”一下摔到了草地上,软软的,但还是很疼。脸扑到地上,鼻子撞了一下,眼泪都撞出来了。 她狼狈地抬起头,气得捶地:“你的马和你的人一样坏,为什么又欺负我?” 林照辰忍不住发出了轻轻的笑声。 “你还笑。”姜宛姝嘟囔着,想从地上爬起来。 冷不防一个身影重重地压了下来,又把她压趴下去了。 他的身体高大而魁梧,把她整个人都笼罩在下面,他坏心眼地故意压了一点重量在她背上,把她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了。 “你干什么?快起来,沉死了。”姜宛姝生气地叫了起来,她手脚并用地挣扎着,觉得自己现在的样子肯定像一只小乌龟,狼狈得很。 所以,她听见林照辰低低的笑声,带着一点欢愉的意味。那声音拂过她的耳鬓,耳朵痒痒的。 “宛宛。”他叫她的名字,仿佛叹息。 他从背后紧紧地抱住了她,他的怀抱是滚烫的,比这秋日的阳光还炙热,他的臂弯结实有力,将她禁锢在那方寸之间,不能动弹。 他笑了起来,抱着姜宛姝在那软软的草地上打着滚。 秋天的草叶子蹭过脸颊,酥酥麻麻的,有一点刺,扎到心里去。 蓝色的天和金色的草地在眼前来回翻转,姜宛姝一阵目眩,惊叫了起来。 滚了好半天才停了下来,姜宛姝已经晕了,躺在那里大口地喘气。 “宛宛,你看。”林照辰躺在姜宛姝的身边,他的手高高地指向天空,“天上的云彩,漂亮吗?” 草叶的味道带着一点青涩,还有野花的香气,散发在空气中。 湛蓝的天空仿佛是透明的,那么高,云朵慢吞吞地从眼前飘过去,那么低,似乎伸手可及,风吹来吹去,云空变幻,忽而如苍狗、忽而如白衣。 姜宛姝眨了眨眼睛:“像牛乳团子。” 林照辰的神情淡淡的,但眼中带着温柔的笑意:“我从前的时候,经常一个人躺在草原上,看着天空,见到了你以后,我就想,以后,我要和你一起,白天看最漂亮的云朵、晚上看最漂亮的星星和月亮。” 他转过头来,望着姜宛姝,“就像现在这样。” 他的眼睛就是最漂亮的星星,在发着光。 姜宛姝涨红了脸:“天空有什么好看的,我不喜欢。” 她说着,就想要起身。 林照辰轻易地就用手把她压住了,她扭了半天都起不来,气坏了:“你做什么呢?” 草丛中开着不知名的野花,淡淡的紫色,小小的一朵一朵,在风中摇曳。 林照辰半支起身体,摘下了一朵紫色的花,簪在姜宛姝的发鬓边,而后,俯身而来。 那种松香的味道又压了下来,沉沉的,无处可逃。姜宛姝紧张地瞪大了眼睛,呼吸都屏住了。 而他不过是在她的头发上落下一个轻轻的吻,宛如羽毛拂过。 然后他又躺了回去。 姜宛姝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拍了拍胸口。 林照辰躺在那里,仰望着天空,轻声道:“宛宛,我对你是真心的,嫁给我好吗?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疼你、护着你。” “不好。”姜宛姝咬了咬嘴唇,嗫嚅着,“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嫁给你,表叔,我一直把你当作长辈看待。” 林照辰伸手在姜宛姝的头上敲了一下:“什么长辈,我很老了吗?” 他的声音冷冷的,明显不悦了。 姜宛姝抱着头,气鼓鼓地道:“对,你就是很老了,我嫌弃你。” 他比她大了八岁。 犹记得初见时,她是个十三岁的小姑娘,娇嫩而稚气,而他已经是一个高大的青年了,站在阳光下,眉目清冷,宛如高岳青松一般挺拔。她踮起脚,眼巴巴地看着他:“你就是林家的表叔吗?我是宛宛,你能陪我玩吗?” 而时光荏苒,岁月已经至此。 林照辰有点咬牙切齿:“宛宛,你就是仗着我宠你,才这么肆无忌惮,小心我打你。” 姜宛姝“哼”了一声,把头扭开去。 林照辰冷笑了一声,慢悠悠地道:“嫌弃又如何,反正你终归是我的,逃不掉,宛宛,到时候我会让你知道,我到底老不老。” 不知道怎么的,他这话说得有些危险的意味,姜宛姝莫名其妙地打了个哆嗦,偷偷地往边上蹭了一点。 林照辰的手脚很长,舒展开来,压到了姜宛姝的胳膊腿上。 姜宛姝忍气吞声,不吭声地推开他,继续往边上蹭。 却被他一把抓住了。 “宛宛,过来,给表叔揉揉肩膀。” 姜宛姝瞪了他半天,在他的目光中败下阵来,委委屈屈地起身跪坐在那里,给他捏着肩膀。 他肩膀的肌肉也是硬邦邦的,姜宛姝才捏了两下,就觉得手酸,不由就偷懒起来,胡乱地在上面随便摸摸凑数。 “叫你揉肩膀,不是叫你挠痒痒。”林照辰的语气似乎有点不满,却惬意地闭上了眼睛。 不远处,一黑一白两匹马低着头在吃草,风吹过来,草叶发出沙沙的声响,空气宁静微凉。 林照辰闭着眼睛,半天不作声。 “表叔。”姜宛姝小小声地叫他,“你是不是困了?” 他还是没有睁开眼睛,只是懒洋洋地道,“你还好意思问,自己想想,昨天你晚上做了什么事情,害我一夜都没睡好,几乎是睁着眼睛到天亮。” 姜宛姝恨不得挖个坑把自己的脑袋埋进去,她的脸都要烧起来了。 好在林照辰并没有看到她的神情,他闭着眼睛,手臂枕着头,安静地躺在那里。 秋天的阳光是金子般灿烂的颜色,落在他的脸上,他的鼻梁又高又挺,在侧边映出一点阴影,轮廓深刻分明。 他其实是个非常英俊的男人。 但姜宛姝却在心里恼他。她捏着小拳头,趁着他看不见,虚虚地晃了一下,真想打他,可惜不敢。 他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呼吸渐渐地均匀沉稳起来。 过了好久好久,姜宛姝试探着,小小声地叫他:“表叔,你睡着了吗?” 林照辰没有应答。 “表叔。”她把声音放得又低又软。 还是没反应。 姜宛姝蹑手蹑脚地站起来,踮着脚走过去牵了她的小白马。 黑马把大头凑过来,喷着鼻息。 姜宛姝不高兴地推开那个大头:“快走远一点,可讨厌你了。” 她笨手笨脚地爬上了小白马,轻轻地扯了扯缰绳:“驾。” 小白马慢慢地跑了起来。 心脏怦怦地跳得厉害,血都涌到了脸上,害怕得手都有些发抖。 姜宛姝不知道她要奔向何处,天和地都是那么宽阔,而她已经被拘禁了太久了。 那个男人,强势又霸道,几乎主宰了她的一切,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只金丝雀儿一般,他那么疼爱她,但她却只能在他的掌心里蹦达着,或许,时间慢慢地过去,她就会习惯这样的日子,那真可怕。 姜宛姝咬了咬牙,在马屁股上抽了一下:“驾,快!” 小白马撒开蹄子飞奔了起来。 第30章 但是, 还没跑多远,身后传来了一声尖锐的唿哨声,那匹黑马听见了主人的召唤, 如闪电一般窜了过来, 飞快地追上了小白马, 冲着小白马凶巴巴地嘶鸣着。 小白马怂了,缓缓地放慢了步子, 停了下来。 黑马还不罢休, 跑到小白马的前面,用蹄子踢它,用身体顶它,把它向过来的方向推去。 “坏蛋,你走开。”姜宛姝气坏了。 小白马的胆子太小了,被吓唬一下, 掉头小步跑了回去,姜宛姝怎么拉缰绳, 也拉不住它。 很快就回到了原来的地方。 林照辰还躺在地上, 姿态悠闲, 他的眼睛明亮如阳光, 看了姜宛姝一眼:“过来。” 姜宛姝气鼓鼓地从马上滑下来, 低着头, 站在那里不动。 “宛宛,过来,不要再让我说第三次。” 林照辰的声音淡淡的, 却让姜宛姝打了个哆嗦,她的头还是垂得低低的,心不甘情不愿地蹭了过来。 林照辰长长的腿伸了过来,在姜宛姝的脚上绊了一下,姜宛姝一个踉跄,向前跌了下去,跌入了林照辰的怀抱中。 他的胸膛也硬邦邦的,撞得她眼泪差点掉了下来。 姜宛姝红着眼睛,撑着林照辰的胸膛,想要从他身上爬起来。 却被他抱住了。 他的拥抱如同牢笼,把她紧紧地禁锢在那里,他的手臂越收越紧,勒得她气都喘不过来了。 姜宛姝刚开始还咿咿唔唔地扭动着,到了后面,空气都变得稀薄起来,眼前冒出了金星,她是不是要死在这个男人的怀抱中了,姜宛姝模模糊糊地想着,觉得自己快要昏迷过去了。 就在姜宛姝要窒息之前,林照辰终于放松了手臂。 他哼了一声,板着脸,冷冷地道:“你又想逃跑,胆子好大,你知道我要怎样罚你吗?” 姜宛姝的呼吸还没顺过来,就软绵绵地趴在他的胸口,沮丧地听着,不吭声。 “我说过了,我会用链子把你的脚锁起来,然后把你关到笼子里面去,放在我的床边,朝朝暮暮相对,我看你到时候还怎么跑。” 姜宛姝抖了一下,愤怒地用小拳头砸了他的胸膛。 他抓住了她的小手,拉到嘴边,咬了一下,忽然轻轻地笑了起来:“吓唬你的。” 姜宛姝更生气了,咬着嘴唇,眼眶都红了。 “别离开我,宛宛,乖乖地留在我身边,我会对你好的,我不骗你。”他的声音很温和,低低的,像是在哄她。 她一点都不相信呢。 但是,他不再说话了,只是抚摸着她的头发,有一下没一下,修长而结实的手指拢进了她的发丝间,有一种粗糙的感觉,麻麻的。 灿烂的阳光落在身上,温暖微熏,空气中有着花和草叶子混合的味道,这是一个宁静的秋日。 —————————— 燕州的城楼屹立在黄沙与长风下,青石的城墙历经了太多的战乱,早已经斑驳不堪,岁月和血的痕迹将它染成了浓郁的黑色。 风从旷野中呼啸而来,墙头的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魏明姿从马车上下来,抬头看了看眼前的燕州城,习惯了京都安阳的繁华,这里的景致令她的心沉了下来。 城门打开,燕国公府迎亲的队伍骑马而来,当先的是一个着黑色戎装的年轻男子。 到了近前,他翻身下马,对着魏明姿微微躬身:“臣林照时,恭迎宣华公主殿下。” 他是林照辰的弟弟,可惜不是他本人。 魏明姿不悦了:“燕国公呢?缘何不见他出来?” 林照时不亢不卑地回道:“突厥人犯境,北方诸镇告急,兄长领兵前往出征,尚未归来。” 魏明姿勃然大怒,但于大庭广众之下又不便发作,想起了临行前曹皇后对她的殷殷叮嘱,她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咬了咬嘴唇,用帕子按了按眼角:“婚期在即,本宫已至,他若不归,让本宫情何以堪?” 林照时是个城府简单的年轻人,他见状忍不住后退了一步:“兄长自有安排,公主勿忧,请先随我进城再议。” 魏明姿真的差点流泪了,她跺了跺脚,娇蛮又恼怒:“我这么大老远地过来嫁他,他竟如此无视我,真真欺人太甚,我、我不要嫁他了,我要回去。” 京城来的女孩儿,她的容貌明艳而张扬,就是生气起来的样子也是很好看。 林照时的脸有些发红,但好在皮肤黝黑,也觉察不太出来,他给魏明姿打了个揖,放低了姿态:“公主息怒,我们林家对公主毫无不敬之意,婚礼事宜皆已布置妥当,只等公主大驾光临,公主请先进城吧,兄长不日便归,断误不了婚期。” 魏明姿气了半天,送嫁的羽林中郎将连着宫娥太监等人一起劝她,她才勉强顺着台阶下了。 “如此,就先进去吧。” 林照时松了一口气:“公主,请。” 魏明姿骄傲地抬起下巴,瞪了林照时一眼,又坐回了马车上。 这个林照时,身量倒是高大威猛,似乎比林照辰还要魁梧,只是面容粗犷,和他兄长没有半分相似之处,魏明姿素来不喜这种鲁莽武夫,都不愿意正眼看他。 车轮子又轱辘轱辘地滚了起来,两队人马合在一起,进了燕州城。 —————————— 九日后,吉时到。 笙箫鼓乐声声欢庆,鞭炮噼里啪啦地响了起来,外面欢声笑语,众人都在等着新嫁娘下轿。 魏明姿心中又是欢喜、又是害羞,一手扶着宫娥,一手持扇遮着脸,慢慢地从八宝璎珞龙凤花轿中下来。 华丽的毯子从燕国公府的大门延伸出来,铺陈了整条街道。 在迎亲的队伍最前头是十二匹白马,而后是八匹青羊,被牵引着一字排开。 持着仪杖的金甲武士一眼望不到头,肃立在道路两旁,他们的身子挺得笔直,只在公主行经过面前时躬身为礼。 魏明姿是满意的,她含笑缓缓地走过去。 然而,在燕国公府门口,一个男人穿着大红锦袍向她走来,他的面庞棱角分明、肤色黝黑,整个人看过去英气十足。 那却是林照时。 魏明姿呆住了。 燕国公府的长史疾步上来,对着陪嫁的嬷嬷急急地说了几句。嬷嬷脸色大变,过来对着魏明姿附耳禀告。 魏明姿的身体一点一点地发抖了起来,她的手紧紧地抓住搀扶的宫娥,指甲都掐进肉里面去。宫娥吃疼,却一点不敢吭声。 “你们说什么?林照辰没办法赶回来,所以让他弟弟代替,和我拜堂?” 燕国公府中的长史亦是有品级的官吏,见惯了世面,他垂手立在那边,恭敬而不失镇定:“是,一时无奈,此为权宜之计。国公爷军马倥偬,为家国计,身不由己,还请公主体恤。” 魏明姿厉声道:“这是什么道理,还有什么事情比终身大事更重要?你们简直欺人太甚!” 欢庆的鼓乐声依旧在响,两列仪杖武士目不斜视,保持着纹丝不动的威严姿势。 林照时上前了一步,带着一丝不安的局促:“兄长实在被军情所耽搁,无暇□□,临时写了信让我代替,对公主虽有唐突之举,却实无冒犯之意,还请公主息怒。” 魏明姿下降燕国公府,自然对他家中的情形有所知晓。 已故的老国公林如晦只有赵氏一位夫人,再无旁的妾室,林照辰是赵氏唯一的嫡子,而林照时虽然寄养在赵氏膝下,他的生母却是一个没有名分的奴婢。 魏明姿眼高于顶,怎么能受得起这份委屈,她当即扯下了头上的凤冠,狠狠地摔在地上,心中恼怒,又忍不住要哭,哽咽着叫道:“好,既如此,我不嫁了!” 她一头青丝披散了下来,脸上胭脂绯红,眼中含泪,既娇蛮又可怜。 林照时没来由地心慌起来,手伸出去又缩回来,举止无措,用求助的目光回头看了一下。 鼓乐声倏然安静了下来。 一个雍容华贵的女子出现在燕国公府的大门口。 众人齐齐躬身:“太夫人。” 魏明姿看了过去,又呆了一下。 那个女子生得极美,她的发鬓间斜插了一只碧玉簪子,除此外再无别的饰物。她其实已经并不年轻,她的眼角有淡淡的细纹,带了岁月沧桑的痕迹。然而,她依旧是令人惊艳的,如牡丹灼灼,容姿倾人城国。 她的眼睛望了过来,带着远山的空灵和淡漠。林照辰的母亲赵琳琅,她和儿子不但面容相似,连气质也如出一辙,那是居于云端之上的清冷和高傲。 赵琳琅缓缓地走到魏明姿的面前,淡淡地道:“公主下降,林家蓬荜生辉,上下皆有荣焉。然则,今日大喜吉时,公主缘何不悦?” 她简直是明知故问,魏明姿气得发抖,但面对未来的婆母,哪怕任性如她,也不敢在人前放肆,只能捂了脸,含恨道:“我是父皇下旨赐婚于你们林家的,燕国公当时既应承了,为何今日又如此轻慢我?我只想要你们林家给我一个交代。” 旁边陪嫁的嬷嬷见势不妙,赶紧上来打圆场:“终身大事岂可含糊,燕国公和公主的身份也不同旁人,由兄弟代为拜堂,端的有失体统,此事不妥。国公既然不在,不如另择吉日,待他回来再议,不知太夫人以为如何?” 魏明姿远嫁千里,骤然遇到这种事情,心中彷徨无计,只想找个台阶下来,闻言偷偷地从袖子中露出眼睛来,看着赵琳琅。 只是赵琳琅的铁石心肠大约与她儿子也是一样的,她只是冷静地道:“吉时是钦天监选定的,圣旨颁到燕州,我们按此操办,如今礼仪齐备,从燕云十六州而来的宾客都在府中候着,若此时宣布取消婚礼,又置我林家的颜面于何处?公主若执意不肯屈就,我亦不便勉强,不妨请公主回转安阳,待我家大郎回来以后,再请皇上定夺,如此可好?” 魏明姿已经到了燕州,哪里能够再回安阳?她听了赵琳琅的话,只觉得手脚冰冷,气得眼前一阵阵发黑。 陪嫁的嬷嬷亦哑口无言,不知道该说什么,急得汗都出来了。 第31章 林照时急忙过来, 对着魏明姿深深作揖:“公主殿下,我替兄长给您赔不是,今日实在是冒犯公主了, 求公主体谅, 兄长一贯耽于军务, 即便平日也多不在府中,战情如火, 不可估测, 实非有意怠慢。” 赵琳琅看了庶子一眼,她对这个孩子终究还是怜惜的,不愿见他为难,她不由也放软了声音,对魏明姿道:“公主既然嫁入武将之家,当知此情日后乃是常态, 我当年也是这么过来的,我知道公主心中委屈, 待大郎回来, 我会命他向公主赔礼, 今日还请公主俯就一二。” 魏明姿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却不敢和赵琳琅正视, 她心中百转千回, 却也想不出计策,半晌后,只能忍气吞声地道:“燕国公为国征战, 忠义可嘉,我岂能因儿女私情而不识大体,我且听母亲吩咐,一切但凭母亲为我做主。” “好孩子。”赵琳琅颔首,似乎叹息了一声。 宫娥跪地,拾起了凤冠,高高的捧过头顶。 赵琳琅亲自接过,替魏明姿重新佩戴上了。 魏明姿低着头,一滴眼泪落了下来,她举步向前,却踉跄了一下。 林照时伸手过来想扶她,被她狠狠地拍开了。 —————————— 秋风渐渐凉了,北方的天气总是比中原更加寒冷。 服侍的宫娥点了一炉降真香,温暖香醇的味道并不能驱散空气中萧索的感觉。 最后一片枯黄的叶子从窗外飘落。 魏明姿裹着云雀裘,百无聊赖地倚在那里发呆。 外头嬷嬷进来,笑道:“公主,二爷过来了,给您带来了上回说的宝马,您要不要出来看看?” 魏明姿眼睛一亮,起身就要出去,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坐到梳妆台前,命宫娥给她抹了一点胭脂,这才慢慢地走出去了。 宽敞的大院里,林照时牵着一匹马在那里,看见魏明姿,他露出了一个爽朗的笑容:“给公主请安了。” 魏明姿斜斜地瞥了他一眼,也不答话。 一个蠢男人,不过对她是真心讨好,她看在林照辰的面子上,也不妨对他施舍一二。 林照时退后了一步,拍了拍那匹马:“这是刚从室韦人手里买来的,他们是最擅于驯马的部族,像这样纯种的血汗宝马,也只有从他们手里能买到,这还是我大哥很久以前就交代的,这会儿才得到。” 那匹马全身的皮毛都是深深的赤红色,油光水滑,身形高大神骏,肌体饱满结实,只在那里站着不动,也透露出一股勃勃英气。 即便魏明姿什么都不懂,也知道这确实是一匹万里无一的良驹。 她绕着马转了一圈,忍不住好奇地摸了它一下。 赤红大马猛然转过头,冲着魏明姿凶狠地喷了个响鼻,把她吓了一跳。 林照时赶紧拦在魏明姿前面,重重地拍了拍马头:“咄,畜生不得无礼。” 那马晃了晃脑袋,又“咴咴”了叫唤了两下。 魏明姿脸色有点发白:“怎么如此凶悍,这还怎么骑它?” 林照辰笑道:“这种不是普通的坐骑,是奔驰沙场的战马,自然要多一点精神劲头,公主别怕,我带着你骑几圈,它熟悉你了,就不会凶你了。” 魏明姿看着那马,心里跃跃欲试,又有点胆怯,正犹豫间,忽然一个太监小跑着进来。 “公主、公主,燕国公回来了,我方才在外面听下人说,他已经带着人马进城了。” 魏明姿心头一跳,撩起了裙裾,朝院子门口小跑了两步,但是,她很快就刹住了步子,站在那里纠结了一下,跺了跺脚,高傲地“哼”了一声:“我且等他过来赔罪。” 她说着,径直回房中去了,连那匹汗血宝马也不顾了。 林照时站在那里,看着她的背影,怅然若失。 —————————— “太夫人,国公爷回来了,带着姜家的姑娘在门外,等着见您。”身边的嬷嬷小声地禀告道。 阳光透过窗户的影子落进来,照着赵琳琅的面容,半明半暗,她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她放下了笔,掩上佛经,坐在那里沉默良久,直到纸上墨痕干涸。 “带他们进来吧。” 少顷,林照辰带着一个漂亮的小姑娘进来了。 “母亲”,林照辰见了赵琳琅,神情也是淡漠的,生疏地行了礼,指着他带来的姑娘,道,“这是姜表兄家的宛姝。” 他又对姜宛姝道,“去见过母亲。” 那姑娘面容粉嫩娇柔,杏子般的眼睛里带着湿漉漉的波光,看过去是个害羞的孩子,但举止间还是优雅大方,她恭敬地深深施了个福礼。 “见过太夫人,太夫人安康如意。” 赵琳琅伸手虚虚地扶了一下:“毋须多礼。” 姜宛姝刚下马车,就被林照辰拎着过来见他的母亲,及至见到了赵琳琅,又不由为她的绝代容姿所惊叹,心中有点局促不安。 论起来,赵琳琅是姜宛姝的表婶婆,但姜宛姝平日里管林照辰叫表叔倒是顺口,见了赵琳琅又不敢过分亲近,只好含糊地称呼“太夫人”。 好在赵琳琅对这些并不在意,她坐在那里,淡淡地看了姜宛姝几眼,叫嬷嬷从内间取了一个锦匣出来。 嬷嬷将锦匣呈上,赵琳琅打开来,取了一只翡翠镯子出来,对姜宛姝道:“这是林家祖上传下来的,当日照辰的父亲给了我,如今我交给你,你好生收着吧。” 姜宛姝吓了一跳,汗都出来了。 且不说那镯子清澈无瑕,莹光流转,宛如一汪春水,一看就知不是凡品,更何况赵琳琅话里的意思,这镯子的意义非同寻常,姜宛姝哪里敢接。 她垂下眼帘,轻声道:“谢太夫人垂爱,宛姝惶恐,但如此厚礼,宛姝不敢当。” “宛宛,长者赐,不可辞,收下。”林照辰在旁边平静地道。 姜宛姝坚决摇头,把手都背到身后去了。 林照辰见状,也不生气,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不出意外地又惹来她的怒视。林照辰笑了笑,自己接过了那个锦匣,合起来,交给服侍的嬷嬷。 他吩咐道:“先带姜姑娘下去休息。” “喏。” 嬷嬷带着姜宛姝出去了。 房中就剩下赵琳琅和林照辰母子两个。 赵琳琅其实已经很久没有和这个儿子说过话了,他总是不能原谅她,对她一直很冷淡。 及至此时母子相见,她也是无动于衷的表情,半晌之后才道:“方才的情况,看那姜姑娘的样子,并不像对你有意,你先前不是和你父亲说过,那孩子喜欢你吗,看来不实。” 林照辰不动声色:“她年纪小,不懂事,害羞罢了。” 赵琳琅对大儿子也是无奈:“她本许配给周王世子,你贸然杀了她的未婚夫婿,但凡有情意的姑娘,都不会轻易释怀。我早就劝过你,行事不可如此偏激,你从来就不听我的劝。” 林照辰低低地笑了一下,他的笑声也是冰冷的:“魏基争不过魏延,自取灭亡,与我无关,我先前写信给魏子楚,他若肯把宛宛让给我,我可以保他全家不死,可惜他不领情,还杀了我的信使,岂不是自寻死路,既如此,我不过是成全他罢了。” 赵琳琅沉默了一下,觉得和这个儿子讲道理大约是讲不通的,只能换了一个话题:“你原来说要去安阳向姜家再度提亲,我以为你会直接把姜家姑娘娶回来,聘礼也早早备齐了,怎么临到末了,又换成了魏明姿,简直荒诞,你怎么能娶魏家的女子?” “姜家出了变故,母亲是知道的,我求魏延放过宛姝,他提出的条件就是要娶他的女儿,我能如何,只能暂且应下了。” 林照辰的声音平稳淡漠,“其实我后来想想,如此正好,魏延所求,不过就是让他女儿成为燕国公夫人,我让二郎娶了魏明姿,这女子身份尊贵,对他也是一个助力,将来等我离开了,魏延看在这点香火情分上,应该不至于太过为难燕国公府。” 说到这个,赵琳琅实在忍不住叹息:“你为何又提这个事情,二郎不成的,你父亲当日把燕国公的位置传给你,因为只有你是最合适的,这是林家的百年基业,你岂可用这个和我赌气。” 林照辰望着母亲,他的眼中并没有什么波动,只是平静地道:“这林家、还有燕云十六州,原本就是属于二郎的东西,父亲糊涂了,我不能跟着他犯糊涂。母亲放心,这几年,我会为二郎扫清一切障碍,把安安稳稳的燕云十六州交到他手中,即便来日,他若需要我,我也会随时回来帮他,我不会令父亲失望的。” 提及林如晦,赵琳琅的心抽痛了起来,她嘴唇动了动,本来想问林照辰是不是在恨她,但转瞬又想,这个问题其实是没有意义的。 于是她沉默了,看着眼前的儿子,无力地摆了摆手。 林照辰默不作声地退出去了。 —————————— 第32章 魏明姿在房中左等右等, 始终不见林照辰过来,她摔了东西,打了宫娥, 自己又大哭了一场, 第二天的时候, 眼睛都是红肿的。 用过了早膳后,魏明姿是嬷嬷的极力劝说下, 去给婆母请安。 原本只是应个面子情, 往日也有过来,只在门口打个转,赵琳琅并没有让她进去。 今日却稀罕,赵琳琅身边服侍的大丫鬟出来引着魏明姿进去了,还笑道:“太夫人正吩咐奴婢过去有请公主呢,不曾想公主自己过来了, 公主快请进来。” 魏明姿跟着进了房中,赵琳琅端坐那里, 姜宛姝在她的身侧, 两个绝色的美人, 虽然年岁不同, 但各有风韵, 端的是妙丽万千。 魏明姿一窒, 几乎把手中的帕子都搅碎了,也只能咬着银牙,过来给赵琳琅见礼:“给母亲请安了。” 赵琳琅看见魏明姿脸色不对, 她也淡定。按着林照辰的安排,魏明姿和姜宛姝都是她的儿媳,她是一视同仁的,她本来就是性子冷漠的人,对自己的儿子都是淡淡的,对儿媳自然也亲近不起来。 赵琳琅对丫鬟颔首:“拿上来吧。” 一群仆妇鱼贯而入,手中捧着各色物件,一字儿排开。 一个看过去精明能干的嬷嬷在旁边一样一样地指过去给女主人看。 “这是云霞锦,太夫人您看看,不同的角度看过去,颜色都不一样,艾绿、碧蓝、青翠、樱草色,和孔雀翎毛似的,这个要是做了裙子穿,走起路来别提多漂亮了。” 赵琳琅轻笑:“我年纪大了,穿不得这鲜亮衣裳,自然是给她们两个年轻人。” “太夫人年纪一点都不大。”姜宛姝眨了眨眼睛,看了赵琳琅一眼,有点害羞地道,“太夫人这般美貌,正是要好好打扮起来,才不至暴殄天物呢。” 她是真心觉得这个太夫人又美丽又高贵,心生仰慕之情。 嬷嬷拍手笑道:“姜姑娘眼力好,说得极是。” 赵琳琅怔了一下,却也只是微微一笑。 魏明姿暗暗跺脚,心中骂了一句马屁精。 嬷嬷继续道:“这边盒子里装的是祖母绿宝石,从罗刹国带过来的,成色极好,难得的是个头也硕大,可以做两幅头面,那边盒子里装的是红碧玺,没什么稀罕,就是颜色漂亮,缀在扇子或者荷包什么的上面,也是好看的。” 魏明姿有一幅红碧玺的头面,是她十四岁生辰的时候曹皇后送她的,那时候,她父亲还只是卫王,她得到了这样一件礼物,欢喜得不得了,一直珍爱有加。但今日看见这盒子里的碧玺,成色比她自己那些还要艳丽、纯净,一块块比拇指还大,像冰糖似的一捧堆在那里,她忽然觉得心里很酸,暗暗地咬了咬牙。 嬷嬷还在那里说着,赵琳琅已经没什么耐心了。 这些东西本来林照辰一股脑儿都想塞给姜宛姝的,后来林照时在他面前晃荡了两下,他就想起了魏明姿这个“弟媳妇”,这才托了赵琳琅,叫两个“儿媳”一起过来挑选。 赵琳琅本来清高,不耐这些俗物,如今应个卯也就罢了,当下摆了摆手:“好了,你们两个,自己去挑吧,这些都是从大食、罗刹诸国带过来的东西,就图个新鲜罢了,大郎说了,送给你们玩。” 魏明姿的脸色变了,顾不得对婆母的无礼,尖声道:“母亲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是皇家的公主,更是燕国公明媒正娶的夫人,她一个罪臣之女,缘何与我相提并论?尊卑错乱、混淆体统,我竟不知燕国公府上是这等规矩!” 姜宛姝愤怒地看了魏明姿一眼,气得涨红了脸,她不想让赵琳琅为难,只能忍着气站起来,对赵琳琅低声道:“多谢太夫人,我都看过了,没什么想要的,若无事,请容我先行告退了。” 赵琳琅微微叹气,也不说话,颔首而已。 姜宛姝低着头出去了。 —————————— 过不了多时,林照辰就知道他的宛宛又被人欺负了,他沉了脸色,本待叫人过去把魏明姿提过来,但听得赵琳琅身边的嬷嬷特意过来向他禀告,魏明姿因在婆母面前失礼,被赵琳琅命人掌了嘴,撵回房中,责令其闭门思过了。 林照辰知道赵琳琅的意思,他若出手,就不仅是掌嘴这么简单了事,如今赵琳琅先了一步,他想了想,暂且作罢了。 然后又过去哄他的宛宛。 姜宛姝自己坐在房中生气,嘴唇抿得紧紧的,一脸郁闷的模样,整个人都蔫巴巴的。 林照辰过去抓着她的手,把她拉了起来:”好了,别撅着个嘴,这样子可不好看,来,我带你出去玩。” 姜宛姝闷闷地道:“我没有撅嘴,你乱说,还有,不想和你出去玩,你放手。” 林照辰微笑:“你的小马在外头等你,真的不去吗?” 姜宛姝刚刚学会骑马,这几天正在兴头上,闻言纠结了一下,抵不住诱惑,就把方才的生气丢开了,跑出去找她的小马了。 毕竟还是少女心性,没什么城府,来得快、去得也快。 林照辰骑上自己的黑马,带着姜宛姝,两个人一起慢慢地溜达出了城,往西边的方向去了。 燕州城的西边横着秦连山脉,这一路过去,山峦渐近,天与地被青黛色截开了,旷野、青山、苍穹,三者泾渭分明,又浑然一体,苍茫而雄壮。 骑着马行了一个多时辰,中间的时候姜宛姝觉得累了,嘟囔着想回去,被林照辰半软半硬地拖着继续往前走。 到了山脚下,远远地看见那边有一处殿阁屋舍,建得甚是精致华丽,与这苍茫大山的气势很是不搭。 到了那殿阁之前,里面的仆人和丫鬟早已经候在那里了:“国公爷。” 林照辰和姜宛姝下了马,自有人牵着马去了,姜宛姝被人簇拥着,稀里糊涂地进了最中央的那座殿阁。 进去一看,却是一个极大的水池,水面热气蒸腾,殿阁的半面建筑精美、另半面却保留了原先的山石自然,汩汩的水流从山石的缝隙间流淌出来,沿着竹筒管子流到池子里,再从池子的一处花苞豁口漫出去。 原来是一处温泉池子。 丫鬟们捧着香胰、银盆、巾节等物跪在那里:“请姑娘沐浴。” 这天气,外头的秋意薄凉,虽然穿得多,那风总有点透骨的意味,乍一见了这温泉,姜宛姝颇为心动,小心地向前走了一步,探头看了看。 丫鬟在旁边鼓动她:“姑娘,这处泉眼的温度适宜,水质又好,洗出来的肌肤就和豆腐似的,又滑又嫩,您试试看?” 姜宛姝听了这话,反而心中警铃大作,把头摇得和拨浪鼓似的:“不不、我不洗。” “特意带你过来,我还以为你会喜欢的。” 随着这声音,林照辰施施然从身后走了过来。 喜欢是喜欢,就是担心有人趁机不轨。姜宛姝用水汪汪的大眼睛看了林照辰一眼,心想,就是这个人,特别危险,一点儿都不能大意。 雾气迷离,她的眼中带着氤氲的水波,那一眼看得林照辰的心痒了一下。 但姜宛姝已经像一只受惊的小兔子一般蹦得远远的了。 林照辰抬了抬手,丫鬟们无声地退下去了,还把门给关上了。 姜宛姝的脸红了,她结结巴巴地道:“你、你、你又想干什么?不要过来,离我远一点。” 林照辰也不说话,慢条斯理地开始脱衣。 姜宛姝尖叫了一声,把脸捂住了。 悉悉索索的声音,然后,过了一会儿,是有人入水的哗啦水声。 姜宛姝只觉得脸上发烫,她闭着眼睛,循着印象,偷偷地向门口摸去。 “宛宛,你再走两步,就要掉进池子里面来了。” 姜宛姝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睁开眼睛,触目看见一片精壮的胸膛挡在她的面前,她差点发出一声惨叫。 原来她已经走到池子旁边,而林照辰凑到了她的面前。 他上半身露在水面上,带着熏人的热气,肩膀宽阔、肌体结实,麦色的肌肤上有透明的水珠滑落下去,随着凹凸起伏的肌肉流线没入了水中,水面下躯体的影子带着一股迫人的气势。 姜宛姝腿一软,差点趴倒,她慌慌张张地转过身去,气愤愤地道:“登徒子,你又对我非礼。” 林照辰慢慢地道:“分明是你对我非礼,怎么还反咬一口。” 姜宛姝不想和这个人说道理,她从来就没有赢过,干脆把嘴巴闭得紧紧的,背对着他,继续向门口摸去。 但是林照辰却开口把她叫住了:“宛宛,过来,服侍我沐浴。” “你做梦呢!”姜宛姝想也不想,一口回绝。 “你将来要嫁给我,现在自然要学着怎么服侍我。宛宛,我给你两个选择,过来服侍我,或者,我抓你下来一起沐浴。” 林照辰的声音还是很温和的,但话语的内容却令姜宛姝惊恐,她赶紧又转回来,委屈地道:“好好,我服侍你,你好好地呆在水里不要乱动。” 林照辰微微地笑了起来:“快点。” 姜宛姝的脸红得都快滴出血来,她连头都不敢抬,从边上胡乱抓了一条布巾,磨磨蹭蹭地挪过去,细若蚊声地道:“我过来了,喏,你转过身去,我给你搓背。” 林照辰笑而不语,依言转过了身。 作者有话要说:祖母绿是一种非常名贵的宝石,名称源自古波斯语,虽然它叫“祖母”,但它的颜色其实是非常鲜嫩明艳的。碧玺一词最早出现在清朝,以蓝红两色最为珍贵,我喜欢这种宝石的名字。 架空,架得很空,作者瞎写,图个开心。 第33章 姜宛姝忍着羞耻勉强抬眼, 撞入眼帘的是那个男人浑厚精壮的背部,一块块肌肉微微凸起,只是那样静止着, 似乎也能感觉到那其中澎湃的力度。 他的头发如同鸦羽一般漆黑, 湿淋淋地搭在肩上, 有一种凌乱而狂野的味道。 姜宛姝觉得脑袋里面乱得一团糟,似乎有几百个小人同时在打滚, 让她差点想晕过去。 但只是差点而已, 她还清醒着,哆哆嗦嗦地用布巾沾了水,在林照辰的背部擦了起来。 很热,汗都流下来了。 空气里有一种旖旎的香气,似乎是她的味道和他的混合在一起了,令人心慌。 姜宛姝很紧张, 生怕林照辰不满意,又要出什么花样, 她吭哧吭哧很努力地在他背上搓着。 但林照辰果然还是不满意:“你好像只会挠痒痒, 无论是给我捏肩膀还是搓背都是这样, 宛宛, 用力点。” 姜宛姝生气了, 捏起小拳头用力地捶了一下他的后背, 结果把自己的手捶疼了,反而惹来了那个男人低低的笑声。 姜宛姝干脆把布巾扔了,气道:“不给你挠痒痒了, 自己搓去,脏兮兮的臭男人,可讨厌了。” 林照辰忽然转回了身体,一把抓住姜宛姝的手。 水把姜宛姝的袖子打湿了一片,她想逃跑都来不及,被林照辰拉住,急得大叫:“放手、快放手,你又来欺负我,你怎么总是这么坏?” 他的手掌热得惊人,他的声音带着一点点沙哑:“宛宛,我一点都不脏、也不臭,肯定是你搞错了,不信,你再闻一闻。” 他的气息凑了过来,呼吸拂过她的发鬓,炙热而潮湿的水气在发丝间流连而过,令她的皮肤都起了一阵战栗。 松香的味道,在水气中蒸腾,萦绕身侧 她闭着眼睛,缩着脖子,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个小小团:“是是,你又香又干净,是我错了,表叔。” 这个姑娘,有时候倔得让人头疼、有时候又怂得让人发笑,林照辰的心在这个时候变得十分柔软,他拉着姜宛姝的手,把她拖到近前,在水中探出身子,仰起脸,在她的额头上落下一个轻轻的吻。 一触而过,如同蜻蜓点过水面。然后他松开了手。 姜宛姝红着脸,手脚并用地爬到边上去,离他远远的,一边用袖子蹭着自己额头,一边生气地唧唧咕咕,小小声的,林照辰知道她在抱怨自己,又不敢让自己听见。 他笑了笑,忽然对她道:“宛宛,我没有娶魏明姿,和她拜堂成亲的是我二弟。” 姜宛姝怔了一下,马上道:“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你不必告诉我。” 她背对着林照辰,没有看到他眼中立即露出了危险的神色,不过他望着姜宛姝良久,终究只是哼了一声:“你别装傻,等你出了孝期,我马上就娶你过门,到时候我看你还怎么躲我。” “我不想和你说这个,总之你这个人就是霸道不讲理。”姜宛姝气鼓鼓地道。 林照辰的语气十分淡定:“对,我霸道不讲理,还总爱欺负你,等我们成亲之后,我每天都会把你欺负哭,你怕不怕?” 姜宛姝羞耻得全身哆嗦起来了:“你、你、你闭嘴,不要再说话了。” “宛宛,我们成亲以后,我们就离开燕州。”林照辰的声音又变得十分温柔,“我可以带你游历大江南北、山河风物,你喜欢哪个地方,我们就在哪里住下来,听说江南美,尤其四月天,到时候,我们一起去看看可好?” 姜宛姝有些意外,“咦”了一下:“你这么清闲吗?不管这燕云十六州的事情了?我曾经听我父亲说过,你们林家世代都守在这里,和土皇帝似的,连朝廷都不太使唤得动你们,这种情形,你哪里能轻易抛下。” 林照辰看了姜宛姝一眼,目中带了淡淡的笑意:“哦,原来宛宛懂的也不少,我一直以为你笨笨的,什么都不知道。” 姜宛姝生气地回头瞪他,看见了他裸露出来的上半身,又“啊”地一声,飞快地把脸转开。 “宛宛,再过两年,燕云十六州的一切权力和军马,我都会交给我二弟,到时候我就不是燕国公了,不过一介白身,你会不会嫌弃我?” “我一直都很嫌弃你。”姜宛姝不假思索地回道。 “你又在讨打了。”林照辰笑着,哗啦一下,从水中站了起来。 姜宛姝蹭蹭蹭,几乎要贴到墙角去了,根本不敢回头看他。 林照辰慢条斯理地自己拭擦干净了,随手裹上了一件袍子,走到姜宛姝的身后,戳了戳。 姜宛姝继续往角落里缩,忍气吞声地道:“做什么?” “转过身来。”林照辰用命令的语气道。 姜宛姝不敢违逆他,犹犹豫豫地回过身子,看见他好歹穿上了衣裳,松了一口气。 冷不防,林照辰一把将她搂住,把她的脑袋按在自己的胸口。 “放手、放手!”姜宛姝挣扎了起来。 林照辰低低地笑着,胸腔的震动都传递到姜宛姝的脸上,让她的脸烫得几乎要烧起来了。 他的声音拂过她的耳朵,有一种酥酥痒痒的感觉。 “宛宛,我洗好了,来,闻一下我的味道,真的一点都不臭。” 姜宛姝彻底投降了,她深深地抽了一下鼻子,然后,用十分真挚的语气道:“是,表叔,你身上的味道很好,谁说你臭的,那简直是无稽之谈。” 林照辰终于满意了,揉了揉她的头发,放开了她。 姜宛姝又躲得远远的,警惕地瞪着他。 林照辰向门口走去,淡淡地道:“我出去了,你可以下去泡一泡,很舒服的,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进来看你。” 门打开了,林照辰出去了,丫鬟们又进来,一个个笑眯眯的,仿佛没事似的:“姑娘,请让奴婢们服侍您沐浴吧。” 姜宛姝刚才折腾了一下,衣裳都湿了,贴在身上黏黏的,有点儿难受,她犹豫了半天,吩咐丫鬟们把门紧紧地关了起来,然后羞羞涩涩地脱了衣裳,哧溜一下钻到了水中去。 温泉水暖过凝脂,温暖的水流包裹过来,四肢百骸的毛孔都舒张开了,袅袅的热气升起来,仿佛雾一样滑过人的肌肤,湿润而柔和。 姜宛姝仰起头,发出一声惬意的叹息。 一个小丫鬟过来,跪在那里,小心翼翼地替姜宛姝按揉着肩膀和颈项,力度恰到好处,掐到点子上,让姜宛姝的身体都酥了。 她眯起了眼睛,软软地道:“哎呀,好舒服啊。” 旋即想了起来,又抱怨道:“你们明明服侍得这么好,方才还要折腾我,表叔就是坏心眼。” “你又在背后编排我吗?”林照辰的声音隔着门传了过来,还是显得那么清朗。 姜宛姝紧张地用手捂住自己的胸口,朝着门口虚弱地叫道:“你明明说好了,绝对不会进来看我,君子不可言而无信。” 林照辰用十分淡定的语气道:“我只是过来提醒你一下,宛宛,你现在泡的池子是我方才泡过的,池子里的水也是我方才洗过的,可能我的味道还留在里面。” “林照辰,你住口!”姜宛姝的脸轰地烧了起来,她惊叫着,一不小心呛着了水,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门外传来男人轻轻的笑声。 —————————— 舒舒服服地泡过了温泉,林照辰又带着姜宛姝回去了。 姜宛姝虽然还在生气地唧唧咕咕着,但她小脸蛋红扑扑的,眉目间都带着一股慵懒的味道,明显就是十分惬意,回去的时候连马都不愿意骑了,只肯坐着马车,软软地趴在那里。 林照辰笑着由她去。 刚刚进了城门,那边却见张孟飞马而来,到了近前,翻身下马,面色凝重地禀告:“国公爷,我们发现大祚荣的行迹了。” 林照辰那么冷静的一个人,竟当场变了脸色。 北方黑水靺鞨一族,原为胡人部族中最强大的一支,其首领大祚荣生性暴戾,凶残好战,屡犯晋国边境。 两年前,大祚荣举兵来袭,林如晦迎战邕城关外,不幸身死。 大祚荣继续挥师入关,林照辰临危受命,接掌燕云十六州,率部出战,大败大祚荣。 大祚荣逃回靺鞨国,林照辰倾燕州兵力,一路追杀,直破靺鞨国,是时,赤血千里,大火三天不熄,靺鞨国沦为一片焦土,黑水靺鞨几乎全族覆灭。大祚荣慌乱之下,舍弃了国土与子民,领着部分心腹人马,匆匆逃入了北面大沙漠中,从此销声匿迹。 经此一役,林照辰凶煞之名传遍北境,威震北胡诸部,能令小儿夜间止啼。但是,首恶未除,他心中仇恨不减,这两年来始终在寻找大祚荣的下落,此时骤然听闻消息,他周身的煞气又涌了上来。 “在哪里?”他沉声问道。 “在莫干达沙漠,靠近南部的一个绿洲,我们的斥候找了当地的胡人带路,在那里搜寻了三个多月,终于摸清了他的落脚处。” 林照辰微微地眯起了眼睛,露出了一个嗜血的笑容:“传令南北八营,立刻整装,明日卯时,随我出征。” “是。”张孟抱拳,立即领命而去。 姜宛姝在马车里听得动静,偷偷地掀起车窗帘子望过去,林照辰并没有回头看她。他骑坐马上,面上没有什么表情,那冷厉的气势却让姜宛姝打了一个寒战。 —————————— 第34章 赵琳琅跪坐在佛堂中。 赤金莲花炉里点着檀香, 透明的烟气弥漫开,在低垂的纱幔间勾画出流水一般的痕迹。时光斑驳,譬如流水, 去而不回。 佛堂中供奉着林如晦的牌位, 赵琳琅安静地望着那黑色的木牌。林如晦在世时, 她从来不曾用这样专注的目光看着他,而如今这样, 他却已经不得知晓了。 赵琳琅慢慢地伸出手去。 门被推开了, 林照辰走了进来。 赵琳琅缩回了手。 林照辰径直走到林如晦的牌位前,点燃了三柱香,深深地拜了下去。 他沉声道:“父亲,我寻到了大祚荣的行踪,明日出发,追杀此獠, 请父亲助我,勿使其逃脱, 我定会将他头颅带回, 以慰父亲在天之灵。” 他将香插了上去, 而后转身就要离开。 “大郎。”赵琳琅出声唤住了儿子。 林照辰顿住了脚步。 母子两人都沉默了。 半晌, 赵琳琅涩涩地道:“你还在怪我吗?” “儿子不敢。”林照辰用冷静的语气回答道。 当日黑水靺鞨大军压境, 林如晦在出战前不知何故, 却与赵琳琅起了激烈的争执。 林照辰闻讯赶到父母的院子里,只看见林如晦神情狂乱、双目赤红,对着赵琳琅愤怒地叫喊:“这二十多年来, 我待你如何?我把心都掏出来给你了,你却弃若敝履,他那样负你,你至今念他不忘,琳娘,你有没有良心?” 彼时,赵琳琅高傲地仰着脸,冷冷地道:“我从来未曾骗过你,这一切都是你自己心甘情愿的,为何今日又来怨我?” 林如晦气得发抖,拔剑而出,一剑斩断了一张案几:“琳娘,你到底要我怎样才好,是不是我到死都等不回你的心?” 不料一语成谶。林如晦负气而去,在心神紊乱之下,死于大祚荣之手。 死讯传来,赵琳琅当场吐血晕厥。 可惜,悔之晚矣。 从此以后,赵琳琅不再踏出燕国公府一步,终日守着林如晦的牌位,与佛经为伴。她不能原谅自己,林照辰也不能原谅她,母子之间,几乎形同陌路。 此时见林照辰将要离去,母亲的心里升起了巨大的悲怆,但她的神情依旧是平静的,只是低声道:“刀剑无眼,千万谨慎。” 林照辰终于看了赵琳琅一眼,他露出一个冰冷的笑容:“母亲放心,我心如铁石,无人可以伤及。” 赵琳琅的脸色刷的一下变得惨白,而林照辰已经掉头出去了。 她低下了头,一滴泪落在手中的经卷上。 —————————— 林照辰把林照时传唤了过来,将虎符军印诸物交付给他。 “兵贵神速,迟则恐其逃脱,我明日一早率部开拔,余话不多叙,燕州军政民生事务一概交你打理,若遇事不决,可向王刺史和唐将军请教,他们是跟随父亲多年的老人,经验老道,我已经嘱咐过他们,尽心辅佐于你,你自己多加费心。” “是。”林照时肃然应诺。 林照辰顿了一下,又道:“二郎,你年纪也不小了,或许有朝一日你将独当一面,趁这个时机,把燕云十六州的事务多多熟悉一下,省得将来应接不暇。” 林照辰的语气还是那么淡漠冷静,但话中的意味却让林照时怵然一惊。 林照时慌忙跪了下来,急切地道:“大哥此话是何意思?您是燕云十六州的主心骨,二郎是您的臣属,唯您马首是瞻,绝无二心。” 林照辰只是淡淡地笑了笑,用脚尖踢了踢林照时,喝道:“起来。” 林照时一骨碌站了起来,那么大块头的一个人,在林照辰面前却连头都不敢抬。 林照辰心中微微叹息,不再多说,只是道:“总之,按我的吩咐办事,不可懈怠。” “是。”林照时不假思索地应下了。 林照辰挥了挥手,示意弟弟可以离开了。 但林照时看了兄长一眼,有点欲言又止的意思。 林照辰端坐上首,不动声色地发话:“何事?说。” 林照时看了林照辰一眼,又把头低下了。 这个兄长容姿出众、武艺惊人、心性和才干都属人中翘楚,如天上烈日,灼灼耀眼。父亲在日,曾经不无得意地对人言:“有子若此,夫复何求。” 同样是林如晦的儿子,父亲的目光,从来没有在林照时身上停留过,林照时觉得,自己和兄长,几乎是云泥之别,他羡慕,而且敬畏。 他本来不太敢和林照辰直视,但他想起了魏明姿,那个艳丽而张扬的女子,在他面前哭得仿佛梨花带雨一般,他的心忍不住抽了一下,终于鼓足了勇气,对林照辰道:“大哥新婚燕尔,刚刚归来,又要离去,岂不令嫂子忧心?二郎不才,其实愿代大哥领兵出征。” 林照辰沉下了脸,他还没说话,只是冷冷地扫了弟弟一眼,那目光马上令林照时的汗流了下来。 “父仇未报,你却只顾儿女情长,做此英雄气短之态,二郎,你让我失望了。”林照辰冷冷地道。 林照时“噗通”跪了下来,脸涨得通红。 林照辰俯视着弟弟,慢慢地道:“二郎,我听说你这些日子对魏明姿多有照顾,怎么,你起了怜香惜玉之心吗?” 林照时差点颤抖,他叩头如捣蒜:“大哥明鉴,二郎敬重嫂子,一片赤诚之心,全无邪念、更无非份之举,兄长息怒。” “起来。”林照辰淡淡地说了一句。 林照时还在那里叩头。 “我叫你起来。”林照辰沉下了脸。 林照时赶紧起身,垂手立在一旁,神态惶恐。 林照辰端坐在那里,面色巍然不动,他的手指敲了敲案几,发出清脆的叩击声。 他的声音又变得温和起来:“二郎,你不要这么担心,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当日,和魏明姿拜堂的人是你,如此正好,你若心悦于她,将来,我寻个机会,让你堂堂正正地娶她为妻,你意下如何?” 林照时心神大震,霍然抬起脸来,瞠目结舌:“我、我,这、这如何使得?断断使不得!” 他这么说着,手指都抓得紧紧的,骨节咯咯作响。 林照辰若无其事地道:“我对魏明姿无意,本来就是迫于皇上的旨意,不得不将她带回燕州,我若是真心在乎她,又怎么会叫你替我拜堂成亲。” 林照时回过神,巨大的欣喜席卷而来,他几乎手足无措了,搓了搓手,在原地不安地踱了两步,期期艾艾地道:“这样……不妥吧,公主她会不会答应?她如果不愿意怎么办?” 林照辰见不得弟弟的蠢样子,指了指门口,喝道:“日后我自有安排,好了,滚。” 林照时还待再问两句,但林照辰的目光看了过来,凛然威严,他又胆怯了,抓了抓头,嘿嘿地笑了两声,匆匆地出去了。 林照辰摇了摇头,起身去内院寻姜宛姝说话。 明日就要离开了,少不得要嘱咐她两句。 姜宛姝正在房中不安地坐着,见了林照辰进来,眼巴巴地望着他:“表叔,听说你又要出去打战?” 她的声音又娇又软,像小兔子的毛在他的心尖上蹭了一把,蹭得痒痒的。 林照辰忍不住又伸手过去揉了揉她的头发:“舍不得我走吗?” 姜宛姝退后了一点,捂住头,娇嗔地瞪他:“谁舍不得,做梦呢你。” 但是,过了片刻,她又嗫嚅着道:“好吧,是有一点点舍不得,我一个人其实有点害怕。” 这里不是京都安阳,而是燕州,远离故土千里之外,沧桑而雄伟的城池,全然陌生的地方,举目四顾,一片茫然,连个亲近之人都没有。 唯有林照辰而已。 姜宛姝的心中寻不到着落,充满了惊恐。她眨了眨眼睛,浓密的睫毛如同受惊的羽蝶一般抖了抖:“你什么时候回来?可以早点回来吗?” 林照辰的心动了一下,他蹲在姜宛姝的面前,抓住她的纤柔的手,温和地道:“别担心,宛宛,这里就是我们的家,你安心在家等我,我很快会回来。” 姜宛姝把手挣脱回来,嘀咕道:“你胡说,什么我们的家,可不要脸了。” 林照辰笑了笑:“若有什么麻烦,你可以去寻母亲,她虽然性子冷淡,但看在我的面子上,凡事都会为你做主的。” 他忽然伸出手去,强硬而又温柔地将姜宛姝拥入怀中。 “你做什么?快放手。”姜宛姝果然不满地叫了起来。 “嘘,别说话,宛宛,让我抱一下,一下就好。”他低声哄她。 他按住她的小脑袋,在胸口蹭来蹭去,那是一种毛绒绒的触感,撩得他的心都快融化了,真好,就想这样子把她一直揣在怀中,看着她急得扭来扭去的唧唧叫,真是可爱得让人发笑。 林照辰轻轻地笑了起来,在她的头发间落下一个吻。 姜宛姝又闻到了那种松香的味道,清冽而冰冷,而他的胸膛是炙热的,令她的脸都发烫了。 他在她的耳边低语:“宛宛,我会想你的,你也要想我,每一天都要,记住了吗?” —————————— 第35章 次日, 天方破晓,林照辰便率了三十万军马出发了。 姜宛姝站在城楼上目送林照辰远去,看着他的身影在千军万马的簇拥之中, 慢慢地消失不见了。城门外, 尘烟滚上了云天。 姜宛姝揉了揉眼睛, 她想,大约是太早起了, 还有点困吧, 眼睛涩涩的。 她扶着小丫鬟的手,慢慢地下了城楼。 回到燕国公府,姜宛姝还是有点闷闷的,琥珀见主子不开心,尽心尽责地弄了一只小黄鹂儿来给她玩。 那小鸟儿顶着一身黄嫩嫩的羽毛和黑黑的小脑袋,在笼子里蹦来蹦去, 叽叽喳喳地叫个不休,软乎乎、又凶巴巴。 丫鬟们都笑道:“这小东西叫得好听, 模样儿生得也俊, 琥珀姐姐哪里得来的, 怪好玩的。” 姜宛姝见了, 反而愀然不乐:“这小可怜, 被人关在笼子里, 还有什么好玩?” 琥珀瞪了小丫鬟们一下,小丫鬟赶紧呼啦一下做鸟兽散了。 姜宛姝打开笼子,把那小黄鹂儿抓出来, 拿在手心里,轻轻地戳了戳它的小脑袋。 小黄鹂儿很响亮冲着姜宛姝大叫了起来。 姜宛姝微微地笑了,摊开了手心:“好了,我放你走,你快去吧。” 小黄鹂儿却不走,它是自小被人养熟的了,并不怕生,它低头嗅了嗅,又在姜宛姝的手心里蹦达了两下,张开嘴啾啾叫着讨吃食。 “咦?你不走呀?”姜宛姝惊讶了。 琥珀在一旁委婉地道:“姑娘,这会儿入冬了,天气怪冷的,这么一个小东西,您把它放出去,它不是冻死就是饿死,您的一番好意反而不美了,不若先养着玩儿,等来年开春了再说。” 这边才说着话,外头传来了丫鬟的声音:“来者止步,未得通禀,不可入内。” “啪”的一声,好像是谁被摔了一记耳光。 而后是一个女子张扬而清脆的声音:“大胆奴才,我是宣华公主,更是燕国公的夫人,如今国公不在,我才是正经主人,你们居然敢拦我,真是荒谬,改明儿真该打发人牙子过来,把你们都变卖掉,一群目无主上的蠢才。” 门被推开了,魏明姿华衣锦袍、高鬓金簪,打扮得既华贵又艳丽,施施然走了进来,她的身后跟着一群太监宫娥。 姜宛姝的眉头皱了皱。 魏明姿过来,立定在姜宛姝的面前,冷冷地打量了她半晌,倏然一拍案几:“你这贱婢,见了我,缘何不下跪?” 那只小黄鹂儿被这声响吓了一跳,振翅飞了起来,扑棱着从窗口飞出去了。 姜宛姝大急,想要过去扑它。 “贱婢放肆,居然如此无视本宫。”魏明姿柳眉倒竖,对左右喝道,“给本宫拿下她,掌嘴。” 琥珀等人见状,哪里肯由他们动手,赶紧护在姜宛姝的身边。 一群人正推搡着,门外来了一个嬷嬷,身后跟着两个仆妇。老嬷嬷站在门口,扬声道:“公主殿下,太夫人有话,命老奴转呈公主知晓。” 那嬷嬷垂手躬身,姿势恭谨,但既然是婆母的传话,魏明姿暂且忍了声气,抬手止住了太监们。 “不知母亲有何吩咐?” 老嬷嬷示意两个仆妇上前,她们的各自捧着笔墨和一卷经书。 “此乃般若波罗心经,太夫人请公主今日抄写十遍,为已故老国公祈福。太夫人有语,公主年轻气盛,殊为活泼,但既为林家妇,当修身养性、安神宁气,方担得起大家宗妇之任。太夫人一片苦心,为儿辈计,望公主能体恤长者之心,勿使家宅不安、伤了和气。” 这一番话,软硬兼施,明晃晃的就是打压着魏明姿,不许她对姜宛姝动手。魏明姿涨红了脸,牙都要咬碎了。 嬷嬷上前了几步,有意无意地挡在魏明姿和姜宛姝中间,她的面上带着得体的笑容:“老奴不过是传话而已,若是公主对太夫人的这番嘱咐有什么异议,不妨和老奴一起去见太夫人,请太夫人对公主解释一二。” 魏明姿气涌上头,怒道:“好,我这就去见母亲,请她老人家给我说个明白。” 老嬷嬷微笑着,躬身领路,带着气冲冲的魏明姿出去了。 这一群人来得匆匆、去得也匆匆,一阵风似地走了。 姜宛姝回过神来,想起了她的小鸟,急得直跺脚,赶紧吩咐下人们出去找寻。 但那小鸟儿早就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外面开始下起了小雪,天愈发冷了。 —————————— 魏明姿并没有见到赵琳琅。 赵琳琅让她在佛堂外面等候了半个时辰,而后唤来了府中的侍卫,将她的太监和宫娥全部按倒,领头的那个太监被打了十个板子,趴在那里涕泪交加。 自始自终,赵琳琅都没有露面,临到末了,又命人拿了一卷金刚经出来,叫魏明姿再抄写十遍。 魏明姿踉跄着回到房中,身体还在颤抖着,屈辱和愤怒涌上心头,令她几乎发狂。 跟随她多年的嬷嬷轻手轻脚地走上来:“公主,不如您写封信给皇后娘娘,求她给您做主。这赵氏,大约是记恨当年,竟如此行事,真是恶毒心肠。” 魏明姿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脸上的神情几乎都扭曲了,但良久之后,她却冷笑了一声:“不,母后她帮不了我,我已经到了这里了,一切只能靠我自己了。” 她闭上了眼睛,喃喃地道:“我才不要像母后那样,我不信我会输,等着吧……” 嬷嬷在旁边看着,有些心惊,觉得这位从小看到大的公主殿下,似乎有哪里不太一样了。 片刻之后,魏明姿睁开了眼睛,目光中带着一种异样的光彩:“好吧,现在我去找二弟,这个家里,终究还是有人可以帮到我的。” 她对着银镜,掠了掠发鬓,取了丝帕来,将唇上的胭脂抹去了。 而后,她只带了一个小宫娥,去了林照时的院子里。 林照时正在房中整理文案,听得魏明姿来了,忙不迭地迎出院门口。 “公主有何吩咐,命人过来传唤一声就好,何必劳你自己过来。” 魏明姿正撩起裙裾,抬步跨过门槛,闻言顿了步子,看了林照时一眼,似嗔非嗔:“怎么,二爷这里不待见我过来?” 她的神情高傲,而眼波妩媚,她原本从来不拿正眼看他,今日还是第一次。 林照时想起了兄长对他允诺的话,再看着眼前娇俏的丽人,心里慌张得不行,手心里的汗都冒出来了:“不、不,怎么会,公主误会了,我没有这个意思。” 魏明姿却掩着嘴,“噗嗤”一声笑了:“不过和你打趣,看把你吓得。” 转瞬,她又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实不相瞒,今日我是过来求你的,二弟,如今,也只有你能救我了,也不知道你是否愿意怜悯我?” 她今日过来,怀着别样的心思,曲意款款地哀求林照时,心中实在是屈辱万分,她看了林照时一眼,见他浓眉粗目、黝黑壮硕的模样,憎恶万分,差点落下泪来。 她的眼角红了,目中微有泪光。 林照时不假思索地回她:“但有驱使,无不遵从,吾愿肝脑涂地,为公主分忧。” —————————— 赵琳琅倚在软榻上,微微闭目。 梁瑾跪坐下首,轻声为她诵读着佛经。 她跟随姜宛姝到了燕州,偶尔一次到赵琳琅院中取东西,见赵琳琅在和嬷嬷说起佛理,她壮着胆子,插了两句话。 她原是御史之女,学识渊博、才情横溢,幼时也曾研读过佛经,与那些仆妇自是不同,赵琳琅听得入了耳,有意考量了她两句,她在那里说起佛理经义,舌绽莲花、头头是道,赵琳琅便将她留在了身边服侍。 梁瑾的声音清朗柔和,生涩难懂的楞严经从她口中读出来,也显得韵律优美了。 赵琳琅听着诵经的声音,陷入了自己的沉思中。 嬷嬷走了过来,小声说了两句。 赵琳琅睁开了眼睛:“叫二郎进来吧。” 少顷,林照时进来,规规矩矩地给赵琳琅行礼:“母亲。” 林照时的生母早亡,他自幼抚养在赵琳琅膝下,比起清冷高傲的长子来,这个庶子反而更加亲近她。纵然赵琳琅心性淡漠,但对于林照时还是怜惜的。 “起来吧,二郎,最近你大哥不在,辛苦你了,听说你忙得很,怎么还有空过来?” 林照时低着头道:“儿子本来该日日过来给母亲请安的,是儿子不孝。” 赵琳琅淡淡地一笑:“你们是知道我的,不耐烦那些个虚礼,不必拘谨。” “是。”林照时恭谨地回了一声,顿了一下,道,“儿子今天过来,是想请母亲一起去大安寺为父亲做一场法会。” 赵琳琅慢慢地坐直了身子,问道:“为什么忽然想起这个?” “儿子前天梦见了父亲,醒来以后觉得心中哀痛,就自己去了大安寺,本来想请方丈明法大师为我诵读几卷经书,及至到了寺中,明法大师与我说,如此冬季,寺中的莲花在竟在一夜之间盛开,应是菩萨显灵,要普度众生疾苦,因而,明法大师要为此办一场优昙钵华法会,儿子想,既如此,不如让安排这场法会专为父亲而办,也算尽了我们的一番哀思之意,母亲以为如何?” 大安寺位于燕州城东,是北方名刹,现任主持明法大师更是一位大德高僧。 当年林如晦刚走,赵琳琅痛不欲生,几乎要随之而去,彼时,林照辰率军征伐黑水靺鞨,也是林照时请了明法大师到府中,日夜不休地为嫡母诵经开解。 赵琳琅的神情有些恍惚,她的目光越过了檀香的袅袅的烟气,不知落到了何方。 良久,她一声长叹,颔首道:“甚好,便依你所言。” —————————— 第36章 赵琳琅和林照时一起到大安寺为老国公办法会去了, 据说要在寺中住上三天,故而,府中的大管家特别嘱咐各处务必打点起精神来, 主子们都不在家, 尤其不能出岔子。 姜宛姝听了, 原本也不甚在意,直到魏明姿找上门来, 她才觉得有点不妙。 魏明姿倒不似先前那边气势汹汹的, 反而笑吟吟的,叫姜宛姝出去陪她骑马。 连赵琳琅都不在,这府里真是一个撑腰的人也没有,何况魏明姿的态度还算和气,姜宛姝不便拒绝,只能一起出去了。 魏明姿和姜宛姝一起去了外头的马场, 魏明姿骑着林照时送她的血汗宝马,不过是在马场上溜达了两圈而已, 姜宛姝不明所以, 就在边上傻傻地看着。 而后魏明姿下了马, 自然而然地将缰绳交给姜宛姝, 用傲慢的语气道:“姜氏, 去, 把这匹马洗一下。” “啊?”姜宛姝一脸茫然。 魏明姿冷笑:“怎么,我使唤不得你吗?” 琥珀和两个小丫鬟跟在后面,见状上前:“公主容禀, 我们姑娘没做过这些个事情,怕是做不好,还是让奴婢等代劳吧。” 魏明姿当即变了脸色,呵斥道:“本宫说话,哪有你们这些贱婢插嘴的份,来人,给我拖下去。” 几个侍卫过来,将琥珀等人拉下去了,他们是林照时留下的人手,只听从魏明姿的吩咐。 魏明姿抖了抖手中的马鞭,用威胁的目光看着姜宛姝:“如何,这匹马,你洗不洗?” 几个太监围了过来,虎视眈眈。 姜宛姝咬了咬嘴唇,慢吞吞地道:“好吧,洗就洗吧。” 她走近了那匹赤红大马。 大马很凶地冲她喷了个响鼻,还撅了一下蹄子。 姜宛姝吓了一跳,胆怯地后退了一步。 这匹马性子凶悍,就连魏明姿也是在林照时的帮助下,才勉强驯得住它。如今魏明姿就在边上冷眼等着看姜宛姝出糗。 姜宛姝想起了林照辰曾经教过她的话,她从袖子里掏出一块玫瑰松子糖。 她太爱吃甜了,本来林照辰把她的糖果子都禁住了,结果他前脚一走,姜宛姝马上又偷摸藏了几块在身上。 她把糖果子摊在手心中,小心翼翼地送到马嘴边,细声细气地道:“小乖乖,你别凶,我请你吃糖好吗?” 若这匹马能听得懂人话,它肯定要对“小乖乖”这个称呼感到恼火,可惜它听不懂,它被那股香甜的味道吸引住了,大脑袋凑过去嗅了嗅,舌头一卷,把那糖果子卷了进去,吧唧吧唧地嚼了两下,吃了进去,然后又对姜宛姝“咴咴”地叫了两声。 明显是个没骨气的畜生,吃了糖,那叫声都开始讨好了起来。 魏明姿气得甩了一下马鞭,逼着姜宛姝牵着马,去了马厩。 马夫得了国公夫人的吩咐,也不敢违逆,早已经在那里将洗马的水桶和刷子都备好了。 姜宛姝忍气吞声,打了水,去给那匹马刷洗。 她能做什么,手脚笨笨的,一桶水倒有大半溅到魏明姿身上,惹得魏明姿一阵怒骂。 姜宛姝眨了眨眼睛,也很委屈:“公主殿下,我是按您的吩咐在做事呢。” “好,那就你好好干活。”魏明姿跺了跺脚,甩掉衣袖上的水珠子,冷冷地道:“我这匹马十分珍贵,这几天就交给你了,你晚上就睡在马厩里替我照顾它,若有半分差池,我唯你是问。” 她径直走了,留了几个侍卫在马厩外头守着,就不许姜宛姝离开。 姜宛姝把刷子一扔,坐在草垛里,累得直喘气。 她刚才刷了两下,那力度跟挠痒痒似的,把那匹马挠得很舒服,这会儿,这畜生还把大脑袋凑过来,拱了它两下,示意继续。 姜宛姝生气地拍了一下马头:“得了便宜还卖乖呢,快走开,这么大一块头,别杵我面前。” 赤红大马不满地用头顶了她一下,差点把她顶趴下了。 马夫在旁边看了也啧啧称奇,这匹血汗宝马性子向来桀骜不驯,他本来以为姜宛姝今天要吃点苦头了,也不知道为何,这马对姜宛姝竟特别亲近。 姜宛姝狼狈地从草垛里爬起来,抖了抖身上的草屑,对着马夫软软地哀求:“大叔,我口渴,可以给我拿些水来吗?” 冬天到了,太阳下山得特别早,此时天色有些暗沉了,已经到了晚膳的时间。 马夫家中也有一个小女儿,成天爱趴着他撒娇,他此时心也软了,偷眼看了看守在外面的侍卫,小声道:“姑娘你稍候。” 马夫出去了,过了老半天又进来,递给姜宛姝一个水囊和几块白面馍馍:“我从下人的厨房拿的,姑娘您别嫌弃,先对付着用一些。” 姜宛姝接了过去,感激地道:“大叔真是好人,来日有机会,我会报答你的。” 马夫摆了摆手,摇头出去了。 姜宛姝稍微用了点水和食物,把剩下的打包收拾好。 然后她很殷勤地牵着那赤红大马去喝水吃草,一边摸着马头,一边低声哄它:“小乖乖,来,多吃点,吃得饱饱的,到时候才有力气走路呢,我就依靠你了,你可不能让我失望呀。” 天渐渐地黑了下去。 到了深夜,姜宛姝并不去睡,而是屏住呼吸,蹲在那里看着马厩外面的几个侍卫,紧张得心脏怦怦直跳。 林照辰不在,连日夜盯着她的琥珀等丫鬟也不在,她那颗不安份的心又开始蠢蠢欲动了起来。 她想起了那只飞走的小黄鹂儿,越发觉得自己可悲了,原来她也是被养在笼子的鸟而已。 更何况,魏明姿一幅誓不罢休的模样,她若不走,等不到林照辰回来,就熬不住了吧,姜宛姝这样说服自己,很快就把心中仅有的一点点不舍抛弃了。 她静静地等在那里,等着那些侍卫睡着。 —————————— 天上的云太厚了,把月光都遮盖住了,只有一点朦胧的影子透过云层落在檐角墙边,那是斑驳的夜色,分外黯淡。 两个太监从暗处走出来,远远地看着马厩,把头凑在一块,窃窃私语。 魏明姿白日里那些作态不过是给旁人看的,她放下身段求了林照时,好不容易把赵琳琅支开了,可不是为了蹉磨姜宛姝而已,她想要的是姜宛姝的命。 只有死人才不会和她争。 两个太监奉命过来行事,在马场四周观察了片刻,提着两桶油悄悄地摸到了马厩后面。 —————————— 姜宛姝觑见侍卫们在打盹儿了,蹑手蹑脚地牵着赤红大马偷偷地向外面走去。 四周静悄悄的,只有脚步轻微的悉索声。 才走出了几步,忽然听见后面呼啦地一声,周围似乎一下子亮了起来。 姜宛姝惊讶地回头望去,却看见马厩着火了。 那马厩本来就是木料搭建的,里面堆积了许多草料,火光迅速地腾了起来,里面的马匹发出了惊惧的嘶鸣声。 马场上的人们从睡梦被惊醒过来,喧哗了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那火烧得特别猛烈,熊熊的火焰一下就把整个马厩都包裹了起来,不到片刻工夫,只听得轰然一声,马厩塌了下来,里面数十匹马“咴咴”地叫着,一部分被砸到了,一部分带着火奔了出来。 许多纷叠的脚步声朝这边跑过来了,但那些着了火的马匹横冲直撞,一团乱哄哄的,马鸣声、怒吼声、惊呼声交错成一片,伴着呼呼的火焰声,撕破了夜空的寂静。 姜宛姝吓得脸色发白,手脚一片冰冷,若她迟了一步出来,此刻恐怕已经葬身火海之中了。凶险之下,她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咬着牙爬上了马背,拍了拍马脖子:“小乖乖,走!” 赤红大马仰起脖子,一声长鸣,在夜色里,如闪电一般奔了出去。 —————————— 原野上的草木已经枯萎了,褪成焦黄的絮片,贴在土地上,细碎的雪花从天上落了下来,白色慢慢地覆盖了枯草,天和地仿佛都萧索了起来。 起风了,雪花打着旋儿钻入衣领,冷得让人直打哆嗦。 赤红大马停下了步子,低头去吃地上的枯草,不过拱了半天也嚼不到什么。 姜宛姝循着模糊的印象,向着当初的来路而去,不知道奔跑了多久,到了这一片草原上,水和食物都耗尽了,马匹也饿了,她迷失了方向。 四顾苍茫,天的尽头还是旷野,这是一个下着雪的冬天,这么冷。 姜宛姝心里模模糊糊地想起一个人,或许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了,有些惆怅,也有些释然。 她摸了摸马头,轻轻地道:“小乖乖,对不住,糖也吃完了,是我委屈你了。” 那马听不懂她的话,仰起头来鸣叫了一声。 姜宛姝再也支撑不住,软软地从马上滑落下去,跌到了地上。 远处,有人听见马鸣的声音过来了,走到近前,看见了那匹血汗宝马和地上躺的少女,那人发出了惊呼声。 雪开始大了起来。 —————————— 第37章 身体暖乎乎的, 好像从冰窟中被人拉上来,到了火炉子边,四肢百骸都从僵硬的状态中恢复过来了, 舒服得让人想叹气。 姜宛姝睁开了眼睛, 她躺在厚厚的被窝里, 两个火盆子摆在她的床边,里面的炭火烧得很旺, 帐篷里的空气都带着烟熏的味道, 那是温暖的人间烟火气。 斯琴看见她醒了,双手合十虚空拜了拜:“感谢真神,终于没事了。” 她凑了过来,“阿姜,你觉得怎么样,还好吗?” 姜宛姝看见斯琴艳丽活泼的笑脸, 仿佛做梦一样,她喃喃地道:“我这是在哪里呢?斯琴, 是你救了我吗?” 斯琴又蹲回去拨拉炭火, 一边应道:“你可真够大胆的, 这种季节一个人在草原上走, 也不怕狼把你叼走, 幸好你的那匹马原来在我们部落养过一段时间, 估计它是朝着回家的路走过来了,萨仁出去巡逻,半路把你捡了回来。” 她顿了顿, 道:“记得萨仁吗,就是上回祭牲节向你求爱、后来被你男人打了那个。” 姜宛姝的关注点又歪了,她很认真地纠正道:“说过很多次了,那个不是我男人。” “哦。”斯琴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完全不相信。 “是真的。”姜宛姝低声道,“他娶了别的女人做妻子,他的妻子容不下我,我只好逃出来了。” 她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姜宛姝自己忽然难过了起来,吸了一下鼻子,“男人都是骗子,原来说过的甜言蜜语都不作数,自己拔腿走了,就把我扔下被人欺负,我讨厌他。” 她的眼角微微地红了,泪光盈盈的样子,连斯琴这个女人看了也觉得心疼。 斯琴义愤填膺:“啊,居然这样啊,真没想到,林大郎看过去那么一本正经的人,竟这样坏。阿姜你放心,既然来了,以后就跟着我们好了,不要管他了,我们部落的男人多的是,个顶个的好,到时候,你随便挑。” 姜宛姝被斯琴的话呛住了,吓得咳了起来:“不不不,多谢你了,男人你们还是自己留着吧,你肯收容我就感激不尽了,其他的很不必了。” 斯琴又宽慰了姜宛姝几句,给她喝了奶茶,嘱咐了一个年老的阿嬷照顾她,自己就出去了。 斯琴去了祖父的帐篷里。 穆特尔刚刚写好了信,封了口,叫萨仁出去送信。萨仁出门的时候,还和斯琴碰了个正着。 斯琴进去,对着穆特尔道:“阿爷,你给林大郎送信了吗?若没有,就别去了,把阿姜留在我们部落吧,她生得那么美,会有人喜欢她的,将来可以给我们部落生几个漂亮娃娃,多好。” 穆特尔骇笑:“你胡说什么呢,那是燕国公的女人,谁敢对她有非份的想法,还要不要命了?” “可是她说林大郎不要她了,她才跑了出来,多可怜呢。”斯琴悻悻地道。 “这个你别管了,斯琴,无论燕国公是何意思,为稳妥起见,我们都要完整地把她交还回去。”穆特尔正色道,“你这段日子多看着她,别出什么差池。” 穆特尔说着,有些忧愁地皱起了眉头,“你们别贪玩,别往部落外头跑,我最近已经加派人手出去巡逻了,突厥人随时会过来,务必小心谨慎。” 说起突厥人,斯琴也沮丧了起来:“这群豺狼,为什么一直盯着我们不放?太可恨了,我们是草原上自由奔驰的苍狼白鹿,绝对不会回去给他们做奴隶的。” 穆特尔摸了摸花白的胡子,眯起了眼睛:“所以,幸好这回萨仁把燕国公的女人带回来了,我已经给燕国公送信了,叫他来接人,希望他到时候可以助我们一臂之力。” 他低头看了看案几上摆着的羊皮地图,又叹气,“听说他现在在莫干达沙漠一带,离这里有些远,希望来得及吧。” 斯琴也沉默了。 —————————— 外面的雪下得很大,风一阵紧似一阵的,呼呼的风声隐约传进来。 这几天一直在下着雪,姜宛姝也不能出去,就老老实实地待在敖包里面,斯琴陪着她说话解闷,有时候老阿嬷会在旁边拉着马头琴,琴声悠扬清远,这样的日子宁静而沉默。 帐篷里,一口小锅子吊在那里,斯琴在煮着奶茶,茶水咕噜咕噜地冒着泡泡,混合浓郁的奶香,让人感觉还是暖乎乎的。 姜宛姝裹着羊皮袄子盘腿坐在那里,神色郁郁。 斯琴舀了一碗奶茶递过来:“别不开心了,来,喝一点。” 姜宛姝接过来,喝了一口:“味道和我原来喝过的不一样呢。” 斯琴笑道:“那次给你喝的,是林大郎特别吩咐过的,加了他带过来的蜜蜂,味道格外甜一些,现在这个,就是我们日常喝的,你别嫌弃。” 姜宛姝脸红了:“我没嫌弃,也好喝呢。” 其实并不合她的口味,茶的味道有点儿苦涩。她慢慢地喝着,想起了一些心思,神情有些忡怔。 斯琴过来,用胳膊捅了姜宛姝一下:“你又在发呆了,想什么呢?在想林大郎吗?” “没有,你乱说。”姜宛姝差点呛着了。 斯琴笑了起来:“阿姜,你太害羞了,想他就想他吧,有什么不能说的呢。” 姜宛姝抱着碗,眉头蹙了起来,似乎是很苦恼的模样。她沉默了一会儿,小声道:“是有一点想,但不是你以为的那个意思,我有点害怕,不知道他到时候会不会生气。” 那肯定是会的,他生气起来的样子真吓人,不过她也看不到了。 姜宛姝叹了一口气:“可我不后悔,哪怕是死在外面也不后悔,表叔他对我好,可是他却不懂得,那并不是我想要的,或许是我不识好歹吧。” 斯琴想起了前几天祖父已经给燕国公去送信了,阿姜还不知道呢,或许燕国公很快就要来接她了,斯琴不由心虚起来,赶紧低下了头,言不由衷地安慰道:“别想这些了,反正你都已经出来了,权且当作散散心吧,在我们部落玩耍几天。” 姜宛姝又沉默了,小口地喝着奶茶,那味道香醇浓郁,却带着微苦。 似乎又安静了下来。 斯琴清了清嗓子,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外头忽然传来了尖锐的号角声。然后是族人惊怒的喊叫:“敌袭、有敌袭,是突厥人来了,快迎战!” 斯琴的脸色大变,腾地站了起来:“他们怎么来得这么快!真糟糕。” 姜宛姝从榻上下来,惊慌地问道:“怎么了?” “是突厥人来追杀我们了。”斯琴匆匆地说道,“别担心,我们部落有很多战士,还是能和敌人一战的。阿姜,你好好待在里面,千万别乱跑。” 斯琴说完,摘下壁上挂的长弓,跑了出去。 外头部落里的士兵们已经飞奔着集结起来了。 穆特尔虽然年纪大了,威风不减当年,他持刀跨上了战马,对族里的士兵们大声地呼喊着什么。 乌兰草原一片开阔,无险可据,只有和突厥人硬碰了。室韦人的老幼妇孺以及他们的牛羊都在这里,他们也不能逃避,每个男人的脸上都带着悲壮的表情,握紧了他们的刀和弓箭。 远方的大雪中出现了影影绰绰的影子,黑压压地朝这边冲了过来。 倏然间,冲锋的号角再次吹起,穆特尔一声怒喝,率着骑士们冲杀了出去。 他们都是草原的子民,每一个男人都是天生的骑士,室韦人的战马是最壮最快的,他们的弓箭划破了雪幕,射向敌人。 两股人马冲撞在一起,战马的嘶鸣,血肉劈开的声音、还有士兵们愤怒的呐喊,混乱地交错在一起。 室韦的老人领着孩子们惊恐地躲在敖包里面,一些和斯琴一般的年轻女人擅于骑射,也拿着弓箭冲了出来。 一群突厥的士兵绕开了战场的前线,从侧方抄了过来,部族里响起了尖锐的惊叫和哭喊声。 斯琴拉开弓,羽箭嗖嗖地射出,两个突厥士兵应声倒下,其他的士兵发现了她,勃然大怒,策马撞破了帐篷,冲了过来。 斯琴无法抵挡,掉头就跑。 周围乱哄哄的,突厥的士兵纵马肆意踩踏,老人和孩子从帐篷里跑了出来,哭喊奔逃。 羊群受到了惊吓,从羊圈里跑了出来,四处乱窜,和突厥人的战马撞到了一起。 斯琴跑了几步,猛然听见姜宛姝的声音在叫她,声音又尖又急。 “斯琴!” 斯琴还没来得及抬头,姜宛姝扑了过来,把她按倒了。 一支利箭擦着斯琴的头发掠了过去。 斯琴和姜宛姝一起摔在地上,出了一身冷汗。她着急地叫喊:“阿姜,你出来做什么,不是叫你躲好吗?” 姜宛姝脸色煞白:“那边帐篷着火了!” 斯琴抬头望去,心下一沉,有一些敖包已经烧起来了。 幸而天还下着小雪,火势扩张得并不那么快,黑烟被风卷着,和纷飞的雪花交杂在一起,天都变得混沌起来。 第38章 一匹战马奔了过来, 马上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突厥将领看见了姜宛姝,他的眼睛骤然亮了。 他不再顾及其他,径直策马而来, 一探手, 如老鹰抓鸡子一般把姜宛姝提了起来。 斯琴惊惧万分, 扑过去试图阻拦,那胡人手中长刀一挥, 寒光迎面而来, 斯琴急急一缩头,一大绺头发被削了下来,她披散着头发倒在地上。 姜宛姝又惊又怒,握着拳头,拼命地推搡那个胡人,却被人捏着手臂别到了背后, 肩膀剧痛,她差点晕了过去, 头上的汗都冒了出来。 “小姑娘, 别乱动, 不然, 我会把你的手和脚都打断, 那样你就不值钱了。”那个胡人嘿嘿地笑了两声, 他的目光如同凶残的豺狼。 他说的是突厥语,斯琴听懂了,心下大急, 尖叫道:“放开她,你别碰她。” 那突厥将领目中凶光毕露,举起了长刀,就要砍下。 就在这时,一个突厥士兵奔过来,扯着嗓子急切地对那个将领叫喊:“大人,前方来报,燕国公的人马朝我们过来了,离这里不到二十里地,很快就到,将军有令,不要管这些室韦人了,马上列阵准备迎战。” 那将领低低地咒骂了一声,怒道:“迎什么战,上去送死吗?蠢货,不要管他们了,我们先撤,快!叫上我们的人马,快撤!” 此人亦是突厥军中一员猛将,怎奈他曾经在邕城关的峡谷中与燕国公的军队有过一战,惨败而逃,从此后就落下了阴影,此时一听燕国公军队来袭,哪里敢迎上去,当下也顾不上掠夺室韦人的财物,急急点了自己的一队人马,从相反的方向逃走了。 姜宛姝还被他牢牢地抓着不放,毕竟,如此美貌的汉人女子,实在乃生平罕见,如果将她贩卖与皇室贵族,必定身价不菲,也不枉他走这一趟了。 那突厥将领逃窜而去,斯琴在马后追赶,凄厉地呼叫:“阿姜!阿姜!” 但转眼间,那些突厥人跑得只看得见几点黑影了。 斯琴差点急哭了。 后面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一匹黑色的战马如同旋风一般冲到斯琴的面前,刹住了步子。 马上一员武将,黑甲银枪、身形挺拔如剑刃、气势巍峨如山岳,容颜俊美又如同天上骄阳,正是林照辰。 此刻,他的脸色有些苍白,勒住了马,喝问斯琴:“宛宛呢,我听你在叫她,她在哪里?” 斯琴万万没有想到林照辰会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她呆了一下。 林照辰的银枪横了过来,枪上还带着干涸的血迹,他厉声道:“她在哪里?” 斯琴回过神来,赶紧指了指远处的那个方向:“她被突厥人抓走了,在那边,你快去救她!” 林照辰狠狠地抽了一下马,那黑马一声长鸣,又窜了出去。 风越来越大了,卷着雪花在半空中打着旋儿,风声猎猎,辽阔的草原是一片苍茫的白色。 天很冷,林照辰觉得一阵眩晕感袭了上来。 他在莫干达沙漠与黑水靺鞨的首领大祚荣殊死一战,固然将大祚荣斩于马下,自己亦身负重伤。但他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同时得到了两个讯息。 一个是从燕州方面传来的,禀告姜宛姝在火场中失踪,另一个是来自室韦人的,说救下了他曾经带去的那个姑娘。 林照辰顾不得追究缘由,当机立断,率部从莫干达沙漠直奔乌兰草原。但昨日在半路上,又得到了军报,道是突厥人派兵追杀室韦部落,林照辰担心姜宛姝的安危,命令麾下人马全速行军,而他心急等不得,不顾伤势,骑着那匹神骏无双的黑色血汗宝马,先行奔驰而去。 及至到时,偏偏又迟了一步,姜宛姝几乎就在他眼皮下面被人掳走。 林照辰心中怒意大盛,强行压下了那股眩晕感,咬了咬牙,加速催马奔驰。 渐渐地和前方的突厥人越来越接近了。 奔逃中的突厥将领听得背后的动静,见有一人追来,本来满不在乎,但当他回头一看,发现居然是燕国公亲至,他当即吓得魂飞魄散,大声地叫了起来,呼喊着手下加快了逃跑的速度。 林照辰那匹战马本是万中无一的良骏,但它已经经过了一日一夜不眠不休的奔跑,难免有了一些疲倦,突厥人拼命逃窜之下,双方又拉开一些距离。 就这样,一前一后奔驰着,越跑越远,大半日后,已经靠近了乌兰草原的边缘地带,前方出现了山峦和林地的影子,看过去,已经不适合战马肆意奔驰了。 逃跑的突厥人无奈,被追得急了,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干脆勒住了马,准备拼死一战。 就这一停顿的工夫,林照辰已经追了上来。 突厥人望了过去,其中一个眼尖的,看见林照辰脸色灰白,握着银枪的手上有血在滴落。 原来是剧烈的策马奔驰,令林照辰的身上的伤口再度迸裂开来。 突厥人大喜,这才知道燕国公已经有伤在身,看样子,伤得还不轻,却不知为何,竟单枪匹马追赶他们而来。这几个突厥人心中又起了贪念,互相使了个眼色,大喝一声,催马围了上去。 姜宛姝被人横放在马上,颠簸了一路,差点就要昏过去了,这会儿,那个突厥人忽然又把她扔到了马下。 她打了几个滚,凭着本能避开了马蹄,滚到了边上去。 一阵头晕眼花,她伏在地上,喘了半天才勉强抬起头来。 刀剑交鸣之声从那边传了过来,凛冽的杀气撕开了风与雪。 当中一个武将,黑马黑甲,舞动银枪如风雷,以锐不可当的气势与数十突厥骑士战成一团,如狼群中的猛虎,枪刃所过之处,鲜血飞溅。 天阴沉沉的,雪很大,视野都有些模糊了,但姜宛姝仍然一眼就认出了他。 “表叔……”她喃喃地叫了一声,旋即又捂住了嘴。 血迹越来越多,在白雪地上扩开了一大片殷红。 不知道过了多久,金石交错之声和愤怒的呼喝声慢慢地都低了下去。 那个突厥将领发出了最后的嗥叫,被林照辰当胸一枪从马上挑了起来,跌落在地上,扭曲了两下,然后不动了。 突厥人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失去主人的战马悲鸣着,四散逃开了。 姜宛姝已经从地上站了起来。她仰起脸,远远地望着林照辰。 他的眉目间带着血痕,天光暗沉,他的轮廓带着浓郁的阴影,唯有枪尖的寒光一闪而过,他宛如混沌中的鬼刹一般,端坐于高马之上。 隔着飘零的白雪,两个人的视线对在了一起。 他似乎露出了一个笑容,模糊而轻微,他的嘴唇动了动,仿佛是在叫她:“宛宛……” 可是姜宛姝并没有听见他的声音。 他的身子晃了晃,从马上跌落了下来。 “表叔!”姜宛姝失声惊叫,撩起裙裾向那边跑了过去。 但是,跑了两步,她又刹住了脚。 林照辰躺在地上,雪地里很冷,他几乎要冻僵了,血流了太多,即使强悍如他,也有点支撑不住。 他吃力地转过头去,望着姜宛姝。 她站在雪中,风拂动她的裙摆和长发,她的影子映在雪地里,有一点飘忽的感觉。 他看着她跑来,又看着她停住了不动。 她是不是要弃他而去了?林照辰模模糊糊地这么想着,手脚冰冷,再也没有力气抬起来。 突如其来的眩晕感让林照辰微微地闭上了眼睛。 时间有了片刻的恍惚,然后耳朵边传来沙沙的声响,很轻微的。 她的手指碰触到了他的脸,轻轻地摸了一下,如同蝴蝶的翅膀扫过。她的声音还是那么软软的、怯生生的:“表叔,你怎么了,伤得很重吗?我们该怎么办呢?” 她说“我们”,其实只是一个很简单的词,却让林照辰的心神荡漾了一下,他睁开了眼睛,看见姜宛姝蹲在他身边,她的眼眸柔软如同春水,这冬天的雪也要融化在她的眼中。 林照辰微微地笑了起来,低声叫她的名字:“宛宛。” 姜宛姝又紧张了:“先说好了,我是偷偷地燕州跑出来了,但是,你、你不能责怪我,不然我现在又要逃跑了。” 林照辰叹气:“好,我现在不怪你。” 等回去以后慢慢算账,他在心中咬牙切齿地想着,他所有的担惊受怕都要讨回来,把她狠狠地教训一顿,欺负到她哭,让她以后再也不敢了。 这么想着,他却轻轻地道:“宛宛,抓住我的手。” 他的声音是那么温柔,带着从来没有过的虚弱,姜宛姝一下迷惑住了,犹豫着抓住了他的手:“怎么了?” 她的手冰冷而柔滑,仿佛和这雪一般,快要融化在他的掌心。 林照辰一点一点地把手指拢起来,把那只柔软而纤细的手握住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终于找到你了,宛宛,你没事就好。” 不知怎的,好像有人在胸口戳了一下,戳得姜宛姝的的心里有了一种酸酸涩涩的感觉,怪难受的。 她嘟嘟哝哝地道:“你平日不是很厉害吗,怎么今天这么笨,竟会被这些人打伤成这样,要紧吗?很疼吗?” 她埋怨着,却俯下身,用忧愁的眼神望着他,她的眼中有盈盈的水光,仿佛就要流下。 被那样的眼睛凝视着,林照辰头晕目眩的感觉更加严重了,如在云端。 第39章 他微微地笑了起来, 轻声道:“没什么打紧的,并不是这些突厥人的缘故,是我原本身上就带了伤, 这会儿有点缓不过来, 没事, 略微休息一下就好了,宛宛, 别担心。” 姜宛姝心里的那股酸涩更厉害了, 她从林照辰的掌中抽出了手,试着伸手过去,想要扶他。 他的身体好沉,姜宛姝几乎扶不动。她咬着牙,使劲地拉扯着,差点要贴到他的身上了。 她闻到了冰冷的雪、清冽的松香、以及浓郁的血腥, 几种味道混合在一起,在他的呼吸之间, 扑面而来, 令她心慌。 黏黏的血液蹭在了她的手上, 她的手滑了一下, 差点把他摔下, 她慌忙把手臂绕了上去, 在这满天的风雪中,如同一个不经意而又温存的拥抱。 林照辰几乎不想起身了。 倏然,从远方传来了一种野兽长长的嗥叫声, 穿透了风声,飘荡过来。 那匹黑马不安地喷了个响鼻,用蹄子刨了刨地面。 林照辰的脸色变了:“有狼。” 荒芜的冬季,野地里的狼被这里的血腥所吸引,慢慢地循着味道过来了。 林照辰沉声道:“宛宛,用力点,扶我起来,我们要尽快离开这里。” 姜宛姝的小脸吓得煞白,不敢再磨蹭,咬着嘴唇,用尽了吃奶的劲头,搀扶着林照辰的身体。 林照辰挣扎着,终于一点一点地站了起来,他摇晃了两下,姜宛姝努力地撑着他的胳膊,在风雪中,不知道是谁依靠着谁。 黑马跑了过来,通晓人性地俯低了身体,林照辰扶着姜宛姝,骑了上去。 他的银枪斜插在雪地中,姜宛姝过去拔了起来,吭哧吭哧地拖了过来,那兵器的分量沉得出乎她的意料,差点把她压趴下了,她气得眼睛里又泛起了水光,但还是咬着牙,一声不吭地扛着那银枪,一起上了马。 天色渐晚,地平线那边,隐约出现了几点黑影,狼嚎声越来越近了。 黑马一声嘶鸣,奔了出去。 林照辰紧紧地贴在姜宛姝的背后,把大半个身体的重量压在她身上,要是往日,姜宛姝一定要唧唧咕咕地抱怨了,但如今,她只是焦急地问道:“表叔,天要黑了,我们该往哪里走?” 雪慢慢地开始停歇下来,风却大了,风声呜呜咽咽,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一片树林出现在前方,在模糊的黑暗中,干枯的枝干层层叠叠地交错在一起,宛如无数枯瘦的手臂向夜空伸展。 林照辰拍了拍马头示意,“外面没有任何遮挡,到了晚上更加危险,我们先到树林里头去躲一夜,我的属下应该很快会找过来。” 黑马跑入了树林中。 夜幕降临,幸而月亮也拨开了云层,露出了一点点月光。 嶙峋的枯树遮住了天上的影子,只从树枝的缝隙间落下一些斑驳的白,大约是月光、又大约是雪色。 黑马试探着向树林深处走去,并没有走出多远,居然看见了林中有一座小屋。 那屋子是用粗糙的树木搭建起来的,又小又矮,破破烂烂,风吹着屋子,木门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在寂静的林中显得分外突兀。 姜宛姝喜出望外:“表叔,那里有屋子,或许有人家住在那里,我们可以借住一宿。” “不会有人住在这里的。”林照辰冷静地道,“大约是猎人或者牧民歇脚的地方,过去看看。” 到了屋前,姜宛姝扶着林照辰下了马。 黑马鸣叫了一声,屋子里没有任何动静。 姜宛姝和林照辰慢慢地走了过去,推开门,果然如同林照辰所说的,空无一人,甚至空无一物,只有地上堆着一些枯草,根本就不像有人居住的样子。 姜宛姝失望地叹了一口气,但毕竟有个地方落脚,总比在林子中露宿来得好多了,这会儿也不能嫌弃了。 她赶紧扶着林照辰躺在枯草堆上,摸了摸他的手,冰冰的,她忐忑地道:“表叔,今晚我们就在这里歇着,你先睡一下吧,我来守夜。” 小木屋建造得十分潦草,连墙壁的木板都不平整,歪歪斜斜的,四面漏风,清浅的月光从缝隙间照了进来,落在林照辰的脸上,他那深邃的轮廓似乎也柔和了起来。 他低低地笑了起来:“你能守夜吗?半夜里林子里不知道有什么东西,老鼠、或者长虫,也许会忽然钻出来……” 树林里不知哪里的夜枭,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啼鸣。 姜宛姝惊叫了一下,扑到了林照辰的身上,凶巴巴地捶了他一下:“你为什么又吓唬我?” 林照辰本来在笑着,忽然皱着眉头“嘶”了一声。 姜宛姝惊慌地缩回了手:“对不住,我打疼你了吗?” 林照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而后轻声道:“嗯,你碰到我伤口了,很疼,怎么办?” “怎、怎么办?”姜宛姝有点结巴了。 “摸我一下,吹一吹,或许就没那么疼了。”林照辰似笑非笑。 姜宛姝涨红了脸,气愤愤地道:“那还是疼死你算了。” 她有点生气了,躲得远远地去了。 林照辰不再逗她,他已经十分疲倦了,阖上了眼睛慢慢地睡去。 树林里有悉悉索索的声音,仿佛是虫子在土里爬过去,以及,风吹动着树枝,分外沉寂。 林照辰睡得很不安稳,他额头上有汗珠流了出来,他难耐地翻了个身。 姜宛姝一直看着他,见他难受的样子,就用衣袖给他擦了擦汗,俯身过去的时候,就着淡淡的月光,看见他的嘴唇干裂,几乎沁出了血丝。 他的眼睛微微地睁开了,又黑又密的睫毛在脸上印出了半透明的阴影,看过去竟有一种脆弱的错觉。 姜宛姝轻声问他:“表叔,你口渴吗?要不要喝水?” “嗯。”他低低地应了一声,也不知道有没有听清楚她的话。 姜宛姝起身去了屋子外面,从地上取了一捧干净的雪,而后回到屋中,用手捂住雪,让雪慢慢地化开了。 雪融化时的温度很冷很冷,手指头要冻僵了。 小小的手掌掬不住水,到后来只在掌心留下了一小汪水渍,姜宛姝好心疼,用手捧着凑到林照辰的嘴边。 “表叔,喝点水。” 冰冷的水滴入口中,只有一点点,却让林照辰清醒了过来,他睁眼看见莲藕似的小手在他的面前,那手指尖湿漉漉的,他忍不住用嘴唇触了上去,那是融化的雪水,带着清冷的香气。 姜宛姝马上缩回了手,又害羞又生气:“给你喝水呢,你又不规矩了。” 林照辰却皱着眉头:“别去玩雪,宛宛,这么冷的天,小心着凉了。” “可是……” “我不渴,不需要喝水。”他的声音低微,但是果断。 姜宛姝只能沉默了。 林照辰也不再说话,他又闭上了眼睛。 姜宛姝在那里看了他一会儿,觉得他的脸色越来越苍白,他的身体似乎开始微微地颤抖了起来。 她又惊慌失措了:“表叔,你怎么了?哪里难受。” “没事,不用担心。”他并没有睁开眼睛,只是用很轻的声音回道 姜宛姝伸手摸了摸林照辰的额头,和雪一样冰冷。 他的嘴唇呈现出一种很淡的灰色。 姜宛姝的心沉了下去。 “表叔。”她轻轻地叫他,“你很冷吗?” “嗯,有一点。”他依旧闭着眼睛,连声音都很轻了。 姜宛姝咬着嘴唇在那里想了很久很久,终于慢慢地、慢慢地俯身过去。 月光清浅,宛如山涧深处的流水一般,无声地蔓延,安静的夜晚,连虫子的鸣声都微弱了。 她的手环绕住他的脖子,她的身体贴近了他,拥抱了他,温柔而缱绻。 林照辰微微地睁开了眼睛。 姜宛姝的脸靠在他的肩膀上,温暖的触感,那一点热量几乎令他的心有了一种灼烧起来的错觉。 淡淡的花香,如同月光拂过,令人沉沦。 “宛宛。”他低声叫她。 “嗯?”姜宛姝抬起了眼睛。 她的眼中有月光,弥漫着夜色的温存,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她的眼角微微地挑起,既纯真又妩媚,那么近的凝视,仿佛要看到他的心里去。 她用软软的声音害羞地道:“我怕你冷,这样子,你会不会暖和些?” “会。”他的声音仿佛叹息,“宛宛,再抱紧一些,我很冷。” “你骗人。”姜宛姝哼哼唧唧地埋怨着,却更加用力地抱住了他。 她贴住他的胸口,两个人心跳的声音都混在一起了,乱得很。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在他的背后摩挲着,像是调皮的小虫子在爬,挠得人痒痒的。 林照辰觉得身体似乎冰冷、又似乎火热,真是一种矛盾的感觉,希望这个拥抱天荒地老,永远都不要分离,又希望她立即抽身而去,因为他无法忍耐。 她的身体娇小玲珑,窝在他的怀中,小小的一团,足以令满世界的冰雪都融化。 他凑过去,靠近她的脸。 他的气息喷在她的肌肤上。姜宛姝打了个哆嗦。他的嘴唇几乎要贴过来了,无从逃避。姜宛姝紧张得连呼吸都忘记了,瞪大了眼睛。 第40章 她的眼睛美得令人心醉。 林照辰吻了她的眼睛。 姜宛姝抖了一下。 林照辰的嘴唇缓缓地移了下来, 月光里浸染了松香的味道,清冷而宁静。 “宛宛,可以吗?”他的声音几乎微不可闻。 姜宛姝疯狂摇头。 发丝在他的脸颊上蹭来蹭去, 酥酥麻麻。 林照辰轻轻地笑了一下, 在她那小巧的鼻子尖上印下了一个吻。 姜宛姝吓得打了个小小的喷嚏, 她皱着鼻子,生气地道:“你规矩一点, 不然我不管你死活了。” “宛宛喜欢表叔吗?”他在她的耳鬓边突然这么问道。 “不喜欢。”姜宛姝红着脸回道。 “宛宛原来说过, 最喜欢表叔了,我一直都记得这句话。”林照辰看着姜宛姝,目光专注而温柔。 尤记得那一年的春色明媚,紫藤花开得正盛。 她从窗口把手伸进来,扯着他的袖子,她的声音像小鸟儿一般, 叽叽喳喳地叫唤:“表叔,你别做功课了, 陪我去骑马吧, 我想骑你的大黑, 它好坏, 老凶我。” 他盯着她白嫩嫩的小手看了一会儿, 冷静地道:“我不得闲, 宛宛,别闹,自己玩去。” “宛宛最喜欢表叔了, 表叔出来陪我玩嘛,好不好?”不谙世事的小姑娘笑着撒娇,那时候的她,无忧无虑,如同春天的风和日光。 这一句话,被他记住了,直到如今。 但是此时,姜宛姝果断地道:“没有,我没有说过,你记错了。” 顿了一下,看了看林照辰的眼神,姜宛姝又胆怯了,语气就弱了下去,“即便说过又如何,女人说的话,都是不作数的,谁叫你当真了。” “原来宛宛真是个没良心的。”林照辰慢慢地道,“你什么都忘了,我却没有忘,你对我说过喜欢我,我这一辈子都记在了心上。” “你不要再说了。”姜宛姝几乎恼羞成怒了。 “我当年就向你父亲请求,希望娶你为妻,可你父亲一边推说你年纪太小、待日后再议,一边却又把你许给了魏子楚,我不服,我哪里比不上魏子楚,宛宛,我大约不是个好人,但是,我对你却是好的,我比任何人都好。”他低声道,“嫁给我好吗?” 姜宛姝脸都发烫了,结结巴巴地道:“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念叨这个,我不想听。” 林照辰又在姜宛姝的鼻子尖上轻轻地触了一下:“宛宛是不是在害羞?” 姜宛姝干脆把脸埋到林照辰的胸口,看不见,就当作什么都没听到。 他想摸摸她的头发,可惜没什么力气抬起手来,这样便好,安安静静地躺着,她的味道温柔地包裹着他,身体是冰冷的,心却一片炙热。 夜色很沉,月光很浅,模糊的黑暗中,林照辰陷入了恍惚,很想沉睡过去。 突然间,外面传来了那匹黑马的嘶鸣声,急促而尖锐,打破了这份宁静。 姜宛姝讶然:“怎么了?外头有什么东西吗?” 马的鸣叫声越来越急躁。 姜宛姝起了身:“我出去看看。” 林照辰咬了咬舌尖,强迫自己清醒过来,沉声道:“不,宛宛,你别自己出去,扶我起来。” 他见姜宛姝还在犹豫,把声音又放严厉了起来:“宛宛,快点!“ 林照辰严厉起来的时候,简直没人敢违抗。 姜宛姝慌慌张张地应了一声,过去扶他。 林照辰扶着姜宛姝,摇摇摆摆地站了起来,他示意姜宛姝把他的银枪拿过来,握住了兵器,他似乎又恢复了一点气势,一手拄着枪,一手扶着姜宛姝,艰难地走了出去。 破烂的门推开,冰冷的风猛地灌了过来。 姜宛姝几乎要失声惊叫。 不远处,两匹野狼慢慢地逼近过来,野兽的眼眸在夜色下闪着绿莹莹的光,看见了人,它们从喉咙深处发出一种沉闷的咕噜声。 黑马挡在门前,焦躁不安地刨着蹄子。 林照辰咬着牙,用银枪撑住身体,推了姜宛姝一把:“宛宛,去,上马,你走。” 姜宛姝踉跄了一下,用惊惶的眼睛看着林照辰:“那你呢,为什么不一起走?” 林照辰冷静地道:“这匹马也累了,两个人,它跑不快,你一个人才能逃得走,宛宛,别啰嗦,快。” 野狼倏然加速,无声地奔了过来。 林照辰银枪一抖,猛然横扫而去,阻住了狼的攻势。 若在平日,区区野兽本不在他眼中,但如今他已是强弩之末,勉强迎战,身体有些不听使唤,两匹狼被银枪扫中,就地打了个滚,马上又凶悍地扑过来。 枪尖的寒光掠过,狡猾的野狼避了开去,爪子挥来,顺势抓向林照辰。林照辰一阵头晕,躲闪不及,腰间被撕开了一道口子,新鲜的血液又涌了出来。 狼被血腥的味道刺激到了,凶性大发,恶狠狠地嗥叫着,两匹狼同时跃起,一匹扑向林照辰,一匹绕了过去,向姜宛姝的方向扑去。 林照辰一声沉喝,不顾自己背后破绽大开,错身回转,银枪如电一般刺出,护在姜宛姝的前面,将那匹狼逼退了下去。 然而,他闷哼了一声,腿上又被狼爪抓了一下,差点跪倒。 他抬起头来,对着姜宛姝厉声喝道:“宛宛,快走!” 大黑马“恢恢”地催促着。 姜宛姝退后了两步,站在那破屋子的门边。她的脸色惨白如同这一夜的雪,但她却挺直了腰肢,大声地叫道:“不,我不走!” “宛宛!”林照辰又惊又怒。 她的声音是那么娇柔,又是那么坚定,对着他喊着:“我不会走。如果你死了,我就陪你一起死,如果你活着,我就和你一起回家,再也不会离开你!” 她似乎停了一下,用袖子抹了一下眼睛,她带了一点点哽咽,但还是那么大声:“表叔,你别死,你死了我也不活了。” 林照辰旋身出枪,枪尖以迅雷之速划过了狼的眼睛。 野狼凄厉地嗥叫了一声,从枪尖跌落下来。 林照辰顺势回首,看了姜宛姝一眼。 夜色凛冽,他的眼睛宛如夜空中星辰,那么深邃、那么明亮,那一瞬间几乎要燃烧了起来。 姜宛姝微微地笑了起来,迎着他的目光,温柔而羞涩。 “好!”林照辰倏然一声大喝,面对着疯狂扑来的野狼,不避不退,直直迎上,银枪扎入了狼的头部,那匹狼发出了濒死的嗥叫,可怕而凄厉,狼爪抓破了林照辰的腹部,他的身体颤抖了一下,来不及把枪□□,干脆放开了枪柄,挥拳击向另一匹偷袭而来的狼。 一人一狼滚做一团,倒在了地上,扭打搏斗。 狼嚎的声音刺耳而凶狠。 地上的雪和着尘土扬起,在月光下,是迷茫的雾色。 姜宛姝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边,她的紧紧地攥住了自己的手心,指甲都掐进肉里,掐出血来,她一点儿都没有感觉,只是那样望着,甚至连呼吸都快忘记,如同凝固的雕像,保持着僵硬的姿势。 不知道过了多久,月亮落到了枯瘦嶙峋的树梢上,夜色更沉了。 在雪地里翻滚的人和狼渐渐地停了下来,静止在那里了。 “表叔……”姜宛姝颤抖地叫了一声。 林照辰没有回答。 姜宛姝的头脑一片空白,踉踉跄跄地跑了过去。 那匹狼压在林照辰的身上,一动不动。 姜宛姝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用力地把狼扯开了。那匹狼已经死透了,狼的脑袋都陷了一半下去。 林照辰仰面躺在那里,浑身都是血。 姜宛姝“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哆哆嗦嗦地伸过去手去触摸他的脸颊,他的脸上也是血,黏黏的。 “我没死。” 林照辰的声音若风中残烛,几乎不可闻及,但落在姜宛姝的耳中,却如同惊雷一般,她“哇”地哭了。 她一边哭、一边抱住了林照辰的头,轻轻地摸着他的脸,一声声地叫他:“表叔、表叔……” 血混合着汗水从林照辰的脸上流下,狰狞若厉鬼,他微微地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神却是那么温柔,带着一点淡淡的笑意。 姜宛姝想把林照辰抱回木屋里面去,但他的身体那么沉,她一点儿都拖不动,她只好脱下了自己的外裳,披在他的身上,让他的头枕在自己的膝盖上,就那样,在雪地里紧紧地抱着他,一刻也不愿意放手。 这世界,唯有他而已。 白色的月光落下,无声无息地蔓延。 林照辰睡着了,血在他的脸上渐渐冰凉。 姜宛姝的眼泪一滴一滴地落下来,却还是热的。 树林的远处有火光亮了起来,先是一点,然后渐渐地多了,聚集成一大簇,伴随着马蹄的声音,惊起了林间的夜鸟。 黑马扬起脖子,发出了长长的嘶鸣。 “快、快,那边,有马叫,是不是国公爷的马,快过去看看。”有人惊喜地大叫着,喧杂的人声朝着这边奔了过来。 姜宛姝抱着林照辰,喃喃地道:“表叔,我答应过的,跟你回家,以后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 第41章 赵琳琅在佛堂中默默地诵着心经, 白玉佛珠一粒一粒地从指尖拨过去,她的心神却安宁不下来,似乎檀香的味道也显得粘稠起来, 绕在鼻尖, 沉郁而冰冷。 “太夫人!”嬷嬷突然推开门, 惊慌失措地冲了进来,“国公爷回来了, 受了重伤, 您快去看看。” “啪嗒”一下,佛珠链子断开了,珠子滚落了一地。 赵琳琅的身子摇晃了两下,嬷嬷赶紧扶住了她:“太夫人,您保重。” 赵琳琅觉得一阵眩晕,这一幕场景是如此熟悉, 当年的燕国公是林如晦,下人们也是这样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和她说, 而她竟来不及见林如晦最后一面。 如今, 竟轮到她儿子了吗? “太夫人, 二爷已经带着大夫赶过去了, 国公爷一定不会有事的, 您别慌。”嬷嬷急急地道。 赵琳琅脸色惨白, 扶着嬷嬷的手,慢慢地从座上起身:“过去看看。” 她匆匆地赶到了林照辰的院子。 刚刚迈进院门,就听见林照时的声音在吼叫:“把这女人拖出去, 杀了她!你们听见了没有!” 然后是姜宛姝的声音,凄厉而哀婉:“不要,我不离开表叔,你们别过来!我死也要死在他身边!” 赵琳琅踏进了房门,厉声道:“你们在吵什么!都给我闭嘴!” 众人见了赵琳琅进来,都躬身退开,为她让出了地方。 只有姜宛姝还趴在床边,死死地抓着林照辰的袖子,她的头发凌乱地披散着,身上和脸上都是血迹和尘土,狼狈又可怜,但神情倔强,凶巴巴地瞪着林照时,一点不肯示弱。 赵琳琅无瑕顾及其他,她一眼就看到了她的儿子躺在床上,脸色惨淡如枯灰、嘴唇几乎是白色。 她的儿子,向来如天神一般威武凛冽的儿子,从来没有过这般模样,赵琳琅眼前发黑,但她咬牙忍住了,强迫自己保持着清醒。 床边围着一群大夫,其中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正在为林照辰施针,其他几个头凑着头,在商议着什么。 赵琳琅冷静地道:“照辰如今情况怎样?” 一个大夫被推出来回话,他知道兹事体大,也不敢隐瞒:“启禀太夫人,国公爷这情形颇为凶险,他流了太多血,没有及时救治,如今昏迷着,我等只能尽力开些提气的药物给他灌下去,如果两天之内能醒过来就好,如果不能……” 大夫不敢再说了。 赵琳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醒过来的可能有多大?” 那个白发老大夫拔出了针,此时闻言回道:“一切都在五五之数,老实说,能不能扛得过去,端的要看他的体魄和神思了,若有造化,或许过两天就自己醒过了也未定。” 林照时上前了一步,指着姜宛姝,怒道:“若不是因为她,大哥怎会孤身涉险,以至于性命垂危。大哥一人身系燕云十六州百万军民,是何等金贵,他平日向来沉稳谨慎,如今这样,都是这个女人害的,她不知道给大哥下了什么迷魂汤,惹得大哥失了理智,这样的祸患,就当及早铲除!” “我不是!我没有!”姜宛姝流着泪,嘶声叫道,“我没有想害他,没有!” 林照时脸色铁青,当下一挥手:“我不和你废话,来人……” “二郎,够了,不得胡闹!”赵琳琅终于一声断喝。 林照时面上尤有不甘之色,但嫡母发话,他也不敢违逆,只能恨恨地低了头。 赵琳琅神情冷漠,看了姜宛姝一眼:“你先下去歇息吧,你放心,照辰当日曾经嘱托过我,将来无论如何,我会照顾你,只要我在,林家总会有你容身之地,你不用担心。” 姜宛姝含着眼泪,却微微地笑了起来,她摇着头:“多谢太夫人的美意。但是,我和表叔已经说好了,若他死了,我就陪他一起死,我没什么可担心的。” 赵琳琅闻言似乎怔了一下,旋即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你是个好孩子,终究没有辜负了他。” “母亲……” 林照时还待再说些什么,赵琳琅抬手止住了他。 “二郎,你先下去,我自有主张,不管是什么事情,一切都等你大哥醒来再说。”赵琳琅的语气淡淡的,但她和林照辰一样,言辞和神情总是带着让人不容拒绝的意味。 但若是大哥再也醒不过来呢,这个念头没来由地冒了上来,林照时心中一怵,出了一身冷汗,他犹豫了一下,告退出去了。 姜宛姝跪在床边,抓着林照辰的袖子一直没放手,她紧张地看着赵琳琅:“太夫人,我不走,我要留在这里陪着表叔。” 赵琳琅望着儿子沉睡的脸庞,虽然憔悴,但依旧带着一种冷肃刚毅的神态,他的容貌和气质都像她,但有些时候看过去,恍惚又觉得他和林如晦在骨子里有些类似。 赵琳琅走到床边,用颤抖的手摸了摸儿子的脸,她的面上无喜无悲,沉默了良久,道:“好,你留下来陪他,只希望他看在你的份上,能够早点醒过来。” —————————— 夜已经深了,案上的红烛爆开一朵灯花,烛光摇曳了一下。 姜宛姝惊醒了过来,她原本倚着床柱子,这会儿差点滑了下去,急忙坐正了身子,拢了拢身上披的大氅。 屋子的角落里烧着银丝松花炭,但窗外还下着雪,木炭燃烧时轻微的噼啪声、还有雪落下来时悉悉索索的声音和在一起,这个夜晚显得那么安静。 姜宛姝看了看身边的林照辰,摸了摸他的脸,他的脸不再那么冰冷,微微地有了一点暖意。 姜宛姝偷偷地看了看四周,丫鬟和大夫守在外间,隔着帘子,可以看到他们影影绰绰的影子,似乎并没有人注意这边。 姜宛姝俯下身,在林照辰的额头上落下一个轻轻的吻。 她的声音很小,只有她自己能听见,咕咕哝哝的,就像往日里和他撒娇一样:“你都睡了这么久了,为什么还不醒呢,你再不醒,我就生气了,以后再也不理你了。” 停了好久,他还是没反应。烛影朦胧,照在他的脸上,抹去了那轮廓间的刚烈之意,此时的他,看过去竟显得有些柔和。 姜宛姝叹了一口气:“你说过要带着我骑马去放风筝、还有打猎,你还说过要给我抓一只小兔子,再过一个多月就开春了,我还等着呢,从前你答应过我的事情,从来没有食言过,表叔,我信你,肯定不会骗我的,是不是?” 他还是没有回答。 姜宛姝抓住他的手。他的手掌是那么宽大,她低下头,把脸埋了进去,喃喃地道:“我只有你了,表叔……” 蜡烛无声地燃烧着,烛泪一滴一滴地淌下来,慢慢地凝固在那里。长夜未央,直到烛火熄灭。 月光透过窗纱落进来,带着雪的影子,清冷如水。 姜宛姝枕着月光和他的手,睡着了。 —————————— 脸上被人轻轻地挠了一下,有点痒。姜宛姝咕哝着,把脸贴在那里蹭了两下,继续睡。 又被挠了一下。 姜宛姝生气了,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谁这么讨厌呀,天还没亮呢,吵我……” “天亮了,宛宛。”林照辰的声音很微弱,却带着说不出的温柔。 丫鬟听见动静,挑开帘子看了一下,惊呼了起来:“国公爷醒了!醒了!快来人啊!” 下人马上奔走忙碌起来。 “大夫、大夫,快来!”、“快过去告诉太夫人,菩萨保佑,国公爷醒了!醒了!” 姜宛姝说不出话来。 他的眼睛望着她,明亮如星辰,就如同曾经在春天的紫藤花下、以及在那一夜的雪中,他的眼神,从来未曾改变过。 长夜已尽,天将破晓,一切半明未明,朦胧的光影中,有什么东西仿佛一下子迸发出来,刺得人眼睛发疼,姜宛姝的眼泪哗啦地流了下来。 大夫们围冲了进来,把林照辰团团围住了。 过不了片刻,赵琳琅和林照时匆忙地赶了过来。 赵琳琅进来的时候绊了一下,差点跌倒,林照时赶紧扶住了她。赵琳琅扶着林照时的胳膊,踉跄着到了床前。 林照辰的脸色还是苍白的,但目光已经清明如昔,他看着赵琳琅一眼,慢慢地道:“幸不辱命,我已将大祚荣斩于剑下,庶可以祭奠父亲在天之灵。” 赵琳琅闭上眼睛,眼角滑落了一滴眼泪,她极力想要压抑自己的情绪,但她的声音却泄露了她,哽咽几乎不能言语:“好,我知道了,你做得很好。” 林照辰沉默了一下,终于还是低声道:“儿子不孝,让母亲担忧了。” 赵琳琅不愿在下人面前失态,以袖掩面,身体几乎颤抖,许久才平静下来,她放下袖子时,眼睛红得厉害,不复平日的冷清,她看着儿子半晌,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道:“醒来就好,好好休息吧,有什么话,我们日后再慢慢说。” 林照辰的眼睛又转到林照时身上。 林照时激动得脸都红了,搓着手:“大哥,你没事就好,真是太好了、太好了,这几天,外头人心浮动,说什么的都有,我、我都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林照辰的眉头微微地皱了皱。 “二郎。”赵琳琅断然喝止,“先别和你大哥说这些。” “是,母亲。”林照时赶紧低下了头。 林照辰也不再追究,他似乎有些疲倦,微微地闭上了眼睛:“好了,我没事,你们都出去吧,我要休息。” 赵琳琅领着众人依次退出。 姜宛姝犹犹豫豫地看了林照辰一眼。 “宛宛。”林照辰闭着眼睛叫她,“你别走,留下来陪我。” “嗯。”姜宛姝有些害羞地应了一声,偷偷地看了看众人。 第42章 其他人仿佛没有听见一样, 很快就出去了。 林照辰睁开了眼睛,又叫了一声:“宛宛。” 他的声音和眼神都是那么温柔,他的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 姜宛姝扑了过去, 紧紧地抱住了他。 她忽然觉得心里很委屈, 也不知道自己委屈什么, 咬着嘴唇,不好意思哭出声, 把脸靠在他的肩窝处, 蹭来蹭去,眼泪都蹭在他身上,把他的衣领子都弄湿了。 林照辰吃力地抬起手来,摸着姜宛姝的头发,手掌下面传来轻轻的颤抖。 “宛宛,看着我。”他对她说。 姜宛姝抬起了头, 眼睛肿肿的、脸红红的,满是泪水, 脸上还沾着凌乱的发丝, 一团乱七八糟。 果然还是很像一只小兔子。 林照辰微微地笑了起来, 他柔声道:“这个样子, 我够不到你, 你过来一点儿。” 够不到什么?姜宛姝迷迷糊糊地想着, 乖乖地凑了过去。 他还嫌不够,抬起手来,按住她的后脑勺, 压近自己。 他的呼吸喷在她的脸颊上,依旧是火热的:“宛宛,可以吗?” 其实他根本就没有给她回绝的余地,话音刚落,他已经吻了上来。 他的嘴唇还是干涸的、口中似乎带着药的味道,有一点点苦,但那却是一个激烈而缠绵的吻。 他咬她、舔她。姜宛姝在神思恍惚中,想起了那次曾经从他的嘴里分食一颗糖果子,那样交错在一起的甜蜜。 她的小舌头试探地卷了一下。 他发出了一声闷哼,倏然手指收紧。 姜宛姝像小兔子一样吱吱地叫了两声,她渐渐地喘不过气来,他的味道混合在唾液中,只能咽下去,沁入了心脾,令人困窘羞涩。 她好生气,捏起了小拳头,捶了他一下。 他这才松开了口。 姜宛姝瘫倒在他的胸膛上,大口大口地抽着气,老半天连手指头动弹不得。 林照辰也是一样。 两个人静静地躺在那里,互相听着心跳的声音交叠在一起。 姜宛姝的脸又在他的胸口蹭了一下。 林照辰发出了仿佛□□一般的声音:“宛宛,我还想亲你,怎么办?” 姜宛姝慌里慌张地从他的身上抬起身,瞪着他:“不要命的登徒子,你在想什么呢,刚刚死里逃生,还不好好歇着,你看看你,脸色这么难看,也不知道这次多凶险,可把我吓死了。” 她说着说着,声音哽咽了起来,“幸好你没事了、幸好……” 她捂着脸,忽然放声大哭起来。 大夫们听见里面的哭声,吓得魂飞魄散,赶紧冲了进来。 林照辰躺在那里,虽然很虚弱,但看过去并没有什么异常,他略微抬起手,摆了摆。 大夫们面面相觑,又退了出去。 姜宛姝羞得脖子都红了,不敢再哭得那么大声,还是抽抽搭搭的在那里掉眼泪。 她仿佛是水做的,总有流不完的泪。 林照辰只好打起精神,柔声哄她:“别哭,宛宛,我没事,来,你看看,我好得很。” 姜宛姝红着脸,不理他,还是哭。 林照辰咳了两声:“宛宛,我口渴。” 姜宛姝马上不哭了,起身给他倒水。 隔间的红泥小炉里面温着参汤,姜宛姝拒绝了丫鬟的帮忙,自己倒了一碗端进去,捧到床头。 林照辰躺着不能起身。 姜宛姝就拿了小勺子喂他喝。她的睫毛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子,她的眼眸柔软如春水。 林照辰才喝了一口,就咳了起来,好像被呛着了。 姜宛姝紧张起来:“怎么了、怎么了?” 林照辰神色淡定:“有点烫。” “不会呀,我摸过去正正好呢。”姜宛姝不信,又用嘴唇碰触了一下碗里的汤,“表叔你胡说了,哪里会烫。” 她的嘴唇湿漉漉的,带着方才咬出来的红晕,快要破皮了。 林照辰轻声道:“宛宛,你喂我。” “我是在喂你呀……”姜宛姝话说到一半,忽然意识到了他话里的企图,她只觉得轰的一声,脸都烧起来了,吓得结结巴巴的,“那不成、不成,要是被人看见了,我还要不要做人?” 林照辰看着姜宛姝,他的眼眸是深沉夜色,想要把她淹没,他轻轻地笑了起来“嘘,小声点,这里只有你和我,别让人知道就好,宛宛,快来,一口就好,我不贪心,只要一口。” 他躺在床上,是那么憔悴,褪去了往日的刚硬与霸道,这个男人对她微笑着。姜宛姝的心忽然化成了一团春泥,软趴趴的无从收拾起来。 她紧张地回头看了看,房门半掩,软帘低垂。 她又回头看了看林照辰,害羞地道:“你把眼睛闭上。” 林照辰慢慢地把眼睛闭起来。 姜宛姝含了一口参汤,缓缓地俯身过去,以口度他。 汤水和着花的香气一起喝下。 林照辰闭着眼睛,用舌尖描绘她的唇形,那是一颗饱满的樱桃,春天的果子,从枝头落入他的口中。 不知不觉就变成了一个吻,不若方才那般激烈,而是清浅的、温柔的触碰,长长久久,不舍分离。 林照辰把姜宛姝困在他的臂弯中,姜宛姝不敢压住他,小心地缩成一团,正好让他掬了满怀。他一口一口地啄她,轻轻的,她觉得有些痒痒,连心尖都抖了一下,想挠一挠。 “宛宛,你那时候说过,再也不会离开我,是不是真的?”林照辰低声问她。 “嗯呢。”姜宛姝红着脸,细若蚊声地应了。 林照辰想了想,又有点不放心:“宛宛是个没良心的,说话经常不算数,这不成,改明儿我还要叫你立一张字据才好。” 姜宛姝想起了当初立的那张字据、还有盖下的那个印子,气得不行,哼了一声:“对,我就是说话不算数,随口哄你的,别当真。” 林照辰又在她的嘴唇上啄了一下,他的语气淡定,却带着不容人置疑的专断:“无妨,我不会让你逃掉的。那天我叫你走,你自己不走,这一辈子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 果然,这个男人还是一如既往地霸道不讲理,她就不该对他心软。 姜宛姝恨恨地拧了他一下,转眼又叹了一口气,懒洋洋地趴在他怀中不动了,算了,好像都已经习惯了,他就是这般德性,有什么办法呢? —————————— 软烟罗的帘子垂了下来,厚厚的一重,里面的人可以看到外头,外头的人望进去,却只觉得朦朦胧胧的一片是雾里看花。 张孟垂手立在帘子外面,尽量压低了声音,在那里禀告着城中事宜:“先头的时候,有王刺史和唐将军协助打理,十六州事务有条不紊,并没有什么岔子,就是国公爷伤在大祚荣手里后,不知道谁在造谣,说了一些不吉利的话,众军民就有些人心惶惶的,二爷弹压不住,又怪罪王刺史办事不力,起了一些争执。” 张孟说到这里,住了口,看了看帘子里面的动静,心里有些忐忑。 林照辰隔帘坐着,冷冷地道:“二郎如何,且不去说他,王洪鸣是觉得自己翅膀硬了,不服我燕国公府的调度吗?” “国公爷容禀。”张孟急急道,“王刺史对国公赤胆忠心,断无不敬之意,他最近每天早上都过来请罪,如今还跪在府门口没起来呢,只求国公爷见他一面。” 张孟急着替多年同僚求情,一时忘记了,声音不免大了起来。 姜宛姝本来蜷在林照辰的身边睡着,被惊醒了过来,半睁开眼睛,软软地叫了一声:“表叔……” 林照辰轻轻拍着她的肩膀,轻声哄她:“我在,宛宛,没什么事情,你再睡会儿,等下吃午膳的时候我叫你,现在还早呢。” 四周的深色细纱帷幕都垂了下来,日光的影子只是隐约在帷幕末端的花鸟绣痕中露出了一点点,朦胧的光线中,降真香的烟气从博山炉的孔隙中袅袅地升起,弥漫在屋子里,宛如流水一般。 在这样的环境中,姜宛姝的睡意怎么也退不下去,她听见了林照辰的声音就安心了,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睛,把脸在林照辰身上蹭了蹭:“嗯,那我再睡会儿,就一小会儿……” 她蠕动了两下,又睡过去了,如今不像小兔子,倒像是毛毛虫子了。 林照辰忍不住又摸了摸她的头,露出了一点笑意。 他休养了一个月,伤势渐渐地开始恢复了,反倒是姜宛姝,见他好起来了,心头的一口气松懈下去,自己却病了。 好在大夫看过以后,说是不打紧,就是心神损耗太过了,安心静养一段时日就好。 姜宛姝病了以后,愈发娇气了,好像是之前被吓到了,黏人得很,总喜欢林照辰陪着她,就连每天睡觉前,都要林照辰在她的床头哄她半天,等她睡着了才能离去。林照辰乐在其中,甚至纵容她变本加厉地撒娇,连午间的小憩都要陪着她。 第43章 不过他自己身体既然已经好转了, 他那些下属就开始往他跟前凑了,燕云十六州诸多事务都堆积在那里等着他处置,也就是张孟这样近亲的心腹才被允许入府来见他, 这会儿, 为了不耽搁时间, 只能站在门外,小声地说着话。 林照辰哄着姜宛姝又睡着了, 才淡淡地对张孟道:“让王洪鸣再跪两天, 他这段时间做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论理没什么错处,但他错在无视我的命令,我既让他一切听从二郎的调度,他就该遵循才是,而不是仗着自己资历老了, 擅自主张,这燕州是林家的, 而不是他王洪鸣, 他很该明白这一点。” “是。” 张孟不敢再为王洪鸣求情, 但他心下是不服的, 燕国公扼守边境、身负家国重任, 历代传承并不论嫡庶, 唯能者居上。虽然同是林如晦的子嗣,但是论起才能和威望,林照时与兄长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公府的臣属既尊奉了林照辰这个主人,又岂会服从林照时的管制呢。 林照辰隔着帘子,虽然看不清张孟的表情,但还是轻易猜到了他心中所想。林照辰声音沉了下去:“怎么,张孟,连你也要不服我的吩咐吗?” 张孟怵然,赶紧单膝跪下:“属下不敢。” 林照辰万事都在帷幄之中,唯独对这个,很有点头疼,似乎他每回将权力交付给林照时,臣属们都颇有议论,他心中另有计较,此时不便明说,微微地叹息了一下,声音又稍微和缓了一点:“好了,你先下去。” 张孟弓着身,还没来得及退出去,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而后是林照时气喘吁吁的声音:“大哥!” 守在门口的侍卫拦住了林照时:“二爷止步,未得公爷传召,任何人不得擅入。” 林照时又惊又怒,想起了魏明姿眼下的处境,急得直跺脚,扯开嗓门大声喊叫:“大哥、二郎求见,求大哥让我进去。” 这声音可太大了,传了进来,姜宛姝在梦中不安地动了一下,睫毛抖了抖,眼看又要醒过来。 林照辰沉声叫了一下:“张孟。” 张孟不愧是多年心腹,马上领会了主上的意思,他疾步出了房门,一把拖住林照时:“二爷禁声,国公爷的吩咐,此地不得高声喧哗,您若有违背,马上会把您赶出院子。” 林照时一把扯住张孟:“张兄,请你和进去和大哥说一句,我有要事,求他务必见我一面。” 林照时有什么要事,张孟不太清楚,但林照辰的意思很明显,并不想见他。 张孟摇头:“二爷,国公爷不见您,您请回吧。” 在燕国公府,林照辰的命令只需说一次,向来没有人敢于置疑。 这么冷的天气,林照时额头上的汗却流了出来,他一撩衣襟,“噗通”一声朝着房门跪下了。 里面却毫无动静。 屋子的里间,林照辰把姜宛姝抱在了怀中,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背,对她低声耳语:“没什么事,宛宛乖,睡你的,好好歇着。” 姜宛姝微微地睁眼看了一下,眼波迷离如秋水,混合着纯真和妩媚两种意味,看得林照辰的心又剧烈地跳了起来。 他低下头,吻她。 慵懒的午后,降真香的味道袅绕在发丝间,令人迷醉。 姜宛姝还是困,懒洋洋地又闭上眼睛,团在林照辰的怀中,任由他的吻如同羽毛一般拂过她的鼻子、嘴唇、小耳朵,然后慢慢地往下。 她打了一个哆嗦,仿佛全身的毛孔都舒张开了。黑暗中,半梦半醒之间,胸口传来滚烫的气息,他的吻印在心尖上。 她的手指都酥了,没有一点力气挣扎。而他是那么轻、那么温柔,他抚摸着她的背,舒服得让她不愿意完全醒来,她想,这真是一个令人害羞的梦,最近总是梦到这些,可太讨厌了。 她这么模模糊糊地想着,却把身子贴得更过去了,撒娇地蹭着,她闻到了清冷的松香,如同月光照过的森林,让人莫名地安心。 她又睡着了。 外面还传来林照时隐约的哀求声:“大哥,我求你饶恕公主一命,她只是一时激愤,行错了一步,如今她后悔不及,求你给她一个机会,别杀她,大哥,我求求你了。” 林照辰面无表情,神色不动。 “大哥、大哥!”林照时的声音渐至绝望痛苦。 二郎还是太年轻了,一个魏明姿就能令他神魂颠倒,这并不是林照辰的本意,林照辰皱了皱眉头。 但片刻后,外面传来了侍卫们恭敬的声音:“太夫人。” 有人推门进来了。 只有赵琳琅有这个权力,侍卫是不敢阻拦她的。 果然,赵琳琅清冷的声音就在外间响了起来:“照辰,出来一下,母亲有话和你说。” 林照辰看了姜宛姝一眼,她睡着正香。 他起身出去了。 房门又被阖上了,把外头的声音隔绝开了。 赵琳琅站在那里,光线并不太好,她的面容似乎带着一半的阴影,看不清神色。 她站着,林照辰亦不敢坐,就那样相对而立。 母子两人沉默了半晌。 终于还是赵琳琅先打破了沉默:“我过来是替魏明姿求情的。” 林照辰的嘴角露出了一个冰冷的笑容:“怎么,她还没死吗?在这国公府里,连我的命令居然也有人敢怠慢?” 他已经将这段时间内燕州发生的所有事情都查了清楚,今天早上,就命人给魏明姿送去了一壶鸩酒和一幅白绫,让她自己选择。原本以为如今事情已经办妥了,即便林照时在外面苦苦哀求,他也若无其事,但现在听赵琳琅这么一说,他却不悦了。 赵琳琅敏锐地察觉到了儿子的态度,叹了一口气:“照辰,我就怕你意气行事,这几天一直叫魏明姿在我房中抄经,你的人适才奉命过来,是我拦住了。” 林照辰拂了拂袖子上并不存在的尘埃,淡淡地道:“母亲,这事情你不要插手,你既然知道我,那就应该明白,她必须死,我不可能饶她。” 赵琳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照辰,你平日里性子冷漠、行事偏激,我都不管你,但魏明姿是你的血亲,你若杀了她,便要担上背德之名、弑亲之罪,我不是怜惜魏明姿,我是不愿我的儿子因她而沾上这样的罪名。” 林照辰神色漠然:“这有何妨,我的双手早已沾满血腥,哪里会介意这个。” “可是我介意。”赵琳琅低声道,“这一切都是我引起的,你的罪就是我的罪,我不惧死后坠落阿鼻地狱,我只是担心业障太重,到时候连你父亲的面都见不到,让他在泉下空等我。” 提起父亲,林照辰又沉默了。 赵琳琅对任何人都是冷淡的,包括对自己的丈夫和儿子,或者说,她浓烈的情感已经在另一个男人身上耗尽了,再也热不起来。 林照辰记得很小的时候,他伸手想要母亲抱抱他,赵琳琅却只是漠然地望了他片刻,转身离去了。 他哭得很伤心,后来还是林如晦抱着他哄了好久好久。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哭过。 林如晦给了林照辰一切,疼爱与期待,似乎从赵琳琅那里得不到回应,林如晦就把所有的心思都给予了林照辰,只因为在林如晦心目中,林照辰是他与赵琳琅的儿子,哪怕他明知道其实并不是。 父亲是林照辰的软肋,一击即中。 赵琳琅的声音低沉而哀婉:“照辰,母亲求你,宽容一线,就当作替你父亲积德吧。” 林照辰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母亲,你先出去吧,我考虑一下。” 言尽于此,赵琳琅也再说不得其他了,她默默地垂了眉目,转身出去了。 林照辰立在那里,神色变幻不定,少顷,后面有了一点动静,有人走了出来。 柔软的裙裾在地上拂过,仿佛流水一般的声音。 姜宛姝从背后环绕住林照辰的腰,把脸贴在他背上,低低地叫了一声:“表叔。” 林照辰拍了拍姜宛姝的手:“吵着你睡觉了吗?” 姜宛姝把脸在他背上蹭了一下:“没有,睡够了。” 林照辰转过身,把她抱住,小小软软的一团,让他动荡的心又平静了下来。 他轻声问道:“你都听见了?” “嗯。”她点头。 林照辰淡淡地笑了笑:“我没有什么可以瞒你的,这里的一切其实都不应该属于我,日后,我会还给二郎,宛宛,你会嫌弃我吗?” 魏明姿是林照辰的血亲,那林照辰自然就不是林家的骨血,不用明说,姜宛姝自然懂得这其中的意味。 她抬头,踮起脚尖,凑在林照辰的脸颊上亲了一下,“吧唧”一声,很是响亮。 “你这个人,年纪又很大、性子又不好,我一直很嫌弃你呢,你不知道吗?”姜宛姝咬他的耳朵,用柔软的声音撒娇,“反正都这么糟心了,别的也无所谓了。” 林照辰被她气得笑了,倒把心中的沉郁放下去了:“原来宛宛心里是这样想的,好,我知道了,年纪大?性子不好?你且等着吧,日后我有的是时间和你慢慢算账,让你知道你其实错得离谱。” 姜宛姝听出了他话中的不怀好意,捏着粉拳砸了他一下。 第44章 他抓住了她的小爪子, 放到嘴边,轻轻咬她。 但是,姜宛姝旋即软软地哀求他:“表叔, 你要杀宣华公主吗?你饶了她好吗?” 林照辰挑了挑眉毛, “她要害你, 你还替她求什么情?” 姜宛姝不安地道:“其实我觉得对不住她,你本是她的夫婿, 是我把你抢走了, 我亏欠了她,她怨我也是当然的。” 林照辰失笑,屈起手指,在姜宛姝的额头上弹了一下。 “哎呦。”姜宛姝捂住头,生气地瞪他。 “说什么傻话,我与魏明姿这样的关系, 我怎么可能真的娶她,当日, 我求魏延赦免你们母女两个, 可恨魏延以此为要挟, 要我娶他女儿, 说实话, 我那时心里确实犹豫了一下, 因此耽搁了时间,误了你母亲的性命,我很愧疚。” 姜宛姝心中酸楚, 低声道:“表叔,我知道了,你不用再说了。” “我原本就是你的,一直都是,宛宛。”他如是说道。 胜过任何山盟海誓。 姜宛姝的脸红了一下:“可是,宣华公主并不知情呢,她也是个可怜人,表叔,如今我好好的,也不想看到有人因我而丢了性命,你就听我一句劝,且饶恕她一回,好吗?” 林照辰揉了揉她的头发:“好了,我自有主张,你别担心。” 既然姜宛姝已经醒了,林照辰就唤了丫鬟进来,把帷幕卷了起来,服侍姜宛姝梳妆洗漱起来。 厨下端来了血丝燕窝羹,林照辰嘱咐姜宛姝先用了,然后要等他回来再一起用午膳。姜宛姝乖乖地应下了。 林照辰这才出去。 林照时还跪在那里,见了林照辰出来,用膝盖在地上拖行了两步,满脸殷切之色:“大哥!” “起来。”林照辰简单地道。 林照时急忙起身,还踉跄了一下。 林照辰举步,林照时急急地跟上。 “大哥,我知道公主做得不对。”林照时跟在兄长的身后,鼓足了勇气,“但是,当日你说过,要把她许给我为妻,她、她既是我的妻子,她的错处便是我的错处,我甘愿替她受任何惩罚,只求大哥可怜我,饶恕她一命,我一辈子都会感激你的,大哥。” 林照辰未置可否,脸色只是冷冷的。 很快走到了燕国公府的正堂。 林照辰过去高坐在上端。 林照时站在下首,神色讪讪的,忐忑不安。 林照辰转头吩咐了左右,不过片刻,府里的侍卫押着魏明姿过来了。 魏明姿披头散发,脸色惨白,再也不复往日的张扬,到了堂前,侍卫推了她一把,她跌到了地上,伏在那里,以手掩面。 她知道林照辰的冷漠无情,但是她没有想到他会残忍至此,活生生地要逼她去死,若不是当时她嚎啕大哭地抱着赵琳琅的大腿,此刻恐怕已在黄泉之下了。 她心中又悔又恨,咬得牙都快碎了,因为恐惧而忍不住浑身发抖。 林照时看见她那模样,心疼不已,上前一步,跪倒在林照辰的面前,低着头不说话。 林照辰的目光冷冷地扫过下首的两个人,最后落定在林照时的身上。 “二郎,你要替她求饶是吗?” 林照时重重地磕了一个头:“求大哥开恩,二郎感激涕零。” 林照辰语气森冷:“既如此,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五十鞭,她若能挨得过去,便算是她的造化。” “不!”魏明姿惊恐抬起头,惊恐地叫了起来。 她挨不过去,她会死的,被鞭子活活抽死,那还不如刚才的鸩酒或白绫来得痛快了。 她绝望地环顾左右,猛地扑过去抓住了林照时的手,哭泣着哀求他:“二爷、二爷你救救我,我不想死、你救我啊,二爷!” “大哥!”林照时大叫了一声。 林照时只是做了一个手势。 马上有几个侍卫过来,七手八脚地把林照时按住了。 “不不、你们放开我,你们要做什么!”林照时目眦欲裂,可惜怎么也挣扎不脱。 另外一个身量粗壮的侍卫过来,举起了手中的黑黝黝的鞭子。 魏明姿尖叫起来,手脚并用地想要爬开。 鞭子带着呼啸声抽了过来,“刷”地一声,卷起了血肉。 宛如刀刺一般刻骨的痛。魏明姿大声惨叫着,几乎晕倒过去。 侍卫毫不容情地执行燕国公的命令,一鞭接着一鞭。 魏明姿开始时还能哭叫着在地上打滚,但几下之后就爬不动了,全身血淋淋的趴在那里,抱着头缩成一团。 “公主!”林照时疯狂地吼叫,脸上的肌肉都变了形。 林照辰又略微抬了一下手。 按住林照时的侍卫放开了手,林照时扑了过去,护住了魏明姿。 持鞭的侍卫没有任何停顿,鞭子抽了过来,抽打在林照时的身上。 他身子一抖,闷哼了一下,但咬牙忍住了。 旁边一个下人站在那里,用平平的语调报着数:“……七、八、九、十……” 魏明姿从近乎晕厥的状态中恢复过来,她已经被林照时抱在了怀中。 这个男人的气息带着浓郁的汗味,令她憎恶,但是,那鞭子一下又一下呼啸而来,却是抽在他的身上,血珠都溅到了她的脸上。 太疼了,那种疼痛深入骨髓,令她战栗,她不愿再去尝试,只能没骨气地缩在林照时的怀中不敢吱声。 痛苦、羞耻、恐惧,种种感觉混合在一起,袭上魏明姿的心头,她失声痛哭起来。 林照时却以为那是为他而哭,他把她抱得更紧了。 最后一鞭落下。 侍卫收了手,恭敬地朝林照辰躬身,而后退下。 地砖上一片血迹斑斑。 林照时挣扎着过来,匍匐在林照辰的面前,勉强道:“多谢大哥……不杀之恩……” 话没说完,他就晕了过去。 魏明姿神情恍惚地伏在那里,脑海里一片空白。 但林照辰的目光望了过来,如同利剑,刺得她一激灵,又从剧痛中清醒了过来。 “魏明姿,这是你唯一的机会,你记住,你这条命是谁给你保下来的,日后,好自为之。” 林照辰站了起来,冷冷地拂袖而去。 魏明姿呆了半晌,倏然吐出了一口血,大叫一声,也晕了过去。 —————————— 京都安阳。皇宫内城。 华丽的宫殿如同山峦一样层层叠叠,夜色深沉,琉璃重瓦的影子印在一起,檐角勾错,宛如兽类张开的巨口,等待着吞噬什么。 魏子慎领着麾下的人马已经进入了皇城,他掌握了左右监门卫,并与羽林军统领暗中串通好了,筹划了三个多月,今天终于动手了。 士兵纷叠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宫城内显得格外明显,火把的影子跃动着,印在高高的夹道红墙上,把人的影子都拉得扭曲了。 魏子慎一瘸一跛地走着,渐渐地放慢了脚步,这里□□静了,安静得有些不祥。 “殿下。”见他神色不对,属下的亲卫低低地唤了一声。 魏子慎咬了咬牙,又坚定地向前行去,无论如何,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他坐上过储君的位置,尝试过那滋味,曾经离君临天下只有一步之遥,却因为一场意外从上面跌了下来。 他不能忍受,他憎恨魏延的无情,天家本无父子,既如此,他也不必在乎情分,不若拼死一搏,总好过如今这样终日焦躁难熬。 魏子慎领着士兵到了宫门前。 宫门紧闭,门环上的兽首狰狞。 魏子慎刚要喝令攻进去。宫门无声地打开了。 他立即察觉不对,但已经来不及了。 明亮的火把出现在两侧的墙头,密密麻麻的弓箭手拉着弓,闪着寒光的箭头直指下方过道,只要一声令下,就能把过道中这些谋逆之军射成刺猬一般。 魏子慎手脚冰冷,不觉松开了手中的剑。 那剑“咣当”一声落在地上,分外响亮。 魏子慎马上跪了下来,在那里不住地叩头,痛哭流涕:“儿臣鬼迷了心窍,一时糊涂,幸而父皇英明神武,没有让儿臣酿成大错,求父皇恕罪,儿臣该死,儿臣再也不敢了。” 魏延身边服侍的高太监施施然从宫门里面走了出来,他对这个前太子也是服气的,从来不知道原本心高气傲的前太子骨头这么软,说跪就跪,一点不含糊。 可惜,宫门里面那个人更不含糊。 高太监懒懒地道:“来人啊,把闵王殿下请下去吧。” “不!”魏子慎嚎叫着,试图扑过来抱住高太监的脚,“高公公,你让我见父皇一面,我错了、我很后悔、我、我要向父皇解释,这并非我的本意。” 高太监缩回了脚,冷笑了一声:“闵王,皇上其实已经等了你很久了,一直等你过来请罪,结果等来的还是你的兵刃相见,皇上对你失望了,不会见你的,你还是去大狱里面思过吧。” 他顿了一下,又嘿嘿地笑道,“倒也不必,闵王也没什么时间思过了,不如还是省点力气吧。” 魏子慎听懂了高太监话里的意思,不由心胆俱裂,一声怒吼,就要扑过去拼命。 但蜂拥而至的金吾卫军已经将他牢牢地按住了,拖了下去。 高太监摇了摇头,转身回去复命。 到了魏延的寝宫里,魏延还端坐在那里,面目冷肃,金刀卫士环绕在周围,太监和宫娥远远地跪在下首,大气都不敢喘。 高太监小心上前,方才禀告了两句,魏延已经不耐地抬手止住了他:“这个孽障,没什么可说的,天明后押出午门斩了便是。” 饶是高太监已经很了解魏延了,被他这轻描淡写的语气一说,心里也不禁寒了一下,只能点头应诺。 第45章 但很快, 曹皇后得知消息,匆忙赶了过来。 宫门外的士兵把守着,不让曹皇后入内, 曹皇后不管不顾地梗着脖子往刀口上撞, 士兵们终究不敢真的伤了她, 双方僵持不下,尖利的声音传了进来。 魏延冷冷一笑:“宣她进来吧。” 曹皇后走了进来, 她的脸色煞白, 但腰身挺得笔直,见了魏延,她秉着端庄的礼仪下拜:“参见陛下。” 帝后之间向来淡漠,魏延对着曹皇后也是一幅冷漠严厉的神情,他不耐多说,之是道:“皇后如果想为那逆子求情, 就不要开口了。” 曹皇后抬起眼,她的目光中有一种近乎疯狂的神色:“我不为子慎求情, 我只是来和陛下做一笔交易。” 魏延颇为意外, 挑了挑眉毛:“什么交易?” “是知道一桩旧年秘辛, 我愿意说给陛下听, 换得陛下对子慎的赦免。” 魏延把脸沉了下来:“魏子慎不忠不孝、不仁不臣, 断不可饶恕, 你知道什么陈年往事,居然想以这个为要挟,简直荒诞可笑。” 曹皇后的神情凄厉, 似哭又似笑:“陛下,您肯定不知道,这对您来说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我本来打算把它烂在肚子里,一辈子都不告诉您,让您遗憾终身,您相信我,和我做这笔交易,您不会后悔的……不,您会感激我的,这件事情,与陛下有关,也与如今的燕国公太夫人赵氏有关。” 魏延终于变了脸色,厉声道:“皇后,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这世上,能够令魏延动容的,也只有赵琳琅这个名字。 曹皇后握紧了拳头,她的指甲都断在手心里,语气却狠平静:“陛下,要不要做这笔交易?您若不愿,我即刻一头撞死,和子慎一起去了,您就无论如何都不会知道那个秘密了。” 宫中巨烛高照,宛如白昼一般,魏延的脸上却带着浓浓的阴影,他高坐在龙椅之上,目光阴晴不定。 曹皇后直视魏延,眼神毫不闪避。 良久,魏延吐出了一口气:“朕允你,你说。” —————————— 夜深了,外头响起了一声惊雷,这是入春以来的第一声雷,风簌簌地吹着,快要下雨了。 佛堂里,障云纱的灯罩中,烛火静静地燃烧着,灯光宁和。 赵琳琅闭着眼睛,慢慢地拨动着手中的白玉念珠。 “……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梁瑾跪坐在下首,念完了最后一段,轻轻地合上了经卷。 这是赵琳琅的习惯,每日早起和睡前,都要听一遍般若心经。 其实,如同这般诵读着同样枯燥的经文,还不到两个月,梁瑾就觉得腻味了,也不知道赵琳琅为何没有一点厌倦,日复一日,仿佛没有休止地听着。 嬷嬷在旁边挥了挥手,梁瑾站起来,躬身退出去了。 窗外的划过一道闪电,轰然又是一声惊雷,“哗啦”一下,雨水倾盆而下。 赵琳琅睁开了眼睛,慢慢地走到供奉的案台前,伸手摸了摸那上面黑色的牌位,低声道:“下雨了,你在下面会不会冷?” 回答她的,只有风雨的声音。 赵琳琅怔怔地站在那里,看了很久。 门外有人叩门,嬷嬷出去了,少顷又进来,神色惊疑不定:“太夫人,外头有人自称是您的故人,从安阳来求见您。” 赵琳琅神色不变:“夜深了,不管是谁,让他明日再来。” “可是,他带来了赵家大老爷的亲笔信,说有天大的要事,一定要马上见到您。” 嬷嬷递上了信笺。 赵琳琅拆开看了下,确是兄长赵平卓的字迹,上面只有寥寥几个字“琳娘见信如晤,客至燕州,求一叙,勿辞。” 赵琳琅放下了信笺:“如是,带客人进来吧。” 嬷嬷出去,片刻后带了一人进来,那人身形健壮魁梧,身上披了一件斗篷,将自己从头到脚都遮了起来,帽檐低低地压下来,一点儿都看不清楚他的样貌。 赵琳琅淡淡地吩咐嬷嬷:“你先出去,外头守着。” “喏。” 转眼,佛堂中就只剩下赵琳琅和那个不速之客了。 那人一把扯下了斗篷,上前了一步,他的声音似乎都有些颤抖:“琳娘,是我,我是九郎。” 赵琳琅坐在那里纹丝不动,她眉目低垂:“皇上圣驾至此,不知有何贵干?” 魏延行九,年轻的时候亲近之人皆唤他“九郎”,赵琳琅也是如此,虽然她的性子一向冷冷的,但对着他的时候总是那么温柔,她会笑着对他道:“九郎今日怎么又来了,我阿兄都不高兴了。” 可是现在她只是生疏地叫他“皇上”,她的神情是冷漠的,就如同他是陌路生人。 魏延自诩心肠狠硬,但此时面对着赵琳琅时,仍然生出了无限感伤。 他痴迷地看着赵琳琅,她还是那么美,纵然岁月流逝,她在他的心目中依旧如同往昔。 赵琳琅拨动着手中的念珠,发出清脆的声响。 魏延的目光又落到了她的身后,那里是林如晦的牌位,这二十几年来,她是林如晦的妻室,燕国公的夫人,她守在这苦寒之地,离他那么远,甚至连一面都不愿见他。 魏延的心被嫉妒和酸痛两种情绪同时占据了,满满的,涨得难受。 外头的雨声越来越大了,敲打在窗子上,急促而响亮。 —————————— 梁瑾走到半道,忽然想起,今日赵琳琅赏赐给她的一方上品圆石青紫端砚忘在了佛堂中,她如今为人奴婢,这样名贵的物品自是十分珍惜的,当下便折回去,想要取回。 按往日的情形,如今赵琳琅应该已经回自己屋中安歇了,但梁瑾快到佛堂的时候,却看见堂中的灯还亮着,守在佛堂外面的似乎是赵琳琅的贴身嬷嬷。 梁瑾心中咯噔了一下,她知道她本应该走开的,但一时好奇心起,想了一下,就从回廊旁边绕了过去,走了佛堂的侧后方,那里的窗子虚虚地掩着,可以清楚地听见里面的人在说话。 梁瑾小心地张望了一下,竟看见一个男人高大的身影映在窗纱上,她的手心都冒出了汗,左右张望一下,并没有其他人,她心中冒出了一个大胆的念头,小心翼翼地靠近了,贴在墙角边,凝神听着。 那个男人的声音隐忍着,却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琳娘,你告诉我,照辰到底是谁的骨血?” 一个惊雷轰然炸响。 梁瑾几乎失声惊叫,她惊恐地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 风太大了,灯光也微微地摇曳了一下,那么一瞬间,赵琳琅的眼中闪过了模糊的阴影。 魏延神色激动,带着一丝忐忑,这个男人,她知道他素来冷心冷面、自私无情,但在她面前总是不吝于表达自己的感情,他的眼神中依旧带着和当年一般无二的眷恋。 但赵琳琅却露出了一个冰冷的笑容,她只是简单地道:“照辰姓林。” “不是!”魏延反驳道。 他猛地向前了一步,但看见赵琳琅眉目中的凛冽之色,他又不敢冒犯,纠结着停住了脚步,可是他的语气仍然十分强硬。 “曹莹告诉我,当年我婚后不久,你曾到卫王府找过我,那时候……那时候你还没有嫁给林如晦,就已经有了身孕,那个孩子是我的!是我的!” 赵琳琅的面色平静如水,安静地坐在那里,不言不语。 魏延的手伸向赵琳琅,但终究不敢碰触到她,他的手指屈了又张、张了又屈,他喘着粗气:“你为什么不等我回来?为什么不告诉我?当时我若是知道、我、我……” “你若是知道,又待如何?”赵琳琅平静地问他。 “我……”魏延顿住了,他痛苦地抓了抓头发,“琳娘,你为什么不能等等我?我若是知道你怀了我的骨肉,我死都不会让你嫁给别人的!” 赵琳琅似乎是厌倦了,不欲再和魏延多说,她站了起来,拂了拂衣袖:“往日事、往日毕,再提无益。先夫灵前,皇上慎言,须知我燕国公府也不是由得人放肆的地方。” 她是燕国公府的太夫人,即便魏延成了皇帝,她也不是他能够轻易染指的人,这个认知令魏延愤怒无比。 魏延握紧了拳头:“照辰是我的儿子,他和林如晦没有关系,琳娘,你不能欺骗他,我是负了你,然则骨血亲缘乃是人间伦理,岂能如此割舍!” 赵琳琅的声音幽然如在天外:“照辰知道自己的身世,如晦也知道,他们两个都不介意,如晦一直把照辰当成自己的孩子,疼他、爱他,给了他一个父亲能做到的所有,照辰敬爱父亲如天地日月,远胜于我这个母亲。” 魏延一窒,脸色苍白。 赵琳琅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表情,那是一种淡淡的嘲讽:“皇上,你不要再纠缠这个了,照辰是什么性子,你应该也略知一二,他心性冷酷,更甚于你,你若是试图挑拨他和如晦之间的父子之情,他马上会拔剑杀了你,你若不信,大可一试。” 魏延用痛苦的目光望着赵琳琅,良久良久,风声、雨声,和他的急促的喘气声。 他缓缓地单膝跪倒在赵琳琅的面前。 第46章 赵琳琅漠然依旧, 立在那里宛如雕像般。 “琳娘,我很后悔,我一直想对你说这句话。”魏延断断续续地道, “这么多年来, 你始终不肯见我一面, 我想你、又恨你,可是, 我对你的心意从来没有改变过, 跟我回去好吗?我现在拥有天下,我能给你一切,把这些年错过的都补回来,我知道,你心里还是有我的,让我们回到从前好不好?琳娘, 我是你的九郎。” “我的九郎已经不在了。那一年,他离我而去, 就再也没有回来过。”赵琳琅看着魏延, 目光中无喜无悲, “我没有后悔爱过九郎、也没有后悔生下他的孩子, 那时候我太年轻, 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顾。” “琳娘!”魏延眼中闪起了亮光, “你的九郎一直都在等你,只求你能够回头看他一眼。” 赵琳琅摇头,她转过身, 走到案台前,抚摸着那黑色的木牌,她的指尖划过林如晦的名字,温柔缱绻,她的声音也柔和了起来:“我只后悔自己明白得太晚,错过了这一生最要紧的人,大约是因为我先前过于薄情寡义,不配享有福德,所以老天爷这样惩罚我,如今我日日诵经忏悔,念他一辈子,只求来生与他再相逢。” 魏延愤怒地低吼:“琳娘!” “你走吧,魏延。”赵琳琅并不回头看他,直白地叫他的名字,语气始终如同陌路,“故人已矣,不必重逢。” 魏延不甘地怒道:“琳娘,我是皇帝,我……” “皇上,我母亲说的话您听见了吗?”一个冷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截断了魏延未尽的言语。 门被推开了,风猛地灌了进来,林照辰出现在门口,夹着寒冷的夜雨。 魏延有些尴尬,迅速地从递上站直了起身。 林照辰走了进来,他的身形似高岳青松,他的容颜俊朗无俦,眉目一片冷峻,宛如铁石。 魏延看着林照辰,心头升起了一种异样的情绪,这是他的儿子,流淌着他的血脉,可是,看着他的眼神却如同仇敌。魏延分不出是骄傲或是愤怒,只觉得胸口塞得满满的,激荡难耐。 他向前了两步,不觉声音有些干涩:“照辰。” 林照辰的嘴角勾了勾,权且当作笑意:“皇上,家母有命,您请吧。”他的目光森冷,不带丝毫感情,“我不喜欢与人多言,您若执意不听,我不介意担上一个弑君之罪。” 魏延既惊又怒:“照辰!我是你父亲!” “住口!”林照辰断喝,“我的父亲是林公,我是林家的子孙,你若在我父亲灵前恣意妄言,我即刻取你性命!” 魏延气得浑身发抖:“你、你……” 赵琳琅抬起手来,指了指门外:“照辰,送客。” 林照辰沉声道:“皇上,请!” 雷声隆隆,一阵紧似一阵,从天上沉沉地压下来,炸得人心胸沉闷。白色的闪电划破了天幕,白惨惨的。 魏延如同一只负伤的野兽般恨恨地喘息着,他用阴沉的目光看了看林照辰,一跺脚,走了出去。 林照辰一路跟着魏延出去,名为送客,实为监押。 林府的门口,一群黑衣的侍卫等候在那里,见了魏延出来,齐齐围了上来:“皇上。” 先是时,魏延听了曹皇后的一番话,心绪激荡之下,只带着贴身的暗卫微服而来,及至今夜见了赵琳琅,他的心情不但没有平复,反而越发起伏。后悔、愤恨、羞辱,种种情绪夹杂在一起,不一而足。 他回头看了林照辰一眼。 他的儿子,神情冷酷,立在燕国公府的门中,高傲地抬了抬手。 大门在魏延的面前轰然关闭。 魏延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周围的侍卫们低下了头,大气都不敢喘。 半晌,魏延又恢复了平静,一言不发,返身离去。 —————————— 瓢泼的大雨下个不停,风卷着雨水吹过来,沾湿了衣襟。 林照辰送了魏延出去,心中莫名地有些沉闷,想了想,抬步去了姜宛姝的院子。 这么迟了,大约她已经入睡了,林照辰也不知道自己过去做什么,莫约只是隔着窗子看一看就走,如此就好。 没想到迈入了院子,竟看见房中的灯还亮着。 小丫鬟在门外看见了林照辰,大声道:“姑娘,公爷过来了。” 林照辰走到了屋檐下,丫鬟接过了他的伞。 姜宛姝已经从房中出来了,披着大氅,一头青丝披散着,脚上穿着一双小木屐,嗒嗒嗒地跑出来:“表叔。” 林照辰沉下了脸:“都多晚了,还不睡,不是嘱咐你要好生休息吗,又不听话。” 姜宛姝扯着林照辰的袖子,和他一起进屋去,哼哼唧唧地道:“外头打雷,我害怕,有点睡不着。” 房里的老嬷嬷亦出言道:“姑娘胆子小,适才已经给姑娘服过珍珠粉压惊了,可她还是不敢睡,还把这屋子里的灯都点得通亮的,老奴看是不成的,这样子更睡不着了,明天可怎么起来。” 林照辰揉了揉姜宛姝的头发:“快去睡。” 他顿了一下,温和地道:“我在这里看着你睡,别怕,你睡着了我才走。” 姜宛姝有些害羞地缩了缩头:“嗯,那等下,表叔你转过身去,先不要看。” 林照辰依言转过了身。 背后是悉悉索索的声音,在这宁静的夜晚,细微如流水,那是丫鬟们服侍着姜宛姝褪去了衣裳,她钻进被窝的动静。 过了一会儿,姜宛姝轻声道:“好了,你可以转过来了。” 林照辰微微地笑着,走到了床边坐下。 丫鬟们灭了满室的明灯,只留下小半截蜡烛,罩在锦霞纱罩子里,远远地放在角落那边,露出昏黄柔和的烛光。 姜宛姝躺在那里,长长的头发宛如最上等的丝缎,旖旎流转在枕席之间,她侧着身,嘴角边还带着一点点笑意,望着林照辰,烛影朦胧,她的肌肤似乎泛着珍珠一般的光泽,在暗中生辉。 林照辰慢慢地俯身过去,在她的额头落下一个轻轻的吻。夜凉如水,而她玉润香软,譬如月光。 林照辰的心慢慢地平复下来,外面的雨声依旧很大,敲打着青瓦高墙,一片喧嚣,而他望着她的娇柔的容颜,只觉得天与地都是宁静的。 “宛宛。”他轻轻地叫她,“已经开春了,你爹娘的孝期都过了,可以嫁给我了吗?” 姜宛姝睁大了眼睛,吓得清醒了过来,睡意全无,结结巴巴地道:“哎,怎么忽然说这个?” 林照辰看着她,他的眼睛比夜色深沉、更比夜色温柔:“我已经等了你很久了,宛宛,可以答应我吗?” 姜宛姝拉起被子,捂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又圆又大的眼睛,使劲眨巴着,就像受了惊吓的小蝴蝶似的:“讨厌,你这样问,叫我怎么回你?我、我、我不和你说话了。” 林照辰发出轻微的笑声:“好,我知道了,宛宛是答应了。” 他不待姜宛姝回答,就凑过去吻她,轻轻碎碎的吻恍如天街小雨一般细润如酥油,落在姜宛姝的发鬓眉间,把她吻得痒痒的。 她咬着嘴唇笑了起来,缩成一团,差点整个人都要埋进被窝里面去了。 但林照辰扒拉着她,不让她躲起来。 他咬着她的小耳朵,低声道:“宛宛要给我生几个孩子,你这么乖,将来一定是个好母亲,我也会做个好父亲,我们一起好好地把孩子养大,到时候他们会趴在我们膝盖上叫爹娘,嗯,先生一个男孩,再生一个女孩,不论是男孩还是女孩,都要长得像宛宛,漂亮可爱……” 他今夜不知道为什么,似乎有平日里不一样,就在那里絮絮叨叨地想着、念着、说着以后的事情,仿佛真的就会那样一般。 姜宛姝害羞得不行,两腮红如桃花,小小地哼了一声:“我都还没答应你呢,瞎说什么。” 林照辰在她的嘴唇上啄了一下:“我现在已经知道了,你就是个口是心非的人。” 屋外倏然响起了轰隆隆的雷声,惊得微弱的烛火也摇曳了一下。 林照辰的手伸进了被窝,抓住了姜宛姝的小手,十指交错,紧紧地握住。 “别怕,我在这里。”他柔声对她说着。 姜宛姝微微地笑着,用软软的声音道:“我知道,有你在,我不怕。” 角落里的蜡烛慢慢地燃尽了,灯光闪了一下,熄灭了。 很远的地方,隐隐约约传来更夫敲打的梆子声。 更深漏长,夜雨阑珊。 模糊的黑暗中,姜宛姝小小声地对林照辰道:“表叔,我答应了……” 林照辰怔了一下,马上反应过来她说的意思。 所有刺都被抚平,所有暴戾与刚硬都变得柔软了起来。在这个下着雨的夜晚,林照辰守在她的床边,在黑暗中看着她,看她渐渐地睡着了,还是握着她的手,久久不愿离去。 在不尽的雨声中听着她的呼吸,安宁而沉静。 —————————— 乾安帝魏延微服北巡,在回京途中路过柳州城时遭遇刺客,御驾身边的侍卫几乎死伤殆尽,幸而魏延自身武艺高强,虽然身负重伤,但勉强抵挡了攻击,逃得性命。 当地州府官员闻讯赶来护驾,那些追杀魏延的刺客一伙数十人在顷刻之间竟悉数自尽,没有留下一个活口。 魏延震怒,严令地方州府官员彻查此案,从柳州到安阳一路封锁,抓捕嫌疑人士,一时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魏延回到了安阳,指燕州不服朝廷管辖、燕国公妄自尊大,是为大不敬,不顾有伤在身,即刻调集军民,意欲御驾亲征,讨伐燕州。 众臣大惊,在朝堂上苦苦规劝,反而惹得魏延勃然大怒,当庭杖责了两位御史,将一位太傅逐出了朝会,以示圣意坚决。 众臣面面相觑,暗暗心惊。 —————————— 第47章 临江侯府。 赵妙仪正坐在窗边绣花, 她的女红其实并不好,一针一线绣得很是笨拙,但她仍然低着头, 全神贯注地绣着。 以至于有人走到了她的身边, 她都没有发现。 “妙仪。” 那个男人立在那里很久, 而后低低地叫了她一声。 赵妙仪抬起头,看见自己的夫婿站在那里, 她惊喜地道:“世子, 你、你怎么来了?” 婚后,世子对她并不亲睦,只有新婚之夜在她房中歇过一宿,再往后,连见面都很少了。赵妙仪背地里常常垂泪,人前又羞于出口。 今日竟见世子主动过来, 怎不令她惊喜。少妇美丽的脸上浮现出了娇羞的笑容。 魏子楚望着自己的妻子,表情冷漠, 目中流露出的神色似厌恶又似怜悯, 他只是冷冷地看着赵妙仪, 并不说话。 赵妙仪却对夫婿的神情恍若未觉, 她带着满脸的笑意, 小心翼翼地捧着手中的物件, 递过去给魏子楚看。 “世子,你看,我给你绣了一个荷包, 是祥云白鹤的图纹,你喜欢吗?” 跟着魏子楚一起进来的一个侍卫正慢慢地将刀抽出鞘。 魏子楚的眼睛落在赵妙仪的手上,那个荷包绣得歪歪扭扭的,甚是丑陋,而赵妙仪娇嫩的手指上布满了针眼,血痕未干。 她望着魏子楚,眼中满满的是讨好与期冀:“我绣得不太好,只能做这简单的活计,也不知你会不会嫌弃。” 魏子楚微微地叹息了一声,抬起手,做了一个姿势。 身后的侍卫将刀插回了鞘中。 魏子楚挥了挥手,那侍卫默默地退出去了。 “妙仪。”魏子楚终于出声。 “嗯?”赵妙仪含笑看着魏子楚,乖巧地等着他说话。 魏子楚慢慢地道:“我和父亲有事情要离开安阳一阵子,家中无人,你不妨先回娘家小住几天吧。” 赵妙仪不安起来:“世子,你要去哪里?几时回来?” “我要去很远的地方,归期未定,你毋须牵挂,自回家去便好。”魏子楚如是冷冷地回道。 —————————— 这一年的春天,注定是个多事之秋。 临江侯薛其显举家潜逃,不知所踪,临江侯府的世子夫人赵妙仪被抛弃在安阳,茫然不知所措。 江北地区的平江、邺城、蜀州等六州府叛乱,临江侯在蜀州现身,其子薛迟自称实为周王世子魏子楚,为临江侯所救,隐姓埋名苟全性命。 当日,先帝临去时,留下遗诏,传位于周王,此遗诏托付予右丞相姜不敏。姜不敏秘密将遗诏带出皇宫,命人送往周王封城平江,只可惜周王、姜不敏均为魏延所害,乾坤紊乱,贤者蒙冤。 而如今,魏子楚得六州府相助、匡扶正义,这才敢昭告世人,以求光复正统。 蜀州节度使陆川和镇守邺城的广武将军李暨曾为天子近臣,分辨出遗诏确为先帝亲笔所书,遂以忠臣自命,声称要为周王伸冤,矛头直指向魏延,斥其为窃国之贼,号令天下有识之士共伐之。 彼时,魏延领着军马方才出了安阳,闻讯暴怒,半道折回,在朝堂上问询诸臣工,在众人的推举之下,点了连云策为帅,命其领兵平乱。 岂料,连云策率四十万兵马直奔江北后,竟自归顺了魏子楚,其言称当年周王与姜相提拔其于微末之中,今当思恩图报,不负旧义。 魏延怒不可遏,然则追究下去,当日推举连云策的几位臣子却已连夜逃亡去了。 魏延遂命陈王监国,决定亲征江北。 然则,魏延率军征战,安阳城中,宫中的曹皇后串通曹丞相,将废闵王魏子慎从大牢中放了出来,并杀了陈王,占据安阳。 消息传来,魏延正与连云策在祁连山交战,当是时,军心动摇,不敌而退,被困于祁连山下。 是夜,大营中,魏延左思右想,终于放下身段,写了一封密函,叫了心腹之人突围送往燕州,意欲向林照辰求援。 他想,那毕竟是他的儿子,人伦之情不能不念,他给予了林照辰骨肉性命,林照辰总是要还他的。他相信,赵琳琅所抚养的孩子,这个道理应当是懂的。 那一夜的星光特别黯淡,北斗摇摇欲坠。魏延困于山中,遥望星空,心烦意乱。 —————————— 这一段时间,燕国公府的人都忙碌了起来,林照辰要迎娶姜宛姝为妻,他的婚事自然要筹办得万分慎重。 至于宣华公主,众人只知道当日与公主拜堂成亲本来就是二郎林照时,林照辰说他要娶的妻子是姜宛姝,在燕州,他的话比皇帝的圣旨还管用,没有人敢于置疑。 各色的采办都要最上等的。 布置喜堂的红毯子指明了要从波斯商人那里买下最华丽最精致的织品。 婚庆依仗用的十二篇匹白马则是室韦人精心挑选了送给林照辰的,不但通体纯白,连十二匹马的形态体魄都分毫不差,一溜儿立在那里,神气又威风,见者无不啧啧称奇。 还有器皿用具,叫人千里迢迢去了汝州,守在窑炉前,不惜重金,叫匠人们务必要烧纸出粉色的瓷器来,只因为姜宛姝无意中提了一句,想用桃花颜色的碗勺吃饭喝水。 零零总总的事情举不胜举,燕国公府忙得人仰马翻。 而林照辰再忙,也会抽出时间来陪着姜宛姝。 此刻,他正坐在姜宛姝的房中,看着丫鬟们小心翼翼地将嫁衣捧了上来。 姜宛姝咬着嘴唇微微地笑着,看了林照辰一眼:“表叔今日这般闲,怎么不去忙你的正事?” 林照辰淡定自若:“还有什么能比终身大事更要紧的。” 姜宛姝的脸更红了。 因着姜宛姝房中最近事情格外忙,赵琳琅又把梁瑾打发回去了,依旧管着姜宛姝的首饰衣裳,如今她一个人可管不过来了,额外还添了两个小丫鬟来帮她。 这会儿,梁瑾指挥着小丫鬟慢慢地把嫁衣展开:“小心、小心点儿,这料子可金贵着呢,小心别把指甲挂上去,哎哎,别把衣角垂下去。” 那一袭嫁衣展开来,简直晃花了人的眼。 衣料柔软如云朵一般,纯粹的红色流淌而出,是山间的枫华、天边的霞光,明艳不可方物,那其中流光溢彩,随着衣料的抖动,仿佛云霞来去,藏不住春意。 精致华美的刺绣从云霞中跃然而现,海棠夭夭、灼灼其华,燕雀来贺、嘤嘤其鸣,一派秾丽风景。 缝制嫁衣的四个绣娘是从松江府请来的行家翘楚,原本燕国公府的人叫她们绣上牡丹云鸾,但她们见了姜宛姝后,果断拍板,改为海棠春燕图,直说这和新嫁娘更配。 如今做成了,呈上来一看,姜宛姝果然喜欢,她摸着上面一只只玲珑精巧的燕子,抿着嘴笑:“这小鸟儿真是怪俊巧的,明儿叫绣娘把花样子给我,我描下来,作一幅画,挂在书房也是好看的。” 林照辰看了姜宛姝一眼,喉结动了一下,面上不动声色:“既做好了,穿上去试试合身否?我总觉得宛宛你这段时间似乎胖了一些。” “啊?”姜宛姝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十分紧张,“我胖了吗?哪里哪里?是不是不好看了?” 大丫鬟琥珀在边上笑道:“姑娘这些日子过得轻松,脸蛋是圆了点儿,奴婢嘴笨,说不上来,就是觉得姑娘比原先更漂亮了,跟花朵似的。” 姜宛姝红了脸:“哎,快别说了,我知道你们惯会溜须拍马的。” 琥珀揣摩着林照辰的眼色,伶俐地对姜宛姝道:“姑娘,奴婢服侍您试下衣裳。” 姜宛姝害羞地看了看林照辰。 林照辰端起手边的茶杯,淡定地喝了一口,一点没有走的意思。 于是,丫鬟婆子们簇拥着姜宛姝转到隔间的屏风后面去了。 丫鬟捧着嫁衣,弓腰伺奉在身后。 姜宛姝慢慢地脱下了衣裳,只余了一件小肚兜,摊开双臂等着丫鬟给她穿上。 不知何时,周围变得十分安静。 那一袭华丽的嫁衣宛如云霞,柔软地拂过她的肩膀,落了下来。 男人浑厚的声音,带着一点难耐的沙哑,蹭过她的耳鬓:“宛宛……” 那充满了雄性的气息让姜宛姝打了一个哆嗦,她还没来得及回头,倏然被他从后面抱住了。 他的手环绕过她的腰肢,拥她入怀。 “表叔。”姜宛姝娇羞地惊叫起来,“你可真讨厌,怎么就进来了?” 丫鬟婆子们早就识趣地避开去了。 婚期拟在六月,故而嫁衣亦是轻软薄透,隔着那一层细腻的衣料,姜宛姝似乎能感觉到他手掌上粗糙的纹路,一寸寸地移过。 姜宛姝又闻到了他的味道,清冽的松香,此刻似乎被点燃了,那么炙热狂烈。不知道是害怕、或者别的什么缘故,她的腿有些发软,几乎站立不稳。 幸而林照辰牢牢地扶住了她,他几乎把她整个人都掬在怀中。 他的手很不安份。 “我看看,宛宛,你这里好像确是胖了,大了一点。” “你胡说、胡说。”姜宛姝恼羞成怒。一种雷击一般的感觉从脚底窜到头顶,全身都红透了,她嘤咛了一声,捂住心口,想阻止他。 他似乎低低地笑了一下,咬了咬她的耳朵。 姜宛姝又打了一个哆嗦,她生气地想骂他,说出口,那声音却软得和春水一般,连她自己也要溶化了:“表叔,你不能这样欺负我,我要生气了。” “宛宛是个小气包子,总是在和我生气。”林照辰咬着她的小耳朵说话,呼吸吹入她的耳廓,令她战栗。 心口发胀、都要烧起来了,又似乎有点儿疼,他的手握得太紧了。 第48章 姜宛姝难受了, 好像身体有些不听使唤,她心慌得很,扭来扭去地挣扎起来:“不行呢, 你快放手。” “嘘, 宛宛, 你别乱动。”他喃喃地道,“真要命, 你再乱动, 我要控制不住了。” 姜宛姝吓得僵硬住了,她眨巴着泪汪汪的眼睛,软软地哀求他:“你快放手,使那么大力气做什么,你把我抓疼了。” 林照辰似乎遗憾地“啧”了一声:“我一点力气都没用,是你太娇气了, 宛宛。” 话虽这么说着,他的手还是移开了。 姜宛姝还没松一口气, 却发现他的手并没有离开, 而是慢慢地向下。 嫁衣敞开着, 就那样虚虚地搭在身上。 他的手扶住了她的腰肢。 他的手掌和指节间都带着茧子, 粗涩地滑过, 那么鲜明的感觉, 而她的肌肤那么是那么细腻润滑,就象是花瓣上蹭过了沙,花瓣颤抖了起来。 “表叔、表叔……”姜宛姝不知道为什么要叫他, 脑子里晕晕乎乎,声音都仿佛啜泣一般。 “腰没有胖,还是这么细,我日后行事都须得小心谨慎一些,不然要把你的腰掐断了。” 他说什么?姜宛姝模模糊糊地觉得他的话里有别的意味,羞耻得脚趾头都要蜷缩起来了。 “你、你快放手,不然……我要哭了。”姜宛姝几乎软了成了一团春泥,只能撒娇求饶。 身体倏然被他拉转了过来,他的吻如同雨点一般,劈头盖脸地落了下来。 火热的、狂乱的吻。 他几乎是在咬她,想把她咬碎了吞下去、吃掉。 嫁衣滑落,半搭在臂弯间。露在空气里的肌肤上面渐渐染上了桃花的花瓣,她是那么娇嫩,碰触一下,就会落下痕迹。 “表叔,我有点冷,会着凉的。”她紧紧地抓住他的手臂,声音颤抖。 不,其实很热,身体都要燃烧起来了,他的手、他的嘴唇、他的呼吸,每一样都是那么滚烫,牢牢地笼罩住她,让她无处可逃。 林照辰拥抱着她,两个人一起滚落在地上。 地上铺着厚厚的羊绒毯子,细软的绒毛磨蹭着肌肤,痒痒的,姜宛姝又开始哼哼唧唧地扭动起来。 林照辰突然伸手在她的后面轻轻地拍了一下,带着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你别再动了,再动我当场就办了你,信不信?” 姜宛姝吓得“嘤”了一声,眼睛里满是泪光汪汪,气鼓鼓地瞪着他。 她的眼中有春水。 林照辰轻笑着,吻了她的眼睛。 “好了,乖,别怕,我会等到我们成亲后。”林照辰仿佛叹息一般道,“我头一次觉得这日子过得太慢了,居然还要等那么久。” 姜宛姝忍不住捶了他一下:“你满脑子里面都在想什么呢,忒不正经。” “自然满脑子想的都是宛宛。”他又俯了过来。 大红的嫁衣逶迤于地,譬如盛开的花层层叠叠地堆积在那里。 姜宛姝耐不住,抱住了他的头,手指拢进他的发间。 松香如墨,浓得化不开。 如此这般胡天胡地地闹了半晌,出来的时候,姜宛姝的腿还是软的,还是林照辰把她抱了出来,她的头发和衣裳都是凌乱的,羞得把脸伏在林照辰的怀中不肯抬头。 丫鬟们面不改色,个个正经冷静得很,过来帮姜宛姝换了一身衣裳,把头发又梳理了起来。 姜宛姝从镜子看林照辰,害羞答答地道:“好了、好了,你快走,办你的正经事去,别老赖在我这儿。” 林照辰方才一番温香软玉满怀抱,此刻的心情还是悸动难安,看着眼前的小美人,只觉得片刻难离,上前一把拉住了她的手:“好了,方才我陪了你半天,现在换你来陪我。” 不由分说,林照辰拉着姜宛姝去了他的书房,给她摆了张书案,就在自己的旁边,叫她就趴在那边玩去。 姜宛姝唧唧咕咕地抱怨了两句,见林照辰不为所动,也就作罢了,索性安心坐下来,凭着方才的记忆,提笔开始描绘那幅海棠春燕图。 如今已经开春了,北国的气候却还冷着,花枝尚是含苞,燕子也未曾归来。姜宛姝磨了淡青色的墨,先在宣纸上勾勒出了春风与春雨,朦胧如是江南。 林照辰自坐在那里阅看公文,偶尔抬头看一眼,有时候会对上姜宛姝的眼睛。 相顾一笑,脉脉不语。 书房里只有纸张翻动和笔尖摩挲的声音,时光宁静。 如是,过了小半天,外头有人求见。 因着姜宛姝在房中,林照辰只命了那人站在房门外面禀呈,帘子放了下来,遮住房中的情形。 “……如今叛军盘踞于蜀州一带,奉临江侯世子为首,哦,不对,那位据说原是周王世子魏子楚,毕竟是皇家血脉,手中握有先帝遗诏,名正言顺,莫说江北的各州府人心动摇,据说就连朝中一些老臣也颇有异议。” 姜宛姝不经意间听到这个话,手抖了一下,墨汁滴了下来,在纸上晕开了一大片痕迹,很是刺眼,她僵硬地放下了笔。 林照辰的眼睛转了过来,看了姜宛姝一眼,他的目光深沉如夜色,藏着说不出的情绪。 姜宛姝不敢和他对视,低下了头。 林照辰面色沉静,语气也是淡漠的,对着门外的下属道:“那自然,周王先是时也苦心经营多年,无论是在江北还是朝中,人脉颇广,若非如此,当初怎会令姜相为他死谏。魏延毕竟根基未稳,如今连曹震安都背弃于他,可以说是四面楚歌,应当应接不暇了,魏子楚这时机选得倒好。” 属下小心翼翼地道:“皇上被困祁连山,处境危殆,遣人送了一封密函过来,向国公爷求援,公爷可要接见信使?” “不见。”林照辰冷冷地道,他沉吟了一下,又道,“把他的信笺呈上来看看。” 不到片刻,那下属取了信函,转由丫鬟递送了进来。 林照辰接过了信,命人都退下了。 他打开信笺,看了几眼,面上的表情看不出熹怒。 姜宛姝眼巴巴地望着他。 林照辰把信笺放了下去,朝姜宛姝勾了勾手指。 她十分乖巧,蹭了过来,跪坐在他面前,抬起头来,用水汪汪的眼睛看着他。 她的眼神真是既娇柔又妩媚。 林照辰有再大的怒意也烟消云散了。 他的手指在案几上敲了敲:“自己说,知道错在哪里吗?” 姜宛姝认真地想了想,然后坚决摇头。但是她的小眼神显露出了她的心虚,飘忽不定,左看看、右看看,就是不看林照辰。 林照辰屈起手指,在她的头上敲了一下:“又装傻。” 姜宛姝“哎呦”一声,抱住了头,委屈地瞪他:“我做错什么了?难道我能告诉你薛世子就是楚哥哥吗,那不是明摆着要他命吗?我岂是那样狠心毒辣的人。你自己笨,杀错了人,没分辨出来,与我什么相干?不许你凶我。” 小兔子养熟了,胆子越发大了,都要蹦达到他头上去了。 林照辰气得笑了:“难怪你那时候对他一番情意绵绵的模样,我早该知道不对劲,可惜那时候没杀了他,谁能想到他那么无耻,为了保命,二话不说就娶了赵家的表妹,你自己看看,你什么眼光,看上的男人如此不堪。” 姜宛姝恼羞成怒,捏着小拳头捶了他一下:“你还说,再说,我生气了,以后再也不理你了。” 林照辰抓住她的小手,顺势把她带到自己怀中,按住她,狠狠地吻了一气,把她的小嘴堵住。 姜宛姝开始还咿咿唔唔地叫着,被吻着吻着,就软在了林照辰的身上。 林照辰放开她的时候,她的嘴唇都被咬得红红的,微微有些肿,湿漉漉的一片。 姜宛姝泪汪汪地控诉他:“这么用力做什么,快被你咬死了,好疼。” 林照辰摸着她的嘴唇,低声道:“我在吃醋,你看不出来吗?” 姜宛姝小小地“哼”了一声:“看出来了,你真是无理取闹。” 林照辰捏了捏她的鼻子,把她紧紧地搂在怀中了。 春寒尚是料峭,他的怀抱却是那么宽阔而温暖,窝在其中,整个人都热了起来。 姜宛姝伸出手,环绕过他的脖子,把脸埋在他的胸口处,蹭了两下。 林照辰低低地喘息了一声。 姜宛姝却小声地问道:“表叔,那你有什么打算呢?会听从皇上的旨意,带兵去和楚哥哥打战吗?” 林照辰语气十分不善:“宛宛,你还叫他什么?” “哦,魏子楚魏世子,表叔,你会与他为敌吗?” 其实这话是不必问的。 林照辰本来就对魏子楚欲杀之而后快,何况,又有魏延的亲笔求援信,那信上写得言辞恳切,明里说的是君臣大义,实则隐晦地藏了骨肉之情,魏延不复帝王的高傲与威严,只有一片伤感之词,反而令林照辰心软了。 林照辰沉吟着不说话,姜宛姝不安地戳了戳他:“表叔。” 林照辰握住姜宛姝的手,冷静地道:“宛宛,你当知我,我不可能放过魏子楚,他必须死,我杀了他父亲,哪怕我不去找他,日后他也会过来寻仇,不如现在先下手为强。” “如果……如果是我求你别去呢?”姜宛姝鼓足了勇气,摇了摇他的手。 林照辰目光沉了下来,用危险的语气问道:“这却又是为何?宛宛,莫非你对他仍然旧情不忘?” “不是。”姜宛姝的声音低了下去,微微地有些颤抖,“我、我想要替我爹娘报仇。” 林照辰怔了一下,沉默了下来。 第49章 姜宛姝低着头, 不看林照辰,自顾自地道:“我本来还在心里想着,等我嫁给你以后, 有朝一日, 或许可以求你替我报仇, 谁知道……你和皇上又有那样的瓜葛,我也就说不出口了。如今, 既然魏世子举事, 皇上已经到了这个境地,你、你别出手,让魏世子杀了他,祭奠我爹娘在天之灵,也算全了我的心意。” 她的身子又小又软,在他的怀中蜷缩成一团。 林照辰抚摸着姜宛姝的头发, 半晌,低低地道:“对不起, 宛宛, 是我当日未能考虑周全, 护不住你的家人性命, 害你受苦了。” “是, 都是你不好。”姜宛姝的声音带了一点哽咽, 她垂着头,一滴眼泪落在了林照辰的衣襟上,“你要赔我, 我叫你不要去救皇帝,你应不应我?” “好,我应你。”林照辰无奈地叹息了,紧紧地抱住姜宛姝,他的吻细细碎碎地落在她的头发上,“既如此,我就按兵不动,暂做壁上观罢了,且看他们双方胜负如何再说吧。” 姜宛姝咬了咬嘴唇:“魏世子一定会胜的,皇上那么坏,老天都不会站在他那边。” 林照辰不说话,好不容易把姜宛姝哄好了,可不敢让她再伤心了,然而,他心里冷冷地想着,魏子楚胜了又如何,他又岂会容得下魏子楚? —————————— 魏延派来的信使乃是高太监,他是魏延最亲近的从属,从魏延还是先帝的皇子时就一直伺奉他,故而魏延把这次的重任交托给了他。此刻,他焦急地在院子里等候着,虽然天很冷,但他额头上的汗一直流个不停。 过了许久,才见燕国公府的管家出来,高太监赶紧迎上去:“燕国公看了皇上的密信了吗?如何?可否容我面见燕国公?” 燕国公府的管家摇了摇头,用客气而生疏的语气道:“国公未曾发话,这位公公请回吧。” 那就是拒绝发兵救援了。 如同一盆冷水当头泼了下来,高太监的心都凉透了,那一瞬间,他几乎想要破口痛骂,林照辰臣不臣、子不子,简直禽兽不如,但是,周围魁梧的士兵守卫在那里,杀气凛冽,他又生生地把话咽下去了,什么都不敢说。 欲再哀求,管家已经做出了一个送客的姿势。 高太监心中绝望,无计之下,忽然又道:“我欲求见赵氏太夫人,不知可否?” 管家轻蔑地看了高太监一眼:“太夫人一向不见外人,请恕小的不能通禀。” 两边的士兵走了过来,眼看就要把高太监逐出去。 高太监情急之下,叫道:“那我求见燕国公夫人、宣华公主,对对,皇上临时前有话嘱咐我转于公主知晓,我要求见公主殿下。” 管家上下打量了高太监许久,勉强答应了。 高太监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跟着燕国公府的从属入了内院后宅。 及至到了宣华公主的房中,只见服侍的丫鬟仆妇都是面生的,并不是公主原先从宫中带出来的人,高太监心里就咯噔了一下。 魏明姿神情萎靡,恹恹地坐在那里,见了高太监也是漠然道:“公公此来有何要事?如今我自顾不暇,若是烦心的事情就不便说予我听了。” 高太监看了看左右,咳了一声:“老奴此来,是奉了皇上的秘旨,干系重大,只能说与公主一人知晓。” 魏明姿懒懒地叹气,挥了挥手,对下人道:“好吧,你们都先出去吧。” 原先跟着魏明姿的宫娥太监都被打发走了,如今服侍的都是燕国公府的人,虽说魏明姿被林照辰狠狠地训斥了一顿,但林照时还时常过来关照她,殷勤备至,下人也不敢十分怠慢,此时听了她的吩咐,就退下去了。 高太监见四下无人了,“噗通”一下跪下,迫不及待地道:“公主,您还不知道吧,周王余孽造反,皇上御驾亲征,如今被困祁连山,危在旦夕了。” 他巧妙地没有提及曹皇后和魏子慎的事情。 果然,毕竟骨肉连心,虽说魏延待魏明姿并不亲近,但魏明姿听闻此讯息,还是急了,何况她公主的身份全是依仗这这个当皇帝的父亲,若是魏延有了什么不测,那她也不是公主了,这样,林照辰更不会看重她了。 一念至此,魏明姿脸色都变了,腾地站了起来:“怎会如此?大胆逆贼,岂能犯上作乱,真是该杀。”她慌慌张张地道,“那、那该如何是好?” 高太监道:“不瞒公主说,老奴此来,就是向燕国公求援的,燕云十六州兵强马壮、燕国公神勇无双,若是他能出手,那些个乌合之众又岂在话下,圣驾之危就立解了。” “那你还等什么,快去啊!”魏明姿跺脚。 高太监哭丧着脸:“老奴已经去过了,但是连燕国公的面都见不着,他明摆着拒不从命,老奴无可奈何,只好来找公主了。” 魏明姿呆住了,身子摇晃了两下:“他竟然如此绝情?我、我能怎么办,我如今也见不到他啊。” 高太监的心沉了下去,心中暗骂魏明姿无用,但此时也只能稳住心神,低声劝诱:“既如此,公主是否可以去见赵氏太夫人,求她出面,公主不知,太夫人昔年与皇上曾有过一段情意,或许她能念及旧情也未可知。” 魏明姿如何不知,曹皇后对她提了多次,每次提起赵琳琅都是咬牙切齿的。 魏明姿忐忑地摇头:“那大约是不成的,太夫人性子冷漠,连话都和我说不上两句,我该怎么求她?” 高太监也豁出去了,见四下无人,索性就将魏延告诉他的秘辛对魏明姿吐露了出来:“公主还不知吧,赵氏太夫人对皇上一往情深,还甘冒大不韪为皇上生了个孩子。” 他咽下了一口唾沫,压低了声音,“如今的燕国公林照辰其实乃是皇上的血脉,这样的干系,岂能轻易割舍得开,太夫人定然不会坐视不理的。” 魏明姿整个人呆滞住了,她抓紧了自己的手心,瞪着高太监,渐渐的,身体开始发抖起来:“你、你、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你再说一遍!” 高太监咬牙,低声怒吼道:“公主,你镇定一点,老奴说的句句属实,这些事情,还是你母后说出来的,赵氏太夫人和燕国公都认下了的,绝无虚假,你如今只要去面见太夫人,以骨肉亲情哀求她,她女人家心肠软,这是我们唯一的指望了,你快去,迟就就来不及了!” 原来如此。 魏明姿的心宛如坠入冰窟、又宛如扔进油锅,痛得她发狂。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是多爱林照辰,只要远远地看他一眼,她的心就快活得仿佛飞到天上去。纵然林照辰这样对她,可她依然是爱他的,她想,无论如何,她是他名分上的妻,或许总有一天,他会感于她的痴情,回心转意也不定呢。 她就是怀抱着这样的执念守候着。 可是如今,却有人告诉她,林照辰亦是她父亲的血脉,是她同父异母的兄长。那其实,从一开始,他就没有打算真的娶她,而最后,他也根本不可能会爱她。 她和林照辰之间,永远没有可能。 魏明姿一直发抖,脑子里浑浑噩噩的,一点都没办法思考。 旁边的高太监在催促她:“公主,你别发呆了,快去向太夫人求情啊。” “太夫人……赵琳琅。”魏明姿喃喃地说着,眼睛里忽然冒出了异样的神采,“是,我要去找她!我要去问她!” 魏明姿不再去听高太监嘱咐着什么,她踉踉跄跄地跑了出去。 …… 赵琳琅依旧在佛堂中。 嬷嬷刚刚低声对她道:“宣华公主来了,在外头求见你。\' 门就被推开了,魏明姿已经不顾礼仪闯了进来。 她神情悲切、双目赤红,看过去像是受了很大的打击。 赵琳琅暗暗叹了一口气,不知道林照辰又做了什么惹得魏明姿如此失态了。这女孩儿,固然心性不善,但说起来也是个可怜之人,赵琳琅不欲对她过分苛刻。 “公主有何事?坐下来慢慢说吧。”赵琳琅抬了抬手。 但是,魏明姿看着赵琳琅平静淡漠的模样,心里的怒火反而腾地一下上来了,把理智都烧光了。 她尖声叫道:“我父皇快要死了,你知道吗?你是不是就要称心如意了?” 赵琳琅手中的念珠停了下来,她沉默了片刻,淡淡地道:“我是深宅妇人,向来不问家国大事,皇上如何,与我不相干。” 魏明姿用喷火的眼睛望着赵琳琅:“我父皇被大军围困,危在旦夕,你为什么不能叫照辰去救我父皇?” 赵琳琅重新开始拨动手中的念珠,她的脸色无波无澜:“这是男人的事情,照辰自有他的主张,公主,这不是你该插手的事情,你退下吧。” “林照辰是我父皇的儿子!”魏明姿手指着赵琳琅,疯狂地叫道,“他怎么能见死不救!是你,肯定就是你挑唆他!” 旁边的嬷嬷惊得脸色都变了:“公主岂能如此无礼,快快退下!” 赵琳琅站了起来,一拂袖,就想离去。 魏明姿又痛又恨,她恨不得将赵琳琅撕碎,都是这个女人,若不是这个女人与父皇有了苟且,林照辰又怎么会是她的兄长,她又怎么会如此痛苦? 她的父皇要死了,以后再也没有势力可以庇护她,她所挚爱的男人是她的兄长,她这一辈子都不会得到他的垂怜。 魏明姿绝望了。 一股强烈的愤怒冲上了脑子,理智的弦“咯”地一下绷断了。 魏明姿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低的呜咽,猛然拔下了头上斜插的一只长长的金簪,扬起手,扑了过去。 “赵琳琅,我和你拼了!” 赵琳琅听得魏明姿的哀喊,下意识地回过头去。 她们两个人靠得太近了。 血光迸裂,那只簪子刺进了赵琳琅的咽喉。 后面倏然传来林照辰悲痛的怒吼:“魏明姿!” 高大的身影扑了上来,抓住了魏明姿的肩膀,用力地将她摔了出去。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赵琳琅捂住喉咙慢慢地滑倒,血从她的指缝之间涌了出来,怎么都止不住。 “照辰……”她迷迷糊糊地想叫自己的儿子,但却发不出声音。 “母亲!”林照辰赶前一步,抱住了母亲,平日里那么冷静严厉的燕国公,此刻面上却带着仓皇的神情,厉声大叫:“大夫!快!叫大夫!” 第50章 这一切几乎只在瞬间, 从魏明姿暴起伤人、到林照辰冲进来出手,佛堂里的几个下人差点都还没反应过来。 这下子众人都惊叫起来,门口一个伶俐的小厮已经大声答应着飞跑去了。 林照辰抱着赵琳琅, 用手压着她脖子上的动脉, 用微微颤抖的声音道:“母亲, 您忍一下,没事、只是一点小伤、您肯定没事的, 别担心。” 赵琳琅的喉咙里“咯咯”作响, 望着自己的儿子,他终究还是关心她的,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他如此动容过了。她的眼泪忽然涌了上来。 这一片兵荒马乱中,没有人注意到魏明姿。 她被林照辰摔出去,脑袋撞到了案几的尖角上,那张沉重的紫檀案几被撞得翻了过去。她觉得头很疼很疼, 有什么东西汩汩地流了下来。 她躺在那里,扭动着、挣扎着想要起来, 眼睛被流下来的液体糊住了, 红红的一片, 什么都看不清楚。 有个男人冲过来抱住了她。 是林照时的声音, 惊恐地、凄厉地叫她:“公主、公主!明姿, 你怎么了?” 魏明姿用尽最后的力气, 抓住林照时的手,拼命地抬起头,她的目光越过林照时, 望向另外一边。 林照辰,那才是她所爱的男人。 她看了他最后一眼,闭上眼睛,停住了呼吸。 —————————— 赵琳琅似乎看见了林如晦,她朝他跑过去,却被推开了。 他满脸怒容,拼命地把她往回推,叫她回去。 赵琳琅想抓住他的手,却怎么也抓不住,一如从前。 仿佛有光亮从很远的地方透过来,把无边的黑暗一点一点的驱散开。 不知道过了多久,赵琳琅慢慢地从阴沉沉的梦中苏醒过来,睁开了眼睛。 视线还有点模模糊糊的,像是蒙了一片雾气,赵琳琅听见林照辰的声音,唤了一声:“母亲。” 这个孩子向来都是那么冷漠自持,她其实已经很久没有听过他这样的唤她了,他平日的语调总是冷冷的,仿佛和她隔了很远,如今却带着欢喜,还有一点微微的颤抖。 赵琳琅一阵恍惚,她定了定睛,才看见了眼前的林照辰,她原本威武无俦的儿子看过去显得格外憔悴,下巴有了青青的胡子茬,眼睛都有点凹下去了。 见了她清醒来,林照辰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点淡淡的笑意,他的声音总算恢复了冷静自若:“母亲,您醒了。” 赵琳琅勉强勾了勾嘴角,喉咙很痛,说不出话来,只能无声地望着林照辰。 大夫们赶紧围了过来,给赵琳琅把了脉,低低声地和林照辰说了几句,个个都是如释重负的神情。 十分侥幸,当时魏明姿的簪子偏了半分,虽然刺破了赵琳琅的喉管、却没有刺穿。燕国公世代为武将,府里奉养的大夫尤其擅于处理刀枪外伤,没想到这个时候用上了派场,几个人围着赵琳琅不眠不休救治了两天两夜,终于又把她拉了回来。 她昏迷了四五天,如今总算醒了。 其间,林照辰什么话也不说,什么表情也没有,就那样直直地守在母亲的床边。服侍的仆妇和大夫们都被他的气势吓得战战兢兢,只有姜宛姝敢和他说话,叫他勉强喝点水、吃点东西。 众人都担心,如果赵琳琅还不醒过来,所有人都要被林照辰吓死了。 幸好,一切无虞。 林照辰挥了挥手。 大夫们退下去了。 丫鬟们把低垂的帘子稍微地卷了起来,露出外面一点天光,大约是清晨,阳光柔和清浅,斜斜地落在窗扉上。窗畔的美人瓶里插了一枝玉兰花,是白中带着粉的颜色。 林照辰跪在床边,轻声道:“是儿子不孝,累得母亲受苦了,儿子该死。” 赵琳琅吃力地想要抬起手。 林照辰将手伸了过去。 赵琳琅握住了他的手,微微摇头,她的神情还是淡淡的,目光却很柔和。 林照辰继续道:“母亲那日大约已经听魏明姿说过了,魏延出征,被大军围困,恐不得脱身,他遣人向我求援,我拒绝了。” 他顿了一下,看了看赵琳琅的脸色。 他慢慢地问道:“母亲,您会怪罪我吗?” 赵琳琅神色不变,她直视着林照辰,嘴唇动了动,不知道忍耐了多大的痛,还是挣扎着把那句话说出了口:“……你姓林。” 林照辰心中的大石终于放了下来。 她脖子上缠绕的绷带下面又渗出血来,林照辰急忙又把大夫唤过来了。 一阵手忙脚乱之后,赵琳琅仿佛又倦了,阖上了眼睛。 林照辰默默地退了出去。 外头的天已经大亮了,今日,阳光浓烈。 —————————— 魏延等了多日,终于等到高太监回来。 高太监什么话也不敢说,跪在地上,拼命地叩头,眼泪鼻涕涂了满脸。 魏延脸色灰白,坐在那里沉默了良久良久,后来叫高太监退出去了。 远远的山谷外面,敌军冲锋的号角又已经吹响了,尖锐而刺耳,夺人心魄。 魏延独自在王帐之中,四下无人。 朝廷现在由曹震安和魏子慎把持着,斩断了一切援救,连大军的粮草都被半路拦下了。魏延和连云策几次交战,连连败退,已经无路可走。 过往种种,宛如走马灯一般在眼前不断掠过,幼时所遭受的冷落白眼、年少时与心上人的火热爱恋、及至后来的勾心斗角与无上权势,最终定格在赵琳琅冷漠的眼神中。 他后悔了。 他拔出了剑,闭上眼睛,横向自己的脖子。 —————————— 天刚擦黑,风已经有点凉了。 屋子里炭火已经撤下去了,这时节,炭的味道有点儿熏人,不若春风自然。 梁瑾虽是丫鬟,但因她管着姜宛姝的衣物首饰,故而就将房间设在库房里,也算是自有一间屋子了。 她拢了拢身上的袄子,合上了账簿。 这本是发簪的册子,姜宛姝的首饰如今委实太多了,每一样都价值不菲,梁瑾不敢怠慢,分类造册,一样一样记得清清楚楚,连琥珀都夸了她,道是官宦人家出身的人,果然不同,办事就是得力。 梁瑾面上笑着,心里几乎要滴血。 她和姜宛姝,本是昔日闺中好友,如今一个在云端,享尽荣华娇宠,一个却在尘埃,看人眼色,这其中差距,怎不令她心酸? 她把厚厚的几本账簿收好,又忍不住打开了一个妆匣。这里放的是姜宛姝一套赤金镶嵌祖母绿的头面。 其中一件绿度母莲座金挑心最为夺目,以赤金雕琢法相观音化身,祖母绿宝石莲花簇拥其周,上下皆有飞天女伎反持琵琶旋舞,衣带如发丝,似要临风而动。 梁瑾摸着这挑心发簪,羡慕得手指微微发抖。 外面忽然响起了敲门声,梁瑾一惊,慌慌张张地把发簪收好了,过去开了门。 却是一个面目平淡无奇的男人,看装束似乎是府里的仆役,面生得很。 梁瑾讶然:“你是哪个院子里的,这么晚了,找我作甚?” “梁姑娘,吾乃安阳来的故人,找你有要事相商。” 梁姑娘,已经很久没有人这么称呼过她了。梁瑾恍惚了一下,还没回过神,那个仆役已经闪身进来了,顺手把门掩上了。 —————————— 夜深了。 林照时呆呆地坐在灯下,看着手心里的一个碧玺耳坠子,神情如痴如醉。 那是魏明姿死后,他们把她的尸身拖走,她掉在地上的一样东西。 他最后所能得到的念想。 他的眼眶渐渐地红了。 “叩叩”两下,外头有人敲门,一个女子卑微轻柔的声音:“二爷,奴婢有要事求见。” 林照时随便抹了一把脸,将耳坠纳入怀中,过去开了门。 门外是个丫鬟,低着头。 “你是何人?”林照时冷冷地问。 “奴婢阿瑾,是姜姑娘房中的服侍的人。” 因着魏明姿常常对他念叨,林照时对姜宛姝也大是厌恶,闻言眉头皱了一下:“你这贱婢,夤夜来此,举止不端,我不与你计较,快滚。” 梁瑾忍着羞耻,抬起头来,正色道:“奴婢此来是为正事,如今有一桩天大的秘辛要说予二爷知晓,使二爷不至于被人蒙骗欺辱。” 林照时冷笑:“满口胡言,危言耸听,谁信你。” “奴婢愿以性命担保。”梁瑾眼睛转了一下,“何况,这秘辛与宣华公主也有些干系,二爷真的不想知道吗?” “一派胡言,我且看你说些什么。”林照时犹豫了一下,让开了身。 梁瑾见左右无人,赶紧进了房门。 林照时不耐地道:“你快说,什么事情?” 梁瑾也不拐弯抹角,干脆利索地道:“二爷可知,如今的燕国公并不是你林家的血脉、也不是你父亲林公的儿子。” 宛如一道惊雷。 林照时浑身的毛孔都要竖起来了,他又惊又怕,一伸手掐住了梁瑾的脖子,怒喝道:“你这贱婢,胆大包天,居然敢出此妄言,不要命了吗?” 梁瑾的脸憋得一片红紫,但她仍然挣扎着道:“奴婢所言句句属实,林照辰是太夫人和皇上的儿子,您看看,他生得没有一点儿像你们林家的人。就连宣华公主,也是因为知晓了这个秘密,才被灭口的。” “你胡说!我不信!”林照时的手抖了起来。 梁瑾快要窒息了,眼前直冒金星,她的心脏怦怦地跳着,死亡的恐惧笼罩了她。但是,另一种强烈的意愿涌了上来,又生生地把恐惧压下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好像有些读者对这段情节有疑义,我就说明一下: 二弟不是赵琳琅亲生的,他母亲很早就死了,赵抚养他。赵本身性格冷漠,对自己亲生的儿子都不亲近,对这个寄养的孩子也差不多,大哥的性格和母亲一样,对这个弟弟心里爱护,但面上也是严厉的。 而父亲的关注点只在林照辰身上,二弟的心理其实是不平衡的。 这些内容在前面的情节都有表述。 所以二弟是个缺爱的人,他所继承的,是他父亲性格中对爱偏执的一面。然后有朝一日他发现大哥不是父亲亲生的,他就会觉得大哥拥有的一切其实都是抢了他的。 第51章 周王世子魏子楚派人找上了她, 承诺她,只要她为他做事,来日等他登上大宝之位, 他会为梁御史平反, 恢复梁家的权位富贵, 还她官宦千金的身份,她可以不用再为官妓、为奴婢。这个承诺, 诱惑太大太大了, 她无从抗拒。 她想要回到从前,她还是那个骄傲清高的梁府二姑娘,做梦都想。 如今,有一个机会让她的梦幻成真,她迫不及待地抓住了,明知是刀山火海, 她也要去试一试。 既然魏子楚与林照辰为敌,她便自告奋勇地托出了她所知道那个秘密, 去做个马前卒, 前来游说林照时。 此刻, 林照时的神情如同疯癫, 双目尽赤, 看过去几乎想要杀了梁瑾。 梁瑾努力地抓着林照时的手, 想要掰开它,同时用支离破碎的声音断断续续地道:“奴婢亲耳所闻、亲眼所见,请二爷容奴婢一一说予您知晓, 二爷、二爷,奴婢死了,就没人能帮你了。” 林照时的牙齿咯咯作响,他的手渐渐地松开了。 他想起了魏明姿,她似嗔还娇的眼睛仿佛还在望着他,但是她却已经死了,死在兄长的手中、死在他的眼前,满头满脸都是血。 林照时的心一点一点地硬了起来,他用狰狞的目光看着梁瑾,声音低沉,慢慢地道:“你说,一五一十都告诉我,到底你都知道些什么,告诉我……” —————————— 姜宛姝刚刚从赵琳琅房中出来。 她是有心在赵琳琅跟前伺疾,每天都过去,但赵琳琅似乎还有点不习惯与人亲近,略待一会儿就让她回去了。 好在赵琳琅这些日子温和了许多,偶尔也会对她微笑,特别是林照辰和她一起在赵琳琅面前的时候。 风停住了,阳光大好,似乎已经听见鸟雀的鸣叫声了,但仔细找去,却又看不见这些小家伙在哪里。 姜宛姝回到房中,才坐下一会儿,本来打算为赵琳琅抄一卷心经,笔墨都已经备好了。 梁瑾从外头回来,凑了过来:“姑娘,我方才在街上看到了一样稀罕东西。” “嗯,是什么呢?”姜宛姝漫不经心地笑着问。 “我好像看到了姜相亲笔撰写的一卷小寒山字帖,就在书画铺子里。” 姜宛姝有些惊喜,放下了笔:“你说的可是真的?” 姜不敏为书法大家,这些年来,上门求字的人不知凡几,他为人开朗豁达,在这方面从来没有丞相的架子,偶尔心情好了,也会应承下来,送出了不少字卷。 及至姜家败落,因魏延疑心姜不敏手中握有先帝的遗诏密令,将姜府上下翻了个底朝天,但凡片纸只字都被毁于一炬,即便后来林照辰将府宅要了回来,姜宛姝也寻不回父亲的字迹了。 如今骤然听到梁瑾的消息,心中十分欢喜,当下站了起来:“在哪里,你快带我过去。” “城北安泰大街的一家书画铺子,据说也是个老字号了,奴婢昨天无意中路过,听见掌柜的在和人吹嘘这个,就进去看了一下,瞧着确实像是姜相爷的字迹,但奴婢也分不清真伪,还是要姑娘您字迹过去看看。” 琥珀原本伺奉在旁边,闻言道:“阿瑾你办事忒不利索了,既如此,不论真伪,先取回来就是,何苦还要劳烦姑娘亲自过去。” 梁瑾低头:“是,奴婢欠思量了。” 琥珀道:“姑娘您稍等,我这就打发人过去取来。” 姜宛姝摆手:“横竖闲着无事,我在家里也腻得慌,顺便出去透气也好,琥珀,给我换身衣裳,这就走吧。” 琥珀忙应下了。 这边收拾妥当,由梁瑾带着路,就去了安泰大街。 那家书画铺子在街尾,门面装潢得很是富丽,生意却不好,冷冷清清的样子,掌柜也高傲,不大搭理人。 还是琥珀抬出了燕国公府的名号,掌柜才换了一副笑脸。 “姑娘要看姜大家的真迹啊,因着朝廷忌讳这个,我们也不太敢明面摆出来,在后面的库房呢,姑娘要看的话,随小的进来吧。” 姜宛姝不疑有他,举步就要进去。 琥珀等一干丫鬟自然要跟上。 却被掌柜拦住了:“哎哎,这么一堆丫头进去做什么,那里面都是名家的真迹墨宝,你们一群不识字的看什么呢,况且地方又小,你们别添乱啊。” 姜宛姝想想也在理,就命琥珀等人在外头候着,自己带了梁瑾,随了掌柜进去。 琥珀等人无奈,只能就在铺子的外堂候着。 其间,店伙计还过来殷勤地请喝茶吃果子,顺便吹嘘他们铺子的东西多稀罕。 琥珀一窍不通,懒得听他。 店伙计叨念了半天才退下了。 琥珀等人在那里等了大半天,直到快晌午了,还不见姜宛姝出来,不由坐不住了,当下就直接闯进了后堂。 什么人都找不到,连掌柜的不见了。 琥珀手脚发软,一屁股跌坐到了地上,颤声道:“快快回府禀告国公爷!” —————————— 姜宛姝睡了很久,总醒不过来,身子摇摇晃晃的,好像一直在车上,有人在她旁边小声地说着话,又听不真切。 她偶尔会微微地睁开眼睛,但视线都是模糊的,什么都看不清楚。 他们给她喂了水喝,她又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许是好几天了,姜宛姝终于从混沌的状态中摆脱出来,渐渐有了一点清醒的意识。 “宛宛、宛宛……”有人在她的耳边轻声叫她,有点熟悉、又有点陌生。 姜宛姝睁开了眼睛,看见了眼前一张俊秀温和的面容,有匪君子,如琢如磨,他便是这样的君子,如同苍翠绿竹,清华高雅。 她眨了眨眼睛,呆呆的,有点儿不相信:“……楚哥哥?” 魏子楚温柔地笑了起来,笑容有一点淡淡的伤感:“是我,宛宛。” 姜宛姝吓了一跳,挣扎着坐起身来。 魏子楚伸手过去扶了她一把,姜宛姝像是被火烫到一般向后缩了一下,避开了他的手。 魏子楚的手僵硬在半道。 姜宛姝看了他一眼,细声细气地道:“楚哥哥,很久没有见到你,我实在太吃惊了。” 魏子楚的手指张屈了一下,慢慢地放下了,转眼间,他的神色又十分温和了,仿佛从来没有变过:“是,宛宛,好久不见了,我很想你。” 姜宛姝抬起眼睛打量四周,她此刻是身在一个十分宽阔的帐篷里面,四周的摆设简约而华贵,案几上点着巨大的牛油蜡烛,照得帐篷里如同白昼。 魏子楚的面容被烛光映照得分外明亮,几乎有些刺眼。和林照辰那种犀利张扬的容貌不同,他的眉眼细长而柔和,脸上总是带着淡淡的笑意,譬如此刻。 但姜宛姝看了他半晌,还是觉得,旧时的亲近再也寻不回来了,她的楚哥哥,似乎和原来有些儿不太一样了。 她抬起脸来,望着魏子楚,她的目光清澄如同春水:“我这是在哪里?你为什么要抓我?” 魏子楚的脸色微微地变了,但他的声音还是温和的:“宛宛,此处为广陵,靠近燕云十六州,这里是我大军的营地,十分安全,我把你从林照辰的手里救回来,怎么会是抓你?” 姜宛姝摇头:“不,楚哥哥,我马上就要成亲了,你我再无瓜葛,我很不需要你来救。” 魏子楚慢慢地道:“宛宛,你忘了吗,你已经许配给我了,怎么能嫁给其他男人?” 姜宛姝毫不回避魏子楚的目光,她认真地道:“楚哥哥,我并没有辜负你,是你不要我了,你已经娶了赵姐姐为妻,我那时候去找过你的,你若对我有情有义,我当日原是想和你一起赴死的,可是你没有认我。” 羞耻和愤怒同时袭上心头,有那么一瞬间,魏子楚几乎不能回答。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是我对不住你,那时候林照辰一心想要置我于死地,我才不得不娶了他的表妹,想着他念在赵家的面子上,应当会对我容情,宛宛,你应当知晓那并非我的本意。” “我没有怪你。”姜宛姝的目光是柔和的,一如她从前,“人心难敌世事,我知道你的难处,可是,我们的缘分已经断了,再也收拾不回来了。楚哥哥,赵姐姐是真心爱慕你的,她很好,你要好好待她,忘了我吧。” 很多年前,魏子楚在归灵寺中静修,姜宛姝经常会过去看望他。 小小的少女天真而明媚,她坐在菩提树下,阳光落在她的脸上,她的笑容宛如金子般发光。 她问他:“楚哥哥,你为什么总是一个人在这里?要不要宛宛陪你?” 魏子楚刚出生的时候,高僧曾说过,倘若他留在尘世,则命不长久,唯有许身佛门才能保一世平安,由是,他自幼便被寄养在归灵寺中。 他很寂寞。 在古佛青灯中,姜宛姝是唯一的春色,从尘世中来,诱惑他回到尘世中去。 然而,当他回去时,她已经走远了,不再属于他。 魏子楚微微地笑了起来,轻声道:“我不可能忘记你,宛宛,你会是我的妻子,不可能属于别人。” 第52章 姜宛姝的声音还是柔软的, 但却满是坚定的意味:“我答应过表叔,这一辈子都不会离开他,他待我很好很好, 我不能辜负他。楚哥哥, 我未曾负你, 我问心无愧,无论你怎么说, 我的心意都不会改变。” “宛宛……”魏子楚的神情有些异样, 他喃喃地叫着她的名字,慢慢的、慢慢的单膝跪下,那是一个近乎卑微的姿势,“是我无能,我负了你,你原谅我好吗?回来, 回到我身边,谁都不在了, 我只有你了, 宛宛。” 姜宛姝的心里很难过, 她觉得楚哥哥很可怜, 他一直都是那么温和明朗的人, 她没有见过他这样的神情, 那么悲哀。她的心软了,其实很想伸出手去摸一摸他,但是, 另一个男人的身影窜上了她的心头,强悍、霸道、不讲理,却又是那么热烈,让她的心在发烫。 唉,她想了想,还是硬起了心肠,不然那个男人知道了会生气的,他是个小心眼又爱吃醋的人,真可怕。 “表叔救过我很多次,这世上再没人能像他那般对我好,彼投我以木瓜,我自当报之以琼琚,我曾经觉得他很坏、很怕他,但是现在,我才离开没一会儿,我就已经很想他了。” 她神情温柔,说的却是那么残忍的话,“楚哥哥,我们错过就是错过了,不会再回到从前了,我既已认定了表叔,除非我死,这辈子都不会再变了。” 营帐中的烛光摇曳了一下,魏子楚的神情恍惚有些扭曲,他半跪在那里,望着姜宛姝。 纵然经过了这些磨难,她的目光依旧是那么纯净,她是个单纯的姑娘,她不能理解他的仇恨与痛苦。 在平江城外大军压境之前,林照辰曾经遣人送信给周王府,言称可保周王府上下无恙,只要魏子楚愿与姜宛姝退亲。当日,周王动摇过,但魏子楚坚决不允,视之为奇耻大辱,周王因这嫡子常年寄居在外,对他终究有所愧疚,便从了他的意愿。 可是谁能想到魏延竟挟持病中的隆盛帝,对周王府下了灭门的旨意。 幸而当时他的表弟薛迟亦在平江城,周王早年对临江侯有过大恩德,薛迟感念于心,自愿冒充魏子楚,替他赴死。 一夕之间,天翻地覆,什么都变了。 魏子楚其实很后悔,如果他当初答应了林照辰的要求,是不是这一切都会不一样了,可惜,这世上没有如果。 他的宛宛永远不会知道。他因为她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 “楚哥哥,你放我走,好不好?”他的宛宛这样恳求着他。 魏子楚沉默良久,终于微微地笑了起来,柔声道:“不好,宛宛,我请你过来是要你帮我做一件大事的。” —————————— 天阴沉沉的,风不停地刮着,一阵紧似一阵,带着呜咽般的声音,从远山穿梭而来。 远处是灰色山峦叠嶂,眼前是黄色的赤沙旷野。 两军对立,黑压压的军队几乎把这一片平原都占据满了,双方的阵列隔着百米的距离、遥遥相望。长戈如林、寒光凛冽,重盾列于前列,弓箭上弦,数十万士兵肃静无声,只有战马偶尔不耐地刨着蹄子,发出低沉的嘶鸣声。 林照辰高坐于马上,持着银枪。黑甲的头盔低低地压下来,在他的脸上投下浓郁的阴影,他眉目冷酷,带着不可逼视的肃杀之意。 对阵江北联军的主帅是连云策,他亦严阵以待。 林照辰抬起了手。 燕国公军队前阵的弓箭手抬起了漆黑的弓/弩。林照辰麾下的弓箭营军威震天下,特制的长臂弓/弩和玄铁利箭,配上尽数都是百里挑一的神射手,足可以穿云破石,所向披靡。 军士们遵从燕国公的意思,眼看就要开战。 江北联军的阵营中忽然分开了一条道,一骑白马越众而出。 马上两个人,其中一人赫然是江北联军的主公魏子楚,而另一人却是一个美貌娇柔的姑娘,此刻,魏子楚手持长剑,而那把剑就架在那姑娘的脖子上。 “林照辰!”魏子楚扬声大喝,“你若前进一步,我马上杀了她!” 林照辰的脸色倏然一变,手臂刷地一横,止住了蓄势待发的士兵。士兵们放下了举起的弓和枪。 他当日得知姜宛姝失踪,震怒之下立即搜捕全城,但仍然迟了一步,姜宛姝已经被人带走。 林照辰将那家书画铺子的伙计抓起来,亲自拷问,但怎奈那些伙计确实是安份良民,对掌柜所为毫不知情,不过林照辰终究是从蛛丝马迹中寻出了燕国公府的内应,几经周折之下,得知姜宛姝是为魏子楚所掳,他不但没有安心,反而更加焦虑,立即率领兵马追赶而去。 而同时,魏子楚的江北联军打败了魏延之后,也挥师北上,直奔燕云十六州,双方兵马就在十六州最南部的广陵城狭路相逢。 林照辰万万没有想到魏子楚居然会将姜宛姝推上阵前,他又惊又怒,纵横战场向无敌手的燕国公,生平第一次感到了棘手。 而战场的那一边,姜宛姝也是不能置信,她用颤抖的声音问着魏子楚:“楚哥哥,你怎么能这样对我?” 魏子楚的声音泰然不变:“宛宛,你放心,林照辰既然那般看重你,他断断舍不得让你受到伤害,你助我一臂之力,让我诛杀此獠。” 姜宛姝愤怒地道:“表叔不舍得我受到伤害,所以你就舍得?楚哥哥,我向来敬你是个光风霁月的正人君子,但你今日这番作为,与卑劣小人又有何异?即便获胜,也是胜之不武,将来必要遭天下人耻笑。莫非我错看了你?你原来竟是这样的人。” 魏子楚咬着牙,脸上的肌肉抽了一下,但他拿着剑的手还是稳稳的,那剑架在姜宛姝的脖子上,纹丝不动:“宛宛,所谓兵行诡道,对付林照辰,就须得用非常之法,自古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若我胜了,又有谁敢编排我的不是呢,你不懂,没关系,你只要乖乖地听话就好了。” 他倏然沉下了脸,提高了声音,一声断喝:“连云策!” 连云策本守在魏子楚的旁边,面沉如水,看不出什么情绪,他听得魏子楚喊他,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是!” 转首令下:“放箭!” 万箭齐发,带着嗖嗖的破空声向燕州军阵列方向飞去,如同飞蝗铺天盖地。 林照辰一言不发,主帅无令,燕州军不敢出手,在箭阵之下只能先行防御,持着重盾的士兵立即顶替了弓箭手,冲上前列,但一则时间不及、二则终究不能防护周全,霎那间,前阵的士兵已经纷纷中箭倒下,惨叫之声不绝。 姜宛姝遥遥地看见了那情形,只觉得血气都涌了上来,她厉声叫道:“魏子楚,你这无耻之徒,放开我!” 她一边叫着、一边挣扎起来。 剑刃割破了娇嫩的脖子,殷红的血丝从雪白的肌肤下面沁了出来,分外刺眼。 魏子楚铁青着脸,试图强行按住姜宛姝,他的目光中带着一种疯狂的恨意:“宛宛,林照辰杀了我父王和阿迟表弟,我一定要杀了他报仇,只有你能帮我了,我对不住你,过后我自会向你赔礼,但是,你一定要帮我,帮我打败他!” 江北联军在箭阵的掩护下开始向前推进。燕州军连连后退。 “不!”姜宛姝尖叫着,不管不顾,猛地一把推开了魏子楚的剑。那剑在姜宛姝手上划开了一道大口子,血一下冒了出来。 她那一下用的力气极大,魏子楚猝不及防,被她推得摇晃了一下,不觉手松开了。 姜宛姝跌落马下。 魏子楚怒喝了一声:“宛宛!” 姜宛姝勉强爬起半身,跪在那里,抬起头来看着魏子楚。她的眼睛那么美丽,是春水、是月光,此刻都流淌了下来,化为她的泪。她哭了起来,那模样足以令世上大多数男人为她心疼。 她咬着嘴唇,泪珠滑到唇边,她哽咽着对他道:“楚哥哥,我受伤了,好疼。” 魏子楚终究是心软了,他翻身下了马,俯身过去,扶起姜宛姝。 姜宛姝握住了魏子楚的手,她的手搭在那剑柄之上。 她慢慢地扶着魏子楚起身,她的身体一直在发抖,似乎不胜惊怯。 “宛宛,别怕。”魏子楚有些意乱情迷,他情不自禁地贴过去,想要拥抱她 然而,下一瞬间,姜宛姝狠狠地撞了过来,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魏子楚撞得倒退了几步,而同时,已经将那柄剑夺了过来。 “宛宛!”魏子楚踉跄了两下,站稳了身子,他暴怒地叫喊。 而姜宛姝双手持着剑。她的脸上泪痕未干,但她的目光明亮而坚定,她的手还流着血,她握得太用力了,血从她的指缝间滴落,她的手一直在发抖,但那剑直直地抵在魏子楚的胸膛上,已经刺破了衣裳。 第53章 “叫你的人马停下!”姜宛姝的声音娇柔而又清澈, 她直视着魏子楚的眼睛,大声地对他说着。 周围的卫兵齐齐怒喝,马上刀剑出鞘, 指向姜宛姝, 但忌于魏子楚的安危, 不敢过分靠近。 连云策飞快地下马过来,用焦急而恳切的声音道:“姜姑娘, 你别冲动, 世子并无害你之意,你千万不要误会。” “你们都站住别动!不然我真的会杀了他!”姜宛姝的剑又刺入了半分,她控制不住力道,剑尖处顿时冒出了点血痕,在魏子楚洁白的衣裳上晕染开。 可是,她的手没有移动分毫。 胸口很痛, 痛彻心扉。魏子楚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他喃喃地道:“宛宛, 你要杀我吗?你会杀我吗?我不信!” 他愤怒地叫喊了起来:“我不信!” “我会!”姜宛姝清晰地回答他。 “宛宛!你竟如此对我?”魏子楚不再复往日的温雅, 他咆哮了起来。 姜宛姝倔脾气上来了, 叫得比他还大声:“叫你的人快点停下, 不然我会杀了你, 我说到做到!” 连云策在旁边, 果断地挥手喝令:“停住!” 军中响起尖锐的唿哨声,凌厉的箭雨一下收住了,推进的士兵们停住了步伐。 魏子楚气得发抖, 他举起手,指着姜宛姝:“你、你……” 她还是和从前一般,有时候淘气起来,谁都拉不住。他曾经觉得又爱又恨,而眼下,心中的恨远远超过了爱。 连云策踏前一步,沉声道:“姜姑娘,我军已经停下,还请你把剑放下来吧。” 姜宛姝咬了咬牙,叫道:“你们退后、都退后。” 魏子楚怒喝:“宛宛,够了,你不要太过分!” 姜宛姝气鼓鼓地瞪着他:“你不要这么大声和我说话,我胆子小,不小心手抖了会把你戳一个窟窿的。” 连云策再度挥手。原本围在魏子楚身边的卫兵们犹豫着慢慢后退开。 “退后,再退后一点。”姜宛姝还不满意。 魏子楚忍着气:“宛宛,你究竟要如何?” 姜宛姝的目光如火焰刚烈,又如春水柔软,她望着魏子楚,低声道:“在我的心里,我的楚哥哥已经死在平江城了,你不是他。” 她猛然持剑往下一挥,砍向魏子楚的大腿。 魏子楚慌忙闪身,但姜宛姝那一剑砍得又快又急,他一时无法躲避,腿上中了一剑,他疼得大叫一声,跌坐于地。 姜宛姝扔下了剑,飞快地上了身边的那匹战马,狠狠一抽:“驾!” 连云策疾步冲过来,伸手差一点就拉住了马尾巴。失之毫厘,那马还是奔了出去。 燕州军中,敌阵的箭雨停住,他们已经迅速稳住了阵型。 林照辰遥遥地看见一骑白马从敌阵中飞奔而来,只要一眼,他的心便狂乱地跳了起来。 “楔形阵,进攻!”林照辰厉声令下。 军中响起了一种韵律奇特的号角声,士兵们马上依据号令迅速调整阵列。 燕国公一骑当先,枪尖向前,疾驰而出,以他为中心,左右飞奔着跟上,形成了一个尖锥形状向前推进。这种方式,以最精锐的轻甲骑兵为前锋,能以最迅猛的速度插入敌军阵营,因燕国公林照辰悍勇无双,以他领头,这个阵列就像一把尖锐的刀子,直刺敌营,锋芒凛冽。 于此同时,江北联军阵营中,卫兵们赶紧过来扶起了魏子楚。 魏子楚脸色青得几乎发黑,他搀扶着卫兵的手,挣扎着走了两步,过去夺过了一名军士手中的弓箭。 他弯弓搭箭,指向前方。 姜宛姝骑在马上,疾驰而去,他只能看到她的背影,她不会回头了。他的宛宛永远不会再回头了,是的,她说的对,他们已经错过,再也回不到从前。 金色的阳光下,婆娑的菩提树影中,那少女的身形渐渐地从他眼前淡去了。 魏子楚的心有那么一瞬间是绞痛的,然而,立即又变得硬如铁石。 她不能属于他,也不能属于别的男人。 魏子楚朝着姜宛姝的后背射出了一箭。 利箭呼啸而去,穿破了风和黄沙。 林照辰目眦欲裂:“宛宛!” 而幸在此时,另一支羽箭无声无息地射出,比风更快、比火更疾,追上了前面的箭,嗖地撞开了它。 两箭交汇,从姜宛姝的肩膀侧边擦过。 魏子楚愤怒地转头,对着连云策厉声呵斥:“连云策!连你也要背弃我吗?你忘了昔日周王府对你的恩德吗?” 连云策放下了手中的弓。他不但武艺精湛,一手箭术更是出神入化,魏子楚原是知道的,却没有想到他用来对付自己。 连云策目光沉稳,直视魏子楚:“世子,周王擢某与微末之中,某没齿难忘,然则,姜相于某亦有大恩德,某断不能见姜姑娘死于非命,求世子体恤。” 魏子楚的牙几乎咬碎了,他不再理会连云策,转而对士兵下令:“放箭,进攻!” 箭雨复发,如飞蝗铺天盖地而去。 林照辰与姜宛姝尚有两三米之距,他心急如焚,大喝一声,从马上跃起,脚尖在马头上一踏,如苍鹰一般飞掠而出,向姜宛姝飞扑过去。 他的人尚在半空中,对阵的箭雨已至,他倏然银枪一抖,舞出霜花如簇,绽放开去,一大团银光护住了姜宛姝。 姜宛姝缩了头,惊叫起来。 林照辰一手持枪,一手伸去,挽住了姜宛姝的手臂,将她拉了过来。 两个人一起跌落在地上。 林照辰一声闷哼,适才他只顾得护住姜宛姝,腿上中了两箭,血流如注。然而他面不改色,半跪于地,运枪如飞,搅起风声厉厉,枪影密不透风,箭雨如同泼在墙上,全部飞洒开去。 这一切,说来话长,其实只在瞬间。 姜宛姝趴在林照辰臂弯中,头晕眼花。耳边是杀声震天、眼前是刀光剑影,但她的心却是安稳的,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安身之所,再无忧虑。 燕州军的人马已经冲了上来,与江北联军冲撞在一起,双方立即展开了血腥搏杀。 几员心腹部将飞快地策马过来,围在林照辰的周围,将他扶起。 那边,副将张孟与连云策杀做一团。 连云策持一方画天戟,招招刚猛、步步逼近。 林照辰腿上负了箭伤,他匆忙中看了姜宛姝一眼,见她身上亦有血痕,心中一紧。何况,方才被敌军逼退了数百米,已经失了先机与士气,今日一战,颓势已定。 林照辰当机立断:“左卫二营断后,鸣锣收兵,撤!” 众将扶着林照辰上了马。 林照辰带着姜宛姝离去,临去前,他回头扫了一眼,不见魏子楚何处,想来已经躲藏起来了。 他勾了勾嘴角,露出了一个嗜血的笑容。 —————————— 燕州军撤退了八里地,靠近了横断山脉之下,停了下来,稍作歇整。 连营帐都来不及搭起,只在平坦处围起了四面幕布,林照辰急忙看了姜宛姝脖子上和手上的伤口,他的脸都黑了,沉得吓人。 姜宛姝本来还想蹭在他怀里撒娇,但看着他的眼神好像很可怕,似乎在生气的样子,她不由有点儿心虚,老老实实地缩在那里不敢吭声。 随军的医师已经被传唤了过来,为林照辰和姜宛姝处理伤口。 这些医师们平日救治的都是那些粗鲁军汉,向来大大咧咧惯了,即便是对着燕国公也是一贯地风风火火,但是对着姜宛姝这样娇滴滴的姑娘,一个个都有点手足无措了。 特别是姜宛姝还娇气,沾了水的布巾才擦上伤口,她就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别碰别碰,疼死我了。” 林照辰把手伸过去,沉声道:“让我来。” 医师们将布巾呈了过去。 姜宛姝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泪汪汪地看着林照辰。 林照辰还是板着脸,但他不顾自己腿上的伤,单膝跪在姜宛姝的面前,拉起她的手,小心翼翼地为她拭擦去上面的血污。 他的动作是那么轻柔,或许是因为平日里都没有做过这般事情,他的表情还是很严肃,但姜宛姝总觉得从其中看出了一点紧张的意思,他连大气都不敢喘,轻轻擦着,唯恐重一点就会弄疼了她。 擦干净之后,又更加小心地为她敷药包扎。 而同时,医师们跪在地上,弓着腰为林照辰处理腿上的箭伤。 箭矢从他腿上挖出来的时候还带着一点肉末,但他的面上没有波澜不惊,仿佛那并不是他的腿一般。 姜宛姝低着头,眼泪叭嗒叭嗒地掉下来,落在白色绷带上,晕开了一个小水团子。 林照辰终于忍不住,把她的头揽到自己的胸口,摸着她的头发,柔声道:“好了,没事了,乖,别怕。” 医师们方才已经替林照辰把腿上的箭伤处理妥当了,见状赶紧退了出去。 姜宛姝一把搂住了林照辰的脖子,把眼泪都蹭在他身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被人抓了,你这么迟才来救我,我受伤了,你还凶巴巴地板着脸,为什么?你不疼我了,才几天没见,你就变心了。” 林照辰猛然一把捧住姜宛姝的脸,俯过去,堵住了她那张唧唧咕咕的小嘴。 他一点儿都不温柔,几乎是在恶狠狠地咬她,咬她的嘴唇、她的小舌头,贪婪地想要把她吃下去的样子。 姜宛姝被他吻得差点没背过气,开始时还想用小拳头砸他,才动了一下,手就钻心地疼,连打都打不得。 她气坏了,眼泪流得更凶了,咿咿唔唔地叫着,身体却如同一团春水般,溶化在林照辰的怀中,躺在他的臂弯里,整个人都是软绵绵的。 第54章 大结局 林照辰慢慢地轻了下来, 一下一下地舔着,轻轻啄着,唇齿交缠, 怎么也吻不够, 就是不肯放开她。 直到姜宛姝真的差点儿晕过去了, 眼睛都迷迷瞪瞪了,林照辰才意犹未尽地松了口。 姜宛姝伏在他的身上, 不愿起来, 用软软的声音委屈地道:“你又欺负我。” 林照辰的火气还没消,几乎又被撩拨起来了:“你每回做了错事都是一幅理直气壮的模样,我真是把你惯坏了,你等着,这次回头我非得好好教训一下你。” 姜宛姝瞪大了眼睛,她的眼眸里还带着缠绵的水光, 叫人心又痒痒的。 她娇嗔着道:“我又怎么了?哪里又做错了?你看、你看,我身上的伤都是为了你受的, 你不心疼我, 居然还要怪我, 你到底有没有良心?” “说的就是这个!”林照辰怒道, “你为什么不能安安分分地等着我救你, 你强出什么头?怎么会把自己伤成这个样子, 莫非在你心中,我是个无能无用的男人,不能护你周全?” 姜宛姝小嘴巴张了张, 居然一时为之语塞。林照辰戎装未除,表情严厉,一身凌厉的气势迫人而来,他虎视眈眈地盯着她,等她回话。 姜宛姝呆了半天,然后一头扎进林照辰的怀中,抱着他蹭来蹭去,软软地撒娇:“表叔,我脖子疼、手疼、全身上下都很疼,你给我吹一吹。” 真是个小无赖,偏生林照辰就吃这一套,被她这一撒娇,再刚硬的心也软了下去。 林照辰揉了揉姜宛姝的头发,在她头顶又落下一个吻:“疼?疼死你算了,看你日后还敢不敢。” 姜宛姝从林照辰怀里抬起眼来,偷偷看他一下,轻轻地“哼”了一声,还有一点小委屈。 林照辰还待再和她腻歪一下,突然隔着幕布,传来了张孟焦急的声音。 “启禀公爷,斥候来报,后方十五里有胡人的军队,半数为回纥人、半数为突厥人,领头是乃是阿其格,正向这边疾速逼近,人数莫约三十万上下,前方魏子楚的人马亦重新集结,杀将过来,将要成前后夹击之势,请国公爷定夺。” 林照辰霍然起身,语气之间也不免有了几分惊怒:“这里已经接近中原地区,我燕云十六州向来防守严谨,胡人是如何过来的?” “这却不知。”张孟的语气迟疑了起来,“看架势,这两方人马早有勾结,除非……除非他们绕过燕云十六州,唯一的通道就是邺城了,但是,邺城地势奇险,向来不可攻破,若非城中有人接应,这些胡人是断不可能通过的。” 林照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邺城州牧李义宏当年以是周王的属从,魏子楚当真丧心病狂,为一己私欲,竟引狼入室,他在想什么?想和阿其格联手对付我吗?可笑,就凭他们?” 他冷冷一笑,断然喝道:“传令上下,迎战!牵我的马来!” 姜宛姝不敢阻拦他,但她不自觉地把双手交缠在一起,指节发白:“表叔,可是你的腿受伤了。” 林照辰皱眉,拉过姜宛姝的手,把她的两只手分开,就这一下工夫,她的伤口处又渗出了血,微微地透出了绷带。 林照辰沉了脸,严厉地道:“你要是这么不爱惜自己,回头新账旧账我要和你一起算,把你打一顿才好。” 姜宛姝的眼睛马上红了,和小兔子一样,可怜兮兮地望着他。 林照辰敲了敲她的头,把声音稍微放柔和下来:“你的表叔是最厉害的,天下无人能敌,相信我。” 这厢,张孟告罪了一声,撩起幕布进来,扶住了林照辰往外走。 士兵们将马牵了过来,张孟扶着林照辰上了马。 林照辰接过了他的银枪,回头对姜宛姝微微一笑:“宛宛,等我回来。” 那声音很轻,有着无限温存。姜宛姝的心尖颤了一下,有点发酸。 林照辰旋即一挥手。 千军万马动了起来,如同沉闷的雷声从地底传递出来,轰轰隆隆,地面微微颤抖。战马齐声嘶鸣,刀与枪的寒光一起迸出,风声猎猎、锦旗猎猎。 军队奔赴战场,尘烟滚滚。 一小队士兵奉命掩护着姜宛姝从侧面离开了战场,到了横断山脉的脚下,寻了一处隐秘的林地等候着。 其实这里离战场也不算太远,隐隐约约可以听见厮杀的声音从风中传来。血腥的味道渐渐地在空气中浓郁了起来,像粘稠的液体一样涌动。 姜宛姝的心沉甸甸的,手脚一片冰冷,她久久地站在那里,连动弹一下都忘记了,几乎凝固成雕像。 时间似乎过得特别慢、特别煎熬。 从晌午,一直等到天色渐渐地暗沉了下去。黄昏的斜阳如同血染,有一种妖冶而不祥的红色,抹在天的另一端。 姜宛姝想起了当年在平江城外看到的景致,仿佛如同此时。斜阳血色。 她的脸色一片惨白。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厮杀声平息了下来。 姜宛姝用手捂住胸口,心里七上八下的,踮起脚尖眺望远处。 黑压压的军队回转了过来,远远地看见是燕州军的旗帜。 姜宛姝顾不得仪态端庄,撩起裙子就向前方跑去。 当先一骑正是林照辰,他看见姜宛姝就勒住了马。 卫兵们扶着林照辰下马,脚踏到地上的时候,他踉跄了一下。 姜宛姝本来想扑入他的怀中,慌忙生生地刹住了。 天色暗沉,但姜宛姝还是看见了林照辰满身的血,正沿着他黑色的铠甲向下淌落,滴入黄沙中。 “表叔!”姜宛姝捂住了嘴,红了眼眶。 “傻瓜,我没事,你别瞎担心。”林照辰的声音依旧冷静从容。 他将枪交给卫兵,脱下头盔,甩了甩头发,血和汗水一起溅落,雄性浓郁的味道扑面而来,令姜宛姝有点想呕吐、又有点心跳加速。 林照辰向姜宛姝伸出了手。 姜宛姝再不犹豫,扑了过去,张开双臂抱住了他。 一身黏糊糊的。 “好脏、好脏,把我的衣裳都弄脏了。”姜宛姝抱怨着,却紧紧地抱住林照辰,一点都不愿意松开。 —————————— 晚间的时候,在主帅的营帐里面,姜宛姝泪汪汪地跪坐在林照辰的身边。 林照辰嘴里虽然说得轻松,但是卸下铠甲之后,姜宛姝发现他其实还是受伤了,一大道口子从肩部划下去,斜斜地横切开背部,血肉都翻绽出来。 医师们在处理伤口的时候,姜宛姝就在边上抹眼泪,惹得林照辰反而要不住地安慰她。 少顷,医师退出去了,姜宛姝蹭到林照辰的身后,轻轻地叫了一声:“表叔。” 她的声音柔软如同春水一般,流淌而来,白日里血腥的杀伐都淡去了,此间唯有温香软玉。 林照辰淡淡地笑了,“嗯”了一声。 姜宛姝贴过去,她的嘴唇触到了林照辰的背部。他刚刚才包扎好伤口,只是随意地披了一件内衫。她隔着那层薄薄的衣料和纱布,用嘴唇在他的伤口处摩挲着。 似乎是吻,又似乎不是,那么轻的碰触,如同羽毛、如同蝴蝶,几乎微不可及,却深入了骨髓,那是一种柔软而激烈的战栗。 “疼不疼?”她的声音如同燕子的呢喃。 林照辰似乎叹息了一声:“刚才还疼,现在不了。” 她从背后伸过来手来,环绕着他的胸膛。他的胸膛过于宽厚了,她围不住,小手就在那里不安份地摸着,手指头蹭来蹭去。 林照辰抓住了她的手,低下头,咬了她的手指。 姜宛姝小小地惊呼了一声。 林照辰伸手将她拉到了自己的身前,二话不说,给了她一个长长的吻,又几乎把她吻到憋气过去。 他松开的时候,姜宛姝皱起鼻子,吸了吸气,满脸都是嫌弃:“啊,你身上好臭,臭男人。” 他身上松香的气息愈发浓烈了,混合着汗水和血的味道,让姜宛姝很有点不自在了。 林照辰轻轻地笑了:“你方才在臭男人的身上蹭了很久,你也臭了,我们谁也别嫌弃谁。” 姜宛姝忽然搂住了林照辰的脖子,把脸贴到他的胸口:“表叔,我有点害怕,我们现在是不是被困在这里了?” 适才她见燕州的军马安营扎寨的时候亦如临大敌,外围的士兵铠甲未卸,依旧剑出鞘、弓上弦,严密地防守着,每个人的面色都是凝重的,营地里有一种严肃而压抑的气氛,敏感如她,心都揪了起来。 她的声音又细又软,像毛绒绒的小刷子,蹭过林照辰的心。他微微有些愧疚,她本应在深闺中无忧无虑,是他无能,让她也卷了进来。 她是他所挚爱的姑娘,他将会守护一生的妻子,他原本也没有什么需要瞒她的,当下林照辰耐心地道:“是我一时大意了,急着追你回来,这回没有准备妥当,眼下敌军人数三倍于我,今日一战,我确实没有占到上风,不过两相僵持之势,但无妨,我早已经安排了下去,到了明日,燕云十六州的增援就会到了,你放心,若论行军打仗,你表叔从来就没输过谁,区区魏子楚,又岂在话下。” 姜宛姝用水汪汪的眼睛看着他:“可是我还是担心,你受伤了,伤得那么厉害。” 林照辰捏了捏她的鼻子:“瞎担心,这点小伤不足挂齿,只要我手没断、气还在,就无人能奈我何,铁马金戈、纵横疆场,大丈夫本当如是,哪里像你的楚哥哥,只能缩在别人身后,无能无用。” 他真是时时刻刻不忘贬低魏子楚。姜宛姝娇嗔道:“那个人不是我的楚哥哥了,他都差点把我杀了。你不要乱说话,吃哪门子飞醋呢。” 林照辰重重地“哼”了一声:“故而,我更饶不过他,我的宛宛,我捧在手心里护着,他竟敢如此对你,你等着,且看我将他五马分尸以惩其罪。” 姜宛姝瞪他一眼:“不要对我说这么吓人的话,我胆子小,不经吓。” “好吧,本来还想着到时候叫你来看的,你胆子小就算了。” 如今尚在危机重重之中,他这话说得,似乎魏子楚已经是他阶下囚一般,真是狂妄自大。姜宛姝皱着小鼻子,“哼”了一声,表示自己的置疑。 林照辰笑了起来:“你又在心里编排我了,是不是?魏子楚是百无一用的书生,他军中的武将,无论是临江侯薛其显还是广武将军李暨都不足为惧,唯有连云策是个劲敌,此人出身微寒、本为流民之后,能一路走到如今,不容小觑,据说当年是周王慧眼识金,将他提拔了上来,故而如今他才效命于魏子楚,待我明日将他斩于马下,我看魏子楚还能依仗谁。” “我认得这个连云策。”姜宛姝忽然道,“他当年曾经来过我家中几次,我父亲很是赏识他,他的神策军中护军一职,还是我父亲向先帝保举的,父亲说过,他是个能人、也是个性情中人,哎,父亲这可看走眼了,谁能想到他今日这样坏。” 各为其主罢了,哪里有什么好坏善恶之分,林照辰看着姜宛姝气鼓鼓的模样,也不说破,笑着把她抱住怀中,有一下没一下地撸着她的头发。 她就像一只小兔子蜷缩在那里,嗅着他身上的气味,不一会儿就迷迷糊糊地开始打起了盹儿。 —————————— 江北联军大营中。 夜已经深了,牛油高烛还燃烧着,春天的空气有些潮湿,蜡烛发出了轻微的噼啪声响。 烛光下,连云策脸上的阴影浓郁,他望着魏子楚,沉声道:“世子,你与林照辰之间有血海深仇,你要为父报仇,我义不容辞,自当助你,但是,即为晋国子民,岂可因一己之私与胡人勾结?那些胡人生性狡诈凶残,残害我边关百姓无数,这些年幸得林照辰将其牢牢拒之关外,如今却被我们放入,这岂不是千古之罪?” 临江侯薛其显低声喝道:“连云策,吾等既尊奉世子为主公,自当忠心为主,你怎可如此与主公说话?” 魏子楚摆手,止住了薛其显,他对连云策温和地道:“连将军多虑了,我岂是那般不知轻重的人,不过是回纥部的阿其格王子与林照辰有着私怨,自愿助我一臂之力,双方各取所需,待到林照辰授首之时,他们自会退走。成大事着,何必拘泥于小节,胡人固然可恨,但怎么也比不过林照辰这个心头大患,他不但是我的杀父仇人,更是魏延的儿子,论理亦有皇族血脉,若他回过神来,想要争夺那个位子,无论是我还是魏子慎,恐怕都不是对手,须得先下手为强才好。” 连云策挑了挑眉:“然则,我今天听那阿其格道,世子允了他,事成之后,可将燕云北部的八州府平分给回纥与突厥,不知可有此事?” 魏子楚瞳孔收缩,但面上却冷静自若:“那不过是权益之说,暂且安抚那帮蛮子,他们也信以为真了,燕云重镇,向来为我晋国屏障,我怎会轻易割舍?” 薛其显已经怒道:“连云策,你这般置疑主公,眼中可有上下尊卑之分?” 魏子楚安抚道:“薛侯毋须介意,我知道连将军至情至性,不会怪他。” 他的目光又转向连云策,神情恳切,语气诚挚:“也请连将军不要存疑,你我同心,共成大业,我还需仰仗你多多。” 连云策沉默了半晌,终究叹息一声,躬身道:“是,某失态了,世子见谅。” 言罢,他便告退出去了。 薛其显见连云策走了出去,眉头皱了起来,对魏子楚道:“世子,连云策此人心存异念,不可重用。” “我自然知晓。”魏子楚冷静地道,“但他武艺高强,是眼下唯一能与林照辰勉强一战的大将,如今还是须得多加笼络才是,毕竟,我们的当务之急是杀了林照辰,才好为我父亲和阿迟表弟报仇。” 薛迟叹息了一声,不再言语了。 …… 那厢,连云策走出了魏子楚的营帐,外头天色漆黑。 士兵们持着火把在营地里巡逻,放眼望去,星星点点的火光散落在方圆百十里地,再远的那边营地,安扎着回纥和突厥的军队。 连云策抬头看了看天,月色黯淡,连星星都寥寥无几,看来明日的天又是阴的,一如他的心情。 他自认是个重情意的人,故而,当魏子楚找上他时,他毫不犹豫地跟随了魏子楚。周王是个光明磊落的端庄君子,他本以为魏子楚亦然。 但是,见过了魏子楚临阵挟持姜宛姝以及胡人军队的到来,他原先坚定的心慢慢地开始动摇了。 周王对他有大恩、姜相何尝不是。 昔年他曾到姜相府中拜谢,无意中见了姜宛姝一面。一面惊鸿、一生难忘,“姜氏有丽姝,颜色如舜华”,自此后,他就牢牢地记住了这句话。他从来没有奢望过什么,只是深藏在心底的一个愿想而已,愿她一生平安顺遂。 岂料世事无常,转眼物是人非,周王与姜相皆已不在。魏子楚心性坚韧隐忍,蛰伏许久,一朝出手,图谋不小,其所作所为令连云策暗暗心惊。而姜宛姝,那个柔弱的姑娘,她如今也只能依靠林照辰了吧,好在,那个男人看过去对她很好,想来姜相在天之灵应该能放心了。 两相难决,他总要辜负这其中一个。 连云策回头望了一眼魏子楚的营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 案上残灯如豆,忽闪了一下,差点熄灭。 “国公爷,吾等有军情要禀告。”张孟的声音从帐外传来,带着几分凝重。 林照辰本来就只是浅眠,一下就睁开了眼睛。 姜宛姝还蜷在他的身边,像一只毛毛虫子蠕动了一下,睡得迷迷糊糊的。林照辰轻轻地拍了她几下,她又睡了。 林照辰披衣起来。 主帅的营帐中间垂下一层帷幕,将帐子隔为前后两间,前方为议事厅、后方为寝室。林照辰从后方出去,放下了中层的帷幕,沉声道:“进来。” 张孟进了营帐。 林照辰在案前端坐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吧,何事?” 张孟双手将一封信函呈了上来:“适才有人往营中射了一箭,附了一封信函,守营的卫士马上送过来了。” 林照辰问道:“人呢?” “骑着马走了,卫士没有追上他。” 林照辰接过信函,看了一下,面上阴晴莫辨:“是连云策,他提醒我注意后方,燕州城中恐有不虞。” 他把信函放在了案上,淡淡地发问:“你如何看?” 林照辰脸上的轮廓深刻得如同刀锋雕刻而成,烛光摇曳不定,投下半明半暗的阴影,他面无表情。 但张孟是追随林照辰多年的心腹之人,对他十分了解,见了这般情形,只觉得心惊肉跳,连头都不敢抬起。 他想到林照辰在燕州的安排,再想到连云策信中之意,背后出了一身冷汗。 过了半晌,张孟才硬着头皮道:“或许不过是连云策的挑拨离间之计,按计划,到了明日午间,我们增援的三十万人马就要到了,领军的应该是唐将军,他是跟着老国公多年的旧人,断无二心,到时候一问便知。” 半晌,林照辰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他的笑容在烛光下显得有些飘忽:“不错,那定是连云策的离间计,你就当作什么也不知道吧。明日我问了唐佑便知道了,如果,他能如期到达的话。” 张孟抹了一把汗,又拿了一封信函出来,呈给林照辰:“这一封,是燕州方面加急送来的。” 不待林照辰拆看,张孟就告退了,仿佛逃似也地出去了。 信函上封着一个黑色的火漆,那是一个特殊的印记,十万火急的军情才会动用。 林照辰拿起信函,并不拆开,盯着那方火漆看了良久,将信函凑到蜡烛上,烧掉了它。 纸张的灰烬飘飘忽忽地落到了案上、也落到了林照辰的手指上,带着一点烫。 姜宛姝从后面出来了,跪坐在林照辰的身边,拉过他的手,呵了一口气,把他手上灰吹走。 “我刚刚听见了。”姜宛姝看着林照辰,目光忧伤,“燕州城中出了什么事情吗?我们的援军是不是出了变故?” 林照辰只是笑道:“没有,别乱想,一切都好好的。” 他虽然笑了,但姜宛姝还是看到了他眼底一闪而过的阴霾,他原本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如此,已经是他心绪十分激动了。 姜宛姝扑倒了他的怀中,颤声道:“表叔,我不怕的,反正即便是死,我也是和你死在一起。” 林照辰反倒被她气笑了,顺手在她的背部之下那个不可言说的地方打了一下:“什么死不死的,乱说话,真是讨打。” 姜宛姝“哎呦”了一声,摸着自己的后面,这下真的是泪汪汪了:“你打我哪里呢?” 林照辰不说话,只是摸了摸姜宛姝的头,柔声道:“乖,天还没亮呢,你再去睡吧,放心,万事有我在,不会让你有丝毫闪失。” 他眼眸中的颜色很深,在昏暗的烛光中,似乎有一种淡淡的悲哀。 姜宛姝心想,她大约是看错了,她的表叔怎会如此软弱。她心疼了起来,她不走,反而凑过去,吻他。 她的吻很生涩、很害羞,笨笨的,就只是在他的嘴唇轻轻地啄了一下,就像小鸟儿喝水一般。 林照辰笑了起来:“宛宛在勾引我吗?” 姜宛姝的眼波流转,比春水更缠绵,她把手指头按在林照辰的嘴唇上,轻轻地“嘘”了一声。 林照辰就不说话了。 她试着学他平日的亲吻,唇齿之间的辗转流连,似乎有点不得法,不小心老是会被他咬到一点儿,她疑心他是故意的,生气地捶了他一下。 林照辰含含糊糊地道:“不够,宛宛,我还要更多。” 姜宛姝离开了他的嘴唇,眨了眨眼睛,无辜又茫然地望着他。 林照辰拉过她的手,他前面的衣裳已经敞开了,露出他的心口,他将她的手按在心口,低声道:“这里也要。” 姜宛姝咬着嘴唇,瞪了他好几眼。 但他微微地笑了一下:“宛宛,我心里难受,要你亲一下才能好。” 姜宛姝的脸红得要滴血,但还是慢慢地靠了过去。 胸口滚烫,心跳如雷。有一颗糖果子在那里滚过去,落入了心坎,融化开了,流淌着蜜。 他按住她的头,在她的耳鬓边哄她:“还要……” 她嘤咛了一声:“不要了,羞死人了。” 他低低地道:“喏,这里没有其他人,只有你和我,有什么好羞人的,日后,还有更害羞的事情呢,宛宛,你先习惯一下才好。” 她生气了,在他的胸口咬了一下,就像小鸟啄了一口,酥酥痒痒的痛。 林照辰发出的低低的笑声,胸腔震动,传递到姜宛姝的脸上,让她的脸几乎要烧起来了。她干脆把头埋在他的胸口上,不去看他,羞得没脸见人了。 听他心跳的声音,沉稳而有力,就在耳边,在这安静的夜里。 林照辰拢起了手臂,把姜宛姝整个人都团在怀中,他喃喃地道:“没事,宛宛,我还有你,幸好,还有你……” —————————— 翌日上午,江北和胡人的军队就发起了进攻,燕州军悍然迎战,双方又杀做了一团。 不知为何,连云策并没有出现,魏子楚麾下临江侯薛其显和广武将军李暨,伙同回纥部的阿其格、突厥部的史那磨耶将军,四员大将把林照辰团团围住。 林照辰虽然腿上及背上都负了伤,依旧毫无惧色,银枪舞动如风雷,力敌四人,还稳稳占据了上风。 战到酣处,四样兵器同时砸向林照辰,他举枪横扫,全数挡下,兵刃摩擦的声音咯吱作响,他倏然一声断喝,挥臂撩开,趁着那攻势,枪尖如电,以快几乎看不见的速度刺去,穿透了薛其显的肩部,将他挑落马下。 林照辰冷冷地喝道:“一干乌合之众,也敢与我要强,简直不知死活。” 那边魏子楚终于忍不住了,在众卫兵的护卫下驱马上前,指着林照辰厉声道:“林照辰,你死到临头了,还敢如此嚣张。” 林照辰的嘴角勾了勾,露出一个冰冷的笑容:“魏子楚,我倒要看看是谁死到临头。” 就在此时,厮杀中的战场忽然骚动起来。 远方尘烟滚滚,蹄声如雷,大队军马从那边浩浩荡荡地奔赴过来。 士兵们还在搏杀着。 几员将领却停住了手,各自策马回到主公的身边。 魏子楚神情还是温和的,但他望着林照辰,眼睛却是一片赤红:“林照辰,那是从你燕云十六州赶来的三十万兵马,你一定以为是你的援军吧,我告诉你,你错了,你狂妄专断、残暴无道,连你的兄弟都容不得你这独夫,今日此地,便是你葬身之所。” 林照辰抬起手,止住了他的下属们的怒骂,他只是冷冷地道:“此时便说胜负,还言之过早,魏子楚,世事难料,未必能尽如你意。” 从战场外面奔来了一匹战马,马上一员年轻的武将,魁梧壮硕、浓眉虎目,持着一杆与林照辰一模一样的银枪,却是林照时。 林照辰离开燕州城时,照例将燕国公府一切军防要务交托给了弟弟,他本应坐镇燕州城,却突兀地出现在此处。 张孟出了一身冷汗,看了林照辰一眼,向那边扬声大叫:“二爷!” 林照时却恍若未闻,径直到了魏子楚身边,而后银枪一抖,竟然指向林照辰。 指向他的兄长。 魏子楚大笑了起来:“林照辰,你那三十万兵马的将领,都已经换成了你兄弟的心腹之人,如今与我携手,今日定要将你碎尸万段!” 林照辰却不理会魏子楚,只是看定了林照时,平静地道:“二郎,我知道你只是一时糊涂了,你过来,我不怪你。” 林照时手指林照辰,却愤怒地叫道:“你不用这幅宽容大度的模样,我不需要!你不怪我,我却怪你,你本来就不是我的亲生哥哥,你夺走了林家的一切,那本应是属于我的,你何必在我面前惺惺作态!” 他本来对梁瑾的话半信半疑,待林照辰领兵出发后,他马上软禁了赵琳琅,将她身边服侍的几个嬷嬷和丫鬟抓起来问询。 那日魏明姿斥骂赵琳琅的话,在场的人都听到了,也隐瞒不住。林照辰是魏延的儿子。 林照时有点不记得自己当时的心情了,惊恐、愤怒、不甘,种种样样交集在一起,等他定下了心神,魏子楚派来的说客已经站到了他的面前。 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为了魏明姿、更为了他自己。 他凭借林照辰留下的兵符和军印,将唐将军等人拿下,换上了自己多年的下属部将,而后亲自率着这三十万兵马匆匆地赶了过来。 他想要亲手杀了林照辰,这个他叫了二十多年兄长的人,他原来对林照辰的敬爱又多深,如今的恨就有多深。 及至看到兄长在他的面前,那种深入骨髓的臣服感又涌上了心头,林照时又羞又恨,吼叫道:“你不配姓林,你不是父亲的儿子!你骗了他!” 林照时一拍战马,银枪一抖,怒气腾腾地向林照辰杀去。 林照辰旋身避过,但他腿脚不边,那一下的行动就有了一分迟滞,银枪擦过了他的脸颊,断下了几丝头发。 林照时没有停手,继续杀去。 如是一而再、再而三,三下之后,林照辰举枪挡住了,双臂发力一挥,将林照时震退了几步。 林照辰眼中掠过一丝浓黑的阴影,他闭上了眼睛,马上又睁开,已经清冽如冰:“二郎,我一直在等你回头,可惜,你自己错过了。” 那边,张孟打了一个唿哨,两长两短,带着一种特别尖锐的尾音,在混乱的战场上显得特别刺耳。 燕云十六州来的三十万兵马这才真正地动了起来,列成了镰刀形状的半圆阵型,向江北和胡人联军包围了过去,而原在林照辰麾下的兵马早已经收拢成了一束尖锥,重甲骑兵在前,以锐不可当的气势冲向敌阵。 霎那时,地动山摇,风沙卷起。 在这千军万马之中,林照辰的声音冷酷而清晰,他的枪尖指向林照时:“我原本想和宛宛成亲之后,就带着母亲离开燕州,把一切都交给你,这是最后一次考验,二郎,你令我失望了。” 林照时脸色煞白,不可置信地叫喊:“不、这不可能,我明明已经安排妥当了,他们听从我的命令,怎会如此!” “燕云十六州上下只服从我的命令,二郎,你从来不知道,燕国公是怎样一个位置。”林照辰面无表情,“若你仍当我是兄长,我会助你坐稳这个位置,若你真有本事,能掌握这三十万人,我也愿意放手让你一试,可惜,你两样都做不到。” 林照时恍然大悟,整个人都发抖起来:“你故意的、你故意骗我!”他声嘶力竭地喊道,“大哥,你骗我!” 林照辰的心已经硬如铁石,他望着林照时,眼中没有丝毫波动。 是的,他故意的,原本他不想这样,但是魏明姿之死令他起了警觉之心,他比任何人都了解林照时,因为了解,所以他犹豫了。 他本来在父亲的灵前许过誓言,要把燕国公府的一切权势都交还给林照时,他不想违背他的承诺,他设下了一个圈子,等着看林照时会不会踏进来。 他一直希望林照时能够回头,燕州城接连来了三份密报,都被他烧掉了,直到今日,兵刃相见,再无转圜的余地。 他对着自己的弟弟,露出了一个冰冷的笑容:“二郎,你放心,我不会杀你的。” 林照时却打了一个冷战。 冲锋的号角吹起来了,尖锐而凄厉,风卷着黄沙涌上了半空。 —————————— 姜宛姝在营帐中心神不宁地等了一整天,连饭都吃不下。 两个伶俐的少年士兵奉了林照辰的命令伺奉她,见她不吃饭,急得都快哭了,使尽浑身解数想逗她笑,轮番给她讲笑话听。 姜宛姝终于忍不住了:“你们两个大男人,为什么这么呱噪,比女人还吵,我耳朵都疼了,可求求你们,安静会儿成不?” 两个少年哭丧着脸:“不成,姑娘您不用膳,国公爷回头要以军法论处,那可遭殃了,我们想着这个,实在安静不下来啊。” “表叔出去打战,今日情形这般危险,我怎么吃得下?”姜宛姝唉声叹气,“你们两个,居然一点不担心,还说什么笑话。” 少年满脸茫然:“为什么要担心啊?国公爷勇猛无敌,从来没有打过败仗,有他出马,向来只有别人担心的份,姑娘你这话说得好没来由。” 姜宛姝为之气结,这两个小卒的语气和当日张孟一模一样,她怀疑林照辰的手下莫不是商量好了,个个都是马屁精,太无耻了。 这边正说话着,外头传来了人马喧杂的声音,轰隆隆的马蹄声又如雷一般地过来了。 “国公爷回来了、回来了。” 姜宛姝大喜,从帐子里跑了出去,远远地看见林照辰径直策马过来,到她面前勒住了马。 姜宛姝仰起脸,目光亮晶晶地望着他。 他的头盔已经脱掉了,头发凌乱、脸上沾染了血迹和污痕,但姜宛姝却觉得那是说不出的英俊,锐气逼人。 她想起他腿上的伤还没好,伸出手去,扶着他下了马,叽叽喳喳地问他:“表叔,你赢了吗?他们都说你很厉害,我其实是还是有点担心的,你去了那么久,中间也没个消息,我都急死了。” “自然是赢了。”林照辰习惯性地摸了摸她的头,“你表叔什么时候输过,你还敢置疑我,真是讨打。” 他说着,漫不经心的从马鞍边上拿下一样东西给姜宛姝看:“喏,我说过要将魏子楚五马分尸的,这是他的头,你过来看看,如今这个总是真的吧,我不会又杀错了吧?” 那是一个狰狞的首级,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 菩提树下,那个温润如玉的少年,其实早已经死了,面目全非。 姜宛姝呆呆地看了半晌,忽然“哇”的一下,大哭了起来。 林照辰赶紧扔了那个首级,抱住了姜宛姝,柔声哄她:“宛宛你怎么了?吓到了吗?” 其实他手上还有一个头颅,是梁瑾的,不过看着姜宛姝这样,他也不好拿出来了,回头丢掉便是。 姜宛姝觉得心口堵得慌,不知道是惊吓还是难过,她哭得更厉害了,趴在林照辰的怀里不说话,把林照辰抱得紧紧的。 眼泪都蹭在他的身上。 风慢慢地停歇下来了,战场的尘烟渐渐消退下去,又是一日斜阳之时。 —————————— 很多年后。 武安侯夫人吴锦瑟到宫里来看望姜宛姝。 姜宛姝当上皇后已经很多年了,对着昔日的闺中密友,依旧没有什么架子。 她对着吴锦瑟抱怨:“皇宫里规矩可真多,我本来昨天想带着阿宝去你家玩的,偏偏有个人不放心,非要叫上一大帮子人跟着,烦人的很,索性我就不去了,幸好你今天就来看我了。” 话说,姜宛姝嫁给林照辰不久,林照辰又记了起来,当年魏子慎曾经欺负过姜宛姝。表叔是个睚眦必报的人,用姜宛姝的话来说,心眼小的很。 这么小心眼的林照辰,断容不得魏子慎安安稳稳地坐在龙椅上,于是悍然起兵,攻入了安阳。 后头的事情姜宛姝也不太清楚了,反正林照辰捧着她坐上了那个最尊贵的位置。 他曾说过:“宛宛是稀世明珠,当在天子冠上,才适得其所。” 中宫独宠,唯她一人而已。 姜宛姝却还是如同当年那般娇柔温存,她拉着吴锦瑟的手,两个人亲亲热热地坐在那里说话。 女人在一起,说得无非也就是时下安阳流行的衣裳首饰是什么样的,其实这一点也没什么好说的,姜皇后穿的什么衣裳、佩戴了什么首饰,只要流传出去,不消三日,整个安阳的姑娘夫人们就开始跟风了。 故而,武安侯夫人总是有本事走在这股风头的前面,这点最令她得意了。 窗子外面传来了嬉笑的声音,吴锦瑟探头看了一眼,急忙告了一声罪过,慌慌张张地把目光收回来了。 姜宛姝懒洋洋地道:“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莫看他在外人面前板着个脸、严厉得很,在孩子面前就是这样,阿宝每天都要把她父皇当马骑,哪天不要了,她父皇还不开心呢。” 外头花园里,粉雕玉琢的小公主趴在林照辰的背上,笑得口水直流。公主的小名唤作阿宝,如今刚刚满了周岁,是林照辰心尖尖上的宝贝疙瘩。 吴锦瑟念了声“阿弥陀佛”,骇笑道:“这说出去谁信呢,满朝的文武大臣见了皇上,哪个不是腿肚子发抖,哎,私下里居然这样,我家侯爷,哪怕再疼他儿子,严父的架子也是端得十足,断不肯如此的。” 姜宛姝笑道:“太后说,这是他们林家的家风,原来的老公爷、哦,不对了,是皇考,当年也是这么宠儿子的,一模一样,哎,也真是奇怪了,这么宠他,居然宠出了那样的性子,可真叫人费解。” 她这么说着,自己忽然想到:“哎呦,可不成,若他带孩子,将来孩子的性子像他,那可要命,要嫁不出去了。” 她急急传唤宫娥:“去,把阿宝抱过来,吴家姨姨来了,给姨姨抱抱。” 少顷,小公主被林照辰亲自抱了进来。 吴锦瑟赶紧起来下跪行礼。 林照辰摆手:“武安侯夫人毋须多礼。” 阿宝已经朝吴锦瑟扑了过去,这小姑娘最近总爱流口水,张开小嘴,露出两颗小门牙,那口水哗啦一下就下来了。 不过她生得十分漂亮,眉眼极像她的母亲,这么一个粉嘟嘟的小美人,就算是流着口水,也是让人爱得心尖发颤。 尤其是她的父亲。 林照辰夸她:“阿宝是个好孩子,不怕生,谁都爱抱。” 他看了姜宛姝一眼:“这点不像她母亲,极好。” 姜宛姝生气地瞪了他一眼,眼睛里还是水汪汪的,美丽的皇后总是娇艳如同海棠,经年不败:“你这话什么意思呢?” 林照辰露出了淡淡的笑容:“你以前很害羞、还胆小,动不动就哭,你看看,女儿可比你强多了。” 吴锦瑟笑了起来,抱着咿咿呀呀的阿宝走出去:“来,阿宝乖乖,姨姨带你再去花园里玩耍,给你摘一朵花戴好不好?你父皇和母后要说话呢,我们赶紧避开。” 女儿被抱走了,宫娥们放下了垂帘,退到门外。 窗外伸进来两只桃花,彼时春色正好,玉殿生了暗香。 姜宛姝靠在林照辰的怀中,远远地看着小女儿在花园那头高兴地玩耍。 他吻她,一如当年。 ——————————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完结了,累趴下。大声呐喊,全订有抽奖,奖金巨款巨款,求支持,爱你们每一个宝贝。 一直在码字奋斗,永不停歇,可怜的作者撒娇卖萌求预收: 下一本更香《太子为我马前奴》: 楚楚是边关守将之女,她一时恻隐,用一只羊换下了一个重伤危殆的奴隶。 被救活的奴隶强壮能干,既能上马杀敌、又能下河摸鱼,楚楚觉得她捡了大便宜。ヾ(*‘▽‘*)/ 后来,奴隶跑丢了。 楚楚:心疼那只羊。ヾ(X﹏X )/ 八块腹肌的强悍太子每天试图做舔狗X箭术超群的小美人不解风情 本文又名:《孤竟不如一只羊》、《女主人一箭射穿孤的心》、《太子今天舔到了吗》 排队中,它也很香《嫁给前夫他爹》: 谢云嫣与李默自幼定亲,可她只想嫁给燕王李玄寂,他是李默的养父,也是曾经护了她一辈子的男人。 前世,他说过:“今生无缘,求你许我来世。” 这辈子他却忘了。他正襟危坐、神情威严冷肃:“嫣嫣,别闹。” 谢云嫣才不怕他,她见过这男人为她颠倒狂乱的模样,直叫人脸红心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