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别十三余》 作者:祝黎 千金小姐X琵琶女 先甜后虐 —— “你抱着琵琶弹唱吴语小曲时最是好看,温雅细软的,最像淑曼这个名字。” 周汝止了琵琶,抬眸看她,即使换成普通话也依旧带着吴语的软糯,“我像你?” “你不像我,我向你。” —— 如果她们不是皆为女子,如果她们门当户对,如果真的有如果。 破镜重圆有四种,于你我之间是哪一种? 内容标签: 虐恋情深 破镜重圆 搜索关键字:主角:宋淑曼,周汝 ┃ 配角:廖慎言,林黛兰,许青梅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只可惜你我都是女儿郎 立意:家国情爱,情爱排尾 第1章 楔子 她一身墨蓝色旗袍垂至脚踝,精致剪裁衬得姣好腰身,长发仅由一根檀木素钗盘起,零星碎发散直一旁。纵是鱼尾纹爬满眼角,却丝毫不影响她的气质,看得出,年轻时候定是个美人儿。 她摸了摸店里角落那把落了灰的木琵琶,伫立许久,方才缓缓转过身来,“这把琵琶多少钱,卖给我吧。” 这个年代,一把没人要的破琵琶,能值得几个钱。我拿抹布擦了擦灰,“看您与这琵琶有缘,就送您了。听您口音,不像本地人啊。” “故人是江南人,弹得一手好琵琶。她的手向来很稳,我爱极了她给我画的眉,以至于后来离别不见时,再找旁人画,都画不出她的风味来了。” “离别?”我问道。 她轻笑,“用她的话来讲,我是富家千金,她是风尘女子,如此听来,总不像有交集的人。我求自由不被束缚,她只求安稳,你说,志不同又何以相守终老?” “更何况,我和她,都是女儿身。” 恰有一对年轻情侣进店来,两人腻腻歪歪,男孩子将头枕在女孩子肩上,讲得不过是那些山盟海誓的甜言蜜语。 她想起来,那时候她和周汝打趣,“我在英国留学时,同班有个洋学生,天天缠着女学生说甜言蜜语,甚至把我爱你挂在嘴边。爱哪来得那样简单明了,你说是吗?” “那他对你说过吗?” 她佯装不知,反问周汝:“说过什么?” 周汝头一撇,“哼,你哪会不知道我的意思?” “周汝,我这一生活得冷静,事事皆无上心,更不说情爱,可你却无时无刻不打破我的理智。当感性占了上分,只得任由摆布。” “周汝,你是那山间明月,也是那朵朵桃花,我爱这窗前明月,也爱这春里艳桃,我这世间所爱的千千万万,皆是你。” 第2章 归国 一九零五年,光绪三十三年。 海浪打在船身上,荡起白花和圈圈涟漪。宋淑曼留洋两年,此番回国,为的是青梅结婚。她与许青梅是儿时玩伴,打小便腻在一块儿。 宋淑曼的交友圈小得很,朋友掰着手指头也数得过来,其余的那些“朋友”,也就是做做表面样子。只是宋淑曼那双眼睛灵动,三分情能演出□□分意来,话再说得好听些,他人看上去,倒像是五湖四海皆是友了。 她站在甲板上吹着海风,海的那端是岸是山,可她怎看得见山?她只能看见那连绵不绝的一大片流动的蓝。 一个身穿粗布麻衣的孩子大包小包背在身上,估计有十二三岁了,“小姐,画张相吧。” 宋淑曼闲来无事,正巧身上带着钱,看这孩子可怜,赏了点钱,就算是应了。 他左右打量了下,才将布条马扎打开摆放好来,拿衣袖擦了擦,又抬头偷偷瞧了瞧宋淑曼那身衣服料子,不好意思地收了起来。 “你坐着画吧,我随意看看风景,坐着可就看不见了。” 那孩子安静画着,宋淑曼差点要忘记,直到一声雀跃欢呼声从身侧传来,“小姐,画好了,您瞧瞧。” 宋淑曼刚要接过画来,突有一阵海风刮过,吹走了没拿稳的画纸。画纸随着风在人群里私奔去了,小画家便急急忙忙去追,宋淑曼阻拦的话还没说出口,纸和人都没了影。 她原是想叫那孩子算了吧,一张画而已,她本就是不缺的。 “淑曼!原来你在这儿,我找你好半天。你猜猜我方才瞧见了什么?”还没等宋淑曼开口,林黛兰就趴在她耳边小声说道:“是好看的中国男人。” 宋淑曼笑了起来,“我还以为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要这样小心翼翼地讲。怎么?你在外面这么两年,太久没见中国男人了?要真这样说,同届的留学生,我们林大小姐是一个都没放在眼里过啊。” 林黛兰挽过宋淑曼的臂弯,拉着她要去瞧瞧,宋淑曼拗不过她,只好跟着同去了。 她兜转了半圈,没找到想找的人,哀叹一声,“真是不巧了,他方才还在这儿的,说明呀,你与他无缘。” 宋淑曼本就没想着见什么中国男人,“你与他有缘,怎么不上前问问,姓什么名什么,住哪里,家中几口人,父亲是做什么的,可有当官?婚娶了没有?娶了也没关系,能再娶的。” “哪有这样问的?不得矜持着点,要像你说的去问了,人家还不得给我吓跑了。” 宋淑曼摇了摇头,“或许人家就是看你的眼神太热情,给你吓跑了都。” 林黛兰作势抬手要打宋淑曼,她便后退一步去躲,两人嬉闹着,游了半个晚霞。 夜里林黛兰趴在宋淑曼的床边,“淑曼,我此次一回去我爹肯定就要催着我成亲了,你说,我未来丈夫会是什么样的人?” 宋淑曼正躺在床上,双眼紧阖,“所以说你那时候就该把那个中国男人的底细打探清楚点来,就不必现在愁成这个样子。” “我认真的。” 宋淑曼侧了个身子,枕在右手上,面对着面,“林大小姐,你父亲是一品的朝廷命官,你只要想结婚了,让你爹把消息放出去,我保证有一堆才子少爷涌上门来,有你挑的。” 林黛兰拿食指指腹轻轻碰了碰她的鼻尖,“可他们有哪一个是为我而来的呢?还不是图个权势。” “你就放了千百万个心去,哪个父亲会把女儿交给豺狼?婚姻这事没个定数,你管他是不是因你而来,只管日后他对你好不好就行了。” “你就不好奇你未来的丈夫是什么样的?不担心他丑陋无比,又或是不懂风花雪月?” “不担心,我有什么好担心的,我又不追求什么罗曼蒂克。”宋淑曼伸手揉了揉黛兰的发梢,“你快些回到床上去,别想那些七七八八的。说不准啊,你回国就能遇上你的钟意郎君了。” 深夜不见明月时,不知何处起山火,火光星星碎碎,落在石板路上,落在水中央,落在宋淑曼的心头上。 她想逃,想灭了那火,却发现怎么都动弹不了。火势愈发大了,烧得宋淑曼手足无措,害怕至极。 宋淑曼乍醒,脸颊微有汗意,原来是梦。天方才破晓,她怕吵着黛兰,蹑手蹑脚起来,随意换了件旗袍,披了一条呢绒围巾就出了房间。甲板上,海平线吞噬了半个太阳,太阳却给海面铺了一床温床。 她与青梅已有三四年未见面,正值十六七岁的年纪,也不知道变化大不大。青梅似青梅,有着小女生的羞涩和烂漫。转眼一晃,当年那个手挽着手的小女孩也要嫁为人妇了。 宋淑曼知道她也会的,但父亲经商,她的婚姻一定是利益使然,所以从一开始她就没有任何对爱情抱有幻想。 可青梅不是。青梅给她写的信里十句有七句是她的江先生,字里行间都流露着满心欢喜。从暗恋时起便提及那位,时而向淑曼寻求帮助意见,问的总是那些郎是否有意的问题。再后来,双方互相表明了心意,江先生提了亲,她就成了还未过门的江太太。 那厚厚的一叠信里,表面是给宋淑曼的问候,实则啊,是一封封写给别人的情书,拼拼凑凑起来,都能成一本小说了。 有情人终成眷属,这样的剧情也确实很像话本子里头的戏码。 宋淑曼见天色已亮,便也转身要回房间去,刚走没两步路,就被一小孩拦了下来。定睛一看,原来是昨儿的小画家。 “小姐小姐,可算找到您了。昨天的画我没追到,这样吧,我再给您画一个,不收您钱。” 昨天黛兰拉走她后,宋淑曼就忘了这一茬事,此时心里多有愧意。宋淑曼微微弯腰,摸了摸小画家的头,“那副画很好看,你已经用心为我画过一幅了,就不必再为我画了。” 回国那日天气姣好,青梅未来接,宋淑曼本就没想有谁来接,她都不曾告诉青梅她几时回来。她想,青梅若是要嫁人,这段时间定是忙碌的,收拾物品,也要多多伴父母左右,珍惜最后这段只是儿女身份的时日。 与黛兰下了一同船,两人正准备在港头分别,遇上迎面而来的廖慎言。 廖慎言亦是宋淑曼的发小,与青梅也是一同长大,他与青梅不同,青梅温婉大方,这小子净干些缺良心的事,小时候拌嘴惯了。宋淑曼是千般万般没想到,他竟然会来接她,“你怎么来了?” 廖慎言接过宋淑曼手中提着的行李箱,“你眼睛长着不会用?我这不是来接你吗?” 回来一事宋淑曼只给父亲写过信,其他人再没提过,“我的意思是,你怎么知道我回来坐哪班?” “是宋伯伯提起的,刚好有空,顺道来接了。”廖慎言又盯着黛兰去,佯装绅士样,“不知这位小姐是?” “我叫林黛兰,是淑曼的同学。” 廖慎言笑得灿烂,还是像从前一样,没个正经样,“我说呢,怎么这么眼熟,原来是天上掉下来的那个神仙似的林妹妹。” 林黛兰羞得不会接话,捏了捏宋淑曼的手,宋淑曼无奈之下只好介绍,“这位是林府的那个千金小姐,这位是廖慎言,我的发小。” 廖慎言伸手想接过林黛兰的行李箱,“我请林小姐一道去喝个茶,替你们接风洗尘。” 林黛兰摇了摇,难得拒绝,“今日回来,家父有派人开车来接,不想父亲在家中等得急,下次再约出来一块儿玩吧。” 她将宋淑曼拉到一旁,还不忘偷偷瞄廖慎言几眼,她在淑曼耳边用手遮着说悄悄话:“难怪你老笑话我看帅哥,原是自己身边就有看腻的了,你太不够意思了,下次再找你算账。” 送走了林大小姐,廖慎言打趣问宋淑曼:“那喝酒吃茶?你挑个罢。” 廖慎言是笑她少时不懂品茶,喝茶只图个解渴,最后一夜未眠。这一提,好像又回去到了那段时日,亲切得很。她顺着廖慎言,笑着说道:“那就吃茶去,小时候常溜去玩的戏园子理应还在呢吧。” “那就请宋小姐赏脸了。” 二人去了梨园,廖慎言早早定好了二楼的雅座。 宋淑曼隐约看着隔壁坐着的墨绿色军装,小声和廖慎言抱怨道:“早知道上面坐着军官,还不如到下头坐去呢,起码都是老百姓。” 廖慎言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口,“你怕什么?他又不会无缘无故吃了你,人家是来看戏的,又不是来看你的。” “你小声点,可别给听见了,我可不想刚回来就惹出什么麻烦。” 谁知道那廖慎言撩开帘子朝隔壁喊去:“林将军又来看戏啊?那今个儿我们也能跟着享个眼福了。” 林山河看向廖慎言这头,笑了笑,“就该把你们的眼睛都封起来,好只能让我一个人看。” 宋淑曼一抬头就看见廖慎言一面嘚瑟样,看得心烦,“这位置不好,你留在这慢慢看,我到底下去。” 第3章 初遇 宋淑曼下楼时经过一个包间,门未关紧,里头传来琵琶弹奏声,她好奇,凑近偷偷看了一眼,正巧能看见一位女子坐着,手执琵琶声声弹唱,不知唱的是哪出的方言,软软糯糯的。 本想着只偷偷看一眼,结果不小心听得入了神,那女子抬眸时正好对上宋淑曼的眼睛,她冲宋淑曼笑了笑,宋淑曼反倒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了。 偷窥被逮个正着,宋淑曼的心跳漏了半拍,只好装作无事发生快步离去。可能是走得急了,心脏越跳越快,满世界都是她自己的心跳声了。 她在楼梯的转角处站着,这副慌里慌张的模样回去,肯定会被廖慎言笑打趣上好几日,可是下楼她也无心听戏,于是只好站这儿歇口气。 一段旗袍闯入宋淑曼的视线里,露着一小节光洁的小腿,“哪里来的小姑娘,怎么愣在这又给我逮着一次?” 宋淑曼抬头,那女子长相温婉,说起话来也是温柔至极,是那时候屋里那位弹琵琶的。宋淑曼打小羞时就容易面红耳赤,这会儿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低颔首,垂眼眸,不敢去看她。 “下次可别再往门里探了,好险是我看到。”楼下传来咿咿呀呀唱着的戏,她拉起宋淑曼的手往楼下去,“呀,外面唱的是牡丹亭,他可不轻易唱这曲,你来得好福气。” 她没有带宋淑曼寻座,只在后头远远看着,牵着的手也早已放开了。她没再讲话,宋淑曼跟着她将视线重新回到戏台上,台上的戏子轻云出岫,手腕轻柔婉转,颜笑回首。水袖蹁跹,甩袖缠绵,翩若惊鸿。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有人从背后叫住那女子,“周汝,你怎么在这?我找你好半天。快点回去,都在催了。” 她只笑了笑,不紧不慢地回答:“班主唱得太好了,我听着听着就忘记时间了,这就回去。” 走前她还朝宋淑曼小幅度挥了挥手,如同一阵春风,在宋淑曼的身边短暂地、温柔地吹拂过去。 宋淑曼看着那两人的背影,听见她们的对话,“新认识的小姑娘?我怎么之前都没见过?” “我也不认识,大概是从良的学生考了优,来这连路都认不清,还迷路了呢。” 她们拐上楼梯,笑声也跟着飘远了。宋淑曼愣在原地,不知道为什么会对素不相识的人产生了隐约的离别痛感。她好像,从前就认识她了。 宋淑曼在楼下看着台上那首《牡丹亭》唱完才回去雅间,这次却不见那位穿军装的了。 宋淑曼用手肘捅了下看得正入迷的廖慎言,“那个林将军怎么走了?这不是还有节目吗?” 廖慎言头都没转过来,“他哪里是来看节目的,他那分明是来见人的,这人现在是不在这,可未必离了梨园啊。” 宋淑曼顿时才开了窍,“莫不是……那位唱《牡丹亭》的?” 廖慎言一脸没救了的表情看着宋淑曼,“我说宋小姐,你出国读书好些年,没要求你钓个金龟婿回来,怎么连个恋爱都没谈过。他眼睛都快长方才台上那位了,你还看不出来。” “出国读书自然是学习为重,谁像你似的?整日不务正业,就知道谈情说爱。” 廖慎言摇头晃脑,叹了声气:“唉,没有办法,生得俊俏,自然有很多人追捧,我也不想的。” 他看向宋淑曼的的眼神好像在说“你懂得吧?你理解吧?”宋淑曼没理会,她只觉得未来哪个姑娘要是嫁给了廖慎言,那可真是太倒霉了。 天色渐黄昏,一轮明淡的弯月藏在透亮的蓝里。廖慎言送她回家,回到家中,父亲坐在正厅的檀木椅上,手里翻看着不知是哪个出版社的报纸。 “爹,我回来了。” 父亲宋弘盛从报纸上方的偷瞄了眼,又抬手举高了报纸,“我还以为你这辈子都在外面不回来了,好摆脱我这个老头子。” 宋淑曼走到父亲身旁,自己倒了杯水喝,随便提醒了一下,“爹,你报纸拿反了。” 宋弘盛定睛一看,确实拿反了,他镇定自如地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把报纸合上放在一旁,“这份报纸为父我已经熟读了,倒着看自然是想看看记忆力有没有退步。” 李管家在一旁笑着,“小姐快去洗个手准备吃饭吧,老爷今天都坐在这等了一整天了。” 宋弘盛喝了一口放了一下午的茶,“老李啊,我觉得你今天泡得这个茶实在是有很大退步啊,是时候该扣些薪水了。” 嘱咐李管家不用再泡新茶叶的是他,这时候嫌的也是他,生活不易,李管家叹气。 “李伯你别听我爹瞎说,不是准备吃饭了吗?一起去吧。” 宋淑曼从不把李伯当外人,打宋淑曼记事起,李伯就在他们家当管家了,小时候宋淑曼和廖慎言闹出什么烂摊子,最后还是靠李伯给善后的,不然不知道得给父亲打多少次。 饭桌上宋淑曼吃得正香,出国在外,饮食上总归会有不习惯的,最惦记的,还是自家的饭菜香。 宋弘盛问道:“青梅那个小姑娘要结婚了啊,我那时候还以为你们三她会是最晚结婚的。和你一个年龄的,有的连孩子都有了,要不就是要结婚了,你就没点打算?” “我才刚回来您就催我嫁出去,您该不会是不待见我,巴不得我早早离家去吧?” “瞧你这话说的,怎么会呢?你觉得廖慎言那个孩子怎么样?” 宋淑曼吓得呛到了,咳嗽了好几声,喝了汤缓了缓,“爹,您挑人也挑好一点,廖慎言什么品性您不清楚,我还能不清楚吗?” 她方才还感叹嫁廖慎言倒大霉,总不能自己往坑里头跳吧。 宋父不再提这事,宋淑曼吃完便回自己屋里去了。她坐在书桌前翻开日记本,在空白页上写下新的日记。 “一九零五年六月三号 天气晴朗,国内不比国外,但仍有进步许多。熟悉之中尚感陌生,廖慎言倒还是他那个老样子。 儿时常去梨园,现在却不记得台上那些面孔是否和以往一样了。也有遇到个春风般的姐姐,弹得一手好琵琶,名字叫…… 周茹?周乳?周汝? (思来想去,三声调的“ru”字,就这么一个“汝”看上去还像名字些。想完她又拿笔涂画掉了,管人家名字做什么?怪没有礼貌的。) 父亲与李伯身体无恙,挂念青梅。” 第二日一早,宋淑曼就站在衣镜前了,衣柜里都是三年前的衣服,那时候太青涩,宋淑曼穿上就像回到十六七岁去了。箱子里带回来的衣服又太西洋化,可想来想去,还是换了身白连衣裙,踩了双小高跟。 宋淑曼去时,许青梅在家中。她听闻淑曼来,远远跑去迎她,欢欣雀跃明摆在脸上。许青梅双手环抱住宋淑曼的脖颈,“等你好久,信寄出的那一刻起就开始等,你也不写回信,还以为你不回来,不想参加我的婚礼了呢。” “信是写了的,只是最后没来得及去寄,我怎么可能错过你人生里这么重要的时刻?” 许青梅牵起宋淑曼的手,带她去自己的卧室说话,许青梅在前面跑着,宋淑曼就在她身后跟着。小时候都是她跑在前,青梅跟在她身后的,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青梅就跑到她前面了。 宋淑曼给许青梅展示她的裙子,她转圈,裙摆飘起来,“好不好看,我多带了一件来,是给你的。在外面不知道你长高没,就按记忆里的买了。” 宋淑曼把装着裙子的袋子递给许青梅,“换上看看。” 裙子把许青梅好看的颈部曲线露出来,她提着裙摆背着光走出来,那一秒,在宋淑曼眼里,宛如天仙下凡来,落在她跟前。 两人光着足踩在木地板上,少女的足踝纤细有骨感,她们在地板上跳动转圈,风从打开的窗子里吹进来,在少女的秀发和裙摆下走了一遭。 嬉闹得累了,两人就手挨着手坐在床上,宋淑曼问她:“婚礼办中式的,还是西式的?” “当然是文明婚礼,旧式婚礼太过琐碎,先生不喜欢,我也不喜欢。到时候你可不许穿得太漂亮,站我旁边抢我的风头。” 宋淑曼靠在许青梅的肩上,“我什么时候抢过你的风头了,你从小好看到大,我就是想抢,也抢不过你啊。” “曼曼,从来都没听你提起过,你有没有心上人啊?你要是没有,我让江先生给你介绍。” “你怎么现在跟我爹一样?自己嫁人了,还要拉着我一起?” “不催你,就是关心关心。” 许青梅歪头,轻轻靠着宋淑曼的发顶。青春的年岁这样短暂,风一吹就过了,抓不住也留不住。 她们谁都不知道,那些年的时光到底是被谁偷走了,好像上一秒还是孩子,一转眼就都长大了。那些看上去很遥远的距离,怎么突然间就到了。原来只是那时候太小了,不够高,看什么都很远很远。 第4章 春雨 林黛兰一大早跑来宋淑曼家找她,宋淑曼睡眼朦胧,随便洗漱梳妆了下就请林黛兰进来了。 “昨天我来找你,你不在家,说,去哪了?是不是……” 宋淑曼都知道林黛兰接下去要说什么,她打断林黛兰的质问,“没背着你见帅哥,去见许青梅,她要结婚了。” 林黛兰与宋淑曼、许青梅亦是同学,只是在国内时没太大交集。后来出了国,异国他乡的,两个同乡人更容易相处些,这才和宋淑曼熟络起来。 林黛兰还想了好一会,她连许青梅长什么样都记不起来了,只隐约记得,好像是个清纯又腼腆的姑娘, “许青梅要结婚?你说真的?该不会是唬我的吧。” 宋淑曼拉开抽屉,拿出青梅给她的那张正红色请帖,“请帖都在这呢,有什么好骗你的。” 林黛兰打开端详,“我们自行车都没坐上,人家都开上飞机了。” 她把请帖放回宋淑曼的桌面上,“对了,我找你来可是有正事的。你那位竹马,家住哪里,家中几口人,父亲是做什么的,可有当官?婚娶了没有?” “娶了也没关系,能再娶的。”宋淑曼接着她的话,“往日里读书,都没见你这个好记性,那天就和你打趣了那么一嘴,记得倒是清楚。” “在你面前有什么好矜持的,你还不了解我?” “姓廖名慎言,家住城中,父母健在,独生子,父亲行政,地方父母官,尚未婚娶。” 宋淑曼笑过之后,沉着脸十分严肃地对林黛兰说:“但是,做朋友可以,再往下,不行。” 林黛兰反问了句:“怎么不行?你和他谈过啊。” “当然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不行。” 宋淑曼六岁的时候,廖慎言八岁,她方才记得一些事,廖慎言就会跑到女性裙子下送鲜花了。 “我认识他这么多年,他靠不靠谱这我还会不知道吗?” 林黛兰是大小姐脾气,含着金钥匙长大。可能是叛逆期来得太晚,宋淑曼越说不行,她越是有兴趣。“我偏执惯了,现在讲究自由恋爱,又不奔着结婚去。再说了,他若是欺负我,我再找你去,你们交情深,从小长到大的,你还治不了他?” “淑曼,到时候你不会帮着他那边吧?” “我帮谁都不会帮他,你就放一百万个心吧。只是我提醒过你,廖慎言那个人不是什么好人,你别陷得太深了。” “那我就当你答应了,你帮我约他出来呗。”见宋淑曼没反应,林黛兰拉着她的手撒娇,“好姐姐,你就帮帮我嘛。” 宋淑曼受不住她这样,无奈之下只好答应了,“总得给我个地址,好让我知道把人带去哪吧。” “就港头附近的那家咖啡馆,我请你喝咖啡!” 丢下这句话,林黛兰就溜得不见影了。宋淑曼没有拒绝的余地,她不太会拒绝别人,可是后来自己却被人拒绝了好多次,连自己最后的那一点骄傲和尊严都弄没了。 宋淑曼约了廖慎言,两人坐在黄包车上,她左右瞧着隔壁车上的廖慎言,也不知道到底哪点好,把林黛兰都给勾走了。 下车之后廖慎言走近了距离问她:“你今天怎么老盯着我看,怪渗人的,莫不是魂给人偷了,还是给我这张帅气的脸蛋吸引住了?” 林黛兰能看上廖慎言真是瞎了眼,人长得漂亮,眼光却这样差。宋淑曼加快了脚下的步伐,“你这嘴皮子一张我就知道没什么好话,你就贫吧,总有一天得因为它出事。” “宋淑曼,你讲话要是这么准,应了这句话,那你也迟早得出事,咱两都得小心点。” 宋淑曼懒得应他,跟门口接待的侍应生说:“我找朋友,双木林,林小姐。” 侍应生向宋淑曼弯腰鞠躬,手臂伸直向前指去,“宋小姐是吗?里边请。” 林黛兰定了个小包间,宋淑曼自然而然坐在她的同一侧。林黛兰在桌子底下给宋淑曼竖了个大拇指,大概是夸她干得漂亮。 廖慎言不知道还有别人在,宋淑曼只说请他喝咖啡,他那时候还嫌她偏偏挑一家这么远的,原来为的是这个。 “林小姐,好久不见啊。” “廖先生,我们两天前才见过,那时候说请我喝茶,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怎么会忘。” 那两人开始聊家常,有说有笑的,宋淑曼就一个人坐在角落喝咖啡,安静得很。宋淑曼早就想溜了,二人约会,她就不该来凑这个热闹。现在想想后悔不已,怎么头脑一热,应了林黛兰的话。 “想起来今天要接程良放学,你们先聊,我去接他。”宋程良是宋淑曼的弟弟,方才九岁,她出国时弟弟还没去学堂,她这会儿连学堂的路都找不着。 廖慎言眼里一副不可置信,宋淑曼朝他眨了好几下,眼睛里全是拜托拜托,委屈巴巴的样。廖慎言最后没有开口损她,宋淑曼也就顺理成章地出来了。 包间没有窗户,看不见外边的天,出来才发现,天边一抹橘红,散了漫天粉色,落了一片。原来呆了这样久,难怪她坐不住了。 不知该去何处,正好时间凑巧,宋淑曼叫了个车夫去弟弟的学堂。学堂离这可不近,一东一西的位置,她也不着急,反正不是约好的,总不至于丢弟弟一个人。 只是越往西走,天色就愈发暗沉,右半边天还明朗,左半边就是乌云压城了。 车夫跑着道,和宋淑曼搭话:“小姐,我看这天要下雨,这要是下下来,可不小呢。” “我看这天吓人,这里离学堂近吗?还需要多久才会到。” “还有段距离呢,您从港头出来的,离那远得很。” 几滴雨滴砸在宋淑曼暴露在空气中的皮肤上,车夫也察觉,“小姐啊,下雨了呀,还继续往学堂去吗?再往前可就保不准要淋雨了。” 宋淑曼指了家前面的书店,“那就在那儿先停,我把钱结给你。” 宋淑曼刚进书局,雨就落下来了,马路被水浸泡,一时间全都湿漉漉的。宋淑曼看着这雨势,一时半会是停不了了,好险没被淋到。 她随手从书架上取了一本书看,也不知道看了多久,雨渐渐就小了,剩下淅淅沥沥的雨点儿滴不干净。 出门天气姣好,她也未带伞,挑了两本书付了钱,就站在书店的门口等着最后的那场小雨停。 宋淑曼喜欢雨后的泥土夹杂青草的气味,闻起来干净清新,被雨水洗刷过后,城市都透亮了起来。屋檐上的积水有规律地滴答滴答,雨下的时间不长,只是突如其来地待了一小会,天色还没完全暗下去,街边已有店铺将灯开了。 有位穿着墨色长袍的男子,看样子不过二十来岁,也有几分俊秀,应该是读书人,身上却不止读书人的那股气,具体是什么,宋淑曼也说不上来。他将自己手里的伞递给宋淑曼,“这把伞给你,看你在门口站了好半天。” 宋淑曼没有接伞,那男子手里一把,估计只一把伞在外,“给我?那你怎么办?” 听了宋淑曼的顾虑,他却笑了笑“这雨都快停了,就是等会再下,我淋些雨也不碍事。女孩子金贵,淋不得。” 宋淑曼不乐意听,谁说女孩子金贵,巾帼不让须眉,更何况只是淋些雨罢了! “谁说我是等雨停,我是在这看风景,雨后好风景。” 他好像能看得出来宋淑曼在想什么一样,笑着回她:“女孩子可以淋雨,只是我突然想看看雨后好风景,不想这伞遮了视线,小姐自己看够了风景,也该让别人看看吧。” 没等宋淑曼回话,他把伞放在宋淑曼的脚边,冒着朦朦胧胧的雨,一并成了雨中的风景。 那人走远了,宋淑曼拿起伞才想起来,忘记问姓名,伞要怎么归还,又拿去何处? 不想那么多,宋淑曼撑起那把油纸伞,一手将书抱在怀中,绕过大大小小的水洼,小心翼翼踩在石板路上,那把伞陪着她,走了好长好长的一段路。 回家后她将伞撑着放在院里,看到伞面写了一个小小的“季”字,应该是那人的姓。 她把伞晾干后收起,有空时常常去那家书店,有时候一呆就是一个下午。宋淑曼懊恼,那时候就该把伞丢在原地,别人的东西捡起来留在自己身边,觉得别扭不安心,总想着还回去,才不欠别人什么。 春雨再遇了几场,可她却再也没有遇到那天那位给伞的季先生。有天宋淑曼外出有事,回家后发现伞不见了。她到处找也没有找到,问了李伯才知道是宋程良养的那只猫把伞面抓坏了,他以为是普通的伞,就给丢了。 宋淑曼一时间急得哭了,“李伯,你怎么能随便丢呢?”为此,她还朝弟弟发了火,“宋程良,你管不好你的猫就不要养!” 宋淑曼的训斥声,宋程良的哭声,下人们慌里慌张找伞的碰撞声掺杂在一起,宋弘盛被吵得从他的书房里出来,“好了都给我安静些不就是一把破伞吗?我当是什么事。一天天的就只会在这胡闹,给我添堵!” 宋淑曼最后还是没能找回那把被丢弃的伞,那时候欠下了的,再也还不上了。 第5章 青梅婚礼 “一九零五年六月十七日 青梅婚礼,在教堂举办,我在美国时偶尔也会去教堂祈祷,为家人求个平安。 料想过青梅穿婚纱会很美,只是在见到的那一刻,心里还是没忍住惊叹,她是天下一等一的漂亮。 ……” 许青梅一袭白纱裙,裙摆一层叠着一层,长发盘在脑后挂着白纱,白纱垂落在腰间。西洋人管这叫婚纱,犹如他们所认为的婚姻一样,洁白而圣洁。 许青梅坐于梳妆台前,“淑曼,你看我,好不好看?” 宋淑曼站在她身后,双手搭在青梅的肩膀上,她看着镜子里的新娘,“今天没有比你更漂亮的人了。” “青梅。” 宋淑曼追着声音看去,白西装,衣口戴花,瞧着一副书生气,文人模样,应该就是那位江黎先生了。 青梅起身走到他身边,“这是宋淑曼,我跟你时常提的那个发小。”随后她抬头看着他的脸,嘴角要挂到天上去,“这是江先生,我的丈夫。” 空气里弥漫着甜腻的棉花糖味,绵绵蜜蜜的,宋淑曼可待不下去,“你们俩腻着吧,我就先出去,不打扰你们了。” 婚礼在教堂举办,宋淑曼坐在第二排的长椅上,看着青梅挽着许伯伯,一步一步踏入殿堂。 许伯伯把青梅交付到江黎手中,他拍了拍江黎的手,再坐下,眼圈早已湿红。 从小一起长到大,宋淑曼对青梅的感情是融进血水里的,看她嫁人本该高兴,可看见许伯伯这般,她也有些许忍不住泪。 廖慎言在一旁拍了下宋淑曼的大腿,小声说道:“你不会是要哭吧,这什么日子啊,我可没带纸巾啊。” 宋淑曼的眼泪卡在眼眶处,突然就不是那么想哭了。 牧师拿着《圣经》,用着他那带着腔调、并不标准的国语缓慢念道:“江黎先生,你是否愿意娶许青梅小姐为妻,按照圣经的教训与他同住,在神面前和她结为一体,爱她、安慰她、尊重她、保护他,像你爱自己一样。不论她生病或是健康、富有或贫穷,始终忠於她,直到离开世界?” “我愿意。” “许青梅小姐,你是否愿意嫁江黎先生为妻,按照圣经的教训与他同住,在神面前和他结为一体,爱他、安慰他、尊重他、保护他,像你爱自己一样。不论他生病或是健康、富有或贫穷,始终忠於他,直到离开世界” “我愿意。” “请新郎新娘交换戒指。” 一对小花童走上前去,向新郎新娘递上绒面戒指盒,江黎将戒指戴在许青梅的手上。宋淑曼看见他的嘴启合,声音太小,不知道说了什么话,但青梅羞涩笑着。 两人交换完戒指,牧师说:“Now the groom can kiss your bride.” 江黎捧起青梅的脸,弯腰低头,亲吻青梅。 婚礼从教堂内转到教堂外的草坪上,有人来送祝福,带着鲜花来。宋淑曼远远就看见那个穿着白旗袍,头发也拿木簪盘起来的女子,手里捧着一束百合花。她款款而来,又不像那天那样风情万种,少了几分妩媚,多了几分高雅的气质,要不是那天在梨园里见过,宋淑曼会误以为她是哪家的大家闺秀。 “周姐姐!”许青梅欢喜唤道。 “新婚快乐,百年好合。”周汝把手里的百合花束送到青梅手中,“有事耽误,来晚了,没赶上你的婚礼,不会怪我吧?” 许青梅摇了摇头,“是我太唐突了,没有顾忌周姐姐的工作。” “原本想穿一身红的,喜庆嘛,后来想想,你们是新婚礼,我穿红的怕太显眼。好不容易找出这么件压箱底的衣服,也怪像良家妇女的。” “你肯定不认识周姐姐。”许青梅给一旁的宋淑曼介绍,她趴在淑曼耳边小声讲话,“小时候我们去偷偷梨园,你出去后我也偷偷溜去过,看见周姐姐弹琵琶,一时兴起就跟着姐姐学了。下次有机会,我弹给你听。” 周汝仔细才瞧出来宋淑曼,“我说怎么看着眼熟,原来是你呀。” 许青梅问道:“你们认识?” “和你一样,在梨园撞见过我一次。” “青梅!” 青梅被人叫走,婚礼时的新娘都是大忙人,她让淑曼陪周姐姐讲讲话,不要让周姐姐落单了。 “我叫周汝,三点水的那个汝字,你应该和青梅差不多大,也可以和她一样喊我姐姐。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愿意的话。” 宋淑曼这时候倒是像个乖乖小孩了,“周姐姐好,我叫宋淑曼,是青梅的发小,和青梅同龄。” “你要不说你姓宋,我还以为你们是亲姐妹两,不愧是打小一块长起来的朋友,各方面都很像。” “我也很喜欢周姐姐弹的琵琶。” “要学吗?” 宋淑曼摇头,“小时候学琴,练三小时有两小时溜出去玩的,家里的钢琴都积灰了。” “我小时候也不喜欢,太乏味了,后来到一个人南京来,突然庆幸还好会点东西。” “在这里见到周姐姐,觉得很巧,又有点不敢相信。” 周汝笑了笑,“我常说这世界很小,总是遇见这个又遇见那个的,有些人时时遇见,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走了,然后就又会有人又闯进来,迅速补上那个漏洞。所以遇见,都是安排好的缘分。” 这段话有后半段,后来的后来周汝补上了,她说,有时候你偶然遇见的那个人,就是你后半生的一辈子,只是那时候匆匆一眼,哪里会想得到。只有等到两个人头发都发白了,携着手突然感叹,哦原来是他啊。 那时候的宋淑曼也没有想到,她的匆匆一眼,看了好久好久,那一瞬间,比一生都长。 周汝没有待很长的时间,一会便离开了。婚礼的合照上,宋淑曼站在青梅旁边,替她捧着那束她拿不下的百合花,相机光一闪,咔嚓一照,人就留在里面了,速度快得很。 婚礼过后,宋淑曼少找青梅,她可不想三天两头跑去感受下那甜腻腻的空气。 宋淑曼回家后倒是特地去看了琴房里的那架钢琴,不是想象中积了灰的场景,家里有佣人按时打扫,钢琴干净如新。她难得坐在琴前,用食指试着敲了几个音,双手刚一碰上琴键,脑子就一片空白,早就不记得怎么弹了的。 胡乱敲出来的音阶,构成不存在的乐章,宋淑曼才刚刚沉浸在回忆和自我创作里,就被宋弘盛吼了出来:“宋淑曼,不许动那架钢琴!” 宋淑曼看着自己的父亲火急火燎地冲进房间,把宋淑曼拎出门外,“这架钢琴贵得很,你别糟蹋它了,我都听不下去。” “是练习,不是糟蹋。反正放着也是放着,又没有人弹。” “没人弹的时候是摆设,让人光是看着心里就舒服。你弹是制造噪音,听着心里闹得慌。” 宋淑曼想,她还是出国去好了。 许青梅挑了个风和日丽的日子来拜访淑曼,见是青梅来了,宋淑曼拿她打趣,“新婚燕尔的夫妇,怎么有空上我家来了?” “结婚那天的合照,拍得好看,送你一张。”许青梅把照片塞到宋淑曼手里,“你收好来,我就先走啦。” “坐都还没坐,就要走啊。” 许青梅故作正经,“忙,毕竟新婚呢。” 两人默契地一同笑了起来,她拉许青梅进屋,“结了婚只在家中?就没什么事做?” “你指的是什么事?洗衣做饭?贤妻良母?” “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怎么会干这些杂事?”宋淑曼温柔抚摸着许青梅的手,“我看这双手,娇嫩得很嘛。” “好啦,我在家中偶尔帮江先生看看学生们的作业,也有些稿件,是报社那边的。噢对了,你要不要去报社那,先生还是有几个认识的人的。” 江黎是大学教授,年纪轻轻,所有作为。宋淑曼原本问青梅确有此意,但她临时又打了退堂鼓,“我不去,” “为什么不去,以前你就爱写文章,多适合你。你不会是跟我不好意思开口吧?我们什么交情,你顾虑这个?” 宋淑曼被许青梅逗笑了,“你多想了,和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这件事我再考虑考虑,如果决定了,我第一时间去找你。” “那说定了哦,太太们的圈子我可混不来,我才不想因为结婚疏远了我们。她们找我打牌,我又不会,老赢我还夸我牌技好,没意思。” “就是因为你不会所以牌技才好啊,要是把把都赢她们了,她们都不乐意再叫你玩了。我再叫人来,我们一起打。” “才不要呢,输了那些太太们,还要再输你们。” 周末弟弟在家,最后宋淑曼叫上弟弟宋程良。三人打牌不同四人,不能吃,只能杠和碰。宋辰良哪会打牌,打牌就是打个随心,许青梅不许淑曼教他,他连个规则都摸不明白。 在许青梅输的第五把,她气得把牌一推,“不打了不打了,再也别叫上我打牌了,宋淑曼你也太黑心了,一把都不留给我赢的。” 青梅走后,天色也暗了。宋淑曼坐下来,细细看那张合照,在那束百合花上拿钢笔写上“周汝”二字,再装进玻璃相框里。那是她们的第一张合照,也是最后一张。 一代历史一代人,所有人都活在历史当中。时代多是平凡人,不留历史书里的,宋淑曼只想做平凡人,普普通通就这样一辈子,就好了。 第6章 雨后共室 上次宋淑曼训了宋程良一顿,宋程良估计是怀恨在心,偷摸跑去父亲的书房了。 宋程良拽着父亲的衣角,躲在父亲身后走了出来。宋弘盛一脸怒气,指着宋淑曼开口就是责备:“宋淑曼!你教什么不好?你竟然教你弟弟打牌?” “小兔崽子你出卖我,白疼你了!” 宋程良露出一个小脑袋来,抬头和父亲说:“姐姐把我的零花钱都骗走了” 宋淑曼看父亲的架势,下一步估摸着就是要拿家鞭出来了,她急忙解释道:“没教,就是让他上桌来摸个牌,怎么玩都没告诉他,他都玩不明白。” “三人打牌,不许吃,只能碰和杠。” 宋程良奶声奶气,一本正经,说得差点宋淑曼都要信了他会打了。 好险李伯还拦着些,宋淑曼得以逃生,离了家,父亲的声音还在身后追着:“宋淑曼!你今天走了就别回来!” 宋淑曼小时候也常有这样的时候,那时候她和廖慎言一块,廖慎言太会闯祸,宋淑曼跑不过他,她就总见到父亲发怒,不敢回家去,就知道躲在青梅家。 乃至这时候宋淑曼的第一反应,也是往许青梅家去,走了好一会,才惊觉许青梅搬了家,不住许府上了。 宋淑曼意识到这一点后愣在原地,她总不好意思跑去江家,要撞见小夫妻恩爱,那还了得? 不知去何处,只好一路走走停停,走一步算一步,此刻天下太平,不挨父亲的打便行。 天色暗,渐起微凉风,她出来得急,什么都没拿,正想折回去,又遇上突然来的倾盆大雨。夏季的雨总是这样,不给人一点准备,砸在身上,落在地上。 宋淑曼淋了好一段路,心里想着日后就当把伞绑在腰间,再着急也不至于忘了带。雨势太大,模糊了建筑,她找了家灯火通明的大楼,靠着墙壁站在檐下。 周汝一把将宋淑曼拉进厅来,她收了伞放进门口摆着的桶里,虽是有伞,可还是抵不住风雨,“你怎么在这?” 宋淑曼此时湿漉,额前的湿发贴在眉上,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在滴水的,“让弟弟上牌桌,这不,被赶出家门了。” “这几天总是下雨,一阵一阵的,”周汝朝门外探去,“雨势不减,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停。你这会儿也回不去,要不先去我屋里换一身干净衣裳。你这副模样再在这呆下去,受凉是小,生病发烧是大。” 宋淑曼听着自己滴答滴答的,每一处都能拧出水来,“那会不会太麻烦周姐姐了?” 宋淑曼打了喷嚏,周汝牵起她的手就往里头走,步伐越走越快,“你要是病倒在这,那才叫麻烦我。” 周汝带宋淑曼进了自己的房间,暖木调的布置装修简单,房间里也干净。她点了暖火的铜炉子,从衣柜里拿了干净的毛巾和衣裳递给宋淑曼。 “你比我高些,不知道能不能合你身,你先去试试,若是能穿就将就先穿一下,湿衣服贴身上,感冒了就不好了。” 周汝将窗户的帘子都拉上,她站屏风内一侧,宋淑曼站在屏风外一侧。屏风并非实木无缝,薄纱下若隐若现,宋淑曼红着脸低下头,小心翼翼地背过身去。 “淑曼,你换好了吗?衣服能穿吗?” 周姐姐的身材要比宋淑曼好许多,她平平板板,看着也单薄,虽然比周姐姐高,当这旗袍穿在她身上,还是大了些。 宋淑曼走出屏风,周汝拉她来身侧,左右看了看,她笑得温柔,人也温柔。“还算是合适,”她扶着淑曼的肩膀让她坐下,铜炉子移到她面前,“我去给你熬姜汤,你先在这里坐一会,有人敲门也别管,就当没人在。” 宋淑曼握住周汝的手腕,“周姐姐,我不喝。” 周汝轻轻将宋淑曼的手移开,“你不喝我还喝呢,多熬一碗给你,又不是什么麻烦事。” 周汝走后,宋淑曼就在房间里随便看看,只看但不动手,毕竟是人家的,又没经过同意。 周汝的房间靠外,打开窗可以直接看得到马路,雨已经停了,路上的积水映衬着街上的霓虹灯,色彩融在粼粼水面上,看不真切。 就像周汝一样,她见周汝不过三次,看她亦是朦朦胧胧,不知什么真,什么假。周汝有一种独特的魅力和神秘感,让人忍不住去接触她。宋淑曼越是想要靠近接触,越是不敢。 宋淑曼想得入迷,没听见周汝进来的声音,她关上窗户,“你怎么开了窗还站在风口?是故意要在我这生病,才好治我的罪?” 宋淑曼的思绪又回到眼前来,她回应着周汝的笑:“周姐姐能有什么罪?” “带个女学生进我这个灯红酒绿的地方,要是还落了病,罪过不就大了吗?” 周汝把放在桌上的姜汤捧起递给了宋淑曼,宋淑曼不喜辛辣,她眉头一皱打算一口闷下,汤入口中,竟是甜的,亦没有记忆里那样辣了。 “这是姜糖水,我加了红糖的。” 周汝又拿了条干毛巾,替宋淑曼擦拭湿发,“你喝完,我送你回去,不要留在外面。” 宋淑曼身无分文地出来,也不好意思留在周汝这儿,说了一声“好”,喝水的速度也慢了下来。许是周汝的动作太轻柔,火炉烧得房间太暖和,手里的姜糖水太甜,她愈发沉溺在这里,不愿离去了。 周汝只送她到家门口,宋淑曼回家后,李伯给她偷偷开了门,“小姐啊,你出去不久就下大雨,老爷虽然嘴巴不说,心里软着呢,这会儿还没去睡下。” 父亲年纪也大了,总是会有头疼的毛病,大夫开的药里有安眠的成分,所以每次都很早睡。 宋淑曼回家时,厅堂的灯还亮着,宋弘盛靠着椅背睡着了。宋淑曼拿了毯子来给父亲盖上,惊动了父亲。 宋弘盛沉着脸,没有笑容也没有责骂,只说了句:“回来了?” “是。” “早点去睡觉吧。”宋弘盛说完就回了自己的房间。 宋淑曼还是生了病,额头发烫,是低烧。她卧在床上,无聊的时候便看看书,弟弟也不来吵她,日子清净。 本不是什么大病,只是宋淑曼不爱吃药,她房间里有一盆富贵竹,她总偷偷把药倒给它喝,病就好长不痊愈。 “小姐,楼下有位周小姐,说是你同学,我就让她先进来了,这会儿应该正在和老爷聊天呢。” 周小姐,哪个周同学和她关系好到来家里头找自己了?她身边姓周的人不多,好像就那么一个周姐姐。 哦对了,周汝,一定是她。宋淑曼起身披了一件大衣,“李伯,你快叫她上来!” 周汝穿了件白上衫,蓝色的半身裙过了膝盖到小腿处,绑了两个麻花辫在胸前。宋淑曼试探着叫了声:“周姐姐?” “怕你被误会,我就跟你父亲说我是你的同学,你看我这副样子,像不像个女学生?”周汝把手上的衣服袋放在椅子上,“听说你生了病,一直不见好,是不吃药吧,小心落下病根。” “周姐姐哪是什么学府的女学生,这分明是女老师,上门管教坏学生来了。” “我哪敢啊。我来给你送衣服,那天淋湿的,没有带回去,我给你洗了也晾晒好了。还抓了点中草药,是老家强身健体的土方子。” 书案前的书籍被风吹得翻过数页,摩擦声沙沙作响,周汝关上窗,“今天南风天,你这窗子正对风口你还开着,难怪病好不了。” “现在夏天,天热风凉,你看外面大晴天,吹吹风而已。” “这大夏天的,谁像你一样感冒还能患个好几天的。” 宋淑曼本就没理,这下更加被堵得说不出话来。 “你家厨房借我,我去给你熬药,我要亲眼看着你喝下去。” “我带你去吧。” “你不躺着歇息会?” 宋淑曼在周汝面前蹦蹦跳跳,“我身体好着呢,没虚弱到这个地步,就是还剩一点点感冒没好,又没有什么大碍。” “那前边带路吧。” 宋淑曼支开下人,连李伯一同请了出去。周汝熬药,宋淑曼就在一旁看着,看她扇火的熟练动作,认真专注的眼神模样。周汝眼睛大,皮肤也好,未施粉黛,再加上她今天这身,年纪看着就小。 灰黑烟雾在她身材缭绕,她却不沾烟火,如同一支摘了刺的白玫瑰。 “周姐姐,你不是这儿的人吧。” “我是浙江的,十三岁到这儿来,就一直待着了。” “待得久了,就习惯了,对我而言那些都不重要了。脚下踩的是哪儿的土,就是哪里的人呗。” 宋淑曼打小在江宁府长大,后来去国外读书,也没去过其他什么地方。她听过,也在书里见过江南水乡的烟雨濛濛。他人亦称这儿是江南,可一方水土一方人,总归是不一样的,她就不似周姐姐那般软糯。 “周姐姐,要是以后有空,我能不能去你那儿玩?” “去我那干什么?”周汝嘴角扬起的弧度好看,两个梨涡浅浅的,盛不住蜜,溢出来,到处都是。 “就是想听周姐姐弹琵琶了。” “你来吧。” 第7章 梨园偶遇 许青梅约了宋淑曼听戏,宋淑曼到梨园时,还未看见青梅。她一个人上了二楼坐着,碰上了隔桌的廖慎言。 宋淑曼问候一番:“最近怎么都不见你身影?” 廖慎言的语气音调随着他的眉尾上扬,依然是他那副惯用的不正经样,他往椅背上一靠,右腿抬翘到左腿上,“我有正事要处理,谁和你一样,姑娘家家整天无所事事的。” “我看是天天花天酒地,正事都能办到梨园来了。”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梨园怎么不能办正事了?哪里都能办正事,又不局限。” 林黛兰上了楼来,自然坐在廖慎言身侧,“淑曼也在?” “这才多久,就不乐意见我了。” 林黛兰起身走向宋淑曼身旁,轻坐在椅把手,靠在宋淑曼的肩头,“听听,怎么会呢?我们姐妹情深,我恨不得天天巴着你呢。” 林黛兰就差把脸贴在她颊边了,宋淑曼偏偏要拿余光去看林黛兰,“你和廖慎言最近的关系真是不错。” 林黛兰顺势坐下,她和宋淑曼都很瘦,她就挤在淑曼的椅子上,双手抱住宋淑曼,在她怀里撒起娇来:“你这是醋我,还是醋他呀。” 宋淑曼被林黛兰逗得笑了,“谁都不醋,我逍遥自在。” “你就自由自在吧,我是自在惯了,现在呀,不想自在了。” 宋淑曼起初没听懂林黛兰这句话,林黛兰坐回廖慎言身边,廖慎言不知从何处变出一束花来放到林黛兰面前,她才懂了什么自在不自在的。 林黛兰与廖慎言走到一道是她实属不愿见的,虽是多年好友,却也摸得透彻。可若是林黛兰喜欢,她又怎能拦得住? 戏都开演,许青梅才到,宋淑曼小声责怪:“你从前可从不迟到的。” “这不是不是从前了嘛,我是有事耽搁了,这才晚来了。” 许青梅用眼神瞟了眼隔桌,贴在宋淑曼耳边悄声讲话:“廖慎言怎么也在?你们这是约好的?” “偶然遇见,你说巧不巧?” “他旁边那位是谁?看着有些面熟,这会偏偏想不起了。你肯定认识,快告诉我,要不让我知道,我都没心思听戏了。” 怕许青梅吵她耳根,听不下戏,她便乖乖回答:“以前同班的,林黛兰,不知道你记不记得。” “你一说我就想起来了,原来是她!林家的那个小公主,怎么看上廖慎言了?” “近视了可能,眼神都不好了。” 两人不约而同相视一笑,惹得周围人频频投来目光,宋淑曼憋住了笑,端正规矩地坐着,许青梅收不住,直愣愣往宋淑曼的身上倒。 “你们要是来唠家常,怎么不回家唠去?” 许青梅探头接过廖慎言的话:“谈恋爱的都让来,唠家常的还规定要回家唠了?” 林黛兰趁着廖慎言还没开口,打断他们之间的对话:“你是青梅吧,听淑曼说你前段时间刚结婚,新婚快乐百年好合啊。” “毕业后听淑曼说你跟她一同出国了,要是知道你现在在国内,也一定邀请你来,让你接捧花,当下一个。” 林黛兰突然羞红了脸,低了眉眼像个小姑娘家,本来也就是小姑娘。 宋淑曼拍了拍许青梅的大腿,“你别拿她打趣了,好好听戏吧,小心来人给你我都赶出去,贴个字条画个相,再不让我们进来闹了。” “我发现,你结婚之后愈发不像从前了,人也活泼,会乱讲话了。” “都是那群太太们害的,下次我带你去会会,你代我下棋,多赢些回来。” “等我成了小太太,你再带我去吧,免得我赢太多,她们回去记恨你,背地里天天讲你坏话。” “怕什么?我还天天讲她们坏话呢。” “老远就能听见你两在这闹,平日里看着都不像这样闹腾的人,怎么待一起就跟发酒疯似的远处瞧着还以为喝了酒,过来却闻不到酒味。”周汝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的,站在宋淑曼身边。 宋淑曼听闻声音,一抬头就对上周汝的眼睛,她的眼睛装有碾碎的星河碎片,在眼眸里忽明忽暗地闪烁着。 许青梅坐直了身子,笑嘻嘻地问道:“周姐姐,你怎么来了?” “我怕我再不来,要是有人来赶你,你会把我的名字抖落出来,无辜连累了我。” “怎么会?我顶天了说得不过是认识个姐姐,就这般,不再多说。” “我这时信你这话,下一秒你就能把我说出去,说得天花乱坠,三分真七分假的,填补了多少内容都不知道。” 许青梅走到周汝身边挽过周汝臂弯,头靠在她肩上撒娇,“周姐姐,好姐姐。” 周汝不搭理她,她看向宋淑曼,“身体好全了吧?” 宋淑曼点点头,许青梅歪着头问她:“你什么时候生病了吗,怎么周姐姐知道,我不知道。” “小感冒而已。” 周汝看着许青梅靠在她肩上的头直起来,趁她还没有开口,周汝赶在她先前小声说道:“你们两要吵别在这儿吵起来,我带你们去没人的地方吵。” 许青梅对宋淑曼挥了挥手,两人就小心翼翼跟在周汝身后,宋淑曼原本是想问许青梅这是去哪儿的,只是许青梅贴着周汝太紧,她实在没法问。 周汝带她们去后台的化妆间,单间的化妆间面积不大,只有两面铜镜分别放于两个梳妆台上。 宋淑曼摸着门口挂着的水袖戏服,“周姐姐也会唱戏吗?” “我哪会啊,台上那些都是从小到大练起来的功夫,女子也不让学这些的。” 周汝抚平了宋淑曼手里戏服,“这是班主的,你别乱碰他的东西,要是被他知道了,他会恼的。” 许青梅不知道从哪抱起的琵琶,架在腿上,“淑曼,我弹琵琶给你听,你都还没有听过。” “那我就在这站着听你弹。” 许青梅试着弹了几个音,又不好意思地时不时抬头看看周汝,“我是没忘的,只是姐姐站在这儿,我就不敢了。” 周汝无奈地看着她,“我又不骂你,你弹成什么样是你自己的事,好似我有多凶,能把你吃了不成?” “周姐姐是不凶,只是我怕之前说师承姐姐,弹不好,辱了周姐姐的名声。” “不如,周姐姐来弹?” “我还能有什么名声?又不是什么大家,弹得也就那样。你说这话,不是故意报复我,好要我出丑吧?” 周汝双手抱过许青梅手里的琵琶,又放在地上靠墙边,“就不该管你俩,闹得哪都不清静,都不许弹了,也不许听,出去。” “周姐姐,我们这才待多久啊?这时候回去离了的位置都还有温度呢。” “那也不许了,这里是我的地方,我说了算。” 宋淑曼怕许青梅再下去真的要惹周汝生气了,就拉着许青梅出了屋子。 出来撞上另一位,许青梅问道:“沈太怎么也在这?” 那个被换作“沈太”的太太年纪看着比许青梅大了不少,青梅是初为人妻的小太太,脸上仍看得见那股天真浪漫的稚气,沈太看着就是大太太,养尊处优,少不了几分傲慢和底气。 她笑得不真,只是挂在皮面上的笑。她反问许青梅:“江太太能出现在这,我就不能了?” 周汝跟了出来,把许青梅和宋淑曼两人护在身后,赔着笑说道:“沈太这不是说笑吗?江太太还小,不懂事,今天您的茶我请您了。” “不麻烦,我还有事,先行一步。” 许青梅在身后偷偷握着宋淑曼的手,心窝都冒了汗,她下意识看向宋淑曼,“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许青梅头一次见那样的气场压着,缓解过后庆幸周姐姐和宋淑曼都在身边。 “周姐姐怎么认识沈太?” 周汝的眼睛久久盯着沈太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了,她才回过头答道:“不认识,打过几个照面,就这么多了。” “你们回去听戏吧,乖一些,不要再闹了。” 回到原来的座位后,两人都安静许多,周汝没有再跟着她们,不知去何处。 回去时林黛兰还在,不见廖慎言。宋淑曼小声问道:“怎么只你一个人在?” “他有事,出去一趟,等会再回来接我。” “黛兰,你就不怕,真心付错人了?” “不会的,我喜欢他,也信他。”林黛兰的眼神很坚定,也满是爱意。 年少欢喜就是这般,什么都不顾,一心只想和他在一起,在一起就好了。少年人想当下不想以后,他们信心满满,以为眼下这一瞬,就是一辈子了。 可是一辈子好长,怎么可能说永远就是永远呢? 宋淑曼不知道什么是喜欢、什么是爱,这是书里没有教的。她读书时,也有人和她说喜欢,她听了心里却不起涟漪,一一委婉拒绝了。 结束后三人同行出了梨园,廖慎言已经在门口等着了,林黛兰同她们两挥了挥手,道了再见。 “廖慎言,”宋淑曼叫住他,廖慎言和林黛兰一同回头看她,宋淑曼用唇勾勒出话语。 “你说什么,大点声,听不见。” “我让你们路上小心点。” “知道了,又不是什么小孩了。” 廖慎言的这句话让宋淑曼愣了好久,在她心里他们一直都是孩童模样,回想起来也常是儿时的事。他们到底是几时长大的,青梅都嫁人了,大家都越走越远了,谁都不是小孩了。 “淑曼,走吧。” 许青梅把宋淑曼叫回了神,她对青梅笑了笑,“走吧。” 第8章 “我像你?” 宋淑曼毕业回国后,没有学业要忙,空闲时间多了许多。起初她欢喜时间的空余,总算能做些自己想做的事,上课时总想写的文章,这会儿拿笔坐在书桌前却不知道该如何动笔了。 自由分配的时间多了,反倒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事了。她偶尔去父亲的店里帮忙打点,翻阅账本,被那一连串的数字绕了进去。 宋淑曼不敢多留,找借口逃跑,怕被人看出什么端倪来,一路逃,逃到廖家的产业才松了口气。 “廖慎言,教我看账本。” “宋大小姐不会是在拿我说笑吧,我记得你就是学这个的。” 宋淑曼支支吾吾,慢吞吞地解释道:“不……不记得了,你再和我讲讲。” 廖慎言讲了一连串,她听得半知半解,“等会,你讲慢些,再讲细点,这个我就没有听懂。” 廖慎言端起水杯饮下润喉,歇了口气,“你怎么跟没学过似的,什么都不知道。” 宋淑曼不敢直视廖慎言的眼睛,她将眼神压在账本的边角处,声音小得很,“过去后偷偷转了专业,读了西医,自然不会这些。” 廖慎言没有过多的情绪反应,他平静地问她:“怎么突然去学医?” 宋淑曼回想不起来和老师改专业的那个午后了,好像是阴天,又好像很明媚,记不太清了。她只记得那个在街边突然晕倒的小男孩,被一个路过的医学生救了,那天的天气很好,抬头望去都看不见云朵的碎片。 “头脑一热,就去了。” “那你这可不适合做生意,做生意不能头脑一热,头脑一热,多半是亏本生意。” 宋淑曼本来就不打算着做什么生意,家里有弟弟,父亲也安康,“我只是帮忙打点的,又不做主又不拿主意。” “我先教你个大概,你回去再去借两本书看看,看不懂的再留着问我。” 宋淑曼打断他的私人教学,“我学医这件事,没跟别人讲过。” “知道了,我又不是什么多嘴的人,最近事多,没有那个闲谈的时间。” 宋淑曼少见认真安静的廖慎言,这会儿听起来稳重且可靠。 “廖慎言,你好像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廖慎言手中的钢笔顿了顿,墨水溢散,模糊了笔下写了一半的字。他抬头又嬉笑着,“哪里不一样?不还是我吗?还是叫廖慎言,还是这么帅。” 好像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宋淑曼借了书籍带回家,除去饭点都在书桌前,日子又回到了从前读书时候,她刚转去医学,老师同学瞧不起国内的,整日白眼冷嘲受得多了,她天天也只剩下埋头读书了。 “淑曼啊。” 宋淑曼起身,跟随父亲一路到他的书房内,“父亲有什么事?” “坐着吧,又不是什么正事。” “淑曼啊,你跟爹讲,你自己心里头有没有什么喜欢的人?” “爹,怎么突然讲这个?” “现在是不急,我还能护你好几年,但是女儿家总归是要嫁人的,我在,夫家那边若是欺负你,你还能有点底气,要是……” “您身体硬朗着呢。” 父亲叹了口气,“给你一两年时间,要是没有想嫁的,就先待着陪陪我。” 宋淑曼像个小女儿家枕着父亲的手臂和父亲撒娇,“陪,我想陪爹爹一辈子。” “一辈子是不可能的,最迟不过一两年,我就要把你嫁出去了。” “前一段时间听说你去商铺了,还习惯吗?” 宋淑曼心虚,僵硬乖巧地坐直了身子,磕磕绊绊说着话:“还算习惯,只是刚刚开始,多多少少有些不适应。” “我让他们多带带你,你也好适应些,虽不要你当家作主,懂点会点,总好过什么都不知道,全权要依靠夫家的好。” “你母亲就很厉害,不像其他家的小姐,她聪明伶俐得很,一点也不会亏待自己。” 这是母亲去世后,宋淑曼头一次听父亲谈论母亲。 母亲生时,常带宋淑曼读书识字,她同宋淑曼讲她自己年轻的故事,讲她游过的山水。母亲曾允诺,等她身子好了,她一定带淑曼出去一同见这世间风景。 弟弟出生时,母亲便去世了,她见弟弟便欢喜不起来。弟弟生得好看,眉眼极像母亲,她也舍不得厌恶弟弟。 “父亲那时候是怎么认识母亲的?” “是她来认识我的,在西洋人的教堂门口。” 父亲才讲了个开头,李伯就敲门来声,“老爷,有人找。” 父亲静阖双眼,食指中指并合着按揉太阳穴处,他的声音略带疲倦,“都这么晚了。” “是张老板那边的。” 父亲睁了眼,对宋淑曼说:“淑曼,你先回自己房间吧。” “遇上什么事了吗?” “会有什么事,不就是生意合作之类的,不碍事,你先回去吧。” 宋淑曼走到走廊尽头处偷偷回头,什么也没见着,她心里惦记着那个故事,在西洋人的教堂门口。 宋淑曼好久没从别人嘴里听闻母亲了,时间长了,适应了就习惯了,今天偶然提起,才发觉她是这样地想念,思念堆积在心底,一点一滴,现在打开,都快满得溢出来了。 今晚有月亮,她就打开窗台看,母亲似月光的皎洁,温柔淌成水,在她的心头流过。 宋淑曼怕黑,雷雨天的小时候就躲在母亲的怀里,母亲揉着她的头,轻轻地唱着不知道歌名的曲。 “南呀三月雨,春呀不解情……” 歌声在床头飘着,贴着窗缝溜到外头,平息了风雨,钻进宋淑曼小小的梦里。 一连好几日的阴天,宋淑曼在家里读会计,都快坐得生了霉,好不容易遇上晴朗的天,就出了家门。 “周姐姐。” “今天怎么来了?” “天气好,在家待得闷。” “我这还不是一样,换个地方闷着。” 宋淑曼走去窗边将窗打开,屋子明亮起来,她给宋淑曼倒茶,顺手拿了桌上的书给她,“青梅落下的书,她下次来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呢。你若是有空,帮我带去还她一下。” 宋淑曼接过书来,在手里翻阅,指腹停留在书里夹杂着的稿纸,上面草草写着标题《月亮与山》,故事整整写了三页有余。 字迹是许青梅的,宋淑曼便开始看了起来,直到周汝递来干净手帕给她,周汝问道:“怎么突然哭了?” 宋淑曼擦拭着脸颊上的泪痕,她哭得很浅,眼泪从眼角无声息落下,宋淑曼试着扬起嘴角看着周汝回答:“这篇的结局太坏,看得我心都碎了。” 周汝覆住宋淑曼的手,她抚着宋淑曼的背,轻轻拍着,“讲得什么?” “我念给你听。” “那我坐着听你念。” “农历己亥年的初冬……” 农历己亥年的初冬,冬青路过街转角那家西洋人开的乐器行,她伫立在落地窗的玻璃钱看橱窗内摆着的小提琴,插在口袋里的手拽紧了今早客人给的小费,可怜的几个铜币。 她安慰自己,不过是几根弦绑在木头上,和她的琵琶没有什么不同。 冬青不知道,小提琴不是用指尖弹奏的,可是只有上层人士去的音乐会才见得到小提琴。 同一年的初冬,春生背着她的小提琴和装着旧衣裳的包裹离了故土,从南方买了一张单程的火车票,一路向着北驶去。她在那时候最繁华的地方下了车,那里是上海,连空气里都混着洋气。 春生在上海的街角游荡,每一次进店铺都要拾起破碎而廉价的自尊心,低声下气地问还收不收人,然后又被人家请出来。 她的声音太小,眼神低到脚尖去,忙活的事一多,谁都不愿意搭理一个看着像离家出走的小姑娘。 起初几天春生住在旅馆里,房间越住越小,脏乱又喧嚣。她睡眠浅,墙的另一头总是在半夜闹腾,震得她翻来覆去,久久不能入睡。 春生下床来,她的房间没有窗,她就坐在地板上,倚着床边,想窗外的月亮。 第二日天明,春生背着她的小提琴去了家乐器行,乐器行的老板非说这琴音色不好,她争论不下,气红了脸颊,却还是低价当了她那把小提琴。 后来她再路过时,她的小提琴被老板挂在了橱窗处,有个女孩直勾勾地盯着那把她的琴。 “你也喜欢小提琴吗?” 春生摇了摇头,这把小提琴对于她而言已经是累赘了,和她过去的生活一样,她必须贩卖,才能忘记从前的生活。 “你看上去不像本地人。” “我从东南来的,才来这里几天。” “我也是南方来的!十二岁到这儿来,她们说上海好风光,我就来看。” 是啊,上海好风光。她住在几平的小小地下室里,哪看得见什么好风光。 冬青是乡下来的,她母亲说父亲是大城市的人,是受过高教育的,她没见过父亲,就想来找,到上海落了脚。 “冬青,你又跑哪去了?” 说话的是隔屋的姐姐,只是年龄比冬青大些,才来这一两年罢了。 冬青摆了摆她手里的新弦,“琵琶的弦断了,我买弦去了。” “一天到晚净摆弄你那破琵琶。” 冬青朝幸安笑了笑,“今晚唱什么?” “歌单,拿去看吧,你倒三个唱。” 冬青在小上海里当歌女,小上海是歌舞厅,是上海缩小版的照影,上流人家才消费得起。 冬青琵琶弹得很好,从小跟着母亲学的,可是小上海不要弹琵琶的。 那天晚上冬青唱了两首就下了班,街外边不知道几时下了雪,幸安原是与她一路回去的,只是那天有幸安有事,下台后就早早回去了。 她冒着雪,雪粒稀稀疏疏落在她的肩头上,这个点的夜上海除了霓虹街灯,只剩下零零散散的路人。 街角的那家乐器行,橱窗下坐靠着一个女孩瘦瘦弱弱的,身上背着小小的包裹,是她那天遇到的那个小姑娘。 “你怎么在这?” 春生抬头看了一眼冬青,又低下头去不说话,她上齿咬着下唇,咬得血腥味直往舌尖撞。可是身上疼些,她就顾不上其他的了。 冬青伸手拉过春生的手,她的手冰冰凉凉,被冬青的指尖烫了一下。 冬青拉着春生就往前走,她不由自主跟了一小段,才问道:“……去哪?” “去我那里住一晚,总不能让你在街头待着。” 冬青的房间很小,但是有窗户,窗户外头能看到月亮,今晚的月亮缺了一角,不盈满。 “你和我一起挤一挤吧,现在这个点我也找不出第二床来。” 春生木楞地点了点头,她捏着被角上了床,这儿比旅馆干净整洁。 冬青侧过身面对春生,她眼角弯弯,“你以后就住这吧,我怕黑,不敢一个人睡。” 春生看着冬青的眼眸,眸子里不知道什么东西闪着光,星星碎碎的,补了月亮的光。 月亮圆满了。 周汝拿书盖在了稿纸上,“别往下继续念了。” 宋淑曼抬头问道:“怎么了?” 宋淑曼只觉得周姐姐神色里藏着什么过往的心事,可是她猜不出。 周汝抹掉了异样,像往常一样,她温柔笑着,“你不是一直想听我弹琵琶吗?我弹琵琶给你听吧。” 周汝双腿叠交,绀色牡丹旗袍开到大腿处,隐约露出光洁的小腿。腰背立挺,取过琵琶架于腿上,右手按压琴弦,唇角微扬,冲之一笑,左手拨动弦线,开口唱的是家乡的小曲。 同江宁话不尽相同,宋淑曼自是听不懂周汝口中唱的何意,她只觉得那样的吴侬软语真是酥甜到了她心里去,叹一声真不愧是江南女子,连骨子都流露着那份淡雅。 “你抱着琵琶弹唱小曲时最是好看,温雅细软的,最像淑曼这个名字。” 周汝止了琵琶,抬眸看她,即使换成普通话也依旧带着那份软糯,“我像你?” 第9章 《月亮与山》 第二天春生起得晚,她难得睡个安稳觉,头昏昏沉沉,想起身喝口水,刚要发声,才发觉喉咙疼得难受,说不出话来。找水杯却又找不着,房间里只她一人,心里顿时空落落的。 “你怎么爬起来了,我早上起来看你面红,摸了一下,想来是发烧了,就到外头给你抓了点中药。” “你先躺着吧,我去厨房给你煎药,病可不能拖着。”冬青给春生倒了杯温水, 春生还没开口讲话,冬青手中的那杯温水就到了她面前,春生接过杯子时蹭过她的指尖,冰凉凉的。 春生坐靠在床边,十指交叉握着没喝完的半杯温水,太阳照了半面进来,另一半被未拉全的帘子遮了七八。这是她第一次认真看这间屋子,有窗,窗前挤了张小小的书桌,琵琶靠在椅背上。房间小小的,床却是睡得下两个人的大床。 挺好的。春生这样想,她很久没有住过有窗子的房间了,其实不过小十天,对春生而言却仿若是上辈子的事了。 确实是上辈子,她和过去已经了断了,既再回不到过去,倒不如就当做上辈子的事。 冬青端着药上来的时候,春生头靠着床,歪歪扭扭地睡着,冬青笑着叹了口气,怕吵醒她,只小心翼翼将被子往上拉了拉。 春生的这一觉睡得很沉,她在梦里走过,梦见从前浙江的小别栋,玫瑰开了满院,母亲喊她进来吃饭,父亲收了手中翻开着的报纸。她采了一朵玫瑰花,被花刺扎了手,于是,梦碎了,她掉进了一片血海里,玫瑰烧了一片,火光缭绕,四面无人,她被困在当中。 有个模糊身影在火光外头,看不清模样,春生伸手朝她呼喊,“救我,救救我……” 冬青握着春生的手,摇醒了春生,“做噩梦了?早知道刚才就把你不放你继续睡了。” 春生的手捏得紧,大口喘了好一会气,冬青一只手任凭她捏着不做声,另一只手拍抚着她的背。 “不过是梦,梦又不会把你怎样,醒了就好了。” “我熬了粥,你先垫着点肚子,然后把药吃了,病可最忌讳拖着。” 春生定睛看了几眼,木愣了好久,才分清什么是现实,什么是梦境。 春生喝着粥,半晌抬起头来,说了声“谢谢”。 “我那时候刚来上海,个子比你还矮些,分不清东西南北,迷迷糊糊绕着一条街走了好几圈都没看够。那时候我就在想,怎么会有这么繁华的城市,要是能在这里落根该有多好啊。” “你来上海找人?” 春生摇了摇头。 “也是,上海这么大,找得到谁呢。” “不讲那些了,我的琵琶换了新弦,弹给你听。” 冬青抱起琵琶坐在椅子上,指尖按压琴弦,音节在拨动中扩散,冬青没绾起的头发随着身子摆动,被风吹起发丝来。 春生招冬青过来,她坐在床边,以手代梳,替冬青顺了头发,木簪子一挽,风就不至于将头发吹得散乱。春生将冬青鬓边的碎发抚到耳后,“好了。” 春生伸手碰了碰冬青怀里的琵琶,这间屋子太过拥挤,装不下冬青手里抱着的梦。 “你要是想学,我可以教你。” 门口敲门声声,沈幸安在屋外头喊着:“冬青,你磨蹭什么呢?再不去化妆台子可就要给别人占咯。” “你好好在家养病,可别再到处乱跑了,我晚些就回来。” - 春生这一病,病了好长时日,总是咳嗽着不见好。冬青买了中药回来,春生说,没事,就是小毛病,你能有几个钱,别乱花。 冬天太冷,她们供不起炭火,冬青把衣柜里唯一一件大衣拿出来给春生盖着,睡觉的时候,冬青捂着春生的手,春生问她,你的身子怎么就这样热? 冬青说,是你手脚太凉。 “打小就这样了,以前冬天在家里都是不出门的,一天天就窝在壁炉前烤着。” 冬青不说话,挪了挪身子,贴着春生,好将自己身上的生气渡过去些。 春生最是怕冷的,上海的冬天比江南还要冷些,她先前住在小旅馆时,差点以为自己捱不过这个冬天了。 冬青像个小太阳,只要她在,春生就觉得冬天暖了些,暖了些,就能见到春天了。 第二天一早,冬青就偷偷溜出了门,回来时手里拿着手炉和碳。 彼时春生正靠在床头,将偷偷摸摸的冬青收入眼下,她也不出声,将冬青吓了好大一跳。 她把手炉塞进春生怀里,“这样我不在的时候,你也不至于冻着手了。” 手炉里烧着没燃完的碳,铜面染有些许黑,不知春生哪里淘来的二手货,却要比她从前烤的壁炉还暖和些。 “买这个干嘛?浪费钱。” “没花几个子,我今晚唱唱歌,又回来了。” 春生从自己的包裹里拿出藏了许久,典当小提琴时还剩着的钱,“这个给你。” “我又不是要赶你走。” “等我身体好些了,我也跟你一起去歌厅唱歌。” 冬青没有收她的钱,她笑了笑,揉着春生的发顶,“好好养着吧,小上海才不收你这种富家出来的千金小姐。” - 春生离开过借住的小小房间,甚至偷偷拿走了桌面第三本书里夹着的一百块钱。 街边有贩卖糖葫芦的叫卖声,春生想起落在床头的那个暖手炉,手炉里的碳熄了吗?好像忘记看了。离开时窗子关了吗,等会儿会下雨吗?她犹豫着要不要回去看看,算了,回去了,就再也舍不得走了。 可是,她走,又能往哪里去呢?冬青说的对,上海太大了,她兜兜转转,还是在附近的街巷游走,她该去哪里呢。 最后,她停在了那家音乐行前,透过玻璃仍可以看到里头地板上躺着的一把木琵琶,搁置在无人问津的角落处。 冬青撞见背着包裹的春生,像初遇见时一样。 冬青没有问春生为什么背着包在这里停着,春生也没有主动解释,两个人在音乐行的玻璃橱窗前站了很久。 春生先开了口,指着墙壁上的那把小提琴说:“那把小提琴曾经是我的。” “你会拉小提琴?” “会一点点。” “那你怎么卖了?” 小上海不要弹琵琶的,上海也不要拉小提琴的。 春生偏过头去看她,“家里太小,放不下。” “我想吃街边的那个糖葫芦串了,我们买完就回家吧。” 冬青递过糖葫芦给春生,她破天荒买了两根,山楂咬在嘴边还没咽下,含糊着说:“走吧。” - 她们住的房子太矮,藏在窄窄的巷子里,巷子弯弯绕绕,差点把春生也绕进去,走不出来了。 春生问冬青,如果有机会离开小上海,要去干什么? 冬青说,她要在山顶上盖一栋房子,在午后的太阳下弹琵琶。 春生把在包里所有的钱和首饰统统倒在床上,那是她的全部家当,她双手并着一把捧起来,“这些给你。” “盖房子的时候多盖我一间,不够的,以后再添上。” 冬青接着,倒是怪沉的。 “上次说去唱歌,我是认真的,总不能天天呆家里闲着没事干。” “小上海,你这个小身板,进去被人吃得骨头都不剩,丢出来都见不到灰。” “你不是待得好好的?” 冬青低着头不说话,不经世事的小姑娘天生乐观烂漫,哪懂得那些。 “我去其他地方帮你问问有没有工作可以做,我不想你去小上海,那里不光彩。” 春生摸着冬青的脸颊,“我不觉得在小上海有什么不光彩的,也不觉得你有什么不光彩的,我反倒觉得你发着光,像个小太阳。” “你吃饭了吗?” 春生摇了摇头,肚子发出反抗,她不好意思得看向冬青。可怜又可爱的求救,冬青笑着说:“我去煮面条。” 春生蹦蹦跳跳跟着冬青,公用的厨房在楼下,她第一次进那间被油烟熏黑的小黑屋子,看冬青娴熟地把干草点燃起火,烧着柴,火就算起了。 冬青回头看她,“你会煮吗?” “不会。” “我教你,要是哪天我不在家,你自己煮着吃。” 春生看着冬青一串动作,合着她的絮絮叨叨,“你一个人吃的话,拿一半就好了。” 她们没有山珍海味,冬青调了酱料,筷子一挑,面条落到碗里。冬青拌均匀了,夹了一筷子递到春生嘴边,“你尝尝。” 清汤寡水的面,连油汁都看不到,可春生当下觉得好吃极了,比她前半生吃过的所有面条都好吃。 春生一整碗吃得干净,肚子七分饱,大眼睛盯着冬青手里端着的面条,吞咽的口水声太显著,惹得冬青笑,将自己碗里的面匀了一半过去。 - 年底的时候,冬青买了春联纸回来,字是春生借房主人的毛笔写的,冬青一边称赞春生一手好字,一边踩着凳子贴春联。春生扶着凳子给冬青端米糊,冬青说,这是头一年贴春联,往年买不起,这一排的姐姐妹妹字写得像小鸡啄米,她只敢写个歪歪扭扭的福字贴在门口。 “你来了之后热闹了,今年的年像模像样,总算有个过年的样子了。” “你看着些,别摔着了。” “摔不了的。” “你说我们要不要也像他们一样买个红灯笼挂门口?看着喜庆。” 春生望了眼别家的大红灯笼,“看别人家挂的也一样,就别浪费那个钱了。” 沈幸安路过她们门口时,冬青刚把红灯笼挂好,风吹进屋子来,吹得灯笼摇曳。门没有关,她站在门口叩门,“我去买饺子皮,你们两个要不要一起?” “安姐我跟你一块儿。” “小春生不和我们一起吗?” “你们去吧,我再擦擦角落,平时漏了好多地方,收拾出来一看,蜘蛛在上头落家了。” 冬青冲出门去,搭着沈幸安的肩就走了,沈幸安回头看了两眼,满脸的不放心。 “怎么不带小春生?小心她生气。” “我有事找你帮忙。” 回来的时候太阳都落了山,冬青提着个做工粗糙的红灯笼进屋,“看我带了什么回来?” “你哪来的红灯笼?” “找安姐糊的,像样吧。” 春生提灯笼,前前后后转悠了好几圈,手里的灯笼没放下过,“得找个地方挂起来,你说,挂哪里好些?” “不然就挂窗檐下吧,也好日日瞧着。” “你买了什么菜,今晚吃什么?” “买了鱼,足足两斤呢,今天安姐也下厨,你趁这个机会可得多尝尝。” “我还买了三只虾,给那个老板瞪了一眼,生生,你都不知道那虾好贵,过节就坐地涨价,就那一点,好贵好贵……” 冬青的碎碎念说了好长,说到天都黑了,厨房的饭菜香从门缝里飘进来,春生搭着冬青的手,“我们去吃饭好不好?” “走。” “我还以为你两来帮忙,原来只是过来吃饭的。” 沈幸安拿筷子挡在冬青的筷子上,“先去洗手再吃。” “我又没用手抓。” “那也不行。” 小小的圆盘桌上围着三人,沈幸安给春生夹菜,“好吃吗?” 春生点点头。 大家有说有笑,冬青开了藏了好久的酒,春生抿了一小口就微微有些醉意了。沈幸安搬了个木匣子出来,匣子只装了两张叠好的纸条。 “这是什么?”春生问。 “我都不记得我写什么了,等会等会儿,我先打开看看。”冬青手疾眼快,拿了自己做好标记了的,身子往后压了些,看了眼字条,只一下,便把字条揉了丢水里头去。 “哪有你这样的。” 春生拉着冬青的衣袖问:“到底写了什么?” “来年的期盼,新年的当天写下,存在木匣子里,等下一个新年再拿出来看。年年都写,都达不成,第二年再继续。” 沈幸安挥着摊开的字条,“我可成了。” 字条上头写着“来年新年有些年味。”今年的新年的确要比往年像年了不少。 冬青说她就这点志向,成不了大器。 沈幸安驳道,你志向那么大,还不是没成。 “人啊,尤其是我们这类人,就不能报太大志向,要求低一点,成了也开心。”沈幸安摸着春生的小脑袋,她的头发细细软软,摸着很舒服,“小春生,你说是吧?” “多亏了小春生,我的愿望是小春生实现的。” 冬青扯了一张本子上的白纸,撕成大小相近的纸条,一人递了一张,“写今年的吧。” 春生咬着笔头,不知道写什么,冬青和安姐的字条都叠好了她才开始磨蹭动笔。 冬青在一旁嚷嚷着:“你写了什么,给我看看。” 春生把字条拿手按在胸前,“不给你看。” 安姐收了字条,锁在木匣子里,“来年再看吧。” - 礼堂的钟声在鞭炮声中敲打,春生拉着冬青的手看门外的烟花,巷子里的家户挂满了红灯笼,春生附在冬青耳边对她说:“新年快乐。” “年年快乐。” “是年年有余。” 年年有鱼,听得冬青都饿了。冬青摸了摸口袋,兜子里还有十块钱,“你想不想吃夜宵?” 今天是大年夜,走了好久都没遇上一家开着的店,冬青问春生:“安姐那儿好像还剩了点饺子,去蹭点?” 两个人对视看了好久,一并笑了起来。 “大半夜不见你们踪影,我还以为你两趁新年夜私奔了。” “我们这是打算吃完饺子再收拾收拾跑路。” “那我给你们打包,你们路上带着点,免得还没跑出上海,就给饿死了。” “呸呸呸,新年头一天,哪有说死字的,不吉利。” 春生听着面前两人一唱一和,笑着低头吃她的饺子,饺子是三鲜馅的,她一咬,从嘴里扯出一枚硬币来。 “我差点以为谁咽下去了,怎么都没吃到的,原来是在你这儿。”沈幸安左右瞧了瞧,“小春生真是吉祥物,她一来,这里有年味了,还有好运气了。接下来一年都是好运气。” 春生从小坏运气惯了,总被骂扫帚星,她遇上春生,遇上安姐,不知道要花多少的好运气。倘若可以,她想透支这一生里所有的好运气,给春生,给安姐,给她们为数不长的相处日子。 冬青兴奋得睡不着觉,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最后摇着春生的肩膀,让她转向自己这面,“生生,我们去看日出好不好。” 春生迷糊着应了,她酒量不行,只喝了一杯,脑袋就晕乎乎,想睡觉了。等太阳的时候,春生熬不住,靠在冬青的肩头,安稳地睡了过去。 春生听着冬青的叫唤,朦胧睁了眼睛。 “太阳,太阳出来了。” “好刺眼。” “刺眼才好看,万丈光芒,谁都看得见它。” 那是二十世纪的第一个黎明,是光绪的第27年,是春生和冬青过的头一个新年。冬青握着春生的手,踩上台阶,到台阶的最高一层,到她自认为高的地方。 冬青指着天上的太阳,她背对着光,春生被照得晃了眼睛,看不清她的脸,只听见她说:“将来我也要成为它。” 成为太阳,站在最高的地方,叫所有人都看得见。 “成为太阳之后呢?” 冬青下了台阶,三步并两步,几乎是从上头跳下来的,她拉着春生的手,“之后,之后我就带你去吃山珍海味,带你回我的老家看风景,你没见过,那里的山、树、花花草草的,都比这里好看多了。上海,总是没有人情味的。” - 初春而至,春生还没找到工作,就在屋子里写写画画,冬青买来画板画纸和便宜颜料,春生说,她在别人不要的报纸上画就行,反正只是打发时间用的。 冬青说,春生像个误落破巷子里的小艺术家,才显得和这里这么格格不入。 她还说,她希望春生这一辈子都和这里格格不入,希望春生只是过客,路过此地,不要停留太久,这里会吃人,进来了,就桎梏住了,出不去了。 只是她从不在春生面前说这些。 中午回家的时候,冬青没在房间里找到春生,敲了安姐房间的门,没有应答。楼上楼下跑了个遍,最后在厨房里看见了。 春生手里拿着柴,脸和手上全是黑黑乎乎的,“我今天生日,想煮面条的,我一碗你一碗。”春生一双棕色眼眸含着打转的泪,“可是我点不起火,怎么打都打不着。” “上次只教你煮面,忘记教你生火了。” 从前生日总在富丽堂皇的地方,满桌子的珍菜,蛋糕都是两层的,单是蛋糕上摆着的蜡烛都比这面条贵。 春生想来想去,前前后后积攒着的委屈和难过统统一道压在心上,泪珠子往下坠。 冬青蹲下身子,用手抹了她面颊的泪,“是我不好,是我不好。你生日,我给你煮面。” 冬青请春生回了屋子,自己跑去房东家借了枚鸡蛋,往春生那碗面条里卧了蛋,再端去楼上给春生。 “我从小不知道哪个日子出生的,也没过过生日,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你将就这一次,下次我一定给你过个好些的生日。” 春生早就擦干了眼泪,她看到藏着的蛋,眼圈又红了,“没关系,这样就很好了。” “快吃吧,再不吃面条可要坨了。” “冬青,以后你就跟我一块儿过生日吧,我是这天生的,你也是这天生的,咱两就是同一天的了。” 春生把自己的蛋拿筷子扯成两半,夹了一半给冬青,“大家都生日,鸡蛋一人一半。” - 冬青从前去小上海时不带她的琵琶去,这几日却是日日背着,她哼着小曲回来,好心情写在不遮掩的脸上。 春生问她:“最近怎么背着琵琶去了?” “有个老板喜欢听,点我给他弹,他是会听的,比那群坐在下头喝酒吹哨的男的好多了。” “生生,他还给我小费呢,出手阔气得很,要不了多久,我们就能买得起房子啦。” “等我们老了,就在自己的房子里,然后我们就坐在门头手牵手晒着太阳。” 想象里的未来日子总是好得不得了,拿五颜六色的彩笔一画,什么都有。她们在脑海里搭建高楼,自己的脑海总是不要钱的,不多添几笔反倒觉得亏了。 冬青回来的时候多半是深夜,春生靠着冬青的臂弯,两个人不说话,春生听着冬青平稳的呼吸声,轻轻问她:“冬青,屋外头是不是开了白玉兰?” “我又没把你锁起来,你怎么不自己出去看?” “上海太大了,我怕迷路,你下次有空带我去看。” “那就明天,明天就有空。” 春生在冬青的承诺里睡去,第二天起早,春生看冬青还睡着,蹑手蹑脚下楼煮粥。回来时,看冬青已经穿戴整齐了。 “我刚刚去煮粥了。” “因为要出去看白玉兰?” 春生点点头,手里握着冬青承诺的糖果,承诺哪里抓得住呢,春生紧紧握在手心里,空气就从指缝间流出去。 两个人吃粥,冬青说,没关系,以后她起来煮就行。 春生开口问:“是不是我煮的难吃了?”她又尝了两口,好像还是冬青煮得更好吃些。 “怎么会,小脑袋瓜一天天的净想啥呢。”冬青舀了一勺白糖递到春生,“你要不要沾白糖?放点白糖会更好吃。” 安姐走路静悄悄,不留声的,一出声,倒吓得两人一跳。 “小琵琶精磨蹭什么呢?” “安姐,都说了别喊我这个!” “好啦好啦知道啦。” “冬青……”春生拉着冬青的指尖,话直说一半便不敢再说下去,又怕冬青应的事不作数了。 冬青握起春生整只手来,“安姐,今天生生和我们一起。” “你舍得带小春生出门见光了?” “我什么时候关着她了?” 冬青从没对春生说过什么不许,春生又不是她的附属品,她有什么资格束缚春生的人生呢。对春生而言,她对自己上一次的失败逃跑感到内疚,囚禁自己的自由以此换取信任。 一个若无其事,另一个小心翼翼,谁都不开口。 昨夜下了雨,白玉兰落了一地,小雨绵绵长长,蔓延到当下这一刻,春生给冬青撑着油纸伞,一路走,绕过水坑里飘着的白色花瓣。 - 一晃六七月,至中秋佳节。春生拿着教房东女儿画画和英文的钱买了两块月饼回来,剩下的钱包好放在枕头下,等冬青回家再给她。 冬青回来的时候手里提着一把小提琴,春生一眼便认得出是自己那把。冬青笑嘻嘻地把手里的琴交给春生手上,“礼物。” “我攒了大半年呢。” 春生一手提着她的那把小提琴,一手拉着冬青的手不由分说地就往外头走。 “去干嘛?” “卖了。” 冬青连忙停了步伐,语气里都是撒娇,“春生春生,留着嘛,我喜欢小提琴,我想听你拉。” “我教你弹琵琶,你教我拉小提琴,好不好?” “再说了,这个时候哪有开着的乐器行,你就留下来吧,求你了,好不好?” 春生心一软,看了眼手里的小提琴,她一年多没有碰过了,不知道拉得怎么样,会不会全忘了。 “不能有下次了。”春生这般训斥冬青。 冬青诚恳地点头,“嗯嗯”两声作为应答。 “对了,我买了月饼,今天中秋,两个人也算团圆。” 冬青随手拿起一个月饼,咬了口,“我这是豆沙馅的,你那是什么?” “莲蓉。”春生将自己手里的月饼递到冬青嘴边,“你尝尝我的。” - 春生在房间里拉小提琴,趁着冬青出了门,一个人在家里的时候她才敢。琴弓在琴弦上摩擦碰撞,生疏得往外蹦出音符,像在锯木头。 还好只一个人在,要是冬青在,可该笑话自己了。 她太久没碰,肢体却还是记得住的。冬青一出门,她便拿出琴来练,练到生硬的音符化成水。 房东家的女儿摸着旋律上门来,“春生姐,你怎么什么都会啊?” “以前学过。” “那怎么来这儿了?” “后来没地方去了,只能来这了。” 她走上前伸手摸了摸春生手里的小提琴,“春生姐,今天能不能不学洋文,学这个啊?” 春生摇头不答应,“这个不好学,要练好长好长的时间,我小时候关在房间里练习,丢了好长一段的童年。” “要是再来一次,我一定不摸那把小提琴。” “可是春生姐拉小提琴的时候很美啊。” “好啦,”春生把小提琴收进琴箱里,“你该不会是想逃功课吧?上次布置给你的作业都做完了吗?” 她溜得倒是快,一不留神就没了人影。 冬青回来的时候,春生肩膀上的小提琴才刚刚放下,正好碰上冬青,又顺势架回肩上,“我拉小提琴给你听。” 冬青头一次听到小提琴声,她才知道原来拉小提琴和弹奏琵琶是完完全全不一样的。 春生偏着头,下巴抵着小提琴,手里的琴弓在琴弦上摩擦,一来一去,她站在月光下,像一潭春水。冬青看愣了神,春生唤了好几下,“冬青,冬青?” “很好听。” “你不是一直想学吗?我教你。” 春生一面矫正她的姿势,一面和冬青分享鸡毛蒜皮,“房东那个小女儿今天要我教她小提琴,说不学英语和画画了。” “那你教她了吗?” “没有,我只教你一个人。” - 她们的日子越过越好,偶尔还有鸡蛋吃,春生不用教房东女儿的时候会一个人提着琴去广场,站在中央拉小提琴,也常有打赏的。 安姐说,小春生总算是胖了些,刚来那段时候就剩个骨头,让人瞧着都有些害怕。 日子总是越来越好的,如果没有那场变故的话。 冬青照往常一般抱着她的琵琶去梳妆间,里头另一位照着镜子的余光瞥了眼冬青,“小上海来了个会拉小提琴的,琵琶精你不跟着看看去?别让人抢了你的风头去。” 冬青不知道什么小提琴的,她只认识一个会拉小提琴的春生,此刻一听,满脑子里全是春生的样貌,她多怕是她,“什么拉小提琴的?她人现在在哪?” “还真怕她抢了你风头啊?咋咋呼呼的,吓我一跳。” “我问你她人在哪!” “方才还在前厅,现在不知道哪儿去了,估计啊,给哪个老板领走了挣点了。” 冬青丢了她的琵琶,推开门贴着每间屋子喊:“生生!生生!” 冬青最好找到生生的时候,那个肥胖油腻的男人压在她的身上,冬青想,她那么瘦小,怎么经得住,一瞬间便红了眼眶,乱了心绪。 冬青拿桌面上的刀子捅了那男人背脊,一连捅了好几刀。血淋到春生身上,冬青拉起春生的手就往外头跑,什么都顾不上了。 春生这会儿才知道,原来小上海就是这样的。 她小声问冬青:“冬青,我们今后不去小上海了好不好?” “好好,我们不去小上海,我们自己买房子,住在月亮下。” 春生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她的脚也往下坠,晃晃悠悠,站不稳身子。 冬青把春生抱在怀里,一遍又一遍给她擦泪,一遍又一遍在她耳边说着:“别哭啊生生,我们以后不去了,永远都不去了。” “生生,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 屋外的敲门声像是阎王爷的叫唤,冬青抱着春生,谁也不敢吱声。 “冬青小春生,是我,幸安。” 冬青听到是沈幸安的声音,这才松了一口气,她开了门,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不知所措的情况下,只唤了声:“安姐……” “你最近带着小春生躲好来,别回这里了,离小上海越远越好,最好离开上海去。” 安姐把手里卷起的一沓钱塞进冬青手里,“这是我这些年存的钱,你先拿去。” 沈幸安看冬青面露难色,一副支支吾吾的样,她怎么会不清楚冬青心里想的什么。沈幸安拍了两下冬青的手背,“好啦,算我借你的,我哪好心到送钱,未来要还给我的。” “快收拾收拾走吧,别回头了。” 冬青简单地包了些衣服首饰,把钱藏在最理由,带着春生,踏出了这片她生活了好几年的地方。 她这几年攒了不少,加上安姐给的,也不是笔小数目,她对春生说:“生生,我带你去我老家,我们不留在上海了,好不好。” “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 上海的雪落了满地,落在春生和冬青的头发上,衣肩上,牵着的手上。冬青买了两张去往江苏的车票,她们就坐在长椅上等候,只差一步,便能离开了。 冬青突然想起,她的琵琶落下了,在小上海,她得回去拿。 她亲吻春生的手背,松开了两个人的手,“生生,我去拿了就回来,很快的。” “能不能不去?” “你知道的,那把琵琶对我而言很重要。” 冬青把东西都留给春生一个人,她对春生莞尔一笑,“我很快就回来。” 春生在车站等了一整个日夜,她想起还没有过新年,木匣子里冬青写的纸条不知道今年能不能实现,她记得去年新年她吃了一颗饺子,里头包着硬币,安姐说这是一年的好运气。 她又回去找沈幸安,沈姐隔着门板说:“你走吧,别再回来了,趁我还没有改变主意,走得越远越好,再也不要回来了。” “我找不到冬青了,她说她回去拿琴弦,可是她再也没有回来了。” 木门被打开,沈幸安眼睛红肿,“她因为你死了,死了!你还嫌害她得不够多吗?”她朝春生的胸口推了一把,“你走啊!你要是再不走,我就压着你去那个老板那!到时候你后悔都来不及了!” 春生神情恍惚着,脑袋一片空白,沈幸安推了她一把,她后退踉跄了一下,被赶着、喊着逃出那栋楼,那片街道。 春生才明白,原来她一整年的好运气不过是咬个硬币罢了,她的好运气算是完了。 她知道,冬青再不会回来了。 后来她才明白,冬青是余雪,怎么可能成为太阳,她追逐太阳的过程,将自己烧灼滚烫,最后什么都留不住。 不是所有人都喜欢太阳的,春生原本也不喜欢太阳,后来遇上冬青,也就喜欢太阳了。 她站在山顶上,那里能看到日出,那是春生这辈子看到的最后一次太阳。 “我们还没有自己的房子。冬青,这里这么大,你不在,我会迷路的。” “冬青,太阳出来了,你看到了吗?” 看不到太阳了。 第10章 喜如夏雨 宋淑曼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是名字,我总觉自己不和淑曼这个名字,不够贤淑,不够曼雅。” 周汝笑了笑:“不过是个名字寓意,谁又是依着名字活的呢?” “那姐姐的名字是怎么来的?” “是个老板赏的,老板说好听,那就好听吧。” “怎么低着头不说话?” 宋淑曼愣了愣,“没什么。青梅的书我拿去还,就先走了。” 宋淑曼下楼去,周汝的房间靠马路一侧,她抬头便能看见周汝屋子的窗子。帘子半掩着,看不见姐姐的身影。她把书里夹着的笔稿抽出来放进自己包里,上了车夫的车去青梅家。 “淑曼!” 宋淑曼递了书给她,“你的书。” 许青梅接过书,她请宋淑曼进屋来,“这书怎么在你手上?” “你落在周姐姐家了,我顺手给你带过来。” “肯定是上次走得着急,忘记拿了。” 许青梅拿着书前前后后翻了好几个来回,宋淑曼问她:“你找什么?” 许青梅把书一合,放在书架子上,“没什么,一篇不要的稿子罢了。” “什么稿子?写的什么内容?说来听听。” “两个相依为命的女子,一个想成为太阳,一个向往月亮,想当太阳的被火烧死了,向往月亮的坠在月亮的倒影里。” 许青梅回过头看她,“你说,荒唐不荒唐?” “那……那两个女子,可是虚构的?” 许青梅坐下,笑着烫杯倾茶,“那是自然,瞧你紧张的,该不会是你偷去看了吧。” 宋淑曼摸着杯壁,茶杯太烫,她也不端起来,“我都不知道你稿子写的什么,去哪儿偷看?” “那是你还没回国之前,路边茶馆流传的一个小故事,听叔叔爷爷辈嘴里讲的,谁知道真假呢。后来写了下来,可江黎说我写的这个故事不好,就搁着不知道放哪了。” “好久之前听到的了,久到现在提起来,都不太记得最初的故事了。” 许青梅话音刚落,宋淑曼还没来得及继续问下去,门口传来敲门声,许青梅起身去开门。 “师母好,这是江老师要的材料,劳烦您转交了。” 宋淑曼朝门口看去,许青梅挡在门口,她看不太清屋外人的模样,只觉得这声音耳熟,好像哪里听过,这会儿偏是记不起来了。 “辛苦你了,要不要进屋坐坐,他应该一会儿就回来了。” “不用了,那我先走了,麻烦师母了。” 宋淑曼挪了挪位置,探头去看门口到底是谁,林青梅关了门,“什么时候对我家客人这样感兴趣?” “好像见过,要是没认错的话,他借过我一把伞。” 许青梅把手里的资料一同放在书架上,夹在两书里头摆着,“那是江黎之前毕业的学生,还要大我两级,学校里头的风云人物,倒是没听说过有什么女朋友。你要是喜欢,我让先生给你搭条线。” “说什么呢,你想到哪里去了?只是有一面之缘,借过把伞而已。” “许仙和白娘子也就是一把伞的故事。” “人妖殊途,可不是个好结局的故事。” “你也说了,那就是个故事,故事掺了水,谁道真真假假。” “好啦,我是真对他没有感觉,就不劳你家那位费心了。” “快中午了,你留下来一起吃饭吧,我们好久没有一起吃饭了。” 宋淑曼嘴唇刚启,就给许青梅用手捂上了,“不许你拒绝,理由统统驳回,吃顿饭的时候你难不成都没有了?” “我话都还没说出口,你就知道我是要拒绝了?” “我管你说的是好还是不好,反正留下来吃饭就是了,今天我下厨,好久没吃我的手艺了吧。” 宋淑曼掰着手指头,一数好几年,才察觉不对劲的地方,“你什么时候开始下厨房了?我又是什么时候吃过你煮的饭了?” 许青梅捧腹笑着,“瞧你,读书读到外头去又有什么用,我看啊,这人是越读越傻了。” “今天给你露一手,让你尝尝什么叫人间美味。” 厨房内噼里啪啦,宋淑曼给许青梅关在厨房门外,她靠着一旁的墙壁,“真不要我帮忙?” 许青梅在里头应答着,“哎呀,你能帮得上什么忙,出去坐着等我就是了。” 宋淑曼坐在沙发上随手拿了本书翻阅,看到第三十二页的时候,许青梅陆陆续续把菜端出来,宋淑曼把书一放,帮着青梅端盘子摆碗筷。 卖相还不错,宋淑曼暂时松了一口气,她哪信许青梅口中的自卖自夸,乖乖学生学了坏,什么话都不能信。 “先生回来了。”许青梅擦净了手,脱下围裙来,宋淑曼这时候才听见开门声音。 许青梅拿了文件给江黎,接过他的公文包来,“你那个学生季扬青拿来给你的,我留他喝口茶等你,他说不用,就走了。” “以后也不用留他,他哪里喝得起你泡的茶。” “且不说是你学生,还是我师兄呢。” “毕了业的,就称不上了。” 两人腻歪半天,宋淑曼看不下去,假意咳嗽了两声,许青梅这才提醒江黎,“快去洗手准备吃饭了,今天可是我煮的饭呢。” “怎么下厨了?” “今天淑曼在,想请她一起吃,你沾她的光,要感谢她。” 宋淑曼生怕江黎当真,“这我可担不起,要是说了感谢的话,我立马溜走,再不来你家吃饭了。” 江黎只笑着看许青梅,不说话,三个人坐下来吃饭,宋淑曼尝了一口,“许青梅,你家糖不要钱?这样甜。” 许青梅夹了口放嘴里,“甜的好吃呀,我先生也喜欢。”她扭头看向江黎,“好吃吗?” “你做的都好吃。” “瞧见了?是你没品味,这餐桌上三个人,两个都说好吃。” 宋淑曼算是看出来了,哪里是喜欢饭菜,这分明是喜欢做饭菜的人。这喜欢偏偏不坦诚,害得宋淑曼坐这里吃许青梅的三脚猫手艺。 吃完饭江黎揽过许青梅的腰,低头亲了一下青梅的额头,“等会儿有个会,我先去学校,碗可以放着我回来洗。” 夏天是梅子熟落的季节,许青梅这会儿也熟了,红到耳根子去,“好啦,淑曼还在呢,你快去吧。” 宋淑曼帮着许青梅将碗筷盘子收拾进水槽里头,“不放着等你的江先生回来洗?” “你真听他的?他什么时候回来还没个定数,等他等到天黑去。” 许青梅不让宋淑曼帮着洗碗,宋淑曼就待在一旁看她。 “青梅,我问你件事。” “你就问呗,咱两之间还有什么事支支吾吾的。” 宋淑曼停顿了很久,脑袋里空白一片好一会儿,不知怎的想起周姐姐来,又想到月亮山下住着的春生和冬青。 包里藏着的稿子最后还是没能拿到青梅面前问个清楚,宋淑曼只问了个俗透的问题:“到底,什么才是喜欢?”。 “我当是什么呢。” “我见他是笑,只看他一眼心里便欢喜,睁眼是他闭眼也是他。生活里遇上的零碎事想同他讲,路边遇上棵歪脖子树也想跟他讲。” 宋淑曼叹了句:“这样简单?” “喜欢是什么难事。” 窗外压了一片墨云,让人分不清时候,闪过的光亮把两个人都吓了一跳,瓷碗碰撞哐当声响藏不住砸向人间的雨水声。 风夹着雨吹进屋子来,宋淑曼替许青梅关上了窗子,“怎么突然下雨了?” 许青梅说:“你看,这就是夏天。有的喜欢也是,突如其来的猛烈欢喜,就像屋子外头的暴雨一样,有的喜欢却像春雨,初是淅淅沥沥,缓缓愈发下得大了,然后止都止不住,谁知道什么时候停呢。” “我见江先生只一眼,那雨就在心里落下来了。” 宋淑曼说:“喜欢若是日日落雨,岂不是早晚要发霉。” 许青梅摇了摇头,“喜欢的人是太阳,他既照得到你,又怎会发霉?” 书里写情爱,学府不教什么是爱,亦不教如何爱人。有些看似简单的事,偏偏有人怎样都学不会。 雨下了好一阵,到傍晚时分才停,宋淑曼拎了自己的包,“雨停了,这回不拦我了吧。” “不知道还会不会再下,你拿把伞再走。” “你看外边的天,给雨水洗得发亮,不会再下了。” “你要是摸得透盛夏可就怪了。”许青梅把伞塞到她手里,宋淑曼拿上伞,鞋跟在浅水坑里踏过,泛起的水花湿了伞头。 宋淑曼心里头想,怎么回国之后,老是和伞过不去,手里头握着的,总是别人的伞。 正好路过街角那家糕点店,弟弟爱吃得不行,宋淑曼就站在队伍最后头排队,等东西买到手,天都黑了。 街头的人来人往,赶着回家的路,宋淑曼招了黄包车夫来。途中路过,宋淑曼招呼车夫停一下,她下了车去,那条巷子里有人细细在哭,宋淑曼便走过去看。 那人靠在墙边,浑身湿漉漉的,身型像周汝,看着要比平日里的周汝消瘦些。 宋淑曼怕惊扰到她,轻轻移步过去。 “淑曼?” 第11章 送医 宋淑曼转回头看,林黛兰的手就挽了上来,“你也爱吃这家糕点店啊?” “买给弟弟的,他可喜欢吃。” “你现在要去哪?我送你一程吧。” “说吧,是不是有事要找我帮忙。” 林黛兰的大眼睛对着宋淑曼眨呀眨,摆出一副可怜小白兔的模样,“我没买到那个糕点,轮到我家司机的时候正好卖完了,你说气人不气人!” “你看看能不能跟你弟弟商量一下,我就吃一半,明天给他送一份来,好不好嘛。” 宋淑曼把手里的一袋子都塞到林黛兰手上,“不用那么麻烦,这一袋子都给你。” 宋淑曼再回头看,那个黑暗角落已然空无一人了,她小声嘀咕着:“刚刚明明在这里的。” “你看什么呢?”林黛兰朝着她目光的方向看过去,黑压压一片,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 “没什么,刚刚好像看到了一个认识的人,应该是我看走眼了。” “走吧,我送你回家。” 宋淑曼在后排座位上透过窗户频频回头看,那个身影太像周汝,怎么没一会儿的功夫就没见着人影了呢。 “从刚才到现在你都心不在焉的,到底在找什么呢?要不要我帮你?我让人把整个江宁府翻一遍,保准给你把人找出来。” “算了吧,就你这找法,还不得把人吓跑了。” 宋淑曼下车,正要进家门,抬起的手又放下,转身四处望了望,林黛兰的车开走不见影了,她才放心又招了黄包车夫来。 到了姐姐屋门口,宋淑曼敲了三下门,没有人应答,她贴着门小声叫了几声:“姐姐、姐姐?” 还是没有人应她。 宋淑曼在那个楼梯间等了近一个时辰,没等来人,正准备下楼回去的时候,遇上周汝一身酒气,跌跌撞撞地撞上宋淑曼。 周汝一边说着抱歉的话,一边想站直身子。宋淑曼扶着她的手臂,楼道间没有开灯,她看不清周汝现在的模样,只觉手上摸着湿漉漉的。 “姐姐,你怎么喝了这么多酒?” 周汝推离她的怀抱,自己扶着墙壁边,踢了脚上的高跟鞋去,醉醺醺的气泡在宋淑曼鼻尖炸开,“你谁啊,别管我。” 宋淑曼忙去捡被周汝短暂抛弃的鞋子,又三步并两步地跑到周汝身边,左手拎着鞋,右手扶着周汝。 周汝摇摇晃晃,顺势把宋淑曼一并关在门外。宋淑曼低头看了看手里拎着的鞋,还没等到自己敲门,周汝又把门给开开了。 方才地方昏暗,宋淑曼这会儿才借着光看清周汝这时不算太好看的狼狈样。她的头发湿漉地贴在脸颊上,眼睛里满是红色血丝,泪水装了满眶,眼神凌厉,凶狠地像屋顶那只永远只看得见身影的野猫。 周汝只抬头瞟了她一眼,就夺过了宋淑曼手里的鞋。她用指腹抹了脸上分不清是雨还是泪的水痕,嗓子沙哑着,鼻音盖过了本音。 “你来这里干什么?” “路过。” “谁家路过路到楼梯间来了?” “那我就先走了,姐姐记得要马上洗个热水澡,换套干净……” “砰。”宋淑曼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周汝的门就关严实了。 宋淑曼是第二天清晨再回来这个地方的,她带了吩咐下人熬的粥,怕粥凉了,粥一出锅,宋淑曼就装了带来了。 宋淑曼在门外敲门,敲了好久都没有应答声,起初只敲三两下,见无人回应,宋淑曼察觉事态不对,边敲边喊着姐姐。 没能叫来姐姐,倒是吵醒了住隔壁的姐姐,“大清早的,到底是谁在外头制造噪音,还让不让人睡了!” 宋淑曼像个搞破坏被当场抓包的小孩,低着个头,“实在不好意思,我只是……” 宋淑曼的话又被人打断一半,她上下打量了一圈宋淑曼,“你找周汝什么事?她欠你钱了?” “没有没有。” “没有你在这哐哐哐得敲呢?能有什么事这么急非大清早说啊?” “昨晚周姐姐喝太多酒又淋雨了,我想她早上起来胃一定会不舒服,就带了粥来看看。” “然后呢?” “姐姐一直没有开门,我怕她出什么事。” “她有没有出事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再这么敲下去,我就要出事了。” 隔壁间的姐姐转身回了自己屋子拿了备用钥匙,开了门之后,宋淑曼看着周汝趴在床边,跪坐在地上,身上穿的仍旧是昨晚那套,头发塌在肩上,耳根子红得显眼。 宋淑曼把手里提着的粥一把塞到隔壁姐姐手里,自己冲到周汝身边,她摇晃着周汝身子喊着:“姐姐,姐姐,姐姐。” 周汝没有回答,宋淑曼拿手指探她的鼻息,尚有,又拿手背试了试她脸颊额间的温度,烫得发红。 “姐姐发烧了,我带她去医院。” “我跟你一起去。” 宋淑曼背起周汝,隔壁姐姐提着粥扶在周汝的手臂上。周姐姐的身子骨轻得很,她在外头读书那几年,不乐意带仆人,没少搬东西,各个骨头的模型也是搬过的。这会儿背起周汝来,倒是轻松不少。 宋淑曼一出楼,就有车夫围上来,黄包车颠簸,她叫了两辆,她同周汝一辆车,隔壁姐姐独一辆。 “去医院,劳烦您快点。” 宋淑曼将周汝搂在自己怀里,姐姐的状态看着实在憔悴,早知道那时候说什么都多留一会,起码也要看着姐姐把衣服换下来才是。那日淋雨,姐姐二话不说拿自己的衣服给宋淑曼换上,现在想起,昨夜自己就那样走了,心里愧疚十分。 急匆匆赶到医院,还没送周汝去治疗,正面碰上秦阿姨,她拦下宋淑曼,“这是怎么了?” 秦阿姨名叫秦莘,是母亲生前的好友,也是这家医院著名的医生。从前母亲身子骨弱,便是秦阿姨照看的。宋淑曼记得儿时秦阿姨来家里,总会给自己带两颗糖,一颗自己吃,一颗给吃过药后的妈妈。 “发高烧,不知道昏倒了多久,怎么叫都叫不醒。秦阿姨,您能不能帮忙看看?”宋淑曼尚喘着气,一长串话倒是说得利落。 “小陈推个担架过来!”等待间隙,秦阿姨把了周汝的脉,送周汝去治疗前,她对宋淑曼说:“你放心吧,人会没事的。” 医院人来人往,留下宋淑曼木楞在原地,就这样直勾勾盯着周汝被抬去的方向,直到门被关上,视线被拦截。 “我叫沈桃,你可以叫我桃姐。”隔壁姐姐开口做了自我介绍。 沈桃并没有看着宋淑曼,她望着周汝被推进的那间手术室,手里还提着宋淑曼给的粥。 “我叫宋淑曼。” “知道。宋家的大小姐,什么时候跟我们周汝关系这么好的呢?我同周汝相识数年了,宋小姐倒是看着比我还紧张。”沈桃的语气和神色都冷冷冰冰的,像质问,又像审问,只是她从刚才到现在都没正眼看宋淑曼一眼。 “周姐姐对我很好,我上次淋了雨,周姐姐带我换了衣服,还煮了姜汤给我喝,今日遇上这种事,总不能负了姐姐那日之情。” 宋淑曼以为她会再说些什么,在漫长的等待里,却再没听见其他的了。 秦阿姨出来时,宋淑曼凑上前去询问情况。 “烧的时间不短了,再晚些送来,脑子都要被烧坏了。人没什么大碍了,再休息会,等会应该就醒了。” 周汝被送去了单人间的病房,宋淑曼被秦阿姨留在原地。 “什么时候回国的,瘦了不少。” “就前一段时间,说去看您的,我父亲非说没生病看什么医生。您也知道,他老人家就这样。” “当年你母亲的事……我很抱歉。” “我知道,人各有命,那或许就是母亲的命,和您没有关系,您要是放心上,母亲也会难过的。” 秦莘拍了拍宋淑曼的肩膀,“淑曼,你要是什么时候有空,去一趟我那儿吧,你母亲有东西一直放在我这,我想该是还给你的时候了。” “好了,你去看看你那个朋友吧,心不在焉的,这时候和你说再多你也听不进去。” “那秦阿姨我先去看看她了。” 病房的窗帘拉得紧闭,房间里昏昏暗暗,空气里消毒水的死板味道布满整个房间,周汝沉沉睡着,沈桃就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虽然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但宋淑曼直觉沈桃并不是很喜欢自己。 “有钱真好啊,病房都是单人的,一条命的重量在握着满是金钱的手里都轻了不少。” “沈桃姐这话说的,多少有些刻薄了吧?” “我这说的够轻了,还是太娇气。你这样的人,和周汝走不到一路去的,她受过的苦,是你想象都想象不来的。” 宋淑曼听得不舒服,也不想和她在还未醒的周汝前起争执,于是起身出门,“粥放凉了,我再去买一份新的来。” “你买新的来也是会再放凉的,何必多此一举,做那个无用功。” “说不准姐姐下一秒就醒了,无用功也是为有用功铺路,总会有热的那一碗正好遇上姐姐醒了的。” “她要是醒了不想吃,不还是无用功吗?” “吃不吃是姐姐自己的事,买不买是我的事。” “所以我才说,你和周汝,永远不会是一路人的。”沈桃起身拉住固执己见要去买粥的宋淑曼,“好了,就留在这吧,我可不像宋小姐这样闲得慌,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沈桃走过,宋淑曼很听话地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她看着周汝安静地睡着,看得自己也犯了困。病房里无声,只听窗外滴滴答答,又落雨了。 第12章 逃离 输液瓶里所剩无几,宋淑曼出去叫护士。小护士推着输液车进来,换上新的点滴,转头跟宋淑曼交代:“这是最后一瓶,这瓶打完就没了。” 还没等到最后一瓶输完,周汝指间动弹,睁开了眼,宋淑曼上前握住她的手,“醒了?” 周汝撑着床板起身,怕她扯到手上还在输液的伤口,宋淑曼扶着她慢慢坐起。她四周望了望,声音沙哑,“这是在哪?” “医院。你发烧了,我和沈桃姐送你来的。” “沈桃?她也在吗?” “她已经回去了,只有我一个人在。” 宋淑曼站起身给周汝倒了杯热开水,“你先喝点开水,我去叫医生来再给你看看。” 秦莘跟着宋淑曼进来,简单听了心跳,看了眼唇,拿笔写了药单子,“退烧了吧?没什么大碍了,我再开点药,注意休息就是了。” 秦阿姨走后,病房又只剩下宋淑曼和周汝两人,气氛沉默尴尬了一会,宋淑曼问道:“周姐姐饿吗?我下去给你买碗热粥吧。” “好。” 宋淑曼下楼买了粥回来给周汝,周汝捧着碗,粥太烫了,她舀在勺子里放凉,宋淑曼拿过碗勺来,替她吹散点热气。 宋淑曼低着头,吹了好一会才递到周汝嘴边,“你试试,应该不会烫了。” “我记得我昏倒前是回了家里的,你是怎么遇上我和沈桃的?” “看你酒喝了太多,怕你宿醉难受,想着早上给你送点粥来,没叫醒你,倒是吵醒了沈桃姐。” “然后你和沈桃就一起送我来医院了?” “嗯。” 周汝喝了两口粥,她不习惯被人喂,试图夺过宋淑曼手里的碗勺,“我自己吃就行。” 宋淑曼拒绝了她的要求,“还是我来吧,你要是扯着手上的针头就不好了。” 碗里的粥吃得见底,宋淑曼收拾碗筷到一旁,周汝问她:“为什么对我这样好。” “因为我羡慕你。” 这个词在周汝耳里听起来多少显得荒唐,从来没有人跟她讲过羡慕自己,只有她羡慕别人的份,哪轮得到别人羡慕自己的份。“羡慕?我有什么可羡慕的。” “因为自由。像我这样的富家子女,我的婚姻大事一定是被安排好的,是权衡利弊之后的最优选择。对方是什么样的人我都不知晓,年少时所念的罗曼蒂克也是痴心妄想罢了。” “我这辈子最想要的,不过自由二字,却也最难。” “那你为何羡我?我又何来自由二字?每日浑浑噩噩,谁付了钱,谁就是主子。” “我的人生都被规划安排好了范围,在这小小的圆圈里,除了这儿哪都不能去了。我这一生乃是漂泊,并非你想要的自由。” “你为何不回去?回到故乡去?” “回去?去哪?回哪儿去?哪还有我的容身之处,这就是我的故乡,可我到哪里都是异乡人。” “其实我才羡慕你,能够安稳安稳地过这一生,爱情也好,亲情也罢,那哪是我能奢求的?” “当然可以!现在是新社会,女子和男子都是平等的,都有追求爱的资格!” “可你也没有。说什么自由恋爱,你还不是也要听从父命。” “我不一样。” “我也不一样。”周汝看向她眼底,“淑曼,我们都不一样,可你与我不同,我们是分道扬镳的两类人。” 点滴正好打完,宋淑曼不愿再同她争执,她起身,“我先去叫护士来。” 护士替周汝拔掉针头,宋淑曼看着躺在病床上的周汝,这是她觉得周汝离自己最近的一次。宋淑曼小声嘀咕着,“分道扬镳,现在这里的交集又算什么呢?” 周汝拿着棉签按着伤口处,没听清她说的什么,于是又问了一遍:“什么?” “没什么。”宋淑曼给周汝把被子盖好,“姐姐生着病,还是要多休息才是。” 天转黑时,周汝对宋淑曼说:“你快点回家吧,待在医院一天了,我身子我自己清楚,有不舒服我就自己叫医生护士来了。” 宋淑曼权当听不见她的话,“快些睡觉吧,我看着你睡。” “南呀三月雨,春呀不解情……”宋淑曼轻轻哼唱着,西医开的药里有安眠的成分,周汝的眼皮沉下去,宋淑曼后来好像又说了什么话,迷迷糊糊,没了印象。 宋淑曼夜里也没回家休息,她趴在病床边上,以手臂作枕,她的睡眠很浅,周汝翻个身,宋淑曼就起来替她重新盖好被子,到了后半夜才真正睡下。 第二日天明,周汝睁了眼,宋淑曼正好端了水进来,“你醒了?有没有哪里难受的?” “没有。”周汝见宋淑曼身上所穿还是昨天那套,“你昨晚一整晚都在这?” 见宋淑曼不搭理,周汝又接着说:“我休息得很好,没有不舒服的地方,你也回去换件干净衣服吧。” “快去吧,我就在这里等你回来一起吃午饭好不好?” 周汝的演技精湛,一个甜甜的笑就骗过了宋淑曼,等宋淑曼换好衣服回来的时候,周汝的病床已经是空荡荡的了。 她着急去问护士,“那床的病人呢?去哪了?怎么不在?” 小护士拿着纸笔顺着宋淑曼的手指指向回想,“哦,那床的病人啊,刚才就出院了,被另一个人接走了。那人踩着个高跟鞋,头发卷卷的,戒指托上还卡着根烟,我还上去和她说嘞,医院里不能抽烟,她摆了摆手,和我保证她不抽,她接个人就走。” 宋淑曼知道,接走她的人是沈桃,她也只会跟她走。 “那她们去哪了?” “病人出院去哪里,这我们医院哪里管得着啊。” “诶,那床病人走得急,开的药忘了拿了,你替她拿一下吧。” 宋淑曼取完药后去找周汝,去周汝家门口敲门,去沈桃门口敲门,如果用力度来定,她这砸门的声响都没有人回应。 宋淑曼又拐去梨园,江宁府就这样大,她一个个地方找回去,就不信找不到人。 宋淑曼还是找到了周汝,在梨园里,沈桃不藏着掖着她,她要她大大方方地坐在舞台中间,用还未痊愈的嗓子唱着手里琵琶弹的曲。 宋淑曼想上台拉周汝下来,被沈桃拦在手臂后头,“宋小姐这是要干什么?” “她病都还没好全,医生说要多休息。” “你知道那一晚的病房钱治疗费她要唱多少支曲才能赚得回来吗?我们这些人不像宋小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我们不自己亲手赚钱,就要饿死在这江宁府了。哦对了,就是死了,也买不起棺材板。” “那她的一天多少钱,我来付。”宋淑曼把包里的钱统统倒出来,硬币砸在地上,乒铃乓啷闹了不小动静,惹得周边人纷纷投来视线。 周汝收了曲,走到她两身边时还没来得及问事出原由,宋淑曼就拉着周汝的手腕往外走。宋淑曼的手劲太大,捏得周汝生疼,直到出了梨园的大门周汝才挣脱开宋淑曼。 周汝眉头紧锁,低声不悦:“你这是闹哪一出?” 宋淑曼转过身面对周汝,“不是说等我吃午饭吗?为什么偷偷溜出院了?” “不是偷偷摸摸,是光明正大地出院。宋小姐,我与你之间的关系还用不着我去哪都要和你汇报吧?” 宋淑曼下意识想去拉周汝的手,可又不敢,就只能可怜巴巴地望着周汝,“你说过等我的……” “宋小姐要是没有别的事情,我就先回去了,谢谢宋小姐这两天的照顾,周汝感激不尽,住院的钱,我会尽快还你的。”周汝浑身上下冰冰冷冷的,或许是那天晚上的那场雨淋得周汝的心的都冻住了。她的冷淡让宋淑曼一时间适应不了,甚至比她头一次遇见周汝时更加疏远。 那层若有若无的玻璃罩其实一直都在,周汝永远都待在她的玻璃罩里,牵她手跑步的时候是,和青梅一同打趣的时候也是。宋淑曼甚至想象不出,那个清冷又温柔的周汝打碎玻璃的模样。 “姐姐。”宋淑曼喊住周汝,“你今天不用工作了,我买了你的一天,你出院的时候忘记拿药走了,我替你拿了,你回家歇息着吧。药记得吃,这个是一天两次早晚服用的,这个是一天三次饭后服用的,怕你弄混,我拿笔写在上头了。” 周汝的指尖在纸袋子上停顿了数秒,接过后留下句谢谢就离开了。宋淑曼叫住周汝,“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 宋淑曼看着周汝逐渐远去的背影愣在原地,手心里握紧了口袋里没送出去的糖果,她不知道沈桃为什么那么讨厌自己,不知道沈桃和姐姐说了什么话,不知道姐姐为什么突然就不是从前的姐姐了。 人生就是一本充满问句的书,不断抛出疑问,不断查寻答案,不断解开疑惑,在这一系列的过程中,慢慢将那本充满空白的书补充完整。 可是宋淑曼觉得,她的那本书就停在了这一面,怎么都翻不过去了。 第13章 询答 宋淑曼前一夜没睡好,疲态挂了满脸,回了家,李管家见宋淑曼这样憔悴,连忙询问:“小姐这是去哪了?厨房里还煲着鸡汤,我去盛点出来。” 宋淑曼叫住李管家,“不用了,我回自己屋里休息会。”刚踏上第一层台阶,宋淑曼突然回头看着李管家,“李伯,人这一生会遇到数不清的人,每一份相遇都有意义吗?” “每个相遇都是上天安排好的,能被我们记得的相遇就都有意义。” 宋淑曼躺在自己的床上,家里比医院舒服的多,没有消毒水味的空气,不用睡在硬邦邦的板凳上,她看着空空如也的天花板,出现的确是姐姐的脸庞。 宋淑曼回味李管家的给她的答案,才发现无论是问题还是回答都有一个缺漏,没有人能定义真正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在家里休息了三两天,宋淑曼想着出门透透气,随意走着,便是到了梨园门口。到底是缘分使然,还是心里惦念着,宋淑曼自己也分不清了。 探了半天,台上的戏都唱了两场,还是没见到姐姐身影,往日随意来听戏喝茶时,偏偏好巧不巧地次次都能碰见。心里惦记着,反是找不着了。 一连来了好几天,心全不在戏上,手里的茶喝了一杯接一杯,喝得她晚上都睡不着觉了。 台上戏子舞水袖,小碎步转了满台,宋淑曼厌了相似的戏码,下了座位,在一楼的楼梯口处撞见匆匆而过的周汝,她在背后喊了声,“周姐姐。” 周汝抱着她的那把琵琶,前行的脚步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来,装作没听见般,不知去了哪个包厢。 宋淑曼只觉周汝有意躲着她,她不过想问问,姐姐身体如何,可有好好歇息。 宋淑曼原是想摸着记忆里的方向,去她的休息间看看能不能碰到面,又被自己脑海里这个念头吓了一跳,这不是蹲着人了,哪有未经过允许这样做的,倒像是强盗小偷了。 宋淑曼原路返回,隔间不知坐了哪位大人物,方才台上唱戏的小戏子这时候在门口处。 小戏子卸了妆发,换了身平常衣裳,十六七岁的少年样,挺拔身子端正,“太太,少阳唱得好吗?” 里头的声音细细传来,“听得我犯困,便眯了一会儿,睁眼就唱完了。” “太太若是想听,少阳以后可以只唱给太太一个人听。” “长得一副聪明伶俐的样子,是装作听不懂,还是真的听不懂?” 宋淑曼故意走得慢些,想看看里头坐着的是哪家的漂亮太太,把少年郎的心都勾了去。 门帘从内掀开,屋里的人和宋淑曼撞了个照面。 “偷听?” 宋淑曼忙低头示歉,她是记得这位太太的,上次和青梅撞上的沈太,不是位好惹的太太。 “太太误会,只是路过。” 沈太冷笑,像一条傲慢的毒蛇,她捏着宋淑曼的下颚,要宋淑曼抬起眼来看着她,“撒谎。” “城东宋家长女,在隔间听戏,方才离座寻人,这会儿才回来,并非有意撞见。” “你的意思是,我冤枉你?” 沈太松了手,背过身去,“你找的何人,总是在这园子里吧,若是走也走不远去。” 她的意思清楚得很,就是要宋淑曼把见的人找来。哪有什么见的人?宋淑曼怕牵连姐姐,不敢讲她的名字,可她思来想去,这园子认识的,不过只周汝一人而已。 “支支吾吾的,是偷见情郎害臊,还是根本就是个唬我的幌子?” 周汝寻来的时候见宋淑曼还愣了愣,她是找小戏子来的,低声责问那少年,“我当你去哪了,人跑得比兔子还快。” 沈太招手让周汝替她倒茶,少年却去了,周汝护在宋淑曼身前,“沈太,不知这位小姐怎么站这儿,人多,怕扰您清净。” “又不是哑巴,既然长了嘴,问我做什么?” 周汝背过手偷偷给宋淑曼比划,偏头贴着宋淑曼的耳边,轻声地只用两人听得见的音量,“楞在这儿做什么?还不快走,也不看看是谁,那是大太太,你惹不起的。” “不给我个交代也想走?也不怕把命都留在这儿了。”沈太低头喝茶,眼都未抬起一下。 “太太,宋小姐绝无恶意。” “也是,在场有恶意的,不是正在这儿坐着吗?”沈太看向周汝,明明长了张面善的脸,话也讲的温声细语,却次次都让人畏惧着。 周汝知道自己讲错了话,“周汝并无此意,一时嘴快,还请太太宽恕。” “说话前,先看看自己什么身份。” 亓少阳砰得一下双膝跪地,“都是少阳的错,请太太恕罪。” 沈太低顺着眉眼,她的声音温柔,却是瘦得让人觉得尖锐,“你师父不好好教你唱戏,净学了这些无用的东西了?” “要赔罪是吧?你这眼睛生得好看,剜下来,就当赔罪了。” “唯愿太太高兴。”亓少阳起身,拿了桌面上的水果刀,刀尖没有迟疑地往眼睛去,周汝夺过刀来,刀刃擦过亓少阳的面颊,哐当一声掉在地上,血滴子冒了出来。 周汝拉着亓少阳跪在地上,“太太,少阳还小,仍需靠着这行吃饭,求您高抬手,饶这一次。” 沈太抬手小幅度挥了挥,“罢了,今天天气好,我不想见血。” “喝的茶先记账上就是了,我下次一并结了。”沈太拎了手包,高跟在木质地板上踩得做响。 等脚步声听不见了,周汝才起身拉着亓少阳的手腕到椅子上,给他拿药来擦拭刚才的伤口。十几岁的少年郎,干干净净的,脸上要是留了疤,就不好看了。 “不见你怕的,是不想活了?要是真瞎了眼,是想班主养个废人?” “惹上谁不好,偏是沈太。她那时候要是有孩子,都能有你当年来梨园那般大了。” 亓少阳这时还在替沈太讲话,“太太心善,只是嘴巴毒了些。我头一次登台,太太便在,一唱这样多年,若是太太不想听了,我便不唱了。” 周汝不知道沈太给亓少阳下了什么蛊来,气他不成钢的模样,故意拿沾了药的棉签按压他的伤口,好在伤口尚浅,亓少阳不觉痛,这点小伤还没练基础功的伤来得疼。 “说得倒是轻快,你若是不唱了,指望沈家收留你?” “亓少阳,你该明白,无论沈太对你有恩还是你对沈太有情,她都已经是沈家的大太太了。沈府的牌匾就挂在那儿,你哪天要是能把它砸了,再来和我絮絮念你的大太太。” “你若是想命活长些,就该躲着沈太远点。你当你是铜头铁臂,非往枪眼上撞,还能安然无恙?再有下次,班主都救不下你来。” 亓少阳不说话,周汝知道,小孩子固执,少阳更是偏执。横竖说了也不听,便收了药,将棉签丢入垃圾筐里,“今天的事藏不住,你等会儿自己去找班主解释吧,别是带上我,我可不想为了这种事受罚。” 周汝出了房间,被还待在门外头的宋淑曼吓了一跳,“你怎么还在这儿?” “姐姐为什么躲着我?” “我该说你愚笨还是夸你聪慧,既知道我不想见你,就该懂事躲一旁去,偏还要撞上来。今天我要是没来,到时候你是少胳膊断腿的,我可不敢保证。” “她不过是个沈家的太太罢了。” “你知道什么?那可是陈念。她至今膝下无子,她丈夫的弟弟早就接手了沈家,你以为她是怎么坐稳沈家大太太的位置的?” “她纵是再有手段,这江宁府总不是她沈家独一家的。” “确实不是,只是我都不惹不起。宋小姐要是想明争暗斗,也请换个地方,别给梨园招来麻烦。” 周汝心下一横,请客出门,不想和她再争论这些,她们本就不是一道人,立场不同,何苦争同一件事,平白无故给自己添堵。 “姐姐。”宋淑曼拉长了音调,一双眼睛地盯着周汝,要滴出水来。 周汝心里闷得慌,再听不得这声称唤,她不明白自己今日怎么就失了态。她明白宋淑曼的真切,感知地到淑曼的有意亲近,所以周汝迫不及待地想要和宋淑曼划清界限,她怕和宋淑曼走得太近,接受了本不属于自己的,就再也离不开了。 就像贫民窟里从未饱腹过的穷苦孩子,若是面前摆满了能随意吃的山珍海味,那便是命里最后一顿饭了。 “劳请宋小姐以后便装作不认识我吧。” “是今天我惹了沈太,你怕我牵连你?” “是,我贪生怕死,嫌你多管闲事,怕你牵连我,不愿再和你扯上关系了,行不行?” “既害怕受我牵连,那为什么还把我护在身后,替我说话?既贪生怕死,那晚我救你半命,你又用什么还我?” 周汝摘了头上的玉簪子,绾起的发落到腰间,“其他的珠宝首饰没戴着,加上还欠你的病房钱下次再给你,我的命也不值什么钱,值不了几个子的。” 宋淑曼接过玉簪来,“病房钱你就当我救死扶伤做的慈善钱,其他我也不要,你再为我弹一曲,就当抵了剩下的吧。” 周汝收了方才的怒气,叹了口气,“随我来吧。” 宋淑曼听不见周汝轻浅的叹息,以至于很多年之后,她也听不见周汝的忧愁。 第14章 我向你。 那天周汝的琵琶曲弹得很慢,她细细弹着,偏头看指尖,就是不看宋淑曼。 宋淑曼站在她面前,面前所弹若是她所见的最后一曲,她愿意一帧一帧记录在脑海里,一辈子都忆着。 待周汝停了动作,宋淑曼说:“你记不记得我之前和你说,你弹琵琶的时候,最像宋淑曼这个名字。” “其实不是你不像我,是我向你。” 周汝听不懂她的话外话,“你是你,我是我,哪有那么多像来像去。” 宋淑曼听到这话自是有些落魄,她多想她们能够被混为一谈,多想她们的名字是绑在一起的,她更想同她解释她的心意。 可是她没有,她不敢,她只能把字细细拆了去,把爱意藏在谐音里。 宋淑曼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周汝的,是第一次见面牵过的手,是看她弹琵琶时耳边落下的发丝,还是不顾其他将护自己在身后?只是当下这一刻,她忽然明了自己这几日来的思念,察觉了自己的心事。 “周汝,为什么要把你和我分得这样细?” “我们本就是两路人,又怎能混为一谈呢。” 周汝放下怀里抱着的琵琶,“你看过那篇月亮与山,你带我回你家那天,那篇稿子被风吹到地上,我就捡起来看。那次你念给我听,我只听个开头便不许你继续念了,其中的原因想来你猜也猜不出个所以然来。若要细讲原因太过冗长,简单而言,我的过去就是故事里的春生。” “我想,青梅或许听过我的故事,那时候大街小巷都传着这个故事,故事传着传着就开始添油加醋了,三分真七分假的,便是青梅写的故事也不全是我了。传闻有说是我杀了那个琵琶女,也有说我杀了害她的人一家。梨园的先班主见我可怜收留了我,我便换了名字待在这儿了。” 周汝起身拍了拍衣服褶皱,将琵琶放回原处,背对着宋淑曼,“淑曼,我这一生颠苦流离,十三来了这个地方,带我的姐姐是个苏州姑娘,教我讲苏州话,唱苏州曲,我也跟她后面喊着姐姐姐姐,却是没机会再听她应我了。” “她因我而死,我手上沾血,不干净。你像我?我全身上下有什么值得的呢。我不想你像我,更不想你同我有关系。淑曼,我要你好好活着,要你一生平安喜乐,过得圆满。” “只要,你不像我,就好。” 宋淑曼双臂张开,从背后抱住周汝,她握紧周汝的手,宋淑曼能感觉到她细细的抽泣和颤抖。 “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一切都好起来了。” 周汝的手被另一只纤细白皙的手握着,有力而又那么无助,“有些事情,一辈子都过不去的。” “我这辈子只想求个安稳,其他别无所求。” “以后就离我远点吧宋淑曼,太亲近我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如果我偏不呢?”宋淑曼这样问她。 周汝移开宋淑曼的手,没有回答宋淑曼最后的问题,这是这么多年来,她头一次再提起从前,她以为她早就放下了,其实从来没放下过。 宋淑曼的出现是她平静湖面上掠过的一枚鹅软石,惊起的波澜涟漪打乱了原有的生活和尘封的记忆,那段活在深渊里的黑暗时光她逃避了八年,不去提,好像就真的消失了。 “我走了,宋小姐好自为之吧。”周汝和她道别,只是不说再见,她不想再见。 宋淑曼被留在原地,而后一个人回了家。刚进家门,弟弟养的猫走过来亲亲她的脚踝,她弯腰抱起过度宠爱而肥胖的橘猫,猫咪喵叫了一声,挠了她一爪,挣脱着跑走了。 宋淑曼气不打一处来,不让她抱偏来向她示什么好,跟姐姐一般。她在心底生姐姐的气,骂姐姐是那只猫,亲近她又推开她。 “小橘子,小橘子。”宋淑曼叫唤着,小橘猫趴在二楼的楼梯口,不理睬她。 宋淑曼踩着楼梯上去,正要伸手抱它,它便叫一声跃到宋程良的身后,宋淑曼还没来得及开口,宋程良就放开嗓子喊:“爹,姐姐要打小橘啦!” 宋淑曼眉头微蹙,“哎你这小兔崽子!一天天净胡说八道什么呢?你哪只眼睛见我要打它了?” 宋程良指着宋淑曼手臂上未处理的伤痕,“小橘子抓了你,你就要打它了。” “在你心里你姐姐我就是这样记仇的人?白疼你了,平日里也白喂它了,总是不待见我的。” “罢了,我看啊,我就该在外头再读几年回来,干脆读一辈子,一辈子在外面算了。” 宋程良抱着他的小橘猫一声不吭地溜走了,宋淑曼闷气吃了一肚子进了自己房间,窗外又落雨。 她没喜欢过谁,这是头一次,心给人牵着走。可她的爱还没明摆在面上,倒给人拒绝干净,要自己再不认识她了。青梅说得对,喜欢就像雨,怎么只一眼,这雨便落下来了呢。 宋程良抱着医药箱子进姐姐房间,看姐姐眼角挂泪,以为是因着自己的缘故。 “姐姐对不起,不要在外面一辈子,我去把小橘也抱来和你道歉,你不哭了好不好?” 宋程良道歉的态度太诚恳,她忍不住笑了出来。宋淑曼拿手背抹了泪,俯身正视着弟弟,故作严肃表情,“进别人房间为什么不敲门?” 宋程良二话不说跑到门外面,随手带上了门,又敲了两下,“姐姐,我可以进来吗?” 宋淑曼不想在弟弟面前掉泪,随口应了声“不可以。” 那天宋程良在门口等了好久,直到饭点李伯上楼喊小姐少爷吃饭,宋程良还在姐姐的门口坐着,差半刻钟可要睡着了。 “在门口待着干嘛?” “姐姐说不让进。” “要进我房间干嘛?” “我叫小橘来道歉的,刚才还在我怀里,这会就跑去吃饭了。” “好啦,没有生你和小橘的气,快去吃饭吧。” 宋淑曼连着好几天郁郁寡欢,不是生谁的气,只是自己开心不起来,一个人待在房间里。秦阿姨打来电话,说明天休息,可以来找她拿母亲的东西。 宋淑曼收拾了一下,出门准备挑些礼物,上次太草率,进他人家,两手空空也不好意思。 打开门看见门口堆了一小山糖果,问了李伯才知道,原是宋程良放的。 她只拿了其中一颗,把剩下的让李伯还回去,“李伯,你帮我跟程良说,姐姐的不开心只要一颗糖果就好了。” 李管家喊住宋淑曼,却又支支吾吾,没说下语,“小姐……” “李伯,晚上帮我留点饭菜就行,不用等我吃饭。” 宋淑曼出了门,一路寻看礼物,挑挑拣拣不知送什么好,最后逛着去了青梅家。 “江先生不在家,你进来吧。” “你这意思是你先生在家就得赶我走了?” 许青梅笑着请宋淑曼进来,她一笑,杏眼弯成月牙。宋淑曼一进门,青梅就注意到她手上结痂未好的疤,“手怎么伤了?” “是家里的小橘猫,不小心给弄伤了,不碍事。” “上次江黎的学生从国外带了一堆药膏回来,好像有支除疤的,我去给你找找。” “这学生倒是好笑,哪有送没病人一堆药膏的。” “他们哪想得到这些,江黎不忌讳,我也不在意,家里备着些药也好,说不定哪天……” 宋淑曼打断许青梅的话,“呸呸呸。” 许青梅牵着宋淑曼的手进房间,翻出药箱子,里头堆着大大小小瓶瓶罐罐的西药,青梅记不清具体药名,西药的药名太长,拗口得很。 她一支一支捡起看盒子上密密麻麻的英文字母,宋淑曼挑起其中一支药膏问她,“是这支吧?” “我看看。”许青梅接过药来仔仔细细翻看了一圈,“好像是这支,又不太确定,实在记不清了。” “要不等江黎回来我问问他去?” “你这一箱药怕是放到过期了也不知道具体药效,你这儿有没有笔,给我一支,我替你在盒子上写个大致。” 宋淑曼接过笔,依次在药盒写上药效和服用方式,大多只是些维生素保健品的,写完的药在桌面摆了一排,收起来的时候不经意瞟到餐盘上摆着的中草药。 “青梅,你怀孕了?” “啊?” “这不是保胎的药吗?” 青梅只好点点头,“原本打算满三个月再告诉你的。” 宋淑曼连忙把许青梅扶到床上坐着,小手不安分地轻轻贴着青梅的肚子,小腹平平坦坦,看不出任何新生命的痕迹。 “我只是怀孕,又不是连路都不会走了。” “那也得小心,小心点都好。” 青梅颔首,手搭在宋淑曼的手背上,“你最近有什么心事?” “我能有什么心事。” “你在我面前藏得住什么?我还不明白你。” “有喜欢的人了?” 宋淑曼低着头沉默了好长时间不说话,许青梅说:“我认识的宋淑曼可不是别别扭扭、摇摆不定的人,出去背着所有人改读了医,怎么现在犹豫了?” “果然啊,什么都逃不出你许青梅的眼睛。” 宋淑曼随势坐在地上,偏头枕在许青梅的大腿处,“可是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当初头脑一热就去读医,这个选择到底正不正确。就像我现在一样,也分不清这个喜欢对不对。” 许青梅摸着宋淑曼的发间,“你知道的,大学时候,我不是江黎的学生,他是隔壁院的老师。我头一天上课就走错了教室,还在第一排正中央坐着,他点名点了一圈没念到我的名字,我举手问他,怎么不点我?他说可能是教务处那头漏了,回头他给我记上。” “他开始讲课,我才发现走错了,又不好意思这么跑出去,愣是熬到下课,先生后来才告诉我,我和他解释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像熟透落的红苹果。” “现在想起来,我和江先生的缘分好像很早很早就埋下了线,一路牵到现在。” “或许选择有对错,但是喜欢怎么会有对错。” 第15章 书信 宋淑曼登门拜访,秦莘见她手上提着礼物,说:“怎么还买东西来,下次不许再带了,多见外。 宋淑曼只笑着,将礼物往桌上一放,“应该的。” 秦莘拍了下宋淑曼的手背,“我去给你拿当年你母亲的东西,你坐着等一会我。” 宋淑曼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等着,秦阿姨从房间里头出来,手里拿着一小叠信封,“你母亲那会儿可爱写信,什么都搁里头写,想到什么就写什么,有时候前言不对后语的。” “我去北平那会儿,她正好怀着你,你父亲不许她到处乱跑,她闲着无聊,就拿我泄闷。” 她把信递给宋淑曼,信上的邮戳仍旧清晰可见,宋淑曼接过信来,“我看了就还您,母亲写给秦阿姨的,理应是秦阿姨的。您要是偶尔想念,还能再打开看看。” 秦阿姨摇了摇头,“以前总是想的,年龄大了,就不敢多想了。” “年龄一大,人就爱多想,想从前我和你母亲两个人在学堂那会,她还带我逃课,哪个老师没被她那张乖乖女的脸骗过?” “有了你之后,她才有点大人样,渐渐有些太太的样子。” 秦阿姨口中的母亲和记忆里的母亲不太一样,和父亲口中的母亲也不太一样。 “等你以后就明白了。不打开看看?” 宋淑曼点头,每一封信都保存完好,母亲的字秀气,偶有带些连笔。 “ 秦莘,今日江宁府下了三场雨,我只在窗前看了两场,就给宋弘盛拉回床上躺着,我日日夜夜都在床上躺着,若成了蘑菇,想必长势极好。 北平有什么好吃的,我最近好想吃糖葫芦串,想偷偷溜出去,偏给关着。 你说我肚子里的是女孩还是男孩,想来是女娃娃,安安静静的,都不闹腾。 你什么时候回来看看我,好替我采了头上的蘑菇去。 …… 今日有彩虹!实在是许久未遇见了,上一次碰见,你还没去那远地方呢。你写回信要是再慢些,我都要以为是邮差的过失了。 这两天我总想着名字,我都想好了,要是女孩子,就叫她淑曼,若是男孩子,便叫辰良。我问宋弘盛好不好听,他只说都依我,也不说好不好听,分明是好听的嘛。 …… 莘莘!今天宝宝踢了我一下,宋弘盛就贴在我的肚皮上细细听,宝宝动一下他就高兴得不行。 我与宋弘盛都是初为人母人父,有好多不会不知道,也有好多幸福惊喜,都是这个孩子带来的。 我也希望,我和他父亲,能给她带来幸福快乐,让他来这世间一趟,能够好好体验生活,感受乐趣。 …… 秦莘,我才知道,要是男孩子,名字要依着辈分取。我家里就我一个,也没那么多讲究。 若是男孩子,便是取不了辰良这个名字了,现在再像些其他名字,总觉得不如先前想好来的了。 越是不让取,我越是喜欢那个名字,宋弘盛还说什么都依我,我看他那时候就没听我讲的什么话,就是糊弄我。 …… 怀胎是件很辛苦的事情,可是母亲不讲,嫁到宋家,婆婆也不讲。吃下了又吐干净了,想着肚子里还有个宝宝,又只好吃一点是一点。 宋弘盛说我太瘦,可我总觉得我胖了好多,肚子圆鼓鼓的,他的存在感愈来愈强烈,时时刻刻都在提醒我,我是一个妈妈了,再不能像从前似的。 宋弘盛待在家里的时间也长了,我问他不工作?他说,没关系,要紧的时候再去也来得及。他摸着我的肚子,我就看着他笑,我从前总跟你笑话他,说他就是个大小孩,我们都从小孩变成大人了。 …… ” 宋淑曼一封封看完,再一封封收起来,看着纸上的书写,倒像看着母亲那会儿小女生时的样子。哪个母亲没有过豆蔻少女的年纪,有谁又天生是母亲呢。 秦阿姨拿出一个首饰盒来,盒子打开,里面是一个藕粉色镯子。 “这个玉镯子是你母亲的,生你弟弟那会儿摘了下来……”秦阿姨停顿着没接着讲话,又将玉镯子包上交到宋淑曼手中,“淑曼,你母亲不要你做什么大家闺秀,她只盼着你们姐弟平安快乐就行。” “秦阿姨这辈子没有孩子,我与你母亲交好,把你当我女儿看,以后要是有什么需要的,跟我开口,别不好意思。” “秦阿姨,淑曼明白。” 宋淑曼从秦阿姨那出来,正准备回家,好像看见廖慎言,与他同行的远远瞧着不像黛兰,侧着身子也看不清是哪位。 宋淑曼走上前去,“廖慎言?” 他身边的女子面生,扯着廖慎言的衣袖口子处问:“这位是?” “宋家的大小姐,宋淑曼,发小,一块儿长起来的。”廖慎言像是怕误会似的,解释了一长串。 廖慎言又向宋淑曼介绍,“白家二小姐,白若。” 这幅介绍的场景,倒怪像当初她给廖慎言和林黛兰介绍彼此的时候。 “原是宋家那位大小姐,久仰大名。” 是不是久仰,宋淑曼哪知道,便是她自己也认不得是哪个白家,这会儿还要陪笑,“白小姐说笑。” “今日还有事,那廖某只送白小姐到这。” “廖哥哥忙去吧,若若自己回去就行。” 好在那白若是真自己回去了,身旁的廖慎言也没再送一程,两人背对着白若的方向而行,宋淑曼看廖慎言不说话,问道:“难得见一次面,不请我喝一杯?” 廖慎言不提方才话里的事,应了邀约,“上车吧,宋大小姐” 两人坐在咖啡店里,宋淑曼用勺子搅拌着加进的奶,“不解释解释?” “谈生意而已。” “什么时候白家的二小姐都出来谈生意了,谈到肢体上碰碰撞撞的。廖慎言,你谈的还是正经生意吧?可别是改行了。” “我同她父亲谈,正巧碰上他家的二小姐,白先生说是有事,让我送白二小姐一程,他什么意思你还不明白,生意谈到这最后一步,你说我是不送也得送。” “只这次,还被你逮到了。” 廖慎言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美式,宋淑曼看他这架势,跟喝酒似的。 “林家的地位可不比什么不知道哪里来的白家,他家只这么一个大小姐,宠着呢。” “我对那白二小姐真没兴趣,要不是她爹那眼神快把我吃了,我才不会应。宋淑曼,你不是要添油加醋什么再传出去吧?” “你这一提我便想起来了,以廖老板的身份和地位,怎么说,都得给上些封口费的吧?” “奸商。”廖慎言说着从身上摸了银票出来拍在桌面上,好不清脆。 “无奸不商,廖老板哪能不懂这个道理。” 宋淑曼收了钱,“警告你一次,下次再逮到,我可告状到林黛兰他父亲那去。” “得便宜卖乖,你是闲得没事我这还有呢,先走了,改天再约。” 宋淑曼看着廖慎言走了,一个人靠着窗看街边人来来往往,喝了一小口咖啡,又点了份甜点。突然想吃糖葫芦串,往日总听得见叫卖声,今日走了好几条街,偏是见不到一个。 糖葫芦没见着,却在一个乐器行前停了脚步,宋淑曼刚踏进,正厅传来悠扬的钢琴声,原是林黛兰。 宋淑曼心里想着,今天是什么日子,这么凑巧前后碰上这对小情侣。 林黛兰回头看见宋淑曼,挽着她的手到琴前,“淑曼!你快来听听,这架钢琴的音色可要比我家里摆着的那架还好了。” “那你搬回自家去。” “以后或许用得到,廖家可没有钢琴。” 宋淑曼试探性地问了问:“对了,白家那个小姐,你认不认识?” “白家?哪个白家?白家不是有三个女儿吗?大女儿白晴,二女儿白若,小女儿白芷,你说的哪个?” “你这交际圈还挺广泛,江宁府有你不认识的?” “你也知道,她们老喜欢开什么茶话会,聚这家聚那家的,不就是炫耀戒指项链的,攀的比的,不就是谁家更有权有钱些。” “认识是认识,但不熟,白晴白若我倒是见过,那个白芷只听过罢了,听说这几年在日本,不在国内。怎么了?” “没什么。突然想起,就问问你罢了。” “白晴端庄些,也安静,那个白若倒不讨我欢喜,摆着弄着,话里藏话,不真。” “我也不大喜欢她,比不上你一根头发丝。” 林黛兰笑着测过身看她,“你犯糊涂?拿我同她比做什么?” “让你提防着点,可不是所有人都怀着好意的。” “是是是,不是谁都像宋小姐这样的。再说了,我林黛兰什么时候怕过那些小家小户的了。” 林黛兰给宋淑曼抛了一个媚眼,招手唤着:“老板,这架钢琴我要了。” “你干嘛,家里大嫌太空了?” “不,我就要这架钢琴摆在这儿,等嫁出去了再搬走。没嫁出去的这段时间,它就乖乖待在这,别人来看上了,老板还要说一声,不好意思啊,这是林大小姐的。” 宋淑曼拿她没法子,“你呀。” 那年的林黛兰漂亮又骄傲,是整个江宁府最风采明目的大小姐,被捧在尖端的夜明珠,走路都不缺在前头甘愿垫着的人。多少人挤破头皮想和她沾上点关系,谁能不认识林黛兰这三个字。 便宜廖慎言了,宋淑曼这样想。 第16章 中秋前夕 那年的夏天下了很多的雨,快把江宁府给淹了,宋淑曼的心里也落了太多的雨,不见太阳。 青梅熟落,杨梅红透,白瓷杯中三两茶叶沉底,热了凉,凉了又沏新的,太阳来了就不肯走,天总是亮的,让人觉得还早,时间便这样溜去了。 宋淑曼去到周汝住处,敲了门没人理睬,就在门口直愣愣地干站着。站到天黑了,站到她犯困,小腿酸痛快要站不住脚,半屈腰去捶了捶自己的腿。 楼道里高跟鞋踩得做响,以为是周汝,宋淑曼立马挺直站好来,她和宋淑曼打了个照面,不是周汝。 沈桃住周汝右边,这姐姐住周汝左边,她一边拿出钥匙开着门,一边问道:“你是那天那个优等学生?来找周汝?” 宋淑曼听不懂什么优等学生,但她确实是来找周汝的,就应了声“是。” “她回来还要一会儿。吃过了吗?要不要过来吃点?” “不用了,谢谢。” “那你就继续在这等着吧。”那个姐姐笑着关上了门,宋淑曼又只剩自己一个站在门外边。 她低头看表,时针刚过八点,她来时是旁晚,还未吃过饭。忘记了倒还好,这一提,这会子闻着饭菜的味道,唾液在口腔里分泌,偷偷咽下去,脑海里却都是菜肴画面闪过。 又想吃饭,又想姐姐。宋淑曼二十二岁人生里的两大疾苦,这样简单地相遇了。 姐姐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九点过半了。宋淑曼拿手帕垫着坐在阶梯的台阶上,手肘架在膝盖位置托腮发呆,听到脚步声就马上站好来,顺势抓起的手帕塞在拳头里。 周汝被宋淑曼吓了一跳,“你来做什么?” 宋淑曼眼巴巴看着周汝,“姐姐,我来送衣服,那天你昏倒时身上穿的那件,我拿回去洗干净了。” 周汝接过衣服袋子,正要关上门,就听着宋淑曼的肚子咕咕叫。 “没吃晚饭,饿。” 周汝原是穿着高跟同她一般高的,这会脱下了,她还要抬眸看她,看宋淑曼一副可怜兮兮的小猫咪样。周汝心一软,将门敞开,“进来吧。” “拿你没办法,坐这儿等我一会。” 这是宋淑曼第三次来姐姐屋里,姐姐拿着碗筷下楼,宋淑曼就乖乖坐着,姐姐指得是床,她只敢推了把椅子坐,怕弄脏了姐姐的被单。 过了小一刻钟的时间,周汝端着面条进屋,碗筷摆在桌子上,“过来吃。” 宋淑曼饿了太久,夹起几根胡乱吹了几下就往嘴里送,烫得舌头麻麻,却抬头跟周汝说:“好吃!” 周汝不知道宋淑曼这是饿了多久,又等了多久。死脑筋,等不到,也不知道明天再来和后天再来有什么区别,她也不是只有这么一件衣服了。 “你慢点,小心烫到。清汤白面的,有什么好吃的,下回再多饿几次,保准你胃出毛病。” “只这一次,下次不敢了。” 周汝不再说话,拿着扇子坐在床边,挨着宋淑曼。她便给自己扇风,动作幅度大些,就能吹着宋淑曼。 宋淑曼吃了一半,突然捧着碗回头,“对了,姐姐吃过了吗?” 周汝又被她吓一小跳,“吃过了,也不看看什么点了。” 宋淑曼不见姐姐笑,不敢再说话,继续低头吃她的面去。 “吃饱了就回去吧。” “姐姐……” “还有什么事?” 宋淑曼摇了摇头,没再多说话。周汝一同跟着她的脚步走到门口,门关上一半,宋淑曼从门缝里探了个半个脑袋回来,“姐姐早点歇息。” 周汝眉头紧蹙,“宋淑曼,你到底在耍什么花样?” “只是方才忘记道别,这会儿真走了,姐姐再见。”宋淑曼说完再见,没等周汝反应过来就替她关上了门,周汝再开门去看,人影倒不见了。 宋淑曼回了家,李伯在大厅等候,“小姐回来了。” 宋淑曼点头,“李伯,父亲休息去了吗?” “刚刚歇下了,小姐需要吃点什么吗?厨房还有留的,我去热一热。” “不用了,我先回房间了,李伯你也早点休息。” 宋淑曼坐在床上,衣服是送走了,下次见姐姐又能用什么理由呢。 从前不想理由,总能碰巧遇见,两人三人有说有笑,短短不过十几日,变得这样快,尚不提谈笑,连见面都难。 平日里宋淑曼偶尔帮着父亲打点商铺,边学边做,也总是算上手了。日子逐渐趋近于平稳又相似,无聊算不上,说充实,却又觉得哪里空落落的。 宋淑曼挑了个日子约林黛兰喝咖啡,提早到了位置,替她一同点了。 林黛兰踩着点推门进来,“我说呢,突然请我喝咖啡,怎么一个人在这儿闷着?” 宋淑曼把拿铁移到林黛兰面前,“给你点的。” “说吧,有什么事找我帮忙?” “我没事都不能见你了?” 林黛兰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是宋小姐太忙,抽空见我一面。” “你和廖慎言讲话倒是越来越像了,少和他待一块儿,非不听。” “我从前不也这样?” “那我该夸你两有夫妻相,合得来。” “说吧,到底为的什么把我叫来了。” 宋淑曼低头不说话,自顾自喝着杯中的咖啡。林黛兰盯着她,“宋淑曼,你不会是也掉情坑里了吧?” 宋淑曼猛地抬头,一副气急败坏的模样,“才没有!” 林黛兰就当她认了,“不知道谁在轮船上同我说的,说自己不求爱情也不求浪漫,看来啊,人这一生,都得败在情这一字上啊。” “你再贫,就不理你了。” “学习读书你在行,谈恋爱我在行。你要他喜欢你,简单,我教你。” “情字一字,追求两情相悦,而两情相悦最难,你要多多追在他身后,让他多见你,这么一来二去,见得多了,情不就从中而生了嘛。要学会主动出击,把机会抓在自己手里头。” “你就是这样追得廖慎言?” “是廖慎言这样追得我,我林黛兰何需追他人。” 宋淑曼低头轻笑,手遮掩着,笑意也从眼睛跑了出来,给林黛兰逮个正着。 林黛兰一把抓住宋淑曼的手腕,好抓住她笑话自己的证据,“我说的哪有错?” 宋淑曼收了笑容,“没错没错,林大小姐说的,哪里会有错。” 林黛兰捏着宋淑曼的下巴,左右细细看了看,“奇了怪了,明明生得好模样,怎么偏是没个人来追呢。” “看够了没有?再看下去,你也分析不出个什么所以然来。” “淑曼,不如我给你介绍几个吧?你相信我的眼光,保证你满意。” “就此打住啊,你还是好好操心你和廖慎言的事吧,我等着拿喜帖了。” 林黛兰坐回自己的位置上,“哪有那么快啊,这都是没个准信的事。” “那还不加把劲,小心人跑了。” “跑了就跑了,他娶我,是他的福气。”林黛兰嘴上说得多不在意似的,却问宋淑曼:“对了,明天我去月老庙,你要不要一起?” “不了,你自己去吧,我的这根姻缘线要藏起来,不能让月老看见了,他要看见了,我可不成了。” “神神叨叨的,不管你了,你自求多福吧。” 宋淑曼回去后,脑海里总想着林黛兰的话,若要两情相悦,便要厚着脸皮多见面。 第二日,宋淑曼便去了梨园,从进门那一刻起就开始左顾右盼,没看见周汝,倒是看见了那天住隔壁的姐姐。 “又是你啊优等学生。来找周汝?” 宋淑曼下意识点了头,反应过来后又摇了摇头,“不是,只是来听戏。” 那位姐姐没搭理宋淑曼这一句,挥着手唤周汝过来,“周汝!这儿。” 宋淑曼这会儿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像犯了错的学生见老师,也不敢抬头看。可宋淑曼读书那会硬气得很,哪会怕老师。 周汝看了眼宋淑曼,“怎么回事?” “有个女学生来找你。” 宋淑曼对着周汝,碰上她投来的目光,“不是的姐姐,我只是来听戏的。” “宁书。” 宁书挽过周汝手腕,头偏靠在周汝肩上,“好啦,不开玩笑了,走吧,留女学生自己看戏。” 宋淑曼看着周汝背影远了,她从前敢的,在周汝面前便不敢了。若有什么法子,借来别人的勇气,她也不至于现在还站在这儿了。 林黛兰说,见得多了,心上人就会心动于己。她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但,见得多了,宋淑曼也不惧怕姐姐的目光了。 宋淑曼再来戏园子,能坦然看着周汝笑着说:“姐姐,我来喝茶。” 周汝偶尔也会搭上那么一两句,“喝茶还要跟我汇报?” 临近中秋,前一晚,宋淑曼提了月饼礼盒,去到周汝家。 周汝开门一看是她,问道:“这次又来干什么?” 宋淑曼把手里的礼盒袋子提到周汝面前,“送月饼,中秋快到了。” “那我收着了。” 周汝面无表情,嘴角平平。宋淑曼一时又不知道说什么了,她到底在期盼什么,厚着脸皮这样长的时日,自己怎么连林黛兰教的都敢听了。 “姐姐,我先走了,中秋快乐。” 宋淑曼转身正准备离去,周汝在背后叫住她,“淑曼。” “留下来一起吃月饼吧。” 第17章 酒后告白 宋淑曼心里欢喜,回了头来,伫立在门口处,没有进去,“只是今天不是中秋,月饼不等到明天再吃吗?” 周汝轻轻摇头,“不碍事。” 她往里走了几步,想起什么似的回头来,宋淑曼还站在门外头不动,“你要是有事,我就不留你了。” “没事没事,有空得很。” 宋淑曼进屋后顺带关上了门,周汝背着宋淑曼,踩着小凳子拿橱柜里藏着的酒。下了凳子,举着杯子转身问宋淑曼,“要不要喝一点?” “好。” 两个人坐在小圆桌前,月饼被摆放在盘子上,周汝横竖切了两刀,自嘲着低头笑了笑,“忘记了,早不是要分月饼吃的日子了。” 宋淑曼拿起其中一块放入嘴里,“这样吃起来方便。” 周汝倾倒了两杯酒,房间的窗子够得到月亮,她自顾自喝了酒,望着窗外挂着的月亮,“十四的月亮,也挺圆的,若说起十五的月亮圆,也未有十六的圆,看哪天的不一样。” “我从前喜欢看月亮,后来倒是不喜欢看了,月亮永远都是那个月亮,清远地挂在那儿,任人看着,却怎么也碰不到。 ” 宋淑曼回她:“这样多好,任凭谁看着都是一样的,大家都够不着,谁也不能把月亮变成独是自己一个人的。我们在抬头看月亮的这一刻,就都是平等的。将军不能打下月亮,富商无法买下月亮,大家都只能在地上看着,在月亮眼里,我们都是一样的。” 周汝重复着她的话,“都是一样的。” “那,若有人再也看不到月亮,也能一样吗?” 宋淑曼将杯子里的酒饮尽,“或许不一样,或许一样,谁能讲清楚呢,又不能问月亮。” 周汝将手伸直,在半空中比划,正好抓住月亮,“月亮,都一样吗?” 宋淑曼又给自己倒了好几杯酒,她平时极少饮酒,只觉得吞咽下肚,灼烧过喉咙,就这么烧了一路。火势蔓延,烧得面耳通红,天上的月亮晃成两个,眼前的姐姐好像披了层纱,看不清,摸不着。 “姐姐……” “酒量怎么这么差,早知道就不叫你喝了。” “姐姐,我喜欢你。” 周汝拿手在她眼前摆了摆,“你喝醉了,还认得我是谁?” “没……没有,没喝醉,这……这不就是姐姐嘛。” “那记不记得我叫什么?是什么人?” “姐姐叫周汝。” “姐姐,我真没喝醉,就是有点晕乎乎的。” 周汝起身,走到宋淑曼身侧,“我送你回去。” 宋淑曼拉住周汝的手,不让她走,“姐姐,我喜欢你,不是朋友间的喜欢,也不是姐姐妹妹的喜欢,就是,就是青梅对江黎的喜欢,就是男女之间的喜欢。” “你我都是女子,谈什么喜欢。” “喜欢就是喜欢,哪里来得那么多条条框框,女子就不能喜欢女子了?” “那我们不谈女子男子的,谈些其他的。” “我们的身份地位大不相同,男女当婚都讲求门当户对,更别说你我。那如果,我们未来必要经历旁人碎言碎语,经历苦难离别,你有是否真的想好了,会坚定站在我这边。” “姐姐,我们,我们不要想那么远,那么多不存在的,我们只想当下不好吗?” “淑曼,人不能只想现在,也不能只想你我,爱是什么难事?又能值几个钱呢?” “爱不值钱吗?” 宋淑曼听不清周汝最后说了什么,眼皮沉沉,一耷一抬,只看见周汝笑了,笑得并不开心,再后来,便不记得,睡过去了。 等宋淑曼再醒来,头疼得厉害,眼睛也朦朦胧胧,眉头皱着,看样子,是姐姐的房间。昨晚做了什么,又说了什么却不记得了。 周汝端着玻璃杯子,看宋淑曼醒了,就把牛奶放到床头柜上,“我一个人,送你回去不实际,就留你在这儿一晚,热牛奶,喝了可以醒酒。” 宋淑曼捧着牛奶杯子,温热从杯壁传送到指尖,“姐姐,昨天晚上……我没说什么吧?” “说了,叽里呱啦说了一堆,沈桃差点过来拿胶带把你嘴封上了。” 周汝说得面不改色,宋淑曼又记不得昨晚的事,她低着头咬着杯口,努力回想着昨晚的事。可偏偏越是想记起,越是一片空白。 “这会儿,应该能自己一个人回得去吧?” “我现在得去梨园,你休息够了就自己回去,早饭我多买了一份,放在桌子上了,合胃口就吃点再走。” 周汝穿了鞋就出门了,她将门开得很小,只够自己一个人过去,周汝正要把门带上,宁书拿手撑着往里探。 周汝打了下宁书扶着门的那只手,“看什么呢?” 宁书松了手,“你金屋藏娇啊?还不让人看了。” “遮遮掩掩的,肯定藏了什么,就让我看一眼嘛。” 周汝无视宁书的撒娇,“砰”得一声关上门,她走到楼梯下了沈桃仍趴在门口处,拿耳朵贴着木门,想听出个端倪来。 周汝朝她喊去,“还走不走啊,你不走,我可不等你了。” 周汝丢下这句话真就转身继续了,沈桃一面应着“来了来了”,一面加快了碎步子下楼梯。 被周汝藏起来的宋“阿娇”喝了牛奶,姐姐买了油端子和糖粥藕,她各吃了一半,便吃不下了。 宋淑曼把剩下的重新放回打包回来的塑料袋子里,一并戴着走了。 宋淑曼回到家中,父亲就坐在正厅的沙发等候,“家规第十七条,写的什么?” “闺阁女子,不得在外过夜。” “昨晚去哪儿了,在哪儿过得夜。” 上次在医院呆了一晚,正好遇上父亲出差,这次没那个好运气了。她不敢提周汝,只好扯出青梅做挡箭牌,父亲认识青梅,也能少挨着问和骂,“我在青梅家过的夜,我们喝了点酒,酒意上头,睡着了。” “虽然你们感情好,但青梅终归是嫁人的了,都不是小时候了,你少去打扰人家,以后都不许再在她家过夜了,别家也不许。” “知道了。” “淑曼,不是父亲锁着你,国有法家有规,我都是为你好。” 宋淑曼双膝跪地,“淑曼明白,不会再犯。” 宋弘盛又拿起手边的报纸看,李伯要扶宋淑曼起来,宋弘盛挥了手让他先下去,“不用管她,让她自己反省一个钟头。” “李伯,我没事。” 李伯问她,“吃过早饭没有?” “吃过了。” “老李,你要再在这儿替她讲话,她可就不止跪一个钟头了,我家鞭都没拿出来,这罚轻得很。” “李伯,我真没事,您不用管我。” 李伯走去给宋弘盛沏茶,宋弘盛放下报纸,“我做的不对?” 李伯摇头,“犯家规,该罚。” 宋淑曼跪了半个早上,父亲没开口允她起来,她便一直跪着,直到李伯过来提醒老爷午饭准备好了,宋父才喊她起来。 “起来吧,也该是吃午饭的时间了。” 宋淑曼腿麻了好一阵,连走路都歪歪扭扭,要搀扶着墙。 廖慎言一进门就朝着宋父喊:“宋伯父好。” 她们从小长大,以前是邻里,家里长辈是世交,关系好的很,从前也是,廖慎言一犯错就跑来宋家吃饭,最是爱和宋淑曼抢肉吃。 宋淑曼看着他,“你怎么来了?” “来蹭饭啊。” 宋淑曼给他丢了一个白眼去,不利索地走到餐桌前坐下,廖慎言看她这幅模样,挨着她小声问道:“你这是?” “要你管。” “给罚跪了吧你,干了啥错事,让我乐呵乐呵。” “去你的吧。” 廖慎言还是像小时候一样,偏是爱同宋淑曼夹同一块菜,她瞪了眼廖慎言,还被父亲训斥地念了声:“淑曼。” 宋弘盛开口,“那批货……” 廖慎言打断了他的话,“伯父,我真是来吃饭的,饭桌上不谈生意,更何况,您是长辈。” “伯父,淑曼啊,就是太骄纵,是该好好管管,不然以后嫁不出去。” 宋淑曼在桌底掐廖慎言的大腿肉,廖慎言嘴边的笑容一时间变得狰狞起来。 “廖慎言,你的喜事快了吧,是林家小姐,还是白家二小姐啊?” “不错啊,白家那个我见过,是个温柔大方的小姐,林家那个,未见其人,听倒是听了些,骄横跋扈的大小姐。” 宋淑曼低头偷笑,廖慎言忙着解释,“伯父,您别听她乱说,我和白二小姐没关系,都不认识。” “那就是林家那个了?” “嗯。” “也挺好的。淑曼啊,你看看慎言,再看看你,哪天也带个人回来给我看看。” 宋淑曼赶快扒拉了两口饭在嘴里,换廖慎言在一旁煽风点火,“是啊,什么时候才能带个人给伯父看看,不得让伯父抱个外孙?” 宋淑曼轻声对廖慎言说:“你再继续,我立马出去找林黛兰说你那白二小姐,我一定添油加醋,看看她信你还是信我。” 廖慎言立马换了态度,“伯父,其实我觉得吧,这种事还是着急不来的,得让淑曼好好看看,得谨慎才是。” “你们两个别嘀嘀咕咕了,以为我看不见啊。下次有空,喊青梅一起过来吃饭吧,也好久没见了。” 宋淑曼应了声:“好。” 她突然想起,今天是中秋,中秋意团圆,他们小时候常挨一块儿,像是一家的小孩,却也好久没有再三个人一起了。 人长大的过程,就是越走越远的过程。小时候盼着的,其实不见得有多好,失去的,未得的,永远是最好的。 宋淑曼也在想,是不是夏天开始开始的故事,也会在夏天结束时结束。 第18章 捧花 江宁府的秋天,是街边的银杏黄了,从绿意盎然,到一地秋叶。风吹得头发散乱,银杏叶在脚边旋舞,宋淑曼弯腰捡了片,夹在书里。 宋淑曼偶尔闲时,还是会去戏园子,少遇周汝,倒是时常见到那位叫宁书的姐姐,她仍喊她优等学生,宋淑曼有次问她,为什么叫她这个?她就笑着走了。 至于那天醉酒的晚上,到底说了什么,宋淑曼起初好奇,想去问问宁书姐姐,后来不去念了,也就不再想那个晚上了。 周汝一如既往,看见宋淑曼时会对着她生疏地笑一笑,她们总是离得很远,她会绕开她走,手里抱着那把木琵琶。 虽总是有意疏远,但周汝有时也会给宋淑曼点上一壶茶。她在楼上往下看,看大厅的正中央坐着的周汝,手执琵琶声声弹唱,唱的声音传到二楼时已是极小,她就这么听着,像从前她坐在她面前一样。 周汝停了唱的曲儿,抱着琵琶站起身来给下边的客人行了个小礼,正巧抬头看见宋淑曼,对她笑了一笑。 相较于明媚盛夏,宋淑曼其实更喜欢凉意微略的秋。 宋淑曼有次早来,在戏园子的门口撞见匆匆赶来的周汝,她叫了句:“姐姐。” 周汝喘着气回头,“怎么了?” 宋淑曼笑着摇摇头,“没什么。” “那我先进去了。” 宋淑曼就站在原地,注视着周汝慌乱又可爱地小跑着,慢慢远离她的视线里。 秋是枯萎的季节,连带着欢喜一并藏进土壤里。林黛兰趴在桌面上,闷闷不乐地道着:“淑曼,廖慎言好像……不喜欢我了。” “你慢点说,怎么一回事?” “问他最近在做什么,总是支支吾吾的,说是做生意,那眼神一看就是在撒谎。” “你说,他是不是背着我和哪个女的约会去了?” “背着你多重啊。” “淑曼,我认真的!” “好啦,不跟你开玩笑了。你下次看他奇怪出门的时候,就偷偷跟着他看看他到底去干嘛了呗。” 林黛兰要是有长长的毛耳朵,现在一定耷拉着,像只郁闷的兔子一样,“我跟过,都跟丢了。” “早跟你说过了,廖慎言有什么好的,你非要喜欢他?” “我就是喜欢他嘛,他好不好,在我眼里都是好的,你就说你帮不帮我就是了。” “我帮你我帮你,放一百万个心吧,要真是你想的那回事,我倒想看看哪个女的这么不长眼,敢和你抢人。” “好了,你先回去,廖慎言那儿我帮你看着。” 宋淑曼欲起身,被林黛兰拉住手腕,“淑曼……不然还是别去了吧,要是到时候,慎言护的是她怎么办?” “有没有那个人都是不确定的事,你就开始担心这有的没的了?他不护你,那就我护着你,江宁府还缺仰慕林大小姐的人?” “那都不是仰慕我的,是仰慕我爹的。” 宋淑曼拿手背探林黛兰的额头,“廖慎言给你吃了什么糊涂药,认识他之前,你可没这样担心这个担心那个的。” “你可是林黛兰啊,在这个江宁府谁敢不恭恭敬敬叫你一声林大小姐。” 林黛兰抬眸看她,她的眼眶湿润,眼泪在眼角打转,“我只是,好喜欢他。” 许青梅说的对,喜欢是要落雨的,她见周汝,黛兰见廖慎言。在太阳照不到身上的时候,治不好阴雨绵绵,会在心里落病根,卑,便从中生了出来。 宋淑曼或许这辈子都不会知道,林黛兰到底喜欢廖慎言什么,但她明白,喜欢就是喜欢,当下这一刻,她们都在情海里,未能学得一身好本领。 宋淑曼找过廖慎言,却总是碰不上面,太早出,太晚归。最后,宋淑曼请父亲帮忙出面,借着谈生意,总算是见到了。 任谁也没想到,廖慎言赴约,身边还跟着位,瞧清楚了,还是白家那位,白二小姐白若。 四个人面面相蹙,廖慎言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黛兰?” 白若故意挽过廖慎言的臂弯,“慎言,这二位是?” 林黛兰比宋淑曼想得还要冷静,她只是喝了一口茶,茶杯举在半空中,“怎么,我出现在这打扰你约会了?” 廖慎言推开白若的手,“不是,你误会了。” 白若顺势和她们打招呼,“你们好,我是未来的廖太太。” 宋淑曼正眼没看她一下,白若悬在半空中的手晾在一旁,“八字还没一撇的事,说话总得小心点。廖慎言,我是真没想到,父亲原是邀你谈生意的,你什么时候谈生意都要带个花瓶子了?” “未来的廖太太,什么时候换人了?”林黛兰站起身来,她比白若高挑,低头与她对视,“我不愿意与你分享我的丈夫,廖太太是我,也只能是我。” 白若不理他,扯着廖慎言的衣袖,“慎言,我可以做小的。” “白若小姐,请问你的耳朵有问题吗,还是你的脑袋有问题?是我说的话太难理解吗?” 白若瞪着林黛兰,“我问你了吗?可没哪条规矩不允许男人多娶了,你父亲不也有二房三房吗?” “你非要跟我扯这个?好啊,没记错的话,白小姐,你是六姨太生的吧?从小不受宠,如此也罢,你的父亲也没我父亲居高,你永远也比不上我。” “整个江宁府,谁能不知道你是出了名的母老虎啊。今日所见,果不其然。” 廖慎言开口,“够了。” 廖慎言走向林黛兰身侧,“白小姐,我想我已经讲得很清楚了,我同你只是碍于白先生,并非对你有情,请你不要再以白先生为由跟着我了。我喜欢的,只有黛兰。” “那你对她好,不也是因为她父亲吗?” 林黛兰一巴掌打在白若脸上,速度之快,宋淑曼和廖慎言谁都没反应过来。 白若捂着她的脸,一副不可思议地表情,“你打我?” 林黛兰笑了一声,拿纸巾擦了擦手间,“既然你说,我林黛兰是这江宁出了名的母老虎,那谁允许你敢一而再,再而三地触怒我。我就是打了你,你也得给我咽下去,白家应该不会傻到和林家廖家作对吧?” “你怎么不想想,你有什么资格跟我争,今天就算廖慎言选你,那也只能是我不要的,他日后再见我,还是得叫我一声林小姐。” “真可惜,他的第一选择和唯一选择都是我。” 白若可怜巴巴望着廖慎言,廖慎言搂过林黛兰的腰,“白小姐,请你自重。” 白若气愤地走了,林黛兰掰开她腰间的手,“廖慎言,你就宁愿娶那么一个蛮不知天高地厚的野丫头,都不愿意上我家提亲?” 廖慎言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个戒指盒,递给林黛兰,“这个。” “不是我要带着她,我同和白家谈生意,谈完才过来的,她非是要跟,我跟她说过不止一遍了。原本是想,借宋伯父,便有理告去白家,他家女儿影响了我一单生意,商机泄露,就此甩掉她,谁知道,是你两来。” 林黛兰用指腹摩挲些绒面盒子,迟迟不敢打开,她曾想象过无数次拿到戒指的情形,可是这一刻当她拿在手里,倒不真实了。 “怎么不打开看看?” 林黛兰点头,开了盖子,里面放着一枚透亮的钻戒,廖慎言握着林黛兰拿钻戒的那只手单膝下跪,“原本总想着,是不是太早了些,害怕你会拒绝,也害怕你也会害怕太快成为另一个身份。嫁给我,不是你的最优选择。” “可是一想到把你让给别人,我不甘心。” “这枚戒指我挑了好久,求婚也想了好久,筹划了好久,只是没想过是今天这样,也没想这么早给你的。” 林黛兰的视线一直在她手心的戒指盒上,她缓缓打开,里面是一颗闪耀的钻戒。林黛兰拿下试戴在手上,正好是无名指的尺寸。 林黛兰抬头,正好对上廖慎言的眼睛,“我偷偷量过,是不是刚刚好?” “戴了,就是答应我了。” 林黛兰点点头,声音沙哑着,应了声:“嗯。” 廖慎言环抱着林黛兰的腰,将她抱起,脚尖离了地,林黛兰搭着他的肩,埋在他的耳侧,“快放我下来啦。” 林黛兰和廖慎言的婚期定在秋末初冬,筹备总要时间,两个大家,准备的东西更是多了。日子是两家人算的好日子,林家原定的旧式的婚礼,林黛兰和她爹一撒娇,就改了。 “你知道我为什么执意要办新式的婚礼吗?” “留学的时候,有一次路过教堂,神父正在为一对新人证婚。” “西方人结婚,只能一夫一妻,和你,我不想有其他人插足。” 那天的林黛兰一身白婚纱,身边的廖慎言是宋淑曼见过最温柔稳重的时候,人在爱的人面前,总归是不一样的。 一九零五年的冬天,江宁府的第一场雪来得好巧,在两位新人念完誓词之后,落了下来。 林黛兰手里的捧花丢给宋淑曼手中,她推着宋淑曼出门去,“捧花都给你了,快去找你那位。” 宋淑曼一头雾水,“什么?” “去找你喜欢的那个人啊,以为瞒着我我就看不出来啊?” “快去吧,今天初雪,最好表白。” 第19章 初雪 宋淑曼手里还拿着那束接到的捧花,她以为她藏得很好,可是许青梅看得出来,林黛兰也看得出来,喜欢这件事,是很难被掩盖住的。 宋淑曼踏着转瞬即逝的雪,上了路边停靠着的、等待客人的黄包车,车夫吆喝着,“小姐,去哪啊?” “梨园。” 梨园。 宋淑曼在心里又默念了一遍这个地点的名字,夏天开始时开始的故事,仍在持续着,进行着。宋淑曼不能确定,它是否是延续过四季的故事,但是这一刻,她希望这条路蜿蜿蜒蜒,绕过无数个春夏秋冬。 雪下得小,细细微微,宋淑曼摊开手心,想要接住它,在触碰到的那一刻,化成看不见的水。 “小姐,到了。” 宋淑曼下车给了钱,她站在梨园门口,看写着梨园二字的牌匾高高挂着,她不进去,就一直站在那儿。 路过的人偶有回头看她一眼的,身边经过的人投来异样目光,这些人中,或许有知她姓名的,她也蛮不在乎,就这样,安静地伫立着。 宁书踏着轻盈的步伐,手高高举过头顶,捧着新下的雪,“真的下雪了,周汝,周汝,外头下雪了,你快出来看。” 念完,看见宋淑曼,宁书走到她跟前,“里边有人议论,说外头有个女孩子捧着花站在门口,也不进来,还以为是未婚夫逃婚了,搁这抓人呢,原来说的是你啊,优等学生。” “哪家少爷是你的未婚夫,我帮你揪出来。” 宋淑曼摇摇头,“梨园门前落雪,落了一树,梨花也开了一树。” 周汝出来,原是想瞧一瞧今年的第一场雪,见宋淑曼站在门外,宁书走到她身侧,“我是怎么都没料到是她,不过今日看着,呆头呆脑的,傻愣愣地站那儿,什么梨花不梨花的,这个天气,怎么会有梨花开啊。” 宋淑曼站在周汝对面,正面向她,两人对视着,周汝先低了头,躲了目光。她同身侧宁书说:“宁书,我的琵琶是不是落在你那儿了?” 宁书不再拿宋淑曼打趣,“好啦,我回去替你收好来。”说罢,转身回了园子里。 周汝走近宋淑曼,替她扫去落在肩头的雪,“怎么在这里站着?” 宋淑曼将手里的花递去,“在等你。” 今日周汝穿的是低跟,她轻抬眼,对上宋淑曼那双清透的眼眸,“等我做什么?” “看雪看月亮。” 雪比初时下得大了,地面上铺了薄薄一层,周汝没答应,也没有拒绝宋淑曼的话,刚扫去的肩膀上又落了雪,她说:“该带伞的。” “这么落在身上,也挺好。” “我进去拿伞。” 宋淑曼握住周汝手腕,她怕她不抓住,周汝就走没影了,“没伞也不碍事。” 周汝点点头,“走吧。” “你……能直接走吗?” “又不是缺胳膊断腿,走还不能直接走了,走吧。” 两人并肩而行,谁都没说去哪,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着。宋淑曼先开了话匣子,“今天林黛兰结婚,就是往日里和廖慎言的那位,不知道你认不认识。” “江宁府的风云人物,我听过见过,但不认识。” “她是个颇为有趣的人,以后要是有机会,我带她来认识你。” “还是算了,我也不习惯。” 见周汝不乐,宋淑曼扯了其他话题,“这是今年第一场雪。” “等晚冬,雪下得再厚些,就能埋一坛酒,再等初春喝了。” “那我能有幸喝姐姐酿的酒吗?” “我可不敢再让你碰酒了。” 周汝说完笑完,又想起那个晚上,觉得尴尬,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气氛又冷了下去。 她的确是头一次,被人表明心意地追求着,像朋友,又像那年把她捧在手心上的姐姐。 其实周汝不太爱看雪,也不喜欢冬天,冬季太寒,她刚来江宁府那会儿身子不好,娇贵得很,哪供得起烧的碳火。带她的姐姐把厚衣裳全留给她,她仍觉得冷,一到冬天,开支都增了许久,周汝便不喜欢冬天。 姐姐是爱看雪的,她打福建来,没见过雪,年年冬天,她最是爱看雪,因着她,周汝也就开始喜欢看雪了。 周汝对宋淑曼说:“你吃过饭了吗?街口那家店的馄饨很好吃,要不要去尝尝?” “好。” 两人坐在路边的小摊子上,周汝大声喊着:“阿婆,两碗馄饨,一碗不要放葱花。” 阿婆应着:“知道啦。” 周汝靠在宋淑曼耳侧小声解释:“阿婆有点耳背,要大声点说话她才听得清。” 两碗冒着热气的馄饨端上桌,雾气腾腾,朦了宋淑曼的双眼,周汝捧着碗边,给两碗馄饨都倒了醋。 “要加醋才好吃。天气冷,快趁热吃。” 刚出锅的馄饨太烫口,宋淑曼含在嘴里,咬不下去,哈着气让它凉一些。 周汝笑话她,笑声引来阿婆注意,阿婆问道:“是不是不好吃啊?” 周汝大声回道:“阿婆,好吃着呢。” 宋淑曼胡乱嚼了几下,咽下肚去,大声回阿婆:“没有没有,阿婆这的馄饨是我吃过最好吃的。” “谁叫你吃那么快的?”周汝眉眼弯弯,笑起来的时候,像月牙尖尖,好看得很。 天暗下去,灯火亮了一街,雪夜看不见月亮,周汝坐在她面前,那是宋淑曼心里的月亮。心里的月亮,也叫月亮。 宋淑曼总觉得,今天的周汝和往常的周汝不一样了,她们坐在路边的小摊子里,面对面坐着,慢悠悠吃着馄饨,也不知道到底吃了多久。 “宋淑曼。” “嗯?” “我原本是工作着的,给你喊出来,现在在这里吃馄饨,这顿饭……” “我请。” 周汝挥着手,喊着阿婆:“阿婆,这里再上一壶酒。” 阿婆刚上了酒,周汝就把酒壶揽在臂弯里,“可没你的份。” 宋淑曼本来就不喝酒,她看着周汝三两杯下肚,就聊起天来,“小时候,母亲叫我曼曼,刚学写字那会儿,可不喜欢自己的名字,笔画太多,总觉得怎么写也写不完。” 宋淑曼拿手扶着腮帮子偏头看她,“你有小名吗?” “生生,万物生长的那个生。” 宋淑曼拾了一根小木枝干,在雪地上写字,周汝凑上去看她写什么,宋淑曼一笔一划,写了“生生”二字。 周汝觉得无趣,又坐回原位,喝了一口酒,“你写我的名字干什么?” “你的名字比我的好写,小时候肯定没有我的烦恼。” “早就不叫那个名字了,现在再叫我生生,我都不知道是叫谁呢。” “生生。” “生生。” “生生。” 宋淑曼一连叫了好几声,周汝低着头,偏是不理她,宋淑曼就凑到她面前,晃晃悠悠的。 宋淑曼坐直了身子,“生生。” “你要不要和我在一起?” 周汝眼巴巴看着宋淑曼,盯了好一会,宋淑曼以为周汝要拒绝,心里已然做好了准备。 谁知道,周汝眨了眨眼,开口,嘴里说的确是:“那得叫两壶酒了。” 宋淑曼连忙替她叫酒来,“阿婆,这边再拿一壶酒。” 酒上了,宋淑曼替她倒上,“你答应了?” “宋淑曼,你酒钱付了吗?” “啊?” 周汝牵过宋淑曼的右手,起身拉着她往外跑,宋淑曼反应不过来,钱往桌上一丢,就被周汝牵去。 周汝带着宋淑曼跑了好一段路,雪在灯光的照耀下落下,星星闪闪的。她站在长街的尽头,阶梯的第一台阶上,双手捧着宋淑曼的面颊,吻落在雪上,和宋淑曼的嘴唇间。 后来,宋淑曼和周汝再忆起那日的雪天,宋淑曼问她:“那天钱差点都没付,第二天我还特地去找阿婆,问有没有少给了,阿婆还想找我零钱。你那时候到底是怎么想的,连钱都不打算给了。” “我也记不得那时候怎么想的,稀里糊涂的,就拉着你跑了。你怎么也不拦着我点?” “说起来奇怪,我的酒量素来很好,怎么那天才喝那么几杯,就醉得迷糊。” “看来姐姐是酒不醉,人自醉啊。” 周汝作势抬手,宋淑曼躲去一旁,“姐姐糊里糊涂和我在一起,该不会后悔了吧?” “日后都不缺酒喝,为什么后悔?” 两人嬉戏打闹了好一会,安静下来,宋淑曼正经问她:“姐姐,所以那天,为什么答应同我在一起了?” “可能是那天的月亮太漂亮了。” “那天下雪,哪会有月亮。” 周汝仰起头,望着天花板上挂着的吊灯,“走那长长的一段路,雪落在头发上,好像走过了好漫长的岁月,这么走着,走得再慢些,也算共白头。” “雪下得安静,心里的声音就愈发清晰,那天只想着,开开心心地在一起一天一晚上,也挺好的。” 宋淑曼记得,那天晚上,周汝站在屋子楼下的路灯旁,光散落在她身上,像是云层上边派下来的神明。 雪下得确实太安静了,所以那天周汝看着她,说的那声“在一起吧。”在宋淑曼脑海回荡了许久。 此时,周汝靠在宋淑曼肩膀处看琴谱,宋淑曼轻声唤她:“周汝。” “嗯?” “我爱你。” “嗯。” “我也是。” 第20章 画眉 第二天一早,宋淑曼去阿婆店里买了馄饨,就去周汝屋前敲了几下木门。 “哪位?” “是我,淑曼。” 周汝开了门,头发散落两侧,睡眼惺忪,宋淑曼提高了她手里头的馄饨给她看,“生生,早餐,阿婆店里卖的馄饨,没放葱,加了醋。” “谁许你喊生生了?” 宋淑曼像做错事一样,立马改口叫姐姐。 周汝后退一步,给宋淑曼开了门,“我还没洗漱,你进来等吧。” 她随手拿起桌面上的那根木簪子,抬手将长发绾起,宋淑曼跟着进屋,带上了门。 宋淑曼将馄饨放在桌上,周汝洗漱回来,坐在梳妆台前,看宋淑曼一直站在她身后边。 “木讷站着干嘛,又不是头一回进我屋来。”周汝给宋淑曼掀了被子一角,示意她可以坐在床边。 馄饨还热乎着,周汝吃着馄饨,她昨日随口提到的,未料宋淑曼全记得。 “怎么这么早过来,入冬之后天气都冷得很。”周汝转身回头去,拿手碰了碰宋淑曼的手背,“出门也不知道带个暖手的。” “不知怎的就醒了,看着还早,念着昨天吃的馄饨,也想给你带一份。” “对了,你吃过了没,要不要再吃一点?”周汝用勺子舀了一颗馄饨,吹了吹,小心递到宋淑曼嘴边。 宋淑曼自然是吃过的,只是这会姐姐放到面前,吃的是与姐姐同一碗的馄饨,用的是与姐姐同一副的碗筷,心里暗暗欢喜。 早餐吃罢,周汝开始梳妆,宋淑曼坐在她身后,从镜子里看周汝描唇画眉。 “姐姐的眉毛画得真好看。” 周汝起身,按着宋淑曼的肩膀坐下,“你坐在这,我替你画一个。” 玻璃镜子摆在面前,宋淑曼朝里看,能见着姐姐认真神情,一笔一笔画着。姐姐画的眉毛细细长长,给宋淑曼也添了几分韵味。 她仰头看着周汝,“你我这是不是也算,举案齐眉了。” 周汝笑着,把手搭在宋淑曼肩上,“于旁人,不许多说话,知不知道?” 在宋淑曼眼里,无论是周汝说话的语调还是她脸上的笑意都似乎在那蜜罐子里泡过,她一笑,就好像是在宋淑曼嘴里塞了一颗糖去,那甜度从舌尖漫延至整个嘴里。 “知道啦。” “她们没事就爱讲些闲言碎语,传来传去,传得荒唐,我不想你也受那些闲人议论。” 宋淑曼回她:“旁人论我也多的是碎言语,我亦不想把你牵扯进来。” 周汝梳妆整齐,换了出门衣裳,她从衣柜里给宋淑曼拿了个暖手筒递去,“我需得去梨园,你出门注意点,别染了风寒。” “青梅养胎,黛兰新婚,我是无事可做,可不可以同姐姐一块儿去?” “我还能拦你不成?” 周汝刚开门,宁书就在门外开始抱怨着,“周汝,你今天怎么这么慢。” 宁书看着宋淑曼一同出来,“优等学生,你怎么也在?” 宋淑曼已然不是学生了,“宁书姐,到底为什么总是叫我优等学生?” “喊周汝姐姐,喊我宁书姐,怎么听着都不像同一辈分的人,你要问,问你的周汝姐姐去。” 周汝站在一旁笑着,“是你称呼她,我怎么知道为什么?” “还不是那时候你说的,从良的学生考了优,不就是优等学生吗。” 周汝回头看了眼宋淑曼,又看去宁书,颔首言道:“从西洋回来的,也算优等学生。” “宁书姐是不是不知道我叫什么?” “谁能不知道你叫什么啊,宋家大小姐。这左一句宁书姐,右一句宁书姐的,谁是你姐姐?我左右不过二十有三,叫得老了十几岁。” 周汝打断她们的对话,“再不走,可要迟了,今天班主有登台,被他逮到,有你好受的。” “怕什么,林将军还在呢。” 宋淑曼故意走得慢些,走在两人身后,她伸手偷偷牵住周汝的手掌,周汝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去看,只是指间一转,十字相扣地牵紧来了。 快到梨园,宋淑曼先松开了她的手,“突然想起来还有点事,你先去吧。” 周汝无多做言语,同宁书进了梨园。 宋淑曼回了趟家,再返梨园时左右不见周汝,寻了间空包间坐下,侍应询问宋淑曼需要什么,宋淑曼习惯地回了句:“与往常一样便是。” 侍应方才掀帘,宋淑曼急忙喊住,“等会,你们这儿,谁琵琶弹得最好就喊她来吧。” 宋淑曼以为思虑周全,没料到,进来的不是周汝,倒是一副生面孔。 “你就是这儿琵琶弹得最好的?” “您听过了便知道。” 纤细手指轮按琴弦,动作密而紧,嘈嘈切切,只是宋淑曼听着,还是觉得周汝弹得最是好听。 周汝进来时,那人正好收了琵琶站起身来,“陶婉,你在这儿。” 陶婉一张脸冷冰冰的样子,“何事?” “没事。” 陶婉抱着她那琵琶朝宋淑曼讲:“宋小姐,我只弹一曲,进来这位也是会弹琵琶的,您要是还听,请这位就行。”说罢,就离开了。 陶婉的背挺得笔直,像荷花的茎,宋淑曼一路目光送她出去。周汝关了帘子,“躲在这儿听别人弹琵琶?” 宋淑曼回过神来,连忙解释:“不是姐姐,我是想让你来的,弄巧成拙,不知怎的来的是那位。” “只是那位,倒是奇怪的很。” “梨园多的是奇奇怪怪的人,人多自然就杂了。这陶婉不是坏人,没什么坏心肠,就是人太傲了,倔脾气可不讨喜。” 宋淑曼拍了拍椅座,让周汝坐于身侧,“你怎么知道我这儿?” “问了不就知道了,又不是什么天大的秘密,早上说是有事,现在又不想我知道。我明了,是我打扰你听其他人弹琵琶了。” 周汝起身要走,宋淑曼拉着她,“哪里来的结论,你坐着,我有东西要给你。” “我的那只玉簪子?” “我替你戴上。”宋淑曼将周汝发上的素木簪取下,换了手里头的。 周围没有镜子,宋淑曼替周汝前前后后看了看,像从前一般,好看得很。 “梳妆室有镜子,我们去那儿看。” 宋淑曼牵过周汝的手,出了门,穿过后院长长的走廊,她在前头,突然停了步伐,“姐姐,这里房间门都一样,我不知道哪间才是。” “那还走那么快。” 周汝拉着宋淑曼的手继续往前走,到了化妆间,班主不在,只她与宋淑曼二人。 周汝看着镜子里自己戴着的玉簪子,“早上就去拿这个了?” “是,今早看你梳妆,突然想起来了,放我那放得久了,差点忘了还了。” “那时候给你,没曾想还会回到我这来。”周汝把玉簪子取下,“木簪戴习惯了,这只簪子,还是放在你那吧。” 宋淑曼不去问,那玉簪子或许也有它的故事,或许牵连着周汝的过去,她不愿说的,宋淑曼也不想逼着周汝。 过去是过去的事,她认识她的时候是周汝,是当下,这样就好了。 “那我替你收好来,哪天你要,再向我拿。” 外头有人唤着周汝,“周汝姑娘,周汝姑娘。” 周汝将木簪子重新盘起发来,走去门口处,只听外头的人说着:“周汝姑娘,您在这儿啊,张先生来了。” 宋淑曼走到周汝身后,躲在门后边,伸手牵着周汝的小指头,小声说道:“这还没坐热呢,姐姐就又要走了。” “你去和张先生讲,昨儿夜里凉,我恰又忘了关窗,今一早便觉得嗓子不舒服,许是染了风寒,就不去了。” “这……” 周汝假意咳嗽两声,“咳咳。” “周汝姑娘,出了什么事可得你自己担待着。” “知道了,劳烦您跑一趟了。” 门外的人走了,门内的人偷着笑,周汝关上门,宋淑曼就跟着打趣:“周汝姑娘这身子,可真是弱不经风。” 周汝揉了揉宋淑曼的发顶,“是呀,昨夜不知道是谁非要拉着我看雪,害得我今日不舒服,去不了了。” “不会被察觉?” “无妨,张先生若是知道我不想去,也不会为难我。” 宋淑曼听着,心里怪酸的,她头偏着,枕着周汝的肩膀,“我上学时,同班有个外国洋学生,天天缠着女学生说甜言蜜语,甚至把我爱你挂在嘴边。” “那他对你说过吗?” “说过什么?” 周汝拿指尖点着宋淑曼的额间,“你哪会不知道我的意思?” 宋淑曼直起身子,正视周汝,“你要是不想继续待在这儿了,我陪你回浙江。” “我虽然从浙江来,只是浙江也是一个人,江宁府也是一个人,在哪里都一样。现在你在,就不是了。你父亲弟弟都在这儿,你在这里,我认识的人也都在这里,也像个家了。” 宋淑曼低头看着两人牵着的手,“我原先不知什么叫□□,那样的东西书本里讲得含糊,实在难懂。” “周汝,我才知道,我第一次见你时便动了心。” 第21章 祈福 雪下过后,江宁府的天气彻底冷了下去,宋父得了一批好皮草料子,裁剪了几件衣裳,让宋淑曼多和青梅黛兰走走。 宋淑曼挑了件毛领貂皮大衣给周汝送去,周汝推辞半天,拗不过宋淑曼,还是收下了。 “父亲赠的一批皮草料子,裁了几件,我头一件拿来给你,这件浓绀色我觉得最衬你。” “那是还有其他件,要给其他妹妹一一送去了?” “青梅黛兰,于她们你醋什么。” “那你这会,是要给她们送去?” “衣服什么时候送都行,托人带过去也行,只是姐姐这里不行。不试试,合不合身?” 宋淑曼替周汝穿上,还算合身。 周汝站在镜子前,“没见你问过我的身形尺寸,什么时候偷偷量了?” “上次抱过,揽过腰间,偷偷记在心里。再说了,姐姐这样的好身材,穿什么都是好看的。” “就属你嘴甜。” 宋淑曼走前,周汝拿了一条围巾给她系上,“比不上你的贵重,外面天冷,戴着御寒。” 围巾绵软,贴在脖子下颚处,挡着风,自然暖和不少。 “姐姐亲手织的?” “前几日织了一条,才向宁书学的,不太会,原本想重织一条再拿去给你,你来了,就先戴走吧。”周汝替宋淑曼整理着围巾,“织得没外头买的好看,下次还是买条送你好了。” 围巾针脚太紧,织得歪扭,看着手生,不知道是姐姐几个晚上织好的。可她偏觉得这围巾素净好看,是姐姐织的,就欢喜得很。 “就这个!不要其他的。” “谁还会跟你抢这个似的,左右都是你的。” 宋淑曼时时戴着这个围巾,去廖家见林黛兰,给笑话半天,林黛兰指着宋淑曼脖子上的围巾大笑,“宋淑曼,什么时候连条围巾都买不起了,你跟我来,我这儿多的是,你随便挑。” “你懂什么?这条围巾多好看,我才不要你那些。” “是是是,我不懂,你觉着好看就好看。不过今天怎么有空来看我?不会是来找廖慎言的吧?” “来看你的,看看林大小姐成了廖太太,有没有什么不一样。看您这面相啊,什么都不缺,就是缺了一样。” “你从前最不信这些,现在说这些神神叨叨的话来还有模有样,那你说说,我缺了什么?” 宋淑曼令下人拿了衣服进来,“缺了件衣裳。” 林黛兰接过看着,“怎么突然送衣服来了?” “没事还不能送礼了?”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哪来那么多歪理,我看你是跟廖慎言待久了,待糊涂了都。” 林黛兰穿着试了试,给宋淑曼比划着,“好不好看?” “好看,你穿什么不好看。” 林黛兰脱了衣服,交给佣人去洗,她拉着宋淑曼的手坐下,“上次让你初雪去告白,你去了没?” 还没等宋淑曼回答,林黛兰又接上了她自己的话,“瞧我,都没反应过来,你这围巾是他给你织的吧?怪不得不要我的呢,情人眼里出西施,什么不是好的?” “看来他对你是好得很,我下次也要叫廖慎言给我织一个。” “廖慎言毛手毛脚的,织这么个玩意,想想都好笑。要是织好了,可要喊我来看看。” “有你这么一个先例,我一定跟他天天念叨,他就会动手给我织一个了。” “对了,等你哪天合适了,也把他带出来让我见一眼,虽然我不大会从面相看出人好坏,但是帮你查查他家往上三代是做什么的都不是难事。” “查它做什么,又不和她祖辈过日子。” “这就是你不懂的地方了吧,这生活环境养出来的人啊大不相同,还有你们西学的,那叫什么来着,基因!” “好啦,我有分寸的。” 青梅怀孕四月有余,冬天天冷,青梅养了一段时间的身子,现在也不常出门,宋淑曼就时常去看她,也好替她解闷。 “给你带了披风来,上好的皮草裁做的。” 许青梅摸着那毛绒料子,嘴一撇,“现在也不出去,就呆在屋里,你送来,我也不见得有用,可惜了这样好看。” “要我带你出去转转?” 许青梅立马喜笑颜开,“这下就用得上了。” “你的江先生跟我叮嘱过,前段时间风寒才好,你再出去吹风,要是又受凉了,你先生还不得剥了我一层皮。” “你听他的,不听我的,他才是你发小,你的好朋友,我什么都不是了。” 宋淑曼笑话她,“你醋什么?等春天天气暖和些了,我一定天天陪你出去走走。” “早春更冷,又得等好些月,你两就是一伙的,饼是画得够大了,别说饼渣子,我是面粉都不见一点。” “都要做妈妈的人了,怎么还是这样孩子气。” “江黎给我带的小说我都看完了,正在追的迟了两期没更新,我盼得恨不得到那个作者的家里去看他写。我倒想看看,他到底每天都做了什么事,怎么就是不更新。” “写出来了自然就会更新了,与你说个好笑的,你看我这围巾,林黛兰看见了,说要廖慎言也织一条,你说廖慎言那个人,要老老实实拿着针线,我是想想都想笑。” “说起这两人,前段时间廖慎言和林黛兰结婚我都没去,那会子孕吐得厉害,江黎不许我去,让我好生在家歇着。” “你身子要紧,廖慎言他呀,朋友多的是,热闹得很,你去了,他也顾不上你。” “冬天一到,年就快了,眼盼着就要新年了。” “我成家了,廖慎言也成家了,现在想来你也快了。” 宋淑曼低头不说话,成家,她同周汝如何能成家。 “怎么了?” “没什么。” 宋淑曼抬起头来,摸着许青梅的肚子,知道她有孕时候不显身子,现在是看得出一些来了,“最近怎么样,孩子和你都还好吧。” “好着呢,健健康康的,最近胃口也好了。” “回国的时候,没曾想什么都这样快,在外头读书时候,每日里只一个人捧着书。回来后,你的婚礼,廖慎言的婚礼,也好热闹了一段时日,以为过了好长的岁月,不过还在这一年。” “在江宁府总是比外边好的。” 许青梅看着窗外天气好,“年底挑个阳光明媚些的日子,你陪我去庙里祈福,好不好?” “你定了日子告诉我就行。” “你本不信鬼神这些,我还以为你会拒绝。” “只是是陪你去寺庙,又不是什么难事,有个信仰寄托,未尝是坏事。” “那你这是,又信了?” 宋淑曼笑着摇摇头,“信也好,不信也罢,若是自有命数安排,我也想看看我的安排是如何。” “那要是你的命数安排不合你的意呢?” “那就不信命数安排了。” 择了好日子,宋淑曼陪着许青梅去寺庙,寺庙前的香火味和空气中弥漫着的烟灰直往她的鼻子里钻,她闻不惯,连着打了两个喷嚏。 许青梅靠在她耳边对她说:“你在外面等我就好了,不用跟我进来的,这里就是这样。” “香火旺盛,从哪方面看都是好事,这里人多,你行动多少不比从前方便一些,我还是扶着你些,免得给人挤了碰了。” 许青梅拿了三炷香,宋淑曼在一旁等候,不知是谁家的小姐,一身法式白连衣裙,高高绑起的卷发洋气又可爱,老妇人跪在蒲团上,她站立在一旁,应是陪母亲来的。 老妇人瞪了她一眼,示意她一同跪下,她不听,反而放了声说,“妈咪,这些都是封建迷信,你拜多少次都没有用的。” 寺庙大堂内本就安静,祈福的人都是轻手轻脚的,一时间她的声音充斥其中,引起了住持的不悦。住持前往到她面前,请她出去。 她从母亲责罚的眼神中得知自个儿闯了祸,表面虽是一副知错的样,心里头却欢喜地出了大堂,在外等候母亲。 宋淑曼多看了她几眼,许青梅祈福完起身,挽过宋淑曼的手臂,小声问道:“看什么呢?” 两人踏出木门槛,宋淑曼回她:“刚才那个不知道是哪家的小姐,还挺有意思的。” “我也没见过,不知道是哪家的。” “走吧,哪家的都不关我们两的事。” 寺庙内有颗百年老树,系红绳挂木牌,一树红丝飘,承载着不知多少人的夙愿盼望。 许青梅问她:“要不要写一个?” “写什么?” “随你啊,身体健康,万事遂意,写什么都行。” 宋淑曼思来想去,只写了四个字,“愿汝安好。” 同许青梅的一起挂上后,宋淑曼陪着许青梅上车回江家,路上许青梅看着宋淑曼,“你的木牌子写了什么?” “怎么不说说你写了什么?” “说出来,就不灵验了。” “那你还让我说?” 两个人相视一笑,乐呵了一路,许青梅唱着儿时童谣,宋淑曼附和着,一路唱,一路笑,心情和天气一样明媚灿烂。 “等你结婚了,再像这样的日子就又要减半了。” “思虑那么多还没有的事,是要掉头发的。” 第22章 新年 乙巳年的最后一天,家家户户早就做好了过新年的准备,宋淑曼起了个赶早,匆匆下楼,见父亲坐在客厅看报。 宋淑曼坐在父亲身侧的椅子上,“父亲,女儿有件事想和您商量。” “说吧。” “女儿有个朋友,爹娘不在身边,一个人久了,我想,今年让她来我们家一起过年,也好热闹些。” “我当是什么事,让她一起来吧。” 宋淑曼高兴,起身抱了父亲一下,“谢谢父亲!” 宋弘盛脸上嫌着她腻腻歪歪,嘴角藏不住笑,“多大的人了。” 宋淑曼和李伯交代,“李伯,今年我带个朋友回来一起过年,劳您多备双碗筷了。” “就是小姐不叮嘱临时带回来,这一双碗筷也是添得起的。” “那李伯,我先出去一趟。” 到周汝屋子时,周汝正与宁书贴春联,周汝踩着板凳贴横幅,宁书扶着椅子,在底下拿着熬好的米糊。 宋淑曼拿过宁书手里的米糊,左手食指放于唇中前,宁书给宋淑曼指了指她房间前空落落的墙,细声轻语地说道:“交给你了,可得贴好看些。” 周汝认真对比着,宋淑曼突然开口,“再左边一些。” 周汝回头去看,“你怎么来了,吓我一跳,沈桃呢?” “宁书姐回自己屋了,我帮你扶着。” “正了吗?” “往右边一小些,好好,正好了。” 宋淑曼举高了手里的米糊,周汝拿过刷子刷在横幅背面,左边贴好来了再贴右半边,拿手抹平,不留气泡,平整又端正。 周汝搭着宋淑曼的手下来,她把椅子移到隔壁门口,“宁书那屋还没贴。” 周汝正要爬上凳子去,宋淑曼拉着她的手,“我来吧,我高一些,好贴。” “那你小心点。” 宋淑曼一边贴着春联,一边同周汝聊天,“姐姐,今年跟我一起回家过节吧。” “和你回去,留宁书一个人?亏你想得出来。” “想的时候只想着你一个人,忘了宁书姐一个人了。可我和家里人打好招呼了,不然,让宁书姐跟我们一起,添双筷子的事。” “我与你回去,至少还有你在,多少也能缓解几分尴尬。宁书呢?都是不认识的,长辈要是问这问那,她怎么自在的了?” “淑曼,就是我一个人过新年我也过惯了,更何况我这邻里邻外的这么多人呢,自然也不会无聊。” 屋子的门从里头开了,宁书不知道听了多少去,她那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谁说我是一个人的,周汝,你要去赶紧去,别耽误我。你要是不去,今年我也不能在家里陪你过这个年了。你去了宋家,我还能放心些,免得你在心底咒我留你一个人过除夕夜。” “你要去谁家?菜都买好备着了,怎么都没听你提起过。” “事事都得与你讲呀?原先担心留你一个人,现在不用了,自然要讲出来。” 宋淑曼贴好春联下来,“姐姐,宁书姐都这样说了,你就同我一起,好不好?” “那我也得去换身衣裳,上次去你家,说是你的同学,这会儿,也要有个学生样。” 宋淑曼站在门外等,等周汝换好了出来,下楼去行了一小段路,周汝问她,“窗子关上了吗?门关好了没有?” “都关好了,窗子贴了福字剪花,自然也是关着的。” “我这么空手去,是不是不好?” “那我买点水果,我们一起提上去。我只说是同学,既是同学,不用带什么多贵重的礼,心意到了就好了。” 宋淑曼陪着周汝挑了些水果,宋淑曼争着想替姐姐付了钱,周汝不愿,“是我去你家,本来就没买什么像样的礼,你要是还不让我付钱,我就不去了。” “你不带礼去都是行的,何必在乎得紧这些。” “老祖宗定下的规律,总不能丢了忘了。” 宋淑曼怕姐姐接着念叨,能念叨到天黑下去,“那姐姐快去付钱吧,不跟你争了。” 买好水果,回家路上,周汝又停了步伐,转头和宋淑曼说:“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对劲,她宁书哪有什么地方去,我们同是异乡人,在这城里哪有什么亲戚朋友的依靠?她这会儿多半是一个人在家里。” 宋淑曼拉着周汝的手,“姐姐。” “回去看一眼,就一眼,她要是不在,我们就回来,好不好?” 宋淑曼随她的意,这时候不同意,姐姐的心也会一直在那头。 宁书的门禁闭着,周汝敲了好几声,没有应答,不在屋子里头。 “真不在?那她能去哪?” “姐姐,宁书姐都说了,她有地去,她这会不在,自然是去别地了。桃姐自己一定有分寸的,她总不能独留自己一个人。” “姐姐,我们走吧。” 周汝停着不动,宋淑曼问她:“姐姐,你这一整天从听了去我家过节就不对劲,是不是这太为难你,你憋在心里不说,我这心里也闷着。” 周汝握着宋淑曼的手加了几分力度,手上跟着心里一并紧着,“我这心里头慌得很,又怕得很,上次去你家,我只见到管家下人,没见过你家里人。” “我并非什么大家闺秀,做事说话总会有不得当之处,怕露馅,又怕不讨你父亲喜欢。” “没事的,我父亲不是难处之人,再说了,只是一起吃一顿饭罢了。” “淑曼,凡事若都从了表面简单去了那倒好了,只是不能。就像你带我回家,也不敢直明我的身份,无论是戏园子里的琵琶女,还是你钟情的心上人,你一个都不敢说。我也不敢。” “周汝,我只是没找到合适机会,要是找到了,我一定会说的。” 周汝的泪挂在眼眶处,她低头抹了去,再抬眸看她,轻浅笑着,“今天是好日子,辞旧迎新,是我多说了。我们走吧。” 那天晚上的年夜饭,宋淑曼不停给周汝夹菜,周汝却总是低着头,自顾自地吃自己碗里的。早知道,她就同沈桃两个人在自己屋里,虽说饭菜远比不上这儿的,总归是自在些。 那时候,周汝是什么身份,装成的同校同学。她也曾想,如果她仍是哪家的大小姐,是不是在饭局上的腰背就能挺直些,眼神也不会闪躲了? 父亲问候周汝:“还吃的习惯吗?头一次来,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要是有喜欢吃的尽管吃,不用客气,淑曼说你是一个人,你要是愿意,就把这里当作自己家吧。” “谢谢宋伯父关心,都很好吃。” “对了,总不能总是淑曼同学的称呼,你叫什么名字?” “李琪生。琪是王字旁的琪,生是生长的生。” “美玉生长,好名字啊。” 宋淑曼从前不曾听周汝说过这个名字,她只知生生,那或许,是她从前的名字。吃过饭后,宋淑曼带周汝回房间,“姐姐从前的名字也是好听的。” 周汝却摇了摇头,“玉石无根,注定漂泊流浪,孤苦一生。改了倒好,免得应了名字。” “只是早应了那个名字了。”周汝小声说道。 “瞎说什么呢,一个名字而已,不喜欢,我们就不念了。” 钟声敲响,外头烟花四起,点亮了一瞬的夜,炮竹声声,辞了旧年,新年便至了。 周汝靠在宋淑曼身边睡着了,又被炮竹声响吵得迷糊睁了眼睛,只听见宋淑曼靠在耳边说:“新年快乐。” 正月初一穿新衣,宋淑曼早早备好了,周汝吃过早饭,想要回自己的小屋子去,“年年都是在那过的,也算家了,不回去,还真是不习惯。” “那我送你。” 送到门口,周汝对宋淑曼说:“你快回去吧,我这没什么需要打点的,你回去多陪陪父亲弟弟,总是好的。” “知道啦。” 宋淑曼走到楼下方才想起,有东西落了没给周汝,折返回去,正要敲门发现门掩着没关实,宋淑曼在门口,听到里头沈桃的声音。 “我听陈宁书说你昨天去那个宋淑曼家里过年了。” “……是。” “陈宁书这个人叫了个书香气的名字,脑子却不太灵光,我看啊,你跟她呆一起真是把自己也呆傻了。” “那宋淑曼能给你什么好处?你知道,就算你是男儿郎,或是她是女儿郎,你们都是不可能的。更别提,你们都是女儿身。” “再抛开那些来说,你觉得她跟你能是认真的吗?不过是看你傻,看你好骗,图一时玩乐罢了。” 周汝的声音哽咽着,宋淑曼想她是不是红了眼眶,她见过的,也只见过姐姐红了眼,不曾见过那泪珠子掉下来。 “我知道,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我怎么会不知道。” “家世背景,学识,就连性别,哪一样合适呢?” “我也知道不可能有结果,可是怎么办,我就是很想陪她走这一段时光,我知道不会有结果,但我就是想和她能一起走这一段路。” “无药可救。” 沈桃出来时,撞上宋淑曼的目光,她抚拍着胸口,“你站在这干嘛,吓死我了。” 沈桃极不情愿,瞪了宋淑曼一眼,“门给你留着,自己进去吧。” 宋淑曼走进屋去,周汝背对着她,许是眼泪没抹干净,不敢转头见她。 宋淑曼不开口说话,只站在她身后等她,等她想见到自己时,自然就会转过身来了。 周汝起身走到她面前时已经调整好状态,声音也不抖了,“怎么回来了?” 宋淑曼从包中拿出一个檀木盒子来交到周汝手中,“新年礼物,打开看看。” 周汝开了盒子,藕粉色镯子,看着贵重。周汝看向宋淑曼,“这是?” “这是我母亲生前戴着的玉镯,送给你。” “我不能收。” “周汝,我对你从始至终都是认真的。在我面前,没有家世地位学识性别,那些都不重要,你于我才是最重要的。” “我们是平等的。你爱我,我爱你,就因为爱,我们之间是平等的。要一定要说不平等,也一直是我仰慕你。” “周汝,你是我的恩赐。” 第23章 共放天灯 “来的路上突然又下雪,落了一身。” 周汝把宋淑曼脱下的外衣挂在门口的木架子上,“我去加点碳,烤得暖和些。” “我去就行。”宋淑曼给炉子添煤,一边说着:“外头的那棵红梅树什么时候开的花,雪掩着,哪里压得住红梅。” “你这么一提,我倒是想起来了,今年的酒还没酿,我去采点梅花来。” “我同你一起去。” 周汝笑着,“你刚从外边来,冷得很呢,我摘一些就回来,很快,你在屋里等我就行。” 宋淑曼跟在她身后,周汝出了门转身正对着她,“不许跟了,就到这里,我只是下个楼而已。” 宋淑曼用自己额头轻轻抵着周汝的额间,“那你快一点回来。” “知道啦。” 宋淑曼在屋里等候,随手拿过周汝床头摆着的诗集,书中夹了一张纸作书签,纸上写着“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是周汝的字迹,她写字向来工整好看,如她的人一般,秀丽清雅。 她总在想,有关周汝的过去,那个名叫李琪生的过去,是否过着在父慈母爱里捧着长大的生活,从浙江而来,又受了多少变故悲痛,才成了今天的周汝。 只是宋淑曼不会去问李琪生的过去,那段日子无论是好是坏,如今再提起,也终究是回不去的,别人的故事。 周汝回来时,宋淑曼放下书去,小跑到周汝跟前。周汝放下装满红梅的竹篮子,她的手冻得通红,宋淑曼捂着周汝的手,“冷不冷?” “只是手红看着冻,其实还好,从前习惯了,比这还冷的多的是,那时候碳都供不起,更冷了。” 周汝笑了起来,眼角弯弯的,笑意染上眉梢,“现在什么都比从前好了,还有你在。” 周汝洗净了梅花,放在窗口晾着,宋淑曼方才从书里拿出的字条忘了放回去,这会儿拿起,周汝问她:“在看什么?” 宋淑曼递去给她,“你写的字。” 周汝接过那张字条,“你说这字啊。儿时练的是簪花小楷,练了好几年,直到现在都忘不掉。” 宋淑曼又念了一遍纸上的诗:“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这句念起来实在凄凉,怎么留了这句?” “想来,留不住的,才是最惦念,最想留住的。这句诗的作者,还同我是一处人呢,都是浙江的。” 宋淑曼翻了一面,在背后写下“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 “为什么写这句?” “梅花开了,春天快到了。去年陪青梅去寺庙祈福,下山的时候在石阶延伸去进的林子里看见一个落了的残灯。” “你也去祈福了吗?求了什么?” “说出来就不灵验了。” “周汝,等元宵到了,我们也去放天灯吧。” “好啊。” 元宵佳节,宋淑曼在家里吃过汤圆后就想溜出去,给逮给正着。 宋弘盛问她:“你最近动不动就往外头跑,这会儿又是要去哪啊?” “不去哪,就到外边走走,散散步。” “今天元宵,等会陪程良,我们一家人一起去观灯,你也带着你弟弟去猜猜那些字谜,看看能猜几个出来。” “是。” 宋淑曼嘴上是应着是了,心里却是忐忑想着,同弟弟父亲一起未尝不好,只是,约好了的周汝怎么办呢。 繁闹街市上人群熙熙攘攘,小贩叫卖着,与人们的欢声笑语掺杂在一起,街边彩灯通明,各式各样。这是宋淑曼回国之后头一次看花灯,西洋没有元宵节,过的节只能记在心里意思着过一下,那时候,总是思念家里的。 宋淑曼牵着宋程良的小手,可弟弟年纪渐大,小男孩子总是不安分的,宋程良总想甩开,她就牢牢牵着。 桥头有小贩叫卖着:“糖葫芦,糖葫芦哟。” 宋程良扯了扯姐姐牵着的手,“我想吃那个糖葫芦。” 宋淑曼把宋程良的手交到李管家手里,“姐姐去给你买!” 说完,宋淑曼就溜进人群里。只是她不买糖葫芦,而是奔着周汝的方向,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一路跑过去。 到约定的地方时,周汝已经在了,宋淑曼到她面前,“等很久了吗?” “没等多少时间。”周汝拿出手帕给宋淑曼擦汗,“你这是打哪里来,还是冬天呢,怎么满头的汗?” “解释起来又得讲一堆,我们先去放天灯,等之后我再跟你讲。” 宋淑曼拉起周汝的手,踏上长长的石板阶梯,她们在石阶上奔跑,绕过同行的路人,月光与街灯共沐浴,耳边只剩下风声。 周汝不会问她为什么要跑着去,她只会牵好宋淑曼的手,跟在她身后,她永远相信她。 她们站在山头的站台上,往下望是城中的星星点点。宋淑曼背靠在围栏上歇着喘气,她看着周汝一同喘着,两个人的汗湿了两鬓的头发。 宋淑曼没忍住笑了出来,“父亲让我陪弟弟一起赏花灯,猜灯谜,我借口给弟弟买糖葫芦偷溜出来,怕失了你的约。” “不来也是没关系的,你不能来肯定有原因,我能理解的。” “我今天要是不来,你一定会站在那儿等一晚上。” “你想得美,我才不会等你一晚上,你再不来,我就回去了。” 宋淑曼手心向上,伸到周汝面前,“走吧,我们去放天灯。” 周汝搭着她的手,两人去寺庙里拿来祈天灯。碎布淋油,桶口朝下,点火燃了布,热气钻进纸桶里,灯就胀了起来,两人抓着底圈,不让灯飞走。 宋淑曼给周汝递笔,“你写左边,我写右边,你先写,我给你扶着灯。” 周汝提笔,写下“宋淑曼”三个字,将笔递过去给宋淑曼,宋淑曼接过,写了“周汝”二字。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原不知互相写了彼此的名字,宋淑曼抓着祈天灯的手贴着周汝的手,两个人对视着,一同笑了出来。 “让它飞上去吧。” 祈天灯上写着两人名字冉冉上升,愈发离得远了,小了,携着宋淑曼和周汝的期盼,化成天边的一颗极为闪耀的星星。 周汝望着天上那只祈天灯混进空中千百只天灯里,分不清谁是谁的,“飞得再高再远,最后还是躲不过坠落的结果,被树枝划了去,破烂残缺的。” “不是这样的,它飞去天的另一边,在最接近天的地方传递我们的祈愿,神明听到后,应许了我们的愿望,天灯受了神明的应许,便沉得坠回人间。” 宋淑曼握着周汝的手,“天灯跌落人间的那一刻,许下的愿望便灵验了,周汝,我们长长久久在一起。” 周汝附和着:“长长久久在一起。” 宋淑曼与周汝漫步下山去,在山底听闻烟花四起。不知谁家放烟火,夜空中的烟花正好在墨蓝色中绽开,一朵接着一朵,绚丽多彩。它们委身在千百上万盏灯下面,未失自身风采。 烟花瞬时间的光亮比月光来得更猛烈、更清楚,宋淑曼看着身边的周汝,她见周汝第一眼时,就觉得她的眼睛很漂亮,像一潭秋水,明媚温柔。 她这短短二十二年岁里,见过很多人,可在遇见周汝之前,她所想所念,只不过是顺父亲心意,嫁一个父亲如意的郎君。她从前不懂林黛兰的担忧,她不求那些,自然也是不在意的。 遇见周汝之后,她也想尝尝世人口中所说的情爱如何。原来,爱藏在心底,见到那个人时,就不自觉地从眼睛里跑出来。于是,从今往后,春夏秋冬,她的眼睛里只有那个人了。 “周汝,我这一生活得冷静,事事皆无上心,更不说情爱,可你却无时无刻不打破我的理智。当感性占了上分,只得任由摆布。” “周汝,你是那山间明月,也是那朵朵桃花,我爱这窗前明月,也爱这春里艳桃,我这世间所爱的千千万万,皆是你。” “怎么突然说这些?” 宋淑曼摇摇头,对周汝莞尔一笑,“没什么,我们回去吧。” “淑曼。”周汝叫住她。 “怎么了?” “我有没有和你说过我爱你?” 没等宋淑曼回答,周汝走近宋淑曼,正视着宋淑曼的眼睛,说了一声:“我爱你。” 这是周汝头一回和宋淑曼说我爱你这样的话,让宋淑曼想起初雪时那个回应的吻。 她们在夜里接吻,以天地为鉴,以天灯为证,悄无声息地诉说着彼此的爱意。 宋淑曼回家前捎了一根糖葫芦,父亲已在家中等候,“去哪里了?” “给程良买糖葫芦,人太多,就走散了,没找到您与弟弟,就自己逛了逛回来了。” 宋淑曼把糖葫芦串递给弟弟,宋程良便满心欢喜地带着他的糖葫芦走了。 “就你那些小伎俩,是当你爹我没年轻过啊。” 宋淑曼连忙跪在父亲身边,替父亲捶腿撒娇,“爹爹,女儿错了。” “罢了,女儿大咯,留不住了。你等哪天觉着合适了,也带人家回家给我过目一下。不早了,回你自己房间歇息去吧。” 宋淑曼上楼时,又听父亲喊:“宋程良,那串糖葫芦只能吃两颗听到没有!” 第24章 手镯 阳春三月,青梅孕八月,宋淑曼时时跑去江家看青梅。许青梅肚子圆鼓鼓的,宋淑曼好奇,总会摸摸许青梅的肚子。 小时候母亲怀弟弟时,她也总爱待在母亲身边,耳朵枕在母亲肚皮上,听弟弟的动静。 这一转眼,也有十年了。 “青梅,他踢我!” 许青梅起身,想要倒杯水喝,宋淑曼扶着她坐下,“我去我去,你就好好坐着就行。” “宋淑曼,到底是我生小孩,还是你生呀,怎么见你比我还上心的。” “我这不是替你紧张吗?说好了,孩子出来 ,无论男孩女孩,都要认我做干妈妈的。” “好啦好啦,知道啦,这么喜欢小孩子,赶紧自己生一个去。” “才不呢。” 许青梅突然拉着宋淑曼的手腕处,“我在家里待得闷得慌,你带我出去听听戏好不好?” “天气转暖了,你看外头天气多好呀,医生说要多出去走走才好。” 许青梅摇着宋淑曼的手臂撒娇,“好不好嘛,你就答应了嘛。” “我答应你有什么用,要等你家的江先生答应了才行。” “趁江黎不在的时候我们出去,再在他没回来前及时回来不就好了,人不知鬼不觉的,谁也发现不了。” “淑曼~” “那也不能今天去呀,今天天都要黑了,再等过两天,挑个天气好的日子。” “你说的!” 许青梅欢喜十分,摇头晃脑,哼着小曲,再塞两颗话梅进嘴里。 “只是听场戏,这么开心?” “是呀,高兴得不得了,所以你可不能食言了,你要是说话不算数,就不让你做干妈妈。” 宋淑曼回家时正好碰上江黎,她简单和江黎打了个招呼,“青梅要去听戏,让我带她去,我是答应她了,你要是不放心,就跟着些。” 宋淑曼常听许青梅在她耳边说的一些江黎不许她出门的话,本还以为要和他磨好一阵,没想到江黎同意得这样快。 “没事,你们去吧,你看着她点就行。” “那我定下时间,就提前告知你一声。” 第三日白日,宋淑曼带着许青梅去戏园子,寻了一个安静干净的包厢坐着。 “没骗你吧?” 许青梅笑容灿烂,“怎么会呢,你最好了。” “突然想听平剧,只可惜梨园唱的都是昆曲。” “你这想一出是一出的毛病,梨园离你家最近,也清净些,别的地方,等你生完了再去。” “我知道,这不是就跟你提一嘴嘛,你是连话都不许我说了?” “我怎么敢不让你说,对了,你今天留下来和我一起吃饭嘛。” 宋淑曼摇着头拒绝她,一脸的心不甘情不愿,“还是算了,从前你爱吃甜的,甜就跟不要钱似的往里头搁,现在爱吃酸的,想必你那一桌子菜醋也早加三碗,酸得要死,也就你爱吃。” 许青梅来时还带着装满话梅干的零食小袋,这会儿嘴里还塞着,像只囤粮的小松鼠,话也说得不清晰,含含糊糊地说着:“我觉得也不是很酸呀,” “你是熬过了前头那段吃啥吃不下的日子,这会儿吃得倒是香,你看你,脸都圆了一圈了。都说酸儿辣女,你这肚子多半是个儿子。” 许青梅摸了摸自己的脸蛋,“圆了吗?我觉着还好呀,难怪江黎前些日子还讲我可爱,原是变着法子说我胖了!” 许青梅忙活着的小嘴停了一阵,把零食袋往宋淑曼身上一推,“不吃了。” 没过几分钟,台上戏还在同一人身上唱着,许青梅就又把她那袋子讨回去了。 宋淑曼笑她,“不是说不吃吗?” 许青梅义正言辞,也不知道那停了的几分钟是不是都在想这个理由了,“我儿子想吃,不能饿着我儿子。” “话梅干管什么饱?我干儿子还没出生,就要给她母亲的嘴馋打掩护了。” 许青梅不理她,塞了两颗进嘴里,又塞了两颗给宋淑曼,“怎么话那么多呢?实在打扰我听戏。” 话是两个人一起讲的,理是都给许青梅占去了,宋淑曼为了不打扰许青梅听戏,便不接她的话了,心里想着,全看在我干儿子的份上,让让他母亲好了。 “我来看看谁家小姐在这闹腾,果然是你们两个。” 许青梅许久未见周汝,这会儿倒是欢欣雀跃,“周姐姐!” 周汝温柔笑着,“嘘,你小些声。” 宋淑曼挪了挪位置,希望姐姐坐她身边,“坐下说吧。” 周汝装作看不见,在许青梅身边坐下,“青梅的肚子都这样大了呀,上次见你,还是小孩模样呢,一转头,都要做母亲了。” “孩子想好叫什么没有?” “要是男孩子,就叫年年,江熹年,要是是个女孩子,就叫岁岁,江黎岁。” “年年有余,岁岁平安,真好。” 宋淑曼接着周汝的话:“我看呀,是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吧。你得再怀一胎,才能凑个一对,儿女双全。” “我要是年年有今日,那岂不是年年都在怀孕生孩子了?宋淑曼,你当我是母猪啊!” 宋淑曼憋着笑,“我可没说,这是你自个说的。” 周汝看着这两个,算上青梅肚子里的,三个孩子在这闹腾,“你两,每次来我都不知道你们两个是来听戏的,还是来打趣闹腾的。” 许青梅指着宋淑曼向周汝告状:“周姐姐,她总扰我听戏!可得好好管管。” “明明是你打扰我听戏。” “是你打扰我。” “你打扰我!” “明明是你!” “才不是呢,是你!” 周汝看着面前两个人你一嘴我一嘴地来往着,说的话要是泡泡,这房间漫天都是泡泡了,“小孩子脾气,坐你们这儿,迟早要被吵死。” “你们吵着吧,我先出去了。” 宋淑曼一同起身拉住周汝的手腕,“姐姐这就走了?” “怎么,还要我在这听你们吵多久啊。” 周汝手上戴着的玉镯子露在衣袖外,许青梅看着,“周姐姐这镯子还挺好看,就是有些眼熟,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宋淑曼慌乱回她:“玉镯子不都一个样吗?” “成色品相不同,怎么会一个样。” 周汝将镯子上移藏进衣服里遮着,“可能都是一个色,就像了些,玉镯像也不是什么稀罕事,这镯子不值钱,戴着玩的。” “我还有事,先去忙了,你们好好听戏。” 许青梅托着下巴,嘴里的话梅干好似永远没停过,她瞧着戏台子的方向,又不像在听戏,安静了好一会儿,她突然看着宋淑曼,“淑曼,我记得小时候程阿姨手上也戴了一个粉玉镯子是不是?” “那只镯子粉得漂亮,只是混了白的,小时候觉得漂亮,后来才知道,混了的就没那么值钱了。周姐姐那只倒是像程阿姨从前一直戴着的那只,程阿姨没换过,一直戴的那只,我印象才深点。” 宋淑曼回她:“那也都是小时候的事情了,你当着周姐姐的面讲,人家要是以为你是说人家偷的窃的怎么办?” “呀,遭了,满脑子都在想像不像的了,倒忘了这个,周姐姐该不会生我的气了吧。” “淑曼,你陪我找周姐姐吧,我方才真是无心的。” “一孕傻三年,你这脑袋瓜真是糊涂了。” 许青梅这会看着眼泪汪汪,楚楚可怜的,“淑曼,你快陪着我去吧。” “走啦。” 许青梅挺着个肚子,连她的零食兜都没拿上,宋淑曼扶着她的手,一路往后院去。 路上碰见周汝抱着琵琶,她奇怪问着:“不是在前头听戏吗?怎么过来了?” 许青梅小心翼翼,“周姐姐,你没有生气吧?” 周汝笑了出来,“这是说的什么话,我生哪门子的气?” 许青梅拉着周汝的手,“我刚才讲的话周姐姐你别放在心上,玉镯子都一个样,像不像都是平常事。你就当我怀孕怀得糊涂了,讲话都不过脑子的。” “我不记心上的,你还特地跑来做什么,你怀着孕,身子要紧。”周汝向来温柔,“好啦,回去听戏吧,这种碎屑小事的。” 晚上宋淑曼同周汝吃饭,宋淑曼看着她手腕处的玉镯子,周汝抬头看她,问道:“戴着好看吗?” “好看。” 许是又想起白天的事,周汝说:“我还是摘了吧,平常时日要是一个不小心磕着碰了,毕竟是你母亲……” 她想摘下,镯子卡着关节骨处,怎么也摘不下来。 宋淑曼握着周汝要脱镯子的手,“姐姐,不用摘,这不是那只,只是像一些,这是新玉。” 周汝停了动作,“好你个宋淑曼,骗我还说得那么真。” “当初送你那个,确确实实是我母亲的,只是这个不是了,你从前收了放在床头没有戴,后来我问了,玉也分主人的,别人戴过的不能戴,我就买了个相似的换了你那个。” “戴了,就不能摘了。” 宋淑曼的这句话,就像是在说,我们在一起,就不能反悔了。 “那我就戴着,到头发白了都不摘。” 第25章 三月初三 “来了?” “来了。” 宋淑曼在金店里看饰品,各式各样摆了一整排,金光闪闪的。 林黛兰随手拿起一枚戒指戴在自己手上,伸到面前手心手背转着看了好几眼,她总觉着戴金的太俗气,又摘了放回原处去。 林黛兰走到宋淑曼身侧,低头看宋淑曼挑的什么,“说好郊游的,怎么约在这见面?” “想着青梅要生了,我这不是想着给孩子送点礼,让你帮着我一起挑一挑。太多了,看得眼睛疼。” 宋淑曼指着桌面上一对金镯和一个长命锁项圈问,那是方才店掌柜特地拿出来给宋淑曼看的,“你觉得是这个长命锁好看点还是那个金镯子?” “我当是什么事呢,挑礼物,这还不简单?” “这个,这个,还有这个。”林黛兰扫了一眼,隔着玻璃橱窗指了三个,“都包起来。” 掌柜听着高兴,忙点头应着:“好嘞小姐。” 宋淑曼看了一眼林黛兰,“你干嘛?” “不就是送礼吗?选不下来就都买了呗,我看着这几个都还挺好看的。” 宋淑曼同她打趣,“廖太太,结了婚还这么阔绰啊。” 林黛兰打住宋淑曼的话,“宋小姐这话就不对了,我花的可不是廖慎言的钱,这都是我往年自个儿存的零用钱,花自己的钱,不用再向他打个报告吧?” “你就是花他的钱都不用,结了婚还分什么他的你的,他的,统统都是你的。” “说来,青梅都要生了,你和廖慎言打算什么时候要一个?” “宋淑曼,该是我问你什么时候准备结婚吧?” 宋淑曼两指并拢,挡在林黛兰嘴唇前,“那就互相打住,彼此都不问了。” 林黛兰挪开她的手,拿起宋淑曼纠结的其中之一放在手里细看,“平安锁好看点,寓意也好,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宋淑曼接过林黛兰手里的金锁,递给掌柜去,“就这个吧,劳烦您帮我包起来。” 买好礼,林黛兰挽着宋淑曼出了店,寻了家咖啡店坐着。 “挑都挑好了,别看你那个礼物了,好看得很,青梅一定会喜欢的。”林黛兰捧着宋淑曼的脸抬头,“看我,有没有什么不一样?” “你说这个很丑的围巾的?” 林黛兰笑得灿烂,“廖慎言织的。” 谁会不知道是廖慎言织的,若不是廖慎言亲手织的,林黛兰身上怎么可能出现这么个织得歪扭的围巾。 “天气都转热了,再接下去都要夏天了,你还戴围巾啊?” 林黛兰驳她:“你懂什么?” “是是是,我不懂,你们夫妻两恩恩爱爱,腻得我这咖啡都不用加糖了。” “再说了,夏天哪有这么早来?” 夏天来的不早吗?在宋淑曼的记忆里,夏天总是来得很早,从窗外停不了的知了叫声开始,连叶子都涂了绿色颜料一般鲜艳。 夏天走得也很快,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的蛙鸣,第一片黄了的叶子在街头出现,匆匆夏天,年年总是如此。 “或许吧。”宋淑曼这样回答道。 回家路上,宋淑曼遇到陈宁书,她手上提着蛋糕盒子,在这里看见宋淑曼,陈宁书愣了愣,“优等学生,你怎么在这儿呢。今天是周汝的生辰,你不会是不知道吧?” “我……” “她这会,在家里头吧。你帮我把这生日蛋糕带过去给她吧,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宋淑曼接过蛋糕,正要叫一辆黄包车,被陈宁书叫住。 “喂,优等学生。” “宁书姐还有什么事吗?” 宁书朝她摆了摆手,“走吧走吧,快点去,不然今天就要过完了。” 宁书姐说完话就转身走了,宋淑曼站在原地,想叫住她,最后还是没有开口。 宋淑曼到时,周汝已然是有几分醉意了。脸颊绯红,眼神微醺,旗袍凸显腰身,更何况,她还晃晃悠悠地扭着身子。周汝晃着手中的酒杯,那酒沾染红了杯壁,她瞧着玻璃里的倒映,慢悠悠抬头看着宋淑曼。 宋淑曼把蛋糕放在桌面上,周汝看见宋淑曼,便把酒杯放下。两手一张,就这么扑向宋淑曼,全然倒在她的身上。 她娇嗔,指尖从宋淑曼的脖颈一路抚下,停在锁骨处摩挲,“你怎么来了,我都喝了好半响了。” 宋淑曼第一次见周汝撒娇,平日里,宋淑曼哄骗她说句甜言蜜语都听不得。周汝眨着眼睛看她,那卷翘睫羽上盛着月光,她一眨眼便悉数落下来,砸在宋淑曼的心头上。 周汝讲了句家乡话,宋淑曼听不大懂,只是那吴侬软语酥糯,惹得她痒痒的。宋淑曼一低头,那红唇就映入眼来。 宋淑曼吻上她的唇,舌尖撬开牙关,探着周汝最柔软的地方。两人都没有什么经验,只能依着□□,吻得磕磕绊绊。周汝的嘴里仍留有酒味,这个吻是苦的,但宋淑曼却觉得甘之如饴。 周汝先结束了这个吻,她拿手抵着宋淑曼的胸口,亲吻的时间过长,周汝小口喘息。天儿冷,便是有炭火供着暖,那气在空中仍化为白烟,给周汝的眼睛蒙上了一层水雾。 “宁书姐说,今天是你的生辰。” “我的生辰?我从不过生辰。” “为什么?” “又老一岁是什么值得高兴庆祝的事。” 周汝迷糊着,又举了酒杯喝了一口酒,“今天几号?” 宋淑曼搂着周汝的细腰,贴着周汝的耳朵讲话,“三月初三。这样迷糊,怕是连我是谁都要忘个一干二净了。”语毕,她咬上周汝的耳根子,牙齿轻磨,虽带着惩罚的意儿,可力道却不重。 宋淑曼呼出的气息盘旋在周汝耳边,她受不住这番挑逗,起身跪坐在宋淑曼身上,双膝陷进沙发里。周汝侧过身,取来桌面上的酒杯子来,自顾自地饮了一口,“三月初三,周汝这个名字就是这天取的,我有好多三月初三,可惜了,都不是什么好日子。” “今天是,以后也都会是。以后每个三月初三我都陪你过生辰。” 周汝靠近宋淑曼,鼻尖贴着鼻尖,她抬眸看着宋淑曼,“你说的。” 宋淑曼被她瞧着红了脸颊,连带耳根子一同红了去,宋淑曼这会儿觉得燥热得很,天气果然热起来了。 周汝身上的酒味扑在宋淑曼鼻尖,惹得宋淑曼也有些醉熏熏的,“姐姐,你到底喝了多少酒?” “就那么一点,你要不要喝?”周汝撑着宋淑曼的肩膀起了身,摇摇晃晃走到桌面旁,抱起那一坛见底的酒,宋淑曼怕她摔了碰了,连忙起身想扶着她些。 周汝抱着酒转向宋淑曼另一面去,“不给你喝。” “你在旁人面前喝醉过没有?” “自然有啊,也是三月三呢。” “真的?那她叫什么?” 周汝歪着头,故意不看宋淑曼,“偏不告诉你。” 宋淑曼提上来时的包,走去门口处穿鞋,“天色都晚了,我该回去了。” 周汝小跑去伏在宋淑曼的背上,双手环抱住宋淑曼的腰间,“我闻呐,某些个人啊醋坛子都打翻了。你说是不是呀,宋小姐。” “我为何打那醋坛子,你倒是讲讲,我吃谁的醋了?” 宋淑曼醋,是醋她这副模样,怕她叫他人看见。 周汝贴着宋淑曼的背,声音从心脏处走过一遭,“别走,留下来陪我。” 宋淑曼直起身子,她握着周汝环在她腰间的手,轻轻松开腰间,转过身去面向她,“以后不许在别人面前喝酒。” “好,都听你的。” 周汝的江南小调甜甜的,漫过秦淮河去,宋淑曼搂过了周汝的腰,“常日里,怎得不见你这样会讲话?” 宋淑曼开了蛋糕盒子,蛋糕很小,白奶油抹得平整,切块水果围了一圈。 “这蛋糕是宁书姐拿的,快点蜡烛许愿。” 蜡烛一根根燃起,宋淑曼灭了煤油灯,房间昏暗,仅剩蜡烛的火光,微弱的照在周汝的面庞上。 周汝双手合十,许的愿望到底是什么,宋淑曼也不知道。 宋淑曼看着蛋糕,还是觉着哪里缺了什么,这才想起问了一句:“对了,你今天吃长寿面了没有?” 周汝摇了摇头,“都说了,我不过生辰。” “你在这等我,我去给你煮长寿面,我给你过生日。以后的生日,我都给你过。” 宋淑曼煮好面端上楼来,她在面里卧了一个蛋,长寿面和鸡蛋,她从记事起生辰就会见到这么一碗面摆在餐桌上。 “长寿面,我煮的不是很好吃,你将就吃一点,还有蛋糕呢。” 周汝移到桌前,左手捧着碗边,宋淑曼就坐在一边看她吃东西,挑起,入嘴,总是没有一点声音的。 周汝吃了几口就吃不下了,夹起的蛋又放回面里,她坐回床边,靠在宋淑曼的肩上,“面很好吃,我好久没吃过长寿面了。” 酒意朦胧,睡意染了醉,周汝迷迷糊糊地睁眼闭眼,轻声说的那一句“姐姐”像是睡梦里的呢喃。宋淑曼没听清,问了句:“什么?” 周汝靠在宋淑曼的肩头沉沉睡了过去,没有回答,宋淑曼就轻轻哼唱着童谣,唱啊唱,月亮下了山。 第26章 三梳 “淑曼?!” 天光乍亮,未遮严实的窗子透了几束光亮,周汝看着自己身侧的靠着的宋淑曼实在吃惊,这一声响,惊醒了睡梦里的宋淑曼。 宋淑曼朦朦胧胧睁了眼,声音沙哑着喊了声:“姐姐。” 周汝捏着宋淑曼的脸蛋,“你怎么会在这,一定是在做梦。” 衣服都是昨日穿的常服,这时还未换下,过了一整夜,手臂也被压得发麻,宋淑曼艰难地把手收回来,“姐姐昨晚睡得安稳,做了什么梦?” “你昨天一整晚都在这儿?” “是啊,你死死拉着我,我起都起不来。” 周汝把宋淑曼的衣领捋直,推着她的背起身,“把你这乱糟糟的头发梳顺了就快点溜回去,一晚上待我这,不要命了你。” “罚也只是罚一下,总不能要了我的命。” 周汝替她梳头,宋淑曼从镜子里看她,看梳子从发顶顺下,周汝的动作很轻,她生怕自己力气大了,弄疼宋淑曼。 宋淑曼突然想起那句“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便就这样念了出来。 周汝停了手上动作,把梳子往桌上一放,不知怎得发了小脾气,说起话来净是酸味,“剩下的你自己梳吧,梳好了赶紧回家,可别等人找上门来,牵连我去。” 宋淑曼看周汝一脸醋意,偷着笑,“不要第三梳,白发齐眉就行。” “儿女双全,多大的好福气。” 宋淑曼转过身面对着周汝,“与我而言什么都不是,世人追求多不相同,她们想儿女双全便让她们想去,我又不想。” 周汝问她:“那你想什么?” “我就想当个自由自在的普通人,平平凡凡过了这辈子就好。” 周汝听了轻声笑,“富贵小姐的通病。什么平凡普通的,你先把你身上这丝绸缎子脱了。你要真想当普通平凡人呀,就不该在这儿。” “那我们搬去深山老林里,叫旁人都找不到我们。” “说的轻巧,还是好好想想怎么和宋伯父解释去吧。” “怎么解释都是要罚的,这会儿还不如不想了,留着到时候面壁思过的时候再想也不迟,反正那会儿时间多的是。” 周汝让宋淑曼坐回原位去,给宋淑曼编的麻花辫到尾,绑上发绳,拍了拍她的肩,“你再晚一些回去,留给你想的时间就更多了。” “姐姐总赶我回去。” “那你待在这,待上个三四天,我怕宋家来把这屋顶都掀了,我到时候同你一起受罪,你白白连累我。” 宋淑曼抬头看她,“这叫共患难。” “这才不是什么共患难呢。好了,你快些回去,别叫家里人担心。” “知道啦。” 周汝只是笑着,她看着宋淑曼应答,宋淑曼能知道什么呢,同挨一顿骂也算共患难,这辈子她们的难,都不会共通了。周汝推着宋淑曼出门,“快些回去快些回去。” 宋淑曼赖着回头,“姐姐,我想吃阿婆的馄饨了,我们一起吧,你也还没吃过。” 周汝正好饿了,肚子咕噜叫着,她脸一红,答应了宋淑曼,“吃完赶紧回去。” 馄饨在仲春的清晨里腾着白雾,像极了那天的雪夜,只是江宁府的雪,又要再等一年才会来了。 “要是以后,都能和姐姐一起在这里吃早餐多好。” “天天吃馄饨,保不准你一段时间就腻了。” “阿婆家的馄饨好吃,吃多少都不会腻。” 宋淑曼溜回家时小心翼翼地朝里往着,生怕父亲同上次一般,就在正厅坐着等她,她左顾右盼,没见到父亲身影,倒是看见李管家,问道:“李伯,父亲不在吗?” 李管家回道:“宋先生有事出去了,小姐,您吃过早餐了吗?” 宋淑曼松了一口气,又小声打探,“我昨天一夜没回来,父亲他,知不知道?” 李伯笑呵呵地说着:“能不知道吗?” 宋淑曼心凉了半截,颤颤巍巍地问道:“李伯,您觉着,我这几日要不要出去避避风头?” “小姐,您要是再出去避两天,恐怕下次家门都进不来了。” 宋程良从二楼踩着楼梯下来,嘴里喊着:“李伯,我今天想吃油条。” “小少爷起来了,买好了,放在餐桌上了。” 宋程良见着宋淑曼,“姐姐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不会又是早上回来了吧?天天挨爹爹骂。” 宋程良像个小大人似的,宋淑曼眉头一皱,要去拍宋程良的头,“你这臭小子没大没小的。” 宋程良脑袋一歪便躲开了,“姐姐,你现在贿赂贿赂我,到时候我还能帮你说说好话,让你少挨点打。” “你小小年纪从哪学了这么些?” 宋程良不回话,背着宋淑曼朝厨房的方向去,“吃早餐去咯。” 宋淑曼朝李伯看了看,李伯还是一样笑着,摇了摇头,“小姐一起吃些早点吧。” 吃过饭,宋淑曼安分在家里候着父亲归家,到了下午也不见父亲身影。外头有人敲门,只敲了三下,李伯去开门,宋淑曼在房间里听着外头动静,不知是谁。 门开了关,屋外再没动静,也未听见李伯声音,宋淑曼坐不住,在房间里反复走,门口后停下,手在把柄上方,想了许久才开门,出去看看到底是谁来了。 周汝要敲门的手落在宋淑曼身上,宋淑曼拉着她的手进来关了门,“怎么你来了?” 周汝双手捋着群袂在床边坐下,“来看你受罚,是不许我来?” “没让你看成,要灰你心意了。” “你最近,去梨园的日子好像少了。这会来,是怕我还在受罚,能受的少点?” “都说了,只是来看你受罚的。” 周汝总是这般,心慈嘴硬,心里那块软塌塌的,从第一次牵她的手,再后来站在沈太面前护着她,她总是这般。 “既然没受罚了,我就先回去了。” “姐姐不再坐一会?” “又不是整日闲着没事做,待你这发呆呀?” 宋淑曼拉着她的手在面前,拉长了尾音撒娇着:“姐姐……” 周汝抽回她的手,“做事的手,不好看。” 宋淑曼拿上外套,“那我送你去梨园。” 周汝按着她的肩坐下,“你好好在家里待着吧,再出去,保不齐再挨一顿骂。” 宋淑曼像只刚出生就被遗弃的小狗,可怜巴巴地盯着周汝,要是眼睛会说话,这会儿它该说周汝要抛弃她了。 周汝摸了摸她的头,“只是去梨园,又不是不见面了,你好好在家待着吧。” 宋淑曼点点头,送周汝到门口,又回到自己房间里,透着窗户看周汝一路远去。 宋淑曼翻开手边的笔记本,她从回国后开始记,于是每一篇,都有关周汝。 宋淑曼的前半生,母亲希望她读书,所以她一路从国内读去国外,按部就班地完成每一步。周汝的出现,是她规划好的路线中出现的偏差意外。 每天吃饭睡觉,偶尔去店里帮忙打点,一天一天,好像是重复着的,翻阅着同一页书,现在过的日子,不就是平凡又普通的日子吗。 在这冗长的岁月长河里,其实不需要什么壮烈的举措来装点,宋淑曼很喜欢平静地激不起任何波澜的水面,就如同现在的生活一般。 和周汝手牵着手,一起走过这漫长岁月,不必奔跑,只需携手并行,就好了。 晚上过了饭点时间,父亲还没回家来,直到宋淑曼躺上床铺睡着了,在半睡半醒的睡梦里,好像看到了一束光,亮了又暗,未能惊醒她的梦。 第二天清晨,一家人坐在饭桌上吃早饭,父亲未提及宋淑曼前两天未归家的事,宋程良难得安静喝着粥。 宋淑曼低着头,不敢问父亲怎么那么晚回家,也不敢碰上父亲的眼睛,她生怕父亲这会儿没想起来的,一提一看便想起来了。 宋淑曼不知道的是,父亲只是故意装作忘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孩子大了,总有一天是要出去再不回来的,更何况是女孩子,将来要嫁人的。 嫁人之后,冠夫姓,叫太太,就不是宋淑曼,亦不是宋家的大小姐了。 宋弘盛这会盼着的,只有女儿健健康康,平安无事就好。 宋淑曼去店里帮忙,碰上廖慎言也在自家店里,她许久未见着廖慎言了,刚回国时还常去听戏,这会儿见一面,也都是碰巧遇见罢了。 “廖慎言,好久不见啊。” “不见还不好?见面跟你拌嘴吵架啊?” “我也懒得见你,最近黛兰怎么样?” “好得很,又漂亮了,比你漂亮不少,宋淑曼,你再不抓把劲努力一下,怎么嫁得出去啊。” “要不下次我给你介绍几个,不能保准你满意,但是有总比没有强吧。” 廖慎言还是那个廖慎言,吊儿郎当没个正经样,没超过三句,好心情就被廖慎言一扫而空,宋淑曼怒火中烧,“不用你操心!” “走了,下次给你介绍哈。” “廖慎言!” 廖慎言朝宋淑曼摆了摆手,“不必留我。” 呸,谁要留你。 第27章 牵手 宋淑曼来梨园听戏,表面上说着是来看戏的,不过是想见姐姐一眼。周汝少上台,她只偶尔弹支琵琶曲。便是如此,只远远看着一首曲的时间,也是再好不过的。 今日来时,台上正唱着戏,面熟的小生咿咿呀呀,尾音拖得好长好长,水袖一甩,绕着台子走了一圈。 宋淑曼在常坐的包厢处喝茶,几杯下肚,只剩茶叶贴在壶底壶壁。 宋淑曼问一旁倾倒热水的,“周汝现在有空吗?” “她啊,现在应该在张先生那儿。要不,我给您叫这儿另一位来给您弹琵琶听吧,她弹得可好嘞。” 宋淑曼摇了摇头,“不用了,我在这儿等她,她要有空了,你再跟她讲我在这儿就行。” “那您喝着先。” 这侍应口音听着不像本地的,像是打北来的,倒也有趣。宋淑曼一个人悠哉喝着茶,外头的戏音飘上二楼来,她记得这是周汝爱听的曲子。可惜她不在。 高跟鞋跟在木地板上碰撞发出的敲击声,缓慢地向着宋淑曼靠近,不会是周汝,她走路总是很轻。 陶婉抱着琵琶,她的背脊挺得很直,下巴微抬,宋淑曼记得深,梨园里没见过这样傲慢的人,她是头一个。 宋淑曼问她:“你怎么来了?” “有人叫我来的。”陶婉坐在木椅上,指腹按压着弦线,准备弹一曲。 “不用,你去忙你的吧,今天我不听琵琶。” 陶婉没有离开的意思,“不是不听琵琶,是不听我弹的吧。” “我弹的比周汝弹的不知好多少倍,我弹的琵琶连大清皇帝都称赞过。” “大清皇帝?那你怎么待在这儿?” 陶婉自己也不知道,那一年的大清皇帝,又能算什么呢。 像是被击中最在意而又最脆弱的部分,陶婉有点恼羞成怒,“你到底听不听?” “不用,我等周汝来就好。” 陶婉望着天花板,“有的人真好,什么也不用做,走到哪都有人捧着爱着。” “真羡慕周汝啊,琵琶弹成那破模样,也总有什么个小姐先生的等着听她的琵琶。我看啊,周汝再过个不久,也能当个张先生的姨太了吧。” 宋淑曼听得不悦,“陶小姐,请你出去,也请你以后也不要再来我这儿了。” 陶婉大笑着,惹得好些人往这儿探,她抱着她那把琵琶不紧不慢地走着,踩得用力,鞋跟总是嗒嗒地发出响声。 看她摇摇摆摆,醉酒似的走了出去,宋淑曼小声骂道:“真是个疯子。” 茶壶里添的茶不知几次,喝得宋淑曼胃里六分饱,太阳从一头爬下另一头,周汝才来。来时,宋淑曼拿手撑着脸,睡意朦胧,眼睛小眯,困得都未察觉周汝来了。 周汝坐在宋淑曼身侧,也不去叫她,就在一旁看着宋淑曼睡觉。宋淑曼睡得很乖,长长乌睫扫在眼下,她倒在周汝肩上,就这样安静地听时间从心跳声流过,流走。 周汝想,等她们七老八十岁的时候,再坐在门前的院子倚靠着晒太阳,如果真有那时候,她们都是小老太太了。 “姐姐,在想什么呢?” 周汝不知道宋淑曼什么时候醒了,她许是想得太入迷了,才没意识到。 “我在想,永远是多远。” “永远,就是永远永远,没有尽头,没有终点,没有结束。” “淑曼,你说……”周汝说了一半的话停了下来,宋淑曼看着周汝,周汝只摇了摇头说了声:“没什么。” 那句“那我们会永远在一起吗?”成了吞咽在心底的话。只是当下问了,答案无非是那些肯定的誓言。 牵着的手,靠着的肩,能走多远,谁也看不到边。人们嘴上总爱承诺永远,哪有什么是真正永远的呢,任何事情都有结束的那一刻的,誓言会失言,故事有结局,都不是预言家,怎么猜得中结局。 “姐姐,你们这那个叫陶婉的弹琵琶的,是不是很不讨人喜欢?太傲慢,姿态放得比林黛兰还高。” “她的琵琶弹得确实厉害,别说梨园,江宁府都不一定找不得第二个来。” “可我还是最喜欢听姐姐弹的。” 周汝勾了勾宋淑曼的鼻尖,“就属你嘴甜。” 宋淑曼挽着周汝的手,赖在周汝肩上,“我说的是真心话。我总觉得她疯疯癫癫,不如你讨人喜欢。” “姐姐,我能不能问你个事。” “你说就是了。” “你总去那个什么张先生那,他怎么那么喜欢你。” 空气里弥漫着酸溜溜的味道,宋淑曼想,她一定是被周汝传染了,从前不醋的,现在攒了一大坛子,不知道什么时候翻了盖子。 周汝笑话她,“他说我像他的一个故人,故人那时也是抱着一把琵琶。” 宋淑曼追问:“那故人呢?” “谁知道呢?若故人还在,谁会再寻个相似的放在眼前来思故呢?” “说的也是。” 周汝站起身来,“我送你回去。” “这就要回去了,才坐这么会呢。” “你坐这还不久吗?好啦,下次再陪你。” 两人一出包厢,那天撞见的少年人偷偷摸摸,周汝手疾眼快,一把捏住他的耳朵,“亓少阳,你又要去哪?” “今天沈太太不是来了?今年开箱后,她这可是头一次来。” “那你这是又要去沈太那儿?和你说的左耳进右耳出了是吧。” “汝姐,疼,你先放手再说成不成,这么多人呢,要给人看着了多不好。” “你小子这时候知道疼了,这时候知道有人看着你了?你既然知道有眼睛盯着你,还敢跑去人沈太那?” “姐姐,求你了。” “叫姐姐也没用。” 宋淑曼站在一旁看着这两人,姐姐在这时候是不一样的,不是温润而泽,像邻家训斥的大姐姐,血是热的,让人觉得更加真实。她在身后偷偷牵住周汝的手,周汝一愣,松了捏着亓少阳耳朵的那只手。 “不许去见沈太。”周汝叮嘱到。 亓少阳脚底踩油,溜得很快,像阵风一样,少年人都是风塑造的,潇洒张扬,又那么捉摸不透。 “也不知道到底喜欢沈太什么,死脑筋一个。” “等他再大些,就会想明白的。” 周汝把两人握着的手举到面前,“不是说在外边的时候,不能这样吗?” “和你在一起,总觉得不真实,牵你手的时候,心里就踏实了。” 周汝加了手上力度,握着宋淑曼的手更紧了。 五月十三日。 许青梅诞下一女,依着青梅的想法,取名黎岁,黎明即起,岁岁平安。 这个孩子生了很久,宋淑曼听闻赶来的时候她仍在外头听着许青梅的喘息叫唤。 江黎一人在江宁府,父母去的早,家中亲戚只有个姑姑在上海,这会儿也赶不来。许伯伯与许伯母一同在外,许伯母坐不住,就在门口走来走去,时不时抬头看看。 许伯父说:“你坐着吧,走来走去的,看得我心烦得很。” “你心里头烦,我心里都就不烦了?敢情那里头是你女儿不是我女儿了?这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了,女人的痛你怎么会知晓!” “哪有你这么说话的?妇道人家。” 宋淑曼搂住许伯母的肩膀,“青梅会平安的。” 许伯母点点头,同宋淑曼一起坐下安静等候。 “许青梅家属在吗?” 许伯母急忙站起,小跑到护士面前,“在在,护士,我女儿怎么样了?” “母女平安,可以去看看孩子大人了。” 婴孩小小的,胎毛贴在额头上,眼睛还学不会怎么睁开,嘴哇哇大哭着,可爱得很。 许青梅面色苍白些,额间挂着汗,许伯母去拿毛巾打水去,宋淑曼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孩子可爱得很,这鼻子眼睛,跟你一模一样,长大了也一定很漂亮。” “鬼门关走了一趟,疼都疼死了,再不生了。” 许青梅左右盼了盼,问道:“江黎呢。” “得知你平安,在外面坐着呢,想让伯父伯母先看看你,我去叫他进来。” 江黎一步一步,走得很慢,到许青梅床边,单膝跪着,握住许青梅的左手,嗓子沙哑,“辛苦了。” “怕不怕?”许青梅这样问他。 江黎将头靠在许青梅的手上,“怕,怕得要死,什么都怕。” “江黎,不要怕。” “江黎,我们有孩子了,你不是一个人了。我们在一起,是完整的家庭了。” “青梅,谢谢你。” 许青梅摸了摸江黎的眉眼,“你看过那孩子没有?可不可爱?淑曼说像我,那么小的孩子,哪里看的出来像不像的,女儿都像父亲的。” “还没去看。” “去看看她。” 江黎摇了摇头,“父亲母亲都在,我等会去看也没事的,我现在只想陪着你。” 宋淑曼安静离了病房,没有特地道别,怕扰了这两人的二人世界。 江黎对于许青梅而言,是丈夫,是爱人,是她年少情深有幸执手相伴的人。许青梅对于江黎而言,是妻子,是救赎,是这个世上最亲的人。 现在,江黎在这个世间有了第二个至亲。 第28章 规矩 青梅坐月子,在家静养着,怕她待着无聊,宋淑曼时时去看青梅和孩子。 看着这个孩子,宋淑曼心生欢喜,她从前也很喜欢小孩的,直到弟弟出生,母亲去世,她便不是那样喜欢婴孩了。 再然后,看着小黎年吮吸着自己的手指头,眼睛睁得大大的,黑眼眸子深邃,孩子的眼睛是要比大人要明亮的。 宋淑曼逗着小黎年,小黎年不怕生,“咯咯”地笑着,笑得眉眼弯弯,脸颊粉嫩,软软糯糯的,像个糯米团子。 “你和江黎都生得漂亮,生下的儿子也漂亮得很,长大后不知道便宜哪家的小姑娘。” 许青梅回她:“那你也去生一个女孩子,跟我家儿子定个娃娃亲,长大后便宜你家,你要不要?” “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指腹为婚呢。” “光绪三十二年,你当没有指腹为婚的?指腹为婚,门当户对,这不是遍地都是?你眼睛不好,要配副眼镜戴戴了。” “好,听你的,下午我就去配副眼镜,也给你配一副,都戴着,像个女学生。” “都是做了母亲的人了,还做女学生干什么?” “你这话说的,谁规矩的当了母亲的人不能年轻漂亮地当个女学生了?” “不是女学生就不能年轻漂亮了?你这才是荒唐规矩吧。” 屋外传来敲门声,细碎传了小片刻,许青梅朝房间门外探去,“是不是有人敲门?是不是母亲方才出门忘记带钥匙了,我去看看。” 许青梅说着便要下床去,宋淑曼按着她掀被子的手,“你当我在这只是空气?你好好躺着吧,我去开门看看是谁就是了。” 宋淑曼开门,外头站着的人眼熟,像在哪里见过,手上拿着的伞湿漉漉地往下滴水,湿了长衫的衣摆。 “你找哪位?”宋淑曼问道。 “听闻江老师喜得贵子,师娘母子平安,学生季扬青带了些薄礼来道喜。” 宋淑曼接过礼来,“江先生不在,你师娘正在休息,我会替你转达心意的。” 季扬青颔首,“那我就先走了。” 他提伞转身,提起伞时,宋淑曼瞥见伞柄刻着的季字,宋淑曼这才想起到底是在哪见过,她叫住季扬青,“等一下,你是不是借过我一把伞,去年夏天,在书店门口。” “这么久的事了,小姐还记着。” “那把伞被家弟的猫弄坏了,我再赔你一把吧。” “不用了,一把伞而已,本就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 “那我请你吃顿饭吧。” “不用。”季扬青摇了摇头,“我还有事,劳烦小姐了。” 季扬青说完就走了,宋淑曼将礼物放在桌面上,回了许青梅的房间里。 “屋外是谁?” “你先生的学生,季扬青,来送礼的。送的礼给你放外边了,外头下雨,盒子还挂着细雨珠,放屋里来怕带了凉气进来。” “是他啊,江黎之前的学生,偶尔来一趟,没一次空着手来的。” “看来江黎是个好老师,师恩记了这么久。” “听说也出国过,这一两年才回来,也就回国后好像走得近些。” “毕业后还走得近,说明江黎是个堂堂正正的好老师。江黎是个好老师,也是个好丈夫,将来也会是好父亲的。” “我从来都信他,他总能把事事做好来的。屋外下雨了,你再坐会儿再走。” 春雨绵绵,不经断,阴潮潮的天,书架上的书沾上湿意,不注意,染了霉。 那年匆匆,又逢夏天。 六月中旬,林黛兰上门递了帖子,“家父生辰,请了一大班子,这个戏班子有名气得很呢,唱的是京剧。我们好久没见了,你到时候一定要来。” 宋淑曼接过帖子,就算应了,“知道啦,你近来如何?廖慎言有没有欺负你?” “他哪敢啊。” “这个帖子单是给你的,宋伯父那儿还会有人再送去的。你可要来呀,这个戏班子千金难求呢。” “这就要走了?”宋淑曼问她。 “还要留我做什么?” “廖太太日理万机,忙得很,留不住。” “你这话说的,我留也不是,不留也不是,左右都给你说全了,还留给我说什么?”林黛兰挽过宋淑曼臂弯,“走吧,陪我一同去看看许青梅,上回她不是念叨想听京戏吗,这回请的可就是唱京剧的戏班子。” 廖慎言坐在车上驾驶位子等着,两人上了车,宋淑曼拿他打趣,“廖慎言,我怎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改行做司机去了?” “你懂什么?这叫,为妻,事事且行。”廖慎言扶着方向盘,转过头略过宋淑曼径直看向林黛兰,“太太,我们现在去哪?” “许青梅那儿。” 原来,顽皮的小男孩长大后也会变成对自己妻子言听计从的大男人,人们多愿意听自己所爱之人的话语,爱得越多,做得越多。 在一份平等的爱里,爱总是相互的,在宋淑曼看不见的地方,林黛兰热着粥等廖慎言深夜归家,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也能为君洗手作羹汤。 林伯父六十大寿,贺喜送礼的人都能排起长队,炸响过的鞭炮剩了一地的红,戏台子早早搭好,班子在后头准备着。 宋淑曼去梨园,梨园难得清净,她拉起周汝的手,左顾右盼后,带着她一路跑出去。 宋淑曼拉她上车,周汝看着窗外风景,直至车停了,满地的鞭炮残骸,她不知所以,“这是去哪?要做什么去?” “林老爷子庆寿,家里请了唱戏班子,我带你偷偷去看。” 周汝听了恼火,她少发脾气,这次是实打实地生了气,“你疯了?让我去捧别家的场?” “所以我偷偷来带你去,没人知道的。” 周汝甩开宋淑曼的手,“并非他人知不知道,别人知道不知道和我什么干系,这是规矩。” “我从梨园来,梨园也是戏班子,不听别家戏班的戏,这是规矩。” “我十岁来江宁府,十四岁进梨园,师父虽不曾教我唱戏,但这也是规矩。” 宋淑曼没想过那些,她并非周汝,也不在梨园长大,不知那些规矩。宋淑曼的声音小了,低着头,“我只是想带你听场戏而已。” “这不仅仅是听场戏的事,淑曼,你是聪明人,怎么会听不明白。” 宋淑曼朝她伸手,手心朝上,“我们回去,回梨园,不看了。” “师傅,劳烦您开回去,我给您双倍的钱。” 车子还没重新启动,周汝没有握住宋淑曼的手,她开了车门下去,“我自己回去就行,林小姐肯定请你了,你不去,怎么说得过去。” 宋淑曼追着下车,“姐姐,我只是不知道那些,若是知道,我也不会应了黛兰。” “你去听吧,不然林小姐问起,你要怎么回答?” “姐姐……” 周汝轻轻叹息一声,拿手摸了摸宋淑曼的头发,“我方才说话冲了,是我不好。你去听吧,我坐车回梨园,今天客人少,是个清闲的一天,你也让我休息休息。” 宋淑曼话说的周全,宋淑曼不知该怎么回她,只是如要失约了,林黛兰那儿确也说不过去。 “等听完戏,我就过去找你。” 周汝点点头,“好。” 宋淑曼坐在林黛兰身侧,唱的是长坂坡七进七出,听着台下拍手叫好,宋淑曼的心里头乱得很,耳畔嘈杂,什么也听不进去。 林黛兰靠在她耳侧小声问道:“怎么,戏不好听?” 宋淑曼给她吓了一跳,“不是,唱得好着呢。” “和我还装呢,怎么垂头丧气地坐这儿?魂不守舍心不在焉的样,能听得进个什么呀。” “没什么。”宋淑曼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望去台上,“听戏吧,是出好戏。” “你当下所想所做,可不是听这出戏。” “宋淑曼,可不是我逼着你坐在这儿的,要走从后门溜出去,别从前门出去,面子上挂不住。” “我听完戏再走。” “宋淑曼,我算是明了了,难怪我结婚了,青梅孩子都生了,你还这么孤零零一个人呢。你这不是该嘛。” 宋淑曼的手搭在包上,林黛兰眼尖,她靠在椅背上,台上正唱到第四进,林黛兰轻声说道:“记得从后门出去,就不送你了。” 宋淑曼打了车,“去梨园,越快越好。” “那您可抓稳了。” 黄包车夫跑得快,路也颠簸,颤得宋淑曼心也跟着晃,一路到梨园,五十米开外宋淑曼就见得姐姐站在门口,不进去,也不知道心底在想什么。 沈桃出门撞见周汝,“不是跟着那个宋小姐出去了吗,怎么在这里站着?” 周汝不去看她,只说了声:“没什么,进去吧。” “你看,她抛下你了。” “别怪我没提醒你,今日一次,日后就会有千千万万次。” 周汝沉默了许久,微微抬头,目光飘在天花板上,再然后,只说了句: “从前,我也丢下姐姐了。” “她可不像周青,从头到脚,没一处像的。” “不像才好。” 第29章 再逢中秋 宋淑曼远远站在原地没有上前,远远看着沈桃和周汝两人进了梨园,听不清说了什么。 宋淑曼跟着进了园子,周汝见她心里诧异,连着写在脸上,“怎么回来了,戏听完了?” 宋淑曼摇摇头,“没有,不想听了,就回来了。” “你这么溜出来,林小姐知不知道?” “她知道。” “今天去听戏,林黛兰和我说,怪不得同期回来她都结了婚,我还这么孤零零一个人,她怪罪我说我不懂得如何表明爱意,赶了我出来。” 周汝看着一本正经的宋淑曼,笑了出来,周汝笑起来总是温柔。门窗禁闭,宋淑曼的心间倏然吹过一阵春风,风铃碰撞,叮当作响。 “姐姐笑什么?” “我小时候在家中也时常听戏,那会儿还没来过梨园,听一出墙头马上,听不懂,就倒在母亲的怀里,一睡就是一下午。” “现在回想起来,墙头马上,真是出好戏。” “那我下一次与姐姐一同去听一出墙头马上。” “不听了,从前听的戏,放在心里,现在再去听,会失了味道,就在心里留不住。”周汝抱起她那把琵琶,“你听不下戏,我弹琵琶给你听。” 周汝又唱起江南小调,窗外蝉鸣不停,帘子遮不住全部的光,倾泻了一半。 “姐姐,这些条条框框的规矩好多,被困在这么多规矩里,不会喘不过气来吗?” “与其在外飘零,倒不如被困在这里面,也算个安稳。” “再说了,哪里没有规矩呢,家有家规,国有国法,到处都是规矩,无规矩不成方圆,你也不活在规矩你吗?大小姐也有大小姐的规矩要守。” “所以我不想守着那些规矩过日子,那年在英国,就那么一个瞬间,突然不想当听话的乖乖女儿,想依着自己的心,就转去读医。可是回来后,还是得装样子。” “自由,本来就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姐姐想自由吗?不呆在江宁府,去别的地方,谁都不认识的地方。” 周汝想了想,“那年我来江宁府,江宁府也一个人都不认识我的。”她对着宋淑曼笑了笑,摇摇头,“自由要是就没有家了,那我这一辈子都可以不要这个虚无缥缈,看不见抓不着的东西。” 有关周汝的过去,宋淑曼只听了个零零碎碎,拼凑不起来,总是连接不上的。她好奇那段过去,但她也不会明面上问周汝,不过是段过去。 要是能回到过去,宋淑曼第一时间想的不是救国,人多数是自私的,她从没有那么伟大,不过想当个平凡人。但她想让过去的周汝好过点,不要妻离子散,没有家了。 只是知道与不知道那段过往又有什么关系呢,无论如何,都回不到过去了,谁又能改变过去呢? 当今的大清皇帝都做不到的事。 没有一起听过的墙头马上,成了周汝嘴里唱出来的江南小调,那一曲小调,像蝉鸣蛙声一样,在宋淑曼耳边回荡了一整个夏天。 盛夏时节,天气炎热,惹得人心都燥了起来,太阳毒辣得很,汗时常贴着额角,宋淑曼摇着姐姐房间里的蒲扇,倒在竹藤躺椅上。 周汝端着两碗绿豆汤上楼,“放凉的,解暑。” 姐姐煮的绿豆汤盛放在陶瓷碗里,汤勺碰撞碗壁,绿豆沉在碗底。宋淑曼舀起一勺,递到嘴边尝了一大口。 周汝盯着她问:“好喝吗?会不会太甜了?煮的时候手抖了一下,倒了好多的糖。” “不会,正正好,好喝爽口得很。” “你喜欢就好,怕你不喜欢。” “姐姐煮的,哪有不喜欢的。” “那下次我加半袋子的糖,甜腻死你。” 宋淑曼喝空了绿豆汤只剩下了个碗底,她把碗举得高高的递给周汝,“姐姐,还想喝。” 周汝接过碗,“好,我去给你再盛一碗。” 周汝嘴里扬言要加半袋糖的那碗绿豆汤,宋淑曼喝了一整个夏天都有幸没能喝到。 八月十五,又是一年中秋夜。 虽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可周汝瞧了许久也未见今儿这月亮到底缺了哪一块,她拿起桌面上的空白瓷碟子朝着窗外叠在月亮上,也没比出个所以然来。 宋淑曼提着月饼盒子,一进屋便看见周汝这副模样,有些好笑,“你这是在干嘛呢?” 周汝听到笑声回过头去,手中的动作依旧,碟子仍悬在月亮上,“你说这月亮哪就不圆了,我看着倒是一样,那些人又不能把十五的月亮采下来和十六的照着对比,凭什么说十六的月亮更圆些。” 宋淑曼将手里提的盒子放置圆桌上,伸手从周汝手中拿下碟子,手指在不经意间触碰到周汝的温度,“今个儿怎么纠结起这个来了,你以前哪会对这些稀奇古怪的事上心。”边说着,将月饼取出放在碟子上。 周汝把朝向月亮的身子转向宋淑曼,“还不是跟你这个丫头呆得久了,都是你害的。” 宋淑曼停下手头的事情来,假意要走,“那我走了?” “淑曼!” “我同你开玩笑的,你总爱当真。” 陈宁书抱着棋盘嚷嚷着推门进来,“周汝!我知道那步棋错在哪儿了,你再和我下一把,我这次一定赢你。” 陈宁书走进来才看见宋淑曼也在,笑着问道:“优等学生,你也在啊?” 宋淑曼抬头看着陈宁书,“宁书姐,我带了月饼来,要不要一起吃?” “谁还没个月饼了?我不吃你的,周汝,你一定要跟我再下一把,就一把,我一定赢你。” 周汝把桌上的东西收拾起来,“来吧。” 棋盘摆在桌面上,两人对弈,宋淑曼只能坐在一旁,双手拖着腮帮子看着。 宋淑曼从小不喜欢围棋,小时候看棋就觉困倦,只是学了点皮毛,总是输给父亲和廖慎言。廖慎言赢的时候得意忘怀,笑话宋淑曼许久,宋淑曼一恼,更不喜欢围棋了。 宋淑曼看着姐姐举棋若定,看着棋盘上的棋一步步多了起来,看着看着,目光便从棋盘移到姐姐脸上了。 宋淑曼越贴越近,眼看就要贴到姐姐脸上去,周汝拿食指指腹点在宋淑曼额间,“你干嘛?” 宋淑曼撅嘴,又乖乖再次坐好,看两人对弈,棋下得太久,看得宋淑曼犯困,小鸡啄米般点着头。 宋淑曼贴近周汝的耳旁,小声问道:“姐姐,什么时候才结束啊。” “快了。” 周汝说快了,棋局在第五步的时候了了,陈宁书兴奋地蹦起来,惊醒了宋淑曼困了的神,“我就说我能赢你的。” “好了好了,我走了,你俩继续腻腻歪歪着吃你俩那月饼去吧,真受不了你们两个。” “姐姐怎么输了,我先前瞧着,姐姐总在优势的。” “故意输她,不然她等会儿会再缠着我下一局的。” 周汝看着宋淑曼,“有你在,今年中秋热闹不少。自姐姐走后我便少有人一同陪着过中秋,热闹的时候也多半是被张先生叫去弹奏琵琶,他们欢喜,可终归不是我欢喜。” “那我今天来陪你过节,你可觉得欢喜?” “何止是欢喜,以前的中秋于我来说也就只是日常时日,一个人是团圆不了的。你来之后,方才知道呀,什么叫节日,什么叫团圆。” “去年中秋,你也陪我过的。” 宋淑曼纠正她,“你记糊涂了,去年是十四,今年方才是中秋,是在一起过的第一个中秋。” 周汝摇摇头,说:“都一样。” 在周汝眼里,那天吃了月饼,看了月亮,才是中秋。 去年中秋时候,没想过今日真的能同周汝在一起。不过一年,却觉得好长好长,过了一整个世纪,有时候甚至会想,那下一个世纪又该做什么呢。 周汝拿了酒出来,宋淑曼目光不离周汝,周汝就紧抱着酒坛子放在胸前,“你别盯着我,这可不是拿给你喝的。” “就喝一点。”宋淑曼大拇指和食指紧贴,拿手比划着,“好不好嘛,姐姐。” 周汝总是心软,宋淑曼的要求,她没有不应的,“那就只给你倒这么一杯,不许再多了。” 月饼被切成四份摆在盘子上,吃得残缺,可月亮仍旧是圆的,因为没人够的着月亮。 能和姐姐坐在一起吃月饼,看月亮,喝两杯小酒,这样简单的中秋,已是两人最大的满足了。 “怎么有两个姐姐?不对,好多个姐姐,两个,三个,四个……”宋淑曼摇晃着脑袋,数着面前的周汝,影子太多,宋淑曼数也数不清。 周汝坐到宋淑曼身边去,扶着醉了酒的宋淑曼,“让你少喝点,你瞧,又喝醉了。” 宋淑曼靠着周汝的肩膀,指着天花板上,“姐姐抬头看,满天都是星星,一闪一闪的,像姐姐的眼睛一样。” “你又开始说胡话了。” 宋淑曼抬手去碰周汝的睫羽,触碰到的瞬间,周汝跟着颤了颤。 “姐姐,我想……” 周汝没听清她说的话,“什么?” “我爱你。” 第30章 雪仗 天气逐渐转凉,气温一低就刹不住,一路直降,今年的早冬比去年来得早,衣服是越穿越厚了。 宋淑曼起床时打了个喷嚏,才发现窗子没关紧,被风吹得开了一大半。宋淑曼起身要关窗,指尖停留在窗棂处,落了片雪花。 “下雪了。” 宋淑曼穿戴好衣服,下了楼梯,李伯手里拿着未翻阅过的今日早报,“李伯,早上好。” 李伯恭敬地转向宋淑曼,低着头回道:“小姐早上好,早餐已经备好了。” 李伯手里的报纸只放在书架前沿的桌面上,平时都是送去父亲卧室或是餐桌前供父亲一阅的。 宋淑曼拿起那份报纸随意翻阅了两眼,“父亲不在家吗?” “老爷今早吃过饭就出去了。” 李伯这么一提,宋淑曼便记起近些日子都不常见到父亲,连一同吃饭都少。 “最近父亲好像常在外头,是有什么事吗?” “老爷出去谈生意而已,从前老爷也常待在外面,小姐不必担心。” “也是,我在外面待得久了,许是只记得父亲在家的日子了。” “对了李伯,最近降温,今天下初雪,你多提醒父亲注意身体,出门多穿些衣服,不要冷着了。” “小姐放心好了,我在宋家这么多个年头,定能照顾好老爷的。” 宋淑曼心里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比较半刻,才发觉原来摆在角落的青花瓷器不见了,不知道搬到哪里去了,家里变动过,一时却记不得变了什么。 “李伯,你们没有什么事瞒着我吧?” “怎么会呢?小姐快去吃早餐吧,不然就要放凉了。” 宋淑曼摇摇头,披上外套,“没事,我在外边吃。” “李伯,家里真无事瞒我?” “哪还能有假呢小姐。” 宋淑曼点点头,出了门,冒着小雪一路小跑,听着李伯在后头叫唤,“小姐,你伞没拿!” 宋淑曼摆了摆手,“不用啦,雪小得很!” 黄包车夫一路踏雪,宋淑曼说:“可以慢些,不赶紧,别滑到了。” “小姐您坐好就是,这点雪不算啥的,您是没见过那大冰碎子砸下来的时候,那才叫一个跑不得哦。” 他确实跑得快,以至肩头的雪还未染湿衣服料子,宋淑曼已经到了姐姐楼下。 宋淑曼从包里拿了钱递给黄包车夫,下了车,他便又匆匆去寻觅下一个坐客。 宋淑曼正走到楼梯口,就遇着周汝披着围巾下来,两人隔着一层楼的台阶相望,周汝扶着栏杆下来,“你怎么来了?” “姐姐,外边下雪了,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想同你一块儿看。” 周汝牵过宋淑曼的手一同往外走,“吃过早饭了吗?” “还没,我们去吃馄饨吧,好像很久没去阿婆那儿吃了。” 周汝颔首,“好,我也好久没去那吃了。” 两人找了位置坐下,宋淑曼朝着阿婆喊去,“两碗馄饨,都不要放葱花。” “你什么时候不吃葱花了?” “葱花对我而言是可有可无的存在,加不加都无所谓,姐姐不吃,我也不吃了。” 两碗馄饨热腾腾地端了上桌,宋淑曼往面前一碗倒好醋后推去周汝一侧给姐姐。 周汝扫去宋淑曼肩上的雪,“你坐里头来些,别让雪落着了。” 嘴里的“不碍事”差一步就要说出去了,宋淑曼小板凳一搬,挨着姐姐坐下,甜甜应道:“好。” 周汝食指点了下宋淑曼的鼻尖,“你呀。” 刚出锅的馄饨烫口,热气熏得周汝双颊绯红,像那天初雪喝醉了酒,红了面庞,朦了双眼。 周汝转过头看她,“在想什么?” “没什么,和姐姐在一块儿总是欢喜,什么都被先放在一旁了。” “看你心不在焉的,是最近出了什么事吗?” 宋淑曼摇了摇头,“只是心里头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慌得很,觉得要变天了,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却又猜不透到底是什么事。” 周汝牵住宋淑曼的手,“你就是多虑了。就算是天塌了,我也还在这儿呢。” 雪愈发下得大了,飘得到处都是,周汝伸了手去接,她从前见雪,脑海里便全是姐姐的影子,每每遇冬雪,她便在楼底平地堆了雪人,安了鼻子眼睛,像模像样的。 沈桃躲在一旁,趁周汝不注意,雪球就打在周汝身上了,有时候正中眉心,睫羽鼻尖挂着雪,惹得周汝一个喷嚏,引了姐姐注意。 姐姐护着周汝,脱了自己的围巾披在周汝身上,“桃子,你别总欺负生生。” “不过是个雪球,瞧你,紧张成什么样?”说着,沈桃又朝她们丢了个雪球去。 雪球一来一去,沈桃寡不敌众,终是败得投降,“你们两个人,不公平!” “打雪仗还讲什么公平啊!” “那我砸了你的雪人!” 姐姐指着沈桃的鼻尖,“你敢!” 沈桃朝着姐姐做了个鬼脸,两人追逐着,周汝就站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护着姐姐堆的雪人。 后来天色黑了,姐姐领着自己回家,“你护着那雪人干嘛?大不了再堆一个就是了。” 沈桃在一旁附和着,“她呀,死脑筋一个。” 姐姐驳她:“说什么呢,你才死脑筋!” 她确是死脑筋,只是那年的周汝不是周汝,是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小姑娘,是李琪生,就只是李琪生。很多很多事,她都是在成为周汝之后学会的,姐姐要是知道她的生生如今也能独当一面了,应该也会放心不少吧。 姐姐走后,周汝再没堆过雪人,和沈桃也再没打过雪仗,沈桃与她,也再不是从前模样了。倒是陈宁书会在逢雪天的时候搓个小雪球偷偷丢向周汝,两人一并笑着。 “淑曼,我们一起堆个雪人吧。” “好啊,我好久没堆雪人了。” 她们就在阿婆的摊旁,初雪积得薄薄一层,两人扫了半天雪,只堆了个巴掌大的小雪人。要了两颗花生,又折了几枝细树枝条作鼻子手臂。 “我头一次堆这么小的雪人。” “我也是,就像白雪公主的小矮人一样。” “白雪公主?小矮人?” “在国外听到的童话故事,白雪公主和她的七个小矮人。” 宋淑曼给周汝讲述格林童话一则,她说得绘声绘色,在讲到毒苹果处咬了一口手上的苹果。 “你哪来的苹果?”周汝问道。 宋淑曼不回答周汝的问题,顺势倒在周汝怀里,躺在她的大腿上,眼睛一睁一闭,“姐姐,我中毒了,肚子痛痛。” “可是你还没告诉我,白雪是怎么解了苹果的毒,我又怎么解你的毒?” “王子亲吻了白雪公主,白雪公主便醒了,从此和王子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 “哄小孩的故事。” 宋淑曼扯了扯周汝的衣袖角,“我中毒着呢,姐姐亲亲我,亲亲我我就不痛了。” 周汝撇过脸去,“我才不要,你疼着吧。” “那我就赖着不起来了。” 周汝左右探了眼,没有路人朝着这头看,她飞快地弯下腰蜻蜓点水般亲了宋淑曼的唇边。 “这下可以起来了吧,大庭广众,像什么样子。” 宋淑曼起身凑近周汝,“姐姐也去当苹果了吗?脸这么红,耳根子都红透了。” 周汝一把推开宋淑曼,手背放在脸颊上降温,“宋淑曼!我从前怎么不知道你是这样没皮没脸的。” 宋淑曼直笑,笑了好一会儿才停下,“好啦,不逗你了,再不吃馄饨就要凉了。” 馄饨汤被四周汲取温度过后已经变得温热不再烫口,小雪人立在桌角,从此以后,她见雪,想得都是面前这碗馄饨汤,矮人国的小雪人,咬了一口苹果后假装中毒躺在她腿上的宋淑曼。 “雪一下,年就快到了。”宋淑曼放下手里的汤勺,转头看向周汝,“姐姐,今年陪我一起去寺庙烧香祈福吧。” “嗯。” 吃完了馄饨,两人并肩着走去梨园,周汝问她:“我还是有个问题想要问你。” “什么问题?” “你那颗苹果哪里来的?” “姐姐你猜?” “总不能是料到今早要给我讲这则故事,提前准备好了藏着,还藏了一路。” “说不准就是呢。” “要真这样厉害,你倒是给我算算,我往后十几年如何?过得好不好?” 宋淑曼装腔作势,摆出一副算命先生的架子,握起周汝的手放到面前一看,“算到了,你这未来啊,定会红红火火、一路顺风顺水的。” 周汝摸出一枚钱币放在宋淑曼手中,“给你,算命的钱。” 宋淑曼五指合拢,周汝说:“收了钱,话可得灵验些啊。” “你放心。” 你放心。 周汝从前躲在姐姐身后,只要姐姐在她就安心。姐姐死后,她似浮萍漂泊几许年载,这会儿她牵着宋淑曼的手,心又安定了下来。 周汝牵着宋淑曼的手,顶着雪一路跑,好像要跑过雪落下的速度。 到梨园门口,周汝停在大门前,“淑曼,你若是有空,替我买束白菊来。” “好。” “你等等,雪下大了,我去拿把伞给你。” 第31章 想见你 冬天的时候,宋淑曼总去家里的商铺帮忙父亲打点,少有落下的天数。回国一年多的实操学习,再加上廖慎言的指点,宋淑曼已然熟悉了这份工作。 去商铺帮忙多了,见周汝自然少了。她偶尔起早时拐去周汝那儿一同吃顿早饭,早饭在外吃得频繁,为了不让李伯看出什么来,宋淑曼先在家里吃一顿,再同姐姐吃一顿。 宋淑曼刚吃了第一口,没忍住打了一声嗝,周汝看破不说破,喝着粥,没抬头,“你最近要是没空,不陪我吃这顿饭也行。” 宋淑曼放下手里的筷子,“不是专程来陪你吃早餐的。” “那是要干什么?” “想见你,所以得找个合适的理由,不一起吃早饭的话就见不到了。” “又不是以后都见不到了,说得好像能见面的日子就这么几天了。” “以后能见,现在也想见。” 吃过饭后,周汝拿了围巾给宋淑曼围上,“天气冷,你出门得多穿些。” 两人一起出门,不顺路,宋淑曼没法再送周汝一程,只身一人去了商铺。 店里的账本宋淑曼翻来翻去,看了半天,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晚上下了班,宋淑曼把账本藏在包里,偷偷带了走,没回家,去了廖慎言那儿。 敲门三声,管家开了门,林黛兰见了宋淑曼头一句话是:“淑曼,你最近是不是胖了些,脸都圆了。” “真的?” “真的。”林黛兰捏着宋淑曼的脸颊肉,“不过就圆了那么一点点,你从前太瘦,现在就正好。” “我今天来是有事,廖慎言在不在家?” 林黛兰牵过宋淑曼的手就往里头走,“他还没回来呢,不过快了,不如你坐着陪我说说话,一起等等。” “我跟你说啊,从前我没结婚,那群小姐还时常请我喝茶,如今我才结婚多久,反倒都是太太们请我了。” “你从前也不爱搭理那些个小姐们,她们不请你,清净不少,是好事。” “她们请我不过是请个‘林黛兰’这个名字,谁家有钱就跟谁玩,没点自己的主见和思想的,你总不能让我去面对那群空皮囊侃侃而谈吧?” “那群太太们也是,嘴上三句不离自己的丈夫,吹捧得多厉害,又不是自己。只一个太太,气场正得很,单是坐在那不说一句话,旁人也对她恭恭敬敬的。” 宋淑曼好奇问了句:“哪位太太?” “太太圈的,你怎么会认识?沈家那个大太太,沈太。” “沈太?沈家那个大太太陈念?” “你认识?原来她叫陈念啊。” 宋淑曼摇摇头,“不认识,但听过,是个厉害角色,你也离她远些,免得惹事上身。” 林黛兰倒是不屑得很,“你见我怕过谁的?” “不是怕,这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下人端了碗上来,“少奶奶,您今天的药还没喝。” 林黛兰点了点头,接过碗来,鼻子一捏碗一抬,药就统统入了肚子里去。林黛兰的眉头紧蹙,满脸都写着抗拒,好不容易喝完了。 林黛兰把空碗递给下人,“好了,你下去吧。” 宋淑曼瞥了一眼那药碗,林黛兰喝得干净,只剩下略微的棕褐色汤药挂在碗壁,“怎么喝药?生病了吗?” “前段时间染了风寒,身子不太好,慎言抓的药,给我养养身子。” 林黛兰轻笑着看了眼宋淑曼,她把手搭在宋淑曼的手上,“我从前不喜欢小孩子,家里独我一个,总觉得再多个弟弟妹妹的,父亲就会不喜欢我了。那天和慎言去看青梅和她的小baby,小宝贝没睡醒,眼睛都睁不开,但是乖得很,握着我的食指不肯松。” “那天晚上我就对慎言说,我们要个孩子吧,男孩子女孩子都好,只可惜一直没有个孩子。” 宋淑曼安慰道:“你们结婚才多久,急不来的,顺其自然就好了,前段时间不是还病着呢吗?先把身体养好来。那孩子修得好福气,能当你们两的孩子。” “你这嘴皮子甜的。是是是,顺其自然吧,这也不急。倒是你,准备着什么时候结个婚,也要个孩子?” 宋淑曼佯装不乐,故意扭过头去,“怎么说回我身上了?” 她和周汝,或许这辈子都不能有孩子了,爱的局限太多,不能在阳光下亲吻,只能在雪夜里共白头。 宋淑曼想,要是以后周汝有了孩子,孩子眉眼像母亲,温柔似水的,一定漂亮得很。 “想什么呢这么入迷。是不是想着谁家的公子郎?” 宋淑曼摇摇头,“没什么,我哪有什么公子郎。” 林黛兰才不信宋淑曼的鬼话,她又不是没有喜欢过人,怎会不知道宋淑曼溢于言表的小心思,“你就继续跟我装着呢吧,未来结婚了,不给你送礼。” 未见廖慎言身影,倒是听着推门而近的声音,廖慎言叫着:“我的三三太太,我回来了!” 林黛兰坐在宋淑曼身侧,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两颊连带着耳朵一起红了起来,她起身迎着廖慎言走去,接过廖慎言的包来,“淑曼也在,她方才找你有事,我就让她陪我说说话,一起等会。” “好的太太。”廖慎言看着害羞的林黛兰实在可爱,他实在少见,忍不住故意低头啄了一口林黛兰的小嘴。 林黛兰这会红得要滴出血来,恨不得栽进地里,宋淑曼边看着林黛兰边偷着笑,她认识的林黛兰哪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时候,当初追廖慎言的时候跟自己死皮赖脸地约人家出来,结了婚反倒还不好意思了。 林黛兰用手在脸旁扇着风,轻轻推了廖慎言一把,“怎么突然热得很。淑曼说找你有事的,你快去。” 廖慎言走向宋淑曼前还不忘揉乱林黛兰的发顶,看了眼自己的杰出满意地笑了笑,对着旁边的下人说:“带少夫人去重新梳妆,客人还在呢。” “无事不登三宝殿,宋小姐怎么突然找我了?” “别打官腔了,”宋淑曼左右打探了一眼,下人离得远,黛兰上楼重新梳妆了,她拿出包里的账本,“廖慎言,帮我看看,这账是不是有问题。” 廖慎言接过账本合上,“跟我来书房。” 宋淑曼问了声:“这不是你家吗,还这么小心?” 书房关了门,廖慎言说话还是轻声,“隔墙有耳,说话都得小心点,谁知道谁是的眼睛呢。”廖慎言翻看账本,“你这是什么的账本?” 宋淑曼一同压低了声音,“商铺里的。父亲最近时常往外头跑,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这账本,表面上找不到有不对的地方,但总觉得怪怪的。” “不妨说说你的疑虑。” “太漂亮,但少了其中一日的账……最近家里生意好像并不如意,我虽是有帮着点家里,但只不过是帮着打杂,你们家同我父亲有生意上的往来,我想知道,我家里是不是遇上什么事了。” “廖慎言,你该知道点什么吧?” 廖慎言低头仔仔细细翻看着账本,“我也不太清楚,宋伯父最近和廖家的合作不多,和其他家也少,很多东西只看个账本是查不出什么来的。” “你帮我多看着点,要是家中真有什么难处,我也想帮上点什么。” 宋淑曼将账本偷拿出来,又小心放回原位去。回去的时候太晚,一盏路灯忽闪忽暗,宋淑曼抓着外衣领子,躲在衣服里,风冻得像刀子,在裸露空气中的皮肤表面割过。 只是宋淑曼不知道,那账本少的那一页账到底记了什么,谁都不知道宋家那日做了什么交易。宋淑曼这一提,倒是提点了廖慎言。 江宁府百数家商铺,商人的眼神尖锐,最是分得清利弊。宋弘盛这一套算得周全,连廖慎言都记在棋盘上,偏偏没料到棋局外的宋淑曼。 呼出的热气成了白雾,罩住了眼前视线,月亮是掉落在马路牙子上的路灯中,骗过了急行回家的路人。宋淑曼盯着那盏月亮,圆得没有棱角,挂得低低的,好像离她好近,垫脚伸手就能摸得到,可是怎么走,月亮还是在那里停着,她们之前的距离从未改变过,甚至越来越远了。 人这一辈子,意料之外的事情太多了,因着无法预料未来,大家都在弄巧成拙,做了很多错的事。只是对错的分界线太模糊,很多时候谁也无法绝对地断定是对是错。 月光掺杂在路灯里,洒在宋淑曼的脸上肩上,她突然很想周汝,今天月亮这么美,不知道她是否会披着围巾站在窗前观赏,她从前不想罗曼蒂克,得过且过,不看风花雪月,直到周汝的出现。那是她的风花雪月。 宋淑曼让车夫拐去周汝楼下,在楼底往上看,正好能看见周汝房间紧闭着的窗,被帘子遮挡着,透出光来。 宋淑曼没有上楼,没有去见周汝,她只是重新坐上车,“算了,走吧,回去吧。” 车夫问她:“小姐,拐都拐来了,不上去看看啊?” 宋淑曼摇了摇头,“不去了,打扰她休息。” 第32章 变故 宋淑曼的二十二岁还未来临,变故先登一足,那日窗前鸦鸣,晨曦迟迟未出,不知何人叩门环,扰了一夜清梦。 江宁府家家户户都在忙着准备过年,本是最忙碌的时间,江宁府的街头、宋府的门前贴满着不知从何而来的大字报,来控诉宋弘盛拖欠的一大笔钱。 宋淑曼这才知道,那账本缺的那一页纸承载了多少重量,原是想放长线,钓大鱼,不曾想被人摆了一道,统统打水漂了。 其实近两年宋家也不景气,父亲这才想着搞批洋货,或许父亲是真的是老了,那批货的质量大有问题,找不到先前卖货的人,一整船的布料,只能忍气吞声砸在自己手里。 谈好的合作像是约定好了一般,催那批布料催得紧,宋弘盛交不出,他们就要合同上所写要宋弘盛给违约金。 “父亲,要不就把那批货再掺着好的拿去给他们,又不是我们出的问题。”宋淑曼这样提过,被宋弘盛训斥一顿。 “且不说那批布料一查便查得出来,交出去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招牌。那洋鬼子言而无信,我们效仿之,岂不是成了与他们一样的烂人了!” 父亲抱恙,病得厉害。消息不知道是谁传出去的,说宋家生意亏了一大笔,迟早落败,要付不起工人的工资,也给不起合作的资款。一时间询问声、讨伐声堆满了宋府,他们要钱,可宋淑曼实在给不起这笔钱。 下了雪好冷啊,家里供不起整间房子的炭,弟弟坐在炭火盆前暖手,窗子关得禁闭,冷气还是不停地钻进来。 变故来得太快,快到她甚至还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一切如同洪水猛兽奔涌而来,击溃了宋府,乱了她先前的二十一年。 父亲昏倒,李伯立马派人请来了秦莘医生来看。 秦阿姨开了药,“你父亲……我希望还是尽快送到医院来,医院里的设备总是比家里专业的。”她搂过宋淑曼的肩膀,“会没事的,别怕。外头闲言碎语太多,不去理睬自然会过去的,你要是怕,就来找我,阿姨帮你。” 秦阿姨说的不对,不理睬便能过得去,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情。一辈子当鸵鸟躲着,事情不会过去,日子不会好,最后只会变成过街老鼠罢了。 父亲住进病房不过三日,可宋淑曼觉得好长好长,长到宋淑曼不知道要如何捱过这个冬天。 她坐在父亲床头,等候父亲醒来。宋淑曼不敢大哭,她只能小声啜泣着,她的手颤抖,端不稳水杯。她从小被保护得太好,即便是母亲逝世,父亲待她仍然捧在手上。 护士进来检查,宋淑曼便出了病房,李伯守在门外,宋淑曼问道:“李伯,弟弟呢?” “小少爷现在在秦医生家里,那里安全些。” 宋淑曼点点头,“也是。” “李伯,我出去一趟,你帮我照顾好父亲。” 宋淑曼出了医院,想回家,离着好远就能看见大门门口敲门的人群,宋淑曼拐了去,想了良久,去了廖慎言那。 只是哪里都找不到廖慎言,连林黛兰都不在家中,门关得死死的,问起旁人来,说是这家先生带着太太去浙江游玩了。 宋淑曼一个人去了空荡荡的商铺,父亲未生病前,也不过是靠着一张脸和嘴,凭借着业界多年这么点情面艰难维持着。只是牵扯着利益的事,情面又能算什么呢。在大鱼吃小鱼的世界里,大鱼如果死了,小鱼就有一顿丰厚大餐了,它们会争先恐后地抢食,期望在大鱼口中分一口羹。 父亲这一病,什么都塌了。父亲病倒了,商铺也没了生意,谈不下来的合作、追在后头的债务像山一样压迫着。 商铺里乱七八糟,无人打理,值钱的东西被洗劫一空,不值钱的、搬不走的便统统砸了。 宋淑曼看着这片狼藉发呆,脑袋里空空的,她什么也不想,一切都抛到脑后去。 季扬青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的,他站在宋淑曼身后没有发出声响,他就站着看着她,直到宋淑曼转身。 宋淑曼实实在在被季扬青吓了一跳,右脚踩到木块,差点没站稳,季扬青伸手扶住她,好险没摔。 宋淑曼低着头后退了一步,“让季先生见笑了。” 季扬青见状,连忙收了手,“能邀请你吃顿饭吗,有些话不适合在这里讲。” 宋淑曼正想着如何拒绝,季扬青说了句:“或许,我能帮你,也能帮宋家一把。” 季扬青太聪明,以至于他知道什么场合该说什么话,抛出的橄榄枝要如何不被拒绝。宋淑曼多年后回忆起季扬青这个人,仍旧觉得他是一个好棋手,小心翼翼、步步为营。只可惜他们都走错了一步,一步错,步步错。 宋淑曼应了他的邀约,她坐在季扬青对面,她与季扬青生疏,便低垂些眉眼盯着对方的下巴处。 季扬青喝了一口面前的茶,“如今多少豺狼虎豹都在盯着宋家,谁都在看宋家什么时候撑不住倒了,要分一口残羹吃。只是也快了,宋家这时候如果没人扶一把,一定会倒的。” “你父亲病着,家道中落,需要新梁。季家能出钱把宋家的这个漏洞填上,两家合并,将其摆回正道。” 宋淑曼是个聪明人,她自然听得懂季扬青的画外音,两家合并,那个新栋梁指的就是季扬青。他们结婚,一切才显得顺理成章。 只是宋淑曼想不明白,季扬青为什么要帮自己,他们之间要说仍有联系,不过那把没能还上的伞。 “没记错的话,这只是我同季先生第三次见面,季先生为何要帮我?宋家如今这样,旁人见了如同见鬼怪避之,季先生又该如何帮我呢。” “季先生条件这么好,宋家只剩一个徒有外表的空壳了,你有更好的选择,何必选我,又何必选宋家呢。” “若是宋家活过来了,像从前一般,它的市场还是可观的,行商如博弈,赌得对的赚得满盆金钵,赌错了的……” “也不过从头来过。” 季扬青说得轻巧,她不信他,从头来过,哪是那么容易的事。 “商人重利,就是赌博会选择最有把握的一方,宋家早就给人吞得一干二净了,如果你只是为了宋家先前的市场,又何必多此一举捡个破铜烂铁去。” “不是第三次见面。”季扬青小声纠正了一声,没让宋淑曼听见。 季扬青低头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他抬头看向宋淑曼眼底,“如果我说我对你一见钟情呢?” “我确实不只是为了宋家,这场博弈输面太大,大家避而远之,不过是想明哲保身。而我想要的,不仅仅是宋家。” 宋淑曼猛得将目光上移,那人的目光太过真诚炙热,烫得宋淑曼不敢再看,连忙移开了目光。 “我娶你,会三书六礼,三媒六娉,你会是我明媒正娶的季太太,便是宋家最后落败,他们也得依着我,敬你一声季太太。” “季先生,我知道我这对我而言是一笔很划得来的买卖,你是江先生的学生,我信得过你。也正是因此,我不愿欺瞒你。” “季先生,我心里有人,放不下。但与她无可能,不会再继续,只是现在,还断不干净。我会与她两清,但是我便是与你结婚,也单是因着家里的缘故,要我立马爱你,恐是做不到,不知你是否介意。” “不介意。宋小姐,我娶你不只是因为单纯的爱慕,宋家是大家,只不过暂入险境,这次季家若能扶宋家一把,那就是双赢。” “季先生,其实你大可不冒这个险。” “你说的,商人最算得清楚利弊,你不必替我考虑输赢,现在我只问你愿不愿意。” 理智告诉宋淑曼,她现在应该立马拉着季扬青的手答应,这样一来,她的燃眉之急都有了解救的法子。父亲病着,弟弟尚小,她的肩膀如何担得起这个家的房梁,季扬青的出现,确是一株救命稻草,或许不是最后的机会,但目前而看,这是宋淑曼最好的选择了。 可她眼前黑压压一片,脑海里闪烁着那夜路灯的微弱电光,周汝轻飘飘的吻甜甜的,舌尖的酒味递给她来,宋淑曼也觉着醉晕晕的。 她想起那天在门外无意间听见周汝细细地哭,哽咽着说:“我就是很想陪她走这一段时光,我知道不会有结果,但我就是想和她能一起走这一段路。” 或许从一开始,她们就没想过能真的走到最后,只是这会儿想来,宋淑曼还是想牵着她的手,在太阳下人群里,光明正大地亲吻她的唇间。 如果她们不是皆为女子,如果她们门当户对,如果真的有如果。 宋淑曼点点头,忍着眼眶处打转的泪花,“季先生,我同意与你结婚,只是你再给我些时间,我还需要处理一些事可以吗?” 季扬青答应了宋淑曼的请求,“你放心,在你没有准备好之前我不会强迫你做任何事,过两天我会把聘礼送去宋家,先对外宣布我们订婚。” “好。” 原来那把还不回去的伞,终究是要还回去的。 第33章 喜帖 季扬青上门提亲的速度很快,三书六礼一样没落下。宋弘盛接触过季扬青,不是第一次见面,但这时候在病房见到实属意料之外。 宋淑曼挽着季扬青的臂弯,装得一副恩爱情侣样。 听季扬青讲了一大堆,从聘礼到承诺,说着一辈子会对淑曼好的话,倒真像是两情相悦。 “宋伯父,淑曼最想要的只有家中长辈的祝福,我与淑曼都希望您能同意这门婚事。” 宋弘盛靠在病床床头,他问宋淑曼,“淑曼,你愿意吗?” 宋淑曼低眸点了点头,没有出声回答。 季扬青在一旁开了口,“伯父放心,日后我一定不会亏待了淑曼的。” 宋弘盛看向季扬青,“我想和淑曼单独说两句话,不知道可不可以。” “伯父客气了,父亲同女儿说话,哪有什么可以不可以的。”季扬青后退一步,悄声对宋淑曼说,“我在门外等你。”说完就出了病房。 宋淑曼走近病床,宋弘盛握住宋淑曼的手说道:“淑曼啊。” “父亲您说。” “没什么大事,就是想和你再谈谈天。季扬青这个小伙我接触过,做事是干净利落,人也谦卑能干。父亲也年少过,现在宋家落魄,他愿意娶你,我还是瞧得出他是喜欢你的。” “只是父亲还是想问一句,你心里当真是愿意的?” “父亲从前说,希望我嫁个好人家,找个好靠山。季先生待我不薄,与他结婚,就我而言,是个很好的选择。” 宋弘盛握着宋淑曼的手紧了紧,想说些什么,最后还是没有说出口。在这个节骨眼,说什么,都觉得无力。 “老李啊,你之后去和他家商讨一下婚礼时间和细节,都要算好来了。” “父亲老了,我们淑曼一眨眼也长成大姑娘了。” 宋淑曼曾上过很多节有关长大的课题,按时按步,听着成功长大的公式。 只可惜长大没有公式,也没有人的长大是按时的,大家都在某个没被注视的瞬间,突然间就长大了。 底下是弟弟,上面是病着的父亲,宋淑曼被迫要成为这个家的梁柱的那个晚上,就没有时间等着她慢慢长大了。 宋淑曼和季扬青一同离开医院,一路相伴无言,季扬青问她,婚礼有没有什么喜好,还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宋淑曼笑着摇摇头,“季扬青,谢谢你。” “我们今后是夫妻,夫妻之间就不必道谢这么客气了。” 婚礼的日子定在正月十五日,那日宜嫁娶,是算的好日子。喜帖正红色,上面的名字皆是季扬青一人写的,他的字迹工整清秀,两家要请的人太多,在书桌前一坐就是一整日。 季扬青留了一张空白的请帖给宋淑曼,“这张没写过名字,你要是有想请的就写了拿给他吧。” “该请的人李伯都把名单拟给你了,我没什么人要请的。” “拿着吧,或许那名单上漏了谁,一时忘了,之后再补上也是行的。” 宋淑曼接过那张空白喜帖,她突然想起那个被名单遗漏的人,心跳漏了一拍,直愣愣地看着那上面金色的囍字。 周汝。 “先收起来吧,等会儿我们一同去拜访江老师。” “好。” 开门的是许青梅,季扬青叫了声“师娘”,把手中备好的喜帖递上。 许青梅接过喜帖,打开瞧了瞧,“你们两这真是深藏不露啊,这都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进来坐吧,江先生在书房,我去喊他出来。” “江黎!你看看谁来了!” 许青梅牵过宋淑曼的手,拉她到自己身边来,“你看,一伞定情,我就说你们两有缘。” 一伞定情,倒也算应了许青梅的话。 她趴在宋淑曼耳边小声打趣道:“你嫁季扬青,之后随他,也喊我声师娘听听。” “小时候淑曼姐姐的叫我,这会儿就要我喊师娘了。” 许青梅笑盈盈地看向季扬青,“我和淑曼聊点女孩子家家的事,带她去我房间说些悄悄话,你不介意吧?” “当然。” “谅你也不敢不答应。”许青梅拉着宋淑曼进房间,拉她坐在床沿边上,“伯父最近身体如何?好些了吗?” “好多了。” “怎么突然就要嫁人啦,都没听你提起过。” “你们一个两个都结婚了,从前天天催我,这会儿真要结婚了,你这是不乐意我结了啊?” “你要是真心想嫁他,谁还拦着你。我们从小长到大,别人不知道的,我会看不出来?” “为的宋家这次的难关?” “嗯。”宋淑曼点点头。 “那先前那位呢?很喜欢很喜欢的那个。” “结不了婚,就分手了,总不能拖着耗着,对谁都不好。” “淑曼,结婚是一辈子的大事。”许青梅捏了捏宋淑曼的手掌,“我知道,你决定好的事,肯定是思虑周全过了的。季扬青人也算好,你要是嫁他,我心里也放心。” “他要是敢欺负你,你一定要来跟我讲,我和江黎替你出头。” “好啦,他要是敢欺负我,我一定第一时间跑来找你告状,行不行?” “没想过会出这么一茬子事,苦了你了。” 宋淑曼靠在许青梅的肩头,“有什么苦不苦的,这世上比我苦的人多了去了。” “日子,过了就好了。” 回家后,宋淑曼坐在书桌前,书桌上摆放着那张空白的喜帖,这辈子同她没可能,早该断了念想。 与周汝在一起的时光,她完完全全是她自己的,是宋淑曼这个名字下的。同季扬青定了婚约之后,好像就不是了,就叫父亲和青梅想单独和自己讲话这样小的事情,却都要过问季扬青了。在季扬青身边时,她不是她,只是冠着夫姓的准季太太。 她想她是自私的,自私地贪恋与周汝在一起时这样自由的时光,自私地想摆脱一切加以姓名的前缀,宋家千金也好,季家未来的少奶奶也罢。 只有在周汝面前,她只是宋淑曼。 宋淑曼拿起桌面上的钢笔,笔尖在纸面上停顿,实在没有勇气写下周汝二字,最后写下的,不过“陈宁书”三字。 请帖是宋淑曼偷偷拿去邮局寄去的,怕遇上周汝,也不知道该同她说什么,又能说什么,还不如不见面,省去那些琐恼。 陈宁书收到那封放着喜帖的信封后,一路小跑着到周汝房门前,叩门,再叩。周汝的眉毛画到一半,“什么事这么急,害得我眉毛都画歪了。” “你看我拿到了什么?”陈宁书从身后拿出那张大红喜帖,举在宋淑曼面前,“优等学生的喜帖,都要结婚了啊。” 周汝心里乱得很,那红色太显眼,刺得她眼睛疼,心里也疼。 “宁书,我还要画眉。”说罢,周汝就想关上门去,不想再去看那张喜帖。 陈宁书抵着门,不让周汝关上,“画眉哪有这个重要?喜帖你不要了啊?” “宁书,你让我一个人静会儿吧。” 陈宁书没走,沈桃倒是来了,她站在一旁,不知道是从哪句对话就开始听的。 “你不去看看吗?当初不是说知道没结果也愿意和她走这一段路吗,如今路到尽头了,你也去看看那尽头长什么样,记心里,免得再走。” 沈桃故意使劲地往她伤口许青梅上撒盐,周汝回她:“你一直不喜欢淑曼,是怕她的出现代替周青的位置吧。” “呸,她也配和周青相提并论。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千金小姐,我有什么好担心这个的。” “说实话,周青当年的死,我心里怨过你,要是没有你,她现在肯定还笑嘻嘻得抱着她那把破琵琶,从早上弹到晚上。” “我到时候给她换把好琵琶,她能抱着我夸我半钟头。” “如果没有你的出现,她现在过得一定比过去好。” “我从来没有把宋淑曼当做姐姐过,她是她,姐姐是姐姐。” “你错了,你喜欢那个女学生不就是因为周青走了之后她是第二个对你这么好的人了吗?” “可是,李琪生,再没有人会像周青那样对你了,我不会,宋淑曼也不会。” “我早就让你放手了,她哪里比得上周青?当年周青收留你落到那个地步,她活该,如今你这个地步,你也活该。” “沈桃,你既然这么不喜欢我,为什么还要留在我身边?” “周青喜欢你,她一个人从南方来,看你就像看从前的她自己一样。她拿你当亲妹妹,希望你在这个地方能过得好点,少受点她那样的苦。” “她这辈子,命太苦了,没过过几天好日子,她就是不希望你像她一样。你来之后,她开心不少,我们都以为日子过好了,就会越来越好。” “我可怜她,也可怜你,如果你过得太差,随她去了,我不知道未来在天上遇到她时该怎样对她。” “如今你不是李琪生,我也不是沈幸安了,回到过去都是妄想,哪有后悔药呢。”沈桃夺过陈宁书手里那张喜帖,走进屋子,把喜帖放在周汝的梳妆台上,“喜帖给你放在这儿了,去不去由你,你自己看着办吧。” 第34章 婚礼 一九零七年二月二十七日。 婚礼办得最传统的中式婚礼,场面大得很,都是按最好的来,给足了宋淑曼和宋家的面子。 宋淑曼穿戴整齐,坐在床上等候,凤冠霞帔,红盖头遮了眼前的路,红漆漆一片,像鲜红的血凝固在眼前了一样。 一月时,季扬青贴上了宋家的那笔大漏洞,许青梅说季扬青是个很靠得住的人,宋淑曼相信了,他处理得很好,仿佛早已预料到了般,早早就准备好了。 宋淑曼曾经用玩笑的口吻问他:“你这么早帮宋家还上了债,就不怕我不嫁你了,跟别人私奔去了?” 季扬青笑了笑,“你会问我这个问题,就代表你不会的。” 季扬青说的对,她不会的。 父亲的病好了许多,出了院,弟弟也接回家中的宅子住了,日子逐渐回归正轨。宋淑曼早起时看见坐在客厅看报的父亲,好像她刚回国时的那个夏天,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却又都发生完了。 她坐在家中,等待吉时,等待季家人来接她。外边锣鼓喧天,道喜声一片,轿子停在正门口,男方喜娘来催妆。 女儿上轿,本该有母亲哭送,秦阿姨原是想帮着替母亲喊,宋淑曼委婉拒绝了。她对秦阿姨说,没关系的,跳过那些,也不是不能嫁了,母亲在天上,会看到的。 新娘由兄长抱上轿,宋淑曼是被廖慎言打横抱上花轿里的。他们从小长大,廖慎言又比宋淑曼年长些,弟弟尚小,廖慎言也称得上她的兄长。 宋淑曼看不清路,也看不清周围人,她听见廖慎言没皮没脸地小声同她说:“快喊我声哥哥听听。” 宋淑曼回他:“得了吧你,我大婚日子你还要占我这便宜。” “我这抱你出去,谁不知道我是娘家的兄长啊。” “等一结束我就去和黛兰告状,你可小心点。” “我闭嘴我闭嘴。” 廖慎言安静抱她出去,抱她上轿后说:“你可坐好来,别乱动哈。” 宋淑曼点点头,盖头的红穗子跟着上下摇晃。花轿起轿,炮仗声响,伴随着路人闲谈,宋淑曼听见有人议论: “宋家这大小姐可真是好福气。” “是啊是啊,宋家之前都吗样了还愿意娶她。” “生得好不如嫁得好啊。” 宋淑曼看不见他们的目光,却能感受到炙热的注视,从花轿外传来,穿过她面前的红布盖头,让她感到浑身不自在。 坐上花轿后的新娘子不许乱动,需要坐得安安稳稳的,今后才能平安稳当。宋淑曼不知道那天的轿子走了多久,只记得那花轿摇摇晃晃,她头上的发冠好沉好沉,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花轿停下来的时候,宋淑曼被喜娘搀扶着,跨过朱红漆马鞍子,踩过红毡,站到喜堂右侧位置。 三跪,九叩首,六升拜。 送入洞房。 宋淑曼牵着彩球绸带,跟着季扬青,他的步伐迈得不大,宋淑曼低着头,看着脚下的路。她进门,在床边坐下。 季扬青坐在床尾一侧,他没在着急去掀开宋淑曼的红盖头,自顾自地说起话来,“我留学的时候曾听过一个说法,说每个灵魂在来到凡间之前都提前挑好了剧本,只是在出生的那一瞬间全部忘记了。” “我原先不相信,后来又觉得如果真是这样,那能让我心甘情愿来人间一趟的剧本一定差不到哪里去。” 他拿起秤杆,走到宋淑曼面前,“宋淑曼,你在挑剧本的时候,是为谁而来的?” 她的脑海里第一个浮现出的影子,是那个抱着琵琶半遮面的女子,是那个将旗袍韵味显现得淋漓尽致的女子,是那个会躺在她怀里柔情似水的女子。 是周汝,也只有周汝。 其实这个问题的意义本身就不在于是为谁而来,而是当她听到这句话时,想起来的那个人是谁。 红布盖头被掀起,宋淑曼低垂着脸不敢回应季扬青的目光,“季扬青,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不需要你的道歉,你也无需向我道歉。” “季扬青……” 季扬青把干净手帕递给宋淑曼,“还要出去敬酒,你哭着出去,他们还以为我欺负你了呢,等会给师娘看见了,她肯定让我吃不了兜着走。” 宋淑曼换好妆后,跟季扬青一块儿出去,同他的长辈行拜见礼,随后跟着喜娘换汤敬酒。 季宋两家都是大家,客人坐了一桌又一桌,宋淑曼在各桌之间寻着看,没看到心里所想,看到了又能如何呢,她又不能牵着周汝的手当场逃了这个婚。好在成亲当天新娘无需多说话,她无需赔着个笑脸说一天的场面话。 行了一天的规矩,被宾客吵闹着进了婚房,夜都深得成了黑漆漆一片。疲惫了一天,可现在宋淑曼仍是僵直地坐在床边上一动不敢动。 季扬青背对着宋淑曼,自己给自己倒了杯水喝。他的背脊挺得笔直,总是两袖清风,一副正人君子气派。 “我叫下人给你打些热水来,你早些洗漱,早点休息。” “我今晚去客房睡,我说过,不会强迫你,你我之间只需当表面夫妻就行。” 季扬青正要出去,宋淑曼突然开口叫住他,“季扬青。” 季扬青停下步伐回头看他,“怎么了?” “我心里有别人,对你实在不公平。嫁你之后,我就是你的妻子,我会学着做个好妻子,也会尽量试着放下的。” “淑曼,我很高兴,你对我从始至终都这样坦诚。” “你不用因为我特地改变什么,你还是你的宋大小姐,只是加了个季太太的身份。我爱你,也会爱护你,你不要因此有负担,我们是夫妻,这是我应当做的,也是我自愿做的。” 今日是元宵,元宵意团圆。周汝没去梨园,也没去宋淑曼的婚礼现场,她就坐在她那间小屋子的梳妆镜前,点着红烛,翻出抽屉里的妆品开始施粉黛。 衣柜的最里头,藏放着一套完好的戏服和配饰,她从前听戏,来梨园后也偷着跟着学了些,在宋淑曼带她去看戏之后,她又偷偷买了一身戏服,想着哪天穿着唱给听。 吊眉包头,点绸头面,一身红戏服,像婚服。周汝的美向来不是明艳的,你见得到她的江南水乡气,像一潭春水,越看越觉得动人,越看越陷下去。 蜡烛上火光跳动,照不到房间的角角落落,帘子拉得禁闭,橙黄氛围下昏昏暗暗。周汝光着脚踩在床铺上,咿咿呀呀地唱着那出听不腻的《牡丹亭》。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周汝没注意,踩到被褥一角,没站稳,跌在床铺被褥上。什么不在意、不想看都是假的,不知道婚礼进行到哪里了,敬过酒了吗,开始闹洞房了吗,与新婚燕尔的丈夫琴瑟和谐吗。 门外沈桃叩门三声,拿了钥匙开了周汝的房门,“我去替你道了喜回来,给你,喜糖,我方才回来路上尝了一个,还挺甜的。” 沈桃把糖往床头柜面上一放,“你这一身也真是喜庆啊,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去现场给人唱戏道喜呢。” 周汝自嘲地笑了笑,“那我得在她门口搭个大戏台子,唱一整天,叫她这辈子忘不掉我,记我也要记得我最漂亮的模样。” 最漂亮的样子,只可惜宋淑曼看不到了。 “我帮你把这妆都卸了吧,把衣服换下来,这要让班主知道你穿这么一身在这儿暗自神伤的,他不得给你气死。他啊,天大地大,都没有戏大的人。” 沈桃走到周汝身边,坐在床边,帮周汝把那一头的点绸一个个拆了下来,“后悔吗?那时候没听我的话。” 周汝故作轻松,“有什么好后悔的,反正也没人知道这么段故事,她还请我喝了好几顿酒呢。” “那我请你喝酒,去不去?” 周汝看沈桃笑得灿烂,是这两年里笑得最开心的一次,“又不是你结婚,怎么你看着这么高兴?” 沈桃自然是欢喜的,这场婚礼,对于周汝来说是决绝,对于沈桃来说,那个姓宋的千金大小姐终于能在她的生活里剔除了。 沈桃想,周汝是自私的,她同和宋淑曼在一起,仅仅是贪恋那份周青曾带给她的关怀。宋淑曼是自私的,她害怕自己不能延续宋家的荣华富贵,嫁给季扬青。 沈桃也是自私的,人活着都有自己的欲望。有人说,人死后还不算真正的死亡,当世间最后一个记着她的人都死了,那才算真正的死亡。 她不求什么爱与被爱,不求什么荣华富贵,她不过要周汝时时痛苦,时时记得周青的死同她有关,要她这一辈子都记着周青。 不过这些,只是沈桃心里所想。周青孑然一身,来时是,走的时候也是。她一直害怕,怕这世上只剩下她一个人记得周青了。 不记得能如何,记得了又能如何,人不能起死回生,活着的人比死了的痛苦。 “走吧,喝酒去。” 第35章 三月三 结婚那天晚上,季扬青对她说,他爱她,更会爱护她,她们是夫妻。他确实做的很好。 其实季家人并不喜欢宋淑曼,尤其是他的母亲。说来可笑,那时候讲求门当户对,宋淑曼的处境便是从小订了娃娃亲,也是要给男方退婚的。 老太太对宋淑曼不满,但也不会故意为难她,虽然也没给宋淑曼什么好脸色看过。嫁过去不过几天,老太太就总是絮絮叨叨地念着,要宋淑曼早点给她生个孙子,给季家传宗接代,听得宋淑曼耳朵起茧。 季扬青在家的时候还好,他会握着宋淑曼手腕处,把宋淑曼护在自己身后,“淑曼还小,我都还不急呢。” “还小?别人家在她这个年纪的时候,孩子都会下地走路了。” “您别老怪淑曼,是我没空,最近商铺的事情太多,忙不过来。” 老太太斜着白了眼季扬青,不知道是不是宋淑曼看走眼了。她在一旁低着头闭着嘴不说话,她这时候要是顶嘴,老太太一定骂得更来劲。不给季扬青平白添堵,应该也是一个好妻子该做的吧。 嫁去季家之后,宋淑曼变得寡言许多,她从前和季扬青就不多说话,在季家更是约束。宋淑曼在季家总是唯唯诺诺,听老太太教训时低垂着个头,常常一个人待在房间里。 宋淑曼自己心里别扭,她在季家不像少奶奶,而是误入主人家、寄人篱下的燕。 晚饭过后两个人一同回了房间,季扬青把门关上,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来递给宋淑曼,“回家路上看到的,觉得你涂一定好看,就买回来了,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老太太讲话就这样,你别往心里去,有没有什么住不习惯的地方,我叫下人置办些合你喜欢的来。” 宋淑曼接过那个小盒子来,握在手掌心里,“不用,我没有什么住不惯的地方,都挺好的。” “不打开看看喜不喜欢?” 宋淑曼这才拆了外包装,里面是圆铁盒装的胭脂,洋红色。她坐在床边,懒得特地走动,便没有去试颜色,只点了点头,“喜欢。” 季扬青几步走去梳妆桌前拿了一面小镜子来,单膝跪在宋淑曼前,镜子放在胸口处,以照着宋淑曼,“试试吧,不试怎么知道?” 宋淑曼没料到季扬青会这么做,吓了一小跳,随后被自己的自然反应逗得不好意思笑了。她用指腹沾着胭脂擦在双颊处,再将红晕轻轻拍开,“好看吗?” “好看,太太一直都很好看。” 宋淑曼头一次听季扬青这么叫自己,他靠得太近,惹得宋淑曼不自觉向后仰了些,微微低下头去,正好对上镜子里的自己。脸颊粉红,不知道是体温升高还是方才的腮红打得重了。 “扬青,你还是叫我淑曼吧。” “是我失礼了。”季扬青笑着站起身来,他的笑里平淡而自然,和一旁尴尬得浑身僵直的宋淑曼形成了鲜明对比。有时候宋淑曼会看着季扬青想,这样的男人会有情绪激动到崩溃的时候吗,生气起来又是什么样的呢。 “没有,只是我不太习惯这个称呼,听着觉得别扭。” “淑曼,我们搬出去住吧。”季扬青不接前言地冒了这么句话出来,“我先前在城中安置了一套房子,虽然没有这边住的大,但是只我们二人住还是绰绰有余的,那边离宋府很近,走路不过也才二十分钟有余,你无聊的时候可以时常回去陪陪宋伯父和弟弟。” “我没事的,在这里住得也还习惯,婆婆对我是嘴硬心软,平时也很照顾我的。”宋淑曼心里所想自然合意,只是这时候搬出去,又不知道有多少闲言碎语在背后议论。 “是我想搬出去住了。反正我看老太太不满很久了,她自己就没生出孩子过,还催你催得那么紧。” 宋淑曼瞪圆了眼睛看着季扬青,“我以为,她是你的生母……” 季扬青云淡风轻地说道:“我母亲是个没名没分的小人物,我也只是个季家的私生子罢了,不过她们的肚子不争气,生不出儿子来,这才落得到我头上。外人皆以为我是大太太的儿子,这件事,但凡是在季府待的时间长点的都知道。他们瞧不上你,也瞧不上我,我们两这叫‘瞧不上夫妇’。” 私生子,不是什么风光的身世,多少人藏着掖着自己,恨不得咽进肚子里一辈子不叫人发现,他们结婚不到半月,季扬青就这样轻描淡写地告诉宋淑曼了。 “你怎么就这样全全告诉我了?” “我明媒正娶的正妻要是连这个也不能说,我倒不如直接娶张照片来。” “那你的生母如今在哪里呢?” “死了,被老太太逼死的。灌了毒还要吊白绫,她的手段实在是够狠的,远比她那副皮囊狠多了。” “对不起,我不知道……” 季扬青摸了摸宋淑曼的头发,“这有什么的,都是过去多久的事了,以后你若是愿意,我带你去母亲的墓前看看。” 宋淑曼鬼使神差般地抬手去摸了摸季扬青的头,季扬青没有料到她的动作,她自己也没料到。宋淑曼收回手来,“我母亲在我儿时也逝世了,留下个弟弟,弟弟眉眼同母亲极像,看他时我便想起母亲来。” “你我之间也算可怜的有缘人,倒是凑一块儿去了。” 宋淑曼憋着眼泪,抬头却看见季扬青正笑着,季扬青这个人把他自己不留掩饰地面对宋淑曼了,可她还是看不透。 宋淑曼想,她是愚笨的,总是看不透别人,过去看不透姐姐,现在看不透季扬青。 季扬青明晃晃地笑着,宋淑曼问他:“你笑什么?” “我记得那时候我借你把伞,你说你在看雨后好风景,才不需要伞。” “嫁给我让你受委屈,再不见那时候明媚的宋小姐了,到今天才发觉,宋小姐不止明媚,也多愁善感。” 宋淑曼听得一头雾水,这人说的都什么跟什么啊,她两眼懵懵,就听着季扬青说: “我们搬出去住吧,父亲那边我会去说,你不必操心,也不用担心那些流言蜚语,我不会让它们传进你的耳朵里的。” “你不必因为季太太这个身份而特地改变什么,做你自己就好了。” 做你自己就好了。 从见他的第一眼,宋淑曼就是信他的,她信他那时候借她伞没有恶意,信他能解决宋家的困境,信他所说不会逼迫她。 她信他,却不爱他,她不断在心里告诉自己,如果她能爱上季扬青,她剩下的这大半辈子虽不一定幸福美满,但一定好过很多。 可是她做不到。 三月初三,宋淑曼搬进新家里,房子不算大也不算小,装潢简单,但明亮干净。季扬青说,等住进去之后让宋淑曼自己边住边添置。 房子离宋府确实很近,所在的街道也是宋淑曼所熟悉的,季扬青没请仆人,就两个人住,自由自在。 江黎携太太来道喜,许青梅一看到宋淑曼就奔着她去,挽着宋淑曼的臂弯笑盈盈地喊她小学生,“师娘来看你啦。” “你这房子,”许青梅拉着宋淑曼的手边往里走边上下打量着,“挺空的啊。” “扬青不知道我的喜好,让我住进来之后再挑喜欢的添置。” 两人走到单间里,许青梅往门外探了探,两个大男人都没跟来,她就顺势把门带上,“这季扬青,还挺会讨女孩子欢心的嘛。” “江先生挑了一套红木茶具,我挑了一个梳妆台,稍后会有人送过来,就当乔迁之喜的礼物了。” “不过我看啊,你这屋子里,该添置的哪里是你需要的东西,季扬青这都给你置办齐了不是?你该给他多买买才是。” 宋淑曼的房间与季扬青的房间是分隔开来的,她有一次偶然和季扬青提起喜欢能看得见街道的窗子,季扬青便记住了。 于是,她的房间面朝街边,拉开帘子就能看到路边人来人往,各色的生活被压缩在四四方方的窗子玻璃里。 宋淑曼盯着窗子外的马路牙子,心不在焉,胡乱点头。 许青梅随着宋淑曼的目光望去,这个点街上的路人寥寥无几,许青梅走到窗口也看不见什么人,“看什么呢?都不听我说话了。” “青梅,雪下得好大啊。” “这都入春了,哪里下雪了?我怎么没看到。”许青梅用手背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再去探宋淑曼的额间,反复确认着,“你这也没烧啊,怎么糊涂了?” 外头自然是没有雪的,只是心里的雪下得好大,她记得今天三月三,是姐姐的生日,不过一年,竟是物是人非了。 许青梅拉上窗帘,将手轻轻搭在宋淑曼的肩膀上,她们从小长大,宋淑曼对她而言是再熟悉不过的了。 许青梅知道她放不下心里的某个人,又想不通宋淑曼如果不愿意,何必自找苦吃应了这门婚事呢。 “淑曼,无论你曾经爱过谁,现在爱着谁,你都已经是季太太了。” “我不是要谴责你,你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我不想看你在不爱的自责和痛苦里活一辈子。” 宋淑曼怎么会不清楚,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可是有时候人在局中,身不由己。 雪会停的,春天都到了。 第36章 将离江宁 宋淑曼替季扬青收拾书架时,不知道是从哪本书里掉下一张画,用塑封保存完好的一张画,依稀可以看出是一个女子。 出于好奇,宋淑曼捡起那张落在脚边的画,那是一个站在船夹板上,吹着海风看海景的女人侧颜,而画里的女人不是旁人,正是她自己。 宋淑曼拿着画愣在原地,她想起她回国那天,有个小画家给她画了一幅画,只是那画被风吹走了,她还没来得及看一眼。那时候她以为那副画指不定掉进了海底里,未曾想,还能再遇见。 也没曾想,那时候丢的画,现在会出现在这里,重回自己的手上。 晚上吃饭的时候,宋淑曼坐在季扬青的对面,支支吾吾了半天,筷子每次就往嘴里送出三两粒米饭。 季扬青被宋淑曼盯得发毛,他看着宋淑曼犹犹豫豫的,话堵在嘴边就是不开口,碗里的饭吃了半天还是那个高度,面前的菜也全成了摆件。 季扬青夹了菜放到宋淑曼的碗里,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宋淑曼放下手里的筷子,“你等我一下,我有件事想问你。” 宋淑曼起身,拿了那张画来,“你怎么会有这幅画的?” 季扬青把画收起来,“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坐下吃饭吧。” “那天借你伞,不是我第一次见你。你回国那天,我跟你在同一艘船上,恰好捡到了这张画。回国后,我去打探过画里的人是谁,直到我在书店里看见你躲雨,江老师的婚礼上,又看见你身影。” 宋淑曼这才察觉,她和季扬青之间有太多巧合和偶然,世人常把这称为命中注定。如果没有遇见周汝,她或许真的会爱上她的丈夫。 可惜没有如果。 他们之间相敬如宾,季扬青对她也很好,宋淑曼有时候会想,这不正是她先前一直所求的吗,不用恩爱两不疑,彼此之间相敬如宾就好了。 季扬青有一天突然问她:“要不要给你找份文职,或者在家里的店铺里给你找个算账的工作,不然一直待在家里,太无聊。” “扬青。”宋淑曼头一次不连着姓这么称呼他,她故意叫得亲密,带着点恳求的意思,“我想去医院工作。” “去医院?怎么想着去那儿。” “我在国外时,读的就是西医。我的母亲难产而死,我这一辈子都记得她额间挂汗,头发全湿了,眼睛紧闭着,像是睡着了,却再也没有醒来过。” “我那时候就在想,要是我能救救她就好了。” 季扬青没说话,没答应,也没拒绝。宋淑曼很识趣地埋头继续吃饭,也再不提这件事。季扬青没有给她安排工作,医院没有,文职财会都没有。 宋淑曼就待在家里,偶尔和许青梅出门喝喝下午茶,只是这个偶尔实在不多次,青梅带着她的小黎岁实在不便。 林黛兰的话,人都不知道和廖慎言跑去哪儿了。宋淑曼的朋友本来就少,出国又回国,破产又嫁人的,哪还有什么朋友。 没朋友又没事干,就只能待在家里,常常回宋家也不行,嫁出去的女儿若是常常回娘家,别说传出去,就是父亲怕也会多想是不是丈夫对自己不好。 结婚原来是这样无趣的事情,日子变得千篇一律,平平淡淡,索然无味了。 那天夜里突然下起了大暴雨,雨滴砸在地上,像是要把窗子打破了,雷声轰隆不停,宋淑曼被吓得坐在床上背靠床头。季扬青听到动静敲了敲门,“我是季扬青,怎么了吗?” “没什么,就是雨声太大了,有点睡不着觉。” “窗子关紧了吗?” “关紧了。我没事,你去睡吧,等雨声小点我就能睡着了。” 门外的声音安静了,窗外的声音迟迟未停,宋淑曼也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只是她热得睁开眼,才发现自己身临一片火海里。火里还站着另外一个人,那人被火烧灼着,宋淑曼想那人一定是痛苦的,因为她也是痛苦的。 宋淑曼想看清那个人的脸,于是她慢慢走向他,在即将碰到她的那一刻,宋淑曼感觉自己也被火海吞噬了,她惊喊出声来,窗外天光初明,原来又是梦。 宋淑曼坐起身来,就听见季扬青在门外:“做噩梦了?” “嗯。” 季扬青敲了门,端了一杯温热开水进来,“来,喝点水。” “梦见什么了?” “我回国那天起,就常常梦见那个场景,四面八方到处都是火,火里头站着一个人,我喊他走,他一动不动就站在那里。” “只是个梦而已,现在还早,你喝两口水缓缓继续睡吧。” 宋淑曼再睡醒的时候香味飘得满房间都是,睁眼发现已经中午了。季扬青做好了饭菜,他敲了门,在门外喊她:“还不舍得起来吃饭?” 季扬青吃着饭,一边问道:“对了,我有件事想和你商量。” “什么事?” “没给你找医院的工作,不舍得你去,下个月我去上海,那里开了家医学堂,我可以给你找份教书的工作。” “上海?” 季扬青点点头,“上海。” “我过段时间要去上海出差一段时日,可能三个月,也可能一去就是两三年。”季扬青又铺垫着解释了几句,“家里只你一个人太冷清,我去的时间长短也不确定,虽是可以趁有空的时候回来,但总是少的,留你一个人在江宁府我也不放心。” “所以,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我不会教书,我读的又不是师范。” “会就能教,你学什么,再说给他们听不就是了。” 宋淑曼结了婚之后,日子就越过越稀里糊涂的,太阳升升落落,这一天什么事没干又过去了,要是能去教教书,想来也是极好的。 宋淑曼点头,“好,什么时候去?” “三五天后吧,我把手上的事处理一下就去。” 去上海前,宋淑曼给小黎岁带了礼物,与许青梅闲谈午后。 小黎岁拿着礼物坐在床上玩,许青梅贴在宋淑曼肩臂上,“我听说上海都是好东西,你去上海,可要给我带好东西回来。” “知道啦,我要是有钱,我就把整个上海都给你买下来,好不好?” “那我马上搬去上海,挑个市中的大房子住,然后每天和你打牌喝咖啡。” “不过,你这次去上海要去多久,什么时候回来?” “不确定,可能要在上海待上一段时间了,你放心,不管什么时候回来,我保准记得给你带礼物。” “湖上西风急暮蝉。夜来清露湿红莲。少留归骑促歌筵。 为别莫辞金盏酒。入朝须近玉炉烟。不知重会是何年。” 许青梅愁眉苦脸吟完了诗,“淑曼啊,我们又要好长一段时间见不到面了。” 宋淑曼嫌弃地看着她,“你这整的又是哪一出?” “我出去留学那会,见不到面的时间还更长呢。” “不知道,只是突然觉得,你这次走了之后,我们这辈子的见面就会少之又少了。” 宋淑曼背对窗户,手肘靠在窗台上,她望向小黎岁,“哪有那么夸张,我又不是不回来了,小黎岁,你说是不是?” 小黎岁站在床上对着她们两乐呵,笑得嘴角合不拢,手里拿着毛绒玩偶甩来甩去,许青梅看着宋淑曼,两个人相视一笑。 许青梅抱起小黎岁,“干妈,你要不要抱抱你干女儿?” 小黎岁不怕生,胆子大的很,宋淑曼拍手张开朝向小黎岁,小黎岁就张她伸手。宋淑曼接过小黎岁,“干妈去上海给你带很多很多好吃的好不好?” 许青梅在一旁跟自己的女儿吃醋,“给我就只一个礼物,给他就很多很多了。” “你还是他亲妈吗?跟小孩比什么?” “我不管,你给她带几份就要给我带几份,你认识我的时间可比认识她的时间长得多了多了去了。” “好好好,小孩子脾气。” 第二天清早,宋淑曼约了林黛兰一同去寺庙,车子只能停在山底,林黛兰穿着高跟鞋踩着石阶,“宋淑曼你走慢点!” “谁叫你穿高跟鞋来的?” “是你好端端的突然约我烧香,这不是我穿顺脚了就穿来了嘛。”林黛兰抱怨道,“约我喝个咖啡多好,怎么突然约我来烧香啊?” “我乐意,你不乐意就别答应我呗。” “谁说我不乐意了,我只是提个建议嘛。” 寺庙依山而建,但这座山不高,林黛兰抱怨的话几句接着几句,不一会儿就走到了头。 宋淑曼和林黛兰分别拿了三根香,她跪在蒲团上,前方是一尊巨大的佛像,佛像镀金身,盘膝而坐,宋淑曼在虔诚地低下头,在心底无声地祈求。 “一愿父亲弟弟健康快乐、无灾无难;二愿青梅黛兰幸福美满、无忧无虑;三愿……” “三愿周汝平安喜乐、一生顺遂。” 这辈子不会再见面,离开这片土地前,最后留下的祝愿是给你的,也是最后一次送给你的了。 第37章 一别两年 宋淑曼随季扬青去上海,季扬青经商,她教书,从一开始的实习女老师,到如今也算小有经验。她起初上台还会紧张,捏着粉笔头犯磕巴,后来就越来越得心应手了。 一晃两年,季扬青问她:“要不然,我们在上海呆一辈子算了。” “怎么突然说这个?” “你的教书事业正是起步的时候,我们要是这时候回江宁,你就不能继续教书了。” “可是……” 这两年,除了过年时候,他们很少回去,宋淑曼给许青梅写信的频率都低了很多,她远离江宁府的这段时间里,也在逐渐脱离和江宁府之间的联系。 她一面觉得这样的重新开始,于她而言也算再好不过的事,一面又觉得要是和江宁都断了联系,实在太为孤单。 宋淑曼的眼神里满是犹豫,她问季扬青:“当真不回去了?” “和你开玩笑的,但是你要是想要留在上海,我们就一直就在这,等你教书教腻了,不想教了那群小兔崽子的时候,我们再回去。” “好不好?” 宋淑曼点点头,她想,若是抛开父亲弟弟在江宁这点,真的就这样一辈子留在上海,也没什么不好的。 一九零九年冬月,宋淑曼收到了家书,并非父亲所写,是李伯的字迹。信中写到父亲老毛病又犯了,希望她能早日回江宁探望。 宋淑曼捏着信纸瞧了瞧季扬青书房的门,“季扬青,我有件事想和你商量。” “门没有锁,你直接进来吧。” 宋淑曼把家书递给季扬青,“父亲生病,我想回趟江宁。” 季扬青草草阅读一遍,“你把行李都收拾一下,我们明天回去,你学校那边我去帮你辞掉,回去之后,我再给你找个英语老师的职位。” “不回来了吗?” “嗯,在上海的事都打理得差不多了,我们先回去,要是还回来,到时候再安排。” 宋淑曼收拾了一晚上的行李,第二天一早季扬青就出了门,交代了一些必要的事项,两人下午就到了火车站。 进站前,宋淑曼又回头望了望,季扬青问她:“舍不得?” “舍不得。” “要不然不走了。” “那怎么行,舍不得归舍不得,快点走吧,要不然赶不上车了。” 回到江宁府,宋淑曼第一时间赶去宋家,见李管家开了门,“李伯,我父亲现在怎么样?” “老爷现在还在休息。” 宋淑曼把手里的行李箱给身后的季扬青,“扬青,你先叫两个下人帮忙把行李拿回家吧,我去看看父亲。” 李管家接过季扬青手里的行李,“小姐今晚和姑爷一起留下来住吧,房间都空着,也有定期做卫生,都能睡的。” 宋淑曼看向季扬青,她心里是无所谓的,怕季扬青心有顾忌,她把决定权给了季扬青自己,“我都可以,你来决定吧。” “那就留下来休息,路途奔波,你也好照看父亲。” 就猜到会是这样的回答,季扬青哪会有什么顾虑,他全依着宋淑曼。 宋淑曼上了二楼,见书房的门没关拢,路过是探了一眼,听着父亲说:“进来吧。” 宋淑曼进了书房,父亲坐在书桌上戴着他那副老花镜,桌子上的文件纸堆得到处都是。 怎么看都不像信里写的那副模样。 宋父指了指一旁的空椅子,“坐吧。” “父亲您……没有生病?” “哪有你这么问自家父亲的。” “您在信里写得多么多么严重的,吓得我这不是马上就回来了,您知不知道我有多害怕啊。” “那我要是不说我生病了,你就不回来了?” “瞧您说的,您女儿我是这种人吗?您都不知道我和扬青回来得有多赶。” “季扬青他人呢?” “李伯带他放行李去了,您找他有事啊?” “是啊,帮我叫他过来吧。” “女儿才坐在这儿跟您说了没两句,您就不和我聊了,到底谁才姓宋嘛。” “我要找你们两没事,我还这么急着叫你们回来干嘛?” 宋淑曼嘴上抱怨归抱怨,仍是听话地去寻了季扬青,彼时的季扬青正在简单地收拾行李,宋淑曼接过他手里的洗漱用品,“父亲找你,在书房。” “什么事?父亲的身体怎么样了?” “他身体好着呢,具体什么事我也不大清楚,你去了就知道了。” 季扬青走后,宋淑曼又偷偷摸摸溜去书房门口,只可惜这次书房的门关得紧闭,家里的隔音太好,她趴在门口听了好半晌,什么也没听着。偷听未果,无奈,只好回去自己房间,继续拜访两人的洗漱用品去。 等季扬青出来,已经到了晚饭点,宋淑曼挨着季扬青坐,原是想悄悄问他,被父亲一盯又不敢问了,给季扬青夹了两筷子菜,低着头老老实实吃饭。 吃完饭,两个人刚回房间,宋淑曼问他:“父亲同你说的什么事?” 季扬青匆匆拉上公文包,“我现在要出去一趟,之后再和你解释,不确定什么时候回来,不用等我,早点歇息。” 宋淑曼一个人坐在窗前的书桌前,时间过得太快了,她甚至对这个自己住了十多年的地方感到了陌生,倒不像回家了,像是来做客的。 书桌上立的一排书里夹着一本相册,宋淑曼抽出来翻阅,小时候和许青梅、廖慎言三个人的合照,妈妈和自己的,一家三口的合照变成另一个一家三口。到后来长大了,出国后,林黛兰常拉着她去拍照,涂了新口红要拍,穿了新裙子也要拍。 一张张照片,由时间的印迹堆积成一本厚厚的回忆。短短的二十多岁的光阴年华在指间的翻阅里悄无声息地流走了。 宋淑曼也不知道季扬青是什么时候回来又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她醒来的时候房间还是和昨晚睡前时的记忆一样,吃早餐的时候问李管家:“李伯,昨晚扬青没有回来吗?” “姑爷回来得晚,他说怕吵醒你,就在客房睡了,今天一大早就又走了,早饭就没来得及吃呢。” “算了,父亲找他有事,他肯定忙着。家里最近怎么样,都好吗?” “都好着呢,小少爷的学业也优秀,一切都好。” “对了,昨天一晚也没看见宋程良,他跑哪去了?” “小少爷昨晚在朋友家过夜,正巧不在家。” 宋淑曼还没能见到宋程良,就回了自己家。李伯留她再住一晚,宋淑曼做戏做全套,她挽着季扬青,“不了李伯,我们就先回家了,下次有空再来看望父亲。” 在旁人面前,她与季扬青之间演夫妻,在各自面前,两人更像朋友。 季扬青开了家里的车来,回家路上宋淑曼差点蹦起来,突然苦着脸和季扬青大喊着:“完了完了!完蛋了季扬青!” 季扬青也被她吓了一大跳,“怎么了?这么着急。” “回来得太赶,忘记给许青梅带礼物了。” “你平时不是有给她寄东西过去吗?” “可是回来去见她,总不能两手空空吧。你说我要是在这儿买上海的东西,她应该看不出吧?” “要不要我托人在上海买点东西寄回来?” “算了,下次再去上海再给她多带点好了。对了,父亲叫你,到底说了什么事?” “无非就是生意场上那点事,不是什么大事,我再跑两天就能搞定了。” 季扬青给她在隔壁的中学找了个英语老师的位,没敢去见许青梅,宋淑曼连着好几天在家拿着教案预习,没几天就去岗位上班了。 上班第第五天,下班的时候,年轻同事请她一起去喝咖啡,她们拉着宋淑曼聊八卦,聊前段时间来接她下班的帅男人。宋淑曼说,那是她先生。 “我还以为是你男朋友呢。” “小宋老师人长得漂亮,嫁的老公也这么帅,男才女貌,真是羡慕不来啊。” 宋淑曼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只好尴尬地笑一笑,低头和她的咖啡面面相觑,在心底后悔怎么应了这个约。 “各位女士实在不好意思了,家里有事,我来接我太太回家。” 宋淑曼猛地抬起头,季扬青笑盈盈地望着她,宋淑曼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愣在原地坐着。 季扬青向宋淑曼伸手,“太太舍不得走吗?下次有空再和朋友们出来喝咖啡吧。” “没事没事,不是家里有事吗?小宋老师快先回去吧。” 宋淑曼挽过季扬青的臂弯,季扬青再同一桌子的女老师们告辞,“季某失礼,我们夫妻下次一定请各位吃饭,今天就先走了。” 回家的车子上,宋淑曼问季扬青:“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喝咖啡的?” “路过,你们靠着玻璃坐,我无意间看着像你,打算上来看看,没想到还真是。” “你今天来的太是时候了,我都不知道和她们能说些什么,实在尴尬,恨不得钻地里跑了,还好你来了。”宋淑曼叹了一口气,身心都舒缓了许多。 季扬青同她打趣,“上海的时候不见你这么受欢迎啊。” “你可别拿我打趣了。” “季扬青。” “啊?”季扬青转头看向宋淑曼。 宋淑曼转头看向前方,“好好看路,开车呢。” “后天晚上有个很重要的舞会,季太太麻烦帮个忙赏个脸陪我参加一下吧。” 宋淑曼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知道了。” 宋淑曼已经度过的这前半生里,虽谈不上事事遂意,但终究还是安稳顺利的,就像那些年的江宁一样。 宋淑曼后来也算不清楚,到底是那场舞会是宋淑曼人生变故的开始,还是从遇到周汝以后,偏离的轨道就再也没能回到正轨了。 第38章 舞会 宋淑曼好不容易周末休息,不用教书,她想着多睡一会,就被门外的动静吵醒。 “宋淑曼!开门!” 一听声音就知道是许青梅找上门来了,许青梅在门外不断拍着门,嘴上也没停下。 宋淑曼小跑着去给她开了门,“你小声点,手不疼啊?像那个上门讨债的。” “可不是上门讨债的嘛!你一声不吭回来这么多天,要不是江黎跟我说遇上季扬青了,我都不知道你回来了。说,你瞒着我回来有什么企图?” 宋淑曼把许青梅拉进家来,关门前脑袋还探出门外四处看了看,好在没人看着,“我心思多纯,能有什么企图啊?” “得了吧,那你偷偷摸摸躲着干什么?给人通缉啦?” “瞧你说的,我又不是什么大人物,总不能回个江宁还发个报纸吧,我这不是打算过几天去你家找你吗?” “是不是忘记给我带礼物就回来了,然后不敢见我了?” 宋淑曼被说中后尴尬地笑了笑,她站在许青梅身后揉捏着青梅的肩膀,“我们青梅可以去算命了啊,算的这么准。” “就为这个?我又不会把你吃了。” “对了,最近廖慎言可是在商圈混得风生水起啊,我一个外行人都能时常听到他的名字。” “他那么老奸巨猾,一看就很适合当商人,再说了,你也不看看他太太林黛兰是什么人啊。” “说的也是,他呀,混出息咯。” 那天,宋淑曼坐下来和许青梅聊了许久,宋淑曼和她讲教书时候遇到的学生趣事,许青梅拍拍她的肩说,“认识你这么久,真没想过你竟然去当老师了,也不担心自己误人子弟啊?” “我读书时候哪门成绩不是优秀了?” 想来好笑,学生时候,许青梅少见宋淑曼和廖慎言读书,但偏偏两个人的成绩都名列前茅,自己努力读了半天,不过考个中等偏上的成绩。 她们嬉笑打闹,像从前一样有说有笑,要好的朋友不会因为生活圈的疏远而导致彼此之间越来越远,再见面时还是能侃侃而谈。 许青梅不会知道,或许连宋淑曼自己也不会知晓,因为许青梅的在她人生中的出现,她孤僻的性格因此而得到了照耀,在母亲去世后的日子里,在选择放弃周汝的日子里,许青梅或多或少治愈了宋淑曼。 林黛兰听说宋淑曼回来了,约了一同出来喝咖啡,“我下周去欧洲旅行,再不约你,等会我回来你又跑去哪里了也不知道。” “只你一个人去欧洲?廖慎言不陪你?” “他一个大忙人,哪有空陪我啊,我还是自己自在逍遥去吧。” 林黛兰笑得甜甜的,一双小鹿眼睛盯着宋淑曼,“要不你陪我去吧,不然我一个人玩,没意思。” 宋淑曼推辞了林黛兰的邀约,她伸手摸了摸林黛兰的头发,“我还要教书,没法子和你逍遥去。你呀,结婚这么久,还是个小孩模样,你这样,以后自己有了小孩怎么办?” “我倒是挺想要个小孩的,看青梅那个孩子可爱极了,只是这肚子一直没动静,算了,顺其自然吧。” “等你生小孩了,我和扬青给孩子包个大点的红包塞你。” “怎么说的好像我生小孩是图你那点小红包了。” “是是是,我们这点小钱,对我们林千金算什么呀。” “你就知道打趣我。” 周日下午,宋淑曼穿上了季扬青因为这个舞会特地给她准备的礼服,害怕给季扬青丢面,她特地打扮地漂漂亮亮的。 “好看吗?” 季扬青看着宋淑曼呆呆地愣在原地,没有回复她的问题。 见季扬青许久没回应,宋淑曼又转回镜子前,“怎么,不好看吗?” 季扬青这才回过神,“没有,你什么时候都很好看。”他走上前去给宋淑曼戴上项链,项链上的吊坠是一只海鸥图案,“这样就刚刚好了。” 当宋淑曼挽着季扬青的臂弯出现在酒店门口时,宋淑曼摸着项链,“看起来,是一场隆重且重要的舞会啊。” “没关系,你只需要一直跟在我的身边就行。” 季扬青举着高脚杯与人打招呼,简单介绍到宋淑曼时她也礼貌地与人打招呼,直到她看见了一位似曾相识的故人。 “张先生您好。”季扬青刚想给张先生和他的新姨太介绍自己的太太,那姨太却先开口了。 “这位就不用介绍了,我们可是老熟人,是吧,宋小姐?” 宋淑曼看着眼前穿着亮红旗袍,烫着大卷,涂着红唇的女子,许久未见,第一眼还是认出了对方,只是当年的白玫瑰,终究是落了凡间世俗。 她直愣愣地看着对方,或是心底不愿意相信,还是支支吾吾地发了疑问:“……周汝?” “瞧我这嘴,糊涂了不是,什么宋小姐啊,现在要叫季太太了。”周汝朝她嘲讽地笑了笑,“我现在不是周汝了,是张先生的七姨太。” 宋淑曼低了眉眼,不去看她,“那真是……恭喜你啊。” “既然认识,那就让两位太太自己聊一会吧,季先生,我还有点生意上的事想要和你聊一下。” 季扬青看了看宋淑曼,小声问道:“你自己一个人可以吗?” 宋淑曼轻轻点点头。 她和周汝两个人走去阳台处,周汝抿了一口杯里的红酒,宋淑曼问她:“你什么时候嫁给那个人的?” “怎么?只允许季太太一个人突然跑来告诉我自己要结婚了,还不许我找个富贵人家靠着吗?” 宋淑曼觉得现在面前这幅轻佻模样的周汝,像是顶着姐姐皮囊下的另一个人,太扎眼。 宋淑曼捏着周汝举着高脚杯的手腕,“周汝,是不是谁能供得起你酒喝,你就嫁给谁啊?” 周汝用另一只手挪开宋淑曼的手,她手腕一抬,一饮而尽了杯子里的酒,“对啊,你不是也是吗?我们之间谁比谁高贵啊?你不也为了你的荣华富贵嫁给季扬青了吗?” “你的一生不用考虑吃穿住行,但是我要考虑,我怕有一天醒来没地方住,没东西吃,我从前体会过的,这辈子不愿意再回到那种过去了。” “宋淑曼,如果我这一生只不过是为了有一天能不用担惊受怕地睡着,不再过上过去那种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而活着,那你呢?你又是为了什么而活着呢?” 宋淑曼被说得哑口无言,周汝说得对,她有什么资格说周汝呢,婚姻都是彼此之间计算利益之后的商品。 “宋淑曼,不是你从前看错人了,是我周汝从前错看你了。” 周汝指着她胸口的项链,“摘下来送我,算对我的补偿吧。” 宋淑曼低头,双手绕到颈后,项链的锁扣太小,她一时间解不开。周汝上前,接过她手里的锁扣,周汝的手太凉,烫在宋淑曼的脖颈上。宋淑曼抬头,撞进周汝的目光里。 宋淑曼下意识往后退,被周汝禁锢在原地,她三两下替宋淑曼摘了项链下来,“你躲什么?灯太暗,有点看不清,你越动,越难取。” 周汝拿链子在手上,海鸥吊坠在空中左右摇摆,像是真的长了翅膀一样。没等宋淑曼反应过来,周汝一把把那项链丢出外头去,“既然是海鸥,就不该困它在这里,我算是救它一命,不用谢我。” 周汝走得潇潇洒洒,留宋淑曼一个人,一整晚都在那个昏暗阳台。 季扬青找来宋淑曼的时候把自己的西装外套披在她身上,“怎么一个人呆在这,我找你好久,快进去吧,夜里风凉,别着凉了。” 宋淑曼尽量平复了心情,她佯装没事,“生意谈完了?” “嗯。” 见季扬青低头,宋淑曼有意遮着胸前空荡,其实季扬青第一眼就注意到了,宋淑曼心虚,不敢开口讲话。 两人就此不再言语,季扬青不开口,宋淑曼也没有再说话,直到回家,季扬青把车停在家门口,对宋淑曼说:“你先回去吧。” 宋淑曼没有问他原因,走到门口回头时,看见季扬青点了根烟,火星藏匿在夜幕的缠烟里,宋淑曼开门进屋关了门。 宋淑曼坐在沙发上等季扬青,她想他应该有话对她说,彼此之间都心事重重,她想,她既嫁给季扬青,从始至终对他都该是坦诚的。 时间越来越晚,她把客厅的大灯关了,把卧室床头柜上的小台灯搬了出来,开了继续等季扬青。 季扬青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两点,他又出去喝了点酒,站在门口让风散了好一会儿的酒气和烟味,才小心翼翼开了门进去。 宋淑曼头偏在沙发上睡着了,季扬青叹了口气,拿来了毛毯给她盖上。 小台灯照映出来的暖光打在宋淑曼卷翘的睫羽上,他弯着腰看宋淑曼熟睡的面庞,听宋淑曼平缓的呼吸声,无奈地轻声说着: “原来,那就是你心里念念不忘的那个人啊。” “宋淑曼,这些年,我在你心里,到底算什么。” 第39章 父亲逝世 宋淑曼第二天清早醒来时,毛毯安稳盖在身上,她喊了几声季扬青,没有人应她,又只留她一人在家。 今天是周一,下午的课,不着急赶去学校,宋淑曼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发呆,一坐一上午,直到肚子发出抗议,她起身想去厨房随便找点东西吃,站起来的那一刻只觉天旋地转,没站稳,又摔坐在沙发上。 等低血糖的劲缓了缓,宋淑曼才站起来扶着墙走去厨房去,冲了一杯蜂蜜糖水喝。还没喝完一整杯,听见有人敲门,急匆匆地,不停歇地敲着。 “宋淑曼!宋淑曼!” 宋淑曼莫名觉得心慌,她放下手里的杯子去开门,门一打开,就看见许青梅站在门口,喘着大气,额角的发被汗打湿,胡乱贴在脑门上。 “青梅?怎么这么急?” 许青梅手撑在墙壁上,“出事了!你家!出事了!” “你慢点说,出什么事了?季扬青?” 许青梅连忙摆手,“不是,不是季扬青,是宋伯父,宋伯父给人抓起来了,宋府也被人围起来了。我给江先生送饭回来路过宋府,四处打听了才知道,就想看看你还在不在家,看来你是一点不知道这件事啊。” 宋淑曼猛的一惊,心慌慌乱乱,一双手颤抖着去握许青梅的手,“我父亲怎么会被抓?他们抓错人了吧?” “怎么好端端的,突然就被抓起来了?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抓我父亲啊?” “弟弟呢?宋程良人呢?” 许青梅摇头,“我要是知道原由就不在这儿了,宋府被围起来,我没能进去看,但是听说他们只抓了伯父,程良现在应该还平安无恙。” “淑曼,季扬青呢?他总该知道一些什么吧?” “哦对,季扬青!他不在家,我该上哪去找他?” “青梅,我父亲那么一大把年纪了,身上还拖着这么一堆病,你说他不会有什么事吧?” “不会的不会的,你先别慌,说不定季扬青和廖慎言能帮上忙呢。你今天有上课吗?” “下午的课。” “我去帮你请个假,再回去找江先生看看他有没有什么人脉,你就在家里等季扬青回来,别到处乱走,听见了吗?” 许青梅去帮宋淑曼请了下午上课的假,宋淑曼还是下了楼,她一个人站在十字街口,迟迟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她才意识到,她太不了解廖慎言了,她根本不知道这时候的廖慎言会去哪里,可能去哪里,就连他平时爱去哪里宋淑曼统统不知晓。 宋淑曼躲在人群里,远远地望了一眼被封起来的宋家,那栋别墅像是罪人一样被路人围观。怕被人认出,她又压低了帽檐,绕过宋家返回家去。 她坐在家里等待,等季扬青回来,心里记挂父亲弟弟,脑海里却浮现出周汝问的那一句“你这一生又是为了什么而活着呢?” 宋淑曼想了很久,家人?爱人?朋友?事业?还是自己?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的什么而活着,她只知道,她活着,不声不响地活着,没有多大成就,没有什么目标,就这样,一步步踏向死亡而活着。 直至夕阳西下,宋淑曼听到钥匙开门声,立马起身小跑到门口。季扬青一打开门,宋淑曼就急着问他:“你去哪里了?我父亲的事,你知不知道?” 季扬青沉默着没有说话,他很少不回应宋淑曼,他有意躲避着宋淑曼的目光。宋淑曼看着季扬青,握住他的手臂处,抑制着眼角的泪,哭哑的声音止不住颤抖,“季扬青,你到底瞒了我什么?你告诉我好不好?” “淑曼,并非我有意瞒你,岳父那时候叫我们回来,其实是真的病了,宋家的生意这一年一直有意被针对,现在,有人完全吃掉宋家。” 宋淑曼算错了一点,她在上海收到的家书其实不假,父亲的病那时候确实复发了,只是父亲忍着不说,骗过了宋淑曼。 “岳父让我帮忙打理,这几天我一直在忙,就是想看看到底是谁想至宋家于死地。你知道对面是谁吗?廖慎言。宋家的生意,我保不住了。” 宋淑曼听到这个名字时瞳孔一震,“廖慎言?!” “怎么会是他呢?怎么可能是廖慎言呢?我父亲从小看着我和廖慎言一起长大,就是廖慎言接手家里的生意之后我们家也是有照顾廖慎言的,他怎么可能会……” “你们都太小瞧廖慎言的野心了,算计你父亲,亲手送他进监狱的,都是他。” 宋淑曼拉着季扬青的衣袖,苦苦哀求他,“扬青,扬青,你能不能救救我父亲?” “淑曼,不是我不肯帮你,是我没有那个能力。我刚从上海回来,江宁的势力都变了,我没有办法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爬上去。” 季扬青也算尽心尽力了,宋淑曼不怪他,她最后只恳求他一点,“那你能不能带我见我父亲一面?就一面。” “我试试吧。” 那天夜里,季扬青打了好几通电话,有的刚接起就挂了,那是宋淑曼第一次看着季扬青点头哈腰赔着笑脸求别人,然后他放下电话,对宋淑曼点点头,“走吧。” 季扬青联系的朋友是监狱里的小警官,季扬青进去时给他塞了点金块,那警官喜笑颜开,对宋淑曼说:“快去快回,不要看太久了。” 宋淑曼拍着铁栏杆,“父亲,父亲!” 父亲缩在角落处,监狱服单薄,他听见声音立马过来,“淑曼,你怎么来了?” “父亲,您怎么样,身体有没有什么地方不舒服的?” “淑曼,父亲对不起你,以后我不在了,多照顾弟弟点。” 宋淑曼憋不住泪,温热的液体从脸颊流过,“父亲您别说这种话,您一定会没事的,我和扬青都会想尽一切办法把您救出来的,您相信我,您相信我。” 宋父将手从栏杆的间隔间穿出,他摸了摸宋淑曼的脑袋,“别救了,就是救出来了,我的病也撑不了多久了,横竖都是死,不过是死的地方不同罢了。” 宋淑曼哭得厉害,喘不过气,直摇头。 外头的警官喊着:“时间到了,快点!” “走吧,快走吧,别在来了。” 宋淑曼被季扬青拉着出来,临走前,季扬青又给那个小警官塞了点钱,“老人家一把年纪了,身体不是很好,还麻烦您多照顾照顾点。” 那警官把钱往裤腰带塞,点点头,“放心吧。” 宋淑曼哭得稀里哗啦,要把自己的水分都哭出来,哭干了才能停歇。她站在监狱外,一动不动,季扬青揽过她的肩膀,让她把头靠在自己身上。 “走吧,我们去接弟弟回家,我和那边打过招呼了,这件事和小孩没关系,他们不会为难弟弟的。” 季扬青搀扶着宋淑曼,宋淑曼走一步回头看一步,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后,宋淑曼问他:“季扬青,既然你这次救不了我父亲,那你告诉我,我现在应该去求谁?求谁是最有用的?” 季扬青沉默了一会,随后说了一个宋淑曼再熟悉不过的名字:“廖慎言。” 接回弟弟后,宋程良明显乖了许多,任凭姐姐拿着湿毛巾擦自己脏乎乎的小脸蛋。 宋程良用着他那稚嫩的声音问道:“姐姐,爹爹什么时候回来啊?” 在弟弟面前不能哭,宋淑曼笑着对宋程良说:“程良乖乖的,只要程良乖乖的爹爹就会回来了。” 宋程良点点头,小脸蛋红扑扑的,他的神情认真,“程良一定乖乖的。” 哄宋程良睡着之后,宋淑曼站在门外,她看着季扬青,小声问道:“季扬青,我能最后问你一个问题吗?” “什么?” “你这一生,为了什么而活着?” 季扬青靠在墙边,望着天花板,“太多了,为了名利,为了不让那个杀了我母亲的女人得逞,为了我人生剧本里的那个女主角。” 说到女主角的时候,季扬青低下头看向宋淑曼,“如果她没有遇见我的话,应该比现在更不知所措吧,为了让她不要绝望,为了让她这时候能有依靠,哪怕一点也好。所以活着,活到了现在、未来。” 第二天一早,宋淑曼就出现在廖府的门口,叩门环,无人理睬,再叩。 宋淑曼一边叩门环,一边喊着廖慎言的名字,直至廖慎言开了门。廖慎言看着她,“你还真是倔啊,宋淑曼。” 宋淑曼二话不说跪在地上,“小时候我们一起打闹,你在我们家吃饭,我父亲只给你夹菜,我甚至对此有过醋意。从小到大,我都把你当亲哥哥一般。” “廖慎言,算我求你,我求求你了,宋家的一切都能给你,放过我父亲一命。” “你高抬贵手,我这辈子、下辈子都给你做牛做马。” “宋大小姐请回吧,我可帮不了这个忙,抬不了这个手。” 宋淑曼开口喊:“林黛兰!林黛兰!” “你叫她有什么用,你以为我会犯这么低级的失误?她这会儿,估计在欧洲玩得正开心呢。” 好端端的晴天突然下雨了,雨下得好大,形成一道帘,洗刷着宋淑曼。 “你要跪就继续跪吧,最好让这雨好好洗洗你的眼睛看看我,看清我,我廖慎言早就不是当初那个廖慎言了。” 宋淑曼跪在雨里,即便廖慎言早已进屋,她所做已是徒劳,可她还在幻想,想廖慎言还能顾及从前情分,哪怕一点也好。 她哭着喊廖慎言,求他放过父亲,只可惜那天,直到宋淑曼倒在雨里,廖慎言也再没出来过一次。 “廖慎言,你这辈子,一定会因着你做的恶行付出代价。” 第40章 反目成仇 而后一周,狱中传来父亲过世的消息,宋淑曼早已备好了孝衫,宋淑曼看了看弟弟,母亲逝世那年,宋淑曼也不过比这会儿的宋程良大两岁而已。 宋程良换好衣裳,宋淑曼替他戴帽状的包,弟弟一动不敢动任凭姐姐摆弄,“爹地不会回来了吗?” “嗯,爹地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再也不会回来了。” “爹爹是不是死了?他们都说这样穿就是有亲人死了。” 宋淑曼这才发觉,这些天宋程良不哭不闹,安安静静的。这个时代没有放过任何一个人,宋淑曼曾恨过宋程良,因为他的出现,她才没了母亲,现在看来,大家都是命苦的孩子,他又有什么错呢。 宋淑曼点点头,“嗯。” “姐姐,人死了之后回去哪里呢?” “会被埋到土地里,灵魂会飞去天堂,天堂没有病痛,没有不公不正,天堂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地方。”这是西洋的说法,她觉得浪漫,就说给小孩听。 小孩子的问题太多,一个接着一个,“天堂在哪里啊?” 宋淑曼领着宋程良到院子来,她指着天上的一片云,“看到那片云了吗,天堂在那片云的上面,很上面很上面,那里就是天堂,爹爹在天堂上,往下一望就能看见我们。” “姐姐,那等我们死了,也能去天堂吗?在天堂上能见到爹爹妈咪吗?” 宋淑曼摸了摸宋程良的头,他的头发细软,“一定会的。” 父亲的丧礼没有大办,就她和弟弟,季扬青和李伯帮衬着,简单下葬了而已。太多双眼睛盯着了。 三天时间,宋淑曼跪在灵堂前,有多少泪都细细流了,连同心底的软弱和情谊都连根拔起。她仍旧不知道她这一生是为了什么而活着,但当下这一刻,她只想要廖慎言付出应有的代价,她想廖慎言也跟她一样,感受更甚于她的痛苦。 “扬青,我想你帮我。” “你要我怎么帮你?” “我要廖慎言,身败名裂、家破人亡。” 季扬青从不反驳宋淑曼什么,即便是现在的宋淑曼在廖慎言眼中或许只不过一只蚂蚁,但只要是宋淑曼所想,他都会尽全力去做到,“好,只要是我做的到的,我都会帮你。” 听闻林黛兰前两天回来了,宋淑曼让季扬青把廖慎言离开,独留林黛兰一人在家,无论用什么方式,只要廖慎言走了就行。 季扬青办事稳妥,宋淑曼敲门时候连他们家的下人都没见到一个,还是林黛兰亲自来给她开门的,“黛兰,就你一个人在家?” “是啊,你快进来。”林黛兰请她进屋,两人坐在沙发上,林黛兰搭着宋淑曼的手,“我听说了宋伯父的事,节哀顺便,不要太难过了,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才是。” “嗯,你呢?最近身体怎么样?” “还不是老样子,廖慎言请了中医给我抓药,一直调养着,这不是到现在还是在喝吗?” 林黛兰凑到宋淑曼身前,“要不?你给我看看?” “我又不是学中医的,哪里会看这些。廖慎言给你请的中医,肯定比我内行多了。” “不如,把你的药包也借我一份研究研究,给我也补补。” “给你给你,我去给你拿一份。” “对了,我有东西给你,昨天我去寺庙祈福,也帮你求了个御守来,大师开过光的,你随身戴在身上,求子的。” 林黛兰把下巴靠在宋淑曼肩上,“淑曼,还是你对我最好了。” 宋淑曼走后,找了家中药店铺,好奇查了查这药。听那个中医说,这药就是普通补血的,只是有点避孕的成分在,不多,长期吃这药,女子就不容易怀孕,但对身子没有什么影响。 宋淑曼笑了笑,林黛兰啊林黛兰,你这样满心欢喜,一定要嫁给他的人,你一心相信廖慎言不会负她,最后还不是这样对你。 宋淑曼给林黛兰的御守里塞了麝香,好好封了起来,只是她没想到,要林黛兰生不出孩子的,原来还不止她一个。 林黛兰,要怪,就只能怪你嫁错了人。 既然廖慎言本来也不想林黛兰有孕,那她也要廖慎言断子绝孙,孤独终老。 只是仅仅如此的报复算什么,可目前以她的能力,能做的还只是赌一把廖慎言到底有多在意林黛兰。只可惜,老样子,廖慎言也不过是图个林黛兰父亲的权势罢了。 宋淑曼时常在外应酬,季扬青是不让的,只是他也拦不住,他与宋淑曼之间,不算夫妻,算合作的商人。 那天回家路上,宋淑曼踩着她的高跟鞋踏着青石板路,巷子太窄,不巧,迎面碰上周汝。宋淑曼本不想和周汝再有什么交集,低着头快步走着。 经过时候,周汝拉住宋淑曼的手臂,“季太太怎么这么着急走啊?招呼都不打一声?” “张姨太有什么事吗?” “听闻季太太最近这日子过得不太如意啊。” “那看来张先生的九姨太日子过得不错嘛。” “我还是低估你了,这么看起来也没多可怜,这会儿不是还有力气同我打趣呢?” 宋淑曼自嘲一声,笑着看周汝,“是呀,我能有多可怜呢?” “要不要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廖慎言并非唯一的幕后者,我先生也是其一,所以,他一个人做不了决定。而廖慎言,本来也没打算帮你。” “看来当初,你还是做错了选择,后悔吗?” “做错选择的人不是我,是他太太,他会付出代价,你先生也会的。不如你现在好好找找下一个靠山,免得这个倒了,他还有八个姨太太,谁管得了你呢。” “宋淑曼,你知道为什么靠山会是靠山吗?你不会这么天真的以为,这是你想扳倒就能扳倒的吧?” “谁能一直坐的稳那个位子呢?我们走着瞧吧,谁都会有摔下来的那天的。” “宋淑曼,你还真是一点没变,还是这幅倔强样。” “你知道吗,你父亲其实没什么罪,只是被关进去的时候,我和张先生讲,一定一定要让伯父死得好看点,张先生替我为你留了伯父一个全尸,不错吧?” 宋淑曼瞪圆了眼睛,像金鱼一样。周汝很喜欢看她现在这幅惊诧模样,由心而生的喜悦感。只是这份惊诧一闪而过,下一秒,宋淑曼又恢复去了原本那副不痛不痒的模样。 “让你当初离我远点,太亲近我的人都没有好下场,现在信了吧?” “既然如此,那我等着,等你先生坏下场的消息,到时候我好放两串鞭炮庆祝一下。” 没等周汝开口宋淑曼就走了,她单方面结束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走得时候大大方方,抬头挺胸,她想赢一次,在周汝面前。 她做到了。 走到巷子拐角处,宋淑曼双腿发软,背靠在墙上,缓缓躲下身,鼻尖一酸,突然就哭了。 面无表情是假,嘲笑讽刺是假,承诺誓言是假,她从来没想过,最后站在对面的会是她,她们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呢。 宋淑曼双手环抱着膝盖,头埋在大腿上,眼泪落在脸颊上、大腿上、头发上,她正在经历一场只有自己会被淋湿的大雨。 她不是赢了吗?为什么心还会痛呢? 巷子里仍有过路人,宋淑曼撑着墙面起了身,手背将眼泪一抹,低着头走进了最近的一家酒馆。 她找了个最角落的位置坐下,要了两壶酒,一杯接一杯倒入喉肠,烈酒又辣又苦,辣得她嗓子疼,眼泪无声息从眼角滑落,神明是否从未听到她的祈愿,总是这样难为她。 可是为什么,她还是恨不起来周汝,那年先走的人是自己,先说狠话的是自己,断了联系的自己,为什么她以为她早就做好了准备,可还是放不下。 如果没有遗憾,为什么还会哭呢。 那天晚上的酒是宋淑曼这辈子喝得最多的一次,喝得脑袋昏昏沉沉,胃里翻江倒海,出了酒馆扶着墙吐在草地里,把胃都吐完了。 秋天的夜风瑟瑟,宋淑曼回家的路上吹了半个清醒,到家门口时翻了半天钱包,没能找到钥匙,只好拍着门,“季扬青,开门!” 季扬青一打开门就是扑面而来的酒味,他上前去扶站得歪歪扭扭的宋淑曼,“你怎么喝这么多酒?” “季扬青,你知道我今天见到谁了吗?我见到她了,她和我说,我的父亲是她……是她害死的。” 宋淑曼摇摇晃晃倒在季扬青身上,她扯着季扬青的领口纽扣,抬头去亲吻他的嘴唇。季扬青慌乱推开宋淑曼,“淑曼,你喝多了。” 宋淑曼眼圈红肿,泪痕斑斑,“季扬青,你不是很喜欢我吗,我不是你的妻子吗?你要了我吧。” “宋淑曼,你到底知不知道你现在在说什么?” 宋淑曼点点头,“我知道。” 季扬青本不想乘人之危,可做君子太久了,他也想当一回小人。 那一晚,宋淑曼死了,死在了过去的美好幻想里,从今往后,没有宋淑曼,只有季扬青的妻子。 第41章 欺骗 宋淑曼一个人在外头喝酒,白天喝,晚上喝,让酒精把自己里里外外都麻痹,麻痹到最后,她连自己都忘了自己是谁了。 那天早上,宋淑曼叫的酒才刚上,有人拉开宋淑曼对面的椅子坐下,“这里有人坐吗?我可以坐吧?” 宋淑曼抬头一看,“沈太?” 宋淑曼点点头,而事实上,沈太也没有给她拒绝的机会。 “听说你最近一直在拉生意抢生意啊,不是要拉廖慎言和张淮易下水吗,怎么喝起酒来了,这么快就认输了?” “沈太怎么有空来关心我这种无名小辈呢?” “因为我们有共同的敌人,你想拉他们下来,我也想。” “想拉他们下来的不止我一个,他们下面不都是紧盯着的眼睛吗,沈太选我,未免有些太看得起我了。” “我原本是打算找你的,虽然不够聪明,但起码胆子够大,现在看来,你也不过如此,是我高估你了。” 沈太起身要走,宋淑曼拿空杯子倒了一杯酒,推到沈太面前,“沈太请留步,不谈生意也喝两杯再走吧。” 宋淑曼说的是客套话,像沈太那样的人,怎么可能会浪费时间在无价值的事情上。没想到的是,沈太还真的留了下了,她举起杯子一口闷了下去。 “我先生死的时候我连喝酒的时间都没有,为了把沈家生意的实权放在自己手里,从嫁给他的那一刻起我就在准备这一步的到来。” “他呢,身体不好,娶我就是他们家给他冲喜的,只可惜,娶了我也没有用,身体还不是越来越差了。他死的时候外人说我克夫,可是沈家的人又能拿我怎么样呢,生意是我在管,关系也是我在做,只要我不放手,他们沈家这辈子都别想拿回去。” “为什么跟我讲这些?” 沈太自己给自己续上了酒,“不知道,想讲就讲了。你知道我为什么原本想找你吗,只是因为你是想在这片领域立足且不止立足的女性。” 沈太想快速和宋淑曼建立关系时,于是沈太解刨她的痛苦,翻出来摆到宋淑曼面前给她看,给她看她们在一定程度上是一样的,是同一类人。 “我的发小从小和我一起玩到大,我的好朋友成了他的太太,我与他之间,就像年纪相仿的亲兄妹般。到头来,他却害了我父亲。”宋淑曼埋头喝酒的脸抬了起来,她看向沈太,“我没想要什么权力地位,我只是想要害我的人得到应有的报应。” “可是我发现我错了,我的努力是徒劳无功,没有用的。” “我可以帮你。” “为什么帮我?代价呢?” “这会儿看着脑瓜子倒是灵光不少。你难道就没有想过,以他们现在的权利和地位,想要断了你的资金链有多简单吗?人不会在乎一只蚂蚁的死活,但蚂蚁,恰好能扳倒大象。”沈太四周探了探,降低了声音,“我帮你,若是事成,我想离开沈家。” “离开沈家?” “该说的我都说了,再问下去我可就要收回我的邀约了。” 宋淑曼很识趣地打住剩下的一切疑问,她朝沈太伸出手,“沈太,希望我们合作愉快。” 沈太同她握手,“你可以叫我陈念。” 陈念是个厉害角色,在她没来找宋淑曼之前宋淑曼就知道这一点,那时候她和周汝顶嘴,说这天下又不是独沈家一家的,是厉害,但又能厉害到哪里去。 周汝说的对,好在她们之间是合作关系,那怎么会是她惹的起的角色。 宋淑曼偷偷摸摸跟着陈念干了几天,两个人在陈念办公的暗室里聊她们的秘密计划。 “廖慎言这个人手段够狠,我养的眼都活不过三个月,不过,据我调查,你和他的太太关系很好?” “我们是大学同学。” “如果你约他太太出来,有几成把握?” “九成吧,她对我,没有防备心。” “不要九成,要十成把握,约不出来就骗出来,绑出来。十三号早上八点港口会来一批货,那批货有问题,肯定不是普通茶叶,廖养的死士太多,直接劫下来占不了上风,我要他心甘情愿把那批货交到我手上。” “到时候你把他太太约出来,再给他寄去一封绑架信,看看是太太重要,还是一批货重要。” “他那样蛇蝎心肠的人,不一定会选他太太。” “这么多年了,他把他太太保护得这么好,若是他要货不要人,拆根他的骨头下来也是好的。” “不会……伤到他太太什么吧?” 陈念朝她笑了一下,“你自己都自身难保了,现在这是还在替自己的仇人太太说话?那个廖慎言不还是你的发小吗,他也不是凭着你们对他的信任一步一步骗到现在了吗?” “哦对了宋淑曼,给你句忠告,不要太轻易相信别人,同床共枕的人还有可能异梦呢。” 同床异梦,季扬青吗?他们确实不可能做同一个梦。 回去时候,季扬青从厨房出来,“给你煲了汤,我去盛出来。” 宋淑曼摆了摆手,“不用盛了,我没胃口。” “你最近喝酒喝得多,对肝脏不好,我特地给你煲的,多少喝点吧。” 宋淑曼难推季扬青好意,接过来喝了两口,实在没胃口,宋淑曼忍着反胃,把碗放回桌上,“不喝了,我先回屋里休息了。” 宋淑曼算的不错,她约林黛兰出来,林黛兰就乐呵呵地跟她走了。她上前牵住宋淑曼手的那一瞬间,宋淑曼的身子颤了颤,心也跟着颤了颤。 “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林黛兰问她。 “没什么,”宋淑曼握着她的手,有些凉,“夜里有些冷,你怎么没戴围巾出来?” “哎呀,这不是和你出来,忘了嘛,没事没事,我们去屋里待着就不冷了。” 宋淑曼把自己的围巾脱下来给林黛兰围上,林黛兰笑嘻嘻地看着她,“对我这么好呀?” 宋淑曼把剩下的半截围巾盖在她手上,手一牵,拉着林黛兰上车,“走啦。” 林黛兰把围巾往下拉,漏出眼睛来,她跟着宋淑曼,即便宋淑曼没有和她说去哪,便是蒙着眼睛,她也是愿意跟宋淑曼走的。 一路上林黛兰哼着最近正流行的曲,宋淑曼问她怎么这么开心,林黛兰说,她好久没有和自己一起出来玩了,整天在家里,待得闷死了。 可能是最后一次了。宋淑曼这样想。 宋淑曼带林黛兰去了一家很偏僻的咖啡店,她往饮品里偷偷加了药磨成的粉末。林黛兰喝下后,头晕晕乎乎,倒在桌面上,昏睡了过去。 “黛兰,黛兰。”宋淑曼摇着林黛兰的手臂喊了她几声,林黛兰睡得太沉,宋淑曼向隔桌的人点了点头,她看着陈念早已安排好的人带走林黛兰,小声念道:“对不起,我也没有办法了。” 计划进行得很顺利,林黛兰再醒来的时候手脚都被粗麻绳绑着,挣脱不掉,眼罩罩得她眼前漆黑一片,她想喊宋淑曼的名字,可嘴里塞着布,没办法发声。 而另一边,宋淑曼与陈念拿着林黛兰这个筹码威胁廖慎言,她们要廖慎言这批货,两边的人枪都举了一片。 林黛兰被绑在货车箱里,陈念让人开了门给廖慎言看他的心肝宝贝一眼,又把门关上了。 廖慎言看着宋淑曼,“你就这么对她?” 宋淑曼的眼神里满是冷漠和淡然,“你对我,不也够狠吗?你放心,只要你同意放货,我们不会伤她一下。” “亏她这样信你。” “也亏我这样信你。” 廖慎言摆了摆手,示意他们把枪放下,“你们赢了,货给你们,我要人。” “等一下,廖老板别急啊,一手交货一手交人我们可做不到,你的人太多,谁知道会不会变卦。”陈念拿出身侧的小刀,慢悠悠走到货车旁,她开了箱门跳上去提着林黛兰的衣领,锋利刀刃贴到林黛兰脸庞上,“让我的人带着货先走,如果廖老板反悔,我就不能保证你的小美人没事了。”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们带货走吧,我不会再叫人出手。” 廖慎言确实一点动作都没有,陈念以为她赌对了,宋淑曼带着人和货走得没了影,廖慎言才问她:“现在可以了吗?” “手里的枪丢了,慢慢走过来,别耍什么花样。” 廖慎言听话得很,丢了腰带处的□□,走向林黛兰所在的那辆货车,走近时候,陈念一把把林黛兰推下车,廖慎言接住林黛兰的功夫,货车就开走了。 林黛兰倒在廖慎言怀里,林黛兰蜷缩着身子发抖,廖慎言替她把绑着的东西解了,摘眼罩的时候拿另一只手遮着太阳,只是林黛兰还是被突然的光明晃了眼。 她紧紧拽着廖慎言,第一句话竟然是:“淑曼呢?她在哪里?你救下她了没有?” “我的小祖宗,你自己都差点保不住命了还在想着别人呢,他们真的有可能杀人的你知不知道?” “淑曼昨天和我在一块的,我出事了那她现在在哪呢?我不能丢下她不管!” “黛兰……她……”廖慎言停顿了好一会,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林黛兰在一旁催他快点说啊,最后他还是没有和林黛兰说出事实的真相,就如他也隐瞒了许多那些对宋家做过的事一样。 “她没事,季扬青带她回家了,我们也回家,好不好?”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你自己不怕吗?”廖慎言问她。 “怕,怕得要死,”林黛兰点点头,又抬起头笑着看他,“但是一想到我老公是廖慎言,就什么都不怕了。” 第42章 约见慎言 廖慎言的手下贴在他耳边轻声问了句:“要追吗?” 廖慎言摇了摇头,公主抱起林黛兰,“我们回家。” 宋淑曼那边倒是棘手,陈念踩着木板打开箱子一看,一堆棉花,她嘀咕着骂了句:“妈的,老狐狸,还是给骗了。” “不能用吗?”宋淑曼站在一旁看不清箱里的东西,不知道陈念在骂什么。 陈念把棉花抓了一把出来丢给宋淑曼,“茶叶变棉花,给你,你告诉我怎么用,难怪廖慎言那个老贼这么快就答应我们了,原来是我们给别人摆了一道。” “就这么一批棉花,他派了近三分之二的死士在暗中护着,真是有病。” “会不会,棉花只是个幌子,藏着的东西才值钱?” 陈念轻轻点了点头,手下的人就开始一箱一箱地翻棉花了,棉花白花花撒了一地,好像下了一整个仓库的雪。 棉花确实是实打实的棉花,里面什么都没有,情报有误,陈念以为她这次万无一失,没想到千算万算,百密一疏。 宋淑曼问她:“怎么办,下一步要怎么走?” 陈念突然笑了出来,“你以为我陈念走到这一步就这么点本事?” “为了以防他出尔反尔,我给他的太太喂了点东西吃。” “什么东西?我为什么……不知情?” 陈念冷眼看着她,“不过是备用方案,你知情与否重要吗?” 这段日子叫陈念太多,突然忘记她是那个第一眼就让她害怕的沈太太,现在这一眼,她又回到那个蛇蝎心肠的沈太了。 “那他太太……会死吗?” “我要他太太的命做什么?我只是想要那批货而已,只要廖慎言把那批货给我,他太太自然健康。” “那批货,到底是什么?” “黄金。” 宋淑曼不知道陈念要那么多钱做什么,正如她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廖慎言会为了钱让宋家一步一步走到这个地步,她从前不屑,如今却明白了金钱和权力的力量,她也沦落在世俗里,难以自保。 宋淑曼再次约廖慎言见面的时候两个人都不再是从前的模样了,样貌未变,心倒是都变得不成样子了。 宋淑曼有时候会突然觉得可悲,她和廖慎言,和林黛兰,怎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呢,就如同她和周汝一样,她从未想过,站在对面的会是她们。 “说吧,这次找我来有什么事,你应该知道我的时间很宝贵的,你要是为着什么不痛不痒的小事,可别怪我手下的人下手太重了。” 宋淑曼冷笑着,和这种人面对面坐着交易,最不能表露怯意,她故作高高在上的姿态,好像胜券在握一般,“廖慎言,你知不知道,你的太太那天都喝了些什么啊?” 廖慎言明显紧张了,他的确年少有为,只可惜,他护着他的软肋那样久,却还是给人抽出筋骨来,心上疼了一处,“你对林黛兰做了什么?” “是你对林黛兰做了什么吧?”宋淑曼喝了一口咖啡,慢悠悠地说道,“廖慎言,林黛兰那么喜欢小孩,她应该不知道,自己深情厚意的丈夫,会给自己偷偷放避孕药吧?” “你知道什么!我只是不想她在这个时候怀孕……” 廖慎言急眼的样子有些好笑,宋淑曼打断了他的话,“你和我解释干什么,不如多去陪陪你的廖太太,她今后再想怀上一个小孩,恐是再没能有这个机会了。” “她肚子里的药可不许她多受这种惊吓,你说,她要是听到这个消息,会不会捱不过这个春天?” “林黛兰可是你的好朋友!她从头到尾都没有参与这件事,你这都下得去手?” 宋淑曼刹那间红了眼眶,“是,林黛兰是我的好朋友,那我从前也以为你廖慎言是我的好、朋、友呢,到头来,不是被你骗得团团转了吗?我父亲待你不薄,你还不是送他进监狱了,到死都不肯救他一下吗?” 宋淑曼站起身来,食指指着廖慎言,“你想说林黛兰无辜?她要是无辜,我弟弟这么小就因你成了孤儿,难道我弟弟不无辜吗?没有她哪有现在的廖慎言啊?她无辜,她造了一个杀人犯出来啊!” “还有一点,廖慎言,请你明白,不是我要害她,是你,是你自己亲手把那些药端给林黛兰喝的!你对她也不好,凭什么在这里高高在上地指责我?” “我说过,你迟早会因为你的罪付出代价的。” 廖慎言一时语塞,没有反驳宋淑曼,也没有再说其他,宋淑曼重新坐下,喝了口面前的咖啡。 廖慎言平复了心情,“说吧,你们到底想要干嘛?” “我要那批黄金,到手之后自然会给你你太太的解药,你有一周的时间可以慢慢考虑,不然,一周之后就等着你太太的死讯吧。” 宋淑曼拎上包,无视季扬青的那些保镖们,径直出了包间下了楼。 宋淑曼复命之后去了酒馆,一句话不说,一个人坐在角落里一杯接着一杯地喝,她好像困在了一个死循环里,她走不出去。 回去陈念那儿的时候,她还抱了一瓶酒,醉醺醺地问陈念要不要喝酒? 陈念眉头一蹙,“我让你办事,你跑去喝酒?” “事办好了才去喝的,耽误不了你。”宋淑曼又喝了一口酒,递给陈念去,“喝一口?” 陈念拿来杯子,自己倒了一杯,宋淑曼倒在椅子上,“沈太太也缺钱吗?为什么,一定要那批黄金?” 陈念不回话,连着喝了三杯酒,才搭理宋淑曼,“如果能拿到那笔钱,我就能彻彻底底离开沈府了,这个沈太太,谁爱当谁当去吧,反正我是当腻了,不想再当了。” “那要是拿不到呢?林黛兰真的会死吗?” “拿不到,拿不到就只能继续当沈太太了。倒是你,到现在还在关心林黛兰?” “你舍不得林黛兰死,又要给你父亲报仇,要廖慎言跌到地狱。你的心太软,心软的人成不了大器。” 宋淑曼知道,可她这辈子从没想过要成什么大器,她只想平平凡凡过一辈子,倒成了难事了。 在那些个喝醉的不清醒的夜晚里,宋淑曼也曾想,要不然算了,仇也不报了,不留在江宁,去上海也行。 宋淑曼突然觉得胃里翻江倒海,难受得很,一路小跑出来,扶着门外的树干,要把胃都吐出来。 陈念出门看她,她破天荒地扶了宋淑曼起来,递了干净手帕给宋淑曼。她抚着宋淑曼的背,像个大姐姐一样照顾宋淑曼。 两人重新回了屋,陈念还是从前那副冷漠口气问她:“不会喝酒还喝?非得把自己的身子喝到地底下去了才能停?” 刀子嘴豆腐心,陈念就是这副模样,宋淑曼一瞬间想起了姐姐,她好久,没有见过她了。 “陈念姐,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要问就问,我想回答就回了。” “陈念姐,沈家不好吗?为什么这么想离开沈家啊?” “沈家有什么好的。” 丈夫早逝,她这些年一个人,在无奸不商的地方打拼,受了多少不堪入耳的非议,又有多少男的在饭局上对她动手动脚。 陈念一个女子撑起沈家,一步一个脚印走到现在,倒是给当初沈家那个年幼的弟弟做踏板了。 陈念心有不甘,一直没有将自己一手打拼出来的事业白白转交给沈家二少,如今她不想再损耗自己寿命般地守着自己在沈家的地位了,这些年来,她对沈家问心无愧,只是再不想做沈太了。 “宋淑曼,我当初找你合作,因为你和我一样都是一个人,都是女子,但我还挺好奇的,你的丈夫也是个厉害角色,你为什么不让他帮个忙?” 她的丈夫,季扬青?她知道季扬青聪明,只是她在外这么些时日,也没有听到过季扬青的名声啊。 “你自顾自地想要报仇,倒不如和季扬青开口让他帮你,他和廖慎言可是我们商界年轻有为的黑白双煞呢,他的手段可不输廖慎言。” 宋淑曼越听越糊涂,什么黑白双煞,季家甚至比不上昌盛时的宋家,季扬青又有多少事瞒着她。 宋淑曼想得脑袋晕乎乎的,先前喝的酒好像都要跑到脑袋里去了,宋淑曼对陈念说:“陈念姐,不喝了,我先回去了。” 她扶着墙走,还没走出门,眼前白光一亮,宋淑曼昏倒在地,不记得后来发生了什么。 再醒来,是医院的消毒水味,宋淑曼起了身,听到许青梅的声音。 “别起来别起来,快躺着。” 宋淑曼懵然,许久未见青梅,如今一见,青梅仍是印象里的模样,恍惚间,还以为自己与青梅还是高中生,可大家都为人妻了。 “青梅,你怎么在这?” 许青梅拣起被子给宋淑曼盖好来,又倒了杯温水给她,“秦阿姨叫我来的。” “我这是……怎么了?” “淑曼,我同你说了之后你也别太难过,孩子总会再有的。” “孩子?” 第43章 囚禁 “你身体不好,这段时间又酗酒太凶,孩子没能保住,秦阿姨没叫季扬青来,她怕他一个大男人不懂怎么安慰你,就把我叫来了。” “淑曼,你别太难过,你还年轻,孩子总会再有的,你现在首要的事情还是要养好身子才是。” 许青梅絮絮叨叨,安慰的话念了一堆,宋淑曼迷迷糊糊的,什么也没听进去,她将手掌搭在小腹处,原来,这里曾经有过一个生命啊,来人间一趟,还没感受过,就又匆匆去了。 许青梅担心得要死,宋淑曼不开口搭理她,她就以为是宋淑曼想不开。她紧紧握住宋淑曼的手,“淑曼,你还有我们。” 宋淑曼这才从发的呆里清醒过来,她自己也没料到自己会这样平静,她对着许青梅笑了笑,“青梅,我没事。” “只是,孩子这事,能不能帮我瞒着季扬青,免得他难过自责去了。” “好,我答应你。” 季扬青得知宋淑曼在医院的时候立马就赶来了,宋淑曼只告诉他是胃病,不要紧,在医院调养两天就好了。 晚上的时候,宋淑曼让许青梅回家,“我这有季扬青照看着,能有什么事?你快点回去吧,别让江黎担心。” 许青梅不肯走,“我出来的时候跟他说过了,不碍事,季扬青一个大男人懂得什么?他照看哪有我照看得细致?” “青梅,那是我丈夫。” 宋淑曼这一句话把许青梅接下来的话都给堵上了,许青梅摇了摇头,“好好好,我回去就是了,你要是有什么不舒服可得立马跟季扬青讲啊。” “知道啦,小老太婆。” “这会儿会嫌我啰嗦了。” 许青梅走的时候特地到季扬青跟前,“照顾好你太太。” “师娘放心。” 宋淑曼睡在单人间,病房比床大,空空荡荡没有人,唯一的一丁点月光被窗帘遮得一干二净。宋淑曼夜里睡觉,脑海里不自主地播着母亲唱的那首安眠曲。 她睡下,又梦到那片火海,除了烈火中央的那个背景,还多了一个婴孩。 她看不清,只听着孩子哭哭啼啼地喊着妈妈妈妈,喊得她心慌。她在梦里才突然意识到,她杀了她的孩子,她血肉相融的孩子。 哭啼声像是一声声的谴责,谴责她作为母亲的无能,作为太太的失职,她这一辈子,没能做个好爱人、好太太、好姐姐、好女儿,如今,连她自己都做不好了。 火焰吞噬了那个背景,吞噬了啼哭的孩子,最后吞噬了她自己。她在噩梦里醒来,大汗满头,她坐起身子喘了好一会儿的气。 她想叫季扬青给她倒杯水喝,张嘴时才发现嗓子哑到出不了声,面颊湿润,是哭了,怎么心脏也跟着隐隐作痛呢。 她只是不知情,她不是有意的,她没想过会有孩子,但她也没有想过要扼杀一个孩子。此后一连好久,宋淑曼都能梦到那个孩子,他在宋淑曼的梦里哭,宋淑曼躲在黑夜里哭。 宋淑曼住了好几天,秦阿姨不肯放她走,她说得多养养,可万不要落下病根子。宋淑曼出院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急着去找陈念,彼时,陈念正坐在她的店铺里悠闲喝着茶,看着心情愉悦得很。 宋淑曼还没完全恢复好,嘴唇发白,看上去病殃殃的,仿佛下一秒就要倒下了。 陈念放下她手中的茶杯,“你出院了?” 宋淑曼走到陈念面前跪下,吓了陈念一跳,陈念起身去扶她,好心情一扫而去,“好端端的,这是做什么?” “陈念姐,我不想报仇了。” “不想报仇就不想报仇,你起来好好说话,免得旁人看去还以为我欺负你呢。” 宋淑曼摇摇头,眼泪只一霎便淌了下来,这些天她做的噩梦太多,心里亏欠也有对林黛兰一份,她与宋淑曼交好,那自己当真心朋友,她不想再害了林黛兰。 “陈念姐,你能不能放过林黛兰?” 陈念手一撇,又坐回位置上去,任凭宋淑曼跪着去,“林黛兰?你求我放过她,不如去跪着求廖慎言把黄金给我。” “陈念姐,我没了一个孩子,我不想,再害了黛兰……” “同我什么干系?”陈念笑了笑,“那时候答应得那么爽快,现在开始同我当圣母玛利亚了?是不是接下去还要给我念圣经?教我如何做人?” “陈念姐,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不想日后忏悔一辈子……” “你也不必在我这当慈悲菩萨,廖慎言下午就把那批黄金送来了,今天下午过后,我自然会把药给廖慎言送。” “可以从地上起来了吧?” 宋淑曼点点头,抹了脸上的泪,她在旁边坐着,一坐坐到下午,陈念喊她吃饭也不去,她说她就在这里等着,等药给林黛兰送去,她就走。 陈念骂她有病,说她是魔怔了,精神都不太正常。宋淑曼是有病,每日每夜她都在受煎熬,梦里,她的孩子谴责她,她的母亲对她失望。 她快要疯了,只求最后能做一点事,不能亏了最后一点良心。 只是宋淑曼绞尽脑汁也没能想到,她下午会见到的人不止廖慎言,还有他的丈夫,季扬青。 “季扬青?!” 季扬青显然有些慌张,他站在廖慎言旁边,不知道该进还是该退,“淑曼,你怎么出院了?医生不是说明天才让你出院的吗?” 宋淑曼看了看季扬青身边站着的的廖慎言,“你们早就认识?” 两个人都默契地没有说话,宋淑曼接着问季扬青,“我今天要是没来,你是不是打算骗我一辈子?你同廖慎言既然是同一伙的,又何必来娶我?你今天所作所为为的什么?羞辱我吗?” “季扬青,我到底是你的妻子,还是你的棋子?” “淑曼,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是我想的那样,那是什么样?我眼睛看得清清楚楚,还有什么假的吗?季扬青,难怪那时候宋家的危机你解决得这样快,原来不过是个圈套啊?” “季扬青,所以那时候,你也有能力救我父亲的,是不是?” 廖慎言有些不耐烦,宋淑曼的责备言语就着哭声磨得他耳朵疼,“你们小两口吵架能不能换个时间地点吵?这还有人有正事要办呢。” “你们两个人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一个给自己的太太喝药避孕,一个把自己的太太骗得团团转。” “对了季扬青,你知不知道我怀孕了?” 季扬青拉过宋淑曼的手腕往外走,他高兴得藏不住,险些就要当着众人的面把宋淑曼打横抱回家去了,“你怀孕了?真的!我们有自己的孩子了?” 宋淑曼甩开他的手,“是过去式了,季扬青,我把你的孩子杀了,他已经死了,你连见他一面的机会都不会有。” “季扬青,过去有时候我就在想,我们两个人不要管从前不要管其他有的没的,就这样慢慢悠悠把日子过下去也挺好的。” “这些年我一直相信你,相信你是一直站在我这边的,我原本想,等我报完仇,我们就去上海,过我们自己的小日子。” “所以这就是你给我的最后答案吗?” “淑曼,淑曼,你听我解释好不好,你听我给你解释好不好,我真的没想过要害死你父亲,真的。” 宋淑曼哭着摇了摇头,她压着哭腔里的颤抖,“我记得那天雨下得好大,我跪在廖家门口哭着喊着求廖慎言放过我父亲,季扬青,那个时候你在哪里?难不成在和廖慎言喝茶看我笑话吗?” “我被我从小到大的竹马骗,被我结婚五年的丈夫骗,你们每个人都是为了证明我有多蠢才出现在我身边的吗?” 季扬青一只手将宋淑曼两只手都拴在一起,季扬青的力气太大,宋淑曼挣脱不开。他弯腰低头,贴着宋淑曼的耳边说:“宋淑曼,你我之间谁又比谁高尚?你不也爱着那个女戏子吗?如今你是我太太,她也为人太太了,你还念着她?” “你真以为你父亲清清白白?他要是当真清清白白,他怎么会被关进去!” 宋淑曼曾经想,温柔沉稳的季扬青发火会是什么样的,她想象不出,这会儿倒是不用特地去想了。 “季扬青,你装了这么久,不累吗?” “季太太这是关心我?不如回家关心吧。” 季扬青面无表情,把宋淑曼扛到肩膀上,陈念想拦,却被廖慎言的人拦住,廖慎言开口,“沈太,这是人家的家事,我们还是不要插手了吧。” 宋淑曼被季扬青带回家,锁在卧室里,宋淑曼重重拍着门朝外大喊:“季扬青,你不能囚禁我!” “太太生病了,自然要等治好了才能出去。” “你放心,会有人时时刻刻盯着你不让你死的,等你再给我怀个孩子,我就放你从这里出去。” “季扬青,你混蛋!” “太太这是什么新情趣吗?太太随便骂,季某爱听。” 宋淑曼在房间里哭,哭得嗓子都哑了,泪痕新叠旧,黏糊了一脸,手掌打门的红印慢慢消退下去,她再喊季扬青也没人回答了。 第44章 戏子情深 陈念没能拿到廖慎言的黄金,反倒给廖慎言拿刀架在脖子上。陈念笑了笑,“廖慎言,我要是死了,你太太也就没命了。” “你觉得,我廖慎言是会在乎一个女人的人?她死了,我再换一个不就成了,想要跟我廖慎言的女人还少吗?” “那你直接动手,把我杀了不就行了?” 锐利刀锋在细嫩脖颈处划出轻微血迹,小血珠直往外冒,陈念屏住呼吸闭了眼,她微笑了,没等来死,等来了一声磕磕绊绊的: “放……放开她!” 廖慎言饶有兴趣,“哟,这是哪来的小戏子?” 陈念猛得睁开眼,小戏子浑身是伤,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眼睛还肿了一边,他双手拿着木棍,趔趔趄趄地站着。 陈念眉头紧蹙,呵斥道:“你来干什么?!” 小戏子一身伤有原由,今日清早,周汝光临了一趟梨园,从后门进去,敲了敲小戏子的门,“亓少阳,你的沈太要给人欺负咯。” 亓少阳二话不说往门外跑,周汝在背后叫住他:“我什么都还没说呢,你要去哪?” “我去砸了沈府的牌匾。” “这次欺负沈太的,可不是沈府的人喔。” “姐姐说的,让我先砸了沈府的牌匾,再来和姐姐谈他家的大太太。” 少年人年轻气盛,拦都拦不住,他手里就拿了根木棍去,周汝在梨园挑了个包间喝茶,喝了一上午,终于盼到亓少阳回来。 亓少阳回来时候一身伤,右腿瘸瘸拐拐,血不断往外渗,白衣染成红褐色。 周汝低头喝了口茶,“打成这样,就为了这么个牌匾?” “我上台第一天,怕得要死,手心手背全是汗,好不容易唱完了,慌张下台去,撞倒了沈太太。那会儿她还不是沈太太,只是陈家的千金小姐。” “后来我听人说,她嫁去沈家了,沈家多好啊,权大势大的,再我看来,沈家就不好,她去沈家之后再没来这儿听我唱戏了。” “再后来,沈家那个当家的死了,我又看见她来听我唱戏,只是不爱笑了。我记得,她笑起来最是好看。” 周汝让人拿套新衣服给他,“换一身干净衣裳再去。” 亓少阳对沈太说:“太太,我把沈府的牌匾砸了,您以后不用再做沈太太了。” 陈念这辈子没怕过什么,她对沈家尽心尽力,不算愧对,如今就是死了,也算解脱了。只是今这一遭,可不能连累正值血气方刚的少年人,她还不上的。 “不做沈太太我还能做什么啊?做你一个破戏子的太太吗?” 廖慎言一副看好戏的姿态,他今天一连看两场戏,都要比花钱看的戏台子上的精彩,“沈太这话说得过了,你要这笔钱不就是要离了沈家吗?人也是为你好。” “廖慎言,要杀要剐随便你,那个小戏子我不认识,对你也没什么威胁,你让你的人把他捆起来丢路边就行了。” “沈太这是在教我做事啊?可惜了,廖某天生爱看戏,如今这一出鲜活戏码送到眼前来,要是再放跑了,岂不是亏了?” “那这样吧,小孩儿,你要是能扛得住我的这些人一人一下,我就放了你的沈太,不过放她回沈家是不能了,她得离开江宁,永远不得回这儿来。” 亓少阳答应得很快,手里的木棍一丢就准备好了要被打的姿态,他回应了一声:“好!” “亓少阳!你以为你是谁啊?你凭什么替我做决定啊!你赶紧滚!见到你就心烦!” 亓少阳全当听不见,对廖慎言喊道:“开始吧!我准备好了!” 廖慎言点点头,他的人一拥而上,一人一下,力气都是实在实的。亓少阳本就带伤,这次人更多,他根本受不住,只好咬紧牙关,不让嘴里的血喷出去。 “都说戏子无情,原来戏子也有痴情种啊。”廖慎言捏着沈太的下巴强迫她看着那个小戏子被打,“沈太,你这会儿要是肯把药拿出来给我,我倒是愿意放过这个小戏子一码。” 陈念猛得点头,眼泪烫在廖慎言手背上,“我给,我给,你让他们停下。” 陈念把药拿给廖慎言,廖慎言点头示意他们停下,廖慎言的人一散,只剩亓少阳一个人倒在地板上,身上、地上全是血迹。 陈念将亓少阳的头枕在自己腿上,她抱着亓少阳,“你是傻吗?你会死的。” “不要紧,太太没事就好。” 亓少阳抬手想要替陈念把眼角的泪擦去,却瞥见自己的手满是血迹,太脏了,不想弄脏了太太的脸,又将手放下了,“不要哭,太太笑的样子最好看。” 陈念勉强挤出一个笑脸,“不是太太了,不是太太了,是陈小姐了。” “不是太太……好……” “少阳,我是不是没有这样叫过你,你听我说,你听我说,你不要睡着,我,我带你去最好的医院,我们我们一起离开这里。” “好……” 亓少阳的眼睛越来越疲倦,最后一点力气撑不起眼皮,还是,永眠在了他最喜欢的陈小姐怀里。 “少阳,少阳,你不要睡,你还要赔沈家的牌匾,你死了谁来赔,你总不能惹了祸还丢我一个人吧。” 陈念固执地要送亓少阳去医院,不听周遭人的闲言碎语,她叫车,车不敢停,没人敢送她。 “我送你们一路吧。” 陈念顺着声音抬头,是周汝,只是与她从前在梨园见到的周汝大不相似了,她见周汝低头看她,“是你?” “陈小姐要是不想坐我的车,那我就先走了,不扰陈小姐了。” 陈念连忙抓住周汝的脚踝处,只是忘了她手里有血,脏了周汝,又匆匆松开,“对……对不起,我并非有意,求你,求你携我们一程,送他去医院吧。” 陈念想抱着亓少阳上车,她的力气不够,这些年,亓少阳早就长成大男孩了,司机下来帮忙,两人上了车。 陈念对周汝说:“谢谢。” “我没什么好谢的,亓少阳是我在梨园的弟弟,送他一程也是应该。” 人被推进手术室,不到半个时辰医生就出来了,“病人失血过多,送来得太迟,我们已经尽力了,请节哀。” 陈念挽起衣袖,露出光洁小臂,她“你抽我的血给他,你抽我的,我是O型血,你抽我的给他。” “病人家属请节哀。” 医生走了,陈念瘫坐在地上,“怎么会死呢?怎么会死呢?他方才还对我笑的。” “进去看看,也算最后一面。” 周汝扶着陈念起来,手术室里颜色单调,陈念双手颤抖着,将亓少阳面上的白布掀下。亓少阳安静地躺在那里,嘴唇发白,面上还有淤青痕迹。 陈念摸上亓少阳的眼睛,他的睫羽浓郁,“他生前我就说他这双眼睛最是好看,我很喜欢。” “亓少阳在江宁没有亲人朋友,到底是可怜人,他的葬礼随便准备一下就行了。尸体就拿去火化吧,别葬在江宁这块地方。” 陈念喊道:“不能烧!”随即意识到失态,又降了音量,“不能烧,好歹留个全尸给他。” “死了的人,就放他安息吧,他这辈子为你付了太多,你总不能这样自私。” “烧了之后带他走吧,一路朝北去,别留江宁了。” 亓少阳的葬礼办得很小,他没有亲人,自然没人来,就陈念和周汝两个人。 周汝拿了一笔报纸包好的钱出来给陈念,“这笔钱是少阳自己一点一点攒的,他平日里舍不得花钱,全在这里了。” 陈念迟迟不收,周汝塞进她手里,“拿着吧,本来就是他留着给你的。” “周汝,我还有一点不明白,我知道少阳喜欢我,可他喜欢我什么呢?我都是当太太的人呢,对他也不好,我与他的世界差得这么远,明明是不可能的事,他还跑来干嘛。” “他同你的第一眼可不是在戏台子上,是他第一场戏下台子,慌张不成样,误撞了陈小姐,你对他笑了笑,就那次一笑,他便找到了他上台的意义,只不过是博你一笑罢了。” “或许陈小姐已经不记得了,但那小孩一直刻在脑海里,到死估计都是你的那副笑脸。或许,就是为了那一次的笑脸喜欢了一辈子吧。” 陈念离开江宁前又找了一次周汝,“我准备离开江宁了。少阳生前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他喜欢的,但没有去成的地方?” “去北平吧,他从那里来的,那才是他的家,带他回去那儿吧。” “谢谢。” “我说过,不必谢我,你该谢的不是我,是他。要是没他,你现在可不能这么安好,你没给过他什么糖,他这辈子还是最喜欢你。这辈子你欠他的,下辈子记得还上。” “我是替少阳谢谢你。” 那年的陈小姐只用了一个笑容,就收买了那个少年剩下的半生。少年用他的一生,赎回了属于陈小姐的笑颜。 “早知道,便不去听那场戏,不对你笑了。白白搭了这一生,哪里值得。” 第45章 两清 宋淑曼被关在房间里,房间里没有电,没有光,窗子从外边封起来拿木板钉死,偶尔透着微亮光点。宋淑曼坐在窗边,用指腹触碰光的温度。 她好像地下室里被圈养的老鼠,见不得光,也见不得人。她在房间里的生活被狭小的空间挤压得不成样子,只好让思绪从窗户缝隙里钻出去。 林黛兰怎么样了呢,陈念姐拿到她想要的金块了吗?原来自己还是看错人了啊,选了季扬青,只可惜季扬青说得对,她又有什么资格谴责她的丈夫?他们都不是什么好人。 宋淑曼躺在床上,眼泪淌在枕头上,她湿着面颊,做了场发霉的梦。 梦里她牵着周汝的手,她们不在江宁,在无人知晓的江南小镇,日子过得平淡,她替周汝拾柴火,周汝在家炊饭。她的手艺很好,每一顿都别出心裁,宋淑曼吃完饭就去洗碗,这是她们没有开口的约定。 她们会一同去打水,扁担架在肩膀上摇摇晃晃,一路上水撒了一地,到家后只剩下小半桶,只好走一趟又一趟,溅出来的水湿了两个人的裙摆。路上遇见卖糖葫芦的小贩,宋淑曼停着不动,眼巴巴看着周汝,周汝从口袋摸了两个硬币出来,换了两串糖葫芦。 挑的水放在一旁,她们坐在石头上吃糖葫芦,宋淑曼靠在周汝肩上,周汝问她:“你没长骨头吗?就知道粘着我。” 宋淑曼摇摇头,嘴里的糖葫芦还没咽下,含糊不清地说着:“没有。” 那个梦好长,她梦见三月江南,她与周汝嬉嬉闹闹,她们什么都不用管,只用顾及当下一餐吃什么就好了。 宋淑曼心血来潮,想要给周汝做一次饭,火怎么都打不起来,还烫伤了手。这一烫,把宋淑曼从她的梦里烫出来,醒来后,又是这漆黑冰冷的房间。 一步步走到现在,还是很后悔当时没能牵她的手一起离开江宁。若是那时候选择一同离开了,梦里所见的,又会不会是自那之后的生活。 宋淑曼便得越来越沉默,越来越嗜睡,她有时能睡一整天,下人送进来的饭原封不动地摆在送来的地方。她突然明白庄周梦蝶,反正现实早就是一片黑里,要是每一场梦里都能延续她与周汝的缘,那这样也挺好。 宋淑曼的清静是被季扬青一脚踹开的,她正躺在床上,外头的光扑面而来,刺得她眯了眼。 “听说太太最近睡得很好,好到连饭都不吃了。”季扬青让下人把饭菜端上来,十几道菜,十几个盘子一道一道陆续端上来。 宋淑曼自嘲地笑了笑,“我怎么不知道我们家还有这么多下人。” “不多请点人,照顾不好太太可怎么办?”季扬青随手拿起一块糕点,一手捏住宋淑曼的下巴,一手将糕点往里塞。 宋淑曼紧咬牙关,想要挣脱,却被季扬青掰回来,“太太,你不吃饭,你弟弟就一起没饭吃,你吃多少,我就给你弟弟吃多少。” “程良不是在秦阿姨家吗?” “宋淑曼,作为你的丈夫,宋程良的姐夫,我怎么不能把我们亲爱的弟弟接回来?” “你弟弟有没有东西吃,决定权在你,太太应该不会狠心到让自己的弟弟饿肚子吧?” “季扬青,我要见他。” “太太现在是在和我谈条件吗?好好吃饭。” 季扬青走的时候又将门从外面锁上了,宋淑曼拍打着门,“季扬青,你放我出去!我要见程良!你放我出去!” 她好几天没有正常地吃过一顿饭了,折腾这么几下就没了力气,她背靠门滑坐在地上,筷子也不拿,直接伸手抓起盘子里的食物就往嘴里塞。 她觉得她的腹里全是被食物撑起来的胃,极其不规律的饮食加上暴饮暴食吃得她作呕。她一直在等季扬青再次进来这个暗地,等来等去只有下人收走了餐盘。 宋淑曼抓着下人的衣角,“季扬青人呢?” 下人白了张嘴,她们永远不会搭理宋淑曼,徒留宋淑曼一人在原地。宋淑曼想溜出去找宋程良,只是监视她的人实在太多,压根没有给她出去的机会。 宋淑曼再次见到季扬青又是好几日后,他什么话也没说,拽着宋淑曼的衣领就往外走,宋淑曼觉得她待在那个房间里已经待到发臭了,她与外面世界的一切都格格不入,她甚至不适应外面的太阳。 “你要带我去哪?” 季扬青把宋淑曼丢上车后座,“去了就知道了。” 车子在医院门口停下,宋淑曼赖着不进去,“你要干嘛?” 季扬青靠在车门边像看小丑一般看着宋淑曼,他不紧不慢地说道:“随便你,只不过再迟点怕是你连你弟弟最后一眼都见不到了。” 季扬青的话像一把重剑,竖直插在宋淑曼心上,耳边长鸣,她的眼前空空荡荡,连身子也往下坠了一下。 宋淑曼总觉得是自己听错了,她已经按照季扬青的吩咐去做了,弟弟怎么会出事呢,她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爱去不去。” 季扬青头也不回得迈着大步往前走,宋淑曼赶忙下了车,她什么也顾不上了,跑向季扬青,她拉着季扬青的衣服,“季扬青,你对他做了什么?” 季扬青没回答,一路像是拖着宋淑曼走到手术室前,手术室的门禁闭着,灯还亮着,宋淑曼降低了音量,“你对我弟弟,到底做了什么?” “不是你跟他说,死了之后就能见到父母了吗,他想见他的父母,我不过是看他可怜,想带他解了他的思念之情罢了。” “你既然要他死,那你还送他来医院干嘛?” “因为我想要你看着,看着好像能救他,最后什么都做不了,看着他死在你面前,看着你最后的亲人也离开这世界。” “而这一切,都是因你而起。” 宋淑曼不知道为什么,她在这一刻非常地平静,仿佛手术室里头的不是她的弟弟,只是一个过路人,仿佛她已经死了,只是在冷眼审判这人间。 “季扬青,你以为你在报复我,其实我骗了你,我没有刻意要杀了那个孩子,怀孕的时候我不知道,那段时间酗酒太多,又天天哭,消耗了太多精力,那孩子流掉的时候我才知道他的存在,可惜晚了。” “你和廖慎言同伙,你的孩子不是我害死的,是廖慎言,是你自己。” “季扬青,我曾经欠你太多了,但这次,不是我欠你的,是你欠我了。” 季扬青愣在原地,久久没有接宋淑曼的话,宋淑曼就坐在手术室门口前的长椅上,盯着门上的灯,直到门被缓缓推开,医生走了出来。 “谁是病人家属?” 宋淑曼起身去迎,“我是,我是他姐姐,医生,他怎么样了现在?” “很抱歉,我们已经尽力了。” 人在至亲死的那一刻,好像不能感到猛烈的悲痛,起码在这一刻,宋淑曼很快就接受了这个死亡,她甚至有一时间释怀了,这也算一种解脱吧,弟弟再也不用跟着她受苦了。 宋淑曼颔首,在死亡通知书上签名,又去看了看弟弟最后的模样,弟弟长得秀净,安静地躺在床上,“要是在天上遇到一个和你长得很像的,很漂亮的阿姨,要记得抱住她叫妈妈噢。” 宋淑曼出来时特地绕过季扬青走,季扬青一把拽住宋淑曼的手腕,“你去哪里?” “季扬青,我们离婚吧,我与你到此为止,也算两清了。” “我那时候没想杀你弟弟的,我只是想让他受点苦,让你心软一下的,只是我没想到……” “季扬青,不用解释了,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你也不必原谅我。这些年谢谢你,我们就当做两清吧。” 宋淑曼走了,季扬青也没再拦她。她出了医院,可她不知道该去哪里,她没有家了,没有亲人。总不好去打扰许青梅,人家是有孩子丈夫的。 她打听过后才知道陈念走了,她那时候说她想离开沈家,这也算应了她的愿吧。 林黛兰这几天过得好吗,廖慎言应该已经从陈念那里拿到解药了吧,她再也没有脸去见林黛兰了,她的朋友本就寥寥无几,是她自己把她们一个个推开的。 宋淑曼漫无目的地走着,街角的那家面包铺关了门,上面挂了个“休息三天”的牌子,她也想休息了,这些月太累了。周汝说得对,一只蚂蚁怎么可能打到大象呢,不过是痴心妄想罢了。 她不想再报仇了,她已经输得一塌糊涂,再没有翻盘的余地了。不过也好,她已经一无所有了,没有什么再可以输的了。 日子只会越过越差,从来没有见好过,宋淑曼去了母亲的墓地,她跪在墓碑前同母亲道歉,长姐如母,她没能保护好弟弟,是她的错。 墓碑后的土地里埋着一个木匣盒,匣子里装着一把□□,她向母亲磕了三个头,随后起身拿上了那把□□。 第46章 相救 宋淑曼路过卖上海商品的店铺,她拐进去用身上所剩无几的钱买了两包糖果,许青梅上次说这个牌子很好吃。 她拎着袋子,走到许青梅家门口,在门口顿了顿,整了下衣服头发。宋淑曼鼓起勇气敲了门,不到第三下,许青梅就开了门。 许青梅明显有些吃惊,她不是吃惊宋淑曼来找她,而是吃惊宋淑曼乱糟糟的头发,连同着被忽视的衣角泥渍,一同显得憔悴。 “淑曼?”许青梅握住她的手往屋子里走,“快进来快进来。” 宋淑曼把手里的糖递给许青梅,“路过的时候看到了你喜欢吃的糖,就顺便给你带了两包。” 许青梅接过袋子放在桌面上,她拉着宋淑曼坐下,宋淑曼伫立在原地不动,“你干嘛,跟我客气起来了?” “没有没有,只是我这次来也只是路过,看到你喜欢吃的糖就拿过来了,也看看你,我们好久没见了。” “好久没见就更应该坐下来好好聊聊。” “我身上脏,就不坐了,反正一会就走,坐不坐这一下没有关系的。” 许青梅硬拉着宋淑曼坐下,她紧紧挽着宋淑曼的手,“不差这几分钟,坐着休息会,等会要去哪?远吗?” “有点远,不过还好。” “那就坐下来陪我聊聊天再走。” 小黎年午睡睡醒没见到妈妈,从卧室跑了出来,扑到许青梅的大腿上笑嘻嘻地喊妈妈。 “小黎年,来,叫干妈好。” 小黎年嗲声嗲气地叫着:“干妈好。”说完就不好意思地把脸埋到妈妈的腿里,像一只幼年的小鸵鸟,可爱得很。 青梅问她最近身体怎么样,流产终归不是小事情,身体还是得好好养着的,宋淑曼回她不打紧。 许青梅紧紧握着她的手,像是生怕一个不留神宋淑曼就从她眼皮子底下溜走了,宋淑曼朝她打趣,“你这么紧张我干什么?” 许青梅笑了笑,“不知道,只是总觉得你好像要去很远的地方,我们又要好长时间见不到面了。” 许青梅从小同她一起长大,宋淑曼有时候惊叹许青梅的直觉,她总能猜得很准,这次也一样。 宋淑曼让她别多想,“我又没离开江宁,怎么会好长时间见不了面呢。” “淑曼,我总觉得,这世道要变了。要变天了,你小心点。” 宋淑曼颔首,“你也是。” 两个人没聊几句,是因为宋淑曼不敢多聊,她实在太怕,怕她再聊下去就不想再走了。 宋淑曼与许青梅道离,她拍了拍许青梅的肩膀,“好好照顾好自己。” 许青梅突然拉住宋淑曼的手,顺势抱住宋淑曼,“你也是,好好照顾好自己,如果出了什么事你一定告诉我,我一直在你身后,一定会帮你的。” 她抱得很紧,宋淑曼摸着她的背,分开时,看见许青梅脸上的泪痕,“哭什么?” 许青梅抹了泪,“不知道,控制不住就哭了。” 宋淑曼常常感叹,与许青梅相识一场,实在是莫大幸运,上辈子想是做了许多善事,积了不少德,才能换来一个许青梅。 只是,若是她上辈子做的全是善事,这辈子怎么还沦落到这么个下场。 宋淑曼又走到廖慎言家,她只在远远看着,不靠近,也再没有颜面去见林黛兰,她就在无人察觉的隐蔽角落偷偷看二楼的窗子一眼,还好帘子是禁闭的。 她在原地闭眼祈祷,祈祷上头不用赦免她的罪,让她的过错不要酿成大祸,让黛兰能有一个属于她的小天使,这样就行了,那是她应有的。 她逛了一整大圈,却还是被困在这里,江宁还是太大了。 宋淑曼最终的目的地,是张淮易的居所,周汝现在的家。 宋淑曼或许一开始就打错了算盘,这位顶有名气的商人,才是最大的幕后黑手,只是她太恨廖慎言了,也正如同现在她也没想清楚,那年那个一同上学玩乐的廖慎言,怎么最后成了这幅模样。 她来之前,特地找了家服装店梳妆打扮了一番,此时站在张家门口也算得体不少。她按下门铃,有下人出来问她找哪位,她说,她是来找周姨太的。 “您稍等一下。” 下人转身进屋,留宋淑曼一人在外等候,不出意料,等到了周汝。 她从家里走来,身上是素色的绸缎旗袍,脸上未施粉黛,头发用玉钗子简单盘了起来,倒是一如当初初见她那般。 “等了你好久,终于来了。” “等我?你知道我会来?” “你若是不来,我会可惜我看走眼,看错了人。” 周汝说的话云里雾里,宋淑曼不明白她什么意思。周汝替她开了门,转身往里走,“杵在原地干嘛?进来吧。” 宋淑曼跟着周汝,她带她进了一间卧室,关上门窗,小声同宋淑曼说道:“这个点他一般在二楼书房,他不喜欢下人在一旁打扰,所以二楼基本没人。不过他书房里具体有什么,我也不知道,他不喜欢别人进他的书房。” “为什么告诉我这么多?” 周汝突然摸上她的大腿间,那是她藏枪的地方,宋淑曼被她突如其来的举措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跌坐在床上。 周汝笑了笑,收了手,“你怕什么?你来,不就是为了这件事吗?敢带着这玩意进张府,现在倒害怕了?” “你应该知道他是什么狠角色吧?他可比你的发小和先生狠更多,你要他的命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还有极大的可能丢了命在这。” “我若是成功了,你便没了靠山,我若是不成功,你也有可能丢了命,如此看来,你帮我都是亏的,你为什么还要帮我?” “亏不亏是商人的算盘,我呢,自有我心里的算盘。” “过一个时辰会有人送点心上去,你最多只有一次举枪的机会,不成功,死的就是你。” “你现在还有机会走,我不会多说一句话,但是等到那个时候,我可不会救你。” “大不了一死,反正人都是要死的。” 周汝把她藏在二楼最靠近书房的房间里,张先生最是宠她,下人们向来不管周姨太的事。 点心的时辰到了,周汝拦下送汤的下人,“今天的点心我来送吧。” “那就劳烦太太了。” 二楼基本没有人来往,周汝让宋淑曼跟在她身后,周汝拿食指叩了叩门,“张先生,是我,我来给您送汤了。” “进来吧。” 周汝回头看了宋淑曼一眼,宋淑曼手心全是汗,握着枪的手稳不住,颤颤抖着。 周汝推开门,宋淑曼冲进去抬手开枪一气呵成,张淮易躲了一下,子弹打进肩膀,宋淑曼还没来得及补第二枪,张淮易极快地从桌面上拿了枪朝宋淑曼瞄准开枪。 宋淑曼哪比得上张淮易,她什么都没有练过,子弹比脑子快,她楞在原地,听到搪瓷碎在地上,枪声呼啸,周汝倒在她面前。 宋淑曼跪在地上抱着周汝,血染了一身,眼泪落在周汝脸上,“干嘛救我,干嘛救我啊。” 周汝轻声说道:“真没出息。” 下人听闻枪声赶来书房,十几把枪纷纷朝向宋淑曼与周汝二人,张淮易对着周汝说:“周汝,我真是错看你。” “张先生,周青是我姐姐,您当初若是肯出手救她,现在在您身边的,也不会是我。” 关于《月亮与山》的故事还是太过于美化了,那年的周青为了救下李琪生献了自己,她一个只会弹琵琶的人,被几个大老板轮着羞辱了一番,最后好要被丢到张淮易面前。 那时候,周青最是喜欢张淮易,她说他听得懂她的琵琶,不像别的人。她哭哭啼啼,身上全是伤,却连块遮羞布都没有,蜷缩在地上,想遮哪里都不知道了。 只可怜,张淮易只瞥了她一眼,就这样走了,旁人全在笑话她。这件事之后,周青变得沉默寡言,天天抱着她的那把断了弦的琵琶,在一个没有人在的午后,自杀了。 “你以为我娶你,是因为你和周青像?你以为我查不到你的这些底细?” “那时候我也不是什么大人物,这些年,我把那些人都弄得倾家荡产了,到头来,你把这笔债算到我头上。” “但你那时候明明能救她的。” “看在周青的份上,我放你两一命,若是日后再相见,我会把这两条命一同拿回来。” 张淮易好人做到底,送了周汝她们一程,车上摇摇晃晃,天黑乎乎的,她枕在宋淑曼的大腿上。宋淑曼一遍又一遍地哭喊她的名字,周汝有气无力地抬手,想要堵上她的嘴,“哭什么?跟我死了一样。” “你还没回答我为什么救我?” “我救的是我自己,不是你。” 伤口不断往外渗血,疼得要命,周汝眉头紧锁,“不过,比我想象的……要更疼一点……” 她眼皮一沉,一切归于混沌黑暗,迷迷糊糊听到有人喊她。 “周汝!周汝!” 后面好像还说了什么,她听不清了。 第47章 世外桃源 周汝以为自己死了,再醒时,是医院的病床上,她起身坐起,恍惚间,好像当初喝醉酒发烧后被宋淑曼送来医院那时。 “你醒了?我正好打了粥,你趁热喝点。” 宋淑曼端着保温壶进来,看到周汝醒来,将手里提着的放到床头柜,又拿了枕头来垫在周汝身后,“好在没打中心脏,就差那么一点,好险。” 周汝看了一眼手上的输液,放弃了拿饭的念头,“肚子饿了,你不准备喂我吗?” 宋淑曼笑了笑,看周汝像小孩子撒娇,可爱得很,“喂,怎么能让病人亲自动手呢?” 她坐在床边,吹着勺子里的热粥,热雾腾腾,两个人靠得太近,宋淑曼不知道是手里的粥太热,还是身上的血液太热,她分不清。 稀饭见底,周汝朝宋淑曼笑着,“我这一子弹是为宋小姐挨的,就辛苦宋小姐这段时间照顾病患了。”她头一歪,眼睛就闭上了,“现在,病人要休息了,麻烦宋小姐帮我把背后那个枕头拿一下。” 宋淑曼把碗筷暂且放到一旁,扶着周汝慢慢躺下,又拣了被子给她盖好来。 “宋小姐有没有觉得那个窗子透的点太阳光太刺眼了?太亮的环境容易影响我睡眠,宋小姐觉得呢?” 宋淑曼点点头,应着周汝的话,去窗边把帘子拉得严严实实,透不进一点光来,房间里昏昏暗暗,周汝轻声说:“宋淑曼,给我唱那首安眠曲吧。” 宋淑曼就坐到她身边,给她哼唱那首童谣:“南呀三月雨,春呀不解情……” 而后许多天,宋淑曼寸步不离地照顾周汝,周汝也理所应当地接受她的好。周汝时常向宋淑曼撒娇,也时常耍小性子,宋淑曼倒觉得可爱打紧得很。 她们好像从未经历分离一般,谁都不提从前,自在地生活着,宋淑曼时常偷偷掐自己的大腿肉,以分辨这到底是现实,还是她的梦境。 护士刚换完药,前脚才走,周汝就对宋淑曼说:“转去小一点的医院吧,这太大了,探望的人来人往,好吵。” “我把门关上就不会吵了,你的伤势才转好一些,这里条件好,对你养伤有好处。” “那你住吧,我就想换家清静的。”周汝头一撇,不去看她。 周汝自从伤了之后就总是小孩子脾气,一点没个姐姐样,宋淑曼也不恼,她说什么都依着她。 “好好好,我们换一家医院。” 宋淑曼敲了敲秦阿姨办公室的门,她现在几乎是身无分文了,到处都是要花钱的地方,好在还有秦阿姨帮忙,要不然,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进来吧。” 宋淑曼推门进去,秦阿姨见是淑曼,喜笑颜开道:“小曼你来了啊。” “秦阿姨,这半个多月麻烦您了。” “你跟我还客气什么?坐吧。” 宋淑曼站着不动,别扭了好一会,深深吸了口气,“我们想换个小医院去,清静点,所以……”宋淑曼跪在秦阿姨面前,“我想跟您借点钱,日后一定还您。” 秦莘赶忙把宋淑曼扶起来,“你这是干什么?再这样我可生气了。女儿膝下也有黄金,你秦姨又没孩子,要那么多钱,一辈子也花不完,我等会取了给你,你拿去也别还我,就当我替你母亲照顾你的。” 秦莘擦了擦宋淑曼的脸庞,“哭什么?” 宋淑曼摇了摇头,她只是没控制住,无依无靠的生活过得惯了,差点忘了她也是捧在手心上过的。 “我会帮你们联系新的医院,你就不用操心了。” 宋淑曼张开臂膀抱住秦阿姨,“谢谢您。” 周汝转院的时候秦阿姨送了他们一程,换的医院是远离市区的私家医院,环境很好。 “这家医院是我朋友开的,我跟他打过招呼了,你们放心住就是了。” 秦莘搂过宋淑曼的肩膀,“小曼,要是缺钱了就来找我,有什么问题都可以来找我,别自己憋着不说,有些事一个人解决不来的。” “嗯,知道了秦姨。” 秦阿姨选的这家私人医院都是独立的单人间,一楼有厨房间可以提供给病人家属使用,宋淑曼特地买了点新鲜鱼虾,给周汝熬了一碗海鲜粥。 她实在没什么做饭的经验,没把厨房弄得像战场就算成功,一碗粥炖了两个小时,她就在炖锅前站着盯了两个小时。 熬好的粥品相不错,她尝了一小口,只是太烫了,没尝出什么味,出锅前又往里加了点盐巴。 宋淑曼端着粥上来时,周汝正靠在床背上看书,听到门口动静,抬头看了一眼又埋到书里去。 “我还以为你丢下我,一个人跑了呢。” “那你不怕我跑了吗?” “跑就跑呗,大不了在这医院住一辈子,住到被赶出来,打个铺盖跟叫花子一起睡天桥底下。” 宋淑曼才舍不得丢下周汝跑了,她坐在一旁,舀了一勺粥,吹到热气不往外跑时递到周汝嘴边。 “好难吃。” 宋淑曼自己也舀了一勺吃,好像吃了一口没化的盐,咸味在舌尖曼延各处,她蹙着眉头,“我去买医院里的快餐。” “你煮的?” 宋淑曼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周汝从宋淑曼手里拿回那个碗,“那我勉强吃两口吧。” “两小时就煮了这么碗粥,人家吃粥都是吃个清淡口的,你煮粥就跟那个盐巴不要钱似的。”周汝吃了两口抬头看了眼宋淑曼,“愣着干嘛,去给我倒杯水啊。” “你日后还是别下厨了,这么一餐下来,我感觉这几天的伤都白养了。” 周汝刀子嘴,碗递给宋淑曼的时候都见底了。宋淑曼接过空碗来,周汝说她就知道傻笑,没个正经样,可是在周汝面前要什么正经样。 小医院确实清静,宋淑曼偶尔会挑个午后,趁天气好,推着轮椅带周汝晒太阳,周汝说她的伤又不在腿上,要轮椅做什么,整天只让她躺着坐着的,她这腿没坏也要生锈了。 宋淑曼一脸无所谓的样,“那你就随便使劲蹦跶,要是扯到伤口处,可别捏着我的手臂喊疼。” 周汝瞥了她一眼,“小丫头片子还学会顶嘴了。” 午后的太阳暖暖地撒下来,一切都被染上金辉,宋淑曼拿了毛毯子来盖在周汝腿上,又搬了个小板凳坐在周汝旁边,她枕在周汝的大腿上,周汝将手压在宋淑曼发梢处。 日子□□稳,惹得周汝午后犯困,眼睛眯着紧,浅浅地睡着。这里,没有人打扰,像她们两个人的世外桃源。 宋淑曼还是会想,那时候,要是义无反顾地跟周汝坐火车去浙江就好了。还好,她现在还在她身边。 沈桃来看望周汝,这是自宋淑曼外唯一一个来看她的,也是唯一知道地址的,除了秦阿姨,她再没和别人说过,许青梅都没有。 宋淑曼和沈桃打了个照面,实在意外,惊愕地问了声:“沈桃姐?” “什么破地址,偏得要死,我还怕走错,看到你在这就知道没跑了。” 沈桃推了门进去,宋淑曼跟在她身后。周汝看她来,“来看望病人都不带点水果。” “你还真是太太做惯了,要求这要求那的。” “没找你那傻乎乎的宁书,叫我来做什么?” “特地叫你来让你亲眼看看我没死,气你一遭。” “你们聊吧,我先出去了。”宋淑曼出去时替她们带上了门,她坐在门外走廊的长椅上,在她们中间,她太像外人了。 她们没说和好如初,像一块努力拼凑回原样的镜子,只是一块破碎的镜子,再怎么拼凑,都找不回当初的模样了。 她不是从前的宋淑曼,周汝也并非从前的周汝了。 病房内,沈桃坐在周汝床边,周汝指了指桌面上的苹果,“两手空空地来,给我削个苹果总可以吧?” “真麻烦。”沈桃削着苹果问她,“听说你打了那个张淮易一枪啊?这不是自己搬石头砸自己的铁饭碗吗?” “我当初嫁她,你不是最不高兴吗?就差用口水把我淹了。” “这不是没淹成,还能好好地跟我贫嘴呢嘛。” “他以为他把当初那些人都踩在脚底就能对姐姐问心无愧了,他那时候,也把姐姐踩在脚底了。” “谈从前的事干嘛,过去多久了。” “你要不记得姐姐的事,今天也不会来。” “还不让我单纯探望你?” 沈桃的苹果皮削得长长一根,周汝正想去接,她倒是先塞进自己嘴里咬了一口,“嗯,挺甜啊。” “你这人。” “不多呆了,可不是人人都像你一样整天无所事事,躺着就行了,我先回去了,如果再有机会,我会联系你的。” 沈桃走时拍了拍宋淑曼的肩膀,这或许是她们认识以来沈桃说的唯一一句客气话,“我走了,你好好照顾她。” 宋淑曼进了屋,周汝转头看着窗外,看得入神,宋淑曼喊她: “周汝。” “叫我李琪生吧。” “不想再做周汝了。”她这样说道。 第48章 有缘再见 宋淑曼已经好长一段时间没有梦到过那片火海了,单人病房旁安置了给家属的小床,她同睡在周汝的房间,连空气都是安稳的。 周汝有时候会唱一小段戏,唱那段《牡丹亭》,她说,她只会唱这段,因为她听得最多,只偷偷摸摸学了这段。 她背靠床板,身下床铺就是她的戏台子,手腕开出花,她咿咿呀呀地唱着,唱完还要问宋淑曼一句:“好听吗?” 宋淑曼点点头,“好听。” “我唱得再不成样子,你都会点着脑袋说好听吧?” “是发自内心的。” “你喜欢夏蝉,觉得它的叫声是夏夜交响曲里的主唱,你不喜欢夏蝉的时候,就会嫌它们吵闹,好像从早叫到晚。” 所以她喜欢周汝,就觉得周汝怎样都是好的。 周汝笑着看向宋淑曼,“如果没有我,你会去做什么?” “如果没有你……”宋淑曼思索了好一会,可她自回国的人生里,全都被周汝所占据,她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突然问起,倒是不知该如何回答了。 “我也不知道了。” 如果不曾遇见周汝,她或许会喜欢上当初那个对她百依百顺的季扬青吧。可她不想想这样有的没的,她就是遇到了周汝,且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她。 “宋淑曼。” “啊?” “我还挺喜欢你的。” 这是她们重逢后,宋淑曼头一回听周汝的表白,她还没来得及做出回应,就听见周汝说: “宋淑曼,你亲亲我吧。” 宋淑曼搂上她的腰,低头吻上她的唇间,撬了牙关进去。周汝被她吻得腿软,坐倒在床上。 她们在病床上接吻,像两条缺水快要溺死的鱼,相互汲取,相互缠绵。汗滴在床单上,谁也分不清是谁的水渍。 两人懒得动弹,挤在隔壁的小床,一觉睡到天明。 第二天早上,宋淑曼洗了澡,把床单换了新的。周汝醒了睁眼,看四处都不见宋淑曼,身上黏腻得难受,叫了宋淑曼好几声也不见人应答。 宋淑曼回来时看周汝生闷气,忙着去哄她,“我熬了粥,这次是请了其他病人家属做师的,你先去洗澡,水已经给你放好了,等你洗完尝尝,是好吃的。” 周汝实在没有力气,她朝宋淑曼张开双臂,“抱我去吧。” 宋淑曼依着她,将周汝打横抱起,替她脱衣沐浴,“水温合适吗?” 周汝满意地点点头。 洗完澡总算舒服多了,周汝回到床上喝宋淑曼熬的粥,果然比第一次那时候熬的好吃多了。 她破天荒喝了两大碗,喝得小腹都微微隆起,宋淑曼朝她打趣,说她这是怀了几个月的。 两个人笑着,宋淑曼突然楞在原地,周汝问她怎么了,宋淑曼摇摇头,说没事。 她突然明白那时的许青梅怎么拉着她抱那么久,原来,当人要长远离别时,真的会有所感应。 “生生。” 周汝没生气,任她这么叫唤。 “你要走吗?去哪儿?还会回来吗?” “你说什么傻话呢?我走,走去哪?能走哪去。” “不走就好。” 宋淑曼觉得,那几天,是她这一辈子,最快乐的时光。周汝同她从未像当下这一刻这样像一家人过,她只有周汝,周汝也只有她了。 从前顾虑这顾虑那的,现在倒是什么都没有要顾虑的了, 有一天早上,周汝突然和宋淑曼说:“宋淑曼。” “我想吃糖葫芦了,你能不能,买一串回来给我吃?” 这里偏远,哪有糖葫芦卖,宋淑曼问她:“怎么想吃糖葫芦了?” 周汝跟她撒娇,“就是很想吃嘛,你去给我买嘛,好不好?” “好好好。” 宋淑曼离开病房前,又折回来向周汝索要了一个吻,“在这里等我回来。” 她叫了黄包车去镇上,可就是怎么找,就不见有卖糖葫芦的,她疯了般似的,可她就是找不到买糖葫芦的。从前满大街都是,怎么偏是今天找不到呢? 找了许久,终于听到了糖葫芦的叫卖声,宋淑曼拿了一串,那商贩还没把找的钱给她,她就跑得没影了。 可当宋淑曼拿着糖葫芦跑回去时,她还是来晚了。病房空空荡荡,收拾得干干净净,好像从来没人住过一样。她问医院的医生,问护士,问保洁人员,所有人都不知道,周汝去了哪里。 宋淑曼找了一整圈,鞋底都磨得不成样子,还是没找到人去哪里了。 倒是在梨园门口,没看见周汝,看见了沈桃。 彼时,梨园的火烧得旺盛,除了提着水桶上去泼水的,大家都站得远远地望着。 宋淑曼问沈桃:“她人呢?我问你她人呢!” 沈桃神色平静,好像前面的大火与她毫不相干一般,“死了,这戏台子可是专门为她搭的,你看到那片火了吗?她就在里面。” “你们眼睁睁看着,不去救她?你们不救,我救!” 宋淑曼二话不说要往火海里钻,沈桃手疾眼快一把拉住了宋淑曼,“你疯了!” 她让身后两个人拉着点宋淑曼,宋淑曼挣脱不开,只能哭喊着:“放开我,你们不能,不能只把她留在里面!” 沈桃捏着宋淑曼的下巴,“你以为这场火刚刚才开始烧吗?都烧了半个时辰了,人在里面,早化成灰了,还是说,你也想化成灰?” 宋淑曼还拿着那串糖葫芦,她记得,周汝要吃的。她突然明白,她梦里的那个背影是谁了。 最后,宋淑曼放弃了挣扎,她跪在地上,无声地啜泣。哭到围观火势的人群都散了,天都暗了,她起身,没有和任何人道别,谁也不知道她去向何处地走了。 而后好几天,沈桃都没再见过周汝,有人说她疯了,睡在天桥底下,和破乞丐争地方住。 再后来,是宋淑曼上门找上沈桃来的,沈桃开门看到宋淑曼的瞬间还有点不可思议,她再不像从前那个千金大小姐了。 “沈桃姐。” “宋淑曼?” “来找我干嘛?要是来讨命的,请回吧,这归阴间地府管,你去找阎王爷比找我靠谱。”说完,沈桃就要把门关上。 宋淑曼拦着门,“不是的,我要走了,去前线当护士,跟他们去打仗。” “怎么去当护士?又没钱赚,不一小心就死外边了都没人知道。” “周汝曾经问我,我这一生,到底为的什么,说实话,我一直都不知道。上次在路边看到志愿去前线当医生护士的。就想着,保家卫国,也算不愧对这一生。” “沈桃姐,留我个地址吧,日后若是写遗书,也好有个人替我收着,知道我生死。” 沈桃进屋拿了纸笔写给宋淑曼一个地址,“收好来,免得丢了。” 宋淑曼从衣兜里拿出一个塑料袋子,小心翼翼把纸张包好来,放进上衣胸前的口袋。 临走前,沈桃拍了拍她的肩膀,“小心点,子弹可不长眼睛。” 关了门,沈桃转身对床上正在看书的人说:“李琪生,你的小千金要去打仗了,你不再看两眼?” 周汝认真看她的书,“看两眼,就舍不得了。” “你这又是何苦?你们两那时候自己坐火车随便逃去哪不行,演这么一出戏,绕这么大一个圈子。” “我杀了张易淮,要是没死,他的手下也会杀了我,她不知道最好,不会被牵连进来。” “所以你就来牵连我啊?” 周汝抬头,对着沈桃笑了笑,“沈姐,我在你这躲的时日还少吗?” “所以你当初不杀张易淮,直接跟你的小千金远走天涯不就好了。” “他害了宋淑曼的一家,害了姐姐,这么多年,你咽得下这口气啊?” “不过可惜了,廖慎言竟然跑出来了,我原本还想他们三个能一锅端了的。” 她说着不去看,却还是走到了窗子边,将帘子拉出一道细缝,躲在后面偷偷看宋淑曼,看她一步三回头地往上望, 好像对上她的眼睛,吓得周汝把帘子拉上,背靠窗子站着。 再拉开帘子看时,宋淑曼已经走得不见影了。 “李琪生。” “又怎么了?” “只是好奇,这么多年,你喜欢过周青吗?” “她只当我做妹妹,我也只当她做姐姐。” “知道了。” 过了些时日,轮到周汝同沈桃告别,“沈桃,我也要走了,留在江宁,总归是危险的。” 沈桃也不问她去哪,只问一句:“还会回来吗?” “或许吧。”这是周汝留下的,最后的回答。 第49章 尾声 与你相识十三年载,通通抵不过初识那个夏天,在门外偷偷瞥的那一眼。 那年夏天,饶不知天高地厚,遥以为,永远是那样简单。 相濡以沫,本就不是件简单的事。早知今日如此,倒不如当时不去探那门缝里的江南小调,相忘于江湖,总好过今日这般。 时间能定格在过去吗?只有少年人才会横冲直撞地想要快点向前,人又能有多少个少年时光呢,不过匆匆几眼,念了一辈子。 周汝,我仍是爱你的,在见你的第一眼,这份爱就生根发芽了,以至于现在长成苍天大树,砍断了树干,也还有千千万万的根系继续冒出芽来,我实在没有办法将它移除干净,只能放任它自由生长。 从前总说带你去浙江,只是这辈子没有机会了,没见过浙江风景,到头来只觉得可惜。 突然忘了,你不叫周汝了,我叫这个名字最是习惯,习惯周汝,习惯江宁,可现在,连江宁改名成南京了。 周汝,你相信人的第六感吗?沈桃姐说你死了,我不信,那天我离开江宁的时候,好像看见你的眼睛了,我后来写信给沈桃姐,我写了一大堆话,她其他全部回应,只回我四个字,“你看错了”。 我真的看错了吗,可能是我太想念你了。 我回南京了,就在从前的地方,那个路口的糖葫芦很好吃,可惜再也没见过那个扛着糖葫芦串的爷爷了。 我在过去的江宁等你,可南京再回不去江宁了。 周汝,我真的,好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