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客》作者:半缘修道 文案: 【民国】貌合神离,同床异梦 - 陈岁云是长三堂里的倌人,年轻的时候红透半边天。 韩龄春做他的恩客,一做就是五年。 韩龄春多长情啊,小意温柔,无微不至。 倒显得不愿意跟他的陈岁云狼心狗肺了。 腹黑攻&风情受 避雷:客人和倌人 攻老阴比,又爱吃醋心又坏 受接过客的 攻受都不是处 架空民国,经不起考究 接受不了千万不要勉强 作品标签:原创 - 甜宠 - 民国 - 年上 - 完结 第1章 正是冬初时节,一夕之间冷起来,寒气无孔不入,冻得人无处可逃。 阿寿窝在灶间烤火,听见天井里有人喊:“阿寿!” 阿寿忙穿客堂走出来,见是陈兰华的客人赵谦,忙应道:“赵老爷来了,楼上坐呀。” 他引着赵谦入客堂上楼,敲了敲陈兰华的屋子,将门推开。 四马路上的长三堂子,独陈家书寓不一般,因为里头从大先生陈岁云,到带的几个倌人,都是容貌好身段好的男人,连外出带的佣人也是半大年纪的男孩儿。院里独留几个浆洗衣裳准备饭食的婆子。 虽说世道乱,招妓也没人管。但是娈童之类,似乎还不大上台面,大都挂个戏班子的名儿,做着挂羊头卖狗肉的事情。 陈家书寓陈岁云是个例外,他倒不避讳什么,大大方方的来四马路做生意。生意么不好不坏,里头一个个却都是极有名气的。 赵谦进了屋子,陈兰华从床上坐起来,披了件夹袄。阿寿端来热茶点心,请赵谦落座喝茶。赵谦抓了把瓜子,问陈兰华,“睡到现在么?” 陈兰华是清秀顺眼的长相,圆圆的眼,容长的脸儿,看人总带着三分笑意,叫人舒心。他一面系着扣子,一面道:“昨晚出去李公馆打牌,打到四五点,回来困得眼都睁不开了。” 他问赵谦,“可要吃些饭呀?” 赵谦摆手,道:“我晚上在你这儿摆一局,你就不要出去了。” 陈兰华问道:“摆局请谁?” “杭州来的容祯容公子。”赵谦道。 “他呀,我听说过。”陈兰华笑道:“你们逛了好些家了是吧?这会儿才想起来往我这儿带。” 赵谦笑了,“他世家官宦公子,脾气大么,来了你这里,说不好要叫你受委屈。” 陈兰华只是笑,他穿好了衣服,走到赵谦身边坐下,道:“我还没吃饭,你陪我一块吃些?” 赵谦说好,给了阿寿两个大钱,叫他去聚丰阁叫一桌菜。 两人吃了饭,赵谦又坐了一会儿,那边管家来叫,赵谦才下楼去了。临走时,他嘱咐陈兰华,“晚上摆局,别忘了。” 下午五点钟,天色已经昏暗了。赵谦走进陈兰华房里,里头已经有了位客人,带着自己的一个相好。等了一会儿,那容祯和另一位上海本地宦家子弟一道来了。 佣人上前接过衣裳,端来热水洗手净面。里间已设了一张方桌,四人分宾主落座,各自叫了一个自己的相好。 容祯年轻,其余几个也都是年轻公子,因着容祯身份高,所以让他做了主座。陈兰华坐在赵谦身边的绣凳上,悄悄打量容祯。容祯年轻俊俏,衣着华丽,就是矜贵些,酒不多喝,说话也懒懒的。 陈兰华走出去,叫了几个年轻男孩子进来,他们都是新脸儿,年轻得跟水葱似的,眼睛滴溜溜的转。 容祯一眼扫过去,神色依旧懒懒的,道:“这么些个人,太吵了。” 陈兰华没法,只好又带着他们出去。 赵谦跟着陈兰华出来,在外头廊上,问陈兰华,“你哥哥在不在?” “二哥出去了。”陈兰华道。 “你家大先生呢?”赵谦问他。 陈兰华有些为难,“他许久不接客了么。” 赵谦拱手作揖道:“帮帮忙,帮帮忙。” 陈兰华没办法,只好走到对过房间去。 这一栋房子,一楼是客堂,天井,灶房和杂物间,二楼几个房间住着陈家书寓的几位先生。楼梯拐角有个亭子间,常有人在这儿喝茶看戏。 屋里有人叫,赵谦忙归席,继续与人喝酒划拳。其中一个客人带来的相好在谈琵琶,唱的曲子软糯婉转。 容祯眉眼间已经有些不耐烦了。琵琶曲儿在这个时候刚好停了,屏风外头传来一道脚步声,不急不缓的,十分从容。 “这么好听的琵琶,怎么不再来一曲?”来人的声音很明显是个男声,微微有些沙哑,藏着些温吞缠绵的笑意。 容祯看去,只见屏风后面走出来一个身形高挑的男人,他穿着一件黑色暗花缎的长袍,领子妥帖地包裹着修长的脖颈,胸前一串银镶红玛瑙的压襟,是这一身装扮里唯一亮眼的东西。 他的长相,说不上多倾国倾城。可他的眼睛,顶漂亮的,一双桃花眼,深深的双眼皮褶,闪着光,藏着故事,倒要越品越有味道。 赵谦见了他,便道:“岁云先生来了,我这一局可就差你了。” 陈岁云笑道:“来得迟些,给各位赔罪。” 他身边,陈兰华忙倒了酒,陈岁云接过来,一饮而尽。 席上几个人叫好,一边叫陈岁云落座。佣人很有眼色,将陈岁云的绣凳放在了容祯身侧。陈岁云提着衣摆坐下,容祯的目光毫不遮掩的落在他身上。陈岁云大大方方地让他看,抬手给容祯倒了酒。 容祯接过酒,却没喝,眼睛看着陈岁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陈岁云顿了顿,道:“陈岁云,凛凛岁云暮的岁云。” 酒席深夜方散,容祯走后,其余的客人也跟着散了。陈岁云回了自己的屋子,赵谦留宿陈兰华这儿,有一搭没一搭的同他说闲话。 “你们家大先生,受欢迎哦。你二哥现在这么大名气,还不抵你家大先生当年的一半。” 陈兰华洗了脸,看了他一眼,道:“都过去好久了,他现在已经不接客了么。” 赵谦在榻床上翻了个身,问道:“一个都不接了?” 陈兰华道:“只有那一个了。” 赵谦想了一会儿,问道:“是他拦着不许陈岁云接别的客人么?” “也不是。”陈兰华道:“就是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干脆就不接了。” 赵谦点点头,道:“我看容祯对他有点意思。” 陈兰华将窗户关上,道:“那也不中用。” 赵谦笑道:“陈岁云不接客,不还有你?容祯家里权势大得很呢,他手里钱也多,讨得他欢心了,一晚上撒下几千大钱也不是难事么。” 陈兰华嗤笑一声,“凭他钱再多,不对脾气么,上赶着没得讨人嫌。我劝你别琢磨我们大先生了,想想别的法子罢。” 赵谦枕着胳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方才为了散酒气,将窗户打开了。这会儿屋子里冷了些,陈兰华将窗户关上,走到床边,道:“快别想了,关灯睡罢。” 于是关灯安寝,一夜无话。次日醒来已是日上三竿,赵谦在这儿吃了饭,匆匆走了。他还要陪着容公子,想着法子哄他开心呢。 上午去黄浦江边转了一圈,容祯还是那副兴致缺缺的样子。正值冬初,花草凋零,满目肃杀之景,实在不适合游玩。加上天气冷,冻得人脑袋都懵了。赵谦陪着容祯转了会儿,问道:“要不找个堂子吃酒?” 容祯想了想,叫其他人都回去,只留了赵谦在身边,道:“还去陈家书寓吧。” 赵谦心里一喜,应声好,即刻叫了车,一行人往陈家书寓去。 陈家书寓房子不小,五开间,上下三层,红砖黑瓦。杉木大门,石刻门坊,挂着赤铜攒花的壁灯,黑漆金书写着陈家书寓四个大字,门边贴着红笺,上头写着倌人的名字。容祯看过了,没有陈岁云的名字。 容祯站在门口,负着手往里面看。天井里,跑着几个带着老虎帽穿着短袄的半大孩子,几个婆子一面闲话一面洗衣裳,几盆绿油油的矮松挤在天井一角,冬天里也生机勃勃。 阿寿从灶房出来,呵斥了天井里打闹的小孩儿。赵谦从天井进了客堂,阿寿忙喊了一声,迎赵谦和容祯上楼。 依旧是陈兰华的屋子,里头一应是旧式摆设,靠墙放着罗汉床,床上搭着大红绒毯,青石砖的地板,设着方桌高几。昨日待客的那些屏风珠帘都收了起来,显得屋里空阔又亮堂。 陈兰华请容祯和赵谦往罗汉床上坐了,一面命人绞手巾擦手,送来热茶瓜子点心。 来客饮茶聊天称之为打茶围,长三堂子里没有贸然上门的,都得由熟客带着新客来。当然,进了门就要花钱。喝茶,聊天,听曲都是三块大洋,所以才叫长三。 屋里烧着炭,比外头暖和多了。赵谦缓过来,自在地呷了口茶。陈兰华陪坐在一边,阿寿从外头领进来一个年轻的男孩子,穿着月白长衫,上罩了个蓝夹袄,活泼灵动,不见丝毫风尘气。 “这孩子没见过,是你们堂子里的新人?”赵谦问道。 陈兰华道:“是,叫陈玉华,才领回来的。” 赵谦道:“有些你们大先生的样子。” 陈兰华只是笑,容祯放下茶碗,问道:“陈岁云呢?” 陈兰华看向赵谦,赵谦笑道:“容少爷,你不知道,陈岁云年纪大了,已经不接客了。” “他不接客,不挣钱么?” 陈兰华道:“这个堂子就是我们大先生的,我们兄弟几个挣的钱,差不多够大家的花销。” 容祯笑了笑,看向赵谦,道:“倒还矜贵,轻易叫不动。” 赵谦只好道:“大先生在不在呢,请出来说会话罢。” 作者有话说: 开新文了,人设背景有点特殊 走过路过捧个场吧~ 第2章 陈玉华没办法,只好叫阿寿出去问问,一面对着容祯笑道:“不知道他这会儿在不在。” 阿寿正要到对过陈岁云房间去,忽见门口停了辆黄包车,下来个年轻的姑娘。姑娘身后跟着个捧盒子的丫鬟,两人进了天井,直入客堂,喊道:“陈岁云在不在?” 陈玉华走到外头廊上看,连容祯也跟着过来了。 对过房间走出来一个人,是陈岁云身边的阿金。阿金似乎认得这人,忙忙地下了楼梯,道:“六姑娘,你怎么又来了。” “你们开了堂子做生意,我们走进来就是客人,你说我们来干什么?”丫鬟站在小姐身边,牙尖嘴利的。 容祯听这话,挑了挑眉,问道:“你们还接女客?” 陈玉华道:“一些夫人太太们长日无聊,也叫我们过去凑个牌局跑个马什么的。” 但像六小姐一样横冲直闯找到堂子里来的,倒是少见。 阿金道:“我们先生不在。” 六小姐道:“那我等着他。” 她一面说一面就要上楼,阿金忙拦着,道:“六姑娘,这地方不是您好人家的姑娘该来的,叫人看见了,要说闲话的。” “我不怕说闲话。”六小姐道:“我知道你们堂子里的规矩,不就是打茶围摆酒出局那一套?我带了钱的,我要同陈岁云做相好。” 说着,丫鬟便把怀里的盒子打开,里头装满了珠宝首饰。六小姐伸手抓了一把,朝着陈岁云的房间奋力一掷,金银珠翠有的掉在廊上,有的砸在门上,也有的掉到了楼下,撒的满地都是。 “哟!”赵谦道:“这六姑娘真是不同凡响。” 陈玉华道:“你就会说风凉话。” 他忙走出去,站在楼梯上,让阿金阿寿拦着六小姐。 “你们敢碰我?”六小姐呵斥两人,伸手抓了把洋钱,仍旧往楼上扔。 门忽然被打开了,本该砸在门上的大洋直直冲着人去。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抓住了飞过来的大洋,陈岁云那张慵懒的脸就出现在了人们的视线之中。 他倚着栏杆,手里洋钱“叮”得一声在指尖转了起来,声音含笑,“小六,别闹了。” 六小姐笑了,眉目娇俏,哪还有一点咄咄逼人的样子,“你总算肯出来了。” 陈岁云沿着走廊走到楼梯口,负着手,那枚洋钱在他手指间转来转去。阿金和阿寿忙着去捡六小姐撒出来的东西。 六小姐要上来,陈岁云不叫她动,自己也只倚在楼梯边,笑道:“这样冷的天,还在外头瞎跑。” 六小姐看见陈岁云,几乎有些头晕目眩了,道:“我来找你呀。” “你现在不是见到我了?”陈岁云道:“回去罢。” 阿寿和阿金将屋里屋外,六小姐撒出去的金银洋钱都放进盒子里,一些摔坏的珠宝首饰也拾了起来。 六小姐不依,“我想同你做相好,钱都带来了。” 陈岁云把玩着那枚洋钱,“我不接客了。” 六小姐忙忙道:“我不是你那些客人,你别把我同那些人相提并论!” “那你拿这些东西来做什么?”陈岁云反问。 六小姐呐呐无言,陈岁云从楼梯上走下来,将那枚洋钱放进六小姐手里,轻声道:“听话,回去罢。” 原本张扬的六小姐这会儿倒跟个小猫似的,握着那枚洋钱,依依不舍地瞧着陈岁云,不情不愿的走了。 陈岁云一面提衣往回走,一面吩咐阿金,“将坏掉的金银首饰都换成新的,送回六姑娘家里去。” 阿金称是,走到陈岁云身边,小声道:“那位写了条子,说今天过来。” 陈岁云把条子拿过来看了,道:“知道了,你先去预备着罢。” 赵谦见陈岁云又要回去,忙走出来拦下,道:“大先生,请过来说说话罢。” 陈岁云隔着走廊,看见了里面的容祯。他知道这人不是一般客人,于是笑着应道:“好。” 说着,便跟赵谦一块往这边来。陈岁云今日穿的是碧青缎子棉袄,深青棉布纽扣,腰里裁线微微收住,勾勒出一把细腰。 他进了屋,先洗了手,阿金阿寿添茶添果,容祯与赵谦仍坐在罗汉床上,陈岁云与陈兰华在窗边的椅子上坐了,对着火炉子烤火。 大家一时只是闲谈,赵谦问道:“方才来找你那个是警察局冯局长家的六小姐呀。” “就是她。”陈岁云笑道:“年纪小,怪离经叛道的,这次回去告诉她哥哥,要将她严加看管起来了。” 容祯插话道:“你们不是也做女客么?” 陈岁云一面围着炉子,一面道:“那也要看什么人么。六小姐年纪那样轻,还没成亲呢。跟我们拉拉扯扯的,传到她爸爸耳朵里,都要说是我们带坏了的。” 容祯看着陈岁云,“我看你方才那样温声细语的,还当你与她情深义重呢。” 陈岁云笑道:“这在我们这里,可不是什么好话。” 正好水响了,陈岁云拎着壶,冲了热腾腾的一碗茶。 赵谦知道容祯对陈岁云有意思,便将话题往陈岁云身上引,道:“我见了你们这里的陈玉华了,是你新买进来的讨人?” 陈岁云道:“是,足花了五百块洋钱,赵大少爷觉得他怎么样呀。” “很有大先生你的样子嘛。”赵谦笑道:“容少爷,你不知道,岁云先生当年在上海滩,可是红透了半边天的哟。” 容祯道:“现在看着年纪也不算大。” 赵谦问道:“大先生今年多大了?” “二十七了,”陈岁云道:“我来得晚,十七岁才进堂子,赵大少爷所说的事,该是八九年前了。” “十七岁也是个半大小子了,怎么进了堂子?”容祯问道。 “师父带着进来的。”陈岁云道,他没爹没娘,戏班子出身,打走路起就练唱戏,十四五岁坏了嗓子,后来就不唱戏了,跟着师父进了长三堂子。再后来他自己做生意,手底下有几个倌人。 “我看岁云先生如今也很受欢迎,怎么就不接客了?”容祯看着陈岁云。 陈岁云捧着茶暖手,道:“年纪大了,哪有他们年轻人得体识趣?怠慢了人反倒结仇。现在这样子就很好,大家给面子,偶尔还想着来我这里坐一坐。” “这样,”容祯道:“我还以为大先生是想从良,娶妻生子呢。” 陈岁云笑起来,“再没这个想法。” 正闲聊着,阿金走进来,在陈岁云身边耳语几句。陈岁云起身,道:“先失陪了。” 陈岁云回了自己房间,不多会儿换了件暗红色杭绸的长袍,立领嵌了风毛,簇着陈岁云的脸。他很适合穿鲜艳的衣服,朱红黛紫,显得风情而靡丽,年岁反而成为了这种风情的点缀。 赵谦道:“应该是他那位老熟客罢。” 说着,就听见外头传来小汽车的声音,汽车停在门口,司机下车将车门打开,走下来一个男人。男人从车上下来,手上戴着皮革手套,身上穿着一件黑色丝绒质地的长大衣。 他身材高大挺拔,衣服鞋帽打理的一尘不染,气质优雅正派。 容祯看着他上楼,走到陈岁云的房间。陈岁云在门口等着他,两人走近了,说了几句话。 那人目光忽然落在了这边,落在了容祯身上。容祯心里一跳,认出了那是谁。 “怪不得陈岁云不需要客人了,”容祯语气有些冷淡,“傍上了韩龄春,他还用接待谁?” 赵谦笑道:“韩先生虽然是大商人,容少爷家里也不差呀。” “你知道什么。”容祯看向对面,容家世代官宦之家,韩家也一样。他们家从韩老太爷那一辈起就做官,韩老爷子年轻时进士及第,几十年一直致力于培养人才。到今天,已经是门生遍天下。 韩家几个儿女,大女儿从军,就职于陆军部。两个儿子从政,一个在南京,一个在北平,都是手眼通天的人物。而韩龄春,南下从商,年纪轻轻就攒下别人几辈子也挣不到的财富。他是上海商会的理事代表,上海银行工会的副会长,来上海滩做生意的人,拜他比拜财神爷有用。 明眼人都看得出,兄姊们最不济的韩龄春,就站在韩家这个煊赫之家的背后,源源不断地为韩家人输送资源。 韩龄春只往那边看了一眼,就与陈岁云一起进屋了。 陈岁云的屋子是旧式布置,白粉墙,地下铺着团红地毯,金漆几案,大红绫子椅垫,窗帘卷着,下头窗台上放了两盆花儿。 他这屋子不算精细,与他这个人相比,甚至有些粗糙了。 陈岁云接过韩龄春的大衣,挂在衣架上,又给韩龄春端了热茶点心。 “对面是谁?” 陈岁云在一边椅子上坐下了,道:“容祯,听说是从杭州来的,家里有权有势。” “是他。”韩龄春知道这个人,容家的小儿子,他父亲不争气,容老爷子一门心思栽培这个孙子。 “你认识他?”陈岁云剥了个青桔子,桔子皮的味道一下子在屋子散开,苦香苦香的。 “韩家跟容家是世交,我父亲和容老爷子是同门,他前几日来信,让我给容祯在上海安排个差事。” 陈岁云了然。 韩龄春问陈岁云要桔子,陈岁云分了一半给他。韩龄春慢条斯理的撕扯桔子上的橘络,问道:“他怎么在你这儿,是陈兰华的客人?” 阿金正好进来送点心,笑道:“哪是三先生的客人,是我们大先生的客人,就昨晚上见过一回,今儿就一定要我们大先生去说话。” “是吗。”韩龄春抬眼看向陈岁云。 陈岁云眉头皱起来,呵斥了阿金,道:“就你多嘴。” 阿金忙闭上嘴,添了热茶下去了。 陈岁云把手上另一半桔子也给韩龄春,道:“算不得客人,就说过两回话,今儿话说到一半,你就来了么。” 作者有话说: 韩龄春:哦,是我打扰你们了 这个时候的一块大洋折合人民币大概150~200 第3章 陈岁云桔子剥得不好,橘络都没有剥干净。韩龄春接过来,将撕下的橘络扔进火盆里。 “请过来说说话吧。”韩龄春道。 陈岁云抿了抿嘴,起身去请。 没多会儿,人请回来了。阿金打着帘子,容祯,赵谦,还有陈兰华,一齐都来了。 屋子里倏地热闹起来,韩龄春与容祯相互见礼,又有赵谦向韩龄春见礼,大家彼此之间说些客套话。 “先时一到上海就去拜访世叔,只是世叔恰好不在。”容祯道。 韩龄春道:“前段时间北上去了内地,才刚回来。” 韩龄春摆手请容祯落座,陈岁云给他们端了茶点,他们二人攀谈起来,赵谦在旁时不时说句话,俨然将这里当成韩公馆的会客厅了。 容祯分神看了眼陈岁云,他坐在八仙桌边,与陈兰华剥着松子说着话。他身后,靠着白粉墙就是床。 陈岁云的床是旧式的拔步床,雕花木板,挂着盘金绣的帐子。床上叠着半新的被子,真丝被面,两个枕头,还有一条毯子,随意扔在床脚。 他恍然意识到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床榻就这么大喇喇的摆放在这里,来客进这屋里,穿得衣冠楚楚,谈话彬彬有礼,但每个人眼里心里,都觑着那张床。 陈岁云就睡在这床上,跟韩龄春一起。 容祯敛了神色,窥探别人的床榻之事对于容祯这样的大家公子来说,显然是不得体的。 韩龄春看了眼容祯,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陈岁云,指尖轻点着桌面,却不说话。 “……既如此,我做个东道,晚上在这里摆一局酒请你,也算你远道而来,为你接风洗尘了。”韩龄春看向容祯。 容祯自是应下。赵谦在这里,韩龄春也顺势请了他,“多些朋友,也热闹些。” 这让赵谦激动不已,忙说一定来一定来。 出了陈岁云的屋子,容祯看向赵谦,“至于吗?” 赵谦收敛了激动,笑道:“叫容少爷见笑了。您不知道,在上海滩做生意的,谁不想认识韩先生啊。以前要请韩先生,必得先请陈岁云。这两年陈岁云也不大出门了,韩先生就更难见到了。要是我那些朋友知道我今晚与韩先生同局,可是要巴结我了。” 容祯笑了笑,没有说话。他并不掩饰自己对于这些巴结讨好之事的鄙夷。赵谦也无所谓,人家是大家公子,目无下尘也正常。 “对了,”赵谦道:“晚上的局,容少爷打算叫谁?这会儿就可以送个条子过去了。” 容祯问道:“必须叫一个?” 赵谦道:“这样的局,大家身边都跟着相好的,容少爷要是不叫一个,要显得不好看了。” 容祯不语。 赵谦知道他看上了陈岁云,可陈岁云已经有主了,韩龄春也没有想让的意思。若容祯一个人赴宴,倒显得有意和韩龄春争驰一样。 赵谦想了想,推荐了一个人,“林小棠,她好不好?生的漂亮,人也沉稳。” 容祯无可无不可地点头,“就她吧。” 下午四点钟,赵谦已经到了,他还是叫陈兰华。上楼的时候碰见容祯,容祯穿着时兴的黑色西装,身边挽着旗袍美人林小棠。林小棠年方二十,穿着白粉底绣海棠花的旗袍,外披着一件皮草,娉娉袅袅地站在容祯身边。 几人一同上楼,一间宽敞明亮的待客间,璀璨的水晶吊灯挂在头顶。待客间里,一张红木长桌,铺着桌布,上头摆放着碗碟杯著,洋纱手巾叠出各种花朵,插在玻璃杯中。银烛台点着白蜡烛,不太明亮,只做烘托气氛之用。 韩龄春坐在上首,外衣搭在椅背上,衬衫袖子折了几折,露出线条流畅的手腕。他靠着椅背,正同陈岁云说话,一派慵懒放松之感。 席上还有几位韩龄春的朋友,一个叫季之信,穿长衫戴眼镜,胸前挂了一支银链怀表。另一个叫姚嘉,姚嘉年轻也不大,在财政局挂个闲职,其实是个纨绔子弟,容祯刚到上海便同他在酒桌上见过面。 韩龄春给他们介绍容祯,季之信与他握手,道:“我早知道你,当初念大学的时候是你爸爸教我,后来出国读硕士,又和你小姑姑做同学。” 容祯跟他见礼,“季小叔好。” 季之信大笑,“都是跟着韩四的缘故,叫我也长了一辈了。” 姚嘉笑道:“哦,那我就跟着容祯一道,叫你阿叔好了。宁肯年轻些,也不要把我叫老了。” 大家一齐笑起来。 容祯赵谦等人落座,带着的相好也各自或坐着或站在身后。席上来客,都是只带了一个倌人。一来,请客的韩龄春只有一个陈岁云,其余人的排场不好比他大。二来,只带一个相好,说说笑笑,热热闹闹,不像嫖妓倒像是日常交际,风流而不至太酒色。 这些心思陈岁云看得跟明镜一样,但心里很不以为然。 姚嘉是最会玩的,拉着容祯摇色子、玩牌、吃酒。 容祯输了,要罚酒一杯。他刚拿起酒杯,他身边的林小棠就把酒杯接过去,要代他喝一杯。 酒桌上,身边的相好往往要代酒。林小棠同容祯说着长三堂子里的规矩,也说些闲话,不像个倌人,倒像是容祯的导游。 桌上忽然喧闹起来,原来是韩龄春输了。容祯看过去,韩龄春输了,自然该陈岁云代酒。 陈岁云早已经蠢蠢欲动,他馋酒,但因为身体不好,所以给自己定下规矩,只许在酒桌上喝酒。可这一局到现在,韩龄春也就输了方才一次。 陈岁云接过酒杯,爽快地一饮而尽,大家叫好,夸好酒量。陈岁云笑笑,伸手倒酒,刚要拿起酒杯,手背就被韩龄春拍了一巴掌。 陈岁云抬眼,韩龄春看着他。灯影里,他眼中晃荡着笑意,“少喝点。” 陈岁云没说话,恰在这时,桌上上了甜点,透明的玻璃杯子装着酸奶水果布丁。韩龄春拿了一个放在陈岁云面前,道:“吃点垫一垫,解酒。” 陈岁云说了什么,容祯没有听清,因为姚嘉拉着他划拳,要跟他喝酒。 “你前段时间去南京,事情办妥了没有?”季之信问韩龄春。 韩龄春摇头,“有点麻烦。” 容祯看过来,“什么事情,连韩叔都觉得麻烦?” 韩龄春道:“有一笔贷款迟迟办下不来,卡在了上头。我去南京找人走动,也没办成。”他往后倚在椅背上,笑道:“这件事办不下来呀,我这个工会副会长也做到头了。” 季之信看向姚嘉,“你不就在财政局,能不能找找人,打打招呼?” “嗐,”姚嘉摆手道:“我只是挂个名,捞油水都轮不到我,这些事情更不晓得了。” 韩龄春看了眼姚嘉,却不言语,转了话头看向容祯,道:“听说你在香港读的金融,这次来上海可想好要干什么了?” 容祯道:“家里长辈只说我太年轻,叫我来上海见见世面,不拘什么差事,够养活的了自己就好。” 韩龄春沉吟片刻,“你们觉得呢?我倒是想叫他去银行做投资顾问,又觉得屈才了。” 季之信道:“听说财政局要另立金融监管局,容祯又正好是金融系的高材生,不如叫他去试试。” “不好不好,”不等容祯说话,姚嘉就连连摆手,“这金融监管局就是个养老的地方,明面上说是直接管理金融业务。但你想想,金融离不了银行,银行有银行工会,监管局能管什么?” 姚嘉给容祯倒了杯酒,道:“不如跟着季之信,他有一个报社,来往的都是读书人。你一边工作,一边也修身养性了。” “我那儿,算不得正经报社。”季之信朝韩龄春拱拱手,“还得多谢韩老板和陈先生赏饭吃。” 容祯不明所以,赵谦在容祯身边低声道:“季老板的报社是个花边小报,报道的都是上流圈子的奇闻轶事。其中,韩先生和陈岁云的新闻最多。” 陈岁云笑道:“那我要谢谢季老板,多谢您把我捧成红人呀。” 韩龄春也只是笑,被人这么打趣,他并不生气。因他本身就是个极温和的人。他有很多优点,对于朋友来说,出手大方,办事妥帖,十分善解人意。对于想巴结他的人来说,他并不刻意使人难堪,也不高高在上,甚至称得上平易近人。 所以大家都愿意跟他来往——大约整个上海滩还没有不愿意与他来往的人。 你可以说他有极其出色的人格魅力,也可以说他老于世故,深不可测。 陈岁云偏向于后一种说法。他不觉得韩龄春是个好人,一个好人,是没办法在上海滩立足的。 一时热菜上来了,陈岁云起身掀开碗盖,都是热气腾腾的大菜,八宝葫芦鸭,莼菜豆腐羹,红烧狮子头,蟹粉烩豆腐。 陈岁云招呼吃菜,大家仍然只是喝酒玩牌,只有韩龄春自己拿白瓷碗舀了一碗豆腐羹。 作者有话说: 韩龄春:不能不给老婆面子 第4章 不知道说到了哪里,姚嘉摸出一个单子,拿给韩龄春道:“有人托我拿给你瞧瞧。” 韩龄春接过来看,是一张货物单子,珍宝古董之类,后头明码标价,几百大洋或者上千的都有。 “你看看,可要留下几件。” 韩龄春笑道:“你什么时候也做起掮客来了?” 姚嘉夹着菜,道:“不想法子挣点钱,我连饭都要吃不起了。” 季之信笑道:“财政局不给你发工资?怎么就这么缺钱了。” “那点工资够干什么的。”姚嘉摆摆手,只看向韩龄春。 韩龄春把单子拿给陈岁云看,道:“你看看,有想要的没有。” 陈岁云大概扫过一眼,道:“我不缺什么。” 韩龄春看了看单子,道:“这个十二扇的缂丝屏风可以留着,摆屋里好看。” 他又留了两件青玉摆件,几样珐琅怀表这样的小玩意儿,对姚嘉说,回头叫人把钱给他送去。 其余的倌人们没有不羡慕的。这几件东西总要上千大洋,一个长三倌人生意好的时候,一节也不过千把大洋。 韩龄春把单子递给季之信,季之信摆手,“我可是个穷读书的,只有你们接济我的份,想从我这里掏钱,门都没有。” 姚嘉骂他,季之信浑不在意,把单子给了容祯。 容祯和林小棠一起看,林小棠自然是不敢提想要什么,只说着东西如何如何。 “你有喜欢的吗?”容祯忽然问林小棠。 林小棠笑道:“我眼拙,不认识古董玩器,不过既然是姚少爷带来的,自然都是好的。” 容祯抬眼,对姚嘉道:“我都要了。” 姚嘉吓了一跳,道:“都要了?” 容祯点头,他将单子放下,目光如蜻蜓点水般掠过陈岁云,落在林小棠身上,“都送你了。” 季之信舀了一勺蟹粉豆腐,对韩龄春笑道:“这下可是被比下去了。” 韩龄春只是笑,不说话。 姚嘉举起酒杯要敬容祯,道:“容少爷,好魄力!” 容祯也拿起酒杯,其他几个倌人也去敬林小棠,桌上一时又热闹起来。 酒局深夜方散,容祯等人走了,只有季之信被韩龄春留了下来。 他们换到陈岁云屋子里说话,阿金拿了热毛巾给他们擦手。 韩龄春端起茶杯轻呷一口,季之信道:“这容祯,到底也没说打算做什么。” “你觉得呢?”韩龄春问道。 “依我看,他八成是想从政。”季之信道:“容家上下,从他爷爷那辈起就琢磨着做官。他还是留学硕士,免考任用,能直接进财政部和外交部。” 韩龄春摇摇头,“他要是从政,怎么不去南京,不去北平,非来上海呢?” 季之信沉吟片刻,道:“这也有道理。” 过了会儿,他想起什么,笑道:“你看姚嘉那样子,生怕容祯空降财政局,抢了他的蛋糕。他把监管局说的那么差,是不是因为他自己想去?” 韩龄春笑了笑,道:“谁知道他在想什么。” 陈岁云看着人收拾了待客间,这会儿走进来,听见他们在聊姚嘉,便道:“姚少爷最近可是大方啊,上旬在荟萃楼,一晚上就花了八千多大洋。” 韩龄春看向陈岁云,“他干什么了?” 陈岁云敲了敲装着麻将牌的檀木盒子,季之信恍然大悟,“他跟人赌牌?” 韩龄春放下茶杯,“怪不得这么缺钱。” 陈岁云提起炉子上的烧水壶,兑了些热水洗手。季之信见状,放下茶杯,道:“得了,天色不早了,我先回了。” 陈岁云将人送到门口,叫阿金将人送下去了。 转回屋里,韩龄春坐在椅子里,长腿交叠着,手指抓着一块麻将牌,不知道在想什么。 韩龄春的手很漂亮,手指修长白皙,拎着酒杯的时候就让陈岁云心痒。 陈岁云又看了一眼他的手,道:“满身的酒气,快去洗澡吧。” 韩龄春便把麻将牌扔在桌子上,站起身,往浴室走去。 陈岁云跟他一起走进浴室,浴缸里已经放好了热水,热气腾腾的,壁灯的光都有些模糊了。 韩龄春脱下衣服,扔给陈岁云。陈岁云整理好放在一边的架子上,回过头坐在浴缸边。韩龄春沉在浴缸里,一伸手就能揽住陈岁云那把细腰。 陈岁云抓着他的手,“我不跟你闹,我这两天腰不舒服。” 韩龄春低低地笑了,声音带着酒醉的沙哑,问道:“谁劳动您的腰了?” 陈岁云挑眉,“这是怎么,忽然查起我的账来了?除了您,还能有谁啊。” 韩龄春只是笑,手臂一用力,到底将陈岁云拉进了浴缸里。 陈岁云栽进浴缸里,溅起一片水花。韩龄春好心地扶住陈岁云,道:“衣裳都湿了,还不快脱下来。” 陈岁云看着韩龄春,嘴唇抿得紧紧的。 韩龄春一手扶着陈岁云的腰,一手灵巧的去解他的盘扣。 这一晚韩龄春不像他与人交际时那般善解人意,明知道陈岁云腰不好,还硬要按着他的肩膀按下去,恨不得把他的腰掰折了。 他心里有气,陈岁云想,因为容祯。 这一整天他都不动声色,就等着在这个时候兴师问罪。 床榻重重响了一声,床帐唰的一声被扯开,陈岁云趴在床头,回头看着韩龄春。 “我跟那容少爷也就是这两天认识,算来还没有你们交情深呢,你犯不着为这个磋磨我!” 陈岁云被逼急了,狠狠挠了韩龄春一把。 韩龄春并不生气,他耙了两下头发,笑道:“哪儿的话,只是刚回来,想你得紧。” 陈岁云看韩龄春,韩龄春摸了摸陈岁云的脸,扳着他的肩将他拉回帐子里。 他动作还是凶,但总算收敛了些。陈岁云也不能在这会儿和他掰扯这些,只在嘴里叽叽咕咕骂些什么。 陈岁云在床上从来不哭,弄得再狠也不哭。但是他会骂人,骂的还挺脏。二转狗死 冬天天亮的晚,韩龄春起床的时候外头还有些灰蒙蒙的,这一整条街安静的不得了。他作息很规律,每天六点准时起床,七点不到就已经洗漱好准备吃早晚了。 陈岁云耷拉着眉眼陪他,阿金把早饭端到桌子上,几根油条,两碗豆浆,两笼生煎,一大碗馄饨,还有油酱醋等调料。 两人坐在桌边吃饭,韩龄春手边放着报纸,时不时翻动几下。 吃过饭,韩龄春仍坐在窗边看报纸,陈岁云把昨天韩龄春换下的衣服拿给阿金,叫他送到店里干洗。 陈岁云刚打发阿金出去,就见有人从楼梯处过来。 来人是陈霜华,他从外头回来,羊毛大衣上还带着寒气。陈霜华比陈岁云高一些,生的十分漂亮,五官锋利而俊美,眼睛有些发灰,不说话的时候气质阴郁,一开口就变成了游戏人间的浪荡公子。若不是在此时此地,他倒像个优雅散漫的外国贵族了。 陈霜华看见了陈岁云,便往这边走过来,挑着眉笑,“听说六小姐来找你了,阵仗大得很呐。” “六小姐?”韩龄春听见了陈霜华的话,问道:“哪个六小姐?” 陈霜华不知道韩龄春也在,他住了口,只站在门口对韩龄春打了声招呼。 韩龄春颔首回礼,看向陈岁云,陈岁云三两句将六小姐的事情说了,道:“现在的小姑娘,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韩龄春笑了,调侃道:“岁云先生风采不减当年。” 陈霜华倚着门,饶有兴致的看向陈岁云。 陈岁云道:“你不是刚从外头回来?去歇着吧。” 陈霜华点一点头,站直身子,到对过他自己房间去了。 陈岁云回来,提起水壶倒了两杯茶。韩龄春收起报纸,将边角折叠地整整齐齐,道:“昨天他不在,是在外头过夜的?” 陈岁云道:“田太太的外甥女从国外回来,田太太邀请他去马场玩了。” 陈霜华的长相太有攻击性,为人又刻薄,因此接不来男客,倒是诸多贵妇太太小姐们喜欢他,有什么宴会总要叫他去玩。 不比陈岁云的深居简出,陈霜华像只花蝴蝶一样出没在上海滩的名利场。 他端起茶杯,道:“这么三天两头的在外过夜,你就不怕他去姘戏子做相好?” “他才不会。”陈岁云道:“他还想着攀高枝做驸马呢,跟人姘戏子坏了名声,谁还找他做生意?” 陈岁云往热茶里扔了两枚干梅子,笑道:“他在这上头,最洁身自好了。” 说话间,五川上来了。他是韩龄春的助理,也兼任管家。 五川在韩龄春身边说了什么,韩龄春点头说知道了。 他站起身,理了理衣衫。陈岁云接过五川手中的大衣,给韩龄春穿上,将他送出门口。 陈岁云还要再送,韩龄春拦住他,道:“回去歇着吧,天色早,还能睡个回笼觉。” 陈岁云说好,看着韩龄春下了楼出了门,才转身回去。 韩龄春知道陈岁云昨晚没休息好,也看得见陈岁云哈欠连天,但还是要陈岁云跟他一块起来,陪他吃完早饭,像个贤惠的妻子一样妥帖送他出门。 陈岁云心里骂他,不为他刻意折腾陈岁云,而是为他装模作样的体贴。 门外,韩龄春坐进轿车里,问五川:“近日冯六小姐来过陈家书寓?” 作者有话说: 韩龄春:先查个岗 第5章 陈岁云睡了个回笼觉,被巷子里卖香干的吆喝声叫醒了。他打着哈欠起身,叫阿金下去买一碗。阿金道:“这香干是下酒的好东西,您要吃香干,少不得佐酒。” 陈岁云听见阿金这样说,只好道:“那不买香干了,你去买点炒货回来。” 阿金拿了钱去了,不多会儿买回来两大兜炒货,瓜子,核桃,栗子,还有一兜晒干的大红枣。 陈岁云整理好衣裳,去往了亭子间。亭子间不大,靠窗一张长榻,榻上放着一张方桌。阿金将各样炒货放进什锦盒子里,又端上一壶茶。 “去把陈玉华叫来。”陈岁云推开窗户,迎面是邻家瓦片整齐的屋脊。 阿金去了,不多会儿陈玉华进来。 他很年轻,也就十五六岁,脸皮儿细白,眼睛黑亮黑亮的,透着一股子灵气。 “你还记得你把你自己卖了多少钱吗?”陈岁云一边剥瓜子一边问道。 陈玉华回道:“五百大洋。” “你可知道这是多大的一笔钱?” 陈玉华想了想,道:“我在码头扛包的时候,成年的工人一个月二百斤大米,也就是八块大洋。我不如他们有力气,一个月最多的时候是五块大洋。五百大洋,我要在码头干八年。” 陈岁云挑眉,“脑袋倒是灵光,上过学?” 陈玉华点头。 “那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买你吗?” 陈玉华想了想,“因为我长得好看?” 陈岁云笑出声,“你年纪不大,还蛮自恋的呢。” 陈玉华挠了挠头,“那是因为什么?” 陈岁云道:“你也知道咱们是做什么生意的,咱们跟长三堂子的其他人有什么不一样。旁人瞧我们下贱,但实际上也不是谁都能来做生意的。” 陈岁云的嗓音沙哑温吞,说话的时候有些娓娓道来之感,“有些男人愿意自卖其身,明明长相也就那样,偏还觉得自己是个风流倜傥,能迷倒众生的多情种子。还有一些个地痞流氓,觉得来咱们这儿做生意,既可以拿到钱,又可以嫖一嫖人家高门大户里的太太小姐,真真是笑死人了。” 陈玉华忙道:“我不敢有这样的心思。” 陈岁云点点头,道:“你心里明白,那我才好教你别的东西。” 陈岁云摆了摆手,叫陈玉华过来坐下。 “咱们的客人,是男女都有的。你要做男客,就跟陈兰华学,性子安静柔顺些。要是做女客,也不能太轻佻,惹人厌烦。像你二哥陈霜华,惯来只做女客,因为他生的高大俊美,是女人们喜欢的类型。” 陈玉华虚心问道:“那大先生觉得我是做男客好,还是做女客好。” 陈岁云噗嗤一声笑出来,道:“就你,毛儿都没长齐还想做女客?你要做女客,总得要像你二哥这样高大有力气才行。” 陈玉华慢慢回过味来,脸皮微红。陈岁云又道:“我问你,在堂子里做生意,最重要的是什么?” 陈玉华道:“床上的本事?” “又错了。”陈岁云道:“咱们是长三,不是花烟间里的野鸡,床上的事情倒还有限,最重要的是交际往来的本事。” 陈玉华懵懂地点点头,陈岁云问他:“还会什么别的吗?” 陈玉华摇摇头,他之前上过学,但只上完了小学,后来就去流浪打工,只会做卖力气的活儿。 陈岁云想了想,道:“你学几样乐器吧,楼上厢房里有钢琴,还有小提琴,管风琴。这些霜华都会,我回头让他教你,你再跟他学唱几首歌曲。赶明儿我请个老师教你英文和跳舞。” 陈玉华连连点头,陈岁云又道:“还有一桩事,顶重要的。” 陈玉华看过来,陈岁云道:“挑客人的时候,灵光点,瞧着人不对劲,宁可得罪人,也不要接了。” 陈玉华问道:“我怎么知道客人有没有问题?” 陈岁云嘴里嚼着枣子,“出门这条街,你从头到尾逛一圈,整个上海滩的有钱人,就没有不知道的了。要紧的是外地来的客人,无从打听,就得靠你自己看。那些个面色红润,手心滚烫的,一看就有问题。” 陈岁云吐出红枣核,道:“他们是来消遣的,咱们却要靠这个吃饭。你多留个心眼,总没坏处。” 陈玉华点头应下。 正说着,忽听楼下传来一阵喧哗。陈岁云看去,见姚小刀吆喝着几个人,搬上来两个箱子。 箱子里是昨晚上韩龄春买下来的东西。 陈岁云起身,笑道:“还劳你亲自送来?” 姚小刀笑道:“哪儿的话,韩老板的东西,我们家少爷当然上心,紧赶慢赶吩咐我给你送来。” 陈岁云与他寒暄两句,将两箱东西交割清楚了。 姚小刀没多留,赶着放下东西就走了。阿金从门口回来,道:“林小棠家门口可真热闹,十来个人搬着好几箱东西。” 陈岁云听过便罢,叫人把衣柜边的屏风搬下去,换上韩龄春送的那架。他自己拿着怀表,对着时钟调时间。调好了时间便顺手将链子别在衣襟上,怀表揣进兜里。 他一转头,看见陈玉华还跟着他,眼睛直直地看着新换上的缂丝屏风。 陈岁云笑了笑,道:“你好好学着做生意,这些往后都会有。也别觉得委屈,觉得做这行不光彩。五百大洋买你八年,免你风吹雨淋,叫你衣食无忧。等以后攒够了钱,不想干了。你拿千把大洋赎了身,自己还能落下不少。” 陈玉华应了声,认真听着陈岁云的教导。 楼下赵谦来了,阿寿去迎。赵谦上了楼,却不去陈兰华的屋子,问道:“你家大先生在不在?” 陈岁云走出去,道:“赵先生来了,什么事呀?” 赵谦笑道:“受人之托,给大先生送件东西。” 陈岁云笑道:“真是奇怪了,今天是怎么了,一个两个的,都给我送东西。” “这可是件好东西,整个上海滩都不多得。”赵谦进了屋子,叫跟着的人把箱子小心放在桌子上,又亲自去打开。 只见里头是一台留声机,黑色橡木的机箱,黄铜双喇叭,崭新崭新的,还有几张黑胶唱片。 “这是外国进口的,最新款的留声机,声音洪亮,清晰,好难得才弄到。”赵谦看向陈岁云,笑道:“容少爷新得的时髦玩意儿,马不停蹄的就给你送来了。” 他这话要是让容祯听见了,肯定要生气。容祯傲慢,就是送东西,也不会表现得太上赶着。 陈岁云捻了捻手指,笑道:“这东西这么好,又是容少爷心头好,我怎么好收下。” 赵谦在一边的椅子上坐下,道:“话不是这么说。岁云先生,容少爷的意思, 你真不懂?” 陈岁云摆手叫陈玉华先出去,自己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了,道:“他的意思我不是不明白,可你也知道,我都多久没接客了,本来就打算退了。” 赵谦接过阿金送来的茶,道:“你就再奉承他一些时日又如何?他来上海,大概也待不了多久。” 陈岁云面露为难,赵谦顿了顿,低声道:“莫不是韩老板不许?” 陈岁云道:“与他没关系。” 他不承认,但是赵谦心里已经认定了。陈岁云在风头正盛的时候隐退,这几年,又只有韩龄春一个客人。韩龄春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 想到这里,赵谦也有些为难了,容少爷是身份尊贵,可他毕竟还要在上海滩讨生活,不能因为容祯得罪了韩龄春。 所谓一人不适二夫,赵谦想了想,觉得自己与陈岁云的处境也差不多。 他这么想,也这么说出来了。陈岁云笑起来,赵谦虽然是客人,但为人圆滑,没有架子,比韩龄春容祯等人好说话得多。 “那这件东西?”陈岁云看向赵谦。 赵谦沉吟片刻,道:“依我说,这东西得你亲自去还,也趁此机会与他说开,这样才不伤面子。” 陈岁云想想也觉得可行,便道:“这事你不要同外面人说,我回头悄悄地还了他,还要请你从旁替我说说话。” 赵谦道:“好说好说。” 他二人说定了,陈岁云叫人把留声机收起来,赵谦出了门,去了陈兰华屋子里。 白天刮了一天的风,等下半晌,这几条街才慢慢热闹起来,门口人力车,小轿车络绎不绝。 陈霜华和陈兰华都出局去了,只陈玉华一个人陪陈岁云吃饭。饭吃到一半,韩龄春来了。 陈岁云起身去迎,道:“我们正吃饭呢,你吃了没有?” “还没有。”韩龄春道:“再去叫一桌罢。” “好。”陈岁云答应着,叫人赶着去叫一桌饭菜。 陈玉华拘束地站在落地罩边,韩龄春看了他一眼,道:“这是你们新买进来的讨人?” 陈岁云说是,韩龄春道:“跟你有点像。” 陈岁云笑了,道:“怎么你们一个两个都这么说,霜华跟兰华见了也都这么说。” 他让阿金把桌上的饭菜收了,吩咐人送热水,又接过韩龄春的外衣,请他在椅子里坐下。陈岁云动作忙而不乱,安排的井井有条。 陈玉华跟着阿金出去了,陈岁云站在韩龄春身边,伸手拿柜子里的茶叶。 韩龄春顺手拿过陈岁云身上的怀表看,那是一支纯金的怀表,表面有些古旧,双面满工雕花,怀表一圈有些珐琅装饰,表针走动时,声音咔哒咔哒的。 “太华丽了。”陈岁云道,他见过韩龄春的手表,银色的表盘,简洁又大气。 “华丽点好看,”韩龄春道:“好搭衣裳。” 作者有话说: 韩龄春:我要自己打扮我老婆 第6章 冬天天黑得早,阿金去饭店点了饭回来,陈岁云便陪韩龄春吃饭。陈岁云已经吃过了,这会儿只舀了一碗汤喝。他一边与韩龄春说些闲话,一边将桌上的台灯旋亮。 韩龄春看见了,问道:“新台灯?” “就是你买的姚少爷的东西么,”陈岁云道:“人额外送了盏台灯过来。” 韩龄春点点头,目光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打量着新换上的屏风和摆件。 韩龄春花了钱,陈岁云自然要将东西摆出来给他看看。 “好看。”韩龄春道:“我本来想着,要是屏风不大,就放在浴室里。——回头再给你弄件小屏风。” “不要,”陈岁云道:“放浴室里干什么,弄湿了怎么办。” 韩龄春只是笑,道:“我觉得放浴室里好看。” 灯影朦胧,若隐若现的。 陈岁云没理他,拿过他的碗给他盛了一碗汤。 “你要是吃不下就别吃了,晚上吃太饱了也不好。”韩龄春指了指方桌上的东西,道:“给你的礼物。” 陈岁云走到方桌边,拆了外面包着的牛皮纸,里面是个墨绿色的糖果盒。他把盒子拧开,满满一盒巧克力,包着金箔纸,躺在盒子里。 “巧克力。”陈岁云笑了,他拿出一个剥开,榛子仁的巧克力,夹层有流心,咬下去甜腻丝滑。 他把巧克力塞进嘴里,却见包着巧克力的糖纸上画着画儿,两个没穿衣服的小人,赤条条的依偎着。 陈岁云把糖纸揉搓几下,扔向韩龄春。 “不好看吗?”韩龄春笑道:“我知道你喜欢收集糖纸,特地找人订制的。” 陈岁云哼了一声,没理他。 夜里韩龄春照旧留宿,按着糖纸上的花样儿弄他。 第二天早上,陈岁云打开衣柜找衣服,先将韩龄春的衣服准备好,随后找出一件黑色的长袄,挂在一边。 韩龄春看了眼,道:“你今天要出门?” 陈岁云不出局的时候,衣裳都很素淡。 “是。”陈岁云道:“出门办点事。” 韩龄春点点头,道:“叫五川送你。” “不用。”陈岁云给韩龄春整理衣领,道:“我自己去就行了。” 韩龄春没再勉强,将擦手的热毛巾给陈岁云,准备吃饭。 送走韩龄春,陈岁云也出了门,他叫人捧着装唱片机的箱子,叫了两辆人力车,往容祯下榻的地方去。 容祯住在街边拐角的二楼,楼下是家咖啡厅,环境不错。推开门是一大间客厅,深灰色的木地板,家具一应都是红木的,沙发上有几个绣面流苏抱枕。 客厅没有隔断,视野宽阔明亮,一边是容祯的书房。书桌上,堆满了书和纸,在陈岁云来之前,还在翻一本厚厚的大部头。另一边是餐厅。餐厅一尘不染,只有咖啡机看起来是用过的。 陈岁云捧着匣子走进来,道:“容少爷好。” 容祯起身,请他落座,自己去倒了杯咖啡。 陈岁云将匣子放在桌上,阳台的窗户开了一点,楼下咖啡馆的音乐隐隐约约传进来。 “容少爷怎么住在这里,不嫌吵闹?” “还好,”容祯道:“楼下车水马龙,能让我看到上海是个什么样子。” 他把咖啡放在陈岁云面前,随后在一张单人沙发上坐下。 屋里暖和,容祯穿着一件米色的针织毛衣,下穿黑色长裤。家常的穿着削弱了他身上盛气凌人的气质。 “今日不请自来,实在有些冒昧。”陈岁云道。 “我知道你的来意。”容祯开门见山,“一台唱片机而已,你不用放在心上,收下就是了。” “这东西太贵重了,”陈岁云道:“况且,无功不受禄。” 容祯神色微动,抬眼打量陈岁云。 陈岁云坐在沙发上,他穿了一件黑色斜襟长袄,领口和袖口有几圈银丝边。 时下人穿着打扮多是黑蓝灰等沉闷的颜色,可陈岁云是不同的,他有一种独特的风情,这种风情在他走出长三堂后越发明显。 “你们长三堂里,没有不做恩客就不能收东西的规矩吧。”容祯问道:“你不要这个,是韩老板不许?” 陈岁云顿了顿,道:“不是。” “那是为什么?”容祯问道:“我年轻,有钱,也不算难看,算得上一位好客人吧。” “容少爷当然是人中龙凤,”陈岁云道:“只是我年纪大了,确实做不来客人了。” “你既然还跟着韩老板,就不要说这些话了吧。”容祯道。 他真是一点面子都不留,陈岁云没话了。 容祯冷笑一声,“岁云先生,你便是敷衍我,都不想些好的借口。” 外头寒风凛凛,阿金在背风处躲了一会儿,瞧见陈岁云从楼上下来。 阿金忙上前问道:“怎么样?” “东西退回去了,”陈岁云道:“只是闹得不大好看。” “先生怎么不软和点,”阿金道:“得罪了他可怎么好。” “有什么必要?”陈岁云道:“容祯心高气傲,被拒绝了一次,自然不会再提。赵谦也说了,容少爷虽傲慢,到底是个正派的人,干不出暗地里报复的事儿。” 如此阿金也就不说话了。 走出这条街,穿过几条居民楼,巷子口一大片空地,被各种小摊贩占据,卖衣服卖鞋子的,卖糖果零食的,卖锅碗瓢盆的。卖鞋的老板拉着客人,说这跟百货大楼里的东西一样,只要十个铜子儿,便宜。大多数人揣着手,蹲在路边,整理自己摊上的东西。 陈岁云站在一个小摊前,拿十个铜板买了一摞连环画。 陈岁云拎着连环画回家,刚踏进陈家书寓的大门,就听见楼上传来一阵指甲挠玻璃一样的,让人发酸的声音。 “干什么呢!”陈岁云喊了一声。 天井里陈兰华在洗头,脱了厚重的棉袍,只穿了件羊毛衫。 “霜华教玉华拉小提琴呢。”陈兰华道:“你听听,不知道的还以为咱家杀鸡呢。” 陈岁云还没说话,只听哐当一声,房门打开,陈霜华推着陈玉华走下天井。 “拉小提琴能拉成这个样子,我的琴让你碰了真是造孽。” 陈玉华耷拉着脑袋,十分委屈。 陈兰华拿毛巾擦头,道:“他不会你慢慢教嘛,生那么大气干什么。” 陈霜华哼了一声,“朽木不可雕。” 陈岁云招手叫陈玉华过来,摸了摸他毛茸茸的脑袋,道:“要不咱换钢琴吧。” 陈玉华瘪了瘪嘴,都快哭了。 陈岁云哈哈大笑,把手里的连环画分他两本,叫他一边去玩了。 在后厨做饭的何妈到前头来,道:“大先生,您的药好了,现在喝?” 陈岁云搬了个藤椅坐在天井里晒太阳,闻言叫她把药拿来,捧着碗暖手。 “明儿你来找我支笔钱,去买些人参枸杞之类的药材回来炖补汤。”陈岁云看向陈霜华与陈兰华,“每个人都喝啊。” 何妈擦擦手说好,陈霜华倚着门摆弄手上的戒子,道:“你自己留着喝吧,我可用不着,我身体好着呢。” 陈兰华含蓄道:“我也不大用得上。” 陈玉华凑过来,“什么东西,我能吃吗?” “你不能,”陈岁云道:“你这年纪,才用不着呢。” 陈霜华嘲笑他:“你越来越不济了,韩老板刚回来几天啊,你连补药都喝上了。现在就是让你去接女客,怕都没人要你。” 陈岁云没理他,陈兰华过来劝道:“依我说,你还是节制点的好。” 陈岁云捧着药碗喝药,道:“这也不是我说了算的。” “你跟韩老板说说嘛,我看韩老板不是不好说话的人。” “他?”陈岁云嗤笑一声,没说话。 二荷过来,跟陈霜华说李太太请他去打牌。陈霜华说好,却不动,看向陈岁云,道:“我说,你要还想着从良成家,就别让韩龄春这么折腾你,把身子都折腾坏了。要是你没这个想法,做什么不跟了韩龄春呢?你两个很要好嘛。” 陈岁云不答,道:“快出局去吧,不劳您操心我的事了。” “不识好人心。”陈霜华从兜里掏出张纸,“我用不着喝补药,你有钱,去把我的裁缝账还了。” 陈岁云接过,“知道了。” 陈霜华出门去了,陈玉华走到陈岁云身边,正好看到他手里的裁缝账,道:“一件衣裳要四十五块大洋啊。” 他嘶了一声,“我得陪人睡十五次才能买一件衣裳。” 陈岁云哭笑不得,陈兰华也笑,道:“要有人十五次还不肯给你买件衣裳,早不做他的生意了么。你呀,出色点,学你大先生和二先生,到时候莫说四十五块钱,就是四百五十块也有人给你买。” 作者有话说: 陈岁云肾虚 陈岁云:造谣,是造谣 第7章 时值黄昏,天边布满了火烧云,落到地面上,建筑、马路、连人身上都是红彤彤的。少顷黛青色的夜色漫上来,晚霞倏而便散了。容祯到陈家书寓的时候,已经入夜,寒风无孔不入。 楼上正酒酣香暖,明亮的待客间里,韩龄春、季之信、姚嘉围坐在桌边,加上姚嘉的一个相好,四个人正在打麻将。 屋子里气味繁杂,炉子里淡淡的炭火味,酒壶里的酒香味,倌人们身上的香水味,和着欢闹声音一齐朝容祯涌来。 容祯没叫倌人,作为主人的陈岁云便起身,帮他脱下身上的大衣,请他入座。 “快来快来,就差你了!”姚嘉一摸麻将牌兴致就很高,推着凑数的倌人起来,让容祯坐下。 容祯对面坐着韩龄春,他手里拿着一支点着的烟,正和陈岁云说话。 容祯坐下了,韩龄春却站起来,推陈岁云替他玩几圈。 “我不大会这个。”陈岁云推辞道。他今日穿着雪青色的长袄,越发显得腰身纤细,身段修长。领口与袖口上布满了黑色的丝织花纹,身前还挂着一支花纹繁复的怀表,与他的穿着极为相称。 “先玩玩,输了算我的。”韩龄春将手上的香烟递到陈岁云嘴边,陈岁云张嘴咬住了,一边垒牌一边含含糊糊道:“那我输多了你可别怪我。” 韩龄春笑了笑,走到一边的桌子上,从匣子里抽出一张黑胶唱片,放在唱片机上。少顷,潺潺的歌声便流淌出来。 这乐曲不是什么有名的曲子,而只是韩龄春游历欧洲时遇见的一个歌女的歌。 季之信往那边看了两眼,有些眼馋,“这就是你新弄来的唱片机?” 韩龄春点头,容祯也看过去。那分明与自己送给陈岁云的唱片机一模一样。 陈岁云是因此才不要自己的唱片机吗?还是在拒绝了自己后,又央求韩龄春弄来的呢? 哪一种猜测都让容祯不快。 容祯看向陈岁云,陈岁云却瞥了一眼韩龄春,神色不明。 季之信听着歌曲,都忘了打牌,道:“这首歌倒有几分特别之处。” “不然我也不会专门刻录下来。”韩龄春笑道。 姚嘉笑得暧昧,“难道不是你在欧洲时的红颜知己?” 韩龄春笑了笑,没说话。 陈岁云还在看自己的牌,容祯看着他,忽然道:“既然如此,韩叔怎么没想着给岁云先生也刻一张?” 韩龄春看向容祯,容祯毫不避让,直直对上他的眼睛,“我听说,岁云先生会唱戏,当初也是要成角儿的。” 韩龄春不答,只是笑。 季之信和姚嘉对视一眼,谁也没说话。还是陈岁云自己笑道:“那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现在也不会唱了,真要录下来,才是丢人现眼呢。” 容祯看了眼陈岁云,道:“原来如此。” 他心情不错,觉得自己好像赢了什么,证明了韩龄春对陈岁云也不过如此。 他抽出一张牌,“五万。” “胡了。”陈岁云压下他的牌,胡了一把大的。 “容少爷炮点的好呀!”姚嘉笑道,连手上的金戒指都摘下来了,一并输给陈岁云。 季之信敲了敲烟斗,“你看你,玩到兴头上就什么都不顾了。没带那么多钱就不要玩了嘛,现在倒把戒指拿出来,叫人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这怎么不能收啦!”姚嘉抓过陈岁云的手,硬把戒指给他戴上,“输了就输了嘛,不要坏了玩兴就好。” 韩龄春走到陈岁云身边,摘下他手上的戒指扔回给姚嘉,笑道:“谁稀罕你的戒指?他就是要戒指,也是问我要。” 姚嘉笑呵呵道:“是啦是啦,你韩老板多好的东西没有,哪用得着我来献殷勤。” 他话锋一转,看向容祯,“容少爷,你说是不是。” 容祯一愣,应道:“是。” 麻将牌的声音又响起来,韩龄春进里间拿出来一个信封,递给容祯,“这是高登俱乐部的邀请函,你有空去看看,多认识点人。” “高登俱乐部?”姚嘉看向韩龄春,道:“你不地道,这样的好东西,你只想着你的世交,就不想想兄弟我?” 季之信向容祯解释道:“高登俱乐部汇集了全上海的有钱人,英国人美国人,银行家资本家,你想认识的人,里面都有。就算你什么都不是,只凭这张邀请函也能在上海滩横着走。” 韩龄春将邀请函放在容祯面前,对姚嘉笑道:“你还用这个?你们财政局说句话,谁不上赶着应和。” 姚嘉想说什么,韩龄春却只与容祯说话。 他看起来有些焦躁,故作若无其事,目光却总是盯着韩龄春与容祯。 陈岁云看了他一眼,随手丢出一张牌。 几人又玩了一会儿,容祯先告辞了。 姚嘉想留他,“再玩一会儿嘛。” 容祯推辞,一意离开了。 姚嘉嘟嘟囔囔的不高兴,韩龄春却道:“让他走吧,他这样年纪,正是该做出一番事业的时候,就不要陪着你我在这里花天酒地了。” 姚嘉眼珠子转了转,“依我看,不是他不想玩,是没有合心意的吧。” 季之信道:“怎么没有合心意的,上次那个林小棠,几千大洋的东西不也都给她了。” 姚嘉摆摆手,“林小棠新做了个广东的客人,要是容祯和她好了,她怎么又去做别的客人了?” 季之信没说话,姚嘉指了指唱片机,道:“我听说一样的唱片机,他给岁云先生也送了一台。” 韩龄春像是刚知道这件事一样,看向身后坐着的陈岁云,道:“有这样的事?” 陈岁云挨着他的肩膀,嘴角微动,露出一个笑。 韩龄春要是不知道这件事,何必弄这个唱片机来。 韩龄春果然没有追问,笑道:“这件事么,岁云好像同我说过,约摸只是谢他的招待罢。” 这话谁会信,但只要是韩龄春嘴里说出来的,假的也会变成真的。 季之信道:“想必是这样。” 姚嘉含着笑,一边垒牌,一边漫不经心道:“那容少爷可真是知礼呀。” 麻将局深夜才散,走时姚嘉还没有尽兴。 陈岁云叫人收拾了待客间,与韩龄春一道往楼上房间里走去。 “姚少爷玩起来也太兴头了,”陈岁云倒了两杯热茶,道:“我看他未必回去,想必要在别的地方另起一局。” 韩龄春没说话,一直摆弄那台唱片机。 陈岁云看他一眼,道:“他今日说话也奇怪,有点挑拨是非。” “他挑拨什么了?”韩龄春问道。 陈岁云道:“那就看你心里因为谁不舒坦了。” “我怎么不舒坦了?”韩龄春含笑看向陈岁云。 陈岁云瞥他一眼,“你要是舒坦,这唱片机就不会出现在这儿了。” 韩龄春便笑了,“你既然都知道都明白,容祯送你东西的事情,你为什么瞒着我?” 陈岁云顿了顿,道:“他是给我送了东西,可我一开始就不打算要,想着尽快还给他,这桩事也就了了。要不是你今晚弄这件东西,绝不会有后头这些事。” 韩龄春笑道:“那还是我的不是了。” 陈岁云瞥他一眼,韩龄春明显不觉得自己做错了。陈岁云也无所谓,他已经与他解释清楚了,韩龄春以后再想发难也师出无名。 陈岁云不理他,自顾自拿了衣裳去浴室洗澡。韩龄春仍在摆弄他的唱片机。 路过他身边的时候,韩龄春忽然道:“那个歌女的确是我的红颜知己。” 陈岁云停下脚步,韩龄春看过来,“你不吃醋吗?” 陈岁云冷笑两声,“不爱吃酸的。” 韩龄春高兴了,跟着陈岁云一块进浴室,道:“今晚给你也录一张唱片好不好?” “不好,不会唱。”陈岁云转过身,嫌韩龄春碍事,推了他一把,“走开,等我洗好了你再进来。” “不录唱的也行。”韩龄春道。 第8章 早上天蒙蒙亮,阿金提了热水上楼。屋子里静悄悄的,韩龄春已经起来了,穿着衣服从屏风后面走出来。陈岁云却一反常态的还在睡着。 按说陈岁云是倌人,怎么着也该伺候客人起身了再去睡。这会儿他仍躺在床上,韩龄春也没让人叫他,自己去洗漱。 阿金冲了两碗茶,把报纸给韩龄春送上,然后叫人快快地去买早饭。 陈岁云已经醒了,但没有起,窝在床上,眉头紧皱,忧心忡忡的。 韩龄春走到床边,道:“你这两年体力下降的厉害,原来还能一夜一夜的闹,现在摆弄一会儿就不行了。” 陈岁云不说话,他还有些心有余悸,怕自己真被韩龄春弄坏了,在心里盘算着去看医生。 韩龄春见他不说话,便在床边坐下,伸手给他揉腰。 他刚碰到陈岁云,陈岁云就打了个激灵。 韩龄春失笑,“不至于吧,我昨晚都没几次,你就抖成那个样子。” 陈岁云不理他,韩龄春这才慢慢收起笑,问道:“我叫个医生过来看看?” “我还要脸呢。”陈岁云幽幽道。 韩龄春皱眉,“家庭医生不会乱说的。” “那也不行,”陈岁云撩起眼皮子看了眼韩龄春,“除非你把昨晚上录的东西丢掉。” 韩龄春笑了,“这个也不会有人知道。” 陈岁云哼了一声,没理他。韩龄春也没走,坐在床边给陈岁云揉腰,说些闲话。 “下个月初十是你生日,今年打算怎么办?”韩龄春道:“我在这里替你请几台戏,然后带你去南京玩一玩好吗?” 陈岁云阖着眼,“去年也就出去不到半个月,书寓就乱得不成样子。而且你不才从南京回来?我听说今年格外乱,好多地方都在打仗,我不打算出去玩了,就在这里大家吃吃饭听听戏好了。” 韩龄春说好,陈岁云又道:“我们这里的那个新人,我本打算在我生日的叫他挂牌露脸的,只是他人虽机灵,该学的东西还没学完呢。叫他拉个琴跟要了命一样,弄不好要耽搁到年后了。” “这也不算什么,”韩龄春道:“大不了另给他摆一台,只是借不了你的光了。” 陈岁云点点头,外头传来脚步声,是阿金送早饭来了。 陈岁云翻了个身子,从床上爬起来,陪韩龄春吃早饭。 陈岁云过生日那天,刚好下了雪。韩龄春替他过生日,请了很多人,姚嘉,季之信,容祯,这都是一定会来的。 他还请了几个戏班子来唱戏,其中一个是老戏班,早年间很有名气,红遍大江南北。这几年电影上来,看戏的人就少了很多。 一大早,陈家书寓就忙起来,阿寿阿福几个在布置二楼待客间,阿金在楼下,叫人把院门口前的一段路打扫干净,在地上铺上水布。 这里的雪存不住,落在地上就化了,一地泥泞。 陈岁云站在二楼窗户边,正对着天井里搭的戏台子。 阿金上来,问道:“大先生,你看怎么样?” “把一楼的厢房腾出来给他们戏班子做后台,多摆点火盆,后厨灶上不要停,预备热饭。”陈岁云道:“你看着院里帮工的人,别叫他们乱走。也留出人和地方接待客人们的司机管家。” 阿金应声。 待客间里一张长桌,铺着雪白的餐桌布,摆放着蜡烛餐盘和玫瑰花。今天吃西菜,待客间里旧时布置都换掉了,连原来的长榻都换成了一大件丝绒沙发。 陈霜华咬着冰棍走过来,道:“这么热闹。” 陈岁云看他大冬天吃冰棍就觉得牙酸,陈霜华没察觉,把冰棍咬的咯吱咯吱响。 “田太太和冯太太说,太冷路不好,她们就不来了。她们给你预备了礼物,叫我问你好,还叫我今儿过去陪她们开茶话会呢。” 喜欢陈岁云的女客也不少,只是今日是韩龄春出面请客,来的也多是男客,所以她们不便过来。 “我知道了。”陈岁云道:“替我谢谢她们,预祝玩得开心。” 陈霜华点点头,走出去了。 陈玉华紧跟着进来,问道:“大先生,您叫我过来有什么事儿?” “也没什么,”陈岁云道:“今儿你就站在边上,看看我跟你三先生是怎样的行事。等以后,这些事情也是要你自己操办的。” 陈玉华说好,就真的跟在陈岁云身后,亦步亦趋,一步不离。 戏台子刚搭好,韩龄春就来了。陈岁云亲自到门口去迎,道:“你来的太早了,还没收拾好呢。” “没关系。”韩龄春走进门,光亮亮的皮鞋踩在铺着布的地上,真正不沾尘埃。 韩龄春为给陈岁云过生日留足了时间,今天没有事情来打扰他。所以他早早的过来,吃了顿午饭,看陈岁云支使下人干活,和他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你晚上要穿什么衣服?”韩龄春问道:“拿来我看看。” 陈岁云从衣柜里拿出件檀红色细丝长袍,红底银花,钉着精致的银丝盘扣。 这还是上次韩龄春给陈岁云做的衣服,一共做了十几件,这是没穿过的。 “应该做两身西服洋装,”韩龄春道:“上次看见一块墨绿色的丝绒布料,很适合裁西装。” “我没有穿西装的场合,也不习惯穿西装。”陈岁云道:“还是这样的衣服好,暖和。” 韩龄春笑了,道:“把熨斗拿来,我给你熨一熨。” 陈岁云惊讶道:“你来?” 韩龄春点头,“我会熨衣服。” 陈岁云半信半疑,打开抽屉把熨斗拿出来。 韩龄春脱了外套,里面一件衬衫,外套了烟灰色的马甲。他的衣服做得合身,勾勒出一副宽肩窄腰的好身材。 韩龄春将卷起衣袖,微微躬身,修长漂亮的手指搭在褐色的提手上,那件老旧的熨斗也因此熠熠生辉起来。 陈岁云坐在一边椅子上,一面托腮一面看着韩龄春。 他喜欢两个人身份地位模糊的时刻,譬如现在。 午后五川过来,给韩龄春送东西。 他穿着一件长大衣,带着黑色皮质手套,一进陈家书寓,就把阿金吓了一跳。 阿金引他到楼上,陈岁云开门和他打了个照面。五川身上戾气很重,和平常不太一样。 韩龄春还在气定神闲的熨衣服,问道:“什么事?” 五川把手套摘下来,从衣兜里掏出一个盒子,道:“您吩咐我准备的东西我带来了。” 韩龄春放下熨斗,把盒子接过来。他还没打开,先看到了五川衣袖上的一抹暗红。 韩龄春眉头皱起来,“你从哪儿过来?” 五川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的衣袖,道:“刚从码头过来,处理了些事。” 韩龄春道:“先回去歇着吧,晚上不用来接我。” 五川意识到什么,掖了掖衣袖,称是。 他手上刚沾了血,确实不适合来人家过生日的地方。 陈岁云回来的时候见五川已经走了,还有些疑惑。 “他刚见了血,怕晦气,所以先走了。” 陈岁云心想韩龄春果然不是正经商人,谁家商人动不动见血的。但他面上不显,只是道:“你们规矩还挺多。” 韩龄春无意跟他说这些事,只招手叫他过来,看送给他的生日礼物。 那盒子里面白色丝绒布上放着一只翡翠指环,内圈一层金托,面上看去两条细细的金边夹着一圈满绿的翡翠,漂亮又简约。 这指环不大,但是翡翠水头很好,碧莹莹的,十分通透。 韩龄春拿起看了看,还算满意,拉过身边陈岁云的手,给他戴上。 “上次去内地,见有人带过这个,当时就觉得很适合你。”韩龄春抓着他的手欣赏。 陈岁云看了两眼,只知道是个好东西,但自己的手不如韩龄春的手好看,韩龄春比自己更适合带戒指。 自后半晌开始,陈家书寓门口的小轿车就络绎不绝。阿金等人守在门口,一面将客人迎上楼,一面将客人身边跟着的管家或者司机请到厢房休息。 容祯跟姚嘉一起来的,他们上了楼就和另外几个人围一桌打麻将。 季之信和另外几个人一起来,每个人身边站着一个身着旗袍身段婀娜的长三倌人,倌人身边又跟着伺候的女佣,乌泱泱一大片,要把房间都站满了。 赵谦是陈兰华的客人,这次也来了,跟其他人凑一块来找韩龄春说话。陈岁云站在韩龄春身后,陪着他与人说说笑笑,觥筹交错。 与其说这是陈岁云的生日聚会,不如说是一场以此为名的,与以往并无不同的宴会。 戏台子上已经开唱了,陈岁云走到窗子边,看外面人唱戏。 台上唱的是一出名戏《贵妃醉酒》,贵妃初登场,贴金蟒裙,彩缎绣鞋,珠翠满头,一双含情目,两弯远山眉,端的是雍容华贵,仪态万千。 他一张口,声音说是响遏行云也不为过。可惜在场众人大多没有谁在认真看戏,陈岁云一眼扫过去,只看见角落里偷闲的陈玉华,睁着双大眼睛,看着戏台子。 第9章 楼下忙忙乱乱的,秋锁云唱完下台,二徒弟立刻上来扶。寒冬腊月下雪的天,秋锁云卸了那一身行头,水衣都汗湿透了。二徒弟抖落开大毛衣裳给师父披上,小徒弟捧着茶壶给师父倒茶。 秋锁云一气儿喝了两杯热茶,拢着衣裳走到门口,看大徒弟登台。 遥想当年,春景班也是红遍大江南北的戏班,可惜后来几经波折,最有天分的大师兄折了,二师兄不服管教,带着人另立门户和春景班打擂台。春景班的小师弟秋锁云扛大梁,却自此一落千丈。这几年,秋锁云既是班主又做台柱子,几个徒弟资质平平,竟有些后继无人之意。 秋锁云站在门口听大徒弟的戏,一开始还有些浮,越唱就越熟练,也越发稳当。他心里松了一口气,回来坐下卸妆。 阿金带着人过来,给戏班子送来热水热饭。 厢房里很冷,几乎滴水成冰。屋里搁了两个炭盆,一个坐着水,一个给秋锁云暖身子。这时候有口热饭,戏班子里其余的人也能暖和暖和。 秋锁云起身道谢,阿金又把一个荷包递过去,里头是沉甸甸的洋钱。 “这是给您的赏钱,”阿金道:“我们大先生说,您要是不忙,能不能再唱一台,他喜欢听您唱戏。” 秋锁云神色有些异样,不过还是接过钱应下了。 阿金又招待了几句,这才回去。他走进客堂,看见外头廊上一个影子,倏地跑到后天井去了。 后院只有一个杂物间,阿金想了想,也跟过去看。 楼上待客间里衣香鬓影,陈岁云站在韩龄春后面,看姚嘉他们打麻将。姚嘉今天运气很好,跟容祯一起连连胡牌,手边的银钱都堆不下了,滚落地面也没人捡。 “怪不得你们今天运气这么好,”姚嘉下家的杜家少爷道:“容少爷今天没带相好,运气可不就是好?” 姚嘉一面看牌一面道:“那你们赶紧拉韩四上桌啊,他跟岁云先生整天黏在一起,肯定是牌运不济了。” 他们玩这个的有个规矩,觉得相好的会冲了牌运。像姚嘉,他要是跟人打牌,当天就不会留宿倌人家。 韩龄春笑了笑,没理他们。 杜少爷真输怕了,讨饶道:“我说容大少爷,你赶紧找个相好的,放我们一马吧。” 容祯丢下牌,笑道:“换换别人来玩吧。” “别!”姚嘉道:“我还没赢够呢,别理他,继续玩。” 姚嘉摸出一张牌打了出去,道:“容少爷眼光高着呢,随随便便找的倌人他可看不上。” 杜少爷想了想,一眼从人群里看见了窗户边的陈玉华,冲他招手。 陈玉华不明所以,先看了看陈岁云,这才走过来。 杜少爷问了他叫什么,多大年纪,以前怎么没见过。 陈玉华一一答了,杜少爷看向容祯,道:“我看他就很好。” 容祯扫了一眼陈玉华,道:“太小了点。” 杜少爷笑道:“正当年纪。” 他看向陈岁云,道:“岁云先生,我给你们做个媒,叫容少爷照顾照顾你的生意好不好啊。” 陈岁云含笑道:“那当然是好,只是他笨手笨脚的,该学的东西还没学完呢。” “这也是年轻的好处,”杜少爷道:“不然学了太多狡诈伎俩,专会哄骗客人的。” 陈岁云笑道:“我们可不教这个的。” 杜少爷摇摇头,对容祯道:“前几天依稀听见东山路杨家闹得很厉害,就是讲倌人姘戏子的嘛。他们陈家都是些男人,就是不跟戏子,在门前这一圈街上做相好,谁能知道?准把你骗的跟乌龟王八似的。” 这人说话也太不给面子,陈岁云不接话,看向身边的陈玉华,掸了掸他的肩膀,道:“去玩吧。” 陈玉华跑出去了。 杜少爷见状,更不高兴,一个劲儿的拉扯些杂七杂八的。 韩龄春抿了口杯子里的红酒,道:“这么义愤填膺,你是被人骗过?” 杜少爷一下子没了话,面色青白不定,好半晌没缓过来。 姚嘉来打圆场,道:“今天好日子,说这些话干什么。那个陈家小子,我也觉得不错,依稀有些岁云先生年轻的样子。” 他看向容祯,“容少爷,你怕不知道,在长三堂子里,你要不就找年轻的,活泼伶俐。要不就找年纪大些的,越老越有味道。” 容祯听见这话也只淡淡的,姚嘉心里稀罕,难道这么快就对陈岁云没意思了? 那边陈兰华忽然走到陈岁云身边,同他耳语了几句。陈岁云皱眉,跟韩龄春交代了两句,便同陈兰华走到了外面。 “在咱们后边的杂物间偷情?”陈岁云道:“是咱们书寓里的人吗?” 陈兰华道:“就是说,不是咱们的人,却在咱们的地方,你说这叫什么事。” “谁跟谁?阿金看清楚了没?” “那男的跑得飞快,左不过是今日来的几个戏班子里的人。那女的,没看见脸,只知道衣服是上好的料子,一定是个倌人。” 陈岁云没有头绪,今天来的人多,进出的倌人也多,谁知道是哪一个。他回头朝里间看了眼,正巧看到杜少爷身边的倌人走回来坐下。那姑娘大红的旗袍,衣叉开得很高,鬓发蓬松如云,两只耳坠摇摇晃晃。 陈岁云眉心不自觉一跳。 那边陈兰华还等着他说话,陈岁云沉吟片刻,道:“今天就算了,横竖没闹出来,以后叫阿金他们看紧点,这样的事以后再不许有。若是捅出去了,不是咱们的事儿也要沾上一身腥。” 陈兰华应了声,还回屋子里去了。 陈岁云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转身下楼了。 楼下厢房里,大徒弟和二徒弟在算账,大洋的声音哗啦啦的,碰撞在一起格外动听。 小徒弟手里拿着糕,趴在窗户往上看二楼的人。在他的认知里,卖身为妓是顶下贱的了。可他们戏班子还是给这样的人唱戏,地位比长三更低一层。 他看二楼的人,衣着华贵,穿金戴银,倌人们混迹在权贵之间,没有半分违和。小徒弟有些目眩神迷,恍惚间觉得这里不像长三堂,像是哪家高门大户。楼上的人没有倌人与客人之分,他们都是与自己不同的有钱人。 “我要是能跟他们一样就好了。”小徒弟道。 秋锁云正在桌边戴珠花,闻言面色忽然大变,劈头两巴掌打在小徒弟脸上,“你想去,你现在就去,现在就去!” 小徒弟不明所以,捂着脸哭。大徒弟见状连忙来劝,“师父,别生气,小孩子不懂事,您消消气。” 秋锁云几乎怒不可遏,他把珠花扔在桌上,“陈岁云下贱,你们也跟他一样?!” 小徒弟是听过这个名字的,当年春景班最有天分的大师兄,后来坏了嗓子,就进了长三堂。在秋锁云眼里,陈岁云就是自甘堕落的代名词。 小徒弟这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忌讳,跪在地上磕头,“师父我错了,您别生气,我再不敢说这样的话。” 秋锁云眼都气红了,胸口剧烈起伏好几下才平复下来。二徒弟把小徒弟拉了下去,换了别人来给秋锁云上妆。 秋锁云装扮好出门,正对上门口倚着柱子的陈岁云。 秋锁云面色紧绷起来,一句话不说。他盛装打扮出的风情,不比陈岁云淡淡的一抬眼。 “日子不好过啊,”陈岁云道:“连头上的珠花都不亮了。” 秋锁云冷笑一声,“再不好过也是吃的干净饭。” 这都老一套了,陈岁云无意与他再争辩这些,只是道:“你戏班子的人都干净吗?别脑子不清醒来长三堂找乐子,叫人知道了,你整个戏班子都要受牵连。” 秋锁云目不斜视地越过陈岁云,“不劳费心!” 戏又开始唱了,容祯从麻将桌上换下来,自己去拿了杯酒,走到窗边站着。 屋子里暖和的近乎闷热,只有窗子前还凉爽些。 外面雪还在下,没有风,雪花一粒一粒地往下落。 灰蒙蒙的视野里,容祯一眼看到了陈岁云。他穿着红色的衣服,站在矮矮的屋檐下,倚着柱子点了一支烟。 烟雾弥散在他眼前,他一抬眼,正撞进容祯眼里,烟视媚行不过如此。 容祯忽然觉得心脏剧烈地跳动了一下,他回想起了初见陈岁云的惊艳。 陈岁云真美,在喧闹的人群里,他是寂寥的美,在无聊的人群里,他又变成了风情的美。他看起来那么脆弱,却有一双世事洞明的眼睛。男人们爱他,小姐们爱他,即使他白发苍苍,仍会有人爱他。 第10章 赵谦看见容祯一个人站在窗户边,便过来同他说话。他刚走到容祯身边,就顺着容祯的目光看到了楼下的陈岁云。 赵谦心里咂舌,说这位容少爷还是个多情的种子。 “陈岁云跟这个戏班子有渊源?”容祯忽然问道:“我记得你以前说过,陈岁云也是唱戏的。” 赵谦往戏台子上看了一眼,“秋老板嘛,论起来,还是陈岁云的小师弟呢。” 他与容祯说起陈岁云的往事。 陈岁云的师父是当年名动京城,红极一时的角儿。可他因为唱戏落下一身伤,治病的时候用了大烟,后来再没戒掉。他不能唱戏了之后,就把所有心血都倾注在徒弟身上。 他那几个徒弟,个个出色。陈岁云是老大,天分最好,第一次登台就赢得了满堂喝彩。可是很快就坏了嗓子,唱不成了。 二徒弟也是个人才,只是为人太谄媚,他那戏班子挂羊头卖狗肉,混迹在上流圈子里,戏也不好好唱,没多久就办不下去了。他自己也不唱戏了,后来不知道去了哪里。 “春景班到现在,就剩秋锁云一个。”赵谦道:“秋锁云也是上海滩有名的角儿,但他为人做事太刚强,不给人面子。在唱功上,只听得人说,他的戏不如前两位。” “陈岁云的嗓子怎么回事,为什么突然不能唱了?”容祯道:“现在听他说话,也不觉得如何。” “也不知道是吃坏了东西还是怎么样,总之伤了嗓子。”赵谦道:“你现在听他说话,也是稍微带着沙哑,跟秋老板这清亮的嗓子可没法比。” 赵谦顿了顿,又低声道:“有人说,陈岁云的嗓子是叫人毒哑的。你想,唱戏的人一把嗓子多金贵,怎么可能吃坏了东西?大家都猜,不是他那个二师弟,就是春景班的这位小师弟。” “况且秋锁云跟陈岁云一直不对付,脸面早撕破了。若说是秋锁云嫉妒陈岁云而给他下毒,也不是没可能的事。”赵谦感叹了几句。 容祯若有所思。传论坛bisi 一转眼的功夫,韩龄春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楼下。 他刚一走近,陈岁云便站直了身子。 韩龄春与他说了什么,陈岁云笑了笑,抬起手,把烟递到韩龄春嘴边。 韩龄春咬住烟蒂抽了一口,随即两个手指头一捻,把烟掐了。 姚嘉走到另一扇窗户边,笑着对身后的人道:“你看他们两个,好得很呐。” 杜少爷走到姚嘉身边,满不在意道:“一个倌人,一个客人,做什么你侬我侬,浓情蜜意的,真是好笑。” 姚嘉笑了,容祯看得明白,他在嘲笑韩龄春。 其余的客人,有的跟着笑了。还有些或是畏惧韩龄春的权势,或是因为韩龄春与人为善,不敢或者不想背地里说他闲话。 季之信敲着烟斗,玩笑道:“可不要叫韩四听见了。” 这下子,那些笑了的人也不笑了。杜少爷有些下不来台,看向姚嘉,姚嘉仍然似笑非笑的,不知道是在嘲弄韩龄春,还是在嘲弄这满屋子里的人。 容祯看到这里,深觉无趣。 宴会深夜方散,人走干净之后,雪忽然下大了,铺天盖地的雪花飘落在浓重的夜色里。 韩龄春洗漱完,歪在床上看书。陈岁云趴在窗边,很新奇的样子。 韩龄春翻了一页书,道:“大惊小怪。” “上海有好几年没有这样的大雪了。”陈岁云道,他关了窗户,回来倒了杯热茶端到床头,然后脱下身上披着的大毛衣服,爬到床里面。 “你呢,你以前见过最大的雪是什么样的?” 韩龄春合上书,他见过的雪可多了。小时候随外祖去过长白山,见过东三省的雪。那里温度低,雪落下来不会化,积在屋檐树梢上。风一刮,天上的雪和屋檐上的雪都飞起来,一阵雪烟,大的迷人眼。 后来他去欧洲,飞机轰炸后,城市变成废墟。人们麻木者一张脸,站在废墟之间,这个时候天上开始飘落雪花。 “那时候我真觉得上帝是个无与伦比的导演,下雪的时刻总是恰到好处。” 陈岁云沉默地听着,他能嗅到韩龄春身上淡淡的洗发水的味道,丝绸的睡衣触感十分柔软。 韩龄春低下头看了陈岁云一眼,与他交换了一个缠绵而湿润的吻。 夜色渐深,静谧寒冷的雪夜里,两个人相拥而眠。 大雪下了一夜,早起路都白了,扫大街的清洁工走走停停,毛线手套下的一双手几乎冻烂掉。 大清早的,赵谦就出了门,去了容祯那里。 容祯开门迎他进来,给他倒了杯热茶。赵谦连忙起身接过,口中道谢。 “大冷天还叫你来一趟真是抱歉,”容祯道:“有件事我要同你说一声,我打算就任金融管理局了。” 赵谦笑道:“哦!恭喜恭喜,容少爷自此就能大展宏图了!” 容祯笑笑,“说不上大展宏图,只是来了上海那么久,总要有些正经差事。” 他就任监管局,还多亏了那位韩四叔。韩龄春也算不遗余力的帮容祯引荐权贵,可说实在的,容祯不想感谢他。 财政局看准了韩龄春这个大富豪,想从他身上捞钱,所以近来韩龄春行事处处受阻。姚嘉呢,虽然在财政局,和韩龄春也好的跟亲兄弟似的,但他不肯帮韩龄春,说不好背后还要落井下石。金融监管局几乎就是为韩龄春量身定制的。 而容祯恰好在这个时候出现,他与韩龄春是世交,出身学历又比姚嘉强,他如果进财政局,会比姚嘉更得重用。 韩龄春就是看中了这一点,才会帮容祯。 这些容祯都看得明白,心里也存了顺水推舟,将计就计的意思。 “明天我打算去趟高登俱乐部,你要是不忙,陪我一块过去吧。”容祯道。 赵谦当然愿意,那可是高登俱乐部,多少人遥不可及的地方。他搓着手,心说任劳任怨这么久,总算有点收获。 没有倌人们从旁凑趣,男人们的谈话总是不尴不尬的,这会儿容少爷不说话,赵谦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一面低头,一面余光打量着房间,忽然看见沙发边还放着容祯没送出去的唱片机。 “这唱片机……”他以为按照容少爷的性格,被人退还回来的东西会直接扔了呢。 在那天之后,容祯的心事有些死灰复燃的迹象,这会儿他看着那台唱片机,忽然道:“他不肯收我的东西,想必是因为韩家四叔,我确实不该使他为难。” 赵谦一激灵,笑道:“容少爷说的是。” 容祯沉思半晌,问道:“你知道他平日里喜欢什么吗?我想,送他礼物,应当挑他喜欢的东西才是。” 赵谦心里嘀咕,容大少爷居然也会考虑别人的想法了。 “陈岁云的喜好,这不难打听。”赵谦道:“他喜欢唱戏的头面衣裳,越是老旧的越喜欢。” 容祯疑惑,“他喜欢这个?” “嗐,就因为没成角儿,所以心里一直惦记着。”赵谦道:“做倌人做到这个份上,要说钱,陈岁云一定是不缺的。这么些年,他手上的洋钱总有七八万。年轻的时候多风光的日子没有?现在想想,也就这一点遗憾。” 容祯点点头,觉得有理。 “况且那衣裳头面,说实话,跟古董也差不多了。”赵谦是商人,最会盘算这个,“别看是戏服,都是好料子好绣娘一针一线织出来的。陈岁云的师父曾有一整套苏绣的戏装,珍贵非常。唱戏用的头面,一般点的戏班子也就是银泡头面,铜镀银的,玻璃水钻的。讲究点的,都用真金白银。上回秋老板唱戏,头上那支顶花,一圈钻石围着一颗红宝石,足要六百块大洋啊。这也是为什么梨园行里的角儿们攒不下钱。” 容祯沉吟片刻,道:“如此说来,还都是些不好弄到的玩意儿。” 那是当然,但凡上海滩有这样东西的,都让韩龄春收了。赵谦心里嘀咕了一会儿,道:“陈岁云的喜好,说实话,刁钻了些。容少爷挑些稀罕的古董玩器也是一样。” 话是这么说,容祯明显没听进去,正盘算着该去哪里找这些东西。 容祯就任监管局的消息,被季之信带给了韩龄春。彼时韩龄春待在陈岁云房里,窗外的阳光落了他满身,他躺在摇椅里,沉吟片刻,问道:“姚嘉怎么说?” “姚嘉?”季之信端起茶,“姚嘉高兴得很呐,说要为容祯就职办一场大大的宴会。” 韩龄春笑起来,季之信也笑,“这个姚嘉,上头笑着,也不知道脚下使不使绊子。” 韩龄春翻着书,“姚嘉可比我会做人。” 季之信看了眼韩龄春,其实不太明白他,“难道监管局的缺落到容祯身上,你的事就好办了?我看,他也未必会记你的恩,帮你做事。” 韩龄春漫不经心道:“何出此言?” 季之信还没说话,楼下忽然传来一阵喧哗,一个身着灰青色对襟褂子的年轻人走进来,身后好几个人搬了三四个箱子,自称是容祯的小厮,给陈岁云送东西来的。 季之信指了指楼下,“不就因为这个?” 第11章 容祯对陈岁云的另眼相看,并没有隐藏的很好,姚嘉看得出,季之信也看得出。 “这容少爷也不知道是年轻呢,还是有意跟你作对。”季之信道:“第一回 见面我就觉出来了,你给陈岁云买东西,他就给林小棠买东西,还那么阔气,像跟你打擂台似的。” 韩龄春漫不经心道:“说不好,是一往情深呢。” 季之信眉毛高高挑起来,“容祯喜欢陈岁云?”他眼睛都亮了,烟斗敲着手心,“妙啊,妙啊,姚嘉给容祯使美人计,用的却是你的美人。” 韩龄春摇头,“你这话,太阴损了。” “那你什么打算?”季之信问道:“容祯是不可能帮你了,你还要把他推上去?” “什么推不推的,”韩龄春道:“容祯是个人,也有自己的想法,哪里是我可以左右的。” 季之信打量着韩龄春,不说话了。瞧韩龄春这么和煦的样子,想必容祯以后过得不会太好。 季之信把烟斗揣进怀里,端起茶杯喝了口茶,道:“走了。” 季之信走出门,就看见陈岁云几个人围在楼梯拐角的亭子间里。他走过去,只见容祯送来的那几个箱子都打开了,一件件华丽的戏装都挂起来,满堂光辉。 “啊呀,好鲜亮的衣裳。”季之信过去凑热闹。 陈岁云起身,笑道:“您对这个也有讲究?” “那是当然,”季之信道:“不会听两出戏,还叫什么文人?” 他看这几件戏装,保存的最好是一件女蟒,云肩霞帔都在,金丝银线绣出来的凤穿牡丹,颜色鲜亮,栩栩如生。还有一件秋香色的女官衣,不如前一件华丽,但是用的料子罕见。 “这个料子,像是上用的,我看不大准。你们韩老板见得多,他或许认得。”季之信对陈岁云道。 陈岁云笑着把衣服收起来,他哪敢给韩龄春看,他还怕韩龄春给撕了呢。 “说起来,没听说上海滩哪家还有这样的东西。”季之信问道:“容祯是哪里得来的?” 阿金嘴快,“听说是从容少爷父亲那里得来的,那是个会玩的,这样的东西藏了不知道有多少。” “哦,这样。”季之信笑道:“容少爷也算是一掷千金为美人了。” 陈岁云笑了笑,道:“季少爷怕不是要写进您的报纸里?还请手下留情。” 季之信摆摆手,“自然不会,自然不会。” 陈岁云一直将季之信送下楼,这才回来,盘算着该怎么处理这些东西。 陈兰华一个对这些东西没兴趣的,看着都觉得好,更不要提陈玉华,几乎爱不释手。 “大先生,这衣裳真好看。你要是穿上,肯定更好看!” 陈岁云笑了笑,“看着好看罢,穿上要累死人了。” “怎么会,”陈玉华道:“那天戏班子来唱戏,我看人家穿的衣裳带的首饰,好看极了,肯定都是宝贝,样样值钱。” 陈岁云与陈兰华都笑了,陈岁云敲了敲陈玉华的脑袋,“你看他们好看,那我把你送去唱戏可好?你只看人家台前的风光,怎不看看台下?” “台下怎样?”陈玉华问。 “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唱戏练功,稍有不对就是一顿打。”陈岁云道:“就这么跟你说罢,自进长三堂子之前,我一顿饱饭没吃过。” 陈玉华倒吸一口冷气,“大先生的师父这么凶么?” “他……倒也不是刻薄的人,就是有点偏执,见不得我们做的不好。” “怎么说?”韩龄春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亭子间,道:“你师父是个怎样的人,从前没听你提过。” 陈玉华有些怕韩龄春,一见他来就拘束了起来。陈兰华干脆带着他离开了,只留下陈岁云与韩龄春两个。 陈岁云看他一眼,“陈年往事了么。” “说来听听罢。”韩龄春在一边坐下。 “我师父……非要说,那他就是个不疯魔不成活的人。”陈岁云道:“梨园行么,总跟风月之事脱不了干系。但是我师父,眼里除了唱戏没有其他。当时有个很喜欢他的少爷,追着他从北平来到上海,哪怕后来我师父嗓子不行了,仍然不离不弃。但我师父就是不愿意,自己不能唱了,就栽培我们几个师兄弟。” “后来那少爷使了点法子,想叫我师父求饶。”陈岁云停下手里的动作,像是陷入了回忆里。 韩龄春看着他,道:“后来,你的嗓子就坏了。” 陈岁云回过神,点点头,“是。不止是我,那一阵,戏班子也乱。总之我师父满腔心血付之一炬,几乎万念俱灰。” “再后来,他就带我进了长三堂。” 男妓多为优伶,与人交游,打着戏曲艺术的名儿。但白海棠不要这个遮羞布,他就明明白白告诉所有人,他是出来卖的,带着点报复和自毁的意思。他本人也像是开到荼蘼的鲜花,盛极一时之后,生命迅速委顿下去。 “现在想想,他对我也不差,没有他,我早就饿死了。”陈岁云道。 韩龄春走到他面前,抬起他的下巴,看他有没有哭。 陈岁云一脸莫名,拍开他的手。 “我心里最讨厌的,其实是那个少爷,他们有钱人一点小小的手段,叫我师父最后一点精气神也耗干了,连带我的人生也天翻地覆。”陈岁云说着,长叹一口气。 韩龄春看着他,“那我,帮你出气?” 陈岁云笑了,“用不着,他早死了。运气不好,出海的船沉了。” 韩龄春沉默片刻,目光落在陈岁云手里的戏装上,“这么喜欢?” 陈岁云摸了摸衣服袖子,道:“我明天给他送回去。” 韩龄春看他一眼,道:“要是喜欢,就留下吧。” 陈岁云稀罕地看了韩龄春一眼,“真叫我留下?” 韩龄春点头,“回头我替你回礼。” 陈岁云于是把东西留下,叫阿金收进房间里去了。 晚上韩龄春又过来,但他来得很晚。陈岁云要不是因为看连环画熬夜,他早睡了。 韩龄春脱下沾着寒意的大衣,在一边的凳子上坐下。陈岁云递给他一杯热茶,又从衣柜里拿出一套睡衣,催韩龄春去洗漱。 韩龄春洗漱回来,陈岁云还没睡,盘坐在床上看连环画。 韩龄春坐在床边,拨了拨陈岁云的耳朵,道:“你怎么不穿上戏装,给我唱两段?” 陈岁云正在看大结局,歪了歪脑袋躲开韩龄春,道:“我给你唱两段粉戏可好啊?戏装是你同意留下来了,这会儿又说这话。” “我是真心实意想叫你给我唱两段,我还给你带了东西呢。”韩龄春很快拿回来一样东西,陈岁云一看,是一双软缎子鞋,唱戏用的,鞋头缀着一簇流苏。 陈岁云看了眼韩龄春,“你……” “看,这才是一身齐全的行头,”韩龄春把鞋放在床上,“你是要唱《游龙戏凤》呢,还是要唱《贵妃醉酒》呢?” 陈岁云犹豫再三,终究没能开得了口。 次日陈岁云醒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韩龄春已经走了。外头阳光正好,金灿灿的充满了一整个小院。 陈岁云吃完早饭,打了点热水,洗刷那双软缎子鞋。 天井里陈兰华正叫小孩子们写字,陈玉华跟着凑热闹。见陈岁云在洗东西,陈玉华赶紧过来,道:“大先生,我替您洗。” “不用了,我自己来。”陈岁云想,我可真是丢不起这个人。 陈霜华见人都在楼下,自己也下来了。咬着个苹果,穿着仍然很单薄。 昨晚他半夜才回来,陈岁云跟韩龄春胡闹那点动静,让他听了个正着。 陈玉华蹲在陈岁云旁边,问道:“大先生,这是什么鞋子,真好看。” 陈岁云含糊道:“唱戏用的。” 陈霜华噗嗤一声笑出来,道:“你有没有看过《金瓶梅》?里头潘金莲有一双红纱睡鞋,就跟你大先生这个是一样的。” 陈岁云皱眉,“去,胡说些什么。” 陈玉华听不大懂,也不说话,只蹲在陈岁云身边,有点忧愁的样子。 陈岁云看他一眼,道:“想什么呢?” 陈玉华犹豫片刻,问道:“大先生,我的第一个客人,会是那位容少爷吗?” 当日陈岁云生日的时候,大家拿他们两个取笑,陈玉华就一直记在了心里,今天问了出来。 陈岁云手湿漉漉的搭在两边,道:“容少爷怎么?他年轻有钱长得又好看,你还不愿意么?” “可他脾气不好啊,”陈玉华道:“他看不起我,我也怕他。” 陈玉华年纪小,心思十分敏感,他能察觉容祯的傲慢,也比任何人都害怕韩龄春。 陈岁云看他一眼,道:“你总是要接客的,容祯脾气不好,但和那些脑满肠肥的客人比呢?就是不是容祯,也会有别人,你不能总是怕这怕那的。” 陈玉华应了声,又发起了呆。 陈兰华见状,便道:“客人们有好有坏,横不能坏的全被咱们遇见。我的第一个客人长得虽一般,但人不差,我做了他两年生意,最后也是好聚好散。” 陈霜华想了想,“我的第一个客人么,长得丑死了,见他一面,我要把隔夜饭都吐出来。人品也不好,逼得我在上海滩都要过不下去。” “那是因为你嘴欠,没见过倌人能打客人的。”陈岁云白他一眼,也是自那之后,陈霜华就不接男客了。 陈玉华看向陈岁云,“大先生,那你呢。” “我第一个客人?”陈岁云甩了甩手,“他长得也不差,就是坏,一个天生的坏胚。” 陈玉华睁大了眼,“他做了什么 ?” 陈岁云没说话,陈霜华嘲笑道:“他对陈岁云承诺说,他会回来的。” 第12章 此后几天,韩龄春都没有来,他似乎很忙。就是来,也不过陪着陈岁云吃顿饭,很快就走了。不过,他还记得陈岁云身体的问题,让五川介绍了一个大夫过来。 据五川说,这大夫祖上是宫里的太医,医术十分精湛。果然,人家大夫见陈岁云第一眼,就说肾虚,要忌房事。 陈岁云对自己的身体有数,这会儿面色还算坦然。 反倒五川难得有些尴尬,毕竟纵欲无度的人不是陈岁云,是自家老板。 大夫给把完了脉,长叹一口气,道:“底子太虚了,不然正常二三十岁的年轻人,没有你这样的。” 大夫开了好几张方子,有内服的,意在长久服用调养身体。也有外用的,叫拿药材泡过之后每日戴着,先解决了当前精力不济的问题。 大夫出身宫里,知道很多不外传的保养方法。 陈岁云一一应下,五川接过药方,去置办药材。 治病这件事嘛,总没有舒坦的。韩龄春虽没来,陈岁云每晚躺在床上,觉得比韩龄春来了还折磨人呢。 韩龄春再来的时候是在夜里,他从车上下来,浓重的夜色撕扯他身上温文尔雅的外衣,几乎可以窥见他冷漠而高傲的一角。 直到上了楼,走到有光亮的地方,他才又变成那个温文儒雅的韩龄春。 “容祯就职监管局,姚嘉给他办了宴会庆祝,你跟我一起去。”韩龄春开门见山。 陈岁云把茶递给他,“在谁家办?” “不在长三堂,在百乐门。”韩龄春把手里的礼盒递给陈岁云,“我给你带了件衣服。本来应该给你量尺寸定做的,但是时间来不及了,只好先买了一套,你试试看合不合身。” 陈岁云接过衣服,走到屏风后面换。 韩龄春走到一边坐下,端起茶抿了一口,听见陈岁云道:“不太穿这样的衣服,怪不自在的。” 韩龄春抬眼,陈岁云从屏风后面走出来,还在整理领口。 他的身材是很优越的,烟灰色长裤中的一双腿笔直修长,西装外套又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劲瘦的细腰,腰细腿长,气质矜贵。 韩龄春呼吸重了一瞬,他站起身,走到陈岁云面前,将他白衬衫的扣子一颗一颗系到顶端。 额前的头发被撩起来,露出陈岁云那双漂亮的,能洞察世事的眼睛。他的风情压在西装革履之下,反倒显出他作为一个男人的特质,挺拔、潇洒、富有魅力。 他穿着西装与韩龄春站在一起,绝不会有人认为他是长三堂的倌人。 韩龄春不吝夸奖,“你很适合穿西装。” “真的吗?”陈岁云抬眼看向镜子里的人,却只看见韩龄春越发深沉的目光。 他哼笑一声,甚至没有去看自己什么模样,只道:“真的好看吗?大概在你眼里,也不过是另一种勾引人的风情。” 陈岁云说着就要走开,韩龄春把他扣在怀里,亲了亲他的侧颈,喟叹一声,“我跟别人看到的东西,当然是不同的。” 越到夜里,越能看出十里洋场的繁华,霓虹灯闪烁着,大街上人力车跑得飞快,陈岁云坐在车里,飞快退去的风景变成一道道彩线。 韩龄春与陈岁云并肩走进宴会厅,厅中灯光如昼,流光溢彩,典雅的香水味道弥散在陈岁云身边。男男女女们衣着光鲜亮丽,仿佛连空气都变得华丽而昂贵了。 容祯正站在人群中间,黑色的衬衫扣子规整地扣到最顶端,外套也是黑色的,身前一粒银色扣子,贵公子的气质展露无疑。 他看见了韩龄春与陈岁云,目光在陈岁云身上掠过,对上韩龄春的眼睛。 他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面对韩龄春时也丝毫不落下风。 “韩四叔来了。” 韩龄春没有抢他的风头,从服务生那里端来一杯红酒,笑道:“恭喜。” 容祯把玩着酒杯,道:“还要多谢韩四叔提携。” 韩龄春抿了口红酒,“是你自己争气。” 陈岁云站在韩龄春身边,看他们两个你来我往的说些没用的废话。韩龄春大概看出了陈岁云的无聊,拿了杯颜色漂亮的鸡尾酒递给陈岁云,“少喝点酒,去玩吧。” 陈岁云应声,对容祯点了点头,自如地走进宴会场,自己去玩了。 比起韩龄春与容祯之间的暗流涌动,或许陈岁云造成的水花还更大些,他已经很久不露面了。 台上年轻漂亮的舞女们在跳爵士,轻快活泼的鼓点伴随着姑娘们整齐利落的动作,构成宴会的背景音乐。 “陈先生,好久不见了呀。”说话的是个穿西装的女人,卷曲的鬓发盘在脑后,耳朵上带着两粒豆子大的宝石耳环,举手投足十分飒爽利落。 “苗老板。”陈岁云与她打招呼。这位苗老板很有性格,黑帮出身,生意做的不小,人也漂亮。 “上次见你,都是年初的事了,”苗老板笑道:“我存了好酒,就等你来喝了。催了霜华好几次,就是请不来你。” 陈岁云笑道:“哪里的话,苗老板要请我,我怎么敢不去?只是这段时间身体不大好,一直也没出门。” 苗老板皱眉,“怎么身体不好了?陈先生要多保重自己嘛,大家还等着你来玩呢。” “有机会一定。” 苗老板笑着与陈岁云碰了碰杯。 陈家的几个人,陈霜华最受女人欢迎,陈岁云也不差。可惜陈岁云除了韩龄春之外不做别人的生意,大家也只好过过眼瘾,同他吃吃饭喝喝酒,只当做个朋友了。 吧台一角,一个中年男人端了杯酒,撇着嘴道:“什么世道,一个出来卖的,也值当人这么追捧。” 服务生擦着酒杯,笑道:“现在的人们都赶时髦么,也不是追着他这个人。” “那倒是,没有韩龄春,陈岁云算个屁!”中年男人骂了两句,眼巴巴的望着韩龄春的方向,只恨挤不进那个圈子。 他一口喝完了杯子里的酒,跟服务生聊闲天,“我看你长得也不差,怎么不去奉承奉承韩老板?” 服务生笑道:“干不来那样的事。” 中年男人意有所指的笑了两声,又道:“那去奉承女人啊,像姓苗的那个老女人,一把年纪了怕是嫁不出去,就缺你这样的年轻人温暖呢。” 服务生也笑,说实话,跟富家太太小姐们勾搭的西崽不少,但是跟陈家的陈霜华比起来就差多了。一来,他们不如陈家那几个知情识趣,聊不到一起去,也不知道什么地方就碰了忌讳。二来这些人做事也不入流,人前好话奉承,人后还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富太太们也不是傻子,大家出来玩的目的都是找乐子,她们顶烦那种占了便宜还要看不起她们的。 这边对场中人指指点点,那边陈岁云已经与不少人打过了招呼。太太姑娘们对陈岁云是很温柔的,有些男人倒是刻薄的多。这些显出温柔多情不是男人的专利,饶舌刻薄也不都是女人了。 容祯握着酒杯,看着陈岁云的方向。他被女人们围住,说说笑笑地谈论着什么,大概也谈到了韩龄春和容祯。因为容祯看见了他投过来的目光,他下意识站直了身体。但是很快,陈岁云就看向了韩龄春。 他与女人们说话,目光却看着韩龄春,随后笑起来了。 容祯看向韩龄春,韩龄春也在看陈岁云,朝他举了举杯,有些心照不宣的亲密。 “岁云先生真是受欢迎。”容祯看着韩龄春,“韩四叔就不怕他哪一天不想做你的生意了?” “那总要找一个不输于我的下家吧。”韩龄春言笑晏晏。 姚嘉凑过来,道:“上海滩能比你强的人是不多,但你要小心啊,人家说鸨儿爱钞,姐儿爱俏。说不好陈岁云回头看上了比你年轻俊俏的,情愿倒贴呢。” 他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挑拨容祯与韩龄春的机会。 “还不快把他叫回来?”姚嘉指了指人群中的陈岁云,“我看他一会儿就要跟着别人走了。” 韩龄春只是笑,道:“都是朋友么,说两句话怎么的。” 姚嘉乐呵呵的,“韩老板好大度啊。” 那边陈岁云游走了各位太太小姐之间,一转头,就看见面色含愁的冯六小姐。 六小姐穿着一件白色的洋裙,胳膊上搭着条羊绒刺绣披肩。 “我要结婚了。”六小姐幽怨地看着陈岁云。 陈岁云像是看不见六小姐泫然欲泣的样子,笑着道:“恭喜。” 六小姐更难过,道:“可我想跟你在一处。” 陈岁云无奈的笑笑,“小六,不要说胡话。” “你总把我当小孩子。”六小姐拉着陈岁云的手。 陈岁云拍拍六小姐的手,道:“你只是一时转不过弯,眼前只看得见我一个,等你见了你丈夫,或许就发觉人家的好了。” “才不是呢,你就会哄我。”六小姐无奈地松开他的手。 她真难过,这时候身边走过来一个穿着墨绿色礼服长裙的女孩子,大概与六小姐差不多年岁,手上拿着一把蕾丝小扇子,娇娇俏俏道:“别难过了,等结婚了,你就可以大大方方去找他了。要是你的丈夫也喜欢他,你还可以请他到家里,陪你们两个玩。” 第13章 璀璨而华丽的灯光下,这个年轻的女孩子像是从油画或者英文小说里走出来的贵族小姐,只是说话不大好听。 陈岁云没有见过她,不知道上海滩什么时候出现了这样一位人物,他问六小姐,“这位是?” “我姓韩,”她向陈岁云伸出手,“韩璧君。” 陈岁云愣了愣,慢了半拍才跟她握手。 六小姐看看韩璧君,又看看陈岁云,道:“璧君是我的同学,前段时间来找我玩的,你应该也认识她吧,她是韩龄春的……” “小妹。”韩龄春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韩璧君敛眸,转过身的时候又一副乖巧娇俏的笑脸。 “四哥。” 韩龄春走到陈岁云身边,“你怎么在这里?” 灯光下,韩龄春的眸光晦暗不定。 “北平太冷了,”韩璧君道:“妈妈叫我来上海过冬的。” “哦?”韩龄春问道:“那父亲怎么说?” 韩璧君摇着蕾丝小扇子,不说话。 “上海也很冷,你还是早些回家去吧。” “我不要,”韩璧君嘟囔着,笑着看向韩龄春,“我要跟哥哥一样,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反抗封建大家长的专制统治。” 韩龄春注视着韩璧君,“那你接下来是不是要从上海去欧洲?” 韩璧君拨弄自己的指甲,道:“总要在上海玩一阵子吧。” “去南京吧,”韩龄春道:“大姐在那里,她会照顾好你的。” 韩璧君笑了两声,道:“四哥,赶人的心思不要这么明显。上海多好啊,十里洋场,满目繁华,还有岁云先生那么有趣的人。” 韩龄春神色冷了下来,连面上的和煦都懒得维持了,“你不会想留在上海的。” 韩璧君心里微微一惊,但看韩龄春把陈岁云拦在身后的姿态又放心了下来。韩龄春有把柄,她想拿捏再简单不过了。 韩龄春不再理他,与陈岁云走到另一边去了。 “你跟你妹妹关系不好么?” 韩龄春拿了杯酒,道:“怎么会呢?我们兄弟姐妹五个自小一起长大,大家都是诚恳本分没心眼的人,从不勾心斗角。我们各自的娘关系也很好,父亲更是从不会说你不如你兄姊这样的话。” 陈岁云失笑,“你们……” “总之,你离她远一些。”韩龄春道:“我也不会让她在上海待太久。” 陈岁云点点头,他从韩璧君身上察觉到了与韩龄春相似的气质,就好像韩璧君是年轻的韩龄春一样。 年轻的韩龄春与生涩或者良善这样的词句不相干,他那时候就是坏的,只是还不会伪装,坏得不加掩饰。 舞曲渐渐变得舒缓,宴会也差不多要散了。陈岁云拿着两人的大衣,与韩龄春并肩走向门口。 “韩老板!”姚嘉叫住韩龄春,韩龄春与陈岁云转过身,只见姚嘉容祯与韩璧君一道过来。 “你妹妹来了上海滩,怎么都不跟我们说一声,我们也好招待嘛。” 韩璧君站在姚嘉和容祯中间,一脸天真无邪的模样。 “还用得着我说?”韩龄春笑道:“她自己不就找上你们了。” 姚嘉笑了两声,走到韩龄春身边,“别跟小孩子一般见识嘛,她确实不该逃家,但你要真不管不顾啊,可放心啊?” “怎么会?”韩龄春冲韩璧君招手,“有我这么个哥哥,总不会让她流落街头。” 韩璧君走向韩龄春,却没走到他身边,而是直接挽住了陈岁云的手臂,“就是啊,再不济,投奔岁云哥哥好了,岁云哥哥总不像我哥哥那样狠心。” 姚嘉挑眉,没想到陈岁云跟韩璧君关系这么好,他这么快就搞定了韩龄春的家人。 陈岁云也很惊讶,好像之前那些难听的话不是韩璧君说的一样。 真是搞不懂你们有钱人,陈岁云心道。 五川等在门口,看见韩璧君时也着实惊讶了。 韩龄春一言不发,与陈岁云进了车后座。韩璧君自顾自拉开副驾坐了进去。 车子行驶起来,韩璧君扭着头,找陈岁云说话。 她问陈岁云是不是在上海滩待了很久,知不知道上海滩有那些好玩的地方,问陈岁云今年多大了,和韩龄春相识有多久了。 “人家说,来上海滩,堂子是必去的地方。我还没有去过,你同我说说是什么样的啊。”韩璧君兴致勃勃。 韩龄春撩起眼皮子看她一眼,“安静些。” 韩璧君撇撇嘴,从衣兜里拿出个钥匙,道:“这段时间我都住在金门大酒店,你叫人帮我把行李收拾了带回来。小心着点,不要碰坏了我的东西。” 韩龄春道:“你既然有地方住,还来找我干什么?” 韩璧君一脸不可思议,“你可是我亲哥哥,我到上海,不来找你却去住酒店,传出去可是你没有面子!” 韩龄春嗤笑一声,毫不在意。 韩璧君看向陈岁云,“岁云哥哥,你说我是不是为了他好!” 陈岁云要笑不笑地看了韩璧君一眼,道:“五小姐,你们的事情我插不上话,你也不好叫我哥哥,辱没了您。” 韩璧君挑眉,她以为像陈岁云这样身份的人,见了她,不是上赶着巴结,就是针锋相对。没想到陈岁云却把他们两个分得清清楚楚,一句话不肯多说。 “还是我见识太短了,”韩璧君笑道:“把岁云先生都想俗了。” 陈岁云只是笑,不接话。 车子一直驶到韩公馆,入目是一座欧式的喷水池,和一大片绿树掩映的草坪,这时候是冬天,即使是常绿草木,叶子也是暗沉沉的绿。 穿过草坪,就看见了别墅的影子。门口亮着一盏灯,照得见别墅的外墙,是暗红色的砖木和黑色的涂料。 走进玄关是高大宽敞的客厅,两层楼,上下楼梯围栏板壁都是黑色实木,一楼客厅摆放着沙发、茶几、花几、书柜、酒柜,博古架、一应都是黑色木纹。一整个空间被屏风或是书架分割成客厅,茶室,书房几块,颇有些百转千回的雅致。 陈岁云不是第一次来韩公馆,他对于这个地方,总是说不上喜欢。这是个标准的韩龄春风格的屋子,一应摆设家具无不按照韩龄春的喜好来,陈岁云站在屋子里,觉得四面八方都是韩龄春的气息,要把他整个人箍住了。 韩璧君走进客厅,一点不见外地倒进沙发里,把手边的一盏台灯拧亮又摁灭,乐此不彼。 “房子还不错,就是布置的太阴沉了,一点也不明亮。” “不是你的地方,你就不用发表这么多言论了。”韩龄春推着陈岁云往楼上走,对他道:“你先去卧室,我叫人给你拿衣服。” “那我呢,”韩璧君道:“你不管我了吗?” 韩龄春看她一眼,“我叫人带你去客房。” “不忙。”韩璧君朝韩龄春一摊手,“先借点钱来花花。” 韩龄春看向她,“钱都没带够,就学人离家出走?” “钱多了也不是什么好事么。”韩璧君撕扯蕾丝扇子上的丝带,“我记得当年你从北平逃到上海,也是把钱挥霍光之后才消失不见的,我虽然没想明白这是为什么,但小心点总是没错。” 韩龄春的父亲专制,家里的子女小到穿衣吃饭,大到上学成婚,都要按照他的意思来。当年韩龄春逃家,从北平到上海的一路都在韩父的监视之下。从家里带出来的钱,是韩父监视韩龄春的手段之一。韩龄春大肆挥霍,一来是丢掉这些钱,二来是让韩父麻痹大意,总之不久之后,韩龄春就消失在了韩父的视野中,一走就是五年。 这实在是一次精彩的逃亡,韩龄春为自己赢得了五年的自由,他用这五年游历欧洲,也为自己攒下了反抗韩父的资本。 陈岁云进屋去了,韩龄春站在二楼,一只手扶着栏杆,居高临下地看着韩璧君,“可你不是我。” 韩璧君面色难看了一瞬,道:“哥哥,你现在这个样子,跟爹真是一模一样。” 夜色渐深,陈岁云洗完澡,伸手去拿睡袍,他把睡袍抖落开,才发现睡袍底下叠着件衬衣,一件简单的白衬衫,没什么多余的装饰,只是比陈岁云平常穿的要大一些。 陈岁云可不信这是女佣错拿了放在这里的。 他把衬衣放回去,穿上睡袍走出浴室。 他一出门,韩龄春就看了过来,目光打量了两圈,有些失望。 陈岁云抿起嘴笑,道:“要是平时也就算了,可今天你妹妹在,她那么古灵精怪的,要是突然闯进你卧室,我脸还要不要了。” “她不会进来的,”韩龄春道:“她不敢。” “就是不敢进来,让她听见什么动静也不好呀。” 韩龄春走到陈岁云身后,捏了捏他的肩膀,叹了口气,“可我已经快半个月没碰你了。” 因为陈岁云一直在修养,韩龄春都不大在他那里过夜。 韩龄春低头,咬了咬陈岁云的脖子,道:“穿上给我看看吧。” 陈岁云刚抬起手,睡袍的衣带就被韩龄春抽掉了。他用衣带缠住陈岁云的双手,半扯半抱地将人摁在床上,给他换上了白衬衫。 他的腰真细,白衬衫套在他身上,松松垮垮的,细腰若隐若现,勾人一探究竟。 第14章 天刚蒙蒙亮,韩公馆的佣人们便开始有条不紊的工作了,银铃清脆的响过三声,各色热气腾腾的早点被送上餐桌。 韩龄春做主位,身后的墙壁上挂了一副巨大的油画,翠绿的草地,浅金色的天空,还有明亮的蓝紫色的月桂。 韩璧君看着画中远方青灰色的山影,觉得这幅画跟韩龄春真是不协调——他就应该在身后挂一幅耶稣之死。 楼上传来响动,是陈岁云下来了。他做中式打扮,一身月白色的长衫,斯斯文文的像个读书人。 “我今早起得迟了。”陈岁云入座,说了今天餐桌上的第一句话。 韩龄春放下报纸,给他舀了一碗馄饨,道:“没关系,坐下吃饭吧。” 韩璧君捏着汤匙,慢悠悠道:“长大了就是好啊,我长到今天十八岁,才晓得原来餐桌上是能说话的。” 食不言寝不语是韩家的规矩,但凡跟韩老爷子同桌吃饭,韩璧君就没自在过。 陈岁云看了她一眼,她今日穿了件白色毛衣,头发全拢在脑后,用一块钻石发卡别着。 韩龄春没理她,只把手边的报纸折了一折,露出带有容祯人像的那一面。容祯就职监管局这件事大小报纸争相报道,即使是黑白照片也能看出容祯周身的意气风发,踌躇满志。 韩璧君看了眼报纸,道:“这就是容家的长孙?看着倒也人模人样的。” 韩龄春把报纸推向韩璧君,韩璧君不解,问道:“什么意思?” “今天早上,我接到了父亲的电报。”韩龄春道:“容祯今年二十一,你今年十八,年纪相当,父亲让我介绍你们认识。” 韩璧君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你给父亲通风报信?!” “是他早有此打算。”韩龄春好整以暇道:“你看你,老老实实待在家多好,这会儿非要跑到上海来,省了父亲多少事。” 韩璧君面色几经变换,最后道:“我不会和他结婚的。” “你跟我说有什么用。”韩龄春给陈岁云倒了杯温水,陈岁云看似在一心一意吃饭,实则在专心致志听他们兄妹俩的刀光剑影。 “怎么没用?上海滩可是哥哥的地方,哥哥一定有办法帮我。” 韩龄春看了韩璧君一眼,给她夹了一个虾饺,笑道:“小妹,你长大了,想要做什么,只要有能力尽可以去做。如果你能在父亲眼皮子底下逃走,那也是你的本事。可你来找四哥,这算什么?这叫作弊。” “这怎么能叫作弊?这……” “好了,”韩龄春看陈岁云吃完了,便打断韩璧君的话,道:“我今天叫人来给你拍几张照片,过两日请容祯到家里来,你们见个面。我会把你们的照片一起寄给父亲。” 韩璧君面上的笑再难维持,她放下筷子,盘子里的虾饺动也没动。 陈岁云拿起餐巾纸擦了擦手,心说怪不得人家爱看高门大户里的恩怨情仇,这不比电影好看。 吃过饭,韩龄春与陈岁云出门散步,韩公馆的花园不算大,不能跑马,不过绿植不少,晒晒太阳走一圈倒是不错。 回来的时候陈岁云都走热了,对韩龄春道:“你给我弄辆自行车好了,我沿着花园骑两圈,走路忒累脚。” 韩龄春笑着应了。 回到客厅,韩璧君已经换好了衣裳,见韩龄春回来,就冷淡地问他要钱。 “干什么?”韩龄春问。 “去置办几身衣服呀,”韩璧君皮笑肉不笑,“要跟人相亲,不得好好打扮打扮?” 韩龄春看了眼韩璧君,道:“叫五川带你去,也好保护你。” 韩璧君冷笑一声,刚要说什么,目光落在韩龄春身后的陈岁云身上,便径自道:“岁云先生不如一起吧,您也给我参谋参谋。” “我就不去了。”陈岁云直接拒绝。 韩龄春冷眼看着韩璧君,忽然转头对陈岁云道:“你先回房间吧。” “不了,”陈岁云道:“你不是要出门吗,顺路把我送回家好了。” 韩龄春顿了顿,道:“快过年了,你索性搬过来住,好么。” 陈岁云皱眉,“搬过来?” 韩璧君轻笑,“哦,这么放心不下,一定要拘在身边才安心是不是?” 说罢,她就穿上大衣,出门去了。 陈岁云目送她离开,转头对韩龄春道:“你有什么不放心的,我离你妹妹远些就是了。” 韩龄春不答,只道:“还是搬过来吧,天冷了,你两头跑不嫌累?我叫人陪你去拿东西,也不用收拾太多,只把平常吃的药带上就好。” 陈岁云犹豫片刻,答应了。 韩龄春注视着他的神情,忽然问道:“你似乎很不喜欢韩公馆?” 陈岁云一个激灵,“怎么会。” 韩龄春没有追问,叫人陪他回去拿东西了。 韩龄春动作很快,说要介绍容祯与韩璧君认识,很快就给容祯下了帖子。 容祯来了,却是同姚嘉一块来的,两人手上各自提了点东西,姚嘉带了两瓶酒,容祯带了两盒茶。 佣人将他们请进客厅,一见到韩龄春,姚嘉便咧开嘴笑,“听说你要请容祯,我就来凑个热闹,不会不欢迎吧。” 韩龄春笑道:“你也不怕我这里没有你的饭。” “这有什么的,我自己带了酒啦。” 韩龄春笑着请他们坐下,道:“我家小妹也到了上海,想着与容祯是世交,所以请他过来吃顿饭,大家聚一聚。你一来, 就更热闹了。” 韩龄春一边说着,一边叫人去请韩璧君。 那边韩璧君从楼上下来,姚嘉与容祯都站起来与她见礼。 “哎呀,来的匆忙,都没给韩小姐准备一份见面礼,真是失礼。”姚嘉道。 韩璧君规规矩矩地站在韩龄春身边,脸上带着温婉的笑,道:“有什么关系,又不是外人。” 韩璧君的目光落到容祯身上,容祯微微颔首,客气道:“韩小姐好。” 韩璧君也微微低头,“容先生好。” 姚嘉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心里有些想法,笑道:“与咱们不是外人,到了容少爷这么,怎么就这么客气生分了。” 韩璧君低下头笑,容祯也不说话。 这时候,陈岁云忽然从后门进来,他骑着自行车在外头绕了一圈,这会儿面色红润,额角微微有些汗。 姚嘉很惊讶,“岁云先生也在?” 既然是家宴,叫倌人干什么。 韩龄春神色自若,道:“他最近住在这里。” 容祯神色有些异样,但是没说话。 陈岁云走过来,笑道:“真是失礼,我先去换件衣裳。” 韩龄春点点头,陈岁云上楼去了。 厨房过来问菜色的安排,韩龄春过去看。 人都走了,姚嘉才敢啧啧感叹,“陈岁云可算是登堂入室了,这五年没白跟。” 韩璧君听见了,问道:“陈岁云跟我哥哥五年了?” “是啊,”姚嘉道:“当年陈岁云在上海滩风头正盛,你哥哥呢,又是上海滩的新贵。也忘了是在谁组的局上,总之,俩人一见面就看对眼了。后来你哥哥包了他,他也没再做过别人的生意。” 韩璧君看向楼上的方向,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我哥哥,还会一见钟情呢?” 陈岁云换好衣服下来,也正好到了吃饭的时候。 姚嘉想开瓶酒,陈岁云也想,但是韩龄春拒绝了,“叫你来就是吃饭的,吃完饭大家下午还各自有事情呢。” 于是只好作罢,陈岁云心里扼腕叹息。 菜色很丰富,尤其是一道佛跳墙,用绍兴黄酒炖了七八个小时,汤头粘稠醇香,众人赞不绝口。陈岁云只汤就喝了两碗,凭这个过酒瘾呢。 吃完饭,大家围在茶几边说话聊天。佣人送来了茶水瓜子水果,姚嘉抓了把瓜子,背靠迎枕,吃饱喝足懒洋洋的,同韩龄春说些经济俗事。 陈岁云坐在韩龄春身边一边吃橘子,一边听他们两个说话。论消息灵通,陈岁云比姚嘉还要厉害些,姚嘉有些不清楚的,还要问问陈岁云。 陈岁云中午吃的那两碗佛跳墙,这会儿酒劲儿上来了,眼都红了。韩龄春不让他拿剥了橘子的手揉眼睛,道:“你困了,上去睡会儿罢。” 陈岁云点点头,韩龄春送他上楼。 姚嘉对容祯笑道:“你看陈岁云这个样子,最能演出贵妃醉酒的春情炽盛了。” 容祯推了他一把,让他注意还在一旁坐着的韩璧君。 姚嘉自觉失态,忙坐直了身子。 容祯口中不提,却把陈岁云眼尾绯红的模样印进心里,他觉得有些闷了,道:“我出去透透气。” 容祯一走出后门,冷风扑面而来,把他吹清醒了。后门廊下停着一辆自行车,就是陈岁云骑着到处跑的那一辆。自行车的把手上,有一个草编的蚂蚱,耀武扬威地站着。 容祯把那蚂蚱拿在手里看了看,竟然觉得有点可爱。 “陈岁云啊陈岁云……”他点了点蚂蚱,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容先生?”身后忽然传来韩璧君的声音,容祯下意识将蚂蚱藏起来,转身看向韩璧君。 韩璧君站在门口,道:“外面冷,进屋吧。” “好。”容祯应声,随韩璧君进屋。 第15章 韩璧君与韩龄春一道送走容祯和姚嘉,临走时,韩龄春韩璧君与容祯合拍了一张照片。背景是韩公馆的别墅,姚嘉拿着相机,一连拍了好些张,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多亲密。 等韩龄春把照片洗出来寄往北平,韩老爷子吩咐的差事也就办完了。 “姚嘉不是你的朋友吧。”韩璧君捋了下裙摆,坐在琴凳上,打开钢琴盖。 “报纸上总说你们有多好,但我今天见到他,觉得他身上有很多你不喜欢的东西。”韩璧君道:“你们充其量也就是个表面朋友,比咱们兄妹俩还不如。” 韩龄春站在钢琴边,阻止她弹琴,“楼上有人在睡觉。” “真的在睡觉?”韩璧君道:“我还以为是你故意让他和容祯避开呢。” 韩龄春挑眉,没想到一顿饭的功夫,韩璧君就把这些人的关系都摸透了。 “有趣,有趣,”韩璧君拍手道:“果然上海来对了。” 此后没两天,姚嘉请韩家兄妹吃饭,算是还礼。容祯跟着也请了。姚嘉年轻会玩,说话幽默风趣,逗得韩璧君很高兴。容祯大概受到了家里的施压,几次上门请韩璧君出去玩,不是去逛公园,就是去看电影。姚嘉偶尔会作陪。 那天是难得的好天气,阳光金灿灿的,韩璧君出门去了,陈岁云午睡后下楼,沿着韩公馆溜达了一圈,这会儿坐在楼下沙发里听戏。 黑胶唱片里的戏音清晰响亮,陈岁云盘腿坐在沙发上,拿着指甲刀剪指甲。 韩龄春与五川从书房走出来,五川大概是接了韩龄春的什么吩咐,出门办事去了。韩龄春则坐在沙发上,往外拨了几个电话。 陈岁云见他在打电话,就把唱片机关了,专心致志地剪指甲。他手上有很多倒刺,平常有事没事总想撕扯,撕流血也很常见,因而一双手很难看,是翡翠戒指都拯救不了的难看。 他实在是一个很粗糙的人,剥桔子从不撕橘络,一双手从不抹油。 韩龄春打完了电话,叫陈岁云给他剪指甲。 韩龄春的手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一双手,掌心薄薄的茧子也多半是握笔来的。他手上就没有倒刺,指甲干净圆润,只微微有些长。 陈岁云抓着韩龄春的手,给他剪好指甲,细心地给他修平,然后在自己手背上抓了抓,一点也不疼。 韩龄春看了他一眼,道:“指甲有点长了,昨晚上弄疼你了?” 陈岁云懒洋洋地应了声,叫他换另一只手。 韩璧君这个时候从外面回来,小皮鞋咯噔咯噔的。 她拎着包进门,嘴里还哼着歌。一见沙发上的两人,韩璧君轻哼一声,道:“真腻歪。” “去哪了?”韩龄春问了一句。 “去看了电影,还去逛了百货大楼。”韩璧君把手上的挎包给他看,眉飞色舞的,“最新款的包包,要一百五十块呢。” “容祯给你买的?” 韩璧君笑道:“容祯心有所属,怎么会来我跟前献殷勤。” 陈岁云头也不抬,还在给韩龄春剪指甲。 “是姚嘉,”韩璧君道:“容祯半路上就走了,是姚嘉陪我玩的。” 韩龄春看了眼韩璧君,道:“小妹,别把人都当傻子。” “这话你应该跟姚嘉说,他才是自诩聪明人的那一个。”韩璧君撑着沙发,把手里刚刚还很喜欢的包扔在茶几上,“姚嘉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我可是韩家五小姐,我什么东西没见过?听说他一晚在长三堂能花几千上万的洋钱,却只拿个百十块钱的东西来糊弄我。” 陈岁云看了眼韩璧君,韩龄春倒是丝毫不意外,韩家老宅里长起来的人,哪个不是人精。 韩璧君上楼去了,韩龄春问陈岁云,“姚嘉还在赌钱吗?” “还在,”陈岁云道:“不过在堂子里玩个几千洋钱都是平常,赌场里,只怕更多。” 韩龄春点点头。 电话铃声忽然响起来,韩龄春接起听筒,片刻后看向陈岁云,“找你的。” 陈岁云有些惊讶,接过来才发现是陈兰华的声音,“你有没有空闲啊,回来一趟吧。你一走,霜华要把天都翻了。” 陈岁云把电话挂上,对韩龄春道:“我稍后得回去一趟,不知道他们又在家里闹什么。” 韩龄春应了一声,道:“我等你回来吃晚饭。” 汽车穿过黄绿相间的草地,穿过门口闪耀着光的喷泉,穿过安静的别墅区,过闹市区,回到陈家书寓。 二楼的亭子间,原本的屏风被挪开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台球桌,陈霜华叫陈玉华给自己摆球,美其名曰教他打台球。 陈岁云走过来,衬衫毛衣长裤,不是他平常的中式打扮。 “你还知道回来啊。”陈霜华瞥他一眼。 “我有没有说过不许把家里当舞厅布置,”陈岁云抓起一颗球,道:“再说了,不是你之前劝我,让我跟他的吗?” 陈霜华一手拿着球杆一手插兜,道:“那让他把赎身银子拿来啊!黑不提白不提的你就跟他走了,倒贴也没这样的。” 陈兰华正好端了水果过来,笑道:“他是怕你不管我们了,说撂开手就撂开手。” 陈岁云笑了两声,道:“放心好了,你可是我的摇钱树,我哪能这么轻易就撂开你们。” 陈霜华哼了一声,矮下身子贴近桌面,帅气地一杆进洞。 他把球杆扔给陈岁云,陈岁云抬手接住,走到球桌另一边,道:“快年下了,你们各自的账结一结,要买东西的,置办衣裳的,添置家具的提前跟我说,我好安排。” 陈岁云上身靠近桌面,肩背崩成一条直线,姿态很漂亮。 “这个球桌不错,改明找人把亭子间装修装修,就放这个球桌好了。”陈岁云道。 陈霜华道:“我早说让你装修了。” 陈岁云想起一件事,道:“还有陈玉华,礼仪学的差不错了就该叫他出去见见人了。” 陈霜华放下球杆,去倒了杯酒,道:“过几天有个马场上的聚会,叫他一块去?” 陈岁云点点头,“给他弄身衣裳。” 陈霜华点头,“我听说,那个聚会韩家小小姐也去。我见过她一次,看上去天真无邪,其实古灵精怪的厉害,你还真不一定摆弄得过她。” “摆弄不过怎么样?”陈岁云问。 “摆弄不过你跟韩老板还怎么处。” “那就散了好了。”陈岁云数了数桌上的球。 陈霜华看他一眼,“这话不是真的吧,难道真受她的委屈了。” 陈岁云只是笑,陈霜华哼了一声,道:“那你到底是想跟着韩老板呢,还是不想跟他呢?” “有我选择的余地吗?”陈岁云道:“还不都是他说了算。” 陈岁云与陈霜华几个玩了会儿球聊了聊天,赶在晚饭之前回到韩公馆。韩龄春在书房办事,佣人先给陈岁云送来一碗饭前喝的药。 韩璧君从楼上走下来,身上穿着一条黑色的丝绒长裙,嘴上涂着梅子色的口红,耳边带了两粒红宝石耳坠。 “陈岁云,你看我这一身怎么样?” 陈岁云捧着药碗,小口小口喝药,道:“你这个年纪穿成这样,是不是有点过于成熟了。” “我就喜欢这样穿。”韩璧君理了理手套,道:“以前在家都不敢穿这样的裙子。” “你要出门?”陈岁云问道。 韩璧君点点头,“出去跳舞。” “这样玩下去,人家要说你没有大家闺秀的模样。” “谁在乎他们怎么说?”韩璧君坐进沙发里,道:“我也只在上海停留一段时间,不久就要离开了。” “继续离家出走?” 韩璧君点点头,道:“想跟我四哥一样,去欧洲看一看。” 她兴致勃勃地撑着头,道:“你不明白这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韩家的子女,一辈子只做一件事,顺从父亲或者反抗他。我前三个哥哥姐姐做的是前者,我四哥做的是后者。你看,我四哥现在一个人在上海,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父亲奈何不了他。我不愿意做我父亲的提线木偶,那么我只能同我四哥一样,要叛逆,要自由。” 她很向往自由,每每说起来,眼睛都是亮的。 “我四哥十年前来过上海,不过那时候肯定不如现在有名气,”韩璧君道:“我听说你也是十年前开始崭露头角的,你和我四哥见过面吗?听说过他吗?” 陈岁云低下头喝药,道:“上海滩那么大,哪是随便两个人就能遇到的” “不好说,”韩璧君笑道:“缘分天定。” 陈岁云却只摇摇头,脸上连笑意都不剩了。 第16章 陈岁云从楼上下来,身上穿着衬衫马甲,灰色的衬衫下巴掖进裤子里,显出劲瘦的腰和修长优越的一双腿。他今天要去马场,穿的也是适合骑马的装束。 陈岁云走到酒柜前,就着酒柜玻璃的反光打量自己。 韩龄春坐在沙发里,抬眼看见陈岁云,有些耳目一新之感。 韩璧君也从楼上下来,她穿着差不多的装束,衬衫马甲小皮靴,卷曲的头发绑在脑后。 这聚会是女人们的聚会,因此韩龄春是不去的。 他走到陈岁云身后,理了理他的衣领,道:“少喝酒。” “知道。”陈岁云道。 “你总说要戒酒,也没见你认真戒过,总是人家一让,你就端起来喝了。”韩龄春摩挲着他的后颈。 陈岁云笑笑,道:“等我下定决心要戒酒了,我肯定滴酒不沾。” 韩璧君倚着楼梯角,对着小镜子涂口红,道:“他也就这么点时间不在你眼皮子底下,还不许他自在点。” 韩龄春没理她,只道:“早些回来。” 陈岁云点头,与韩璧君一起出门了。 一座砖红色的洋房,前面有大片大片的草地,雪白的栏杆围起跑道,有几个人骑着马,慢慢地走,十分悠闲。另一边有一派矮矮的房子,那是马房。 苗老板攒的局,来的也都是熟人。一见陈岁云,苗老板便迎上来,道:“你看我这里怎么样?” “打理的很不错。”陈岁云道。 苗老板笑着点点头,看向韩璧君,“这位就是五小姐?” 韩璧君双手交叠着,微微颔首,一副含蓄淑女的模样。 “果然天生丽质,”苗老板笑道:“快过去玩罢。” 韩璧君却不动,先看了看陈岁云,好像以陈岁云为先,陈岁云说了算。 陈岁云就道:“去玩罢。” 苗老板看这两人的做派,笑道:“怎么,这是进了韩老板的门了,连韩五小姐都对你言听计从的。” “没有的事,”陈岁云道:“她哥哥嘱咐我看着她,她年纪小,不她自己出来玩。” “十八九岁也不小了,大概他们大户人家家教严些。”苗老板笑问:“你跟韩老板真没事,不要瞒我啊,你们好事成了,我还要恭贺你呢。” 陈岁云摆摆手,“确实没有。” 两人一块走进亭子里,亭子里坐满了人,圆桌上铺着餐桌布,摆放着杯盘,玫瑰花,咖啡和甜点。 六小姐从马上下来,走到韩璧君身边,道:“你可算来了。” 韩璧君见她嘴里说着欢迎自己,眼睛却只看着陈岁云,于是拉了她一把,去一边说话了。 陈岁云走进人群里,向诸位夫人们问好。 她们中有人是不骑马的,因而穿着长裙或者旗袍,胸前挂着串满绿的翡翠珠串。 大概她们都在惦记陈岁云搬进韩公馆的事,于是问道:“你现在住在韩家,以后可是不做生意了?” “怎么会?”陈岁云道:“只是过年的这段日子住在那里,年后还是一样。” 苗老板道:“我方才也问了,就怕这是最后一次见他,以后再叫不出他了。” 陈岁云笑笑,道:“不是这样。” 冯太太拿小银勺子搅弄咖啡,道:“依我说,不要想着跟韩先生好,进了人家门,先要矮半分。就这么做生意蛮好。” “就是啊,”田太太道:“就是不做生意了,也不要找男人。找个女子就好,要是人家没钱,你就娶她,有钱了,你就入赘好了。” 韩璧君有些明白为何临行前韩龄春有些不高兴了,多少双眼睛看着一个陈岁云,多少人心里眼里爱他。 “说什么呢,谁入赘了?”不远处传来一个声音,韩璧君看去,是一个高挑漂亮的男人,皮肤雪白,眼眸深邃,走动时风衣摆起的弧度都是勾人的。 他身后跟着一个年轻的男孩子,阳光下,头发卷曲而泛着金色。他有一双清澈见底的眼睛,神态却怯生生的,像陷阱里围困住的鹿。 韩璧君看了他很久,他若有所觉,也向这里看过来。 陈玉华第一次见这样的女孩子,那么漂亮,那么高贵。他红了脸,向韩璧君露出一个生涩的,害羞的笑。 “这是谁呀?怎么从前没见过。” 陈霜华带着陈玉华走进亭子里,“是我们书寓的新人,叫陈玉华。” 冯太太看着他,问他什么年纪,哪里人。陈玉华一一答了,说话倒还大方。 “十六岁,年纪小了。”冯太太道:“我第一次见霜华的时候,霜华都要二十岁了么。” 陈霜华一只手放在冯太太的椅背上,“人都说,陈玉华像我大哥,你们瞧瞧怎么样?” 苗老板仔细看了看,笑道:“确实有点岁云的影子,你别说,他要跟你大哥像,以后可是前途无量了。” 陈岁云笑了,道:“苗老板说话风趣。” 大家都笑了,亭子里热热闹闹,话题围绕着陈家几个人。 韩璧君见她们都围着陈玉华,便在六小姐耳朵说了几句话。六小姐起身来到冯太太身边,道:“你们有大先生二先生陪着说话,这个陈玉华,叫他到我们那里玩罢。” 冯太太点点头,六小姐便把陈玉华领走,到年轻人群里去了。 陈岁云往那边看了一眼,有些担心,毕竟有韩璧君这样一个离经叛道的人,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事。 陈霜华给他夹了块甜点,道:“你放心好了,能闹出什么事?好不容易来趟马场,你去跑跑马不好吗?” 陈岁云被他说动了,他跟苗老板打了个招呼,叫人牵来一匹马。 陈岁云上马的动作格外流利潇洒,他手握缰绳,马匹慢慢跑动起来。骑马的人,双腿夹着马腹,腰背收紧,格外有力。 陈岁云握着缰绳,越跑越快,身上有一种罕见的野性。这个马场还是小了,韩璧君心想,应该带他回草原,一望无际,那才是他的天下。 苗老板看的心痒,也叫人牵马进场。除了那几位不骑马的贵夫人,其余人都上场了。人一多,就不好跑得快,于是大家就慢慢的跑,聊天啊,说笑啊,也很热闹。 六小姐去追陈岁云了,留下韩璧君与陈玉华。 韩璧君问陈玉华,“你会骑马吗?” 陈玉华摇头,他还没学到。 “那你给我牵马好了,我们慢慢走。”韩璧君坐在马上,陈玉华手握着缰绳,沿着人少的方向慢慢地走。 草地远看是绿的,近看会发现是黄绿相间的,有些草叶已经卷曲泛黄。 “你真好看,”韩璧君夸他,“我第一眼见你,就觉得你好看。” 陈玉华的脸又红了,他道:“你才是好看的。” 韩璧君笑,“这是你第一次说这种话吗?” 陈玉华点点头。 “是对我说,我真高兴。” 陈玉华牵着马走到一处山坡,韩璧君从马上下来,陈玉华把马绑在一棵树上,他们两个坐在树下说话。 陈玉华身上有一种脆弱感,好像他是一种易碎的瓷器,被人带进上海滩这个名利场,每时每刻都要防备着别人的伤害。 韩璧君喜欢他,她被陈玉华吸引了。 “你今年多大?” “十六岁。” “我比你大,我十八了。”韩璧君撑着头看他,笑问:“你有英文名字吗?我给你取个英文名字吧。” 她把头上的帽子发卡摘下来,别在陈玉华胸前,当做胸针,红宝石熠熠生辉,像陈玉华明亮的眼睛。 “爱丽丝,我叫你爱丽丝好不好?” 陈玉华把发卡摘下来,想要还给她,“爱丽丝是女孩子的名字。” 他以为韩璧君在取笑他。 “你就叫爱丽丝。”韩璧君笑道:“我的爱丽丝。” 他们已经出来很久了,于是两个人牵着马往回走,那个宝石发卡陈玉华最终没有还回去,一直握在手里。 他们回来的时候,大家都看到了,于是打趣道:“你们怎么去了那么久,一定要到我们看不见的地方。” 韩璧君只是笑,不说话。大家见她不搭话,也不好继续,只在心里把她与陈玉华的事情有了点影子。 大家都聚在这边说话,远处忽然传来噪声,远远地,听见有人喊“马惊了——” 众人看去,只见一匹高大的骏马正发了疯一样往这边跑来,几个人都拦不住它,它已经冲开了栏杆朝着这边的人来。 人群匆忙四散,慌乱中,陈岁云一把抓住苗老板,拿过她身上的枪,对着疯马开了两枪。 马被打死了,索性没有伤到人。众人惊魂未定,田太太脸都白了,这会儿陈霜华正扶着她。苗老板很生气,责问马场的工作人员,把人骂了个狗血淋头。 陈岁云走到她身边,道:“先把大家送走要紧。” 苗老板这才过来安抚众人,一个一个派车送走,又是道歉又是下次再约,好半天才将人送走。 门口,陈霜华问陈岁云,“你是跟我们一起走,还是回韩公馆?” “我回韩公馆。” 陈霜华点点头,把陈玉华塞进车里,道:“别忘了你还有个家就成。” 第17章 天色渐渐暗下去了,韩璧君坐在车上,不时捋动头发。 “陈霜华好凶啊,玉华在他身边都不敢说话。”韩璧君道。 陈岁云看了她一眼,道:“霜华就那样的性格。” “那玉华呢,玉华什么样的性格,会受欺负吗?” 陈岁云笑道:“没人欺负他,霜华只是看着凶。” 韩璧君不大相信,她问道:“玉华是哪里人啊。” “安徽人,家里受了灾,逃难到上海的。” “他家里人呢?” “都死光了,到了这边,认了一个病歪歪的干娘。为了给他干娘治病,就把自己卖给我了。” 韩璧君皱起眉,“卖了多少钱,他干娘病得很重吗?” “五百块钱,”陈岁云道:“他干娘也没有什么大病,就是穷,吃不起饭当然养不好病。” 见韩璧君有兴趣,陈岁云也就多说了点,“他年纪小,前几年讨饭吃,这几年在码头扛包,活太累,实在受不住。他见长三堂里有买人的,就来问能不能把自己卖掉。我看他长得不错,就把他买下来了。五百大洋他全留给了他干娘,足够一个人活很久了。” 韩璧君沉默了一会儿,“一个人的价格就值五百块。” “更不值钱的也有。”陈岁云阖上眼,闭目养神。 韩璧君看了眼陈岁云,道:“岁云先生,你又是怎么进的堂子,也是因为钱?” “不为钱还能为什么。”陈岁云道:“我师父带着我进来的,他指望我唱戏一鸣惊人,变成名角儿养他。结果我唱不了戏了,他就说我们师徒两个都是下贱命,带我进了长三堂子。” “我对这个没什么想法,只要有口饭吃就行。”陈岁云道:“我进了堂子,能吃饱饭,也不受累,朝打夕骂的,所以我就留下了。” 见韩璧君目露同情,陈岁云皱起眉,道:“别这么看我,我过得不差。我师父那个人有些左性儿,但是对我挺好。我唱戏的时候他用心教我唱戏,我进堂子之后他又教我做生意,总之饿不死我。” “做生意也要教?” “得教。”陈岁云转着手上的戒指,“那时候年轻,一心钻牛角尖,他不把我打醒,我学不会做生意。” 韩璧君还想再问,但是车子到韩公馆了。韩龄春在客厅里等着,见两人回来,便催促陈岁云上楼换衣服,下来吃晚饭。 隔天午后,韩公馆的后花园里,韩璧君在学骑自行车,陈岁云在后面扶着车后座。 “你扶着没有,你给我扶住!” “你先骑,蹬两下蹬两下。” 韩璧君握着车把,颤颤巍巍的,绕着小花园跑了一半,差点摔下来之后就怎么都不愿意骑了。 陈岁云穿着件深褐色的灯芯绒衬衫,下穿着黑色长裤。他一只手扶着自行车,背对着韩龄春点了支烟。 “才骑这么会儿啊。”陈岁云道。 “你不给我好好扶着,我不让你教我了。”韩璧君道。 “那让你哥来?” 韩璧君嗤笑一声,“换他?他就是看我摔死都不会来扶一下!等五川吧。” “行。”陈岁云抬头吐了个烟圈圈,道:“你先回去,我骑一圈,散散味儿再回去。” 韩璧君点头,回到茶餐桌边。 餐桌边,有一群唱诗班的孩子们排成排在唱歌。 这是教堂的一项募捐活动,富商们负责出钱,教堂负责涤荡这些金钱的罪恶。 阳光特别好,韩龄春坐在一把黑色檀木的扶手椅上,膝上放着一本书。他表面在听这些小孩子唱歌,其实在看不远处骑车的陈岁云。 陈岁云抽烟又喝酒,样样不听他的。 “他还挺喜欢骑车兜风的。”韩璧君在椅子里坐下,道:“你见没见过他骑马的样子?他真适合大草原,适合自由自在。” 韩龄春不置一词,只道:“你们最近相处的不错。” 韩璧君想起陈玉华,不自觉地便笑了。 “陈家有一个陈玉华,你认不认得?” 韩龄春点头。 韩璧君往红茶里加了一些牛奶,“他真漂亮,我喜欢他。” 韩龄春挑眉,“你喜欢他?只见了一面,你就喜欢他?” “一见钟情,你不懂吗?”韩璧君脸上带着挥之不去的笑意,她放松地倚在椅背上,道:“他身上有一种很吸引我的脆弱感,你能明白吗?他那么干净,却又是这样的身份。他适合出现在诗篇或者童话里,如果他出现在我眼前,那么我就觉得这个世界有些残忍了。” 韩龄春嗤笑一声,“无病呻吟。” 韩璧君瞪了韩龄春一眼,道:“如果你见了他,你也会喜欢他的。” “我不会。”韩龄春心想,他喜欢凶的。年纪轻轻,却总背负着生存的压力,于是要凶,要野,要张牙舞爪才能不被欺负。连床上也凶,指甲把他身上抓出一道道血印子。 有时候也是脆弱的,不是玻璃的那种脆弱,而是生铁,太坚硬了,过刚易折。 狭窄阴暗的床榻里,年轻的韩龄春一点也没有世家出身的风度,几辈子没干过事一样索求无度。他埋在陈岁云身上不知道白天黑夜,睡醒了的时候,韩龄春会点一支烟,很劣质很呛嗓子的烟。身边的陈岁云在睡,肩背雪白,韩龄春很想在上面弄出些痕迹。但陈岁云埋头睡觉的时候最好不要碰他,因为他会骂人的。 “四哥?”韩璧君叫了韩龄春几声,道:“想什么呢?” “没什么,”韩龄春回过神,端起茶杯,道:“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换了是你,你会喜欢什么样的?”韩璧君问道:“十年前,你刚从家里跑出来,来到上海这片花国,就没遇见个红颜知己?” 韩龄春笑了笑,“怎么,你离家出走就是为了邂逅一段爱情?” “当然不是,是为了自由。”韩璧君道:“但是……” 她话没说完,陈岁云停下车子走过来,给自己倒了杯茶解渴。 “聊什么呢?” “聊陈玉华,”韩璧君指甲敲着茶杯边沿,“我想我真是幸运,在最好的时候遇见了我最喜欢的人。” 陈岁云笑了笑,“你只见了他一面,就将他奉为最喜欢的人了?” “一见钟情,”韩璧君摇摇头,“你也不懂。” 陈岁云就笑,站着喝茶。 韩璧君道:“你带我去见见他好么?我想见他了。” 陈岁云没有同意,在他看来韩璧君并不是一个好客人。 “我不想做他的客人,他在我这里也不是倌人,我喜欢他。”韩璧君道。 “那更不行了,”陈岁云笑道:“你太年轻了,五小姐,年轻的人说话总是不作数。” 韩璧君皱眉,看向韩龄春,想让韩龄春替自己说话。但是韩龄春只看着陈岁云,神色看似漫不经心,一双眼睛却注视着他。反倒是陈岁云没有看韩龄春,他低头喝茶,抬头看唱诗班的小孩子,就是没有看韩龄春。 韩璧君后知后觉,两个人之间的气氛陡然间古怪了起来。 陈岁云听了一会儿小孩子唱歌,放下茶杯道:“出了一身的汗,我去换件衣服。” 韩龄春点点头,目光重新落回书上。 韩璧君看了他两眼,道:“陈岁云会用枪,你知道吗?他的枪法还不错,跑动的马,他两枪就撂下了。” “我知道。”韩龄春道:“我教他的。” “你还教他用枪?” “只是一些自保的手段。”韩龄春道:“我也不希望他有用枪保护自己的一天。” 韩璧君神色微微有些变化,“你是真的喜欢他。” 乱世之中,他不仅庇佑了陈岁云,也教给他自保的本领。 “父亲不会同意你们在一起的,”韩璧君道:“他是什么身份,别说进咱家的门,就是在门口站一站,父亲还觉得脏了咱们家的地呢。” “我不需要他的同意。”韩龄春神色淡淡。 韩璧君神色有些复杂,她觉得自己与韩龄春真的像,同样的叛逆逃家,又同样喜欢上姓陈的。她或许不理解韩龄春对陈岁云的喜欢,但是一想到陈玉华,韩璧君也有为他对抗父亲的勇气。 韩璧君不自觉笑了,“伟大的爱情。” 韩龄春看过来,韩璧君道:“是说我自己。” 韩龄春兴致缺缺地挪开目光,韩璧君问他,“那么,看在我们如此相似的份上,你有对我的忠告吗?” 韩龄春目光望向远方,“言出必行,说得出就要做得到。” 韩璧君皱起眉,“像是爹会说的话。” 韩龄春翻了一页书,“你不可否认,他的一些话还是有道理的。” 第18章 韩龄春初见陈岁云的时候,陈岁云正值人生最低谷。他坏了嗓子,不能再唱戏,从戏班子流落到长三堂。 韩龄春正处于最好的时候,他的计划有条不紊地进行,只差一个合适的时机就可以离开上海,天高任鸟飞。 跑到长三堂是他计划的一环,他打算在这里花光所有的钱,然后纵情声色气一气他家老爷子。 那时候长三堂最红的人是陈岁云的师父白海棠。那个人,明明是个男人,却秾艳妩媚至极。陈岁云没有学到他的半点妩媚,他第一次露面的时候,眉眼都是凶狠的。 有人喜欢这样漂亮凶狠,宁折不弯的人,开出的价钱很高。韩龄春漫不经心地跟他打擂台,到后头两边的人都来劝。 “你这样做属实有点坏规矩。” 韩龄春才不管什么规矩,他又不打算在上海待多久。 最后陈岁云给了韩龄春。 韩龄春在上海无事可做,就每天跟陈岁云鬼混,到后来索性就住在陈岁云屋子里。 陈岁云因为不能唱戏,报复性地把以前不能干的都干了,抽烟,喝酒,口味重的烧烤,糖分高的蛋糕,每天就瞅着那点进嘴的东西。 韩龄春比他变态多了,他刚失去父亲的束缚,一点道德底线都没有。他哄陈岁云喝酒,喝得烂醉,抬手的力气都没有。然后随心所欲地摆弄他,什么鞭子绳子都跟他玩。等陈岁云醒过来就恼羞成怒,他跟韩龄春打架,打的床板都裂了,被韩龄春摁在墙上弄。 “我本名叫陈凛,凛凛岁云暮的凛。”陈岁云躺在他怀里,好不容易才把气喘匀,“我师父说,凛这个字太尖锐了,在这行里,要软下腰才能活,所以给我改名陈岁云。” 他摆弄着韩龄春的手指,“可我很喜欢陈凛这个名字。” 韩龄春摩挲着他的腰,道:“陈凛好听,陈岁云也好听。” 陈岁云咬住他的手指,咯吱吱地笑。 短短几个月,陈岁云迅速被催熟了。放纵的感觉令人着迷,如果没有年轻时的荒诞放纵,想必陈岁云不会是现在的陈岁云。 可实际上,这是属于韩龄春的冒险,陈岁云在其中甚至算不得一个爱情故事。 后来,韩龄春终于找到了机会离开上海滩,他把所有的东西,爱吃的点心,没喝完的酒,丢在床角的衬衫,兜里的烟,钱,回忆都丢给了陈岁云,像一场飓风一样离开了。 “你会回来吗?”陈岁云问他。 韩龄春被即将到来的自由冲昏头脑,他捧着陈岁云的脸与他接吻,随口道:“当然。” 陈岁云不想与他接吻,他紧紧抓着韩龄春的手。风真大,吹的陈岁云眼都红了。 可韩龄春只看向驶来的大船,没有看到他红了的眼。他挣开陈岁云的手,轻巧地跳上船,从陈岁云的人生中消失了。 夜色深深,陈岁云精疲力尽,倒在大床上。年轻的时候不养生,到这个年纪就要后悔。陈岁云从腰往下都是麻的,小腹酸得他难受。 韩龄春心情很好的松开陈岁云手脚上的绑带,陈岁云叫了一声,道:“小腿抽筋了。” 韩龄春坐起来给他揉腿,道:“你每天也跑跑跳跳的,怎么体力还这么差。” “就您体力好。”陈岁云阴阳怪气他,“我劝你也收着点吧,以后有你有心没力的时候。” 韩龄春笑了笑,道:“你不觉得比以前,我已经很克制了吗?” 陈岁云没说话,韩龄春看去,陈岁云阖着眼,看起来已经睡着了。 韩龄春把被子给他盖上,躺到他身边,注视着他。 比起十年前,陈岁云沉稳内敛了很多。他本就不是个放纵的人,十年前的行事大半是因为受了韩龄春的影响。韩龄春一走,陈岁云又变成了被很多东西压着的,沉甸甸的陈岁云。 “阿凛。”韩龄春叫他,伸手去摸他的眼睛。 陈岁云忽然动了动身子,转过身背对着韩龄春,睡得安然。 韩龄春没有摸到他的眼睛,周身陡然间阴沉了下来,也不管人醒着还是睡着,蛮横的将他揽进怀里。 两个人的心跳声渐渐重叠,如果还有人在这时候装睡,这一幕就太貌合神离了。 第二天清晨,韩龄春有事出门,很早就起床了,早饭也没吃。陈岁云陪他,道:“正好我回书寓一趟,拿几件常穿的衣服。” 韩龄春点头,说安排车送他。 韩璧君听见了,也要凑这个热闹,跟着陈岁云去陈家书寓看看。 韩龄春同意了,陈岁云也就应承下来。 韩璧君跟着陈岁云走进天井,窄窄的天井,抬头能看到屋檐边的瓦。韩璧君自小生活在四合院里,看惯了四合院里宽敞的院子,很是不习惯这样狭窄的天井。 这是清晨,书寓里很安静,陈霜华等人估计还在补觉。阿金出来迎陈岁云,看见跟在陈岁云身后的韩璧君,有些犹豫的问道:“这位是?” “这是韩家五小姐,”陈岁云道:“你去准备热茶瓜果,请五小姐楼上坐一坐。” “是。”阿金应了声。 韩璧君背着手打量着客堂,道:“你不用忙,我自己看看好了。” “楼下没什么好看的,布置的也粗糙,请楼上坐。”陈岁云提衣上楼,韩璧君跟在他身后上楼。 楼梯直对着亭子间,上次陈霜华把亭子间装修了,换了盏花里胡哨的彩灯,中央一张台球桌,旁边一张矮柜里上放了六个雕刻花纹的玻璃杯。 二楼的待客间刚刚收拾好,陈岁云推门进去,还有一股混沌杂乱的气味儿。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散味儿。 “我能拍张照片吗?”韩璧君拿着小巧的相机,在研究墙上壁纸的花纹。 “这有什么好拍的?”陈岁云道:“你随意就是。” 韩璧君拍了一些照片,“到此一游嘛。” 陈岁云没再说什么,出了待客间继续往前走,就是陈玉华的房间。房间的门开着,陈玉华光着脚踩在地毯上,在练交谊舞。 他穿着白色对襟小褂,下穿着灰色棉质长裤,嘴中念念有词的数拍子。 韩璧君一见他,就笑了,叫道:“玉华。” 陈玉华一惊,停下动作往这边看过来。 陈岁云进屋,道:“这么早就在练舞?” “二哥说他醒了要检查,所以我现在抓紧练一练。”陈玉华看向陈岁云身后的韩璧君,有些局促地抓了抓衣袖。 韩璧君想和陈玉华说话,一步跨进屋子,然后推陈岁云离开,“你去忙你的吧,我这边不用你照顾了。” 陈岁云被她推了个踉跄,嘱咐陈玉华好好招待韩璧君,便过对面自己房间里去了。 天气不错,虽然冷,但是日光很足。小巷子里传来叫卖香干的声音,陈岁云跟着这叫声出了门,走到街拐角吃早饭。 他刚刚坐下来,面前就站了一个人。 “真巧。”是容祯。 陈岁云想起自己有一阵子没见到容祯了。容祯工作之后越发忙,不怎么参加姚嘉等人的聚会,陈岁云待在韩公馆也不大出门,要不是今天回来收拾东西,他们可能还见不到面。 “今天是周末,不上班。本来打算睡个懒觉,结果到点就醒了,索性出来走走。” 容祯在陈岁云对面坐下,他今日穿了件对襟的银色长衫,看上去休闲从容很多,那股大家子弟的气度由内而外散发出来。 店家端上来两碗豆浆,容祯的是咸豆浆,碗底放了碎油条末,榨菜,虾皮,葱花。陈岁云的是甜豆浆,只放了点糖。 “你豆浆喝甜的?”容祯拿着勺子搅了搅汤碗。 陈岁云点头,韩龄春是地道的北方口味,咸豆花甜豆浆。陈岁云随他,口味大差不差。 容祯笑了一声,道:“韩四叔这么霸道,连你爱吃什么都要顺着他来?” 陈岁云微微一愣,道:“那倒不是,我对吃什么不讲究,什么都行。只是跟着他,这几样口味吃的多一些。” 容祯看他一眼,“如果换了别人,想必也能很快适应吧。” 陈岁云往豆浆里加了点糖,笑道:“我就非得跟着别人吃饭?” 容祯顿了顿,立刻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陈岁云笑了笑,没再说话。 容祯不是个会哄人的,气氛尴尬的时候他也不会说什么来缓和气氛。两人默不作声地吃着饭,半晌,容祯忽然开口,“韩四叔的生意,你有参与吗?” 陈岁云抬眼看他。容祯认真道:“如果有,尽快撤出来吧。” 陈岁云皱起眉,“什么意思?” 容祯摇摇头,说话点到为止。 第19章 陈岁云回到陈家书寓的时候,韩璧君与陈玉华正相谈甚欢。陈岁云在门外看了两眼,没有进去,径自走到亭子间。陈霜华醒了,正在亭子间,手里端着咖啡,翻着杂志。 “这是怎么个意思?”陈霜华见陈岁云回来,便问道:“你想叫他接女客?跟韩家小姐?” 陈岁云给自己倒了杯白开水,道:“是韩家小姐喜欢玉华。” 陈霜华眉头高高挑起来,“又是一笔剪不断理还乱的烂账。” “谁说不是呢。”陈岁云捧着茶杯,坐进椅子里,道:“你近来有没有听说财政局和监管局的什么消息?” 陈霜华眉头微皱,“是听见些风声。容祯新上位,很是大刀阔斧,要做出一番成绩来。” 就着这个话题,他与陈岁云闲谈了几句。 阿金过来说衣裳收拾好了,问陈岁云还要带些什么。 陈岁云摆摆手,走到那屋里去叫韩璧君。 “这么说,你们大先生的第一个客人后来没再回来?” 陈玉华道:“我也不晓得,大先生不怎么提这些事情。” 陈岁云动作顿了顿,道:“聊什么呢。” 韩璧君坐直身子,道:“没什么。” 陈玉华看了她一眼,道:“该走了,下次再来玩罢。” “说得好听,”韩璧君站起身捋了捋洋装,“还不知道下次是什么时候呢。” 陈岁云客气地笑了笑。韩璧君将要走时,又想起来什么,从随身的挎包里拿出几个钱,放在桌上。 站在她身后的陈玉华看到她这个动作,一下子站住了,难堪地近乎手足无措。 韩璧君是好意,她觉得陈玉华需要挣钱,若是她这次不给钱,说不好下次陈岁云就不叫他们见面了。 陈岁云将陈玉华的神色收进眼底,只一言不发。他大概能明白这种难堪,五年前,他与韩龄春在某个酒局上重逢,见到他的第一眼,陈岁云浑身僵硬,连手指头都是麻的。 他不知道韩龄春有没有认出他,总之韩龄春神色自若,并不觉得意外。或许在韩龄春看来,当初那句话根本算不得承诺,他也没想过陈岁云会当真。 韩璧君下楼去了,陈霜华倚着门看着陈玉华,道:“有什么可难堪的,她是客人你是倌人,你心里应该明白才是。” 陈玉华深吸一口气,道:“我明白了,以后就明白了。” 陈霜华张了张嘴,到底没有再说什么。长三堂里真心不值钱,但也不至于轻贱至此。 回去的车上,韩璧君拿出小镜子补妆,道:“我今日听说了一件事。” 陈岁云面色平静,眼都没抬一下。 “十年前你有一个客人,你跟他很要好,但后来他走了。”韩璧君粉扑沾了点粉,轻描淡写地问道:“那个人是我哥哥吗?” 陈岁云不答,只看着韩璧君,“五小姐,你似乎对我的事情很感兴趣。” “是因为我哥哥,”韩璧君笑道:“你是被连累的。” 陈岁云笑了笑,“那么,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 “唔,”韩璧君道:“十年前,你就跟我哥哥认识,你们年少相遇,一见钟情,私定终身,后来他走了。你为他矢志不渝,可是反抗失败,继续接客。五年前我哥哥回上海滩,你们重逢,于是历经波折,破镜重圆,直到如今。” 陈岁云瞥了韩璧君一眼,“五小姐想必看过很多鸳鸯蝴蝶派的小说。” 韩璧君笑了,“去掉主观臆想的部分,十年前你们确实认识,我哥哥回来后的这五年,你们也确实在一起。” “所以呢?” 韩璧君眼珠子转了转,忽然换了话题,道:“我想给陈玉华赎身,你开个价吧。” 陈岁云想了想,伸出一根手指。 “一千?” “一万。” 韩璧君气笑了,“你花五百块大洋买回来的人,你要我一万?” 陈岁云笑了笑,道:“一个长三的倌人,一节少说也有千把大洋,一年三节就是三四千,五年就是两万。我只要了你一半,还算多?我是花五百把他买回来的,可他到了我这里,我给他置办衣裳,给他调理身体,叫他读书写字跳舞音乐,哪一样不要钱?” 韩璧君冷笑一声,“你只是不想让我来罢了,换了别人给他赎身,我不信你能喊出这个价钱。” 陈岁云但笑不语,他这个样子跟韩龄春真像,叫人咬牙切齿的讨厌。 陈岁云走进别墅,脱掉外面穿着的大衣,问道:“先生回来了吗?” 佣人过来接陈岁云的衣服,道:“先生在书房。” 陈岁云走过去,敲了敲书房的门。 “进。”门内传来韩龄春的声音。 陈岁云推门进去,书房很大,有一面很高很高的书架,顶着天花板,需要踩在一边的黄铜楼梯上才能拿到最上面的书。另一面墙上嵌着两个长方形的窗子,墨绿色丝绒窗帘,带着流苏。 陈岁云不常进韩龄春的书房,他觉得这里古堡阴沉的氛围过于重了。 陈岁云斟酌着话语,道:“我今早碰见容祯了,他说监管局要有什么动作,似乎是针对你的。” 韩龄春抬眼看陈岁云,“容祯去找你了?” “不是,我去吃早饭,街口早餐摊子上碰见的。”陈岁云顺手拿起桌上的钢笔摆弄,“听他说话,似乎还挺严重的。” 韩龄春点了点头,“我也听到了消息,今早就是去工会那边开会的。” 陈岁云眉头皱起来,“那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韩龄春沉吟片刻,道:“你跟他在早餐摊子上碰见了,不用说肯定一块吃了饭吧。” 陈岁云抬眼看着韩龄春,不说话。 韩龄春往后倚在椅背上,“好,我不提了。” 陈岁云哼了一声,把手里的钢笔扔在桌上。 韩龄春凑上前去抓陈岁云的手,陈岁云躲了躲,然后被他捞进怀里。 “这些事情我能摆平,你就不用担心了。”韩龄春抓着陈岁云的手,亲了亲他带着指环的手指,道:“快过年了,你把别墅里布置布置罢,按照你的喜好来。” 陈岁云道:“我哪会儿布置屋子,没有你品味好。” “我布置的房间你不是不喜欢么。”韩龄春蹭了蹭陈岁云的侧脸,道:“房间好看了,你也能多住几天。” 陈岁云笑了,道:“这可是你说的,到时候随我摆弄了。但你的书房我就不动了,给你留一个标准的韩龄春风格的小角落。” 韩龄春笑着应了。 书房门忽然被敲响,陈岁云赶紧从韩龄春腿上下来。房门打开,是韩璧君站在门口。 陈岁云理了理衣服,越过韩璧君出去了。 他一走,韩龄春的神色瞬间冷漠下来,“偷听别人说话,这就是你的家教吗?” “言而无行,这才是我们的家教。”韩璧君倚在门口,手上绕着一缕头发。 韩龄春抬头看着韩璧君,韩璧君走进书房,顺手关上门。 “我今天得知一个消息,原来你十年前就认识陈岁云。你离开上海之前,一直跟陈岁云在一起。”韩璧君道:“你走之后,陈岁云与他师父发生过好几次冲突,不知道他们两个有过什么交流,总之最后白海棠说服了陈岁云。” 韩龄春的目光渐渐冰冷,韩璧君却笑了,“我今天跟陈岁云提起这件事,你想不想知道他什么反应。” 韩龄春不想知道,他问韩璧君,“你到底想要什么?” “哦,你们的反应一样哦,都不愿意深究,只想转移话题。”韩璧君笑得志得意满,这个时候才开出自己的价码,“我想给陈玉华赎身,要一万大洋。” “一万大洋,简单。”韩龄春道:“我会给陈玉华赎身,然后送到京城父亲身边。” 韩璧君笑意凝结,韩龄春看着她,“你尽可以去追寻自己的自由,这辈子都别想再见他了。” “韩龄春!” “韩璧君,”韩龄春坐在书桌之后,高高在上地看着她,“不要想着威胁我,你想要做什么,唯一的方法就是求我。什么时候我开心了,或许会大发善心,满足你的愿望。” 韩璧君脸色铁青,一句话也说不出。 韩龄春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文件,扔给韩璧君,“我有件事情交给你办,事情办好了,一万大洋就是你的报酬。” 这件事本来是不用韩璧君做的,但是她太闲了,韩龄春要给她找点事情做,免得她整日缠着陈岁云。 韩璧君拿着文件袋,觉得这简直是阴谋,陈岁云开价一万,韩龄春就用着一万威胁她做事,这两个人简直狼狈为奸,一丘之貉。 可韩璧君没有办法,她咬牙切齿地挤出一句话,“这可是你说的,别不认账。”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韩龄春厌烦地看了韩璧君一眼,“滚出去。” 韩璧君气冲冲地走了。 第20章 公署开完会,姚嘉率先走出来,他穿着一板一眼的黑色制服,袖口缝着银色的扣子。他身后,容祯被人簇拥着,还未脱身。 今天开的会上,上头对容祯大加赞赏,底下的同事们也看人下菜碟,变着花样地夸奖容祯。姚嘉冷眼看着容祯春风得意的模样,眉眼藏着不易察觉的阴沉。 司机等在公署外,姚嘉也没跟容祯打招呼,径直上车走了。坐上车,没有外人的地方,姚嘉解开领口的扣子,有些烦躁的皱起眉。 “先生,回家还是?” 姚嘉摆摆手,司机识趣地往四马路姚嘉常去的倌人家里去。 走过一条路,路口有变戏法的,围了一圈人看,把路口堵住了。 汽车慢吞吞地移动,姚嘉随意往窗外看了眼,却看见人群里有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韩璧君,她穿着一件羊毛大衣,戴着一条灰色的围巾,围巾团了几圈,几乎把她那张小脸埋了起来。 姚嘉沉思片刻,叫司机停车。 他从车上下来,慢慢靠近韩璧君。戏法耍得很热闹,人群也多是在说笑。唯有韩璧君一个人,不说话也不笑,与其说是在看戏法,不如说是在发呆。 “韩小姐?”姚嘉笑道:“你怎么在这里?” 韩璧君被他一叫,惊了一下,转过身才发现是熟人,笑道:“姚嘉哥哥,是你呀。” 姚嘉笑得温和,“大冷天的,你站在大街上看什么戏法,找个茶馆不好吗?” “哦,”韩璧君掖了掖围巾,笑道:“就是刚好走到这里。” 一边正好有座茶楼,姚嘉笑道:“我请你去楼上坐坐罢,也能看到变戏法的,还暖和。” “好。”韩璧君应下,与姚嘉一起走进茶楼里。 韩璧君明显是有心事,姚嘉叫人上了几样茶点,问道:“你一个人出来的?你哥哥怎么也不找个人陪你。” 提起韩龄春,韩璧君面色有些奇怪,姚嘉看在眼里,猜测韩璧君是跟韩龄春闹了别扭跑出来的。 她还是个藏不住事的小姑娘,姚嘉还没旁敲侧击几句,就见韩璧君叹了口气,道:“我本来以为我来上海是来上学的,没想到我家里的意思是叫我来上海嫁人的。” “哦?”姚嘉问道:“你家里给你看好了人家?” 韩璧君手捧着茶杯打转,道:“我不好同你说,你怕是会告知旁人。” 姚嘉眉头皱起,笑道:“你尽可以说来听听,我保证不对别人说还不成嘛?” 韩璧君摇摇头,“你们都相熟,谁知道你是不是哄我。”传一次蜀香炸一次 “相熟?”姚嘉心中飞快盘算。 “不就是那位容少爷。”韩璧君也不瞒他了,叹了口气,道:“我哥哥说,我们两家是世交,我与他又年纪相仿,听说他如今在上海滩也炙手可热,委实是个难得的青年才俊,所以……” 姚嘉端起茶,心道容祯真是好命,一到上海滩,事业一帆风顺不说,这会儿连妻子都定下来了,还是韩家这样的大家族。 真是让人嫉妒,姚嘉心里感叹。 “可我……”韩璧君欲言又止。 姚嘉看着韩璧君这副忧愁的模样,道:“你不愿意?” 韩璧君低着头喝茶,“我就是觉得太突然了。” 姚嘉定定看着韩璧君,容祯在上海滩的一帆风顺,少不了韩龄春的帮忙。他想让韩龄春跟容祯决裂,所以几次三番撺掇容祯对付韩龄春。没想到韩龄春对此没有做出一点反应,或许原因就在这里了,容韩两家打算联姻。 姚嘉忽然笑了笑,身子挺直,周身气质倏地清正起来。他劝慰韩璧君道:“这是婚姻大事,你若实在不愿意,不如和你哥哥好好谈谈。容祯他的确优秀,只是年轻了些,怕是稳定不下来呢。” 韩璧君没有听懂姚嘉的言外之意,只道:“他年轻,我也不大呀,我也不愿意结婚。” 姚嘉失笑,眼珠子转了转,道:“不说这些事了,你若实在不开心,我带你四处转转,找点乐子罢。” 韩璧君眼睛一亮,“好啊好啊。” 她一边起身一边道:“我看容少爷还不如姚嘉哥哥呢,你还带我四处玩一玩,他呢,连个笑模样都吝啬。” 姚嘉一顿,心里蓦的涌出些奇怪的情绪。 容少爷不如姚嘉,这话听着多好听。 今日天气好,韩公馆的佣人们在搬动韩龄春的藏品,书画古董之类都拿出来晒晒,预计过年的时候换上一批新的应景。 陈岁云见外头阳光那么好,就叫把衣裳也拿出来晒晒。上海天潮,衣柜里的电灯泡从早到晚亮着,烘烤衣裳。陈岁云总觉得这样烘过的衣裳有一股生硬的金属味,他更喜欢太阳晒过的味道。 客厅里摆满了鲜花,鲜切的玫瑰,百合,郁金香,雍容大方。插在褐色陶罐里的玉兰,腊梅,疏落有风骨,一盆一盆的三角梅、蝴蝶兰、晚香玉,隽永秀美。 韩龄春要陈岁云布置别墅,陈岁云并没有大动,只添置了些鲜花,错落有致地摆放在别墅的大小角落,寒冬腊月里硬是有一股万象更新的气氛。 韩龄春今日难得做中式装扮,银底青花的一件长衫,显出一种清隽斯文。他还把金丝眼镜戴上了,金色流苏垂在耳边。 韩龄春在写字,狼毫毛笔落在红纸上,写的是春联。 陈岁云在一边摆弄几支冬青,火红明亮的冬青果挂满枝头,看着就热闹。 “过来磨墨。”韩龄春叫他。 陈岁云只好放下自己手里的花材,走到韩龄春身边给他磨墨。 韩龄春写字很有风骨,他的家世和底蕴就在这里显现出来了。 陈岁云现今也算有钱,也会品酒,跳舞,跑马这些有钱人家的玩意儿,但是写字不行,一落笔,有教养和没教养的差别就出来了。 “多写几张,”陈岁云道:“我回去贴在家里。” 韩龄春看了陈岁云一眼,这会儿他眼睛倒是明亮,看向韩龄春的目光也有些不易察觉的崇拜。 陈岁云喜欢读书人,对读书人总是很推崇。就像容祯,他是香港学成的硕士,陈岁云就觉得他很了不起,觉得他年轻人大有可为。 韩龄春身上,商人气更重。他虽然自小接受良好的教育,但实际上他是没有学历的。该上大学的时候他从上海逃跑了,后来在欧洲游荡,也先后去好几所学校听过课。不过鉴于他没有学生身份,所以也就没有拿到结业证书。 韩龄春想了想,把笔递给他,“你要不要也写几个字?” 陈岁云摇头,“我写字很难看的。” 他更喜欢看韩龄春写字,韩龄春写的字好看,写字的手好看,写字的神情也好看。 韩龄春想教他写字,推着他叫他拿笔。其实是想从背后环着他,想学一学人家古人赌书泼墨的风雅。 只是还没上手,韩璧君就回来了。 她拎着包,嘴里哼着歌,一见屋子里多了这么多花,欢喜道:“哪来的花儿,真好看。” 韩龄春看了韩璧君一眼,松开陈岁云,要笑不笑的样子,“瞧见窗边有盆仙人掌了吗?给你的,那你房间里养去罢。” 韩璧君不喜欢仙人掌,她喜欢一个红釉瓶里的芍药,盛开的白芍药插在水瓶里,花瓣一朵一朵都舒展开了,蓬松如云,漂亮极了。 “我就要这个。”韩璧君把花瓶挪过来,还怕碰掉了芍药的花瓣。 陈岁云还站在韩龄春身边,推了推他,道:“接着写呀。” 韩龄春这才收回目光,继续写字。 门铃忽然响起了,佣人去开门,走进来一个穿青色马甲的年轻人,他是容祯的小厮,手里拿着请帖,道:“我家少爷今晚在熙园包了场,请陈岁云先生去听夜戏。” 陈岁云愣住,下意识看了看韩龄春。韩璧君也不说话了,觑着韩龄春的神色。 韩龄春的眼睛藏在镜片后面,情绪不明。 陈岁云从韩龄春身边站起来,对那小厮道:“多谢容少爷美意,只是我今晚不得空,走不开。” 那小厮执意把请帖留下,道:“我家少爷诚请陈先生一会。” 请帖最终还是被放下了,那小厮走之后,客厅里便安静了下来。 陈岁云打开请帖,帖子是容祯亲自写的,笔迹十分飘逸,末尾盖了容祯的私印。 韩龄春没说话,只不小心写废了一张纸。陈岁云见状,忙上前帮他换了一张纸,小声道:“我今晚不会去的。” 韩龄春对他笑了笑,笑的陈岁云怪瘆得慌。 “我把收拾好的花放楼上去,你慢慢写。” 陈岁云躲楼上去了。 韩璧君往嘴里塞了颗陈皮糖,坐在沙发里,幸灾乐祸道:“四哥,你也太沉得住气了,人都踩你脸上了。” 作者有话说: 韩老板,学历高中毕业 第21章 陈岁云推开卧室的窗户,往窗台下花几上的杜鹃盆栽里洒了点水。 这是一盆粉杜鹃,足有两尺高,花瓣粉中带晕,灿若云霞,好看且昂贵。陈岁云不太会养花,韩龄春倚在门边看他,照着他这样的浇水方法,这盆花活不到过年。 “你想去吗?”韩龄春道:“你想去就去,我不拦着你。” 他又这样,装模作样。陈岁云看他一眼,道:“那行,你要没有不高兴,我就去。” 陈岁云放下水壶,道:“毕竟他来请我,阵仗这样大,我要是不去,多伤人家的脸面呐。” 说着,陈岁云就走到衣帽间,开柜子找衣裳。衣帽间内壁挂着好些个荷包,里头装着香料,把整个衣帽间熏出淡淡的香味儿。 韩龄春走上前来,从衣柜里拿出一件灰蓝色的绒缎长衫,腰间绣有一只完整的翠鸟。 “这件衣裳还没上身呢,不如穿这件。” 陈岁云接过衣裳,倒拿不准韩龄春的意思了。他不打算赴宴,一来,他要是去,韩龄春的面子往哪儿搁?二来,容祯对他本来就有点心思,他不打算应和人家,自然也不好去。 “我希望你觉得自己是自由的。”韩龄春站在陈岁云身后,胳膊环在他身前,解开他领口的盘扣,要给他换衣裳。 “我觉得?”陈岁云冷笑一声,挣开韩龄春,自顾自把盘扣扣上,道:“这话比你之前说的还要装模作样。” 陈岁云下楼,韩璧君在楼下摆弄韩龄春没写完的春联,抬头看见陈岁云一边扣着扣子一边下来,捂着脸道:“呀,这天还没黑呢,你们也好意思。” “什么话。”陈岁云斥了她一句,叫人把外面晒着的东西都收回来。 韩龄春跟着陈岁云从楼上下来,韩璧君嘲笑道:“干嘛呢,上楼下楼的,捉迷藏呢。” 韩龄春走到沙发边坐下,摘下金丝眼镜,漫不经心道:“你又没事做了是吗?” 韩璧君撇撇嘴,“你就只会冲我发脾气。” 熙园里戏已经开场了,台上灯火通明,映出名角儿通身璀璨夺目。这是一座中式园林,一步一景,处处风景都十分淡雅写意。容祯在戏台对面的小楼上,楼下绕了一圈小溪,夜色里,戏音和着潺潺流水,清幽雅致。 他已经等了很久了,包厢里,一张桌两张椅,另一张椅子是空的,没有人来。 小厮容俊人站在一边,觑着容祯的面色,小心翼翼道:“或许岁云先生被什么事绊住了脚,实在来不得。” 容祯没有说话,却也没有动,大有等不到陈岁云不罢休的意思。 门外的走廊忽然传来脚步声,且越来越近。容祯神色一震,容俊人见状忙走到门口开门。 门打开,却不是陈岁云,而是韩龄春。 韩龄春高挑的身材在夜色里很惹眼,他身边还站着熙园的掌柜,正引他往走廊尽头的包厢走。 二人被容俊人开门的动作打断,都停下脚步。 容祯看见了韩龄春,自然要起身与他打招呼。 韩龄春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笑道:“容少爷来熙园听戏?真是好兴致。” 容祯看着韩龄春,“韩四叔一个人?这么晚了还来熙园,您也是好兴致。” “我倒不是为了听戏来的,”韩龄春笑道:“方在家吃晚饭,说起熙园的醉蟹最好,所以来打包一份。” 他并没有提陈岁云的名字,但是容祯心知肚明。 熙园的掌柜看着两位在夜色中近乎对峙的气氛,心都攥紧了。 “韩四叔怕什么?”容祯直接了当,“陈岁云也只是去韩公馆做客罢了,怎么就连出门听个戏都不成了。” 韩龄春止住脚步,看了容祯一眼。 容祯神色冷冷的,对上韩龄春的目光,半点也不退让。 只苦了熙园的掌柜,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韩龄春倒是善解人意,对掌柜的道:“你先叫人把菜做着,我过会儿去拿。” “好,好。”掌柜的一连应了几声,忙过去了。 韩龄春这才转头看向容祯,道:“你这话说的好笑,我没有不许他出门,反倒是你,逼着他出门。” 容祯面色紧绷,韩龄春却神态自若,“你们年轻人,行事横冲直撞没有分寸,一定要将人放在两难的境地上。他今日不来,伤了你的面子,今日若来,又伤了我的面子。你叫他如何是好?” 容祯不答,韩龄春笑了笑,“所以今日我来做这个恶人,免他左右为难。” 容祯沉默良久,一个笑也扯不出来,只冷冷地看着韩龄春,“韩老板多善解人意,我看,只有我是恶人罢。” 韩龄春笑了,道:“正是如此。” 韩龄春回到家已经很晚了,别墅里安静下来,佣人们连走路都静悄悄的。韩龄春脱下大衣上了楼,卧室里,陈岁云披着一张毯子站在窗边,正往外看。 “看什么呢?”韩龄春问道。 “烟花,外面在放烟花。”陈岁云兴致勃勃,要韩龄春过来一起看。 韩龄春回来的路上已经瞧见了,临近年关,每晚都有烟花,放到深夜,扰人清梦。 “你真是……”陈岁云道:“别人喜欢什么你就不喜欢什么,生性刻薄。” 韩龄春嗤笑一声,道:“我给你带了醉蟹,过来尝尝?” “醉蟹?”陈岁云走过来,“怎么忽然想起吃这个了。” 韩龄春挪了个小几过来,青釉瓷碗里放着六只橙红丰腴的醉蟹,花雕酒的香味扑面而来,夹杂着一点桂花的清香,令人食指大动。 陈岁云挽起衣袖,掰开一只螃蟹,壳薄膏肥,酒香四溢。 “熙园的醉蟹。”陈岁云一口就尝出来了,熙园的醉蟹用的都是十五年的花雕酒,陈岁云对酒很有研究。 韩龄春点点头。 陈岁云想了想,还是先咬了一口螃蟹,道:“你去见容祯了。” 韩龄春撑着头,道:“我可是客客气气地同他说话,替你回绝了他。只是拒绝人这种事,难免叫人不快。” 陈岁云不信,韩龄春披了张温柔优雅的皮,骨子里还是恶劣的。 “容祯么,年轻,未必是有意挑战你的权威。”陈岁云道:“你们不是世交么,还是不要闹太僵了。” 韩龄春笑着摇了摇头,“你对年轻人很宽容么,对我这样的就苛刻些。” 陈岁云看他一眼,要笑不笑的,“或许只是对你苛刻。” “那也好,”韩龄春笑道:“我总是特殊的,对不对?” 陈岁云没再说话,他一连吃了三只螃蟹,吃的面容绯红。十五年的花雕酒酒味醇厚,陈岁云都要吃醉了。 次日清晨陈岁云起得迟了,快晌午了才从楼上下来。他没有宿醉的头疼,反倒是腰抻着了,疼的他只抽抽。 “你不是学戏的吗?按理说身体应该很柔软才对。”韩璧君不解道:“怎么还能把腰扭了。” 他身段是软,架不住韩龄春掰着他的腿一直弄,他绷着身子绷了那么久,不抽筋才怪。 这些韩璧君都不懂,只嘲笑他老胳膊老腿,哪天连脑袋也要不灵光了。 “我今天下去要出去剪头发。”陈岁云抓了个抱枕垫在腰后,道:“剪完头发回书寓一趟,晚饭不回来吃了,你跟你哥哥说一声。” 韩璧君一听他要回书寓,忙道:“我也要去。” 陈岁云不带她,“今天不方便,改天罢。” 黄包车载着陈岁云走在大街上,额前的头发短了些,脑袋有些凉。陈岁云捂了捂耳朵,心说以后要带帽子了。 黄包车停在街口,陈岁云下来,打算走几步。 转过一个路口,红墙黑瓦前,就站着容祯。 容祯双手插在风衣兜里,听见动静转过身,目光凝在陈岁云身上。 陈岁云顿了顿,慢慢走到容祯面前,脸上挂起得体的笑,道:“这大冷天,容少爷怎么在这儿。” 容祯没接话,风一阵一阵地从两个人之间刮过,气氛一时沉默下来。 “我等了你很久。”容祯开口打破了沉默,他看着陈岁云,“台上的戏唱了一出又一出,外面的烟花放过几轮,你还是没有来。” 陈岁云一愣,他知道等待的滋味,一句话可以概括的时间,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心酸。 “如果是韩龄春逼迫你,那我无论如何都要争一争。可是拒绝我是你的本意,这就叫我,”容祯轻叹了一声,“很难过。” 陈岁云有些于心不忍了,或许他应该出面跟容祯说清楚,而不是放任韩龄春去打击容祯。 “我……”陈岁云斟酌着,不该说些什么。他善于应付逢场作戏,却不知该如何面对别人的真心。 “你开口总是说拒绝的话,”容祯轻声道:“今天就不要说这些话了罢。” 陈岁云振了振精神,笑道:“我近来在报纸上看到你很多次,容少爷很风光嘛。” 这也是些无谓的话,不过他总算没有拒绝自己。 容祯道:“如果知道你会看报纸,那我拍照的时候会穿得精神些。” 陈岁云笑了,道:“已经很精神了。” 容祯看了他一会儿,道:“我可以再约你出去吗?只是平常朋友,一块吃个饭听个戏。” 陈岁云想了想,道:“如果只是寻常交游,那也没什么。只是不要搞那么大的阵仗,非要人尽皆知,像什么样子。” 容祯皱眉,“是不要叫韩龄春知道吧,那这算什么,偷情吗?” 第22章 容祯一句话噎得陈岁云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心里那点子愧疚这么一会儿已经烟消云散。 真是年纪大了,陈岁云心想,这要是我年轻的时候才不会给他面子呢。 陈岁云推开书寓的门,客气道:“容少爷进来坐坐?” 容祯自然同意,只是还不等他进门,容俊人突然跑来,着急忙慌的,“少爷,老爷要到上海了,发来电报让你去接呢?” 容祯皱眉,“我爸来上海了?” “是啊,”容俊人道:“太爷知道少爷出息了,正是大展拳脚的时候,过年就不叫少爷回去了。又怕少爷想家,所以特地叫老爷过来看看。” 容祯面上却不见多高兴,他沉吟片刻,与陈岁云打了招呼,同容俊人匆匆走了。 陈岁云送了送,送出巷子口便转身回来。 他走进陈家书寓,天井里竖着梯子,陈霜华站在梯子上,换门廊下坏掉的灯泡。 “我说用宫灯好看,你非要换电灯,这一年的功夫修了多少回了。”陈兰华抱怨道。 陈霜华嘴里咬着螺丝刀,也没空反驳他。 陈岁云站在廊下看他们,道:“不然用宫灯的罩子,里面装灯泡好了,两全其美。” 陈霜华哼笑一声,也没理。 “陈玉华呢?”陈岁云没瞧见他。 “宋太太过生日,叫他过去了,看看时间,快回来了嘛。”陈兰华道。 “宋太太?”陈岁云记得那是个挺规矩老派的女人,“她看上玉华了?” “哪是她,”陈霜华修好灯泡,从梯子上下来,“是宋先生看上玉华了。宋太太自恃正室,要代夫纳妾呢。” 陈岁云眉头皱起来,陈霜华走到水池边洗手,道:“宋太太那个人,不知道怎么说她。她以前有一个钢琴老师,很年轻的女孩子。宋先生看上了她,宋太太就给人家下药,伙同宋先生把人迷奸了。宋先生不是个东西罢,宋太太呢?人家一问起她,她就哭,说出嫁从夫,她哪能不听宋先生的话。” 陈兰华也道:“这件事当时闹得很大么,后来还是给钱压下去的。” 陈岁云知道这件事,很看不上这夫妻俩的做派,道:“那你们还让玉华去。” “怕怎么的,这样的事,以后会少?”陈霜华道:“我叫二荷跟着他呢,不会叫人占他便宜。” 陈岁云点点头,这才作罢。 “我有件事要同你们说。”陈兰华忽然开口,他捏了捏手指,道:“我想给自己赎身,以后不做生意了。” 陈岁云微微一愣,陈霜华捻灭烟,看向他,“要赎身了?” 陈兰华点点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我年纪也不小了,这么几年生意做下来,也攒了些钱。我姐姐几次三番劝我赎身,前几天她来找我,说我姐夫同她商量了,要回老家去,叫我赎了身一起走。” 陈兰华家境不好,早年死了娘,家里有一个死鬼老爹。当年,他爹为了换一口大烟,要把他姐姐卖掉。陈兰华偷偷把姐姐放走,然后找到陈岁云卖身,拿卖身的钱发嫁了他姐姐。 他姐夫一家人不坏,这么多年,有赖于陈兰华的接济,对他姐姐也很好。 他姐姐日子过得好了,就总念着陈兰华这个弟弟,几次三番催他赎身。 陈兰华低下头道:“我姐夫说,他老家离这里很远,那边的人都不认识我们,也不会有人对我指指点点。等到了那边,要是有合适的,也给我说个媳妇儿。只要人家不嫌弃我,我是怎样都行的。” 陈岁云点了点头,道:“这也好,你在堂子里这几年也学了不少东西,换个地方,或是当个账房,或是给人写个字,总算一门营生。” 陈兰华点点头,“是这样。” 陈霜华捻着烟蒂,冷笑道:“想得倒是好,未必成罢。与其藏着掖着怕人笑话,还不如在堂子里自由快活。” 陈岁云道:“人各有志么,兰华这么些年也不容易。” 他沉吟片刻,道:“当年四百块洋钱买了你,如果你要走,就收你八百块洋钱。这么些年你挣的钱,许你带走一半,家具不能动。你屋里那几大箱衣裳,毛料皮袄,你捡能穿的带走。你那些客人送的首饰摆件,也都归你。” 陈兰华忙道:“不必了,赎身钱就收了我这么一点,哪还能带走这些东西。” 陈岁云摆摆手,叫他不要客气,又问道:“客人那边,可都谈妥了?” 陈兰华点头,“已谈妥了,赵先生不大舍得,倒也没说什么,说年后来把账开销了,还额外送了我一千洋钱做盘缠。” 陈霜华道:“总算他不是那么无情无义。” 陈兰华笑了笑,与陈岁云说定这件事后,他整个人都放松了,对陈岁云道:“前一阵洗衣裳的阿婆请我帮她们写信,她们说,外面人写信,一封要四个铜板呢。我以后就打算做这个。” “四个铜板,”陈霜华嘲笑道:“不够你一块点心钱。” 陈兰华也没理他,只对陈岁云道:“你也早有退意是不是?早几年你太红了,满上海滩都是追时髦的人,你不好脱身。刚要隐退的时候又碰见韩老板,这一算下来又耽搁五年。之前霜华说的时候我心里也是赞同的,你要么就跟了韩老板,要么就与他说清楚,散了好了。” 陈霜华一边站着,也去看陈岁云的神色。 陈岁云只是笑,不搭话。 天色渐晚,韩公馆里,韩龄春与韩璧君在下棋。韩璧君想下西洋棋,但是韩龄春坚持要下围棋。 “你跟父亲真是越来越像,”韩璧君道:“明明在国外待了那么久,怎么越活越老派。” “在外待的越久,越能明白父亲的智慧,他思想深邃,处事果决而有魄力。你能学到他的一分本事,就足够你过得很好。”韩龄春心不在焉地摆弄手中的棋子,“他只是不适合做父亲。” 韩璧君不能苟同,她瞧着韩龄春总是看向落地时钟,便奚落道:“门禁这点跟父亲也像,不过以往都是父亲等着教训晚归的你。” 韩龄春修长的手指捏住一枚黑子,“你提醒我了,该给他设个门禁。” 韩璧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道:“你把他管的这样严,怎么就没想过给他赎身?他跟了你,你再管他,不就名正言顺了?” “你有没有脑子,”韩龄春撩起眼皮子看她一眼,“陈岁云是自己出来做生意的,我向谁赎他?” “那你们为什么没在一起?这五年,他也没有别的客人不是?”韩璧君道:“五年,表姐都离两次婚了。” 韩龄春不说话,只看着棋局。 韩璧君眼珠子转了转,道:“哦,是他不愿意。” 韩龄春抬眼看了看韩璧君,问道:“你给陈玉华写的信,他回你了吗?” 韩璧君撅起嘴,不说话了。 恰在这个时候,陈岁云回来了,他把大衣脱给佣人,接过韩龄春递来的茶,在韩龄春身边的沙发上坐下。 “外面冷不冷?”韩龄春道:“天都黑了。” 韩璧君看了眼韩龄春,也不知道这两句话,那句才是他想说的。 陈岁云没察觉,道:“陈兰华要给自己赎身了。” 说起这件事,他有些唏嘘,“虽说是件好事,但好歹大家一块朝夕相处这么久了,他要走,以后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见。” 陈霜华也是因为这个,后半晌都怏怏不乐。 韩龄春交叠着双腿,坐在单人沙发里,“他不是跟那个赵谦很要好吗?我还当他跟了赵谦呢。” “我看他对赵谦没那个意思。”陈岁云道。 韩璧君在意的是另一件事,“陈兰华的赎身钱要多少?” 陈岁云比划了一个数字。 “八千?” “八百。” “不公平!”韩璧君恨恨地锤了一把抱枕,“凭什么陈兰华只要八百,陈玉华你就要我一万。” 陈岁云优哉游哉道:“因为我乐意。” 韩璧君气的又锤了抱枕一拳。 陈岁云乐了,捧着茶杯喝茶。 韩龄春又吃掉韩璧君两个子,韩璧君咬牙切齿,我让你们都欺负我。 “岁云先生,”韩璧君起了范儿,笑问他:“当年你师父去后,也没人管你做不做生意了,你怎么就没走呢?” 陈岁云愣了愣,笑道:“你猜猜?” 韩璧君不猜,看了眼韩龄春,笑得志得意满。 韩龄春面色沉了下来,冷冷地看了眼韩璧君,“你该去休息了。” 韩璧君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敛,意识到自己的玩笑或许戳中了韩龄春的忌讳。她也没敢多说话,起身上楼了。 陈岁云见状,劝道:“她年纪还小,说话没有个分寸,究竟只是开玩笑而已。” 韩龄春转头看向陈岁云,目光幽深。 陈岁云顿了顿,“怎么?” “容祯行事横冲直撞,韩璧君说话没遮没拦,你都可以一笑置之。”韩龄春注视着他,“年轻人做的错事总是可以被原谅的,是吗?” 陈岁云呼吸一窒,下意识移开了视线。 韩龄春伸出手,抚上陈岁云的脸颊。他凝望着陈岁云的面容,在安静的夜里轻轻叹息,“要是所有年轻人都能被原谅该多好。” 陈岁云低垂着眼眸,甚至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他想起韩璧君的问题,为什么没有在白海棠死之后离开长三堂呢? 因为那时候还没死心,还觉得能等到一个人。 第23章 一缕阳光透过窗子,洒在馥郁温柔的粉杜鹃花上,花瓣透着光,格外漂亮。 这是三楼的花房,圆弧形的一面墙全部以玻璃窗封上,阳光从早到晚,充满整间屋子。 窗前有一张黄梨木的美人榻,陈岁云俯卧在上面,穿着雪白的对襟短衫与长裤,真丝的布料轻轻地裹着他的身体。 韩龄春站在一边,正在调试颜料。他轻轻拍了拍陈岁云的脚踝,陈岁云打了个哈欠,坐起来把上衣的扣子解开,露出光裸的肩颈,手臂和脊背。 陈岁云骨肉匀停,他趴在美人榻上,脊背的线条十分流畅漂亮,裤子的裤腰松松挂在胯骨上,一截细腰就那么一丝不挂的露出来。他的皮肉漂亮,雪白的皮肤上微微透着血色,一到激动的时候整个身子都变成了粉的。 韩龄春端详了许久,慎之又慎,将第一笔落在了腰窝上。 冰凉的颜料触碰到皮肤,陈岁云打了个哆嗦。 “别动。”韩龄春懒散地声音自身后传来。 陈岁云没说话,但心里在骂他。 看着人模狗样的,花样真不少。 韩龄春要在他背上画下那株粉杜鹃,他坚持说粉杜鹃被陈岁云浇水浇坏了,活不到过年,所以要趁粉杜鹃开的正好的时候把它的样子画下来。 在陈岁云背上作画,以前也有。不过年轻的韩龄春没有这样的闲情雅致,他更倾向于用吻痕掐痕来构图,还要挨陈岁云抓几下。现在的韩龄春显然为自己找到了更多的乐趣。 两人背后,有一面大镜子。陈岁云只需稍微歪一歪头,就看得见镜子中的自己。粉杜鹃是好看,画在人身上,漂亮地趋至糜艳。 白海棠身上有一副蝶穿海棠的刺青,在抛却这样的刺青带来的的情色意味后,陈岁云不得不承认,那幅海棠花是真的好看。 他原来也打算学着白海棠在身上刺几朵花,陈霜华陈兰华等人都要刺,也算陈家书寓一大特色。直到有一天,陈岁云被绣片子上的绣花针扎了手,他就再不想这件事了。 韩龄春听过他的想法,找人调制了一种可以在皮肤上保持半个月的颜料,如此就可以用颜料代替刺青,还能常换常新。 清晨的阳光正好,花房里又那么暖和。陈岁云打了个哈欠,在阳光里昏昏欲睡。半梦半醒间,身上画笔的触感变成了温热的手指,在腰上游走。 陈岁云抬手拍开韩龄春,“干什么。” 韩龄春笑着拍了拍他的腰,道:“画好了。” 陈岁云从美人榻上爬起来,站着镜子前,拧着身子看背上的画。馥郁如云的杜鹃花挤挤挨挨地盛开在陈岁云腰间,借着皮肤调和出浓淡不一的粉色,真正繁花似锦。杜鹃花的叶子是青色发灰,压住了花朵的轻浮,多了几分写意,像水墨画。 “这要是画在纸上,得多值钱呐。”陈岁云嘀咕道。 “画在你身上,就是无价之宝了。”韩龄春笑道。 陈岁云摇摇头,不想搭理他,拿过搭在美人榻上的上衣穿上。雪白的中衣一上身,掩去身上旖旎风光。 花房门口恰有佣人过来,说给陈岁云看诊的大夫到了。 陈岁云换了身长衫,同韩龄春一道下楼。 大夫来给陈岁云调方子,韩龄春则陪陈岁云一块看诊。几人在客厅坐下,大夫搭上陈岁云的脉不过数息,就断定陈岁云在服药期间既没有忌酒也没有禁欲。 陈岁云解释道:“并没有喝酒,只是有一天吃了醉蟹。” 大夫摇头,叫陈岁云伸出舌头看看舌苔,道:“有没有吃酒,醉蟹算不算酒,你自己心里清楚。糊弄别人也就算了,别糊弄自己。” 陈岁云一愣,这话像在说病,又像在说别的。 韩龄春坐在陈岁云旁边,一直也没说话。那大夫斟酌着药方,忽然看向韩龄春,横眉冷对,斥责他太过自我。 “明知道陈岁云身体不好,你还不知道禁欲,一点不会心疼人。”大夫道:“你只看这几年的欢爱了,不想想以后?” 韩龄春久居上位,除了韩老爷子,还没这么没人指着鼻子骂过。他神色微冷,辩解道:“我心里有分寸,不至纵欲无度的地步。” “你又不是大夫,你有什么分寸?”大夫一边开药一边道:“依我说,你们两个最好三个月不见,保管身体养好了。” 韩龄春不咸不淡道:“那不行,三个月不见,我怕以后都见不着了。” 大夫诧异地抬头,仔细端详韩龄春,最后道:“我看你也有些毛病,开点调节情志的药吃吃罢,治治你那心胸狭窄的毛病。” 陈岁云在一边看着,心说这老大夫有点意思,不止治病还治人呢。 送走老大夫,陈岁云坐在沙发上看大夫的方子,韩龄春环着他,手掌摩挲着他的腰,不知道在想什么。 陈岁云把方子折起来,笑道:“早跟你说不让你画了,现在只能看着过过眼瘾了。” 韩龄春哼笑一声,没说话。 客厅的电话忽然想起来,佣人过来接电话,少顷,道:“是姚少爷打来的,找五小姐。” 韩龄春点点头,女佣去楼上将韩璧君叫了下来。 韩璧君在房间里给自己捣鼓了一个新发型,这会儿正一边理着刘海一边接电话。 “姚嘉哥哥,上午好呀。”韩璧君声音甜甜的,道:“我倒是想跟你去,可是我哥哥要带我去容祯府上拜访。容祯的爸爸到上海了,我们要过去见见。” 那边姚嘉说了什么,韩璧君嘟着嘴道:“我也想去看电影,但是我哥哥不让,只能等下次了。” 陈岁云有些讶异地看了眼韩璧君,见韩璧君拿着电话,道:“我也不晓得有没有时间,我得听我哥哥的么。” “好,好。”韩璧君道:“那等我有空的时候我给你打电话。你有什么稀罕玩意儿也时时想着我,一有机会就来找我出去玩啊。” 那边姚嘉逗笑了韩璧君,两人说了几句才挂掉电话。 陈岁云看向韩龄春,“你要带她去容府?” “我自己去。”韩龄春道。 “那……” 韩璧君在一边沙发里坐下,道:“谁要跟姚嘉出去逛,他那个人,笑面藏刀地紧。” 韩璧君看向陈岁云,道:“你下午有没有事啊,咱们去逛百货大楼,要过年了,我要去买些年货。” 陈岁云想想,点了点头,索性他没有事,也该去添置些东西。 那边五川过来了,手里拿着韩龄春的大衣,韩龄春起身,穿上大衣要出门。 韩璧君叫住他,冲他伸出手。 韩龄春从衣兜里拿出钱夹,抽出一沓大钞,递给陈岁云。 韩璧君哼了一声,对一边的佣人说叫人把车子给她准备好。 临近过年这几天,天气还算不错,汽车穿过弄堂,陈岁云看见家家户户在打扫卫生晒东西。衣裳挂在半空的绳子上,随风轻摆。 “我之前裁的衣服做好了,咱们先去试衣服。”韩璧君道。 陈岁云点头,这是老裁缝铺子了,陈岁云常来,韩璧君还是第一次。 铺子倒是不小,四间大门,装着彩色玻璃。屋里坐着一面摆钟,墙面用各色裁成菱形的布料装饰,一墙花团锦簇。 裁缝见陈岁云两人来,将人请到里间,看茶上点心。不多会儿,两个人捧着韩璧君的衣裳回来,韩璧君把包给陈岁云,去里间换衣裳了。 韩璧君的新衣裳是件墨绿色的丝绒旗袍,珍珠盘扣,袖口和领口都饰以小珍珠,清新优雅又不失华贵,是件合格的大家闺秀的衣服。 “腰上松了些。”韩璧君跟裁缝沟通旗袍的细节,看见陈岁云坐在一边,道:“你不试试你的衣服?” “不了。”陈岁云摇头,“我在这里做过很多衣服,尺寸不会出错。” 韩璧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去百货公司的路上,韩璧君问道:“你是不是从来不在外面换衣服的?” “我只是不喜欢在外面试衣服。”陈岁云道。 韩璧君打量他两眼,“泡温泉呢?出去玩呢?你总不能不换衣服罢。” 陈岁云顿了顿,道:“跟你哥哥在一起的时候可以。” 韩璧君神色一言难尽,道:“我觉得他有点羞辱你了,这么严防死守的,什么意思。” “不,”陈岁云道:“他是想逼我养成一些习惯,这些习惯会引导我想起他这个人。最好穿衣吃饭、一抬手一说话都能让我想起他。” “啧啧,”韩璧君道:“罪加一等。” 第24章 汽车开进南京路,几座高楼大厦伫立着,街道上空挂着飘摇的布条,各种店名,广告语,层层叠叠的。路两边的橱窗里挂着福字,贴着窗花,红纸上写着最新款或者新年大减价。 这里的人力车夫也很多,大冬天的跑出一身汗,拉车的手布满冻疮,但这还不是他们最辛苦的地方。上了年纪的老头弯着腰捡地上的香烟蒂,半大的孩子跟在身后捡废纸。更多的是流浪儿和乞丐,他们追着行走的先生或者太太,有时候能讨得几个钱,有时候只得到一声厌烦的“去”。走到人家商铺门口时,里面的伙计往往还要出来赶人。 陈岁云与韩璧君下了车,上前乞讨的流浪儿被司机拦下,得了几个钱,各自跑开。陈岁云收回目光,与韩璧君一起走进百货大楼。这里面琳琅满目,色彩缤纷,腊味、香料、瓜果、纸张、茶叶、衣鞋、洋货,应有尽有。 陈岁云一一看过去,每样都要了不少,地址留的陈家书寓,叫店家给送过去。 在一家首饰店里,韩璧君挑了一枚珍珠绿宝石胸针搭配她的新衣服,又挑了只造型简洁的银表。转过头,她拉着陈岁云去挑鞋子。她的鞋子都是高跟鞋,所以想买一双白色的平底皮鞋。 “为什么要买平底的?”陈岁云问她。 “因为玉华不比我高多少啊。”韩璧君笑道:“等他以后长得足够高了,我再穿高跟鞋。” “以后?”陈岁云笑了笑,道:“你不是只在上海停留些许时日么?你不打算去欧洲了?” “当然不是,”韩璧君道:“我要走的。” “那陈玉华怎么办?”陈岁云问她,“你要带他一起走吗?” 这个韩璧君还真没想过,但她不愿意让陈岁云看笑话,于是梗着脖子道:“也不是不行啊。” 她看了眼陈岁云,道:“我反正不会像我四哥那样。” 陈岁云笑了,道:“陈玉华愿意跟你走吗?他生在这里长在这里,因为你想去欧洲就背井离乡的跟你离开。你怎么知道这不会是另一场悲剧?” 韩璧君答不上话,陈岁云从货架上给她挑了一双皮鞋,道:“试试罢。” 陈岁云眼光不错,挑的鞋很好看,穿上也舒服。韩璧君叫服务员再拿几双来试试,问陈岁云道:“你不给我四哥买点东西?” 陈岁云闲坐在一边,“你四哥什么都不缺啊。” 韩璧君哼笑一声,“他倒缺个媳妇儿,你怎么看。” 陈岁云叹了一声,站起身道:“那我还是给他挑样东西罢。” 韩璧君自己去寻摸吃的了,等陈岁云买完东西回来,韩璧君手上已经拎了五六包东西,炸糖糕,熏鱼,奶油蛋糕,糖炒栗子。她手捧着纸盒,一手拿着小勺子,舀红薯肉吃。 “烤红薯在这里叫烘山芋,害我找了好久。”韩璧君抱怨着,道:“味道也没我以前吃的好。” 陈岁云看她一眼,“想家了?” 韩璧君长叹一口气,道:“才没有呢。” 陈岁云摇摇头,不再说话。 他们买完了东西要走,韩璧君却非要去陈家书寓,她要把那支银表送给陈玉华当新年礼物。 陈岁云磨不过她,只好带她去了。 陈家书寓今日倒是安静,阿金来迎他们,说陈霜华带着陈玉华出门去了,赵谦来找陈兰华,两人正在陈兰华房间里。 陈岁云点点头,看向韩璧君,“既然来了,那就楼上歇歇脚罢。” 得知陈玉华不在,韩璧君很丧气,她跟着陈岁云上楼进了房间,道:“近来感觉玉华同我疏远了不少,我之前给她写信,他也不怎么回。” 陈岁云倒了杯茶给她,“他写字不好看,不好意思回你。” “真的?”韩璧君问。 陈岁云点点头,道:“如果我是他,我会因为这样的原因不敢给你回信。” 韩璧君的心情总算好了些,她把银表留下,托阿金转交给陈玉华。 阿金仔细将银表收好,又拿出一沓账目给陈岁云看。陈家书寓的一切开销都由他来安排,陈家兄弟们的衣裳行头,要添置的家具物什,都得他过目了。当然了,客人掏钱的另说。 “货运公司的钱经理想跟苗老板见一面,托您牵个线。” “钱经理?”陈岁云道:“是谁?” “咱们隔壁林家林小月的客人,她昨儿过来,跟三先生说的。三先生叫问问您。”阿金道:“打听过了,这钱经理也是个本分的生意人。” 陈岁云点点头,“我明天给苗老板通个电话。” “还有一桩事,”阿金道:“云芳里赵家姊妹俩要嫁人了,咱们是出一份礼还是两份礼?” “两个人出嫁当然出两份啊。”陈岁云翻着账目。 阿金站在陈岁云身侧,低声道:“姊妹俩嫁给同一个。” 陈岁云微微有些惊讶,“一个长三倌人的身价就很高了,她们家姊妹两个,谁家那么有钱?” 阿金道:“是容家大爷。” 陈岁云惊讶,“谁?” “就是容祯少爷的爹。” 陈岁云讶然,少顷,道:“那也预备两份罢,宁肯多些,不要少了叫人说嘴。” “是。”川书香每天便秘 陈岁云看完账目,拿笔在上面勾画了几下,随后合上账本,问韩璧君道:“咱们回罢。” 韩璧君百无聊赖地点点头。 回到家,韩璧君收拾今天买的东西,在沙发上摆满了纸袋。陈岁云去厨房摸了个苹果,连皮也没削就啃起来了。 俩人说着闲话,韩龄春也回来了,看起来心情不大好。 五川接过他的大衣,道:“容家大爷果真像传说中的一样,极不成器。” 韩龄春把韩璧君的纸袋扔到地毯上,自己在沙发上坐下。韩璧君哼了一声,宝贝地把自己的纸袋拢过来,都:“我今天在陈家书寓听说了,容家大爷娶了两个长三倌人,还是姐妹呢。” 韩龄春没说话,五川站在沙发边,道:“容家大爷才到上海几天呢,亲儿子没见到面,倒先去了堂子,还一娶就娶了两个。” 韩璧君回头看了眼韩龄春,“我听人说,容家大爷因为不成器,一把年纪了还被拘在容家太爷身边。这一到上海,离了头上一座大山,那还不肆无忌惮,想干什么干什么。我只觉得好笑,容祯的那点脸面,要被他爹丢尽了。” “啊,”韩璧君拍了下手,“我要把这件事告诉爹,看跟这样的人成了亲家,他脸上能多光彩。” 韩龄春仍不说话,只是端着茶,让陈岁云看了他好几眼。 韩龄春去容府拜访的时候,容家大爷口无遮拦,说了些关于陈岁云的话。容祯当时就喝止了。容家大爷觉得被儿子训斥丢了面子,嘴里有的没的都说出来,惹了韩龄春不快。 韩璧君说完,兴冲冲地要去发电报。韩龄春则起身上楼。陈岁云想了想,跟着也上去了。 “你不是一向待人温和有礼,不至于为他不成体统生气罢。”陈岁云倚着屏风。 韩龄春站在衣帽间的镜子前,在换衣服。 “我对于蠢人的容忍度总是会低些。”韩龄春不咸不淡道。 “看起来是真的惹了你生气了,”陈岁云道:“说话这么刻薄。” 韩龄春哼了声,没说话。 陈岁云啃完苹果,扔掉果核,拍了拍手道:“我今天去买东西,给你也带了件。” 韩龄春惊讶地看了他一眼,道:“给我也带东西了?” “这么惊讶干什么,好像我平时多亏待你一样。”陈岁云从一边的袋子里翻出一条围巾。围巾是灰色的,没有别的花纹,简单大方,一眼看上去甚至有些随意。 不过韩龄春还是很期待,目光紧跟着陈岁云。 陈岁云把围巾递给他,他却不接,只看着陈岁云。 陈岁云只好走到韩龄春身前,双手拿着围巾环在韩龄春脖颈上,围巾绕了一圈,陈岁云给他整理了一下,道:“我前两天剪了头发,之后就觉得脑袋凉飕飕的,帽子不好看,带围巾正好。所以给你也带了件。” 韩龄春低头看着陈岁云,攥住他的手合在身前。 “我真高兴。”韩龄春看着他,像看一件宝贝,怎么爱都不够。 陈岁云笑道:“何至于?” 韩龄春拥住陈岁云,低下头亲他,神色甚至有些激动了。他一下一下的亲吻陈岁云的嘴角,满含爱恋。 “我真高兴,这样一件小事,你也会想着我。” 陈岁云愣了愣,哼笑出声,“我就知道,都是你的阴谋。” 第25章 除夕当天,韩公馆已经收拾妥当,各处摆放着鲜花鲜果,一派花团锦簇的景象。茶几上放着双层檀木什锦盒,装满了瓜子糖果点心。后门上,下人接来一篓一篓的新鲜瓜果,一箱一箱的腊味年货。厨房里正热火朝天,预备年夜饭的,预备零食点心的,预备甜点的,香味都要传到客厅里了。 客厅里只有韩龄春一个人,还在跟人打电话处理些事务。挂掉电话前,人家跟他说“恭贺新禧”。 陈岁云与韩璧君在前门口,韩璧君踩在梯子上贴春联,陈岁云给她扶着梯子。韩璧君拿着春联比划了两下,“这样行不行。” “稍微往下一点,不对称了。”陈岁云道。 韩璧君挪了挪,“这样?” “嗯。”陈岁云点头,把浆糊递给她。 韩璧君大刀阔斧地刷了两下,将春联糊上了。 她从梯子上下来,跟陈岁云站在一块看了看,道:“好像还是有点歪。” 陈岁云把浆糊和剩下的春联收起来,“差不多得了。” 两人一块往客厅走去,韩璧君在小柜里拿出一沓红纸,“剪窗花呀,怎么都没人剪窗花?” 陈岁云洗了手,从什锦盒里抓了把瓜子,“我不会。” 韩璧君看向韩龄春,韩龄春道:“给我罢。” 陈岁云凑到韩龄春身边,“你会剪?” “我四哥手可巧了。”韩璧君:“什么年年有余,贵花祥鸟他都会剪。” 陈岁云凑到韩龄春身边,他把红纸折了几折,剪子拿在手上轻巧熟稔地就剪出了一朵雪花。 “小时候过年,气氛太压抑,我不想说话,就得找点事做。这是跟我家的一个下人学的剪纸,这么多年了,好歹没忘。”韩龄春说着又拿起一张红纸,“你要学么?我教你。” 陈岁云摇头,他脾气急,干不来这些精细活。 韩龄春笑道:“确实很能磨性子。” 他把这张纸张开,是一张双喜字。韩璧君看了就笑,道:“四哥,我们这是过年,不是成亲。” 韩龄春笑了笑,把这张双喜字给陈岁云。陈岁云失笑,他把双喜字拿在手上仔细看了看,道:“真是漂亮。” 陈岁云端详良久,将这张双喜字按着折痕折叠起来,最后只剩下方方正正一小块,放进了怀表的夹层里。 韩璧君坐在另一张沙发上,怀里有很多丝线,她手指灵活的一转一转,就编出了一个漂亮的梅花结。 即使他们离开了家,离开了那所一重一重的大宅,过去和父亲还是在他们身上留下了痕迹。 夜色渐渐漫上来,吃过年夜饭,韩璧君就张罗着要打麻将。 陈岁云跟韩龄春站在唱片机前,商量着换哪首曲子。韩璧君抱怨道:“咱们家人太少了,打麻将都凑不齐。”顿了顿,她道:“应该把玉华也叫来。” 陈岁云没理,韩璧君只好叫了五川来。 麻将桌上铺着桌布,韩龄春,陈岁云,韩璧君,五川四个坐下打麻将。陈岁云手边放着一个玻璃碗,里面装着红彤彤的草莓。 韩璧君看了好几眼,道:“怎么我就没有。” 韩龄春垒着牌,“你叫佣人给你拿。” “那怎么能一样,”韩璧君拉长了腔调,“不是哥哥给我拿的呀。” 韩龄春没理他,五川叫来佣人,在韩璧君旁边放了个小几,上面点心水果茶点一应俱全。 一入夜外面就响起了鞭炮和烟花声,透过高大的窗户,远处的夜景被一览无余。 麻将玩了几圈,韩璧君就不玩了。 “你,”韩璧君指着陈岁云,“你出老千。” 陈岁云抓着牌,笑道:“跟你玩还出老千,你也太小看我了。” “还有你,”韩璧君指着韩龄春,“你算牌,还给陈岁云喂牌。” 韩龄春悠然自得,“你也能算啊。” 韩璧君重重地哼了一声。 见她不玩了,韩龄春也不垒牌了,起身到沙发边,从抽屉里拿出一封信。 “父亲的信,昨日送到的,你也看看罢。” 韩璧君把剥了一半的山竹放下,拿纸巾擦了擦手,接过信封。 几乎在看到父亲笔迹的第一眼,韩璧君就严肃起来了,她逐字读完信,偶尔还要停下想想是否有暗指,这样一封不长的信,她读了十多分钟。 等放下信,韩璧君的神色就有些不好了。 “三哥年后娶亲。”韩璧君道:“你要回去吗?” 韩龄春漫不经心地摇摇头。 韩家老三韩同安这是第二次娶亲了,他结过一次婚,因为媳妇娘家坏了事,所以韩老爷子让韩三离婚了。这是又一门,同样是位高权重的大家族。韩同安没有韩家老大老二厉害,在韩老爷子眼里,他的价值只有推出去联姻一条路。如果不是为了面子,或许韩老爷子会让韩同安做上门女婿。 “其实三哥挺上进的,他在外交部,人人说他有君子之风。”韩璧君摇头,“可是有你们在,父亲永远看不到他。” 韩璧君把信收起来,低着头缓缓道:“有时候我就想,我应该柔顺些。父亲见惯了你叛逆的样子,说不定会喜欢听话的我呢?” 她笑了笑,道:“结果显然不尽人意,在他眼里听话是理所应当的。” 韩龄春已经过了会对父亲失望的年纪了,对此无动于衷。但是陈岁云还有些于心不忍,拿了个草莓给韩璧君,“别难过。” 韩璧君撇撇嘴,张口啊呜吃掉了陈岁云手上的草莓,“他等着吧,我这辈子都不会让他再见到我!” 电话铃声忽然响起来,是陈家书寓打来的,找陈岁云。 陈岁云坐在沙发上接电话,“怎么了?” 陈霜华的声音从那边传来,“没怎么,就是问问你,吃年夜饭了没有?” “当然吃了,韩公馆还能不管我饭是怎么的。”陈岁云笑道:“你们呢,今天都在家罢,稍微吃点酒,可不要发酒疯。” 陈岁云与那边絮絮说了些闲话,韩璧君站在电话后,一直拉扯陈岁云的衣裳。 “好了好了,”陈岁云道:“玉华在不在?韩小姐想跟他说说话。” 陈岁云把电话听筒交给韩璧君,韩璧君的声音立刻温柔起来,“玉华。” “我吃了饭的,也贴了春联。我吃的饺子,汤圆?汤圆好吃么?那我也要尝尝。” “我还给你编了同心结,明天我亲手给你带上。” “银表,没什么的,我就觉得好看,趁你。” “你还放了烟花?那我这里或许也能看到。”韩璧君绕着电话线,“我也出去放烟花,你等着看好么。” 陈岁云在一边听着,对韩龄春笑道:“真是腻歪。” 那边韩璧君依依不舍地挂了电话,一下子从沙发上跳起来,叫厨房给她做甜酒酿味的汤圆,还拉着五川去后花园放烟花。 陈岁云与韩璧君走上二楼阳台,夜幕里烟花连绵不断,天边璀璨的花朵一朵接一朵,照的黑夜恍如白昼。 这个时候,天上竟然飘起了雪,倏忽间就变大了,雪花一团一团的,棉絮一样。 陈岁云惊呼,烟花,白雪,新年,怎么会有这样好的事情。 “我早说过了,上帝是个无与伦比的导演。”韩龄春走到陈岁云身边,给了他一杯果汁。 陈岁云看着他手里的红酒,馋的不得了。 韩龄春在管他喝酒这块,不再得过且过。因他自己就在禁欲,那么陈岁云当然也不能那么舒坦。 “这么好的时候,居然没有酒,以后想想都觉得遗憾。”陈岁云看着装在高脚杯里的果汁,慢悠悠的叹了一声。 韩龄春站在栏杆边,雪落在他的肩头,他漫不经心道:“是因为下雪罢,一下雪,人就会想起遗憾的事。” 陈岁云看他,雪夜里,韩龄春一手插兜,一手摇晃着酒杯,明明是幅矜贵优雅的贵公子模样,眼神却有几分落索。 陈岁云问道:“你有遗憾的事么?” “有,”韩龄春抿了一口酒,“无法挽回的遗憾,只是想一想都觉得后悔。” 陈岁云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眉头是皱着的,他只看着韩龄春。 “你呢?”韩龄春问陈岁云,“你有遗憾的事吗?” “我……”陈岁云扶着栏杆,他遗憾的事情可太多了,因为怕挨打没有吃掉的最后一口烧鹅,因为少不更事没有拦着师父抽大烟,跟师弟们分道扬镳,坏了嗓子不能再唱戏,遇见韩龄春。 他遗憾的事情那么多那么多,但他最后只是看着在天边炸开的烟花,“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 韩龄春看着被烟花照亮的陈岁云的侧脸,“从不回头看吗?” 陈岁云目光颤了颤,他转头看着韩龄春,明明是笑着的,可漂亮的眼睛顷刻间就蒙上了一层雾。 第26章 大年初一,到处喜气洋洋。陈岁云一早就起床了,洗漱完,穿了件淡白底子绣梅花的绒料衣裳,很衬气色。 韩龄春已经在楼下了,他今日做中式打扮,黑底银花的一件绸缎绒衫,胸前挂着一串白玉五事,斯文贵气。 楼下客厅里,佣人们说着吉祥话拜年,他给大家都发了红包。看佣人们脸上的笑脸,想必这红包不薄。 少顷韩璧君也下来了,她昨晚玩了太久,这会儿脸上还有些倦色。 几人一块吃了早饭,早饭很简单,是甜芝麻汤圆。一碗热腾腾的汤圆下肚,手脚都暖和了。 五川过来,手上拿着一匣子拜帖,都是给韩龄春拜年的。韩龄春叫先放着,催促韩璧君换衣服,和他一起去向上海滩的老亲拜年。 韩璧君换了衣裳下来,手里拿着黑色宽礼帽,问道:“陈岁云不跟我们一起去?” 陈岁云从沙发上起身,道:“大小姐,我也有亲友要拜年的。” 韩龄春穿好大衣,道:“我叫人送你去罢,黄包车太冷了。” “好。”陈岁云应下,收拾好出门。 司机先送他回陈家书寓,书寓里,陈霜华等人都已经收拾好了,只等着陈岁云。 陈兰华把礼单给陈岁云过目,陈岁云一边点着礼品一边道:“韩公馆借了辆车给我们,都上车罢。” 陈霜华与陈兰华把礼品盒搬上车,带着陈玉华一起上车。 汽车后座,陈岁云找出一沓画着福字的红包,正挨个往里头塞钱。陈霜华一边帮他一边道:“春景班那么多学徒,得收走咱们多少压岁钱。” 前面的陈玉华转过头,“咱们要去春景班啊。” “嗯,”陈霜华懒洋洋应了声,“在上海滩,你大先生就只有春景班这么一门亲戚了。” 陈霜华瞥了眼陈玉华,忽然笑了,“好在我聪明,带上陈玉华,多少能收回来几块钱。” 陈岁云失笑,把红包整理好装进兜里,道:“你还计较这几块钱。” 陈霜华哼了声,“我就是看不上秋锁云那清高的样子。” 汽车一路行驶到一座庭院,门口上书“春景班”三个字,黑漆大门上贴着红对联,门口还是放完鞭炮的纸屑。 院门里玩鞭炮的小子一见陈岁云几个,忙往里面跑,去告知秋锁云。 陈岁云几人进院子,院子的雪都扫干净了,角落有一块花坛,里面种了棵海棠,这会儿零星一些残雪,并没有花朵。院中央有一块空地,大年初一还有几个学徒在练功。 正房里,秋锁云走出来,他穿着一身枣红色的长袄,金线绣出若隐若现的暗纹。 戏班子的学徒都凑在檐下偷看陈岁云等人,二徒弟觑着秋锁云的目光,见秋锁云点了点头,这才笑着凑到陈岁云面前,说着吉祥话,讨红包。 余下的小子们自然都跟着他,七手八脚的把陈岁云围起来,吉祥话一句接着一句,欢笑声一浪接过一浪,这才有了过年的欢喜氛围。 等走到秋锁云面前,陈岁云手里的红包也都散完了。秋锁云从袖中拿出一个红包递给陈玉华,“压岁钱。” 陈玉华有些受宠若惊,愣愣道:“谢谢秋老板。” 秋锁云抿起嘴,笑了笑。 陈岁云与秋锁云进正堂说话,秋锁云的徒弟招待陈霜华几个,将他们带去厢房喝茶说话。说是说话,其实也就是陈兰华和秋锁云的徒弟聊天。陈霜华新学了几个戏法,正在逗小学徒。陈玉华对戏班子很好奇,一个站在门口吃糕饼的半大小子就带着他四处逛逛。 正房里,堂前的供桌上摆放着一个牌位,底下除了供奉的瓜果点心,还有白玉瓶子里插着的一枝海棠。 这是白海棠的灵位。他本该跟着大徒弟陈岁云,可他一辈子因戏成痴,陈岁云不想他的灵位留在长三堂,所以将灵位送回了春景班,也算全了他的体面。 秋锁云点上香递给陈岁云,自己站在他身侧,与他一同跪下磕头上香。 祭过师父,两人从房间里走出来,站在廊下说话。陈岁云点了支烟,秋锁云一见就不高兴了,皱着眉躲开。陈岁云只好掐了烟 “你大徒弟呢?”陈岁云道:“怎么今天没见他。” 秋锁云理了理衣服,道:“前儿我大徒弟登台唱戏,被个当兵的看上了。我徒弟不愿意,人就威胁要打断他的腿。我把他送走了,去避避风头。” 说到最后,秋锁云眉眼间有些阴郁。 陈岁云道:“怎么不来找我,我认识的人多,能帮你想想办法。” 秋锁云冷嗤一声,不搭话。 陈岁云知道他看不上自己做这一行,也不再提,只道:“兰华要赎身了,不多久就要离开上海,我看你们平日里也能说上两句话,什么时候去道个别。” 秋锁云问道:“是自己赎身的,还是跟了什么人了?” “自己赎身的,”陈岁云道:“跟他姐姐回乡下去。” 秋锁云放下心,道:“这就很好。” 陈岁云也点头。 师兄弟又安静下来,秋锁云看了眼陈岁云,道:“你还跟韩龄春在一起?” 陈岁云低头,不自在地碾了碾脚下的烟蒂,道:“嗯。” “嗯什么嗯!”秋锁云眉头又拧起来,他跟陈岁云自小一起长大,也知道当年那些事。 “当时师父是怎么跟你说的,他根本就没有把你当回事!”秋锁云道:“是,他回来了!可也不看看过去多久了?他回来还不如不回来,宁可死在外面也别再祸害你。” “你消消气,”陈岁云倚着柱子,道:“大过年的,说什么死啊活啊,不吉利。” 他神色平静,透露着不在意,“其实当年,韩龄春也没做错什么。他没觉得我会等他,自然算不得背信弃义。况且,”陈岁云沉默了一会儿,慢慢道:“我也没有那么喜欢他,我想我更多的是不甘心,需要一个宣泄的出口。” 秋锁云冷笑一声,道:“这几句话说的不错,显得你没有那么自作多情了。” 陈岁云悻悻的,“你的嘴太毒了些,想必跟陈霜华很有话说。” 秋锁云没搭理他。 院里有个小姑娘在站梅花桩,看上去也就八九岁,头上顶着两只碗,颈直肩沉。她旋身,一字马横在两个站桩上,头上的碗纹丝不动。 “哟,”陈岁云道:“好俊的功夫。” 秋锁云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小姑娘,神色和缓了些。 “这是我才发现的,虽是个女孩儿,但却是唱戏的好苗子。小小年纪,嗓子清亮的不得了,我听着都要醉了。”秋锁云拉着陈岁云看,“你瞧,她眉眼间还有点师父的意思。我头一次见她,就觉得肯定是师父转世投了个女胎,又回来了。” 陈岁云笑了笑,道:“师父这么着急投胎干什么,现在这世道,人命这么贱,过不上好日子啊。” 秋锁云横了他一眼,招手叫小姑娘过来。那小姑娘从梅花桩上跳下来,跑到两人面前。 陈岁云俯下身,捧着小姑娘的脸看了看。小姑娘是标准的鹅蛋脸,眼眉细长,似挑非挑。小小年纪就有一双含情目,可想而知来日她站在戏台上,会是怎样的风华绝代。 陈岁云看着这张脸,笑意渐渐收敛。 “叫什么名字?”他问道。 “金戈。” “金戈?”陈岁云问道:“金戈铁马的金戈?” 女孩儿点点头。 陈岁云皱眉,“一个女孩子,怎么用这么个名?” 秋锁云道:“这孩子的母亲,是个读书人,就盼着金戈铁马,复我家国。” 陈岁云问道:“那她母亲人呢?” 秋锁云低声道:“因下水救人,没了。这孩子的父亲早逝,她爷奶不肯要一个女孩儿,所以就送到了我这里。” 陈岁云听罢微微叹息。 秋锁云道:“你要觉得这个名字不好,就给她改一个。” 陈岁云想了想,道:“这名字不错,不用改了。” 秋锁云看着陈岁云,陈岁云笑道:“你是个性情刚强,不媚权贵的人,这孩子的母亲也是巾帼不让须眉,合该你们两个有师徒缘。” 秋锁云却摇头,“这孩子,我想叫她认你当师父。” “认我当师父?”陈岁云皱眉。 秋锁云点点头,“你从长三堂出来,跟韩龄春断了,老老实实过日子。这孩子认你当师父,以后伺候你,给你养老送终。” “这,”陈岁云犹豫道:“这也不是我说断就断的。” 秋锁云冷笑,“你别糊弄我,你自来心里就是有主意的,我不信韩龄春能强迫得了你!你这么犹犹豫豫的,无非是自己不想,还要扯什么你说了不算,自欺欺人。” 陈岁云被他劈头盖脸一顿骂,摸着眼睛也不敢说话。 秋锁云看着他这个样子,道:“我也不是非要做棒打鸳鸯的恶人,韩龄春回来足有五年了罢。你俩要成事,不早成了?既然成不了,就说明他没那个心,你也不要再犹豫,趁早断了罢。” 陈岁云听着,心里更加叹息,秋锁云以为是韩龄春不愿意,所以这么几年他们两个还是这么恩客倌人的做着。实际上呢,是陈岁云不愿意。他既不愿意跟韩龄春,又没有下定决心要跟他分开,就这么不咸不淡的纠缠着。 好在秋锁云不知道内情,不然更要骂陈岁云了。 第27章 陈岁云在春景班坐了一会儿就要走,秋锁云道:“不留下吃个饭?” 陈岁云摆摆手,“不留了。” 秋锁云想了想,推着金戈到他面前,“把金戈也带去玩罢。” 他想叫陈岁云跟金戈培养培养感情,最好能因为金戈下定决心跟韩龄春断了。 陈霜华瞧见金戈,“哟,哪来的小姑娘。” 秋锁云道:“陈岁云他徒弟。” 陈岁云啧了一声,“八字还没一撇呢。” 陈霜华很惊奇,撺掇陈岁云道:“带着吧,带回去玩玩。” 小金戈也不说话,穿着红夹袄,梳着小辫子,乖乖站在陈岁云身边。 陈岁云摸了摸小姑娘的头,“好罢。” 他叫陈玉华抱着金戈坐在前头,他们仍照旧坐车回去。 回到书寓,所有人都对这个小女孩充满了好奇。 陈岁云房里,小姑娘坐在大椅子上,脚都碰不到地。她坐得板板正正,腰背挺得直直的。 阿金拿来瓜果点心,小姑娘并不伸手。陈兰华拿了个橙子给她,她看看陈岁云,才把橙子握在手里。 “这么大点的孩子正是狗都嫌的时候,她倒乖巧。”陈霜华看了眼陈岁云,“真是你徒弟?” “还没想好。” “这还有什么好想的,”陈霜华道:“这么乖巧的小姑娘,你好好调教,以后让她替你唱戏,也算另一种圆梦了。” “人家也不是白给我一个徒弟,”陈岁云给自己倒了杯热茶,“我师弟希望我能赎身,离开长三堂。” 陈霜华眉头渐渐皱起来,他大概想说什么,却顾忌着小姑娘,最后只道:“咱们这里有那么不好么?你也在这儿待了十年了,换别的地方未必会比现在过得好。” “倒不是为这个。”陈岁云皱着眉,有些拿不定主意。 陈霜华很快明白过来,“那想必是为了韩老板。” “什么为了韩老板?”门外忽然传来一道女声,众人看去,只见韩龄春与韩璧君一道走进门。 陈岁云有些惊讶,道:“你们怎么来了?” “我听说,你新得了个徒弟,所以过来看看。”韩龄春道。 陈岁云眉心微动,他请韩龄春与韩璧君坐下,一边端茶一边看着韩龄春,“这才多会儿的功夫,就传到你耳朵里了。” 韩龄春神色自若,只当没听见。 陈霜华等人站在一边,互相对了个眼神,谁也没有说话。 韩龄春端起茶抿了一口,目光锁定人群中的金戈。 “这就是那个小姑娘?”他放下茶盏,冲她招手,“过来。” 金戈看了看陈岁云,慢慢走到韩龄春身边。 “叫什么名字?”韩龄春温声问道。 “金戈。”小姑娘的声音清脆,态度也不怯弱,很大方。 “金戈,”韩龄春念了两遍,对陈岁云笑道:“好名字,听着就像你徒弟。” 金戈这名字与凛字一样,都要有一股肃杀之意。 陈岁云笑笑,道:“只是说笑罢了,她还不是我徒弟。” “也就差个拜师茶。”韩龄春道,他从自己衣服下摘下一串白玉五事,挂在小姑娘衣服上,道:“送给你,做见面礼。” 小姑娘看看陈岁云,陈岁云道:“拿着吧。” 小姑娘这才转过头,看着韩龄春,认真道:“谢谢叔叔。” 韩龄春一下子笑起来,他看向陈岁云,冷不丁道:“我想收她做干女儿。” 陈岁云愣住,不止他,所有人都惊了一下。 “你别开玩笑。”陈岁云道。 “我没有开玩笑,”韩龄春道:“给我做女儿,我给她改姓,上族谱。” 韩璧君惊的茶水都撒出来了,“爹还没死呢,族谱是你说添人就添人的?” 韩龄春不为所动,只看向小姑娘,笑问:“你愿意给我做女儿吗,有吃不完的美食佳肴,穿不完的锦衣华服。” 小姑娘摇摇头,“我只想唱戏。” “唱戏?”韩龄春温声道:“那更好了,让你师父教你唱戏。等你长大了,我给你修最好的戏台,叫所有人都来听你唱戏好不好?” 陈岁云犹疑地看着韩龄春,“你怎么会想收她做干女儿。” “我与她投缘啊。”韩龄春漫不经心地回答。 陈霜华等人也摸不着头脑,只见了一面,就喜欢的要认做女儿了? 韩龄春几乎是一意孤行。他看着这个小姑娘,心里却在想,秋锁云真聪明啊,他找的这个小姑娘,唱戏的天分那么好,又和白海棠相似。韩龄春一看陈岁云的模样,就知道他舍不得。 既然陈岁云舍不得,那他就把这小姑娘要过来。 韩龄春面上的笑意仍旧完美无缺,他摸了摸小姑娘的头发,看着陈岁云,笑道:“你的徒弟,我的女儿,这才是咱们三个人的缘分。” 陈岁云没有听出韩龄春的意有所指,他只是在想,如果金戈成了韩龄春的女儿,那以后的路必然是光明大道。可是韩龄春为什么呢?他是商人,可从不会做亏本的买卖。 “我得跟我师弟商量商量。”陈岁云道。 韩龄春点点头,十分有耐心的样子。事实上,他想要办的事,没有办不成的。 陈霜华围观了全程,虽然也是一头雾水,但就是觉得心里毛毛的。他低声对陈兰华道:“真有这样天上掉馅饼的事?” 陈兰华摇摇头,没说话。 下午陈岁云把金戈带回了韩公馆。韩龄春显然是临时推掉了所有的事,陪着金戈在韩公馆玩了一下午。 他带金戈去三楼的花房看冬天里也娇艳的花朵,得知金戈喜欢海棠花,他就将花房里那株垂丝海棠送给了金戈。 “可是,”金戈有些为难,“我没有地方养,离了花房,它会冻死的。” “不怕,”韩龄春俯下身,平视着金戈,道:“就养在我这里,你什么时候想看都可以。” 金戈想了想,到:“班主很忙,不能经常带我来。” 韩龄春便笑了,“你可以去找你师父,你对你师父说你想看花,你师父会带你来的。” 客厅里,陈岁云坐在一张单人沙发上,席上平铺着一本杂志。金戈飞奔到陈岁云身边,回头看了看韩龄春,又抓着陈岁云的手道:“师父,楼上有我的海棠花。” 陈岁云疑惑,“什么?” 韩龄春施施然走过来,“我送了她一盆海棠花,不过她没有地方养,暂时先放在楼上花房。她什么时候想看,你就带她过来看。” 金戈抓着陈岁云的手臂,眼睛期待的看着他。陈岁云只好道:“好,你想什么时候看都可以。” 金戈眼里瞬间溢出笑意,欢喜的情绪不加掩饰。 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小姑娘对韩龄春的态度肉眼可见的亲近起来。韩龄春是语言的天才,他寥寥几句话,就能引动人们的情绪,勾起心里的向往与期待。 陈岁云心不在焉地翻着杂志,看着韩龄春带金戈摆弄唱片机,心里越发疑惑。 韩璧君端着杯咖啡过来,酸溜溜道:“瞧他那样子,好像这小姑娘是他亲生的一样。我作为他亲妹妹,都没这个待遇。” 陈岁云若有所思,“可他越是和颜悦色的,我就越是觉得……” “他心怀不轨。”韩璧君对陈岁云对视一眼,眼中都是肯定。 晚上的餐桌上,韩龄春叫人加了一把小椅子给金戈,就放在他身边。他明明是第一次照顾小孩子,做起事来却那么得心应手。 “不要给她吃太辣的东西,“陈岁云到:“她嗓子受不了。” “我知道。”韩龄春头也不抬,耐心地陪小姑娘吃饭。 韩璧君要酸死了,跟陈岁云说,“你看他这样子,多虚伪。” 陈岁云看着韩龄春这么喜欢小姑娘的样子,提醒道:“她就跟我玩一天,今天晚上就得送回春景班去。” 韩龄春抬起头,给金戈盛了碗汤,道:“不要忘了跟你师弟提一提这件事。” 陈岁云抿了抿嘴,应下。 吃过晚饭,陈岁云送金戈回春景班。他牵着小姑娘的手敲开春景班的大门,秋锁云从正房走出来,笑道:“是不是很喜欢这个小姑娘,这么晚了才给送回来。” “先带她去休息罢,跑了一天了。” 秋锁云叫徒弟把金戈带去休息,与陈岁云一块进了正房。 陈岁云与他提起这件事,“韩龄春想收金戈做干女儿,不只是个名头,要改姓上族谱。” 秋锁云勃然大怒,“不行!” 陈岁云安抚道:“你先别着急,金戈就是做了韩家小姐,也一样能唱戏。况且有韩龄春庇佑,以后万事不愁啊。” “你往日的聪明劲儿都去哪儿了!”秋锁云道:“韩龄春那是想收她做女儿吗?那明明是冲着你去的。你的徒弟成了他闺女,你们两个以后不是更拉扯不清?” 陈岁云豁然开朗,总算想明白了其中关窍。 第28章 大年下大家都在走亲访友,陈兰华去他姐姐家了,陈玉华去他干妈家了。陈霜华一个人无所事事,留在书寓里也没意思,就去别家打麻将。好容易凑了个局,还碰上个来撩骚的女佣,气的陈霜华闭门不出,给陈岁云打电话。 “你要实在闲的没事,把各家送来的礼品收拾收拾,给人回礼去。” 陈岁云在二楼壁炉边的沙发上窝着,身上还盖了个毯子。他对面坐着韩璧君,两人正在玩骰子。 壁炉里的火很旺,烧的柴火是松木,有一种独特的味道。韩璧君弄了个铁丝网,往上面放了不少花生和桂圆。 “我?我忙着呢。”陈岁云手里摇着骰盅,“忙着玩啊,你听不到吗?” 陈岁云打开骰盅,点数又比韩璧君大,韩璧君很生气,眼睁睁看着陈岁云拿走自己最后两颗花生。 “你出老千!”韩璧君喊道。 陈岁云挂掉电话,把烧好的花生剥开吃掉,道:“我跟你说过,跟你玩不用出老千。” “那你怎么能把把赢我。”韩璧君道:“是有什么窍门吗?你教教我。” 陈岁云摇头,“教给了你,我还怎么玩。” 韩璧君皱眉,“那我不玩了。” “玩不起?”陈岁云把骰子装进骰盅里,“不然这样,你要是能看出窍门在哪儿,我就教你。” 韩璧君审视着陈岁云,道:“好。” 陈岁云于是又把骰盅摇起来,还没等他摇完,那边韩龄春走过来,问陈岁云道:“之前那幅倪瓒的画你收哪儿去了?” “不就放在卧室,”陈岁云道:“你要挂但是没挂出来,应该还收在柜子里。” 他一边说,一边从沙发上下来,跟韩龄春一块去找画。 “怎么忽然找这幅画了?”陈岁云从卧室衣柜的第二层找到一个长匣子,打开正是这幅画。 “送人。”韩龄春打开画看了看,随即又收起来。 陈岁云点点头,倚在衣柜前看韩龄春。 韩龄春看了他一眼,“有事?” 陈岁云停顿了一会儿,开口问道:“金戈那件事,你怎么打算?” “哦,”韩龄春对陈岁云笑了笑,道:“要收她做女儿,就怕别人说闲话。我打算先传出消息,说她是我的私生女,然后再澄清,将她认作干女儿,这样别人会觉得我是欲盖弥彰,金戈就是我的亲生女儿。” 陈岁云点点头,韩龄春做事妥帖,这样确实可以避免那些不堪的传言。 “春景班那边呢?”陈岁云不动声色,“秋锁云可不会同意。” 韩龄春看了他一眼,笑道:“听说秋老板有个徒弟遇见了麻烦事,我索性帮他平了这件事。” “这未免有些趁火打劫的意思。”陈岁云道:“我看,秋锁云不吃这一套。” 韩龄春笑了笑,道:“金戈家里还有人,有他爷奶在,轮不到秋老板说什么罢。” 陈岁云抿了抿嘴,并不觉得意外,韩龄春总有用不完的办法。 陈岁云越过韩龄春,推开窗户,道:“对于金戈来说,未必是件好事。” 韩龄春已经听出了陈岁云的拒绝,他笑道:“我可以叫她吃穿不愁,叫她想做什么做什么,我也不会对她疾言厉色,要求她学太多东西,只要她开心就好。” 陈岁云哼笑,“因为你根本不喜欢她,当然不会费心管教她。” 韩龄春抬眼,陈岁云有些稀罕的看着他,“你放一个不喜欢的人在家里,不觉得难受么?” “不喜欢的人算什么,我讨厌的人更多,”韩龄春笑道:“我也没有让他们都去死啊。” 陈岁云瞥了他一眼,心说怎么就让韩龄春这样的人得势了呢。 “在外面装装样子也就算了,回到家还要演,你不觉得累么?”陈岁云坐进扶手椅里,随手拿起韩龄春没看完的书,道:“我不打算做金戈的师父,她要唱戏,好好跟着秋锁云唱就是了。整个上海滩谁不知道秋锁云耿直刚强,从不做那些蝇营狗苟的事情。金戈跟着秋锁云,比跟着我好。” 韩龄春想了想,觉得这一局谁也没占便宜。他笑了笑,装模作样道:“你不问问金戈的意思?” “那小姑娘年纪轻轻,性格却很坚毅,不是会被繁华迷了眼的人。” “那好罢,”韩龄春站在陈岁云身后,捏了捏他的后颈,道:“这件事不提了。” 陈岁云哼了一声,没有接话。 初七韩公馆请客,请了春景班唱堂会,到黄昏时宴席方散。陈岁云走进供戏班子休息的房间,秋锁云正安排人收拾箱笼,小金戈也帮忙在人群里跑来跑去的。 秋锁云对陈岁云的好脸色只在过年这几天,这会儿他看见陈岁云,神色不咸不淡的。 陈岁云也无所谓,招手叫金戈过来,“小金戈,想我了没有?” 金戈跑到陈岁云面前,“师父……师伯。” “乖。”陈岁云摸了摸她的头发,道:“你想不想去看花?” 金戈点点头,转头看向她师父。 秋锁云整理着戏装,道:“可别转了一圈回来,又有人要抢我徒弟。” “不会。”陈岁云笑道。 他带着金戈走进别墅,韩龄春正与季之信说话,他们两个都喝了些酒,谈兴大发。 再次看到金戈,韩龄春的态度正常多了,温和淡然。但其实他根本没有跟金戈说几句话。 金戈的眼里渐渐漫上疑惑,陈岁云没有察觉,带着金戈往楼上走。 韩龄春仍旧与季之信说话,一转头,恰好碰上金戈望过来的目光。那一瞬间,韩龄春酒意尽消,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又犯了一个错误。 花房里,金戈贪恋地看着那盆娇嫩鲜艳的海棠花,她撑着花几,凑上前去嗅。 “什么味道?”陈岁云问。海棠花的香味其实很淡,这里的花又那么多,她能闻到什么味道。 金戈形容不出来,只道:“很好闻。”顿了顿,她又道:“我记住这个味道了。” “这么喜欢这盆海棠花?”陈岁云道:“下次再带你来看。” 金戈依然恋恋不舍,她想,或许没有下次了。 晚上陈岁云送金戈回春景班,秋锁云一直在厢房里等着。夜已深了,秋锁云将小姑娘塞进被子里,师兄弟俩坐在她床前说闲话。 “我大徒弟那事,平了,他说过几天就回来。”秋锁云道:“我知道这里面你帮了忙,我承你一份情。” 陈岁云摆摆手,“不要说这话。” “但说实话,我看他因为这件事,怪灰心的。”秋锁云道:“时局不好,到处都在死人。你看上海歌舞升平,你看不到的地方呢,尸横遍野。世道乱,没有公正可言,我们就是想老老实实唱戏,都被逼的要活不下去。” 陈岁云只道:“总有好起来的时候。” 秋锁云嗤笑一声。 床上的金戈忽然转过身,大眼睛扑哧扑哧看着两人。 秋锁云道:“你还没睡呀。” “师父,你们就在我床边说话,叫我怎么睡。” 秋锁云瞪她一眼,金戈吃吃地笑。 笑过了,她拉着陈岁云的手指,道:“师伯,韩叔叔第一次见我那么喜欢我,是假的么?” 陈岁云愣了愣,“为什么这么说?” “他今天只跟我说了四句话,也没有摸我的头。”金戈道。 “就为这个?”陈岁云失笑。 金戈摇摇头,深沉道:“不要骗小孩子,你们都骗不过小孩子。” 陈岁云笑了,笑着笑着又变成了叹息,“你很喜欢韩叔叔么?” 金戈点点头,不过她很快就道:“没关系,他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好了。” “你不喜欢他了?”陈岁云道:“这真是好严重的惩罚啊。” 秋锁云坐在床边,把金戈的夹袄盖在被子上,棉裤塞在床尾,念叨道:“现在你知道了,男人的话不能信,有钱的男人更坏,就会骗人。骗了大的骗小的,真不是东西。” 作者有话说: 韩老板犯了什么错误,你们懂的吧 第29章 陈岁云送完金戈还要回韩公馆,时至深夜,大街小巷都不见人影,反倒天边的烟花热闹,一串接着一串。陈岁云坐在车里,看了一路的烟花,十分过瘾。 深夜里,韩公馆安静地伫立在林木之中,只有门前几盏灯亮着。 陈岁云进屋,佣人过来问要不要准备夜宵,陈岁云摇头,轻手轻脚上了二楼。卧室门缝下透出暖黄色的光,陈岁云推门进去,韩龄春还没有睡。他穿着一身黑色的睡衣,鼻梁上挂着金丝眼镜,坐在床上看书。 “这么晚了还没睡啊。”陈岁云脱掉大衣随手扔在一边。 “在等你。”韩龄春撩起眼皮子看过来,从骨子里散发一种斯文败类的气质。 陈岁云看了他好几眼,忽然走到床边,一只腿跪坐在床上,把两只冰凉的双手深向韩龄春的脖颈。 韩龄春没有躲,顺势抓住陈岁云的双手,道:“怎么这么冷。” 他把陈岁云的双手握在手中,按在胸口取暖。 陈岁云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韩龄春低垂着眉眼,灯光在他眼下打下一片阴影,越发显得眉眼深邃,鼻梁高挺。韩龄春拥有一张骨相优越的脸,但人们看到他的时候,往往为他的气质而折服,而很少注意他的模样。 在韩龄春更年轻的时候,他的骨相更加锋利,是一种咄咄逼人的好看。 陈岁云忽然开口,“身上也冷。” 韩龄春倏地看向陈岁云,目光变得幽深起来。 房间里很明亮,头顶的灯光洒下来变得柔和,陈岁云脱下最后一件中衣,如同画作揭开画布,腰间那株粉杜鹃那样鲜活漂亮。 韩龄春伏在陈岁云身上,湿热的吻像一把火,将陈岁云整个身体都烧得蒙上一层绯红。 陈岁云舒展着身体,任由韩龄春折腾。 激烈的情事过后,陈岁云脑子里什么都没有了,如他所愿,酣然进入了梦乡。 早晨下起了雨,天色阴阴的。陈岁云醒来,看天色还以为很早。他洗漱好下楼,才发现韩龄春与韩璧君都已经吃过了早饭,在客厅里坐着说话。 “起来了。”韩龄春看向他,仪态舒展,甚至有些神采奕奕。 陈岁云拿起沙发上的小毯子盖上,懒洋洋地应了一声。 冬雨比冬雪冷,他窝在沙发里,佣人送来一碗银耳燕窝粥。 “你们刚才聊什么呢?”陈岁云问道。 韩璧君高兴地扬了扬手中的支票,“一万块到手了。” 陈岁云神色惊讶,话是在问韩璧君,目光却看向韩龄春,“哪儿来的钱。” “这可是我的辛苦钱。”韩璧君手捏着支票,得意地看着陈岁云与韩龄春。 韩龄春笑了笑,只道:“是我小看你了。” 韩璧君很高兴,蹬蹬蹬跑上楼换了身衣服,又蹬蹬蹬下来,道:“我去找陈玉华啦,中午不用留我的饭。” 陈岁云看着她离去的背影,问道:“她做了什么,你给她那么多钱。” “一些小事,”韩龄春不愿意多说,只看向陈岁云,语气温和,“腰还酸么?” “有一点。”陈岁云吃完粥,歪在长沙发上,韩龄春坐过来给他摁腰。 陈岁云忽然想起什么,道:“魏大夫是不是又该来问诊了,你跟他说往后推几天罢。” 韩龄春失笑,道:“好。” “笑什么,”陈岁云横了他一眼,“到时候他一来,你也要跟着一起挨骂。” 韩龄春笑着应道:“是,是。” 元宵那一天陈岁云回了陈家书寓,司机帮忙从车上搬下来两篓雪梨和海棠果,都是韩龄春家里送来的,不知道有什么讲头。 阿金叫人把这两篓果子搬进去,楼上陈霜华几个在亭子间打牌,一边的火炉子上坐着茶水。 陈岁云上楼,脱掉大衣和围巾,陈霜华眼睛一亮,把牌一扔,道:“大先生回来了,还玩什么纸牌,支摊子,打麻将!” 陈玉华急的不得了,“我就快赢了!” 陈兰华放下纸牌,道:“你就会逗他。” 陈霜华撇撇嘴,拿起一个钱丢给陈玉华。陈玉华眼疾手快,一把就抓住了。 陈岁云看见了,道:“哟,手还挺快。依我说,当初不该叫他学琴,叫他学变戏法好了。” “变戏法?”陈霜华铺上麻将桌,道:“学出老千还差不多,这么一会儿,快把我的钱赢完了。” “不要提出老千这话,叫人听见了,可是要坏事。”陈兰华道。 陈岁云端着热茶落座,跟着大家一起搓麻将,道:“坏什么事,怎么了?” 陈霜华瞥他一眼,“我看你在韩公馆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眼睛瞎了耳朵也聋了,前几天事情闹得那么大,你一点也不知道?” 陈岁云摇摇头,“你要知道就不要藏着掖着,讲给我听么。” 陈霜华这才道:“姚嘉姚少爷,跟容家那位大爷一块玩,就在麻将桌上,出老千骗走人家几万大洋。” 陈岁云惊讶:“谁骗谁?” “姚嘉骗了容家大爷。”陈兰华道:“几万大洋,咱们看来是个大钱,人家容府大概也不觉得。” “钱不算什么,关键是丢面子呀。”陈霜华道:“姚嘉先前跟容祯那么要好,这会儿他骗人家爹,手下可一点没留情。容祯总要找回场子罢,当天,就把姚嘉在赌场欠钱的事情抖露出来了。” “欠多少?”陈岁云问道。 陈兰华比了个数字,陈岁云倒吸一口冷气,“这么多。” 陈霜华啧啧称叹,“看罢,有钱人就是有钱人,我几辈子能挣这么多钱。” “我只知道他好打麻将,长三堂里就扔进去不少钱,没想到在外头赌场里还有那么多账。”陈岁云道:“这么多钱,他怎么还得上?” “人家还不还得上用你操心?”陈霜华道:“还没说完呢,兰华,你继续说。” “哦,”陈兰华道:“这件事之后没两天,上海滩的大小花边报纸上就报道说容祯的学位是假的,他根本不是硕士,他在香港的时候就是个纨绔子弟,来上海滩招摇撞骗的。” 陈霜华从柜子上抽出一份报纸,“你看。” 报纸上说的很巧妙,分明没有证据,却用春秋笔法明嘲暗讽。陈岁云通篇读下来,思路一整个被带着走。 “这行文,”陈岁云拧着眉,“怎么那么熟悉。” “熟悉?”陈霜华忙着抓牌,看了陈岁云一眼,“你还有报刊行业的朋友。” 陈岁云摇头,陈霜华催着他抓牌,他就把报纸放下了。 陈兰华一边跟他们几个说着闲话,一边道:“我真是好奇,姚嘉和容祯先前那么好,怎么这一会儿的功夫,说撕破脸就撕破脸了。” 陈霜华扔出一张牌,漫不经心道:“他们有钱人,哪个不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真有那么要好?我看不见得。” 陈岁云左边听听右边听听,冷不丁想起来韩璧君从韩龄春那里拿走的一万大洋。他心里打了个突,没有继续想下去,看向陈玉华道:“韩家小姐要给你赎身,这事她跟你说过没有?” “赎身?”陈霜华出牌,拍出了万丈豪情的气势,“你也要赎身?” 陈玉华道:“韩小姐跟我说过这件事,我拿不准该怎么办,正想问问大先生的意思呢。” 陈霜华又看向陈岁云,“韩家小姐出多少钱。” “一万。” “钱倒也不少,”陈霜华道:“只是赎了身,之后怎么办呢?韩家小姐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她能把玉华带回家去?” “韩小姐不回家,她以后可能会去欧洲。” “那玉华怎么办?”陈霜华道,“这小姑娘想一出是一出,人家给赎身的,那意思是后半辈子都包圆了,她这……” 陈霜华没说话,只摇了摇头。 陈岁云看向陈玉华,道:“你怎么想。” 陈玉华沉默不语,长三堂的日子比他想的要好些,又比他想的要难些。这里的人都很好,并不曾刻意为难,陈霜华虽然嘴巴毒,到底没有欺负过他,也是实实在在地教他东西。要说难,也实在难,他脑子笨,不灵光,实在学不会陈霜华那样察言观色,谈笑风生的本事。 “你要是想走,也不是不行。”陈岁云道:“韩家小姐给一万,我留一半,另一半你拿着。韩小姐要是愿意安排你,你就听听看她的意思。她要是不管你,你就拿着这钱,或是做个生意,或是回乡下买几亩地。吃穿用度上或许比不了这里,但总归饿不死。” 陈玉华点点头,说还要考虑考虑。 陈霜华觑着他的模样,叹道:“这下好了,咱们书寓刚成名的倌人,这就要走了。” 陈岁云道:“你也能走,你怎么不走?” “我走了,咱们书寓怎么办?”陈霜华道:“你又不接客,我再走了,书寓里的人喝西北风去。” “你们要是都走了,我就把书寓关了,横竖我也有钱。”陈岁云道:“你若有好前程不妨也奔着试一试。” 陈霜华沉默片刻,道:“大年下的,说什么话。” 他是个喜聚不喜散的人,从来不觉得长三倌人的身份有什么不好,也很喜欢大家一块的日子。陈岁云这话,叫他心里怪不是滋味儿的。 “随口一提,不要往心里去。”陈岁云道。 陈霜华哼了一声,这才罢了。他问道:“你晚上回不回?” 陈岁云眼也不抬,“不回。” “那好,晚上从聚丰园叫桌菜,咱们也玩一夜。” 几人打了一下午的麻将,晚上叫了一桌菜,围坐在一起喝酒聊天。陈霜华要给他们拉小提琴,陈玉华勉强能跟着合奏。陈兰华会唱歌,唱了几首流行歌。轮到陈岁云,他自然是要唱戏的。 只是还没开口,那边阿金忽然过来,道:“大先生,容少爷来了。” 第30章 夜色尚且稀薄,不远处有人在放烟花,隔壁宅子里有人在吃酒听戏,传到陈岁云这里,变得细碎而朦胧。他来不及换衣裳了,拍了拍衣摆,整了整衣领,站在楼上迎容祯。 阿金提着灯,在前头领着容祯上楼。容祯微微低着头,神色在灯光的阴影处晦暗不明。 他同以往大不相同了,那股意气风发一点寻不见,只剩下难以掩盖的疲倦和失落。 走到跟前,陈岁云才发现容祯额角青了一块,像是被什么东西砸伤的。 他觑着容祯的神色,领着容祯去了自己的房间。陈霜华几个人还在亭子间往外看,陈岁云冲他们摆了摆手,意思是容祯今日心情不好,他们不要凑上前来。 房间里,容祯落座,陈岁云捧了茶来,道:“外头天可冷,容少爷出门也没穿件厚衣裳。” 容祯坐在椅子里,桌上放着一盏台灯,照的容祯的神情半明半暗。 “我以为你在韩公馆,今日来,可能见不到你。”容祯注视着灯光,缓缓看向陈岁云。 陈岁云愣了愣,道:“韩先生和韩小姐今日都有应酬,我一个人待在韩公馆也没意思,所以回书寓看看。” 顿了顿,陈岁云又道:“你既然知道可能见不到我,为什么还来?” 容祯笑了笑,道:“无处可去。” 这种笑是一种自嘲和失意的笑,陈岁云没想到容祯脸上会出现这种笑。 “怎么会无处可去呢?”陈岁云道:“我听说今天晚上黄浦江边的烟花秀很漂亮,你怎么不会看看?” “有什么好看的,”他端起茶杯,看茶水里沉浮的茶叶,“人家是去看热闹,我,现在也差不多是别人眼里的热闹了。” 他端着茶杯,眉眼有些郁郁。 陈岁云笑笑,道:“怎么会。” 容祯忽然抬头看向陈岁云,“你看报纸了么?” 陈岁云斟酌着话语,道:“偶尔翻了翻,不过都是些花边小报,编排些有的没的。” “花边小报,我真没想到,一份花边小报,就叫我一败涂地。” 陈岁云惊讶,容祯深深呼出一口气,“昨天我去公署,我的上司跟我说,新年还没过完,叫我不要着急去上班,多休息两天,手头的事情尽可吩咐别人去做。我的那些下属们,说我根本就是个草包,能做到这个位子上,是因为我家和韩家在替我铺路。我爹看到了报纸上的报道,骂我沽名钓誉,丢尽了家族的颜面。” 他指了指额头的伤,“这是他拿茶杯砸出来的。” 陈岁云心里微微一惊,心说容家大爷可真下得了手。 陈岁云不知道的是,容祯和他父亲关系并不好。他父亲是纨绔子弟,不得容老太爷喜欢,可他的儿子又那么优秀,每每提及,人家夸一句容祯,还要说一句可惜有那么个爹。这次容祯出事,容父心里快意要多过生气。 “你相信我么?”容祯忽然问陈岁云,“我的学位不是假的。” 陈岁云点点头,“我相信你。” 那些报纸上的报道,并没有证据,都是些捕风捉影的猜想。而陈岁云,他认识活生生的容祯,他见过容祯案头堆满的书,也领略过容祯满腹的才情。 容祯笑了笑,眼圈倏地红了。他放下茶杯,抬手欲盖弥彰地遮了遮眼。 说白了,容祯也不过二十来岁,人生一帆风顺到现在。一夕之间,学识、名望、地位全都没了,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对于一个年轻人来说,这几乎是灭顶之灾了。 “我的学位不是假的,也不是花钱贿赂学校买来的。”容祯声音艰涩,“我从十四岁就离开家去外求学,多年来,远父母亲友,就是想要学些本事,能救国救民。” “我不明白,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陈岁云没有说话,此刻他作为一个忠实的听众,接纳着容祯。 容祯讲述他这么多年的努力,讲他的爷爷,讲他的学业,讲他有挽救国家与危难之际的抱负,讲他也想要风风光光,受人仰望。 平心而论,容祯这个人,傲慢。他想要拯救芸芸众生,但他看不起普通人为生存而表现出的谄媚、卑怯。他也自负,自视甚高,容不下无能,平庸。 但这不妨碍他是个有抱负,有思想,有能力的年轻人。 夜色渐深,容祯歇在了陈家书寓。 陈岁云带上门出来,陈霜华站在走廊尽头的亭子间,道:“他来做什么?” “栽了大跟头,想找个人说说话。” 陈霜华与他并肩往那边走,“你会安慰人?” “容少爷是需要人安慰的?他就是想找个人听他说话。” 陈霜华点点头,道:“姚嘉被革职了,他在外欠了那么多债,背地里挪用公款,官商勾结的事情干了个遍。相比之下,容祯还是好的,毕竟他监管局的差事没有丢。” “好不了多少。”陈岁云心想,针对容祯的,是攻心计。他年轻气盛,可是现实将他的一切都否定了。他栽了那么大的跟头,很可能会一蹶不振。 冬夜太冷,陈岁云呼出一口气,这样一箭双雕的计划,实在是太韩龄春风格了。 陈霜华又与陈岁云闲聊了几句,叫他从自己屋里拿两床被子盖,客房里的被子没有晒。 陈岁云拿着被子去了客房,一晚上翻来覆去没有睡好。 晨起雾气很重,陈岁云端着早饭走进房间,容祯已经醒了。他梳洗完,连床上的被子都叠得整整齐齐的。 陈岁云把早餐放下,容祯却摇摇头,“我要赶火车,来不及吃早饭了。” 陈岁云惊讶地看着容祯,“你要走?” “我要回杭州,去看看我爷爷,”容祯道:“也好好想想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 陈岁云点点头,他真怕容祯过不去这个坎,从此一蹶不振。 大概是看出了陈岁云的猜测,容祯挑眉,眉眼间又有了贵公子的矜持高傲,“我不是会一蹶不振的人。” 陈岁云笑着点头,道:“那就祝你一路顺风。” 容祯也笑了,他看着陈岁云,忽然道:“我是真的喜欢你。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穿了一件黑色的衣服,特别漂亮。后来你生日,下着小雪的天气,你站在廊下抽烟。你看到我了么?我觉得你看到我了,那一瞬间,我心跳的很快。” 陈岁云抿了抿嘴,容祯抬手,“你不要说话,听我说好么。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但我因为你,心里有过欢喜,有过期待,有过苦闷,有过失望。对我来说,这已经是一段完整的爱情了。” “我本该给你三块大洋,但是我不想,因为你是我心爱的人。”他问陈岁云,“这三块大洋,你要是不要?” 陈岁云抬头,看着容祯明亮热烈的眼睛。 “要。”他开口,即使在最后要分别的时候,他仍旧明确地向容祯表明了态度。 容祯慢慢吐出一口气,他把攥出温度的三块大洋交到陈岁云手上,“后会有期。” 陈岁云接过那三枚洋钱,“后会有期。” 陈岁云目送容祯离开,他是个很出色的人,只是与自己关系不大。或许从前往后的某一天,他也会是某个人遇见的,一眼惊鸿的人。 吃过早饭,陈岁云去了趟春景班。陈玉华对戏班子很感兴趣,他这个年纪,唱戏是来不及了,跟琴师学学拉琴或许还行。如果他以后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可以留在春景班做个琴师。 秋锁云不待见陈岁云,因为金戈才留陈岁云多待了一会儿。 吃过午饭,陈岁云坐黄包车回陈家书寓,风刮得他耳朵都红了。刚进巷子,就见陈家书寓门口围了很多人。 “干什么呢?”陈岁云走过去。 陈兰华苍白着一张脸走到陈岁云身边,道:“韩老板把二楼砸了。” “什么?”陈岁云神色惊愕。 韩龄春就坐在客堂的一把圈椅里,他穿着西装大衣,带着手套,一身的气势不容忽视。 “你这是在干什么?”陈岁云质问他。 韩龄春睁开眼,“去送容祯了?” 陈岁云一哽,脸色瞬间气得铁青,“就为这个,你就把我的书寓砸了?” 韩龄春一手撑着头,轻描淡写道:“看着碍眼呐。” 第31章 碍眼你怎么不把你眼挖了!陈岁云心里破口大骂,面上绷着一张脸,走上二楼。 二楼已经一片狼藉,陈岁云的房间里,容祯坐过的椅子,容祯用过的茶盏,容祯躺过的床都不见了,连容祯站过的地板都给掀了,烟尘一阵又一阵,声音叮叮咣咣叫人心烦。 陈岁云要气死了,他转过身看着陈霜华,“他们要砸你们就让他砸?这可都是我的家当!” “韩老板讲要替你把这房子重新装修呢,”陈霜华道:“我哪知道他们是来砸房子的。” 比起陈兰华的不安,陈霜华倒还淡定些,“而且,我们房间里的东西都打包好挪出来了,只有你房间被砸了。这桌椅板凳也不是多值钱的东西,古董摆件么,韩老板说原样赔你。” 陈岁云都给气笑了,“这是我的地方,他不经过我同意就砸了我的房子,我还得谢谢他了!” 陈兰华忙劝道:“霜华不是这个意思,” 房间里只剩下四面光秃秃的板壁,陈岁云看着眼疼,喊道:“行了行了,别砸了!” 工人们看了看楼下的韩龄春,这才停住了动作。 陈岁云扶着栏杆,胸口剧烈的起伏。客堂里,韩龄春交叠着双腿坐在圈椅里,淡淡地抬起眼,看着气急败坏的陈岁云。 陈岁云抬起下巴,冷冷盯着韩龄春。 “你现在满意了?”陈岁云道。 韩龄春抬起眼皮子看他,声音并不高,却足够让陈岁云清楚的听到,“并没有。” 陈岁云倒吸一口冷气,陈霜华连忙拦住他,“别生气,别生气,你们要在这里闹,不知道还以为韩老板是来捉奸的,叫别人看笑话。” 陈岁云冷笑一声,“他可不就是来捉奸的。” 韩龄春终于站起身,起身往外走。 五川上来请陈岁云,道:“陈老板,走罢。” “去哪儿?”陈岁云冷声问道。 五川道:“书寓现在在装修,先生请陈老板先住到韩公馆,您的东西已经搬过去了。” 陈岁云看着韩龄春的背影,“我这次过去了,还有能回来的时候么?” 五川连句客套话都没有,“这得看先生的意思。” 陈霜华面色微微一变,陈岁云却毫不惊讶,冷笑一声大步下楼。 陈兰华走到陈霜华身边,道:“那咱们怎么办?” 陈霜华看了看屋里的工人,道:“继续砸罢。” 陈兰华拉了拉他的衣袖。 陈霜华道:“砸罢,都这个样子了,不砸怎么办,留给咱们一个烂摊子啊?” 傍晚时分,客厅的壁炉烧得正旺,跳动的火焰映在壁炉边的两个人身上。韩龄春与陈岁云各自坐在一张单人沙发上,韩龄春在看报纸,陈岁云在翻杂志,谁也不说话,谁也不看谁。连下人都不敢在这里多待,放下茶点就走了。 陈岁云端起细瓷杯碟,喝了一口便抿起了嘴,这是英式茶点,祁门红茶中加了浓郁的牛奶。若是别的地方陈岁云不喜欢也喝得下去,可在自己的地方还要喝不喜欢的茶,那他的心情就很不好了。 “我不喜欢喝这个茶。”陈岁云道。 韩龄春端起茶杯,“我喜欢。” 陈岁云冷笑一声,“哦,现在是寄人篱下了,连杯茶也喝不得。” 韩龄春抬眼看他,“茶有什么要紧,最重要人不是你想看到的,自然什么都不好。” “你——”陈岁云话没说完,韩璧君就回来,她穿了件酒红色的丝绒长裙,像一团火一样冲进客厅,完全没有察觉两人的暗潮汹涌。 “我今天盘下了一个茶楼,”韩璧君靠着陈岁云,兴高采烈道:“我打算把这个茶楼送给陈玉华,这样即使我走了,他也能靠经营这个茶楼生活。” 陈岁云神色淡淡的,“他不会做生意, 我跟他说好了,以后去春景班学拉琴。” 韩璧君皱起眉,“给人当学徒多辛苦啊,舒舒服服当老板不好么。” 陈岁云抬眼看着韩璧君,“陈玉华喜欢听戏,也愿意拉琴,春景班是个不错的去处。韩大小姐,你偶尔也问问陈玉华的意思罢。” 韩璧君一脸懵,“我,我怎么了。” 韩龄春抖了抖报纸,“这话说的真叫人心寒,韩璧君忙前忙后为他做那么多,他看也不看弃之如敝履,叫人家心里什么滋味。” 韩璧君惊奇地看着韩龄春,什么时候韩龄春也会替自己说话了。 陈岁云看着韩龄春,“你什么意思,是陈玉华不识时务了?” “不敢妄加揣测,”韩龄春漫不经心道:“或许人家有更好的打算也说不定。” 陈岁云“啪”地一声把杂志扔到桌上,“你这话,是说陈玉华打算攀别的高枝儿了?韩老板,您太傲慢了罢!” 韩龄春放下报纸,直视着陈岁云,“你敢说你没有别的打算么?” 陈岁云像是被刺痛了一样,倏地绷紧了身子。 “韩龄春,是你砸了我的书寓!” 韩龄春定定地看着陈岁云,片刻后收回目光,“我说了会替你重新装修的。” “谁稀罕你重新装修,”陈岁云冷笑,“我一声不吭烧了韩公馆,你心里怎么想。” 韩龄春甚至对他笑了笑,“你开心就好。” “虚伪!”陈岁云骂他。 “你不虚伪,”韩龄春翻着报纸,“口口声声说跟容祯没关系,却让他留宿,临走时还难舍难分的。” “你亲眼看见了?”陈岁云质问道:“昨晚我睡的是客房,我跟他什么都没有。” “我不在乎你们有没有,”韩龄春看着陈岁云,“我只问你,你让他留宿的时候,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 陈岁云哑然,韩龄春站起身,“你明知道我会不高兴,但你根本不在乎。” 韩龄春走了,陈岁云扔下杂志也走了。躲在一边看戏的韩璧君这会儿才走出来,她坐到沙发边,给陈玉华打电话。 “……你要是喜欢拉琴你就去拉琴,这茶楼不用你多费心,你就记得按时收钱就可以了。”韩璧君道:“先前是我考虑不周,没有问问你的想法,但我绝不是专制的人,你想怎么样,都可以跟我说的。” 那边不知道说了什么,韩璧君笑了起来,“你没意见就好,我们回头见面聊。” 她美滋滋地挂掉电话,心说自己跟陈玉华,才不像韩龄春跟陈岁云一样呢。 姚嘉上门是在一个慵懒的午后,他穿着打扮倒还得体,只是眼下一圈青黑,是掩不住的憔悴。 韩龄春一如既往的周到,请他落座,又吩咐人上茶,像是全然看不到他怨愤的目光。 “韩老板,好计谋。”姚嘉冷笑道:“我革了职,容祯离开了上海,明日韩老板的人就该在监管局走马上任了罢。” 韩龄春端着茶,交叠着双腿坐在沙发中,笑道:“这话我就听不懂了,您二位的事,与我有何关系?” “少在这里装模作样,”姚嘉道:“韩龄春,你可真下得了手啊。好歹咱们也算兄弟,你算计我,就这么毫不留情。” 韩龄春笑了,“你拉我下水的时候,也没见你手下留情。” “说起来你在外头欠了多少钱来着?”韩龄春一手支着下巴,“那些钱是不少,但你要是实话实说来找我,或许我也愿意帮你还上。可你看不上这点小钱,你想要我所有的产业。” 韩龄春笑道:“不要再摆出一副受害者的样子,如果今天赢的人是你,我想你见都不会再见我一面。” 姚嘉面色瞬间阴沉下来,他死死盯着韩龄春,“你等着罢,我不会叫你过得这么舒坦的。” 姚嘉离开的时候碰见韩璧君从外面回来,韩璧君原本兴高采烈的,看见姚嘉,神色倏地淡了淡。 姚嘉看着韩璧君,眸子暗了暗,到底没说什么。擦身而过的一瞬间,姚嘉低声道:“你们韩家人,真是一个赛一个的狼心狗肺。” 姚嘉走了,韩璧君的心情瞬间变得很不好,她把包扔在沙发上,道:“姚嘉不该记恨我,这笔账,该算在你头上才是。” 韩龄春没说话,韩璧君心想自己还是不如韩龄春,没到那种做坏事都能理所当然毫不心虚的地步。 韩龄春在想姚嘉最后放下的狠话,他摩挲着茶杯,忽然问道:“陈岁云呢?” “陈岁云,”韩璧君拢着头发,“他一早就出门了,外头这么冷的天他能去哪里?想必是回了陈家书寓罢。” 第32章 陈岁云一早就回了陈家书寓,他跟韩龄春正在冷战,见面也是相看两厌,还不如回去看看他的宝贝书寓被折腾成了什么样子。 陈家书寓是老房子了,这么些年,偶尔粉粉墙,刷刷地,添置几样家具,变动变动布局。但房子确实是老房子,有许多不便之处。 这次砸了重装后,陈家书寓原先的电路线路重新排了一遍,也调整了采光,看上去亮堂了不少。 陈霜华兴致勃勃地拿着图纸布置自己的房间,他要在卧室打一个壁炉,两边放上酒柜,做黑白风格的简约设计。 陈岁云瞅了眼他的图纸,“这得花多少钱。” 陈霜华笑道:“所有的家具添置都走韩老板的账,人家家大业大,用你给他省钱。” 陈岁云没理他,径自走进自己的屋子。屋里还没有布置,亮堂堂的一大间房子,地上铺了檀红色的实木地板,墙面粉成暖白色,没有贴壁纸。 “这墙上的涂料是用香料混过了,你闻闻,是不是有点香。”陈霜华道。 陈岁云点点头,拿过陈霜华手里的设计图。这个房间是韩龄春设计的,图纸上还留着韩龄春修改过的笔迹。卧室是中西结合的风格,窗户和门都是用的老建筑上的原材料,木头是好木头,制式也很讲究。室内的床是一座欧式四柱床,几乎顶着天花板,蓝色丝绸倾泻下来,十分华丽。 韩龄春细心起来,几乎可以说是无微不至,从家具的木料到窗帘的花纹,事事考虑周到。陈岁云的审美水平不及韩龄春,他只在乎实用,现在就是让他改图纸,他也不知道要从哪里改。 陈霜华在一边道:“韩老板这次装修,钱且不说,心思可真是用了十成十。” 陈岁云瞥了陈霜华一眼,“我看是你早想装修罢,变着法地说他的好话。” 陈霜华笑道:“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陈岁云哼了一声,把图纸放下。转bsi 午饭在陈家书寓吃,陈玉华从外面跑回来,他已经确定了要赎身,日后按照陈岁云的安排,去春景班拉琴。他真喜欢看人唱戏,人家唱一出戏酣畅淋漓,他听一出戏也神清气爽,精神抖擞。 陈岁云说过几日他们要走时,给他们安排桌酒席送行。 出了陈家书寓,陈岁云叫了辆人力车,拉车的小伙子问他要去哪儿。陈岁云没想好,他不大想回韩公馆,就道:“随便走走罢。” 小伙子说好,拉着他四处转悠。这一代居住的人不少,几个弄堂一起就会有一个小型市场,卖菜卖衣鞋卖日用品,嘴巴利的女人蹲在小摊子前讨价还价,手里牵的小孩子拿着糖棍。 陈岁云看着他们,心里就平静很多。 黄包车停到一个公园门口,小伙子对陈岁云到:“这是新修成的公园,先生要不要进去看看?” 陈岁云想了想,点点头。 这是个华人公园,免费对所有华人开放。公园门口停着很多等着拉客的人力车,来玩的也多是附近居住的人。有穿着摩登的年轻的情侣,有领着一家老小出来玩的夫妻,还有三三两两的中学学生,穿着校服,很青春洋溢。 公园不小,有山石流水古木草坪,也有不少亭台楼阁这样的人造景。刚进二月,春风还没吹来,忽然又下了一场雪,桃李不见花开,倒是碰见最后一场腊梅。公园里多是黄色的腊梅,花朵小巧玲珑,开在褐色的枝干上。 梅树边有几个半大的孩子,拿着一捆一捆的梅花枝,在叫卖。这是适合插瓶的花,半开着的疏影横斜的三两枝,清香有风骨。 这几个孩子看起来都是流浪儿,陈岁云问了才知道,这是公园的一项管理政策,叫那些流浪儿来帮忙修剪草木,剪下来的花朵可以拿去卖,算一种谋生手段。陈岁云买了一捆。 转过去是一座挂着铃铛的小楼,从远处看,黄梅白墙黛瓦,诗意地像一幅画。游人络绎不绝,还有几个背着画板的学生在写生。 陈岁云驻足看了一会儿,就随着游客去了别的地方。公园中央有一座圆拱形的建筑,三两层楼高,面积很大,是一座玻璃花房。 门口站着售票员,两枚银角一张票,不过名字有金的女孩子可以免费观看。 陈岁云拿钱买了票,随着人群一起进去。花房里或许是整个上海滩春意最浓的地方了,娇艳的玫瑰,清新的水仙,还有一整排的盛开的海棠花,连成一片花海。不少进来观赏的大人都为之惊叹,小孩子们更是欢呼连连。 从花房里出来,日光斜斜。这时候的阳光最好看,金灿灿的落到人身上,不刺眼,只觉得暖和。 韩龄春坐在公园长椅上,西装皮鞋一丝不苟,姿态舒展悠闲,像一位优雅从容的绅士。陈岁云在他身边坐下,看向不远处池塘里的鸭子。 “花房好看么?”韩龄春问道:“你觉得金戈会喜欢么?” “会罢,”陈岁云捋了捋衣摆,“她想要的其实也不多。” “我知道,所以我应该替她实现心愿。”韩龄春道。阳光下的玻璃花房反射着五颜六色的光,韩龄春以这种方式,完成了他对金戈的承诺。 陈岁云笑了,他想,如果金戈看到了这座玻璃花房,她一定会很开心。陈岁云几乎有些感同身受了,心里盈满了金戈的喜悦。 “韩老板大手笔呀,”陈岁云眉眼轻松又愉悦,调侃道:“这个公园,这个花房,得耗费多少人力物力。” “不算什么,”韩龄春道:“不留遗憾就好。” 陈岁云笑了笑,韩龄春看过来,道:“我也想替你实现心愿,可你对我似乎从来无所求。” 陈岁云愣了愣,立刻道:“向我道歉,你不该砸我的书寓。” 韩龄春挑眉,“那你是不是也应该向我道歉,你不该让容祯留宿。” 他坚持自己在这件事上没做错,陈岁云又开始烦他了。他站起身往外走,韩龄春就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后。夕阳下,两个人的身影很放松。 天气渐渐转暖,韩公馆为数不多的几株桃李都开花了,绿油油的草木中浅淡的一抹粉,十分漂亮。 花园里,陈岁云在跟韩龄春下棋,黑白棋格上陈岁云的王后已经有些危险,对面韩龄春仍然游刃有余,还有闲心调试一把小提琴。 陈岁云总是往韩龄春拨弄琴弦的手上看,他觉得韩龄春拉琴的时候很像个艺术家。 “你快输了。”韩龄春道:“如果你继续看我的话。” 陈岁云目光回到棋盘上,“我不太会下棋啊。” 要他说,今天天气那么好,骑车出去跑两圈好了。 韩龄春摇摇头,还想指导他下棋。 陈岁云眯起眼,往后倚在椅子里,懒散的晒着太阳。 韩璧君就在这个时候走过来,手上拿着一封信,神情有些严肃。 韩龄春看她一眼,“怎么?” “你自己看。”韩璧君把手中的信交给韩龄春。 信是韩家大姐韩同澜寄来的,问韩龄春是不是跟一个长三倌人纠缠不清。 “京城那边,不知道是谁传过去的,说你很不成体统,沉溺风月,流连烟花柳巷,还跟一个长三倌人纠缠,说的很不堪。”韩璧君到:“大姐信里说,父亲很生气。” 陈岁云坐起来,看了看两人。 韩龄春草草把信看完,猜测背后是姚嘉搞鬼。他对付容祯时也是这一套,手段并不新奇。 “你都不知道现在京城传成什么样子了,”韩璧君道:“说你韩四公子要娶一个倌人,还是个男人。咱们家那些亲戚,上门来拜访,明面上问你是不是好事将近,其实都是来刻薄嘲讽的。” 韩龄春放下信,对陈岁云道:“不必担心。” “不必担心?”韩璧君道:“你说得轻巧,你就不怕父亲……” “我有什么可怕的,”韩龄春试了试琴,道:“父亲很生气,我已经知道了。但他生气对我又造不成什么影响。至于京城的那些传言,我又不在京城,刻薄不到我脸上。” 容家与韩家都是要脸面的大家族,确实很需要防备人言可畏,铄金毁骨。甚至韩容两家大家长在得知传言的第一反应都是震怒。然而韩龄春跟容祯不一样,他不在韩老爷子手下讨生活,韩老爷子一时半会儿也奈何不了他。 韩璧君渐渐回过味来,半是羡慕半是嫉妒道:“了不起哦。” 正说着,五川过来,还带了一封信。 韩璧君先一步抢过来拆开了,看完之后幸灾乐祸,“你刚才还说没关系呢,现在好了,大姐要来上海了。她可是父亲派来的钦差,要拿你这反贼呢。” 韩龄春看完信,瞥了眼韩璧君,“你有什么好高兴的,与容祯的婚事算是你自己毁掉的,你猜大姐来上海兴师问罪,有没有你的一份。” 韩璧君脸上的笑意立刻消失不见,她“啧”了一声,盘算着要提前跑路。 韩璧君走后,陈岁云看向韩龄春,“真没事么?我听说,你大姐很了不得。” 韩龄春没说话,只是拉起琴,流畅的乐声缓缓淌过。微风轻拂,春意正浓,陈岁云只看着韩龄春,眼里再难容下别的事情。 第33章 外面下起了雨,地面湿漉漉的,风也很冷。因为天色阴沉,所以房间里开了灯。陈岁云穿着件素白的绒布长衫,领口和衣摆锁了墨青色的边儿。他懒散地躺在扶手椅里,赤脚踩着地毯,手边有一壶热气腾腾的茶。 扶手椅正对着窗户,陈岁云能看到陈家书寓前的一条路和对面人家的房檐黑瓦。雨水顺着瓦片流下来,连成一条线。 陈家书寓装修好有一段时间了,但是陈岁云并没有搬回来,还是韩公馆和陈家书寓两头跑。 昨晚他回来了,跟韩龄春一起。韩龄春让他看一看房间的布局装修有没有不方便的地方,其实是他自己想要试试书寓的新床。那架挂着丝绸帷幔的四柱床,很有妙用,床柱上有四只铜钩子,把陈岁云折磨地不轻。 淅淅沥沥的雨声很催眠,陈岁云合起连环画,歪着头盖着毯子打盹。 下雨天,门前的路上并没有多少人。黄包车的声音从远及近地传来,最后停在陈家书寓门口。车上下来一个女人,她一手提着行李箱,一手撑着伞,身形修长挺拔。一身红色的大衣,破开了混沌的天幕。 阿金走到门口,“请问您找谁?” 雨伞微微倾斜,露出一张漂亮而有韵味的脸,“我找陈岁云。” 阿金心里微微发憷,他笑问:“夫人贵姓?” “我叫韩同澜,”她的态度并不盛气凌人,反而很有礼貌,很客气,“我想见陈岁云,麻烦帮我通报一声。” 阿金心里一咯噔,他将人请进客堂,然后马不停蹄跑上楼去叫陈岁云。 韩同澜站在客堂里,将伞收起来,看着四面房屋屋檐落下的雨。 少顷,阿金从楼上下来,请韩同澜上二楼。 韩同澜点点头,走上楼梯。阿金要替她拿行李箱,但被她拒绝了。 二楼待客间重新装修过,入眼是一座拱形落地罩,正面墙上挂了四副画,上面一张案,放了一对花瓶几样摆件。左右两边各有几把圈椅,是坐下谈话的地方。往右是一整面屏风,屏风后面是一张卧榻,炉架、台桌、花几都有。 韩同澜没有往里去,只在圈椅里坐下。她即使坐下的时候也十分挺拔,有一种坚毅的气质在。 陈岁云这个时候走进来,韩同澜抬眼打量他。陈岁云的眉眼是很有风情的,但他身上又有一种沉静的气质,这使得他整个人矛盾而令人心生好奇。韩同澜作为韩家人,更是从他身上感受到了一种韩龄春惯有的从容。 陈岁云端了茶,放在韩同澜面前。韩同澜道谢,眼睛不经意撇过他的手腕,看到他细白的手腕上有一圈明显的瘀痕。 韩同澜眉心一跳。 “韩大小姐,不知道您这次来找我,所为何事?”陈岁云在她对面坐下来,一开口,声音就有些哑,沙哑迷离,更具妩媚。 陈岁云清了清嗓子,但是没什么效果。 韩同澜问道:“你的嗓子不舒服么?” 陈岁云道:“有些感冒,见笑。” 韩同澜点了点头,没有继续问,只道:“我来,是为了我弟弟韩龄春。” 陈岁云心知肚明,他只是没有想到韩同澜会越过韩龄春直接来找他。 韩同澜并没有拐弯抹角,直截了当道:“我想问问,你跟我弟弟是什么关系。” 陈岁云交叠着双手,不自觉的撕扯起手指上的倒刺。 “我是个倌人,韩先生是我的客人。” “只是如此?”韩同澜道:“我听闻,我弟弟要娶你。” 陈岁云松了一口气,这个问题,他倒可以坦然回答,“这可是无稽之谈。” “谁说的。”门外忽然传来一道声音。陈岁云看去,只见韩龄春大踏步进来,细雨沾湿了他的衣服,也带来一阵寒气。 “大姐来上海,怎么也不通知我一声,害我在车站等了那么久。”韩龄春面色淡淡的,坐都没有坐,要请韩同澜离开。 “你刚才的话什么意思?”韩同澜没有动。 韩龄春走到陈岁云身边,笑看着他。陈岁云对上韩龄春的眼睛,那眼中分明阴晦,没有半分笑意。 “意思就是,我要结婚了,跟陈岁云。” 陈岁云倒吸一口冷气。 韩同澜没说话,她只看了看陈岁云与韩龄春,就把这两个人的暗潮汹涌摸得差不多了。她不再多话,起身提着行李箱走出门。 他一走,陈岁云立刻道,“我没有答应过你要结婚。” “当然,”韩龄春冷笑,“在你眼里,我们不过是倌人与客人的关系。” 说罢,韩龄春也跟着离开了。 陈岁云慢慢吐出一口郁气,这才发现手指已经被自己撕扯得流了血。他端起一边的热茶,随便冲了冲手指,皱着眉回房间去了。 回到韩公馆,韩璧君已经等到客厅,见到韩同澜,多少有些局促。 “大姐。” 韩同澜点点头,她军人出身,坚毅肃穆,跟年轻的韩父很像。 “你先去,我有事要跟你哥哥说。”韩同澜道。 韩璧君看了看韩龄春,想要活跃气氛,“大姐,你刚到上海,不如先歇歇,有什么事非要立刻说。” 韩同澜摇头,韩璧君就不能说什么了,上楼回了自己房间。 韩龄春请韩同澜落座,“大姐要说什么?” “说你和陈岁云的事情。”韩同澜坐在沙发上,道:“我只来上海几天,很快就要走。我不希望你跟我打太极,这件事要尽快解决。” “结婚么,”韩龄春漫不经心道:“就这么几天时间怎么来得及,不如大姐先走,到时候请您来喝喜酒。” 韩同澜摇头,“你不必骗我,我看得出来。” “看得出来什么?” “陈岁云不愿意。”韩同澜道。 韩龄春面色阴沉了一瞬。 “他手上有伤,声音也是哑的。你说要结婚,他脸上的惊讶都没有掩饰。”韩同澜神色严厉起来,“韩四,你敢说不是你强迫的他?” 韩龄春挑眉,“你是这样想的。” “事实如此。”韩同澜道:“自你离家之后,越发不成体统,竟然做出这样的事。你这叫什么,巧取豪夺!你一点礼义廉耻也没有了!” 韩龄春一只手支着下巴,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没有强迫他,”韩龄春垂着眉眼,漫不经心道:“至多不到结婚那一步。” 韩同澜慧眼如炬,直直盯着韩龄春,“真的?” 韩龄春点头,“好了,你刚到上海就找去了长三堂,也够辛苦了。先歇一歇,有事晚上再说罢。” 韩同澜想了想,也点点头。 韩龄春吩咐下人带韩同澜去她的房间,又叫韩璧君过去陪韩同澜说话,他自己则出门去了。 陈岁云的感冒有些严重,到了晚上脑袋也昏沉起来,没办法,他只好请大夫来看。 大夫看着陈岁云,十分恨铁不成钢。他才跟陈岁云说过,他身体转好,可以不必禁欲了。这才过去几天,就把自己折腾病了。 陈岁云自知理亏,也不说话,大夫说什么是什么。好在陈岁云只是普通的感冒,大夫都没有开方子,只给了他两盒感冒药。陈岁云心想,这大夫还是中西结合的呢。 刚送走大夫,韩龄春就到了。 “你,你怎么来了?”陈岁云有些惊讶,今天韩同澜到上海,韩龄春怎么也该收敛些罢。 “我来找你商量结婚的事。”韩龄春开门见山。 陈岁云愣住,良久才道:“别开玩笑。” “你看我像是在开玩笑么?”韩龄春脱下大衣,看见桌子上的感冒药,“你生病了?” 陈岁云还在想韩龄春说的话,他站在韩龄春身后,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心中一口气憋得难受。 “我大姐说你声音沙哑,我还以为是昨晚伤了嗓子。”韩龄春拿起感冒药看了看,道:“严重么?” 陈岁云慢慢吐出一口气,“不严重,普通感冒。” “那就好。”他忽然转过身,抓住陈岁云的手。 陈岁云吓了一跳,“怎么?” “量量你的手指,准备结婚戒指。” 陈岁云用力把手从他手中抽出,“别闹。” 韩龄春没说话,定定看了他半晌,转身去接了盆热水。 “怎么?” “你又撕倒刺,手都流血了。” 韩龄春脱下外套,挽起衣袖,坐在矮凳上给陈岁云洗手。 他把翡翠指环从陈岁云手上摘下来,把他的双手摁进水盆里。水微微有些烫,把陈岁云的手都烫红了。 陈岁云的手称得上粗糙,指节有因为吸烟而留下的茧子,手指头最难看,倒刺撕扯的一条一条,流着血,结着痂。 陈岁云对疼痛有些迷恋,不止是撕扯倒刺,在情事上表现得更为明显。 这些韩龄春都清楚,他细细摩挲陈岁云的手,等手指上的死皮倒刺都泡软了,才将他的手从热水里拿出来,用细绒毛巾擦干。 “你最近气色好很多,没有继续瘦下去,”韩龄春道:“不然,我还要给你改戒码。” 陈岁云看着他,“你已经买好戒指了?” “戒指要定做的,”韩龄春道:“我自己画的设计图,明天拿给你看看。” 陈岁云面上一点喜意都没有,“韩龄春。” “嗯?”韩龄春抬眼,明明是陈岁云居高临下,这会儿却被他一个眼神逼得说不出话。 “你今天对我大姐说,我们是客人和倌人。”韩龄春拿剪刀给他修剪不听话的倒刺,“这话真叫我难过。” 陈岁云张了张嘴,“你就当我失言,不要再提这个了。” 他们之间总没有明确的定义,陈岁云说他们是倌人和客人,这话伤韩龄春的心。但要说他们是两情相悦,又多少让陈岁云想起自作多情的难堪。 韩龄春打开一瓶药膏,细细涂抹在陈岁云的手上。药膏有些清香的味道,韩龄春低头嗅了嗅,对陈岁云笑着道:“那就祝我新婚快乐罢。” 作者有话说: 陈岁云:跟他妈谁呀,不会是我吧。焦虑.jpg 第34章 书房里的灯是冷白色,照在黑色的书架和地板上,让整个房间都萦绕着一种冷感。韩璧君难得走进韩龄春的书房。自韩同澜来后,韩璧君也本分了很多,她那些过于华丽和摩登的衣裙都收了起来,老老实实穿着旗袍,绑着头发。 “有件事交代你去办。”韩龄春坐在书案后,手中拿着一支铅笔,写写画画。 韩璧君挑眉,施施然在椅子里坐下,道:“说。” “这几天大姐要是出门,你就跟着她,看看她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 “你让我跟踪大姐?”韩璧君惊讶,当即摇头,“我不干。” 她以为韩龄春是怕韩同澜找陈岁云麻烦,便道:“况且大姐来上海,似乎是有事要办,没有闲心整日盯着陈岁云罢。” “你只要按我说的做就是了。”韩龄春并不解释,只翻着几张草稿。 韩璧君有点好奇,凑上来看,才发现他手里拿着的是戒指的设计手稿。 “你画的?”韩璧君拿过几张看,“这是男士戒指罢,还给自己设计首饰呢,这么有闲情逸致。” 韩龄春把手稿从韩璧君手里拿回来,道:“别打岔。” 韩璧君撇撇嘴,道:“那可是大姐,她要做什么,有我说话的份?她不让我跟着,我能怎么办。” 韩龄春不想跟她废话,道:“等大姐走了,我安排你去欧洲。” 韩璧君立刻眉开眼笑,像只狡黠的小狐狸,“成交。” 韩龄春将手稿收起来,道:“不过,大姐要是问起陈岁云,你什么都不要说,叫她来问我就是了。” “知道了。” 正说着,客厅忽然忽然传来动静。韩龄春看了眼韩璧君,韩璧君会意,立刻跑去客厅,拦下了要出门的韩同澜。 韩同澜穿着一套玫红色的西装,头戴黑色珍珠网纱宽礼帽,优雅大气又不失英姿飒爽。 “大姐,”韩璧君走到韩同澜面前,“你要去哪里,带我一个罢。” 韩同澜立住脚,道:“我出去办事,你跟着不方便。” “可是我想跟你去,”韩璧君拉着韩同澜的手臂,撒娇道:“四哥不愿意理我,我在这里待得没劲死了。” 韩同澜今年三十五,足比韩璧君大了十七岁,一直把她当女儿看。韩璧君一撒娇,韩同澜就拿她没办法,只好点头同意。 韩璧君欢喜地应了一声,“我马上去换衣服。” 外头天气好,一只大白猫爬进陈家书寓的门槛,跳上墙头晒太阳。陈家书寓门口停着两辆人力车,陈岁云与陈霜华两个人走出来。 这会儿天还冷,但是陈霜华已经不愿意穿厚厚的棉袍,只穿着枣红色的西装,修长挺拔。 “这次义演,要拿多少钱啊。”陈霜华问陈岁云。 陈岁云穿了件墨色方纹的斜襟长衫,胸前交叠挂了两串白玉流苏,无端有些清贵之气。 “二百大洋足够了罢。”陈岁云道。 “人家一出手都成百上千,你这二百是不是少了点?” 陈岁云却道:“这次义演,说是为安徽受灾的百姓募捐,可实际上,这些钱不定落进谁的口袋。况且咱们只是给秋锁云撑撑场子,差不多得了。” 陈霜华摇头,“你真是属貔貅的。” 义演会在熙园,来的都是上海滩的名角儿,连陈岁云师父那一辈的佼佼者都被请来了。角儿多,捧角儿的名流就更多,陈岁云与陈霜华在左侧中间坐下,一点都不起眼。 开场唱了一出热闹戏,热了场子,然后就开始第一轮募捐。陈岁云让陈霜华把钱放在伙计的茶盘上,一抬眼却看见最前面的韩璧君。韩璧君旁边,自然就是韩同澜。 韩璧君也看见了陈岁云,她与韩同澜说了几句话,就走到陈岁云这桌坐下。 “你也在呀。” 陈岁云剥着瓜子,“今天秋锁云也要上台,所以邀了我过来。” 韩璧君点点头,“那你可要多多掏钱。” 陈岁云不解,韩璧君笑道:“这次义演会是我大姐组织的,你多掏点钱,说不定我大姐就不为难你了。” 陈岁云失笑,忽又想起了什么,低声道:“我听你哥哥说,安徽那边的灾情没出正月就结束了,怎么这会儿了还在募捐?” 韩璧君也小声道:“一个由头罢了,你想想我姐姐是干什么的,就知道这次募捐的钱要用到什么地方了。” 韩同澜在军部任职,她发起的义演会募到的钱,自然是用到军队上。 陈岁云恍然大悟,这一会儿第二场已经开始。陈岁云听戏的时候是很认真的,也不太跟韩璧君说话,韩璧君无法,只好又回去了。 韩同澜往这边看了眼陈岁云,问韩璧君道:“你跟他很熟?” “也就这段时间熟悉起来的,”韩璧君道:“陈岁云,你看他虽是长三倌人,但他人不坏。” 韩同澜点头,又不动声色问起了其他。 韩璧君笑道:“大姐,你别拿审犯人那一套套我的话,四哥不叫我说。” 韩同澜笑了笑,道:“他许了你什么,我就不能许你?” “他没有许我什么,倒是威胁我,要把我送回家。”韩璧君哼了一声。 韩同澜道:“你也确实该回家了,说是来上海读书,你看你房间里,连只笔都没有。” “读书,读什么书?”韩璧君拉着调子道:“你不知道么,父亲给我定了亲,要叫我成亲呢。” 这件事韩同澜也不大赞同,她看着韩璧君道:“与容家的婚事不是已经算了?我与父亲提一提这件事,不管男女,总要先学好本事。” 韩同澜从来不说虚话,韩璧君抿起嘴笑,道:“好罢,你要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她全然不理韩龄春的交待,把陈岁云与韩龄春那些事都告诉了韩同澜,末了道:“大姐,你也知道四哥是什么样的人,他能跟陈岁云纠缠那么多年,就不可能放手。你要真逼他,他不定会做出什么的。” 韩同澜只笑了笑,没有说话。 义演会比陈岁云想象的热闹,为此陈岁云花了更多的钱。结束的时候,公布了募捐结果,这一天的戏共募到了八万多大洋。义演还有之后几场,这么算一算,还真是不小一笔钱。 回到陈家书寓已是傍晚,韩龄春在陈岁云房间里,坐在他常做的扶手椅上,垫着陈岁云的连环画,对着一张单子写写画画。 “你什么时候来的,”陈岁云道:“怎么不使人去叫我。” 韩龄春抬眼看他,笑道:“今日的戏,听得过瘾罢。” 陈岁云便笑起来,兴冲冲道:“今天真有不少名角儿,一个我师祖辈的老前辈也来了,那嗓子那身段,真是漂亮极了。他还认得我,知道我是白海棠的弟子,要跟我喝茶聊天呢。” “那正好,下次见他的时候,可以将他的戏刻录下来。”韩龄春把单子递给陈岁云,“你看。” 陈岁云道:“人家什么地位,那是我让他唱他就唱的?今日听一次饱饱耳福就足够了。” 他接过单子,问道:“这是什么?” “这是小采的礼单,银元一百八十八块,衣料三十六匹,戒指手表项链等各一件。” 因是小采的礼单,所以东西并不多,只是走个形式,图个吉利。 陈岁云抿起嘴,礼单还没打开就又合上了。 韩龄春装看不见,只道:“如今上海滩结婚,倒也简单,只要在报纸上公示一下就好。但是传统些的婚礼还有许多流程。结婚要先订婚,订婚要先求婚,那天晚上勉强算作求婚,接下来的事还多着呢。” 陈岁云睇他一眼,“你也知道勉强啊。” 韩龄春就笑,顿了顿,他忽然道:“你不要觉得我在说笑,或是跟家里较劲。我有自己的打算,我父亲和我姐姐你都不需要在意。” 韩龄春拉过陈岁云的手,检查他的手指,“你就只好好养养你这双手,到时候带戒指好看。” 他对陈岁云笑,是那种畅怀肆意的笑,他马上就要得偿所愿,眉眼间甚至有了些年轻时候的明亮意气。 陈岁云的心忽然剧烈地跳动起来,叫他连话都说不出,只愣愣地看着韩龄春。 夜晚韩龄春留宿陈家书寓,韩同澜在韩公馆,陈岁云不好过去,于是韩龄春只好每天夜不归宿。 早上送走韩龄春,陈岁云盘算要不要再去听一场义演,他叫陈霜华,陈霜华不肯陪他。两人正说话时,阿金过来,说门口有人送东西。 “谁啊?”陈霜华调侃道:“不会又是容少爷罢。” 陈岁云白他一眼,跟阿金过去了。 好几个人将那个大箱子搬上来,陈岁云问道:“是谁送来的?” 他们只道:“落款是一个‘韩’字。” 陈岁云挑眉,阿金将工人们送走,陈霜华帮忙打开箱子,把东西拿出来。 那是一座半人高的檀木底座翡翠屏风,一整块的帝王绿翡翠,浓郁冰透的绿色,沁人心脾。 “天呐,”陈霜华惊叹道:“这样大这样漂亮的翡翠,韩老板真是大手笔。” 陈岁云却皱起眉,自翡翠屏风下面拿出一张花笺,上面用俊秀有力的笔触写了一句诗。 “王孙动是经年去,贪迷恋、有何长。” 作者有话说: 王孙动是经年去,贪迷恋、有何长。 王孙公子常常是一去经年,迷恋这样的人有什么好处呢? 第35章 南国的春天比北方来得早,晨起还是冷的,到了中午就要摘掉围巾外套了。陈岁云午睡醒来,热出一身汗。他把身上裹着的毯子掀开,端起桌上的凉茶喝了两口。他做了个不好的梦,眉头一直不得舒展,有股挥之不去的焦虑。 凉茶解渴,但是填不满心中的不安。陈岁云踩着拖鞋,半跪在床头柜前找烟。 他翻找了好一会儿,才在最下面的柜子里找到一根香烟。上海天潮,香烟早就软了,还有一股霉味儿。 陈岁云站起身,无意识地将香烟揉搓成一团。韩同澜送来的翡翠屏风还放在桌上,陈岁云盯着这件东西,觉得这件东西也在盯着自己,和韩同澜的那句诗一起,提醒陈岁云不要重蹈覆辙。 陈岁云心里烦,索性拿块布把屏风盖上,走出房门。 灿烂的阳光填满了不大的天井,角落里的陶罐里插一把迎春花,金灿灿的,和阳光一样。 陈玉华坐在台阶上,正往迎春花上洒水。 他穿着一件灰色的对襟小褂,跟以前的衣服比十分的朴素。陈岁云刚想叫他,就见门口进来一个人,是韩璧君。 韩璧君走到陈玉华身边,与他一起坐在台阶上,笑盈盈地与他说话。 陈玉华一见她,立刻把陶罐捧起来,把鲜嫩的迎春花捧到韩璧君面前。 “真好看。”韩璧君道,她伸手抚了抚花枝,动作很轻柔。 她看着花,陈玉华看着她,他们都在笑。 “你帮我戴在头上好么?”韩璧君道。 陈玉华点点头,仔细挑选了最漂亮的一枝迎春,小心别在韩璧君的头发上。韩璧君是贵族小姐,身上从头到脚无一不精致。她的秀发,又黑又亮,打着卷,在日光下十分有光泽。 陈玉华的动作温柔又虔诚。在他眼里,太阳是她,月亮是她,星星还是她,他在太年轻的时候遇见了太难以忘记的人。 陈岁云不知道他们两个到底是怎么样的,但是年轻懵懂的少年和漂亮高贵的少女,加上一见钟情,身份差距和注定是悲剧的结局,如果拍成电影,想必是部不错的爱情片子。 “我明天就要去春景班了,”陈玉华道:“我跟师父学琴,等我学会了,我第一个拉给你听好么。” “当然好了,”韩璧君犹豫片刻,道:“不过,我很快就要走了。” 陈玉华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你要走了,什么时候?” 韩璧君摸了摸面前的迎春花,道:“快了。” 陈玉华的失落几乎无法掩饰,“那你会回来么?” 韩璧君看着陈玉华,“我不能对你承诺,我也不愿意你因为我一句话等我。” 陈玉华张了张嘴,有些焦急甚至孤注一掷道:“如果我愿意陪你去欧洲,你能带我一起么?” 韩璧君一下子愣住了,“你……” 陈岁云看不清韩璧君的神色,他只看见韩璧君在沉默很久之后,摇了摇头。 陈岁云不忍再看了。 晚上的这桌酒宴,是陈岁云与陈霜华为陈兰华与陈玉华送行。席上陈玉华的神色倒还平静,陈兰华倒是喝了不少酒,絮絮说了很多话。陈玉华也喝了很多酒,他酒量不行,还非要学人喝酒,喝得酩酊大醉。 有的人一喝多就容易流泪,陈玉华就是这样的人。 钟表敲过十二下,与之一起响起来的是敲门的声音。陈岁云起身开门,门外站着陈霜华,他手里拿着一瓶洋酒,两只玻璃杯,“刚刚没喝尽兴,再陪我喝两杯?” 陈岁云让他进来了。 “他们都走了,以后陈家书寓就剩咱们两个了。”陈霜华倒了两杯酒,递给陈岁云一杯,“以前觉得这院子太小,楼上房间也不多,这下人一走,忽然就觉得空了。” 陈岁云笑道:“你什么时候也这么多愁善感了。” 陈霜华笑着与陈岁云碰了碰杯,“深夜嘛,就是莫名其妙会伤感。” 陈岁云笑了,摇晃着玻璃杯,窝进扶手椅里。陈霜华坐在高几上,握着酒杯,若有所思的样子。 陈岁云抿了口酒,看了他一眼,问道:“你是不是有话想说。” 陈霜华犹豫片刻,道:“你还记不记得,你之前说过,若我有好的前程,也尽可以去试试。” “哦,”陈岁云道:“你有好消息了?” 陈霜华笑了,道:“有一个香港来的女富豪,她要替我赎身,以后让我拍电影,捧我做上海滩的明星。” 陈岁云问道:“是谁?” 陈霜华说了名字,陈岁云记得那是一个孀居的年轻女人。 “我们要先在上海公证结婚,她也是上海人,就不打算回香港了。” “还要结婚?”陈岁云惊讶了,“她不怕人家笑话她?” “女人么,为了爱总是能付出很多的。”陈霜华道:“人家就是笑她,也是笑她痴心。依我说,痴心倒不是什么坏话。” 陈岁云点点头,道:“那你就好好对人家,挣钱养家这样的事不用你操心了,总该小意温存些。” 陈霜华大笑,“怪不得人人都想要你这样的,一旦从了良,就真的跟良家一样了。” 陈岁云摇摇头,只是笑。 “你呢?”陈霜华又问:“你跟韩老板怎么样了?” 陈岁云没有说话,他手里攥着怀表,怀表的夹层里有一张折叠成方块的剪纸双喜字。陈岁云看着这小小一块喜字,看了很久。 陈霜华催他,“我问你呢。” 陈岁云一口干了杯子里的酒,他放下杯子,合起怀表,道:“我要戒酒了。” 韩公馆里气氛很严肃,韩同澜几人吃晚饭,晚饭是西餐,牛排意面,配一杯色泽漂亮的红酒。餐桌上谁也没说话,韩同澜不住翻着晚间报纸。 她的募捐到现在已经不如当初势头好了,冒出来的阻力越来越多。况且韩同澜出面募捐,她的亲弟弟竟然没有送上一分钱,这让很多人心里开始犹豫,大大影响了募捐进度。 不过韩同澜很沉得住气,没在韩龄春面前表露出任何情绪。 她合起报纸,道:“明晚我有空,请陈岁云过来家里吃饭罢。” 韩璧君抬起头,惊讶地看着韩同澜。 韩同澜解释道:“我初到上海时,贸然前去拜访,十分失礼。请他来家吃饭,算是赔罪。” “不必了。”韩龄春神色淡淡,直接拒绝。 韩同澜道:“我请的是陈岁云,就是拒绝也是陈岁云来说,你不能替他做决定。” 说罢,韩同澜起身,叫韩璧君写个帖子,盖上她的私章。 韩璧君应下,等她走了。韩璧君才看向韩龄春,“你不知道大姐一出手是怎样的雷厉风行,你可能要输了。” 韩龄春睨了一眼韩璧君,“这其中想必有你不少功劳。” 韩璧君只是笑,他们鹬蚌相争,韩璧君只在夹缝中做个渔翁罢了。韩家人各有各的生存之道,这就是韩璧君的生存之道。 韩龄春拿起餐巾擦了擦嘴,道:“倒是很有做掮客的天分。” 韩同澜的邀请,陈岁云没有拒绝。他在黄昏时坐上韩公馆来接他的车,踩着最后一抹余晖踏进韩公馆的门。 会客厅是韩同澜看着布置的,一张方桌,铺着雪白的桌布,杯碟是一整套描金白釉,十分精致。 韩同澜居上座,陈岁云坐在她右手边,韩龄春坐在她左手边,韩璧君陪坐在陈岁云身边。桌上一共十六个菜,四个冷碟,八个热碟,两道汤和两道甜品,并不奢靡,但是口味十分地道。 韩同澜端起酒杯,为初见时的冒昧道歉。陈岁云接受她的道歉,又道:“不好意思,我在戒酒。” 韩同澜笑道:“这很好,喝酒误事。” 她放下酒杯,问道:“我命人送去的翡翠屏风,陈先生还喜欢么?我看你手上戴着翡翠的戒指,觉得你大概会喜欢翡翠。” 韩龄春看向韩璧君,韩璧君微微摇头,表示不知道。 “太贵重了。”陈岁云道:“我不能收。” 韩龄春看了眼陈岁云,问韩同澜,“什么翡翠屏风?” “是贺礼,”韩同澜笑着对陈岁云道:“收下罢。” “贺什么?”韩龄春面上的笑意只有薄薄一层,“贺我们新婚?” 韩同澜看了眼韩龄春,道:“是庆贺陈先生从良。” 韩龄春很轻地扬了扬下巴,目光冷而尖锐地看着陈岁云。 “我听说,陈家书寓的陈兰华和陈玉华都已经走了。”韩同澜道:“那位霜华先生也在准备结婚事宜。正好陈家书寓没有别人了,你要关了陈家书寓也很方便。只是不知道你是打算把陈家书寓卖出去还是怎么样,那座房子很漂亮,留下也不错。” 韩璧君大气不敢出,她觑着韩龄春的神色,轻声问陈岁云,“你打算走了?怎么都不跟我们说一声。” 陈岁云缓缓吐出一口气,对上韩龄春的眼睛,道:“本来打算安排好再告诉你们的。” 韩龄春立刻冷笑了一声。 作者有话说: 韩龄春:他妈的,我老婆没了 第36章 陈岁云一直有后路,这几年,往前走一走,还不忘给自己的后路添砖加瓦,就为了有一天在下定决定要离开的时候,能快马加鞭将韩龄春甩下。 “可你答应了我的求婚。”韩龄春道。 “人家没有答应你罢,”韩同澜住在主位,悠闲地品着红酒,“是你连考虑时间都没有给人家。” “四弟,”韩同澜看着韩龄春,“结婚代表不了什么,找个孩子来维系你们之间的关系更加不明智。监视,软禁,只能确保你的掌控权,对你们的关系起不到任何作用。” 韩璧君小声道:“四哥没有软禁他,请他到韩公馆住的时候,他也是来去自如的。” “哦?”韩同澜笑着看向陈岁云,“你有没有去过车站和码头,我猜想,你应该买不到车票和船票,你走不出上海。” 陈岁云神色平静,一点都不惊讶。正如韩龄春知道他有要走的打算,陈岁云也知道韩龄春的阴谋阳谋。他只是没想到,这些两个人都避而不谈的东西,就在今天,大喇喇地摊在两人面前。 之后谁也没有再说话,桌上热气腾腾的餐饭渐渐变凉,然后被人撤下去。最后一道甜点上来的时候,韩龄春动了。这么短的时间,他已经恢复了原本的样子,平静地吃掉了一块蓝莓慕斯。 韩同澜勾起嘴角,拍了拍韩璧君的肩膀,道:“好久没有听你弹钢琴了,你去弹两首曲子罢。” “好。”韩璧君走到琴房里,韩同澜就站在一边看她弹琴。 琴声传到二楼,露台上,陈岁云只身站在夜色里。 韩龄春从他身后走过来,脚步声十分平缓。陈岁云回头看他,他端了一杯酒给陈岁云。 陈岁云摇摇头,“戒酒了。” 韩龄春笑了,他把酒杯收回来,轻抿一口,道:“我现在知道你戒酒的决心了。” 陈岁云曾对韩龄春说过,如果他真的下定决心要戒酒,那么他一定滴酒不沾。同样,如果他决定离开韩龄春,就不会再回头。 两个人沉默的站了一会儿,韩龄春问他,“打算去哪儿?” “哪也不去,就在上海。”陈岁云在上海长大,他的亲友故交都在这里,他能到哪里去?况且,难道跟韩龄春分开了就一定要离开上海?那走的那个为什么不是韩龄春。 韩龄春点点头,没再说话,安静地站着。他们之间鲜少爆发激烈的冲突,更多地是轻描淡写,心照不宣与避而不谈。 “那天晚上,我说要跟你结婚的那天晚上,”韩龄春摩挲着手中的玻璃杯,笑着叹息,“你明明是爱我的。” 陈岁云没有看他,“有时候爱,有时候不爱。” 韩龄春笑道:“现在就是你不爱我的时候。” 陈岁云转头看向韩龄春,恰恰相反,现在是陈岁云很爱韩龄春的时候。在决定离开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是多么舍不得。越是要离开,越是舍不得,若非如此,我也不会知道我是如此清醒执着地爱着你。 “但是爱和离开不冲突。”陈岁云在笑,不知道是不是在嘲讽韩龄春。 韩龄春沉默了很久,久到陈岁云都忍不住去看他。 琴房的曲子萦绕在两个人之间,夜风吹起韩龄春的头发,韩龄春看着陈岁云,“你不相信我,是么?” 陈岁云一哽,胸口闷得发疼。 “是,我不相信你。” 那天,韩龄春握着陈岁云的手,许诺结婚,陈岁云几乎目眩神迷。他追随着韩龄春的目光,第二次沉溺在他的眼里。 “我无法相信你。”陈岁云做过很多梦,有时候梦见韩龄春走,有时候梦见他回来。梦醒后,他看着韩龄春的脸,在脑子里思绪转过八百遍,如果当时,如果当时。 他深深呼出一口气,重新看向韩龄春,“我们纠缠的足够久了,是时候做出些改变。你想要结婚,我不愿意。” 韩龄春道:“你想要走,我也不同意。” “我知道,”陈岁云道:“可我觉得,你该给我一个选择的机会。” 他的语气温和,神色平静,“你来,你走,都是你的事情。现在轮到我了。” 而他做出的唯一一个选择,就是离开。 韩龄春注视了他很久,忽然长长地叹了一声,整个人的身影随着这一声叹息变得萧索起来。他对着陈岁云笑,脉脉的目光在深夜里显得模糊缱绻。 “陈岁云,我真的很尽力地在弥补了。可我能怎么办呢,二十岁的韩龄春就是没有回头。” 那一瞬间,陈岁云的眼泪涌出眼眶,直直砸在手背上。他飞快地别过头,手掌欲盖弥彰地盖在眼前,连呼吸声都在颤抖。 从来没有哭过的陈岁云,一直不肯流泪的陈岁云,因为韩龄春的一句话,几乎泣不成声。 “你在欧洲的那五年,有想起过我吗?”这是陈岁云第一次问起有关那五年的事情。 韩龄春道:“有过。” “但是没有想过回来找我。” 韩龄春不说话,几乎等同默认。 陈岁云抹了把脸,哑着嗓子骂了句脏话,“我真是猪油蒙了心,信了你的鬼话。” 韩龄春少时在北方长大,北平城的风沙养出他一身的反骨。他现在在上海,人人称赞他温文尔雅,宽和大方。但他在他的家族里,名声很不好,大家都知道韩家老四桀骜不驯,乖张刻薄。 他会有这样的变化,得益于他在欧洲五年的流浪。 韩龄春离开上海后,最先去了英国。蛮横和血腥的掠夺扩张铸就了日不落帝国的光辉,但这光辉并没有映在每一个英国人身上。即使是在最繁华的伦敦,每天仍有数不清的人死去。一位公爵慈悲地称赞他们为英格兰大陆的基石和养料,也不知道这些基石和养料会不会感谢公爵的赞赏。 后来他去美国,这片大陆暂时无人问津,但充盈着矛盾与冲突,他生长的速度像是吮吸母亲的孩童,就是不知道谁会是那个受难的母亲。 他走过很多地方,在码头上,见到运送黑奴的货船,一条人命比一盒茶叶要廉价。他看见了倾倒在海里的牛奶,像某种奇特生物的血液。他同样见到了战争的兴起,这是混乱又动荡的二十世纪初,韩龄春觉得人类或许可以终结在这个世纪。 韩龄春辗转在几个学校里待了很长一段时间,最开始学数学和经济学,后来学哲学和社会学,在此期间他加入了一些艺术社团,因此改学画画。不过他不具备画家柔软的心肠,一些作品被批判为冷酷无情。一段时间里宗教活动进行的如火如荼,他跟风去研究了一阵宗教学,但由于他没有宗教信仰,研究得也并不深入。 学校里的生活比起动荡的欧洲,要平静很多,因为黄种皮肤而被排挤都只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离开学校后他的衣食住行成了问题,于是尝试做生意,成果是两个工厂和一座乡间别墅。资本家们说话很好听,夸赞韩龄春的天赋,体态,样貌和贵族气质。一些人与他建立了稀薄的友谊,并在回国后仍有着生意往来。 后来有一天,在法国的一个乡村酒吧里,他认识了一个唱歌的白人姑娘。那姑娘没什么出奇,只有声音很特别,沙哑着嗓子,凄迷又妩媚。 这让韩龄春想起了一个人。 陈凛,陈岁云。韩龄春记得他的名字,也记得更多。因为韩龄春不常想起他,所以回忆都是新的,十分清晰。他听着女人的声音,想起陈岁云的脸,嬉笑怒骂,都那么鲜活。 回忆拉到最后,是在码头上,风很大。他依稀记得陈岁云的眼尾发红,是被风吹的?还是他哭了。 那一瞬间,韩龄春浑身一震,心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缠绕了一条细线。细线那头扯动,狠狠拉扯了他一下。 韩龄春终于发现了掩盖在自由之下的隐痛,这疼痛那样微弱又那样持久,分秒不歇地折磨着韩龄春。 一首歌之后,他决定踏上归途。 第37章 陈岁云送走陈霜华,之后就关了陈家书寓。陈家书寓才装修没多久,又是住了多年的老房子,陈岁云舍不得卖,只暂时搁置在了这里。 韩同澜的义演会到了尾声,最后一天的时候陈岁云让人把那架翡翠屏风送了过去。众人不知缘由,惊叹于陈岁云的财大气粗,让陈岁云在最后狠出了一把风头。 将这些事情料理完,陈岁云就搬进了自己在芙蓉里的新家。芙蓉里地方偏,在租界边沿,进了弄堂左拐,直走到最里面一户,就是陈岁云的房子。 这是他很早之前就看好的地方,红砖房子,雕花门楼,天井要比一般的房子大些,算是个宽敞的小院子了。陈岁云一个人住,一楼是客堂,灶房和厢房。二楼三个房间,雕花玻璃木窗关得严严实实。转角处还有一个八角亭,缠绕着亭柱子爬了几株爬山虎。后天井连着灶房,堆放些杂物,楼上是一片晒台。 芙蓉里的房子买来后搁置了很久,陈岁云仿照韩龄春装修陈家书寓的图纸对这房子进行了装修,想着大差不差凑凑活活。没想到装修这东西,失之毫厘谬以千里,最后凑出个四不像。 好在陈岁云不太在意,打算先搬进去,以后有不方便的地方再变动。 陈岁云搬进新房子的时候,秋锁云、陈霜华和陈玉华都来庆贺。韩龄春没有出现,韩璧君本来想来,但是被陈岁云拒绝了。 没有了韩龄春这一层关系,陈岁云与韩璧君好像也没什么交情了。他与韩龄春划清界限的姿态摆得很足。 日子波澜不惊,上海滩每时每刻都有新鲜新闻,想必过不了多久,陈岁云也会被众人忘却。 那天天气晴朗,教堂的神父又来韩公馆传教,韩龄春在花园见他。明媚的阳光仿佛为神父镀上了一层光环,让他越发圣洁而诚恳。 韩龄春坐在一把羊毛绒绣椅子上,手上端着浓郁的红茶,面对着神父,但并没有听他讲话。 韩同澜从不远处走过来,她穿着一身淡紫色的裙装,自顾自地在韩龄春对面坐下来。 韩龄春看了他一眼,对神父摆摆手,三两句话打发了他。 “你什么时候加入教会了?”韩同澜问他。 “在我能从教会身上赚钱的时候。”韩龄春神色淡淡。 韩同澜笑了笑,端起茶杯,欣赏三月明媚的春光。 比起韩龄春,韩同澜算是春风得意了。她来上海只有两件事,一是义演募捐,二是拆散韩龄春与陈岁云。 如今义演无惊无险地结束,韩龄春也与陈岁云分开了,韩同澜是时候准备离开了。 “你也该回去见见父亲了,”韩同澜道:“无论如何,大家始终是一家人。” 韩龄春淡淡看了韩同澜一眼,都懒得开口。 韩同澜不再自讨没趣,只道:“你有什么话要我带给父亲么?” 韩龄春摩挲着茶杯,缓缓道:“我最讨厌人威胁我,父亲也好,你也好。” 韩同澜皱着眉笑,“这也是为了你们两个人好。” 韩龄春定定地看了韩同澜一会儿,“嘉兴南湖的风景好看么?” 韩同澜一愣,瞬间变了脸色,“你知道什么?” 韩龄春不答,端起茶杯品茶。 韩同澜的神色变得很难看,“韩龄春,这是家国大事,容不得你胡闹!” “谁的国,哪个家?”韩龄春淡淡反问。 韩同澜答不上来,韩龄春知道的还有更多,“你的义演会募捐到了多少钱?二十万,三十万?这些钱是用在南京政府身上,还是用在你们革命党身上。” 韩同澜审视韩龄春良久,冷冷道:“开你的条件罢。” 韩龄春放下茶杯,终于笑了,“大姐,如果你不在我和陈岁云之间横插一杠,也不会有今天这番话。” 韩同澜这会儿已经冷静下来了,她意识到韩龄春或许是个危险的敌人,同时也有可能是强有力的帮手。 “你的事我可以当做完全不知道,条件是,你立刻离开上海,父亲那里什么都不要说。”韩龄春道:“我额外送你十万大洋,买你一个人情。” 他果真没有对陈岁云死心,一直以来的平静下暗藏汹涌。韩同澜想,陈岁云还是不够聪明,他要下定决定跟韩龄春分开,就应该立刻离开上海,再也不让韩龄春找到他,再也不让韩龄春见到他。 “成交。”韩同澜笑道:“另外,我还想和你做笔生意。” 韩龄春眼也不抬,“说来听听。” “我想要把这些钱全部换成军火。”韩同澜道:“你有门路么?” 韩龄春抬眼看她,好一会儿才道:“可以。” 韩同澜挑眉,“你真有军火的生意?” “第一次,”韩龄春礼貌而客气地笑了笑,“一家人么,总要为大姐排忧解难的。” 韩同澜抿了抿嘴,有点被韩龄春的假笑膈应到。 过了一会儿,韩同澜还是忍不住提醒,“军火生意是个烫手的山芋,你要只是个普通商人也就罢了,动了军火,以后的处境会很危险。” “谢谢提醒,我心里有数。”韩龄春道。 韩同澜心里叹息,没有再说什么。她站起身,道:“小五呢?我要回一趟北平,将她一起带回去罢。” 韩龄春端起茶,“这会儿,她应该已经坐上去往巴黎的轮船了。” 韩同澜愕然。 天气渐渐变暖了,有时候只穿一件单衣,到了中午都会觉得热。陈岁云早起出门,路上遇见邻居,打了一路招呼。他觉得他是早起,其实大家都已经起来了,拐角的豆花摊都过了最热闹的时候,半大的孩子早就蹦蹦跳跳去上学了。 陈岁云出了弄堂,拦了一辆黄包车,去往春景班。 戏班一般是在晚上开唱,上午的时光大家都在练功。练嗓子的练嗓子,练步伐的练步伐。 陈岁云走进厢房,秋锁云正在教金戈唱腔。小金戈站在秋锁云面前,背着手,眼泪汪汪。见陈岁云进来,秋锁云歇了一口气,道:“中气十足,腔调么半分没有。” 他摆摆手,教小姑娘出去了。 陈岁云道:“你打她了?” “不挨打不成器。”秋锁云道:“你也不要跟我说什么新式教育理念,你我那时候哪个没有打断过几根藤条?” 陈岁云笑道:“我也没说什么。” 秋锁云喝掉了一杯茶,与陈岁云一起出门,在廊下看着满院子练功的大大小小。秋锁云看着这样欣欣向荣的场面,浑身都是舒坦的。 “陈玉华呢?”陈岁云问道:“怎么不见他?” “他师父前两天摔倒了,他给他师父拿药去了罢。”秋锁云顿了顿,道:“陈玉华那个相好,就是那个韩家小姐,已经走了?” 陈岁云点点头。 秋锁云道:“她走的时候也没跟陈玉华打声招呼。” 陈岁云有些惊讶,这件事他不知道。 “陈玉华看上去还很正常,但我总觉得少了点精气神。”秋锁云摇头唏嘘。 韩璧君的不告而别为这个故事划上了结尾,她倒没有步她哥哥的后尘,没有许诺陈玉华什么。但这就是最好的结局了么?韩璧君的不告而别会成为陈玉华的执念么?谁也说不好。 “你呢,你现在做些什么?”秋锁云问他。 “什么也没做,我手下还有些闲钱,足够吃喝一阵子。”陈岁云道:“我倒有心做个生意,可我对这个一窍不通,思来想去,不如把我那几处宅子租出去,也是一笔进项。” 秋锁云酸溜溜地看着他,“我单知道你有钱,没想到你这么有钱。” 陈岁云哼笑一声。 陈岁云在春景班吃了午饭,午后他们开始准备晚上的演出,陈岁云就溜溜达达回了家。 此时正是后半晌,阳光暖和又不至灼热,陈岁云走进弄堂,堂口或是转弯的地方有几家油盐酱醋的铺子,棚户门口有几家的佣人在晾晒衣服,说些闲话。小孩子们放学回来,在巷子里追逐打闹。青砖铺成的地面上,有年轻的夫人小姐搬来两把椅子,凑在一块缝补聊天。 陈岁云在这弄堂里还算有名,人家都知道弄底来了个大户人家,每日不见他出门工作,衣裳鞋子却都光鲜亮丽。他回来时必定拎着东西,偶尔是一兜新鲜水果,偶尔是两盒西式点心,裕丰园送饭菜的伙计总敲他家的门。 陈岁云家门口,有人搬来张桌子打麻将,四下凑了不少看的。 陈岁云也凑过去,“来来来,我玩一把。” 陈岁云对面坐着个裁缝,上了年纪了,每天穿衬衫踩皮鞋,是个十分风趣的小老头。另外两位都是不用工作的太太,一位姓孙,一位姓卞,都是约莫三十多岁的样子。 有挑着担子买干果的货郎过来,陈岁云掏出一块洋钱,各样都买了一点,放在麻将桌上,大家自取。 陈岁云打麻将很利落,也很大方,跟他玩起来很过瘾,因此大家都愿意跟他玩。 “陈先生,听没听说西边那户人家的事情啊。” 陈岁云摇头,“我才搬来多久,什么都不知道的。你要知道,说给我听听啊。” 孙太太笑起来,道:“我们也不是那等好嚼舌根子的人,你要不知道就算了。” 陈岁云道:“哎呀,你就说给我听听嘛,大家都不外传的。” 孙太太于是立刻道:“西边那户刘先生家,儿子和媳妇去年离了婚啦,结婚三年了,就因为生不出孩子。后来,那姑娘就嫁给了咱们弄堂东户的赵先生,上个月,生了个大胖小子” 卞太太道:“改嫁后三个月就怀上了,到今天顺顺利利的生下来,长得跟赵先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这下好了,你说是谁生不出孩子啊。” 陈岁云笑道:“这可是件大好事,要包个大红包给赵先生。” “不急,”孙太太麻利的抽牌打牌,“赵先生正挨家挨户送请帖,请吃满月酒呢,你倒时候再把红包送过去。” 陈岁云点点头,笑问:“请不请刘先生啊?” 众人一齐大笑起来,道:“陈先生太促狭了。” 麻将打了几圈,弄堂里时不时有人路过,该是下班的时间了,弄堂里的租户渐渐都回来了。有出去找工作的大学生,有洋行的实习生,或是销售员,总之一脸疲惫的回来。 陈岁云赢了一把,干脆地撂下牌,打了几声招呼便起身回家。 等陈岁云一走,他立刻变成了这些邻居的话题中心。对于他的倌人身份,大家都知道,一开始惊讶过后也渐渐算不上新鲜新闻,只偶尔酸一酸他舒适无忧的生活。 第38章 芙蓉里住着很多人,陈岁云家旁边就是那位裁缝的家,他有一个女儿,已经嫁人了,现在只跟两个租户同住。再往旁边就是一户姓卞的人家,卞先生在医院工作,卞太太以前是护士,后来辞职在家。她看着很年轻,其实儿子都已经十七八岁了。 卞家儿子与他父母的关系似乎不好,时常能听到一家人争吵的声音。陈岁云出门时碰到过他一次,他跟许多同学一起,手上拿着传单和横幅,像是要去参加游行活动。 那天陈岁云在裁缝的麻将桌上玩,大家说夏天快到了,要到裁缝那里做新衣服,问陈岁云去不去。陈岁云衣服有很多,不打算凑这个热闹。 孙太太劝道:“以前的衣服就是没怎么穿,也已经过了款式了,要做新的才好。昌明布庄又来了批新布料,我才跟我妹妹约了要去挑呢。” 陈岁云笑着应和,道:“等我有空了,我也去看看。” 众人玩到傍晚才散,陈岁云回家吃了饭,刚要放水洗澡,就听见院门被敲响。他披了一件单衣下楼,见门口站着卞太太,头发散乱着,哭的梨花带雨。 孙太太站在她身边,见卞太太哭得说不出话,就对陈岁云解释道:“卞小先生呀,晚晌和他爸爸拌了几句嘴,跑出去了,到现在也没有回来。卞太太说她儿子在家的时候时常提起你,陈先生,你有没有见过他?” 陈岁云摇头,道:“我同你们一起找找罢。” 卞太太连忙点头,陈岁云回身拿了手电筒,穿好衣服出来。弄堂里的人都出来找人了,手电筒的光线晃来晃去的。 陈岁云与裁缝孙太太几个相熟的走在一块,刚走出没多远,就听见不知道哪里传来一阵急促的枪声。众人慌作一团,等枪声过后,大家大气不敢喘,弥留一片死寂。 卞太太几乎哭的站不住,裁缝出来劝道:“哎呀,你不要担心,这是常有的事情。不是黑帮火拼就是警察在抓人。” 裁缝在这里住了十几年了,对这些事情摸得很熟,孙太太也从旁劝慰,好歹劝住了哭声。 陈岁云走到裁缝身边,道:“我搬过来这一两个月,还是第一次听见枪声呢。” 裁缝看了眼卞太太,走了几步才对陈岁云道:“咱们这边是租界边沿,常有帮派在这儿活动。我听我女婿说,这一阵子,上海滩又不太平了,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那卞小先生?” “他一个小孩子,总跟黑帮扯不上关系罢。” 众人又找了一阵,忽见一个身影匆匆跑来,陈岁云拉住一看,正是卞家的小儿子。 卞小先生大约也是被枪声吓住了,匆匆忙忙跑回家来,面色惨白。 卞太太一见儿子,立刻哭得跟泪人一样。另一个方向听见动静赶来的卞先生见了儿子,又气又怒,立刻上手就要打他,被众人劝下了。 孩子找到了,卞家夫妻俩领着孩子回去,众人也都道:“散了罢散了罢,回去睡觉了。” 陈岁云回到家已经很晚了,也不再想泡澡的事情,倒头便睡。结果这一觉睡得很好,早晨起来神清气爽。他换好衣服出门,到拐角的一家早餐铺子吃早饭。 孙太太领着小女儿,见了陈岁云,笑道:“陈先生今天起得早啊。” 陈岁云打了个哈欠,懒懒地坐在小板凳上,道:“您也早。” 孙太太本来买了早饭就要走的,但是碰巧看见陈岁云来了,就也跟着坐下,道:“陈先生,你知不知道昨天卞小先生为什么跑出去?” “不是说和他爸爸拌嘴么。” “哎呦,总要有个由头罢。”孙太太左右看了看,道:“我听说啊,是卞小先生出去参加游行活动,差点被学校开除啊。” 陈岁云夹起个包子,“这不至于罢,游行的学生那么多。” 孙太太一脸不赞同,“依我说,学生就老老实实在学校上课好了,管外面的事做什么。他们几个学生,还能把天翻了呀。” 孙太太是很有八卦信念的,她的小女儿一直拽着她要回家,但是孙太太只顾着跟陈岁云说话。 陈岁云听她说了一会儿,忽然问道:“昨晚那一阵枪声,到底是为什么事?” 孙太太道:“这些事情我怎么晓得。” 陈岁云笑着捧了她两句,“要是孙太太还不知道,那就没人知道了。” 孙太太就笑,神神秘秘道:“我听说,是为名利码头上停的东西,好多人都在抢呢!” “码头?”陈岁云道:“是洋货罢,什么样的洋货能引起那么大动静。” 孙太太哼了一声,很鄙夷的样子,“不过是鸦*膏之类的东西。” 陈岁云琢磨琢磨,也觉得像。 吃完早饭回家,陈岁云简单把卧室收拾了一下。他这边不常来客人,客堂都落灰了。陈岁云撸起袖子拿着抹布,上上下下打扫了一遍。等收拾完,陈岁云喘着粗气想,真该把阿金留下来。一个人收拾一整个房子,还是有些吃不消。 他刚倒了杯水,就听见院门被敲响,陈岁云过去开门,门口站着卞小先生。 卞小先生名字叫卞晨,十七八岁的一个男孩子。因为今天不上学,所以卞晨没有穿校服,只穿着衬衫长裤,手里拿着一盒点心。 “妈妈叫我来谢谢你们。” 卞太太让卞晨给每位邻居都送上谢礼,陈岁云是最后一家了。 陈岁云偏了偏身子让他进来,卞晨走进客堂,把点心放在小桌上。陈岁云倒杯茶给他,道:“以后可不要乱跑了,叫你妈妈担心。” 卞晨点点头,总是偷眼看他。 陈岁云回头,“怎么?” 卞晨想了想,放下茶杯,从衣兜里掏出一本小册子。陈岁云看了眼,大概是些宣言和理念。 “这是什么意思?” “我觉得你跟他们都不一样。”卞晨道:“你或许会理解我。” 对于陈岁云的来历,卞晨也早听人说过了,他不在意,甚至觉得陈岁云身上有一种神秘的气质。对于卞晨的游行活动,弄堂里的人不是觉得好笑就是生气,或者高高在上的批判,但是陈岁云没有。卞晨于是觉得陈岁云与众不同,在庸常的人群里,他是发着光的。 当然,如果卞晨再大一点,他就会知道,陈岁云不是什么发着光的人,他也未必能理解卞晨的理念。他只是觉得无所谓,保持一种客气和礼貌而已。 这其实有点韩龄春的凉薄,但是陈岁云没有意识到。 午后天色阴沉沉的,乌云叠了一层又一层。陈岁云疑心梅雨季要到了,衣裳什么的还没拿出来晾晒,这下只好等着发霉。 雨一直没有下来,直到入夜,“轰隆”一声巨响,随后电闪雷鸣,大雨哗啦啦下来,把露台上的爬墙虎砸的叶子翻倒,落到地上白花花一片。 陈岁云被雷声惊醒,起床一看才发现卧室的窗户忘了关,窗边的花几上都是雨水,地板都被吹进来的雨水泡透了。 陈岁云连忙起身关了窗户,雨水劈头盖脸洒了他一身。等把地板上的水弄干,窗台下很明显的一块痕迹。陈岁云下到一楼,果然看见天花板上渗着水,一滴滴落到地上。 陈岁云骂了句脏话,找个盆接着天花板漏下来的水。 外面风大雨也大,陈岁云一边盘算着等雨停了找人来修,一边提着灯上楼。还没有走上楼梯,陈岁云忽然听到雨幕里传来一下下敲门的声音,在雨声里这声音不甚清晰,却又一直存在。 陈岁云看了眼大门,声音不是从前门传来的。他犹豫片刻,拢着衣服撑着伞走向后门。越往后面走声音越清晰,陈岁云站在后门前,犹豫了一会儿才打开门。 门一打开,瞬间一具身体砸在了陈岁云身上。陈岁云踉跄了两下,丢掉了伞。雨下的真大,顷刻间就把陈岁云淋了个湿透。他手忙脚乱地扶着身上的人,趁着闪电亮起的瞬间,看清了来人的脸。 “韩龄春?”陈岁云道:“你怎么了?” 韩龄春面色苍白,已经昏迷过去。陈岁云叫不醒他,只觉得手上一阵温热。他抽出手一看,满手鲜红的血液,被大雨一浇,稀释成淡粉色,很快消失不见。 第39章 深更半夜,雷雨交加,陈岁云撑着伞敲开了卞家的门。来开门的是卞先生,卞太太披着件衣服,站在楼梯上。 陈岁云掩着嘴咳了两声,道:“真是不好意思,这么晚了还来打搅你们。我发烧了,身上难受的厉害,想讨几片退烧药和止疼药。” 卞先生说好,吩咐卞太太去拿药。陈岁云怎么说也帮忙找了卞晨,故而卞家对他的态度还算和善。 不多会儿,卞太太来了,拿了林林总总好几样子药。 女人总比男人细心,她猜想陈岁云搬过来没多久,常用的药大约没有备齐,就从自家的药箱里拿了些,细细跟他交代了用法用量。 陈岁云谢过卞家夫妻俩,撑着伞走了。 回到家,陈岁云收了伞,拿着药往楼上走。 卧室里,韩龄春赤裸着上身躺在床上,仍在昏迷。他浑身的血污已经被陈岁云擦洗过了,腰腹部的伤缠上了厚厚一层绷带。说是绷带,其实就是干净的棉布,撕成了一条一条。 陈岁云找出两片退烧药和止疼片,倒了杯温水,喂给了韩龄春。 这药能有多大作用,陈岁云不知道。 天将明的时候,后门又被敲响了。陈岁云小心翼翼地试探,发现来人是五川。 五川浑身泥泞,形容狼狈,但他身上的伤不多,比韩龄春的情况要好。据他所说,他们前段时间去了香港,昨天刚从香港回来,就遇到了刺杀。韩龄春伤得重,五川不得已将他放在陈岁云这里,自己去引开追杀的人。 韩龄春参与了军火生意,码头上停靠的船只里面装着的是枪械。最先沉不住气的是上海的各大帮派,他们怕韩龄春要扶持新的势力,也怕韩龄春要偏向哪一方。因此,上海滩近来冲突频发。 不过这些陈岁云都不知道。 五川弄来了些消炎药,止血药,麻醉剂和纱布,他给韩龄春重新处理了伤口。陈岁云一晚上没干别的,就烧了很多很多的热水。 大雨下了一夜,雷声轰隆隆,掩盖了枪声。天将明的时候雨过天晴,所有的痕迹都被大雨冲刷完毕。 韩龄春从混沌中醒来,一开始还觉得浑身麻木,渐渐地,疼痛变得尖锐而清晰。他睁开眼,最先打量起所处的环境。这房间的布局有些熟悉,是仿照陈家书寓的布局,但是细节处一塌糊涂,十分不符合韩龄春的装修美学。 下一刻,他看到了倚着衣柜打哈欠的陈岁云。 陈岁云穿了身黑色的长衫,通身没有花纹,十分素淡。他总觉得这样的衣服可以压下他的风情,但其实不是的,衣服越素,人就越发秾艳。 陈岁云看到韩龄春醒了,不过他神色倦倦的,没有上前。 反倒是五川,一直守在床前,见韩龄春醒来,他才松了一口气。 韩龄春坐起来,苍白着一张脸,头发也散乱在额前。但是他很快弯起嘴角,又是一副得体的模样。 他笑着对陈岁云道:“真是抱歉,打扰到你了。” 陈岁云揉了揉耳朵,一点也不客气,“你知道就好。” 韩龄春顿了顿,继续道:“谢谢你救了我。” 陈岁云要笑不笑的,“不客气。” 韩龄春神色还算平静,只是不跟陈岁云搭话了,看向五川,问道:“外面怎么样了?” 他和五川说起这些事情,陈岁云就不打算听,转身下楼了。 天空湛蓝湛蓝的,但地面十分潮湿,低洼的地方还有积水。陈岁云换了双鞋,出门买早饭。路上遇见孙太太,孙太太道:“陈先生昨晚没睡好呀,这么大的黑眼圈。” 陈岁云懒洋洋道:“昨晚上电闪雷鸣的,叫人怎么睡呀。” “那倒是。” 两人一路说些闲话,陈岁云也听着早餐摊子上别人的闲话,但都没有提及昨晚有什么异常。 吃完后陈岁云又拎了两份回去,孙太太道:“你家里有客人?” “不是,”陈岁云打了个哈欠,“中午懒得做饭了,把早饭热一热凑活吃了。” 上了楼,陈岁云把早饭放在桌上。韩龄春刚和五川说完事情,这会儿神色有些疲倦,正闭目养神。 五川犹豫片刻,走到陈岁云面前,同他商量。因为一些原因,韩龄春需要暂时隐瞒行踪。外加他身上有伤,不便挪动,所以想请陈岁云收留韩龄春一段时间。 陈岁云睨了五川一眼,“不行。” “为什么?”五川问道。 “因为我不愿意。”陈岁云神色懒懒地,他不信韩龄春没有地方去。 “这么不欢迎我?”韩龄春睁开眼,越过五川看着陈岁云。 “不欢迎哦,”陈岁云道:“别逼我把你们赶出去。” 韩龄春没有生气,反倒笑了,道:“陈先生,帮帮忙。” 陈岁云指尖一麻,挪开了目光。 韩龄春最终还是留了下来,因为五川走了,把韩龄春留在了这里。陈岁云真想把他扔出去,但是大雨已经停了,光靠太阳想必晒不死韩龄春。 陈岁云进卧室收拾换下来的纱布,满怀怨气。 韩龄春被他吵醒,哑着嗓子懒散道:“不要那么大火气么,你就把我当成租你房子的租客好了。” “强买强卖还差不多。”陈岁云道:“而且你住的是我的卧室,谁家出租是把自己卧室租出去的。” 韩龄春侧着身子看着他,笑道:“哦,那要算成豪华大酒店了。” 陈岁云睨他一眼,道:“行啊,就按照金门大酒店的价钱,一天十块洋钱。你掏钱罢。” 韩龄春身无分文,连衣服都是穿的陈岁云的。 他丝毫不觉得窘迫,“五川会把钱送来的,而且,”韩龄春笑道:“人家大酒店还包饭呢,西餐自助什么都有,你这里有什么?” 陈岁云这里有早上没有吃的凉包子和凉豆浆,他撇撇嘴,把包子拿去热了热,丢给韩龄春。 韩龄春也没嫌弃,就着热茶,慢条斯理地吃完了两个包子。他身上有伤,精力不济,很快又睡了过去。陈岁云昨晚熬了一夜,这会儿也困了,躺在一张小罗汉床上补觉。 两人一睡就是一天,彼此相安无事。 第二天一早,给韩龄春换过药,陈岁云就准备出门。 “去哪儿?”韩龄春问他。 “去哪儿关你什么事?”陈岁云站在穿衣镜面前,“你个租客管那么多干什么。” 韩龄春一噎,大约还没适应这种不能过问陈岁云行踪的生活。陈岁云挑了挑眉,心情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 陈岁云去了趟百货大楼,给韩龄春买了些日用品。回来的路上又拐去了药店,买了些常用药。不出他所料,诊所和药店的消炎药紧俏了起来,买纱布或者止血药的人也都受到了盘查。 局势确实不一样了,但并不是所有人都针对韩龄春,有很多人都迫切地期望韩龄春是平安的。因为他是上海滩的大商人,身后有显赫的家族,如果他真的出了事,大多数人都承受不了韩家的报复。 陈岁云买完东西,打包了几样粥饭回家。 卧室里,韩龄春半坐在床上,翻看陈岁云枕头下面的连环画。 陈岁云把连环画抢过来,道:“吃饭了。” 他搬来一个小木几,放在床前,把饭菜一一摆出来。 “这些画本上的悬疑故事都是老套路了,”韩龄春道:“你要真想看故事,不如订几份报纸,报纸上的凶杀案比画本有意思。” “我不爱看报纸,”陈岁云咬着鸡翅,道:“报纸上的凶杀案都虎头蛇尾,一点也不公平正义,看多了叫人生气。” 韩龄春惊讶,“是因为这样?” “不然呢?” “我还以为是你不愿意看见我,”韩龄春道:“所以近几年我都不常上报纸了。” 陈岁云看他一眼,“韩老板未免太自恋了罢。” 韩龄春只是笑,吃过饭,陈岁云把碗碟收拾了。如果平常只有他一个人,他自己吃饭自己收拾碗碟,那也没什么。但现在有韩龄春,同样是吃过饭,韩龄春悠闲自在的什么也不用做,陈岁云心里就很不平衡。 “我身上有伤啊。”韩龄春道:“一时半会儿好不了。” 陈岁云阴阳怪气道:“哦,我这不是招来个租客,是招来个祖宗。” 韩龄春顿了顿,只好道:“我给钱。” 陈岁云哼了一声,“钱能买到一切,但是不能买我做家务。” 他对家务活真是深恶痛绝,尤其是在有迁怒对象的时候。 韩龄春不说话了,陈岁云出去一趟回来,把几个纸袋子扔给韩龄春,是牙刷毛巾之类的东西,“记账啊。” 韩龄春略微翻了翻,“还有件事情。” “说。”陈岁云道。 “你的衣服有些小,能不能给我买几件衣服,不需要多好,合身就行。” 陈岁云看着韩龄春,嘴角的笑意渐渐明显,“真是稀奇,你韩大老板也有衣食住行都仰仗我的一天。” 作者有话说: 陈岁云:花了钱,但是美滋滋 第40章 下过大雨后一连几天阳光都很好,陈岁云把该晒的东西都拿出来晾晒,天井,晒台都占满了。他的衣服很多,都是华美的锦绣绸缎,弄堂里的小孩子们趴在他家后门,看晒台上迎风招展的漂亮衣服。 八角亭里,石沿上放了八九个花盆,里面的绿植不是枯死了,就是耷拉着叶子半死不活。从八角亭里望去,人家窗台上的绿植都郁郁葱葱,有的花朵娇艳,一个阳台就有一个春天。 韩龄春躺在一把红褐色藤面软屉的摇椅上,在八角亭里晒太阳。他手边一张小几,放着一壶茶,不像是伤重在身,反而悠闲自得。 韩龄春端起茶杯看了看茶汤,道:“你连点茶都不舍得给我换好的?” 陈岁云过来看了看, 道:“我平常喝的就是这个,碧螺春,味道蛮好。” 韩龄春放下茶杯,“我想喝祁门红。” 陈岁云盯着韩龄春的背影,翻箱倒柜了一阵,找出原先留下的红茶。他把茶叶扔给韩龄春,“没有牛奶也没有方糖,再挑剔我就翻脸了。” 韩龄春接住陈岁云扔过来的茶叶,自顾自地烧水泡茶。 陈岁云埋在一个檀木箱子里收拾衣服,这一箱子是他收集的戏装,放了两袋除潮的樟脑丸,一打开,那股气味就冒出来。 韩龄春啧了声,看着茶杯,道:“茶香味都没了。” 陈岁云没理他,把衣服挂在八角亭。一件件的衣服挂在韩龄春面前,挡住了他的太阳。 韩龄春放下茶杯,“你这院子太小了,连个晒太阳的地方都没有。” 陈岁云听出了他的不满,道:“那你还不走,去你的大院子晒太阳啊。” 韩龄春想了想,就道:“我把你的八角亭一块租下来行么?” 陈岁云没说话,房间里的电话忽然响了起来。陈岁云走过去听电话,然后叫了声韩龄春。 “是五川。” 五川在电话里说,外面的形势不大好,很多人在盯着他,他一时半会儿走不开,叫韩龄春多加小心。他还说韩龄春遇刺的消息已经惊动了北平,韩同澜亲自打电话过来问。 韩龄春笑了笑,道:“如实说就是了。” 韩龄春是在替韩同澜办事的时候受的伤,韩同澜打电话来问,就是心里承他这个人情。 两人又说了些别的事情,随后挂掉了电话。韩龄春返回八角亭,刚刚坐下,就听见陈岁云问道:“五川给你送钱来了吗?” 五川没有意识到韩龄春需要钱,大概他觉得以韩龄春和陈岁云的交情,不至连吃口饭都要给钱。但是陈岁云对待老主顾丝毫不念旧情,一毫一厘记得分明。 韩龄春没说话,拿着茶壶进屋了。 陈岁云冷笑一声,把躺椅踢开,衣服挂满了整个八角亭。 大概人的地位跟钱总脱不了关系,韩龄春拿不到钱之后,地位一落千丈。陈岁云本来打算给他买两套成衣,现下也省了。因为他在翻箱子的时候找到两匹经年的黑布,索性拿这两匹布给韩龄春做衣裳。 他出门去找裁缝了,裁缝想给韩龄春量身,陈岁云没让,只报了几个尺寸。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陈岁云才拎着东西回来。他路过裁缝的麻将桌,又折返回来,惊讶地看着坐在桌边的韩龄春。 韩龄春很会打麻将,他打麻将的时候有点纨绔风流的意思。手指一挑打出一张牌,眉眼也跟着挑起来,好像这里不是弄堂,是灯红酒绿的百乐门。 “陈先生回来了。”孙太太忙着码牌,一眼瞧见陈岁云走过,叫道:“快来坐快来坐。” 陈岁云被拉住了,他把东西放在脚边,看着韩龄春。韩龄春穿了件对襟薄衫,黑色长裤,是弄堂里住客的家常打扮,在他身上又多了一种闲庭信步般的从容。 陈岁云多看了他两眼,“你怎么……” “韩先生是你的朋友啊,怎么都不介绍给大家认识的。”孙太太一边说,一边偷看陈岁云的布兜里是什么东西。他买了几样糖,几块面包,点心和时令水果,看着都不便宜。 “算不得朋友,”陈岁云道:“我的租客,租了我家二楼的厢房。” 韩龄春“啪”地一声打出一张牌,给他的下家点了炮。 下家胡了牌,欢天喜地地算钱,韩龄春坐在小凳子上,一双长腿稍微有些局促。他理理衣裳,笑道:“运气不好。” 韩龄春手上一个钱都没有,这两块大洋的赌资,还得陈岁云来付。 孙太太一边收钱,一边惊讶地看了陈岁云一眼。不知道这位怎么这么好的脾气,要为租客付钱。 韩龄春与陈岁云一前一后回家。 “你不好好藏起来,出来瞎走动什么?”陈岁云道:“弄堂里大家都是相识的,有点什么事传得飞快。” “大隐隐于市么。”韩龄春敷衍地回答。 陈岁云把买来的东西从布兜里拿出来,没接话。 “房东与租客,比客人和倌人的关系要亲近些罢。”韩龄春忽然道。 陈岁云拿来一个什锦盒,一半装了梨膏糖和酥糖,一半装了瓜子和松子仁,“亲近算不上。” 韩龄春笑了笑,“清白些。” 陈岁云抬眼,神色淡淡,他真讨厌韩龄春说话阴阳怪气的样子。 “你的伤要是不疼了,就给我去收衣服。”陈岁云道:“眼见太阳快下山了,满院子的衣服都没收,我这里可不留吃白饭的人。” 韩龄春定定地看了陈岁云一会儿,还真的去了。 大概两天后,陈岁云托裁缝做的衣服做好了。两匹黑布,摸着柔软,没有花纹,是真的低调,跟奢华半点不沾。陈岁云拿回来给韩龄春试,衣服倒是合身,但是穿在韩龄春身上,没有陈岁云想要的落魄和丧气。 韩龄春转过身,理着衣袖,抬眼看陈岁云,一瞬间的压迫感,让人头皮发麻。 可能是黑色的衣服太长气势,陈岁云想,改天给他弄两件白的。 韩龄春穿着这身衣服,去裁缝的麻将摊上打麻将,弄堂里坐在门口做活的女人们都多了不少。 孙太太后来老跟陈岁云打听韩龄春,彼时是晚饭后,大家出来消食,搬着凳子三三两两团坐着说话。韩龄春没有出来,陈岁云看见二楼的细雕木框窗扇里透出一点豆大的灯光。 “韩先生么,人长的好看,说话也好听,跟陈先生一样优秀啊。”孙太太道。 陈岁云手里玩着牌,闻言就笑,“说话好听的人靠不住的,油嘴滑舌,专会骗人。好看呢,就更不行了。你光看他好看有什么用,不顶吃不顶喝的。” “那倒是。”孙太太又问道:“他多大年纪,哪里人,现今何处高就?” 陈岁云一一答了,“三十多了,倒是没有成家。他家里人蛮多,个个不好惹。父亲很古板,规矩很多。他如今也没什么正经工作,吃喝玩乐倒是精通。” 陈岁云答一句,孙太太对韩龄春的好感就少一分。说到最后,孙太太笑道:“陈先生啊,你把韩先生说得这么不好,可是有意抹黑他。” 陈岁云笑起来,道:“被你猜着了。” 孙太太大笑。 陈岁云问道:“他有什么好?” “咱们才认识他多久,真有什么好,也不知道。”孙太太摇着鹅毛扇,“不过我看着他的气质谈吐,想必出身很不错。” 韩龄春身上是有光环的,他是世家公子出身,言谈举止有涵养。他还是大商人,大银行家,有钱有权有地位。光靠这些,就已经足够勾勒出一个为人追捧的形象。 年轻的时候,同样是长得好看的人,人家叫小白脸,他就叫韩先生。等大家七老八十了,脸上褶皱一大把,头发都掉光,别的老头是老头,说起他来,或许还要称他是优雅有涵养的老派绅士。 陈岁云在心里勾勒韩龄春老头的形象,差点绷不住乐出声。 “出身好也不代表人好么。”陈岁云道。 “这倒是,”孙太太道:“像我这个年纪,自然不会看这些虚热闹。不过年轻的女孩子么,总是抵抗不了这些花团锦簇。” 她低声跟陈岁云说,其实是别家太太为自家女儿托她打听。 话题转到弄堂里的年轻姑娘。年轻未出阁的姑娘,多半住在二楼的厢房或者亭子间,很幽深的地方,四面望不进去。她们出门也多有人陪同,或是家里的女佣,或是母亲姊妹。 而越是这样,越是容易引动不安的心。 孙太太说起有家的女孩,和家里的大学生租户,也说起另一家的女孩,和在同学聚会上认识的富家公子。接着又说起似乎讳莫如深的往事,比如哪家的女孩子给人做情妇,跟家人怎样怎样争吵,后来又有怎样怎样的结局,好像她围观了人家的一生。 末了她感叹,上海滩的风气不好,总是追名逐利,把女孩子都教坏了。 陈岁云跟着应和。紧接着,孙太太好像想到了什么,觑着陈岁云的面色,换了话题。因为陈岁云就是风月出身,说这些话像是在点他一样。陈岁云在心中感慨,不要小瞧任何一个女人的人情世故。 第41章 陈岁云回到家,客堂檐下亮着一盏暖黄色的灯,韩龄春坐在一把小椅子上,卷着衣袖,摆弄两盆花。 这是他移栽的人家的凤仙花,花瓣重重,看着十分喜人。 韩龄春把凤仙花掐下来,放到一个纸盒子里,准备用这个调颜料。陈岁云不肯花钱给他买颜料,他就自己弄出了几样,凤仙花调出的一种嫣红色,足够漂亮。 他准备颜料,打算画几幅画,装饰陈岁云的卧室。 韩龄春对陈岁云布置的房间很不满,他说装修是因地适宜的,适合陈家书寓的布局不一定适合这里。他告诉陈岁云,地板是深色木砖,家具就不要用红木,应该全换成黑酸枝木。房间大,可以单独隔出衣帽间,做落地拱形门,或者横纹玻璃。他让陈岁云添置一张高桌,挡住拱形门的边沿,墙面挂画,桌上摆花。 陈岁云在心里算了一笔账,理都没理他。 陈岁云不太会做饭,厨房只用来烧开水和煮鸡蛋。他们每天的饭都是出去买或者叫人送,一段时间后,韩龄春受不了了,说他来做饭。 做饭需要有原材料,于是难得的,两人一起出门买东西。 弄堂里有个集市,就在离陈岁云家不远的地方,走几步路就到了。像南京路的百货商店,那都是有钱人去的地方。弄堂里的集市,是由于人口众多,自然生长出来的。 这里有米店、烟纸店、大饼店、火腿店、煤球店,都与日常生活息息相关。逢集市的时候,又多了很多流动摊位,新鲜蔬菜,瓜果,米糖,糕饼,还有鞋帽衣裳,应有尽有。 韩龄春和陈岁云去集市上买东西,米面鱼肉,油盐酱醋拎了满手。路过一个衣帽摊,陈岁云两人碰见了孙太太,孙太太在给自己的小女儿买衣服,拿一件粉色小裙子在身上比划。 三人打了招呼,又说了一会儿闲话。陈岁云往摊子上扫了两眼,问韩龄春,“你要不要买两双布鞋,穿着很合脚的。” 摊主立刻上来介绍,说他的鞋结实耐磨,底子是千层底,厚实舒服。又说价钱也便宜,只要六个银角儿,要是在商店里,怎么也要几十块钱了。 陈岁云看向韩龄春,韩龄春摇头。陈岁云想想也是,穿皮鞋走路生风,穿布鞋算怎么回事。 集市上人很多,买米糖的摊子边围了很多小孩子,在人群里窜来窜去,没个消停。拐角一家书摊,陈岁云蹲下身找有没有新出的连环画。书架上倒有几本杂志,其中一本杂志的封面是陈霜华,他穿花衬衫,花团锦簇的,旁边是他出演的电影名称。 陈岁云把这本杂志买了下来。 韩龄春不知道跑哪去了,陈岁云在接踵摩肩的人群里艰难的移动了一会儿,在一个偏僻的摊子上找到了韩龄春。 摊子上摆的都是些玩意儿,小银簪子,玻璃珠,玉佩,玛瑙串之类的东西。摊子前人很少,韩龄春问摊主要了个小凳子坐着,脚下有一套茶具。 陈岁云走过去,见韩龄春手上拿着一串铜钱,在跟老板讨价还价。 他居然会讲价钱,陈岁云觉得很稀奇。 见陈岁云过来,韩龄春停下,拿起脚边那一套茶具给陈岁云看。那是一套西式茶具,一只茶壶,两只杯碟,白瓷金边,上边有蜻蜓和蝴蝶的图案。样子也没有多出奇,只是陈岁云家里刚好缺一套。 “再加这一串铜钱,抹个零,八块洋钱好了。”韩龄春看着摊主。 摊主叹了口气,道:“先生,您看着也不像缺钱的人,何必计较那几角钱呢,我们这是小本生意,你总得让我们赚一点。” 韩龄春摇头,他十分有空闲和人家磨,好声好气道:“家里挣钱的又不是我,怎么敢大手大脚花钱?您也体谅体谅么。” 陈岁云一边听着,总觉得韩龄春意有所指似的。他撇撇嘴,掏出九块钱,“好了好了,走罢。” 韩龄春拿起东西,把凳子还给摊主,还客气地跟人家道别。 午后是集市最热闹的时候,不过这时候韩龄春和陈岁云已经回到家了。阳光很好,陈岁云歪在八角亭上的躺椅晒太阳。远处集市的声音还依稀可闻,陈岁云在不知不觉就睡过去了。 他是被热醒的,太阳晒得他出了一头薄汗。 他醒来的时候韩龄春在他身边,打理亭子里的几盆花。陈岁云不会料理花草,他养的花草经常是,所以这些盆栽经常换。而在韩龄春的照顾下,一些快要枯死的植物已经发了新叶,不可谓不神奇。 韩龄春转过身,见陈岁云醒了,便道:“正好,我的茶也泡好了。” 他在小桌另一边坐下,用他新买的茶具,沏了两杯茶。 红茶的香味重,入口却有些苦涩,加了牛奶和方糖后前调太甜,后调太苦,甜苦分明,更加难喝。因此陈岁云一直也喝不惯红茶。 “再试一次。”韩龄春笑道:“再给它一次机会么。” 陈岁云看了韩龄春一眼,不知道他说的是茶还是人。 陈岁云接过茶,轻抿一口,红茶的醇厚与牛奶的香甜恰到好处地融合在了一起。陈岁云顿了顿,又喝了一口。 韩龄春笑了,“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是不是?” 陈岁云不说话,慢慢喝着茶,消磨着时光。 韩龄春终于还是对陈岁云的卧室下手了,他把卧房里的东西挪来挪去的,又倒腾了很多小东西。 作为装饰。 有钱有有钱的装修方法,没钱有没钱的装修方法,他把陈岁云房间里的多宝阁挪到墙边,下靠着罗汉床。多宝阁上排列着很多瓶瓶罐罐,最中间是一个长花瓶,里面插了两只荷叶和莲蓬。旁边错落有致地摆放着小玩意儿,是韩龄春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竹编的小玩意,木头雕的小罐子。还有一串大小相同的黄皮葫芦,挂在多宝阁上。 说不上是多华贵的东西,总之一眼看上去,十分清雅古朴。 他还花了几幅工笔画,挂在房间里作为装饰。陈岁云不是没有名家画作,但他怕画受潮,一直也不肯拿出来。 “你的画行不行啊,”陈岁云道:“人家懂行的见了这画,不会笑话我罢。” 韩龄春自己裱画,闻言看了他一眼,对陈岁云的言语很不满,“你就是那个不懂行的。” 陈岁云嗤笑一声,在罗汉床上坐下,“我不懂行,韩先生倒是跟我说说,你的画有多好,好在哪儿,值不值钱呐。” 韩龄春勾起唇笑,没有说话。 陈岁云看了他两眼,渐渐有些拿不定了,“你的画不会真的很值钱罢。” 韩龄春裱好了画,道:“真要说起来,我画画的水平一般,不管是油画还是国画都不入主流。不过我临摹不错,曾经临摹别人的画,卖出了很高的价格。” 陈岁云半信半疑。 韩龄春把画挂起来,笑道:“韩公馆有两幅很大的油画,那两幅画都是我临摹的。” “假的呀?”陈岁云惊讶。 韩龄春笑道:“谁会怀疑韩公馆的画是假的呢?” 陈岁云想起那些拜访韩公馆的客人,想起那些在假画下侃侃而谈的文人墨客,立刻感受到了韩龄春的恶意。 “你太傲慢了,”陈岁云顿了顿,补充道:“也太恶毒了。” 韩龄春大笑。 晚上弄堂里很安静,巷口的灯常亮着,东边的狗时不时叫一声,后天井外有下晚班回来的工人,脚步声声踏着石板路走过。 大概是雨季要来了,空气都潮湿粘腻起来。陈岁云穿着薄薄的白衫子,散着领口,侧着身子躺在床上。韩龄春拥着他,一只手藏在毯子下面,低着头亲吻陈岁云汗津津的脊背。 陈岁云喘的很厉害,一条腿蜷着,面颊埋进枕头里。 不知过了多久,陈岁云狠狠哆嗦了一下,他大口喘息了几下,伸手推开了韩龄春。韩龄春从陈岁云身后退开些,半坐起身,拿床头搭着的毛巾擦了擦手。 “现在不清白了罢。”陈岁云缓了一会儿,哑着嗓子说话,连嘲讽说出来都像调情。 韩龄春笑了,他扳过陈岁云的脑袋,狠狠掐着他的脸与他接吻。 第42章 梅雨季节,到处湿漉漉的,墙面也返潮。窗外是绵延的雨水气,屋里是找不到源头的霉味儿。这时候的天已经很热了,静坐着不动,身上的衫子也要湿透,可能是出的汗,也可能是沾上的水汽。 这种天气,出外闲聊天的人都少了很多。雨水噗噗嗒嗒落在青石板上,韩龄春撑着伞走过,穿着长衫布鞋,在狭窄的巷子里。细雨轻轻下,韩龄春神色从容。 买菜的早市一如既往的热闹,地面潮湿,人家就搭起几块木板,上头放着水灵灵的蔬菜。韩龄春一路走来,手上的布袋中已经装了些菜。转角是一家腊肉铺子,韩龄春走进去收了伞,叫老板给他拿半斤火腿肉。 老板利索地切下两块火腿,道:“七两多行不行?” 韩龄春摇头,“不行的,手上拿的钱有数,一分富裕也没有。” 老板哈哈笑了两声,道:“叫你屋头婆娘大方点哦,男人在外面,手里没有钱没有面子啊。” 韩龄春笑着摇摇头,接过老板递来的火腿肉。 旁边的摊子上有卖时令水果的,用小竹筐子装着的一筐一筐的杨梅,深红色或是黑红色,挂着水珠,鲜嫩的不得了。 除了杨梅还有荔枝,荔枝比杨梅贵些,还挂着绿叶子,也是红彤彤,十分漂亮。韩龄春拿陈岁云让他买烟的钱买了水果,一小盆杨梅,十几颗荔枝。 折返回去的时候买早饭,拐角的早饭铺子一如既往的好生意。韩龄春走到人家摊子前,要了两碗馄饨,两笼生煎。细雨延绵不绝,卞晨远远跑过来,等着买好早饭去上学。学生不管刮风下雨都是上学的,他没有韩龄春的从容,一直在催摊主。 韩龄春撑着伞站在一边,他身形挺拔,即使不说话不动作也格外惹眼。卞晨看了他两眼,他知道陈家书寓来了新租客,只是一直没有见过。 韩龄春注意到了卞晨的视线,对着他点了点头,“你好?” 卞晨匆促的回以颔首,他觉得韩龄春很眼熟,只是不知道在哪里见过他。 韩龄春拎着早饭回家,一进门就见陈岁云弯着腰,趴在墙边棚子下的自来水管前洗头。 “你回来了?”陈岁云叫他,“自来水管又停水了,你去后天井的井里打点水。” “你用凉水洗头?”韩龄春把手里的东西放在客堂的桌子上。 “大夏天的,我还用热水洗?洗完又是一身汗。” 韩龄春不赞同,他去井里打了一盆水,兑上厨房里的热水,一盆水变得温温的。水池边,韩龄春舀起温水,慢慢浇在陈岁云的头发上。他的头发十分浓密,又黑又亮,水浇在上面,跟缎子一样柔顺。 冲干净头上的泡沫,陈岁云拿起一边的毛巾,盖在头上揉了起来。他直起身子,一边擦头发一边看着韩龄春,“早饭买回来了?” 韩龄春点头,目光落在陈岁云身上。陈岁云穿着一件丝质的对襟白衫子,很薄,能看见隐隐透出来的皮肤。领口第一个扣子没有系上,发梢的水滴落下来,在锁骨上留下一片水痕。 韩龄春多看了他两眼,这才去摆早饭。吃饭之前,他把荔枝和杨梅放进竹篮子里,吊在井里冰着。 天气太热了,潮湿闷热,陈岁云觉得自己都要泡烂了。他有些苦夏,胃口不好,早饭没吃几口。 韩龄春这时候把冰过的荔枝和杨梅拿过来,洗的干干净净,放在一只金丝玻璃碗里。 陈岁云眉头舒展了一瞬,“哪来的?” “去买早饭的时候遇见了个卖水果的,顺路买了点回来。” 陈岁云拿起一颗杨梅,“哪儿来的钱?” “你叫我买烟的钱。”顿了顿,韩龄春道:“少吸烟,对身体不好。” “要你管。”陈岁云哼笑一声,拿起一颗杨梅,却没有自己吃,而是喂到韩龄春嘴边,“算你有心。” 韩龄春张嘴吃了,丰满的汁水在嘴里炸开,在唇边溢出一丝浅红的汁水。 “甜不甜?”陈岁云问道。 韩龄春点头。 陈岁云把一颗杨梅扔进嘴里,咬下去的那一刻,酸涩的果汁充盈整个口腔,牙都要酸倒了。 他去看韩龄春,见韩龄春端起茶杯喝茶漱口。 “甜,这就是你说的甜?!”陈岁云气死了,把酸杨梅吐出来,这么也想不明白,看起来这么漂亮的杨梅居然会这么酸。 “只有你吃的那个酸。”韩龄春坚持不承认是自己不会挑杨梅,哪怕他之后再没碰过杨梅。 下午雨停了,但是不见太阳,四点多天就阴沉沉的,像要入夜了一样。有卖花卉的摊贩推着车走街串巷,停到陈岁云家门口。陈岁云常常买花卉,老板都要认得他了。 他晃了晃推车上的铃铛,许久也不见陈家出来人,反倒是弄堂里其他的人,趁着雨停了出来走动。 “这陈先生是不在家么,怎么不来看看新到的花?”老板向其他人打听。 “人家哪里还需要?”邻居叫他往陈岁云家二楼的八角亭上看看,那亭子上一圈八九个盆栽,都郁郁葱葱的。吊兰叶子肥厚,白茉莉花嵌在绿叶子之间,仿佛能闻见香味。 老板真是惊讶了,“陈先生一贯不会种花的。” “他不会,他家那位租客会。”一个年轻的,戴眼镜的男人说道:“他前段时间去李家移栽了两株凤仙花,说得头头是道的。” 他是小报记者,裁缝家的租客,很会打听这些事情。 “他那位租客,什么来历,瞧着很不一般。”卞太太问道。 “租客,我看不见得罢。”记者一开口,就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他道:“那天我看见他们两个一块去买东西,一路走着,头并着头说话,跟新婚的小夫妻似的。裁缝也知道,陈先生那天拿的布,就是给租客做衣服的,是不是?” 人们看向裁缝,裁缝在屋檐下站着嗑瓜子,道:“人家的事情,问这么多做什么。” “裁缝不愿意多话,但我说的可是真的,”记者道:“陈先生找裁缝做衣裳的时候我就在,人家都不必量身,只报了几个尺寸。你们说,这得什么样的关系连身量尺寸都知道。” 人群里有人猜测,“难道是陈先生的相好?因为是男人,怕人说嘴才称是租客的。” “怕是他养的小白脸。”一个邻居语出惊人,道:“卖腊肉的老张说,那姓韩的来买东西,手里半分富裕没有,陈先生给他几个钱,他就花几个钱,自己是一分没有。” 记者嘿嘿笑了两声,道:“陈先生么,一定是不缺钱的。你们不记得他原先是做什么的?这姓韩的,八成就是那时候认识的。” 卞太太神色惊异,“陈先生,他不像那样不老实的人。” 记者哈哈大笑,“做他们那个的,可有老实人啊。” “你说话也太刻薄了罢!”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年轻的男人声音,看去,原来是卞晨,他放学回来了,皱着眉看着人群中的记者。 记者被他的眼睛一看,顿时有些呐呐,道:“说些闲话么,不要当真。” 卞晨哼了一声,上前拉过卞太太,“妈妈,不要跟他们混在一起。” 卞太太和卞晨回家了,剩下的人也觉扫兴,挑花草的挑花草,不挑花草的就都散了。 等人散的差不多了,卖花的老板犹豫片刻还是敲开了陈家的门。等了一会儿,一个穿长衫的高大男人出来了,这人老板没见过,或许就是他们说的陈家租客。 “陈先生总来我这里买花,我就留了两盆好的。陈先生现在可还需要啊?” 他留的那两盆一盆是杜鹃,一盆是山茶,叶子绿油油的,山茶花已经挂了花骨朵,看着十分喜人。 韩龄春道:“留下罢。你稍等,我去取钱。” 韩龄春十分喜欢这种管陈岁云要钱的感觉,他以这种方式向别人展示他与陈岁云之间难言的亲昵。 不多会儿,韩龄春将钱取回来了。老板帮他把花搬进来,韩龄春把钱交给他。 刚要关上门的时候,横空出来一只手拦下了。韩龄春看去,是卞晨。 卞晨紧紧盯着韩龄春,“我想起来你是谁了,韩龄春,韩氏商行的老板,银行工会副会长。” 第43章 卞晨不认得韩龄春,他只在开学典礼上见过韩龄春一面。当时韩龄春被学校邀请来发言,给很多人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 像韩龄春这样的大商人自然不可能是陈岁云养着的小白脸,或许两人的身份还要反过来,韩龄春是陈岁云的老主顾才对。 想到这里,卞晨就觉得很难受。 韩龄春第一次认真打量卞晨,卞晨是个很年轻的男孩子,面容青涩,身板消瘦,即使不费心打扮,他身上的青春气息也挡不住。 他脸上的情绪很复杂,有些失望,有些愤怒,但这些情绪不是对着韩龄春,而是对着没露面的陈岁云。 就在这个时候,陈岁云从楼上下来,问道:“你干什么呢,怎么还不上去?” 韩龄春让开身体,露出卞晨,笑道:“这位卞小先生,大约有话要跟你说。” 陈岁云不明所以,但是韩龄春已经搬着花盆上楼了。 陈岁云只好请人进来,道:“你有什么事?” “韩龄春根本不是你的租客!”卞晨盯着陈岁云,质问他,“你跟他什么关系,你是不是重操旧业了!” 陈岁云皱起眉,“你说话也太不客气了。” 卞晨有些恨其不争的意思,道:“人要自尊自爱,你既然已经出了堂子了,就不要再跟那些人纠缠不清,踏踏实实过日子才是正经。” 他那么年轻的一张脸,说着这样语重心长的话,陈岁云觉得好笑,笑过后又轻叹一声,“我知道了,劳你费心提醒我。” 卞晨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是被陈岁云打断了,“你怎么会认得韩龄春?” 卞晨就道:“他来我们学校上台发言过,是我们学校的股东之一。” 陈岁云又问:“还有别人知道韩龄春的身份么。” 卞晨摇摇头,“除了我,应该都不知道罢,裁缝家的记者都说不清他的来历。” 陈岁云点点头,他在人际场混迹多年,三两句话便打发走了卞晨。 陈岁云回到楼上,韩龄春正在八角亭安置他那两盆花,衣袖卷着,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 他把卞晨如何认出韩龄春的事情说了,又道:“不过他答应我不对外人说。” 韩龄春手上沾着土,回身看了陈岁云一眼,“卞晨是不是喜欢你。” 陈岁云一愣,脸上浮现些恼怒之色,“你在想什么!” 韩龄春道:“合理推测。” 陈岁云嗤笑一声,“卞晨有点叛逆,弄堂里的人连他爸妈都不理解他。我虽然也不理解,但到底没有嘲笑过他,就这样攒下来的交情。” 韩龄春也不知道信没信,仍在摆弄着花草。陈岁云一见了他这样子就烦,推他下楼,“甩脸色给谁看呢!” 陈岁云态度真差,韩龄春被推出来,心道,这才是他的真面目,不精致,不善解人意,最嫌弃人矫情,倔起来能折腾死人的臭脾气。 韩龄春觉得这样的陈岁云有了些年轻时候的鲜活。 外面又下雨了,他搬了把椅子坐在客堂,一边摇着扇子一边听雨。希望今天晚上能凉快一些,这样他才得上陈岁云的床。 一连下了几天雨,总算等到了放晴,家家户户都把潮湿的衣裳被褥拿出来晾晒。晒台上,韩龄春架好竹竿,把衣裳薄毯抖落开,晾在竹竿上。 不止陈岁云一家,站在晒台上往四周望,每家的晒台上都挂满了衣服。夏天的衣服都很轻薄,颜色也鲜亮一些,灿烂的阳光下布料迎风招展,别提多漂亮了。 陈岁云不在家,他出门溜达去了。这会儿是清晨,还不算太热,裁缝门口的麻将桌上已经坐上了人。 陈岁云穿着一身烟灰色真丝长衫,一只手抓麻将牌,一只手摇着折扇,翘着腿,玩着牌,不亦乐乎。 孙太太送走小女儿上学,这会儿也摇着小扇子挪过来,她穿着一件无袖的花旗袍,露出雪白丰腴的两个臂膀,额头都是汗,止也止不住。 “哎呦,这天气可真热。”孙太太畏热,站在裁缝铺子里头,太阳晒不到的地方。 “谁说不是?夏天真难熬。”陈岁云打出一张牌。 孙太太摇着扇子,“怎么就你,韩先生不出来走走?老是下雨,人都闷得发霉了。” “他在晾衣服,马上就下来。” 有卖荷包的小姑娘过来,凑在人群里,怯生生问道,“要不要荷包?” 孙太太拿来一个瞧,荷包花纹不甚新奇,但是做工还算精细。荷包里装着花,放在衣柜里熏衣服,去霉味。有丁香花,栀子花,茉莉花的,香味儿很雅致。 陈岁云拿起一个丁香花的闻了闻,他记得韩公馆用作熏衣服的香料就是丁香花,一进衣帽间,丁香花的味道丝丝缕缕。 “给我来几个。”陈岁云挑拣了三四个。 孙太太道:“倒不必买她的,拿些零碎布头自己缝一缝也没差。” 陈岁云笑道:“你看我可是会做针线的人啊。” 孙太太明白过来,笑道:“那你挑罢,可不要忘了给韩先生也带两个。” 陈岁云看了眼孙太太,微有些惊讶。 孙太太掩着嘴笑,“你不要瞒我,弄堂里的人都知道的,韩先生不是你的租客,是相好,对不对?” 陈岁云问道:“这是谁说的。” “你不要管谁说的,”孙太太道:“你也不要太担心,这些事情,我们都懂得,也不值当大惊小怪的。” 孙太太说着便笑起来,陈岁云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挑了几个荷包,付了钱。 卞太太正好买菜回来,孙太太跟她打招呼,“这里有买荷包的,你过来看看啊。” 卞太太刚想过来,一转眼看见孙太太身边的陈岁云,神色有些怪异,也没过来,含糊说了两句便径自回家了。 卞家夫妇近来对陈岁云疏远了很多,因为人家传言说陈岁云有个男人相好,又说陈岁云以前做倌人时怎么怎么样。如果只是这些流言也就罢了,偏偏那天晚上卞太太看见卞晨从陈家走出来。 心思细腻的女人当时就有很多不好的猜测,她生怕陈岁云带坏了自己儿子,因此连与陈岁云打个招呼说句话都不愿意了。 听着弄堂里的流言,看着众人的神色,陈岁云心里大概有了猜想。他打完这圈麻将,便起身回家了。 韩龄春在房间里打电话,陈岁云回来的时候他刚好挂断电话。 陈岁云提溜着荷包走向衣帽间,问道:“谁的电话?” “五川,”韩龄春道:“说些外面的事。” 陈岁云点点头,把装着花末的荷包挂在衣柜里,道:“今天我出去,外头有不少关于你的传言。卞晨已经知道了你的身份,传到别人耳朵里也不过早晚的事情。” 陈岁云回头看了韩龄春一眼,“我说,你是不是该走了。” 韩龄春指尖点了点茶杯,看着陈岁云的背影,笑道:“我要是走了,谁给你洗衣做饭打扫房子啊。” 陈岁云笑了笑,“你没来之前我过得也挺好。” 韩龄春盯着陈岁云的背影,嘴角的弧度渐平,“我走了,那你呢?” “我?”陈岁云笑道:“我怎么?” 你走与不走,与我有何关系。 韩龄春于是确定陈岁云是真的想让自己走,他的面色倏地沉了下来,连房间里的氛围都滞涩起来。 良久,韩龄春缓缓开口,“我以为……” “你以为,我们算是和好了,是吗?”陈岁云背对着韩龄春,笑道:“猜错啦。” 陈岁云转过身,看着韩龄春,“韩龄春,我不是在跟你闹脾气。分开这个决定,我做了很久。” 他走到罗汉床边坐下,把玩着手里的折扇,“说实话,我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跟你分开,我会不会后悔,会不会一直忘不了你?跟你在一起呢,这次的结局会是好的吗?我在这两个结果之间摇摆不定了很多年,最后发现最痛苦的不是结果,是我选择的过程。” 他抬头看向韩龄春,“现在我已经选择过了,所以我不打算再选一次。” 韩龄春同样凝视着他,他站起身,走到陈岁云面前,迫人的目光紧紧盯着陈岁云。 “跟我分开,你不怕后悔了?” 陈岁云坦然道:“任何结果我都接受。” 韩龄春咬着牙,一言不发。他真难受,陈岁云现在的态度让他难受,做出的决定让他难受,给出的理由也让他难受。 “任何结果你都接受?”韩龄春语调轻轻的,像是惊扰了陈岁云。他伸出手,轻拂陈岁云的脸颊,“可这不是我想要的结果。” 陈岁云眉头一皱,他似乎从韩龄春的轻声细语中察觉到了他隐藏的疯狂。 “韩……”一句话没有说完,陈岁云忽然后颈一疼,就这么倒在了韩龄春怀里,再也没有知觉。 意识消失前,他听到韩龄春轻声叹息。 “陈岁云,算我求你了,再信我一次吧。” 第44章 陈岁云再次醒来是在陈家书寓,卧室里的布置一如往昔,一尘不染,窗台上连衣柜里的衣服都好好地挂在里面,好像陈岁云从没离开过一样。 外面雨已经停了,烈日当空,炙烤着大地。陈岁云从床下下来,赤着脚踩在地毯上,摸到桌边喝水。桌上的茶是新泡的,入口微温,虽不解热,但解渴足够了。 陈岁云放下茶杯,发现茶壶压着一张报纸,报纸中间版面,刊登着韩龄春与陈岁云的结婚通知。 房门忽然被打开,陈岁云抬眼,是韩龄春走了进来。他穿着一件修身的黑色衬衫,领口的口子解开了两颗,十分放松随意。 韩龄春进门,还没开口,陈岁云就把报纸甩到他脸上。 韩龄春接住报纸看了起来,像欣赏着什么得意之作。 “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没有一张合照,”韩龄春道:“改天我们一起去拍一张。” “还用得着我去?”陈岁云道:“结婚的事韩老板一个人都办了,拍个照您一个人去有什么难的?” 韩龄春笑了笑,“不要这么生气,这样不好么,你现在只有一个选择了,不用再为难了。” 陈岁云冷笑,“你知道我一贯吃软不吃硬罢。” 韩龄春点点头,反问:“你知道我从来不舍得对你下重手罢。” 陈岁云一顿,目光审视着韩龄春,“你什么意思?”窃取炸 韩龄春把报纸折起来放在桌上,“你说你一直在走与不走之间犹豫,但对我来说,只有一种选择,那就是我永远不会放开你。” “你今天的活动范围是陈家书寓,但如果你不答应我的求婚,明天的范围就是这个房间,后天我会给你带上锁链锁在床上,大后天你的饭里会放迷药。从失去行动力,到最后,你连清醒的自由都没有了。”韩龄春看着陈岁云,“阿凛,我不舍得这么对你,你也心疼心疼我罢。” 陈岁云抓起茶杯扔了过去。 茶杯没有砸到韩龄春,但是碎掉的瓷片划伤了他的眉骨,留下一道淡红的痕迹。 韩龄春伸手碰了碰,抿掉了那一点血迹。他低着头笑,道:“吃软不吃硬都是对别人的,你对我,就没有心软过。” 韩龄春走了,陈岁云推开窗户,天井里站着几个人,外面也是,韩龄春的人把陈家书寓围上了。 陈岁云合上窗户,焦躁地走来走去,他想起韩龄春脸上的伤,又想起韩龄春说的话,心里骂他道貌岸然,又骂他恶人先告状。 午饭是阿金送来的,陈岁云看着他十分惊讶。阿金解释道,韩龄春怕陈岁云一个人无聊,所以把阿金请了回来,仍旧照顾陈岁云。 陈岁云神情复杂,“报纸上的结婚声明你也看到了?” 阿金点头,道:“二先生和秋老板都问过我,不过那时候我还没回来,也不知道。” 陈岁云沉吟片刻,道:“这里能打电话么?” 阿金为难地摇摇头,“电话能用,但是……” 陈岁云了然,也无意为难阿金,摆摆手让他出去了。 韩龄春当晚回来吃晚饭,吃过饭很快就走了。陈岁云道:“这算什么,金屋藏娇?你有空了回来看看,我就每天在这里望眼欲穿地等着你。那你可别忘了我,回头饿死在这里都没人理。” 韩龄春俯下身,掐着陈岁云的下巴亲了亲,“不是金屋藏娇,是一定陪你吃晚饭。我们是夫妻,我出门应酬总要跟你报备一下。” 陈岁云打掉他的手,没理他。 韩龄春说得出做得到,第二天,陈岁云就不能出房间了。门外咔哒一声锁落下,陈岁云骂了韩龄春半个小时。 这天晚上下起了大雨,韩龄春心血来潮,准备了很多颜料,要在陈岁云身上作画。 他先在纸上画了草图,是一朵红色的山茶。韩龄春把草图拿给陈岁云看,陈岁云两下撕掉了。韩龄春也不生气,扯着陈岁云往床上去。陈岁云被他扯得一个踉跄,不得已跟上他的脚步,坐到床边,把上衣扣子解开了。 “这次不画在背上,”韩龄春调试着颜料,“画在大腿内侧。” 陈岁云猛地抬头看向韩龄春,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卧房那张四柱床,用处总是很多。韩龄春将陈岁云困在方寸之间,将他的一条腿扳得很开。大腿内侧有朵娇艳的山茶。韩龄春爱不释手,流连忘返。 陈岁云骂他,一边骂他一边哆嗦。身体太紧绷的时候刺激就格外强烈,陈岁云喉咙里呜呜地叫,像是被逼急了的猫。 韩龄春对于陈岁云总是不满足,他环抱着陈岁云,紧紧掐着他的腰,死命地把陈岁云往自己身上摁。 等到夜深人静,陈岁云喉咙中发出阵阵呜咽,韩龄春松了手,抚摸着他光裸的脊背,一下一下地亲吻他,安抚他紧绷的身体。 盛夏六月,早起天也是闷热的。陈岁云出了一身的汗,汗水浸在破了皮的地方,又疼又痒。 陈岁云要下床去洗澡,猛地发现自己手脚都被锁住了,连接着四只床柱,活动范围只在一张床上。 韩龄春倚着床头,施施然道:“第三天了,你今天只能在床上活动了。” 陈岁云瞪大双眼,“你来真的?我吃饭怎么办,洗澡怎么办?” “有我呀,”韩龄春笑道:“我帮你。” 陈岁云一口气堵在胸口出不来,他忽然扑到韩龄春面前,一双手掐着韩龄春的脖子,“我跟你拼了!” 韩龄春大笑,拉过陈岁云被黑色皮带拷住的手腕,亲吻手腕上的痕迹。 韩龄春起来了,他坐在床边,背对着陈岁云穿衣服。陈岁云本来在生闷气,一眼瞥见韩龄春的后背,吓了一跳。他背上都是一道道抓出来的血印子,纵横交错着,有些吓人。 陈岁云赶紧看了看自己的手,果然指甲有些长了。 韩龄春回头,看见陈岁云摆弄自己的指甲,笑道:“心疼了?” 陈岁云赶紧放下手,“谁心疼你,是你昨晚不听我说话,怎么能怪我抓你。” 韩龄春只是笑,不说话。 他下了床,把床上一片狼藉的床单被子都换了新的,还在床头柜上放了茶水。 陈岁云手脚被锁着,赤裸着上身坐在床角,“我说,你好歹给件衣服穿罢。” “大夏天的,穿什么衣服呀。”韩龄春道。 陈岁云啧了一声,心说真变态。 韩龄春端来一盆温水,要给陈岁云擦身。 陈岁云躺在新换上的床单上,床单是真丝的,冰冰凉凉滑溜溜。陈岁云在床上躺久了,就觉得困,昏昏欲睡的,手脚任韩龄春摆弄。 韩龄春坐在床边,抓过陈岁云的手,拿温热的帕子擦过。陈岁云手心很软,像猫科动物的爪垫,韩龄春揉揉捏捏了好一会儿,将什么东西放在了他的手心里。 陈岁云睁开眼,打过来一看,是一个小小的红色纸块。把纸块展开,是一张双喜红字,方方正正的,光透过来,落在地上两个大大的影子。 “陈岁云,你再给我一次机会罢,我发誓我不会让你失望,我们两个人以后会很好很好。” 韩龄春在清晨温煦的阳光里看着陈岁云,目光柔和而缱绻,他声音缓缓,格外引动心弦。 “我想带你回家见见我的母亲,我想告诉她,我没有那么傲慢了。我有一个很喜欢很喜欢的人,他教会了我很多,我会用他教会我的这些东西去爱他。” “我想跟你结婚,人家提到韩龄春,就会想起他的爱人叫陈岁云。再有人喜欢你,我可以十分有底气地将他们赶走。” “我想把你的名字加在族谱上,多年以后,人家会知道,你我是夫妻,睡在一个棺材里。” 他絮絮说着这些话,陈岁云盯着他的侧脸,浓密的眼睫在他眼下落下一片阴影。这是他们相遇的第十年,十年的光阴一半在错过,一半在挽回。 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而陈岁云每次都会被淹没在那片名叫韩龄春的海里。 第45章 天气热的叫人出不了门,陈岁云伸开手脚晾在床上,对面的电风扇呼呼的吹。吹一阵,陈岁云就翻翻身,饶是如此,凉席和皮肤接触的地方也是黏腻腻的。 韩龄春手里拿着一个玻璃碗进来,里面是冰镇过的西瓜。他单膝跪在床上,把玻璃碗放在陈岁云的后颈。陈岁云被冰了一下,打了个激灵。 他回头看见韩龄春手里的西瓜,明显很高兴。从床上下来,到铺着凉席的躺椅上盘腿坐下。 玻璃盘被他一整个抱在怀里,西瓜沙瓤,西瓜子被陈岁云吐在餐巾纸上。 “我已经把你的信给秋锁云和陈霜华送过去了,”韩龄春在一边坐下,“你不给他们打个电话么?” “不了,”陈岁云咬着西瓜,“我怕他们在电话里骂我。” 韩龄春笑了笑,“我就那么拿不出手啊。” 陈岁云睇他一眼,“因为你,我的一世英名算是完了。” 韩龄春顺手揽上他的腰,坐在他身边,“那我还蛮得意的。” 陈岁云忍不住笑出声。 韩龄春抚了抚他的肩,道:“我想带你回一趟北平。” 陈岁云惊讶,“回北平?” 韩龄春点头,“成婚是件大事,其中的规矩很多,我要回去问问族老。我也想带你去见见我母亲,还有族谱,要上族谱总要回去。” 陈岁云打量着他,“你忘了一个人罢。” 韩龄春笑了,“我父亲?我总要面对他。不过你放心,这些事都由我来办,你只当去北平玩一玩。” 韩龄春安排的很妥帖,陈岁云的行李他早就准备好了,两人先到南京,随后乘船,再换火车。路途虽然复杂,但并不难挨。所谓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要有钱,再远的路也能舒舒服服。 路上偶尔做停留,韩龄春叫陈岁云看看,一路从南到北的景色变化。 他们走走停停,用了半个月才到北平。七月流火,北平正是最热的时候。北平和上海是不一样的热,上海的热是闷热,水汽糊在每一个毛孔里,潮湿闷热。而北平呢,空气里干燥的找不出一丝水汽,连氧气都变得稀薄了。蝉鸣声十分喧嚣,仿佛能直直扎进人脑子里。 陈岁云从火车上下来,热得受不了。 车站里有人接,一个穿着灰色马褂的中年人,胸前挂着一只银表。他的穿着很考究,身边跟着一个小厮。 见到韩龄春,中年人领着小厮走过来,微微躬着身子,接过韩龄春手上的行李,口称四少爷。 四少爷,这个称呼真是少见,在上海的时候大家习惯称呼韩龄春为韩老板,韩先生。 陈岁云心里琢磨这个称呼,跟韩龄春一块上车。小厮开车,管家坐在副驾,陈岁云与韩龄春坐在后排。 一路上,管家通过后视镜,不时地看向陈岁云。陈岁云有察觉,但是没有理,只透过车窗看向窗外。 北平城没有上海滩的浮华,这是个古拙大气的城市。街道大多横平竖直,人也多穿着中式的褂子布鞋。大约这里的风气不如上海开放,街上打扮的漂亮的女人不多,但是有穿着蓝布衫子的年轻女学生,头发齐肩,青春洋溢。 韩龄春低声与陈岁云说话,给他做讲解,那家是什么店铺,那边是哪一条路。其实他也很久没回来了,与陈岁云说起时颇为感慨。 管家瞧着韩龄春的样子,几乎有些掩盖不住的惊奇。 汽车停在一条宽阔的大街上,这条街没有什么商铺,从南到北几乎都是住宅,韩府也在其中。 韩家老宅占地面积很大,是由无数个小四合院组成的大院落,府门远远望去就十分恢弘大气,金漆匾额,红木大门。 “原本门口还有两只石狮子,比一层楼还要高。”韩龄春道:“不过这些太高调了,早被换了。” 正门紧闭,管家下车去叫人开门,不多会儿又回来,面带为难,道:“老爷吩咐的,不许走正门。” 韩龄春看了管家一眼。管家看似为难,其实沉稳得很,想必早知道今日不开正门。 “四少爷,你舟车劳顿,不如先进府,有什么事咱们安顿下来再讲。”管家一面说,一面看向陈岁云。 陈岁云不说话,只当这些事与他无关。 韩龄春指尖点了点手背,道:“不必了。” 管家还要再劝,不远处忽然传来小汽车的声音。众人看去,五川将车停在一边,下车走过来,敲了敲韩龄春这边的窗户,“先生,别院已经安排好了,现在就可以过去。” 韩龄春点点头,带着陈岁云从这辆车下来,坐到那辆车上。 管家要劝,但是没有人听,五川去车子的后备箱拿了行李,一行人就在韩府大门口,扬长而去。 “你早知道今天这个门可能进不去?”陈岁云问他。 韩龄春哼笑一声,“你当韩府大门好进?当年我走得痛快,想再回来,怕不是要跪着求他。” 陈岁云揶揄他,“有的人呐,口口声声说要让我上族谱,其实呢,门都进不去。” 韩龄春也笑了,他伸手捏了捏陈岁云的耳朵,“放心罢,进门我一个人跪着就够了,不叫你跟我受委屈。” 陈岁云躲开他的手,觑着他的神色,“不至如此罢,一家人,你父亲总要给你点面子。” 韩龄春哼笑一声,摇摇头,没接话 韩龄春的别院在秀水胡同,两进的院子,过了垂花门是二进院,正房耳房东西厢房布置地很规整。中间的院子很大,石砖铺成纵横交错的十字路,剩下的地方都是绿植,正房门口有两棵石榴树,树上结满了红艳艳的石榴花。 除此之外院子里还有枣树和杏树,杏树上挂了果,很多,把枝条都压弯了,伸手就能碰到。 “这杏子能吃么?”陈岁云问道。 “你尝一尝啊。”韩龄春叫他去摘,那杏子倒也透着成熟的黄,陈岁云摘下来几个,拿在手里没敢吃。 “人家说,路边的杏树硕果累累,是因为杏子不能吃所以才没人去摘。” 韩龄春笑道:“你比我聪明,我小的时候就不懂。这个杏子就是不好吃,留这棵树是为了看春天的杏花。不过那颗枣树能结果,枣子很甜,等九十月份就能吃了。” 陈岁云点点头,围着枣树绕了两圈,看得出他心情不错。陈岁云喜欢阳光充足的大院子,能让他晒太阳。 “你要是喜欢,我把这个房子过到你名下。你以后到北平玩,就能住在这里了。”韩龄春道:“韩府倒不是不能住,不过那个大宅子,你肯定不会喜欢的。” 那边韩府,管家眼见着韩龄春带着人离开,无可奈何之下只好进府禀报韩老爷。 韩家府邸是旧式布置,韩老爷的书房对这种气质保留的十分完好,屏风,博古架,顶着天花板的大书柜,繁复沉重的雕花木器,构成韩缙这个人的背景。 韩缙年近六十,他的长子长女都已经有了孩子,但他的威严没有随着他的衰老而减弱半分。 “四少爷去了别院,没有回来住。”管家在屏风外回话。 韩缙翻了一页书,“他把人带回来了?” “是。”管家道:“跟那位陈岁云陈先生一起回来的。” “你看如何?” 管家道:“我不敢妄言,只是……老爷您没看到,咱们四少爷什么时候跟人那样说过话,慢声细语,生怕惊着了人家。” 韩缙轻笑一声,十分不以为意。 “去跟二夫人说一声,老四回来了。再去告诉老四,二夫人想念他,叫他回府。” “是。” 韩龄春在晚间收到了韩缙的传话,陈岁云道:“你父亲这不是给台阶了么?明日就回去罢。” 韩龄春不语,他沉吟片刻,道:“是只许我一个人回去的意思罢。” 小厮低了低头,“是。” 韩龄春嗤笑一声,摆手叫人下去了。 陈岁云不明白,“什么意思?” 韩龄春道:“他跟我说,我母亲想我,叫我回去看我母亲,但只许我一个人回去。这就是不接受你的意思,如果这一步退了,以后再想扳回来就难了。但如果我不回去见我母亲,又会被他按一个不孝的名声。更有可能见怪于母亲,引起母亲对你的不满。” 陈岁云把这番话消化了一遍,道:“你爹跟你,还玩这些心眼子?” 韩龄春似乎不愿意多提,只笑道:“与人斗,其乐无穷么。” 这件事暂时被搁下,陈岁云思来想去也不知道该怎么破局,他问韩龄春,“你有什么打算?” “拖着呗。”韩龄春道。 “你不回去见你的母亲?”陈岁云翻身坐起来,“因为我?那我罪过可就大了。” 韩龄春挑眉,掐了陈岁云一把,“你不是想溜罢。” 陈岁云诚实道:“说实话,看见你家大门的时候,我就后悔了。” 韩龄春气笑了,把陈岁云拽回身下,狠狠咬了他一口,“我还没怎么呢,你就想逃跑了?陈岁云,可不要拿这些事开玩笑。” 他笑着威胁陈岁云,那笑里藏刀的样子叫陈岁云心里毛毛的。陈岁云抬手拢住他的脖颈,道:“再不说了。” 第46章 太阳还没有出来的清晨,树叶子上还带着露水,这是一天中最凉爽的时候了。陈岁云早早就起来了,沿着院子走走转转。他看见东厢房花栏杆下铺着一个白玉小池子,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 “是用来养鱼的。”韩龄春道:“放几尾金鲤鱼进去,池底干净,池水清澈,太阳底下看着,小鱼儿跟漂浮着的一样,十分好看。” 陈岁云目露向往,韩龄春道:“今日你跟我出门去东安市场转一转,挑两尾漂亮的鱼。我叫人把水池子打扫干净,寻些水草苔藓,布置出来想必十分好看。” 陈岁云看了他一眼,问道:“你今日真不打算回家?” 韩龄春依着廊柱,“你放心罢,我这么些年也不是白活的,连家门都进不去,也太可笑了些。” 陈岁云还是担心,主要是担心韩龄春会做出什么事情。他办事一贯如此,瞧着不声不响的,一旦使出手段就叫人无还手之力。容祯的事情是这样,韩同澜的事情也是这样。 五川恰从外面回来,拎回来两碗鸡肉馄饨和两碟蟹壳烧饼做早饭。 这一天,两个人出去市场转了几圈,陈岁云买了些没见过的小玩意儿,在花鸟市场挑了四尾金鱼,两条红的,一条金色,还有一条是黑色的。黑色锦鲤的鳞片有一种丝绸般的光泽,格外漂亮。 陈岁云喜欢那条黑色的,管它叫四少爷。 “四少爷,四少爷?”他一面叫着,一面笑着看向韩龄春。他这样笑的时候,眼尾上挑,是风情无限的一双眼。 晚饭过后韩府又来了人,韩龄春在正房里见他们,陈岁云没进去,坐在廊下,逗弄白玉池子里的鱼。 韩府过来两个人,年纪都不大,不是韩缙的人,是韩家二少爷韩同蕴和三少爷韩同安派过来说和的。 韩同澜在南京,韩璧君出了国,如今韩家老宅只有老二老三两家跟韩缙同住。 里面说了一会儿话,不多会儿人就出来了,五川送他们。那两人经过庭院,悄悄打量着廊下的陈岁云。 人走之后韩龄春从正房出来,看着廊下的陈岁云。 “怎么,又是劝你回去的?” 韩龄春抖了抖长衫下摆,在陈岁云身边坐下来,道:“只是来走个过场,我父亲都表态了,他们来劝说一二,才与父亲步调一致?” 陈岁云啧啧称叹,“也不是是人家家里都是如此,还是你们韩府独一份,这不像是父子,倒像是上司跟下属。” 韩龄春点头,“这么说很贴切。” 韩府,韩同蕴在政府任职,盛夏七月也穿着西装长裤,一回来就忍不住脱掉外套。韩同安的差事倒是清闲,早早下了班回到家就换了中式装扮。兄弟两个眉眼相似,一个沉稳,一个温和。 花厅里,除了韩同安,还有去见韩龄春的两个管事。 韩同蕴上首坐下,问道:“如何?” 管事回道:“四少爷不愿意回来。” 韩同蕴眉头紧皱,韩同安放下茶杯,道:“二哥,老四是什么性子你我都知道,哪是咱们派人说和两句就能行了的。横竖是他与爹较劲,咱们还是别管那么多的好。” 韩同蕴仍然眉头紧皱,他觉得韩龄春的态度冒犯了父亲的权威,相应的,也冒犯了他作为长兄的权威。 韩同安却问那两个管事,“有没有见到四弟妹?” 管事还没回答,韩同蕴先斥责了他,“什么四弟妹!说的什么话!” 韩同安抿嘴,有些拘束的样子。 管事回道:“见到了,但并没有说话,是个挺年轻斯文的男人。” 韩同蕴哼了一声,“那样的出身……” 韩同安没敢说话。 从韩同蕴这里出来,韩同安跟管事一块往自己院子里去。没在韩同蕴跟前,管事话就多些,“那位陈先生,我去的时候正在喂鱼,瞧着十分悠闲。我与韩义去见四少爷,他也没往前凑。我看他对咱们府上的事情不大在意,也不知道是不是在欲擒故纵。” 韩同安背着手,道:“咱们府上的事有什么好在意的,老四在上海占山为王,人家不知道过得多好,谁愿意回来找不自在。” 回到自己院里,韩同安摆手叫管事下去。他回到房间,正想往罗汉床上躺,新娶的妻子就过来了。 韩同安前头有一个妻子,后来妻子娘家坏了事,他就在父亲的要求下离婚新娶。新娶的这位少奶奶也是大家姑娘,模样礼仪都好,就是性子娇蛮些。 “你今日叫人去见那位陈先生了么?他怎么样?”三少奶奶推了推韩同安。 韩同安道:“韩宏也没跟人说着话,只打了个照面,能看得出什么。” 三少奶奶哼了声,十分不以为然。虽然还没见过陈岁云,但三少奶奶对他一点好感都没有。因她自恃身份是个大家族的贵夫人,如今要跟一个欢场里出来的男人做妯娌,真真丢死人了。 她向丈夫抱怨,韩同安只不说话。他惹不起父亲,也惹不起韩龄春,只想躲着这些事,偏偏三少奶奶一定要往前凑。 韩府那边人对陈岁云的态度他一概不晓得,在五川看来,陈岁云对韩府的事情十分消极,一点也不上心。 不过陈岁云有他的道理,一来,韩府的事情究竟是韩龄春与韩老爷子的较量,陈岁云是个由头,韩家其余人只算个添头。二来,陈岁云并不在北平久住,实在不行,索性跑回上海,日子照旧。 韩龄春大约也是这个意思,他心里更有一层考量,认为自己在与韩老爷子的较量中不会落在下风,因此就不愿意陈岁云为这些事费神。 那天清晨十分凉爽,穿堂风穿门入户,吹动廊下的草帘子。陈岁云一身烟灰色的衫子,翘着腿闲躺在藤椅上,手里湘妃竹骨子的扇子慢慢摇。 陈岁云很有一种随遇而安的气质,韩龄春看着他,觉得时光都慢下来。 他悄默声地将画板搬了出来,拿着铅笔画素描。陈岁云不喜欢照相,他在相机下面身体僵硬,面容也不自然。比起瞬间定格的照相机,韩龄春也更喜欢画画,他一寸一寸的描摹陈岁云的身形,连摇扇垂下的一点阴影都没有放过。 “画得有长进。”身边忽然传来一道女声。韩龄春望去,神色惊讶,“母亲?” 来人是一位四五十岁的夫人,穿着绿绸锁白边的旗袍,身材欣长,雪白的腕子上套着一只绿油油的翡翠镯子。她摇着扇子,眉眼细长,神色从容,很有韵味。 陈岁云也被这边的动静惊起来了,他睁开眼站起来,二夫人却摆手,“你不要动,他还没画完呢。” 陈岁云僵着身子,坐也不是不坐也不是。 韩龄春收起画笔,道:“不画了,他现在有些紧张,没有那个意思了。” 二夫人摇着扇子笑,道:“有什么好紧张,我又不是洪水猛兽,能吃了你们。” 韩龄春请二夫人屋里坐。二夫人摇摇头,道:“屋里闷,晨起外头最舒服,你搬几个藤椅出来,咱们外头坐着说话。” 韩龄春称是,与陈岁云一起搬了桌椅,准备了茶点。 二夫人坐在原本陈岁云坐着的藤椅上,摇着扇子瞧白玉池子里的游鱼。 “这尾黑色的漂亮,有名字没有?” 韩龄春答道:“叫四少爷。” 二夫人掩着嘴笑,“别说,是跟你有些像。” 陈岁云有些难为情,不自在的低了低头。 二夫人只是笑,摆手叫韩龄春跟陈岁云都坐下。 “母亲,你怎么来了?”韩龄春问道。 “韩缙想借我压你一头,我不愿叫他拿我来为难你。不过就是见不见的事,你不回韩府,我来找你就是了。”二夫人神色坦然,这两句话可知她心中有沟壑。 韩龄春抿了抿嘴,“他想要抓我的错处,我见不见您都一样。” “这倒是,”二夫人道:“他是你爹么,想骂你还用找理由。” 提起韩缙,母子两个笑意都有些淡了,二夫人摆摆手,道:“不提也罢。” 她看向一边正襟危坐的陈岁云,问道:“你叫?” “陈岁云,凛凛岁云暮的岁云。” 二夫人点点头,“这名字好听。” 二夫人知道陈岁云的出身,不过观他言行举止不卑不亢,目光也端正,是个正派的人。 她无意在儿女事上多操心,只是因为韩龄春想带陈岁云见见她,所以她才来的。 “我方才说你的画有长进,”二夫人看着韩龄春,“你观察世界的目光,没有那么冷酷了。” 她笑道:“想必跟这位陈先生有关罢。” 陈岁云看向韩龄春,正对上韩龄春看过来的目光。韩龄春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笑了。 二夫人看着这两人水泼不进的亲密氛围,打趣道:“像新婚的小夫妻似的。” “我回来也是为了这件事,我要跟他结婚了。” 二夫人坐直身子,“这事,先前传过一回,是真的?” 韩龄春点头,“真的,我已经在上海登过报了,只差一个婚礼。” 二夫人若有所思,“这样。” 陈岁云看着韩龄春的侧脸,觉得他有些夸大其词,明明没多久之前两个人还分道扬镳了,怎么在韩龄春这里,就好像跟从没发生过似的。 二夫人没坐多久,与韩龄春陈岁云闲话几句就走了。没过几天,韩龄春跟陈岁云说,要回韩府了。 这次是两个人一起回去的,也没有人拦着,看来是韩老爷子妥协了。 陈岁云心里想,二夫人大约从中出了不少力。 韩家大宅庭院重重,韩家几个子女各自有各自的院子。韩龄春一边走一边给陈岁云介绍韩家大宅。老宅子里的种种秘辛规矩,被他像讲故事一样讲给陈岁云,只为博他开心。 小厮和女佣都不敢抬头,管事看了又看,想制止又不敢,只要叫人都走远些。 “我父亲兄弟三个,老大一家很早迁出了关外,老幺一家混迹在南洋,北平其余姓韩的都是旁亲。我父亲有两任妻子,前头夫人生了大姐和二哥,三哥是侍妾生的,生他的时候难产去世了。前头夫人因病去世后,我母亲便嫁来做填房。除此之外,还有一位沈姨太太,是璧君的生母。” “我母亲跟我父亲关系也不大好,她虽然是明媒正娶的夫人,但一定叫别人喊她二夫人。府上众人都是这样喊的。” “我的兄弟姐妹们,大姐和小妹你已经见过了,剩下我二哥和三哥。”韩龄春道:“老二和我家老爷子最像,虽然接受的是新派思想,但是骨子里还是旧式大家长。二嫂是职业女性,做记者的,经常不在家,他们有一个儿子。” 顿了顿,韩龄春又道:“二哥不大喜欢二嫂,他喜欢贤良淑德,能奉他为天的女人,所以在外面有个小公馆。” “老三性情软弱,不得父亲喜欢。听说他新娶的夫人十分有脾气,因家里二嫂都不大管事,所以她很掐尖要强。你知不知道《红楼梦》里的王熙凤,她一贯以王熙凤自居。” 陈岁云惊奇的看着他,“你不是很久没回来了么?” 韩龄春笑道:“我每年往这边送那么多钱,总要知道钱花在了谁身上。” 陈岁云看着他的目光有些诡异,“你父亲都不一定这么了解这个家罢。” 韩龄春但笑不语。 第47章 韩龄春的院子叫鸣凤楼,自他离家之后,已十年没有人住过了。 五川提前过来叫人打扫过,换掉了些腐朽破旧的东西。陈岁云自踏进这个屋子起,就觉得十分违和。这间屋子太中规中矩了些,是陈岁云看着都觉得老旧无聊的房间。很难想象,这样无聊的屋子会是韩龄春的。 “这有什么想不到的,”韩龄春道:“那些东西都被换掉了。” 鸣凤楼的房间是重新布置过的,原本属于韩龄春的东西怕是早都扔掉了。因为不住人,所以布置地也不经心。 陈岁云面露可惜,他还想看看韩龄春生活了这么多年的地方是什么样的呢。 “乏善可陈。”韩龄春打量着整间房子,“好在我自己准备了东西。” 那边五川指挥下人把韩龄春的东西搬进屋,慢慢填充这间屋子。房间里原有的床榻桌椅不好挪动,其余的东西几乎都换了。灰色的地毯足有一寸来厚,床上的帐子也都换了新的,窗边的书案上放了个黄铜柱子的伞形台灯,博古架摆上了韩龄春很喜欢的青玉荷花,一架折叠屏风放在床边。 陈岁云怀疑如果韩龄春不去从商,他很可能会成为一个家装设计师,他看起来好喜欢摆弄这些东西。 等东西归置的差不多了,韩龄春神色才舒展起来。他对自己的地方要有绝对的控制权,从陈家书寓到芙蓉里,都是如此。 韩龄春的归来在整个韩府是件大事,佣人们人心浮动,都想来鸣凤楼一探究竟。可韩缙那边却没有任何动静,韩龄春去见他的时候,他也没露面。 垂花门边,韩龄春的东西流水一样地搬进去,韩同安站着看了一会儿,溜溜达达地去找了韩同蕴。 “老四回来了,咱们是不是得去看看他。” 韩同蕴冷笑一声,“他回来,不来拜见父亲兄长,难道还要兄长去见他?” 韩同蕴一向坚定地站在韩父身边,因此对韩龄春的回来也保持冷漠态度。二少奶奶不知道丈夫的态度,只按照礼节备了份礼过去。 三少奶奶见了,以为老二夫妻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不敢得罪韩父,也不好见怪与韩龄春。于是她也叫人预备了一份礼送去。 女佣回来后,三少奶奶问他,“见到了人没有?” “见到了。”女佣去的时候,鸣凤楼里的下人们还忙乱着,她远远地就瞧见正房门里坐着一个年轻男人,一身月白衫子,拿着钢笔在纸上写签子。 韩龄春坐在他身侧,一面喝茶,一面与他说话。 女佣面色微红,道:“那位陈先生,看着是个相当漂亮的男人,说话也和气。” 三少奶奶哼笑一声,“长得不好看,能去做那行?” 女佣就不好再说什么,道:“四爷叫我把回礼带了回来。” “回礼?”三少奶奶放下扇子,叫女佣把礼物拆开。韩龄春预备的回礼,除了旧例里的东西,不过就是些上海滩的时髦玩意儿,一支黑金色的钢笔,几张唱片,国外来的布料、口红、香水,画着仕女图的月份牌,钻石珠链之类的。 三少奶奶对这些时髦物件是很喜欢的,拿出香水在自己手上试了试味道,又把钻石珠链在脖颈上比了比。 “老二那边也有礼物?” “都有,”女佣道:“咱们这里跟二爷那边是一样,二夫人,姨太太各有一份,二爷那边的小少爷单有一份。” 三少奶奶神色渐淡,就为着自己没有孩子,怎么都矮二少奶奶一头似的。 鸣凤楼里,陈岁云把写好的签子拿给韩龄春看,韩龄春看过,便把签子放在礼物上头,叫人拿去送给韩府各位主人。 陈岁云合上钢笔,用手帕沾了点茶水擦手,“这么说,你以前在北平也算是个风云人物了?” “当然,”韩龄春笑道:“我的乖张顽劣不止在家族里,整个北平城的名门望族都知道。” “现在人家见了你,想必会很惊讶。”陈岁云笑道。 一个年轻的女佣捧着一下匣子过来,问道:“四少奶奶,这个匣子放在哪儿?” 陈岁云当即呛出一口水,简直像被雷劈过一样,“你,你叫我什么?” 女佣年纪小,怯生生地看着陈岁云和韩龄春,也不敢答话。 韩龄春放下茶杯,笑道:“叫岁云少爷。” 女佣松了一口气,忙道:“岁云少爷。” 陈岁云道:“你把匣子给我罢,我这会儿就要用。” 女佣便放下匣子,退了出去。 人走了,陈岁云还是一脸一言难尽,他搓了搓胳膊,简直要掉下一地鸡皮疙瘩。 韩龄春大笑。 午后陈岁云出了韩府,带着那个匣子。匣子里有一张字条,年岁太久,都已经褪了色。坐在黄包车上,陈岁云把字条给车夫看了看,叫车夫带他去这个地方。 黄包车夫说,这个地址早几年是个戏园子,后来搬迁了,不知道还有没有人。 陈岁云去看了, 戏园子果真已经关门,久没有人住了。 陈岁云回来问黄包车夫,“您知不知道搬迁到哪里去了?” 车夫也不知道,陈岁云抿了抿嘴,对车夫道:“你先走罢,我在这儿四处看一看。” 他给车夫结了钱,车夫就走了。 大夏天的,戏园子里都是草木的天下,一棵靠墙的李子树郁郁葱葱,半截都在墙外面。陈岁云站在墙角看着这棵李子树,想借助这棵树爬进去看看。 他四下看了看,刚想撩衣服的时候瞧见路口走进来个男人,走到戏园子后门,开了锁。 陈岁云连忙走过去,“请问,您认识封枝雪吗?他是这戏园子的原主人。” 那男人转过身,穿着一身雪青色的长衫,鬓发梳得整齐,已经有些花白。 “我就是,”男人道:“请问您是?” 陈岁云站直身子,“我叫陈岁云,是白海棠的徒弟。” 封枝雪瞪大双眼,“白海棠的徒弟?!” 他开了门,忙请陈岁云进去,烧水泡茶。 “真是失礼,这房子久不住人,没有可招待的东西。”封枝雪很不好意思,请陈岁云落座,“海棠这些年在上海可好?我前几年去了川渝一趟,人家都找不到我,跟海棠的联系也断了。今日恰好来这里拿件东西,不想就遇见你了,这真是想不到的缘分。” 陈岁云等他说完,才轻声道:“我师父已于八年前去世了。” 封枝雪手中的茶杯没有拿稳,啪嗒一声摔到了地上。 “怎么,怎么……” 陈岁云从匣子里拿出白海棠的一些遗物,一张拜帖,几封信,一颗圆润硕大的珠子,都是些零碎的东西。 封枝雪接过匣子,拆开那几封信。 陈岁云道:“我师父自失去你的消息后,就一直牵挂你。吩咐我若有一日到了北平,一定要来找你。世事难料,当年他出了些事情,不能再唱戏了,辗转流落长三堂,没两年就去了。” 封枝雪颤颤巍巍看完信,已经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我与你师父,年少相识,自分别后,没有一日不挂念他。不曾想,人到暮年,知交半零落。” 封枝雪把信收好,掖着衣袖擦了擦眼泪,对陈岁云道:“见笑,见笑。” 陈岁云心里很难受,道:“先生节哀。” 封枝雪面色哀哀,他从身上的荷包里倒出一颗珠子,道:“当年,我与你师父分别,各自去外地闯荡。这两颗珠子,是从当时我们师父的头面上摘下来的,他一颗我一颗,以此为约定。” 陈岁云道:“那幅头面,几经辗转,后来被我收了回来。” 封枝雪点点头,“这就很好。” 他把这颗珠子也交给了陈岁云,道:“把它们重新嵌回去罢。” 陈岁云应下,封枝雪大概真是年纪大了,总是忍不住流泪。他送走陈岁云的时候,身形无端佝偻了些。 从封枝雪那里出来,陈岁云无所事事地在大街上闲逛。街角戏台子上没有人唱戏,倒围了很多学生,高喊“抵制日货”。 陈岁云路过这里,往潘家园去,他去打听北平城厉害的修补头面的匠人。但他一个外地人,不得其法,也没打听出来什么。 街边有卖水果的,杏子大而深黄,香气扑鼻。李子有红李和青李,带着霜或者亮油油的。陈岁云没有吃过好吃的李子,看见这东西就牙酸。大苹果,大蜜桃看起来也很喜人,梨子和枣现在还太早,应当不大好吃。 陈岁云有意调整自己的心情,买了几颗杏子和一只桃,一边吃着一边走。 下午三四点是最热的时候了,他咬着一支雪糕,拦下一辆黄包车,回了韩府。 韩龄春在画水彩,陈岁云凑上去看,仍旧是当时陈岁云闲坐檐下打扇子的模样。这样的画他画了很多,光素描就有一沓。 “回来了。”韩龄春看着画布,“去了哪儿?” 陈岁云窝进藤椅里,把封枝雪的事情简单讲了讲,又道:“还去了潘家园,不过没敢买东西,怕人骗我。时令水果都下来了,人家的杏子就是比你的甜。” 韩龄春撩起眼皮子看了他一眼,“有没有给我带一个?” 陈岁云一顿,他摸了摸兜,里面只有几个杏核。 “我给你带了一块雪糕,不过你家太大了,我从进门到回来这一路,雪糕都化了。我怕浪费,所以自己吃了。” 韩龄春放下画笔,洗了洗手,走到陈岁云面前。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挑了挑他的下巴,“还说我说谎,你这撒谎的本事也是张口就开。” 陈岁云笑道:“我真吃了雪糕。” 韩龄春俯下身亲了亲陈岁云的嘴角,道:“陈岁云,你得习惯。” “习惯什么?”他整个人笼罩在韩龄春的影子下。 “习惯毫无保留的爱我。” 第48章 韩府的人在外面不管怎样,回到府里总要端出一幅正经模样,唯有二夫人是个例外。二夫人喜欢很多东西,她爱听戏,也喜欢去看电影,喜欢热闹,就算自己不跳舞,看别人跳也开心。她出身关外商贾,从小就会骑马,嫁人之后很久没有再碰过,近几年也把这项爱好捡了起来。 二夫人读书识字是一把好手,绘画上很有天赋。她很乐于接受新鲜事物,订阅了很多报纸杂志,还请老师教她学英语和法语。 二夫人对于装扮自己也很有见解,审美别具一格。她在第一次见陈岁云的时候,穿了件湖绿的旗袍,只带了一只翡翠镯子,整个人如湖水般沁人心脾。 二夫人把自己的每一天都安排得井井有条。 “真是了不起,”陈岁云笑道:“我连每天早起散步都坚持不下来,那些原文书都只看了个开头就丢下了,宁肯闲着发呆都不想去看。” “你们年纪小,都是这样的。”二夫人笑道:“等到了我这个年纪,你就知道,闲来无事发呆是很痛苦的,总会想起那些后悔的事。” 陈岁云笑意收敛,问道:“二夫人,您不开心么?” 二夫人笑道:“你看这个宅子,是能叫人开心的吗?” 陈岁云想了想,道:“为什么不和四爷说?他肯定有办法。” 二夫人摇头,“当初是我情愿嫁过来的,后来过得好不好都是我的事,不必强加到孩子头上。” 二夫人娘家从商,对韩缙有所助力。所以韩缙在原配去后,就与二夫人缔结婚姻。二夫人比韩缙小十岁,还是做填房,饶是如此,她也愿意了,千里迢迢嫁来京城。 “韩缙那时候比老四还小两岁,论模样气度并不比他差,”二夫人笑看着陈岁云,“你看看他,是不是就能明白我为什么愿意了?” 陈岁云笑了,点了点头。 二夫人也笑,“谁知道韩缙是那样一个人,暖不化劈不开,却如一座大山一样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陈岁云心绪有些复杂,他还没见过韩缙,不知道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客观来看,韩缙应当是个很了不起的人,风云动荡的年代,唯独他的韩府牢不可破。韩家的子女,从韩同澜到韩璧君,没有一个是废物。可是从这些人的态度看来,韩缙无疑给所有人带来了痛苦。 陈岁云还没有想通,二夫人已经在翻一本画报了。 外头传来通报声,是三少奶奶过来了。她听说了陈岁云在这里,特意赶过来。因她很好奇这位陈先生,但一直没机会见过,所以趁今天在二夫人这里见一见。 桌上摆满了上海滩的时髦玩意儿,三少奶奶走进来,对二夫人叫了声,“母亲。” 二夫人面色温和,叫她落座。 之前的话题就此略过,陈岁云给二夫人讲上海滩的时兴装扮。 “方格的旗袍要搭配方格的丝巾和手套,带单只耳环,或者一长一短,方显独特。花边旗袍比元宝领的旗袍流行,要砍去两边的袖子,用天蓝色,石青色,鹅黄色都好看。” “两边袖子都不要了,”三少奶奶惊讶道:“那岂不是两只胳膊都露出来了。” 她们的旗袍还都是宽宽的大袖,刚刚过肘。 陈岁云笑道:“这样凉快些。” 三少奶奶嘀咕了几句,二夫人道:“前儿出去听戏的时候也瞧见有这样穿的。” 陈岁云点头,“这样穿的时候,手上必要带些东西才好看。上海那边不好珠玉,一般都带手表。有种珐琅嵌宝的手表,表盘方方正正,表带镶嵌各色宝石,或单镶一色钻石,也很漂亮。” 三少奶奶手上戴的是镯子,她把手腕放下来,嘀咕道:“玉镯子有什么不好。” 陈岁云继续道:“也有一些骄傲的,不好簪花抹粉,穿西装踩皮鞋打领带,很有一种风情。” 二夫人听他说着,笑道:“怪不得人家说,人人都学上海样,学来学去学不像。就是咱们学来了,大约也有些东施效颦的意思。” 陈岁云摇头,笑道:“各有千秋罢,上海繁华,京城大气,各有各的好。” 三少奶奶坐了一会儿,寻个由头走了。韩同安下班回来,看着三少奶奶找布料裁衣裳,便问道:“不是才做过几件,怎么又要做衣裳?” “那都不时兴了,”三少奶奶道:“陈岁云说,上海那边都穿半领无袖旗袍,那才好看呢。” “没有袖子了?”韩同安坐在床边,“那一定很凉快。” 三少奶奶横了他一眼,道:“你明天下班,陪我去趟商店,我们去买只表罢。” “买表做什么?”韩同安道:“家里的钟不够你看时间的?” “你懂什么,人家上海的女人都带手表,不带镯子了。” 韩同安道:“那要多少钱?” 三少奶奶道:“我怎么知道,不过又嵌宝石又镶钻石,想必要几百大洋罢。” 韩同安道:“比我的手表都要贵了。” 他看向三少奶奶,“干脆我跟老四说一声,叫他替我们买好不好?直接从上海那边买来,应当会便宜些。” 三少奶奶把布料往床上一扔,“这才几个钱,你也斤斤计较?你知不知道,一个陈岁云手里可支配的钱,就比你我都要多。他们那个院子,上上下下都换了新的,我今儿从二夫人那里出来的时候,听见陈岁云说要买宅子,就为着人家宅子里的杏子甜。” 三少奶奶问韩同安,“你说老四是打算长住在家里么?他要是长住,往外头买什么房子?要是不长住,也值当那么拾掇他那个院子?” 韩同安道:“那谁知道?不过,我要有老四那个胆气,我也搬出去。” 三少奶奶横他一眼,“光有胆气有什么用,你有钱么。” 盛夏园子的林木越来越浓绿,傍晚清风吹拂,天边暮云重重,晚霞越发明艳。 三少奶奶出来乘凉,走到园子里,满池翠绿的荷叶,点缀着数不清的淡雅的荷花。 她领着女佣,一面说话一面打着扇子闲聊,转过头却见有人骑着自行车过来。 是陈岁云,他穿着青色上衣,黑色纱料长裤,年轻得像个学生。车子停到三少奶奶面前,篮子里放了几支荷叶荷花还有几个莲蓬头,不知道是从哪儿弄来的。 陈岁云与三少奶奶打了招呼,三少奶奶见他这个装扮,勉强笑了笑,“陈先生是刚从外头回来?” 陈岁云点点头,三少奶奶摇着扇子,“有辆车子就是方便,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了。” 陈岁云笑道:“也不贵,六七十块钱。” “贵倒是不贵,”三少奶奶笑道:“就是在府里骑着车,像什么样子?我不敢,怕人笑话我。” 陈岁云当听不懂,“会吗?” 三少奶奶一噎,陈岁云只是笑,与她打了招呼继续骑着车子走了。 自行车是韩龄春给陈岁云弄的,让他在大院里骑,就因为陈岁云说韩家院子太大了,出府一趟要走过好多好多的门,走的脚疼。 三少奶奶很气不过,院落大那是地位高,旁人想要大院子还没有呢。她心里又有一种不高兴,因为院子确实大,从韩三的院子走到韩二的院子,要走十分多钟。以前兴坐轿子,现在不兴了,也不说弄个别的代步工具。 陈岁云倒是自在,骑着他那个自行车,想出门就出门了。好像韩家大宅对他来说是个旅店,来去随意。 陈岁云回到鸣凤楼,韩龄春沉着脸,坐在画板前涂一幅油画。陈岁云把自行车放在院子角,把荷叶荷花拿在手里,招来一个小厮问道:“四爷怎么了?” 小厮不知道,道:“四爷被老爷叫去了,回来就不大高兴。” 陈岁云了然,走上台阶走到韩龄春身边,“我给你带东西了哟。” 韩龄春看见陈岁云,面色缓了缓。 陈岁云叫人拿了个花瓶,把荷花荷叶插进去,“好看罢。” 韩龄春放下画笔,摆弄了两下,“这是府里池塘的荷叶罢。你出去玩到现在,回府了才想起来给我带东西,所以拿这个凑数。” “韩龄春,你知不知道什么叫难得糊涂。”陈岁云笑道:“而且我也不是凑数,我是真想吃莲子。” 他把拿几颗莲蓬都放在桌子上,自己拿一颗剥了起来。 “还好没有人看到我偷摘你家莲蓬。”陈岁云道:“你不知道,我骑个车子你三嫂都对我阴阳怪气的,好像我在这儿骑车,冒犯了你家的宅子一样。” 韩龄春失笑,眉头总算舒展开。这样的大宅院,要是换个心窄的,自己就把自己磋磨死了。就连韩龄春自己,回到这里都觉得阴郁。但陈岁云自有一种生活智慧,他自得其乐的模样让别人看着便觉清闲。 韩龄春沾了点绿色颜料,在画板角落里添上了插瓶的荷叶。 陈岁云见他心绪渐平,也就不怎么说话了,安静地看着他画画。晚饭时间到了,陈岁云先起身进门。等韩龄春放下笔,他发现白瓷小盘子里,装着一小把剥好的莲子。 第49章 三少奶奶做了一身新衣服,还没来得及配上相称的手表,就忙着到她那些小女友面前炫耀了。她把陈岁云教她那些原样学出来,她的朋友们笑说,家里有个上海来的就是不一样。 三少奶奶有些得意,等她逛够了,才美滋滋地回家。她刚进院门,正好碰见韩同安送韩龄春出来。 韩家兄弟眉眼相似,气质各有不同。三少奶奶嫁过来的时候只听说韩四乖戾叛逆,如今正面碰上,也看不出这人多离经叛道,反倒温文有礼,一副大家公子做派。 韩龄春与三少奶奶打了招呼,便走了。 三少奶奶问韩同安,“你这四弟怎么忽然想起来找你了?” “他来问我结婚的事情。”韩同安面带沉思,皱着眉给自己倒了杯茶。 三少奶奶走到穿衣镜前抚了抚头发,道:“什么结婚的事情?” “问我结婚时如何下聘,如何成礼。”韩同安看了眼三少奶奶,道:“你以后,对陈岁云也客气点罢。” 不知道韩龄春跟韩同安说了什么,韩同安有些严肃,对三少奶奶道:“别人怎么样就不提了,你以后见了陈岁云,要把他当正经妯娌看待。” 三少奶奶见韩同安这般认真的模样,不自觉点了点头,“我记下了。” 韩同安点点头,长舒一口气,道:“瞧见桌上的匣子了没有,老四送你的礼。” 三少奶奶把匣子打开,蓝色丝绒布包裹着一支金色女表,白色方形的表盘,金色的指针,表带是六颗镶嵌起来的黑欧珀,精致又华丽。 三少奶奶喜不自胜,把表拿起来放在手上比了比,对韩同安笑道:“我看你这四弟不错,比老二靠谱,老二每日端着他长子嫡孙的谱,谁都看不上眼。” 韩同安也笑,“一块表就把你打发了?” “你懂什么?”三少奶奶道:“人家来问你,就说明眼里有你。又是这样客客气气的,叫人怎么不高兴?” 三少奶奶想起了什么,坐在韩同安身边,“四弟这一段时间刚好在家,你看能不能跟他商量商量,叫你这仕途上更上一层。” 韩同安道:“他能有什么办法?” “怎么没有办法了?”三少奶奶道:“老二官场上哪一点少了钱打点,这些钱不都是老四给的。爹偏心,看不见你,你也得自己想办法啊。” 韩同安不耐烦听这些,道:“再说,再说罢。” 三少奶奶听韩同安的话,果然亲自上门。彼时是晚饭后,暑气还未消散,鸣凤楼正房前放了一张小几两张藤椅。韩龄春不在,只陈岁云一个。桌上一大碗冰,上头放着西瓜香瓜杏子李子各色水果。 陈岁云大概受了二夫人影响,把他许久不看的原文书找出来了。 三少奶奶走过来,笑道:“陈先生在看书啊。” 陈岁云见是三少奶奶,便将书合起来,笑道:“随便看看。” 他叫人上茶,请三少奶奶坐下。 三少奶奶打着扇子,笑道:“我就是闲走,恰好走到这里,来看看你。” 陈岁云笑道:“一天里也就这会儿凉快些。” 三少奶奶称是,道:“北平一到夏天简直要热死人,不知道陈先生习惯不习惯。” 陈岁云道:“还好。” 三少奶奶寒暄了两句,切入正题。 “听说陈先生和四弟在上海的时候已经登报结婚了,这次回来是为办个婚礼。” 登报声明陈岁云心里其实并不当回事,韩龄春大概也一样,他骨子里有些旧派,总觉得一纸声明不够,所以才带陈岁云回来,要结婚,要见家人,要上族谱。 “说起来,这也算是一家人了。”三少奶奶道:“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咱们在老宅住,虽然各自有工资,不过公中仍有一份月钱。像我和你三哥,一月有八百块钱。你回来有大半个月了罢。我因事情多,竟忘了跟你说这件事。” 八百块,陈岁云心里啧啧称叹,平常人干什么一个月能有八百块。 “这我不清楚,等四爷回来我问问他罢。” 韩龄春未必会要这个钱,他都没跟陈岁云提过。 三少奶奶应好,又道:“四弟有他自己的事情做,不见得时时刻刻在你身边,你若有什么事情,只管来找我。” 陈岁云看了眼三少奶奶,笑着点了点头。他能感觉到三少奶奶对他态度的变化,想必其中韩龄春做了什么。 说起来,三少奶奶摆出一副照顾陈岁云的姿态,但她的年纪未必有陈岁云大。可是在老宅里,似乎没有年纪和男女之分,陈岁云的年纪和性别已经不重要的,他的身份就是四少奶奶,尽管他觉得这个名称让他头皮发麻。 等韩龄春回来,陈岁云把这八百块钱的事情跟他说了。 韩龄春在另一张藤椅上坐下,道:“要,为什么不要。” 八百块钱表明韩家已经有人承认陈岁云的身份了,不然韩龄春费这个劲是为什么。 “八百块钱,真不少了。”陈岁云道:“你三哥的工资一个月才多少,我看你们的花销都是在这月钱上罢。” 韩龄春道:“老爷子维持家族的一种方式罢了,我们几个人没成年之前是四百,成了年八百。韩家旁支,那些老幼妇孺,按人头一个月二十。” 韩龄春卷起衣袖,拿起陈岁云手边的扇子,“你知道这是多大的花销?可这些钱花出去,就一定能收到比这些钱本身更高的价值。” 陈岁云啧啧称叹,道:“你们家,是打算封建复辟呀。” 韩龄春笑了,老人家宗族观念很重,这是其中一个原因,至于另外的收益,韩龄春觉得根本无关紧要。这是他与他父亲观念和手段上的不同。 次日天气阴沉,不见太阳,但是闷闷的,像是要下雨。 陈岁云带着一个大匣子出府,按照纸片上的地址去找会修补头面的匠人。黄包车夫最后拉着他到了个小巷子,门脸不大,但是房间很深。 “有人吗?” 屋里出来一个人,是个很年轻的男人,二三十岁,穿着灰布褂子。 “你找谁?” “我找高先生,”陈岁云道:“我有一件东西请他修补。” 年轻的男人看了看陈岁云,道:“我就是。” 陈岁云十分惊讶,没想到这位传说中的大师这么年轻。 高先生把陈岁云领进屋子,进了门,便觉得屋里清凉。 “什么样的东西?” 陈岁云把东西拿出来,是一件珠子盔头,满圈的银丝烧蓝蝴蝶,坠有上百颗硕大圆润的珍珠。这些珍珠一样大小,一样色泽,珍贵非常。 这件头面从陈岁云的师父的师父那里传下来,到现在还闪烁着明润的光,还能照见当年的璀璨和辉煌。 “有两只珠子被人摘下来了,我想请您修补修补。”陈岁云道。 高先生仔细看了看,道:“能修。”改文件血甭 “大概需要多久?” “一下午就得了。”高先生道。 陈岁云想了想,点点头,道:“那我在这儿等着。” 高先生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 高先生这人,虽然年轻,但一开始工作,身上瞬间沉静了下来,无波无澜。 陈岁云看了他一会儿,又转头看着墙上挂着的各色首饰,有唱戏用的水钻头面,也有一些老银簪子,耳挖子,耳环。用玻璃罩子封着的,是一支纯金嵌宝石的簪子,不像一般人家用得起的。他看了一会儿,走出门去了。 这一带都是人家,巷子口还有做活的女人和老人。听她们说,高先生修补头面的手艺是家传的,他从会走路起就看他爹他爷摆弄这些东西。 高先生也有天赋,人家几十年才能练会的手艺他只花了十几年就学会了,十八岁在修补金器方面已经超过了他爹,二十岁修补玉器也出神入化了,是个不折不扣的天才。 陈岁云听他们说,再回头看高先生的时候,觉得他果然有高人风范。 陈岁云等了几个小时,高先生将那两枚珍珠重新嵌回了盔头上,完美无缺,陈岁云甚至都找不见到底哪一个被摘下来过。 果真是为大师,陈岁云干脆地付了钱,道:“我还有一些东西需要你修补,方便留您的地址或者电话么?” 高先生收起工具,道:“可以,不过要尽快拿来,过段时间,我要去参军了。” 陈岁云惊讶,“参军?高先生,您现在工作的不是好好的,为什么要去参军?” 高先生道:“家父遗愿,希望在国家有难时,我能投身报国。” 陈岁云神色复杂,“战场刀枪无言,您这样好的手艺,若是有个三长两短……” 高先生满不在意,“国家都没了,这一门手艺还能传给谁?” 陈岁云心绪复杂,回去的路上,陈岁云买了份报纸。他翻来翻去,一张报纸找不出一个好消息。 一场大雨将要落下,陈岁云躲闪不及,被淋了个湿透。 他匆匆回到韩府,下人见他这个样子连忙迎上来,给他预备水洗澡,准备换洗衣服和预防感冒的姜汤,三少奶奶还派了人来问候。 韩龄春匆匆回来,“这么大的雨,你就不知道躲一躲?” 陈岁云摆摆手,把喝了一半的姜汤放下,“淋淋雨还凉快呢。” 韩龄春都气笑了,抓着陈岁云摸了摸他的额头,道:“你最好祈祷别发烧,不然我饶不了你。” 陈岁云道:“我可没那么虚。” 外面大雨倾盆,大风携带雨气刮进屋里,把闷热气息一扫而空。下人们站在檐下说笑,二夫人坐在屋里听雨,三少奶奶叫了几个人趁着天凉快打牌。 时代的风云展露在任何一个角落,而独独不在韩府。陈岁云真切地感受到一种割裂感,他把这些心情告诉韩龄春,韩龄春摇摇头,陪他一同站在檐下,“谁都躲不过去的。” 作者有话说: 没有多少时代风云,年代就是个大背景 第50章 那场大雨哗哗下了半个钟头,雨停之后闷热卷土重来,还夹杂着水汽的潮湿。到了第二天,天上挂着大日头,太阳从早挂到晚,被烤了一整天的大地到晚间还散发着热气。 陈岁云受不了燥热,一天要洗两回澡。傍晚的时候陈岁云冲过凉,换了身衣裳走出来。 檐下还是那两张藤椅一张小几,韩龄春坐在其中一张藤椅上,翻看陈岁云留在那里的原文书。 陈岁云走出来,穿了件圆领对襟的白衫子,柔软的丝绸松松地落在陈岁云单薄的肩膀上,露出潮湿雪白的脖颈。 他在藤椅上坐下,韩龄春推给他一杯茶,茶已经晾凉了,旁边还有两碟软糯可口的糕点。 这与在上海时又不同了,上海的有钱人大多没有上午,他们总是将近中午才起,天昏黑的时候出门应酬,一夜灯红酒绿。相比之下,北平的夜晚安静很多,只有靠近水塘的地方有蝉鸣和蛙叫。 韩龄春放下原文书,道:“你怎么想起来看诗歌了,还这样晦涩。” “瞧着二夫人生活的那般自律,我也想试试,练一练外文。”陈岁云摸了一片糕来吃,“不过我看得慢,看不进去。” 韩龄春道:“你要想学外文,不如看小说,比诗歌有趣。” 他给陈岁云写了几本书,说书房里就有,让陈岁云自己去找。 陈岁云歪着头看韩龄春写的书单,韩龄春盯着他雪白的一截颈子,忽然问道:“你头发擦了没有?” “这样热的天气,就是不擦头发也很快就干了。” 韩龄春伸出手,“还是要擦一擦。” 他去摸陈岁云的头发,不知怎的碰到了陈岁云的脖颈。那片雪白的皮肤滑腻腻的,不知是出了汗还是洗浴后的水汽。 陈岁云去看韩龄春,韩龄春却只盯着陈岁云的颈子,拇指轻轻落在陈岁云的喉结上,像根羽毛一样拂来拂去。要是他凑近一些,还能闻到陈岁云身上淡淡的肥皂味。 “四弟?”韩同蕴进了院门,一眼就瞧见檐下韩龄春与陈岁云两个人,隔着小几凑在一起,不知道在做什么。 韩龄春听见动静,自如地收起手。韩同蕴这才瞧见两个人在干什么,一下子顿住脚,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韩龄春神色自若,“二哥找我有事?” 韩同蕴轻咳一声,道:“是有些事同你商量。” 他站在台阶下,看了眼陈岁云。 陈岁云会意,道:“我进屋了。” 韩龄春却拉住他,“屋里热,你外头乘凉罢。二哥,咱们书房说话。” 韩龄春起身,与韩同蕴进了东厢房。 陈岁云目送两人离开,不自觉摸了摸脖子。他拿起手边的原文书,翘着腿,慢慢看了起来。 隔几日高先生来信了,说陈岁云送过去的那些东西都修补了,让陈岁云去拿。 陈岁云趁着早起凉快的时候去拿,东西零零碎碎装了一盒子。陈岁云捧着盒子,一面对着签子一面走路。 前方亭子里,站着一个人。那是韩缙,他的头发几乎全白了,穿了件黑色暗花绸的长衫,一手持手杖,一手背在身后,身形挺拔,精神矍烁。 陈岁云第一眼看过去,简直同他想象的,韩龄春老去的样子一模一样。 韩缙看见了陈岁云,他身边的管事过来,请陈岁云亭子里说话。 陈岁云犹豫片刻,抬步走过去了。 管事接过陈岁云手中的匣子,悄悄退下去。陈岁云手上没有了东西,两只手都不知道该放在哪里,在韩缙的目光里,他整个人束手束脚的。 养尊处优日久,韩缙很有上位者的气度,是陈岁云迄今为止见过的最使他感到恐惧的人。 韩缙在看陈岁云,他的目光让陈岁云联想起很多东西。那种高高在上的,审视的目光,在这种目光里,陈岁云甚至都不算一个人。 “我听说,你原来不愿意跟老四在一起,”韩缙道:“后来为什么愿意了?” 陈岁云抿了抿嘴,道:“有些误会。” “是么,”韩缙淡声道:“像是欲擒故纵。” 陈岁云狠狠皱了皱眉。 “现在还有误会么?” 陈岁云摇摇头。 韩缙看向碧波荡漾的荷塘,“你们两个在一起,以后还回上海去?” 陈岁云点点头,“他的生意都在那里,我的亲友故旧也都在那里。” “你们两个人都是男人,可有考虑过子嗣问题?” 陈岁云想了想,道:“他应该有自己的打算。” “那你呢,你就什么都不管了?”韩缙淡淡地睨了他一眼,“你要做他的妻子,这些是你必须要操持的事情。” “我……” “你问过老四的生意么?”韩缙道:“他回来这段时间都在忙什么?他年少时的玩伴你有没有见过,那些亲朋好友可有去拜访?” 陈岁云哑然,顿了一会儿,才道:“他说,我不愿意做的事情可以不做。” 韩缙点点头,道:“可不愿意做的事情总要有人做。” 韩缙看向陈岁云,声音平缓而清晰,“你到韩府大半个月,除了去见二夫人,其余人都没有去见过,也没有提来见我的事。” 陈岁云微垂着眉眼,没说话。 “你明知道你的身份是个污点,为什么没有想过去改变众人的态度?”韩缙道:“旁人也就罢了,我们是老四的血肉至亲。即便如此,你也不愿意敷衍一二么?” 空气里一丝风也没有,陈岁云后背已经沁出了一层薄汗。 “你真的做好了跟他在一起的准备么?”韩缙道:“我看不出来,我只觉得你把所有的事情都推给他一个人。” 陈岁云眉头紧皱,他用力地捻着手指,道:“你这说法,多少有些偏向韩龄春了。” “我是他父亲,我自然偏向他。”韩缙很坦然,“然而就是我这个与他关系并不好的父亲,似乎都要比你心疼他。” 下雨了,雨滴打着转落进荷叶里,又滑入池塘,荡起一圈圈的小涟漪。凉风将燥热一扫而空,这样安静且持续的雨往往会带来几日的凉爽。陈岁云会喜欢这样的天气。 韩龄春从外面回来,手里拎着两罐酸梅汤。进院来,却见檐下藤椅上没有人。这可真是奇怪了,傍晚之后陈岁云几乎长在藤椅上,吹着晚风不肯挪窝,一直到月上中天才离开。 “岁云少爷呢?”韩龄春问道。 佣人跑来,道:“三少奶奶打牌缺人,岁云少爷过去了。” 韩龄春把酸梅汤放在桌上,叫人用冰镇着,问道:“去多久了?” “有两个小时了。” 韩龄春点点头,他估摸着陈岁云该回来了,便干脆没将伞放下,直接转去三少奶奶那里接陈岁云。 三少奶奶屋里很热闹,一张麻将桌上堆了不少洋钱首饰,数三少奶奶跟前最多。 韩龄春撑着伞踩着石砖过来,在门口台阶下站定。经人提醒,三少奶奶才看见韩龄春。她笑着对身边的陈岁云道:“四弟来接你了。” 陈岁云笑了笑,站起身。 三少奶奶跟他一块出来,对韩龄春笑道:“岁云那么有趣,你不该拘着他,该叫他多跟我们走动走动。他今日一来,我运气都好了不少,赢了不少钱呢。” 陈岁云走下台阶,走到韩龄春伞中。 韩龄春笑道:“三嫂愿意带着他玩当然好。” “我当然愿意,”三少奶奶道:“我还跟岁云约好了,一起去看戏呢,是不是?” 韩龄春看向陈岁云,陈岁云笑着点头。 与三少奶奶寒暄几句,韩龄春便同陈岁云出来了。 两个人撑着一把伞,大半的伞面都往陈岁云那边倾斜。三少奶奶瞧着两人的背影,心里有点羡慕,回头对女伴道:“你看,他们两个虽是男人,走在一起倒也般配啊。” 回去的路上,陈岁云不怎么说话,一直在思考。讨好别人不难,他一直学的也是这些,难就难在要自恃身份。与人交游,不能太亲近显得谄媚,也不能太疏离显得高傲,还要注意行事,不能叫人挑出来以前倌人的做派。 可是,摒弃以前的痕迹多难,那几乎是装成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人。一下午,陈岁云为自己打造了一个得体的壳子,然后费劲地将自己装进去。 “我给你带了酸梅汤,这样的天气,喝着很清爽。”韩龄春道。 陈岁云回过神,道:“好。” 韩龄春看着陈岁云,忽然问道:“你在讨好三嫂么?” 陈岁云愣了愣,“什么?” “你很会玩麻将,想让谁赢让谁赢。”韩龄春道:“问题是,你为什么要讨好她?” 陈岁云没说话,韩龄春打量着他。大概陈岁云自己意识不到,他身上的轻松自在已经消失不见,眉眼间的焦虑感压都压不住。 这样的状态让韩龄春觉得很熟悉,他站住脚,雨水噗噗嗒嗒打在伞面上,汇成断了线的珠子从两个人身边落下去。 “你是不是,见过我爹了。” 第51章 雨越下越大,树叶子被打的翻来翻去,院里的石板路上已经有了积水,大雨激起的水花如白珠碎石。正房里,陈岁云窝在藤椅中,看着外面的雨发呆。 下人把冰过的酸梅汤拿上来,陈岁云喝了一口,又冰又凉又酸又甜,叫他打了个激灵。 “慢着点喝,别喝太急。”韩龄春坐在他身边,小银勺子舀了一点檀香放进香炉里。香气驱散了雨水的潮湿,也叫人宁心安神。 “我爹跟你说了些什么?”韩龄春问他。 陈岁云捧着酸梅汤,嘴里咬着一根竹制的吸管,没说话。 “好罢,大约都是些不中听的话。”韩龄春道:“你心里可有什么顾虑,说来叫我听听。” 陈岁云放下酸梅汤,道:“从上海到北平,又住到你家里,这些事情都是你来安排的,我从来没有问过。” 韩龄春有些警觉,“你是觉得拘束了?” 陈岁云看了他一眼,“我的意思是,我太像个甩手掌柜了,把什么事情都推给了你。” 韩龄春笑了笑,神色放松下来,他歪着身子看向陈岁云,道:“这有什么不好,当初来北平时我就告诉过你,只当来玩的就是了。” 陈岁云犹豫片刻,道:“你父亲说,我要做你的妻子,就该履行妻子的职责。他觉得我对你太不关心了。” 韩龄春看着陈岁云,“你被他说服了?” “有一点,”陈岁云道:“你家庭的压力,我从来没有帮你分担过。” 韩龄春挑眉,道:“既是我家里的压力,又何必要你来分担?” “是因为我才有的压力呀。”陈岁云道:“我这样的身份想必为你带来了不少麻烦。” 韩龄春转过头,仔细地看着陈岁云。 陈岁云看向他,“怎么?” 韩龄春伸出手,摸着陈岁云的侧脸,道:“这不像你会讲出来的话。” 陈岁云蹭了蹭韩龄春的手掌,微微垂着眼,有些忧愁。 韩龄春笑了笑,问道:“那么,要履行妻子的职责,该做些什么?” 陈岁云双手交叠伏在桌子上,道:“外面的人也就罢了,总要叫你家里人接受我罢,你的父母兄姊,这些都是你的血脉至亲。” “血脉至亲?像是我爹会说的话。”韩龄春对这个说法嗤之以鼻,他看着陈岁云,“可是改变别人的看法是件费劲且愚蠢的事情,阿凛,你从不做这样的事。” 陈岁云混迹在长三堂那么多年,磨出一副通透又豁达的脾性。他若是每时每刻看着别人的目光过活,早活不下去了。陈岁云若有所思,觉得自己走进了什么死胡同。 “我的父亲和兄弟姐妹们的意见,我从来都不听,你又何必在意?他们接受不接受你是他们的事情,你若因此烦恼,那就是自讨苦吃了。”韩龄春循循善诱,“再者,你当我爹是真关心我?他对你说那些话,是生怕我过得舒坦。” 陈岁云听着他说话,神色渐渐舒缓。 韩龄春笑道:“你现在知道我父亲的厉害了罢,他很擅长叫人自己为难自己。” 陈岁云抬眼看他,韩龄春道:“那些话,换了旁人跟你说,你早听不下去了。可你看见他,自己心里先存了几分畏惧,自然只能任人拿捏。” 外面吹来一阵风,吹得回廊里的草帘子哗啦哗啦响。 韩缙对于子女思想上的控制十分严苛,他并不直接训斥子女,而是以别的方式,以恐惧,愧疚,自责,焦虑。韩龄春年轻的时候被折磨得不轻,因此很有心得。 “还有件事,”陈岁云刚拿起吸管,又放下,“你爹叫我问你,子嗣之事是怎么打算的。” “子嗣?”韩龄春笑道:“我之前说要收金戈为养女,你又不让。” “你不喜欢小孩子啊。”陈岁云皱眉。 “我不喜欢小孩子,还考虑什么子嗣?” 陈岁云哑然。 这场雨下了一夜,雨停之后,三伏天也结束了,天气日渐凉爽。 晨起院里的草木还带着露水,陈岁云吃过饭,站在穿衣镜前换衣裳。他穿了件蟹壳青的长衫,胸前挂了串老银压襟。一边的桌子上放着韩龄春的折扇,陈岁云拿过来比了比,又放下。 韩龄春刚看完报纸,问道:“你今日要出去?” 陈岁云点头,“之前跟三少奶奶约了去看戏,总不好爽约。” 韩龄春走到陈岁云身后,抬着他的下巴帮他整理衣领,“以后这样的事情,你不想做就不做了。” “我知道,”陈岁云转过身,对着韩龄春笑道:“绝不为难自己。” 韩龄春笑着点头。 门口停了辆小轿车,三少奶奶已经在车里了,她穿着花旗袍,脚踩高跟皮鞋,手腕上带着方形表。 “还有一位没到,你且等等。”三少奶奶道。 陈岁云问:“还有谁?” “咱们家二嫂,你都没怎么跟她说过话罢,我特地叫了她一起。” 说着,二少奶奶也来了。她比三少奶奶看着稳重些,也烫头发,穿着暗红色西装上衣,红黑交错格子半裙,围着丝巾,手上拿着个方包。 陈岁云与她见过面,只是没怎么交谈过。她有自己的工作,每天早出晚归,比二少爷都忙。 也不知道三少奶奶怎么劝得了她一起出门听戏。 戏园里人多,也十分吵闹。三少奶奶往楼上走,一面走一面道:“得亏是天气凉快了,不然这么多人,闷都要闷死了。” 到了包厢,众人依次坐下,服务员上来茶点,送上戏折。三少奶奶跟陈岁云看戏单子,二少奶奶一落座,就拿出手掌大小的一个册子,往上头写着什么。 陈岁云看向三少奶奶,三少奶奶笑道:“二嫂要写人物传记,写北平城里的名角儿。我就跟她说,要写这些角儿,必得先来听人家的戏,她这才跟我过来,不然单凭我还请不到她呢。” 二少奶奶看了她一眼,道:“哪有你说的这样托大。” 三少奶奶就笑,她推了推陈岁云,道:“岁云以前也是唱戏的,他师父是名遍大江南北的名角儿。你要写这些东西,问别人不如问他。” 二少奶奶惊讶地看向陈岁云,陈岁云道:“我确实是在戏班子里长大。” 二少奶奶便道:“你方便给我讲讲么。” 陈岁云道:“你只管问罢。” 二少奶奶也不客气,细细问了许多问题。 在车上的时候,陈岁云对二少奶奶的态度并不热络,三少奶奶心里就有些得意,觉得陈岁云还是高看自己。这会儿见他们两个人凑在一块,三少奶奶又不自在了,道:“叫你来听戏,你倒好,问些陈年往事,少不得勾起岁云的伤心事。” 二少奶奶顿了顿,也觉得不妥,道:“抱歉。” 陈岁云笑了笑,道:“不碍的。” 三少奶奶心里更不得劲了,她轻哼一声,随手拿起扇子,却不想碰掉了二少奶奶放在桌上的包。她的包里都是新闻材料,白花花的纸撒得满地都是。 陈岁云俯下身帮她捡,捡起几张纸不期然看到了纸上的东西。他要仔细看的时候,二少奶奶已经把他手里的纸都接过去了。 三少奶奶面上有些挂不住,“二嫂,对不住。” “没事。”她把所有的材料都收起来,道:“你们听戏罢,我去他们后台看看,看能不能找人采访。” 二少奶奶出去了,三少奶奶跟陈岁云抱怨,“你看二嫂,真是个工作狂了,这么辛苦又不见得能做出什么大事业,何必呢。” 陈岁云只是笑,神情若有所思。 陈岁云回来的时候已近傍晚,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人声也不见人影。正房里门关着,里面亮着灯,亮光映在玻璃窗上。 陈岁云推门进屋,向着有亮光的里间走去。刚转过屏风,就见里间摆满了画。画很多,有工笔画、油画、素描、水彩,画上的人都是陈岁云,有时候是他在檐下坐着乘凉,有时候是他拿扇子蒙着眼午睡,有时是站在穿衣镜前整理衣裳,也有刚从外面回来,脸上还带着笑。甚至同一个场景都有很多张一样的画。 画架上独有一幅素描,画的是陈岁云初到北平,在别院里闲坐乘凉。阳光透过院子里的树冠,在他脸上留下斑驳的光斑。他脚边的衣衫随风轻摆,那应当是个微有凉风的安静的清晨。 画像的右下角有一行小字,丙寅年夏为妻凛造像。 陈岁云看着那行小字愣神,直到身后传来脚步声。 “这么多画,你要开画展么?”陈岁云问道。 韩龄春走到他身后,道:“等到我们婚礼的时候摆出来。” “那也不用画那么多罢。”陈岁云道:“照片不是更快些?” 韩龄春笑了,道:“你知不知道,人只要死去,记忆也很快会消失。但是书画不一样,这些艺术性的东西可以保存很久很久,我自认画的还不错,或许这些画能被人收藏保存。后人看到这幅画,就知道某一年的一个夏天,某个人为他的妻子阿凛,画了许多画像。” 第52章 夏天到立秋时就结束了,立秋那一天,韩府要开家宴。韩龄春在这一天做中式装扮,鸦青色长衫,斜襟盘扣处独有一只白鹤。他与陈岁云一起沿着游廊走来,行色从容,身形颀长。 正堂外的回廊两边有两张长案,上摆放着鲜花瓜豆,小孩子这一天要摸瓜豆以祈求身体康健。 正房里焕然一新上首条案供着香烛,下面是几条方桌,韩缙二夫人和姨太太做一张桌,余下韩二韩三韩四各自一张桌。 韩龄春与陈岁云一同入座,长桌上摆着冰镇过的西瓜,莲蓬,青菱和红菱,还有黄澄澄的桔子,红艳艳的樱桃,紫黑色的葡萄,都摆放在高玛瑙盘里。 立秋这天要吃西瓜,之后就不能再吃凉瓜,不能再睡席子,正式开始入秋。但是在北平,秋老虎还很厉害。真正凉爽宜人的秋短暂得一晃而过,时常让人错认为夏天或冬天。 韩二韩三一同来的,携妻带子,又跟了几个女佣,一大堆人乌泱泱地过来。 看到陈岁云的那一刻,韩同蕴狠狠皱了皱眉头,但是韩缙与二夫人也到了,所以他也不好说什么,径自入座。 三少奶奶倒是对陈岁云笑了笑,但很快被韩同安拉着坐下了,他不敢在父兄面前公然表现对陈岁云的热络。 韩缙也看见了陈岁云,但他只当没看见,同样态度的还有二少奶奶,她对陈岁云如何是不在意的,只低声与儿子说话。 小少爷第一次见陈岁云,瞪着一双眼睛,好奇地看着他。 除了韩家人,其他的管事女佣仆从也悄悄盯着陈岁云,这是他第一次参与韩府活动,大家都很好奇。 院子里唱堂会的已经开始了,陈岁云一边听戏一边剥橘子,他细细把橘络都撕干净,然后递给韩龄春。韩龄春看他一眼,就笑,两人肩膀挨着肩膀,说小话。 二少奶奶就坐在他们对面,抬眼就能看见,她又看了眼身边的丈夫,心里有些羡慕又有些苦涩。 韩缙站起身, 邀众人共饮一杯。桌上的杯子也很奇特,是竹杯子,侧面雕刻了几只竹叶。陈岁云拿起杯子与众人共饮,那杯子里面却不是酒。 “是香薷饮,”韩龄春叫人另拿了个杯子倒白水,“喝不惯么?” 陈岁云道:“还好。” 韩同蕴觉得陈岁云很不上台面,冷笑道:“这是家宴,什么不三不四的人都带来,没得丢人现眼。” 韩龄春神色渐冷,却还笑着,“什么不三不四的人,岁云是我的妻子,他不该坐在这里么?” “谁同意了?”韩同蕴质问道。 韩龄春嗤笑,“我结婚要你同意,你结婚生孩子怎么不问问我同不同意?” 韩同蕴一噎,道:“就算不问我,总要听听父亲的意见。” “父亲?父亲不是已经同意了,”韩龄春抬眼看向韩缙,“他还教导岁云要好好做我的妻子呢。” 二夫人立刻明白了这话里的意思,她看了韩缙一眼,眉头紧皱。 “安静,”韩缙不动如山,“坐下听戏。” 韩同蕴看了韩龄春一眼,哼了一声不说话了。 韩龄春倒神色自若,跟陈岁云分吃一个菱角。 韩缙放下杯子,看向韩同蕴,“你是长兄,总该稳重些。你自己没有长兄的样子,也不怪弟弟妹妹不听你的。” 韩同蕴面色一白,一下子被切中痛点。他明明是韩家长子,可是韩家的子女竟没几个人听他的,韩龄春且不说,韩璧君年纪小,叛逆地不得了。就连韩同安,也不过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而他的同母姐姐韩同澜,却比他更有长子的气度风范。 小少爷没感觉席上的暗潮汹涌,伸手去拿案上的香瓜。韩同蕴瞧见了,狠狠抽在了他的手背上,“懂不懂规矩!” 小少爷疼的叫了一声,看着韩同蕴的神色,连哭都不敢。 韩缙又看向韩同安,问了他一些工作上的事情。韩同安规规矩矩地答了,三少奶奶尤觉不足,想叫韩同安说些俏皮话讨老人欢心。 韩缙一边听着他说话,一边神色莫测,末了只是道:“多跟你二哥和四弟学一学。” 韩同安面色一下子瑟缩起来,不像个已过而立的成年人,竟像个小孩子一般。事实也的确如此,每当韩缙开口说话时,韩同安都觉得自己压根没有长大,还是那个不如哥哥,也不如弟弟,不能讨父亲欢心不能使父亲满意的孩子。 院子里唱戏的声音还在继续,陈岁云却突然觉得尖锐刺耳,大约是因为厅堂里太安静了。 陈岁云看向韩龄春,韩龄春的神色已经冷了下来。而韩缙,他只看了韩龄春一眼,并没有问话。 陈岁云扯了扯韩龄春的衣袖,指了指莲蓬,韩龄春神色渐渐和缓,他拿起一个莲蓬,“要吃这个,我给你剥。” 就在这个时候,门外忽然喧闹起来。陈岁云看去,只见众人围着一个年轻女人走进来,那女人长得很漂亮,穿了件素白滚黑缎边的旗袍,手里牵着个比小少爷稍小一点的男孩子。 韩同蕴一见这二人,瞬间变了脸色。 韩府的下人们围着这母子两个,想拦又不敢拦,想赶也不敢赶,只能任由他们进了正堂。 女人带着孩子走进来,正堂里谁都没说话,女人也没说话,只拿一双含怨的眼睛看着韩同蕴。 这时候,她手里的小孩子看见了韩同蕴,脆脆地叫了一声,“爸爸!” 陈岁云最先看向小少爷,那孩子白着脸,惶惶不安的抓着母亲的手。二少奶奶强作镇定,身形也摇摇欲坠。 宴席被迫中断,二夫人让三少奶奶把小少爷带下去。三少奶奶去了,没多会儿又回来,她实在不想错过好戏。 女人领着孩子跪在堂前,请求让孩子认祖归宗。 “即使不认我,也不能让孩子流落在外罢。”女人安静地哭着,二少奶奶坐在韩同蕴身边,几乎变成一座石像。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韩同蕴也没话好说,跟着请求韩缙想要接女人和孩子进门。 韩缙一言不发,看了眼堂中众人。 韩同安道:“一切听父亲的意思。” 韩龄春却瞥了韩同蕴一眼,“我不同意。” 韩同蕴面色铁青,“我的事轮得到你说话!” “我的事也轮不到你说话,我还不是让你发言了?”韩龄春笑着说道。 韩同蕴狠狠剜了韩龄春一眼,韩龄春甚至都不掩饰自己想看热闹的眼神。 韩缙看向二夫人,二夫人低声道:“你总要顾及老二媳妇。” “不必顾及我。”二少奶奶忽然站了起来,她的身影瘦弱,但那一刻神色却十分坚定,“正要我也有些话想在今天说。” 韩缙道:“你说。” 二少奶奶深吸一口气,“我想与韩同蕴离婚。” 韩同蕴猛地抬头,不敢置信地看向二少奶奶。 韩缙眉头几不可查地一皱,对韩同安和韩龄春道:“你们先回去罢。” 离婚是大事,大约在韩缙眼里也算件丑事。显然韩缙这带给韩同蕴的难堪,而他刚才不提叫人离开,则是有意让他难堪。 韩龄春与陈岁云起身离开了。三少奶奶还想和陈岁云说说这件事,但是韩同安拉着她,不想让她多话。 回去的路上,陈岁云对韩龄春道:“我早知道你家二少奶奶要离婚,那天我们去听戏,她包里就装着离婚协议。” 韩龄春点头,陈岁云问道:“你觉得这婚能离成么?” 韩龄春道:“难。” 晚间,韩龄春被韩父的人叫去了,同去的还有韩同安,韩同蕴已经在花厅了,上首是韩缙和二夫人。 众人齐聚花厅,所为事情有三。第一,韩同蕴的私生子是不是该认祖归宗。韩同安看看韩缙的神色,道:“既然是咱们韩家血脉,总没有流落在外的说法。” 韩缙看向韩龄春,韩龄春把玩着衣上的玉佩,摇头表示不同意。他也不说理由,纯粹是跟韩同蕴作对。 韩同蕴神色阴沉,没有说话。 韩缙眉头微皱,“于情,同蕴是你兄长,于理,同蕴身居高位。于情于理你都该尊重他。你只看他私德有亏,但不能否认他的能力。” “大姐不贤良淑德,老三懦弱,小五叛逆,还有我,更不必说。”韩龄春笑道:“好像你养出来的孩子,都是私德有亏。” 韩同安不自在地动了动。 韩龄春看向韩缙:“你觉不觉得韩二跟你特别像,你们那些宽容公正的美德,都不留给身边的人。” 韩缙不再说话了,问众人第二件事,也就是韩同蕴夫妻两个离婚的事情。 韩同安道:“二嫂跟二哥成婚这么多年了,又有孩子,怎么能说离婚就离婚?我看,她许是被今天的事情气到了,二哥好好哄哄也就是了。况且,二嫂娘家也是望族,这离婚传出去总归不好听么。” 韩龄春不置可否,韩缙问他的意见,韩龄春懒洋洋道:“这件事难道不该看二嫂,问我有什么用。” 韩缙看了两眼韩龄春,他疑心今日的事是韩龄春搞鬼,只是不知道为了什么。 “还有一件事,”第三件事是韩龄春开的口,“陈岁云的名字要写进族谱。” “我不同意!”韩同蕴立刻道。 韩龄春毫不意外,一边的韩同安则不敢说话。 韩缙沉思片刻,道:“既然如此,叫你们大姐回来,再行商议。” 第53章 韩同澜很快回到了北平,她回来的时候正值深夜,下人们出来迎接,动静大的陈岁云这里都听到了。 陈岁云直起身子往窗外看了两眼,道:“我看报纸上现在各地局势很紧张,实在不该因为这些事情叫你大姐回来。” 韩龄春倚在床头,用夹着烟的手抚摸陈岁云的脊背。陈岁云能感受到他指尖的那点热度,因而不大敢动,怕韩龄春烫到自己。 “是她想回来的,前几天给我传信,叫我找个理由叫她回来。”韩龄春两指捻灭了香烟,将陈岁云重新拉回床上。 韩同澜回到韩府,立刻去见了韩缙。 “我早说过,不要让老四回来,他一回来搅得整个家里天翻地覆。” 花厅里只有韩缙和韩同澜两个人,一盏灯光不甚明亮。韩缙穿着一身黑色长衫,坐在圈椅里,几乎和黑暗融为一体。 “还有老二,”韩同澜道:“他要离婚就让他们离婚好了,孩子交给二娘抚养,不许老二沾手。” 韩缙慢慢端起茶盏,“交给她,不怕又养出个韩龄春。” “我看老四比老二强。”韩同澜在一边坐下,“老三还没有孩子,老四两个人也不会有,韩家孙辈只有瑾儿一个,瑾儿的事,不可以不慎重。” 他们的谈话中全然没有将韩同蕴的私生子认作韩家人的意思。 韩缙端起茶杯喝茶,“陈岁云的事情,你怎么看?” 韩同澜眉心一跳,轻描淡写道:“陈岁云要上族谱就让他上,有什么妨碍,给老四一个面子罢了。要紧的是老四,他要是闹起来,谁知道会怎么样。” 韩缙放下茶杯,看着韩同澜。韩同澜面上不动声色,道:“怎么?” 韩缙笑了,道:“你与老四守望相助,这很好。” 韩同澜皱起眉,她还没说话,韩缙便起身,道:“这些事情都交给你去办罢,不必再来回我了。” 韩同澜只得压下自己要说的话,道:“是。” 韩同澜行事大刀阔斧,第二天一早就去找了韩同蕴,她问二少奶奶是不是一定要离婚。二少奶奶说是,拿出那份离婚协议。韩同澜一看这协议,就知道二少奶奶不是一时气话。 “财产分割就按你协议书上的来,当年你带来的嫁妆可以全部带回去,至于瑾儿……” 二少奶奶看向韩同澜,韩同澜摇头,“瑾儿是我们家唯一的孙辈,你不能把他带走。以后每周可以见他两次,逢年过节我们也让瑾儿去给你请安。” 二少奶奶神色黯然,但这没有动摇她离婚的决心,“我想要尽快离婚,越快越好。” 韩同澜点头,韩同蕴在一边不说话。他与这位夫人,实在没有多少感情。即使二少奶奶提出离婚,他也只是觉得冒犯了自己作为丈夫的权威,而没有一点不舍之意。 “第二件事,就是你那个私生子。”韩同澜看向韩同蕴,道:“要先验明他是你的孩子,等瑾儿十四岁之后,才能上族谱。” “那他母亲?” “如今的婚姻都是一夫一妻,不讲究纳妾,你要是想娶她做妻子也可以。” 韩同蕴思索片刻,摇摇头,那个女人的身份还不够做韩府的少奶奶。 韩同澜对他很失望,也不再多留,起身要离开。 “老四的事,怎么说的?”韩同蕴问道。 韩同澜道:“父亲同意了。” 韩同蕴面色一变,但是不敢对韩父的决定说什么,只是冷笑两声,“这下韩府真是沦为别人眼里的笑柄了。” 韩同澜止住脚步,“人人都说你像父亲,我看不尽然。父亲什么时候在意过别人的看法?宗法规矩父亲是真的遵守么?陈岁云这个人,他的身份过往,他上不上族谱,父亲根本不在意。父亲在意的,是韩龄春能为陈岁云上族谱这件事,付出多少东西。” “只有你,”韩同澜看着她的同胞弟弟,“被父亲装出来的宗法孝悌迷了眼,揪着这些细枝末节抖威风。” 韩同澜走出韩同蕴的院子,韩同蕴的管事将她送出很远,态度称得上谄媚。 韩同澜皱着眉,她看着管事离开的背影,忽然觉得韩缙是有意在帮她立威一样。这些事情有那么难解决么,韩缙要真的想料理也不过一伸手的事。 韩同澜怀揣着这份疑惑,去找了韩龄春。 天气凉爽,透过扇形窗,韩同澜看见陈岁云抱着琵琶坐在一张圆凳上。 他穿了身白底银花的长衫,腰身挺直,闲弄琵琶。陈岁云的声音低哑缠绵,与琵琶曲相辅相成,又多了几分慵懒之意。 隔着珠帘,韩龄春倚着迎枕歪在长榻上,饶有兴趣地听陈岁云唱曲。 韩同澜眉头紧皱,心想这是什么纨绔做派,这两个人怎么回事,把家里搞得跟风月场所一样。 韩同澜走到门外,咳嗽了两声。屋里的琵琶声停了,韩同澜走进去,陈岁云调了调弦,把琵琶收了起来。 韩同澜看向韩龄春,“我有话问你,你来。” 韩龄春跟韩同澜一起走到门外廊下,韩龄春穿着长衫,那股精明的商人气减弱了很多,更像个风流公子。 韩同澜把自己的猜想跟他说了,韩龄春神色收敛,沉吟片刻,道:“听说要打仗了,你有兵,他自然要给你几分薄面。” 韩同澜眉头紧皱,觉得不是因为这个。 韩家对女人的态度与一般的古旧家庭差不多,韩缙不是传统的重男轻女,他更傲慢,觉得女人纤细感性,难成大事。多亏后来有了个韩同澜,韩同澜的成才改变了韩缙的想法,也提升了韩家所有女人的地位。 “但是,不至于如此罢,几乎是踩着老二给我立威了。”韩同澜看着韩龄春,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了韩同澜的另一身份。 “我什么都没说。”韩龄春道。 “我知道,”韩同澜道:“我也还了你的人情,父亲同意陈岁云的事情了。” 韩龄春总算露出点笑模样,“有劳。” 韩同澜点点头,走了。韩龄春回到屋子里,陈岁云坐在他原来坐的地方,樱桃核吐了一小碟。 “该你了,给我拉小提琴听。” “好。”韩龄春要去拿琴,陈岁云犹嫌不足,让韩龄春去换衣服,换身好看点的。 没过几天,韩缙让韩龄春去趟祠堂。 祠堂小院的门牌特别的高,围墙也是,将祠堂整个围了起来,似乎连阳光都照不进去。 进了院,正对着祠堂门,三间大明间,正中供奉着许许多多的排位。香案上摆放着香果贡品,两边的桌上是燃烧不息的白烛,蜡油和檀香的味道十分浓重。 韩缙站在堂前,上了三炷香。 韩龄春对祠堂不陌生,他以前经常来这里罚跪。小的时候害怕这数不清的排位,再后来心里就是怨愤,恨不得一把火烧个干净。如今故地重游,也没有了那诸多情绪。 韩缙从香案下方的暗盒里拿出一本册子,递给韩龄春。那是韩家族谱,最早可追溯到唐以前,当然,大多是厚着脸皮认祖宗的。 韩龄春拿了笔,翻到他那一页,刚要落笔时,韩缙忽然说话了。 “我老了,管不得小五跑去欧洲,管不了老大变换立场,当然,一直也管不了你。” 韩龄春顿了顿,与他们的猜测一样,韩缙知道韩同澜的事情。 “但是老二,要留着他。我以前的人脉都在你二哥身上,他在政府里的地位举重若轻。” 韩龄春抬眼看向身前的人,“多方下注?” 韩同蕴和韩同安在国民政府任职,韩缙的人脉也多在这里。如果这里的局势不好,韩家还有韩同澜。即使有一日真到国破家亡的地步,海外还有韩璧君。 “那我呢?”韩龄春道:“你想让我帮大姐,还想让我帮二哥,我这样做事,总会得罪一方,来日我要如何全身而退?” 韩缙道:“我相信,你不会将自己置于这样的境地。” 韩龄春冷笑一声,韩缙根本没打算管他的死活。 “韩家以后都是你们的,”韩缙看着韩龄春,“你,你母亲还有陈岁云,你们的名字都在族谱上,为着这个,你也要守着韩家罢。” 韩龄春神色微冷,他没有答话,只在族谱上一笔一画写下了陈岁云的名字。 韩缙眼里的人跟他眼中的人大概是不一样的。韩缙看人,只看价值,他像一个精明的会计,看着自己的儿女,待价而沽。 韩龄春写下陈岁云的名字的一刹那,感觉像是交出了自己的卖身契。 离去之时,韩龄春问他,“你觉得大姐和二哥,谁会是赢的那个?” 韩缙没说话,依然看着满墙的牌位。但是他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打压韩同蕴,抬高韩同澜。 韩龄春若有所思的离开了,这或许是韩缙给韩龄春的提示,也是他对于这个儿子最后的善意。 作者有话说: 不知道大家能不能看懂啊,就是韩老爷子多方下注,但他要求韩龄春每个都帮。但韩龄春肯定是有危险的,所以韩老爷子给了提示,表明自己对于大姐那边是比较有信心的。 第54章 天气骤变,一场雨后,树上黄黄绿绿的叶子落了满地,天气由凉爽转为寒冷。陈岁云没防备受了凉,当晚就发起了高烧。医生来给他打了退烧针,陈岁云躺在床上,头疼欲裂,嘴里一阵一阵泛苦,连他爱吃的水果都尝不出味道了。 好在陈岁云年轻,烧了一晚上第二天退了烧也就好了。 韩龄春给他剥石榴,说族谱上刚添了陈岁云的名字,陈岁云就病了,可见韩家晦气。 他近来心情一直不好,连五川都不敢触他眉头。 “我带你出去玩几天罢,”韩龄春道:“正好天冷了,我带你去小汤山泡温泉。” 小汤山那一片是玩乐的好去处,有温泉有马场还有一个靶场,很多富家子弟都乐意去这里玩。 韩龄春在这里定了房间,五川已经先到了,和韩龄春说些事情。陈岁云迫不及待地想去骑马,换一套很英伦风格的骑马装束,衬衫下摆掖进长裤里,勾勒出腰细腿长的一副好身材。 秋高气爽,天空格外高远而深邃,马场一望无际,旁边是一座靶场,时不时有枪声传来。 陈岁云很久没有碰枪了,看见那一排排的靶子就有点心痒,索性先去了靶场。 靶场预备的有枪,陈岁云拿在手里试了试手感,又对着靶子开了两枪。他的枪法如何且不论,就这番模样已经足够吸引人。 “先生,枪打得不错。”陈岁云旁边的男人一直在看他,等他试完了靶子才来跟他搭话。 陈岁云笑了笑,道:“谢谢。” 他低下头往枪里填子弹,男人又道:“不如我们来比一场?” 陈岁云抬眼看向他。那是个很年轻的男人,看起来是个富家公子,说话很有分寸,笑容也温煦得恰到好处。 陈岁云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好啊。” 男人看着陈岁云举起枪,又道:“要比赛,总要有些花头罢。” 陈岁云看了他一眼,道:“那算了。” 男人失笑,“这么不给面子啊。” 陈岁云不说话,开始对靶。男人见他不说话,也不再说什么,跟着他一起开枪。 陈岁云的枪法不算好,最后一枪失了准头。而男人的枪法很好,几乎每一枪都打在了致命部位。 放下枪,陈岁云看向男人,男人转了转手里的左轮手枪,笑道:“承让。” 陈岁云不吝夸奖,“很厉害。” 男人笑了,他收起枪,向陈岁云伸出手,“我叫周时钦。” “陈岁云。” 周时钦听到这个名字,面露惊讶,“陈岁云?” 陈岁云看了他一眼,“你认得我?” 周时钦道:“我认识韩龄春。” 陈岁云挑眉,神色了然。 韩龄春带回来个倌人,还是个男人,这在北平城里不是秘密。 周时钦看向陈岁云的目光变得玩味,不得不承认韩四的品味就是好,看中的生意,找的男人,都叫人眼红。 陈岁云不大喜欢周时钦的目光,也不再理他,自顾自地对靶。 “陈先生,交个朋友好么?” 陈岁云笑了,道:“这句话我听很多人说过,真要交朋友,不会说这样的话。” 周时钦打量着他,有些惊讶,有些欣赏,“陈先生,我真喜欢你,我觉得我对你一见钟情了。” 陈岁云总算看向周时钦,道:“周先生,我在上海的时候就已经登记结婚了。” 周时钦点点头,笑问,“那陈先生有没有离婚的打算啊。” “我没有离婚的打算,倒想问问你,有没有去世的打算。”韩龄春从陈岁云身后走来,冷淡地看着周时钦。 周时钦看了看韩龄春,又看向陈岁云,笑道:“开个玩笑,陈先生,你太镇静了些,我还以为能看见你着慌的样子。” 陈岁云笑两声,没接话。 周时钦和韩龄春认识,他们是发小,也是远房表亲。 “我早知道你回了北平,怎么没有找我们聚一聚?”周时钦笑道:“带上陈先生一起么,咱们都是开明的新文明人,不像你家里那么古旧,对人有偏见。” 韩龄春笑了,道:“我已经是有家室的人,跟你们有什么好玩的。不过你没有结婚,想必也理解不了。” 周时钦面色有些古怪,他是有名的笑面虎,但对于韩龄春的印象,还留在十年前那个乖张桀骜的韩四公子。没想到如今物是人非,韩四比他还虚伪。 周时钦有点装不下去了,要笑不笑的样子,跟两人打了个招呼,就走了。 陈岁云看着两人的眉眼官司,问道:“你们两个是朋友么?” “看是哪种朋友了。”韩龄春揽着陈岁云的肩膀,慢慢走向马场。 周时钦的父兄地位十分显赫,他是家中次子,但十分不着调,因此和韩龄春分作一类人。他现在也没有走他父兄的路子,而是做了掮客,生意往来,信息交易,都由他来牵线搭桥。 “我似乎没有朋友,季之信大概算一个,其余都是生意上的朋友。”韩龄春道:“人家都说我和周时钦有点像,因此我们两个这么多年始终有点相看两厌的意思,没能成为真正的朋友。这边其他的人,在我离开北平的时候就得罪死了。” 陈岁云为韩龄春得罪人的本事叹服。 跑马回来已经是下半晌,陈岁云洗了澡出来。看见桌上放着两个两尺多高的方形匣子。 “这是什么?”陈岁云问道。 “你打开看看就知道了。”韩龄春穿着件黑衬衣,衣袖挽起,露出一截手腕。他叫人准备了火锅,上了几碟冷热荤菜,其余就是满满一桌子新鲜菜品,鲜嫩的牛羊肉,肥美的螃蟹鱼虾,时令蔬菜,还有一壶花雕酒。 锅子下炉火熊熊,锅子里鲜汤翻滚,香气扑鼻。 陈岁云一边看着锅子,一边将匣子打开,里面满满当当放着几排金条,黄澄澄,沉甸甸。 两箱子都是金条,得有百十来根。 “这么多金子?”陈岁云惊讶出声,“你家是有矿么!” “这是给你的,下聘的东西。”韩龄春早打点过自己的家产,像银行和商行太惹眼,不能给陈岁云,北平这边的产业跟韩家牵扯的太深,也不能给陈岁云。所以他准备了一些现金和金条。 除此之外,还有些海外的产业,香港的别墅庄园,法国的工厂和葡萄酒庄。 “这些东西你都拿好了。”韩龄春笑道:“来日我可能还要喊你一声陈老板。” 陈岁云却把眉头皱紧,“你这不像是下聘,像在收拾东西逃命。” 韩龄春失笑,“还不到这个地步,我只是留条后路。” 陈岁云问他,“你觉得会乱起来么。” “会,而且很快。”韩龄春很笃定,“到处都在打仗,国内也不会幸免。你看罢,北平,上海,这些城市或是繁华的不可思议,或是历经磨难,屹立至今。而只需要一场战争,你眼前看到的所有东西都会被付之一炬。” “韩家,即使不在战火中被摧毁,也会在党争里倾轧殆尽。” 老头子想得太好了,韩龄春对此并不报以太高的期待。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韩龄春抓起一根金条,笑着看向陈岁云,“现在这些都是你的了。” 陈岁云看着满桌子的黄金感慨,韩龄春叫他把东西收好,过来吃饭。 今晚陈岁云兴致很好,也难得愿意听他讲讲当年游历欧洲的事情。韩龄春对于政治的敏感不如自己的父亲,但是在陈岁云面前显摆就足够了。 他侃侃而谈的样子很吸引陈岁云,灯光下,韩龄春在陈岁云眼里几乎是发着光的。 一顿晚饭吃了很久,陈岁云也喝了很多酒,面色绯红,眼含春色。韩龄春叫人把东西撤下去之后,陈岁云还觉得不足。 “好久没有喝酒了,”陈岁云道:“你再去拿一点,咱们两个喝。” 韩龄春说好,去酒柜里找了瓶洋酒。他一手拎着一瓶酒,一手拿着酒杯,要递给陈岁云。 陈岁云单手撑头,迷蒙着眼。韩龄春起了坏心,一杯酒没有递给他,反而慢慢倒在了他身上。 单薄的衣衫被金黄色的酒液浸湿,紧贴着皮肤,露出淡淡的肉粉色。陈岁云打了个哆嗦,往一边躲。韩龄春屈身蹲在陈岁云身边,掐着他的下巴,不让他动。 酒液滴进陈岁云微张的口中,陈岁云无意识地追寻着,仰起头,露出修长的脖颈和漂亮的喉结。韩龄春做弄他,一下子倒很多,陈岁云呛了一下,酒液溅得满脸都是,顺着脖颈流下来,留下湿漉漉的水印子。 他把陈岁云摁在地上,抚摸那一截细腰。陈岁云顺从地伏在地毯上,一手枕着头,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 韩龄春将他的上衣解下来,灯光下,他的皮肤透着淡淡的粉,沾染着酒液。韩龄春亲吻他的脊背,舔*醇香的酒液,又扳着陈岁云的脸与他唇齿纠缠。 陈岁云半梦半醒,“再给我喝一口。” 韩龄春笑了,抓起酒瓶子含了一口酒,哺给陈岁云。他埋在陈岁云的脖颈,对着他脖子上的皮肉又舔又咬,酒香被热气一烘,几乎将两个人包裹起来。 第55章 周时钦今日起了个大早,带着准备好的礼物,踏着郎朗秋日,去拜会韩龄春。 韩龄春租住的小院风景不错,前面是屋房,后面是温泉,院中一棵老树,满树金黄的叶子。 韩龄春看起来十分悠闲,坐在小火炉边烧水,亲自泡了壶浓茶。 周时钦落座,把一份书信和一份文件袋递给韩龄春,“有人托我把这个给你,想跟你合伙做生意。” 韩龄春打开文件看了看,神色淡淡:“你知道,我的生意都在上海那边。” “这我当然知道,可这门生意,除了你,怕是没人可以做。”nimasile 周时钦舌灿莲花,一条条给韩龄春分析利弊。可惜韩龄春不是个会被人说服的人,始终无动于衷。 “你就先去看看如何?天津离北平又不远,一天的功夫跑个来回绰绰有余。” 韩龄春还没说话,屋里陈岁云走了出来。他像是刚起,面含春色,睡眼惺忪,身上穿着宽松的上衣长裤,漂亮的脖颈却布满了星星点点的红痕。 周时钦多看了他两眼,立刻从他身上察觉到了旖旎的味道,大家都是男人,谁还看不出来呢。陈岁云,细细的腰,修长的腿,倚着门边,站都站不住,一副被调教熟了的样子。 周时钦挪开目光,对韩龄春笑道:“就是带陈先生过去玩一玩也好啊。” 韩龄春审视着周时钦,半是玩笑半是警告,“少打他的主意。” 周时钦耸了耸肩。 韩龄春招手叫陈岁云过来,陈岁云打了个哈欠,慵懒地挪着步子,在韩龄春身边坐下。韩龄春给他倒了杯茶,笑道:“解解酒。” 陈岁云面色古怪了一瞬,端起茶杯喝茶。 周时钦看着两人,也知道不该多留了。他放下茶杯,笑道:“正好我有几个朋友朋友也在这边玩,晚上他们有舞会,你要不要过去玩玩?” 韩龄春拒绝了,周时钦看向陈岁云,“陈先生呢?” 陈岁云看了看韩龄春,也拒绝了。 周时钦也不恼,只道:“每晚都有人去玩,你们什么时候去都行。” 晚上周时钦果然去舞厅,他进门,先扫视一圈,不见韩龄春和陈岁云的身影。随后,他走向吧台,松了颗衬衫扣子,问服务员要了杯酒。 “怎么样,有没有见到陈岁云?”他的那些朋友们,三三两两围过来,听他说话。 “见到了,”周时钦回想起陈岁云晨起的模样,道:“确实能把人迷得神魂颠倒。” 众人笑了笑,又问:“怎么不请他来玩?” “韩四太独,不肯放他出来玩。”周时钦道:“我看,陈岁云这韩家少夫人的名头也不知几斤几两,韩四说一句不许,陈岁云就一个字也不敢反驳了。” 有个年轻的女孩子面露可惜,“那天在马场,我是见过他的,倒没有低三下四的样子。” “不止呢,人家骑马的时候,潇洒地不得了,只看一面,就把你的魂勾去了。”她的女友端着酒杯,笑话她。 有一位爱慕她的年轻人,听见这话就存了几分不满,道:“到底是欢场出身,专会卖弄。我看韩四就是因为这个才不放他出来,怕他跑了罢!” 人群哄笑,唯独那女孩子不高兴。周时钦从中调和,道:“他们两个人,到底是有地位差距在。韩四这人又着实不好相与,陈岁云跟着他想必要受不少委屈。” 大家这样说笑几句,也就罢了。 没过几日,周时钦又给韩龄春两人送了帖子,请他们去吃下午茶,帖子上说的言辞恳切,又说来客都是没有坏心的朋友,请韩龄春安心赴宴。 这次韩龄春和陈岁云来了。 他们在草场上办园会,绒绒的枯黄的草地上铺上几张野餐布,撑起几把遮阳伞,还搬来了一些桌椅。有些年轻夫妻们在一块坐着打牌或者说话,未婚的男女们则坐在一块谈论诗歌或者小说,周时钦作为举办者,和几个人一起布置酒水点心。 这些人里,只有几个是韩龄春的旧识,算不上相熟,只是认识。大多数是周时钦后来的朋友,有些年纪小的,则是朋友的弟弟妹妹,他们喜欢跟着周时钦玩乐。 韩龄春和陈岁云都是交际场上的老手,哪怕是在这种不认识几个人的场合里,也游刃有余。 周时钦不遗余力地向韩龄春推荐他的生意,陈岁云则独自端了杯色彩鲜艳的鸡尾酒,坐在遮阳伞下的藤椅里。 几个年轻的男女在讨论诗歌,见陈岁云来,就拉他一起。年轻人总是包容些,对比陈岁云的身份,似乎他们更希望把韩龄春和陈岁云描述为不凡的爱情故事。 他们的样子让陈岁云想起了韩璧君,同样古灵精怪又充满朝气的年轻人。 有个年轻的男孩子站在椅子上念诗,用纯正的伦敦腔念了一首情意绵绵的诗。女孩子们不愿意被比下去,推选出一个穿白裙子的漂亮的女孩子上来唱歌。 陈岁云拍手鼓掌,那边一对年轻的夫妻挽着手走出来,坐在钢琴前联弹了一首曲子。 比起灯红酒绿的应酬,陈岁云更喜欢这种朋友相聚的聚会,这也是周时钦的高明之处。 一个女孩子推了推陈岁云,道:“我听说你会唱戏,你也去唱一段罢。” 几个人都看向陈岁云,陈岁云面露犹豫,道:“我很久不唱了,也唱不好。” 他想了想,看向韩龄春,“你来。” 韩龄春向他走过来,一些人的目光也跟着过来,连谈话的声音都小了很多。 陈岁云还在藤椅上坐着,抬头的时候太阳光微有些刺眼,“你带琴了么,拉首曲子好么,人家都表演节目了,该我们了。” 韩龄春稍加思索,“想听什么?” “都好。” 韩龄春于是叫人去找小提琴,在太阳光下,站在草地上给众人拉琴。 他在拉小提琴的时候,大家都认真的听,就是有评价也是在他结束之后。这是种微妙的地位差异,很多人心照不宣。 有人走到周时钦身边,低声笑道:“你说陈岁云受委屈么,我看不出来。” 周时钦只好笑笑,目光远远地落在陈岁云身上。 韩龄春拉完琴,大家争相鼓掌,此后的表演也多是乐曲。尤其是年轻一班的男女,抱着手风琴合唱了一首歌。 “真是许久没见韩四拉琴了,”周时钦走到陈岁云身边,笑道:“托陈先生的福,才让大家一睹韩四公子年轻时的风采。” 陈岁云看了他一眼,“年轻时候?” 周时钦点点头,笑道:“那时候小提琴这种东西还算稀罕,大家都不愿意去尝试,只有韩四去学了,他学的也很快,拉琴有模有样。” 他轻轻拍了下手心,“我记得当时还拍了些照片,我叫人去找找。” 他说着叫人去找,不多会儿拿回来一张照片。那是张旧照片,是合照,韩龄春站在最边上,背着手,微微抬着下巴,神色矜贵又冷淡。 年轻时候的韩龄春太令人惊艳了,他像一轮弯月,锐利又清冷。这份惊艳能冲破照片直直扎进人的心里,见他一面铭记一生。 周时钦面露回忆,“当时也是一群人来这里玩,临走的时候拍了张合照,留在客栈老板这里,没想到这次来还能找到。” 说着,他不胜唏嘘。 陈岁云拿着这张照片,长久地注视着他没从见过,如此令他惊艳的韩龄春。 周时钦见他对这张照片爱不释手,便道:“陈先生要是喜欢,就把这张照片带走罢。我那里应当还有些照片,等我回去找一找,一并送你。” 陈岁云抬眼看向周时钦,笑道:“周先生,多谢您的好意。” 周时钦知道他有些警觉了,他哈哈一笑,双手插着裤兜,道:“你是我的客人,我与韩四又是多年老友,举手之劳的事情你何必客气?再者,我有求于韩四,他油盐不进,我就得想别的办法。什么风都不如枕边风好使,你说是不是?” 陈岁云笑了笑,刚要说话,韩龄春就走过来了。 “在聊什么?” 周时钦也不避讳,将那张照片给韩龄春看了看,“韩四,你可得小心了,要是陈先生看惯了你年轻时候的模样,瞧不上你现在的样子可如何是好?” 他与韩龄春说笑两句,便走开了。韩龄春拿着那张照片,道:“真是难为他,还能找到这张老照片。” 陈岁云就把周时钦的意思说了,韩龄春没有对此发表意见,只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见他心里有数,陈岁云也就不再说什么。他还在低头看着相片,韩龄春手背蹭了蹭他的脸颊,“怎么了?” 陈岁云语气十分惆怅,“韩龄春,我要是能在更年轻的时候认识你就好了。” 第56章 隔了没两天,周时钦请陈岁云喝咖啡,说又找到了一些韩龄春的旧照片,问陈岁云要不要。 这是个不怎么用心的借口,但是陈岁云还是去了。 他们约在露天咖啡馆,几张桌子几把遮阳伞,不远处就是马场。 阳光暖洋洋的,晒得人很舒服。陈岁云将一块方糖放进咖啡里,看着方糖一点一点被褐色的咖啡浸没。他形容慵散,背靠着椅子,懒洋洋的像只大猫。 周时钦看着他,道:“这几天在这里玩得好么?北平的秋天很短暂,所以也很珍贵。” 陈岁云笑着点头,“还认识了许多朋友,不虚此行。” 周时钦端起咖啡杯,“其实,我更建议你们去趟天津,那里风景不错,秋天的时候螃蟹最肥美。” 陈岁云顿了顿,周时钦道:“我在天津有一位老友,她家里有很多船。你们去了天津,还能去她家做客,”周时钦笑道:“顺便看一看那门生意。” 陈岁云听韩龄春说过,周时钦的东家想要和韩龄春合作开辟一条水上运输路线,从上海到天津,利润比价军火,也跟军火一样危险。 韩龄春一直没有松口,他觉得这门生意不值得他铤而走险。 “陈先生的枕头风不大管用啊,”周时钦笑着叹息,“不过韩四那人也固执,轻易劝不动。” “他生意上的事情,我不大知道。”陈岁云放下咖啡,“不过,一门生意做不起,还有别的生意,周老板何必强人所难。” “我也不想。”周时钦感叹道:“世道不好,钱难挣啊。” 陈岁云抿了抿嘴,没说话。 “好罢,”周时钦笑了笑,道:“我介绍个朋友给你认识罢。” 说着,周时钦身后走来一个女人。那女人身形高挑,利索的高马尾,皮衣皮鞋,气势迫人。 “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韩四的新婚夫人,陈岁云。” 女人落座,靠着椅背,环着手,挑剔地打量陈岁云。 “这位是白千水,也是我的东家。跟韩四的那笔生意,就是她请我来牵头的。”周时钦笑道:“说起来,白小姐跟韩四也是老朋友了。” 陈岁云有些警觉,他记得韩龄春说过,他离开北平的时候可是得罪了不少人。 “韩四那个人呀,为人太刻薄,白小姐就很不一样,十分大度。”周时钦笑道:“当年韩四拒绝了白小姐的求婚,白小姐也没记恨他,有好生意还愿意跟他分一杯羹呢。” 陈岁云挑眉,神色惊讶。原来这位白小姐的恶意不是因为韩龄春,而是直直冲着陈岁云来的。 “陈岁云?”白千水审视着他,哼笑一声,“倒是长了一张韩四会喜欢的脸。” 陈岁云摸了摸脸,姑且把这句话当做夸奖,“谬赞了。” 白千水又是一声冷笑,她是很英气美艳的长相,一笑一嗔,都十分生动。 陈岁云坐直了身子,“那么,白小姐,你今日来,就只是为了见我?” 白千水道:“我托周时钦说和,要跟他合伙做生意。他不愿意,你知道为什么么?” 陈岁云摇了摇头。 白千水睨了陈岁云一眼,“他跟我说要避嫌,怕他的夫人,也就是你,不高兴。” 陈岁云抿了抿嘴,韩龄春,真有你的。 “那我没办法了,只好先请陈先生去天津。我想等韩四到了天津,发现你我宾主尽欢,他就没有这等顾虑了。” 陈岁云笑了笑,道:“我到这里待得挺好的,不是很想去天津。” “由不得你做主。” 陈岁云眸光微凝,伸手往腰后摸。周时钦注意到了,警告他,“陈先生,我知道你会开枪,但是你的枪法不如我。” 白千水便起身,要去搜查陈岁云身上的枪。 陈岁云身上没有枪,白千水摸了一圈,神色惊讶。 “我学过很多东西,像开枪,近身搏击,都只学了个半吊子。”陈岁云忽然开口,“我最厉害的是出老千。” 白千水只见眼前白光一闪,一支锋利的匕首就抵在了自己脖子上,那匕首还是她自己的。 陈岁云抵着白千水的脖子,“所以我的手很快,适合做个魔术师。” 周时钦面色渐渐绷紧,白千水面色也不好看。 忽然,陈岁云笑了,他将白千水脖子上的匕首挪开,轻轻地放在了桌子上。 “白小姐,既然要做生意,就不要走黑帮的路子。”陈岁云笑道:“万一哪天被黑吃黑了呢。” 白千水眼睛倏地睁大。 不远处,五川走过来,对着陈岁云微微躬了躬身子,“先生,我们回去罢。” 陈岁云看了眼五川,悄悄松了一口气。他还怕自己吓不住周时钦,被识破了呢。但他转念一想。神色又不自然起来。要是早知道五川在这里,他就不弄这些把戏了,传到韩龄春耳朵里,他肯定要笑他。 傍晚时分,小院里十分安静。一条石子路通向后院的温泉水池,两边遍布绿植,热气氤氲着浮在温泉表面。韩龄春沿着石子路走过去,一片白茫茫的雾气之中,陈岁云伏在温泉池子边,闭着眼睡觉 昏暗的天色里,唯有陈岁云是清晰的,水汽濡湿了他的发梢,细密的水珠布满他的肩背,那上面还有未消下去的,层层叠叠的吻痕。 韩龄春摸了摸陈岁云的侧脸,他的脸颊微红,不知道是喝了酒还是温泉泡了太久。 陈岁云迷迷糊糊醒过来,抬眼看见韩龄春,便问道:“周时钦的事情处理好了?” 韩龄春点头,但是不提自己是怎么处理的,只道:“他以后不会来骚扰你了。” 陈岁云翻了个身,仰面躺着,“那位白小姐呢。” 韩龄春打量着他,“你吃醋了?” 陈岁云打掉韩龄春探过来的手,“不爱吃酸的。” 韩龄春笑了,越发去作弄陈岁云。光天化日的,陈岁云浸在温泉池子里,韩龄春衣冠整齐一丝不苟,他就那样坦然地去摸陈岁云。 陈岁云被他摸得臊得慌,跑到了温泉的另一边。 “你好端端的,跟白千水提我做什么,生怕她不来找我么?”偷文见过头七 韩龄春走到一边的小桌上,倒了一杯红酒。 “我没跟白千水提过你,事实上,我跟她就没有联系过。”韩龄春道:“是周时钦在其中煽风点火。” 韩龄春确实没有跟白千水联系过,但是他在周时钦面前时时刻刻一副我有媳妇你没有的样子,周时钦心里很不满,于是他把这些话添油加醋地告诉了白千水。 虽然过去了这么多年,白千水也有过不少男朋友,但她对于韩龄春,总算还有几分念念不忘,被周时钦一激,就越发不可收拾了。 “白千水家里掌握着天津一半的水道,行事颇有黑帮风格,极为霸道。她找我做生意,只是想借我家里的势力保驾护航,给她不能见光的生意打掩护,所以我不愿意跟她合作。”韩龄春细细解释了缘由,也把从前那些事拿出来跟陈岁云说了。 “不过还是你厉害些,”韩龄春笑道:“把周时钦和白千水两个人都吓住了。” 陈岁云哼了一声,没接他的恭维。陈岁云能吓住他们两个,一是因为周时钦和白千水本来就看不起陈岁云,陈岁云占个出乎意料,二来是五川很快就到了,他们忌讳韩龄春,跟陈岁云自己倒没多大关系。 韩龄春笑了,端着酒向陈岁云招手。陈岁云想了想,还是游过来,随着他的移动,温泉水边泛起两道涟漪。美酒是诱饵,陈岁云像是黑夜里被人骗上岸的美人鱼。 在岸边,陈岁云一半身子跃出水面,被韩龄春压着后颈,与他交换了一个旖旎的吻。 再醒来的时候是清晨,天气一下子冷了下来,玻璃窗上结满了霜。陈岁云从被子堆里爬出来,趴在窗户上往外看,树上还不见怎么样,地上枯黄的草全部结了冰,在太阳光下反射着五光十色的光芒。 陈岁云想起了别院里还没有摘的枣子,想起了芙蓉里那几盆凤仙花,想起了韩公馆外面那条路上的梧桐树。也想起每年这个时候,秋锁云会送来黄泥螺,陈霜华偏爱蟹黄酱,他们还会喝上一点黄酒。 秋风起,是思故乡的时候。 陈岁云伸手在窗户上写字,胡乱画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了什么,把床头自己的怀表拿过来。 那夹层里有一片剪纸。陈岁云小心地将红纸展开,变成一个对称的圆形双喜红字。 他比了比位置,将红纸贴在窗户上。 随后,他用一双凉手去抓韩龄春的脖子。韩龄春被他闹醒了,捉住他的手,半阖着眼,“怎么?” 陈岁云躺在他身边,指了指窗户,“你看。” 韩龄春抬眼,看见那扇玻璃窗上的双喜字。此时是清晨,外面很冷,呼出的气息变成白雾。窗上有霜,窗外的景色也模模糊糊。太阳升起来的时候,阳光会照在贴了窗花的窗户上,像是某个新婚后的清晨。 “韩龄春,”陈岁云偎着他,“我想回家了。” 第57章 完结章 对于韩龄春要回上海这件事,韩家大部分的人都是欢迎的,至于他们要在上海办婚礼,也没人反对。 虽然韩缙让陈岁云上了族谱,但要真的举办两个男人的婚礼还是让他觉得不舒服。 韩二韩三跟他都是差不多的想法,唯独三少奶奶觉得可惜。因为老二夫妇离婚,家里的管家权就落到她的身上,她本想借韩龄春的婚礼来立个样子的,这下没有机会了。 除此之外,韩同澜也不是很赞同,她觉得婚礼不可以没有亲人出席,以后会是一种遗憾--她是真的把韩龄春当弟弟。 临行前,韩龄春和陈岁云去见了二夫人。秋高气爽,二夫人房间里弥漫着桂花香味,她坐在窗下,用花针将细密的桂花穿成串。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子落在她身上,照亮她一半的脸颊。 陈岁云拿了些他从别院树上打下来的枣子,跟女佣一块洗了,装在碟子里。 韩龄春在二夫人跟前说话,细细跟她说了回上海的打算。 韩龄春对于母亲总有几分愧疚在,父母在不远游,他却一去数年,鲜少归家。 “回上海很好,你在上海过得总是开心些。”二夫人道:“如果你们在京城办婚礼,说实话没几个真心祝福你们的,不过都是面子活。” 韩龄春沉默了一会儿,道:“我带您去上海好么?” 他知道母亲在韩家待得不快活,这样的大宅子,谁在这里会快活。 二夫人笑了,“这话你多年前就跟韩缙提过,那时他不同意,现在也不会同意。” 二夫人对此不抱什么希望,道:“我在韩家住了三十多年,半辈子了,真要我去上海我未必适应。你若有心,叫我回草原好么?” 韩龄春犹豫了,二夫人年岁渐长,孤身回草原,何等危险。 “所以我不愿意听你的,”二夫人还在穿桂花,“你们总是这样,不是你爹安排我,就是你安排我。” 韩龄春抿了抿嘴。 “你跟韩缙--不管你心里怎么想,你们确实是父子,有些毛病如出一辙。”二夫人看向他,“你要慎重,不要把这些毛病加注在陈岁云身上。” 韩龄春一边听,一边点头。 二夫人笑了,道:“你要走,我很舍不得,似乎每一个母亲都要看着孩子远行。但我不愿有一丝幽怨之态,不管是对丈夫还是对儿子。你有你的生活,我也有我的,我会过得很好的。” 韩龄春无言了很久,这一天,二夫人和陈岁云谈了很多,说了很多。临去的时候,韩龄春与陈岁云一块给二夫人磕了头,算是补婚礼上的拜高堂。 他们启程去火车站的那天是个好天气,韩缙和二夫人在门口送别两人。 “路上注意安全,到了家发个电报来报平安。”二夫人伸出手,给陈岁云整理衣领。陈岁云微微低着头,他们的对话像是任何一对平凡的母子。 韩缙只和韩龄春说了两句有关时局的话,韩龄春也一一应了,算是给他面子。 小轿车开走了,门口的人还没散去。 “你真的愿意你儿子娶个倌人?”韩缙背着手,站在二夫人身边。他还是穿着黑色的衫子,手持手杖,和他身后的大宅子无比相配。 二夫人看着远去的小汽车,“他娶的是他喜欢的人。” 韩缙嗤笑一声。 二夫人看着他,“你是不是不知道,你是个很能让人痛苦的人。” 韩缙神色没有一丝变化。 “老四在欧洲的时候其实跟我通过信。”二夫人道:“他跟我说,他越长大就越恨你,原来正常的父子关系是这样的,原来父亲是会爱孩子的。如果他跟老三一样一直跟着你,不知道这些事情,或许他不会那么痛苦。但是作为母亲,我还是很庆幸他走出去了。” 凉风吹过,二夫人觉得有些冷了,这样的冷让她清醒。 “家里人都说老二跟你像,但你我都知道,跟你最像的是老四。当年他离开北平的时候,身上的傲慢自负跟你如出一辙。我时常担心他会变成跟你一样的人。” “但是陈岁云改变了他,”二夫人道:“他让他变得柔软。” 二夫人看向韩缙,目光在一瞬间仿佛看见了那个年轻的韩缙,那个让她背井离乡,千里迢迢也愿意嫁过来的韩缙。 “我没有陈岁云那样的好运气,我改变不了你。” 二夫人转身,一步一步走进韩府。韩缙大梦初醒一般,出声问她,“周重英,你恨我?” 二夫人顿住步子,又重新抬脚,“恨了很久了。” 离开上海的时候是盛夏,再回来就是初冬了。 韩龄春的归来在上海掀起一阵波澜,当初他发了一个结婚声明就带着陈岁云回了北平,如今他回来,大家都来信问他消息虚实。 韩龄春说是真的,并授意季之信散出消息,说北平韩家已经同意了两人的婚事。 上海滩的初雪下在夜里,陈岁云趴在窗边看了很久的雪,转头一看,韩龄春坐在书案后,一直在写东西。 “你在干什么?”陈岁云走过来。 韩龄春合上钢笔,把一张东西递给陈岁云。 这是婚礼请柬,红底烫金的封面,洒金纸上,韩龄春的字飘逸有风骨。 韩龄春知道陈岁云喜欢自己的字,所以婚礼请柬是他亲手写的,每一份都是。 陈岁云抓住韩龄春的手,细细的摩挲,“那得写多少张啊,你的手酸不酸?” 韩龄春笑着拿手背蹭了蹭陈岁云的脸颊,“你亲一亲就不酸了。” 陈岁云哼笑一声,只抓着韩龄春的手指摆弄。 韩龄春扯了陈岁云一把,将他揽进怀里,深深吸了一口他身上的气味。 “其实不用写那么多罢,只给亲近的朋友们发你手写的,你也不用那么累。” 陈岁云细数给谁发请柬,韩龄春听着,补充道:“还要给容祯发一份。” 陈岁云瞥了他一眼,“你这人怎么这样。” 韩龄春笑道:“我就是这样喜欢看人痛苦的人。” 陈岁云顿了顿,道:“好罢,你开心就好。” 韩龄春有些惊讶,他去看陈岁云,忽然发觉什么东西套在了自己手上。韩龄春低头看去,是一枚金戒指,素圈,没有什么花纹。 “我以前看人家新婚夫妻,大多数都不买钻石,基本上都是带金戒指。牵着手的时候,金戒指就交叠着,我看着他们,心里很很羡慕。”陈岁云抓着韩龄春的手看,韩龄春修长的手指上带着一枚平平无奇的金戒指,有点老派的忠贞意味。 陈岁云低下头,亲吻在韩龄春的手指上,“韩龄春,谢谢你。” 陈霜华自接到陈岁云的婚礼请柬之后,就说要给他办个单身派对。他如今是上海滩的大明星了,铺天盖地的画报和杂志。自他结婚后,一些从前的客人就与他断了联系,倒是像苗老板这样的,变成了他的生意伙伴。 这次给陈岁云办单身派对,苗老板也参与了。除了陈霜华,还有春景班的一干人,秋锁云,陈玉华等。陈兰华不在上海,陈岁云给他寄了信,还没收到回信。 单身派对在百乐门办,陈霜华包场,他穿着黑西装,优雅地像个贵公子。他的妻子也在,年轻的女人面容羞涩,很难想象这样的人是怎么把陈霜华捧红的。 陈岁云和陈霜华聊天,问婚礼的流程。陈霜华听见婚礼耳朵就发麻,他说他参加过那么多次宴会,从来没有哪一次像婚礼那么混乱疲惫。他的夫人就站在一边,掩着嘴巴笑。 秋锁云本不想来,但是陈霜华说动了他,也不知道两个向来不和的人怎么说到了一起。这样的场合,秋锁云也不大喝酒,就端着一杯果汁。 陈岁云跟他说了北平封枝雪的事情,秋锁云沉思片刻,说他想请封枝雪到上海来,为春景班培养下一代。他还说过段时间去趟北平,亲自去拜会封枝雪。 陈玉华跑来敬陈岁云酒,谢他在陈家书寓时的照顾。 “大先生,您是我的贵人,如果不是你,我就是不饿死也累死了。”陈玉华个子长高了不少,是个清俊的年轻人了。 陈岁云笑了笑,与他碰杯喝了酒。等陈玉华转过身子,陈岁云问秋锁云,“韩五小姐有没有给他来过信?” 秋锁云摇了摇头,陈岁云心里叹息。 场子里的音乐欢快起来,大家都三三两两进舞池跳舞了。陈岁云坐在吧台边,跟着台上的音乐轻声哼着。 “先生,我能请你跳支舞么?”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陈岁云转过头,撞进韩龄春带着笑意的眼睛。 “你怎么来了?”陈岁云道:“你这是犯规,今天是我的单身派对。” 韩龄春只是笑,朝他伸出一只手。 陈岁云眼中漾起笑意,他把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手心,一枚金戒指在璀璨的灯光下熠熠生辉。 两个人滑进舞池,差不多的身量,若即若离的舞步,暧昧缠绵的呼吸。灯红酒绿欢声笑语里,陈岁云挽住韩龄春的脖颈,主动吻上了他的唇。 作者有话说: 完结啦~~~ 后续看情况写一写番外 感谢所有看到这里的人,谢谢大家的支持,我们江湖再见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