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毒女配咸鱼了 作者:西瓜尼姑 文案 元若枝直到被剥夺诰命,含恨而终才知道,自己原来是一本甜爽文中的恶毒女配。 她的存在就是为了柔弱善良女主的垫脚石。 重活一世,元若枝表示:累了,不争了,做咸鱼了。 元若枝顺便帮助那些跟她同病相怜的be炮灰和反派。 剧情走向却变了—— 炮灰举人当了状元; 炮灰小将军战功赫赫; 被抄家的皇商,成为了全国首富; 全书最大的反派,疯批被废太子聂延璋,稳坐太子之位。 原书女主还在等着元若枝身败名裂给她当垫脚石。 谁知道,上元家求亲的门槛都被踏破了。 那日,清冷自持的状元郎脸红了、铁骨铮铮小将军膝盖骨软了、风流不羁全国首的富立誓只娶她一人。 高高在上的新帝聂延璋,在帝宫因病“呕血”,更是声称爬也要爬去元家。 元若枝去皇宫探病后,微笑说:“血太假,皇上还是收拾了吧。” 内容标签: 布衣生活 甜文 穿书 搜索关键字:主角:元若枝,聂延璋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咸鱼躺赢还和反派贴贴了~ 立意:真正的爱,是不需要讨好的。因为TA爱的是你的存在。 第1章 蛇蝎妇人 寒冬腊月,冷气侵肌裂骨。 昌平侯府正院内却温暖如春。 昌平侯夫人元若枝,正病恹恹地躺在床上。 大夫收拾了药箱,临走前叮嘱道:“夫人操劳过度,忧思过重。为着您自己的身子,该扔下担子,宽宽心,好好保重才是。” 跟半年前第一次来看诊时,说的一样的话。 元若枝笑着谢过大夫,待贴身大丫鬟玉璧送大夫走后,那一抹感激的笑容,逐渐化为苦笑。 心病还要心药医。 她这病原是一场风寒引起的。 后来丈夫魏锋程在她病中,翻起了旧账,加重了她的病情。 那是元若枝刚嫁进昌平侯府时的事情。 婆母林氏无法接受唯一的儿子与别的女人亲密,便故意避开魏锋程给元若枝立规矩,以除心中的不痛快。 在魏锋程眼里,他母亲是天下最善良的女人。 元若枝只能想法子让魏锋程亲眼看到,林氏是怎么磋磨她的。 魏锋程这才相信,林氏的确在挑剔为难他的新婚妻子。 可后来,这事在魏锋程口中,却变成了元若枝在离间他们母子关系。 类似的事,她已经不知道在魏家经历过多少次。 或许最伤人的,不是锐利的刀剑,而是无数绵密不起眼的绣花针,扎的人整颗心都是密密麻麻的小窟窿。 在丈夫翻旧账责怪她的那一刻,她陡然生出强烈的疲倦感。 这一病就是三个月。 元若枝服过药,玉璧刚要伺候着她歇下。 院子外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动静大到整个侯府都能听见。 玉璧打帘子问外面的丫鬟:“怎么回事?” 还不等丫鬟进来回话,元若枝已经先猜到了结果:“是魏静又跟丈夫闹和离不成,回娘家哭来了吧。” 外面的丫鬟进来回话,正是魏锋程的亲妹妹魏静回娘家了。 玉璧去打听了消息,急匆匆进来禀道:“夫人,姑奶奶这次‘又’上吊了!可巧‘又’叫老夫人给救了下来。” 元若枝笑而不语。 玉璧摇头叹气说:“隔三差五就闹一次,每次来都要从娘家拿大笔银子回去才能消停。都闹了半年了,谁家也经不起嫁出去的姑奶奶这样闹。” 元若枝不禁嘲讽道:“魏静自己挑了个好人家,要死要活都要嫁过去,劝都劝不住。她跟刘家也算是‘棋逢对手’了。” 玉璧想起魏静待字闺中时,拿滚烫的茶泼元若枝都不带手软的,便幸灾乐祸道:“可不是么。” 元若枝一时没了困意,靠坐在拔步床边。 玉璧勾起帐子,塞了个引枕在她腰下。 垂落的银红帐幔鲜艳明丽,元若枝的肌肤苍白却滑腻无暇,在微微浮动的帐幔下,有朦胧的玉色。 她五官秾丽秀媚,鹅颈修长,柔软的腰肢轻轻贴着碧绿缂丝引枕,微露胸腰曼妙的曲线。 似一株正值花期的牡丹,虽稍有些蔫吧,但花骨朵层层繁复如锦缎铺陈,仍不失绚丽色彩。 玉璧打小就开始伺候元若枝,她见自家主子陷入沉思,连忙心疼地道:“夫人可别想着管这事儿!” 元若枝扬唇一笑:“我若真要管,半年前就伸手去管了。” 玉璧竟然有些庆幸:“这样说来,夫人这一病,也不是全然没有好处。” 元若枝目光放远了,喃喃道:“可不是么……” . 魏静还是被刘家的人给接走了。 临走前她向林氏和魏锋程撂下狠话:“娘,哥哥,他现在都敢动手打我了!要再不能跟他和离,我真的去死!那时候你们也不要再救我。就当没有我这个女儿、妹妹,你们的恩情我来世再报!” 夜幕低沉。 零星几颗星子爬上浓黑的夜空。 元若枝的“庆幸”,在魏锋程和哭哭啼啼的林氏一同来看望她的时候,预兆着结束。 林氏的视线避开元若枝病白的脸,她低头抹着眼泪道:“……好儿媳,我知道你一定有法子的。你也不忍心看着你妹妹真的去死,是不是?” 魏锋程年纪轻轻就袭了爵,随军过两三年,立过一些战功,在年轻的勋贵子弟中,地位不俗。 他自幼习武,身材高大,模样也很俊朗,看起来神采奕奕,比小他一些的元若枝还要朝气蓬勃,此刻却也是愁容覆面,一言不发。 室内寂静如夜里的水,有一种冰冰凉凉的气氛。 元若枝咳了两声,虚弱地说:“婆母,我的身子您也看到了,实在是有心无力。” 林氏朝魏锋程使了个眼色。 魏锋程起身坐到床边,拉着元若枝的手抚摸,低声地哄着说:“若枝,静儿还年轻,这次你就帮帮她。等她的事了了,我便日日都过来照顾你。好不好?” 元若枝将手从魏锋程的掌心里抽走,又猛然咳嗽几声。 无声地拒绝了丈夫的请求。 林氏一下子恼了,顿时变了脸色,狠狠地拍桌子指责元若枝:“你可真狠心,我以为你素日与静儿不和,只是有些龃龉罢了,眼下看来你根本就是恨死了她,巴不得看着她死!指不定你现在怎么看静儿的笑话!我和锋程就不该来找你!” 玉璧在外面气得脸红脖子粗,嘴唇都快咬破。 她家主子病成这副模样,是个人都看了心疼,林氏还在这里咄咄逼人,他们母子还是人吗! 魏锋程没说一句话。 过了许久,他才重新去握元若枝的手,语气却逐渐冷下来,极度失望地问:“你是真不肯帮?” 元若枝的手被魏锋程攥得不能动。 她疼得蹙眉,却不徐不疾地眨着眼道:“侯爷乃一品侯爵,你都做不到的事,我一个内宅妇人如何做得到?侯爷太看得起我了。” 林氏见元若枝软硬不吃,又想起从白绫下救了魏静的心痛感,顿时崩溃了。 她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元若枝床边,提着裙摆泪如雨下:“好儿媳,你是想让我跪下来求你吗。好,那我就跪下来求你!” “娘!” 魏锋程慌忙伸手去拦,林氏一把将他推开。 元若枝淡然地躺在床上,丝毫不为所动,连呼吸都仍旧是均匀的。 林氏到底是没跪下去。 魏锋程将她牢牢架住,她便十分难受地悬在半空中。 直到元若枝漫不经心地分去一丝淡薄的目光,林氏才喜极而泣地站起来:“好儿媳,你这是答应了!” 元若枝手臂的青色血脉蜿蜒在她雪白的肌肤上,纤瘦而脆弱。 她启唇说道:“事情是还有转圜余地。但是你们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林氏紧接着道:“别说一个,一千个条件我也答应!” 魏锋程扶着林氏重新坐下,转眸看向元若枝:“什么条件?” 元若枝道:“不管我做什么,你们不准质疑,不准过问,不准与魏静通信,不准给她银钱,不准见她,她来了就将她关在大门外。最迟一个月,她便能和刘家和离。” 魏锋程皱眉问道:“你这是想的什么主意?” 元若枝淡淡撇去一眼,“没什么了不得的主意。侯爷和婆母那么宠溺魏静,生怕她吃半点苦头,哪怕她嫁去了刘家,也是要什么就给什么。 刘家的人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舍得放下这块大肥肉。 这一个月里,你们只要忍着不管她的事,我再与刘家打官司,要回魏静这些年从侯府拿去夫家的东西,刘家舍不得还钱,自然而然就要放手。” 好像是这么个道理。 林氏半信半疑,却又埋怨道:“你怎么不早说?” 魏锋程心中也有些不快。 元若枝冷笑道:“魏静刚说要和离的时候,我便劝你们狠心些先不要管。你们越管,刘家越不肯放人。当时——”她顿了片刻,目光落到魏锋程身上,道:“侯爷说我心狠薄情,让我少管你妹妹的闲事,我还敢多说什么。” 魏锋程讪讪地扯了扯嘴角,全然不记得自己当初说了那句话。 林氏也不好意思说什么,因为那时她和魏锋程的想法一样。 “夜深了,我乏得很。” 元若枝躺下去,合上了眼。 林氏与魏锋程略留下几句关怀的话,步履轻巧地离开了正院。 玉璧把帘子打得飞起,恨恨道:“死到临头才想起夫人来了!” 元若枝不置可否,可刘家人现在已经闹到动手的地步了。 她不希望世间男人以为,只要娶了一个女人,便掌握了她的自由和生死,就能肆意欺凌拿捏这个女人。 至少得让刘家人知道,他既敢做畜生行径,身上就是要被生生撕下一块带血的肉。 翌日。 元若枝睡到自然醒,洗漱完了吃过早膳,才不慌不忙地将这些年魏静从侯府拿走的东西,重新造了一份册子出来。 又吩咐各门各院,不许任何人理会魏静,侯府与她从此断绝关系。 最后叫来家中另一位管事汪管事,让他拟了状子,再去刘家递话: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他们侯府没有和离的意愿,刘家赶紧把这些年魏静拿过去的家财全部还回来。若一日内不还上来,京兆府见。 刘家收到消息的时候,都懵了。 连魏静也傻了,她才不信娘家人会不管她。 刘大郎跟刘夫人态度十分轻慢,压根儿不把这位汪管事的话放心里。 前一个管事可是魏锋程的亲信,到了刘家不也要点头哈腰。 换这一位也是一样。 汪管事平静地道:“二位可能不知道,现在这事儿由我们夫人接手。侯爷与老夫人说了,闹了半年他们也拉扯得心力交瘁,一切全凭我们家夫人做主。我们姑奶奶是死是活,全看她自己有没有造化。” 刘夫人脸色很难看,魏静与元若枝关系一向不好,这点她也是知道的。 魏家怎么能把事情交给元若枝处理! 她当场啐了汪管事一口。 汪管事笑眯眯擦干净脸,说道:“我赶着去京兆府递状子,二位有骂人的功夫,赶紧把家产整理整理,看够不够还。不然刘家这祖宅,日后可归我们夫人所有。” 说罢,他转身离开,直接去了京兆府。 刘夫人和刘大郎在忐忑与狐疑之中,斥骂魏静撒气。 京兆府那边重新接了昌平侯府递来的状子。 之前和离的状子,乃是家事,刘家不放人,皇帝都不好管。 但这次却是财物纠纷,京兆府好管。 昌平侯夫人派人特地交代,一个月后再审理,他们便将案子压了一个月。 足月后,衙役去了刘家,让他们速速交还钱财,否则次日便来缉拿刘家人。 刘家母子慌了。 “儿啊,你说昌平侯府这是真的不管魏静了?” “不知道……” 刘大郎忐忑地拿着京兆府送来赤红票据,心烦意乱。 不知不觉中,竟然从昌平侯府拿了那么多东西回来,而元若枝竟然每一件都记录在册,魏静不仅签过字,还有人证! 刘家的祖宅怕是真的要保不住了。 刘大郎正忧心,丫鬟跌跌撞撞跑进来道:“老夫人,大爷,大太太偷跑出去了!” 刘大郎眉头一皱,这关头魏静跑了,这债怎么办! 东西可是魏静拿回来的,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刘大郎正要使人去追,刘夫人拉住了他,兴高采烈地说:“她在浣洗院洗了一整个月的衣服,昌平侯府的人问都没来问一下,她这会儿肯定是往魏家跑。就让她跑,我倒要看看,魏家人跟咱们家这官司还打不打了。” 昌平侯府大门外。 魏静衣服陈旧,头发凌乱不堪,声嘶力竭:“开开门,开门啊,我是魏静,我是昌平侯府的姑奶奶啊!元若枝,你好狠的心,你不得好死!我死了也要拖着你下地狱!” 四面八方的人都过来围观。 “啧啧,这昌平侯府夫人着实恶毒。” “可不是么,连小姑子的死活都不管了。” “哎,昌平侯府姑奶奶真可怜……” 元家的马车停在角落里,里头坐着一位容貌清秀温柔的女子,她打起帘子往外看了一眼。 这是元若枝的继姐元若娴。 她年纪不小,却还是未嫁姑娘的打扮。 丫鬟香雪听着魏静的哭喊声,愤懑不平地同元若娴说:“她怎么能这么做!静姑奶奶可是侯爷的亲妹妹!” 提起魏锋程,元若娴下意识忆起魏锋程凯旋之时,万人空巷的场景,他笔挺地坐在骏马上,俊朗不凡,受京城无数少女的仰慕。 便不由自主地抓紧了车帘,面颊稍稍泛红。 元若娴放下帘子,收回目光,蹙眉道:“疏不间亲,她这一步当真是走错了……”元若枝现在对魏静这么心狠,等魏锋程回过味儿来,心里不知道有多难受。 元若娴着人去钱庄,兑了一大笔银票,吩咐香雪说:“明天一大早,你悄悄给静妹妹送过去。”又嘱咐说:“不要泄露身份,先就说……是侯爷送的。” 她不要谁感激她,她只是不忍心眼睁睁看着魏静过的凄楚罢了。 魏静哭到了天黑,昌平侯府还是没有人搭理她。 她最终不得不狼狈不堪地回了刘家。 刘家母子焦头烂额。 昌平侯府的人,这是真不打算管魏静了! 刘夫人万分不甘心地道:“罢了,不下蛋的女人,娶了没有什么用处。休就休了吧!至于她从昌平侯府拿来的东西,我们只说一件没看着就是,让魏家的人找她要去。” 刘大郎叹了口气说:“那儿子现在就写休书,明天一大早让人把她赶回昌平侯府。京兆府的案宗,和咱们就没干系了。” 刘大郎写好了休书。 他怕衙门的人上门押他去京兆府,天刚刚亮,便起来洗漱。 谁料,正要出门,五百两的银票撞到了他跟前,丫鬟说,是昌平侯派人送来的。 刘大郎看着银票大喜过望。 他就说昌平侯府是在虚张声势吧! 这妻,他不休了。 死都不休了! . 今日是昌平侯府送去京兆府的卷宗审理的日子。 元若枝本想早些起来,亲眼看着魏静回了家,侯府从此以后也好安宁下来。 但是她病情加重,白日里晕倒了许久。 醒来的时候,屋内一灯如豆。 也就是说,案子已经审完了。 身边只有忠诚的玉璧陪着,元若枝一睁眼,温热的水就送到了嘴边。 接着就是一碗无比苦涩的药。 玉璧吸了吸鼻子,红着眼圈抱怨说:“……早说让您别管姑奶奶的事。” 元若枝勉力地扯着唇角笑了笑,说:“好了,别伤心了。从今以后我不是可以好好地养病了吗。魏静应该顺利从刘家脱身,她现在已经回家了吧?” 玉璧心里咯噔一下,垂下了眼眸。 元若枝蹙眉问道:“怎么了?” 玉璧落泪回话:“姑奶奶没回来!汪管事派人偷偷进来传了话,说……说……侯爷偷偷送了五百两银票去刘家。” 元若枝无力地闭了闭眼。 前功尽弃,再也无力回天! 顷刻间,院外传来猛烈地踹门声。 玉璧手里的药碗都抖了抖,苦涩的汤药险些泼在元若枝的衣服上。 魏锋程一身锦衣皂靴,怒目圆睁地闯进来,双眼发红地瞪着元若枝。 他挥手打翻了玉璧手中的药碗,切齿质问:“元若枝,这就是你拿的好主意?现在刘家说便是天崩地裂、海水倒灌也不放人!我昌平侯府若敢往回要一锭银子,他们便要静儿生不如死!” 元若枝喉咙冒出一股浓浓的腥味儿,她连手臂上的烫伤都顾不得管,强撑起身子冷笑:“你明明答应了不再接济魏静,却又给银子刘家,结果不是明摆的吗?” 魏锋程怒不可遏:“事到如今,你还想怪到旁人头上?我知道了,你从头到尾根本就不是真心想帮忙!你不过是想趁着机会折磨静儿,报复静儿罢了!我真是瞎了眼,怎么会相信你这样的蛇蝎妇人会救静儿,我要休了你!” 话音刚落,面容狰狞的林氏从门口扑进来,疯了一般地掐着元若枝的脖子哭喊着道:“你这个毒妇!你不愿意帮忙就算了,为什么还要把我女儿往火坑里踹一脚!老天无眼啊,家门不幸,我们魏家怎么娶了你这么歹毒的女人!我要你以命抵命!” 元若枝两眼一黑,脑子发晕。 恍惚间,她看到玉璧跑上前拉扯,却被魏锋程狠狠踹开。 元若枝忽然悲从中来。 进府五年,她费尽心机,受尽委屈,吞下无数苦果,才成为人人认可的侯府夫人。 该她管的,她全都要管,不该她管的,她也要被迫去管。 管好了是理所应当,管不好便是罪魁祸首,是蛇蝎心肠,是毒妇。 一场忙忙碌碌,呕心沥血,到头来却落得个人人怨恨的下场。 元若枝拼尽了全身力气,嘶声讥笑:“无可救药的蠢货!活该你们昌平侯府魏家根本就扶不起来……” 音未落,便轰然倒在床上。 元若枝眼窝渐渐深陷,双瞳已经了无生气。 屋子顿时黑了下去,蜡台已然油尽灯枯。 深夜子时。 在一片哭丧声中,昌平侯府发出了讣告。 年纪轻轻的昌平侯夫人,去世了。 第2章 美人咸鱼了 元若枝死后没有重新投胎,而是去了太虚幻境之中。 这里有无数本天书,在星辰遍布,昼夜不分的缥缈境地中,莹莹发光。 而其中最亮的一本,便是离她最近的那本。 天书原就是翻开的。 元若枝低头看去,竟然写的是和她有关的事。 她迅速翻了几页,书中所记所有事情,与她经历别无二致。 她竟然是活在一本书中。 元若枝看到死自己的那一章回,可书中内容才不过进行到五分之一。 她好奇地看下去,很快便是魏锋程娶妻的事情。 他年纪轻轻就承袭爵位,膝下没有一子半女,自然是要再娶续弦的。 可他所娶之人,竟然是她的继姐元若娴! 元若枝难以置信,她快速翻动天书,书中内容忽似皮影戏似的投放,书后五分之四的内容几乎全是元若娴如何地受人喜欢,如何地被宠。 就连不好相处的林氏与魏静,也因为元若娴当初对魏静施以援手,而好言相待。 元若枝十分惊诧:“原来是她送的五百两银票!居然是她……” 魏锋程会知道真相吗? 幻象中,魏锋程搂着垂泪坦白的元若娴道:“你不过是心地善良,见不得静儿受苦罢了。元若枝若真心疼静儿,当初就不会眼睁睁看着静儿受苦。” 他知道了,可他只是觉得元若娴善良。 狠毒的人只有她元若枝罢了。 元若枝觉得可笑,她乃元家嫡女,幼时却过的不如一个随母改嫁来的继女。 直到她死了,也是为了给元若娴腾出诰命之位。 原来,她只是一本书中给人做配的垫脚石罢了。 胎穿的元若娴才是这本书的女主角。 魏锋程和元若娴的爱情故事,现在才刚刚开始。 元若枝还看到了一个词语叫“胎穿”。 她见识到了元若娴胎穿前所处的光怪陆离的世界。 那里的女子不必学闺中之艺。 她们自由恋爱,女子二十岁才能成婚,在那边女子也可以抛头露面、读书入仕,并且有惊人的成就。 难怪元若娴学不好琴棋书画和女红,却很会作诗,凭借风格迥异的精妙诗句压着所有姐妹一头,获得一众长辈与王公贵子的称赞,长大后成为了京城有名的才女。 难怪她总有超越时代的新奇想法,总是明显地区别于大业的其他贵女。 元若枝草草看完,便合上了天书。 封面上是《侯门娇宠》四个大字。 在书中,一切都是既定的。 可她是一个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生来却只是为了给别人的人生做垫脚石。 这样荒唐的天书,应该存在吗? 元若枝伸手撕了天书。 在她撕破天书的那一刻,身子化作一缕轻盈的光团,重新飞入了天书。 * 韶光三月,春暖花开。 金黄枇杷、碧绿青枣开始缀上枝头,如同大颗的碧玺,在明媚的春|光下流光溢彩。 人语堂是元府几间最大的内院宅院之一,堂内廊下左右分别种植着两溜这个时节应有的君子兰。 小丫鬟们在廊下一边打理君子兰,一边交头接耳说着些什么,低头抬眉间,有些小姑娘动了春|心的征兆。 玉璧从库房里翻了个手炉出来。 丫鬟们瞧见她,连忙收了神色,仔细打理盆栽。 玉璧捧着手炉进了内室,挑开绸布帘子,却见十四五岁的元若枝正端坐在镜子前,打量着自己。 “姑娘瞧什么呢?” 玉璧走过去,也顺着元若枝的视线,往铜镜里看去。 泛着古朴铜光的镜面,将元若枝秾丽美媚的容颜镀上一层朦胧的金光,仿佛薄薄纱幔罩着一株刚开的天境娇艳仙葩,美得晃眼。 又正是最青春貌美的年纪,粉面水灵,好似掐一下就能滴出馨香的淡粉仙露。 饶是看惯了这张脸,玉璧也还是忍不住愣神地想,天底下再难找出她家主子这样动人心魄的美人。 已故的三夫人,元若枝的生母,二十年前名动京城的大美人,美得沉鱼落雁,恐怕也没有这样好看。 “没瞧什么。” 元若枝微微一笑,缓缓起身。 她的身材纤秾合度,亭亭玉立,不蔓不枝。 笑起来双眸溢着水光,像两丸黑水银汪在灵泉里面养着。 只是眼里比从前多了几分沉静和淡泊。 从撕了天书的那一刻起,元若枝便重回了十四岁的年纪--她还没有嫁给魏锋程的那一年。 如同梦境一般恍惚的闺房,却格外的真实。 元若枝辗转几夜之后,渐渐定下心来。 玉璧递过去手炉,同时关心道:“这天气都暖了好一阵子了,主子怎么又想起要手炉暖手了?是不是病了?” “应当不是,只是夜里梦魇作祟,最近有些手脚冰凉。暖一阵子就好了。” 其实是因为前一世死的时候是冬天,她还没有缓过劲儿,依旧觉得很冷。 元若枝从玉璧手里接过暖炉,坐到榻上,冰冷的手终于有了点暖意。 玉璧陪坐在旁边,给元若枝倒一杯热水。 她嘟着嘴说:“……院子的小丫头最近也都爱打扮起来了,不过怎么打扮都是没有姑娘好看的。” 元若枝还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另一个圆脸的大丫鬟玉勾侧身从帘外进来,她双手托着红漆托盘,温柔地道:“姑娘,三夫人命人送来的衣裳,说是让您现在换上,一会儿去广济寺上香的时候穿。” 元若枝这才怔怔想起来:“昌平侯魏锋程凯旋了?” 玉璧忍不住道:“您可算上点儿心了。” 原来今天是她和魏锋程去广济寺相看的日子。 元若枝这几日过的迷迷糊糊,爱发呆走神,丫鬟说了什么,全然没放心里去,自然也不记得今天要去广济寺。 但她一直还记得魏锋程这会儿意气风发的样子。 这一年,魏锋程十六岁。 他是大业最年轻的小侯爷,十四岁时便独自深入敌营,取下敌首,立下一等战功,凭一人之力撑起人丁单薄的侯府门楣,保住了快要降等袭爵的昌平侯府。 今年打倭寇又立下一等战功,一时风头无两,成为无数少女的春闺梦里人。 也是前一世,元若枝曾经的心上人。 “好艳的颜色。”元若枝摸着玉勾呈过来的紫色八幅长裙,说:“艳的有些俗气了。” 两个丫鬟不置可否。 但是元家子嗣众多,姑娘们隔年才一季做一套新衣裳。 若不是元若枝今日要去广济寺和昌平侯府小侯爷相看,按照规矩今年春天也是不做衣裳的,就这还是从元若枝的父亲元永业账上拨银子制的衣裳。 便是俗气些,却也是崭新的,比去年的旧衣裳体面。 玉璧抱怨道:“明明是您去和侯爷相看,三夫人还要带着那位去。” 素来不爱嚼舌根子的玉勾,也忍不住眉头紧锁地道:“只怕娴姑娘穿的也是新衣裳,簪戴金钗玉环。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娴姑娘要去和侯爷相看。” 玉璧顿时紧张起来,她刚想开口说什么,却见元若枝好看的脸上波澜不惊,顿时她的心也跟着定下来了。 也是,金装银装,哪里比得过她家主子天人之姿。 玉璧便改焦急为讥讽,说道:“这门婚事可是老太爷在世的时候,怜惜咱们三房一直在府里颇受委屈,又可怜姑娘年纪小小便没了母亲,才给咱们姑娘保的媒。婚事虽未完全定下,但咱们两家已经有了口头之约,也算是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三夫人上赶着个什么劲儿。” 玉勾叹气道:“谁让咱们老太爷当初说的是‘三房的姑娘和昌平侯府结亲’呢。三夫人理所当然会认为,娴姑娘也是三房的姑娘。” 玉璧暴跳如雷,恨不得戳霍氏的脊梁骨:“三夫人是带着娴姑娘二嫁进的元家,由三老爷做主才给娴姑娘改的姓氏,又没上族谱。她能算哪门子的‘三房姑娘’!她分明吃着元家米饭的真州连家人!她们可真不要脸!” 元若枝没阻止丫鬟们指责继母霍氏。 因为丫鬟们没说错,霍氏还真是想让她女儿元若娴去和魏锋程相看。 前一世霍氏就是想这么做。 而且霍氏还在她衣服上做了手脚。 幸而她与霍氏斗了好几年,也生出一副魏锋程向来厌恶的“玲珑”心思。 那时她已经看穿了霍氏的目的,便想法子拖延了霍氏与元若娴去到广济寺的时间,抢在元若娴之前见到了魏锋程。 魏锋程知道这件事后,在与她争吵时曾没头没脑地说过:“我本来该娶的人就不是你!” 现在她总算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了。 魏锋程大抵是觉得她从中作梗,阻止了他与元若娴的天赐良缘。 想想也是可笑,连她的这门婚事,都是用来给元若娴作铺垫的。 天书中说她是元若娴的“大号血包”,倒是十分贴合。 争来斗去,总归是给人做嫁衣。 这一世,她不争了。 元若娴爱抢什么就去抢吧。 何况仅仅一个魏锋程,也没有什么值得抢的。 元若枝吩咐玉璧说:“把我那件白色的挑线裙找出来,今天穿它出门。” 玉璧与玉勾同时惊诧地看着元若枝。 元家已不是老太爷在世时候的那般风光了,而昌平侯府却炙手可热。 如今元若枝嫁给昌平侯可是高攀,惹红了多少人的眼。 她们姑娘这是干什么傻事呢! 却最终还是在元若枝的坚持之下,给她换上了挑线裙子,看着她不施粉黛地上了马车。 元家西角门外,而霍氏已经带着元若娴,迫不及待地上了另一辆马车。 等看到元若枝出来,元若娴紧张地理了理鬓发。 霍氏笑着道:“我儿不用担心,我给她挑的那件衣服‘很特别’,等去了广济寺,她怎么样都没有你好看。” 元若娴一下子有了底气。 母亲霍氏是那么的疼爱她。 有霍氏在,她在那位鼎鼎大名的昌平侯面前,不会比元若枝差劲。 而且她是胎穿过来的,其实她并不认同元若枝与魏锋程的包办婚姻。 这样威名赫赫的男人,应该选择他真心喜欢的女子。 马车走到半路,元若枝突然吩咐车夫说:“改道,去昭光寺。” 谁要跟元若娴在魏锋程面前比漂亮。 她比都懒得跟她比。 第3章 疯了疯了!元若枝竟然说要…… 元若枝的马车半路改道去了昭光寺。 两个丫鬟满脸惊讶,这时候去昭光寺干什么! 元若枝同她们二人说:“去昭光寺给我母亲供一盏长明灯。” 她的外祖父去世前乃是帝师,外祖父和外祖母去世后,牵挂母亲的人很少,好像连父亲都不怎么惦记母亲。 她是母亲的女儿,她不能把母亲给忘了。 而且重活回来之后,可能是血脉相连的缘故,她十分地思念母亲,她时常地想起小时候趴在母亲膝盖上,看着母亲温柔眉眼的画面。 皇帝不急太监急。 玉璧急得像热锅的蚂蚁,却见元若枝不骄不躁的,也只得作罢。 她内心里却已经想好了,去昭光寺拜菩萨的时候求些什么,好的要求一求,不好的事情也要求一求——自然是求霍氏那对母女的不好。 元若枝乘坐的马车行驶到昭光寺。 霍氏和元若娴的马车也疾驰到了广济寺,母女两人下车的时候才发现,元若枝的马车跟丢了! 霍氏心惊,人是她带出来的,如果丢了她要负最大的责任。 元若娴去问车夫怎么回事。 车夫说:“方才枝姑娘叫王二改道去昭光寺了。” 两辆马车并排走的,路上颠簸,坐车内的人听不清楚外面的人说话,他却听得很清楚。 霍氏安心下来,但却十分狐疑,元若枝突然要去昭光寺干什么? 元若娴也想不明白,按照元若枝争强好胜喜欢耍手段的性子,这会儿不该避而不来,而是该抢在她们前面才是。 眼看时候不早了,霍氏拉着元若娴往寺庙里去,边走边说:“不管她去干什么了,总之今日约定的是在广济寺相看没错。她今日不来,正好小侯爷只瞧见你一个,你容貌清秀动人,小侯爷只见你,便只认定你,到时候我在你父亲面前就好说了……侯爷指定要的,谁也改变不了他的主意不是?” 理是这么个道理。 元若娴只隐隐觉得奇怪。 母女俩一想到一会儿要和魏锋程相看,那起子疑心便也抛到九霄云外了。 二人进了寺庙,魏锋程人还没来,她们便在宝殿里拜了拜菩萨。 没多久魏锋程来了,他一个人带着随从来的。 林氏今日原本也要一同来,早上的时候突然闹肚子,事到临头又不好毁约,便让魏锋程一个人前往。 魏锋程足够独当一面,他一个人过来见元家人,绰绰有余。 魏锋程随着知客师父往庙内去,知客师傅说:“……元家两位女施主正在宝殿里上香,令尊原是约了侯爷与她们在小禅院里一叙,贫僧现在先带侯爷去禅院歇息,一会儿再带两位女施主来见您。” 魏锋程今日本就是不情愿来的,一听到还要等,心里有些不大耐烦。 原因无他,元若枝名声不好。 听说除了长了一张绝色的脸,一无是处。 他昌平侯府要娶的是当家主母,而不是空有一张好看脸皮的花架子。 若不是为应长辈旧约,今日他便是来都不会来看一眼。 魏锋程便问:“她们在哪个宝殿?现在引我过去。” 做和尚的也要懂人情往来,才能保住寺庙的鼎盛香火。 元家跟昌平侯府哪个得罪不得,知客师父心里清楚得很。 虽然于理不合,知客师父只犹豫了一下便说:“侯爷请随我来。” 魏锋程大步走往宝殿。 他远远地便看见两个女人,跪在蒲团上朝着菩萨的宝相跪拜,再走得近些,便足以看清年轻小娘子的容貌,清秀有余,至于绝色……委实算不上。 魏锋程已经没有好奇心走近去看,他原地驻足,皱起了眉头。 这便是所谓的京城第一美人? 不过尔尔。 随从忽从院外奔进来找魏锋程,在他耳边飞快地低语了几句,魏锋程露出诧异的神情,很快便同知客师父说:“我有急事在身,劳烦知客师父与元家二位解释一声。” 说罢,他便带着随从头也不回地离开,竟丝毫没有与霍氏和元若娴搭话的意思。 霍氏与元若娴恍然不觉池鱼溜走,等到上完了香,才知道魏锋程来过,却又急匆匆地走了。 霍氏联想到元若枝改道去昭光寺,急得跺脚:“不好,侯爷定然是见她去了。” 直待上了马车,她才切齿道:“我就知道她是个心思深重的,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耍的手段把侯爷引去了昭光寺,我竟一点儿也没察觉。” 元若娴深深拧眉。 连她也没有察觉一丝一毫。 . 昭光寺。 元若枝入了寺庙之后,便带着两个丫鬟去了供奉长明灯的佛塔下。 寺庙与寺庙也与普通宅院一样,有奢华与简朴之别。 昭光寺不比广济寺香火鼎盛和宝殿华丽,这里依山而建,清幽雅致,种了许多种类的竹子和淡雅的绿植。 元若枝一路走来,白墙灰瓦,各处翠竹掩映,厚厚的箭竹像柳条一样被压弯了竹身,随着春风拂过地面,沙沙作响,十分幽静。 小的时候,母亲郞氏不喜欢去广济寺,而喜欢来昭光寺。 那时候的昭光寺还有一位高僧,很会讲经,一些真正喜欢读佛经的人,便喜欢来这幽僻之处,而不爱去那繁华的广济寺。 元若枝想起来总觉得母亲那个年纪就爱佛经,实在是有些老气横秋了。 但是现在她也有些喜欢这里的气氛,也很遗憾她长大之后,原先那位很会讲经的住持已经圆寂了。 到了佛塔底下,小沙弥将长明灯递给元若枝。 她接过长明灯说:“我自己上去就好。” 玉璧和玉勾二人,便在外面等。 元若枝提着长明灯,往二层的佛塔里走。 一层已经供奉满了长明灯,她便直接去了第二层。 塔内灯火通明,有三个沙弥在为这些亡者诵经,也同时看顾这里的长明灯。 元若枝仰头看去,高高的塔顶上悬挂着明黄色的佛帆,绣着赤红的经文,佛帆底下缀着铃铛,她在塔内轻轻挪动步子,佛帆轻动,铃铛作响。 而僧人却充耳不闻,仍旧敲着木鱼,默念经文。 元若枝将郞氏的长明灯供奉在空余的位置,且朝长明灯拜了拜。 等到起身的时候,她注意到,母亲隔壁的长明灯很亮,似乎是刚换过烛芯,拨过灯芯。 应该是在她来之前,隔壁长明灯灯主的家人正好刚刚来过。 元若枝也没多看,默默地站在长明灯前,想了想与郞氏在一起的画面,便离开了佛塔。 来了寺庙,是一定要捐香油钱的。 元若枝的例银不多,也大方拨出一些聊表心意。 玉璧又扯着她去拜菩萨,她便去了离佛塔最近的一处偏殿,里面供奉的是一座睡着的观音像。 玉璧仿佛积攒了一肚子的心愿要和观音说,噗通一声跪下去,朝着观音跪拜叩首,跪念了许久。 元若枝觉得观音多半不会实现玉璧的愿望。 她望着观音像,心中也缓缓地冒出一些无人可说的话。 元若枝虔诚地跪下,双手合十。 她刚闭上双眼,便听得身后霍氏几乎失态地质问道:“侯爷呢?侯爷在哪里?” 元若枝回过头,很意外地看着霍氏,霍氏怎么跟来了这里? 听她的话,魏锋程难道没去广济寺吗? 不应该啊,前一世魏锋程去了广济寺,亲眼见了她,虽然他很快就离开了,但他回去之后,就与她定下了婚事。 何况就算魏锋程没去广济寺,霍氏也不该追到她这里来吧! 元若枝继续拜下去,也不搭理霍氏。 直等到上完了三炷香,才徐徐起身,说道:“我怎么知道他在哪里。” 霍氏此时已经恢复了表面冷静,她很善解人意地说:“若枝,今日你父亲让我带你来相看,你怎么能自己偷偷跑来跟侯爷见面?这对你的名声很不好。侯爷和昌平侯府老夫人在哪里?快让母亲出面给他们赔礼道歉,免得魏家误会了你。若因此与你婚事不成,你父亲定要怪罪于我。” 霍氏向来很会说漂亮话。 不愧是生过一儿一女,还能再嫁官宦之家的女人。 起初元若枝也被霍氏的“好心”给迷惑过。 直到她明明顺从着霍氏,却被父亲罚跪得膝盖都有了旧疾,在霍氏手里摔跟头都摔傻了,才学了乖,便懂得了怎么忍气吞声做一个“贤惠懂事”的姑娘,从而获得长辈们的赞赏。 现在,她才懒得去博什么贤惠的名声。 元若枝淡着脸道:“你若真想我婚事成,为什么明明是我相看的日子,还要带着你精心打扮过的女儿一同前往?我若相看不成,你十分高兴吧?你也不用担心回去了之后父亲会责怪你——因为父亲今日肯定会责怪你的。” 霍氏脸微僵,这继女怎么回事。 从前她可是从来不敢这样直接地跟她顶白! 元若娴上前一步道:“妹妹,你怎么能这样说母亲?你相不相得成,又不是母亲说了算。那不是全看昌平侯府的主意吗?” 霍氏顺势道:“你姐姐说得对。若我能拿定你婚事的主意,我自然将你嫁给天下最好的男子。” 元若枝笑道:“是么,不过不用您操那份心了,我刚求了菩萨将我许嫁给天下最好的男子,菩萨已经答应了。” 元若娴心口一紧。 霍氏也惊道:“你和侯爷相看成功了?昌平侯夫人已经点头了?” 元若枝纠正她:“我是说,天底下‘最好’的男子。” 霍氏嗤笑一声:“那不正是昌平小侯——” 元若枝忽变得笑容明媚:“不是他。”她稍顿片刻,笃定而大声地道:“是太子殿下。” 顷刻间,霍氏与元若娴的笑意生生凝固在脸上,随即便如同开裂的墙面,一点点剥落似的,显得有些狰狞。 母女二人不由自主浑身发抖。 连玉璧和玉勾都屏住了呼吸,瞪大了双眼。 “疯了!疯了!” “元若枝你简直疯了!” 霍氏惊恐地连连后退,元若娴也吓得不轻。 太子聂延璋,莫说止小儿夜啼,便是朝廷重臣见了他,也未有敢近身喧哗者。 只因他嗜血残暴,阴晴不定,喜怒无常,几乎没有人性,乃是佛祖都度化不了额鼻地狱恶鬼。 便是在这宝相庄严的佛殿之中,念及他的名字都觉得寒意彻骨。 霍氏少有听说过太子的一桩“轶事”,做了足足三天的噩梦。 整个京城里,谁敢嫁给这样的一个人? 且那太子母族覆灭,其人堕落不堪,只知道走猫遛狗。再怎么风光,那都是以前的事了! 人人都知道……他是迟早要被废了的啊! 太子已到婚龄。 待嫁少女无不对太子唯恐避之不及,元若枝竟然说要嫁给太子,霍氏险些晕倒过去。 宝殿侧廊,微露一袭华贵的玄色暗纹衣角,边缘处乃是龙纹织金滚边,华贵而气势摄人,令人望而生畏。 一旁白净面皮儿的太监,听到元若枝“大言不惭”,额头汗涔涔的。 而跟随而来的知客师父,哪怕伺候过聂延璋数次,也还是瑟瑟发抖,不停地默念心经,却仍旧唇色发白。 第4章 姑娘好大的脸!竟然敢觊觎…… 太子聂延璋凶名在外。 人人见了都怕。 但其实,他生得并不丑,反而模样精致俊美,美得雌雄莫辨,如仙人下凡。 甚至会让人觉得元若枝那一番话是亵渎。 太监陈福战战兢兢地望着聂延璋道:“……主、主子。” 他可没见过胆子这么大的姑娘,竟然敢觊觎他家殿下! 哪怕是背后呢。 陈福还很自信地觉得,光凭借样貌,这世间恐怕少有女子配得上他家殿下。 那位姑娘好大的脸! 聂延璋看着少女从宝殿远去的背影,鼻息里溢出疏懒的浅笑。 但绝不是为少女背地里向他表明心迹那一幕感到高兴,而是一种恶劣的,微含阴郁的笑容。 “走吧,平康姑母还等着孤。” 他的嗓音十分温润,竟与他的性子十分不符。 陈福忙不迭跟上,生怕聂延璋忽然变了主意,万一在这宝殿里见了血…… 虽然说也不大要紧,普天之下,生杀大权不正掌握在皇室手中? 可佛祖毕竟是人界之外的神仙。 到底是要尊重着些,不能脏污了佛祖的地界儿。 随从的小沙弥眼见居然顺利脱身,长长地舒出一口气之后,精疲力尽地靠在大理石栏杆上,这才惊觉后背全部叫冷汗给打湿了。 他可也不敢多管闲事,速速溜之大吉。 霍氏母女还白着脸站在宝殿前。 许是侧廊动静惊动了元若娴,她侧头看过去,此时却已经只能看到一道挺拔清瘦的背影。 虽只是一抹华贵黑影,却可以从他步伐起、衣袂飘飘之间,看出其姿态的优雅与身份的贵重,这一定是捧尽天下最好之物教养出来的矜贵子弟。 是谁呢…… 难道他就是魏锋程? 元若娴心口怦怦一跳。 霍氏顺着元若娴的视线看过去,疑惑问道:“娴姐儿,你在看什么?” 人影都消失了,元若娴便说:“没什么,母亲,咱们快回去吧。免得叫妹妹抢在咱们前头去父亲面前饶舌。” 霍氏一听就紧张了,生怕失了先机。 她顾不得身份一路跑出去,却见元若枝的马车早已走了,一路上便提心吊胆的。 等她到了家,却发现元若枝压根没回来。 元若枝没直接回府,而是去了郞氏留给她的一间古玩书画铺子里。 她的外祖父很爱读书,母亲年轻的时候也颇有才气,便有了这么一间铺子,现在传到了她的手里。 元若枝日后一定是要有个营生的,不求大富大贵,也不必去争权夺利。 但总要能够养活自己,让自己过的如鱼得水才是。 她临时去书画铺子,正好出其不意地查看一下铺子的经营状况。 马车行驶在路上,玉璧憋不住问元若枝:“主子您可是真的想嫁给太子殿下?” 元若枝说:“那不过是狐假虎威,吓唬霍氏和她女儿的罢了。” 玉璧松了一大口气,抚着心口说道:“何苦挑了太子殿下,您可把奴婢也一块儿吓死了。” 玉勾点了点头,可不是么,连她也一道吓坏了。 元若枝笑而不语,挑太子殿下,自然有她的道理。 聂延璋贵为太子,才智出众,不至十岁已然惊才艳艳,文武双全,虽自从他母族覆灭,已然堕落不堪,又行事疯魔,但却人人惧怕。 这样一个人,却蹊跷早死。 借他的名声,可以省去许多的麻烦,也不太会给他带来麻烦。 不过,聂延璋的死亡,却让元若枝觉得很离谱。 魏锋程之所以在她死后一路顺风顺水,皆因为跟对了主子。 而以聂延璋的身份与能力,他若活着,魏锋程顶头的皇子,哪里有机会继承大统? 自然更没有魏锋程的什么事儿。 拔萃绝伦的聂延璋,好像也是为了当魏锋程和元若娴的垫脚石才暴毙的。 事情很匪夷所思。 但元若枝自己亲历了一遭,即便难以置信,却还是相信,事实可能就是这么荒唐。 同时她又十分地好奇,聂延璋这种人,会怎么死?突得疾病?似乎也从未听说过他身体有病的传闻。 元若枝神游的功夫,马车便停在了清疏斋门口。 她人还没下车,便听得铺面里吵闹了起来。 一个面容端正,年至不惑,很儒雅的男人,正气势凌人地指责着面相憨实木讷的邓掌柜:“这本书我十天前拿来是什么样子,如今还是什么样子,一点都没修补好。这便是你给我的交代?” 清疏斋干的小营生,吃点祖传的手艺饭。 邓掌柜既是手艺人,也是斋内生意的负责人,比起旁的铺面的掌柜,他自然不够圆滑,便笨头笨脑地解释:“这、这原是胡掌柜送到我店里来,托我帮忙。我只说试一试,也没答应说一定给他补好。且他说,最迟今日是他来取,我怎知客人来拿,我如何能向您交代什么……不如等他来了再说。” 那男子才不管别的,他很恼火地道:“没这能力你开门做什么生意?我看你们清疏斋这招牌,不如砸了的好!” 邓掌柜顿时脸色发白,“贵人,贵主,这可不是小人的铺面,东家知道了要责怪小人的。您要讲道理!” 这位中年客人一看便是养尊处优惯了的勋贵家的管事,习惯了训斥人,论讲道理,邓掌柜根本讲不过他。 元若枝大步子迈进去,笑盈盈一拜,语态端方而大气:“这位管事,请问铺子修补书籍出给您的票据可带了?” 袁管事闻声打量了元若枝一眼,好标志的小娘子。 虽然年纪轻轻又长得妖娆,眼神却十分稳重,颇有当家主母的风范,叫人轻视不得。 且这小娘子方才唤他管事,大约是认识他的。 他乃平康大长公主府内的大总管,能见过他的小娘子,至少是皇室宗亲或者封了爵位的贵女。 可他却从未见过这位。 且先不说他绝无可能忘记任何与大公主府有来往的勋贵后代。 这小娘子也漂亮得过分,委实过目难忘。 那么这位小娘子怎么会识得他? 小小古玩斋,还藏着这样一位眼力过人的小东家,倒是有点儿意思。 袁管事眉目缓和下来,递出票据,不咸不淡地说道:“别以为来了个姑娘家,便可以糊弄过去了。” 元若枝垂眉微笑,她扫了一遍票据,便双手奉还回去,说道:“您这票据是‘万宝斋’开的,我们这儿叫‘清疏斋’,您该到‘万宝斋’去要东西。” 她又问邓掌柜:“替胡掌柜修补这本书,收钱了没有?” 邓掌柜摇摇头,大家都是生意场上多年的老朋友了,相互帮忙也是有的,怎么会收钱呢。 元若枝再问:“也没有立字据?” 邓掌柜再摇头,这样的口头之约可太多了,要什么字据。 元若枝笑着回头看向袁管事,轻声问道:“您听见了?邓掌柜帮您补书,既没有收您的钱,也没有收胡掌柜的钱,只是义气之举。按理说,这本书我们都不该交给您,而是要还给胡掌柜。于情于理,您也不该找邓掌柜要个交代是不是?” 事情分辩的如此清楚,袁管事自知没有理由找清疏斋的麻烦。 但是却是胡掌柜让他来此处拿书的,他也懒得为了一本书再去找胡掌柜。 清疏斋不承担责任,那也得帮他跑跑腿或者让他省点麻烦。 袁管事刚要开口。 元若枝先一步声音清亮地道:“您也不用谢,这只是邓掌柜的举手之劳。我们开门做生意,自然和气生财,能帮则帮。” 袁管事抽了抽嘴角。 他并没有要谢的意思。 但小娘子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他再要求什么,就像是胡搅蛮缠了。 袁管事心里却不舒服。 四十出头的人了,竟叫一个小姑娘顶得说不上话。 他冷笑道:“既邓掌柜是义气之人,应承朋友的事,却闹成这个样子,这便是姑娘口中的义气?” 不光铺面的名声重要,邓掌柜本来就是吃这碗饭的,他个人的名声自然也很重要。 眼看着袁管事要砸了他一辈子的饭碗,他嘴笨,急得不知道如何是好,便求救地看了元若枝一眼。 元若枝气定神闲地道:“邓掌柜自然是讲义气的,不过胡掌柜就未必了。人家铁了心要坑害他,邓掌柜本性纯善,哪里防得住?” 袁管事来了兴致:“这话怎么讲?” 元若枝瞥了袁管事手里的书籍,徐徐陈述:“您这本书破旧的实在太厉害了,本来就难以修补。又是您为了区区一本书,亲自跑腿,想来是万分重要的东西。胡掌柜应当是知道您的身份,却无能修补好这本书,便不敢轻易得罪,才将这烂摊子甩到我们这儿。这不是故意坑人么。” 邓掌柜捋了好几遍才捋清楚。 就是这么回事! 几十年的交情了,胡掌柜居然会坑他! 没想到补书这等雅事里,也有这样的肮脏手段! 玉璧玉勾两个丫鬟直愣愣地看着元若枝。 这才进来多大会儿,她们家姑娘是怎么看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的! 袁管事也不由得眯了眯眼。 他本以为,可能高看了这位小娘子。 现在看来,却是小瞧了。 他倒是一点儿脾气都没了,反而有些说不出来的高兴。 许是和聪明人说话的一种愉悦感吧。 袁管事收起了票据和破旧的书,想起平康大长公主可能会责骂他,心情也不太好,便沉着嘴角说:“罢了罢了,的确是很重要的一本书,我还赶着回去复命,就不跟你这小姑娘纠缠了。” 临走前,他却是忍不住问道:“小娘子是怎么认出我来的?” 元若枝直直地看过去,眼角眉梢皆染笑意,仿佛花苞顷刻间绽放开来:“管事想知道也容易,但是我有一个小小的要求。” 袁管事好奇地扬了扬眉毛,心里却想还着,公主府里一掷千金娇养的花,也没有这样好看的。 元若枝指着袁管事手里的书,道:“将这本书转交给我们清疏斋修补,五日内归还给您。” 袁管事诧异地瞪大了眼睛,很有些激动:“姑娘是说,你、您能修?” 元若枝点了点头。 这技艺都是祖传的。 她外祖家都会,她母亲也会,她怎么不会呢。 第5章 挑逆鳞 袁管事正为这本平康大长公主心爱的破书心烦,刚有瞌睡就有人送枕头,他岂能不觉得舒坦? 但是小娘子太年轻了,他有些信不过。 便问道:“你家邓掌柜都修补不出来,你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如何修补得好?” 元若枝说:“补书的技艺,自然是要经验老道,越娴熟越好,但有些时候,却是要越年轻的人做越好。” 袁管事不懂补书,也不懂为什么要年轻人来补才好。 邓掌柜上前来解答:“若放在五年前,这书我倒是能修的,只是如今年纪大了,眼睛大不如从前,修不得字体只有芝麻点儿大小的书籍。您这书上的字迹不凡,小人虽认出来是哪位大家的字迹,想来并非寻常书籍,自然不敢贸然下手。” 袁管事看了看邓掌柜的眼睛,的确是浑浊的。 再看小娘子的眼睛,却是明润有光泽,如丸珠熠熠。 袁管事还有些犹疑,原是说今日就要复命的。 元若枝在他沉默的时候,道:“反正也是要挨训斥的,最后办好了总比办砸了得强。” 袁管事:“……” 真不知道该夸小娘子聪明剔透,还是说她能言善辩。 罢了,小娘子的确也没说错,今日回去铁定是要挨骂的,何必不办好了呢。 袁管事留下书籍,与清疏斋新立了字据,支付了订金,严厉地说道:“五日后我来取,若还不能取到,你们店的招牌可真的别想要了。” 邓掌柜忐忑得不敢接话。 元若枝却点头应下了一声。 末了袁管事道:“小娘子还没告诉我,是怎么识得我的身份的?” 元若枝指了指他腰间的对牌,笑说:“好精巧的对牌,还有不俗的檀木香。对牌上没有篆刻字,而是很奇特的花纹,普通的对牌都是要写府邸名号与物件名称的。想来您是要去贵府库房取十分特殊,又很重要的东西。这样的东西,主家怎么会交给宅子里普通的下人去做呢?” 袁管事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腰间的对牌。 因为这对牌没有公主府的名号,并不显露身份,他出门出得急,一时没顾得上取。 倒叫一个小姑娘凭这一枚对牌看出了些子丑寅卯。 袁管事不禁笑道:“小娘子好眼力。我姓袁,你叫我袁管事就好。五日后,我来取这本书。姑娘可不要再叫我回府去挨骂了。” “那是自然,袁先生慢走。”元若枝欠身送了送他。 邓掌柜合上双手,朝元若枝拜了拜,劫后余生地说道:“幸好姑娘来的赶巧,不然小的都保不住清疏堂的招牌。若有什么万一,那小的可真是对不住已故的郎太傅。” 元若枝扶起邓掌柜说:“这事儿怨不得您。谁能想到认识几十年的朋友也会狠心拉你去做替死鬼。” 提起这个,邓掌柜心里很难受,也很愤怒,他赤红着脸道:“等关了门,我要去老胡算账!” 元若枝淡笑劝阻:“那倒也不必。您看那位袁管事是好相与的吗?胡管事摆您一道没关系,也把袁管事耍的团团转——或许袁管事其实心里清楚胡掌柜的小算盘,但既被我揭开了,袁管事便不好装瞎。您好好儿地掌着铺子里的生意便是。” 邓掌柜即刻安下了心。 他微有些欣慰且崇敬地看着元若枝,止不住地笑,仿佛瞧见了当年他家小姐郞氏的模样。 邓掌柜笑呵呵地问:“姑娘这一次来,是想看一看什么?进里头去说。” 元若枝摇头道:“便不去了。我上了香回来的,时候已经不早了,我过来看一看账本,就回家。” 邓掌柜也不疑心元若枝是不信任他,反而乐呵呵地把账本拿过来。 元若枝心知邓掌柜是这么板正的性子,也不用多费口舌解释,略翻了翻账本,知道了个大概,这铺子的确是不赚什么钱的,略有盈余而已。 邓掌柜站在一边,也不好意思说什么。 生意的确不好,但是他也每天都尽力在做。 元若枝合上账本,也没说什么,只盯住邓掌柜爱护身体。 回去路上,又跟玉璧说:“回去了记得托人捎带一些鱼肝油给邓掌柜。” 玉璧应下一声,莫名喜滋滋地靠近元若枝坐着,仿佛挨近她家姑娘一分,都与有荣焉。 玉勾很默契地跟着笑了笑。 元若枝瞧着俩丫鬟的傻劲儿,心里也有点暖洋洋的感觉。 有人荣辱与共,何其幸哉。 马车到了元府,天色渐渐变暗。 元家外面停着另一辆马车,正要往前院马厩里牵。 元若枝认得出来,是元永业的马车。 虽她父亲官职不高,却也是读书人,中过举人,在朝廷里大小谋了个一官半职,日日去点卯却是要的。 她正好撞上父亲下值了。 元若枝进了内院,打听到元永业在书房,吩咐了玉璧回去取霍氏给的那件紫衣裳,便径直往元永业的书房去。 元若枝去的很巧,霍氏跟元若娴都先到了,且连装束都来得及换。应该是她们刚回府没多久,元永业就回来了,她们俩便火急火燎赶来了元永业书房。 正好,省得下人再去请她们。 霍氏与元若娴见到元若枝进来,皆是提起了心眼儿,紧张地看过去。 到底亲疏有别,万一元永业偏袒呢。 不过也没有什么可怕的,她们又没留下什么证据,实情如何,还不凭她们张嘴来说。 元若枝难道还能把菩萨请来作证不成! 元若枝走到脸色黑沉的元永业跟前,看样子,她们母女该说的也都说了。 她福一福身子道:“父亲。” 元永业沉沉地“嗯”了一声,叫她起来。 元若枝索性直截了当地开了头:“今日相看之事,想来父亲已经都知道,女儿也就不多赘述了。” 元永业清儒俊美的面孔上,颜色很不好看,他坐在首座上目光严肃冰冷地瞧着元若枝,问她:“何故忤逆你母亲不去广济寺,而偷去昭光寺?万一路上遇到什么意外,你怎么办?你可又知道爽了侯府的约,会有怎么样的后果?” 元若枝倒也不惧怕元永业发脾气。 她对长辈的尊敬,来自于长者的德行声望和对晚辈的责任与疼爱。 显然她父亲在后面两点上,做的很不好,前一世她快病死的那段时间,父亲也没有挽救她。 这让她十分轻视父亲。 元若枝语气淡淡的:“父亲仔细看一看,今日到底是我去相看,还是她去相看的呢?” 元若娴心头一紧。 来得急促,都忘了换衣服! 元永业看去一眼,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 元若娴穿的可比元若枝体面多了。 霍氏很了解元永业的性格,她不慌不忙说道:“我又不是没给你置办新衣服,你自己偏要挑旧的穿。我只是你继母,我也知道你这些年从没把我放眼里,但你也不能什么事都往我头上栽,没有这样的道理。且你姐姐是为了去上香,替你父亲和祖母求个平安,这也不能去了?” 元若枝都懒得和霍氏饶舌,她同元永业道:“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这种时候该不该避嫌,父亲比女儿清楚。若不清楚,拿出去同家里的长辈们说说,让大家都来评评理。” 以前元若枝最怕和霍氏闹,最要争一个好名声,好形象,争一个父亲的夸赞与认同。 现在她可是半点都不争了。 而此时霍氏反而怕了。 这件事怎么能公开呢! 元永业敛起俊眉沉默着,张扬出去,就是家丑了。 是霍氏做的不对。 书房内静默的时刻,元若枝听到外面有脚步声传来,回头看到玉璧捧着霍氏早晨送到人语堂的那件衣服,便冲隔扇外使了个眼色,让玉璧进来。 玉璧托着紫衣进门。 霍氏找到了遮羞布似的,一脸喜色说:“就是这件衣服,老爷您看看,是不是崭新的,绸缎光滑又细腻,比娴姐儿身上这件可好得多。” 元永业看着绸缎想了想,霍氏的确做的不周全,但也没有像元若枝说的那样不好。 元若枝并不辩驳什么,她直接提了元永业手边的小桌上的一壶热茶,泼在了紫衣上。 霍氏的脸色当时就变了。 新衣服见了水,纯正一体的紫色竟然似墨迹化开,晕染出深浅不一的颜色。 这件衣服严重褪色。 元若枝又去摸了摸,指腹登时花了一片,搓都难搓掉。 她展示给元永业看,说道:“这样的衣服,怎么能穿?不出半个时辰,脖子胳膊上,全染的是颜色,我还怎么见人?若我再‘运气’差些,指不定会有一盆水泼在我身上,那和掉进染缸有什么区别?” 前一世霍氏还真就泼了元若枝一身的水。 不过那会儿魏锋程离都离开了,霍氏只是拿她泼水出气罢了,却叫她现在拿捏住了把柄。 霍氏心惊肉跳。 元若枝怎么跟她肚子里的蛔虫似的,她还真打算泼元若枝一盆水让她在魏锋程跟前失态! 法子是不多复杂,但胜在有用。 元若枝继续说:“既有人刻意为难,左右也是难以相看成功,我何必去受那个辱,所以女儿去昭光寺替母亲供了一盏长明灯。” 元永业朝霍氏投去一道很重的眼神。 霍氏僵着脸扯起笑容解释:“老爷,这是料子的问题,也怪不得妾身,许是卖尺头的……” 不等霍氏说完话,元若枝直接把剩下的热水泼在了元若娴身上。 茶水还烫得很,元若娴惊叫了一声,从椅子上跳起来,仪态尽失。 霍氏慌忙去看元若娴被烫的怎么样。 元永业也斥道:“若枝,你这是干什么!” 元若枝不轻不重地放下茶壶,道:“既是料子问题,我要看看姐姐的料子有没有问题。还是说,只有我的料子有问题。” 元若娴手背发红了一片,她怕起水泡,流着泪告了退,出去拿凉水冲手。 霍氏心肝都跟着疼,扭头再看元若枝的时候,眼神里已经带了一抹狰狞。 元永业也不喜欢元若枝这样泼辣的行为,这不是个好女儿家该有的样子。 便是受了委屈,也不该这样处理事情。 霍氏抹着泪就要上前找元永业哭去,她生了一张温柔小意更带柔弱的脸,又很是学了一些诗词歌赋,是那种既可以红袖添香,又很可以撒娇示弱的女人。 正中士大夫下怀,合了元永业现在的口味。 元若枝挺直了脊背,不哭不闹,平静地直视着元永业,很平淡地道:“父亲要是觉得,您亲生的女儿,也就只值得受到这种待遇,女儿无话可说。” 元永业愕然望过去,他的女儿这是、这是在怨怪他吗? 却见元若枝脸色淡得不能再淡。 哪里是怨怪,分明是倔强。 他忽然有些心疼。 其实就算元若枝真的怪他,他也很难生气。 他这辈子子嗣福薄,女孩儿里只得这么一个亲生的女儿,若要他更疼元若娴一些……那也是不可能的,到底流的不是他的血。 霍氏万万没想到,大家小心翼翼维护了好几年的逆鳞,元若枝就这样堂而皇之说出来了。 刚哭出来的眼泪,落下就止住了,跟泉水眨眼间断流了似的。 元永业也不看霍氏,挥挥手道:“你先出去。” 霍氏嗫嚅半晌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挽回,便先退了出去。 玉璧也跟着离开书房,顺便将门关上,牢牢守在外面,不许霍氏偷听。 霍氏瞪着玉璧一眼,倒是没舍得离开。 书房内。 元永业表情慢慢变得温和,他说:“若枝,委屈你了。今日既没相看成,下次我再亲自去找侯府的人约时间,到时候我向你保证,不会有这些乌七八糟的事。” 元若枝却轻轻摇头道:“父亲,不必了。女儿不想嫁去昌平侯府。请父亲退了这门婚事。” 元永业睁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第6章 谁还敢在这位面前称一句好…… “跟侯府退婚?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元永业觉得女儿到底年轻,实在是很糊涂。 女儿家一辈子没有什么奔头,唯一一头就是嫁个好人家。 而对于元家来说,尤其于他们不起眼的三房而言,能与昌平侯府这样的人家结亲,便是个庶子也是荣耀的。 更何况魏锋程都已经继承了爵位呢! 元若枝却笃定道:“父亲,女儿想的很清楚。” 元永业舒出一口气,似是觉得元若枝胡闹,却又不想以发脾气来结束这样大的事情。 良久才道:“与我说说缘故。” 元若枝便说:“人人都觉得元家高攀了侯府,事实上也是如此。” 元永业动了动眉梢,“你不想高嫁?” 元若枝笑了:“父亲难道觉得高嫁是什么好名声?” 元永业心里有些感动,哪家女孩儿不想高嫁,高嫁又与女孩儿家的名声有什么妨碍? 元若枝这是怕影响他的清誉吧! 元永业忖量着想倒杯茶喝,手都摸到桌子边,才想起来方才丫鬟送进来的一壶茶,全让元若枝给泼了。 他沉吟片刻道:“这婚事是你祖父与老侯爷喝酒的时候定下的,非同小可,不是你说退就一定能退的,容我去禀过了你祖母再说。” 元若枝也知道事情没有那么容易。 不过有霍氏母女在,这婚事要落到她头上,倒也没那么容易。 “女儿告退。” 元若枝福一福身子便要离开。 元永业总还想说点什么,却又觉得无话可说,只挤出一句:“这紫衣不要了,我让你母亲……”说着又改了口:“我让人改日给你送新的过去。” 元若枝:“谢谢父亲。” 元永业点着头说:“嗯,你去吧。” 元若枝退出了书房,外面除了她的丫鬟在,霍氏也没舍得走。 霍氏一见元若枝离开,便忙不迭走进去,生怕有好事没赶上。 元永业直勾勾地盯着霍氏,待霍氏绞死了帕子的时候,他猛然拍了拍桌子,怒道:“你平日就是这样对待枝姐儿的?她都这么大了,在家留的日子能有多久?你便这点日子也容不下她?” 这话说的重了。 霍氏哭哭啼啼细数往日她“悉心照料”元若枝的种种。 也亏得她是个十分爱夸耀的人,做了三分也要说成十分,偏生她脑子记这些事倒是一等一的好,噼里啪啦竹筒倒豆子似的,说了一箩筐。 元永业在霍氏的温言软语下,便消了几分火气。 霍氏见状,忍不住趁机打探:“枝姐儿的婚事,老爷是怎么想的?这次没相看成,是不是再约个时间?” 元永业皱了皱眉,问道:“你想说什么?” 霍氏小心翼翼道:“老太爷从前定的是三房的姑娘与昌平侯府结亲,娴姐儿改了姓氏,也与您亲女儿是一样的,若昌平侯府看中随便哪个……” 元永业想起元若枝说要退婚的那番话,再听霍氏这般算计,冷笑了一声。 亲生女儿与不是亲生的,真就是不一样。 霍氏察觉出元永业情绪不对,她还想找补什么,却被元永业打断赶走了。 既游说无望,她便急着赶回去看元若娴的烫伤怎么样了。 . 平康大长公主府。 袁管事从清疏斋走后,便直接回了府里。 他先拿着对牌去库房取了东西,才去见的平康大长公主。 袁管事一路从前院走到后院,府里处处生机盎然,各处进贡给皇帝的奇珍异草,在公主府内很容易便可以见到。 院内丫鬟们也打扮的鲜活明媚,年轻的丫鬟们站在一处,花团锦簇的,很热闹,瞧着就叫人心生欢喜。 但府里却始终有一种,冷清的气氛。 袁管事去到花厅里,平康大长公主正留着聂延璋在暖房里赏花。 说是赏花,暖房里倒是摆了几盆罕见的秀丽兰花,赏花的人却没在谈花。 这几盆千金难寻的花,不过是与一盏御用的彩釉瓷杯一样,在公主府里是个见惯了的用物儿。 若论好看,还比不上座上的那两位好看。 袁管事屏息敛神拜见了聂延璋,听到淡淡一声“嗯”,然后才去请自家主子的安。 整个暖阁里,不光是仆人们畏惧着聂延璋。 平康大长公主亦然。 她虽是聂延璋的长辈,却从不敢在这位侄子面前拿捏长辈的态度。 不为别的,她的胞兄,当今皇帝,年轻的时候便是个杀尽手足,灭了枕边人韩氏全族的狠角儿,心狠手辣又薄情寡性。 而聂延璋比他父皇更狠。 平康大长公主问袁管事:“东西都取来了?” 袁管事只向平康大长公主奉上了从库房取来的一只锦盒。 平康大长公主着人收了锦盒,便问:“《春华秋实》呢?怎么没取回来?” 袁管事忐忑地将事情说清楚,末了才道:“……清疏斋的小东家说,叫小的五日后再去取。” 平康大长公主本来不悦,听完这一曲折的小故事,却是对清疏斋的小东家生出了几分兴趣,听起来是个很聪明的丫头。 她觉得有意思,便问袁管事:“你莫不是怕挨骂,哄本宫玩吧,十四五岁的小娘子,果真有这般伶俐又心思缜密?” 袁管事道:“小的岂敢?那小娘子生得花容月貌,小的编也编不出来这样好看的人。” 平康大长公主闻言便笑开了。 一旁的丫鬟们,与聂延璋宫里的陈福也跟着笑了。 皇室中人个顶个的好看,平康大长公主当年和亡夫,那也是郎有八分才气,女有十分美貌的一对璧人。 袁管事口中的小娘子,怕是和平康大长公主年轻的时候都没得比! 何况这里还坐着一位太子爷呢。 谁还敢在这位面前称一句好看? 平康大长公主压根儿不信。 不过她这会儿也无心责罚袁管事,只赔着小心地跟聂延璋说:“太子,这次叫你跑空了,是姑母的不是。” 聂延璋闲闲地端起茶杯,敛起狭长的凤眸,嗓音清润:“无妨。孤改天再来。” 平康大长公主挥退多余下人,双手将袁管事取来的锦盒,递到聂延璋手里,说:“我从前与你姨母虽是闺中密友,但是我留的有关她的东西不多,这是唯一一件。太子拿去吧。” 聂延璋接过锦盒,修长的五指将那檀木色的锦盒握得十分紧,“多谢姑母。” 平康大公主却未敢承这一声谢,能请动聂延璋帮忙补全她那福薄短命丈夫留下的《春华秋实》,这都算薄礼了。 平康大长公主待送走了聂延璋,方吩咐袁管事说:“若五日后,《春华秋实》果真修补好了,且她手艺不输给胡掌柜,将她请到府中来让我瞧瞧。府里亟待修补的旧书还很多。” 袁管事立刻应下了。 平康大长公主又感叹了一句:“……从前总是怕触景生情,不敢看他留下的东西,竟全坏了也不知晓。” 袁管事略安慰了两句,没敢多说,待主子去歇下了,他便离开了花厅。 . 元府,人语堂。 元若枝把《春华秋实》带到家中修补,这本书见了水,残破的地方比她想象之中还要多。 五日其实都有些紧迫了。 幸好这几日虽有些冷风刮过,天气却很晴朗。 元若枝叫丫鬟支了张桌子,日日在廊下修补书籍,经常等她抬头看更漏上时辰的时候,脖子都僵了。 玉璧从外面抱着几匹尺头进来。 玉勾见她抱不住,忙过去接应。 元若枝闻声抬头。 玉璧笑眯眯说:“姑娘,老爷着人送来的,奴婢去厨房的时候撞见,便自己抱过来了。” 元若枝也没多说什么,只叫丫鬟把尺头收起来。 玉璧放好了东西,出来的时候,跟玉勾说:“九爷的亲事定了日子了,说是半年后就迎新奶奶进门。” 元若枝正调着糊糊,听见这事儿,也竖起了耳朵。 玉璧便端了个绣墩坐在元若枝旁边。 玉勾也跟着坐下,她好奇地问:“那新奶奶住哪儿呢?四房的院子都住满了吧?” 玉璧道:“谁知道,有可能把东北角边儿小小的那间屋腾出来呗。” 玉勾顿时摇头说:“那怎么成,那么小的一间屋子,最多只能住三个人。光九爷院子里伺候的就五六个人,还没算新奶奶带来的陪嫁丫鬟和妈妈。怎么挤得下!传出去面上也不好看,准九奶奶娘家的人也不答应。” 玉璧忽然有些忧心:“……不会让咱们腾位置出来吧!人语堂可是咱们先三夫人住的位置,姑娘从小到大都住在这里。再怎么样也要等咱们姑娘出嫁了,再腾出去。” 玉勾也开始担心,但她又说:“肯定不会,四夫人和老夫人肯定不会做这种事。” 元若枝笑了笑。 老夫人和四夫人肯定不会开这个口,但是有人会打人语堂的主意,毕竟霍氏想住进来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元若枝如今做什么都静心静气儿的,便是知道了要腾院子的事,倒也没有焦躁忧虑。依旧耐着性子补好了袁管事留下的《春华秋实》。 五天后,她将补好的书送去了清疏斋。 可巧,袁管事刚来,跟她正好撞上。 袁管事翻看了《春华秋实》修补的页面,新旧交接之处,平整光滑,抚摸上去没有一丝丝的坎坷感。 而且挑选的纸张颜色也很接近,只略有些避免不了的新旧差别。 他也是读书人,看到新书本能就会珍惜。 见到全新的《春华秋实》,他心里只觉欢喜,待公主看到了,也一定和他一样欢喜。 袁管事说:“姑娘这手艺不输万宝斋的胡掌柜,很好很好!” 元若枝笑着受了袁管事的夸赞。 袁管事很爽快地支付了剩下的银钱,还说:“请姑娘恕我冒昧,我们家主子还有许多残破的书,而且放在库房里不便移动,不知道姑娘能不能随我入府去瞧一瞧?若姑娘能补,我们主家不会吝啬。” 邓掌柜当即就想阻止。 小东家花容月貌的,这《春华秋实》一看就是男子所书,一个没出嫁的姑娘,怎么能去别人家里! 袁管事连忙道:“还忘了同姑娘说我们主家是谁。” 他递上一早就准备好的帖子,道:“我乃公主府内的总管事,我们主子是平康大长公主。” 说完,他满面自豪的笑容,天下之大,能贵过他家主的人,屈指可数。 邓掌柜惊掉了下巴。 他也不是没见过贵人,但没见过身份这么贵重的人。 又想起胡掌柜坑他的事儿,更是后怕,要是得罪了皇上唯一的妹妹,清疏斋的招牌真要砸的稀碎。 元若枝却仍旧是宠辱不惊的模样。 她盈盈弯腰道:“先生恕罪,我不得空去。” “这……” 袁管事想都没想到,公主府也有被人拒绝办事儿的一天。 平康公主可是明说了要把小娘子请去的! 元若枝微微笑道:“的确是不得空,若先生肯改个日子,我便可以去。” 平康大长公主是个独居的寡妇,公主府能去,但是她今天去不了。 袁管事表情松缓了些许,道:“贸然相约,的确叨扰到姑娘了,那便约明日如何?姑娘明日可凭公主府的请帖入府。” 元若枝收起请帖,道:“好,那我便明日入贵府。” 元若枝今日还要回家去给老夫人请安,处理完铺子里的生意,便回了元家。 元家老夫人是个喜欢清静的人,元家多子多孙,平日里她也不叫小辈们去请安,只逢年过节,或者初一十五,让小辈们一道去略坐一坐就行了。 她老人家出了年仍旧不大好,养到如今精神头好了些,传了小辈们今日晚些去她那里坐一坐。 三房的人在元家没有什么地位。 做对了事,不见得有人夸。 做错了事儿,却有的是人等着挑剔。 这种事上,元若枝不会留错处儿给人家挑,她掐好了时辰回家,不早不晚地去给老夫人请安。 元老夫人院子正厅里,乌泱泱坐了一大片。 元若枝在兄弟姊妹里,模样是最出挑的,但身份却不是,她低眉敛目,不言不语,倒也没有什么人注意到她。 今日请安,原也没有什么大事,只一件叫大家热议起来。 大房最小的小娘子说:“去岁便没去宝河庄泡温泉,我一直惦记着呢!正好老祖宗身体好转,这天气又有些冷了,这会儿去,也不比冬天的时候差。” 大家七嘴八舌说起来,要带什么东西去宝河庄。 大房的大老爷是元老夫人第一个孩子,养的精细,花费的精力也多。 元老夫人与老太爷都是读过书的人,疼爱孩子却也很严厉,大老爷被教养的很好,他如今从四品的官职,担得起元家嫡长子的身份,娶的妻子也给他锦上添了花。 因此大房的人素来得宠,说话也热烈傲气。 聊天的小辈里,说得最多的就是大房的人。 三房作为不上不下的一房,又如元若枝这般身世普通,便静若水中月,一动不动。 等大家都说的差不多了,元若枝一个字都没说。 元老夫人叫小的们吵得头疼,敲定了出发的日子,便打发了大家伙儿走。 元若枝跟着大家一同告退。 晚上的时候,元若枝却听说姊妹们为泡温泉的事吵起来了。 温泉别院不够宽敞,去年今年新添了人口,从前小的孩子现在也长大了,加上老夫人和她的贴身丫鬟们,能去的只有十来位做主子的,可元家的大小主子远不止十位。 谁去谁不去,便成了问题。 元若枝想到还要去公主府帮忙修补旧书,其实也是没心思去泡温泉的,更不耐烦和姊妹们一起吵,便已经打定了主意不去。 翌日,元若枝清早便起来洗漱,公主府的马车,早不显山不漏水地在外等着了。 元若枝坐上公主府的马车,递了帖子见到了平康大长公主。 与此同时,聂延璋也坐着马车,从东宫出来,到了公主府。 第7章 元若枝从见过这样好看的男…… “参见公主殿下。” 元若枝没想到平康大长公主是这样好看的妇人,养尊处优的白皙面容根本看不出年纪,微有些丰腴的身材,越发让她显得年轻。 平康大长公主宽袖搁在织金的八幅裙面上,兴趣浓厚地打量着元若枝,果然好生漂亮的小姑娘。 她跟袁管事说:“你倒是没骗我。” 袁管事笑道:“小的怎么敢骗您。” 元若枝不知道他们在猜什么哑谜,便只问道:“不知道公主让臣女修的书,究竟破到了什么地步。” 平康大长公主很喜欢元若枝不谄媚的性子,笑着起身道:“你随我来。” 元若枝跟在她身后,一路穿过朱墙碧瓦,假山游廊,从花团锦簇的地方到了清幽之处。 公主府的内书房,掩映在一片林子里,雅致清净。 平康大长公主带着元若枝进书房,里面一股子陈旧与发霉的味道扑面而来。 她说:“这里叫几场雨水给淹了,还没来得及清理。不过要紧的一些书,我已经着人清理出来了,都在次间里。这里头的书,若能修补都修补了,若不能,便先紧着要紧的书修。” 元若枝进去看了一眼,蓝色的封皮,字迹都晕染开,几乎难以辨认,肯定要撕了重新用纸张补。 但是她能补纸,却补不了驸马爷的字。 “大长公主,次间的书,也是像这样损毁的吗?” “是啊。怎么了?” “驸马爷的字舒畅飘逸,功底十分深厚,恐怕很难有人能描摹出六分神态。” 平康大长公主笑吟吟道:“这你不必担心。” 话音未落,来了丫鬟过来请她。 平康大长公主听完丫鬟耳语,便吩咐了随从的苏嬷嬷引元若枝去次间,又跟元若枝说:“我去去就来,若有什么要求,直接使唤下人便是。” 元若枝福一福身子,送平康大长公主离开。 “我姓苏,姑娘叫我苏嬷嬷就是。” “苏嬷嬷好。” 苏嬷嬷自报完家门,领着元若枝去到次间。 元若枝跟着踏进宽敞的次间,放眼扫去,内里空间比她父亲的整个书房还要大。 次间内干净整洁,长长的朱漆桌案上摆着许多书本、笔墨纸砚,以及几张誊抄好的文章。 苏嬷嬷总是带着很妥帖的笑容说话:“这些便是公主请姑娘修补的东西。” 元若枝低头第一眼,却是叫几篇文章给吸引住了,并不是文章好,而是字迹笔力劲健,筋脉畅通,精妙有筋骨,又隐隐透着清俊舒朗。 与驸马的字十分形似,可气韵上却远远高出驸马的字迹。 看这纸张与墨水,却是新书就的文章。 元若枝不禁问道:“大长公主可是请动了内阁的几位朝廷重臣誊写的?” 不得不说,阁老们日理万机,这可真是……有些大材小用了。 “这是……” 苏嬷嬷正要说话,外面传来一道清冷的男音:“你不认得我的字?” 元若枝与苏嬷嬷同时回头,苏嬷嬷一脸意外,而她则是极力隐藏下眼底的惊讶,不……应该说是惊艳。 男人穿着青碧色曳撒,身材修长清癯,细长的锁骨与锋利的喉结处,织金滚边衬在他白皙的皮肤下,隐隐流动光彩,疏冷而华贵。 他骨相完美到毫无瑕疵,唇薄而红。 最拿人的却是那双如墨沉郁的双眼,在浓密鸦羽般的睫毛微微扇动之时,不经意地便抛出一道慵懒而冷郁的眸光。 元若枝从见过这样好看的男人。 仿佛夺取天底下所有珍宝的光芒,都不及他轻挑眼梢时溢出来的万分之一。 聂延璋不徐不疾地走近,似一株裹了冷霜的翠竹,能叫人闻到唯恐亵渎的幽幽竹香。 他停在元若枝跟前,似笑非笑地问道:“你可认得我?” 太子说话,苏妈妈哪里敢多嘴。 与别的小丫鬟一样,她只敢静默地站在一旁而已。 元若枝很镇定地福了身子说:“不认得。” 她心里却疑惑,听说平康大长公主是生过一个孩子,但是早早便夭折了。 这位既不是公主的孩子,那是谁呢? 他不仅在公主府内出入自由,连府里的下人都怕他,自然是地位不输大长公主的。 元若枝的心口猛然一跳,难道说…… 她极力克制住自己的表情,目光里仅仅只流出难以察觉的讶然。 可还是叫聂延璋发现了。 他懒散地笑了笑,声音也是漫不经心的:“你既不认得我的字,也不认得我的人……” 却说,要嫁给他。 很好,十分好。 元若枝仿佛被人拿捏住了小辫子,她即刻跪下请了安:“太子殿下万福金安。” “嗯。”到底是有些脑子的,聂延璋抬脚进了次间。 元若枝不知道这声“嗯”到底是让她起来,还是不让她起来。 苏嬷嬷扶起元若枝,压着声音道:“太子殿下进去了,姑娘也进去吧。” 元若枝小声问道:“那字是太子殿下写的?” 苏嬷嬷悄悄点了点头。 元若枝更加意外,闻说太子文武双全,原来不止是颇通文赋,字也写得这样超凡脱俗。 元若枝进了次间,与聂延璋比肩站着。 平康大长公主忙完了事情折返回来,人刚进来就瞧见聂延璋也到了,她便笑问:“太子怎么自己先来了?” 元若枝与聂延璋双双回头,平康大长公主眼前一亮,好一双绝色的容颜。 小娘子里,她没见过比元若枝还漂亮的人。 小郎君里,她没见过比聂延璋还好看的人。 凑在一块儿简直像天界的金童玉女,般配极了! 这样的两个人不知道会生出多么好看的小娃娃。 平康大长公主嘴角抿了个暧昧的笑,放了旁的皇子身上,十二岁早早定下了亲事,聂延璋都十六了…… 聂延璋不知道姑母在打什么主意,只回了她道:“孤不知道姑母有客人,便擅自来了。” 平康大公主说:“无妨,没有唐突到元家小娘子就好。” 聂延璋凤眸敛起。 元家的小娘子啊。 此时元若枝静默不语,力求不再惹起太子爷的注意。 背后评论他的字迹被他捉到,似乎已经开罪了他。 若叫他知道,她在昭光寺里利用他的名声对付霍氏…… “都别站着了,坐着说话。” 平康大长公主走进去请他们坐,又跟元若枝说:“你说驸马的笔记难仿,这可难不倒太子。他不光能写一手阁臣们人人拜服的好字,也很会模仿旁人的字迹。这便是太子模仿的文章,你瞧瞧。” 元若枝刚要接过去,聂延璋忽轻声道:“你不是已经看过了吗?” 元若枝:“……” 平康大长公主好奇地瞧了聂延璋一眼,他可不曾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哪怕只是分出去半截眼神。 何况眼前的这位,还是个小娘子。 这是怎么了? 元若枝手腕略滞片刻,便从容接过文章说:“初看未曾看分明,臣女再看看。” 她好像不怎么怕他。 聂延璋懒懒地眯了眯眼,轻缓暧昧的音调拖得很长:“那你可得把孤的字迹看仔细了。” 元若枝还是有些忐忑的,不过是说一说他的字迹,这就得罪了太子殿下吗? 那他的确是太过喜怒无常了。 幸而有平康大长公主在,元若枝整理修补书籍的过程并没有很煎熬。 但身在暴戾野兽之侧,如何能安心? 一直到日薄西山,脱了身,她才算是一颗心放到肚子里去。 元若枝离开公主府的时候,平康大长公主很高兴地说:“你若得闲的时候,便送信过来,我使人去接你。或者,让你母亲送你一同过来也好。你在书房补书,我便与你母亲说说话。” “多谢公主美意。” 元若枝停顿了片刻才说:“但是如今继姐快要及笄,母亲怕是抽不出身陪我过来。” “继姐”两个字就很耐人寻味。 平康大长公主没有多问,让苏嬷嬷送元若枝走了。 随后她便让人去打听元家的事情。 元家三房的事也不是什么辛秘。 平康很快便知道,原来元若枝有个继母,且还是个生过一子一女的继室。 “好厉害的手段,二嫁还能嫁到官宦人家,元家小娘子这位继母的手段可不简单。难怪她也是个玲珑心思的,恐怕打小在继母手底下度日很艰难。” 平康大长公主说完,便下意识看了聂延璋一眼,却见他脸色很冷淡,没有半点动容的样子。 这也不奇怪,她这好侄儿能有同情心才怪了。 连血亲他都不会的施舍半点心软,何况是个陌生的女子呢。 第8章 漂亮到让人怜惜的小绵羊,…… 元若枝回到家中的时候,元家到处都还在叽叽喳喳的,不是议论泡温泉,便是说新奶奶半年后进门的事。 两件事恰好都和元若枝有关联。 头一件泡温泉的事,元老夫人已经决定带去的人里,剔除元若枝,说是先紧着年纪小的小娘子去。 元若枝已经算大的了,今年便不去了。 但元若娴在府里一直讨人喜欢,她却是要去的。 府里人口多了,自然是要委屈一些人的。 但也不能空委屈他们,元老夫人吩咐温妈妈到这些小娘子、奶奶们院子送一些好看的珠花,一是为安抚她们,二是为了告知她们不能去宝河庄的消息。 元老夫人乃是家中地位最高的长辈,她说谁不去,谁的口里也不敢有个不字。 她老人家还给了些精巧的珠花来做了做脸面,其实已经很足够了。 不患寡而患不均。 各房各院小娘子跟小媳妇们,心里该不高兴还是不高兴。 懂事些的,在温妈妈面前很收敛,失落归失落,却不说难听的话。 不懂事些的么,当场就拉了脸,或是翘气了,珠花都不要的也有。 温妈妈这差事可不好办,但元老夫人能吩咐她来办,至少也是可以办妥帖八|九成的。 就是心里觉得疲乏。 毕竟谁愿去瞧人家的冷脸呢,瞧多了她心情也不好。 温妈妈最后才走到人语堂的。 人到的时候,步子都变得沉重了许多,却还要强堆起笑脸,好声好气地问院子里的人:“枝姐儿在吗?” 小丫鬟答说:“不在。” 温妈妈心想,不在也好,省得她要见了这位多费口舌。 她便捡了个伶俐的丫头,说明白了事情原委,把珠花交给了小丫鬟,如释重负地离开了人语堂。 元若枝此时正在过穿堂,人走得发了汗,便在穿堂里坐着休息。 这间穿堂乃是从人语堂到元老夫人院子里,必经之路。 温妈妈恰恰好就路过了这间穿堂,她听见里头有人说话,提及的还是泡温泉的事儿,免不得停下脚步细听,稍一分辨,便知道是元若枝的声音。 府里这位姑娘的声音最入耳,想不认出来都难。 元若枝跟玉璧说:“老夫人会派人来的,今日你们两个不必收拾出门的东西。” 玉璧很失落,刚才她还高高兴兴想跟着去泡温泉,一下子叫元若枝一盆水给浇冷了。 她还抱有一丝希望地说:“那也未必就舍下姑娘,姑娘真就不想去?” 元若枝同玉璧道:“宝河庄是老夫人八年前买的,头三五年的时候,老夫人去时兴致还很高。近两年去的时候,早就兴致缺缺,不过是为了小的们高兴,才撑着跟着一道去。去年打入秋开始,老夫人的身子便一直不太好,今年要不是念在家里几个小的会走路会说话的份上,恐怕她老人家都懒得起身去了。” 玉璧点头:“也是。” 可庄子是老夫人的,她不说去谁敢起头说去。 元若枝继续道:“几个快要及笄的小娘子还为此闹了起来,老夫人心情现在便已经不好了,等到了庄子上,不知道更要有什么心烦。” 她们何必跟着去受罪? 本就是爹不疼娘不爱的一房,去了也是当人家吵架垫背儿的,她可没功夫受这份委屈。 玉勾不禁说道:“姑娘心思真细致。” 元若枝心说,当过家和没当过家的人,想法自然是不一样的。 她能猜到老夫人的心思不奇怪。 玉璧却是误会了:“姑娘真孝顺!这点事儿上也想着不给老夫人添麻烦。那奴婢也不想跟着去了。” 元若枝笑了笑,懒得解释。 温妈妈听见元若枝在内里动了步子,连忙找了个地方躲了躲,等元若枝走了,才自言自语道:“……竟没瞧出来枝姑娘是这样个通透体贴的人。” 温妈妈过了穿堂,直奔老夫人院子里。 她事无巨细地将到各处送珠花的经过说了。 元老夫人听到小辈们的反应,着实有些心寒。 直到温妈妈说起穿堂里听到的那番话,她才双眼发亮,十分惊讶。 元若枝那番话,可真是说到了她心坎儿上! 她的良苦用心,竟只有这一个孙女知道。 温妈妈又道:“枝姐儿瞧着像是从外面回来,不知道是不是去了别的小娘子家做客。老奴从人语堂过去的,时间没个准儿,定不是故意说给老奴听的。” 元老夫人沉默良久,不禁叹了口气,说道:“姑娘里,往日我最疼老大老幺的女儿和孙女,几个不懂事的丫头,这次闹的最厉害。昨日还吵着让我拿主意做主……” 那时她正头疼,听她们吵吵嚷嚷的更难受,当时是有些心寒的。 “没想到,最懂事最体贴我的,竟是老三的丫头。” 元老夫人稍稍皱了皱眉,想起平日这孩子虽生了一副好看的脸,却总是不声不响的。 霍氏可不是个好相与的,不知道她是不是习惯了忍气吞声才这样。 一时间,自觉有些委屈元若枝了。 元老夫人跟温妈妈说:“打听下,枝姐儿出门去的哪里。” 府里小的多了,她管不过来,也不是人人的动向她都清楚的。 温妈妈领了命便去了。 . 元老夫人带着小娘子们去宝河庄,不日便要出发。 元若枝则偶尔会去公主府,帮忙修补一些不便拿走的旧书。 便于拿走的,她都还是带回来修补,或者交给邓掌柜。 值得一说的是,这几日运气好,竟一次也没碰上太子。 聂延璋出入哪里都跟到无人之境一样,既不打招呼,旁人也不敢拦他。 元若枝有意提防,尽量不撞上他。 这日元若枝从公主府离开,可不巧,带着休息间里的丫鬟从二门走的时候,和带着陈福的聂延璋碰上了。 元若枝同聂延璋请了安。 玉璧玉勾双双跪下,在地上瑟瑟发抖,压根不敢看聂延璋一眼,哪怕只是瞧他衣服上的花纹呢。 聂延璋似乎急着进公主府,应都没应,直接就进去了。 元若枝很自觉地站起身来,跟着苏妈妈一起离开公主府。 玉璧玉勾两个到了马车上,便像煮沸的开水,不能安静了。 “那那那便是太子殿下吗……” 玉璧边说边擦着冷汗,和玉勾对视了一眼,说:“我还以为……” 还以为长得很吓人! 元若枝轻笑出声。 起初她也以为很吓人,但是太子长得不吓人,性子却难捉摸,脾气的确是不好捉摸的。 但她也不怕就是了。 一个死在她前头的短命鬼,也没多久的活头了,在他死之前不要得罪他就好了。 公主府内。 陈福见了元若枝也是痴了一会子,但那痴痴的眼神里,绝无轻薄意思。 只是宫里见多了各种各样的美人,宫外还能见到元若枝这等美人,着实有些吃惊。 但他总觉得有些眼熟,却想不起来哪里见过。 陈福跟在聂延璋后头,小心翼翼地笑着说:“不知道哪家的姑娘,生得竟然……竟然和殿下能媲美。不,不,到底还是比不上殿下。” 说完他就后悔了,殿下怎么会关注一个女子的容貌呢! 聂延璋唇边浮出个深深的笑意:“那副皮囊是很不错。” 陈福骤然间毛骨悚然。 殿下这、这比不搭理他还要恐怖。 总觉得殿下是要把那副好皮囊据为己有一样。 而一想到聂延璋占有喜欢物件儿的样子,他头皮顿时凉下不少。 陈福不安地亦步亦趋跟在聂延璋身后。 转弯的时候,聂延璋突然停下脚步,徐徐转身,冷不丁问他:“想起来没有?昭光寺。” 陈福愣了片刻,随即愕然到一双不怎么大的眼珠子,都要从眼眶里掉出来了:“殿、殿下是说,那位便是昭光寺里……”胆大妄为、玷污他家殿下的小娘子?! 好家伙。 老天不长眼啊。 竟把这样一只漂亮到让人怜惜的小绵羊,往邪龙的口中送。 第9章 普天之下,恐怕人没有敢嫁…… “姑娘,那公主府日后您还是少去为妙。” 元若枝怎么会不明白玉璧的担忧呢。 平康大长公主倒是没什么,要紧的是太子殿下,喜怒无常的,说不好哪天就招惹了他。 元若枝说:“便是不去,也不能得罪公主,容我过两日再找个借口婉拒。” 玉璧点头赞同。 主仆三人从二门走回人语堂,路上已经听到了关于腾院子的流言蜚语。 若只是大家商量怎么空出一间院子来,倒也没有什么值得说的。 可霍氏在这件事里,却大出了风头。 她要把她现在和元若娴一起住的堆蕊轩腾出来,留给准九奶奶。 堆蕊轩虽说不如人语堂大,但到底也是两进的院子,给年轻的新奶奶住,绰绰有余。 上上下下都在说霍氏贤良淑德。 据说主意还是元若娴出的,这母女俩的名声如今好极了,简直是人人称赞。 玉璧一听就觉得窝火,她不高兴地说:“三夫人腾出堆蕊轩,那她跟娴姑娘住哪儿?住东北角的院子吗?做给谁看呢!这不是明摆着让人戳咱们姑娘的脊梁骨吗!” 大业重孝。 哪怕霍氏只是个继母,元若枝身为小辈,还是该尊重着她。 若叫人知道霍氏这个当母亲的,居然只是和女儿挤着住一间小小柴院,而元若枝这个继女却心安理得霸占着大院子,元若枝便是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说,也要叫人给骂死。 前一世元若枝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十分紧张,生怕名声有所损伤。虽说她最后也没住进东北角的小屋子,但人语堂三分之二的位置,却是让给了霍氏跟元若娴。 玉璧在人语堂内逛来逛去,越逛心里越烦躁。 能不烦躁吗。 元家上下四房百来口人,虽说修葺房屋都是公中出钱,但公中只管修破碎,却不管修好看。 整个人语堂都是郞氏活着的时候,自己花钱花心血,一手一脚打理出来的,入木三分的牌匾,漆金的木楹联,还有嵌入墙面的隔扇,厚重的多宝阁,这些都是带不走的。 玉璧边说边哭:“咱们姑娘若出嫁了,凭谁住这儿,我们都无话可说。可凭什么便宜她们啊!一个是填房,一个是假的元家小姐,也配!” 玉勾生怕玉璧祸从口出,捂着她的嘴巴,把人带到廊下说:“……你小点儿声。叫人传出去了,不正好中了三夫人跟娴姑娘的下怀?” 玉璧抹了抹眼泪,四处张望:“咦,咱们姑娘呢?” 玉勾指着西梢间说:“姑娘自打一回来,就回屋子里了,我这不是见你气得无处发泄,才没在姑娘跟前伺候么。” 玉璧快步走到西梢间窗下,探着脑袋往里看,只见元若枝正气定神闲坐在长桌前,悬腕握笔,不知在宝蓝册子上写着什么东西。 玉璧跟玉勾悄声进去。 元若枝头也不抬地吩咐道:“倒杯茶来。” 玉勾忙不迭去了,玉璧走到元若枝跟前问道:“姑娘这是……” 她低头看去,元若枝似乎没过脑子的在写东西,而且写的全是贵重物品的名称,什么金镶玉雀登枝簪,玉如意,羊脂玉扳指一对。 这是在造册。 玉璧问道:“姑娘写这个干什么?” 元若枝抬起头,顺便松了松手腕子,道:“她不是想要我娘住的院子吗,倒也不是不能给她,却要看她住不住得起了。” 玉璧还没明白,玉勾的茶来了。 元若枝略喝了些茶,继续造册。 玉璧和玉勾便未打扰,俩人在廊下伺候着。 玉勾素来话不多,但是内敛细心,她小声跟玉璧说:“先三夫人的嫁妆还记得吗?足足有二百八十多抬。” 玉璧说:“记得,那怎么不记得。别人家嫁姑娘一百二十八抬便足够了,郎老太爷疼咱们先三夫人,给的嫁妆比儿子娶妇的聘礼还丰厚。” 玉勾抿嘴一笑:“时隔那么久,嫁妆里有什么东西,除了咱们姑娘,恐怕三老爷都不清楚。若咱们搬去东北角那里,先三夫人留下来的东西肯定都带不走的。这里头有什么,还不是咱们姑娘说了算。最多三老爷跟着‘核实’下,但是你想,三老爷有那个耐心吗……” 玉璧登时明白过来,“姑娘好狠的主意啊!好啊!好得很!就要这样狠!” 她切齿冷笑道:“哼,霍氏不是大方贤良吗,咱们就要比她还大方还贤良,咱们都不跟她分住院子了,直接把人语堂让给她,我要看看她还敢不敢住进来!” 玉勾细声地劝道:“……所以凡事要信得过姑娘。你瞧,姑娘比咱们有主意多了。” 玉璧下意识往西梢间里望了一眼,似乎找到了主心骨似的,心一下子就定了。 她也要像她们姑娘这样,行事稳重从容,不毛躁。 . 造册的事情,元若枝当过家,很有经验。 真真假假的东西混进去,除非霍氏手里有一份她母亲的嫁妆册子,否则谁也辨别不了她新造的册子上哪些真实存在,哪些压根就不存在。 而这就是女子为数不多受到律法保护的地方了,便是丈夫,也不便过问妻子的嫁妆。 郞氏的嫁妆传到元若枝手中,如今只有她一个人知道里面究竟都有些什么东西。 元若枝造了新册子出来,次日便如约还去公主府。 公主府的马车仍旧在外等着。 这一次,元若枝出门后,温妈妈的话就传到了元老夫人的耳朵里:“是外府的马车来接的,枝姑娘敢上人家马车,约莫是跟她交好的小娘子家中,亦或者是郎家人?”她却又嘀咕说:“但那马车很是华丽,缎面的帘子,车顶好像有天然香楠木的纹理,实在不像郎家人坐的起的车马。” 元老夫人皱了皱眉头,头上鹤鹿同春的深蓝色抹额,也跟着微微扯动。 她手里捻着一串佛珠,自言自语地说:“天然香楠木做马车?真奢侈……枝姐儿什么时候认识这样的贵人了?” 元老夫人同时又想到元若枝的婚事。 其实这一桩不太靠谱的婚事,当年不过是两家当家人酒后说的话,既没交换信物,也没有人做见证。 大家只是口头上知道有这么回事,若昌平侯府不认,元家也无可奈何。 想也知道,昌平侯府如今是什么个地位,魏家还能看上他们元家吗。 所以元老夫人一直没有对这件事上心。 元老夫人忽问道:“听说霍氏带枝姐儿去跟小侯爷相看过了?” 温妈妈说:“这个老奴就不清楚了,要不老奴现在去问问三夫人?” 元老夫人抬手拦下了她:“不用了。事情有准儿了,老三会跟我说的,没说便是有别的缘故。” 元永业自然是还没说的。 不管怎么样,魏家既然答应了相看,好坏总要给个说法。 他女儿生得闭月羞花,配魏锋程难道还不够吗? 既没信儿,且再等等。 . 元若枝到了公主府,还和之前一样,去公主府里的书房修补旧书。 这回她很幸运,没碰到聂延璋。 平康大长公主告诉元若枝:“本宫今日没请太子殿下过来。” 元若枝笑着到了谢,男女共处一室,本就该避嫌。 平康大长公主知道元若枝的忧心,便很亲昵地拉着她的手说:“太子殿下是无状了些,但是男女之事上,你大可以放心。他的身边到现在都干干净净,连个贴身伺候的都没有。” 元若枝虽然对聂延璋私事没有兴趣,但是太子殿下都十六了,按理说应该早就通晓人事才对。 莫非……他有什么隐疾? 平康大长公主经过这些日子的观察,发现元若枝是个很知道轻重的小娘子。 又或许她身边孤寂,总没有合心意的人陪伴,同元若枝说的话就有些多了:“太子生的那般好看,便是名声不大好,想伺候的他也如过江之鲫一样多。不过他处理过几个之后,那些个人便消停了心思。” 就知道是有特殊缘故的。 元若枝也没深究“处理过几个”的意思,总之他处理人的手段,绝不是她想看到的。 平康大长公主忧心忡忡地感叹:“我这个侄儿啊,这辈子要是能娶妇就好了。普天之下,恐怕人没有敢嫁给他的。” 元若枝暗暗说,便是有,太子也无福消受。 太子备婚需要两年时间。 他可活不了这么久。 眼见走到了书房,元若枝便挽起袖子做事。 平康大长公主起初还能在旁边看一看,有时读到往昔驸马爷同她赌书泼茶时做的诗文,便忍不住用帕子摁了摁眼角,忧思难抑,红着眼睛离开了书房。 身边少了人,元若枝做起事情来便更加利索。 直到聂延璋都站到她对面了,她才瞧见。 倒不是怕他,元若枝因是从沉浸状态出来的,才惊得咬了咬唇。 聂延璋目光落在元若枝唇上,她的唇不染而红,轻咬下去,好像能溢出鲜红腥甜的血珠儿。 那才是好看的。 “太子殿下万福金安。” “嗯。” 聂延璋懒懒地坐在元若枝对面,也不说闲话,提笔就开始模仿驸马的笔迹写东西。 公主不是没有邀请太子吗? 他今日怎么又来了? 元若枝虽然有疑问,仍旧从容坐下,因是对坐,聂延璋提笔写字的样子,便落入了她的眼里。 不得不说,聂延璋的确是生得过分好看,什么衣裳都招架得住。 他今日穿的是红色的窄袖长袍,依旧是织金的滚边,贵不可言。 日光下,流光溢彩的细细金丝贴在他瘦劲白皙的手腕边,越发衬得他腕处干净雅致。 他的手指也很好看,十分修长,他本来就白且清癯,握笔的时候,五指便更像细长的竹节弯曲,仿佛流动着沁入肺腑的幽幽冷香。 他做事的时候很认真,且速度很快。 就像平康大长公主说的,他不光写的一手好字,还非常擅长模仿别人的字迹。 别人没有的天赋,在他这里,信手拈来。 他很多时候都像一个……像一个很有书卷气息,很儒雅温和的清翰林,根本不像外面传说的那么凶。 元若枝却知道,这一切都是表象。 她沉下心继续做自己的事。 渐渐的,她的呼吸声都变得均匀。 而聂延璋的气息更加匀停。 因为他睡着了。 元若枝:“……” 想过疯子发疯的种种暴力可怖场面,但万万没想过这一种情况。 第10章 太子正凝视着元若枝笑。…… 聂延璋写着写着,便松了笔,懒散地靠在椅子上睡着了。 他黑沉双眸阖上的时候,俊美精致的五官仿佛蒙上了一层朦胧的玉色,连薄唇都显得有些温柔可亲,很迷惑人。 但谁都知道他睁眼的那一瞬,可绝不是这般性情温柔。 外面伺候的人,一个都不敢动。 既不敢给聂延璋盖毯子,也不敢叫醒他。 谁知道什么时候就惹怒太子殿下了呢。 但她们还是怕,怕什么都没做,也惹得太子不悦。 就连苏嬷嬷都不敢拿主意,还要去派人请示平康大长公主。 元若枝并不知道聂延璋睡醒了会怎么样。 她既不想招惹他,也不想得罪他。 按照太虚幻境里的天书所写,她轻易也不会死,聂延璋没道理要她这块最大的垫脚石的命。 所以以不变应万变最好。 元若枝便自顾补书,该调浆糊调浆糊,该洒水洒水,也不管是否会吵到聂延璋。 好似眼里压根没这个人。 书房外,尽管丫鬟们极力的克制声音,可行动的脚步,衣料的窸窣却是无法避免。 聂延璋五感超凡,他就是在极细微的声音里醒来的。 一睁开眼,外面的丫鬟各个惊恐连连,吓得赶紧低头,生怕被他余光射杀似的。 唯独眼前这个姑娘,元家的小娘子,正气定神闲埋头补书。 “你在把孤当死人?” 聂延璋刚睡醒,声音还很沙哑。 他说什么都像是在问“今日下不下雨”那般云淡风轻,却一贯地带着一股特别的慵懒。 外头的丫鬟听到个“死”字都吓坏了,已经双腿发软地跪下,开始默默为元若枝祈祷。 祈祷平康大长公主在太子殿下发疯之前赶来,好救下元家小娘子一命。 元若枝手腕一顿,一边低头补书,一边平静地说:“死人睡着可醒不来了。” 聂延璋倏忽间扬起了唇角,他其实就是好奇,元若枝是不是一直在心里默念他是死人,便可以做到无视他。 竟然不是。 她没将他当死人呢。 他,活的呢,在她心里。 “抬起头来。” 元若枝抬头,对上了聂延璋那双摄人心魄的眼睛。 这时候她才看到,他的眼里布满了红血丝,像是昨夜未睡好,或者没睡。 难怪方才会睡着。 聂延璋忽倾身往前,胳膊肘撑在桌面,单手托腮,凝视着元若枝,轻轻呢喃:“孤,是活的?”像是和极其亲密之人说话。 元若枝点头,声音还如之前那般波澜不惊:“活的。” 聂延璋顿时就笑了,是那种单纯的,纯澈的笑容。 他的睫毛很长,笑时轻扇下来,能够压制住他眼里骇人的气质,甚至在浓黑睫毛的遮盖下,他可以说看起来有些……纯良无辜。 元若枝心尖颤了颤。 莫名的,聂延璋这副模样,是叫人有些可怜同情的。 ……但是谁会去同情一个疯子! 平康大长公主就是这时候赶来的。 元若枝是她请来帮忙的人,若在她手里出事,那可大事不妙。 结果她从小憩中慌忙起来,头发也未曾梳好,却在书房门口瞧见了这样一幕——太子正凝视着元若枝笑。 平康大长公主人都傻了。 不是丫鬟着急忙慌喊她来救元若枝命的吗! 这……哪里需要她救命。 平康大长公主走进来笑着问聂延璋:“太子,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 聂延璋脸上还延续着方才的纯良的笑,仿佛撒娇一般:“孤爱重姑母,姑母吩咐的事,自然想快些替姑母办好。” 平康大长公主见聂延璋双眼血红,便问:“瞧你着眼睛红的,可是没睡好?你快去睡吧。我这事不急在一时。” 聂延璋懒洋洋打了个哈切,从善如流:“那孤去了。” 聂延璋轻车熟路地出去了,都不必丫鬟带路。 好似这里就有他的宅院。 平康大长公主让元若枝免了虚礼,很抱歉地说:“太子已经几年不常来我这里。许是我托了他帮忙,才来得勤了。是不是吓着你了?” 元若枝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只微微笑着说:“公主,这些书破的都不厉害,我继续修补。午时之前肯定可以修补好的。” 午时前,元若枝修补完了书,洗净了手,同平康大长公主委婉地说,因要及笄,家里不许她频繁出门,待后日修补完余下的几本书,日后便不来了。 平康大长公主心里明白,也就没有挽留。 走的时候,她亲自送元若枝出去的,路上经过一间内宅的院子,院门开着,里头还有丫鬟洒扫,显然是有人住的。 平康大长公主说:“太子来了就住这里。这是他……他姨母从前住的院子。” 元若枝听到“姨母”两个字,方知道这公主府,还大有来头。 聂延璋的姨母当时嫁的也是有名的武将之家。 也不是什么忌讳的事,平康大长公主便说:“我出嫁的早。那时我父皇在世,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公主嫁出去便住夫家,不赐府邸。我夫君去世后,旧宅里住着小叔子一家子,我不想跟他们住,也不便搬回宫中,后来……皇上就将这里就赐给我了。” 元若枝在心里悄悄将话补全了。 后来韩氏九族因谋逆而灭族,抄家查封了宅院,这里便收归皇家。 这处宅院太大,普通官宦人家没有资格住这般规模的宅院,而且除了平康大长公主,又有谁敢毫不忌讳地住这里? 平康大长公主把人送到二门上,元若枝请她留步,她才折返。 折返时,平康大长公主纳闷地问苏嬷嬷:“你说,太子是不是对元家小娘子,有些特别?” 苏嬷嬷思量片刻说道:“……老奴觉得,太子殿下不像这样的人。”不像这样友好。 平康大长公主心里也觉得有些奇怪。 . 元若枝回到元家,便去找元永业。 但今日元永业下值下得晚。 元若枝回人语堂后,后来在他书房略等了一会子才等到他。 见到元永业的时候,他身上还穿着常服,手里拿着一摞公文。 元永业进书房的隔间去换衣服,元若枝看到公文写着“盐”字,便拿起来瞧了一眼。 “那是浙江盐案的公文,有什么好瞧什么?”元永业换好了衣服从隔间出来了。 元若枝问他:“可是浙江布政使许谦文犯的案?” 事情闹的很大,元永业却还是好奇:“枝姐儿也听说了?” 元若枝不是听说的。 是从天书中扫到了一眼。 韩皇后被灭九族,绝不是皇帝一人之功。 许谦文便是抄没聂延璋姨母一家子的大功臣。 元永业道:“事发后,他逃了,朝廷正在追捕他。” 元若枝皱眉锁:“……逃不掉的吧,他家里还有那么多口人。”他至多只能选择,怎么死。 元永业知道的不清楚,他今日带回来的公文,也只是很细枝末节的东西。 他月不想和元若枝多说朝廷上的事情,便笑着问道:“枝姐儿,你来找我是干什么的?” 元若枝把玉勾熬的粥放到元永业桌上,说:“父亲尝尝。” 元永业很有兴致地走过去尝了尝,说:“你做的?很鲜的粥,加了什么熬的?” 元若枝淡笑回:“干货磨成的粉,还有小虾米。” “怪不得这样香……” 元永业吃了半碗,才坐下来说:“是为搬宅院的事情来的吧?” 他放下粥碗说:“爹不会让你搬出人语堂的,那是你母亲住过的地方。但是咱们三房人丁最少,占的院子却那么大,怎么也说不过去。你祖母跟你婶娘断不会逼着你搬出去,爹不想让她们为难……” 元若枝脸色淡淡地打断了元永业的话:“父亲,女儿不是想过来求情。” 元永业愣了一下。 元若枝继续说:“女儿是绝对不可能和她们母女一起住的。我愿意搬去东北角的小院子,明日我便腾出人语堂。但是东北角的院子放不下太多东西,明日您来我院里一趟,帮忙清点母亲的嫁妆。” 元永业更愣了。 他这女儿懂事得让他有些……有些不知所措。 元若枝福了福身子道:“粥也送到了,女儿告退。” 元永业僵僵地点点头,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 没过多久,霍氏便来了。 她素日很温柔可人,今日也是,她也带着粥来看元永业,还娇滴滴地说:“老爷,妾身为熬这粥,手都烫红了,您瞧瞧。” 元永业看了一眼,是很红。 霍氏又娇羞动人地说:“可是您最爱吃这荷叶粥,妾身疼也是甘愿的。可惜夏季未至,只能用干荷叶熬制,待夏天到了,妾身用新鲜的荷叶给您熬,那才香。” 说完,她起抬头,却对上了元永业冷淡的双眼。 元永业不知道为什么,今日很烦霍氏这般作态。 他的枝姐儿熬粥就不会烫手吗? 可枝姐儿为什么从来不说一句呢? 霍氏也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小心翼翼地把粥盛出来放到小桌上,才发现原来已经有人送过一碗海鲜粥来了。 元若枝又比她先来一步! 想也知道元若枝说了什么。 霍氏垂头搓着指腹上那一抹烫红,几欲垂泪:“妾身是真不知道怎么做了!九奶奶要进门,阖府上下都盯着咱们三房,妾身和娴姐儿不搬能怎么办呢?难道等着大家背地里指责咱们三房人少还占地方多吗?妾身这不是、这不是心疼老爷吗!” 元永业瞥她一眼,冷声问道:“你觉得,枝姐儿是这样跟我说的?” 霍氏怔住,“不、不是吗?” 元若枝素来是这样告状的。 元永业狠狠摔了手里的书,声音是从牙齿缝里挤出来的:“枝姐儿说,她搬去东北角的院子,让你去住人语堂。” 霍氏一时间惊住了。 元若枝大方到……疯了? 这比她想象中的结果还要好。 霍氏扯了扯嘴角,才压下眼底的惊喜说:“妾身怎么可能舍得让枝姐儿住那个小院子,让枝姐儿和妾身一起住,妾身也要照顾她,尽一尽母亲的责任。” 元永业却不敢信,霍氏会“照顾”元若枝。 但准九奶奶进门,院子是一定要腾的。 可枝姐儿又不愿意和霍氏住一块儿,三房腾院子的事情已经传出去了……这件事恐怕真的要委屈她女儿了。 元永业头疼地挥手让霍氏离开了。 翌日,元若枝从公主府回来,苏嬷嬷亲自送的她。 临到分别前,苏嬷嬷笑着道:“这都走到家门口了,姑娘也不请我进去喝杯茶?” 元若枝瞧着苏嬷嬷坚定的眼神,婉拒不过,便带着人进去了。 可不巧,她刚到人语堂,霍氏的人正在往里面搬东西,阵仗大得整个府里都知道了。 第11章 打脸 元若枝也没想到竟这样巧,苏嬷嬷要进门做客,霍氏就正好往她院子里搬东西了。 她同父亲说过的,绝不与霍氏同住一个院内,看样子父亲是允诺了霍氏跟元若娴住进去,那她今日便在东北角的小院子待客了。 苏嬷嬷看着人语堂这么大的阵仗,也是有些意外的。 她温和地笑着说:“老身来的不巧,枝姑娘这是在挪院子?” 元若枝淡笑说:“不是,是这院子要易主了。苏嬷嬷要是不嫌弃,随我去我的新院子里喝茶吧,不过我的新院子有些小,有些旧,有些破了。” 苏嬷嬷哪里有拒绝的道理,便应了一个“好”字,还说:“只要是姑娘的茶,在哪里老身都去喝。” 这厢元若枝刚引着苏嬷嬷往东北角的小院子去。 元老夫人那边就得到了消息。 温妈妈一脸大事不好的样子,着急上火地说:“那马车是平康大长公主府的!” 元老夫人惊了,平康大长公主乃是皇帝唯一的亲妹子,也可以说是皇上唯一的同辈亲人了,是真正的皇亲国戚,他们元家可没有资格搭上这样的皇室宗亲。枝姐儿是怎么搭上的,还把人给请家里了,却没有说一声! 元老夫人攥紧了佛珠,镇定地问:“可问清楚了?没有错儿?” 温妈妈哎哟一声,道:“车夫亲口说的,那车上还有公主府的标,小小一个印记,却有‘平康’二字,哪里错得了。” “平康”是先帝赐给大长公主的封号,谁敢恰恰好与这两个字撞上? 元老夫人立即严肃地说:“公主府的人进府了?一定是去了人语堂,我现在马上更衣,你快去把人请到花厅正厅里,以上宾之礼待之。” 温妈妈欲言又止,心想着情况未必这样糟糕……万一枝姐儿已经把人带去了人语堂,倒也不算落了脸面。 温妈妈加快了步子往人语堂去。 在院子里看了一圈,都没见到元若枝的人,更别说公主府的人。 她心道不好,又担心客人略坐了一会儿,可能走了。 便扯了小丫鬟问:“可看见枝姐儿和贵客了?” 小丫鬟乃是霍氏身边的人,霍氏早对自己的人有有吩咐:“若枝姐儿回来了,拿乔做章要搬东西走,谁也别拦她!” 谁还管枝姑娘去了哪里! 小丫鬟噘嘴说:“去了东北角的院子呗!她自己乐意去的,又没人逼她!” 温妈妈心头一震,东北角是个什么劳什子院子,也配待客,还是贵客! 她恼不过,又见不得霍氏身边这样小年纪的丫鬟,都对元若枝这般不尊敬,一个大嘴巴子就甩上去,骂道:“糊涂东西!” 小丫鬟才开脸的年纪,挨这样一巴掌,哇哇大哭,转身就去找霍氏告状去了。 温妈妈则忙不迭先去给元老夫人传消息,再去东北角的院子请贵客。 人语堂里,霍氏从堆蕊轩过来,一进门就听说老夫人身边的温妈妈替元若枝出头,都打到她院子里来了,心里顿时撩起火,没好气道:“使阴招的小蹄子,在老爷面前倒是装出大方的样子,扭头去了老夫人跟前就告状。好哇,好好的脸面给你你不要,也别怪我不客气!” “温婆子人往哪里去了?” “去东北角的院子找枝姐儿去了。” 霍氏气冲冲就带着往东北角的院子里冲。 与此同时,温妈妈和元老夫人已经赶到了东北角的院子。 元永业下了值,才进二门,早就有人等在那儿,将他一并请去东北角的小院子。 元若枝和苏嬷嬷才坐定没有多久,热茶刚刚端上来,便瞧见了元老夫人与温妈妈。 元老夫人穿得十分端庄得体,宽袖上襦,八幅的马面裙,抹额上还缀着一颗小拇指大的珍珠,是她当年陪嫁中的一件嫁妆,很显郑重,只在很少数的场合才会佩戴。 苏嬷嬷见状,便认出了元老夫人的身份,她起身自报了家门,又同老夫人请安。 元老夫人慌忙扶起苏嬷嬷,受宠若惊:“贵人折煞老身了,快请移步至正厅中上座。” 正说着,元永业来了。 小小的一间院落,竟容纳了主仆十来个人,便显得十分拥挤。 元永业排众上前,给苏嬷嬷问好,亦道:“请嬷嬷移步去正厅,此处狭隘,委屈了嬷嬷。” 元若枝走到元永业跟前请安:“父亲。” 苏嬷嬷瞥了元永业一眼,淡笑着婉拒道:“不必了,我今日是来做枝姑娘的客人,枝姑娘住哪里,老身便在哪里喝一杯清茶。” 元永业连忙说:“那便请嬷嬷去人语堂。这间小院,不是枝姐儿住的院子。” 苏嬷嬷便转脸问元若枝:“枝姑娘,人语堂果真才是你住的院子么?” 不待元若枝答话。 霍氏已经领着丫鬟闯了进来,高声道:“她元若枝自己说要搬出人语堂,又不是我跟娴姐儿逼着她走的,凭什么伸手打我的人!” 一进门,霍氏完全傻眼了。 不止温妈妈在,元永业在,元老夫人也在,乌泱泱站了一片,不知道在干什么。 苏嬷嬷被众人挡住了视线,她略抬下巴往外扫了一眼,便冷着脸坐下,不轻不重地说道:“老身喝不起人语堂的茶,还是在这小院儿里吃一吃清茶吧!” 元老夫人与元永业脸色巨变。 老夫人狠狠地瞪了霍氏一眼,冲元永业使了个眼色。 家丑不可外扬,霍氏真是生怕旁人没亲眼瞧见么,还拼了命往上撞! 元永业先赔着笑同苏嬷嬷告罪,转身之后登时沉着脸,斥霍氏:“滚出去!” 霍氏十分委屈,她说的难道不是实话! 元永业将霍氏关在院门外,才折返回来,同苏嬷嬷赔罪:“贱内无状,惊扰了嬷嬷,嬷嬷赎罪。” 苏嬷嬷也未说什么,十分诚恳地起身欠身,请元老夫人坐下,还说:“贸然拜访,便不拘在哪里用茶,老夫人请坐下说话,否则老身也不敢吃您府上的茶了。” 元老夫人见苏嬷嬷如此客气,也不好推辞,便与苏嬷嬷分了左右,同坐在主位上。 小厅狭小,元永业都没得坐,只能与元若枝一同站在旁边。 温妈妈带着丫鬟守在门口,更是没资格往里站。 待小厅内安静下来,苏嬷嬷才淡声地同元永业说:“原来那位便是尊夫人……难怪枝姑娘不肯过去同住。” 元永业羞赧地低下头,双颊挂起僵笑。 元老夫人更是觉得难堪。 他们元家,从没有出过这样有失身份的妇人! 突然间,元若娴猝不及防闯进来了。 元老夫人和元永业直接傻眼了。 这可是在平康大长公主府的人面前! 霍氏母女今天也太没规矩了! 元若娴一看到元老夫人身边的贵人,就知道她今日闯对了。 她分辨得出来,那是真正的贵人,带着皇室风范的贵人。 与普通的官宦人家截然不同。 她们母女搬进人语堂的事,绝不能叫贵客误会。 万一传出去,她和她母亲的名声便在真正的勋贵圈子里,完了。 元若娴请了安,噗通一声跪下,语速快得大家措手不及:“贵人、老夫人、父亲恕罪。第一,母亲与我本是一片好心腾出堆蕊轩给进门的新奶奶住,并没有争夺人语堂的意思。第二,搬去人语堂,乃是枝姐儿与父亲首肯之后,我们才敢动身,绝未逼迫过枝姐儿。却不知……枝姐儿又甩脸子是什么意思。” 元老夫人盯着元若娴低下去的发顶,脸色铁青。 元永业的脸色也难看至极。 愚不可及! 唯有苏嬷嬷缓缓地皱起了眉头,问元老夫人:“这位小娘子看起来与枝姑娘一般大,不知道是府中第几位出生的小娘子?” 这问题问的元老夫人不知道如何作答。 元若娴根本就不是在元家出生的! 元永业上前作揖道:“嬷嬷,这位乃是我继室妻子带过来的女儿,娴姐儿。” 苏嬷嬷眉头拧地更深了,意味深长地说:“噢,原来是三老爷的继女?” 元永业恨不得把脑袋埋到地底下,硬着头皮说道:“正是。” “所以,三老爷的继女如今住在人语堂,而您的亲生女儿,住在……”苏嬷嬷抬头扫了这一间东北角的小小院落,却叫不出名字来,半晌才说:“住在柴房?” 元永业头皮发麻,张着嘴想解释,却忽然发现,解释不出来。 因为事实,正是像苏嬷嬷说的那样。 元老夫人紧紧地攥起了拳头,只想一脚把元若娴踢走。 难怪说娘蠢蠢一窝,果然什么样子的女人就生什么样子的孩子。 元若枝配得上当郞氏的女儿! 这一张老脸索性是丢光了,元老夫人也不怕再丢了。 她刻意起身挡在元若娴面前,阻止她再多嘴,同苏嬷嬷福身强笑说:“叫嬷嬷见笑了。宅院的事情都是小的们自行做主,尚且未禀过我,算不得数。枝姐儿是我们元家嫡出的血脉,我这个做祖母的,如何会亏待她?请您放一万个心。” 苏嬷嬷微微笑扶起元老夫人道:“老夫人折煞老身了。您不要怪老身多事,老身的确是不巧撞上,有些好奇罢了。” 元老夫人连忙道:“哪里会!嬷嬷是心肠慈善之人,才会有此义举。” 苏嬷嬷便顺水推舟地道:“既老夫人有家事急着处理,老身便不多留了,改日再登门做客。” 元老夫人与元永业忙不迭客客气气地将人送出去。 可不巧玉璧拿着元若枝造的册子来了。 她高声地道:“老爷,这是先三夫人嫁妆册子,已整理好了,待您一同核对完,奴婢便悉数交去给三夫人打理。” 苏嬷嬷懂了。 元家不仅让嫡出的姐儿住在柴房。 还纵容继母霍氏吞没元若枝亡母留下的嫁妆。 苏嬷嬷冷笑一声,临走前只留下了一句话:“想不到,元家竟是这样的家风……” 元老夫人气得差点晕过去。 揪了霍氏母女与元若娴去了她院子里跪下听训。 苏嬷嬷回府后,则将事情一五一十告知了平康大长公主。 聂延璋也听了个明明白白。 第12章 最后也是死在了太子手上…… 平康大长公主听了苏嬷嬷转述元家的事,五脏六腑都在着火。 欺人太甚! 她皱着眉骂道:“枝姑娘的父亲也是个不堪用的,继室在他眼皮底下做这些事,他竟也一分没有察觉?” 苏嬷嬷无奈地道:“那霍氏与继女娴姑娘,瞧着是个惯会闹的。枝姑娘与她们母女不同,老实又纯良。” 平康大长公主亦觉得如此。 唯有聂延璋懒散地靠在塌上,眼眸半阖,唇角勾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也不知在笑什么。 平康大长公主心知聂延璋不喜听这些事,眼见时候不早,便催促说:“太子还不去六部听政?再迟太阳就要落山了。” 聂延璋从塌上站起来,懒洋洋地说:“姑母不提,孤差点给忘了。陈福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只会说话的鹦鹉,说是给孤送到东宫里去,孤这就去取鹦鹉。” 平康大长公主张了口却没开口把人劝回来,待聂延璋走了才叹了口气,说:“自从他母后……他便越发堕落了,现在成日里就知道玩。我听六部的人说,政事他也不上心,反而性情愈发暴戾,心情不佳时,连他父皇都敢顶撞,六部阁臣现在通通都忌惮他。” 苏嬷嬷略有些同情地道:“韩皇后性情实在太暴烈。任谁在生辰日收到那样的礼物,也难以平静。何况太子那时才十岁出头,早已损了神智也未可知。” 平康大长公主无可奈何地回忆起来:“也是,他的疯病就是那时候更严重的。” 同时她又很担心:“韩皇后还没入冷宫的时候,乔贵妃便已经与韩皇后针锋相对,如今皇后一支只剩太子一个完人……” 余下的话,有些哀伤,她没忍心说完。 苏嬷嬷心里却是十分清楚。 乔贵妃与皇帝青梅竹马,当年在王府与韩皇后同为侧妃,而皇帝却立了韩氏女为后,聂延璋为太子,可想而知乔贵妃有多恨聂延璋母子。 乔贵妃膝下的皇子已成气候,夺嫡之日,可还有太子的活命的余地? 如今太子不过是快活一日,算一日而已。 半个时辰后,聂延璋果真提了金笼鹦鹉过来。 平康大长公主问他晚上在哪里用膳,聂延璋说:“自然陪姑母用膳,劳姑母替孤收拾安寝之处。” . 元家。 元老夫人召了长媳和三房的人过来商量腾院子的事。 元老夫人先下了定论:“未免有人染指枝姐儿母亲留下来的嫁妆,她还单独住人语堂。既然霍氏情愿腾出堆蕊轩,是你们的心意。别的我便也不多过问了,随你们怎么腾挪。” 霍氏和元若娴有苦说不出,东西都搬去人语堂了,却冒出个什么贵人,叫她们两个偷鸡不成蚀把米! 这下好了,不仅住不进人语堂,还失去了堆蕊轩。 元老夫人问元永业:“你可有意见?” 元永业连忙起身道:“儿子谨遵母亲安排。” 大夫人尤氏更没理由替霍氏说话,便笑着道:“待三弟妹的院子腾好了,儿媳就去安排人清理洒扫堆蕊轩,迎新媳妇过门。” 尤氏也是出了名的贤惠主母,扭了头笑容温和可亲:“三弟妹,你们想住哪个院子,只管跟我说,我明儿就叫人腾挪打扫好了,你们立刻就能住进去。” 霍氏与元若娴有苦说不出,现在除了东北角的小院子,哪里还有院子可住吗! 难道别房的人,还肯跟她们母女分院子住不成? 但事情是元老夫人敲定的,霍氏却也只能低头应了。 元老夫人还说:“娴姐儿,你幼时虽有些不守规矩,勉强可算活泼伶俐,今日委实无状,禁足三日,在家中好好地抄一抄《女戒》吧。” 元若娴差点心梗,禁足三日,那便不能去泡温泉了! 可她听说……听说魏锋程小侯爷家中正有一庄子,也在宝河庄附近,近日也是要去庄上游玩的! 岂不将撞上魏锋程的好机会,白白让给了元若枝? 果然,元老夫人目光温和地看着元若枝说:“娴姐儿不去,枝姐儿跟着我一道去吧。” 元若枝沉静地坐在元永业身边,整个人淡若菊花,直到此时才起身道:“孙女谢老夫人厚爱。” 事毕。 三房人一同离开后,霍氏在元永业跟前哭哭啼啼,她哭起来细声细语,往日有些我见犹怜。 元永业今日只觉得心烦。 霍氏摁着湿漉漉的眼角说:“这也太巧了,贵人偏生就什么都撞上,什么都知道了……人说家丑不可外扬,枝姐儿这是丁点儿不顾着家里的脸面,什么都刻意往外抖落。” 元永业气得脸红脖子粗:“你还好意思倒打一耙?!你不做丑事,还怕外人知道?” 霍氏还想再说,幸好叫元若娴劝住。 元若娴强笑着认了错,拉着霍氏赶紧回人语堂搬东西。 霍氏顺道去看了一眼东北角的小院子,小小三间屋,摆完家具,顶多住三个人,连库房都没有一个! 元若娴也是心里烦透了,她在周围扫了一圈,只能想法子把旁边的屋子拆了与院子连接起来,扩大院子面积,却又是一笔花销,公中肯定不会出的,只能自掏腰包。 母女两个忙到天黑,元若娴累得精疲力尽,终于在关院门之前,听到了一个好消息。 信是走后门塞进来的,元若娴看着真州来的家书泣涕涟涟:“娘,哥哥要上京赶考了!” 霍氏大喜过望,问道:“新哥儿过了童生试?” 元若娴笑道:“过了,还是院试第一!” 霍氏双手合十,念着“阿弥陀佛”,又上闭眼,口中念念有词:“老天总算待我不薄,赐我一双聪明儿女。” 元若娴将家书看了一遍又一遍,在这个时代,没有什么比做官更加能够出人头地,而她有一个会读书会考试的好哥哥,等她亲哥日后中了举人,乃至于状元,她的一些雄才伟略,虽在内宅之中不能发挥,却可以借兄长之手用在朝堂上。 到时候,便是元家老夫人,昌平侯魏锋程,都要对她另眼相待! * 许谦文逃回京了。 消息不知道从哪里传出去的,一下子满京城的人都知道了。 连元若枝一个内宅女子都听到了风声。 元永业在书房跟他的一个幕僚正在谈论此事。 幕僚说:“许是上面抓他的人,放出来的假消息。若是真的,怎么会传的人尽皆知?现在可是有不少人都在抓他。” 盐案牵连甚广,其中最不想许谦文被抓的就是乔贵妃。 而许谦文若回京,一定是找乔贵妃求救,乔贵妃又怎么会将许谦文的消息公之于众呢? 乔贵妃一党巴不得许谦文死得干干净净。 元永业沉思道:“究竟是谁放出他回京的消息?” 幕僚沉默无言。 他对此中消息知之甚少,自然也不知道为何。 “自然是最想抓他的人放出来的消息。”元若枝端着新熬的粥进来,向元永业与其幕僚请了安,又说:“明日女儿就要去宝河庄了,特来辞别父亲。” 元永业看着熟悉的食盒,心里暖融融的,但他却被元若枝刚刚的话吸引了,便问道:“枝姐儿说,消息是最想抓许谦文的人放出来的,那岂不是乔贵妃?” 幕僚讳莫如深地道:“难道是当今?” 元若枝笑而不语。 整个大业的人,怕不是都忘了。 与许谦文仇恨最深的,是乔贵妃吗? 不。 是太子聂延璋。 且许谦文,最后也是死在了太子手上。 第13章 嫁个短命鬼,做寡妇最好…… 元若枝轻装简行地去了宝河庄。 她们主仆三人加上行装,一个马车都用不了。 元家其他的房的姐儿和年轻奶奶们,就和迁居似的,大到小桌软垫被褥,小到茶杯都带齐全了。 最后她们马车里实在装不下,占用了元若枝的马车,才把东西都搬完。 元家一行人到宝河庄的时候,天都黑了。 丫鬟仆妇着急忙慌地烧火煮饭,庄头送来了些吃食,但都是乡间野味儿,元家这次年轻仆人多,下蛋的老母鸡和大白鹅放在院子里,没人会上手。 元老夫人晕车,吐得七荤八素,只能躺在床上等着上菜,什么也管不了。 一时间,宝河庄别院里头,乱作一团。 元若枝最先放好行装,等她去院子里查看情况的时候,外面正刮着冷风。 大家奔波一日,疲倦不说,早发了一身的汗,夜里再受冷,肯定要生病。 元若枝看着叽叽喳喳的元家主仆们,找到了庄头,给了五钱银子,吩咐道:“现在立刻去找两个厨艺还不错的农妇过来,要会杀鸡宰鹅,干活儿利索的。另叫她们带一斤的生姜来,麻利些。” 庄头平日只管庄子上的事儿,哪里会伺候金贵的太太奶奶们。这会儿见了能做主的人,心里踏实了,接了银钱扭头就去找了两个农妇过来。 元若枝让玉勾带着两个农妇去灶上当大厨。 又同玉璧一起在小灶上熬姜汤。 两个农妇手脚果然利索,半个时辰过后,便做了六道菜,一个汤。 元若枝这边的姜汤也熬好,盛好了,随时能分发去各个房中。 夜里大家肚子饿得咕咕叫的时候,香喷喷的土豆炖鸡、烧大鹅,还有几道宝河庄上特有的野味儿和野菜端上了桌,很及时地慰劳了大家的五脏庙。 夜里凉意上来,一碗暖暖的姜汤送大家房中,连老夫人都觉得熨帖了,不禁问温妈妈:“庄子上谁这样细腻的心思,还知道给我熬姜汤驱寒。去,赏。” 温妈妈笑着回道:“那可不是庄子上的人。” 元老夫人奇了,她这些个孙女和孙媳妇里面,难道还有这般细心的人? 来之前可没瞧着谁知道体谅她的。 温妈妈说:“不还是枝姐儿么!” 元老夫人愣了一下,又是这个丫头? 温妈妈还说:“姜汤也不是您一个人有的,枝姑娘往各个房里都送了。大家还在放行李铺装的时候,枝姑娘就找了庄头,在灶上招呼着了。” 元老夫人顿时笑开了。 想不到她的这个孙女不仅会体贴人,还很会办事儿,颇有当家主母的风范。 温妈妈笑着打趣元老夫人:“您看还要赏吗?” 元老夫人笑着点头:“要赏,不过……回去再说。” 一点点微不足道的碎银,哪里配得上赏元若枝。 夜深人静,别院各房的灯也渐渐全熄灭了。 次日一早上,大家都精神抖擞的,并未受寒气侵扰,只独独大房的一位奶奶原本就体弱,喝过姜汤也无效,身子有些发热,说要回家里去请大夫。 元老夫人便命车夫将她送了回去。 用过早膳,大半的人都去了温泉那边。 元若枝心知温泉里待不下那么多人,便留在了别院四处闲逛,偶尔看庄子的果树,又和丫鬟们一起扎风筝,学庄子上的小孩儿做弹弓。 玩了三日,大家泡温泉也泡腻味了,温泉里硫磺的味道并不好闻。 元若枝的风筝,和庄子上小孩儿们的弹弓,成了女眷们追捧的新鲜玩意。 她扎的好几个风筝都叫姊妹们争着抢着给要走了。 元若枝一下成了家里的香饽饽,小娘子和奶奶们全围着她要这要那。 等到要回家的前一天,大家都意犹未尽。 几个年纪小的小娘子将元若枝团团围住,把明年的事先给商量定了:“枝姐姐,明年你还陪我们来!以后年年都来。” 温妈妈笑话她们:“枝姐儿今年就及笄了,明年这时候,还能跟你们玩呢!” 不知道哪个胆子大的说:“那就带姐夫一起来!” 小娘子们哄笑起来,温妈妈佯装要打她们的嘴,姑娘们吓得跑散开。 带丈夫一起来吗? 元若枝心想,她是没有再嫁侯门的心思了。 若要嫁人,嫁个短命鬼,做寡妇最好不过。 至少,这样能保证她余生平安喜乐。 元若枝望着平和宁静的宝河庄,心里说不出来的轻松愉悦。 她也想有这样的一座庄子。 只不过光靠清疏斋的盈利,远不够买下一座庄子,更何况还是大到一眼望不穿的庄子。 但也不是不可能。 前一世她在昌平侯府当家的时候,也做过读书人的生意,替魏家赚得盆满钵满。 这一世,待东风来了,便是赚钱的好时候。 第四日的时候,元老夫人身子实在乏力,便想回家静养。 元家众女眷正要收拾行装离开,元若娴居然坐马车来了。 玉璧低声讥讽:“巴巴儿地赶着来,这下好了,咱们都要回家了。” 元若枝沉默不语。 元若娴来的也不算意外。 因为前一世元若娴与魏锋程的第一次见面,就是“偶遇”在宝河庄。 那时元若娴从容自在于月下饮酒,吟下绝句《独酌》,使魏锋程大受震撼。 可惜的是,魏锋程只见其背影,未见其人,这一幕却在他心中埋下了一颗稚嫩的爱芽。 元若枝记得天书中用了这样一句话形容他当时的心情:一见钟情,念念不忘。 直到元若娴嫁给他之后,他才知道,原来他早早钟情之人,便是她。 可惜如今正要返程,没有月亮给元若娴表演一场精彩绝伦的“独酌”戏码了。 元若枝刚扭头回房,宝河庄上的庄主却慌慌张张跑了过来,说不能走了。 温妈妈忙问庄主怎么回事。 庄主心有余悸地喘着气说:“山崩地裂,马车必经的一条路上,沿途的村庄小镇全部出事了!” 温妈妈着实受到了惊吓。 庄主又道:“已经报去了县衙里,但最近的县衙不过五六个衙役,恐怕短时间内铲不平道路。还得等隔壁镇和京城里边儿的人来才行。” 元若娴怔住了。 也就是说,她们一时半会儿走不了,得留在这儿了? 那她……岂不是还有机会见到魏锋程? 元若枝却是心中一震,排众上前问庄头:“可有伤亡?” 庄头叹了口气:“已经死了人了!下河村那边,一家老小七口,全部埋在房子底下了。要不是情况危急,小的也不敢过来报信,耽误奶奶们回家的功夫。” 人命关天,小娘子们没有敢怠慢的,个个打起精神听庄主说详情。 “这下好了,不知何时才能走了。” “什么时候走都不打紧,少伤亡些百姓才是要紧事。” 温妈妈却觉得不可思议:“这里一直很太平,怎么会突然山崩地裂……” 元若枝拧紧眉头,前一世也并没有这样突如其来的天灾。 元老夫人做主取消了回程计划,又写好了一封家书给庄头,让他一有机会,就派人送回元家报平安。 这一场天灾造成的伤亡远比大家想的严重。 死伤人数一直在增加。 且因山体落石滑落,救援十分困难。 元老夫人将家仆悉数遣去灾区附近帮忙,并将宝河庄开放给县衙使用,又出了银子就近购置伤药,还免费布粥施米。她年事已高,虽有详细布置,却无法亲力亲为,便将重任交给了元若枝与温妈妈。 县衙的折子很快递上了京城。 钦天监占过卦之后,说次灾乃是天怒,需得天子平息天怒。 建兴帝命礼部准备一日后武英殿祭祀事宜,又派了聂延璋前去主持救灾之事。 聂延璋到灾区的时候,临时支起的帐篷上,都挂着一盏灯,在漆黑的夜里格外地明亮。 一位少女穿梭在灾民之中,一只飞倦了的蝴蝶悄无声息落在她鬓发边,像一朵花簪在她玉白的耳廓上。 是她。 元若枝。 第14章 元若枝莫不是当真心仪太…… 庄头报上灾情之后,元若枝便与温妈妈一同携带家中奴仆前去灾区帮忙。 元家有人手,有药材,着实帮了很大的忙,极大地缓解了县衙救人的压力。 灾区附近临时扎了许多帐篷。 元若枝戴着面纱,穿梭在帐篷间,挨个查看伤患伤势,做详细的伤亡记录。 前世遇天灾时,魏锋程为昌平侯府博名声,命她去灾区施以援手。 所以这些事她也不是第一次做,这次帮起忙来,也是得心应手。 玉璧与玉勾两人跟在后面施粥,救助事宜进行得十分顺利。 伤患们被有条不紊地安置妥当。 深夜时分,他们几乎都入睡了,只有少数疼痛难忍的人,实在睡不着,躺在帐中偷偷啜泣。 一切事毕,玉璧过来低声劝元若枝:“姑娘,都快到寅时中了,您快去歇会儿吧!” 元若枝反问道:“温妈妈呢?” 玉璧往远处一指,温妈妈早累得随便裹了条毯子,睡死过去。 元若枝便只能摇头说:“虽然伤患都歇息了,但这里无人负责,恐怕还有新的伤患过来。我再熬一会儿,等天亮了再睡。” 玉璧心知劝不住,只能心疼地陪着元若枝一同熬到天亮,同时急切地期盼着,天快点亮起来。 深夜时分。 魏锋程终于才骑着高大的骏马,从远处疾驰而来。 他近日在附近打猎,白天深入山林,听到灾情的时候天都已经黑了,只能临时召集少数人马急奔到灾区。 宝河县是个小地方,却在皇城附近,现在灾情如此严重,他身在此处,乃是品级最高的朝廷命官。 若不及时襄助,灾情泛滥,他难辞其咎。 日后御史一道折子参上去,够他喝一壶。 魏锋程骑马的速度太快,甩了士兵们一大截,却因为太过焦急,没注意马蹄下的乱石,马儿受惊,长声嘶鸣,险些将他摔下马背。 侍卫常青追赶上来,胆战心惊地喊道:“侯爷!慢着些!” 魏锋程哪里敢慢。 他拧紧眉头道:“去年南方水灾才死了二十几个人,皇上便将正三品的大员革了职,宝河县现在已经死了十多个了。如今灾区都不知道乱成什么样子,朝廷里派来的也不知是谁,能不能主事。” 常青也十分忧心:“县衙里的人不过是普通衙役,根本不懂救治伤患,万一救助不得当,恐怕会导致更多伤亡,迟去一刻,有可能便多死一个人……”他家主子便要多担一份责。 魏锋程艰难地脱口而出另一个事实:“我们拢共才八个人,人手严重不足。” 常青的心更是沉沉地坠了下去。 魏锋程迅速地调整好马头,继续前奔。 常青迅速地跟上。 当魏锋程到达灾区的时候,他在勒马的那一刻,傻眼了。 没有乱作一团。 反而就地扎了一排齐齐整整的帐篷,没有一个伤患四处游荡,似乎都被安排妥帖了。 县衙的人累得就地而眠。 一切都被人安排好了,甚至还有幽幽药香不知道从哪里飘来。 魏锋程不禁坐在马背上问道:“朝廷派的人已经来了?京兆尹么?” 竟是个会做事的。 他的心渐渐安定下来。 连常青抹脸松了口气。 宝河县的知县刚准备打盹儿,闻声连忙爬起来迎接。 常青坐在马背上告诉知县:“这位是昌平侯。” 知县连忙跪下请安。 “起来。” 魏锋程问道:“朝廷派了谁来?” 知县一愣,即刻回道:“朝廷派的人还没来。” 魏锋程更愣。 朝廷没来人? 常青也瞪大了眼睛,一指灾区那些成排的帐子,和熬煮伤药留下的火堆,高声地问:“你糊弄谁?你们县衙才几个人?这帐篷谁扎的?这药谁熬煮的?难不成全是你们的功劳?” 知县吓得跪下答道:“上官息怒,下官的确没有说谎。恰逢元家在宝河庄上游玩,元家老夫人派了元家小娘子与仆妇们过来帮忙,帐子是她们扎的,药是她们买的,也是她们煎熬的。” “元家?” 魏锋程勒紧了缰绳,皱眉问道:“可是国子监元祭酒家?” 元家大老爷元永平正任从四品国子监祭酒。 知县忙道:“正是正是。” 魏锋程抿了抿唇,问道:“元老夫人派的元家哪一位小娘子?可是元祭酒的女儿?” 知县道:“不是,说是三房的小娘子,大家都叫她元三姑娘。” 元若枝? 魏锋程诧然之下,想起了那日在广济寺偶然瞥见的“元若枝”。 竟然是她? 长得不算绝色,却……有几分缜密聪慧。 魏锋程道:“带我过去。” 常青说:“侯爷要问问元家小娘子,伤患救助情况。” 知县忙引了人去。 他刚把人带到帐子前,却已经人去帐空。 元若枝早瞧见魏锋程来了。 她带着两个丫鬟,正准备上马车。 魏锋程骑马过去的时候,只堪堪看见元若枝的背影与妩媚的侧脸。 夜色奇黑,她衣裙皱了,袖子高高挽住,露出一截雪白的凝霜皓腕,显得整个人窈窕纤细。 发丝垂落在她颊边,虽戴着面纱,却难以掩盖风吹起时,尖细的下巴与朱红的唇。 人间绝色。 常青报上了家门。 车内传来丫鬟的声音:“侯爷,我家姑娘是没出阁的小娘子,不便相见,还请让路。” 魏锋程勒马让开了道路。 常青也随之让开。 夜色里,另一辆马车里的人,挑开帘子远远地望过来。 聂延璋唇边抿了个饶有深意的笑。 这元家小娘子可真有意思,放着正儿八经的未婚夫躲着不肯见,却说要嫁他这个疯子。 陈福也直纳闷儿。 元若枝莫不是当真心仪太子殿下?想嫁给太子? 聂延璋放下帘子,淡声吩咐陈福:“走吧,去见宝河县的知县。” 陈福:“喏。” 另一边。 魏锋程看着元家马车喃喃自语:“不是元若枝。” 他一眼便认出来,方才那女子,绝不是那日在广济寺遇到的女子。 常青道:“侯爷,元家三房只有两位小娘子。” 魏锋程勾起嘴角,笑道:“我知道。” 马车里的,是元若枝的继姐,元若娴。 早便听得元若娴颇有才气,如今看来不只是有才气,还很善良贤惠。 常青眼见元家马车走远,急切问道:“追吗?” 魏锋程摇头:“不追,灾情要紧。元家一时半刻也走不了,等处理好灾情,再去同元家老夫人请安。” 说罢,他便扭头回了灾区。 而这个时候,灾区那边,知县叫醒了所有的衙役,正在朝一个方向跪拜着,不知在拜谁,唯独可以肯定的是,来者地位不低。 魏锋程说:“朝廷派的人来了,走吧,过去看看。” 常青冷哼道:“姗姗来迟,只会摆谱儿,若不是有元家小娘子,人都死光了。不知他是不是比侯爷的官职还要高!” 魏锋程不置可否。 朝廷里这样的庸官可太多了。 来的人居然是太子聂延璋。 魏锋程诧异过后,下马朝马车中人跪拜请安:“臣参见太子殿下。” 聂延璋连车帘子都未挑起来,懒散的声音从马车里传来:“回去。”却是吩咐车夫的。 太子车夫调转车头,往回走。 魏锋程拜了个空,颜面有失,冷着脸站了起来。 常青十分不服气,不过一个疯癫的废物太子而已,摆什么款儿! 主持灾情,还是要靠他家侯爷。 魏锋程随同知县去了解详细的情况,他亲自查看了伤患,不论是包扎还是用药,元家人都做的很好,仿佛是经过训练一般。 因“元若娴”处处安排得宜,他竟没有什么可插手之处。 末了,魏锋程只能吩咐道:“灾情过后,最要紧的是防疫。让军医多准备艾草等物。” 这是“元若娴”漏掉的一项。 但这不怪她,她没有经验,自然不知晓。 知县点头应了声,却站在原地没动。 魏锋程扫去凌厉一眼,问道:“还愣着干什么?此事刻不容缓。” 知县擦了额头的汗,小心翼翼回道:“元家三姑娘早吩咐下了。刚太子殿下也已悉知灾情,又吩咐了一遍防疫之事。下官已派了两个衙役并三个车夫,驾牛车去隔壁县买去了,怕是要等到天亮才能到。” 魏锋程:“……” 常青都有些不信:“太子殿下也吩咐了?” 知县连忙解释道:“太子殿下来的时候下官都不知道,原来殿下早去灾区那边儿瞧去了。殿下要走的时候,下官才知道殿下也来了。” 不像他们昌平侯府的人。 来了好半天才问到正题上。 常青尴尬地扯了扯嘴角。 魏锋程问知县:“太子殿下可还说了什么没有?” 知县笑道:“殿下说,再过一个时辰,朝廷里也要派来数百名兵士。至于救助伤患之事,太子说元三姑娘安排得宜,皆听元家调遣就是。” 常青忽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们昌平侯府的人,似乎帮不上什么忙。 若灾情就此止住,他们岂不是只来逛了一圈儿就离开?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昌平侯府的人,单图个虚名,没事儿白来逛一圈而已。 常青脸上有些火辣辣的。 魏锋程沉了沉嘴角,命令随从来的兵士继续搜救。 宝河庄。 今夜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聂延璋的马车停在了宝河庄外。 第15章 太子殿下是来元若枝跟前…… 聂延璋自觉是个很懂礼数的人。 瞧,他深夜拜访元家庄上别院,还知道叫人去通传一声呢。 到底是夜深了,跑腿通传的人一时半会儿回不了消息。 聂延璋便坐在马车上,懒懒地托着腮,敛起细长的凤眸,弯着唇角问陈福:“你说,元家今晚会收留孤吗?” 陈福汗颜,谁还敢拒绝您呐。 但他可不敢这么说。 陈福笑着道:“这会儿元家人该都睡了,许是只有枝姑娘能拿主意。枝姑娘心仪殿下,自然不舍得殿下在外受冻,定会请您进去的。” 聂延璋黑沉的眼眸缓缓地转到陈福脸上。 像一只懵懂的小鹿一般,好奇地盯着陈福。 陈福一哆嗦,打了自己嘴巴子,直骂自己:“奴婢糊涂!奴婢嘴拙!” 他方才那话说的,太子殿下是来元若枝跟前讨她一份心软似的。 这怎么可能。 太子压根就不知道心软是怎么一回事。 且普天之下,又有谁敢对他心软? 腿软还差不多。 宝河庄别院的灯火亮了起来。 元老夫人觉浅,这时候已经完全清醒了,正在梳头更衣。 她哪里会想到,有朝一日元家还能同太子扯上关系。 丫鬟过来禀她的时候,她脑子都懵了一会儿。 丫鬟一边服侍老夫人穿衣,一边道:“太子殿下的人说,只要借一间屋子暂且歇息一夜,天一亮他们便走,叫咱们随意些,不要大动干戈。” 太子客气是太子大度,做臣子的,哪里能真的不讲礼数? 丫鬟拿不准这位的脾气,便问道:“老夫人,您看要不要把小娘子们都叫起来给殿下请安?” 元老夫人自己伸手扣上最后一粒扣,面色凛然地摇头:“你不知道殿下性格。若来的旁人,自然该守的规矩要守。既是太子殿下,便要事事听他的,顺从着他。他既只要一间屋子,便将我的屋子腾出来给他。也别惊动家里的姑娘们,免得她们受惊反而坏事。” 丫鬟领了命,立刻转身出去请人进来。 元老夫人迅速腾出了这间屋子。 幸好她住的是别院的倒座房,跟上房是背向相隔,与女眷们并不相干,且事出紧急,日后传出去也没什么要紧的。 别院外面,陈福略等了一会子,终于瞧见了明亮的火把,元家回话的人来了。 陈福小心翼翼地笑着道:“殿下,您瞧,这不请您来了么。” 聂延璋笑着走下马车,随元家下人一同去倒座房里休息。 此时元若枝已经躺下。 累了大半夜,她没什么讲究的,脸都没洗便睡了。 醒来都不知道聂延璋来过。 天蒙蒙亮的时候。 聂延璋便走了,去了灾区。 元老夫人这才真正松了口气,若太子日日都来借宿,难免不被女眷们瞧见,到时候元家女眷受到惊吓,又冒犯到那位煞神,还不知道要闹出什么事。 比起灾情,她更怕的是太子。 所以她比昨日还盼望着灾情快些过去。 天光大亮的时候,温妈妈回来了。 她也是累得一身脏污,眼皮子直打架。 温妈妈到元老夫人跟前说:“奴婢实在熬不住了,枝姑娘休息的怎么样了?能不能换她去盯着?” 丫鬟过来说:“枝姑娘还在睡呢,房里不见动静。” 元老夫人心疼道:“她也累了大半夜,这才睡了不到三个时辰。”忖量片刻又说:“我亲自去罢!” 元若娴在门外面大声请了安:“老夫人,孙女愿效犬马之劳。” 这回元若娴学乖了,没敢鲁莽闯进来,只敢在门外说话。 元老夫人抬头望过去,淡淡道:“进来说话。” 元若娴跪下道:“请老夫人准许孙女去帮忙,孙女读过灾后救援的书,知道该怎么做。灾情之后,最怕的就是闹瘟疫,孙女正好知道防疫的法子。” 元老夫人见元若娴说的很笃定,沉思之后说道:“那你去吧,凡事不要逞能,做不了事让元家下人做,别轻贱了自己的身份。” 元若娴压下狂喜:“是。” 元老夫人到底不放心,指了个性格内敛却很沉稳的孙媳妇一同过去。 元若娴刚刚心情愉悦地出发。 元若枝就醒来了。 她夜里没吃东西,早上是生生饿醒的。 宝河庄上的粮食都搬去灾区了,元若枝洗漱过后,早晨吃的也是清粥馒头,配这个季节特有的荠菜。 玉璧一面打着哈切一面不甘心地说:“昨晚可是姑娘累了一夜,娴姑娘这会儿赶着去捡功劳。若姑娘早醒一刻,也轮不上她!” 元若枝沉声道:“我便是早醒也不会过去。” 她要看看,若要止住灾情,是不是元若娴非去不可。 玉璧不明其意,还在愤愤不平。 灾区。 元若娴半路在马车上换了一件崭新的雪青色的妆花褙子,里面是一件同色的纱裙,移步之间,轻浮若薄薄的花瓣。 这样的打扮,在人群之中一定是最夺目的存在。 魏锋程随同救援队伍一起回来的时候,的确一眼便看到了衣着光鲜的“元若枝”。 但他却狠狠地皱了眉头。 连常青都嘟哝:“这是干活儿的人穿的衣裳吗……” 魏锋程随便装了些干粮,看都没多看,继续带兵去灾区搜救。 元若娴不知魏锋程已经走了。 她叫醒了刚入睡没多久的元家仆妇,让她们速速去买酒,买艾草来熏。 大家正累得眼皮子打架,一听到又要做事,各个不耐烦了。 元若娴见叫不动她们,窜了一肚子火气,不禁冷嘲热讽:“竟不把我当主子了,只有枝姐儿才是你们的主子是吗?!” 老夫人带来的一个粗使婆子,掀开眼皮子,瞅了元若娴一眼,轻嗤道:“娴姑娘知道就好,干什么要当众说出来?生怕人家不知道你娘是个做填房的?” 元若娴咬牙切齿:“你!” 她攥了攥手指,心里暗骂不服管教的老东西。 元若娴恨恨道:“不听命令是吧?我看要是耽误了灾情,你们谁担当得起!” 老婆子扭头睨了元若娴一眼,往她身后一指:“该担当的,枝姑娘早就担当好了,可不会叫我们这些可怜的下人担当哦!” 不远处传,板车车轱辘正在滚滚向前。 车上拖的全是艾草,并几坛酒。 元若娴转身一看,她想到的元若枝竟也都想到了。 可恨她是胎穿,两手空空就来了,否则以她接触过的消杀方法,若有原料与配方,不比艾草和普通的粮食酒好上千万倍! . 申时末,灾区全部搜救完,元若娴也回到了宝河庄。 元若枝看到元若娴归来的同时,带来了灾情结束的消息,心情越发沉重。 她知道,魏锋程一定见到元若娴了。 不论如何,他们还是在宝河庄“偶遇”了。 这便是天道吗?! 元若枝压下心中愤怒,去打听灾情现状。 宝河县知县也跟着来了。 他告诉元老夫人,此次天灾死伤人数共计二十一,但房屋损毁者多达七百多人。 道路已经清理出来,灾民也暂时安置在昌平侯府的庄子上,但魏家的庄子容量毕竟有限,需得元家帮忙。 元老夫人义不容辞地同知县说:“我们现在就出发回京,庄子腾出来给你们用。怎么用都行,你们与庄头商议便是。此次出行带的银两不多,待我回府之后,再派我府中人过来略表心意。” 知县感激涕零,脱下官帽向元老夫人深深一拜,诚挚地道:“若不是有贵府之人襄助,下官人头难保。” 老夫人身无诰命,即便知县脱了官帽,她又哪里敢受礼,连连请他起来。 知县借到庄子之后,便着手去安排灾民入庄。 元老夫人催促家里的人快些收拾东西离开。 临走前,元若枝还收到了庄上农妇送来的一篮子荠菜和荠菜花。 农妇边哭边说:“……俺家的那天正好在山上,摔断了腿,多亏了东家,多亏了姑娘,多亏了知县老爷,可算保住了一条命。” 元若枝收下一篮子荠菜,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们不是天书中一笔带过的背景,他们有自己的人生和喜怒哀乐。 他们是鲜活的、真实的生命。 马车急速行驶。 在关城门前,元家人入了城门,在子时前回到了家中。 元家几位老爷一同开了元家大门迎接。 元家前院灯火通明,老爷、夫人、下人们跪了一地,给老夫人请安。 元老夫人长长地出了口气,扶起长子,说道:“不早了,都歇息去吧!” 元永平用袖子拭了拭泪,哽咽道:“母亲受苦了,幸好……幸好……母亲平平安安地归来。” 夫人、奶奶们也都跟着眼眶湿润。 听说老太太困在灾区,她们也都吓得要死。 老太太若去世,元家几位老爷都得守丧三年。 原本元家已经没落,再离开官场三年,她们的日子只会更难过,这次眼泪可掉的可是很有分量,还真情实感。 灾情处理的如此顺利,元老夫人心里大石头早已落了地,她面色平静地同一家子人说:“好了好了,都早早回去歇息吧。有事明日请安再说。” 元家老小全部跟在元老夫人后面,一同往二门走。 然而,元老夫人抬脚的前一刻,却抓住了元若枝的手,亲昵地挽着她,慈和地笑道:“枝姐儿,跟祖母一起走。” 元若枝微愣地跟上脚步,在元永业疑惑又欣慰的眼神下,成了老夫人的“活拐杖”。 众人心中了然:如今老夫人最宠的孙女,是元若枝。 灶上的、花园的、浣洗院的,前院几个管事,心里都明亮着呢,如今要小心伺候着的主儿,独这一份儿了! 霍氏一脸茫然地看着这一切,心里不由自主泛着酸。 这是怎么回事,这才去一趟宝河庄,老夫人怎的如此看重元若枝了? 从前老夫人不是最宠大房的人吗? 元若娴不甘心地扯了扯帕子。 若没被禁足,最出风头的人,该是她! 不仅元家变了风向。 灾情过后,宝河庄知县的折子、魏锋程的折子、太子的折子,全部都着重提及了元家的功劳,以及元家三房那位临危不乱,善良聪慧的小娘子。 第16章 孤放了好大的饵,不收猎…… 宝河县的灾情平复下来后,建兴帝论功行赏。 元家老夫人依从其嫡长子的品级,被诰封为四品恭人。 授旨那日,元老夫人打扮得郑重其事,引全家老少跪拜内廷官。 诰书落入手中的时候,元老夫人还有些恍惚,她丈夫活着的时候没有给她挣来诰命,她的四个儿子也没有,但是她的孙女给她挣来了。 自此以后,她再见无品级官宦女眷,尤其是年纪比她小的女眷,不需低头,不需行礼,什么都不需要,只需要宽容慈祥地笑看她们便是了。 元老夫人觉得手中的诰书似有千金重。 还有赐下来的恭人礼服与常服,华贵而庄重,比她任何一件衣服都夺目。 元老夫人摸着霞帔上的蹙金云霞孔雀纹、褙子的上金绣云霞孔雀纹,指尖都在颤抖。 她一辈子都没穿过这样华丽的衣裳。 内廷官是皇帝的身边人,他嗓音比陈福还尖哑:“恭人请起。” 元老夫人领着家眷起身后,谢了内廷官。 内廷官笑道:“恭人不必谢奴婢,在圣上跟前替您美言的,可不是奴婢。” 元老夫人愣了一下,还有人替她在圣上跟前美言? 她想打听清楚是谁,内廷官却不肯说了。 温妈妈上给了封红,内廷官收了喜钱,高高兴兴地就走了。 元家开宗祠祭祖后。 元老夫人把几个儿子都叫到自己院子里,讨论到底是谁在皇上跟前替她讨了这个诰命。 她有些狐疑:“莫不是昌平侯?” 元永平道:“母亲,应当不是小侯爷。这几日皇上忙浙江盐案的事情,没有功夫见侯爷。” 元永业心想,肯定不会是魏锋程。 哼,昌平侯府同他女儿相看的时候,便多有失礼,怎么会帮元家说好话。 且那昌平侯说的话,能左右皇上的想法? 乳臭未干的毛小子,也配? 元永平笑着说:“母亲,不管是谁替您说了好话,若无母亲当时英明的布局,便是谁美言,也无用啊!” 这话听着舒心。 元老夫人笑呵呵说:“那时我正病着,一切都是枝姐儿安排妥当的。这孩子聪明,大气。” 元永业不由得挺直了脊背。 他的女儿自然是聪慧的。 大家略夸了元若枝几句,便说起办喜宴的事情。 元家许久没有出这样大的喜事了,操办一场,换一换府里的气氛,很有必要。 元老夫人虽喜上眉梢,但也没有得意忘形,她摇头道:“等灾情彻底过去再办不迟,以免给人留话柄。有道是,堆出于岸流必湍之,慎重些总是没错的。” 几位老爷不约而同起身作揖:“母亲英明。” 人逢喜事精神爽,元老夫人在宝河庄上的那点儿头疼脑热瞬间都没有了。 她吩咐下几个儿子料理好后面的事,便挥退他们,悄然在房中试起命妇礼服来。 元永业刚荣寿堂离开,就收到了小厮从前院送来的帖子。 他看完帖子上的落款,冷笑了一声,心里又气又傲。 好一个有眼不识珠的昌平侯府,这么多天才下帖来拜见他,现在才知道他家枝姐儿的好了吧! 如今倒要看看他这个做岳丈的舍不舍得松手了。 元永业在昌平侯府那儿攒了一肚子的气,如今自然是要把气都泄出去,才会搭理昌平侯府。 于是魏锋程的帖子,被压在了元永业书桌最角落的位置。 元若枝眼尖,她进元永业书房的时候,一眼就认出了昌平侯府的帖子。 没办法,魏家的帖子她不知道亲手收发多少张了,就像自己贴身的帕子那般熟悉,想不认识都难。 元永业顺着元若枝视线看过去,很温和地笑着道:“枝姐儿来了?”又坦然地说:“魏家下帖子了,不过爹不打算这么快就回复他们。嫁女儿就要矜娇些。” 呵,少了她这个绊脚石,魏锋程这么快就主动起来,果真是中意元若娴啊,一时半刻也等不得。 前世真是难为他还同她成婚了五年。 元若枝冷冷地移开眸光,转而关心起元老夫人封诰命的事情:“父亲,内廷官说祖母的诰命皆因有人在皇上面前美言,大伯父可打听出来是谁了么?” 元永业摆着脑袋说:“我也不知道,总之不是昌平侯府。” 元若枝抿了抿唇角,她虽厌恶魏家,却期盼此事是魏家做下的才好。 倘若不是魏家,是那位……可就更吓人了! 元若枝没在元永业的书房待多久,就叫玉璧给喊回去了。 不为别的,人语堂一下子来了太多人,她们几个丫头招架不了。 元若枝一回到院子,发现人语堂成了家里最热闹的地方,平日里不大来往的姊妹堂嫂们,纷纷带着礼物过来慰问她,关心她在宝河庄上累没累坏。 元若枝暗道,这都回来有半旬日子了,再累也修养好了。 反倒是突如其来的热闹,让她有些不自在。 大夫人尤氏也在,她就像瞧不见元若枝眼里那些不适一般,亲昵地拉着元若枝的手,说:“我的好侄女,你这几日都瘦了。这是我娘家送来补身子的药材,伯母体质阳热,用不上,你叫你丫头平日煎给你喝,喝上五六天,保证又叫你胖回来。” 元若枝福身谢过,当着尤氏的面跟玉璧说:“去煎一碗我尝尝,若明早起来脸上没长肉,我得找大伯母的麻烦。” 屋子顿时笑开了。 尤氏还是头一次发现,她这长相妖娆的侄女,也不是那么木讷,只是平日里性子比元若娴稳重,不爱咋咋呼呼的罢了。 说起玩笑话来,却也不比那活泼伶俐的小娘子差! 元若枝本想留她们吃饭,但近日家中人情繁忙,且灾情的事没有彻底过去,她不好不讲礼数。 便将这顿饭留到了元家办完喜宴之后。 元若枝说话得体妥帖,尤氏知道元若枝喜静,接下话茬,顺坡下驴揽着几个话最多的女眷,起身道:“你们几个这样热情,走走走,都去帮我对账去。” 一屋子的客人便被尤氏一下子全带走了。 但元若枝却没有闲下来。 除了元家本家人送的东西,还有府外的人往元家送贺礼,甚至有些人家,连元老夫人都想不起来是哪门子亲朋好友了。 这里头还有单独送给元若枝的礼物。 譬如,平康大长公主府的贺礼。 平康大长公主一听说皇帝嘉奖元家,就知道这里头肯定有元若枝的功劳。 她便也派了人,送了一份薄礼给元家,单独给了一份元若枝。 元若枝全部敬领之后,向尤氏递了话,喜宴当天宴请平康大大长公主。 尤氏刚敬领完宝河县知县送来的贺礼,才把他的名字加入宴客名册上,接着又来了平康大长公主这般身份贵重的人,喜得她在议事厅里大笑了好几声。 元若枝真是元家的福娃娃。 整个元家都充斥着喜色。 独独东北角的院子——现在改了名叫积香馆,萧瑟的吓人。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们积香馆,关起门来过冬天了。 霍氏本就不是个大度的人,平日还能装一装,这些日子接连在元若枝手上吃亏,元永业又有意疏远着她,夜里都宿在姨娘那儿,气得她病倒了。 元若娴贴身伺候着。 不伺候也没有办法,就这么大的院子,她还能去哪儿? 总不能出去还对元若枝赔笑吧! 她笑不出来。 霍氏躺在床上猛烈地咳嗽,声音都很嘶哑:“小蹄子不知道着了什么魔,变得比从前刺手多了……真是难对付。你父亲现在又冷落了我,儿啊,娘不忧心别的,只担心你的婚事。” 元若娴心里也紧了一根弦。 她可太明白在这个世道上,嫁个好人家的重要性了。 刚来的几年,元若娴也不太习惯封建教条的约束,可被人伺候惯了,看着奴婢谄媚下跪,享受着二十两白银就可以拿捏一个奴隶的自由与性命的优越感,她便决心不做下等人。 人跟人命不同,她脑子里装着经纬天下的雄才大略,她有着超越时代的智慧,她胎穿来就是为做人上人。 元若娴安抚着霍氏,说:“娘,你不要太担心。我让香雪去打听过了,父亲现在也蠢蠢欲动,想趁着这股东风再升一级。若这件事你替父亲办妥了,不怕不能重得父亲宠爱。” 霍氏登时精神了。 女儿说得对,男人么,无非是醉心权势和美人。 什么父女情不情的,哪里有升官来得诱人。 . 元若枝这厢才收完平康大长公主府的帖子,次日下人便来禀,公主府的马车来接她了。 元若枝忖量之后,忧心地带上修书的工具,坐上了去公主府的马车。 平康大长公主府内,公主尚未起来梳洗,而聂延璋已坐在轮椅上,在府内四处游览。 聂延璋似乎兴致很好,难得说了很长的一句话:“陈福,孤几年没坐轮椅了,想不到这轮椅还是这么好玩儿。” 陈福忐忑地跟在后面,嘿嘿干笑。 普天之下,大约只有您一个人觉得轮椅好玩儿呢吧! 更叫陈福心神不安的是,方才殿下命他假借公主府的名义去元家请元若枝的时候,是这样说的:“孤放了好大的饵,不收猎物怎么行,何况还是那么漂亮的一尾鱼。”生怕亏大了似的。 饶是陈福跟了聂延璋十几年,他仍旧不知聂延璋说的饵是什么。 至于漂亮的一尾鱼……定然是元家小娘子了。 第17章 “你还没告诉过孤,你的…… 元若枝到公主府的时候,着实怔了一下。 她不是第一次见到聂延璋了,但是每次他都能让人忍不住多看他一眼。 有时是因为他好看,有时是因为他……太疯了。 元若枝不知道好好儿的一个人,为什么要坐轮椅上转来转去。 他又穿着一身红裳,和田玉的蝉扣高高地拢着他的墨发,十分俊美矜贵。 尤其他那沉郁漂亮的眉眼,缓缓抬起来瞧人的时候,仿佛把人心都攥住了。 “参见太子殿下。”元若枝福了福身子。 “起来吧。”聂延璋一面懒懒地说,一面坐着轮椅往书房那边儿前进,仿佛是去书房干正事。 元若枝却不觉得聂延璋很正经,假托平康大长公主的名声把她骗来,是正常人做的事吗? 如果换了别的男子,她都要怀疑对方图谋不轨。 但……聂延璋显然不是这样的人。 每每看到聂延璋,不管他穿什么衣服,做什么打扮,元若枝总觉得他与高山之巅冷冽苍翠的东西气质相近,他好似天生的,禁着寻常男人该有的欲望。 元若枝走到书房廊下,等聂延璋先进去。 聂延璋却坐在轮椅上,忽抬头望着她,徐徐地眨着眼,口吻同朋友说话那般自然亲昵:“你还没告诉过孤,你的名字。” “回殿下,臣女名唤元若枝。” 聂延璋勾着唇,肆意地放出一点点笑意,“吱吱?老鼠吱吱的吱?” 元若枝仍旧保持着行礼的姿态,淡淡回道:“是枝繁叶茂的枝。” 聂延璋眸色深了两分,问道:“你不喜欢老鼠吱吱?那松鼠吱吱呢?” 元若枝低着头,白皙的脖颈都弯的有些累,她说:“是树枝的枝。” 聂延璋觉得无趣,起身往书房里走,还和往日一样,临摹先驸马的旧作。 元若枝没有进书房,而是道:“殿下,臣女不知道不是平康大长公主相请,贸然闯进来,唯恐失礼,臣女想去同公主请安。” 她分明是想逃走。 聂延璋气定神闲在长桌前坐下,嗓音慵懒冷淡的很:“孤请不动你?” 元若枝:“臣女不是这个意思。” 聂延璋已经提起笔舔着墨水,“坐下,和从前一样。该干什么干什么。” 元若枝正在想法子婉拒,却听他道:“孤送元家四品诰命的大礼,你便这样报答孤?那孤可要把东西拿回来了。” 果真是他! 元若枝心口有什么东西沉沉地往下坠着。 这世上可没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儿。 聂延璋笑笑道:“不过孤不做亏本的买卖,如果孤要拿回来……嗯……要加倍的。” 那就是要把她大伯父的官职也给夺了。 看吧,她就知道聂延璋的好意没有那么容易接。 果然疯子开罪不得。 元若枝微抿朱唇,一脚踏进了书房,她拖开椅子坐下,坐定后才发现书房里多了一盆花,是一盆刚刚盛开的西府海棠,看样子,花朵还能撑上好一段日子。 元若枝见聂延璋用心地在写字,墨香飘到她鼻翼间的时候,她便不再去看花,只静心修补书籍。 书房中渐渐变得安静,甚至可以说有些寂静,像是只有她一个人与那一盆西府海棠是活物。 平康大长公主醒来的时候,听说聂延璋来了。 这倒不稀奇。 京城哪个地方不是他随便出入,便是皇宫内苑也没有敢拦他的。 但是她听说元若枝也来了,还是她的好侄儿借着她的名义去请来的。 这可就稀奇了! 平康大长公主很拿不准聂延璋的意思,但是她又很喜欢元若枝,不忍心聂延璋糟蹋了元若枝,忧心忡忡地先叫来苏嬷嬷追问情况。 苏嬷嬷说:“书房那头,倒也没做什么,但是……太子殿下瞧着也不是很怜惜枝姑娘。” 平康大长公主喃喃道:“许是他虽有心,却不晓得怜惜人。他不喜欢那些鸡鸣狗盗的东西,或许正室嫡妻他会尊重疼爱着些呢?” 苏嬷嬷嘴角抽了抽。 难怪她家主子在建兴帝父子俩的手上活得久呢。 指望太子怜惜姑娘,那不是痴人说梦么。 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叫情爱的滋味儿给溺住。 平康大长公主又说:“罢了,今日先随他去。逆着他来,反而怕他迁怒枝姑娘。”又吩咐说:“驸马之前给我画的一幅《扑蝶图》呢?春天都要过了,本宫现在才想起来。去把画找出来,将这幅《雪松图》换下来吧。” 苏嬷嬷去库房找了《扑蝶图》出来。 平康大长公主看着图上年轻的自己,开始自怜起来:“……那时候本宫多年轻,脸上连皱纹都没有。”她笑了笑,说道:“也许是有皱纹,郎君没有舍得画下来呢。” 苏嬷嬷悄然退出去,关注着书房那头的动静。 关心聂延璋动作的人,倒是不少。 皇宫,翊坤宫。 乔贵妃皱着眉头躺在榻上,问大皇子聂延闻:“许谦文还没有抓住?” 大皇子长相自然也是俊美的,但他年纪不小,孩子都会跑了。 现在他蓄着一字胡,看起来很稳重,言语中却带着慌张:“没抓住,不知道谁放出来的消息,说他回京了,儿子却并没收到许谦文的口信,也没寻见他的踪影。” 乔贵妃没戴护甲,她攥起了拳头,精致的指甲全掩进了掌心肉里。 她担忧道:“恐怕是已经落入了别人的手里。他若将你舅舅的事抖落出来……” 大皇子心口猛然跳了一下,盐案牵扯过大,如今口风浪尖儿的,谁沾上都得脱层皮。 何况他父皇这一年一直在筹谋追封生母的事情,奈何太妃生前地位实在卑微,太后还没死呢,反对的人太多,上上下下都憋着火,一旦闹起来,一发不可收拾。 乔贵妃想起一个孽障,心中始终难安,她坐起来问道:“太子近日在干些什么?” 大皇子松了口气,说:“还不是老样子,不过最近他去平康姑母那里去得勤,儿子派人跟了一段日子,听说是为了见一个姑娘。” 乔贵妃不信,“为了一个姑娘?” 她冷哼道:“他再堕落,也不至于堕落至此。” 乔贵妃虽然厌恶聂延璋这孽障,却不得不承认,韩嫣然那贱妇生了个好儿子。 当年名冠京城的太子爷,有什么姑娘值得他三番五次跑去瞧的? 大皇子想起探子的转述,眉目松动地说道:“听说是已逝郎帝师的外孙女,长得很是美艳。” “原来是郎华贞的女儿?” 乔贵妃回忆起年轻时候的事:“郎华贞刚及笄的时候,本宫已经成亲随你父皇去了封地。但是那一年恰好本宫陪你父皇回了京城,偶然见过郎华贞一面,的确绝色,她的女儿想来也不会很差。太子要是为郎华贞的女儿折腰,倒也不是不可能。” 大皇子是男人,他当然比他母后懂男人。 他便笃信说道:“太子他母族都死光了,现在可以说是手无寸铁,又正耽溺情爱,许谦文的事,多半与他没有关系。母后,还是先盯紧其他人吧!” 乔贵妃“嗯”了一声,身子骨软软地躺下去。 她脑子里不禁又想起韩嫣然封后大典那天的张狂样子。 她与皇帝青梅竹马,皇后服饰已按她的身量制好了,若不是韩家在西北奇袭大胜,又怎么轮得到韩氏女当皇后。 这口气她憋了十几年,即便韩嫣然现在在冷宫里苟延残喘,她也还是难以咽下这些年的屈辱。 也罢也罢,韩嫣然还活着也好,她要韩嫣然亲眼看着,她是怎么坐上后位,她的儿子是怎样坐上龙椅,聂延璋又是怎么被她儿子踩在脚下的! . 元若枝从平康大长公主府回去之后,公主的马车便再也没有来过了。 她心里清楚,太子是疯,却不是傻。 太子没有再来请她,肯定是因为他要做的事已经做完了。 许谦文恐怕已经落入了他的手中。 元若枝猜的不错,聂延璋的确已经抓住了许谦文。 应该说,他早就可以抓住许谦文。 但他幼时玩弄凶猛海东青的时候,可不是直接抓住海东青拿去驯服。 他从他的父亲那里学来更加有趣的法子。 他喜欢这种残忍的,高效的法子。 低调的马车行驶在京郊。 聂延璋夜里觉浅,寻常多在白天里小憩补眠,他本在阖目休息,却不知道想起什么,突然睁开了眼。 陈福吓一跳,忙问道:“怎么了殿下?咱们出城的时候,无人跟踪……” 聂延璋蹙了蹙墨色的眉毛,十足认真地说:“孤只问了她的名字,却没告诉她,孤的姓名。”连沉黑的眼睛里都闪着懊恼。 陈福语塞:“……” 您的姓名,可是和天子姓名一样,要上避讳册的,京城里还有人不知道的吗? 第18章 孤心地善良,是个好人,…… 陈福和聂延璋一同坐在马车上,陈福听到周围渐渐没了嘈杂的声音,撩起车帘一瞧,已经隐隐约约看得见销雪楼了。 销雪楼是聂延璋在京外置办的一间私宅,因后花园里有一栋楼高三层,他便给这一处宅子取了个雅致的名字。 尽管这宅子并不是用来做雅致的事情。 陈福在马车谈起许谦文,心里很是佩服:“此前殿下放出假消息说他回京之后,京城里头便处处都严防死守着。老匹夫往前回不得京,往后又有死士追赶,四面八方危机四伏。他便来来回回钻、逃、躲,就差没把自己挖坑埋起来,瞧着已经是磨灭意志,绝望到失了神智,销雪楼的人才把他抓回来。可到了销雪楼里,他竟又熬了几日,什么都不交代。虽是个读书人,却是条硬汉子。” 聂延璋顿时兴趣愈发浓厚,他唇边浮起阴沉的笑容:“竟是这样的人才么,那孤可得好好厚待他了。” 陈福心说,殿下的“厚待”恐怕同别人的厚待压根不是一回事。 主仆二人到了销雪楼。 哑仆过来开的门,聂延璋与陈福到了销雪楼的酒窖里,堂堂浙江布政使司许谦文,狼狈不堪地被两条碗口粗的铁链子锁着,要死不活地吊在木架子上。 架子旁站了两个身材健壮结实黑衣人,他们身姿笔挺坚实,下盘极稳,仿佛木桩子深深地定进地里。 一瞧便知道,这两人一定受过严格苛刻的军事训练。 更为恐怖的是,他的眼神冷漠得如同死人一般。 这种兵士,怎么能叫人呢,应该叫活着的武|器。 酒窖漆黑,点了十几只蜡烛,才亮堂起来。 许谦文抬起沾满血污的眼皮子,在看到聂延璋的时候,瞳孔瞪了瞪,苍白的嘴唇止不住地打颤。 他又瞥了一眼左右两个黑衣人,越发觉得惊悚。 生不如死。 这是许谦文下意识的反应。 聂延璋优哉游哉地走到桌前坐下,然后有些嫌弃地擦了擦桌子,吩咐说:“放开他。” 陈福一愣,放开? 殿下今日还真要“厚待”许谦文不成? 两个黑衣人听话得如同木偶,三两下便解开了许谦文身上的铁索。 许谦文双腿一软,直接跪在了聂延璋跟前,哆哆嗦嗦地道:“殿、殿下素无军权,这是韩家的‘英兵’?” 韩家乃武将世家,训练兵士的法子多如牛毛。 据说韩家祖上传下来一种特别的训练方法,能将士兵训练得如同神兵利器,战无不胜。 百年前,就有一批这样的兵士,死气沉沉,却能以一敌百,韩家家主领兵一千,杀了三万倭寇,震惊四方。 因这些兵士太过可怖,倭寇们称他们为“阴兵”,许是大业的人觉得不吉利,便传成了“英兵”。 但,韩家家谱里都没传下这一段,众人认为这些只是玄乎的传闻。 连皇帝都不确定是否有这样的一支军队。 聂延璋觉得自己还挺好说话的,他笑着告诉许谦文:“你有福了,孤才拿到英兵符,你还是头一个尝鲜的。” 许谦文面无血色,强撑着说:“既派英兵追查,殿下早该抓住臣……” 却让他白白逃了好些日子。 聂延璋嫌弃地看了他一眼,问道:“你没见过我父皇熬鹰吗?” 他笑容和煦地说:“每次父皇都是等到鹰飞不动,奄奄一息,开始啄自己的羽毛,吃自己的肉,才动手调|教。这样训出来的鹰,总比旁的小鸟儿乖巧。” 许谦文十指抓了抓地,总要抓些什么,他才能控制住自己发抖的身体。 聂延璋瞧着许谦文这就受惊了,便让陈福将东西都呈上来。 陈福便吩咐了人,抱了一个食盒进来。 又给聂延璋准备了一把匕首、一杆秤,还有一摞折子。 聂延璋将匕首从鞘里抽出来,拿在手中把玩。 匕首十分精致,柄端有宝石,刀身上有漂亮的芍药花,若看的仔细些,便能发现,这是一把崭新的匕首,刚开的刃。 聂延璋左手捏着匕首,右手撑在桌上,托着腮同许谦文说:“孤跟朝廷里的那些坏人不同,他们巴不得你全家都死,孤不一样,孤心地善良,是个好人,还不怎么记仇。” 善良?不记仇? 陈福:“……” 他悄悄瞧了聂延璋一眼,却见聂延璋说得无比认真,没有半点作伪的意思。 许谦文翕动嘴皮,心里却越来越发寒。 便是落入锦衣卫的手中,他不会这样恐惧忐忑。 聂延璋继续说:“许布政使,你肯定非死不可,反正你都活三四十年也够了,但是孤可以留下你家人的性命。” 许谦文虚弱地问道:“殿下想让臣供出乔贵妃?” 他不是三岁小孩子,他虽然也害怕聂延璋这疯子做派。 但比起他,聂延璋应该更恨乔贵妃才是。 聂延璋既想从他手里拿到证据,他的手里就有了筹码。 聂延璋失望地摇摇头,把一摞折子都扔在许谦文跟前,沉眸嘲讽道:“亏你还是进士出身,竟连话都听不明白。孤现在说的是你家人,你扯旁人干什么?” 许谦文茫然地翻开折子。 他的双手脏得发黑,摸到微黄的柔软宣纸上,全是黑红的血印子。 许谦文借着烛光翻看了册子,还不等看完,他几乎快晕过去。 册子上陈述的全是浙江盐案的始末,不论是过程、地点还是涉案人员,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能调查到这个地步,聂延璋手里不可能没有证据,有没有他这个人证,案件的定调,不过是时间问题。 聂延璋不要他做人证。 他真的,只是在跟他谈,他家人的性命。 许谦文急急忙忙地往前跪行了几步,饮鸩止渴般地看着聂延璋,慌张问道:“太子真的肯留臣家人的性命?” 聂延璋不悦地皱起眉头:“你把孤当什么人了?孤什么时候说话不算话了?” 天恩来的太突然。 许谦文甚至有些无措,他猛烈地向聂延璋磕了几个头,颤抖哽咽着说:“只要太子肯保臣的家人,臣甘愿立即去死。” 陈福看懵了。 许谦文踩着太子姨母一家子的尸体,坐上了浙江布政使的位置,如今殿下就这样高高拿起,轻轻放下了? 连许谦文都觉得不可思议的时候。 周遭空气忽然冷凝一般,阴森渗人。 宝石匕首在冷寂幽暗的地下室里,闪出一道锐利的冷光。 许谦文抬起头看着聂延璋手中的匕首,又看了看聂延璋,却发现聂延璋的脸色早冷淡了下来,眉眼处仿佛拢着一团阴沉沉的湿云。 他的心蓦然间坠入了谷底。 聂延璋的惩罚,才刚刚开始。 聂延璋笑了起来,只是那笑容阴郁的叫人头皮发麻:“孤说了,孤是好人。你害死孤姨母一家,升官发财,任肥差,享荣华富贵,孤却还肯留你家人性命,孤难道不善良吗?” 许谦文下意识往后退了退。 聂延璋将匕首抵在许谦文的心口,他的视线也顺着刀尖垂了下去,嗓音忽然间低哑了许多,问他:“行刑那日,你去看了没有?好大的场面,要斩一百多个人头,百年难遇啊……” 许谦文忽然间有些窒息,喉咙干涩的发痛。 聂延璋轻笑了一声,自言自语道:“孤去了。孤后来听太医说,不足百天的小孩子,脑浆流出来也没有二两重。” 他徐徐地抬起清隽的下颌,声音轻若羽毛拂清波:“这样吧,你也割二两肉还给他们。记住,是二两。孤这儿可是有称的,轻一丝,重一毫,都不行。每割下二两,孤便饶你一个亲人不死。” 聂延璋笑着把匕首交给了许谦文。 许谦文面色灰白到几乎握不住匕首。 聂延璋好心提醒:“别怕,孤给你准备了吊命的参汤,只要你狠得下心,便能够多救几个家人。” 陈福提着食盒,放到许谦文身边,他打开盖子,食盒里头的参汤在阴暗湿冷的酒窖里,冒出了一丝丝食物的香味,十分违和。 许谦文的口齿忽然就合不上了,他明明已经不知道害怕和悲伤,眼泪却莫名其妙地从眼眶里源源不断地流出来。 许谦文麻木地跪了半刻钟,聂延璋不耐烦起身要走的时候,他终于在自己身上割下了第一刀。 第19章 聂延璋是为了元若枝才来…… 许谦文连割自己六刀,已疼得瘫倒在血泊里不能动。 陈福称了称许谦文割的肉,摇了摇头。 聂延璋“啧”了一声,替许谦文惋惜:“不够秤。” 陈福说:“运气不错,还有两刀肉堪堪二两。” 他笑呵呵问许谦文:“要不许布政使,您再割几刀?” 许谦文扯着喉咙哭起来,也不知是悲怆,还是疼哭了。 看样子,是不打算再割自己的肉了。 聂延璋曼声说道:“这可就难办了。许布政使双亲健在,手足五六个,妻妾成群,三子一女,连孙子也有了。如今只能留两个人,那留谁好呢?” 许谦文躺在地上抽搐,哀求地看着聂延璋。 聂延璋做出心软的模样,好心地说:“这样吧,你告诉孤,你想留谁的性命。” 许谦文濒临绝望,可他竟像看救命稻草一样去看聂延璋。 他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 此刻竟然会觉得聂延璋是他的恩人。 聂延璋居高临下地瞧着许谦文,兴趣浓厚的双眸,仿佛在说:瞧,孤就这么高兴施舍行善。 许谦文没过多久,便做出了决定:“贵妾茹娘,还有我的……我的嫡长子……” 聂延璋忽而轻笑出声:“你贵妾茹如今怀有身孕,算两个。若留她,是留大的还是留小的?” 许谦文紧紧地闭上了双眼,皮肉却关不住眼泪,污浊的眼泪将他脸颊上冲刷出两道白痕。 他低下头,呜咽道:“留茹娘,留茹娘……” 陈福讶然问道:“许布政使,你可想好了?你父母身体硬朗,再活十年不成问题。你发妻母族当初使尽手段提携你,你手足也为了你高升,而避嫌远离京城,竟只留你贵妾吗?” 聂延璋冷笑一声,同陈福说:“这你就不知道了吧,那茹娘是他青梅竹马妇人的女儿。” 陈福恍然大悟:“许布政使还有这一段风流韵事呐!哎哟,倒也不错,虽为功名利禄娶了官家小姐,抛弃了自己心爱的女子,如今却纳了人家女儿,也算是圆了当年做贫穷书生时的遗憾。” 许谦文心如刀绞,羞愧难当。 他躺在地上抽搐,不为自己辩解,只恳求道:“万望殿下说话算话,臣愿以残躯助殿下一臂之力。” 聂延璋觉得太没意思。 他起身不悦道:“我自然是要说话算话的。” 许谦文刚闭上眼,想沉沉睡去,却听得聂延璋又说:“陈福,把孤说的话再重复一遍,免得许布政使没的误解孤,害了孤的名声。” 陈福应诺一声,说道:“你也割二两肉还给他们。记住,是二两。孤这儿可是有秤的,轻一丝,重一毫,都不行。每割下二两,孤便饶你一个亲人不死。” 许谦文猛然睁开双眼。 陈福笑着说:“殿下只说留你亲人不死,却没说任你挑。” 聂延璋指了指陈福,脸上挂着满意的笑容:“你这老货倒是有些长进。” 许谦文失声痛哭,急切又愤怒地往聂延璋脚边爬着,想拽他的衣摆。 聂延璋退开一步,捡起地上血淋淋的匕首,他边出酒窖,边慢慢悠悠地告诉许谦文:“你的夙愿孤会告诉你的家人,孤还会告诉他们,你只给许家两个人争来了活命机会,且你只想茹娘一个人活。至于到底谁能活么,容他们自己个争去了。” 许谦文滞住了。 争? 他的茹娘羸弱且怀有身孕,如何同一大家子争? 他们若知道他只想留茹娘,第一个便杀了他的茹娘! 而他的家人们,都会带着对他的恨意死去。 他甚至觉得,他活下来的家人,最恨的人绝不是聂延璋,而是他。 “聂延璋你不得好死!你不得好死啊!” “疯子疯子!你这个畜生!恶鬼!” “……” 酒窖外面,日头很好。 聂延璋觉得阳光好得有些温柔,像暖暖的锦缎拥着他似的。 只有身后隐隐约约的惨叫声,有些聒噪。 陈福从里头带着折子,关上酒窖门之后,乌七八糟的声音和味道,便都被隔绝开了。 陈福打了水给聂延璋洗手。 还劝道:“殿下可要洗洗干净,去去晦气。这老匹夫作恶的时候,家里没有一个人劝的,他家人既享了不该享的福,殿下如今还留他家两条人命,竟还敢骂殿下。不要脸的东西!” 聂延璋亲自将匕首洗干净,擦拭干净,放进木匣子里。 匣子合上的时候,同他从平康大长公主手里拿过来的时候,一模一样。 * 三月倏然而过,四月来的时候,枝头的花朵开得更俏。 人语堂的丫鬟们摘了花朵挼烂捣出汁儿,制成海棠花露。 元若枝叫玉璧和玉勾把绣架搬到廊下,她自己抱着笸箩从屋里出来,笸箩里针线、剪刀、顶针等打小物件儿,一概齐全。 元若枝自幼学针黹女红,绣技很不错,她最擅长的是时下流行的苏绣。 不过她近来喜欢上了顾绣。 准确地说,应该是前一世生病的时候喜欢上了顾绣,那时候顾绣刚刚传到京城,她还没来得及绣一幅画,便病倒了。 眼下得了闲,便随意地描画了一幅《春雀图》,匹了几十种绣线,坐在绣墩上绣了起来。 元若枝绣东西的时候,低眉敛目,眼睑遮住勾人的眼眸,便显得十分娴静。 “枝姑娘好静得下心,过几日家里要宴客,其他院里的姐儿都开始置办新衣裳了,你怎么还在这儿绣花呢?” 元若枝还没绣好一只雀脑袋,温妈妈就来了。 元若枝将长长的针线插在绣绷上,起身迎道:“温妈妈,您怎么来了?”见其双手空空,便道:“可是老夫人有吩咐?” 温妈妈道:“枝姑娘聪明,老夫人现在叫你去一趟,帮着大夫人一同商议商议宴客事宜。” 元若枝笑了笑。 她如今在众人眼里还是个没管过家的小娘子,宴客这种大操大办的事,怎么会找她去商议。 这是想教她管家,抬举她。 元若枝福一福身,道:“妈妈等等,我去换件衣裳就来。” 玉璧跟着进去伺候元若枝换衣服,出来的时候,元若枝顺手塞了个小荷包给温妈妈。 温妈妈推拒两下就收了,倒不是真为了得元若枝的好处,只是卖个人情罢了。 元若枝同温妈妈去老夫人院里的时候,尤氏和她的大儿媳都在。 她还未走进厅去,元老夫人已经高高兴兴地冲她招手:“来,到我这儿坐。” 元若枝从善如流,坐在老夫人身边。 尤氏打趣道:“枝姐儿现在可比得上老夫人的眼珠子了!” 元若枝大大方方地笑了笑。 事务繁杂,元老夫人跟尤氏也没有多说废话,上来就说正题。 元若枝在旁边听得很耐心,只是提到和许家有关系的官宦人家时,尤氏说:“……许家犯了那么重的罪,虽还没判定,可多半是要满门抄斩的,如今还是避讳着好。” 元若枝好奇地问:“许布政使已经抓住了?” 尤氏压低了声音,怕故意放缓了语气说:“……叫人丢在刑部大门口了。旁人发现他的时候,人还没死透,身上掉了好几块儿肉,吓人得很!还听说,他招供了不少事情,临死前画了押的。” 元若枝心头一惊。 倒不是叫许谦文的死给吓的。 而是惊诧许谦文死前会做人证,还画了押。 聂延璋究竟用什么手段让乔贵妃的人叛主呢? 元老夫人端起彩釉的茶杯啜了一口润嗓子,犹豫道:“浙江盐案到底没判定,现在就撇开,有些不大好。” 她还是很在乎元家的声誉,许家炙手可热的时候,元家逢年过节也送过薄礼。 如今许家刚倒,他们做第一个丢开许家的府邸,总少不了嚼舌根的人。 元若枝道:“老夫人安心,避讳的肯定不止咱们一家。今年三月没有几个吉日,婚嫁多半都留在了四月往后,咱们家的喜宴办完,自然有别家跟上。三家五家的都这么做,自然没什么人说了。” 她又道:“许家贪赃枉法,又不是清流忠臣,咱们不来往,旁人也没得说。” 说起忠臣,尤氏想起韩氏九族俱灭的惨案。 那才是真正的忠臣。 和那样的人家避嫌,才真的是薄情寡义。 只不过……这京城许多人,都做了不仁之辈。 元老夫人刚点了点头,外头便送了五张帖子过来,全是嫁女娶妇的喜帖。 尤氏收了帖子,看了帖内赴宴的时间,大声笑道:“枝姐儿料事如神,咱们家喜宴刚办完,连着五天都要去别人家吃酒了!” 元老夫人望着元若枝笑了。 她这孙女,是个管家的料子。 四月初八,吉日,宜嫁娶、动土、会亲友。 元家开喜宴。 平康大长公主带着聂延璋赴宴来了。 她心里清楚的很,聂延璋是为了元若枝才来的。 第20章 “臣女怎敢奢望殿下的东…… 元家许久不曾大办喜宴。 这次元老夫人封了诰命,大办特办,不论此次宴客所用餐具,还是十八种菜品两汤、三碟、六盘的样式,都是近十年里,最高的规格。 宴请的客人,自然也是最多的。 吉日的早晨,元府便热闹了起来,元若枝才梳洗罢,就听到人语堂外一阵一阵的脚步声。 人逢喜事精神爽,元若枝从镜前起身,笑着道:“走吧,去花园子里。” 玉璧说:“姑娘给老夫人准备的贺礼,还在三老爷的书房里没拿回来。” 元若枝说:“父亲昨日同我提前说了,早晨要出去一趟,一会儿先去花园子里同老夫人请了安,见过了家里的亲戚,再去父亲书房不迟。” 玉璧应了一声,锁好院门,便同元若枝一起去了花园。 元家花园在京城里不算大,也不算雅致。 但五脏六腑俱全,亭台楼阁,宴客的花厅,花房,该有的全部都有。 元若枝到的时候,客人竟已至了十之六七。 花厅里面,元老夫人与尤氏正在待客。 元若枝走到厅内去同她们请安。 元老夫人将元若枝上下一打量,湖青色的挑线裙,略有二三支小金钗点缀,淡的不能再淡了。 她微微皱了眉头,拉着元若枝到她身边嗔道:“今日来的客人比从前都多,你怎么穿得这样素净?” 尤氏眼睛扫过去,却很高兴。 今日元家阵仗这么大,不光是要宴客拉拢亲友,更是要为家里适龄的哥儿姐儿物色嫁娶人选。 尤氏的小女儿元若灵已经十三岁,今日特地戴了一副尤氏陪嫁的昂贵红宝石头面,为的就是凭借奢华的首饰,在一众女眷之中,有一席之地。 但元家最漂亮的就是元若枝,纵使元若枝不是她亲女儿,她也不得不承认,她这侄女便是不施粉黛亦动人,若再细心打扮起来,旁的人别说是戴宝石头面了,那就是镶了满脑袋的金子,也比不上她的头发丝儿。 元若枝抬手露出袖口的一双珊瑚钏,笑道:“很鲜丽呀。” 元老夫人无奈地摇摇头,但她心里却欢喜元若枝这样懂事。 一如元若枝在背地里体谅她强撑着陪小辈们去温泉的那份苦心。 尤氏大笑着说:“咱家枝姑娘穿什么不好看?” 元老夫人无言以对,佯装薄怒摇头,待客渐至,纷纷前来向她见礼的时候,才放了元若枝到一旁去。 花厅外响起乐声,元家请来的戏班子已经开始唱起来了,第一出戏是老夫人点的,唱的是精忠报国的一折戏,武旦声音高亢寥廓,振奋人心。 才巳时中,客人已来的差不多了。 元老夫人瞧着家中盛况,喜色满面。 这样热闹的场面下,空闲聊没有什么意思,元老夫人便大方地拿出一双和田玉的手镯作彩头,让姑娘们投壶竞争。 尤氏也拿出了自己头上的一支金镶玉簪子做彩头。 正在此时,平康大长公主款款而来。 众官眷下跪行礼。 平康大长公主很和善地唤起了大家,从容落座后,拿出一只锦盒,盈盈一笑:“本宫也设个彩头,这柄小的镶金玉如意,便赠给投壶投的最远的小娘子。” 平康大长公主将镶金玉如意拿出来,给温妈妈呈在红漆的托盘里。 温妈妈从未见过如此巧夺天工的宝贝,手都有些抖,若非年纪大,勉强练出些稳重来,恐怕要和府里的小丫鬟一样,慌张得摔坏了它。 众人不由得张望过去。 好家伙,玉如意通体翠绿,色如翡翠,所镶之金乃是镂雕的花纹,繁复精美,虽只有手掌那么大,却一眼可以辨认出,是御用之物,价值连城。 元家所结交的官宦人家,官阶最高的也不过是正三品。 而御用之物,便是正一品高官厚禄的人,也不敢说不为之心动。 平康大长公主的玉如意,顿时将女眷们的眼睛都惹红了。 连元老夫人都心痒痒地想,若是她元家的小娘子能得这柄玉如意便好了。 尤氏很识货,她早动了心思,一早就拽了元若灵到她跟前,时刻准备着到外面去投壶。 霍氏同元若娴也馋红了眼,蠢蠢欲动的心思,昭然若揭。 独独元若枝,还是不声不响地坐在元老夫人身侧,并没有要上前去争夺的意思。 平康大长公主瞧着元若枝的老实样子,不由得低声问她:“枝姑娘不去试一试?” 元若枝淡笑摇头,与平康大长公主窃窃私语:“怎好抢客人的意兴。” 平康大长公主扬了扬唇角,温柔地笑着说:“那好吧!不过你要是也喜欢这些玩意儿,还来本宫府里帮忙修几本书,本宫便从他库房里捡几样给你做酬劳,好不好?” 元若枝没反应过来,有些愣愣地想,他?哪个他? 平康大长公主声音更低了:“殿下今日正好闲得没事儿,本宫把他也带来了。” 元若枝额心直跳,红色的唇角不经意地抿了抿。 这尊杀神怎么来了元家! 前院还不知道乱成什么样子了。 她又暗暗庆幸,幸好男女分了院子,前后隔着多少道厚厚的院墙呢,他总不能飞过来吧! 平康大长公主不死心,有心诱惑元若枝:“他的宝贝玩意儿多着呢,比本宫可富有多了,日后若有机会,本宫带你去瞧一瞧。” 元若枝垂着头细声地回:“臣女怎敢奢望殿下的东西。” 两人说话的功夫,厅外投壶比赛已经开始了。 尤氏的彩头,放在了第一局。 平康大长公主的玉如意,毫无疑问地放在了第三局。 头两局的时候,已经有人争前恐后。 女眷里面,投壶功夫好的人,不在少数,这两局里,连六丈的距离,都有人投中了。 元若娴连着两局都没出手。 她投壶也很不错,但,有了最好的,谁还要那次等的玩意儿。 她只要最好的! 元若娴按捺住性子,等第三局开局。 第三局的时候,平康大长公主却说:“本宫可只带了一件彩头,若有两人投中,倒不好分了,壶放再远些得好。” 尤氏正要使个小丫鬟去重新摆放的壶的位置。 她的孙子从母亲怀里挣脱出来,抱着壶就往厅外最远的地方跑,若不是下人喊着拦着,恨不得跑到花园外面去。 平康大长公主觉得很有意思,乐不可支地说:“好好好,够了够了,快让哥儿停下!” 小哥儿把壶放下的时候,众人以目丈量了下距离,顿时傻眼了。 乖乖……这要不是神投手,怎么可能投的过去! 方才摩拳擦掌的女眷,纷纷偃旗息鼓。 元若娴咬着唇,将尤氏的孙子狠狠骂了一顿。 这谁能投得中? 御用的玉如意啊…… 果然小孩子都欠教训。 霍氏也气得要死,扯着嘴角,憋了又憋,才没当场把尤氏的孙子打一顿。 霍氏同元若娴说悄悄话:“怕是平康大长公主有意偏袒枝姐儿,见枝姐儿投不中,索性叫大家都投不上!” 元若娴心里泛酸,拧眉道:“方才枝姐儿同平康大长公主,的确亲密的有些不寻常了。竟不知道她何时搭上这样的贵人了……” 霍氏黑着脸抱怨:“还说是吉日,我瞧一点子也不吉利!偏她得了贵人欢喜,你却一点展露的机会都没有。” 这话说到元若娴心坎上了,元若枝讨贵人喜欢她不高兴,但她更不高兴的是,她连出风头的机会都没有。 虽然等下子向老夫人献贺礼的时候,她一定是万众瞩目的一个,但这一环节,她也很不想让元若枝占了上风。 元若娴眼眸低垂之际,她的手帕交,齐家小娘子齐云春,正笑着朝她跑过来。 顷刻间,她心里来了主意。 第三局投壶,迟迟没有人上前去试。 小娘子总是面皮儿薄,生怕投得不好叫人笑话。 但是彩头委实诱人,便是投不好,也接连有人去试了。 奈何无人中。 元老夫人微欠身子同平康大长公主商议:“公主,不若让人将那壶搬得近些?” 平康大长公主本觉得跑个小孩子,把壶放那么远,是很有趣的意外,可惜没有人完成这桩美丽的意外,不甘心之下,便说道:“再等等,我瞧着还有几个人想试试,待她们试完了,若无人投中,再搬不迟。” 元老夫人点点头。 厅外渐渐静默。 眼见没有一个人再上前去投壶,元老夫人正要开口之时,齐云春的声音在安静的花厅里高高地响了起来:“听说元家的枝姑娘,投壶一流,便是投射百米亦不在话下,怎的不见枝姑娘试一试呢?” 元若枝侧眸望过去,只见元若娴正在拉扯齐云春,似在规劝她不要当众为难人。 而傻子齐云春,竟还十分配合地推了元若娴,仿佛在说:我今天就要教训元若枝,你不要多管闲事! 元若枝唇角边,漾开明媚的笑。 她在众人注视之下,迤迤然走到了厅外设羽箭之处,随手取了一根。 玉璧玉勾心如擂鼓,想拉都拉不住。 好姑娘诶,这、这、壶都远的瞧不见了,作甚逞一时意气去投呢! 齐家小娘子与元若娴那般做派,有脑子的都知道怎么回事,便是不搭理齐家小娘子,也无妨的呀! 齐云春都愣住了,她、她只是想让元若枝出一出丑,元若枝还真敢去了?她不怕丢人吗?! 第21章 你不是说,你要嫁给孤么…… 元若枝在大厅外取下没开刃的羽箭,准备投壶的时候,厅内所有人都静默了。 小娘子一身淡色的衣裳,却难掩眉眼的昳丽动人。 大家不由自主地盯着她瞧个够,仿佛要将一则别出心裁的一流文章,看透吃烂,化为几有一般。 元若枝掂了掂手中的箭,找了找手感。 平康大长公主心被揪住似的,下了座,大步走过去说:“这壶也太远了,我这彩头也不好送不出去,这样吧,不必投中,只要沾到了壶身就好。” 明晃晃的偏袒元若枝呢! 元若娴妒心发作,如同蚂蚁啃噬。 齐云春再次高声说道:“旁人投的时候,都必须得投中,怎的到了枝姑娘这儿就换了规矩?” 她虽然性格冒尖儿了些,这话却不错,众人明里暗里都是赞同的。 平康大长公主瞧都没瞧说话的是哪家小娘子,只淡淡道:“旁人投的时候,也没有一个沾了瓶身的。若有人能沾了瓶身,本宫再给一件彩头就是了。” 元若娴小声地说:“云春,算了,毕竟是公主设的彩头,她爱给谁给谁。你别说了,免得得罪了人,得不偿失。” 齐云春性子躁,经不得激,越是不平,她偏要鸣。 往日元若娴这个继女在他们元家受的委屈就够多了,怎么这等最讲公平的博戏,也要偏向她元若枝? 元若枝是公主不成? 人人都要让着她了? 她偏不肯让。 元若娴的投壶术,齐云春是很清楚的,虽不得中,但沾瓶身问题不大。 齐云春便起身大声道:“谁说就没人能沾瓶身……” 音未落。 羽箭如同一道白色的星尾飞出去,“咚”一声,准确无误地落在了壶中。 厅内厅外落针可闻。 进出上果盘的小丫鬟们,也都停住了脚步,呆在原地。 老天呢,她们家枝姑娘居然投中那么那么远的壶! 片刻后,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掌声,和笑声。 齐云春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元若娴更是黑了脸,她竟不知道元若枝什么时候偷偷练出了这么一手好功夫! 平康大长公主这时才回了头,睨着不知规矩的齐云春,问道:“你方才好像说,还有人也能投中?” 齐云春哑口无言。 她没说有人能投中,但是沾瓶身的水准与投中相比,那可……差了十万八千里。 说出来就是丢脸的。 半截话生生咽进了肚子里。 元家后山上。 大房嫡长子元若柏得尤氏的命令,带着年轻俊美,家世不俗的年轻郎君们,爬上了后山,远远地瞧他们元家的小娘子多么的出众。 这一瞧,正好就瞧到了元若枝。 清丽的裙色,在大红大紫之中格外显眼,裙摆随风而动的时候,仿若粉红香海里一痕漂亮的渌波,明丽夺目。 那支羽箭从她手里气定神闲抛出去的时候,谁也不知道结果。 前一刻元若枝才扭紧他们心中的弦,倏忽间羽箭落入壶中,她那双投壶的素手,便狠狠在弦上拨了一指,撩得人心神荡漾。 魏锋程看得自顾发笑,唇角勾上了天。 他认出来了,那是“元若娴”。 魏锋程下意识地握起了拳头,心里暗暗下了决定。 他同意与元家三房的婚事,他要娶“元若娴”。 一旁未娶的小郎君们看得眼睛发直,抓着元若柏直问:“绿裙小娘子是谁,是谁呀?!” 元若柏卖着关子不肯说。 魏锋程看着一脸馋相的同龄小郎君们,心中生出不悦和紧迫感,便重重地看了元若柏一眼,催促着道:“前院快要开席了,大公子还不领着我们下山去么?” 元若柏经魏锋程的眼神一提醒,想起了元若枝与昌平侯府的婚约,只含糊说道:“那是我三房的妹妹。” 便再没多说了。 一行人下山后。 聂延璋从另一个方向上来,他望着乌压压下山的背影,敛起了细长的眼眸,手里的玉扳指叫他碾成了齑粉。 掰着手指头都数不过来的人数。 多少有些碍眼。 花厅里。 元若枝站在厅外捻了捻指腹,有些日子没投了,今日手感还不错,居然一发就中了。 想到前世在昌平侯府做侯府夫人的时候,往来皆是武将之家,难缠至极。 武官家中女眷,各个都是投壶好手,她若不练出一身令人信服的本事,如何叫她们另眼相待? 这才有了这一手令人叫好的投壶本领。 元若枝转身冲着平康大长公主福了身子,淡笑道:“要承您的情了。” 平康大长公主亲昵地拉着她的手臂往里面走。 她亲手将玉如意连盒子一起,交给了元若枝。 元若枝拿给玉璧收着。 玉璧托着宫里来的宝贝,十分紧张,她小声同元若枝说了一声,便先悄悄地把东西放回人语堂。 还未到开宴的时间,便由元家小辈们上前献礼。 按照序齿从大房开始。 元若枝与元老夫人打了招呼过后,便退下,往元永业的书房去拿她的贺礼。 元若枝带着玉勾去的。 元永业到现在也没让人给她把顾绣送来,恐怕是有事耽搁,不知道书房里有没有人。 元若枝去的时候,书房果然没人在。 但是书房的门却是开的。 不知道是她父亲身边哪个粗心的,竟然连书房的门都忘记关了! 元若枝走进去,正好看见书桌上放着她交给父亲的一幅顾绣。 顾绣很特别,同旁的刺绣不同,这种刺绣乃是绘绣结合的东西。 先是要在绢上作画,再根据画去绣东西。 那日元若枝在廊下绣的《雀登枝》,便是给老夫人的贺礼。 底面也是先用墨笔画出了《雀登枝》的局部,再用精美的绣法将绣作完善。 元若枝自幼学习女红,她的琴棋书画与女红在元家一众小娘子之中,算出众的。 只是画画功夫不如父亲,便请了父亲帮忙添补背景。 但元若娴今日送的贺礼十分新奇。 新奇到,整个大业没有人见过。 元若枝这顾绣便是请了元永业帮忙,也一定不敌元若娴的稀奇。 元若枝拿起顾绣细细端详,由父亲添笔过后绘画部分更加生动,但和真正的大家之作还是没得比。 她手里这幅顾绣也就图个新鲜,大喜日子送给老夫人,不会出风头,只求个不会落人口舌罢了。 元若枝还算满意地将顾绣卷起来,却在卷的时候,瞧见了旁边另有摊开的装裱好的一幅字。 字上是一篇赋,她读了两句,觉得不像大家之作,便同玉勾道:“应该是父亲自己写给老夫人作贺礼的。” 玉勾问道:“要不要奴婢也一并卷好了带过去?” 元若枝捡起赋,精读了一遍,说道:“……不了。这字写的不够好,父亲未必要送这个,等他回了书房自己拿吧。” 玉勾跟在元若枝身边,也略微识文断字,她看了一眼,惊讶道:“姑娘,这、这字还不好啊?” 可比元家其他老爷的字要好看畅达有神采得多了! 元若枝微微笑道:“父亲的字,在家中自然算好的,但是你要是见过更好的,就会觉得这字并不算好了。” 玉勾一时起了好奇心:“姑娘说的是谁的字?” 元若枝脑子里想起聂延璋的字迹,顿了片刻,才说:“……太子的字。” 聂延璋的墨宝天下一绝,绝到她认为没有必要为了避讳,而刻意不提他的字。 玉勾愣了愣。 太子殿下她见过的,字竟然也写得好看吗? “那到底是孤的字好看,还是孤的脸更好看?”聂延璋从廊下缓缓地走到书房门口。 元若枝闻言吓了一跳,手里一幅字险些掉落。 太子怎么会在她父亲的书房! 这可是元家内宅! 玉勾也惊得头皮发麻,但她素来还算稳重,并没惊叫出声,只是捂住了嘴巴,瞪大了眼睛。 聂延璋长臂一展,伸手接住了从元若枝手里掉下来的一幅字,垂眸扫了一眼,徐徐地抬起头,凝视着元若枝说:“燥且瘦,毫无风骨,果然是不如孤的字好看,枝姑娘眼光还是很不错的么。” 元永业这一首还算拿得出的字,竟一无是处。 聂延璋又冲多余的玉勾拂了拂宽袖。 玉勾便福了福身子,远远退出门外,不敢与他聂延璋挤在一室站着。 仿佛沾了他的衣袖,都会有危险。 元若枝稳住心神,从聂延璋手里夺回那幅字,福了身子道:“殿下万福金安。殿下怎么会在臣女家中?” “你还没回答孤的问题。” 聂延璋不疾不徐地说:“孤好心提醒你,留给你回答的时间可不多了。” 说完,他笑了笑,眼尾也跟着挑起来,有几分勾人的弧度。 元若枝心惊,元家不会纵容聂延璋一个人在后宅随便进出。 一定是家里人带他进来的。 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那便是说,带他来的人,也快来了! 元若枝也不知道来的人到底有几个,且又知道聂延璋难缠,她不欲叫人当众瞧见,匆忙拿起自己的那幅顾绣,福身道:“殿下,臣女的祖母还在等臣女,臣女先行告退。” 元若枝才走出一步,尚未与聂延璋擦肩而过,手腕便被他给紧紧厄住。 他修长的手指手十分冰凉,触感如同几根冰棱绕在她的腕心。 冷意有些入骨。 “元若枝,你不是说,孤是天底下最好的男子,你要嫁给孤么?” 元若枝腕上刚要发劲儿挣扎,聂延璋森冷的声音,便清清楚楚地在她耳畔低低地响起,仿佛一缕冷雾缠住了她的脖子。 元若枝立时僵住了身体。 昭光寺那日,聂延璋听到了。 他竟然亲耳都听到了! 第22章 臣女配不上殿下,不敢痴…… 元若枝是典型的高门大户里养出来的小娘子, 从小就规矩,端庄贤淑,不爱与人生是非。 这还是头一次, 她做了心虚事, 还叫正主给拿住了。 元若枝十分理亏。 她也不敢再去奋力挣扎,任由着聂延璋握住她的手腕,便是疼了也像没有感觉似的。 元若枝轻移莲步,退到聂延璋跟前,慢慢儿地低下眉眼, 诚恳地道:“自然是殿下长得更好看。世间万物,无能与殿下天姿争辉者,便是殿下的字也不行。” 聂延璋像是有了几分愉悦, 眼尾缓缓抬起,掌上力道渐渐松了。 元若枝趁机将手腕从他掌中抽出来, 她白皙的手腕上,赫然一道红痕,宛若雪中赤焰。 而下一刻,聂延璋狠狠捏住了元若枝的下巴, 强迫她抬头瞧着自己。 他长长的眼睫一点点儿扑下来,墨色眼眸似要将眼前这女子亲手彻底剖开看穿, 不容得她留一丝隐蔽之处。 这样犀利尖锐的打量, 着实骇人。 元若枝扬着下巴, 眨眼凝视着聂延璋,一动不敢动,如同木偶一样任他拿捏。 他不是常人……她不知道他发起疯来,要做什么。 幸而,他并不好色, 便是要惩罚她,恐怕也是要她的命,而非羞辱她。 聂延璋忽伸出食指,抵在元若枝柔软的唇上。 他沉郁的目光似画笔一般,在她唇线上徐徐勾勒,而指腹便当真化作尖细工笔,在她娇嫩的唇肉上细细描摹起来。 明明是旖旎举动,元若枝却感受不到半点男女之间的暧昧悸动。 他的眼神深不见底……藏匿着隐隐杀气。 抚摸她唇肉的手,好似随时能将她脖子拧断。 聂延璋突然间问道:“你知道欺骗孤的人,都是什么下场么?” 他的声音很温柔,温柔到让人失去理智,仿若他是在说动人的情话。 而元若枝却十分清醒理智,她轻启朱唇,嗓音像浸在蜂蜜里一样微甜不腻:“臣女的确说过冒犯的话,但臣女自知家世容姿鄙陋,配不上殿下,不敢痴心妄想。” 说罢,元若枝湿润柔软的舌尖若有若无地从聂延璋指腹上擦过。 聂延璋的食指果然颤了颤,显得十分不适。 就这眨眼的功夫,元若枝趁着聂延璋失神时,立刻退开两步,行半跪之礼:“殿下恕罪。” 两人顿时拉开距离,打破了方才那般怪异的氛围。 聂延璋也不知是叫什么给取悦了。 倒也不生气了,而是转问她:“你手里拿的什么,叫孤瞧瞧。” 元若枝生怕聂延璋再发疯,便将手里的顾绣打开给他看,淡声说:“一幅小作,不足一提。” 聂延璋扫了一眼,眉心蹙了蹙,视线溺住了一般,喃喃道:“竟是顾绣?” 元若枝有些惊讶,聂延璋也认得顾绣? 如今顾绣可还没传来京城! “你可知顾绣发迹于哪里?” 聂延璋顺手从元若枝手里夺过顾绣,径直往书桌前走。 元若枝在他身后答道:“松江府。” 聂延璋说:“你这顾绣绣技不错,尚且入得眼,只是画技委实难以入眼。” 元若枝:“……” 她父亲的字与画,叫他贬的一文不值了。 但聂延璋贵为太子,谁又敢拂逆他的话? “殿下,臣女赶着去向祖母献贺礼,烦请殿……” “啰嗦。这样的东西也能见人吗?你竟还敢送人,亏你拿得出手。” 元若枝:“……” 聂延璋挽袖提笔,他瞧着杵在原地的元若枝皱了皱眉:“还不研墨?孤帮你改画,是你今生今世修来的福气。” 元若枝一愣,他刚要还想要她的命,现在又要帮她? 这人……这人真是疯得可以! 等等,他还会画画? 元若枝有些迟疑。 纵然听说过他是天纵奇才,文武双全,那也并不是琴棋书画也都样样都会的吧! 这起子疑虑,在亲眼看到聂延璋下笔之后,全然没有了。 元永业画的《雀登枝》,不过算个工整罢了。 聂延璋不过寥寥补了几笔,鸟雀展翅欲飞之态立显,枝叶仿佛也在颤动,油绿带黄的叶子上,荣枯分明,连虫蚀痕迹都清晰可见。 细致逼真,活泼生动。 这幅顾绣绝非平庸之作,已然堪比大家手笔。 元若枝心下震颤。 聂延璋竟是一丝一毫的大话都没有说。 甚至……他还有些谦虚了。 和他的画比起来,元永业的画岂止是不能入眼,便是直接扔了烧了,都不值得惋惜。 聂延璋丢了笔墨,懒懒坐在本该属于元永业的椅子上,打了哈切问道:“还不走?” 元若枝连忙收了顾绣,福身道谢,速速离开。 聂延璋盯着元若枝的背影,而桌底下,方才抚她唇的食指,用力地与拇指指腹捻了捻,似要将那奇异的柔软触感,捻进血肉里。 却偏偏,有些留不住了。 他端详着自己的指腹,薄唇漾开意趣浓厚的笑,便将食指送入口中含住。 怪得很,她的津液都是香的。 元若枝这厢刚出书房院外,便撞见了神色慌张的元永业。 元永业不料到元若枝会这时候来,他又想到那尊煞神也在书房,登时浑身汗毛倒竖,拉着元若枝上下打量,忙不迭问道:“枝姐儿,你怎么在这里?可撞见什么人没有?要不要紧?” 元若枝瞧着元永业惨白的脸色,便瞒下了方才那场惊心动魄的事情,云淡风轻地笑着说道:“我来取您替我添补的画,见您不在,书房门也开着,女儿就自己去取了。正好瞧见了您的客人,他在里面坐着呢。父亲怎么这样慌张,那是什么贵客?” 元永业心头沉了沉,怎么叫那尊邪神见到了他女儿! 幸而元若枝没什么事,他才渐渐放下心来,低声同她说:“是太子殿下。” 元若枝卷紧了顾绣,做出惊讶状,问道:“殿下怎么会来您的书房?” 元永业脸色很不好看:“谁知道平康大长公主会把殿下也带来,前院安排席位的时候,哪个位置衬得上殿下的身份?便是主桌给他坐也配不上。他且坐那儿,谁也不敢动。他一时又说想看荣克的画,你大伯父就让我把他先带来过。我半路上才想起没带钥匙,便去找人开书房的门,殿下自己竟先来了。” 结果管钥匙的丫鬟说,书房的门早上开了就没有关过。 现在那丫鬟闹肚子去了。 看着像是事情赶得巧。 却也怪元家家族大,事务繁杂,人口又多,家生子都是两代往上的人,倚老卖老不好管了。 元家内里章程松散,如今老爷的书房都有人敢敞开了丢手不管,任人进出。 元若枝先不提这事儿,紧着给老夫人送贺礼的事儿先办妥,便与元永业先告了辞。 元若枝到花厅的时候,时间也赶巧,正是元若娴在向老夫人献上一幅画。 元若娴献的画很奇特,不知用什么笔勾画出来的,很是逼真,比常见的仕女画更像真人。 乍然看去,仿佛像老夫人定格在了画中。 一时间,厅内满是惊奇之声,大家争相要看。 独有一位离主座最近的纤柔妇人,瞥了一眼元若娴的画作后,端起茶杯遮盖住了嘴角的嘲弄。 跳梁小丑哗众取宠,不外如是。 元老夫人很高兴大家都喜欢元若娴的画,难得地朝元若娴露出笑脸,说:“难为你有这份奇巧心思。” 元若娴垂着脖子软声道:“能讨老夫人欢心,孙女就是高兴的。” 一派孝顺模样。 平康大长公主还没看过元若娴的画,她兴致勃勃地问:“小娘子到底画的什么画?山水有荣克,花鸟文吉安,人物金骏宏,当世大作皆出自这三位之手,还有什么新作连本宫也不知晓的?” 平康大长公主自幼饱读诗书,琴棋书画给她启蒙的都是国手。 成亲、丧夫到现在,她都一直醉心雅艺,要说品鉴书画,她在女流中绝对是一流的眼光地位。 且她也真的喜欢这些,若元若娴有新作,她倒是不介意也收购一幅。 元若娴知道平康大长公主出了名的擅长品鉴,她这画画的方法绝对新奇,叫人耳目一新。 不怕平康大长公主不喜欢。 元若娴便将画从客人手中拿回来,双手奉给平康大长公主,嫣然一笑:“拙作不堪入目,公主见谅。” 苏嬷嬷将画接过,在平康大长公主面前展开。 众人都屏息凝神,等平康大长公主一句准话。 品评书画嘛,她们这些女眷并不是人人都懂,便是有人真懂,谁又知道旁人水准高低呢,唯有平康大长公主的眼光是出了名的,她下的论断不会错。 她说就是好,日后她们便可吹捧元若娴的画。 平康大长公主若说不好,元若娴那奇怪的画作,便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元若枝已悄然在人群中落座。 玉璧早从人语堂搁了玉如意回来,同元若枝小声道:“娴姑娘的画,画的可像真人了。” 元若枝笑道:“……我知道。” 前一世,元若娴的画也着实叫人眼前一亮,但那是因为大喜日子没有人砸场子。 不论任何类型的画作,都讲求形神兼具,元若娴的画有形无神,哄哄外行人得了。 平康大长公主和这些个客人不同,她是真正懂书画,且爱书画的人。 她身份也尊贵,她不会为了讨好谁,而去说奉承的话。 果然,平康大长公主不过略扫一眼,就说:“的确是拙作,不堪一看。” 元若娴脸色登时就变了。 女眷们也都面面相觑,元若娴的画,瞧起来不错的,怎么会到不堪一看的地步呢? 大喜日子,元老夫人还想圆圆场面,便小心赔着笑同平康大长公主说:“小孩子不懂事,不过图个新鲜,哄我们老人家开开心。” 平康大长公主也不是有意挑事,只是实话实说罢了,便顺坡下驴给了元老夫人面子:“本宫也不过随口一说,难得孩子有这份孝心。” 随口一说! 元若娴心里恨得滴血,平康大长公主可知道她这随口一说,会毁了她才女的名声! 她早丢了这画画的手艺,天知道她重新捡起来花了多少工夫,竟坏在了平康大长公主轻飘飘一句“随口一说”上,她如何能甘心? 本来事情到此为止了。 偏元若娴顶着平康大长公主来了一句:“公主您只瞧了一眼,烦请公主再仔细瞧瞧,指教一二!臣女也好精进技艺,替老夫人画出一幅您口中的佳作来。” 厅里静了下来。 连大家伙手中茶杯上的雪白浮沫,都恨不得打起官司。 元老夫人的脸色很不好看,她这便宜孙女太掐尖儿要强了! 便是元家嫡出的小娘子,也没有她这样的逞能的! 元家当真是将她惯坏了,自以为改了元姓,还真是元家人了! 元老夫人刚想说话,厚着脸皮再将事情圆过去。 平康大长公主已然将画从苏嬷嬷手中接过来,再看了两眼而已,不屑地笑了笑,同元老夫人道:“烦请笔墨伺候。” 元老夫人不解其意思,但平康大长公主已经开了口,就没有当众拒绝她的道理。 平康大长公主又说:“拿两套。” 元老夫人招手示意,温妈妈即刻去拿了两套笔墨来。 平康大长公主让苏嬷嬷,分一套给坐在她离大夫人尤氏最近的一位妇人。 平康大长公主道:“我方才说花鸟属文吉安当朝第一。这位夫人乃是文吉安的孙女,其幼时秉承庭训,熟习绘画,且请夫人与我同时写下对娴姑娘画作的评语,诸位只看有没有差异便是了。” 文氏一下子成了全场的中心,她起身冲平康大长公主福了福身子见礼,又冲众人福身打招呼。 “竟是文吉安的孙女!” “文氏好生低调,我还以为她是因其父亲中过两榜进士,才嫁去的礼部侍郎家中,原来还有家学渊源……” 尤氏眼珠子一转,心里有了谱儿。 文氏是她请来的客人,文氏底细,她自然是清楚。 文氏亦是与元家世交之中,诰命最高的妇人,已然超过元老夫人。 文氏本不愿意出头下了元若娴的面子,全看在元家的份上而已。 事情闹到这个份上,文氏总不会为了元若娴一个小丫头,坏了“文吉安孙女”的名声。 元若娴这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自找苦吃。 笔墨伺候完备。 平康大长公主与文氏皆提笔写评语。 不过片刻两人就写完了。 根本就不想为元若娴的那幅画,浪费笔墨。 两张评语,皆呈现在众人面前。 只见上面写着一模一样的话:僵硬如塑,有形无神。 元若娴瞧着两张纸上一模一样的八个字,脸色泛白。 这句话,她曾经的老师也说过。 但老师说的更加难听,直接便说她画的像死人。 可这些人并没有见过这种作画的方法啊! 元若枝瞧见这一幕,丝毫不意外。 雅艺上美的东西都是相通的,洋溢鲜活,神韵为上。 行家对好画的欣赏,不分名师大家,不分画种。 凭她元若娴画的什么类型,如尸如塑的东西也不会变成上上之作。 若非今天元家办喜事,提“尸”字不吉利,平康大长公主与文氏,措辞怎么会那么温柔? 文氏长得就很贤淑,一眼便看得出来,是正经书香世家教养出来的当家主母。 她心知元老夫人难堪得很,柔声地道:“画画里,原是画人最难,便是我祖父在世时,画人也很难神形兼顾。小娘子能做到形似已是不易。” 元老夫人心下感动,感激地看了文氏一眼。 却听文氏收起自己留在元家的笔墨,纳入袖中,得体地笑着说:“这八个字,不过是我闺内私语而已,不要外传才是。” 言外之意:可别对外说我品评过这东西,怕丢人。 议论声四起。 “文氏才是高门嫡女的做派,若不是不得已的时候,人家才不冒尖儿露脸,没得失了家中颜面!” “元家怎么教元若娴出这样的东西?” “你不知道吗?这元家的娴姑娘并非元家亲生的……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女儿会打洞嘛。” “难怪了……元家这是造了什么孽,竟白养这么个继女糟践名声。” 元若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元老夫人的也仿佛左右都挨了耳光似的,浑身都难受得紧。 事情既已盖棺定论,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元老夫人便是面子上挂不住,也知道自家人造成的,并未迁怒旁人,只老着一张厚脸皮,勉力笑着说:“姐儿不懂事,叫诸位见笑了,温妈妈,把姐儿扶下去吧!” 温妈妈把元若娴架了出去。 紧接着,尤氏就高声道:“该咱们枝姐儿献礼了吧?” 元若娴那一茬儿,瞬间叫尤氏给揭了过去。 元若枝从容起身,将顾绣献给了元老夫人。 这又是一幅画,其实元老夫人初看是很忐忑的。 她怕再闹笑话。 但当她看到元若枝的绣技时,心却激动了下来,元若枝的女红,竟又精进了! 平康大长公主在旁边双眼发亮:“好雅致的顾绣,枝姑娘哪里得来的?” 竟与聂延璋姨母韩嫣红生前的作品,可堪相比了! 元若枝道:“针线是自己做的,画是请人画的。” 平康大长公主眼馋的很,已经耐不住性子想要看了,元老夫人笑呵呵将顾绣递了过去。 平康大长公主仔细观摩,舍不得放手,她还以为是韩嫣红在世时候的作品……可惜了韩氏一族的东西,抄没的抄没,焚毁的焚毁,留在世上的,不过百之一二罢了。 平康大长公主又端详起绘画的部分,越发爱不释手。 文氏瞥见些许,不好意思地笑着讨要:“想来枝姑娘的这幅绣画,技艺十分精湛了。” 平康大长公主回了神,把东西交给文氏,说:“这叫顾绣,原是松江府来的东西,咱们京城还少有人喜欢这个的。” 文氏接了顾绣,爱不忍释了,赞誉的话脱口而出:“好细致灵动的花鸟笔墨,细入毫芒,连树叶荣枯与虫蚀痕迹都肉眼可见。这刺绣的劈线细比毛发,配色妍丽鲜活,巧夺天工,绣艺也是极高的!” 这才叫逼真! 而区区非形似能叫逼真。 文氏忍不住说同元若枝道:“这画画的技艺,足以媲美我祖父了。不知枝姑娘请何人画的?” 这可把元若枝问住了,她眼神滞了片刻,心说,只好委屈下太子殿下了,便道:“……街上偶遇卖画的书生,也不知是姓甚名谁。” 平康大长公主心中生起疑惑。 总觉得这幅顾绣的画画技法,有些眼熟。 这样高超的画技,除了她之前说的那位三位大家之外,普天之下也就只有太子聂延璋才能做到。 只不过皇室中人的画卷不外传,聂延璋更不会去摆摊卖画。 元若枝那画,来的有些蹊跷。 文氏则艳羡惋惜,她盯着元若枝的顾绣许久,才依依不舍地还给了元老夫人。 旁人还未看上几眼,只略微见其两三分精巧韵味而已,却也是心痒难耐,恨不得买一幅挂在家中大厅里展示。 元老夫人受着明里暗里的艳羡,嘴角不自觉地上扬,还很谦虚地说:“姐儿不懂事,这贺礼不过图个新鲜,哄我们老人家开开心罢了。” 说完还忍不住笑出了声。 有心的人,且记得元老夫人这话同之前说元若娴的话,几乎一模一样。 可这回再说,却没前面儿挽尊的卑微味儿了,而是明晃晃的显摆夸耀呢! 众人也并没觉得这夸耀有什么不妥,因为元若枝的顾绣,她就值得这样的夸赞。 饭时已到。 元家下人们鱼贯而入,在厅内张桌摆饭。 元老夫人与尤氏一同请客人入座。 元若枝便同家中小娘子们,同其他同龄的小娘子们,坐在冬暖阁里头。 尤氏特地叮嘱小女儿元若灵,坐得离元若枝近些,她还说:“枝姐儿聪明大方,如今又受人追捧,你今日跟着她坐,挑合她眼缘的小娘子结交,打听她们家中适龄的兄弟,保管错不了!” 元若灵也没意见,她是元家正儿八经的嫡女,还是尤氏最小的女儿,疼的跟眼珠子似的,打小要什么没有,从来没尝过嫉妒的滋味,也不会嫉妒。 自家姐妹如今出风头得宠,那也是她的助力。 她巴不得呢。 元若枝和元若灵亲昵地坐在一块儿。 齐云春从积香馆里瞧了元若娴出来,脸都气黑了。 落座的时候,不等菜上齐就发冲元若枝发难了:“元若枝,你姐姐现在哭得眼睛都肿了,你还有心思吃东西?你良心且安吗?!” 元若枝依旧替元若灵夹菜,不为所动。 齐云春冷笑道:“拿热茶泼你姐姐,险些毁了她容,这还不够解你的恨呢!今日仗着平康大长公主的宠爱,可让你得脸了!日后你便是杀人放火,也有人给你撑腰咯!” 小娘子们顿时听出了苗头,打起了眉眼官司。 元若枝拿热茶泼人是怎么一回事?她和元若娴还是有新仇旧恨的啊? 吃个饭都不安生,滑嫩的鱼丸子,夹了三筷子没能入口。 元若灵可憋屈死了,她重重撂下筷子,瞪着齐云春道:“哪里来的泼皮,还敢在我家里撒野?!你娘没教过你到别人家做客的规矩吗!” 齐云春理直气壮:“明明是你们元家请我来的!” 元若灵越发生气:“我们请的是客人,哪里请了小畜生!” 两人争着吵着,眼看快要动起手来,元若枝连忙拉住了元若灵,将她护在自己身后。 毕竟元家是主家,不好叫自家人丢人。 齐云春也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明明元若灵都退了,她竟继续伸手朝元若枝打过去。 元若枝却轻而易举抓住了齐云春的手腕,不经意间便卸了齐云春手上的力道。 齐云春手臂软软绵绵地垂下去,疼得嗷嗷叫。 元若枝用力地甩开齐云春,齐云春正好一屁股跌坐在凳子上。 她这才居高临下地同齐云春说:“齐姑娘今日不是随你母亲一起来的吧?” 齐云春不敌元若枝,觉得很难堪。 且又叫元若枝说中了,她母亲生病,今日她随父亲来的。 她硬声硬气地说:“你管我和谁一起来!” 元若枝只是一笑,道:“难怪你敢这样撒泼。你母亲在时,你可敢这样闹事?” 齐云春冷笑:“扯我母亲做什么,你敢做,却不敢叫人说了?敢问枝姑娘,我指责你的话,哪一句说的有错?” 元若枝也不分辨,只道:“你就没想过,为什么你母亲在时,你便风平浪静,你母亲不在,就闹得人仰马翻。难道是你母亲在的时候害了你,拘束了你不成?” 齐云春怔了一下,很快意识到,元若枝是在这儿挑拨离间! 她的丫鬟拉了拉她的袖子,劝她别闹了。 元若枝知道齐云春受元若娴挑唆已久,不是一时半刻能浇醒的人。 她拉着元若灵坐下,又笑着同周围的小娘子们说:“菜快上齐了,大家坐下用饭吧!” 小娘子们都不想惹是生非,风波又叫元若枝止住,便纷纷坐下来。 齐云春不动筷子,倒显得孤零零了,更让她难受的是,元若枝说的那话……貌似有几分道理。 一顿饭下来,众人心里都有谱儿。 “若说枝姑娘是个凶悍泼妇,可太冤枉人了,反正我是不信的。她虽然长得艳色迫人,性子却娴静温柔。” “我同你想的一样,她不似名字里带个“娴”字,却处处冒尖儿的那位,该是元若娴拿茶泼枝姑娘才对!” 元家喜宴结束。 流了不少闲言碎语出去。 元若枝精通投壶、刺绣是一部分。 她跟元若娴的龃龉也是一部分。 元若娴与霍氏一样,善于钻营,在外面倒是结实了一些女眷。 她往昔又作了不少足以传世的诗词,颇有些才名。 那些未亲眼见过元家喜宴的官眷们,对元若枝的事情半信半疑,到底还是偏向着元若娴的。 直到昌平侯府上元家提亲的那一天,事情水落石出,一切都明朗了。 昌平侯魏锋程竟然要娶元家继女元若娴。 有人啧啧感叹:“明明是昌平侯府和元家三房姑娘说好的亲事,却便宜了一个继女。” “可不是么,元若娴虽改过姓氏,到底不是元家嫡传血脉!” 还有人愤怒难当:“这分明就是盖上一层遮羞布,明抢元若枝的婚事不是了吗!” “难怪人家可怜的枝姑娘要拿热茶泼元若娴,这样一桩高攀的婚事,便是要杀了元若娴那小蹄子,那也情有可原!” . 元家人语堂。 元若枝答应了私下宴请家里的女眷们吃酒,便自己花银子置办了一桌酒席。 本来是开心的事,却叫魏家提亲的事给搅和了。 来吃席的姊妹、嫂子们,各个都同情地看着元若枝,仿佛吃的是丧席。 元若枝倒是很想得开,从头到尾都面带笑容。 击鼓传花未曾输过一次,划拳吃酒,也很卖力。 却也减少不了众人对她的怜爱。 家里人为了逗元若枝开心,便踩起了元若娴和齐云春的脸面。 元若灵幸灾乐祸地道:“枝姐姐,你是不晓得,听说齐云春刚说好的亲事,叫人家给退了。这回她母亲可真没轻饶她,又是打她,又是禁足的。看她以后还敢不敢来咱们家撒泼。” 元若枝笑,齐云春蠢,她父母还算是个明白人。 从前没闹出大事也就罢了,如今齐云春都敢在别人家大动干戈,败坏家风名声,她父母安能放过她? 元若灵见元若枝笑了,继续安慰道:“和昌平侯府的亲事,枝姐姐别放在心上,日后总归会有更好的等着你。什么侯府公府的,咱们不稀罕!” 这话大家却只是违心地虚声应和。 因为人人心里都清楚,元家嫁昌平侯府,已是十足十的高攀。 怎么可能还有更好的婚事,等着元若枝这等八品小官儿的嫡女白捡呢! 元若灵的大嫂,也心疼地拍了拍元若枝的手背。 元若灵咬牙切齿道:“从前竟没看出来,娴姐儿是这样的人。” 不声不响就把元若枝的婚事给抢了。 “就是就是,小时候她制出来的新鲜玩意儿着实有趣,我还十分喜欢呢!心里总把她当个顶好的人看待,谁知道内里是这样子的。” “嘁,谁稀罕她那玩意儿。得老夫人宠爱的人她就送,不得宠爱的,她就不放在眼里,我打小就不乐意跟她一处混闹。” 元若枝耐着性子听了许多。 送走姊妹姑嫂们的时候,她心里其实很明白,孩子时候,她们都想得很简单,遇到不义的事情,大家就义愤填膺。 过不了一年半载,姑娘们长大懂事,利字当头的时候,元若娴还会受到追捧。 若天书中所说,元若娴是天生的女主命。 所以元永业亲自来找元若枝的时候,元若枝比他平静得多,反而劝道:“既然昌平侯府想娶娴姐儿,就让他们娶去吧!强扭的瓜不甜,女儿不想做强扭瓜的人。” 哪怕元若枝已经提过一次了,元永业还是很愕然。 这、这可是真正的,涉及到后半生命运的大事啊! 便是黄金千两放在眼前,也没有这桩婚事来得诱人! 元若枝只是淡然地端起了茶盏,徐徐地用盖子拨弄着白色的浮沫。 她秾丽的眉眼,沉静地释放出一股端正坚毅,震撼人心的魅力。 元永业轻轻地拍打着膝盖,叹道:“……枝姐儿,父亲远不如你。” 他缄默一息,说道:“也好,高门有高门的苦,她既愿享这份福,也要吃得起这份苦。我与老夫人商议过后,将他们亲事定下。” 元若枝毫无意见地点了点头。 希望他们成双成对之后,再不要有人,为他们曲折轰动的爱情,付出性命。 元永业走之前,郑重其事地保证:“枝姐儿,父亲一定……一定……一定会为你寻一门很好很好的亲事。” 元若枝冲他微微一笑,轻压玉白的下巴。 元永业越发觉得亏待了元若枝。 四月底,元家与昌平侯府过了三礼。 婚事基本上板上钉钉,这才真正地宣扬出去。 只不过为着两家名声,没敢明说是娶的继女,只说昌平侯府定下了元家三房的姑娘。 平康大长公主一听说就着急了。 元家三房还能有几个出挑的姑娘,可不就是元若枝一个么! 这可是她给她侄儿定下的姑娘呀! 怎能叫旁人捷足先登。 平康大长公主慌忙让人给聂延璋身边的陈福传话。 陈福一得信,就慌慌张张告诉了聂延璋。 聂延璋正在东宫批折子,他淡然道:“绝无可能。” 元若枝分明就不喜欢魏锋程那无能的狗东西。 她还说,她喜欢的是他。 她奉他为神明,不敢亵渎。 陈福焦急地道:“殿下哟,这又不是人人都同您一样。人家柔柔弱弱的姑娘家,可是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约束!且两家婚事还是昌平侯府老侯爷定下的,小小元家,何以敢拒?” 聂延璋刹那间拢住了眉心,上好羊毫笔下的宣纸上,顿时晕开了一团浓黑的墨迹。 他沉声道:“备车。” 他平生最不喜欢的,便是旁人抢他碰过的东西。 更何况是他碰过的人呢。 元家定下与昌平侯府的婚事,算是一桩天大的喜事。 尤氏例行府中规矩,打醮上香。 霍氏人逢喜事精神爽,一大早就带着元若娴去广济寺。 元若灵被尤氏拘束了许久,她女红远不如元若枝,元若枝在喜宴上展示之后,尤氏愈发管她管得严苛。 难得借着上香的机会,她邀着元若枝一同前去。 元若枝便也没有拂逆她的意思。 魏锋程听说元家人要去广济寺上香,心痒难耐,骑着马追了过去。 他太想见一见“元若娴”,同她说两句话。 他也想让“元若娴”见一见他的风姿。 所以很不巧,聂延璋到的时候,元若枝正叫魏锋程给堵住了。 第23章 当着孤的面红杏出墙。…… 元若枝完完全全没想到, 魏锋程竟然会到广济寺来堵她。 她瞧了瞧殿宇四周,竟是一个人也没有。 他是有意支开了旁人。 元若枝未免张扬,今日特地戴着白色的帷帽, 轻纱长幔一直垂落到她胸口, 难见其真正容颜。 魏锋程作揖告罪:“元姑娘,实在唐突了。” 元若枝并不揭帷帽,冷冷瞧着魏锋程,道:“不管侯爷为何来私见我,都很是不妥吧!若传出去, 白白坏了我的名声。” “你放心,我都安排好了,不会叫人瞧见。” 魏锋程满脸的歉意与关怀, 目光急切:“我是来负荆请罪的。听说……你为了我,与你继妹吵架, 她泼了你一身茶水,烫伤了你。让我看看你的伤势。” 元若枝瞪大了眼睛,魏锋程在说什么? 他要迎娶的,是元若娴, 干她元若枝什么事! 且他这是请的什么罪? 难不成他以为她真是为了他才拿茶水泼元若娴? 做什么春秋大梦! 魏锋程见元若枝愣愣不说话,心想是被他这般鲁莽给吓着了, 便断定他心仪女子, 极端庄自重, 心中越发欢喜。 元若枝明白过来,魏锋程这是认错人了。 这便是女主命,便是魏锋程认错了,也注定要娶元若娴。 元若枝可没有心思陷入他们二人之间的纠葛之中,将错就错就说:“如今你也看到了, 我并无大碍,请速速离开。” 魏锋程那双眼睛粘在了元若枝身上似的,恨不得亲手揭开她的面纱,一次瞧个清楚。 可他却清楚,“元若娴”这样庄重矜持的姑娘,断不会在他面前揭开面纱。 越是得不到,越是心痒难耐。 魏锋程在极力克制之中,依依不舍地道:“那……便不多打扰,你自己在元家小心着些,若你那继妹还仗势欺人,可以送信到我昌平侯府,我差人来提前‘照看’你,想来元家也是不会拒绝的。” 元若枝心中鄙夷,这是把她元家当虎狼窝了么! 蠢货。 元家要真这样不堪,元若娴还有机会长大且处处冒头? 魏锋程压下喜色离开,走到要出宝殿的地方,都还忍不住回头瞧了元若枝一眼,却见她如空谷玉兰屹立风中。 他激动地握了握拳。 揭她面纱有何意思。 大婚那日,他要亲手揭开她的红盖头。 “晦气。” 元若枝蹙了蹙眉,往宝殿里继续去拜菩萨。 这一转身踏进去,又吓了一跳。 里面不知什么时候又来了尊大佛,瞧那身量与滚边的衣角,不是聂延璋又是谁? 元若枝福了福身,语气有些狐疑:“太子殿下?” 聂延璋徐徐转身,打量了元若枝一眼。 这一眼,叫元若枝有些怪异感,聂延璋赶在这个时候来,仿佛抓|奸似的。 却见聂延璋又莫名其妙笑了笑。 他笑起来极好看,眼睫轻颤,眸光淳净,能与日月争辉。 元若枝看得出来,他这是真笑。 他是真的在高兴。 却不知道是在为什么而高兴。 聂延璋垂了垂眸,说:“孤还以为……” 元若枝蹙眉,“以为什么?” 聂延璋抬起眼睫,瞧着她,笑意直抵眼底:“以为你知道魏狗认错了人,会顺水推舟,当着孤的面红杏出墙。” 元若枝额心突突地跳。 这是什么混账话! 她云英未嫁,何谈红杏出墙? 聂延璋迈着长腿走到元若枝跟前,满意地俯身凑到她的帷帽前,伸出一只手潜入她所戴的白纱之中。 元若枝藏在纱幔中瞥过去,钻进来的几根手指白净修长,一节一节似弯折的瘦竹,却不失竹节的冷冽风骨。 他连身体的枝节末梢,都和他的心脏一样,是冰冰冷冷的。 聂延璋敛起漂亮细长的眉眼,指尖轻轻一挑,便撩开了元若枝的面纱。 面纱底下,元若枝未施粉黛,却颜如渥丹。 若魏狗那厮瞧见,又不知要猥琐到什么地步。 聂延璋却觉得,不怪魏狗。 这样一张脸,任谁也难无情。 但瞧见别的男人对着这张脸情难自禁,他也情难自禁地想着,不如将这副漂亮皮囊完完整整,永永远远地留在他手边,时时把玩,夜夜寝枕。 叫人一刻也觊觎不得。 聂延璋笑着问道:“既然你对孤如此的忠贞,孤满足你,可好?” 元若枝眼神滞了片刻,即刻跪下道:“殿下,臣女……” 聂延璋阴森森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想好了再说。” 元若枝只稍停一息,继续垂头说道:“殿下仙姿出尘,术艺绝伦,地位超然,如清天神明,西天尊佛。鸾鹤可喜可敬,鹰虎可畏可惧,神佛却不能玷污。” 殿内不知道过了多久都没有声音。 换做旁人,早要吓得晕过去,或哭起来。 而元若枝,紧张归紧张,聂延璋却瞧得出来,她压根就不怕。 她不怕他,也不怕死。 这倒是叫他,真真儿地好奇诧异。 她好似无欲无求,却又有能力把事情做得很好,救灾时临危不乱,投壶一流,绣技精湛。 她让人赞赏她,欢喜她,她却又偏偏不借着这些助力往上爬。 世人费尽心思冒头掐尖儿,总要得点什么才好。 那么她呢,到底想得什么? 聂延璋慵懒的嗓音这时候才幽幽响起:“你就想拿这番说辞来打发孤?” 元若枝语态诚恳:“臣女说的都是实话。” 这番说辞么,虚得很。 偏偏聂延璋还就是很受用。 聂延璋扯了扯嘴角,语气愈发疏淡:“起来吧。孤也没说想娶你,别自作多情。” 元若枝站起来的时候,悄悄瞧了聂延璋一眼。 他眉眼素来精致沉郁,如今也还是一样,但却少了森然之色,没有杀气。 竟不知是她那番话起了效用,还是聂延璋觉得她这人无趣,打算放过她。 元若枝也没有心思在这儿纠缠,她福身刚要说走。 聂延璋皱眉纳闷地问:“你不是要求神拜佛么,怎么也不求不拜了?” 元若枝说:“殿下过来,想必也是求拜菩萨的,臣女去别的宝殿就是。” “不必。”聂延璋道:“孤只是来向菩萨求段姻缘,快得很。” 元若枝心说,聂延璋还会来求姻缘?! 很快她就见识到聂延璋是如何求神的了。 聂延璋不跪不拜不烧香,他仰头淡漠逼视庄严肃穆的佛像,疏淡的嗓音冷傲十足:“若不给孤保一桩好媒,孤保证你还待在这宝殿之中,却不是永世受人香火了。” 而是打碎了泥身,揉在泥灰里,铺在香客必经之路上,叫人日日踩来踏去。 元若枝:“…………” 这是拜神么,他这是明晃晃的威胁菩萨! 她素知聂延璋目无王法,竟是连神佛也无。 片刻后,聂延璋“拜”完了神,便离开了宝殿。 陈福跟在后头,小心翼翼追问:“殿下,您何不……何不……对枝姑娘客气说明心意呢?” “心意?什么心意?” 聂延璋眸色郁然,唇边噙着阴沉沉的笑:“你不懂。孤要她自己心甘情愿地做选择。” 不管是因为喜欢,还是因为无边恐惧。 就像许谦文。 他不也让许谦文自己主动选了么。 这叫你情我愿。 宝殿里头,元若枝也无心再拜什么。 虽是求平安的菩萨,却叫聂延璋一闹,似也求不得平安了。 玉璧玉勾赶过来的时候,元若枝手里的香还是原样。 玉璧恼怒道:“没想到昌平侯府的人也来了,好大的排场,奴婢才将要进来,魏家人不许呢!” 元若枝淡声说:“走吧,大夫人和灵姐儿也该求完姻缘了。” 元若枝带着两个丫鬟往广济寺大门外去。 元若枝略微回头,帷帽动了动,恰巧看到聂延璋在她们身后走。 玉璧玉勾吓得都不敢回头,脚底发虚。 元若枝镇定地说:“加快步子,不要乱瞧就是了。” 两个丫鬟连忙低下头,快速往大门口走。 魏锋程却也是没有离开广济寺,他在宝殿宽阔的甬道上瞧见聂延璋,怔了半晌。 太子难道还是个会求神拜佛的人? 他又见“元若娴”似乎有意避开太子似的,心中沉闷了片刻,自然而然猜想着,太子会不会见到了“元若娴”,想同他抢人? 魏锋程的猜想即刻被印证了。 “元若娴”就跟有意躲着太子一般就,脚步快得能生风,径直往大门逃去。 那不是在逃太子那疯子,是在逃谁?! “元若娴”与太子关系,不一般。 魏锋程心里堵得发酸。 片刻后,他却又兀自笑了笑。 凭谁看上“元若娴”,他们婚事已定,她很快就要成为他的妻子,谁也夺不走! 魏锋程回家后,催问母亲林氏,婚事准备得如何。 林氏颇有不满道:“你急什么?纳吉在祖庙占卜时,本来就有凶兆……” 魏锋程皱眉道:“聘礼预备的如何了?母亲不要薄待她,省得丢了我们昌平侯府的脸面。” 林氏绞着帕子面色铁青地道:“人还没过门,你就这样偏袒她,日后她要嫁过来,我看你心里也是没有我这个娘了!” 魏锋程心烦地说:“母亲胡扯些什么?儿子不过问您婚礼章程。” 林氏见魏锋程如此坚定,心想婚事也都到这个地步了,才没好气地说:“聘礼正在预备,我既替你操持了,你便不必担心了。” 魏锋程这才高兴了些,露出了春风得意的笑容。 魏锋程走后,魏静到林氏跟前抱怨:“原是元家三房嫡出的姑娘,咱们都嫌她身份太低,哥哥如今竟然要娶个继室女,且还不是元家真正的姐儿。昌平侯府的脸都不知道丢到哪个犄角旮旯里去了!” 林氏更加难受,大有出息的儿子,竟然娶了这个么连锦上添花都做不到的东西回来。 她就跟吃了苍蝇似的。 偏“元若娴”还将魏锋程迷得五迷三道的。 她恨不得现在就去给“元若娴”立婆婆的规矩! “元若娴”人还没过门。 魏家母女两个,已经先把“元若娴”给恨上了。 . 晴天西沉的太阳格外深红,染红了满缸的水。 水里面橘红的几尾小金鱼,皆若空游无所依,咬尾来回嬉戏。 元若枝撒了一把鱼食儿下去,玩耍的小金鱼们又纷纷仰跃到水面上,张嘴乞食。 玉璧笑眯眯从人语堂外进来,立刻就要报喜:“姑娘,积香馆那边哭得厉害呢!” 元若枝纤纤素手,缓缓地向清澈的水里撒着麦色的鱼食,随口问道:“哭什么呢?嫁侯府这样天大的喜事,有什么可哭的?” 玉璧越说越来劲儿,眉飞色舞:“还不是那起子没脸没皮的,吃咱们元家的大米还不够,还想要咱们元家的金银财宝!去三老爷跟前讨嫁妆不成,竟又去老夫人跟前讨要,说是为了咱们元家的脸面。老天有眼,咱们元家的脸面全凭娴姐儿一个人支撑了不成!” 她稍歇一口气,继续笑道:“三夫人叫老夫人给轰出来了,满院子的人都瞧见了,好生丢脸。” 玉勾去把人语堂的大门顺手关上。 这些话自己院儿里说就成了,若叫外人听去,又是个麻烦,霍氏再怎么说,那也是姑娘的嫡母。 玉勾还没关上门,一只长着老人斑的手将门给挡开了,温妈妈笑着进来:“□□的,关什么门?” 元若枝把剩下的鱼食全一把撒进水缸里,旋身笑道:“温妈妈,快请屋里坐。” 温妈妈笑道:“不坐了,老夫人请姑娘去呢。” 元若枝知道肯定又是内宅之事。 她便回屋多加了两根金簪,去了老夫人院子里。 已是夕阳落山的时候,她大伯父和父亲竟然也都在。 元若枝进去行了礼,与大伯母尤氏坐在一处。 元老夫人很慈和地同元若枝道:“也不叫你说什么,照样只叫你来听一听管家的事。” 元永业偷偷笑了笑,他乐得见老夫人这样疼他女儿。 元若枝微微点了头。 元老夫人那头就又说了起来,她道:“盐案的事,咱们家虽然一点儿也没沾上,却也不能掉以轻心。吩咐姑娘和爷们儿,这些日子警醒着些,但凡与许家以及涉案人家相关的官宦之家,通通不许往来。尤其家里几个爱吃花酒的爷们儿,给我看管紧些!” 元若枝不知道许家怎么了,便问尤氏。 尤氏小声地说:“许布政使不是落案了么,证据齐全的很,朝廷里查的也利落,只是不等朝廷拿人,许家的人就……” 元若枝挑了挑眉尖。 许家的还敢逃跑不成? 可盐案贪污数额巨大,朝廷里又不是死人,定是早就严防死守,绝不会让许家人闻风而逃。 尤氏声音越发低了:“许家的人不等朝廷去拿人,便自相残杀,自己个把自己个给撕咬死了。” 元若枝惊讶地绞了绞帕子,“相互撕咬死的?” 尤氏点头道:“我也是头一次听这样骇人听闻的死法。你姑娘家家的,知道个差不多就得了,详细的你别问,否则三日都不下饭。” 毕竟,到死的时候,连尸首都归拢不清楚的人家,满京城也就许家这么一家子。 元若枝问道:“可有活口?” 尤氏摇头:“没有,一个都没有。” 元若枝沉吟片刻说:“若不这般,或许还有些女眷可以流放,或入教坊司。凄苦是凄苦了些,总不至于这样凄惨。” 尤氏是管家的人,自当念及自家,后脖子发凉:“也难怪许家有这样一灾,大厦倾倒,都是从内里开始腐朽的。” 元若枝却想着,内里的腐朽也是需要时间的。 而聂延璋竟不知施用了什么法子,加快了腐朽速度与程度。 元老夫人略交代了几句,大老爷与尤氏便一同离去,忙着去里外敲打。 剩下元若枝与元永业父女二人,同老夫人说话。 元老夫人叫元若枝,也是为了元若娴出嫁的事,不为别的,只为安抚元若枝,跟她说:“当着你父亲的面,我也要说一句,枝姐儿你才是我们元家正经的嫡出血脉,娴姐儿再姓一百年的‘元’,也只是在元家讨口饭吃的东西。凭她高嫁去哪里,嫁妆也越不过你去!” 元若枝起身同老夫人道了谢。 元永业连忙作揖道:“儿子明白,儿子不会亏待枝姐儿的。” 元老夫人冷哼了一声,忍下了当着元若枝的面,指责元永业的话,便打发他们父女。 元永业同元若枝一起离开的时候,他脸上很有几分懊悔。 他避开元若枝的眼睛,很难为情地解释:“我外放真州那会儿,若不是霍氏有了身孕,爹断然不会娶这样一位生事的女人回来。” 家训里有为长者讳的规矩。 元永业的私事,元若枝知道的不多,不过是听了几耳朵的闲言碎语罢了。 但男人一有事,便怪女人大了肚子,她却觉得很可笑。 元若枝淡声道:“可惜了父亲为子嗣娶妇,却也没有福分留下子嗣。” 想起霍氏怀的那个孩子,元永业还很惋惜:“她怀那个孩子,怀得十分凶险,都六个月大,有了胎动,却还是没留下。” 如若不然,他也不会对霍氏那般怜惜。 元永业不由得伤感道:“或许就是我子嗣福薄吧!一个是这样,两个是这样。如今膝下也只有你一个康健的了。” 元若枝闻言,想起了她的兄长。 她唯一骨肉相连的血脉之亲,因为身体孱弱,一直养在外省的寺庙里。 皈依佛门后,他已有许多年不往家里寄家书。 十多年过去,元若枝已然不记得兄长的相貌。 这点她或许是承袭了元永业的命运,天生福薄,少至亲之情。 . 皇宫,御书房。 折子茶盏落了一地。 建兴帝生了极大的脾气,面色赤红,气息都不均匀了。 聂延璋跪在地上,瓷片滚到他膝盖底下,刺破了他的皮肤,鲜红的血液,浸透了他玄色衣衫。 他却一动不动,不知疼似的,眸光漠然。 建兴帝负手走到聂延璋跟前,冷酷地打量着聂延璋。 他的眉心竖纹很深,积威甚重,凌厉压人。 建兴帝牙槽发紧,愤怒关不住,从牙缝里溜出来:“太子,替你姨母一家子报了仇,你现在可满意?” 聂延璋终于有了表情,却是分外夸张的惊讶:“父皇在说什么?儿臣不明白。” 建兴帝太阳穴都在猛跳。 许家死的那么惨烈,恶心。 除了他的好儿子聂延璋,普天之下,还有谁能做出这般残忍暴戾的事情? 但,建兴帝却没有抓住聂延璋的任何把柄。 许谦文是自己招供的,亲手画了押。 人证物证,完整卷宗,是他派出去的亲信呈上来的。 最终的结果是三司会审的人定的。 哪里都挑不出错。 建兴帝没有废太子的理由。 建兴帝回到椅子上,面色铁青地又摔了一只白玉盏,冷冷道:“滚!禁足三月,朕三个月都不想再见到你!” 聂延璋姿态优雅地行大礼:“儿臣,告退。” 全无悔意。 聂延璋从御书房离开后,回了太子寝宫。 陈福瞧着他膝盖上的血迹,心口发紧,焦急道:“殿下!奴婢给您找药去。” 聂延璋不耐烦说:“找什么药?孤要你找的东西找来没有?” 似不知道疼似的。 陈福只好道:“找来了,找来了。” 他着人将东西呈了上来。 一只红色托盘里,呈着五只青花瓷大碗。 里头分别放着洗净,除了味儿的羊肠、猪肠、牛肠、鸭肠、鸡肠。 聂延璋一一捏过去,手感最好的就是鸭肠。 但是么,半点都没有抚摸元若枝嘴唇的触感。 他自顾摇了摇头,小声嫌弃道:“……怎么还有点儿恶心。” 既没她的唇色好看,也没有她的唇肉好摸。 陈福却盯着聂延璋的膝盖发急,流这么多的血,也不知道伤到骨头没有! 聂延璋失望地起身,道:“父皇罚朕禁足三月,走吧,去平康姑母家禁足去。” 陈福心惊,“这、这妥吗?” 聂延璋道:“父皇又没说只能在东宫禁足。走吧,再晚巡宫的人要来看守东宫,就走不了了。” 陈福连忙跟上。 离宫路上,聂延璋意外听到宫女说,乔贵妃养了松鼠。 他让陈福钻狗洞进翊坤宫,把松鼠偷走了才满意地离开皇宫,去了平康大长公主府中。 平康大长公主一听说聂延璋要到她这儿住上三个月,眼睛发晕。 她是疼侄子不错,但聂延璋人怕狗憎的,同住三个月哪儿成啊! 何况她都已经广发了赏花宴的帖子,京中贵女没两日就要上门来赏花儿的! 聂延璋信誓旦旦保证:“姑母安心,孤绝对不搅和了你的赏花宴。” 平康大长公主心说,安心才怪呢。 元若枝也得来,他还能坐得住? 广济寺那么远都巴巴儿追去了,现在人就在眼跟前,他还能老实得了? 平康大长公主怕吓到来客,有意隐瞒了聂延璋常住公主府的消息。 元若枝也没料到,竟又撞到了聂延璋。 他又坐在轮椅上,手里提着鸟笼子,笼子里养着一只小松鼠,松鼠在笼子里头叫:“吱吱,吱吱,吱吱,吱吱。” 元若枝:“…………” 第24章 (一更) 聂延璋低斥了一…… 聂延璋手里的小松鼠一直在“吱吱”叫。 他还颇为得意地抬头瞧了元若枝一眼, 像是在炫耀他那小宝贝似的。 元若枝看着轮椅上的聂延璋,十分语塞。 一时像个恶鬼,一时像个孩子。 也只有这个疯子融合两幅面孔, 却哪一幅都不违和。 大抵, 是因为长得好看的缘故。 元若枝福一福身子道:“既殿下在此,臣女告退。” 聂延璋淡“嗯”一声,兴趣全然放在手里的鸟笼上,他不住地拿手逗弄小松鼠。 陈福在旁边提醒:“殿下仔细着些,可别膝盖没好, 又伤了手。” 元若枝这才注意到,聂延璋的膝盖里面应该是包裹住了,衣料子高高鼓起。 他这回坐轮椅, 是因为真的需要。 平康大长公主就是这时候来的,她瞪了聂延璋一眼, 连忙把元若枝带走了。 回花园子的路上,她十分抱歉地说:“太子真是越来越没正形儿了!没吓着你吧!” 元若枝摇摇头,她已私见过聂延璋几次。 次次都见他发疯。 见多了竟然也……习惯了。 平康大长公主说:“他来本宫这里禁足,原是赏花宴之前的事。可恨本宫帖子都发出去了, 一旦改期到他禁足结束,那些娇花儿早就死光了。” 元若枝说:“臣女知道公主不是有意的。” 今日来的女眷又不止她一个, 平康大长公主还没有这般纵容太子。 平康大长公主笑了笑, 见着四周无人, 她索性挥退身后的几个丫鬟,压着声音道:“你别瞧太子疯疯癫癫的,其实也是个可怜人。” 元若枝静默片刻,说:“我知道。” 建兴帝为去威胁,竟将韩氏一族杀了个干干净净, 如今只留一个冷宫的废后苟延残喘。 那时聂延璋已十岁上下,早与韩氏表亲建立了感情,如何能不受刺激? 平康大长公主目光幽沉了些,说:“你不知道。” 她很谨慎地再度看了四周,死死地绞着帕子道:“抄查韩家的时候,皇帝下了‘反抗格杀勿论’的死命令。凡有喊叫者,皆死于锦衣卫的绣春刀下。” 元若枝眉心跳了跳。 不许人喊叫,委实残暴。 但……多半是为了堵嘴。 建兴帝不许人说出他的半分污点。 平康大长公主吸了口凉气才咬牙说:“那日,太子与他妹妹星怡公主也在韩家。” “什么?!” 元若枝低声地惊叫出声。 虎毒不食子,建兴帝不光要把韩家人杀干净,还要将自己的儿女也杀死? 平康大长公主苦笑着说:“国公爷护着两个孩子,让他们钻狗洞爬到本宫家中,才生生逃过一劫。自那以后,太子就失声失明,发了疯病。后来渐渐养好了,又……就疯得更加厉害了。” 元若枝攥着帕子问:“太子什么都知道?” 平康大长公主却没细说。 她皇兄都做得那么明显,聂延璋还有什么是不知道的? 元若枝心中已然有了答案。 建兴帝真残忍。 那时的聂延璋不过十岁而已,星怡公主才六岁。 平康大长公主道:“本宫知道你是个知道轻重的姑娘。同你说这些,只是希望你不要厌弃太子。没有人生来就是坏的。他原是个极护短的人,旁的本宫不敢保证,若成了他的掌中珠,那便也是天底下最珍贵的一颗明珠。” 元若枝连忙道:“恐怕臣女是没有这个福气了。” 平康大长公主扶起元若枝,说:“本宫也没有逼你的意思。走吧,去赏花,本宫新聘了个花匠,很会侍弄月季,今年府里的月季开得很艳丽,值得一看的。” 元若枝心事重重地跟过去。 若非看过天书,她还是很信任平康大长公主的话。 可她知道,星怡公主后来正是死在了聂延璋手里。 这样的护短,谁敢要。 平康大长公主把元若枝带到了花园子的戏台子前。 公主平日悠闲,自己买了二十四个戏子,平日里搭台唱戏给她听。 因此为了方便,戏台子搭在后院儿花园里。 听戏的男客女客们,不便密切相接。 府中下人开了花园子的两扇门,让客人们从不同的门进来,相互隔着一圈游廊,围着戏台子远远对坐,男客坐半边,女客坐半边。 元若枝坐在女客这边。 平康大长公主喜欢她,就将她留在自己身边,尤氏跟着沾光,也与诰命妇人们坐得很近。 戏台子上唱到精彩处,一整圈儿游廊的观众都鼓掌叫好。 对面男音雄浑,盖过了娇气的女音。 到了低落处,众人渐渐分了心神。 一位雍容华贵的妇人问平康大长公主:“这位便是,您一直夸赞绣技的枝姑娘?” 平康大长公主笑着点头:“正是。” 尤氏在元若枝身后小声提醒:“这位是杨阁老的夫人。” 元若枝起身见礼:“杨夫人万福金安。” 杨夫人打量着元若枝,不住夸赞:“果然标志。” 元若枝适时地露出一抹绯红。 杨夫人也不拐弯抹角:“听公主说不仅会修补古籍,一手顾绣,细致又富有神韵。我倒是头一次听闻顾绣这种东西,不知道这顾绣,是不是什么画作都能绣?” 元若枝说:“顾绣对布料有要求,一般其他绣法可绣的料子都能绣,若是宣纸一类,自是不行了。” 杨夫人微露欣喜:“不是宣纸,是绢布,我今日带来了,你帮我瞧瞧。” 这是有备而来,元若枝难以当众拒绝。 杨夫人让婢女把老旧的一幅绢布画交给元若枝。 元若枝展开一瞧,画上是一对老夫妻相濡以沫的姿态,画中老妇与杨夫人有七八分相似。 只是这绢画保存的并不好,已经有好几个洞了。 杨夫人说:“这是我父母的旧像,原是最好的一幅,时日久了,渐渐褪色,又因我家小孙儿不慎将吃食丢在我房中,招来老鼠,啃了好几个洞。找了几个有名的绣娘,都说不敢也不会修补,不曾想还有顾绣这种绘绣结合的东西,不知道枝姑娘能不能帮帮杨家的忙?” 帮“杨家”的忙。 这话说得很重。 帮得好,那是对杨家的恩情,帮不好,那便是得罪杨家。 区区元家,又何能得罪堂堂阁老之家? 连尤氏都将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不由得为元若枝捏了把汗。 杨夫人一脸希冀地看着元若枝,只见她微微笑了笑,说:“可以一试,不过这画作技艺精湛,好像是出自宫廷,我只能帮忙补洞,绘画部分,我恐难以动手。” 平康大长公主豪迈地说:“宫廷画师本宫熟,交给本宫。” 杨夫人大笑谢过平康大长公主,又谢了元若枝。 元若枝很谦卑地说:“不敢当,不过举手之劳。” 元若枝将这幅画,交给了玉勾收好。 这厢才定下补画的事情,元若柏派了个贴身伺候的过来,同尤氏说话。 尤氏听了之后,把元若枝跟元若灵都打发了过去。 元若枝不知道大堂兄找她有什么事,便同元若灵一道过去了。 虽是自家兄妹,却也不能在公主府失礼。 元若枝与元若灵两人,只跟元若柏隔着一扇临时放置的隔扇见面。 元若柏在那头笑着说:“两位妹妹,我几个国子监的同窗在这边作诗词,争得面红耳赤没有个论断,请你们两个帮我们做一做判官。” 元若枝和元若灵对视一眼。 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大哥这是生怕自己妹子们嫁不出去,使劲儿往外推呢! 元若灵害羞地笑着,声音娇中带涩:“那、那大哥你拿来我们瞧瞧。” 元若柏拿了国子监学生们的做的诗词给她们俩。 元若枝和元若灵商议之后,挑选了最佳的前三首递过去。 元若柏身后,一众未娶的郎君,初见如此美丽动人的小娘子,眼睛都直了,哪里还记得自己作了什么诗。 元若枝说道:“大哥,既已选定,我同妹妹先回去了。” 元若柏笑意止不住:“好,好。” 他身后国子监的学生异口同声说:“妹妹慢走!” 元若枝与元若灵挽着手臂笑着走的。 元若柏拿着排名前三的诗,分别念道:“胡兄《醉花阴》第三,张兄《满江红》第二,第一名……薛兄的《望江》。” 姓胡的郎君,痴痴看着游廊远处元若枝窈窕的背影,丢魂落魄饧了眼地说:“哈,我我我我第三,元姑娘说我第三!” 哪怕隔着隔扇,元若枝也已经把他的魂儿勾走了。 姓张的不悦睨去一眼。 第三也值得叨叨,他可是第二,他说什么了吗! 薛江意稳稳地坐在桌前不动。 他方才似乎瞧见,他的《望江》,是年纪稍小的那位小娘子选出来的。 比起明艳端正的元若枝,那位小娘子更显娇怯可爱些。 公主府二层的阁楼上。 聂延璋挺拔地站在栏杆前,膝盖渗着血。 陈福小心提醒:“殿下,您可要谨遵医嘱啊!这、这就不该爬上这二楼来。您快换药去吧!” 聂延璋不为所动,还在往圆形游廊上看。 陈福瞧着聂延璋手里的无辜性命,说道:“殿下,您再不松手,这小东西可就要被您捏死了。” 聂延璋低头,才发现“吱吱”在他手里挣扎得厉害。 他扯了扯嘴角,将小松鼠丢进笼子里,低斥了一句:“不守妇道。” 不过最讨人嫌的,还是元若柏上赶着做月老。 聂延璋唇边抿了个坏笑。 他吩咐说:“孙家的六郎是个痴儿,去把他给孤弄过来。对了,把他们作的诗词也誊抄一份,孤瞧瞧都写的什么玩意儿,也值得评出个一二三来。” 陈福领命去了。 却实在猜不到聂延璋肚子里,又蔫儿着什么坏主意。 第25章 (二更) 他要让她尝尝,…… 东昌府世家孙家, 几年前一家之长升迁至京城,官至从三品,一家子便都搬了过来。 孙家搬到京城的第一天, 孙六郎孙如许当街脱裤子, 闹了天大的笑话。 从此人尽皆知孙六郎是个痴儿。 孙如许生下来就是个痴傻的,如今二十岁了,半点没有好转。 今日孙如许正是跟着他弟弟一起来的公主府。 陈福听聂延璋的吩咐,用一盘子米糕,就将如厕的孙六郎哄骗到了阁楼里。 孙如许人虽痴傻。 但傻子多福, 能吃能喝,成日里开开心心,长得白白胖胖, 笑起来脸颊上还有两团讨喜的婴儿肥。 孙如许看见聂延璋,便莽莽撞撞跑过去, 手舞足蹈直呼:“好漂亮!好漂亮!好漂亮!” 陈福生怕孙如许冲撞了聂延璋,便拦在聂延璋跟前。 聂延璋推开陈福。 孙如许小心翼翼地站着,并不敢碰聂延璋,生怕把漂亮的净瓶碰坏了似的。 聂延璋笑吟吟打量着嘴角沾了一颗米糕粒的孙如许, 问他:“还想不想吃?” 孙如许痴痴地看着聂延璋,点了点头。 也不知到底是想吃哪个。 聂延璋嗓音十分温和, 带着难以言说的诱惑力, 他抬起手腕轻轻招动:“过来, 帮孤做一件事,孤便再赏你一盘。” 孙如许点着头走过去,弯下腰。 聂延璋在他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话,末了轻声问他:“你觉得孤的主意,好不好?” 孙如许抚掌大笑:“好好好!” 他刚要转身走, 又皱着眉头盯着聂延璋的双眼,憨憨地笑着说:“不行,我帮你的忙,你得拿东西跟我换。” 陈福听得惊心,好家伙,果然是傻子,竟敢同殿下谈条件! 聂延璋阴恻恻地问:“你想要什么呢?” 孙如许仿若未察觉到半分危险,双眼莹亮地说:“把你的眼珠子抠出来给我吧!我喜欢亮晶晶的,漂亮的。你的眼睛好漂亮。” 陈福老弱的身躯一震。 他赤红脸骂道:“你这傻子,你胡说什么呢!咱家看你是不想活了!” 孙如许不听陈福的训斥,只直勾勾地看着聂延璋。 聂延璋唇角扬起一抹笑,“好啊,孤等着你来取孤的眼睛。” 风从镂空的窗外吹进来,拂动他宽大的金丝衣袖,凛凛微光,仿佛金刀刃芒。 孙如许笑呵呵下楼去了。 陈福则将国子监学生们作的几首诗,交给了聂延璋。 很快,公主府园子里就乱成了一团。 国子监的学生们在亭子里吱哇乱叫,戏台子上的声音都压不住他们的叫声。 引得游廊上看戏的女眷们,纷纷侧目。 平康大长公主派了人过去瞧,却已来不及压住事态。 游廊上的女眷们放眼望去,一堆郎君们都光着大腿,慌慌张张提裤子,找东西遮屁股。 孙如许那傻子,到处脱人家裤子,剪人家股缝。 远远看去,游廊男客那边,全是白花花晃眼的肉。 游廊上的女眷也吓得惊叫起来。 下人来禀:“公主,是许六郎在胡闹。” 平康大长公主脸色铁青,让苏妈妈赶紧过去把人全部都请走。 一堆命妇千金都在她这儿,对面那些国子监的学生们衣衫不整,成何体统! 尤氏第一反应,就是用帕子去捂两个姐儿的眼睛。 元若灵眼前一黑,佯装害怕,却又忍不住咬了咬险些扬起来的樱桃唇,穿蓝袍的薛江意一直冷静稳重,没想到刚刚也张皇失措了。 元若枝则在猜测,到底是怎么回事。 许六郎是傻子不是疯子,好端端的,他怎么会发这么大的疯。 这样疯癫的事,倒像是某个人能做得出来的。 戏是看不成了。 平康大长公主请大家移步到花厅休息。 众人一道离开的时候,恰巧与傻笑的孙如许遥遥相见。 孙如许直愣愣看着元若枝,挪不开眼,还是公主府的下人强将他拽走的。 平康大长公主带着人到了花厅里,用珍贵罕见的月季,才渐渐将大家从方才的闹剧中带出来。 阁楼上。 聂延璋满意地托腮看着自己的杰作,指着元若柏笑道:“老怪,你瞧,他衣裤都不堪穿了。” 陈福走到栏边一看,元若柏直裰与裤子破损最为厉害,小腿还晃荡在裤管外。 “天可怜见。” 聂延璋摇头惋惜:“奈何孤的腿比他长太多,否则孤的这条裤子,倒是可以借他穿穿。” 陈福低头瞧着聂延璋修长的腿,笑着说:“按照您这身量剪裁出来的衣裳,旁人便是穿了也不及殿下好看呐。” 聂延璋愉悦地眯了眯眼,吩咐陈福:“你去吧,把他们的诗还给他们,那个傻子若想要孤的眼睛……” 他笑色愈甚,却颇为阴郁渗人:“叫他来取。” 一刻钟后。 国子监的学生们换好衣服,也拿到了自己做的诗,且发现诗词已被人批改过。 被评为第二第三的两首词上,分别以狂草书就“拙”、“劣”二字。 笔记狂妄放纵至极,便是从锋处,都能想象到那人张狂桀骜的嘴脸。 姓胡与姓张的顿时不乐意了,他们二人的词,乃是佳人评出来的佳作。 “谁这么大胆子,敢妄批我们的词!” “有眼无珠!不知天高地厚!” 公主府下人低着头没有回话。 反正从陈福手中拿来的时候,就是这样的。 至于是谁改的……她们可不敢说。 薛江意看了看自己的那首《望江》,也有批红。 只不过没有“拙劣”二字,而是笔墨随意地,将他诗中的“空水不见小舟移”字改成了“空水不觉小舟移”①。 眼睛看到的,哪里有五感感受到的沉浸、生动、有力。 “觉”比“见”,更加细入毫芒。 精妙无比。 薛江意细细品读半晌,皱着眉吼了他们一声:“别吵了!” 他在国子监中学业出众,还是有些号召力的,众人便都安静下来。 薛江意将自己的《望江》递给大家,说:“自己瞧瞧。” 学生们愣着眼传阅,每个人都看完之后,无人出声。 姓胡与姓张的也都老老实实闭上了嘴。 太绝妙了。 他们那两首词,也就托得个清新罢了。 与这位高手相比,不足一提。 “究竟是谁批的?” 再有人出声的时候,语气中已然充满了敬意。 然而公主府的下人已经离开,无人给他们答案。 学生们只是发现,孙如许那傻子,又不见了。 孙如许跟着陈福到阁楼上来找聂延璋。 他笑起来双眼眯成了一条缝,舞动双手讨要道:“米糕,米糕,米糕。” 聂延璋轻敲手边盛芙蓉糕的彩釉瓷盘边沿,指甲盖与瓷器撞击出清凌凌的声响。 他笑吟吟问:“芙蓉糕要吗?比米糕好吃。” 孙如许大步上前,抓起一盘子芙蓉糕,往嘴巴里塞,一脸满足地笑:“你没骗我,嘿嘿,比米糕好吃。” 聂延璋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双手闲闲交握,冷厉的下颌稍抬。 一双凤眸乜斜着孙如许,等着看这傻子是不是真的敢取他的眼睛。 他这个人向来贴心,连刀都替傻子备好了。 孙如许吃完了芙蓉糕,擦了擦嘴角,很有教养地将彩釉瓷盘放下,十分感激地道:“我吃饱了,还给你。” 说完,他就走了。 聂延璋待孙如许动作笨拙下楼梯的时候,才问他:“你不想取孤的眼睛了吗?” 孙如许回头,冲聂延璋眨了眨眼,摇着头说:“不要了。” 陈福松了口气,笑夸孙如许:“你这傻子还算有点脑子,咱们殿下的眼睛,哪儿是你配取的。快滚吧!” 孙如许害羞地挠了挠头,极少有人夸他呢,他洋溢欢喜地告诉陈福:“爷爷,我找到了,更漂亮的眼睛。我娘说,好东西只要一个就够了,多了是贪心。” 陈福愣了一下,更漂亮的? 这、这天底下还有比他家殿下眼睛更漂亮的吗? 难道是…… 他不由得瞪大了双眼。 而孙如许这傻子,早溜下楼了。 要命了,一个傻子竟也敢觊觎枝姑娘! 陈福攥着手里的拂尘缓缓转身,聂延璋正抓住笼子里的小松鼠,垂眸细细轻抚它的命门,他眼睫的阴影投落在眼睑之下,全然遮住了眸子里的深色。 聂延璋正温柔地同小松鼠说:“孤不过一刻没看着你,你便又讨了旁人的喜欢,这可怎么好。” 小松鼠仿佛察觉到了某种威胁,吓得“吱吱”乱叫。 陈福脊骨一挺,森森寒意从他尾骨节节攀升,一直上到顶端。 脖颈都在冒冷汗。 聂延璋蓦地笑了。 她不是奉他为神明么,他要让她尝尝,神明的滋味儿。 第26章 嫁去侯府 赏花宴结束, 元若枝没能立刻离开公主府。 陈福私下里把她留了下来,还一脸和善地说:“姑娘何必舍近求远找宫里的画师补画,且宫里的画师, 匠气很重, 不如枝姑娘现在就找咱们太子爷讨个恩赏,想必姑娘开口,殿下也不会拂了您的。” 元若枝面上笑着,心里却道,聂延璋这人阴晴不定, 找他帮忙还不如她自己动手画。 还有孙六郎闹腾的事情,她总觉得与聂延璋脱不了干系。 陈福笑眯眯地说:“这里离花园口近,人多眼杂的, 请枝姑娘随我移步书房说话。” 元若枝为难地道:“正是人多眼杂的,若叫人看见我与公公一同, 更加不妥吧!不如等客人都走的差不多了,我再同公公一起去书房,可好?” 陈福想着有几分道理。 不仅是为元若枝的名声考虑。 他也不便多在人前张扬。 便答应了。 元若枝在轩内坐下之后,又懊恼地站起来道:“陈公公, 杨夫人的画,我收在我大伯母那里了, 我现在去拿过来。” 陈福笑着拦下她说:“枝姑娘叫丫鬟去便是了, 何必劳烦姑娘自己受累。” 元若枝只带了玉璧一个人过来, 便附耳同玉璧说了几句话。 玉璧转身去了之后,很快就拿了一副装裱好的画作回来。 若足够细心的人,可以看出来这幅画布面还很新,没有泛旧的痕迹。 玉璧将画交给元若枝,元若枝又有些忧心地同陈福说:“陈公公, 我今日是同家人一起来的,不好单独留下,叫家人忧心,可否再让我的丫鬟去同我大伯母说一声,免得她们担心。” 这点小事,陈福自然允了。 花园外的轩内,便只剩下元若枝与陈福,还有公主府里两个伺候的丫鬟。 约莫等了一刻钟,还不见玉璧过来。 元若枝露出些焦急的神色。 陈福安抚她:“枝姑娘要不放心,不如叫小丫鬟去看一看?” 元若枝如同解了燃眉之急似的,笑说:“好啊。” 她忽又拧起眉:“可是……小丫鬟可认得我的丫鬟?” 看轩门的小丫鬟才十一二岁大,既没在公主跟前伺候,必也不是多机灵的。 她们两个茫然地抬起头,眼里写满了“不知道,不清楚,不认得”。 陈福嘴角一沉,一个都不聪明。 元若枝按了按手边的那幅画,说:“陈公公,我自己去瞧瞧怎么回事吧!这画留在这里,劳烦公公帮我看着些。” 陈福奉命来留下元若枝,他一向谨慎,遂犹豫了一瞬。 但他瞧见杨夫人的画还在这里,元若枝岂敢丢下杨阁老家的画,自己逃跑?若杨家找她要画,她如何交代? 陈福只好道:“枝姑娘且去,老奴身份不方便,就不同姑娘一起去了。” 元若枝福身道:“公公告退。” 元若枝离开轩内,直接从甬道走到公主府二门,玉璧玉勾都在那儿等她。 玉璧见到元若枝全须全尾地出来,才松了口气,低声说道:“幸亏姑娘聪明,叫奴婢去找公主借了一幅空的软表绢布。” 玉勾上前提醒二人:“咱们家的马车在外面等着呢。” 元若枝压着声音道:“上了马车,大夫人和灵姐儿问起来,说公主有事留我,旁的不要多说。” 两个丫鬟机警地点头道:“奴婢知道。” 元家的马车悠悠驶向元家。 公主府轩内,陈福等了都快两刻钟了,他听说公主府的客人几乎全都走了,可元若枝还没回来! 聂延璋坐轮椅滑到轩里来的时候,轩内着空空如也,只有陈福一个人傻眼地守在里面。 “人呢?”聂延璋问。 “殿、殿下……”陈福抱着元若枝留下的那幅画,碰到聂延璋跟前,说:“枝姑娘留下画说,去同家人打声招呼就回来的,奴婢想着,枝姑娘可不敢把杨阁老夫人的画留下来跑了吧……然后就不见人了。” 聂延璋拿过陈福手中的画,打开一看。 空空如也。 哪里是什么杨夫人父母的画像。 不过是装裱之用的空白绢布而已。 什么都没有。 陈福都愣了,指着绢布道:“这、这。” 聂延璋睨他一眼:“老货,你叫一个十……”嗯?十几岁来着?他继续说:“十几岁的小姑娘给耍了。” 陈福:“……” 他涨红了一张老脸,回忆起与元若枝在轩内相处的情景,元若枝从一进门就动了逃跑的心思,然后用了一炷香不到的功夫,就从他眼前溜走了。 聂延璋懒洋洋地吩咐陈福:“走吧。回去休息了。” 陈福推着聂延璋回院子,心里直犯嘀咕,殿下这回不生气么? 聂延璋才不生气。 庄家一次收不到本钱,下一次的时候,就得连同利息一起收回来。 他要她加倍偿给他。 . 元若枝从公主府内溜之大吉,便打算日后都远离那是非之地了。 她刚到家,新的是非又来了。 元若枝人还没在人语堂坐下,霍氏张扬地呈着好几个托盘来送东西了。 霍氏就差敲锣打鼓地告诉大家,她这个当继母的,对元若枝好着呢。 霍氏喜滋滋地炫耀道:“这都是侯爷,也就是你准姐夫,差人送过来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你姐姐也用不完,便让我给你送些过来。枝姐儿,我知道你心里有怨气,但是姻缘这种事,老天注定的。” 抢了别人东西还要耀武扬威,厚颜无耻! 人语堂的丫鬟对霍氏自然没有好脸的。 哪怕霍氏送了许多东西,且还有一两样的确是好东西呢。 元若枝淡淡一笑,霍氏还是和从前一样,喜欢故意激怒她,引她跳坑,然后再去父亲面前告状。 外面的人和元永业一看霍氏对她这么好,她还隐有怒气,都说是她的错。 很低级的手段,前世她不过是十几岁的孩子,一旦事关自身,很容易沉不住气,吃了好多次亏。 这次元若枝直接照单全收霍氏的礼物。 她拿起一只玛瑙镯子,放在自己的手腕上比划给霍氏看:“这颜色倒是格外地很衬我,像是为我量身定做似的。” 丫鬟们纷纷附和:“诶,是了,姑娘戴这只玛瑙镯子也太好看了!” 霍氏仔细一看,还真是很衬元若枝,显得她皮肤白白的。 这些可都是元若娴挑剩下,觉得不合用的,才送过来的。 可怎么元若枝戴着就这么好看呢? 元若枝又捡了其他几样,当着霍氏的面,一一比过去,一脸喜色地自言自语道:“还真是巧了,好像每一件都很衬我。” 霍氏忽然心一紧,坐都坐不住了,心事重重地僵笑道:“衬你就好,我院儿里还有许多事,就不多留了。” 元若枝一笑:“母亲慢走。” 霍氏一走,元若枝就将东西都打赏给了丫鬟。 丫鬟们十分高兴,昌平侯府送来的东西虽不是顶好的,可对她们来说,已经足够好了。 玛瑙镯子到了玉璧手里,她抬起手腕说:“姑娘,这镯子挺好看的,您不喜欢吗?” 元若枝淡淡扫了一眼,镯子是还可以,看成色应该也值些银子,这一世,魏锋程竟对她这般上心。 真是有些可笑。 来迟的东西,便是价值连城,也不值得稀罕了。 话分两头。 霍氏风风火火回到积香馆,把昌平侯侯府所有的东西扒拉一看,一应首饰的颜色全是艳色,戴在元若枝的身上绝对好看。 却很少有适合元若娴的首饰。 昌平侯府送来的东西,仿佛给元若枝更合适些。 元若娴试完了首饰,也察觉到不妥,昌平侯府的人,实在是太不会挑礼物了,没有几个适合她的。 霍氏打发了丫鬟出去,母女二人,颓然对视。 霍氏难以置信地道:“昌平侯难道,难道想娶的是枝姐儿?” 元若娴心猛然下坠,木梳叫她捏断了几根密密的齿,她咬牙说:“魏家是与我合了侯爷的生辰八字,要娶的自然是我。” 这不亚于晴天霹雳。 霍氏捂着心口喃喃道:“……若真是错了可怎么办,怎么办。” 元若娴脸色顿时惨白,她决绝道:“那便将错就错,等合完八字,婚期就该定了,三媒六聘明媒正娶,侯府还能不认不成?” 昌平侯乃勋爵之家,若王朝不覆灭,便是有生生世世的荣华富贵可享。 凭她前世出身,认识最显贵的人家,都不是当官的,她能嫁个知县都算入了豪门,更何况嫁入侯府呢! 霍氏心情复杂地点头:“娴姐儿说得对,你说得对,咱们是三媒六聘嫁进去的,又不是偷,不是抢。” 她立刻下了决心:“你们的婚事越快越好,元家不肯多给你嫁妆就罢了,赶紧嫁去侯府才要紧!” 霍氏回了昌平侯府一份谢礼,并委婉催促婚期。 魏锋程喜不自禁,催着林氏下了聘,快快地定下了婚期。 才刚刚入夏,魏锋程就快要迎娶元若娴过门。 元若娴出嫁那日,元家小娘子都过来向她道喜。 不管大家是不是真心的,大喜日子,吉祥话都是要说的。 元若枝作为元若娴的继妹,也笑吟吟地恭贺她:“祝姐姐与侯爷,如胶似漆,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元若娴镜中的笑容僵了僵,很快她便扭头答道:“谢谢妹妹的祝贺。我会的。也祝你早日找到如意郎君。” 外面鞭炮齐鸣,喜婆进来催道:“吉时快到了,新娘快快出门咯!” 在一片喜色里,元若娴盖上红盖头去喜堂。 魏锋程身着一身大红喜服,笑容满面地来迎接新婚妻子。 两人一同跪下,拜别元家长辈。 期间,“元若枝”一句话都没说,只有几滴眼泪从红盖头里掉出来。 魏锋程心疼地想,他的妻子一定是伤心到说不出话来了,所以一丁点细微的声音都没发出来。 第27章 魏锋程掀盖头 元若娴出嫁, 元若枝躲在送嫁的人群里,故意用面纱遮住了自己的脸。 她想将魏锋程的惊喜,留在他揭开头纱的一刻。 喧闹喜庆的鞭炮声, 和着锣鼓声响起。 魏锋程与元若娴各执红巾一头, 跨门而出。 许是直觉的缘故,魏锋程临走前,回头往人群里瞧了一眼,元家小娘子里,站了一位笔挺端正的姑娘, 虽她以轻纱覆面,但她眉眼却十分的璀璨明艳,远远看去, 很有几分他妻子“元若娴”的味道。 他心想,即便“元若娴”不是元府亲生的, 但都是元家养出来的姑娘,有几分相似也很正常。 喜堂外声声催人。 魏锋程压下心中一点点狐疑与怪异,紧张而激动地攥紧了大红的喜巾,与“元若娴”一起, 离开了元家。 “起轿——” 魏锋程高坐在骏马上,满面喜色地引着喜轿在京城街道上逛了足足三圈, 让所有人都知道, 他, 昌平侯娶了元家三房的小娘子元若娴。 逛到快到吉时,他才骑马往昌平侯府走。 正正好赶在吉时,与“元若娴”牵巾拜堂。 昌平侯府正院正厅。 林氏与家中族长坐在上面。 魏锋程喜不自禁。 “一拜天地。” 魏锋程与妻先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魏锋程转身,与“元若娴”对拜,他心都快跳到嗓子眼儿了。 他们成亲算日子快的, 可天知道,他等这一刻等了多么多么久。 拜下去的那一刻,他几乎毫不犹豫,且充满了欣喜。 “礼成,送新郎新娘入洞房。” 现在,“元若娴”成了他的妻子了。 魏锋程嘴边抿了个极灿烂的笑容。 元若娴被人扶着下去,魏锋程悄悄俯身同她小声说:“今日家中客人很多,待喝了合卺酒,你耐心等一等我……” 旁人起哄:“哟嚯,侯爷这就等不及了,哈哈哈干脆直接洞房好了。” “啧,你怕侯爷不想呢!” “侯爷今天要是不陪我们喝够,甭想洞房!” 魏锋程笑着打发走几个闹得厉害的,径直跟着元若娴去了洞房。 在万众瞩目之中,他从喜婆手里拿起秤,眉目张扬着,右手颤抖着揭开了大红的盖头。 盖头底下,一张陌生却又在哪里见过的脸,出现在他面前。 却压根就不是他的妻子“元若娴”! 期待与激动,顷刻间化为乌有。 魏锋程脸上的笑容一点点裂开,冷意从四肢百骸涌起,他双腿如同灌铅一般,丝毫无法前进。 他记得,他第一次在广济寺与“元若枝”相看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样清秀却……却普通的脸。 他要娶的人是“元若娴”,怎么会是“元若枝”! 元若娴本该一脸羞怯带笑,可当她看到魏锋程脸上笑容凝固的时候,她笑不出来了。 她藏在大红宽袖底下的指甲,狠狠地掐入了掌心肉中。 厚厚的粉掩盖住了她惨白的面色。 真的是这样……真的是这样…… 魏锋程娶错人了。 他真正想娶的人是元若枝! 喜婆双手托着酒杯,手臂都酸了,却不见两位新人取酒。 观礼的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各个催促着:“侯爷,喝合卺酒呀!” 魏锋程被人搡了一把,才堪堪回神,僵着脸,从喜婆手里端起酒杯,神情木然地与元若娴饮下了合卺酒。 而元若娴,吃过了夹生的汤圆,说了一句“生”的,引得满堂哄笑。 这才结束了所有的礼仪。 魏锋程还要去前院喝酒招呼客人,他喝完了合卺酒,双腿又像踩着了棉花,不踏实,摇摇晃晃地从新房离开,整个人失魂落魄。 连一句贴心的叮嘱都没留给新妇。 直至夜深。 魏锋程喝的酩酊大醉,才红着眼睛回新房。 彼时,元若娴早卸下了厚重的妆容,将脸洗得干干净净,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一般,怯生生地看着魏锋程。 魏锋程打发了下人走,一身酒气地跌坐在床上,抓着元若娴的肩膀,难以置信地问:“你就是元若娴?你才是元若娴?” 元若娴受了惊吓一般,眼睛红红,不解地问:“侯爷,我、我不是元若娴,我还能是谁?” 魏锋程心口堵得难受。 他要娶的,竟然就是与他约定婚姻的元若枝。 若不是他毁约,他现在就应该与元若枝如胶似漆,浓情蜜意,行周公之礼了吧! 可现在…… 魏锋程狠狠地咽下一口气,他明明在广济寺与元若枝见过面的,元若枝应当知道他娶错了人,可她为什么不告诉他?难道她有难言的苦衷,所以不敢说? 是霍氏逼迫她的吗? 眼前的男人,像一只随时要发怒的野兽。 元若娴绞着帕子,小心翼翼地伸手去碰魏锋程的衣角:“侯爷,你醉了,休、休息吧!” 魏锋程冷冷地打开了元若娴的手,哑声丢下一句:“我去书房。” 便起身离开了新房,独留元若娴一人,在新婚当天独自过夜。 连次日早上向林氏敬茶的时候,魏锋程都没露面,说是一早去了营卫里,没工夫陪妻子敬茶了。 林氏早不喜元若娴,变着法儿想磋磨她,恰好魏锋程又不在跟前,可想而知元若娴吃了多大的苦头。 新婚第一天,元若娴就被婆母嫌弃,在太阳底下站了两个时辰。 小姑子不仅不帮忙,还冷嘲热讽她:“野鸡变凤凰,也要瞧你有没有那个命承受。” 新妇过门,这般受辱,元若娴还是独一份儿。 她哭都没处哭。 直到回门那天,魏锋程才露面,陪着元若娴一起回元家见娘家人。 可元若娴的心里却没有半点高兴,因为她知道,魏锋程陪她回门,不为别的,肯定是为了见元若枝。 元家,人语堂。 元若枝听说元若娴回门,本都没打算去看,还是元永业的人过来传话说,毕竟是一家人,不好叫侯府的人看了笑话,让她也去一趟。 元若枝这才略收拾了妆容,淡扫蛾眉去了。 路上玉璧一直就在同她低声说笑话:“……哪成想侯府老夫人那般能折磨人,才新婚第一天,娴姑娘,啊不,侯夫人这个当婆婆的,什么规矩都立上了。” 玉勾心有余悸:“幸好咱们姑娘没嫁过去,什么福窝,简直是虎狼窝!” 元若枝淡淡一笑,林氏的手段,她还能不清楚吗。 前一世她嫁给魏锋程,一模一样的规矩在她身上来了一遍。 但不同的是,前世她与魏锋程刚成亲的时候,魏锋程多少还照顾着她,她略使了些心机,免去了许多磋磨。 这一世不知道元若娴的经历怎么不一样,魏锋程竟半点没顾着她,叫她吃了那么多的苦头。 明明元若枝在天书里瞧见说,魏锋程十分宠爱元若娴,林氏与魏静也都很喜欢她。 怎么缺了她这块垫脚石,元若娴竟不讨魏家母女的喜了? 说话间,就到了花园待客的正厅里。 元若枝过去,不过是露个脸。 但魏锋程却有意跟她说话,认亲戚的时候,他直勾勾地看着她,声音重重的:“枝妹妹,安好。” 元若枝盈盈一笑,起身福了福身子:“姐夫,万福金安。” 元若娴的回门礼,元家还是给足了面子,留了新姑爷用午膳。 元若枝就没去凑那个热闹了,偏偏热闹要找上她。 魏锋程胆子十分大,在甬道上将元若枝拦下了。 元若枝遥遥退开几步,冷淡地看着魏锋程道:“侯爷,你这是什么意思?” 魏锋程欲言又止,言语在肚子里百转千回,才哀怨、愤怒却又不舍地问她:“枝姑娘,你明知道我认错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是不是你继母逼迫你?” 元若枝冷冷一笑,道:“你要娶的就是元若娴,姓名八字全合过,你哪里错了?别一有错,全往旁人身上推。仅仅只是,你自己眼瞎罢了。” 元若枝在怨他。 魏锋程心口一痛,她是恨他跟她退婚,伤了她的名声脸面,才想着将错就错吧! 如果,他没有认错人,她是不是就会心甘情愿嫁给他,与他琴瑟和鸣了。 元若枝可没忘记宝河庄上的天灾,她直接转身回了人语堂,没再搅和进魏锋程与元若娴的感情当中。 元若娴则找到机会去了霍氏院子里。 一到霍氏跟前,她的眼泪就止不住了,“娘,侯爷真的认错人了,他要娶的人,是元若枝!” 霍氏如遭晴天霹雳。 她又听说元若娴还是处子之身,顿时就哭了。 完了,她的女儿全完了。 霍氏痛哭流涕:“儿啊,你要努力怀上孩子啊,有了儿子你才能在侯府立足,否则天下之大,没有你的容身之所。你若想和离,或者被休弃,元家和连家,一定会勒死你的!” 元若娴怔住了。 她现在才意识到,这个时代女人出嫁,是多么苦的一件事情。 她在元家的日子,才是她一生中最轻快自由的日子。 元若娴抹着眼泪说:“娘,我带去的陪嫁丫鬟,被林氏给弄走了,如今身边没有几个可用的人,我缺银子……” 给元若娴置办嫁妆,霍氏已经用了许多银子。 她心痛地将自己一点养老的本钱,拿了大半出来。 元若娴拿着沉甸甸的银子,脑子里只闪着一个至关重要的信条:她唯一可以依仗的,只有霍氏了。 临走前,她偷偷将霍氏常用的百合香料给换了。 *** 元若娴的婚事完成后,元永业再就开始操心元若枝的婚事,他心知霍氏不会对元若枝真的上心,便打算亲自择婿。 元老夫人揽下了这桩事,又让尤氏也帮忙上上心。 尤氏正在帮元若灵物色夫婿,近来打算带元若灵出去与人相看。 两个要说亲的小娘子,便走得很近,频频相约。 元若枝在人语堂,用顾绣帮忙补杨夫人的画,元若灵抱着笸箩就来了。 姐妹二人本来是一起做女红的,元若灵显然有心思,玉兰花没绣几针,连个轮廓都不见,针已经插在绣绷上不动了。 元若灵着托腮,一副小女儿家的姿态,脸红地绞着帕子,与元若枝说私话:“枝姐姐,你说在公主府的时候,那些国子监的学生里,长得最好看的是谁?” 再好看,也没有比太子好看的。 元若枝愣了,她怎么会拿旁人与太子相比。 她淡笑道:“隔着隔扇,我也没有看清楚他们的长相。” 元若灵抬头,杏眼有些诧异地眨着:“你一个没有看仔细?” 元若枝摇摇头,道:“没有。” 因为一眼扫过去,没有一个比得上聂延璋的。 她是个挑剔的人,见过了好的,便不会太注意普通的。 元若灵抿了抿樱桃小唇,羞涩地说:“作《望江》的那位郎君,长得挺好看的。我大哥说他叫薛江意,不过我未曾听过薛家的名头,不知道是哪个薛家。” 元若枝瞧元若灵这副模样,就知道小丫头春心动了。 她说:“若你们二人合适,大伯母自然会替你打听清楚,那位公子若是有意,也会有意结实元家。” 元若灵心思沉沉的,满心眼儿都惦记着薛江意,再也无心绣花。 她还想央求元若枝同她一起去国子监找元若柏,能“偶然”碰见薛江意,站在近处看他一眼就好了。 元若枝劝她:“你这样做太过明显,如果他当真有心,你叫大哥漏个口风,说家中妹妹待嫁,他自然会想法子光明正大的见你。” 元若灵叫她规劝住了,心里却十分地难忍,好像极痒的一处,怎么挠也挠不着似的。 不久后,尤氏就安排了元若灵与昭光寺与人相看。 元若灵硬要拉着元若枝一起去。 元若枝这几日抄了一些佛经,本就想烧给母亲郞氏,便同元若灵一起去了。 尤氏替元若灵相看的人家,与元永平官职的品级是一样的,且两家家世发展的轨迹相仿,说起来十分门当户对。 尤氏在路上就跟元若灵说:“这家的郎君很有家教,性格谦和有礼。若人家相中了你,回去咱们就把亲事定下来。” 元若灵噘起嘴,顶嘴说:“怎么偏只看他相不相中我,还得看我相不相中他吧!” 尤氏瞪了元若灵一眼,说:“你少不知道好歹!祝家小郎君不知道多少人眼馋,若不是我托了关系,你今日还见不着人家。” 元若灵哼哼唧唧的。 元若枝却知道尤氏的苦心,两家虽是名当户对,祝家却是出了名的好教养,家里郎君与妻子都相敬如宾。 真正替孩子打算的母亲,自然舍不得女儿受苦,只希望女儿嫁个知冷知热的。 尤氏与元若灵说不通,但懒得现在元若灵多费口舌,转而安抚元若枝:“好姑娘,你的亲事我也会放在心上的。” 元若枝笑着到过谢,脸上没有半分妒忌的意思。 尤氏心里越发喜欢元若枝。 到了昭光寺里,相看的过程十分平淡,说不上好坏。 元若灵嫌闷,趁元若枝要去拜郞氏长明灯的功夫,跟着一起溜走了。 元若枝去佛塔之前,劝元若灵:“薛家一点音信都没有,可见对你并无意。祝家郎君我瞧着很不错,是个踏实过日子的人。” 元若灵很不高兴:“他、他长得哪里有薛郎君好看,而且他说话好生迂腐。” “迂腐是迂腐了些,但是……” “枝姐姐,我就问你,让你嫁,你嫁不嫁?” 元若枝顿住了,她说:“不嫁。” 元若灵一时来了兴致,挽着元若枝的手臂追问:“那你想嫁哪样的?难道是柏哥哥那样的?总不会是侯爷那样的吧?” 元若枝脑子里浮现出聂延璋的模样,她笑着说:“那我也嫁个长得好看的吧。” 原是想说嫁个短命鬼,做寡妇好,但,就算是短命鬼,也总要相处一段日子,她想和家里事儿少,长得好看的郎君相处。 元若灵闹着说:“那你可不能看上薛郎君了。” 元若枝笑道:“放心,我不会的。” 佛塔就在眼前,元若灵说:“我怕里面的长明灯,枝姐姐你去吧,我在下面等你。” 元若枝独自上了佛塔。 元若灵性子本就不静,她根本待不住,即刻就出了佛塔,在昭光寺内转悠,她见有间院子里有片小竹林,便过去在石凳上纳凉。 茂密的竹林里,忽传出一阵脚步声,又有锄头锄地的声音。 有人在挖笋。 元若灵探头往里看,瞧见一个僧人的宽阔背影,但奇怪的很,那人穿僧袍,却蓄着发。 想来是庙里的俗家弟子。 元若灵闻到竹子的清香,也想要点儿笋,便高声问道:“师傅,笋卖吗?” 那人不理她。 可她分明瞧见,僧人动作有所停滞,明显是听到了她的声音,那便是故意不想理她了。 昭光寺清净,素来没有多少香客,元家捐香油钱也算大方,买点儿笋还不成了? 元若灵觉得那人不礼貌,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 僧人仍旧不理她,还提着竹篮子和小锄头往另一边走了。 元若灵心情正烦闷,这人算是撞到枪口上来了。 她捡起竹林里一根断了的竹子,先一步跑到院子出口,悄然躲在门外。 等那人出来的时候,她便跳出来拦住他,买他的笋。 脚步声越来越近,元若灵看到一只脚跨出来的时候,伸出竹子拦下了那人,问道:“怎的师傅的笋卖不得……” 话音未落,元若灵瞪大了眼睛。 穿僧袍的,竟然是薛江意。 薛江意扫了一眼元若灵手中的竹子。 呵,这小娘子张牙舞爪的,哪里有半分那日在平康公主府中见到的羞怯样子。 分明就是只,牙尖爪利,十分记仇的小猫儿,如今爪子都要伸到他眼前来了。 元若灵抿着唇,不动声色将竹子藏在身后,若无其事地眨着眼问薛江意:“薛、薛师傅,笋卖吗?我想吃笋。” 四下也就他们两人,元若灵再怎么藏竹子,那也是藏不住的。 同样她有意想藏下的小心思,也藏不住。 “不卖。” 薛江意端肃脸上,露出一丝温和,他垂眸把整个篮子都给了元若灵,一本正经地说:“送你。” 元若灵接过篮子,不知所措,结结巴巴地问:“送、送我?” 薛江意一手的泥,他提着小锄头,点了点头:“嗯,我走了。” 元若灵紧赶着问了一句:“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是在国子监读书吗?” 薛江意俊朗的脸上,波澜不惊,他说:“偶尔也会到这里与人手谈,或者论论佛经。” 元若灵跟在他身后,小声问:“那,国子监的先生,不管你吗?” 她父亲乃是国子监祭酒,她父亲才不会纵容学生随便翘课呢。 薛江意仿佛觉得元若灵问得有些多了,直勾勾地看着她,他今年快十八了,身量比元若灵高出不少,所以是低着头看着她的。 他面色冷肃地问:“元姑娘,你究竟想问什么?你刚才还不是这样乖巧说话的。” 哼,讥讽她太乖巧了是吧。 元若灵顿时凶巴巴起来:“你怎么敢翘课?难道国子监的先生,不管你吗!” 薛江意愣了一下。liJia 这小娘子,随时随地都能切换羞怯与骄纵的模样。 哪个才是她? 薛江意淡淡解释:“国子监管的没有你想的那么严,而且国子监学生众多,你父亲也不是人人都管得过来。” 元若灵知道了:“所以我要是跟我父亲告状,你还是会被惩罚对吧?” 薛江意转身走了。 元若灵问他:“明天我还有笋吃吗?” 薛江意脚步微顿,声音里有一丝笑意:“可能有。” 元若灵提着一篮子笋去找元若枝,得意洋洋炫耀:“僧人见我可爱,送我的呢!” 元若枝打量着元若灵,她是大房娇养出来的女孩儿,年纪又是最小的,骄纵是有些,的确生得可爱。 姐妹两人回去之后,元若灵相看的事情,就没有下文了。 尤氏十分惋惜,奈何她女儿跟不开窍似的,丢了这么好的郎君,半点不伤心,还说要再去上香求姻缘。 尤氏戳着元若灵脑门儿说:“求什么求,好姻缘已经被你给丢了!” 元若灵心神荡漾着,不把尤氏的话放心,邀着元若枝一起去昭光寺。 元若枝发觉出了些许异常,但她却不知道异常来自于哪里,直到到了昭光寺的时候,她才知道,元若灵的笋就是薛江意送的。 尤氏派来的妈妈紧紧地跟着她们。 元若灵只能央求元若枝:“好姐姐,你帮我支开下人好不好,我绝对不逾越,只跟他说几句正经话。” 元若枝禁不住元若灵撒娇,只好支开了尤氏派来的下人。 她又立刻出去找元若灵。 谁知道,她却先一步遇到了薛江意。 庙里就他一个人有头发,哪怕她不记得他的长相,也一眼就认出来了。 聂延璋遥遥看着竹林里的一男一女,眼眸微挑,好听的嗓音里夹杂着一丝阴沉:“孤来的不是时候。” 每次,都能撞见她诱使别人在她裙下臣服的样子。 真是太令人不爽快了。 第28章 吻 元若枝看见薛江意, 本来想问问元若灵去了哪里,又觉得她以姐姐的身份插手似乎不太好,就只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很意外地道:“好巧, 薛郎君也在昭光寺啊。” 薛江意瞧了元若枝一眼,大约认出来她的身份。 即便他并未将元若枝的容颜放心里去,却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一张看一眼就会记住的脸。 他十分谨慎地后退了好几步,冲元若枝作揖:“元姑娘好。” 元若枝略一颔首, 隐约听见些欢快的脚步声,不必说,自然是元若灵的。 她微微一笑, 便离开了小竹林。 聂延璋在甬道上,将元若枝草熏风暖的笑容尽收眼底, 他精致眉眼渐渐沉了下去,在烟光下腻了一层层淡淡的阴郁之色。 他徐徐转眸看向陈福。 陈福一慌,连忙摆摆手表忠心:“殿下,奴婢可是个太监!” 聂延璋蓦地笑了, 眯眼冷视那头,幽声说道:“瞧见没有, 这就是世人张口就来的情谊。” 什么不敢玷污。 她要么就是怕他, 要么就是厌他, 却偏要扯一层好听的皮。 “走吧。” 聂延璋迈着长腿离开,那双黑洞洞的墨色眼眸,缠上一缕奇异的兴致,他喃喃抛下一句:“她的津液都那么香,不知道她的血是不是更香……” 便先陈福一步, 往宝殿里去。 聂延璋一回想起那日舔舐指腹品尝她津液的感觉,他越发兴奋,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张扬着嗜血的味道。 . 小竹林里。 元若灵看到了薛江意的背影,她拍了拍他右肩,薛江意一回头,元若灵却从他左肩处跳出来,抿着嘴角笑了笑。 薛江意原地转了两个圈,才与元若灵面对面。 元若灵低头直笑,笑得两颊泛着薄红。 女儿家盈盈粉面染羞红,最娇俏不过。 薛江意神滞片刻,慢慢垂下不敢直视的眼眸,拉开了彼此的距离,说:“元姑娘安好,我方才见到你姐姐了。” 元若灵也没隐瞒,她说:“正是央求我姐姐带我出来透风的,不然母亲还不叫我出来。”她轻哼了一声,嘟嘴抱怨:“母亲近日总是让我与人相看。”她抬头瞧着薛江意的眉目,说:“……我一个都看不上。” 薛江意仍旧垂眉,说:“多挑挑总是有合心意的。” 我看你就挺和我心意的。 元若灵话到嘴边,却觉得轻浮,又觉得羞耻,没敢说出来,忍了又忍,才道:“你不是说,今日还有笋吃吗?我的笋呢?” 薛江意提了提小锄头,说:“还没挖好,姑娘你站远点,我给你挖一些。” 元若灵撸起袖子说:“我同你一起挖。” 薛江意拦下她,说:“你这双手怎么挖得笋?” 元若灵笑道:“若日日挖,我自是吃不得这苦了。今日只是挖着玩玩,有何不可的?你难道当我一点儿粗活儿也不做的吗?不怕同你说,在家里我还跟着下人们一起栽树呢,连带刺的玫瑰我都亲手种过。” 薛江意也就没拦了,他只说:“也是,那便只今日挖一挖。” 他微顿片刻,说:“反正到了明日,再没有这笋可挖了。” 元若灵听出些意思来,她登时拦在薛江意跟前,逼视着他,大着胆子问道:“你、你这话什么意思?给我挖笋,还委屈你了不成?” 薛江意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姑娘千尊玉贵,我不一样,我是要经常挖笋的人。” 他虽在国子监读书,却不是因为家中有荫庇才能进去,而是因为成绩突出。 他的家世,远比不上元若灵。 元若灵有些委屈:“那我吃你挖的笋,不就好了吗。” 薛江意眼神落在元若灵稚嫩灵动的眼睛上,情难自禁地说:“我是日日都要挖笋的人,难道姑娘日日都能吃笋?姑娘还小,不知道日日吃笋,是会恶心到吐的。” 说罢,他蹲下去挖笋。 元若灵脾气一上来,羞怯就被压了下去,她十分恼火地踹了薛江意一脚:“没出息!你就不会想法子,啊呀——” 薛江意不等元若灵收回脚,一把抓住了元若灵的脚腕,抬头瞧着她,问:“如果我想法子,那姑娘等得吗?” 元若灵的脚还被薛江意抓着。 她双手抱着竹子,稳住身子,居高临下地看着薛江意坚定的双眼,心头蓦然一软,羞答答说:“马上就八月秋闱了,只等三个月而已,有什么等不得的。” 薛江意说:“如果三个月不够,要三年呢?” 元若灵得意一笑,显摆似的:“三年之后我也才十六七岁呀——你还不放开我?我叫僧人拿烧火棍打你的。”她眼睛此时是瞪着的。 薛江意连忙松开手,他笑得很克制。 虽然他知道,只有元若灵这般年纪小的时候,才会说出这么重的承诺。 可他还是很欢喜。 . 元若枝担心元若灵,没敢走远,她带着玉璧,挑了个宝殿溜达。 小竹林附近的宝殿,十分偏僻,连看守的僧人都没有。 元若枝自己拿了三炷香,给菩萨上了香,虔诚地跪下,祈求菩萨,保佑元若灵婚事顺利。 她顺便也悄悄求菩萨,保佑她今生平顺。 还不等元若枝睁开眼,上香,身后传来一声闷响,像是谁摔倒了。 她以为是玉璧没站稳,猛然回头,手臂粗的棍子已经挥了下来,但那棍子却仔细地挥在她后颈上,没伤她的脑袋。 昏迷之前,元若枝惊恐之余,心里想着,那人应当是怕伤了她的脸。 他是求色。 元若枝悠悠转醒的时候,她以为自己会被抓去什么地方,可她居然还在殿内,只是手脚都被绑了起来。 而殿内,多出了一个人。 聂延璋身着一袭玄色宽袖长袍,脸色苍白地靠坐在红柱子上,双眼紧闭,眉宇轻蹙,微有痛苦之色。 鲜红的血液,顺着他白皙修长的手指,缓缓滑落,从他指尖滴到洁净的地面上。 汇集成红色的血泊。 他似一株生在血泊里的黑色仙葩,精致又阴郁颓败,极为迷人。 元若枝惊讶地看着聂延璋,又看了看倒在地上的歹人和玉璧。 结果显而易见,聂延璋制伏了歹人,救了她。 元若枝心里五味杂陈,一时间不知道该开口说什么。 昭光寺虽清净,可进出皆有知客师傅记录,不出一日,京兆尹必能抓到他, 她的眉尖阴云满布,她不知道谁这样大的胆子,光天化日之下,敢在寺庙里行凶! 还把聂延璋给打伤了! “殿、殿下?” 聂延璋懒散地睁开眼,因为眼神足够慢,每一根睫毛都似乎染上了慵懒的意味。 他嗅着血腥味,将元若枝的困惑尽收眼底,漫不经心地同她解释:“哦,躺着的是孙六郎,他想挖你眼睛。被孤捅晕了。” 元若枝心惊肉跳,一番殊死搏斗,被聂延璋说的像是写了几个字一样简单。 元若枝手脚都被绑住,她跳到聂延璋跟前,关心道:“殿下,您怎么样了?伤到了哪里?昭光寺的人呢?怎么一个也没有来?” “你话真多。” 聂延璋拢了拢眉心,说:“昭光寺统共就没几个人。陈福去处理后事了,一会儿他来了,会带你跟你的丫鬟出去。” 元若枝不好意思地请求:“殿下可否帮我把绳子解开?我先帮殿下止血,顺便看看我的丫鬟怎么样了……” 聂延璋挑起眼尾,嗓音略显示清润,说:“你站着,孤解不够。” 元若枝蹲下去,人还没蹲稳妥,聂延璋伸手将她带入怀中,手指穿插进她浓墨一般的秀发中,轻轻摩挲她的头皮,激得她纤瘦的肩膀轻轻颤动,连脊背也挺得笔直,不由自主张开了唇。 聂延璋徐徐低下眼睫,眼尾星光漾出笑意:“这是你欠孤的。” 音落,他的唇贴上了元若枝软软的红唇。 元若枝如同一只无法动弹的木偶,被捆绑着,禁锢着,被迫地贴上了他的唇。 聂延璋的脸近在咫尺,模糊了她的视线。 他肌肤白得如同笼罩玉色,高挺的鼻梁勾勒出的线条,隐约给人阴郁凌厉之感,像上天的鬼斧神工,丝毫没有匠气。 他的唇很薄凉,吻起来有些冰冷,仿佛一块冷冷的新玉,亟待肌肤相贴,才能生出些暖意。 他最后像吃新糖一样,好奇地舔了她的下唇,便松开了她。 然后又懒懒地靠在红柱子上,舔了舔唇角,微敛的凤眸清透纯澈,丝毫没有情|欲之色,又似乎透出淡淡的不满。 他轻薄了她。 奇怪的很,元若枝虽有些生气,却没有半分被轻薄的感觉。 那种感觉,更像是被他当成个物件,啃了一口。 其实聂延璋挺失望的。 除了香软甜,没有半点特别的感觉。 还不如那日,她舌尖轻舔他的那一下来的触动。 聂延璋沉默地解开了元若枝身上的绳子。 元若枝眸光闪烁,没去管聂延璋的伤势。 而是先走到玉璧身边,检查她的伤势。 幸好孙六郎打偏了一点,玉璧的后脖子上有红痕,脑袋上没有起包,否则她怕玉璧的头骨有损伤。 前世在她曾见过魏锋程麾下伤兵,脑伤最是棘手。 元若枝柔声唤醒玉璧。 玉璧茫然睁开眼,人看着没什么大碍。 但她一看到满地的血,还有身带血迹的聂延璋,尖叫一声,又晕过去了。 聂延璋哼笑一声,有些不屑。 元若枝:“……” 她都还没来得及解释半个字,这丫头就吓晕了。 元若枝又掐了玉璧的人中,却没有用。 她只好将玉璧平放在地上,再心乱如麻地去处理聂延璋的伤势。 元若枝在触碰聂延璋之前,警告他说:“殿下,如您再有冒犯,休怪我不客气了。” 如今她手脚自由,想要钳制受伤的聂延璋,并非毫无胜算。 聂延璋闭着眼,一副“随便你弄”的死样子。 元若枝见状,才去检查他的伤口,却发现他伤得最重的,竟然是膝盖。 之前聂延璋的旧伤就没治好,孙六郎像是知道他的弱点在哪儿,狠狠地攻击了他的膝盖,刀伤几乎见骨。 他的手臂上,也有一处刀伤。 元若枝抿着唇角说:“殿下得赶紧去看大夫。” 聂延璋睁开眼,淡淡地道:“昭光寺没有大夫,孤还在禁足,不能声张。等会儿孤回公主府去看大夫就是了。” 聂延璋从头到尾,眉头都没皱一下,像不知道疼似的。 元若枝却见不得他身上的血这么流,简单给他包扎了之后,语气很强硬:“殿下坐马车来的?我差人立刻送殿下回公主府,耽搁不得了。” 聂延璋说:“孤骑马来的。” 元若枝抬头长长地盯了他一眼,这叫不能声张? 就差满大街告诉旁人,太子殿下到昭光寺来了。 元若枝扶着聂延璋站起来,说:“殿下我带您骑马走吧,这样比较快。” 聂延璋站起来,压住了她的肩膀,缓声问道:“与孤同骑,你就不怕,影响你的名声?” 元若枝迎上聂延璋森冷探究的目光,回答他:“殿下会帮我善后的,对吗?” 聂延璋缄默不言,一息后,扯了扯嘴角,算是默认了。 其实元若枝想说,她的确不怕的。 活了两辈子,她早就明白,名声都是虚的,救命之恩是真的。 她只唯恐声誉不好,影响家中姐妹出嫁而已。 但她该报答聂延璋的,不能少。 不过元若枝知道,她不能说。 否则聂延璋愈发胡来。 元若枝一出去,就遇到了陈福。 陈福愣了一下,随即很机灵地说:“姑娘殿下且先回公主府去,剩下的交给奴婢处理。马就在偏门外的树上系着呢。” 元若枝搀扶着聂延璋离开昭光寺,找到了他的枣红良驹。 她先扶着聂延璋坐上去,随后她自己坐在了聂延璋前面。 聂延璋显然就没真的打算让元若枝骑马送他回去。 他用没受伤的手,半环住元若枝柔软的纤腰,又攥住缰绳,准备御马。 元若枝将聂延璋的手,从缰绳上拉下来,放在自己肩上。 她又将他的脚,从马镫上挤下去,说:“殿下,我来。” 聂延璋忍不住嘴角直抽,元若枝一个闺阁女子,马术能有多好? 何况还要带一个男人? 不等聂延璋质疑,元若枝已然骑着马快速前行。 风声呼啸,树影倏然而过。 聂延璋的手,从元若枝的肩膀自然而然地滑到她的腰上,紧紧将她环住。 元若枝稍扬唇角,她知道这是聂延璋这是信任她的骑术了。 不是她自吹自擂,她的骑术与可普通骑兵一战。 过了个分叉口之后,聂延璋饶有兴致地将下巴搁在元若枝肩膀上,眼睛微弯:“元若枝……” 元若枝分神回话:“殿下?” “你知不知道……” 聂延璋忍不住笑了笑,他的胸膛拥着元若枝的背,不住发颤。 轻笑声从他喉间沙哑地溢出来,绕在元若枝脖颈间,挠得她颈项有些发痒。 元若枝忍不住拧着细丽的眉尖,道:“殿下,你好多废话。” 聂延璋越发笑得厉害。 元若枝疑惑问道:“殿下是好奇为什么我的马骑得好?” “元若枝……” “嗯?” “你走错路了。” 聂延璋生怕元若枝听不清楚,他特意低下头去,靠近她的耳廓一个字一个字说的。 元若枝:“……” 顷刻间,“吁——” 元若枝勒停马,立刻回头,走正确的岔路口。 聂延璋好奇地探头朝前看过去,素来稳重从容的元若枝,居然脸颊红若丹霞,比娇羞的女儿家上了胭脂还要动人。 他忽然觉得,若这时候索吻,可能会比方才吻她更有意思些。 第29章 “孤瞧着,你是想占孤的…… 元若枝骑马带聂延璋回公主府的时候, 路上行人渐多,二人便蒙上了面纱。 不知道他们回府的消息,是什么时候传回公主府的, 还没等两人进内城, 马车已经来接了。 等快公主府门口的时候,聂延璋已经阖上眼皮,不知道是睡着还是昏迷了过去。 元若枝心口被一缕藤蔓不着痕迹地狠狠攥着。 她轻轻推了推聂延璋的手臂,他却仍旧不醒,唇色也愈发苍白。 元若枝手边半点药材都没有, 而聂延璋受伤的手臂上,血一直往外渗。 就像从她的五脏六腑里往外沁似的,血腥味儿浸得人浑身难受。 “殿下?殿下?” 元若枝在聂延璋身边低声唤着, 他却还是没回应。 没办法,她只能伸手去掐聂延璋的人中试一试。 醒着总比昏迷好。 元若枝的手腕刚抬上去, 聂延璋像暗中的野兽骤然被惊醒,一双阴沉沉眼眸猛然睁开,似夜幕掀开了浓云,露出明亮的两颗星子, 他一贯慵懒的嗓音带上两分沙哑,有些不耐:“你想对孤做什么?” 元若枝腕上用力挣了一下, 却未挣开, 便任由他紧紧握着, 回话说:“我怕殿下晕过去了。” 聂延璋眼眸半敛,乜斜过去:“孤瞧着,你是想占孤的便宜。” 他曼声笑说:“枝枝,你想的美。” 随即一根一根松开瘦白修长的手指,丢开了元若枝的手腕, 双手懒懒地搭放在膝盖上,眼睛又闭上了。 元若枝感觉到,聂延璋不喜欢旁人碰他。 她便很贴心地坐得更远些。 直到下马车的时候,都与聂延璋保持着两步的距离。 回了公主府,元若枝随聂延璋一同去他住的院落。 到了这里,元若枝便不好再伺候聂延璋了。 可丫鬟们,没有一个敢上前。 谁不知道太子殿下从不叫人贴身伺候? 除了陈福,便是平康大长公主都碰不着他的身子。 可聂延璋一身的伤,苏嬷嬷不得不做主吩咐两个丫鬟:“你们两个过来,替殿下更衣,取下血布。” 两个低眉的丫鬟,战战兢兢刚上前。 聂延璋的眼神淡淡地扫了过去。 两人便都屏息凝神,不敢动了。 苏嬷嬷打发了所有下人出去。 聂延璋斜躺在罗汉床上,衣衫不整,领口微敞,精致的锁骨在玄色衣领下,若隐若现出淡淡的诱惑力。 他抬手指着元若枝说:“你来。” 苏嬷嬷惊诧地瞪圆了眼睛。 殿下肯叫元若枝碰他么? ……即便只是叫元若枝伺候他换药呢,那也与待旁人很是不同。 苏嬷嬷祈求地看向元若枝。 元若枝顾忌着聂延璋的伤势,倒没讲究那么多,就说:“劳烦嬷嬷拿新纱布和药来,我先替殿下清洗伤口。” 苏嬷嬷忙不迭去了。 元若枝自己端了个小杌子,坐在罗汉床边,仔细地替聂延璋解开止血的布条。 伤口触目惊心,割开的皮肉,像卷了的刀刃。 看一遍都觉得眼睛疼。 许是元若枝不小心扯住了聂延璋的伤口,他眉尖轻微地动了动。 元若枝察觉到来自聂延璋手臂上往回躲的力量,温声地问:“弄疼殿下了?” 聂延璋不答。 元若枝更加小心地揭开聂延璋手上的布,继续低着头说:“臣女包扎的不好,等大夫来了就好了。大夫肯定会有些嘱咐的,估摸着殿下也不怎么听大夫的,不过……好歹也还是要听一听的。” “元若枝,你的话总是这样多么。” 元若枝手上的动作,微滞片刻。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絮絮叨叨的,像家中长姐似的。 可能……对待这样一个救了她的人,她不知道怎么道谢。 或许聂延璋根本不需要她的谢意。 但她却本能地,感激他,且有些不落忍。 聂延璋忽然抓住元若枝的手,笑声沉沉:“你不会是在感激孤吧?” 元若枝“嗯”了一声,说:“是很感激殿下。” 她只不过是八品小官之女,哪里值得太子殿下伤身救她? 聂延璋自顾笑道:“自作多情。” 他笑容渐淡,说道:“孤的外祖父与舅舅统领的韩家军,鼎盛时期共有十万人。后来共计六万多兵士打碎重编去举国各地,是孙如许他爹出的头。” 元若枝立刻就说:“早就听说韩家军团结一心,每次出征都势如破竹。这样一支军队重编恐怕十分困难吧!” 毕竟韩家军认的是韩家人。 兵士们信任将军,便如同忠犬认准了一个主子,怎么可能舍得离开旧主。 这样一来,建兴帝抄了韩家,很容易引起军队哗变。 聂延璋没想到元若枝也懂这些,很有兴致地说了下去:“东昌卫指挥使许老狗,与我舅舅有些交情,当年颇得我舅舅祖父信任。就是他出面,连哄带骗收编韩家军的主力军,拢共一万多人。这一万人后来分散去各个卫所,其他韩家军,自然而然就全部都散了。” 建兴帝用软刀子避免了一场哗变。 悲哀的是,如今坊间已经没有韩家军的名声了。 元若枝虽然同情韩家遭遇。 但常人都知道,建兴帝不可能放任这么强大的军队还完整保留着,逐个击破是最好的法子。 这种事总要有人出面的。 不是孙如许他爹,还会是别人的爹。 事情说到这里,一切都明朗了。 聂延璋要拿捏孙如许,自然有他的缘故,与元若枝无关。 元若枝却还是抬着下巴,恳切地望着聂延璋道:“可殿下,终究是救了我。” 聂延璋缄默一息,笑着轻咳了两声,说:“他不配杀你。” 他挑起元若枝的下巴,细细端详她的脸,十分认真地道:“……要死,你也得死在孤手上。” 元若枝眨着眼与聂延璋对视。 他那双勾人的眼睛里,写尽冷漠,可她却从阴冷的光芒里,捕捉出一丝不为人知的纯粹与脆弱。 他凶悍阴狠的外表下,分明是瑟缩着的带刺枝叶,明明想汲取日光,却忐忑着不敢前进,若有人敢逼近,他便刺破旁人的手,扎得人流血才肯罢休。 聂延璋似是看得入了迷,他捧着元若枝的脸,喃喃道:“孤最讨厌丑东西。孤要是死了,你给孤陪葬好不好?好。很好。就这么定了。” 元若枝反手抓住聂延璋的手,平放在他的大腿上,还稍稍用力压了压他的手背,好听的鹂音在屋内四散:“殿下不会死。” 聂延璋像听了什么笑话,放声大笑。 笑到眼角都有些水光溢出来。 “你是唯一一个不希望孤死的人。” 元若枝淡淡地说:“怎么会呢,陈公公、平康大长公主也不希望殿下死。” 她一边说着,一边剪开他膝盖处的衣料,衣料都粘在了他的皮肉上,每小心撕开一些,她的心都跟着颤抖几下。 聂延璋却受了什么安抚一般,乖乖躺着。 不论元若枝做什么,他都不再胡乱动来动去,任由元若枝给他处理伤口。 平康大长公主带着大夫赶过来的时候,挑开帘子愕然驻足,两人这模样,与寻常小夫妻有什么不同? 最让她觉得不可思议的是,聂延璋居然在元若枝手里乖顺得不像话! 这样一条浑身长满逆鳞的潜渊玄龙,似一条小蛇盘在了元若枝掌心似的。 仿佛浑身逆鳞都被元若枝给抚顺了。 平康大长公主是看着聂延璋长大的。 她可以拍胸脯说,便是韩嫣然没被废的时候,聂延璋也没有这样听她的话。 元若枝见平康大长公主来了,起身福了福身子,又问道:“公主,大夫可来了?” 平康大长公主连忙回神说:“来了来了,在外面候着呢。本宫出去请大夫进来。” 元若枝松了一口气,说:“那臣女就退下了。” 她冲聂延璋福一福身,准备告辞,聂延璋用一只细细的手指头勾住了她的衣袖,他挑着眼尾瞧她,眼里似乎有警告的意味。 可聂延璋却半天不说话,谁也不知道他要警告些什么。 元若枝道:“殿下放心,昭光寺的事情,臣女不会对外胡说,一切依照陈公公处理的来。” 聂延璋却还是不放手,眼神中的淡漠冷郁,分毫不减。 元若枝叹了口气说:“天色已晚,臣女真的要回家了。待殿下伤势好些,杨夫人的绢画,还劳烦殿下帮忙补一补,算作殿下对我守口如瓶的报酬。可好?” 如此,聂延璋才松开手。 他还轻哼了一声,仿佛在说:算你识相。 元若枝身上也沾了血污。 她在公主府洗去了身上的血污,换了一身干净衣服,才坐马车离开。 陈福也从昭光寺处理完后事回来了。 他回到聂延璋身边的时候,聂延璋脚上绑满了纱布,手臂也粗粗地绕了许多圈白纱。 但是聂延璋神色怏怏的,闭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陈福挥退了下人,同聂延璋说:“枝姑娘的奴婢,和她家里的人,都借平康大长公主的名义打发好了,这会儿在元家等着姑娘回去。昭光寺的人,嘴巴也封好了。” 聂延璋眼皮子没动,也没说话。 陈福也是个练家子,他听聂延璋的气息,就知道聂延璋没睡着,继续说:“孙六郎绑起来,暗卫送去销雪楼了。殿下瞧着是送回孙家呢,还是怎么着?” 聂延璋似乎在考量,只是报复孙家,那不过是小孩儿的手段。 他要做的,是利用孙家,将支离破碎的韩家军重新团回来,再用孙家人的血,祭奠新的韩家军。 陈福揣摩了半天,然后试探着说:“……殿下,枝姑娘在客房里,等到大夫说殿下的伤势没大事,才走的。看来姑娘感激殿下救命之恩,心里开始惦记殿下了。” 聂延璋顿时睁开眼,鼻息轻溢出少许的轻柔的气息,说:“她胆敢惦记孤,孤捏死她。” 陈福很快改口:“是,是,殿下说得是。” 聂延璋愉悦地勾着唇角,命令道:“挖了孙六郎的眼睛,把人丢回孙家。” 陈福:“是。奴婢这就去吩咐销雪楼。” 聂延璋叫住陈福,道:“挖完整些。孙六郎竟知道绑了人再挖眼睛,应当不是第一次挖人眼睛,说不定他手里还有许多不错的成品。孤倒要看看,是他挖的眼珠子好看,还是销雪楼挖的漂亮。” “对了,孤与他交手时,发现他功夫不俗。别叫他挣扎的厉害,破了皮相,砸了销雪楼的招牌。” 纵使跟了聂延璋十多年,陈福还是头皮发麻。 他擦了擦额头,还是硬着头皮说:“殿下放心,自然是销雪楼挖得好看。” 陈福办事很利落。 反正他也只是跑个腿吩咐一声,眼睛自然有人挖好。 为了证明自己事情办的漂亮,他如往常一样,处理好的眼睛,用匣子装好了送到聂延璋跟前。 聂延璋扫了一眼,嫌恶地说道:“丑。” 陈福合上匣子,笑着说:“殿下跟前,自然什么都是丑的。” 他又正色说道:“殿下,孙六郎拳脚功夫果然厉害,他看着痴痴傻傻,却十分会解绳绑绳,瞧着像是刻意练过的。销雪楼的大夫给孙六郎把了脉,说他并非天生痴傻,乃是药物所致。这些手段,没准儿是他痴傻之前学会的。” 聂延璋笑了笑,笑色里绕有意趣,他道:“许家的秘密竟这么多。你说许老狗当初无耻诱骗韩家军,与他这傻儿子有关系吗?” 陈福想了想,说:“兴许有呢。” 主子这样问,这事儿自然是要查下去的。 陈福捧着孙六郎的眼珠子,问道:“殿下,这眼珠子,您既瞧完了,是怎么处理呢?” 聂延璋瞥陈福一眼,很无语:“这么丑的东西,还留着供起来不成?谁家的丑东西就还给谁家。” 陈福笑笑:“奴婢这就去办。” . 元若枝回到家之后,玉璧焦急在院子里等着了,见了人完璧归赵,才放下心。 玉璧哭哭啼啼的,说道:“奴婢醒来,昭光寺的人说,平康大长公主府的人把姑娘接走了,奴婢还以为是昭光寺的人骗奴婢的,分明就是……分明就是……” 分明就是有人把她打晕了,太子殿下也血淋淋出现在殿内,瞧着就像是太子殿下终于朝元若枝下手了! 玉勾不知情,她给玉璧递热水,说:“你莫不是热晕过去,撞到柱子,把脑子给撞出毛病来了?” 元若枝什么都没急着说,而是再次细心查看玉璧的伤势,问她:“看过大夫没有?要不要紧?” 玉璧说:“看过了,走的时候昭光寺的人嘱咐奴婢看大夫,一回来奴婢就在巷子口的医馆里看了,不要紧,只是外伤。” 元若枝笑道:“好了,没有伤就好。别自己吓自己了。” 她顿了片刻,肃然说道:“殿下不是坏人,是殿下救了我们。” 玉璧愣了愣,太子殿下,救、救人? 他不杀人就阿弥陀佛了。 玉勾更惊讶,难道不是因为平康大长公主也在昭光寺,突然间身体不适,需要她家姑娘护送回家。怎么和太子殿下扯上关系了? 还真遇到歹人了? 元若枝简单地说:“孙六郎偷袭了玉璧,又想抓我,叫太子殿下打伤了。我醒来的时候,殿下也受伤了。” 玉璧懵懵地点头,自言自语地说:“对上了,对上了……这样就说得通了。” 玉勾还在克化这些事情,也不知道言语了。 元若枝命令她俩:“一个字都不要透露出去。灵姐儿也不知情,连她也不要说。不管传出什么流言,就当不知道。” 两个丫鬟连连点头。 翌日,元若灵带着些大房小厨房里做出来的点心,来探望元若枝。 “枝姐姐,昨儿平康大长公主怎么样了?” “我送她回公主府,已经大夫去给她看诊,便是寻常大夫看不好,还有御医,想来总是没有大碍的。” 元若灵说道:“还真是巧,又是遇到薛郎君,又是遇到平康大长公主,看来这昭光寺也不清净嘛!” 平康大长公主不过是个幌子。 元若枝连忙扯开话题,问道:“你昨日说,你要和薛郎君说几句正经话,说了什么正经话?讲来我听听。” 元若灵登时红了脸,低头用茶盖子拨弄着茶叶里的浮沫,娇羞道:“不过是相互问候几句,说一说昭光寺里的笋罢了,能有什么话?” 元若枝道:“没说正经话?那好,日后我可再也不能陪着你期满大伯母,偷偷去见他了。若你们越了规矩,我对不住你,也对不住大伯母和大伯父。” 元若灵急了,起身与元若枝挤在一处坐,撒娇道:“好姐姐,你别呀,我全告诉你。” 元若灵虽然害羞,但是更想有人同她分享快乐。 哪怕只是和薛江意一起挖笋呢,她都觉得比干什么都快活。 元若灵绞着元若枝的一绺头发,静静地趴在她的肩头,说话的时候,欢喜得不得了,连气息里都冒着蜜糖一般:“姐姐你不知道,我挖笋的时候都不敢看他,好像只要我偷看他,随时随地都能被他抓个正着。你说怎么会这样呢,明明我们也不熟的呀,究竟哪里来的默契……” 元若枝莫名就笑了。 元若灵掐着她肩膀说:“不许你笑话我!” 元若枝恍然意识到,她笑了。 她又笑着说:“我不是在笑话你。” 元若灵好奇地问:“那你是笑什么?” 元若枝思索片刻,摇头说道:“我也不知道,就是听你说那些话,就觉得好像也开心了,忍不住笑。” 元若灵挽紧了元若枝的手臂,傻笑道:“我也是忍不住,同他挖笋的时候,我就觉得好想笑。好像有谁顶着我的胳肢窝似的,但是不难受,就是想一直一直发笑。这便是话本子里说的芳心暗许吧!” 元若枝咂摸了好一会儿,她觉得元若灵说得挺对的。 芳心暗许,应当是这种滋味,甜而不自知。 她不由得回想起前世嫁给魏锋程的经历,除了与整个魏家人斗来斗去,好像从未有过这样甜蜜的时刻。 元若枝竟还有些羡慕元若灵,她问道:“你想好了要嫁给他?” 元若灵高兴道:“他答应好好考科举嘛,如果中了,便上我们家提亲。” 说完她就惆怅了,唉声叹气地掰着手指头说:“如果今科不中,我就要等三年,最多最多三年,再多,爹娘肯定要把我嫁出去了。我不想嫁,怎么办呀。” 元若枝还没来得及安慰元若灵。 元若灵自己就高兴起来了,说:“管他呢,反正还有三年,这三年我是铁定不嫁了。枝姐姐,你得帮我,我已经跟我娘说,我这今年要跟你好好学女红,把那些相看的事情,全给推了。” 元若枝自然是乐得教元若灵,但是薛江意值得相信吗? 她忍不住问:“灵姐儿,你觉得你了解薛江意吗?” 元若灵很自信地说:“了解呀。” 薛江意的名字,仿佛是她的笑点,只要提起来,她嘴角就弯不下去。 “枝姐姐,那种感觉很奇怪,一看到他的眼睛,我就知道他是我值得信赖的人。我也不是傻子,若他是泼皮混混,他的眼睛肯定入不了我的眼。要不怎么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嘛。” 元若枝道:“有的人不坏,只是不适合嫁。” 元若灵抿抿唇,靠近元若枝耳边,小声道:“据我观察,咱们元家的爷们儿,也没有几个好的,咱们元家还是要脸的人家,也不过如此,更何况旁人家里呢。 我虽说不上来,但有个道理是这样的,若我是能把日子过好的人,我看人的直觉多半是对的。若我是个糊涂人,注定就不能把日子过好,我便是规避了危险,到底也是要过得一团糟的。 所以我愿意相信我的直觉。凡事随心吧!” 元若枝叫元若灵这番话给说惊讶了。 这番话,让元若灵瞧起来像是长大了一般。 她打量着元若灵,却见她也并不是一脸老气横秋的模样,仍旧是双眼水灵灵的,一派天真可爱。 元若灵与元若枝对视着,忧愁地说:“好奇怪吧,我也觉得好奇怪呢,我以前从来不想这些,可是当他同我许诺之后,我好像突然就懂得这些道理了。枝姐姐,我开始想他了,我想学好女红,给他绣护膝,给他做帽子,我想学好厨艺,给他做吃的。” 元若枝莫名有些感动,她笑说:“女红不是一时半刻学得好的,先从厨艺学起吧!我教你做糕点。” 元若灵立刻从罗汉床上下来,眼睛亮亮地说:“哎呀,我忘了问他喜欢什么口味的吃食,不如就先做我爱吃的好了,让他也尝尝甜掉牙的东西。做好了我们一起送去国子监,就说是给大哥的,顺、顺便给他尝尝。” 元若枝拉着元若灵到厨房去。 姐妹二人一起做了几个青团,分用两个食盒装。 元若枝做的那个,自然是给元若柏的,元若灵做的,自然可以顺水推舟给薛江意了。 姐妹二人打着去看元若柏的借口,叫下人套了马车去国子监。 元家的马车从昌平侯府、平康大长公主府过,但是都没停下来。 魏锋程骑马一路追去了国子监,只见元若枝提着食盒在国子监外等人。 陈福忐忑地告诉聂延璋:“殿、殿下,元家马车往国子监去了,想来枝姑娘是去看她兄长的。” 聂延璋却想起来,元若枝在昭光寺里本是见薛江意的,而薛江意,正是国子监里的学生。 事情就那么巧吗? 元若柏在元家有多少东西吃不得,她偏要亲自给他送到国子监去? 究竟是送给谁的,还说不好吧! 第30章 越发不舍得委屈她了。 …… 元若枝和元若灵到了国子监后, 凭着元若柏妹妹的身份,顺利进了监内,在里头的小园子里等着。 国子监内山水如画, 树林掩映。 小园子如同宅院的花园一样, 有亭,有假山。 平日里若有家眷来访,也会挑此处闲叙。 丫鬟去学堂报了信。 元若枝与元若灵在亭子里等着。 没多久,元若柏和薛江意都打发了小书童过来,他们两个并不在同一个学堂内, 元若柏约莫一两刻钟就能过来了,薛江意却还不知道要多久。 薛江意的小书童荣玲小子,衣着朴素, 但瞧着就很机灵。 他一见亭内石桌上摆着两份糕点,便露出个讨巧的笑容, 同元若枝道:“姑娘,可是我们家郎君能沾元大爷的福气,也讨得一份吃食?” 元若灵瞧着荣玲,问道:“你倒是有眼力见儿。托我哥哥的福, 这一份是给你家郎君的。” 她拍了拍自己手边的那份食盒。 荣玲连忙笑眯眯回元若灵的话:“谢谢二位姑娘了。不过我家郎君吩咐了小的说一声,郎君还要许久才放学, 别难为姑娘等。东西就给小的, 先拿回郎君的寝室里吧!也省得招人眼。” 元若灵便问:“他寝室在哪里?” 荣玲往后一指:“监内学生都住那边, 不过住所也有甲乙丙丁之分,我家郎君住的简陋,也更靠后一些。” 元若灵说:“现在这时候,寝室里都没有人吧?” 荣玲点头:“正是上课的时候,除了生病的, 自然是没人的。” 元若灵想跟着去看看,她便央求地看着元若枝。 元若枝原是觉得这样不好,她做事便习惯性考虑到后果。 国子监不是私人府邸,私去男子寝居之处,若叫人发现了,于元若灵个人,于整个元家的名声而言,后果都很严重。 但是她在天书里却看到另一个时空的女子,她们每一个人,都可以自由地选择自己喜欢的人,一个不合适,便换下一个,哪怕是成了亲,生了孩子,也还能再度选择。 这是最令她咋舌之处。 如果在大业,这样的女子为家族蒙羞,早就被人唾弃死了。 除非是霍氏那种直接与霍氏一族断绝关系,又有元家肯接纳善待她,否则霍氏现在可能都被一条白绫给勒死了。 犹豫了一番之后,元若枝决定稍微放宽一点,就那么一点内心的桎梏。 她同元若灵说:“你既然想亲自给大哥送到寝室里,便带着你的两个丫鬟去吧,速去速回。” 元若灵满心欣喜,眨着眼重复了一遍:“那我就去给大哥送到寝室里啦,姐姐你等等我,我很快就回来的!” 元若灵刚带着丫鬟走,亭子里来了个不速之客——魏锋程。 玉璧跟玉勾下意识拦下了魏锋程。 魏锋程急急地看着元若枝道:“枝姑娘,我只同你说几句话。说完我就走。” 意思是,不说就不走了。 元若枝挥挥手,让她们两人稍稍退开。 玉璧和玉勾这才退到亭子外。 元若枝盯着魏锋程越来越近的脚步,又抬头看了看日头,虽然外面很晒,但是比起与魏锋程同亭,倒不如叫日头给晒黑了算了。 她道:“侯爷若再前进一步,这亭子就留给你一个人好了。” 魏锋程无奈地笑了一下,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了。 他父亲早死,甚至都没来得及继承爵位,他的爵位是祖父直接传给他的。 他从几岁起就有爵位加身,自然很少在女人身上吃瘪,元若枝是头一个给他冷脸的人。 偏偏这个女人,差点就成为了他的妻子,却因为一点误会与他失之交臂,让他夜不能寐。 是遗憾,是悸动,让魏锋程纵使难以启齿,可还是忍不住厚着脸皮道:“枝姑娘,你相信我,我会想法子让一切都恢复到原来的样子。” 元若枝抬眸看过去,恢复原样?他还能让时间倒退不成? 痴人说梦。 即便是倒退了,她也不会再选他。 “侯爷别说浑话,已经发生的事情不可更改,你同我继姐好好过日子,你们白头偕老,便是老天对大业最大的眷顾。” 元若枝说这话的时候,无比诚恳,漂亮的眼睛里,像是带着真挚的期许。 没办法,谁让他们两个人的感情主宰了无辜人的性命。 她当过侯门主母,做事习惯性考虑全局。 为无数无辜的生命着想,她是真切地盼望他们两人死都死在一块儿。 魏锋程很触动,明明是元若枝在这件事里受了委屈,可她竟然还这么大方地规劝。 她的品性是那么的高洁,和她的脊梁骨一样端正清直。 这叫他越发不舍得委屈她了。 魏锋程压着声音道:“我发誓,我未曾碰过你继姐,以前不会,以后也不会。所以,一切都还可以更改。请枝姑娘给我一次纠正错误的机会。” 元若枝眉头登时皱了起来,前一世魏锋程是不是也对元若娴说了同样的话? 真相往往叫人发笑。 所以并不是女人做的不够好。 只是在男人眼里,得不到的,才永远是最好的。 元若枝冷淡的眼神充斥着讥讽。 她正要开口用更加无情的话,将魏锋程斥走。 魏锋程居然提起石桌上的食盒,道:“待我实现诺言之时,一定带着信物来还你。”说罢,他提着食盒就跑了。 元若枝:“…………” 魏锋程到底是行伍之人,腿长步子大,三下两下就离开了亭子,玉璧跟玉勾追都来不及追。 元若柏刚好这时候赶来,与魏锋程擦肩而过。 两人匆忙打了个招呼,元若柏便往亭子里来,嘀咕一句:“妹夫怎么也在这里?”又满脸期待地笑着问元若枝:“枝姐儿,不是说给我做了青团么?正好我饿了,在哪儿?” 元若枝沉默地指了指魏锋程的背影。 元若柏皱着眉头看过去。 元若枝扯着嘴角说:“瞧见没有,他抢走的食盒里就是。” 元若柏:“……” 他脸色顿时沉了下来,捏拳道:“这个昌平侯!他都、他都娶了娴姐儿,还来明着抢你做给我的吃食,他到底想干什么!” 元若柏是男人,有些龌龊心思,他一思量就知道了。 抢食盒是小事,元若柏担心的是,昌平侯闹更大的丑闻出来。 魏锋程为风流韵事丢得起这个人,他们元家,他家枝姐儿可没理由平白丢这个人。 他身为元家嫡长孙,理应出面掐掉这件事的苗头。 元若柏拔腿就跑着追上去了。 玉璧跑前去张望,不由得叫了一声:“哎呀,都动起手来了!” 元若枝心道不好,大打出手叫人看见了,总会引人遐想。 还不等她使唤两个丫鬟上前去拉偏架,魏锋程扫了元若柏一腿,顺利脱了身,还把食盒也带走了。 元若柏一个文弱书生,差点跪在地上。 元若枝过去扶起元若柏,劝道:“大哥,先算了。三言两句绝不了他的念头,这也不是他一个人的事,而是侯府与元家的事,且容回家再说,家中长辈自有法子妥善处理。” 元若柏拧了拧眉头,方才拉扯之时,他都已经闻到了食盒里头的香甜味儿。 他肚子里的馋虫都膨胀到几寸长了。 肚子又咕噜咕噜叫了几声,元若柏彻底将魏锋程给厌上了。 “咦,灵姐儿呢?她不是同你一起来的吗?” 元若柏终于想起来问了。 元若枝给玉璧使了个眼色,然后回答说:“灵姐儿方便去了,很快就回来的。” 元若灵领着丫鬟,同荣玲一起去了薛江意的寝室。 巧得很,薛江意也刚到寝室门口,正在开锁。 他也没想到,元若灵会一路跟到这里来。 两个人隔着石阶相望,眼神由淡转明,久久无语,笑意一点点浮上元若灵的面颊,还是薛江意先转身把门给推开,又回头说:“元姑娘可是来寻你兄长的?我回来拿点东西,若不嫌弃,可以在我屋里喝杯冷茶稍作歇息。” 元若灵自然是要去的。 她进门之前的脚步还很镇定,一进去就雀跃起来,四处走走看看,一时对他的笔墨纸砚好奇,一时又对他的寝居之处好奇。 但好奇心终究叫颜面给按捺住了,她只在他的书桌前坐着,并不往他寝居的床上看。 元若灵把食盒留下,说:“我要走了,做给你的青团,记得尝尝。” 薛江意收了食盒,说:“好。”又道:“改日我让若柏兄把食盒给你带回去。” 元若灵点点头,转身要走,但步子粘腻得很,挪不动似的。 她忍不住说:“要不你现在就尝尝吧?冷的不好吃,趁热吃。” 她眼睛闪着光似的,欢喜地等着他的夸赞。 薛江意打开食盒,捡了一个青团捏在手上,他问:“你是头一次做?” 元若灵忙不迭点头,“你怎么瞧出来的?” 薛江意认认真真盯着难以辨认的青团,他觉得……不难看出来厨子手艺的生涩。 元若灵抿了抿唇,说:“虽然卖相不好,味道应当还不错,我跟着我枝姐姐学的,手法一模一样,我尝了她做的,甜而不腻,很好吃。想来我的也没有差多远。” 薛江意尝了一口,手腕立刻顿住,口里的青团也没有马上吞下去。 他抬头,直直地看着元若灵。 手法当真一模一样? ……那不该是这个味儿吧。 元若灵一脸好奇:“不好吃?手法真的是一样的呀!” 但是她做得少,为了让薛江意多吃一个,她都没舍得尝尝自己的手艺。 薛江意放下青团,说:“味道还成,只是我不喜欢吃甜的。” 元若灵眼睛瞪住了,赌气地问:“你是不喜欢吃甜的,还是不喜欢、不喜欢……我。”说到后面,她声音越发小,脸颊也红了。 薛江意连忙解释:“我只是不喜欢吃甜的。” 元若灵觉得有点委屈,她很少下厨,这还是头一次完完整整做出个东西来,谁也没尝到,薛江意第一个尝到,他竟然还不喜欢吃。 委屈委屈着,忽然又生气起来。 旁人想吃还吃不着呢。 “不爱吃就算了!下次可没有了!” 元若灵柳眉倒竖地把食盒抱走,还不忘把薛江意手里咬了一口的青团也塞进食盒。 既然不喜欢吃,那就别吃第二口了。 薛江意沉默地一把握住她的手腕,轻而易举从她手里将食盒抢回来,藏在身后,又把元若灵给推了出去,关上门说:“快走吧,别叫人瞧见了。” 又隔着门低声补了一句:“下次让元姑娘尝尝我做的青团。我要换衣服,这次就不送你了。” 元若灵:“???” 他做的? 他还能下厨? 元若灵完全忘记了她可是被薛江意给赶出来的。 回到小亭子的路上,她整个胸腔都塞满了喜悦,帕子在她手里绕来绕去,都快绕出朵花儿来了。 连她自己都觉得奇怪,怎么每次见薛江意都那么高兴。 并且还很期待,下次见到他的时候。 元若灵到了亭子里,却发现元若枝的食盒没了,她茫然地问了一句:“大哥,你连食盒都一起吃了?” 元若柏肚子正饿着,苦不堪言,这厢见到了元若灵,他才道:“好了,你们两个快回家吧,我也要回学堂里去了。” 元若灵和元若枝这才离开国子监,坐元家马车回了元家。 魏锋程回到昌平侯府的时候,元若娴派人去他身边人打听,一下子便知道他去了国子监,可巧了,元家的马车也在国子监。 元若娴用脚指头都知道,魏锋程去干了什么。 她的心慌乱得不行了,她不知道还能用什么吸引魏锋程的注意力,她会背的诗词,早在元家那会儿就背光了,搜肠刮肚再也找不出可以让魏锋程惊艳的辞赋。 元若娴急急忙忙回了元家找霍氏。 没有办法,女人的婚姻是一场赌注,筹码越重,输的时候越惨。 霍氏前夫不过是个普通百姓,与连家和离,有了天大的运气又费尽心机,才又嫁给了元永业,可以说霍氏改嫁的过程完全是死里逃生。 如果她从侯府和离,或者被魏锋程休弃回家,元若娴无法想象,等待她的会是什么。 元若娴找霍氏要银子,要法子。 霍氏苦不堪言,不由得问道:“怎么又要银子?” 元若娴哭得不能自已:“魏家简直是无底洞,打探半点消息,下人都得狮子大张口,可是若不探听消息,女儿如何能立足?” 霍氏焦躁地抓了抓头发,说:“你哥哥就快赴京了,他也没有多少盘缠,连家穷酸你知道的,再分给你,你哥哥赶考的银子我都拿不出来了。” 元若娴愣住了,伤心地问:“娘,哥哥跟了你多少年?我跟了你多少年?” 霍氏太为难了,她心如刀绞:“手心手背都是肉,我也看不得你哥哥风餐露宿啊!你哥哥县试府试都考得那样好,若、若秋闱也中了,他便是你最大的依靠,谁也不敢轻视你了!” 元若娴便只是哭,她知道,霍氏最受不得她哭。 霍氏的确心软了,她说:“你父亲手里还有几间铺子,你父亲又不怎么爱管铺子,早前我就想捏在我手里的,但是枝姐儿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变了,接着你父亲对我的感情也变了,便一直没有同他要来。我现在正想法子从他手上拿过来。” 元若娴道:“娘,你不是说爹想升迁吗?事情如何了?我好歹也是侯府的正头夫人,我来帮父亲吧!” 霍氏笑着说:“这事儿我正要同你说的,不用你帮什么忙,你父亲已经派人去他上峰家送礼了。咱们只要让你父亲觉得,是咱们帮了忙,就成了。他耳根子软,我顺水推舟,就将他的铺子要过来。” 元若枝回到家的时候,正巧碰到元永业书房的丫鬟,拿着个东西往前院送。 看样子是要送出去的东西。 元若枝顺口叫住丫鬟,瞧了一眼。 这一看,她便发现了不妥。 这份礼物如果送出去,别说升迁了,钱家不疏远她爹才怪了。 第31章 孤又不是让你现在就陪葬…… 元永业如今在户部任小小照磨一职。 江浙盐案过去之后, 查办了许多涉案官员,空出了许多缺位。 他的上司意料之中地升任了十三清吏司下,浙江清吏司中, 民、支仓、度四科里的金科主事。 主管浙江市舶、鱼盐、茶钞的税项。① 说白了就是升去了个肥差。 元永业也想跟着钱主事一起过去, 日后也好奔个十三清吏司下的小主事。 想一起跟去浙江清吏司的人不少,这份礼物非送不可。 但是没送对。 元若枝吩咐玉璧:“把这匣子拿到我屋里去吧。” 又同元永业的丫鬟说:“东西由我送出去,你就不必再管了。” 毕竟是她父亲,再怎么懒得争,她总不能眼睁睁看着父亲送错东西不管。 丫鬟是个有眼色的, 元若枝都开口了,她也就没有阻止的道理。 且她又少一桩事,少一桩麻烦, 多好啊。 玉璧把礼物抱着,边回院子边问:“姑娘, 这份礼物送的有什么问题吗?您为何半路拦截下?” 元若枝说:“自然是不好的。” 玉璧说:“奴婢瞧着是一串念珠,钱主事应当是信佛之人,送念珠有什么错的?” 元若枝道:“这可不是送钱主事,是送他妻子的。” 玉璧不明白, 这送礼怎么还送人家夫人了。 既是讨好钱主事,自然要送钱主事喜欢的, 她问道:“难道钱主事什么都听钱夫人的么?连官场的事都听她的?” 元若枝笑了笑:“你说对了。钱主事是个中庸之人, 他在官场做事, 不爱出头,也不爱得罪人,人缘一贯很好。不过与其他中庸之人不同,他还有个人尽皆知的‘特点’——格外‘怕’妻子。据说钱主事在家中是会给妻子端洗脚水的男人。” 玉璧惊讶道:“钱主事这般舍得下脸?” 她艳羡道:“这样的老爷,属实少见啊!” 元若枝笑而不语。 就是因为这样的男人太少, 所以钱主事怕妻的名声,传得还挺远的。 钱主事的同僚们背地里还常拿这些事笑话他,甚至有些年纪大,资历老的人,拿这件事当众嘲讽他有失男子气概。 可钱主事压根不往心里去,讥讽赞誉,全部笑纳。 前一世元若枝与钱家打交道的时候,正是通过这件事,立刻就记住了钱主事此人。 元若枝说:“他怕不怕妻我不知道,但钱主事是聪明人。你想想看,京城多少高官,他升任主事也未到四品,但四品官员里你知道几个?有的时候,能被人记起来,就不很容易了。” 玉璧有些悟过来了:“所以钱主事这般,是为了被人记住?万一哪天就被贵人提拔了呢?” 元若枝道:“不止如此。有特点就等于有弱点,有弱点才方便讨好。比起旁人,我父亲肯定很喜欢钱主事的‘特点’。若有事求钱主事,又不想被打太极,那便只要讨好他的夫人便是了。只要他夫人点头,万事大吉。” “钱夫人是个信佛的人,这点相熟的官宦人家也都是知道的。她最喜欢的便是礼佛,和收藏一些有佛性的东西。” 玉璧道:“难怪三老爷给钱夫人准备一串念珠呢。那这份礼物应当算是送的十分妥帖,姑娘怎么又说送得不好呢?” 元若枝说:“外行的人自然瞧不出来,但是钱夫人这种玩念珠的老手,绝对不会喜欢砗磲念珠。” 数珠,也叫念珠。 元永送的乃是用砗磲所制,还施加了沉香的气味,闻着看着都很不错,在一般人看来,算是一件不出错的念珠。 元若枝同玉璧说:“……砗磲用来做念珠,本就有些俗,若光是一串砗磲念珠也就罢了,当个把玩之物或者摆件,倒也不至于让人生厌。但画蛇添足地施以沉香,就好比芍药装牡丹,有些以次充好的意思。” 玉璧听不懂前面俗不俗的说法,但是以次充好的道理她是懂的。 她问元若枝:“姑娘是打算给老爷换一串念珠?” 元若枝道:“非换不可。念珠好坏本是小事。钱主事与钱夫人为人都很谨慎,喜欢见微知著。瞧着只是送错了念珠的小事,但也说明了送礼的人不会办事。若别的人礼送得好,父亲自然要被刷下来的。” 玉璧没想到这层,她默默地将元若枝的话记下了。 元若枝说:“正好我屋里有一串迦南香的念珠,虽放得久了,香味淡了,也不如这串砗磲念珠长,但钱夫人肯定还是更喜欢迦南香的念珠。” 主仆二人走到人语堂门口了,玉勾老早听到两人的声音,已经跑出来迎接了。 玉勾还没打上招呼,突然瞧见甬道上有道影子鬼鬼祟祟的,她指着远处惊问道:“姑娘,玉璧,你们瞧那可是积香馆的丫鬟?” 玉璧扭头,瘦瘦的一道身影,很难辨认,但凭借感觉,她道:“好像是积香馆的香月。”她恼怒道:“香月难不成跟了咱们一路了?小贱蹄子,净干偷鸡摸狗的事儿了!” 玉勾皱眉说:“这会儿肯定跑去积香馆报信儿了。你们路上可没说什么私话吧?” 玉璧看了看怀里的匣子,又看了看元若枝。 这礼换还是不换? 她家姑娘本是一片好心,可经霍氏一搅和,谁知道事情要变成什么样子。 元若枝淡淡吩咐道:“罢了,你再送回去吧,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霍氏虽然讨厌,但不得不说,她是个好母亲。霍氏所作的一切,全是为了她的孩子,叫丫鬟偷偷跟踪她,想必也是为了元若娴某事,既如此,随得她们争去。 元若枝就不打算跟着掺和了。 元若枝让玉璧原封不动把东西送回去了。 而香月的消息却已经禀给了霍氏,她说:“枝姑娘把东西带回人语堂去换了,奴婢亲眼看到玉璧姑娘抱着匣子进了院子。” 霍氏虽然不知道元若枝为什么要换东西,但她知道,元若枝肯定不会害元永业就是了。 她拿几块儿糕点打发了香月,便回屋去挑衣裳去了,钱主事升迁半喜宴,她得穿体面点儿去赴约。 钱主事升迁喜宴那天,元若枝赶着在家里补杨夫人父母的画像,就没去。 霍氏同元若娴一起去的。 母女两个在一众夫人里不可谓不扎眼,明明是钱家办喜宴,元若娴作为侯府夫人,自然抢夺了所有的吹捧与光芒。 霍氏又是个不知收敛的,这是元若娴出嫁后,她参加的第一个喜宴,便像小人乍富一般,有人敢吹,她就敢接。 钱夫人暗暗看着,一脸笑意,饱满光洁的额头都散发出柔和的佛光似的,瞧着十分大度。 元若娴与霍氏喜悦燃到尽头,才察觉出有些喧宾夺主,又把话题转移到钱夫人身上:“……要说福气,钱夫人是最有福气的,她那面相一看就知道是个旺夫的,可喜钱主事又疼夫人,真真是羡煞旁人。” 钱夫人笑纳所有的恭维与祝贺。 席间,霍氏又在饭桌上频频夸赞元永业,明里暗里提起升迁的事情。 元若娴也拉着钱夫人的手说:“托您的福照顾我父亲,日后我家侯爷也不会忘了钱主事的。” 钱夫人仿佛很惊喜地笑应道:“恐怕日后可真是要仰仗侯爷的。” 元若娴与霍氏心里一喜,钱夫人这样说,元永业升迁的事,十之八|九是妥了! 一直到喜宴结束,元若娴与霍氏都还红光满面的。 都说贵气养人,元若娴嫁去了侯府,还真叫养出了一身贵气! 元若娴与霍氏同乘马车回家的时候,霍氏笑个不停地说:“等你父亲升迁了,自然要感激你我的,他的铺子我便手到擒来了。” 元若娴也很开心,这是她出嫁之后,第一件开心事。 她从小在元家就掐尖要强,她的诗词做的比元家所有的小娘子都好,她的脑子里装着超越时代的智慧,她本就该嫁侯爵之家。 这才是她应该有的生活。 她的人生不该泯然众人。 来日方长,她迟早会把一切都变成和从前在元家的时候一样。 她走到哪里,哪里就是焦点,所有好事都会围绕着她发生,那些权贵们通通都会因为她的与众不同而喜欢她。 钱府。 钱夫人应付完宾客,等到丈夫回了后院,夫妻二人一同吃饭洗漱,躺在床上夜话。 钱主事搂着钱夫人问:“那几家的礼,夫人可都过目了?夫人觉得我带谁跟我一起走比较好?” 钱夫人说:“焦五爷吧!他是个会做事的人,我记得他是不懂念珠的,但他送了一串沉香的念珠,必然是用了心的,也是个细心的人。你这带去的,自然要成为你的心腹,官途稳不稳,做事谨慎细致十分重要,至少他不会因为愚蠢而拖累了你。” 钱主事道:“元家三爷呢?他素来同焦五爷有些不对付,二人有些针尖对麦芒的,我若带焦五去,自然会让元三不快的。元三爷他的继女刚嫁去昌平侯府……” 他是不愿意得罪侯府的。 钱夫人冷笑着将今日白天的事情说了。 钱主事听得直皱眉头,说道:“侯府门第是高,那也不至于跑到别人家撒野!娶霍氏这样个妇人,难保元三不会后院起火。” 钱夫人失笑道:“元家送的砗磲念珠带沉香,你说可不可笑,比送杭州菩提子加假香还要让人笑话。也不知道这念珠是他自己找人挑的,还是霍氏挑的。” 钱主事眉头皱得越发深了,他低声道:“元三爷怎么是这么个人。” 这就让人很难信任了。 可钱主事还是很忧心,他道:“昌平侯那一关我怕不好过,虽大家不同衙,侯府人脉深广,只怕无意中得罪了他。” 钱夫人笑道:“这事儿就不必老爷忧心,妾身已经替你处理好了。按品级上来说,焦五爷只升一级,再合适不过。元三爷却是从八品到七品,越过了从七品,说起来是有些不妥的。明面上,你就用这个理由打发就是了。” 钱主事说:“这只是冠冕堂皇的理由,内因呢?元三爷若找我问,我如何回答才能不得罪他?” 钱夫人伏在丈夫胸膛上,笑意越深:“霍氏同她女儿的做派,我也加把火使人传扬出去了。他继女再怎么高嫁,他始终是要在您手下做事,这样到别人家张扬显摆,怎么说都是他没理。 且他又是个要脸的人——当初若不是霍氏带着肚子里的孩子寻死觅活,他怕担个一尸两命的名声,也断不会真的娶她做继室。等元三爷听到了风声,他不会好意思找上门来。” 钱主事紧紧抱着妻子,脸上幸福洋溢:“娶了夫人,我何其有幸。” 等到钱主事提拔下属的时候,元永业自然无名无姓。 元永业听说焦五爷跟去了清吏司,他的脸当场就黑了。 是旁人也就罢了,怎么偏偏是焦五。 元永业心情郁闷地回到家,想找个人说说话,一想到霍氏温柔小意的模样,他倒是高兴的,可是一想到霍氏开口便是算计,他那点倾诉欲又全都没了。 不知不觉中,元永业走到了人语堂。 可巧元若枝的丫鬟刚沏了一壶热茶,他去了还赶上了热茶。 元若枝见元永业一脸丧气样,就知道是升迁的事情没了指望,便问:“钱主事带了谁同他一起去浙江清吏司?” 元永业说:“焦五爷。” “哦,焦给事中啊。” 元若枝不得不佩服钱主事与钱夫人的远见,焦五爷如今只是从七品给事中,却是个很审慎会做事的人,日后可是朝廷重臣。 选用他,便等于多了一把利器。 元永业垂头说:“是旁人我都无妨,偏是他……我见了他都觉得难堪。” 说起来元永业同焦五爷的关系,也是又臭又长的裹脚布。 他们本是同科的举子,二人年纪相仿,一起轮值六部,一起在户部熬了许多年,便常常被人拿来比较。 现在焦五都成正七品了,他还是八品照磨。 这段日子里,又不知道要听多少调侃。 元若枝安慰道:“人各有命,父亲把自己的事情做好便是了。” 元永业也有这么想过,但是他还是无法说服自己坦然面对别人的调侃与讥笑,活到这个年纪,不如家中兄弟就算了,在外还低别人一头。 他也是很要脸面的。 元永业越想越郁闷,越想越不对劲,他喃喃道:“……钱主事的侄子,可是托你大伯父才以荫监生的身份入的国子监,娴姐儿又嫁了侯府,钱主事虽未直接明示我,可我分明察觉到,他是属意我的,怎么就又改口风说我品级僭越了。” 元若枝没把话接下去。 她心里知道,多半是念珠的事情,让钱夫人看不上她父亲,悄悄把她父亲舍弃了。 且日后钱主事都不会真的将他父亲当心腹了。 元永业茶都没喝完,就去找他的幕僚了。 元若枝把茶杯递给玉璧的时候,杯壁还是热的。 元永业让他幕僚去打听真正的原因。 他的幕僚很容易就知道了钱家喜宴上发生的事情。 元永业听罢怒不可遏,拔腿就去了积香馆。 他万万没想到事情会毁在霍氏和元若娴身上! 元若娴也在积香馆。 她一直关注着元永业升迁的事,消息一出来,她就知道了。 今日正是悄悄从侯府出来找霍氏商议对策。 霍氏已经茫然了一刻钟了,还摆出不可置信的模样念道:“怎么会是焦五爷呢,怎么不是你父亲呢!钱家难道不怕得罪侯府吗!” 元若娴也想不通,难道真是她们那日太张扬,惹得钱家佛口蛇心的钱夫人不快了? 她绞着帕子道:“又不是我们有意炫耀,那不是旁人一句接一句的,我们挡不开吗!” 霍氏有种不好的预感,可能真的是她们母女坏了事。 元若娴连忙说:“父亲恐怕要找咱们对峙的,娘你可要想好怎么同父亲解释,您可别忘了你还得找父亲要他手里的铺子!” 霍氏急死了,她往外看了一眼,道:“天色不早了,这个时候你父亲该要下衙门了,他若是早早听到了风声,一会儿就该来了,我、我怎么说!我哪里能编出理由同他解释。” 元若娴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若真和元永业正面对上,到时候岂不是连她一起责怪上? 霍氏慌乱之下便道:“我想起来了,香月说,枝姐儿原是把你父亲送给钱夫人的礼物抱回了人语堂。” 元若娴灵光乍现,道:“对,是礼物出了问题,一定是礼物出了问题!” 霍氏逐渐镇定下来,拉着元若娴的手笑道:“是了,一定是枝姐儿自作主张换了你父亲送去钱家的礼物,所以钱夫人才不让你父亲升迁。” 元若娴觉得这个主意完美无缺,她挑眉笑道:“礼物送都送出去了,父亲总不能跑去找人核对吧!有香月跟父亲的丫鬟做人证,枝姐儿铁定跑不掉了。” 两人刚说完,元永业就闯进院子来了。 幸而有丫鬟在外面喊,母女二人的话没有漏出去。 元永业素来还算儒雅有风度,此时怒目圆睁,质问二人是不是在钱夫人家作威作福去了。 他差点想动手打元若娴,到底是顾忌昌平侯府的脸面,强忍住了。 却也没给元若娴留脸面,劈脸质问道:“元家把你养大,送你出嫁,是为了让你丢人现眼,为了让你反咬我一口的吗?!” 元若娴顿时落泪。 她虽爱出风头,但她也会审时度势,现在她还没在昌平侯府站稳脚跟,同元永业起冲突不是明智之举。 霍氏上前拦在二人中间,冲元永业大声喊道:“不是亲生的就不是亲生的,老爷就知道冤枉娴姐儿。枝姐儿做了什么,你怎么不去问问!你的丫鬟,我的丫鬟香月,还有枝姐儿的丫鬟通通能作证!” 元永业愣住。 霍氏叫来香月,香月断断续续把事情说了。 霍氏哭哭啼啼地道:“侯府要了娴姐儿,枝姐儿心里能不恨吗?她恨我们也就罢了,她怎么能恨您呢!老爷可是他的亲生父亲,给了她生命,一手将她养大。她怎么能连您也坑害!” 元永业去找他书房当差的丫鬟核实,果真如此,是元若枝将他的东西拿走替换掉了。 愤怒之中,还夹杂着失望与沮丧。 难道女儿真的恨他将侯府的婚事给了元若娴? 可他明明已经承诺过了,会给她也找一门好亲事的啊。 他女儿怎么能这样对他! 元若枝还在人语堂继续喝茶,还是那一壶热茶,茶没喝完,元永业又来了,这回是带着丫鬟来的。 元永业脸色不太好看,他极力压制着,可脖子上的青筋,完全地暴露了他发难的意图。 至亲之间,不需要雷霆之怒。 有的时候,只是一个责问的眼神都能使人心碎。 元若枝迎上元永业质问的目光,觉得十分可笑,她难以置信地问:“您不会以为,是我毁了您升迁的机会吧?” 元永业没有坐下,他仍旧站着,以一个父亲的姿态,权威的,严肃的,严厉地问:“枝姐儿,那你告诉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元若枝心忽然被狠狠扎了一下。 原来父亲真的不信任她。 当她知道元永业送错东西的时候,她想都没想就要帮他换成对的,直到霍氏丫鬟跟踪,她才清醒过来——父亲不是她一个人的父亲,也是霍氏的丈夫。 她才放弃了搅和进去。 却得到这么一个结果。 元若枝当然有说辞可以脱身,可她现在却觉得很累,什么都不想说。 元永业只当是元若枝默认了。 他刚想发脾气,幕僚派人传了口信来:“钱家将老爷的礼物原封不动送回来了。” 并且将匣子也送了过来。 元永业犹疑着打开匣子,整个人怔住。 元若枝哪里换了礼物,分明还是他那一串念珠啊! 元若枝冷着脸逐客:“父亲,我身体不适,想休息了。您请回吧。” 元永业哑然离开。 桌面上的那壶茶,现在彻底凉了。 翌日,元若枝便将补好的画作带去了平康大长公主府,请聂延璋帮忙补上绘画的部分。 几日不见,聂延璋的伤似乎养得很好。 他整个人又恢复了从前那副模样,眉目阴郁冷厉,却是像极了茂盛的仙葩,并不失活力。 反倒是元若枝,打扮得素净,人也怏怏的。 她把画作送到书房的时候,头总是低着。 聂延璋捏着她的下颌,敛眸道:“你当孤是死了吧?” 他拇指上的力气也加重了,笑容阴冷又恶劣,又说道:“孤说了,孤死了要让你陪葬的。” 元若枝下巴被聂延璋抬起来,她的眼眶居然红肿了。 聂延璋眸子心虚地闪了闪,扯了扯嘴角道:“哭什么,孤又不是让你现在就陪葬。” 元若枝淡淡地扭头躲开聂延璋的手。 她并没当着聂延璋的面哭。 眼睛是因为昨晚的眼泪才红肿的。 第32章 孤只是要你殉葬,又没有…… 元若枝没有想到, 聂延璋居然会给她的眼睛涂消肿的药膏。 她说不用,可聂延璋一定要让人拿来药膏,强硬地给她涂上。 他用他并不平滑的指腹, 抹上半剔透猪油一样的消肿药膏, 一点一点,温柔且又小心翼翼给她涂上。 半点都没有沾到她的睫毛上。 他指腹的粗粝感让她发痒。 她想,他一定是精于使用利器,否则手掌上为什么会有薄茧。 聂延璋捧着她的脸颊很认真地皱眉说:“孤只是要你殉葬,又没有要你哭。不要哭。” 元若枝被迫抬头看着聂延璋, 他的眼睛还是一如既往的好看,仿佛一潭幽深不见底的净水,看多了看久了就像晕水的人, 会一不小心掉进暗中旋涡,再也拔不出神智。 但她知道, 聂延璋说的殉葬与死亡,绝非儿戏。 他的纯粹温柔是以暴戾与嗜血为底色。 弄死一个人,对他而言如同碾死一只蚂蚁,或许比弄死蚂蚁还简单。 他不惧世间一切, 甚至可以亲手掐死他柔弱可怜的亲妹妹。 元若枝的表情始终平静地像秋天的湖面。 聂延璋看不出她的心思,但他面色不虞地审视着她的双眼, 嘟哝道:“一点都不好看, 眼睛突起来像两个水煮红鸡蛋……以后不准你哭。” 元若枝定住心神挪开目光, 稍稍退后了一步,很淡定地说:“谢谢殿下,以后臣女不会这样出现在殿下面前,有污尊视。” 聂延璋漫不经心地纠正她:“你又不明白孤的话,孤是让你不要哭成这样。” 元若枝低着头, 既没有答应,也没有反驳。 她算是个圆滑的人,她擅长避开危险与麻烦。 聂延璋懒懒地坐在椅子上去。 他就那么金尊玉贵地等着,问道:“画呢,呈上来。” 元若枝双手把画呈过去。 华丽的宽袖层层轻搭在聂延璋血脉蜿蜒的手腕上,他的那双手,仿佛才真正地执掌天下一切。 这给她一种错觉,像是在给天下之主呈画作。 ……聂延璋贵为太子已有这般气度,不知道真正龙椅上的人,是不是比他的儿子更有威严与气势。 聂延璋自然是不习惯自己动手做事情。 所以元若枝展开了画卷,替他研墨和调色。 聂延璋只扫了一眼画面,换了好几种粗细不一的工笔,填补画面中缺损的地方。 他的手不仅好看,好似正是为了雅艺而生,从花鸟画到宫廷人物画,在他手里全部都变得鲜活洋溢,栩栩如生。 杨夫人的父母,在泛黄的绢布上,仿佛活过来一般,亲昵得有些熟悉感,就像某一日偶然见到的两位恩爱老者一般。 元若枝笑了笑,不吝赞叹:“殿下手笔巧夺天工,杨夫人一定会感激涕零。” 聂延璋轻哼一声,鼻息里透露着些许愉悦。 元若枝已经有些习惯聂延璋表达心情的法子了。 他就是这样的人,尊贵与高傲与生俱来,听惯了别人的夸赞与吹捧,也喜欢听。 尤其是当某人说得很像那么回事的时候。 绢布晾干。 元若枝伸手想去拿,聂延璋摁住了他的手,他手掌的力道本该很大,但他却有意克制了,力度如同他受伤那日,元若枝同他说“殿下不会死”的时候几乎一样。 元若枝不解地看过去。 聂延璋睥睨她道:“你不会以为,孤同宫里画师一样,随随便便就听人摆布的吧?” 元若枝有些茫然,她迟疑了一回儿,试探着问道:“殿下想让臣女付出什么呢?想来臣女贫瘠的钱财,殿下也看不上。” 嗯……她也不愿给。 毕竟是替杨夫人帮忙,没道理还要贴钱。 他该找杨家要钱。 聂延璋托腮凑过去,又盯着她眼睛瞧,问她:“说说看,为什么哭红了眼睛。”他的嗓音这时候很清润,有点儿少年郎的好奇感,让他这冒昧的问题,显得也不那么冒犯了。 元若枝知道聂延璋的敏锐与智慧,她没想隐瞒,所以轻飘飘一笔带过:“与父亲有了些争吵而已。” 聂延璋居然有了兴致,他好奇地问:“你们家中,与父亲争吵是什么样子?同孤细致地说一说。” 元若枝想了想,才说道:“就和普通人拌嘴一样,各人有各人的想法,哪怕是父与女之间,大家想法立场不同,也会做出不同的事。他会以为我没有替他考虑,我会觉得他没有替我考虑。吵到气头上,又难免亲不自禁说一些难听的话,或者做一些伤人的事,最后大家都不高兴。” 聂延璋不知道想起了什么,锁着眉心问道:“消气了之后呢?还会和好吗?” 这一次元若枝想了很久。 她摇摇头,说:“不知道。” 聂延璋又问:“气头上的话,和做的事,你觉得,都算是真的吗?” 元若枝毫不犹豫:“当然。如果从未存在的想法,它便不会出现。” 要不她怎么会难过呢。 有些事只要发生了,管它是什么情况下发生的,它必定是真实的。 聂延璋眯了眯眼,唇角勾起一个绝美的笑:“是啊,没有什么是凭空出现的。” 一定是早就预谋好的。 天气渐渐入夏,书房外突然响起一声惊雷。 两人同时往外看了一眼,天空不知道什么时候笼起乌云,一团揉着一团,抵挡着阳光,好像要将整个天幕都织成浓黑色。 元若枝垂头说:“殿下,要下雨了,臣女不便久留,杨夫人的画,如果殿下能让平康大长公主代为送还给杨家……” 聂延璋卷好画,丢进元若枝怀里,懒洋洋地说道:“你想得美,孤可不认识什么杨夫人。休想让孤跑腿,自己送。” 元若枝抿下唇角即将溢出来的淡笑,道:“殿下万安,臣女告退。” 聂延璋叫住她:“等一等。孤的酬劳可没有这么低廉,一个问题就能把孤打发了。最近孤胃口不怎么好,孤要你做出天下最美味的东西给孤送来,否则……” 元若枝抬头看过去,静待下文。 聂延璋弯着眉眼笑,精致沉郁的眼色,裹挟上凛冽干净的笑,如同琉璃碧玺在幽暗中散发出五光十色的彩芒。 他长眉不经意地轻挑了一下,笑色未减:“否则孤让你试试,这天下最有趣的事情。你不一定会喜欢,孤可是很喜欢。” 元若枝打了个颤。 聂延璋能喜欢的事情,没有好事情。 未免激起他浓厚的兴趣,她抱紧了怀里的画,淡然地离开了平康大长公主府。 元若枝回家途中,特意绕路经过清疏斋,让邓掌柜将画作翻新一下,然后包好再送去杨家。 这是邓掌柜吃饭的本事,小菜一碟儿,他憨厚地笑着接过画作,微微欠身说:“东家放心,小的肯定把事情办好。” 元若枝自然是放心的,她又交代下:“店里准备置办些新书架子,辟一半的位置出来,过些日子,你联系下京中书商,买些好卖的书回来。” 清疏斋里本就带着卖些古籍,但那都是用来的珍藏,却是从未卖过大热的书籍。 邓掌柜问道:“通俗话本那些也卖吗?” 元若枝点头:“卖,挣钱的都卖。但只卖官府允许的,禁|书不许卖。” “那是自然!小的怎么敢胡来。” 邓掌柜又想到一定是元若枝缺钱用了,他觉得很羞愧,他吃着东家的饭,却没有替东家做好事。 元若枝笑着安慰道:“不关您的事,修补古籍本就是吃力不讨好的事儿。您也放心,只辟一半的位置出来,另一半还是做您擅长的事。您做的事,也大有用处。” 邓掌柜不知道元若枝打的什么主意,但是他的直觉让他全听她的。 他又顺口说道:“姑娘,胡掌柜被他东家辞了。” 元若枝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是那个在平康大长公主府袁管事跟前甩锅的同行掌柜。 她只道:“这是他自找的。” 邓掌柜不置可否。 元若枝嘱咐完事情,便回了元家。 今天是元永业休沐的日子,元若枝以为父亲会在家里,会来找她,但他没有。 玉璧说:“三老爷去他同僚家吃喜酒去了。” 元若枝问道:“焦五爷家?” 玉璧说:“是呀。” 元若枝心说,父亲还挺顾脸面名声的,明明心里都把人厌透了,这会儿还能去人家家中吃喜酒,不知道吃的香不香。 不香,一点都不香。 元永业吃的这餐席面难受极了。 焦给事为人内敛低调,请的客人并不多,全都是非请不可的客人,一共也就七八桌。 元永业与焦给事的攀比,不过是心照不宣的东西,谁也没明面上说出口。 二人关系在来客中算不远不近的,元永业便被安排到了离主桌稍远的席面上,他的友邻是个酒鬼,喝多了就开始胡言乱语,偏偏说的还是和他有关的话。 酒鬼先上来就摆身份:“我是焦给事他的表叔!也住这个胡同里呢!” 大家连忙恭维:“表叔好,表叔好。” 心里却道,若是关系亲近的表叔,也不该坐这一桌吧! 估摸着住得近了,焦给事抹不开脸面,才把人请来的。 醉鬼抹了一把发红的酒糟鼻,一副很知道内情的样子,眉飞色舞地同桌上的人说:“嘿嘿,说点儿你们不知道的。我这大侄儿能升官啊,不光是靠实力,还是靠运气。” “运气”两个字涵盖的东西就多了。 不知情的还真生出好奇心,竖起耳朵听。 再有人一催问:“什么好运气?表叔也说出来我们听听。” 醉鬼嘿嘿笑道:“你们不知道,他有个蠢货同僚。”他打了个酒嗝说:“本来他那同僚的继女都嫁去侯府了,升迁那不是板上钉钉的事儿吗,可偏偏那个同僚的继室跟女儿,跑到钱主事家里去耀武扬威摆款子,哈哈哈哈哈——” 同桌也有户部的人,那人绷紧了头皮望向元永业,又觉尴尬,又觉好笑。 元永业闷头喝酒,拳头都硬了。 饭桌上有些人察觉到了不对劲之处,纷纷朝醉鬼使眼色。 可醉鬼哪里看得懂眼色呢? 下人来拉他去休息,他还十分不耐烦挣脱开,板着脸说:“吃酒也不让人吃!怎么,你家老爷升了官儿,一概不认族亲了是不是!” 焦家的仆人也不好来动手动脚了。 醉鬼越说越来劲儿:“你们说那蠢货不是把机会白白拱手让人吗,哈哈哈。但他最蠢的还是……嗝……他管不好自己的女人和继女。白捡人家女儿来养,攀了高枝儿不也没落到什么好,这乌龟当的亏啊……” 酒桌上气氛都凝结了。 元永业如坐针毡,他真恨不得把桌子都掀了。 忽然间,醉鬼的脸凑过来,还跟他勾肩搭背,称兄道弟:“小老弟,你说、你说他是不是蠢……” 元永业脸色铁青,掀桌的念头压了又压,才忍下去。 他和焦五爷的事儿同僚们都知道,若这时候搅和了焦家的宴席,大家会怎么说他? 不光是蠢,还有狭隘,嫉妒心重。 他已经装出大度的样子来恭贺焦五了,一掀桌,甚至一负气离开,所有的功夫都白费了。 醉鬼还在迷蒙着眼问:“小老弟,你还没回答表叔……” 他紧紧地搂着元永业,不得个答案不罢休。 元永业黑着脸,干巴巴地回应:“嗯,嗯嗯。” 醉鬼满意了,嘿嘿笑着端起酒杯,和元永业干杯。 元永业不动。 醉鬼“啧”了一声,硬和他碰杯,还说:“这酒不赖的!尝尝。” 元永业松开拳头,端起酒杯,送入口中,焦给事很大方,今日待客的酒的确不错。 但他胸腔里跟火烧一样,根本品尝不了酒的余味。 他只有一个念头,如果当初他是在霍氏上吊死了之后,才撞见那一幕的就好了。 主家焦给事与焦夫人迎完所有的客人,才从大门口进来,放眼望去,就元永业那一桌气氛不对。 焦给事一听下人说了情况,眉头皱了皱,强使人把表叔给拖去休息。 醉鬼表叔嘴里还在指责焦给事薄待了他,但没有一个人替他说话,有眼睛的人都看见了,表叔这事做的可太丢脸了! 焦给事还跟元永业道歉。 旁人都知道,焦给事被这无赖表叔给拖累了,可毕竟是一族之亲,又同住一个胡同,谁又能责怪焦给事呢! 元永业不得不大方地扯起嘴角笑:“没事,没事,今天是你的好日子,别耽搁了,五爷您快去陪客吧!” 焦给事去了。 元永业如吃糠咽菜一般,吃到七七八八,终于脱身回家。 到了家中,他才觉得自己有个人样。 他的愤怒在熟悉的砖瓦院墙里蹿到了顶峰。 元永业没忍住打了霍氏一个巴掌。 他虽是读书人,那一巴掌却极度用力,霍氏嘴角见血,脸肿得半寸高。 霍氏难以置信地看着元永业:“老爷,老爷,您、您打我……” 成亲这么多年,元永业极为儒和,虽无大成就,却很有读书人的样子,她当初就是看中了他这一点。 可他今天居然变得面目全非了,他圆睁的怒目,飞起来的胡子,甚至炸开的头发,让他看起来像是和她前夫一样的男人。 霍氏泪如雨下,她变成了一根纤瘦的芦苇,淋过一场暴雨,失望地蔫儿在床上,湿哒哒的。 元永业脸红脖子粗地失态道:“我不光是要打你,娴姐儿要是在这里,我照样打她!两个贱妇!” 悲伤与失望,让霍氏失去了脆弱感,她挺起了愤怒的芦叶,恶狠狠地看着元永业说:“您可别忘了,您生病的时候,是我们母女陪侍左右!纵使我们做错了事,十分里头也付出了七八分真心。 可枝姐儿呢,她现在变得那么聪明,不也没有真心帮您吗。 若她帮您换了礼物,钱夫人看中了您,我与娴姐儿出风头的事情根本就不值一提!我和娴姐儿不过是做了人家打发您的棋子而已!根本缘故,还是因为那份礼物送的不好。 枝姐儿到底有几分敬爱您呢?比起我们,您该恨她!” 霍氏平常没有这么通透,约莫是恨意灭顶,疼痛太过切肤,那段话竟然脱口而出。 连她自己都惊奇。 元永业被点醒了。 元若枝质问他的时候,他很伤心,所以忽略了自己的失望。 现在回过味儿来,他才意识到,元若枝的置之不理,给他今日的难堪加了码。 元永业迈着沉重的步子去找元若枝,而她的女儿在房中喝茶,看书,看到他的时候丝毫不意外,好像在等他。 她知道他要来。 霍氏说得对,他女儿很聪明,可他聪明的女儿,没有帮他。 元永业挥退下人,垂头坐下,姿态不如平常板正。 他垂着头,手放在膝盖上,硬声硬气地问:“枝姐儿,你为什么不帮我把礼物替换掉?” 元若枝反问道:“换了然后呢?父亲就会被选中?她们母女做的事,就不会人尽皆知?” 元永业默认了。 元若枝淡声道:“父亲想的实在是太简单了。如果您真的被选上,却办不好事情,钱家要丢弃您的时候,必然要更加充足的理由。那时候便不是说您妻子和继女如何,而是说您如何。妻女不好,还可以丢弃,好听的理由很好找。如果您本身德行不好,您该怎么说呢?” 德不配位,必有灾殃。 即便元若枝没有说出口,元永业心里也是清楚的。 但他仍旧抱有一丝侥幸,官场上哪里有那么多的大错铸成! 如果,如果他跟着钱主事根本就不会犯错呢? 那么焦给事今天的位置,就是他的了。 元永业说:“即便我当不好给事中,钱家至多疏远我,何至于像你说的那么严重?” 元若枝笑道:“父亲,我都还没及笄,您将我当成万事皆知的菩萨了吗?我不换礼物的时候想着,我少做一点,她们母女就少折腾一点,您也少些麻烦,至多您这回不过是没有升迁而已,我并不知道她们母女会做出现在这种事。” 元永业深深地望了元若枝一眼,是啊,他女儿只不过是快要及笄的年纪,他怎么能把所有的事情都归咎于她。 “枝姐儿,如果你知道结果呢?你还会换吗?” 元若枝说了实话:“不会。如果我当真换了,她们能做的事,恐怕更多。譬如到处宣扬您升官是因为她们母女送对了东西,这算贿赂吗?钱家的脸面和元家的脸面往哪里放?那时候您又怎么收场? 麻烦在人,不在事。您光想着解决事情,治标不治本。” 元永业听愣了。 他没有想那么多,他觉得整个家中,恐怕连老夫人都想不了这么深。 他的女儿怎么会这般忧患于未然? 元永业沉默了许久才说:“我知道了。但是我与霍氏毕竟成婚这么多年,休妻不是儿戏。日后我会冷淡她,三房的事,你多替我把持,就这样吧。” 元若枝福身送元永业离开。 她庆幸三房的事情并不多,她懒得去把持。 她现在苦恼的是,到底给聂延璋做什么吃食,他才会满意? 如果他不满意,会怎么样? 他说的世间最有趣的事,是让她漂亮地死去吗? 她觉得聂延璋恐怕真的会这么想。 但她拿不准……谁让他是个捉摸不透的疯子呢。 . 霍氏写了一封信给元若娴。 重伤之后,她需要抚慰,显然她最宝贵的就是她的一双儿女,她总是能从他们身上得到安慰。 元若娴被林氏禁足了,收到信之后出不去,只能回一封信给霍氏。 霍氏捧着信纸流泪,幸好她还有儿女。 很快她又收到一封真州的来信。 她的儿子连世新,不日将抵达京城,在京城参加秋闱。 霍氏连忙将整个喜讯告诉了元若娴。 元若娴欣喜若狂,她已经听说了,魏锋程想要求娶元若枝,可她明明已经嫁过来了,元若枝如果要做正妻,她怎么办?悄无声息死掉,或者从此隐姓埋名活成一个透明人吗? 不可能的,她不接受这样的人生结局。 她的兄长是她人生的转机。 她有预感,连世新一定会中状元,从此之后,她就是状元的亲妹妹。 待日后她兄长入主内阁,天下没有人敢轻视她,哪怕让皇帝封她为县主,也不为过吧? 进京赶考的秀才们日渐增多。 京城的酒楼里压根儿就住不下,一些官宦或者商贾人家中有院子的,都会留出几间房子,供有来路的秀才们居住,日后若秀才高中,便可借此时的情谊,拉拢关系。 元家也会留一些秀才在花园后面的倒座房居住。 元若枝很在意留住考生这件事,因为有一个人和元若娴的兄长连世新紧密相连。 他叫王右渠。 按照天书中所说,本该是他连中六元,震古烁今,流芳百世。 可他却被人夺了功名,凄清死去,只留下一首流传千古的《寒桥赋》。 使人读之喉涩,听之流泪,心碎神裂。 第33章 没人忍心亲眼看着璞玉…… 王右渠留下的《寒桥赋》元若枝前一世读过, 那是一篇使人情不自禁潸然泪下的赋。 会让人打心眼里崇拜怜惜这位落第孙山、惊才艳艳的绝世才子。 元若枝从天书中得知,王右渠过目不忘,文采斐然, 天生是块读书的料子。 但他每一次科举考试都会遇到意外。 每一次都无法发挥出真实的水平。 在参加秋闱之前, 王右渠也发生了一桩意外,他被马车撞断腿,以至于无法参加会试。 他还弄丢了他平日里所写的文集。 这本文集恰好被连世新捡到,里面有几篇文章,正巧压对了今年科考的题目。 连世新凭借这本文集里的文章, 在乡试、会试、殿试中脱颖而出。 王右渠在看到连世新取中的文章之后,揭发新科状元连世新抄袭他的文章。 可世人压根不信,因为他一次都没有考出过好成绩。 王右渠在同科考生眼里, 成了个狭隘不仁、恬不知耻的小人。 这时候连世新出面大度地“原谅”了昔日好友,还告诉大家:“不怪王兄, 他境遇悲惨,难免失衡。要怪就怪我没有安抚好王兄的心情。” 连世新在王右渠的衬托下,成了个大仁大义的当时君子。 从此以后,整个京城的主考官, 全部都默认绝不取中王右渠的文章。 王右渠自此与科举无缘,还成了过街老鼠, 越发穷困潦倒, 凄惨死去。 整个世间, 只有王右渠自己知道,若是不受伤,明明中状元的人,本该是他。 在他死后很久很久,后人才从他留下的那首《寒桥赋》窥探到, 原来他的确是有才气的。 然而也仅仅只是如此。 他活着的时候,本该属于他的光辉,一丝一厘也没有照在他的身上。 元若枝尤其感同身受。 她和王右渠一样,她没有做错什么事,他们的存在,只是为了成为旁人的垫脚石。 但元若枝不甘愿做别人的垫脚石。 王右渠一定也不甘愿。 而且,这世上应该很难有人能忍心亲眼看着璞玉被当做垫脚石来使。 . 连世新上京后,元若枝从积香馆里窥得了消息。 霍氏频繁差人出门送信送银子,明明与元永业的关系没有好转,她的心情却明显好转,积香馆里的丫鬟都觉得院子里的日子变得好过了。 元若枝现在帮忙管着元府,自然而然地知道,是因为连世新上京了。 玉璧将元老夫人命丫鬟送来的册子,齐齐整整地放在元若枝跟前的小桌上,转述着角门下人传来的闲话:“……她们说咱们三夫人有个好肚皮——会生!女儿嫁入侯府,儿子不日便要中解元。三夫人迟早要飞上枝头咯!” 玉璧又拉着脸不高兴地说:“怎么总觉着老爷是白帮人家养……”剩下的话大不敬,她到底没敢说出口。 元若枝翻了翻册子,心里在想王右渠的事情。 连世新在中状元之前,与王右渠关系很好,亲如兄弟,二人一直同吃同住,连世新都上京了,王右渠肯定也来了。 元若枝吩咐玉勾将尤氏送来的册子再送回去,尤氏管家很好,造的册挑不出毛病,也用不着她再过目了。 她同玉璧说:“叫前院套马车,我去一趟清疏斋。” 不久后,元若枝便去了清疏斋里找邓掌柜。 正好邓掌柜买了些样书回来,剩下的书还得几日才进京,他说:“现在进京赶考的人太多了,货船、车马都不够用,得过几天才能拿到书开卖。但是姑娘可以先看看样书,若有不合适的,我便退给书商。” 元若枝走到新书架子上扫了一眼,话本子她看的少,便去看了看四书五经和卖得火热的《文府》。 《文府》记录的是历届考生里优秀的文章,每年的《文府》内容都不同,每年卖得最好的当属它。 但是每一家书肆都卖,清疏斋位置比较清净,未必卖得过人家。 元若枝提笔将王右渠的名字写给了邓掌柜,说:“明日我给您一个地址,您去找这个人谈,花钱收他已公开过的文章,然后找书商出新《文府》,将他的文章放在最前面。” 书商好找,但是王右渠是谁? 邓掌柜拿着名字,挠着脑袋,点了点头,一口应下了。 次日元若枝打听出连世新的住址,着人传给了邓掌柜。 邓掌柜亲自去找的王右渠,结果无功而返,他递话进元家:“王秀才说,不卖。” 元若枝有些意外,她亲自去见了邓掌柜,同他在后院谈话:“他可有说为何不卖?” 据她所知,王右渠十分贫寒,正是因为连世新偶尔的接济,二人才成为好朋友。 如果王右渠有自食其力的机会,又不必重新花费功夫另做文章耽误读书,他为什么要拒绝? 邓掌柜道:“不知道,他就是说不卖。小的再追问,人家就把门关了。” 元若枝正沉思着,邓掌柜又道:“与他同住的一位秀才,考了真州府试第一!小人去打听过了,他乃是这次秋闱之中,京城解元最热的人选。各大赌坊都要赌他中解元呢!姑娘不如考虑去买他的文章?” “邓掌柜说的人,是不是叫连世新?” “姑娘怎么知道!” “如果是他就不必了。” 邓掌柜很好奇,想知道缘故,元若枝淡淡地说:“清疏斋不做亏本的生意。” 邓掌柜越发糊涂了,比起名不见经传的王右渠,买连世新的文章,才该是正确的路子啊! 元若枝也没同邓掌柜多说,还是玉璧临走前,稍微点了邓掌柜一句:“咱们元家决计不能沾上连世新。” 邓掌柜才慢慢地酝酿出些意思来。 元若枝坐马车去了王右渠住的胡同。 很窄的胡同,马车都进不去,她还是戴着帷帽走进去的。 玉璧与玉勾在后面紧紧跟着,生怕再遇到歹人。 玉璧有些提心吊胆地小声说:“姑娘怎么不让邓掌柜来?姑娘自己来,怕叫人瞧见了说闲话。” 邓掌柜修补有一手,同人打交道可就差多了,王右渠随便将他打发了,他什么有用的消息都没打听出来。 自然还是得她自己来。 元若枝说:“放心吧,我不是去见人的。” 她还不想撞见连世新呢。 玉璧正奇怪了,主子不是来见人的,那是来干什么的? 很快她就知道了,胡同里有一间院子被人堵得水泄不通,从鼎沸人声里,隐隐约约听到“王秀才”几个字。 元若枝就站在远处,观察王右渠的住处。 媒婆与胡同里妇人将小院子围死了,里头人的出不来,但大门紧闭,外面的人也进不去,可这也没有打消她们的热情,各个都在外面叫着喊着,一是介绍自己做媒人的经验与名声,二则是介绍她们帮忙保媒的小姐多么多么貌美,家中多么多么富有。 玉璧捂嘴笑道:“榜下捉婿也没有这样热闹的……” 话音刚落,院子的门打开了。 一位穿着斓衫的秀才从里面出来,媒婆们疯了一样扑上去,扑了半天才发现,扑错人了。 出来的是连世新,而不是王右渠。 连世新吃出来吃饭的,他顺手关上门,赶这些媒婆走。 放到从前,媒婆们见到连世新这样清秀的秀才,也如苍蝇见了肉,舍不得撒手。 但有了王右渠做对比,连世新这样的秀才,她们都不屑于保媒。 毕竟王右渠可是长了一张神仙一样的脸。 他才在这里住了不到十天,早就在整个胡同都出名了,甚至于坊内的富户官宦人家,也都听说旬礼胡同里来了一位谪仙般的秀才,有意招起为婿,派了人体体面面地递名帖给他。 偏王右渠这人冷心冷性的,满心眼里只有念书做文章,整日里躲在家中不见人,外面就是吵翻了天,于他而言,不过是鸟儿叽喳,与他毫无干系。 元若枝看到这一幕,便打道回府了。 玉璧与玉勾却生了好奇心,她们见过最好看的人便是太子殿下。 却不知,王右渠能及太子殿下几分?竟能让媒婆们馋成了那副样子。 没多久,王右渠家附近一个媒婆都没有了。 众人陡然间都知道,这王姓秀才不过虚有其表罢了,他的生父乃是真州有名的盗贼。 因他生得好看,这件事成为了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传播得还挺远。 元若枝听到消息的时候,莫名地笑了一下,是冷冷的嘲笑。 不管天书怎么写,有些事是巧合,有些事肯定不是。 恰好杨阁老家派人送了报酬过来。 元若枝收报酬的时候,手上捧着沉甸甸的金子,杨夫人的心腹妈妈还笑着说:“姑娘,这只是我家夫人一点小小的心意,我们家夫人说,若姑娘日后有什么事,只管向我们夫人开口。” 元若枝收下金子,感激道:“多谢夫人抬爱,晚辈倒还真是有一件事需要夫人帮帮忙。” 杨夫人是真心要感激元若枝,既是为着这幅画,也是看在平康大长公主的面子上。 所以元若枝提出要求的时候,心腹妈妈笑着说:“姑娘且说,我今儿就回去禀了夫人,给姑娘办妥。” 元若枝却说要等几日。 元若枝向杨夫人讨的人情很简单,只是要杨家借一间屋子给王右渠。 王右渠若能借住杨家,有杨家人照料,许多奇怪的意外,便不会发生。 而杨家本就收留了考生,多一个人对他们来说,无伤大雅。 只是聂延璋怎么都想不到,陈福同他说:“枝姑娘找杨家讨要人情了,大长公主说,枝姑娘请杨家帮忙收留一个秀才。” 聂延璋从假寐中徐徐睁开眼眸,黑潭一样的双眼里,蕴着化不开的墨似的。 他替元若枝补了画作。 她却拿他的人情,来给别的男人做人情。 第34章 是做给孤的好吃,还是做…… 杨阁老家向区区一个无名考生发出邀约, 而无名考生王右渠,却拒绝了邀约。 他说无功不受禄,他也并非杨阁老门生, 自然没有理由住杨家。 杨家去的人, 笑着解释说:“乃是汝父的缘故,我们家老爷才请郎君过去住。” 提起父亲,王右渠脸色越发凛然,他道:“多谢抬爱,我在旬礼胡同住着挺好。”说完, 他就把门关了。 杨家管事都茫然地笑了。 堂堂阁老府邸,多少人想高攀都高攀不上,这小小考生, 居然不肯去。 元若枝得到消息的时候,也懵了。 她没想到王右渠骨头硬成这样。 元若枝吩咐玉璧:“去开库房的门, 我去库房里找一本书。” 库房里全是母亲留给她的嫁妆,其实里面根本没有什么金银财宝,多的只是孤本古籍罢了。 这些全是她外祖父留给母亲,母亲留给她的。 孤本古籍对一般人来说没有用, 但对读书人来说,再珍贵不过。 元若枝从郞氏留下的书籍中, 找到了一本王文生给《尚书》做的注疏。 科举考试考四书义、五经义, 其中经科只需择选一经作为本经参加考试。 历来考生之中, 择取《诗经》、《春秋》者最多,相对而言择《易经》的人比较少,而择选《尚书》的人更少。 择《易经》者少,是因为《易经》很难。 择《尚书》者少,是因为《尚书》可以参考的资料很少, 古往今来,为《尚书》注疏者,并且被朝廷认可者,屈指可数,考生能学习的内容与深度着实有限,取中难度远远大于其余四经。 而王右渠正是另辟蹊径,本经正是择取了《尚书》。 元若枝从库房里找到了王文生的注疏之后,稍做打理,便带在了身上。 她以去书斋为借口,叫人套马出门,先去了清疏斋,与邓掌柜一起换了临时雇的一辆车,去了旬礼胡同。 元若枝在路上就同邓掌柜商议好了说辞。 邓掌柜不是个圆滑的人,但是依葫芦画瓢他还是会的,他背熟了元若枝教的话,便捧着王文生的注疏翻看,边看边不停赞叹:“这本注疏我科考的时候,便听说过,不过我本经不是《尚书》,并未真正见过。这么多年以来,我还以为这本书只是传说,想不到真的有。” 元若枝微微笑道:“王文生为《尚书》注疏的时候,已经受到了很多人的认可,如果不是王家出事,他这本书应该会一直传下去,并且作为官府认定的《尚书》注疏。我外祖父爱收藏书,这本注疏算得上《尚书》注疏中不可或缺的一本,他也收藏了一本。” 邓掌柜艳羡道:“这注疏上面,还有老太爷的批注……” 想当年,要是他年轻科考时候,也有这么一本好书,还有帝师为他批注,该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啊。 不过他已经年迈,过惯了与工具打交道的日子,再让他去参加科考,他可没那个经历和耐心了。 说话间,马车就到了旬礼胡同。 邓掌柜小心翼翼藏起书,下了马车往胡同里走。 这一次王右渠门庭冷落了许多,邓掌柜去的十分容易。 但王右渠见到他的时候,正准备客气地打发他,邓掌柜连忙蹿进院子里,说:“秀才别急,容老朽把话说完不迟。” 王右渠向来谦和,但近日实在被打扰得影响了学习,再谦和的性子也有两分不耐,他冷着脸说道:“我说过,不卖文章。想来老人家您现在应该也看不中我的文章了,还来做什么?” 邓掌柜笑着说:“秀才可是以为,我上次来找您买文章,是因为想同您拉近关系,然后让您做上门女婿?” 王右渠抿了抿唇角。 当时他没有这么想,但是挚友连世新这般提醒了他,他才想到外面的那些人,为了给他保媒无所不用其极,哪里是看中他的文章,分明是看中他的人。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他暂时并没有成亲的打算。 邓掌柜继续笑道:“老朽的确是想买郎君的文章。如郎君所说,现在也没有媒婆过来烦扰您了,我若是为保媒来的,也不会挑在这个时候。” 王右渠微皱眉头,问道:“您果真是想买我的文章?” 邓掌柜点了点头,笑着说:“我比小秀才早三十年中秀才,如今在内城替东家看顾一间铺子,既补字画,也卖些杂书。的确是看中了秀才的文章。” 科举场上很讲究资历尊卑。 邓掌柜既是三十年前的秀才,王右渠少不得作揖尊称一声“前辈”。 邓掌柜连忙托起他说:“不敢不敢,都是三十年前的事了,不值一提。” 他本就是个憨实本分人,王右渠心里便对他有了几分好感。 邓掌柜趁着时候,将那本注疏拿出来,道:“小秀先看过了这个,再说愿不愿意卖。” 王右渠一看到封皮上的名字,不由得露出一丝惊愕。 他双手捧过注疏,小心地翻开浏览了几页,喉咙都变得紧涩了,仿佛不忍心吞下人间绝味一般。 王右渠合上书,尊敬地同邓掌柜道:“您里面请。” 邓掌柜终于进了王右渠的屋子,喝上了一杯茶。 淡蓝色封面的书,平摊在桌面上,阳光从隔扇里漏进来,将旧的字迹照得越发有书卷味。 邓掌柜问道:“小秀才现在可愿意了?” 王右渠将自己旧时文章整理出来,挑了好的一部分,全部拿给邓掌柜,说:“当然是愿意换的。” 邓掌柜收了文章,说道:“不过……这本已是古籍,只能借给小秀才,等小秀才用完了,或者你誊抄一份了,还要再还给我的。” 王右渠知道这本书的分量,他道:“自然要还的。” 邓掌柜收了文章后,在王右渠屋子里环视了一周。 这间小院不大,总共三间房,王右渠自己住一间最小的,另外两间是主家与连世新在住。 王右渠的屋子一眼就可以看完,他是个极爱整洁的人,东西虽少,可都摆得整整齐齐,如同他洗得发白的斓衫一样,家里的东西旧得干干净净,仿佛刚刚从水里拧起来,在太阳底下晒干过似的,看着就很舒服。 王右渠见邓掌柜打量他的居所,如同打量他整个人的家世深浅与财资厚薄一样,他见怪不怪地去将注疏收好,脸色淡得不能再淡。 邓掌柜从袖口里掏出银子,放在王右渠简陋的桌上。 王右渠惊讶道:“您这是做什么?” 邓掌柜说:“买小秀才的文章,肯定要付钱了。” 王右渠没打算收,注疏的分量可比他的文章有价值得多了。 他想推拒,邓掌柜说:“秀才放心,生意人不会做亏本的买卖。书是借你的,你的文章我买来却是要用的,理应付你钱。否则那不是偷吗?偷来的东西,我可不敢要的。” 王右渠拿钱的手顿住了,像是被说服了似的。 邓掌柜欣慰笑道:“这就对了。秀才拿了银子,去租好一些的屋子,您这里吵得很,读书得安静点的地方。” 王右渠将钱全部塞回了邓掌柜,说道:“文章算是我送给您的,您只要不冠上别人的姓名去使用就好。这钱我不能收,我这小屋也住得很好。” 邓掌柜犯了难,他今日来,可就是为了送钱的呀。 这是姑娘交给他的任务。 他正琢磨着要不丢了银子就走,又觉得他可能跑不过王右渠,下意识挠了挠头。 王右渠便问邓掌柜:“前辈,究竟是您想买我的文章,还是别的什么人?上次您来的时候,可没有这般能言善道。” 邓掌柜愣了一下。 元若枝交代过的,不要透露她的身份,毕竟她是姑娘家,不好与男子牵扯上关系。 王右渠淡淡地扯了扯嘴角:“既然您想不好说辞,不如请他来同我谈。” 邓掌柜只好去胡同外问元若枝的意思。 元若枝正拿主意,王右渠早已跟了出来,他正挺拔地立在巷口。 元若枝打量过去。 王右渠站在干净的灰墙之下,红瓦盖着他的头顶,他身形清瘦,蓝色的斓衫松松挂住他清直的肩膀。 日光澹澹,他像群林之中出类拔萃的青松,显出泠冷寒韵。 王右渠长了一张面若冠玉的脸,下颌线十分隽秀,他神色始终淡然从容,没有丝毫情绪,却更叫人想化身奋不顾身的扑火飞蛾,在他孤冷清冽的面容上划出一丝,裹挟着挣扎与克制的靡靡欲色。 两个丫鬟也算是见过了好看的人,但此时看到王右渠又觉得还是很惊艳。 若说聂延璋是华丽郁美的仙境幽葩,王右渠则是清美出尘的瑶池仙树,冷峻的让人觉得不可亲近,唯能仰望。 元若枝放下车帘,心道,难怪旬礼胡同的媒婆都跟疯了一样扑过去。 这样的一张脸,可谓祸水。 两个丫鬟捂住狂跳的心,躲在帘子后面镇定下来。 元若枝同邓掌柜说:“王秀才既然来都来了,便请他过来说话吧。” 邓掌柜去请了王右渠过来。 王右渠走到马车边,很将礼节地做了个揖。 元若枝说:“我不便下车,只能同您隔车相谈,请秀才见谅。” 王右渠怔了一下,他没想到是个女子,声音还这般好听,如同黄鹂鸣唱,十分悦耳。 不过君子九思,非礼勿视,他仍旧同方才一样,垂着头问:“请问姑娘为什么一定要买我的文章?” 元若枝好听的声音从马车里传出来:“掌柜没告诉秀才吗?商人不做亏本的买卖。为《尚书》注疏的王文生乃真州人,他的孙子王舜安承袭家训,辞官后仍在真州教授《尚书》,听说您也是跟在王大儒身边学习的《尚书》,又是他最出众的学生。是也不是?” 王右渠道:“是。我正是王先生的……我正是跟着王先生读过一些书。” 他见元若枝对真州王家十分熟悉,竟还有王文生留下的注疏,便说:“我祖上与王家连过宗,王先生见我略有些天分,便在闲暇时间指点一二,算不上先生的学生。唯恐有污先生名声,姑娘切莫将我与先生牵扯一处。” 元若枝现在明白了,真州王家很重名声,大约不远与王右渠和他父亲扯上关系。 王舜安应是见王右渠能力非凡,出于一片惜才之心,才悄悄指点,却不肯承认是他的老师。 元若枝轻笑道:“我相信秀才能取中。别的王秀才就不要再问了,你只记住,无商不奸便是了,我只恐怕秀才日后嫌我今日出的价格太低。” 王右渠连忙道:“不会。一诺千金。” 元若枝道:“秀才这倒提醒我了,未免日后秀才后悔,该与秀才白纸黑字写下来才是。” 王右渠觉得这样很好,对方手里拿着契约,便可安心了。 元若枝又顺口道:“秋闱在即,秀才住的是多事之地,换个住处才好。” 王右渠说:“我与同窗同来京城,大家一起租的房,我不好中途转走,抛下他一人。” 元若枝想了想,还是说:“……若我再早几日来,恐怕是见不到秀才的。今日秀才门前冷清,邓掌柜才有机会去找你。秀才不过来了京城区区几日,便闹得风风雨雨,这般转变难道全无缘由?与秀才一同进京,又与你知根知底的人,一只手数得过来吧?” 王右渠很快明白过来,他说:“姑娘多虑了。知我家中旧事的人,并不在少数。他们向来厌我,在真州时便是如此。一切与连兄无关。” 元若枝也不好再劝,她与王右渠现在也就一面之交,哪里比得上连世新与他同窗几年的深厚的情谊。 说多了,在王右渠这样清高的人眼里,指不定还有做小人的嫌疑。 元若枝只道:“秀才这般品格,他们不该厌您才是。” 王右渠不禁抬头看了一眼,有粗布的车帘隔着,他当然看不见车内女子的相貌,只是她的话……让他觉得,车内女子不是个以貌取人的姑娘。 元若枝吩咐道:“邓掌柜,您快去与王秀才立契约,时候不早,该回去了。” 邓掌柜闻言,立刻与王右渠去了。 元若枝听到他们离去的脚步声,素指稍挑起车帘,王右渠这个人相处起来文质彬彬,温润如玉,他的背影活像宫廷画中琼楼玉宇里走出来的内阁文臣。 如果中了状元,他日后真的会入主内阁吧。 邓掌柜带着契约回来,坐在马车外面,他笑呵呵说:“还是姑娘有法子,我硬塞银子给秀才,秀才都不要。姑娘一出马,他不仅要了,还生怕咱们不高兴答应呢。” 元若枝笑,她也没想到王右渠这般品节高尚。 可越是这样,她越发觉得可惜。 为什么牺牲的总是这样的人。 难道一定要足够好的人来衬托,才显得出连世新的成功吗? 她不愿看到这样。 * 皇宫。 建兴帝本在低头批阅奏折,忽然就问内官黄赐光:“……到日子了没有?” 黄赐光一听就知道建兴帝问的什么事,他说:“今天正到日子。” 建兴帝“嗯”了一声,问道:“太子近日如何?” 黄赐光说:“还在……还在平康大长公主府中禁足。” 建兴帝皱了皱眉,他眉心竖纹很重,皱眉的时候,越发有凶相,他冷哼道:“他跑得远,就以为躲得掉?让黄丸去公主府给他熬药,亲眼看到他喝下去。他诡计多端,一丝一毫的机会都不能给他。” 黄赐光道:“是,奴婢这就去吩咐。” 黄赐光找到太医院里的一位小小药官黄丸,吩咐他去平康大长公主府,给聂延璋熬制治他疯病的药。 黄丸一直是聂延璋的药官,这事儿他再擅长不过,便出宫坐马车去了。 皇帝派来的人,平康大长公主府也没有人拦着。 黄丸便带着药,借公主府的院子亲手熬制。 平康大长公主怕出事,若聂延璋在她府里忤逆皇帝,她怎么能够忍心亲眼瞧着聂延璋被皇帝的人带走,便一同跟着去了。 苏嬷嬷与陈福在厨房里,一个个不错眼地盯着黄丸熬药。 一个时辰后,药就送到了聂延璋跟前。 陈福悄悄对聂延璋摇了摇头,意思是说,他全程亲眼盯着,没瞧见半点黄丸可以动手的地方,连同黄丸的指甲缝,他都检查得仔仔细细。 苏嬷嬷则对平康大长公主点了点头,她亲眼瞧着,黄丸就是来熬药的,没干别的,药也是很常见的药,至于能不能治疯病,那就不知道了。 黄丸把药端到聂延璋跟前,也不说话,只待太子殿下喝完了,他便可以回宫复命。 聂延璋待药放到温凉,便端起药碗,一口饮尽。 浓稠的药汁,从他薄红的嘴唇滑落,似一滴中过毒的血滴,阴鸷靡丽。 黄丸垂着头,收起药碗,与残余的药包,行了个大礼,就准备回宫了。 他是哑巴,不会说话,所以全程都静悄悄的。 元若枝就是这个时候来的,她提着食盒,觉得这一幕很诡异。 大家都静静地等待着聂延璋喝药,哑巴药官送完药,默然离开,像个提线木偶。 药官走时,她瞧了那药官一眼,是个哑巴也就算了,脸色蜡黄得厉害,像敷过一层黄膜,简直有碍观瞻。 宫中用人,不管宫女还是太监,都要验身,长相要端正不说,还得四肢健全。 元若枝不知道,哑巴药官,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在太子身边。 平康大长公主见元若枝来了,连忙开口打破平静:“枝姑娘来了?”她的欢喜是从心眼里透出来的,音调也很轻快,人都仿佛年轻了几岁。 元若枝笑道:“大长公主万福金安,丫鬟说您在书房,便将臣女带了过来。” 丫鬟也不知道太子也在这儿,只知道平康大长公主吩咐过,枝姑娘来了,随时都放行,她就把人带过来了。 平康大长公主似泥菩萨见了救星,忙不迭拉着元若枝的手,说:“来的正好,来的正好。”她瞧见元若枝手里的食盒,便问:“还带了吃得来?可是你新手做的?你可真是有心了。” 元若枝眼神有些闪烁,不知道怎么说。 原是答应了做给太子的,当是还他的人情,但当着平康大长公主的面,她竟不好意思开口了。 平康大长公主笑色越深,很“体贴”地把元若枝往屋子里牵,还说:“我早吃过了,不大想吃了,太子一早上未曾吃过什么,刚又吃过药,想是胃里十分难受,你带来的东西就给太子吃吧!” 元若枝硬被平康大长公主推到了聂延璋跟前,平康大长公主又觉得自己碍事,悄悄走了,只留了人在书房里待命。 反正她知道,聂延璋待元若枝与旁人不同。 且元若枝若是自己不情愿,早向她求助来了,大约也不会送东西来公主府。 陈福越发懂事,他打发了离得近的下人,自己个守在门口。 元若枝只好把食盒放在聂延璋面前的桌子上,说:“殿下……” 聂延璋慵懒地靠在椅子上,他徐徐抬头,薄唇上还沾着未干的药汁,晶莹剔透,却泛着苦涩之味。 元若枝将食盒打开。 聂延璋伸手按住元若枝揭食盒的手,勾着唇角带出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道:“还记得孤怎么说的么,孤要你做世间最好吃的东西。” 他的掌心冷得刺骨。 元若枝手背陡然发凉,她目光轻轻落在他的眼眸上,却从里面窥探出深深的阴翳。 聂延璋打开了食盒,阴沉沉的声音像水一样流淌出来:“让孤看看,你做了什么好吃的。是做给孤的好吃,还是做给薛江意的好吃。” 元若枝:“……?” 她什么时候给薛江意做吃的了? 第35章 “枝枝,你瘦了。”…… 聂延璋打开了元若枝带来的食盒。 里面是五颜六色的十多种点心, 叫十景点心。 聂延璋问:“这点心不是失传了么?” 元若枝道:“是失传了,所以臣女只能按照孤本食谱上说的来做,并不知道味道正不正宗, 但论天下点心, 十景点心当属第一,应当算得上是天下最好吃的点心。” 聂延璋捡起一块红色和黄色的尝了尝,两种不同口感和味道的点心,前后入口,却丝毫不觉得口感杂乱, 全部都甜的恰到好处。 聂延璋从容地吃了两块儿,似乎对第三块儿已经没了兴致。 元若枝便说:“殿下再尝尝绿色的这一道,比我去国子监送给我大堂兄的青团好要好吃。” 聂延璋抬头瞧她一眼, 轻哼一声,也未动。 元若枝用筷子夹起来, 呈在瓷碟里,送到他跟前。 聂延璋夹起绿色的点心送进口中,细细咀嚼。 他吃东西的时候很优雅,一点点绿色的碎渣附着在他唇上, 反而像绿梅点缀着红唇,无半点狼狈意思。 聂延璋满意地说:“是还不错, 不输宫中御厨。” 元若枝淡淡一笑, 看来这是合了他的胃口了。 聂延璋掀起眼皮子瞧了她一眼, 她经常不施粉黛,可她的唇色却看起来比胭脂红的糕点还要甜似的。 这厢聂延璋还没吃到第四块点心,外面来了一张生面孔,那人还用面具遮住了半张脸。 陈福亲自去迎了那人。 元若枝心知聂延璋有要事,便福身告退, 聂延璋也没有说允许或者不允许让她走。她只当是默许了,刚转身走开,便听得聂延璋温柔地唤了一声:“枝枝。” 元若枝脊柱被人强行拽直了似的,抬头旋身看过去。 聂延璋手里正托着小松鼠,指腹流连在它软乎乎的肚皮上,轻轻皱了皱眉头低声嘟哝:“枝枝,你瘦了。” 元若枝:“……” 原来并非说她。 她又转身离开了书房。 陈福领着王时争进屋。 王时争呈了一叠厚厚的纸上来,恭恭敬敬地说:“每一省府试之中出挑的考生和文章,都在这一处了。”他的嗓音很沙哑,嗓子像是受过伤似的。 聂延璋淡“嗯”了一声,仍旧漫不经心把玩掌心中的小松鼠,他的指腹时不时划过小松鼠的嘴,松鼠的胡子扎着他的指腹,略有些痒。 扎得他的心口也有些痒。 方才还觉得十景点心味道不错,怎么才过片刻,又觉得似乎不够甜了。 真不该轻易就放过她的。 他有些懊悔,好看的眉毛,也不由自主拧了起来。 王时争小心翼翼窥探着聂延璋,眼见主子眉头皱了,连忙说:“……倒也不是完全无可取之人,有些考生的文章还是很不错的,小人替殿下放在了前面。” 聂延璋心思挪到那一叠纸上,眉头也就不皱了。 他起身把松鼠放回鸟笼,说:“你先回去吧,孤这两日会看完的。” 王时争退下后,陈福道:“殿下,奴婢同您把个脉吧!”毕竟才喝了建兴帝送来的药,说是治疯病的药,既不见病好,却也不知道有没有什么害处。 聂延璋耐心地给松鼠多投了些食儿,在笼子边低语:“多吃点儿,瘦了不好看。” 半晌才重新坐到书桌前,容陈福给他把脉。 自然是把不出个所以然的,但他可是亲眼看见过聂延璋吃这药吃到咳血的,太医睁着眼睛说瞎话,偏要说是咳出了淤堵体内的邪血。 陈福垂头丧气的,悄然退去了门外。 聂延璋认认真真地看起文章来,他投入的时候,仿佛入了另一虚空世界,摒弃周围一切嘈杂。 他手中一张张的宣纸,也都经驯化似的,任他拿捏。 陈福悄悄打量着,叹息地摇了摇头。 或许是他忠到有些愚。 他盼望着,他家殿下这样的人,长命百岁。 * 旬礼胡同。 连世新手里提着新买的纸和书,另一只手还拿着一个纸袋,袋子里包着三只乌鱼蛋,这是真州没有的风味儿,是他母亲托人送给他的。 连世新连吃两个,仍旧觉得意犹未尽,鲜香味儿在嘴巴里久久不散,连路过的巷子里的空气都变香了。 离回租赁的院子,还有半刻钟的路程,这半刻钟里,他有千百次想把最后一颗乌鱼蛋吃下,但他终究是忍住了。 连世新留下最后一颗蛋,回了小院儿,顺手就把乌鱼蛋从窗户外放到王右渠的书桌上,同在真州一样,笑眯眯说:“右渠,乌鱼蛋,你留午食尝尝。” 王右渠本想说不吃,但是对上连世新殷切的表情,又说不出口了,便好意提醒他:“马上就要科考了,眠花宿柳不过镜花水月,比不得朝朝暮暮温习功课来的要紧。” 连世新拎起手里的一沓宣纸,笑说:“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京城有的真州是没有,但我出门是去买纸的。”他犹豫片刻,还是又解释道:“……顺道见一见我母亲。” 王右渠惊讶看过去。 连世新趴在窗户上苦笑说:“我母亲没死,但她带着我妹妹改嫁了,所以家里容不得她‘活’。其实这些年我同她一直有书信往来,我不是一直告诉你,我读书的束脩都是京城里的亲戚给的么?” “是你母亲?” “是她。我这几次出去,都是见她。这事你不要同旁人说,对我,对我母亲都不好。” “我知道的。” “我去把纸放好,一会儿你给我继续讲讲如何破题,有一个题,我昨儿想了一夜还没想透彻。” 连世新回屋去放好了东西,带着纸笔到了王右渠的屋里,向他请教。 十年寒窗苦读,绝不是纸上一行轻飘飘的字而已。 纵是王右渠这般过目不忘的人,也是闻鸡起舞,挑灯夜战。 连世新没有这般本领,更是勤奋,王右渠同他讲了如何破题之后,他眼皮子撑不开之前,脑子里还在默念王右渠的点拨,全然不觉指头上的茧子磨得越发厚了。 翌日。 王右渠早早起来做完早课,待连世新也闲下来了,就邀他出去吃饭,还道:“有书肆收了我一些东西,我得了些钱。” 连世新还是直摆手:“不成不成不成。你的钱留着买笔墨吧!” 王右渠坚持要邀他出去吃饭,这些日子连世新给他带了太多吃的东西,虽说学业上常是他点拨连世新,可他始终觉得心有亏欠,若不还连世新些什么,他于心不安。 连世新眼见推辞不过,就说:“随便吃些就好,不要破费。等你我高中之时,多的是机会一同吃饭,到时候恩荣宴……谢师宴……吃都吃不过来!” 恩荣宴是高中进士才有资格参加的宴会,是所有科举考生的美梦。 谈及此,没有考生可以拒绝关于恩荣宴的幻想。 二人一同到洪福楼吃饭的时候,连世新还在滔滔不绝:“听说恩荣宴上不仅教坊司的人奏乐跳舞,还有圣上亲临,到时候你我便可一见天颜。与天子同席,这等殊荣,老天爷,便是死在那日也值得了。” 王右渠脸色淡然,仿佛当真置身恩荣宴上,他亦这般宠辱不惊。 王右渠请连世新点菜。 连世新也不是个奢靡的人,略点了两道家常菜而已,就这他都有些心疼。 这些年虽然霍氏一直给他寄银子,但他父亲嗜酒如命,足足花去一半。 余下的银子他用来读书已经不易,近日霍氏又说手上不宽裕,他为了科考,一直省吃俭用捡要紧的买,也未曾下过馆子。 菜还未上来,连世新继续用恩荣宴做“前菜”。 不等连世新美梦做完,新来了一桌子的客人,各个穿着斓衫,都是读书人的打扮。 说来也巧,来的都是老熟人了,都是真州进京赶考的学生。 其中一个鼻头长痔的张秀才,嗓门最大不过,他讥笑道:“什么阿猫阿狗都做起恩荣宴的梦来了。你们大家评评理,贼人配上恩荣宴吗?!” 一旁人哄笑一堂,符合道:“皇上要知道贼子也敢上恩荣宴,当场革了他的功名。哈哈哈哈哈哈。” “你们几个太抬举他了!恩荣宴那是进士才能去的宴席,我瞧他连举人都中不了!” “他要中得了举人,我把脑袋剁了给他当凳子坐。” “放心吧,老天有眼,不会叫这种人中的。” 这就差指名道姓地骂王右渠了。 连世新差点儿就站起来要同他们理论,王右渠按住了他,语气平稳地说:“咱们是来吃饭的。” 连世新忍气坐下了。 那边的却不肯罢休。 张秀才阴阳怪气地同连世新说:“连兄,这种人,你何必屡屡为他出头。他爹干的可是欺师灭祖的事情!” 连世新在真州府试考了第一,想拉拢巴结他的人很多。 他从不同那些人来往过密,但真州同科考生,仍旧十分敬畏他,说话还算客气的。 连世新与真州的考生们,也勉强说得上两句话,他便转身同他们说:“右渠是右渠,我与他为挚友,看中的是他自己行的端做得正,你扯他父亲做什么?” 王秀才痛心疾首说:“连兄你太单纯了!你就不怕他学他爹一样,日后也偷你的文章,欺到你头上去?” 连世新瞪回去,说道:“少挑拨离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们无非是心存妒忌,才老揪着右渠兄不放。你有这小人心思,不如多读几本书来得实在。” 这话不无道理,那头的庸才们却听不得实话,一时间越发气愤,聚在一起叽叽咕咕。 王右渠替连世新将碗筷摆好,道:“世新,不要为我同他们争吵,这是在京城。” 闹出事来,影响名声,京城的考官可不会管他们真州来的小小秀才。 连世新也怕耽误名声,便没在同他们纠缠。 正好洪福楼的小二上来上菜,本是连世新他们这一桌的,张秀才心有不甘地拦下店小二,说:“这不是我们这一桌的菜吗?” 店小二讨好笑道:“爷,您这两桌点了同样的一道菜,但是那边先点的,自然他们先上。” 张秀才不肯,从店小二手里硬抢过菜,说:“我们人多,就得先上我们的!” 连世新刚压下去的火气,又蹿起来了,他二话不说从张秀才手里把菜抢过来。 动动嘴,不过是吵得厉害而已,一旦动起手来,别管是为什么动手,怎么动手,都一定会变成厮打的意味。 推搡间,王右渠怕连世新受伤,眼疾手快将他拉到自己身后护着。 他一加入,真州那帮秀才坐不住了,顿时参战,两方相互殴打起来。 王右渠打小就被同窗孤立,被群殴,这种场面早就习惯,且极有经验。 那双能提笔写字的手,也能轻易打断壮汉的骨头。 何况区区几个秀才。 但王右渠动手的时候十分克制,他只抵挡,绝不主动伤人。 因为他同别人不一样,旁人伤人,不过是普通寻衅斗殴事件。 他若动手,便是承贼子遗风,要受加倍的惩罚。 这件事也会像一个墨点永远烙在他身上,只要他有半点不好的风评流露出去,墨点就会化作细细的绣花针,往他每个毛孔里扎,直到将他扎得血肉模糊,在死亡边缘挣扎的时候,才堪堪罢休。 真州秀才没在王右渠手中讨到好,各个摔得东倒西歪。 他们统共六个人,不敌王右渠与连世新,加上店小二的劝阻,事态倒是很快止住了。 连世新打赢之后有些小得意,讥笑道:“你们就是非要挨打才能老实吃饭?” 王右渠把连世新拉回去,还同店小二说:“再重新上一盘,刚才泼了的菜,算上盘子的钱,我一会儿付。” 店小二忙不迭点头。 连世新却有些心疼叫王右渠多花了一道菜的钱。 店小二又同真州秀才们说:“这些掉了的椅子腿儿,您几位要不装好,可得赔了钱才能走!” 秀才们不耐烦说:“会给你装好的,上你的菜去吧!” 张秀才摔红了腮帮子,他正捂着腮帮恨得牙痒痒。 他最恨的就是失了面子,还被连世新嘲讽一番。 张秀才趁着王右渠与连世新重新落座的时候,随手抄起个小茶杯砸连世新。 倒不是他不想砸王右渠,只是觉得王右渠有些拳脚功夫,恐怕砸不中。 连世新疼得冷嘶。 一回头,却瞧见几个秀才通通装傻,各自扶起各自的凳子,假装在交谈。 根本不知道是谁干的。 连世新低头摸了摸脑门儿,有点痛,但是也不大妨碍,他怕又起冲突,叫王右渠破费。 便换了位置与真州秀才们对坐,这样对面所有的行为,一览无余。 王右渠冰冷的目光落在张秀才身上。 张秀才冲他摊摊手,一副“反正你也没证据”的张狂模样。 王右渠收回视线,却看向了二楼柱子旁,一尊大花瓶上。 花瓶是洪福楼的摆件,在摆件里不算值钱,但对秀才们来说,足够昂贵。 洪福楼包间里面。 元若枝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同座的元若灵也小声嘀咕:“哪里来的秀才,在京城也这样猖狂?那两个孤零零的秀才好生可怜,若不是挺拔的那个有些功夫,恐怕要叫人打的鼻青脸肿。” 元若柏尚且没来得及说什么,薛江意淡淡道:“有多挺拔?” 元若灵瞧过去,心肝颤了一下。 她怎么觉得,薛江意的眼神突然变得有些凶呢。 元若枝叫来玉璧,耳语了两句。 玉璧下楼去让厨房速速上了一盘子最贵的招牌菜翡翠白玉羊羹。 洪福楼上最贵的菜时,会报菜名,叫全楼都知道有人点了这道菜。 店小二托着菜盘子上来,边走边报菜名。 洪福楼贵价便宜价的菜都有,秀才们虽然在这一处吃饭,但吃的肯定是便宜菜。 张秀才他们还在整理被他们打掉腿儿的几把椅子,闻声纷纷站起来看一看洪福楼的招牌菜翡翠白玉羊羹长什么模样。 他刚凑近,脚下蓦然撞到什么,一下子朝店小二扑过去,店小二吓得直接把翡翠白玉羊羹全部泼了过去。 刚出锅的羊羹,在夏日里冒着腾腾热气,几乎全洒在张秀才身上,烫得他吱哇乱叫。 店小二看着满地的羊羹,恼怒地说:“你今天别想走了!赔了这十两银子再说!” 张秀才登时不叫了,趴在地上扬起脑袋,不敢置信地问:“你说这羊羹多、多少钱?” 店小二冷哼着甩了甩肩上的搭巾,一个字一个字重复:“十、两!十两十两十两!” 张秀才差点吓昏过去。 他们是读书人,但并不是富裕人家,哪一家不是掏干净家底供养他们读书,十两银子都够他三四个月的嚼用了,他怎么赔得起! 玉璧往外看了一眼,同元若枝愤恨地说道:“姑娘,羊羹没得吃了,叫那帮秀才搅和了!早该报官把他们抓去衙门里坐坐,看看他们还敢不敢在天子脚下闹腾。” 元若灵却没所谓笑说:“既洒了,就换一道菜吧!马上就三伏天了,热的要死,本来就不适合吃羊羹这样燥热的东西。” 点这道菜,本也不是为了吃的。 元若枝淡笑说:“既没缘分,便不吃了。” 元若枝现在亲眼看到了,她从天书中了解的王右渠还是太浅薄了。 不论旁人如何毁他,他都无动于衷,但伤及他的朋友却不成。 他隐忍到极致的清冷外表下,藏着一颗炙热的心。 王右渠往店小二送菜的包间那边瞧了一眼。 这倒翡翠白玉羊羹来得恰到好处,就像有意送到他眼前来似的。 只是不知道是老天爷送的,还是“人”送的。 第36章 孤给你梳一次头,如何?…… 王右渠与连世新看着张秀才叫苦不迭的脸下饭, 这顿饭吃的算是舒坦了。 涉及到赔银子,那可是见真章的事情,真州其他秀才们也没有那么讲“义气”。 各个为难地说:“啊这身上也、也没带银子, 统共就三个铜板。” “我也是我也是, 我才两个。” “羊羹是张兄自己撞翻的,该张兄自己赔。” “要是打翻了桌椅要赔,那我肯定没二话,可羊羹同我们没关系的呀。” “……正是呢。” 张秀才忍痛请人帮忙去取了十两银子来赔,走的时候垂头丧气的。 其他人也灰溜溜走了。 连世新喜得抚掌。 王右渠脸上不见喜色, 他一贯如此,宠辱不惊,好似天大的事, 也打不动他。 二人吃完饭之后,王右渠却没有立刻就走, 而是叫了一壶茶喝,这一喝就是一刻多钟。 连世新提着见底的茶壶,说:“咱们走吧?” 王右渠端着半杯凉茶,说:“……再坐会儿。” 连世新也不知王右渠哪里来的兴致闲坐, 但王右渠要坐,他也就陪着一起坐。 直到包间的门打开, 王右渠的目光才动了。 元若枝携着元若灵, 两人皆戴帷帽, 迤迤然下楼。 洪福楼不是没来过贵客,但身段这样窈窕纤瘦的官宦千金,并不常见。 连世新是从小地方来的,他只听说过京城多美人,这还是头一次见, 他直愣愣看过去,眼睛都挪不开了,恨不得透过轻纱,将两位小娘子的面容扒开看个清清楚楚。 “世新。” 王右渠喊了一声,连世新才堪堪回神,抹了一把嘴巴,说:“不知道是哪家的千金,脚步风流,难怪说书中自有颜如玉啊……” 这不正是颜如玉么。 王右渠瞧了他一眼。 读书为的是修身齐家。 连世新羞愧笑道:“你是谪仙下凡,我不过是个俗人,免不得多看几眼。” 他读书就是为了高官厚禄和美人,人就在跟前儿了,他还能闭上眼吗? 王右渠淡淡地说:“走吧。” 连世新连忙跟上去。 两人下楼的时候,元若枝与元若灵已经上了马车。 王右渠并没能听到马车内的人说话。 若能听她说一句话,哪怕只有三个字,他也能辨认出来,究竟是不是清疏斋的小东家。 . 元若枝同元若灵准备回家的,但是时候还很早,明天就是端午,京城里来了许多卖南方货物的货郎。 去安云观上香祈福的人十分多。 元若灵撩开帘子央求马背上的元若柏:“大哥,你再陪我们去一趟安云观好么?母亲今日有些头疼,我想替她祈求平安符给她。” 尤氏照管家中庶务,家里四房人,上下那么多口人,不费神是不可能的。 头疼胸闷都是老毛病了,吃药多年都不见好。 元若柏身为长子,也是惦记着的,便说:“你去求,我也要去的。走吧。” 元若柏问薛江意:“你去吗?” 薛江意骑着元家的马,说:“去。监内马上要热起来了,去置办些入夏的东西用。” 元若柏虽有家里人帮忙置办,但合心意的和新鲜玩意儿,还是要自己亲手置办才有意思。 他与薛江意二人打前骑马,带着元若枝与元若灵往安云观去。 明日就是端午,安云观热闹得不行。 下了马车就是人挤人。 元若柏与薛江意,同几个小厮丫鬟护着两个小娘子,才没叫她们被人挤着。 元若灵出门凑热闹少,又有薛江意作陪,看什么都是新鲜的,这个也想要,那个也想要。 元若柏一贯大方,什么都给她买。 元若枝看那些小巧玩意儿,虽有一时乐趣,到底提不起多大兴致,看了一会儿就兴致缺缺,想去安云观里拜一拜神。 也不求别的,就想求个消灾纳福的好意头。 元若柏说:“我也嫌挤得慌,送枝姐儿去。” 他又为难地看着薛江意。 薛江意说:“……那我陪灵姑娘,一会儿我们在安云观园子里见。” 园子里得有身份的人才能进去,那头清净,在那边相聚,比较省事儿。 元若柏带了元家帖子出门的,他笑着说:“好,那我的麻烦精妹子,就交给你了。” 元若灵听了这话不高兴了,拿着个小拨浪鼓摇动着,噘嘴道:“大哥,我很麻烦么?” 隔着帷帽,元若柏当然看不见她的表情,但猜也猜得到,他便扬声说:“麻烦啊——” 元若灵想揍元若柏来着,奈何元若柏跑得快,人头攒动的,一会儿就没影儿了。 元若灵高高扬起的手,都不知道往哪个方向落了。 她的丫鬟突然被人挤了一下,她又被丫鬟挤了一下,举着手前倾。 薛江意眼疾手快握住了元若灵的手腕,扶着她站好,又迅速地松开手,握拳低声道:“……去人少点儿的地方。” 元若灵听话地跟着去了。 端午前日,安云观热闹得很,哪里人都不少。 到处人声嘈杂。 鼎沸人声里,元若灵拿着草编的蜻蜓,偷偷地问小蜻蜓:“我很麻烦么?” 薛江意同那蜻蜓说:“不麻烦。”又揪了揪蜻蜓的小尾巴,声音极小:“很可爱。” 元若灵一下子就脸红了。 她把蜻蜓塞到薛江意手上,笑吟吟说:“可爱你就拿着呗!我要去买艾花了。” 端午节有簪戴艾草艾花的习惯。 今年出了新样式,艾草用泥金描绘出各种花纹,粘上艾草,可以悄然系在裙摆上。 元若灵买了一对鸟儿的花纹,到了安云观园子里的时候,她取下帷帽,分出一个给薛江意,眉眼尽含天真:“这两只鸟真好看,比喜鹊还可爱,送你一个吧!” 薛江意接过鸂鶒花纹的艾花,轻轻摩挲着问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元若灵哪里认得鸂鶒,她说:“水鸟?反正我瞧着是水鸟的一种。不是鸽子就是雀儿。” 薛江意笑了一下,把元若灵手里的艾花拿过来,蹲下|身替她系在裙摆内。 若不撩开元若灵的裙摆,还瞧不见暗系于内的艾花。 元若灵原打算簪戴在头上的,她提替裙子,瞧着小腿上的艾花,呆呆问道:“你给我系里面干什么?这样别人就看不见了呀。” 薛江意站起来,直视着她说:“这一对鸟叫鸂鶒,俗称野鸳鸯。你想叫人瞧见吗?” 元若灵的脸“砰”一下炸开了烟花似的,轰然烫红。 她攥着袖口百口莫辩:“我、我不知道这叫野……鸂鸂、鶒!” 薛江意笑了一下,把手里另一个艾花给元若灵,说:“现在换你替我系上。” 元若灵知道了鸂鶒是野鸳鸯的意思,接过艾花就像接烫手山芋一样,心口跳动得厉害。 元若灵不算心灵手巧的人,但做些寻常女红,翻花绳没有问题。 可这会儿跟傻子似的,系了半天都系不好。 还是薛江意无奈地蹲下来,帮忙一起系,才系上的。 元若灵都听到他的叹息声了,好像在责骂她——你好笨,这都做不好。 元若灵很快有些不开心,她情绪低落地垂着头。 薛江意不知道她为何不高兴,只觉得她突然变得沉默了,一定不对劲,就问:“怎么了?走累了?” 元若灵眼睛红红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也不是很大的事,可是就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她的颜面与骄傲,有点点受到了打击。 她并不笨的,她只是在他面前,无法自控得显得有些笨。 可这些并非出自她本愿。 元若灵停下来,绞着帕子问:“你是不是……是不是嫌我不聪明?” 她低着头,眼睫湿哒哒的,鼻子里也有些抽泣声,看起来很委屈。 薛江意看着她的脸颊,很克制着自己,低声说道:“的确不怎么聪明。” 元若灵讶然抬起头,眼睛水雾迷蒙。 他怎么说这么重的话。 她此刻有万分的委屈与难过涌上心间,恨不得再也不要看见他。 薛江意脸色沉沉,不由自主逼近了她一步,将她逼到墙面上靠着,微微俯身凑过去,气势上欺压着她说:“你知道什么叫挺拔吗?见了谁都说挺拔?” 元若灵懵懵的,那位秀才,的确很挺拔呀。 她也没有说错。 薛江意见她根本就什么都不懂,越发恼了,嗓音都有些沙哑:“这才叫挺拔。” 他抓着元若灵的手,搭在自己的肩膀上,然后慢慢地滑到他结实的胸膛,和紧致腹部…… 元若灵想缩回手,薛江意不许,愣是将他的上身摸了个遍,十分清楚明晰地感受着他呼吸时,胸膛的起伏。 男人的身子,滚烫,硬邦邦的,像一堵无法跨越的高墙一样。 她睁大眼睛,傻傻地眨着。 原来,这叫挺拔。 “……我现在知道了。”元若灵小声地说。 四下虽无人,丫鬟也有意离得远,但薛江意也顾忌来人毁了元若灵的名声,便松开了她的手。 元若灵揉了揉手腕子,觑了薛江意一眼,却见他脸色又变得一本正经,和端方君子别无二致。 两人朝园子里走,漫不经心地寻找元若枝和元若柏。 元若灵手里拿着小蜻蜓,戴上帷帽,问:“今日出来,会影响你的学业吗?” 薛江意说:“功课不在一时半会儿的,考的是十年的功夫。” 元若灵心想也是,她的女红便是一日不做,也不会手生,毕竟前面都学了那么多年,功底在的。 但是薛江意说:“不过,你的确会分我的心。” 元若灵连忙道:“那在你秋闱之前,我不见你了。” 薛江意道:“嗯。” 元若灵心里知道,当然不该在这会儿耽误薛江意,可他答应之后,她还是有些失落的。 但她忍下了,没有露出半点想见他的意思。 来日方长。 所以元若灵纵使惦记着薛江意答应给她做青团的事情,却也没有提。 元若灵和薛江意俩人在安云观的竹林里,找到了元若枝和元若柏。 元若柏看着两手空空的薛江意,问道:“你怎么什么也没买?” 薛江意没说话。 元若柏看着元若灵的丫鬟提那么多东西,就知道是元若灵的缘故,他抱歉地同薛江意说:“我这个妹妹从小就娇蛮,给你添麻烦了。” 薛江意淡声说:“一点点而已。” 元若灵瞪了他一眼。 元若柏皱眉训道:“你给人家添麻烦,还好意思瞪人家。” 元若枝笑而不语,同元若柏说:“回去吧。” 元若灵趁机踩了薛江意一脚,谁让他在她哥哥面前欺负她! 四人打道回府。 元若柏本是要同薛江意一起把人送回元家,再回国子监的,半路上出了小小的车祸。 元家马车撞到了另一辆马车。 元若枝在马车里感受到了动荡,就挑起帘子往外看了一眼,对面的马车瞧着寻常,但用的木头却很奢侈。 她提醒元若柏:“大哥,同人家客气些说话,了却之后早早回家得好。” 元若柏下马过去交涉。 不一会儿,他又为难地跑回来,同元若枝说:“枝妹妹,对面的是两个小姑娘,我不便说话,她们也不同丫鬟说话。你过去同她们说说,可好?” 元若枝带着帷帽下车,递上名帖,说:“二位姑娘安好。” 里头的人接了名帖,一个头发梳得紧致板正的蓝衣姑娘,露出一张带着威严的脸,声音很稳重地道:“元姑娘好,是我们的马车撞了你们的马车,但是我们现在急着赶路,身上也没有带银子,改日我们再把赔偿送到府上,可好?” 元若枝笑道:“我不是来找二位要赔偿的,若确认两位无事的话,我们就走了。” 蓝衣姑娘松了口气,道:“多谢,我们无事。” 另一位一直没开口的小姑娘,从蓝衣姑娘身后钻出来,好奇地打量着元若枝。 她年纪比元若灵还小,约莫只有十来岁的样子,稚气得很,那双眼睛也十分清澈动人,而且……还有几分与聂延璋相似。 元若枝不禁多看了一眼。 小姑娘见元若枝一直盯着她看,她凭借直觉感受到元若枝没有恶意,就问道:“你知道平康大长公主府怎么走吗?” 蓝衣姑娘连忙扯了星怡公主一把,皱眉同元若枝说:“……抱歉,我们要走了。” 元若枝已经猜到了车内人的身份,那是聂延璋的妹妹,星怡公主。 这般低调地出宫,身边仅仅只有一个宫女和民间车夫,多半是偷跑出来的,甚至连平康大长公主府的路都不知道。 元若枝靠近说:“我与平康大长公主略有往来,二位要不嫌弃,我送二位过去吧。” 蓝衣宫女自然是不肯的。 但车夫是外地来的,口音颇重,她们压根就听不懂对方说话。 若闹市里露了面,肯定节外生枝。 元若枝说:“你们就跟在我们马车后面走就是了。” 星怡公主拽了拽蓝衣宫女的袖子。 蓝衣宫女捏紧了元家的帖子,道:“有劳了。” 元若枝回到马车,吩咐车夫往公主府去。 又让元若柏先回国子监,她们自己可以回家。 元若柏说:“好嘞,反正我也就是回国子监收拾东西,明儿端午节,我也要赶回家的。二位妹妹明儿见。” 元若灵挑开帘子同他们告别。 薛江意扯起了自己的衣角,微露艾花。 元若灵瞧见他小腿上的艾花,红着脸颊退回了车内,薛江意走后,她便一直摩挲着自己小腿上的艾花,好像多摸一摸艾花,也离他近一些了。 元若枝瞧见元若灵的小动作,问她老盯着自己的腿看干什么。 元若灵炫耀似的,拉起裙子,将艾花给她瞧。 元若枝一下子笑开了。 她真替元若灵开心。 马车重新驶动,星怡公主的马车就跟在她们后面,一直到了平康公主府才停下。 蓝衣宫女见到了公主府,着实松了一口气,下了车给元若枝福了福身子。 星怡公主带着帷帽下来,也学蓝衣宫女同元若枝福身。 元若枝连忙将她托起来,说:“使不得!” 星怡公主拉着元若枝的手,细声地说:“谢谢你。” 元若枝笑了笑,便转身上马车回去了。 平康大长公主听说人是元若枝送回来的,连忙下了帖子,请元若枝明日过府一叙。 端午节的时候,元家很热闹,请了戏班子搭台唱戏。 元若柏带着薛江意做的青团给元若枝和元若灵吃。 元若枝没吃,元若灵全拿走了,食盒底下还藏了一块菖蒲结的圆玉佩。 不必说,这是薛江意给她的回礼。 她送他艾花,他赠她玉佩。 元若灵捧着玉佩倒在床上傻笑。 她头一次期盼着秋闱快点来,最好明天就是秋闱。 元若枝陪在老夫人跟前看戏。 从前都是元若灵在老夫人跟前叽叽喳喳讨喜,如今换成了元若枝安安静静给老夫人剥桔子,但画面仍旧是那么和谐。 尤氏一边看戏一边笑着说:“枝姐儿就是娴静稳重,不像我家那个,成天咋咋呼呼的。” 元老夫人拍着元若枝的手背夸赞:“家里大的小的,的确没有一个可以和枝姐儿相比的。” 元若枝垂着头淡笑,也不说话。 尤氏还夸赞说:“我们家那个泼猴儿,跟枝姐儿待久了,如今也越发坐得住了,她这日子在家里还给我绣了一幅小屏风,她一个人绣的,劈线都没叫丫鬟动手。” 姑娘家一孝顺,名声就好。 元老夫人说:“改明儿裱起来,让大家都瞧瞧。” 尤氏自然是要这样做的。 戏台子上唱得热闹,公主府的帖子昨儿下的,玉璧过来悄声问元若枝去不去。 元老夫人就在一旁,她听得门清,同元若枝低声地说:“大长公主府是真的喜欢你,也不是说叫你去舔脸高攀,你只当讨个长辈喜欢,在女眷间博个好名声,旁的事你一概不沾就是了。快去吧。” 元若枝原是打算推掉的。 但老夫人都这般劝了,她也不好做得太明显,就道:“那孙女就去了。” 元老夫人笑呵呵道:“快去吧!便是公主留你住一晚,也不要推辞。” 元若枝只当是玩笑话了,她怎么能住公主府,聂延璋还在里面禁足,便是依着聂延璋的性子,别人压根想不到那一处去,她也该避嫌。 元若枝去了公主府。 端午节公主府也很冷清,除了平康大长公主并一园子的戏子,也没有旁的人了。 本来是热热闹闹的唱念做打场面,可惜只有一个听众,那便显得十分孤寂了。 元若枝在花园子里陪着平康大长公主看完了一出戏,是现下最时兴的《芳娘还魂记》。 平康大长公主感怀自身,哭得稀里哗啦,脸都脏了,用帕子捂着脸同元若枝说:“本宫着人摆了一小桌,你先去,本宫随后就来。” 元若枝便同苏嬷嬷一起往湖心小筑去,但走到半路,叫陈福给拦下了。 苏嬷嬷为难地看着元若枝。 陈福笑着说:“请枝姑娘过去帮个小忙。” 元若枝心说,她还能帮太子的忙? 明明每次都是他帮她的忙。 “请陈公公带路。” 陈福带着元若枝去了书房,星怡公主披头散发坐在里面,听见脚步声,躲着不肯出来,胆儿小得像一只猫儿。 聂延璋轻哼一声,幸灾乐祸地道:“叫你不听话,头发也不肯梳,如今见了人,知道羞了?” 元若枝福身道:“殿下。” 星怡公主听到熟悉的声音,从帘子后面探出一个黑漆漆的脑袋,她小心翼翼走到元若枝跟前,细声细气的问道:“姐姐,你给我梳头,好吗。” 聂延璋放下手里的书,惊诧地看过去。 这小祖宗生来胆小,谁都怕,偷偷出宫就带了个不会梳头的宫女,旁的人伺候她又不要。 他原是想找元若枝过来吓吓星怡的,怎么还亲近起元若枝了? 这是什么缘故,难道他们姓聂的,就该是这个命么? 元若枝笑握着星怡公主的手,非常温柔说:“公主,我不是很会梳,让我的丫鬟给你梳,可以吗?”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星怡公主看起来心智不全,分明只有五六岁孩子的模样。 但她瞧见星怡公主那双眼睛,压根舍不得同她大声讲话。 星怡公主怯怯地摇摇头,把元若枝的手抓得越发紧了。 聂延璋在元若枝身后道:“你给她梳个头吧,随便梳成什么模样,能勉强见人就成。” 元若枝转身问道:“这就是请臣女帮的忙吗?” 聂延璋轻压下颌,说:“作为回报,孤……也给你梳一次头,如何?” 元若枝:“……” 不如何呢。 聂延璋却当真来了兴致,唇角勾起一抹漂亮耀眼的笑容,说:“就这么定了。” 第37章 梳头。想看她笑。 元若枝没搭理聂延璋的“回报”, 而是去给星怡公主梳头。 她会梳的发髻真的不多,只能给星怡公主梳个双丫髻,再复杂也不会了。 梳完头发, 元若枝问星怡:“公主可还喜欢?” 星怡公主摸了摸头上两个高高耸起的发团, 点了点头,有些腼腆:“喜欢。” “那咱们走吧,平康大长公主应该在等我们了。” 元若枝准备与星怡公主一起去湖心小筑用膳的时候,聂延璋走了过来,他直视着元若枝, 却同他妹妹说:“星怡,你先出去。” 星怡公主拉着元若枝的手,不肯放开, 不高兴地问:“皇兄,你、你要干什么呀?” 元若枝也有些紧张, 聂延璋支开星怡公主,难道是想对她做什么不成? 聂延璋一伸手,拔下元若枝头上的一支银簪,她乌丽的脑袋上便垂下一绺黑色的长发。 元若枝抬手摸了一下, 头发散了一部分,这样子肯定是不能见人了。 聂延璋得逞地笑了, 眉眼弯着:“现在可以让孤给你梳头了吧?” 元若枝:“……” 元若枝真是对聂延璋无话可说, 他为了达成目的, 什么事儿都能干得出来,荒唐又执拗。 “那……请殿下快些,免得平康大长公主久等。” 聂延璋吩咐星怡出去,还说:“大人的事,小孩子别看。” 星怡公主越发好奇了, 眨着眼迷茫地问:“大人的什么事呀?” 元若枝皱了眉头,说:“公主还这样小,殿下别在孩子面前这样说话……” 聂延璋忽凑近过去,几乎与元若枝鼻尖相触,嗓音里带着点引诱的味道:“怎么说话?孤有什么说得不对?” 元若枝拉着星怡公主出去,把人送到廊下,她才自己进来,坐在铜镜前,任聂延璋折腾。 聂延璋缓步走过去,轻轻地托起元若枝的头发,细细把玩。 黑色的秀发,在他手中变成了绞好的一条绸缎,又细又软。 元若枝视线被遮挡住,根本看不清聂延璋的手法,她有点着急:“殿下,您到底会不会?” 可别给她梳得难看了,叫人看见了,她怎么说呢? “会。” 聂延璋垂眸,替元若枝把落下来的那一绺头发,重新绕上去。 聂延璋的手高举起来,元若枝便能看见他的手势了,瞧那手法,竟然与玉勾一样娴熟,她怀疑太子是不是在东宫天天给宫女梳头…… 但这猜想有些滑稽。 元若枝不由自主笑了起来。 她笑的时候,铜镜面似乎都有了色彩。 聂延璋很容易看见她的笑容,便从铜镜里看着她,问道:“你笑什么?” 元若枝也算是摸清了一些聂延璋的性子,她知道不能逆着他来,不能露出失态的模样,越失态他越兴奋。 也不能欺瞒他。 她就像同朋友说话那般,问道:“殿下瞧着是个会梳头的。” 聂延璋手腕顿了一下,忽而笑开了。 他笑起来就更好看了,像昏暗地里绽放光彩,让人眼前一亮。 他俯身靠近元若枝的鬓发,问道:“你不会以为,孤还给别的女人梳头吧?” 元若枝低头说:“殿下给谁梳头,是殿下的事。” 聂延璋淡笑道:“是星怡。她小的时候很难照顾,有一段时间……她谁都怕,只不怕孤。孤便只能亲自给她梳头,不过也只是勉强梳起来而已。” 元若枝没接着问下去,但她心里极清楚,聂延璋说的有一段时间,是什么时间。 被父亲差点杀死的日子里,聂延璋成了疯子,星怡公主成了傻子。 ……若聂延璋也成了傻子,大抵就不会有人百般指责他了。 多少人乐见这一幕啊。 元若枝暗暗吃了一惊,自打聂延璋救了她之后,她似乎总对他“网开一面”。 元若枝失神的功夫里。 聂延璋将一根白玉簪子插在她的髻上。 重重的力量压下来,元若枝才恍然回神,看到了头上那根本不属于她的簪子。 “殿下……” “别动。今日端午节,孤给你,你就受着吧。那银簪本也不配你。” 元若枝说:“……臣女可没有带东西回赠殿下。” 聂延璋簪完簪子,在她脑门上弹了一下,慵懒笑道:“孤赏你,你还要回赏孤不成?” 元若枝惶恐一笑:“这自然是不敢的。” 她在太子面前,何谈“回赏”。 白玉簪子一看就是好东西。 元若枝怕摔断了,下意识扶了扶簪子,起身的时候发现,聂延璋已经走了。 元若枝刚走出去,发现星怡公主居然还在廊下等着,站姿一点儿没变,聂延璋方才怎么把她推到墙角的,她现在还怎么站着,就跟面壁似的。 元若枝哭笑不得,星怡公主怎么这么乖,聂延璋这个当兄长的,又怎么这么不着调,把人留在墙角边儿上就不管了。 她只好过去牵着星怡公主,说:“走吧。” 星怡公主抬起头,跟在元若枝身边。 她话很少,遇上元若枝话不多,两个人走在一起,只有风拂过草木的声音,静极了。 去湖心小筑的路有点长,走了一大半,星怡公主细声道:“要是闻在就好了。” 元若枝问道:“闻是谁?” 星怡公主自言自语似的:“就是闻呀,小闻子,我不喜欢叫他小闻子,叫闻呢。” 元若枝知道了,是公主殿内的太监。 星怡公主悄悄地告诉元若枝:“我走累的时候,闻会背我的。我就这样在他背上挠他脖子。” 说着,她伸手去挠元若枝的脖子。 元若枝皮肤也很娇嫩,星怡公主的手伸过来轻轻落下,她痒得不行,只能跑着躲开,一边跑一边痒得发笑。 湖心小筑上,聂延璋坐在摆好的饭桌前,举着酒杯远远望过去。 元若枝正同星怡公主嬉闹,她还开怀大笑…… 她却不曾在他面前这样大笑过,她每次都端庄谨慎极了。 聂延璋敛起眼眸,失神琢磨着,难道他太凶,吓着她了? 所以她笑都不敢在他面前笑? 他想看她笑。 元若枝与星怡公主二人到湖心小筑长廊的时候,默契地都不敢疯闹了。 两人对视一眼,纷纷理了理裙子,正儿八经地走着路。 仿佛有了共同的小秘密。 星怡公主拽着元若枝的袖口,小声说:“……姐姐你也怕我皇兄吗?我也怕他。” 元若枝敬畏皇室理所应当,她问道:“殿下待公主很好,公主怎么会怕他呢?” 至少她看着聂延璋并不会在星怡公主面前发疯,譬如,他绝不会特意把星怡公主头发给弄散了,再给她簪一根簪子。 星怡公主脸色陡然煞白地摇摇头。 元若枝察觉到,星怡公主将她的袖子抓得更紧了,她便不敢再多问了,心里却忍不住猜测,难道聂延璋在星怡公主跟前,也会发疯? 平康大长公主从后面大步过来,声音远远地传过来:“星怡,你怎么和枝姑娘闹起来了?别摔着了你自己和客人。” 两人双双回头,向平康大长公主福身。 星怡公主怯怯地喊道:“姑母……” 元若枝连忙替她解围:“大长公主安好,我们只是急着来湖心小筑,快走了几步。” 平康大长公主笑着走过去把两人的手都拉起来,她先看看星怡公主,又看看元若枝,然后就一直看着元若枝。 整个大业能同太子与星怡公主都相处好的,打着灯笼都找不出第二个。 这姑娘她越看越顺眼。 平康大长公主便同元若枝说:“星怡瞧着老实,你可别把她惯坏了。” 元若枝笑道:“公主还小……” 平康大长公主淡笑道:“星怡可不小了,她都十三岁了。” 元若枝着实惊讶了,看不出来星怡公主都快及笄了。 平康大长公主说:“星怡不常出宫,少见人事,又有嗜睡的毛病,一日里只有三四个时辰是清醒的,便显得年幼。” 元若枝不知道这些,她又去打量了一下星怡公主,却见她顾盼之间,眼角眉梢略有女子初长成的风情。 的确是过两年可以嫁人的年纪了。 平康大长公主携二人去湖心小筑用膳。 她半生的花销全在雅艺和吃食上,公主府的膳食自然是没得挑剔的,除了中间聂延璋咳嗽的时候,咳出了一点血。 这小小插曲,还是打断了大家过端午的心情。 星怡公主吓得脸色发白,眼睛发直。 聂延璋擦干净嘴角的血,在桌子底下把帕子递给陈福,笑吟吟说:“星怡,孤没事,咬破了舌头而已。” 星怡公主就近缩在元若枝怀里,像炸毛的猫儿,什么话都听不进去了。 元若枝索性遮住她的眼睛,轻抚她的背,眉头却也蹙了起来。 所谓“暴毙”未必是真,不可能没有半点前兆。 难道这就是聂延璋暴毙的预兆吗? 元若枝想起上次聂延璋救她的时候,她同他说过“殿下不会死”。 当时说的时候,铭感他的救命恩之,真心诚意。 如今……她也无法坐视不理。 本来聂延璋止住咳,宴席继续吃下去就是了,他却站起来,脸色冷淡地吩咐陈福:“送星怡回宫。” 陈福正要答应。 元若枝抱着怀里有些发抖的星怡公主,说:“殿下,缓缓吧,公主现在……” 聂延璋顿时间冷厉得不近人情:“陈福,送公主回去。” 丝毫不容人反驳。 元若枝没有办法,只能松开星怡公主。 蓝衣宫女扶着星怡公主,与陈福一道把人送出平康大长公主府。 星怡刚走,聂延璋便撑不住了,大口的血咳出来。 陈福刚走,他跟前没人伺候,平康大长公主想叫苏嬷嬷来,话到嘴边,又去请求元若枝:“你帮着一起送殿下回去,好吗?” “不必,让苏嬷嬷来就够了。” 聂延璋直起身子,脸色苍白,他用手背擦掉嘴角的血,白红交映,有种妖异的美。 他是笑着说的:“姑母,来年孤给姑母补一个热闹的端午。” 说罢,他便抬脚走了。 却不知道,来年的端午,这世上已没有他整个人了。 苏嬷嬷跟上去伺候聂延璋。 平康大长公主没有跟着过去,而是抱歉地同元若枝说:“……不是太子脾气硬,实在是星怡公主不禁吓,诶,以后你就知道了。” 元若枝听出内情,但这是皇家辛秘,肯定比皇帝抄韩家不惜杀亲子的事情还要隐秘。 平康大长公主没说,她也不好多问。 平康大长公主今日本就看了《芳娘海魂记》伤神,这一闹她也有心力交瘁了,便亲自将元若枝送去二门上,又差人拿了好些绸缎之类的。 元若枝反倒不好意思了,她就带了点薄礼来,走的时候却带这么多东西回去。 平康大长公主摆摆手说:“本宫什么都不多,就这些东西多,你不拿去,本宫也不知道给谁了。” 元若枝只好受了。 回去的路上,她取下了头上的簪子细看,极好的羊脂玉,不比平康大长公主送的玉如意差。 皇室中人这点倒都相似,出手甚是大方。 元若枝还将簪子插上头发,明晃晃的带着。 这东西珍贵,由头不能乱说。 她肯定不能说是聂延璋送的,反正戴在头上从公主府里出来,旁人自然会觉得是平康大长公主送的了。 元若枝回到家。 那支簪子很快就点眼了。 元若灵得空了都跑来打趣她:“枝姐姐好运道,连平康大长公主都喜欢你,可惜了公主也没有个儿子,不然把你许配过去也是极好的。” 元若枝笑道:“我今年才识得平康大长公主,她的孩子若是长大了,应当长我两三岁,早就成亲了。” 元若灵哼哼唧唧道:“那不也就十六七岁嘛,年轻着呢,要是我,我就不要那么早出嫁。” 元若枝从元若灵的话里听出一丝担忧,她问道:“你当真十六七了还不肯嫁?若他今年就取中了,你还要枯等两三年?” 元若灵羞红了脸,随后便是满脸的焦躁,她不安地绞着帕子,红着眼睛说:“……自然是想快点嫁给他的。我现在日日都吃不好,睡不好,也没有个人可以说这些事。真不知道秋闱什么时候才结束。” 元若枝抚了抚元若灵的手,说:“这都五月中旬了,快了。” 元若灵心里话吐露之后,轻松了许多,她又窃喜道:“枝姐姐,告诉你一个秘密,我从我娘那里听来的。” 元若枝挑眉问道:“什么秘密?” 元若灵幸灾乐祸地说:“你猜猜昨儿谁来了?” 元若枝哭笑不得:“家里那么多人,那么多亲眷,我哪里知道?” 元若灵爽快地揭开谜底:“昌平侯府老夫人的表妹来了。” 元若枝一听名头,就知道是谁了。 老熟人了。 林氏的表妹于氏,挑事精。要没有她,魏锋程的妹妹魏静,也没有那么容易嫁个糟心的夫家。 她前世在于氏手里跌过大跟头的。 元若灵打不住话头了,她既兴奋又鄙夷地道:“你是不知道于氏来干什么的!昌平侯府说不想要娴姐儿了,但又不想断两家的情谊。好不好笑?合着想把人休回家,还不翻脸呗?世上哪有这种好事!” 元若枝心里咯噔一下,道:“他们这是想从元家另捡一个姑娘娶过去。” 元若灵没元若枝那么老成,这会儿才明白昌平侯府的意思。 “嚯,这是觉得娴姐儿不好,想、想再把枝姐姐你娶回去吗?” 她差点跳起来大骂:“昌平侯好大的脸!我们元家的姑娘又不是地里的西瓜,任他挑,任他选的!” 元若枝皱着眉头想,这就是魏锋程说的,让一切都恢复原来的法子? 元若灵又低声说:“难怪,难怪我还听到一句什么,魏家的族老都默许了。” 元若枝心里有一只秤砣直往下坠似的。 魏锋程这些日子就是去说服魏家族老去了? 魏家的族老可不好相与,他还是舍得下功夫下本钱! 果然……最让男人肯伤筋动骨的,还是镜花水月。 踏踏实实拿在手里的,就是比不得虚幻的。 元若灵很诚恳地说:“枝姐姐,你可不能为那点荣华富贵迷了眼,昌平侯虽然身有爵位,可我瞧着他这行事做派,就不是个正经人。” 元若枝刮了刮元若灵的鼻子,笑道:“你也会识人了?” 元若灵绞着自己头发玩儿,脸上按捺不住的得意:“不会呀,我也没见过几个男人,但是我见过最好的,我拿他同旁人一比,就知道旁人怎么样了。薛江意他才不会、也不敢,先娶别人再另娶我的。否则我爹娘都扒了他的皮!” 元若枝忍不住笑,“你先等你爹娘点头再说吧!” 薛江意要是个白身,大伯父与大伯母绝对不会点头,尤其是大伯母,她还是很清楚尤氏为人,不说攀高枝儿,但身份总得是体面的。薛江意父祖都是读书人,却无功名,尤氏万万看不上这样的人。 元若灵当然很担忧这件事,但同元若枝说闹了一会儿,又想开了。 担忧也无用,不如耐心地等。 她又安抚元若枝:“枝姐姐,你放心,于氏只是过来探我母亲的口风,她连老夫人的面都没见着呢!只要你自己不想嫁过去,昌平侯府能耐你何呀!” 元若枝认同元若灵说的。 她也乐得做个小蜗牛,横竖躲在壳子里不出来。 其余的,元家人自然会给她解决好。 不是什么事,都由得魏锋程和元若娴两人胡来的。 王右渠被马车撞伤的日子即将来临,元若枝也没有心思分到魏锋程身上。 她清楚的记得,天书里写的是六月初一那日…… 初一早上,元若枝去同元老夫人请过安,才套马车出门,去清疏斋等着。 邓掌柜把新上的《文府》捧到元若枝跟前,满面春风地说:“卖得很好。” 元若枝翻开《文府》,开头几篇都是王右渠的文章,但署名不是他,而是“明月”。 后面几篇就是别的考生的文章,其中还有一篇是连世新的。 元若枝读了一下连世新的文章,引经据典,看得出其刻苦程度。 可与王右渠水到渠成的神来之笔,与宽广的胸襟,终究是天壤之别。 元若枝不禁又想起连世新中状元之后的事,他的确成为元若娴的依仗,哪怕元若娴当时大龄不肯出嫁,元家也不得不看在连世新的面子上,宽宥她,让元家几个年纪小的姑娘们,顶着比姐姐出嫁早,长幼无序的名头出嫁。 还有许多连世新给元若娴撑腰的事。 倒也算不上为虎作伥,但伤及无辜是有的。 元若枝自己还有点私心,元若娴分享了她的家和家人,却并不回馈元家,她并不愿意看到元若娴踩着元家越爬越高。 元若娴只要端好昌平侯夫人的名头,足够她优渥过一生了,手不必伸得太长。 就凭这几点,元若枝觉得今日救下王右渠,值。 正入神间,外面传进来吵闹声。 元若枝抬头看过去,五城兵马司的人,骑兵与步兵一起清理街道,驱赶路上行人,百姓们四下窜逃。 邓掌柜望着外面说:“……谁入京啊,这么大的阵仗。” 元若枝道:“穆国公回京述职了。” 邓掌柜心里充满了敬意,立刻改变了态度:“那是该这么大阵仗的。” 元若枝却紧张地朝外面看了过去,王右渠正是在穆国公回京述职的一日,被急行的马车在这条街上,撞断了腿。 穆国公快马加鞭回的京城,礼部都来不及迎接,只有五城兵马司的人先得了消息,临时提前清理街道。 街道上乱哄哄一团,元若枝开始揪心。 没过多久,她便看到王右渠了身影,正朝清疏斋过来。 第38章 避祸。 元若枝看到王右渠来清疏斋, 有些惊讶。 他今日出门,是来清疏斋找邓掌柜的吗? 元若枝看着远处王右渠的身影,又看到了街头即将过来的马车, 急急忙忙吩咐邓掌柜和书肆的小二:“快, 快,把木叉移过去!” 稍迟一刻,王右渠一过来擎等着被马车撞了。 邓掌柜不明就里,但他习惯了听元若枝的吩咐,便与小二一起, 将提前准备好了木叉子,速速移到街上横着,以便一会儿拦下马车。 他们刚放好木叉子, 马车突然失控,朝着木叉子狠狠撞过去, 被木叉扎出好几个血窟窿,扬蹄长声嘶鸣。 街道上余下的百姓吓得乱窜。 王右渠离得近,被马儿受惊击飞的东西狠狠砸了一下,倒在地上, 似乎晕了过去。 邓掌柜看着这一幕,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幸好元若枝叫他提前放了木叉子, 这要迟一步, 那辆马车就直接就朝着王右渠撞过去了! 到那时候,就不是被木头砸一下昏倒,有没有命留下都难说! 邓掌柜刚从见证一场劫难的余惊中,渐渐清醒,想去把人扶进来。 变故陡生。 那匹发疯的马, 挣脱了身后的车身,闯过歪倒的木叉子,直直朝王右渠扬蹄而去。 元若枝不由得惊呼了一声。 难道这就是天书里的“命”吗,有些意外,躲都躲不开? 她的脑子隆隆作响,她迅速地观察四周,想找出应对之策。 然而不必元若枝再出手。 顷刻间。 那匹发疯的马,在悲鸣之中,轰然倒地。 王右渠苏醒过来,他从地面上捡起长长的尖头棍,在疯马扬蹄踏下来的那一瞬间,快准狠地刺穿了它的颈部。 血液像泉水一样汩汩流出,浇在他胸膛上,手臂上。 将他淋成了一尊蜡色的塑像。 王右渠面无表情地坐在地上,缓缓收回手,腥臭的血液,顺着他瘦劲的手腕下流,汇聚在他青白的指尖,一滴一滴落下,形成刺目的血泊。 他就坐在血泊里,脸色青白。 王右渠看了一眼木叉子,又冷眼看着那匹死马,微微喘着气,眼里满是淡然。 邓掌柜完全傻眼了。 这…… 这都能活下来,王右渠怕不是在天上有人吧! 元若枝等了片刻,见再无状况发生,才真正松了口气,道:“兵马司的人肯定要查问的,去把人扶进来。”又吩咐店小二:“再请位大夫来。” 邓掌柜待马匹彻底不动了,才敢跑到街道上去扶王右渠。 幸好街道上都被五城兵马司的兵士们给清理的七七八八,除了王右渠重伤,马车未曾闹出人命。 元若枝不便与陌生男子见面,便避在了清疏斋后院儿。 王右渠站在清疏斋门口,作揖道谢,又婉拒道:“我一身脏污,就不进去了。” 邓掌柜管不了那么多,拉着人就进去,责怪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怕弄脏我的地儿?小秀才你放心吧,我们东家不会怪你,人就在院儿里呢!不信一会儿让我们东家同你说。” 王右渠抬起眼眸,朝后门望去,嗓音滞涩问道:“……她、在后院?” 邓掌柜拖了一张凳子给王右渠坐,说:“木叉子就是我们东家让放的。” 王右渠不坐,朝着后院方向,深深作一揖。 邓掌柜弄了点儿水给王右渠擦洗。 王右渠问道:“你们东家,怎么会让您放木叉子在街上?” 邓掌柜笑说:“东家说,清街肯定要出乱子的,以防万一,这不正好派上用场了。” 王右渠若有所思,能提前知道清街的消息,清疏斋的东家身份,恐怕……很尊贵。 很快,大夫来了,五城兵马司的人也来了。 所幸王右渠只是伤了左手,右手无碍,在天书中残废的那条腿,也安然无恙。 五城兵马司查出来,那匹马没有打铁掌,脚上踩入了一根几寸长的铁钉,才发了疯一般撞人。 元若枝吩咐邓掌柜去问,马车里的人是谁。 五城兵马司的人常年在这块儿巡逻,对清疏斋的来头,有些了解,也未拂邓掌柜的面子,便告诉他:“车里没人,是礼部一位给事中家里的马。” 元若枝心道,看来和宝河县的天灾一样,这的确是一场意外。 毕竟连世新及其家人,可没有能力使动朝廷命官做这件事。 做成这件事本身也很难,多半不会是连世新。 元若枝断定,如同天书中所说,这就是一场意外。 而且她现在可以断定另一件事。 天书该有的内容的确会发生,但并非无可更改。 譬如,元若娴与魏锋程在宝河庄上必须相见,虽因元若娴禁足,两人险些没有见成,但到底还是发生天灾,将魏锋程留下与元若娴宝河县见上了一面。 不管见面结果好坏,这件事仍旧发生了。 今日之事亦是如此。 元若枝猜测到十之八|九要发生,她便没有设计让王右渠避开这件事,而是阻止这件事成功。 若她猜的不错,和宝河庄上的事情一样,只要天书上写的事情发生过了,不论成功与否,都不会第二次发生。 王右渠才能真正无虞。 事情如同元若枝猜想的那样。 一直到七月,她都没听说王右渠有任何不好的消息。 王右渠自那日被邓掌柜救下后,便常常去清疏斋买东西,或者借书,与邓掌柜走得越发近了。 邓掌柜喜欢读书人,元若枝也叮嘱过他多照顾王右渠,他便在做生意之余,与王右渠略产生了一些私交。 王右渠难得的,同邓掌柜说起了自己的事:“晚辈生来便克家人,自己运道也不好,每一次考试前,我都会遇到点意外。小考小意外,大考遇大意外。这次被马车撞,其实晚辈一点都不意外,但……晚辈还是第一次避开霉运。” 邓掌柜觉得稀奇,“秀才真这样倒霉?” 王右渠淡淡一笑,他长相很清冷,笑起来也说不上有多温柔,但十分的好看,像冰霜里开了花。 他嗓音沙哑地说:“是的。家母正是因为我的霉运,才命丧黄泉。” 邓掌柜心里有些同情,略安慰了两句,便道:“秋闱在即,好好科考,光宗耀祖,方不负长辈殷切期盼。” 王右渠面色凛然:“自然。” 邓掌柜又问道:“那日你丢失的文集,可找到了?” 王右渠愧疚道:“找到了,但已经被马血湿得厉害,残破了,本想说拿来送与您的。等我一篇篇补起来,再给您。” 邓掌柜推心置腹地说:“先不要花时间在这件事上。你若真取中了,你的文章才更值钱。到时谢我不迟。” 王右渠暗暗下了决定,待取中之后,一定拿出他的诚意来谢邓掌柜。 以及……清疏斋的东家。 王右渠走后,元若枝才从后院里出来。 她在清疏斋看账本。 自从开始卖书之后,清疏斋的收益日渐上涨,虽不算多,但比从前要好了许多。 邓掌柜同书商一起出的《文府》仍旧卖得很好,听说已经传去了京外。 “明月”这人的名字,已颇有名气。 邓掌柜笑呵呵同元若枝说:“等秋闱一过,新的《文府》还要热一阵子,又有些新入账了。” 元若枝还没惦记起新《文府》,而是惦记着王右渠的那本文集。 那日王右渠的文集丢在街上,很快就找到了,连世新应当没有机会拾得,是不是他也就没有机会抄袭王右渠的文章。 这一世,他们的命运,该各就各位了。 待秋闱之后,一切自见分晓。 . 荀礼胡同。 连世新久等王右渠不回,心急如焚。 等王右渠回来后,他疾步走上去,道:“你今日可都出去半个时辰了,急死我了!你是不知道你那日血淋淋回来的样子,依我说,考试考完之前,你可别再出门了!” 王右渠淡笑说:“放心,我每次考试前,只会出一次意外。这次已经出过了,应当不会再出了。” 这么多年,他自己的命运,他知道。 连世新还是不放心,强硬地说:“你还是听我的,不要出门比较好。” 王右渠点头答应了,只有一个月出头的功夫就要去考试了,也没有出门的必要了。 王右渠打开房门,请连世新进去。 连世新还是愁眉苦脸的,他还是怕王右渠出事。 王右渠给他倒了杯水,问他:“世新很怕我出事吗?” 连世新想都没想就点头:“当然!你出事了,我、我,谁教我破题做文章啊!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我最好的老师。” 他这话说的不假。 这些年,王右渠教他的东西,比真州老师教的深多了。 可以说他几乎是跟着王右渠步子一路学过来的。 王右渠在他学习生涯中,占据了绝对的重量。 连世新拍着王右渠的肩膀说:“右渠,你在我眼中,比任何一个朋友都重要。” 王右渠抿了抿唇角。 他微微垂头,说道:“今天要破哪一题?我看看。” 连世新连忙将自己的题目拿给王右渠看。 和从前一样,王右渠总是轻轻松松想到破题的思路,而他顺着王右渠的思路和点拨,也打开了自己思路,在王右渠的指导下,完成了一篇不错的八股文。 学习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 不知不觉天都黑了。 王右渠出去如厕。 连世新很有成就感地伸了个懒腰,他打着哈切整理自己的八股文,却被一本有血迹的文集给吸引了。 他记得这本文集,似乎是王右渠平日文章的总集。 王右渠虽然教他做文章,但却不会将自己所有都文章都分享出来,这很正常,为了避免“抄袭”这样的误会发生。 连世新从未读过王右渠的这本文集。 他知道,他不该读。 可好文章放在眼前,就像饥饿的人盯着一盘美食不能吃。 连世新忍不住看了好几眼,抬头,低头,抬头,低头…… 谁不想一览天纵奇才的文集呢。 他的心几乎被那股挣扎的劲儿给冲破了。 第39章 聂延璋竟然咬她! 连世新颤抖着翻开王右渠的文集。 甫一翻开, 他就被一篇文章开头破题的段落,给吸引了。 王右渠破题的能力,当真是无人能敌, 一看到他破题的句子, 便叫人再也无法超越他的高度,满脑子都是他破题的思路。 天才的文章仿佛是从风雨雷电之中幻化而来,如同林中草木,浑然天成,随处可见。 读起来朗朗上口。 连世新想起了自己幼时背“小荷才露尖尖角, 早有蜻蜓立上头”的那种感觉,一字一字读过去,脑海里便不由自主浮现了画面。 王右渠的文章极易记住, 他也的确记住了大概的意思。 连世新读到文章末,才缓缓回神, 怔在原地。 他又随手迅速翻了几张纸,这本文集里面许多都是旧文章,但也有新文章,每一篇新的文章都可以称之为极品。 外面传来脚步声, 连世新不敢再翻,他合上文集, 继续整理自己的八股文。 王右渠进来的时候, 一起都没有异常。 连世新带着自己的八股文回屋子, 他懊恼地躺在床上,用书本敲自己的脑袋。 他怎么能偷偷看王右渠的文章呢,万一被他发现,两人闹矛盾就不好了。 王右渠可是他最好的朋友,也是最好的老师。 连世新抹了把脸。 他决定绝口不提这件事。 反正, 他再也不会看王右渠的文章了。 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王右渠在做八股之余,继续重写他那本破碎的文集。 短时间内作出大量的新文章,难度太大了,还是修补旧文章送给清疏斋,比较快。 不过他也很有轻重,先顾着科考,有多余的精力才会去修补文集。 日子悠然而过。 王右渠与连世新已多日不出门。 但连世新在七月底的时候,接到了一封信,元若娴的贴身丫鬟香雪派人送来的。 信上说,昌平侯府想休了她,她不愿意,昌平侯府便软禁了她。 连世新见信急得不行,直接去元府找霍氏。 霍氏一听说连世新来了,又喜又怕,她怕叫元永业知道,她日后没有好果子吃。 霍氏连忙叫香月去把连世新引到别处,她则换了一身不起眼的衣服,带上一顶帷帽,出了街角就戴上,悄悄在茶楼里会了连世新。 连世新一见霍氏,就问元若娴的情况。 霍氏悉知元若娴的事情,她无可奈何地说:“你妹妹说的都是真的,但是元家哪里容得魏家随便处置元家的姑娘,只要你妹子一天姓元,我们元家一天不点头,昌平侯府就一日不敢动她。” 连世新稍稍放心下去,又道:“可这样僵持下去,终究不是法子,妹妹的大好年华,总不能这样葬送了……” 霍氏叹气道:“我又何尝不知道,但你妹妹虽然姓‘元’,到底是姓‘连’的,与你才是一气儿同根的兄妹。除了你,她压根没有别的依仗。若你能考取功名,做你妹妹的靠山,昌平侯府也不敢轻举妄动。” 连世新一脸坚毅道:“娘,我会的。我会的,我一定会考上的。” 霍氏这才想起来问道:“你怎么知道你妹妹的事?” 她怕耽误连世新考试,都没敢这时候告诉他。 连世新说:“妹妹在侯府过得不好,给我送信了,让我想法子给您传话,让您去看一看她。娘,您怎么能不管妹妹?您哪怕去看一看她,魏家的人总不敢当着您的面磋磨妹妹!” 霍氏有苦难言。 她没去吗? 她去了。 就因为去的太频繁,林氏与她女儿魏静,从起初的客客气气,已经衍变成冷言冷语相待,时不时还要请三五个客人到家里,冷嘲热讽:“天底下也没见过哪个当亲娘的,三五天儿就往女婿家跑一趟,要不舍得女儿出嫁,带回去不就得了。犯的着天天上女婿家门逞威风么!” 魏家人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霍氏自打入了元家,除了挨了元永业那一巴掌,什么时候受过这种气? 便是那一巴掌……其实她自己也很心虚。 可昌平侯府的做派,真真儿是把她脸皮子都踩没了。 霍氏两手一拍,叫苦不迭:“你说这样子,我还怎么好意思去昌平侯府。你元叔……他,他也不大乐意我去,我自己顶头也有个婆母盯着我,娘也要过日子的呀!” 所以元若娴再送信来,她除了塞点钱过去,再劝元若娴熬到秋闱之后,别无办法。 连世新挠了挠头,内宅之事,他也是无可奈何。 他只能干巴巴地说:“那您让妹妹耐心等等,等我秋闱之后,一定给她撑腰。” 霍氏含泪点头。 女儿高嫁,却过得猪狗不如。 她如今就这么一个指望了。 霍氏出来的匆忙,什么也没带,就把自己头上的簪子和手镯,全部取下来给了连世新,嘱咐他说:“儿啊,吃穿上不要亏待自己,秋闱一考就是九天,千万要注意保暖,若病倒了,就前功尽弃了。” 连世新连连点头,说:“我知道,我知道的。” 霍氏坐不住了,她起身道:“家里现在正忙,我也不好出来太久,引人注目。你先去回去,等你考试那日,娘偷偷过去送你。” 连世新点点头说好。 霍氏又道:“日后若无急事,你还是不要来元家了。要是被你元叔知道,娘没有好日子过的。还有娘给你银钱的事情,你千万不要同人说。” 连世新脸色一僵,垂着头应了。 霍氏心里也万分难受,她觉得自己太愧对儿子了,但她也只能做到份上了。 走的时候,她拿帕子捂住了流泪的眼睛。 连世新心情低落地回到家,正好见王右渠不在家,他便背靠屋檐一点点滑下去,坐在了地上。 他知道自己已经比别人幸运了许多,他花着素未谋面的“元叔”的钱,他读着书,一路进了京,离登天已经只有几步之遥。 连世新抬头望着天,他迷茫地想:我好想登天,好想登天,哪怕付出沉重的代价。 连世新等了一刻钟,都不见王右渠回来。 他记起当初租赁房屋的时候,房东给了他两套钥匙,王右渠的屋子还有一把钥匙,正留在他手里。 连世新打开了王右渠的屋门,找到了那本文集。 他就坐在王右渠的书桌前,一篇一篇地读过去,他不慌不忙地读。 他心里想着,如果王右渠恰好回来了,就抓他去见官好了。 如果王右渠没有回来,那说明……是老天让他看的。 连世新觉得自己运气不错,王右渠整整半天都没有回来。 王右渠去见邓掌柜了。 他在秋闱之前,将文集整理了出来,送给邓掌柜。 邓掌柜责怪道:“不是让你不要在这件事上花时间的吗!你这小秀才怎么不听劝?” 他越说越急眼:“像你这样的考生我见多了,仗着有几分本事,便轻视秋闱,我同你说,你要考不中,这些我都给你撕烂了!” 王右渠淡笑道:“您放心,真的只是闲暇之余整理出来的。您看,其实也没有几篇。” 送都送来了,邓掌柜没有拒收的道理,就说:“你若再送来,我轰你出去!” 王右渠作揖道:“您放心,再也分不出心思整理了。” 邓掌柜道:“你可急着回去?” 王右渠本来是要赶回去的。 邓掌柜却又说:“你若不急,稍等一刻,我们东家今日要来查账,该结给你的银子,还是要给你,等我们东家来了拿主意。可好?” 王右渠犹豫了一下,轻声道:“好。” 邓掌柜把王右渠请到里面去等。 元若枝来的时候,王右渠在后院喝茶。 王右渠先闻香味,后见其人。 他气定神闲起身,目不斜视,冲元若枝作揖:“问姑娘安。” 元若枝戴着帷帽,笑道:“王秀才手伤可好些了?” 王右渠道:“多谢挂念,小伤不足挂齿,已经痊愈了。” 元若枝请王右渠坐,她当着王右渠的面,翻开他的文章。 王右渠端正坐着,脊骨笔挺。 元若枝看了几篇,目光在其中一篇上定格了。 文章的质量还属上乘,唯一的问题是……这里面有一篇文章,竟然就是今年秋闱考题。 按天书所说,连世新正是抄了这里面的文章,考中了举人。 元若枝问道:“秀才这些文章,应该是没公开过的,若我卖出去了,旁人在科考的时候,抄你的文章,怎么办?” 王右渠淡笑道:“姑娘放心,考生能押中题目的机会很小。” 元若枝心说,可别不信邪,你正好三场考试全压中了! 王右渠见她沉默,便道:“等下月的《文府》刊印好能售卖的时候,秋闱都结束了。没几个人能看到的。” 他说的对,新《文府》卖出去的时候,考试结果都快出来了。 元若枝也就不再劝说了。 她让玉璧拿一袋铜钱给他,说:“还是按照之前的价格给秀才算银子,可好?” 王右渠不接,他说:“是我送……送给清疏斋的。请姑娘一定要受,只当是寥报您救命之恩。” 元若枝笑道:“那好,我便受了。” 王右渠也抿了个笑,他似乎不常与姑娘家说话,笑起来的时候很克制,脸颊带红。 王右渠同元若枝告了辞。 邓掌柜从前面过来,问元若枝:“这些文章可还要卖给书商?” 元若枝点头:“要的。” 王右渠都不怕公开,她怕什么。 虽然这一世帮着王右渠避开了灾祸,可万一连世新动了小人心思,公开文章,反而是一件大好事。 元若枝临走前吩咐邓掌柜:“王秀才没收银子,那些银子您置办些护膝之类的东西给他送去吧。” 邓掌柜惜才,笑道:“好嘞。” 元若枝回去之后,便一直在等待秋闱的到来。 今年的秋闱定在八月初三,连考九天,稍休息几日,便是中秋节。 八月初,元家已经开始替家里备考的哥儿准备好了东西。 天气转凉,元若枝叫下人们多备了些暖手暖脚的套子和护膝。 元若灵一颗心里惦记两个人,这几日在人语堂做针线活的时候,频频扎手。 元若枝见了,索性从她手里把东西抢过来丢进笸箩里,说:“……心神不宁就不要做了,想送东西,心意到就是了。” 元若灵顿时泄气了,蔫儿巴巴地坐在墙根,望着窗外的乌云,掰着手指头说:“后天就要考试了,我怎么比亲自上考场还要紧张。” 元若枝心说,薛江意也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他这个年纪中举的人委实不多,指不定就要下次科举,下下次科举…… 三年复三年,三年何其多。 能不紧张吗。 眼看着中秋也要到了,尤氏小病了一场,元若枝还要帮忙料理中秋的事宜,分身乏术,她听说霍氏偷偷出去见了人,也无暇理会。 玉璧胆子大,她说:“没准儿失去见奸夫了。” 玉勾佯装要打她的嘴,道:“三夫人只是狭隘小气,又不傻,她现在也没有几分姿色了,再找个……男人,能找到比咱们三老爷好的吗?” 玉璧道:“那偷偷摸摸是去见谁的?难道是昌平侯夫人不成?” 玉勾说:“……三夫人还有个儿子,这个时间点上,自然是去见儿子的。” 玉璧心情一下子不好了,她愤愤道:“那三夫人的儿子,岂不是还挺有出息的?竟然够资格参加乡试!” 玉勾说:“算算昌平侯夫人的年纪,她哥哥应该比她大不了几岁,应当是很出息的。” 元若枝听到两个丫鬟在廊下叨叨,也分了心思去想连世新的事情。 寒窗苦读这么多年,年纪轻轻就过府试,才学自然是有些的。 但他有没有能力去驾驭才学,还两说。 就像真州秀才在洪福楼与王右渠起冲突的事情。 连世新虽是好心,却办了蠢事。 若无他在中间一句一句顶过去,真州秀才未必会与王右渠针锋相对。 还有王右渠父亲的事情,若无人激怒真州秀才们,他们刚入京城,多的是事情分他们的心,他们未必有功夫到处去散播王右渠的私事。 元若枝以为,光有才无智,不是真才。 新的《文府》正在刊印。 等秋闱结果出来,若这一世,连世新的文章还与王右渠的文章雷同,那就有意思了…… . 秋闱开场。 那天一大早,元若枝就和元若灵一起起床,梳洗好了去给哥哥们送考。 考试的那日,贡院们口考生云集,乌压压一片,像团了一层黑云。 元若枝同元若灵两人手挽着手,站在马车边,同元若柏一起等贡院开门。 天色尚且黑着,入秋之后寒气深重。 元若柏冷得直搓手。 元若灵也直搓手。 元若枝笑道:“有这么冷吗?” 元若柏跺跺脚,道:“枝姐儿,我、我紧张呀,这可是我第一次参加秋闱!” 元若灵声音都在发颤:“他怎么还没来……不会路上出什么意外了吧?” 薛江意从国子监出发的,与他们不同路,现在还没到。 人声鼎沸中,元若枝温声安抚元若灵:“人太多,可能找不着咱们了。” 元若灵焦急地摇了摇头,抱着元若枝说:“我同他约好了在这里等的。” 元若柏紧绷的大脑终于察觉出一丝不妥,他问元若灵:“你怎么光担心薛江意,不担心你亲哥哥?” 元若灵说:“我、我怎么不担心,我都担心!可大哥你这不是好好的吗,薛哥哥与我们也认识几个月了,十年寒窗苦读不易,我就是着急嘛!” 元若柏心里担心考试的事情,也没有功夫多掰扯,也跟着皱起了眉头:“……他怎么还不来。堵车了?” 天光渐亮。 薛江意人还没来,元若灵坐在马车上,都快急哭了。 元若枝低声说:“别着急,一会儿还不来,我就让人去找他。” 元若灵还是着急,人头攒动,这里堵得水泄不通,上哪儿找人去! 薛江意终于来了。 因为怕迟到,他跑着来的。 来的时候扶着马车直喘气。 元若灵头一次见薛江意这般不端正的模样,反而破涕为笑。 她撩起车帘子,掩面笑道:“你跑什么呀,后面有鬼追你不成?” 薛江意抬头深深地瞧了元若灵一眼,低声问道:“你眼睛怎么红了?” 元若灵连忙放下帘子,蛮横道:“揉的呗。” 薛江意忽低低地笑出声,隔着车帘子问她:“若灵,你为我掉眼泪了?” 元若灵意外地没说话。 她不想承认,可又不想否认。 她既想薛江意知道她对他的关心,可她又怕他知道的太多会轻贱她的心意。 元若灵缄默时分,薛江意的声音低沉又温柔:“若灵,我都知道的。” 元若灵鼻子一下子就酸了,她低声啜泣道:“你知道什么呀!” 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不知道我彻夜难眠!你不知道我做针线活扎了手!你不知道我提心吊胆,就差将一颗心掏出来给你瞧! 薛江意只是恳切地重复了一遍:“若灵,我知道的。因为……我也一样。” 元若灵心里一下子又甜了起来。 这就是话本子里写的心意相通。 元若柏还在与同窗们说话。 薛江意也不好在元家马车附近多待,就同元若灵说:“我要走了,考完了再见。” 元若灵挑开帘子,依依不舍地看着薛江意。 两人久久地对视着。 元若灵抿了抿嘴角,脸上尽显少女的娇羞,她用极低的声音说:“薛江意……江意哥哥,你要是考中了,我就……” 她的手搭在车窗边,余下的话怎么都不好意思说出口了。 薛江意替她把剩下的话说了:“就让我握一握你的手,好吗?” 元若灵愣愣看过去,其实她想的比牵手还要胆大一点的。 “好。” 更胆大的,留在春闱好了。 薛江意最后说:“你做的护膝,我都穿戴着了。天气寒凉,你也多注意身子。我走了。” 元若灵泪眼朦胧,为情郎忧心的沉重心情,实在难以消除。 元若枝见两人说完话,便带着丫鬟,往马车这边走。 可巧路上他碰到了王右渠与连世新。 纵使元若枝戴着帷帽,王右渠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他冲着元若枝作了个揖,道:“问姑娘安。” 元若枝的声音里也有欣喜:“王秀才,好巧。” 连世新痴痴地看着元若枝,掌心都在冒汗。 王右渠顾着元若枝的名节,也没敢跟她多说话,道过别之后,就同连世新一起走了。 连世新扯着王右渠的袖子问:“这、这位好像就是那日在洪福楼遇到的小娘子,我认得她的身段……” 王右渠眼含警告地看着连世新。 连世新心头发憷,王右渠从未用这样冷厉的眼神看过他,仿佛他抢了他心爱的东西一般。 连世新打自己的嘴,赔笑说:“我口没遮掩,只是觉得着小娘子眼熟。” 王右渠沉默着继续向前走,准备排队入场,等待全身检查。 一声锣响。 考生们排队入场。 贡院门口的人像潮水退去一般,渐渐减少。 元若枝,正准备坐马车回家,一辆轿子从她身边经过,在她身边停下。 聂延璋撩起轿帘儿,敛眸打量过去。 元若枝看到聂延璋有些惊讶,她下意识想行礼,聂延璋微抬手,阻止了她,还冲她招了招手。 想必聂延璋不便露面。 元若枝也不好行礼惊动四周,便靠近过去,小声问道:“殿下怎么在这里?” 说话间,她打量了一下聂延璋,他的脸色苍白得厉害,双颊似乎也瘦了些许。 聂延璋嗓音慵懒地说:“孤来做考官。” 元若枝并不意外,太子做考官,再正常不过,只不过聂延璋一直在禁足,她都忘了日子,便没想到这一头。 聂延璋从轿帘往里,往低处看了一眼,问道:“你手上的是什么?” 元若枝抬起空空如也的手,她手上什么都没有啊! 下一刻,手就被聂延璋攥住了。 “……” 他居然给她下套。 聂延璋轻轻摩挲着元若枝柔软的手,声音阴沉之中带着点缠绵悱恻的意味:“枝枝,你好没良心,把孤都忘了。孤快病死了你知不知道。” 元若枝:“……” 她知道,但…… “殿下,您先把手松开。” “凭什么呢?” “……”元若枝说:“就凭这只手是臣女的。” “噢,现在是孤的了。” 元若枝:“……” 接着,聂延璋做了一件更令元若枝不可思议的事。 他竟然咬她! 聂延璋把元若枝的手拽进轿子里,顺着她大拇指,一路轻轻咬到她的小拇指。 在她每一根手指头的指腹上,都留下了浅浅的牙印。 疼当然是不疼的,但痒得厉害,连心里都是痒的。 元若枝帷帽下的脸早就红透了。 光天化日…… 其实天还没亮,但是来来往往这么多人,纵使有宽袖遮住,她也觉得羞耻。 元若枝真想一脚踹过去,但聂延璋便不是太子,也是今日秋闱的考官。 她拽回自己手的时候,指腹碰到了聂延璋的嘴唇,她惊慌下忍不住道:“您……不许舔!” 聂延璋顿了一下,才道:“差点忘了。” 元若枝:“……” 元若枝恼极了,不顾身份地斥骂他:“殿下,您是狗吗!” 聂延璋没脸没皮地说:“你说是就是咯。” 疯子! 和疯子是没有道理可讲的。 元若枝在聂延璋手上狠狠地掐了一把,聂延璋才一点点松开了她。 元若枝用帕子不停地擦手,气咻咻地回到元家马车。 聂延璋挑起帘子,笑望过去,非常随意地舔了一下唇,似乎在回味。 元若枝上了马车,吩咐车夫:“回家!” 元若灵问道:“枝姐姐,你怎么了?谁惹你生气了?” 元若枝拉着脸说:“我生气了吗?我没生气。” 元若灵眨着眼,明明就有。 堂姐素来脾气好,谁能把她惹生气了。 有几分本事。 第40章 连世新的好日子,到头了…… 秋闱考试开始。 许多考生还是第一次参加这样重大的考试, 初初提笔的时候,手腕都在发抖。 天气寒凉,有考生生了病, 在考场内咳嗽不止。 第一场考试, 连世新从早上写到晚上,冷的身子一直发抖。 直到第三场考试,他看到其中试策考题的时候,全身热血沸腾。 ——竟然被王右渠押对了题目! 他偷偷看过的那本文集上,竟然有一道试策题, 与秋闱考试题目,一模一样。 而文集内,王右渠也做出了详细的对答, 工工整整的一篇八百字八股文,纯雅通畅, 朴实自然,放在任何一位考官的眼里,都将是独一无二的佳作。 连世新捏着笔,浑身都在颤抖。 他这次不是冷, 而是亢奋,挣扎。 他闭上眼努力去思考, 却半点没有破题的头绪, 周围的考生下笔如有神。 也是……能进秋闱考场的, 又哪里会是泛泛之辈。 若答得太过平庸,这一遭算是白来了,他寒窗苦读十年的功夫,算是白费了。 迷茫中,连世新脑子里闪过许多纷杂的念头。 母亲与妹妹的处境, 日渐艰难,科举三年才开一次,下一个三年,他还有钱进京赶考吗? 如果接下来的三年里,没有学费,没有路费,他不过一介秀才,将永远困在真州,情况好的话,就在真州做个教书先生,若情形不好,学生都收不到几个,又变成他父亲那个样子,堂堂秀才,连自己的妻子都留不住,沦落成一个酒鬼。 连世新开始觉得冷。 他太害怕,也太不想走上那条绝路。 还有一丝微不足道的念头,也从连世新脑海里闪过。 挚友王右渠素来考得不如他,可这一次王右渠却正常进了考场,既没生病,也没有遇到意外。 他起初是替王右渠开心的——在没有看到这道考题之前,他是真的为王右渠欢喜不已。 这场考试过后,大家会怎么看待他和王右渠? ——你连世新终究是不如王右渠啊! 连世新痛苦地挠着头皮,却想不出一个两全之策。 直到眼泪弄湿了考卷,他才有些惊慌失措。 便是他的皮破了,考卷都不能有点半点破损! 连世新连忙擦干净眼泪,提起笔作答。 他骗不了自己,他从来都是,想要在科举中脱颖而出。 从认识王右渠的时候,他便打了这个念头。 谁让造化弄人,出现这样的巧合。 他便没有办法再欺骗自己,他要功名,他要利禄,他要地位。 反正……反正……王右渠的名声已经那样差了,即便做官,官途也不一定顺,这个官,不如他来当。 他比王右渠清白。 连世新颤抖着落笔。 开始的几行字,写的有些别扭,写着写着,他渐入佳境,不再想谁才是这篇文章真正的主人。 文集里的好文章,连世新已经背得滚瓜烂熟。 可能是文章太好,也可能是……他有意记住的吧。 事到如今,他已经分不清原因。 但分不分清,已经不重要了。 秋闱在锣声中落幕。 考生们从考场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八月初十了。 来的时候天是黑的,许多人出来的时候,天也是黑的。 只不过来时与去时,心情相隔了十万八千里。 经历一场大考,总归是好事。 贡院外有许多哭声,也有许多笑声。 还有许多没有家人陪同的考生,像迷路的幼兽,到处找自己的同窗取暖。 连世新一出来,放眼望去,考生们三五成群地站着,他在人群之中,费尽力气找到了真州考生。 到底是一个地方来的,便是从前有很深的隔阂,在一场“浩劫”结束后,大家也暂时“休战”了。 张秀才暂且不计前嫌地激动追问连世新:“连兄,你考得如何?试策答得可好?” 连世新很谦虚地笑,说:“还成还成,都写完了。”他欲言又止,到底还是忍不住炫耀了一句:“运气不错。” 真州考生们连连问道:“怎么运气不错?押对题目了?” 连世新点了点头。 真州考生们惊呼一声,各个凑到他跟前,铆足劲儿又打听他怎么答的题。 连世新背诵了几句,还很大方地说:“明儿我请大家吃酒,我把文章默出来给你看一看。” 真州秀才们纷纷道:“还等什么明天啊!今晚就去!” 连世新推辞不过,说:“那好,我回去放放东西。” 张秀才冷哼道:“你可别是回去把王右渠叫过来,大好日子,别寻晦气!” 连世新却冷静地道:“我不叫他,他有他的事。” 张秀才笑开了花,说:“不叫就对了,他那人最扫兴不过!” 大家约好了时间,各自回去放东西。 连世新放完东西就去了约定的酒楼。 王右渠独自回来的,他看到院子里堆放着连世新来不及放进屋的东西,沉默着自己回了屋子,洗漱休息。 连世新回家的时候,已是夜半三更了。 他喝得醉醺醺的。 王右渠出来接他。 连世新顶着一张通红的醉脸,勾着王右渠肩膀说:“张春生那个狗东西,灌我酒,右渠,我喝、喝回去了!他比我图吐的厉害!他要再给你脸子看,我还、还跟他喝!” 王右渠把人送回屋里,扶到床上才回屋休息。 如果秋闱考中了,他们今年还要在京城过冬,准备来年的春闱。 明天他打算去提前置办过冬的东西,早买便宜,赶着正时候再买,就贵了。 连世新躺在床上,迷迷糊糊起身抄起一柄铜镜,在月色下照了照。 八月初十的月亮不够圆,但还挺亮的,他将自己的脸看得很明白,那是一张极陌生的脸,似乎不属于他,却分明就是他的脸。 中秋临近。 今年秋闱刚过,最热闹的话题就是考试取中的名单。 大街小巷,走到哪里都能听到和秋闱有关的消息。 其中有一则消息与说,连世新必中举人。 连世新在科考场上写的文章,也透漏了一些出去。 元若枝有意着邓掌柜收集消息,邓掌柜将流露出来的八股文片段,抄录好了送到了元家。 元若枝看完之后冷冷发笑。 可不正是与王右渠送给她的文集里的文章,一模一样么,除了略改几个“之乎者也”的字眼,原文几乎一动不动。 这一世,王右渠没有丢文集,他可是正常参加了科举考试!连世新怎么会还是与王右渠文章雷同呢? 元若枝让邓掌柜去联系书商,尽快将本月的《文府》刊印出来,最好赶在秋闱放榜之前。 八月十五中秋节。 元家全家齐聚,庆中秋。 元老夫人让人置办了许多焰火回来,晚上在元家前院放烟花,阖府上下的人都聚集在前院,抬头凝视夜空中绚烂的花火。 元若灵双手合十,对着迸发的流光许愿:“保佑我的意哥哥一定取中。” 元若枝问道:“……后天你就十四岁了吧?” 元若灵笑说:“是的呀,枝姐姐你也马上十五了,你的亲事什么时候定呀?” 元若枝说:“快了吧!我父亲忙过了中秋,肯定要为我费工夫了。”她的脸色淡淡的,似乎并不起兴趣。 元若灵悄声问道:“枝姐姐,你想嫁什么样的人?” 元若枝随口答了之前的想法,无非是让自己顺心如意的,可靠的,稳重的。 元若灵“噗嗤”一声笑了,趴在元若枝肩头说:“我没遇到意哥哥之前,我也是这么想的,遇到他之后,什么都不作数啦!我之前还以为自己想要个温柔的郎君,其实意哥哥也没有多温柔,但是我就喜欢他。” 元若枝笑看着天上的火树银花。 真的很美,就像琉璃彩云一样。 中秋之后,礼部完成了弥封、誊录、对读等程序,所有考生的试卷,现都交到了主考官与同考官的手里。 考官们从试卷出题之前,就全部被严加看管在礼部,在出成绩前,不得离开半步。 聂延璋例外,他监督考卷评阅,所以只在评阅的那段日子里,才待在礼部。 浩大的海选过后,考官们从浩瀚文海里找出了明珠。 能入选的文章,一定都是上乘之作无疑。 但……试策考卷里,竟然两篇文章大段雷同! 考官们先集合着私下商议此事。 有人猜测道:“仅仅只是有两人考卷雷同,且这两人并不在一个考场,绝不是考试中间作弊,事情肯定是考试之前发生的。” 科举抄检之严,连一个字都带不进来,作弊太难了,雷同的考卷里,一定有巧合的成分。 历年来,考生押对题目,侥幸取中的情况,屡见不鲜,县试府试之中尤其多,只不过秋闱之中少见,倒也不是没有。 资历稍年轻的考官问道:“那……是都取,还是都不取?” 一位考官年纪比较大,抒发了自己的看法:“这两篇,本都是诸位同僚建议取为魁首的,若此两人经义、‘四书’义与试论都答得一样好,难道今年京城出两个解元吗?” “呵呵,那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了!” 谁也不可能真的让这样的情况发生。 连主考官也拿不定主意。 此事可大可小。 他道:“奏禀太子吧!” 聂延璋在礼部衙署里浏览了两篇考卷,他讥笑道:“雷同的部分,足有三百字,诸位莫不是以为,这是巧合?” 考官们连连拜道:“太子息怒。” 聂延璋起身,驾驭一身龙威,严厉地道:“严查。抄袭者,革为庶民,永不录用。” 事情传到建兴帝耳中,他想起聂延璋也是考官,便让他着手去查。 到底挂着太子的名头,该聂延璋做的事,他不会束缚聂延璋。 聂延璋查案的法子,与旁人不同。 完全不怕事儿大。 元若枝听说聂延璋在查秋闱抄袭案,就知道连世新的好日子,到头了。 第41章 堂审。 秋闱抄袭案, 还没开始查,已经闹得沸沸扬扬。 不过具体情况,谁也不知。 众人只知道, 解元出来了。 虽还没放榜, 但解元文章其中的一段,足三百字,已经流传了出来。 仅是那一段,已足够让人信服,作此八股文者, 取解元名副其实。 真州秀才们拿到那段“解元文章”的时候,全部都沸腾了。 不正是连世新同他们一起喝酒时,默写的文章段落吗。 今年京城的秋闱解元, 是连世新! “连兄,你中解元了!你中解元了!” 真州秀才们团结在一起, 跑去给连世新报喜。 连世新很茫然,他看了看日子,道:“不是还没到放榜的日子吗?” 真州秀才们把“解元文章”拿给他看,扯着嗓子问道:“你看看, 这是不是你的文章!” 连世新看了一眼,那一段正是他答卷上的内容。 他、他中了? 中解元了? 真州秀才们围着他说:“这就是今年解元的文章!你中解元了!” 当事情真正发生的时候, 连世新脑子有点乱, 却本能地极度欣喜。 他呆呆地问问:“我、我中了解元?我中了解元?” “是啊, 你中了!” 连世新觉得奇怪,王右渠如果试策一题,也写了这篇文章,那……王右渠也中了解元? 不,不可能有两个解元。 解元一定是他。 “连兄, 这次还得你请喝酒!” “对!请咱们喝酒!” “日后做了官,可别忘了提拔我们,大家可都是一个地方出来的。” 连世新叫他们拥着去了酒楼,这次他们挑了个更“文雅”的酒楼,三层全是文人才子。 但此刻,哪一个才子也没有“解元”的名声大。 好几桌读书人听说新科解元在此,纷纷过来结交,还有大方的人,直接将他们这一桌饭钱都给结了。 连世新被所有人吹捧着,拥护着,他努力地保持着谦虚的态度,却忍不住笑意说:“眼下还未放榜,现在就谈解元,为时尚早。” 张春生揽着连世新肩膀道:“连兄,你这就太谦虚了。在这篇解元文章流传出来之前,你就把你做的文章默写给我们瞧了,一模一样,一字不差。”他又问身边的真州秀才们:“你们说是不是?” 真州秀才们连连称是,还十分笃定地道:“那日我也拜读过,我能证明这绝对是连兄的文章,错不了!” “连兄,这解元你取定了!” “连兄,要是你这样的文章都不能取中解元,天下何人堪当解元?” “就是就是。” 十年寒窗无人问,一朝中举天下知。 连世新双脚如同踩了棉花一样,他过了快乐飘乎的一夜。 荀礼胡同。 王右渠从外面回来,手里拿着所谓的“解元文章”读了几遍。 无疑,这分明是他的文章,但现在……大街小巷,都在传这篇文章是连世新作的。 他不是傻子,也不习惯自欺欺人,连世新做了什么,不言而喻。 王右渠收拾了自己的东西,搬出了屋子。 但租赁屋子该给的钱,他一分没少地留下了。 他找了个新住处,离清疏斋很近,等布置好了新住所,他便去清疏斋找邓掌柜买新的《文府》。 解元的事情现在街头巷尾,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邓掌柜也一肚子疑问呢,他找来新的《文府》给王右渠,欲言又止。 王右渠收了《文府》,翻开第一页,便是“明月”的文章,与“解元连世新”的文章,一字不差。 邓掌柜叹了口气道:“这到底怎么回事?今早已经好几个人过来问我,‘明月’是不是就是连世新。这、这可明明是你的文章啊!王秀才你的文章,怎么变成别人了?” 王右渠脸色淡淡的,不急不恼地说:“放榜那日,自有分晓。” 他又告诉邓掌柜,自己搬了家。 邓掌柜记下了王右渠的新住址,终于有点儿喜色地说:“如今好了,秀才住得这样近,日后也好常来往。” 王右渠淡笑道:“一定。” 邓掌柜送走了王右渠,便将消息及时传给了元若枝。 元若枝在府里捧着新《文府》阅读,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聂延璋设下天坑,这是想要连世新身败名裂啊。 算算日子,放榜那日就是她及笄之日。 倒是个不错的及笄礼物。 元若灵兴高采烈来找元若枝,同她说:“我与意哥哥通过消息了,他说这一次把握很大。” 元若枝也替元若灵开心,她说:“国子监能中举的没有几个人,大伯父是国子监祭酒,肯定会对薛郎君另眼相待,我看你们的亲事能成。” 元若灵也没想到这头上,一听元若枝这样说,顿觉十分有道理,心里已经悄悄安排上,央求大哥将薛江意引荐到她父亲跟前去。 姐妹两人正说着话。 玉璧急急忙忙跑进来,十分焦急地说:“昌平侯夫人回来了!” 元若枝道:“她回来就回来了。” 元若娴被禁足了许久,估摸着这会儿是解禁了,着急忙慌往娘家跑了。 玉璧急的不是这个,她急的是:“姑娘,听说她嫡亲的兄长中了解元,她这是回来耀武扬威来了!” 元若灵差点惊掉下巴,元若娴有个亲生哥哥她知道,但元若娴亲哥哥能中解元? 不会这样厉害吧?! 元若枝微扬唇角。 元若娴真是沉不住气,还没放榜,这就急着广而告之了? 那到时候丢人的就不是连世新一个人了。 . 元若娴一拿到连世新的文章,就向林氏讨了自由——解元妹妹的身份就是比元家女儿的身份好说话。 她几乎是捧着连世新的文章来找霍氏,如同捧着圣旨那般神圣。 霍氏识字,略作得几首小诗。 但她不喜欢读文赋,这回却也是读了又读,三番五次问道:“这是你哥哥的文章?” 元若娴泣涕涟涟:“是的!现在京城里已经传遍了,就是哥哥的文章,后日就要放榜,哥哥就是解元了。” 霍氏泪如雨下,她当场跪下向天地叩首,喜不自禁:“老天爷啊,我终于熬出头了啊!” 女儿高嫁,儿子中了解元,而科考一般默认解元直取进士,也就是说,他儿子已经是进士了,只等明年殿试结束,便能由皇帝亲授予至少从六品的官职。 比元永业现在的官职还要高。 她这辈子算是圆满了。 这厢母女二人还没高兴多久,温妈妈过来请她们过去。 霍氏有些意外,老夫人现在请她过去干什么? 霍氏道:“难道连老夫人都知道你哥哥高中了解元?” 元若娴说:“肯定是的,大伯父乃是国子监祭酒,解元的消息,他肯定比谁都先得到,一定是他告诉了老夫人。娘,您快洗把脸,咱们一同去老夫人那儿吧!该您扬眉吐气的时候了!” 霍氏洗了脸去了老夫人院子里。 元若枝和元若灵也去了。 魏锋程来了,元老夫人特地叫了元若枝过来,旁听魏家休妻的事情,元若灵是意外被元若枝带过来的。 不过元若枝她们两人去了之后,是躲在厅后面的,并未同霍氏她们一起露面。 元若娴前脚刚来元家,魏锋程后脚得了消息,就到了元家。 再没有比现在更好的休妻机会了,在元家一气儿把事情说清楚,什么赔罪的代价他都认了。 总之以后他不想再看到元若娴进昌平侯府的家门。 要进,只能是元若枝光明正大地走进去。 元若枝与元若灵两人,坐在绣墩儿上,悄悄地从屏风后面窥探厅内的情形。 元老夫人坐在最上座。 元永业、元永平,还有二老爷元永固今日恰好在家,也一同来了。 内宅女眷里,尤氏等几位在家中说得上话的妇人,全部与老爷们对坐着。 魏锋程与元若娴夫妻两人,坐在最末端。 从前魏锋程来的时候,都是与大老爷平起平坐,今日是元老夫人特地安排的座位。没脸的人干没脸的事,那便也不怪她不给人脸。 魏锋程知道自己这件事做的荒唐,倒是恭恭敬敬一点脸色没敢摆出来。 气氛僵凝得不是一点儿半点儿。 魏锋程硬着头皮先开了口:“老夫人,大伯父,岳父……” 他自认晚辈的身份,一一向长辈行礼。 规矩拿得不错。 可惜没有人买账。 连元永业都黑着脸。 元若娴与霍氏凉透了心,但更多的是愤恨和不甘。 魏锋程倒是坦然:“老夫人,我想……与元若娴和离,另娶枝姑娘。不论付出什么代价,晚辈听从长辈发落。” 他知道自己无耻,但这辈子也就这一次了。 霍氏想要发作,叫元若娴给扯住了,她煞白着脸,示意霍氏等元老夫人先说话。 打仗都是先锋先冲,做将军的还要再等等。 元老夫人冷哼一声,接着耐心地捻起佛珠来。 直到魏锋程都觉得难堪得头皮发麻,元若娴轻声啜泣着,她老人家才开口:“侯爷想好了?” 魏锋程道:“想好了。” 元老夫人叹了口气准备拿主意。 元若娴与霍氏的嗓子眼儿都吊起来了,老夫人这是什么消极态度? 难道她不准备替她们母女撑腰了吗? 母女二人不由得心痛地想,不是亲生的就不是亲生的,元老夫人全然为着元若枝谋后路呢! 然后就听到元老夫人声音老迈平稳地说:“强扭的瓜不甜,既然侯爷已经决定……” 元若娴与霍氏两人,眼前一黑。 元老夫人这是真不打算管她们了,甚至连替元若娴挽回婚姻的话都没有一句! 元若娴掐了霍氏一把,怂恿霍氏出战。 霍氏也是被逼到了不得已的地步,这件事不是她出头,就是元若娴出头。 总有一个人日后在夫家日子不好过,她是当娘的,当然是她来吃这份苦了。 “慢着!” 霍氏白着脸起身,同魏锋程道:“侯爷,我家娴姐儿无过错你就要与她和离,你这是白白糟践了她的名声和人生!” 魏锋程大大方方地道:“此事是我的过错。” 他并不太将霍氏放在眼里,同霍氏说话的语气也比同元老夫人说话时候强硬:“我本可以用三年无所出的理由,休了元若娴,但我不想做那起子小人。” 魏锋程似很有担当地道:“我愿一力承担所有后果,只希望平顺地了结这桩婚事,与元家仍修旧好。” 霍氏差点没被魏锋程给气背过去! 权贵眼里低等人就是畜生…… 明明是魏锋程做错了事,他却将自己包裹的有情有义,恨不得叫她们母女再谢他恩情才好。 元家人的脸色也很不好看。 他们倒不是为元若娴气愤。 说到底,还是魏锋程看不起元家,才敢为所欲为。 所以他们气的是魏锋程的蔑视。 元老夫人知道霍氏心里有怨气,抛开别的事不说,霍氏今天有理由对魏锋程发泄怒火。 她便一时没有阻止霍氏冲魏锋程发脾气,只静静地听着。 霍氏怒气冲天地问:“侯爷,你可要想清楚了。这事儿就是闹达天听,你也不占一个理字!” 魏锋程很有底气地睨过去:“你放心,这件事不会闹上朝廷。” 因为元家根本不会为了霍氏母女将这件事闹上朝廷。 霍氏一个人没能力奏请天听。 霍氏冷笑一声,怀揣着暴怒拿出了杀手锏:“我就不信侯爷手段通天,能够左右科举!我儿子乃是今科解元!有的是机会面见圣上!” 此言一出,满堂具静。 元永业一脸愕然看着霍氏,黑着脸问道:“你儿子?你同连家人还有往来?!” 霍氏目光闪躲,不安地绞着帕子。 如果不是逼急了,她也不愿承认自己与连家人的关系。 元永业脸色难看至极,只恨不得将霍氏的嘴撕烂。 元家几个在场的小辈,纷纷低下头,三叔这脑袋上真是绿油油的…… 今天的事情简直一团糟。 但元老夫人还是抓住了最要紧的地方,她问霍氏:“榜都没放出来,你从哪里知道你儿子中了解元?” 元永平出面解释了一下这件事,他作证:“解元的文章,的确是太子放出来的。后日放榜时,那篇文章的作者,就是解元。” 元老夫人皱起了眉头。 所有的人的目光,都挪到了魏锋程身上。 魏锋程显然没料到这样的变故,他一时间也沉默地握起了拳头。 这太棘手了。 霍氏悄悄地舒了一口气,带着胜利的笑意坐下。 有解元儿子撑腰的感觉,真好。 室内落针可闻之时,温妈妈进来禀道:“老夫人,昌平侯府老夫人来了。” 林氏火急火燎赶来,她一看厅内阵仗,就知道事情不妙,该说的话,魏锋程肯定已经都说了。 她便抱着一丝丝希望问魏锋程:“可签下和离书了?” 魏锋程艰难地开口道:“……还没有。” 林氏松了一大口气,她脸色很古怪地同元老夫人道:“老夫人见谅,我同侯爷说几句私话。” 元老夫人点头应允,林氏与魏锋程去了梢间说话。 林氏如临大敌地道:“元若娴的亲哥哥,中了解元!” 魏锋程沉着脸:“我知道。刚刚听霍氏说的。” 林氏一脸不甘地道:“我派人去核对过了,那的确是元若娴兄长连世新的文章。真州连世新!” 她忙不迭又劝道:“儿子,解元就是进士,今年有鹿鸣宴,明年春闱还有恩荣宴,他真要替自己妹妹出气,这件事你瞒不住的!” 魏锋程口吻滞涩:“……我知道。” 林氏唉声叹气。 怎么这么倒霉,他们侯府不过是想休一个小官之女,还是个继女,怎么这样难。 她往厅内张望了一下,事情闹成这个样子,魏家的脸连皮子都不剩了! 屏风后面。 元若枝与元若灵看了好大一通笑话,眼看事情要到尾声,也没什么看头,就悄悄溜走了。 元若灵性格稍直,说话不加思索,张口就痛斥昌平侯府和霍氏母女。 元若枝只是笑:“白去一趟,也不干我什么事。” 元若灵捂嘴笑:“不干咱们的事儿才好,看狗咬狗还不好吗?” 元若枝也觉得好,但更好笑的还在头面。 狗咬狗之后,还有龙碾蝼蚁。 秋闱放榜前日。 聂延璋着令五城兵马司拿人,名目说得明明白白:拿秋闱抄袭者,借刑部衙署审理。 连世新与王右渠两人,都被五城兵马司的人请去了刑部。 那日街道上的人堪比元宵节的时候。 连世新随同兵马司的人去刑部衙署的路上,同科考生们指指点点:“那不是今年的解元连世新吗?抄袭是怎么回事?” 有“知情者”在旁边解释:“看见另一个没有,叫王右渠,二人本是至交好友,文章雷同了。那王右渠的父亲就干过欺师灭祖的事情,这是承袭家风。明白了没有?” 真州秀才帮忙补充:“这个王右渠,每次考试成绩都不如连世新。连世新可是县试府试都考了第一,王右渠不过堪堪取中而已。谁抄谁的文章,一目了然。” 不知道的人恍然大悟:“懂了,王右渠抄袭了解元连世新的文章!该死该死!” 王右渠与连世新到了刑部衙署,外面围观的百姓如潮水一样涌入,其中最多的还是今科的考生。 有满腔热血的考生,手里早拿了鸡蛋和菜帮子,只等着结案了,当场砸王右渠的脸。 张春生等几个真州秀才早撸起袖子大声喊叫着:“我早说王右渠不是个好东西,连兄还不信我的,如今闹出这么大的事——也算一件好事,终于能撕破那张假正经的脸了!” 元家与昌平侯府,也都派了人过来打探消息。 连世新中不中解元,至关重要。 元若枝则只是派了邓掌柜过去,等着事了了,接王右渠回家。 刑部衙署。 刑部左侍郎卿侍郎为主审官,今年的考官与聂延璋只作旁听。 卿侍郎要做的事情很简单,走流程,看聂延璋脸色行事。 待涉事者押入堂内的时候,他简述案件起因,轻拍第一下惊堂木,让其二人各述缘由。 说起来也不是大案子,但是加上今年的考官,堂内坐了十几个官员,最末品也是四品以上,更遑论还有太子在帘后坐镇。 再加上两侧的衙役像门神一样站着,堂内气氛威严冷肃,没有一个人敢喘大气。 两人已有秀才功名,卿侍郎准其不跪。 连世新余光扫视左右,颤颤巍巍站着,声音也在发抖:“回禀侍郎,草民文章是自己所作,真州同科考生,皆可证明。” 卿侍郎看向了王右渠。 王右渠身形清瘦挺拔,他立在堂内像一棵松,淡然却又不失端肃,他语气平稳地道:“禀侍郎,草民文章实于去年七月作好,编入自己撰写的文集之中。 今年秋闱正好遇到一样的考题,略作修改,将旧文章誊于考卷。 试策文章每一个字都出于草民之手,未假他人。” 卿侍郎道:“传,人证,真州考生。” 张春生几人,被传了三人入堂。 第42章 审完|比如做他的太子妃…… 卿侍郎传真州考生入堂作证。 几个考生说, 他们都能证明那篇文章就是连世新作的。 卿侍郎便问:“你们每个人都读过了?” 张春生先答:“读过。” 其余几人也都信誓旦旦道:“我们都亲眼见过的。” 卿侍郎问:“何时见的?” 张春生几人陆陆续续说:“刚考完就读过了。” 卿侍郎眉头一皱,审视着底下的几个人,肃然道:“抄袭是在答题前, 或者答题时发生的事情, 你们事后才读过连世新的文章,这算什么证据?” 张春生几人面面相觑。 他们全部都先入为主文章是连世新作的,毫不思索地信任连世新,自然在这样简单的时间问题上犯了糊涂。 但他们与王右渠和连世新都相识多年了,谁不知道王右渠父亲的人品呢? 卿侍郎继续道:“也就是说, 王右渠你的文章本是去年七月作好的,连世新,你的文章是在……” 连世新突然道:“侍郎, 草民的文章也是科考之前作好的,就在秋闱前天。我、我与王右渠同租了一间院子, 每日一同读书,或许、或许他看过我的文章……” 新的说辞出来,堂内忽然静了。 卿侍郎问道:“连世新,你的文章也是科考之前作好的?” 连世新:“是的。” 卿侍郎:“你的意思是说, 王右渠抄袭你的文章?” 连世新:“可、可能。” 卿侍郎又问:“那你可有证据证明王右渠看过你的文章?” 连世新额头上直冒冷汗。 他抿动嘴唇,欲言又止。 他好像走错了一步, 但是已经错了, 就不得不一直错下去…… 卿侍郎拍了惊堂木, 道:“公堂之上,不得隐瞒,有话快说!” 连世新跪了下去,道:“有一天夜里,我吃完饭回来, 看到王右渠在我房中,我回房之后,发现、发现我写的那篇文章被翻动了。” 王右渠侧头冷冷地看了过去。 他以为连世新只是想抄他的文章,夺取功名。 实际上到了风口浪尖处,连世新可以闭着眼编出谎言,亲手将他推入万丈深渊。 卿侍郎皱眉问连世新道:“你为何不早说?” 连世新答:“我与王右渠,乃、乃几年挚友,草民想不到他会……我也不愿他被千夫所指……” 卿侍郎问道:“同住的可还有别人?” 连世新摇头:“屋主不常回来,只有我与王右渠住在那儿。” 张春生闻言,激动地说:“侍郎,王右渠的父亲就曾抄袭过他恩师的注疏!” 提起这件事,几个秀像鸡窝里躁动的公鸡,七嘴八舌说个不停。 卿侍郎脸色沉了沉,他绷着一张铁面道:“一案归一案,现在审的是王右渠的事,与他父亲何干?” 几个秀才没见过这么大的官威,刚刚还不安分,立刻就老实了。 卿侍郎说:“除此之外,你们可还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连世新的文章比王右渠先写好?” 张春生道:“回侍郎,我们都是真州人,早在真州的时候,王右渠便场场考试都不如连世新,连世新县试府试全都考了第一!” 说完他还有些得意,这虽不是直接证据,可也足以间接证明,连世新素来比王右渠厉害。 他在公堂之上如此替连世新出头,等案件水落石出,怎么着连世新也得视他为手足兄弟。 卿侍郎迟疑了一瞬间。 府试第一也不是好考的,若连世新的确场场考第一,他的实力不容置疑。 他心里的一杆秤,开始动摇了。 聂延璋挥挥手,陈福将提前备好的东西呈给了卿侍郎。 卿侍郎翻看了一下,然后传给陪审官们看。 连世新的确在府试之中考得很好,而王右渠的成绩就稍差一些。 但……陪审官翻看完两人答卷之后,却都静默了。 连世新试策题目答的不错,他厉害就厉害在经义部分答得一字不错,可见是用了功夫背书的人。 王右渠经义部分只答了些许,但他试策的文章,却远远超出连世新的水平。 卿侍郎不禁问道:“王右渠,何故你县试府试经义答卷,都有空白之处?这些问题,你都不会吗?” 八股文章做得这样好,引经据典却又通俗易懂不落窠臼,这样的考生怎么可能背书背得不好呢? 他的经义不该答得这么差。 王右渠道:“回禀侍郎,草民县试的时候,摔了腿,去晚了。府试时,腹泻不止。是以没有答完考卷。” 卿侍郎惋惜地摇了摇头。 其余几位陪审官亦然。 他们都在为王右渠可惜,如果王右渠没有这么倒霉,府试第一还轮得到连世新? 连世新见陪审官们似乎偏袒王右渠,脸色煞白。 真州几个秀才茫然了——王右渠考试的时候,出了意外吗?如果没出意外,他才是县试府试第一? 卿侍郎捧着王右渠府试的试策考卷,问道:“你可有什么证据能证明你的文章是去年就写好的?” 刑部大堂很静,静得能听见连世新急促的呼吸声。 王右渠淡淡地开口:“有。” 陡然间,所有人都万分期待地看向了他。 连世新牙关合不上了。 他的牙齿一直打颤,只能张开嘴,才能避免发出咯咯的声音。 他握拳安慰自己,王右渠的文章绝对不会给别人看,毕竟事发前他才是王右渠最亲近的人,王右渠连他都避讳着,又怎么会给别人看呢? 王右渠说:“草民在秋闱之前将文章卖给了清疏斋的掌柜,他替草民化名‘明月’,将草民的文章皆出于《文府》,今日《文府》已出,只要买一本过来,就能证明草民说的话都是真的。” 聂延璋听到“清疏斋”三个字,兴致勃勃地抬起头。 这间半死不活的铺子,不是元若枝的么。 连世新脑中有嗡鸣声。 原来王右渠才是“明月”! 他仿佛入了一个寂静之地,脑子里白茫茫的一片,任何声音与画面,都短暂地在他眼前消失了。 真州秀才们也忍不住嘀咕,原来王右渠就是《文府》首页的“明月”吗? 考官们也都偶尔会关注《文府》,秋闱之前他们还说“明月”此人文章浑然天成,原来竟是堂下考生。 他们不由得更加青睐王右渠。 卿侍郎着人去买了一本《文府》,还将清疏斋邓掌柜也召了来。 邓掌柜人就在刑部外,衙役跑了一趟清疏斋,押着店小二进来,邓掌柜才知道,这会儿还跟他扯上关系了。 邓掌柜在堂上拜了主审官,将事情从头到尾详述了一遍。 原来早在七月二十五日之前,他就拿到了王右渠的文章,虽他们二人未签订契约,可邓掌柜和书商签订了契约,日期落款正是七月二十五日。 当堂记录的照磨,将笔录拿给卿侍郎看。 卿侍郎道:“连世新,方才你亲口所说‘草民的文章也是科考之前作好的,就在秋闱前天’,也就是说,你说你的文章是七月底才写好的,比王右渠晚了五日不止。” 铁证一出来,真州秀才们傻眼了。 是……连世新,抄袭了王右渠的文章吗?! 怎么可能? 连世新试图回忆自己的话,可他全然不记得自己说了“秋闱前天”四个字。 他张口结舌道:“草民记、记错了,我写这篇八股文比、比七月早,在六月,不对,五月!” “住口!公堂之上,由得你信口胡说!” 卿侍郎狠狠地拍着惊堂木。 王右渠视线低下去,冷厉地审视着连世新,问道:“你确定是五月吗?不再改口了?” 他胸有成竹的样子,仿佛还捏有铁证。 连世新双腿发软,半跪半坐在地上,无话可说。 真州秀才们安静得像哑巴一样,眼神出现了复杂的变化,却出奇一致。 他们全部都震惊又鄙夷地看着连世新,又敬仰畏惧地看着王右渠,他们像跳梁小丑杵在堂内,难看至极。 可他们都不约而同想到一件事:王右渠,即将成为今科解元? 是吗?是吧? 是的。 他们还未入官场,已经得罪了一位进士。 官途完了。 案件进入到尾声。 卿侍郎准备收尾了,他先问王右渠:“你还有证据证明你五月之前作好了这篇文章?” 王右渠淡然作揖:“没有。” 眼看着连世新就差最后一根稻草就崩溃,他就是诈一下连世新。 连世新呆住了。 从来不说一句谎话的王右渠,居然给他下套! 卿侍郎不由得沉默了。 王右渠还真是……给他省事儿了。 他问连世新:“你是如何抄袭的王右渠的文章?” 连世新本能地还想为自己谋取一线生机,他面如死灰地说:“我与王右渠日日同进同出,许、许是哪日无意间看到,记在了脑中……我、我不是有意的。” 他抬头,哀求地扯了扯王右渠的衣摆。 他开始崩溃,开始用手臂擦眼泪,开始悔不当初。 他想祈求王右渠看在多年情分上,放他一条生路。 王右渠淡淡地将衣摆扯回来,道:“草民的文章一直存于内室,除了给邓掌柜,不曾示人。” 他没有忘记连世新刚刚想要他死无葬身之地的样子。 连世新瞪大了眼睛看着王右渠,他梗着脖子抽搐道:“右渠,你好狠的心啊!” 说完,便昏死过去。 严肃的公堂上没有宽恕罪犯一说。 衙役将人泼醒。 已经是中秋,连世新醒来便躺在地上瑟瑟发抖。 卿侍郎道:“也就是说,连世新不仅仅是抄袭你的文章,还是入室盗窃。”他问连世新:“可还有别话要说?” 连世新知道自己毫无翻身的余地,一句话也没有说。 照磨提笔记录。 卿侍郎将最后的判决写在纸,让照磨递给了陈福,陈福给了聂延璋。 聂延璋点了头,卿侍郎才吩咐道:“着令二人画押。连世新革为庶民,永不录用,游街,监|禁刑部大牢六个月。” 照磨拟好二人口供,让二人画了押。 连世新早就没有了力气,还是衙役抓着他的手画押的。 真州几个秀才和邓掌柜也都在人证证词上,画了押,但张春生几人画得很心虚…… 连世新当场上了枷。 真州几个秀才都退下了。 卿侍郎整理着这次案件的所有“证据”,目光落在了《文府》开篇八股文的作者,“明月”的名字上。 他最后问道:“王右渠,《文府》上皆以真名示之,你为何用别名?‘明月’是你的号?” 王右渠也不知道为什么清疏斋的东家,给他取了“明月”的别名。 或许是因为他父亲的事情不得已而替他化名…… 王右渠也不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事情了。 早在真州读书的时候,他就被世交长辈退了婚,还被当众羞辱了一顿。 但他心里莫名地还是微微苦涩。 到了京城,父亲的事情仍旧是他洗不干净的污点,明明他什么都没做错。 邓掌柜当然知道王右渠不知情,他便斗胆答了:“明月的名字,是我们东家替王秀才取的。” 卿侍郎略明白了一些缘故,也就没再追问与案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反倒是聂延璋。 他起身走到屏风旁,打量了一眼王右渠,他想看看,什么样的人,值得元若枝亲自替他取名字。 聂延璋轻哼了一声。 不过是个长得还算可以的书生罢了。 也配。 什么小本营生,值得她这般费心? 还不如替他打理皇室生意好了。 但,得寻个合理的由头,比如做他的太子妃。 王右渠似乎察觉到了异常的打量。 他立在堂内,余光轻轻扫了过去,华贵的衣角,挺拔的身躯,自然垂立的一只手,手背上筋脉清晰。 至于脸……他看不见。 王右渠却默默地记住了那只手背的筋脉走向。 卿侍郎恭敬地瞧了聂延璋一眼。 聂延璋轻压下颌。 卿侍郎才道:“退堂。” 主审官与几个陪审官纷纷到堂内闲叙。 今日的案子不难审,连世新压根就是个没经过事的小秀才而已,连谎都没圆好。 案子简单,难的是事关科举,唯恐被人说“科举不公”。 卿侍郎少不得与同僚们抱怨:“真州的几个蠢材,我看刑律都没读好,若不是我点破,他们几个都不知道自己作了伪证。” 有人说:“王右渠倒是不错,案子定了,明天放榜,解元就是他了。” 卿侍郎顿时笑着说:“实至名归。恭喜诸位又得一位好学生了。” 考官与考生也算是“师生关系”,鹿鸣宴上,大家自然还有更加密切的接触,到时候做王右渠的“真”老师也未为不可。 礼部考官们笑得十分得意。 至于连世新,上了枷之后就得游街以儆效尤。 外面那些看热闹的人,全部都愣了。 连世新上枷,王右渠堂堂正正毫发无损地走出来了? 不可能啊! “这、这、怎么回事?怎么会是连世新上枷?侍郎是不是审错了?” “怎么回事啊!连世新可是真州府试第一的秀才,他怎么会抄王右渠的文章?” 衙役们凶神恶煞地压制住躁动的考生与普通百姓们。 给事中宣读案件过程与判决结果:“……人证物证齐全……连世新对其入室盗窃王右渠的文章,并抄袭,供认不讳……” “我的天!竟然是连世新抄了王右渠!” “我还以为连世新这等有真才实学……” “屁的真才实学!我也是真州的!我他娘的早就想说了,每次王右渠的八股文都比连世新做的好!连世新跟在他屁股后面就跟条狗儿似的!他娘的要不是王右渠县试、府试考试,倒了血霉出了意外,第一名轮得到他?明天放榜你们看到王右渠的文章就知道了,他不中解元谁他娘的敢中?老子今天就大放厥词了,今科状元也是他!” “真是人不可貌相啊,这个连世新……” “你瞎啊?人不可貌相说的是连世新吗?他长得本来也没有王右渠,哦不,王解元好看啊!” 考生们手里的鸡蛋、白菜帮子,全砸到连世新身上去了。 其实他们还有些犹豫砸不砸,事情反转的太厉害,他们心里还有些慌张。 但拿都拿来了,不能白拿啊。 邓掌柜看着这一堆墙头草直摇头。 他拉着王右渠出来,赶紧上了马车先逃走。 昌平侯府和元家的人,再三在告示上确认了结果,也都见了鬼似的跑回家报信去了。 邓掌柜与王右渠一起回了清疏斋。 店小二提前回来,准备了火盆给王右渠跨。 王右渠总是倒霉,不太信这些,但他还是跨了。 元若枝从清疏斋后院出来,她戴着帷帽,同王右渠说:“先恭喜郎君取中解元,一些小心意,请解元不要推辞。” 玉璧送了小荷包过去,里面全是碎银子。 倒也不算多,但明日发榜,王右渠多的是要打点的地方。 邓掌柜劝道:“郎君就收了吧!” 王右渠当然不肯要。 元若枝只好道:“日后还要你替我们费不少心思,就当是我预付你的工钱好了。” 邓掌柜笑着跟元若枝说:“解元这是看不上我们清疏斋的小生意了。” 王右渠说:“请姑娘与掌柜立契,这钱我才能收。” 邓掌柜只好立契,不过他也不知道怎么写合适,王右渠便直接签上名,摁了押,相当于留了一张空白的签名契给清疏斋。 他也不怕清疏斋坑他。 如果一定要坑…… 那就坑吧。 他这条命都是她救下的。 家里事多,元若枝不便久留,便辞别了两人。 她刚上马车,聂延璋的马车停在了她的马车隔壁。 聂延璋挑起车帘与元若枝说话。 玉璧玉勾还没上车,两人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王右渠一眼便认出来,车里那位贵人是谁。 他也一眼就看出来,聂延璋看元若枝的眼神,是男人看女人的眼神。 王右渠的目光又落到元若枝两个丫鬟的脸上。 他走到元家马车旁,朝着车内的元若枝作了一个揖,声音不大不小:“多谢姑娘的护膝。” 元若枝愣了一下,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王右渠说的是邓掌柜给他买的护膝。 他误会了,不是她送他的。 聂延璋敛眸朝王右渠看了过去。 第43章 放榜 元若枝觉得有误会还是要说清楚比较好。 她浅笑着同王右渠道:“是邓掌柜的心意, 你该谢邓掌柜。” 王右渠没有直视元若枝,他微微欠身,同她说话的时候, 声音格外温润:“已经谢过邓掌柜, 邓掌柜说是姑娘的吩咐,自然也要谢姑娘的。” 元若枝微微一笑,算是应了他这一声谢。 王右渠又说:“明日之后,姑娘用我的文章,可以用真名了。不过……姑娘如果觉得‘明月’好听, 继续用也无妨。” 元若枝解释了一句:“我本就盼着‘明月照沟渠’,秀才如今已是自己的‘明月’,用不用‘明月’都可以。秀才既喜欢真名, 日后就以真名示人。” 王右渠不禁抬头看了过去。 原来“明月”,是她对他的盼望与祝福啊。 在偌大的京城, 他偏安一隅,无亲无友,却还有一位善良的姑娘惦记着他。 哪怕只是一棵树分出一片叶子这样的浅薄情谊,都令他动容。 何况还不止呢…… 王右渠看不清帷帽后面元若枝的脸, 可他知道,美得动人心魄的, 从来不是皮囊。 王右渠腔调里带着不易察觉的笑意。 他有些腼腆地道:“姑娘取别名取得巧, 我老家门口右边有条清澈的水渠, 所以父亲给我取了这个名字。‘明月’二字用得……极妙。” 元若枝笑,他这名字本来就不难猜寓意。 时候不早了,她同王右渠告了辞。 玉璧玉勾两个丫鬟连忙上了车。 王右渠稍稍退开一步,让元若枝的马车顺利前行,目送她的车辆驶离街道, 才重新看向了聂延璋的马车。 聂延璋等到元若枝的马车走得没影子了,便去打量王右渠。 他们俩倒是有种默契。 聂延璋审视了王右渠几息。 方才在刑部衙署的时候,他就瞧出来,这位新解元年纪轻轻,但稳重内敛,也是个狠辣的,哪怕对多年好友,报复起来也绝不手软。 此子并非池中之物。 不过池子里的能是什么稀罕玩意儿,天下的龙只姓聂,人尽皆知。 王右渠脸色极淡地冲着他作了个揖。 纵使他知道马车内的人身份贵重,但那人既未暴露身份,作揖便足了礼数。 聂延璋也没什么表示,放下车帘就走了。 硬骨头么好事好事儿。 他又不是没见过,却不知新科解元的骨头,能有几斤几两,禁不禁得住血腥皇权的碾压。 王右渠脸色仍旧波澜不惊。 . 翌日放榜。 整个皇城内热闹极了,包括元家。 元若柏不敢亲自去看榜。 他忐忑地在家里等消息。 元若灵更是从昨儿夜里起就开始失眠,等着家里小厮赶紧回来报喜——还有薛江意的。 元若枝也有些提薛江意和元若灵提心吊胆。 世事记录起来,不过寥寥几笔,当下正经历的时候,老天爷都不知道那种未知与忐忑带来的恐惧。 贡院外。 礼部的人拿着金榜念名次,从第十名开始念,后面九个都是生面孔,但第一名解元大家很熟悉。 “甲午科,京城秋闱第一名,真州童荣县,王右渠。” 这答案大家早不意外了。 但这一刻来临的时候,大家还是鼓起了掌,企图在人群里找到王右渠,哪怕只是趁着人多,摸一摸他的手呢。 大家却未找到王右渠。 他居然没来。 报喜官拿着榜,忙不迭往王右渠家里去。 给解元报喜好彩头啊,几个衙役一窝蜂全去了,看热闹的考生、百姓也跟去了不少。 薛江意耐心等到张了榜,去榜前找自己的名字。 每阅过一个名字,他的心就往下坠一分,直到他在中间段找到了自己的名字,血液仿佛要冲破血脉一般,体内的欣喜渐渐压不住了,他才在人群里笑了笑。 接着心中泛出更多甜蜜的汁液,他真想亲口将消息告诉元若灵,亲眼看一看她为他欢喜,崇拜他的样子。 ……或者冲他发一发脾气也好。 她偶尔就是这样没有道理,不管遇到好事还是坏事,总能找到踩他脚的理由。 小书童荣玲则外放许多,他高声喊着:“中了!中了!少爷中了!” 薛江意让荣玲小声些,又去榜上找元若柏的名字。 一路看下去,丝毫不见元若柏名字的踪影,他的心情渐渐也没有那么好了。 如果元若柏不中,元若灵会哭鼻子的。 大哭大笑最伤身。 他倒还是盼着她只笑不哭得好。 薛江意终于在榜单末尾找到了元若柏。 虽然是最后一名,好歹也中了举人,也是极大的喜事了! 元家的小厮也找到了主子的名字,连滚带爬地闯出人群,忙不迭回去报喜。 元家几位老爷都在家里等着,眼看都要过时辰了,还没来消息,这会儿可算等到了小厮回来。 小厮扑进堂内,跪下高声道:“中了中了!” 元永平作为一家之主,此刻也有些失态地冲上前去问道:“中了几个?” 小厮道:“中了一个!大爷中了!” 元若柏气血直冲脑门儿,身子挺了半天才缓过劲儿。 尤氏大喜过望,当场哭了起来。 元老夫人喜色上脸,豪爽挥手:“赏!都赏!” 大房的人这回真是撒开了手赏,尤氏提前准备好的银锞子一下子全撒了出去,下人们高兴得像过年一样。 这一阵子的热闹许久才过去。 元若柏这才知道,他竟然中的最后一名,顿时间脸色有些颓丧。 元永平称心得不行了,他满面喜色地安慰着长子:“你才二十出头就中了举人,已经相当不错了,想当年爹也是三十多快四十才中的进士。日后再勤勉些,你比爹要有出息。” 元若柏心里好受了一些。 他妻子房中来人报了喜,大奶奶有身子了,刚刚满三个月,因为月份还不大,之前一直瞒着说。 一下子双喜临门,元若柏都有点儿晕乎了。 尤氏跟元永平也一直合不拢嘴。 元老夫人更不用说了,好多年家里都没有双喜临门的大好事儿了。 这份喜悦一直延续到天黑,元永平才有机会去管国子监的事。 国子监居然不止一个人中举,还有三个学生也中了举人,其中最年轻的学生薛江意,还不足十七岁。 要知道国子监早不如最初开办的时候那般鼎盛,进来的都是些靠荫庇混日子的文官后代,他身为国子监祭酒,国子监每一个学生考上的时候,脸上极没有光彩。 今年一下子有四个,还有一个是他儿子,别提多开心了。 元永平派人去打听了一下薛江意,才知道这学生家中贫寒,但胜在为人踏实正直,勤勉好学,又略有几分天赋。听说性格也很好,与监生们相处得不错…… 也不知道婚配没有。 尤氏在旁边听元永平絮叨,有些不满意地道:“不好不好,他家世太差,家产只有薄田几亩,和一处偏远的院落,你打算把灵姐儿嫁去这样的人家?她吃不了这个苦,我也不同意。” 元永平皱了眉头说:“你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他才十七岁,春闱之后万一取中进士,你想把女儿嫁过去,还高攀不起。” 他又道:“别瞧不起穷学生。我带过的学生多了,穷苦人家出来的孩子才坚韧勤奋,像咱们这样的人家,大多都娇养坏了,整个元家也就一个柏哥儿中了,这都是祖上烧香,你还对人家挑三捡四的。” 尤氏就是不满意,她嫁了两个女儿,深知没钱日子难过。 元若灵只知道薛江意中了举人,入了她父亲的眼。 她这会儿可高兴坏了,只等着薛江意上门提亲了。 元若枝让元若灵不要着急。 她大伯父肯定有意考虑薛江意,但大伯母未必,先等他们夫妻俩商量出个结果了,再去争取。 太急功近利,反而让长辈们挑剔。 元若灵只好耐心地在家等着,但她已经悄悄为自己挑选起绣嫁衣的料子了。 她绣工不如元若枝,若要绣得一件满意的嫁衣出来,得一年多的功夫,怎么着都要绣到及笄之后了,现在开始准备,刚刚好。 同样喜气盈天的,还有清疏斋。 放榜那日,王右渠有意在清疏斋待着,报喜的人全追那儿去了,那天是那条街最热闹的日子。 清疏斋头一次聚集了这么多的客人,一下子读书人全都知道有一家书肆叫“清疏斋”了。 邓掌柜算了账,自从那日之后,生意日日翻倍。 且有王解元在附近胡同坐镇,他们这块儿房价都涨了,胡同里的院子全打着一个招牌:新科解元的邻居——就问你想不想做解元邻居? 王右渠刚到荀礼胡同的事情再次重演。 媒婆们又开始堵门了。 邓掌柜不得不说,王解元那日没有去看榜是对的,否则人在榜下就叫人给捉走了! 媒婆们这一堵,把邓掌柜的心也给堵糟糕了。 依着他看么,解元和他们东家多配啊! 可惜了…… 也没有人做这个媒,他人微言轻,在元家也说不上话的。 邓掌柜天天端着个小杌子,坐在清疏斋门口,看王右渠住的院子,唉声叹气。 那个方向都快成他一块儿心病了。 眼看着王右渠越来越炙手可热,已经成为了京城里没出阁姑娘们最想嫁的郎君,他的心病日渐严重。 王右渠近日名声着实响亮,连阁老们都有所耳闻,家中有未出嫁小娘子的,更是特别关注。 没办法,他那容貌生得就让人折服,再加上解元的名头,日后还可能是状元,谁都想提前下手与他结亲。 陈福也听了几耳朵消息,兴高采烈往聂延璋跟前传:“殿下,您真是好眼光,您从府试答卷里选出来的人,这不就中解元了吗!您说有不有意思,奴婢听说,现在满京城的小娘子都想主动去王家提亲!真真儿是个神仙人物。” 聂延璋在东宫休息,本来天气转凉,他便有些莫名的虚弱,一听陈福这话,脸色阴沉沉地问道:“照你这么说,谁都想嫁给他了?” “奴婢听外面人是这么说的……” 陈福忽然意识到,这话好像说得不妥? 聂延璋冷哼了一声,提着鸟笼子,带上吱吱去了平康大长公主府。 结果人刚到府里,就听到姑母又提起王右渠,她还说:“新科解元长得真不错,光是看他的画像,我都可惜自己没有个女儿。不然一定让他当我的女婿。” 又是王右渠。 聂延璋疾步走到平康大长公主身边坐下,睇去一眼,言语里有些讥讽的意味:“姑母现在收藏东西都不讲究了吗?连小小解元的画像也收藏?” 平康大长公主叹息道:“我哪里收藏得到。他的画像现在满京城都买不着,我不过借着与官眷关系亲近,借来看了一眼罢了。这家人也是小气,我才看了半天人家就催着要回去了。” 聂延璋扯了扯嘴角:“……” 现在看来,并不是他有病。 是京城里的人,都有病。 王右渠不过是长得好看恰巧又几分才智而已,至于么? 聂延璋不禁想到,元若枝呢? 她会不会也对男人这样疯? 他慵懒精致的面容,不禁有些扭曲了。 她可以疯。 但是只能对他疯。 聂延璋一想到在清疏斋门口,王右渠与元若枝言笑晏晏的样子,还有王右渠说的“护膝”,幽黑的藤蔓便在心里疯狂滋长,似乎要浇灌些香甜的血液,才能平复暴戾与嗜血的欲望。 隔日。 元若枝就听说平康大长公主生病了。 公主府没来下帖,元老夫人已经提醒元若枝主动去侍疾。 元若枝有意去探病,但是平康大长公主先派人送了一封信来,说平康大长公主是受凉才病的,请她亲手做一副昭君套、护膝、和袜子。 至于尺寸,信上没说具体,只说往大了做。 还有别的样式的保暖之物也成,总之越齐全越外显越好。 元若枝差点儿就笑出声了。 谁病了还真不好说。 元若枝吩咐玉璧玉勾去找漂亮的布料和绣线样式,要艳丽的,带花朵的,适合女子的。 尺寸就算是做到刚好合乎他的身体,这样的东西,聂延璋也不敢戴。 而她也没有拂了平康大长公主的意思。 两全其美。 元若枝头一次觉得自己有些狭促。 但是么,她没觉得内疚。 女子的绣作本就不该轻易予人,何况“平康大长公主”让做的还尽是些贴身之物。 元若枝怀揣着狡黠心思,只用了两三天功夫,就做了一套保暖的东西出来,就差没给聂延璋配一件胸衣了。 元若枝带着给“平康大长公主府”的礼物,上门探病去了。 第44章 交换“礼物”。 元若枝登门拜访平康长公主的时候, 公主与聂延璋正在湖心小筑上赏菊,万林菊、桃花菊、白瓣檀心的木香菊,将小筑装点得花团锦簇。 轻纱帐幔迎风扬着, 将花香与萧瑟秋日里赏花的闲情雅致, 一并扬了出去。 元若枝还在岸边长廊上,嘴角就已经弯了起来。 平康长公主远远瞧见元若枝,就知道是聂延璋请来的,她如今已经习惯了聂延璋这点小伎俩,且她自己也很高兴元若枝过来, 那样好看的小娘子,哪怕只是在花丛里站着,都觉得满心欢喜。 元若枝素来不领自己的丫鬟到长公主与太子跟前, 便将玉璧与玉勾留在了岸边,她自己提着篮子走到小筑里面。 平康长公主一见元若枝手里拿着东西, 就问:“这是什么?” 元若枝丝毫不意外,平康长公主根本就不知情,她扯下篮子上的绸布,笑着说:“这是臣女做的一些贴身之物……” 平康长公主知道元若枝绣工好, 虽说宫里出来的东西都是最好的,但哪里能比得上元若枝的心意。 她正要去看, 聂延璋突然出声提醒:“姑母, 您病了, 该去吃药休息了。” 平康长公主摸了摸自己红润的面色,感觉自己好像没病。 有病的是聂延璋。 她睨了聂延璋一眼,摁着自己的太阳穴说:“好像是又开始头疼了……” 苏嬷嬷扶着平康长公主回去“休息”。 聂延璋给元若枝倒了杯茶,说:“来都来了,尝尝孤新得的茶叶。” 元若枝看着颜色清淡的茶汤, 闻着袅袅清香味,的确有些渴了,她尝了一口,讶然抬眉:“虎丘茶?” 她又呷了一口,味觉记忆越发清晰,的确是虎丘茶。 聂延璋见元若枝难得露出欢喜的样子,他弯着嘴角,又给元若枝的杯子里添了茶水。 元若枝十分不舍得地尝着第二杯茶,珍惜地说:“虎丘茶立夏之后才有,都是现摘现焙,殿下从哪里得来的?” 因为难以保存,虎丘茶虽是茶王,但贡品里面都没有这种茶。 聂延璋道:“摘下后用特殊的器皿保存下来,量的确不多,只能喝到十一月,再往后就要等到明年立夏之后才有得喝。” 元若枝越发舍不得一口气喝完。 聂延璋瞧她小心翼翼的样子,失笑道:“入口的东西而已,这般小心作甚?” 依依向物华 定定住天涯 元若枝有些不好意思,她与聂延璋不同,元家只是在京城都排不上名号的府邸罢了,像这样的好东西,她很难尝到。前世还是当昌平侯府主母的时候,在皇宫贵妃的宫里喝过一杯。 虽只有一杯,但这般袭人的香气,喝过就很难忘记。 聂延璋自幼便是用着御贡长大,衣食住行,五一不是最好。 他忽托腮瞧着元若枝,问道:“你很喜欢?” 元若枝坦然地说:“好东西谁不喜欢。” 聂延璋眨着眼很认真得问她:“想不想以后每天都能喝到虎丘茶?” 元若枝愣了一下,那得做中宫皇后才有资格天天喝吧! 别说她跟皇宫根本就毫无瓜葛,就算有瓜葛,她也嫌累…… 可能是前世太累了,如今越发消极,一想到有些事伤脑筋,还没发生她就避而远之了。 元若枝淡笑说:“不想。好茶日日喝,早晚会腻,最后也成了水一样的滋味儿。不如偶然尝到,终生难忘。” 聂延璋蹙了蹙眉头,也就是说,如果拿天下所有的虎丘茶换她,她定是不肯的了。 聂延璋示意陈福去把剩下的虎丘茶全拿来。 陈福带着虎丘茶过来,递到元若枝面前。 元若枝当然不愿意收这般贵重的东西。 聂延璋把元若枝带来的篮子提到自己面前,说:“孤又不是白给你的,想来姑母也不差这点儿保暖的东西了,你换给孤好了。” 这怎么能换! 一个价值千金,一个不过是小女儿家随手做出来的东西,拿到市面上也不过卖些碎银而已。 元若枝伸手去夺回自己带来的篮子。 聂延璋皱着眉头,跟她抢了起来,还不满地龇牙道:“你怎么这么小气?” 不是她小气。 真的不合适…… 元若枝想到里面大红大紫的料子,有些羞愧,她太小家子气了,存心逗弄聂延璋,这下子好了,人家那么大方地送她虎丘茶,她这一篮子的东西,现在怎么好意思拿出手。 元若枝坚定地想将篮子夺了回来,垂头说:“虎丘茶难得,殿下您自己留着吧!这个不能给您。” 聂延璋压根不松手。 两人双双抓着篮子,僵持了起来。 聂延璋扬唇笑了笑,有些不怀好意:“枝枝,你真不松手?” 元若枝正忖量着,聂延璋又想使什么坏主意让她放手。 聂延璋就盯着元若枝的手腕,舔了舔薄红的嘴角。 元若枝立刻松了手,像是怕被狗咬似的。 “早放手不就好了。” 聂延璋把篮子抱到自己面前,杜绝任何人再染指他的东西。 聂延璋又把一罐子虎丘茶往元若枝怀里扔。 元若枝生怕罐子砸碎了,茶叶掉地上,下意识蹿起身来,用双手接住。 幸好幸好接住了,不然真是造孽…… 两人就这样交换了“礼物”。 聂延璋倒是十分满意。 元若枝却很不自在地抱着茶罐子,仿佛拖着一万斤重的铁似的。 他送人东西的法子,真叫人胆战心惊,送的东西也让人十分惶恐。 聂延璋见元若枝一副欠了他巨债的模样,不由得拿了颗蜜枣塞她嘴里。 元若枝本能张开嘴,蜜枣的甜味瞬间在舌尖化开。 聂延璋问她:“什么味道?” 元若枝轻轻地嚼了几口,捧着茶罐子说:“甜的,很甜。” 聂延璋笑道:“以前吃过没有?” 元若枝点头,蜜枣又不是虎丘茶,哪里没得卖? 她当然吃过。 聂延璋却说:“孤瞧你没吃过甜头。” 元若枝抬头看着聂延璋。 聂延璋脸上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他的嗓音很清润,很好听,他说:“枝枝,只是一罐子茶。拿好。” 元若枝紧紧地抱住了茶罐子。 随随便便就将世间珍稀之物抛给她,这样的甜头,她的确没吃过。 聂延璋又去看篮子里有什么东西。 他像找到宝藏的孩子,漂亮的凤眼里满是欣喜。 元若枝恨不得钻地缝里去,和聂延璋比起来,她好像太小气了。 聂延璋浑然不觉元若枝的狭促心思似的。 他兴趣浓厚地把护膝、抹额都拿出来。 元若枝不顾男女大妨,不顾身份尊卑去按住聂延璋的手,说:“殿下!您别看了,这是给长公主的,臣女再给您做新的。” 聂延璋越发好奇了,他轻挑的眼睛笑成细长的一条,凑过去低声问道:“难道里面还有胸衣吗?” 元若枝脸颊微红,说:“……那到没有。” 聂延璋很失望。 “就算有,估计……”他盯着元若枝胸口看了一眼,只一眼,又自顾低头嘀咕道:“孤也穿不得。” 元若枝:“……” 意思是说…… 她的……没有他的……大吗。 和女人比那个地方,他的想法果然常人难以揣测。 聂延璋找出昭君套等物,一样一样往身上试。 红色的抹额,上面绣的是牡丹花,中间还镶嵌了一颗绿松石,颜色艳丽极了。 紫色的缎面昭君套,外面一圈儿都是白色的狐狸毛,毛茸茸又蓬松,十分可爱。 护膝上绣着一只小喜鹊,元若枝有意绣得圆润可爱,一看就是女儿家的东西。 聂延璋带着红抹额,精致清隽的面容越发白皙,仿佛白雪含赤炎,极致的色差,格外耀目。 他又取下抹额,在脑袋上套着绒毛昭君套,便显得有些年轻了,但一点都不女气,反而有种带着矜贵气质的少年气。 原本不适合男子的东西,套在美得雌雄莫辨的人身上,却意外地很合适。 聂延璋湖心小筑走来走去,以他从容优雅的走动姿态,完美驾驭着秾丽的贴身之物。 什么东西戴在他身上都成为他的点缀。 聂延璋很满意地说:“真暖和。” 他扬起眼尾,笑起来难得有些温润:“枝枝你眼光很不错。” 元若枝继续双手捧着茶罐,倏忽间绽了个明丽的笑。 秋风愈甚。 聂延璋有些咳嗽,他一咳便脸颊发红,红色褪去之后,是过分的苍白,浓艳的昭君套和抹额,此刻便将他的面容衬得有些脆弱,好似易碎的琉璃。 聂延璋绝口不提自己的病情,只淡声吩咐:“陈福,送她回去。” 说罢,他自己先走了。 元若枝远远在后面瞧着,他的背影修长清癯,双肩微微颤抖,他一定是在剧烈地咳嗽,却不想在她面前咳,不知道是怕失体面,还是……别的缘故。 陈福客气地说:“枝姑娘,奴婢送您。” 元若枝欠身道:“有劳公公。” 她拿着茶罐子,同陈福一起走。 陈福快要把元若枝送到了公主府角门,一直什么话都没说。 元若枝犹豫了很久,才在快要离开公主府内院的时候,问道:“公公,这虎丘茶,殿下平日很喜欢吗?” 陈福笑着说:“姑娘是个懂茶的人,晓得这茶的分量。这茶原是殿下母亲的挚爱,所以殿下也爱极了,年年都喝。” 元若枝心中稍受触动。 陈福仍旧笑着说:“但是殿下愿意赠出去,说明这茶在殿下心里……也算不得什么了。” 他为了不叫元若枝脸红,这话便将聂延璋的心意打了折。 但元若枝却骗不了自己,没有人愿意轻易就将喜欢的东西赠人。 回去的路上,元若枝在想她的父母亲。 她的母亲很好,活着的时候是这个世上对她最好的人,尽管关于母亲的记忆已经稀薄了,可她一想起母亲,心里有一块儿地方就暖暖的。 只是……母亲早就去世了,那些疼爱,也随着母亲的离世,渐渐消弭在她的生活里。 至于她的父亲……好坏她也说不上。 说不好吧,父亲大事上也替她考虑,和别人家的父亲相比,也没有什么差别,养她长大,供她吃穿,操持她的婚姻前途。 说好吧,她却有些时候,忍不住怨恨他,譬如在他偏袒霍氏,在他不把她当至亲中第一位的时候,她也有过很冷漠决绝的想法,甚至想一刀斩断父女情分。 她父亲不是不好,只是不够好。 元若枝想了想,父亲挚爱之物是什么? 应该是他的官途、体面。 若让他为了她而官职降一级,丢失些颜面,她会像对待霍氏和元若娴那样对待她吗? 身为元永业的女儿,元若枝很没信心回答自己。 她知道,父亲惩罚她也不会太手软,甚至因为血脉相连的缘故,父亲给她的伤害,可能比给霍氏母女的更多。 元若枝又想了想,那其他人呢? 她的家人其实对她很好,可如果她要得寸进尺一些,想要更多的好呢? 他们愿意将挚爱的东西分给她吗? 也不是找不到这样的人,只是…… 她永远不是第一个和最重要的一个。 马车停下的时候,元若枝在笑自己,聂延璋说得没错,她吃过的甜头太少了。 这才刚吃到点特别的,就忍不住把家里人都扯出来一一对比,像贫瘠的佃户,一颗一颗地数着自己田地里的稻米,想找出最大最饱满的一颗。 * 鹿鸣宴后,礼部有人组织了一场谢师宴,受邀的学生都是考试里成绩出挑的举人,比如王右渠。 聂延璋也是考官,所以主考官礼貌性地送了帖子给他,邀请太子同去。 大家都知道,太子是绝不会参加这种小宴会的。 陈福却去同礼部的人报了信,太子即将赴宴。 陈福也不明白,聂延璋好端端去凑那个热闹干什么。 “你懂什么,锦衣夜行,乃天下间最可惜的事情。” 聂延璋好好儿地打扮了自己,戴上元若枝绣的,毛茸茸的昭君套就去了。 王右渠想在他面前耍威风? 有本事他把衣服裤子全撩起来,叫大家看看他的护膝再说! 不过是藏在衣服里面的护膝而已,有什么好显摆的。 第45章 王右渠:“元姑娘,你坐…… 王右渠与聂延璋一同参加了“谢师宴”。 像这样的宴会, 大家都是以“师生”相称,行揖礼,不行跪拜之礼。 聂延璋不是来搅和宴席的, 所以今日拿出了和善的态度, 也未叫大家跪他,还吩咐众人:“与鹿鸣宴一样,随意些即可。” 考生们心说,鹿鸣宴上可不随意…… 那可是他们绝大多部分人,参加的规格最高的宴席了。 人到齐后, 聂延璋先落座第一桌,主考官紧跟其后,随后是今年的考生。 与聂延璋同桌的考生们按排名坐, 坐最前面的,自然是王右渠, 他离聂延璋的距离,还没过十尺远。 其他考官也各坐一桌,排名靠后的考生陆陆续续也都落座。 薛江意为着照顾元若柏,与他坐在了一桌。 开席后, 大家举杯相庆,还是聊的科考的事情, 众人自然恭维最多的是王右渠。 邻桌的人都跑来同王右渠套近乎。 王右渠还是同之前一样, 宠辱不惊。 聂延璋则戴着他的昭君套, 招摇地坐在主位上,闲适自在地饮酒。 酒杯每举一次,便抬起下颌,脑袋上的昭君套,便轻盈柔软地随着他抬头的动作, 显摆一次。 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瞧得见太子戴了很艳丽的昭君套。 众人猜,那是宫中御品。 这厢王右渠被人拉去了另一桌。 一位考官同王右渠说:“你可知道,你的文章,是殿下选出来的。你的案子,也是殿下拿主意审的。” 这话落入聂延璋的耳朵里,他扬了扬唇角。 王右渠转身作揖道谢。 聂延璋大度地说:“孤分内之事。” 他还特意微动下颌,示意王右渠免礼。 毛茸茸的昭君套,在王右渠眼前晃来晃去,软白的毛,尤其招眼,像一只可爱的小兔子。 大概是男人的直觉,他察觉到这昭君套大有深意。 王右渠重新坐下,继续回应同他搭讪的人。 那人十分热情,因仰慕他的才华,又喝了几杯酒,抓着他的手本想问问如何作八股,可察觉到王右渠的手很凉,十分地关心道:“王解元,你可是冷?手怎么这样冷?脸都冻白了。” 王右渠不动声色地把手抽回来,朝对方作了一个浅揖,拍了拍膝盖说:“我不冷,戴着护膝了。只是手显冷罢了。” 聂延璋轻嗤一声。 那人懊恼道:“若我也戴了手套、昭君套,就可以送给解元了。” 聂延璋脸上遮不住的轻蔑。 你送的昭君套有孤的好看吗? 王右渠他戴着有孤戴着好看吗? 如此想着,他满意地摸了摸自己的昭君套,绒毛的手感极好,像极了……嗯……好像只摸过一次枝枝的头发,有些忘记是什么感觉了。 那就先像极了吱吱的毛好了。 改天等他仔仔细细多摸几遍,再像枝枝的头发。 王右渠淡淡回到:“不必,我戴护膝足以保暖了。” 说着,双手郑重地摁着双膝。 那举子听出些意思来,便问王右渠:“看来解元十分珍惜这护膝,可是解元妻子送的?” 王右渠说:“未曾娶妻。” 举子惊讶道:“那是未婚妻了?” 王右渠淡淡一笑,说:“也不是。” 可他珍重的模样,赠护膝之人,绝对与他关系非同一般。 男人也好八婆。 在场的考官们,哪个又不想招揽这样的乘龙快婿呢? 一时间,不止是举子过来打听他的护膝,连考官们也打趣道:“什么样的护膝,叫我们瞧瞧!”其实大家是想看看,到底是男人送的还是女人送的。 王右渠本不想示人,但是周围围了一圈人,他便将衣摆撩起来,给大家看一看。 很普通的一对护膝,细布面料,夹几层棉,细布上只有非常简单的一朵玉兰花。 聂延璋张望一眼。 绣工极粗糙,和他的完全没得比。 最重要的是,绝不是元若枝亲手绣的。 不知道丫鬟在哪个犄角旮旯买的吧! 搞不好,根本就不是元若枝送的! 聂延璋轻笑出声。 王右渠把衣摆放下,同大家说:“只是很普通的护膝罢了,胜在朋友的心意,礼轻情意重。” 大家当然也不会嘲笑王右渠的护膝太朴素了,纷纷道:“正是正是!” 只不过大家都犯起了嘀咕,是姑娘家送的吗?东西也不多精致,瞧着不像年轻姑娘家的手笔。 谢师宴大家说说笑笑地过去了。 聂延璋心里舒服了,吃个半饱就打算走了。 王右渠和许多考生也都还要准备来年春闱,没有花费太多时间在这种宴席上,到了时候差不多都准备告辞。 聂延璋与王右渠在酒楼门口碰到。 聂延璋好心同王右渠说:“王解元,该舍得的地方要舍得,日后戴好一些的护膝,像孤这样的。不过孤这样的护膝,你恐怕买不到,因为天下间独此一份。” 他扯起衣摆,给王右渠看了一眼他的护膝。 不难看出来,他的护膝同昭君套都是一套的,上面绣作的针法都是一样的。 王右渠不卑不亢地说:“回殿下,小人的护膝,殿下也买不到。天下间,也独此一份。” 聂延璋挑眉,的确是丑得独此一份。 所以他更不觉得会是元若枝送的,他知道元若枝的眼光。 聂延璋耍完威风,上了马车走了。 王右渠微微垂眸,掩下深沉眸色。 他已经知道,清疏斋的东家乃是元家三房的嫡出姑娘,他的恩人,芳名元若枝。 他更是知道,太子殿下心悦元姑娘。 只是……元姑娘如今并无婚约在身。 酒楼门口,考生们陆陆续续出来。 薛江意与元若柏瞧见王右渠,便一起同他作揖问好。 王右渠回了个礼。 薛江意与元若柏自报身份。 薛江意报的当然是家乡与秋闱的考试排名,元若柏家世稍为出挑些,便报了元家的名头,还说:“方才同席的国子监祭酒,是我父亲。” 王右渠淡笑着,他当然都知道。 在席间他听到“元”字的时候,把这一切都记住了。 元若柏也喜欢王右渠的才学和为人,他便客气地说道:“王解元日后有时间,可以来我家中做客。我的父亲叔叔们,一定十分欢迎你。” 王右渠爽利应道:“好。” 元若柏一愣,他就随口一说,解元竟然正儿八经答应了? 他心里忖量了一下是不是客套话,后又想着,管他是不是客套话,到时候下了帖子,就知道解元来不来了! 元若柏与王右渠别后,与薛江意商量:“要不我让父亲请他,也请你,请几个同窗一同来家里做客?” 薛江意已有段日子不见元若灵,他当然乐意之至。 元若柏一回家就跟元永平商量了这件事。 元永平喜不自禁,薛江意肯来,他就十分开心了,解元也要来,元家蓬荜生辉啊! 元永平亲自下了帖子,以元家的名义,请了王右渠和薛江意。 元若灵得知消息,第一时间告诉了元若枝。 元若枝很惊诧,这么巧,王右渠要来她家中? 元若灵说:“大哥在鹿鸣宴和谢师宴上就认识王解元了。幸好我的意哥哥也中了,不然我还见不着他了!” 元若枝有些高兴,但也没有别的想法了。 她在八月及了笄,家里有大喜事就耽搁下她的及笄礼,现在父亲开始筹备她的及笄礼了。 如今她在操心及笄礼的事情。 及笄礼上,要由母亲蘸酒,为她申明做妇人的戒辞戒规。 她觉得霍氏不配。 元永业现在和霍氏吵翻了天,但元永业不想在元若枝及笄礼上闹笑话,暂且压着一股火,打算等昌平侯府的事了了,元若枝的及笄礼也过了,再处置霍氏。 霍氏还记挂着为连世新奔走,为元若娴想主意,每天食不下咽,人都暴瘦了。 总之三房现在一团糟。 元若枝的及笄礼注定很坎坷,元永业也少不得焦头烂额。 元永业的心情,是在王右渠和薛江意等人来做客的时候,好转的。 元永平把兄弟和家里的爷们儿,都留在家中陪客。 元永平同元永业说:“枝姐儿年纪也不小,今日来的都是青年才俊,你也从这些人里,给枝姐儿挑一个夫婿。” 元永业早有这个心思,他问元永平:“大哥,你给灵姐儿挑了谁?” 兄弟俩总要通个气儿,免得挑重了女婿。 元永平对国子监的学生当然有特殊的感情,他说:“薛江意就很好,他同柏哥儿又是好友,柏哥儿都说他人品很好。” 元永业心里就默默把薛江意给除去了。 元永平又提醒说:“今年的解元王右渠,我不甚熟悉,但他风评是不错的,只是父亲风评似乎不太好。我听说还有几位阁老也看中他,他现在肯定已经受到许多的高枝儿了。三弟你也不想要他头上。” 元永业心里在琢磨。 没多久,下人过来说宾客都快到了,他们兄弟二人便赶紧往花园去。 人语堂。 元若灵早和元若枝约好了,偷偷去花园,见一见薛江意。 元若灵到现在还不知道父母的意思,她焦急地想和薛江意见一面,谈一谈婚事。 元若枝心想,都到这个关头了,两人千万别因为互相之间不通消息出什么误会才好,就答应帮忙让他们俩见上一面,捡重要的事赶紧说了。 元若灵与元若枝带着心腹丫鬟去花园的后山。 元若灵的丫鬟借着元若柏的名义,悄悄把薛江意请到后山上。 元若枝留下丫鬟帮元若灵看风声。 人家两只小鸳鸯说私话,她当然不好打搅,她便自己独自先下山等元若灵, 九九重阳节过后,京城开始多雨。 有的时候三天下一场,有的时候一天下三场。 昨天才下过一场雨,后山虽然不算陡峭,却并不好走。 元若枝一路走下来,鞋子上全是泥巴,纵使她一向脚步稳,姿态端庄,裙角还是脏了。 她懊恼地想,恐怕得先回去换一身衣服,才好等元若灵,不然叫人撞见,可太失仪了。 好的不灵坏的灵。 元若枝越怕什么越是来什么。 更糟糕的是,她还摔了一跤。 元若枝脚一滑,下山的时候,在小竹林旁边摔了一跤,鞋子掉到土坡下,袜子也跟着滑落了。 她连忙扶着竹子站好,王右渠就是这时候出现的,他身边居然没有跟着人! 元若枝愣了一下,很快红着脸半蹲下,将赤|裸的脚藏在裙子里。 若真要说起贞洁什么的,其实她已经不太在意了,哪怕她不是重活一世,而是上一世没死继续活下去,她绝不会因为自己嫁过人而觉得耻辱。 但是她只是不太在意贞洁的枷锁。 她还是很在意自己的感受。 她并不希望被男人看到自己的身体。 元若枝声音里有些紧张的意味:“王解元,你、你怎么在这儿!” 王右渠呆了,痴了,傻了。 这样熟悉的声音,他一下子就认出来是谁。 但他没有想到会同元若枝以这般意外的方式见面。 也没有想到,元若枝的帷帽下,竟是这样国色天香的一张脸,美得让人丢魂失魄。 王右渠醒过神来,立时转过身去,做到了绝对的君子,非礼勿视。 他嗓音清雅:“元姑娘,要帮忙吗?” 元若枝看了看自己滑落到坡下的鞋子,和脏兮兮的袜子,难为情地说:“恐怕……要。王解元,你能帮我把鞋子捡回来吗?多谢。” 王右渠走到坡下,捡回那只鞋子和袜子。 转身的时候,他势必会看到元若枝光着脚抱着竹子,除非元若枝一直半蹲着,可那样很难受。 王右渠放下元若枝的鞋袜,解开腰间束带,蒙在了眼睛上,说:“元姑娘,你可以站起来了。” 他重新弯腰捡起元若枝的鞋袜,一点点地走到元若枝跟前。 元若枝看着王右渠越靠越近,及时制止了他:“王解元,到了。” 王右渠将鞋袜放下。 他依旧蒙着眼,背过身去,也不着急,不催促,柱子似的站着,等元若枝穿好。 元若枝试图去穿袜子,但是袜子很长,又松松垮垮的,她单脚站立,手还得抱着竹子,一个人实在是难以穿上。 王右渠等了许久,听到了元若枝逐渐粗重的呼吸声,他便蹲下来,声音低哑地说:“元姑娘,你坐我背上穿吧。” 虽然元若枝很不好意思…… 但这无疑是最好的办法,万一一会儿还来了别人,就糟糕了。 元若枝坐在王右渠背上,动作麻利地把鞋袜穿好了。 她着急快些结束,袜子并没有穿得太舒服,还有一截折叠在脚心那块儿,高高地顶着她的脚心,并不是很舒服。 “我好了。” 元若枝从王右渠身上起来。 王右渠摘下眼睛上的带子,慢条斯理地重新系在腰上,等衣衫齐整了,才转身看向元若枝。 第46章 (一更) 王右渠这样的人…… 元若枝虽然穿好了鞋袜, 但是身上早就脏了。 尤其是下半身,全部都是泥点,像是从泥沟里刚爬出来的样子。 这样见人, 十分失礼。 可王右渠的眼睛, 此刻却也没有看元若枝的脸,而是一直低落在地面上,朝她作了个揖。 “元姑娘。” 元若枝回了个礼,问道:“王解元,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现在才注意到, 王右渠穿的衣服,已经有些发白,是件很旧的衣服。 可旧衣服穿在他身上, 也没有半点低廉感,反而让人觉得很清秀。 王右渠淡笑说:“入贵府之后, 下人引别的客,让我自己入园,我迷路了。” 元若枝越发羞愧。 下人好端端如何会让客人自己入园? 肯定是见王右渠衣饰不如别人,所以怠慢了。 元若枝也顾不得衣服上的脏污了, 就说:“我带你去花园。” 王右渠摇摇头,道:“我现在知道路了, 元姑娘你先走。” 元若枝当然知道王右渠的顾虑, 他们身边现在一个丫鬟都没有, 如果被人看到他们单独相处,还不知道要惹出什么乱子来。 现在王右渠正是炙手可热的时候,说不定哪天就谋了一桩顶好的婚事。 她不好耽误他的名声。 元若枝微微欠身后,便道了声告辞。 她尽量快步地往回走,以免耽误王右渠去花厅。 王右渠则不远不近地跟在元若枝身后, 始终保证她的背影一直在他视线里。 直到元若枝出了花园,他才往花厅那边走。 到花厅之前,他都还在想,出了花园元若枝走的全是青砖路,再不会摔了。 后山上,薛江意与元若灵互通了消息,便速速分了别。 人多眼杂,他们也不想被人看到,他们两人只要知道彼此心意不改便好。 薛江意下了后山便去了花厅。 他来得迟,几乎是最后几个到的,此时元家没被事情缠身的爷们儿全部都到了,他还向主人家的告了罪。 只不过这点小事,根本算不得上失礼,谁又会去计较呢。 花厅里,由元永平镇场,大家一起饮酒喝茶,轮番作诗。 气氛十分融洽。 一个多时辰下来,已有好几首佳作。 其中王右渠作了一首,薛江意作了三首。 薛江意今日不知道是不是心情极好,三首诗都超常发挥,作得极好,与王右渠不相上下。 连王右渠都夸赞道:“薛举人的诗很有神韵。” 薛江意起身作揖道谢:“解元谬赞。” 只是他脸上却没有挂几分笑意,因为他记得,王右渠就是在洪福楼用饭的那日,元若灵赞其“挺拔”的男人。 他想起元若灵,不由得挺直了脊背,与王右渠比起身量。 他的视线堪堪与王右渠齐平。 说明两人……差不多高。 薛江意想着,他还能再长。 兴许再长几年,就更加挺拔了。 元永平趁机打量着薛江意与王右渠,他国子监出来的学生,也不比解元差嘛! 他是老丈人看女婿,越看越欢喜,眼珠子在两人身上来来回回转几圈,也不觉得薛江意比王右渠差劲,心里越发想将薛江意招为女婿。 元永业则一直在看王右渠,那也是越看越欢喜。 不是他偏袒自己女儿,元若枝的长相放在举国都是出挑的,而王右渠也是有名的俊朗青年,光是谈两人外貌,再般配不过了! 元永平与元永业兄弟两人对视一眼,顿时笑开了。 谁都知道对方心里在想什么,也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满意”两个字。 作诗之后,时候还早,元永平着人去拿他的藏画给大家品鉴。 元永业也有几幅藏画,还有他自己的画作,也都一并拿来了。 十三幅画在长长的桌子上铺开,元永平命人将画作的落款全部遮住,高声笑道:“诸位来猜一猜分别是谁的画。” 元若柏问道:“爹,猜中了可有什么彩头没有?” 元永平心情大好,豪迈挥袖:“全猜中者,可以从我的藏画里面选一幅带走。” 元家几个哥儿和今天受邀的举子,已经在欢呼了。 元永平收藏的画作,那还能差吗? 随便一幅至少也得是二三百两往上的价格。 元永业也很大方道:“我也一样。” 年轻人们都围在长桌前,开始猜起来。 元若柏他早见过他爹的画,不好与大家争,便站在旁边,只看大家猜。 他听着大家七嘴八舌的,便把目光落在薛江意身上。 朋友一场,那他当然希望自己的好朋友猜中,把这个便宜捡走嘛。 但是薛江意并没有看元若柏。 他认认真真地分析每一幅画的特色,在心里反复地琢磨掂量。 一刻钟后,大家来猜画。 一位举人先来,他轮番猜过去,元永平说:“不对,错了八个。” liJia 其他人陆陆续续前来猜画,猜中最多的,也就中了八个,剩下五个,还没有人猜中。 大家便又落座七嘴八舌猜起来,独独王右渠与薛江意不动如山,还在忖量着。 半晌后,无人去猜画。 薛江意便起身准备前去猜画,而王右渠却与他同时起身了。 两人站着对视,谁也没有让的意思。 元永平便说:“你们两人一起猜吧!写在纸上——来人,笔墨伺候。” 薛江意在桌子左边,提笔写下所有的答案。 王右渠在右边,动作利落地写下了他的答案。 元永平捡了薛江意的答案看,看罢大声笑了笑。 元永业捡了王右渠的答案看,看完也高声笑了。 可两人手里的答案压根就不同。 元永平说:“你们二人只有一幅画的答案不同,有个人答案全对。来逐一看看,到底是谁猜中了。” 元若柏便道:“那肯定是薛兄啊!” “是王解元吧!” “嗐,我就想知道,第七幅画到底是谁画的,我怎么就猜错了!” 元永平拿着薛江意的答案,走到十三幅画前核对。 前六幅画,可以说没有什么争议。 但第七幅画,薛江意的答案是“晁恩”。 有人道:“这不是文吉安的花鸟画吗?” 薛江意说:“晁恩的花鸟画受文吉安影响,两人风格是很相似。这幅雁图,文吉安其实也画过。但是两人的雁图有一处很不同,文吉安雁翅每一根羽毛的角度间隙完全一样,而晁恩的则略有有些差异,你看这一处,就比这一出略宽一些。” 这般细微的差别,要不是观察入微者,极难发现。 元若柏都敬佩地看向薛江意。 他今日才发现,薛江意是这样细心的人。 薛江意很谦虚地道:“恰好我在我老师那里见过文吉安的雁图,只是运气好罢了。” 元若柏拍他肩膀说:“你可别谦虚了,这幅画我在我爹那里见过许多次,一次都看出来有什么特别的。” 大家纷纷大笑。 王右渠也跟着淡淡地笑了。 元永业又问他,如何看得出来这是晁恩的画。 王右渠说:“巧了,我也是在老师那里见过。” 他的老师出自真州望族,比元家的藏画多多了,老师私下里很偏爱他,不仅给他看那些珍贵的藏画,还教他赏析和作画。 元永平继续念第八幅画的作者名。 一直到第十二幅画,两人的答案都是一模一样的。 元若柏顿时道:“也就是说,最后一幅画的答案不一样了?” 有人好奇道:“我也猜了半天,不知道最后一幅画是谁画的,仿佛从来没见过……” 剩下的画他没好意思说出口,所有的画都很不错,只有最后一幅画,乍然看去还不错,可细细品味起来,与前面的几幅差远了。 但他又怕猜错了惹人笑话,根本没好意思开口说。 元永平面带笑容地看着元永业,请他先念王右渠的答案。 元永业一脸灿笑:“王解元的答案是……文吉安。” 答案一出来,大家议论纷纷,怎么会是文吉安的呢! “难道是文吉安早期的画?” 元永业捋着胡子,笑得腹痛。 大家围在一起细看。 王右渠一本正经地向大家解释:“ 这幅梅花虽然笔触不够老道,但是淡墨渲染得很好,梅花晶莹洁白,枝叶繁而不乱,文吉安画花的优点,在这幅画里,还是很明显的。” 元永业已经憋不住笑,干脆笑出声了。 元永平公布了薛江意的答案:“未曾见过。” 大家面面相觑,“未曾见过”也算答案? 王右渠稍稍露出得意之色,将最后一幅画的画轴拿起来,淡笑着说:“看来是薛兄失误,这幅画是我的了。” 众人连忙恭贺王右渠,称赞道:“解元厉害厉害。” “果然见识非凡,文吉安早期的画都被你认出来了。” “解元就是解元。” 元永业却抬了手,脸上笑色不减:“解元不忙。你猜错了。” 王右渠一愣。 元永业大笑道:“此乃我的拙作。” 王右渠有些愕然,随即羞愧地收回手,失笑道:“看来我与这幅画无缘了。” 元永业亲自将那幅画卷起来,送到王右渠手中,笑得合不拢嘴:“无妨无妨,解元既然喜欢,我便赠与你了。” 王右渠双手接过画,深揖道:“多谢。” 元若柏出面说:“诶诶诶,三叔,你怎么把您的画混进来了!那就算是薛兄猜对了,该他任意挑一幅画才是!” 王右渠便看向了薛江意,以眼神询问他是否要挑这幅画。 薛江意笑道:“君子不夺人所好。” 王右渠又谢他。 元永平同薛江意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江意你挑一幅吧!” 薛江意挑了第一幅。 元永平不住地点头,他一点都不介意薛江意挑走他的好画,反而觉得薛江意眼光相当不错。 这场“选婿”活动在午时后才结束。 元家摆了饭留大家一同用饭。 薛江意与王右渠在如厕时相遇,他不禁私下调侃起王右渠:“解元好眼光。” 他实在是没想到,王右渠这样的人,也会溜须拍马。 拍得那么明显不说。 关键是拍得人家居然真信了…… 王右渠波澜不惊地回了他一句:“薛兄不遑多让。” 薛江意忍不住笑了,拍了拍王右渠的肩膀,请他先去如厕。 王右渠也淡淡笑了笑。 ……这会儿倒是跟他谦让上了。 第47章 (二更修文) 择婿…… 元家宴请今科举子来家中做客, 意思其实很明显。 元永平打心底里就偏爱薛江意,早已经将他定下了。 饭后,他单独将薛江意叫到自己的书房, 很郑重地赠与了一份礼物。 元永平说:“这是我启蒙的时候, 我父亲送给我的一方砚台。当时家中还不似现在富裕,砚台平平无奇,但父亲对我的教诲,我却一直记着。你是我看好的学生,如今我把这方砚台送给你。” 薛江意双手接过砚台, 受宠若惊道:“多谢老师……” 元永平笑着坐下,又将薛江意打量一番,捋着胡子问道:“你今年十几了?” 薛江意说:“十七。” 元永平笑道:“你比我的小女儿, 正好长两三岁……她母亲如今正为她的婚事烦恼。” 这般暗示,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薛江意说:“学生家世卑微……” “诶。英雄不问出处。”元永平道:“说大胆些,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薛江意恭敬地道:“学生受教。” 他又道:“学生家在京外,容学生回家两日,再携父母来拜访。” 元永平笑着放他去了。 薛江意欣喜若狂离开,准备轻装简行回一趟老家。 . 元永业也在为女婿的人选苦恼, 他当然是中意王右渠的,但是元家高攀不起。 宴会尾声那会儿, 他的幕僚便来了, 同他说关于几个举子的风评。 元永业一一听完, 今天到家里来的几个举子,都没有什么大的作风问题。 唯一名声的不好的,可能就是王右渠的家风有污点。 幕僚以为元永业是担心王右渠父亲的事有所牵连,便说:“虽然解元父亲犯了案,但人已经死了。俗话说, 人死债烂,还关得上解元什么事?” 元永业叹气之后,忖量片刻道:“倘若他不想高升,他父亲的事自然没有问题,倘若他想高升,便有人拿此事做文章。到底是个污点。” 幕僚道:“三老爷,瑕不掩瑜啊……” 元永业说:“若是普通举人,可以说是瑕不掩瑜。他不行。他若中了前三甲,起点便比别人高出许多,迟早要站在风口浪尖上,他父亲的事,势必还要再闹出腥风血雨。” 幕僚想了想,道:“您说得对,他父亲死了,可他父亲亏欠的恩师还活着。万一有人要在这件事上做文章,他父亲的恩师找他讨个说法,父债子偿,也说得过去,那时候解元必然骑虎难下。” 元永业一听幕僚说的这样透彻,心里好受了一些。 元永业当然是不介意那点污点。 王右渠还对他当众示好…… 他实在是太中意王右渠了。 但是一想到大哥的嘱咐,元永业心里很清楚,王右渠不是他高攀得起的,一种别扭的心思的就出现了。 他一方面喜欢着王右渠,又觉得喜欢却得不到有什么用。 便只好安慰自己,是王右渠不够好,配不上他女儿。 他还告诉自己,绝不能把自己的女儿置于危险之中。 元永业怀着一种释然的心情,同幕僚说:“王解元是个好后生,但枝姐儿没必要去蹚这趟浑水,将来自然有更好的人配她。我家枝姐儿配得上顶好的郎君。” 幕僚跟了元永业许久,他隐约有些明白元永业的意思,便道:“您说得是。小的再去替咱们姑娘物色郎君,秋闱举人榜上,多得是青年才俊,我记得还有个真州考生,也不过是十八岁而已,亦未曾娶妻……” 元永业来了兴趣:“噢?是吗?” 两人在元家甬道上渐行渐远。 王右渠在穿堂里,将这番话听得明明白白。 他本来想,今日示好之后,便请邓掌柜替他做媒。 如今看来,元若枝的父亲压根看不上他。 可他没有办法让人相信,他的父亲是无辜的,除非替父亲翻案。 王右渠离开元家之后,简单收拾了行李,辞别了邓掌柜。 邓掌柜忙不迭劝道:“二月便是春闱,解元你现在回真州?年里赶得过来吗?” 王右渠说:“年前回不来了。家里还有老母亲,我办完事,陪母亲过了年,最早也要正月后才能回来。” 邓掌柜痛心疾首:“这一来一回,得耽误多少工夫?解元你前程大好,有什么事非回去不可?”他情急之下,说话就口没遮拦:“解元,若是为奔丧……” 王右渠说:“不是。家中只剩我与母亲,母亲虽老迈,却还康健。” 邓掌柜拍大腿道:“解元,若不是奔丧,别的事全是小事!您可别冲动啊。” 王右渠笑着摇摇头:“不是小事,也不是冲动。” 邓掌柜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什么事值得王右渠耽搁学习的功夫回真州。 科举三年一次,这次错过,可是要等三年之久。 人生有多少个三年经得起浪费? 王右渠见邓掌柜都快着急上火了,便道:“此次回去,我便将母亲一同接来,到时候……兴许要请母亲为我操持婚事。” 邓掌柜一下子就想通透了,倒不是他突然变通达了,而是事实明摆着嘛,除了他家东家,还有谁值得王右渠这般……可以说是鲁莽行事。 邓掌柜也不劝了,他笑着说:“解元快回去吧!” 科举三年一场,来日方长。 可他家姑娘可不是年年都等人的! 王右渠作揖告了别,踏上了回真州的旅途。 颠簸的路途上,他脑海里一直浮现着父亲临死前心如死灰的样子。 他的父亲临死都很难相信,自己的老师会偷窃他的注疏,还栽赃于他。他也不知道,他的恩师,竟然让他和他的妻子孩子,永永远远地受人唾骂。 王右渠心里蹿着一团烧了十来年的火。 他的父亲多么醇厚善良,事发之后都叮嘱他说:“此事我不再计较,只当是我还老师的恩情。右渠,你也不要再计较。” 王右渠可以不计较那人毁他父亲的名誉。 但无法不计较,父亲为此事郁郁而终…… 他做了父亲六年的儿子,却守了父亲遗愿十年,是时候将讨回一个公道了。 第48章 (补更) 闻争烨本该前途…… 元若枝的及笄礼还在筹备之中。 恰逢建兴帝派人给聂延璋送药的日子, 元若枝特地去拜访平康长公主。 黄丸来煎药的日子,平康长公主与陈福都会守在聂延璋身侧。 元若枝去的时候,自然也就在公主府的书房里。 聂延璋瞧着陈福与平康长公主, 用一副看死人的表情去看他, 顿觉好笑。 他道:“不是有江湖术士说过么,孤命硬。” 平康长公主唉声叹气道:“这时候你还开得起玩笑!” 聂延璋抬手一指元若枝,道:“瞧,她就不担心。” 元若枝被他指着,只好从桌面上, 把脸抬起来。 她丢下手中补书器具,起身说:“殿下长命百岁。” 元若枝不是不担心,她也担心。 聂延璋若去世, 魏锋程在大皇子跟前立下从龙之功,对元家对她, 一点好处都没有。 两害相权取其轻,元若枝还是希望聂延璋活得比魏锋程久一点吧。 而且她知道,聂延璋现在死不了,但照他这么吃药下去…… 死期也不远了, 翻过年挺到明年,他将暴毙于皇宫之中。 元若枝问平康大公主:“臣女略习得一些厨艺, 可否借厨房熬几碗甜汤?” 平康大公主当然愿意, 黄药官快来了, 元若枝现在去,比黄药官早些熬好甜汤,聂延璋吃完药,便能吃甜汤了。 聂延璋稍挑眼尾,瞧了元若枝一眼, 又给了陈福一个眼神。 陈福立即跟上,他同元若枝一起往厨房去,恭敬小心地说:“厨房的粗活儿姑娘不必亲自去做,仔细烫了手。” 元若枝道:“没事,我在家中也经常自己做糕点。” 陈福笑笑:“这可不是奴婢的意思,是殿下的叮嘱。” 元若枝心说,陈福真会说鬼话。 她方才也在书房,怎么就没听到聂延璋叮嘱? 陈福见元若枝淡笑,默默首肯自己。 这差事当得不错。 元若枝与陈福前脚到厨房,黄丸后脚就来了,他提着太医院里带来的药和罐子,在公主府里煎煮。 陈福上前道:“老规矩了,劳您让咱家查一查。” 黄丸面部十分蜡黄,年纪不大,资历自然也不高,哪怕是皇帝的人,在陈福面前也只有听从的份儿。 陈福着人取了银针等验毒的东西来,一样一样查过去,银针丝毫不变色。 没有毒。 元若枝另一个灶上熬甜汤。 她也不动声色观察着陈福验毒步骤,可她也没有瞧出个所以然来。 元若枝不通医术,她胡思乱想着,食物尚且煮熟了变味,无毒的药会不会也煎好了反而有毒了? 陈福推翻了她的猜想。 黄丸煎熬煎得满头大汗,他很仔细,十分关注活活。 煎好后,他小心翼翼盛出来,陈福又验了一遍,没有问题。 陈福端着汤药,黄丸跟随他一起,往书房去。 元若枝的甜汤也好了。 苏嬷嬷怕烫着她,亲自盛好装进食盒。 元若枝提着食盒,跟在陈福与黄丸后面观察。 整个过程中,黄丸没有再碰一下汤药,一直到送到聂延璋跟前,食盒落桌之后,都是陈福伺候。 如果说是中途下毒,黄丸没有机会。 但她倒是听说过,江湖中有快手之人,偷钱、施变戏法快及掩耳之速。 元若枝只看过一次黄丸煎药,她也看不出黄丸是不是江湖中传言的手快之人。 聂延璋待药温了,毫不犹豫一口喝下。 黄丸完成了建兴帝的吩咐,拿着空药碗就走了。 聂延璋和之前一样,猛烈咳嗽着,一声接一声,陈福听着都心疼。 平康长公主将元若枝带去湖心小筑说话。 其实也没什么说的,哪怕没证据,平康长公主还是怀疑建兴帝给聂延璋下|毒,但这种事,她总不好同元若枝讲,遂有些郁郁寡欢。 元若枝莫名觉得有些怪异,却说不上来哪里怪异。 她与聂延璋相识有些日子了,她一点都不认为是会乖乖束手就擒的人。 可他还是每次都老老实实喝着所谓的,治疯病的药。 凉风拂面,平康长公主觉得冷,想去听戏。 元若枝陪她一起过去。 平康长公主是多愁善感之人,听戏又听哭了,哭累了就掺起了瞌睡。 陈福过来给元若枝送点心,是宫里才有的点心样式。 他堆起一脸褶子说:“姑娘,这是太子从宫里带出来的厨子,做点心很有一手,您尝尝。” 元若枝起身道谢。 陈福说:“奴婢只是个下人,姑娘甭对奴婢这般客气。” 元若枝始终没有忘记陈福的身份,同他说话的时候也没有坐着,而是站着。 “谢谢陈内官。” 平康长公主睡着了,元若枝怕把她吵醒,就移步去了稍显僻静之处。 “冒昧问陈内官一句,黄药官每次煎熬,您都在旁边瞧着吗?” 陈福意会元若枝的问题,他说:“不瞒姑娘说,奴婢也有些内外功夫,他若真有动作,瞒不过奴婢的眼睛。他不可能在奴婢眼皮子底下动手脚。” 元若枝沉思着回忆黄丸每一个动作。 可她半点也想不出来,问题出在哪里。 陈福这厢送完糕点,就回去同聂延璋复命。 聂延璋面色苍白地靠在罗汉床上,用白色的帕子擦掉嘴角上鲜艳的血迹,竟笑着问:“她当真关心孤的死活?” 陈福说:“奴婢发誓,枝姑娘就是这么说的!” 聂延璋鼻息都很弱,他示意陈福将鸟笼子取下来。 他将吱吱放在掌中把玩,轻轻抚摸它的脑袋,吱吱习惯了主人的抚摸,享受地闭着眼睛,连胡子都愉悦地张开。 聂延璋低声呢喃:“小东西,养久了到底养出点儿良心来了。” “吱吱,吱吱,吱吱。” 聂延璋听它回应,又笑了一下:“就是有点儿倔,吃软不吃硬。” . 元若枝回府之后,心事重重的。 元若灵过来同她说,薛江意上门提亲,大伯父已经应允,她才堪堪回神,恭喜元若灵。 元若灵抱着元若枝哭了。 这件事她太想同人说,却只有元若枝一个人可以说。 元若灵脸上开了花似的灿烂,不由自主在元若枝怀里蹭了蹭,同她撒娇。 她是大房的小女儿,这样撒娇卖乖,再习惯不过了。 元若枝抱着元若灵,觉得很奇妙。 她不是喜欢撒娇的人,但是妹妹同她撒娇,她好像很欢喜。 元若枝忍不住摸了摸元若灵的鬓发,笑着说:“日后你也这样蹭你的夫君?” 元若灵红着脸道:“谁蹭他了!我要把他头发都揪掉。” 元若枝忍俊不禁,问她:“嫁衣开始准备没有?” 元若灵腼腆点头,坐直了身子说:“布料已经选好了,到时候姐姐你帮我选花样子,帮我配线。” 这是元若枝擅长的,她一口答应了。 元若灵约了元若枝出去买绣线。 反正她婚事已定,尤氏就准许她去了。 元若枝与元若灵买绣线回来的路上,听说了一件事——太子当街吐血,就在六部衙署门口。 “从礼部一出来就吐了,吐了一碗那么多!” “我挑货从那边路过,瞧着殿下脸色苍白得吓人!” “殿下这、这不会是……” “谁知道呢,反正皇上儿子多,轮不到咱们操心。” 元若枝坐在车中,心神不宁。 更让她不安的事情发生了,魏锋程直接向元家下了通牒,让元家把元若娴接回去。 元永业气得要死,元若娴回来了,元家怎么好处理? 他当着元老夫人的面就大骂:“畜生!要娶的是他,要休的也是他!” 元若枝在旁边听着,默默纠正元永业,魏锋程倒不是要休元若娴,而是想“和离”。 休妻影响元家姑娘家的名声,元若灵婚事在明年,大房第一个不答应。 同样,元若枝的名声若受损,出嫁时候也免不了风言风语。 元家后面也还有好几个小娘子眼看着要长成。 魏锋程到底不想与元家撕破脸,所以明面上一直说是“和离”。 元若娴就是拿捏住这一点,死活不肯离开侯府。 只要她一天在昌平侯府,她一天就是侯夫人。 魏锋程逼急了,才让元家把人接回去。 元老夫人大抵也没想到,魏锋程简直魔障了,她黑着脸斥了一句:“无耻之极!” 元家人沉默着。 大家都在掂量,要不要参魏锋程一本。 若不参,接下来元若枝的婚事,就不顺利了,魏锋程摆明了非要把人娶到手。京城里能娶元若枝的人,有几个敢胆大到与侯府作对? 若参了,男人想丢弃一个女人,理由可太多了。 魏锋程想要脱身不难。 但是元家会变得很难,真撕破脸了,元家要拿整个家族与昌平侯府抗衡吗?元家抗衡得过吗? 事关重大,元家一时半刻也没商量出个准确答案。 元永业看着自己的女儿,心痛地感叹:“怀璧其罪……” 元若枝:“……” 她父亲是说,她就这张脸吸引人么? 玉璧居然还很赞同:“姑娘,奴婢觉得三老爷说得对。” 元若枝无奈笑道:“那我把脸毁了算了。” 玉璧脸都吓白了,连忙说:“姑娘,您别想不开啊!您还要嫁人的!” 元若枝笑道:“放心,还没有到他可以为所欲为的地步。” 若是前一世,魏锋程在宫变里立下从龙之功,的确可以为所欲为。 但这一世,一切都还没发生。 穆国公世子闻争烨,力能扛鼎,百步穿杨,十岁便受封为正四品明威将军,时隔一年,又加授为广威将军。 现已是正三品的昭武将军。 若非他一直随父戍守边关,在京城的威名,能将魏锋程碾得稀碎。 闻争烨前不久随穆国公一同回京述职,暂居京中。 天书之中,闻争烨本该前途无量,成为一代名将。 他却在这一次述职期间,与魏锋程在猎场上争锋,堕马摔断了腿,成了残废。 闻争烨铁骨铮铮,生于沙场,向往沙场。 断了腿他也仍旧没有自暴自弃,而是继续在边关抛头颅洒热血。 只可惜,残废就是残废,如何与完人相比。 他不过二十,便壮烈地死在了他生根发芽的沙场。 史书评语短短十二字:茂绩英魂,遗风余烈,千古不散。 却像一颗沙粒一样,淹没在与魏锋程有关的无尽颂章之中。 第49章 太子提刀 聂延璋当街吐血后, 元若枝特地登平康长公主府去慰问一番。 聂延璋的脸色越发苍白,陈福在旁边给他把脉,忧心忡忡。 元若枝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儿。 聂延璋收回手, 淡淡地道:“死不了。” 陈福没敢说话。 是死了, 但只是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聂延璋躺在床上,衣衫齐整,但元若枝也还是想着该避讳一下。 可他素来是不重男女之防,或许压根就没把她当个姑娘家看,拽着她袖子问:“你特地来看孤的?” 元若枝有些生气。 气聂延璋分不清轻重缓急, 她是不是特地来的,又有什么要紧的? 一气之下,什么男女妨不妨的, 暂且放在脑后了。 元若枝甩开聂延璋的手,冷着脸说:“难道臣女还能是来给殿下上供的吗?” 陈福瞪大了眼睛。 这这这……怎么能咒太子死? 枝姑娘胆子也太大了, 万一太子恼了,他该怎么办! 他脑子里都想好了以死相帮好了。 谁知道聂延璋根本不恼,反而躺在床上笑出声。 元若枝真想拿枕头狠狠地砸他脑袋一下。 她瞥了一眼聂延璋的枕头,是玉石的。 算了, 这一下子砸下去,肯定脑袋开花。 聂延璋双臂枕在脑后, 眯着眼打量元若枝, 有些愉悦地说:“你极少生气。” 元若枝没话说了。 聂延璋轻笑一声, 眼尾稍稍勾起来,十分漂亮。 他道:“既然你不想孤死,孤勉为其难配合你,可好?” 元若枝微恼地抿了抿嘴角。 这到底是谁要死? 是她吗? 他还在这儿不知道轻重地开玩笑。 罢了,也是小玩笑而已, 元若枝便懒得计较了,道:“殿下有主意了?” 聂延璋撑着身子坐起来道:“皇上给孤开的药,孤吃了太久,除了呕血,孤其实没有别的反应。也有御医每月都替孤诊平安脉,也查不出来孤有中毒的迹象。” 元若枝问道:“难道是太医们没说实话?” 聂延璋摇摇头,道:“不是,陈福也查不出来,他会些邪门歪道,下|毒这方面比御医有手段。” 陈福:“……” 邪门歪道?说得他好不正经。 为什么不直接说他医术好呢? 元若枝问道:“殿下想让臣女做什么?” 聂延璋说:“或许孤与陈福钻牛角尖了,所以看不出来黄丸如何下毒。指不定换一个聪明人,就能看得出来端倪。” 陈福:“……” 为什么殿下夸枝姑娘就是“聪明人”。 元若枝道:“殿下想让臣女观察黄丸?” 聂延璋点头问她:“你可愿意?” 元若枝说:“自然愿意。” 这对她也是有好处的,至少她不用嫁给魏锋程那种恶心的人。 想到魏锋程,她不禁打量了一眼聂延璋……连疯太子都比魏锋程顺眼。 聂延璋察觉出元若枝出了神,摸着脸颊问道:“你看孤的脸做什么?” 元若枝淡声回:“没什么。殿下,那日后黄丸过来送药的时候,您派人知会一声,臣女便过来‘探望’平康长公主。” 聂延璋却说:“不成。若这样等下去,孤早死透了。你只能来孤收尸了。嗯……你也别收尸了,让陈福收尸,你陪孤一起。” 他皱着脸,有些委屈:“棺材黑得很,孤害怕。” 元若枝早习惯了聂延璋的变脸,便说:“不巧,臣女也害怕。您换个不怕的人。” 聂延璋:“……” 吱吱长牙,开始学会咬人了。 但是,他喜欢。 元若枝问他:“殿下的意思,是让黄丸常来吗?” 聂延璋道:“是每天都来。你可愿给孤侍疾?” 元若枝犹豫了。 她当然不想住公主府,她的及笄礼在腊月,她到时候还要回去举行及笄礼。 但是,她毕竟看过天书,或许遗漏了什么细节,需要亲眼看到的一些事,才能察觉端倪,由她来观察黄丸,其实是很合适的。 而且事关自身,她喜欢把命运攥在自己手里,她不想等着别人日后审判她。 元若枝愿意留下来。 她提出了一个要求:“殿下发誓,不能欺负臣女。” 聂延璋扯开衣领,露出精致的锁骨,锁骨顺着他红色的领口,蜿蜒直幽深之处,露出大片的冷白肌肤。 元若枝的脸颊顿时就红了。 聂延璋指着自己胸前的一片骨肉,说:“孤都瘦成这样了,你不欺负孤就谢天谢地了。” 元若枝:“……” 聂延璋从枕头下摸出一柄匕首,递到元若枝手里,说:“孤若欺负你,捅死孤。” 元若枝接过宝石匕首,手腕抖了抖。 她可没忘记聂延璋拿匕首的狠样子,他就算是瘦削些许,寻常男子都未必能在他手里讨到好处,何况是她。 这匕首日后成谁的武|器还很难说。 罢了,只当他是诚心答应了吧。 元若枝把匕首留下,道:“好,臣女愿意侍……” “等等。”聂延璋抬手打断她,他扯好衣领,双手抱在胸前,提防地瞧着元若枝,一本正经地问道:“你方才又是盯着孤的脸发呆,又是看孤的身子,你不会想对孤,行不轨之事吧?” 元若枝嘴角扯了扯:“既然殿下如此担心,那臣女便不……” “那倒也不用。” 聂延璋道:“你别来强的,孤愿意。” 元若枝冷笑:“殿下睡您的去吧!” 临走前,元若枝道:“臣女还要回去办些事情,殿下也正好安排黄丸煎药之事,过几日臣女再过来。臣女告退。” 聂延璋舒舒服服地躺下去道:“好,孤等你。”他弯着眉眼,嗓音轻柔润朗:“不见不散。” 元若枝回府后,同老夫人说平康长公主想请她过府去住一段一日子。 元老夫人当然是愿意的,而且元若枝去了,可以暂时避开昌平侯府的压力,是上上之策。 元永业也肯,昌平侯再嚣张,也不敢闯公主府。 元若枝在家里收拾行礼,元若灵带了好多东西过来给她送行。 元若枝哭笑不得:“我只是去暂住几日,指不定三五天就回来了,你给这么多东西我做什么?” 元若灵道:“都是些日常物件儿,你用不完给丫鬟用就是了。” 的确也不是什么昂贵东西,但精致齐全,胜在心意难得。 元若枝全收了。 元若灵又给元若枝带来了霍氏的消息:“她今儿出门了,还是装作婆子出门的,叫我的丫鬟给撞见了。” 元若枝陷入了沉思。 . 霍氏出门是去见元若娴的。 儿子锒铛入狱,游街的时候就身受重伤,现在在狱中久病不治,定是要落下病根的,也不知道能不能捡回一条命。 她现在整日以泪洗面,这次来见女儿,既是为了解元若娴的事情,也是想诉苦,或者让元若娴也帮忙想一想法子救下连世新。 元若娴也作了一番乔庄,她穿着丫鬟香雪的衣服偷跑出来的。 母女俩初入京城的时候,就差不多是下人打扮,这下子倒像是一眨眼回到了多年前。 两人在酒楼雅间里抱头痛哭,哭肿了眼睛才开始说正事。 霍氏当然没工夫说正事,全让元若娴竹筒倒豆子,一句接一句,简单地概括成一句话便是:“娘,不能让元若枝入侯府,她要是入府,女儿真的没有活路了!” 霍氏当然不想元若枝嫁去侯府,可现在的局势,是她一个人说的算吗? 蚍蜉撼大树啊。 元若娴说:“娘,侯爷只是看中了她的容貌,只要她不美了,侯爷就不会执着于娶她了。” 霍氏满脸惊诧,“你想毁了枝姐儿的脸?” 她知道自己是小人,但是手上从来没敢沾血。 元若娴攥着霍氏的手,道:“娘,不是我。不能是我,否则侯爷绝对不会放过我。是您。” 霍氏呆愣住。 元若娴哀求道:“娘,难道您想让女儿也像哥哥那样吗?不行的,女儿若没了体面,情愿去死。” 她愿意当个侯府的花架子,只要顶着昌平侯府夫人的名声,都比和离回元家更好。 “娴姐儿,你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霍氏颤抖着扶住桌子,脑子里乱成一团。 . 元若枝得知霍氏出门的消息之后,吩咐玉璧让院子里警戒起来。 玉璧现在做事细致了很多,平日里她看院子就看得严实,元若枝现在一吩咐,她交代下去,更是连一只苍蝇也飞不进来。但她却又知道故意放些空子给人钻。 元若枝同玉璧与玉勾说,尤其提防霍氏院子里的人。 她猜测元若娴或许会撺掇霍氏兵行险着,她想将计就计,然后一石二鸟。 玉璧很担忧霍氏对元若枝下黑手。 这件事,说到底还是昌平侯府惹起来的。 她问道:“姑娘,您与长公主和殿下那般熟稔,您为何不同长公主与殿下说?他们若肯出手帮您,岂不比咱们小心提防好得多。” 元若枝摇摇头,道:“这里面的利害关系你不知道,咱们自己能应付得来。” 魏锋程已经暗中站去了大皇子的阵营,否则近来行事也不敢如此嚣张。 若让聂延璋插手,便要正面对上大皇子,可太子党现在弱得像没发芽的种子,她不想加快他死亡的速度。 元若枝的提防起了作用,霍氏的丫鬟香月搭上了人语堂的一个十一岁的小丫鬟。 香月从小丫鬟嘴巴里套了话,得知元若枝与元若灵今日午时之后要在园子里钓鱼。 正是下雨天,鱼儿跃出水面透气。 元若枝与元若灵穿着蓑衣,丫鬟们提着木桶,拿着鱼竿,一起到花园池塘旁边去。 元若枝和元若灵还没放好小木扎,来了个生脸婆子,同元若枝说:“姑娘,老夫人叫你去一趟。” 元若枝放下鱼竿,道:“我这就去。”她吩咐玉璧:“拿上伞。” 婆子说:“姑娘,老夫人让你一个人去,这伞婆子我来帮你打。” 元若枝也答应了。 元若枝同婆子一起走,绕过假山的时候,婆子频频往假山上看。 到了假山跟前,婆子便放慢了脚步。 眼看婆子撒丫子想跑,元若枝狠狠踹了她一脚。 玉璧、玉勾,还有元若灵和她的丫鬟,突然从后面冒出来,死死地捆着婆子。 元若枝逼问婆子:“三夫人吩咐你做什么?” 婆子脸色发白,口中求饶,故意发出很大的声音。 元若灵上去就是一个巴掌,啐道:“吃里扒外的东西,不说是吧,这就让我娘扒了你的皮!” 她虽年纪小,看尤氏管家看得多了,胆子也比寻常不管事的小娘子大。 婆子是有些怕的,求饶道:“我、我不知道,三夫人吩咐我把姑娘往这儿引,让我到了这儿就跑前面去大喊一声‘来了’。假山上有人等着姑娘……我也不知道……” 元若枝把蓑衣扔在婆子身上,说:“站起来穿上,你打前面走。” 婆子不敢。 元若枝冷笑道:“收银子害人的时候难道是敢,现在不敢?” 婆子双腿发软。 元若枝说:“发卖了和往前走,你选一个。” 婆子都一把年纪了,发卖了去外面干苦力,她哪里受得了?便穿上蓑衣往前面走。 她想,三夫人了不得拿一块儿石头砸一下元若枝,她替姑娘挨了那一石头就是了,身上穿着蓑衣戴着蓑笠的,应当也不会很严重。 婆子磨磨唧唧往前走,大喊一声“来了”。 迎接她的,是滚烫的油…… 油从蓑笠流下来,瞬间将她手背烫红,雨水打在皮肤上,像针扎一样疼,一颗颗水泡像雨后春笋一样冒出来。 元若灵与丫鬟们看到这一幕,都吓懵了。 元若枝看向假山那边,指着园门吩咐玉璧:“你们从那头走,我灵姐儿从这边拦着,把人抓住。” 大家回过神来,兵分两路抓人。 香月很快无路可逃,婆子的惨叫声犹然响彻花园。 元若枝押着人,交去了元老夫人院子里。 尤氏闻讯赶来,见元若灵没事,心才放回肚子里,气得狠狠地扇了香月一个巴掌。 元老夫人还算仁慈的,待见了婆子的惨状,不由得砸了个茶杯到香月脸上。 这是近年来,发火发得最大的一次了。 香月不禁打,脸疼,额角流血,趴在地上哭着说:“三夫人攥着奴婢的卖身契,奴婢不敢不听啊……” 元老夫人与尤氏将霍氏压来,又立刻让人去衙署报信,将元永平和元永业都请了回来。 剩下的事,小辈就不掺和了。 元若枝和元若灵回了人语堂,都还心有余悸。 元若灵扶着胸口说:“……霍氏疯了吗!这种事也敢做!” 她回想起霍氏刚嫁过来的时候,对待家里的小娘子小郎君,都还算和善,还曾抱过她,给她绣过肚兜,教她读诗,怎么现在变成这样了。 像是叫人换了魂魄似的。 元若枝眸光黯淡:“人是会变的吧。” 元若灵捧了捧自己的脸颊,道:“也不知道我脸真的毁了,意哥哥还要不要我……” 元若枝敲她额头,训道:“别乱说,姑娘家的容颜怎么毁得!” 元若枝转头就吩咐玉璧给她准备帷帽和治烫伤的膏药。 她现在已经被霍氏“毁了容貌”,她不能见人,魏锋程也该死了娶她的心。元家可以无奈将她“下嫁”,等生米煮成熟饭,魏锋程也不能强抢人|妻吧! 而霍氏企图毁她容貌,害她性命,不配在及笄礼上为她申戒。 元家将霍氏暂时禁足了起来,命人严加看管,但关于事情原委,却没透露出去。 元若娴听说霍氏出了事,就知道元若枝的脸毁了。 元若娴迫不及待告诉了魏锋程,她是哭着说的:“我娘家派人传话来说,姐姐的脸被油烫伤,全毁了……听说现在已经变成了怪物模样。” 魏锋程惊愣了。 滚油烫伤,那张脸肯定没得治了。 可他还是想娶她。 元若娴傻眼了。 魏锋程宁要一个毁容的元若枝,都不要清秀俏皮的她。 元若枝听说魏锋程上门的时候,诧异了。 但她也不觉得奇怪,魏锋程就是那个性格,没有得到的,哪怕是茅厕里的臭石头都是香的,只有等他得到了,才会嫌弃。 元若枝才不管找上门的魏锋程,她筹谋完这一切,去平康长公主府里侍疾去了。 可她见到聂延璋的时候,他手里正拿着刀,脸上满是冷冷的杀意。 元若枝取下帷帽,不解地看着聂延璋:“殿下这是要去做什么?” 聂延璋看着元若枝的脸,默默放下了刀。 元若枝这才明白过来,聂延璋是要替她去报仇的吗? 他难道还想当街杀人不成?! 他杀宫女的事,多少年了才压下去,若非其母族覆灭太过凄惨,朝廷里的大臣们,怎么会对他如此宽容? 元若枝推心置腹地说:“殿下,您要爱惜自己的声誉。” 聂延璋轻哼一声:“那是最不值一提的东西。” 与你相比。 第50章 避火图 元若枝在平康长公主府住下了。 说是让她侍疾, 但公主府又怎么可能真的让她伺候人,她又不是谁的丫鬟。 元若枝的日常,便是看看公主府的藏书, 陪平康长公主看戏。 平康长公主十分爱看戏和话本子, 京城里流行的各种戏,从全国各地传来的,只要有名声的,她都看过。有的时候她是让自己家里的戏子排,但大多时候都是从外面请戏班子进来。 南来北往的戏班子在公主府里搭台唱戏, 又有元若枝作陪,公主府热闹了许多。 连苏嬷嬷都说:“长公主今日气色都好了许多,都是姑娘的功劳。” 元若枝不敢居功, 只说:“我只是作陪罢了。” 善读堂的人表示不满。 ——善读堂是聂延璋现在住的院子。 聂延璋比着手指头,同陈福说:“人是孤请来给孤侍疾的, 来了两日,孤只见了她两面。” 还是在早上元若枝给平康长公主请安的时候才见的,请安才多大会儿功夫,一盏茶就顶天了。 陈福赔笑:“这……奴婢总不能同长公主去抢人呀!” 聂延璋的脸色变了。 陈福连忙改口说:“倒也不是不能抢, 但是枝姑娘不肯来呀。” 他家殿下现在无病无痛,黄丸也还没来送药, 枝姑娘自然会尽量避嫌的。 聂延璋淡淡睨过去说:“你蠢么。孤这不是正要找她商量黄丸的事。还有这衣服也破了, 又正好能请她帮忙补一朵花儿上去。” 他往房中环视一圈, 四处指着,说:“这儿,那儿,还有墙上那幅画,怎么看都不顺眼, 缺个人帮孤挑一幅顺眼的。” 陈福:“明白。” 元若枝正在环廊上看戏,陈福就来了,噼里啪啦说了一堆事情,急得像房子着火。 陈福说:“现在就等您去了!” 元若枝认认真真在脑子里过了一遍,除了商量黄丸的事情很要紧,好像别的都没有什么要紧的吧…… 元若枝还是辞了平康长公主。 长公主现在正看到第三折 ,眼睛粘在戏台上都移不开了,她恍恍惚惚点点头,直到唱到天黑,才惊觉身边早没人。 这都是后话了。 元若枝是在聂延璋的院子里见的他。 善读堂原是公主府最大的院子之一,仅次于先驸马住的主院,本来就有大书房。 聂延璋白日里都在书房中处理公案。 元若枝去的时候,聂延璋书桌上叠放了很厚的折子、书信之类的东西。 她料想是政务有关的东西,自然也没有多看。 “殿下。”元若枝福了福身子。 聂延璋抬手将她扶起来,说:“又没有外人,在孤跟前就别讲那些虚礼。” 陈福跟着道:“就是,枝姑娘且放心,院子里统共两个伺候的人,都是自己人,您随意些。” 元若枝心想,她又不是为了怕人说她失礼才要行礼。 只是尊卑有别是可在她骨子里的东西,她的确打心底里敬畏皇室中人。 不过她也懒得同他们解释了,说多了口干舌燥。 元若枝直接问道:“殿下,这都两日了,黄丸怎么还没有来?” 聂延璋把下人送来的一盅冰糖雪梨揭开,推到元若枝跟前,让她吃掉,又说:“没那么快,还要等等。” 元若枝吃了半盅冰糖雪梨,聂延璋就请她帮忙挑房中的挂画。 聂延璋房里的画原是顶好的,但他太挑剔了,任何一幅画都能叫他说出瑕疵来。 偏偏他的确鉴赏能力出众,说的都极有道理,元若枝只好帮他挑了两幅画,又去库房给他选了一架琉璃屏风。 再回到书房的时候,元若枝都觉得有些累了。 聂延璋说:“孤找本书给你看,等你看完,孤处理完这些,晚上一同去陪姑母用膳,可好?” 正巧了苏嬷嬷过来传话说:“殿下,枝姑娘,公主请您二位晚上去花厅用膳。” 元若枝掐算了下时间,至多在这儿坐两刻钟就要去了,来来回回折腾也没有必要,待苏嬷嬷走了,便跟聂延璋说:“殿下给臣女找一本诗词就好。” 她近来喜欢读诗词。 聂延璋说:“欧诗都读过了?” 元若枝说:“读过了。” 聂延璋又说了几个大家名号,这些耳熟能详的元若枝从小就读过了,便是没读过的,趴在母亲的膝盖上也听过不少,再读起来,毫无新意。 聂延璋有些犯难,他忽然想到什么,起身去书架子上翻找,抱了一摞书到元若枝跟前,说:“这几本书里,零星有些不错的诗,但是孤也没有都看完,你过来自己挑着读。” 元若枝走过去瞧,都是很旧的书,但不像是民间藏书,她惊喜地问:“可是皇宫里的藏书?” 聂延璋道:“有一些是孤从宫里带出来的,有一些是姑母书房里的。” 说完,他坐在书桌前,拆王时争送来的密信。 元若枝随手翻看,忽然看到一本封皮空白的书。 封面空白的书页是一本图册,她翻开一看,图画上一对男女chi身luo体交缠着。 这本书,是女子出阁,男子晓事之前要看的行|房图册。 元若枝:“……” 她整张脸全红了,迅速地合上书,头都不敢抬起来,只用余光打量了聂延璋一眼。 ……不知道他看到没有。 聂延璋察觉出异常,抬头瞧着元若枝问:“怎么了?” 看样子,聂延璋根本不知道那本书里是什么。 元若枝心想,可能是公主和驸马的书,无意之间夹在里面了。 她莫名心虚地紧紧摁着书的封面,说:“没什么……就是突然不想读诗了,想读读史。殿下再帮臣女找史书吧!” 聂延璋眉头一皱,伸手去夺元若枝掌心下的那本书。 元若枝连忙紧张地说:“殿下,臣女帮您磨墨吧!” 聂延璋扫着自己桌面的公文,摸着下巴道:“可是孤又不用写东西,你磨了墨作甚用?让孤给你画眉吗?”他忖量片刻,说:“这主意不错……” 元若枝:“……” 元若枝抱着书不知道动了。 聂延璋道:“你磨吧,孤正好练练字。” 说着,还像模像样提起了笔。 元若枝松了一口气,她刚松手去拿墨条,聂延璋狡黠一笑,把空白封面的书抢到手上,随意地翻开一页看。 “……” “……” 元若枝死死地攥着墨条,整个人都有些僵。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又不是她做错事,书也不是她的,可被旁人看到她看过那种东西,就是有种奇怪的感觉。 聂延璋也是第一次见这种姿势的图,居然好奇地看了起来,仿佛在读史书一样认真。 元若枝脸颊的胭脂红蔓至耳垂,莹白的耳垂粉若垂云。 她缓缓垂头,低声说:“殿下,臣女先告……” 聂延璋好似真在看什么正经书,同时有些不满说道:“你使唤孤练字,孤想练字了,你又不磨了?不成。” 元若枝只好硬着头皮继续磨墨,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但……聂延璋的视线未曾离开过避火图。 他每眨一次眼,她就受一次辱刑似的,脸皮都一层比一层薄了。 最后聂延璋合上书,嘀咕了一句:“有点儿意思……” 元若枝这才磨好了墨,逃脱开。 再待下去,她得溺死在他的书房里面。 元若枝还想说,没意思……很没有意思。 书房中。 聂延璋把避火图放进了抽屉里。 虽然是公主府的书,现在归他了。 陈福守在外面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元若枝红着脸走了,但绝对不是恼红的。 他进去伺候。 聂延璋拆了王时争送来的密信,递给陈福看。 陈福大喜道:“殿下好眼光。您之前在府试里挑出来的考生,这次都中了举人,里面居然还有好几个解元。” 聂延璋给出一份名单,吩咐说:“让王时争继续笼络他们,我圈起来的几个人,让他多费心思。” 陈福把密信还回去,点头应是。 在这些考生还没有出人头地的时候,聂延璋早已选中了他们,并且让他们或明或暗之中,得到了他恩惠。 韩氏一族覆灭,聂延璋在朝廷中势单力薄,只剩下一些不可声张的死士,在深处蛰伏。 而这些初出茅庐的考生们,将来定会大放异彩,陆陆续续都会成为助他登天的丰满羽翼。 陈福此刻看了一眼名单,去发现当初被聂延璋排在第一名的王右渠,不见了。 他有些诧异:“殿下,当初您最看好的,可就是王右渠了!” 事实证明,聂延璋没看错人,王右渠极有可能是明年的状元。 陈福说:“可巧王时争正是真州王家旁支,刚好能请王家出面……” “王右渠不一样。”聂延璋将密信卷成条,放在烛火上烧掉,慢慢悠悠地道:“总之,不用让王时争在他身上费工夫了。此人只会做纯臣,他一定会效忠国家,却不会效忠任何一个人。” 陈福感到惋惜,这样的人才,若不为他们所用,是极大的损失。 但好消息是,王右渠若为纯臣,则不会帮大皇子,至少不是他们的敌人。 . 元若枝在公主府待的第三日,星怡公主来了。 这次星怡公主是得了皇帝许可出宫的,她身边除了蓝衣宫女秋茵,还有她提起过的太监“闻”,秋茵叫他闻洛。 元若枝见到了闻洛,却不觉得此人像太监。 闻洛的面皮不像普通太监那么苍白细腻,他的皮肤略显黑一些,他的五官刀削斧凿,虽常常垂眸,可稍抬眼皮时,眸中尽显狠厉之色。 他像个训练有素的侍卫,而不像个太监。 元若枝只略打量了闻洛一眼,粗略有这样的感受。 她也没有多看一个太监,而是与星怡公主说话。 其实是星怡先与元若枝说话的,屋里的人全是她认识的,可她就是觉得元若枝更亲切,便一直挽着她的手臂,一会儿问她衣服上的花儿是怎么绣的,一会儿问她可不可以陪她踢毽子。 元若枝小时候最会踢毽子了,家里的姑娘没有踢得过她的,她便开玩笑说:“如果公主输了,不要哭鼻子。” 星怡公主有些犹豫地道:“不行……我输了要哭的。”她抓着元若枝的手怯怯问:“我哭小声一点儿,行吗?” 元若枝忍俊不禁,她想起了元若灵。 她把这两个姑娘都当妹妹看待。 元若灵就像一朵娇俏的花,需要人呵护照顾。 星怡的性格比元若灵更稚气软糯一些,像脆弱的琉璃球,说照顾有些浅薄了,应该说,她很让人发自内心想疼爱她。 元若枝陪星怡公主去踢毽子。 宫里带出来的毛毽子也比外面卖的好看,五颜六色的羽毛不知道从什么珍奇异兽身上拔下来的,在空中抛来抛去,划出漂亮的弧线。 元若枝怕星怡真哭鼻子,同她踢的时候都是有来有回,没让星怡输太惨。 两人玩到天都快黑了,元若枝去问陈福,星怡回宫是不是来不及了。 陈福说:“星怡公主要在这儿小住几日。” 元若枝有些惊讶,上次聂延璋还说不许星怡出宫,这次怎么准许她在平康长公主府住上几日了? 陈福没解释。 元若枝也就没追问,平康长公主之前就隐晦提过,星怡公主的事,一般人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元若枝回客房之后,星怡公主也回她的院落去了。 星怡公主走到一半就累了,她站在游廊里,同闻洛道:“你背我。” 秋茵劝阻说:“公主,不可!殿下若是瞧见了,要训斥您的!” 星怡不懂,为什么她只是和以前一样犯懒不想走路,皇兄就要训斥她。 她脾气倔起来,谁也劝不住的,便说:“闻,跪下。” 闻洛像平常在宫里一样,跪下背对着星怡公主。 星怡公主爬上闻洛的背,搂着他的脖子。 闻洛勒不过,便说:“公主,松松手。” 他的嗓音十分粗,因积年少语,又很沙哑,像大漠之中风吹日晒不化的顽石,坚定又粗粝。 星怡公主不松手,她趴在他背上说:“我怕摔下来。” 闻洛低着头说:“公主,奴绝不会摔了您。” 星怡公主试探着松开手,闻洛便背着她往院子里去。 秋茵只盼着路上可千万不要碰到聂延璋或者陈福才好。 之前在宫中,太子瞧见星怡公主让闻洛背她,已经过训斥过她,如果再叫殿下看见一次,他们三个都跑不掉。 星怡公主玩了一天很累,她便闭着眼睡着了。 她的脑袋在闻洛的背上摇来晃去,朱钗和耳坠子,接连坠落。 金钗很重,落地有声。 星怡公主受惊醒来,迷迷糊糊摸了摸鬓发,说:“我的钗掉了。” 秋茵先低头去找。 金钗就在地上,她捡起来给星怡戴上。 星怡公主又摸了摸耳垂,焦急说:“我的耳环,母后给我的耳环,闻,放我下来。” 天色已经渐渐黑了,游廊周围只围着打成格子的木栏杆,青砖地面上没有耳坠子,极有可能滚到栏杆外去了。 秋茵找了一圈都没找到,她自责地想着,明明看到公主在睡,应该提前把公主的首饰取下来保管。 是她失职了。 天越来越黑,可星怡公主的耳坠子还是不见踪影。 秋茵说:“公主,明日再找好不好?” 星怡公主不搭理。 她提着裙子在游廊上,循环往复走过刚才掉落耳坠的地方,不找到不肯走。 秋茵只好同闻洛说:“我去拿一盏羊角灯,你在这儿看着公主。” 闻洛面无表情地说:“是。” 星怡公主找不到她的耳坠子,轻轻抽泣着。 闻洛趴在地上,一寸寸地爬过刚才走过的路面。 他告诉星怡:“公主,奴会帮您找到的。” 闻洛在星怡公主的脚边找到了紫色的碧玺珠耳坠。 捡起耳坠后,他一抬头,发现自己正跪在星怡公主的裙下。 闻洛将耳坠捧在掌心里,送到星怡公主跟前。 星怡公主捏着耳坠子,沉迷地看着它,不由自主笑了起来。 “公主,奴的衣服脏了,不能背公主了。” “没事呀,我现在不累了。闻,回家,我们回家。” 秋茵提着羊角灯来的时候,星怡公主正拿着耳坠子一边笑,一边往院子里走。 她悄然松了口气。 星怡回到院子里,小心翼翼把耳坠子收好,再不肯戴了。 她又从秋茵带来的首饰盒里,找了一截粉红色的丝带出来,绑在闻洛的手腕上,说:“闻,你替我找到了耳坠,这是赏你的。,” 闻洛收起手臂,将那一截丝带藏在袖子里。 这是星怡公主这段日最喜欢的丝带。 他不能弄脏了。 . 元若枝不知道黄丸为什么还没有来。 但聂延璋总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她也就不操心了,她知道他心里肯定有主意。 在元若枝相信聂延璋的时候,他却露出的完完全全令她陌生的一面。 那是在星怡公主找到碧玺耳坠的第二天早上,元若枝陪同平康长公主一起吃早膳,聂延璋与星怡公主却都没有来。 平康长公主说:“这道鹧鸪粥是早上苏嬷嬷去登仙楼定的,登仙楼一日只售三十罐,他们兄妹两个怎么还没来?再不来,本宫都要忍不住吃光了。” 苏嬷嬷说:“这粥冷了腥味重,不好吃了。” 平康长公主只好道:“那便给他们兄妹俩送过去吧。”苏嬷嬷刚要去,她又说:“枝姑娘,你去,星怡胆小怕见人,她倒是不怕你,劳烦你跑一趟了。” 元若枝很乐意给星怡送粥。 她提着粥去找星怡的时候,秋茵说星怡公主去了太子院子里,她便去了善读堂。 元若枝亲眼看到,聂延璋披散着如墨长发,双眼猩红地掐住了星怡公主的脖子。 星怡公主正哀声求饶。 第51章 (一更) 或许,因为臣女…… 就像世人所说一样, 聂延璋残暴又嗜血。 天书中的内容,这一刻在元若枝眼前变成了事实。 元若枝顾不得拿粥,她丢了手里的篮子, 冲进了聂延璋的书房。 聂延璋冰冷的眼神含着极重的戾气, 直到元若枝闯入他的视线,他才松开手。 星怡公主呜咽一声,昏倒在地上。 书房里,还躺着一个昏迷过去的丫鬟。 丫鬟的脖子上被割出了一道血痕,但流血不多, 看样子是吓晕过去的,而不是被打晕的。 元若枝跪在地上,扶起昏迷的星怡, 焦急地唤着她的名字。 “星怡公主,星怡公主, 星怡……” 星怡彻底晕了过去,毫无反应。 元若枝查看她的脉搏与鼻息,幸好脉搏在跳动,鼻息也不弱。 她又检查了一下星怡脖子上的伤痕。 星怡脖子上红痕明显, 可从痕迹来看,红痕全在星怡喉结以上, 接近她下颌的部位。 聂延璋并没有下死手, 他没有想杀星怡。 否则以他的臂力, 星怡根本没有机会哀求他。 可元若枝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聂延璋平日里那么疼爱星怡,今日却会发了疯一样地掐星怡的脖子。 陈福从外面赶来,见到这一情形,表情上有惊吓, 却无意外。 他帮着元若枝将星怡公主扶去厢房里休息。 陈福比元若枝擅长医术,便检查了一下星怡的伤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说:“枝姑娘放心,公主无妨。” 元若枝松了口气,可她心里还是充满了疑虑。 陈福在旁沉默着,元若枝替星怡盖好被子后,便想去找聂延璋。 聂延璋已经从书房出来,他束好了头发,阔步进来,衣袂飘飘,神色较之刚才,沉静了许多,仿佛不再疯了。 聂延璋同陈福说:“等公主醒来,让闻洛和秋茵送她回宫。” 陈福道:“奴婢省得。” 元若枝起身看着聂延璋,她心情和眼神都很复杂。 天书寥寥几笔,将聂延璋写成疯子,将王右渠凄清一生草草了结。 可他们都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过,她不敢说十分了解他们,尤其是聂延璋…… 但她不相信,他真的会对星怡下手。 太荒谬了。 聂延璋直视着元若枝,他用探究地目光重新打量她。 她离他的生活与秘密,越来越近。 她知道的越多,是不是会越害怕? 日后她会觉得,他真是个疯子吧! “皇兄。” 星怡醒了,元若枝连忙转身看过去。 聂延璋也挪动步子靠近拔步床边,可他看着星怡公主的眼神,带着浓烈的审视意味,片刻后,才软和下来。 星怡公主只有孩童的智力,但她也察觉到了聂延璋看她的眼神很凶。 她脖子有些疼,她抚摸着自己的脖子,眼泪在眼眶打转:“皇兄,我、我是不是又做错事了?” 聂延璋摇摇头,说:“没有。时候不早了,回宫吧。” 星怡公主咬着唇,轻轻啜泣着。 聂延璋过去抚她的脑袋,星怡公主偏着脑袋躲开了,抱着双膝垂泪。 陈福悄然退出厢房。 元若枝走过去坐在星怡公主身边,很温柔地问:“公主冷不冷?” 星怡公主摇头说不冷,还把双手送到元若枝掌心,同她说:“你看,我不冷。” 元若枝摸了摸星怡的手,其实是冷的,但是她自己没察觉到。 聂延璋下了最后通牒:“回宫。” 星怡乖乖下床。 闻洛和秋茵两人已在院子外候着了。 元若枝将自己的汗巾子解下来,系在星怡公主脖子上,这样回宫路上,就没有人能看到她脖子上的伤痕。 星怡公主在闻洛与秋茵的照顾下,回了皇宫。 她很少出宫,这次出去是建兴帝点了头,她自然也要去请个安,告诉建兴帝她回来了。 但她其实不想去,是闻洛非要她去。 星怡公主大部分时候还是很听话,闻洛让她去,她便去了。 建兴帝是个勤政的皇帝。 他经常在御书房,这会儿也在。 内官黄赐光禀过之后,建兴帝面无表情地说:“让她进来。” 星怡公主缓步进去,她的神态与行礼的动作,还和好几年前一样,怯怯舒展不开似的。 “儿臣参见父皇。” 星怡公主跪在了建兴帝面前。 建兴帝许久不见星怡,纵使曾经想要杀掉这个女儿,到底是他血脉相连的孩子,又是个傻子,他便抬起头看过去,道:“起来。” 星怡站起来,不由自主往朱红漆金的柱子旁边靠了靠。 在父皇面前,她总是很害怕,一定要靠着点儿什么东西才踏实。 她紧张惶恐地想着,如果皇兄和枝姐姐在就好了。 建兴帝一眼就看到了星怡公主脖子上的汗巾子,便随口问道:“脖子怎么了?” 星怡公主捂着脖子不敢说,半晌才结结巴巴道:“没、没事,叫鸟儿给挠了。” 孩子说谎的能力太低下,在大人面前展露无疑,更何况还是这天底下地位最尊贵的大人呢。 建兴帝眼光冷了下来,吩咐黄赐光:“取下她的汗巾子,让朕看看她的脖子。” 星怡公主害怕别人碰她,自己就把汗巾子解下来了。 她皮肤雪白,脖子上的红痕过了一段时间,红得触目惊心。 建兴帝狠狠地皱了眉头,问道:“又是那个孽障掐的?” 上一次聂延璋对星怡发疯的事情,还历历在目。 那次聂延璋差点将星怡活活吓死。 星怡公主垂着头,没敢说话,眼泪一直在她眼眶里打转,她咬住了自己的舌头,淡淡的腥味儿在她口腔里溢开。 建兴帝冷淡地说:“下去吧。” 星怡公主跪下,小声地道:“儿臣告退。” 星怡公主回去之后,少有的同闻洛发了脾气,她用绣捶锤闻洛的胸膛,哭着说:“都怪你,都怪你。我说不去,你偏要我去。父皇恼皇兄了。” 闻洛一下接一下地受着,解释道:“公主,这是殿下吩咐的。” 星怡公主停止了哭泣,但眼泪还是没止住,蓄积的泪水从她的眼睫上一颗颗垂落,像清透的露珠从茂密的灌木丛里掉落。 闻洛低下了眼,没去直视星怡公主。 星怡看着汗巾子发呆,自言自语地问:“为什么呢?” 闻洛道:“公主只要听殿下的话就是。” 星怡公主点点头,乖巧地说:“你听皇兄的话,我听你的话。我听话……” . 御书房。 建兴帝同黄赐光说:“这孽障越来越疯了!朕看他如今对谁都下得了手了!让黄丸再去给他熬药,每日都去!” 黄赐光应是。 他转身出去亲自吩咐。 不久后,他再回御书房,带来了另一个消息:“皇上,落葵自尽了。” 建兴帝皱起了眉头,眉心的竖纹重得吓人。 最近有人在他喝的峨眉雪芽里下毒,当然没有下成功,黄赐光心细,很快就验出来了。 案件抽丝剥茧查到了落葵头上,可落葵是他跟前伺候了十年的宫女,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死了,难平他心头疑惑与愤怒。 “继续查,翻了她家的祖坟,也给朕查的清清楚楚。” “奴婢遵命。” . 黄丸听从皇命,继续去公主府里给聂延璋熬药,每日一次。 平康长公主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十分愤怒。 聂延璋的身子本来就日渐虚弱,还能撑得起什么药的糟践? 说是治疯病的药,可疯病不见好,身子倒是越发虚了,谁知道是什么药! 平康长公主再生气,到底也只是个女流之辈。 她可以享用建兴帝给的无尽荣华,可她知道,关于朝堂的事情,她这位皇兄,不容她置喙一个字。 平康长公主唉声叹气之后,也就没再过问,只吩咐厨房给聂延璋多准备解药的汤药,又央求元若枝给聂延璋做些甜食。 元若枝接受了平康长公主的嘱托,本来她来这里也是为了聂延璋中毒的事情,平康长公主不说,她也要想法子和黄丸同用厨房。 接连几日,元若枝都在厨房给聂延璋熬甜汤。 还真叫她发现了一些端倪。 这日,黄丸依旧给聂延璋熬药,这药得小火熬煮,可他每次都离得很近,熬得大汗淋漓。 黄丸熬好了药,将汤药送到聂延璋房中,又一次亲眼看着他喝下,才沉默着离开。 他像个木偶人一样,每次来的时候,神态动作都一模一样,若不是他还在动,还有呼吸,看起来像个假人。 黄丸走后,元若枝的甜汤就送到了聂延璋手边。 自从星怡公主出事之后,两人已经有几日没有说过话了。 聂延璋端起碗,打算一口把甜汤喝下。 元若枝压住了他的手腕,道:“殿下,很烫。” 聂延璋放下碗,眼神缓缓落在她脸上,问道:“终于肯同孤说话了?” 元若枝几不可见地抿了抿嘴角。 元若枝从桌面上捡了一个镇纸拿在手中把玩,陶瓷的镇纸,不轻不重,摸着倒是细腻光滑。 她直言不讳地问聂延璋:“殿下准许星怡公主过来探望,就是为了掐晕她,在她身上留下伤痕,让皇上加重您的药量吗?” “嗯。” 聂延璋没有骗她。 元若枝又问:“难道没有别的法子?” 聂延璋:“有。” 他也没有骗人。 元若枝问到这里,就有些恼了,声音也硬了一些:“那殿下为何不用别的法子,非要伤星怡公主?” 聂延璋说:“是孤临时起意。”他又说:“只是小伤,孤不会要她的命,除非逼不得已。” 逼不得已…… 元若枝想起天书里的内容,所以聂延璋最后掐死星怡,就是因为逼不得已吗?! 聂延璋敛眸看着元若枝,他的表情,不慵懒,不带笑,像个常人一样问她:“枝枝,你很生气。告诉孤,你为什么如此生气?孤伤害的人,并不是你。” 元若枝答不上来。 可她就是十分不愿意看到聂延璋伤害星怡公主。 她想,大抵是因为星怡公主可爱。 元若枝又否定了这个答案。 直觉告诉她,不是这样的。 元若枝脸色淡得不能再淡地道:“或许,因为臣女对您,有期待吧。” 说完,她转身离开了聂延璋的院子。 至于黄丸的事,她得想法子验证,明日验证好了再告诉聂延璋。 第52章 (二更) 真想看他狰狞发…… “有期待……” 聂延璋把吱吱从鸟笼子里拿出来, 放在手心把玩。 吱吱饿了,习惯性地在他掌心找食物。 聂延璋一边投喂吱吱,一边低声自言自语:“她对孤有什么期待?期待孤做一个好人么?” 他忽然阴恻恻的笑起来。 如果是这种期待, 那就太难了。 他办不到。 “吱吱, 吱吱。” 小松鼠欢快地在桌子上藏食物,两个腮帮子叫它塞得圆鼓鼓,却还觉得不够,一直往腮帮子里塞。 “够了。” 聂延璋把吱吱关进笼子里,指责了它一句:“你真贪心。” “吱吱, 吱吱。” 聂延璋轻笑一声,把吱吱带到房中,陪他睡觉。 这小东西其实晚上也闹人得很, 但他被闹着闹着,已经习惯了。 翌日。 黄丸过来给聂延璋煎药。 时节入秋, 早冷了起来,外面树叶子都黄了,一片一片落在地上,打着璇儿, 悄无声息躺在泥土里,叶肉腐烂软化, 最后连茎脉也消失不见。 黄丸在厨房里用小火煎药, 又煎出了满额头的汗。 陈福递过去一方手帕。 黄丸愣一下, 没接。 陈福笑着说:“擦擦汗吧,黄药官这汗流的吓人,跟蜡水融在脸上似的。” 黄丸反应有些迟钝,但是还是觉得不好意思,眼神闪了闪, 用帕子把额头上的汗拭去了。 今日元若枝没有过来熬汤药,她只在厨房外等着,等着黄丸提着汤药出来的时候,她与陈福对视了一眼。 陈福对她悄悄点了点头。 陈福陪着黄丸去给聂延璋送药。 聂延璋还与往日一样,等药温了,一口饮尽。 黄丸离开后,元若枝才出现。 陈福将那一方帕子掏出来,白色的帕子上,全是微黄的汗液。 元若枝说:“我每次都瞧见黄丸额上汗水,在药熬好之后,都会滴落几滴进去。陈内官您试试这汗水有没有毒。” 聂延璋波澜不惊地抬头瞧了元若枝,比起中毒的事,他好像更在意元若枝对他的关心。 元若枝一门心思盯着白色帕子,却恍然不知有人正盯着她。 陈福用了好几种方法试毒,最后用一种紫色的药液,试出了毒性。 元若枝心一沉,果然是有毒的,她脸色不大好看地说:“难怪黄丸脸色蜡黄得厉害,他自己身上就有毒。” 陈福拧着眉头说:“倒是听说过,江湖上有药人,自幼泡在毒|药水里长大,便百毒不侵了,但其本身却处处都是毒。” 元若枝问陈福:“您可能看出毒性的大小?” 陈福为难地说:“很难,谁知道他自幼泡的是什么毒。但肯定也不是什么轻微的毒,殿下长年累月食用下去……” 元若枝心头沉了沉。 聂延璋却没所谓地说:“既然已经发现了怎么下毒的,就好办了。” 他深深地看着元若枝,语调柔和了一些:“你放心,孤死不了。” 元若枝根本就不放心。 这下毒的法子,比她想象中的阴毒得多,而且毒|药中的用药难找到,何谈解毒。 虽然事情有结果了,可好像比没结果,并没有好多少。 冷风入堂。 聂延璋咳嗽了几声,陈福连忙去关窗。 “枝枝,你是不是要及笄了?” 聂延璋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虚弱。 元若枝道了一声“是”。 聂延璋扬唇笑了笑。 他生得精致,脸色苍白的时候,笑起来让人不由自主变得小心翼翼。 “孤给你插笄好不好?” 元若枝目露讶然。 当然不可以…… 且不说他身份这般尊贵,他一个男人,怎么能给她插笄。 元家不会让他这么做的。 聂延璋一下子猜中了元若枝所想,他说:“不在元家。你已经过了十五岁,哪一日插笄都可以,孤在公主府为你插笄。等孤为你插了笄,你再回去,如何?” 元若枝沉默着。 聂延璋慵懒地笑着,随手捡起一支笔握在手里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他眼睫半垂,眼睑的圆弧很漂亮,静静地等待着临死前的宣判似的。 她还是第一次见聂延璋向她展示软骨头,哪怕他没有张口说一个“求”字。 元若枝有些心软,她说不上来为什么。 可能……就是像惋惜王右渠那样的心情吧。 她这样告诉自己。 “好。” 元若枝答应了。 转眼到了十一月上旬末,天气越发冷,勋贵家族相约去行猎。 元家给元若枝送了信,除了家里长辈的关心与嘱咐,还有元若灵单独送来的。 尤氏准许元若灵出门,元若灵约元若枝去行猎。 元若灵在信中兴高采烈地说,她特地去买了新的马鞍等物。 平康长公主也收到了邀请,她在家里懒太久了,也想出去玩一玩儿,便问元若枝去不去。 元若枝拿着家书说:“臣女正想同您说要去的。” 平康长公主很高兴,命袁管事去挑好马,配好鞍。 聂延璋让陈福将他的宝驹从皇宫里牵出来。 他也要去行猎。 陈福一同带出宫的,还有聂延璋的狐毛大氅、弓箭,和星怡公主。 这次行猎,其他几位适龄的皇子公主,也都出行。 星怡公主虽然心智是儿童,可年纪不是。 她想出去玩儿,宫里的娘娘也没觉得不妥,就将她一起安排去了。 星怡公主和其他手足几乎不来往,她当然要和聂延璋一起去猎场。 聂延璋见到星怡的时候,脸色很难看,他很少严厉训斥星怡公主,可这一次,他沉着脸教训她:“孤说过,不准你再出宫,闻洛没有告诉你?” 星怡吓得一跳,身子都弹了弹,小白变得毫无血色。 可她仍旧倔强地咬着唇,不肯改变主意。 兄妹俩僵持了一会儿,星怡眼泪掉了下来,小声地说:“皇兄,你忘了吗,星怡马上十四岁生辰了……星怡想骑马。” 聂延璋闭了闭眼,却依旧没有松口。 星怡哭出声,很小很细的声音,可那里面的悲伤与委屈,闻者伤心。 元若枝过去牵起星怡公主的手,微微笑着:“公主,您还小,殿下是怕您摔着了。” 星怡一边抽泣一边说:“可是有闻呀,他会护着我的。枝姐姐,还有你,你也陪着我对不对?” 元若枝见不得女孩儿哭,星怡那样期盼地看着她,她心都化了。 星怡很难过,鼻头都哭红了:“枝姐姐,我从来没有去过猎场,我想看马蹄没在绿草里,我想骑马往前跑,一直跑,一直跑……” 元若枝看向聂延璋,为星怡求情。 聂延璋还是不改态度,冷硬地说:“不行。”又吩咐陈福:“你亲自送她回宫,若她再出宫……”他带着威压的目光,扫过闻洛和秋茵身上,令人胆寒:“你们两个,永远都不要再伺候她了。” 星怡听出“永远”的意思,脊背吓得僵直,再也不敢说去骑马的事情了。 她捂着脸,转身跑了出去。 闻洛、秋茵匆忙与聂延璋行了礼,慌忙追出去。 小孩子的心和大人不一样,小孩子倔起来,眼里只有黑和白。 元若枝怕星怡太难过,钻牛角尖,也追了出去。 星怡一个跑到游廊上,垂泪自言自语:“骑马,骑马,骑马,我好想骑马,好想骑马。” 元若枝追过去的时候,星怡坐在游廊的栏杆上,像睡着了。 “公主,公主,醒醒。” 这么冷的天,怎么好在外面睡着。 陈福还没跟过来。 秋茵搭把手,准备和元若枝一起,将星怡扶起来。 星怡陡然睁眼双眼,原先纯澈汪了清泉一样的双眸,忽变得妖娆冷傲起来,她轻勾着唇角,狠狠地掐住了元若枝的脖子,声音没有变,可语调却陌生得让元若枝瞪大了眼睛:“你是谁?” 元若枝愕然地看着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的星怡公主,很是回不过神来。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星怡公主,才更像是聂延璋的亲妹妹。 秋茵与闻洛如临大敌,却不敢上前去阻拦,生怕他们一阻拦,星怡便将元若枝给掐窒息了。 元若枝脸涨得有些红,比抹了胭脂都艳。 星怡公主越发不满,她加重了双手的力气,眼神冷漠得可怕:“谁准你长得比本宫还漂亮?” 秋茵焦急喊道:“公主……” 闻洛也上前了一步。 星怡公主冷冷撇去一眼:“你们再靠近试试。” 元若枝咳嗽着,她费劲地说:“公主容貌无双,臣女不堪相比。” 星怡讥笑一声松开手。 她开始环视周围,很快便知道自己身处哪里。 她暴躁地质问:“本宫为什么在朱家!谁把本宫带到朱家来的!” 秋茵胆战心惊地解释:“公主,这里是平康长公主府。” 星怡几乎怒火冲天:“不还是朱家吗!” 不远处,聂延璋正赶来。 陈福跟到半路,发现不对,立刻请了聂延璋过来。 星怡公主看到聂延璋风一样追过来,又看了看元若枝,她的眼珠子在两人身上来回转了一圈,了然笑道:“噢,原来是皇兄的女人。” 她笑吟吟盯着元若枝,切齿道:“本宫真是后悔,刚才没把你掐死。真想看他狰狞发狂的样子,一定特别精彩。” 元若枝冷静审视着星怡,她确信,星怡不是装的。 星怡公主现在完完全全变成了另一个人。 聂延璋走到星怡跟前,把人硬拽着,带去了他的院子。 元若枝与闻洛、秋茵,都跟了过去。 聂延璋关上门冷着脸质问她:“你怎么又出来了?” 星怡公主揉了揉发红的手腕,笑嘻嘻道:“皇兄,当然是那个蠢丫头叫我出来,我才出来的呀。” 聂延璋吩咐闻洛:“把她关起来,等星怡回来了,再把她送回宫中。” “是。”闻洛将星怡拦腰抱起,往她之前住的院子走。 星怡对闻洛又掐又打,十分暴躁:“闻洛,本宫杀了你!” 可闻洛是将士出身,星怡在他怀里,根本动都动不了。 元若枝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她看着聂延璋,久久无语。 太匪夷所思了。 就像天书一样,常常让她觉得,这是梦一场。 第53章 (一更) 你想让孤如何道…… “……殿下之前掐的人, 是这位星怡公主?” 元若枝现在都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星怡公主了。 聂延璋坐在桌前,闭眼捏了捏鼻梁,“嗯”了一声, 又道:“她说她叫月怡。” 但是他们都一直叫她星怡。 元若枝知道, 星怡公主身边的人,应该很难接受月怡公主。 聂延璋叮嘱说:“日后你离星怡远一些,不要与她单独相处。近来她出现的越来越频繁了。”他略补充了一句:“月怡与孤一样疯。” 只有在说月怡公主恶行的时候,他们才愿意承认,这个人是月怡。 元若枝知道的太片面了, 她应下一声,也就没有再继续谈论月怡公主。 . 闻洛将月怡公主扛回了院子,准备将她绑起来。 每一次她出现, 他们都是这样将她绑起来。 月怡公主看到闻洛手中的绳子,不由自主颤栗着, 她嘶声尖叫:“闻洛!你敢绑本宫!你动本宫一下,本宫杀了你!” 闻洛解开系好的麻绳,低着头面无表情地说:“公主,是你自找的。” 月怡公主迅速搜寻房间中可以作武器的东西, 她连连后退,牙尖嘴利质问:“自找?本宫自找什么呢?是你窝囊!是你们害我!” 闻洛一步步走向月怡公主, 道:“宫女是你亲手杀的, 一次又一次。” 月怡公主哭着说:“是她们打我, 骂我,用力地扯我头发,还拿针扎我。洛,你刚来到本宫身边的时候,不是都看到了吗。本宫再怎么落魄也是公主, 她们这样对待本宫,杀她们,不应该吗?” 闻洛顿住脚步,声音缓和了一些:“公主本可以让奴杀了她们。” 月怡公主脸色忽然又变得发狠:“那怎么行!本宫不亲手杀了她们,怎么泄心头之愤?她们该死!” 闻洛揭穿她:“公主,你不只是想杀了她们,你是虐杀她们。” 月怡公主冷笑:“胡说!她们不是说死在本宫手上吗!是聂延璋那个疯子杀了她们!” 闻洛郑重地告诉她:“公主,她们本来就要死了。殿下杀她们,只是为了替你背上杀人的名声。” 明明刚刚流的眼泪还挂在脸颊上,月怡公主又狂笑道:“本宫若不是公主,你以为她们不会虐杀本宫吗?她们不过是迫不得已留本宫一条命而已。那是吃人的地方,本宫想杀她们有什么错!” 闻洛拿着绳子上前,缓缓地说:“这些事,奴都可以替公主动手。” 月怡公主惊声尖叫着,想躲开闻洛的捆绑。 可闻洛还是轻而易举抓住了她。 月怡公主一边挣扎一边问:“洛,告诉本宫,那人死了没有?” 闻洛用紧紧地攥住月怡公主的双手,盯着她的眼睛反问一句:“你说呢?” “没有!他又没有死,又没有死!他怎么还不死!” 月怡公主恨得牙痒痒,恨着恨着,她又痛哭不已。 闻洛对着同样的脸孔,无法不心软,他声音温和了一些:“公主,有人会替你报仇的,你只要耐心地等就好了。” 月怡公主恨恨地看着闻洛,仇怨的眼光恨不得将他吞噬:“洛,是替本宫报仇?还是替星怡?你们报仇是报给本宫看的吗?不是!你恨不得本宫死掉才好!本宫偏不死!” 闻洛沉默着没说话,他腾出一只手拿绳子。 月怡狠狠地在他脖子上咬一口,顿时见血。 血腥味在她口腔弥漫开来,闻洛一动不动,就这么冷冷地站着,静等着月怡从他脖子上撕下一块肉。 但是月怡没有,她舔了舔嘴唇,仰头笑看着眼前身材高大的闻洛:“你喜欢本宫。” 闻洛的手松了一下。 月怡趁机抽出手腕,顺着他结实的腰,一寸寸往下滑,她的语调不疾不徐地带着引|诱的意味:“要不然……你也不会为了本宫进宫当太监,洛,本宫说得对吗?” 闻洛无情扼住月怡不安分的手腕,冷冷道:“奴是为了善良天真的星怡公主。” 月怡愤怒地笑了:“星怡就是月怡,月怡就是本宫,你就是为了本宫。” 闻洛冷着脸说:“你们是两个人。” 说着,又要去绑月怡。 月怡虽恼恨,却挣扎不动。 她索性一闭眼,装晕。 闻洛早见多了这一套,将她抱到床上再捆。 月怡颤动着睫毛,睁开眼,双眸盈泪,怯怯地问:“洛,我、我、怎么会在这里。” 闻洛一动不动地盯着月怡。 月怡坐起来,软声说:“皇兄呢?我想见皇兄。” “星怡公主从来只叫奴的姓氏。月怡公主,以后别装了,你不像她。” 闻洛把月怡双手绑了起来。 月怡脸色顿时变了,她装都不装了,朝着闻洛双腿间狠狠踢了一脚。 闻洛没躲,但按住了她的腿。 月怡和以前一样,被牢牢绑在凳子上。 她怒火攻心,口中一直在骂:“闻洛,你这个贱人!” 闻洛似门神一般,端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只满足月怡公主最基本的一些要求,一直到月怡公主变成星怡为止。 月怡双手和身体动弹不了,她便猛摇脑袋,将头上的发簪全部摇下来。 她又蹬掉一双鞋子,连袜子也脱掉,切齿道:“这些都是那个蠢丫头喜欢的,不是本宫喜欢的!本宫不穿!一件也不穿!” 闻洛走过去将星怡公主的头饰全部捡起来,藏进怀里。 免得她醒来又哭鼻子。 随后便闭着眼,像石像一样稳如泰山,不再搭理月怡公主。 月怡哼了一声,扭过头不看闻洛。 脚下却将星怡的鞋袜踢到床底下去,看都不想再看到一眼。 . 这次月怡变成星怡的时间长得吓人,睡过了一夜还没有变回来。 连平康长公主都有些担忧。 如果被外人发现月怡公主的存在,他们兄妹两人的恶名,是无论如何也洗不清了。 皇室中人有恶名最可怕的是,哪一日出了事,御史谏言的时候,绝不会手软。 本来建兴帝对他们兄妹二人早有过杀心,他们大难不死逃过一劫,不过是凭借一点人伦天理苟延残喘而已。 再有人往邪祟上引导舆论…… 两人离死的日子不远了。 元若枝知道这里面的厉害关系,便去问聂延璋:“殿下,月怡公主一般什么时候会露面?” 聂延璋回忆了几次与月怡见面的场景,印象最深刻的,当然就是“星怡”第一次杀人的时候。 杀人不可怕,可怕的是一向性格怯懦温软的“星怡”会杀人。 不得不说,当时他都感到惊骇。 聂延璋淡淡道:“星怡那时候才不到十岁,衣服底下早都千疮百孔了,她胆子那样小,话都很少说,她们也忍心下狠手。月怡不杀人,孤也迟早会杀了她们。” 他丝毫不为自己的暴戾与残忍辩解。 元若枝听完,沉默了。 不知道是不是她被蒙蔽了心智。 她真的无法在此时此刻说出“宫女罪不至死”这种宽容大度的话。 她甚至有些心疼他们兄妹俩,也恨极了那位坐视不理的建兴帝。 元若枝说:“这一次是星怡公主想去骑马,殿下不许,月怡公主才出来。” 聂延璋问道:“你的意思是说,是孤没有满足星怡的心愿,才把月怡逼出来了?” 元若枝点头道:“您说了几次月怡公主出现的情景,不都是星怡公主受到威胁,或者心愿无法达成的时候,月怡公主才出现的吗?星怡公主像是把月怡公主当成了实现自己愿望的菩萨。” 聂延璋哼笑道:“她也能叫菩萨。” 元若枝叹气说:“又不是满足您的愿望,您当然不觉得。可是星怡公主就是把她当菩萨了。” 聂延璋顺着元若枝的话,细细想了想,还真有几分道理。 元若枝道:“臣女瞧着……” 聂延璋撇她一眼:“什么臣女不臣女的,如此生分,孤听着刺耳。” 元若枝很快改口:“我瞧着月怡公主似乎并不讨厌星怡公主,似乎更讨厌殿下。” 聂延璋不置可否,“她虽然与星怡见不着面,但她待星怡,的确比待孤要好。” 元若枝劝着说:“月怡公主也是您的妹妹,依我说,殿下应该待月怡公主和星怡公主一样,虽然月怡公主看起来是要不大好相处一些。” 聂延璋忖量片刻后,问道:“你的意思是,这次让月怡去骑马,也许星怡就会回来了?” 元若枝只能说:“一个猜想罢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殿下的忧虑也是必要的,叫人瞧见了月怡公主的确不好,实在不行只能将月怡公主关在府中,或者强押回宫中了。” 聂延璋道:“你不知道月怡鬼心眼有多少,她有的时候还会装成星怡。孤都不能保证能顺利强押她回去。就依你说的,让她去骑马,看一看星怡会不会高兴到现身。” 元若枝笑了一下,她觉得这个法子才是最好的。 聂延璋凝视着元若枝,道:“可是孤还是不放心,孤得陪她一起去。你也帮着孤,多照顾星怡,成么?” 元若枝失笑道:“在所不辞。” 就算聂延璋不说,她也要照顾星怡公主的。 聂延璋提醒她:“月怡和星怡不一样,星怡单纯,只要旁人对她好,又有孤或者是闻洛、秋茵在跟前,她便和正常小孩子一样,敢说敢笑。月怡嫉妒心强,杀心重,下手狠,没轻没重,你照顾她时如果孤不便出面,你小心些,或者叫陈福、闻洛跟着。别伤了自己。” 元若枝笑了一下:“殿下放心,我知道的。” 上一次她是毫无防备才被月怡公主掐了脖子,但月怡公主毕竟常年被困宫中,如何比得上她的体魄? 前一世她也是学了些拳脚功夫的,打男子她打不过,有防备心的时候,月怡也不是那么容易能够伤到她。 行猎的消息,是聂延璋亲自去告诉的月怡公主。 月怡听说可以出门了,心情极好。 睡了一晚上之后,星怡回来了。 聂延璋再次看到星怡,很是诧异。 元若枝说对了,星怡的愿望得到满足,就会出来了,她心情不好的时候,才会躲起来。 元若枝见星怡又回来了,望着聂延璋笑了一下。 瞧,她猜得没错。 聂延璋也弯了弯唇角。 她这样冲他笑着,真是好看极了,像邀宠的小孩子。 星怡公主得知自己可以去骑马了,缠着元若枝陪她出去挑选辔头等物。 聂延璋却不许,他说:“孤只让你去行猎,没准你上街。” 星怡公主抱着元若枝的手臂撒娇:“枝姐姐,你帮我劝劝皇兄。” 聂延璋不吃这套,他道:“行猎和上街,你挑一个。” 星怡公主当然挑行猎呀。 行猎可以玩好几天,还可以和好多人一起玩,上街只能逛一会儿,她要去行猎。 星怡公主倒也好打发,虽然不能上街,但可以让闻洛和秋茵帮她买东西,她高高兴兴拉着陈福给她列单子,让下人出去买。 元若枝也要准备东西,便回了自己的院子。 聂延璋送她回去,在客院门口,临分别前,他捏住了元若枝的胳膊。 元若枝不解地看着聂延璋。 他说:“孤想谢谢你,你想让孤如何道谢?” 元若枝一息后才反应过来,是为了星怡公主的事。 她说:“殿下忽然问我,我也不知道。” 聂延璋便道:“好,孤等你想好。” 手却没放开。 元若枝瞧了聂延璋的手一眼,他才后知后觉捏了半天了。 聂延璋放开手,回他自己的院子。 元若枝站在院门口看着他的背影,正好看到他自己捏自己胳膊,好像在比划,谁的胳膊比较粗。 元若枝也捏了捏自己的胳膊,心想到,聂延璋再怎么消瘦,她的胳膊也不能比一个男人还粗吧…… 不至于。 翌日。 元若枝随着平康长公主府的人,一起出发去行猎。 天不亮出门,马车走了大半日才到猎场。 猎场广袤无垠,原草接天,黄绿无涯,一片苍苍茫茫。 帐篷扎在天幕下,四周衣香鬓影,还有马技生涩的羞怯少女在马背上整翠鬟。 热闹喧嚣的行猎场,让人心情一下子就热烈明朗起来。 元若枝刚到猎场,一眼就看到了元若灵。 元若灵和元若柏、薛江意一起,正骑在马背上。 元若灵兴高采烈下马找元若枝,同她说:“这次秋猎可真是热闹,不仅皇子公主来了,穆国公世子也来了!” 元若枝听到皇子、公主加上闻争烨的名字,无奈笑了一下:“的确很热闹。” 就是太热闹了。 大皇子和他的胞妹七公主聂书盈,不管是明面上还是背地里,都和聂延璋兄妹针锋相对。 再加上闻争烨和魏锋程,这次行猎恐怕不只是热闹那么简单。 第54章 掌她的嘴! 元若枝到了猎场上, 将行装放好,便出了帐篷,找星怡公主。 星怡许久不曾出宫, 第一次看到这样辽阔的草原, 哪怕是已是秋冬原草枯黄的时节,她也兴奋不已,激动得无以言表,拉着元若枝的手,望着她笑个不停。 闻洛去牵马过来。 袁管事也给元若枝牵了一匹马。 聂延璋与陈福还在帐中, 他头疼发作,未免搅和她们的兴致,便隐而不说, 只在帐中稍微做休息。 星怡公主急着上马,元若枝便跟了上去, 元若灵也在一旁陪着。 三个姑娘家,一起在高高坐在马背上,元若枝容姿出众,星怡公主清纯可人, 元若灵娇俏可爱。 立马成了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元若枝能感觉到,有很多目光都在打量她们。 但这也没有什么稀奇的, 她自幼出席旁人家的宴席, 都是都被打量的一个。 远处看台上。 大皇子望着星怡公主身边的姑娘, 问左右随侍:“那是哪家的姑娘?” 还不待宫人回答,与七公主同坐的魏静便抢着说:“回大殿下,那是元家三房的小娘子。” 大皇子好奇道:“元家三房的姑娘不是嫁给你兄长了吗?” 魏静牙齿都恨得发痒,道:“那是另一个嫡女。” 她还有些意外,元家明明说元若枝都毁容了, 怎么这会儿又容颜完好? 元家的女人心计真是多,难怪她哥哥被勾得五迷三道的,一家子的贱人。 大皇子眯了眯眼,这样看得更清楚。 他喃喃道:“倒是生得好看……” 离得这样远,他一眼就觉得这位姑娘出众,连她的衣角都明艳动人。 魏静见大皇子这般态度,心里越发不快。 她家就跟欠了元家似的,她兄长娶一个害人精回来还不够,还想再娶一个。 她真是将元家的人,恨透了。 七公主冷哼一声,与魏静说:“小小元家,倒是很会攀高枝儿,九公主那般孤僻性子,元家那位倒是与她走得很近。” 魏静应声道:“可不是么……元家就是这般家风,一个赛一个会巴结。” 七公主道:“难得九妹出门骑马,本宫过去瞧瞧。” 魏静终于有机会狐假虎威,她灿笑起身,扶着七公主说:“臣女陪您一块儿去。” 猎场宽阔,一眼望不到边。 宫人围起一块场地,赶了上百只猎物进去,行猎生手们,便现在圈内练习打猎。 行猎的熟手们,则早已骑着马驰往一望无际的草原另一边了。 列场上留下的多半都是来骑马玩一玩儿的贵族千金和年纪小的郎君。 七公主则不同,她可是随同过建兴帝一起打猎,今日只是没来兴致,才没去打猎。 这会儿她骑了马到猎场上,风一样刮过来,冲撞得星怡公主猝不及防。 闻洛毕竟只是在地面上牵着马,虽努力控制住缰绳,可也架不住七公主横冲直闯。 马儿高高扬蹄,星怡公主屁股都从马背上腾空起来。 闻洛见状高声道:“公主!抓紧缰绳!” 星怡公主若是正常人也就罢了,可她心智不过几岁孩童,慌乱之下大脑一片空白,根本听不见闻洛说什么。 她双手一软,缰绳松开,刹那间,整个人从马背上掉下去。 元若枝已久不骑马,身下又是一匹根本不熟悉的马,她有心却无力出手,只能眼睁睁看着星怡公主从马背上跌下来。 元若灵早吓得失声尖叫,她不仅没见过人被跌下马,还没见过公主把公主撞下马。 皇室中人的鲁莽将她吓坏了。 说时迟那时快,闻洛下意识扑到地上,做星怡公主的肉垫子。 幸而他身后好,动作也够快,还真将星怡公主给接住了。 星怡公主摔在闻洛身上,磕到了胳膊,脑袋倒还是好好的。 “本宫好疼……” 星怡公主撑起身体,从闻洛身上爬起来,捂着晕乎乎的脑袋,秀眉拧得厉害。 元若枝和元若灵纷纷下马扶她。 星怡公主只是摁着太阳穴,眼睛半睁半闭,脑袋还很晕的样子。 闻洛从地上爬起来,连身上的尘土都没顾得上拍干净,便去关心星怡公主。 秋茵也小跑过来,上下查看星怡公主的身体。 七公主骑着马杀了个回马枪,坐在马背上高声笑道:“九妹,不会骑马就别骑马。若无这几个忠心的卑贱奴婢,你摔出个好歹,父皇还要怪我这个当姐姐的忒不小心了。” 说罢,她竟扬长而去,一句歉意也没有。 元若灵恨得一跺脚,纵使七公主是皇帝的女儿,她也忍不住道:“怎的这般不讲理!要是闹出人命怎么办!” 元若枝脸色也很不好看,她没想到光天化日之下,七公主已经猖狂到这种地步。 难以想象,韩氏一族覆灭,乔贵妃圣宠不衰之下,聂延璋与星怡公主这么多年来,过的都是什么日子。 秋茵忍泪道:“多谢二位姑娘,奴婢现在扶公主回去休息片刻。” 元若枝和元若灵想送,秋茵强笑道:“不妨事,姑娘们难得出门一趟,你们去玩儿吧,有奴婢照顾公主便好。” 闻洛也说:“谢二位,别搅了你们的兴致。” 元若枝和元若灵没再送了。 只是她们哪里咽得下这口气。 元若柏与薛江意见状赶来,慌慌忙忙查问二人伤势。 元若灵满脸的不高兴:“我没事,摔下马的是星怡公主。” 元若枝更是攥紧了袖口,冷冷地盯着马背上的七公主。 星怡公主回到帐中,秋茵抽泣着给她撸起袖子,手肘处一片紫红,再过不久,肯定淤得很难看。 秋茵同闻洛说:“幸好有你,这要是你没舍身去救公主,真不知道怎么和殿下交代。” 闻洛取下脑袋上歪了的内官帽子,重新戴正,接下秋茵手里的棉布药酒,说:“我来吧。” 秋茵把东西交给闻洛,她咬着牙离开了帐子,在太子帐外徘徊。 如果说了,太子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如果不说…… 太可恨了。 帐内。 星怡公主头晕了一阵,渐渐清醒过来,她见闻洛给她上药,痛苦地皱眉说:“给本宫揉揉脑袋,头晕。” 闻洛一下子意识到,现在是月怡公主。 他有些愣然看着月怡公主。 月怡公主给了他一巴掌,斥道:“看什么看!你眼瞎,还没看出来受伤的人是本宫吗?” 跌下马那会儿,她就出现了,一阵天旋地转,完全找不着东南西北了。 闻洛低下头,“没。” 他继续给月怡公主上药,说:“奴处理完您的手臂,再给您揉脑袋。” 月怡公主难受得紧,“嗯”了一声就闭上了眼睛,嘟嘟了一句:“怎么每次本宫出来,都是要死要活的时候,真倒霉。” 闻洛揉月怡公主太阳穴的手,停顿了一下。 不知为什么,他心中忽然有些发酸。 月怡公主一边难受一边切齿道:“聂书盈这个贱人,迟早有一天让她落到本宫手上,本宫亲手活剐了她!” 闻洛难得的,没有反驳月怡,也没指责她不该。 他只想着,若有那么一日,他就站在她旁边,亲眼看着她剐了聂书盈的臭皮囊泄愤。 . 猎场上设了比赛,也有彩头。 这一场秋猎是皇室贵族与许多勋贵联手合办,拿出来的彩头自然很可观,而且彩头还占了很诱人的一点:新鲜。那些家中经商的勋贵从海外带回来的奇珍异宝,便是皇室也未必开眼见过。 简而言之,皇子公主都稀罕猎场上的彩头。 元若枝瞧见七公主与魏静去报了名,便与家中兄弟姐妹们商量过了,和元若灵一道,带着丫鬟过去报名。 七公主与魏静同行,她们俩见到了元家人,对视了一眼。 魏静低声说:“元家官阶最高的,也就是大房元祭酒罢了,区区正四品小官家眷,也配来同公主一起行猎。” 七公主果然皱了皱眉头。 元若枝从她身边经过的时候,她将帕子扔到了地上,笑道:“站住,见了本宫也不行礼,你们元家想造反吗?” 元若枝走回来屈膝行礼:“臣女参见七公主。” 七公主并不叫元若枝起身,而是说:“你没看见吗?本宫的帕子掉地上了,给本宫捡起来。” 玉璧已经怒火攻心,可她也知道元家在皇室面前,不过是一只蝼蚁。 她如今也学会沉住气了,便一言不发弯腰去替元若枝捡帕子。 “好没规矩的家婢。” 七公主冷笑吩咐:“瑾雯,给本宫掌嘴。” 魏静已经在一旁笑了起来。 玉璧愕然抬头。 宫女瑾雯走到她跟前,抬手就要狠狠甩去一巴掌。 皇子公主贴身伺候的人,都是在宫中练出了一身的本事,她这一巴掌下去,能让人脸麻耳聋,至于还能不能治好,就靠运气了。 元若枝想都没想,就过去扼住了瑾雯的手腕。 她不可能在有防备的情况下,还让七公主伤她的人。 七公主得意哼笑一声,直勾勾盯着元若枝说:“好大的胆子!不过本宫还真就怕你不出手。” 她继续吩咐瑾雯:“给我掌她的嘴!她什么时候求饶求得本宫高兴了,再住手。” 那便是没得停的意思了。 瑾雯的手刚抬起来。 一支冷箭从远处射过来,直接没入她的手臂,将她手臂射了个对穿。 血从她的手臂飙到七公主和魏静身上。 元若枝下意识退后一步正好躲开。 七公主正要发脾气,魏静却惊诧,是谁有这样好的射箭之术! 众人纷纷看向箭射过来的方向,聂延璋身着一袭绯红袍子,挺拔地立在枯黄的原草之中,正闲适从容握着一柄长弓,修长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拨弄了一下弓弦。 七公主脸色一变,脾气全噎回肚子里。 魏静也呆在原地,一个屁都不敢放。 玉璧玉勾皆松了一口气。 只有元若枝淡淡地笑了一下。 第55章 闻争烨:“老子忘了,你…… 聂书盈敢欺负星怡公主, 敢欺负元若枝,却不敢和聂延璋硬碰硬。 比疯子更可怕的是有脑子的疯子。 聂书盈瞧了瑾雯的手臂一眼,吩咐其他宫女:“回去, 让御医给瑾雯处理伤口。” 她带着宫女们扬长而去。 聂延璋正欲走到元若枝跟前, 更大的依仗队伍来了。 明黄色幡顶在远处飘动,五爪金龙赫然耀目。 建兴帝来了,所有人都要去接驾。 元若枝立即与元若灵一同回到元家帐篷中,与所有人一起,跪在看台下, 向建兴帝叩首。 建兴帝面色肃然坐在看台上,吩咐黄赐光让大家各自玩去,便回了帐子中。 黄赐光传了圣命。 几位皇子公主却是要来向建兴帝请安的。 平康长公主陪着聂延璋一道去了。 他们到皇帝帐中, 聂书盈与大皇子已先到了,不必说, 聂书盈肯定趁机告了一状。 聂延璋到的时候,正听到聂书盈同建兴帝撒娇:“父皇,太子将儿臣贴身宫女的手臂都射废了。若是稍有偏差,儿臣岂不是再也见不着父皇了。” 建兴帝冷淡地看向聂延璋:“确有此事?” 聂延璋淡淡道:“儿臣若像射杀她, 她已经死了。” 在场所有人闻之色变。 平康长公主也觉得聂延璋说话太凶狠了。 建兴帝面色冷硬地说:“都退出去,太子留下。” 聂书盈得意地看了聂延璋一眼, 便欣欣然退出去了。 平康长公主临走前, 忍不住在建兴帝面前斗胆说道:“皇上, 七公主骑马冲撞星怡,星怡从马上跌下来,才触怒太子。” 建兴帝抬手,制止了平康长公主。 聂延璋同她道:“姑母,您去打猎吧。” 平康长公主忧心忡忡出去了。 帐子里, 只有皇帝与聂延璋,以及黄赐光。 元若枝久久见不到聂延璋出来,一颗心无处安放。 偏偏七公主从建兴帝帐中出来时,十分神气。 魏静跑过来耀武扬威:“以为救了九公主,太子就会为你出头撑腰了?也不把脑子里的水倒倒干净!” 元若灵看不下去,差点要和魏静吵起来。 元若枝拉住了元若灵,说:“不必同她这时候费口舌。” 元若枝与元若灵一起,去了圈起来的猎场,参加打猎比赛。 聂书盈与魏静报的两人队伍,所以她们也只要两个人就够了。 元若枝与元若灵对上聂书盈和魏静,胜算堪忧。 元若灵虽然很小就学骑马,但骑术一般,跑动的猎物对她来说难度很大。 魏静是武将世家,脑子不算聪明,骑马技术却还可以,三炷香的功夫没过一炷香,她便已经到手三只猎物,其中还有一只羊。 聂书盈更是打到了五只猎物。 魏静骑在马背上笑话元若枝和元若灵两姐妹。 元若枝打到了四只。 她许久不曾骑马,现在才渐渐捡起些感觉来,时间还很充足,超过聂书盈和元若灵并不难。 三炷香渐渐快燃尽了。 聂书盈与魏静一共打了十八只猎物。 元若枝和元若灵一共只有十一只。 元若灵才打了两只,她急得嘴唇都咬破了。 元若枝同她说:“不要着急,我们累了,它们也累了,等它们不动的时候,运气好可以一箭双雕。” 元若灵心里没底,她打一只都困难,更何况一箭双雕呢。 刹那间,元若枝一支箭射出去,还真就一箭双雕了,虽然只是一对野兔。 元若灵顿时鼓起掌来。 元若枝笑了一下。 魏静狠狠瞪了元若枝一眼。 元若灵受到元若枝的鼓舞,也学着她,耐心等待猎物休息的片刻,一箭双雕。 三炷香过去,锣鼓敲响。 双人队伍全部停手,场内裁判开始计数。 聂书盈手里还拉着弓,她虽听到锣声,却不甘心最后一箭没放出去,便还是将箭射了出去。 中了。 元若灵高声同裁判道:“锣都响了,这一箭不算!” 魏静哈哈大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站的这片草原都是七公主父皇的,何况区区一支箭?七公主既然射中了,就该算进去!” 这不摆明了压人么。 元若灵心有不甘,元若枝同她说:“先等裁判计完猎物数量再说。” 元若灵道:“我们打的也不少,若比她多出几只,她射出的那一箭也没什么用。” 裁判统计后发现,姑娘家里,两支猎物最多的队伍,猎物数量是一样的。 按照规矩,加赛一局。 魏静不乐意了:“既然平局,就该是我和七公主得这彩头,加什么加!” 元若灵同裁判说:“内官您也看到了,锣声响了之后七公主才射出最后一箭,已经超过时间了,不能作数!是我们胜出一只。” 裁判左右为难。 一般来说,皇室中人也不这么计较…… 可真要计较起来,他难道胳膊肘子往宫外的人身上拐吗? 但是元家小娘子又说得有道理。 这边吵吵嚷嚷,看戏的人也多了起来。 魏静咄咄逼人:“内官,你快判啊!” 内官急得擦冷汗。 元若枝提醒他:“内官既然觉得不好判,便换个能判的裁判来。” 内官如释重负,说他要去找黄内官。 黄赐光的面子,谁都得给。 魏静不许裁判去,她直接上手就夺了铜色托盘里的彩头。 元若灵大骂道:“魏静,你无耻!” 魏静还没拿到手,一阵马蹄声从远处眨眼间飞奔而来,只见一道亮眼的银色光芒像是从天闪来。 闻争烨骑着骏马突然间出现,他单手挽了朵枪花,红缨□□如银蛇游舞,轻而易举挑起魏静的手腕,将她手中的东西打飞到天上。 接着他又跃马而起,脚尖点在马背上,伸手牢牢握住了那只花纹繁复精美,颇具异域特色的珐琅器。 元若枝愣了一下,侧头凝视着闻争烨。 十七八岁少年的眼眸格外灼人,他身上银色的铠甲在日光下泛着凛凛寒光。 元若枝眯了眯眼,仿佛眼睛都被眼前这道银光闪了一下。 恍然间,马儿嘶鸣一声,闻争烨身下枣红宝驹高高扬起了马蹄,他唇角勾起,拉出漂亮凌厉的弧度,笑容恣意璀璨,单手将珐琅器托到元若枝跟前,道:“姑娘,你的彩头,拿好。” 这样肆意张狂的笑容,元若枝还是第一次见。 她双手接过珐琅器,在马背上向闻争烨欠身道谢。 魏静手疼得厉害,十分不服,红着脸高声斥道:“你是谁!凭什么敢做本姑娘和七公主的主!” 闻争烨侧头过去时,脸上笑容越盛。 他的肌肤如铜色,剑眉星目中含着满满的讥诮:“愿赌服输,玩儿不起就他娘的别玩。” 围观的人多,魏静和聂书盈都臊得厉害,聂书盈更是把缰绳攥得死死的,这人她认识。 闻争烨路不见平,打抱完了就想走。 魏静觉得下不来台,骑马拦着他,不许他走。 闻争烨冷声道:“滚开。” 魏静越发难堪,几乎要哭了:“你把我和七公主的东西给了别人,我就不让开,你、你还敢打我不成!” 闻争烨道:“老子怕打哭你,你回家找你爹。” 众人闻言色变,魏静的父亲虽没来得及承袭侯位就死了,可也追封了爵位的。 怎么能对死者和追封侯爵之人不敬! 闻争烨根本不怕,他狂笑道:“老子忘了,你爹死都死了。” 魏静更是脸色煞白,太猖狂了! 元若灵却是暗暗拍手叫好。 骂得好! 元若枝也忍不住笑了。 得罪闻争烨,算魏静倒霉。 他可是打小在行伍里摸爬滚打长大,立下的军功、见过的生死场面,比昌平侯府三代人加起来都多,怎会惧怕她一个闺阁女子? 若非魏静是姑娘家,她敢这么和闻争烨说话,脊梁骨都该被他打断了。 魏静难堪到掉眼泪。 魏锋程姗姗来迟。 魏静终于找到靠山似的,哭个不停,向魏锋程告闻争烨的状。 闻争烨丝毫不掩面上的嘲笑,道:“昌平侯,管好你妹妹,下次再犯在老子手里,老子就勉为其难上手替你教训魏家人。” 说罢,闻争烨扬长而去。 魏锋程脸色难看至极,可也不敢追上去找闻争烨的麻烦。 昌平侯府与穆国公府还不堪相比。 魏静更懵,京城里哪里来的这么横的一号人! 她问魏锋程:“哥,他是谁啊?” 魏锋程冷眼瞧着魏静:“穆国公世子,闻争烨。” 魏静呆在原地。 魏锋程忽然意识到面前有个熟悉的人,他将目光转向了元若枝,露出一脸惊愕:“元姑娘,你、你不是……” 元若枝没搭理魏锋程,与元若灵一同骑马走了。 珐琅器也成了她们的。 魏锋程这时候弄清楚了事情始末,将魏静训斥了一顿。 魏静不可置信地看着魏锋程,受了天大委屈一般,哭着跑回帐子里。 元若枝回到帐中,将珐琅器给了元若灵。 元若灵不要,她说:“这是姐姐你打来的,也是穆国公世子送给你的,就该是你的。” 元若枝暂且叫玉璧收下了,打算留到元若灵出嫁前,给她当添妆礼。 元若灵出了一口恶气,通体舒畅,她道:“世子爷真厉害,一下子就把她们俩都收拾了,七公主就跟哑巴了似的!” 元若枝说:“她又不是傻子,穆国公什么地位,世子爷什么地位,她最不敢得罪的人,就是世子爷,连皇上都要给闻家几分面子。” 第56章 (一更) 那个疯子怎么会…… 闻家时代守卫边关, 是大业的定海神针。 穆国公府不论是儿郎还是小娘子,一个赛一个出类拔萃,建兴帝登基之初, 最先示好的, 便是慕国公府。 闻争烨一出生,皇帝便封了世子,他是真正的天之骄子,人中龙凤。 整个大业,除了太子与皇子, 无人能与他的地位相比拟。 闻争烨行兵打仗的天赋更是卓然超凡,老穆国公临死前留下话:“烨郎在一日,闻家便一日不倒。” 是以, 闻争烨的婚事至今未定。 举国上下,配得上他家世身份与卓越天赋的人, 屈指可数。 姑娘家最关心的就是婚嫁之事,元若灵与元若枝晚上在帐子休息的时候,便悄声说:“听说这次来的公主和县主里头,就有看上穆国公世子之人。” 她想起聂书盈的恶行, 皱着脸道:“世子爷是好人,娶谁都好, 不要娶七公主。” 元若枝叹了口气。 闻争烨要是能娶上谁才好了。 只可惜, 他摔断腿之后, 谁也没娶,年轻轻就死在了沙场上。 思及天书所言,元若枝越发痛心疾首,本来该死的人,应该是魏锋程, 却因为那种滑稽可恨的缘故,变成了闻争烨。 她真是恨极了天书中的不公。 玉璧从帐子外进来,咬牙切齿禀道:“姑娘,昌平侯府派人过来请您出去说话。” 元若枝问道:“是昌平侯还是他妹妹魏静?” 玉璧说:“外面只说是昌平侯府的人,奴婢瞧着……应该是侯爷的人,似乎常在侯爷身边行走。” 元若枝起身出去了一趟。 魏锋程的随侍站在帐子前,冲元若枝客客气气作了个揖,说:“代我家侯爷……与夫人,向姑娘问好。” 元若枝问道:“这么晚了,有什么话要传?” 那人机警走近一步,小声道:“侯爷有话想对枝姑娘说,请枝姑娘移步。” 玉璧先就拦过来了,冷笑了一声问道:“你家主子觉得,这合适吗?” 元若枝亦冷脸说:“请转告侯爷,我不敢去,我怕令妹提刀杀我。今日是星怡公主,焉知明日她不会撺掇七公主要我的命?” 元若枝说罢,就与玉璧回去了。 随侍一脸讶然,他站了片刻又去向魏锋程复命。 魏锋程听完之后,着人去打听,才知道今日星怡公主出事的时候,元若枝的确就在她身边。 魏锋程去了魏静帐里,让她少与七公主走那么近。 魏静不服:“哥哥你可以和大皇子相处,我如何不能与七公主相处?我们兄妹与他们兄妹相近,那不更……” 魏锋程一个冷厉的眼神扫过去,魏静连忙看了看帐子周围,发现没有陌生的人影,才住了口。 魏锋程斥道:“祸从口出,你想让魏家都死吗?” 魏静哼了一声,背对着魏锋程坐下,道:“哥哥哪里是不许我与七公主玩儿,我看你是心疼元家的狐媚子!” 魏锋程沉思片刻,冷声问道:“这么说,你撺掇七公主伤害九公主与元姑娘,都是真的了?” 魏静心虚又愤怒:“狐媚子找哥哥告状了是吧!她自己要和九公主在一起,怪得了我?谁不知道七公主和九公主素来不和来着!” 魏锋程下了死命令:“若再让我看到在猎场上和七公主说话,你给我滚回去!” 魏静简直不敢信,她哥哥从来不同她说重话,便是娶了元若娴,也不曾责备过她一句,怎么为了个元若枝,竟然让她“滚”。 魏静红着眼睛把魏锋程推了出去,转头就去找聂书盈诉苦了。 聂书盈面无表情看着魏静诉苦,突兀笑了一声。 她今日已经伤了一个贴身宫女,多少受了些威吓,魏静再来挑唆,她当然是有防备心的。 魏静见自己说话似有不妥,便坐下软声说:“我也是气不过我哥哥如此偏袒元家人,那个元若枝又与九公主关系亲近,指不定与太子还有点儿什么呢!才想着来同公主说一声。” 聂书盈嗤笑道:“得了吧,太子要是眼里放得下女人,本宫不姓聂。” 她打量着魏静说:“若太子当真心里有元若枝,本宫现在更不能明摆着欺负她。太子是疯子,本宫又不是。现在得罪那个死疯子,我才是疯子了。” 魏静便顺着聂书盈的话说:“按您的意思来说,殿下今日是替九公主出头,才射了您的宫女,倒是与元若枝无关。不过……就算太子不护着元若枝,还有穆国公府的世子爷,是不该得罪她。” 聂书盈脸色忽然就冷了。 倒不是冷给魏静看的,而是想到闻争烨今日替元若枝出头的样子,她心里极不舒服。 她母妃说,若能得到闻家的支持,她的兄长就不用继续当区区皇子了。 闻争烨难得回京一趟,本该是绝佳的时机,可正是因为元若枝,她在闻争烨面前留下了不好的印象。 聂书盈让人去打听闻争烨的动向。 闻争烨才从皇上帐中出来,一些不认识的人,便在远处等着围上来。 这个要请他去帐子里坐坐,那个也要请。 中间缘故,无非是想同闻家结亲。 闻争烨一个都没搭理,不管多尊贵的勋贵家族,他一概连拒绝的话都懒得说,直接骑马走了。 再待下去,恐怕得被这些人吵死。 闻争烨一走,宫女及时向聂书盈禀道:“七公主,穆国公世子离营了。” 聂书盈没了顾忌,恨意一点点爬上心头,她同魏静说:“你想让本宫帮你出气,也不是不可以,去把元若枝弄出来。” 魏静一笑,应声去了。 聂书盈重新把簪子戴在头上,望着铜镜里的自己挑了挑眉毛。 随意欺辱星怡与小官之女,并不是因为她当真受了魏静的撺掇才冒失行事。 而是因为她是皇室公主,从小就习惯了对天下之物予取予求,哪怕是旁人的尊严与性命呢,也不过是探囊取物一般容易。 这是她生来便有的权利。 小小祭酒的侄女而已,还不值得她拐着弯儿才能拿她出一口气。 元若枝帐子里,来了位不速之客。 ——本该是她很欢迎的客人,但星怡变成月怡之后,显然她并不适合招待这位客人。 闻洛跟在月怡公主的身边,深夜拜访元若枝。 元若枝挥退了丫鬟,请月怡公主坐。 月怡公主说:“本宫就不坐了,本宫是来救你的。” 元若枝笑了一下:“公主有话请直说。” 月怡公主道:“聂书盈嫉妒心强,杀心重,下手狠,这你也都亲眼看……” 元若枝笑出了声。 这不是太子对月怡公主的评价吗。 她就说月怡公主才像聂延璋的妹妹,连说的话,都这么像。 月怡公主眉头一拧,不悦道:“你笑什么?你别以为你今日帮本宫出了口气,本宫就不会拿你怎么样。” 元若枝面带浅笑说:“公主海涵,只是想到了一桩有意思的事。公主也别绕弯子了,想做什么,您直接说吧。” 月怡公主道:“聂书盈肯定要教训你的,不如我们将计就计,教训她一顿,你敢不敢?” 说罢,她审视起元若枝,她不允许元若枝拒绝她。 却见元若枝毫不犹豫道:“好。” 月怡公主讶然片刻,笑成了一朵花儿:“难怪皇兄中意你,本宫也很中意。” 二人刚说完,外面就有了动静。 元若枝道:“公主先躲一躲吧,‘客人’来了。” 月怡公主与闻洛一同往元若枝床边站了站,以免影子被外面的人发现。 元若枝出了帐子,就看到了魏静。 魏静笑眯眯朝元若枝福身行礼,道:“枝姐姐,今日真是失礼了……” 元若枝望着熟悉的面孔,笑而不语,连魏静的笑容她都是这么的熟悉,前一世,每次魏静出了事就嘴巴摸了蜜过来求她,事后说翻脸就翻脸。 元若枝顺着魏静的话说:“咱们两家是姻亲,不必挂在心上,我也不会计较的。” 魏静上前一步道:“哥哥已经训斥过我了,你要真不计较才好。” 元若枝淡淡道:“当然是真的。” 魏静挽着她手臂说:“那你得去我帐中吃我的赔罪茶,我才信你。” 元若枝笑道:“好啊。” 魏静笑得越发厉害。 元若枝本想带丫鬟去的,魏静说:“我帐子又不远,你带丫鬟做什么,直接同我过去就是了。” 元若枝便将丫鬟留在了帐子里。 魏静当然没有把元若枝带到她的帐子里去,她把元若枝带到了一个黑黢黢的地方。 接着,聂书盈出现了,带了两个宫女,宫女手上拿着绳索和麻袋。 起初,她们俩很得意。 再然后…… 月怡公主与闻洛来了,宫女晕了,聂书盈和魏静都被绑好了装进了麻袋。 月怡公主一顿拳打脚踢,直到身上发了汗,才罢休。 她喘着气准备同元若枝一起走。 元若枝却抬起脚,也把麻袋里的人,好一顿打,尤其是魏静。 魏静与七公主挑了个好地方,这里没人来,她们恩恩呀呀根本没人听到。 月怡公主回到帐子里的时候,还在笑。 元若枝也笑着说:“公主,我们去找平康长公主对口供吧!” 月怡公主轻哼一声,同元若枝一起去了,还不吝夸赞:“你不止长得好看,倒也还有几分脑子,与皇兄有几分般配。” 元若枝笑问:“原来殿下在公主心中,这般好?” 月怡公主语塞片刻,别扭说道:“谁说他好了!”又瞪着元若枝问:“你这到底是在夸皇兄,还是在夸你自己?” 元若枝:“都有吧。” 月怡公主:“……” 那个疯子怎么会喜欢这种女人。 第57章 (二更) 你不会以为孤让…… 元若枝和月怡公主去找平康长公主对好了口供。 平康长公主的心, 是向着聂延璋兄妹两人的,她当然一口答应。 只是平康长公主不知道月怡公主为什么也和元若枝这样说得来,月怡公主走后, 她将元若枝单独留下, 同她说:“月怡公主跟你倒是说得来话,虽她不比星怡单纯,现在到底是像个正常人了。” 元若枝笑了笑。 其实她觉得月怡公主本来就很正常,只是身上刺多。 平康长公主又同元若枝说:“七公主明日定要闹的,明日本宫肯定保你们无事, 但是明日之后,你见着她离得远些。” 元若枝肯定不会无事去招惹七公主。 眼见平康长公主还没歇下,她又顺从本心多问了一句:“您倒是更疼太子和两位公主。” 平康长公主叹气道:“他们母亲还是皇后的时候, 本宫便与韩皇后关系更好。韩皇后性格直爽,乔贵妃心眼多, 又矫情,养出个女儿也像她。何况……” “本宫自然喜欢他们兄妹多一些。” 元若枝听着未曾谋面的韩皇后的风评,微微出了神。 片刻后才向平康长公主告了辞。 翌日,也是个晴好的天气。 建兴帝还未离开猎场。 七公主一早就去告状了, 她带着一脸伤痕的魏静一起去的。 小孩子家家的事情闹到皇帝跟前,不可谓动静不大。 魏锋程跑了一圈马回来, 直奔皇帝营帐, 想把魏静给揪回去。 魏静胆子极大, 在御前也不听魏锋程的话,比七公主还能告状。 魏锋程一个冷眼扫过去,魏静才老实。 建兴帝素来骄纵七公主,不可能容忍小官之女欺辱他的女儿。 就将元若枝和星怡公主全部都召去了。 元若枝早有准备,现在又是星怡公主现身, 她乖巧安静,一脸懵懂,什么都不知道,表情半分不作伪。 元若枝按照昨日约定所说,将平康长公主拉了出来。 平康长公主赶来之后便道:“元家小娘子在我身边侍疾已久,昨儿夜里也是我召的她来我帐子里侍疾,星怡同她一道来看我的,快子时了才离开,打什么人?七公主和昌平侯府小娘子,你们当真看清楚是她们两个打你们了?” 建兴帝重新审视聂书盈与魏静,他着重看的是魏静。 人对自己的儿女天然有宽宥之心,真要责怪,自然是责怪魏静。 魏静哑口无言。 连魏锋程都没维护魏静,而是说:“皇上,星怡公主心思单纯,元家姑娘也……温和友善。是微臣教妹无方,请皇上责罚。” 这便是将所有过错都揽过来了。 建兴帝桌子上堆着一堆奏折,便冷肃地挥手道:“既然你管教无方,就带回去好好管教。” 魏静倒吸一口凉气,她挨打挨得脸红鼻子青,却得来这么一个结果。 可她知道情势不饶人,也不敢在皇帝面前作死,捂着脸跪下告退。 建兴帝见元若枝是唯一一个生脸的,便吩咐道:“元祭酒的侄女?抬起头来,朕看看。” 元若枝心蓦然有下坠感,她听话地抬起头,虽未敢直视天颜,余光却不免瞥到建兴帝黄色的龙袍,和冷峻的面容。 她隐隐约约看见,建兴帝脸上有疲倦之色,眉心竖纹重得吓人。 建兴帝盯着元若枝瞧了几息,赞赏了一句:“是个美人。” 元若枝佯装慌张俯身低头。 魏锋程心头一紧,脸色都变得难看了。 建兴帝道:“都退下吧。” 魏锋程才松下一口气。 元若枝出去之后,心里也有些忐忑。 魏锋程拦下了她,脸上的紧张不言而喻。 元若枝面无表情道:“你想说什么话都免了吧!如果不是你妹妹,今日我也不会落到这个地步。” 魏锋程哑口无言。 魏静闻言就想冲上来动手,但顾忌这是皇帝营帐附近,只敢恶狠狠瞪着元若枝,口出恶言:“狐媚子!就会勾爷们儿闹得家宅不宁!” 元若枝笑了一下,道:“你说得没错,我就是在故意挑唆。” 魏静气得要死,恨不得当场就撕了元若枝。 魏锋程恼恨魏静的愚蠢与莽撞,堵上她的嘴巴,硬把人拉着回了营帐。 聂书盈不屑地瞧着元若枝,也想放狠话。 但平康长公主在侧,她什么话都没敢说,咬牙切齿走了。 星怡公主怯怯地抓着元若枝的胳膊,低声喊道:“枝姐姐……” 元若枝拍了拍她的手背,说:“没事了。” 元若枝回到自己帐子的时候,听到人说闻争烨离开了。 天书中说闻争烨出事,是在一个雨天。 她推断出,闻争烨出事不是这次秋猎。 但闻争烨离京的日子也不远了,左不过是近些日子的功夫。 出来了一日多的功夫,平康长公主怕继续生事,想带元若枝回去。 星怡公主昨儿就被吓怕了,早想回家了,巴不得离开就回家。 薛江意和元若柏还要准备来年春闱,出来两日已经够多了,也得赶着回去。 一行人准备结伴回京。 元若枝才想起来,自从昨儿聂延璋从帐子里出来,就没见着他了。 直到回到平康长公主府中,元若枝才知道,聂延璋受伤了,他的额头上,长长的一条伤痕,一直划到眉尾,皮肉翻起来,触目惊心。 平康长公主见了都吓着了,不禁说道:“你父皇下手怎么这样狠!你不过是伤了七公主一个宫婢而已!” 陈福给聂延璋额头上换药,贴上纱布。 聂延璋不知疼似的,闭上了眼,只吩咐闻洛和秋茵:“送公主回宫,不允许她再出宫门半步。” 星怡公主心知自己这次闹出了事,害得元若枝得罪七公主,她皇兄也被牵连,不敢拒绝。 走之前,她站在聂延璋的面前,哭了好半天,捂眼睛的手背,湿成了一片。 聂延璋刮了刮星怡公主的脸颊,嗓音慵懒得很:“多大的姑娘了,还哭。” 星怡公主抽抽搭搭:“皇兄,都怪我……” 聂延璋声音很温柔:“同你没关系,皇兄这伤,并非为你受的。” 元若枝眼眶灼热地看了过去。 星怡公主泪眼朦胧地看了元若枝一眼,心里好受了一些。 皇兄疼枝姐姐,受点儿伤是应该的,只可惜破相了不如枝姐姐好看了。 闻洛与秋茵将星怡公主重新送回皇宫中。 她住的宫殿如同铜墙铁壁,平日里宫门紧闭,当真是一只鸟儿都飞不进来,闻洛就是宫殿中最好最凶的门神。 月怡公主一觉醒来,人已经在皇宫里了。 她也不奇怪,只是觉得无聊,便去逗弄闻洛,唤他进来给她捶腿。 闻洛是太监,伺候主子应该的,便蹲在月怡公主身边,给她捶腿。 “谁准你蹲着的?跪下。” 闻洛便跪下了。 月怡公主又挑剔道:“没吃饭?用点劲儿。” 闻洛又加重了力气,月怡公主却喊疼。 反正闻洛怎么做,都不顺月怡公主的心意。 月怡公主实在待不住了,就说要去御花园逛逛,还说:“宜嫔娘娘私下里最照顾本宫,本宫要去看看宜嫔娘娘。” 闻洛把房门关起来,拦在月怡公主跟前,冷冷地看着她说:“公主,落葵已经死了。” 月怡公主惊愣片刻,惋惜道:“落葵可是御前大宫女。” 闻洛直勾勾盯着月怡公主道:“如果不是您,落葵本不必死。” 滔天恨意燃烧着月怡公主的理智,她冷哼道:“死便死了!不过是皇兄的一颗棋子。” 闻洛道:“多死一个,将来您和殿下,还有娘娘,就危险一分。” 月怡公主高声大笑:“便是本宫死了又如何!” 她取下指甲上的护甲,狠狠折断,掷在地上愤怒道:“谁稀罕这样活着!你们一天一天地过日子,可有些事对本宫来说,只是过去了短短几个月!本宫想剖他的心肝尝尝滋味儿!” 闻洛垂下头,没有反驳什么。 月怡公主气呼呼躺在贵妃椅上。 闻洛长得高大,这个角度她可以仰视闻洛,她手背托着腮笑吟吟道:“本宫知道你喜欢星怡丫头,本宫劝你识相,多顺从本宫的意思,她才活得好,否则本宫让你痛不欲生。” 闻洛眼里有震撼和怒火。 但他忍住了,说:“殿下为您受了伤,皇上伤的。您爱惜星怡公主,也是爱惜您自己和爱惜殿下。” 月怡公主眉头蹙起来,神色凛然:“伤得可严重?” 闻洛道:“破了相,旁的没什么。” 月怡公主松了一口气,曼声道:“本宫当是什么了不得的伤,他那张脸生得太妖了,破相多几分男子的戾气,极好。” 闻洛转身要出去。 月怡公主知道自己出不去了,又得老老实实锁在宫殿里,她在他身后怀着恶意地笑说:“星怡怕得睡觉去了,本宫这次要待很久,你可等着吧!” 闻洛关门前,看了月怡公主一眼,说:“是哪一位公主,奴都会尽心伺候。” 月怡公主翻了白眼:“谁信!” 平康长公主府。 元若枝看着聂延璋额头上的伤,很是过意不去。 聂延璋撇她一眼:“也不是为你受的。” 元若枝知道聂延璋对旁人心硬如石,但这一次的确是为着她和星怡公主。 只是嘴上不乐意说罢了。 聂延璋在拔步床躺下,伸手拍打着自己旁边的空位置,闭着眼说:“你要真心疼孤,过来,陪孤睡一会儿。” 元若枝耳廓微红。 聂延璋瞧她一眼:“孤是说,孤睡,你坐这儿看着伺候着。你不会以为孤让你一起躺下来睡吧?” 元若枝:“……” 她的确这么以为。 聂延璋轻笑一声,眼睫不动,似乎睡去了。 元若枝搬了小绣墩过来,坐到床边,看着他小憩。 只是看着看着,她也有些困倦了。 第58章 为她插笄 元若枝托腮坐在聂延璋床边, 许是行猎累着了,她委实困得不行,脑袋直点, 点着点着, 趴在床边睡着了。 半梦半醒间,她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挠她的脸,很轻很痒。 元若枝缓缓睁开眼,眼前赫然一张精致的脸,聂延璋的鼻尖碰着她的鼻尖, 两人呼吸交缠着,几乎能闻到对方的味道。 元若枝下意识想往后躲开,身子略一后仰, 被什么东西拽住了脖子。 她低头瞥一眼,脖子上缠着一段头发。 聂延璋将头发散下来, 分成两股绕在她脖子上,还在微端用锦缎打了个结。 这要不解开,她就一直被他缠着了。 元若枝低头的功夫,额头抵上了聂延璋的唇, 他温热的唇,吻在她冰冰凉凉的额头上, 触感异常明显。 元若枝拉开些许距离, 不让自己的额头碰到聂延璋的唇。 她又抬手去解聂延璋发尾的结, 谁知道聂延璋打的是个死结…… 她本想一把扯下来算了,又怕弄断了聂延璋的头发,或者弄疼了他。 聂延璋就那么看着一贯冷静的她,难得露出手足无措的样子,低低地笑出声。 元若枝听见这笑声, 有些恼了,也不管会不会弄断他的头发,硬把锦缎扯下来,再将他的头发,一圈一圈地从脖子上解开。 聂延璋忽然便捧起她的脸颊,不由分说地吻了上去。 他拇指摩挲着她白皙的颈项,轻轻啃咬她的唇瓣,撬开她的牙齿,轻触她的舌尖。 元若枝心跳变得很快,脖子上的触感让她身体变得格外敏|感。 酥麻的感觉从脖颈蔓延到耳廓,再到脊背,她下意识挺直了身体。 好像五感都在放大,他的眼廓深邃,睫毛浓黑,鼻梁高挺,他的身上有淡淡的草药香气,他的喘息声浅薄却明显紊乱,他的唇瓣也和他的衣衫有着一样的味道。 元若枝呆了几息,神智回笼,迅速推开了聂延璋。 她躲开一步,居高临下看着床榻上的他,半晌无语。 聂延璋斜躺在床上,支颐浅笑。 他看着元若枝晶莹泛红的唇,又指了指自己的唇瓣。 元若枝看到聂延璋才唇也剔透发红,便知道自己的唇该是什么样子。 她胡乱地用手背擦了擦,抬着下巴道:“殿下今日过分了!” 说罢,她速速离开了聂延璋的院子。 聂延璋保持着方才的姿态,一直目送元若枝走,出了半天的神,才缓缓垂眸,轻轻抚摸自己的唇瓣,回味刚才的滋味。 真奇怪…… 也不是第一次亲她了。 怎的这次这般的甜美。 甜的让人发疯。 元若枝回到客院厢房,把自己锁在了屋子里。 她照了照镜子,唇瓣果然同聂延璋是一样的颜色,她擦了又擦,越擦越红。 越红,便越暧昧。 元若枝捏了一支簪子在手里,过了许久才松开,当做把件一样把玩。 她没有办法骗自己,那会儿她真的有些失去理智了。 聂延璋并非一直都会是不通情|欲的疯子。 他也是个男人。 元若枝告诉自己,就快到她及笄的日子了。 时间一到,她就回家。 黄丸的事情她已经尽力了。 她再也不会常住公主府。 不…… 她再也不会来了。 她和聂延璋,很是该避嫌了。 元若枝回府之前,聂延璋一直没有为难她。 她有意避着不见他,聂延璋也没有过来打扰她,这让她没有那么的不自在。 但临别之前,还是避免不了相见。 何况元若枝还答应过聂延璋,让他为她插笄。 元若枝过去同聂延璋辞别,也履行自己的承诺。 聂延璋这日早早沐浴过身子,换了一身红色的新袍,准备好了焚香、梳头和上妆用的东西。 元若枝看到这些有些诧异,她说:“殿下,不用这么麻烦的。” 聂延璋让她坐,还说:“旁的姑娘家及笄,比这繁琐多了,孤已经简化了许多。” 元若枝忐忑地坐下。 不知道为什么,她现在很怕跟他共处一室,其实她明明知道,聂延璋这几日都没冒犯她,今日也不会再冒犯她,可那天的吻,就像是一块石头悬在她心上,让她不安。 聂延璋亲手焚香后,走到元若枝身后,将她头发都放下来,说:“孤这几日只学会了一种发髻,你不要嫌弃不好看。” 原来他这几日在学梳头发。 元若枝坐在靠背的椅子上,任由聂延璋折腾。 半个时辰后,元若枝脖子都僵了。 聂延璋在她颅顶说:“好了,去镜子前看一看。” 元若枝不是很抱希望的走到铜镜前,却在看到自己头发的那一刻,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他为她梳的仙鬟髻,这种发髻很复杂,但也很漂亮。 聂延璋梳的很好看。 “枝枝,坐下。” 聂延璋打开提前准备好的锦盒,拿出里面的簪子,一一替她将簪子簪戴上去。 元若枝坐在凳子上,一会儿看铜镜里的自己,一会儿看聂延璋,他生得好看,低头替她插簪子的时候,温柔得不像样。 一支接一支的金玉簪子插|入元若枝的头发。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发簪钻入头发,发根牵扯头皮的紧张感。 铜镜里,聂延璋的手指隐没在她乌黑的发髻里,好像是他玉白的手指簪进她发间一般,这幅景象,有种难以言述的旖旎。 聂延璋簪完簪子,五指托着元若枝金簪上的流苏,一根一根理顺。 理了半天,聂延璋明明已经理顺了元若枝发簪上的流苏,却还舍不得放手。 他微微俯身,便与元若枝同在铜镜之中。 聂延璋也望着铜镜里的元若枝,他轻轻蹭了蹭她的脸颊,与她耳鬓厮磨。 元若枝心跳的越发快。 檀香袅袅,她想这檀香肯定不正宗,否则为何不能叫人凝神,反而乱人心神。 聂延璋却并没有其他的动作,他只是目不转定地盯着铜镜的元若枝,痴迷道:“枝枝,你真漂亮。” 元若枝说:“没有殿下好看。” 聂延璋笑了一下,他的笑容一点点淡下来,不疾不徐地说:“女子及笄礼,要么在娘家举行,要么嫁去夫家之后举行。” 元若枝心脏叫人攥住了似的,如今听不得他说半点这样的话。 她说:“明日我要回去举行的。” 聂延璋淡“嗯”一声,道:“很可惜孤不能去你家。” 元若枝心说,元家也不敢邀请他。 聂延璋双手移到元若枝肩膀上,不轻不重地压着她的肩膀,问道:“若孤不死,孤再为你办一次盛大的及笄礼,好么?” 元若枝屏息凝神,忘记了眨眼睛。 聂延璋起身去拿口脂,抹在指腹上,抬着她的下巴,一点点抹上去,一边抹一边说:“枝枝,你真好看。” 元若枝闭着眼,没看他的眼睛。 第59章 (二更) 一家女,百家求…… 元若枝回家举办了及笄了礼。 家里族亲全部都来了, 连她关系疏淡的舅舅舅母也出席了。 为元若枝申戒的人改成了尤氏。 旁人问起,元家只说是霍氏病了。 及笄礼上,元若枝展示了一手出神入化的绣技, 博得了许多夫人们的赞美。 连平康长公主与杨夫人都赞不绝口, 她娴熟擅女红的名声,传满了整个京城,加之她容貌出众,一下子成了许多高处元家门第人家中意的婚配对象。 元若枝却并没有很欢喜。 成亲么,来来去去就是那么回事, 上一辈子看透了,这一辈子便少了许多期待。 元永业却比前一世上心太多了,这段日子里忙着挑挑拣拣, 一个中意都没有。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元家至多是给她挑选个各方面都很好的郎君, 别的就不作想头。 元若枝不知出于什么个心态,对自己的事不闻不问。 还是霍氏的事,才激起了她一二分兴趣。 元若灵来说:“你继母还在堆蕊轩禁足呢,听人说瘦得不成样子了, 不知道老夫人和三叔是不是预备翻过年再处置她。” 元若枝道:“不会的。他们在等我出嫁,免得我还要替她守孝, 平白耽误我。” 等到她出嫁, 霍氏的日子也就到头了。 元若灵道:“哎呀, 正是,她到底是你名义上的嫡母,她有个好歹,多少也连累你的名声。老夫人与三叔替你考虑的真细致。” 元若枝笑了笑。 这一世家里的长辈的确对她算得上是悉心照顾。 但她好像没有那么容易为此高兴。 到底是来迟了吧…… 近日,昌平侯府也没有传来什么消息。 元若枝没打听缘故, 根据她对魏静的了解,一定是她绊住了魏锋程的脚步。 隔日元若灵就兴致勃勃过来同元若枝说:“听说魏静闹上吊呢!” 元若枝:“又是那一套……” 元若灵好奇道:“她以前也闹过么?我怎么没听说。” 元若枝眼珠子滞了片刻,解释说:“一哭二闹三上吊,不又是这一套。” 元若灵:“噢。” 元若灵说:“三叔最好年前定了姐姐的婚事,翻过年我们一块儿出嫁,离昌平侯府远远儿的。” 元若枝笑道:“你把嫁人这件事想得也太简单了,你都还没到薛家的时候,有你头疼的。” 元若灵嘴巴立刻就瘪了:“叫你说对了,我娘开始挑薛家的聘礼了,反正我听你的,让爹娘闹去,我安心待嫁就是。” 元若枝夸她变稳重了。 元若灵问元若枝:“姐姐,你对你的夫君定亲、下聘,有什么要求呢?” “和旁的女子一样就可以了。” 元若枝想了许久又说:“……也不是。其实我不知道。” 她脑海里浮现着聂延璋的样子,他么……能活着就足够了。 元若灵陶醉在幻想里,说:“没认识薛江意之前,我也什么都不知道,遇到意哥哥了,我什么都知道,但是我什么都不想要了。左右都听爹娘的。” 元若枝一边劈线一边想,她母亲要是在的话,会同她怎么说呢? 可惜母亲已经去世,这些都无法追究个答案出来了。 . 元若枝及笄后,在京中一下有名起来。 一家女百家求。 东宫。 今天是个特殊日子,东宫内无人敢大声言语,宫人们小心翼翼避开一切桂圆大小的圆东西,连太子惯常用的一颗红玛瑙珠,陈福都叫人藏了起来。 聂延璋在书房中练字,陈福安安静静伺候着,只有小松鼠因为饥饿而嘶叫。 陈福打量着聂延璋的脸色问:“殿下,喂不喂吱吱呀?” 聂延璋搁下笔,说:“孤自己喂,你出去吧。” 陈福着人送了新鲜的松子进来,便退出了书房。 天气越发寒冷,他在廊下吹着凛凛北风,叹气说:“……快要下雪了。” 聂延璋抓一把小颗的松子,喂给小松鼠。 小松鼠闻到松子香,叫得更厉害了。 聂延璋等它吃饱了,才将他拿到手中,带到榻上去。 小松鼠钻入被褥里,像个打洞的老鼠,把被子拱得老高。 聂延璋的手深入被子,将松鼠抓出来。 小松鼠又钻进去。 主宠俩,如此循环往复,乐此不疲。 聂延璋最后把小松鼠抓在手上,摸了摸它的鼻头,说:“……起初,孤养着你玩儿,本想腻了就杀了,免得孤死了你也孤零零的。” 小松鼠不甘心仰头:“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 聂延璋懒懒笑道:“如今孤舍不得你陪葬,孤若不能长命百岁,你得好好吃东西。孤给你留足了松子,够你吃一辈子。” 小松鼠对松子两个字有反应,眼睛都亮了:“吱吱吱吱。” 聂延璋隔壁便是星怡公主的寝宫。 星怡公主的宫殿寻常都无人进出,今日更是没有人进出。 今日是月怡出现,她躺在贵妃椅上发呆,闻洛见她这几日乖,把窗户开了,许她看天。 月怡公主趴在贵妃椅上,眼睛隔许久才眨一次。 闻洛见她半个时辰都不动一下,问道:“公主,要不要去院子里走一走?” 月怡公主摇头:“有什么好走的,巴掌大的地方,早都看腻了。” 闻洛也就不再劝了。 月怡公主叹了口气。 闻洛奇怪的眼神打量过去——月怡是不会叹气的,她只会张口便打打杀杀。 月怡公主瞪他一眼:“干嘛用那种眼神看着本宫!” 闻洛低下头。 月怡公主继续看着窗外的云,枯笑道:“今日是母后的生辰,可是偌大的皇宫,没有人敢提她,没有人给她庆生。大家都知道她还活着,却都当她死了。” 闻洛沉默着,他知道,月怡公主见过废后韩氏。 月怡公主出现的时间并不多,可血缘关系是天生的,她和星怡公主一样,牵挂惦念着她的母亲。 月怡公主眼神落寞地说:“想想母后比我还是好些,至少所有人都知道有她这个人,却没有几个人认得本宫,即便认得……”也觉得她是疯子。 闻洛说:“奴认得公主。” 月怡公主轻嗤一声,说:“你少说话,本宫听你说话就难受,狗叫都比你好听。” 闻洛当真闭嘴,一个字都不说了。 月怡公主过了许久才嘟哝道:“你认得本宫有何用?还不是常常拿绳子捆着本宫。” 闻洛低声说:“公主,对不起。奴是无奈之举。” 月怡公主懒得与闻洛饶舌,她去房中休息。 醒来时,听宫女说,四皇子想纳一位侧妃,看中了元若枝。 月怡公主捧腹大笑:“那个蠢货,也想娶她?” 闻洛说:“四皇子只是表面木讷罢了,人不可貌相。” 月怡公主撇嘴:“元若枝嫁给他,也太糟蹋了,他长得那么丑,连皇兄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闻洛不参与这种家长里短的讨论。 月怡公主又叹气了:“皇兄可怜哦,他居然都没去抢人,看来是害怕元若枝被旁人当成眼中钉,说明是真的爱重她。啧啧,疯子也会疼人了,大白天的活见鬼。” 她托腮没精打采道:“怎么偏偏挑在今天叫本宫听见这消息?皇兄也是今日听到么?屋漏偏逢连夜雨,雪上加霜啊……” 闻洛静静看着月怡公主的脸庞,她安静的时候,就像心智张开的星怡公主,她们共同一具身体,很多时候也像是同一个人。 月怡公主眸光转到闻洛脸上,登时凶悍起来:“不准你用这种眼神看着本宫!本宫是月怡,不是星怡!” 闻洛低下头,索性不看她。 月怡公主不耐烦蹙眉道:“滚出去,碍眼!” 闻洛转身出去。 晚上,月怡公主做了一个梦。 她梦到,韩家刚出事那一年,母后生辰那日,她偷偷装成小太监去看母后。 那时年幼,她刚死里逃生回宫,父皇刚命乔贵妃协理六宫,乔贵妃便授意宫人随意折辱她,她便被宫人一直欺辱,连去探望母后,都只能悄悄在深夜钻洞前去。 她实在是太害怕了,怕这皇宫里的人,也怕黧黑的夜。 她低头提着篮子,瑟瑟发抖地往冷宫那边走,夜里路上一个人都没有,只有摇曳晃动的树影,像鬼魅魍魉张牙舞爪,吓得她每一根汗毛都在颤栗。 皇宫很大,冷宫通常是废弃的旧宫殿。 路很长,很长很长很长。 她似乎是走到了路的尽头,终于找到了冷宫所在。 她敲了敲门,门上打开一扇书本大的小门,里面先是出现一只浑浊发黄的眼睛,一个头发散乱的老宫嫔,像个女鬼一样嘿嘿干笑:“臣妾给皇上请安,皇上来看臣妾了吗,臣妾好想皇上。” 月怡一拳头打进门洞,骂了她一句,命令她:“我要见韩皇后,叫她过来,我是她的孩子。” 疯子却抓住她的手,咬了她一口才去。 她等了许久,终于等到韩皇后了。 她却没有见到韩皇后本人,只听到门后母亲撕心裂肺的声音:“儿啊,你父皇好狠的心!他好狠的心!母亲好后悔嫁给你父皇,是母亲害死了全家人……是我害死了所有的血肉至亲!” 月怡潸然泪下:“母亲,您还有两个孩子。我们会救您出来的。” 她却听到母亲激动地说:“不要救我!不要念着我!就当我死了!我要你报仇!报仇!你是太子,你一定要忍辱负重,装成顺从他的样子!你要登基!你要杀光他们拿他们的血肉祭奠你的外祖他们!” 月怡心好痛,她抽泣着说:“母亲,韩氏一族全死光了,韩家军也没有了。我只想让您出来,您随我们去封地过平淡的日子好不好?” 她听到母亲疯了一般训斥嘶吼:“没出息!我没有你这样的孩子!我怎么会生了你这样的贱种!” 月怡趴在门口哭,她把篮子里的一碗长寿面从小门里塞进去,哭着说:“母亲,今日是您生辰,吃碗我为您做的长寿面吧,我想您长寿。” 她忐忑地等呀等,终于等到母亲把长寿面端进去,她却看到母亲探出来的手臂上,全是各种各样的伤痕,有结疤的,有还在流血的。 月怡焦急问道:“母亲,他们在里面欺负您吗?” 里面没有人回答,只有一阵阵极为痛苦的低吼声。 母亲的声音蓦然变得虚弱:“来,好孩子,把手给我,拿好我送你的东西,日后不要再来见我了,免得被人发现。你只要永永远远记住我的话便是,明白了吗?” 月怡听话地把手伸过去。 她不知道母亲放了什么东西在她手上,热的,还会滴水,像两颗小小的鹌鹑蛋。 月怡闻到了浓浓的血腥味,她把东西拿出来一看,吓得魂不附体,惊声尖叫。 母亲给了她一对眼珠子。 韩皇后靠在冷宫后面,挤出最后一丝力气说道:“记住,你是太子,你一定要登基。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盯着你,一直一直一直永生永世地盯着你,一时一刻也不会松懈!你走吧,从今以后都不要再来看我,直到你做了皇帝为止。如果我还活着……” 月怡在梦中昏倒过去。 她却在现实中醒来。 闻洛拿着烛台站在旁边,紧张地问:“公主,您怎么了?” 月怡公主摸着胸口喘着粗气,她的手一不小心放在枕头上,却摸到了湿哒哒的一片。 她在梦中哭了许久。 闻洛拿出帕子给月怡擦汗,问道:“公主做噩梦了?” 月怡公主脸色苍白地点点头,摸着枕头上的一片泪痕,说:“本宫不过是做个噩梦,可那却是皇兄亲身经历过的事情……” 那一双血淋淋的眼珠子,聂延璋害怕却又舍不得扔,便一直攥着回了寝宫。 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捏着母亲亲手剜下的,热乎的眼珠子,又背负了多么深的恨意,一步一步踏着月色,走完那一条仿佛没有尽头的后宫甬道。 闻洛一听便知道月怡公主梦到了什么。 他站在帐子旁,举着烛台一动不动,转过身说:“公主睡吧,奴今夜守着您。” 月怡公主重新躺下来,瞪大眼睛看着帐顶。 她的眼睛好痛,好像被人剜下来一样,可更痛的是她的心口,怎么会这样痛呢,痛得发疯,痛得想残忍地杀光所有人。 太子宫殿。 聂延璋在房中看折子,偶尔也提笔写几个字。 红血丝像染布上的染料,一丝丝地爬上他的双眼,眼睑下,显出浅浅的乌青。 陈福站在外面,脸色颓丧。 他听说,四皇子想纳元若枝为侧妃,却不知该不该知会主子一声。 太子寝宫的灯,这一整夜都不曾熄灭。 第60章 心狠手辣的太子,原来也…… 陈福特地出宫去见了元若枝一面。 从前他都是听聂延璋的命令才去, 这回却是自己去的。 元若枝在昭光寺的佛塔里见的陈福,她手里拿着火折子和两只蜡烛,一支点给她的亡母, 一支点给旁边的韩嫣红。 陈福表情淡然中含着一丝哀伤, 他道:“枝姑娘,四皇子想纳您为侧妃的事,殿下还不知道。昨儿是殿下母亲的生辰,奴婢就没禀与太子,省得他伤神。” 元若枝动作很缓慢, 像绣花一样细心专注,十分郑重。 她盯着长明灯中间明亮的灯芯儿,等陈福的下一句话。 陈福抬头打量着元若枝, 说:“枝姑娘不知道,殿下金尊玉贵, 虽性子是邪了些,但他统共就动过两次刀子,手里只沾过两次血。一次是为星怡公主,一次便是为了您。您若还记得, 就是在这昭光寺里。” 元若枝目露讶然。 陈福说的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对,聂延璋身份尊贵, 杀人也不必自己动手。 ……可她还是觉得很惊讶, 原来她在聂延璋眼里, 能与星怡公主相提并论。 陈福为难地笑着继续说纳侧妃的事:“姑娘若是别无他法,殿下自然要出手帮姑娘。” 元若枝捏着火折子,动作顿住,她很懂陈福的意思,便替他将剩下的话说出了口:“他还有多少余力来出手应对我的事?且若是旁人便罢了, 若是他露了心思,于他于我,都是不好的。” 陈福很是愧疚道:“难为姑娘如此通情达理,不枉奴婢这回偷着来见您的。” 元若枝便同陈福说:“陈内官放心,您不嘱咐,我也不希望殿下知道您来了。若殿下问起,你便说我特地托人带了话给您,四皇子的事,我已有了主意,让殿下不要出手,反而坏了我的计划。” 陈福不由得欣喜道谢。 元若枝又点亮了韩嫣红的长明灯,两盏小小的蜡烛竖立着,好像她们微弱的灵魂附着在上面,看见便觉慰藉。 “殿下离了陈内官肯定诸多不便,您回宫吧,我这会儿也要快些回家,免得长辈忧心。” “枝姑娘告辞。” 两人分别后,元若枝便回了家。 其实她刚知道四皇子想纳她为侧妃的消息,就知道情况越发不妙了,魏锋程本来被魏静牵扯着,一时半会儿还不敢来提亲,若是有四皇子这一劲敌,就不知道他会做出些什么事了。 元若枝回到家中,就被元永业叫了过去。 元永业头疼地同她说:“……四殿下母家已经派人过来探过口风了。” 元若枝问道:“父亲怎么答的人家?” 元永业头垂着,叹了声气,道:“能怎么答,也不能从哪里给你平白变个未婚夫出来。若是匆忙将你下嫁,爹又于心不忍……” 他定定地看了元若枝一眼,越发心痛难当,这就是高不成低不就、举棋不定的下场,什么都捡不着。 元若枝道:“既然如此,父亲,提前处置了霍氏吧。” 元永业愣了一瞬。 他当然是要处置霍氏的,但这话由元若枝一个刚及笄的小姑娘口中说出来,着实有些渗人。 这处置,可不是一巴掌一顿板子那么简单。 元若枝问道:“父亲可想我嫁给昌平侯?” 元永业立刻答:“不想!” 元若枝又问:“父亲可愿我嫁四皇子?” 元永业脸色更加难看:“他母家家世低微,连我们元家都不如。日后……轮不到他!有机会的几位,都没有容人的心。莫说此事会牺牲整个元家,便是只牺牲你一个,爹也是舍不得的。” 元若枝淡淡道:“那么,父亲您还有什么犹豫的呢?” 元永业沉思着,道:“枝姐儿,这一等就是三年。那时你都十八,年纪太大了不好说亲……而且娴姐儿恐怕不会善罢甘休,她到底是昌平侯夫人,若叫皇上知道元家这样做,是要灭族的。你容我与老夫人和你大伯商量再说。” 元若枝也没太着急,现在四皇子只是探口风,还没到提亲的份上。 元永业以为她在害怕忧心,便安慰道:“凡事有家中长辈,你放心,你的婚事爹一定给你做主!” . 陈福担心聂延璋身边要人,他出了昭光寺,也速速回了宫。 聂延璋正要出寝宫,恰好看到陈福,懒洋洋问他:“这半晌去了哪里?” 陈福赔着笑道:“殿下,奴婢宫外的宅子里有些小事,奴婢见殿下还没起,趁空出去瞧了一趟。” 聂延璋倒也没追究。 陈福跟在聂延璋身后,问道:“殿下这是要去哪里?” 聂延璋说:“见个人。” 陈福好奇道:“见谁?” 聂延璋讳莫如深:“到了你就知道了。” 陈福狐疑着跟着出了宫,他见到了眼下他最不想见的人,四皇子。 陈福趁着聂延璋没进私院与四皇子见面交谈前,悄声与他说了元若枝同他说的话。 聂延璋睨了陈福一眼:“孤放纵你了,在孤面前也敢扯谎了?” 陈福焦急道:“殿下,奴婢没说谎,今儿真是去见枝姑娘了。” 聂延璋眯眼道:“孤是说,你胆敢骗孤你出宫是为了回家。” 陈福语塞一息,笑着说道:“奴婢只是怕殿下心情不好,没着急那会儿同您说实话,这节骨眼上,不说也不行了。” 聂延璋没搭理陈福,径直跨进院子里去见四皇子。 陈福胆大地拽住了聂延璋的袖子。 聂延璋瞧他一眼,陈福怵不过,却没敢松手。 陈福神色凝重道:“殿下,枝姑娘都为着您考虑了,您只当是纳下姑娘一份心意不成么?” 聂延璋拂开了陈福的手,嗓音极淡:“不成。” 聂延璋动作看着轻,却是四两拨千斤,陈福根本受不住他的力道,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去见四皇子。 陈福心里也知道,他劝不住的。 不论是枝姑娘或者是殿下出手也好,总有一个人得以身犯险,他家主子又怎么舍得姑娘家家的去冒险呢。 陈福跟上聂延璋,小厮将大门关得死死的。 聂延璋见到了兄长聂延群。 四皇子聂延群母亲生得小家碧玉,不似韩皇后那般英气明丽,四皇子便也长得只算个周正,又因平日放纵奢靡,身材臃肿,一双眼睛越发显小。 聂延璋寻常也不大注意聂延群,可他这一刻瞧过聂延群的正脸,真想将他的脸削了重造,因为他并不配元若枝。 聂延群见到聂延璋,还是有些惊骇的,从聂延璋进门开始,他便情不自禁站了起来,与聂延璋保持距离,还恭恭敬敬道:“太子。” 聂延璋也不拐弯抹角,他从袖中拿出几张信纸。 聂延群一见信纸,脸色都变了,他噗通一声跪下来,祈求道:“太子,这、这只是我手下的人一时糊涂,我并不知道他们敢造反,求太子看在骨肉亲情上,千万不、不要告诉父皇。” 聂延璋皱了皱眉头,越发不想看聂延群。 就这副骨头,连王右渠都比不上的玩意儿。 聂延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道:“四皇兄,起来说话。” 聂延群擦着冷汗起来,却战战兢兢不敢坐。 聂延璋笑容灿烂:“四皇兄别怕啊,孤是来救你,不是害你的。” 聂延群冷汗越来越多,仿佛见了活鬼。 “孤能帮你……” 聂延璋粗略说了一些事情。 聂延群瞪大了眼睛,渐渐敢坐下来,只是还不敢置信地问:“太子说的,都是真的?” 聂延璋瞥他一眼道:“爱信不信。有一点你需得知道,孤只与乔贵妃母子三人过不去,可他们却不同,他们同每一个人都过不去。” 聂延群脑子很乱,他想了好半天,吞噎了一下口水,才坚毅地道:“好,我听太子的。” 在无上皇权的引诱与大皇子的威胁之下,聂延璋这个疯子是个更好的选择。 聂延璋此时才说:“在此之前,你得答应孤一件事。” 聂延群信誓旦旦道:“太子请说,一定全力以赴。” 聂延璋起身掸了掸衣摆上的尘埃,徐徐抬起的眼眸里,光芒冷厉:“断了你对元家小娘子的念头。” 聂延群怔住,聂延璋竟是为了区区一个小官之女,来同他谈条件? 他被聂延璋的目光骇住,下意识点了点头,道:“知道,知道,我回去便另定侧妃人选,绝不沾染元家小娘子。” 聂延璋带着陈福走了。 聂延群眼睛还睁得很圆,心狠手辣、喜怒无常的太子,原来也会喜欢女人。 陈福随聂延璋出了聂延群的私宅,忍不住问聂延璋:“殿下果真要与四皇子联手么?” 聂延璋上了马车,闭着眼轻启微勾的薄唇:“他没坐龙椅的命,给孤做垫脚石罢了。” 陈福苦笑了一下。 如此才是最好。 没多久,元若枝这边就听到了消息,四皇子另纳侧妃,也无人再上元家探口风。 她不必给四皇子做侧妃了。 元家还沉浸在突如其来的喜悦中,元若枝却隐约猜到了缘故。 明明她同陈福说过,不要他出手的,他究竟是用什么代价打消了四皇子的念头? 元若枝不知不觉把一指长的钗攥在手里,扎疼了掌心,良久才回过神。 元若枝吩咐玉璧:“让前院备马,就说我要去清疏斋。” 玉璧扭头就去了。 元若枝在书房里写下一封信,揣在袖中。 她一定要让闻争烨四肢健全,好好地活下来。 为闻争烨,为她自己,也为了他。 . 穆国公府。 闻争烨回府之后,几乎所有时间都在前院练功。 他着一身窄袖短打,手里拿着一柄弯月弓,射百步之外的靶,每一支箭,都轻而易举穿过靶心,准确无误。 国公夫人派的人又来了,管事抱着一摞画像过来,小心赔笑:“世子爷,夫人让小人……” 闻争烨旋身,一箭射在管事脚跟前。 铁箭簇在石砖地面上凿出一道浅坑,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就站在那儿说,不准靠近。” 管事脸色大变,吓得不敢前进半步,隔着一射之地,道:“世子爷您就看看,都是沉鱼落雁的好姑娘,没准儿您就有喜欢的,愿意去见一见呢?” 闻争烨笑了一声,扬着眼尾问:“沉鱼落雁?” 管事以为世子终于感兴趣了,笑道:“是、是啊!” 闻争烨收起桀骜的笑容,说:“仙女下凡也没有小爷我这一箭射得漂亮。” “咚——”一声,又一箭射在靶心上,羽尾铮鸣。 他看着靶心,表情痴迷。 管事:“……” 到底是年轻,不知道姑娘的好,满心眼儿都是射箭骑马打仗。 但这番话,他也不敢同闻争烨胡说,他怕闻争烨射他脑袋,让他见识见识,到底是姑娘有意思,还是射箭有意思。 管事愁眉苦脸地抱着美人画像,急得跺了跺脚。 闻争烨这厢还没射过瘾,他的幕僚过来送了一封信给他。 幕僚低声说:“世子,是大皇子托人送到我手中的……” 闻争烨瞧了一眼,直接就撕了,轻嗤一声:“什么玩意儿。” 幕僚:“……” 他不禁提醒道:“世子,这信是大皇子亲手写的。您、您就这么撕了?” 闻争烨觉得好笑:“又不是御笔。小爷还给他供起来不成?” 幕僚想说不敢说出口,太子继位乃天方夜谭,大皇子最有可能继承大统,如今不是,日后万一是呢…… 幕僚又道:“宫中有消息,说今上近日在吃药,太医院下的重药。” “哦。”闻争烨道:“没准儿风寒了呢,这时节病了很正常,我也觉着有些凉飕飕的。” 幕僚:“……” 幕僚无奈才小声说:“国公爷的意思,他不便出面,让您还是去见一面。” 闻争烨道:“不见。”他收了弓,说:“我去瞧瞧新制的沙盘,谁也别来打搅,否则小爷一个没注意削了谁的脑袋,那可真冤。” 管家:“……” 幕僚:“……” 两人不敢追去叨扰,闻争烨可不是纨绔子弟,他是战场上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常胜将军,杀人见血,稀疏平常。 闻争烨这厢还没回书房,又一封信送来了,还是个无名者。 幕僚跟上去,心说闻争烨又要撕了,他好歹得知道是谁送的。 哪知道闻争烨一打开信,眼睛就亮了,笑得绚烂:“备马,我要出门一趟。” 幕僚:“……?” 闻争烨怀揣那一封信,兴致勃勃出门,快马加鞭赶去信上的地点,比去商场杀敌还着急。 待到了地方,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戴帷帽的人——居然是个女子。 这……怎么可能呢?! 第61章 (修文) 你是不是仰慕本…… 元若枝亲眼见到了闻争烨本人, 便躲进了屏风后面,她着一身白衣,头戴帷帽, 故意压低了声音说话:“见过世子爷。” 闻争烨遥遥望着屏风后的女子, 好奇道:“我们是不是见过?” 元若枝有些紧张地说:“未曾见过。” 她并不想闻争烨认出她,她只是希望闻争烨好好地活下来。 闻争烨耐着性子在屏风另一侧的椅子上坐着,他隔着轻纱屏风,打量着屏风后面影影绰绰的曼妙身姿。 他向来不注意女人,便是天仙, 在他跟前也比不上兵器房的武|器有意思。 但…… 屏风后面的女子,便是不看脸,也能猜到是个美人。 更美的是她送来的那封信。 闻争烨将信放在桌面上, 向她确认:“信中内容是你画的?” 元若枝点头:“是我。”她话锋一转,又道:“但东西并非我所制, 而是另有高人。” 闻争烨双眸性质浓厚:“是谁所制?” 元若枝道:“此人就在京城,我可以告诉世子,但不是现在。” 闻争烨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好耐心地道:“说罢, 想要什么?金银财宝,还是功名利禄?只要你不是想当皇后, 我什么都能满足你。” 好生狂妄, 到底是少年人, 年少轻狂,连皇室的威严也敢拿来排揎。 元若枝笑了笑:“都不要。” 闻争烨端茶杯的手,顿了顿,饶有兴致地问下去:“那你想要什么?” 元若枝道:“我想要世子爷的一个承诺,不过请世子爷放心, 此承诺绝对不会让世子爷违背道义。很容易做到。” 闻争烨冷直的眼光投过去,笑着问她:“这般容易?天上没有掉下来的馅饼儿,越容易的事情,才越难。” 元若枝只问他:“那么,真正的掣电铳,世子爷可想见到?” 闻争烨眼睛眨都不眨一下,拳头都攥紧了,心里痒得厉害。 他笑容恣意狂妄:“想。只要你说的都是真的,天上的月亮我也给你摘下来。” 元若枝道:“好,下一次见世子时,另外三种新的手铳简图,逐一奉上。” 闻争烨重新拿起信纸,仔细端详。 信上画着“掣电铳”,这是一种有佛郎机之长处,又比佛郎机更好用的手铳。 除此之外,信上还详写了掣电铳的构造、制法、打放架势①。 闻争烨对佛郎机的制法与优缺点烂熟于心,看到“掣电铳”时,他就知道,这种东西一定可以制得出来。 而对面的女子说,她还知道另三种。 怎么能叫他不心动。 他实在是太期待掣电铳用在战场上,将会是什么样的效果。 一想到敌人流血的躯体,他的血液都在沸腾。 闻争烨珍重地收起信,纳入怀中,他的大掌贴着胸膛,按住和他的心脏一起跳动的 “掣电铳”简图。 他站起身,目光凛冽:“希望姑娘言而有信,否则我的‘兄弟’可不是吃素的,它只认血不认人。” 元若枝知道,闻争烨说的“兄弟”,是他惯用的那一柄红缨长|枪。 她笃定道:“只要世子不食言,我便不食言。” 闻争烨抱拳道:“告辞,期待下次与姑娘相见。” 元若枝福一福身子,待闻争烨走了,才从酒楼后门离开,绕去清疏斋,从清疏斋回家。 闻争烨坐在酒楼屋顶的瓦片上,嘴里叼着方才在墙根上扯下来的一根杂草。 他默默记下元若枝走的路线,扬唇笑了笑。 原来她是京城的女子。 那便好办了。 闻争烨从楼顶一跃而下,恰恰落在高大的骏马背上,下了一声命令,一阵黑旋风似的,勒马回家。 元若枝从清疏斋带了几本书回家,心情轻松了些许。 闻争烨肯见她,也答应了她的要求,他这一世想要避开前世的厄运,应该不难。 毕竟,若无那一场堕马的意外,魏锋程可是给闻争烨提鞋都不配的人。 元若枝回家之后,将剩下来的几张武|器简图都画了出来。 说来,这件事元若枝还是托了魏锋程的福。 这四种武|器,乃是一位名十分爱钻研火器的进士窦昌禹所造。 前一世,新帝登基后,外敌蠢蠢欲动,南边多水灾,沿海倭寇横行,内忧外患之时,阁臣提出条陈,欲造窦昌禹研究出来的四种新型手铳,以御外敌。 这件事在武官之中掀起了一阵热议,最终经兵部议交京营试制。 当时魏锋程身居要职,拿到了武|器的简图与制法、打放架势。 元若枝在他书房中亲眼见过详细资料,她一看到简图便知道,这些东西用在战场上,绝对能抵外患、振国威。 元若枝极力建议魏锋程促成这件事。 奈何大业官僚昏庸,多是脑满肠肥之人,文武官员向来不和,制造新武|器困难重重。 这几样武|器在她活着的时候,一件都未曾制成。 至于元若枝死后事情进行得如何,便不得而知。 但她猜想,这件事一定成得很不容易。 造火|器需要消耗的是真正的金山,若无朝廷支持,无人赏识,无能人真正牺牲光阴费心钻研,窦昌禹一个人便是再多才华,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元若枝很希望这一世闻争烨好好活下来。 只有他,有这个地位与眼界,去促成这件振我国威的益事。 元若枝只等了三日,这个机会就来了。 元若枝在老夫人身边伺候汤药。 一入冬,老夫人的身子便格外的虚,补气血的药,几乎日日不离口。 元永平在旁忧心忡忡地说:“驻守宁夏卫指挥使重病,他的儿子哱明交即将子承父业,继续镇守宁夏。” 元老夫人说:“此乃常事。” 元永平又说:“但宁夏有密信来报,哱明交并不像他父亲那般诚心降服于大业,早在他父亲还没病重的时候,他便屡次撺掇其父联合瓦剌叛变。” 元老夫人脸色顿时大变。 宁夏乃边关要塞,大业虽国体稳固,但也多有弊病,任何一场兵变,都会对大业造成沉重的打击。 元永平说到后面,语气越发低沉:“皇上已经在准备派人带兵前去预防这一场叛变,约莫是要在昌平侯与穆国公世子爷之间选一位。” 元老夫人脸色更加难看。 若是旁人也就罢了,如选了魏锋程,他一旦在镇压叛变之中取胜,元家莫说是参他一本,便是参十本建兴帝也会视而不见。朝中官员,日后也不会冒着得罪昌平侯府与建兴帝的下场,襄助元家。 元老夫人还算镇定地道:“不急,皇上不是还没有决定好人选吗。依我看,世子爷比昌平侯更合适,他到底沙场经验丰富。” 元永平也希望如此,他还得去国子监一趟,怜爱地瞧了元若枝一眼,才同元老夫人告辞。 元老夫人怕元若枝心中郁结,很隐晦地同她说:“不要害怕,纵使昌平侯再得天恩,也越不过天理人伦去。” 元若枝微微一笑,等元老夫人歇下,便使人再送了一封信去穆国公府。 穆国公府。 闻争烨正在同穆国公商议镇压宁夏的事情。 穆国公当然是希望闻争烨去的,他道:“宁夏卫曾编入了韩家军的精锐队伍,若你能将韩家军纳入麾下加以调|教,日后必然势如破竹,无往而不胜,比三大营的兵还要好用。” 闻争烨自己也有心思,奈何建兴帝还没定下主意。 他道:“既然皇上让我与姓魏的比一场,那便比一场,我还能输给魏家的废物不成?” 穆国公面上波澜不惊,他素日积威甚重,说话不轻不重,却很有分量:“轻敌乃是大忌。” 闻争烨表面上听了,心里却还是未将魏锋程放在眼里。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他早了解过魏锋程的能力与作战习惯,只花了半日功夫——没办法,绣花枕头,只半日就够看清了。 闻争烨正要回院子去准备行囊,却收到了一封信。 信封角落上有一朵水墨香魂。 闻争烨读的书比不上文官字弟多,自认性子粗狂略俗,因此喜欢的也是俗花。 香魂夏季最香,香压百花,置于室内,满室清香。 他夏天就喜欢用茉莉花熏营帐,很巧,那位姑娘送的信,也有一朵香魂。 闻争烨正为这小小的缘分会心一笑,拆完信,笑容却消失了。 信上说:“勿与昌平侯行猎。” 元若枝要闻争烨好好活着,顺利成为宁夏总兵。 她不要他在猎场上摔断腿。 闻争烨拿着信久久不能回神。 他是说过,可以答应她几乎一切条件,可独独这个要求,不成。 闻争烨回了一封信给元若枝,言简意赅:“不行,换一个。” 元若枝见信倒吸一口凉气,掌心都在发凉。 她态度强硬地回去一封信,告诉闻争烨,若不应允,便不交出火|器简图。 闻争烨又去一封信,约见元若枝。 两人还在上次见面的茶楼见了面,两人各自笔挺地站在屏风后,望着对方。 元若枝问道:“世子不是说,便是要天上的月亮,都给我摘下来吗?如今只是让您不去行猎,您也不肯?” 闻争烨无奈,只能道出内里要害:“若我不去,皇上便要任命魏锋程为宁夏总兵。这件事于我而言,不输于‘掣电铳’,是我食言,请姑娘换一个要求。” 元若枝略一思索,立刻知道了轻重。 原来建兴帝是从要从两人之中选一人为宁夏总兵,而不是因为闻争烨断了腿,才让魏锋程成为宁夏总兵。 闻争烨与魏锋程这一场射猎,非比不可。 元若枝改了要求:“好。请世子爷在比试中点到即止,赢两场便收手,我要您绝对不堕马,平平安安,不伤一寸发肤。” 天书中所说,闻争烨连赢两场,又秉持着尊重对手的态度,坚持将第三场比完,却在那一场中堕马摔断了腿。 只要避开第三场,他便不会堕马了。 闻争烨抬眸望过去,倏忽间笑了起来,他挑起眉毛,眼如一弯新月:“我说香魂姑娘,你是不是仰慕本世子?” 元若枝低头浅笑,道:“的确久仰世子威名,不过世子不要多想,我行事自有我的缘故,绝不敢对世子有非分之想。” 闻争烨抬起线条凌厉的下颌,审视屏风后的元若枝。 他的嗓音渐温和几分:“姑娘,我并非重容貌之人。若有朝一日,你愿意以真面目示我,随时恭候。” 元若枝道:“貌若无盐,就不吓着世子了。” “好,我答应你的要求,赢两场就收手,绝不堕马。” 闻争烨敛眸笑吟吟地看了她一眼才转身离开。 第62章 (二合一) 闻争烨:竟然…… 入冬后, 京城开始多雨。 内宅女子多畏寒,还没等下雪,这时候已经将袖套与昭君套都戴上了。 魏锋程与闻争烨在郊外皇庄的行猎比试, 许多勋贵女子穿冬装冒雨去观看。 元若枝也特地同元若灵一起来了。 她戴着羽缎, 在平康长公主帐中等闻争烨的好消息。 聂延璋也来看热闹。 但他只在平康长公主帐前站了站,与元若枝遥遥相望。 元若枝定定地看着远处那一抹秾艳的颜色,见他衣着单薄,衣角翻飞,抿了抿唇角, 便收回视线。 聂延璋同陈福说:“回宫。” 陈福跟上去,问道:“殿下不等穆国公世子与昌平侯比试出结果吗?” 聂延璋懒洋洋地道:“有什么好等的,闻争烨要是连魏锋程都比不过, 不如孤亲自去宁夏算了。” 陈福嘿嘿干笑两声,跟了上去。 殿下如今有的是事情要忙, 自然不在这等毫无疑问的比试结果上,浪费时间。 天空中响起一道惊雷,接着便是一阵大雨。 贵女们纷纷回帐子躲雨,抱怨今日天气不佳。 元若枝也在帐子里静静地等待消息。 比试一共分上中下三场, 规则很简单,皇庄之中投放的猎物, 脖子上都带着铁章, 两人分别带一队人马入庄内打猎, 规定时间内,取胜多者,即为赢家。 平康长公主去穆国公夫人帐子里说话了。 元若灵便很自在地同元若枝道:“姐姐,依我看,这样寻常的比试, 世子爷肯定会赢的。” 元若枝却皱了眉头,说:“规则可没有这么简单。” 元若灵懵懵懂懂地看着元若枝。 元若枝解释说:“投放的猎物身上戴的铁章,都是一样的。” 元若灵捧着手炉问道:“难道不该一样么?” 元若枝道:“这就意味着,他们不仅可以自己打猎物,也可以从对方手上抢。” 元若灵愣了一下,道:“那、那岂不是会见血?今天还下这么大的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万一第三场的时候,天黑了,趁着天黑更是……” 元若枝说:“战场上波云诡谲,刀枪无眼,打仗也并不挑时候。他们这一场比试,比起真正的战场,已温和许多。若这一场比试都熬不过去,更遑论去宁夏镇压叛乱、迎击瓦剌呢?” 元若灵叹了口气。 元若枝越发忧心地道:“这还不是最可怕的。” 元若灵一愣:“规矩里还隐藏着什么内涵吗?” 元若枝说:“倒不是规矩里有什么,而是随同世子爷和昌平侯一起比赛的人,乃是幼官舍人营的兵士。” 她一来皇庄,就认出了那一批兵士的来历。 元若灵茫然道:“幼官舍人营是哪个营?” 元若枝说:“就是世袭武官家的孩子,他们日后都是要上战场的,到了年纪便会在幼官舍人营里操练。” 元若灵一下子想起元家隔壁的隔壁住的张指挥使,她道:“意思就是说,张指挥使的儿子也在幼官舍人营里操练,日后好继承他爹指挥使的位置。” 元若枝道:“你忘了,张指挥使的儿子病逝了,按大典中的规矩来讲,他去世后,指挥使的位置,便交由朝廷重新处置。” 元若灵好奇道:“姐姐,你怎么对这些事都这么了解?” 自然是因为她做过昌平侯夫人,这些不过是武将之家所需知道的常识罢了。 元若枝没详细解释,而是拧眉道:“我来时瞧着幼官舍人营里来的许多都是十多岁的小孩子,哪里能上得了战场,也不知道他们平日里在营中操练如何,若世子爷分到的兵士太弱,这这一场比试的结果还真的不好说。” 元若灵听元若枝说了许多,也知道了其中暗藏的九曲十八弯。 她小声说:“姐姐,你不说我都没想明白这场比试里的门道。你说皇上为什么想着设立这样复杂又……危险的规矩?” 元若枝道:“昌平侯和世子爷到底年轻,朝中肯定有许多人不赞同他们前去,或许皇上心里也有些犹疑不定,这才想验证一番吧。” 元若灵双手合十,看着帐顶默念“阿弥陀佛”,口中念念有词:“一定要保佑世子爷取胜,昌平侯娶了娴姐儿就够了,可别来霍霍我的好姐姐了。” 元若枝笑了笑:“你才这般年纪,怎么学起这一套来了?” 元若灵煞有介事道:“这一套可有用了,我最近做梦都做得美些了。” 元若枝也默默祈求着,愿神明保佑闻争烨可以在这场比试中平平安安。 哪怕他最终还是要战死沙场,体面周全地与敌人战个酣畅淋漓,也比断了腿,临死前还要在敌人手中受辱好得多。 今晨一直大雨,建兴帝派来的主持比试的坐营官,将时间往后推了推,眼见推无可推,才让大家冒雨进行比试。 第一场比试时长一个半时辰,午时前出了结果,闻争烨比魏锋程多了十几个铁章。 元若枝听到帐外鼓声时,松了一口气。 幸好闻争烨赢了。 只要再赢一场,他便安全了。 第一场比试后,闻争烨与魏锋程都回了营帐用饭休息。 闻争烨赢得毫无意外,幕僚来他帐中道贺时,他很不以为意地说:“这也值得你拍马屁?让你找的东西找来没有?” “找来了。” 幕僚从袖中取出茉莉花香,燃在营帐里。 茉莉花的香气很霸道,整间营帐一下子就香了起来。 闻争烨舒展着眉头,胃口都好了许多。 魏锋程那边就没有这般好的气氛了。 他输了第一场比试,大皇子派来的人说了重话,一再地警告他:“宁夏总兵的位置,不能丢!” 魏锋程也知道宁夏总兵位置的重要性,他打发了大皇子的人,却无吃饭的胃口。 可不吃饭,剩下的两场比试,越发没劲儿。 魏锋程勉强往腹中塞下食物,帐子忽叫人掀开,一个女子戴着帷帽走了进来。 他瞧见帷帽,顿时怔住了,下意识便想到了那个常戴帷帽的女子。 元若娴揭下帷帽时,就在魏锋程脸上看到了由喜转厌的变化。 魏锋程冷声道:“你来这里干什么?” 元若娴咬了咬唇,福身道:“侯爷,妾身有事要禀。” 魏锋程看都不看她,说:“滚回去。” 元若娴不走,反而上前一步道:“妾身听闻侯爷输了第一场比试,妾身能献一计必定使侯爷赢得后面两场比试。” 魏锋程迟疑半晌,果然扭头看过去,问道:“什么计策?” 元若娴将一个大包袱放在桌子上,道:“用上这个,侯爷必赢。” 魏锋程打开包袱,抓了点儿里面的粉末,放在鼻子间嗅了嗅,随即狠拧眉头,狐疑地看向了元若娴。 未时中,第二场比试开始。 浑仪更漏一点点记录着时间的流逝,水柜之中的水少了一半之后,比试也结束了。 从比赛场地中出来时,闻争烨与他身后幼官舍人营的兵士们,皆是笑着的。 第一场比赛鼓舞了士气,闻争烨也是个极为优秀的将领,他不仅骑射功夫一绝,也十分会统领兵士。 第二场比试,每个人都发挥得极好,猎物比第一场时多了二十多只。 魏锋程也是笑着从猎场范围出来的。 清点猎物时,魏锋程仍旧笑着,闻争烨却没笑。 因为魏锋程比闻争烨的猎物多五只。 闻争烨身后的兵士全傻眼了,各个面面相觑。 魏锋程大笑着同闻争烨道:“承让。” 他又向身后的兵士说:“即刻回营修整!” 他这一队的兵士们,各个斗志昂扬,挺胸抬头地走了。 闻争烨这边的兵士开始心气浮躁,他一转身,定定扫过他们,他身上的铠甲都跟着冷肃起来,整个人不怒自威。 兵士们没见过这样强大的气场,一个个又折服于他的骑射技术,纷纷噤声,庄重而严肃地看向他们的将军。 闻争烨沉着冷静地朗声道:“胜败乃兵家常事,好兵士不恋败战。还有一场比试机会,大家立刻回去休息,第三场再战。” 兵士们齐齐应声:“是!” 闻争烨迈着长腿回了营帐。 幕僚迎上来,面色凝重,问道:“世子爷,这是怎么回事?” 闻争烨只嗤笑道:“第二场比试时,魏锋程有意带着人远离我们打猎的地方。我本以为他好歹也是正经封了爵位的人,不屑于使下作手段,顶多是不想与我证明冲撞才避开我,看来还是老子太高看他了。” 幕僚道:“世子可猜出他用了什么手段?” 闻争烨吩咐幕僚:“备马,我亲自入林去侦查一趟。” 幕僚马不停蹄去了。 闻争烨看着桌面信封上的水墨香魂,眸光暗了暗,不禁轻笑道:“我怎的偏又对你食言了,你究竟是谁,当真是仙女下凡点化我的么?” 幕僚掀帐道:“世子爷,马牵来了。” 闻争烨收起信封,起身出了营帐,又让幕僚好好看着他的帐子,不允许任何人进去。 闻争烨骑马入林,逛了好大一圈,才发现些端倪。 庄子里有些位置充斥着奇怪的气味,这种味道人不喜欢,但庄子里的猎物却很喜欢。 入冬后天气寒冷,猎物本就难以觅食,这些被捕捉到的猎物关在圈中也是挨饿,陡然投入庄内,一闻到鲜味儿,还不马蜂一般扑过来。 魏锋程正是守株待兔,瓮中捉鳖,这才比闻争烨突然多出了五只猎物。 冷风一吹,林子里的味道逐渐散没了。 这手段太巧妙,现在连一星半点的证据都没留下。 谁也不知道魏锋程将打猎比试变成了捕猎。 闻争烨唇边挂着冷笑,勒马回营。 魏锋程竟敢靠这种无耻法子,还害他违背了给香魂姑娘的承诺。 那么第三场比赛的时候,就用魏锋程的五根手指头当做代价好了。 . 魏锋程赢了第二场,但他只比闻争烨多出五只猎物。 他自知只是险胜,如果不用元若娴说的法子,他恐怕输给闻争烨许多。 元若娴在帐中取下帷帽,福身时,说话都更有底气了:“恭喜侯爷,妾身愿将这一身学识,全献与给侯爷,只要侯爷肯垂怜妾身。” 魏锋程将元若娴扶起来,脸色略好了些许,却还是冷淡地问道:“我怎不知,你还有这些本事?” 元若娴委屈地道:“侯爷何曾真正了解过妾身?侯爷若肯对妾身多用几分心,就会发现妾身比枝姐儿更……” “够了。”魏锋程打断了元若娴,同她说:“闻争烨不是善茬,但愿他输了比试之后,不会发现这些东西。” 元若娴笑道:“侯爷放心,妾身特意将这些东西晒干磨成粉末,风一吹就没了,他便是闻到味道,他也没有证据。” 魏锋程道:“第三场比赛才是至关重要的时候,那时候天也黑了……我得好好休息了,你先回府吧。” 元若娴却道:“妾身在外面等候侯爷,待侯爷赢得比试后,妾身才能安心离开。” 魏锋程便也没阻止。 元若娴在帐子外,找了个还算暖和的地方,冷眼看着平康长公主的帐子。 她知道,元若枝就坐在里面。 她猜,元若枝一定很希望闻争烨赢,她偏偏要魏锋程赢,她还要等魏锋程赢后,她却仍旧稳稳地坐在昌平侯府夫人的位置上。 元若枝不过是封建社会的内宅女子罢了,如何同她所知道的知识相比? 平康长公主帐内。 元若枝看着外面的雨,胸口闷闷的,前一世明明是闻争烨连赢了两场,这一世却是魏锋程赢了第二场。 她不知道事情发生了什么变化,也不知道结果会如何。 元若枝低声吩咐玉璧:“备马。” 玉璧满脸讶然,却依旧去了。 . 第三场比试即将开始。 魏锋程与闻争烨领着各自的兵士,骑马站在坐营官的营帐前。 坐营官从帐内出来,他并未打伞,也同他们一样淋着雨。 他走到两位主将跟前,淋了满面的雨水,抱拳道:“今日追随二位的都还是幼官舍人营里的孩子,请侯爷,世子爷,高抬贵手,早去早回。” 魏锋程没说什么,只瞧了闻争烨一眼。 闻争烨抬着下颌,向坐营官保证:“请放心,我一定毫发无损地都给你带回来。” 坐营官道了谢,手持红头木槌敲响铜锣,浑仪更漏也开始计时。 闻争烨与魏锋程纷纷带兵入庄。 夜幕黧黑,下着一阵一阵的雨,整个庄子都变得烟雾朦胧,猎物更是难以看清。 在这种环境下,一支队伍十二个人,一个人能打到两只猎物便很不错了。 闻争烨带着兵士入林打猎,等到总数达到预期后,便就近集合兵士,追击魏锋程。 入夜之后的厮杀,才是真正好戏开场的时候。 闻争烨身后有七个兵士,紧紧跟随着他。 他们循着气味,果然发现了魏锋程。 魏锋程带着八个兵士,正在用同样的手段捕捉猎物,见到闻争烨来势汹汹围过来,他就知道不妙了——方法暴露了。 闻争烨仰天大笑,语气狂傲:“擒贼先擒王,给我抓魏锋程!” 魏锋程闻言色变,来不及捕猎了,慌忙吩咐他手下兵士:“不要怕!他们是你们在幼官舍人营的兄弟,不敢真伤你们,举弓挡住他们!” 闻争烨高声道:“谁能伤到魏锋程,出了皇庄,便可入我麾下,随我南北征战!以后老子有一口酒,就不会渴着弟兄们!” 闻争烨从不抢手底下人的军功,治军严明为人又大方,入他麾下,乃是普通武官求都求不来的好前途。 幼官舍人营里的小兵士们,顿时沸腾了。 “哇哇哇——” “冲啊!” 连最小的一个兵士余连,也扯着喉咙喊了一嗓子。 魏锋程眼见他这边军心溃散,便威胁道:“今日但凡有一个人未全力以赴,出了这片林子,我便断了你们全家的前途!闻家久不在京城,本侯就不信,他还能十年如一日顾得了你们!” 八位兵士们自然是怕了魏锋程的威胁。 闻争烨这头有人啐魏锋程。 闻争烨举弓,搭箭。 漆黑的夜里,微弱的火折子亮了一会儿又熄灭了。 却仅仅是这么一眨眼的功夫,他的羽箭便闪电一样射了出去。 眼见闻争烨起了杀心,魏锋程往兵士身后躲了躲,那一箭便只射中他的掌心,而未射中他肩头。 羽箭贯穿掌心,魏锋程疼得龇牙咧嘴,热汗直冒。 可他知道,若非闻争烨顾忌他这边的兵士,这一箭他根本没有躲掉的可能。 魏锋程命一个兵士挡在自己面前,当他的活“铠甲”,便匆忙留下命令:“全部都往出口跑,沿途猎杀猎物,迅速脱战!” 他要保命,也要尽量赢。 魏锋程那头的兵士们顿时四散而逃。 闻争烨怕猎物数量输给魏锋程,带了一些人去追,又命其他人继续打猎。 双方你追我赶,闻争烨到底投鼠忌器,不想为一场比试伤及无辜,还是让魏锋程给跑掉了。 兵法云,穷寇莫追。 闻争烨又想起香魂姑娘的嘱咐“点到即止,平平安安”,便吹响了哨子,集合所有兵士,一同上缴猎物,结束这场比试。 第三场比试时候未到,闻争烨和魏锋程在出口处再次碰了面。 魏锋程截断了羽箭,简单包扎了伤口,黑夜里都不难看出,他脸色苍白得吓人。 这一场比试,他们赢定了。 闻争烨问身后兵士:“人到齐了没有?” 兵士逐一报数,却发现少了一个。 闻争烨回头看过去,有人道:“世子,好、好像少了一个。” “少了谁?” 兵士说:“少了余连!” 闻争烨努力回忆起那人的相貌,问道:“最小的那个?” 兵士说:“是。许、许是打猎的时候走失了。” 可哨声响起,余连应该听到哨声要归队了才对。 魏锋程都惊了,比到这份上,他没想到还能出这样的变故。 他当即改变了主意,命令兵士:“回头,继续打猎!” 十一个兵士,通通骑马重新深入皇庄。 不到迫不得已,将军不会放弃任何一位士兵的姓名。 闻争烨当机立断:“你们七个,分头去找人。你们三个,继续打猎。” 十位兵士:“是!” 闻争烨骑马入林,寻找走丢的兵士余连。 夜里雨这么大,余连久久不归队,出意外的可能性更大,凶多吉少。 闻争烨边跑边吹哨,马匹遇到障碍物,跑得很不平稳,纵然他打小在马背上长大,也颠得难受。 不知道跑了多久,他终于隐隐约约听到微弱的呼唤声。 闻争烨大声喊道:“余连!余连!余连!” 随后他听到浅浅的哭声从地底下传来似的:“将军,将军,我在这里……” 闻争烨沿着声音追寻,走到了在断崖附近,他取出火折子勉强吹亮,就看到断崖附近的地面上,有很小的脚印,却划出了很长的滑痕。 他俯身看向崖下,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 闻争烨冲着断崖喊了一声:“余连?” 余连已经意识模糊,他在断崖下虚弱应了一声。 闻争烨还能听到余连的声音,说明余连没落到断崖底下,他在崖下不深处就有落脚的地方。 但火折子不足以照到余连所在,说明他掉的位置,还是有些深。 闻争烨没带绳子,便问道:“下面地势如何?离崖上多高?你受伤没有?” 余连强撑着回答:“将军,我这里很宽,离崖上约有一丈多高。” 一丈多高,那便有些高了。 闻争烨自己爬上来没问题,但带着人便不行,尤其下雨天,崖璧湿滑,更危险。 他得先回去拿绳子。 闻争烨猛然想起香魂姑娘的嘱咐,不要堕马。 跃上马背前,他犹豫了一下,更加仔细观察脚下情形。 突然间,一声惊雷,直直从天边劈到他身后的树木上,参天大树四分五裂轰然倒下。 马匹受惊,扬蹄长嘶,声音凄厉可怖。 “吁——” “吁——” 闻争烨勒紧缰绳使马匹稳定下来,马儿却完全不听使唤,躁动地扭动着身子。 雨天地滑,马蹄在断崖边踩空,哀鸣一声跌落下断崖。 闻争烨被撞了一下,幸而他身手矫健,并未受伤,只有腿上有些肉疼。 闻争烨在突如其来的变故中稳住心神,同断崖下的余连道:“你在这里待着,我回去拿绳子,很快回来。” 余连抽噎着说:“将军,我、我受伤了,伤了腿。” 闻争烨面色凛然问道:“伤了腿的什么部位?伤了多长时间?” 余连哭得不能自已:“将军,我被石头压着左腿,动不了,我推不开石头。我不知道多久,伤了很久很久很久。”余连感觉到自己的力气一点点在被抽干,嗓音也变得嘶哑:“将军,我好疼,我会死么?将军,我还能见到我娘吗?” 闻争烨掐算了时间,这个很久,很有可能已经有两刻钟。 若一直被石头压着腿,那条腿可能血脉不通,会废。 来不及去拿绳子了,闻争烨想先下去救人。 闻争烨将火折子给余连。 余连勉力吹亮火折子。 幽幽火光在下面亮起来,闻争烨隐隐约约看到小小的一道身影。 他大约知道了下面的距离,便忍着疼,跳到余连所在处,费劲地推开了压着余连左腿的大石头,又检查了余连的腿,庆幸地发现骨头并没有断。 但余连浑身滚烫,烧得厉害。 闻争烨扶着余连站起来,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问道:“还有力气吗?” 余连狠狠扇了自己两个耳光,努力睁开眼说:“将军,我有。” 闻争烨把哨子给了余连,他蹲下|身,直接把余连抗了起来,将余连顶到最高处。 余连下意识抱紧闻争烨的脑袋,脸色煞白,脑子嗡嗡作响。 闻争烨声音低哑地说:“崖壁上有凸起的岩石可以攀爬,爬上去。” 余连惊慌问道:“将军,可是您怎么办?” 闻争烨脸都憋红了,哑声道:“你蠢啊?边跑边吹哨子叫人带绳子过来。” 余连懵懵答道:“哦哦,好好,好。” 闻争烨咬紧牙关,拼尽力气,双掌拖着余连的脚底,将人顺利送了上去。 余连本想骑马快点去找人救闻争烨,才上马背没骑多久,整个人就昏倒了,直挺挺从马背上摔下来。 断崖下,闻争烨爬不上去,只能坐在断崖边等人来。 这一场比试,却不知道输赢如何了。 他自嘲着想着,他答应香魂姑娘的事情,居然没有做到。 向来在军中说一不二的他,竟无法实现给一个姑娘的小小承诺。 枉他叱咤沙场,张狂十多年,折在了一个姑娘的手里。 雨夜之中,一些都变得迷离梦幻。 闻争烨张了张唇,泥土从崖壁上滑下来,落到他嘴巴里,腥得很。 恍惚间,他看到了一抹白色轻纱落到他面前。 闻争烨不可置信地伸手揭开了她的轻纱,顷刻间眼睛都睁圆了:“是你,竟然是你……元姑娘。” 他就说他们见过。 第63章 赢了。 元若枝是在闻争烨第三场比赛开始之后, 穿着蓑衣,戴着面纱,骑马偷偷入的皇庄内打猎的范围。 元若灵也悄悄跟了上来。 元若枝怕重蹈前一世的覆辙, 便顾不得许多, 带着元若灵一同去寻找闻争烨。 她们俩在林子里看到了昏倒的一个人,本以为是闻争烨,却没想到是一个年纪很小的兵士。 元若枝与元若灵一同下马,喊醒兵士。 兵士半天没有反应。 元若枝检查兵士的身体,发现他浑身滚烫, 腿肿得很厉害。 元若灵一不小心碰到了兵士的胸口,讶然道:“姐姐,她是个女人!” 纵使裹得再厉害, 女子的胸部仍旧比男人柔软许多。 元若枝只摸了摸兵士手腕,发现她脉搏不如男子强健, 手筋比起男子也偏纤细,便道:“还真是个姑娘家。” 元若灵懵懵地问道:“可幼官舍人营里的,不都是男子吗……她、她怎么能进去?” 元若枝说:“估计是家里没有男丁,又不想让武官职位被朝廷收走, 便让她一个小姑娘去营中顶替。” 元若灵不能理解这种事,她心疼地道:“幼官舍人营里, 可全都是男子, 操练的苦头哪里是一个姑娘家吃得起的?” 元若枝道:“我们就假装不知道。你先把人送回去, 我继续去找人。” 元若灵连忙应好。 这时,余连睁开模糊的双眼,她害怕自己看到的是幻觉,一只手死死地攥住元若枝的袖子,不肯松开。 却还是下意识向她们求救:“去救将军, 去救将军,去救将军……” 元若枝忙不迭问道:“将军在哪里?” 余连勉力睁开眼,说:“将军为了救我在断崖下,你们去救他……” 元若枝听到准确位置,松了一口气,安抚余连道:“你放心,我去救将军,你现在先跟我妹妹一同回去。” 余连脸上全是水,她看不清两人容貌,只能半信她们是真正的人,口中仍旧呢喃着:“救将军,救将军……” 元若枝和元若灵一起把余连扶上马。 元若灵抱着余连,往回走,虽她带着人骑马不敢太快,却还是比双腿走路快许多。 元若灵知道受伤的人,最好不要昏过去,她便同余连说话:“我叫元若灵,你叫什么?” 余连强打起精神,不由自主说了真话:“余莲,我叫余莲,莲叶何田田……” 元若灵说:“很好听的名字。” 余连意识到自己好像说漏嘴了,不敢再提自己的事。 元若灵把人送到入口附近躲着,就开始犯难了。 如果直接送回营帐,那么这场比试该怎么算?余连是女子的事,可旁人不知道…… 余连踉踉跄跄下马,同元若灵道了谢,扯着嘶哑的喉咙说:“我、我自己回去,我不能让将军输。” 元若灵“嗯”了一声,说:“你腿上还有伤,你走慢点儿。” 余连转身进入倾盆大雨之中,左腿钻心地疼,她都快疼麻木了,可意识也变得麻木,便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元若灵没走远,她看着这一幕,恨不得直接冲上前去。 但下一刻,她便看到余连还没晕过去,而是趴在地上一点点朝营帐里爬。 余连双手抠进泥土里,拖着软塌塌的左腿,拼了命爬行了十几丈的距离,终于有人发现了她。 元若灵这才隐没入雨色中,回自己的营帐。 . 元若枝骑马去找闻争烨,她闻到树木有烧焦的味道,树枝倒了一地,便下马前行,这才看到了断崖。 断崖边马地面湿滑,雨越下越大,她的声音都被淹没在雨水里,周围响起异常的动静,她不确定是不是野兽。 元若枝怕这时候真的会遇到野兽,又看到了断崖下有微弱的光,便将绳子固定在大树和石头上,亲自下了断崖。 闻争烨正在崖下。 四目相对,元若枝的面纱被闻争烨揭了下来,她听到闻争烨说:“是你,元姑娘。” 元若枝也没工夫解释许多,她道:“世子,我先上去,一会儿再拉您上来。” 闻争烨点了点头,等元若枝上去后,他也爬了上去。 崖上只有一匹马。 元若枝同闻争烨说:“时间应该还来得及,世子您先回去,我找个地方躲起来,您比试结束后,再过来接我。” 闻争烨翻身上马,欠身朝元若枝伸出了手,说:“上来,一起走。” 元若枝忖量一息,把手交给了闻争烨。 闻争烨把人带到怀中,在她颅顶道:“得罪了。” 元若枝便被他紧紧拥住,在马背上狂奔起来。 闻争烨极会御马,哪怕是他没有骑过的马,在他手里也如同自己的马那般熟稔。 路上他御马安全无误地跨越了许多障碍物,将元若枝带到了打猎范围的入口处,找了个隐蔽之处,停了下来。 元若枝说:“我和我妹妹来的路上遇到了余连,她是个姑娘,将军差人救治她的时候,切莫让人发现了她的身份。” 闻争烨诧然片刻,便答应了。 元若枝说:“世子,您赶紧过去找坐营官交猎物吧!我不便现身,一会儿从那边悄悄回去。” 闻争烨下马凝视着元若枝道:“多谢。” 元若枝点了点头,骑马回了营帐。 她怕闹出动静,走得很轻,回去的时候,元若灵已在帐子里等着她了。 元若灵刚换了一身干衣服,压着声音同元若枝说:“余连已经回营帐了。”她眸光都是软的,又说道:“她一路爬着回去的。我真是小瞧她了,她比男人还能吃苦。” 元若枝也愣了愣,好有韧性的姑娘。 但愿这一场比试,能有个好结果。 闻争烨没有回迟。 坐营官帐内,正在清点魏锋程与闻争烨的猎物和猎物身上的铁章。 第三场比试,闻争烨这边的猎物多一只,但是那只猎物身上,没有铁章,做不得数。 双方猎物数量只能算一样。 闻争烨这边的兵士在帐中听到结果,无人服气。 若不是为了找余连,这一场他们必赢不可。 只差一只而已…… 这一只没铁章的猎物明明也是他们打的,只不过是铁章在托运回来的路上掉了,却不能作数。 与成功只差一毫的举例,这太让人难受了。 魏锋程眉头松动了些许,脸色苍白地问坐营官道:“这该如何算?天色已晚,两边都有人受伤,也不能再加试一场。” 闻争烨当然也不想加试。 元若枝说,余连是个姑娘。 不,更准确地说,应该还是个小丫头。 他不可能让一个昏死的小丫头,和疲倦了一天的小兵士们,继续冒雨参战。 闻争烨提议说:“本就是我与昌平侯的比试,干脆你我再比试一场,一局定输赢。” 魏锋程刚想说他受了伤,不公平。 闻争烨便道:“我让你一只手,再让你一刻钟。” 魏锋程当然不肯,闻争烨就是让他双手,他也赢不了闻争烨。 坐营官犯了难。 单人营帐中,昏迷的余连手里死死攥着什么东西似的。 闻争烨的幕僚奉命派国公府的大夫给他诊治。 他和大夫在旁边费劲掰开余连的手,却在她手里看到了一枚铁章。 余连的掌心,早被铁章划得血肉模糊。 幕僚将这一枚铁章送到了坐营官帐内。 坐营官问哪里来的。 幕僚说:“幼官舍人营的兵士余连手心里一直攥着的。” 坐营官起身宣布道:“穆国公世子闻争烨,赢。” 魏锋程哑口无言,表情有些扭曲。 闻争烨那边的兵士大喜过望,欢呼道:“赢了!我们赢了!我们赢了!” 余连听到梵音一般的欢呼声,浅浅的眉头舒展开来。 元若枝听到这一喜讯,快慰地笑了。 王右渠和闻争烨本就不该给人做垫脚石。 第64章 (捉虫) 她的心在别的男…… 闻争烨在比试之中赢过了魏锋程, 建兴帝便任命他为宁夏总兵。 内官黄赐光在说起魏锋程受伤的事情,建兴帝还十分高兴地说:“不见血,那叫什么比试。” 黄赐光小心笑着说:“昌平侯可伤的不轻, 据说是要半废了。” 建兴帝面无表情道:“赐御医过去替他看诊吧。” 黄赐光应下一声, 便领命去了。 闻争烨为宁夏总兵消息传出去的时候,元若枝正在收一张余家的拜帖。 余连家中派了人过来送谢礼,至于为什么道谢,却未说明白,只指明了谢礼是送给元若枝与元若灵的, 除此之外,余连还留下了一封道谢的信。 元若灵也浏览了余连写的信,笑着说:“她这字, 写得跟六岁的耀哥儿有得比了。” 元若枝道:“她怕是也就只学到耀哥儿的年纪,便入了幼官舍人营, 换了咱们,未必有她字写得好看。别打趣人家了,她在信中只字不提她身份的事,日后你我也不要往外说, 只当不知道得好。” 元若灵就手烧了信,谨慎道:“我自不会说, 这可是要抄家的事儿, 没得去害人家可怜的姑娘。” 这厢元若枝也给余连回了一封信, 安她的心。 余连收到信时,一颗心果然放在了肚子里,她信任元家小娘子为人,便没将她身份暴露的事,告诉母亲。 等到腿伤养得半好, 她便迫不及待要去营卫里了。 余夫人关起门来抹眼泪:“莲姐儿,难得有机会托病休息,你这回就好好在家休息吧!看着你的腿伤成这样,娘的心都要碎了……” 余连摇摇头。 她常年在营卫里操练,皮肤黝黑,一双眼眸却分外明亮,嗓音也比寻常女子更坚定:“娘,您当初决定送我去军营里的时候,就该想到有这一天。既然我已经担了这么大的风险,不闯出一番事业来,何苦去哉。” 在皇庄死里逃生之后,她的怯懦便被远远抛弃在那片断崖下了。 余夫人见劝不住,又觉得余连说得有道理,便让她去了。 余连收拾去营卫之前,先去拜见了闻争烨。 闻争烨听元若枝的话,吩咐幕僚有意关照余连,听说她来拜见,特地去见了她。 青天白日的,他才将这个小姑娘的脸看分明,除了皮肤黑些,五官十分秀气,只不过还未张开,混在男人堆里,的确一时间不好分辨。 但等她再大些,肯定就瞒不住了。 闻争烨站在前院教练场上,打发了下人,手握一柄长|枪,略低下视线同余连说:“你这次趁伤彻底回家去,余下的事,我会差人替你打点。” 余连点漆双眸闪着莹莹光芒,她反问闻争烨:“将军在林中说的话,还作数吗?赢了比试,可以入你麾下。” 闻争烨打量着余连,半晌才说:“你还太小了。” 余连眼神坚毅:“我会长大的,再过四年,我便同将军一般大了。” 闻争烨沉默半晌,才说:“你是个姑娘家,今年你十二,在军营里待不了多久。” 余连抿了抿唇,犹豫一阵子之后,还是有些害羞地说:“这点将军无须担心,我与别的女子不同,除了、除了一些多穿点衣服便可隐藏的事,我绝不会暴露,除非有人要扒了我的衣服。” 这是她最私密的事,但是到了这种地步,不说也不行。 闻争烨讶然望着余连。 余连紧张又羞赧地低下头。 片刻后,她重新抬起头,直视着闻争烨道:“将军,从军是我自愿的。将军既然答应过,我也可以入您麾下,请您信守承诺。” 闻争烨直直地看着余连。 不得不说,这次回京,京中女子给他的震撼太大了。 她们也心系家国,在内宅,或在营卫,却随时准备捍卫大业的安稳平静。 闻争烨答应了:“好,等你……至少及笄之后,再入我麾下。” 余连眸光越发明亮,谢了闻争烨才走。 之后闻争烨便收到了元若枝送来的剩下的三幅火|器简图,和一位名叫窦昌禹的进士的身份信息。 闻争烨明日便要出发去宁夏,便暂且将京中的事情搁置下来,欲等到回京之后再一并料理。 穆国公夫人为他送行的时候,一边担心一边抱怨:“难道你回家待这么久,却还是没把婚事定下。” 闻争烨穿着一身耀目的银色铠甲,坐在战马上,笑容若清辉熠熠:“娘,等我下次回京便是。” 穆国公夫人闻言一喜,还想追问,闻争烨却已经要整军出发了。 穆国公夫人回了家,欢天喜地同丈夫说:“国公爷,世子这是有心上人了不成!” 穆国公面色肃然,只道:“是个贤惠的才好。” 穆国公夫人回家去给菩萨上了一炷香,还将明日拜送子观音的事情给安排上了。 东宫。 聂延璋也悉知了闻争烨受命为宁夏总兵,魏锋程几乎废了一只手的事情。 聂延璋道:“倒是比孤想的要凶险些。”他眸光微沉,道:“只是巧得很,王右渠凶险时,清疏斋的邓掌柜助他脱身,闻争烨凶险时,枝枝也恰好在皇庄。” 陈福心惊不语。 王右渠与闻争烨,都是聂延璋在很早之前便看中的两个人,元若枝同他们俩都攀扯上干系,自然是不好的。 陈福想起元若枝与太子和星怡公主相处的点滴,不由得替她分辨:“殿下,许、许是巧合呢,奴婢瞧着枝姑娘是个纯善的人。” 聂延璋睨他一眼,道:“你想到哪里去了?” 陈福一愣,“殿下您难道不是……不是怀疑枝姑娘?” 聂延璋握着腰间的玉佩,轻轻摩挲起来,敛眸望着远方说:“若只是有异心,那倒也不算什么。” 怕只怕,她对他压根就没有心。 怕只怕,她的心在别的男人处。 陈福冷汗涔涔,元若枝已经知道他们太多的事了,有异心还不算得什么? 聂延璋让陈福送信给元家。 自皇庄一别,已有好几日没见,而京城都开始下雪了…… 聂延璋送出去的口信,当然石沉大海。 元若枝虽是接到平康长公主府里的人送来的消息,但她知道相见她的人,是聂延璋。 元若枝说不准自己是什么心思,只是本能地觉着,再见聂延璋不妥。 他将来结局好或不好,于她而言,都不好。 他若好好活下来,势必登基,没有人比他更顺理成章更适合坐在那张龙椅上。 然后他就该有三宫六院了吧…… 元若枝嘲笑自己想得太远,那便假设真有这一天,她万万不肯答应。 尤其一想到是他,比前一世看到魏锋程娶元若娴在还要难以接受。 正好元永业亲自过来,同她说:“我替你相中了一个家世清白的举人,待后日雪停了你再出门,同他在广济寺里远远见上一面,看一看你满不满意他的长相。” 元若枝听着和自己婚事有关的事,内心波澜不惊,她只是淡声道:“一切听从父亲安排。” 元永业走后,元若枝抱着手炉站在廊下看雪。 大雪将一切都掩盖了。 翻过年,冰消雪融后,该消失的,也都会跟着一起消失了。 第65章 这是想孤的命么。 聂延璋没有收到元若枝的回信, 却收到了元若枝要去广济寺同人相看的消息。 陈福将消息递过去的时候,都没敢看聂延璋的脸。 他低着头,战战兢兢的, 生怕一句话就惹得聂延璋暴怒, 哪怕不是对他发怒,他也怵不过。 可令他意外的是,聂延璋虽脸色阴沉沉的,却并未发火。 聂延璋亲自动手磨墨,写了一封信, 又从一本古医术上撕下一张纸,故意弄破了,一并塞入他写的信中, 交给陈福:“送去元家。” 陈福拿了信,送去了元府。 元若枝收到信的时候, 天上的雪刚刚小了一些,她正要出门去广济寺。 玉璧收拾好了包袱,催促道:“姑娘,快着些, 怕一会儿下大雪,回来的时候路上叫雪给堵住了。” 元若枝还是拆开了信, 匆忙读完。 她本想将信放进房中, 但她素来谨慎, 不会让这封信有落入旁人手中的半分可能,便还是将信纳入袖中,欲待回来之后,再做处理。 元若枝便没管信上聂延璋的请求,直接去了广济寺。 元家的马车刚出发, 附近茶楼里,聂延璋笑容阴鸷地坐上马车跟了上去。 路上,聂延璋问陈福:“同她相看的人,是谁?” 陈福擦着冷汗道:“谢举人家世原没有多显赫,但也是书香门第,如今家中有一位祖父正在外放做松江知府。谢举人自己倒也争气,才考了两次秋闱,便中了举人,如今才二十出头。” 聂延璋冷哼一声:“都年及弱冠,已不知道纳了多少通房,脏东西。” 陈福小心翼翼说:“……谢家家风不错,谢举人先立的业,家中长辈才准他成家,如今身边应当很干净。”毕竟元家也不傻,谢举人二十出头还没娶妻,元家肯定会打听他的风评,若他身边莺莺燕燕多了,元家也不会将元若枝嫁过去。 聂延璋瞧了陈福一眼。 陈福苦口婆心道:“奴这是怕主子怒急攻心,失了策,您还是得正视谢举人得好。” 至少谢举人与元若枝,再门当户对不过了。 聂延璋冷笑道:“孤怒急攻心?孤才不怒,凭他一个小举人也配让孤发怒?” 陈福悄悄叹气,您可不就是在发怒么,头发都快竖起来了。 广济寺。 或许是下雪天,百姓不大出门,今日京中车马畅通。 元若枝到的时候,谢举人也到了,她从尤氏和元若灵一起,在寺内宝殿上香,待上过香,谢夫人便会带着谢举人也一同来进香,两家人打个照面,尤氏与谢夫人佯装熟人相逢,再去僻静之处略说上一二句话。 元若枝与元若灵一起进了香。 元若灵祈求菩萨保佑家人平安,保佑明年婚事平顺。 元若枝则祈求……祈求瑞雪兆丰年吧!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求这样奇怪的要求,这明明是神仙操心的事,什么时候轮得到她来操心了。 但她的心事大抵也不愿说给神明听,只这一桩祈瑞雪的心愿,便是说与神明听了,也不算过分。 元若枝起身的时候,便听到身后有脚步声。 广济寺香火鼎盛,平日达官贵族来上香时,虽然不清场,但寻常香客也是要阶梯下等候,待贵人走了,才能一一来进香,再不就是干脆只准去别的宝殿进香。 所以元若枝听到脚步声就知道是谢家母子来了。 接下来便是大家商量好的事情。 谢夫人见了尤氏,热络地道:“元大夫人,好巧。” 尤氏惊喜道:“谢夫人,怎么在这里遇见了你。” 谢夫人将自己儿子拉到前面,说:“我儿明年参加春闱,我带他来拜一拜菩萨,求个好前程。” 尤氏便将元若枝拉到自己跟前,热络地拍着元若枝的手说:“巧了,我也带我侄女来请菩萨赐个好前程。” 谢举人略抬头看一眼元若枝,他本想只看一眼,便低下头作揖,则不算失仪。 可哪知道元若枝秾丽动人,眉眼不含娇怯,却比女儿家娇怯更加动人。 他一时看得痴了,也不知作揖了。 还是元若枝先福了身子,道:“见过谢夫人。” 谢夫人推了自家儿子一把,谢举人才回过神,傻愣愣道:“见、见过元姑娘。” 谢夫人无奈又推了一下谢举人,无奈笑说:“你还未同人家长辈见礼。” 谢举人慌忙同尤氏道:“见、见过夫人。” 尤氏掩面笑了笑,谢举人能痴成这样,多半是看上了元若枝。 亲事成不成,则全看元若枝瞧上他没有。 谢夫人也打量着低头的元若枝,不住地点头,随后她带着儿子上了香,便与尤氏一起移步去别处说话。 两位夫人们有意带着婆子们走远,将小辈们落在后面,让他们有功夫略说得几句不过分的话。 元若枝与元若灵并肩走着,元若灵小声道:“姐姐,要不要我也走?” 元若枝摇摇头。 元若灵拽着元若枝往旁边靠墙的地方走,问她:“你觉得谢举人长得如何?” 元若枝说:“我还没看清他长什么样子。” 元若灵推她一把:“……那你还不赶紧看看!过了这个村儿,就没这个店了,日后婚事定了,你要想后悔都没得选了。” 元若枝这才抬头看了谢举人一眼,她仅仅只看了一眼,恰好这一眼时,谢举人也在看她。 谢举人见元若枝眼神投过来,慌忙扭头看前方,却一不小心差点摔了一脚。 元若灵忍俊不禁,谢举人脸都红了,只好加快步子,追赶他母亲的步伐。 元若灵笑道:“姐姐,是个呆子!” 元若枝道:“呆是有些呆了,长得还算周正。” 元若灵小声问道:“你觉得同大哥比,谁长得好看?” 元若枝说:“还是大哥好看。” 元若灵叹气道:“完了。姐姐你没看上他。” 元若枝不由得问她:“何出此言?” 元若灵说:“情人眼里出西施呀,我第一次见薛江意,便觉得他长得比世间男儿都好看。你都不觉得他比大哥好看,想来是没看上的。” 元若枝觉得她在胡言乱语,好看就是好看,不好看就是不好看。 她便是再喜欢谁,也不能说他比世间男儿都好看,只能说她中意男子,不重相貌,修内足矣。 像元若灵说的那种情况,必然是有仙姿玉貌,让所有人都能心服口服称一句天下无双才行。 而这个人,天底下也只有聂延璋配得上吧…… 姐妹俩越走越慢,谢举人是个规矩人,他走得很快,没敢与元若枝说上一句话。 元若灵见元若枝兴致缺缺,她便也没了兴致。 正巧这时候谢夫人与尤氏双双停下来,往后瞧了一眼。 谢夫人恨儿子太老实,也不知道主动与元若枝说上两句。 尤氏则忧心元若枝也是个闷葫芦,两个闷头闷脑的人碰一块儿,日后便是神仙眷侣今日也要被他们折腾出些波折来,旁边还有个不知趣的元若灵光顾着霸占元若枝了。 谢夫人给儿子使了使眼色。 尤氏则直接让身边的丫鬟将元若灵叫到了她身边。 元若灵给了元若枝一个眼神,乖乖溜溜走了。 元若枝快步跟上去,谢举人有意放慢了步伐等她。 尤氏倒是没操心错,两个锯嘴的葫芦放一块儿还是闷葫芦。 谢举人不知道说话,元若枝也没说话,甬道都快被他们走穿了,愣是只有脚步声,没有人说一个字。 许是走得累了,元若枝略停了停脚步。 谢举人便也停下来,元若枝连忙又继续走动,谢举人琢磨半天,才抓耳挠腮说了第一句话:“要不、要不元姑娘休息片刻?” 元若枝举目四望,除了一座门虚掩着的宝殿,无处可落脚。 孤男寡女,便是带上一个丫鬟,也不好。 她道:“不必了,我们快去寻你母亲和我大伯母吧!” 谢举人是个实心人,他执拗道:“你进去休息,只歇一刻钟也是好的。” 元若枝继续婉拒:“不必了,免得她们久等。” 谢举人却一脸为难地道:“元姑娘,要不,你还是去休息休息?我母亲问起来,我也好交代说我、我照顾过你。但是姑娘放心,我不进去,我就在外面守着。” 好吧,原只是为了给家里人一个交代。 元若枝走得脚酸,还真想休息一下,又见谢举人老实,便道:“我去休息一刻钟,一刻钟便出来。” 谢举人抿唇笑了,转身门神似的守在外面,肩膀都塌下去几分,如释重负一般。 元若枝此刻才觉得这人愚得有些可爱。 她带着玉璧,在宝殿里找地方休息。 这一处宝殿原是荒废了的,许久不曾修葺,院子里有石桌和石椅,却也不能坐了。 玉璧道:“姑娘站一会儿,奴婢去找东西来扫扫这里的雪,再拿些东西垫一垫。” 元若枝应了一声,便站在廊下等。 为了避免出现之前昭光寺发生的事,尽管知道广济寺香火鼎盛,不似昭光寺清净,她也一直没敢让玉璧离开她的视线,她也站在玉璧一转身就能看到的地方。 元若枝却不知道,自己此时正站在偏殿门口。 聂延璋就是这时候打开了偏殿的门,将人掳了进去。 元若枝叫都没来得及叫出声,嘴就让人给捂住了。 门关上的那一刹那,她狠狠肘击了那人的腹部。 聂延璋闷哼一声,揭下头上帷帽,捂着肚子脸色苍白道:“枝枝,几日不见,你的心怎么变得这样狠了,这是想孤的命么。” 元若枝惊魂稍定,薄怒道:“殿下怎么这般偷偷摸摸?” 聂延璋还弯着腰,捂着腹部落寞笑道:“孤不偷偷摸摸,便是死了你也不再来瞧一眼了吧?” 元若枝想起信中内容,眼神软和了下来。 第66章 起初,罪恶感是压制欲|…… 聂延璋给元若枝送信, 是为了请她帮忙。 解黄丸下|毒的药方子找到了,但是药方子脏污破损,需得查古方重新修补, 这件事自然是元若枝来做比较合适, 一则不必声张,二则她也比旁人更擅长修补。 修补古籍,不是一时半刻可以做好的事,元若枝今日便继续出来与谢举人相看,没去赴聂延璋的约。 狭窄的偏殿里, 堆满了干枯的木柴和其他杂物。 元若枝还被聂延璋单手搂着,她想退却无处可退,只能将聂延璋的手臂从她腰上拿下来。 聂延璋松开手, 又轻轻搭上她的肩膀,皱着脸说:“肚子给你锤疼了, 孤直不起腰,容孤扶一扶。” 元若枝见他也不过分,便纵容她搭着自己的肩膀,道:“修补药方的事, 明日我再去帮殿下。我的丫鬟很快就回来了,殿下, 我要走了。” 聂延璋摁住元若枝的肩:“别急着走, 孤已经让陈福去拦她了。” 元若枝其实猜到聂延璋会善后, 但外面还有一个人等着呢,她道:“今日出门有要事,殿下,我真的要走了。” 她伸手去扯聂延璋的手,聂延璋却紧紧握着她的肩膀不肯松开。 偏殿里窄小, 元若枝也不想大动干戈引起动静,惊动谢举人。 更不想让聂延璋有可乘之机…… 两人僵持着,元若枝恼道:“殿下,你再不松手,我就不客气了。” 聂延璋轻笑一声,不等他开口说什么,宝殿大门开了,不知道谁从外面进来。 元若枝侧头从窗往外看,正好窗户破了个小洞,可以清楚地看见一人着僧袍往这边来。 元若枝压低声音说:“莫不是来取树枝的……” 聂延璋伸手摁在她唇瓣上,小声道:“未必,你别出声就是了。” 元若枝蹙了蹙眉,这种情况,她哪里敢出声? 谢举人就在外面,若叫僧人和谢举人看到,她的名声就全毁了。 眼见僧人越走越近,元若枝退后往里躲,可堆满柴与杂物的偏殿哪里还有地方躲,这一退,就退到了聂延璋怀里。 聂延璋顺势环住元若枝的纤腰,抵着她额头道:“再过来点。” 元若枝不想离他太近,但僧人的脚步声渐渐近了,她又怕暴露,只能往他怀里再凑一凑,同时期待着道:“陈福看到了会打发他走的吧。” 聂延璋轻哼一声,说:“也许……” 僧人朝他们所在的偏殿来了,元若枝一面惊慌地捂住了聂延璋的嘴,一面通过小洞往外窥探。 聂延璋笑吟吟看着她,又徐徐抬眸朝外面看,他的视线穿过小洞,落在渐渐靠近的灰色僧袍上,瞬间变得冷冽嗜血。 元若枝只是一侧头,便捕捉到聂延璋眼中的杀意。 她索性捂住聂延璋的眼睛,踮起脚尖在他耳畔道:“殿下!您不要胡思乱想!” 聂延璋眼前一片漆黑,轻弯唇角,应道:“哦。” 元若枝祈祷僧人不要过来开偏殿的门,否则聂延璋发起疯来,还真要牵连无辜。 她一向对神佛怀有敬畏之心,连带地对僧人也多几分敬重,她当然不想聂延璋在佛门清静之地,再造下孽事。 外面的僧人过来推门,推了一下推不开,扭头就走了,去了宝殿后面的厢房里找柴火。 元若枝听到脚步声彻底消失,才松了一口气。 这口气,完全是为僧人所松,她毫不怀疑,聂延璋为了不泄密,会取僧人性命。 元若枝松开手,抬眼瞧着聂延璋,细长的秀眉皱着:“殿下,都是您闹出来的好事。” 聂延璋看着她生气的模样,抬手抚她抹了口脂的唇,冷冷冰冰笑问:“枝枝,你为了见他才这般悉心打扮?你可都没有为孤打扮过。” 元若枝心里“咯噔”一下,怕聂延璋又是起了杀心,便道:“天气寒冷,唇上脱皮,才涂了一层透明的口脂,哪里就打扮了?” 聂延璋好奇地抚摸着,问道:“那怎么这样红?” 元若枝没好气说:“当然是方才吓的!” 聂延璋太满意这个答案,他撒娇一般地道:“枝枝,孤想尝尝,成吗。” 元若枝瞪了他一眼:“殿下,不成呢。” 聂延璋垂下眼眸,极为失落:“哦。” 僧人抱着一捆柴,从厢房走过来。 元若枝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聂延璋乖乖不出声,但等僧人一走远,他便贴着她面颊眨眼问:“……孤的让你尝尝,好不好?” 元若枝冷眼瞧他:“也不好呢!” 僧人出了宝殿,元若枝打算离开,谢举人却又来了。 僧人开了门,谢举人在外面不见元若枝,心里有些着急,探头探脑望了半天,还是放心不下,打算进来找元若枝。 聂延璋在偏殿里打量着谢举人,嗤笑他道:“怎么长得又矮又丑……便是中了进士,也选不上前三甲。” 元若枝忍不住道:“……那得看是跟谁比,同一般人比,他生得还算周正了。” 聂延璋哼笑道:“自然是同孤比。”他撩了撩肩上的小辫子,挑眉道:“不过能同孤相比的人,还没出生。” 这话虽狂妄,却不掺假,这样一张脸,一百年也难长出一张。 元若枝也没反驳聂延璋,但她更多的是担心谢举人瞧见,所以不敢再出声。 谢举人看了一圈儿都不见人,便往廊下走,路过偏殿时,他与里面的元若枝和聂延璋,几乎是擦肩而过。 元若枝屏住呼吸,拉着聂延璋往深处躲了躲,确保谢举人便是从门窗的洞中窥探,亦瞧不见内里情形。 聂延璋悠闲得多,他靠在柴堆上,用自己的小辫子扫元若枝的嘴唇,就像拿笔尖逗猫儿那般。 元若枝听到谢举人的脚步声,心口扑通扑通跳,今日她是来同谢举人相看的,却和聂延璋躲在这里,总有一种,对不起人家的感觉,哪怕她和谢举人的亲事压根儿就八字没一撇呢。 偏聂延璋还在那儿看热闹不嫌事大,她越发恼火,抬手打掉他的手背,低声斥道:“殿下再闹,我便出去了。” 聂延璋笑容慵懒:“好啊,让他看到孤自惭形秽,回去就悬梁自尽。” 元若枝瞥他一眼:“兴许人家怜惜我被殿下欺负,立刻就要救我出火坑,明儿便参殿下一本。” 聂延璋顿时将元若枝的腰揽住,往胸膛前送了送,哑声说道:“参便参,但是孤不能白担了欺负你的名声是不是……” 说着,他低头就要吻过来。 元若枝拔下簪子,抵在聂延璋的脖子上,语气不善:“殿下再放肆,休怪我犯上。” 聂延璋主动往她簪头上扎,灼热的眼神不管不顾。 血珠从他脖子上冒出来,元若枝讶然收回簪子,攥着不敢动,得亏是她有意扎偏,这要是扎到血脉上去……他真是个疯子! 聂延璋纵着血从他白皙的脖子落下来,痴迷地看着她柔然剔透的唇,又问她:“孤能尝尝么?” “不能。” 元若枝拉着脸,从袖子里拿出帕子,给他止血。 聂延璋很失望,都流了血还不能换她的一个吻。 他捂着脖子上的帕子,很诚恳地同元若枝商量:“……要不,孤让你在这一边也扎一下?” 跟他完全就没道理可讲。 元若枝沉声道:“便是将殿下整个都扎穿了,也不成。” 聂延璋摸了摸心口,蹙眉说:“你这话,让孤这儿,有些疼。” 元若枝眉心轻动,没直视他委屈的神情。 “元姑娘,你在吗?” 谢举人在院子里喊了起来。 元若枝心里紧上了一根弦。 她没有办法骗自己,尽管她觉得抱歉与愧疚,可她此刻多么希望谢举人根本就不在,或者说……她希望她今日来见的人,不是谢举人。 聂延璋捧起元若枝的脸颊,磁沉的嗓音像古琴奏出情意绵长的乐曲那般蛊惑人心:“枝枝,孤好想你,日日想,夜夜想,想的要发疯了,连吱吱它都知道,枝枝你却什么都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他轻轻吻了吻她的唇角,蜻蜓点水一样的轻缓,含着热气的鼻息喷在她脸颊上,延绵出深深克制的欲|望。 滚烫的一团的火球砸在元若枝心上,她那寸草不生的贫瘠之地上,一寸寸燃烧起燎原火势。 元若枝闭上眼,环住聂延璋的紧实腰,张口咬了他的下颌。 聂延璋双掌轻轻托起她,低头吻了上去,不轻不重地含着她的唇瓣,偶尔不舍地啃咬着。 宝殿外,谢举人还在焦灼地喊:“元姑娘,你还在吗?” 起初,罪恶感是压制欲|望的枷锁。 现在,它成了浇油的烈火。 元若枝心想,聂延璋把疯病传给她了。 她一定是也疯了…… 不然她为什么不想放开他,她只想紧紧抱着他,抢在这一时半刻里,能与他吻得尽兴。 第67章 枝枝,你胜却人间无数。…… 元若枝清楚地听到了聂延璋的笑声。 她的呼吸也渐渐平稳下来。 聂延璋从怀中摸出一对金戒, 将其中一只套在元若枝大拇指上,另一只套在自己的大拇指上。 金戒上有字。 元若枝手上的一只金戒刻着“玉露”,聂延璋手里的那一只戒指上刻着“金风”。 元若枝不由自主念出来:“金风玉露一相逢……” 聂延璋接下后半句:“便胜却人间无数。”他不舍地凝视元若枝的双眼, 凤眼带笑:“枝枝, 你胜却人间无数。” 元若枝摩挲着那一枚金戒,心肠滚烫。 她从未听过这般甜蜜动人心弦的话,不论是从家人口中,还是前一世从魏锋程的口中。 她曾觉得,这些只是乏味的日子里, 锦上添花的东西。 可当她真正感受过之后,才发觉,这不仅仅是锦上添花, 而是贫瘠土地必要的滋养。 她本该庸庸碌碌再嫁一个平凡的读书人,运气若不好, 或许又该过上同之前一样的日子,如果运气好一些,平平淡淡了此一生。但现在她却不想那样活,她想为这一枚“玉露”试一试更大胆的活法。 元若枝摸着玉露金戒说:“殿下, 明日我会如约去公主府,为殿下修补药方。不过今日……要委屈殿下, 我得去找我大伯母了。” 聂延璋轻“嗯”一声, 便放她去了。 说来卑微, 他如今只想着,金风玉露的相逢,他心中知晓便好。 有朝一日,他自然要叫天下人都知道。 元若枝携了玉璧出去,谢举人还在外面等着, 他见了元若枝,焦急问道:“元姑娘,方才我……”元若枝微微一笑:“我听到你叫我了,那时不便应你。” 谢举人想着姑娘家总是有不方便的时候,了然放下心来,稍侧身留出位置,道:“元姑娘先请。” 元若枝欠完身走在前面。 元若枝与谢举人现身见了尤氏与谢夫人后,相看差不多也结束了。 回去途中,尤氏欢天喜地道:“枝姐儿,我瞧着谢夫人与谢举人对你都十分满意,谢夫人也是个好说话的人,姑娘家嫁人最要紧的可不是夫婿,而是婆婆。婆婆深明大义,夫婿就好。婆婆若狭隘挑剔,好夫婿也迟早变成坏男人。因为天底下的男人,大多心向母亲,便是新婚之初向着妻子的,日后也会渐渐变了心,只有母子情是不变的。” 元若灵瞪着眼道:“娘,这些道理你怎么不曾对我说过?” 尤氏冷笑:“说了你也不会听。枝姐儿同你不一样,你枝姐姐聪明理智,知道女人怎么选才是对的。你这个丫头,后半生全凭运气了。” 元若枝笑而不语,她当然不会现在就告诉尤氏:大伯母您瞧错人了。 尤氏今日到底想的还是促成元若枝的婚事,她问元若枝:“枝姐儿怎么想的?可看中谢举人没有?” 元若枝道:“谢举人很好,但是……” 尤氏笑道:“姑娘家的不要怕提要求,定亲前不提,日后嫁过去,什么便宜都没有了。” 元若枝说:“但是我想为我亡母祈福半载,暂时搁置婚事,待明年夏秋之际在再说。” 在天书中,明年那个时候,聂延璋会“暴毙”,一切都将尘埃落地。 尤氏笑容滞在脸上,抓着元若枝的手劝:“傻姑娘,过了这村儿,就没这店儿了。谢家是不会等你的。” 元若枝素来坚定,她既打定主意,尤氏却是劝不动了。 元若枝只是觉得抱歉,今日连累尤氏白跑一趟。 尤氏倒觉无妨,不过是出门上一次香,今日不替元若枝相看,她也是要出门拜菩萨的。 回到家中,元若枝主动换了一身素衣,同元永业说了自己的想法。 元永业以为元若枝是不满意谢举人,只不过姑娘家的不好意思直说,便宽慰她:“你有孝心当然是好的,马上就要过年了,家中诸事繁多,等到明年也好。” 元若枝回到人语堂,便在库房里搜母亲留下的孤本,将其中医药相关的书籍全部找出来。 聂延璋既已经知道黄丸如何下|毒,肯定已经想到法子停了毒|药,她倒不担心他真会暴毙。 只是他体内余毒未清,若不能找出解药悉心调养,不暴毙也活不长久。 翌日元若枝将医书都带去了平康长公主府。 聂延璋早早儿地就到公主府,星怡公主同他一起来的。 元若枝再见星怡,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小泥人。 星怡公主开心地笑着,她笑容腼腆,最开心时,也只是抿抿嘴角,并不笑出声,她抱着彩塑泥人,嗓音软糯似江南水乡里浸润过一般:“枝姐姐,你怎么知道我会来?” 元若枝说:“你来不来,我都会替你备着,若不你来,便请陈内官给你带回去。” 星怡公主笑眯眯凑到元若枝耳边,跟她说了一句悄悄话。 元若枝便往聂延璋那边望了一眼。 聂延璋问道:“星怡,你在说孤的什么坏话?” 星怡拿着泥人就跑开了,秋茵和闻洛追了上去。 聂延璋便看向元若枝,问道:“星怡同你说了什么?” 元若枝走过去道:“没什么。事不宜迟,殿下,我现在就来替您补齐药方。” 聂延璋将药方给了她。 元若枝看着残破的药方,开始尽力修补,但破损得厉害,便是修补完全了,也不能全然复原,原本的药方,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找到,她又不擅医术,对药方不熟,只能帮上一半的忙,剩下的还得请擅长医术的大夫帮忙。 一想到明年夏天便是聂延璋的死期,说不担心才是假的…… 她有些遗憾自己没有学医。 聂延璋也不防备元若枝,他当着她的面,便开始处理公务。 元若枝脖子发酸的时候,抬头便瞧见聂延璋手中折子上的舆图,和几种火|器的构造图。 聂延璋见元若枝看了好半天,直接将折子递过去,问道:“枝枝也看得懂?” “我外祖父与亡母都很喜欢收藏书籍,其中包括兵书与各种绘制舆图的书,我自幼翻看这些,略懂一些。” 元若枝将聂延璋递过来的折子看了一遍,越看越……忐忑。 这是皇城内的布防图,还有目前京营火器营中常用的几种火|器,聂延璋想干什么,不言而喻。 元若枝默默将折子递了回去。 她当然知道的越少越好。 聂延璋沉默着收回来,随即合上折子,说:“孤去大书房看,枝枝你补好了找陈福便是。” 元若枝“嗯”了一声,修补的时候,她惊喜地发现破损的药方上,有一个字刊印有误。 她记得,这个刊印错误的字,只有那一年的书籍里才有,之后就被改了过来。 只要找到同样刊印有误的医书,能找到药方的机会就很大! 元若枝带来的古书,远远早于刊印有误的医术,她怀揣着激动的心情,在聂延璋书房内的书架上找合适的医书。 可不巧,还真叫她找到一本。 更不巧的是,那本书里也被撕了一页纸,将聂延璋给她的那张药方子拿过去对比,可不正是从那本书上撕下来的药方。 元若枝一下子就明白了。 他根本就没找到药方,那破损的药方,只是他随手从一本医书上撕下来的罢了。 什么托她帮忙,全是假的,聂延璋就是个无赖。 她为他忧,为他喜,起起伏伏的心绪一下子落到最低点。 元若枝把药方子夹在书里,把书留下,抱着自家的古籍大步走了。 陈福见状,追上去问:“元姑娘,元姑娘,怎么就走了。” 元若枝冷笑道:“不走,还在这儿给你家主子当猴儿耍?” 陈福连忙转头去找聂延璋。 聂延璋从大书房外追出来,拦下元若枝。 元若枝冷着脸说:“殿下让让,我要回家了。” 聂延璋偏不让,他还倒打一耙:“纵是孤拿生死之事骗你,你也铁了心要去与人相看,孤若不骗你,岂不等你嫁了人,孤才知道?” 元若枝蹙眉道:“可我与谢举人终是没有成事,昨日殿下为何不告诉我真相?看着我白费功夫,殿下十分开心吗?” “昨日本是想告诉你。”聂延璋垂眸拉着她的手,弯着唇角道:“可孤想了想……若不说,便能看到你为孤忧心的样子。你极少生气,孤见你生气也是高兴的。” 元若枝缄默不语,聂延璋黑沉沉的双眸,撞进她的瞳孔里,纯澈似星怡公主拿泥人的天真样子。 他也只是在向她讨一个泥人罢了。 她一番辛苦,倒也不算是白费功…… 元若枝平静地问:“殿下同我说实话,药方子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毒|药于你身体有虞还是无虞?” 聂延璋笑:“枝枝那么聪明,你猜猜。” 元若枝道:“方子是假的,殿下要么是压根没找出解毒之法,要么便是一直知晓如何解毒。我猜殿下,早就知道如何解毒。也是,黄丸那点雕虫小技,我不过看了几次便看出端倪,殿下吃了他煎的药许多年,又如何会不知道?” 难为她还在他面前为他出主意,真是献丑了。 聂延璋道:“猜对了,但只是半对。” 元若枝猜不着了。 聂延璋勾着唇角凑到她耳畔说:“黄丸煎的药,根本就没毒。” 元若枝讶然瞪大了双眼,道:“可殿下明明吐血……” 她亲眼见过许多次。 他在天书中还会暴毙,难道也不是因为吃了建兴帝下的药? 聂延璋懒懒地道:“孤又不是傻子,明知道有毒还去吃?他给孤的药,是有一样了不得之处,但不在于真要孤的命。” 元若枝听着很糊涂。 聂延璋暧昧笑着说:“日后你就知道了。” 元若枝一点儿都不知道。 第68章 你也给孤准备了定情信物…… 元若枝得知聂延璋身上并未中毒, 着实松了一口气。 回家路上,她一直在惊叹,聂延璋装得太好了, 连她都以为, 建兴帝要迫害他,若有朝一日他要弑君,她都觉得理所当然。 恐怕天下人都是这么认为。 难怪天书之中,都未曾暴露出聂延璋伪造出来的弑君动机,他的城府, 甚至不为天机所泄露。 至于天书之中,聂延璋“暴毙”的事情,看来另有原因。 若聂延璋身体无虞, 却会“暴毙”,元若枝猜想, 是因为他在宫变之中,成了输家,大皇子自然让他“暴毙”。 元若枝回到家中,差人传话, 让邓掌柜将清疏斋的账本都整理出来,送到元府。 邓掌柜账本一直管理得很好, 元若枝说要查账, 不到半日功夫, 他便将账本全送了过来。 元若枝理完了账本,将盈余的银子,全部兑成银票,装在匣子里收好,天一亮就拜访平康长公主, 将银票送给聂延璋。 聂延璋在公主府上住了一夜,早上本来要回宫的,一大早却看到了元若枝送来一只匣子。 他面露喜色,道:“你也给孤准备了定情信物?那倒也不必这般破费。”嘴上这么说着,手上却是迫不及待打开匣子。 元若枝没忍住笑了笑,他有时口是心非起来,十分好笑。 聂延璋怀揣一种奇妙的心情打开匣子,他脑海里已经猜想过数种定情信物,独独没猜到,元若枝会给他送银票。 纵然他的想法一贯异于常人,这会儿也被元若枝给惊到了,不由得失笑道:“这就是你送给孤的信物?” 元若枝笑说:“殿下觉得是,那便是了。”liJia 聂延璋哭笑不得,男人收女人的银票,这算怎么回事? 他把匣子还回去,往元若枝怀里塞了又塞:“拿好,孤不用女人的银票。” 元若枝却又把匣子递回去:“殿下有的是要用银子的地方,我这银票来路干净,又便于隐藏,殿下用来再好不过。” 聂延璋撑不住笑了,拿着匣子,又打开数了数银票。 元若枝凑过去道:“殿下不用数了,有三千两。” 聂延璋一边数一边发笑:“三千两,这么多?岂不是你全部的嫁妆了?” 元若枝很老实地说:“也不至于,我的清疏斋还是很能挣银子的。” 聂延璋很惊讶:“这都是你那间小书斋挣下来的?” 元若枝点头道:“是的,今年生意很好,挣得比以往都多。邓掌柜人也实诚,没有私吞,这么多年攒下来,倒也还有些分量。我知道三千两对殿下来说不算什么,但总比没有得好。殿下虽富有,可大半财资,宫里人都很清楚,到底行事不便。” 聂延璋笑说:“你倒是什么都替孤考虑好了。不过枝枝你不要太担心,孤真的不缺银子。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韩氏虽然覆没,可他真要将韩家有关的人都杀干净,倒也没有那么容易。孤手里的银子足够用了。” 元若枝自己当过封爵之家,眼界不只是在区区内宅。 她问道:“殿下的银子,可够造火|器?” 聂延璋瞧了她一眼,道:“自然是不够的。火|器所费巨大,非国库之力,不能建造。” 元若枝自己嘀咕了一句:“这么说来,还是不富有的……” 聂延璋摸着她的下巴笑道:“你这是在嫌孤穷?” 元若枝:“也没有。” 聂延璋笑着皱了眉头:“也?”他还是头一次被人嫌弃不够有钱。 元若枝一本正经地说:“若银钱不够造火|器,的确是不够用的,殿下要想想办法才好。” 聂延璋笑吟吟应道:“好,孤会想法子。但你的银票,孤就不要了。”说着,他还找陈福要了银票,又往匣子里塞了几百两,还说:“新年你肯定没法子给孤拜年,就当是孤提前给你的红包。今年给的少,来年孤好好准备,给你封个大红包。” 元若枝拿着匣子也有些哭笑不得,她是来给他送银子的,怎么银子没送出去,反倒从他手上还白得几百两银子。 她只好说:“既然殿下给了我红包,我也要给殿……” 聂延璋叫元若枝给逗乐了,眉眼似扫除了阴霾,如雪后初霁一般笑道:“孤宁要你的荷包,也不要你的红包。” 说着,眼睛就瞥向元若枝腰间的荷包。 元若枝连忙捂着自己的荷包,往后躲了躲,说:“这个不能给殿下,我素日贴身戴的,丢了叫人疑。” 聂延璋伸手过去摸了摸她的荷包,唇含笑意说:“行,孤不要你的。孤赠你的‘玉露’,可是在这荷包里?” 元若枝将荷包里的金戒指取出来给聂延璋看,“在。戒指的錾刻工艺点眼,有眼力的人看得出来不是凡品,我便收在荷包里了。” 聂延璋抚了抚自己的心口,轻声说:“孤的放在这里。” 陈福在外面催促,元若枝便道:“接近年关,殿下快些回宫吧。我家中近日也忙,不到开春后我也不便不出门,就在这里先祝殿下新的一年……万事如意。” 聂延璋忽有些不舍起来,捏了捏元若枝冰冷的手,嗓音清润温和:“孤也愿你,万事如意。” 元若枝福一福身子,恭送聂延璋离开。 聂延璋从平康长公主府出去,路过清疏斋时,叫停了马车,特地去清疏斋逛了一圈儿。 他很好奇,小小的古玩斋、书斋,怎么能挣得了三千两银子。 聂延璋发现,清疏斋里摆在最显眼位置的,卖得最好的,便是《文府》,而《文府》首页便是王右渠的文章。 不止如此,清疏斋里还有别的许多东西,都与王右渠有关。 也就是说,清疏斋乃是借着王右渠的名声,才有了好生意。 聂延璋冷着脸回到马车上,心中多少有些不快。 王右渠不过能替元若枝挣区区三千两罢了,他手中皇庄,一年便有八千多两的进项,经营得好些的,能有一万两。 他倒是愿意给元若枝几间干干净净的铺子,但他知道,元若枝眼下不会要。 陈福坐在马车内,笑着道:“殿下,那清疏斋挣得再多,姑娘不都一心想着把银子给殿下么?殿下这还不明白吗?” 聂延璋眼神滞了片刻,顿时笑了起来。 王右渠替元若枝赚再多钱有什么用,她不都是拿来养他的。 这么一想,心情顿时通畅了。 聂延璋睇陈福一眼,道:“你这老货的脑袋瓜子,偶尔倒也好使。” 陈福笑道:“都是跟殿下学的。” 聂延璋轻哼一声道:“净是些不入流的念头,孤可没让你学这些。” 陈福提醒道:“开春后王右渠就该回来准备春闱了。”他又奸笑着问道:“那……用不用奴婢点拨点拨王解元--他替清疏斋挣的银子,枝姑娘可全惦记着给殿下了。” “用。” 聂延璋想都没想就答了。 他还没忘记谢师宴上,王右渠戴个一对破护膝的张狂样子。 什么入流不入流的法子,只要要是看到王右渠嫉妒得眼红,都值了, 聂延璋心里清楚着,王右渠也不是善茬,临到春闱了才想着要回真州解决他父亲的冤案,开春回京后顶着一身清清白白的名声,王右渠岂会不想着双喜临门的美梦? 他偏不让他如意。 仕途得意是王右渠的本事,但他若还想抱得美人归洞房花烛夜,那就没谱儿了。 腊月里,连日大雪。 许多地方的路都被大雪堵塞,水面结冰,水路也不通了。 幸好元家庄子上的东西,赶在封路之前送进了京城。 元若枝帮着尤氏料理内宅的事情,忙得脱不开身,一转眼,过年的日子一只手都数得过来了,她与聂延璋也着实有些日子没见。 忙时不想他,闲下来时,贴身荷包里的“玉露”便像个旁人听不到的铃铛,在她心里玲玲作响。 元若枝与尤氏一起在老夫人院里料理年里送礼的单子,照着往年旧册,一家家商讨,说着说着,就说到了昌平侯府。 尤氏瞧了元若枝一眼,又去瞧老夫人。 说来也是奇怪,自从魏锋程伤了手之后,他便没了动静,也不上元家来闹,也不没把元若娴给处置了,元家的人都不知道魏锋程到底想干什么了。 元若枝猜测到,元若娴到底不同于常人,她有她的过人之处,上次皇庄比试时,元若娴替魏锋程过主意,让他赢了第二场比试,依魏锋程的性子,必然会权衡利弊。 就像前一世一样,哪怕魏锋程心里装着元若娴,可还是看在她管家妥善的份上,与她做了好几年的夫妻。 元若娴完全是走上了她的老路。 元老夫人拿了主意:“不送昌平侯府,只当没有这门子亲戚。” 尤氏便在册子上,将昌平侯府划去了,接着又说起往平康长公主府里送什么。 元老夫人正琢磨着,平康长公主府派人送了帖子来,大老爷元永平刚从国子监回来,换了官服过来见老夫人,说:“母亲,今年宫中摆宴,请命官与命妇一同入宫。” 元若枝心想,平康长公主送来的帖子,难道也是为了宫宴的事情? 她……能入宫见上聂延璋一面吗? 第69章 专程等她的。 元若枝猜想得不错, 平康长公主着人送来的帖子上,便是邀她一同去参加宫宴。 元老夫人觉得这是天大的荣耀,巴不得元若枝去, 她说:“家里姑娘都没有能去的, 枝姐儿去也是给咱们元家长脸。” 又吩咐尤氏单独给元若枝新制衣服。 尤氏自己还有没长大的孙女,家里姑娘脸上有光,日后她的孙女也好说人家,她当然乐意给元若枝置办好衣裳做脸面,她还说:“儿媳那里还有一支金镶玉的簪子, 瞧着再配枝姐儿不过了。” 元老夫人与尤氏你一言我一语,这就替元若枝将事情定下了。 元若枝也很想赴宫宴,早早回去准备宫宴的行头了。 自古篡位除了要军政大权, 还有一样不可或缺的东西,便是银子。 有钱能使鬼推磨, 在哪里都一样,聂延璋需要钱,没准儿他前世在天书中,便是输在银子上呢。 她的清疏斋攒下的钱当然不够给他使的, 但是有人的银子很足够。 除夕夜,建兴帝在宫中咸若馆设宴。 建兴帝与乔贵妃高设座于高台之上, 皇子公主们大多数已然先至, 在宴席中陪侍左右。 元若枝打扮端庄隆重地坐在平康长公主身侧, 耐心等待帝后与太子入场。 先来的是乔贵妃,如今中宫空置,乔贵妃位分最高,又与建兴帝青梅竹马,最是受宠, 已是后宫之中名副其实的“皇后”,缺只缺一个名正言顺为后的机会。 但其母族功勋,完全不足以于往昔的韩氏一族相比拟。 废后韩氏尚苟活于世,韩氏一族曾经的威望与地位,始终是朝臣心中的一杆秤,韩家忠烈满门抄斩也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一根刺。韩嫣然只要活着一日,朝臣们便少有拥立乔贵妃为后的一天。 无他,人都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乔贵妃入殿时,群臣跪拜。 平康长公主自然是不拜的,元若枝跪倒在平康长公主身侧,迎接乔贵妃。 乔贵妃从殿门一直往前走到高台之上,独独路过元若枝身边,停下脚步,命众人起身之后,问道:“长公主,这是谁家的小娘子,你竟这般欢喜地带在身边——抬起头来,让本宫瞧瞧。” 元若枝抬起头,却低垂眼睫,没直视乔贵妃,只隐约看到乔贵妃尖细的下巴,不必看其全貌都知道,这是个保养得宜的妇人,只从其皮肤来看,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一点儿也看不出来,她其实生育过两个孩子。 聂书盈此刻走到乔贵妃身侧,笑得咬牙切齿:“母后,她便是儿臣同您提过的,元家小娘子,很是会讨人欢喜,不光平康姑母,连星怡也十分喜欢她。” 乔贵妃打量着元若枝,笑道:“是个标志美人,难怪长公主喜欢。” 平康长公主走到元若枝前面,半遮住乔贵妃的视线,笑道:“贵妃应当是知道的,我向来喜欢才子佳人。” 乔贵妃笑笑,也没说什么,转身便上了高台,聂书盈得意洋洋陪侍左右,目光一直在元若枝身上来回逡巡。 平康长公主拉着元若枝重新入座,俩人还没坐下,建兴帝来了,大约是赶巧,聂延璋与星怡公主竟在其左右。 咸若馆内所有朝臣命妇,一同起身跪迎建兴帝。 元若枝也伏在地上,等听到建兴帝的一声“平身”,才随同平康长公主一起起身。 她低着头,很快便看到明黄色的龙袍一角,从自己面前飘过,接着是红与紫两色不同的衣角,一个是聂延璋,一个是星怡公主。 元若枝正低头,视线内出现一只修长细白的素手,星怡公主趁着无人注意,悄悄捏了捏她的手,很快又收回去了。 这般玩心重,又怯生生的,是星怡公主无疑。 元若枝唇边抿了个笑。 建兴帝落座后,元若枝才落座。 至此,便人物齐全。 宫宴上歌舞升平,席面虽然精致,但大多都是冷食,元若枝来之前便心里有谱,没打算吃太多。 趁着气氛正好的时候,她悄然抬头朝建兴帝那边瞧了一眼。 建兴帝虽然年近五十,仍旧长得十分俊美,只眉心竖纹极重,眼神含有戾色,积威甚重,第一眼看去,令人发憷。 聂延璋就坐在一旁,夜色下,他面容越发精美沉郁,望着远处的双眸,亦有不输给建兴帝的冷戾之色。 皇帝与太子的威严,不分伯仲,聂延璋甚至更显阴鸷狠厉。 元若枝余光扫着一众公主与皇子,便是将乔贵妃也囊括其中,唯一能与建兴帝相提并论的,也只有聂延璋一人。 这俩人,才像极了亲父子。 其他的公主与皇子,在皇帝与太子的衬托下,都似绵羊一般软绵温和,尤其是面庞清秀稚嫩的星怡公主,完全不似天家人。 聂延璋手里握着彩釉酒杯,目光微微转动,便落到了元若枝身上。 元若枝望过去,便瞧见那双修长的手,端起了酒杯,缓缓饮下,而他的手指上,正戴着一枚金戒。 元若枝也端起酒杯,饮下一口,另一只手则抚摸着自己腰间的荷包。 一杯酒下肚,她似乎瞧见,聂延璋酒杯后面的薄唇,正浅浅地勾起。 宴席未过半,宫外来了急报。 建兴帝听闻急报,便离了咸若馆,留众人继续饮酒作乐。 乔贵妃早就不喜反对她入主中宫的群臣与命妇,建兴帝一走,她也懒得同他们多坐,说过体面话之后,便打算提前离席。 聂书盈在外便跋扈,如今到了皇宫之中,更是刁蛮,她心里还记恨上次在猎场上被元若枝和星怡公主暴打,却被平康长公主袒护而躲过一劫之事,想着法儿要给元若枝点颜色瞧瞧,便打算故意挑衅。 乔贵妃一扫过去便看出来聂书盈的心思,她用眼神压住聂书盈,态度强硬地将人带回宫中。 聂书盈憋屈得在宫中大闹:“母后!儿臣可是堂堂公主!难道被她一个小官之女欺负了,儿臣还要忍气吞声吗?这个公主不做也罢!” 乔贵妃自己脱下护甲,皱着眉头骂道:“跟你说了多少次,公主有公主的身份,这身份既限制你,也放纵你。想处置一个小官之女,动动脑子就能不落话柄地要她求生不如,求死不能。不动脑子,挨骂的人就只能是你!” 聂书盈冲动,但心里知道母后说的是对的,便坐过去问:“那母亲出主意替儿臣出这一口恶气。” 乔贵妃搓了搓冰冷的手,捧起宫女递过来的暖炉,轻蔑道:“平康长公主喜欢的人,本宫也喜欢,找个机会单独叫来本宫仔细瞧瞧。” 聂书盈仰着脸开心地笑。 . 咸若馆。 建兴帝与乔贵妃走后,聂延璋便也走了,只剩下一众皇子公主与后宫妃嫔。 一众环肥燕瘦的后宫妃嫔之中,人人都与身侧的嫔妃谈笑风生,只有一位嫔妃独坐一桌,娴静温婉,元若枝一眼就看到了她。 星怡公主走到元若枝身边,小声同她说:“枝姐姐,那位是良嫔,金陵杜家的嫡女。” 元若枝觉得在意料之中,也在意料之外,轻声说:“原来这位就是良嫔。” 金陵杜家,乃是有名的商贾之家,家财万贯,据说富可敌国。 杜家为表诚意,前年送了一位女儿入宫,一起带入宫的陪嫁,能再造一座皇宫,只不过建兴帝有了些年纪,后宫已经几年无所出,良嫔入宫两年多,也一直未曾有孕。 除此之外,良嫔因是商贾出身,平日里素来不为后宫嫔妃所喜,纵然她手中不缺银子,貌美温柔,却并无后妃愿同她亲近,便是宫宴时,也冷冷清清独坐一桌。 元若枝收回视线,星怡公主便请她平康长公主将,去她的宫中做客。 平康长公主想着许久未曾去星怡公主宫中,今日又是除夕,便想着同星怡公主一起剪剪窗花也是好的,便应允了。 元若枝与星怡公主一同跪完宫中妃嫔,便去同元老夫人打了招呼,随同平康长公主与星怡公主一同前往东六宫。 半路上,来了一位宫女,乃是贤妃宫中的大宫女,贤妃母族与平康长公主亡夫家中关系亲密,贤妃膝下又只有两个女儿,向来与世无争,两人便有些私交。 平康长公主理所当然被贤妃给邀走了。 星怡公主竟有些窃喜:“平康姑姑不在正好。” 元若枝笑问:“星怡公主是怕平康长公主拘束了你?”其实她觉得平康长公主心胸算宽阔的,并不太约束晚辈们,甚至很纵容他们。 星怡公主遮面笑道:“才不是,到了你就知道了。” 元若枝到了星怡宫中,便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了,聂延璋竟穿着太监的衣服,在里面坐着,看那架势,正是在这儿专程等她的。 第70章 (一更) “殿下,我愿意…… “殿下, 您怎么……” 元若枝看着聂延璋的着装,惊得说不出话来,堂堂太子, 怎么能穿内官的衣裳。 聂延璋伸长手臂展示自己的衣裳, 还站起来转了一个圈,问元若枝:“不好看吗?” 元若枝上下打量他一眼,只能由衷地说:“好看。” 他穿什么都是好看的,哪怕是穿着太监的衣裳,也让人觉得是站在权柄之巅的俊美太监。 星怡公主羞怯笑道:“皇兄是我见过的, 最好看的太监。” 聂延璋笑了笑,十分受用。 元若枝问道:“殿下这是要去哪里么?” 虽然太子夜里入公主宫殿,是有些不妥, 但也不至于穿着内官的衣服偷偷前来。 屋子里只并没有宫人,连陈福都没跟来。 聂延璋便道:“今日宫宴, 宫人忙碌,侍卫换值的时间,也比平常宽松,孤要去一趟冷宫。” 提起冷宫, 星怡公主低下了头,拿起了红色的纸, 显然不是很情愿听到和冷宫有关的事情。 元若枝还是第一次从聂延璋口中听到, 与韩皇后有关的事, 她也没多问,只道:“那殿下快去吧!” 聂延璋不忙不急地说:“侍卫还未开始换值,还得等一刻钟左右。” 一刻钟,说长不长,说短也不断。 元若枝就说:“公主, 我们来剪窗花。” 星怡公主立马笑了:“好呀好呀。” 元若枝握着剪刀,与星怡公主分了红纸,剪起了窗花。 这些都是姑娘家打小就学会的东西,元若枝剪得很好,和往年一样,她剪了许多喜庆的漂亮图案出来。 星怡公主因为“生病”,很长的时间里,都不被允许碰剪刀,红纸和剪刀现在在她手里很陌生,剪出来的东西,也十分的稚嫩。 她看着元若枝手里花纹繁复的窗花,不好意思地问:“枝姐姐,这个也能送我吗?” “当然可以。” 元若枝递了几个图案给星怡公主。 星怡公主小心翼翼将图案展开,惊喜地说:“真好看,这只小麻雀,栩栩如生。” 说着,她起身将窗花收起来,和之前元若枝送给她的泥人放在一起,装宝贝的匣子里,还有许多聂延璋和闻洛送给她的东西。一看到这些宝贝,她便忘了殿内还有客人,兴致勃勃地重新整理她的宝贝们。 元若枝便还在灯下耐心地剪窗花。 烛火摇曳,人影幢幢。 聂延璋看着墙壁上曼妙的剪影,和她温柔娴静的面庞,鬼使神差问道:“枝枝,你可愿同孤一起去冷宫?” 元若枝抬起头,在昏黄的烛光下,她白皙的面颊很柔和,眉眼格外昳丽。 她几乎没太思量,便说:“好。” 聂延璋轻笑一声,说:“那可要委屈你同孤一起穿内官的衣裳了。” 元若枝说:“只要合身就好。” 聂延璋让闻洛送了一套衣服进来,元若枝本就高挑,内官的衣服穿在她身上,也十分贴合。 两个“太监”站在一处,精致漂亮,竟有些般配的意思。 聂延璋道:“走,跟在孤身后,从后门出去。” 元若枝低着头,跟在聂延璋后面。 月怡公主从卧室出时,便不见元若枝与聂延璋,只有闻洛一个人。 月怡公主看着桌面上的东西,就知道谁来过,她问闻洛:“他们人呢?” 闻洛低着头说:“去冷宫了。” 月怡公主一阵胆寒,坐在罗汉床上,蹬掉脚上的鞋子,屈膝,搓了搓胳膊,说:“那种鬼地方,有什么好去的?还带元姑娘一起去,真是有病。” 闻洛垂眸不语,刀削斧凿的脸,在灯火下,也很俊朗。 月怡公主抬头看去,足足看了半炷□□夫,才笑吟吟说:“洛,本宫发现你长得倒还挺好看的。” 闻洛愣然抬头,丝毫不明白“挺好看”到底是不是夸赞。 正常来说,月怡公主不伤人已是好事,何谈夸人。 月怡公主见他这副呆样子,翻了个白眼说:“忘掉。本宫刚瞎了。” 闻洛俯身去捡月怡公主的双鞋,齐齐整整摆放在月怡公主跟前,还说:“公主不要乱蹬鞋子,在人前尤其不可,否则会被人发现端倪。” 月怡公主转了个身,恍若未闻,盘腿坐在小桌前,继续剪没有剪完的红纸,还哼起了不知名的曲调,心情少有得愉悦。 闻洛见状,便说:“公主,您不该盘腿坐。” 这些规矩,宫中早有嬷嬷来教导过,但星怡学了,月怡没学。 月怡公主忽然举起剪刀,抵在闻洛喉结上,冷着脸道:“闻洛,你要是再敢啰嗦,本宫就你今天晚上过最后一个除夕。” 闻洛默然不语。 月怡公主冷哼一声,继续剪窗花哼曲子。 闻洛似乎在哪里听过那曲子,他垂头回忆,却回忆不起来,但那悠扬轻快的曲调,很是入耳,连带的,连月怡公主那张脸,都变得不再跋扈。 月怡公主剪了不知道像什么的玩意儿出来,高高举在闻洛面前,笑面如花:“瞧瞧,你觉得像吗?” 闻洛看了半晌,才语气僵硬地问道:“像什么?” 月怡公主:“……”她没好气说:“不像你吗?” 闻洛又看了一眼,低眉道:“公主,那更像一头羊。” 月怡公主牙痒,她冷笑道:“你错,本宫剪的是一头猪!” 月怡公主撂下剪子红纸起身,闻洛跟在她身后喊道:“公主,不可外出……” 月怡公主转身捧着闻洛的脸,缓缓凑过去,要笑不笑:“别叫本宫公主,你别以为本宫不知道你在叫谁,本宫有名字。从今天开始,本宫恩准你叫本宫的名字——月怡。当然,你可以在本宫名字后面再加上‘公主’两个字。” 闻洛冷眼瞧着月怡公主,他抓住她的手腕,从自己脸上扯下去,应道:“奴遵命。” 月怡公主见出不了宫殿,又折回来问:“除了剪窗花,除夕还能做什么?” 她是头一次过除夕,还不知道除夕夜里要做什么。 闻洛说:“写对联。” 月怡公主挠挠头,问道:“要写字啊?” 闻洛:“是。还要自己作对子。” 月怡公主忖量半晌,才眨着眼问道:“你都会吗?” 闻洛:“会。” 闻洛都能会? 月怡公主砸吧嘴嘀咕:“你都能会,那看来也不难,本宫肯定也会。” 她吩咐闻洛去研墨。 闻洛去了。 只要月怡公主不杀人,不闹事,他什么都可以听她的。 闻洛在小厅里摆上笔墨纸砚,还有一本教人作对子的书。 月怡公主看着文房四宝和书,眼睛发黑。 闻洛便提笔,先给月怡公主做了个示范,又说:“公……月怡公主,您请。” 月怡公主抓起笔,舔墨,她信心十足下笔,至于结果么……显而易见。 简简单单的“夕”字,在她笔下,完成不成个形。 “……” 月怡公主丢了毛笔,脸颊烫红,抓起废掉的宣纸,揉成一团,藏在袖子里。 闻洛说:“月怡公主,奴教您。” 月怡公主摁住他拿笔的手,凶巴巴说:“少自作主张,本宫让你教了吗?当本宫的老师,那至少得是内阁大学士,你配吗?” “嘁!厚颜无耻的大胆奴婢!” 闻洛收回手,侍立在侧,道:“奴不配,是奴胆大妄为。” 月怡公主脸上余红未褪,不耐烦说:“滚滚滚,别在这儿碍眼。” 闻洛告退,又问:“这些要不要奴撤下?” 月怡公主道:“不用!星怡若是出来了,她还能接着写。” 闻洛转身离开。 月怡公主听到关门声之后,坐了半天才重新提笔,在宣纸上写写画画。 奈何毛笔就跟闻洛的死脑筋一样,根本不听她摆布,让写横,非要画出一道波浪纹,让写竖,却像一根粗粗的不够笔直的柱子。 “怎么就这么难呢……难道星怡偏就比我聪明吗……兄妹三个,难道我是最笨的?不可能呀,谁欺负我,我就敢欺负回去,星怡才不敢,我从来都不比星怡差啊……” 月怡公主握着毛笔直嘟哝。 天黑容易本就犯困,写字加重困意,她握着笔脑袋直点,墨水在她脸颊上开了花。 闻洛听里面半天没动静,敲门也无人应声,他担心月怡公主又想法子溜走,便推门而入。 进来时,看到了一张大花脸,毛笔尖差点插进她的鼻孔里。 闻洛先是低着头,弯了弯嘴角,笑够了才过去无可奈何地将毛笔从她手里抽出来。 至于那张花脸…… 她一直厌他,自是不愿叫他看见,只能去叫醒秋茵给她清洗。 闻洛听着月怡公主轻缓的呼吸声,盯着她的脸瞧了有一阵子。 明明是同一张脸,一个身体,但他清楚地知道,星怡是星怡,月怡是月怡。 只有月怡公主才会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 元若枝与聂延璋一同从西六宫离开,便往冷宫去。 聂延璋对皇宫了若指掌,两人一路上都没碰到人。 聂延璋还告诉元若枝:“星怡的宫殿比孤的宫殿离冷宫近,所以从她宫中出来更便捷。” 元若枝点点头,低声问聂延璋:“殿下这是要去见您母亲吗?我也要见吗?我要同皇后说话吗?” 聂延璋没答,良久才牵起了元若枝的手,与她十指紧扣,将她的手,揣进袖子里暖着。 快到冷宫前,元若枝已经感觉到了冷宫与别处宫殿的不同。 这附近长时间无人打理,偏僻萧瑟,杂草丛生,根本不像是皇宫中的宫殿,反而像宫外的破庙一样。 她甚至闻到了冷宫里面有一种颓败了无生机的气味。 聂延璋望着高大的宫墙,才忽然问到:“枝枝,你愿意见孤的母后吗?” 元若枝心想,见一见他母亲,虽然为时过早,倒也不是不行。 想来韩皇后同她也说不上什么话,她只要请个安便罢了。 她说:“殿下,我愿意。” 第71章 (二更) 逗你玩儿的…… 元若枝刚说完愿意, 聂延璋轻笑一声,竟亲昵地刮了刮她的鼻尖。 元若枝不解道:“殿下?” 聂延璋牵着她往前走,懒声笑道:“逗你玩儿的, 孤都几年未见她了, 更不会叫你去见她。” 元若枝松了口气,其实她是有些紧张的,毕竟那是聂延璋的母亲。 两人走到冷宫门前,聂延璋很有节奏地敲了敲冷宫的门,里面传来脚步声。 聂延璋从外面打开送饭的小门, 递了一封信进去。 里面伸出来一双粗糙满是伤痕的手,竟分不出来是女人还是男人的手。 送完信,聂延璋便关上小门带着元若枝离开。 冷宫里收信的人, 脚步声也渐渐远去。 元若枝讶然问道:“那位就是……” “不是。”聂延璋说:“孤的母后,双腿坏了, 已不太能走路,收信的,是她身边跟过去的嬷嬷,也是当年唯一没有背叛她的人。” 元若枝从“唯一”两个字里, 听出了帝王的无情。 她问道:“除了那位嬷嬷,所有人都背叛了皇后娘娘么?” 聂延璋握紧了元若枝的手, “嗯”了一声, 说:“父皇抄没韩家废后时, 母后也被身边人指认谋害皇嗣。阖宫上下,没有透露一点风声给母后,她连辩驳的余地都没有,便入了冷宫,还是在冷宫中才知道韩氏九族皆灭, 担了害皇嗣的罪名。” 元若枝头皮发麻。 同床共枕多年的丈夫,一夕之间颠覆韩皇后的人生,一如醒来之后做了一场没有尽头的噩梦,太骇人了。 元若枝反而用力握紧了聂延璋的手。 聂延璋忽站在青砖格子里,闭上了眼,在冷宫最深刻的回忆,像魅影一样编织成一张巨大的网,笼罩在他脑海。 “枝枝,你知道吗,从冷宫门口一直外面的长街,有多少块砖,孤都一清二楚。” 元若枝静静地听着。 “韩氏灭族的第一年,母后生辰,晚上孤换上内官的衣服,偷偷跑过来。那一年的草比现在还深,风像鬼哭狼嚎,孤一个人有些胆怯,低头数着砖块,一步一步走过去。” 元若枝仿佛也去到了那个时候,好冷,浑身都冷。 她双手握上聂延璋的手,道:“殿下,我在您身旁。” 聂延璋勾着唇角笑了笑,继续说:“母后送了孤一件礼物。她自剜双目,告诉孤,她会一直一直看着孤,她用这样的方式,陪着孤。” 元若枝惊愕地睁大眼睛,连嘴唇都在颤抖。 她轻轻地抱住了聂延璋,抚着他的背,在他耳畔说:“殿下,我在。” 朔风凛凛,聂延璋睁开眼,牵着元若枝的手继续前行:“枝枝,我们回去。” 元若枝点了点头。 聂延璋带着元若枝重回星怡公主的寝殿。 进门前,元若枝悄声问了他一句:“殿下,您现在还怕吗?” 聂延璋抓着她的手,在她掌心写下了两个字。 元若枝攥着掌心,笑了笑。 两人回到殿内换衣服,却见秋茵正在给星怡公主洗脸,铜盆里的水,全部都黑了。 秋茵便解释道:“殿下,枝姑娘。公主晚上写对联,写着写着睡着了,墨水蹭到了脸上去。” 聂延璋不信,星怡不过是心智似孩童,又不是傻子,不会把墨水弄到脸上。 元若枝走过去一看,宣纸上的字就跟三岁孩子写的似的,她忍笑说:“是月怡公主的字吧。” 聂延璋看着桌面上的字迹,忍俊不禁:“月怡还是适合拿刀,拿笔写出来的东西,着实与星怡差远了。” 月怡公主醒了。 她抬眸瞪着眼前两人,脸颊红透,冲聂延璋喊:“谁是你妹妹!你个疯子!” 秋茵退出去。 聂延璋看着宣纸上的字,笑到撑桌。 月怡顶着一张半花的脸,起身便去抢回宣纸,撕了个稀巴烂,又拿起剪刀,想照着聂延璋的心口捅下去。 聂延璋凤眼带笑:“你想好了再下手。” 月怡自然知道她打不过聂延璋,悻悻收了剪刀,扔到一旁。 她目光又转移到元若枝身上,坏笑着说:“元若枝,聂延璋这种人你也瞧得上?你们去冷宫了?那他有没有告诉你,他把母后的一对眼珠子用树脂封起来,一直留在他寝宫里呀,就在他床底下藏着。还有许许多多你不知道的事呢,他养的那只小吱吱,你也见过吧?天天跟他睡一张……唔……唔……” 聂延璋眼里出现浓烈的戾气,他掐住月怡公主的脖子,笑容阴沉沉的:“月怡,趁孤还没有彻底想掐死你之前,滚回去。” 月怡公主感到窒息,她仍旧得意笑着:“让你嘲笑我,聂延璋,你也有忌惮的东西……很……很好。” 元若枝上前去拉开聂延璋,小声道:“皇上若是拿您与大皇子相比,你也会不高兴。殿下总是拿月怡公主与星怡公主比,她自然要恼你的。况且星怡公主说的话,我也没有往心里去……” 聂延璋这才收了手。 元若枝绞了帕子给月怡公主擦脸,还同她说:“月怡公主,您明明也想同殿下好好相处,何必动不动就与他动刀。” 月怡公主哼笑一声,道:“你少自作聪明,本宫就爱看他发疯。疯子就要有疯子的样子,他有人样了本宫不习惯。” 月怡公主从元若枝手里夺过帕子,道:“本宫自己来,洗脸本宫还是会的。” 元若枝便进另一间屋子,将衣服换过来。 元若枝穿着自己的衣服出来时,聂延璋的脸色还很不好看。 聂延璋仍旧冷着脸道:“枝枝,你先走。” 元若枝怕他们俩又吵起来,便道:“殿下,一起走。” 聂延璋知道元若枝担心,便放缓了语气道:“放心,孤不会再同她动手。宫中人多眼杂,你自己先走,孤随后就跟上。” 元若枝相信聂延璋不会骗她,便同星怡公主道了别。 秋茵送元若枝去咸若馆。 聂延璋淡声同月怡道:“日后孤不会再拿你同星怡相比,但你若是再敢在她面前胡言乱语,孤总有法子,让你求饶。” 月怡公主笑道:“太子,你这是投鼠忌器,这可不是好事。不过……我喜欢看你提心吊胆的样子,这才有个人样。” 聂延璋瞥了月怡一眼,旋身离开了宫殿,回东宫去。 陈福在附近候着,他同陈福一道回东宫去换了衣裳,并未打算立刻就寝。 晚上还有份大礼,要送给乔贵妃。 元若枝与秋茵还未到咸若馆,便被一群宫人拦下了。 秋茵很快认出了领头那人的身份,乔贵妃身边的大宫女芸珠。 芸珠笑道:“元姑娘,贵妃娘娘听平康长公主说,姑娘很有些奇巧心思,娘娘请姑娘过去解个闷儿。” 秋茵自然来者不善,她与翊坤宫的人也是老熟了,便得体回道:“芸珠姐姐,元姑娘是我从平康长公主手中接过来的客人,若贵妃娘娘要请,芸珠姐姐且去平康长公主手里请,我做不了平康长公主的主。” 芸珠笑容不变:“这个你放心,贵妃娘娘已经同平康长公主打过招呼了,不信你问问月珠。” 宫女月珠笑说:“是,平康长公主已经答应了。” 秋茵将元若枝护在身后,不放人。 芸珠笑道:“秋茵姑娘这么不配合,我只好谨遵贵妃娘娘的命令了。”她脸色陡然变冷:“来人,请元姑娘入翊坤宫。” 秋茵道:“姑娘先去咸若馆,她们不敢对奴婢怎么样。” 她有些功夫在身上,抵挡一阵子不成问题。 元若枝不想拖秋茵的后腿,但也不希望秋茵出事,她正准备假装跪迎圣驾,宫女太监们提着水桶往翊坤宫跑,边跑边喊:“走水了!走水了!翊坤宫走水了!” 众人抬头望去,翊坤宫烟雾四起。 秋茵忍不住笑道:“芸珠姐姐,翊坤宫着火了,元姑娘不便去做客,你还是快快回去救火吧,万一烧着了贵人……” 芸珠月珠带着一众宫人赶回翊坤宫。 元若枝看着夜里的滚滚长烟,提心吊胆,聂延璋当真这么大胆烧了翊坤宫?他能顺利脱身么?乔贵妃和建兴帝会放过他吗? 秋茵却如常笑道:“姑娘快回咸若馆吧,不要担心殿下,殿下虽行事张狂,却鲜少失手。” 元若枝还是有些忧心。 但她也觉得秋茵说得对,他敢出手的事,一定有把握顺利脱身。 第72章 元宵节的三份邀约 翊坤宫着火, 在宫内引起了不小的动静,咸若馆的人也不允许胡乱走动了。 元若枝平安回到咸若馆的时候,都听到命妇们议论纷纷。 她回到元老夫人身边, 元老夫人紧张地拉着她的手问:“枝姐儿, 你没事吧?” 元若枝笑着摇头:“孙女没事。” 尤氏低声道:“好好的翊坤宫怎么会着火……”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元老夫人瞧了她一眼,尤氏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 不久后,便有宫人过来告诉咸若馆的大臣与官眷们:“翊坤宫只是如厕之处意外着火,现下火已经灭了,诸位可以回家了。” 众人松了口气。 元若枝却掩面忍笑, 聂延璋真是……怎么把人家的茅房给烧了,便是灭了火,翊坤宫的人岂不还是是被熏死, 夜里有三急又怎么办? 翊坤宫。 芸珠与月珠通通跪在厅里,乔贵妃气得七窍生烟, 她骂道:“我怎么养了你们两头猪!” 芸珠磕头道:“娘娘,奴婢也是看到翊坤宫浓烟滚滚,又有许多宫人提着水桶往翊坤宫跑,忧心娘娘的安危, 才顾不上与元家女子计较,匆忙赶回来帮忙。” 乔贵妃姣好的面庞, 脸色铁青。 烧了个茅房而已, 根本没有殃及翊坤宫主殿, 甚至偏殿都烧不着,芸珠与月珠不过看见几个宫人提水桶,便失了分寸,硬生生让元若枝给跑掉了。 她有些咬牙切齿:“好得很!芝麻官的女儿,本宫都教训不了了!” 前面十几年她要受韩嫣然的气, 现在韩家全灭了,她还要受元若枝的气。 乔贵妃生过气后,又怕寒了人心,换上和颜悦色道:“罢了,你们两个也只是因为忠心本宫才办砸了差事,起来吧。” 两个大宫女起身,却不敢抬头,这样小的事情都没办妥,着实丢人。 翊坤宫大总管进来禀道:“娘娘,奴婢查问了路过的所有太监宫女,没瞧见是谁纵的火。” 乔贵妃坐在罗汉床上冷静地想,不会这么巧是一场意外,难道是平康长公主?亦或者……是聂延璋替平康长公主或者星怡公主出手护着元若枝? 她道:“罢了,对外便继续说是意外。” 大总管应下一声,乔贵妃忽然闻到他身上有味道,忍不住呕了一声,让他退下。 整个夜里,翊坤宫臭气熏天,乔贵妃辗转难眠。 她刚要睡着,总能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活生生被熏醒,一睁眼便忍不住呕吐。 折腾了一夜,乔贵妃起来时,眼下一片乌青。 茅房的臭味实在难以散去,建兴帝来了一趟,被臭得扭头就走,还捏着鼻子吩咐黄赐光:“味没除净之前,将贵妃的牌子撤了。” 太臭了,实在待不去。 黄赐光不得不停止屏息,涨红了脸道:“诺。” 据说建兴帝大年初一那日,连饭都没吃下去一顿。 元若枝在家里听到这出笑话,忍不住扇了扇鼻子周围,还同元若灵道:“仔细晚上吃不下饭。” 元若灵仰着清秀的小脸道:“我胃口好着呢。” 元若枝笑说:“你自然胃口好,你的未婚夫上门了吧?” 今天是大年初二,薛江意与家人一同过来给元家拜年,元永平和尤氏正在见他们。 元若灵想到薛江意,有些羞涩道:“我胃口好,与他有什么干系!”嘴上这样说,眼睛却忍不住往穿堂的方向看,许久不见他,她心中自然念想的。 元若枝道:“去园子里逛一逛?” 元若灵道:“好呀!” 去园子的路上,要路过穿堂,如果运气好,也许就能和薛江意见上一面。 两人携着手,撑伞去园子。 路过穿堂时,元若灵朝里面看了一眼,只一眼,薛江意居然就正好抬头看了过来。 元若灵一愣,羞红脸颊,拽着元若枝就走了,只是到甬道上时,她的衣角都被她揉皱巴了。 元若枝问她:“跑什么?” 元若灵鼻头一酸,拭泪说:“我不知道……就是想哭。明明想见他,又怕见他。” 元若枝轻轻地握了握她的手。 元若灵这阵眼泪,来得快,去得也快,一会儿就止住了。 姐妹两人挽手去园子里,在甬道上,撞见了元若娴与魏锋程,魏锋程的手还绑着纱布,似乎还没好透。 双方都愕然站在原地。 元若枝反应快,她拉着元若灵直接右转进园子。 魏锋程则盯着元若枝的背影看了许久,欲言又止。 元若娴忍不住提醒冷着脸道:“侯爷,今日您是陪我回娘家的!” 魏锋程有些不耐烦,眉头微微皱着,说:“我知道。”良久又盯着元若娴道:“我会给你昌平侯夫人的脸面,但你不要得寸进尺,以为你日后便可以插手我的任何事。” 说完,他竟然大步走了,将元若娴抛在后面。 元若娴咬牙跺脚,忍着火气,还是跟了上去。 初二出嫁的姑娘都要回娘家。 元若娴知道元家不再是她的依靠了,但她今日回娘家是为了霍氏,不管元家认不认她,只要她一日是昌平侯夫人,元家就要给她一日的脸面。 花园里,元若枝与元若灵撑伞散步。 元若灵斥了元若娴一顿,还道:“真不知道她脸皮怎么这样厚,还好意思回来。” 元若枝大约猜到元若娴的目的,不过她觉得元若娴大抵是在做梦。元家不会那么快让霍氏死掉,但是也不可能再抬举霍氏了。 甚至于,老夫人都已经开始替她父亲物色新的夫人,霍氏不过是在等死,早死晚死、是否能死得其所的区别罢了。 果不其然,元若娴拉着魏锋程回来陪她摆款儿,就一个目的,见霍氏一面。 她死也想不到,元家态度强硬至此,一句“霍氏病了,不便见人”,愣是将他们夫妻俩,怎么过来怎么打发回去了,连昌平侯府送的礼都没要。 元家当然也没给他们红包。 元老夫人说,元家不占人便宜,也不做亏本的买卖。 魏锋程在与闻争烨的比试中,失去的不仅是机会,亦是声誉、名望和未来的机会。 昌平侯府不再是建兴帝的宠儿,魏锋程自己都要夹着尾巴做人,纵然元家给他脸色看,他却也只能生生受了。 没达成目的的元若娴,回家后同魏锋程吵了架,左右不过一些相互埋怨的话。 但元若娴毕竟依仗魏锋程而活,吵起架,吃的苦头当然更重。 元若娴对魏锋程很失望,从起初的求宠之心中缓过劲儿来,收拾收拾妆容,去了十王府,拜见大皇子妃。 魏锋程不能给她的,她可以自己挣,并且挣得比魏锋程还要更高更好! . 大年初五,闻争烨成功镇压叛军的消息传回京中。 建兴帝除夕夜宴收到宁夏叛乱的消息,当晚都没睡好,如今叛军成功镇压,他在金銮殿上便大喜过望。 闻争烨还没回京述职,建兴帝已经将封赏先送去了一部分穆国公府。 元若枝得知此消息后,也着实替闻争烨高兴了一把。 与此同时,魏锋程在京中的地位每况愈下。 初七那日,清疏斋开门做生意,王右渠寄来一封信,说他已在归途,包括其父的旧案,也已沉冤昭雪,当初污蔑他父亲的那位儒生,已经在官府判决之后,悬梁自尽。 再过几日,他便能清清白白回京了。 元若枝看到邓掌柜转送来的书信,发自内心地笑了,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窗外初升的朝阳,是那么的明媚温暖。 后面的几天,有不少人家想向元府提亲。 元永业虽然同意了元若枝推迟婚事的要求,但还是心想着,如果有合适的,还是将她婚事定下来,结果见了好几家,要么是家中有些家世,便言语轻慢倨傲的,要么便是郎君长得远不如元若枝。 他便索性推了个借口出去,说还想留元若枝半年,夏日时再给她说亲,打发了那些没有自知之明的苍蝇。 正月十四,王右渠顺利进京,准备参加今年的春闱。 闻争烨也从宁夏凯旋,建兴帝准备加封他为昭武将军,册封礼定在正月十七。 正月十五元宵节,也是灯节,整个京城从白天起,便已经欣欣向荣,街道上人流如织,游人摩肩接踵。 不管是普通平民百姓,还是勋贵官眷,全部都准备出门游街看灯猜灯谜。 元家长辈也准了小娘子们出门看灯,但元家家奴毕竟比不得世家大族,便不是所有人都能出去玩儿。 元若枝不同姊妹们抢马车和人手,她单独让元永业给她找了人手,照应她出门游玩。 元若枝还没出门,便收到了三份邀约。 王右渠托邓掌柜帮忙邀请元若枝一起看灯,还说他也约了元若柏。 闻争烨定了最好的酒楼,最好的位置,邀元若枝共赏京城千万盏花灯,顺便可以邀请她全家。 聂延璋让陈福给元若枝递信,他买了一艘画舫,约她一同去游湖,在湖上看灯放灯。 元若枝看着三份邀约,通通都拒了。 聂延璋听说元若枝拒绝了他的邀请,正觉得纳闷,陈福提醒他:“殿下,王右渠回京了。” 聂延璋脸都黑了。 王右渠从邓掌柜那里收到了消息,自然一下子就想到了聂延璋,他自知身份卑微,远不能与聂延璋相比。 但不代表他就肯认输。 至于闻争烨,他一脸纳闷,不知道为什么会被姑娘家拒绝。 他问幕僚:“你帮我看看,是不是信上的字太丑了?” 幕僚道:“的确不算好看,但……也算不上丑。” 闻争烨更纳闷了。 难道是元若枝她爹实在是太舍不得女儿,既不愿意女儿早早出嫁,连女儿出门看灯也不准? 这是哪门子的小气爹? 第73章 神秘的富商 元宵节日, 花街灯如昼,男女老少皆出门游赏花灯。 元若枝从元府出来,便找了个小茶楼, 耐心地等人。 花街柳巷, 更是今晚的热闹之处。 京城最负盛名的芙蓉楼里,一场盛大的花魁出阁仪式,正在举行,出手竞价者,成百上千。 然, 比花魁更吸引的人,竟是一位身份神秘的恩客。 整栋芙蓉楼中,所有的下人和青楼的姑娘, 都忍不住围堵在那位恩客门前,说尽赞美吉祥之语。 恩客喜听好话, 修长手臂轻轻一抬,从袖中撒出去几十张银票,每一张都是一百两银,众人抢得尖叫。 容颜秀气的小厮早见惯了这种场面, 波澜不惊道:“可别动手,我家爷最不喜粗鲁之事。” 门外众人连忙屏息凝神, 生怕打搅了财神爷。 杜行渊冲小厮招手。 小厮毕恭毕敬走过去, 喊道:“爷。” 杜行渊手握酒杯, 漫不经心问道:“外面出到什么价了?” 小厮道:“八千里两。” 杜行渊忖量片刻,道:“那快了。” 小厮闻言,打发走了抢银票的人。 杜行渊起身,戴上银白面具,转过身来。 他穿着一身竹绿长袍, 腰间束带中间镶嵌一枚湖绿松花石,体态修长,露出来的下颌线十分清隽。他熟门熟路地走出房间,他举手投足颇似温润儒雅的读书人,但又比读书人多了几分潇洒与不羁。 杜行渊自打入京后,在芙蓉楼住了一段日子,天天珍馐美酒不断,早已是芙蓉楼有名的财神爷。 他好不容易等到花魁出阁,又恰逢佳节,心情难得愉悦,唇角微勾一抹笑意。 杜行渊迈着长腿往楼下竞价花魁的地方去,刚到第三层楼,一个衣衫褴褛的姑娘,浑身都是伤痕血迹,头发乱糟糟一团,容颜早就被血污给遮住,但那双眼,却黑亮倔强,她脸上的神态像极了野兽的幼崽临死挣扎时的不屈。 他盯着小姑娘的眼睛看了许久。 芙蓉楼里追上来一群人,小姑娘扭头一看,惊慌失措,准备从楼上跳下去,宁可摔死,也不愿被他们再抓回去。 千钧一发之际,杜行渊伸手抓住了小姑娘,冲她淡淡一笑:“你这样跳下去,会死的。” 小姑娘双眼擒泪,绝望道:“我不怕死。”她怕沦为花街柳巷的女人,失了清白和意志,再也无法拿回自己的姓名。 杜行渊没有放开小姑娘,而是问道:“死都不怕,那怕不怕苦?” 小姑娘愣了一下,没明白是什么意思,芙蓉楼的打手便追了上来。 打手们对财神爷当然是宽宥的,领头的打手赔笑道:“银面财神,这是我们楼里还没调|教好的丫头,劳您高抬贵手,让小的们带回去。” 杜行渊将小姑娘拉到自己身后,高大的身躯挡在小姑娘身前。 他问领头的人:“多少钱?” 打手怔住:“您、您要买她?她可还没有……”没有调|教好。 杜行渊复问道:“多少钱?” 打手不敢做主,着人叫来了芙蓉楼里的鸨母。 鸨母拿不准杜行渊想干什么,没经调|教的丫头,会惹出麻烦的,她便赔笑道:“银面财神,这丫头还没出阁,不卖的。” 杜行渊问道:“天价也不卖?” 鸨母知道这位财神爷是真的有钱,为财帛心动,试探着问道:“这丫头长得也不好看,性子还倔,爷买她做什么?” 杜行渊旋身,盯着小姑娘瞧了一眼,将她拽到鸨母跟前,捏着她的下巴抬起来给鸨母看:“好好瞧瞧她这双眼,你跟我说她长得不好看?” 鸨母望过去,十分心动,当初她就是看中这丫头的眼睛,才舍得花钱在黑户的人牙子手里买下她,财神爷不愧是眠花宿柳的常客,到底还是有几分眼光。 她心里打着算盘,便说:“这姑娘虽然还嫩,但……模样品性您也瞧见了,可不便宜。” 说着,胆大地比出了个“三”。 杜行渊当然不会以为是三百两,他让小厮给了三千两鸨母,带走了小姑娘。 小姑娘上了马车,从袖中摸出藏了多时的利器,抵在杜行渊喉咙上,目光如匕首尖那般锋利:“狗东西,放了我,不然我杀了你!” 杜行渊轻笑一声,完全不惧怕。 他反问道:“听你口音,不是京城本地人,像是南方来的。放了你,你没有户籍文书,没有亲朋好友,能去哪里?再落入他们手中?那可未必再会遇到一个我。” 小姑娘愣神了。 杜行渊趁机将她的利器夺过来,扔了出去,道:“会刺绣吗?” 小姑娘下意识点了点头。 杜行渊道:“我给你银子,你自己想办法活下来,亦或者,去京城最大的秀坊里当秀娘。” 小姑娘神色凝固一般,仿佛怀疑起自己的耳朵。 杜行渊嗓音温和,不急不缓地问:“你可要快些想好,我马上要去赏灯,没有时间了。” 小姑娘权衡之下,道:“当绣娘,我要当绣娘。” 她根本不值三千两,鸨母明摆了宰人,但青衣郎君还是出了三千两。 他只是想救她。 不妨……信他一次。 杜行渊笑道:“好,我送你去。” 他吩咐车夫,先去秀坊一趟。 杜行渊把人送到了秀坊。 小厮领着小姑娘下马车,小姑娘看着秀坊的牌匾,又回头望了望马车内的杜行渊,撩开车帘问他:“郎君为什么救我?” 银色面具下,杜行渊面带浅笑,却未答。 小姑娘跪下磕头:“无以为报,愿给郎君做奴婢使唤。” 家道中落后,她本就做过大家婢,不怕再给人做奴婢。 杜行渊放下帘子道:“好好的姑娘,做什么要为奴为婢,好好活下去。” 说罢,吩咐车夫去灯街。 小姑娘痴痴看着马车远去,魂魄似也随他一同去了。 杜行渊坐马车到了闹市,在一间搭台唱戏的戏园子门口停下。 早有人在戏园子不远处起了摊子,表演杂耍。 他换下另一身粗布青衣,戴着大街上随处可见的鬼怪面具,坐在了摊子后面,熟练地操控起木偶人表演。旁边唱念做打的师傅,迅速跟上节奏,一出好戏就这样开场。 这出木偶戏叫《寻神记》。 从南到北,杜行渊已经表演过无数次,每次表演的结尾,他都会留下一个悬念,若有看客猜中结果,他便会赠送那人一只许愿的信鸽。 但是没有一个看客带走他的信鸽。 无妨,哪怕此生此世都没有人明白,他也会一直等下去,演到自己忘记这出戏的内容为止。 茶楼里,元若枝听到了远处传来一声哀婉动人的“母亲”,登时起了鸡皮疙瘩。 那是一声孩童的叫声,便是只听到“母亲”二字,也足以让人想到孩子与母亲分别时的哀痛心情。 元若枝知道,是杜行渊来了。 在天书中,杜行渊不仅仅是大业有名的富商,也是街边卖艺的落魄艺人。 他那一出《寻神记》,虽上不得台面,但故事却流传度很广。 她虽只在天书中看过这个故事,但一听到那声“母亲”,她就知道,那就是《寻神记》。 元若枝戴上面纱,下楼去看木偶戏。 这是一出倒叙的木偶戏。 一声“母亲”过后,才是故事的开篇。 《寻神记》的木偶演的是一只叫鬼车的凶兽,他从一出生,便被藏在神界最黑的无底洞里,饲养他的女人美貌却无情,她每个月只会亲自给他送一次饭,给他上一次课教他法术。 纵然一月只有一次机会,鬼车也十分期待与这个女人见面。 日渐长大的鬼车,开始向往偶尔幻化出来的天窗之外的世界,他还想和女人每天都生活在一起。 他向女主提出了这个要求之后,女人痛斥他一顿,逼迫他继续在无底洞里读书习字、学法术,然后便说,在他学会大乘法术之前,不会再来见他。 鬼车天资聪颖,终于学会了大乘法术,并且还成功偷跑出了无底洞。 他在暗处,看到了那个女人带着一个与他差不多年纪的孩子,那个孩童抱着她,唤她“母亲”。 鬼车这才知道,女人是神界花神,那个孩子是她与天神的孩子。 他只是无底洞里的一只不见天日凶兽罢了。 鬼车出逃了。 花神将他抓回来痛打一顿,并且鬼车此后稍有懈怠或者出逃的想法,花神便对他痛下打手。 从此之后,鬼车不得不夜以继日学习法术。 在无底洞里待了一千六百年后,花神终于有一天告诉他:“你能出来了,从今以后,你可以光明正大做我的儿子,你要改口叫我母亲。” 鬼车就这样,在天神与花神的儿子死后,稀里糊涂成了花神与天神的新儿子,开始掌管天界诸事。 因他行事十分出色,渐渐受到天神喜爱。 他察觉得到,他似乎替代了他们死去的儿子。 但他永远忘不了从无底洞里偷跑出来时,看到的那一幕。 他最想当花神儿子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鬼车掌权之后,对花神并不好,花神却并不在意他的态度,仍旧对他嘘寒问暖。 花神越无所谓,他却越难过,越忍不住伤害花神。 直到花神香消玉殒,他才知道,当年花神是如何从天神手中救下生来不详的他,又是如何费劲心思将他养在无底洞中不让任何人察觉到他的存在。 子欲养而亲不待。 鬼车用了很长的时间,遍寻神界每一缕花草,想从相似的花草之中,养出半分花神魂魄,终究还是徒劳。 遍寻天下,无人是她。 最终只能在她坟冢前,为她开一株她爱的菖蒲花,拟孩童之声,唤她一声“母亲”聊以慰藉。 一曲终,《寻神记》结束了。 元若枝回神时才发现,左右看客早已潸然泪下。 她摸了摸自己脸颊,也有两行泪水。 故事不算曲折,但木偶背后的人演得动人,尤其那一声拟孩童的“母亲”,似要将人心都揉碎。 第74章 (二更) 争相送灯…… 元若枝比旁边的看客更多了一层心痛。 她从天书中得知, 《寻神记》乃是杜行渊根据他自己的经历改编而来。 杜行渊一出生时,便被富商父亲交好的一位道长,批命为不祥之人。 他父亲是生意人, 最看中的便是运道一说, 又仗着自己年轻还能再有儿子,要将杜行渊溺死。 他母亲拖着没有恢复好的身子,在月子里,想尽办法保住了他的性命,骗丈夫说孩子已经死了埋了, 偷偷将孩子养在密室之中,打算日后亲自教养。 杜父不信,渐渐冷淡了妻子。 后来小妾年纪太小, 生孩子时难产,杜父的庶子, 便养在了杜母膝下。 在密室中长大的杜行渊,看到的便是亲生母亲与他庶弟亲昵的一幕。 杜家庶子长大后出门经商,因上山砸下落石,死在了路上。 杜父并没有像他以为的会子孙满堂, 他此生子嗣单薄,等于失去了独生子。 杜母这时候才告诉杜父, 杜行渊没死, 还活着, 除非杜父同意让杜行渊上族谱继承家业,她才会让他回家。 无子的杜父,当然同意。 杜行渊终于走出密室。 因母亲的悉心教导与帮助,他顺利地接手了杜家家业,并且将杜家发展壮大。杜父这时候才肯在妻子面前承认, 十几年前所谓的道长批命,全是屁话。 但杜行渊却因为那一句屁话,生生被关在密室十六年。 杜母这些年殚精竭虑,悉心教养别人的孩子,给丈夫下毒,致使丈夫无法再有子嗣,此类种种皆消磨她的心神,眼看着儿子日渐出息,使命结束,她也渐渐病逝。 她死的时候,杜行渊也不过才刚刚十九岁,未及弱冠。 杜行渊在无尽黑夜里的怨恨,也随着母亲的死亡消逝。 但永不消逝的,是他的遗憾。 母亲生前喜欢的菖蒲,《寻神记》中寄托的哀思,便是他最后的慰藉。 杜行渊每次演完《寻神记》,便会留下悬念:假的白色菖蒲花,如何才能变得绚烂多彩。 众人议论纷纷:“这菖蒲是白色的,怎么也变不成彩色的啊。” “好像是通草制成的吧,就算要变色,那也得染色,上哪儿去染色?” “嗐,不过是江湖卖艺人的小把戏,他说帮你实现个愿望,你还当真了?” 大家七嘴八舌说了几句,渐渐散了,《寻神记》里传达出来的哀思,也在大家嬉笑怒骂的声音里,成了一段不值一提的记忆罢了。 至于那株白菖蒲,压根没人去动它。 元若枝看着小戏台上,那一株长在花神坟头的假菖蒲,上前抽出来,往上浇了一杯水,往小人偶五颜六色的衣服上蹭了蹭,菖蒲便有了些颜色。 她捏着菖蒲问杜行渊:“这样算有颜色吗?” 杜行渊笑道:“……算。你可有什么心愿?” 元若枝摇摇头:“现在没有。”她将菖蒲插|入人偶的手中,说:“我觉得,这一株菖蒲,应该在鬼车手中才对。” 杜行渊不解问道:“为什么?” 元若枝道:“鬼车寻遍天下,想找与母亲相似之人的踪迹,可这世间,花神唯一的骨血,正是他自己。所以,何须遍寻天下?他要的人,正是他自己。他只要好好待自己,便是了却花神一生的夙愿。” 杜行渊顶着鬼怪面具,怔然纹丝不动,一瞬不瞬地盯着元若枝瞧。 元若枝又笑道:“这一株菖蒲乃是春菖蒲,开在春末夏初,有吉祥之兆。我想花神一生钟爱春菖蒲,必是与鬼车有关。” 杜行渊大脑轰然作响。 原来母亲喜欢春菖蒲,是因为他生在春天。 他出生时,父亲认为他不详,但母亲却执着认为,他的出生同春菖蒲一样,是吉兆。 杜行渊有些失魂落魄,他自嘲一笑:“姑娘说得对,何须天下遍寻。她的影子,早在晨光花露,柴米油盐里。” 元若枝笑了笑,杜行渊能这样想就很好。 杜行渊将笼子里的信鸽递给元若枝,说:“有朝一日,若姑娘有什么心愿,写下绑在它腿上,鬼车会竭尽全力帮您完成心愿。” 元若枝接过鸟笼子,笑道:“多谢。” 杜行渊摇头笑道:“鬼车该多谢姑娘才是。” 元若枝福身道别,提着鸟笼子去找元家人。 杜行渊转身收摊,只看了半场的小孩儿追上前拽着他的衣袖问:“鬼车鬼车,你何时再来呀?” 杜行渊收起染色的春菖蒲,笑道:“再也不来了,《搜神记》结束了。鬼车同他母亲相聚了。” 小孩子闻言很惋惜,只好又跑去看别的花灯。 元若枝找到元家人所在的酒楼,领着丫鬟上到三楼。 一上楼梯,她就看到了大厅里的王右渠和闻争烨,以及战战兢兢脸色煞白的元若柏和元若灵。 元若枝愣了一瞬,才发现,聂延璋也来了,他人在包间里,而陈福站在包间门口张望,所以元家人才吓成那样。 酒楼三楼的气氛与热闹的花街截然相反,明明站了许多下人,主子也不少,却没有一个人敢说话,冷清得像是奔丧。 元若枝一进来,大家自然而然全盯着她,她面带着得体的浅笑,迤迤然走进去。 元若柏连忙擦下冷汗,趁功夫松一口气,问道:“枝姐儿,你回来了?方才去了哪里?” 元若枝便道:“方才去猜灯谜了。” 元若柏着实吓坏了,见元若枝手上没有灯,磕磕巴巴问:“那你灯呢?” 元若枝也没想到元若柏一直追问下去,便道:“……原是想取最好的一盏灯,但没猜中,空手而归了。” “哦哦。”元若柏手足无措,悄悄示意元若枝快点过去,躲进包间里最安全。 元若枝从闻争烨与王右渠身边路过,同他们福了福身子。 王右渠与闻争烨齐齐起身,回礼。 元若枝便回了元家定的包间里,同姊妹们一起看街外灯景,但小娘子们也叫外面几尊大神给吓住,时不时便来一句:“解元与世子爷居然恰好同咱们在一处赏灯……” “那算什么,太子也在呢,阿弥陀佛,可千万别叫咱们出去的时候碰见了他。” 元若枝静静听着,心说聂延璋你也太唬人了,瞧把孩子吓的。 厅内。 王右渠别了元若柏,下楼去了。 闻争烨没多久也去了。 聂延璋从包间里出来,带着陈福下楼。 陈福问他:“殿下,您干什么去?” 聂延璋道:“她不是想要最好的花灯吗,孤给她取去。” 陈福亲眼看到王右渠和闻争烨前后脚走的,他暗暗猜测,那两位不会也是去取花魁灯的吧? 那……枝姑娘收谁的灯好呢! 第75章 王右渠和闻争烨同时取了…… 王右渠擅长猜灯谜, 当然是靠智取花魁灯。 他找到最热闹的花灯阵里,报名猜花灯。 因之前秋闱的抄袭案,不少人都认识他了, 他一站在那儿提笔, 就有人议论起来:“是王右渠!解元郎!” 围观的百姓一下子变得更多了。 但王右渠的对手却变少了。 “嗐,这要比得过解元才怪了,甭搁这儿浪费墨水了。” 王右渠站在灯阵里,等摊主帮他一盏盏取灯。 因嫌人家手脚太慢,他十分客气问道:“能再快些么?” 摊主讶然道:“好郎君, 您可是今儿猜得最快的一位了,九十九盏灯,这才眨眼功夫, 您都猜十一盏了。” 话音刚落,王右渠又猜对了一盏。 摊主不好意思地笑道:“的确是手脚慢了些。”转身便招呼好几人过来帮忙取灯。 王右渠一盏灯接一盏灯地过, 速度快得像飞鸟刚刚双脚点水,便离开了水面。 众人皆在惊呼。 闻争烨则去了武台。 也武台上摆了灯阵,打赢一个,便多得一盏灯, 打赢三十六个人,便可以取到花魁灯。 他盛名在外, 人又生得器宇轩昂, 认识他的人也不少, 他就往武台上一站,没有一个人敢上前。 闻争烨高声道:“无人么?” 无人敢应。 闻争烨问掌事的:“那这盏灯,便归我了?” 掌事有些犹豫,这比都没比,灯就叫人取走了, 那不白摆了。主家花钱摆摊儿,就为个热闹,子时未过,花魁灯便叫人取了,这叫怎么回事儿? 此时底下翻上来一个壮汉,一身的腱子肉,瞧那体量,是闻争烨的两倍。 这两人对打,似乎有看头,底下看客都叫嚣了起来。 双方相互双拳后,闻争烨便先动起手来,这不是心慈手软的时候,且他也也不是这样的人。 他只想速战速决,赶在解元小子前面,将花魁灯送给元若枝。 杜行渊收摊儿后,换回一身浅绿长袍,脸上戴着银色面具。 眼瞧着所有的人都分成两拨,一拨往东,一拨往西,他也看起了热闹。 不多时,他便从熙熙攘攘的百姓口中听到了两人的名字,一个是新科解元王右渠,一个是穆国公府世子闻争烨,两人正各自拿出看家本领夺花魁灯。 杜行渊笑吟吟同随侍的哑奴道:“争成这样,一定是为了一位姑娘。” 哑奴比划着表达:肯定是位绝色美人。 杜行渊放声大笑。 他见过的绝色数不胜数,不过骤然回忆起来,还是只有方才取走他信鸽的姑娘,那双眼是最拿人的。 她太过聪慧温柔,委实叫人过目难忘。 杜行渊看着人流低声浅笑:“若是为了她,倒是值得一争,旁的庸脂俗粉,也不必费这个神了。” 但也没有那么巧吧,两位声名大噪的文武人杰,恰巧是争那位姑娘。 杜行渊如今心中欢愉,也不想去凑这个与他无关的热闹,便穿梭在人群里,回到了他在京中置办的宅院里。 湖边一艘画舫上,聂延璋独自登舫。 陈福将毫不知情的元若枝引了过来,提着一盏犀牛角灯说:“枝姑娘自己个儿上去吧!殿下为您准备的最好看的花灯,就在画舫里。” 元若枝这会儿知道自己被骗了。 聂延璋哪里又这痛那痛,命不久矣了…… 他大费周折叫她过来,只是为了送了她一盏花灯。 罢了,今夜为杜行渊之事,没应他的约,想也知道他有脾气的。 挨骗就挨骗了。 元若枝提着裙子,从码头登上画舫。 画舫不知道为什么一眼望去黑漆漆的,里面一盏灯也没有。 元若枝下脚都怕摔着。 陈福将手中的犀牛角灯递给元若枝,笑着说:“姑娘提着,奴就不陪您过去了。” 元若枝接了犀牛角灯。 陈福又嘱咐道:“姑娘仔细脚下。” 元若枝提着犀牛角灯,刚上画舫,陈福在这头松了绳,画舫便往湖面飘过去。 她往画舫里面去,推开一扇又一扇的门,挑开画舫上的珠帘,却还是只看见黧黑一片,没有灯,也没有人影。 元若枝喊道:“殿下?您在哪里?” 聂延璋的脚步声,从最里面的一间屋子里传来,他嗓音磁沉地道:“枝枝,你将灯灭了。” 元若枝提着灯,说:“不成。这里面太黑了,灭了灯,什么都看不见了。” 聂延璋劝道:“孤给你准备了这世间最好看的灯,你不灭那一盏,便瞧不见了。” 元若枝在夜里不容易看清东西,画舫又大又静,她有些害怕。 ……小的时候,她最怕的便是乳母出去赌钱,偷偷将她一个人留在屋子里,灯也不点一盏,她一醒来,偌大的屋子只有她一个人。 虽然长大了并不那么怕了,但她还是不喜欢这么大的屋子里,一丝光也没有。 聂延璋拉开门,不知道往元若枝这里扔了一根什么,她手中的犀牛角灯,便被生生戳破,里面的烛火也灭了。 元若枝看着好好一盏犀牛角灯破了,忍不住说他:“殿下真是暴殄天物。” 犀牛角本就难得,还要用特殊的技法造成一盏薄皮的灯,更是珍稀,寻常大户人家都用不起,从前昌平侯府也不过几盏而已,现在就这么被聂延璋戳破…… 待聂延璋从里面出来时,元若枝却愣住了。 整个画舫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聂延璋穿着一身玄色长袍,莹莹幽光从他袖子、怀中发散,照亮他的周身。 元若枝一下子就看清了他挺拔修长的身形,与精致郁美的面容。 聂延璋将数颗夜明珠揣在身上,手里还捏了两颗,一步一步地走到元若枝跟前,唇角轻轻勾起,自得问道:“枝枝,孤送你的这一盏灯,如何?可堪称世间之最?” 夜聂延璋的皮肤在明珠光芒的映衬得下,瓷白细腻,微垂的眼睫含着欲言又止的欲色,雌雄莫辨的容颜在朦胧幽光之下,越发绮丽动人。 纵然元若枝是个姑娘家,也不得不大方承认,他长得好看。 聂延璋在元若枝面前转了个圈,光便在他宽袖之间萦绕,拖出一缕一缕的星尾。 “枝枝,可满意?” “满意。” 元若枝笑着说:“可殿下这樽‘花灯’我带不走,怎么能算送我?” 聂延璋上前揽住她的纤腰,神态亲昵问道:“你想带走孤?” 元若枝脸颊微红婉拒了:“……没有。” 聂延璋轻笑一声,将十颗夜明珠都装进匣子里,一并送给元若枝。 末了,他想在元若枝唇边讨一个吻。 元若枝单手抵着聂延璋胸膛,问道:“殿下不是说身上疼么?我先瞧瞧哪里疼了。” 聂延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扯着嘴角道:“这儿疼,叫……”叫他们气得疼。 元若枝煞有介事看了看聂延璋的脑袋,最后下定论说:“看着没事,殿下要还是疼,不如让陈福给您把把脉,没准儿是里面有别的病呢。” 聂延璋:“……” 他能听不出来,元若枝揶揄他么。 “枝枝,你学坏了。” 聂延璋弯着唇角笑着,抬臂就想抓她。 元若枝轻巧躲开,钻出画舫,道:“殿下,时候不早,我该回去了。” 聂延璋追出去,却发现门推不开了,元若枝拿了一根竹竿,将门栓了起来。 他这才想起来,在他心尖上儿上的姑娘,可不是什么温婉顺从的主儿,她就像皮毛滑不溜秋的小松鼠,既能假意顺着他,也能趁他稍不留神,就从他眼皮子底下溜走。 船靠岸,元若枝先一步登岸,聂延璋在不破坏画舫的情况下,还是靠陈福给他开门,才将他解救出来。 酒楼里,王右渠和闻争烨同时取了花灯上楼。 第76章 春闱 元若枝戴着夜明珠, 生怕叫人瞧见,便没回酒楼,直接上了元永业给她安排的马车, 带着丫鬟们一起回去了。 王右渠和闻争烨俩人还在酒楼里等着。 他俩提着花灯, 等了好半晌,都不见人来,眼见着元若柏也要带着家里的女眷们回家了,才想起来去看元若枝的马车……当然是没看见。 底下伺候马匹的小厮说:“那一辆马车呀……早走了,都走一刻钟快两刻钟了。” 王右渠与闻争烨这才知道, 元若枝已经回家了。 俩人提着京城里最漂亮的两盏花灯,面面相觑。 闻争烨深深地打量着王右渠。 王右渠也不知道他不过是回青州几个月,怎么又蹦出一个穆国公府世子, 也仔细打量着他。 两人对视半晌,闻争烨直着身子, 唤道:“王解元,久仰大名。你这灯,没送出去呵,当真是可惜了。” 王右渠作揖道:“穆国公世子, 久仰。”他眼神不甘示弱地看着闻争烨的花灯,语气平稳:“您的也没送出去, 也挺可惜的。” “……” “……” 男人有男人的说话方式, 寥寥几句, 闻争烨已经确定,王右渠这灯,就是送给元若枝的。 王右渠当然也清楚,的确就是在这短短的几个月时间里,又有人看上了那位姑娘。 但他并不觉得奇怪, 那么好的小娘子,见过她的人,不喜欢才奇怪。 闻争烨提着灯上马,将灯交给了随从。 王右渠也提灯回了家,摆在了案上。 元若枝回到家中,将十颗夜明珠收在卧室暗藏玄机的地砖下,连心腹丫鬟都不知道。 这样的东西,一拿出来就能查到是谁的手笔。 现在还不是正大光明示人的时候。 元宵节一过,京城里的店铺该开张的也都要开张了。 邓掌柜便是十六日重开了清疏斋,与往年一样,他与书商见了面,置办起新书。最后选了三份书单出来,让元若枝拿主意。 元若枝为了好说话,亲自去的清疏斋,选了一份书单。 选书单快,不过两盏茶的功夫,她便敲定了内容。 离开清疏斋时,瞧见了从对面巷子里出来的王右渠。 两人这会儿见面,纯是巧合。 但元若枝看到王右渠直直朝她走过来,又加快了步子,应该是有话说,便特意坐在马车里等他。 王右渠过去作了揖,在车帘外道:“元姑娘,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元若枝笑道:“是有‘一年’没见了,解元似乎比去岁瘦了些。没几日就要春闱,注意保重身体。” 王右渠胸膛微热。 自中解元后,又洗刷了亡父的冤屈,倒也不是没有人这般关心过他,但他尝了太多年的冷眼,总觉得祝福和关怀的话,从那些以往伤害过他的人口中说出来,没有那么的真诚。 她这轻描淡写一句,倒是叫他十分感动。 王右渠微微垂首答道:“我记住了。”又说:“昨日听姑娘说,想要花灯,正巧我与同科的朋友一起猜灯谜,取了一盏。若姑娘不嫌弃……” 元若枝道:“怎会嫌弃解元的东西,只不过日子已经过了,便算了吧。” 王右渠心说也是,下次送东西要及时些。 王右渠心知,在街上不好多说话,最后的话便是同她说:“此次回乡,恩师为我取了字了。” 先生一般只会为自己喜爱的学生取字,这说明王右渠的老师不再向以前偷偷摸摸教他,而是认可他了。 元若枝由衷感到欣喜,道了一声:“恭喜王解元。”又说:“以后都会这样的。” 王右渠告诉她:“守明,我的字叫守明,王守明。” 守得云开见月明。 亦是明月照沟渠里的“明”。 元若枝“嗯”一声,表示她知道了。 但只有关系亲近之人,才会相互称呼对方的“字”。 她与王右渠不过是有些缘分,姑且算是有些交情,更深的情谊却没有了,她自问是不合适称呼他的字,心里相着,日后要叫他,还是以解元相称得好,不过春闱之后,可能要改口叫状元郎了。 王右渠说了自己的“字”,便一直瞧着车帘,到底是没等来一声“守明”。 元若枝与王右渠告了辞,便回家了。 王右渠也回了家。 他干娘王氏穿着粗布比甲,里面一件深蓝色的棉袄,喜气迎面,正在小院里洒扫摘菜,笑问王右渠:“怎么出去一趟脸上就带着喜气儿了?” 王右渠不觉面上有喜,端正的面颊上长眉微挑:“干娘,有么?” 王氏笑呵呵道:“怎么没有?就跟见了心仪姑娘似的。” 不是“就跟”,是“就是”。 王右渠抿下唇角淡笑,说:“干娘,我读书去了。” 王氏“诶”了一声,哼着青州的小调,便给他做饭去了。 说来也巧,元若枝回家路上,又碰到了闻争烨,他正在同街道上五城兵马司巡街的人说话,见了她的马车,转头拦下 同她打招呼:“元姑娘。” 元若枝叫人停下马车,隔着车帘,也回应他一声。 闻争烨便直截了当问她:“我家里有一盏花灯,你可有功夫等我片刻,我这就去给你取来。” 元若枝心说,怎么一个两个都要送灯给她? 她仍旧婉拒,用同样的借口。 闻争烨倒也没觉得不高兴,大街上的,他本不该这般问的,该在私下里问。 元若枝别了闻争烨,两个丫鬟七嘴八舌说起来。 玉璧说:“奴婢瞧着,两位爷对姑娘……” 玉勾没应这句话,却也是赞同的。 元若枝只让她们不许再胡说,还道:“个中缘由,你们不清楚,莫要再浑说叫人听了去,平白招惹是非。” 他们两位,大抵是因为感谢她之前帮过他们的缘故。 但她觉得,任何正常人看了那一本天书,都不会忍得下心眼睁睁看着他们一个接一个地白白死去。 他们的谢意,她倒不是不能受,但绝不是像丫鬟们说的,那便是喜欢了。 玉璧与玉勾还是很识大体,自然不敢再乱说。 但私下里,玉璧还是同玉勾说:“难道你不觉得,解元跟世子爷,喜欢咱们家姑娘吗?” 玉勾叹气说:“你傻呀?解元和世子爷送花灯,姑娘才说‘个中缘由你们不清楚’,换了那位送,你瞧瞧咱们姑娘会说这样的话吗?” 玉璧恍然明白过来,合着主子已经开始区别对待了! 她心里终究还是怵太子殿下,便小声道:“世子爷,您可得加把劲儿了。” 玉勾却觉得,还是解元郎好,她道:“征战沙场虽是好事,但多不稳当,嫁去了就要做半个寡妇的。” 玉璧说:“就是这样的英雄人物,咱们姑娘才嫁得呀!也更压得住昌平侯府的妖魔鬼怪。” 玉勾道:“解元郎未必就没有这个能耐啊。” 两个丫鬟各持己见,谁也说服不了谁。 元若枝听见她们俩嘀嘀咕咕,叫她们过来帮忙劈线,问其她们说什么时,两个丫鬟对视一眼,打起了马虎眼。元若枝心里惦记着事情,又急着给老夫人赶一双鞋袜,便没追着她们问了。 二月里,春闱开场。 仍是聂延璋做巡场的考官,考生入场的时候,他便在考场外,看见了王右渠。 众人见太子,皆跪拜行礼,其中包括王右渠。 聂延璋淡声道:“平身。” 考生们才战战兢兢起身,王右渠却只是拂去了膝盖上的泥土。 聂延璋打量了王右渠一眼,他却只是挺直了脊背,不卑不亢,同之前在衙门里一样,骨头比岩石还硬。 锣声响,考生入场。 这一场秋闱,正式开始。 京城里,大家又开始议论起这一届的状元郎会是谁。 春闱不比秋闱,各地解元来京,人才济济,花落谁家,当真不好说。 元若枝却笃定,自然是王右渠。 元永业在与兄弟们议论时,也表达了他希望王右渠中状元的想法……哪怕他知道王右渠看不上元家门第,但就凭王右渠识得他的一手丹青,他还是希望这位极有眼光的解元郎,能中状元。 春闱结束,王右渠与其余入选考生,一同参加最后一场殿试,由建兴帝亲自挑选出前三甲。 正月里,建兴帝病了一场,痊愈后,身体突然就多了倦态,面色浮肿。 这会儿主持殿试,脸色有些病态的苍白。 建兴帝坐在龙椅上,昏昏欲睡。 他素来勤政,在黄赐光的提醒下,迅速打起了精神。 黄赐光悄然松了口气。 考生们交了卷。 建兴帝看着殿内的几个儿子,将考卷交给了他们。 聂延璋拿起了王右渠的考卷。 理所应当的,大业所有人的生死与命运,都掌握在皇室中人手里。 第77章 (一更) 中状元 聂延璋看了王右渠的考卷, 纵然不大情愿,却也不得不承认,此人文才惊世。 且王右渠与其他有意取悦主上的考生不同, 他文字质朴动人, 一派纯臣之风,便是最具野心的政客,也要敬畏三分。 聂延璋将王右渠的考卷,放在了左边内官手中的托盘里。 几位皇子与朝廷重臣,一同筛选出十份考卷, 递交到建兴帝手中。 建兴帝看完频频点头,这一科考生之中人才济济,他十分满意。 一张一张考卷阅览下去, 因精力不济,他挑了七份出来。 黄赐光念到七人名称, 使他们七人上御前对答,其中就有王右渠,他站在最末尾之处。 建兴帝先问第一人,因见其有些眼熟, 一问家世,方知乃是礼部侍郎幼子, 因问:“林爱卿何在?” 黄赐光连忙小声提醒道:“皇上, 林侍郎避嫌, 今日不在殿内。” 建兴帝恍然记起,便考问林侍郎之子关于平叛的问题。 平叛问题属于兵部、武将之事,又十分敏感,林侍郎之子虽也略知一二,却也不敢乱说, 有所保留地答了三五分,已是汗涔涔。 建兴帝便又问其他几个考生,问到第五个时,便已经眼皮子沉重,脑子发昏。 黄赐光忧心忡忡地问道:“皇上?皇上?” 建兴帝撑着眼皮子说:“朕没事。” 黄赐光心中却忐忑,他不经意看了王右渠一眼。 建兴帝问道第六个时,只简单提问了一句。 轮到王右渠时,他便闭着眼,也只问了一句,预料之中的声音没有响起,待他睁开眼,方听见一道清润端肃的年轻声音响起,他往阶梯之下望去,年轻俊朗的进士,挺拔站在底下,模样俊美,如松似柏立凛冽寒风之中。 建兴帝一下子就想到了自己从前最宠爱的臂膀,已逝去的上一任阁老,初初参加殿试时,也是这般模样。 他有些眼睛花,待王右渠说完,便道:“上前来。” 王右渠往前一步,体态步伐,无一不美。 建兴帝又往旁边六人身上扫了一眼,七位进士,长得最好看的便是王右渠。 天家也爱好容颜,不分男女,建兴帝不外如是,日日上朝时,能与容颜出众之人交谈,亦更赏心悦目。 建兴帝来了兴致,一连提了三问。 本来殿试也不是为了为难人,只是为了瞧一瞧考生气度与分寸罢了,王右渠样样出众,建兴帝钦点他:“王右渠,状元。” 侍郎之子,探花。 殿试结束。 王右渠成为今年新科状元,自然成了众星捧月的对象,便是皇子太子也要暂且礼让三分。 一直到长街上,王右渠才脱身,有机会与聂延璋说话。 聂延璋也不是小气之人,拱手道贺:“恭喜王状元郎。” 王右渠作揖回礼,正要开口说什么,聂延璋抬手打断他:“不必道谢,孤不过是秉公办事。” 王右渠淡淡道:“臣知道。臣没有要道谢。” 聂延璋:“……” 原是他自作多情了? 第78章 她能收殿下花灯,也能扔…… 聂延璋语塞后, 王右渠还是道:“臣谢殿下愿意秉公行事。” 这句谢,此刻就显得不那么有分量了。 聂延璋心里不爽快,冷哼了一声, 忽又扬着唇角道:“状元郎, 花灯节夜,她收了孤的花灯。” 王右渠眉目里的确有几分讶然,但他很快又淡淡道:“那又如何?她能收殿下花灯,也能扔了殿下的花灯,再收旁人的。” 聂延璋气得笑了一声, 这人可真狂。 可偏偏,王右渠说的有道理。 便是成了亲的人,都能和离再嫁, 何况元若枝一个待嫁的姑娘。 还不待聂延璋说什么,王右渠瞧着他身后大步走过来的大皇子, 道:“太子殿下,与其白日做梦,您还是多顾及您自己吧。” 聂延璋顺势看过去,大皇子迫不及待要过来与王右渠说话。 王右渠却也不管聂延璋的心情, 作了揖,便走了。 聂延璋手上却攥着拳头, 骨头咔咔作响, 脸上笑着赞:“很好。” 陈福瑟瑟发抖, 这、这状元郎可真不简单,将殿下气得天灵盖都要掀起来了。 王右渠冲迎面走来的大皇子,行了礼。 大皇子十分爱重地想扶他起来,满面笑意:“状元郎,今日劳累了。” 王右渠不动声色避开与大皇子有身体接触, 淡声说:“尚好,不累。” 大皇子有意再与王右渠亲近,奈何王右渠与谁都是淡淡的,颇注意分寸,只略与聂延璋多说两句而已,与大皇子打过招呼,便也辞了别,准备打马游街的事情。 陈福瞧着王右渠风光无限,处处受人追捧的模样,劝道:“殿下,他刚中状元,自然风头无两。但他再怎么风光,终究也只是个臣子,您同他计较什么。” 聂延璋不同王右渠计较,一个小小状元郎,他还不至于放在眼里。 他在意的是,王右渠说的那句话。 ——她能收殿下花灯,也能扔了殿下的花灯,再收旁人的。 倘或……元若枝当真扔了他的花灯,去收别人的花灯呢? 聂延璋一想到这一样一幕,血液都在沸腾,脸色阴沉沉,幽暗的眸光恨不得吞天蔽日。 这可是长街,来往都是人,可别在这种时候,就拿了新科状元的脑袋来发疯。 陈福心惊道:“殿下,殿下……” 聂延璋弯唇一笑,神色如春风和煦:“回宫。” 他不会让元若枝扔了他的花灯,永远不会。 除非他死了。 . 元若枝是从家中人口中听说王右渠中了状元。 元家算是与王右渠略有浅交,以元若柏的名义,送去了一些薄礼。 元永业为凑个热闹,也要送一些礼过去,他便找元若枝商量。 元若枝知道王右渠高洁清贫,便建议元永业送一些实用的东西,笔墨纸砚算一些,尺头、衣饰也算合用。 元永业喜滋滋列下单子,让人将东西给到元若柏的手上,一并送了去。 下人还没回来时,状元游街,正好游到元府门前的大街,元家下人就跟疯了一样,一窝蜂跑出去看。 元若枝还坐在院子里,其他姊妹们,却都按捺不住了。 元老夫人开了金口,准大家在自己家中院子里看,元若灵便过来拽元若枝一起出去。 元若枝其实是想给王右渠道贺的,她不便同他私下相见,借着这样一个机会道贺,倒也不错。 她放下给老夫人做了一半的鞋袜进笸箩,去了元家前院,在门口观看状元游街的盛景,当真是万人空巷,比花灯节那一天晚上,还热闹。 王右渠坐在高大的骏马上,身穿华服,左右乃是靠双腿走路的探花与榜眼,身后跟着文武高官。 他一个人,占尽了整个京城的风采。 所有的欢呼声,全为他一个人而存在。 元若枝在心中默默道:恭喜了,王右渠。 王右渠路过元家大门时,见门开着,便扭头朝里面看了一眼,只一眼,他便看到了门后的元若枝。 他牵起唇角,克制地淡淡一笑,可他双眼却昭昭若月,尽含温柔。 街上的人,纷纷看痴了。 不知道哪个姑娘家的大喊:“状元郎笑了,他笑了,他对我笑了!” 众人再细看去,王右渠脸上并没有笑,但神色的确比方才略温和几分。 街道上胆子大的姑娘们,为此争论起来:“他是看着我笑的!”“放你娘的屁,分明是我!” 王右渠游完元家的这条街,便去了另一条街,因他容貌甚是俊美,一路追去的人,将道路堵得水泄不通。 游街的事情过去了好几天,元若枝都能听到丫鬟们描绘王右渠游街的盛景。 再后来,便听说,想嫁王右渠的人更多了,为了躲清净,他搬家了,搬到了与元家一条街里。 元家作为“邻居”,自然过去恭贺他乔迁之喜。 适逢长子满周岁,元若柏还热情请新邻居,到家中来做客。 王右渠带着重礼过来,参加元若柏长子的抓周宴。 哥儿抓了一支毛笔,大家都说:“日后肯定是个读书的料子,同状元郎一样。” 元若柏为了让儿子沾沾王右渠的喜气,让王右渠抱抱他儿子,元家另外几房有哥儿的,都排着队等王右渠抱抱孩子。 王右渠抱着哥儿,哥儿认生,便哭了。 元若柏捏他儿子的脸蛋说:“傻儿子,这可是状元郎,抱你是你的福气。” 哥儿还是哭。 王右渠哄了哄哥儿,哥儿才不哭。 元若柏开玩笑说:“你还真会哄哥儿,哥儿给你当干儿子好了。” 王右渠郑重应道:“好。” 元若柏一愣,半信半疑问道:“状元郎,你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 王右渠道:“自然是真的。”他把孩子送回去,解下腰间的玉佩,塞给孩子,道:“这是信物,日后哥儿可就是我的义子了。” 元若柏傻眼了。 元永平逗弄着孙子说:“傻小子,还不叫你干爹?” 哥儿就记得最后一个字,冲着王右渠喊:“爹,爹,爹。” 哄堂大笑,元若柏连忙去纠正他的傻儿子,后来哥儿终于喊对了:“干爹。” 王右渠淡笑颔首。 日后,两家便算是做亲戚了,可以正大光明往来。 元若柏也不是傻子。 王右渠谁也没搭理,仅仅只与元家交好,还认了他儿子做义子,要说没点特别缘故,谁信? 元若柏心想,王右渠莫不是看中了他妹妹? 可、可灵姐儿已经许了人家啊!王右渠知道的! 这个王右渠,不会仗着自己是状元,想干不道德的事吧? 东宫。 聂延璋听说王右渠直接就登堂入室了,“咔”一声,将手里的玉扳指,碾的稀碎。 闻争烨得知王右渠新中状元郎,又与元家做了亲戚,这两个坏消息,在营中操练时,差点没气得擦枪走火。 好家伙,趁着他不在,王右渠可劲儿去她跟前耍心思呢。 第79章 你有多喜欢皇兄? 元若柏猜测到王右渠可能对灵姐儿有心思, 心中便十分着急。 薛江意与灵姐儿都要成亲了,半路杀出个王右渠,元家既不能与薛家退亲, 也不好得罪王右渠。 他本想与找父母说, 又觉得万一是他想多了,岂不尴尬。 但不与父母说,日后真闹出点什么事,三家人不成了京城里的笑话? 元若柏便与找元若枝商量,一则她与灵姐儿熟悉, 也与王右渠见过面,二则她稳重聪慧,与她说此事最为稳妥。 元若枝在内书房里听见元若柏说此事, 着实惊讶到了。 她失笑道:“大哥怎么会往这方面想?灵姐儿才不是这样的人,王状元更不是。” 元若柏焦急道:“那他好端端做我儿子干爹干什么?”他在内书房中徘徊道:“我也是琢磨许久, 才回味儿来,这事不对劲。” 元若枝笑得越发厉害,笃定道:“我敢保证,绝无可能。” 元若柏眼珠子一瞪, 盯着元若枝看了好半天,这般姣好容颜, 哪个外姓男子不动心? 他心道, 莫非王右渠看上的是枝姐儿? 原来如此…… 若非元若枝兄长自幼养在寺庙, 而是同他一样在元家读书还有了儿子,王右渠的这声干爹,可轮不到他儿子来喊了。 元若枝安抚元若柏说:“大哥放心,状元郎不会做不轨之事,兴许他收哥儿的干儿子, 纯粹是与你合得来也未可知。” 元若柏一口否认:“不可能。” 男人无端示好,怎么可能无所图。 他是男人,他最了解男人了。 元若枝便说:“兄长如果实在忧心,不如直接去同他说清楚好了。他是个德行端正的人,想来也不会同你拐弯抹角。” 元若柏心想,说是一定要说的,不然他怎么知道王右渠的真实想法? 元若柏便去王右渠家中问他:“你做我家哥儿的干爹,可是、可是看上我妹子?” 王右渠坐在花窗下,大大方方承认:“是。” 光从镂空之处漏进来,斑驳落在他身上,将他清冷面庞衬得明亮了几分。 元若柏试探着说出了元若枝的名字,又问:“可是枝姐儿?” 王右渠继续道:“是。” 元若柏满目讶然,这……王右渠同元若枝才见过几面,就打上主意了? 不过好像也没有不妥,男未婚,女未嫁,郎才女貌的,有什么不般配的吗? 元若柏笑逐颜开:“好好好,不过你既有心,可要快些上心,我家妹子招眼得很,若迟了,可轮不到你。” 王右渠想起另外两位,沉声道:“我知道。元姑娘现在不是要侍奉老夫人,又要替她亡母祈福么,待她这些事定了,我便托个体面人,到府上提亲。” 元若柏见王右渠心里都把主意拿到这一步了,心中十分欣喜。 他拍着王右渠肩膀笑道:“那日后那我便是一家人了。” 王右渠从善如流:“元大哥。” 元若柏一下子成了状元郎的哥哥,有些飘飘然,离开王家的时候,差点被门槛给绊倒。 他一路走,一路想着,要不要多这个嘴,去同三叔把事情提一提,又想着该问一问元若枝的心思才好,若元若枝不愿意,他贸然提了,三叔中意了,元若枝却不乐意,岂不糟糕? 但他心里又想着,王右渠这样的郎君,才貌双全,妹妹不会不愿意的吧? 元若柏去人语堂找人的时候,元若枝不在院子里。 二月下旬,天气转暖,她终于等到好天气,去昭光寺上香给长明灯添火了。 她给母亲的长明灯添了火,顺便也给聂延璋姨母的长明灯延续了香火。 回家途中,元若枝顺路去清疏斋看一看,正巧碰到了买书的王右渠,而王右渠凝视着她,似乎有话对她说。 元若枝去到清疏斋后院,先同王右渠道了一声迟来的恭喜。 王右渠作揖道:“多谢姑娘。” 元若枝看着王右渠脸上就写着“有事”两个字,一下子想到了元若柏说的事,她淡笑问:“我大哥找过你了?” 王右渠点了点头。 元若枝笑说:“柏哥哥是个粗人,有些糊涂。我相信王状元做哥儿干爹的心思是纯粹的,你放心,说开了柏哥哥就不会误会你了。” 王右渠定定瞧着元若枝道:“若我说,我心思不纯呢?” 元若枝愣了。 不纯?王右渠他……他自然不会是喜欢元若灵的。 她便更愣了。 难道说,他…… 元若枝扯着唇角强笑婉拒:“王状元,我……” 王右渠什么都知道似的,温言打断她:“元姑娘,一切尚早,人生尚未有定数。别着急下决定。” 元若枝也知道,她与聂延璋的事,的确不适合过早想象出一个结果。 她看着王右渠,福身说:“时候不早了,告辞了。” 王右渠哪怕已经官居六品,仍旧同之前一样,客客气气冲她作揖。 元若枝与他擦肩而过,听见他说:“元姑娘,若分得出心思,请你也看看我。”极清润温和的一道声音,与他寡冷自持的面容,倒是有些……反差。 元若枝沉默地离开了清疏斋。 她当然知道王右渠为人很好,但她并不是见一个爱一个的人。 元若枝回到家中,正巧碰到等她的元若柏。 元若柏兴奋地向元若枝提了王右渠的事,他将这桩婚事的好处说得天花乱坠,一直说到口干舌燥,元若枝淡笑着给他递了一杯茶。 元若柏接了茶,坐下笑道:“枝姐儿,你可一定要答应!老夫人若知道了,定不让你侍疾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 元若枝一面低头刺绣,一面淡声道:“哥哥,我现在还不想嫁,谁来也不嫁的。” 元若柏难以置信道:“枝姐儿,那可是状元郎!” 元若枝仍旧垂首将绣线从绣绷里拉出来,一点儿也不心动。 元若柏傻眼了,见劝不动,垂头丧气走了,仿佛错过了状元之位那般可惜。 路上,他恰巧碰到了元永业,他行礼叫了一声“三叔”。 元永业见他脸色颓丧,便关心道:“若柏,你怎么了?” 元若柏轻言欢笑道:“没什么。” 元永业道:“年纪轻轻,有什么伤神的?放宽心些。” 元若柏心道,您若知道了,没准儿比我还颓丧。 他又不好贸然替元若枝做决定,便敷衍两句,什么都没透露。 元永业近来官场略有些得意,步伐轻快地走了。 元若柏看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闻争烨从营卫中回来,用元若枝给他传信的方式,传给了她一封信,打着问火|器的事情,约见她。 元若枝看到信中内容,提笔回了一封信,却拒绝了见面。 她要帮闻争烨的,和能帮的,已经结束了。 闻争烨收到信,脸都黑了,拽来幕僚问:“王右渠何故能入元家的门?我却不行?” 幕僚说:“世子,人家姑娘也未同状元郎私下见面,也是拐着弯儿呢。” 闻争烨便让幕僚拐着弯儿认识一下元若柏,想问他儿子还缺不缺干爹。 他这个世子干爹,总不会比王右渠这个状元郎差劲吧? 元若柏读书读闷了,正巧有朋友邀他出去喝酒,他便去了。 席面上,他朋友说有人想结实他。 若是以前,元若柏还乐意结实一些人,如今认识了王右渠与薛江意,已将两人引为知己,才不如他们二人者,他是断断看不上了,便婉拒了。 那人说:“别着急拒绝啊,人家可是想给你儿子做干爹,天大福气你不要?” 说到干爹,元若柏底气十足了,他笑道:“可够了,我儿子有干爹了,当今状元郎!断不会再随随便便让什么人都做我儿子的干爹。” 那人笑说:“可不是什么随便的人,你先见了再说。” 元若柏喝了酒,红着一张脸就叫人推进了雅间里,见到了闻争烨。 他顿时醒了酒,愣然道:“穆国公世子?” 闻争烨身材挺拔昂藏,迈着步子走到元若柏跟前,客气道:“元郎君。” 元若柏扶着桌子才堪堪站稳,说:“就是您、您要做我儿子的干爹?” 闻争烨颔首笑道:“难道本世子不配吗?” 元若柏腿都发软,那可太配了! 等等,无事献殷勤…… 他不禁瞪大了眼眸,脱口而出:“世子,难道连你、你也是看中我家枝姐儿???” 闻争烨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元若柏:“……” 老天爷,元家祖坟冒青烟了吗,进士出不了几个,公侯夫人的命倒是一个接一个来。 . 销雪楼。 聂延璋在密室之中会王时争,查阅从京城周围几个州府来的军中密报。 他身边的暗卫从外面回来,有事要禀。 那几个暗卫,都是他派去元家附近的,他便打发了王时争走,去见暗卫,遂得知了元若枝与王右渠在清疏斋见面的事,以及闻争烨拐着弯儿结识元若柏的事。 挡都挡不住的东西,真是令人讨厌。 漆黑的密室之中,聂延璋拿着密报阴沉沉地笑。 聂延璋回了一趟东宫,将“生病”的星怡送去了平康长公主府小住一段日子。 星怡公主“养病”无聊,请元若枝过府陪她解闷。 元若枝带着一份给星怡公主的小礼物去的,也是一个人偶,上次送的她一个女人偶,这回便送了一个男人偶,正好可以凑一对儿,都是她按照戏中的角儿缝制的,容貌精美不说,还能套在手上摆弄。 但元若枝失策了,她这回见到的居然是月怡公主。 月怡公主看着人偶,并没有太大的性质,只是不高兴地道:“为什么星怡有礼物,本宫没有?” 元若枝笑问:“那月怡公主喜欢什么呢?” 月怡公主狭促笑道:“你回答本宫一个问题好不好?” 元若枝说:“公主请问。” 月怡公主趴在桌子上一点点挪过去问道:“你喜欢皇兄吗?你有多喜欢皇兄?至死不渝?” 聂延璋正站在窗外偷听。 第80章 至死不渝也不至于。…… 月怡公主的问题把元若枝给问住了, 她从没有细想过有多喜欢聂延璋,有些时候,只是顺应本心, 去做她自己想做的事。 元若枝想了想, 告诉月怡公主:“我喜欢殿下,但……至死不渝也不至于。” 即便所有的事情都在变好,但元若娴到现在仍旧稳坐昌平侯夫人的位置,似乎不受撼动。 天书之中聂延璋的结局十分凄惨,今生今世, 尚未可知。 她毕竟是活过一世的人,如果说聂延璋不在了,她没想过会去死。 这一生再怎样无趣、受束缚, 父母终究给了性命,她不会轻易向死亡低头。 月怡公主捧着肚子哈哈大笑, 几乎笑出了眼泪,赞许地说道:“很好,很好,好极了。元若枝我喜欢你, 千万要一直这样,以后不要被他这种人给迷得昏了头。” 元若枝心说, 那……大抵是不会的。 月怡公主仿佛发现了天大的有趣事, 一直笑个不停。 元若枝虽不知道她为何笑得这般厉害, 却无形中觉得,月怡公主与聂延璋之间,似乎比从前略亲密了一些。这要放在以前,他们兄妹两人见面又掐又杀的,哪里会关心对方的私事。 月怡公主笑够了之后, 半晌没听到聂延璋的动静,便知道他一定默默地走了,指不定还在生闷气呢。 思及此,她越发觉得有趣,能让聂延璋吃瘪的人,满天下打着灯笼找,也就这一个了。 月怡公主叫了闻洛进来,给她和元若枝添茶,与元若枝说了些无关紧要的闲话。 窗外霜雪早已消融,枝头冒出嫩芽,月怡公主托腮喃喃道:“春天都来了。” 元若枝顺势看出去,春天来了,夏季也就不远了。 月怡公主忽没头没脑地说:“父皇病了多时了。” 元若枝打量着月怡公主的眉眼,看不出她的喜怒哀乐,便接了话茬道:“有诸御医坐镇,公主不要忧心。” 月怡公主冷笑道:“本宫才不忧心,他早死才好。” 元若枝虽然诧异,但也早习惯了他们兄妹俩这般口无遮拦。 月怡公主打了个哈切。 元若枝便起身道:“公主好好歇息,臣女先告退了。” 月怡公主性格直爽,也懒得拐弯儿,便道:“本宫就不亲自送你了,你爱上哪儿上哪儿玩儿去吧,反正这府里都听姑姑和他的。” 元若枝笑了笑站起身。 月怡公主唤秋茵送客。 元若枝临走前,说:“公主,臣女下次会记得带您的礼物。” 月怡公主嗤笑一声:“本宫又不是孩子了,不必你像哄星怡那般费心思。” 元若枝浅笑离开,秋茵送她出院子。 屋子里伺候的只剩下闻洛。 月怡公主瞥他一眼,翻了个白眼,不悦道:“傻站着干什么?还不给本宫剥些瓜子?难道还让本宫亲自剥吗?” 闻洛身量挺拔地站在帘子旁,嗓音沉哑地说:“公主不是要歇息吗?” “睡前本宫就不能吃吃瓜子吗?你这讨人厌的奴婢,本宫不过一个月没出来,你都学会顶嘴了?星怡性子软惯着你,本宫可不惯着你!” 月怡公主随手抄了个茶盖扔过去。 闻洛头都没抬,伸手就抓住了凌空飞过来的茶盖,他捧着茶盖,走到小几跟前,原封不动放回去,好脾气地弯腰给月怡公主剥瓜子。 待闻洛剥了一小盖之后,月怡公主嫌恶道:“……你没净手?” 闻洛手腕一顿,还真是。 月怡公主端起一小茶盖的瓜子,喂进闻洛的嘴里,说:“你吃吧,本宫不吃了,实在吃不下。” 闻洛抓住她的手腕,冷冷地看着她。 他五官凌厉,轮廓刀削斧凿,双眸微射寒光,嗓音沉沉:“公主,奴自己来。” 月怡公主讪讪松了手。 闻洛自己将瓜子都吃了。 月怡公主这么一闹腾,困意不似方才那般足,懒洋洋躺在罗汉床上,枕着引枕,望着房梁问道:“洛,你说皇兄愿意为了元若枝去死么?” 闻洛没答。 月怡公主凶巴巴瞧了他一眼。 闻洛这才道:“不知道。”片刻后又说:“喜欢一个人,又不是一定要为她去死,也可以好好活着。” 月怡公主口吻忽老成许多,叹息道:“为他去死了反倒好,死了干净。就怕不死的,也放不下,铁了心要将对方挫骨扬灰。” 闻洛缓缓垂眸。 他知道月怡公主说的是废后韩嫣然,当年韩嫣然与建兴帝也有伉俪情深的赞美,后来的事,世上所有人都知道了。 情深不过浮云一场,到底权势诱人。伴君如伴虎,君心难测。付出真心的代价,便是被伤得体无完肤。 月怡公主又问闻洛:“你会为了你喜欢的姑娘去死么?” 闻洛没说话。 月怡公主不高兴地“嗯嗯”两声,催问他。 闻洛无奈提醒道:“公主,奴是太监。” 月怡公主不耐烦说:“太监就不能有喜欢的人了?你怎么这么轴?你脑子生了铁锈?” 闻洛不答。 月怡公主换了个法子问:“你可愿为了星怡去死?” 闻洛沉默良久。 月怡公主便冷声嘲笑:“哦,不愿意?都愿意为了她去了命根子,这条命倒还稀罕着?” 闻洛才说:“奴会好好保护公主,公主不会死,奴也不会死。” 月怡公主觉得闻洛简直吃人说梦。 若聂延璋死了,他们一个个的,都得死。 没有人逃得掉。 月怡公主困倦地闭上眼又问:“你猜,本宫会不会为他去死呢?” 闻洛抬眼看去,沉声问道:“谁?” 月怡公主呼吸匀停,没再说话了。 闻洛抱了一床被子过来,俯身小心翼翼盖在月怡公主身上,又替她小心掖好被子,只将她明净的小脸,露在外面。 他细细打量月怡公主的眉眼,却再也不能从她倩丽的面颊上,看出一丝一毫的星怡公主的模样,她就是她,全然独立的她。 闻洛挑了帘子出去,静静守在外面,面色凛然,似一件无情的冷兵|器,护着身后的珍宝。 . 聂延璋听完墙角回东宫里,砸了不少宝贝,一边砸还一边说那些个宝贝这里不好那里不好,全是瑕疵。 陈福在旁边心疼死了,默默地“哎哟喂”。 这些全是御用的宝贝,天底下再没有比这些更精美精湛的东西,怎么到了殿下手里,什么也不是了呢。 陈福眼看着东宫都要砸空了,便奉茶过来说:“殿下,您累了,先歇歇。” 聂延璋的确有些渴了,便坐下来喝茶。 他额头上汗涔涔的,便用陈福递过来帕子,擦了擦,结果一帕面儿上,汗比他练剑时还多。 陈福眼见聂延璋火气消减几分,才道:“殿下可别气伤了身子,凡事想开些。” 聂延璋脸色阴沉沉的。 让他想开些? 他倒是想要想开。 可听到元若枝亲口说出来那番话,他又想不开了,他恨不得天地同灭,让一切都毁灭在这一刻。 其实在元若枝给出答案之前,聂延璋就心里有数了。 她同别的姑娘不同,她脑袋里指不定放着一杆从来不生锈的铁秤,又坚固又冷硬。 只有极少时候,才会略软化一些,他只是运气好,抓住了稀少的时刻。 就像王右渠说的,她是那种能把花灯给出去,也能随时收回来的姑娘。 聂延璋却要她的花灯,永远牢固地攥在他手心儿里。 皇宫里没有密不透风的墙。 聂延璋砸东西的事,传了出去。 大皇子在乔贵妃宫中,同他母后分享这一喜讯。 乔贵妃都觉得稀奇:“太子也有狂怒的时候?本宫还以为,他只会发疯,借疯行事。” 大皇子畅快一笑,随后又十分不解:“进来朝廷内外也没有值得让他狂怒的事,不知他是何故发怒。” 乔贵妃说:“你哪里知道他私底下有什么动作?许是亏了银子,或者韩家留下来的那一支‘英兵’夭折了?” 大皇子笑道:“母后真信英兵一说?儿臣才不信,以一当百,怎么可能?不过聂延璋不高兴,定是有什么不好的事,儿臣便高兴了。” 乔贵妃对英兵一说也持怀疑态度。 她说:“太子狼子野心,不要轻敌,谁知道他背后与什么人勾结在一起了?你没有真正坐上那把椅子之前,他终究是你最大的敌人。” 大皇子道:“是。” 他又问起建兴帝的病情。 乔贵妃冷哼说:“自从翊坤宫茅房着火,你父皇便不来了。后来他生了病,也不知怎的,不叫本宫去侍疾,倒让杜嫔那个小蹄子,天天陪伴在旁。我已有些时日未见你父皇,听黄赐光说,精神倒还好,与阁臣三五不时的,还是会见上一面议论朝政。” 大皇子道:“近来父皇又重提追封那位之事……与阁臣见面,便是为了追封之事。” 乔贵妃叹气说:“她是你父皇的一块心病,约莫是大病一场,心里到底遗憾,只不过她的身份实在上不得台面,太皇太后还在时,便一直瞧不上她,先太后又那般贤德,颇得人心,死前留下那种夙愿,你父皇若封她,实在说不过去。” 大皇子倒不是想为建兴帝分忧,只是这一场追封,不知会掀起多大的波浪。 他既不能在中间得罪重要的人,也不能让建兴帝对他失望,还要拉拢朝臣,的确是一件很让人头疼的事。 追封之事成为朝中热议。 王右渠在翰林院里,从早听到晚,只不过他从不与人议论。 他下了衙门,与平常一样,先去清疏斋看看有没有想买的书,再回家。 不凑巧,今儿书没买着,却看到有人在清疏斋闹事,横得眼睛朝天,邓掌柜叫他们给压在了地上跪着。 第81章 清疏斋连着几日都有官府的人来闹事, 并且态度日渐恶劣。 民不与官斗,邓掌柜起初好言相待,对方要查什么, 他都一一配合, 直到今日,他们将整个清疏斋翻得底朝天,生意完全没法儿做了,他才敢有一句怨言,也仅仅只有一句, 便被两个人用大刀架着,跪在了地上。 门口停着好几匹高大的骏马,围满了看热闹的人。 邓掌柜给小二使了个眼色, 让对方溜走去找元若枝。 衙役明显瞧见邓掌柜的小动作,却不阻止, 纵容了小二从后院溜走,去元府报信。 就是要闹得元家来人才好,最好是那位亲自过来。 邓掌柜年纪大了,跪在冰冷的地上叫苦不迭。 衙役凶横, 叫也不让邓掌柜叫,命令他闭嘴。 邓掌柜是个憨厚老实的人, 衙役让闭嘴, 他便真的闭嘴, 只忍不住伤心难过地哀叹。就这一声哀叹,便被对方认为不服气,背上又挨了一下。 为首的衙役吩咐左右:“继续搜!” 王右渠排众上前,走到衙役跟前,皱着眉头冷声道:“把人放开。” 佩刀衙役刚想抬头发脾气, 瞧见王右渠便生生将话头咽了下去,这人他虽不认识,可面容俊朗,气质非凡,在这遍地皇亲的京城里,他也不敢随便得罪。 但衙役受命于宫中的主子,再没有比宫里主子还尊贵的吧? 他便丝毫不憷,表情凶悍道:“官府办案,滚出去!” 王右渠走上前,伸手挪开两个衙役架在邓掌柜脖子上的佩刀。 两个衙役长得肥壮,根本不将瘦弱的读书人放在眼里,竟不想,王右渠腕上力道奇大,轻而易举拨开了他们的佩刀。 衙役目瞪口呆,书生瞧着手无缚鸡之力,怎的力道这样大? 衙役觉得颜面无光,又想把邓掌柜粗暴地拽回来。 王右渠摁住他的手腕,轻轻往里一折,“咔”一声,衙役骨头都响了,疼得脸色青紫。 他这才云淡风轻收回手。 脑满肠肥的衙役,不过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与常年悬腕练字的王右渠,无可比拟。 围观的百姓,要么是周围的商户、摊贩,要么是常来买书的顾客,都知道邓掌柜为人,顿时哄然大笑,鼓掌叫好。 衙役们受辱,纷纷停下搜索,带着刀,聚集过来,先是将百姓呵斥一顿,才退回清疏斋内,对付王右渠。 领头衙役脸上有刀疤,恶狠狠瞪着王右渠,冷笑道:“哪里来的小书生,我劝你没事滚远点,别给自己找麻烦!” 王右渠将邓掌柜拉到自己身后,冷淡瞧着领头衙役,道:“你们将书斋搜得乱七八糟,是何故?” 衙役们一愣,他们办事蛮横惯了,还是头一次遇到敢问“何故”的老百姓,不由得面面相觑,随即爆发出一阵笑声。 有个愣头青衙役,冲上前来喊道:“有人举|报清疏斋卖禁|书,我们奉命来搜书的!你想妨碍官府办案吗?” 王右渠眼风扫过去,淡声道:“你们是北城兵马司的人,日常不过缉拿囚犯盗贼、梳理街道,管理火禁。管理禁|书是礼部的职责,便是有百姓举|报,也是京府府尹受理,与你们北城兵马司的何干?皇上何时将顺天府撤除之后,将顺天府的职责给了你们北城兵马司?” 愣头青傻眼了。 遇到个懂内情的了,说起话来还连敲带打。 领头衙役乃是北城兵马司副指挥使,他上前一步,将愣头青挥退,冷眼瞧着王右渠,拔了刀,道:“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滚!少给老子在这儿卖弄!” 王右渠瞥一眼北城兵马司副指挥使手中冰冷的佩刀,纹丝不动,脸上也没有半点惧怕的神色。 副指挥使脸上的刀疤越来越狰狞,他缓缓将佩刀一点点拔出,仔细欣赏着王右渠的表情,想从其中找到一丝丝恐惧。 直到他听到百姓里有人在喊:“那不是王状元郎吗!”“可不只是状元郎了,如今是正六品的清翰林了!”“啧啧啧,北城兵马司的人胆子也忒大,翰林院的清翰林也敢招惹了!” 副指挥使顿时脸色发白,拔到一半的刀,不知道该收还是不收,皱眉问道:“你、您是状元郎?” 王右渠不徐不疾道:“我若不是,便不能问你们为什么无故搜查了么?” 副指挥使收了刀,赔笑道:“当然不是。” 王右渠继续追问:“既是来搜禁|书的,搜的什么书?搜到没有?” 副指挥使闭口不言,他不过奉命随便寻了个由头,屁都没搜着一个。 可众目睽睽之下,他当然不能说什么都不知道,只能现编,便道:“正在搜,搜的是……” 王右渠气定神闲说:“大业每一条律法,每一本禁|书我都记得一清二楚,倒背如流。你想好再说。” 副指挥使闭嘴了。 他不敢编了。 外面看热闹的百姓开始起哄,阴阳怪气骂他们北城兵马司,而王右渠摆明了是个硬茬,绝不肯善罢甘休,他们骑虎难下,进退两难。 副指挥使火气一上来,想到背后叫他办事的主子,也不管王右渠状元不状元的,吩咐左右:“把状元郎和掌柜的给我‘请’到后院去。” 衙役们一时不敢动。 “还不快点儿!”副指挥使吼了一嗓子,又“体贴”说:“可别伤了状元郎!” 王右渠一个人自然不怕北城兵马司的人,那些人伤不到他。 但加上邓掌柜就未必了。 剑拔弩张的时刻,外面传来马蹄声,听声音,似乎直奔清疏斋。 围观百姓怕被马撞,纷纷让开道路。 闻争烨手中红缨长|枪投出去,扎在王右渠跟前一只倒掉的凳子上,将要动手的衙役逼退,生生将战局一分为二。 他跃下马背,一身银光凛凛的铠甲,大步走进去,将兵马司的人一扫,眉目冷冷:“都活腻了?朝廷正六品的文官,说动就动?” 北城兵马司的人不认得文官,但闻争烨他们却不可能不认得。 别说他们区区北城,便是其他四城的指挥使过来,见了这位也要腿软。 副指挥使带头下跪:“参见世子。” 闻争烨一脚朝着他心窝子踹下去,拔出红缨长|枪,抵在副指挥使喉结上,居高临下问道:“说,谁授的意?” 副指挥使脸上的刀疤都变温顺了,他脸色煞白,指头都不敢动,动了动嘴皮子,欲言又止。 闻争烨毫不留情地将枪尖没入他的皮|肉里,登时见了血。 副指挥使额头上冷汗涔涔,咽了咽口水,一脸恐惧地指了指皇宫的方向:“世子饶命,是、是那里面的主子……” 闻争烨觉得还不够,枪尖便又深了几分,血汩汩外流。 一旁的衙役都吓傻了,平常吆五喝六的副指挥使,在闻争烨手里就跟个蚂蚁似的,说碾死就能碾死了。 十多个衙役,齐齐目瞪口呆,滑稽好笑,外面的百姓笑得直不起腰。 副指挥使憋着哭声,道:“七公主,是七公主。世子饶命!卑职也只是奉命行事!” 百姓不吃这套,骂道:“这叫奉命行恶!”“狗仗人势!我们普通老百姓招惹你们了!”“黑心肝的狗东西!” 闻争烨收回武|器,顺便在另一个衙役身上擦了擦枪|头的血。 衙役这才敢将副指挥使扶起来。 副指挥使用手捂着脖子上的血,颤颤巍巍站起来,准备带着下属一起离开。 王右渠淡声道:“慢着。” 副指挥使头皮都麻了一下。 王右渠环视清疏斋一圈,瞧着他们道:“恢复原样再走。” 副指挥使脸色苍白地看着闻争烨。 闻争烨不耐烦说:“没听见?” 一群北城兵马司的人连忙把副指挥使丢开,老老实实收拾书斋。 邓掌柜朝二位道谢,虽然闻争烨他不大认得,但跟着喊总是世子爷没错的。 王右渠找了一把好的椅子出来,从容不迫地坐在书斋里,捧了本书看了起来。 看样子,打算待到北城兵马司的人将书都收拾完了再走。 闻争烨也弄了把椅子过来,问邓掌柜:“可有兵书?” 邓掌柜为难地摇摇头。 闻争烨瞧着王右渠泰然自若的样,觉得自己略输一筹,索性握着红缨长|枪,直挺挺坐着,镇着北城兵马司的人。 清疏斋外,看热闹的百姓越来越多。 杜行渊乘马车路过的时候,被堵住了去路。 下人前去打听情况,回来时,说是状元郎和世子爷在书斋里面,为掌柜的在北城兵马司的人跟前撑腰呢。 又是这两人。 杜行渊挑开帘子看了一眼,心道,他们究竟是为哪一位姑娘争风吃醋到这般地步?莫非那位姑娘乃是天仙不成? 他不由得轻笑一声,觉得有些好笑。 杜行渊也不是没在烟花柳巷见过“五陵年少争缠头”的情形,但那些都是风流的纨绔子弟,这两位一个是文采斐然的状元郎,一个是天子骄子世子爷,属实不该如此。 他见路略微疏通,可以通过车马,吩咐车夫:“走吧。” 就是这时,杜行渊对面来了另一辆马车,马车里下来一位姑娘,正要走入清疏斋。 第82章 (二更) 动情了…… 元若枝听到有人闹事的消息, 因忧心邓掌柜年纪大,匆忙给元永业的人留下口信,便立刻赶来了。 一路上都很通畅, 直到马车到了清疏斋门口, 她的车马进不去了,只能走进去,便下了马车。 元若枝往前走了几步,人群涌动,她便被一辆奢华的马车拦住了去路。 元若枝戴着面纱, 丫鬟上前来道:“劳请郎君让一让,我们家主子要去这书斋中主事。” 杜行渊挑开帘子看过去,讶然间, 认出了那一双眼睛。 元若枝也抬头看到了马车里的人,神色淡漠, 似乎并不在乎里面坐的是谁。 杜行渊定定看着元若枝,这才想起来,他见她时,戴着面具, 她现在如何认得出他? 杜行渊吩咐车夫:“让路。” 车夫应一声,便调整了马头。 元若枝冲他福一福身子, 从人群之中走入清疏斋。 杜行渊挑帘的手并未放下, 少女从他身边走过之后, 留下一阵冷香。 原来的疑惑似乎顿时解开。 若是为了她,好像十分合情理。 杜行渊为御贡之事进京,如今也没有功夫浪费在看热闹上,待元若枝进去之后,他便离开了这条街。 元若枝入了清疏斋。 围观的百姓纷纷打量着她。 王右渠放下书站起来, 闻争烨握着红缨长|枪跟着站起来,双双看向元若枝。 元若枝走过去同他们福身道谢。 王右渠颔首应之,眼神一扫外面百姓从看热闹到看美人的眼神情绪变化,吩咐邓掌柜:“请您提前关张。” 邓掌柜眼见外面的人恨不得涌上来看他家姑娘,连忙应几声,与小二一起轰走人群,关上店门。 奈何这条清净的街上,难得出了个状元郎,又闹出这么夸大人心的事,百姓们各个跟过年讨喜气似的,怎么赶都赶不走。 闻争烨给北城兵马司的人使了个眼色。 几个衙役顿时会意,又态度凶悍轰赶人群,帮着邓掌柜将店门关起来,只留供一个人通行的一道门。 闻争烨的随从则严严实实守在外面,不许闲杂人等进来。 百姓们退避三舍,却舍不得这一通热闹,躲在附近的茶楼酒馆热议元若枝的身份。 “那位姑娘并不眼熟,但她模样竟比公主还好看。” “公主游街时,我也有幸见过一面,的确不如这位姑娘生得好看。” “难怪状元郎与世子爷都为她撑腰呢!莫不是中意这位姑娘?” “不是吧?状元郎常在清疏斋买书,与邓掌柜本来就交好,是为清疏斋出头吧?与这位姑娘何干?” “那世子爷呢?难道也是常来买书的?” 无人说话了。 半晌有人道:“这位乃是元府的姑娘,国子监祭酒的侄女。” “是她!我听闻她绣技很不错!” “我也听说过……但元府……配不上穆国公府吧?世子爷怎的会为她出头?” “世子爷恰好路过,路见不平呀!” “嗐,你们瞎猜什么呢,没瞧见世子与状元郎是挚友吗,两人一唱一和的,不知道多默契。世子爷当然是为状元郎出头,否则那会儿状元郎不得挨揍了?” “正是正是,定是为状元郎出手的,区区元府……世子不至于当街出手。” 清疏斋。 元若枝见邓掌柜无事,一行衙役老老实实收拾书柜,跟打杂的似的,又见王右渠与闻争烨都在,便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她朝王右渠与闻争烨道谢。 闻争烨笑容灿烂,可算见着她了。 他扬着唇角道:“元姑娘,他们日后要是还敢来找你清疏斋的麻烦,着人去我府中找我便是。” 元若枝当然知道闻争烨在武官之中的威严。 邓掌柜也连连附和:“是是是,姑娘,就是世子爷压住了他们。” 王右渠淡淡地掠了邓掌柜一眼。 邓掌柜连忙又说:“姑娘,今儿是状元郎先来的,不然我这老胳膊老腿的,可等不到姑娘来救我了。” 元若枝又向王右渠单独道谢。 王右渠淡淡压着下颌,作揖道:“举手之劳。” 他云淡风轻的样子,仿佛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闻争烨瞥一眼王右渠,黑脸扯了扯嘴角。 读书人都这德行,打架不行,独领风骚,倒是很有一套。 北城兵马司的人把东西都收拾好了,差不多将书斋恢复原样,恢复不了的,该赔也赔了,才灰头土脸回去了。 王右渠同元若枝说:“元姑娘,他们奉的七公主的命令来找你的麻烦,日后可要小心。” 闻争烨:“……” 这消息,难道不是他问出来的? 元若枝也未曾得罪过什么人,除了元若娴与聂书盈。 聂书盈授意北城兵马司过来毁她的书斋,实在不在意料之外。 元若枝心里有计较,便回王右渠道:“我知道了,王编修不用忧心,我会同家人交代这些事的。” 王右渠颔首应之。 闻争烨便说:“元姑娘,七公主素来刁蛮,如今皇上……未必有人管得了她,且说起来,她找你的茬,与我也有些关系,上次在马场,我若不多管闲事连累你,她未必记恨你。” 元若枝淡笑道:“世子言重了,您上次是仗义出手,怎么会是连累。” 闻争烨笑容明净:“元姑娘于我也有‘恩情’,便不是受我连累,我也不能对你的事坐视不理。”他取下腰间的腰牌一块,道:“下次再有人来,不管是谁,你拿我的腰牌先把人拦着。出了事,有我担着。” 元若枝当然不好意思收下。 闻争烨便不由分说地将腰牌抛给邓掌柜。 邓掌柜生怕摔坏了珍贵的腰牌,双手接着,看着上面錾刻的花纹,他越发下心翼翼,憨笑着道谢。 元若枝自己倒是不怕,她怕邓掌柜守着清疏斋受伤,便默认了闻争烨的好意。 王右渠在旁听着,微微拧眉,惦记着闻争烨说的“恩情”二字。莫非,她也救过闻争烨? 元若枝不便久留,事情了了,她到了谢,便坐马车回去了。 闻争烨转身回应着王右渠淡然的目光,他勾着唇角毫不掩饰地笑了笑。 没错,元若枝就是对他有恩情。 她与他的联系,与旁人就是不同。 闻争烨似觉得自己同旁人不一样,心情愉悦道:“王编修,你先请?” 王右渠还真就不客气地先请了,特意迈着步子走到闻争烨前面,轻哼着留下一句话:“她也救过我。”似含着两分轻嗤嘲笑,便衣袂飘飘离去了。 闻争烨傻眼了。 这小子什么意思? 邓掌柜上前来解释:“世子爷,状元进京之前便在我们书斋买书,有一次差点被马车撞到,就是您父亲回京述职那日,我们姑娘救了他。因他与我们书斋有些生意往来,状元被冤枉抄袭一事,老朽与姑娘也略出了绵薄之力。” 闻争烨有些讶异,竟不想,元若枝与王右渠的渊源这样深。 更令他不悦的是,王右渠居然在他父亲回京述职之前,就认识了元若枝,比他早了好几个月。 但是,早了好几个月,元若枝不也没心悦他么,说明王右渠一定不讨她喜欢。 想到此处,闻争烨心中又欢喜了。 闻争烨骑马回家,着丫鬟问家里读书的人,都需要买哪些书,让幕僚帮着列一份厚厚的书单出来,去清疏斋采购。 幕僚生怕人家承不到世子的心意,特地表明了身份。 元若枝早知道闻争烨要买书似的,交代邓掌柜不卖,如果闻争烨实在要,便送给他。 幕僚空手而归。 闻争烨在前院教练场射箭,听幕僚说完,差点一箭射歪了。 幕僚道:“世子,您本来也不大看书,何苦买那么多书,送人都送不完。” 闻争烨没好气道:“谁说老子不读书?老子最爱读书!去买!”话音刚落,往幕僚屁股上踹了一脚。 幕僚只好再去买一趟。 这回买书时,见到王右渠与邓掌柜谈笑风生,且书架上,王右渠的诗词文章,还有他的一些丹青,众人争相竞购,火热得不得了。 幕僚这回抱了几本书回去,又转述他偶然遇见状元郎的场面。 闻争烨牙槽发痒,会写诗写文章了不起? 他也不练射箭了,扭头就回屋读书写字,夜半三更还跑去问幕僚:“我这首词,与王右渠的相比如何?” 幕僚睡眼惺忪,提灯看了一眼,又闭眼躺下去,敷衍地丢下一句话:“您自己心里没数?” 闻争烨:“……” 他写了大半夜。 就得来个——心、里、没、数? 幕僚听到“咔咔”声,发觉自己屋里有什么东西岁碎了,才恍然惊坐起,捧着闻争烨的诗一顿夸:“不错不错,上阙写景,下阙写情,情景交融,实乃上上之作。只略输得状元郎一二分罢了。” 闻争烨揪着幕僚凑到纸跟前,让他看清楚:“我有一个字写景了?” 幕僚:“……” 失策。 居然有人写词不写景。 幕僚叫苦不迭,劝道:“世子,您长处不在此处,何苦与当世状元较量诗词文章?状元郎在沙场也不如您啊!” 闻争烨坐下斟了冷茶饮下,眼中微含佩服:“他在沙场是不如我。但他轻轻松松就能折断北城兵马司衙役的手骨,也不是什么文弱书生,说一句文武双全也不为过。那我的文采必不能太输给他。”他扭头瞧着幕僚,极认真地问:“你说是不是?” 幕僚叫闻争烨的严肃给吓到,或者说,还有几分触动,下意识点着头说:“是,是。世子爷日后要成为文武双全的战神!” 闻争烨揉巴了那首词,扔在地上,踏月离去。 幕僚披衣捡起地上的词,捋平了放在灯下细读。 半晌后,不由得笑了笑。 整阙词的确无一字写景,字字皆情,全然写情去了。 小世子,动情了。 第83章 (三更) 你心上人都被人…… 元若枝回到家后, 并没有将清疏斋的事情告诉长辈。 之前交代去元永业那里的下人,没等到元永业,就被玉璧唤了回来。 元家没有能力与七公主抗衡。 元若枝抓了一把鸟食儿, 喂廊下的信鸽。 信鸽叫她养得十分圆润, 吃了一些鸟食儿,在笼子里咕咕地叫。 元若枝伸手逗弄了一下信鸽的下巴,雪白的小信鸽挨着她的手指蹭了蹭。 玉璧抱着笸箩从房中出来,笑道:“姑娘,小雪叫你给喂胖了, 仔细日后飞不动。” 元若枝抓着信鸽,放出去飞了一圈,很快信鸽又自己飞了回来。 她说:“瞧, 这不是还飞得动吗?” 信鸽飞到元若枝手上。 元若枝这才注意到,信鸽腿上绑的信筒, 多了东西。 她捧着信鸽进屋,取下信鸽脚上的信。 上面写着:姑娘的心愿是什么? 是杜行渊写来的信,他就住在京城,还离元府不远。 元若枝烧掉信纸, 刮了一下小雪的脑袋,说:“你现在可是我的东西, 就要听我的命令, 我没让你去, 再不许随便进别人的家门了,听见没有?” “咕咕。” 元若枝闻到了小雪身上特别的味道,又说:“还敢吃别人家的东西,若还有下次,就饿你三顿。” “咕咕。” 元若枝说着要饿小雪, 然而该喂的时候,还是喂了。 这厢她正喂着鸽子,来了一位稀客。 月怡公主驾到。 元老夫人与尤氏慌忙来接驾,月怡公主直爽地将两人打发了,直奔人语堂。 元若枝连忙迎接月怡公主,还讶然问道:“公主怎么来了?” 月怡公主口脂近日爱上了打扮,口脂红艳,眉目勾人,她笑吟吟道:“你能来本宫的寝宫,本宫不能来你家?” 元若枝笑说:“自然能,公主里面请。” 月怡公主带着伺候的人进小厅,直截了当问起了清疏斋的事 元若枝三言两语解释清楚了。 月怡公主冷笑道:“又是聂书盈那个贱人,她可真是闲得慌。”又换了好脸色说:“她这人心眼窄,这次找不成你的麻烦,还有下次。” 元若枝颔首说:“我知道。” 但乔贵妃母子三人,很快也要自顾不暇,那时候就没有功夫来对付她。 她只要耐心等时机。 虽然这段日子里,她可能还会有一些小麻烦,蜜蜂哲人罢了,只会是些不致命的麻烦,水来土掩挡过去便够了。 月怡公主显然知道蜜蜂哲人也是疼的。 她垂眸狡黠地笑了笑。 元若枝问她:“公主怎么有空出宫?”按理说,聂延璋不会答应才对。 月怡公主难得笑容和善:“托你的福咯,那个疯子开始信任我,烦了他几次,便答应让我出宫了。” 她撇撇嘴说:“当然,也只能去平康长公主府,或者你们家,其他地方……”她又扫一眼闻洛,不高兴地叹气道:“有这根死木头在,其他地方是去不成了。” 元若枝这会儿倒是赞同聂延璋的决定。 万一换了星怡公主出来,发现自己突然现身闹市,肯定会吓坏。 月怡公主来这儿本来就是解个闷儿,现在得知聂书盈作死的消息,她得赶回去做挑事精了。 她按捺不住地站起身,说:“本宫回宫了,下次再见。” “公主且慢。” 元若枝说:“有些小玩意儿,公主带回去。” 月怡公主想起元若枝之前说要送她礼物,嘴上虽说着瞧不上,心里多少有两份期待。 说起来她也快及笄了,从未收过一份礼物呢。 元若枝挑帘子进屋,抱了一个匣子出来,递给月怡公主。 月怡公主打开一看,全是胭脂水粉,而且颜色极好,衬她得很,比宫里的样式也复杂漂亮得多。 元若枝说:“都是时下时兴的,还有从南方来的,很香的。” 月怡公主正是爱打扮的时候,见了这些眼睛冒星星。 她抱着盒子,腾出一只手拧了拧元若枝的脸颊,笑眯眯说:“本宫很喜欢。放心,本宫是知恩图报的人,会回你一份大礼的。” 元若枝被小孩儿拧了,哭笑不得地摸自己的脸颊。 月怡公主旁若无人地凝视着元若枝,直言不讳:“比本宫好看的人,都很讨厌,尤其是他!不过你倒是又美又讨喜。” 说完,她兴高采烈走了,像个匆匆忙忙来采蘑菇的小姑娘,采完就跑。 闻洛转身跟上。 秋茵无可奈何笑道:“枝姑娘见谅,公主就是这个性格。” 元若枝含笑点头,她当然不会和小孩子计较,何况月怡公主又没有恶意。 月怡公主上了马车准备回宫,一路上便迫不及待试用元若枝送的胭脂水粉。 她先是用秋茵的胳膊试色,嫌秋茵暖白的皮肤效果不好,便打量起了闻洛。 闻洛本能抗拒,还不等月怡公主张口,他先启了唇说:“奴不试。” 说完他就后悔了,这话说给星怡公主听,兴许还有作用,说给月怡公主,只会激发出她更加浓厚的兴趣。 月怡公主拽着闻洛的手臂,撸起他的袖子不悦道:“你一个太监,还敢拒绝本宫,你活腻啦!” 闻洛收回手,把袖子放了下来,挪动身子往外面坐。 月怡公主在指腹在抹了最红的口脂,直接往闻洛脸上涂。 闻洛一把抓住月怡公主的手臂,推了她一把。 这可不得了,月怡公主来了火气,冷脸吩咐秋茵:“把他给本宫压住,本宫倒要瞧瞧,他是不是还要弑主了!” 秋茵弱声道:“公主,奴婢压不住他。”她还诚心提醒:“……公主,您也压不住他。奴婢加您一起,也压不住。” 月怡公主:“……” 月怡公主在马车里的确施展不开。 她耐心等到回宫闻洛换值,去厢房里睡觉时,偷摸溜进去,打算给他画张大花脸。 可她才刚刚靠近,睡着的闻洛受惊睁眼,凭借本能将偷袭他的人,翻身压在了身|下。 胭脂水粉从月怡公主手中脱落,砸了她满脸,红的绿的紫的蓝的粉末全傅在她脸颊上,她自己变成了花脸。 素来冷淡寡言的闻洛,绷不住笑了。 他五官轮廓分明,唇薄鼻挺,笑时如玄铁浸水,刚柔兼济,又不失疏冷坚毅。 月怡头一次见闻洛笑,竟愣了一下,冷性的美男子笑起来格外好看。 她耳廓微红,想一脚踹开闻洛。 奈何闻洛便是太监,体魄也比正常男人更挺拔昂藏。 月怡公主这一脚,不过在他大腿上挠了一下,两人姿态依旧一丝不变。 月怡公主面红耳赤:“还不滚起来!你想被砍头?!” 闻洛松开她,退开几步,站直了身子,又恢复到平日里的冷淡模样,仿佛刚才的冒犯举动,根本没发生过。 月怡公主拍了拍身上的彩色粉末,瞪了闻洛一眼,没好气道:“不过让你傅些粉,能要了你的命?” 闻洛垂头淡声道:“女人才傅粉,奴不傅粉。” 月怡公主大笑一声,捧腹笑说:“你都净身了,还将自己当男人看?” 闻洛冷脸不语。 月怡公主忍不住继续笑道:“可惜了,这东西割了就没了,不然本宫赐你十个八个的。” 闻洛沉着脸瞧着月怡公主,冷冷道:“公主再说这些污言秽语,奴便禀奏殿下。” 月怡公主转身笑着出去。 闻洛送走了小祖宗,重重地关上房门,特地上了栓,不许人再进来。 他掀开被子,重新睡下,只是一闭眼,就是那句“赐你十个八个的”,黑着脸一翻身,却仍是睡不着了。 总之,星怡公主断不会说这种粗鄙的话。 月怡公主回主殿净了脸。 夜里,闻洛与人换值来伺候时,脸色便一直不大好看。 月怡公主虽然看惯了他那张寡冷的脸,但不代表她就能看惯他的黑脸,便道:“你少在本宫面前拉着脸,本宫不过实话实说,你还听不得了?” 闻洛立在门帘边,纹丝不动。 月怡公主翻了个白眼,背对着闻洛看画册。 奈何一回头依旧看到他那张臭脸,心烦得厉害,便恼恨地合上书,道:“行了,是本宫的不是,你说吧,怎样你才能不摆脸色?” 闻洛默然不语。 月怡公主从腰间摸出一把匕首,亮出刀尖,勾着唇角道:“你若不说,本宫割了你的舌头!” 闻洛瞥她一眼,漠然道:“只要公主闭上嘴。” 月怡公主:“……” 室内静了一阵子,闻洛脸色果然一点点好转。 月怡公主善心大发,道:“放心吧,等星怡长大了,收他十个八个男宠,多你一个太监也不是不行。” 闻洛深吸一口气,缓缓咽了下去,冷声道:“这是月怡公主您自己的想法,不要加诸在星怡公主的身上。” 月怡公主托腮说:“可是本宫与她共用一个身子,本宫能感觉到,她有这个想法呀。” 闻洛微微攥拳,不论月怡公主如何激他,他都一个字都不再说了。 夜里,月怡公主洗漱完了,躺在床罗汉床上继续看画本,靠在引枕上闭了闭眼,星怡公主便出来了。 星怡公主打了个哈切,说:“闻,我好困呀……” 闻洛惊讶地上前一步,伸出手臂俯身说:“公主,奴扶您就寝。” 秋茵挑帘子进来,拦在闻洛跟前,说:“我来吧。” 闻洛退后一步。 星怡公主不肯让秋茵扶。 秋茵坚持扶她手臂,还说:“公主大了,要知道男女之别。” 星怡公主不太知道,她只知道闻洛陪她的时间比秋茵久,甚至已经比皇兄还要久。 她抿了抿嘴唇,还是乖乖由秋茵扶着,去睡觉了。 秋茵哄睡了星怡公主,出来时,低声同闻洛道:“你回去吧,今夜还换我守着。” 闻洛望着她。 秋茵道:“月怡公主能自己拿主意,但星怡公主不能。现在两个公主的脾性我们都渐渐摸清楚了,星怡公主就要试着长大,像月怡公主那样。你跟我,都不能再纵着星怡公主了。” 良久,闻洛点了点头,离开了主殿。 翌日,月怡公主一醒来,伸了个懒腰,就听到秋茵说:“公主,太子殿下回宫了。” 月怡公主洗漱了之后,去见了聂延璋。 聂延璋正在批阅折子。 月怡公主风风火火走进去,道:“还有心思看折子,你心上人都被人欺负死了!” 聂延璋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月怡公主说:“聂书盈找人砸元若枝的清疏斋。” 聂延璋放下折子,皱眉站起身。 月怡公主狭促笑着说:“不过你也别着急,别的男人都替你解决啦。听说状元郎和穆国公府世子爷,公然替元若枝撑腰。你不能做的事,两个好男人替你做了。” 聂延璋沉脸瞪了月怡公主一眼。 他又疑惑起来,这又关闻争烨什么事了? 月怡公主凑过去拿了根干净毛笔把玩,问道:“要不要我帮你呀?” 聂延璋凉凉瞥她道:“说说看。” 月怡公主得意地笑了笑。 第84章 (一更) 爱屋及乌…… 元若枝受了乔贵妃的欺负, 聂延璋自然是不好出手的,逞一时之快,只会让她变成软肋落入别人手中的。 但是星怡公主可以出手, 或者说——月怡公主很合适, 她不在政治中心,做什么事都无关紧要,她又不似星怡公主胆小,旁人不敢做的,她都敢。 聂延璋也没想到, 有朝一日,他的另一位妹妹,会派上这般用场。 月怡公主趴在桌面上, 托腮笑道:“元若枝手里有店铺,乔贵妃跟七公主大皇子难道没有么?咱们可以以牙还牙。疯子, 你觉得怎么样?” 聂延璋盯着月怡公主徐徐道:“甚好。” 月怡公主高兴到跳起来,兴奋地说:“今日我就出宫,你增派人手给我,我要去他们的店铺都砸得稀巴烂!” 至于后面的烂摊子, 留给聂延璋收拾了,她才不操心, 她只管发泄。 聂延璋忖量片刻, 道:“孤列一张单子给你, 给你六个侍卫,十个暗卫。不管你砸坏什么东西,但你不要亲自伤人。砸得越多越好。” 月怡公主一口答应。 聂延璋提笔就写了好多家店铺,从地址到名称,一清二楚。 月怡公主都惊讶他怎的这般烂熟于心, 她知道聂延璋虽然疯,但从来不做无用之功,便拿着纸张问道:“这些铺面,有什么玄机吗?” 聂延璋道:“你不要问,肆意撒你的泼去。” 月怡公主撇撇嘴,说:“不告诉我就算了,过几日我总会知道的。” 聂延璋笑了一下,月怡很聪明。 有因就有果,单子上写着“因”,过几日当然会结果的。 月怡公主第一次正面和乔贵妃母子三人对上,还有聂延璋大大方方给她撑腰,气势颇盛,坐了马车出宫,离开御街之后,一家铺子一家铺子地砸过去。 起初她还挑剔一下店铺里的东西不好、掌柜态度不好,砸到后面有些累了,挑都不挑错儿了,上来就砸,身后明里暗里跟了十八个人,没有人能近她的身。 后来砸到一间很大的赌坊,倒是遇到一些赌坊里养的打手。 月怡公主差点叫打手给伤到,都不等暗卫近身取人性命,闻洛拧断打手的胳膊,把人一脚踢得老远。 砸了半日功夫,月怡公主累得不行了,找了间酒楼吃饭。 彼时乔贵妃、大皇子也得到了消息,派五城兵马司的人去抓人,他们还不知道,满京城里,到底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竟然敢砸到他们乔家头上! 聂书盈恼恨一间小小的清疏斋她都治不了,恨恨道:“莫不是那个元若枝?母后,皇兄,你们瞧瞧,元家的人已经大胆到这般程度了,你们还让我忍气吞声吗?” 乔贵妃失态道:“若真是她,不管什么状元、世子爷了,本宫亲自审问她,让她竖着进宫,横着出去!” 母子三人在宫中等五城兵马司的消息。 月怡公主用完膳,听说这间酒楼也是乔贵妃母族名下,顺手又给砸了。 五城兵马司的人赶到的时候,她已经拍拍屁股回宫了。 乔贵妃他们这才知道,砸场子的不是元若枝,是“星怡”公主! 聂书盈不敢置信地道:“星怡?怎么可能是她!她连话都说不利索,绝对不可能啊……” 乔贵妃问翊坤宫的总管太监:“你确定没有传错消息?” 太监道:“回娘娘,没有。就是星怡公主!不信您即刻看一看她出宫的记录。” 不久后,又来了消息。 大皇子妃急急进宫,告诉大皇子,被砸的店铺,可不是普通店铺。 大皇子大惊失色:“几个与别省联络的据点店铺,都被砸了?!” 大皇子妃道:“尤其是与通州、真定的那几个……”这些都是大皇子心腹所在,若有朝一日要举兵,这些地方的兵力,就是最强劲的前锋和后援。 乔贵妃咬牙切齿:“哪里是星怡发疯,分明是太子在发疯!” 大皇子脸色十分难看,据点被砸,也就是说,聂延璋对这些地方有一定的了解,他了解多少?手中有证据吗?还是他的人里面,有人背叛了他才泄露了地点? 这些地方砸了之后,便全部都要重新建立,既需要地方,也需要人手,这不是一日两日功夫就能完成的事情。 通州、真定那些地方的将领是否会因此怀疑他的能力,是否还愿意再效忠他,都是很棘手的问题。 大皇子几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不能让他白砸了,他能发疯,我们也能!母后,儿臣这就出宫,召人参他!废他太子之位!” 当天夜里,参星怡公主的折子便堆满了内阁,聂延璋身为胞兄,有当仁不让的职责。 一下子,满京城都是流言蜚语,太子疯了,星怡公主也疯了。 聂延璋堪当太子吗? 月怡公主去平康长公主府中的路上,听说参她和聂延璋的折子,堆积如山,开怀大笑。 她知道聂延璋会让乔贵妃吃瘪,但是没想到直接让他们母子三人气死,连致仕的老御史都被乔家挖出来上奏。 月怡公主一高兴就改道去了元家,向元若枝报喜,还说:“若不是为了你,他也不会发这种疯,你瞧把乔贵妃给刺激的,估计比翊坤宫茅厕着火还让她上火。” 元若枝的确惊讶,没想到不过是清疏斋的事,牵扯到整个朝局。 但…… 再过不久就要入夏,建兴帝大期将至,聂延璋是时候要动手了,说到底,她是一根引线而已。 但在天书之中,聂延璋似乎一直不曾高调行事,而这一世,聂延璋变了,因为她变了。 无可否认,她即便是引线,也是很重要的一根引线。 她如今要做的,就是不拖聂延璋的后腿。 元若枝同月怡公主说:“公主今日回宫之后,让星怡公主出来,您不要自己面对朝臣与后宫妃嫔的诘问,您和星怡公主都不是他们的对手。但是星怡公主是一面很好的镜子,可以照出他们丑恶的嘴脸。” 月怡公主聪明,当然明白元若枝的意思,她说:“你放心,星怡嘛,最会哭了,本宫保准儿让她眼泪流在该流的地方。” 元若枝笑着点头,又说:“您也要保护好自己,我也是,不要让殿下为我们分心。” 月怡公主说:“本宫与皇兄离得近,自然不怕的。你这元家……”怕是抵不住乔贵妃的威压。 元若枝早考虑过这个问题,她道:“公主不用担心我,您帮我带一句话给殿下。” 月怡公主凑过去一脸好奇地问:“什么话?太肉麻本宫可不说。” 元若枝笑一笑,在她耳边低语一句。 月怡公主听罢,笑倒是没笑出来,语调有些酸酸的:“你怎的这般为他着想?他就这样好?” 元若枝拐一道弯儿说:“我待公主也这般好。” 月怡公主笑道:“你这话叫他听见了,他可不会高兴。他巴不得你只对他一个人好。你若直说爱屋及乌,他兴许会高兴些。” 元若枝称赞道:“看来公主近日很是读了些书,都会学以致用了。” 提起这个,月怡公主脸色就变了,没好气道:“本宫比你们都年幼,少些学问怎么了!用得着这般瞧不起人!罢了,算本宫今日多嘴!别送了!” 元若枝本是真心夸奖,虽然有些打趣成分…… 月怡公主却翘气走了。 秋茵同元若枝笑道:“元姑娘别往心里去,公主这不是真冲您发脾气,她若真动气了,才不会只是一走了之。” 元若枝点点头,说:“我知道的,秋茵姑娘快送公主回宫吧!” 秋茵福一福身,追了上去。 月怡公主走的很快,一眨眼就不见人影了,秋茵心想,幸好还有闻洛追着,不然没人哄月怡公主,假生气也要变成真生气了。 月怡公主上了马车,闻洛和秋茵陆续跟上。 她抱臂问闻洛和秋茵:“本宫说‘爱屋及乌’很违和么?” 闻洛没答。 秋茵说:“不违和。” 月怡公主火气十足瞪闻洛:“问你话呢,你近来越发不将本宫放在眼里,不想伺候了就滚蛋,别在本宫跟前晃荡!” 闻洛淡淡答道:“违和。” 月怡公主:“……” 秋茵无奈瞧了闻洛一眼,又见月怡公主揍了闻洛一下,只能默默说一声“活该”。 回到宫中。 秋茵同闻洛私下说:“你就不能像顺着星怡公主一样,顺着月怡公主么?” 闻洛默然。 秋茵皱眉说:“反正都是同一个公主,有什么区别不成?” “有区别。”闻洛转身走了。 秋茵跺了跺脚,看着闻洛的背影,直摇头晃脑。 御书房。 建兴帝收到了许多许多参星怡公主和聂延璋的折子,他本无意搭理这种皇子公主扯皮的小事,但随便翻开一本折子便是让他废太子的,看多了当然恼火。 废太子无妨,用星怡打砸店铺这种由头,简直滑稽。 韩家“造反”,证据确凿,他抄韩家,理所应当。 星怡不过八岁孩子的心智而已,他若因星怡之过废太子之位,史书大约不会写他心狠,而是写他太蠢。 建兴帝怒问黄赐光:“你怎么看?” 黄赐光赔笑道:“奴婢眼皮短浅,哪里会看。皇上亲眼瞧才好。” 建兴帝心平气和拿了折子道:“那便明日早朝,朕,亲自审。” 东宫。 月怡公主同聂延璋转述了元若枝的话:“她说,她会想法子与你暂且撇清关系,你只管放手去做你的,不要担心她。她还怕你不肯放下心,让我叮嘱你,越是让她显得无足轻重,才越是保护她,别像上次一样鲁莽行事了——上次是哪次呀?” 聂延璋十分清楚元若枝说的上次是哪次。 这一次,他当然也打算为她付出代价的,也想好了为她付出代价的后果。 他坐在罗汉床上与陈福博弈,攥着一颗棋子沉思,不曾回月怡公主的话。 月怡公主又追问道:“你们之间究竟有多少小秘密连我都不知道?” 她转眸望着陈福:“你知道吗?” 陈福笑出一脸褶子,说:“奴婢哪里知道。” 月怡公主揪了揪陈福脸上的褶子,仔细端详:“啧,你肯定知道。你若不知道,笑都不会笑。你笑起来才说明没好事。” 陈福干笑两声,月怡公主可不比星怡公主好哄骗。 聂延璋骨节分明的手,落了一颗黑子,说:“明日你让星怡上金銮殿,你不要出来。” 月怡公主叹气说:“知道了,你们俩见面不多,心里想的倒是一样,她也是这样同我说的。” 聂延璋看了月怡公主一眼。 月怡公主伸懒腰道:“放心吧,我不会坏你好事的,我这就让她出来,你们同她说罢。”她临晕前,又补了一句:“星怡胆小,她若不愿意,你们也不要逼她。” 陈福笑说:“公主放心,殿下最疼的就是星怡公主了。”说完,他自己打嘴:“哎哟,奴这嘴,殿下最疼的就是两位公主。” 月怡公主轻嗤一声,打了哈气就闭上了眼睛。 星怡公主近来爱躲,月怡公主都是主动出现的,她现在也能主动离开了。 第85章 (二更) 吱吱才是殿下心…… 星怡公主一醒来, 发现自己在聂延璋的宫殿,诧异了一阵子,很快又明白过来。 已经不是第一次出现这样的情况, 她明明在自己寝宫睡觉, 一醒来却出现在别的地方,她的寝宫里,也多出了另一人的东西。 星怡公主怯怯攥着聂延璋袖口,慌张道:“皇兄,皇兄……” 聂延璋揉了揉她的脑袋, 嗓音温和地说:“孤在。” 星怡公主抿了抿唇角,问道:“……是她过来见你的?” 聂延璋点了点头。 星怡公主虽然还是个孩子,有些事情经历多了, 渐渐也能用简单的方式去理解,她知道, 有另外一个人,在保护着她,虽然她永远无法同这个人面见。 陈福过来温声说:“公主别怕,她也是过来帮殿下的。现在有另一桩事, 要公主您来帮忙。” 星怡公主连忙抬眸看过去:“什么事?” 聂延璋说:“星怡,明天父皇会召见你我上殿, 你不要躲起来, 同皇兄一起去, 敢不敢?” 星怡公主一听到要去大殿见那么人,把脑袋埋了下来。 诚然,聂延璋不愿意逼迫星怡公主,他扭头,幽幽望向窗外。 片刻后, 星怡公主忽然道:“皇兄,我我、我敢,我敢的。”她揪着袖口的手,出了冷汗,却还是顶着苍白的脸色说:“我敢。” 聂延璋胸口蓦然酸楚。 明日之事,星怡即便不去,他也有别的不算好,也不算坏的法子解决,但他希望星怡去。 不论他活不活着,星怡总要学着长大,任何人都不能替她活,替她感受一切。 作为兄长,他一定会让星怡活下来,但他若有个万一,星怡终究要学会自己面对接下来的日子。 聂延璋亲口告诉星怡公主怎么做。 星怡公主一想到明日要面对的事,眼圈已经红了,怕得低声抽泣。 聂延璋闭上了眼。 陈福说:“公主,对,对,就像这样,您什么也不要说,只要重复那几句简单的话,就是了……”星怡公主的天真与脆弱,便是最好的武|器。 星怡公主落下几滴眼泪,点了点头。 翌日。 建兴帝上朝时,那些上奏的折子,变成了一声声口舌之争。 他被吵得头疼,吼了一声,咳嗽了半晌,殿内逐渐静下来。 建兴帝说:“来人,将星怡公主,带过来。” 星怡公主被锦衣卫带进金銮大殿,跪拜建兴帝。 大皇子已经蠢蠢欲动,上前参奏:“父皇,大臣所言属实,请父皇明察秋毫!” 建兴帝高坐于龙椅之上,冷淡而声调缓慢地问星怡公主:“是你,带人到处去砸商铺?” 星怡公主跪着垂泪,绞着自己的衣角,低声抽泣道:“不知道……不知道……我错了……我错了……我不知道……” 她嗓音软,有孩童的天真,哭声断断续续,像离开母亲的幼崽无措地喊“娘亲”。 朝堂上的人,不由得想起了还在冷宫之中的韩皇后,以及从韩家封爵开始,便极少有活到四十岁还四肢健全的儿郎,和韩家忠烈为大业泡出去的头颅,撒出去的鲜血。 韩家的女郎巾帼不让须眉,十五年前镇守永州关时,守护了整个永州的百姓,在韩家“谋逆”之前,永州百姓为韩家老奉君和诰命夫人们建的庙,是香火最旺盛的一座。 如今,他们的后代,心智只有八岁的星怡公主,正孤弱无助地跪在金銮殿上哭泣。 星怡公主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都察院的督查御史、六部文臣们,她咬着唇,却不敢张口向他们说一句求救的话,明明那里面,就有她认识的人,还有她曾经教导过她的老师。 她很小的时候,便一直被老师夸赞娴静聪慧,是老师们最喜欢的一位小公主。 但现在……他们都装作不认识她,他们教授她三百千千的场景,就像梦中发生的事情一样。 星怡低下头,双肩发抖,眼泪砸在地面上,一颗接一颗。 大皇子一时间,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大殿寂静。 建兴帝视线低垂,落在星怡公主身上,平淡的神色里,出现一丝丝骨肉亲情之后不容抗拒的动容。 他知道星怡也有病,偶尔会异常暴躁,虽然他未曾见到过星怡暴躁的一面,但星怡如此性软,想来就是暴躁,也暴躁不到哪里去。说她砸了几十间店铺,着实匪夷所思。 终于,都察院的人忍不住了。 正四品佥都御史陈秦出列,大义凛然道:“启奏皇上,乃是七公主砸一家名为清疏斋的书斋在先,九公主才砸了别家的店铺。据臣所知,清疏斋乃是九公主闺中好友所经营,九公主纵然心智似孩童,却也并非全然不知愤怒。臣恳请皇上抄查被砸店铺,还九公主一个清白。” 大皇子当场就瞪了半路杀出来的陈秦一眼,星怡砸了乔家的店铺,还要还她一个清白?她砸了就是砸了,怎么能因为那些店铺是乔家的铺面,就能说星怡是清白的啊? 你他娘的脑子给雷劈了吧? 陈秦为人清正,直接就怼了回去:“大皇子这般瞪臣做什么?皇上跟前,如今连一句实话也允许臣说了吗?!” 建兴帝瞥过去。 大皇子连忙道:“儿臣并非此意,只是……只是星怡她只是个小孩子,怎么会自己想到砸那么家店铺报复?” 星怡公主擦了擦眼泪看着陈秦道:“谢谢陈先生。”全然不顾此刻在金銮大殿、天子眼前,并不适合说谢谢。 陈秦昂首挺胸,并不回应星怡公主的道谢,仿佛只是出于正义才仗义执言。 建兴帝问大皇子:“你的意思是说,有人指使?” 大皇子刚想说“是”,陈秦岿然立在大殿之中道:“九公主就在堂内,她又不会说谎,何不问一问九公主?” 建兴帝问道:“星怡,说说看,为什么要砸店?” 星怡公主恐惧地看了大皇子一眼,很快收回眼神,小声说:“他、他欺负我,父皇,他们欺负我……还、还有我的朋友。” 建兴帝淡声问:“星怡,告诉朕,是你自己想砸的?” 星怡公主点了点头。 “她”做了她不敢做的事,如果她敢,她也会去砸,哪怕为皇兄,为母后、外祖父一家出一口气…… 何况“她”想做,与她自己想做,又有什么分别? “一派胡言!”大皇子居高临下与星怡道:“你连史书都读不明白,你怎么可能会想到砸店?” 星怡公主不说话,静静地看着他。 大殿内有工部的人出列就事论事地禀奏:“皇上,星怡公主心智似孩童,人尽皆知,她的确不可能做出砸店的事。请皇上彻查,绝不能纵……” 陈秦冷冷看过去:“张侍郎,如果我没记错,你母亲是永州人?二十年前,你还在永州,你母亲也还在永州。永州真是好山好水,养出你这样清正廉洁、秉公执法的人!佩服佩服!不知令慈知道自己养育出这样的儿子,是否倍感欣慰!” 众人皆惊。 陈秦好大的胆子,竟然敢提韩家的事情…… 这可是建兴帝的逆鳞! 大皇子也正是仗着这一点,笃定不敢有人替星怡公主与太子说话,才敢闹大,没想到就有不怕死的人冲出来挑逆鳞。 朝臣小心翼翼打量着建兴帝和陈秦,似乎随时等着看建兴帝下令处死陈秦。 可陈秦并不惧怕,他高扬他的头颅,蔑视地看着张侍郎。 建兴帝则闭上了眼睛,喜怒难辨。 大殿没有一个人敢动,呼吸声都不敢过重。 大皇子也胆战心惊,这件事背后最不能触及的,就是韩家,他唯恐建兴帝处置了星怡、聂延璋,却迁怒了他,让别人渔翁得利。 此刻,只有星怡公主天真无邪地,在众人眼皮子底下,悄然拂去了陈秦靴上的一片落叶,抿着嘴角笑了笑。 张侍郎怔然看着星怡公主的笑容,羞愧地低下了头。 老奸巨猾的文臣们,都刻意避开了星怡公主的眼睛。 没有人能直视那么纯粹的一张笑脸,仿佛一面湖水般清澈的镜子,将他们的最不可示人的一面,都照得一清二楚。 都察院接连有人出来陈情:“请皇上彻查事情真相,还九公主一个清白。” 很快有人接着说:“九公主性格温顺,无故不会砸店,更不会砸几十间店铺,请皇上彻查,究竟有人对九公主做了什么,致使九公主几乎迷失了本性。” 大皇子:“……” 意思是说,这件事里,反倒是他让星怡遭受非人待遇了?? “臣,恳请皇上彻查……” “臣,恳请……” 大皇子:“…………” 大皇子完全没想到,陈秦开了个头,帮星怡公主说话的人,像黄河之水源源不绝。 仿佛各个家里都有丹书铁券根本不怕死一样! 他连忙给一些人使眼色。 张侍郎已经被骂退了,大皇子拉拢的人反思了一下,自己家中是否受过韩家恩惠?是否骂得赢都察院的人?是否怼得赢陈秦?是否和陈秦一样抱了必死的决心? 问完之后,但凡有一个“否”字,那就闭嘴。 末了只有寥寥三人出来说话,却叫都察院铿锵齐整的吼声和唾沫自给震了回去。 建兴帝睁开眼,抬了手,底下便静了下来。 他淡淡问道:“可还有爱卿有话要说?” 无人应答,该吵的都吵完了,也没有新鲜看法了。 建兴帝下了定论:“既是公主与公主之间的吵闹,不必闹到朝堂里来说了。此后,不许任何人再提起。” 大皇子心有不甘,可看到建兴帝的不容置疑的神情,欲言又止。 建兴帝示意黄赐光。 黄赐光说:“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底下无人说话,建兴帝便起了身,离开了大殿。 众人也都纳闷,奇怪了,建兴帝一向是听到“韩”字,便震怒。 今日陈秦虽然未直说,可也旁敲侧击提了韩家的事,建兴帝怎么没发怒? 连大皇子都拿不准主意,他父皇这是怎么了? 聂延璋从东宫来。 在人群之中,扶起星怡公主。 星怡公主抓着他的袖子,站了起来,一直低着头,临走前,偷看了陈秦一眼。 陈秦至始至终,不曾看星怡公主一眼。 星怡公主跟着聂延璋回了东宫,紧张地问道:“皇兄,我、我做对了吗?” 聂延璋眼圈微红,含着笑说:“星怡做得很好,极好。” 星怡公主有些羞涩:“我也能保护皇兄,保护枝姐姐……”她又看了一眼陈福,笑眯眯道:“也保护你。” 陈福眼眶发酸,轻轻“诶”了一声,别过了头。 纵他手里沾过不少鲜血,可见了星怡公主,却也被勾出几分柔情。 何况朝堂里的文臣呢。 聂延璋行事疯魔,太遭人恨了,可星怡公主至始至终是无辜的。 天下人,都知道。 今天早朝的结果,显然是很多人没想到的。 黄赐光那里来的人都不知道有多少了,都是打探建兴帝心思的。 他将那些人的名字通通报给建兴帝,小心试探着说:“嗐,皇上您都说了是公主与公主吵闹的事,与朝政无关,一个个的还在这儿问问问呢。您不烦,奴婢都烦了。” 建兴帝停了朱批的笔,遥望御书房外,一声不叹却略显惆怅地淡声说:“朕老了。” 黄赐光有些惊讶,在此之前,建兴帝从未服过老。 大抵是病过一场,到底心态不同了,连同那位的追封之事,明明尘封了那么多年,这会儿又提出来了。 于星怡公主,约莫也是同样的感情,疼爱倒也不至于,但总归是有两分同情,韩家的事过去许多年了,再硬的逆鳞,物是人非之后,也会慢慢软掉。 但这只是建兴帝眼中如此。 那些痛楚,在星怡公主与太子心中,永远不会软。 黄赐光满面笑色地给建兴帝换一杯热茶。 东宫。 聂延璋听着陈福来报各方的消息,结果超乎他的想象。 星怡这一战,扭转了势态,替他挽回了声誉,动摇了某些人的忠心。 哪怕他们的心只能动摇短短几个月,也足够了。 聂延璋左手捏着吱吱,右手执子与陈福博弈,他迟迟不落子,问道:“你说,父皇这是对孤与星怡,还有一些慈爱吗?” 陈福为难地说:“奴婢哪里知道?” 聂延璋举着吱吱,道:“问你话呢。” “吱吱,吱吱。” 聂延璋淡淡睨它一眼:“就知道吃,又胖了。” “吱吱,吱吱。” 陈福:合着屋子里就两个人,压根就不是问他的? 也是,殿下如今已经不爱什么事都与他说了,他早从殿下的宠奴之中剔除了姓名,吱吱才是殿下心尖儿上的宠爱之物。 聂延璋又赢了。 陈福打算收棋子。 聂延璋慵懒地起身道:“不必收了。” 陈福正愣,便看到罗汉床上落了一堆黑色齑粉。 方才聂延璋在问建兴帝是否还有慈爱时候,执的便是黑子。 有些慈爱,即便是真的,迟了就是迟了。 第86章 (修文) 有话直说,别磨…… 大皇子元气大伤, 与乔贵妃商议对策时,追根溯源,发现这件事起始于清疏斋。 乔贵妃敏锐地从贵妃榻上坐起来, 拧眉说:“聂延璋他……莫非是为了清疏斋背后的那个元若枝?” 区区元家小娘子, 本该是名不见经传的人物,在她眼前出现多次,此刻她都能叫出她的名字了。 大皇子嗤笑道:“怎么可能,母后过虑了。您且看他干的事,哪一件是为了给元若枝出气?全是冲着儿臣来的。” 乔贵妃凭借女人的直觉, 摇着头道:“纵然如此,却也给她出了气,还有翊坤宫着火那次, 正是因为我着人去抓元若枝,上次我以为他为着星怡公主出手, 现在想想,未必如此……” 大皇子终究不认同,他轻蔑笑道:“母后,聂延璋怎么可能对女子有情。” 乔贵妃重新躺下, 说:“让大皇子妃去试一试就知道了,又不费什么功夫。” 大皇子答应了, 他十分忐忑地回忆起聂延璋无端在东宫发怒的事情, 总觉得蹊跷, 明明没什么值得他发火的事,却故意闹出那么大动静。 难道是为了让翊坤宫的人放松警惕,结果紧接着就来捣毁乔家的商铺。 聂延璋目的分明是迷惑他们,让他们措手不及、百思不得解。 大皇子觉得头疼,聂延璋的言行完全无可依, 他完全琢磨不透聂延璋下一步要做什么。 他谨慎思虑后,不得不提出一点:“母后,父皇向来疑心重,乔家手里的一些生意暂时要放出去了。否则让聂延璋再查到点什么,父皇恐怕会真的怪罪儿臣。” 乔贵妃有些不舍,咬牙叹气道:“放便放,将来一切都是你的,还怕我儿拿不回来吗?” 大皇子放出来的一些生意,很快被人瓜分。 聂延璋闻讯,略动了些手脚,很快收拢了京城商会里的一些人。 近日,元若枝发现她清疏斋生意变得更好了,一家普通的古玩书斋,都快赶得上一间小赌坊的生意了。 邓掌柜鉴定着源源不绝送进来的各类古字画、古董,喜滋滋给元若枝送去了账本,还跟她商量:“姑娘,咱们是不是要给小二涨一些工钱?对了,还有王编修,他一直给咱们写文章、诗词,从未多收过一文钱。” 元若枝笑道:“这里面的事,您比我清楚,您自己拿主意就是。” 邓掌柜扭头回去就给王右渠涨了银子。 王右渠收到厚厚的一袋银钱时,问邓掌柜这是何故。 邓掌柜将近日清疏斋里经营状况告知了他。 王右渠好奇道:“可否令我看一看那些古玩字画?” 邓掌柜巴不得有同好,大方道:“可以啊!” 王右渠随邓掌柜去看那些东西,王右渠很快认出来,的确都是珍藏,就是不知道从哪里流出来的。 邓掌柜问他:“……之前九公主砸商铺的事闹得很大,王编修听说过了?” 王右渠点头,何止是听说过。 那日上朝,他远远见到过九公主。 邓掌柜继续说:“后来那些商铺关张了一些,大量东西清了出来,这些约莫就是从那些铺面里面流出来的。背后的东家急着脱手。” 王右渠若有所思。 他离开清疏斋时,看到了一个宫人的身影,那人似乎常跟在太子身边。 他哂笑一声,就知道清疏斋不会平白无故赚钱,而那位更不会白送了好处,不让元若枝知道。 王右渠这厢刚要去买些菜带回去,就瞧见了一辆马车缓缓向他驶来。 不知道为何,他有一种莫名的直觉,车厢内的人,他认识。 王右渠下意识定在僻静的一道巷口,等那一辆马车,果不其然,车辆停在他跟前,车帘挑起来,露出一张雌雄莫辨的容颜,聂延璋懒洋洋敛眸打量着他,弯着唇角说:“瞧见了?你能为她做的,不过九牛一毛。而孤……漏漏手指缝,就能给她世间珍宝。” 王右渠托着邓掌柜今日给他结工钱荷包,徐徐抬到聂延璋跟前,淡声道:“如此说来,臣这珍宝,也是殿下给的。臣不仅要谢元姑娘,还要谢谢殿下。” 聂延璋脸色一沉,胸腔里燃起一团火。 虽然知道那不过是元若枝付给王右渠的工钱,可经王右渠口中说出来,总觉得元若枝拿他的心意,去给王右渠卖好。 他忽想起什么,也不恼了,轻声笑道:“这点钱也够你买个凿子刻墓志铭,你可知枝枝曾要把全副身家给孤?你尽管呕心沥血给清疏斋写文章,左右都是孤囊中之物。或弃或取,全凭孤的意思。” 王右渠也不生气,从容淡声地说:“殿下若说完了,臣回家去了。” 聂延璋顿觉没趣地冷脸放下车帘,吩咐车夫走。 王右渠望了那马车一瞬,很快大步回家。 疯子的话,他不信。 聂延璋的马车路过清疏斋,正好陈福从里面出来。 陈福上了车,笑嘻嘻同聂延璋说:“殿下,奴婢去敲打过了,邓掌柜肯定知道有人比王状元、穆国公世子还要厚待姑娘。” 聂延璋淡“嗯”一声,想起王右渠,慵懒靠在车壁上,垂着漂亮的眼眸把玩新扳指,拧着眉尖显出些烦躁。 清疏斋,邓掌柜听过贵人点拨,心知有人有意照顾清疏斋,约莫是托了平康长公主和九公主的福气,更加高兴了。 这下子又能给王右渠再涨点儿工钱了! 聂延璋并不知道,自己当了冤大头。 . 承平侯府设下宴席,宴请许多勋贵家族,其中还有元家。 元家收到这份从元永业上峰手中过了一遍手的请帖,颇感意外。 他们家可与承平侯府半点关系都没有,元家还特地明说想邀请元若枝过去。 元若枝听说宴客的名单里,还有王右渠、闻争烨等人,就知道承平侯府排场摆得大,又特特让她父亲的上峰出面,简直不容拒绝。 元若枝到承平伯府时,一入内院垂花门,就看到了以大皇子妃为中心的一群女眷,其中元若娴离得最近,似乎是大皇子妃十分亲近的人。 元若娴瞧见元若枝,连忙起身,走过来喊她“妹妹”,仿佛与她很亲昵熟悉。 元若枝躲开元若娴的手,只回了一个合乎身份的礼。 元若娴依旧笑吟吟问道:“今日怎的一个人来的?平康长公主、九公主和太子殿下,没同你一起吗?” 众宾客闻言,纷纷朝元若枝看去。 素日只知元若枝与平康长公主和九公主走得近,倒是头一次听说元若枝与太子殿下还有牵扯? 大家这时候才想起来,元若枝与太子殿下不过相差一岁罢了! 太子便是再疯,那也首先是个男人。 元若枝不惧那些打量的眼光,坦坦荡荡道:“昌平侯夫人慎言,我与太子殿下并无私交,不过出入宫闱时,有过几面之缘罢了。怎么会和他一起造访承平侯府?” 王右渠与闻争烨一同随主家准备进内书房,正巧听到了这句话。 他冷淡的眉眼低垂,微含笑意。 太子的身份与任何姑娘都不可能有结果,他就该像元若枝说的那样,与她没有任何私交。 王右渠有些庆幸,他的身份比太子简单。 但太子脸皮颇厚,什么胡话都编造得出来,这就有些……令人不喜。 闻争烨皱眉看着王右渠,不知道他为什么一会儿笑一会儿皱眉。 元若枝不认识太子殿下,那不是理所应当的么? 她一个内宅小娘子,还能同天家太子有个什么牵扯? 有什么值得笑,或者皱眉的? 闻争烨找到了机会,与王右渠能私下说上话了,便问他:“你方才在想什么?” 王右渠淡淡看他一眼,却并未解释,只道:“以后你就知道了。” 闻争烨看着王右渠一副“你现在还不知道才是天大的好事可偷着乐吧”的表情,心中不快,同他说:“有话直说,别磨磨唧唧像头懒驴。” 王右渠:“……” 懒驴? 第87章 太子求一个情敌,去救他…… 王右渠到底是没将太子对元若枝的爱慕之意, 告诉闻争烨。 这件事,不能宣扬,越少人知道越好。 王右渠与闻争烨入了承平侯府书房, 堪堪与元若枝错过。 两人只瞧见她曼妙的背影, 双双收回视线时,对视一眼,火花四射。 王右渠淡淡挪开眼,闻争烨微扬下颌,大步前行, 步伐凛凛生风。 承平侯府花园,今日来的女眷众多,原本元若枝在其中实在不起眼。 但承平侯府不知怎的, 将她和元若娴安排在一处,那便显眼了, 人人都知道她们两人不睦,如今却诡异地以一种平和的方式,坐在了一起。 元若枝未觉那些打量的眼光有什么力量,她前世当昌平侯府夫人的, 没少受打量与苛责,这点场面算什么。 她淡然饮茶, 面容明艳, 姿态沉静, 比之元若娴更加有高门主母的风范。 “元家倒是会养姑娘,这个没出嫁的,我瞧着比那个出嫁的还好。” “长得也出众,只是不知道为何不嫁。” “听说与太子有些……” “胡说吧!太子怎会……” “怎么不会,太子在平康长公主府里怎么行事, 你又知道?” 流言蜚语之中,承平侯府太夫人出场了,她是历经两朝的老封君,莫说元若娴这等年轻的昌平侯夫人,便是七公主、大皇子妃在她跟前,也要略有两分恭敬。 因此承平侯府太夫人一出来,满场都静了,纷纷起身迎她。 元若枝也同元若娴一起起身行礼。 承平侯太夫人年事已高,快有七十岁了,但她精神矍铄,似只有五十出头。 众人没想到,这次花宴,太夫人都会出场,嘀嘀咕咕议论着,林家是不是要挑重孙媳妇了。 “林家世子的大孙子早定了婚约,小孙子才八岁,现在挑也太早了,何况同这些来的年轻姑娘们,年纪也配不上。” 月怡公主砸乔家商铺的事,不会那么轻易过去。 元若枝心里有计较,略多了个心眼,抬头看太夫人时,发现太夫人也在看她。但仅仅一眼,承平侯太夫人便移开目光说:“这位是?怎生得如此端庄娴静?” 元若娴起身道:“回太夫人,妾身夫君是昌平侯。” 元若枝在旁边听着,几乎以为自己方才那一眼是错觉。 但她知道,一定不是。 承平侯太夫人似乎很喜欢元若娴,略问了两句,一直脸上带笑。 花宴不到一半,承平侯太夫人身体不适,差点晕倒。 吓得满厅宾客纷纷起身问候。 承平侯太夫人挥退下人,道:“不碍事,老毛病了,老身去休息便好了。” 她起身离开时,元若娴焦急道:“太夫人,妾身送您去吧?” 承平侯太夫人笑道:“好啊。” 元若娴顺手拉起元若枝,深深笑道:“妹妹,你同一起去。” 不等元若枝拒绝,承平侯太夫人盯着元若枝笑道:“这是你妹妹?难怪比你生得还标志。可惜老身还没有重孙女,日后有了也不知道有没有你们姐妹花漂亮。” 尤氏可不敢把元若枝交给别人。 她刚站起来想婉拒,承平侯夫人便已经过来道谢:“元大夫人,就多谢你侄女了。”一旁好几位诰命夫人,夸赞起元家养了个好姑娘,温婉孝顺,将尤氏架起来,不容她拒绝这一简单的要求。 尤氏腹中的话,都没到嗓子眼,已经要咽下去。 这是一场鸿门宴! 元若枝心知今天轻易离不开,安抚了尤氏,大方走到承平侯太夫人跟前说:“太夫人,小女送您去休息。” 说罢,挽起了承平侯太夫人的手,又示意玉勾跟上。 元若娴则挽在了另一边。 元若枝与元若娴一起,将承平侯太夫人送到了一间宽大但清净偏僻的内院里休息,正想离开,外面的婢女与管事妈妈,拦下了她。 承平侯太夫人坐在侧厅里,吩咐人看茶,说:“元姑娘,多陪陪老人家说说话吧,你家里边,让你姐姐带一句话过去就是了。” 元若枝瞧这阵势,也没多说废话。 请帖是托父亲的上峰送去元家的,请了一堆元家得罪不起的人压着她大伯母,明目张胆扣押她,无非是仗着乔贵妃,症结在宫中,不在承平侯府。 只要乔贵妃不点头,她今日插翅难逃,便是死在这里,也是有可能的。 元若枝镇定坐在厅中客椅上,淡淡道:“太夫人,小女寡言,恐怕陪您说不了什么话。” 承平侯太夫人笑着吩咐丫鬟道:“还没听到元姑娘说的话?她不会说话,那便拿些佛经来,让她好好抄抄——年轻人,抄抄佛经静静心。” 元若娴走过去道:“太夫人,妾身陪您说话。” 承平侯太夫人笑而不语,并不似之前在花厅里那般对元若娴亲昵,她本就是陪着元若娴演戏扣押元若枝,人已经扣押了,何必再对元若娴假做姿态。她不将元若枝放在眼里,自然也不把未成气候的昌平侯府的人放在眼里。她只买乔贵妃的面子。 元若娴见承平侯太夫人态度冷淡,不再自讨没趣。 承平侯太夫人等了一会儿,便道:“昌平侯夫人,你领着我的人,出去回话吧。” 元若娴应了一声,带着人出去告诉尤氏:“承平侯太夫人忽病了,我且与枝姐儿留下来侍疾几日。大伯母,您先回去吧!” 尤氏脸色苍白。 她当得好元家,那是因为元家家业不大,现在面对真正的勋贵家族,有些六神无主。 尤氏攥着帕子,软硬兼施地找林家要人。 承平侯夫人将她的话顶回去,大皇子妃不咸不淡地帮腔,尤氏再怎么样,也不敢同大皇子妃硬碰硬,大皇子乃是日后最有可能继承大统的人。 她领着下人回家。 尤氏上马车前,碰到了一位熟人。 杨阁老的夫人曾受过元若枝的帮助,之前的人情一直没还上,便同尤氏说:“……这件事,还要乔贵妃、大皇子松口,寻常关系,疏不通的。再则,千万不要去求平康长公主,反而坏事。我瞧着枝姐儿那会儿很冷静,想必心里有些谱儿,你们在外面的,反倒不要拖累了她。” 尤氏忙不迭点头道谢,匆忙回家。 元永业当场就砸了杯子,怒气冲天:“承平侯府无法无天了!这就敢明目张胆扣押官眷!我要上奏皇上!” 元永平叹气道:“不可。承平侯府只说是留枝姐儿侍疾,娴姐儿也在那边陪着。你上奏了说什么呢?皇上病重,三五不时便不上朝,九公主的事情才刚过,追封的事也还在僵持,皇上也不见得搭理你这点事。” 元永业愣了一下,怒道:“难、难道就纵容承平侯府扣押枝姐儿?” 元老夫人问尤氏:“枝姐儿可有递什么话出来?” 尤氏说:“当时事情突然就来了,枝姐儿哪里有时间对我说话,不过杨夫人倒是提点我几句……” 尤氏将杨夫人的话转述。 元老夫人听罢,道:“杨夫人说得不错,枝姐儿是不小心卷进去了,不能求平康长公主。” 这个也不行,那个也不行。 元永业顿觉束手无措。 元老夫人见元永业像热锅上的蚂蚁,皱眉道:“徘徊个什么劲儿!连你自己女儿都比不上!” 元永业不服:“母亲!就放枝姐儿在承平侯府吗?” 元老夫人闭上眼,捻着佛珠道:“他们身有爵位,品级比你高,身份比你尊贵,只是留你家的人而已,你能怎么办?权势压人,你难道不知道吗?日后不想再发生这样的事,好好进取,升任要职,自然没有人敢动你的家人。” 元永业丧气地坐下,垂头道:“难道就这样忍着等着吗?” 元老夫人正沉默,玉勾回来了。 元家人连忙将玉勾唤进来。 玉勾性格稳重,还算冷静地道:“奴婢装病回来的,那边倒也没为难奴婢。姑娘让奴婢传话,说不要担心她,若三日她还没回来,让三老爷再想法子,一定要等三日。” 尤氏关心道:“他们为难枝姐儿没有?” 玉勾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尤氏十分着急:“到底是有还是没有?” 玉勾为难地说:“他们没对姑娘动粗,但是没给姑娘吃喝的东西。” 元老夫人丝毫不意外,承平侯府怎么会动刑呢,便是折磨人,也用体面的法子。 元永业福至心灵,明白元若枝说的是什么法子,咬牙起身道:“是娴姐儿害得枝姐儿,我现在就去把……” 把霍氏杀了,林家不可能不放元若枝回来守孝。 元老夫人打断他:“住口!枝姐儿让咱们等三天,自然有她的考量。等三天再说。” 东宫。 陈福这次没敢瞒着聂延璋,承平侯府扣押元若枝,他第一时间就将消息告诉了聂延璋。 聂延璋自己同自己下棋,边下边道:“说详细些。” 陈福便将事情详细说了一遍。 聂延璋低声念道:“承平侯太夫人、夫人、大皇子妃、昌平侯夫人……” 陈福应声道:“就是她们,一唱一和将枝姑娘留下了。” 月怡公主大摇大摆进来,道:“听说承平侯府还不给元若枝饭吃不给水喝。” 陈福行了个礼,问道:“公主,您也知道了?” 月怡公主撇嘴道:“你是头猪?他们有意扣人,能不让咱们知道吗?” 陈福讪笑,小心翼翼打量了聂延璋一眼,却见殿下脸上半点阴沉笑意也无,只有满眼暴戾的杀意。 昌平侯府,魏锋程听说承平侯府所为,特地去见了元若娴,与她起了争执。 元若娴不似以前那般温顺,她冷笑质问魏锋程:“要投靠大皇子的是你,现在又不想替大皇子办事了?那容易,你去把你心爱的姑娘救回家去!” 魏锋程默然不语。 元若娴盯着魏锋程的废手,道:“若不是我在大皇子妃面前还有几分得脸,你以为大皇子还会重用你?” 魏锋程蹭一下站起来,瞪着元若娴:“你别以为离了我,你还能有所作为!没有我,你什么都不是!” 元若娴笑了笑:“这句话,也送给侯爷。没有我,你现在也什么都不是!” 话音刚落,魏锋程狠狠给了她一巴掌。 元若娴脸被打出血,捂着脸,恨恨地剜了魏锋程一眼。 魏锋程冷声道:“记住,是我让你成为侯夫人,你没有资格以下犯上,这是教训。还有下次,就不是一个巴掌那么简单。” 元若娴攥着拳头,没有说话。 魏锋程临走前,他警告道:“有机会的话,帮一帮她。如果让我知道你趁机伤害她,元若娴,你会后悔,我要折磨你,太容易了。” 元若娴看着魏锋程的背影,眼睛红得滴血。 凭她的能力,他不是她最后的归宿。 承平侯府宅院小佛堂里,元若枝被关了一天一夜了,没吃没喝,饿得头晕眼花。 但她知道,现在还不是脱身的时候,否则不会打消乔贵妃的疑虑,他们反而会觉得她早有准备,才不怕承平侯府为难,日后的麻烦无穷无尽。 佛堂的房梁很高,侧墙开了一扇窗,像极了大牢。 元若枝坐在蒲团上,抱膝望着窗户,想起聂延璋带她去冷宫的那个夜晚,韩皇后是不是每天也是这样度过的,聂延璋和星怡、月怡公主小时候呢,也这样望过高高的寒窗吗。 他们也会饿,也会渴,也会冷吗。 东宫。 聂延璋和衣而睡,却彻夜未眠,一天一夜过去,他忍不住要出宫。 陈福劝道:“殿下,万万不可!您这不就浪费了枝姑娘的一片苦心吗?” 聂延璋布满红血丝的双眼微微泛红,他唇色泛白,嗓音沙哑:“孤不是去要人,备车吧,孤去见一个人。” 聂延璋乔装去见了王右渠。 王右渠大抵也想不到,太子会有一天,会放低姿态求一个情敌,去救他心爱的姑娘。 第88章 (二更) 殿下枕头到了清…… “去救她。” 聂延璋直视着王右渠, 音淡却诚恳。 王右渠初知元若枝被扣押,惊讶愤怒过后,便问聂延璋:“殿下以什么身份向臣开口?太子?” 聂延璋回答他:“随你认为是什么身份。去救她, 孤日后许你高官厚禄。” 王右渠瞧着聂延璋, 曼声说:“殿下也知道是日后……殿下泥菩萨过河,也不必随便许他人荣华富贵。” 他起身作了揖,才道:“臣会去救元姑娘,但绝不是因殿下开了口,而是臣想救她, 臣要救她。不劳殿下费心了。” 聂延璋难得缄默不语,良久才道:“孤还是要谢你。” 谢你救我的女人。 王右渠并不接受聂延璋的谢意,临走前, 他眼神锋利地看过去,说:“我会用我的法子救她, 若我将她救出来,请殿下有些自知之明。” 聂延璋微一颔首。 王右渠旋身离开,去了元家,找元若柏与元家长辈, 提出他愿意帮忙。 元永业惊喜道:“王编修愿意帮忙?如何帮忙?” 王右渠说:“我以元姑娘未婚夫的身份,去接我的未婚妻回家。只是……要委屈枝姑娘声誉受损了。” 元若柏心中激动, 恨不得就此促成好事才好, 但他心知大事要慎言, 未曾开口。 元永业十分感动,来不及细想别的,而是道:“若承平侯府还是不放人呢?” 王右渠挺着清正笔直的脊梁,道:“晚辈身无牵挂,不过家中有个干娘, 却又不是官场中人,无所畏惧。承平侯府若敢搪塞,某不会放过他们。” 元家人一致觉得,这是个很好的主意,王右渠廉洁而仁义,背后没有权势,却又足够有身份。整个京城,再也找不出比他更合适的人。 元永业感激地起身道:“王编修,这就要委屈你与我家枝姐儿先伪作定亲未婚夫妻了。” 王右渠连忙作揖回话:“不委屈,晚辈……求之不得。” 元永业此刻讶然不下方才听到王右渠要帮忙的时候。 王右渠不惯说这般暧昧言语,又恐自己显得轻浮,清冷面容多出一抹疑红。 元老夫人脸上如雨后初霁,微含笑意:“老三,别愣了,还不与王编修,细细商议好对策?” 元永业慌忙回神,与王右渠敲定流程。 王右渠就是在这个时候,知道了元若枝传话回来,让他们等三天。 元永业哀叹说:“今夜过去,这都两夜一天了,如果真等到三天,我怕枝姐儿熬不住。” 王右渠看了一眼夜色,说:“夜深了,现在去承平侯府也不会开门,且事情静悄悄地办,未免太便宜他们。” 元永平首肯道:“的确,要接,就要光明正大将枝姐儿接回来,不能让她的委屈白受。” 王右渠说:“清晨时分,我便同诸位一起去接元姑娘回来。” 元家人纷纷点头。 京城钟鼓楼的声音响起,元老夫人说:“不过二三个时辰,就要去接人了,大家都先歇歇。”又问王右渠:“王编修要是不嫌弃,今夜就在寒舍睡下。” 王右渠点头答应,又说:“晚辈往日习惯了宵衣旰食,有一处容晚辈坐一坐便是了。” 元永业脸色颓丧道:“母亲,儿子也睡不着,我同王编修一起等好了。” 元若柏道:“妹妹没回来,我也在这儿等。” 元老夫人也就不强求他们,但她年纪大了,明日还有的闹,她得休息,她由温妈妈扶着去休息了。 元若灵在院子里替元若枝诵经祈福,中间也不曾吃喝什么。 她知道这样很愚蠢,帮不到元若枝。 但能与她感同身受也是好的。 次日天一亮,元家人便浩浩汤汤出去接人,连元若灵也去了。 但他们元家并没直接出面,免得被侯府的人给用各种法子打发辖制了。 王右渠身穿皇帝赐的官服,站在承平侯府正门前。 他今年骑马游街时,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往侯府门口一站,围观的百姓,如潮水一般涌来,几乎淹没承平侯府。 百姓议论纷纷。liJia “状元郎这是在干什么?” “谁知道呢,等承平侯府的人出来不就不知道了?” “嗐,元家小娘子在承平侯府侍疾,你们不知道?” “知道了,然后呢?” 然后承平侯府的人开了大门,偷偷看一眼外面的情形,便赶紧回去禀了主子。 承平侯府太夫人觉浅,醒得早,用早膳的时候,听说外面来了人闹事,不慌不忙道:“打发了就是。”随即又继续气定神闲用饭,还口吻随意地问伺候的丫鬟:“小佛堂的那个怎么样了?说什么没有?” 丫鬟纳闷摇头说:“没呢,不吃不喝也不闹。也没说要找人求救。” 承平侯府太夫人悠闲自在净了口和手,优哉游哉起身,赞许地点着头道:“小小年纪,竟这般沉得住气,走,去瞧瞧。” 元若枝半睡半醒的时候,听到有人推开门,便睁开了眼。 两夜一天,她只喝了些水,饿晕过一次,现在手脚发软,嘴唇已经开裂,呼吸都费劲儿。 承平侯太夫人杵着拐杖进来,冷眼瞧着元若枝,温声问道:“你可要找什么人过来见一见你?” 元若枝缓缓眨着眼,弱声道:“我的家人,会来的。” 承平侯太夫人笃定说:“你知道的,只要老身不放你,你家人救不了你。姑娘,你是聪明人,放聪明点儿。” 元若枝嗤笑道:“聪明?” 承平侯太夫人定定瞧着元若枝,等她下句话。 元若枝无情嘲讽:“昔日老承平侯征战四方,抛头颅,洒热血,立下无数战功,如今堂堂承平侯府,已经要像一条狗一样靠囚禁区区一个小女子来媚上。我若学你们这样削了祖宗给的骨气,就叫聪明吗?不知道老承平侯泉下有知,会不会气地自掘坟墓,死都死不安宁。” “你——!” 承平侯太夫人平淡的目光骤然犀利,她动了怒,良久才压下火气,紧握手杖,冷笑道:“好伶牙俐齿的丫头!那你就好好呆着吧!” 元若枝无力地靠着墙壁,听到关上门的那一刻,她闭上了眼。 承平侯太夫人心中那团火气并没消除,无他,元若枝的话踩到了她的痛脚。 若非儿孙无出息,她体面一生,又何必这般替大皇子妃做这等下作的事,不还是为了给而儿孙博个好前途。 承平侯太夫人郁结许久。 丫鬟进来问:“太夫人,元姑娘要一杯水,给不给?” 承平侯太夫人忖量片刻后,道:“给她吧。” 丫鬟倒了一杯水给元若枝。 元若枝双手发抖,根本端不稳水,她颤颤巍巍喝下一口,一不小心,将杯子打落在地。 丫鬟“哎呀”了一声,也不觉得意外,饿了那么久,手软很正常。 元若枝下床去收拾。 丫鬟连忙说:“我来,我来。” 元若枝便重新坐回床上,丫鬟走后,她将悄悄藏起来的瓷片,握在了手中。 她素来不爱争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但这并不代表若有人欺辱她,她会心甘情愿忍着。 承平侯府外,越发声势浩大。 王右渠站在侯府门口,朗声要人。 元若娴亲自出面打发他,笑着说:“状元郎这是干什么?我妹妹好好儿地在侯府给太夫人侍疾,我娘家人都知道的,你有什么不放心?” 王右渠视若无睹,根本不将元若娴放在眼里,张口便是要让侯府放人,他要接未婚妻回家。 元家人想将王右渠“请”进去说话。 王右渠冷冷瞧着林家出来的家丁,道:“你们动本官试试?” 家丁都是白身,当然不敢动。 承平侯太夫人听闻王右渠这般难打发,派了家里的哥儿和夫人前前后后地去,全叫王右渠给骂回来了。 下人转述骂人的话到她耳边,她气得脸色发白,这个王右渠,比元若枝还会骂!还不带一个脏字。 承平侯太夫人知道擒贼先擒王,只要元家人松口,王右渠没有闹的道理,她便吩咐人去找元家人。 没多大会儿功夫,侯府主母亲自来禀:“找不到元家人,都不在家,许是闭门不肯见。就留了王右渠这根硬骨头在外面。” 承平侯太夫人因想到元若枝说林家像条狗,不悦道:“什么硬骨头!我们林家还是条狗不成?” 主母自知失言,低头道:“媳妇再去找。” 一直快到午时,承平侯府还没放人,事情越闹越大,直达天听,宫中派了人来问。 承平侯府太夫人意识到势态不对,得放人了。 乔贵妃终于悄悄派了人出来传话,让侯府放人,太夫人松了口气,再关下去,就要麻烦了。 承平侯府太夫人,这才让元若娴带着元若枝离开。 为避免旁人说闲话,还特地给元若枝换了崭新的衣裳,重梳头洗脸,让她体体面面地离开。 承平侯府太夫人很冠冕堂皇地说:“替老身侍疾,辛苦二位了。” 元若娴笑了笑,说:“不辛苦。” 元若枝穿着新衣裳,握着瓷片,脚步虚浮地离开了承平侯府。 为了平息这件事,太夫人特地准许她与元若娴从侯府正门离开。 承平侯府大门打开,元若枝一下子就在侯府高高的阶梯上,看到了人群中的王右渠。 王右渠凝视着她,胸口燃烧着熊熊烈火,嗓音沉哑:“元姑娘,我来接你了。” 元若枝脸色苍白地冲王右渠笑了一下,径直往前走。 王右渠在阶梯下等她。 元若枝未下阶梯,便有百姓看着她的后背,惊声大喊:“血——血——元姑娘背后流血了——” “老天爷啊!她后背全是血!承平侯府居然对她动私刑!” “不是请她去侍疾吗!怎么还动刀子了!” 承平侯府的人这才注意到,元若枝流血了。 送她出来的人,脸色巨变。 众目睽睽之下,元若枝浑身是血地从承平侯府走出来,他们就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鲜血顺着后背晕开,痛感刺骨。 元若枝身体虚晃一下,视线渐渐变得模糊,可熟悉的面孔越来越近,她还看到了她的家人。 很好,很好,她赢了。 纵使她手无寸铁,也绝对不会不甘屈服于权势与不公。 她不会,聂延璋不会,他们都不会。 王右渠焦急而失态地冲向承平侯府的阶梯。 人群后,闻争烨弃掉宝马,翻墙而上,从承平侯府屋顶跃下,抱住了即将摔倒的元若枝,血腥味蔓延在鼻尖,少女纤弱的身躯,一片落叶一样飘零在他怀中。 闻争烨捻着掌心黏糊的血,抬起头猩红双眼,盯着承平侯府敕造牌匾咬牙怒吼:“从今天开始,我穆国公府与承平侯府,势不两立!” 元老夫人老泪纵横现身,声嘶力竭一声“枝姐儿”,便当众昏倒。 百姓唏嘘声阵阵,全是唾骂承平侯府的声音。 承平侯太夫人出现在大门后,脊背发凉。 为什么会出现一个王右渠?还有一个闻争烨?元老夫人又怎么会恰如其分地“昏倒”? 此刻才知道,她自己犯了多么愚蠢的错误,她居然被一个刚及笄的小姑娘给算计了! 一辆不起眼的马车里,陈福放下帘子,盯着聂延璋受伤的手,低声劝道:“殿下,咱们走吧。您知道的,枝姑娘做这些,全是为了您。” 聂延璋闭着眼,睫毛轻颤,极力克制着道:“回吧。” 陈福吩咐车夫回宫,随后亲自给聂延璋处理了手掌上被瓷片划伤的伤口。 陈福心情十分复杂。 他知道,承平侯府不会在元若枝身上弄出明显伤痕,她背上的伤口,一定是她自己弄出来的,流了那么多血,一定伤得很深…… 元若枝不仅聪明有胆量,还出乎他意料之外地有血气,令人敬佩。 不知不觉就夜深了。 聂延璋批完数不清的折子,忽然在宫灯下幽幽对陈福说:“从前孤只是想报仇雪恨,可孤从未这般渴望过那把椅子。” “爱孤太苦了,她会不会后悔?” “罢了,她后悔也是应当的。她若有一丝一毫后悔,孤都不怨她,也不再逼迫她。” 陈福愣了好半天,温声道:“殿下,天要亮了,您先歇息吧。” 聂延璋搁笔起身。 陈福熄了灯,在黑夜之中,恍然听到一句呢喃:“你说……她得多疼啊。” 陈福心中酸楚,他知道枝姑娘很疼,他还知道殿下也疼。 怎么办呢,只盼着天快亮,盼着朝阳快点儿来临。 朝阳如期升起。 陈福按时唤聂延璋起来洗漱。 聂延璋不喜欢宫人近身,连铺床的人都是陈福,陈福发现殿下枕头到了清晨还是湿的。 第89章 (1+2更) 殿下,别这…… 元若枝回家那日, 十分热闹。 整个京城几乎都在看议论。 承平侯府,几乎沦为笑柄,对区区一个内宅女子动私刑, 林家从前数年的风光, 在这几十年间逐渐消弭,如今干脆完全散尽了。 街头巷尾,惋惜的无非是当年的老承平侯的丰功伟绩罢了,而非这些靠其荫庇得道升天的不肖子孙们。 元若枝饿了两日,背后又受了伤, 流了那么多血,在承平侯府门口昏倒后,回了元家, 仍旧昏迷不醒。 闻争烨托人请了御医过来替元若枝和老夫人诊治。 王右渠在大家手忙脚乱之中,又亲自去单请了京城两位有名的坐馆大夫, 以备不时之需。 元家人顾不上厚待客人,匆忙向客人们道了谢,都在老夫人院子里等消息。 两刻钟后,御医和坐馆的大夫们看完诊, 从屋子里出来。 闻争烨没有遮掩地问:“元姑娘现下如何?” 按照尊卑,该是先说老夫人的身体状况才对。 御医回闻争烨:“世子爷, 幸而姑娘日常身子康健, 并无大碍, 好好调理一些日子便能痊愈。” 元家人松了一口气,连忙又问老夫人身子如何。 坐馆的大夫们相视一眼,怕得罪贵人,没说话。 御医诊惯了贵人,淡定开口道:“老夫人元气大伤, 日后千万要好好调养,便还有得活,若调养不好,也就两三个月的事了。” 元家长辈们纷纷心惊肉跳,谁也不愿意看到老夫人去世,哥儿们还没出息,若元永业现在要守孝三年,元家日后更是要任人拿捏。 元永平到底是一家之主,他镇定地送走大夫们,再同闻争烨与王右渠道了谢,连同他们一起送走,十分抱歉地道:“家中现在琐事繁多,招呼不周之处,敬请二位包容一二,改日家中安定下来了,世子与王编修不嫌弃,我……我与我兄弟们一定上门致谢。” 元永业也跟过来作揖。 王右渠连忙作揖回礼,说:“元叔父客气了。” 闻争烨扶起作揖的元永平与元永业,道:“二位折煞晚辈了。” 元永平与元永业心中俱是一惊,王右渠与元家算有邻里之情,又沾着些亲戚关系,世子爷也这般客气…… 闻争烨爽快道:“晚辈就先走了,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找大夫、寻珍稀草药,元家只管往穆国公府里递帖子。” 元永平笑应着,心里却并不敢将这话当真。 不是所有的人情,元家都承得起。 闻争烨与王右渠也是知趣的人,心知元家正是热锅上的蚂蚁,便不在这儿打扰。 元永平与元家的爷们儿,一同送了两位从大门出去。 闻争烨与王右渠出了大门,却未立刻分道扬镳。 闻争烨上了马背,俯视着王右渠说:“不论如何,元姑娘的苦头不能白吃。舞文弄墨我不如你,抡铁拳你不如我,总之让他们什么滋味都尝尝。” 王右渠微扬清正的下颌,点了点头,说:“好。” 二人各自离去,一文一武,让承平侯府受到双重重压。 元府。 元老夫人身子骨不是一日两日弱下来的,原是有旧疾,大家心里都有数,只不过这回因受别府之辱才诱发出来,大家心里又忧心又愤怒。 元老夫人比元若枝先醒。 元永业跟尤氏夫妻两个,带着儿孙辈里已经懂事的孩子们进去探病。 小的们跪倒一片,有的忍不住低声哭泣。 元老夫人躺在床上侧头看着乌压压的一片脑袋瓜子,忍不住淡笑道:“哭什么,我这还没死。” 孩子们哭得更厉害了。 尤氏并几个妯娌,眼眶也十分酸楚。 元老夫人伸出手问道:“枝姐儿怎么样了?” 尤氏忍泪说:“枝姐儿还好,御医说没有什么大碍。” 许是有生命快到尽头的感知,元老夫人叹了口气,说:“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了。” 她咳嗽了两声,才逐渐生出些对元家,对尘世,对儿孙们念念不舍的意思,尤其经历这一遭,她发现元家不过是茫茫宦海中的一叶浮萍,悲从中来,一鼓作气同小辈们说:“元家不是权势滔天的显贵之家,但也是世代都出举人、进士的书香门第,粉身碎骨浑不怕,元家先祖的骨气不能丢。学一学枝姐儿是怎么不堕风骨的,都给我打起精神来!” 元家晚辈齐齐拜倒:“是,谨遵老夫人教诲。” 元老夫人疲倦地挥挥手,让闲杂人都出去,只留了在家里的两个儿子,和掌家的尤氏,嘱咐说:“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我从前总是想着,时日还长,有些事可以等一等……现在才惊觉等不了了。若我熬不过去了,趁此机会清理内宅,重振家风。枝姐儿给你们开了个好头,你们要把握住机会。有些时机一过去,再想抓住就难了。” 尤氏拭泪道:“是儿媳不孝,没管好这个家。” 元老夫人摇摇头说:“不关你的事。家大业大,积弊难改罢了。要记住,自己家人团结一心,就像树根盘根错节,一刀砍不断。这一次你们都做得很好,日后也要像这样,维护好元家每一个人,只有这样,儿孙们才会反过来维护元家。” “儿子/儿媳妇受教。” 元老夫人闭上眼,呼吸都轻了。 只是脸色灰了许多,看着像将死之人,似乎连大夫说的两三月之期,都撑不下去了。 元永平哽咽着低声道:“老夫人睡了,都出去吧!” 元永业与尤氏跟了出去,顺便写信叫另外两位老爷赶紧准备回京,以防万一,要回来给老夫人治丧守孝。 尤氏则忧心忡忡去看元若枝,虽说元若枝年纪轻,身体没有大碍,姑娘家的皮肉却最是细嫩,那流血的地方,难道没有伤痕?未嫁新夫就留有伤疤,总归叫人忧愁。 元若灵随同尤氏一起去看望元若枝。 元若枝房中原就有一些姊妹和侄女,见尤氏来了,纷纷退出去。 尤氏叫玉璧与玉勾揭开元若枝身上的被子,看她背后的伤痕,只不过轻轻揭开锦被一角,众人便看到触目惊心的一条伤痕,瓷片将她皮肉几乎一分为二,划出一条血河,纵然已经上过药,瞧着也还是疼得钻心。 趴着睡着的元若枝,眉头都是紧蹙的。 尤氏不忍地别过脸,拽着元若灵出去,心疼地小声说:“枝姐儿下手也是太狠了!”其实意思意思一下就足够,甚至只要装晕就成了,她却偏偏给旁人造成了那般大的冲击,让满京城的人都心软了。 元若灵咬牙切齿道:“还不是承平侯府太可恨!” 尤氏忧心忡忡去让人寻最好的去疤药。 薛江意上门拜访。 兵荒马乱的元家,只能让元若柏招待他,元若灵在松散的管束下,央求了元若柏带她一同过去。 薛江意此次上门,主要是为了关心元家,并且带上了一些薄礼。 说是薄礼,其实也是难寻的药材,他本身出身清贫,聘礼便耗尽家财,这会儿足见其心意。 元若柏诚挚道谢。 薛江意说:“以后都是一家人,大哥你这样说就见外了。” 元若灵颇感慰藉,这时候给元家雪中送炭的,都值得感激。 元家还要应付许多前来探病慰问的客人,元若柏身为长子,不得不替父亲周旋。 元若柏便撇下薛江意说:“家里你也熟,我就不陪着你了,你二人自己守着规矩,随意逛逛,我先去前院了。” 薛江意点点头,目送元若柏走了。 正月过后,他与元若灵许久没见,思念当然是有的。 但思念也分场合,元家现在一团乱麻,纵使想念,缠绵悱恻的话,此刻却也不适合说出口。 薛江意只关心道:“若灵,你……跟你姐姐,都还好吗?” 元若灵绞着帕子低头红着眼圈说:“我还好,但是姐姐不好。”她本只是有些伤心,说着说着,不知怎的无端有些愧疚,站在游廊上,哇哇大哭了起来。 身为元家一员,她只是内宅女眷,根本没帮上什么忙,只能跟着担心。 她有时也恨自己无能,为何是个女子,不是提枪上阵的男人,如果能像余连那样,能一刀杀死一个敌人就好了。 薛江意并不知道元若灵心里想什么,只是见她哭成泪人,心中跟着酸楚,用干净的帕子擦掉她的眼泪。 奈何元若灵眼泪像泄洪一般,哭起来便停不下来。 薛江意帕子全打湿了。 元若灵哭累了才哭够了,拿手背抹了抹脸。 薛江意见她眼睛肿了,叹了口气。 元若灵发泄完了,后知后觉有些丢人,躲着薛江意,侧身对着他,说:“不好意思,你是客人,光让你听我倒苦水来了。” 薛江意笑说:“跟我还见什么外。” 元若灵也不想见外,但是许久不见,生出些陌生感,就是想对他客气些。 或许以后朝夕相处,会不那么见外,但那也是以后的事了。 元若灵哭完之后,人也清醒许多,她转身坚定地看着薛江意道:“江意哥哥,你以后好好读书,当大官!这样元家、薛家的人,才不会受欺负。” 薛江意重重点一下头,眼神坚毅:“放心,我会的。” 元若灵吸了吸鼻子,和薛江意拉开了距离,退后一步说:“江意哥哥,我不能陪着你了,老夫人和枝姐姐都病了,我现在是家里最大的姑娘,家里还有很多事要我帮忙。我要走了。” 薛江意“嗯”了一声,说:“好,你别送我了,我自己知道出去。” 虽然道了分别,二人还是要走同一段路,一起出花园。 要是往日,元若灵一定放慢放慢再放慢步调,但她这一次没有,她和薛江意比肩走到花园门口,相视一眼,就打算分道扬镳。 薛江意知道元若灵肯定不舍,便主动先说:“走吧,我看着你走。你走了,我也马上就走。” 元若灵点点头,头也不回地走了。 只是走出去五步之后,又飞快地跑回来,跳到薛江意怀中,紧紧抱住他。 薛江意下意识接住元若灵,将她搂在怀里,亲了她的额头。 元若灵很快推开他,面色潮红说:“江意哥哥,这次我真的走了!” 薛江意怀中顿时空空如也,失神点点头,心中也空落落,待那一抹娇俏背影彻底消失,才怔然回神,心中很不是滋味儿地离开元家。 平生知道相思,才会害相思。 一旦害上了,那便心也甘,情也愿。 元若枝是吃过东西再睡的。 一睡便睡到了天黑。 她睁眼醒来,第一刻便想喝水,张口也是说:“水……玉璧玉勾,帮我拿点水来。” 一抹艳丽的身影从床边离开,走到小桌边,倒了杯水过来,喂到元若枝嘴边。 元若枝趴着喝不上水,便自己伸手拿过杯子,半支撑起身子,喝下去。 她喝了足足三杯,茶壶都快空了,才解了渴,彻底清醒了问道:“玉璧,怎么不点灯?我看不见。” “玉璧”去点了灯。 元若枝看着“玉璧”的背影,觉得奇怪,“玉璧”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高了? 难道是她伤未愈,眼神也不好了。 不对,玉璧只是个丫鬟,不穿这么艳丽的衣裙,且那衣料子,看着虽然新,花纹却老旧得厉害,绝不是玉璧! “玉璧”转过身来,却是聂延璋的脸。 元若枝讶然唤道:“殿下?你怎么来了!” 聂延璋将食指比在薄唇间,压着磁沉的嗓音道:“枝枝,小声点儿,孤翻墙进来的。” 元若枝更惊讶了,元家还算大,虽然与皇宫没得比,但他怎么能够翻墙进来还不被发现?还穿着女人的衣服!简直像个话本子里走出来的艳绝女鬼。 聂延璋提起茶壶问:“枝枝还想喝吗?” 元若枝摇摇头。 聂延璋走过去,示意元若枝趴下,他蹲在床边,仔细地端详她苍白的面容。 元若枝推开他的脸,掌心碰到他高挺的鼻梁,与温热的薄唇,直视着他问:“我的丫鬟呢?她们也没发现殿下?” 聂延璋朝榻上努嘴,让元若枝看被子盖得好好的玉璧跟玉勾,轻声道:“你的丫鬟都睡了,睡得很安稳,只要不敲锣打鼓,她们不会醒来。” 元若枝一听就知道用了些奇技|淫|巧让她丫鬟晕过去了。 她皱眉道:“可会伤脑子?我听说迷|药都……” “不会。” 聂延璋轻抚元若枝的脸颊,痴迷地看着她,喃喃道:“相信陈福,相信孤。她只会好好睡一觉。” 元若枝放下心,玉璧玉勾这两日伺候她也够累了,能安稳睡一觉也好。 元若枝安心地趴在床上,侧着脑袋同聂延璋说悄悄话,小声问:“殿下怎么来了?” 聂延璋下巴搁在叠放的双手上,与元若枝近在咫尺,他长长的眼睫毛,几乎扫着元若枝的鼻尖,温声道:“孤担心你,就来了。” 元若枝微微一笑,一股药味儿从她口中飘出去,聂延璋却不觉得难闻,反而像小狗狗一样嗅了嗅。 元若枝睡意全无,心知聂延璋会来,肯定会全身而退,便与他聊起了天:“殿下,你怎么穿姑娘的衣服?” 聂延璋用一根手指头,拨弄开元若枝的头发,轻声说:“星怡和月怡的衣服,孤都穿不了,就将母后从前的旧衣服找出来穿一穿,这样方便出宫。” “难怪。”元若枝说:“难怪样式那么旧。” 聂延璋道:“二十多年前的衣服了,当然旧。”他又说:“不穿母后的旧衣服,孤就要去别的宫中偷其他嫔妃的衣服,孤才不想穿她们的衣服。香粉熏死人。” 元若枝忍不住笑出声,听聂延璋说这话,莫名有些好笑。 聂延璋这会儿才问她:“枝枝,疼吗?”说着,他骨节分明的手,已经慢慢摸上了她的后背,纵然隔着厚厚的被子,他也没敢用力,只像轻抚薄如蝉翼之物,生怕稍稍用力,就会将其摁碎。 元若枝道:“现在已经不疼了。” 她忽蹙了眉心,很实诚地道:“殿下一提起,好像又有点儿疼了。” 聂延璋手腕滞住,心脏也同样停止了一刻,小心翼翼地问:“孤能看看吗?” 元若枝犹豫了,虽说形于外的东西,她早已放下了许多。 但那道伤疤,肯定不好看,她自己都还没对镜看过,也不想聂延璋现在就看到。 她想起自己在承平侯府用瓷片划破后背所用的力道,就知道伤疤一定很丑,但那会儿头晕眼花,路走不稳,也不顾上划得漂不漂亮了。 聂延璋转而问道:“是不是该换药了?” 元若枝点头,说:“好像是。” 聂延璋道:“那正好,孤带了好药过来,孤给你换。” 元若枝这回没再拒绝。 她里面穿了里衣,玉璧玉勾为了给她上药方便,特地将她衣服背后剪开一块儿,只刚好露出后背,所以并不会过分暴|露。 聂延璋揭开被子,但还是用被子盖住元若枝臀以下,免得她受凉。 微弱的烛火下,长长的一道伤痕,像撒了红色的颜料,朦朦胧胧,血腥而秾丽。 聂延璋轻手轻脚给元若枝抹药。 元若枝能感觉到,他的手在颤抖,便说:“殿下,只要不太用力,也没那么疼。” “嗯,孤知道。” 聂延璋却越发小心翼翼,仿佛在雕刻一件精致的东西,生怕毁坏一丝一毫。 宫中的药当然效果好,元若枝觉得发烫的伤口有些冰冰凉凉,舒服了许多。 她闭着眼,唇角轻弯。 聂延璋上完了药,手背轻轻滑过元若枝伤口周围的肌肤,动作细致得像描绘一幅美丽的画。 元若枝呻|吟一声,小声说:“殿下,痒。”她察觉到他的动作停止了,像春|心萌动的少女那般试探着问:“殿下,是什么样的伤痕,丑吗?” “不丑。”聂延璋嘶哑的喉咙刚吐完这两个字,便俯身亲吻她白皙的腰,迷恋地在她腰窝上流连,又在她如珠似玉的脊骨上留下温热的痕迹,呢喃着重复:“不丑,一点都不丑。” 元若枝这世未经人事,经不得撩拨,嗓音娇媚得如同在缱绻云雨里浸润过一般:“殿下,别这样……” 聂延璋停止了动作,这会儿才回答说:“很美,像海棠花枝。” 元若枝想着海棠花曲折的枝,无奈笑道:“那还叫不丑?” 聂延璋替她盖上衣裳,又盖上被子,掖上被角,告诉她:“不丑。” 聂延璋挤在床边侧躺下来,和元若枝脸对脸,鼻尖碰鼻尖,说:“枝枝,千金难买有情郎。” 元若枝笑问:“殿下是说我么?可我是女人。” 聂延璋浅笑着刮她鼻尖:“你是我的女郎。” 元若枝问他冷不冷。 聂延璋道:“孤冷的话,能和你盖同一张被子么?” 元若枝想了想,答曰:“……还是不要了吧。” 聂延璋:“那便不冷。” 两人相顾无言。 聂延璋摸着元若枝冰冷的脸颊说:“以后不要这般冲动莽撞。” 元若枝道:“殿下知道,我没有莽撞。” 她这么做,能带来多大的好处,聂延璋肯定清楚。 承平侯府不仅仅是声誉地位受损,大皇子接二连三出事,也会受到牵连,人心就是在这个时候一点点发生偏移,微妙的局势也会在悄然中改变。 总之聂延璋能受益。 聂延璋拧了拧元若枝的脸蛋,温声道:“孤知道,但是孤不要你这样。” 元若枝很认真地告诉他:“也不全是为了殿下。元家只是蚍蜉、蝼蚁,但是蝼蚁也有脾气,发起火来也想狠狠咬他们一口。” 聂延璋静静地听着元若枝说话。 元若枝将自己内心深处的阴暗一并告诉了他:“殿下,我觉得我变了。承平侯府关我的时候,我有做坏事的冲动,是极坏极坏的事。虽然忍住了,但也背弃了诚信,用谎言狠狠撕咬了他们一口。” 也是这个过程中,她更加体会到聂延璋复仇的心情。 她不知道这天底下有没有天生的坏子,生来就杀人如麻,生来就惹得朝局动荡,生来就想毁天灭地。 但在承平侯府小佛堂的那两天,最饥饿,最寒冷,最口渴的时候,她是想过以下犯上,和承平侯太夫人同归于尽。 聂延璋幽暗的双眸满含怜惜:“枝枝,你没变。” 元若枝自嘲地笑:“可能吧,也许我本来就是这样的。” 什么与世无争,疼到她头上,她也想做坏人。 看来天书之中,说她是恶毒女配,倒也不错。 既然他们都是坏人,连史书上也会这么写。 那干脆更坏一点,做坏人做到头,直接做书写史书的人。 他们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一团烈火。 第90章 元若枝问聂延璋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聂延璋没详细说给她听, 只是告诉她:“放心,孤不会让你等太久。” 元若枝垂眸淡笑,她知道不会太久, 春天很快就要过去了。 “枝枝困了吗?” “没有, 睡了一日,现在正精神。殿下可困了?” “不困,孤正年轻力壮,怎会这么轻易就犯困呢。” 长夜漫漫,元若枝光趴着养伤, 很无聊。 聂延璋像是看出了她的无聊,同她讲起宫中的事情:“宫里有很多夹道,很多狗洞, 孤小时候,追野兔子钻进过洞里。” 元若枝笑问:“宫中哪里来的野兔子?” 聂延璋:“外面打回来的, 星怡心疼兔子,不让孤剥皮,但她又不喜欢兔子到处排泄的味道,就养在孤的宫中。她倒好, 高兴时来玩一玩,不高兴就丢开不管。” 元若枝道:“因为星怡公主知道, 殿下一定会像照顾她一样, 好好照顾兔子。” “你怎么和星怡想得一模一样?她当时也是这么说的。”聂延璋失笑道:“你们女孩儿都这么淘气?” 元若枝问聂延璋:“星怡公主小时候很淘气?” 聂延璋道:“偶尔会非常淘气, 后来才慢慢变乖,韩家出事,就更乖了。” 元若枝知道,那不叫乖,那是生病。 她想起前世星怡的下场, 不禁问道:“殿下,你会杀了星怡吗?比如一些特殊情况。”除了这种可能,她想不出来星怡公主为什么会死在聂延璋手中。 聂延璋讶然笑答:“怎么会。任何情况都不会,就算孤死了……她也会好好的。” 元若枝抿了抿唇,觉得迷糊,如果不会的话,星怡公主又为什么会死在他前面。 春末的季节,夜里还冷。 元若枝虽说过了不让聂延璋进被子,还是不忍心地揭开被子,将他裹了进来,低声说:“殿下别染了风寒……” 聂延璋怕漏风,手搭在元若枝的肩膀上,道:“你再睡会儿,养足精神,明天孤还来看你。” 元若枝还是很担心,便说:“殿下不用天天都来,殿下有殿下的事情要做,我在家中,不会有事的。” 聂延璋只是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哄她睡觉一样,也不反驳她。 元若枝也不知怎的,渐渐有了睡意,闭上双眼。 陈福神出鬼没的,从帐子后面出来,轻声提醒:“殿下,该走了。” 元若枝惊讶地睁开眼,有些羞然:“陈内官……你一直都在这里?” 聂延璋没好气瞪了陈福一眼。 陈福讪笑赔罪,道:“枝姑娘,奴婢也就来了一会儿。没听到,什么都没听到。奴婢这就去外面等。” 元若枝把脸埋进胳膊里。 聂延璋皱着眉头,挥退陈福,起身给元若枝盖好被子,拨开她的脑袋,使她露出耳朵,俯身在她耳畔说:“女郎,孤走了。” 元若枝现在可不想听到“女郎”这个称呼,谁知道陈福是不是也听了去,索性没搭理。 聂延璋笑了一声,抚了抚元若枝的脑袋,轻轻吻了吻她的墨发,依依不舍走了。 走之前,还细心地将烛火也吹灭了。 元若枝酝酿了一下睡意,浅浅地睡了过去。 聂延璋与陈福一起出了元家,蹿了好几条巷子,才在一条隐蔽的巷子里,上了一辆马车,换上衣服去销雪楼。 马车走了一段路,陈福撩开帘子往外打量,压着尖细的嗓音说:“殿下,有人跟踪咱们。” 聂延璋一身玄色衣衫,在浓黑的夜色里,戾气极重,冷月下金丝闪闪,似一道道见血封喉的刃芒。 他波澜不惊道:“让他跟。” 一行人出来城,到了京郊树林。 聂延璋吹了一声哨子,哨声极为沙哑诡异,像乌鸦又像不知名的野兽,连续的一段音调结束,几道黑影快若残影,一下子就捉拿住跟踪的探子,并让探子来不及吞下毒|药自尽。 聂延璋与陈福下了马车,戴着面具的暗卫们将人抓过来,摁在地上。 陈福上前检查一遍,盘问两句,却盘问不出什么东西,便道:“殿下,应该是大皇子的人。可是要抓回去审问?” 聂延璋走到探子面前,朝陈福伸出手。 陈福递过去一把匕首。 眨眼之间,聂延璋拔|出匕首,寒光刚刚闪过,刀尖已经没入探子腹中。 探子痛苦地皱了眉头,聂延璋深入几分,用力搅了搅,直到探子想开口的时候,他便一刀结果了探子。 他已不像以前一样有耐心与敌人周旋,如今他只想见血泄恨。 探子应声而倒。 陈福默然瞧着,眼神冷酷,没有半点同情之心,只是他注意到,这是殿下第三次亲手杀人。 和上次一样,这次也是为了元若枝。 聂延璋扔了匕首,与陈福一同回了销雪楼。 王时争在销雪楼里等他们,这次他带来的消息不甚堪喜:“韩家军实在是分得太散,聚不拢了,宁夏一支,也总受打压,又有穆国公世子镇压着,轻易回不来,根本无法襄助殿下。除非世子爷肯助我们一臂之力……” 陈福颇觉为难:“若是穆国公府肯出手,即便不要宁夏的韩家军,举兵也容易十倍。但是您知道的,闻家从来不沾染这些事,他们永远只忠于龙椅上的人,谁名正言顺坐那把椅子,闻家就听命与谁。” 王时争说:“可我听闻,近日穆国公世子因为元家姑娘,与承平侯府结了仇,如果这仇恨能牵连到大皇子,也未必不能策反世子。穆国公再怎么固执,到底儿大不由爹。否则仅仅凭殿下手中的几千英兵,胜算太小。”他试探着说:“殿下,正好元姑娘在平康长公主府上,便对您多有……”说及此,他便不敢再说了。 陈福瞧了聂延璋一眼。 聂延璋忖量一息,指尖轻敲桌面,嗓音沉沉道:“这个法子不行。” 他当然知道闻家是一股强劲的军事力量,但如果要利用元若枝才能得到,他不愿意。 求王右渠已是逼不得已,再多个闻争烨,那么他把枝枝当成什么人了,她不是筹码,也不是棋子。 黧黑的夜里,聂延璋双瞳如漆,他痛快拿了主意:“即便没有闻家襄助,捏死承平侯府,他们也会元气大伤。胜负未定。” 王时争还想再劝,陈福使了眼色,他便不再说穆国公府的事。 同时,他还带来了一条好消息:“青州王家好几位老爷都起复了,文书已经到了青州,很快便走马上任,其中两位来京官至四品,三位离京城不远,还有另外远去江浙一带。” 陈福惊喜道:“王家肯出世了?” 王时争笑着说:“正是。”他遗憾道:“只可惜王家有一连宗的亲戚子侄,说起来还是殿下今年监考过的学生,今年的新科状元王右渠。此人年纪轻,十分清正耿介,不肯结交权贵,也不愿意与王家一起效忠殿下。否则日后成为中流砥柱,待殿下事成之后,也是稳固朝纲的一大助力。” 老熟人了,陈福笑笑道:“您就别遗憾了,一切皆有缘法。” 王时争听出点意思来,笑着打趣陈福:“陈内官好兴致,都研究起佛学来了……” 三人又商议了些正事,夜深之后,聂延璋才与陈福一起回平康长公主府,借宿一晚,次日早晨回了东宫听好消息。 朝堂上今日可十分热闹,昨儿还是参九公主与太子的折子,今日又一窝蜂参起了承平侯府,连带的将承平侯府的姻亲乔家,也一并参了。 墙倒众人推,说起来也是林家和乔家自己行事不谨慎,扣押官眷动私刑,强抢民女、放印子钱,样样铁证,无处可逃。 督查御史大殿之内参奏的话,格外尖锐,比那日某些人参星怡公主与太子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据说是某位满腹经纶之人,帮忙润过色的。 建兴帝纵然宠爱乔贵妃,但这份偏袒也有个度,涉及到皇权与江山,他便震怒夺去承平侯府袭爵的资格,再将事情交由三司会审。 闻争烨也没闲着,捏了承平侯、承平侯世子一些错处,顺手将老子和儿子一起打了一顿,再恶人先告状一把,请求朝廷公正处置。 建兴帝一怒之下,虽未明说让承平侯解职,却也已经夺其配印,圣心不言而喻。 乔家则还在听候发落。 乔贵妃几乎晕倒,一等皇帝下了朝,就去御书房外跪着求情。 建兴帝脸色含有病态,一言不发地听着御书房外的喊叫声,拧眉不语。 黄赐光上前一步,还未开口,建兴帝已经重重将笔摔在桌上,墨水四溅,他便立刻改口:“皇上,奴婢给您换一杯热茶来。” 建兴帝这才缓和了脸色。 黄赐光出去换茶的功夫,劝乔贵妃离开。 乔贵妃不肯,她觉得建兴帝一定会见她。 黄赐光亲自扶起乔贵妃,说:“贵妃娘娘,您何必做无用之功,御书房外风大,您赶紧回去吧。” 乔贵妃心急如焚回了翊坤宫。 她的亲哥哥现在下了大狱,虽说没定罪之前,没人敢怠慢她的哥哥,但若定了罪,依建兴帝的性子,便很难翻身了。 大皇子赶去时候,也焦头烂额,失魂落魄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也是太子的手笔?” 乔贵妃忍不住斥道:“你傻了!聂延璋他有什么能力说动穆国公世子?”她懊悔道:“是咱们一不小心踩了炸|药,没试探出什么,反而惹一身麻烦。小小官眷之女,居然能演那么好的一出戏,还能让穆国公世子不惜为了她与我们针锋相对。” 大皇子自己在朝堂上挨了骂的,十分有感触,他咬牙切齿道:“还有今年的新科状元王右渠,母后不知道,他手中的笔,能杀人。若不是他,父皇也不会那般痛恨舅舅,他好像将父皇的怒气恨意全都勾出来了……” “恨意?”乔贵妃喃喃道:“我们青梅竹马,他恨韩嫣然那贱妇也就罢了,怎么会恨我?” 儿子对父亲的期望,远远小于一个妻子对丈夫的期望。 大皇子这时候倒是无比清醒地说:“母后,如果惹恼了父皇,您和废后,都是一样的。” 乔贵妃猛然惊醒。 可能韩嫣然入冷宫之后,她的日子太过平顺,除了没有坐上中宫之位,连翊坤宫也是她的。 这让她以为,有些事是理所当然的,譬如,她迟早会当皇后,她的儿子迟早是太子然后荣登大宝。 她不禁细细回想韩嫣然入冷宫之后,自己与建兴帝相处的细节,企图佐证中间没有了别的女人,他们和寻常夫妻一样,丈夫会敬重疼爱自己的妻子。 乔贵妃越想越浑身冰凉,建兴帝固然对她好,却和青春年少的时候,不一样了。 他再也不是那个会上树为她摘桔子和枇杷的少年郎。 他对她的包容,只是比对韩嫣然的多一点点,真诚一点点,仅此而已。 真正走入他内心的,只有那把龙椅。 大皇子催促道:“母后,我们还要等吗?还要等到什么时候?等到完全没有还手之力的时候,期待着父皇将皇位施舍给儿臣吗?” 大事临头,乔贵妃有些犹豫,建兴帝不光是她的丈夫,也是一头猛兽。 她不敢保证,如果一次不成,猛兽会不会将自己的妻子和儿子一并撕咬至死,到时候岂不是白白便宜了聂延璋那个贱种?韩嫣然也就会重获自由,还会当太后。 乔贵妃眼神逐渐凶悍:“不等了。”她冷静地道:“但是也不要莽撞行事。你父皇近来多病,有些时候不是一定要大动干戈才能成事。太子之位,你不用忧心,有些事,你父皇也无可奈何。” 大皇子当然也这么想,只是他忧心的是承平侯府:“可是母后,父皇夺了承平侯和承平侯世子的配印。” 乔贵妃说:“无妨,且先让承平侯府等着,伺机而动。”她又说:“你妹妹该出嫁了,穆国公府不肯要,是他们不识相,那咱们就找识相的人家。” 大皇子笑道:“儿臣正有此意,此事交给您儿媳妇来操办。” 乔贵妃十分放心地点头。 御书房。 建兴帝习惯了夙兴夜寐,夜深了,还在批阅奏折。 黄赐光劝建兴帝休息,建兴帝拟了几封密折,让心腹发出去。 这厢建兴帝密折刚出去,陈福便禀了聂延璋。 陈福说:“折子加了密,除了皇上与死士,谁也不知道其中内容。” 聂延璋却笑道:“孤来猜一猜,他一定是以防叛变,召几大公侯将领随时准备回京支援。” 陈福说:“想来是了。” 聂延璋神色淡漠地道:“孤还以为他至少是疼爱信任他的长子,毕竟是他唯一亲手带大的孩子,他连大皇子也提防。” 陈福提醒说:“殿下,大皇子可不是皇上唯一亲手带大的孩子。” 当年建兴帝还有其他庶长子,初为人父,他也尽心抚养过,只不过为了迎娶更有价值的女人,那些没价值的挡道的庶子并没活下来。 若要说,大皇子只能算是他唯一亲手带过,并且长大的孩子。 聂延璋与陈福这边正密谈,月怡公主溜了进来。 陈福住了嘴。 月怡公主撇撇嘴,道:“干什么都不说话了?有什么事要瞒着我?” 陈福笑答:“怎会,只是公主年纪小,有些事听不得,也听不懂。” 月怡公主一帕子招呼到陈福脸上,哼了一声,道:“少忽悠本宫,你这话说给星怡听,她都不信你。” 陈福捂着眼睛佯装痛。 月怡公主道:“本宫帮你治一治眼睛疼好不好?” 陈福顺着她的话问:“怎么治?” 月怡公主说:“本宫踢你屁股一脚,你屁股痛了,就忘掉眼睛的痛啦。” 陈福干笑:“……真是个极好的主意。” 聂延璋倒了两杯茶,道:“月怡,坐下。” 月怡公主提着裙子坐到聂延璋对面,喝了一整杯茶,将茶杯放到桌面上,使唤聂延璋再给她倒一杯。 聂延璋一边倒茶一边无奈摇头。 月怡太狂放孟浪,毫无在乎身份姿态,星怡则太纯真蒙昧,根本不知道男女有别。 总之他的两个妹妹,都不像个公主。 月怡公主喝了两杯茶,如牛饮水,不知滋味儿。 她好奇地问:“哎?你是不是要出手了?我能帮上什么忙吗?” 聂延璋睨她一眼:“你待在宫中不出来,就是帮孤最大的忙。” 月怡公主托腮说:“可别小瞧我。乔贵妃和她生的大猪头指不定在密谋什么呢,小猪头聂书盈肯定和我一样,被排除在外,什么也不知道。必要的时候,可以利用聂书盈搅和他们的好事。” 陈福眼睛一亮:“殿下,月怡公主说得没错!” 月怡公主越发得意:“小猪头喜欢闻争烨,不过看闻争烨为了元若枝与承平侯府为敌的架势,我看她是嫁不得闻争烨咯,也不知道她会嫁给谁,反正不是她喜欢的人。武将之家,多是五大三粗之人,像世子那样好看的少年郎不多,她肯定看不上未婚夫。诶?你说她要是知道自己要嫁给另一头猪,会不会坏事?” 陈福当场鼓掌:“好好好!月怡公主脑瓜真好使。” 月怡公主捡了颗蜜饯砸去陈福脸上,让他别这么聒噪。 陈福正好张口接住,甜得牙疼。 月怡公主问聂延璋:“要不,这事就交给我办?” 聂延璋问她:“你想怎么办?” 月怡公主十分兴奋:“很容易呀,先把狗骗进洞里,再把人骗进去抓狗,人咬狗,狗咬人,多好玩儿呀!” 聂延璋神色一滞,仔细琢磨了这句话,沉声问道:“谁教你的?闻洛?还是秋茵?” 月怡公主翻白眼,道:“这还用人教呀?”她摊开左右手比划着:“这边是狗,这边是狗洞,看到狗和狗洞不就知道了?” 聂延璋深深打量着月怡。 月怡公主怕他的眼神,身子不由自主后退,结结巴巴说:“你、你想干什么?又想把我关起来?”她恼羞成怒道:“不喜欢我的主意就算了,凶什么凶!” 聂延璋眼神温和两分,嗓音朗润道:“知道了,有狗的时候再通知你。” 月怡公主满意道:“这还差不多!” 月怡公主打了个哈切,聂延璋催她回去。 但聂延璋将闻洛留下了。 聂延璋严肃地吩咐闻洛:“日后将月怡公主的言行都记录下来,送到孤这里。” 闻洛应是。 月怡公主与太子的对话,他也听到了。 回去的路上,他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他最先见到的,究竟是月怡公主,还是星怡公主? 第91章 挑眉问她:“嫉妒了?”…… 月怡公主从聂延璋宫中回去之后, 便发现闻洛近来有些不对劲。 他经常拿着一支笔,写写画画,有的时候她一眼, 写一点东西。 毫无疑问, 他在写画一些跟她有关系的东西。 月怡公主趁着闻洛睡觉的功夫,去他房中偷来看他的册子,却在他的小册子里,看到了跟她有关的所有日常事情,甚至连她去几次茅厕都记录了下来。 闻洛醒来, 不知道哪里练出来的本领,连睁眼都比旁人快。 他一把夺过月怡公主手里的册子,塞入袖中, 在月怡公主难以描述的打量下,面色不虞。 月怡公主扯了扯嘴角, 半天憋出四个字:“你有病啊!” 她脸颊气鼓鼓,又泛着红,像一只气急了的仓鼠。 闻洛面不改色:“公主请出去,以后不要动奴的东西。” 月怡公主偏不, 她叉腰问:“有病去看病!偷偷摸摸写本宫的事情干什么?你居然还画本宫,画得又那么丑!” 闻洛知道月怡公主误会了, 干巴巴说:“锦衣卫都是那么画的, 奴又不是宫廷画师。” “锦衣卫?”月怡公主恍然大悟, 皱着眉头:“你在监视我?” 闻洛没说话,答案不言而喻。 月怡公主:“……” 她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不要动了杀心,毕竟杀不过他。 最终忍不住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再让本宫瞧见你以‘监视’之名偷摸行无耻之事,有你好看!” “无耻”二字刺痛了闻洛的耳朵, 他抬着下颌淡声说:“公主,您别想太多,奴对公主绝无‘无耻’的想法。” 月怡公主更气了,她马上及笄,据说建兴帝有意给她物色驸马,过程当然不顺利。 可什么时候还轮得到一个太监对她挑三拣四了? 她冷笑道:“你就算有‘无耻’的想法,恐怕也白想。” “砰——”一声,月怡公主摔门而去。 闻洛缓缓垂头,将袖中册子抽出来,翻看一遍,心情越发复杂。 他将册子交给了聂延璋。 聂延璋放下手里的针线,浏览一遍册子,自己也有些迷惑了。 他问闻洛:“你怎么看?” 闻洛半晌才答:“奴不知道,一点点细节,不能佐证什么。或许有些事,还要问月怡公主自己。” “嗯。”聂延璋闭眼沉思,许久后才睁开眼问:“如果,是孤想的那样,也是你想的那样……”后面的话,他未曾说下去,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但他知道,闻洛可以意会。 闻洛果然明白,他只道:“不管怎么样,都是公主。” 聂延璋幽声说:“可终究不是同一个人。” 闻洛默然不语。 聂延璋道:“你下去吧。” 闻洛问:“殿下可还要奴记录公主言行?” 聂延璋摇头:“算了,终究都是孤的妹妹,不深究了。” 闻洛欠身退下,回公主寝宫的路上,他走得异常慢。 有些感情不用区分,但有些感情,不得不区分。 闻洛开始不由自主细致打量月怡公主,对比她跟星怡公主的不同,推测她的过往。 月怡公主越发嫌弃闻洛,见他有时盯着自己出神,一颗核桃砸他脑门上,火烧肺腑:“看你的头看!” 闻洛低下头,脑门已经被核桃砸红了。 月怡公主丢下话本子,忽又笑着走到闻洛身边,双手搭在他肩膀上,轻笑着摸他脸颊,又揉他额头,十分温柔乖巧。 闻洛抬头,冷冷看着不安好心的她。 很显然,她又要使手段了,虽然他并不能猜到是什么手段。 月怡公主踮起脚尖,煞有介事道:“哎呀,居然一不小心把你脑门给砸红了,是本宫的不是。” 闻洛无情揭穿她:“公主,您不是‘一不小心’,您是故意的。” 月怡公主眨眨眼:“你就当本宫不是故意的嘛。” 闻洛“嗯”了一声。 月怡公主笑吟吟问他:“太子为什么要你记录本宫的言行?他怎么跟你说的?他是不是想本宫消失?” 闻洛当然不会把聂延璋的话透露给月怡公主。 月怡公主勾着闻洛脖子撒娇:“你说嘛。” 闻洛垂头不语,并且抬手,将他脖子上的一双细嫩手腕,硬生生拽了下来。 月怡公主脸色忽变,再不去勾闻洛的脖子,而是紧紧掐住他的脖子,软的不行,那来硬的咯。 她笑容愈甚:“想让本宫消失,没有那么容易噢。” 她力道奇大,如果是个女子的脖子,这会儿真有被她掐窒息的可能。 闻洛脸都涨红,紧紧捏住月怡公主的双腕,与她较劲。 月怡公主到底不敌闻洛,很快败下阵来。 闻洛吸了口气才说:“公主,殿下没想让您消失。” 月怡公主不信,眼神漠然:“那他让你偷窥本宫做什么?” 闻洛没说话。 月怡公主拂袖转身,气咻咻躺在贵妃椅上,仰视着闻洛,眼神不善语气冷淡:“休想赶走本宫,本宫也是在这里长大,也吃粮喝水,也是人。” 闻洛道:“公主放心,没有人要赶走您。殿下只是想知道,您与星怡公主有哪些不同。” 月怡公主嗤笑道:“本宫与星怡不同,你们不早知道了?少糊弄本宫,背地里不知道在密谋什么玩意儿!你们这些狼心狗肺的坏东西。” 闻洛抬头直视她,问道:“公主,奴能问您几个问题吗?” 月怡公主没所谓道:“说说看。” 闻洛酝酿许久,才攥着拳头问:“昨日奴听到公主哼唱松江府的小调,公主从哪儿学的?” 月怡公主扯自己自己腰间的穗子,低头道:“换一个。” 闻洛又问:“公主,您第一次见奴,是什么时候?奴来的第一天,在地上跪着捡冷饭菜的是您,还是星怡公主?” 月怡公主从贵妃椅上坐起来,屈膝托腮问:“有什么关系么?难道洛会因为捡冷饭菜的人是本宫,便对本宫更好些?” 闻洛莫名冷笑了一下,说:“奴没问题了。” 月怡公主态度更冷更恶劣:“那还不滚?” 闻洛转身离开。 月怡公主捂起了脸,回忆起那一天,她跪着捡的不是剩饭菜,是又冷又硬的馒头。星怡吃不下,不想吃,差点将自己活活饿死,经常都是她出来吃这些坏掉的东西。 她以为迟早给人欺负死,闻洛来了,他功夫厉害,再也没有人敢欺负她们,所以她也就不常出来了。 如果说,闻洛知道捡馒头的人是她,会对她更好些,那也不必了。 区别对待的委屈由一个人受过了就好了,不用再拖上小星怡。 不过她也会觉得自己可能想多了,也许和那些事没有关系,他们本就更疼星怡多一些。 她心想,只要也能一直活下去,偶尔见见明媚的春光,他们更疼谁,她也不大在乎。 月怡公主看着湿哒哒的掌心,嘟哝道:“若还能看到江南的春,塞外的秋,那便更好了……” . 入夜,元若枝还在床上养伤。 房里满是药味儿,倒不是她身上用药多的缘故,而是送来的药太多了,暂未收入库房,都堆在内室,所以药味儿才重。 玉璧过来说:“姑娘,奴婢给你再换一次药吧?” 元若枝拒绝了。 玉璧道:“可是已经够时辰了呀!” 元若枝想了想,跟她说:“再等会儿,我还不想睡。” 玉璧闻言退下。 元若枝调整了一下趴在枕头上的姿势,趴久了,胳膊容易酸,总要多动动才舒服。 她看着窗外寥寥几颗星星,生出些期盼,虽说她是劝过聂延璋不要来,但是与他秉烛夜谈的时候,还是很轻松很愉悦的。她情不自禁想等他过来给她上药。 元若枝等到子时都过了,困意上来,闭着眼恹恹吩咐:“玉璧,给我换药吧。” 花窗叫风给吹得扇动出响声。 元若枝习惯了,也没睁眼,轻轻的一阵脚步声传来,一双手探入被中,摸到她后背上。 她陡然睁开眼,一双漆黑的眼眸,定在聂延璋身上,顿然露出笑意:“殿下来了?” 元若枝侧头朝罗汉床上看去,玉璧玉勾果然又都睡了。 陈福跟了进来,同元若枝打了个招呼,小心翼翼将两个丫鬟扶好,盖上被子,便悄然退了出去。 聂延璋驾轻就熟脱鞋钻进元若枝的被子里,问她:“今日好些了没有?” 元若枝点头:“殿下给的药很好,已经好了许多,都开始有些痒了。” 聂延璋支颐笑:“也没有那么快吧?你在安慰孤还是安慰你自己?” 元若枝轻笑一声:“都有吧。” 聂延璋从袖子里摸出小瓷瓶,掀开元若枝的被子,给她抹药。 伤口果然比之前长好了许多,但还是触目惊心。 聂延璋这次动作熟稔地给元若枝上完了药,问她:“成日在床上躺着,可难受?” 元若枝道:“嗯,难受,腰有些酸胀。”玉璧玉勾事无巨细伺候她,她便没叫她们再给她按摩。 话音刚落,聂延璋已经给她揉按起来,他力道大,轻轻着力,她的腰上便一阵舒适。 “这样好些没有?” “好些了。” 过了快两刻钟,元若枝才叫止。 聂延璋不知疲倦,重新躺下来也没叫累。 元若枝打趣他:“殿下怎么这么好使唤?” 聂延璋弹她脑门,懒洋洋道:“那是你使唤,换别人试试?” 换别人也不敢使唤您。 元若枝笑了笑,忽见聂延璋袖中掉落出一方小帕子,但看大小,又不像帕子。 她捡起来一看,小方巾上还有绣花。 聂延璋将小方巾从元若枝手里拿回来。 元若枝问他这是什么。 聂延璋幽幽道:“你猜猜。” 元若枝猜不到,便说:“殿下提示一下。” 聂延璋笑说:“给吱吱的。” “给我?”元若枝很快反应过来,是给那个“吱吱”的。 聂延璋叠好小方巾,收进怀中,道:“枉你素日聪明,看大小也知道,是吱吱的被子。” 元若枝:“……” 聂延璋道:“入春了,冬被厚,现在给吱吱绣的是春被。” 元若枝更惊讶:“殿下亲自绣的?” 聂延璋有点得意:“嗯。”还挑眉问她:“嫉妒了?” 元若枝笑得伤口扯得疼。 第92章 /西瓜尼姑 “就有那么好笑?” 聂延璋在元若枝脑门上弹了一下。 倒也不多疼, 但元若枝还是捂住了额头。 聂延璋以为自己下手重了,连忙握住她摁在额头上的手,轻轻拨开, 看她的额头。 元若枝笑道:“殿下, 我不疼。” 聂延璋握着她的手没放开,他与她同枕着一张枕头,脸颊贴着枕面,手背抚摸着她的唇,从她唇角划过去, 轻声问:“那你还捂额头?” 元若枝用脸颊蹭了蹭他冰凉的手背,闭上了眼,弯着唇角说:“只是很少有人像殿下这样……一时觉得新奇。” 聂延璋的拇指摸着她翘起的唇角, 双眼微垂,浓黑的长睫毛扇下来, 原本清润的嗓音格外温柔:“你若喜欢,孤以后都这样待你。” 元若枝含糊“嗯”一声,闭眼睡了。 聂延璋搂着她,拍着她的胳膊, 听到她呼吸声渐渐平稳,才轻手轻脚离开。 元若枝醒来时, 天光大亮, 外面正下着雨。 两个丫鬟从塌上起来, 揉了揉惺忪睡眼,顿觉睡过了头。 玉璧惊叫一声,玉勾慌忙披衣下床,趿拉着鞋子去看元若枝:“姑娘,昨晚是不是忘了给您上药!” 元若枝悠然自在趴在床上, 同她们俩说:“不妨事,我已经觉得背上好了许多。”毕竟昨晚聂延璋已经给她上药了。 玉勾不信,玉璧非要看看才放心。 俩人看过后,才放下心,可又觉得奇怪,这伤痕比大夫交代下的,愈合得还要好,结的痂颜色已经渐渐深了。 元若枝今日准备起来活动筋骨了。 玉勾玉璧伺候她梳洗,玉璧嘀咕道:“奴婢这两日,睡得也太沉了,不过睡得倒是比从前还香些。” 元若枝从铜镜里看着玉璧笑说:“香就好。” 温妈妈过来传话:“老夫人修养好了,特地指了姑娘过去瞧一瞧。姑娘现在身上可大好了?” 元若枝只是皮肉伤,疼归疼,却并不是起不来床,她起身说:“好了。” 温妈妈点头道:“姑娘得空直接去便是了,我还去夫人太太房里传话,就先不同姑娘啰嗦了。” 元若枝亲自送走了温妈妈,待吃过早膳,让玉勾将库房里的一支人参,包好了带去一并给老夫人。 元老夫人也梳洗起来,穿着马面裙,头上戴着鹤鹿同春的抹额,中间坠一颗红宝石。 纵然脸色苍白,双颊瘦削,皱纹也比从前深了几分,但人靠衣装,倒也还是显出几分精神气儿来。 元若枝行了礼:“问老夫人安。” 元老夫人笑着唤她起来,又见了那支老参,说:“这东西拿回去,留着你日后出嫁生孩子的时候用,我还用不着你这丫头的东西。” 元若枝的确没几件好东西,这百年老参,也是去岁赚了些银子,聂延璋说不要,她才机缘巧合之下买了一支。 但,该尽的孝心,她还是尽,便执意请老夫人留下。 元老夫人拗不过元若枝,暂且先收了,略问几句她的身体状况,便打发了闲杂人,问她承平侯府中的事情。 元若枝一五一十告诉了老夫人。 元老夫人点着头,说:“与我所猜,相差无几,难为你了,枝姐儿。” 元若枝垂头道:“都是孙女该做的。”为了太子,为了元家,她都不得不将承平侯府逼上风口浪尖。 元老夫人忽郑重其事地道:“这次还托了王编修与世子爷的福,枝姐儿,你怎么想?” 元若枝沉默片刻,说:“皇上龙体抱恙,大局未定,孙女没有想法。” 元老夫人也在沉思。 元若枝道:“老夫人,您也先养好身子吧!孙女的事不急。” 元老夫人叹了口气:“怎么能不急……” 大夫的话,她也都知道,短则二三月的功夫,元若灵的婚事已定,元若枝却未定下,年纪又不小了,如果说临走前,还要为儿孙们谋些什么,她也就只想替元若枝谋一门好亲事。 元老夫人说:“高门有高门的苦,穆国公府我们高攀不起,王编修虽家世单薄,但也算与你相配了,你要不嫌祖母多管闲事,我瞧着王编修便很好。” 元若枝还是之前的态度。 元老夫人打量着元若枝,略察觉出些什么,却未追问下去,只打发了她回去。 待元若枝走后,温妈妈才奇怪地道:“枝姑娘好稳的心性儿,那样好的两位郎君在眼跟前,她都无动于衷。” 元老夫人也是年轻时候过来的,一个姑娘遇到好郎君都不心动,要么早已心如死灰,要么便是心有所属。元若枝年纪轻,自然不是心如死灰这一种,若是另一种,那人会是谁呢?难道还能与这两位相比么? 温妈妈见主子皱了眉头,开解道:“儿孙自有儿孙福。枝姑娘说的也不无道理,且等皇上龙体安康了再说,元家可再经不起折腾了。” 元老夫人点着头,手中捻着佛珠,半晌后,眼皮子却跳了跳,骤然睁开,脑子里闪过些许不切实际的猜想。 她不禁笑话自己,不可能的,这太荒谬了,那人生来无情,又怎么会对她家枝姐儿有情。 元若枝从老夫人院里出来,路上经过好几处院落穿堂,发现丫鬟仆妇们进出有条不紊,各个大气不出,比从前规矩多了。 她很有兴致地在家里逛了一圈,发现下人们各司其职,少有敢偷奸耍滑的,一些从前好赌的下人,不是打发去了庄子中,就是发卖了。 玉璧都说:“姑娘,几日不出来,府里大变样了。” 元若枝颔首道:“理应如此,大伯母管得很好。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溃烂都是从内里开始的。” 主仆三人行至霍氏院里,只见大门紧闭,霍氏在里面哭嚎,很快那哭声便没了,想来是看守的婆子,将人托了进去。 元若枝听了两耳朵,就往回走。 恰好在甬道上遇到元永业。 “枝姐儿,怎么就出院子了?身上的伤如何了?” “回父亲,女儿已经大好了,今儿去见了老夫人。” 父女俩一起往书房走,元永业的丫鬟过来禀他霍氏的事情,说霍氏闹着要出去见元若娴。 这样的要求,元永业素来不理,但是这次霍氏铁了心绝食,婆子拿不准,便使人过来请元永业拿主意。 元永业听多了这样的把戏,他已不再相信霍氏,且霍氏对他来说,也只剩下最后一个作用,他才懒得分心思多管霍氏。 元若枝却道:“父亲,肯定不能霍氏出门,但是允许她给昌平侯夫人送一封信吧!” 元永业瞧着她道:“何故?” 元若枝淡声说:“父亲听我的就是。” 元永业对霍氏的事,实在没有兴趣,懒得上心多问,元若枝说怎样就是怎样,他摆摆手,许大丫鬟过去替霍氏传一封信给元若娴。 元若枝略在元永业书房坐了一会儿,眼见元永业也同老夫人一样要提她的亲事,借着换药之事,溜之大吉。 徒留元永业在书房里抓耳挠腮,叹道:“女儿大了,当爹已经猜不到她的心思了……” 回到人语堂,玉璧觉得元若枝太好心了,霍氏从前对她们那般挑剔,现在何必帮她了心愿? 元若枝喝了一杯温水,笑道:“你把我想得太好了。” 玉璧不解。 元若枝:“她儿子连世新要出狱了,她急着要见元若娴,你以为是母女情深?” 玉璧恍然大悟:“原来是母子情深!”她又道:“可母子情深跟母女情深,又有什么不同?” 当然不同。 元若娴现在在大皇子党中如鱼得水,这次元若枝在承平侯府受辱,她功不可没。 按照天书中所说,元若娴从后世学来了经世之才,能襄助魏锋程与大皇子顺利夺嫡,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 这对大皇子一党来说,是再好不过的事。 但对霍氏这个当母亲的来说,可未必。 元若枝笑着催玉璧:“晚上还要下雨,晾的衣裳收进来没有?” 玉璧忙不迭转身出去收廊下的衣服,免得被斜风里的酥雨给打湿了。 元若枝听着春雷阵阵,托腮惆怅地想,他今夜应该不会再来了。 她将笼中信鸽放出来,喂了些鸟食儿。 信鸽在屋子里盘旋了几圈,落到桌上吃食,吃了几口,便兴致缺缺,要让人摸脑袋。 元若枝抚摸着信鸽的小脑袋,温声说道:“小家伙,等天晴了,就该放你走了。” “咕咕。” 入夜,果然又来了一场雨。 今年春天的雨,都集中在三月了,下起来便没个停,连褥子都是潮湿的。 玉璧和玉勾裹在同一张被子里,翻花绳。 一阵香气飘过来,两人眼皮子打了一会儿架,齐齐倒下。 元若枝趴在床上闻声看过去,聂延璋推开窗,将余下的香气散了出去,他脱下蓑衣,袖口却明显濡湿,发梢也湿哒哒的,一步步走到床边,问元若枝:“今日可好些了?”仿佛冒雨前来,再容易不过了。 元若枝讶然起身,道:“殿下,外面下雨了……” 聂延璋坐在床边,道:“孤知道。”随即伸手去揭她身上的被子,驾轻就熟查看她背上的伤痕。 元若枝不再穿剪破的衣裳,现在身上穿的全是齐齐整整的半旧衣裳。 因此聂延璋看着她身上的衣裳,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元若枝只察觉到,聂延璋似乎握她肩头的力道,越来越重。 他嗓音低沉地问道:“孤还能看看吗?” 元若枝抿着唇角,伸手拨开肩上的衣衫,红绸银滚边的衣裳从她肩头滑落,露出白皙的肩头,修长的脖颈下,精致的锁骨像欲飞的一只蝶翅。 聂延璋一时只顾盯着元若枝脖颈间的风光了。 第93章 已经对她的闺房来去自如…… 元若枝觉得有些冷, 低垂头颅,低声问道:“殿下看清楚了吗?” 聂延璋恍然回神,这才轻轻揭开她背上的两层薄衫, 看她后背的伤痕, 他欣慰地说:“已经结痂了。” “嗯,殿下的药好。” 元若枝轻吸了一口凉气。 聂延璋连忙替她将上衣穿起来,又坐到床上,将她紧紧搂在怀中,用自己的身体去暖她的躯体。 元若枝被禁锢在他怀中不能动, 但她能察觉到聂延璋小心细致地避开了她背上的伤口。 她闭眼靠在他胸口,嘴角轻扬,温柔的鼓槌在敲动, 他的心跳声一下接一下。 趴在一个男人胸膛,听对方的心跳声, 这大抵是她两世以来,做过的最像小女儿家的事情…… 聂延璋抬手抚她扬起的唇角,拨开她鬓边挡住他视线的长发,问道:“枝枝在想什么?” 元若枝眼睫轻颤, 笑着说:“在想殿下的吱吱盖上殿下给它新做的春被没有。” 聂延璋也慵懒地笑了笑:“日后你自己去看,就知道了。” 元若枝好奇道:“吱吱能老实盖被子睡觉吗?” “不能。”聂延璋说:“当然不能, 它十分不老实。” 元若枝没养过宠物, 更别说小松鼠, 便问道:“怎么不老实?” 聂延璋换了个姿势,将她拥在怀中,与她耳鬓厮磨,一时蹭她脸颊,一会儿顶她下巴, 又舔了舔她的脸颊,气息粗重地说:“……它就喜欢像这样,你说它老不老实?” 元若枝脸红心跳地攥住聂延璋握着她腰的手掌,低声说:“不老实。” “孤也觉得,它不老实……” 元若枝笑道:“我说殿下不老实。”她将他不安分的手扣在手中,随即与他十指交握,一点点举过两人胸口,挡在中间成了一道屏障,又在聂延璋下巴上亲了一下。 聂延璋心满意足地安分了,懒洋洋躺在旁边,眼神痴痴地盯着她,撩一绺她的头发绕在骨节分明的食指上,刮蹭她的脸颊。 纵然是夜里,烛火渐弱,室内只余微光。 元若枝也知道聂延璋的眼神一直凝在她身上,他眼如点漆,眨起来像星子闪动。 聂延璋气息清浅了,他闭眼揉着元若枝的肩头,格外温柔道:“枝枝,快睡。” 元若枝急不可见地点点头,侧躺着睡了。 聂延璋一直等到她气息稳了,捏着她手腕,查了她的脉搏,确定她睡着了,才重新穿起蓑衣离开。 幸而雨夜元家府内护卫巡视更加松懈,他仍旧轻而易举离开了元家。 陈福早坐在外面马车中等聂延璋。 聂延璋一上马车就脱下蓑衣,吩咐说:“派两个暗卫去枝枝身边。” 他能进出元家,旁人也能。 虽说乔贵妃应当不会再疑心到元若枝头上,但他还是不敢掉以轻心。 陈福有些犹豫,聂延璋身边的暗卫不比别的皇子,个个都是有数的,每一位都至关重要,关键时刻,能保聂延璋的命,但他到底没敢忤逆主子,迟疑片刻,之后应了一声“是”。 聂延璋深夜回宫。 沐过浴之后,回内室睡觉,吱吱已经趴在床上,等他回来。 聂延璋躺下后,陈福熄了灯。 小松鼠轻车熟路地钻进聂延璋宽大的衣袖里,“吱吱”了几声,就没了动静。 聂延璋隔着袖子戳了戳吱吱柔软的小肚子,威胁道:“老实点儿,再像上次那样……仔细孤扒了你的皮。” “吱。” 大雨过后,天气终于晴好。 元若枝的伤口结了黑褐色的痂,痒得难以自抑,纵是用了许多好药,也还是止不住痒。 她在书房中,提笔写了一封信,晾干后,卷入小鸽子腿上的信筒里,叮嘱它:“一定好平平安安把信送过去,记得回来报信。吃了我这么多天的粮食,这点事情做得好吧?” “咕咕。” 元若枝摸着小鸽子毛茸茸的脑袋,还有些舍不得。 也不知道这封信送出去之后,小鸽子还回不回来了。 “小东西,去吧。” 元若枝放飞了小鸽子。 信鸽飞到杜行渊在京中置办的别院之一。 他家产丰厚,在京中有多处院落,不同的信鸽,认不同的住址,自从那日送出了雪白的信鸽,他便一直住在此处,终于再次等来了信鸽。 杜行渊急匆匆走到廊下,抓住信鸽,笑道:“雾哥儿,你这个没良心的,舍得回来了?” 他取下雾哥儿脚上的信筒,果然看到里面有一封久等了的信。他太迫不及待了,自从听说元若枝在承平侯府出事,他便一直想略表心意,奈何他与元家无亲无故,可算等来了替她实现心愿的时刻。 别说是一个心愿,便是十个,他也会替她实现。 杜行渊满面春风地打开信,笑容一点点从脸上散去,只剩下震惊。 他心事重重烧干净信纸,站在窗前久久不语。 她没有心愿。 或者说,她的心愿,就是让他平安。 杜行渊抓着雾哥儿怔怔出神,“她到底是谁……怎会知道杜家进贡给皇上的药材一定有问题?” 杜行渊自幼在暗室之中长大,生来敏感,纵然元若枝说的不是真话,他也会去检查一番今年进京的药材。 更何况,他本就有直觉,今年的差事不好交,已经嘱咐过杜嫔多加小心。 这会儿解药都送到嘴边了,他没有理由不喝。 杜行渊在雾哥儿脚上塞进一封新的信,便将它放飞了。 雾哥儿又飞回了元若枝的家中。 元若枝惊喜地看着回家的信鸽,连忙取下它脚上的信,信上只有短短一句话:它叫雾哥儿。多谢。 元若枝将雾哥儿放在手背上逗弄,笑道:“原来你叫雾哥儿,是不是‘五哥儿’的意思?你在你姊妹里面行五?” 玉璧过来说:“姑娘,没准儿人家是公鸽,在兄弟里行五呢!” 元若枝一愣,雾哥儿长得好看,她还以为是母鸽子,倒没想过有可能是公鸽。 玉勾在廊下边做针线边笑:“怎的为公母还争起来了……” 人语堂里正笑声一片,二门上的婆子过来传话,有客人送了东西进来,特地请元若枝差人去拿。 元若枝问是谁送的。 婆子道:“回姑娘,不知道是谁,没姓没身份的,只说叫雾哥儿,是姑娘铺面上的朋友。” 元若枝了然,便道:“玉璧,你去拿进来。” 婆子见只有玉璧一个人,大笑说:“姑娘,一个人可不够的,得十个!” 玉璧惊讶道:“老天爷,这是送了多少东西呀?” 元若枝点了五个人过去,拿了两趟才拿完。 元若枝的房间一下子就被杜行渊送来的各种药材、绸缎、奇珍等等堆满了。 元若枝只收下了药,有些药不用久置,会失去效用,放了也是浪费。 至于别的,便全让丫鬟们收归库房,锁了起来。 杜行渊富甲天下,这点东西对他而言,只是漏漏手指缝的事。 但对于元家人来说,的确算是大手笔了,元若灵都好奇地跑来问,是谁送的。 聂延璋留在元若枝身边的暗卫,自然也将消息禀给了聂延璋。 顺便将信鸽的事,一并说了。 聂延璋十分意外,问暗卫:“信鸽来回了几次?” 暗卫说:“回主子,来回各一次。” 这不算频繁,应当不是经常与对方通信。 只是聂延璋不知,元若枝与谁还有私下往来,王右渠?亦或者是闻争烨? 他丢下手中书,让陈福将月怡公主请来。 月怡公主一听说聂延璋找她,高高兴兴就来了,还托腮凑过去问:“是不是要我出宫呀?是不是去元家找枝枝呀?那我替你办事,能拿到什么好处吗?” 聂延璋又捡起书,敲她脑袋,凉凉瞥她一眼:“有好处才替孤办事?” 月怡公主理直气壮:“那当然!” 聂延璋摩挲着玉扳指,难得大方地道:“说罢,想要什么好处?” 月怡公主切齿一笑:“听说乔贵妃在张罗聂书盈的婚事了,你得允许我想法子搅和,还得帮我。” 聂延璋忖量片刻,道:“好,孤答应你。” 月怡公主本不抱很大的希望,一听他答应了,悻悻地摸了摸鼻子,道:“行吧,现在轮到我帮你了,想让我帮你做什么?” “去探望枝枝,顺便带些东西送给她。” “就这?” “就这。” 聂延璋很快写了一张单子,递给月怡公主,让她出宫之后随陈福去买。 月怡公主买完东西,再加上聂延璋让她从宫里捎带上的,都够得上在京城再买一间别院了。 京城寸土寸金,这一份“礼物”,实实在在地贵重。 月怡公主惊叹于聂延璋的阔绰,将东西如数送到元若枝手中之后,看着丫鬟们瞪大的眼睛,和元若枝发愣的模样,也不由得感慨:“这疯子是不是对钱没有数?” 元若枝回过神,看着满屋子的金银珠宝,迟疑问道:“……这些都是殿下让你送来的?” 月怡公主道:“不然呢?本宫可舍不得送这么贵重的礼物。”她话锋一转,又说:“不过你放心,在外人看来,本宫只是愧疚于你因我而受承平侯府侮辱,送你这些也理所应当,且安心收下吧!” 直到晚上,元若枝的丫鬟才清点完聂延璋送来的东西。 粗略估算下价值,约莫是杜行渊所送之十倍。 以元若枝对聂延璋的了解,不得不猜测,他大抵是知道了有人给她送礼,有意同人比着来。 她看着新造的册子无奈发笑,且不说那礼物她压根就没打算要,难道杜行渊送她一座庄子,他就送他十座吗? 她正陷入沉思中,那人又来了。 他现在就跟廊下的鸽子一样,已经对她的闺房来去自如了。 第94章 (二更) 聂延璋:炖鸽…… 元若枝今夜早早就打发了丫鬟回厢房睡, 谁也没留在身边。 她从前就有睡觉不留人的习惯,丫鬟们倒也没有怀疑。 人语堂宽敞,厢房和上房隔得远, 这边动静小点儿, 厢房根本听不见。 聂延璋进了门来,顺手就将窗户关上,他煞有介事走到鸟笼子旁边,提起鸟笼子讶然道:“孤平常都没注意,枝枝你还养了一只信鸽?” 元若枝批着衣服起来, 坐在床上望着他说:“是殿下失察了,这鸽子我养了有一段日子了。” 聂延璋捉了鸽子握在手中,他手掌大, 雾哥儿缩着翅膀,叫他拿捏得死死的, 好似轻轻一用劲儿,便能五脏六腑大挪移。 元若枝蹙眉道:“殿下,别伤了它!” 聂延璋很快松开,眉目淡然地说:“孤只是看看公母。”他轻哼一声, 酸溜溜说:“公的。” 元若枝笑问:“殿下如何看得出来是公的?” 聂延璋:“你瞧它眼神就不对劲,母鸽子可比它老实。” 元若枝轻叹一声, 趴下来直笑, 无奈道:“殿下别拿鸽子凑趣儿了, 快放下它吧!没准儿是只母鸽子,白受您的气了。” 聂延璋将鸽子塞进鸟笼,说:“是公鸽,公鸽比母鸽体型健壮。公母鸽子的羽翅也不一样。” 又特地将鸟笼放到外面去,大概是觉得“公女授受不亲”。 接着他耷拉着眼尾, 往温暖的被窝里钻,今儿故意将元若枝挤到床边,让她都没地儿躲。 元若枝靠在床边问道:“吱吱是公的还是母的?” 聂延璋:“母的。” 元若枝:“不也和殿下同吃同住?” 聂延璋:“……” 他心说,吱吱就算是母的,也是他养的,这野鸽子原不是元若枝养的。 聂延璋许久后,敛眸凑过去,一本正经道:“吱吱还没及笄,你这公鸽,都能当爷爷了。” 元若枝笑了一阵子,嗓音柔和劝道:“殿下,我的伤已经快大好,日后你不要再来了。”她想着聂延璋多少有些小肚鸡肠,便解释说:“我只是怕您行踪被人发现。” 建兴帝要“病”了,按照天书所说,在宫变大皇子顺利夺嫡登基之前,发生过一次阖宫内外讳莫如深的事,这件事里,聂延璋全身而退。 虽然天书说他不会有事,分身乏术总是会的。 她更不想因为自己使他分心,而误了他的大事。 聂延璋轻“嗯”一声,也道:“今儿就是来告诉你,以后孤再不能随意来了。你不要太想孤。” 元若枝想说,两情长久,不在朝暮,她不会太想他的。 想了想到底没说出口,“不想”两字,不知还要给他曲解成什么样子。 聂延璋今日格外珍惜秉烛夜谈的时间,他抓着元若枝的手,轻轻摩挲,像在给吱吱顺颈上的毛。 他说:“枝枝,日后越来越难见到你了。” 元若枝应了一声,将枕头底下的那一枚戒指拿出来,套在手上,还问他:“殿下的戒指呢?” 聂延璋从怀中摸出一只小荷包,将戒指倒在掌心,戴在手指上。 元若枝抓着他的手,低声念道:“金风玉露一相逢……只要见到清风、露水,便是相见了。” 聂延璋抱着她长嗅一口女子温软的体香,凤眸微垂,依依不舍。 元若枝还是惦记聂延璋的身体,便问他:“黄丸煎的药,可还在吃?殿下如今身子如何?” 聂延璋说:“在吃,不过父皇自从去岁入冬之后,琐事繁多,身体抱恙,无心记挂孤,开春之后,也就吃过一次。”又握着元若枝的手,搭在自己腕心上说:“至于孤的身子好不好,你自己来给孤把把脉就知道了。” 元若枝心说,她哪里会把脉? 但指腹已经贴上了聂延璋的脉搏,他强劲的脉搏,在她指腹下跳动着……似乎是能感觉到大夫看脉象之说。 聂延璋不疾不徐道:“脉搏强劲,略虚,要补一补血气。” 元若枝听他说得很像那么回事,猜到定是陈福为他把过脉,他学来说给她听的,便道:“殿下该补血气补就是,御膳房想来这点吃食还是不亏殿下的。” “问过御医,说是要炖鸽子补血。” 聂延璋幽声道:“宫里可没有鸽子,不如枝枝疼孤一回……” 原是打上雾哥儿的主意了。 这哪是什么气血虚,只怕聂延璋根本就强壮如牛。 元若枝有些哭笑不得,怎的为一只鸽子,还编出这许多胡话来,便说:“好了,殿下。我做任何事,一为我自己,二为殿下。从来没有旁人……” 至少此时此刻她心中是没有旁人的。 不知道哪一句取悦了聂延璋。 他便真的老实地趴着,眼睛半睁半寐,往外面挪了挪,留出宽敞的位置给元若枝,手却还搭在她的腰上。 元若枝知道,哄好了。 她又记起上次聂延璋便卖关子,没肯说黄丸煎的那药,到底有什么作用,这次便忍不住好奇又问了一次。 神秘莫测笑道:“药不伤身,此情此景,才伤身……” 元若枝更是一头雾水,但听他说现在这样就伤身,连忙推开了他,肃然道:“还是殿下身体要紧,日后殿下老实点儿。” 聂延璋本是想引起元若枝一番遐思,遐思没有,反倒将他推开了。 随他再说什么,她却是坚决不许他靠近半分。 “……” 早知如此,他也不多那句嘴了。 聂延璋见元若枝困意上来,打了哈切,眼角冒水星子,便替她掖好被子,哄她入睡。 他这几日发觉,她喜欢听曲儿,他便哼了一些松江府的小调,低低沉沉一段,温柔悠扬。 元若枝熟睡时,他也就趁夜走了。 回到宫中,聂延璋还在哼曲儿。 这是他和星怡,哦不,月怡,从他们母亲和姨母那儿学会的松江府小调。 陈福今儿没跟去元家,但从聂延璋嗓子里听到这一段,就知道聂延璋去了哪里。 他上了一杯热茶给聂延璋去去寒气。 聂延璋懒得喝茶,反倒是将吱吱从笼子里拿出来玩儿。 吱吱轻车熟路上了他的手,顺着他的手臂,一直爬到他的肩膀上,顶他脖子。 陈福看了发笑,养个宠物还是有趣的,小家伙瞧着知道体贴人似的。 聂延璋侧低头,挠了挠吱吱的脖子,问它:“你也快及笄了,想嫁人不想?” 陈福一愣,哭丧着脸说:“殿下,难道您还叫老奴钻狗洞再去偷一只松鼠回来?可不要了,前些天儿老下雨,狗洞里都是泥巴……” 聂延璋抬头淡淡扫陈福一眼:“松鼠就非得嫁松鼠了?” 陈福松了口气,那可就好了。 聂延璋兴致尽了,喝了温茶暖腹,将吱吱先安置了,问陈福:“皇上现在怎么样了?” 陈福跟在他身后,轻声说:“不怎么样,汤药一日赶着一日进,药都快不够了,幸好今年的药进京了,明日便送进宫中。” 聂延璋勾着唇角阴鸷地笑了笑:“那就好,孤可愿父皇长命百岁。” 陈福问道:“殿下可要沐浴?” 聂延璋轻轻“嗯”了一声,从元家回来,当然要沐浴的。 陈福着人去安排了凉水。 聂延璋在浴池中泡了许久的凉水。 自从吃黄丸煎的药起,不管三伏天还是寒冬腊月,他都洗凉水澡。 那药的确不算伤身,只会使人略为体虚。 但长久吃下去,能让人再也无法孕育子嗣。 这药还有点特别之处,虽是断子绝根的药,却偏偏会增强人的某种欲望。 而从吃药之日起,若与人交|欢一次,药性更要强上几分,或许还会对药产生依赖,长此以往,不出五年,便彻底无延绵香火的可能。 即便聂延璋贵为太子,若有朝一日,建兴帝下了决心要改立太子,连由头都不用找,等他十五六岁的时候,此“隐疾”便能堵住所有人的嘴。 聂延璋的父皇,自对韩氏一族下了杀手,便就没打算留下与韩家有关的半点血脉。 哪怕他是建兴帝亲生的儿子呢。 幸而聂延璋身边有个陈福,自从这药送到他身边来的第一天起,他就知道该怎么做。 只要常以凉水洗澡,辅以特殊药物,保证童男之身,以后的子孙福,便不会受到半点影响。 唯一难受的,便是动情之时,也只能动动情罢了。 但自从“晓事”起,聂延璋身边便没有一个女人,连教习他那方便的宫婢他都未曾碰过,至于那些上赶着来送死的,他更是不会垂怜。 他早就对所谓情|事无动于衷,从前他半分难受都没觉得。 也只是近日才有些难以抑制罢了…… 聂延璋沐浴完了出来,披着单薄的衣裳,便回了主殿。 乍暖还寒的天气,穿薄袄都觉冷,但他早已习惯寒风中来去,丝毫不觉露水冰凉。 陈福奉上他亲手配制的药丸,给聂延璋把了脉,像从前一样,庆幸地说:“殿下,没有大碍。这些日子黄丸一直没来过了,许是皇上忘了。” 但他也察觉到,聂延璋的脉象和从前不一样了,他说:“……殿下,不如奴婢现在就给您配调养身子的药?”免得聂延璋若动了情,时时抑制不住,还真叫这药给伤了孕育子嗣的能力。 聂延璋服下药丸,面容还是精致到雌雄莫辨。 他神色清清冷冷,只是薄唇微抿,道:“不必。”不知思及什么,眸色又温柔几分:“不急于一时。” 陈福应下一声,熄灯伺候聂延璋睡了。 翌日清早,宫门大开,杜行渊亲自送御药进宫。 第95章 (1+2更) 杜行渊送药进宫, 内官携人清点交接,乔贵妃也派了人过去盯着。 交接完毕,杜行渊便离开了皇宫。 建兴帝又犯头风, 疼痛难忍, 着令御医下重药止疼。 德高望重的御医们聚集到一块儿重新商议药方,用今日刚送进宫的新药给建兴帝煎了新药,杜嫔与黄赐光等宫人,从旁伺候。 夜幕降临。 尚且未服过药的建兴帝召见了聂延璋。 聂延璋还在东宫与月怡手谈。 月怡公主虽识文断字不行,弹琴书画也不大好, 学起下棋倒是上手快,虽下法尚且稚嫩,倒也能够与聂延璋对局上一炷香的功夫。 月怡公主又输了, 她也不气馁,一边收棋子一边咬牙切齿:“我迟早会赢你!” 聂延璋托腮看着输家收棋, 慵懒地道:“孤等着。” 陈福过来禀,说皇帝召见。 月怡公主眼睛一亮,催促道:“疯子,还不快去!可算是遂了你的意了。” 聂延璋淡淡瞥她一眼:“孤的意?” 月怡公主兴奋地扔下棋子, 眉眼弯弯道:“我的意,行了吧!” 建兴帝召见的虽是聂延璋, 兄妹俩却一起出了寝宫。 聂延璋往建兴帝寝殿乾清宫去, 而月怡公主, 悄悄去了聂书盈的寝宫。 聂书盈暂且被乔贵妃禁了足,里面的人出不来,但外面的人轻易也不能进去。 月怡公主着宫女乔装之后,去送了一封信给聂书盈。 聂书盈见了信,差点都快疯了。 她按照信中的指示, 偷偷溜到宫墙边,学了两声猫叫,却听不到月怡公主的回应,焦躁地跺起脚,压低声音问:“聂星怡!聂星怡!你在不在外面?” 月怡在墙外边幽声道:“想出来?我说了让你学狗叫,学猫叫可不行。” 聂书盈先是愣了一下,不敢相信外面说话的人是星怡,是她痴傻的九妹妹。 可声音的确是一个人的。 良久后,她气得带着哭腔哼了一声,问道:“你说的是真的?到底是不是真的?” 月怡公主反问她:“你脾气不好、没教养、脑子有毛病又不是一天两天了。如果我说的是假的,你母妃为什么偏要现在还继续禁你的足?” 聂书盈一想到自己要嫁给成阳伯府家的猪头儿子,像吃了蠕动的辣虫,浑身都恶心不自在。 她哭着自言自语:“不可能,不可能的!我母后怎么可能让我嫁给那种人!” 月怡公主笑嘻嘻道:“因为闻家不要你呀,人家穆国公世子喜欢的人是比你漂亮、比你聪明、比你有胆量的元若枝。你算什么呀?” 聂书盈气得呕血,却又无法反驳。 毕竟,闻争烨为元若枝与承平侯府为敌的事情,人尽皆知了。 月怡公主没耐心地道:“今夜过后,父皇就要给你和成阳伯府家的郎君赐婚了。你出不出来?不出来我可走了。” 聂书盈迫不及待想出来。 但她又很担心,这是他们兄妹的诡计,咬牙道:“本宫才不出来!本宫去问母妃!” “噢。那本宫可走了。” 月怡公主发出一阵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聂书盈太了解自己的母后与皇兄,她知道,问不出个结果,赐婚之事,多半是真的。 除了穆国公府,也就只有掌上万禁军的应家,值得乔氏一族推出去一位公主来拉拢。 她要阻止父皇赐婚,她不想成为兄长夺嫡的牺牲品。 “聂星怡,你、你给我回来!” “你在不在?你给我回来啊!” 月怡公主耐心地道:“学狗叫。” 聂书盈屈辱得掉下了眼泪,学了两声狗叫。 月怡公主满意地说:“等着。本宫去给你找人找绳子。” 聂书盈站在墙角下等着,还不忘记怀着扭曲的心情问:“星怡,你不是傻子吗?你脑子怎么治好了?你治好了之后怎么会是这种样子?” 月怡公主给闻洛使了个眼神,让闻洛帮忙将聂书盈弄出来,同时回了聂书盈的话:“对呀,我脑子治好了,我治好之后就是这种样子。你不喜欢吗?” 聂书盈当然不喜欢。 但月怡公主不等她回答,恶劣一笑:“我可是很喜欢呢。” 聂书盈莫名起了鸡皮疙瘩。 翻墙出来后,她觉得一切都太过顺利了,巡逻守卫她寝宫的人,好像都短暂地不见了。 月怡将聂书盈送去乾清宫,同她说:“父皇现在谁都不见,你换上宫女的衣服,就可以进去了。” 聂书盈还不傻,她知道九妹不会这么好心,提防地看着月怡公主道:“你为什么帮我?你究竟安的什么居心?你是不是想害我?” 月怡公主翻了白眼:“废话,我怎么可能大费周章只是为了帮你?你也别管我想做什么,总之害你也不至于。反正你母妃皇兄铁了心要把你嫁出去,圣旨一出,谁也改不了。我听我兄长说,圣旨可是已经拟好了,明日即发。你要进去就现在进去,你若不进去,那我走咯。” 聂书盈管不了那么多,她素日骄纵惯了,并不觉得私闯乾清宫有什么问题,至多是再被禁足一段时日罢了。 换上宫女的衣裳之后,她低头端着一碗汤,趁着夜色,在宫人打盹儿的时候溜进了乾清宫。 乾清宫内。 杜嫔正在伺候建兴帝用汤药。 聂延璋站在一旁,拱手道:“父皇。” 建兴帝喝了半碗汤药,觉得苦得很,摆摆手不想再喝。 杜嫔性子柔婉,纵然担心建兴帝不听医嘱用药不好,也不敢劝诫,只好放下药碗,退在一旁。 此刻,黄赐光发现了乔装的聂书盈。 他先是惊讶,随即厉色拦下聂书盈,压低声音斥道:“七公主!您这是干什么?!皇上可在里面歇着养病呢!您这要是惊扰了龙体,谁担当得起!” 聂书盈连忙问黄赐光:“黄内官,快告诉本宫,父皇是不是要为本宫赐婚?” 黄赐光欲言又止。 聂书盈便知道,星怡公主说得都是真的。 她更要闯进去不可。 黄赐光将人拦下,肃然道:“七公主再胡来,奴婢只能着人将公主拖出去了!” 聂书盈请求黄赐光网开一面。 这可是建兴帝相对来说最宠爱的一位公主。 黄赐光犹豫间,听到里面问:“谁在说话?”建兴帝的声音疲倦而苍老。 他连忙拦下聂书盈,进去回了建兴帝的话:“皇上,没事。” 聂书盈见状,不敢莽撞。 建兴帝吩咐道:“都出去,太子留下。” 黄赐光便打发了所有人,但聂书盈一眨眼就藏了起来,不知道躲去了哪里。 黄赐光找不着人。 建兴帝却在催:“怎么还有人?” “皇上,奴婢这就出去。” 黄赐光最后在室内逡巡一遍,关上了门。 不久后,乾清宫内传出去摔碗的声音。 瓷器碎了一地。 聂延璋从乾清宫离开。 阖宫上下皆知,皇上与太子起了争执。 乔贵妃听到消息,乐不可支。 原以为,建兴帝召见聂延璋,已是天助我也,没想到父子俩还吵上了架。 子时。 建兴帝突然发病,昏死过去。 所有当值御医赶去乾清宫诊脉,连没当值的都被连夜叫回宫中。 建兴帝仍旧昏迷不醒,脸色灰白,气息渺然。 一众御医商议过后,同主持后宫的乔贵妃建议,要做两手准备。 若时运好,则救回来还有调养机会,若时运不好,便……要准备国丧了。 乔贵妃当众晕倒,被御医针灸救过来之后,主持了大局,又查问建兴帝病情,这才得知,是气血上涌所致病发。 而众所周知,建兴帝发病前,只单独见过太子一人,还与太子吵过架。 最德高望重的御医下了诊断:“皇上发病,的确与动怒有关。” 乔贵妃下令:“来人,将太子给本宫禁在东宫,听从发落。” 聂延璋冷冷的眼神向左右扫去,无人敢动。 乔贵妃怒拍桌子:“怎么,本宫的命令已经当不得数了?” 大皇子正领了侍卫前来。 聂延璋优哉游哉道:“贵妃娘娘如此武断昨夜只有孤一人留在乾清宫么?” 乔贵妃稍愣片刻,昨日事情闹得大,她未经详细核实。 且是不必核实,难道谁还敢私自逗留乾清宫不成? 不可能。 黄赐光站出来,在乔贵妃耳边低语一句。 乔贵妃脸色巨变,差点没忍住将自己女儿的名讳喊出声。 聂延璋拨开一众侍卫,同诸御医道:“看来此处没有孤什么事,孤便回东宫替父皇抄佛经以求平安了。” 大皇子不知情,执意要先拿下聂延璋。 乔贵妃拦住了自己的儿子。 聂延璋回了东宫。 乾清宫外,皇子公主乌泱泱站了一片。 末了也全叫乔贵妃给打发了。 大皇子此刻才知道,昨夜除了聂延璋,还有他的好妹妹也在乾清宫。 乔贵妃震怒,百密一疏,竟疏忽在自己女儿手上。 她问黄赐光,乾清宫怎么会容许七公主偷偷溜进来。 黄赐光乃皇帝身边亲近的官宦,又掌宫闱诸事。 乔贵妃对他言语甚是敬重,虽有不悦,却暂且未敢责问。 黄赐光无奈道:“若是别的公主,奴婢也就狠心打发了。七公主特地乔装为她婚事而来,皇上又病着,不宜惊扰,奴婢的确劝不住啊。” 乔贵妃与大皇子心知聂书盈脾性,并不责怪黄赐光,而是痛恨助聂书盈出宫的人,以及聂书盈本人。 黄赐光守在建兴帝身边,劝乔贵妃:“贵妃娘娘,大皇子,昨儿夜折腾到现在,您二位且先回去歇息,这儿有奴婢守着。” 乔贵妃熬不住了,大皇子虽然精疲力竭,却也要赶着去应付前朝的事,便留下了心腹,又将乾清宫包围起来,不许别的人轻易进来,便一同离开。 黄赐光守在建兴帝身边,尽心伺候。 乔贵妃与大皇子先去的翊坤宫。 事后免不了将聂书盈叫来责备,当得知真是她果真与聂延璋一同逗留乾清宫,且与建兴帝发生争吵的人是她,便不敢对聂延璋轻举妄动。 真要追究起来,拿捏不了聂延璋,反倒白舍了聂书盈。 眼下这阶段,聂书盈的重要程度,不输乔家。 聂书盈少不得哭哭啼啼。 乔贵妃耐心尽失,怒斥几声,让她顾全大局。 大皇子挥退宫人,同聂书盈交底:“妹妹,别哭了。父皇若挺不过去,日后你想择什么如意郎君,皇兄还能不如你的愿?” 聂书盈这才噘嘴擦掉眼泪。 她一面担心建兴帝,并不喜欢希望自己的父皇真的死去,可又期盼着,她的兄长登基。 父皇是许多人的父皇,而皇兄只是她一个人的皇兄。 她大胆而阴暗地想着,如果这次是绝佳时机,就让她的父皇驾鹤西去吧! 大皇子又说:“若你没有夜闯乾清宫,他现在就是害死父皇的罪魁祸首,废太子顺理成章。若父皇真有万一……”不论立嫡还是立长,顺位的就是他了。 聂书盈这才知道,自己究竟与什么机会失之交臂。 她瞪大含泪的眼睛,委屈质问:“母后、皇兄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我什么都不知道,一直被蒙在鼓里,还要嫁给应家那头猪……” 乔贵妃揉太阳穴道:“你回去替你父皇念经祈福吧!不准你再出寝宫一步。” 聂书盈老老实实回寝宫。 乔贵妃立刻冷脸吩咐人,死守聂书盈寝宫,连一只苍蝇都不许飞进去。 她又扭头安抚自己儿子:“皇儿,别怪你妹妹。” 大皇子脸色黑沉沉地道:“儿臣不怪妹妹,怪只怪儿臣疏忽,没料到她会被人利用,是儿臣预料不全。”他攥拳道:“下次不会了。” 任何一环他都应该考虑到,他不能指望聂书盈不冲动,他只能自己主动像今天这样去稳住聂书盈,以免因为蚁穴影响大局。 乔贵妃不知为何,听了这话略有些不痛快。 但一想到她儿子以后是要当皇帝的人,又觉得这些事迟早会发生,也就沉默了。 建兴帝重病消息传出宫,满京城里都在偷着议论。 元若灵婚事在即,皇帝如何她管不了,离她也太过遥远,她只想如期出嫁。 她惶恐地找元若枝一起做针线活,排解心中的郁闷。 元若枝安抚她:“皇上会平安度过这次难关的。” 天书中说,建兴帝这次会醒来兴师问罪,受罪之人,正是无辜进贡药材的杜家。 元若灵只当元若枝信口一说,但她见堂姐一脸沉静模样,心也跟着静了,在绣绷上继续下针,道:“那就希望皇上病好之后,至少撑到七月份。” 元若枝道:“你的婚期在六月份。” 也就是说,建兴帝活到六月对元若灵来说就够了。 元若灵大着胆子调侃:“看在我大喜的份上,送皇上一个月嘛。” 元若枝笑了,但这笑意也就只有短暂的一瞬,毕竟建兴帝是聂延璋的生父。 纵然聂延璋再恨他,终究有血脉牵制。 恨的同时,也一定交织着有别于恨的复杂情感。 一想到聂延璋无论如何都不会完全痛快,她并不是那么高兴。 一场骤雨之后,宫中传出来好消息,建兴帝醒了。 有些人的希望落了空。 乔贵妃与大皇子心中郁结,但如今他们母子更忐忑的是,能不能全身而退。 虽说计划万无一失,却也还是害怕出聂书盈那样的差错。 建兴帝醒来后,病倒的事情也有了新的说法——他中了毒。他服用的药有问题,有人在汤药里动了手脚。因动的手脚十分微妙,时隔两日才查出来汤药有问题。 建兴帝没让自己任何一个儿子和朝廷大臣插手,而是下令命让黄赐光彻查此事。 最后黄赐光在御医与锦衣卫的协助下,查出汤药的问题出在药材上。 有一味名为“防风”的药出了问题,与其他的药性相冲,这才导致他昏迷了过去,加之那一夜为聂书盈而动了怒,这才昏迷好几日才醒。 经手过汤药的所有人,全部被抓起来盘查。 其中包括伺候汤药的杜嫔,此前她备受宠爱,却还是被押入了内狱。 聂延璋虽也涉事,但从未单独在场,也未曾接触过建兴帝用药的东西,没有动手脚的可能,便未曾被审问。 皇宫中笼罩着一层建兴帝中|毒阴影,人人自危。 倒是东宫这边儿格外悠然。 月怡公主抱着一摞佛经跑到聂延璋这儿来抄写,她字迹幼稚潦草,本就不是真心抄写,只为装个孝顺样子出来,三五不时便走神,央聂延璋陪她下棋。 聂延璋认认真真抄着佛经,无心陪伴月怡公主。 陈福主动道:“公主,奴婢陪您。” 月怡公主嫌陈福下棋技艺不好,不要他陪。 陈福道:“奴婢会一种新奇的棋法,很简单,但也并不容易,公主可愿一试?” 月怡公主顿时来了兴致。 陈福取出一张白净的纸,画了一张独特的棋盘,用特别的棋子,教月怡公主下棋。 月怡公主果然玩得入迷,也不闹聂延璋了。 聂延璋抄完佛经尽数烧掉,晦暗的凤眸里,颇有些可惜。 他倒不是可惜这些佛经,而是可惜…… 怎么没叫乔贵妃得逞呢。 他的父皇,当真是福大命大。 聂延璋等佛经成了灰烬,走过来瞧见陈福又将这一套棋拿出来,打趣道:“你久不下这棋,怎么又拿出来下了?” 陈福难得温柔而真诚地笑道:“奴婢这不是哄公主开心么。” 聂延璋弯着嘴角,回忆起记忆中,陈福最早开始陪在他身边的那段时光,说:“你从前就是这一手稀奇古怪的东西,哄了孤开心,如今又哄上了月怡。” 陈福笑而不语。 月怡公主玩一盘棋局过后,意犹未尽道:“你这老货竟还有些能耐,这棋有些意思,再来再来。” 陈福笑着收棋,与月怡公主重新来过。 两人一直玩到天黑,月怡公主虽然一直在输,兴致却很好。 聂延璋打发月怡公主回去,她不肯走,陈福说,下次再教她新鲜玩意儿,她才答应离开,走之前又问陈福哪里学来的这些“奇技淫巧”。 陈福笑道:“从前一个小宫女儿教奴婢的。” 月怡公主嗅出些特别的味道,挤眉弄眼一阵子,打着哈切回寝宫。 翌日,黄赐光彻夜追查出建兴帝中|毒结果,杜家进贡的药变了质,这才生出了毒性。 第96章 (一更) 绝地逢生 …… 建兴帝中|毒后, 修养了好几日,精神恢复了些,黄赐光便将查出来的结果呈了上去。 药物从宫人与杜行渊交接之后, 只在太医院里由药官与御医看管保存, 无人单独动过,太医院的人没有半点问题。 唯一出问题的地方,便是杜行渊送来的药材品质不好,才会导致保存没有多久之后就变了质。 建兴帝看着面前摆着的有|毒药材,静默良久。 黄赐光大气不出, 连打量皇帝的神色,也不大敢。 建兴帝冷声吩咐:“黄赐光,捉拿杜家家主至刑部, 你与锦衣卫指挥使苏详一起做陪审。日落之前,朕要知道, 药材为什么会变质。” 其实苏详已经去拿人了,黄赐光应道:“是。奴婢这就去。” 杜行渊清早醒来,梳洗后,换了件体面的衣裳, 便在家中坐着等锦衣卫过来。 不出他所料,建兴帝好转的这日, 锦衣卫果然来了杜家。 锦衣卫办事, 素来粗暴冷漠。 杜行渊被押上马车, 送进刑部。 刑部尚书一职尚且空缺,如今乃是刑部已入内阁的杨左侍郎主掌刑部,负责京府刑名。 元若枝在家中听说杜行渊所涉之案的主审官是杨阁老,心中越发安定。 说来她与杨阁老的夫人因着修补绣像的事情,还略有些浅薄交情。 除此之外, 她还听说,杨阁老在文臣中还算清正刚直,这也是建兴帝信任他、命他此案为主审官的缘故。 只不过乔贵妃下手奇巧无比,不漏半点破绽,前一世杜行渊“罪证确凿”,纵然杨阁老给了他开口的机会,他都没有丁点办法证明自己的清白,这才成了替罪羔羊。 一代仁商杜行渊,就此陨落。 南方许多受过杜家恩惠的贫苦人家与杜家的佃户们,纷纷自发地为杜家抄斩的族人送行。 元若枝在天书中得知,江南一带的平民百姓们,几乎哭倒了几座城池的城门,可见杜家在南方一片多么得人心。 建兴帝中|毒是大事,抓杜行渊的消息,不胫而走。 乔贵妃与大皇子母子俩在宫中坐等审讯结果出来。 他们知道,至多日落之前,杜行渊的日子便到头了,日落后,杜家还剩下数之不尽的家产能够被他们蚕食瓜分,之前因聂延璋而亏损的钱财,这下子有人补贴了。 东宫。 聂延璋也是此刻才知道,最后背黑锅的人会是杜行渊。 陈福笑着说:“对面打的好算盘,既找到了替罪羊,还是头肥羊——大皇子的库房也能填补上了。” 聂延璋端着茶杯抿了一口。 杜家富可敌国不是说着玩儿的,想必盯上杜家的人一定很多,他有些可惜地道:“早知是杜家,孤便拉他一把。总比叫别人拆了吞入腹中要好。” 陈福摇头,不赞同地道:“哪儿那么容易解救?事关重大,贵妃怎会叫人拿住一丁点把柄?除非殿下对一切未卜先知还差不多。殿下可别把自己搭进去了!” 聂延璋也只是有些惋惜罢了,他摆了一盘棋局,与陈福下棋。 等到棋局下至三五局,“杜家”的名号,也该从大业彻底消失了。 . 杨阁老受命审理杜行渊。 人未至刑部,已有杜家的人过来拦下马车。 杜家为皇商多年,与皇宫、朝廷的联系千丝万缕,虽说杜家还够不上杨阁老做靠山,但与杨家倒也不是全无交情,有人给他们指了明路,这便找上了杨阁老。 杨阁老见了杜家二当家的,只给了一句话:“听天由命。” 他眼光毒辣,这四个字给的极合适。 杜家二当家也是商场里摸爬打滚来的,投石问路到这个份上,亲耳从杨阁老口中听这四个字,便知道凶多吉少,恐怕无力回天。 他惨白着脸色回去准备料理后事。 杨阁老至刑部,与同僚一同审理,由苏详、黄赐光陪审。 寻常大案,皇子或皇室宗亲,也许还会来观摩凑个热闹,今日却没有一个闲杂人等,大堂里安静极了。 杜行渊跪在堂中,杨阁老翻动卷宗,由御医从旁验证药材品质不好,短时间内就会变质,产生毒性,与建兴帝所食其他药物相冲之后,毒性更大,用在重病的人身上,有致死的可能。 杨阁老走过流程后,问御医:“品质好的药,便不易变质么?” 御医道:“回侍郎,品质好的药,更为纯净,的确不易变质,也能保存更久。品质差的,本身便有些少许毒性,用在普通人身上,甚至孩童身上,都无不妥,但用于本身怀病,便大大不妥。” 杨阁老又问:“品质既有差异,为何交接之时,检查不出来?” 御医沉默片刻后,答道:“以次充好的法子多种多样,有时绝不是肉眼可以辨认得出来。再则是品质好的与差的掺和到一起,除非将所有的药,都靠人来服用验一遍,的确难以查出其中差距。” 而杜行渊这次进贡的药,正是好坏掺杂一起,才在交接时躲过了内官的火眼金睛。 若非建兴帝病重,这药材的品质兴许无人知晓。 杨阁老最后问杜行渊:“你可还有话要辩解?” 杜行渊缄默不语。 杨阁老抬起惊堂木…… 黄赐光瞧了苏详一眼,见苏详冷直的目光落在杜行渊身上一动不动,悄悄叹了口气。杜家走到如今,也算艰难,到底也还是到头了。 . 日落西山。 乔贵妃小憩起来,正好大皇子从六部过来给她问安。 她惦记杜行渊的事情,问道:“可有消息了?” 大皇子看了一眼更漏,答说:“应该快了,母妃再等上一刻。” 东宫也在等消息。 陈福手执白子,眼看又要输,笑道:“这局完了,也就完了,殿下可以用晚膳了。” 聂延璋没说话。 陈福顺便提了一嘴:“杜嫔如今还关在内狱,不知道杜家没了之后,她可还会位分照旧。” 聂延璋淡声说:“你操心太多。” 杜家都没了,杜嫔还留着有何用? 当真以为建兴帝会有所谓的“宠妃”? 乾清宫更漏滴答。 建兴帝在长桌前撑着脑袋打了会儿瞌睡,在滴答声中醒来,问黄赐光:“刑部可有消息?” 他睁开眼才想起来,黄赐光去了刑部,不在跟前。 用惯了的老人,一时半刻的不在身边,都有些不习惯。 幸而黄赐光已经回来了。 他步履匆忙,赶进来跪下答话:“奴婢叩见皇上,杨阁老审理完毕,苏指挥使也在回来复命的路上了。” 建兴帝冷淡地问:“杜行渊认罪了?” 黄赐光笑容僵硬,声音罕见地有些慌乱:“回皇上,杜行渊是无辜的。苏指挥使已将证据与杜行渊一同护送进宫。皇上可要亲自审一审?” 这结果全然在意料之外。 建兴帝拧眉问道:“无辜的?怎么说?” 黄赐光为难道:“奴婢三言两语说不清楚,不如皇上您自己亲眼瞧。” 建兴帝肃然吩咐:“让苏详把杜行渊即刻带进去御书房!” 黄赐光应一声:“奴婢遵命。” 消息传遍整个皇宫。 连陈福都惊讶了,瞪着眼问聂延璋:“殿下,杜家是无辜的?!” 聂延璋微微蹙眉,忽而扬着唇角淡淡地笑了笑。 陈福不禁道:“杜家可真是神通广大,这都能脱身?” 他起身说:“奴婢得去打听打听了!” 聂延璋落下最后一颗子,堵死了陈福的路,道:“孤同你一起去。” 翊坤宫。 乔贵妃与大皇子惊出一身冷汗。 大皇子惊呼出声:“杜行渊怎会是无辜的?!” 乔贵妃忖量片刻,皱眉道:“瞧瞧去。” 杜行渊随锦衣卫指挥使苏详和杨阁老入宫的路上,正巧就碰到了几波人。 他视若无睹,面色仍旧温柔谦和,去御书房里见了建兴帝。 建兴帝问杨阁老:“杨爱卿,怎么回事?” 杨阁老上前回话道:“皇上还是容杜行渊自己说吧!” 建兴帝看向深深跪拜在地上的杜行渊,道:“准。” 苏详呈上药材,与两碗清水。 杜行渊将他进贡的药材,与建兴帝曾服用下去的涉案药材,分别放入两碗清水之中,然后道:“回禀圣上。杜家从商百年,制药亦有百年,保存部分药材有一种特殊的方法——用无毒且不影响药效的透明脂状物涂在药材表面,在长途运送的过程中,防水防潮。时日长久后,脂状物会融化褪去,肉眼难以查看,但将药材泡在水中一段时间,还是能够看出淡淡的油脂一样的漂浮痕迹。” 建兴帝起了兴趣,走到苏详手中的清水旁边,锁眉端详。 许久后,还真有一碗清水变得不清,反而多了一点点不易察觉的“油脂”。 而他曾服用的药材,却并无“油脂”浮在水中。 也就是说,他曾服用的药材,与杜行渊送进宫的药材,并不是同一批。 建兴帝抬头直勾勾地凝视着杜行渊,道:“朕怎么知道,你没有说谎?如果你有的药涂了脂,而有的药没有涂呢?” 杜行渊头也不抬地道:“圣上明鉴,药材走水路运输,今年雨水连绵,格外潮湿,送入宫中的所有药材,皆用此法保存。圣上可将草民送入宫中的药材,全部挑出部分验一遍。” 杨阁老与苏详这会儿进宫,正是为了得到建兴帝的批准后,验证这件事。 但太医院药材多如牛毛,验下去,大抵得等到夜半才能出结果。 建兴帝神色凛然,挥袖道:“验!黄赐光,你与苏详亲自去盯着!” 两人纷纷应是。 太医院所有御医都被召进宫中,辅佐验药之事。 两个时辰后,验证出来的杜行渊没有说谎,所有杜家进贡的药材,泡过清水后,全部都能浮起一层淡淡的油状物。 天色黑透。 黄赐光过来禀明结果,并请示建兴帝:“皇上,可还要再验下去?剩下的,便都是些珍稀难得的药材了……”泡过水,便没了效用。 建兴帝再次向黄赐光确认:“所有的药,都浮油了?” 黄赐光点头:“回皇上,所有的,都浮了。” 御书房内,杜行渊仍旧跪在地上。 这一跪,已有两个多时辰。 杨阁老则被赐座于御书房内。 建兴帝正在批阅奏折,闻言气得将奏折扔在地上,沉着脸道:“够了,不验了!让苏详回来。” 御书房内传出一阵砸杯摔瓶的声音。 杨阁老也起身,跪在御前。 建兴帝怒不可遏,不是杜行渊的药材变了质,是有人特地换了杜家的药材,要害他! 乌泱泱跪下的宫人,屏息凝神。 乔贵妃与大皇子从太医院听了动静过来,压根不敢进去。 母子二人后背发凉,死活也想不到,杜家还有这么一手,可从未听说过啊! 聂延璋越过乔贵妃,招呼也不打一声,直奔御书房。 而乔贵妃此刻,也无暇责备聂延璋失礼,眼见聂延璋闯进去,他们也不能坐井观天陷入被动,母子俩跟了过去。 御书房门口没有人守着。 聂延璋直接就进去了,他疯癫不守规矩惯了,突然闯入气氛凝滞的御书房,也无人诧异,反而觉得,这才像太子所作所为。 “儿臣参见父皇。” 聂延璋跪在比杨阁老更前面的地方。 建兴帝冷眼扫过去,粗重呼吸几口,不悦问道:“你来做什么?” 聂延璋道:“回禀父皇,儿臣来替父皇分忧。儿臣听说杜家进贡药材并无不妥,若太医院也无人动手脚,想来也只有交接的时候,有人偷偷下了手。” 建兴帝怒气撒过,虽未尽去,却还是顺着聂延璋的思路思考了下去,问黄赐光:“交接时,哪些人在场?” 黄赐光将正常要走的流程告诉了建兴帝,除了太医院和皇宫负责运送药材的内官,还有掌后宫一切内务的乔贵妃,他说:“乔贵妃的人也去盯了宫人们交接。” 乔贵妃与大皇子在御书房外听到被点了名,心脏直直往下坠,进退两难。 母子俩到底还是诚惶诚恐进了御书房,跪下请安。 建兴帝审视着脚底下跪着的人,心口发凉。 趁他病的时候,想要他命的人,还真不少。 不知道他们跪了多久,建兴帝才重新走到御桌前,不咸不淡道:“都起来,苏详、黄赐光继续查交接当日一切在场、药材过手的人。其余人,各自退下吧。” 聂延璋起身,杨阁老才敢起身,后面其他的人才敢站起来。 杜行渊跪了数个时辰,膝盖都快没了知觉,还是黄赐光过去扶了他一把,他才堪堪站稳。 建兴帝语气平和地同杜行渊说:“委屈你了,杜家为朕办事,十分尽心,值得嘉奖。回去等候旨意。” 杜行渊又要跪。 建兴帝抬手免他行礼。 杜行渊作揖:“草民谢圣上隆恩。” 黄赐光搀扶着杜行渊退下。 聂延璋在御书房外与杜行渊说话,他笑道:“恭喜杜郎君全身而退。” 杜行渊纵容再温和,经历这样的一日,眉目疲倦之色难掩,双腿发软地淡笑道:“方才多谢殿下替草民说话。” 聂延璋揽下这谢意,道:“待杜郎君修养好之后,孤有些事倒想讨教一二。” 这样明摆着的拉拢,杜行渊未应答,也未拒绝。 聂延璋与陈福回东宫。 陈福都不可思议地叹:“杜行渊还是福大命大!” 聂延璋敛着凤眸,勾着唇角:“倒是孤小瞧杜家了,孤还以为,杜家结交至杨阁老便算是攀到头了。” 陈福也猜测不到,背后究竟是谁在指点着杜家,亦或者,杜家当真行事如此谨慎,才躲过一劫? 华灯初上。 元若枝在元府没有听说街上有什么动静,便料到杜行渊安然度过此劫,算算时间,也该出宫回府了。 她正准备休息,一只信鸽飞了进来。 第97章 (1+2) 元若枝取下信鸽腿上的信筒, 里面只有简简单单一句话,杜行渊除了道谢之外,还邀请她三日后去芙蓉阁里一同用膳。 元若枝回信应约, 便安然入睡。 此刻, 却还有人不能入睡。 苏详在宫闱在继续查当初交接药材的相关宫人。 乾清宫中。 建兴帝捏着药材“防风”,问道:“黄赐光,你怎么看?” 黄赐光小心道:“奴婢眼拙,看不出这究竟是不是杜家送来的药材。” 建兴帝掷了药材,沉声说:“朕不是让你看药材!” 黄赐光万分小心地垂下头。 子时过后, 黄赐光跪下来求着建兴帝保重龙体,且先安歇,万事等天亮之后再说。 建兴帝的确疲乏, 却还是睡不着。 他强打起精神,终于在天亮之前, 等来了结果。 负责交接药材的太监之一,承认了自己的罪证,随后畏罪自缢了。 苏详将这一晚查到的结果上呈建兴帝。 建兴帝显然不大信,他问苏详:“太监为什么要偷换宫中药材?” 苏详毫不遮掩地道:“太监以次充好调换皇商进贡药材, 然后趁出宫之际,低于市面价格倒卖到宫外。” 这便是皇宫里管理不当的缘故, 说出去简直丢天家的颜面。 然而这只是浮出水面的一件事, 这件事之后还不知道是否还有更多见不得人的交易。 建兴帝勃然大怒。 苏详又禀道:“皇上, 这位内官在宫外无亲无故。” 是个孑然一身的太监,死的干干净净,倒卖药材背后的真正原因,查无可查。 这件事,就只能到此为止。 建兴帝再发脾气, 黄赐光劝都不敢劝,只静默在一旁,随时等着做皇帝的出气包。 天快亮时,建兴帝才让苏详回去休息。 建兴帝这会儿才顶着一张病白的脸,上了龙床,却久久无法入眠。 人为财死是不错,但替换御用药材,明摆着是夺命的钱财,若说太监贪财到这种程度,太过匪夷所思。 别说传出去朝廷大臣们不信,他自己也不相信。 但他拿不准,收买太监换药的究竟是谁。 黄赐光过来替建兴帝放下明黄床帐。 眼前烛光暗下去,建兴帝问黄赐光他重病昏迷期间,各宫都在干什么,尤其是翊坤宫和东宫。 黄赐光实话实说:“那晚您要单独见太子殿下,七公主偷溜进来,您与太子吵架病倒,之后便是贵妃娘娘和大皇子殿下守在您身旁。太子殿下后来也来过,但还是和其他皇子公主一样,回了东宫。” 这与建兴帝所料不差。 他若有事,乔贵妃一定不会让其他人接近他,特别是太子。 但他的儿子他最清楚,如果聂延璋有心要留在乾清宫,没有人拦得住他,只不过他只想坐井观天而已,太子根本不在乎他这个当父皇的死活。 建兴帝纠正黄赐兴:“朕不是同太子吵架,朕斥责的是七公主。” 黄赐光有些惊讶:“竟是七公主?可是因着公主的婚事?” 建兴帝抬眼看过去。 黄赐光苦着脸解释:“七公主混进来的时候,为这事儿求了奴婢,但这哪里是奴婢做的了主的事情……都怪奴婢没拦着点儿七公主。” 建兴帝没说话,聂书盈溜不溜进来,无关紧要。 他是因为聂书盈的莽撞动了怒,但那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要紧的是,聂延璋利用聂书盈为自己洗脱冲撞他的罪名,这证明,他中|毒的这件事,太子不是全然无预料。 不管是聂延璋下的手,或者是聂延璋冷眼旁观别人下手,这都让建兴帝倍感心寒。 太阳初升,水落石出。 翊坤宫听说内官自缢的消息,乔贵妃与大皇子都松了口气,事情有惊无险。 但这不代表建兴帝就会相信他们母子无辜。 大皇子问乔贵妃接下来如何打算,顺便还提及了聂书盈的婚事,他道:“这般节骨眼下,妹妹与应家要尽快定亲。” 乔贵妃忧心忡忡地说:“如果你妹妹没去闹,兴许这桩婚事已经赐下了。她这一闹,你父皇知道她不肯,应家也知道你妹妹不情不愿,多半是成不了了。再等你舅舅舅母去探探口风,若应家有诚意,让他们主动找你父皇提亲。你父皇绝不会让应家娶别家女儿,只要应家有诚意,你父皇肯定会点头。” 大皇子犹疑着退下,回王府去见幕僚。 幕僚建议他做两手准备,若中毒之事不了了之,则最好不过,既未伤着太子,大皇子到底也未自伤。 若建兴帝已起了疑心,则要充分准备后手。 元府。 元老夫人与两个儿子关起门说话,另外两个老爷仍旧在外忙活走动,不常在家,今日也就没到场。 元永平与元永业兄弟先后请了老夫人的安。 元若枝原是在此伺候汤药,老夫人便也没让她走,许她留下听两耳朵。 她先是扶着元老夫人坐起来,后也端了个绣墩,坐在床边。 元老夫人自己重病,又遇上朝局瞬息万变,元家作为无足轻重的一粒尘埃,也不免有些自危。 幸而她这些日子精神头很不错,倒像是御医说的第二种情况,调养得好,还有半年的时日。 趁着精神好,她也十分关心朝局和儿子们的仕途。 元永平将朝廷里的事,简略地说了一遍。 元永业早听了一些话头,但他知道的没有元永平详细,听着听着,露出些惊讶的神情。 元老夫人也觉有些悚然,动手动到皇帝头上,她活了这些年,还是头一次听说。 但……头上这位登基时,行事也不光明磊落,如今反噬了,也算有了轮回。 母子三人谈论了好半天。 元若枝将他们口中听来的消息,结合起她前世从天书知道的内容,大抵捋清了来龙去脉。 许是因为这些事早在意料之中,她也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变化,轻轻地给老夫人捏着腿,神色淡然。 元老夫人瞥一眼元若枝,欣慰一笑,找遍整个元家,也只有这一个丫头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有的时候,她这个做长辈的,反而要靠看着元若枝定下心。 元永平心情沉重地说:“母亲,儿子觉得依皇上龙体的情况,最迟也就是今年的事了。” 元永业经历了老夫人生病的事,方知道年纪长的人,病起来有多厉害,就跟一下子泄了气儿似的,说没了精气神,就没了。 他也道:“大哥说得对,皇上经不起这般折腾。” 元老夫人忖量片刻说:“……皇子登基,是迟早的事。全看谁登基。这次出了谋害天子的事,对咱们家来说,也许是好事。” 元永平点头道:“母亲言之有理。咱们与承平侯府定是结下梁子了,若大皇子登基,日后元家难以自处。” 元永业别扭地道:“太子虽然疯癫,于元家却是无害的。” 虽然他并不喜欢聂延璋这种人,甚至可以说是害怕疯太子,但这种情况下,似乎疯太子比大皇子更好一些。 元老夫人久久不语。 元若枝劝道:“老夫人歇息吧!船到桥头自然直。这些事也不是元家操心了就会有结果的。” 元永平发觉老夫人面色疲倦,便笑着道:“枝姐儿说得是,母亲,您休息吧。” 元老夫人点点头说:“也好。等皇上恢复过来,自然会下决定,到时候再看圣心便是。” 元若枝微微一笑,姜还是老的辣,老夫人看得准,建兴帝接下来是有几道旨意要下。 不出老夫人所料,第二天建兴帝连下三道圣旨。 第一道圣旨,封大皇子为恪王,封地锦州,即刻出发赴封地,不容有误。 第二道圣旨,赐婚七公主与今科榜眼。 第三道圣旨,承平侯祖孙三人,共同驻守大同府。 元老夫人听闻消息大喜,元若枝正在跟前伺候,她便先同元若枝说:“看来皇上开始疑心大皇子了。居然这就开始赶大皇子,哦不,赶恪王去锦州。又阻止了七公主嫁去应家,还砍掉了乔贵妃的爪牙承平侯府。” 元若枝跟着笑了笑。 承平侯受三司会审,虽然顺利脱了身,只有族亲顶罪下狱,有惊无险。 但承平侯府不能同等级袭爵,日后气数只会越来越衰弱,而现在承平侯府三代又即将被拴去边防要地大同府,日后想回京可不那么容易,便是大皇子想造|反,承平侯恐怕也难以撇下驻地赶回来援助。 这三道圣旨,不光对元家,对聂延璋来说,都是好消息。 元若枝心想,聂延璋今日一定格外高兴。 忽然间,她很想很想跟他一起分享这份喜悦,但她知道,不太可能,聂延璋一定分身乏术,没时间来见她。 元若枝本想去平康长公主府上走一遭,但又不想在朝廷动荡的风口浪尖,再落人把柄,便作罢了。 入夜,元若枝正要关窗睡觉,一阵风刮进来,一道黑影也跟着溜进来。 元若枝略受惊讶,很快就镇定下来,低声唤道:“……殿下?” 聂延璋身着玄色长袍,走到元若枝跟前,抬手捡起小桌上的一颗棋子,夹在指尖,一石二鸟打灭了屋子里的两根红烛,让屋子里灯光幽暗,不易惹人察觉房中人影,然后才走到元若枝睡的罗汉床上坐下。 元若枝走过去,问聂延璋要不要喝茶。 聂延璋不喝。 元若枝这才抱怨一句:“殿下扔了我的棋子,我明日上哪里找去?” 聂延璋拉着元若枝的手,将她拽到跟前,仰头环着她的纤腰说:“找不着,孤就赔一副新的给你。” 元若枝低头浅笑说:“算了,不叫殿下赔。” 聂延璋在她腹间蹭了蹭,低声问:“许久未见,想念孤了没有?”不等元若枝答,他倒是嘴快:“我有些想你。” 元若枝本想推开聂延璋说话。 这样黏黏糊糊的,说不好话。 聂延璋却将她抱在怀里,让她坐在自己大|腿上。 元若枝下意识勾住他的脖子,静默片刻,默许了他的行为。 元若枝轻声说:“恭喜殿下。” 聂延璋勾着唇角道:“前两道圣旨,孤早料到了。最后一道,却是在意料之外,这还要多谢枝枝,若无你在承平侯府受一番苦,承平侯祖孙三人未必会去大同。” 元若枝受了这份谢意。 的确在天书之中,建兴帝只是赶走了大皇子,阻止了七公主嫁去应家而已,并未将承平侯祖孙三人全困在大同。 这件事,说是她的功劳,不为过。 但这中间,也少不了王右渠和闻争烨推波助澜,尤其是闻争烨。 元若枝说:“殿下也要谢谢穆国公世子和王编修。” 聂延璋轻哼一声,不知是谢了,还是压根不想谢。 元若枝知道聂延璋骨子里是孤傲的,让她谢他们,恐怕是有些难,便没再为难,只抵着他的额头说:“能帮到殿下,我十分欢喜。” 聂延璋愉悦一笑,慵懒地道:“知道了,孤会记住他们的功劳。” 许是正好提起了承平侯府的事,聂延璋顺带同元若枝幸灾乐祸:“瓦剌部队壮大,大同难守,承平侯祖孙三人在那边有苦头要吃。他们伤你的,孤要让他们加倍奉还。” 说起这件事,元若枝还有些心有余悸。 在天书之中,摔断腿的闻争烨,就是死在这一次迎战瓦剌的过程中,虽说他最终还是守住了大同,但也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虽说这一世守大同的人是承平侯祖孙三人,与闻争烨不相关,但承平侯的军事才能不敢恭维,大同这一世交到他们手中,没准儿比前世还要更糟糕。 大同乃是边防要地,元若枝不想聂延璋拿国事开玩笑。 她说:“殿下,报仇不急于一时,大同本就难守,您就暂时别给承平侯府难上加难了。” 聂延璋的手伸到元若枝身后去摸她身上的伤口,他嗓音低了几分:“孤知道,孤有分寸。” 说是这样说,元若枝却从他眼中看到了难平的怒气,她便温柔地道:“殿下,我早就不疼了。不如,您同我讲一讲吱吱,它现在怎么样?长胖没有?换了您亲手绣的春被,现在睡得可好?” 聂延璋一一答了她,末了又道:“不如,枝枝也给孤讲一讲,你养的鸽子?” 元若枝笑问:“我养鸽子可没有殿下那么尽心,没什么好讲的。” 聂延璋握着元若枝的手把玩,放在唇边亲吻,他的眼睫低垂下去,眼眸在夜色里越发晦暗:“没什么可讲的么?” 元若枝听出点别的意思,反握住聂延璋的手,坚定道:“殿下安心,一只信鸽而已。等它再长大些,我就把它放归了。” 聂延璋没有追问下去。 厢房里,玉璧起夜,顺便过来看一看元若枝,听到些不寻常的动静,敲了敲门问:“姑娘,可睡下了?” 元若枝回了话,打发了玉璧,便催促聂延璋离开。 聂延璋紧紧抱着她,舍不得走。 元若枝道:“殿下着常服而来,想必是有事情要办,叫人等久了可不好。” 聂延璋捏了捏元若枝的脸颊,嗓音朗润:“枝枝怎么这般聪明,孤什么都瞒不过你。” 说罢,依依不舍地走了。 元若枝目送聂延璋离开,提着信鸽放在屋子里,暗道,是她什么事都瞒不过他才对。杜行渊给她送信的事,他这么快就知道了,就是不知道他知晓了几分。 而她能猜到聂延璋的事情,是因为他想让她知道,如果聂延璋一心要瞒她,应该还是很好瞒的吧。 . 承平侯府。 承平侯家中涉事男丁经历三司会审回家,纷纷脱了一层皮,尤其小的那个,不经事,吓得瘦得没了人形,一回家就哭天抢地,如丧考妣。 承平侯太夫人见了重孙子落泪,心疼死了,一向坚强的老太太,忍不住抹了眼泪。 这会儿建兴帝又下了圣旨,让他们去驻守大同。 承平侯想着能保住爵位就很是不错了,不敢挑剔苛求,他的孙子却不能接受,在承平侯太夫人跟前哭着闹着说不想去。 承平侯和承平侯世子,双双气得把没眼力见儿的小畜生打了一顿。 承平侯太夫人吼道:“你们打他有什么用!他才十四岁,不过哭闹两句,还真的敢抗旨不成?哥儿哭两声也不让哭了?你怎么当祖父的?你怎么当爹的?” 承平侯和世子都无言以对,蔫儿了吧唧认错应是。 待家里安静下来,承平侯太夫人才拧眉道:“与其在这里吵吵闹闹,不如想想,去了大同,你们父子二人该怎么守好大同,若有朝一日大皇子发动宫变,你们该怎么援助他。” 承平侯道:“太夫人,去了大同可就回不来了。京中的事,我们顾不上了。” 承平侯世子也十分惦念没出事之前,在五军都督府里高官厚禄又悠闲的日子。 承平侯太夫人搂着她的乖重孙,心事沉重地道:“那就先解决前面一件事,想想如何守好大同。如果是以前还还说,现在瓦剌壮大,他们那般凶悍,时时侵扰边防,若真出了点什么事,你们父子如何担待得起?” 承平侯世子一听这话就脑袋大,他将气撒在自己亲儿子身上,并了两指指着儿子道:“太夫人,还有这小畜生,若要担待,少不得他!” 承平侯太夫人瞪了孙子一眼,将重孙子继续护起来。 承平侯呵斥儿子:“什么时候了,还计较这些无关痛痒的,后日就要赴任,想想还有没有转圜的余地。” 承平侯世子心说,您刚才骂我儿子骂得怪好,怎么现在换了我叨叨两句便不成了? 他到底没敢忤逆长辈,垂头丧气,不知道出什么主意才好。 同时心里还有些惆怅,二十多年前,他儿子在太夫人跟前的宠爱是属于他的,儿子出生,太夫人跟忘了她也疼过他似的,满心眼里只有小的了。 再等到他的孙子也出生,估计他儿子也该失宠了。 家里一向是承平侯太夫人拿主意,承平侯问道:“太夫人,您可有法子,让皇上收回圣旨?” 承平侯世子道:“太夫人,父亲说的是,如果咱们不去守大同,就不怕出事担责任了。您去求求乔贵妃,让乔贵妃替咱们求情!” “蠢货!” 承平侯太夫人黑着脸说:“皇上下的圣旨,怎么可能说收回?派你们去大同驻守是天恩,又怎敢用‘求情’一说推诿?” 承平侯世子自觉老夫人骂得对,没敢顶嘴。 当然,这要放在外面,哪怕别人骂得对,他也一拳头揍过去。 承平侯太夫人又叹气道:“现在让乔贵妃说项也是不可能的了,你们看皇上下的三道圣旨,哪一道不是针对乔贵妃的?” 承平侯世子说:“可皇上还给七公主赐了婚,到底是疼七公主的!” 承平侯太夫人白了这蠢孙子一眼,懒得解释。 承平侯比自己儿子还是老辣一些,忽略了儿子的蠢问题,转而问道:“母亲您说,我们该怎么办?” 承平侯太夫人哀叹道:“大同必去不可。既然要去,就全须全尾地去,全须全尾地回,若能再挣一些功名,再好不过。” 承平侯世子用“祖母您是不是痴人说梦”的眼神看着承平侯太夫人。 他见太夫人眼神扫过来,讪讪地转开脸,道:“太夫人您说,您说。” 承平侯太夫人道:“既然事情是从元家小娘子身上的起的,就从她身上结束。” 承平侯祖孙三人,一头雾水地看着承平侯太夫人。 承平侯太夫人提点道:“穆国公府世子不是说,愿意为了元家小娘子与咱们家势不两立吗?那么他也可以为了她不得不帮咱们。恰好我听说元家小娘子在宝河县救助过伤患,很有治伤的经验。” 承平侯父子还是不明白。 承平侯有些后怕地道:“母亲,您是说,再囚禁元家小娘子一次?这、这不好吧!若是叫她再摆一道,儿子这爵位恐怕就直接去了。” 皇帝才刚刚归还他手里的配印,还没焐热就要交出去,可真就不一定拿得回来了。 承平侯太夫人沉默半晌,不知道说什么好,忍着怒气道:“怎么可能再囚禁她!” 承平侯世子有些不耐:“太夫人,您就别卖关子了,快说吧!” 承平侯太夫人道:“上一次是我们做得不够好,让她钻了空子,反将一军。既然做的不好,我们就要道歉,光明正大、隆重地道歉,直到她接受我们的歉意为止。” 承平侯父子俩越听越迷糊,完全不知道太夫人到底打了什么主意。 至于十四岁的那个,已经趴在榻上睡得流口水了,两颊横肉挤在一块儿,像一块大饼。 承平侯太夫人扫视儿孙一眼,说:“明天我会进宫面见乔贵妃,求一道懿旨。” 承平侯忽然醒悟,问道:“您是想让乔贵妃下旨,让元家小娘子替我们向穆国公府说情?” 承平侯太夫人:“……” 她摆摆手,让儿子孙子全部都滚,又让丫鬟把重孙子扶进碧纱橱里脱鞋睡觉。 父子俩茫然地来,茫然地去。 承平侯太夫人身边的嬷嬷都听明白了,嬷嬷问道:“太夫人是想让元家小娘子随行?” 承平侯太夫人点头,随后叹了口气。 她精明一世,丈夫也是人中龙凤,生出来的后代却一个赛一个蠢。 她的儿子长到这个岁数,只能说略清醒了些许,至少现在不会随便出去开罪人,至少知道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若要让他筹谋点别的,那就甭想了。 承平侯太夫人一脸叹气几声,想起元若枝曾在小佛堂里刺她的那段话,至今仍如鲠在喉。 她的丈夫要是泉下有知,她以这样的方式费力维系侯府的荣耀,是否会气得死不瞑目…… 夜里,承平侯太夫人做了梦,她梦到了许多年不曾梦到的丈夫。 人老记性差,那个梦很快被她忘记。 大清早的,她先去宫中请了乔贵妃的懿旨,随后便携家中女眷,带上厚礼从大街上招摇而过,往元家去致歉。 马车声隆隆,十几辆马车拖着金银珠宝,停在元家门口,引得全满大街的人,争相观看。 第98章 逼迫 承平侯府太夫人携家中诰命出动, 到元家门口致歉,这动静自然惊动了元家阖府上下。 元若枝才刚梳洗过,正在用早膳, 都被这动静给惊得住了竹筷。 玉璧玉勾仍旧记得那日从承平侯府离开时的忐忑与恐惧, 两人对视一眼,玉璧讶然道:“承平侯太夫人来给咱们道歉了?” 玉勾喃喃道:“怎么会呢……” 院里不经事的小丫头,也都一脸不解。 那些勋贵大族把脸面看得重比性命,承平侯的人怎么可能给元家道歉,还是侯府太夫人亲自过来, 话本子里都不敢这么写。 元若枝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这件事,蹙眉道:“先用饭吧,自有老夫人和伯母接待她们, 一时半会儿轮不着我们过去。” 玉勾玉璧心知一时半刻应付不完承平侯府,她们俩一会儿若要跟着去伺候, 得久站,所以姑娘说得对,先吃饱再说。 元若枝吃到八分饱。 两个丫鬟也一起用了饭,温妈妈才亲自过来传话:“姑娘, 梳洗好了——” 她话音没落,就瞧见元若枝衣衫齐整、妆容妥帖地坐在塌上看书。 温妈妈以为元若枝还没听说承平侯府的事情, 有些焦急地说:“姑娘, 承平侯府太夫人带着她们家的夫人太太来了。” 元若枝点点头, 问:“老夫人让我现在过去?” 瞧着这是什么都知道了。 温妈妈蓦然心定下来,说:“是,大夫人已在花厅里等着了。” 元若枝听说人在花厅,便问:“除了承平侯府的人,还来了哪些人?” 提起这个, 温妈妈脸色便沉重了许多,苦笑着道:“姑娘能想起来的二品、三品诰命夫人,来了近半。” “难怪开了花厅待客。”元若枝说:“温妈妈,我们走吧。” 一路上,温妈妈本来是来带路的,走着走着,就和元若枝齐肩了。 她低声同元若枝交代了情况。 元若枝虽然惊讶承平侯太夫人那般有魄力,竟然舍下老脸过来道歉,还专门请了一堆看客,真真是将脸面揭下来送到小小元家脚底下踩了。 但明白对方一定有所图之后,元若枝只剩钦佩,难怪承平侯府多年不出将才,却一直屹立不倒,有这样的一家之主,便如同有了一根定海神针。 温妈妈忧心忡忡说:“恐怕来者不善,姑娘去了,可得小心些。” 元若枝轻应了一声,心中也有些忐忑。 承平侯府太夫人能做到这个地步,想来要求她的事,不会是小事。 而这件事,并没发生在天书之中,她不知道是什么事,一时半刻也猜不准,具体是什么事。 元若枝到了花厅,便看到承平侯府跟来的丫鬟们,手里都捧着红色的木盒,也就是所谓的歉礼。 温妈妈小声告诉元若枝:“这还是九牛一毛,大头的还在大门口外面的马车上摆着,老夫人没点头,前院儿没人敢收。” 元若枝也为承平侯府的大手笔而咋舌。 也更加不解,承平侯太夫人到底想干什么,竟然送出此等厚礼。 她心中越发慎重,一步步地走进花厅。 毫无疑问,这是元家最“热闹”的一次。 便是家里爷们儿中状元,也请不来这么多二品、三品的诰命夫人,但诰命夫人里面,多半是武将之妻,文官家的女眷到底要少一些。 元若枝步履从容走进去,向众人行礼。 承平侯太夫人携众女眷起身迎接,不可谓不隆重诚恳。 老夫人无视承平侯人的做作姿态,脸色苍白地抬起手说:“枝姐儿,到祖母这里来。” 元若枝走到老夫人身边坐下,握了握老夫人冰凉的手。 老夫人心神微动,怜爱地瞧了元若枝一眼,惆怅地想,怎么偏她这一个孙女这般命途多舛,比她母亲郎华贞还要艰难。 元若枝并不知道自己令老夫人想起了她的母亲。 承平侯太夫人也不是个矫情的人,她见正主元若枝来了,立刻道:“元老夫人,今日就请诸位做个见证,我们承平侯府向元小娘子道歉,上一次委屈元小娘子在侯府侍疾,是我们的不对。” 元老夫人没作声。 尤氏和妯娌们,还有底下几个年轻一辈儿的媳妇儿、小娘子们,可就没好脸色了。 谁不知道承平侯府干的畜生事,好好的大姑娘平白给她们伤了肌肤,这幸好是伤在背上,若伤在脸上,一辈子可就毁了! 承平侯太夫人早料到要吃冷脸,她年纪大,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威严十足地扫了自家后辈,勒令她们管好自己的表情,做出一副恳切致歉的模样来。 夫人太太小娘子们碍于太夫人的威压,纷纷低下头,没同元家的女眷们打眉眼官司。 气氛看似正好,就有人开始说和:“元老夫人,我瞧着承平侯府这也是诚心道歉,不如两家握手言和吧!” 却不等元老夫人开口,承平侯府太夫人已经说:“老身年纪大了,就让我的孙媳妇代我向元老夫人和元小娘子敬一杯茶。” 承平侯府的世子夫人,也是正三品世官家的嫡女,比尤氏还要稍长几岁,由她出面代为致歉,已经能表达承平侯府十分的诚意。 世子夫人端了茶杯起身,走到元老夫人和元若枝跟前,敬茶。 同时侯府的妈妈,又将厚厚的一摞礼单放在桌前,说:“老夫人,小娘子,这是咱们侯府的一点薄礼。”说是薄礼,但看册子厚度,着实太过谦虚。 世子夫人就这么端着茶。 座下议论声渐渐大了。 元若枝不过在侯府关了三日不到,略受了些皮肉轻伤,可现在承平侯却给出如此厚礼和诚意,元家若还不答应讲和,委实狭隘。 原本令人同情的受害者,一下子有了瑕疵,承平侯府似乎也不是那么值得指责了。 元若枝太明白这中间的舆论变化,悄然哂笑,承平侯府太夫人这是反了将一军。 她当初用什么压承平侯府,承平侯府就用什么来压她。 元老夫人有些气不过,若承平侯诚心讲和,只要她孙女肯松口,元家当然会答应。 但绝不是像现在这样,被逼着答应。 就好像不接受承平侯府的歉意,元家便十恶不赦了一样。 元老夫人如被架在火上炙烤,心中难受,她本就身体虚弱,面色越发惨白。 元若枝再次紧紧握住老夫人的手,微微一笑:“祖母,您先喝了茶吧。” 元老夫人看着元若枝一愣,朝她皱了皱眉。 元若枝轻压下巴,捏老夫人的手,示意她喝茶。 元老夫人打心眼里信任元若枝,虽还有些不明白小丫头为什么会这么释然,这么大方,却还是伸手去接了那杯茶。 随后元若枝也接了世子夫人的茶。 紧接着,就该是今日的重头戏了。 元老夫人中气不足地道:“承平侯府的歉意我们已经收到了……” 承平侯太夫人接过话头,笑着说:“如此甚好。”她很快就光明正大地抛出了自己的意图:“元老夫人,林家还有一事相求。” 元家的人都脸色一变,他们就知道承平侯府来者不善! 元若枝等这句话等了许久,十分淡然地等着承平侯太夫人说后面的话。 承平侯太夫人道:“众所周知,我林家女眷皆学医术,若遇战事艰难时刻,林氏一族所有人都能为大业尽一份绵薄之力。皇上近日派林家驻守大同,可如今……” 她望着元若枝叹了口气,满目哀愁:“如今承平侯府名誉大损,军心不稳,外敌又蠢蠢欲动,大同难守。此次林家会派出擅长医术的女眷辅佐将士。曾听闻元家小娘子在宝河县也有过救助伤患的丰富经验,一直令人称赞。林家诚邀元小娘子随侯府女眷一同前往大同。” 来之前,承平侯太夫人早预料好了一切,所以她在施压的时候,压根没给元家人开口的机会,她迅速地将元家任何一点拒绝的机会,都扼杀在萌芽状态。 她起身说:“我自知侯府以前行事不周,全是自食苦果,但请元老夫人和元小娘子看在数万将士,看在大业的份上,应允林家的无理要求。只待军心稳定,承平侯府一定将元小娘子全须全尾地送回来。我在此,以林氏一族的荣誉,对天起誓!” 元老夫人惊愕愤怒地瞪大了眼睛。 她怎么都想不到,承平侯府居然想将元若枝一个没出阁的小娘子带去战场! 这成何体统! 宝河县里救人,是一时情急,也多半是仆妇动手,怎么能和在战场长期于□□兵士厮混的情形相比! 尤氏与其余元家女眷,更是惊诧万分。 虽说这是一件有益家国的事,可是放在小娘子身上,便是不可承担之重,承平侯府真是万分无耻! 花厅里静默了一瞬间。 等大家回过神来之后,偏偏又没从承平侯太夫人的话里挑剔出半点不妥。 一则,侯府在军中的威信是元若枝毁的,在这个节骨眼上,解铃还须系铃人,元若枝亲自援助侯府,便是最好的挽救方式; 二则承平侯府从前的确有让女眷学医的传统,虽说那也是八百年前的事儿了,到底不是胡编乱造的。且林家也派女眷同去,并非让元若枝一个人去,倒也并非有意为难元若枝,的确是请她帮助,既是为了林家,也是为了大业。 于情于理,元家小娘子都应该答应。 有人道:“我看承平侯太夫人也算很有诚心了,元老夫人,您……” 一声起,便有人七嘴八舌答应起来:“就是,承平侯府既能把元小娘子全须全尾地再给送回来,倒也没有大碍。” “元小娘子在宝河县里能救人,想必是个深明大义的人,自然也能再随林家去大同吧?” 元老夫人冷眼瞧着这些人,脸色气得青白。 承平侯府太夫人亲自走到元老夫人面前,看那架势,应当是要下跪恳求。 按照她的诰命品级,元老夫人与元若枝万万不能受她一跪。 可是元家人不能受,对方却已做出姿态,诚意是足够了。 元家再不应允,便是元家枉为大业子民,元家老爷枉做朝廷命官。 第99章 “您请跪吧。” 元若枝和元老夫人, 一下子就被承平侯太夫人作势下跪的姿态逼入了被动的局面之中。 双方僵持的时间里,花厅里官眷们不齿的眼神越来越赤|裸。 元家的女眷们,气得眼睛都红了, 明明是林家做了小人, 却偏偏逼得元家哑口无言,从古至今,还没有人能无耻到这个地步! 承平侯太夫人见元老夫人与元若枝一动不动,便稍稍后退了一步,给自己留出了充足的下跪空间。 她用细微的眼神与动作, 对元家人步步紧逼。 在这样的威逼之中,元家越是迟疑,便越是显得狭隘不仁。 但她却一直没有真的跪下去。 元若枝知道, 承平侯太夫人绝对不会真跪,否则承平侯府将会沦为笑柄。 在勋贵圈子里, 放印子钱、草菅人命再常见不过,他们从不认为这是失去颜面的事。向低级的人低头下跪,才会让他们真正丢掉脸面,会让其他的勋贵取笑一辈子。 万不得已之下, 太夫人不会让承平侯府留下这样的污点。 元老夫人喘着粗气,一口气儿提不上来的功夫, 元若枝伸手招来玉勾, 在她耳边低语了一句, 玉勾连忙退出了花厅。 承平侯太夫人不知道元若枝打的什么主意,但不论元若枝打什么主意,都不能改变她今天要逼着元若枝随同林家人一起去边关的决定。 元若枝打发了玉勾出去,一边握住老夫人的手,一边为难地皱眉回承平侯太夫人的话:“太夫人, 不是我不去,实在是……”她叹了口气,偏头咳嗽了两声,似乎身体不适。 元老夫人连忙愤怒地接了下面的话:“你们承平侯府伤我孙女在前,这才过去了多久就逼着她上战场,可怜我家姑娘身上的伤都还没养好,又沾上新病,怎么能去战场!怎么能!” 虽然大家都知道元老夫人说的话只是一番托词,但也合乎情理。 一时间,叽叽喳喳的官眷住了口。 承平侯太夫人笑吟吟道:“是我们林家的不是,正好今日林家请了一位宫中来的女医官,最擅女体调养。本来怕元家嫌我们多事,来的时候没有说出来,既然元老夫人说元小娘子身子骨还没养好,正好让女医瞧瞧。” 元家人闻言,目瞪口呆。 承平侯府真的是做的太绝了! 承平侯夫人身后走出来一位年长的嬷嬷,头发梳得干净利落,一支和田玉的簪子挽就,面容瘦削精神,一看便是修身之人,的确很有医官的气质。 女医官走上前来淡笑道:“老身不才,从前在太后跟前服侍,年纪大了出宫养老,近日听承平侯府说元家姑娘伤了身子,特地过来替元小娘子诊平安脉。” 既是太后跟前走动过的人,在座的没有人不高看一眼。 她能给元若枝诊脉,说出去都是元若枝的福气。 元家被逼得毫无退路,元老夫人嗓子眼一紧,双眼发黑,几乎晕过去。 尤氏惊呼一声:“老夫人!” 元若枝连忙给老夫人顺气,同女医官说:“我不妨碍,请您先替我祖母看一看!” 承平侯太夫人趁机追问:“元小娘子确定你身体没有大碍?” 元若枝脸色冷淡地沉声道:“我确定,成了吗?”转脸便忧心忡忡道:“劳动女医了,您快来替我祖母瞧瞧。” 女医走到元老夫人跟前把了脉,元若枝连连追问:“我祖母如何?” 其实不用问也知道,老夫人能怎么好?今日都是硬撑着出来的。 女医面色为难,不好答。 她来元家,原是为了证明元若枝身体无恙,足以去大同。 谁知道却给老太太把了脉,偏偏老太太脉象还不好,时日不多,她怎么能当众说出口? 元若枝仰脸望着女医,急切问道:“我祖母如何?” 女医官生怕老太太死在她手上,喂下老夫人一颗速效救心丸,扯着嘴角,脸色僵僵地道:“……老夫人要好生保养了。” 元若灵泼辣地道:“不是太后跟前伺候的医官吗?怎的说的如此模糊,到底会不会把脉了?!别是什么滥竽充数的江湖术士!反正你们承平侯府干这样下三滥的事,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尤氏装腔作势瞪了“无礼”的元若灵一眼,心里却并没有责怪。 其他女眷,无一不暗暗叫好。 元老夫人到底老辣些,趁势问女医:“我这把老骨头,还能活多久?医官直说便是,我……我还撑得住。” 女医官只好硬着头皮道:“也就是今年的事了,您日后千万好好调养身体,勿要、勿要动气。” 承平侯府的人脸色一变,多少有些难堪。 那些咄咄逼人的官眷们,也有些抹不开脸,甚至后怕元老夫人当真今日过去了,她们岂不都得落个逼死文官清流老母亲的名声? 一时间,都有些不满替林家做这个人情。 元老夫人气息虚弱地同承平侯太夫人道:“医官是你们请来的,你也听见了,我的确时日无多。余下的日子里,我只想我的孙女陪一陪我,您也体谅体谅我们做长辈的心情。她娘去得早,没娘的孩子到底日子要过得苦些,好容易长大懂事到了及笄的年纪,我们也只想着让她嫁个好人家罢了。她也和您的孙女一样,只是个没出阁的姑娘。林太夫人,您就放过我们家枝姐儿吧!放过她吧……” 元若枝心头泛酸,悄悄侧了脸颊拭泪。 花厅里变得静默。 女医官也悄然退下,不敢再掺和。 承平侯太夫人也是上了年纪的人,元老夫人的话,她不是不能体会,甚至她深有体会。 如果换做她,她不光舍不得她的孙子被人逼着上战场,她还会反咬对方一口。 但林家从一开始就做了选择,他们已经落入了权势的旋涡,无论如何都只能一头走到黑。 她是承平侯府的太夫人,背后站着林家子子孙孙几十人,容不得元老夫人在她眼皮子底下扭转势态。 此刻她十分庆幸,元老夫人一片怜女之心虽然动人,元家却家世卑微,连带的让这份怜爱也显得卑微。 承平侯太夫人很快就用悲切和哽咽的声音说:“元老夫人如此,老身也是心有戚戚焉,不忍相逼。我亦自知林家提出的是不情之请,但为了大业,为了远在边关的将士们,老身最后舍脸恳求元小娘子一次,至多只随军一月,只一个月便足矣,可好?委屈小娘子,老身先在此替数万将士先行谢过。” 眼见她膝盖都弯下去,当真要跪似的。 世子夫人却忙不迭拦住承平侯太夫人,哭着道:“太夫人!要跪也是孙媳来跪,您快起来!” 承平侯府还真是舍得下脸! 看客们纷纷诧异地站起来规劝。 毕竟元老夫人一时半刻还死不了,但承平侯太夫人那可是和太后一个辈分的人,怎么能跪元若枝! “太夫人,您快起来!”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事,太夫人您怎么能跪一个小孩子!这可是要天打雷劈的!” “元小娘子,你就快答应吧!” “不过一个月时间而已,很快就过了,元小娘子你回来之后,多得是替你祖母尽孝的功夫。” 吵嚷之中,元若枝看见花厅外来了一道急匆匆的身影,她朗声道:“承平侯太夫人,我答应您。” 承平侯太夫人最先露出的表情不是欣喜,而是惊讶,随后才是欣喜、激动与感激,不敢信想地说:“元小娘子,委屈你了!” 元若枝脸色冷淡,并没有接这声谢意。 但世子夫人却先开心了起来,她们家太夫人做到这一步,总算是将事情圆满完成了。 其余官眷也松了一口气,再闹下去,她们也都吃不消了。 众人笑着夸赞元若枝,又急忙着圆融气氛。 世子夫人终于扶着承平侯太夫人站起来,弯着唇角露出笑意。 元若灵看着这些人矫揉造作的模样,愤怒又不屑地想,这些人做戏做得比外面的戏子还漂亮,说要跪,偏不见膝盖落地,从头到尾只略微弯曲。 到底是长在勋贵身上的骨头,就是比寻常的人矜持些,虚伪得真叫人恶心。 她难受又委屈地起身准备离开,不想再看林家人的脸。 元若柏大步从外面进来,元若灵住了步伐,等他看到元若柏手中拿的东西,眼睛都直了! 元若柏高声道:“承平侯太夫人今日不该是向我们元家道谢,而该是道歉才对吧!” 众人寻声望去,纷纷瞪大了眼睛,这人手里怎么拿着那种东西! 元老夫人看着元若柏手中的东西,也惊了惊。 只有元若枝脸色淡然。 元老夫人这才明白过来,正是元若枝让元若柏去拿的那件东西。 元若柏捧着祖宗牌位过来,同承平侯太夫人道:“依您所说,此去边关危险重重,我们元家算是将枝姐儿的性命托付给承平侯府了。可我元家血脉祖宗所赐,不是说托付就能轻易托付。太夫人的确是要对我元家祖宗略表歉意,依晚辈拙见,您对元家祖宗行跪拜大礼,并不为过。” 承平侯太夫人明显一愣,万万没想到元若枝让丫鬟半路出去,竟着人请来元家祖宗牌位。 元家祖上也曾官至四品以上,又是已故的老祖宗,她不能跪元老夫人和元若枝,跪元家祖宗却不为过。 元若柏走到元若枝跟前,双手递到她手中,转过身冷脸同承平侯太夫人说:“您请跪吧。” 整个侯府的人脸色都变了,还真叫太夫人跪不成?! 可若不跪,不就等于承认之前说的话,全是放他娘的屁了! 第100章 (修) 究竟还有谁爱…… 元若枝挺直了脊背站在花厅里, 托着元家祖宗的排位,冷淡地审视着承平侯太夫人。 元家的人,逼视承平侯府的人, 似要将方才的怨气, 全部都通过高扬的脖颈发出去。 官眷们也措手不及,显然没料到承平侯府会来这么一手,而且大家刚才都看到了,人可是元若枝支了丫鬟出去请来的,这个小娘子可不是个好相与的。 元老夫人这时候才终于微微笑了笑, 攥紧了手腕上的佛珠,气定神闲等着承平侯府太夫人作出反应。 承平侯太夫人脸色铁青。 她就这么凝视着元若枝,一言不发, 可胸中郁结的气,却始终无法消散。 她快七十了, 尊严即将折在十五岁的小娘子手里——也并非即将,全看她的选择。 承平侯太夫人轻拨开孙媳妇的手,往前走了一步。 承平侯夫人与世子夫人纷纷追上前去惊呼:“太夫人!” 承平侯太夫人抬手阻止她们上前,语态十分威严:“都退下。” 整个侯府的人, 全部都退下,静静注视着太夫人。 世子夫人慌张而大胆地说:“便是要跪, 也得元家小娘子将排位放下吧——” 元老夫人却冷眼扫过去, 道:“元家祖宗的排位, 我孙女托不托得,由你说了算吗?” 世子夫人切齿不语。 箭在弦上,别无他选,只能发或不发。 承平侯府太夫人冲着元家排位,缓缓跪下,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不敢出声。 元若枝却不卑不亢地受着。 承平侯太夫人神色平淡地冲着元家祖宗排位说了句感激的话,随后林家的晚辈,忙不迭将太夫人扶起来,一家子的眼光,在这之后变得怨毒而愤怒。 元若枝也并不意外承平侯太夫人会做这样的选择,她淡声地说:“太夫人,出发之际,您派人来知会一声就是,我会如期同去。” 承平侯太夫人朝元若枝点了点头,这次的她的眼神冷淡而郑重。 虽然她今天还是打成了目的,但眼前这个小娘子,不容小觑。 事情以大家预料不到的方式走向悲戚与沉重,同来的官眷都有些讪讪的,既不敢再取笑强压元家,也不敢再替承平侯府帮腔,一时间气氛有些沉闷。 在最后的时刻,乔贵妃的懿旨下来了元家。 旨意上内容大抵与承平侯太夫人说的冠冕堂皇的话差不离,左右是要将元若枝诓去大同。 元家接了旨。 承平侯太夫人语气淡淡地同众人说:“本来有贵妃懿旨,林家不必再舍脸相求。”她望着元若枝说:“老身终究是过意不去,诚心想求得小娘子原谅。” 官眷一听,的确是这么个道理。 说到底还是承平侯太夫人深明大义,才主动“受辱”。 这道懿旨,着实替承平侯府挽尊。 元若枝虚应着,笑而不语。 待客人都离开后,元若灵才同元若枝愤慨不平道:“姐姐,即便有了这道懿旨,我怎么还是觉着心里不痛快呢!” 元若枝淡笑道:“若今日让承平侯府得逞,最后再加上这道懿旨,林家为将士为家国,识大体顾大局,反倒是元家亏也吃了,苦也受了,一点脸面都没了。” 元若灵不禁后背发凉。 当然不只是是她,连元老夫人都有些后怕。 尤氏叹了口气,不知道说什么好,若赞元若枝反应机敏,可她到底还是要去大同,不是什么好事,这会儿让她笑脸说话,她实在说不出来。 元若枝倒是看得开,家里供了懿旨,她就回人语堂收拾东西去了。 但她和杜行渊早就有约,走之前,她还是要见他一面的。 再然后…… 也见一见聂延璋,若不亲自交代他,她担心他会做出什么癫狂的举动。 实际上聂延璋等不到元若枝交代,已经要发疯了,本来他忍着不出手保护元若枝,已经放松了乔贵妃的警惕,可承平侯府偏又将元若枝搅了进去,还是将她带去大同那样危险的地方。 聂延璋一听说翊坤宫下了懿旨,未从建兴帝处脱掉身,便先着陈福坐马车出宫去清疏斋留话找元若枝。 邓掌柜在后院陡然瞧见宫里来的贵人,还是那尊煞神太子爷身边的近身内侍,差点吓傻了,连忙让人去元家传话。 元若枝没料到聂延璋动作来得这样快,又素知他行事张扬猖狂,便戴着帷帽去清疏斋里等他。 清疏斋中,邓掌柜很不知所措,王右渠安抚他:“……无事,一会子贵人是来见你们家姑娘,不是来生事的。” 邓掌柜这才平复下心情,茫然地问:“贵人怎么会、会找我家姑娘?” 王右渠也很想知道,聂延璋一开始怎么找上元若枝的。 清疏斋外响起马蹄声,他看到马背上坐着闻争烨,心想,闻争烨来得真巧,他也很快就要知道究竟还有谁爱慕着元若枝了。 第101章 (修) 修罗场1 闻争烨在清疏斋门口下马。 邓掌柜实在没想到, 这一位也来了,他当然知道穆国公世子为了他家姑娘,公开表示与承平侯府为敌的事情。 可他这间小小的清疏斋, 如何供得起这样一尊, 哦不,是三尊大佛。 邓掌柜吓得连忙让小二将店里的客人好言好语请出去,随后就关了张,只留了一块门板,当时给元若枝留门。 邓掌柜将闻争烨迎进来, 汗涔涔地说:“世子爷,我家姑娘现在不在,要不、要不您先去隔壁茶楼小坐片刻?小的这就让人去请姑娘来。” 闻争烨瞧了王右渠一眼, 同邓掌柜说:“不必。他在这儿等,我也就在这儿等, 挪一张凳子来就好。” 没道理叫元若枝先见了王右渠。 闻争烨气定神闲拿着一卷书,迎着日光闲读。 只不过他目光时常定在一处,眼神有些飘忽,显然没真的读进去。 邓掌柜想到后院还有一尊煞神, 连忙道:“要不,王编修您和世子爷都去茶楼……” 闻争烨径直找了张椅子坐下, 脊背挺得笔直。 他不说话时, 清朗双目有将士的凌冽, 冷得像冰。 邓掌柜嗫嚅片刻,不敢再劝。 王右渠爱屋及乌,不想邓掌柜为难,放下书,同闻争烨说:“世子, 我做东,去隔壁喝一杯淡茶如何?” 闻争烨抿了抿唇角,将佩剑抱在怀中,冷声道:“你自己去,我不缺这口茶。” 王右渠只好也坐下。 他可以为了邓掌柜,不与聂延璋争第一个见元若枝的机会,但他不可能这个也让,那个也让。 邓掌柜一时摇头叹气,打发了腿软的堂倌离开,索性破罐子破摔,抱着算盘开始清账。 既然谁也惹不起,干脆谁也不惹了! 元若枝乘了马车出门,戴着帷帽,穿了一身平素不常穿的衣裳。 一则家里规矩严了,不许随意外出,她不好太张扬。 二则她这次出门不光要去清疏斋,还要先见一见杜行渊,也不能被人看见。 元若枝和杜行渊早就约好了时间,因联络不便,也不好随意更改,便打算先去见杜行渊,再见聂延璋。 马车走到清疏斋前面的那条街,她就让人将玉璧放下去,着玉璧去清疏斋先通禀一声。 毕竟聂延璋不像常人那么有耐心,不先安抚他,她担心聂延璋会不管不顾。 玉璧下了马车,直奔清疏斋,眼见关了张,只留了一块门板,她就知道那位还在里头等着。 她侧身从门缝进去,里面赫然坐着另外两位大爷。 玉璧愣了下,都忘了问安,而是直直地望着邓掌柜。 邓掌柜走过来道:“这,还有这个,都是要见姑娘的。咱们姑娘呢?” 玉璧只好传话说:“姑娘有重要的事去了,得一会儿工夫才来。邓掌柜,您先把几位安置了再等姑娘来吧!” 邓掌柜转身同二位道:“您都听见了,这可是我们姑娘的意思。” 闻争烨沉默着起身,正准备走,就见后院有动静,一道尖细的鸭公嗓问邓掌柜:“姑娘来了?”陈福受命而来,且又情况紧急,自然不能让旁人将元若枝夺走。 闻争烨朝后面看一眼,瞪眼问邓掌柜:“后面还有人?!” 邓掌柜更愣:“……您不知道?”他以为王右渠知道,闻争烨也该知道的。 闻争烨看看王右渠。 王右渠自然是一副知情的表情,他还反问道:“很稀奇么?” 闻争烨哑然,不稀奇,纵是凭那张脸,已经能够颠倒众生,何况她拥有的岂止是绝色容颜这样浅薄的东西。 闻争烨虽有些好奇怎么会有太监说话的声音,却也没将后院的陈福放在心里。 大业称得上天之骄子的人,两只手都数得过来,而与元若枝适龄的,更是寥寥无几。 后院那人,想必再怎么也不会越过王右渠去。 王右渠才是目前最棘手的情敌。 闻争烨走到门口,才发现王右渠迟迟不走。 他转身瞧着王右渠。 王右渠见甩不掉闻争烨,便只好当着闻争烨的面问玉璧:“敢问姑娘,你家主子是办什么要紧事去了?可有危险?” 这话问的闻争烨也是心中一紧,元若枝不会又像上次一样被迫入承平侯府虎穴吧…… 玉璧知道的不详细,她只道:“姑娘见人去了。” 王右渠略忖量了片刻,这样紧张的关头,元若枝还要赶着去见的人,一定很重要。 闻争烨也反应过来了,想娶她的何止是三个人。 王右渠也变得沉默,他与闻争烨一起去了隔壁茶楼。 邓掌柜去后院传消息。 陈福得知元若枝等会儿才来,问道:“姑娘说了去见谁吗?” 邓掌柜摇头。 陈福机警地又问:“男人还是女人?”要知道他家主子最是小性儿,若晓得了有男人先将元小娘子邀了去,没准儿就要使性子。 邓掌柜哪儿会知道得这么详细? 只好又去问玉璧,片刻后战战兢兢过来回话:“……兴许是……男人。” 陈福:“……” 这可好了,一会儿他是如实告诉殿下,还是不如实呢? 可他在主子跟前,也是不敢说谎的啊! 邓掌柜连忙说:“也没准儿呢,玉璧就是个丫鬟,说的也不清楚。” 陈福想到聂延璋禁不住叹了口气,元若枝待他家主子虽然情深义重,但他并不知道,殿下有没有这个福气一直拥有小娘子的深情。毕竟虎视眈眈的好郎君可不少。 邓掌柜聪明地闭上了嘴巴,悄然退了出去。 陈福耐心地在后院等待,他期待着元若枝比聂延璋先到。 . 元若枝去赴约见到了杜行渊。 这次相见的地方,在杜行渊名下的一间茶楼。 她刚到,茶就沏好了。 元若枝本来觉得巧,她刚坐下,有人敲门说是要进来换茶水,她才知道这一壶“刚沏好”的茶,已换过许多次,这才在她来时,“刚刚好”。 杜行渊穿一身淡青直裰,坐着元若枝斟了一杯茶。 他笑容温和,举止风流儒雅,双眼总是温润如水。 与其说他是商人,不如说他像个与世无争隐居田园的读书人。 元若枝接过那杯芥茶,她尝了一口,惊喜地说:“这是长兴的芥茶。” 杜行渊微微一笑,说:“姑娘好品味。” 元若枝又呷一口,她捧着茶杯惋惜道:“芥茶长兴最佳。我喝过的所有茶叶之中,有两种茶最令我印象深刻,长兴芥茶就是第二种。像这样品级的芥茶,产量也少,杜郎君今日浪费了几壶,着实可惜。” 第一种则是虎丘茶,她还记得聂延璋去年送给了她一罐,她不要,他就扔到她怀里,逼着她收下。 思及此,她嘴角轻弯。 杜行渊起身朝元若枝作揖,恳切而郑重地说:“姑娘救杜家全族之恩,没齿难忘。几壶芥茶,何惜之有。” 元若枝忙收敛神思,唤杜行渊起身入座。 杜行渊坐下后,单刀直入:“我与姑娘素昧平生,不知姑娘为何施以援手?又如何得知宫中之事?” 据他所知,元若枝的家事,还远远不到能参与皇宫内斗的层面,更何况她还只是一个没出阁的小姑娘,政斗也轮不上她出面。 元若枝笑而不语,半晌才说:“施恩本不该图报。不过我也只是一介俗人,有一些私心。我现在有两条路供郎君挑选,第一,我告诉你缘故,郎君要伤大财,至于伤到什么程度,要看郎君想知道多少。第二,郎君什么都不问,我什么都不说,就此别过,只当从未相识。宫中之事,我日后也绝口不对任何人提起。郎君以为如何?” 杜行渊凝视着元若枝,问道:“姑娘可是听命于背后之人?” 他选了第一种。 元若枝点头:“我所作所为,皆因他。” 杜行渊也密切关注朝中复杂的局势,能让他从乔贵妃手底下死里逃生,说宽泛了,有四皇子,或者其余他不了解但背地里有自己势力的皇子,说窄了,也就只有四皇子一位如今还与大皇子——也就是现在的恪王,还有一争之力。 那么元若枝背后的人,虽然暂且势弱,地位却足够高贵,也很有深谋远虑。 杜行渊拧眉问:“姑娘的主子……” 他比了个四。 元若枝摇了摇头。 杜行渊的脸僵了一瞬。 显然他想到了一个几乎不可能,却又十分合乎情理的存在。 太子是疯,也早就失势,失去民心,可没人能否定他的才智。 且不说远的,他在乾清宫见过太子一面,那时候太子可是十分会审时度势。 杜行渊给自己也倒了杯茶,觉得有些荒唐,甚至难以置信,元若枝怎么会是他的人呢。 但他更多的是钦佩,钦佩太子足智多谋、城府深沉,钦佩太子慧眼识珠,钦佩元若枝胆识过人。 杜行渊没喝茶,而是同元若枝道:“好,我愿意为殿下马前卒。杜家的家产既是殿下替我保住,他又救了杜家全族的性命,我许诺,杜家一半家财,随殿下取用。恭祝殿下伟业得成。” 元若枝惊讶到说不出话来。 她没想到杜行渊大方爽快到这个地步…… 元若枝忍不住问:“杜家一半的家财,会不会太多了?杜家其余当家人可同意?” 杜行渊笑笑:“姑娘安心,杜某能说出口的事,必然是有把握的。” 他忽肃然道:“觊觎杜家的人,数之不尽,这一次死里逃生,我早与杜家叔伯们商量过了,杜家不能再走明哲保身那条路。杜某相信殿下,也相信……姑娘。也请姑娘相信杜某绝非戏言。” 元若枝对上杜行渊灼热的双眼,颔首致谢。 杜家家大业大,走到今天的这个地步也绝非善类。 只要他肯帮聂延璋就是极大的助力,至于怎么帮,就是杜家和聂延璋的事了。 说完正事,杜行渊忍不住问一些元若枝的私事,他没头没脑地问:“不知道第一种,是什么茶?” 元若枝先是不解,很快反应过来,笑着告诉杜行渊说:“虎丘茶。” 杜行渊知道,这是御贡,寻常人没资格喝。 也就是说,是太子送给元若枝的。 若太子是她主子,又怎会送这样珍贵的茶叶给她? 太子和她,究竟是什么关系? 第102章 (修) 枝枝真不知道孤…… 元若枝见完了杜行渊, 正打算去见聂延璋,刚到清疏斋,听闻聂延璋还没来, 反倒是隔壁还有两尊大佛等着她。 她略有些诧异, 闻争烨和王右渠若要关心她远去大同的事,应当会直接上元家的门,名正言顺,怎么会来这里。 元若枝在茶楼里见到了闻争烨和王右渠,二楼已经被清了场, 眼下只有他们两人。 她走过去微微一笑:“二位怎的不去府里小坐?” 王右渠起身作揖说:“原是路过清疏斋顺道买几本书,听说了姑娘的事……”又听邓掌柜说来了贵客,接着还见到了闻争烨, 他自然就留下来了。他知道时间紧迫,若这会儿去元家, 未必还能见得着元若枝。 至于闻争烨…… 他其实先去的元家,那时候元若枝都出门了,他才赶往清疏斋。 闻争烨直言直语:“元姑娘,我也会去大同, 届时我们一同出发。” 元若枝答应过来就是劝闻争烨不要去的,她说:“我看世子还是留在京城比较好。” 她并不希望承平侯府得逞, 到时候把所有的责任都归咎于闻争烨头上。 而且宫变的时候, 闻争烨能带领穆国公府稳住京城的局势, 护住京中的百姓,使他们免遭铁蹄的侵害。 闻争烨直直地瞧着元若枝,没有点头。 元若枝直视着闻争烨,欲言又止。 王右渠识趣地起身走到角落的茶桌去,不打搅二人密谈。 只是他开始意识到, 闻争烨能帮元若枝,而他能帮的着实有限,所以他连同她说话都说不上。 或许他与她最密切的联系,便是协助她从承平侯府出来,那时候元家答应让他假称她的未婚夫……这像是一件饮鸩止渴的事,可这“鸩”他饮得真是心甘情愿。 元若枝和闻争烨的对视,谁也没落下风。 闻争烨的剑眉星目从风沙里滚过,凌厉摄人,元若枝的双眼沉静平淡,她唇边带着浅笑时,便是少有的温柔,她温声问:“世子可还记得香魂信笺?” 闻争烨心头一动,如何不记得? 他甚至偶尔还会梦到一缕香魂的香气,醒来才知是梦,只有枕下元若枝写给他的信笺是真的。 “记得。” 元若枝又问:“世子找到了窦昌禹了?” 闻争烨点头:“找到了。” 但后面的事情并不顺利。 私造火|器所需费用巨大,这钱财不是穆国公府一力承担得起,便是有图纸有人才,却也成不了事。 当下这个局势,他也很难将这件事郑重地上报朝廷,工部行事松散敷衍,这种事若没有一个顺利的开始,便会一直搁置下去,以后再难重提。 元若枝知道闻争烨最在意最重视的便是军事军器上的事,她便诱惑着说:“如果世子留在京中,则这件事可以成。” 无可否认,闻争烨心动了。 他相信元若枝说的是真的,他也知道这件事一旦促成了,对大业的军事力量有多么大的助力,日后面对外敌侵袭,大业将势如破竹。 闻争烨却还是说:“若这件事真的可以成,我穆国公府别的人也能助窦昌禹,并非我不可。” 元若枝还想再游说。 闻争烨坚定地道:“这件事固然重要,可元姑娘……我是一定要去大同的。”因为她的安危更重要。 元若枝即便于感情的事不算敏锐,却也察觉到了一丝丝异样的情谊。 面对赤城之心,她是感动的,但在这种情形下,她并不能给予回应。 元若枝垂首避开了闻争烨的眼神。 闻争烨目光灼灼,一本正经道:“承平侯府根本无力戍守大同,是为了大业。国公府也一定会让我主动请缨,姑娘就不要再劝我了。今日过来,只是想同姑娘说,出发时一同上路,相互有个照应。” 元若枝抬起头,点头应了。 闻争烨灿烂地笑着说:“窦昌禹的事,你说能成,我信。在我离京之前,我也会叮嘱闻家的人促成这件事。” 元若枝又点了点头。 闻争烨不是只会记挂儿女情长的人,要紧的话都说完了,他便辞了元若枝,回去准备相关事宜。 王右渠走到元若枝跟前,关心她的伤势。 似乎除了这些话,别的话也不适宜说了。 元若枝笑着回道:“我的伤已经痊愈了。” 王右渠淡笑说:“那就好。” 元若枝同王右渠道:“我记得王编修还有一位干娘在京中。” 王右渠颔首应是。 元若枝隐晦地提醒说:“……近来京中不太平,王编修千万要保护好你的家人。” 王右渠对朝政也是敏感的,他说:“我会的,多谢元姑娘关心。” 元若枝戴上帷帽,重回清疏斋。 可这会儿聂延璋人都没影子了。 邓掌柜脸上犹有余惊地走过来说:“……姑娘,那位已经走了。” 元若枝攥住了帷帽边缘,凝视着库房开着的门,里边是聂延璋刚才坐过的地方,她问道:“你没留他?” 邓掌柜冷汗涔涔,实话实说:“那位我、我怎么敢留!”便是同太子殿下说话,他都不敢,何况留人。 元若枝沉默片刻又问:“他怎么走的?” 邓掌柜如实交代:“贵人听说姑娘在隔壁先见的别的客人,走时神色不佳,似生了怒。”他越想越怕,惊心道:“姑娘可是得罪了殿下?” 元若枝摇摇头,安抚邓掌柜不要多想,又交代他从她走后,准备闭门关张,带着堂倌和一家老小离京一段日子,等到太平之后再回来。 邓掌柜听闻都要关张了,心中惶恐,知道京城要变天了,也不敢多问多逗留,送走了元若枝便收拾起书斋,又给家中去了一封书信。 聂延璋匆匆忙忙来了,又匆匆忙忙走了。 他什么口信都没留下,元若枝也无处寻他,默然回了元府。 回了家,元若枝临行前交代家中事宜,她将宫变的可能与元老夫人说了。 元老夫人丝毫不怀疑元若枝的话,她叫来儿子们提前做好准备。 唯独有一件事,元若枝还有些放心不下,元若灵的婚期将近,她去了大同,来不及送元若灵出嫁了。 元若枝提前带着添妆礼去找元若灵。 元若灵却说:“我婚期推后了。” 元若枝惊讶道:“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要推后?可是薛家……” 元若灵挽着元若枝的手臂说:“今日才决定推后的,枝姐姐,我要等你回来的,你必须看着我出嫁。你可是我和江意哥哥的‘媒人’,你怎么能不来呢?我要等你回来。” 元若枝心说,她还打算叮嘱元若灵嫁去了薛家,等到不太平的时候躲好就成,薛家不在京内,祸不及元若灵。这下子元若灵就得要留在元家,与元家共进退了。 她知道元若灵是个本性纯善重情义的姑娘,即便元若灵知道京城会有一场战乱,她也一定不会离开自己的家人。 元若枝也就没将原来腹中准备的话,说给元若灵听。 但提前送来的添妆礼,还是留下了。 元若灵还撒娇说:“等我真的出嫁时,姐姐还要再送我一份。” 元若枝笑着捏她脸颊说:“你刚还说我是你们的媒人,我的谢媒礼呢?” 元若灵红着脸颊道:“那是江意哥哥该送的,你放心,少不了姐姐的!” 姐妹俩一起说了些闲话,元若枝留在元若灵院子里吃了晚膳,还喝了几杯清酒。 天色黑透之后,元若枝才微醺着回了人语堂洗漱。 元若枝才刚躺下,一阵风刮进来。 即将入夏,夜里已经没什么风了,这样一阵风,想也知道是谁。 元若枝翻了个身,聂延璋正举着一柄烛台,幽怨地站在窗边,一步也不肯挪过来。 元若枝起身低声问:“殿下怎么现在来了?” 聂延璋将烛台放在小桌上,规规矩矩地坐在架子床对面的榻上,侧过脸,看着烛火,幽幽道:“枝枝真不知道孤为什么现在来么?” 这样酸的话,元若枝怎么会听不出来。 她走到聂延璋的跟前,同他对坐,小桌上放着一壶茶还没冷掉,她见聂延璋唇色微白,倒了一杯温茶给他,说:“殿下先将就着喝,丫鬟都睡下了,不好惊动她们。” 聂延璋不肯喝。 元若枝再三推过去,聂延璋才接了茶杯,另一只手摁在元若枝的手背上,垂眸不语,接过去的那杯茶,却也不喝。 两个人就这么牵手静静对坐。 坐了好半晌,夜越来越凉,聂延璋就跟个泥胎木偶似的,一动不动,他生得又精致美郁,昏昧的烛火下,漂亮得不像真人。 元若枝没忍住戳了戳他的手腕,喊道:“殿下?” 聂延璋还是纹丝不动,但却用大拇指摩挲着元若枝的手背,像是夜里情郎窃窃私语时才会做的事。 态度眼见是软了下来。 第103章 (修) 聂延璋态度软下来, 没忍住先开了口挑起话头:“枝枝身陷险境,为何不第一之间同孤说?而先同旁的男人说。” 无疑元若枝从这句话中听出了委屈。 还不等她回答,聂延璋又问:“你怕给孤添麻烦?” 元若枝感觉到手背上的力道加重了。 她摇摇头说:“不是。” 聂延璋显然有些愣然。 不是。 那…… 元若枝笑着说:“殿下莫胡思乱想, 我不知殿下何时来, 就见了先来的罢了。” 聂延璋忽攥住元若枝的双手,捧到自己的唇边,他细细亲吻她手,温热的唇瓣在她冰凉的手背上描摹着,嗓音有些低沉:“枝枝是不是不相信孤也能保护你?孤再怎么处境不佳, 也不会让你去靠别的男人庇佑。” 元若枝郑重而坚定地说:“我信任殿下会护我周全。我与殿下早就不分彼此,我的事,就是殿下的事。殿下的事, 就是我的事。我很怕麻烦旁人,但我不怕麻烦殿下。” 聂延璋被这番二人你中有我、不分彼此的话取悦, 他弯着唇角,继续吻元若枝的手背,垂眸道:“枝枝放心,孤有法子不让你去大同。” 元若枝听了这话并没有开心起来。 乔贵妃逼她去大同的懿旨已下, 绝无更改可能,聂延璋唯一能让这道懿旨作废又不伤及整个元家的法子, 便是提前发动宫变, 让这天下变成他的天下。 可按照天书中所描述的宫变情况, 聂延璋提早出手对他半分好处也没有。 他前世本就输在兵力不足和运气不好,若再让自己陷入劣势之中,恐怕要重蹈覆辙。 元若枝将手从聂延璋手中抽出来,不容劝解地说:“殿下,我要去大同。” 聂延璋掌心忽然间空落落的, 徐徐抬眸瞧着元若枝,目光中微带愣然,旋即直直地凝视着元若枝,不容置疑道:“孤不准你去!” 他明白元若枝是聪明的姑娘,她要身陷险境,一定是出于某种目的,而不是被迫犯险。 可他竟然不明白元若枝到底想做什么…… 这团迷雾让他慌张,让他直觉有种失去她的可能。 两人僵持着,谁也没落下风。 元若枝倒茶打破气氛,温声道:“我还有很多私事要同殿下说,殿下现在可要听一听?” 聂延璋被迫服软,轻启薄唇:“说说,什么私事?” 元若枝起身去枕头下取了两样东西给聂延璋,一是一封信,二是一个荷包,荷包里装着一件聂延璋认识的东西。 聂延璋看完信,哑然片刻。 她不知道元若枝都是从哪里捕捉到一些隐秘事件的消息。 但元若枝一直知道他想做什么,要做什么,并且一直在替他留心,替他筹谋准备。 他隐约察觉到,元若枝要去大同,也是为了他。 可她一个内宅女子,哪里来的这样的魄力、决心和眼界! 元若枝从头到尾做的一切决定,其实全是与他有关的事。 她的一颗心,全在他身上,她将她的安危,和他的性命紧紧牵连在一起。 元若枝说:“殿下,今日世子爷同我说,他一定会去大同。承平侯府无论如何都是大皇子党羽,我虽无权无势,可若有世子爷随同,承平侯府若有异动,我还能想法子让世子爷阻止承平侯府。” 否则承平侯府如果像前一世一样成了大皇子进攻京城的助力,聂延璋再次很可能落入下风。 聂延璋沉默良久,最后问元若枝:“你已经想好了,一定要去大同?孤怎么劝你也不会听见?” 元若枝坚定地点头:“是,一定要去。殿下怎么劝,我都要去。” 聂延璋沉思了片刻,才说:“……也好。” 他心里有了更好的计较。 元若枝见聂延璋答应,浅浅地笑了笑,却并不知道聂延璋到底想到了什么。 聂延璋说:“你等着,孤也有个东西要给你看。” 元若枝好奇道:“什么东西?” 聂延璋说:“孤要回宫一趟,你先睡,孤天亮之前来见你。” 元若枝心想聂延璋要去拿重要的东西,便说:“好,我等着殿下。” 聂延璋打算回宫取两样东西。 陈福守在元家外,见聂延璋出来的这么快,还以为聂延璋和元若枝吵架了,但看聂延璋的脸色,似乎又没有不高兴。 陈福满肚子疑惑地跟上聂延璋,问:“殿下,咱们回哪儿?” 聂延璋道:“回宫。” 回了东宫。 聂延璋打发了伺候的宫人,在卧室的暗格里取出一样东西。 陈福帘外听见聂延璋动了暗格里的东西,连忙进来劝道:“殿下!您要干什么!” 聂延璋将令牌放入怀中,说:“走,孤带你去玩点好玩儿的。” 陈福想到那枚令牌的作用,冷汗涔涔,聂延璋现在拿令牌出来就够“好玩儿”的了,还要多“好玩儿”? 很快陈福就知道,聂延璋所说的好玩儿的是什么事了。 可真够“好玩”的,聂延璋夜闯穆国公世子的卧房,射下一支冷箭,留了一封信,一路引诱闻争烨到城外。 追了大半夜,闻争烨都觉得累了,却还没追上。 可偏偏这样好身手的人,还真就激发了他的胜负欲。 出了城,闻争烨和聂延璋一前一后骑马跑了三里路,才在一片树林里停下。 闻争烨看着聂延璋的背影,抱拳问道:“阁下何人?” 聂延璋勒马答:“我们白日差点相见,世子现在就不认得我了?” 闻争烨顿时反应过来,那不就是在清疏斋里没有露面的那位? 他起初没将此人放在眼里,这会儿倒是被对方身手征服,肃然起敬:“穆国公府,闻争烨。” 聂延璋调转马头,看向闻争烨微扬唇角。 闻争烨在月下看清了这张脸,着实惊讶万分。 随后,他就有些恼了。 太子如今是何处境?怎敢招惹元若枝?! 闻争烨冷脸道:“太子殿下,深夜引我出来,不会是想同我赛马的吧?” 聂延璋骑马走近,语气平和地道:“孤是为枝枝去大同的事过来找你。” 闻争烨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嗤笑了一声,道:“殿下可别告诉我,您要嘱托我在大同照顾好元姑娘。” 没有这样的道理。 他冷眼瞧着聂延璋说:“不劳殿下操心,我会照顾好元姑娘。” 聂延璋也不说废话,从怀中摸出令牌,抛了过去。 闻争烨接住令牌整个人都呆住了。 他看了好半天,摸了好半天,直到十分确认这是一枚兵符,而符面上写的“英”字,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难以置信地问道:“这、这是韩家英兵兵符?” 聂延璋颔首说:“没错,一共三千英兵,蛰伏于京城四周。召即来。” 闻争烨早听闻过韩家英兵的存在,那是通过训练恶鬼的方式训练出来的不死战士,居然真有这样一支军队吗? 他还有些不相信。 闻争烨将信将疑地问:“殿下将兵符给我是什么意思?” 聂延璋道:“孤收到密报,边境有敌军正在探查大同守城的情况,孤担心敌军趁内乱时发动,承平侯府拿枝枝祭天。” 闻争烨也早知道边关有敌来犯,一旦出事,承平侯府才不会顾及到元若枝的性命,而沙场变幻莫测,生死由天,承平侯府实在太容易在元若枝身上动手脚。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主动请缨前去大同。 聂延璋笃定道:“你也未必有十分的把握能够守住大同。这支军队交到你手上,孤希望你能带着枝枝安然无恙回京。” 闻争烨握着兵符,掌心发热。 他以复杂的目光看向聂延璋。 英兵应该是聂延璋最后的底牌和护身符,也是他最大的秘密,连皇帝都不曾探知,可聂延璋竟然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将兵符教到了他的手中。 ……当真是为了元若枝? 闻争烨震惊到半晌说不出话。 他琢磨了半晌,有些难以置信地问:“殿下只是要求我护住元姑娘?” 聂延璋挑眉反问:“那你以为,孤把后背都交给你了,还有什么目的?” 他的确只有这一个目的。 他是不希望元若枝随闻争烨一起去边关,他不希望别的男人出手保护她,他多么希望陪在她身边的人是他,他愿意与她同甘共苦。 但他知道,他不能。 她在边关至少还有闻争烨护着,若在京城,宫变失败,他无力顾及元家整个家族。 与其将元若枝留在京城当他的软肋,不如让她去大同,即便是去别的男人身边。 闻争烨不知道,他想不出聂延璋贸然对他露出绝密,还能有什么别的目的。 闻争烨情不自禁地问道:“殿下将兵符交给我,那殿下……” 近来皇帝常常生病,大皇子封了恪王即将离京,可谁都知道,恪王怎么可能甘心离京?夺嫡一触即发……聂延璋失了兵符,靠什么保身? 聂延璋勒马,说:“调兵的法子,已在你府上。” 说完,他竟然就直接回内城了。 要不是此刻格外清醒,闻争烨还真以为,他在做梦。 聂延璋简直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闻争烨却深知,聂延璋大抵是爱她爱疯了,才敢这样贸然向他交付出他唯一的杀手锏。 第104章 (已替换) 依依不舍…… 聂延璋见过了闻争烨, 转而去见元若枝,骑马出的城,又骑马进的城。 陈福在后面跟都跟不上。 元若枝也不知自己究竟等到了几更天, 她在罗汉床上打起了瞌睡, 撑脑袋的胳膊像太阳晒软了的长面团,软乎得没了劲儿,脑袋便也一个劲儿来来回回点着,像随时要落地的一颗球。 聂延璋从窗外进来瞧见这幅景象,袖子里灌的夜风还没有完全散去, 先笑了起来。 他走到元若枝跟前,挑起她下巴打趣:“困成这样怎的不先睡?” 元若枝迷迷糊糊睁开眼,便见一张笑脸, 恍然如梦,双眼有些痴痴的。 她少有这般迷蒙模样。 聂延璋看得入神, 不由得俯下|身去,凑近了瞧她双眼。 寒意袭身,元若枝后知后觉清醒,伸手推开聂延璋, 肩膀上随意搭着的两件衣衫同时滑落,露出一段瘦削的肩。 她连忙低眉将衣衫扯起来。 聂延璋倒快她一步, 摁住她的手, 徐徐替她拉起肩膀上的衣裳, 往她脖子上拢了拢,在她胸口紧紧合上两襟,那双手却没舍得从她胸前挪下来,他手背微微往她身上贴近,若再近些……那触感便明显了。 元若枝轻呵冷气, 自己攥住衣襟,隔开聂延璋的手,问道:“殿下不是说要带东西给我,可带来了?” 聂延璋无奈笑着捏了捏元若枝的脸颊,从后腰上摸出个小袋子,里头装着一只会动的活物。 他伸手往袋子里掏摸,抓了一只小奴隶出来。 松鼠吱吱在聂延璋掌心吱哇乱叫。 “吱吱,你替孤陪着枝枝去大同,这是孤的命令。听见没有?” “吱吱,吱吱,吱吱。” 元若枝眼神一亮,将小吱吱——哦不,不能叫小吱吱了——从聂延璋手中解救下来,惊喜笑道:“殿下都将……将吱吱养得这样胖了?” 肉呼呼的一大团,她掌心几乎托不住。 也是这时候,她才注意到,聂延璋的手掌比她宽大上许多,只是他手指修长好看,她从来没将他的手掌与“大”联系起来,只觉好看罢了。 聂延璋轻哼一声,说:“养个爱宠,又什么难的。”奔波半夜,他也渴了,不客气地坐在一旁,用元若枝喝过的杯子喝了她半壶的温水,还信心满满地说:“纵是活人,孤也养得。” 元若枝笑:“那是自然。星怡公主就被殿下养得很好。”至少容貌上看得出来,没受亏待。 吱吱见了女主人,起初是有些怕的,但有聂延璋在旁边镇着,也就没那么怕,好奇地在元若枝手上闻来闻去,元若枝掌心略微一松,它就顺着元若枝胳膊爬到她肩头,往她头发里钻。 元若枝发丝被扯得疼,轻轻叫了一声。 聂延璋忙把吱吱拿下来,塞进布袋子里,交到元若枝手里说:“笼子不好带出来,孤明日托人给你,你先拿这个收拾它。” 元若枝怕吱吱闷着,又怕放出来它跑掉,空出一个大的锦盒,将吱吱放里面,还细心地给它放了小被子小枕头。 许是累了,吱吱钻进被子里睡了。 夜深人静。 元若枝怕吵到大吱吱,把锦盒放到架子床的枕头边,又走到聂延璋身边问:“殿下,你回宫就为了将吱吱带出来?” 聂延璋随意地“嗯”了一声。 元若枝估算了时间,觉得不对劲,但聂延璋没同她说,她也就没深究。 天色不早,元若枝明日就要上路,聂延璋纵然不舍,也不好耽误她睡觉。 此去未必太平,没个好精神,应付不了承平侯府的牛鬼蛇神。 聂延璋起身说:“枝枝,你睡吧,孤等你入睡了就走。” 元若枝点点头,上床睡了,因不好意思在他面前除衣,身上裹了两件衣裳睡的。 聂延璋吹了蜡烛,坐在床边,给她掖好了被角。 不知到了什么时候,元若枝渐渐睡去,但聂延璋并没走。 此一别,或天人永隔…… 他攥一缕她的头发绕在指尖,低头轻嗅,这样既能触摸到她,又不会打搅到她睡觉。 东方渐白,夜色消弭。 时间终不留人。 聂延璋深深凝视着床上那人,步伐缓慢艰难地往后退去,直到必要跳窗的那一刻,才转身消失在元家。 - 元若枝是被玉璧摇着肩膀唤醒的。 昨夜睡得晚,醒来时不易。 玉璧和玉勾早整理好了包袱,玉璧细心地问元若枝:“姑娘,这盒子里的物儿,打哪儿来的?” 元若枝比了个“嘘声”的手势,吩咐说:“一并带了去,别叫人瞧见。” 玉璧点了点头,将吱吱带走了。 元若枝洗漱了离开人语堂。 元家人为她送行。 她虽起得晚了些,家里人早等了她许久,但无一人苛责。 元若枝一一拜别了长辈,又同兄弟姊妹们说了些话,才由家里人护送,从正门出去。 元若灵哭得最厉害,她性格躁,泪花里都裹挟着恨。 元若枝捏了捏元若灵的手,上马车时都一直望着元若灵。 元若灵扑去马车窗边,打起车帘仰脸说:“姐姐,我等你回来!” 元若枝笑:“我会回来的,照顾好老夫人。” 元若灵坚定地点了点头。 元若柏身为嫡长孙,与元永业一起骑马在前面领路,送元若枝出城。 马车驶入正街,元若枝挥别众人,放下车帘,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 元若灵抹了眼泪,目送元若枝离开。 元家的马车要同承平侯府汇合,因此出城前得先去承平侯府。 元永业与元若柏骑马往承平侯府去,到了侯府大门前,竟只瞧见停了两辆马车,堪堪与元家马车数量相仿。 元永业怒气上脸,在侯府大门口就吼道:“他林家不会只打算派一个女眷随行吧!” 正骂着,承平侯府侧门开了,巷子里走出来几个女眷,看打扮,竟只有三个主子,其余全是丫鬟婆子。 元若枝也挑了帘子打量,承平侯府此去大同的三位女眷,衣着虽然光鲜亮丽,可举止畏缩,显然不是嫡女、正室一类的女眷,只怕是拿了妾侍和庶女来充数。 元永业和元若柏也看出端倪,怒气腾升,纵没破口大骂,也说了几句难听的话。 可承平侯府的人充耳不闻,任你怎么骂,不回应便是。 箭在弦上,元若枝去不去都得去了,只要不闹起来,尘埃落定的事更改不得了。 元若柏龇着牙,有吃人喝血的狰狞。 元若枝温声道:“大哥,乔贵妃宫里的内官也来了,咱们走吧。” 元若柏攥着缰绳,心里恨得厉害。 他们元家送出去一个金贵的嫡女,他们正主承平侯府竟然拿妾侍、上不得台面的庶女充数,如若真在大同那边出了什么事,承平侯府绝不会心疼今日送出去的女眷。 内官领他们上路。 半路上,元家碰到了老熟人。 元永业瞧见那人,脸色一变。 连世新一副乞丐模样冲撞出街,又被五城兵马司的人压了回去,人群里,一个妇人戴着黑纱帷帽,泣涕涟涟,纵不见其面,却闻其声,显然是元若枝的继母霍氏。 元永业眼下有急事,顾不上连世新跟霍氏,继续往城外走了。 玉璧眼尖,早认出人群里的霍氏,小声同元若枝说:“三太太偷偷跑出来,估摸着是为了救她儿子,谁晓得又被抓了去,不知道这次又是犯的什么事。” 玉勾不齿连世新抄袭王右渠的诗文,轻嗤道:“定又是偷鸡摸狗的事。” 元若枝若有所思。 连世新好容易才放出来几个月,这又被抓进牢里,多半是走投无路了。 元若娴连搭把手都没有么? 一路出了城去,霍氏的事渐渐被大家忘了。 一家人在城外话别,元永业不知说什么好,当父亲的亲手将女儿往战场送,他一开口便哽咽。 元若柏则压着复杂心绪,强打起精神嘱咐元若枝:“妹妹,保重。常写家书,银子不够使要说,家里都给你备着。” 元若枝一一应了。 内官催促,承平侯府的女眷都没下马车说话,元若枝也就不好多说了,只得与丫鬟上了马车。 元若柏和元永业等到马车去了远处,也折返回城。 春日草熏风暖,却寸寸肠断…… 出了城,马车颠簸起来。 元若枝腰都酸痛。 玉璧放了吱吱出来玩儿,拿东西喂它。 元若枝惦记着聂延璋说托人送笼子来,无心喂吱吱,时不时撩起车帘往外看,期望再见他一面……或是见他身边人也好。 风卷车帘,外面除了飞扬的尘土,什么都没有。 走到午时,大家停车休息。 元若枝懒得下车,靠在车壁上打盹儿,等到要启程时,她被一阵马蹄声给吵醒。 外面吵吵闹闹,玉璧先高声跑来说:“姑娘,世子爷来了!” 元若枝早知道闻争烨要来,只是没想到他能这么快就拿到军令出发。 乔贵妃宫中内官过去同闻争烨见礼。 闻争烨坐在高大的马背上,身后跟了十来个亲随,压根没理那阉人,径直走到元若枝马车边,在车窗旁说:“元姑娘,有人托我带一样东西给你。” 元若枝打开帘子,闻争烨手中拿着一只笼子,那是吱吱住的地方。闻争烨怎的会帮聂延璋带东西!这…… 她使玉璧去接了笼子,微微一笑:“有劳世子。” 闻争烨欲言又止,到底什么都没说,走到所有马车最前面带路。 这一路虽然走的都是官道,毕竟没正经护卫护送,马车里都是女眷,大家心里还是害怕。这会儿有闻争烨领路,便如同服了定心丸,连马车都走得平稳了些。 入夜,闻争烨整队休息。 承平侯府与元家的马车也就都停了下来,找地方住宿。 闻争烨栓好了马,又替元若枝的马车牵马,马夫吓得连忙摆手说“不用”。 元若枝闻声挑帘子打发马夫去歇息,两个丫鬟也识趣地退下马车。 元若枝手里提着吱吱的笼子,隔着半卷的车帘道:“世子,借一步说话。” 闻争烨点了点头。 元若枝跳下马车,随闻争烨去了僻静处。 第105章 相思 夜晚风沙漫卷, 寂静苍凉。 元若枝与闻争烨站在客栈马厩的不远处,灯火煌煌,两人都没说话。 闻争烨猛然将手中的兵器插在地上, 抬头望了过去, 少年的胸腔里,仿佛梗着什么东西,涌到喉头,到底没问出来。 元若枝开了口:“那笼子……是殿下托世子送的?” 闻争烨点一下头,说:“早晨入宫领了皇上圣旨, 恰好碰到了殿下,顺手带来给你。” 至于是如何与聂延璋亲近到能帮忙带东西的地步,却只字不提。 元若枝唇边浮着淡淡笑意, 见闻争烨没有向她解释的意思,也就不再追问, 她福身告了辞,回客栈休息。 闻争烨没立刻进客栈用饭,而是给坐骑刷了好久的鬃毛,攥着毛刷出好一阵子的神。 有些事纵然他没经历过, 却也有所察觉,元若枝与聂延璋之间, 有种不为外人道的默契。 一如聂延璋将英兵交付给他, 若叫元若枝知道了这件事, 她一定竭尽全力说服他将这支军队还给聂延璋。 闻争烨自然是有私心的。 既然聂延璋与元若枝都想要保护对方,那么,他当然宁愿被保护的人是元若枝。 晚上随行女眷们草草吃了点面食,便回房睡觉,谁也没再出来。 玉璧玉勾也有些紧张, 明日就能到大同,还不知道那边是怎么个情形,若真遇到外敌入侵,她们的安危也不知道有没有保证。 这一晚,多得是人彻夜未眠。 闻争烨则趁着夜色骑马离开了一趟,天亮便又赶了回来,神不知鬼不觉。 元若枝一夜好眠,睁开眼时,吱吱从她被子里钻出来,躺在她头发上,看样子是将她的头发当窝了。 玉璧打了个哈切,抓住吱吱放进镂空匣子里,戳着它脑袋说:“小玩意儿还怪粘人的,早早晚晚都缠着咱们姑娘,不知道跟谁学的。” 元若枝抿唇一笑,想到了吱吱的主人……玉璧说的不无道理,吱吱恐怕就是跟它主子学的。 洗漱过了,大家在屋子里吃了面便背上包袱下楼,往大同驻扎的军营里去。 元家的马车跟在闻争烨后面,承平侯府老老实实走在队伍最后面,全程低声低气儿,十分本分。 不到午时,众人便到了大同的驻|军的营地。 闻争烨打小在营卫里摸爬打滚,南征北讨也有好几年了,纵然没驻守过大同,却并非谁都不认识,且他与穆国公在军中素有威名,这次又带了皇帝亲授的旨意过来,军中将领夹道相迎,连带的元府的人也受到优待。 承平侯与其子孙比女眷们先行赶往大同,这会儿也跟着迎接闻争烨。 元若枝等女眷不便与军士接触过密。 她们便在单独的营帐里歇息。 玉璧玉勾收拾好包袱,趁着出去打水的功夫熟悉环境,顺便观察一下承平侯府女眷的动静,见她们营帐都不出,回来同元若枝报信儿。 玉璧对承平侯府的人一肚子的不满,不免牢骚了几句。 元若枝说:“她们也是承平侯府推出来送死的人,往后见着了,避开就是了,不要起不必要的冲突。” 玉璧应下一声,把吱吱放出来。 元若枝戴着面纱出去看了看,但她们能走动的范围不大,略看了一会儿就进帐子来了。 快到午时,操练的兵士歇下,伙房了送来餐食和一桶水。 玉璧提不动水,便弯腰试着双手提起,却还是提不动。眼下刚到新地方,人生地不熟,她也不好意思求助别人,只好铆足劲儿再试试,一双手就伸了过来,初初看去,还以为那是一双女人的手,手指虽然有些黑,却还是很纤细。 玉璧抬头一瞧,那人穿着兵士的衣服,轻而易举提起一桶水,站在帐子前问:“姑娘,要我帮忙提进去吗?” 玉璧笑着说:“要的,要的。”她打了帘子,让兵士进去。 元若枝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帘子刚掀起来,她便望了过去,这一眼,着实让她又惊又喜又格外意外。 兵士冲元若枝一笑,提着水桶问:“姑娘,水桶放哪里?” 元若枝随手一指:“放那里就好了。” 兵士应下一声,迈着步子将水桶提了过去。 玉璧瞧出些端倪,她家姑娘似乎和这位兵士认识,可元若枝远在京城,又是文官家的女眷,怎么会认得军营里的人? 元若枝让玉璧在外面守着,拉着起兵士的手仔细端详,难以置信地道:“余连,半年不见,你都长这么高了?” 余连腼腆地点点头,说:“正好去年受伤之后一直仔细养伤,吃得好睡得好,个子一下子都蹿高了。” 元若枝几乎平视余连,可她明明比余连还长几岁,只怕再过二三年,她就该仰视余连了。 元若枝又好奇道:“我记得余姑娘你是幼官舍人营的兵士,怎么会到大同来?”这太巧了! 余连不擅与信任的人说谎,眼神闪躲,正想硬着头皮说谎敷衍过去,元若枝已经先一步猜到了:“余姑娘什么时候到的大同?” “……今天早上。” 元若枝心里有石头落地,她说:“余姑娘是因为我过来,所以也跟了过来?” 余连抿着唇角说:“也不全是,闻小将军也在这里,他答应以后要让我入他麾下的,我自然该跟着他。” 元若枝打趣说:“那他也没说让你现在就跟着他吧!”她又叹道:“余姑娘,你胆子可真大!来这儿可不易,你是怎么来的?托了世子爷?不对,你年纪这么小,世子肯定不会允你……” 余连得意笑说:“家父也是武将,在军中多少还是有些好友,来这里也……反正我想来并不难。” 元若枝无可奈何把余连剩下的话补全了:“来这里也不是什么好差事,你想来当然不难了!” 余连低低头,又双眼莹亮地抬头看着元若枝。 元若枝忽然间就想到了元若灵,余连年纪比她们俩都小,但是已经很有兵士的模样,这是一个让人敬佩的姑娘。 余连站了一会儿,说:“元姑娘,我现在在伙房,离你们营帐不远,要是有事你可以去那边找我。虽然我也不一定帮得上很多忙,但是照顾你在这里的吃食,关键的时候带着你躲一躲还是成的。” 元若枝笑:“我为什么要躲?” 余连看了一眼帐子外,小声说:“我知道你是被承平侯府逼来的,如果林家人要找你麻烦,你就躲一躲。” 元若枝忍不住摸了摸余连的肩膀,笑道:“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余连倒是很乐观:“躲一时是一时吧!至少先躲过风口浪尖,我再找机会去向闻将军报信,肯定没事的。” 元若枝不逗余连了,肃了神色说:“放心吧,承平侯府自顾不暇,没工夫折腾我的。不过,我的确有事要让你帮忙……” 余连睁大了眼去听。 - 元若枝也没料到在大同军营还能遇到故人,这让她行动方便了许多。 营中伤病并不真的需要元家和林家的人照顾,她便带着丫鬟在伙房帮点小忙,自然也多了和余连接触的机会,趁着这些功夫,她大致知道了大同简单的布防情况,至于更机密的消息,她便没资格知道。 承平侯府的女眷起初不出营帐,后来军中扬起些流言蜚语,说承平侯府女眷来沙场反而要兵士伺候,也逐渐出来抛头露面,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但她们在侯府便是抬不起头的女眷,来了这儿自然更加老实,从不和旁人起争执,甚至与元府的人还成了点头之交。 玉璧摘菜的时候也会跟玉勾嘀咕:“瞧着她们没有半点主子的派头,倒是和咱们俩差不多。” 玉勾小声说:“姑娘不是说了吗,她们也是被赶鸭子上架来的,真要是家里的掌上明珠,林家也舍不得扔这儿来受苦。” 日子一天天过,元若枝收到了几封家书,厚厚一叠。 虽说大同到京城不过一日的车程,可到底是离了家,晚上夜读家书的时候,她的确有些惆怅。 家里人给的家书,左不过是写了些关心叮嘱之语。 元若灵则在关心之中分享了许多琐碎小事给她听,她读信的时候,耳边像一只小鹦鹉在叽呱叽呱叫。 但老夫人写给元若枝的家书说自己身体状况的同时,会时不时捎带上京中的情况,譬如,老夫人说她常吃的一味药涨价了不好买,下人囤了一些,却也只够一月之用。 那味药叫“知根”,要往锦州方向走才采摘得到。 而大皇子的封地正是锦州。 也就是说,有人在封大皇子进京的路了。 元若枝知道,聂延璋开始急着要动手脚了。 她收起家书,去逗弄吱吱。 吱吱近来吃了睡,睡了吃,玉璧爱喂它,玉勾也爱喂它,日渐发胖,如今托在掌心里,已觉沉重。 它自己也懒怠了,以前闻到果子味儿,一愣眼就爬起来找果子,现在闻到果子味儿若不是它喜欢的,仍旧懒洋洋躺在匣子里,眼都不睁一下。 但它待元若枝很特别,似同它主子心意相通似的,只要元若枝过来,便是手里没果子,它也要起来蹭一蹭。 吱吱挺着圆圆的小肚子,跳到元若枝掌心,顺着她手臂一路往上,站在她肩头,往她发堆里拱。 元若枝脖子被吱吱扫得发痒,一边发出笑声一边抬手抓它,喊道:“吱吱,下来,快下来。” 吱吱溜下元若枝手臂,懒懒地趴在她掌心,失了神似的。 元若枝戳了戳吱吱的肚子,低笑一声:“你也想他了,是不是……” - 东宫。 聂延璋夜逗松鼠笼。 陈福拿着一件薄羽披过来,小心地说:“殿下,吱吱不在这里面了。” 聂延璋似不知道似的,仍拿吱吱日常玩的羽毛棒,往笼子里戳。 陈福福至心灵,知道聂延璋不是在想吱吱,而是在想吱吱身边的人,便默然退下。 第106章 大战一触即发。…… 清晨时分, 聂延璋在销雪楼见了客人。 来人正是杜行渊。 聂延璋着人摆了酒菜,请杜行渊入座。 杜行渊望着聂延璋,又看了看桌上的酒菜, 有些感慨, 数日前,他还跪在皇宫,如生死难测的浮萍,现在他却同太子同座。 只不过今日的待遇,也不知道是一时之好, 还是一世之好。 杜行渊将怀中准备的兑票再次交给了聂延璋,并说:“殿下仍凭这些去杜家钱庄里兑取现银,家中已经向各大钱庄交代过, 会替殿下遮掩,只不过到底数额巨大, 前一次殿下兑取走的黄金白银已经有些招眼,此次殿下得更谨慎些。” 聂延璋着陈福收取兑票,亲自替杜行渊斟酒。 杜行渊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他乃商贾出身, 便是州府官员也没有这样待他的。而聂延璋的优待,他更是不敢受。 聂延璋但笑不语, 略酌两杯酒, 才好奇道:“孤记得, 上次在御书房前,孤未见杜郎有效忠之意……” 杜行渊诚惶诚恐说:“禽鸟择良木而栖,草民如今才识得良木。请殿下恕草民从前眼拙。” 聂延璋想了想,没再追问。 他另有客至,便起身道:“杜行渊, 孤一诺千金。你要的,孤会应许你。” 杜行渊唇边有笑,“草民恭送殿下。” 陈福冲杜行渊笑笑,随即跟在聂延璋身后去往另一间院子,穿过游廊时,他问道:“殿下可曾猜到杜行渊究竟要的什么?” 杜行渊来投诚时,既不要高官厚禄,也不想做皇家的生意,只说日后要新帝的一道圣旨。 聂延璋摇摇头,同陈福道:“孤怎么知道他要什么,不过杜行渊是个知分寸的人,他要的,必然是他觉得孤能给的。” 主仆二人到了另一间院子,里面坐着两位贵客。 一位乃是闻争烨平素带在身边的幕僚章深,另一位则是那位火器制造名家窦昌禹,两人这回呈上一个大匣子,里面好了好几支新的手铳。 窦昌禹小心地将里面的手铳捧出来,说:“请殿下过目。” 聂延璋将信将疑地握起手铳仔细观摩,连陈福都目不转睛,窦昌禹制出来的手铳着实精良,铁器连接处严丝合缝,竟比建兴帝使过的还要非凡。 聂延璋幼时早在火|器营里试过各种火|器,而他手上这只,却比他从前见过的任何火|器都要精致。 窦昌禹说:“殿下,这支火铳,可以连续打出五发。” 聂延璋凤眸微亮,拿火铳指着陈福脑袋笑说:“听见没有,这能让你死五次。” 陈福连忙偏了脑袋躲开,笑道:“殿下当心,奴婢这脑袋还要留着为殿下效忠。” 窦昌禹也紧张道:“殿下仔细些,上了弹丸之后,小心走火。”早听说太子疯,太子拿手铳的样子,比常人拿手铳更吓人。 聂延璋道:“出去试试。” 陈福带路,一行人去了园子里,窦昌禹先试了一支手铳,果然可以连续打出五发,只不过他准头不好,只中了两发。但陈福更关注的是,比起之前的旧火铳,这支新的火铳没有一点火光喷泄,用起来不会灼伤手掌,据说也不会炸膛,处处都比之前的火铳优良许多,说是神器绝不为过。 窦昌禹一一试了其他火|器,每一件都让人大开眼界。 章深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精良的火|器,心情澎湃。 他偷偷打量了聂延璋一眼,越发百感交集,闻争烨一心想促成工部大量制造神器,但困难重重,居然在闻家最不想沾上的人手中,将这件事做成了。 四人见识过火|器后,窦昌禹便将东西收了起来。 聂延璋问窦昌禹制造出一只军卫的用量,还要多久。 窦昌禹给了个大致的时间,又说起相关操练之事。 聂延璋凝神听着,末了才问:“还能再快吗?” 窦昌禹认真想了想,神色肃然道:“最快也要一月之久,再快唯恐误事。” 聂延璋道:“孤便等一个月。” 试完火|器。 陈福送二人出销雪楼。 章深带着窦昌禹走远之后,才在马车里捋胡琢磨,不知不觉,闻家怎么就上了疯太子的贼船,还捎带上个窦昌禹。 却看窦昌禹在旁专心看他的火|器,丝毫不忧心自己已经入了夺嫡旋涡。 章深回了穆国公府,同穆国公回禀太子动向。 穆国公听罢默然无语,后来跑去宗祠给祖宗上了一炷香。 穆国公府向来不沾党争之事,但闻家与大皇子党已经结仇。 但愿儿子的选择利家族,亦利国。 - 春去夏来。 七公主聂书盈准备出嫁,亲事乃是建兴帝亲指,自然没有如乔贵妃的愿。 月怡公主“好心”跑去添箱,想也知道她不会真心祝愿聂书盈,这会儿又把聂书盈气得够呛。 只不过如今朝局紧张,无人在意女孩儿家的这点玩闹小事,唯有闻洛看管着她。 闻洛将月怡公主关在寝宫,不许她再出去惹是生非。 月怡公主见出不去,吵闹也无用,扑了宣纸在长桌上学写字,不是旁人教她,正是星怡教她。 月怡和星怡“见”过面了。 星怡清醒时,在宣纸上留下一行字:我的名讳,聂星怡,你可也是叫这个名字? 月怡起初托秋茵替她回了两个字:月怡。 后来星怡留字条留的频繁,月怡公主不想每次都借旁人之手给星怡写字条,便开始学写字。 月怡字写的不好,星怡并没嘲笑她,而是主动提出要教她。 月怡托腮自言自语:“星怡教我,也就是说,不会被旁人知道,也就没有人取笑我字丑。” 何乐而不为? 月怡现在成了星怡的学生,闲来无事便在宫中学写字。 这会儿被闻洛关在寝宫,自然又提笔开始写字。 许是没有读书写字的天分,月怡公主练起字格外吃力,她又不想请教秋茵跟闻洛,更不想为这点小事在这个关头烦扰聂延璋,便自己瞎琢磨。 可月怡又不时常出现,她自己琢磨不透,落笔之后,字还是丑。 月怡公主开始想念元若枝了,她托腮望向大同所在的方向,喃喃道:“你要是在多好啊……你跟月怡一样,你们的字都写的好看,你们肯定都不会嘲笑我。” 算算日子,元若枝已经去了许久。 月怡公主百无聊赖一脚踢飞一张小凳子,自言自语道:“等她成了我嫂子,就是一家人,那就能同我日日同吃同住了吧……” 想着想着,她竟不由自主笑出声来。 外面日头正盛,草木欣欣向阳,一切都变得那么的明媚。 月怡公主趴在窗前欢喜地发着呆,闻洛杵在廊下,一根木头似的,阳光撒了他半个肩头。 她忽然觉得,自己能够“活”在这个世上,并非坏事。 日子在不知不觉中,逐渐让人充满了期待。 微风轻拂,闻洛衣摆轻晃,他却恍然不觉身后有人正窥探着他。 - 一月后。 建兴帝当朝晕倒,一病不起。 御医围在乾清宫外已经整整两日两夜,期间建兴帝苏醒过一次,却又很快昏迷过去。 消息如丸走坂传开,元若枝远在大同也听说了京城中的风吹草动。 余连给元若枝送饭到营帐里,玉璧因忧心京城局势,又连日不见闻争烨,不免慌张,便问余连:“余小哥可见过世子?” 余连忽呆了片刻,随即摇头道:“没见过。” 玉璧有些着急:“日常操练也不见世子?” 余连摇头。 玉璧掌心都出了汗。 元若枝神态柔婉:“世子操练兵士,也定是常坐营帐之中不露面。玉璧,你别在余小哥跟前大惊小怪。” 玉璧点点头,去清洗碗筷,伺候元若枝用饭。 元若枝送余连出去。 余连见左右无人,小声问元若枝:“姑娘可是找世子有急事?我可以想想办法替姑娘传话。” 元若枝摇摇头,自从入营以来,便不常见闻争烨,料他是有要事在身,她也不便过多打扰。 余连目光坚定清澈,她小声说:“元姑娘有什么要紧事,只要我帮得上忙的,姑娘尽管开口。” 元若枝微微一笑,还真有一件事要让她帮忙,只不过还不是现在。 余连离开没多久,久不露面的闻争烨风尘仆仆地出现在了元若枝的营帐前。 闻争烨比之一月之前,皮肤黑了不少,不像是常坐营帐,而像是时常在外操练的兵士。 闻争烨身上盔甲未除,他领了两个人放在元若枝营帐外边,嘱咐说:“日后这两人留在你身边供你差遣。” 他用只他们二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这二人是死士,我近日分身乏术,你自己当心……” 元若枝还是头一次见到“死士”,听说这样的人物世家大族至多也就培养得出来十来个罢了,现在闻争烨要把死士留给她,说明他现在比她更需要他们。 元若枝直接拒绝了:“世子,你把人带走吧。我不用他们。” 闻争烨环视左右,谨慎地俯身同元若枝低声说:“不是我留给你的,你留着吧。别辜负……他的心意。” 元若枝当即明白是谁留给她的人。 关于建兴帝病重的事,元若枝知道闻争烨一定有所耳闻,可不等她问出口,闻争烨已经有意避开话题,借军务之事脱了身。 元若枝知道,天书之中聂延璋谋逆之事提前了,聂延璋与恪王已经剑拔弩张,大战一触即发。 第107章 宫变(一)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老天保佑, 老夫人万福!” 温妈妈神色惊惶地跪在元老夫人跟前,口中念念有词。 元老夫人几度睁开眼,才攒够了力气抬起枯枝一样的手掌, 轻抚着温妈妈的手, 用沙哑的声音断断续续地问:“枝……枝姐儿……” 温妈妈百感交集,泪眼模糊地说:“枝姑娘还在大同没有回来,您不要担心,她现在肯定比咱们安全。” 元老夫人这才想起来,昨儿发生了什么事, 乔贵妃称病召见官眷,留了她们整整一夜,随后便传出皇帝病重几乎不能治的消息。 随后这些官眷再也没出过宫。 宫变了。 现在京城中人人自危, 家家户户都关紧了门,生怕殃及自身。 元家也是天不亮就封了家里几处大门, 现在唯剩下元若枝还在大同,不知道生死。 元老夫人就是昨日听到宫变的消息,晕厥了过去。 温妈妈搓着元老夫人冰冷的手,安慰说:“老夫人, 大局未定,您先好好将养着, 否则枝姐儿回来见不到您, 肯定会伤心的!” 元老夫人点了点头, 扫视屋内一圈,不见一个儿子媳妇。她知道,不是孩子们不孝顺,一定是府中极忙极乱,分身乏术了, 才不能时刻守在她身边。 她打起神经同温妈妈说:“……跟他们说,我没事,我、我没事。只是累了想休息,知道吗?” 温妈妈流着泪点头,扭头轻声吩咐丫鬟去催问厨房,药熬好了没有。 元老夫人待小丫鬟出去了,张口示意温妈妈凑近一点。 温妈妈趴过去听,随后惊诧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伏在老夫人床前泪流不止。 元老夫人死死地握着她的手,叮嘱道:“按我说的去做,不论发生了什么事,一定要守好家门。家里女眷众多,铁蹄乱蹿,万一她们受辱,生不如死。” 温妈妈点点头,伤心不能自抑,哭了好一会儿才起身道:“入夏了,天气不像之前凉爽了,老奴得现在就去提前准备冰块。” “好……好样的……你去吧。” 元老夫人自知现在已是回光返照,交代完心中惦记的事,木然看着床顶承尘,脑子里还飘荡着一个念头,她还有一个流落在外的孙女元若枝,千万也要平安归来。 想着想着,她已是疲倦不堪,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人死灯灭,寂静无声。 温妈妈搜罗了府中冰块回来,见到元老夫人已经去了,泪流满面。 丫鬟站在帘外轻声问道:“温妈妈,老夫人的药好了,可要现在端进来?” 温妈妈忍住恸哭声,抹了眼泪,打起帘子一如寻常地说:“我来喂吧,你们都出去,别吵着老夫人。还有,我没有吩咐,任何人都不准进来!老夫人现在受不得半点惊扰,听见了吗?” “是。” 温妈妈端着药进屋,看着老夫人还没有完全了无生气的遗容,闭着眼将药喝下,随后将碗送了出去。 到了晚上,各方各院的都暂且歇下手来,终于赶来探望老夫人。 元永平作为家中长子,带着元永固与元永业两个兄弟,以及夫人、太太们一并赶过来。 温妈妈将所有人都在荣寿堂外,笑吟吟说:“老爷夫人都别进去了,老夫人才将歇下,难得合得上眼呢。” 元永平忧心问道:“老夫人现在怎么样了?” 如果老夫人不好,现在就要出府请大夫,甚至备棺椁,可现在绝不能出府。但若不出府,待日后安定下来,元家所有人都要担上不孝的名声。 温妈妈安抚说:“暂且还好,撑上个十天半月不是问题,只不过老夫人极易乏,见不得人,也见不得风,这些时日老爷夫人太太们,不要来打搅,等一切尘埃落定了再说。” 元永平着实松了一口气,幸好事态没有将他们逼进两难的境地。 元永业愁眉说:“那府里许多事,便不能同母亲商议了。” 元永固道:“母亲都这样子了,也商议不出个什么。有大哥在,我们听大哥的就是了。” 元永平叹了口气,做主道:“行了,都回去吧!” 说着,他望着天,迈着沉重的步伐回家。 温妈妈送走了所有人,回到元老夫人身边继续“伺候”。 到底是死了的人,便是生前朝夕相处,她也不免有些害怕,夜里既不敢闭眼,也不敢睁眼。 但是一想到老夫人死前的请求,和府里主子们的一片孝心,她谁也不忍辜负,点着蜡烛枯坐着,低声啜泣道:“老夫人,您走好……老奴会替您照顾好他们的!” - 元永平回了院子才发现,妻子尤氏晚上居然没有一起跟去探望老夫人。 他正想同尤氏说一说老夫人的身体状况,便听到尤氏在屋子里哭。 元永平挑开帘子进去问尤氏:“怎么了?” 尤氏吓了一大跳,从椅子上弹起来,随即跪下来道:“……老爷,请您救救灵姐儿,昨儿她出门了,到现在还没回来!” 元永平头皮一紧,慌忙问道:“怎么回事!她怎么会出门?你怎么现在才说!” 尤氏哭哭啼啼道:“钱主事家的姑娘请灵姐儿过府,钱主事与老爷您有交情,妾身就没拦着灵姐儿去,谁知道这么快就发生了天大的事!妾身昨儿就派人出去寻了,钱家说,灵姐儿还没有到他们家。姐儿现在下落不明……” 元永平怔了半晌。 现在外面乱得厉害,他女儿一个人在外面……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尤氏亦是想到此处,声音都哭嘶哑了,拽着元永平的衣袖道:“老爷,妾身就只有这一个姐儿,您再派人出去找找她吧!求求您了!” 元永平杵在原地跟木头似的,想了半晌,才僵僵地扶着椅子坐下,茫然地说:“找?去哪里找?派出去的人,又还能活命回来吗?” 尤氏也很绝望,她就是不知道在哪里去找,但是又不能不找。 夫妻二人就这么干坐了半天,想不到一个可以解决的法子。 元永平急红了眼睛,捂着湿润的眼睛哽咽说:“除非灵姐儿自己回来,否则,不准任何人再开门。府里不准进,也不准出,听到没有!” 尤氏心如刀绞,伏案大哭。 元永平夜不能寐,走到院墙边听动静,却听得街上毫无百姓交谈声,全是马蹄声和火铳声。 太子、乔贵妃、四皇子以及京中其他营卫的兵士,现在都打成一团了吧,马蹄随意倾轧,流弹乱飞,出去就是一个死! - 皇宫彻夜通明,这还是建兴帝登基以来头一次。 只不过现在“病重”的他是看不到了。 聂延璋正在东宫换衣服,折腾了一天,眼看身上的一身衣服是没有办法再穿了。 陈福今日也忙,没有空亲自伺候他,因此换了其他小太监过来侍奉聂延璋更衣。陈福快步从外面进来,禀道:“殿下,朝臣在文华殿里吵着要见皇上。” 聂延璋说:“既然想见,让他们去见吧。” 陈福去文华殿里传话。 吵得最凶的当属礼部左侍郎,王侍郎一听说聂延璋松了口,连忙起身正冠,带着身后的其他朝臣去乾清宫门口。 去的路上,朝臣们便议论了起来。 “皇上怎么说病就病了?太医院的人,都是干什么吃的!” “哎,这也不能怪太医,皇上这病起初就是有征兆的,如今只是发出来了罢了。” 王侍郎正色道:“病谁都会病,天子纵受神佑亦不例外。端看是不是真病,又是得的什么病。要御医亲自诊断了,大家亲眼所见了,方才是真的。” “侍郎说得是……太子殿下不许乔贵妃娘娘探望,如今谁也不知道情况,待我们前去看一看究竟再说。” 一众朝臣去了乾清宫前,却吃了个闭门羹,黄赐光拦在众人跟前,不许人进去,周围全是戎装带刀守卫,朝臣们不敢硬闯。 “黄内官,你让开,我们要进去探望皇上!” 有那不客气的重臣与宦官积怨已久,说话十分不客气:“你这阉人,滚开!今天要见不到皇上,我们不会善罢甘休!” 黄赐光冷着脸道:“几位御医都在里面诊治,皇上如今还昏迷不醒,诸位不便进去打搅。且皇上中途清醒时说过,除了太子殿下,谁也不见。奴婢只是听皇上吩咐,忤逆圣谕的事,奴婢可不敢做。” 朝臣们议论纷纷。 “皇上不喜太子,人尽皆知,怎么可能连乔贵妃都不见,只见太子,简直荒唐!” “太子这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指不定皇上到底是得了什么‘病’!” 这黄赐光素日是建兴帝贴身心腹,最可信不过,今日却帮着太子说话,不得不令人有几分信服。 礼部王侍郎阔步上前,凛然道:“请内官体谅我们一片忠君之心,容我们瞧上一眼,想来皇上醒来后,绝不会怪罪。” 众人附和起来:“是啊……让我们看一眼皇上,就看一眼。” 黄赐光没松口,依旧只道:“诸位请回吧,皇上说了不见就是不见。” 门前正吵闹,乾清宫内殿里出来一位御医。 王侍郎见了御医,不管不顾带着人冲过去,侍卫拔刀才生生将这些文臣逼停。 双方剑拔弩张。 黄赐光没好脸色说:“诸位是仗着圣宠无法无天了!按律,擅闯皇宫乃是死罪,再有往前一步的,即刻斩杀!” 一鼓作气,再而衰,朝臣面面相觑,到底气势弱了下来,只看向那御医,关心道:“皇上眼下身体如何?” 御医隔着侍卫的刀,惶恐地说:“皇上病重,正昏迷着。” 王侍郎忧心忡忡,委婉问道:“那……可还有回天之力?” 御医叹了口气,道:“我等正竭力救治之中,诸位就不要再给我们添麻烦了。” 众人听完,心下一沉。 若皇帝真的驾崩了,无废太子诏书,便是太子顺理成章地继位,此乃天命所归。他们现在这样趁着皇帝病重闹腾,可想而知会是怎样的下场。 黄赐光绷着一张冷脸说:“京中颇乱,都请回吧!” 王侍郎乃礼部掌事之臣,若皇帝真去了,礼部最忙,他如今满心都惦记这事,吵闹的气势也弱了下来,第一个扭头离开了。 他一走,其他人也陆陆续续跟着走了,队伍溃不成军,到底是没见到病重的皇帝。 黄赐光冷笑了笑,他连带侍卫过来“请安的”乔贵妃都能送走,难道还送不走这些人? 他转身同那汗涔涔的御医说:“辛苦罗御医了。” 罗御医抬起发抖的手,擦掉了额头上的汗,不置一词。 黄赐光与罗御医一同入了内殿,只见里面其他御医皆围坐在地面上,闻洛带着几个带刀的侍卫,拔刀架在一旁,但凡有一个不顺从的,脑袋即刻落地,当然这并不是吓唬他们的,因为旁边地上已经滚了一颗人头,到现在连血迹都没清洗。 黄赐光入了内室,大赞罗御医的行为,还敲打说:“诸位都要像罗御医这样忠心才好。” 御医无有敢言者,他们只是御医,不是朝臣,只会治病,治不了建兴帝的江山。 黄赐光走到床榻前,建兴帝尚未苏醒,只不过脸色乌黑,并非病重之相,而是中了毒。 杜嫔从旁伺候,她手中端着汤药,还没喂给建兴帝喝。 陈福这时候才进来,他看着脏兮兮的地面,笑问黄赐光:“老哥哥这也真是不讲究,怎的也不叫宫人们清扫清扫,毕竟皇上跟杜嫔娘娘还在这里边儿住着呢。” 杜嫔放下汤碗站起来福身,低眉顺眼地说:“本宫这里不妨事。” 陈福连忙虚扶杜嫔,说:“娘娘怎么能向奴婢行礼!该是奴婢替殿下跪谢娘娘才是。” 杜嫔抬眉温婉地笑道:“既然杜家是殿下的臣民,本宫也不过是殿下的奴婢罢了。”只要杜行渊归顺的人,她也一心归顺,只不过是当太子的内应而已,在乔贵妃失宠后,简直轻而易举。 陈福笑了笑,见建兴帝这里一切安好,便要去文华殿跟聂延璋汇合。 黄赐光亲自送陈福出去。 到了宫门口,陈福说:“难为老哥哥还记得从前你我一起共事的情谊。” 提起多年前的旧事,黄赐光才笑了起来,说:“当年要不是皇后娘娘,奴婢早就死了多次了。” 陈福看向冷宫那边,喃喃道:“皇后娘娘……许久没听见这称谓了啊,一晃都好多年了。” 黄赐光记得倒清楚,他冷冷地说:“已经快八年了。” 韩嫣然已在冷宫待了八年了,一个女人,能有多少个八年,何况是一个瞎了的女人。 陈福笑得怅然,去了文华殿里找聂延璋。 如今皇宫尽在太子掌握之中,接下来就是要守住这皇宫,一举歼灭即将进京的恪王,待那时候,皇后娘娘才真的能重见天日。 第108章 宫变(二) 文华殿里并不安宁。 乔贵妃之前召见了官眷入宫, 现在乔贵妃被困宫中,那些官眷也出不来了,朝臣们都想讨个说法, 只是他们都知道, 入宫容易出宫难。 聂延璋坐在殿内,群臣吵嚷,他把玩着手中的玉扳指,心里想着在上面雕一只小松鼠好了。小家伙养久了,骤然离开身边, 多少也有些想念。 朝臣仍旧在吵闹,聂延璋不闻不问,直到陈福进来了, 殿内便安静了一刻。 陈福带来了消息:“殿下,穆国公、左军都督、几位指挥使求见。” 聂延璋抬手说:“宣。” 穆国公先行觐见, 禀道:“太子殿下,叛贼四皇子、神武卫、忠义卫指挥使等十余人,皆已就地斩杀。” 左军都督刘襄道:“叛贼乔贵妃一干党羽也已斩杀或捉拿。” 几位指挥使也先后交代了城中各处的情况。 众臣愣然,四皇子和乔贵妃在京城的人手, 全部都被太子给处置了。 也就是说,除了皇宫, 现在整个京城都掌握在太子手里。 左军都督刘襄抱拳高声道:“启禀殿下, 兵部孙左侍郎与叛军为伍, 现在被围困在自己家中,日夜咒骂殿下,又说了许多大逆不道的话。请殿下发落。” 聂延璋摸了摸眉骨,淡声说:“孤记得,孙侍郎的妻女似乎也被乔贵妃请至宫中。” 陈福过来说:“殿下好记性, 孙家女眷的确还在翊坤宫中‘做客’。” 聂延璋吩咐道:“割了脑袋,送还孙家吧。” 底下一阵恶寒,有那官眷也在后宫之中的重臣,受不起惊吓,双腿软得跪在地上,痛哭道:“殿下,微臣母亲已七十高龄……” “殿下……求殿下放臣家眷归家。” 聂延璋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诸臣,笑吟吟说道:“诸位勿要惊慌,孤绝不错杀无辜。只是这几日京中不太平,乔贵妃请各位官眷进宫避难,孤以为贵妃心意是好的。待京中平定,孤自然将你们的家人全须全尾送还回家。” 众人面面相觑,心中虽然忧心家眷,希望家眷安全回家,可是谁都知道,京城并非固若金汤,今日是太子把持,明日焉知恪王不会破城,到时候他们这些归降太子的人,是死是活还难说。 有些家眷未曾入宫的朝臣,便不大愿意现在就表明立场。 左军都督刘襄率先下跪,高声道:“殿下乃皇上亲封的太子,名正言顺,现在皇上病重昏迷不醒,叛党横行,微臣愿为皇上、殿下鞠躬尽瘁!清除叛党!” 随后便是穆国公与其他指挥使、文臣表态。到底太子才是名正言顺的继承者,其余小部分扭扭捏捏者,皆随之而跪。 一时间,所有人都臣服于太子。 聂延璋道:“如此甚好,待父皇醒来,自会嘉奖尔等。众爱卿起身吧!” 朝臣们一一站起来,聂延璋赐座于几位领头的公侯武将与阁老。 安了朝中大臣,接下来便要攘外,恪王正在赶往京城,随时都有破城的可能。 待众人坐定后,聂延璋敛眸说道:“孤收到消息,恪王不纯,无诏带兵进京。父皇如今只是病重,未曾病逝,恪王显然是抱有谋逆之心,还请诸位全心全意协助孤捉拿逆贼恪王。” “臣等,一定竭力襄助太子除去逆臣贼子!” “臣等附议!” 有穆国公与左军都督刘襄在侧,事情就好商量多了。 聂延璋打发了一些人回六部衙门里各司其职,留下一些要紧的重臣,拿出京城布防的方案,细细商讨。 “孤得到消息,恪王一共有七支军队分别从这些地方入京。有五支军队将在三天之内赶到,其中一支军队由恪王亲自带兵。先分别将这五支军队中的三支逐一瓦解,剩下的两支,等他们入京之后,孤亲自会他们。” 众臣咋舌,兵部尚书都惊讶:“竟然有七支军队……”恪王与乔家人究竟在外勾结了多少党羽!而更可怕的是,一山更比一山高,太子居然全部都了然于掌,包括每支军队的进京路线。 聂延璋说明了如今的局势之后,吩咐下去:“刘襄,你今夜带兵去会汝宁来的汝阳侯这一支军队,在他们必经的卫河中借水草设伏。” 汝阳侯日夜兼程赶路,势必着急与其他军队汇合,长途跋涉度过卫河之后才有补给,所以过卫河时必然格外掉以轻心,是以在卫河设伏,百发百中。 刘襄信誓旦旦地领命去了,转身便离开了文华殿。 “仇指挥使,这一支军队由恪王身边的大将梁安带领。孤已经着人传消息向梁安宣战,此人保守胆小,见了战书不会多虑。你明早带兵绕到顺宁府西南方等候,等他一到顺宁,避开正面,从西南面进攻,务必一举破城。” 仇指挥使跪道:“臣,领命。” 第三支军队,聂延璋便派了穆国公去。 穆国公是大业明将,他用兵老道,不必聂延璋多嘱咐。 五支军队里,还剩下两支,聂延璋却没有再吩咐了。 王侍郎忍不住问道:“殿下,还有两支军队怎么办?” 聂延璋淡声说:“孤自有打算。夜深了,都回去休息吧。” 文华殿内,朝臣散去。 陈福见聂延璋嘴皮子泛白,端了一杯茶过来,说:“殿下辛苦了。” 聂延璋的确渴了,先喝了茶,才问:“昌平侯魏家家眷是否已经出京了?” 陈福说:“殿下料事如神,魏锋程早就携带家眷跑了。”他迟疑片刻,说:“只不过,奴婢得到消息,昌平侯夫人,似乎不是和昌平侯一起走的。昌平侯夫人比昌平侯消失得更早。” 聂延璋没有觉得奇怪,只说:“孤知道了。” 陈福亦有好奇之处,他问聂延璋:“殿下,剩下的那两支军队,一支乃是恪王亲自带兵,另一支殿下作何打算?” 聂延璋放下茶盏,笑着说:“父皇不是秘召了军队入京么,便让他们两两相遇好了。这也算父皇疼孤了。” 陈福很快也反应过来,建兴帝召军队入京,必定是防着有人叛变,可恰好恪王的军队入京一定打着“清君侧”的名义,两军相遇,怎么可能不打起来。便是双方分不出胜负,建兴帝召入军中的军队,也一定会拖延死恪王的军队。 陈福又问:“那还有两支迟来的军队呢?殿下打算派谁去迎战?” 聂延璋其实想了几种法子,但是还没想好到底用哪一种,便说:“随机应变。等他们到了京中,恪王大势已去,孤送恪王的人头给他们做贺礼。” 聂延璋打了个哈切,回东宫就寝。 指不定明日就有捷报,休息好了才有精神应付。 聂延璋刚到寝宫,就跟月怡撞上了,他说:“你怎么还不休息?” 月怡指着冷宫的方向,忧心道:“姓乔的那贱妇带着侍卫躲进了冷宫中,母后也还在冷宫之中,你也不担心母后?既然皇宫已在你手里,怎么不把母后立刻救出来?” 聂延璋懒得同月怡详细解释,只说:“还不是时候,回去歇着吧,就这几天的事了,耐心等着。” 月怡不知道聂延璋的打算,她只是心里着急,又不得法,便拉着聂延璋的袖子说:“你不听我的,我让星怡出来跟你说,总可以了吧!知道你偏疼她,不过这件事你要是肯听她的,我就不跟你计较偏心的事了。” 聂延璋拂开月怡的手,弹了她的脑门说:“谁说孤偏疼人了?孤谁的都不听。”他阔步往内室里走,边走边交代:“你要不肯回去,睡孤的寝宫也成,让陈福找人给你收拾一间屋子出来。” 月怡连忙道:“诶……你……” 陈福拦下月怡说:“公主,您误会殿下了,殿下也着急,只不过这事儿急不来。乔贵妃爱在冷宫待便待着吧,现在去招惹她,她若狗急跳墙咱们娘娘才真的危险。等大局定了,殿下再分出兵力来救人,万无一失。” 月怡听罢更不高兴了,她一跺脚,勾着唇角酸溜溜地说:“好么,什么都不肯亲口告诉本宫,不就是嫌本宫蠢么!” 陈福赔笑说:“公主别恼,殿下实在是累了而已。” 月怡抱臂问道:“如果是枝枝来问他,你说他会不会因为乏了不想跟枝枝解释?” 陈福一愣。 月怡怒道:“不准骗本宫,说实话!” 陈福尴尬地笑说:“那自然不会,殿下怎么会对元姑娘没耐心。” 月怡拂袖说:“我就知道是这样。”不过她兄长偏疼的人是元若枝,似乎又可以忍受。 陈福哄着月怡公主去休息。 月怡公主道:“本宫不想休息,本宫去乾清宫看看父皇和闻洛。” 陈福慌忙拦下她,正色说:“殿下交代过,公主绝不许去乾清宫。” 月怡公主逼视陈福。 陈福低声说:“皇上现在还不能死。公主休要动歪心思,坏了殿下好事。” 月怡倒也不是不知道轻重,只是等这一日实在是等久了,便道:“好吧好吧,伺候本宫就寝。” “奴婢遵命。” - 皇宫外。 军乱暂且平定后,街上满是尸|首。各卫所与五城兵马司的人尽量去清理,但也只是挪开尸|首,地上血水一时半会儿没工夫冲洗干净。 高门大宅里的人听到外面略平静了,可还是都不敢开门。 街道上行走的军队,也没有强行破任何一家宅门,不日便有新的军队围城,上面下过命令,不许百姓们出来,待在家里才是最安全的。 元府。 尤氏又等了快一夜,街道上的血腥味儿从东边飘到西边,从西边飘到南边,南边又到北边。 她根本睡不着,睡着了便梦到元若灵身首异处的样子。 元永平也等不住了,他爬墙翻看,见街道上不再打打杀杀了,召集了自家兄弟过来商讨对策。 元永固说:“想必是有一方已经把其他……其他的叛军全部拿下了。” 元永业皱眉道:“乔贵妃?” 元永固摇摇头,说:“四皇子也未可知。” 总之现在最有希望夺下皇城的便是这两家。 元永平谨慎地说:“等到天一亮,街上肯定就有消息了,但是仍旧不许开门进出。” 这点两兄弟倒是都同意。 给这么一惊,大家都睡不着了。 元永固吩咐人搬了几张椅子搁在前院,兄弟三人一起坐在前院大厅前,望着京城的天,等往常熟悉的打更声。 等着等着,兄弟几个无心说话,渐渐睡了。 外头一声更响,惊醒几人。 元永业最先弹起来,惊道:“打更了打更了!” 元永固也跟着起身,欢天喜地说:“能正常打更了,就说明朝中大定了。只不知是哪位……” 元永平缓缓站起来,凝神听着。 街道外面,战马飞驰,隐隐约约听见“叛党已除,奉太子命”之言。 元永业与元永固两兄弟两两相望,怔忪半晌才异口同声:“太子?!” 元永平亦惊奇:“竟是太子殿下……” 元家三兄弟里,官职最高,与朝廷重臣接触最多的就是元永平,两个弟弟当然围着他问:“大哥,怎么会这样!” 元永平也愣啊,他哪里知道! 元永固拧眉道:“大哥往昔在朝中竟是一点风声也没听到?” 元永平茫然地摇摇头,他从来不知道太子背地里做了些什么,他也以为聂延璋是即将要被建兴帝废了的太子。 元永平眼见形势大好了,有了别的计较,便说:“大哥,既然城中已经定下,你我二人是不是该去衙门里了?” 抢功这样的事情,迟了可赶不上热乎的。何况他们元家在太子跟前可从未露过脸,以前地位低微任人宰割的滋味儿这可都还没忘记。 他还说:“我家枝姐儿都舍命去大同了,再让我干坐着,我可是坐不住了。不论如何我是要去挣一些功劳回来,等我枝姐儿回来了,我也护得住她!” 元永平心里吊着一口气踱步,不知在思索什么。 元永业就在旁边催催催,不住地游说。 元永固拉着元永业,劝道:“三弟,你先歇会儿,这才打了更,许多人家更声都没听到,就是要立功,也不在这一时半刻的,容大哥理一理。” 元永业觉得二哥说得对,身旁除了他又别人说话,院子里静悄悄的,他也就拂袖垂头住了嘴。 元永平想好了,他抬头说:“老三,你说的不错,元家是要出去的。但是,你们想过没有,太子虽把持了京城,恪王如何肯放过?恪王一定会带兵攻打京城。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元永固隐约也想到了恪王可能会行谋逆之事。 元永业睁大了眼睛说:“不能吧……太子毕竟没被废,将来继位名正言顺,恪王他凭什么!” 元永平说:“只要他进得来京城,他想凭什么就凭什么。” 元永固面色凝重说:“大哥说得有理,太子这面儿的军功,可不是好抢的。” 元永业立功的心一下子凉了下来。 若真是太子得天下,这功劳立了也还好说,若是恪王得了天下,他们本就与承平侯府有过节,承平侯府又是恪王左膀右臂,等朝局定下,元家要遭灭族之灾。 如今他们要想保住的可不只是一个姐儿,而是整个元家。 元永业茫然地问:“大哥,那、那我们怎么办!” 元永平下定了决心,话也说得决绝:“这道门肯定要出,现在就要出。但是只能我一个人出。” 他分别拍着元永固和元永业的肩膀道:“家里就交给你们两人了,恪王进京后,还有一场恶战,记住,无论如何都不能开门。尽力守好门户。” 元永固牢牢抓着元永平的手,眼睛发红,哽咽道:“大哥,那……那你呢!” 元永平心情沉重地说:“若太子顺利继位,便一切好说,若是恪王……你们到时候就说不知我的去向,只以为我出门为母亲抓药去了。我会自我了结,不牵连家中。” 元永固心痛万分,这一去,又不知道是不是像枝姐儿去大同那样,生离死别了。 元永平又拍了拍元永固的肩膀,待发红的眼睛稍冷了下来,勉力笑道:“你未入官场,老三也只是微末小官,除非承平侯府偏要跟我们过不去,不至于要了元家上下所有人的性命。且枝姐儿已经舍身去义去了大同,便是承平侯府真要针对我们,也不会在这个风口浪尖上,你们还有时间筹谋。” 城乱家不宁,无形的刀架在脖子上,元永固十分悲伤,拿袖子抹起泪来。 元永平又望着元永业说:“老三,老夫人眼看是不中用了,尤氏终究小家子气了些,枝姐儿这孩子有勇有谋,若她能平安归来,日后家中宅内安置之事,大可听她的。” 元永固仍旧呜咽。 元永业的嗓子也被灼得说不出话来,只晓得死死地拉着元永平的手,半晌了才哑声说:“大哥,枝姐儿是我的女儿,元家也是我的家,该我去的!” 元永平笑一笑,他才是长子,不能好事轮到他,生死不定的事就让弟弟去,他说:“灵姐儿流落在外,我出去了还可以寻她。” 元永业与元永固双双瞪大了眼睛,元若灵什么时候出了元家!一个女孩子家家,兵荒马乱,如何活得下来! 元永平没有时间再多解释,他最后说:“好了,我出去了,你们守好门户。” 元永固和元永业兄弟二人,目送元永平翻墙出去。 这厢元永平走了没多久,元永固和元永业早腻了一身汗出来,兄弟两人正说着:“天气开始热了,不知道老夫人房里怎么样,受不受得住。”“老夫人正病着,还怕凉,这点热气应当受得住。” 就听有人报:“薛家郎君来了,薛家郎君来了!” 薛江意和元若灵两人都定了亲,婚期在即,这时候元若灵消失了,薛江意怎么敢赶在这个时候来了! 元永固与元永业连忙爬梯子上去看,薛江意身后还跟了一个人,披着麻布袋子,不是元若灵是谁! 元永业喜极而泣:“灵姐儿回来了,灵姐儿回来了,快,快,快,放梯子!” 下人连忙往外递梯子,让元若灵和薛江意爬进来。 第109章 回家了。 薛江意将元若灵送到了元家墙外, 目送她爬上了梯子,他却没有跟着上去。 元永业站在梯子上焦急地问:“贤侄,怎么不进来!” 薛江意作揖道:“三叔, 晚辈家中还有母亲, 就不进去了,你们保重。” 元永业本想说,那就把母亲一起带过来,元家再怎么样都多几道高墙,比薛家肯定安全许多。只是现在过去, 一来一回的,谁知道路上又要出什么事,他叹了口气不敢再劝了。 元永固站在墙角下听了二人对话, 也想明白其中关窍,在墙下催促说:“都快下来吧, 没得骑在墙上招人眼!” 元永业便撂下一句:“贤侄,你跟你母亲,保重!等一切大定了,再来家中做客。” 薛江意淡笑着点点头。 元永业爬下去两阶, 眼见元若灵依依不舍,便说:“灵姐儿, 你父亲出去了, 也为着寻你的缘故。你们二人互相告了辞, 赶紧下来吧!” 元若灵刚安定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儿,她坐在墙上,泪眼朦胧地看着薛江意,欲言又止。 分别在即, 谁不想挽留自己心爱之人。 薛江意凝视着她,克制地说:“若灵,别忘了你说过的话,我同你一样的想法。还有,我的心意,始终如一。” 元若灵抹去眼泪,点头说:“江意哥哥,如果有缘,你我终究是夫妻。即便今生无缘,还有来世。” 说罢,她率先扭头快速下了梯子,不叫薛江意看见她哭,也不叫他多浪费时间站在墙下。 薛江意看不见人影,也速速朝家中去。 元若灵一下梯子,元永业便问她这一路是怎么回事。 元永固说:“灵姐儿刚到家,先让她去给嫂子报个平安,再让人在墙上挂条不显眼的蓝布,大哥若路过家门口,自然瞧得见我们的意思。” 元永业吩咐了人去挂布,便也追上了元永固和元若灵回内院的步伐。 尤氏眼睛都快哭瞎了,听说元若灵回来了,忙不迭跑出去,扑过去抱着元若灵,又是揉又是锤打,口里还在骂:“你到哪里去了!你急死娘了!” 元若灵抬手给尤氏擦眼泪。 元家人这才知道,元若灵在出事的那天本是要去钱主事家中,各个都后怕起来。纵然看见元若灵安然无恙站着了,也还是提心吊胆。 一家子坐下来说话,尤氏止了哭,元永固才告诉她:“大嫂,灵姐儿是薛江意送回来的。” 尤氏迷惑地问元若灵:“怎的是江意这孩子送你回来的?他人呢?怎么没跟着一起进来?” 元永固说:“他回家了,说是家里还有母亲。” “是个孝顺的孩子……” 尤氏领了元若灵回院子,追问元若灵这几日的情况。 元若灵便交代了那日出事的遭遇。 说来也是惊心动魄的一遭经历。 那日,元若灵坐了家中马车去钱家,刚到钱家附近,就看到宫里来人去了钱家附近永阳县主的家中,将她全家都请上了马车。 可永阳县主与宫中并不亲近,入宫这事就很奇怪。 更奇怪的是,钱主事家丫鬟婆子正好回家,开了大门,钱家女眷也被宫里的内官一并拦了下来,带上了回宫的马车。 元若灵心里就知道不妙了,便吩咐车夫:“调头回家。” 只是不等她到家里,京城里便乱了起来,侍卫随意拔刀恐吓百姓,她只好让车夫先绕路躲开街上的兵马,走一条远路回家。 走着走着,城中尽是铁蹄,车夫带着元若灵躲了起来。 “马车毕竟过于显眼,那时候酒楼茶舍都大门紧闭,我跟车夫无处可躲……”元若灵绞着帕子垂泪说:“这时候我们恰好碰到了江意哥哥。” 尤氏自是不信的。 怎的就这么巧,能在兵荒马乱的时候碰到薛江意? 元若灵是说了一点小谎,那日她去钱家,当然也跟薛江意提前联络过,希望趁机会见上一面,哪怕是一小会儿都好。 薛江意赴约了,但是没见到元若灵,他知道京中有大事要发生,又见钱家大门紧闭,看门的都不在,便去寻找元若灵,找了许久才在一处民宅附近找到了元家的马车和元若灵等元府的下人。 尤氏听了这话,也都没有戳穿。 一则二人按照时间本该成亲的,与真夫妻差不多了。二则这样的情形下,当娘的怎么会去管两人这点私情,自己女儿的性命要紧。 尤氏嗔怪问:“既然你们相遇了,怎么不想着先回家来报平安?隔了这好几日才回家。” 元若灵说:“那里离家已然远了,外头还有打手铳的声音,一声接一声。江意哥哥就带着我们先去了他家里。” 尤氏一下子想到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抓住元若灵的手问:“那他有没有对你……” “江意哥哥不是那样的人!”元若灵急了,站起来解释:“我一直和薛婶婶住一起,江意哥哥和车夫住一块儿。” 尤氏这才放下心,还自言自语说:“江意这孩子既然能冒险把你平安送回来,自然不会有龌龊心思。” 元若灵继续说下去。 在江家勉强挤着住下之后,她惦记家里,一心想回去。 薛江意当然不许,几度拦着她说:“你听听外面的声音!灵姐儿,你出去就是送死。”他几乎绞住元若灵的双腕,冷静而肃然地说:“元若灵,我不会眼睁睁看着你送死,除非我也死了!” 薛宅窄小,薛夫人听到两人动静,过来劝两人。 元若灵便暂且按下了回家的心思,后来她还是同薛江意交了底:“枝姐姐走之前,嘱咐过我一些事,我必须赶回去通知我家人。江意哥哥,我是元家姑娘,我还没嫁给你,所以我不能抛弃我的家人,我要和我的家人共存亡。” 薛江意听说了元若枝的交代,便道:“我替你回去。” 元若灵摇摇头说:“江意哥哥,我怎么可能让你替我以身犯险,我有家人,你也有家人。而且这次的动乱你一定也猜到了,肯定是宫中出了大事。元家得罪了承平侯府,结局如何尚未可知。你我还未成婚,你尚且还有前途,我万万不能牵连你。你就算是看在薛婶婶的份上,这次也要听我的。” 薛江意同意了让她回去,但他说:“等城中安静些,你再走。” 两人终于等到太子把控了皇城。 但是元家的车夫跟薛夫人都生了病,丫鬟得留下来照顾薛夫人,便只有元若灵一个人能走,薛江意便打定主意要护送她。 元若灵起初不许。 薛江意交代下家里的事,给元若灵罩上灰扑扑的麻袋乔装后,坚定地说:“若灵,你要是这点情谊都不让我付给你,日后我愧于做你的丈夫。” 两人手牵着手,趁着城中兵马打更报信的时候,一路溜回了元家。 薛江意则又返回了薛家照顾他母亲。 经过这一遭,二人情感甚笃。 元若灵在尤氏面前发誓说:“娘,这辈子除了江意哥哥,我谁都不嫁,你要是再挑他的不好,别怪女儿以后胳膊肘往江意哥哥那里拐了!” 尤氏没好气道:“我何曾挑剔过他!”她十分感慨地笑着说:“没想到,竟是这样一个有担当、有骨气的孩子。你爹跟你,到底没挑错人。” 慌乱的心平静下来之后,尤氏双手合念念有词:“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元家若度过此劫,我家姑爷日后必定是个有造化的。” 元若灵偷笑起来,她娘这会儿竟然提前改了口,都叫上“姑爷”了,她打趣说:“娘,我们这还没成亲呢!您不觉得乱了规矩了?” 尤氏不耐烦地挤开元若灵:“去去去!” 元若灵又想起来元若枝的嘱咐,往门前跨了一步,说:“是该去了,枝姐姐叮嘱的事情,该布置了。” 尤氏问道:“什么事?” 元若灵让尤氏将家里的人都叫去议事厅说话,她代为传达了元若枝去大同之前留下的话,让各处都打满了缸里的水,围着院墙放下。 这是防止城中大乱之后有人放火。 元永业跟元永固都觉得十分有道理,亲自督办这件事。 元永固沉思片刻后,说:“大哥说得没错。” 元永业见他神神道道,过来问道:“什么没错?” 元永固撇嘴说:“大哥才交代的话,你就忘了?” 元永业渐渐想起来,元永平临走前,交代的话中,似乎是夸赞了他的女儿有勇有谋,他望着来来往往搬水的下人,终于明白了元用固的意思——元永平没夸错人。 内院里,尤氏与二夫人王氏一起吩咐丫鬟婆子们在墙下放水。 忙碌了一大天下来,天色很快就黑了,但一切都进行得有条不紊,众人累归累,心里到底踏实。叛军作乱带来的忐忑,似乎都减少了不少。 议事厅里,各处回禀了自己手中的事,无一疏漏之后,主子们相视一笑,仆妇们也很快松快下来,井然有序地离开了。 尤氏抚着胸口说:“这要搁去年,上上下下可处理不了这么利索。到底是老夫人有远见,早早开始整治家风,上下严明,以致处处周到。” 王氏后怕地说:“别府有那门户不严的,现在还不知道是什么境地。” 有个管事妈妈说:“……我昨儿夜里就听到附近有人大喊有强盗了。” 众人静默了一会儿,深感家中有长辈坐镇的心安。 元永固和元永业亦感念老夫人为家中操心良多。 元若灵这会儿终于有机会说:“我该去同老夫人报个平安才是。” 尤氏想着老夫人身子不好,便交代:“你去一趟也成,但是不要说你才回府,老夫人再经不得吓了。” 元若灵应了一声,去了荣寿堂里。 第110章 大战(一) 荣寿堂内人手被拨走了许多去布置内院, 只剩下温妈妈与一个煎药的丫鬟。 温妈妈日夜看守,累了许久,这会儿在里头盖着被子, 打瞌睡。 元若灵挑帘子进去的时候, 发现屋子里冷飕飕的,放眼一看,床周围全是冰块。 她纳闷地往前走,待看清了吓得惊叫了一声,一屁股摔在地上, 脸色惨白。 温妈妈闻声醒来,连忙掀开被子扶起她说:“姑娘,姑娘, 可是吓着了?” 元若灵眼含泪水地指着床榻上,问:“温妈妈, 老夫人她、她……” 温妈妈叹了口气,把元若灵扶出去,疲倦地说:“老夫人已经走了,但是现在不能出去找棺椁。所以她老人家走之前不叫声张, 等家里安定了我再告诉几位老爷夫人。” 元若灵久久才平复下来,掌心却还发着冷汗, 双腿也还是软的。 她想到老夫人会有去世的一天, 但是没想到她老人家会这样离开……叫人心里越发难受了。 温妈妈这几日着实劳累, 人也憔悴,勉力笑着安慰元若灵:“姑娘既看过了,快快回去歇着吧!别害怕,天亮了就好了。这件事姑娘也不要声张,免得坏了老夫人一片心意。” 元若灵点点头, 喃喃地说:“枝姐姐回来之后,还不知道多伤心了……”她现在好想做些什么事来化解一下心中的恐惧和悲切。 温妈妈起身摸着元若灵的肩膀,想扶着她走。 元若灵却反手搭在温妈妈手背上,咬牙大着胆子说:“温妈妈,老夫人以前最疼的就是我了,我从前就不怕她,现在更不怕她老人家。我不怕的!枝姐姐走之前也叮嘱过我照顾家里,荣寿堂里没几个人照顾,我陪着您一起吧!” 温妈妈愣了一下,她没想到元若灵有这样大的胆子,她活到这把年纪了都害怕呢!全凭老夫人死前的遗言、主仆多年的情分支撑到现在。 她百感交集地抹着眼泪说:“好姑娘,好姑娘,老夫人要知道有你这样孝顺的孙女,在天之灵一定很欣慰。” 元若灵着人去抱了被子过来,和温妈妈一起在次间里躺着守候。 温妈妈有人陪着,心下安定,也睡得安稳了许多。 元若灵还是头一天,睡睡醒醒,心中忐忑,但到底是孝心占了更多。 翌日天不亮,大家就都起床了。 成天连日的,谁都睡不安稳,基本上一睁开就没人再睡了,日日盼着好消息快点传进来。 倒是叫他们给盼着了,今日城中的确又有新消息了,五城兵马司的人在城中一边敲锣打鼓,一边走街串巷地高声报信:“逆贼恪王不日将火攻京城,各家各户注意备水防水!” 接着就是两声铜锣“咚咚”的巨响。 元家人听到动静,聚在议事厅里。 元永业惊讶地说:“枝姐儿还真是料事如神,竟知道恪、逆贼要火攻京城了!” 尤氏道:“太子还不是一样!” 王氏却忧心起旁的人家,她说:“咱们是提前布置了,不至于慌乱,不知道离城门近的人家会不会被殃及……” 尤氏乐观地说:“总比全城人都措手不及的好。” 王氏蹙着眉头,小声说:“逆王实在是心狠,全城百姓的命都不放在眼里了。” 尤氏愤慨道:“逆王就是逆王,你还指望他有什么良心不成!” 元永固走南闯北,比别人多了几分敏锐,他想了想,说:“太子殿下现在才让百姓备水,想来逆王的军队就快要进京了。” 尤氏紧张地说:“那便是快要打起来了!” 元永固语气都沉重了许多:“随时都有可能,好了,都别聚在这里了,老三,柏哥儿,你们督促着清点一下人手,该守哪里守着哪里了。” 元永业与元若柏皆应声。 尤氏下意识担心起元若灵,便问仆妇们:“灵姐儿呢,怎么又不见人。” 管事妈妈回说:“姑娘去老夫人跟前伺候汤药了。” 尤氏嘀咕一声:“老夫人竟肯叫灵姐儿伺候了。” 起初说,谁都不叫近身的。 王氏过来接话:“老夫人从前就疼灵姐儿,不见旁人,怎的会不见灵姐儿。” 尤氏觉得有道理,因是妯娌二人挽手出去了。 仆妇们也都快步跟着离开议事厅,各司其职去。 但大家都被围困在这京城之中,纵是蝼蚁之命,也都恨极了恪王,免不了有些言语。 丫鬟们说:“就该太子殿下继位!” 婆子们说话粗鄙,骂了恪王一顿。 一时间,民心所向,大家竟也忘记了聂延璋往昔可怖的传言。 元府如此,其余百姓更是这样想了。 - 恪王的军队的确快要进京了。 在此之前,京城里来了几道捷报。 消息是斥候们在天亮前送入文华殿的。 “禀太子殿下,中军都督刘襄在卫河设伏成功,一举打掉汝阳侯三中之二的兵力,现两军正在卫河两端对峙。” “禀太子殿下,仇指挥使已经从顺宁府西南面成功破城,正在顺宁府城抓捕敌军将领梁安与其残余部下。” “禀太子殿下,穆国公已将沛国公拦截至玉州围困。” 最后是一道密报,建兴帝召进京的那支军队,果然与一支叛军遭遇上了。 两军相遇,虽未开火,但却是谁也走不掉了。 朝臣听完捷报,心中惊诧不已,太子不仅拿到了恪王军队进京的情报,而且逐一击破了他们。 太子用兵之奇妙诡谲,似有太|祖打天下时的风范。 阁臣们对视一眼,从最初的惊惶,慢慢变得胸口灼热,他们知道,这一战,太子胜券很大。 众人热血沸腾起来。 首辅周一至站出来说:“殿下,如今只剩下逆王带领的一支军队即日抵京。京中兵力到底有限,必须要赶在逆王其余军队与其在城外汇合之前,击破敌军!否则我方补给不足,城中人便犹如困兽了。” 王侍郎也愤慨激昂地说:“殿下,逆王火攻京城,视人命如草芥,如此不仁不义、残暴冷酷之人,天理难容!” 次辅群辅亦纷纷应之:“臣等愿为殿下鞠躬尽瘁!” 聂延璋懒懒地看着归顺的朝臣们,晾了他们片刻,才起身说:“好。” 周一至又道:“臣请殿下即刻下令城中布防事宜。” 群臣附和,城中九门,守门之人的钦定,至关重要。 聂延璋一抬手,陈福便将京城的舆图拿了上来。 他又招招手,大臣们围过来。 聂延璋指着京城九门,分别布置了人手,从西直门到德胜门,每一道门,他早就想好了由谁看守。 其中八门,群臣没有异议,可是德胜门由今科新科状元王右渠来守…… 周一至说:“殿下,王编修到底年轻,虽是状元,却也只是正六品编修,德胜门交由他,是否不足以服众?” 王侍郎也觉不妥,连他都没被太子派去守门。 其余八道门的守门者,各有令人信服的理由,这王右渠也能守德胜门,他心中不服。 聂延璋这些日累得很,眼下有乌青,长睫垂下来时,似乎有倦意,话却说的果决:“诸位说的不无道理。” 群臣正嘀咕着,德胜门该换谁来守的时候,聂延璋转着玉扳指说:“陈福,传旨。兵部孙左侍郎已伏法,兵部高位空悬,孤现任翰林院编修王右渠为正五品兵部武选司郎中,暂领兵部,守德胜门。” 陈福走过来说:“是,奴婢这就去传旨。” 聂延璋稍稍坐直了问众人:“还有什么想说的?” 众人自然无异议。 王右渠本身就是正六品编修,特殊时刻连升他两级并不为过,兵部如今无人首领,他既是与其他司郎中品级相同,又受太子重视,守德胜门顺理成章。 陈福去翰林院里传了旨意,连崭新的官服都预备好了。 他笑着说:“王郎中,快换了朝服,随奴婢一同去面见殿下,商议守城之事吧!” 王右渠倒也没诧异,去里间换了朝服便入了皇宫文华殿。 “臣参见太子殿下。” “平身。” 群臣朝王右渠看去,他挺拔清瘦的身躯将正五品司郎中的朝服也撑得更加华贵了。 聂延璋打量了王右渠一眼,不愧是他当初也中意的状元郎,瞧着越发顺眼了。 他淡笑说:“来人,赐座。” 王右渠跪道:“谢太子殿下。” 诸臣与聂延璋共商守城事宜,臣子们提出的意见都很陈旧,说的无非是普通的防守方法,而这些聂延璋早就吩咐下人去布置了。 王右渠静静听着,等到没什么人说话时候,才起身道:“殿下,听说逆王打算火攻京城,微臣以为要备沙土以防止对方火上浇油。” 朝臣对视一眼,纷纷点头,王右渠说的很有道理。 周一至出来说:“殿下,王……王郎中说的有道理。逆王显然不将百姓性命放在眼里,既用火,便不怕再用油了。” 王侍郎跟着就说:“殿下,眼下要即刻吩咐各门就近取土才是,可并非每一门附近都有适宜的取土之处。” 群辅附和:“正是正是,此事迫在眉睫,该立刻去督办了。” 陈福笑了笑,告诉众臣:“王郎中好才智。这件事殿下也早有预料,已吩咐下各处城门了,只不过还缺个督办的人,不知道哪位肯去?” 在殿内的朝臣们,手里各有职责,或有不愿离开太子跟前的人,自然不肯领这桩皇城里乱逛的苦差。 元永平从末尾出来道:“禀太子,微臣愿去督办此事。” 聂延璋看不清元永平的脸,便说:“这位是……起身过来孤认认人。” 元永平起来道:“殿下,微臣国子监祭酒元永平。” 聂延璋心道巧了,原来是枝枝的大伯父,他忖量了片刻,关心道:“家中可还安好?” 元永平没想到太子竟这样体贴,关心起他的家里人来了,忙道:“微臣家中一切都好。” 聂延璋点了点头,抬袖说:“好,就由元祭酒去督办,你拿孤的手谕过去。”提笔写了一道旨意给元永平。 元永平双手奉着太子旨意,退出文华殿,出了宫便骑马去九门督办取沙土之事。 聂延璋问众人:“可还有什么提议?” 太子行事周到,他们能提的意见甚少。 倒是王右渠心细,又出来说:“殿下,皇城防守如此严密,逆王短时间内必定难以攻下,那时补给便是问题,以防万一他们退去通州,亦要严守通州。” 通州乃是离京城最近的粮仓,恪王若退居那边,一旦安稳下来,战线就要拉长了,这便对他们不利,届时恪王援军一到,胜负难分。 聂延璋说:“孤已与穆国公商议过,待他剿灭敌军,便与刘襄在通州汇合,随后再整军回京支援。” 这两位都是极稳重有经验的将领,此前也已传了捷报回来,如不出意外,通州定然落于他们俩之手。 大事已定,一些细枝末节的事,聂延璋就懒得参与,着令陈福旁听,朝臣商议定了呈与他便是了。 王右渠很快参与到讨论中去,他虽是最后一个进入文华殿的人,却对城中情形了如指掌。 有人问他,怎么人不在文华殿内,却知晓文华殿里的事情。 王右渠说:“城中出了变故之后,我在城中囫囵逛过一遍,又见街上有传太子之令的兵士,推测出来些许消息。” 周一至都赞赏道:“王郎中是有心人。” 王右渠淡笑不语,真正有心的人,不是他,而是元若枝。 要不是元若枝让邓掌柜提前回老家避难,又劝他提前护送干娘出城,他未必有所察觉。 第111章 大战(二) 京中发生叛乱的消息, 传去了大同。 闻争烨知道的时候,未感意外,毕竟他来这里, 为的就是避开叛乱, 保护元若枝。 为了不叫元若枝忧心,京城里的消息,他并未告诉她。 元若枝还是知道了宫变的事情。 大同与京城相隔一天的路程而已,有逃窜的百姓从京城来大同,同时将叛乱的消息也带来了。 但她起初并不是从流民口中知道, 而是从承平侯府世子无故消失在军营中察觉到,承平侯府的人有动作了。 要紧关头,元若枝第一次主动去找闻争烨。 闻争烨操练士兵刚刚回到营帐, 一身铠甲,银光闪闪, 衬得他眉目都凌厉了许多。但是和元若枝说话时,却显出几分温和:“元姑娘,请坐。” 元若枝没顾上坐,而是说:“平日都见承平侯世子在沙场操练, 今日他没出操。” 闻争烨解释说:“他称病了。你先坐下。” 元若枝不坐,她凝视着闻争烨, 蹙了眉头问:“世子, 您知道承平侯世子没出操, 却并不惊讶。您知道的,他并没有生病。” 闻争烨走到旁边去摆弄武|器,正好背可以对着元若枝,因为他不知道该怎么糊弄她了。 罢了,她十分敏锐, 敷衍不过去了,他只好转过身来实话实说:“承平侯世子昨夜就去朔州了。” 这下子换元若枝惊讶了,她问道:“您知道他去朔州?” 闻争烨说:“我知道,太子也知道。” 也就是说,穆国公府也归顺于太子了,元若枝凝眉:“那您为什么不……” 闻争烨坚定地说:“我不会插手承平侯府的事情,我只保护你。这也是太子的意思。你好好的,一切都好。” 不可理喻! 元若枝很生气,这都什么时候了,他们两个怎么能共同决定将她当成保护对象,这太不明智了! 她有些薄怒:“世子,如果承平侯世子从朔州带了兵途径此处到达京城,即刻便能杀我!仅凭您一个人,怎么保护我?世子难道打算以一敌千吗?” 闻争烨犹豫之下,委婉地说:“这个你不用担心,我有万全之策。他们动不了你一根毫毛。” 元若枝很快就抓住一点端倪,又从闻争烨这一个多月里时常不见人的反应里猜出来,大同周围应该还留有一支军队以备不时之需。 穆国公府是不可能私自调动军队而不惊动皇帝,除非他们私蓄军队,但穆国公府常年镇守之地不在京城与大同,便是私蓄了军队也不会悄无声息来了大同。 那便是……聂延璋手里的兵马。 可聂延璋母族皆灭,素日又被建兴帝格外忌惮,他手中能私下随意调动的兵马,一定是千钧一发之际用来保命之用。 元若枝想明白聂延璋的用意,心中五味杂陈。 他正是用兵之际,怎么能把保命符给了她! 不可以,如果承平侯世子从朔州顺利带了兵赶去围剿皇城,聂延璋又失了一分胜算——而前一世聂延璋正是输在朔州这支军队上! 当时聂延璋在京城周密布防,与恪王几乎势均力敌,正是朔州这支军队大败聂延璋,只不过从前是魏锋程从朔州领兵,如今变成了承平侯世子而已。 元若枝一想到聂延璋前世惨死宫中的结局,不由得慌了一瞬。 她不想他死。 他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事情,他怎么能死! 她不允许聂延璋在她眼皮子底下失去一丝一毫的胜算。 “世子,当我请求您,请即刻带兵回京支援!大同有您镇守多日,瓦剌近日已经退后了许多。此去京城,至多五日您就能回大同,大同亦不会涉入险境。” 为表决心与诚意,元若枝半跪了下来。 闻争烨下意识扶住了她,可他的心里却明显感觉到,原来他离她是那么的远,他的胸腔里很酸涩,这是沙场与国公府里从来都品尝不到的滋味。 “元姑娘,你先起来。” 元若枝起身的同时退后了一步。 闻争烨落在她手腕上的大掌,似扯着她似的,有些失礼,他缓缓地松开了。 元若枝也冷静了下来,她想,这件事的利害关系要细细地说,闻争烨前世宁战死沙场而不苟活,是有有胸径的人,这样的他,一定会同意她的想法。 “世子,若殿下败了,你留在这里保护了我又如何呢。难道恪王打赢了之后,承平侯府就会放过我了?不怕告诉您,我既不会为了畏死自保而随意嫁人,也不会忍受极辱。我并不怕死。”到底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到了这地步,这辈子已经看得开了。 闻争烨心头一梗,铁拳攥得更紧。她这是铁了心要和聂延璋做亡命鸳鸯?纵是太子死了,她都不肯嫁他! 他不由得苦笑,这倒好,太子舍下保命符为了保元若枝,而元若枝又将保命符推回去保太子。 他堂堂穆国公世子,不知成了什么了。 元若枝继续说:“太子将我托付给您,您是不好有负嘱托。可您别忘了,除了我,穆国公府,乃至于这天下都是您的责任。区区一个我,和您肩上的重担起来,算得了什么?恪王火攻京城,残暴异常,殿下虽然喜怒不定,可到底不会拿黎民苍生的性命玩笑。侍哪一位主更好,世子比我更清楚。” 提起家国责任,闻争烨目光闪烁,是有些心虚的。 他赌气地撇开脸说:“元姑娘,我从小到大,也就只有这么一次私心……连父亲母亲也是准许的,你反倒不准了!”只是那铮铮脊骨,还十分傲然地挺着,越发显得这铁血男儿十分腼腆。 元若枝低头笑了笑。 他的情谊真切,她眼下全都知道了,他如今别别扭扭又真诚地说出口来,她亦十分感动。 只是她心里明白,闻争烨一定晓得这话说出来没结果,他不求结果,只是想说罢了。 那么她便听着,以沉默与温柔的笑,化解任何不合时宜的回应。 就像花朵要绽放,静静瞧着它花开花落就好了,不摘也不去打搅,便是对这份真挚的美丽最好的尊重。 闻争烨也笑了,是无奈地叫她给气笑了。 黄沙漫卷军营里,帐子内柔情缱绻。 两人皆静默了好一会儿,闻争烨心里那道气也渐渐顺了,双目清明起来,洒脱地开口道:“好,我带兵赶回京城。这回既然要辜负你,索性辜负个彻底。但愿,有人不负你……” 元若枝感激地福了福身子,正色说:“世子,朔州那边过来的军队也得想法子拦截。” 闻争烨说:“他们定会从这儿去京城,我留下人手拦一拦他们,只叫他们迟些回京,那时大局已定,便是去了也于事无补。” 元若枝笑问:“我有一好主意,世子要不要听一听?” 闻争烨颔首。 主意是很好,闻争烨最后担心的便是元若枝的安危,等事发了,承平侯焉能放过她? 元若枝知道闻争烨的忧虑,便说:“世子安心去吧,我也有万全之策,保证他们不会动我一根毫毛。” 闻争烨知道元若枝不会说没有把握的话。 香魂姑娘做事一向这样胸有成竹。 二人别后,闻争烨悄然领兵走了,没有惊动任何人。 - 聂延璋与众臣在皇城里等了许久,军报终于来了:“逆王临城了!逆王临城了!” 全城兵马,闻声而动。 聂延璋身着盔甲,准备骑马去攻势最强劲的正阳门门前。 此刻元永平督办完了铲沙土的事情,进宫面见太子。 聂延璋正要从文华殿出去,先宣见了元永平。 元永平跪禀道:“殿下,九门皆已备好沙土。” 聂延璋“嗯”了一声,说道:“做得很好,正好,元祭酒同孤一道去城楼瞧一瞧吧。” 元永平受宠若惊,谨慎道:“微臣遵命。” 陈福备好了马车,紧随其后。 一行人到了正阳门后,附近正好是六部、太医院、鸿胪寺、都督府和锦衣卫所在,现在正临时征用为军机处,由看守正阳门的大臣坐镇。 聂延璋去了军机处衙署内,官员让座。 锦衣卫指挥使苏详正在城楼上指挥,探子随时来报两军交战的消息。 一报:“逆王火攻城楼,已浇灭。” 二报:“逆王正用陶瓷瓶塞油布条攻城楼。” 城外传来爆|炸声,官员面面相觑,怎么还会爆|炸! 周一至忧心地问探子:“可是用了火|药?” 探子解释说:“并无火|药之味,只是瓷瓶里塞了布条木塞,燃烧后便会燃|爆,威力也极大。但城门高,敌军的瓷瓶抛不上来,只是会一直在城墙下燃烧。” 周一至心有余悸地说:“幸好殿下已先备好了沙土,扑灭即是。” 众人稍稍安下心来。 聂延璋吩咐道:“再探。” - 恪王营帐内,除了恪王与他的心腹之外,还有一位蒙面的曼妙女子一同坐镇。该女子并非恪王妃,若细细看去,还有几分眼熟。 接连两轮火攻后,恪王问探子:“火势如何?” 探子报:“回王爷,火已经烧到城墙半高!正阳门楼上无人敢守,似乎已经退下去了。” 恪王不免有些得意,高声笑着说:“容火势再蔓延一阵子。” 幕僚起身笑说:“恭喜王爷,太子果然料不到我军会用油瓷瓶攻之。这油比火难灭,越浇水火势反而越大,等他们手足无措时,方是进攻的好时机。” 恪王笑望着身侧的女子,握着她的手道:“这都是你的好主意。本王以前怎么没发现,你是这样的妙人。” 元若娴微微一笑,面纱之外,一双眼睛轻轻弯着。 她早知自己有经天纬地之才,连世新是个废物,纵然有她帮助也是个不中用的。偷偷逃离昌平侯府,先来到恪王身边,果然是正确的选择。 这边帐内正得意洋洋,探子极快又来慌慌张张地报:“禀王爷,城楼上的火……灭、灭了!” 恪王与元若娴笑容凝固在脸上,元若娴比恪王还先着急出声:“火怎么会灭!” 探子报恪王:“王爷,军师,对面以沙土灭火,不过片刻火势就控制住了。” 恪王起身问道:“其余几门的情况呢!” 后面探子过来说:“禀王爷,火势皆已变小。” 反倒是恪王帐内众人措手不及了。 幕僚连忙说:“王爷,对面必定是有备而来,再多的油瓷瓶也烧不着他们。咱们的油瓷瓶数量也有限,只能先声夺人,并不能一直作为进攻的武|器。我们要重新商议进攻的法子了。” 有其他幕僚却先疑心说:“可是油瓷瓶攻城的法子,王爷不是临到城门下才知晓咱们么,城内人如何会得知?竟还提前预备了沙土!” 恪王也反应过来,这要说是军中没细作,谁信。 元若娴一下子成为众矢之的。 她百口莫辩。 有那看不惯女人入营帐的幕僚,冷眼瞧着元若娴说:“王爷,此人似乎是昌平侯的妻子,下官记得承平侯夫人乃是元家女,元家又素与承平侯府交恶,却与穆国公府交好。如今穆国公世子闻争烨正在正阳门城楼上站着。焉知不是里应外合!” 情况紧急,恪王的确也起了一些疑心。 元若娴心知,此刻不说清楚,往后再没机会分辨了,她急切地看着恪王的眼睛说:“若是妾身里应外合,何必绞尽脑汁出这主意!主意是妾身出的,没有人比妾身更想这法子成功。” “言之有理。” 恪王暂且信了元若娴。 元若娴趁热打铁说:“当务之急不是内讧。”她冷冷看着那位怀疑她的幕僚,说:“有功夫在这里搬弄我的是非,不如替王爷想一想攻城的法子。吃白饭的人,也好意思污蔑我等忠心有用之人。” “你!” 那幕僚气得胡子都歪了,还要添补上一句:“女子难养也!” 恪王挥袖说:“好了!都别吵了!”他皱着眉道:“到现在了其他军队没有一个及时入京,不知出了什么状况。传令下去,九门将领准备云梯攻城!” 帐中一片应答之声。 恪王军中队伍分作十队,一支留守营寨,九支分别从九门攻城。 其中承平侯魏锋程带领一支队伍,攻打德胜门。 魏锋程到了德胜门下,遥望城楼上,依稀看到一个相熟的人影。 王右渠居高临下俯视魏锋程,唇边浮起淡淡的笑,还真是熟人。 情敌见面,分外眼红,双方都铆着一股劲儿。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王右渠问左右将士:“诸位可认得承平侯身侧的两位先锋分别是谁?” 金吾卫指挥使告诉王右渠:“一位是承平侯从前麾下的小小千户,另一位似乎是……” 金吾卫副指挥使说:“是张士那小子!原是我们金吾卫里的百户,刁滑得很!竟然随那昌平侯提前逃去逆王那儿了。” 王右渠问道:“张士此人,除了刁滑之外,有什么长处短处?” 金吾卫副指挥使想了想,客观地说:“这小子刁滑归刁滑,却善于用兵,有些巧思在里头,胆子又大,行事出其不意。只不过很急功近利,心眼儿也小,常常跟人吵架,金吾卫里的人都不大待见他。” 王右渠心里有了计较。 金吾卫副指挥使见状,犹豫着又告诉了王右渠一桩事:“王郎中,下官听闻承平侯的夫人……” 王右渠脸色如常地看过去:“副指挥使,请说。” 金吾卫副指挥使坏笑说:“承平侯夫人似乎给承平侯戴了一顶绿帽子,那奸夫好像还正好是他们的恪王殿下。” 周围兵士浑笑起来。 兵士们平日里说话就糙,话题既引到这件事上,金吾卫指挥使也跟着开了句玩笑:“这承平侯度量还真是大,恪王弄了他的婆娘,他还能效忠于他。” “哈哈哈哈哈!” “这龟孙子绿帽子戴得是又大又好。” 金吾卫指挥使瞧着王右渠不大笑,便小心地说:“王郎中,我们都是粗人,你若不爱听,当耳旁风就罢了。倒也没有叫郎中难堪的意思。” 王右渠淡笑说:“怎会。这笑话甚是好听,也该说与承平侯听才是。” 金吾卫指挥使和副指挥使眼睛一瞪,乖乖,本以为他们就是坏东西了,这读书人心思更蔫儿坏。 不过,他们喜欢! 金吾卫指挥使吩咐:“来人啊,找个嗓门儿大的过来,冲咱们的老情儿承平侯喊几嗓子!” 一位身材魁梧的兵士过来说了句话,声如洪钟。 金吾卫指挥使说:“就你了,照着王郎中……哦不,还是照着我的话喊,郎中说话文绉绉的,得我们这种人润润色才好。” 王右渠抿唇笑了笑,大方地说:“指挥使,请。” 德胜门外,魏锋程军竟见门楼上笑声一片。 张士不解了:“这帮人怎么笑起来了!” 魏锋程亦不知道缘故,他冷脸说:“等云梯到了,看他们还笑不笑得出来。” 话音刚落,德胜门的城楼上有人大喊了起来:“魏锋程你这乌龟王八蛋,恪王给你的绿帽子戴得爽不爽?你他|娘的这都能忍,你他娘的你牛啊!老子服你了!” 如此重复了三遍,不过金吾卫指挥使口语有所变化,三遍之中粗鄙之词倒是各不相同。 张士和另一位先锋一听这八卦消息,愣了一下,纷纷打量起魏锋程——好家伙,我们为恪王卖命那都是为了挣前程,挣脸面,你倒好,绿帽子都肯戴,脸面全拱手送到恪王手里踩了。 图啥啊? 兵士们纵然不敢当下议论,心里也都嘀咕起来。 魏锋程脸都气绿了,他死死地攥着缰绳,既恨王右渠和金吾卫的人,也恨极了元若娴,他早知道她接近恪王妃,却不知道她意在勾搭恪王。等他醒过神来,连他自己也入了恪王营帐了,只能忍气吞声。 这顶绿帽子实在戴得憋屈,他越发后悔,自己当初为什么要娶元若娴! 如果当初娶的是元若枝,就没有今天这一切了,他也不会落到这种地步。 第112章 大战(三) 攻城之战如火如荼。 聂延璋与恪王分别坐镇各自营内, 随时听禀战况。 到底是聂延璋这边好消息多,探子几度来报,九门全部守得是固若金汤, 恪王的军队一点都攻不上来。 不久后, 来了一道预料之中的坏消息。 探子说:“太子,逆王以火箭烧城了。” 幸而这件事早就预备了应对之策,虽是坏事,倒也不至于于事无补。 聂延璋道:“吩咐城内所有兵士帮忙灭火。” 有人领命而去。 城中兵士提水灭火,城中百姓早已提前备好了水, 烧着的屋舍很快被浇灭,火势短时间内就被控制住了。 恪王焦急地在营帐里等消息。 探子一来,他就追上前去问:“烧到他们后方了没有!攻破城门了吗!” 探子惶恐道:“回、回王爷, 没有。后方的火很快就灭了,反倒我们遭到了火攻, 不得不退后。” 恪王越发惶恐,这一战,比他想象中的艰难多了,完全没有出其不意, 也没有半点其他的优势。 他闭着眼给自己顺了口气,挥手说:“去, 再探, 再报!” 另外几道门的探子也一一赶过来, 没有一道门讨到了好处。 战事足足持续了一天一夜,两军皆疲。 照这样下去,援军和补给都是问题。 恪王已经在担心补给的问题,他跟众幕僚商议过后,拟定随后撤退去通州, 免得先等来了聂延璋的援军,将他们正好一网打尽了。 幕僚退下后,他仍旧心中没有把握,聂延璋布防太过诡谲,如果通州也早已被聂延璋控制了,此去通州弹尽粮绝,岂不是自投罗网? 去或者不去? 元若娴端了一杯酒给恪王,温柔地说:“王爷,为今之计,攻正阳门已是没有指望了,需得找出九门之中最薄弱一门,集中力量冲破那道门,才有一线生机。” 恪王觉得这个主意可行,他接了元若娴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着人去打听各个城门的布防情况。 最后得知,应该是德胜门最薄弱,由金吾卫看守,且镇守之人只是区区状元郎王右渠,只是个初入茅庐的文臣罢了。 元若娴说:“看来太子在城中是无人可用了,否则也不至于用王右渠这种没有资历的人。” 恪王点了点头,吩咐下去:“再拨三千人马去德胜门。告诉承平侯,攻不下德胜门,提头来见!” 元若娴愣了一下,守德胜门的竟然是魏锋程? 她微微低头,想起了偷偷离开承平侯府那日的情景……当时侯府里谁也不知道她要随恪王一起离开,魏锋程跟他母亲、妹妹依旧对她冷脸相待。 现在他们的境地不可同日而语了,魏家人都不知道死哪里去了,魏锋程还在前线卖命博从龙之功,而她却陪着恪王在这营帐之中饮酒。 元若娴笑了笑,等这一仗打赢了,便是她扬眉吐气的时候了。 - 皇城内军机处。 聂延璋听大臣汇报各处守城情况,伤亡与弹|药的损耗比预计之中还要更多。 杜行渊出银钱制造的那一批火|器弹丸已经消耗殆尽,京城库房里的红夷大炮不能用在这种时候,毕竟城外还有无辜的百姓。炸毁了屋舍,受苦受难的还是百姓,大臣们都不同意这么做。 更漏滴滴答答,时间一点点流逝。 这座孤城显得越发孤单沉寂,短暂的胜利后,大家都开始担忧,究竟哪边的援军会先到? 再拖延下去,破城的可能性越来越大。 聂延璋一天一夜没合眼,眼下正闭目休息,但他气息并不轻浅,众人知道,他并未睡着。 王侍郎有些沉不住气,在静谧的衙署里轻声问道:“殿下,穆国公与刘襄,可与殿下有约定过归城时间?” 聂延璋缓缓睁开眼,眉宇之色凝重。 陈福端了一杯茶过来给他润嗓子。 聂延璋喝下一口茶,又抚摸起拇指上的玉扳指,淡淡地说:“先等到明天天亮。吩咐下去,让各门尽量拖延时间。” “是。” 太子口谕传到各大门楼。 德胜门楼上,王右渠与金吾卫共同镇守,迎战一天一夜了,丝毫没有出错。 虽然他们这一处兵力的确最为薄弱,可仍然十分安定。 只不过大家都很疲倦了,听传令的人说,还要一直拖延下去,心中都觉得很苦。 要知道,他们这道门太过薄弱,如果遭遇劲敌,比别处艰难得多。 金吾卫指挥使狠狠地撕咬了一口馕饼,他望着天,只期盼着天快点黑,再快点亮起来。 王右渠则慢条斯理地吃着馒头。 金吾卫指挥使嚼馕饼的时候,不忘窥探远处魏锋程兵马的动向,他遥遥看见魏锋程手底下逐渐增加的兵马,大惊失色地喊道:“郎中,不好!魏王八手底下似乎多了很多人马!” 他们这道门本身就是勉力固守,敌军陡然新增几千兵力,他们恐怕固守不住了。 金吾卫指挥使忍不住又啐了一口:“他妈的,好的不灵坏的灵,人倒霉喝凉水都塞牙!” 王右渠接了远观镜观看,的确有新增人马,人数还不在少数,少说也有两千多人。 副指挥使凑过去看了几眼,着急地问:“王郎中,现在怎么办?要不要去禀了太子请求支援?” 王右渠忖量片刻,摇了摇头说:“现在城中各处兵力都很紧张,要不到支援的,而且也来不及了。先等一等,他们攻城了一天一夜,一定要修整,我们等入夜。” 德胜门镇守的金吾卫们,便耐心地等待着入夜。 天色刚黑,金吾卫指挥使就坐不住了。 王右渠与金吾卫指挥使商议好了一个计策。 金吾卫指挥使听完心惊胆战,眼皮子半晌合不拢。 王右渠问他:“不知指挥使觉得可行否?” 金吾卫指挥使重重地点了点头,说:“老子这就带兵出击!不行也得行!” 夜深时分。 德胜门城门开了一人宽的缝隙,金吾卫指挥使带着兵悄然潜入敌军附近,分成十个小队,绕着敌军来了个夜间袭击。 此时,魏锋程与张士等将领正带着人马修整,许多人还在昏昏欲睡之中,周围突然显了兵刃,各个惊慌失措地操起武|器,却在漆黑的夜里不知道东南西北了。 眼见遭了袭击,魏锋程不知金吾卫指挥使到底带了多少人来,连忙下令:“退后十里扎营!退后十里扎营!” 号角声响起,魏锋程准备带兵后退十里。 金吾卫指挥使见好就收,立刻带着几百人的小队撤退。 张士直觉有些怪异,他走到魏锋程跟前说:“侯爷,不可撤退!请允许属下乘胜追击!如果他们真的兵力充足,不会只是惊扰了我军立马撤退,这是他们的障眼法!正好现在德胜门已开,下官愿整兵立刻进攻!” 其他将士亦劝道:“侯爷,左先锋说的有道理。不如让他去试一试。” 魏锋程冷静了一下,决定采纳张士的意见,让张士整顿人马追击金吾卫。 金吾卫指挥使带着几百人还没回城内,便见身后来了以张士为首的追兵,指挥使吓得头皮发凉,骑马边跑边骂:“他娘的,追这么急!他娘的,快他娘的跑!快!进城!” 张士犹如饿狼见了羊,拼命地追赶,一边追一边扯着嗓子喊。 眼看要追到德胜门前,张士即将要破城了,魏锋程也追了上来,居然下令停止追击。 张士不明所以,但军令不可违,不得不带兵撤退。 金吾卫指挥使在千钧一发之际安全退回德胜门外,几百兵士躺在地上喘气。 王右渠在门内接应他们。 金吾卫指挥使冲王右渠抱拳,只说了一个字:“服!” 王右渠弯腰扶了指挥使一把,指挥使借力起来,与他一同再上门楼。 副指挥使还不知道王右渠为何下令让指挥使偷袭魏锋程,用远观镜看了半天,欣喜地说:“王郎中,他们又退了!” 指挥使也看了一眼,哈哈直笑。 王右渠说:“天亮之前,他们应该都不会再来了。” - 张士退兵之后,憋不住直接逼问魏锋程:“侯爷,大好时机,您为何让我退兵!” 魏锋程冷眼瞧着张士,说:“如果德胜门当真防守最薄弱,他们凭什么敢偷袭?就为了冒险使用一招障眼法?他们只是在引诱我们进攻罢了,如果我们追上去,正好被他们一网打尽!” 张士还欲再分辨,若此刻不进攻,便是错失良机! 魏锋程打断他:“好了!今夜全部就地休息,明早清晨继续进攻!” 张士不服,胸口憋得难受。 右先锋过来劝他:“别执着了,侯爷不会继续进攻了。你难道看不出来么?” 张士心烦地问:“看不出来什么?” 右先锋有意避忌着,生怕被魏锋程听见,小声说:“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要带兵进攻,当真攻进了城门,首功便是你的。” 张士愣住,心中越发郁结难平。 深夜,张士气得睡不着,连夜骑马跑去恪王营帐附近,想禀明了这事。 不过小小先锋,恪王如何会见他? 人都没到恪王跟前,就被打发走了。 走之前,还听说恪王在营帐里与承平侯夫人行云雨之欢。 张士捶胸顿足,恨自己跟错了人,受人一撺掇竟然投了叛军,却不想太子手底下这么多能人。 他回到营地,彻夜难眠。 等到天一亮。 张士打起精神想再度随军攻城,天空上燃起一道漂亮的信号弹。 两边兵马全部仰头看着北方天空上的信号弹,纷纷猜测起来,这到底是哪一边的援军。 恪王出了营帐仰头,看到陌生的信号弹,浑身发冷。 陈福扯着嗓子吵醒了聂延璋:“殿下,闻世子来支援了!” 周一至、王侍郎、元永平等人纷纷惊醒。 “援军来了!” “太好了援军来了!” 聂延璋出了军机处,看着天空上又燃放起的信号弹,顿时明白了元若枝的用心——他给元若枝的护身符,她竟又送还回来了。 第113章 (三更合一) 大战(四…… 闻争烨带着援军一到, 恪王这边就慌了。 幕僚看着信号弹爆|炸的方向,走到恪王身边说:“王爷,那不是大同来的援军吗!怎么会是支援太子的军队?咱们的援军呢?承平侯府叛变了?” 恪王手都在抖, 承平侯府答应从朔州带兵集合大同的兵力过来支援, 到现在一点动静没有,真的叛变了?还是出事了? 元若娴皱着眉头说:“王爷,您赶快求援啊!” 恪王立刻下令发信号求援。 但他的援军,竟然一路都没来。 他们现在才是孤军,孤立无援。 恪王与幕僚快速商议对策, 是继续进攻还是撤退扎营,亦或者直接去通州。 攻了这么长时间,现在撤退一定士气大伤, 大家心中都吊着一口不甘愿的气。 一位幕僚劝谏道:“王爷,现在撤退尚且可以就近攻下城池, 回去修生养息,如果朔州援军不来,对方乘胜追击,我军一定溃散, 到时节节败退便无力回天了!请王爷三思!” 恪王决定再等一等,他深思熟虑之后告诉大家:“承平侯府绝对不会背叛本王, 大同来的援军定是穆国公世子闻争烨领的兵, 承平侯父子还没来。既然穆国公世子都已经来了, 承平侯父子一定也快了,再等一等。继续全力进攻德胜门!” 有幕僚忧心问:“可是王爷,承平侯父子会不会来不了了?如果穆国公世子先解决了承平侯才赶来支援……” 恪王脸色沉沉地说:“不会。朔州兵力强劲,穆国公世子如果要跟承平侯父子对上,没有十天半个月根本赶不过来。他们一定没有正面开战。再等一等, 都不必再说了。” 幕僚还欲再进言,恪王却让他住了口。 - 闻争烨带兵围剿了安定门的敌军,顺利进了城。 聂延璋亲自接见闻争烨。 闻争烨跪道:“微臣参见太子。” 聂延璋扶起他,便急问道:“她让你回来的?” 闻争烨默认了。 聂延璋又问:“她在那边如何?” 闻争烨说:“太子安心,元姑娘很好。” 这种时候,再说儿女情长的事情显然失了分寸。 聂延璋只好让闻争烨回去修整片刻,整顿了英兵与安定门的兵力之后,准备主动攻击的计划。 闻争烨走之前,悄然同聂延璋说:“殿下大可放心进攻,承平侯父子不能及时从朔州带兵来支援了。” 聂延璋是有些高兴的,他说:“世子竟连朔州的军队都解决了?” 闻争烨摇头说:“非臣下之功,是元姑娘。等元姑娘回来,您可以亲自详问犒赏她。” 聂延璋心中更是一暖。 ……枝枝啊枝枝,她究竟有多少他不知道的本领和情谊。 - 大同军营。 元若枝在营帐里绣花养吱吱,足不出户。 承平侯大约是有的事情忙,侯府的人都没有过来打搅她,或者说,还没功夫过来收拾她。 余连照常给元若枝送饭。 玉璧机警地站在帐子外看守。 余连低声地说:“元姑娘,厨房的事情,我都料理好了。” 元若枝笑着握了握余连的手,说:“辛苦你了。” 余连摇摇头,轻声说:“我的命,是姑娘救的。应当的。” 元若枝还是感激,她也没有想到当初举手之劳,会让余连在这么要紧的关头帮上她的忙。 余连放下碗筷后,提着装饭菜的桶,说:“元姑娘,我继续去厨房盯着了。等事成了,我会来告诉你的。” 元若枝点了点头,唤玉璧玉勾进来,安心用起饭。 玉璧却不那么安心,她知道有大事发生,这两日都心神不宁的。 元若枝给她夹了菜,说:“好好吃饭,别叫人瞧出端倪。” 玉璧“哦”了一声,低头吃饭。 元若枝脸色始终淡淡的。 承平侯坐镇军营,一面焦急地等待儿子从朔州带兵过来的消息,一面打发了人去监视元若枝。 他的亲信过来回禀:“侯爷,元家小娘子很安分,一整天都没有离开过营帐。” 承平侯点头“嗯”了一声,虽然他不理解他的母亲为什么要叮嘱他,格外注意这个十五岁的小姑娘,纵然再有心计,她在男人的地盘上还能施展开什么? 但是他还是照办了。 现在得知元若枝很老实,他也就安了心。 正巧此时有人来禀:“侯爷,世子带兵过来了!” 承平侯大喜,立刻戴上了头盔,出去迎接他儿子。 承平侯父子打上照面,商议着说这次还是由世子带兵回京,承平侯镇守大同。若立了军功,便可加封世子头上。做老子的,哪儿有不为儿子打算的。 承平侯世子赶了许久的路,嘴角都干得发白,他从马背上下来说:“爹,先让伙房的伙食紧着朔州的兵士吃,等吃饱了这顿,我们立马出发回京支援。” 承平侯亦是这样打算的。 父子俩下令让朔州的兵士就地修整,一会儿再另拨驻地的三千士兵到朔州的军队,便准备吃午饭,还让伙房的人先将驻地兵士的午食先打给朔州的兵士吃。 承平侯府父子二人去了坐营官的营帐里享用更好的酒肉。 承平侯世子想到军功在即,大口吃肉,大碗喝酒。 承平侯劝他节制,还说:“别喝多了误事。” 世子年纪也不小了,孙子都有了,听不得老父亲再苛责自己,嘴上虽然说着“知道了知道了”,抬酒碗的手却没有停下来。 承平侯到底年老沉稳些许,他见儿子如此,有些担忧地说:“不知京中怎么样了。” 世子乐观地说:“恪王笼络了强军,此刻如果都顺利在京城汇合了,恐怕我赶过去的时候,正好破城。” 承平侯笑了笑,说:“希望如此。” 世子嚼着猪蹄子,忽问道:“闻争烨那小子呢?” 承平侯皱着眉头,到底有一丝不安了:“不知道,消失了一天一夜了。” 世子顿时有些紧张,手里的猪蹄子都不香了。 承平侯连忙说:“他私下走的,没有带走一兵一卒。孤身一个人,能成什么事?” 世子这才安心。 两刻钟过去。 承平侯干脆夺下儿子手里的酒肉,催促道:“你快些出发吧!爹在大同等你的好消息。” 世子随便的抹了抹嘴,穿好盔甲、戴好头盔出去了。 朔州的兵士在大同的驻地里吃饱喝足,也就跟着承平侯世子走了。 倒留下饿肚子的驻地士兵怨声载道。 元若枝在营帐里听见周围有抱怨声,满意地笑了笑,一颗心总算放进了肚子里。 端看她来大同之前带来的泻药药效好不好了。 至多再过半个时辰,若是好,朔州的兵士就该“一泻千里”了。 半个时辰后,承平侯世子发现行军速度突然慢了下来。 兵士都在风沙地里集体拉肚子。 大同这边少植被,一眼望去满是土堆黄沙,臭味远飘千里,承平侯世子捏着鼻子大声问:“怎么回事!” 回答他的,是成片成片倒下的兵士,几乎每个人都在脱裤子拉屎。 承平侯世子意识到不妙了。 跟在后面的随从大步跑过来禀:“世子,兵士们肯定是在驻地那里吃坏了肚子!全部都拉得腿软了!” 完了,完了,完了! 承平侯世子脸色大变,他若此去京城正赶上破城立军功还好,如果赶不上,正缺他这一支队伍,恪王大败,整个承平侯府将落入万劫不复之地。 “快!返回驻地报给侯爷!让侯爷即刻借兵过来!”世子惊慌之下,下马踹人:“快快快!老子让你快去!” 随从捂着肚子,哎呦着应道:“是,是,是。小人这就去。” 军队都前行了半个时辰了,随从返回也要半个时辰。 来来去去耽搁了整整一个时辰,承平侯都已经去午睡了。 只不过这个觉注定睡不安稳,承平侯刚醒就听说朔州的兵士在半道上全部都拉了肚子,盔甲都来不及穿,踩着鞋子蹿出去。 可出了营帐,又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随从捂着肚子,夹着双腿说:“侯爷,世子让您重新拨借士兵过去支援京城。” 承平侯看着黄沙厚土茫然地说:“哪里还拨借得出一兵一卒!” 之前给的三千骑兵和步兵,已经是驻地里能借出去的极限了。如果再拨借,大同这里的防守脆得跟纸一样,若瓦剌趁机攻击,势必直入京城,承平侯府恐怕要担上卖国、祸国的罪名。 可是好好的行军,怎么会拉肚子?谁在他驻地的伙食里动了手脚,他居然还不知道! 他这时候福至心灵想到了承平侯太夫人的叮嘱——元若枝! 承平侯手里提着一把大刀,怒气冲冲赶往元若枝的营帐,花白的胡子气得乱飞。 他掀开帘子闯进元若枝的营帐,却见她正悠闲地刺绣,肩膀上一只小松鼠爬来爬去,“吱吱”地叫着。 元若枝抬头,一点都没惊慌的样子。 反倒是承平侯十分失态。 承平侯将刀架在元若枝的脖颈上,冷哼道:“是你在伙房动了手脚!” 玉璧玉勾都吓得一愣,下意识想上前去。 元若枝抬手拦下她们,同承平侯说:“侯爷现在兴师问未免迟了。” 承平侯用力压了一下刀刃,元若枝脖子见血,他说:“小姑娘,我现在杀了你并不迟。” 元若枝说:“现在不是侯爷杀我的好时候。” 承平侯怒急攻心的时候是想杀了元若枝,但是他到现在都没想明白元若枝到底什么时候、怎么动的手脚,一时半刻也不会真的杀了她。元若枝的话,反倒让他理智起来。 杀她很容易,挑个好时候杀她却不容易。 承平侯顺着元若枝的话问:“那你说,什么时候是杀你的好时候?” 元若枝回答他:“送我回京城。如果恪王赢了,送我去他面前问罪领赏。如果恪王输了,送我去太子面前投诚,兴许承平侯还有人能捡回性命。怎么样您都不亏。” 承平侯嘴巴都张开了,却无言以对,这小娘子好深的城府,从她准备泻药到下手,行事周密不说,甚至都想好了怎么善后。 她说的实在是太对了,现在他根本就不能把她怎么样! 纵然郁结,承平侯也不得不怒眼放下刀,他瞪了元若枝好半天,终于明白为什么他的老母亲会在她面前吃道亏。 “我现在派人送你去世子身边,让他护送你回京。小娘子,你最好多祈求菩萨,如果是恪王打开城门迎接你们……”承平侯恨不得活撕了元若枝! 元若枝笑笑,想撕她的人太多了,恐怕轮不到承平侯府。 承平侯打发走了元若枝,叮嘱儿子身边的侍从:“千万,千万让世子小心这个女人,不要轻信她,看好她!” 随从带着元若枝去到世子身边,并且将话带到了。 承平侯世子看着眼前就来了一个小姐,两个丫鬟,头都大了,当即怒斩一匹马,血溅当场。 随从苦着脸说:“世子,您快带着人回京城吧!侯爷说,您一定要回去,侯府的安危现在攥在您手里了!” 承平侯世子无奈骑上马,带上余下平安无事的兵士,护送元若枝回京。 元若枝坐在颠簸的马车里,闭目休息。 玉璧和玉勾都很紧张。 元若枝小声说:“别怕,他们不过几十个士兵而已。”闻争烨留了聂延璋给的暗卫给她,如果她们需要逃走,还是大有机会。不过照现在的形势,跟着承平侯世子回京更好。 唯一有些遗憾的是,承平侯暴怒的情况下,没来得及跟余连告别。 来日方长……感激的话,以后有日子说。 - 闻争烨带着援军进城之后,恪王那边也知道进攻刻不容缓,魏锋程受命即刻攻城。 左先锋张士脸色灰白跟在旁边。 魏锋程整完军队,号令兵士:“进攻!” 上万的兵马架云梯,直冲德胜门。 而就在此时,他们后方又燃|爆起一颗信号弹。 德胜门楼上的兵士大喊:“都督刘襄带援军来了!都督刘襄带援军来了!” 恪王在营帐里听说刘襄带着十万大军,正从他们后方围过来,差点没站稳。 之前劝谏他撤退的幕僚继续谏言:“王爷,请即刻召回所有队伍,就近撤退!” 恪王竭力稳住心神,下令停止攻城,立即撤退。 魏锋程进攻到一半,就看到了天空中发出了撤退的信号。 他看看近在眼前的德胜城门,有些犹豫不决。 张士憋不住大骂道:“该攻的时候不攻,该撤退的时候不撤,你他妈的想死自己去死!老子不奉陪了!” 说罢,兵士就见他们的先锋竟然先落跑了! 这下子军心彻底不稳,上万士兵都慌了神。 这时候若军心溃散,凶多吉少。 魏锋程惊惧震怒,刚想下命令让人抓住张士就地处决,身后乌压压围过来一片大军,敌军高举替太子清除逆臣的旗帜,他们躲无可躲。 他高声喊道:“往后撤退,继续攻城!” 不搏一搏,焉知没有一线生机。 兵士们刚准备调头继续攻城,德胜门竟然主动打开,但迎接他们的可不是几百个金吾卫,而是由闻争烨带领的成千的英兵。 魏锋程受两面夹击,必死无疑。 他骑马原地打转,眼看前后敌军都在逼近,进退两难。 闻争烨身边将士高声喊道:“太子有令,不杀降军。放下武|器投降,恕尔等罪死罪!” 都督刘襄亦在大喊同样的话。 魏锋程手底下的兵士本就不是忠心效忠于恪王,不过是随波逐流,军令、主将在哪里,他们就在哪里罢了。 顷刻间,成千上万的兵士一一放下了武|器。 德胜门大胜! 好消息传去其他八门,也有几支军队归降了。 刘襄与闻争烨原地整军之后,围剿负死顽抗的军队,又趁热打铁追击正在慌忙撤退的恪王余党,不过一日的功夫,恪王党羽死的死,逃的逃,眨眼间便败落了。 恪王最后一支援军,姗姗来迟。 来时便见恪王清君侧的旗帜都倒了,便也乖乖投降。 消息一路传去通州及各处外出的将士手中,所有大军随后会全部赶往京城,等待太子继位后重编。 聂延璋与朝臣们从暂用的军机处,挪回了文华殿。 这一场战事过后,后续要料理的事情还很多。 不过头一件,便是至今未来的朔州援军。 聂延璋吩咐说:“他们会来的,陈福,你亲自去守着,一旦承平侯父子带兵过来,即刻迎接入城。” 陈福都还没答应下,说曹操曹操就到了,守门处派了探子进宫禀道:“殿下,大同来人了!正在城门下,不过他们统共只有几百人和一辆马车。” 聂延璋起身问道:“马车?谁坐在马车里面?” 探子说:“元家小娘子。” 陈福一愣,这是怎么回事! 聂延璋丢了笔,风一样刮出去,大步走着的时候下令说:“随孤出去看看。” 陈福立刻跟上。 出宫的时候,聂延璋碰到了进宫述职的闻争烨。 聂延璋不熟悉大同情况,也不知道元若枝现在是什么境地,就让闻争烨陪着他一起过去。 闻争烨听说元若枝竟然坐马车回来了,也很意外,“殿下,我临走前,按您的吩咐,留了暗卫给她,别的事她就没让臣过问,还说她有万全之策。”所以他也并不知道,元若枝所说的万全之策是什么意思。 聂延璋眉头拧着,似笑非笑地说:“万全之策?”她一个姑娘家带两个丫鬟两个暗卫,和几百个兵士作敌手,还能有什么万全之策?她的胆子大得要上天了。 倘或承平侯这次带了元若枝过来当人质献给恪王…… 他一定加倍还给整个承平侯府上上下下所有人。 聂延璋与闻争烨一同去了安定门城楼上。 承平侯世子就在下面,他眼见了聂延璋与闻争烨,又看到城楼上插满了穆国公、中军都督刘襄、恪王麾下主将等诸多将领带兵留下的旗帜,就知道恪王败了。 他开始庆幸父亲让自己带了元若枝回来,如果是带大部队回来,怎么辩解都没有用了。 但他又很担心,区区一个元府小娘子,能够让城门打开吗?能够让太子高抬贵手吗? “微臣承平侯府长子林武,拜见太子殿下,臣奉父命护送元家小娘子回京,请殿下派人出来查验身份。” 承平侯世子就在楼下吼了这么一嗓子,他本以为聂延璋会一个小兵小卒出来查验,却没想到竟然是聂延璋亲自下城楼,身后还跟着穆国公府世子闻争烨,两个人急切的样子,似乎都只是为了马车里的那个女人。 聂延璋疾步走到马车前。 元若枝挑开了车帘,微微一笑。 聂延璋与后面的闻争烨愣住了。 元若枝不仅拖延了朔州的军队,还毫发无损地让承平侯世子亲自将她护送回来了! 元若枝唤道:“殿下?” 聂延璋凝视着她的脸,缓缓伸出手臂。 元若枝迟疑着把手放过去,附近人还很多,她其实是觉得这样牵手不妥……谁知道手刚给过去,聂延璋扯了她一把,竟将她整个人扯到他怀中,抱下了马车! “殿下……殿下……快松开!” 元若枝被聂延璋紧紧地揉在怀里,胸口都很难受。 可他偏不放开,反而抱得更紧。 元若枝脸颊微红,只好在聂延璋耳畔小声说:“殿下再不放开,我要被人看个够了。” 聂延璋这才松开她,手却还搂在她腰上,勾着唇角笑说:“孤的妻子,天下人都该好好看看。” 元若枝低眉笑说:“我好像并未答应嫁给殿下吧!” 聂延璋不顾一旁有人,低头蹭过去,抵着她额头问:“不嫁么?大业岂不是后继无人了。” 好么,一句话就让她成了整个大业的罪人!心思够坏的了。 元若枝趁机推开聂延璋,打量他片刻,轻声说道:“殿下累瘦了。” 聂延璋见元若枝也瘦削了不少,喉结耸动着,低声说:“枝枝也瘦了。” 某个小家伙似乎听到自己的名字,在匣子里已经不安分地“吱吱”叫起来。 玉璧把吱吱放出来,递给元若枝,余光却偷偷觑了聂延璋一眼,心脏都快跳出来了。 玉勾也受了惊吓,躲在车厢里屏息凝神,生怕被太子听到了自己的呼吸声。 元若枝抓着吱吱交还给聂延璋,说:“就它还是胖的。” 聂延璋摸了摸吱吱的小脑袋,吱吱享受地蹭了蹭他的掌心,他说:“你再替孤照顾它一段时间。” 元若枝把吱吱重新放进木匣子里,转身跟聂延璋说:“我知道殿下后面肯定很忙,吱吱就留我这儿了。” 聂延璋握住元若枝的手,笑说:“是很忙,那你可愿意陪着孤一起忙?” 元若枝为难地说:“……殿下,许久没有回家,我想先回家。” 聂延璋体谅她思亲之情,便答应了。 元若枝又请求说:“请殿下暂且不要声张你我的事,等殿下忙完了再来照顾我不迟。”她跟他的事,家里人还一点都不知道,猛然说要进宫去……只怕家里人都吓坏了。 朝中留下的事情实在太多,抄家抓捕逆党逃犯、整军重编、处理日常朝政等等,聂延璋短期内腾不出功夫娶太子妃。 而且,他也并不想娶太子妃。 他要立中宫皇后。 聂延璋松开元若枝的手。 闻争烨走上前来。 元若枝过去福身行礼。 闻争烨笑笑说:“元姑娘,我送你回去吧。” 元若枝还没答应,聂延璋懒懒地开了口:“那便劳烦世子替孤送她回去了。” 闻争烨道:“不麻烦。” 聂延璋敛了敛眸。 “那就辛苦世子了。” 元若枝打断二人。 聂延璋轻哼一声,先一步走了。 闻争烨收编了承平侯世子带过来的几百个士兵,元若枝坐上马车,也一同进了城门。 承平侯世子茫然跟在后面,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 闻争烨亲自护送元若枝回家。 回去的路上,元若枝忍不住挑起帘子看经过战乱的街道,路上房屋还是烧毁了一些,处处都弥漫着血腥味儿,但是比前世的境况还是好了许多。 玉璧捂着嘴,干呕起来。 玉勾也受不了,扭头捂嘴。 元若枝放下帘子,也用帕子捂住了嘴巴。 玉璧憋着气儿说:“姑娘,这味道好恶心。” 元若枝心说,前一世更恶心,遍地都是血肉肢体…… 眼下街上还没有百姓,行走通畅,闻争烨很快就把元若枝送到了家门口。 元若枝一下马车就闻到了一股子糊味儿,玉璧玉勾连忙扫视一眼,见周围烧得不厉害,才放心下来。 闻争烨下马说:“元姑娘,就送你到这里了,朝中还有很多事情,我父亲也刚回京了,日后再叙。” 元若枝带着丫鬟冲她福一福身子,说:“谢过世子,日后再叙。” 闻争烨点点头,旋身利落上马,走之前,到底回头看了她一眼,便了无牵挂地策马而去,飒爽有朝气。 元若枝带着两个丫鬟直接去敲正门。 门后守着许多看门的人,听见玉璧玉勾的声音,派了人爬上墙来看,站在墙上就惊喜地唤道:“枝姑娘回来了!枝姑娘回来了!” 元永业在院子里贵妃椅上躺着,还以为是做了梦,弹起来说:“枝姐儿回来了!枝姐儿回来了!” 元永固已经大步跑过去,吩咐说:“开门!快开门!” 下人开了大门,容元若枝和两个丫鬟跨进来。 家人劫后余生见面,泣涕涟涟。 元若枝眼睛泛红,落了几滴泪,便立刻关心道:“家里人可都还好?” 元永业哭得不能自已。 元永固笑着说:“还好还好,幸亏你走之前叮嘱了灵姐儿让家里备水,火烧了几棵树和一些柱子,很快就扑灭了,别的没什么。” 元永业擦了擦眼泪说:“快去内院,跟老夫人还有你大伯母问安吧!大家都惦记你。” 元若枝也归心似箭。 内院的人听说元若枝回来了,全部去了花厅。 元若枝就在七嘴八舌里,得知了家里这些日发生的事情,她才知道大伯父如今还在外面,一直到战事平了还没回家。 提到这茬,尤氏忧心了起来。 元若枝安抚她说:“京城未平,大伯父肯定忙着,过不了多久就有好消息传回家了。” 话音才落,消息就来了,文华殿里派过来的小太监,说元永平一切安好,只是:“殿下如今身边还需要元祭酒,一时半刻回不了家了。” 尤氏又喜极而泣,打赏了太监走,便高声说:“太子殿下需要我家老爷!还特地打发了人来说一声,眼见是立了大功了!” 元永固和元永业相视一眼,深深一笑。 这一次,元家赌对了,也赌赢了! 元若柏则更关心元若枝在大同过得好不好。 元若枝说:“劳大哥惦记,我在那边很好。” 元若柏夫妻俩这才放了心。 元若灵扑到元若枝的怀里,闷闷地哭了好一阵子,有话要说,却一副不便当众的样子。 元若枝意会地捏了捏她的手,搂着她的时候说:“我们回去再说。” 元若灵点了点头。 元若枝应付了家里一圈人,才问道:“老夫人可还好?” 尤氏说:“还好还好,在荣寿堂里养病,连吃了几天汤药。你回来是大喜事,快去给老夫人请安吧!” 元若灵哭得越发厉害了。 元永固带着大家伙去荣寿堂里,却见温妈妈已经换上了一身白色的衣服,头发梳得干干净净,一夜之间消瘦了许多,头发都白了。 众人预感不好,尤氏大步走过去问道:“温妈妈,你、你这是干什么!”要报丧也是他们做儿女媳妇的报丧,温妈妈未免做得太快了些,何况老夫人难道已经没气儿了? 元若灵“噗通”一声跪下来,大哭道:“爹,娘,叔叔婶婶,哥哥嫂嫂……老夫人殁了,已经是好多天之前的事情了。” 一家子全傻眼了。 二夫人王氏奇怪地问:“前几天还说好好的,这些天还一直在吃药,我问过厨房了,一日都不曾断过。老夫人怎的会……” 尤氏也不希望老夫人这个时候出事,元永平才刚立了大功就要守丧…… 温妈妈跪下有气无力地说:“是老夫人死之前吩咐的,老爷夫人太太都进去磕头吧!” 元若灵跟着进去,把老夫人的用心解释了一遍:“她老人家不想家里人顶着战事发丧,便隐而不发。这样事后也不会有人议论我们不孝。” 尤氏顿觉羞愧,这关头了她还想着丈夫升迁地事情,天见可怜老夫人为他们操了多少心。 元永固和元永平呜咽大哭。 女眷们也哭得不能停止。 尤氏到底是当家主母,伤心过后,便撑着替老夫人发了丧。 这一战过后,城中报丧的人家可不少,京中麻布跟纸钱等白事要用的东西,竟然短缺了。 元家人想给老夫人个体面都没处买去。 后来还是元永平回来奔丧的时候,宫里让人赏了些白事用的东西,和一些白绸缎给女眷们做孝服。 尤氏一边流泪一边感叹:“老爷这回在殿下面前劳苦功高了吧!” 元永平悲戚之中又有些纳闷,他不过督办九门取沙土之事,倒也算不上劳苦功高,太子殿下怎的这般体贴?看来日后是位仁君、明君。 人语堂里,元若枝和元若灵睡在一处。 元若灵把那日和薛江意的事情说了。 元若枝道:“他倒是个足以托付的人,这下你真是非他不嫁了吧!” 元若灵羞涩地笑笑,只不过想起老夫人刚去世,又哭了起来,说:“那也是明年的事了,我还要为老夫人守制的。” 元若枝累了一天,实在乏了,拉着元若灵的手,说:“睡吧,睡吧,明天换我们哭灵守夜,有的尽孝的时候了。” - 皇宫,聂延璋歇了不到两个时辰就起来了。 陈福伺候着他穿衣。 聂延璋问道:“元家那边现在怎么样了?” 陈福说:“已经放元祭酒回去了,东西也赏赐了下去,想来元姑娘得伤心一阵子,但物件儿上肯定不会短缺。” 聂延璋点点头,吩咐说:“去乾清宫,见一见父皇。” 陈福眼珠子一轮,心说终于等到这一刻了。 聂延璋携陈福去了乾清宫。 陈福在路上问:“殿下,要不要将公主也接过来?” 聂延璋摇了摇头。 陈福又小心试探着说:“皇后那里呢……”皇后如今还在冷宫,因乔贵妃带了侍卫在里头僵持着,也未得自由之身。 聂延璋还是说:“都算了。”言语间,颇有些怅然。 陈福十分理解地点了点头,低声说:“两位主子不来也好,就是苦了殿下一个人面对皇上。” 聂延璋哂笑一声:“这么多年,不都是这样过来的么。” 陈福不语。 只等到了乾清宫外,聂延璋到底顿足了片刻。 陈福在主子跟前伺候久了,也跟主子同心,心里体会得到主子近乡情怯的心情,隐忍了这么多年,装疯卖傻什么事都干过,什么苦楚也都受过,到底等到抬起头来的一天。 只不过这一天终究是扬眉吐气来了,还是心有不甘,却不好说了。 聂延璋带着陈福进去,乾清宫寝殿里,还是与之前一般,由太医与闻洛等暗卫守着,黄赐光打点着殿内一切。 “都出去吧。” “是。” 闻洛一挥手,带了暗卫与外面的御医一同离开。 黄赐光走到聂延璋身边,行了个礼,轻声说:“殿下,皇上正好醒着,奴婢也出去了。” 聂延璋“嗯”了一声。 黄赐光瞧了陈福一眼,就离开了,陈福最后一个离开,悄悄带上了门。 聂延璋走到龙床边,见案上有几碗药,便随手端了一碗起来,掌心摸到斗彩的碗面上,却是冰冰凉凉,放冷了也没喝上一口。 他没去看建兴帝,而是先舀了一勺子,这才喂到建兴帝嘴边,看清了他浮肿老去的脸,有些感叹地道:“父皇,怎么不吃药。您也老了,您终究也有老的一天,要服老,要吃药将养。” 建兴帝眼皮子已经不大撑得住,气若游丝。 身子虽差,脑子却还能动,宫中此等情形,他还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他抬手想去扯床头前的黄带子——黄带子一落,便是皇帝枉死之意。 聂延璋阴沉沉地笑了笑:“恪王谋逆,儿臣已经当场诛杀。父皇扯了黄带子,倒也好给乔贵妃再安一桩弑君的罪名。反正他们都造反了,也不怕再多这一条罪名了。” 建兴帝气得脸上的肉都在发颤,挤着全身的力气骂道:“畜生……小畜生……你陷害……” 聂延璋冷冷嗤笑:“陷害?儿臣至多只是顺水推舟罢了,谈不上陷害。他们既然已经对您下过一次毒,再下一次又何妨?” 建兴帝频频哼气,却一字都不说话。 聂延璋仿佛比从前多了许多耐心,他说:“从您封大皇子为恪王,密诏军队回京的时候,乔贵妃母子就下了决心,要杀您,也要夺位。不过您安心,这些事,儿臣都已经处理好了。” 建兴帝眼睛瞪得老大,密诏的事情,太子怎么会知道! 除了黄赐光,太子究竟将手都伸到了什么地方……他居然丝毫未曾察觉。 难怪恪王会输给太子,连他这个做父皇的都不知道太子在他眼皮子底下做的事。 “朕……朕……早该……废了你……是朕心软……心软了……” 聂延璋猛然砸了药碗,仰天大笑,只是笑着笑着,眼角就有泪水了。 “心软?父皇对儿臣与母后,何曾心软过!舅舅姨母全死了……母后瞎了,妹妹病了,儿臣也病了,父皇究竟哪里心软过了?!” 他恨极了,手已经掐上了建兴帝的脖子。 建兴帝脸色发灰,垂死之人,平生的什么功过也不想了,只是懊悔和怨恨。 聂延璋抹去脸上的眼泪,忽跪下来,诚恳地问建兴帝:“父皇,儿臣只想问您一件事……您可曾真心待过母后?” 建兴帝眼里只有杀意,他还是太心软,没有赶尽杀绝,留下了这有毒的根。 聂延璋低头发笑:“父皇没有。那便也不曾……爱过儿臣和妹妹了。那么,儿臣送您。” 他微微笑着,喂了冷药到建兴帝的口中,说:“父皇放心吃,这药都是黄丸煎熬的,就像您赐给儿臣治疯病的药一样。” 建兴帝被迫吞了药,脆弱不堪的身体逐渐失去了生气。 聂延璋慢慢地欣赏挣扎着建兴帝死去的狰狞模样,直到建兴帝的手指一动不动似乎是僵了,他才低头捂了捂双眼,哑着嗓子唤了人进来。 陈福上前查探了建兴帝的气息,惊讶了一瞬,禀道:“殿下,奴婢这就出去传信。” 见聂延璋无回应,便是默认了,陈福出去喊道:“皇上,驾崩了!皇上,驾崩了!” 皇宫中响起了沉重的报丧钟声。 第114章 (三合一) 结束了…… 恪王谋逆之后, 死伤无数,如今建兴帝也去世了,百姓的丧事遇上国丧, 京城之中一片哀嚎之声。 聂延璋换了一身丧服。 月怡公主来东宫见他时, 未换丧服,甚至刻意穿了艳红的衣裳。 聂延璋抬头打量她一眼,说:“去换丧服吧。” 月怡公主扑上去捶打他,不甘地问:“为什么让他死!为什么让他这么轻易就死了!他凭什么!他不知道母后在冷宫过的什么日子,他不知道星怡过的什么日子, 他也不知道他伤你伤得多深,他甚至……甚至……不知道这世上还有我……他不知道……皇兄……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凭什么就这么死了……” 她跪坐在地上, 呜咽起来。 她恨那个人,可她也知道, 那个人是她父皇。 聂延璋扶着月怡站起来。 月怡公主半靠在他身上,拽着他的衣袖抽噎着问:“为什么不让我亲手杀了他……皇兄,我好难受,我好累, 我好痛,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聂延璋摸了摸月怡公主的脑袋, 淡笑着说:“杀了他也会难受。好了, 乖, 去换丧服吧。换好了,一起去接母后出冷宫。” 月怡公主点了点头。 秋茵、闻洛过来扶她。 月怡公主一走到自己的寝宫,便觉得头晕,不是星怡要出来的那种晕,而是带着恶心的晕, 胃里翻江倒海,她很想吐。 月怡公主干呕了起来,扶着廊下的栏杆呕了好几下,什么都没吐出来。 秋茵过去给她顺背,闻洛托着她的胳膊,免得她摔倒。 月怡公主站定了,推开他们俩,踉踉跄跄往内室里去。 皇兄说,杀了他也会难受……可是皇兄杀了父皇啊,难受的人,不就是皇兄了么?本该是她来受这苦楚,她就是为父皇来的,也该因他而去,皇兄何苦一个人都受了呢。 大仇得报,可是她并没有预想之中的轻松和解脱,她好茫然,好窒息,仿佛浸在无边无尽的水中,一点也喘不过气来。 她脚下越发轻飘飘,似要飞起来似的…… 她成仙了,或许她本就是仙,人间的恶鬼死了,她就要飞走了。 “公主!公主!” 秋茵抓着门栏大喊:“闻洛!公主晕倒了,快来帮忙!” 闻洛影子一样蹿进来,抱起摔倒的月怡公主,放到榻上,急急地说:“你去请御医,然后禀报给殿下。”秋茵连忙往外跑去。 闻洛掐着月怡公主的人中,却仍旧不见她醒来。 他用指腹轻轻抹去她脸颊垂落的泪水,语气也轻轻得像是怕惊扰了她:“好公主,这都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 - 聂延璋听说月怡公主昏倒了,便同陈福说:“让御医好好诊脉,让宫人好好照顾,孤自己去迎接母后出宫吧。” 陈福说:“奴婢也跟着去吧,皇后幽静多年,身体孱弱,唯恐殿下一个人照顾不过来。” 聂延璋默许了,带着陈福和一众侍卫,去了冷宫。 乔贵妃之前带了几个侍卫,躲进了冷宫,如果不出意外,她当会挟持废后韩嫣然。 聂延璋命人打开冷宫大门的时候,果然有一间屋子是关着的,乔贵妃带了人,将韩嫣然一起困在里面,同生共死。 陈福带了侍卫团团包围那间屋子,高声说:“逆王已然诛杀,罪臣全部伏法!里面的侍卫快快就范,太子饶你们不死。” 侍卫们饿了好几日,已经出气多进气儿少。 乔贵妃也知道大势已去,早有些癫狂之状了。 几个侍卫听说太子大赦,各个都放下了武|器,接连开门出来。 乔贵妃在里面用嘶哑的喉咙骂人。 聂延璋一抬手,陈福身后的侍卫便将乔贵妃身边的侍卫抓了起来。 没多大功夫,乔贵妃长啸了一声,便没了生息。 陈福一着急,喊道:“哎哟,皇后娘娘——” 紧接着,韩嫣然手里握着一柄磨尖了的铁杵,摸索着出来。 到底是将门之女,便是冷宫幽禁十年,也没废了韩家的功夫,以眼盲之态亦杀了乔贵妃。 韩嫣然身上衣衫破旧,白色发丝凌乱,脸上十分脏污,眼见这十年里衰老的厉害,纵然比皇帝小了十几岁,却也没留存半点风韵,已然老态龙钟。 她的眼眶里又没了眼珠,黑沉的眼皮皱软地陷进去,像两个黑洞,可怖又可悲。 陈福惊骇地回过神来,带头跪下道:“奴婢拜见皇后娘娘。” 一侧侍卫与宫人亦跪喊“皇后娘娘。” 韩嫣然双手前伸,摸索着前进,口中唤道:“璋儿,璋儿……你做到了,你做到了。母后终于等到你了。” 聂延璋拨出她手中带血的铁杵,哑着喉咙说:“母后,儿子来接您出去了。” 韩嫣然摸了摸聂延璋的脸,泪流不止:“母后已经看不到你的长相了,我儿好隽秀……你妹妹呢?她怎么不来接本宫。” 聂延璋拿下韩嫣然的手,说:“宫中事情太多,她病了,在休息。” 韩嫣然笑着点点头:“好,好,等她病好了,本宫去看她。” 聂延璋牵起韩嫣然的手,说:“母后,咱们回去吧。” 韩嫣然哭着点头:“好,好,回去。我们回去。” 聂延璋先将韩嫣然安置在了坤宁宫。 乔贵妃因是逆王之母,也参与了谋逆之事,便同逆王一并处理,除名皇室,不入皇陵。 乔家人也一并以谋逆之罪处之。 唯独还有一个七公主聂书盈不知下落。 月怡公主早就交代过,等抓到了聂书盈,她可要好好羞辱一番,替星怡公主出一出这么多年来受的气。 陈福尤其上心,着令人全城搜捕。 消息是在韩嫣然出冷宫的次日传进宫里的,七公主聂书盈找到了,但是也只剩个不堪的尸体了。 陈福亲自去禀的月怡公主:“……七公主不知道叫什么人□□了,死的赤身|裸|体的。” 月怡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想过聂书盈会死,但是没想到会这样死,她甚至有些生气:“她是公主,谁敢这样对她!” 陈福叹气说:“那些天兵荒马乱的,谁知道军队里混了什么歹徒,七公主又是个张扬性子,没准儿逃命的路上,人家还不知道她是公主,她就自己先声张上了。那些个兵士哪里见过公主?” 月怡公主又感到恶心。 她好恨聂书盈,可是她并不想聂书盈这样死。 秋茵见她要坐起来,连忙来扶。 月怡公主起身又弯腰吐起来…… 秋茵责怪道:“陈内官怎的口没遮拦,什么话都跟公主说!这可是公主,不是皇子!” 陈福自己打自己嘴巴子,赔罪道:“怪奴婢,怪奴婢,秋茵姑娘不要生气。奴婢这是将公主当殿下的左膀右臂了,忘了分寸。日后太平了,这些事也不要公主操心了,奴婢再也不说了。” 月怡干呕半天吐不出来什么,擦了擦嘴说:“你别怪陈福。本宫想知道,本宫也该知道,若不是皇兄胜了,落得那个下场的,恐怕就不是七公主了……” 闻洛攥紧了手中佩刀,低声说:“不会的。奴不会让公主被欺负。” 陈福又说:“公主,殿下已接了皇后回坤宁宫,也已着礼部准备在殿下登基大典之后,封皇后为皇太后。公主可要先去见一见皇后?” 月怡公主不由自主握紧了秋茵的手。 其实……她压根就没跟母后相处过太久,皇兄是她和星怡的皇兄,但是母后并不是她跟星怡两人的母后,只是星怡一人的母后。 月怡公主说:“你先回去吧,本宫休息好了再过去。” 陈福应了一声,立刻去回话了。 月怡公主拉着被子躺下,“睡”了一觉,换星怡过去见皇后,想必能重新见到自己的母亲,她一定很高兴。 - 七公主遭□□而死的消息,聂延璋下令不让外传,涉及皇家颜面,连史书中也不会落笔的。 但风声到底传了出去。 乔家素日里树敌过多,聂书盈猖狂跋扈,不少贵女受过她欺负。 贵女们年纪小,阅历浅,根本不知道受辱而死是什么个惨状,只知道自己的仇恨得报,私下里都高高兴兴地议论着,说聂书盈惨死实属活该。 元若灵不知道打那儿听了消息,跑去跟元若枝说,她陪着家族共同经历过这一遭,到底沉稳了许多,也有了怜悯心,叹了口气说:“我虽盼望她下场不好,不过那些贼子也太不是东西,连公主都敢……” 元若枝正替老夫人抄写佛经,好去灵前烧了,这会儿却迟迟不下笔。 元若灵喊她:“枝姐姐?想什么呢!” 元若枝回过神,神色淡淡地说:“没什么,只是想着,她当时有没有想着自裁。” 元若灵小声说:“那当然是求死不能了……” 元若枝也是这样想的,所以前一世聂延璋为此才要亲手掐死星怡和月怡公主,否则败将的亲眷就是这样的下场。 姐俩沉默了半晌,跳过了这个话题。 物伤其类,两人都是良善之人,并不愿意庆幸女子受辱死去。 天色渐晚,姐俩儿带了佛经去老夫人灵前烧纸守灵。 白日里,来吊丧的人非常多,平日不大来往的人家,也都带了名帖跟厚礼来,显然是知道元永平在这一战中有功,过来巴结的。 纵然元永平兄弟三人要守孝三年,宫里来的赏赐却不假,可见太子心中是有元家的。 平康长公主也托人特地来了元家一趟,还交代说,等国丧完了,再请元若枝过府相叙。 一段日子后,老夫人出殡下葬了。 头七三七渐渐的也过了。 建兴帝入了皇陵安葬,新帝登基大典也已完成,聂延璋顺利继位,封生母韩嫣然为皇太后,平康长公主为平康大长公主。 除了与恪王交好的皇亲皆已处置,和战乱之中死去的四皇子,其余皇子公主都加封之后按制对待。 如今还有些逆臣未判,尚且在等锦衣卫搜罗齐全了证据,三司会审之后再发落。 夏去秋来,秋来又走,眼见是要入冬了。 天气一天天的冷下来,元若枝和元若灵一起在人语堂里做绣活儿。 玉璧暖了两个手炉过来。 元若枝和元若灵才停了手里的针线,温妈妈就来了,自从老夫人去世后,元家的三位老爷都感激她,便留她继续帮尤氏的忙。温妈妈尚且精神矍铄,求之不得,便还管着府里的事情。 “两位姐儿,家里来客人了,你们换一换衣服,一起去花厅里吧!” 元若枝起身问道:“什么客人?” 家里人都还在守孝,大伯父明文规定不许任何人出去参加宴饮,平康大长公主早在府里搭了戏台子唱起了新戏,来请了好几次,她都以守孝的理由给推了,这时候家里会来什么客人呢?还在花厅里请客。 元若灵是懒得去了,她都没站起来,手还拿着绣绷,抬头说:“谁请的客人?父亲的?” 温妈妈饶有深意地笑笑:“好姐儿,都是自家人,不过来的人多,你快回去换衣服吧!” 元若枝听出些意思,摸着元若灵的肩膀催促说:“你就别回去了,换了我的衣服一起过去吧。” 元若灵不明白这两人打什么哑谜,但她现在很听元若枝的话,起身就去换了衣裳。 姐妹两人一起去了花厅,东西暖阁里各摆了两桌,薛江意就坐在东暖阁里,跟元永平和元若柏他们坐一桌。 元若灵喜得差点冲进去,好歹元若枝拉了她一把,她扭头眼睛都红得流泪了,激动地小声说:“他来了……怎么也不提前告诉我一声!” “现在府里守得格外严,我见邓掌柜一面都难如登天,他怎么提前告诉你?好了,快去给你父亲兄长请安,顺便见一见你的他吧……” 元若枝轻轻推了元若灵一下。 元若灵就这么冷不丁撞了进去,绞着帕子站在门口,眼里藏了千言万语。 薛江意立刻站了起来,朝她作揖。 元若灵扭扭捏捏回了个礼,便向父兄行礼。 元若柏笑吟吟站起来说:“灵姐儿,快过来。” 元若灵走过去,心里想着,今天家里像是有什么事发生似的。 元若柏也没卖关子,他说:“还不同你的……同他道个喜。朝中正缺人,薛举人已经排上官差了。” 元若灵一喜,恨不得拿酒杯敬薛江意,到底只是福了福身子,羞涩地说:“恭喜郎君。” 两人许久不见,薛江意眼珠子粘在元若灵身上似的,缓缓地说了声“多谢”,生怕说完了这句话,没机会说下句。 元永平捋胡子同元若灵说:“江意任了职是好事,你姑父也要升了,你姑姑下了帖子说今天过来,家里正守孝。不宜铺张,但是喜事也不能不庆祝,爹就想着两件喜事一起庆贺了。一会儿你姑姑、姑父来了,别忘了同他们也道喜。” 元若灵点了点头,和薛江意在吵扰的人群里对视了几眼,便依依不舍去了西暖阁里,跟女眷们一起。 元若枝老早就听到那头说的话了,等元若灵一入座,就举杯给她道喜。 元若灵美滋滋地喝了喜酒,大着胆子在元若枝耳边说:“还没到你道喜的时候呢。” 元若枝掩面而笑,私底下掐她胳膊说:“你胆子忒大!敢让你母亲知道吗?” 元若灵躲开了说:“叫我母亲知道,立刻给你也做媒,让你跟我一起嫁出去!” 元若枝笑而不语,她这正守孝呢,聂延璋也正守孝,她想嫁还要些日子。 元若灵低声地说:“姐姐,表姑姑父今天也要来,表哥们也要来……我看表哥跟你正好年纪相当,难保表哥不相中你。” 元若枝还没说上话呢,元若灵又说了:“不过我瞧着表哥是比不上穆国公世子了,要我说,世子已是顶好的人了,你真要嫁就嫁世子吧……” 元若枝没理她的浑话。 而且……这顶好的人,倒也未必是世子了。 既然提起姑家的表哥,等到姑表哥来的时候,元若灵难免不多给些眼神,拉着元若枝也细细端详了人家,年轻的表哥许久没见过舅舅家的表妹了,一下子倒害羞了起来。 远远看去,年轻的郎君跟小娘子脸上的笑容,就像树上刚结出来的果子,青涩却鲜嫩动人。 - 聂延璋在御书房里听说了元家宴客的事之后,脸色阴沉沉的,尤其是知道元若枝不知道从哪来蹦出来个适龄的表哥,脸色就更难看了。 陈福小心打量着,把内阁里的折子递了上来。 聂延璋翻开一看,越发恼火,抬手就挥走了手上的折子。 陈福连忙捡了折子还过去,劝着说:“皇上,您别气坏了身子。” 聂延璋冷笑说:“你自己看看折子上写的什么东西!” 陈福扫了一眼,静悄悄合上,没说话。 不怪皇上生气,新帝这才刚坐上龙椅,朝中略平静了一些,城中百姓家的丧事都还没过完,从那场恪王之乱中平安活下来的官员已经开始内讧,趁着朝中缺人的时候,四处安插自己的人手,甚至想染指皇后之位。 聂延璋重新翻开折子,提了笔说:“既然都眼馋杭州,就让枝枝的姑父去杭州。” 陈福心说,这下子好了,打发去杭州那么远,枝姑娘的表哥想再见枝姑娘,那可得是三年之后的事了。 聂延璋把玩着拇指上的玉扳指,说:“听说兵部的人很不服王右渠?” 陈福道:“王郎中年纪轻轻,因战事才坐上郎中之位,大家都以为是暂时的,谁知道一直坐了数月,资历老的难免心中有想法。” 聂延璋“嗯”了一声,闭着眼想了想,说:“他资历是太浅了,不过还让他留在兵部吧。朕记得王右渠与真州王家是连宗?” 陈福想了想,答说:“听王先生说过是连宗,王右渠还是王舜安关门弟子。” 聂延璋点了点,提笔写了一道旨,将王右渠老师王舜安从礼部调去了兵部,接任兵部郎中的位置。有他们师徒二人在,相比兵部里面也翻不出大浪来了。 紧接着,聂延璋又想起了承平侯府一家子,承平侯世子已然入狱,不过承平侯依旧守在大同。良将难寻,老将也难得,承平侯府再怎么样也是武将世家,在军中颇有威信,这次恪王作乱,他们家虽有从犯之意,到底没真的带兵支援过来。此前已然诛杀反贼无数,御史近来上的折子可谓是言辞尖刻,若这时候再灭承平侯府全族,朝野上下未免不会非议。 但承平侯府委屈元若枝的这口气,不得不出。 聂延璋淡淡地说:“你亲自去一趟承平侯府,替朕‘探望探望’承平侯府太夫人。” 陈福心领神会,立刻就去了。 说起来也巧,陈福这厢还没出宫门口,就碰到了月怡公主。 两辆马车撞见,月怡公主拦下陈福问:“你这是去哪里?” 陈福满脸堆笑道:“公主这是去哪里?” 月怡公主眉头一皱:“本宫问你去哪里,你怎的反问上本宫了!”但她也还是告诉陈福说:“‘本宫’在太后宫中坐了好几个时辰,腰酸背痛的,现在去平康姑姑家里散散心。”星怡性子静,陪着太后一坐就是大半天,每次轮到她出来,腰都直不起来了,这再不去出去逛逛,她可吃不消了。 陈福回话说:“皇上有旨,奴婢去一趟承平侯府。” 至于具体做什么,他也没细说。 月怡公主可没忘记元若枝留着些从承平侯府出来那茬子事,想也知道皇兄要做什么。 她兴高采烈说:“本宫同你一起去!” 陈福连忙说:“公主,您可别!”他下了车走到月怡公主跟前说了聂延璋现在的困境,又低声重复道:“奴婢这次去敲打,不过是先替元姑娘出一口恶气,林家的好日子,还在后头,不在这风口浪尖上的一时半刻。公主您就还是别去了。”依月怡公主的性格,去了铁定闹大了给言官留话柄,他可不敢让她去。 “嘁,皇兄还怕大臣们说么?” 她才不觉得聂延璋是个怕人指责的性子。 陈福笑道:“请公主体谅皇上。” 月怡公主只是行事有些狠辣,又不傻,聂延璋不怕言官,不代表不担心江山稳固,如今北方与西南皆不太平,恪王作乱、建兴帝去世的事都有人心存疑虑,朝野蜚声四起,的确不易多行暴戾之事。 她摆摆手说:“知道了。” 陈福脱了身,赶忙去承平侯府了。 月怡公主却吩咐闻洛改道:“去元家。” 闻洛回头问了一声:“不是说去平康大长公主府么?” 月怡公主靠在软垫上,踹了闻洛一脚,龇牙说:“哪儿那么多话,让你去你就去!” 闻洛闷不做声地驾车去了元家。 - 承平侯府太夫人听说宫里来了人,还是皇上贴身伺候的陈福,心里既忐忑,又觉得大石头落了地。 自从恪王死后,她一直在等这一天,每一天都备受煎熬。 到底是等到了这一天,因此见到陈福的时候,她格外平静。 正厅里连伺候的下人都被打发走了,陈福也懒得说暗话,直接撂下明话:“太夫人当初折磨元姑娘那一出,皇上可是都惦记着。当初太夫人怎么欺负元姑娘的,今儿就怎么还回去。至于怎么还,您可得仔细掂量,往重了还,错不了的。” 承平侯太夫人直愣愣地看着陈福,元若枝与皇上,果然……果然! 当初她猜得没错! 倘若她下手再狠点儿,就不会是这样了,皇上必定被逼得露出软肋,恪王和承平侯府不会是现在这样的境地。 可……元若枝一力抗下来,骗过了她和所有人! 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晚了。 承平侯太夫人攥着自己胸前挂着的一串南珠,脸上露出老态,顺从的点了点头,说:“我会亲自登门向元姑娘致歉。” 陈福满意地笑笑,起身走了。 承平侯太夫人想送陈福,可一起身,脚下就虚浮无力,她摔在圈椅里,半晌才缓过劲儿来,着人立刻去元家传话,她带着家中女眷,再次登元家的大门。 - 元若枝听说月怡公主过来找她,便让人直接把她请去了人语堂。 尤氏和王氏现在共同掌家,听说月怡公主来了,倒是想把人请去花厅里。 元若枝打发了人过去告诉她们,不必了,若太客气了,月怡公主反倒不喜,尤氏跟王氏的人这才随得她们去了,但是却吩咐了灶上的人随时伺候着。 元若枝叫人煮了好茶给月怡公主喝。 月怡公主喝不出来好坏,只是惊讶地道:“奇了,我皇兄那里的虎丘茶,你这儿也有?”话说出来,她才反应过来:“皇兄给你的?” 元若枝笑着点了点头,还问她最近好不好。 月怡公主愁眉苦脸的,好像小孩儿掉了牙齿那样的忧郁,不再是刚在元若枝面前出现的时候,要打要杀的模样了。 元若枝反而笑得厉害。 月怡公主问她:“你笑什么?本宫脸上有东西么?” 元若枝摇摇头,很高兴地说:“公主这样很像皇上的妹妹。” 月怡公主“嘁”道:“谁稀罕当她的妹妹!” 嘴里这么说着,但是比起太后来,她其实更喜欢聂延璋,到底相处日子久了,更像自己的亲人些。 她与韩嫣然总是隔着些什么似的。 “不瞒你说,我很害怕去太后那里,就是跟她坐一眨眼的功夫,我都浑身不自在。尤其是她教我读书写字的时候,我哪儿哪儿都难受,只能让星怡去。星怡倒是跟母后相处得很好。可能……她们才是亲母女,我到底,到底……唉!我说不明白,反正就觉得自己像个小偷,偷了星怡的一切。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有的时候,我反而怀念以前皇兄还是太子的日子,好像那才是属于我的日子……” 这些忧愁,她也没人说,两杯茶下肚,醉了似的,不由自主与元若枝说了,说完才觉得有些难为情。 她懊恼道:“我怎么会对你说这些!”又理直气壮地道:“但是说都说了,话也不能收回来。你权且当听个笑话好了。” 元若枝拉着月怡公主的手,笑笑道:“月怡,这也是你的日子。” 月怡公主抿了抿唇角,别开脸说:“这不是我的日子,我的日子已经过完了!”说着,眼睛就有些红了,她不知道自己在别扭什么。 元若枝紧紧握住她的手,温声道:“月怡,你没有错。你没有偷任何人的东西,你不用感到羞愧。你的出生对星怡对皇上来说,都是好事。你的日子才刚刚开始,怎么会过完了呢!” 月怡低头笑了笑,眼泪跟着笑容一起出来的。 她背过去擦掉眼泪,说:“好了,叫你看到我哭的样子的了。不准对旁人说,不然我饶不了你!” 元若枝笑着答应她:“我不说。” 月怡整理好脸颊,终于说了她来的目的:“承平侯太夫人要过来登门道歉的,这老太婆城府颇深,我怕你招架不住,来助你一臂之力。” 元若枝蹙了眉头,道:“怎么现在要过来?”事情过去许久,她都快淡忘跟承平侯府的恩怨了。 月怡公主道:“你的事,皇兄能忘记吗?他就算人不常在这儿,心也在你这儿。晾了承平侯府几个月,不代表皇兄因为忌惮言官就要放过他们。你别操心皇兄的事,他既然敢让你出气,你就大胆地出气。” 元若枝早都不气了。 聂延璋的成功,冲淡了她所有的怨与恨。 这厢话说着,承平侯府的人就都登门了。 尤氏听说的承平侯府的人要来的时候,气得都拍桌子了,冷脸骂道:“坑了我们家枝姐儿,还好意思给我们家老夫人吊唁,赶走了一次,这会儿又来了。不要脸的一家子!” 王氏说:“来得挺兴师动众的,说是要道歉。既然是向枝姐儿道歉,依我看先问问她的意思。” 尤氏倒是赞同,派人去人语堂传了话,但却没请承平侯府一大家子进来,晾着她们站在外面吹冷风。 元若枝当然答应去见承平侯府的人,既然是聂延璋的心意,怎么也要受了的。 尤氏这才不情不愿放了人进去。 元家仍旧是在花厅见的她们,但是此一时彼一时了,这会儿连热茶都没得她们喝的,椅子都短缺。林家的人站在花厅里,就跟伺候的丫鬟似的。 尤氏摆谱儿说:“不好意思,老夫人去之前,叮嘱家中不许铺张浪费,也没想到家里会来这么多‘贵’客,诸位可多担待些。” 承平侯太夫人淡着脸说:“不妨事,没有椅子我们就站着。” 尤氏轻哼一声,优哉游哉端起茶杯呷了一口,却也不往后面问话了。 王氏和其他女眷当然都跟元若枝一条心,谁都没给承平侯府的人好脸色,元家一家人,就这么晾了承平侯府的人大半晌。 末了还是太夫人似乎要站晕了,世子夫人才焦急地说:“元大夫人,小娘子什么时候来?我们都等着给小娘子赔礼道歉。” 尤氏睨她一眼,说:“这才多半晌就等不了了?” 二夫人王氏素来好说话的一个人,也言语带刺的说:“我们家枝姐儿怎么说在你们家给太夫人侍疾了几日,你们若这点功夫也等不得,那便请回去吧!” 太夫人拉了世子夫人一把,脸色苍白地说:“我没事。”又转脸同尤氏和王氏说:“我们等,多久都等。” 元若枝压根就没打算去花厅里。 接受聂延璋的心意是一回事,却并不必为承平侯府的人费太多神。 她只是让人将承平侯府的人请进来而已,懒得去亲自应付她们。 尤氏请温妈妈过来说了花厅里的情况,问元若枝的意思。 元若枝语气淡淡的:“她们乐意站着等,就让她们都站着,站到站不住了,打发她们回去就是。如果大伯母跟二伯母累了,倒也不必干坐在那儿作陪,府里多的事要她们断谴。” 温妈妈明白了。 尤氏在花厅里听了温妈妈耳语,越发地有耐心,茶水都换了几壶了。 她很乐得看承平侯府一家子在她眼皮子底下吃苦受累。 承平侯府太夫人到底是站不住了,双腿一软差点晕过去。 尤氏装模作样地问:“哎哟,太夫人这是怎么回事,要不要请大夫?” 王氏淡一脸担忧地说:“世子夫人您还是带着太夫人回去算了,元家的事不打紧!” 世子夫人急得要哭出来,咬了牙把肚子里的话全忍了下来,噗通一声跪下说:“请大夫人二夫人行行好,请枝姑娘出来受一受林家的歉意好吗?我们家太夫人这几月日渐消瘦,实在是受不住。你们也是元老夫人跟前尽过孝的人,请你们也体谅体谅我们做晚辈的孝心成吗?!” 尤氏一下子蹿出一股无名火,拿道德的高帽子压人,这一招承平侯府之前来逼元若枝的时候就用过,现在又用! 但她若争辩,的确又显得她刻薄了,承平侯府惯会虚张声势,若传了出去,只怕影响爷们儿的官声。 王氏也是个软性子,应对不了这样棘手的情况。 玉璧此刻走了进来,冷冷地看着承平侯府的人说:“想见我们家姑娘,那来吧!” 承平侯府太夫人连忙撑着站起来,牢牢抓着儿媳妇和孙媳妇的手臂,脸色苍白地说:“走。” 玉璧打前面领路,尤氏不放心,打发了温妈妈跟过去。 承平侯府所有的女眷,全去了人语堂。 玉璧倒也没把人全领进去,而是留了她们在外面,说:“等着吧,我去通传姑娘一声。” 纵然侯府败落了,却也是有爵位在身,皇帝还没处置林家呢! 元家区区一个丫鬟,怎么敢这样对待她们这些诰命夫人! 承平侯世子夫人脸色煞白,狠狠瞪了玉璧一眼,想上前辩驳,太夫人一把拉住儿媳妇——来元家本就是折腰来的,干的也全是打碎了牙齿往肚子里吞的事情,同那丫鬟计较了,越发丢了身份,不计较罢也是丢了身份,索性都要丢,权且丢得少些、时间短些,若费起口舌,又不知道要多受多少冷眼与嘲笑。 世子夫人硬生生忍了,她却觉得嗓子眼儿里有血腥味儿。 太夫人态度却好得多,大约人老了,眼睛毒辣,林家的前途一眼看穿了,也就知道今日之辱约莫在来日里还算好的。 玉璧冷哼一声,转身进去了,身后长了尾巴似的,要翘上天了。 温妈妈事不关己地站在门口,泰然自若整理起自己的衣领衣袖,丝毫也不把这些人放在眼里。 毕竟老夫人去世的事情,还深深烙在她脑海里,指望她对杀主子的半个凶手有几分好脸色,除非刀架在脖子上将她往奸奴的圈儿里赶。 元若枝在里间听说承平侯府一大家子都来了,便吩咐玉璧说:“请进来吧。” 玉璧嘟哝一声:“这可站不下吧!” 元若枝笑道:“屋里站不下,院子里还站不下?” 玉璧立刻笑了,转身去“请”人。 月怡公主目光狡黠地望着元若枝,凑过去说:“你肚子里揣着什么坏水儿?” 元若枝笑着抬头对上她的目光说:“也没有,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罢了。” 承平侯太夫人的“彼之道”月怡公主也听闻过了,当下兴致勃勃端起了茶杯喝了一口,梨园里听戏的客官似的。 承平侯太夫人领了乌泱泱一家子过来见元若枝。 元若枝听到外面脚步声静了,大约是到齐了不动了,便起身出去,站在明间里,望着外面那一片云鬓金钗。 她抬脚走到了门口,却没跨过门槛,只是冷淡地先声夺人:“太夫人这又是想故技重施?” 承平侯太夫人一愣,脸色煞白。 今天她来,是真心想要致歉。 但……今日承平侯府的阵仗,的确又和上一次一样。 元若枝讥讽得她们无可辩驳。 元若枝转身进了小厅。 承平侯太夫人抬了手,同身后的小辈们说:“你们都在出去,我自己进去。” 世子夫人想拦,却叫她的儿媳妇拉住了。 太夫人独自进了明间,承平侯府的女眷也就陆陆续续离开了人语堂。 元若枝叫玉勾看茶。 玉勾就着给月怡公主的茶,上了一杯虎丘茶给太夫人。 太夫人闻着茶香,一下子就知道其中的奥秘所在,今年立夏京中大乱,并没有虎丘茶进京,这是去岁的虎丘茶,新帝与元若枝的交往,比她知道的更早更深。 她紧绷了大半日的心态,忽然像断掉的琴弦,心中音调大乱。 “元姑娘,之前的事情,实在对不住。老身也是为了家族,不得已而为之……”说着,她竟哽咽起来,当着元若枝的面落起了眼泪,像个无助的乡野老妪。 元若枝微微一笑:“您别哭了。” 承平侯太夫人正觉宽慰一些,只听元若枝冷冷淡淡地说:“就算您流下血泪,我也不会有半分同情。” 她的表情僵在脸上。 月怡公主挑了帘子从里面出来,讥诮道:“你有这假哭的功夫,不如自打几个耳光让她高兴高兴。” 承平侯太夫人的眼泪硬生生断掉,再也掉不出一滴眼泪来。 她没有想到,自己端了几十年的尊严与自尊心在两个年轻的姑娘面前,一文不值。 第115章 (三合一) 三更…… 承平侯太夫人依从月怡公主的建议, 跪着掌了自己几十个耳光。 她从元家离开的时候,是蒙着面走的,脸上掌痕宛然。 玉璧躲在门口偷听了, 她还小声同玉勾取笑:“没想到老面皮子打起来, 还怪响的。” 玉勾说她嘴巴不饶人。 月怡公主也不太满意,她端着虎丘茶以一种“早就知道会这样”的态度说:“我今天要是不来,你怕不是还会容那个死老太婆坐着白喝你一杯好茶。” 元若枝笑:“那也不至于。” 月怡公主惬意地说:“这茶倒好……改明儿让皇兄也给我准备一些。” 元若枝所剩不多,也算是陈茶了,也就给拨出一部分给月怡公主。 后来月怡去找聂延璋要的时候, 聂延璋同她说:“早没了。” 月怡绕过长桌,不依不饶地问:“什么叫早没了?” 聂延璋搁下笔,道:“你不是在她那儿喝过了么?” 月怡惊讶地说:“全给枝枝了?” 聂延璋闭了闭眼, “嗯”了一声,脑子里若隐若现地浮现出元若枝的样子, 他忽低声说:“朕……”到底没说出口。 月怡凑过去笑道:“皇兄想枝枝了?” 聂延璋不置可否,只是政务缠身,他们都在守孝,他如今贵为天子, 又要陪伴太后,分身乏术, 能见她的时间太少, 明着召她进宫, 委实张扬,言官一定不饶过她,暗里召见……又未免轻慢。他不愿这样,想来她也绝不肯这样。 月怡公主狭促笑笑,一溜烟儿跑了。 陈福笑望着月怡的背影儿, 恭恭敬敬走进来回话:“皇上,承平侯太夫人回府了。” 聂延璋起身提了空空的松鼠笼子,依旧像从前一样往里面投食儿,莞尔问:“她那里怎么样。” 陈福笑道:“月怡公主才从枝姑娘那里回来,您看公主的脸色,就知道了。” 聂延璋也笑了笑,元若枝多少有些心慈手软,月怡就不一样了,她既去了,元若枝肯定不会吃亏。 元若枝自是不会吃亏的。 自承平侯太夫人从元家出去之后,没多久就“病逝”了。 死之前,她留下遗书上达天听,自陈己罪,不加遮掩地说明了她陷害元若枝的过程与想法。 世人皆称其毒妇。 所以也有人说,她是畏罪自缢,而非病逝。 自有那聪明的人,心里明白承平侯太夫人不是良心发现,而是不敢得罪元家,谁让元家在恪王之乱中立了大功。 自此,纵然元家举家守孝,远离官场,可没有一个人敢轻慢元家。 元家的日子也是越过越顺畅,连带的与元家沾亲带故的人家,也都跟着鸡犬升天。 这日元家又接到了喜帖。 元若枝听说表哥一家子调任去了浙江,家中准备小摆两桌,替表哥一家子践行。 元若灵在她房中嘟哝说:“怎的这么快就调任了……”才说起表哥没几天呢。 元若枝愣了一下,原不觉得和聂延璋有关,叫元若灵一提,倒觉得有些像他的狭促的心思……他不会是见不得她家里有同她年纪相仿的小郎君吧! 元若灵在元若枝眼前招招手,元若枝回过神来淡笑道:“姑父是升迁,又不是贬职,该为他们高兴才是。” 元若灵道:“我没有不高兴啊,只是眼下守孝,见不了外人,难得有亲戚相互走动,他们这一走,又是咱们自己一家子,怪无趣的。” 元若枝倒是巴不得守孝,省了许多人情往来。 元家替表亲一家践行的那日,元若枝在席间听姑父受宠若惊地说:“……这次升得突然,有些人情也叫我们摸不着头脑。” 元永平到底资历老,便说:“但说无妨。” 姑父细数了几家让他觉得意外的贺礼,譬如:“兵部王郎中,还有穆国公府,京城商会的杜家……” 元永平兄弟三人面面相觑,兵部王郎中就是王右渠的恩师家里,听说王右渠如今跟王家人走得很近,这倒正常,穆国公世子又一向倾慕元若枝,这也正常。 “杜家?可是富可敌国的那个杜家?”元永业一头雾水。 姑父一拍掌,大声道:“正是!你们可与杜家也有深交?” 元永业摇头,元永平也捋捋胡子缓缓摇头,半晌才迟疑道:“听说恪王之乱的时候,皇上领兵所用火|器就是杜家出资打造。兴许是同样对天子有功,杜家对咱们两家有拉拢亲近之意。” 姑父了然,这就放了心,喝酒的时候还夸道:“杜郎君亲自过的府,他长得也是一表人才,温润儒雅,颇像个读书人。可惜没有适龄的女儿……”不然嫁这样的商人,他倒是极愿意的。 元永业压着不由自主弯起的嘴角,道:“那是你没有见过去年的状元王右渠,要说长相,轻易没人能将他比了去。” 元家见过王右渠的人,自然都赞同这句话。 只有元永平脑子里出现另一张不容冒犯的容貌,他落下酒杯,笑着同元永业说:“等你见过皇上,你就不会说这样的话了。” 元永业立刻惶恐。 皇上? 他……以后有资格见么! 退席后,元若灵拉着元若枝私下里自豪地说:“现在咱们家往来的都是达官贵人跟富商,等出了孝,满京城里也找不出几家像咱们家这样的人家了。” 元若枝打趣她:“也是,找不出这样的人家,正好凭你父亲的功劳,重新挑夫婿。” 元若灵嘟了嘴说:“我才不要!江意哥哥那么好的人,贫富我都不挑。”话说完,她自己心里也有些想法了,她忧心地说:“……以后不知道江意哥哥心里会不会介意。” 元若枝心想,多少会有一些。 元若灵很乐观地说:“等他介意的时候再说。如今元家地位水涨船高,出了门就不用看人的脸色了。” 元若枝忽然想起前一世自己看人脸色的日子,所谓权力富贵,不过是求一个不被他人践踏的日子罢了。 她又想起了魏锋程和元若娴…… - 恪王之乱后,魏锋程与一众叛党关押在大理寺牢中,元若娴下落不明。 三司会审的结果出来了。 昌平侯一家子全部问斩,刑期定在明年春天。 也有年前就被处死的犯人,据说死之前还在牢里大放厥词,屡屡提及新帝弑先帝的事情,十分的不敬新帝。新帝下令将其人头悬在菜市口,以示众人。 这件事在朝野引起热议,有些官员借着风口,追究起先帝的死因,和当初还是太子的聂延璋不许众臣入乾清宫的事情。 聂延璋这些日子心烦的厉害,从太后那里请了安出来之后,脸色更加难看。 陈福跟在后面,大气不出。 进了御书房,聂延璋坐下翻看折子,第一本折子就指责他不该在菜市口悬挂人头,威吓到无辜百姓。 他扔了奏折,脸色沉郁。 陈福叫苦不迭,心说,要是元若枝这会儿出了孝期就好了,他真恨不得宫中马上立皇后。 他小心翼翼地捡起折子奉过去。 聂延璋食指在折面上点了点,勾着唇角笑道:“菜市挂几颗人头就是暴君了?先帝在时,韩家军不知滚落多少人头,这些人可曾指责过他是暴君?!” 陈福当然知道聂延璋真正生气的不是别人的指责,而是他们的不公正。 只不过当下朝局太过复杂,且不说恪王之乱并未完全过去,在逃余孽数不胜数,先帝过世的事情,还有韩家冤死的旧账……新帝手里没有一件事不棘手,少行差踏错便多受委屈,偏偏皇上又不是个受得了委屈的人。 陈福试探着劝道:“皇上,这些个薄情人说的都是混账话,不过皇上心里想着月怡公主跟平康大长公主,想着枝姑娘……万一这些叫她们这些个闺阁女眷瞧见……” 聂延璋这才平气了一些,下旨说:“去命人取了人头罢。” 陈福笑应:“是。” 陈福亲自去下的命令,重回御书房时,听说审昌平侯的结果呈了上来,就在门口站了会儿,与锦衣卫苏详闲聊了几句。 苏详因有一件事拿不定主意,就道:“陈内官,姓魏的说,还想见一个人,他从前毕竟是昌平侯,我怕他想见的人有所牵连,不知该不该让他见。” 陈福也好奇,死到临头了,他要见谁? 苏详说:“不知道,他不肯说。只说如果让他见到了,他肯说出他夫人的下落。” 陈福神色一凛,沉吟片刻道:“这事儿我同皇上说去,苏指挥使就不要再管了。” 苏详走后,陈福将魏锋程的事情说给了聂延璋听。 聂延璋一直派人抓元若娴,到现在没有下落,听说魏锋程可能知道她的下落,倒认真起来:“你亲自去问问,他想见谁,让他见就是。务必找到元若娴。” 陈福:“是。” 聂延璋摸着玉扳指沉思着,恪王以火攻城的想法是元若娴提出来的,那法子虽歹毒,可威力也不小。如不是元若枝提前告诉他,他未必防得住。 那么元若枝又是怎么提前知道元若娴会投靠恪王,并且会火攻的呢? 他至今未问过元若枝这件事,因为元若枝没主动同他说过。 但不代表他就不想知道。 与她有关的事,他都想知道。 陈福从大理寺牢里回来了,神色有些不安。 聂延璋问他:“怎么?他想见的人死了,见不成了?” 陈福脸色微白地说:“那倒不是……只是他想见……想见枝姑娘!” 聂延璋眉头一皱。 陈福立刻道:“那地方不是人待的,姓魏的也是痴心妄想,奴婢这就去让他死了这条心。” 聂延璋抬手说:“你去元家走一趟,问她自己的意思。” 陈福转身又出宫去了元家。 元若枝听说魏锋程要见她,也很诧异。 他们的纠葛,本该在这一世他娶了元若娴之后,就结束了,后来虽又有些纠缠,但他们终究是两个不相干的人了。现在还要见她,有什么意义? 陈福将原话带到:“姓魏的说,姑娘肯去,就肯说出元若娴的下落。皇上的意思是,姑娘想去就去,不想去也不必为这等人费神。” 元若枝想了想,说:“我去。劳烦陈内官安排。” 陈福应了一声,离开元家回宫复命。 元家长辈听元若枝说了魏锋程的事,虽都不想让她去见,但是元若娴毕竟挂了“元”姓,大家也都想知道她的下落,未免日后掀起别的风浪。何况霍氏也还在庄子上,总要一起妥善处理了才好。 元永平打发掉无关紧要的人,关起门与元若枝父女说话,他的意思是:“偷偷处置了霍氏,日后只说是战乱时候死了,也不必入元家祖坟,枝姐儿也不用再为她守孝了。” 元永业也赞同。 元若枝说:“且再等一等,等找到元若娴再说。” 元永平和元永业都答应了。 隔日,元若枝就换了衣裳,低调地出门去见魏锋程。 但她不是去大理寺牢,而是去销雪楼。 陈福那句“那地方不是人待的”,让聂延璋上了心,他怕吓着元若枝,就命人将魏锋程押送去了销雪楼。 元若枝到郊外的时候,还有些奇怪。 陈福同她解释说:“大理寺里头脏,而且人来人往的,姑娘去了不方便,这里清净。”说罢,又道:“这都是皇上的意思,姑娘的事情,皇上向来心细。” 元若枝心里暖暖的,他登了基,似乎还和以前一样没有变化。 到了销雪楼,元若枝被安排在一间有竹林的小院子里。 要不是陈福说这里是关押人的地方,她还以为到了江南的园林。 魏锋程在地下室里,双脚带着铁链,颤颤巍巍爬上楼,迎着亮光,走向另一间屋子。 吃了几个月的牢狱之苦,高大身材已经瘦削得不成样子,十分的狼狈可怜。 陈福见多了这样的犯人,自然没怜悯之心,只冷着一张脸,在前面引路。 魏锋程翕动干枯的嘴唇,满含希冀地问:“她、她真的来了?” 陈福转身看他,淡着脸说:“来了。” 魏锋程忽停下脚步,兀自流泪笑了起来,疯疯癫癫。 陈福皱了眉头。 魏锋程转身就往回跑,脚下铁链铛铛作响。陈福以为他要越狱,连忙追了上去。魏锋程却只是跑回了地牢,用刑具结束了自己的生命,鲜血在他背下汩汩流淌,他仰望黑色的顶,喃喃悔道:“如果……我没有悔婚该多好……” 濒死边缘,魏锋程感觉自己没有死透似的,奇怪的画面如同一出戏在脑海里一幕幕闪过——他竟然曾与元若枝结成了夫妻! 可他最后居然又冷落元若枝致死,娶了元若娴! 不,不可能,他不会冷落元若枝,更不会再去娶元若娴! 魏锋程的手在空中胡乱抓摸着,似要攥住他和元若枝成亲那日的美好的画面。 他恍然意识到,他真的要死了,不然也不会做这样的美梦。 随后他的手就缓缓从那一幅幅虚无的画面中,垂落下来。 他庆幸地笑,幸好死之前没有跟元若枝相见。 让她瞧见他那副模样,她只会嫌恶罢了。 陈福震惊于魏锋程眨眼间就死了,大怒不止,又觉得晦气,去转告元若枝的时候,小小地抱怨:“害姑娘白跑一趟了,他刚才人都走到廊下了,又扭头跑回去自戕了。这不白折腾姑娘么!” 元若枝有些愣然,魏锋程既拿元若娴的下场换来见她最后一面的机会,怎么又不见她了?那元若娴的下落她岂不是永远不知道了? 她当下没想太多,只是说:“既然没见到就算了。” 陈福这就要送元若枝回去,收拾尸体的人过来说:“陈内官,我们在他身上发现了几个字。” 魏锋程将与元若娴下落有关的内容,刻在了自己手臂上,结痂后,痕迹宛然。 陈福将地址抄录给了元若枝,还问元若枝:“要不要奴婢派人手,随姑娘一起去?” 元若枝说:“不用了,皇上不是给了两个暗卫我么,有他们够了。另外,还有一个囚犯的事,要劳烦公公……” 陈福应下了,送元若枝回去后,便去聂延璋跟前复命。 晚上,元若枝洗漱后久久不能入睡,魏锋程之死,多少让她有些感慨。 等迷迷糊糊入了梦,她梦到了前一世她死后魏锋程和元若娴成亲后的日子,竟与这一世相差无几,也还是夫妻情淡,同床异梦罢了。 - 元若枝拿着陈福着人抄录给她的几个字,还有一些和连世新有关的东西,去庄子上找霍氏。魏锋程在身上刻下来的字,就是霍氏的闺名,意思是霍氏知道元若娴的下落。 到底母女一场,纵然二人现在难以见面,也必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霍氏被关押在庄子别院的地窖里,看守的农妇每日给两顿饭食,别的不管。 元若枝去的时候,地窖里已经有味儿了。 庄头将人带到院子里见元若枝,霍氏形容瘦削,一双眼睛倒还有光,像是个正在奋力折磨的人。她到底身体不济,看元若枝的眼神再狠厉也缺了几分力度。 元若枝闲适地坐在圈椅上,问霍氏:“元若娴在哪里?” 霍氏诡异一笑,说道:“枝姐儿,你这样你对的嫡母,你知不知道会有什么下场!” 玉璧上前“呸”了一声,冷笑道:“什么嫡母!别人眼中,你早在乱战里死了!” 霍氏狠狠地瞪了玉璧一眼。 玉璧皱眉道:“我看你真是在这里关傻了,不知道外面是什么天地了!” 元若枝招招手,让玉璧退回来,直截了当地同霍氏说:“儿子和女儿,你挑一个。” 霍氏一凛,这才慌了神,扑过去问:“你把世新怎么了!你想怎么样!” 玉璧玉勾拦着霍氏,不让她靠前。 元若枝淡声道:“我没有把你儿子怎么样。但是儿子女儿,你只能留一个,你想留哪个?” 霍氏怔怔站在原地,不知道动了,疯了一样又想扑过来撕了元若枝。 玉璧玉勾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霍氏推远了捆起来。 元若枝说:“你不挑就算了,你的女儿已经替你挑了。” 霍氏不解。 元若枝玉璧:“把东西给她看。” 玉璧将一个包袱打开,抖落里面的东西,霍氏一看就懵了,一件带血的凶器和一件元若娴的贴身配饰都在里面。 “贱人!你还我女儿!你还我娴姐儿!” 哇哇乱叫,掺和着哭声,凄厉得很。 元若枝觉得吵得很,皱了皱眉头说:“别哭错了。你女儿没有死。” 霍氏又是一愣,她女儿的东西都在这里了,怎么会没死! 元若枝告诉她:“死的是你儿子连世新,他第二次入狱元若娴救他出来后……杀了他。” 霍氏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仿佛是一则笑话。 她满口道:“你胡说!你休想胡说!娴姐儿怎么会杀她哥哥,你胡说!” 元若枝示意玉璧和玉勾退出去。 等到霍氏静下来望着她了,才走过去直视着她问:“你难道不觉得,你的女儿生下来就很奇怪吗?她没有读过什么书,也没有到外面游历过,却知道很多新奇的,我们闻所未闻的东西。你真的觉得她是你的女儿吗?” 霍氏目光呆滞,脑海里却回忆起元若娴种种怪异的行为。 她猛然想起了一件事,女儿才三岁的时候,就让她将连家给连世新的笔墨银子,换成女孩儿家的衣料子跟零嘴。 还有那一年她遇到元永业……也是元若娴误开了门,端来奇怪的酒,守在门外不让人进来,她还是个孩子!怎么会懂那么多! 元若枝提醒她:“父亲外放真州的时候,我记得你有过身孕,大夫来把过脉,说你胎相很稳,那个孩子是怎么没有的?” 霍氏直挺挺地靠在圈椅上,抻直了四肢,惊恐地回忆起了元若娴端给她的一碗安胎药。 就是那碗药,她吃过之后晚上就发作了。 可那是她的女儿啊!她怎么会怀疑到娴姐儿身上。 “妖怪……要怪……要怪……不,她不是我女儿!” 霍氏惊恐地低念,有些疯癫的样子。 元若枝同霍氏说:“你自己去找她问清楚,你儿子是不是也死在她手上了。” 等入了夜,玉璧玉勾进来给霍氏松绑,把包袱也递到了霍氏手上。 元若枝坐上马车,带着两个暗卫,慢慢悠悠地跟在霍氏身后,霍氏行尸走肉一样,离开庄子后,一步步往城里走,走到第二天清晨才进城,寻到了一处偏僻的小院子,正是连世新以前同王右渠一起住过的地方,但是房主在战乱里死了,宅子暂时没了主人,元若娴一直藏在里面,假装还有人住,宅子便一直没被人收拾掉。 天蒙蒙亮,霍氏直接闯进宅子,径直走到锁死的屋子门口。 元若枝跟过去的时候,霍氏正在屋子里跟元若娴扭打,她死死地掐着元若娴的脖子,口里一直喊着:“鬼……恶鬼……你不是我女儿!你不是我女儿!” 元若娴憋着气儿,眼珠子都要爆出来,胡乱地在霍氏脸上抓,口中挤出几个字:“疯子……滚开!”她随手摸到一只防身用的匕首,一刀捅进了霍氏的肚子里。 元若枝连忙让暗卫扯开两人,霍氏仰倒在地上,双眼瞪得老大,依旧念念有词:“你不是我女儿……你不是我女儿……你不是……” 直到最后一口气尽了,捂匕首的手,才没了力气。 元若娴狼狈地跪在地上,看了霍氏一眼,很快别过脸去,脸上看不出哀伤之色。 元若枝蹙着眉头走过去,缓声道:“你来的地方,都视人命为草芥,包括自己的母亲吗?” 元若娴惊诧地抬起头,脱口而出:“你、你在说什么!” 元若枝看着霍氏的尸体,下意识摇了摇头,懒得同元若娴多说,只吩咐暗卫:“都带给陈内官处理吧!”毕竟闹出了人命,宫里料理了更好,而且元若娴涉及谋逆,聂延璋也不会轻易放过她的。 元若娴顿然明白过来,元若枝知道她来自哪里! 怎么会这样! 她扯着嗓子喊:“她不是我母亲!她不是!你们都只是……”暗卫堵上了她的嘴巴。 元若枝头疼地回了家。 陈福领走了人之后,派人到元家传了话,算是给元家打声招呼,人被皇上带走了。元家人当然没有意见。 苏详到元若娴逃亡路上住过的地方搜罗了一遍,除了普通的衣服,稀奇古怪地东西也搜罗了不少。 他打算将这些东西都给皇上过目一遍,但是东西太脏了,只能让陈福先过过眼,看能不能给皇上看。 陈福去锦衣卫牢里一一翻看“证物”,他抓了一把彩色的棋子,呆了半天,忽然一改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肃然而郑重地问苏详:“苏指挥使,元若娴人在哪里?劳您带我去见一见。” 苏详有些意外地看着陈福,明明还是那个陈内官,怎么陡然一下子好像没了阉人气儿,脊背直挺挺的,像个……男人,货真价实的男人。 他瞥了一眼那彩色的一堆东西,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玩意,转了身就带陈福去见元若娴。 陈福单独见的元若娴,挥退了所有人。 元若娴抬眼看着陈福,似觉眼熟。 陈福打量着元若娴,攥紧了棋子,自报家门:“我是皇上身边贴身伺候的,我叫陈福。” 这名字元若娴就知道了,她像瞎子见了光,扑过去,扒在门栏上语无伦次:“放我出去,我能救国!告诉皇上,我能帮他开疆扩土,一统天下!” 陈福任由牢门内的手伸出来抓他的衣服,他只摊开掌心,问道:“这些棋子,你从哪里来的?” 元若娴看着跳棋的棋子,有些难以置信陈福会问这样的话,一个太监怎么会认得这种棋子? 她疯了一样问:“你也是的?你也是的?!救我,快救我!” 陈福不明白元若娴在说什么,只想知道她的棋子从哪里来的。 元若娴不说,只告诉他:“陈公公,你帮我告诉皇上,我是神仙,我能预知后事。我愿意效忠新帝,你带我去见皇上!” 陈福觉得元若娴疯了。 见问不出个答案,他便转身要走。 元若娴生怕失去最后一次离开的机会,嘶喊着说:“我没骗人!恪王火攻京城的方法就是我想出来的……” 陈福脚步只顿了一下,就去见了聂延璋。 他将棋子呈给聂延璋看,微微笑着说:“皇上,奴婢看见了这个,就擅作主张去先见了元若娴一面。” 聂延璋眯眼打量着并不陌生的棋子,捡起一颗细细端详,徐徐道:“朕记得,这棋子朕小的时候,你也拿来逗朕玩儿,朕问你哪里来的,你说是旧时一个小宫女赠给你的。她怎么也会有这种棋子?” 陈福笑笑,把元若娴的疯话说给了聂延璋听。 聂延璋若有所思,沉吟片刻说:“听起来像是她们两个都被妖精夺了身子似的,与常人不同。” 陈福少有地在聂延璋面前辩驳:“奴婢瞧着元若娴是疯了,但是奴婢认识的那位小宫女儿,可没有这样疯。” 聂延璋与陈福认识多年,但陈福年长,年轻岁月里,他还没有出生,当然有一些他不知道的事。 毕竟是跟了自己许多年的人,他便好奇问道:“你认识的小宫女,是怎样的人?日常可有不同之处?” 陈福略想了想,低头笑说:“她与旁人不同处倒是许多,只不过……”都是可爱之处,比旁的人更可爱,尤其是他还在宫门口值夜的时候,她假装路过往他怀里塞点心的样子。 聂延璋是过来人,了然笑笑,也就没再追问了,又问元若娴还说了些什么。 陈福就将元若娴提及她预知后事、襄助恪王的疯话一并说了,这算是自己承认了谋逆之罪,非死不可。 陈福又变成了平日里那样,和善地笑着说:“什么预知的仙人,都是胡扯,不还是叫殿下提前用沙土提防住了。真要是仙人,那也是殿下是仙人。” 聂延璋倒没想着治罪的事,他撑着脸颊沉思着……恪王火攻的事情,是枝枝提前告诉他的,如果真像元若娴说的有仙人,是枝枝还差不多。 “好了,你下去吧。” 陈福告退前,讨了个赏:“皇上,元若娴只是个妇人,可否容奴婢审问一段日子再处死?” 聂延璋一挥手,淡漠地说:“随你。”蝼蚁之命,不足怜惜。 陈福拿了聂延璋的手谕,将元若娴带出来,关押在了自己的别院里,不为别的,他只想听元若娴说一说“神仙们”生活的地方,是什么样子的。 他的小宫女,曾经思的乡到底是什么乡。 - 月怡公主几日不见陈福,专门跑去问聂延璋:“皇兄,您现在荣登大宝,就卸磨杀驴,把陈福给踢了?” 聂延璋乜斜着她,却并不怪她没规矩,只问她:“字练得怎么样了?” 说起这个月怡就头大,她撇撇嘴道:“陈福呢?怎么好几天不见他了?” 聂延璋说:“朕放他休息几天。他年纪大了,不像从前身体那么好了。” 月怡公主半信半疑,陈福那老人精,看着可精神了,怎么会身体不好? 等到陈福回宫的时候,月怡公主专门去看他,发现他果然精神抖擞,哪里像身体不好的样子? 许是宫中时日委实无聊,月怡公主对陈福的事情上了心,她从苏详口中得知,陈福领了个女人回宫外的别院。 月怡偷偷摸摸跟着陈福出了宫,等到了陈福家门口,才说:“你不请本宫进去坐一坐?” 陈福诚惶诚恐:“公主,奴婢寒舍……” 月怡不耐烦挥手说:“别说废话,到底要不要请本宫进去喝杯茶?不请的话,本宫去找枝枝了。” 陈福侧开身子,一笑道:“公主若不嫌弃,请进。” 月怡带着闻洛一起进去。 陈福叫人泡了茶。 月怡问陈福:“听说你还金屋藏娇?藏了什么样的大美人?叫出来我们瞧瞧。” 闻洛冷眼扫着月怡。 月怡不像以前那般憷他,轻哼了一声,在陈福的地盘上继续“作威作福”。 陈福笑着解释说:“公主听错了,奴婢没有金屋藏娇,只是替皇上暂时看押一个犯人,等过段日子,奴婢就把人送回锦衣卫大牢里。” 月怡才不信,她好奇地问:“锦衣卫里多少犯人关押不了,还要关在你这里?” 陈福知道月怡公主的性格,本也无意隐瞒,就说:“公主请随奴婢来。” 他把月怡带去了一间屋子。 那是一间很古怪的屋子,家具样式都和宫中、民间不同。 屋子中间有一张棋桌,就是陈福曾经画给她玩儿的棋盘样式,彩色的琉璃棋子立在上面,好像有人在对弈似的。 月怡公主在屋子里走了一圈,问道:“这屋子里的东西都是哪儿来的?宫里怎么没有?” 陈福淡淡笑道:“奴婢从前熟稔的一个宫女死前留下的。后来奴婢置了这院子,就按照她留下的图画,置办了这间屋子。这里面,都是她喜欢的东西。” 月怡公主见陈福目光都柔软了许多,便也小心翼翼起来,没有随意触碰。 她扭头就离开这间屋子。 闻洛被一架新奇的倒挂在天上的灯盏吸引,站在里面没动。 月怡走进去拽了他一把,催促说:“还不走,把他宝贝看坏了,让你拿命赔!” 闻洛后知后觉跟着出去,才知道……屋子里的东西,都是陈福为已逝心爱之人打造,他站在里面似乎都是一种冒犯。 陈福重新领着月怡公主与闻洛去喝茶,路上慢悠悠地说:“锦衣卫抓的女犯人,与她一样懂这些新奇的玩意儿,奴婢抓来拷问些事情罢了。没别的。” 月怡公主打趣着道:“看不出来,你还是个多情种。” 陈福的笑容里,难得有些二十多年都没出现过的腼腆。 月怡公主觉得新奇,越发好奇地问:“陈总管,本宫是不是有故事听了?” 陈福几乎是叹气般的开口:“哪儿是什么故事,不过是相识于微末,彼此记得深些罢了。奴婢就是个没根儿的人,不值得有什么好故事。” 月怡声音不大的说:“有根没根,原不在身体上。”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她意兴阑珊,又闹着要离开,闻洛只好带着她走。 上了马车,月怡公主没说要去哪里,闻洛径直将她往元家带。 月怡公主撩开帘子看到元家大门,皱眉说:“你怎么带本宫到这儿了?本宫要回宫。” 闻洛沉默片刻,抿完唇角才说:“您刚才说见元姑娘的。” 月怡公主白他一眼:“那都什么时候说的话了,早作废了。” 闻洛调转马头,继续驾车带她回宫。 回了宫中,月怡公主已经睡着了。 闻洛叫不醒她,使人用了轿子抬她回的宫。 月怡公主躺在床上的时候,天都黑了,折腾一番,人已略醒,随手抓了眼前人就问:“你说,我算有根么……” 闻洛来不及回答,月怡公主已经闭眼睡去。 有根没根的问题,他到了第二天早上也没机会回答她,因为是星怡醒来。 星怡揉了揉眼睛,眼神和脸颊都软软的。 她洗漱了就去了太后那里相陪,这一陪,就是五天之久。 秋茵都觉得有些久了,私下里跟闻洛说:“星怡公主这回在太后宫里留得太久了……”也就意味着,期间月怡公主没有出现过。 闻洛贴这墙壁站着,面无表情,也没回话。 秋茵习惯他这性格,自顾又说:“上次星怡公主只去了三天,这回是五天,往后会不会十天……十个月……” 闻洛冷冷打断她:“不会。” 秋茵咬了咬嘴唇,喃喃道:“我倒也希望不会。” 但是会不会的,都不是好结果。 若星怡公主一直和月怡公主一起共存,两人都嫁不了人,可星怡公主的年纪一直在长,不可能永远不嫁人。 若不能共存…… 大家朝夕相处这么久,他们早就接受月怡公主是个活生生的人,谁都舍不得她。 第116章 皇帝婚事 京城的百姓迎来了恪王之乱后的第一场大雪, 整个皇城都被白雪洒成了银色。 人语堂里烧了火炉,暖融融的,屋子里养了一盆开得很好的兰花, 是宫里送来的。 新帝登基后, 待臣子们倒是大方,有从龙之功的人家,每逢年节都少不了赏赐,元家尤甚。 陈福每次都亲自来元家,家里的下人全都快认识陈福了。 元若灵和元若枝紧挨着一起, 脚上盖着毛毡子,手里拿着绣绷绣红盖头。 等到开年入夏,孝期一过她就要出嫁, 嫁妆、酒席,家里私底下都在悄悄准备着了, 她自己也没闲着,该准备的都提前准备起来了。 元若枝时不时帮元若灵看她走针好不好。 元若灵自己又想绣好,偏又十分不满意,经元若枝一说, 不免有些急躁,扔了绣绷发脾气说:“我不绣了!” 元若枝笑着捡过她的绣绷, 继续帮她下针, 还耐心地说:“这几针走顺了就好了, 后面的样式可以换别的针法绣。” 元若灵靠在元若枝肩头问:“姐姐,你的婚事,你就没考量?”眼见着一年年拖下去,元若枝的年纪也不小,再迟一两年, 真成老姑娘了! 元若枝笑道:“等出了孝再说吧,家里刚刚好起来,我不急的。” 元若灵正想拿世子爷调侃,尤氏和王氏带了各自的孙子过来,姐妹俩连忙下去迎接,一人抱着一个孩子放到罗汉床上,又同尤氏和王氏打起招呼来。 妯娌二人双双坐下后,与元若枝跟元若灵说起家里人情往来的事。 姑娘大了,这些庶务也该学了,当然主要是元若灵学,元若枝早就是管家的老手,大家也都看在眼里的。 尤氏说着,特地提了焦五爷家里,她说:“今年送焦五爷家里的礼,得翻倍。我看去年大老爷藏的两坛女儿红就不错。” 元若灵笑道:“娘,你要让爹心疼死!”又说:“送焦五爷家里女儿红是不是礼太重了?”她隐约记得,往年就是一套万金油,倒没有添别的什么东西过去。 王氏笑着添话:“今时不同往日,焦五爷现在升迁了,是正五品的官了。” 尤氏知道的比王氏多,她说得详细:“恪王之乱的时候,户部有人想趁乱毁了户部的卷宗,焦五爷心细缜密,早发现了苗头,护住了户部所有的卷宗。后来平了叛,百废待兴的时候,他在户部里又主持了不少大事,户部尚书现在十分器重他。” 元若枝露出一个意料之中的笑容,焦五爷这样的人,高升是迟早的。就拿恪王之乱的事情来说,她的父亲同在户部,什么功劳都没立下,焦五爷就抓住了机会。他不升谁升? 尤氏道:“枝姐儿,焦五爷同你父亲是多年的同僚,等出了孝,你同她女儿多走动走动。” 元若枝摇头道:“算了,父亲未必喜欢我跟焦五爷的女儿亲近。”毕竟,她父亲一直屈居焦五爷之下,心里早就不舒服了,怎么会在人家高升之后再跑去亲近? 尤氏有些深意地劝着说:“还是去去得好。咱们家虽得皇上眷顾,圣恩却不知什么时候就没有了。比不得焦五爷家里。” 元若灵怪道:“咱们家爹和三叔都在朝中为官,在京城里也住了好几十年了,焦家都不是京城人士。怎的我们家还比不上焦家了?” 尤氏啧啧道:“也不知道焦家走得什么大运,太后想替皇上选妃,他家女儿就被太后看中了。” 元若灵眼睛一瞪,“皇上选妃?这可是大事,看来明年的京城要热闹了。” 元若枝忽然“啊”了一声,低头一看,手指不知道什么时候摸到了绣绷上,被绣花针扎了个血珠儿出来。 玉璧玉勾连忙过来替她擦手。 元若枝用帕子摁着指腹,说:“我没事,你下去吧。” 王氏温柔地笑着:“枝姐儿一会儿还是抹点药,别小瞧了指腹上的伤,疼起来钻心的……” 元若枝勉强笑着,点了点头。 元若灵好奇心起来,顾不上元若枝的小伤,又问尤氏:“娘,皇上选妃的事,您还知道些什么?” 王氏抱着孩子,元若枝低着头,继续绣花,她用的布料是烟粉色,指腹的血又渗出来一些,轻轻地擦过布面,到底脏了一些。 尤氏说:“我哪儿知道许多?也就是听人说太后最近经常召几个阁老,和其他官员的女儿进宫作伴,这里面就有焦五爷的女儿。不是选妃是什么?指不定等到开了年,皇上就要立后了。” 王氏抱着孩子轻声说:“皇上年纪不小了,我看也该立后封妃了。” 尤氏不无惋惜地看着元若灵说:“……可惜你早早定了亲。” 元若灵没好气道:“您要觉得女儿嫁得不划算,您再生一个小女儿,没准儿长大了倾国倾城,皇上正好一眼看中。那时候老夫少妻,皇上一定疼她!” 要不是抱着孩子,尤氏伸手就打过去了,她瞪眼说:“你这孩子越长大越犯浑了!” 王氏低低地笑她们娘俩。 只有元若枝比以往安静许多。 等到午饭之后,她们就散了。 元若枝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休息,不让人打扰。 许久之后,玉璧才听到里面传来一声吩咐:“兰花拿出去扔了。” 玉璧抱着兰花犹犹豫豫,她不舍地说:“姑娘,这可是宫里送来的……” 元若枝冷淡地吩咐:“扔了。” 玉璧只好把花扔了。 但她到底是可惜那一盆精心侍弄出来的兰花,只扔到人语堂的墙边,没敢扔远,只等到哪日元若枝回心转意,再让她捡回来。 - 聂延璋连批了一天的折子,后天还要阅兵,忙得人都消瘦了。 陈福端了参汤进来,苦笑着说:“皇上,您先用一点汤。” 聂延璋没胃口,就说:“放下。” 陈福放下后,半天不走,聂延璋抬头望他:“还有什么事?”陈福无奈道:“太后请您去宫里坐一坐。” 聂延璋重重地搁下笔,脸色沉了下来。 太后刚出冷宫的时候,他再忙也去请安,只是后来去的时候,太后宫中莫名其妙的女孩儿就多了,他也就不爱去了,说了多少次,太后依旧不放在心里,照常召许多女孩儿进宫陪伴,又特意召他过去,他渐渐也就不爱去了。 陈福赔笑道:“太后多年未出冷宫,与皇上公主隔墙不能相见,心中必定许多愧疚,只是想让皇上和公主都好,她也就高兴了。” 这话说得聂延璋没了脾气。 若不是想着为人母的这份心情,他更懒得去太后哪里。 “罢了,朕也坐得久了,朕去给太后请安。” 陈福连忙吩咐人准备御驾。 聂延璋去了太后宫中,果不其然又见到许多未出阁的女孩儿坐在太后宫中。 太后也正在摸一个姑娘的骨相,她看不见,只能用手摸女孩儿们的长相。 聂延璋走进去,官眷们纷纷向他跪行大礼。 他冷冷地走进去吩咐:“都出去,朕和太后有话说。” 官眷起身后,不敢动。 太后松开身侧女孩儿的手,同大家说:“都先回去吧,本宫改日再召你们进宫。” 官眷走后,大厅里冷清了许多。 太后先开口问:“皇上想同本宫说什么事?” 聂延璋面色不虞,但语气还算平和:“无事,儿子只是不想同母后请安话的时候,有外人打搅。” 太后脸色变得很难看。 母子二人都没说话,气氛很僵。 星怡宫中从内殿里走出来,见母亲和兄长吵架,先走到聂延璋身边,扯了扯他的袖子,怯怯地说:“皇兄,你不要生母后的气,好不好?” 聂延璋脸色略好看了一些,因许久不见星怡,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 星怡冲他一笑,比以前胆子大了一些。 聂延璋稍感欣慰,自从宫变结束了,星怡好像年纪也长了,已经学会疼人了。 星怡又走到太后身边,拉太后的衣袖,软声说:“母后,您也别生皇兄的气,好不好?”说着,她便伏在太后的怀里哭了起来:“皇兄很辛苦,他心里很苦,母后您疼疼他。” 她低声呜咽着,伤心极了。 一家三口想起了先帝在时的苦日子,不由得都心软了。 太后抱着星怡,眼角有泪,但她双眼早就挖了出去,流出来的泪十分浑浊。 她轻轻拍着星怡说:“母后知道你皇兄苦……母后不为难你皇兄,但你皇兄到了年纪了,立后封妃总是要的吧?” 星怡好像懂了一点人情世故,点了点头。 太后看向聂延璋,问他:“璋儿,先帝已经去了多时了,你也该成亲了。皇后之位,你属意谁我都不干涉,这样总可以了吧?” 聂延璋闭着眼眸,没说话。 太后继续道:“我不知道你迟迟不定,到底在等什么。但是你记住,你外祖、舅舅都是因为你父皇钟情乔贵妃又欺骗于我造成的后宫里,你必须做到雨露均沾,决不允许你专宠任何一个人!只要我活着一天,就绝不允许你重蹈覆辙。我这双眼睛虽然没了,却会一直看着你!” 聂延璋起身挥翻了小桌上的茶杯,怒而拂袖离开。 星怡吓得弹了弹,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太后连忙抱紧了她,待聂延璋走后,才轻声说:“星怡,没事,没事,没事,母后在……” 星怡低声哭了起来。 聂延璋脸色阴沉地回了寝宫。 陈福跟着过去,挥退了所有人,又后悔得恨不得给自己一个打耳光……奈何这差事怎么都难当,太后三催四请,皇上不去肯定不好,去了又这样生气,哎。 他望着宫外的方向,特别盼望元若枝的孝期赶快过去。 陈福站在寝宫外,不知道聂延璋一个人在里面干什么,因此拍了拍门,小心地问:“皇上?皇上?要不要奴婢进去伺……” 门骤然从里面打开,他差点摔倒。 陈福扶着门站好,正了正头冠,嘿嘿一笑。 聂延璋将手里的盒子抛给他,冷着脸说:“拿去还给太后。” 陈福问道:“这、这是什么?” 聂延璋勾着唇角笑:“她不是要一直看着朕么,眼睛没安回去,怎么看朕?” 陈福手都在发抖,战战兢兢看着盒子,腿软地说:“皇上,这、这里面是太后的……”眼珠子?他苦着脸问:“奴婢能不能不送?” 聂延璋阴恻恻的笑:“还不快送去?” 陈福咽了咽口水,发着冷汗送去。 他还以为太后那里就够难缠了,到底轻视了自己的正经主子,皇上怎么会比太后好伺候! 陈福送去之后,还没来得及说里面是什么东西,太后已经打开了。 等他说出口:“里面是您、您的……” 太后已经摸都摸到了,两颗圆圆的东西,手感再怪异不过了,她皱眉问:“是本宫的?” 陈福憋红了脸说:“您的眼……” 太后尖叫了一声,大惊失色扔了眼珠子。 陈福叹气,早知如此,当初何必挖自己眼珠子送给皇上。 这不,连自己都吓着了。 太后半晌没缓过神儿来,脸色苍白了许久,指着陈福大骂:“逆子!逆子!” 陈福站在这儿代人受骂。 天色擦黑,聂延璋在陈福挨骂的空当,换了衣服带着暗卫出宫。 今日太后受气动怒,一时半刻管不到他跟前来,这时候溜出宫最容易掩人耳目。 只是天色没有黑透,各家灯火通明,聂延璋行事不便,只能找了一间酒楼耐心地等,从满城灯火等到一片漆黑,打更的人都出来了,一遍遍地从大街小巷走过,他才终于可以去元家见她。 许是太久没见。 聂延璋这次刚进人语堂院子里,在墙根边儿略站了一会儿,白雪在月色下发光,一切都变得分外明亮,包括那株他命人送到元家来的兰花。 孤零零的兰花靠在墙根边,冷风一吹,花叶低垂,蔫儿了不少。 院子的人都睡深了。 聂延璋抱起兰花,一步步走到上房,打开门,从次间里走到梢间,他站在帘门外,里面隐隐有光……她还没睡?他直接挑起帘子,就看到元若枝起夜倒水喝,薄薄的火光跳跃着,她的脸颊那么的昳丽动人,比他脑海里的明晰数倍。 真想扑过去抱着她! 他还是忍住了,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那样她会生气。 元若枝披着衣服,捧着水杯唬了一跳。 她扭头打量聂延璋的时候,怔住了,明明还是那张精致俊美的脸,可眼角眉梢都像是不同了。 也是,他现在已经是真龙天子,天下至尊。 龙气养人,与从前是不一样了,让她觉得陌生。 元若枝下意识放下水杯,立刻裹好衣服,又走到床边捡了一件更厚的衣服穿上,坐在床边淡声说:“皇上怎么这时候来了?也不让人提前吩咐一声。” “没见过守孝都像你这样老实的,总都不出门,朕想在外面见你都找不到机会。” 聂延璋缓步过去,把兰花放在她桌子上,问她:“为什么把兰花扔了?枝枝不喜欢吗?你喜欢什么花?”说着,上前就要牵她的手。 元若枝抽回手,淡笑说:“我养不好,浪费皇上的心意了。” 聂延璋站在她跟前,俯视着她问:“你叫孤什么?” 元若枝不觉得有错,蹙眉重复一遍:“皇上,怎么了?” 聂延璋摇摇头,敛眸说:“不对。” 元若枝煞有介事地解释:“从前您是太子,现在您是皇上,这样叫没有错。” 聂延璋俯身过去,一寸寸地靠近元若枝的脸颊,直到鼻尖碰到她的鼻尖为止。 两个人近在咫尺,连对方的呼吸声都听得见,也闻得到。 元若枝觉得他身上有淡淡的香味,很好闻……但让人觉得燥热。 她推开他。 聂延璋一把握住她的手腕,低沉的嗓音像一声旖旎的鼓急促地敲:“枝枝,叫孤殿下。快点。” 元若枝侧过脸,不想和聂延璋鼻尖对鼻尖,极不情愿地叫道:“殿下。”这声称呼出口,又好像回到了从前生死与共的日子……她不由得有些心酸。 聂延璋捏了捏她的脸颊,轻笑说:“这就对了。” 两人之间多余出来的一只小家伙,突然从被子里钻出来,“吱吱,吱吱”叫。 聂延璋这才发现,床上还藏了一个偷窥者。 他抓起吱吱,问道:“你怎的这样纵容这小家伙,还让它与你同寝?” 元若枝去拿了木匣子,把吱吱装进去,还将吱吱其他的行李都打包了,能放进包袱的都放进包袱里,一股脑塞给聂延璋说:“皇上现在得闲了,这些东西都带走吧。灵姐儿要出嫁,家里事情很多,我实在照顾不过来了。” 聂延璋怀里被塞了一堆东西。 他胸口却空落落的,少了什么似的。 他脸上的笑意逐渐淡去,表情和他的心一样,有点儿冷了。 “枝枝,你在赶孤走?” 元若枝背对着聂延璋,心里很难受。 前一世魏锋程也有妾侍,她能忍,但是聂延璋如果有妃嫔,她好像不能忍。 但他是皇上,大业皇帝从来没有不封妃嫔一说。 她向来没有不切实际的奢求,那么她只求一个自由身,只求日后不牵连元家其他人,总不算过分的。 聂延璋从她身后抱住她,下巴搁在她肩头,极依恋地说:“孤不走。”他的手,摸到她腰上受过伤的地方,那是她为了他,在承平侯府狠心割出来的伤痕,他到现在还记得那种钻心的痛楚。 她一定也记得。 元若枝想挣脱开,但是聂延璋臂力超人,她根本躲不掉。 她越是挣扎,聂延璋反而抱得越紧,就跟遇热的牛筋似的。 到最后她觉得痛了,忍着不发出声音,聂延璋才松开她。 元若枝喘着气,走到罗汉床上坐下,想给自己倒杯水缓缓,才发现水杯里已经有水,是她起夜的时候倒的,到现在还没喝,都已经凉了。 她就着凉水往肚子里送,聂延璋一把拦住她,泼了冷水,给她重新倒热水,递过去说:“喝热的。” 元若枝凝视着聂延璋,接了水杯,喝下一杯温水。 聂延璋也坐在旁边,中间隔了一张小桌,他尽量冷静地问:“枝枝,你在生孤的气?告诉孤,你为什么生气?” 元若枝不说话,她从一开始就知道他如果登上皇位,必定三宫六院,现在再来争那些,实在是没有自知之明。 聂延璋试着去猜:“你气孤半个月都没来看你?”他并不辩解自己没有时间,他放低姿态,用温和的声音哄道:“孤以后三天就来看你一次,好不好?只要你肯见孤。” 元若枝摇头道:“没有。我并不气这个,就是小小元家,有时候也缠得我无暇分身,皇上政务繁忙,我知道。” 聂延璋不解了,“那你气什么?” 元若枝抬头问道:“我表哥可是皇上有意调走的?” 聂延璋不语,声音却一点点冷下来:“你是为了他恼我?” 元若枝丝毫没退让的意思:“皇上这是不是在以公谋私?请皇上以后不要因我的事情而……” 聂延璋笑了笑,懒洋洋往后靠去,薄情地说:“朕就是杀了他又怎么样?” 元若枝眉头一拧,心里蹿起一簇火苗。 话到这里,越谈越没有好结果。 元若枝知道说不通了,起身走到拔步床边,掀开被子躺下去,把脑袋也蒙了起来。 随便聂延璋要说什么,要做什么,她只当个聋子瞎子,不听也不看了! 聂延璋闭上双眼,眼睫轻轻颤着,克制了好半天,才努力压住心里滔天的妒意。 他换上一张还算平和的表情,走到床边,不管不顾钻进被子里,从后面紧紧地抱着元若枝,额头抵在她后背上,轻轻地蹭。 烛火本来就幽微,烧了半晌,越发微弱,渐渐的屋子里也就更暗了,连同聂延璋的轮廓,都晦暗了起来。他低声问道:“枝枝,你这是想把孤一脚踹了么?” 元若枝闭着眼不答。 聂延璋掌心贴在她腰上的伤口处,动情地问:“那这是什么?你告诉孤,这是什么!”他握着她的腰,掌上越发用力,好像要将她的腰捏断。 元若枝低低地嘤了一声,愤而起身推开他,等了一会儿,口吻平静地说:“这伤痕不假,但那已是旧事。今时不同往日,皇上,我不想入宫。请您成全。” “为什么?” 闹到现在,聂延璋的头发也乱了些许。 元若枝叹了口气,低了低头,拨开脸颊边的头发,抬眸冷静地说:“殿下与我相识许久,应该知道的,我怕麻烦,除非麻烦顶到眼跟前来,不得不去解决,才肯伸一伸手。入后宫于我像入牢狱,如果皇上真的爱重我,就不要将我也困在那一方牢笼里。” 聂延璋垂眸看她的腰,直直地盯着她受过伤的地方,好像只有看到那里,回忆起从前的一切,心里才有些几分慰藉。 他又伸手摸了摸,神情和煦地问她:“这里,还疼吗?” “不疼了。” 聂延璋笑:“当时你也是这么说的,可你分明疼,孤都知道。” 元若枝拿开他的手,同他说:“皇上,我原就不愿惹那些麻烦的,当时也是鬼迷心窍,一时失了冷静。现在皇上如愿以偿,我也不该再违逆我自己的心意了。” 她顿了顿,才下逐客令:“夜深了,皇上请回吧。我累得很,真的要睡了。您的暗卫到底是效忠于您,您就这样闯入他们也没拦下您,请您全都带走。” 聂延璋看着元若枝波澜不惊的双眼,他急了,不,他是要疯了。 他受不了她这样冷落他,好像将他关在一堵厚厚的高墙之外,他使尽浑身解数也进不去。 这让他害怕。 聂延璋抱着她急切地吻下去,轻咬她的唇瓣,手掌还贴在她的伤口上,不肯拿开,仿佛那是唯一可以证明她也曾为他舍命的证据。 她浓烈的爱过他,不可能说冷淡就冷淡了。 他不信,也不能容忍。 元若枝身上每一寸毛孔都在颤栗。 她转身抵挡聂延璋的攻势,从枕头底下抽出一支钗,抵在他的胸前。 聂延璋住了手,倒不是真的怕这一支钗,而是怕再莽撞会伤了她。 他无端笑了一下:“你我也要兵戎相见了。”说完提着装吱吱的匣子,风一样离开,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元若枝看着狼狈的床铺,才觉得冷意袭来,胳膊都冷冰冰的。 重新再躺下去的时候,却是怎么也睡不着了。 她摸着自己腰上的伤痕,犹然记得聂延璋曾在上面落下的吻……如今想起来仍旧是美妙的一夜。 元若枝已是经历过一世婚姻的人,在没有成婚之前,所有的相识相知相爱都是美妙的,一旦成了婚,成了男人的妻子,婆母、小妾就能把一个美丽的少女变成怨妇。 那晚那么美好的东西实在少,她的人生里难得拥有一次,不想失去它。 - 聂延璋自打那日回了宫,越发寡言少语,从前遇到不合心意的事情,还会阴阳怪气刺大臣几句,现在整个人懒洋洋的,指责他们的话都少了。反倒是大臣们不大习惯了。 太后听说之后,倒不再经常召官眷进宫,然后变着法让聂延璋过来相看。 但也不肯退让底线,她在聂延璋跟前放下死话:“先封妃嫔,再立后。否则本宫绝不出席立后大典。” 聂延璋也撂下话:“您倒是想出席立后大典也没有。” 太后气得不轻,平康大长公主入宫陪伴,隐隐约约透露了元若枝的事情。太后听说对方家世不高,倒是很高兴,免得日后外戚专权。 她同平康大长公主说:“本宫都同意他随便立后,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就是满殿的大臣,也不可能同意他一个妃嫔都不封。若是日后皇后出不了皇子,他的江山岂不拱手送人?既然如此,当初何必去争!索性大家一齐死了算了!” 平康大长公主根本插不上话,听了半天的苦水,回去的时候直擦汗,着人连请了几天的戏班子唱《梁山伯与祝英台》,一边听一边哭,哭祝英台那狠心棒打鸳鸯的父母。 事情传去太后耳朵里,过年宫宴的时候,她都没请平康大长公主。 平康大长公主正好托病不去,在家里又听了一出,她让戏班子新编的《孔雀东南飞》,还是哭那对无端被婆婆拆散的恩爱小夫妻。 这件事倒成了趣闻一桩,过年的时候,大街小巷都在传,只是大家不知道皇上的心上人到底是谁。 陈福年里得了几天的假,回了别院就在屋子里听元若娴说话。 元若娴虽然不得自由,到底也听了些下人的闲话,听说皇上不肯封妃,是因为想先立皇后。 她状若疯癫的问陈福:“皇上是不是想立我为皇后?太后因我曾经参与恪王之乱不同意,是不是?是不是?” 陈福摇摇头,听她说话的兴致也没了,着人继续将她看押起来。 院子里看押元若娴的下人说:“老爷,这人越来越疯了,常常自言自语,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有听得清楚的时候,好像在喊她的娘。” 她娘霍氏就是她杀的!她还好意思惦记? 陈福哼了一声说:“先关押着吧。”大过年的死人不吉利。 元若娴倒做起了美梦,开始剪裁床上的幔帐,给自己做新衣服。 - 过年的时候,怎么也比平常热闹。 元家虽然都在守孝,年里的事情没有大操大办,但正常的亲朋走动还是有的,王右渠、闻争烨还有杜行渊都送了礼过来。 元永业亲自定的回礼,过年里喝醉了,私下有跟家里人通过话,以他的意思,到底属意读书人,打算等元若枝的孝期过去,问一问她的意思,如果她同意,就把亲事定下来。 元家人都很喜欢王右渠。 薛江意也是,他还跟王右渠私下里交往在一起,听说俩人还一起喝酒去了。 元若灵过去跟元若枝“告状”的时候,调侃道:“他俩倒比我们俩先一步亲近上了……” 元若枝淡笑道:“胡说什么,我又没答应!” 元若灵见元若枝无心谈及婚事,就说到过年宫里赏赐的东西起来,她咋舌道:“我爹到底立了多大的功劳啊,陈总管今天带来的东西像流水一样多。比承平侯府当初送来的赔罪的东西还多十倍!” 元若枝脸上淡淡的,忽然间,她希望孝期长一点,再长个两三年就好了。等那时候她把该忘记的都忘记了,再容得父亲跟她操持亲事不迟。 眼下听到聂延璋让陈福送那些赏赐过来,她心里都还酸胀发痛。 正说着,温妈妈就过来传话:“姑娘们,陈总管在外面等着,大家一齐出去谢恩吧!” 元若灵拉着元若枝往外面走。 陈福特地等着元若枝出来的,他走到元若枝身边笑着说:“奴婢代平康大长公主和小公主问您安。” 元若枝福身回礼:“陈总管客气了。” 陈福说:“公主们都惦记着您,劳姑娘送奴婢一步,奴婢好转达下公主的心意。” 尤氏催促着说:“枝姐儿,快去送送陈总管呀!” 元家其他人也不敢怠慢,觉得这是一种荣幸,巴不得元若枝立刻去。 元若枝也没有迁怒陈福的意思,自然也愿意亲自送他出二门。 陈福打发了跟来的太监,远远地跟在后面,在甬道上叹了口气,同元若枝说:“枝姑娘,皇上近日可瘦得厉害,吃不好睡不安的,谁劝着都没用。” 元若枝装作听不见。 陈福絮絮叨叨又说了许多,见元若枝不乐意听,也就不再说了,转而提起星怡公主的事情:“公主现在会背赋了,会踢毽子,会弹琴了。” 元若枝倒是欣喜,难得笑了笑:“星怡公主长大了。” 陈福松了口气,接话道:“可不是么,枝姑娘要是进宫一趟就知道星怡公主长大了不少,现在都敢跟脸生的人说话了,有个大姑娘的样子了。” 元若枝很是欣慰,可过了一回儿,她又不安地问:“月怡公主呢?她可还好?” 陈福沉默了一阵子,强扯了一抹笑出来,说道:“约莫……还好吧。” 元若枝的心被狠狠攥了一下,说实在的,星怡她从来没担心过,她天真无辜,大家都想把她保护好,但是月怡不同……她才是真正需要保护,却又是常人无力保护的人。 自打她跟聂延璋断清楚之后,月怡公主也没过来看过她了,她当然也不能去看她,其实心里一直挂念着她呢。 眼瞧着就走到了垂花门前,陈福笑道:“枝姑娘留步,奴婢这就走了。” 元若枝点点头,回到自己的院子的时候,心神不宁。 陈福回了宫去回话,聂延璋早等着了,砚台里的墨都等干了。陈福一五一十转述,聂延璋捏着笔十分难受地问:“她就提也没有提朕一个字?” “……没有。”陈福又赶紧说:“可是枝姑娘十分挂念月怡公主,若不是看在殿下的份上,枝姑娘怎么会像疼自家人一样疼月怡公主?” 聂延璋却并不被陈福的说辞所打动。 他眉宇间依旧有愁色。 皇后人选向来由太后钦定,若没有太后幕以青杀帕,再用金玉跳钏系其臂,则不能为皇后,礼部亦不能置封后的仪制。 聂延璋眼里渐渐出现戾色,手中干了的毛笔,骤然被他折断。 陈福抬头一看,心也沉了沉,皇上已经许久没有这样动气过了。 聂延璋冷冷地吩咐:“去把闻洛叫来吧,朕有事吩咐他。” 陈福领命去公主的寝宫。 恰好,他碰到的是月怡公主,算算日子,真是好一阵子不见了,他这一肚子苦水儿,可算有人说了。 月怡公主整个人懒怠得很,原是听得有气无力,但是听说太后跟她皇兄的矛盾已经深到水火不容了,她也气了起来,砸了一只斗彩的碗说:“真该叫御医治一治他们的脑子!” 陈福应道:“谁说不是呢。”又意识到自己大不敬了,赶忙打嘴说:“嗐,奴婢这破嘴,说谁呢!简直是胡说!” 月怡公主坐在炕上叹气,却没有去劝任何一个人的意思。 陈福问道:“公主您不去劝一劝吗?” 月怡公主摇摇头:“本宫劝谁?谁会听本宫的呢?母后也不会听的,难道本宫去劝皇兄先封一堆妃嫔?把那些妃嫔像物件一样摆在宫里好看?大臣们答应吗?那些女子不会怨怼而生恨意杀心吗?还是去劝枝姐姐与旁人共侍一夫?” 陈福默然,这就是这件事的难处了。 谁都有谁的不肯,谁都有谁的难处。 月怡公主摆摆手说:“算了,各安天命吧!” 陈福兀自摇头,叫了闻洛去见聂延璋。 闻洛到了聂延璋跟前,跪下请了安。 聂延璋直接就说:“星怡公主如今大了,月怡公主也不用人照顾了,你现在想去哪里?” 闻洛低着头,脑子木木的。 他没有想过离开皇宫,没有想过离开她的身边。 聂延璋见他不答,便道:“朕给你一段时间好好想一想,锦衣卫还是三大营,随你挑,想好了给朕答复。” 闻洛应了一声,便告退了。 回到公主寝宫,闻洛见到公主在寝宫里烦躁地练字,就知道是月怡公主。 他好久没有见到她了,走过去突然就喊道:“公主。” 月怡被他吓了一跳,笔正好脱手丢到他脸上,画花了他的脸颊,她笑得前俯后仰。 闻洛面无表情地擦了擦自己的脸颊,问她:“公主,奴要走了。” 月怡忽然就不笑了,冷眼瞧着他问:“走哪里去?” 闻洛避开她的视线说:“不知道,奴还没想好,皇上让奴好好想。” 月怡冷笑一声:“那你就好好想啊,问本宫干什么。” 闻洛低低地“嗯”了一声,转身就要走。 月怡公主又问他:“你跟星怡说了吗?她怎么说?” 闻洛转身答道:“还没同公主说。” 月怡公主低头用另一支笔随便的在纸上乱涂乱乎,她说:“星怡肯定舍不得你走,那你还走么?” 闻洛不语,过了许久才问:“那月怡公主,舍得奴走吗?”他很紧张,说完这话,低头看着脚尖,双手攥得像铁拳,青筋极有张力地蜿蜒在手背上。 月怡公主猛然抬头,扭过头偷笑一下,高兴地说:“你送本宫一样东西,本宫就不舍得你走咯。” 闻洛一笑:“好,公主想要什么,奴去取。” 月怡公主把自己想要的东西写在了纸上,拿给闻洛。 闻洛皱眉:“就这个?” 月怡公主托腮点头:“就这个。” 闻洛转身就去了。 第117章 (一更) 从此以后,你…… 月怡公主找闻洛要了一个人偶娃娃。 闻洛自己亲手做的。 月怡公主拿着娃娃细细端详, 看了好半晌笑出声,赞道:“看不出来你心思还挺巧,缝制得很好啊。” 闻洛低笑一声, 平静地回:“奴在宫中数年, 衣服破了都是自己缝制的。”因此针线活儿并不差。 月怡公主笑道:“很好,本宫很满意。” 闻洛抬起头,注视她许久,却只在她脸上看到专注而纯真的笑容,那是不同于星怡的纯真。 他不由得脱口而出:“公主为什么想要一个娃娃?” 月怡托着腮, 叹了口气,很惆怅地说:“本宫也不知道……枝姐姐曾经送过星怡一男一女一对玩偶,那时我还不想要, 不知道怎么就突然想起来了,特别特别想要。” 闻洛默然。 不知道为什么, 这样平常的话,叫他听得有些难过。 月怡仿佛无所知似的,打了个哈切道:“是不是要开春了,我好困呐, 你下去吧,我……本宫要睡了!” 闻洛点点头, 转身退了出去。 秋茵从外面进来, 见闻洛似乎要出寝宫, 问他:“你去哪里?” 闻洛淡淡道:“回去。” 他可没处去,定然是回自己的住处了。 秋茵也就没拦他,现在宫内安宁,再不像以前一样,成日地提心吊胆, 少他一个也无妨。 闻洛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做到床边,拿起针线,又缝制一个人偶。公主说了,元姑娘送星怡公主一对人偶,他再做一个男孩儿的送给公主。 秋茵进了月怡寝宫,却见她并没有睡觉,而是抱着笸箩坐在床边,动起了针线。 “公主,您要做什么?奴婢来吧!” “不要,本宫自己来。你先退下吧,有事儿本宫会叫你们的。” 秋茵站了一会儿,转身退出去,却在帐幔后面躲了一会儿,瞧见月怡公主拿起剪刀剪裁布料,并不是在刺绣,而是在做什么东西。 她觉得没有危险,便悄然离开了。 月怡做着做着,果真困了。 可这还是大白天的,她闭眼没多久,又睁开了眼睛,但苏醒的却不是她,而是星怡。 星怡看着手边的笸箩,放回了枕头边,出去找人,却只看到了秋茵。 秋茵才从灶上出来,见了星怡就问:“公主,怎么不睡了?” 星怡疑惑地说:“我、我睡了许久了呀……” 秋茵这才恍然察觉,醒来的人是星怡公主。现在星怡公主越长越大,眼神不再似孩子那般,刹那间,她都有些分不清了。 她笑了笑,又问:“公主渴不渴?奴婢已经让人烧了水,一会儿给您沏茶。” 星怡摇摇头,环视一周,软声问道:“闻呢?他怎么不在?” 秋茵道:“闻洛回去休息了。” 星怡有些心疼:“他伺候了我很久了吗?” 秋茵笑着说:“没有。他只是想回去休息吧!” 星怡说:“我去看看闻。”扭头就跑开了。 秋茵在后面追:“公主,那是奴婢们的住处,您不要去!” 星怡不听,她闷着头往闻洛的住处跑,一进门就看到闻洛在床边缝娃娃。 她顿时笑开了,走过去指着娃娃问:“闻,这是给我的吗?怎么是男孩儿,有没有女孩儿?” 闻洛愣然回神,起来欠身说:“公主。这是奴……送给别人的。” 星怡有些意外,又有些伤心地说:“不是给我的吗?” 秋茵赶过来的时候,正好撞见星怡泫然欲泣的样子,便劝道:“闻洛,你答应给公主做一个就是了。” 闻洛垂眼。 应承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星怡知道闻洛为难,只是她不知道他为什么为难,便走上前去,像从前那样,拉着他的衣袖说:“我们,去御花园,踢毽子。” 闻洛拂开星怡的手,放下没做好的娃娃,说:“好,奴换身衣服就陪您去。” 星怡就站在房中等着。 闻洛转身看着她。 星怡懵懵的。 秋茵拉着星怡往外面走,说:“公主,闻洛要换衣裳了,您该避一避的。” 星怡皱着鼻头道:“可是,我换衣服,你们也没有……” 闻洛关上门。 秋茵在外面同星怡解释:“公主,奴婢没避您,是因为奴婢要伺候您。闻洛没避,是因为他是太监,且他也从来只是守在门外,并没有像奴婢一样近您的身,您明白了吗?” 星怡点点头,似懂非懂。 秋茵有些惆怅,这位公主似乎是长大了一些,但是一些纲常伦理,她全得从头学起,真正的长大,还不知道得等到什么时候。 可她私心里又期盼着,星怡公主晚点长大得好…… 闻洛换了身干净衣服,到御花园里陪着星怡踢毽子。 秋茵也和他们一起轮着踢。 玩到累了,星怡不愿意走回去,让闻洛背她。 闻洛说:“公主,奴去召轿子来。” 星怡委屈地拉着秋茵的胳膊,低着头,眼睛发红。 秋茵搂着星怡说:“公主别难过,只是奴婢体格不行,怕把您背摔了,不然奴婢就来背您了。这宫里的宫女,也都还能抱您背您的。” 星怡抬起头,白里透红的脸颊上似乎有些明白了,她随手指了一个太监说:“他们,都不行么?” 秋茵只好笼统地说:“不行。” 星怡回到寝宫里,径直去了书房。 她跟月怡之间有一本小册子,日常二人说话,就在册子上交流。这些事,肯定不能说给皇兄和母后听,这样的小事……她想跟月怡说。 因此星怡在小册子上提笔写道:闻,不理我。他,是不是讨厌我。 月怡醒来的时候,就在桌前,眼前是星怡写得规规整整的字。 她看完就生气了,气冲冲跑去找闻洛兴师问罪:“你为什么欺负星怡?她只是个孩子你不知道吗?” 闻洛很茫然。 他何曾欺负过星怡公主? 他平静地说:“奴没有欺负星怡公主。” 月怡半信半疑:“当真?” 闻洛颔首。 月怡别扭的质问:“那星怡怎么告诉本宫,你不理她,还讨厌她?” 闻洛只好把踢毽子前后的事都说,还道:“男女有别,从前星怡公主是个孩子,奴为保护她周全,有些事不得已为之。现在星怡公主平安了,奴当然要与星怡公主避免肌体相亲。” 月怡抿唇笑了笑,挪动两步到他身边,抬头凑过去,睫毛在他鼻尖之上轻轻扇动,轻声地问:“可你同本宫,男女无别吗?现在要不要也避开本宫?” 闻洛怔然片刻,才别开脸,垂眼说:“公主同星怡不同。您是大人,若有吩咐,奴自当遵从。” 月怡笑得愈发厉害:“那,本宫就吩咐你……” 闻洛等了半天,都没等到她说出口,呼吸更加急促了。 月怡轻声地在他耳畔呵气:“下一次本宫醒来的那日三更天,在御花园里等本宫。” 闻洛满眼疑惑,接着就被月怡公主推了出去。 月怡回到床边,继续做人偶。 等到天黑了,伸个懒腰去书房里找来小册子,同星怡说:我已经替你教训过他了。 星怡醒来时,见册子上有这句话,又提笔问月怡:闻,也惹你生气了吗? 月怡回信:惹了,他是坏人,你离他远一点。 好嘛,就委屈闻洛为了她当一回恶人好了。 这是她仅有的一点私心了。 星怡捧着册子耷拉着眉眼,酝酿了许久,才跑去找闻洛,气鼓鼓地说:“闻,你不要欺负月怡,她也是公主,是我的姐姐!” 说完,她就一溜烟跑开了。 闻洛站在廊下,两眼茫然。 他又何曾……欺负过月怡公主呢? 而且两位公主怎么会产生同样的误会?她们两个莫非还能说上话? 星怡“教训”完闻洛,去了太后宫中。 太后近来郁郁寡欢,星怡过去服侍太后吃安神的药,还拉着她的衣袖撒娇道:“母后,您笑一笑。”太后叹了口气,怜爱地摸着星怡的头发说:“母后笑不出来。” 星怡靠过去,软声问道:“女儿抱着您,您也笑不出来吗?” 太后这才笑了笑,哀叹道:“母后要是能看到星怡的样子就好了……母后真想知道你现在长成了什么样。” 星怡握着太后的手,在自己脸上摸索,一字一句地说:“这是眉毛,眼睛,鼻子……母后,我就长这样子。”等摸到嘴边的时候,她轻轻咬了太后一口。 太后笑得更加开怀,眼皮凹陷的眼眶,仿佛也多了一丝温柔。 星怡待了大半日,睡一觉醒来,就变成了月怡。 月怡素来不在太后跟前久留,便匆忙告了退。 太后来不及留人,听说“星怡”睡醒就走了,同宫人道:“这孩子真是,小厨房熬的莲叶羹她还没喝一口呢。” 嬷嬷说:“奴婢送去公主宫中吧!” “你去吧。” 嬷嬷去送星怡寝宫送羹汤,刚进门,就瞧见“星怡公主”和闻洛在院子里玩闹,闻洛不知怎的红着脸追着“星怡公主”,公主在廊下的栏杆上上蹿下跳,比在太后宫中“活泼”了很多,像变了个人似的。 秋茵见太后宫中来了嬷嬷,咳嗽了一声,月怡跟闻洛连忙驻足。秋茵去接了羹汤,打发了嬷嬷走。嬷嬷一回太后宫中,就说了这件事。 太后也直纳闷:“难道本宫太严肃,拘着她了?” 嬷嬷宽慰说:“公主到您跟前尽孝毕竟还没有多久呢!” 太后低“嗯”了一声,也没多想,这孩子跟她隔着宫墙长大的,她不了解女儿所有的品性也很正常。 她笑着同嬷嬷说:“若有一日她在本宫跟前也那么活泼就好了。” 嬷嬷倒是乐观:“会有这样一日的。” - 月怡做好了人偶,趁着闻洛在廊下打瞌睡的时候,跑过去用人偶搔他的脸颊。 闻洛痒醒,一睁眼,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动作快准狠,见是她,才急忙松开手,后退了一步,欠身道:“公主,奴刚醒。” 月怡皱着眉头,揉了揉手腕,上面红痕宛然,她把胳膊伸到闻洛跟前,抱怨说:“使这么大劲儿做什么!这要是星怡,你不得把她欺负哭了。” 闻洛面无表情地说:“星怡公主不会这样逗奴。”又盯着她手里的人偶问:“公主哪里来的人偶娃娃?”这可不是他送她的那一只。 月怡不由分说将娃娃塞到闻洛怀里,并道:“送你的。礼尚往来,不许嫌丑,不许拒收!” 闻洛拿着娃娃仔细端详,嗯……看不太出来究竟是什么娃娃,只知道是个布料缝合起来的,里面也不知塞了什么东西。 月怡见闻洛半晌不说话,心里知道他觉得丑。恼怒地说:“不喜欢就还给本宫!”伸手就要去抢。闻洛手臂一举,就躲开了。她堪堪到他下巴,哪里抢得到。 闻洛低头俯视她张扬的眉眼,唇边有一丝笑意:“公主送给奴,就是奴的了。” 月怡狠狠踩了闻洛一脚,没好气说:“你要下次再敢露出那种……那种表情,本宫弄死你!” 闻洛问她:“哪种表情?” 月怡说不上来,实际上闻洛脸上常常没有表情,只是刚才……她撇嘴道:“算了,就当本宫想多了。” 闻洛一头雾水,不知道自己什么样的表情让她不高兴了。 月怡绕了腰间的流苏紫带在指尖,在日头下,乜着他问:“那你是不是确定不走了?” 闻洛点头,捏着奇怪的人偶说:“奴不走。” 月怡窃喜一阵子,又好奇地问:“你一个太监,皇兄打算让你走哪里去?” 闻洛没答。 月怡觉得这是政事,也懒得问了,只是心里还存有疑惑。 “公主,奴把这个放到屋子里去,随身带着,怕被人看出来。” “你去吧。” 月怡在闻洛身后打量他,这才发现,他身材比普通的太监可高大挺拔太多了,与其说是太监……倒更像个侍卫,而且恪王之乱的时候,就是他一力守在先帝寝宫里,真别说,像极了指挥使,哪儿像什么太监呐! 回屋喝水的时候,月怡猛然意识到一件事,呛得直咳嗽。 - 自从元若枝赶走聂延璋那日之后,一转眼就是一个多月没相见。 她自知话说得明了,聂延璋若为国本考虑,日后定然不会再来了…… 这样倒也好。 玉璧打帘子进来,看着元若枝的手指头,忧心地说:“姑娘,这戒指您都摸好些天了,指腹都磨红了怎么也不放一放。” 元若枝低头恍然发觉,聂延璋送的那一枚定情的“玉露”金戒指,又被她拿在手里把玩。 她放进荷包收起来,交给玉璧说:“找个我看不见的地方放着吧。” 玉璧收了戒指,揣在怀里说:“那奴婢得等您出去了再藏起来,不然又叫您找见了。” 放到原来,元若枝肯定笑她鬼主意多,却不知这回怎么笑不出来了,她不愿承认自己笑不出来,勉力笑了笑,笑得十分难看。 玉璧有些吓着了,连忙把戒指还给元若枝,说:“姑娘,您要真这样宝贝,磨手就磨手吧!只不过换一只手磨好了,这只手都磨坏了。” 元若枝摇摇头,淡声说:“收起来吧。” 她虽心软念旧,但是念了又怎么样呢……念到现在也尽够了。 玉璧应了一声,犹犹豫豫地把戒指接过去。 元若枝假装出去了一趟,留机会给玉璧藏戒指。 出都出来了,元若枝便去了一趟花园子闲逛。 冬去春来,院子里有些绿植都发芽了。 但还有些冷,走了半晌,天色渐黑,风声隐隐,她出来时候没有提灯,便折回人语堂。 不知道怎么回事,走了一路,她老觉得有微弱的脚步声,可当她一回头,什么都看不见。 元若枝兀自低语:“……这是怎么了?” 得了癔症不成? 风没有回答她。 终于回了人语堂,元若枝关上门准备叫人摆饭,小厅里的桌上,陡然出现了一只木匣子,可不正是她用来装吱吱的木匣子。 他来了! 元若枝急忙掀开帘子进里间,聂延璋正坐在她的床上,把玩她让玉璧收起来的玉露金戒,他一抬头,露出一双熬红了眼睛,和瘦削的脸颊。她的心顿然下坠,闷闷地痛。 聂延璋攥着戒指,用低哑的声音问:“枝枝,连这戒指,你也不想看见了?” 元若枝无言。 聂延璋起身走到她身边,逼视着她问道:“那我呢?从此以后,你真的就再也不想见了?” 元若枝又是一阵沉默。 聂延璋将玉露重新套到元若枝手指上。 元若枝下意识抽开手,他死死攥着她的手腕,低声命令:“不许动,听见没?”她就由着他再把戒指替她戴上。 第118章 (二更) 聂延璋坐在罗汉床上, 拉着元若枝的手,半祈求半威胁:“以后不准再说那样决绝的话气我。” 元若枝觉得自己说的是实话,就道:“我并非故意气你。” 聂延璋拽了她一把, 将她紧紧地禁锢在自己怀中, 抵着她发顶道:“还说不是……你又气我。” 元若枝挣扎了一会儿,动弹不得,又察觉到他腿间有些异样,红着脸彻底不动了。 聂延璋见她身体紧绷,低低地笑了。 元若枝明知道周围不会有人, 还是唯恐被人听到似的,小声说:“你快放开我!” 聂延璋笑:“就不。有本事你自己逃走。” 元若枝才不敢再动了,谁知道再动下去会怎么样, 他这人又一向疯疯癫癫,说风就是雨的…… 聂延璋十分享受元若枝乖顺的模样, 抱着她舍不得撒手。 元若枝受他折磨了一阵子,没好气问:“殿下跑过来就是为了抱一抱我?” 聂延璋闭着眼低“嗯”一声,很享受地说:“不成吗?枝枝,我真喜欢听你叫我殿下, 很缠绵。” 元若枝解释说:“叫顺口了,一时改不过来。皇上。” 聂延璋要她再叫殿下, 元若枝被他一说, 也觉得有些暧昧, 不肯再叫了。 元若枝趁着聂延璋放松警惕的时刻,从他怀里溜出来,坐到一边去。 聂延璋只好说起“正事”,他把匣子打开,说:“来看看吱吱。” 元若枝有些担心地看过去:“它怎么了?” 聂延璋故作深沉的说:“它不好了。” 元若枝有些想埋怨, 吱吱在她身边的时候就很好,怎么才回到他身边一个月,就不好了? 等伸着脑袋看过去,才发现,吱吱胖了许多,肚子也有点圆润了!这会儿见了她,吱吱叫声都变得细腻奇怪了些。 “它这、这是怎么了?” 聂延璋眯着眼道:“看不出来么?” 元若枝猜测着说:“它受孕了?” 聂延璋意味深长地笑:“春天里发|情了,不知道偷溜去了哪里,回来肚子就大了。我照顾不好孕妇,你替我照顾,怎么样?” 元若枝也没照顾过怀孕的小松鼠,只能说:“……我尽力,要是不妥当,还得您派兽医过来接手。” 聂延璋应了一声,又俯身凑过去用低哑地声音说:“朕也发|情了。” 元若枝心口砰砰跳,脸颊也有些绯红,忍着笑说:“只听说过畜生发|情的。” 聂延璋没脸没皮地说:“朕就是……” 元若枝捂着他的嘴,她斗胆开个目无君上的笑话,他怎么还真接上了。 两情缱绻,欢好无限。 眼看着天快亮了,元若枝催促着说:“您快回宫去吧!不比从前,现在多少双眼睛都盯着您。” 聂延璋舍不得走,但是也真的要走了,他握着元若枝的手保证:“再等一等朕,你想要的,朕一定会做到。只是需要时间。” 元若枝点点头,说:“好。您有这份心,我就愿意等着。一直等到皇上觉得我是无理取闹的那天。” 聂延璋信誓旦旦说:“那你等不到这天了。” 元若枝亲自开门送他出去,她自己却没出门槛,她说:“我就去出院门了,最近晚上老觉得身后有怪声。” 聂延璋脸色古怪。 元若枝一脸惊讶和无奈,什么怪声啊,就是聂延璋的脚步声!他就是魇她的鬼,明面上一个月不来看她,其实常常跟在她身后。 她语塞一阵子,才问:“您怎么不早现身!” 聂延璋一副小肚鸡肠的样子,很计较地说:“朕就是想看看,你能做到什么地步,谁知道枝枝的心这样狠,连玉露都不想看见了。” 元若枝推着他出去,轻哼一声关上门。 果真,后面的日子,再也没听到鬼声了。 吱吱怀孕后元若枝耐心地照着书上的方法照顾它,终于平安地接生了两只小松鼠,聂延璋为此还专门跑过来一趟,给小松鼠取名字,说大的叫“大吱”,小的就叫“小吱”。 元若枝嫌弃他取名字难听,还道:“都说您才高八斗,怎么取的名字这样难听?要是以后……”立刻打住了,没往后说。 聂延璋不依不饶追着问:“以后什么?” 元若枝低头给小松鼠加床棉被进去,低声说:“没什么。” 聂延璋非要将她的话补全了,他托着腮,敛眸笑着,幽幽道:“以后给咱们的孩子取名字,也取得难听怎么办?” 元若枝抬眼看他说:“皇上想多了,我是说,要是以后小松鼠再生小松鼠,难道叫‘大大吱’和‘小小吱’?” 聂延璋笑:“不失为好名字。” 元若枝自己拿主意,她说:“这只叫海山,这只叫溪山。” 聂延璋懒洋洋道:“干脆再赐个姓,就跟着枝枝姓元怎么样?” 元若枝懒得理他,给宠物取名,是为了好叫,赐姓岂不跟人一样了?还是跟她姓,她大伯跟父亲知道了,不得气死。 ……不过他这样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大伯父跟父亲,迟早要习惯的。 - 流光匆匆,日子有了盼头,也就过得飞快。 五月五刚过完,眼见着元家小辈守孝的时间要过了,元若灵的婚事已经正式张罗了起来。 尤氏平白心有不安,这几天眼皮子跳得厉害。 五月底的时候,她挑了一天带家中的姐儿去寺庙里上香。 元若枝也打算给生母重新供长明灯,就定了去昭光寺。 到了寺庙里,元若灵很诚心地在菩萨跟前倾诉。 元若枝去了佛塔里供灯。 故地重游,步伐就慢了许多,她在寺庙里随意地闲逛,碰巧看到寺里的藏经阁开着门,走进去看了一眼。 一位胡子花白的和尚站在里面,正捧着经书阅读。 元若枝本不想出声打搅,对方先看到了她,她便行了礼。 和尚盯着元若枝看了一会儿,随即笑意融融地唤:“施主。” 元若枝问道:“我能随意看看么?” 和尚仍旧笑:“请便。” 元若枝带着丫鬟在里面逛了一圈,都是些常见的经书,大部分都很新,没什么特别的。 倒是和尚手上的一本似乎有很多注疏,应该是昭光寺里前人留下的。 和尚见元若枝有兴趣,递过去说:“施主请看。” 元若枝笑着接过经书,道:“……多谢。” 她随手翻了翻,这上面的字迹很独特,笔力十分老道,一看就是练过多年的,至于上面的批注,倒是有些奇怪,一会儿像一人之语,一会儿又像另一人之语,纵观下来,仿佛两个人在辩论,但却是一个人的笔迹。 外面有小沙弥闯进来喊道:“住持。” 元若枝惊讶地看着白胡子和尚,双手合十行礼:“原来是住持,失礼了。” 住持笑笑,说:“无妨。” 小沙弥走过来低声禀了些事情,住持点了点头,就要出去。 元若枝目送住持,住持特地转过头同她说:“施主很有佛缘,佛祖保佑您,阿弥陀佛。” 元若枝道了谢。 玉璧等住持走了,笑呵呵说:“和尚也这么会说话,难怪能当住持。” 元若枝合上经书说:“进香的人都要捐香油钱,难道人家还说不吉利的话么?” 玉璧很诚心地说:“可是奴婢觉得住持说的话真真的,不像是随口一说。” 元若枝笑:“住持看着倒是个忠厚之人。” 一路说说闲话,大家就逛回宝殿了。 元若灵跪到膝盖都软了,还是元若枝搀着她起来的,还打趣她:“你就这么多心愿同菩萨说?”元若灵道:“那当然,咱们家里和薛家加起来那么多人,不一一说到,菩萨忘了怎么办?” 元若枝笑她:“已经把薛家的人都当做自家人了?” 元若灵脸颊微红,小声说:“不就只有不到一个月了么……我提前一点把他当自己人看待不行啊?” 元若枝眉目弯着:“只是自己人?” 元若灵知道元若枝想说什么,轻哼一声,拉着她从宝殿里离开。 六月下旬,元若灵出嫁。 天不亮元若枝就起来陪着她梳妆换衣服。 新郎过来迎亲的时候,喜婆背着元若灵,元若枝在旁边跟着,一起去了喜堂。 元家大门口,元若柏还请了王右渠过来帮忙拦门。 薛江意无奈地说:“大舅哥,您也太为难我了!” 元若柏高声地笑:“那又怎么样?你娶走我妹子,还不让我这时候给你点下马威?” 薛江意拿出“诚意”,先给了王右渠孤本,两人很有默契地对视一眼,王右渠收了“贿赂”,出了很简单的题目,让薛江意作诗一首就算放过他了。 元若柏不依不饶,指着王右渠说:“你这人,我真是看错你了!早知道不请你来看门了!哼!” 薛江意暗笑,他跟王右渠才是一条绳子的蚂蚱呢! 接着他又拿出其他的好东西安抚元若柏,和元家其他的小郎君。 王右渠都先撤了,谁还拦得住薛江意呀,他舍了些本钱,又作了诗和文章,终于进了元家大门,到喜堂里去。 薛江意穿着大红的新郎服,朝气逼人,和元若灵一起在喜堂里同长辈敬茶。 元永平很中意薛江意,笑着接茶。 尤氏纵然看不中薛江意的出身,恪王之乱那会儿也消除了芥蒂,现在纯粹是对女儿的不舍,茶没喝下去,眼泪倒先流下来。 元永平劝慰道:“这是喜事,你哭什么。” 尤氏气不过,都这时候了,丈夫还这么“宽慰”人,那是安慰的语气吗,分明就是气她呢!她抹着眼泪说:“可怜我十月怀胎生养下来……” 元若灵在盖头底下,低低地哭了出来。 薛江意这时候说:“母亲,小婿会对她好的。” 元永平说了几句交代给孩子们的话,尤氏也平复好了,嘱咐了元若灵许多,只同薛江意说:“你对她好,就是孝敬我了。” 元若枝在旁边看着,为尤氏一片爱女之心而动容。 等到她出嫁的时候,是没有这一幕了。 喜婆喊着说:“吉时快到了,大爷快背着新娘出门去吧!” 元若柏走到元若灵跟前弯下腰,元若灵哭着上了兄长的背。 薛江意出喜堂的时候,与王右渠对望了一眼,拍了拍他的肩膀,微微地笑了笑——下一顿喜酒,是不是该吃你的了。 王右渠目送薛江意出去,唇边也浮起一道淡笑。 元若枝想一路跟出去看,也在元若柏他们身后跟着,自然就同王右渠碰了面。 其实从元若枝一进喜堂,王右渠就看到了她,只是她站得远,他没机会跟她说话。 到了大门前,元若柏把元若灵送上了轿子,迎亲的队伍吹吹打打起来,该走的人都走了,王右渠才有功夫和元若枝真正地打上招呼:“元姑娘,许久不见。” 元若枝屈膝回礼,笑容很欣喜:“很久不见,王郎中还好吗?” 王右渠面容清冷,可在同她说话的时候,总是带了一丝刻意的温柔:“很好。我已经不是郎中了……元姑娘就叫我名字吧。”具体怎么叫,他却没说,之前等不到她叫他的表字“守明”,现在他已经退而求其次,期盼她一声“王右渠”也好。 元若枝始终觉得直呼其名失礼,毕竟王右渠已不是从前的那个贫寒学生了,她笑道:“王先生安好就好,您干娘呢?她好吗?” 王右渠淡淡地笑:“她也很好,劳元姑娘惦念。” 元若枝客气地笑了笑,因不便久留在大门处,行了礼,便告退了。 王右渠凝视着她的背影,脑子里回荡着她那一声“王先生”,这也就是他们之间的情分了! 要说甘心,他当然是不甘心的,除开那位,他是最早遇到她的,他们之间的缘分才是才最早的! - 元若枝出了孝期,京城里也就热闹起来了。 天子欠杜家一份恩典,杜行渊终于在这个盛夏迟迟提起。 陈福请杜行渊到他那里去坐,十分客气地说:“杜先生,皇上现在正在和杨阁老他们商议南方旱灾的事情,情报来得急,只能让你先等一等了。” 杜行渊很知趣地道:“小人的事都是小事,等一等无妨的。” 陈福笑了笑,生怕他的茶凉了似的,几次三番差人过来换热的。 杜行渊笑意始终温柔,他把玩着腰间的一枚玉佩。 陈福看了看那玉佩,料子自然是顶好的,但那花纹似乎普通了些。 杜行渊见陈福在看自己手中的玉佩,大大方方展示给他看。 陈福说:“料子好,只是这花……” 杜行渊笑容柔和:“这是春菖蒲,是家母生前最爱的花。” 陈福稍怀愧意,说道:“这花也是极好的。” 杜行渊笑着颔首。 春菖蒲自然是极好的,若不是元若枝点破,鬼车或许永远不知道花神对这一株花倾注的心意。 想到今天自己向天子所求,他有些紧张,掌心薄薄的汗沾在玉佩上,玉的温润感反传入掌心,带给他一丝丝安慰。 等到日落西山了,聂延璋那边才派了人过来召见。 陈福领着杜行渊去御书房说话,去的路上,碰到几个阁老正在往外走,依稀间,可以见到他们眉宇不展,口中在感慨南方今年多灾多难,春天水灾,夏天又旱灾,更恐怕后面还有瘟疫。 杜行渊进了御书房跪见聂延璋。 聂延璋让陈福赐座。 杜行渊惶恐道:“皇上,草民身份卑微……” 聂延璋半倚在案牍前,纵然眉间有愁色,语气还算温和:“你配得上,朕说的。陈福——” 陈福搬了椅子过来,杜行渊只好从善如流。 聂延璋略说了几句客气的话开头,便道:“你在恪王之乱中立了大功,朕心里都记着,朕许诺过的事情,驷马难追。说吧,你有何所求?荣华富贵,高官厚禄,朕都能许你。” 杜行渊想了想,还是起身跪道:“草民唯有一求……”他说:“草民唯想求娶皇上帐下女谋士为妻。” 聂延璋眉头一皱,奇怪地问:“女谋士?朕手下何曾有女谋士了?”他看了一眼陈福。 陈福也是百思不得其解,替皇上办事的,都是男人,哪儿来的女人呀! 除了……他瞪大了眼睛,莫不是元姑娘?! 这……! 这可要命了! 杜行渊是找死么! 聂延璋像是也想到了,敛眸平心静气地问:“什么女谋士,你说仔细。” 杜行渊略说了他投诚的缘故,却发现御书房里越发静谧,可他不能直面天颜,遂不曾抬头,并不知道皇上的神色。 不知过了许久,聂延璋才沉声道:“你回去再想一想你到底想要什么罢。” 杜行渊急道:“皇上,草民……” 陈福连忙拦下他说:“杜先生,咱家送你出去。天色都快黑了,再迟了你可就出不了宫门了。” 杜行渊意识到事情不对,只好起身,随陈福出去了。 陈福把人引出了御书房,才低声斥道:“我的老天爷,杜先生可真敢说!你想求的,哪里是什么女谋士,那可是,可是……” 杜行渊眉头紧拧,“是什么?” 陈福着急地跺脚,“皇上身边何曾有过女人?是什么,你还猜不出来么!” 杜行渊张了张唇,心里一直想不通的事情,这才有了确切地答案。寻常内宅女子,怎么会跟太子有牵扯,又怎么敢那样大胆。 她所作的一切,全是为了龙椅上的男人。 陈福还在絮絮叨叨:“杜先生,您好好儿地想想要什么吧,这件事可再也别提了!” 杜行渊出了宫之后,心中发堵。 为什么,那样好的姑娘,要入那般金碧辉煌的牢笼,与后宫三千佳丽共争一人宠爱。 他竟感到舍不得。 第119章 (三合一) 聂延璋见完了杜行渊, 许久没有说话。 陈福小心伺候着,茶水换了几道,才听见一声吩咐:“去叫闻洛来。”连忙去了。 聂延璋问闻洛:“朕让你想个去处, 想好了没有?” 闻洛沉默良久, 才十分恭敬地道:“皇上,奴想一直留在公主身边。” 聂延璋皱了皱眉头,并没即刻责问,而是问道:“你想留在哪一位公主的身边?” 闻洛说:“月怡公主。” 聂延璋面色略好了一些,星怡毕竟只是个孩子, 但是月怡…… “起来说话吧。朕听秋茵说,月怡近来久睡,常常半个月都不露面。” 闻洛站起来, 仍旧低着头说:“奴知道。” 聂延璋淡声说:“既然你都知道,姑且随你。不过……你别可逼朕让你变成真太监。” 闻洛道:“奴遵命。” 闻洛离开御书房, 脸上带着一丝浅笑。 回到月怡寝宫的时候,正好夕阳落下,他走过去用很平常的语气说:“公主,奴不走了。” 月怡放下浇花的水壶, 笑容灿烂:“本宫当然知道你不会走的,好了, 不早了, 用膳吧, 本宫饿了。” 闻洛抿唇一笑,点头要去御膳房传膳,太后身边的嬷嬷过来请星怡过去用膳。 月怡才不想去,推说不舒服,婉拒了。 嬷嬷只好如实去回了太后。 太后听说女儿身子不适, 牵挂得很,连忙亲自过来探望,哪知道还没进屋就听到里面一片欢声笑语,她的女儿哪里像是生病的样子,正和宫女、太监玩得高兴呢! “走吧,不必进去了。”太后把手交给嬷嬷,冷着脸走了。 嬷嬷宽慰说:“孩子家有孩子家的心思,公主平日里都很孝顺您的,自然是心里有您。” 太后叹了口气说:“血缘相亲是不错,但这两个孩子,到底是恨着本宫的……他们在怪本宫没有照顾好他们。” 嬷嬷又说了些劝慰的话。 太后依旧心结难解,晚上也没有用膳,早早歇下,在床上流泪,她是一个母亲,哪有不疼孩子的,她现在只想用她悲惨人生总结出来的经验,让孩子们避免走上弯路,她希望孩子们都好。 太阳照常东升西落。 昨日的郁闷已随夜色暂时偃旗息鼓,今日有今日的事情。 在南方灾情日趋严重的功夫,皇帝的婚事再次被大臣们提上日程,钦天监观察天象之后,亦谏言皇帝选妃冲喜。 聂延璋吩咐下去:“着令礼部筹备,朕要选妃。” 陈福传令回来的路上,直琢磨圣意,以他对皇上的了解,皇上绝不可能真的选妃。 那…… 陈福怕自己猜得不准,且这样大的事情,周围向从他口中抠出点消息来的人太多了,他也得知道个确切的答案,才好打发旁人。 奉茶时,他回聂延璋:“皇上,选妃的事情,礼部已经着手去办了。” 聂延璋呷了一口,说:“越快越好,你亲自督促着他们。朕可不想夜长梦多。” 陈福心想,所谓“梦多”指的是王右渠、杜行渊?哦,还有穆国公世子闻争烨,恪王之乱以后他便驻守大同,送了好几次捷报回京,再过段时间,他也该回京述职了,元若枝孝期已过,太后这倒坎儿明摆着,皇上还真是夜长梦多! “是,奴婢会督促他们加紧办的。可是皇上,您打算先封元姑娘与别的秀女为妃嫔?可往后怎么办?” 人进了宫里,总不能冷落着吧! 聂延璋勾着唇角笑:“谁说朕要封别的妃嫔了?” 陈福瞪大了眼,“合着您大动干戈,只选一位妃子,等到元姑娘入了宫,后宫只一个娘娘,升什么位分,还不是您说了算!” 聂延璋低低地“嗯”了一声。 若要选皇后,太后肯定不愿出面,既她不愿意,他也就不勉强了,只是要委屈他的枝枝先当皇贵妃了。 聂延璋敲打陈福:“管好你的嘴。这件事不能先泄露了消息,否则法子就不管用了。” 陈福捂着嘴瓮声表示:“奴婢知道!” 若走漏了风声,等到最后关头,聂延璋就难以打发掉其他秀女了,必得要先假意从了太后之意。 - 皇上选妃的消息一传出去,满京城都躁动起来。 太|祖从前就立下过规矩,后妃选自良民百姓家,只不过后来新的皇帝为了稳固政权,渐渐习惯与重臣结亲,可恰恰也造成了外戚专权的境况。 聂延璋重扬祖制,此次要求入选秀女父亲官职皆为四品以下,无人有异议。 连太后都是赞成的,只不过太后心中始终有疑虑,她了解儿子比女儿多,她的儿子绝对没有这么听话。 嬷嬷劝太后:“只皇上肯选妃,就是把您的话听进去了。” 太后心神不安地说:“话是这么说……罢了,只要他肯选妃充实后宫,延绵子嗣,本宫也懒得管他了。” 嬷嬷笑说:“就是,您该颐养天年,等着公主、皇上孝敬您才是。” 太后也觉得管孩子很累,便放松了警惕。 不止是太后这里,还有许多人都为这件事牵动心神。 闻争烨往家中写信,托家里替他备好聘礼准备提亲。 王右渠请了他的恩师王舜安替他做媒。 杜行渊自知出身商贾,因此搜罗天下宝物为聘礼,作为一争之力。 元若枝在元若灵回门的那天,听说了皇帝选妃的事情。 尤氏差点当着薛江意的面就惋惜了,幸好元若灵按住了她,愣是等到一家子女眷上了牌桌,尤氏才叹道:“咱们家适龄没定亲的女孩儿怎么就那么少,早知道该在灵姐儿之后再生两个女儿!”她还看了一眼自己的孙女,不知道多可惜。 王氏摸了一张牌在手里,说:“皇宫里的日子哪里是好过的。” 尤氏道:“有什么不好过的,哪里不都一样?何况只允许四品以下官员的女儿入选,正四品就顶天了,不都是微不足道的官眷,谁还比谁厉害千百倍不成!” 王氏觉得这话是有道理的,只不过她想得开些,她的女儿早就指腹为婚了,不攀那高枝! 尤氏看着不吱声出气儿的元若枝,好好地打量了一番,忽然笑开了,意有所指地说:“眼跟前儿放着这样的大美人,难不成我们都是瞎子吗?” 元若枝淡然地打出一张牌,没有说话。 元若灵是她的下家,跟着出了一张牌,没好气地怼尤氏:“娘,您也不想想皇上那从前……都是什么人!枝姐姐能嫁进去吗?那王状元郎,世子爷,哪个不比宫里好啊!” 王氏原是中立派的,这会儿却不做声了。 因她想着,尤氏的话有一层意思的是对的,这次入选的都不是高官之女,真要说出挑,元若枝算独一份了,何况她还跟平康大长公主、星怡公主有交情,真要想去争点什么,未必不能夺得头筹。 她原是胆小没有远见的人,她跟她女儿就适合做籍籍无名的内宅妇人,枝姐儿可不是。 元若灵就不爱听尤氏说这些话,绕了几句,把话题绕开了。 尤氏担心元若灵婆婆不好对付,便问她在婆家日子过得怎么样。 元若灵笑着说:“还能怎么样,不就和在家里一样的么!” 尤氏酸酸地道:“你这个死丫头!刚嫁出去才几天呀,已经把人家比得跟你娘一样亲了?” 元若灵轻哼道:“婆婆对我好,您还不乐意啊?那我回去对婆婆生分些,让她折磨我好了,到时候我回来找您哭来了,您再陪着我一起哭得眼泪鼻涕一把好了。” 尤氏摔了一张牌出去,指着她说:“你们瞧瞧,她这张嘴,嫁了人越发不饶人了。” 元若枝微微一笑:“这不还是薛妹夫纵的,若灵说得对,她这样,您该替她高兴才是。” 尤氏叹了一口气,摇头晃脑地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半晌又正经地问:“你婆婆待你真的很好?可别在婆家什么委屈都受着,回来只报喜不报忧的。我们元家的女儿,现在用不着这样委屈自己。” 元若灵笑:“您把我夫君当成什么人了,他要敢让我受这种委屈,我哪儿还会嫁给他!”她又说:“婆母是寡母一个,带大夫君不容易,勤恳沉默,性儿好着呢,只不过太吃得苦了,日常用膳都舍不得油盐,瞧了叫人心疼。” 尤氏到底是当娘的,不免把人往坏里想:“舍不得的人,心眼也小,你仔细她背后说你铺张浪费,不等你醒悟过来,左邻右舍都知道你是个不贤惠的儿媳。” 元若灵也不傻,这才刚过去两天,她没道理一眼把人看穿,这会儿不说话算是默认了尤氏的话。 等到天黑要走了,才同尤氏说:“您放心吧,女儿会照顾好自己的,我会多长些心眼,绝不丢了您的脸面。” 尤氏拉着元若灵的手,依依不舍。 元永平从前院进来催了,尤氏才松手。 元若枝揽着尤氏的肩膀安慰。 尤氏转身就哭了,同元若枝絮絮叨叨:“枝姐儿,你日后可千万不要学了灵姐儿下嫁,女孩儿要嫁人就得要高嫁。日子长了她就知道了,由奢入俭难呐……这会儿新婚燕尔,什么都新鲜,等再过半年她回来绝不是这个说法了。” 元若枝轻轻拍着尤氏肩膀,淡笑着说:“大伯母,我知道了。您小心身子,夜里好好歇息,别过分担心了,儿孙自有儿孙福。” 尤氏也是拿着元若枝最后那句话劝自己,孩子有孩子的福气,这才宽慰一些。 两人分道扬镳之后,尤氏碰到了元永平,夫妻俩正好一起回院子。 元永平很中意薛江意,对内宅之事自然不如尤氏那般在意,倒落得个轻松。 尤氏心里不平衡,但要争吵起来,又不知道从何说起,说来说去都是家长里短的东西,不免又被丈夫训成“妇人之见”,索性提起元若枝的婚事。 “他三叔还没提枝姐儿相看人家?老三不急,我都着急了。老夫人在的时候,最疼最担心的可就是枝姐儿了,这么干晾着枝姐儿,老夫人都不答应。” 元永平哼了一声道:“三弟现在只怕是挑花眼咯……想给枝姐儿保媒的人,都保到我跟前来了。” 尤氏一喜:“真的,都是什么人家?”说着又想起穆国公府:“闻家来人没有?” 元永平大步走在前面。 尤氏在后面追着问:“老爷您走那么快干什么!话还没说完呢。” 元永平撂下一句:“枝姐儿的婚事,老三没请你帮忙,咱们别急着多嘴,等到最后了再替枝姐儿把关吧,先等老三挑一阵子再说……” 入夜之后,元若枝点了蜡烛在房里梳头,早早地打发了丫鬟回去。 一阵风刮进来,一抹玄色现身,纵是玄色,也是龙纹银丝线,贵气不凡。 元若枝头都没回,从铜镜里望着身后男人的绝色容颜,取笑他:“没见过飞龙还要当梁上君子的,委屈您了。” 聂延璋走过去把着她脑后入绸的头发,扬着唇角一笑:“你知道我的委屈就好,这天气暖和了还好,春天那会儿,我都冻坏了,因怕你生气,还不敢上你的床暖一暖。” 元若枝扭头看他:“这委屈又不是我叫您受的,您也可以不受。” 聂延璋捏捏她的脸颊,笑问:“怎么说话这样厉害,听说朕选妃的事情,生气了?” 元若枝拨开聂延璋的手,说:“没有,皇上要选妃,理所应当,我置什么气。”走到桌边去倒茶。 聂延璋跟了过去,圈着她的腰,凑在她耳畔说:“没生气,那就是知道朕的心意了?” “喝不喝?” 元若枝转身把茶递过去。 聂延璋接了茶,喝下一口,坐在桌边,靠着引枕,懒洋洋问:“你真知道了?” 元若枝当然知道了,虽然不能用常人的思维去推测聂延璋的想法,费了一番脑筋,到底明白了他的意图。 “皇上,可是陪同入选的秀女,您怎么安置?” 落选……到底不是个好名声,元若枝不想拿无辜的女孩儿开涮,谁不是爹妈生养的呢,凭什么给她做垫脚石? 聂延璋道:“放心吧,朕都会妥善处理。所有落选的女孩儿,赐封号,赏金银绸缎,能走到朕眼跟前的,朕亲自赐婚与皇室宗亲。” 元若枝笑了笑,这样很好,有皇帝亲自出面优待,各个都能高嫁了。 聂延璋忽而声音低哑了:“枝枝这样善良心软……何不也疼疼我?”他的手抚摸着她的手背。 元若枝故意酸溜溜地说:“皇上还缺人疼么,听说太后宫中疼您的好姑娘不少。” 聂延璋反应过来,哈哈大笑,起身把元若枝横抱起来,在屋子里转圈,满脸喜色:“枝枝是吃醋么?我好高兴,你再吃一个。” 元若枝捂着他的嘴巴:“你小声一点,放我下来!你真当我院子里的都是聋子,半点动静听不见?” 聂延璋放肆惯了,根本不听。 院子里就响起了玉璧的声音:“……姑娘,姑娘,您没事儿吧?” 元若枝高声回:“没事,我在念书,快去安歇吧!” 玉璧:“哦。” 元若枝落了地,主动捧了聂延璋的脸,说:“您瘦了。” 她踮起脚尖,在他唇上轻轻吻了上去。 聂延璋没想到,她会这样主动,揽了她的腰,深深吻下去,还未尽兴时,却被她推开了。 他意犹未尽的伸出手,元若枝抵着他胸口说:“皇上,快回去吧,您白天还要忙政务,晚上虚耗在我这里,仔细坏了身体,来日方长。” 聂延璋吸一口凉气,不满道:“枝枝,你是故意欲擒故纵的吧……”他胸口和下腹都是热的。 元若枝躲到帘子后面去,笑着说:“您再不走,我可就喊人了。” 聂延璋无奈,只好走了。 回宫之后,心里痒得厉害,夜半三更起来怒问陈福:“礼部到底什么时候可以开始选妃?” 陈福从睡梦中惊醒,正了正头冠,含糊道:“皇上,太后生辰近在眼前了,选妃也含糊不得,自然得等太后生辰之后才能开始操办。” 聂延璋烦死了,爬起来冲冷水澡,又去练剑。 可怜陈福半夜受了惊,还要跟着闹到天亮,呵欠连天的。 聂延璋精神抖擞地上了早朝回来,打发了陈福去休息。 陈福安排了徒弟在皇帝跟前伺候,自己回去睡了。 - 大同的捷报传了回来,闻争烨回京述职和问安的折子上了好几道,聂延璋每次都回以问候的朱批,却不答应让他回京, 太后生辰在即,闻争烨催得越发急了,连穆国公府的老封君都出动了。 聂延璋只好召闻争烨回京。 闻争烨一回来就进宫面圣。 情敌见面,一番君臣相亲的客套话之后,彼此肚皮里都揣着各自的心思。 聂延璋懒得与闻争烨多废话,便打发他说:“你们家太夫人许久没见你了,你快回去问安吧,太后生辰宴,咱们君臣再叙。” 闻争烨行礼道:“臣,遵命。臣告退了。” 人一走,聂延璋就哼了一声。 陈福安慰说:“您别担心,太后生辰也就三天的功夫了,等寿宴一过去,礼部不就开始张罗选妃了吗。” 聂延璋始终觉得眼皮子直跳,别的事他向来胸有成竹,游刃有余,碰到元若枝有关的事,总叫他惶恐。 陈福了然一笑,他怎么会不知道近乡情怯的道理,越是在乎越是胆怯小心……他年轻的时候,也曾有过这般怀春心思。 闻争烨回到家中,国公府的人都给他接风洗尘,花厅里置办了好几桌酒席。 太夫人拉着他又是哭又是笑。 他的母亲亦觉得此刻心才放到肚子里了。 除了闻争烨大捷回京这一桩喜事,他的婚事也实在是不能再拖了,他可是世子,到了如今这年纪,也该成婚,为家中延续香火了。 太夫人先开了口:“你说让我们准备着去提亲,又不叫声张,到底准备什么时候去?” 穆国公夫人跟着就问:“可还是元家那位姑娘?” 闻争烨说:“日子我已经定好了,还得再等几日,那天早上我再同你们说。” 太夫人都着急:“你这孩子打的是什么官司,我怎么听不明白。怎么还要等呢!不如明日就去!行事那般小家子气做什么?” 闻争烨哄着道:“祖母,这中间的事情,孙儿不好说明白,总之您和母亲听孙子的就是了。” 闻争烨一向不是胡来的孩子,家里人哪有不听他的。 再说王右渠。 太后生辰马上到了,他也与闻争烨有同样的打算,因此在闻争烨回京的当天,也急着来了王家,与老师和师母商定他的婚事。 王舜安听王右渠说,还要过几天再去提亲,便问:“那日似乎不是提亲的吉日,怎的非要定那天?” 王右渠说:“……老师,只能是那天。那日就劳烦您和师母了。” 师母王夫人是个和善的人,笑着说:“守明说那天就那天吧,虽然正好撞到太后寿宴那日,但咱们也不用同父亲一起入宫参宴,早起去一趟元家也没有什么。” 王舜安解释说:“不是咱们要不要去皇宫的缘故,我这不也是想给守明挑个吉利日子,想着他日后婚事也好顺一些吗。” 王右渠真诚起来作揖道谢:“老师师母的心意学生明白,感激不尽。” 王舜安道:“好了好了,在为师面前还来这套。走吧,与我跟你师母一起用了饭再回去。” “是。” 王夫人叫人摆了饭,大家依次坐下,还没拿起筷子,闯进来一个明媚的小姑娘,她陡然见了陌生人,吓了一跳,随后才匆忙见礼,却不知道如何称呼。 王舜安训斥他无状的小女儿:“都这么大了,还这样毛躁,像什么样子!”接着就对王右渠说:“这是你……是三师妹。她也略识得几个字,我亲自教导的,你们就以师兄妹相称好了。” 王右渠作揖道:“三师妹。” 王清渠羞道:“师兄。” 王舜安又说:“好了好了,都坐下吃饭。” 王右渠等到王清渠先坐下了,才跟着坐下。 王舜安训斥女儿:“没规矩,你师兄现在是朝廷官员,哪有你先坐下的道理。” 王清渠重新站起来,又坐下,鼓鼓嘴,说:“爹,这样可以了吧?” 王舜安沉了脸。 王夫人笑着同王右渠说:“叫你笑话了,三丫头是越长大越没有规矩了。” 王右渠淡淡一笑:“她小时候也是这样活泼可爱的。” 王夫人就顺着他的话,提起从前王右渠在真州时,在王家偷偷读书的事情,王舜安脸色也就渐渐好了。 王清渠静静地听着,这才想起来,原来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王状元郎,连名字都跟她撞了一个字。 杜行渊着人搜罗了十样宝贝,拳头大的南珠,半人高的珊瑚……所费万金。 连他身边的管事,走南闯北见惯了珍宝,都觉得咋舌。 杜行渊仍觉得不够,十分忧心过几日去元家提亲,这些拿不拿得出手。 管事说:“……这就是宫里人见了,也都要开眼,您还愁什么呀!元家人一见这些保证心动。” 杜行渊苦笑:“要真是这样就好了。好了,快去准备,那日得趁早,迟了,怕是被堵得连门都进不去。” 管事不信,嗤笑道:“您也太夸张了。” 杜行渊起身叹道:“等着瞧吧。” 管事跟着他一起回内院,又问:“为什么一定要挑太后生辰那日?您要是怕赶不及,干脆明日就去。” 杜行渊饶有深意地解释:“只有那一日有机会,别的日子都不成。” 唯有那天皇帝脱不开身,必须整天陪在太后身边,如果那天提亲成了,纵是皇帝,也不好明抢别人的妻子。 何况他才登基不久,根基不稳,如今大业周边群狼环伺,南方又正闹灾,新帝不能再做失去人心的事情了。 管事听得云里雾里,但他若知道自家主子是要跟皇帝抢女人,大抵是觉得他疯了,非要拼死规劝不可。 不过,杜行渊也不会听的,毕竟杜家一度就是元若枝保下来的。 杜行渊要娶亲的消息,也传去了杜家商行铺面里。 不光杜府,秀坊里的绣娘也心碎了一地……无不艳羡被家主看中的女人。 - 太后生辰当日,天不亮聂延璋就起来了。 这算是他登基之后的第一件喜事,礼部也准备得隆重,换好了衣裳,他带着星怡去给太后请安贺寿。 “儿臣祝母后,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太后喜色满面,纵然双眼看不见,可她闻得到喜庆的味道。 她冲着星怡跟聂延璋招手,笑着说:“一年了,整整一年了,我们娘仨在一起都一年了。” 喜庆的日子,星怡似乎也越来越适应了,她腼腆地微笑说:“母后,以后女儿很多很多年都陪在母后身边。” 太后感动的抱着星怡说:“好,好,好。” 聂延璋也心软了一瞬,把之前的不愉快暂且忘了,今日什么都先顺着太后。 宫外也同样热闹。 如同杜行渊预料的那样,清早开始,元家外头的那条街,就开始堵得水泄不通了。 来得最早的是王家人,王夫人带着人过来正式提亲,王舜安也跟来了。 元家人打开大门迎接,元永业人还没清醒,就被人从床上抓起来去见客。 元永业与兄弟两个在前厅里见了王舜安,便知道王夫人是过来替王右渠做媒的了。 王夫人则同尤氏一起去了后院花厅。 元永业高兴得很,他本就中意王右渠,自从恪王之乱中,王右渠假意与元若枝为亲之事之后,他那边就没了消息,左等右等,现在可算把人盼来了。 只是不等元永业高兴上脑,下人又匆匆进来禀:“三位爷,穆国公府来人了,说是来、来提亲的!” 元永业一口茶没喝下去,差点噎着,好家伙,这、这怎么凑到一天了!穆国公府是什么人家,元家再怎么受皇帝重视,也轻易不能得罪闻家啊。 他瞧了一眼大哥。 元永平硬着头皮说:“去请进来吧。”总不能把人家晾在外面,那像什么样子。 紧接着,下人又来禀。 元永业见下人身后无人,问道:“客人呢?” 下人道:“不是,三老爷,杜家也派人过来了,说、说是上门向咱们房里的枝姑娘提亲的!” 元永业:“…………” 他眼睛瞪得老大,从椅子上蹿起来问:“什么,杜家也来提亲?” 这是怎么回事,都跟约好了似的,怎么撞在一起了。 元永平也疑惑,心想,这都撞到面上来了,他们兄弟连个准备都没有。 元永固是生意人,杜家他也打过交道,且这半年来,与杜家商户相交颇深,他出声道:“去请进来。”又同元永平和元永业说:“杜家家主杜行渊十分年轻俊朗,我倒是远远见过。” 这话里包含的意思就很多了,除了他对杜行渊的好感,还有杜行渊长得好、年纪轻轻能力足的意思。 一下子,元家前厅里挤满了人。 女眷则去了花厅,尤氏与王氏也接连听说来了好几家人,大眼瞪小眼的。 元家上上下下热闹成一团,元若枝都还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只是听到院子外似乎比平常吵闹些,就叫了人来问。 这才知道,那三人竟然直接来提亲来了! 玉璧又惊又喜,又觉得棘手:“姑娘,这三家人都来,您挑哪一家才好?” 元若枝说:“……我一家都不挑。好了,你找到机会快去给大伯母还有我父亲传话,让他们先不要擅作主张。” 玉璧连忙去了。 元家众人本来就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哪可能一口就答应下来,留了客人吃午饭,就悄悄找了机会在议事厅里商议。 元家现在客人众多,尤氏怕人多眼杂,叫人听了去,说话都小声:“怎么一下子来三家,真叫人措手不及。” 元永固看着元永业说:“三弟,我看枝姐儿迟早也是要嫁的,你索性就把决定做了吧!依我看,杜家就很好,虽是商贾之家,但到底咱们家世配得上,枝姐儿嫁过去不用做小伏低,杜家又没有当家主母,她一去了就能掌家。” 元永业犹豫着,他中意的可是王右渠。 尤氏表情夸张的说:“老三你是没看到杜家送过来的宝贝,半人高的珊瑚……哎哟我的天,皇宫里都不知道有没有这样的宝贝!还有……” 元永平打断她:“好了好了,别说了。”又皱眉跟元永业说:“别听妇道人家没见识的话,珊瑚再大也是死物,能和国公府比吗?能跟王家比吗?” 尤氏嘀咕:“宝贝银钱是死的,荣华富贵也是死的?嫁去杜家,金子一生都享用不完。现在商户子孙也能读书入仕了,枝姐儿的孩子以后还不是能入仕途,有什么不好的!” 元永固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 元永业一下子就被说动了。 一家子在这里商量长短,元若柏拉着一张脸迟迟开口:“都在说这家好哪家好的,枝妹妹的心意,你们考虑过没有?她与世子和守明都有些交情,她心里到底中意谁,你们知道吗?” 众人这才想起,万一元若枝对他们两个之间的谁生了情谊,可不好棒打鸳鸯。 正好玉璧找到议事厅里来了,把元若枝的意思传达了。 尤氏都惊讶了,走到玉璧身前,重复问道:“枝姐儿说,一个都不挑?” 玉璧点头。 元若柏先想到一件事,他说:“皇上选妃在即,三叔现在虽是守孝,没有官身。即便有官身,也是四品以下,按规矩,枝姐儿要入选的,你们都张罗着给她说亲事,算怎么回事?” 尤氏倒是巴不得元若枝入宫,宫外再好的人家,哪里比得过那金灿灿的皇宫。 元永固说:“老三虽是四品以下,大哥守孝之前皇上加授了正三品的虚衔,咱们家又没分家,还是一家人。现在选妃的规矩也没有那般严苛,若要算起来,枝姐儿不去参选,倒也说得过去。” 玉璧急了,大着胆子把元若枝的话再重复了一遍:“老爷,夫人们,姑娘说了,一家都不挑的!” 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元若枝也就只剩下元永业一个能做主的父亲了,但他自己也主意不坚定,元若枝说不嫁,他还真就犹豫了,心里起了怀疑。 尤氏也道:“枝姐儿可不是糊涂人,她说不挑,肯定有不挑的缘故。好了,今儿都先回绝了再说。” 元永平想到老夫人生前对元若枝的厚待,也不想拿长辈的威仪去做元若枝婚事的主,就同元永业说:“老三,你自己好好琢磨。” 说着,就朝元永固使眼色,一起去待客了。 元永业则跑去人语堂找元若枝问清楚,这样好的三家人,又都是直接提亲来的,怎么就不嫁了! 元若枝淡然地说:“父亲,按照选妃的规矩,我是要参选的。我也愿意参选。” 元永业一愣,把元永固的那番说辞说了一遍,又道:“你何必去宫中受那个苦,真要入选,咱们父女以后不知道还能见上几面了。” 元若枝道:“父亲,女儿要参选。何况二伯父那番说辞,说不过去的,今年皇上第一次重扬祖制,若底下的人真的这样糊弄过去,还不知道要引起什么风波。咱们家不能做这出头鸟。好不容易才得来的圣上垂青。” 元永业向来中庸,觉得元若枝说得很有道理,便道:“好,我就以先回了他们。若你落选了……再说吧,哎!”只是他担心,过了这村没这店了。 元永业便找了个由头,暂且回绝了他们。 三家人纷纷回去向正主报信,说是元永业不愿意嫁女儿。 闻争烨不服。 王右渠心有不甘。 杜行渊不舍。 三人竟然齐齐亲自出马,去了一趟元家。 元永业折腾大半天,正小憩,又被人从床上挖起来,换了衣裳去见客。 先是向来清冷自持的王右渠,居然红了脸同元永业说:“不知元伯父忧虑何在?晚辈三媒六聘元姑娘……一生钟爱,绝不辜负。” 然后是闻争烨人未到声先至:“老子看看谁敢跟老子抢!”就见他抬脚跨进门,冷冷扫了王右渠一眼,随即竟然朝元永业单膝跪下,欠身说:“伯父,请您将元姑娘嫁与晚辈。以后旁人能做到的,晚辈能做到十倍。” 杜行渊再怎么和煦的性子,这会儿也着急了,便作深揖道:“若伯父是忧心元姑娘嫁人后的处境,晚辈愿立书契,日后绝不辜负元姑娘,不纳妾,终生只与她一人厮守。” 元永业:“……” 他还是头一次被人这般央求。 “你、你们都先起来。”元永业讪讪地说:“你们三个后生,我都很喜欢。但是皇上选妃在即,元家也不好做得这般明显。总要走个过程的。” 闻争烨刚想开口,元若枝逼不得已在屏风后面向玉璧耳语。 玉璧点了点头,出来说了一句话。 三人怅然若失。 - 太后寿宴,聂延璋片刻离不开身。 太后说,出冷宫后的第一个生辰,一家人一定要一起过完。 聂延璋看歌舞看得哈切连天,乏得很,奈何太后听得尽兴,他只好打起精神作陪。 聂延璋去如厕的功夫,耳根子终于清静了一会儿,刚回座位,就听到有人同太后说:“皇上回来了。”太后就笑了,高兴地继续听歌。 他知道,这不到天黑,是停不下来的。 月怡也在座上悄悄打哈切。 星怡坐得住,她可坐不住。 平康大长公主倒是对这些颇有兴趣,看得兴致勃勃,还指出漂亮的女孩儿跟附近的命妇说:“这个好看,那边第三个也好看……长得真标志。” 太后隐约听到,吩咐嬷嬷说:“把长得标志的留下来,本宫稍后摸一摸她们的长相。长得好看,唱得又好听,等皇帝收为嫔妃了,一定喜欢。” 嬷嬷应下。 聂延璋在疲倦间,恍然发现,穆国公府似乎来得人很少,他再看去看王家,好像人数也不多。 聂延璋顿然打起精神,叫来王时争,问道:“王家是不是少来人了?” 王时争与王家相熟,对王家女眷也颇有些了解,去打听了一下,就答说:“王舜安的妻子没有来。” 聂延璋眯了眯眼。 王时争以为皇上是想不起来王舜安是谁了,就道:“王舜安是王右渠的老师。” 聂延璋切齿道:“朕知道。你下去吧。” 陈福瞧见风向不对,走到聂延璋身边听吩咐。 聂延璋低声道:“你出宫一趟。”最后厉声吩咐:“快去!” 陈福忙不迭去了,等听说了那三家人来提亲的事,回宫路上直嘀咕:“哎,我这回可得提着脑袋去复命了。” 这三人真是精得没边儿了,竟然挑这个时候拔龙须,胆子大得也没边儿了! 第120章 陈福把那三人去元家提亲的消息告诉了聂延璋。 聂延璋原是在看人跳舞, 随即淡淡笑了起来,笑着笑着,脸色越来越冷, 冷不防地就吐出一口血, 吓得在座的人大惊失色。 太后听到动静,忙问:“怎么了?” 聂延璋拿陈福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擦嘴角,说:“不妨事,儿子有些干呕而已。”又示意左右不允许惊动太后。 太后似乎闻到了血腥味儿,只是她在冷宫多年, 五感早就摧坏许多,也不大确定,只问道:“可是御膳不合胃口?” 聂延璋说:“不是。”他起身行礼:“儿子身体不适, 想先回去休息片刻。” 太后笑着道:“那好,过半个时辰你再来陪本宫。” 陈福搀着聂延璋回了宫, 请了御医过来诊脉,说是急火攻心才吐了血,好好休养便无大碍。 聂延璋打发了御医走,药都懒得吃, 就吩咐陈福:“去给姑母递个话,请她来一趟。” 陈福邀请了平康大长公主过来探望聂延璋。 平康大长公主席间见他吐血, 就很忧心, 自己就想来了, 何须陈福去请,她细细查问了御医诊治的结果,才放了心。 聂延璋抬脸冲平康大长公主笑:“姑母,朕想求您一件事。” 平康大长公主嗔笑:“皇上还有求我的时候?快说吧,还在这儿卖关子。” 聂延璋道:“烦请您现在出宫一趟, 帮朕向枝枝递句话可好。” 平康大长公主不解:“怎么要我去说,陈福不能去吗?” 聂延璋笑道:“让他去,不免有王婆卖瓜之嫌。” “好好好,让我带什么话?” “就同她说……朕心疼得吐血了,等得了空,朕就是爬也要爬去元家找她。” 平康大长公主素日最爱看戏,年轻男女之间那点小情愫,她一看就明白了,因此笑得前俯后仰,一口答应:“我这就去。” 聂延璋靠在引枕上,闭上了眼。 平康大长公主却又折返回来,还打发了陈福出去,柔声地说:“皇上,我有一件事想问一问你。” 聂延璋睁开眼,道:“您说。” 平康大长公主笑得尴尬勉强:“我想知道,你的父皇他……究竟是不是像传言中的那样被……当然,这是国事,皇上不想说也不必告诉我,我知道,先帝素日待你们母子的确……” 聂延璋语气很淡:“没有。”却又笃定地重复了一遍:“姑母,朕没有杀父皇。” 平康大长公主忽然眼里有泪,笑着点头说:“那就好,那就好。”她的手还抚在胸口上,欣慰地转身走了。 聂延璋凝视着平康大长公主的背影,神色晦暗不明。 说他心狠手辣也好,冷血薄情也罢,从出生的那一刻起,他已经走上了注定要被逼上身不由己的这条路。 他这一生唯一感到歉疚之人,只有元若枝一个。 他也只偿还她的命债。 平康大长公主出宫路上,在马车里还哭了一小会儿。 人就是这样奇怪,先帝在的时候,她怨恨先帝对聂延璋太狠心,现在先帝死了,她又同情她的皇兄,并且希望她的皇兄不是死在聂延璋手里。 现在从聂延璋口中得到了确切的答案,她颇为百感交集,悬在心里一年多的石头,总算落地了。 - 平康大长公主去了一趟元家,很快就回宫了,还派人同陈福传话说,她把元若枝带进宫了,现在人就在她身边。 陈福忙不迭去告诉聂延璋,还问道:“皇上,可要领了元姑娘过来瞧您?” 聂延璋都快从床上直接跳下来了,拧眉说:“你说呢?” 陈福也欣喜元若枝进宫,忙不迭转身去。 聂延璋叫住他:“等一下,弄点印泥水儿来……”说是吐血了,没血怎么行,得让她亲眼看一看。 陈福去弄了点红印泥,蘸水打湿了递给聂延璋。 聂延璋躺在床上,把蘸水的红印泥弄到被面上。 没多久,元若枝就跟着平康大长公主身边的嬷嬷进了乾清宫,有陈福打点,一路上过来,宫里的宫人没有一个人敢抬头偷看一眼。 嬷嬷把人送到了就在外面候着,陈福也是。 元若枝揭下面纱走进去,看到“奄奄一息”的聂延璋,还看到被单的血迹,不由笑出声,一颗心也放进了肚子里,却故意板着脸抓起他身上的被子说:“皇上,这血也太假了,快收拾了吧!”怪不吉利的。 聂延璋幽幽睁开眼,缓缓笑开了,伸手去拉元若枝的手,明知故问:“你怎么进宫来看朕了?” 元若枝甩开他的手,没好脸地走到厅里去。 聂延璋连忙跟上,就听见她云淡风轻地说:“还不是听说您吐血了,心里着急,才过来看看,谁知道是假的。” “不是假的,枝枝若不信,去问满席的人。血早叫人收拾了,衣裳都换下了。若知道你要来,朕肯定不让人收拾。” 元若枝微恼:“是什么好东西么,皇上还要留着给我看?您只亲口说吐血了,我难道还有不信的?” 聂延璋喜欢看她为她气恼的样子,狭长的凤眼都敛成了一条好看的细缝。 皇宫不是久留之地,元若枝见聂延璋无事,也就准备走了。 聂延璋拦下她,“你这刚来就要走?” 元若枝说:“臣女毕竟不是宫中人,叫人看见了不好。” 聂延璋抓着元若枝的手温柔地说:“很快就是了。” 元若枝笑:“很快那也不是现在,臣女要告退了。”这宫中拘束得很,她一进来都不自觉变规矩了。 聂延璋扯了扯唇角道:“你就这样走了?那几个人去提亲的事,你不同朕细细说说?” 元若枝瞧他一眼:“臣女人都宫里来了,皇上还要臣女说什么?”这就是她的心意了。她福身说:“臣女告退。” 聂延璋知道她担心受怕的,只好放她走了。 人走之后,他心里难受得厉害。 在一日日的煎熬之中,他总算等来了选妃的日子。 这次选秀,礼部从五千名官眷与平民百姓女子中,选取了五十名女子入宫待太后与皇帝挑选。 元若枝生得明艳又不失端庄,且素有善名,加之又有陈福督办选妃的事情,她自然在列。 五十名待选的秀女,一并入了宫中,还要等一个月由嬷嬷们察其性情,才能有其余定夺。 是日,太后听嬷嬷们禀报五十名秀女日常起居的事情,从前她常常召进宫中的官眷也有几位在列,一想到这些女子日后能够常伴左右,为皇室延绵子嗣,她心里十分高兴,不等那些秀女正式封为嫔妃,便已有封赏下去。 打赏的嬷嬷送了东西回来,笑着回话:“太后,她们都很感激您,一个个都巴不得早早地来同您谢恩。” 太后笑道:“以后有的是机会。” 笑着笑着,不知道怎的,心口忽然抽了一下。 嬷嬷连忙过来查看,忧心道:“太后,要不要请太医?” 太后点头。 太医过来诊过脉,说是忧思过重,以及身体羸弱导致。 太后打发了太医,听说又要吃苦药,神情十分倦怠,等药送上来了,含糊说:“……先搁着吧。” 近身的嬷嬷倒是想劝,太后态度很强硬:“先放着。” 嬷嬷只好放下药,宽慰太后。 太后抚着胸口,叹了口气说:“本宫心里,无端堵得慌。” 嬷嬷说:“皇上就快要封妃封嫔了,公主也常伴您左右,您该事事往好了想才是啊!” 太后摇着头说:“……本宫始终放不下心,你说,皇帝怎么会又肯松了口。” 嬷嬷道:“还不是因为您同皇上各退五十步,皇上虽然肯选妃了,却也只肯选五位,后宫还是冷寂。想来,这已是惦记母子情分的缘故。” 太后还是不安,她说:“罢了,太医是看不好本宫的病了,去召钦天监的人过来。” 钦天监司监入太后宫中回话。 太后问近日天象如何。 钦天监说:“自入夏以来,南方常有异相。” 太后点着头说:“南方有水患,水患不平,异相不止。帝后星现在如何?可有动向?” 钦天监略有些为难:“回太后,后位未定,暂时看不出什么。” 太后便吩咐:“务必密切关注,如有动向,及时向本宫回禀。” “臣,遵旨。” - “枝枝那边如何?” 聂延璋才批完奏章落笔,就急着问陈福。 陈福笑着答说:“皇上没发现么,元姑娘比进宫前还胖了些许。” 聂延璋笑,满意地颔首道:“朕看出来了。” 陈福走过去伺候,道:“待选原也是苦事,旁的秀女都清瘦了,独元姑娘气色比从前更好,皇上足以放心了。” 聂延璋轻叹道:“没到她站在朕身边那一刻,朕还是不敢安心。” 陈福笑着说:“那奴婢再替您去瞧一瞧元姑娘。” 聂延璋摇头:“不,你太点眼了,让月怡去。” 陈福沉默片刻,才为难地说:“……不知月怡公主此刻在是不在。” 聂延璋更加沉默,这一个月以来,月怡竟然只出现了一次,堪堪两个时辰,连个整日的功夫都没有。 从前那丫头在他跟前叽叽喳喳惯了,虽说粗蛮无状,到底还是讨喜,如今骤然少了她的身影,他十分不习惯。 “朕让苏详去寻的巫医,有没有消息?” “回皇上,没有。”陈福低下了头,月怡公主这病,到底谁能治呢!等寻到了那虚无缥缈的巫医,公主都不知道在不在了。 聂延璋忽说:“就是要远去蓬莱寻仙,朕也不惜代价。” 陈福笃信笑着:“皇上安心,您有此决心,上天定然怜惜皇上一片真心。” 聂延璋挥挥手说:“去瞧瞧月怡吧,若她不在……朕入了夜,再去看枝枝。” “是。” 陈福先去了月怡宫中,可巧了,月怡竟然出现了! 他喜不自胜,先说皇上如何思念她,又说元若枝入宫的事情。 月怡似乎很是虚弱,精神不济的样子,撑着栏杆,望着天上的太阳,抬手遮了遮眼睛,轻声咳嗽着道:“许久没见她了,正好本宫去见一见她。” 陈福笑着跟上去:“皇上也正有此意,只是怕奴婢去了点眼。” 月怡笑道:“好了,你回去吧,本宫自己去。” 陈福连忙赶去给聂延璋报信。 闻洛从外面进来,一眼就认出了月怡,疾步走过来,默然片刻,才跪下嗓音沉重地唤道:“公……主。” 月怡扶起他:“你这样守规矩做什么,本宫尚不习惯。起来。” 闻洛站起来,月怡冲他微微一笑。 不知是日头太大还是什么缘故,他竟觉得公主面色十分苍白,明明昨日星怡公主出现时,还没有这样的感觉。 他也勉强一笑,说:“奴陪您出去。” 月怡噗嗤笑道:“你别这样笑,太难看了。” 闻洛百感交集低头:“奴不笑了。” “走吧。” 月怡抬步去了秀女住的宫殿,见元若枝。 她去得不巧,此时秀女们都在院中闲谈,她一过去是众目睽睽。 月怡受了秀女们的礼,便去了元若枝房中,又让人守在外面,和元若枝单独说话。 元若枝在窗下绣东西,见了月怡,起身去关了窗户,行了礼,便看着月怡的脸,忧心忡忡道:“公主,你这是生病了吗?” 月怡摇头,笑道:“你怎么入了宫,变得这样多礼了。” 元若枝握着月怡冰凉的手,用力地搓了搓,眉目不展开。 月怡反问安慰道:“放心吧,本宫没事,只是觉得冷。” 元若枝心头一跳,这都盛夏了,月怡怎么还觉得冷……这不是吉兆,前世她死之前,亦觉得周身很冷。 两人沉默相对。 月怡苦笑:“好了,我也不瞒你了,其实我越来越觉得乏力了。不是身子乏力,是脑子乏力。每次醒来,都好累。我好想睡,我恐怕……以后醒不来了。” 元若枝瞪大了眼睛,不一会儿,眼眶就红了,更加握紧了月怡的手,哽咽道:“公主……” 月怡低头笑着,眼泪簌簌地流:“似乎应该是这样的是不是?星怡现在长大了,你不知道,她都已经懂得怎么敲打宫女了。”所以她也该走了。 “我这次来,是想把皇兄托付给你。这话虽然说得多余,可我还是要说。枝姐姐,母后不知道怎么去疼皇兄,我也不懂得,只有你懂得。若我日后真不再出现了,皇兄就只剩你来疼了。” 元若枝不知道该用什么话回答她,只觉得嗓子眼儿都堵得疼。 月怡勉力一笑,又故作轻松地说:“枝枝姐在秀女里人缘不好啊,怎的她们都在对面秀女的房中?是你懒得搭理她们?还是她们不想理你?” 元若枝摁掉眼角的眼泪,淡笑说:“都有吧。” 毕竟有几个秀女常得太后打赏,自然有许多人亲近她们。她因选秀过程中屡受厚待,身上又有一道众人皆知的疤痕,本不适宜入选,自然引得大家孤立。 她很不在乎地说:“大家相处的时间也没有多少日子了,无妨的。” 月怡点点头,嘱咐说:“宫里里人最是爱捧高踩低,欺软怕硬。我同皇兄以前没有少吃那些宫女太监的苦头,以后等你打理六宫的时候,务必要刚柔兼济,不能一味地像你对待我跟皇兄一样那样善良。他们会吃了你的。” 元若枝说:“我知道了。” 月怡起身道:“本是受皇兄所托过来看你,现在也看过了,我要去向皇兄回话了。” 元若枝跟着站起来送月怡。 月怡说:“你留步,免得看见外面那些秀女说是非。”要是换做以前,她当然可以直接教训回去,但是现在她已经不大有力气去教训她们了。 元若枝知道月怡的苦心,便只送她到门口,就把门关上躲在房中伤心垂泪。 月怡离了秀女宫殿,闻洛问她:“公主可是要去见皇上?” 月怡攥紧了拳头,带着恐惧下了决心:“去见太后。” 闻洛抬头瞧着她,低低地喊了一声:“公主……” 月怡大步往太后寝宫去了。 此时,太后正在见钦天监司监禀报天象。 “太后,天府星有异。近日臣观得天府星异常明亮,导致周围群星无光!” 天府星,乃是皇后星宿。 太后皱着眉,喃喃自语:“可皇帝并未选皇后,此次选妃,只选妃嫔,与天府星有何干?” 司监也觉得茫然,只说:“紫微星似也有异动。” 紫微星是帝王星,太后心都慌了。 嬷嬷忽慌慌张张在太后耳边低声道:“太后,奴婢有事禀报。是……和选秀有关的事情。” 太后打发了钦天监的人暂时出去等候,问贴身嬷嬷:“秀女里出了什么事了?” 嬷嬷跪下之后,为难地说:“太后,秀女无事,只是有一件事,奴婢不得不禀了。” 太后想到天府星的异象,连忙催道:“事关后宫、帝王,和我大业江山,你还不快说!” 嬷嬷道:“太后,自选秀之初就有人禀到奴婢跟前,说有一人尤受优待,旁的宫女都要脱|衣验明正身,那一位却不必。且那位秀女后腰上有一道疤痕,人尽皆知,犹然入选。许多秀女不满,屡次告到教规矩的嬷嬷跟前,嬷嬷们因受陈总管敲打,不敢声张,这事就传到了奴婢耳中。” 太后心如擂鼓,呵斥道:“你怎么不早说!” 嬷嬷说:“奴婢原不想为这等小事扰到太后与皇上的母子情分,只是方才司监说天府星异常,奴婢不得不说了。”又道:“还有一事,秀女们住的宫殿外巡逻的侍卫,偶尔会被打发走,同住的秀女说,似乎曾看见过有人入宫接近秀女。” 除了聂延璋,还有谁能打发宫中巡逻的侍卫? 他这是夜会秀女。 太后摸索着拿起脚边的绣捶,紧紧握在手中,蹙眉自语:“皇上把她混在秀女之中是想干什么?本宫已经答应了他,皇后之位由他定夺,他难道只想封那女子为妃不成?” 联想钦天监禀上来的异象,其实嬷嬷早已想到了结果,却不敢说。 太后也不迟钝,一想到司监方才说的话,天府星致使周围群星无光,那岂不是说……是说……将来中宫只得皇后一人? “皇帝只想选一妃为后!”太后自己就脱口而出,说完,她便大怒不止:“混账!他竟然敢这样愚弄本宫和朝廷大臣!大动干戈从五千女子之中选取秀女五十,他竟只想封一妃!混账!” 阖宫下跪:“太后息怒!” 太后宽袖一挥,茶碗、绣捶砸了一地,砰砰作响。 “皇帝优待的秀女,是哪家的女子?” 嬷嬷回道:“禀太后,是前国子监元祭酒的侄女,元祭酒正守孝在家,还有一年时间过孝期。” 太后脸色青白地大声喊道:“好一个元氏女!来人,传本宫懿旨,钦天监报天象凶兆,意指元氏女不详,即刻罢落逐出皇宫!” 嬷嬷正要起身去传旨,月怡堂而皇之地走进来,高声道:“母后若信天象之说,那天象有没有告诉母后,公主星宿也早有异象?” 太后闻声一愣,脑袋扭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忽缓了声音道:“星怡,你怎么这时候来了?” 月怡微微一笑:“母后,儿臣不是星怡,儿臣是月怡。” 太后怔住,拧眉道:“星怡,你在胡说什么?” 宫人大骇,伏地不敢抬头。 月怡缓步走到太后跟前,冷冷地吩咐众人:“都滚出去!”她看向太后的贴身嬷嬷:“包括你。”其威势如皇帝,绝非平日温顺的星怡公主所有,如同换了一个人似的。 宫人因此怯怯,想走又不敢走。 太后从惊疑之中回过神来,硬声说:“都退下!” 宫人全部退出寝宫,太后贴身嬷嬷惊恐地看着月怡公主,惊惶地退出,关上了门。 太后警惕地问:“星怡,你怎么了?你到底怎么了?” 月怡倒了一杯茶,奉到太后手中,笑道:“母后,您仔细听听,儿臣真的是星怡吗?星怡会像儿臣这样说话吗?星怡敢杀人吗?星怡能同宫中冷漠的宫女太监、狠毒的乔贵妃、大皇子和聂书盈斗智斗勇吗?” 太后不敢接茶杯,只觉得女儿被妖魔附体,挥手打翻了茶杯,提防地说:“你不是星怡,你不是星怡!你只是声音像本宫的女儿!” 月怡苦笑。 她就知道太后不会认她,谁会认承认自己的女儿是妖魔鬼怪呢。 但太后今日非认不可。 “母后,儿臣的确不是星怡。儿臣说了,儿臣是月怡。” 太后犹然愣然,一直摇着头,不敢相信。 半晌,她才伸手去抓月怡,口中念叨着:“星怡,星怡,过来,到母后这里来。母后帮你把她赶走……还有你皇兄……” 月怡放任自己的手太后抓住,她亦紧紧地握着太后的手,冷酷地告诉太后:“母后,您赶不走我的。皇兄也赶不走,皇兄甚至不希望我走。您明白吗?” 太后惊诧到无以复加:“皇上他知道?他知道?” 尽管太后看不见,月怡还是点头说:“皇兄早就知道了。” 太后讷讷无语,随后她就想甩开月怡的手,月怡却紧扣着太后的手,不肯放开,冷漠地说:“您要当真觉得儿臣不是您的女儿,儿臣现在就可以死在您面前!” 太后不再挣扎了,却还是十分排斥。 “母后,您可能只有这一次握儿臣手的机会。您不想听听,这些年您在冷宫之中,儿臣和皇兄在乔贵妃和父皇手底下,是怎么长大的吗?星怡没有同您说过吗?那您想不想听儿臣说?” 太后蓦然心软,手中力道又小了许多,她莫名地惶恐着,胆战心惊地吼了一声:“你说!” 月怡抓着太后的手,摸着自己的脸颊,她痴痴地贴上去,眼中充满了迷恋。 原来,这就是母亲的手掌,粗粝的,并不温暖。 “母后,您的手好多伤,女儿的手掌也是,您摸过吗?”月怡低声哭着。 太后不由自主去摸月怡的手掌心,的确好多伤痕,还有月怡的手背,细细摸上去,许多不明显的凸起,她伤心地说:“母后的手太粗了,实在摸不出来。” “母后,女儿就从第一次想杀人的时候说起吧……那日,女儿饿了两天,宫女又送来馊了的饭食,还用针扎星怡,星怡十分害怕,就换了女儿出来,我恨极了他们,我也饿极了,我当时想,杀了宫女泄愤,再生吃她的肉。皇兄杀了宫女之后,我曾咬过一口她的肉。母后您知道吗,人|肉的味道并不好,充满了血腥味,但比起饥饿,似乎也没有那么难以接受……” 太后几乎忘记了呼吸。 她在冷宫再悲惨,到底只是和一群疯子相处,从未想过吃人|肉。 月怡将这些年她有记忆的事情,娓娓道来。 她的狠辣,她的残忍,她的疯狂,她不被聂延璋承认并且被亲哥哥虐待的痛苦。还有她跟聂延璋的不和睦,他们兄妹又如何变得亲厚。 再到聂延璋登基之后,她想见母亲却怕母亲不认自己的惶恐与悲伤。 她将自己一览无余地展露在母亲面前,不给自己留一点情面,像一只用羽毛插满自己肉|身的乌鸦,在母亲面前鲜血淋漓。 “母后,皇兄顺利登基却并不是女儿暗沉往事灰飞烟灭的伊始,那些旧事,常常出现在女儿梦中。就像您也不曾忘记过住在冷宫里的日子吧。” 太后听完表情木然,一刹后搂着月怡大声恸哭:“月怡……我的月怡……母后对不起你……” 月怡心口抽痛,嘴角却带着笑容,她还以为,永远都等到这一句话了。 太后干瘪的眼眶十分红肿,嗓子眼都发痛。 她紧紧握着月怡的手,感慨万千地说:“月怡,来日方长,你也是母后的女儿。” 月怡低声垂泪,笑了笑:“母后,太迟了,星怡长大了,我要走了。” 太后惊惶地抓紧了她,不舍又不安:“走?你要走哪里去?” 月怡无奈地笑:“女儿也不知道。只是越来越难见到您和皇兄了,或许没有来日方长了。” 太后张着口不能言,拉着月怡的手贴在自己心口,抬头幽咽。 “月怡,你怎么、怎么不早点来见母后?我是你的母亲啊!怎么会不认你!” “母后,儿臣也想来。”月怡难过地说:“可是儿臣真的不敢。只是这次深感大限将至,实在怕再也见不到您,实在怕您永远都不知道,您还有另一个女儿。” 太后抱着月怡,十分后悔,她流着眼泪说:“怪母后,怪母后,母后早知道星怡有异常,只当她是不亲本宫,没想到……没想到……都怪母后。” 月怡极欣慰地说:“母后,女儿没有怪您。” 母女二人平复后,太后说:“你皇兄也是的,既早知道,怎么不早告诉我。月怡,真是苦了你了,难为你竟不恨母后跟你皇兄。” 月怡心中苦涩,声音似有苦味儿:“母后,其实皇兄又比女儿好到哪里去呢。只是皇兄不愿同您说罢了。” 太后更愣了。 月怡继续说:“母后,十年蛰伏,受尽侮辱,皇兄怎会容易,他比女儿更痛苦,只是他自持兄长、儿子的身份与责任,如今又是帝王,轻易不肯泄露心事罢了。女儿的路走到今天已到尽头了,您和皇兄的来日之路且还光明灿烂。 您若相信女儿说的话,请您体谅皇兄,立后封妃的事,姑且遂了他的心意。人生难得之事,钟爱之人求而可得,您何必拆散皇兄与他的心上人,只当是,对他这些年不辱韩氏使命的奖励好了。” “可是……”太后在这大悲的秘密面前,却也的确于心不忍了,她叹了口气说:“好吧。” 月怡大喜:“母后,谢谢您!女儿替皇兄和枝姐姐谢您!” 太后抱着月怡不肯撒手,眼中仍旧含泪:“女儿……我的女儿啊……” 月怡靠在太后肩头,闭着眼说:“女儿肖想这一日许久,今日美梦成真了。” 太后越发难过。 不知多久后,月怡忽低声说:“母后,女儿困了,您抱着女儿入睡好吗。” 太后急急地问:“月怡,母后还能再见到你吗?” 她只听得到女儿的抽泣声,心中绞痛难忍。 太后召了人来,去将聂延璋唤来自己宫中,如果说月怡真的睡过去就再也醒不来,聂延璋该来见她最后一面。 聂延璋听召赶来,看到门口的闻洛,脚步一顿,说:“你也进来,见她最后一面吧。” 闻洛跟在聂延璋身后进了太后寝宫。 两人看见月怡安详地躺在太后腿上,太后温柔地摸着月怡的头发,表情慈祥中带着深深的怜爱。 聂延璋不由自主放慢了步伐,生怕吵到她们母女。 太后听见声音,抬起头问:“皇帝,你来了?” 聂延璋盯着月怡的脸问:“母后,这是……月怡皇妹?” 太后点头:“你认出来了?” 聂延璋凝视着月怡的脸颊说:“母后您不知道,星怡、月怡性格迥异,是截然相反的两个人,很好辨认。” 太后又是一阵心痛,星怡的单纯,全是月怡满手的血换来的,两人能不性格不同吗。 闻洛盯着月怡的脸颊,望眼欲穿。 他攥着拳头,极力地克制着自己的眼泪。 聂延璋静静地坐在一旁,压着声音问太后:“母后,月怡一直担心您不认她,没想到您……” 太后苦笑:“本宫十月怀胎生了你们兄妹两个,难道没有一点为人母的怜子之心吗,傻孩子。” 孩子们受的苦,她自己猜想的,跟亲耳听到的,完全是两种感受。 剜心之刑,不过如此。 太后低叹道:“韩氏一族覆灭,说到底是聂家的江山。母后虽期盼你稳坐江山,免生祸乱,到底只是想你跟你的皇妹过得安稳罢了。立后的事情,月怡已经同本宫说了,罢了,都随你吧。只是不该这么大动干戈,虚耗国库,苦的终究是百姓。” 聂延璋跪下来道:“儿臣,受教。” 太后颔首说:“起来吧,别吵着你妹妹了。” 聂延璋轻手轻脚坐到旁边,怜爱地摸着月怡的脸颊。 太后知道宫内还有另一人在,她问:“是陈福吗?” 闻洛跪下来道:“回太后,奴是公主身边伺候的人。”嗓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太后略察觉出些许异常,未言明,只道:“好,你也近前来伺候,陪着你主子吧。” 闻洛走近,齿关打颤,热泪落在月怡脸颊上。 不知更漏滴落到何时,天色已经黑了。 “月怡”悠然转醒,众人皆期盼地望过去,很软糯的一声:“皇兄,母后,闻。” 三人皆为失望。 聂延璋扯着嘴角笑:“星怡醒了?饿了没有?” 星怡坐起来点头,打了个哈切,眼中泪光盈盈地说:“皇兄,我累了,还想睡。” 太后正想让星怡就在她寝宫里睡。 聂延璋忽然说:“回宫去睡吧。” 星怡点点头,闭着眼摸索下榻,脑袋歪在聂延璋肩头,说:“……我不想走路。” 聂延璋抱起星怡,同太后道:“母后,儿臣送星怡回去。” 太后点着头,无力地扶着扶手。 聂延璋将星怡抱着走出了太后寝宫。 星怡仍旧熟了,她睡着的时候,有几分月怡的影子,看得人越发心疼。 闻洛跟在后面,一道影子似的。 聂延璋停下脚步,吩咐说:“你送公主回去。” 闻洛十分感激,小心翼翼地把人抱过来,一路抱回了寝宫。 后来,太后收回了懿旨。 立后之事,顺理成章,元若枝已回家等待与皇帝大婚。 只不过钦天监天府星天象的说法传了出去,朝中与民间渐渐流传着天府星不详的说法,即便聂延璋下令禁止谈论,仍旧堵不住悠悠众口。 亦有大臣不满聂延璋选后此举,认定新后必然独受皇帝宠爱,必成祸水,借机生事,将天府星的异常与南方水患联系在一起。 一时间,民怨沸腾。 聂延璋传来钦天监司监,让他重复天府星星象。 司监便将后来观察到天府星已经影响到紫微星的现象,也一并说了,还磕头谏言:“皇上,天府星大异,请您三思而后行啊!” 聂延璋高坐在龙椅上,问道:“依你说,朕该如何思?如何行?” 司监忖量之后,道:“自然是除之……不,至少是流放千里,远离京城,远离紫微星。” 聂延璋冷脸敛眸,幽幽一笑:“是么,朕现在正打算立你女儿为后,天府星之异,是不是异在你女儿身上?那朕到底是流之还是除之?” 司监双腿发软,全身伏地,求皇上开恩。 聂延璋下令羁押司监,并在朝堂上公然发雷霆之怒:“无稽之言!旁人的女儿要杀要剐,轮到自己女儿头上,倒知道求朕开恩了。数百悠悠之口,究竟是为朕、为大业江山,还是为一己私利?!” 百官皆跪,战战兢兢大气不出。 元若枝在家中听说了前前后后的这些事,也不在家中遮掩了,写信叫人往宫里递,劝聂延璋从长计议,勿为她一人,伤了国本。 事情僵持至腊月,南方水患得以缓解,之后流行的瘟疫,也因一擅长医术的高僧而得以遏制。 据传,高僧不仅医术了得,长得胜过仙人,周身洁净温暖,似有佛光。 其所到之处,无不宁静安顺。 是以在百姓之中,极有威望。 大业王朝,迎来了一场大雪。 瑞雪兆丰年,在这好兆头之下,高僧进京了,沿途百姓,跪迎跪送。 人说,高僧乃佛陀出世。 朝中议论纷纷。 起初皇帝召而不入,说是为了治疗得了疫症的百姓,现在终于主动入京了。 满京城的人都十分期待这位高僧入京,都很想见一见这位当世“佛陀”究竟长什么样子,有什么本事。 元家却为这一消息而惶恐。 元永平喊了两个兄弟在书房密谈。 “南方来的高僧,当真是出自衡州府的逍云寺?” 元永固回元永平的话:“大哥,真的,我派人打听了,就是衡州府逍云寺的高僧。” 元永平和元永业对视一眼,纷纷大惊。 当年元若枝的生母郎华贞生下她兄长之后,元家在她兄长很小的时候,就把人送到了偏远的衡州府。 如果是真是元若枝的兄长……又不知道会牵扯出怎样的流言蜚语。 元永平自言自语说:“这孩子,怎么突然回京了?当年不是交代逍云寺的住持说,永远不让他回来的吗?” 元永业更不知道该怎么办。 元永固对这件事倒是知道的少,他那年经商去了,只知道一回来侄儿就被送走了。 第121章 大结局 元永固对元若枝兄长的出走, 十分奇怪,他问元永业:“老三,我记得侄儿是因体弱与八字与老太爷相冲, 又有佛缘, 才送去寺庙修行。后来老太爷去世,你怎么也没说把侄儿接回来。” 元永业脸色作难。 元永平坐下叹气说:“老二,你难道不记得了吗,那孩子出生之后连族谱都没上。从前在家时,也甚少见外客, 外人大抵都不知道枝姐儿还有兄长。” 元永固道:“我自然知道,我正是不明白了,孩子出生的时候老太爷生病才耽搁了开祠族谱记名的事情, 后来怎么索性忘了?” 说着说着,他有些明白过来了, 难道孩子不是元家的? 他起身惊道:“老三,可弟妹不是一入府就怀上了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孩子来历有什么问题?” 元永业只好自揭短处:“华贞是怀着身孕嫁给我的……只不过才有孕月余, 丝毫不显。” 元永固大惊,半晌说不出话, 看着两个兄弟咋舌:“这、这、这是怎么回事!母亲在时, 怎么会同意?” 元永业羞赧道:“我当时痴心华贞, 自愿娶她的。何况以她家世匹配与我,当是下嫁,若无此事,我怎么能娶得到她?” 说到底,为美色所误矣。 元永固不禁问道:“那枝姐儿……” 元永业说:“枝姐儿当然是我的女儿!” 元永固松了口气, 可别一个两个三个的,都不是元家血脉,全替旁人养了孩子。况且现在枝姐儿要入宫为后了,养了这么大的孩子,没得白白便宜了别人。 “大哥,怎么这事连你都知道,我却不知道?” 元永平没好气说:“这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吗?” 元永固无语。 元永平叹气道:“若不是母亲那时候拿不定主意与我商量,这样的事情,老三也未必愿意让我知道。只是没想到这孩子还会回来,你如今也当家了,知道就知道吧。” 元永业觉得脸上无光,自顾坐着喝茶。 元永固忖量片刻,说:“既然是圣僧入京,他若无归宗之意,咱们也别攀那份亲情了。” 元永业说:“出家之人,哪里来的亲情一说。” 孩子毕竟不是他的,他答应原配妻子养到孩子元本稳固,已经做到了,再让他做便宜爹,挂“元”一姓氏,他不愿意。 元永平点着头,赞同兄弟的说话,就道:“想来高僧也不会主动来认我们,如果没有人生事,元家姑且装作不知。便是闹出风声来了,他既已是出家人,我们只敬着他就是了。还有,这事老二你不要往外说。” 元永固道:“大哥,您当弟弟是傻子吗!” 元永平道:“我是说,你的妻子孩子都不要说!” 元永固和妻子王氏关系和睦,长话短话都说的,他声音低了:“是。” 兄弟三人正要散了,躲在书房外的元若枝连忙退去。 她原是听说圣僧似乎来处与兄长一致,她已许多年不曾收到兄长家书,想找元永业问一问究竟,没料到父亲身边伺候的人说,人被大老爷叫去了,她便自作主张偷溜过来,却听到了有关哥哥身世的事情。 “母亲……您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元若枝回到人语堂,捧着郎华贞年轻时候的画像端详,心中无限疑问。 她更好奇,兄长到底是谁的孩子?为什么要送入佛门? 佛门清苦,如果元家不想养,哪怕送去庄子上或者给人做继子也好,为何要入佛门?难道这也是母亲的意思吗? 画像中的女子生得绝美,她坐在廊下神色平静,只是眼角眉梢都缺了生机一般。 - 圣僧入京,因治瘟疫有功,朝廷将以礼待之。 聂延璋也吩咐了礼部在城门口迎接圣僧,准备邀其入宫赴赏功宴。 圣僧进了京,万人空巷,比新科状元游街那日还热闹。 所有人都围出去见圣僧。 元若枝也心神意动,十分想出去见一见圣僧。 只是她正准备大婚之事,原又陷在天府星风波之中,不好露面罢了,便打发了丫鬟出去看。 玉璧玉勾纷纷上街围观圣僧,街上人流如织,摩肩接踵,堪堪只能看得见圣僧的灰色僧袍。 玉璧竭力扒开人群,勉强看到了一点点圣僧的侧脸,只一眼,她就呆了,直到被挤出人群,都还在愣神。 玉勾焦急地问:“你看见了?长什么样子?” 玉璧痴痴地说:“圣僧生得真好看,不知道他笑没笑,瞧了他便觉得如沐春风,心都宁静了。” 玉勾没看到,觉得玉璧说得神乎其神,置之一笑,催促道:“好了,回去复命吧!” 玉璧照样拿原话说给元若枝听。 元若枝心想,母亲长得就很好看,若兄长生父也好看,兄长自是不差的。 玉璧偷偷地小声说:“姑娘,其实奴婢觉得圣僧长得与您还有几分像,下巴真像。” 元若枝心口跳了一下,呵斥道:“以后这样的胡话不要再说了!” 玉勾笑道:“咱们只是私下说。”又说玉璧:“当是姑娘像圣僧,圣僧怎的好像姑娘?” 元若枝这会儿倒是没指责玉勾说得不对,兄长比她出生早,当然是她像兄长。 玉璧说:“不说圣僧像谁的事情了,现在圣僧进宫,如果有宫宴,或许会请百官和官眷,姑娘没准儿有机会见到呢!” 元若枝笑着摇了摇头,即便邀请百官,她也不能在这个时候出面的。 - 皇宫。 礼部来人禀报聂延璋说,已经安排了圣僧在官邸下榻。 陈福也回来了。 聂延璋打发了闲人走,问陈福:“瞧见了?” 陈福笑:“瞧见了!围观的人可不少,奴婢凑近了瞧的。” 聂延璋搁下朱笔,抚摸着拇指上的玉扳指,道:“你觉得怎么样?” 陈福又笑:“皇上是问哪个方面呢?” 聂延璋道:“全面的说说。” 陈福先说:“实在是个妙人,很难让人看了不喜。” 陈福是个老人精了,若非看在聂延璋的面子上,极少有人让他看了一眼就喜欢。 聂延璋十分有兴致地道:“一样一样说来。” “第一,圣僧长得极为……极为……出尘。既应俗世之美,又有出家人的空悟佛性,瞧着又有威仪却又十分可亲,叫人想匍匐着亲近。再者,圣僧相貌一定也合乎皇上您的心意,等您见到就知道了。 “第二,圣僧精通佛法,围在他下榻之处的人,他一个都没有赶走,也不许旁人赶走,而是席地而坐,弘扬佛法。其言嘛,简单易懂,又有醍醐灌顶、抚慰人心之效,又并不与官家相违。” 听到这里,聂延璋已然觉得此人是个妙人了。 他笑着说:“若真如此,朕倒想亲自见一见他了。” 陈福问:“皇上只是想见一见?” 聂延璋瞧了陈福一眼,说:“自然不止。此人自南方灾地而来,颇有威望,朕想留下他。一为国家,二为……” 陈福接下了后面的话:“二为解枝姑娘陷于天府星之困。” 聂延璋“嗯”了一声。 陈福却说:“解困的事情好说,圣僧进京,必然有所求,一定是求皇上您。只不过皇上要留他,奴婢瞧着难。圣僧地佛法奴婢略听了几段,他倒不像有醉心功名、声誉的意思。” 聂延璋正色道:“且看看,他所求到底求的什么。三日后请圣僧入宫面见朕。” 三日后。 圣僧入宫面圣。 聂延璋见到对方的那一刻,终于明白陈福说的他会喜欢这和尚的意思了,其貌与枝枝六分相似,便是爱屋及乌,也要多出几分欢喜。 聂延璋大步走入宫殿。 圣僧即要行礼。 聂延璋已先一步朗声开口:“圣僧免礼。佛门有佛门的规矩,圣僧似待常人待朕即可。” 圣僧便手挂一串佛珠,欠身行常礼,并未跪天子。 聂延璋阔步走到座前,坐下道:“不知圣僧法号?” “贫僧法号虚焰。” “虚焰大师,请坐。” 聂延璋抬手,指向左手边的圈椅。 虚焰手持佛珠坐下,神色平静。 聂延璋打量着虚焰,他的相貌果然像陈福说的那样,清冷又温和,眉目间颇有慈色,却又不失庄重,天生的佛陀骨相。 虚焰手中拿着几本书,他双手奉上说:“皇上,这些是贫僧一路从南来记录下来的所见所闻,以及可用的治灾、治疫的方子。” 聂延璋大喜,挥手着人收上册子。 他着重翻看了治灾与治疫的地方,如获至宝,即刻下令陈福:“拿去内阁,着令太医院同审疫方,快速急递南方各灾区。” 陈福双手接来,派人飞步往内阁去。 聂延璋略表帝王关怀之意,与虚焰略谈几句佛道,便直探他的来意,并表明心意:“国家正需要虚焰圣僧这样的圣人,不论圣僧有何所求,都可以谈。” 佛门中人,说到底最大了也就是弘扬佛门,大业治理三教九流,向来有法,聂延璋并不怕佛门翻出什么浪花。 虚焰却脸色平淡地说:“贫僧无求。” 聂延璋审视着虚焰许久,忽而一笑:“好,圣僧高洁。不过朕却有一求。” 虚焰道:“皇上但说无妨。” 聂延璋叹了口气,道:“不知道圣僧沿途听说过天府星有异象没有……” 虚焰起来欠身道:“贫僧此次进京,除送灾地手札,也为天府星一事而来。” 聂延璋眸光一亮,音调都高了些:“愿闻其详。” - 圣僧虚焰入宫的第二天,宫中便设宴款待虚焰与群臣。 宴席间,聂延璋赏了虚焰几样法器,由头很简单,虚焰治灾有功,又颇受百姓爱戴。 百官没有反对之人。 佛法都是虚的,治灾乃是真功。 君臣酒过三巡,聂延璋便提起天象一说:“钦天监前段时间曾报天府星有异,不知虚焰大师可对天象之说有没有研究?” 虚焰起身道:“回皇上,贫僧恰好略通天象。自此从衡州府入南方灾地,便是从天象观得南方有异。” 满座皆惊。 这何止是“略通”,能从天象看出南方有灾,简直是精通,神通。 比钦天监可不知道强了多少,钦天监就看出个天府星异常,却没早早看出南方有灾,叫朝廷面对灾情措手不及。 聂延璋趁酒意便问:“虚焰大师以为天府星异象何解?” 虚焰道:“天府星异象乃为吉兆,并非凶兆。” 太后都听了来劲儿,抢先问:“为什么是吉兆?” 虚焰略侧头,朝着太后所在方向回话:“天府星致使群星失色,并非天府星邪乎,而是因为天府星与紫微星在本纪元天衣无缝地相合,日月山光也要失色,况乎群星。” 太后激动地问:“圣僧是说,我大业将要出千古帝后了?” 虚焰微微颔首。 聂延璋满意地大笑,又要嘉奖虚焰。 座下百官沸腾。 自然有不服者,果真依虚焰所说,此后后宫绝无别的妃嫔立足之地,时日长远了,外戚则“元”家独大。若新后生育子嗣有艰难,大业地根基大统,都要受到极大的影响。 宴会过后,虚焰那番天府星与紫微星相合致使日月山光失色的言论,传遍了京城大街小巷,渐渐又传去了京外,以他如今的名气而言,要不了多久,此言举国皆知。 钦天监自有不服者。 虚焰解读天象的结果,与钦天监截然相反,岂不是打钦天监的脸? 文臣中有人撺掇着钦天监的人闹事,不少人上本参虚焰,说妖僧祸国,企图动摇国本。 聂延璋早料到会有人闹腾,倒也没生气,叫来钦天监的人,与虚焰对论。 他么,就放一双耳朵在旁边。 结果不到一个时辰,关于天象之论,钦天监无一人是虚焰的对手,各个哑火。 聂延璋这时候才起身走到司监及几个小官身边,审视他们一遭,挥袖怒道:“南方灾情你们观不出来,又误察天象!圣僧勘误尔等还不服,甚好,甚好!” 司监领监内官员战战兢兢下跪,以求皇帝宽恕。 聂延璋冷脸道:“来人,着锦衣卫羁押,给朕查清楚,究竟是谁给了这几个酒囊饭袋子天大的胆子,敢在立后的事情上危言耸听,差点坏了‘天府紫薇’相合的天缘。” “皇上饶命!皇上饶命!” 陈福带人来把人拖出去之后,殿内便安静了。 聂延璋总算松快了许多,这样一来,朝中再也没有敢在立后一事上叫嚣的人了。 虚焰却为钦天监的人求情,上天有好生之德,他身为出家人,亦有慈悲之心。 聂延璋沉思后,道:“既圣僧为他们求情,朕也不好拂了圣僧的面子。待朕大婚之后,即放他们出来。免得他们在朕大婚时候生事。” 虚焰点了点头。 聂延璋留了虚焰用膳,特地陪同虚焰吃的斋饭。 等到虚焰要离宫的时候,他想了许久,还是打算揭开皇室家丑。 “朕有一皇妹,一体两人……” 聂延璋将星怡与月怡的事情说给了虚焰听,言罢伤心地说:“如今月怡不在,只剩星怡。两位公主都是朕的亲妹妹,失了谁,朕也不舍,如有可能,朕还是想找回月怡公主。” 虚焰似无惊色。 常人听到这样的事,哪有不大惊失色的。 聂延璋不禁问道:“圣僧似乎不觉得怪异,可是有解法?” 虚焰道:“回皇上,贫僧少年多在外游历,此状倒不是第一次见了。” 聂延璋刚满怀期待地想问下去,虚焰就说:“无解法,月怡公主自觉到了大限,如同有身之人香消玉殒一般,再无复生可能。” 聂延璋双眼黯然失色。 陈福亦觉得心痛,这等于是彻底宣判了月怡公主的死讯,日后当真再也见不到月怡公主了。 “贫僧告退。” “陈福,送虚焰大师。” 虚焰出宫,没回住处,而是吩咐宫外车夫:“去昭光寺。” - 马车缓缓行驶在街道上,眼看着两侧越来越安静,元若枝揭开车帘看了一眼。 玉璧说:“姑娘,快到昭光寺了。” 元若枝“嗯”了一声,便谨慎地在车内戴上帷帽,闭目养神。 玉璧很高兴,叽叽喳喳还在说:“幸亏圣僧入京,天府星异象之说破除,姑娘可以安心入宫为后,是该去昭光寺还愿了。” 元若枝未语。 兄长自入京以来,不曾有过半分回家的念头,她本以为兄长大抵是与元家断绝了关系。 可天府星之事,总让她觉得,兄长心中似乎还是惦记着她的。 如今她既然见不到兄长,只好去给母亲的长明灯重新添香油钱,以慰母亲在天之灵罢了。 到了昭光寺,元若枝下了马车进去,特地知会知客师傅:“勿要声张,我只来进香片刻就走。” 门内知客也通政事,因知道元府要出皇后了,办事十分妥帖。 元若枝领着丫鬟去了佛塔中,为母亲重奉一盏长明灯。 人未提灯过去,已经先看到有人也在郎华贞长明灯侧,那人穿着朴素的僧袍,背影清瘦修长。 难道是…… 元若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却始终没敢把那一声称呼唤出来,硬生生改了口道:“虚焰大师。” 虚焰手腕一滞,继续点长命灯,从容不迫地转过身,朝着元若枝双手合十:“施主。” 元若枝眼眶微红,笑着还礼:“见过大师。” 她瞥了一眼,兄长在给母亲添灯,兄长果然还是记挂母亲,定然也是……记挂她的。 她手中的灯,反倒多余了。 将长明灯放到旁边去之后,元若枝便邀请虚焰:“既然与大师殊途同归了,可否同行一段?” 虚焰淡笑着点头。 虚焰走在前面,元若枝跟在他身后。 兄妹两人一同下佛塔里的楼梯,虚焰步伐缓慢,似有意等着元若枝,又怕她摔了,时不时回头看一眼。 元若枝心中泛着暖。 等出了佛塔,十分克制地提起旧事:“十年前还曾收过衡州府来的家书,这么多年都未曾再收到家书,我还以为,今生今世都再也见不到……” 虚焰笑着回:“有缘自会相见。” 至于前尘旧事,却是绝口不提了。 元若枝也十分自觉地不与虚焰攀关系,只是毕竟兄妹一场,这次天府星的风波,亦是兄长为她所平,到底想要叙一叙情谊。 “虚焰大师如果不忙,不知可否与我一同游一游昭光寺?这里风景优美清净,也是难得的一处佳地。” “正有此意。” 兄妹二人同行,步伐都很慢。 甬道本来很长,可此刻却显得很短……元若枝心中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句家常问候:“逍云寺苦寒,不知虚焰大师这些年过得安否?” 虚焰道:“施主勿忧,贫僧身安,心安。施主安否?” 元若枝听到兄长过得好,十分放心,抹去眼泪说:“牢您牵挂,我也过得很好,极好。” 虚焰忽低头沉默了一瞬。 兄妹二人行至藏经阁,元若枝想起上次来这边看到了不错的经书,就说:“进去看看?” 虚焰点头,拜访别寺,自然是要阅读寺中经书的。 元若枝此次却无心看书,只道:“我也听闻了虚焰大师平天府星风波的事情。” 虚焰谦虚地说:“不敢居功,全是圣上的意思。” 元若枝笑:“那也要您肯成全。” 虚焰默然。 走着走着,元若枝越发觉得与虚焰亲厚,许是血缘至亲的缘故,她对他没有防备,不禁说起自己的事情,虽说只是繁琐日常之事,虚焰却听得格外认真。 元若枝心中感动,便说:“听闻圣僧精通医术,我倒有一桩事想求您。” 虚焰细细打量着她:“姑娘身体有疾?” 元若枝摇头,笑着道:“我自幼身体就好,不像您……”她及时止住了,避而不提虚焰幼时的事情。 虚焰却宽和地说:“贫僧自幼身体羸弱,是生母与师傅精心将养,才得此天年。” 元若枝语气落寞:“哪个母亲不疼孩子呢,怎会不精心将养。” 两人沉默一阵,虚焰即问:“施主方才说的所求之事,可是与公主有关?” 元若枝一惊,“皇上同您说了?” 虚焰点头,又道:“贫僧会替公主做一场法事超度她。” 元若枝十分难受,这也就是说,月怡没救了。 虚焰在她身后念了经。 元若枝心中安慰,也随着兄长一起,念了声“阿弥陀佛”。 天下无不散之宴席。 昭光寺到底没有多大,藏经阁也没有很深。 兄妹俩的相处到底有尽头。 临到要走时,元若枝依依不舍。 虚焰微笑送她:“施主一路平安。” 元若枝哭着点头,到底忍不住问了一声:“我能叫您一声兄长吗?” 虚焰微思索一瞬,点了点头。 元若枝低低地哭着:“兄长,南去多艰险,一路平安。” 虚焰垂首说:“妹妹,我会保重。” 元若枝眼泪簌簌地落,回到家眼睛还是红的。 虚焰去见了昭光寺的住持。 老住持似乎等他许久了,沏茶与他彻夜长谈。 还将虚焰要取的东西准备好了。 住持十分喜欢虚焰,一再挽留:“当真不留在昭光寺了?” 虚焰婉拒。 住持将包袱交给虚焰,回门后去牌位前上了一炷香,叹了口气说:“师弟,你的东西我都依郎施主的意思,物归原主。你可以安心了。” 住持又盯着师弟的排位发了好一会儿呆,遥遥想起二十多年前的事情,如果不是师弟陷落红尘,今日的师弟还不知是何等的人物,师弟所注经书,至今没几个僧人能够参透,当年何必自裁谢罪…… 不过师弟的孩子承其遗志,如今青出于蓝了,已是极好。 - 元若枝回到家,心情低落了一阵子。 她叫人摆了酒,请来元永业共饮。 元永业看着酒,早就嘴馋了,却还是坚持着说:“孝期未过,爹还是不喝酒罢了。” 元若枝淡笑说:“清酒而已,也不是宴饮,只是父女小叙。” 元永业不再推拒,坐下与元若枝同吃同饮。 元若枝说了谎。 她准备的不是清酒,反而是后劲极大的酒,初入口不觉,几杯下肚方知道其中厉害。 元永业早喝的忘乎所以,只嫌不够。 等元永业醉了,元若枝才真正开始和他说话,她一杯杯斟过去,低声问道:“父亲,跟女儿说一说母亲吧,您为什么会娶母亲?” 元永业愣了片刻,喝着酒说:“你母亲貌美又端庄,出身也好,我怎么不娶?嗝。” 元若枝道:“我是说……您该知道,母亲嫁给您,心里也没有您,您却还是要娶她。” 元永业稀里糊涂地说:“人都是我的了,管她有没有我,嗝。嘿嘿,爹告诉你,你娘很美,很美……霍氏不及你娘美。” 霍氏怎么配同母亲郞氏相提并论! 元若枝搁下了酒壶,出去散酒气,心中却是无限惆怅。 仅从她所知的寥寥几件事里,她实在想不透母亲是怎样的一个女子。 世间女子所遇每一件要事,无不受掣肘,多的是身不由己。 大抵母亲这短暂的一世,也是不平顺的。 - 天府星不详的风波化解之后,礼部筹备帝后大婚的速度,便加快了。 聂延璋等不了太久,将婚期定在了来年春天。 甫一入春,帝后便准备成婚。 帝后大婚,新后即将继位,满京城都轰动了。甚至皇帝还小赦了天下,举国欢庆。 是日,是元若枝在家待着的最后一个夜晚。 家中女眷都过来陪她,尤氏把她的嫁妆和添箱都归拢好了,如数交给她。 元若枝十分感激:“大伯母,您代我母亲操持了我的婚事,实在感激不尽。” 尤氏笑:“傻孩子,都是一家人,说什么谢不谢的。只要你日后别忘了大伯母就是了。” 元若灵拆了尤氏的台:“娘,姐姐这还没当上皇后,你怎么就惦记上当外戚了?” 尤氏谨慎道:“呸呸呸,什么外戚!你这死姑娘,狗嘴里吐不出……” 王氏提醒说:“大嫂,大喜的日子呢。” 尤氏这才捂了嘴巴说:“呸呸呸,我胡说的,不作数。” 大家笑成一团。 元若枝有些困意了。 王氏头一个起身说:“枝姐儿夜里也没有多长的时间休息了,大家都回去吧!” 都是经历过婚事折腾的人,且这还是嫁入皇家,别说仪式繁琐,光是那一身皇后喜服头冠,就重得抬不起头。 尤氏也跟着起来说:“好了好了,都回去吧!” 元若枝悄悄拉了拉元若灵的袖子。 元若灵待人走后,又折返回来,关起门跟元若枝一起说话。 “枝姐姐,是不是睡不着?我成亲那日,也睡不着的。” 元若枝笑道:“是很精神,一点睡意也没有。” 元若灵眯眼笑:“就知道你刚才打哈切是装的。” 元若枝笑出声:“瞒不过你,你这成了亲的人,到底是越发精明了。” 元若灵无奈说:“当了人妇,自然不同了。哎,姐姐你入宫比我更艰难,日后可要谨慎小心了。” 元若枝留元若灵下来,是为了知道她嫁妆和添箱的事情,这些事由尤氏、王氏一手操持,元若灵也帮了忙,大略知道。 元若灵拿着几本册子说:“元家现在的亲戚可多的数不清咯!姐姐你看看这些人给的添箱,可太丰厚了。” 元若枝略翻了翻,族人的确大手笔,还有跟元家远交的人,都十分舍得,巴结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元若灵又说:“还有三个人,你肯定意想不到。” 元若枝一想就明白了:“他们三个?”说是三人,她还能有不清楚的? 元若灵笑道:“姐姐聪明。他们三人送的礼也很丰厚,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聘礼。” “可别这么胡说了,尤其日后当着皇上的面。” 元若灵吐吐舌头,道:“皇帝姐夫的面,我到现在都没见过,怎的,是个狭隘之人?” 元若枝轻笑:“算是吧。” 元若灵仍旧胆寒,毕竟那可是从宫变中活下来的人,能是善茬嘛,连忙保证说:“我再也不乱说了!” 元若枝稍理了杂事,就打算休息了。 姐俩睡在一张床上,元若灵问元若枝:“姐姐,你瞒得我可好苦,冷不丁就被选为皇后了,老实交代,什么时候的事?” 这些事,不止元若灵问过,家里人也问过,元若枝早敷衍过了,不过她与元若灵到底亲厚些,因此也说的详尽些:“原是在昭光寺意外相识的,后来你也知道,我常去平康大长公主府,一来二去,便熟识了,又得知了些皇上跟公主的身世,不免同情……” “哦哦我知道了,因同情则生怜惜,因怜惜则生爱。是不是?” “你倒知道的清楚。” “那是自然嘛,我与江意哥哥,起初其实我也是先同情他的……瞧他的穷秀才样子,于心不忍呐。” 姐俩说着说着,便睡去了。 翌日天不亮,元若枝便起来准备发册、奉迎、册封。 一旦册立完毕,即刻启程入宫行礼。 帝后大婚礼仪异常繁琐,入了宫,帝后一同谒庙、合卺,还要朝见太后。 太后因月怡的缘故,打心眼里接纳了元若枝,因此大面上没有为难过她,还十分亲厚地拉着她的手,嘱咐了许多话,当然其中重中之重就是:“你要尽心尽力服侍皇上,为皇室延绵子嗣。” 元若枝低头答道:“是。” 朝见太后之后,还有别的礼仪,太后也就没有留人。 等帝后走了,她问身边嬷嬷:“皇后长得如何?眼神怎么样?”第一次当然是看不出品性的,只能观其眼神正不正。 嬷嬷十分欢喜地说:“皇后长得很明艳,却不轻浮,瞧着很稳重,像是个会管家的人。眼神倒也清明坚定,丝毫没有邪气。” 太后欣慰道:“那就好,那就好。希望如圣僧所言,我大业江山,将迎来千古帝后,重振先祖霸业。” 嬷嬷笑着说:“会的。” 当晚,帝后二人终于圆了房。 因次日还有琐事,元若枝没敢让聂延璋胡闹,聂延璋浅尝辄止,十分不满,哼哼唧唧入睡。 婚后第三日,元若枝和聂延璋一同去太后跟前谢恩,元若枝亦要受宫中监局女官八拜之礼。 从此以后,便由她管理六宫一些庶务,太后失了双眼,身体又有旧疾,原就是不打算管事的。 第四日,聂延璋要受群臣朝贺,元若枝要受命妇朝贺,在外的大臣命妇,则是上贺表。 满京城都闹出了动静,大街小巷无不议论者。 元若娴病中听到大喜动静,问仆人怎么回事。 仆妇说:“皇上立后啦。” 元若娴垂死病中惊坐起,口中喊道:“立后,立后……要立我为后了,我有经世之才!立我!立我!” 仆妇见怪不怪了,这疯子又不是疯一日两日了。 待主子回来,仆妇问陈福:“主子,如何处置这人?疯疯癫癫老说胡话,万一叫人听去了,怕是要招惹祸端。” 陈福已不大能从元若娴口中听到什么有用的信息了,就喊来了锦衣卫的人,把人关去了昭狱。 本就是半死的疯子了,昭狱那种苦地方,正常待下去都得脱几层皮,更何况她了。 帝后大婚,陈福也累得不轻,回了小院子好好睡了一觉,日后还等着回宫去协理皇后娘娘管理六宫呢。 坤宁宫,皇后寝宫。 天一亮元若枝就醒了,聂延璋还躺在床上,外面的宫人等了许久,却不敢催他上朝。 她便推醒了聂延璋,道:“皇上,上朝了。” 聂延璋眼睛半明半昧,把人一把搂进怀里,嗓音沙哑有倦意:“朕等今天等了太久,偏不起。” 元若枝无情地拆穿他:“皇上,您都歇七日了。您的‘今天’究竟有几天?” 聂延璋睁开眼,唇边浮起笑,翻身把元若枝压在身|下,凑过去道:“皇后亲朕一下,朕就起来。” 元若枝脸颊绯红,外面宫女太监都听着呢! 甚至有人笔录。 她退开聂延璋,低声说:“您别闹了。”然后在聂延璋脸颊上无声亲了一下,希望起居注上不会把这件事写下来。 聂延璋起来洗漱,见了宫人神色则肃然许多,另一幅不端正的模样,似乎只显于皇后面前。 起居注:帝后晨起狎昵,帝使皇后吻颊方起,皇后悄声吻之。帝起榻,嬉闹之态不复…… - 元若枝趁机翻看了一下起居注。 因聂延璋下了朝,不办公的时候,就到坤宁宫来,几乎不住乾清宫,她的坤宁宫,都快成了两人共用的宫殿了。 皇帝起居注,虽然是记录皇帝言行,因他常住坤宁宫,来了又常常缠她,因此她的言行举止也被记录进去不少。 所谓皇帝起居注,不如改名叫帝后起居注更合适,要再说贴切点,就是宫人们传的:帝后起居恩爱注。 帝后伉俪情深,传到民间,成了美谈。 元若枝又常劝聂延璋宽厚平和,时日渐长,皇后的贤名也就传开了,那一年虚焰圣僧断言的“千古帝后”之说,越发受人信任。 深宫之中,星怡公主也日渐长大。 元若枝做主给她挑了几个世家女做伴读,星怡也开始有了自己的朋友,聂延璋有意放松,星怡常常出宫和朋友们玩耍,据秋茵说,她都开始和男子相交了,不似从前她从不和陌生人说话,尤其是男子。 聂延璋有意给星怡婚配,却担心月怡。 但是月怡已经一年不曾出现,大抵是真的不会再出现了。 聂延璋便在皇陵立了一座衣冠冢,只当是……她也来这世间的证明。 星怡公主定亲的那日,闻洛过来坤宁宫找聂延璋。 “奴想离宫游历。” 聂延璋皱眉问:“你不去军营?” 闻洛摇头:“奴想去寻蓬莱。” 聂延璋沉默了,他曾经告诉过闻洛,虚焰已经断言,月怡去世了。 元若枝也忍不住提醒:“蓬莱仙岛,不过是神话传说,你当真要去寻这般虚无缥缈的东西?” 闻洛面无表情,语气却坚定:“是。” 元若枝先打发了闻洛离开,和聂延璋一起商量:“既然他志向只是游历山川寻仙岛,让他以大业的名义出使各国,弘扬我大业国威可好?” 聂延璋想了想,答应了。 一则闻洛银钱、安全有保障,就当是他这个当哥哥的,替月怡照顾他罢了。 二则弘扬国威的事,也有人去办了。 闻洛允之,贴身带着月怡赠给他的两个人偶娃娃,奉命出国。 以他之眼,代她看遍山川。 以他之足,遍寻神佛仙人,为她之灵求一栖身之所。 太阳朝升夕落,日复一日,闻洛也有好消息传回京来,他带回来了新的作物,和外邦的进贡。 闻争烨屡立战功,威名赫赫,王右渠已擢升一部郎中,杜行渊亦在大业开关之后,远行西域等地,渐成中外奇商。 曾经那些只开花没有结果的儿女情长,终成会心一笑的回忆。 “皇上,窗外起风了,树上的叶子都吹掉了。” 聂延璋搁下奏折说:“皇后不觉得很美吗?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元若枝笑:“是很美。不过再美,您伏案一个时辰还不抬头,那也看不见秋日之美。” 聂延璋也笑了,合着这是心疼他伏案太久啊。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