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名:恶狐度化札记 作者:林疏梦 文案 奸诈自卑忠犬攻×风流雅痞深情受 容市隐是奸臣,学的是尔虞我诈,遵的是兔死狗烹。一朝入朝,是为求权得利,报仇雪恨。 但陆梵安不是,陆梵安信的是及时行乐,是美人美酒。 所以初见,容市隐只一句评价:“蠢物。” 陆梵安也只一句评价:“美人。” 容市隐所行之路诡谲,陆梵安却带着赤忱明亮扰乱了他灰色的命途,在层层生死关里成了唯一的不离不弃。 龇牙咧嘴的恶狐终于变成了可怜兮兮的忠犬。看着容市隐深情的凝视,陆梵安大方道:“朋友之间不必言谢。” 容市隐却一副被糟蹋了的小媳妇样:“原只是朋友吗?” 后知后觉的陆梵安看着对方的委屈模样,已到嘴边的兄弟情,出口却成了:“做其他,也能考虑。” 以至于后来,容市隐成了人人喊打的祸害,可被他亲手推到深渊边上的陆梵安却只道:“我信你。” 因为只他知,这一场人间炼狱,容市隐行的如何艰难。也只他知,他于那咬人的恶狐,不仅是希望。 ****** 关于知而不敢爱,关于爱而不自知。 且看手握剧本boss奸臣美人攻和胸怀大义风流雅痞深情受在这俗世无常之中,如何成长、如何爱。 第1章 喜登第 深秋的月亮冷然的像是乱葬岗上死人的脸,带着些说不出的凄清。 乱葬岗旁边的破庙,被风吹得摇摇欲坠,呜咽的声音像是百鬼齐哭一般幽怨瘆人。 瘦弱的男童瑟缩在四面透风的破庙角落里,眼眶通红。 月光颤巍巍的落在残破的佛像上,不仅让人觉不出慈悲,反而现出几分恐怖。 忽然,破庙的门被风吹开,乱葬岗上的尸首似乎都像活过来了一般,张牙舞爪的向着破庙涌来。 男童看着那些可怖的恶灵堪堪就要行到眼前,惊慌失措的往墙角瑟缩去,张着嘴大喊道:“不要过来,不要……” 可却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一般,竟发不出半点声音。他恐惧而又绝望的看着那些破碎的肢体,眼见就要触上自己的时候。却突然像是被人揽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眼前的恶鬼、破庙、佛像瞬间都不见了踪迹。 容市隐又要睡过去时,突然察觉到一丝不对劲。他猛地睁开眼睛,好看的眸子里是尽是狠厉。 微微偏了偏头,看见一个长相清俊的公子,正将脑袋靠在他的肩上睡的安稳。一只手臂还环过他的肩头,将他紧紧地搂在怀里。 容市隐不客气的将那颗脑袋使劲推开,坐起身来,浑身酸痛疲累的厉害。看了一眼春色旖旎的青楼房间,回想起之前的事情,眼睛里渐渐起了火光。 看着床上翻了个身继续熟睡的人,容市隐眉头皱的的紧了些。 抬腿丝毫不留情的在对方屁股上踹了一脚。 “大清早的闹什么?”裹在被子里正睡得香甜的某人不满的抱怨着坐了起来。却在看到容市隐的时候,换上了笑意,“兄台身体如何了,可是无恙?” 容市隐沉着脸盯着床上的人。 后者有些心虚的笑笑:“昨日之事,纯属无心之过。” …… 嘉兴三十二年,三月。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有新科状元容市隐,德才出众、大魁天下,因感其三元之才,又兼具识忠义之慧。遂封为正五品翰林院学士,赐府宅一座、黄金百两、南海金玉缠丝莲笔两支、御雕龙尾砚一方,仆从数名。钦此。”站在殿堂之上身着绛紫色朝服的太监细着嗓子高身宣道。 金碧辉煌而又庄严肃穆的朝堂之上,百官站的整齐。旨意一出,却都交头接耳起来,引得一阵骚动。 殿前,被唤作容市隐的男子,身量修长、眉眼端正俊朗。嘴唇略薄,但却并不显刻薄与寡情,反而多了几分矜贵的冷淡与威严。 身着一袭藏蓝长袍,鬓发束的整洁。此时站在庄严肃穆的大殿之上,更显得整个人如山崖上的孤松。清冷凛冽,孤寂峥嵘。 只见他听到宣旨后,略愣了一下,方跪下道:“草民接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上,这,恐怕是于礼不合。”突然殿上出来一人道。 容市隐余光看着出言的中年男子,原是当朝参议王宝因。 王宝因是两朝元老右相王曹之子,他虽与父亲同朝为官,但与其父行事风格却迥然不同。王曹为人谨慎,在朝堂之上从不轻易多言。但王宝因却向来言辞锋利,好出风头,多次当堂直谏。 皇帝夏拓朝懒懒的坐在龙椅上,斜睨着朝堂之下,道:“王爱卿是觉得何处不妥呢?”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让人觉得有如千斤之重。 “回陛下,自大昌建朝以来,科考举子,凡参加殿试者,皆是殿试后,由皇上主持金殿传胪、唱名赐第,再是新科夸官,同榜期集,阁门谢恩,琼林赐宴,最后才是由吏部统一考究之后,再授官职。”王宝因倒也不负传说中盛名,目光凌厉的扫过一众举子,昂了昂头,道:“如今皇上直接在殿上唱第已是闻所未闻,更何况在宣榜时授职,实在是于礼法不合。且自古以来,状元郎都是从从六品官职做起,纵使陛下您赏识容状元才情,但连跃三级,亦无先例可言。” 夏拓朝依旧是懒懒的倚在龙椅之上,微微环视了一圈,将目光锁定在容市隐身上,颇有深意道:“容爱卿,你是朕亲封的翰林学士,对于此事,你如何看法,朕不合礼法了么?” 容市隐微微诧异,抬头看了一眼,只见这位端坐龙位三十二载、一生不知道经历过多少腥风血雨的帝王正饶有兴趣的打量着他。 心下了然,这皇帝还真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主。 心间思量不休,但面上并不显露,拱手行礼道:“回陛下,臣自觉年轻浅薄,不若王参议对朝代礼法精通,却也知‘国无法而不治,民无法而不立’,所以臣对于王参议之言并无异议。” 顿了一下,又道:“只是万事万物皆有例外,臣知今年乃是陛下天命之年,值此万寿千秋之佳节,陛下此举,尽现龙恩浩荡,是臣等福泽。” 皇帝微微一笑,让人猜不出喜怒,看了一眼容市隐,借坡下驴道:“容爱卿说的正是,朕也正是这般想法。” 又转向王宝因,嫌弃道:“差不多行了,还有后面许多朕未来的国之栋梁等着受封的。像你这么个老古板,也不知道怎么混到这位置上的。” 朝堂之上传来许多低笑,王宝因也不好再多言,面红耳赤的退下站好。 几个惯会看眼色风向的大臣,借此奉承,被皇帝奚落了几句,也未有人再多言。 榜眼华铭不愿在京为官,自愿请归家乡,奉养双亲。探花郎洛青云封了翰林院编修,正七品官员,其余进士皆交由吏部授职。 容市隐走出大殿时,已近晌午。面对这位朝廷新贵,许多官员不论品阶大小,皆前来道贺,约下改日登门拜访。毕竟以后同朝为官,谁 又知谁明日不会飞黄腾达呢。 容市隐自是一一笑着应下,虽然真心相贺的并没有多少,但他,和他们的心思一样。 既已入局,便不容有回头路。 歇了一番应承,容市隐正准备离开时,王宝因却从身后喊住了他,道:“状元郎留步。” 容市隐回身看,不经意间微皱眉,不知他唤自己是有何意。 王宝因生得一张国字脸,容貌虽算不上出众,但却也端正,人近中年,加之阅历的加持,倒有几分正派长者之风。 按理来说,这般长相的人物,理应是绝不至于让人生厌的。但容市隐却不知为何,总觉得那副正派之下,藏着些让人说不上来的东西,极惹人厌。 压下心中不喜,躬身行礼道:“原是王参议,下官久闻参议兼人之勇,朝堂之上直言进谏,是大昌不可多得的贤臣,今日一见,果真是令下官折服。” 王宝因大笑道:“状元郎这是哪里的话,只不过是陛下仁心,才能让本官凭着厚脸皮多说几句话罢了。像状元郎这般人才,才是我大昌江山未来的国之栋梁啊。” “哪里的话,参议客气。”容市隐笑着道。 “不过说起来,之前那位李尚学士,父亲赏识他才学,有提拔之意。可谁知,他竟是那么个不知趣、不上道的人,竟与后宫娘娘勾结。为上位尽使些肮脏手段,险些掉了脑袋。不过听说这些事,似有人存教唆之意,但出了事,又保不得他。” 故作不好意思般笑笑,斜斜的瞥了眼容市隐又语重心长道:“哎,你瞧我,这多话的毛病又犯了,容学士听听就好。不过这官场之上也多诡谲,学士行事,可得擦亮眼睛啊。” 容市隐笑道:“下官多谢参议提点还来不及。” 王宝因话里的意思,容市隐如何不知晓。 如今朝中党派纷争严峻,基本是分为三派,先皇后留下的二皇子夏昌明和右相父子为一派,左相和自己的亲外孙夏昌繁为一派,再就是护国大将军梁孝先和一帮老臣为一派。 前两者是为立储之事争得不可开交,而唯有年轻时便跟随皇帝东征西站的护国将军及一众老臣许是真心为国。 只是如今皇帝年迈,再不复年轻时杀伐果断。这朝中,又能有几日安定。 王宝因听他如此回答,似有诧异、也有不屑,只淡淡道:“我相信容学士是个聪明人,绝对不会像李尚那厮那般行事愚蠢。” “下官谨记参议教诲。”低头行礼相送,忽瞥见王宝因腰间悬挂着的双龙戏珠玉佩,僵了笑。 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上也多了几分控制不住的痛苦与愤恨,单看他因咬紧牙关而鼓起的肌肉,却也不难猜出此刻他已用了多少力气在克制自己。 容市隐盯着王宝因离开的背影,头痛欲裂,眼前突然袭来几分眩晕感。 强忍住临近奔溃的情绪,他以为找那人须得好生费一番气力,可没想到,竟这般容易就遇到了。 噩梦般的画面一起涌了上来,让他一时缓不过神。 容市隐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前走去,似乎有人同他打了招呼,可他却已经无心去应付了。 自然也不知,自他从大殿出来后,便一直在他背后打量着他的四只眼睛。 梁孝先看着容市隐的背影,对陆坤道:“左相觉得此人如何?” 陆坤似是不明他意思道:“梁将军此言何意,陛下亲选的状元郎自是错不了。” 梁孝先不屑的哼了一声,话里却别有深意:“陛下亲选的人自是错不了,老夫只是觉得这位状元郎运气是真不错,要不是李尚那老儿遭人陷害,他一个区区状元,有何资格直接坐上翰林学士的位子。” “将军此言差矣,本相可是听说那前翰林学士李尚,是为谋私利,勾连后宫嫔妃,甚至要谋害皇后才被革的职。”停了停,又压低了声音,似是劝勉,“将军虽位高权重,却也慎言,如今只你我二人,我自是当作未听见此番言论,若让别人听去,少不了给将军扣个包庇罪臣的帽子,得不偿失啊。” “那老夫当真得谢谢左相大人了。”梁孝先脸上挂了几分轻蔑,讥讽道,“毕竟,当朝没人比左相更清楚此事始末了。” “哪里哪里,”陆坤脸上又转了笑意,却是不达眼底,“不过是厘清不轨之人,查出些腌臜事儿。毕竟为陛下分忧乃是为人臣子的本分,理当对事件清楚些。不若将军,守着我大昌江山,经手的都是指点疆场的大事,自然不屑知晓这些小事。” 说完便告辞离去,梁孝先被堵的说不出话,只在陆坤离去后,看着眼前气派又冷硬的皇城,慢慢道:“是时候了。” 第2章 初相识 容市隐混混沌沌的从宫里出来,失魂落魄的游荡在街上。等反应过来自己身处何地时,竟已行到了河边。河岸对面,遥遥能看见临水而建的醉花阁,是京师有名的花楼。 举目四顾,周围没有一人,清净非常。只有河岸边灼灼的桃花开的明艳,像是要与谁争个高低一般。 容市隐看着热闹的春色,忽然想起了一句诗:“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别人的新科中举都是张灯结彩、鞭炮齐鸣,再不济,也是举家同庆、言笑晏晏。 像他这般冷清与难堪的,也恐是世上独一份儿了。 眉目间是一片浓的化不开的痛苦,可他却突然笑了起来,笑里,带着几分疯癫、几分痴狂。 握紧的拳头,指甲嵌进了肉里,鲜血顺着好看的指节处流淌下来,混着飘飞的花瓣一同落在地上。桃花灼灼,又经鲜血染就,落在地上显得艳丽而又诡谲。 手上的痛意入骨,让脑子多了几分清明。眼里混沌不在,可却染上了杀意。 容市隐从袖子里取出一块玉佩,竟同王宝因腰间的那块样式无异。只他手里的这块,是徒有王宝因那块的形,质地上却是一块杂玉,是连壶浊酒都换不来的低劣材料。 容市隐神色深深的盯着它,眼里是一片阴晴未定。握着那枚玉佩,挥拳狠狠地砸在了旁边的桃花树上。 拳头落下瞬间,玉佩四分五裂,发出清脆的声响。可随之而来的,还有身体与土地碰撞的沉闷之声,以及一声痛呼。 容市隐看着自己一拳从树上砸下来了个人,一时也呆愣住了。 桃树还能结人不成? 只见那从树上掉下来的青衣公子裹了一身的花瓣,揉着腰从地上爬起来,抱怨道:“哪个不长眼睛的,平白无故的晃什么树,没看见小爷我在上面睡觉呢。我今天……” 说着转过了身,却在看见容市隐的那一瞬间住了言语。 容市隐脸上的表情略显难堪,可也只一瞬便敛去了所有的情绪。 面色警惕的看着面前男子。那人身着一袭绿色长衫,执一把折扇,通身一派风流潇洒。纵此时这般狼狈,也掩不住流光风华。 确定对方无恶意后,刚想致声歉,却见那人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他,眼波中流转着惊艳。 容市隐皱了眉,怎这般轻浮? “这位公子倒真是个美人。”青衣公子理了理衣衫,没有半点遮掩的称赞道。 眼里是一片澄澈的欣赏之意。 容市隐眉头皱的愈加紧了,有些恼怒。忍着情绪道:“刚在是在下多有莽撞,公子可有被伤着?” “并无大碍。”青衣公子笑的爽朗,“能见着兄台这么好看的美人,再摔几次也无妨。” “公子请慎言,莫要太无礼了。”容市隐忍着怒气,可眉眼间却添了些冷意,道,“既然公子无事,那在下就告辞了。” “唉,美人公子,你唤什么名字,”那青衣公子像是没有听到容市隐语气不善一般,热情道,“在下陆梵安。相识便是缘,不若交个朋友,我请兄台去吃酒。” 说着便转过身去拾刚刚掉在地上的荷包和酒壶。 容市隐听着那人的名字,微微顿了一下,可却不愿理他。趁着他捡东西的间隙,转身快步离去。 心里冷笑道,原来陆坤的儿子。真真儿个纨绔蠢物,倒是白瞎了那一身皮囊。 走出许久,回头见没了陆梵安的影子,方松了口气。正要离开,却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骚动。 容市隐循声望去,前面柳树下,围着几个人,似是地痞流氓的模样。中间是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正在被周围一群人拳打脚踢,可却不发一语,只死死地抱着怀里的包袱不撒手。 容市隐木然的看了一眼眼前的场景,像是已经看过千百遍一样,状若无事的撇过头,就要准备离开。 这时被围在中间的那少年,突然趁那几人不备,飞快的往河边跑去。在转弯处一个不小心,同匆匆赶过来寻容市隐的陆梵安撞在了一处。 几个跟来的痞子,都是半大的少年,在街上以欺凌弱小为乐。此时见着了还有其他人,也不敢再纠缠,一步三回头的转身走开。 容市隐本能的瞥了一眼,却突然变了脸色。虽只一刹,可他却清晰的看到了那少年赭色的发丝。 大步上前,钳制住就要跑开的少年,强迫对方抬头。待看到那双绿色的眼睛时,冷笑道:“隼弩人?” 那少年拎着包袱的另一只手在暗处慢慢蓄力,陆梵安刚要提醒。便见容市隐出手制止住了他,可谁知对方竟只是虚晃一下。而真正动作的是朝着容市隐的脸吹了一口烟雾。 容市隐避之不及,只能侧身闪躲。那少年便趁机挣脱桎梏,跑出很远后,转过身道:“这毒药,头两个时辰只会让人浑身酸软,口不能语。之后两个时辰会痛痒难耐。待熬过了这头四个时辰后,就会陷入昏睡。醒来便无事了。” 陆梵安还在思虑那隼弩少年究竟是何目的,容市隐却直直朝他倒了过来,忙手足无措的将人连搂带抱的扶住。 陆梵安想起那少年的话,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心里庆幸这毒不是朝着自己,怜悯的侧头看了一眼靠在自己肩上的容市隐,美人公子你且就受着吧。 嘴上却道:“那现在怎么办?” 容市隐无语的盯着陆梵安,眼神里的意思不言而喻:“你觉得我能回答的了你吗?” 陆梵安似乎读懂了他的意思,摇摇头不解道:“也不知这隼弩人什么怪毛病,用的药也忒怪异了?” “有办法了,”陆梵安四下扫了几眼,突然勾起一个得意的笑,道,“就委屈美人公子在这里等一下了。” 刚说完,容市隐突然感觉双脚悬空,原是他被陆梵安打横抱了起来。他的头此时正无力的埋在陆梵安的颈窝,却不巧看见了陆梵安泛红的耳朵。 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心里没好气道,两个大男人,你害羞个什么劲。 却突然心下一愣,莫非这陆梵安真好男风不成?想到这里,看陆梵安的眼神也有了些不对劲。想要从对方怀里退出来一些,去无奈自己整个人都挂在人身上。 任由陆梵安将自己抱到树下,心里却将那隼弩人的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个遍。 陆梵安将人放在柳树下安顿好后,转身往反方向离去。容市隐勉力挣扎了半天㡳还是站不起来。只得认命的靠在了柳树上佯装闭目养神。 他可不愿明日京中的流言是新科状元在野外蛆行。 …… 藏蓝色衣衫的俊朗男子,闭目靠在柳树下,微微皱眉。低垂柳枝随风摆动,不时的将他的面容隐在柳叶背后,凭空添了几分朦胧。 陆梵安赶到时,入目的正是这幅美人图卷。但他不知晓的是,那所谓的画中美人,此时正在心里不耐的骂人。 容市隐感觉到陆梵安的视线,回过头来看着他。眼中的冷然,一下子打破了所有的诗情浪漫。 陆梵安上前,将容市隐的胳膊绕过自己的脖子,一只手揽住对方的腰,将人扶了起来,道:“再过一个时辰,你身上的毒就要开始痛痒了,我去寻了些迷药,睡着了应该就能熬过去。只不过,得先给你寻个可以落榻的地方。” 陆梵安说的有些心虚。 容市隐看着他,心中生出了些不好的预感。 直到他被陆梵安背到了河对岸的醉花阁里,在一众异样又暧昧不明的神色里进了一间香雾缭绕的房间时。容市隐闭上眼睛认命了,他又能对风流韵事名满京师的陆梵安有什么期待呢? …… “陆公子,你且给我说说,我二人是何仇怨,不惜让陆公子给在下喂泻药?”容市隐强忍着怒气看着陆梵安。 因着陆梵安的一包泻药,害的他昨夜不仅被毒药折磨的死去活来,还要受泻药所累。 容市隐想来可能这就是报应吧。他让陆梵安摔一屁股蹲,陆梵安还他这么些折磨。 “我那也是关心则乱。”陆梵安讪笑着打哈哈,“虽然美人生气也别有风情,但还是多笑笑好。笑一笑,十年少嘛。” 昨日他去买了迷药,结果和准备用来捉弄自己侍卫许威的泻药混在了一起,谁知,竟给容市隐误服了。 容市隐看着陆梵安的样子,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这人怕不是个克星,专门来祸害他的。还笑一笑十年少,他怕是少十年。 又思及陆梵安昨日的初心也是为救他,努力深吸了一口气,勉强挤出一个略显阴森的笑,道:“陆公子昨日出手相助,但又将泻药喂我服下,累我多受了一层苦。如此恩与过,可否已是两清?” 陆梵安愣了一下,反应了过来,原是在套他呢。倒真是精明。 不甚在意的笑了笑,道:“本来相助公子,也未曾想要挟恩,只不过是诚心想与公子相交。而且昨日确实是我大意了,导致公子误服泻药,此刻哪里还能再谈恩情呢,公子多心。” 容市隐见此,也笑了笑,道:“那便就此别过。”后会无期。 徒留陆梵安一人在床上叹气,自语道:“唉,可惜了这么好一张脸,怎的就这般不近人情呢。” 又想起那入京的隼弩少年,微微思虑了半晌。思及那少年形容,也不像是探子刺客之类。罢了,那朝堂之上养着文武百官,他考虑这些做什么。还是美人美酒的好啊。 …… 刚回到寄居的客栈,早有小吏候在那里,请容市隐移步新宅。 皇帝赐的府邸,位于北大街,往后距离皇宫不过五里路,往前,亦是五里左右便是最繁华的市集。 听说先前本是为皇帝最宠爱的二公主修建的公主府,谁知西疆战事吃紧,公主尚未到出宫建府的年纪,便去了西疆和亲,这座宅子也空了出来。因皇帝思念女儿,这座宅子便一直闲置着,如今不知怎的,竟突然赏赐了出去。 容市隐跟在管家刘午身后,参观着宅子布局。 虽然原为公主府,但是府内修建却并没有闺阁女儿气,反而透露着一股雅致之风。 刘午是自建府后就在府里的老人,也算是为皇家做过事的,倒是稳重,容市隐对这一点很是满意。 转了半天,最喜欢的还是后面的片竹林,清雅高洁、生机勃勃。竹的君子节气,是他所没有、也求而不得的,但他还是极其偏爱绿竹。就好像那般,就能稍稍掩盖掉一些自己的卑劣。 正思虑间,一个小厮送来了一份请帖,容市隐打开,原来是陆坤三日后的寿宴。 他将请帖放在桌子上,让他们都下去后,才又拿起了那份请帖。如今朝中局势,已是三分,其中之一是他不共戴天之人。另两位,梁孝先是护国大将军,忠良正直,事事皆以大昌江山为重,若投到他手下,难保许多事不便行动。 至于陆坤,他自己同陆坤很像,都是工于心计、精于算计之人。但是他初出茅庐,想要在陆坤的眼皮子底下借陆坤的势,无异于痴人说梦。 可是,若凭着现在的他一人单打独斗,且不说何时能扳倒那人,甚至连在这风云莫测的朝堂中活下去都是一个问题。 他想要权、想要势,他不想再如蝼蚁那般的活着了,任人搓圆揉扁、肆意欺凌,全无半点尊严。 那样的生活,他怕了。 他要爬更高,不惜一切代价。纵使要踏着万千枯骨,可那又何妨。 他若不踩着别人的枯骨,他自己便要成那枯骨之一,做别人的脚下阶了。 他不愿。 第3章 修罗场 “我前几日交代你去寻的东西怎么样了?”容市隐刚下了朝,回了府里,便唤来刘午问道。 “已送来了,”刘午恭敬的答道,“正是在絮南之前的县令家里寻着的。” 说着,便唤人将那雕像小心翼翼的呈了上来。 容市隐看着那被红布盖着的托盘,慢慢走近,似是十二分郑重的将布掀了开来。 入目的,是一座巴掌大小的赤羽鹰雕塑,那鹰是由罕见的血玉雕刻而成,晶莹剔透、贵气非凡。 形态是即将要振翅欲飞的状态,蓄满力量的翅膀,刚劲健硕的鹰爪,恍若下一刻就真要高飞上凌霄一样。鹰眼处是镶的乌玉和琥珀,锋利而傲气。 看着那座熟悉的雕塑,容市隐眼底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哀伤,可唇角勾起的笑,却带了些暖意,像是炫耀般的对刘午道:“刘伯可知,这赤羽鹰鹰眼处的故事?” 容市隐初时唤刘午刘伯时,刘午极力反对,但奈不过容市隐坚持,便也就如此称呼了。 “老奴曾听闻这赤羽鹰象是三十多年前有名的玉匠杨阙玉雕刻而成,当时因这赤羽鹰只是古籍中的生灵,却被杨老先生雕刻的活灵活现,受许多风雅之士追捧。但后来竟不知怎的被传成这赤羽鹰像能佑护人仕途,被许多官宦盯上,重金求购。杨老先生是个高雅的,据说是不愿让自己的作品染上这些俗旧习气,便将鹰眼挖了。再后来,杨老先生归隐,这赤羽鹰也熄了风声,再无下落。”刘午盯着那雕像的眼睛里似也有钦慕。 “是啊,后来也不知怎么就又被人修复了。我也是儿时听闻说絮南前县令有这一稀世藏品,这一去,竟是真的,倒也是我好运。”容市隐点头道,眼里看不清情绪。 “听闻杨老先生雕刻技术天下无双,看来这位修复之人也是一高人了,只是这些年竟未听说过。”刘午有些遗憾的说道。 “许是命里无此缘吧。”容市隐又看了一眼那雕塑,但只一瞬便挪开了目光,道,“且不说这些闲话了,劳烦刘伯替我打点下,晚间要去拜访左相,万不能有半分差池。” “是,老奴这就去办。” 待刘午离开,容市隐转身,桌上悄无声息的多了一张纸,上面留着两个字:无异。 容市隐拾起纸皱了眉头,京师既无异动,那隼弩少年究竟是何人?是如何悄无声息混到京师来的? …… “我真的不愿出席。”陆家后院,陆梵安撒泼打滚的朝着蒋眉雪道。 “尽说些胡话,你父亲寿宴,你作为人子岂有不出席的道理,你啊,”说着蒋眉雪戳戳陆梵安脑袋,“这脑子里都装的些什么东西。” “我对父亲的敬重,又不仰赖那些虚礼。而且宴席上都是那些老官员这一句那一句的瞎恭维、打哑谜,太虚伪了。”陆梵安故作夸张的打了个寒颤,“我又不是官场上的人,平白听那些污了耳朵。” “你不说这些倒还好,一说起这事儿,我就免不了要说说你了。”蒋眉雪换了一个姿势,陆梵安知道,今日他须又得听回经了。 果不其然,蒋眉雪又开始了老一套的说辞,听的他耳朵都快起茧子了:“你说说你,都二十四的人了,还整日里吊儿郎当的跟着一堆狐朋狗友瞎混。你可知,今年的新科状元几岁?” 陆梵安恹恹的摇摇头。 “今年新科状元和你同岁,”恨铁不成钢的看了一眼陆梵安,“你是冬月生人,那新科状元是三月生人,充其量不过长你半岁,怎人家就已经是新科状元了,偏你还日日玩闹。” “再说,你可知那参知政事家的儿子,还要小你两岁,人已经孩子都三个了。你呢,我日日说要给你取个媳妇,你竟伙同着你那糊涂爹一起说尚早。” 蒋眉雪喝了口茶,继续道:“你且看看这京师,有几个二十多岁还未成亲的男子?” 陆梵安也不知他娘是如何每说一件事都能扯到其他事情上的,低声反驳道:“那状元郎不是还未成亲吗,我听说王俊他爹就有意同其攀亲呢。” 蒋眉雪气的一口气倒不上来,捂着胸口指着陆梵安手直颤。 “母亲,儿子错了。”陆梵安看母亲真动了气,连忙装起了正经,连称呼都换了。 这会儿陆梵安蹲在蒋眉雪跟前认错,眉目间尽是乖巧。蒋眉雪瞧着他的转变,却不言语了。只是定定的看着他,似乎透过他,看见了另一个人。眼中也是他没见过的惆怅。 他以为蒋眉雪还在为他忧心。连忙保证他以后会好好听话的。 可蒋眉雪眼中惆怅更浓,惆怅之中还夹杂着害怕。像是忽然被勾起了万斤重的心事,那心事里似乎还藏着山雨欲来时的满楼风声。 她有些不稳的站起来,道:“被你气的头疼,我得回去休息休息。”又唤道,“艳儿,扶我回房。” 陆梵安行礼恭送,却在心里无奈的仰天长啸。看来今日,只能乖乖参加寿宴了。 可他却没听见,出院子时,蒋眉雪对侍女道:“扶我去佛堂吧。” …… 晚间,容市隐掐着时间来到陆府,此时前来参加寿宴者约已全部到场,容市隐进去后行礼道:“下官来迟,还望左相赎罪。” 未待陆坤答话,已有人抢先道:“容学士好大的面子,左相寿宴,竟也姗姗来迟,莫不是去准备什么稀罕的大礼去了?” 说话的正是探花郎洛青云。 洛青云和容市隐同期科考,本来落了个第三名便心有不快,未想那容市隐竟得了个高出历届状元好几阶的职位。 他本想自己或许也能得个高些的官职,谁知,到他跟前却循了旧例,给了个从七品官职。他不仅一下同容市隐差了四个品阶,还是直接在容市隐手底下做事。 本就心间郁愤,谁曾想,那日在殿前,自己有心同容市隐攀谈。那容市隐竟是理都不理自己就径直行了过去了。由此,梁子便是结下了。 左相陆坤尚未开口,就被一个芝麻小官抢了话,面上似也有些不快。 容市隐唇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心间暗道,真是蠢货。 却也感激他这一番话,正好借机献礼。不然他还得再想法子,让那只赤羽鹰博一个满堂彩。 洛青云一番话,引得众人皆将目光看了过来,有好奇的,有想看笑话的,也有想看出丑的。不论出丑的是哪一方。 毕竟,对在场大多数人来说,有热闹看,便是好事。愈是混乱,愈是有趣。 “谈什么礼,”陆坤肥胖的身子穿着一袭暗红色常服,笑的和善,虽添了年岁,但也不难看出年轻时应也是个容貌极佳的,“只是本官已逢花甲,也不知能和诸位同仁再同朝为官多久,便备薄酒,与各位共举杯共度良宵罢了。容学士,快快请入座。” 众人皆道左相仁心,举杯相贺。 容市隐待众人贺完方行礼道:“下官深知大人廉洁,待人接物也是以仁当道。下官初入京师,一直仰大人之德行。所以此次特借大人寿宴,略备薄礼,以表敬仰之情。” 说着便命人将赤羽鹰相呈了上来,道:“大人请过目。” 陆坤见了那赤羽鹰像,从座上几步便来到跟前,眼中无不欣喜。 座中众人,此时也都凑了过来。有些年龄长些,识得此物的官员,此刻见了,也不禁唏嘘。 只王宝因在暗处盯着献礼的容市隐笑的阴险,看来这是要站队了啊。好个容市隐,既然拒了他,那便是死不足惜了。又将目光转向了洛青云,端起一杯酒饮下,蠢,但是也会有蠢的好处。 容市隐看着众人的反应,知自己的礼送对了。 “此物随杨阙玉一起不见踪迹近三十余年了,如今怎么会突然出现?而且我听说,那鹰的眼睛明明被毁了,怎么这里又完好无损,莫不是尊赝品?”不出所料,出声的又是洛青云。 容市隐心中已不屑再骂一句蠢货了。 “绝非赝品,本官幼候曾随家父去拜见过一回杨阙玉。当时看到这尊像,便深感其鬼斧神工。只那姓杨的固执,不肯售卖于官宦之家,于是便搁置了。”王宝因走上前盯着雕像意有所指道,“这些年,我也一直在寻,没想到容学士竟这般好本事呀。只是这眼睛?” 看向容市隐,示意问一个答案。 容市隐听到杨阙玉不愿售卖于官家,是有愣了一下神的。但在王宝因发问时,仍沉稳道:“听闻那杨阙玉先生有一幼女,尽得杨先生真传,此像,就是她补全的。” “啧啧,”王宝因绕着赤羽鹰像转了一圈,笑着开玩笑道,“虽然补得像,可视力终归不若原来的清明,容学士应该先找个大夫看看再送来。” 众人一时不知如何开口,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容市隐道:“原来大夫还能使雕像眼睛清明,倒是下官浅薄了,今日受教。” 一本正经的语气让人猜不出来他是当真听不懂对方话里的讥讽,还是在故意恶心人。 场上一时冷然,做为东道主的陆坤转了话题道:“那女子如今何在?” “我也是从收藏此物者处听说的,似是,已殒命了。”容市隐说的缓慢,像是真的在为那女子命运感怀一般。 此时,一个略有不合时宜的声音突然响起:“左相府当真好生热闹。” 容市隐回头,原是护国将军梁孝先。来人并未着常服,估计是刚从练兵场上下来。 一身战甲泛着微冷的银光,刚毅的脸上是独属于武将的桀骜与霸气。虽然也是年过半百的人物,但由于常年征战疆场的缘故,身姿依旧凛冽挺拔。 只站在那里,便给人一种说不出的压迫。 “左相府六十大寿,怎么也不通知一声内弟我一声啊。姐姐虽去了,可这姻亲关系却还是在的。莫不是左相大人这两年风光,早就忘了那亡妻和那亡子了吧?”梁孝先来者不善。 陆坤脸上有些难看。王宝因却饶有兴趣的打量着众人。 众人深知这梁将军的秉性,虽不知二人过节,但终究不过传闻中那点事儿。但此刻这梁将军脸上似乎并无喜色,是绝对惹不得的,忙借口告辞。 容市隐虽有意攀附陆坤,但也知,此时并非是能得罪梁孝先的时候,亦随众人告辞。 不多时,院里已是一片繁华喧嚣后的寂静狼藉。只余梁孝先和陆坤二人在桌前相对无言,剑拔弩张的无言。 “我都说了,你姐姐和勤安的死真的是个意外。”叹了口气,又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要我如何呢?” “可今天是我姐姐的忌日。”梁孝先死死的盯着陆坤。 陆坤一时语塞,沉默了半响才似无奈道:“可是,她都已经走了二十四年了。” “但她走的第二个月,你就抬了小妾做正妻了。”梁孝先讥笑道,似不欲与这个薄情寡义之人继续这个话题,只道,“陆坤,你记住,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世间事,终究会有个公理的。” 陆坤看着梁孝先的背影,眼里闪过一抹狠戾。 第4章 恶狐与金丝雀 左相后院 ,一年轻男子鬼鬼祟祟的从里面翻出来。动作敏捷,像只轻巧的猫一样。熟练的从墙头跳到地上,只白色的衣摆上沾了几点泥污。 此人正是从寿宴上偷偷溜走的陆梵安。 陆梵安白日里本下定决心,无论宴会怎么着无趣,他都坚持到底。但谁知,竟见着了那日里的美人公子。 他并非有不为人知的爱好,只是单纯的喜爱欣赏美人罢了——无论男女老少。但却也仅仅是欣赏。就像有人喜画,有人喜曲一般的欣赏,从来不至于痴。 再加上他的身世和品貌,自然也不会有热脸去贴冷屁股的情况。但容市隐不一样。 那日在河岸边,他其实并未睡着。自容市隐过来的时候,他就知晓了,也是故意往花枝中间匿了匿身子的。 容市隐生的好看,却并非是举世无双的好看。但他身上有一种奇异的气质,似是满身世俗欲,却又通身不染尘,峥嵘而孤寂。 而他那天在树下的举动,也让他难解。究竟是多深的苦痛,才能让一个人有那般绝望而痴狂的表情。 谁知正当他因他而沉浸的时候,容市隐竟突然砸向了树。他一个不查就掉了下去。为了掩饰尴尬,他只能装作被吵醒。可是回过头看见那人正脸的时候,还是有被惊艳到。 后来攀谈之下,又见那人特别。特别的冷心冷面,但第一反应,却并非是觉得这人不可交。反而是想去探究他究竟为何会这般。 却没想到,那人竟就是天被娘挂在嘴边用来训他的新科状元。今天还送上门来了。 这好不容易得来的缘分,陆梵安又怎会愿意放过呢。自然要去堵一堵。 …… 容市隐从陆坤府里出来,打发走了侍从。独自漫步在街上,一直在思索陆坤与梁孝先二人关系。 梁陆两家原是姻亲,就算梁氏亡故,关系比不得从前,却也不至于此。他们同朝为官,应该也是要讲几分情面的。但如今看梁孝先架势,恐怕二人早已撕破脸了。何故能闹到如此呢?除非…… 容市隐被自己的想法惊道。除非,梁氏的死亡并非是由于疾病,而是人为。 可若如此,那陆家长子的意外亡故呢?虎毒不食子。而且据陆坤对陆梵安的宠溺来看,更是绝对不可能加害自己的孩子。 若说后宅争斗,那蒋眉雪是京师出了名的贤惠夫人。而且他也确实听那人说过,他当年科考时,因被陷害流落街头、险些亡故,正是当时尚未出阁的蒋眉雪救的他。若真是那般良善的一个人,又怎会? 疑团种种,纵使容市隐一个心能做九个用,可他又如何猜得透人心。况且是与他时隔几十年,未曾亲历的旧事。 尚未入深渊,已见深渊寒。这诡谲的官场,未来每一步,恐都是步步维艰。 容市隐低头苦笑,可脸上却尽是悲凉。 正思虑间,忽然,一个风风火火的白色身影撞到了容市隐身上。本能使然,容市隐伸手接住了那团庞大的白色。却不想,竟被一股蛮力撞得站立不住。 抱着那团白色一同滚倒在了街上,容市隐方才看清,自己怀里的是个什么东西。 因被对方压着动弹不得,他就着躺倒的姿势嘲讽道:“我原以为是个什么东西,原来竟不是东西。” 陆梵安趴在容市隐身上,有些没反应过来。他挣扎着半直起身子,可待看清对方的脸后,欣喜道:“美人……哦,不,容大人。” 陆梵安看着容市隐又要变脸,忙识趣的换了称呼。 容市隐见陆梵安大有就着这个姿势叙旧之意,冷飕飕的开口道:“陆公子就打算要一直这么趴在在下身上聊天吗?” 经容市隐一提醒,陆梵安也发现了二人的姿势并不甚雅观。 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四肢并用的从对方身上爬了起来。起身时为借力,一手摁在了容市隐肋骨处。 容市隐闷哼一声,脸上略有痛苦之色。 陆梵安见状,忙将容市隐搀起来,有些愧疚道:“容大人,你没事儿吧?” 容市隐很想翻个白眼,这人可真真儿的是个祸害。但为何偏就可着他一人祸祸。 碍于二人已互知身份,容市隐强忍住转身就走的冲动,礼貌而疏离道:“暂时还不会驾鹤西去。但若不遇着公子,在下定能活得更久些。” 陆梵安也听出了容市隐语气中的不善,但自知理亏。走到容市隐面前赔笑道:“今日是我鲁莽了。” 见容市隐不语,知他又要准备告辞,陆梵安好不容易逮住他,怎么可能让他再这般溜了。 只能小人作风的翻旧账,道:“那日容大人将我从树上晃下来,我这屁股近日里是天天疼的厉害,也不知是不是落下了残疾。” 容市隐见面前的人耍起了无赖,心里好笑,竟也配合了起来,道:“陆公子不提这一茬儿,下官还忘了。自那日吃了泻药,我这也是日日腹痛难忍,也不知可是那药的缘故。” 陆梵安没想到容市隐还有这一手,一时之间被梗在了那里。 容市隐瞥了他一眼,有些不愿再理他。 陆梵安只得败下阵来,无奈的认输道:“容大人,我错了。我只是想同你交个朋友,真的没有其他意思。你不要这般跟防贼一样的将我拒的老远行不行?” 容市隐不再言语,盯着陆梵安上下打量。 陆梵安生的清俊,又是富贵窝里养出来的人物,谦谦君子、矜贵非凡。许是因被护着从未见过世俗脏污,那一双眼,干净的似从未染过凡尘。 容市隐尚是孩童时,便已见遍了世间丑恶。在人性最凉薄的一面里学会了阴谋谎言,也在生死疾苦中练就了同他们一样的冷漠凉薄。他学会的,只是生存与活着。 可世上竟真有人,能如此澄澈通透。 只是,这般赤忱风流的的人,竟说要同他做朋友。 容市隐好笑的摇摇头,不置可否道:“陆公子,养在笼里的的金丝雀就好好待在笼里。探头探脑的往出跑,可小心被笼外的狐狸叼了去。” 最后一句话,容市隐故意压低了声音,凑在陆梵安的耳边轻轻的道。像是情人之间亲密的低语呢喃一样。 陆梵安被耳边的热气烫红了脸,偏了偏头躲开那压迫感。虽知容市隐在讥讽自己,可却并不恼。反而被激起了几分不服输的心思。 就像在街上告诫了稚子莫要去逗弄街边恶犬,而他却因这告诫对那恶犬上了心。此后日日路过时,皆要逗弄一番。 容市隐看着他的样子笑了笑,既知他与自己绝非同路人,又何必再纠缠下去。 就且,当做与小儿逗趣了。 …… 第二日下朝后,陆坤邀容市隐一同用早膳。正好再同他讲讲那尊赤羽鹰像的来历。此番安排,正中容市隐下怀,自是应承。 早膳后,陆坤带容市隐到自己书房。还未到门口,已有下人来报,说是陆梵安一早就在书房候着了。 陆坤满脸惊讶,有些无奈的摇摇头,笑着道:“那小子,平日里最不愿来我书房。事出反常必有妖,不知今日又要闹什么幺蛾子。” 话虽是抱怨,可脸上的笑意里,却难得的现出些真实。 “爹,您回来了。”刚一进书房,陆梵安便咋咋呼呼的迎了上来,有几分吞吞吐吐道,“我今日想去见见秦名,您,能不能给我份儿手谕?” “我说了多少回了,其他的事随你胡闹。但此事,不行。”陆坤微微严肃了神情,又语重心长道,“你一个堂堂左相公子,成天同杀人犯搅和在一起,传出去让别人怎么说?” “秦名是被冤枉的,您不是不知道。而且,他是我的朋友。”陆梵安难得正色道。 “不管怎样,就是不行。你先回去吧,我有事同容学士谈。”陆坤看似乎没办法说服儿子,态度坚决的下了逐客令。 陆梵安似乎是才注意到来人,因着刚才的事情,情绪有些低落。又看见容市隐脸上如同面具一般的周到而礼貌的疏离,不知为何突然也来了气。 陆梵安低着头没有理容市隐,像是没有看见他一般。却在错身离开的时候,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狠狠地撞了容市隐一下。 陆坤看着陆梵安的举动,并不知晓陆梵安与容市隐之前的事情,见他如此无礼,斥责道:“整日里不学无术,容学士是我请回来的客人,你再敢如此无礼,就去祠堂跪着去。” “陆大人息怒。”容市隐笑着开口道,“陆公子赤子之心,率性而为。是下官适才站的太偏了,陆公子才未看见下官。” 陆梵安变了脸色,有些诧异,未曾料到容市隐会替自己说话。 陆坤见容市隐替陆梵安说话,也乐得顺着搭好的台阶下来,笑了一下道:“原是这般。” 又朝着门外道:“许威,将公子带下去,好生看着。” 容市隐礼数周到的立在一旁,并不看陆梵安。陆梵安也是臊眉耷眼的听着陆坤训话,直至出门的时候,才悄悄对着容市隐做了个鬼脸。 后者只当做是没有看见。 待陆梵安离开后,陆坤也不再绕弯子,直接步入正题道:“容学士春风得意,得陛下赏识。此后官运,定是享亨通之势。” “承大人吉言。”容市隐立起身来,躬身行礼道:“此番际遇,最当感谢大人。下官今日前来,正是为表感恩之情。下官虽人微言轻,但只要大人不弃,定当为大人效犬马之劳。” “容学士此话何意?”陆坤眼里有惊疑之色,紧了紧握着茶杯的手。 容市隐看在眼里,却不动声色。看来这一把,他赌对了。 第5章 入局 其实容市隐并不知晓李尚之案具体的细节,只是先前有听说那人是个高风亮节的人物。朝堂之上,多次表现出对陆坤的不满。那日正好又遇见王宝因暗示,他便猜测此事可能与陆坤有关。刚才陆坤的反应告诉他,第一步棋,他走对了。 “那李尚不知深浅,不仅出口污大人之名,而且淫秽后宫。若非大人英明察觉此事,那人还在朝中祸乱。岂能让下官得这么个差事。”容市隐昧着良心恭维。 陆坤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聪明的人都知道遵循一个规则,就是点到为止。更何论,是一头久历猎场、凶残无比的豺和一只狡猾的狐狸聚在了一起。 过了半晌,陆坤将手里的茶杯慢慢放到桌上。笑眯眯的道:“既然容学士有心与本官为友,本官自是求之不得。只本官生平最恨有二心之人,容学士,应是个识趣的。” 陆坤笑的和善,可眉眼间却不见半分喜气。眼底,是一片带着肃杀之气的狠戾。 “下官有一句不敬之言。”容市隐正视陆坤的眼睛,亦回以一个微笑道:“下官与大人,是同类人,也会是同路人。” 此话一出,陆坤哈哈大笑了起来,道:“好个‘是同类人,也是同路人’。容学士好魄力。” 不必多言,二人自是心照不宣。 陆坤让容市隐坐下说话,待其落座后,道:“今年是陛下天命之年,三个月后,便是寿诞。陛下准备查审近十年来旧案,待在大寿之时大赦天下。陛下让本官择人负责此事,容学士是此次新科举子中佼佼之才,应可堪当此任。容学士以为如何?” 容市隐面上并无过多波澜,只道:“大人过誉。但若能担此之任,定不负大人所托。” “安儿,你趴那墙角在做什么?”一个温温柔柔的女声传来。 “进来。”陆坤严肃的呵斥道。 “你啊,看你一会儿怎么解释。”女子似是无奈道。 书房门开了,进来一个端着托盘的身着淡紫色衣裙的妇人。约莫五十岁左右。打扮素净,仅头顶别着一支玉钗。全身再无其他装饰。 妇人举止文雅,虽已朱颜辞镜,可也不难看出年轻时的风华绝代。尤其是一双眼睛,生的同陆梵安的一模一样。 想来,这便是陆坤那位从妾被抬做妻的夫人蒋眉雪了吧。 跟在蒋眉雪背后进来的,是有些心虚的陆梵安。 陆坤道:“不是让许威看着你吗,许威呢?” 陆梵安讨巧的笑笑,低低的嘟囔道:“他几时能看的住我了。” “为什么要偷听,我平日里是怎么给你说的?”陆坤沉下了脸,但似又觉的语气重了些,遂缓了语气道,不动声色的试探道,“你既听了,那便说说对于我和容学士刚刚探讨的政事是何看法?” “我不知,我来时只听到了说要大赦天下。”陆梵安道,看父亲面色不善,又接着解释道,“那阵子我冲撞了容学士,离开之后,悔恨万分。就想回来同容学士道歉。但是爹您也知道,那许威的个性固执的要命,我只能趁他不备偷偷离开。结果刚到门口,就被娘看见了。” 陆梵安倒也不算全说谎,只是他回来的目的却不仅是道歉。而是在途中路过花园时,恰巧碰见了只青蛙。一时兴起,本来想过来逗逗容市隐,看看这人的冷面之下还能有些什么表情。 结果却听到大赦天,而且有可能是容市隐担任此任。突然反应过来这是救秦名好机会,便临时改了主意。 容市隐看着陆梵安沾着泥的袖子,对他此番话自然是存疑的。在场的人,估计也没有几个信的。 蒋眉雪盛了一碗汤,递给缓了脸色的陆坤后便离开了。离开前还给陆梵安递了个眼色,意思是,别再惹事了。陆梵安不置可否。 蒋眉雪走后,陆梵安手里的青蛙蠕动个不停。待容市隐告退时,他借口同容学士说几句话,也一同出了书房。 刚一出院子,陆梵安准备扔掉青蛙时,却看见走在前面的容市隐。 恶向胆边生。他行动迅速的将手伸到容市隐领口,却不防被对方一把擒住了手腕,那只青蛙也跳到地上逃走了。 “陆公子光天化日下的,这是想做什么呢?”容市隐攥着陆梵安的手腕,淡淡的说道。 “开个玩笑,开个玩笑。”陆梵安笑得有些尴尬。手也被捏的有些疼,挣扎不开。 另一只手也用上去扳对方手指,可容市隐手劲却大的出奇,全然不像是个文弱书生。 陆梵安挣扎了半天,容市隐才放开他。看他腕上上被捏红的一片,淡淡道:“陆公子还真是不听劝啊。” 陆梵安看着容市隐,又想着刚才听到的事情,微微一笑道:“容大人放心,我最是喜欢冒险了,笼中雀也并非就一定那么怯弱无用。而且……” 容市隐看着陆梵安,刚想赞一声这只笼中雀,还挺有骨气。 陆梵安却突然凑近他,表情略显轻佻道:“狐狸向来貌美,能被只漂亮的恶狐咬死,做个风流鬼也不错。你说是不是美人公子?” 容市隐知陆梵安是在挑衅,斜斜的瞥了对方一眼,道:“那陆公子可小心最后聪明反被聪明误。” …… 陆坤书房,陆梵安去而复返。此刻正在对着陆坤道:“爹,孩儿与容学士一见如故,相谈甚欢。而且孩儿一直仰慕容学士才学。您看,此次容学士负责此事,能否让孩儿跟随左右,长些见识。” 陆坤看着难得正经乖巧的儿子,说着漏洞百出的借口,好笑的看了他一眼,道:“我儿当真长大了。可你觉着我信吗?” 陆梵安听到前半句还喜笑颜开的脸,在后半句出来后,又垮了下去。本以为要败兴而归的时候,只听陆坤道:“不过,你跟着去历练历练也好。” 陆梵安高高兴兴的拿着陆坤写好的信出了书房,这时,从暗处突然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道:“公子良善,又为人坦荡。可那容市隐心思深沉,会不会对公子不利?” “无妨。那容市隐虽心思重,可终究涉世未深。而且他为人谨慎,断然是不会由着梵安的性子胡来的。”陆坤道,“况且,我不可能护他一辈子,他也该自行去闯闯了。” “那,容市隐当真可用吗?”暗处那人又道。 “我不知道。只是此人,若不收归麾下,迟早是大患。我只能赌。”陆坤往椅背上靠了靠,叹了口气又道,“方品啊,我突然觉得我老了。有些斗不动弹了。” 明处与暗处皆是久久的沉默。 许久,陆坤才有些疲累道:“可是,却也收不了手啊。只要停下,我做的那些恶,便会全像饿狼一样朝我扑过来。我只能在这条路上不断地往前走。我还得护着梵安和晓清。” 暗处也传来一声低低的叹息:“都是命啊。” “是命啊。”陆坤附和了一声,又突然站起身来,朝着暗处正色道,“方品,你自小就跟着我,如今也已近三十年了。这一生浮浮沉沉,你我皆是一起走过。今天,我只求你一件事。” “大人言重,我的命都是大人救的。不论大人有何吩咐,方品定万死不辞。” “我这一生不知会如何,也不知最终会落个什么下场。但是我只求你,若有一日我真的出事了。无论如何,护我儿安稳。”陆坤说着,向暗处拱手作揖,郑重的行了一个大礼。 “哪怕粉身碎骨,我也一定护公子周全。” …… 容市隐与陆梵安分开后,去往翰林院处理公务。容市隐如今所担公职,并无十分重要之事,却十分繁琐。 加之近日皇帝突心血来潮,要效仿先秦,编撰民间诗歌。更是让整个翰林院上下忙的神魂颠倒。 待处理完全部政务后,已是月上中天。踏着月色回府,屏退了仆人,独自回了书房,却并未点灯。 一如往常一般,坐在书桌前皱眉思考这一天所有的事情。 黑暗会让人的感官更加敏觉,也让脑子更清晰。容市隐便喜欢在黑暗里复盘,所有的事情就如一局无限放大的棋。能让他在黑暗的笼罩下,去发现当时尚未发现的细节。 突然,一阵掌风向容市隐袭来。他慌忙躲避,那股掌风擦着脸颊落在了背后的椅子上。只听见“咔哧”一声,椅子便是四分五裂。不给容市隐反应的机会,对方又一掌直取容市隐面门。 容市隐躲避不及,肩上挨了一掌。他向后退了几步,不小心撞碎了一个花瓶,人也一同跌倒在了地上。对方收了手,静静的立于黑暗之中。 “大人,出什么事了吗?”外面的侍从听到声音,忙赶来问道。 “无事。你且下去吧,唤你再来。”容市隐沉声道。 “是。”门外应了一声,脚步声渐渐远去。 容市隐虽不精通武学,但年少时为保命,也偷偷跟着武馆里的师傅学过几式。 适才,那人落在他身上的一掌是敛了力道的。当下便明了,对方并非是诚心伤他。否则凭他自己的那点儿三脚猫功夫,纵有他十个。此刻,怕也已做了亡魂。 那不速之客,似是满意的笑了笑。借着从窗户里透进来的微弱的月色,从暗处走到容市隐跟前,伸手将他扶了起来。 容市隐看不清对方衣着面貌,更不解其何意。但莫名其妙被人打了一掌,也难再有好脸色,略有愠怒道:“不知这位兄台究竟有何指教,竟不惜深夜学梁上君子造访寒舍?” “哈哈哈哈,容学士当真好魄力。只是能否先点上灯再说话?老夫实在是受不了这般黑暗不见光的场面。”来人豪迈笑道。 虽尚未点灯,可听声音语气,也不难猜出来人身份。可令容市隐更加不解的是,他来找自己又是何意? 第6章 风向 容市隐与梁孝先面对面坐在桌前,一盏蜡烛燃在中间,时不时爆开一个烛花,映的二人的脸色忽明忽暗。 梁孝先手扶容市隐时,随手拾起的了一片刚才打碎的花瓶残片,拿在手里把玩。 容市隐也不愿再绕弯子,开门见山道:“不知梁将军深夜造访,是为何事?” 梁孝先看了一眼容市隐道:“你这娃娃,怎的这般心急。为了躲过你家守卫,我一把老骨头从翻墙进来,连口水都没喝。你难道连杯茶都不准备吗?” 容市隐笑笑,道:“梁将军既然都翻墙进来了,自是不愿旁的人知晓您深夜造访。下官此时唤人进来,岂不是辜负梁将军这一番辛苦了。” “说的倒也是。”梁孝先说完后,措不及防换了话题道,“你现在是同陆坤那个老东西一伙儿的了。”虽是问句,可梁孝先却是陈述。 容市隐没想到梁孝先直白起来,竟这么直白。一时之间,竟也有些不知如何接话。 梁孝先继续道:“没什么不好回答的。这朝中党派之争,都在暗地里使手段。可其实,谁不知道谁的那些事。跟摆在明面上没什么区别,不过多了块遮羞布罢了。但是我就说你这娃娃太心急了,想往上爬,也不知道寻条明路。” 容市隐见他把话说的明白,也不再扭捏,道:“既然将军已经知晓,那今日之举,着实令下官费解了。” “老夫也不和你打哑谜,想必你也知晓,那陆坤不是个良善的。”梁孝先看了容市隐一眼,又道,“你跟着他,落不了多少好。倒不如跟着我,保你能做出一番事业。而且你放心,我也不会事事束着你。” 容市隐诧异,对梁孝先也不是没有有所耳闻,当时只觉得他率直忠勇。如今看来,又岂止。不仅路子简直是野的霸气,而且胸中亦是有一片谋略天地。 只是眼前情况还得斟酌,不动声色道:“下官今日上午才与左相长谈,这到晚间,便倒戈。恐是有些说不过去吧。” 梁孝先未回答容市隐的话,只是从怀中取出一个折子,扔在了容市隐面前。 容市隐打开,越看眉头皱的越深。上面桩桩件件,皆是陆坤的罪行。而且不论那一件,单拎出来,都足够将陆坤置于死地。 “梁将军,为何要给我看这些?”容市隐强作镇定的问道,可话里却没有半点底气。 隐在桌布下的手早已握成拳。并非是他为陆坤所做恶事而气愤,而是对自身处境的忧虑。他如今看了这些,梁孝先又岂有让他脱身的道理。 不管他愿意还是不愿意,这趟浑水,他已陷在其中了。 梁孝先看着容市隐的反应,微微一笑道:“不出半年,高楼亭阁将不过是荒草古迹。如此,你还愿意跟着他?” “梁将军觉得下官有的选吗?”容市隐道。 “那确实没有,但不过你放心。跟着我,我也不会令你做太过苛责之事。”梁孝先道。 “那梁将军,就不怕我假装向您投诚,然后再去告诉左相?”容市隐又道。 “你以为那陆坤不知道我在搜查他罪证?只是他知道,就算我现在知道他的罪行,也扳不倒他。”梁孝先不屑的叹口气,又道,“而且,你这娃娃若连这点儿利弊都拎不清。不如早些回家种田去,混什么官场。” 容市隐低头未再答话,却也知他话虽说得直白。但其中道理,却并无纰漏。 梁孝先收了摆在桌子上的折子,道:“好了,你就继续假装依附陆坤吧。过几日,我会寻机会往你府上安插几个人。此后,通过他们交流便可。” 说完,不待容市隐回答,一个闪身,便不见了踪迹。 容市隐看了看地上四分五裂的花瓶,正要唤人进来时,忽想起梁孝先起身时随手拾起把玩的瓷片。无奈的苦笑了一下,多大人了,怎的还玩这种把戏。 …… “将军,对他交了底,您不怕您这些年的心血付之一炬吗?”封宁雄跟在梁孝先身旁担忧道。只那忧愁如何也与那张刚毅黑亮的脸不符。 “老夫在这沙场官场辗转了半辈子,要是连这点儿识人之明与胆量都没有,岂不是白混了。”梁孝先笑着答道,微微思索了一下,又道,“这孩子很聪明,与那老东西还是有几分相像的,只是却也被那老东西害的苦了些。” 封宁雄不解,梁孝先也不管他,自顾自说道:“那孩子功利心太重了。让他介入此事,其实除了扳倒陆坤。更多的还是想让他睁眼看看清,打磨打磨。” “您说的老东西是哪位,和容学士有关系吗?”封宁雄憨憨的问道。 “那孩子父亲是我旧相识,这些年只是从老友跟前听说过他的事情。”梁孝先答道。 “原来如此,怪不得将军要如此帮助容学士。” “要是只因为他父亲,我可能还不帮了。”梁孝先笑笑,正了神色,“我只是不忍看那么好一苗子入了歧途,他应当更有作为的。若真放任他胡来,假以时日,于这天下生灵将又是一场磨难。” 梁孝先抬头看了看天上明月,叹了口气道:“一个陆坤已经将这江山折腾的够呛,再来一个,苦的还是百姓啊。而且这朝中不论大小品阶,都各有党派。现在,唯有这容市隐,能为我添最后一把火了。而且陛下说得对,这一潭死水,也该有一个人搅一搅了。” 梁孝先虽是如此说辞,可他却也知,这棵苗子究竟会长成怎样,不是他所能决定的。 容市隐的执念太深。 …… 酒楼雅阁。王宝因斜倚在二楼靠窗位置的雅阁里看着底下的戏台,怀里揽着位穿着清凉、眉眼含春的红衣女子。指间握着一杯酒,眼里是一派邪逆猥琐。 若不是面上的那张脸,洛青云无论如何也难以想象这人便是朝中以刚正不阿而闻名的王宝因。原来不过是装出来的,心下也生出些厌恶。却不敢显露。 “消息当真属实,那容市隐归附陆坤旗下了?”王宝因的手在红衣女子身上不安分的动着,眼睛抬都未抬的道。 “据下官所知,此事千真万确。”洛青云小心翼翼答道,看了一眼王宝因脸色又道,“而且左相已经将审查赦免的差事给了容市隐。” “有意思。”王宝因吐了红衣女子喂来的葡萄,勾唇冷笑,“这容市隐枉本官还以为他是个识趣的,看来也不过如此。” “那依大人看,可要出手?”洛青云凑近一些道。 “不必。有人肯定比我们更着急。坐山观虎斗可比看戏精彩多了。”转头在怀中女子的脸上亲了一口,调笑道,“你说是吧,美人儿。” …… 次日,容市隐刚下朝回府,便有人来递上拜帖。道是左相家陆公子求见。 容市隐皱了眉头,陆梵安求见他有何事?他们不是能聊的到一处的人。 然而人都已见到了门上,不见也说不过去。只能无奈道:“请陆公子进来吧。” 话音未落,陆梵安已至门口,道:“不用请了,本公子已经到了。” 容市隐微微皱眉:“陆公子不知这是循的哪家的礼,尚未通报,已登堂入室。恐非君子所为吧。” 陆梵安已习惯了容市隐沉闷古板的性子,自顾自的寻了个位置坐下道:“怎的没通报,拜帖这不在你桌子上摆着呢。而且我算准了你会让我进来。既然结果都是要进来,何必平白让我在外面晒半天。” 容市隐见他搬出一套歪理,也不欲与他多争辩,只道:“那陆公子此次造访寒舍,所为何事?” “给你。”陆梵安掏出一封手谕,笑着道,“从今儿起,大理寺审查大赦之事,你须得带着我。” 容市隐看了半天那份手谕,还是不太愿意面对事实。又不是逛花街柳巷、游山玩水的事儿,带着陆梵安做什么。正经的办案带着他,怕不是也要成儿戏了。 容市隐眉头皱的更紧了些,这双面人的身份他还尚未理清。此时,又要应付这贵公子,当真头疼。 “容大人不要愁眉不展了。反正此事已成定局,除非你去找我爹。告诉他,我觉得你儿子是个纨绔,我不想带着他。”陆梵安看见容市隐眉头皱的跟打了结一样,凑过去嬉笑道。 容市隐暗自惊疑,却也不免好笑。自己在人前,几分笑、几分忧,向来都是算计好的。唯独在陆梵安面前,几回都未收敛情绪。 许是因知晓,无论自己怎样表情,就算真有不妥之处,那人也懒得动心思去猜吧。 陆梵安见容市隐依旧不言语,以为是嫌弃自己会给他添麻烦。 王婆卖瓜,自卖自夸道:“容大人你也不必担忧,我虽平日里好玩儿。但面对正经事儿,是绝不会给你添麻烦的。到时候,就让你见识见识我断案的魄力。” 容市隐看着眼前大言不惭的人,道:“陆公子审案卷的能力,若有口才的一半,容某必定不会忧心。” 陆梵安反应过来,这就是明着嫌自己吵呗。 知道自己争不过容市隐,只学着对方道:“容大人这话可就不对了。小爷我这是活泼有趣儿。总比沉默不言整日只会板着脸的人强多了,不知道的还以为面瘫呢。再给拉去医馆里,可就贻笑大方了。” 容市隐斜斜瞥了陆梵安一眼,道:“贻笑大方事小。只容某掌着大赦的印章,万一有不轨之人觊觎,凭着这张脸吓走那些歹人也是好的。” 陆梵安在心底暗叫不好,容市隐一定是知道自己的目的了。昨日里怎么就没防着他呢,当真是大意。 为了秦名,豁出去了。 陆梵安扯出一个灿烂的笑脸,讨好道:“哪里的话。容大人笑起来是堪比春日百花艳,不笑时,也自是如枝上寒梅香。这般俊朗无双的人物,若我是个女子,都要为之倾倒,怎么可能会吓人。容大人请放心,只要我在一日,一定不会有让歹人近身的机会。” 容市隐看着陆梵安讨好的笑脸,一阵恶寒。为自己以后的日子生出了几分担忧。 第7章 我渡你 去大理寺正式审查旧案的前一日,容市隐同陆梵安一同来了大理寺。二人未带侍从,也未着官服,只守在门口偏僻处暗中观察。 看到宣旨太监出来后,容市隐不轻不重的踢了一下在一旁草丛里斗蛐蛐儿的陆梵安。陆梵安尚未来得及发火,便被容市隐直接拉着,从侧门偷偷溜了进去。 陆梵安小声问道:“明日才正式开始审查,怎今日就要来一趟?还这般鬼鬼祟祟。” 容市隐观察着周围环境,并不多解释,只道:“一会儿就知道了。” 陆梵安不再多言,小心翼翼的跟在容市隐身后。引开侧门守卫,二人来到院中。恰好听见偏厅里有人说话:“这大赦天下本是我大理寺的差事,也不知陛下怎么想的。非要指派过来一个翰林院的毛头小子负责。” “如今党派之争如此严峻,咱头顶上执权的又是各方势力都沾染了一些,大赦之事难免有失公平。如今指派一个与朝中势力并无多少牵涉的新人,估计也是为了避免官员之间的裙带关系。” “你小声些。”先前说话的那人小心道,压了压了声音,“可我怎么听说那翰林学士容市隐好像也已经同左相勾结到了一起,此番之事,便是仰仗左相一手促成的。” “所以说啊,那容市隐估计还是有点本事的,否则拿什么去同左相交易。这朝中势力错综复杂,怎可能真有什么公断。说到底,苦的还是百姓和我们这些无权无势的。” “哼,你以为咱上头的那些会真的让翰林院那位好过,明的不敢来,暗的,你就且看着吧。” “唉,且不说这些了。一会儿喝酒去不去,听说城南的醉花阁新来了一批歌姬,样貌都是顶好的。” “我家的母老虎你又不是不知道,也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法子,竟伙同那几个侍妾……” 容市隐冷笑了一下,果然,都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事情,只是捅不破罢了。 看来他此后行事,也并非多难。只要将那根把柄匿起来,就算别人知道它存在,可只要他们找不到,也可相安无事。 陆梵安正听的起兴,却突然被人从身后推了一把。一个踉跄便窜到了院子中间。里面的人听到声音,忙走了出来,看见陆梵安都不仅惊疑,忙行礼道:“陆公子?” “我,”陆梵安回头,早已不见了容市隐的身影,整了整衣衫先发制人道,“本公子先前同父亲大人说好要陪同容大人审查大赦,今日闲逛时,恰巧到了这里,就想着先行来了解了解,谁知侧门处竟连个守卫都没有,诸位也不怕混进来些不轨之人?父亲前几日还嘱咐我大赦之事兹事体大,让我不要给容大人添乱。各位大人也要谨慎些才是。” 二位官员面面相觑,有些尴尬道:“许是侍卫换班时,出了差错,下官下去一定严查。”心里却是不屑。 陆梵安自是知晓他们的心思,道:“诸位不给本公子介绍介绍主要事宜?” “是,陆公子请随下官来。” 心不在焉的转了几圈后,陆梵安也没见容市隐出来,不仅有些烦躁。突然一个纸团趁众人不查时,落进了他的怀里。 “后院墙外见。” 打了个哈欠,伸了下懒腰,做出一副纨绔样,朝着两位给他讲解大理寺历史的官员道:“本公子今日有些累了,改日再来吧。” 大摇大摆的走出去后,转身拐到了后院墙外。此时容市隐还未到,陆梵安将顺手折下的柳枝叼在嘴里,饶有兴致的盯着围墙。思及刻板正经的容市隐翻墙,嘴角挂着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笑,等着看对方出丑。 可却未待他看清,便只见一个身影利落的从围墙上跳下,稳稳的落在了地上。 容市隐看陆梵安一脸惊讶的看着自己,朝对方挑了下眉,道:“先离开。” 走出很远后,陆梵安才慢了步子,朝着容市隐调侃道:“原来平日里循规蹈矩,一丝不苟的陆大人也会做这些宵小之辈才会做的勾当啊。不仅如此,翻墙竟比小爷我还利落,难不成也是翻的多了练出来的。” 容市隐也放慢了脚步,并不看陆梵安道:“莫非陆公子陪着我走了这一遭,除了关心我的品行之事,就再未有半点其他收获?” “能有什么收获,是陪着容大人听人墙角,还是窥见容大人也学宵小之辈?”陆梵安摇了摇扇子,懒懒道,“至于那二人的谈论,无非人之常情。你初为官、尚无功绩,就截了本属于人家的肥差。只编排你一下,未给你使什么绊子,你就偷着乐吧。只是,你让我引开那些人,你作什么去了?” 陆梵安带着几分探究的看着容市隐。 容市隐有些欣赏的看着陆梵安。他原以为他虽聪敏,但却是不晓人间人情世故的白纸,浮于面上的聪敏。却未料到,他竟也知。道:“自然是做宵小之辈。” “你别这幅看傻子的目光看着我,小爷我只是不屑于理睬那些弯弯绕,又不是真的不食人间烟火。”陆梵安见容市隐不说,也不再问,识趣的转了话题,接着又欠欠的道,“不过那些人说的也不是全无道理。像你这么个毛头小子,虽然生的好看。但是心思深、心肠坏,不知道我爹怎么想的,竟会举荐你。” 容市隐知他嘴里没什么好话,只淡淡道,“惊天秘闻有时却也比不过最真实的碎语闲言。” 陆梵安愣了一下,反应了过来。此次审查,虽是大事,但到时候真正做事之人,却是最底下的官员。知晓他们的态度,行事时便可审度人心、顺势而为。岂能不事半功倍。 只是,对方真正的目的恐怕并不止于此吧。但有些事,他也并不想掺和。 正思虑间,二人已入闹市。容市隐停了脚步,看着街边摊子上摆着的玉器。似是无心的问道:“陆公子这般聪明,也知容某如此恶劣,竟也愿搭上容某的这艘贼船?” “无妨无妨,你既知自己是艘贼船,那便更要好好待我这个愿上你贼船的人。”陆梵安笑嘻嘻的答道,拿起一个玉坠在容市隐身上比量了一下,又接着道:“等小爷我渡你脱苦海。” 容市隐拿着玉佩的手顿了一下,眼里神色晦暗不明。 “不过你怎么知晓他们今日一定会谈及此事?”陆梵安拿过容市隐手里拿着的玉,眯起一只眼,对着阳光打量。 “你难道未曾看见我是在宣旨太监出来后才进去的?”容市隐抬头看了他一眼,复又低头道,“知己知彼,方才不至陷于窘迫之境。” “我那会儿不是没注意嘛。”陆梵安不好意思的含糊道,继而飞快转了话题,“别在这儿看了,都是些杂玉。你若喜欢,这京师里哪处的古玩书画好、玉器金银佳,小爷门儿清的很。过些时候领你去看。毕竟,美人儿只有美玉才能相配嘛。” 容市隐觉得自己已经习惯了陆梵安的口无遮拦。但看到他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朝自己抛来的媚眼,还是止不住一阵恶寒。 笑脸盈盈送走客人的小贩,刚回过头就听到陆梵安的话,瞬间沉了脸色:“公子这话可就错了,这佩玉与人一样,讲求的是个缘分。若公子只看名贵与否,那可就浅薄了。” 陆梵安刚要回话,只听容市隐淡淡道:“是啊,不同于一般俗物,玉是有灵性的。早先,玉匠杨阙玉老先生也说过,玉同人一样,虽差别万千,却无分贵贱。” 小贩脸上显了欣喜,道:“听公子这话,想必也是个懂玉的。” 容市隐淡淡一笑,像是初冬湖面上的冰,又浅又冷,似乎下一瞬就要沉入湖底一般。似是自语一般道:“然世人只见表面浮光,既如此,倒还是名贵的好。” 说完将手里的玉环挂回远处,转身离了摊前。陆梵安和小贩相顾无言对视了一眼,紧随着追了上去。 小贩拉下脸小心摆弄着摊子上的玉器,嘴里嘟囔道:“都是些什么人啊,莫名其妙的。” 陆梵安追上容市隐,只随着他走,也不出声。 倒是容市隐正色道:“陆公子,我知你此次要跟随我审查旧案的目的。但你也应该知道,我是绝不会由着你胡闹的。所以好言奉劝一句,不要再在我这儿浪费时间了,继续做你不沾凡尘事的风流郎君去吧。”顿了顿又道,“今日公事已了,烦请陆公子不要再跟着我了。” 面对被容市隐突如其来的一通话,陆梵安反应了半天。待完全捉摸透之后,容市隐已走出了好远。 本想向他再说两句什么,可容市隐已走出很远。在街上大喊大叫又不太符合自己的身份,还是默默地讲话咽进了肚子。但想了半天也未想明白,这人情绪怎么突然就变了。 又自觉没趣,容市隐就跟一团夜色一样,情与心都隐匿其间,什么都看不清。只不服输道:“小爷我还就不信这个邪了。” 容市隐撇开陆梵安,在街上独自行着。在临近回府的杨柳道上,却不自觉的回头望了一眼。 道上空无一人,只路旁的杨柳在风中袅娜的紧。轻摆着枝儿,像是在欲拒还迎的等着谁的到来。 容市隐盯着看了半晌,不动声色的回了府。 回书房后,刘午引进来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郎,道:“大人,府中近日新添了些奴役。这孩子是同批人里最机灵的,老奴思量着大人也没个近侍,大人看就让他跟着如何?” “多谢刘伯,只是我独身往来惯了,不习惯有人贴身跟着。”容市隐浅浅致谢道。 “可大人身份不比往昔,这……”刘午似有些为难。 “大人,您就让我跟着吧。我从小就没了爹娘,看见大人就跟看见我爹一样。只要您让我跟着,我一定睡的比狗晚,起的比鸡早。以报答大人恩情。”容市隐刚要拒绝,便见一个黑影跪倒在他脚下,抱着他的腿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哭诉了起来。 刘午见少年动作,吓得顾不得礼法。忙上去将其扯开,厉声道:“亏我觉得你机灵,怎得这般无礼?快下去。” 容市隐整理了一下衣袖,将膝上小小的信筒掩在袖下,打断刘午道:“这孩子也是可怜,刘伯你先下去吧,我问他几句话,再决定留不留他。” “谁派你来的?”待刘午下去后,容市隐才沉声开口道。刚刚那少年跪下时,速度极快的将一个半截小指大小的信筒放在了他膝上。 “回大人,那位大人说您看完信就知道了。”少年立定在容市隐面前,恭敬道。 “这朝中大人多了去了,”容市隐将信放在桌子上,并不拆开来看,只盯着眼前的少年,神色沉沉,“你说的那位大人,本官可不知是哪位大人。所以这信,如何让本官拆得?” 少年从怀里掏出一块被手绢包着的碎瓷片,呈给容市隐道:“那位大人说如果您怀疑我的身份,就将这片碎瓷给您。” 容市隐将瓷片拿到柜子前,从里面取出一个修补痕迹满满,却仍有缺口的花瓶。将那块瓷片送往缺口处,恰好相接。 容市隐快速的将信看完。依信上所言,眼前的少年叫胡忠,是梁孝先在战场上捡来的孩子。此人聪慧忠心,又机灵的紧。此后他们之间不便多见面,有事通过胡忠传达便可。 容市隐看完信后,叹了口气道:“往后便跟着我吧。其他事情刘管家会同你交代。” 胡忠安置妥当后,同刘管事告了假。他在人群中转了几圈,随即进了一家裁缝店。在柜台处,同掌柜交换了个眼神。借着看衣料之由,在布匹转手之时将纸条交给了对方。 第8章 辨奸论 皇宫御花园内。虽已是暮春时节,但并不见暮春落败景象。依旧是百花争奇斗艳,花影横斜、清香缭绕,一片欣欣向荣。 临池凉亭,名唤季安亭,听说是皇帝少年征战时,所识一民间匠人所设计。亭子不若皇宫内其他建筑恢弘大气。却十分自然舒适,有几分农家小院的四时安稳之感。 亭子只用六根松木支撑,柱子并未涂漆,是松木树皮原有的沧桑。顶上用的是极为普通的青瓦,瓦片间已生了许多瓦松。盛开的鲜艳的云萝顺着松木柱子攀爬而上,紫色的花穗挂在青色老旧的瓦檐上,是一种别致而沧桑的安稳。 皇帝夏拓朝坐在亭中的石桌前拿着一个纸条,笑的开怀,将字条递回梁孝先手里,神情莫测道:“看到他的文章时,朕就说过,这人定不简单。有雄才大略,也知谨小慎微,只是野心过重。那篇文章,将其治世之才展现的淋漓尽致,最难得的是通篇全是忧国忧民之意,无一字有谋权谋利之心,可背后却伏着一位伺机待发的猎手。不简单啊不简单。” 梁孝先似有担忧的道:“是啊,只是,唉……” “这朝中,如此烦忧却不为私利的,恐怕只有你了。”夏拓朝朝着梁孝先笑道,叹了口气,又道,“知道朕那些个‘孝顺’的儿子,拉帮结派跟豺狼似的盯着朕的皇位时,怎么就不拉拢一下你吗?因为他们知道,山中之君如何能与犬类为伍。你这一辈子啊,就是太光明磊落了。” “陛下,诸位皇子都是您的血脉,只是如今年纪尚小……”梁孝先安慰道。 “还不如不生。”打断梁孝先的话,向来威严的脸上里划过几丝悲凉,那一刻,倒不像是威震四方的帝王,只是一个历经风霜的老者。 “陛下……”梁孝先担忧道。 “无事。”夏拓朝也只一瞬就敛了神情,道,“听说你在查左相,进展如何?” “并不乐观。”梁孝先叹了口气,沉重道。 “竟真有事儿?朕还以为左相虽然糊涂,却不至于太愚蠢。看来,还是朕这些年对朝政管的太松了。”夏拓朝苦笑,又问,“那容市隐可能做利刃?” “臣,不想让他掺和进来。”梁孝先迟疑道。 “哦?不是说让他搅一搅这局,怎的现在又不让他参与进来了?”夏拓朝饶有兴趣地问道。 “他是块璞玉。这般人物,不应该只做枚棋子。” “可有读过《辨奸论》?”皇帝身子往后靠了靠。 “有耳闻。” “容市隐自非王衍、卢杞二子,这二人自也不足为虑。以盖世之名,而济其未形之患。才是天下之大患。”夏拓朝顺手揪了一朵云萝,碾碎扔进池里,又缓缓道,“越是利器,才越是危险。” “陛下,他如今自是未展露良臣之相。但一切才刚开始,又怎知日后会如何呢。臣此次告知他左相陆坤之事,为的,正是让他亲自看看陆坤之祸患。害民亦害己。若能借此磨一磨他的执念,日后得一良臣,也是大昌之幸啊。”梁孝先说的郑重。 “他日后若有出格动作,朕绝对不会轻易放过。”夏拓朝看着梁孝先郑重其事的为容市隐说情,也知这位同自己出生入死的老将一生为的全是大昌江山,只道,“容市隐之事便暂且交由你。” “谢陛下。”梁孝先起身谢恩。 “就你同朕二人,何须那些虚礼。”夏拓朝不耐烦的摆摆手打断他,道,“还有那陆坤之事,你,就且放手去做吧。这朝中,也是该换一换血了。” “是。”梁孝先看着面前同个老顽童一般的皇帝,无奈的摇摇头。世人皆知皇帝夏拓朝执政三十二年,铁血手腕,冷酷无情,杀伐果断。却忘了这位被神话的帝王,也不过是一介血肉之躯。 …… 翌日,容市隐刚换完朝服出来,便看见桌子边坐着一人。来人虽用半边面具遮着脸,却也不难看出那张脸是如何的魅惑众生,但说出口的话却是十分不中听:“啧啧啧,没想到那当初那脏兮兮的狗都嫌的小容容,这装扮一下,也有几分人模狗样啊。” 容市隐不理会他欠揍的话,道:“昨日给你的名单,那些人,我都要。” “小容容,你这也太贪心了,那十来个些都是朝廷重犯,这要我怎么往出带吗?”来人不满的斜了容市隐一眼。 “朝廷之中,自然有我,你只需要将他们换个身份安置好,并且将他们流放的家人也安置一下。”容市隐正眼看向那人,含笑道,“我可不相信区区大理寺监牢,能挡得了江湖中赫赫有名的‘银星郎君’风寻痕。” “这倒是,”风寻痕很享受对方的吹捧,又道,“不过,小容容,当年你救了我之后,我许你三件事。这其一,是替你建一个你自己的情报势力,如今星月阁已经完全属于你。这其二一件,是去安置这些罪臣。这便还剩最后一件事了,你可记得?” “嗯。”容市隐淡淡的答道。 “那便好,最后一件事,可要想清楚再找我哦。”风寻痕感叹道,“我似乎已经闻到了自由的味道。” 说着,人便不见了踪影。 用完早膳,未理会胡忠在耳边聒噪,容市隐自顾自出了门。 心间思量,自己昨日一番话说的足够直白,陆梵安那位自小就众星捧月、高高在上的贵公子估计也死了心。这般也好,省的再花心思应付他。 “胡忠,你能不能安静些。一个男孩子怎的这般能说嘴学舌,失了仪态。”容市隐皱眉同身后喋喋不休的胡忠道。 且说这胡忠,昨日里初见容市隐时,确实是有几分犯怵。但自从晚间又见了几面后,突然发现这位大人好像比他表现出的好说话几分。 他本就是个活泼性子,又在军营里长大,贫嘴惯了。有时便免不了嘴快说的多了些。此刻见容市隐不悦,吐了吐舌头,识趣的闭了嘴。 容市隐刚出了大门,便见陆梵安身着一袭胭脂色锦衣,倚在门前石狮子上,拿着一截临时做成的柳笛百无聊奈的吹着断断续续的声响。 见容市隐出来,喜笑颜开的迎了上来道:“容大人早啊。” 容市隐看着面前的人笑的眉眼弯弯、一团和气,一身胭脂色红衣更是将其衬的肤白如玉。容市隐向来喜暗色衣裳,不喜张扬。但看着面前的男子着红衣,竟是十分的和谐。当真是艳而不俗。 容市隐心中暗道,倒确实是生得了一副好皮相。 “好俊啊。”胡忠已定定的看着陆梵安道。 “这位小哥好眼光,鄙人对这身皮相也颇为满意。”陆梵安不谦虚的笑着道。 “胡忠,你什么眼光。”容市隐依旧面无表情,又上下打量了陆梵安几眼,道,“跟只开屏的花孔雀一样。” 说完再未理会他们,转身上了马车。 陆梵安忙跟了上去,不满道:“你什么眼光,小爷我这张脸,城中那个姑娘不赞一句。想嫁给小爷我的人都从城北排到城南了,小爷我都挑腻了。就你好赖不分。” “我不是劝过陆公子别浪费时间么,这是还不死心?”容市隐不欲与他多争论,又继续了昨天的话题。 “小爷我还就不知道死心是什么。”陆梵安笑着向容市隐挑了一下眉,眼里似乎有几分挑衅。 容市隐瞥了他一眼,准备闭目养神。只听对方又道:“你这马车怎这般寒酸,咯得我屁股疼。” 见容市隐不理睬自己,陆梵安转过身半蹲着将坐垫往一起摞。马车突然一阵颠簸,陆梵安重心不稳,一屁股坐在了容市隐腿上。 容市隐惯性使然,同上次一样,下意识搂住了他。 马车停住后,陆梵安忙从容市隐怀里慌张的挪开,不好意思道:“抱歉,抱歉。” 容市隐看他如玉的脸上染了一层绯红,竟突然恶趣味的起了逗弄之心,道:“陆公子这三番四次的急着投怀送抱,莫非真的是对在下存了些其他心思?可在下,并不好龙阳之风。” 陆梵安惊讶的瞪大了眼睛,无语道:“我虽然觉着你是个美人。但是你能不能不要这么不要脸。” “陆公子若是个姑娘,瞧着这张脸蛋,在下倒也不好拒绝,可惜……”容市隐状似遗憾的摇摇头,又看了看刚才揽在陆梵安腰间的手,像是回忆般道,“不过陆公子的腰肢,竟比姑娘家的还要软。” 陆梵安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耳尖都泛出了红。可看到容市隐嘴边那抹意味不明的笑时,突然反应过来,这是在整他呢。 容市隐扯开一个看透一切的笑,道:“城北到城南挑腻姑娘的陆公子,竟然这般纯情。还是说,就只是嘴皮子上的功夫?” 陆梵安被揶揄的有些不想同他说话。 这时,探查清楚情况回来的胡忠,在马车外道:“大人,前面有一个老妇人听闻大人今日前往大理寺审查大赦之案,当街拦车,说自己儿子是一桩冤案,想让大人开恩再查。” “让她把路让开,继续行路。”容市隐不含感情道。 “可,可那老妇人形容可怜的紧。双腿行不了路,而且老迈病弱,估计时日无多了……”胡忠在车外回答的迟疑。 “没听到本官的话吗,处理好继续行路。”容市隐冷硬的打断胡忠。 “是。” “等一下,”陆梵安叫住了胡忠,从腰间解下一个白色的荷包,掀开车帘,递给胡忠,道,“遣人送她去医馆,告诉她,容大人办案定会依照大昌律法严格审查,叫她莫要再忧心。” “是,我这就去。”胡忠欣喜道。 “为什么骗她?”容市隐打破沉默。 “她活不久了,起码能无挂念的走。而且也能为你博一个好名,何乐而不为呢。”陆梵安勾起一个淡淡的笑道,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就不问我为何不见她吗?” “大人自然是有大人的想法。”陆梵安趴在马车车窗上,不知是因此前容市隐戏耍他之事,还是街上老妇人之事,有些闷闷的答道,“大概是因为无利可图吧。” “所以,你跟着我,达不成你的目的的。”容市隐淡淡道,“因为你身上,亦无利可图。” “我知道。”陆梵安道,却并未说明,自己知道什么。 …… 到大理寺之后,大理寺少卿肖风同容市隐交代了几句大理寺相关职务和容市隐可调动人员,将其引到案卷室后,便道了告辞。 重理近十年卷宗,并非易事。可大理寺却以人手不够为由,只给了容市隐一位主簿,外加几位录事。 容市隐因着先前探听大理寺之事,心里早已料到几分。只是看着庞大的案卷室,对于陆梵安的死缠烂打,多了几分庆幸。连带着看陆梵安也顺眼了许多。 陆梵安情绪来的快也去的快,此时又是生龙活虎的模样,翻了个白眼道:“真缺德啊,十年的卷宗,就这几个人,啧啧啧。容大人,您保重。” 一边说着,一边往门口挪去,转身就要走。 容市隐无奈的摇摇头,却一伸手就揪住了陆梵安的后领。陆梵安自是不甘屈服,却奈何拼不过容市隐的手劲。只得被揪着后领,一路吵嚷着被摁在了座位上。 第9章 意乱 嘉兴三十二年,五月中旬。 大理寺案卷室,已有近两月,夜夜灯火通明。一众负责审查的大理寺官员都叫苦连天,在背后抱怨个不停。 其中当以陆梵安这个便宜劳力,抱怨的最多。先前几日,他倒也尽责。因着陆梵安看事角度新奇,竟也在刚开始时,寻出了好几桩冤假错案。可越到后面,便开始了成日里偷奸耍滑的事业。 碍于他的身份,除了容市隐偶尔说他几句,其余众人看他伏在案上睡的香甜的背影,只能暗自感慨几句自己不会投胎。 众人虽叫苦连天,却也不敢有其他微词。因为将众人折磨的体无完肤的容市隐,就像是不知疲倦一般。每日里最早来到卷宗室,却是散值后最晚归家的一个。 容市隐为人谨慎,审查案子时亦是认真严谨。一众官员也改了初时对于容市隐的印象,多了敬重。只累的御史台监察的官员日日都要陪容市隐到深夜才能回去,平日里,也有些无精打采提不起精神。 这天午后,陆梵安恹恹的趴在案上。盛夏的天气,闷热的厉害,空气中像是浮着一层焦糊的糖液,粘稠而又疲倦。 陆梵安本就畏热,如今又被困在大理寺诸多案卷中间。整个人全然像是被抽了精魂一般,打不起半点精神。忽瞥到一旁安静翻阅案卷的容市隐,盯着他看了半晌,脸上露出了一抹不怀好意的笑。 “容大人,这大热的天,你不累吗?”陆梵安凑到容市隐跟前神秘兮兮的道。 容市隐转头看了他一眼,并未答话。可眼神里的意思却是,你又要闹什么幺蛾子。 “容大人可知醉花阁?”容市隐并未被打击积极性,继续摇扇道,“那醉花阁的姑娘可是生的千娇百媚。媚眼含羞合,丹唇逐笑开。一颦一笑间,皆是风情。我看容大人这般,应是没见过那般温柔乡吧。不若今日当值结束后,小爷我带你去领略领略。” “听陆公子这话,似乎是温柔乡里的常客。可公子那日反应,似乎并不是很像啊。”容市隐目光不离案卷,不咸不淡的道。 “那,那日是意外。”陆梵安瞬间减了一半气势,故作镇定的解释道。 “大人,”不见其人,先闻其声,胡忠献宝似的跑了进来,“大人,我刚刚路过明玉楼,见他家新出了糕点,立马给您买回来了。” “嗯,先放那里吧。”容市隐不自在的答道。 “大人,你不是最爱吃他家糕点吗,平日里吃完饭都要吃几块,怎今天不吃了?”胡忠对自己献宝失败有些失望,疑惑的问道。 容市隐略有些尴尬的略咳了几声。 “原来我们容大人喜欢姑娘家吃的这些小玩意儿啊,”陆梵安接过糕点,捏起一块递到容市隐嘴边,笑嘻嘻道,“小爷我五六岁上就不吃了。” 容市隐嫌弃的躲开,脸色有几分不自然的暗红。 底下几位录事强憋着笑,想来也是头一回见着严肃冷淡的容大人被人调侃到脸红。 胡忠见自己闯了祸,吐了吐舌头跑开了。 陆梵安见容市隐尴尬,也不再继续调侃。将沾过容市隐唇角的那块糕点扔进自己嘴里,甜腻腻的味道在舌尖化开,味道不赖,慢悠悠道:“还挺好吃。” 一句话,便将众人的注意力引到自己的身上。 大理寺主簿于修这些日子已经与陆梵安混熟,知晓陆梵安身份虽贵,偶尔也懒散了些,但是为人随性,待人和善。于是开玩笑道:“陆公子不是说五六岁就不吃了吗,怎这会儿还吃这么高兴?” “人总是善变,所以我的口味也善变喽。”陆梵安开玩笑道。 不同于对容市隐的态度,恭敬疏离,几位录事也笑着和陆梵安打趣。 陆梵安经此一闹,解了困倦,也坐下执起了案卷。却没有看见容市隐望向他晦涩不明的眼神。 不多时,陆梵安复又凑到容市隐跟前,满脸兴奋的盯着他。 容市隐有些头疼的放下手里的案卷,无奈的揉揉太阳穴,道:“又是何事?” 陆梵安很有眼色的立马站在容市隐身后,替他捶背捏肩,看了一眼在墙角打盹的御史台官员,小声道:“出去说。” 容市隐无奈,但也知道,他若不出去,这位陆大爷是不会让他的下午安生的。淡淡道:“走吧。”也不理会盯着他看的其他人。 陆梵安同容市隐来到院里站定后,将隐在袖中的案卷拿出来兴奋道:“我找着了。” 容市隐接过案卷,细细看了几眼。 按卷宗上记载,秦名好赌贪财,为了攀上高枝,欲将妹妹秦婉儿送与王宝因做妾。秦婉儿性烈,不愿看哥哥步步错下去,遂投井自尽。秦名见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四处宣扬抹黑王宝因玷污了自己妹妹,又不负责,导致自己妹妹含恨而终。并且以此要挟王宝因。被王宝因劝诫后,竟持刀伤人。多亏王宝因行善积德,方才躲过一劫。 容市隐看完后,依旧淡淡道:“可我也说过,不会由着你胡闹。” “可是秦名他真的是被冤枉的。”陆梵安有些着急道。 “牢狱里的那些个,谁不说自己冤枉。但这卷宗上他的罪行写的清楚,我只认卷宗。王参议为人有口皆碑,又是朝廷命官,还望陆公子不要给在下添麻烦。”容市隐躬身行礼完礼,匆忙离去,似是怕被陆梵安看见什么一般。 “唉,你究竟……”陆梵安看着容市隐离去的背影,叹了口气道,又摇了摇头,“不管他了,先想办法救秦名。” …… 容市隐坐在陆坤对面,盯着棋盘沉思。陆坤盯着手上的文书,微微笑着。可那笑,却十分恐怖,像是魔鬼收人魂魄前的得意。 他幽幽的开口,声音也象是从地狱中传回来的一般,带着索命的冷意:“很好。” “下官有一事不明,还请大人赐教。”容市隐落下一子,恭敬的道。 陆坤做了一个示意他说的手势。 “大人这些旧部,趁此机会救出来继续为大人效力,不是更好,为何要,”容市隐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继续道,“下官愚钝,还望大人明示。” “你还是太年轻了啊。棋盘之上,无气之子是死棋。既然是死子,那就再无出现在棋局之上的可能。”陆坤说着,将文书置于一侧,执一白子落在容市隐刚刚落下的黑棋旁边,道,“可现实里,死棋也有可能重新归局,并且化身成蛇,反咬你一口。只有死人,方能永远的守住秘密。” 容市隐听着预料之中的答案,心中冷笑。若让那些外面的人听到陆坤此番言谈,不知会作何感想。当真是将狡兔死,走狗烹这一至理名言发挥到了极致。 面上却认输道:“下官输了,大人棋艺果真高明。” “容学士棋艺也不差。”盯着棋盘看了一眼,又道,“不过容学士此番做的着实漂亮,大赦之后,弃子就将会以新的身份消失在这世上。” “大人谬赞,不过是在查近十年案件之余,顺便对几十年前的旧案动些手脚罢了。算不得事。”容市隐谦恭道,可眼里却是深的看不到底的莫测。 他既然能够瞒过大理寺审查人员的眼睛,那有些事,只要他想,又何尝瞒不过其他人呢?譬如陆坤,譬如梁孝先。 “容学士妄自菲薄了,这狸猫换太子的法子或许简单。可模仿几十年前的旧文法字迹,可不是谁都能做的出来的。况且新文变法后,文法、文风皆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又加上陛下极力推崇新文,你们这一代的读书人,已鲜少有人能写出纯粹的旧文体了。” “下官这点雕虫小技能为大人分忧,是下官之幸。” …… 次日,陆梵安难得的一直在卷宗室安静的坐着,干起活来,也勤快了好几倍。于修打趣道:“今儿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陆公子怎的这般勤快?” 陆梵安也不恼,看了一眼容市隐,故意提高声音道:“哪里的话。只是看容大人每日里忙的幸苦,我却整日闲散,实在是于心不安。昨日夜里更是辗转难眠。思虑良久,我决定痛定思痛,好好替容大人分忧。” 于修神色奇怪的在容市隐和陆梵安之间来来回回看了几次,但碍于容市隐的冷面,又实在是不敢多加揣测。将自己那点不该生出的心思,扼死在了未成形前。 晚间终于散值,众人准备归家时,陆梵安竟还在座上翻看案卷。于修走近道:“陆公子还不走?” 陆梵安从案卷里抬起头道:“我等容大人一起走。” 于修心里被扼死的某种想法,又死而复生了。他神色犹豫的站在陆梵安案前,踌躇了半天。将容市隐的目光都引了过来后,才神情复杂的告辞。 留下陆梵安和容市隐一脸不解。 众人走后,容市隐看着陆梵安,后者收了自己桌上的案卷,坐在容市隐对面,安静的看他处理公务。 容市隐抬头看了陆梵安一眼,那人是从未见到过的安静。跳动的烛火的忽明忽暗,陆梵安的脸上被镀上了一层昏黄,漂亮的眸子里,装着的是手执书卷,表情庄严肃穆的容市隐。 那一瞬,容市隐突然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定,所有的仇恨、屈辱、苦难、阴谋似乎都散在了烛火里。就只如此坐着,便可历尽许多春秋。 容市隐被自己的想法惊到,略有些慌乱的挪开视线。匆匆收了案卷。 回去的路上,盯着跟在自己身边低头沉思的人道:“我说过很多回了,不会任由你胡闹。” 陆梵安本是盯着容市隐心里想一会儿怎样讨他的好。却被他措不及防的抬头,吓得一个激灵,拍着胸口道:“我知道。但是你能不能先听一下再做决定,可好?” 许是因为刚才一瞬间的恍惚,也可能是刚刚那桌上的灯火太扰人心绪。 容市隐看着陆梵安一脸的期翼,拒绝之言竟有些说不出口。就,且当作听个故事吧。 第10章 少年事 “就算说了我也不一定会帮你,可一定还要说?”容市隐回走进书房,自顾自的倒了杯茶。 陆梵安此时是纵只有一线生机也要试的,似铁了心一般,脸上是少有的正经与严肃,躬身行礼道:“希望容大人一听。” 容市隐看着陆梵安,敛去平日里的吊儿郎当,风流矜贵的公子也有男人的担当与气魄。似沉思一般的淡淡点了点头。 陆梵安见容市隐终于点头,喜不自禁的坐下,眉眼间都是兴奋:“谢谢容大人。” 五年前的夏天,尚未弱冠的陆梵安懒懒的在花园里听着老夫子的之乎者也打盹。突然被几声训斥声惊醒,只听得园外有小厮压着声音道:“在这园外鬼鬼祟祟的做什么呢?要是惊动了里面的贵人,要你好看。” “二位大哥实在不好意思,我是前来为贵府送菜的。途径此处,听里面有人在讲五柳先生,闻其见解独到,不由驻足聆听了会儿。”一个温润的男声传进陆梵安耳朵。 陆梵安看了眼依旧在面前讲的天花乱坠的夫子,不屑的撇撇嘴,就这竟然还有人愿意听?也亏得老夫子耳背,没有听见那人的称赞,不然又得吹嘘好一阵子了。陆梵安听的无聊,借口肚子疼趴在桌子上哀嚎。 老夫子看了一眼,已心下明了。可毕竟大户人家的贵公子,来不了强硬手段,只能甩了甩衣袖,留下一句“朽木不可雕也”,便气哄哄的离开了。 陆梵安看着夫子离开,瞬间来了精神。支开身旁的丫鬟后,悄悄避开门口守着的小厮,手脚麻利的攀上了后院的墙。 刚坐稳,准备往下跳时,一道温润的声音带着些担忧传进了陆梵安耳朵:“这位公子,怎的要越墙而出?那墙上危险的紧。” 陆梵安定睛一看,才发觉墙角处竟然站着一个少年。陆梵安听见他的话,连忙四下看了看,向对方做了一个嘘声的手势,利落的从墙头跳下。刚一落地,便拉着少年向外走去。 走了许久后,陆梵安回头看了看,确定不会被发现后才停下道:“那墙小爷我打小就翻习惯了,不会有危险的。” 被莫名其妙拉着走了许久的少年,也不抱怨,只是腼腆的笑笑:“那便是在下多虑了。” 陆梵安拉着人家走了一路,这才有空看清那少年面貌。身材纤瘦,一身灰色布衣,肩上挑着两个篮子。虽是一副小厮打扮,但浑身上下却透露着一股书生气的文雅。 陆梵安有些疑惑道:“你是那会儿在花园外来送菜的?” 少年略红了脸,但也不否认,道:“正是在下,公子是?” “我叫陆梵安,那会儿你赞那夫子时,我在打盹儿,正好就听见了。”陆梵安大方道。 “原来是陆公子,在下秦名。”秦名笑着道,脸上有一些惊讶,但却并无陆梵安见惯的惶恐与谄媚。 “听你言辞,也应是个读书人,怎的会送起菜来?”或许是平日里并没有多少朋友,陆梵安对眼前的少年很有好感。颇有兴致的问道。 “曾经的确读过几年书,也侥幸中了个秀才,只是后因家境原因,只能暂时舍了圣贤书。如今送菜,也是为图个温饱。”秦名腼腆的笑道,但面上却并无局促。 二人虽家境悬殊、性情也迥异,但陆梵安向来随性。秦名虽清贫腼腆,但却也是个温雅高洁的主。加之俩人都正是意气风发的少年时候,几句交谈下来,竟也交成了知己好友。 陆梵安也是那时才知晓,并不是所有人都是生来便事事如意的。 秦名自幼失了父亲,母亲一人辛苦将他和妹妹拉扯长大。同所有人一样,秦母也有一颗望子成龙的心,省吃俭用的供着秦名进了私塾。但在秦名考上秀才那年,秦母却因长期的劳累和饮食上的欠缺卧床不起。 母亲重病,又有尚未出阁的妹妹,秦名只能暂且收了科考的心。平日里靠买些书画为生,也间或干些送菜之类的营生。 熟识后陆梵安见他不易,多次提出要帮他,但秦名每次都是婉言相拒。陆梵安也知,秦名有自己的骄傲和自尊,若是受了他的接济,恐秦名会觉低人一等。打破了这种平衡,他与秦名大概也不能再如此坦荡相交了。 陆梵安想清这层利害后,也再未提过接济秦名之事。倒是成日里同秦名去往西城,在市井里混迹,交了许多在官宦权贵眼里十分“不入流”的朋友。 但于陆梵安而言,秦名却是要比那些只会虚以逶迤的达官贵人高尚出不知多少倍,也是因为识得秦名,才让他看见了人生的许多种其他姿态。 后来,秦名的妹妹秦婉说成了一门亲事,却在成婚前夕找到秦名,哭闹着不嫁。但无论秦名如何问,也不愿说出原因。闹了好半晌,直到最后秦名撂下狠话说若不说出原因绑也要绑到男方家里去时,秦婉才道出原因,她怀孕了。 原是秦婉有一回去买绣品时碰上了王宝因,之后王宝因多次纠缠,秦婉誓死不从。王宝因见秦婉如此贞洁,更起了龌龊之心,命人将秦婉绑到自己的别院里,行了不轨之事。并且威胁她,若将此事说出去,定要让她全家陪葬。 秦婉当时本想一死了之,可思及病重母亲以及哥哥,忍辱活了下来。谁知哥哥竟为自己寻了亲事,而自己竟怀了孕。万般无奈,才告知实情。 秦名怨恨自己疏忽,竟让妹妹受此大辱,可他又能奈王宝因如何呢。为了宽解妹妹,他佯装无事,心下决意待秦婉生下孩子,他便养他们一辈子。 可天不遂人愿,秦婉生下孩子后,不知王宝因从哪里的来的消息,竟来抢走了孩子。秦婉不堪忍受骨肉分别之痛,跳井自尽。秦母受不了打击,也在重病之下,撒手人寰。 秦名因着母亲与妹妹的离世,一时绝望,生了与王宝因同归于尽的心思。可他一个文弱书生又怎是王宝因的对手,最后反倒被安上了谋财害命的罪名。 秦名一直没有同陆梵安说过这些事,直到他入了大牢,陆梵安才知晓这些事情。秦名当时本是判的死刑,因着陆梵安在书房前跪了一天求陆坤,才使得其多活了几年。 “这次来求你,真的是出于无奈。而且,这也是最后的机会。”陆梵安盯着容市隐诚挚道。 容市隐眉目间阴晴不定,看不出是何心情,过了许久,才有些阴沉道:“可你如何断定我一定会帮你?” “我……”陆梵安被梗住。是啊,正如容市隐所说,他身上并无利可图,所以他又凭什么替并不对付的他但这般大的风险呢。 “陆公子,在下先前就同你说过,我不会随着你胡闹。就算你那位朋友真有冤情,这也不是我能解的了的问题,王参议是朝中三品大员,其父又是位高权重的右相。”面无表情的盯着陆梵安,“陆公子是如何觉得我一个小小的六品翰林学士能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动手脚?又是哪里得来的自信我会为了你去和王家作对?” “我以为我们是朋友。”被容市隐如此一通说法,饶是陆梵安,脸上也有些挂不住。 “陆公子高看容某了。”容市隐着眼里波涛汹涌的情绪,似是看到了那于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女子的脸,一个血肉模糊,一个苍凉绝望。 “容市隐,你当真过分了。”陆梵安语气也染上了恼意,说完便转身离去。 “朋友?我配吗?”看着陆梵安离开的背影,容市隐喃喃道。 …… 是夜,恐惧如同无形的网一般裹在身侧,黑暗也孤寂寒冷的融不开。容市隐瑟缩在破庙的角落里,耳边是呼啸的风,透过破败的门窗传进来,像是幽灵的呜咽。 他更加用力的环抱住自己幼小瘦弱的身子,突然眼前的门在黑暗里被人踹开,屋里竟然也有了昏暗的光。 一具尸体被扔在了他的脚下,那尸体生前着着的白衣,已是破损脏污,血迹像是泼上去的一样,连成一片。脸上已经找不出半点完好的皮肉,血肉模糊里甚至已经分辨不出五官。 小小的容市隐忘了害怕,他扑过去将尸体拦在怀里,歇斯底里的哭喊道:“娘亲,娘亲……” 突然怀里的尸体变了模样,是冰冷的年轻女子,面上一片惨白,嘴角却挂着一抹解脱的微笑,似乎还在道:“容大哥,我要走了。你一定要好好的活着,活的开心幸福。只有容大哥幸福,薇儿才会觉得人世还有希望。” 怀里女子的形体越来越淡,容市隐带着哭腔慌乱道:“薇儿,别走,不要走……” “薇儿,不要。”容市隐从床上猛然坐起,惊出了一身冷汗。 一只帕子被递到眼前,容市隐接过,下意识道:“多谢。” 可随即反应过来,这是自己卧房,一把抓住那人手腕:“谁?” “疼,疼,是我。”黑暗中那人挣扎半天没有挣脱,容市隐借着微明的月色看清了那人的脸,可却一时分不清梦与现实,仍旧握着其手腕没有放开。 听着陆梵安的痛呼,容市隐才发现自己的两只手都死死的握着陆梵安的手。 一只捏着对方的手腕做防御状,可另一只却是像在拼了命的抓住什么,生怕一不小心,对方便会从手中溜走一样。 第11章 恩义 一盏烛灯,两相无言。容市隐和陆梵安坐在桌前,陆梵安气定神闲的喝着茶。 容市隐本为着方才的事有些尴尬,但看到另一个当事人半点没放在心上,心里暗自笑起了自己。 两个大男人,还搞起了羞涩,又不是闺阁中的女儿家。只是大半夜的坐在房里秉烛夜谈,似乎他二人的关系也没有好到这种地步。 “陆公子怎的又回来了,是我当时没有说清楚吗?”容市隐不咸不淡的开口,心道早些打发了估计还能再睡会儿。 “我与你相交,并不只是想让你救秦名。”陆梵安并不在意容市隐的不客气,一改往日的活泼,语气略低的道。 原来陆梵安半夜去而复返,在意的竟还是这件事,容市隐一时无言。他又能做什么回答呢,陆梵安可以不知,可他又如何能不知。 他们二人,从一开始便不可能是同路人。更不用再提他如今还同梁孝先谋划的事情,以及,他自己的筹谋。所以他们不可能真如寻常友人一般相交。 可看着陆梵安低垂着头颅的委屈样,那本该冰凉带刺的话却还是哽在了喉头。 “初开始接近你,是因着好奇。再后来,是想利用你救秦名,如今想求你救秦名也是真。但我并非只是无底线的利用你。这些日子下来,也知你为人谨慎细心,办事勤勉公允。所以与你平日相处,也从来都是真心。”陆梵安也不管容市隐回不回答,顿了顿,抬头看着容市隐道坚定的,“你应该知晓,虚与委蛇,我并不屑。” 容市隐看着他眼里的澄澈,突然感受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压迫,他又一次逃避似的挪开了视线。 陆梵安并也未再多言,只是自顾自的起身离开了容市隐处。 看着那人离开的身影,容市隐喉头动了动,终究还是没有出声。抿了一口已凉透的茶,罢了,就帮他这一次,权当,权当谢他以友相待、谢他当日相助之情。 可陆梵安错了,他的谨慎细心,从来不是因为勤勉公允。尽职尽责的背后,是一盘陆梵安想不到的诡谲的棋局。 …… 陆梵安并不是一个心里能装的住事的人,任何事情只要说开,便不会再往心里去。所以那夜之后,第二日只消沉了一日,便又回了大理寺。但却发现容市隐愈发的忙碌起来。 他初时还暗自怀疑,莫非自己如此重要,只一日未到,大理寺内事务已忙到容市隐需要脚不沾地了? 但后来他看于修等人虽然忙,但也同平日里无甚差别,才发现自己可能想多了。 此后几日,陆梵安几次欲同容市隐搭话,都被容市隐躲开了。陆梵安不解,若生气,不也应该是他生气吗,怎的容市隐还闹起了脾气。 这日夜里,陆梵安估计容市隐走了之后,避开守卫,偷偷溜回了案卷室。 黑暗中摸索着往前走了几步,刚要从怀里掏火折子却突然脖子上被架上了一把匕首,身后人的声音带着杀意:“想活命就别出声。” 那声音有些熟悉,却是不寻常的冷,陆梵安辨了半天,才发现原是容市隐。他小心的开口,道:“是我,陆梵安。” 脖子上的匕首微微离的远了些,却并未完全取开,容市隐道:“你来做什么?” 陆梵安第一次见容市隐这般,知他是起了杀心,心间涌上一些莫名的感觉,似惊似惧。 有些怯的往后缩了缩,想避开身前的匕首,可背后是那人的胸膛。待感受到容市隐的体温,突如其来的恐惧似乎也淡了些,他软声道:“能不能先将匕首取下来?” 容市隐感受到陆梵安的害怕,将匕首收回袖里。点亮了火折子,看着对方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陆梵安不知作何回答,却突然瞥到了地上铺开着的竹简,其中一册上写着秦名的名字。 陆梵安见状,拾了起来,过了半晌,才道:“你将秦名和别人换了。” 容市隐抬眸看向他,对方的视线又落在了他手里盖了官印的文书上,心间也已明了再也瞒不住了。 “我想救秦名,但是我不能用一无辜之人的命去换。”陆梵安望向容市隐,正色道。 “陆公子倒是正义的很,那我问你,除此之法,陆公子还有什么妙计呢?”容市隐看着陆梵安那副正义凛然的模样,突然有些卑劣的想要将他也拉进这肮脏的泥淖里,让他也同他一样,染一染这世俗的脏污,“难不成陆公子要先偷案卷,再去劫狱不成,还是陆公子以为我大昌被称为铁匣子的大理寺狱是摆设不成?” “我……”陆梵安语塞,他的却是没有更好的办法,可是,“那人也是无辜。” 陆梵安不经意将这句话呢喃出声,容市隐看着面前情绪低落的人。突然被自己的想法惊到,他究竟是怎么了,竟会生出这种心思。 此时却隐隐听见巡逻守卫的脚步声,容市隐忙熄了火折子。下意识的将陆梵安逼到角落,捂住了他的嘴。 待守卫走开,容市隐才发现自己与陆梵安的姿势有多不妥。两人都是身量高挑的人物,面对面的挤在空间狭小的书架角落。 刚才他恐陆梵安会出声,下意识将人桎梏在了身前,一手还捂住了对方的嘴。当时情急之下,并未觉得有何不妥,可现下看,两人的身体紧紧贴在一处,鼻尖都险要碰在一起,着实尴尬。 这边陆梵安脸烧的紧,他向来自诩风流,韵事也名满京师,亦有过许多温香软玉入怀的经历。但到底是读过圣贤书、学过贵家礼的,怎会真的太过出格,那些传闻也不过以讹传讹。而且除却上一次被容市隐在马车里捉弄,被一个男人如此实打实的抱着,还真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 陆梵安不满的挣扎了几下,容市隐听外面守卫走远,方才松开了他。 “你怎的这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陆梵安对容市隐对自己的不信任有些不满。 容市隐闻言愣了一下,道:“出去再细说。” 等容市隐从墙上下来,陆梵安也翻了出来。向来带笑的脸上,挂上了几分犹豫和为难,慢吞吞的跟在容市隐身后,迟疑着不知该如何开口。 容市隐看着他第五次走向前想要同他说话,又不知如何开口的退后之后,终于开口了。 “被换那人,也是死囚,是一个疯子。他入狱前是赌徒,欠债无数。债主几次讨钱不得,与其起了争执。之后那人心生歹意,纵火烧了债主家宅子,入狱后不久便疯了。因着大理寺少卿还要核实名单,而秦名得罪之人位高权重,恐有变故,所以不能直接改动。那死囚,岌岌无名,就算改了也无人察觉。让秦名顶着那死囚被改后的罪名出狱,而那死囚,便是秦名。至于狱卒那边,我已安排妥当。”容市隐淡淡的说着,这也是他长大后,为数不多的解释。 陆梵安看着容市隐平静的面容,好像他口中所谈的并不是几条人命的生与死,只是一件微乎其微的寻常事。比说今日的茶淡了、菜咸了,还要漫不经心上几分。 似乎在他眼里,事情只有合理与不合理,但从来不会参杂上几分人情。 容市隐眼底向来是深不可测的情绪,他看不懂,也说不清楚,是悲是喜,是哀是乐。但只觉得像极了寺庙里古寂庄严的佛,眼里似是装满世间万相,可万相于他,却皆为虚妄。 陆梵安不知该说些什么,眼前的人,距离他不过咫尺,可却像隔着山水千万重一样。 他摇摇头,甩去自己脑子里不切实际的想法,走进容市隐。故作抱怨道:“可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莫不是信不过我,我看起来像是那般忘恩负义之人吗?” 他不是不信。他也知如今就算他将自己的所作所为全都摆在陆梵安跟前,陆梵安也不会跑去揭发,或者将自己的事情宣之于众。 陆梵安的良善与修养不会允许他如此,更何论此事是帮他。 可是,他与陆梵安不同,他就算知晓对方无害人之心,他却不敢无防人之意。若非今日被撞见,他绝不会让任何人知晓此事是自己一手促成。 “世间恩义,本就浅薄的紧。知与不知,并无甚区别。”容市隐淡然道。 陆梵安正想说话,却被一道虚弱的痛呼声打断。 陆梵安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可四下环顾,却并不见人。他强撑着站在容市隐身前,道:“你别害怕,我保护你。”又高声道,“是谁在装神弄鬼,快些给小爷出来。” 容市隐看着强打着气势挡在自己身前的陆梵安,心里忍不住袭上一股暖流。他轻轻握住陆梵安的手腕,示意他不要怕,拉着他走到街边的一棵大树后。 夜色里,模糊能看清树干上靠着一个人影,可却看不清晰。 容市隐拍了一下不知何故呆愣在一旁的陆梵安,让他小心。那人影气息浅浅,却看见来人后,想要挣扎着起身。 二人这才看清,原是那天的隼弩少年,已是奄奄一息。 容市隐心里笑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但因那日着了道,因此也多有防备。 忽而眸中闪过一抹不怀好意的笑,道:“陆公子向来良善,此时这人都要死了,陆公子可要帮上一帮?” 陆梵安想起那日容市隐被毒药折磨的痛不欲生的模样,笑着退后了两步:“还是容大人自己来,我觉得还是大人更有仁义心肠。” 第12章 烟火深处 陆梵安将那少年背到容市隐房间的时候,心里还是没有想明白,他怎的就能被容市隐三言两语就迷了心窍呢?他的面子现在可该往那儿搁。 容市隐可不管他心里的弯弯绕绕,看着躺在自己床上生的秀气的少年,道:“我知你醒着,我们既有心救你,就不会再伤害你。” 少年终于转过了头,看着容市隐,眼里带着一些怯意与好奇:“真的?” “自然是真的?”容市隐试探道道,“你的身份请不了大夫,但你应知晓应如何救治,是吗?” “嗯。”少年点点头,“我背上有一刀伤,伤口带毒。我虽服了解毒的药物,但创口上的毒需要清创,我自己做不来。” 陆梵安凑了过来:“清创?那不是还得找大夫。” “我来。”容市隐猜出了几分少年的身份,又朝着陆梵安,“过来帮下忙。” 陆梵安不解容市隐为何突然如此心善,但看着对方将自己当做奴仆一般使唤,翻了个白眼,无奈的走了过去。那少年却突然有些扭捏的往后缩了缩。 容市隐不解的看了少年一眼,对方有些扭捏道:“你帮我就可以了。” 刚走到床边的陆梵安听见少年言语,惊讶的睁大了眼睛:“我与他站在一起,我竟然遭嫌了?你莫不是眼神……” 思及身边的容市隐,赔笑着住了嘴,不敢置信的喃喃自语,道:“我最早圈定的美人公子,这是要被别人也觊觎了吗?” 容市隐看了一眼面前的少年,脸上微微有些红的瞪了陆梵安一眼,道:“要不陆公子先出去回避一下。” “行,我去。”陆梵安无奈。 “对了,”容市隐又将人唤住,“顺带着吩咐胡忠往来送些清淡的吃食。” 陆梵安不可思议的看着容市隐,自己是生了一张奴仆的脸么,不然容市隐怎的会使唤的如此顺手。还不给自己工钱。 陆梵安边在心里吐槽边走了出去。 容市隐看着那人吃瘪的模样,无奈的摇了摇头。真是个活宝。 然后转过身坐在床边问少年道:“可以开始了吗?” 少年犹豫着点了点头。 褪下少年的衣衫,容市隐忙别过头去,也知晓了对方要让陆梵安离开的原因:“你竟是……” “你且自己理一下衣衫,我去寻药。” …… 好不容易才将已经开始溃烂的伤口处理好,又替她上了药,容市隐才道:“可能告诉我你的来历?” “嗯。”看着容市隐认真的盯着她,扮作少年的姑娘红着脸点了点头,一双绿色眼睛里也带上了些羞。 原来那姑娘名唤赤吉娜姆,是西疆隼弩族索玉氏。 不久前,西疆内乱,元帅苍狼夺权,射杀隼弩王,肃清原隼弩王旧部。索玉一脉,是隼弩最具神秘色彩的巫医氏族,在隼弩民众心中也极具地位。所以索玉氏不降,苍狼政权并不稳固。 但因索玉氏誓死不从,苍狼无法,只能将索玉氏全部关着,但是谁知,索玉氏内部竟出了叛徒。旁支一脉的西图臣服了苍狼,得了巫医氏族的支持后。苍狼将其余不愿臣服自己的索玉氏全部杀害。 赤吉娜姆的父亲救过一个汉人大夫,因痴迷中原医术,将其留在了隼弩,奉为贵客。此次家族遭变,幸得那汉人大夫将赤吉娜姆救出,又藏在了来中原的商队里,才得以逃脱。 谁知竟一路流落到大昌京师了。 “怪不得你能说得一口流利的汉话。”容市隐避重就轻的点头道,可心里却思虑起了其他。 西疆与大昌的僵局已持续多年,三十二年前,夏拓朝刚登基,西疆隼弩来犯,夏拓朝率兵亲征。与梁孝先浴血奋战几个月,终于击退外敌,期间又依靠和亲与贡赐贸易维持了这几十年和平。 如今夏拓朝年迈,失了年轻时杀伐果断的手腕。朝中局势又不甚分明,边防之事,多靠梁孝先勉力维持,近些年隼弩一族,又开始了频频作乱。 可是西疆易主,这么大的事情朝廷竟然都不知道。西疆动乱,梁孝先必定要前往疆场。朝廷之中,看来他这颗棋子,暂时应当弃不了了。 容市隐眉宇渐渐舒展开来,他转头问赤吉娜姆,道:“你为何愿意告知我这些?” “因为你救了我。”赤吉娜姆说的真诚。 “那你可想报仇?” 赤吉娜姆摇摇头:“阿爹说,他只希望我努力活下去。所以我只想好好的活着。” “可你也知晓,你是隼弩人,在大昌根本不可能好好的活下去。” “我……” “你可愿意跟着我,我给你在大昌寻一容身之地。”容市隐盯着赤吉娜姆的眼睛道,知晓西疆人性子豪爽直接,也不拐弯抹角,“但你,需要帮我制药。” “好。”赤吉娜姆沉默了半晌,终于抬起头盯着容市隐的眼睛点了点头。阿爹说中原人奸诈,可是她想信眼前人:“你帮我取个汉人的名字吧。” 容市隐没有料到赤吉娜姆这般容易就答应了他的要求,待看到对方眼里的娇羞与钦慕时。不免失笑的摇摇头,怎的跟陆梵安一样,又是个爱看脸的。 细细思量了一下道:“莫不如唤你如意。芸芸众生,所求福祉,也大多不过是希望如意二字。” “如意……”赤吉娜姆慢慢的念着这两个字,随后莞尔一笑道,“好。” 正在此时,陆梵安领着胡忠敲响了门,故意阴阳怪气道:“容大人,我可能进来了。” “进。” 刚进门,陆梵安似乎想到什么似的,转过身接过胡忠手里的托盘道:“胡忠,你下去休息吧,还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熬不得。我替你进去伺候着。” 胡忠欣喜的道了声好,转身就要走的时候,突然想起来还没有给自家的正经主子说一声呢。忙刹住脚步转身向容市隐道安,见容市隐微微颔首,方才快步离去。 待胡忠离去,容市隐才看向陆梵安,给了他一个赞赏的眼神, 陆梵安不禁有些飘飘然,道:“那少年怎么样了?” 如意因着伤口被处理过,又服了药,此时也恢复了些。整理衣服好下床,学着汉人女子的样子给二人行了个礼,道:“如意多谢二位公子相救。” “如意?”陆梵安挑眉打量了几眼站在面前的人,换上了一副花花公子的表情,道,“前几次未曾看清楚,原是个美娇娘啊。” 说着走向容市隐,拿扇子在在对方胸膛上轻轻点了两下,露出一个暧昧至极的笑。 容市隐伸手拨开扇子,径直走过陆梵安,朝着如意道:“如意姑娘,今晚就且在此处安寝,待明日我再替你安排住处。” 一番告辞过后,二人出了屋子。 “容大人,反正今夜你没住处,我带你去一好去处。”陆梵安凑到容市隐跟前笑道。 “不去。住客房。”容市隐干脆利落道。 “去吧,一定是你没见过的地方,保准不会让你失望。”陆梵安见容市隐不为所动,又眼巴巴的凑了上去,抓住容市隐胳膊就往外拖,“我可是从来没有带过其他人去,你是头一个。” 容市隐看了眼被陆梵安拉住的胳膊,不情不愿的被半推搡着除了门。 “走了半个时辰,这就是你嘴里说的好去处?”容市隐神情复杂的看了陆梵安一眼。 眼前的闹市熙熙攘攘、人声嘈杂,锅碗瓢盆碰撞的叮当响。菜香味酒香味在空中争先恐后的弥漫,食客端着碗在街道的各个食摊前或蹲或站的大快朵颐,时不时跟年轻的老板娘调笑几句,惹得后者一阵脸红加娇嗔。 做其他买卖的摊前,有顾客在和摊主为一个铜板争的面红耳赤,也有的成功交易,双方皆大欢喜、各自道安。 酒馆的桌子在门前露天放着,列成长长的一排,旁边立了几束火把,喝的兴起的大汉撸起袖子一脚踩在凳子上朗声说些什么,引来周围一片哄笑。 陆梵安回头对容市隐笑笑,对他解释道:“西城里的这个角落,都是京师里最贫苦的一群人,他们平日里,大多数都是在京中一些富贵人家靠出卖苦力谋生,也有一些在郊外的田地里种些庄稼,卖菜为生。因为平日里,都在为了生计忙碌,所以只有晚上才能得闲,有机会放松娱乐下。因此这里的白天,倒像是夜晚,安静的掉根针都能听见,但是到夜里,才算是活了过来。” 陆梵安轻车熟路的在街上绕,边走边指着街上的人与物给容市隐介绍。 看着喋喋不休的陆梵安,容市隐像有些不认识他一样,过了半晌才道:“你,是如何知晓这些地方的?”不识人间烟火的贵公子,怎也会入烟火的最深处。 “第一次来这里,其实是秦名带我来的,他家就在这里。”陆梵安笑笑,“我当时只是觉得新奇,因为在此前,我出入的都是京中颇负盛名的酒楼。听秦名说了这里,便央着他带我来,后来来了几次,我便是真的喜爱上了这地方。” 陆梵安正说着,却见边上一算命摊子上的老道一直盯着他们。就在他们就要错身走过去时,那人突然唤住了陆梵安,道:“小公子,听老夫一句劝,还是离那位远着些,命里兴许会平顺许多。” 被唤住的人,闻言先是看了一眼容市隐,见对方脸上似乎并不甚在意,方安下心对着老道道:“你这野道人,在这里胡说八道什么着呢。” 老道微微一笑,神秘兮兮道:“只是提醒二位一句,前程路难,入万相莫测之境。然万象之相,终归无相。且莫迷了眼。” 陆梵安想半天也没明白对方云里雾里的说了些什么,正要上前理论,却被容市隐拉了胳膊。 正思虑着该怎样哄人时,却见迎面走来一个青年,看见陆梵安惊喜的道:“梵安,你小子可是有日子没来了,正好哥几个今晚上都在,还是老地方,赶紧走,好好喝几杯。” 陆梵安亲切的同来人打过招呼,又看了眼容市隐,狡黠道:“这不是最近我家表弟进京来寻我玩儿,这位胆小腼腆的紧,怕人,让仆从领着都不愿意,只能日日由我陪着。今日我好说歹说,哄了许久,才愿意跟我出来。” “哦,原来是这样……”来人奇怪的摸摸头。 容市隐暗中在陆梵安腰间的软肉上掐了一把,陆梵安疼的脸上变了颜色,仍旧作死的对容市隐道:“表弟,这么大人了还缠着我。你不要怕,张虎哥是好人,会照顾你的。” 被称作张虎的青年爽朗的笑道:“表弟你放心,跟我们一起去玩,我罩着你。” 说完自来熟的揽着容市隐往一家酒馆走去。 容市隐黑着脸瞪了陆梵安一眼,后者吓得往后缩了缩,完了,摸老虎屁股了。 容市隐跟着陆梵安和张虎来到一家酒馆内,屋内的桌子上已经围了一圈人。众人与陆梵安打过招呼后,看着容市隐的冷脸,一时都有些局促。陆梵安又以容市隐怕生为借口打了个圆场。 几杯酒下肚,桌上的众人一口一个弟弟的缠着要和容市隐玩骰子,陆梵安死猪不怕开水烫,不理会容市隐瞪他瞪得快要喷火的眼神,在一旁起哄:“弟弟输了就让弟弟请大家喝最好的酒可好?” 这些人并无恶意,容市隐也不好意思当众扫众人的兴,只得略显僵硬的上了桌。 几局下来,竟将一圈人全都杀了个片甲不留。众人还要再玩,容市隐却起身扔给老板一锭银子同道:“将你们这里最好的酒全搬上来。” 等到酒上桌后,容市隐率先倒了一碗,举杯同众人道:“在下不胜酒力,不能再作陪,诸位玩的尽兴,先行告辞。” 一口饮尽,喉间尽是灼热,说是好酒,却还是浊酒罢了,辛辣之外,全无半点甘醇。 像极那鬼门关一趟的滋味。 第13章 青楼行 走出西城,慢慢的行在街上,喧嚣、繁华、灯火都被扔在了脑后,剩下的只是悠长而黑暗的街道,而他只能一个人行着。 一如他的人生,前方何事,不知。前方何人,不识。步步为营,步步生险。 那道人所言,恐也并非无根据。万象莫测之境,万象之相,终归无相。可他的无相之境里,他该如何寻得有相呢。 “哎,容大人,你怎么走这么快?”陆梵安从后追了上来,气喘吁吁道,“我就和张虎他们打了个招呼的时候,你竟就不见了。” 因着陆梵安的闯入,这街道好像从方才飘渺虚无的一境,又落到了人间实处。 容市隐看着陆梵安气喘吁吁、满头大汗的模样,心间一暖,递过去一方手帕道:“跑这么急做什么,我又不会飞了。” “我这不是怕你生气吗,累死小爷了。”陆梵安接过手帕,胡乱的再脸上摸了一下,又小心翼翼道,“你当真不是因为我叫你弟弟生气?” 容市隐眼神闪了闪:“不是。” 陆梵安察觉到容市隐情绪低落,这也是自他认识容市隐以来第一次见他将情绪不加半点掩饰的表现在脸上。 陆梵安不再多问,拉起容市隐的手,道:“同我来。” 容市隐看着二人相握的手,心里突然涌上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涨满了他整个胸腔。 陆梵安拉着容市隐来到一条隐蔽的后街,院内不远处隐隐有丝竹乐声传来,间或还能听见几句婉转柔情的唱段。 容市隐看着陆梵安鬼鬼祟祟的又攀上了院墙,心里有点想骂人的同时,也不由疑惑了起来,自他遇见陆梵安以来,这位少爷不是在翻墙,就是在翻墙的路上。莫不是陆家祖上可能就是靠此道发的家。 正思虑间,只见攀在墙上的那青衣公子向他招手示意赶紧上去,容市隐忍住想翻白眼的冲动,无奈的翻身跃上了墙头。 陆梵安领着容市隐穿过隐在花园里弯弯曲曲的小道,来到一座小山丘上的一座凉亭里。放眼望去,灯火辉煌,偌大的楼阁庭院尽收眼底。 眼前是一座修缮雅致的花园,暗香疏影,水木清华。 花园往前,是一座富丽堂皇的楼阁,隐隐有嬉笑声从中传出。 再往前,就是一座巨大的庭院,中间一道白石子路,两旁载有许多花树。中间还有许多穿着华丽的男男女女迎来送往,好不热闹。 而他们此刻所处的地方,正是花园最背后一座突起的小山丘,也是此建筑内最高的一处所在。 任凭容市隐再如何不解风情,此刻也猜出了自己所在何处。他皱着眉道:“半夜翻青楼院墙,陆公子这是什么趣味?” 陆梵安坐在亭子里得石桌前,招呼容市隐也过来坐下,道:“容大人这你就不懂了吧,这醉花阁可是京师最有名的花楼,临水而建,雅致非常。里面的姑娘不仅各个儿闭月羞花,才艺双绝,而且十分的知情识趣,体贴入微……” 容市隐打断陆梵安,斜了他一眼又道,“说重点。” “容大人也忒不解风月了。”陆梵安撇撇嘴,才又道,“这里的园子不似一般青楼,大红大绿的俗气。仿的的南地园林的样式,雅致风流。而且醉花阁不单单是青楼,平日也会在园子里承接一些宴饮或聚会,极其受文人骚客青睐。但晚上的时候,园子就清闲了出来,人都进了楼里。” “陆公子对这里的门道倒是清楚的很。”容市隐道。 “哪里哪里,只是早先经常同薛明明和王俊他们来听曲儿。”陆梵安不知道从哪儿摸出了两坛酒,“容大人你来京师不久可能不知道,从前我们仨可是京里有名的风流三少。” “憨傻三少还差不多。”容市隐翻了个白眼道。 “容大人,你竟然会翻白眼?”陆梵安看稀奇的盯着容市隐,又想起什么道,“不过容大人,你今天晚上可是打破了许多我对你的认知。我以为就你这古板的……呃,就你这稳重的性子,是决计不会骰子、牌九这类市井游戏的。竟没想到你会那么厉害。” 容市隐从桌上拿起酒坛子喝了一口,过了许久才自嘲似的笑笑,道:“我不仅会骰子、牌九,还会斗鸡斗蛐蛐儿,甚至还能变戏法。是不是没想到?” 陆梵安觉察到了眼前人的情绪有些异常,又想起从西城出来后容市隐便不太对劲。 收了调侃他的心思,小心翼翼的问道:“你今日,究竟怎么了,自从那会儿从西城出来,感觉情绪就不是很对。” “旁人会这些,大抵都是为了玩乐。”容市隐喝了一口酒,似悲似笑的轻声道,“可我,却只是为了生存。” 容市隐脸上现出些醉态,一只手靠在桌上,又灌了几口酒,随意的拿袖子抹了抹嘴角,像是自语,又像是呢喃:“我自十二岁离家,便辗转于各个酒馆食肆之间,替人打杂。间或也会同客人戏耍些小游戏,讨些个赏钱。” “慢慢的,竟也于此道上玩出些名堂,骰子也好,牌九也罢,只要我想,输赢由我控制。有一年冬天,薇儿高烧不下,可却没钱请大夫。我走投无路,第一次步入赌坊,用一块杂玉赢了几两银子。可赌坊众人欺我年幼,硬要我将银子还回去。” “我不从,他们便污我小小年纪便出老千,强给我灌下了好几坛子辛辣低劣还混着辣椒粉的白酒。入喉的感觉,就像是有人剖开了你的喉咙,又拿烧红的刀子一点点的剜你的心肺。那一遭鬼门关,险些再也回不来了。” “倘若我命止在那时,或许于许多人而言,都应是一件极为欢喜的幸事吧。” “可是我并未出老千啊,只不过玩的熟了些,摸出了个中规律罢了。可却无人信我。” 容市隐说的极其缓慢,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一样。可陆梵安却清楚的看见,他放在酒坛上的手,骨节处都用力到在隐隐泛白。 鬼使神差的,他将手覆在了容市隐的手上,略带安抚意味的用力握住了他。像是这般,就能抚慰抚慰当年那个在误解中孤苦无依的容市隐。 “我信你。” 容市隐眼里带着几分醉意,有些无措、有些茫然的望向陆梵安,却只一刹,便更加用力的回握住了他。 陆梵安被容市隐捏的有些疼,却并未有推开他的心思。被握了许久,才轻轻道:“薇儿是谁?” 容市隐松开陆梵安的手,又是沉默了许久才道:“是我有愧之人。” 看着容市隐的眉间的悲戚,陆梵安有些不忍,刚想着如何开口转移容市隐注意力的时候,容市隐却开口道:“如果今日,我真的随意寻了个人代替秦名,你会怨我吗?” 陆梵安没料到他会突然有此一问,愣怔了一下,道:“不会。此事本与你无关,你既愿意帮我,那是你对我朋友间的情分,我哪儿来的怨你的资格。只是,或许会恼自己的无能。” “朋友?”容市隐说的极慢,像是在品味这两个字的意义一般,“陆梵安,你是除过薇儿,第一个以朋友的身份在我身边待这么久的人。虽也是有所图,可至少没离开。” 这是容市隐第一次叫陆梵安的名字,郑重又飘渺。 “对不起。”陆梵安说的诚挚,又望着容市隐认真道,“我发誓,此后,再无所图。” “再无所图。”容市隐拿起酒坛的手顿了一顿,“就是又要走了吗?” 知容市隐误会了自己的意思,陆梵安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道:“我的容大人,你这是什么脑回路啊。无所图的意思就是,此后只以朋友身份相交,坦诚相待。你可愿意?” 可心里,却溢上了一些他自己都说不明白的心疼。容市隐的人生究竟是怎样过来的,会让他觉得只要自己身上再无利所图,他便要被丢下、要被遗弃。 “若不再这般聒噪,便好。”容市隐低着头沉默了许久才道。 陆梵安看着容市隐,无奈的摇摇头,拎起酒坛走到凉亭前的斜草坡上,边叹气便躺下道:“怪不得没有朋友。” 容市隐微微笑了笑,随之躺到了他身边,陆梵安给身边人挪了挪位置,道:“没想到这一天竟发生了着么多事,再过一个多时辰,天都要亮了。” “嗯。”容市隐答,看着前院已经稀落的灯火,又道,“什么时候回去?” 等了半天都没有听到陆梵安的回答,容市隐侧过头却发现那人已入了梦乡。 这一天,确实累了。 容市隐看着陆梵安熟睡的面容,细细的打量,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人,确实是生着一副好皮囊。 中旬之月,升得迟也落的迟,悬在西山之上,洒下一地月华。浇在一身青衣的少年公子身上,衬的其愈加不染凡尘。 陆梵安面目生的白净清俊,醒着的时候一双含情目本该自带风情,却因眸中的少年雅痞之气,多了些潇洒风流。 如今熟睡,倒添了几分沉稳。眉梢上是几分不食人间苦的不羁与傲气。但因性子随和良善,使得那几分不羁与傲气也成了青年人的活泼与朝气。十分讨人欢喜。 容市隐看着陆梵安,伸手抚开了他脸上的几缕碎发,眼里有许多羡慕,也有许多不忍。 他问陆梵安如若他真的寻了个无辜之人去赴死,陆梵安怨不怨他,陆梵安说不怨。可他没说出口的是,如若不是因陆梵安,他定不会那般麻烦,翻许多旧案,只寻一个该死之人去死。 不,如果只是他自己,断然是不会冒这许多风险去救这一个并无用处的人。只是,想起了薇儿,起了恻隐之心。只是因为陆梵安的世界里是无风无雨,是他所艳羡而不得的美好。所以不忍,不忍他的命里也带上了脏污。 陆梵安不怨他,但他却宁愿陆梵安怨他。如此,他便不必担心辜负谁。依旧冷漠而狠厉,再不抱愧。可如今,却不得不辜负。 他应推开陆梵安靠近的,可他,却似乎有些不舍得。在寒夜里行过许久后,他好像也开始贪恋那点微弱的温暖与明亮了。 第14章 人非 两个月后,大赦之事已告一段落。陆梵安无所事事的瘫在院里嗑瓜子,脸上有几分迷茫。又想起了他送秦名离开的那天。 …… 城外官道旁,陆梵安同秦名走在马车边边走边聊。陆梵安看着已非彼时文弱少年的秦名道:“京中不宜久留,只能暂且离开,你有没有想好接下来要去哪儿?” “经此一劫,我也算是看透了,百无一用是书生。读了那么多年的圣贤书,不仅屁用没有,还落了个如此下场。刚出狱时,本来我是想天涯之大,何处不是吾乡。到处去游历游历,见识见识不一样的风土人情,可能也会也会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可就在刚在,”秦名环顾了一下官道上七零八落聚集着的难民,道,“我明白我要去做什么了。” 陆梵安不答,等着秦名继续说下去。 “我要去参军。”秦名坚定道,“如今西疆战事吃紧,朝廷内部又风起云涌,各路势力争来斗去。百姓流离失所,水深火热。我纵不能撼这局势半分,但也想为百姓尽一份力。” “秦名好抱负,那我就祝你前路顺遂,早日如愿。”陆梵安朝秦名做了个揖。 又像想起什么似道:“等你回来,再请你喝酒。只是如果参军,一定要改个姓名。你也知,这次救你我们使的并不是正经法子,已免再生祸端。” 陆梵安并没有告诉秦名救人的细枝末节,并非不信任他,只是此事,越少人知道,对容市隐的威胁便越小。 “此事放心,”秦名道,“只是要劳烦你替我谢谢那位恩人。你二人救命之恩,秦名无以为报。但若有一日,有需要我的地方,一定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说什么呢,就你我的关系,无需言谢。至于他,”陆梵安揽过秦名的肩膀,摇摇头道,“估计是不会看的上我们的帮助的。” 秦名笑笑不说话,过了半天才犹豫道:“你父亲……” “我父亲咋了?”陆梵安见秦名犹豫,大剌剌的问道。 “无事,只是羡慕你,被父亲保护的这么好。”秦名看着陆梵安了无忧虑的脸,微微笑着道。 “神经。叫声爹爹,我也护着你。”陆梵安嫌弃的撇撇嘴,欠揍的道。 …… 陆梵安烦躁的将手里的瓜子扔在桌上,他是爱玩爱闹了些,可却也不傻。秦名话里一定另有深意。 那日他和容市隐溜进大理寺听到的两个官员的议论,或许也并不只是单纯的编排。但他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父亲会做什么恶事,摇摇头,不愿再想。 “又在那里做什么呢,头摇得拨浪鼓一样。”蒋眉雪领着丫鬟笑着走近。 “娘,您怎么来了?” “还不是给你送甜汤来了,你个小没良心的。整日跑着不着家,好不容易安生在家里待上一日,就窝在这院也不知道陪陪你娘我。”蒋眉雪戳了戳陆梵安得额头,佯装生气的怨道。 “娘,你说的哪里得话,孩儿这段时间不是在跟着容大人审查案子嘛,又没有胡闹。”陆梵安辩解道。 “你还说呢,你看看人家容大人,才这么年轻就已经独自承了这么大的案子,你且看看你。跟着容大人这么久了,还是这个样子。不好好读书,也不知道给我娶个儿媳妇,你究竟要闹那样……” 陆梵安心里叫苦,怎又来了。不过要是容市隐是他娘的儿子,可能就会皆大欢喜了。 …… 是夜,容市隐书房,梁孝先依旧坐在上次的位置,道:“南地水患,老夫希望你能去。一来絮南县是你家乡,地势也好,风土人情也罢,你都较为熟悉。再就是,老夫看过你之前关于南地水患治理的文章,很有见地。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回去见一见他吧。” “梁将军,您这是何意?”容市隐抬头望向他。 “你应该知道,容樵旧时也参加过科举。我们便是当年相识的。只是那老东西迂腐的紧,事事认个死理,也累你这些年受苦了。” 梁孝先捋了捋胡子,又道:“我也是在旧时友人跟前听说了你母亲的事情,你父亲纵有不对之处,可是终究对你还是有牵挂的。你母亲之事已过去这么多年,有些事,你也该放下了。总不能一辈子都活在过去吧。” 过去了吗?怎会过去。那人还稳稳当当的活在世上,继续兴风作浪着呢。容市隐心间暗道,可是这些话他又怎能告诉眼前的老者。 梁孝先是当朝老臣,也是最受皇帝信任的老将。他的一举一动,何尝不是代表着皇帝的意思。梁孝先调查陆坤,皇帝必然也是知道。 而在此关头,他受重用,大多也是有皇帝授意。目的自是显而易见,无非是怕陆坤倒台后,朝中力量只剩以梁孝先为首的一众老臣与王家。梁孝先又常年征战在外,难免出现王家一家独大。 而他,不过是其间一颗制衡的棋子。如今有皇帝授意,他的青云之路自是可平稳顺遂。可是君心难测,纵使梁将军真心有意提携他,可若有朝一日,他的动机威胁到这种平衡,一定会有另一颗棋子来代替自己的位置。 所以,有些事,只能他自己烂在肚子里。有些局,也只能他自己来布。 容市隐不欲再继续这个话题,故意道:“梁将军如此提携下官,可是有旧友的缘故?” 梁孝先看了容市隐一眼,责怪道:“你这娃娃,也忒多心了。老夫如今同你说这番话,无非是站在一个长者的角度劝慰几句。至于扶持你,只是不忍一棵好苗子长歪了。” “下官多谢梁将军知遇之恩。”容市隐抱拳欠身,又犹疑道,“可是,今年絮南水患,乃前所未有,下官之前的论述,也不过是纸上谈兵。万一……” “你怎的也这般吞吞吐吐起来了,老夫说你可以,你就能行。”梁孝先斩钉截铁道。 “谢梁将军如此信任,下官一定不辱使命。”梁孝先起身拜谢,“只是下官尚有一事不明?” “你说?” “梁将军当初说要下官在陆坤之事上帮忙,可如今我在陆坤手底下已做了不少事了,您却还未安排我任何事?”容市隐道。 “把陆坤的事情做好,便是已经把我安排你的事情做了。”梁孝先高深莫测的笑笑。 “下官愚钝,还望将军明示?”容市隐皱眉不解。 “如今我对陆坤罪行已掌握的差不多了,但是还差一个时机。陆坤树大根深,不可能轻易拔除。纵使陛下圣明,可悠悠之口又如何堵的住。朝中众臣,许多是陆坤党羽,难保不会有人借机生事。如今朝中人人皆知,你同陆坤一派,所以我需要你在我当众揭发陆坤时,以陆坤亲信的身份站出来,让朝中众人无话可说。”梁孝先停了停又道,“看似你是最无关紧要的一环,可却也是最举足轻重的一环。” “可是陆坤为人谨慎,并未与下官留下我二人交互证据。到时空口白牙,若无人信我又如何?”容市隐道。 “这不用担心,老夫到时自会有证据交予你。” 许久的静默,二人心里各有思量。 “你同那陆家公子是何关系,平日见你并不像是喜爱交友的,怎听胡忠说,你二人可是日日腻在一起呢?”梁孝先饶有兴致的问道。 “下官……”容市隐一时哑然,没想梁孝先竟会如此八卦,“陆公子为人热心良善,而且陆坤让下官带着他,所以便走的近了些。” 未待梁孝先答话,容市隐又道:“将军,下官有一个不情之请,那陆公子心地良善,又单纯至极。陆坤之事,他并不知晓,可否能饶他一命。” “你可知那陆坤之罪,是诛九族的重罪?”梁孝先。 “可……” “今日就且议到这里,但望你以大局为重。”梁孝先打断他,并未留下一个确切的答案便离开了此处。 …… “容大哥,你今日怎的来了?”如意兴奋的迎了上来。 “恰逢今日有空,便来看看你。”容市隐看着如意的笑脸,亦是缓了脸色,道,“我交代你制的药物如何了?” “已经制好了。”如意献宝似的将两个瓷瓶递给容市隐,解释道,“黑色是解药,白色是毒药。这药物不会夺人性命,但每七天便会发作一次。发作时,首先会致幻,将其生平最痛最怕之事一一放大。接着其五感会变得异常灵敏,在幻觉之中人会渐渐痛苦致奔溃。但为防止其陷入幻觉疯癫,又会有百蚁钻心之痛使之从幻觉中脱离清醒。待人清明之后,复又循环。” 容市隐看着手里的药瓶,赞道:“当真是奇药,攻的是人心罪恶。这药唤作什么?” “还没有名字。”歪着脑袋想了半晌,如意道,“不若,就唤作‘无畏散’。若人心无畏,这药自然无用。” “好。”容市隐笑笑,“那我今夜便试试这无畏散。” 正要转身离开时,却被如意唤住,又递上了一个较之前小了许多的瓷瓶,道:“容大哥,这个是玉灵丹,是索玉氏圣药,世间只此一丸。虽不至世间传闻有活死人肉白骨功效,但却能解百毒,也是治百病良药。” 看见女孩眼里的诚挚,容市隐也不再推辞,大方接下,道:“多谢。” 城郊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农家小院里,传来一阵阵像是兽类的低吟。容市隐坐在上首,看着面前的痛苦到面目扭曲、却因被点了哑穴而说不出话的男人,朝着周围面色惨白的众人道:“诸位大人,先时都是朝中赫赫声名的人物,却因识人不明,替人做了替罪羊。下官实在是于心不忍,因着钦慕之心,将诸位大人救出,还希望各位好生安置在此处,日后,必有机会再造功绩。但为求个安心,还希望各位大人配合,饮下面前这杯酒,日后仕途无畏。” 话音一落,四周便不知从什么地方涌出几个黑衣人,各个手里都捧着托盘,在容市隐眼神示意下,当着众人的面将无畏散倒进了酒杯中。 “你这黄口小儿,忒过嚣张。”离容市隐最近的一个中年男子,面色愠怒道。 容市隐似是谈天一般笑着道:“对了,各位大人流放的家眷,我也一并解救了回来,此刻应该已经休息了。诸位大人若有不虞,想必家人也不愿独活。” 众人看着容市隐风轻云淡的笑容,其中一个颤颤巍巍的端起了一杯酒,一饮而尽。慢慢的,接连好几人都将加了料的酒饮下。只先前说话的男人,对着容市隐怒目而视。 后者慢悠悠的自椅子上起身,走到中年男子面前,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把匕首。在众人尚未看清时,刀刃已插在了那人的胸膛上。容市隐接过侍从递来的手帕,仔细的擦着手,吩咐道:“想来张大人一人路上独行,肯定孤独。你们去将嫂夫人和两个侄儿也一并接来,陪着张大人,也算是团圆。” 那些官员早已经吓的呆滞,不知谁第一个开口道:“以后必唯容大人马首是瞻。” 容市隐轻声道:“大人哪里的话,以后还要劳烦诸位多照顾。” …… 翌日,适逢容市隐休沐,因前日夜里噩梦不断,早上难得的贪了会儿床。还尚未完全清醒,便听见有人在院里喧嚣。 容市隐把被子往上扯了扯,蒙住了头。心里不禁埋怨道,这府里下人何时这般不懂规矩了,改日一定要给刘伯说一声,好好教导教导。 想着,又渐渐睡了过去。可未完全入梦时,院里喧嚣的声音竟已转到了卧房门口。迷迷糊糊中,只听见卧房的门似乎被人打开,有人轻手轻脚的往床边走来。 许是那人的气息太过熟悉,容市隐提不起半点防备之心,依旧是半梦半醒的感受着那人站在了床边。心中腹诽,刚刚都那么吵,这会儿像猫一样有啥用。 对方的手捏住了自己蒙在头上的被子,被子被猛然拉开,一股强光刺得容市隐睁不开眼,但却也正式清醒了。微微适应了下眼前的亮光,容市隐并不起身,只是皱着眉死命的瞪着坐在床边的始作俑者。 陆梵安看着躺在床上生气的容市隐,憋着不敢笑,这人莫不是有起床气吧。平日里一生气脸黑的跟阎王一样,就算不生气,也是冷硬的不讨人喜。累的他时常为那张脸抱不平。 怎的这会儿竟会这般可爱,气鼓鼓的就像是被人抢了糖的小朋友一般。若不是还存着些理智,真想上手捏捏容市隐的脸。 怕自己真的做出会让容市隐杀了自己举动,陆梵安又把容市隐的被子往下掀了掀,像是哄孩子一般道:“没想到容大人竟然也会赖床,赶紧些起。今日明玉楼推出了新的糕点,听说材料全是从番邦得来的稀奇物什,只有一百份哦。去迟了就没了。” 容市隐又闭上了眼,陆梵安瞪大眼睛愣了半晌,正准备再唠叨的时候,容市隐直直的坐了起来,道:“走。” 门口的胡忠伸长着脖子,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一直等着陆梵安自家大人裹成团扔出来。 可却怎么也没想到,陆梵安不仅没有被扔出来,还满面春风的将容市隐也带走了。 只留下他一人不解的看着二人并行的背影挠头。 第15章 制衡 朝堂之上,一身盔甲的梁孝先站在大殿中央,朗声道:“臣听闻,容学士乃是絮南漓泉之人,此次家乡如此灾患,想来也是十分挂念。加上之前容学士负责大赦之案的审查,行事公允,张弛有度,已经展现出了不俗的才华。所以臣以为,让容学士前往絮南,是再为合适不过的事情。” 龙椅上的夏拓朝皱着眉头,似在思虑,却并不答话。 “禀陛下,臣觉得不妥。”陆坤站了出来,反驳道,“此次水患,数十年难遇。容学士年少,非是此道专家,又无治水经验可言。此去,怕是不仅救不了百姓于水火,恐是连自己的安危都难以顾全。” 站在王曹身后的王宝因嘴角勾起一个不明所以的笑,又随即掩去。 看了一眼陆坤站出来道:“陛下,臣以为梁将军说的有理。哪个少年之才,不是一步步锻炼出来的。此次南地水患,正在容学士家乡。旁人去了,可能还需要些时日,考察当地地势气候,但是容学士,可以完全免了这一遭。不仅节省了许多时间,也可慰藉容学士思乡之情。” “容爱卿,此事你以为如何?”夏拓朝皱眉低低的问道。 “微臣惶恐,微臣自然有心为陛下分忧,为百姓谋福,可是,”容市隐故作犹豫惶恐,看了一眼陆坤才答道,“正如左相所言,微臣阅历尚浅,不知能不能堪此大任。” 皇帝扫了眼朝上众臣,皱眉不语,思虑许久,方道:“既然众位大臣鼎力相荐,想来容爱卿应是此行不二人选。” 停了一下又道:“此前容爱卿在大赦之案的审查之中,为朕分忧不少,但是先前忙于政事,尚为来得及给容爱卿封赏。既然此次容爱卿将又要担此重任,以身涉险,救民众于危亡。朕特封容市隐为工部侍郎,带领水部员外郎邓蒙子以及水部六品以下官员数名前往絮南县治理水灾。众爱卿可有异议?” “陛下圣明。”王宝因抢先道。 “若无异议,也再无奏。那就退朝吧。”夏拓朝随意的摆摆手,在一片“吾皇万岁万岁”的声浪中缓步离去。 待皇帝离去,群臣炸了锅。 “那容市隐算怎么回事,才入朝为官不久,竟也经升至四品郎中的职位。” “哼,只怕是有命受封,无命享福喽。那南地水患,可是非比寻常啊。听说已经死了三万多人了,前几次过去的官员,都已经丧命好几个了。” “啧啧啧,那可就羡慕不来喽。” …… 右相府邸花园,王宝因坐在桌前轻抿一口茶,笑的散漫:“没想到这皇上竟然会封容市隐为工部侍郎,也当真是我没有想到的。这同期的举子,容市隐已经成了四品大员,你这个蠢物竟然才是个小小的七品编修。也不知我要你何用。” 洛青云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似是想要争辩个什么,可到底是没有说出口。 “你是不是疑惑我为何要促成容市隐前去絮南治理水患?”王宝因看了一眼洛青云道。 “下官愚钝,望大人明示。”洛青云道。 “确实愚钝。”王宝因屏退侍者,放下茶杯道,“现在朝中谁人不知容市隐是左相的人,这般危险之事,梁孝先偏偏要举荐容市隐,意思已经不言而喻。而且你以为工部尚书徐江怀是个好惹的,姓徐的善妒,多少年了才爬到那个位置。一个刚入朝的新人已经就要爬他头上了,你觉得他能让容市隐好过?” “大人的意思,是梁孝先有意为难容市隐和陆坤,那我们,要不要借徐尚书的手除掉容市隐?”洛青云疑惑。 王宝因不屑的笑笑:“徐江怀善妒,可却也是个不成器的。不然就凭他靠着王家,也不止只是个工部尚书。他顶多就是给容市隐使个绊子,其他的也就再没本事了。况且这治水之事。治得好,没有多少功,但若治不好,却是大罪。” “那……”洛青云不解。 “你可是与那邓蒙子相熟不是?”王宝因笑的阴险。 “下官与邓蒙子是老乡,他家境贫困,早年间我家多接济他们。有一回他被地痞缠上,吃了官司,是我父亲救的他。之后读书科考的费用也是我父亲资助。前几年他高中后,曾多次前来拜访我父亲。我入朝之后,也对我颇为照顾。”洛青云事无巨细的说道。 王宝因不耐烦的打断:“我不要听你们的恩怨情仇,不管用什么办法,我要邓蒙子为我所用。陆坤那老贼的臂膀,这次,我定要给他卸掉一条。” “您的意思是……”洛青云恍然大悟,“下官明白,下官这就去办”。 “所以,此次水患,必不能让他全身而退。”王宝因恶狠狠道。 御书房内。 夏拓朝看着桌上累积成山的奏折,头疼的揉揉眉心,叹口气不再管它们。搁下笔,朝着梁孝先道:“他当真可以?朕这次是信了你,可也揪心那一城百姓啊。” “陛下放心,这个老臣自有把握。”梁孝先信誓旦旦的说道。 “哦,”夏拓朝饶有兴趣道,“梁爱卿如此有把握,可否也给朕说说个中缘由,让朕也安个心。” “陛下有所不知,”梁孝先笑的开怀,“臣与容市隐父亲曾是旧识,他对于治水之道的研究,可谓是少有人及,只是后来因为一些事隐居后,再不问世事。容市隐与他父亲这些年来关系并不融洽,所以初时,臣也并没有联想到容市隐有治水之能。直到前些日子,臣偶然得了一篇容市隐早前对于治水的文章,才有了把握。而且,纵使容市隐缺点儿火候,他父亲就算再不问世事,也不至于对自己儿子身处险境也不闻不问。但是,臣以为以容市隐之才应当不会需要借旁人之手。” “你啊你,可真是……”夏拓朝听完大笑着摇了摇头,又接着道,“只是也不只是这个原因吧?” “陛下圣明。”梁孝先道,“如今西疆战事有愈发吃紧之势,臣对于陆坤所作作为也已经掌握的差不多了,所以待此事了,臣想回西疆。但是如今朝中局势也不容乐观。臣怕陆坤倒了,臣走了,王家一家独大。所以容市隐必须尽快起势,方能制衡。” 似是要从另一个印证梁孝先的话一般,夏拓朝猛地咳嗽了起来,梁孝先忙递上了茶杯:“陛下身体近来可还是老样子?” 夏拓朝微微顺了顺气,道:“这人啊,老了就不行了。还记得当年我们同西疆作战之时,被困在了戈壁上。几天几夜地滴水未进,极寒之夜里,是靠躲在马肚子里续的命。那样血流成河的战场、艰苦贫瘠的环境里竟也活了下来,也不觉得有多么难捱。可是如今,坐拥这江山,享无上尊荣,却有时候,总觉得苦寒得紧,也无趣得紧。” “陛下……” “罢了,你且去吧,朕有些乏了。” 容市隐府上。 容市隐刚回到府里,就看到刘午和胡忠进进出出的整装行李,都快堆成一座小山样。有些哭笑不得的道:“刘伯,我此次前去絮南是为出公差,带不了这么多东西的。” “可此次絮南水患严重,不知大人要呆多久。驿站总归不比家里,万一有不周到的地方……”刘伯笑着说。 容市隐知刘伯好意,道:“刘伯不必太过忧心,我也时贫苦过来的,没那么娇气。此次事态紧急,一切轻便就好。” 正嘱咐着,门口传来了一个带着调笑的声音:“怎么,容大人着次是准备辞官归乡不成,连行装都已经理好了。” “陆公子,你不要咒我家大人,我家大人刚刚高升,怎么能说这么晦气的话。”胡忠看见来人是陆梵安,这些天他们已经同陆梵安混熟了,知道这位是个好说话的主,因此也不避讳。 “你这小子,越来越没大没小了。看我哪天让容大人好好赏你一顿板子。”陆梵安不甚在意的开玩笑,又转过头对着容市隐道,“还没有好好贺过容大人高升之喜呢,要不小爷晚上带你去醉花阁好好庆贺一番。” 容市隐斜了陆梵安一眼,并不想理他。 胡忠没头没脑道:“明日我家大人便要启程了,今日怎能去醉花阁。路途遥远,身体会吃不消的。而且我家大人这几日,本来身体就不太行。” 一众仆人在一旁想笑不敢笑,憋得幸苦。陆梵安却不管那么多,笑的极其大声,边笑还边盯着容市隐某处调笑道:“原来,容大人竟是不行啊。” “你不说话没人将你当哑巴。”容市隐冷冷的朝胡忠道。又有些恼羞成怒的瞪了陆梵安一眼,示意其闭嘴。 胡忠不满的嘟囔道:“本来就是前几日才染了风寒还没有大好么。” “好了好了,不闹你了。”陆梵安神秘兮兮的凑到容市隐跟前,“我是来给你说一个好消息的。” “说。”容市隐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陆梵安接下来的话让容市隐想要把人赶出去。 只见陆梵安小人得志道:“我要同你一起去絮南。” “不行。”容市隐想都没想便脱口而出。 “不行也得行。”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上面赫然是陆坤的字迹。 容市隐皱紧了眉头,这陆坤到底是怎么想的,是想让他替他养儿子吗? “絮南只是一个小县城,不若京师繁华,加上今年多地水患,想来是更为破败了。而且此事劳苦,你为何一定要去呢?”容市隐难得耐心的劝解。 “我活了二十多年了,除了京师再没去过其他地方。薛明明和王俊他们也是同我一样。唯独秦名带我去了西城,见识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可终究还是再京师内。这次,我好不容易识得你这么个朋友,又有这么好的机会,我真的也想去别的地方看看。” 陆梵安服软道,又佯装可怜:“而且这次我是软磨硬泡了许久,又答应了我爹,回来后要进宫里给四皇子伴读上半年,他才同意我去。” “你给四皇子伴读?”容市隐有些不可置信。 “我知道我过了伴读的年纪了,而且学识……小爷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但从名义上来说,四皇子怎么说也是我爹的外孙,我爹估计也是为了让我陪陪四皇子,最主要的还是拘着我吧。”陆梵安道。 陆梵安说的真诚,可容市隐知道,陆坤让陆梵安进宫绝非只是这般简单。 如今太子之位空悬,但四皇子前面尚有庄贵妃的大皇子夏昌荣和先皇后留下的二皇子夏昌明,无论如何都还轮不到四皇子。 陆坤究竟想做什么。 第16章 生险 借陆梵安的光,容市隐临行前竟然在城门口碰见了陆坤一家。当朝左相亲自送行,当真是好大的脸面。 “你这从未出过远门,这次又是去那般偏僻凶险的地方。穷乡僻壤里,听说净是些匪寇横行,让我可怎么放的下心。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可让我怎么活。”蒋眉雪边抹着泪边对陆梵安道,又突然想起什么,忙住了话头,“呸呸呸,瞧我,这大清早的说的什么丧气话。” 一旁的容市隐脸上神色微变。 陆梵安看了容市隐一眼,道:“娘,您就放心吧。我只是去长长见识,又不是去上战场,您不要再担心了。” 指了指容市隐,道:“况且又容大人在,您不是见天儿就夸了个容大人吗,一定会没事的。而且我听说南地钟灵毓秀,养出来的姑娘个个儿美若天仙,说不定我这次就给您带回来个儿媳妇儿了。” “天色不早了,也差不多该上路了。”陆坤见他们越说越不像话,假咳了两声。 又看向陆梵安,掏出一块玉佩,语重心长道:“这块玉佩你且带着,见此玉佩如见我亲临,到时候路上行事也方便些。还有,此次路上收起你那吊儿郎当的样子,行事也多些谨慎,莫要给容大人再添麻烦。” “我知道了,您二位就放心吧。”陆梵安将玉佩收进怀里。 “陆大人请放心,下官一定照顾好公子。”容市隐适时出声道,深知陆坤此举也是在威慑他,不论他容市隐在哪里,都是在他陆坤的掌握之中。 蒋眉雪又对陆梵安絮叨了一番,眼看日头渐渐烈了起来,终于得以出发。 相安无事的行了几日的路程,这日在客栈用过早膳,容市隐道:“这几日一路南下,所遇难民越来越多,絮南的情况可能远比我们想象的还要糟糕。所以接下来的几日,要加快一下脚程了,除了非必要的原因,将不再在客栈中休息。务必争取在三日内赶到絮南。” 众人低头不语,可心里却各有思量。尤其几个水部下来的官员,都是徐江怀的手下,来之前也是承了徐江怀的话,自是不可能好好听容市隐指挥。可此时见容市隐说的严肃,也不敢多有异议,只是不出声,无言的表示反抗。 唯独邓蒙子道:“我觉得容大人说得很有道理,现在一时一刻,都是人命。” 邓蒙子身量不高,较男子而言,甚至有些矮了。许是早先经常在山间做苦力的原因,人长的十分很壮实。 面貌生的普通,眉毛粗黑,眼睛却有些小,方下巴,厚嘴唇。同外貌一样,性格也是个憨厚的主。不爱多言,也不愿出风头,甚至于几个比他官阶低的官员,对他不太尊重,他也不怎么放在心上。 但此时却只他一个出声,倒让容市隐有些意外。接着话茬,容市隐道:“既然诸位没有什么异议,那就这般决定了。” 没有再进城里寻客栈和驿站住,果真一日多行了几十里路。晚间,众人在外寻了个破庙住下。 除了陆梵安和邓蒙子,其余水几个随行的水部官员,都有些不满的抱怨。可看见容市隐的冷脸后,都再噤声不言。 容市隐淡淡道:“野外不比客栈,万一有贼人偷马,今晚我和员外郎轮流守夜,你们休息吧。” 说完,容市隐走出了门,对随行的几个侍卫道:“你们也进去休息吧,今晚我守夜。” “容大人,这可不妥,”被陆坤打发来的许威惊讶道,“怎么有让大人替我们守夜的道理,属下担当不起。” “如今百姓流离失所,少不得有人落草为寇。此次随行官员皆为文官,若真有什么事情,得全凭你们。不要再多言了,去休息,养精蓄锐。”容市隐不容置疑道。 “是。”许威也知容市隐说得有道理,便也不再推辞。 容市隐独自坐在院里石桌前,如同入定的老僧,融进了漆黑的墨色里。如今越逼近家乡,他心情也越是复杂。漓泉镇地势极其低洼,又位于漓河下游,也不知,那人还活着没有。烦躁的摇摇头,近乡情怯,不应该属于他。 容市隐感觉到有人坐在了他近旁,那人知趣的不言语,他也不出声。 他们在就夜色里各自端坐着,一个一身黑衣如墨,像是与黑夜融作了一体,另一个却是一身白衣胜雪,硬是将黑夜撕开了一个窟窿。 直到许久,容市隐才缓缓道:“这几日路途奔波,可有累着。” “有一些吧,不过小爷我是什么人,这点困难还难不倒我。”陆梵安清亮的音色响起,又有些促狭的笑道,“容大人怎么样,毕竟身体‘不太行’。” “没个正形,”容市隐脸上一热,幸好夜色里陆梵安并不会看见,“你进去睡吧,明天还得早起赶路。” “我睡不着,陪你在这儿说说话吧。” “既然陆公子睡不着,要不就陆公子守着,我进去休息。”容市隐语气里染上了几分笑意,故意道。 “哎,容大人这就不地道了,”陆梵安将胳膊搭在石桌上,身子向前微探,“小爷我明明是……” 突然闪过一道寒光,容市隐眼疾手快的将陆梵安拉到一旁,厉声道:“来者何人?” 接着又有几道寒光闪过,容市隐拉着陆梵安堪堪躲过,靠着听觉躲开了致命一击。许威听到动静带人跑了出来,亮起了火把,来者现了身形。几个训练有素的黑衣人并不恋战,招式狠毒,目的很明确,正是容市隐。 黑衣人攻势招招致命,容市隐又要护着陆梵安,已有些不敌。此时一人摆脱开许威,从后偷袭容市隐,容市隐分身乏术。心里苦笑,莫不是今夜就要交代在这儿了,连被谁杀的都不知道,当真是窝囊。 就在容市隐以为自己要做黑衣人的刀下亡魂之时,却突然被一道白色的人影扑倒。 黑衣人再欲执剑刺下,许威及时赶到,挡住黑衣人悬在陆梵安和容市隐上方的剑。 陆梵安骂骂咧咧的爬起来,嘴里嗷呜喊痛:“疼死爷了……” 容市隐抓住一个黑衣人借力起身,又将其一脚踢开,砸中了另一个扑过来的黑衣人。他大步跨到陆梵安跟前,正要检查其伤口,见一个黑衣人又攻了上来。顺势将陆梵安推到了安全的一旁,与黑衣人交上了手。 陆梵安被推的一个趔趄,胸口的玉佩掉了出来,他正要拾起,却被一个眼尖的黑衣人看到。黑衣人忙退到一个看样子像是头目的黑衣人面前悄悄耳语了两句,那头目看了一眼陆梵安,高声道:“撤。” 见黑衣人离开,容市隐忙拉着陆梵安坐下,为其检查伤口。藏在门背后的一众官员也故作匆忙的奔了出来,假惺惺道:“哎呀,发生什么事了,都怪我们睡的太死了。陆公子怎么了,怎么还受伤了。” 陆梵安听的直翻白眼,按捺不住的就要站起来同他们理论时,被容市隐一把摁在了凳子上,轻声道:“别乱动。” 见陆梵安胳膊上的伤口并无大碍时,才松了一口气,却并无理会那些官员的意思,吩咐道:“胡忠,去将本官行李里的金疮药寻来。” 胡忠答应了一声便一溜烟的跑了。 院里一众官员尴尬的不知如何是好,容市隐却只自顾自道:“伤口不算特别深,养几天就没事了。可能会留疤,但大男人家的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不多时,胡忠将药拿了过来。容市隐一边为陆梵安上药,一边淡淡的对众官员说话,可眼神却并未看向他们,只道:“夜深了,诸位同僚且回去休息吧。” 他说的风轻云淡,像是刚刚经历的不是一场刺杀,而是一场游园会。 可众人却都感觉到了一股极大的压迫与威慑。但那威慑,却又并没有冲着他们,也没有冲着任何人,是没有方向的横冲直撞。 “下官刚刚看见有刺客在院中与大人打斗,下官并不会拳脚功夫。所以在庙中并未出来,望大人见谅。”邓蒙子说的耿直诚恳。 “无碍,去休息吧。” 打发走了那些官员,许威也带着侍卫去了周边排查。 院里又只剩下容市隐和陆梵安,陆梵安也察觉到了容市隐的情绪,停了喊痛,不解道:“你怎么了?” “下次别再这样了。”容市隐依旧是淡淡的道,可手上的动作却控制的很轻。 “再别有下次了,都疼死我了。”陆梵安侧头小心的吹了吹伤口,不满的嘟囔道。 “谢谢。”容市隐将陆梵安伤口包扎好,却并未起身,依旧保持着之前跪蹲的姿势,盯着陆梵安的伤口看了许久许久。 就在陆梵安都被看的有点儿毛骨悚然的时候,他才极为缓慢的开口,声音像是从遥远的亘古传来的一般,凄凉、飘渺,还带有几分虚无:“只是不应该。” 说完这样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容市隐扔下陆梵安起身复又走进了夜色,可借着院里的火把,这次的他却并没有被夜色完全吞噬。 被扔在原地一头雾水的陆梵安,还能看见容市隐模糊的身影。 似乎步伐有些慌乱。 第17章 心念 扔下陆梵安一个人出了院子,却并没有走出多远,容市隐在破庙外寻了个别人不容易看见的角落坐了下来。 经历过刚才的事情,纵心思烦乱,却也存着几分理智,不敢走出太远。 但却也十分需要冷静一下。 刚才的一切都太过于诡异,突然冒出来的黑衣人,陆梵安的舍身相救,以及,他不平常的心思。 明明陆梵安对自己一直以来,除了这张脸,其余的都是不满的,可他为何要救自己呢?是因为所谓的良善吗? 容市隐自嘲的笑笑,或许今日换做是任何一个人,陆梵安都会救吧。陆梵安会对素不相识的路人出手相助,会想法子宽慰一个行将就木的老者的遗憾,也能为朋友坚持几年如一日的奔波救人。 刚才于陆梵安而言,是一条摆在面前的人命,所以又怎么能不救呢。 可是,于他呢?容市隐在心中问自己,他在人间历经的二十几年里,有一半的时间,是在世情最凉薄,人心最险恶的的泥淖里爬行。 他就像一柄尚未锻造完成的剑,只有不断的一遍又一遍的经历命运残酷又冷漠的撕扯与锤打,他才能保持住他的锋利,见血封喉。所以他害怕软肋,害怕犹豫不决。 可是刚刚看见陆梵安为救他而受伤,他慌了,也乱了。 就好像一块坚硬的冰突然被烫出了一块豁口。而那块冰,是容市隐赖以活着的信念。 原来,陆梵安给予的希望竟是这般炙热而强势。 “不应该的……”容市隐自语道。 另一边,被扔下的陆梵安看着容市隐不咸不淡的离开,百思不得其解的同时,也有一些委屈。他当时看见容市隐被逼在了刀刃下,他是恐惧的,也是紧张的。 儿时被父亲仇敌将剑抵在脖子上挟持的画面也浮上了眼前,一时让他分不清虚实。可纵使那般情况之下,身体还是比脑子更为迅速的做出了决定,他不能让容市隐死。 他佯装夸张的喊痛声,其实也有一半真在里面,只是不想让容市隐太过自责担心,所以故意做成了打趣的模样。 可还是他自作多情了,容市隐别说担心了,连半句宽慰都没有,许是心里还嫌他多事也未可知。 陆梵安越想心里越不来劲,想他陆大公子,向来都是旁人顺着他的意思,几时需他委屈求全。一时对容市隐也生出了几分怨怼。 …… 容市隐踱回破庙,却站在暗处并不现身。 院里的火把已快要燃尽,微弱的光在风里忽明忽暗,不住的跳跃。衬得院里的人愈加的落寞孤寂。 落寞孤寂?容市隐被自己吓了一跳。这种词怎会是陆梵安呢? 他明明是那般风流不羁的京师贵公子。走到哪里,都是一片热闹欢喜之象,怎的短短几日,他就和本与他完全无关的词语扯上了关系了呢。 容市隐心间突然有些烦闷,但他没意识到烦闷之中还有一丝凄凉与自艾。他就是这般不详的人,同他染上关系的人,似乎都会变的不幸。 可陆梵安就应该是陆梵安,风流潇洒也好,赤忱热烈也罢,却绝不该是这般。他不能因为贪恋陆梵安带给他的温暖,就将陆梵安也拽进深渊。 容市隐看着陆梵安在逐渐微弱的火光里慢慢变暗的背影,眉间是说不出的黯然,声音轻的像是呢喃:“陆梵安,怎么办呢?”我竟为你,犹疑了。 纵使容市隐的声音已经轻到极致,可在寂静清冷的夜里,陆梵安依旧回了头。 咫尺之距,却是隔山隔水。遥遥而望,只剩满目凄凉。 …… 翌日天还未明,众人已经收拾上路。容市隐心里记挂陆梵安的伤势,可思及絮南水患,权衡利弊下,还是下令加快了行程。 中午在官道旁茶馆中歇脚时,邓蒙子与容市隐商议治水事宜,可终究还未实地考察过,只能是纸上谈兵,难以落到实处。二人沉默了一会儿,邓蒙子方道:“昨夜遇刺之事,大人可要上报朝廷?” 容市隐抿了一口茶,心里明白,昨日夜里的不速之客,训练有素,出招狠辣,绝非普通匪寇。只是,谁会这么想杀他呢? 承蒙皇上和梁孝先运筹,在他入朝为官这短短几个月里,出尽风头的同时,亦是惹得许多人心生不满,想将他取而代之的也不在少数。可是谁会这般心急? 容市隐暗自思量,看了眼坐在不远处同许威相谈甚欢的陆梵安,忽然瞥见对方手里把玩的玉佩。 电光石火之间,脑子里突然冒出来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容市隐的脸色变了变,握着茶杯的手也不仅紧了几分。 原来是陆坤啊。 容市隐又抿了一口茶,茶涩味尚未在舌尖晕开,心间已有了思量。 他故意朗声道:“此事重大,随行又有这么多的朝廷命官,来人却是训练有素,且招招致命。想来绝非是山贼流寇,应该是一场有计划的谋杀。邓大人,麻烦你替本官准备一下笔墨,本官马上写奏折禀明陛下。” “是,大人。”邓蒙子应道。 不多时,笔墨已备好,容市隐奏折洋洋洒洒写了厚厚一本。邓蒙子在一旁暗自赞叹,容大人当真是好文笔。昨夜之事,被描写的惊心动魄,观其笔墨,便犹如情境再现。若以后不当官了,就算写些话本子也绝不会饿死的。忽又想起了自己此行的目的,不敢再看容市隐。 容市隐写完了奏章,趁人不备,悄悄写了一个纸条。避开众人目光,将信扔在了路边的草丛里。待他们离开不久,一个脚夫打扮的男人现身此处,观四下无人,方拾起草丛里的信筒,转身去往了京师方向。 …… 京师右相府,王家父子和一个衣着华贵的青年坐在厅里议事,王宝因对上首的王曹和华衣公子道:“这容市隐看着年纪不大,那条命倒是挺抢手,人人都争着要呢。” “我不是说让你小心行事,不要胡作非为吗?”王曹坐在上位,瘦削的脸上有些责备道。 “父亲莫怪,儿子真没有做什么出格之事,只是往容市隐跟前安插了个眼睛,以备不时之需。”王宝因道。 “你啊你,行事最好收敛着些,要是坏了二皇子的事情,你吃不了兜着走。”王曹看了一眼被称作二皇子的华衣公子道。 “右相言重了。”二皇子夏昌明笑道。 夏昌明是先皇后秦氏之子,先皇后家族秦家因早先勾结西疆,意图谋反被贬,皇后受其牵连,一并处死。彼时,夏昌明尚是牙牙学语的无知婴孩,因为秦氏缘故,夏昌明不受皇上喜爱。一众妃子,因此缘故也不敢擅自请缨抚养夏昌明。 谁知后来在一雨夜,太后斋戒回宫,途径故皇后秦氏寝宫时,听见有孩童哭泣。太后心慈,又见夏昌明生的乖巧可爱,讨人欢喜,竟是十分投缘。此后,便是抚养膝下多年。 且说这太后,也并非是夏拓朝生母。而是先皇老年时才册封的皇后,是王曹舅舅的小女儿,不过比夏拓朝长三岁,膝下并无子嗣。太后疑心夏拓朝,所以替夏拓朝抚养二皇子。夏拓朝知晓太后抚养二皇子是为牵制自己,所以更加不喜二皇子。 生来就被厌弃的二皇子便在这般怪异又畸形的关系里长成了野心勃勃的夏昌明。 王家扶持二皇子,除了太后的原因之外。还是因为二皇子在朝中势力单纯,没有母族的势力牵扯,再加上夏拓朝子嗣本就不多,从王家出去的宫妃皆无所出。想要保证王家的尊荣长盛,二皇子是最好的选择。 “如今陛下身体抱恙,立储之事再拖不得。大皇子抱病多年,眼见已是药石无医的地步,如何能再承的起这般重任。四皇子和六皇子又过于年幼,太子最合适的人选就是二皇子您,臣盯住容市隐也是怕陆坤背后使坏。望二皇子明鉴。”王宝因起身朝二皇子附身行礼道。 “王参议这是做什么,本皇子之后的路途还要全仰仗二位呢。”夏昌明忙扶起王宝因,笑的亲切,“陆坤并不是个简单的,这个容市隐最近又是风头大盛,为防万一,你如今盯着也好。” “谢二皇子。”王宝因道。 夏昌明起身走到中央,朝王曹和王宝因郑重其事的行了个大礼道:“此番,便全仰仗二位大人了,若他日能得鸿图展翅,天下尊荣,定有王家一半。” 王宝因并无动作,但见王曹忙扶起了夏昌明,道:“二皇子放心,王家必定为二皇子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 “大家可以慢些了,若不出意外今日傍晚便能到絮南县城。”容市隐余光注视着陆梵安。可能因着伤口的缘故,陆梵安打从今天早上开始拉着缰绳的姿势就有些别扭。 容市隐和陆梵安自从那日夜里过后,再没有说过话。不仅许威和胡忠看出了他俩的不对劲,就连邓蒙子等人也察觉到了他俩的气氛,只要容市隐和陆梵安在一起的时候,他们立刻就避到别处,以免被伤及。 刺客的事情,容市隐一直猜不透陆坤在做什么。他那封奏折不仅是想为日后封存一份证据,也是有敲山震虎的意思。但陆坤若真是知晓了他和梁孝先的事情,绝不会因为他这点儿小小的伎俩就舍弃了杀他的心。 然而陆坤却是真的收手了,他究竟想做什么? 各种事情扰得容市隐头疼,更让他理不清得是他和陆梵安。容市隐知晓是自己做错了,可他不知道他究竟该以何种方式去面对陆梵安。多少年了,他竟又会畏惧了。 “伤口如何了?”容市隐终究还是策马来到了陆梵安跟前。 纵有千番思虑,可终抵不过心念已动。 第18章 结 “容大人不是嫌我多事,怎的还愿意管我死活?”陆梵安伤口疼的厉害,但一直强忍着未曾言语。 他舍命相救,容市隐不仅不领情,还一连冷落他多日,饶是再好脾气,也积怨了些委屈。这时见容市隐迟来许久的问候,不免语气里也夹了些尖刺。 “抱歉。”容市隐颔了颔首,低声道。 陆梵安看着容市隐不咸不淡的表情,莫名生气。他双脚用力夹了夹马腹,马儿跑了起来,拉缰绳的时候却用受伤的胳膊使了力。一个不稳,陆梵安从马背上翻了下来,被甩出老远。 容市隐看见陆梵安被摔了下来,忙翻身下马,将陆梵安扶起,一边检查伤势,一边焦急询问道:“没事儿吧?可有哪儿疼?有没有哪儿被磕破?你转一下,我看看。” 因着他二人这两日气氛不对,刚刚众人见容市隐同陆梵安说话的时候,已经先行离开了一步。此时,只剩下他二人。 陆梵安任容市隐将自己浑身上下摸了个遍。看着容市隐向来深沉的脸上,难得如此焦急,还是因他而焦急,这几天的怨气竟奇迹般的就散去了。 反正容市隐身上他看不懂得迷也不止如此,只要知晓容市隐还是在乎他,把他当作朋友相待那就可以了。至于其他的,来日方长,慢慢等,总有一日,容市隐会对他坦诚相待的。 纵是块寒冰,他也要给捂化了。他陆小爷这辈子最不怕的事情就是坚持。 想明白后,陆梵安语气也恢复了几分从前的活力,道:“没事儿,就是伤口有点儿疼。” 容市隐将陆梵安的袖子掀到肩膀上,一层一层缓缓撕开伤口上的棉布,撕到最后一层时,只听陆梵安倒吸一口凉气,痛呼道:“疼,轻点儿……” 容市隐看了眼伤口,已经有些发脓,刀刃处隐隐能看见皮肉在往外翻,周遭的皮肤也泛着红肿,血痂把包扎的棉布和皮肤粘连在了一起。本来不深的伤口,此刻看起来竟有些瘆人。 容市隐看着伤口,有些责备道:“这两日是没有换过药吗,你成日里同许威呆在一处,他竟也不给你上药。” 陆梵安不接话,其实这也不能怪许威。本来那日陆梵安伤口就是容市隐一手处理的,药膏也是容市隐的。所以许威就将这件事情没放在心上。 容市隐也却确实是将药膏给了陆梵安,但陆梵安这两日以同容市隐置气,竟也将此事忘了。 直至今天早晨,伤口疼的厉害,才想起来。可是又碍于面子,始终不愿意先开口。 容市隐看着陆梵安沉默,也猜出了几分缘由,压着怒气道:“若不是我发现,你是不是还要一直瞒着我。你可知道,要是发炎再严重些,你这条手臂还要不要了。” “我……”陆梵安一时无言,却也有几分后怕。 容市隐边说着边将水壶里的水倒在了包扎伤口的棉布上,过了一会儿,待血痂软化了,方才轻轻将棉布取下。又取了新的棉布,将伤口清理干净,上了药,才重新包扎好。 陆梵安看着小心翼翼给他包扎伤口的容市隐,想起了那日夜里,他也是这般小心的给他包扎了伤口,然后又不再理他。有些不解,缓缓开口问道:“你这几日到底怎么了?” “我……”这一次,轮到容市隐无言了,只道,“对不起。” 陆梵安看着容市隐的为难,也不再追问,站起身来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拍拍屁股上的灰道:“这一次就翻过去了,但下次别再这样了。都说了做朋友相待。要再有下次,我可就真的生气了。” “嗯。”容市隐被陆梵安的笑容所感染,唇边也浅浅淡淡的泛出了一抹笑意。干净的不带一丝杂质。且就这样吧,走一步再看一步。 “容大人,”陆梵安有些痴的盯着容市隐,道,“你这样笑起来真的很好看,这才对得起这张脸。” 突如其来的称赞让容市隐的脸上飘过了一抹红潮,故作严肃道:“怎的这般不正经。” “我如何不正经了,我只是夸赞于你,又没有轻薄你。”陆梵安反驳的理所当然,“而且当日在第一眼见你,就觉得你生的俊朗得紧,所以才一路追着你。后来又看见你躺在柳树下的画面,简直就像幅画卷一样……” “越说越不像话了。”容市隐面上红的紧,突然看见不远处草丛里似有一处黑影,指了指道,“那里好像有人。” “莫不是又是刺客?”陆梵安问道。 “没见过哪家刺客青天白日里穿这般乌漆墨黑,没那么蠢。”话虽如此说,可容市隐还是将陆梵安护在了身后,才缓步向前走去。 待看清那“物体”时,发现原来是个晕倒的小男孩儿。陆梵安单手将孩子扶起,容市隐探了探孩子的鼻息,又看了眼孩子瘦到不像话的身体,道:“还有气,应该是饿晕了。” 容市隐接过孩子,又喂了些水,不一会儿,那男孩子便醒了过来。陆梵安见状,赶忙将包袱里的干粮连同水递了过去。 孩子看见食物,狼吞虎咽的直往往嘴里塞。容市隐见状,将干粮从孩子的手里拿了过来。陆梵安不解的看了他一眼。 容市隐缓缓道:“极度饥饿之下,不能这般吃东西,身体会受不住的。” 他把手上的干粮掰成一小块一小块的递给眼前眼睛里只有食物的小男孩,并嘱咐要用水就着吃。过了许久,才给小男孩吃完了一块软糕。 容市隐看着眼前的孩子意犹未尽的表情,道:“这次只能吃这么多。” 孩子被容市隐脸上的不苟言笑吓住了。陆梵安在一旁蹲到孩子身边柔声哄道:“这位哥哥是为了你的身体好,如果再吃的话,一会儿就要肚子疼了。” 小男孩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陆梵安又道:“你叫什么名字,能不能告诉我们。” 小男孩摇了摇头。指了指自己的嘴巴,又摇了摇头。 “你没有名字?不会说话?”陆梵安问道。 小男孩点点头。 陆梵安看着容市隐,意思是救救他。容市隐仔细打量了一下小男孩,披着一块已经烂成布条的麻布。 瘦弱的看不出年岁,全身上下都已经脏到不见本来的肤色,裸露在外的皮肤上还布着许多老旧的疤痕和深深浅浅的新伤。 唯独一双眸子干净明亮的紧。 容市隐又看了一眼盯着自己的陆梵安,那双眼睛,倒是与眼前这人有几分相像。 容市隐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陆梵安对小男孩道:“以后你就跟着我们吧。对了,得先给你取个名字。这位救你的哥哥姓容,我呢,希望你以后丰衣足食,不再忍饥挨饿,要不就叫你容丰怎么样。” 容丰乖巧的点了点头。 陆梵安又问道:“那你知不知道你今年几岁了?” 容丰比了一个十。 陆梵安突然一阵心酸,十岁的孩子长的和五六岁的孩子一般,身上还布满了那么多的伤痕,他究竟都遭遇了什么。 “这种孩子,在各地都比比皆是。”容市隐叹了口气道,“多是无父无母,以乞讨为生的孩子。大多时候,可能为了一口吃的,连命都要搭上也未可知。加上近年战乱与水患,一些尚殷实的家庭,都已无家可归,更不论这种本就无家的孩子。” 陆梵安没来由的感受到了一些沉重,突然想起了秦名临行前的话:“我纵不能撼这局势半分,但也想为百姓尽一份力。” 可他呢?他能救一个容丰,可正如容市隐所说,这世上还有千千万万个容丰,又该谁去救呢? 陆梵安摇了摇头,至少我还能救这一个。强打起精神跟在容市隐身后赶路,可心里有一个地方,却似乎有些不一样了,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萌芽,在生长。 因为路上耽搁,又因为带着容丰这个幼和陆梵安这个残,一直到月上中天,容市隐和陆梵安还未到达目的地。 …… 絮南县地势低洼,又有漓河穿城而过。此时因着洪灾,已经被淹没了大半。城中有个财主,名唤陈旺福,在城外山上有两个庄子。 陈旺福一直想求官府庇荫,奈何县令张知志是个顽固不通情理的,一直寻不得机会。此次赶上如此大好的机会,怎能错过。便主动将较大的一处提供给了官府,供城中官员暂时居住。 徐江怀手底下的几个官员向来是在朝中养尊处优惯了的,这几日跟着容市隐不要命的奔波,早已经精疲力尽。向县令张知志先行打过招呼后,便早早的歇下了。 邓蒙子和胡忠等在前厅,胡忠不住的碎碎念道:“我家大人怎么还没有回来,会不会路上遇到了猛兽?这地方会不会有狼。我在西疆的时候,有一回遇上了一只狼,那边儿的狼太凶残了,好几个士兵都丧了命。” “我家大人和陆公子都是尊贵的人物,要是遇上狼那一定打不过。他们不会被山贼抓去了吧,那陆公子生的那么俊俏,要是被山贼掳去,会不会让他做压寨夫人?” “怎么办?怎么办?我要去找他们。” 邓蒙子站在一旁,他安抚胡忠道:“你先莫要着急,容大人他们许是行的慢了些。再过一个时辰若还不到,自有县令大人出面。” 张知志在前厅里等了许久,还不见容市隐前来,心里有些不满。本来皇上派遣容市隐前来治水,他便十分不愿。絮南县几十万人口的性命,交由一个毛头小子,当真儿戏。 听说来时还带着左相的公子,真当做是来此地游山玩水来了。众官员都已行至驿站,独他们迟迟不见,说是受伤,恐是借着受伤的名义不愿意赶路是真。 张知志越想越生气,连带着下巴上乌黑的短胡子似乎都立起来了几根,高声讽刺道:“恐是京中大人娇贵,连带着行路都慢别人许多。本官是贫瘠之地养出来的,身子骨虽不娇贵,却落败了许多,今晚就不等容大人了。若明日还没到,麻烦邓大人知会一声,本官一定相助找寻。” 张知志说完,大步流星的跨出了前厅,却恰巧碰上了被守卫领进来的容市隐和陆梵安。一时相顾无言,气氛尴尬的诡异。 第19章 阴谋 “幸苦张大人了,不过本官此次路上多有耽搁的确是事出有因,还希望大人能够体谅。”容市隐走到张知志面前道淡淡的道,可语气里却没有半分歉意。 且说这县令张知志,年岁已过不惑,生的魁壮威武,硬朗的脸上蓄着短短的胡子,肤色较黑,不说话时,还确有几分黑脸包公的样子。 这张知志年轻时也是在朝为官,但性子过于刚直,且又是个嘴上又不饶人的。所以本来可以一番风顺的前途,硬是因为结怨过多,断送在了一张嘴上。 但这人却也不是特别的在乎,本来依着他的性子,在朝中为官,也不甚欢心,还不若在这山高皇帝远处求个清闲自在。所以即使面对着这位新贵,也没有半分讨好。 “下官参见大人。”张知志语带不屑的向容市隐行了礼,继而道,“大人处理不了路上突发之事,耽搁了行路不要紧。可洪灾不等人,到时候,要再耽搁了,可不是下官与大人能担的起这个责的。” “你怎么说话的,都说了事出有因,事出有因,你在这儿阴阳怪气的膈应谁呢?”陆梵安伤口疼的烦躁,又见张知志话里话外的带着刺,一时不忿,直言怼了回去。 “想来这位就是左相府的陆公子了吧,”张知志不卑不亢道,“既然陆公子不喜欢婉转些的说法,那下官就把话挑明了说,下官是实打实的觉得二位不适合来这里。” 饶是陆梵安也没有遇见过这么直愣的人,一时难以回怼,竟有些被气笑了,看了一眼容市隐道:“那你说说,我二人如何不适合了?” 容市隐站在一旁,并不出言打断。心里却在思量,这个张知志倒是个有趣的。 张知志上下打量了他们两个一番,眉眼间有不屑,语气不善道:“这还需要再说吗?” “哎,我说你这人,小爷我好好得好好和你掰扯掰扯,你……”话未说完,容市隐便拉了他一把,打断了二人的争执。 “究竟适合不适合,本官觉得此事还待商榷。张大人如今便下这般言论,恐怕为时尚早了些。”容市隐挂着不明所以的笑意,又道,“今日天色已不早了,没办法再同大人探讨。明日卯正(早上6点)时分,劳烦张大人在此处等候本官,我等共同去勘察灾情。” “是,那容大人就歇息好了。”张知志没好气的道,却也不得不领命。 待张知志离开,陆梵安问容市隐道:“你刚在为什么拦着我,平白的让人奚落?” “是啊,那张大人在大人你们没来之前,等在厅里时候,就一直没有什么好脸色。这会儿竟然还敢对大人出言不逊。”胡忠在一旁一脸不满的告状。 容市隐无奈的解释道:“那张大人虽然太过直性子了些,但是也并无恶意,只不过是怕我们不能胜任,耽误了大事,最终受苦的还是百姓。而且我们这次从京中下来这么多官员,他都没有讨好巴结。如此看来,也是个为百姓着想的清廉之士。” “可他也太看不起人了。”胡忠不满道。 “明日勘察灾情,你二人可不要给我惹事,对张大人,也敬重些。”容市隐对胡忠和陆梵安道。 他有他自己的思量。这张知志看着不像是个会生事的,可是也得罪不得。毕竟日后还得共同行事,若真得罪了,也于自己不利。 陆梵安困得紧,随意的点了点头。容市隐见状,对站在一旁缄默的邓蒙子道:“明日让随行的官员早些准备。” “是。” “大人,他是谁?”胡忠自从容市隐和陆梵安一进门,就一直打量着站在陆梵安身后的容丰,这会儿终于有机会发问了。 容市隐顺着胡忠所指的方向看了一眼,皱了皱眉,险些忘了:“他叫容丰,你带下去安排一下。” “容丰?只一下午,大人你们就有孩子了?”胡忠话不过脑子的道。 陆梵安强打起精神道:“是是是,快些去将他安顿好,小爷快困死了。” 容市隐假意咳嗽一下,瞪了一眼一脸不可思议的胡忠,冷冷道:“路上遇见的。再胡思乱想,小心你的腿。” …… 夜半,众人歇息后。邓蒙子的房门从外面被悄悄打开,一个黑色人影进了屋子。房内并未点灯,邓蒙子端坐在桌前,已经等侯了许久。 待那人坐下后,方悄声道:“我本来还不知该从何处下手,今日见那县令张知志对容市隐多有不满,我想我们可以从他入手。” “有何计划?”来人道。 “这次从京师而来的一众官员虽然心思各异,但外人却并不知晓,只认为他们都是容市隐的人。容市隐新官上任,需顾及脸面、树立官威,也不可能直接大肆宣说他自己服不了众。所以当地百姓或官员,若我们有什么不对,自然是会算在容市隐的头上。但现在张知志对容市隐虽有不满,却还是留有几分面子。我们需要让张知志和容市隐的彻底的撕破脸,到时候容市隐孤立无援,我们再出手也不迟。即使出了什么事,还有张知志在我们前面顶锅。”邓蒙子慢悠悠的说到。 “是,那我去给王大人写封信,说明这里的情况。” 邓蒙子点了点头,却没有顾及到黑夜里对方看不看的见。那人等了半天,不见邓蒙子回应,便悄无声息的离开了房间。 待人离去,邓蒙子仍旧坐在桌前,过了许久,方微不可察的叹了口气。心里道:容大人,你莫要怪我,只我合家全部的性命都在王宝因手上,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翌日,絮南城外荒坡。 容市隐看着被淹没一半的絮南县城,脸上表情凝重。张知志公事公办的向容市隐介绍絮南的受灾情况。 絮南城虽然地势低,但是在整个絮南,还属于居上的位置,主要的受灾是因为河水猛涨冲毁了河堤,导致河水漫延,淹了城市。受灾严重的还属漓河下游的乡镇村庄。 几十个乡镇,受灾较轻的竟然只有极其偏远的米湾乡和原水镇。其他的乡镇,受灾都极其严重。不仅许多人家的房屋田地被冲毁,还有的乡镇,因为大雨造成滑坡泥石流,竟然整个村子都全部被掩埋。 这两日虽然放晴,但是据钦天监观天象所言,不出半月,可能还会再有雨。虽非是大雨,可是因为滑坡,下游河道支流有多段被堵塞,难免再灾上加灾。 如今当务之急,是疏通直流河道,可是现在人手不足,军队都被抽调去了西疆作战,留在地方驻守的人力,根本不足以疏通河道。 “那这水怎么治,什么都没有,总不能我们几个直接下去挖吧。”随行的一个年轻官员严勋与邓蒙子交换了一个眼声,故意大声嚷道。 “京师来的官员还真是好风气,”张知志斜了一眼容市隐,“不是耽搁行路,便是打退堂鼓。若什么都有,我们要你们何用? 容市隐皱眉看着周围的环境,并未出言。京师来的官员中有几个听到这话,都隐隐有些不满。 只见那严勋环顾了周围人一眼,道:“张大人,你这话什么意思。我们这些官员此次都是抱着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心来替絮南治水,不过抱怨两句,张大人怎的就要这般辱没我们。” 在场的除了容市隐官位最高,接下来便是邓蒙子和张知志,其余不过都是六品之下。但这些人,在京中多多少少都是倚靠着一些权贵的,而且工部尚书徐江怀有意为难容市隐,指派的净是些倚着背后权势混日子的那一类人。 此时严勋有意挑起公愤,那些人自是轻易着了道,面对着这位远离京师的县令,你一言我一语的讨伐的起来。 “张大人既然自视甚高,又何苦让我们来?” “我们是工部尚书大人亲自点名派遣下来的,大人这话是指责工部无能了。” “此次前来絮南是皇上下的令,怎的张大人是觉得圣上也有错?还是想抗旨不成。” 张知志见对方越说越严重,一张黑脸愈加黑的可怕。 邓蒙子悄悄打量着容市隐,却见容市隐并没有想要出言劝解的意思。心里琢磨不明白,莫非这容市隐竟不知轻重到这般,真想和张知志撕破脸?见容市隐不为所动,暗暗握了握拳,继而松开手,在腰侧做了一个向下砍的动作。 另一边,容市隐佯装不知晓的往高处攀了几步,还饶有兴致的指着远处河水翻腾的漓河,对着陆梵安道:“你看,那就是漓河。这条河养育了世世代代的絮南百姓,但每年也要带走许多条人命。絮南人最痛恨漓河,可却也最离不开漓河。你可还记得我同你说过这世间恩义最是浅薄,可剩下的半句,我却还没说完。人情恩义,都是有代价的。” “说什么呢?”陆梵安不明所以的挑眉看了看容市隐,待看到容市隐眼神悄悄往邓蒙子处撇了一下,心领神会。 原来话里有弦外之音啊,虽然不知道具体原因,依旧附和的指了指张知志处,故意高声嚷道,“那边儿都快打起来了,你确定不过去看看?” “热闹这边儿也能看。”容市隐不咸不淡道。 “什么?”陆梵安不可置信瞪大了眼睛,被容市隐冷不防的一句冷幽默惊了半晌,像看稀奇一样绕着容市隐打量了一圈,立定在他面前道,“说,你是谁,你把我家容大人藏哪儿去了?” 容市隐将陆梵安从身前推开,往上走了几步,越过陆梵安的那一刹,嘴边似还擒了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陆梵安的容大人。 陆梵安跟在容市隐身后,正要说话,突然有几个难民冲到不远处的张知志面前,其间一个中年妇人大声哭嚎到:“大人,大人,一定要为我做主啊,我儿才十三岁啊……” “走,该我们出场了。”容市隐看了陆梵安一眼,率先迈开步子往吵嚷处走去。 第20章 离间 “发生了何事?”容市隐问道。 那几个难民却全然不理会,尤其那妇人,只一门心思扑倒在张知志脚下,边哭边喊,道:“青天大老爷你可要为我做主啊,我孩儿死的真可怜……” 众人看了看容市隐,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容市隐却浑不在意,往旁边退了退,向张知志做了个请的手势。 “有何冤情,你且慢慢说来?”张知志也不推辞,扶起那妇人道。 那妇人站起身来,又哭闹了许久,才抽抽噎噎道:“民妇赵氏,本来与丈夫在絮南经营一家酒馆,谁知我家那位竟在这次洪灾之中不幸丧命,留下了我与我儿小勇两个相依为命。今天早上,我和小勇本想在临时安扎营外的野地里找些野菜。可谁知……” 赵氏说到这里,又掩面哭的说不下去。张知志却颇有耐心,一直等她平静了才又问道:“究竟发生了何事?” “我儿子,”像是鼓起了极大的勇气道,“我儿子被京中来的一个当官的和他手下的侍从打死了,只是因为我儿不小心弄脏了他的衣衫。我也差点遭了他的毒手,幸亏当时周围聚起了人,我才得已逃脱,求大人一定为我做主啊。” 张知志看了一眼容市隐,道:“可你怎就确定那是京中的官员呢?” “他自己说他是从京师来的,他舅舅是右相,没人会把他怎么样的。”妇人抹着眼泪道。 “容大人,这你怎么说?”张知志不客气的问道。 容市隐向张知志颔首示意了下,转身朝着邓蒙子道:“邓大人,怎么回事,本官不是让你通知所有官员今日都要勘察灾情吗?” “大人,是下官的不是。今早临行前李墨李大人说是因水土不服,身体不适,所以想要歇息一日。下官一时疏忽,就忘了禀报。但李大人……” 邓蒙子还想要说什么,却见容市隐脸色不善,忙转了话锋,道:“下官这就派人去请李大人。” 众人随着赵氏到事发处,果然见一少年的尸体横陈在荒野处。头上有两处瘀伤,皆是钝器所为,便应是致命伤了。 “这么小的孩子也下的去手,当真是畜生。”张知志黑着脸愤怒的骂道。 就在他们检查现场的这当儿,邓蒙子已领了李墨前来。 容市隐尚未开口,只见张知志已经冲了上去,将李墨一脚踹倒在地上,唾了一口道:“就弄脏了你那破衣服,你就要要人性命,你可真真儿的是白瞎了一张人皮啊。” 李墨被踹的措不及防,跟在他后面的侍从一时也愣在了原地,待反应过来去扶时,李墨已经自己起了身,嘴里骂道:“你一个小小县令,也敢踢我,你可知我舅舅是谁,他可是当今右相。只要我愿意,我动动手指头,都能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什么舅舅?本公子在京中同王相本家侄子王俊交好,怎的这些年,就没听说过王相还有姊妹,还有外甥?”陆梵安走到李墨跟前缓慢的道。 李墨被呛的脸上一阵白一阵红,陆梵安正要在说些什么,张知志打断道:“容大人,不管是什么亲戚,这会子出了人命,我希望你能给个说法。” “张大人想要个怎样的说法呢?”容市隐不答反问道。 “自然是杀人偿命,欠债还钱。” 周围的一众官员站在一旁并不出声,一脸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 “恕难从命。”容市隐一脸的淡然。陆梵安不解的看了容市隐一眼,但碍于场合,却并未多言。 “容大人这是要包庇杀人犯?”张知志强硬的逼迫道。 “交代,本官自会给张大人。但人,本官也一定不能交。”容市隐说的诚恳。 “容市隐,你……”张知志指着容市隐,气的说不出话来。 那妇人刚想要说什么,看见严勋给她使了个眼色,佯装痛苦的嚎到:“我的儿啊……” 接着便昏死了过去。 “张大人,人,那本官就先带回去了。”说完,挥了挥手让邓蒙子将一脸趾高气扬的李墨带了下去,又走到张知志跟前,背对着众人道,“这里还希望大人善个后。” 说完便从张知志身边路过,错开的一瞬,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信我。” …… 第二日,张知志称病不见容市隐,他实在想不通容市隐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不过容市隐留给他的“信我”二字又郑重的让他不由得想要信服。 但又一想到昨日那少年的尸首和李墨畜生趾高气扬得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 想来想去,今天还是不见的好,否则他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现在就只希望,那容市隐能是个靠的住事的。 …… 侍从前来传话说张知志不来,容市隐并未表露多少喜怒。只是平静的道:“既然张大人身体有恙,那便好好歇着。代我向张大人问好。” 容市隐余光留意着陆梵安,见陆梵安不解的挑眉,便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无奈的摇摇头。不过难得的,昨日的事情他竟一直憋到现在都还没问,依着陆梵安的性子,着实是有些难为他了。 陆梵安这边的确是不解了许久,昨日里一直没有机会问,好不容易等到夜里,他要开口问的时候,容市隐却像是故意捉弄他似的,说自己累了,要早些休息。 陆梵安自是不好扰人清梦,一直憋到今天。而且他说过要相信容市隐的,那便要一直信下去。毕竟那人还帮自己救过秦名。 但刚刚竟还看见容市隐要让侍从代他问张大人好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心想,容市隐莫不是嫌弃张大人太直愣了,又不好直接下黑手,所以想要气死张大人不成。 陆梵安这边儿想的出神,容市隐那边却已经开始分配起了任务。邓蒙子带领其他官员去漓河上游勘察,自己则去往下游乡镇。 邓蒙子领命离去,容市隐看着对方的背影若有所思。这时胡忠带着容丰走了进来,道:“大人,已经准备好了。但是往来的路都被冲断了,车马走不了,只能步行。” “以人的脚程而言,估计今天就算不停歇的走,也只能去两三个镇子了。”容市隐叹了口气道。 这时容丰突然戳了戳胡忠,对着胡忠比划了起来。容市隐看着容丰,稍微收拾了一下,看着倒还像是个机灵的。两个孩子这会儿正“聊”的热火朝天。容丰比划的飞快,胡忠脸上的表情亦随之变换的精彩。 过了好一会儿,胡忠终于转过来对容市隐道:“大人,容丰说去各个镇子上的路不仅都断了,而且不时的有山石滚落,危险的很。但是他知道几条可以走的小路,他可以带我们去。” 容市隐微微沉思了下,道“可以。” 一直没有出声的陆梵安问道:“你是怎么看懂他在说什么的?” “我被,”胡忠突然打住,看了陆梵安一眼,才道,“我被好心人收留以前,和容丰一样,一直是在外面流浪的。当时也遇见过不会说话的人,也就知道了怎么和他们沟通。” “行,那便带着容丰,我们这就出发。”容市隐从椅子上站起来。 “昨日……”不待陆梵安问出口,容市隐将手指轻轻放在自己的唇上,示意他噤声。 陆梵安认命的了叹口气:“行,我不问了,我的容大人。” 陆梵安叹了口气垂头丧气的准备跟着胡忠出门,就在将要迈出步子时,却被人拉住了胳膊。 容市隐看胡忠和容丰已经走远,又确定四下无人,方附在陆梵安耳边轻声道:“李墨不过是被利用之人,真正在背后的人想杀的不是那个少年,而是我。但那人,现在还不是动的时候。” “不过如今我既知晓了他的存在,定然是不会让他轻易得手的。”容市隐看着陆梵安略有担忧的眼神,心情颇好的解释道。 …… 路上泥泞,并不好走。但胡忠习武,容丰行惯了这等路径,容市隐亦是有些拳脚功夫的,行的都还算顺遂。唯独陆梵安,京师里的贵公子,若非跟着容市隐来这一遭,可能这一生,都不会见这样的路。 在摔了第不知道多少个屁股蹲的时候,陆梵安终于忍不住抱怨道:“小爷我跟你们这都是遭的什么罪。” 但脚下的步子却并没有减缓,容市隐无奈叹了口气,还是向人伸出了手。 好不容易终于行到一个镇子,可那里哪里还有镇子的样子。滑坡的山体将山脚下的房屋掩埋掉了一半,剩下的一半也被滚落的山石砸的千疮百孔。 地势较高处有几间房屋得以幸免于难,里面似乎有人影攒动。 容市隐一行来到屋子,却见里面脏污破败,只在各个墙角处七零八落的倚靠着一些老人,或卧或坐。破败萧索的房子里呆着如风中秉烛的人,肮脏单薄的衣物下掩着嶙峋瘦骨。 整个屋子里都散发着一股腐朽腐烂的味道。而他们脸上的表情,是麻木、苍凉,还有好像已经看见死亡的绝望。 因着容市隐和陆梵安几人的闯入,似乎给这个已经陷入死亡边缘的屋子又添了一缕生气。众人看他们的眼神像是看着异类的惧怕,又像是看见活下去的希望,复杂又奇异。 窝在墙角最里侧的老人看见他们,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嘴里呜呜的嚎叫,可却因太过激动竟失了声,半天也未说出完整的一句话。但两只苍老无神的眼睛里,眼泪却如泉涌,脸上是近乎疯狂的痛苦。 过了许久,粗粝低哑的嗓音终于颤颤巍巍又无比沉重的说出了一句话:“不要让他们吃我儿子。” 陆梵安本来要去扶他的手僵在半空,他刚刚听见了一句怎样的话,不要吃他儿子。 吃人。 人吃人。 他呆滞的久久未动,可那老人却将手握上了陆梵安的手,从怀里的薄被下取出一个东西放在了陆梵安手上,激动道:“救救他,他是为了救他们,不然他下辈子都投不了一个全乎身体。” 陆梵安手上突然被放上一个冰凉的物体,待他看清,却发现是一只已经僵硬的人手。 第21章 识苦厄 陆梵安被吓得甩开老人和那只冰凉的手,一下子弹开,后退了几步。手上刚刚传来的那抹凉意,似乎已经蔓延到了全身,冷的让陆梵安动弹不得。 这时,身上突然传来了一抹暖意,原是容市隐轻轻的揽住了他的肩膀,将他半拥在了怀里。陆梵安依着本能往容市隐怀里靠了靠,后者安抚的拍拍他的背,柔声道:“没事儿了,有我在。” 容市隐给胡忠使了个眼色,让他防着周围自他们进来眼睛就没有从他们身上离开的众人。又拍了拍陆梵安的背,方将手收回,从怀中取出一块手帕递给容丰,交代他去取些水给陆梵安净手。 安排好一切后,才蹲到了老者面前,道:“老伯,你刚刚说的吃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且说给我听听。” 老者断断续续的讲完,纵使是容市隐脸上的表情也有了些悲怆。 原来在二十天前的一个半夜,因着连绵的雨水,此地突发泥石流。天灾来的措不及防,许多百姓正在睡梦中,便被夺去了性命。镇子被埋了大半,农田全被摧毁,山体摇摇欲坠,侥幸逃过一命的人,在这里也再也待不下去。年轻的,有力气的,能动弹的了的,纷纷离开此处去别处逃难。剩下的一群皆是老弱病残,行不了路的。 儿子女儿,所谓后辈,生死面前,又何论人伦孝道。尚有些善心的,临行前,会想法子为自己的长辈寻上能果腹几顿的吃食,再磕个头,哭上几声。没有什么良心的,将所有能带的东西,搜寻一空后,便看也不看一眼的离开了。 杜老翁,也就是刚才护着儿子尸首的那位老人。他儿子已成家立业,平日里儿子媳妇都待杜老翁十分的好,膝下又有三个孙子孙女,一家人其乐融融,镇上相熟之人无不羡慕杜老翁的福气。 然而此次灾祸来的措不及防,杜老翁为了救孙子不幸将一条腿折在了滚下来的山石之下。杜老翁也是个淡泊通透的,知晓自己就算逃出去也不一定能活的下去,倒平白的拖累子女。于是赶走了儿子一家,自己同一帮子老人留在这里等死。 杜老翁的儿子也是个孝顺的,走了一半,总觉得对不起父亲。不顾妻子与孩子的劝阻,又回到了镇子上,决心要把父亲也带走。可这一来一回,已经折腾了许多时间,回来时,竟看见一群老人蹒跚着将一个女子的尸体拖回了破屋里,分而食之了。 杜家儿子受到惊吓,一时不查脚下失了重心,摔了个跟头,将头磕在了石头上。一群老人发现了晕死过去的杜家儿子,合力将其拖到屋中。可任凭杜老翁如何哭喊,儿子却一直昏迷不醒,直至昨日夜里,竟然断了气。 杜老翁看着众人盯着他的目光,知晓了那些人的心思。可那是他的儿子啊,他怎能眼睁睁的看着儿子落入…… 所以自从昨日夜里起,他便一直将儿子的尸首紧紧裹在怀里,就在那些人的眼神越来越贪婪,他越来越绝望的时候,竟看见了容市隐一行人闯入了这间破屋子。而容市隐和陆梵安一看就绝非普通人,他如何能不抓住这机会。 容市隐叹了口气,站起身对着屋子里众人道:“诸位稍安勿躁,我这就派人去禀告县令这里还有人,晚间就会有人将你们带到安全的地方。” 容市隐吩咐过胡忠后,向退在一旁的陆梵安走来。陆梵安从始至终脸上都是不可置信的神情,容丰一直站在一旁陪着他,眼睛里是满满的担忧。 容市隐走到陆梵安身边,从容丰手里接过帕子,执起陆梵安的手又仔细的擦拭了一遍。可陆梵安却突然握住了他的手,紧紧的不让他抽离。容市隐不再动作,只是回握住他。静静的不言语。 过了好半晌,陆梵安才道:“我想出去透透风。”说完不等容市隐回答,也不放开和容市隐紧握着的手,就那样牵着容市隐出了屋子。 走出好远之后,陆梵安才放开容市隐,沉沉道:“我竟不知……” 容市隐看着面前的一身月白色长衫的公子,向来俊朗带笑的面庞上,是从未见过的沉重。眼眶竟也泛起了微微的红。 容市隐知晓陆梵安此时心情并不好受,那般明朗良善之人,何曾见过此等凄惨之事。 他缓缓开口道:“世间事本就是这般,多苦厄、多离散,欢喜合乐,却是难求。” “容市隐,我第一次,觉的我过去的二十多年好生荒唐。”陆梵安看着容市隐,说的无比诚挚又郑重。 容市隐看着陆梵安望向他的眼神,依旧干净赤忱,好像同初见是一样,可却又不似初见。似乎多了些什么? 是了,是悲悯。 陆梵安良善,可从前的良善带着随心所欲,带着漫不经心。是不晓得什么是苦难,只是本能的良善。可现在他的眼里,除了善,还带上了慈悲与怜悯。那是见过苦难本来的样子后,还想要去救助受难者脱苦厄的真正的良善。 二人就这样一直站着,谁也没有再言语。 …… 是夜,不见一丝月光,风声也凄厉的像是呜咽。一幅可怖之像。可山腰处一座庄子的前厅,却直至深夜依旧亮着灯盏。 容市隐坐在厅里上首的位置,脸色沉沉的不说话。下面众人也无人说话,前厅里死一般的寂静。容市隐冷冷的道:“这就是勘察了两日,你们给我的结果?” 众人不言语,但眉眼间却全是不服气。一个胆子大的官员道:“两日能有这样的结果,已经不错了。时间太紧迫,而且路也不好走……” 容市隐将手里的茶杯狠狠地砸在了门上,打断了那人的话,提高了音量道:“絮南城还淹在水里,絮南县几十个乡镇的百姓生死未卜,难民中已经出现人相食的情况,诸位吃着皇粮的父母官,不想办法拿出一个好的方案,竟还在这里找借口、推责任。若诸位只是这般本事,又要你们何用?” 众官员被容市隐突如其来的脾气威慑了住,愣愣的都不再说话。 容市隐看着他们,装作头疼的揉揉眉心,状似无可奈何道:“今天就先议到这里,不日又要有雨,现在最为紧要的是疏通河道。你们且都去吧。” “胡忠,去将张大人请来,我同他有事相商。”不待一众官员离开,容市隐冲着胡忠道。离去的众人中,有人神色微变。 …… 容市隐在等张知志的时候,拿起桌上笔墨,描起了絮南地图。在遭堵塞的支流处,延伸了几笔,连在了图上一个不知名的地方。一切画好后,胸有成竹的笑了笑,方倚在椅子上闭幕养神。 不多时,胡忠引着没好气的张知志来到了厅里,退出去的时候,顺势将门从外面掩住。 张知志准备开口时,容市隐指了指外面,又指了指耳朵。方道:“张大人终于来了,本官有要事同你相商。” 说话的时候,手上却没有停,行云流水的在纸上写道:“京中旧怨,事关性命。烦请张大人配合我演一出戏。” “容大人说事就行。”张知志依旧是保持着平日里待容市隐的倨傲道。可眼里却是饶有兴致,接过容市隐递来的纸笔,大笔一挥:“关我何事?” 容市隐微微笑了下,将刚刚画好的絮南地图交给张知志,在纸上写道:“朝中百官,只有我能治絮南水患。因为此地,只有我能找到。” 嘴里却道:“据钦天监所言,几日后便又要有雨,现在支流河道未通,届时一定会出大乱子。本官希望大人能好好配合,明日组织现有人手,尽快疏通河道。” “人手不够,容大人并非不知,如今却要下官筹集人手,莫不是容大人有意为难下官不成?”张知志不满的说道,语气之中似乎还带斥责之意。 可看着手上地图的神情却难掩欣喜,若不是容市隐事先同他说过隔墙有耳,都要忍不住赞叹出声。他以为难堪大任的庸才,竟然给了他这么大一个意料之外的惊喜。 容市隐看着张知志的神情,知晓一切已成定局。懒懒的喝了口茶,道:“既然张大人不愿配合本官,若是絮南治水进程出了问题。还望大人能担的起这个责。” 张知志此时已经全神贯注的将精力投入到了容市隐的治水方案之中,没了同容市隐再演戏的的耐心,此时只是状似配合的哼了声。便又研究起了那张地图。 邓蒙子附在窗外,听到容市隐和张知志的谈话,眉宇间是得逞的喜色。环视了一下四周,确定没人发现后,悄悄隐退进了夜色。 却未发现不远处的一刻树上,也有一人在黑暗中悄悄地注视着他。见他离开,掩在黑色面罩下的嘴唇微动,几声猫头鹰的叫声划破了夜色。似哭似笑,十分渗人。 容市隐在厅中听到声音,喝茶的手稍微顿了一下,唇角勾起一个不深不浅的笑,烦人的苍蝇终于走了。但是为了避免张知志起疑,容市隐依旧执笔写道:“张大人可怕得罪王家?” 张知志将头从手上的地图上抬起,皱眉沉思了半晌,冷哼了一声。写道:“需要我做什么?” “为难我。”又补上一句,“我一定会尽力护大人周全。” 张知志看着容市隐眼中的眼中的胜券在握,缓缓地点了点头。 第22章 一出好戏 翌日,漓河河畔。天上阴云密布,河岸周围围着一圈百姓,陆梵安和容市隐在内的一众京师前来的官员皆是一脸凝重的被围在中间。 这时胡忠从一旁跑过来,高声道:“大人,张大人因身体不适起的晚了,此时正在更衣。稍后便到。” 邓蒙子看着周围的人越聚越多,面露忧色,上前对着容市隐道:“大人,明明今日要疏通河道,可张大人却此时抱恙,这可如何是好?” “等着。”容市隐语气不善,似有几分焦躁不安。陆梵安知晓容市隐这是又在憋什么坏主意,他没见过容市隐真正的不安,但却莫名的知晓,不会是这个样子。但旁人却并不知道此间的弯弯绕绕,只是觉得,容市隐此刻应是被逼的束手无策了,却还在强维持着镇定。 又过了许久,就在众人都快要等不下去的时候,张知志终于姗姗来迟的来到了河岸边。 容市隐此时已是失了耐心的状态,道:“张大人究竟是何意,眼看不日又要有大雨,河道未通,本就是火烧眉毛的事情,大人这般为难本官,最终害的还是百姓不是?” “容大人既然已经讲话说到这个地步,今天当着这么多絮南百姓的面,我也打开天窗说亮话。”张知志看了看围着的百姓,走近他们,高声道,“絮南遭遇如此大祸,百姓流离失所,我身为一方父母官,早已焦头烂额。如今好不容易盼来朝廷治水的官员,本以为能救百姓于水火。可结果是如何呢?” 张知志似是说不下去了,歇了一会儿才继续道:“大家也都看到了,京师官员骄纵散漫、草菅人命。如今那少年的尸骨未寒,杀人凶手却还逍遥在外。如此漠视人命,不将我们的百姓当做人来看,你让我们如何信得你能真心为民?” “军队人手不够,疏通河道只能靠组织百姓,可我又如何能将他们的性命交到你手上?若水患真的治不了,大不了不要这顶乌纱帽,我带着百姓一起逃难,再辟新居。” “纵使再艰难,也还有一线生机,总好过留在这里平白送命,到头来,原只是做了你们着些狗官升官发财的铺路石。” 张知志一番话其实漏洞颇多,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他能走到哪里去。可在这种情况之下,一个身居高位的父母官愿意为了自己的百姓,能豁出一切的去对抗比自己官阶大,有权有背景的一众官员。一番话又说的情真意切,慷慨激昂。又怎能不让人动容呢。 百姓中不少泪窝浅的已经泣出了声,一时不少人开始声讨起了容市隐。许威见百姓情绪高昂,生怕伤着陆梵安,忙上去就要将其带离。陆梵安却摆了摆手,示意许威下去。 许威站在陆梵安跟前,犹疑着不知如何是好。但看到陆梵安再次向他摇头时的坚定,终于屈服了。 可退下的那一瞬间,心里却突然生出一种错觉,好像一直靠投喂而生存的雏鹰,突然有一天,开始站在了崖上,要准备自己学着起飞了。 容市隐看着群情激奋的百姓,走到中间,脸上的神情无比的诚恳,可又夹杂着让人不忍的心酸,只听他道:“各位父老乡亲,可否听我一句话。” 容市隐态度放的十分谦卑,话也说的极为诚挚,百姓中逐渐安静了下来。容市隐方又开口:“大家应该也知晓,我容市隐,是土生土长的絮南人。吃的是絮南的米,饮的是漓河的水,在这一方土地之上长大成人。又因机缘,得陛下赏识,能入朝为官。此次前来絮南治水,事多凶险,但是能为自己的家乡和家乡的父老乡亲尽一份力,我觉得这是我应该做的事情。” “所以在此次治水之中,我比任何人都想要有一个妥善的过程和结局,早日助大家脱离灾祸,重建我絮南。大家或许并不知晓,我在朝中人微言轻,此间有许多事情并不是以我一人之力便能撼动的了的。” 楼市隐顿了一顿,咬咬牙破釜沉舟道:“但今日,既然大家一定要我给个交代,为了早日重建絮南,也为了解开此前误会,让诸位知晓,我容市隐并非是趋名附利而不顾百姓生死的小人。我今日,就给大家一个交代。” 说着,胡忠带领两个侍卫将五花大绑的李墨带到了河岸边上,容市隐道:“张大人,欠债还钱,杀人偿命。这李墨我便交由你处置了。” “容市隐,张知志,你们怎敢?我舅舅可是当朝右相,你们敢动我半分,我要你们不得好死。”李墨不知死活的涨红了脖子嚷道。 那日那妇人喊冤时并未有多少人在场,百姓只是听说京师的官员平白打死了一个孩子,虽群情激奋,却并不知晓究竟是何原因。 如今见过此番场面,纷纷明了。原来是京中权贵的亲戚。这就怪不得容市隐这般为难了。一时众人风向又转,纷纷可怜起了容市隐。 然而站在一旁的邓蒙子和严勋二人脸上皆是掩不住的狼狈。 容市隐同张知志交换了个眼色,张知志缓了脸色,道:“既然容大人如此心诚,下官也不是个不知理的。今日人我就带走了,至于治水之事,劳烦大人今日回去将详细方案制定出来,明日一早,准时开工。” …… 晚间,容市隐刚要就寝,门外响起了几声熟悉的似哭似笑的猫头鹰叫声。闻声打开门,只见门口地上放着一个白色瓷瓶,上系一信筒。 容市隐拾起地上之物,见左右无人,关上了门。将信件摆在桌上,上面是如意写来的问候与药物用量交代。看着那十分不规整,宛如鬼画符一般不忍直视的笔触,忍不住失笑。还当真是个谨慎的,字写的这般难看,也不愿让别人代笔。 …… 京师,王宝因下朝后,回到书房,气势汹汹的砸了好一通东西。他看着桌子上的邓蒙子送回来的信,眼里一片凶狠。继而又冷笑了起来,嘴里道:“容市隐,你还真是好样的,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王曹缓缓地走进书房,看着满目狼藉,缓缓道:“你啊,还是心太急了。” “父亲。”王宝因看见来人是王曹,忙行礼道。 王曹坐到条案前,拿起邓蒙子的信,道:“一石三鸟,倒是个有趣的。” “父亲,此事,可于我们的计划有影响?”王宝因问道。 “刚刚在朝堂上,皇上虽然训诫了我们几句,但是那李家不过是我们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罢了,倒也连累不到我们。”王曹道,“我早前不让你动容市隐,是觉得黄毛小子,不足为惧,但如今却要改改我的看法了。一个李墨,让张知志博得了个一心为民、不畏权贵的清廉之名,将他自己伪装成夹缝中求生的无辜形象,还给我们扣了一顶仗势欺人的帽子。我还真是小瞧他了。” “那此后……” “你看着办吧,只是一定要仔细些,莫要给人留下了把柄。” …… “大人,漓河水流太过湍急,人实在是下不去啊,那河道又有三段被堵塞,说要疏通,谈何容易。”邓蒙子驳了一个年轻官员说要集全部百姓之力疏通河道的想法。 “那除了此法,还能如何,总不能去求大罗神仙把这条河收了吧。”年轻官员抱怨道。他这话着实有些无礼了,可却没人再反驳他。因为此事确实是陷入了瓶颈。 “那能不能改下河道呢?”陆梵安沉思道。 “改河道?”邓蒙子有些惊讶道。 “这个支流河道往右是主河道,往左又是面临一座大山。怎么改?” “至于顺着原河道修改,就是更不可能了,淤塞之地有三处,人力不够是一说,而且这个河道两旁都是人家,若改河道,就要从这些村镇出直接穿过去。村镇亦是灭顶灾祸,跟让河流直接淌过去没什么两样。” 一时间,屋子里质疑之声此起彼伏。 张知志看着容市隐,容市隐知晓是何意,看众人已经争论的差不多了,方道:“河道能改。” 邓蒙子不解的望向容市隐,只见容市隐指着地图道:“可以从右侧走,你们看。” 从地图上可以看到,支流河道右侧是一荒地,荒地尽头是一座大山。此山在絮南名唤地狱山。 地狱山上林木丰茂,地势险峻,许多草木都带剧毒,林中深处有一片瘴气林,再加上因为鲜有人至,毒蛇猛兽自然是泛滥。所以渐渐地便有了地狱山的称谓,因为进去的人,连尸体,都很少有能出来的。 也因此,没有人知,这看似看似雄伟的一座山,其实是分开的两座山,在它的中间,有一道极深极窄的峡谷。至于在外看着它是连在一起的,其实是因为树木太过于高大茂密,将其间的这道峡谷掩在了中间。峡谷尽头便是海岸。 “所以从这里改河道,只需在荒野之上开辟出一段河道,连接密林峡谷,荒野的距离并没有多长,比疏通河道的难度要小许多倍。”楼市隐指着地图道,“而且所需人手可以不会水性,所以这是最为简单的方法。” “可若山里猛兽下来伤人怎么办?还有那瘴气林?”张知志问道。 “兽类多夜行,且多惧火。到时候将人手分为三批,一批人手从地狱山往漓河支流处挖,这一批人手只需要白日里挖河道就行。再有两批,从支流处挖,分为日间和夜间,轮流倒班,加快进程。”容市隐从容不迫的安排道,“至于瘴气林,到时候我亲自领你们寻路,而且早先我认识一位江湖神医,我央他给我了一些神药,能避剧毒。” “好,那就这么说定了。我这就去组织人手,到时候,就劳烦容大人了。”张知志起身行礼道。 “既然那山上这么恐怖,可你是怎么知晓那个峡谷的呢?”陆梵安问道。 “因为我恐怕是唯一一个从那座山里活着走出来的人。” 容市隐说的坦然又淡然,可余下众人却是面面相觑的惊异。 陆梵安看着容市隐一如往常无悲无喜的面孔,心生恍然。 不见悲喜、冷静自持的容市隐是否曾经也是绚烂少年,知悲知喜、晓忧晓惧? 第23章 吻 修建河道之事如期展开,进行的如火如荼。容市隐和陆梵安等人也开始在城中进行引流与排水的规划,等待着钦天监所言之雨,也为之后的重建事宜做准备。 这天,容市隐同陆梵安在漓河河堤岸处巡查,一个穿着打扮皆不俗的妇人牵着一个小女孩的来到陆梵安跟前,那小女孩看见陆梵安只是笑着往母亲背后躲。 妇人向容市隐和陆梵安问了一个礼,后又无奈又宠溺的笑笑,对着小女孩道:“你不是说要感谢陆哥哥那天送你回家嘛,怎的这会儿又躲起来不见人了呢?” 转而又朝容市隐和陆梵安解释道:“那日这孩子偷跑出营地迷路,多亏了陆公子将她送回来。这两日一直嚷着要来找陆公子说谢谢,这不,妾身实在被闹得没法子了,只能带她来找陆公子。扰了二位大人公事,还望大人勿要见怪。” 容市隐看妇人衣着打扮,虽不算精致,却十分得体,且通身的气派,处处透露着大家风范。 能在灾祸中依旧能够保持如此打扮和举止的人家,想来非是贵绅便为富商了。微微笑着点了点头,以示回应。 陆梵安见小女孩害羞躲着不见人,笑着蹲下,朝着女孩道:“怎么,这才两日不见,就不认识我了?” 小女孩见陆梵安同她说话,笑着从母亲背后出来,捧出一捧野花,小声道:“认识,陆哥哥,这个给你。” “谢谢小姑娘,改天等容大人把城里屋子修好了,哥哥再带你去玩好不好。”陆梵安接过花,笑着同小姑娘搭话。 “好。”小姑娘甜甜的笑了笑,看了眼容市隐,又忙躲到母亲背后道,“但是能不能只有陆哥哥。” 陆梵安顺着小姑娘的视线看了一眼容市隐,恍然明白了过来,强忍着笑道:“到时候就只哥哥一个,我们不带容大人。” 小姑娘的母亲尴尬的看着容市隐笑笑,道:“那就不再打扰容大人和陆公子了,妾身告辞。” 看着母女二人同着候在远处的嬷嬷一同离去,陆梵安才开怀的笑道:“容大人以后莫要再摆着张吓死人的臭脸了,你看,刚才把人家小姑娘都吓着了不是。” “又有几人能向陆公子一般除了招惹姑娘再无他用呢?”容市隐淡淡讥讽道。 “就容大人有用,一张黑脸可堪比门神了。”陆梵安回怼。 可容市隐却看着河堤处不愿再与之争辩。 陆梵安自觉无趣,撇撇嘴也跟着蹲下来检查了起来,道:“这堤岸已经算是高得了,但还是没有挡得住河水,总不能再继续加高吧。这若再加高,地基恐怕可就承不住了。” “这河堤已经是最高。”容市隐看着河堤缓缓解释道,“絮南多雨,又有漓河穿城而过,所以基本上每年都会有水灾,但因为每年的损失都不是特别大,再加上河堤已经筑到最高,也不能再做什么。” “所以官府每年只需要在雨季前加固一下河堤,看好上游水坝,一般来说都能平安度过。这也是我们这些年一直遵循的旧例了。 “但是今年水灾来的迅猛,大坝与河堤都已经起不了多少作用,所以才造成了这样的灾祸。” “那现在大坝可空着?”陆梵安皱着眉头问。 容市隐摇摇头。 原来漓河最下游有一个镇子叫漓泉镇,漓泉镇的那一段的河堤尽数被冲毁。但是因着人力以及时间原因,那一段的河提尚未筑起来。 若是现在泄洪,整个漓泉镇将不复存在。加之钦天监预测接下来再无大雨,只要保证河道畅通,就可避免二次受灾。所以大坝泄洪之事便搁置了下来。 说着说着,容市隐像是想起来什么,也皱起来眉头。钦天监所言,终究只是预测。 天象之事,变换莫测,若是预测错了那事情可能非是现在这般顺遂了。他是漓泉人,他又怎会不知那帮人是个怎样的性子。 若之后真再有大雨,事情恐要棘手了。 正在他思虑间,胡忠忽然跑了过来,慌乱道:“大人,不好了,那边儿有人溺水了。” “怎么回事?走,去看看。”不待他回话,陆梵安已经跟着胡忠跑了。 容市隐叹了口气,招呼了一下身后的侍卫,也随即跟了上去。 容市隐赶到时,陆梵安正将人揽着往岸上抱。 匆忙赶来的人快步走到陆梵安跟前,示意侍卫接过陆梵安怀中的女子,朝着对方面色不善道:“你怎么就这么冲动,若你有个什么闪失,我,”顿了一下,“你让我如何向左相交代?” 陆梵安看着容市隐的黑脸,也不恼,用袖子胡乱擦了擦脸上的水,笑着道:“这不没事嘛,我水性好的很,而且人命关天的事情,哪有时间再细细考量半天。” 容市隐依旧冷着脸不说话,但手上却递过去了一方手帕。 陆梵安见状,也知晓容市隐是担心他,虽然是因着他父亲的缘故,总归也是担忧的。 好声好气道:“好了,下次有什么事情我一定同容大人您商量,可好?不要再生气了。” 容市隐看着面前的陆梵安,无奈的瞪了他一眼,将身上的衣服脱下来扔给他,道:“再有下次,你就等着陆大人派人来接你吧。” 说完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陆梵安接过容市隐的衣服,衣服上还带着那人的体温,干燥温暖。 不禁想起了那夜西城那老道人的话,如何会近不得。心里揣着冰疙瘩的人的体温也是暖的啊。嘴角勾起一个笑,麻利的将自己已经湿透的衣衫换下,追了上去。 …… 是夜,容市隐站在院落里,对着夜色沉声道:“可解决了没?” 夜色中传来声音:“大人放心,那人现在估计已经在鱼肚子里了。” “好。这段时间多留意邓蒙子。”容市隐低低的道。 “是。”夜色里的声音恭敬的答道,顿了一下又继续道,“京中传来消息,说一切已经准备好,就等大人归京了。” “嗯,知道了。”容市隐点点头。 “属下告退。”院里又恢复了静寂,夜色里不见有人,也似乎从未有人。 容市隐缓缓闭上了眼睛,感受着被夜色与静寂包围、吞噬。 黑白之局,谁是执棋者,谁是被执子?世间局,不若桌上局,是非输赢从无规则,可谁,是那个破局之人? “容大人,怎么是你?”一道声音打断了容市隐的思量,回过头,正见陆梵安抱着他的衣服在回廊处望着他。 是啊,怎么,是他。 容市隐微不可查的笑了笑,朝陆梵安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 不解的走向容市隐,却还未到跟前,便被容市隐一把扯了过去,紧紧的拥在了怀里。 陆梵安吓的大气都不敢喘一声,一动不动的愣在那里,感受着容市隐将在自己耳边的呼吸声。温热的气息打在他的耳朵上,陆梵安悄悄地红了脸。 过了许久,陆梵安才小心翼翼道:“容大人,你,你没事儿吧?” “别说话。”容市隐趴在陆梵安的耳朵旁,压低了声音道。 陆梵安容市隐一双胳膊被勒的有些喘不过气来,又不知容市隐究竟怎么了,只得缓缓地拍着容市隐的背向哄孩子一样,轻声道:“容大人,你是不是喝酒了?” “是,我喝酒了,我醉了。” 容市隐稍稍松开了陆梵安,头离开陆梵安肩膀的时候,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薄唇轻轻的擦过了陆梵安的脸颊。 可他却还是不满足一般,离开时佯装未站稳。身子一歪,便印上了怀里之人好看的双唇。 陆梵安像是忘了反应,任容市隐的唇在自己嘴上贴了许久,直到对方像是吃糖一般,伸出温热的舌轻轻舔了一下。他才像是反应过来一般,心如鼓擂般的将人推开。 陆梵安平息了一下自己的心跳,红着脸瞪了容市隐一眼,虽然闻不见酒味,但看他疲累的闭着眼睛的神情,似乎好像真的醉了。 将人费力的送到屋子,又将其安顿好睡下,才道:“容大人,你这什么酒品么。喝醉了就乱抱着人啃,还好今日抱的是我,若真是不小心抱着个姑娘家,看你怎么办。” 边碎碎念边为容市隐掖好被角,看人睡熟了,方才离开。 陆梵安刚出门就碰上了端着羹汤回来的胡忠,于是对胡忠道:“你家大人怎的喝那么多酒,都醉的不认人了。你今晚多留意着点儿,别再出什么岔子了。” “好。”胡忠答应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半个时辰前他才见过容大人,怎的这么点时间就喝到不省人事了? 疑惑的胡忠端着羹汤走进了屋子,却见容市隐正端坐在案前写着什么。胡忠呆呆的问道:“大人,您醉酒了?” “已经醒了。”容市隐点了点头道。 胡忠愣在原地,心道,大人果然是大人,连醉酒和醒酒都这般迅速。 容市隐却不管胡忠的想法,提着未蘸墨的笔在纸上行云流水的写着: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可写道最后一句“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时,却停住了笔。那如天上皎月一般的人物,又如何是他能企及的呢? 立在一旁的胡忠,狐疑的看着容市隐写下一片空白,心里又道,看来大人也是普通人,醉酒也不怎么正常。 …… 第二日一早,容市隐刚用过早膳,便听见陆梵安走了进来,道:“容大人早啊,今日可是酒醒了?” 容市隐恢复了往日波澜不惊的神态,点点头。 陆梵安见容市隐又是那副一成不变的表情,起了逗弄之心,道:“容大人昨夜抱着我的时候可不是这副样子,当时那叫一个深情款款,怎的这会儿从怀里出来就翻脸不认人了?” 忽看见容市隐的双唇,像想起什么一般,忙打住了继续要往下说的调侃之语。 容市隐一口茶呛在了喉咙里,昨夜抱着他的时候,紧张的和个木头人一样,一动不敢动。 一从怀里出来,就变了副模样,油嘴滑舌一副花花公子的模样。还真是个戏文里所说的银样镴枪头。 容市隐刚要开口说些什么,胡忠突然进来道:“大人,不好了。” 第24章 憾 “何事这般慌张?”容市隐皱眉问道。 “那天在河岸处喊冤的妇人死了,张大人请您过去一趟。”胡忠道。 …… 山腰处,张知志向容市隐施礼后道:“这妇人也是可怜,孩儿被人打死,如今自己也悲伤过度跳河自尽了。”张知志边说,边打量着容市隐的脸色。 “唉,”容市隐故作惋惜道,“什么时候的事情?” “昨日夜里。”张知志道。 “都怪本官,若非我那些旧怨,也不会累这些人枉死。昨日夜里本官还思及此事,忧思过虑,饮了几杯。可谁知本官醉卧温床的时候,这妇人竟在这刺骨寒水中丧了命。”容市隐故作悲痛的道。 张知志见容市隐这副样子,知自己恐是以小人之心度了君子之腹。宽慰了几句,便借口要处理妇人后事道了告辞。 回程的路上,陆梵安一直没有说话,似在思考着什么。容市隐也不语,一直任其跟在自己身后。 一直都走到容市隐门口了,陆梵安还是没有离开的迹象,反倒是自顾自的进了门。 容市隐不解的看着陆梵安的动作,也跟着其进了门。却未曾想,陆梵安等容市隐一进门,便迅速的将房门关上。转身立在了容市隐跟前。 看着身前的人,陆梵安那张好看的唇近在咫尺,容市隐心跳不由的加快。 强忍住冲动,故作掩饰的挑眉看着陆梵安,调侃道:“陆公子这是做什么,若是让外头的人生出误会,可不是什么好事。而且青天白日的,本官也没有这么急不可耐。” “那妇人是不是你动的手?”陆梵安单刀直入问道。 “嗯?”容市隐模棱两可道。 “那妇人之局,是邓蒙子套你的吧,目的是离间你和张大人是不是?”陆梵安道。 “为什么这样说?”容市隐饶有兴趣的看着陆梵安道。 “早先在河边,严勋闹事的时候,你就有意给邓蒙子说话听。后来那妇人跑了出来,你又说时间到了。” “而且你还说过李墨只是被人利用了,所以你一早就知道这件事是吗。”虽是问句,但陆梵安说的肯定,继而又问道,“可是你既然知晓,为何还要放任他们为所欲为,而且还要搭上那母子两条命?” “陆公子不错嘛,竟然能猜个七七八八。可是你为何一定断言昨日之事也是我呢?”容市隐道。 “你又怎会因两条无关的人命忧思过重?”陆梵安了然道。 容市隐神色沉沉的盯着陆梵安,道:“你看,我能悄无声息的布一个局,也能悄无声息的杀一个人。你已识得我这般可怖,所以可要远离我一些?” 像是试探,像是不安。 陆梵安似有些恼,瞪着容市隐道:“你能不能别动不动就拿离开说事儿,还是你真就觉得我陆梵安的情谊浅薄至此?我同你说这些,就是希望你给我一个答案,而不是我以后从旁人处听来似是而非的结论。” “我……”容市隐愣了一愣,赶忙移开了眼神,似有无措,不待陆梵安出声,他接着道,“对不起。” “那对母子其实并非母子,李墨是被邓蒙子他们设计陷害打死了那少年,而那妇人是之后被邓蒙子收买来喊冤的。” “我之所以不动邓蒙子,是因为我要稳住他背后之人,如果我杀了邓蒙子,之后还会有更多的邓蒙子,而那时候,我在明,敌在暗,我恐是顾不过来。” “但是如今一个邓蒙子,我佯做不知,那便是他与我皆在明,而他自己尚不知自己在明处。” “既如此,那应该是邓蒙子比你更想那妇人死,可为什么你要出手?”陆梵安道。 “我既要稳住他们,可也不能任他们摆布。如今借这妇人之死,便是要杀鸡儆猴。” 容市隐答得乖巧,陆梵安却一直未言语,沉默了许久之后才道:“容市隐,我不喜你作风,但我也知一些你无奈,我并不傻,朝中风云诡谲,你既要在其间生存,势必要做一些不能放在阳光之下的事情。” “我不赞同,却也不会要求你一定如何。你我从一开始也便非可同行之人,是我强缠着你,才有了我们这一遭缘分。” “第一次见你,我并未睡着,我见着了你那一日的脆弱痛苦。我同你说过,初时接近你,确实颇多缘由。但是相处之后,也见过一些你冷面之下的其他面,知晓你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旁人所说的冰疙瘩。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相识这么久了,我对你也有感情。我说不清究竟是为什么,但是我想同你做朋友,也不愿意与你分开。” “所以,日后不要再动不动就让我远离你的话了可好?这会我让我觉得你轻视了我们的情谊,也轻视了我。”陆梵安紧紧盯住容市隐的眼睛道,“我也会难过。” 容市隐定定的看着陆梵安,嘴唇动了几次,依旧没有说出些什么。 可陆梵安不知,容市隐不是不信任他,只是不信任自己,怕自己不够资格留下他,所以更想要一遍遍的得到陆梵安不会离开的保证。 陆梵安看着容市隐的样子,起身走到他跟前,将容市隐从椅子上拉起来。给了他一个实打实的拥抱,学着容市隐昨日的样子,将头伏在容市隐耳边道:“我信你。所以能不能以后待我也多些信任?” “好。”容市隐抬手回拥住陆梵安,语气里带着笑意道。那一瞬间,他似乎又回到了曾经一切尚安好的幼时。 可心里却又有些悲戚,若得一切安好可多好。 他会是风光无限的状元郎,少年得意、磊落轶荡,不必理会那些见不得光的蝇营狗苟,可以同陆梵安相交的坦荡自然,赏四时风月、品人间烟火。 可遗憾的是,他不是自己想象中那般美好明朗的人。 但陆梵安是。 …… 且说陆梵安救回来的那名女子,竟就是他们暂居的这庄子的主人陈旺福的千金陈娇玉。陈旺福一家在絮南遭水患时,将山腰处一座大庄子让给了官府,自己则在山顶上的一座小庄子里面住了下来。 陈旺福膝下有三子,但是一直没有女儿,直到人近五十,一个小妾才为其诞下了一个千金。老来得女,陈旺福恨不得将这个千金宠上了天。 按理来说,这陈娇玉如此受宠,怎么着也不能再如此危险的时候,不带仆从再河岸处闲逛。 原来是这位小姐在城里的时候,养了一只从番邦的来的小犬。那日絮南遭灾,众人忙着逃命,一时不查,不小心将陈娇玉的小犬掉在了河里。陈娇玉自从搬到庄子上后,日日记挂着自己的玩伴,那日正是不顾父母的劝阻偷偷跑到狗狗掉落的地方前去祭奠。 但是向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娇小姐哪里见着过那样汹涌的河水,眼花了一下,脚下一个不稳,便掉进了河里。 “为着一只狗差点儿殒了一条命,有钱人还真是怪哉。”胡忠听完前来道谢的陈旺福和陈娇玉的一番话,站在角落里嘟囔。 坐在右侧的陈家父女二人略微有些尴尬的笑了笑。 “咳,”容市隐瞪了胡忠一眼,又朝着坐在右侧的陈旺福道,“竖子粗浅,陈老爷莫要在意。” “哪里的话,”陈旺福朝容市隐笑笑,“我瞧这小兄弟倒是机灵的紧,不亏是跟着大人从京师来的人物。” “陈小姐倒是个重情谊的,我小时候也央着父亲让我养过一只狗,也是从番邦得来的。但那只狗却是一只大狗,因为太过凶猛,我母亲怕伤着我,将其送了人。我记得当时我也难过了许久。”陆梵安看着陈娇玉笑道。 陈娇玉本是娇羞的坐在一侧,忽一抬眸,正好撞上了陆梵安看向她带笑的眸子,一时羞红了脸。 陈娇玉本为南地女儿,身量娇小,生的一张芙蓉面。又因家中娇宠,不若京中贵女被礼法所束,娇俏中又带上了几分少女独有的灵动与骄俏。 此时微微一笑,虽不至于倾国倾城,但却将女子的娇媚展现的淋漓尽致。饶是陆梵安,也不由点了点头,眸中尽是赞赏之意。 容市隐看着陆梵安的痴相,悄悄黑了脸。 “今日我带小女前来,一方面是为表达谢意,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明日是小女十六岁生日,届时略备薄酒,望二位大人能够光临寒舍、聊以小酌,也是谢二位大人救命之恩,鄙人荣幸之至。”陈旺福道。 不待容市隐答话,陆梵安已经率先答道:“陈老爷放心,明日我和陆大人一定准时到场。” “那草民就恭候二位大人的到来了。”陈旺福起身行了一个礼告辞道,陈娇玉也盈盈的拜了一下。 “胡忠,去送送陈老爷。”容市隐吩咐道。胡忠答应了一声将人送了出去。 看着二人离去,容市隐斜了陆梵安一眼,道:“都已经走远了,眼睛还收不回来么。” 陆梵安全然未注意到容市隐瞥他,只是看着陈娇玉离开的背影兴致勃勃的道:“你们这儿的姑娘都是生的这般漂亮吗?” “陆公子,请注意举止。”容市隐幽幽道,语气里带着几分讥诮,“知晓的道你是左相公子,不知晓的还以为是哪个街边的地痞流氓。” 陆梵安突然感觉到身后一阵凉意,回过头看着容市隐不怎么好看的脸色,道:“怎么,容大人,莫不是你瞧上了那陈家小姐。又怕她心仪与我,所以此刻担忧起了不成。” 容市隐瞪了陆梵安一眼,不再理他。起身离开的时候,凉凉的扔下一句:“不会说话就别说话,平白惹人嫌。” “除了你,那个不开眼的敢嫌弃小爷。”陆梵安朝着容市隐的背影嚷道,心里却在想,莫不是容市隐真的瞧上了陈娇玉。 若非相思清苦,怎会突然甩脸色。端着了然于心的笑容,某位陆大公子骚包的摇起了手里的折扇,还不时感慨一句:“果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呀。就连不会开花的铁树也是。” 却不知向来对皮相并不十分上心的容大人,那日夜里,对着镜子研究了许久自己的容貌。 第25章 醋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如今我才是真真儿的见着了。”陆梵安走进陈家在山顶上的庄子,同着容市隐道,“同一方天地,有人张灯结彩,有的人却难顾温饱。唉。” “不过常态罢了,总非你我之过。”容市隐像是安慰一般道,“莫要多想了。” “陆公子,你来了。”陆梵安心间惊讶容市隐的体贴,正要答话,却见陈娇玉脸上难掩喜色的朝二人跑了过来,言语中热络之意惹得周围好几个人看了过来。 陈娇玉也发觉自己可能太过欣喜,略为不妥,忙红着脸朝容市隐福了福身子,道:“容大人好。” 容市隐微微一笑,点头示意了一下。 陆梵安却热情的道:“陈小姐真是淡妆浓抹总相宜啊。昨日恍如清水洗净芙蓉面,今日却是‘委委佗佗美也,皆佳丽美艳之貌’。” 将风月中打滚的风流公子的手段展现的一览无遗。 陈娇玉低头娇羞一笑,倒也当得起一句“灿如秋华、姣如秋月”。 整整一个晚上,推杯换盏之间,陆梵安总觉得有一道视线胶着在自己的脸上。可回望过去时,却找不到是谁,让陆梵安总疑心是否是自己错觉。 直到回程的路上胡忠才道:“今晚上,那个陈小姐一直眼神炽热的盯着陆公子看。陆公子一抬头,她就慌慌忙忙的躲开。就这样来来往往的一晚上,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要吃了陆公子呢。” 容市隐看了摇着扇子的陆梵安一眼,阴阳怪气的道:“陆公子的一点才学尽用在了此门道上,若还招揽不来几朵桃花,岂不是辜负了陆公子今晚打扮的跟只开屏的花孔雀一样。” 说完还不忘给陆梵安一尘不染的蓝色衣裳拍拍灰,只是看陆梵安脸上的表情,也不难猜出,那手劲有多大。 陆梵安看着容市隐那副瘆人的鬼样子,不由想起了昨天的猜测,试探性的问道:“你不会真的瞧上了陈小姐吧。朋友妻不可欺,我可以发誓,我真不喜欢陈小姐。” “真的?”容市隐望着陆梵安道。 “真的。”陆梵安点头点的郑重而真挚。 “我并非中意于她,”容市隐嘴角带上了笑意,心情颇好的解释道,“那陈小姐与你门不当户不对,我只是怕你胡来,他日不好向陆大人交代。” “又是因为我爹。”陆梵安无奈的泄了气。 “也怕你会为难。”容市隐沉默了半晌道。但除了容市隐却无人知,他真正怕陆梵安为难的是何事。 …… 絮南城中。 “只需要将这桥洞里堆积的一些淤塞之物疏通,絮南城内水路就基本疏通开了。但这里的水势略湍急了些,精通水性的人都被调度到了别处,只能再等明日了。”一个中年男子抱着铁锨在岸边道。 “但万一今晚有雨怎么办?”一个年轻的男子道。 先前说话的男子抬头看了看天色,道,“今晚应该不会有雨,暂缓一下也无事。” 容市隐站在岸边观察了一会儿水势,脱下外袍扔给了陆梵安,道:“本官去。” “这如何使得,大人这些日子同我们一起疏通水渠,处处亲力亲为,能遇上大人,已经是我们絮南百姓之福了。这般危险的事情怎能再让大人涉险。”人群中一个扛着杏叶耙的老者焦急道。众人也是一片劝阻之声。 容市隐笑笑,和善的朝着老者道:“老伯,您莫不是忘了我也是絮南人,从小就是在水边长大的,自然也通些水性。而且,我和你们都是一样的,能为我们絮南百姓做些事情,我很高兴。” 容市隐说完,接过老伯手中的杏叶耙,潜入了满是泥污的水中。 陆梵安见对方跳入水中,虽知道容市隐绝不打无准备之仗,但看着湍急的水流却还是提起了一颗心。 不多时,容市隐终于从水底浮了出来,陆梵安略有责怪的看了他一眼,怎的就不事前打个招呼。 容市隐攀上岸,朝着陆梵安方向笑了笑,又向众人道:“未负重望。” 人群中一阵欢呼。就在这时,张知志前来寻容市隐,看到容市隐刚从河里出来的模样,也惊了惊。 他这些天忙着监督修河道的事情,但也对容市隐的这段时间的所作所为有所耳闻。如今又见容市隐这副模样,心间也不由得对其改了看法。想来是他太过固执了,以年纪论了能力。 他看不起年轻人,可谁又不是从年轻走过来的呢。而且一些老臣都混成了老油条,反倒是不如年轻的官员。 张知志想到这里,走上前,对容市隐心悦诚服的行了一个礼,道:“容大人,通往地狱山的河道已经修好。” 容市隐眼里显了些欣慰,道:“辛苦张大人了。” “大人客气,”张知志答道,“下官不过尽些监督的职责。城中水道庞杂,又有积水,大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亲力亲为的将其全部疏通开来,才是真的不易。”张知志说的真诚。 “张大人谬赞,”容市隐笑了笑,道,“只不过是少年时,在城里野惯了,对城中布局清楚些而已。” “各位大人都是好样的,就别再互相客套了。”陆梵安将手里抱着的容市隐的衣服顺手披在对方身上,打断二人的寒暄,又朝着容市隐不满的催促道,“还有你,赶紧换身衣服去吧,小心再染了风寒。” “是下官疏忽了,容大人请。”张知志让出了一条路,他是对容市隐改观不少,可看着陆梵安同容市隐刚才的亲昵状,还是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在张知志望着容市隐和陆梵安离去的同时,却未发现,角落里还有另外两双眼睛也在注视着他们。 严勋看了眼邓蒙子,道:“如今该怎么办,眼看着容市隐都要功名双得、班师回朝了。再这样下去,你可小心你的一家老小。” “我知道,不用你提醒。”邓蒙子依旧是那副老好人的样子,可那双不大的眼睛里却实打实的染上了慌乱,发恨道,“这一次,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 庄子后院回廊。 陆梵安脸上略有不耐,稍稍硬了语气道:“陈小姐,我说过很多遍了,我不能带你去河边,你看这天气阴沉的,谁都不晓得雨什么时候突然就来了。到时候河道涨水,太危险了,不行。” “你……”陈娇玉委屈的快要哭出来了,这些日子,她与陆梵安渐渐熟稔了起来。陆梵安待人性子和善,每每见着她,更是一副如冬日旭阳的笑脸,嘴上也从来不吝啬夸赞。 所以她以为陆梵安应该是喜欢她的,毕竟第一次见面,她就见着了陆梵安对她容貌的欣赏。渐渐胆子也大了起来,这次求他带自己去河边,也并非是真的有多想去,只是想试探一下陆梵安。 陆梵安见陈娇玉不说话,以为她还没有死心,道:“且不说若真带你去了,容大人要扒了我的皮不说。我自己扰了容大人的治水进程,给一城百姓添麻烦,又于心怎安。” 陈娇玉见他把话说的如此严峻,脸上挂不住,掩面哭着跑了。陆梵安也思及自己是不是话说重了,想着改天再同她道个歉吧,待她想明白想和个道理,应该也是会理解的。 如此想着,一转头竟然撞上了不知何时也来到这里的容市隐,吓的陆梵安往后退了好几步。 只见容市隐看也不看他,径直从他身边路过,边走便道:“整日里就晓得瞎勾搭,勾搭着别人上心了又不负责,简直活脱脱一个现世陈世美。” 语气里竟带着几分幽怨,只是此时惯会抓重点的陆大少爷却只听见了对方骂自己。 快步跟上去道:“什么陈世美,你把话说清楚。不要污了小爷我的名声。” 容市隐突然站住,陆梵安一个没注意,直直的撞在了对方的身上。 容市隐转过身道:“你既然不喜欢陈小姐,又何必在她日日前来找你的时候,不说清楚。还处处油嘴滑舌的惹得人小姐心花怒放,待人对你上了心,你又故作不知,这究竟是谁教你的理?” 容市隐说着欺身上前两步,面目不善,逼迫陆梵安看他的眼睛。 “我,我是真不知,”陆梵安后退了两步,莫名的心虚道,“我从前跟着薛明明他们逛花楼,那些阁里的姑娘就说姑娘家都爱听些好听的,我就记下了。我见她们都被夸得挺开心的,也没见惹出个什么事来啊。” 容市隐无奈的扶额,强忍着耐心道:“那些花楼里的姑娘,哪个不是风月里的高手,会相信你那几句鬼话?陈小姐又是何人?一个未出阁的大家闺秀,被自己的救命恩人,且是一个容貌家世皆不俗的男子日日好言哄着,怎能不动心?这又如何能作比?” 陆梵安在容市隐一连串的逼问下,也意识到自己可能弄巧成拙了,有些不安的追着耐心已经用尽的容市隐问道:“那现在该怎么办?” 容市隐大步跨进了自己的屋子,头也不转道:“问你花楼里的姑娘去吧。” 说完狠狠将门关上,给了陆梵安一碗闭门羹。 陆梵安心知自己理亏,也不喧嚷,悒悒的边往出走便想办法。最后还是决定去寻陈娇玉说清楚,他惹得祸,还是应当他自己来解决的。 打定主意便往山顶庄子里走,可陈家仆从却道:“我家小姐不是去寻公子您了吗?自打晌午出去到这会儿了一直未曾回来啊。” 陆梵安看了看愈加阴沉的天气,暗道不好,陈娇玉恐是自己去河边了。忙和仆人交代了几句,就回到了山腰处的庄子,找了几处都没有找到容市隐。 恰巧碰见胡忠,一问,却道容市隐被张知志请去议事了。陆梵安懊恼的抓抓头发,朝胡忠简单说了下事情的经过,让胡忠前去找容市隐。自己则匆忙往河边赶去。 第26章 生死 陆梵安气喘吁吁的跑到那日救陈娇玉的河边时,雨已经开始下了起来,稀稀疏疏的在地上砸开一个又一个水痕。 陆梵安看见陈娇玉在岸边抽抽噎噎的哭泣,心间略有埋怨自己这段时间让陈娇玉会错了意,可却也有些生气陈娇玉的小性子,怎的半点都不知晓冷静思考。 他大跨步走到陈娇玉跟前,道:“陈小姐,雨已经来了,你先不要再这里哭了,有什么事情我们回去再说。” 陈娇玉侧了侧身子,背对陆梵安,依旧哭个不停。后者愣在那里,有些焦躁,也有些茫然,他生平最见不得女孩子哭,可却也不怎么会哄人。 唯一会的就是那些容市隐口中的花言巧语,可是容市隐又说这些话不能对陈娇玉这般正经人家的姑娘说。陆梵安无措的皱眉。 就在陆梵安纠结如何将陈娇玉赶紧哄回去的时候,雨滴渐渐地稠密了起来,陆梵安脸上现了些焦急,道:“陈小姐,雨越来越大,再不回去,若河水真涨起来,你和我一个都跑不脱。” 陈娇玉被说的有些害怕,可又不好意思直接跟着对方回去,自己本就是赌气出来的,这会儿又眼巴巴的跟着回去,成什么事了,陆梵安又会怎么看她。 一时之间,僵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这时,陈娇玉腿上忽然被一个石子击中,腿一软,身子一歪,便直直的掉进了河里。 陆梵安看陈娇玉在水中挣扎,本想呼救,可见周围空无一人,咬了咬牙,跳了进去。 暗处,两双眼睛盯着在愈加湍急的河水中挣扎的二人,道:“将左相儿子生龙活虎的带来,带回去的却是一具尸体,看你容市隐怎么向陆坤交代。” 邓蒙子道:“你去拖住容市隐,等他们过来,要让陆梵安已经尸骨无存。” “好。” …… 容市隐中午将陆梵安关在门外后,是准备给陆坤写封信的。 自打上次陆坤派人行刺,伤着陆梵安后,他来这里半月之久,对方竟再未有动静。他猜测莫不是京师出了什么事情绊住了陆坤,可暗探却说一些正常,而梁孝先的来信里也不见异样。 所以他正想借口汇报絮南之事,探探陆坤的虚实。但是刚提笔,便有侍从来报,说是张知志请他过去议事。出来后,却见陆梵安已经离去,因心里对他有气,也没想招呼一声便走了。 谁知刚和张知志说完一些政务上的事情,就见胡忠来报,说是陆梵安去了河边找陈娇玉。容市隐看了眼已经稀稀疏疏开始往下落的雨滴,有些不安,袭上心头的,也是从未有过的紧张。 他略显慌乱的撇下张知志等人,大步流星的往那天陆梵安救人的河边走去。 “容大人,不好了,”严勋突然跑过来朝着容市隐道,“城外营地有人闹事,眼看就要打起来的。” 容市隐强忍着焦躁,道:“张大人在后面,你去同他商议。” “可是……”严勋有意磨蹭,容市隐冷眼看向他,恢复了些理智。平日里这些事情向来不属于他管,怎的这会儿非要说给他听了? 哼,严勋? 容市隐没有说话,却猛然一脚踢向了挡在他面前继续描述城外有人闹事的场景的严勋,然后看也没有看对方一眼,便飞快往河边走去。 众人诧异的愣在原地,但却也仅一瞬,就又跟了上去,只留下了严勋瘫倒在地上,目光带着阴狠。 张知志看着容市隐走的飞快的身形,不禁在心中坐实了自己的猜想。不自觉的皱了皱眉,眼里染上了一些微不可查的担忧。 …… “快些攀上手边的石头。”陆梵安吃力的将陈娇玉推到岸上,自己的身子却被越来越湍急的河水打的有些不稳。 裹挟着泥沙的漓河水,显得浑浊又凶狠。一身青衣被染的污浊的陆梵安,随着水浪在浑黄的水里浮沉,像是一颗生在荒漠里的竹子,在被漫天的黄沙一点点的吞噬。 费力的将陈娇玉送到岸上,陆梵安身上脱力,他往远处看了一眼,却突然赶到一阵眩晕,接着就是无尽的黑暗。像是被人堵住七窍,然后扔进了阿鼻地狱一般,寻不到一点出口。 陈娇玉爬上岸刚转过身准备去拉陆梵安,可入目的,却只是在雨里愈加显得汹涌可怕的漓河,哪里还有半点陆梵安的影子。 她被吓的往倒退了几步,然后才回过神惊惧的哭了起来。 容市隐赶到河岸边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陈娇玉站在岸边无措的痛哭,不知道要做些什么。可陆梵安却不见了踪影。 雨越下越大,容市隐身上的衣服已经湿透,他跑到陈娇玉跟前,全无半点平日里的冷静自持,慌乱又急切的问道:“陆梵安呢?他在哪儿?” “陆,陆……”陈娇玉抽噎这说不出话来。 容市隐愤怒的将手握在陈娇玉的肩上,大力的摇了两下,厉声道:“你别哭了,你快些告诉我他在哪儿?” 张知志跑了过来,将陈娇玉从容市隐的手里解救出来,朝着陈娇玉柔声问话,声音在雨显出些不真切:“陈姑娘,陆公子到底在哪儿?” “陆公子,他……”陈娇玉依旧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可手却指向了咆哮着的漓河水面。 容市隐身形有些站立不稳的晃了一下,张知志脸上也露出了急迫,道:“我这就去召集精通水性的人手前来……” 不等他说完,却见容市隐已经跳进了水里。 “大人,大人。”后面赶来的胡忠刚一到就看见容市隐跳进来水里,吓的也要跟着跳。 幸在张知志手快,将其一把拦了下来,但看着眼前的情景,一时也慌了神。 不过很快便又稳了下来,他向后面两个侍从招了招手,冷静的安排道:“你将陈小姐护送回去,另一个带着我手令去将城中精通水性的人召集前来。” 又转过头对胡忠道:“容大人精通水性,不会有事的。” 既像是在说给胡忠听,又像是在说给自己。 容市隐跳到水里,污浊的水质让他睁不开眼睛,只能顺着自己的本能和对这条河的了解一直往前游,他记得,在不远处,曾经有一座低矮的旧石桥,只是因着河水水位的增高,那座桥渐渐被淹没,以至被废弃。希望它能够挡住陆梵安。 一直顺着水流的方向游到废弃的石桥处,抱着极大的希望顺着桥梁处摸索着找寻,可来来回回找了好几趟换来的却都是一次次的希望落空,哪里有半点陆梵安的痕迹。 水势太过迅猛,饶是水性再好的人,此时也难免脱力。可容市隐却似乎感觉不到一般,他的心里只有一个信念,陆梵安不能死,他不能让陆梵安死。浮出水面换了一口气,又一个猛子扎进了水里。 心里越来越恐慌,他这一生有过太多希望,可是却从来没有多少如愿。所以后来他放弃了希望,他只愿意信已经到手的东西。可是现在,他好希望陆梵安能够平安无事。 从来没有如此强烈的希望过。 容市隐越游越慢,他心里知晓,越过面前的这道桥梁,河流下方基本再无什么阻挡,能活下来的几率便也是微乎其微。 似乎是做好了什么决定,他在心里默念道:“我不能死,陆梵安也不能死,我们都要好好地活着。娘亲,保佑孩儿。” 容市隐小心的继续下潜,一直找到石桥底下的桥洞,从桥洞处慢慢穿过去。就在他攀着桥洞的石壁刚探出半个身子时,竟隐约在昏暗又污浊的水底看见了一个强扒着石桥马上就要坚持不住的身影。 容市隐大喜过望,他从桥洞中探出去,紧攀着石壁往陆梵安处探。就在他的手要揽上陆梵安的时候,那人却突然松开了手。 原来陆梵安已是半昏迷的状态,之所以还能攀住石壁,靠的全是最原始的求生本能。此时松手,便是再也坚持不住了。 近在咫尺的希望从手边滑落,容市隐一咬牙,松开了攀着石壁的手。借着水力,游到了顺水而下的陆梵安的身边,一把揽住了对方的腰,拼了命的往一侧的岸边游。 可是奔腾而下的水势却一次次的强制让他偏离了方向。容市隐终于没了力气,再加上许久没有换气,他的胸腔连着心肺都袭来了像是要炸裂一般的痛感。 他不再拼命游动,而是将全部的力气都用在了揽着陆梵安的那条手臂上。心道:“你救我一次,莫不是这次就要我还你吗?” 脑子里意识有些涣散,可突然,他好像看见了一个人影。那是故去多年的母亲,她微微笑着,对容市隐道:“小隐,可是又不乖了,快些回家吃饭。” 容市隐脑子恢复了些清明,是啊,娘亲。还有娘亲,他不能死。他在脏污里活了那么些年,他不能最后也死在脏污里。还有陆梵安,他不能让陆梵安死。那般灿如皎月的人物,如何能是这般结局? 忍着胸腔里生不如死的痛意,拖着已经失了知觉的身体,容市隐将搂着陆梵安的手臂又紧了紧。 他决不能就这般死了,陆梵安也不能。 …… 明亮干净的卧房里,容市隐缓缓睁开眼,便看见胡忠一张大脸悬在眼前。他故作凶狠的瞪了瞪,胡忠却并不怕他,只是眼泪汪汪的爬到床头道:“大人,你终于醒了,我还以为我再也见不着你了。” 看着胡忠如此的真情实感,容市隐头疼的揉揉眉心,收了瞪人的目光,道:“陆公子怎么样?” “陆公子还没有醒,刚刚回来的时候,大夫说陆公子能不能救过来全得看造化。”容市隐心跳慢了一拍,胡忠又自顾自的补充道,“但是大夫说现在已经度过了难关,等醒来后好好休养几日就无事了。陈小姐和容丰一直守着陆公子呢。” “胡忠,下次说话再一半一半说,小心你狗腿。”暗自将悬着的心放下,可却怎么想都有些不是滋味,他差点儿丢了性命才救回来的人,这陈小姐倒是殷勤的很。 听着窗外的雨声,皱了皱眉,像想起什么似的道:“我睡了多久了?” “一天一夜了,”胡忠往外看了一眼天色,“这雨也已经下了一天一夜了。” 容市隐心里涌上些不好的预感,正要起身时,门外却传来了几声躁动。 第27章 道是无情 天空乌云压顶,像是要沉坠下来,瓢泼的大雨倾泻而下,天与地几乎都要黏连在一起。眼前是迷蒙蒙的一片,一景一物都叫人看不真切。 张知志和容市隐站在山腰阁楼顶上的亭子里,望着山下的絮南。 都说登高望远,可如今,他们眼底的絮南却是十分的模糊。就像絮南的存亡,也像容市隐未卜的前途。 “钦天监当时明明说絮南之后再无大雨,可这?”张知志烦躁的坐立难安。 “漓河水坝现在是个什么情况?”容市隐亦是满脸的阴沉。 “漓河水坝现在的水已经蓄满了,之前因为想着要保住漓泉镇,一直在蓄洪,想等着将漓泉镇的河堤修好之后再考虑泄洪之事,可如今……”张知志焦躁的来回踱步。 “早知道就不信那钦天监的鬼话了,这如今水势如此迅猛,开闸泄洪的危险性太大。而且若真泄洪,漓泉镇百姓的搬离也是问题。” 见容市隐不答话,张知志又道:“现在搬离,肯定只能将人员撤离,所有财产也好,家畜也罢,都是没有办法带走的,他们又怎会愿意?” 容市隐不说话,像是在权衡着什么,过了许久,就在张知志就要忍不住再要说话时,容市隐缓缓地开口道:“漓泉镇盛产水稻,几乎家家户户都会种植。大多人家的的财产不过是家里屯的几包谷子,如今稻田也已经被水灾所毁,漓泉镇的人家应该尚未有多少可以值得搬运的财产。你如今就带人前往漓泉,动员百姓搬离。” “可……”张知志有些犹豫道,“容大人,您是漓泉镇人,您应当知晓,漓泉人向来民风保守固执,又一直自诩自己为河之尽头,乃福泽之地,如今,恐是不会轻易搬离的。” “带上这个。”容市隐自怀中掏出来一块纯金的令牌,上面刻着代表无上威严的龙纹,道,“如见陛下亲临。” 张知志也是在朝中做过官的,自然识得那是龙纹金牌,执金牌者,在朝可不拜皇家,在外可先斩后奏,享无上尊荣。 忙跪下道:“吾皇万岁。” 心里却十分诧异,皇上竟然将龙纹金牌都给了容市隐,这该是多大的圣恩。 张知志不慕权势,但对于当今圣上却是爱戴的紧,如今见容市隐如此得皇帝青睐,心里对容市隐也不禁又多了些刮目相待。 “是,下官这就去办。”张知志行过礼后,站起身对容市隐道。 转身要走时,又折了回来,似有几分迟疑的对容市隐道:“下官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张大人但说无妨?”容市隐看着张知志的迟疑,不解的开口。 “下官见容大人待陆公子似是不一般,可二位却也不像是过命知己。世间情谊万千,可却总有个该与不该,大人,是存的哪种呢?该还是不该?” 容市隐被人触及心底事,眉眼间飞速闪过一丝不足为外人道的情绪,但只一瞬,就恢复了平常,道:“本官并不解大人何意,我与陆公子不过是君子之交罢了,应当是无关乎该与不该。” “愿为陆公子赴一程险境,无非是偿陆公子当初的救命之恩。”像是在说服自己一般,“况且本官在朝中多得陆大人赏识,离京之日,陆大人嘱咐本官多照顾陆公子。自然是得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原是如此,那倒是下官多虑了。”张知志笑笑,又朝容市隐身后道,“陆公子醒了,身体可还有恙?” “多谢张大人关心,已经没事了。”陆梵安勉强扯出一个虚弱的笑道。 “那便好,下官先行告退。” 容市隐看见陆梵安的一瞬,心里有些慌张,他不知晓陆梵安听去了多少,是不是会觉的自己救他,全是因着名、因着利,也因着陆坤。 容市隐不知道该怎样开口,心里暗暗的骂张知志多事。 说回陆梵安,且说陆梵安那日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可睁眼的时候却看见的是自己熟悉的屋子。 心道:莫不是这阴曹地府也怕鬼魂思家,所以特意仿了他们生前在人间的屋子。只是这些鬼可能仿错了,这并非是他自己的屋子,而是他在絮南暂住的罢了。 “陆公子,你醒了?”一道柔柔的女声传来,陆梵安回过头看见陈娇玉一张梨花带雨的脸庞,心里有些满意,这地府的鬼看起来还颇为貌美。 他想出声,却感觉到了喉咙以及胸腔里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疼痛,意识也因疼痛而清明了些,原来他没死啊。一旁的容丰忙端来了一杯水,慢慢的喂他喝下。 陆梵安喝了水,方感觉舒服了一些,声音低哑着道:“真没想到,我竟还能死里逃生。” 陈娇玉听到这话,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泫然欲泣:“陆公子莫要再说这些丧气的话。那日若不是容大人不顾生死跳下水去救你,都不知……” 红着眼眶的陈娇玉低着头有些说不下去,啜泣了半天才又道:“后来听说张大人带着人寻了你们许久,都快要放弃了,才在快要出城处的岸边找到已经昏迷过去的你二人。不过幸好。若公子真出了什么事,我这辈子都不会安心的。” 陆梵安好像有些印象,在模模糊糊中,确实是有人在冰冷的、无所依托的河底将他紧紧的揽在了怀里,似乎他是最不可遗弃的珍宝一般。 想到这里,他脸上悄悄升上来了一些不自然的热度。连带着心跳也似乎莫名加快了许多。 突然之间,像是想起了什么,不顾陈娇玉和容丰的劝阻,陆梵安强撑着大病初愈的身子前来寻容市隐。 却在攀上楼阁时听见容市隐道:“愿为陆公子赴一程险境,无非是偿陆公子当初的救命之恩。况且本官在朝中多得陆大人赏识,离京之日,陆大人嘱咐本官多照顾陆公子。自然是得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原来自己不过是他受人所托之事啊。是啊,若自己死了,父亲又怎会放过容市隐。 不是从一开始就知晓知容市隐欢喜的是什么、看重的是什么,怎的多相处几日,多得了几个好脸色,就真的以为自己能于他是特殊的存在。 心底的雀跃慢慢失了颜色,陆梵安自嘲的笑笑。虽不明白为何失落,可现今却也不是他耍大公子脾气的时候,有些事,还是得告诉容市隐。 “容大人,那日陈小姐同我在岸边说话的时候,本来站的好好的,却突然掉进了河里。我当时急着救人,也未作细想,可是在我将陈小姐送上岸的时候,却不小心瞥到了邓蒙子站在街角暗处。”陆梵安有些虚弱,却尽量让自己说的清楚,“当时我有些脱力,未来得及上岸便被水花扑进了河里。方才醒后,我觉得有必要同你说一下,他们既然敢如此明目张胆,一定还会再有动作。” 容市隐扶着他坐下,眼里闪过一抹杀意,邓蒙子和严勋,这次就别怪他不客气了。 但看着陆梵安这般虚弱的样子,却生出了些恼怒,恼他不顾惜自己的身体,也恼他为不相干的人险些丧命。可出口的话却变了味道:“你不好好养着,过来就为了这事儿?要是再病了,我如何向陆大人交代。” 陆梵安本来就在为此事介怀,听他此言,积攒在心里的失落也变成了怨怼,原是他又多管闲事了不成。来不及多想,便由着性子生硬道:“容大人放心,我的身体我自有分寸,绝不会挡了容大人升官发财的路。” 说完,不待容市隐答话,便出了阁楼。 容市隐略有悔意的皱了皱眉,又随即想到今日未见邓蒙子,招来胡忠问话,结果却是说邓蒙子去视察水坝了。容市隐暗道不好,忙唤人随他一起去水坝。 胡忠本来想向容市隐禀报,他和容丰这几日打探到了养育容丰长大的老乞丐也游荡到了漓泉,但老乞丐精神有些问题,今日容丰听到张知志要去漓泉,便在大队伍后面跟着去了,想将其也一同劝回来。 可是看到容市隐时间如此紧迫,想来应是有急事要办。容丰不过是寻个人,应该不会出什么大事,便将此事暂且搁置了下来。 …… 容市隐在大雨中来到大坝处,正好遇见了正要离去的邓蒙子。 对方看见容市隐,向来憨实的脸上染上了一些惶恐,在似乎要毁天灭地的大雨声里,喊道:“大人,我已经检查过了,大坝没什么问题,我们回去吧。” 容市隐也提高了音量,道:“本官还想再检查一下,邓大人同我一起吧。”说着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邓蒙子紧张的走在前面,不时的用手擦擦额头,不知是在擦从斗笠上漏下来的水,还是从内里冒出来的汗。 容市隐看着他的动作,勾唇冷笑了一下,向身后的几名随从道:“你们去周围看一下,我和邓大人去上面就行。” 待侍卫走开,邓蒙子又踟躇的领着容市隐往上走了一段路。突然间,脖子竟被人从后面死死的勒住,那人手劲十分之大,任由他如何挣扎,也撼不动对方半分,只能从嘴里发出一些呜呜的声音。 容市隐将人半拖着走了一段路,长腿一屈,蹲在了河岸边,松开捂住他嘴的手的同时,又拽着头发将其摁在了水里:“我本有心留你一命,可谁让你动了不该动的人呢?” 邓蒙子双手胡乱的在空中摆动,可却什么都抓不住。不一会儿,动作幅度就渐渐变得小了,容市隐将人捞了上来。见其虽然奄奄一息,却仍大口喘气的样子,扯住了他的头发,狠狠地砸向了岸边的一块石头上。 再拎起来,确定邓蒙子已经彻底昏死过去后,方才慢慢的移开眼神,如同丢垃圾一般,将手里的人轻飘飘的扔进了河里。 身后地上拖行过的痕迹已经被雨水冲刷不见,容市隐满意的点点头,又用脚在河岸边上故意勾出一道深深的滑倒过的痕迹。 做完一切后,就着雨水理了理自己身上的蓑衣,又将斗笠端正了一下,才慌慌忙忙的高声喊道:“来人,快来人,邓大人失足掉进水里了。” 侍卫闻声赶了过来,可除了河岸边上的痕迹,水面上哪里还能见得到邓蒙子。 …… 容市隐坐在厅里揉着眉心,低低的道:“邓大人那般好的一个人,怎么就……唉,真是可惜了。” 厅上气氛有些肃穆,只听有人道:“大人节哀。” “大人,”一个侍从跌跌撞撞的跑了进来,道,“大坝,出现裂缝了,勘察了现场情况,应是有人故意为之。” “什么?”容市隐猛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道是无晴却有晴。” 第28章 争吵 桌上摆着的几个的雷管,全是从漓河大坝处捡来的。这些雷管里装的尽是烈性炸药,那人只来得及放了一个,且匆忙间没有放对位置,已经让大坝裂开一道裂缝。 若是全放了,此时的整个漓泉和张知志估计都已经成了水下亡魂。 邓蒙子着实是下了狠心啊,为了断他的仕途,竟是不惜搭上整个漓泉镇几千人的性命来给他陪葬。 倒是忒看重他了些,容市隐一边想,一边拿起一个雷管放在手上细细观察。 张知志看着桌上的雷管,铁黑着脸,啐了一口怒道:“这人真是丧尽了天良,不知道是同漓泉还是同我有多大仇、多大怨,竟然想要了这么多人的命。” 他想要的,是我的命。容市隐将雷管放在桌子上,转了话题道:“漓泉镇上的人搬离的怎么样了?” “说起这个,更让人来气,”张知志此时已经顾不得礼节了,直杠杠道,“大部分人见到皇上金牌都并不识,但我解释了相当于是皇上圣旨之后,就都被吓着了,也同意了搬离。” “就唯独有几个固执的,仗着无知,说不识得龙纹金牌,也不晓得是做什么的。只说他们住了一辈子的地方了,落叶归很,就算死也要死在那儿,反正他们如何都不搬,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休叫他们挪半步。” “我如何不知道他们。”容市隐道,那些人无非就是觉得他们不敢直接泄洪,想趁着这机会,讨些便宜罢了。 可他们用来作要挟的,却不是他们自己的命,因为他们有恃无恐。 他们的筹码,是更多地其他人的性命,因着他们的无赖,那些人的命便悬在了生死一线,也将他逼上了风口浪尖。 “不管他们,直接泄洪。”容市隐看了一眼张知志,又故作无奈的补充了一句,“我们不能用絮南更多人的性命去同他们赌。若屈从于他们,于其他人,又如何再服众?” 张知志愣了一下,也知事态缓急,遂领了命。又道:“有个夫子说是大人你的故人,我就带了回来,此时正在同陆公子说话。” 容市隐顿了顿,微微点了下头。 …… 陆梵安这边,自从和容市隐产生了些矛盾后,一直再未去找过对方。尤其是容市隐从大坝回来之后,因着邓蒙子的出事,每个人似乎一下子都忙成了陀螺。 陆梵安清楚的知道,邓蒙子的死绝非意外。常年在山间劳作的人,怎会那般轻易就滑落进水里。但却也罪有应得。 今早上起来,见着张知志带回来了个陌生的老者,约有五十多岁,鬓发花白,看着倒比实际年岁苍老上几分。眉眼之间和容市隐略有几分相似,只是老者更为慈善,少了容市隐身上的凌厉之感。 又听张知志说是老者容市隐故人,便主动同老者搭起了话。 不问不知道,那位慈眉善目颇有几分隐世高人的老者竟然是容市隐的父亲容樵,着实让他诧异了许久。 容市隐与张知志为水灾的事情忙的焦头烂额,实在分不出身来安顿容樵,陆梵安便自觉应下了这个差事。 几番交谈下来,二人聊得倒是颇为投机。只是让陆梵安疑惑的是,容樵每每遇上容市隐的问题,便支支吾吾了起来,或者三两句话打发了过去,明显的是在避而不谈。 陆梵安曾听容市隐说过他自十二岁就离了家,但却不晓得原因。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此时却也不便再多问,便顺着容樵谈起了其他。 “容伯父,雨天路不好走,再加上滑坡山石滚落,想来应该更难行了。您过的来路上,可还顺利?”陆梵安问道。 “承蒙张大人一路相护,倒还算顺利,只是……”容樵叹了口气,无可奈何的摇摇头。 “这天灾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我在来时的路上,远远看见一个年近八旬的老人俯在地上又哭又笑,好像精神有些问题,也不知是不是被这水患所逼。”顿了顿,又道,“旁边还跟着个不到十来岁的孩子,好像还不会说话。当时有官兵在负责指挥迁移,我便没再多问。也不知他们走了没有。” 陆梵安突然想起昨日胡忠同他说容丰要去漓泉找他爷爷的事,心里涌上些不好的预感,莫非是容丰? 忙招来胡忠问道:“容丰昨日可回来了?” 胡忠似乎也有些着急,道:“没有,一直到现在了也没有回来。我刚问过昨日随张大人前去的官兵,也说没见难民中有容丰。容大人这会儿就要开闸泄洪了,要是容丰还在漓泉可怎么办。陆公子,你想想办法啊。” 陆梵安心一下子沉到了底,有些站立不稳。他家里兄弟姐妹本就极少,唯一的姐姐又在他尚年幼时便入了宫。容丰这段时间一直跟着他,乖巧的紧,他已经打心底里将容丰当成了弟弟来看。 这可如何是好? “你们容大人现在就要泄洪?不是还有一些人不曾搬离吗?”容樵皱紧了眉头,面上的表情似有些不赞同。 “大人说他不能因为那几个无赖,而导致大坝被毁堵塞河道,罔顾了整个絮南其他人的性命,所以……”胡忠接下来的话未说出口。 “纵那些人活该,可容丰终究无辜。”陆梵安退后了一步,跌坐在椅子里,他想起容丰那日听到胡中说打听到他爷爷时脸上的惊喜与欢欣。 通过胡忠的解释,他知道了容丰完整的身世。容丰生来便是弃婴,被那位疯癫了老人捡到。 老人纵使疯癫,却知晓顾着容丰。可是老迈肮脏的的疯子,加上嘤嘤啼哭的弃儿组成的家,又怎会活的容易。 可纵那般无奈,老人却也将容丰养大,那日突发洪灾,老者与容丰走散。容丰被陆梵安和容市隐相救,可老人却不知所踪。 容丰拜托胡忠打听,终于得知了老人在漓泉。如今他不过是想要再见一面将自己养大的亲人,可却竟要搭上一条性命。 陆梵安想着,脸上是无措又无可奈何的懊丧。 “或许还有一线希望。”容樵突然出声道,“我早上问过张大人那条裂缝的情况,我在来时的路上,粗略在心里算了下,以漓河大坝的蓄水量和现在的降水量来说,大坝至少还能再坚持五个时辰。” 看了外面一眼又道:“从絮南到漓泉,若快些,只需要两个半时辰。所以若现在出发,到漓泉找到人后,赶紧寻个近旁的安全的地方,等泄洪之后再回来,应该来的及。” “那我这就去找容大人,不行,来不及了,胡忠你去找许威,让他带上几个精壮的侍卫,在门口等我。”陆梵安对着胡忠吩咐道。 又从门口招来一个侍从,道:“你去给容大人传个话,就说我要去漓泉找容丰,给我四个时辰。容先生说大坝坍塌至少会有五个时辰,我一定在容先生预估的时间内离开。” 那侍从领了命就前去寻容市隐,却因陆梵安说的匆忙焦急,未听清究竟要去救谁,到容市隐跟前只道:“陆公子说他要去漓泉救人,希望容大人能在四个时辰后再泄洪,他说容先生说大坝坍塌至少还有五个时辰。” 这侍从并不晓内情,心里直道反正是救人,这样说应该也没错。 容市隐皱紧了眉头,陆梵安向来不是无理取闹之人,也鲜少干涉他的事情,怎今日却偏偏要这般同他唱反调。 而且容樵他凭什么干涉,陆梵安还怎的就信了容樵的鬼话。 因着昨日二人的不愉快,再加上焦头烂额的忙碌一时让他分不出心再去思考其他。只是朝旁边的侍卫道:“去拦住陆公子。” “半个时辰后,开闸泄洪。” 侍卫离开不久,便一阵哄哄嚷嚷的声音传到容市隐的耳朵里,而后,许威等人护着陆梵安同他的侍卫对峙着走进了山下的亭子里。 陆梵安未着蓑衣,也未撑伞,浑身已经被淋得湿透。 额边的发紧紧的贴在脸上,整个人身上似乎都散发着沉重的哀颓,只听他凄然道:“容市隐,当真要做到这般绝情吗?” “陆公子请以大局为重。”容市隐也生了气恼。 “大局?”陆梵安讥讽一笑,“容大人所说的大局是什么?” “不就是怕漓河大坝坍塌了,堵了河道,淹了絮南,皇上给容大人的治水功绩少记上一笔,短了容大人高官厚禄的理由罢了。大局?是容大人一个人的大局吧。” 张知志在旁边解释道:“陆公子误解容大人了,若真淹了絮南,之后的重建绝非易事。况且现在大昌内忧外患、国库空虚,所以容不得半点差池。” “可容先生明明说他算过了,以现在的水量和降雨量,五个时辰内,大坝绝对不会有事。”陆梵安冷笑着道。 “容樵?你又凭什么信容樵,他的话又几分能信,他就是一个不知道负责,只会躲在背后说鬼话的懦夫。能信他的话,你是有多蠢。”容市隐也冷了语气,强忍着怒气生硬道。 “而且,那些人是他们自己活该,我何必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去救几个无赖。陆公子既然如此心善,怎的不叫你父亲掏出些银两,给这些人新建上一座城啊,何苦还要我这般费劲的来这里治水。”容市隐有些口不择言。 “容大人好口才,我说不过。那些人命该如此,可容丰呢,他有什么过错?”陆梵安冲着容市隐道。 容市隐愣住,容丰? 这时,却突然一阵隐隐如雷的声音由远及近,原是大坝闸口已开。奔腾的河水乘着巨浪翻滚而来,带着几分毁天灭地的气势。 河岸两旁近处的草木与房子,被水浪不安分的拂过,仅一瞬,就裹挟着不见了踪迹。 惊天动地的声响,连带着他们远远站着的此地,都好像也被震的摇晃了起来。似乎下一瞬,惊天巨浪就要化作人间猛兽,连带着要吞噬掉世间万物。 容市隐看着远处咆哮的漓河,心却沉到了阴暗湿冷的最底。眼前那些奔腾而逝的,似乎不仅是水浪。也像极了他与陆梵安之间好不容易建立起来,却又要支离破碎的信任。 第29章 恶语 漓河的洪水一直翻腾了两天两夜,一直到第三天下午才息了声响,渐渐地归于平静。容市隐看了三天的漓河水,也整整三天再没见着陆梵安。 容丰之事,他对陆梵安有愧疚。 可纵再重来一次,即使他知晓容丰在漓河,他的决定也不能变。他又如何不知大坝上的那条裂缝的情况,只是此事容不得他出半点差池。 陆梵安说的原因有,张知志说的原因也有。所以他就更不能出错,朝中还有那么多的眼睛等着揪他的错处。若真的出错,那他之前所做的一切都将功亏一篑。他再无利用价值,皇上偏袒不了他,便只能弃子。 陆坤说,弃子无用,他信。因为纵使他拾起陆坤的那些弃子,可若陆坤不死,他们永远见不得光。他之所以愿意拾起来,是因为知晓,陆坤一定会死。 可是他的执棋人是那高高在上的帝王,他若成了弃子,谁敢拾起他? 可陆梵安呢?他该如何面对。 一连几日紧绷着的神经,随着漓河的平静也渐渐的放松了下来。可一些令人更为焦躁的事情却一股脑的全涌了上来,容市隐头疼的闭上了眼睛。 半晌,忽听到门外有人窃窃私语,容市隐仔细辨别了一下,一个是胡忠的声音,另一个声音有些苍老,但却似乎有一些熟悉。 他猛然睁开眼,原来是他。 十几年未见了,不知这会儿非要上赶着寻他,又是什么意思。他隐隐听到二人的谈话中,间或能听见一两句什么“烧退了”“幸好”。 但容樵在,他不想说话。听着人似乎已经离去了,他才道:“胡忠,进来。” 胡忠走了进来,略红着眼睛,应是之前哭过的。 看着面前的孩子,又想起他同容丰之间的感情,容市隐微微叹了口气,道:“我也不愿,可却也无可奈何。” 胡忠从来没有想过容市隐竟然会对他解释,他既然能被梁孝先指派到容市隐跟前,自然是有他的机敏,他又如何会不知晓此事的重要性呢。 但终究不过是一个孩子,无论多知晓道理,可心理上却还是难以转过来这个弯。 此时见容市隐一提,又触及到了心里的难过,竟直接在容市隐面前哭了起来。 容市隐也不阻止他,只是静静地等着他哭完。许久,胡忠才抽抽噎噎道:“奴才知道。” 容市隐见他平复了情绪,道:“可是不哭了?若不哭了,我可要说事了。” “大人请讲。”胡忠将抽噎声咽了下去。 “刚才同你说话的是何人?你们所说是何事?”容市隐道。 “刚刚同我讲话的是大人您父亲,”胡忠急忙住了话头,想起来容樵嘱咐过的不要在大人面前提他们的关系,道,“是容先生。” 见容市隐表情未变,方又道:“陆公子本就身体就未好利落,那日又淋了雨,再加上心思郁结,回去就发了高烧。是容先生为其诊治的,他刚刚过来就是告知一声,陆公子已无大碍。” “陆公子生病了?为何没有人对我说?”容市隐提高了声音,颇有些紧张道。 “大人近日一直忧心这泄洪之事,那日您二人又……”胡忠声音越来越小,直至最后压根没了声音。 容市隐沉默了半晌,道:“你下去吧。” …… 陆梵安房间,主人正躺在床上紧闭着双眼,却并没有睡着。 他这几日只要一睡下就梦见容丰,有时候容丰是在阳光下对着他笑,有时候却是在河底的泥沙里蜷缩着身子对着他道:“哥,我冷。哥,你不是说要带我回家吗?” 每每这个时候,他就会突然被惊醒,冒出一身冷汗。 对于容市隐,这一次,他真的是怨的。那种感情很复杂,像是失望、像是陌生、像是害怕。 就在这时,陆梵安的房门突然被推开,他睁开眼睛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容市隐反手将门关上,不声不响的坐在了陆梵安床前。 陆梵安额前几根头发散乱的附在了脸上,容市隐伸手想要替他拂去。可陆梵安见容市隐手过来,却将头扭向了一边。 容市隐被陆梵安的躲避刺痛,好看却向来凌厉的眼睛染上了一些不易察觉的哀伤,他缓缓地开口道:“当真厌我到如此地步了吗?” “大人可真能说笑。大人这般能屈能伸、视人命如无物,演的一手好戏的人也会在意这个?”陆梵安不带一丝感情道。 容市隐不言语,只是静静的望着陆梵安,眸底一片晦涩,像是望不到尽头的深渊。 “别这么看着我,让我觉得生厌。”陆梵安像是宣泄一般,说出口的话是从未有过的刻薄。 “容大人爱名爱利,守在我这个无利可图的人跟前做什么。此时治水颇有绩效,得了这么大的功,难道不是应该在百姓面前再演一出戏吗。” “将我前日里寻你与你争执的事情大肆宣扬一波。你不就又有了一个不畏权贵、一心为民,与左相的愚蠢儿子斗智斗勇的形象了嘛。如果不想笼络人心,也可以再去给那些官员施个威、赏个枣,让他们瞻仰瞻仰容大人的嘴脸。” 容市隐想出口解释些什么,可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原来在陆梵安的心中,他竟是这般不堪。 但似乎说的也对。可为什么要从他嘴里说出来呢? 身份、地位、思想、认知,原来他和陆梵安中间差着这么多,可到底是为什么,会让容市隐有一种错觉,觉得陆梵安真切的走进了他的生命里呢? 真是可笑啊。 可容市隐却没有发现,从前他对陆梵安说过很多次离开,然而这次,他却没有说出那句有关离开的问句。 大概,是因为那人说过,这般会让他觉得他们的感情被轻视了,他会难过。也大概,是在他尚未意识到的意识里,清楚的知晓,陆梵安这次真的会离开。 那悬在空中想要伸向对方的手,最终还是无力的收回了袖里。在陆梵安看不见的地方,骨节泛白。可这次,却不会有人再握住它安慰他了。 待容市隐迈着缓慢却有几分虚浮的步子出去后,陆梵安有些后悔自己说出的那些话,懊恼烦闷的哀嚎了一声,又伸手砸了砸自己的脑袋。 怎能那般口不择言? 可他,却也是真的不知道现在该如何面对容市隐。 …… 絮南各城镇已经陆续开始了重建,张知志等人也已迁回了衙门,但由于驿站破损严重,是以容市隐等人继续暂住在陈旺福的庄子里。 容市隐坐在庄子后院的一座凉亭里,远远望着望着久未亮灯的絮南又有了灯火,心间生了些暖意。 却又有些自嘲的笑笑,他不过是求名逐利之徒罢了,看这些做什么。拾起手边的酒坛,猛灌了一气。 “酒可不是这么喝的。”容市隐早就察觉到了那人的到来,只是不愿意理会。 “我那时恰巧去给陆公子送药,”容樵坐在容市隐跟前,道,“听见了你们的谈话,你为什么不向他解释一下呢?” “何苦解释。”容市隐语气有些低沉,像是在赌气一般,“我本来就是他说的那种人,只是他看清的迟了些。” 容樵在容市隐还在絮南的时候,也偷偷看过几回容市隐,那时他的儿子像是一尊刚从冰窖里掏出来的雕像,冷漠的全无半点儿人气。 可现在,他竟也会赌气了。有些惊讶,却也有些心酸。 “很多话该敞开时就得敞开说,不然等错过了,再追悔莫及。”容樵语重心长道。 可这句话却戳到了容市隐的痛处,只见他愤怒道:“你又有什么资格来说我?追悔莫及?你可有追悔莫及的事情?” “有。”容樵极为沉重的、缓慢的吐出了一个字。 容市隐冷笑一声,道:“不,你没有。像你这般懦弱又自私的人,才不会后悔。能看着自己的妻子被人打死在眼前也依旧无动于衷的人,怎么可能会后悔?” “小隐,可你知道你究竟想要的是什么吗?”容樵低低的问道。 “我想要功名、要利禄,也要权势,要尊荣。你能窝囊一辈子,我可不愿。你护不住任何一个人,但是我要护住我身边在乎的人。”容市隐红着眼睛道。却不知那眼睛染上的颜色,是因愤怒还是伤悲,亦或是,二者皆有。 “可你,身边有人吗?有在乎的人吗?”容樵本不欲将话说的如此决绝,他与容市隐之间有太深的隔阂,有的话本不应他说。 可是有时候,却也只能做父亲的去点醒他。 容市隐不再说话,只是将坛里的酒更为迅猛的灌进了喉咙。酒液洒了一脸,有一滴从眼角滑落,甚至让人恍然分不出那究竟是酒还是泪。 …… 几日后,絮南驿站修葺完毕,容市隐一行人住了进去。又使了些手段,祸水东引,让张知志查出炸水坝之人乃是严勋。可对方却在败露时,服毒自杀,此事便成了一桩无头悬案。 絮南重建正进行的如火如荼,朝中有令,京师中其他一众官员可以提前回京述职。但容市隐却还需留在此地,督查重建之事。 陆梵安经过几日的修养,身体逐渐有了起色,也决定同那些官员一并回去。 容市隐听到此消息时,正在用饭,只是道了声好,便再无其他的言语。可胡忠之后领丫鬟去撤下餐盘时,却分明看到容市隐桌上的饭菜依旧是原封未动。 …… 临行前夜,陆梵安独自出了屋子。在院里随意走了走,心道:“这城中院子到底是不如山上的庄子来的好,视线窄的只能望见方方正正的一片天。” 又走了几步,看见容市隐的屋子还有烛火跳动,准备转身往回走,可脚下的步子却像是被定住了一般行不动弹。 这些天,他心里也是不好受的,只是他与容市隐似乎再也回不到从前了。来时,也有矛盾,可终究同路而行。去时,却只是孤影而向了。 “陆公子。” 陆梵安回过头看见容樵一脸和善的站在他身后,忙问好道:“容伯父。” “可以聊一聊吗?”容樵望向先前陆梵安一直盯着的容市隐的窗户,“我有些事情想跟你说说。” 第30章 愧 “陆公子是否真心怨他?”容樵与陆梵安出了驿站,在街上慢慢的闲逛。 “我……”陆梵安没有回话,他不知晓该怎样回答这个问题。 若说怨,的确是有,怨他的寡恩薄情,也怨他的冷语冰人。但怨,却也是因着那份说不明道不清的情谊与信赖。 “我知你看不惯他,他这人呐,贪权重利,什么事情都爱往功利上考虑。”容樵微微的说道。 “初识他的人会觉得他是个君子,与他稍微交熟些的人又会觉得这人太过于冷情。”侧头看了看陆梵安,“但若能真正走近他,其实会发现他也没那般惹人厌。” 陆梵安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静静的听着。 “其实他本性也并非多么坏,他变成今日这般,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我。是我毁了他。”容樵叹了口气。 “他小时候也是个顽劣的,爱笑爱闹,还特别的爱吃零嘴儿,尤其是赵记的酥皮糕。” “他外祖父尚在世时,小隐经常央着他外祖父给他买酥皮糕,记得有一回,他娘怕他吃坏了牙,将酥皮糕藏在了房梁上,他偷偷攀了上去,结果下不来了。” “但是他又要面子啊,不肯出声,一直到天黑,他娘找他吃饭半天找不到人,最后好一通找,大家才知道原来是被挂在了梁上。”讲话的那人,语气里里似有笑意,“那小子也是心大,那么窄的横梁,竟然就躺着睡着在了上面。可把他娘吓了个半死。” “他娘向来将他宠溺的跟什么一样,但那日,却是实打实的一顿好揍,连我听着都有些怕。可是后来……” 容樵停住了话头,眼里多了些黯然与悔意。 “你若真的知晓他发生过的事情,或许也能理解他一些。他的经历和他成长的环境教会他的,就是只有得到权力才会幸福、不被人欺。他曾经也是个天真烂漫的孩子,和所有普普通通的孩子一样。可是,那都是曾经了。”容樵沉默了半晌,“在他后来的年岁里,没有人善待过他,于是他也忘记了如何向善、怎样去爱。对于别人和自己,他都是一样,冷静又淡漠的可怕。” “孩子,他很少为一个人这么上心过,他是真心想把你当朋友的,只是他的立场让他不得不做一些不得已的事情。”容樵说到这里,突然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望着陆梵安道,“他还有许多事情是你并不知道的,但是我觉得应该让他自己告诉你,而不是假他人之口。” “容伯父,”陆梵安看着面前的老者认真道,“道理我都知晓,可是我与他之间,并非这么简单,你让我想想。” 陆梵安不忍对容樵说,容市隐愿意多给他几分好脸色,不仅仅是单纯的朋友间的情谊,还因为他的父亲是陆坤—— 容市隐三句话不离的陆大人。 正说着,二人又绕回到了驿站门口,陆梵安同容樵道过夜安后,满腹心事的往回走去。容樵却在背后叫住了陆梵安,道:“他那日,并不知晓那个男孩在漓泉。而且,他母亲的墓,这次也被冲毁了。” …… 陆梵安回到屋子里,一时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才好。 走,还是不走。他本就在纠结。如今容樵又告诉他,容市隐并不知晓那日容丰在漓泉。 若真是如此,那容丰的死,便是意外。他是错怪了容市隐,那他们之后的争论,又是为了什么。 一切似乎都变得更乱了,可是他又有几分释然,至少容丰的死,不是容市隐。 可自己却对着容市隐,说出了那般难听的话。 心乱如麻间,又想起了容樵说的“没有人善待过他,他也忘记了如何向善、怎样去爱。” 倘若容市隐待他真的有几分真心呢,毕竟那日无论出于哪种原因,他终究对自己是舍命相救了。那自己岂不是真的伤到他了? 陆梵安不安的躺倒在了床上,心里下了决定,无论如何,他不能与容市隐就这么稀里糊涂的老死不相往来。 心间却盈满了愧悔,那天,容市隐应该有多难受。 他突然好想见容市隐,给那人一个大大的拥抱,告诉他,自己错了。 可想着想着,却突然红了脸。用扇子敲了敲自己的头,将一些不甚明了的想法驱逐了出去。 …… 辗转反侧一夜,好不容易天亮,陆梵安便去寻容市隐。可却只遇见了尚未完全从梦里出来的胡忠在门口打盹儿。 见到陆梵安,胡忠睡意好似清醒了一半,惊异道:“陆公子,你怎么来了?你不是要走吗?” “就你管的宽,”陆梵安用折扇轻轻敲了下胡忠的脑袋,问道,“陆大人在哪儿?” “哎呀,说起这个我差点儿忘了,”胡忠惊呼一声,道,“大人一早早膳都未用就出去了,他还吩咐等陆公子你走的时候,让我给你带句话,就说他就不来送了,路上平安。” “那你怎的不来将容大人的话告诉我?”陆梵安问道。 “我,”胡忠有些犹豫,他总不能说,因为你让容大人伤心了,所以我为容大人抱不平吧,看着陆梵安探究的眼神,忙编了个理由,打着哈哈道,“因为我太困了,忘了。” 陆梵安自然是不信他的鬼话,只是此时有更重要的事值得他关心:“究竟是什么事情这么紧急,竟让容大人连早膳都来不及用?” “可能急的不是事情,而是人吧。”胡忠说的语重心长,半大的小子装起大人来还真有几分像模像样,见陆梵安忍不住笑了笑,幽幽的又补充道,“大人昨日就未用晚膳。” “行了,就你人小鬼大,你先下去吧,我在这里等容大人,有事再叫你。”陆梵安笑着道。 等胡忠下去了,才琢磨起胡忠的话来。若依着胡忠这般说,容市隐对他或许真的不仅是因为京中的“陆大人”吧。 可越是如此,越是为那日自己所说的话而自责。 正想着,张知志前来寻他道:“陆公子,可是收拾好了?马上要出发了。” 陆梵安有些不好意思道:“我今日不走了。” 张知志打量了一下陆梵安,虽有惊讶,可眼中却也多了几分了然。 …… 送走京师一众官员,张知志回来时碰上了在院里看书的容樵。那日听到陆梵安说容樵算出了大坝的坍塌时间,出于对贤士的敬重,一直存了些相交之意。 今日好不容易得闲,自然是要好好攀谈一番。 张知志与容樵坐定后,单枪直入道:“没想到您竟然就是容大人的父亲,果真是虎父无犬子啊。您是对治水之道也是有研究吗?” 容樵看着张知志,一直听说县令直爽,今日一见,果真如此。纵使一向不喜官宦,对眼前的人,却并不讨厌。 笑了笑道:“张大人说笑了,我不过就一乡野夫子,教黄口小儿识几个字,那日不过胡诌罢了。” 张知志见容樵不愿意多说,也不再追问,这段时间他也看出来了,容市隐与容樵多不对付。 而这容樵也绝不像他自己说的只是个乡野夫子。只是既然不愿意显露,那必然是有苦衷的。 纵使好奇,可也不便再探听。 恰这时,二人看见了陆梵安从外面路过,可陆梵安可却没有看见他们。 张知志似乎想对容樵说些什么,可几次却都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出口。只是望向容樵的目光,带上了一些异色。 …… 陆梵安一直等在容市隐屋里,可直到月上中天了,屋子的主人却还没有回来。 陆梵安等的有些着急,又有些忐忑,着急容市隐的晚归,忐忑见面后该如何说辞。 就在这种纠结的心境中,连灯都忘了点上。 就在陆梵安已经等的趴在桌上昏昏欲睡时,终于听见了门“咯吱”一声。被惊醒的人忙站起了身,却因起的太急,不小心将身后的凳子带倒在了地上。 容市隐听见声响,沉了目光,拳风凌厉,扫向了陆梵安处。 后者并没有看见容市隐的动作,但拳头过来的时候,却下意识的感受到了危险,忙道:“是我,是我。陆梵安。” 容市隐听见声音,堪堪收住已经悬在了陆梵安鼻尖上的拳头。 二人就着这个姿势僵持了一会儿,容市隐方收回拳头,转身找出火折子点燃了桌上的蜡烛。 屋里霎时明亮一片,可他的心里一时却不知是何滋味,道:“你怎么还在?” 陆梵安摸摸鼻尖,有些后怕,不好意思道:“还在的意思,自然就是不想走呗。” 容市隐有些诧异的看向陆梵安,前几日还对他怒目而视的人,怎的这会儿又开起了玩笑。 他不知道陆梵安究竟是何心思,便也不答话,只是静静的坐在桌前,木然的像是睡着了一般。 陆梵安看着容市隐的样子,以为是自己那日的话说的太过分,容市隐还在同自己生气。 将凳子往容市隐跟前拉了一下,与他面对面,眼里满是诚挚的愧疚:“那日,是我口不择言将话说的太过分了,对不起。只是当时…… ” “我没有同兄弟姐妹相处过,这些日子是真的将容丰当做了自己的弟弟来看。他的死,对我打击很大,我当时真的没有办法去冷静的思考。” 陆梵安低垂了头:“只要你能原谅我那日的口不择言,骂我打我,怎样都可以。但我真的很怕失去你这个朋友。” 听到陆梵安向自己道歉,容市隐十分诧异,错的,不应是他么? 只见陆梵安寻来一壶酒,倒满了两杯,道:“容伯父都告诉我了,容丰的死,只是意外。” 将一杯酒放在容市隐眼前的桌子上,自己端起另一杯举到身前,小心翼翼道:“可能原谅我?” “我从未怪你。”我又怎舍得怪你。容市隐和他碰了一杯,端着酒杯神色不明道,“可你知不知道,就算当时我知晓……” 容市隐的话尚未说出口,陆梵安便将一根手指放在了他的唇上。摇了摇头道:“我不信没有发生的假设,那是未知的,谁也不知道会怎样,你无需给假设也下一个结论。” 容市隐将陆梵安的手指从自己的唇上取了下来,又顺势握在了手里,道:“对不起。” 不仅是对不起容丰,也为自己的卑劣配不上陆梵安的情谊而抱歉。 “容大人,那日我所说的话,并非是真心的,你能不能忘了?”陆梵安见容市隐不怪自己,心里同吃了蜜一般。压下乱跳的心脏,努力忽略被容市隐紧紧握在手心里的手指。 献宝似得从怀里掏出一包点心,放到桌子上,道:“这是我今日跑了好一程路才买到的,赵记的酥皮糕。他们本来还不开门,我央了许久,又说了许多好话,掌柜才答应替我做一份。” 又拾起一块,送到容市隐的嘴边,笑着道:“我那会儿尝了一块,很甜。你赶紧尝尝。” 容市隐看着送到自己嘴边的糕点,耳郭染上了一些红。不自觉的吞了吞口水,直接就着对方伸过来的手指慢慢咬上了糕点,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咬下糕点的那一瞬,牙齿轻轻的蹭上了陆梵安的指尖。 而那双眼睛,也是从始至终的没有从陆梵安脸上移开过。 感受到指尖那一刹的湿热,又看着容市隐盯着自己的略显炙热的目光,惹得陆梵安莫名的紧张。 忙收回双手,心跳不稳的低着头假装喝酒。 容市隐看人有些羞,不欲再逗他,目光移向了桌上的酥皮糕,道:“容樵同你说了多少我的事情?” “没有,容伯父说,应该等你愿意说了再同我说,而不应假人之口。”陆梵安道。 “那你想听吗?可比话本子有意思多了。”容市隐端起一杯酒,缓缓饮尽。 “你若愿意讲,我便听,你若不愿,我便不想听。”陆梵安又将二人的酒杯斟满,容市隐端起,与陆梵安碰了一下。 第31章 疮痍旧事(上) “这是?”陆梵安服下容市隐递给他的药丸,一路顺着新挖的那条支流河道来到地狱山深处的峡谷边上,他有些不解的小声道,“不是说地狱山有伤人的猛兽吗,怎的要这会儿过来?” “猛兽?不过三人成虎的故事罢了。”容市隐看了看陆梵安温和道,“不过山里的确是有一处瘴气林却不假。而且这座山的地势也很奇怪,只要入了山中,不论怎么走,都会走到瘴气林处,没有人能走出去也是真。” “那你是如何?” 话未说完,但容市隐已懂。 “我小时候被城里的小孩追着欺负,躲无可躲便往地狱山来跑。因着从祖父跟前听过些易经,根据八卦方位来识位,竟也真的破了那怪异的地理位置。” “可那日,你为何要骗张大人?”陆梵安向峡谷探头看了看,不愿勾起他的伤心事,转了话题。 深不见底的峡谷中,隐隐能听到引流的河水奔腾的声音。 “张知志若知晓这些,不再听命于我,那我之前所做一切都将功亏一篑。所以地狱山在他们眼里越是可怖,从中生还的我便越有话语权。”容市隐道。 “原是如此,不过,你为何带我来此处?” “这里,葬着一个对我很重要的人。也是我第一次手沾鲜血的地方。” …… 这是一个很久远的故事,也应当从更久远的地方开始说起。 三十三年前,先帝在位最后一年。盛名享誉京师的玉匠杨阕玉老先生呕心沥血雕出了一尊赤羽鹰像。 此生灵只见于古籍之中,据民间传闻,在三皇五帝时期,凡是有治世之能者,出生前日,邻里皆见此鹰立于那家墙头,高鸣三声,百鸟归顺。 经后世加工流传,赤羽鹰便成了是功名富贵的象征,但却仅存于传说之中,从未有人得见。此次杨阕玉的赤羽鹰像一经问世,生动非凡,竟似活物一般,一时广受风雅名士的追捧。 后来有好事者称杨阕玉能有如此精湛的技能,是有通神之能,世人若能得这赤羽鹰像,便可佑仕途坦荡、平步青云。 此话一出,杨阕玉府上日日门庭若市,皆是为重金求购赤羽鹰像而来。老先生不堪其烦,狠心毁了赤羽鹰像的眼睛。于嘉兴二年携妻子与独女杨四娘归隐山林,再无踪迹。 …… 二十一年前,絮南的一个小镇上,一个三岁男童在院子的杏花树下,抱着一尊红色的玉雕在玩耍。 细看之下,那孩童手里抱着的,竟就是那当年同杨阕玉一起消失的赤羽鹰像。 世人遍寻不得的宝物,却是三岁稚童手里的玩具,若是当年那些重金求购的人知晓此事,不知会作何感想。 “娘亲,这个小鸟怎么没有眼睛,我想要眼睛。” “好,小隐想要,那娘亲便想想办法可好?”身着白衣的妇人约莫二十出头的模样,面容姣好,手里正拿着一件衣衫细细的绣着。 杏花轻轻飘飘的落在妇人的发上,衬的妇人眉眼愈加温婉。 原来这妇人就杨阕玉之女杨四娘,十二年前刚满十岁的杨四娘随着父亲来到漓泉镇。住在了镇上的年轻秀才容樵家的旁边。 彼时,刚及弱冠的容樵还是一个文质彬彬、胸怀抱负的少年人,人又生的十分俊朗。书生意气、少年公子,得意非凡。 杨四娘在年岁渐长得过程中,渐渐地也对这个大哥哥生出了些女儿家的爱慕。但是容樵的心思却全在大丈夫先立业再成家的雄心壮志上面,并不愿意谈论儿女情长。 嘉兴六年,二十六岁的容樵怀揣着一腔凌云壮志进京赶考,最终却带着满心的落寞与绝望,如同丧家之狗一般回到了漓泉。 杨四娘初时并不知发生了何事,直至几个月后,容樵才告诉她,京中科考,他以为凭的全是自己的才华与能力。可怎料,他竟在无意间得知了考官与考生之间见不得人的交易。 怒不可遏准备揭发,可却险些丢了性命。科考已经如此不公,又何论朝堂之上。 满心失望之下,回了家乡。 容樵回乡之后,再不提功名与科考,日日沉浸在疾世愤俗里头,总觉得“举世皆浊我独清”,是这俗世愧对于他。 回乡两年后,容樵二十八岁,杨四娘十八岁,二人喜结秦晋之好。成亲第二年,诞下一子,容樵为其取名容市隐,是为“大隐隐于市”之意。 容市隐出生之后,容樵依旧保持旧态。虽在镇子上的学堂里做了夫子,但仍旧是浑浑噩噩的荒度日月,避人避世。甚至于连杨阕玉去世,他都未曾在灵堂露面,只在老丈人下葬后的夜里,去坟前饮了一夜的酒。 容市隐说道这里,停了下来,沉默的许久才道:“若是故事可以停在这里……” 可是故事并不会因谁的祈祷就能改变命定好的轨迹。 容市隐十二岁那年的一个秋日早上,天气刚刚转凉,容市隐嘴馋,央着母亲带他去买赵记的糕点。 杨四娘本是不愿出门,可耐不过容市隐死缠烂打,只能带着他进城。可却也在那天,容市隐的命运,被一只无形的巨手彻底的推离了正轨。 那日容市隐同母亲进城已经是中午时分,容市隐急吼吼的扯着杨四娘就要往赵记走。 杨四娘无奈的笑笑,只能快步跟上,有些担忧道:“小隐,慢些,娘亲都要跟不上了。” 却不想,只顾着看容市隐安危的杨四娘未注意到自己的脚下,从桥上下来时,一个踩空,竟撞到了一个年轻公子。 杨四娘慌忙道歉,但久久不见有人回应,她小心的抬起头,却看见那年轻公子不怀好意的上下打量着她。杨四娘一时慌了神,忙转过身拉着容市隐就走。 却听见身后的人恬不知耻的道:“这穷乡僻壤处,竟然还有生的这般好看的小妇人,惹得本公子都有些心痒痒了。” 容市隐听着那些人的话,本想回头,却被杨四娘出于本能的揽在了怀里,匆匆走开。容市隐没有看见那些人长什么样子,那些人也没有看见容市隐的模样。 杨四娘牵着容市隐道:“小隐,今日我们就不买糕点了,改日再来可好?” 容市隐似乎朦朦胧胧的知晓了一些原因,再加上看见母亲焦急的模样,乖巧的点了点头。 二人一直快步出了城门,杨四娘才放松了警惕,可就在这时候,突然有两个仆从打扮的男人围了上来,杨四娘将容市隐护在怀里,道:“你们要做什么?” “当然是我们公子有请你去玩玩儿,这位小娘子不会不给面子吧。”两人笑的卑鄙龌龊。 就在这时,被杨四娘护在怀里,悄悄地打量着周围的容市隐,突然瞅准一个空隙,从杨四娘怀里挣脱出来。捡起地上的一块石头就砸在了其中一个人的身上。 旁边一人没想到会有这么一遭,愣了一下,半天才骂骂咧咧的反应过来去查看同伴的伤势。 容市隐趁着他们愣神儿空档,拉着杨四娘就往外跑。官道被他们堵住了,二人只能往荒郊跑去。 可是不多时,那些人就处理好了伤口,追了过来,尤其那个挨了一石头的,气急败坏道:“奶奶的,敢砸老子,看老子抓住你不打死你个龟孙子。” 杨四娘与容市隐的体力自然不敌那两个壮年男子,用不了多久,他们一定会被追上。杨四娘看了看路周围,道路两边是已经收割过的水稻地,地里七零八落的堆着些秸秆堆。 回头望了望身后,还未看到那些人追至跟前。 计上心来,忙将一个田垄跟前秸秆堆掏出来了一个洞,接着田垄的遮挡将容市隐塞进去后,又用边上刚刚掏出的秸秆将那个洞盖住,边盖边道:“无论一会儿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能出来。” 堪堪将容市隐藏好后,身后的人已经追到了近前。强忍着害怕,杨四娘往前跑了几步,跑到能被身后人看见的地方,假意跌倒,又看向水稻地里的另一个方向,高声道:“快跑,不要回头,能跑多快跑多快。” 这时,那二人也已行至跟前,被砸的那个看着地里全是高高低低的秸秆堆,遮住了许多视线,啐了一口道:“竟然让他跑了,真奶奶的晦气。” 二人合力将杨四娘粗暴的从地里扯到了路上,这时在街上被撞到的那个年轻男子也慢悠悠的骑着马晃了过来,翻身下马,蹲在杨四娘面前,轻佻的挑起对方的下巴,扯着无耻的笑,道:“你说你跑什么跑吗,本公子又不会将你怎么着,不就是陪我饮几杯酒而已,你说是吧。” 杨四娘冷眼看着眼前的人。 那公子见杨四娘这般,更加轻薄无礼,手里也不安分,道:“不愧是妇人,到底是比那些黄花闺女要多些韵味,连瞪人都能有如此风情。” 说着,一张脸凑到了杨四娘的脸上。谁知后者突然将脸偏了过去,随即一口唾沫啐在了对方脸上,道:“无耻之徒。” 那年轻男人一看就是富家子弟,平日里那个不是上赶着巴结他,几时被人这般对待过,一时恼怒至极,将杨四娘踹倒在地。 嘴里骂道:“给你几分面子,你还真想开染坊啊,敢啐我,老子让你啐我。”说着又踢了几脚杨四娘。 容市隐藏在秸秆堆里,被秸草遮住了视线,看不到那人的面貌,只能看见他的腰部悬挂着一块双龙戏珠玉佩,可他却不敢动。 透过那小小的缝隙,看着母亲被人在脚底下踢来踢去,他只能强忍着哭泣的声音。 那人又踢了杨四娘一脚道:“跪下来喊声爷爷,再好好的给老子赔个不是,老子就放了你如何?” 边说着,边又将手伸到了杨四娘的脸上。后者看着那人,一口咬上了对方的手腕,年轻男子被疼的龇牙咧嘴,一把将人甩开。 杨四娘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冷然道:“就你?畜生不如的东西,还想让我给你求饶。” 那人似乎在看着杨四娘,脸上因疼痛而变得扭曲的语气竟然多了些笑意,狰狞道:“真有骨气啊。” 说着转身在路边转悠了几圈,拾起一块石头就朝杨四娘的头上砸了下去。被砸的人只闷哼了一声就瘫倒在了地上,鲜血汹涌而出,将路面染得鲜红。 容市隐赤红着双眼就要扒开草垛往出走,可杨四娘似乎能看到容市隐在看她,凭着最后一口气微不可查的望着草垛的方向摇了摇头。 容市隐看见母亲的动作,在草堆中间死命的捂着自己的嘴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然而那男子似乎还不满足似的,又抡起石头砸向了已经奄奄一息的女子。这一下,容市隐看到了母亲的头骨生生的从额前裂开,脑浆混合着鲜血迸裂了一地。似乎溅到了容市隐的脸上。 小小的容市隐在草垛中一动不动的盯着那血腥的场面,胸腔里是窒息一般的感觉。他的眼睛里除了红色什么都看不到,那红色,是母亲鲜血的颜色。 容市隐一直在草垛里待到天黑,他看着那些人将母亲的尸体裹在秸秆里点燃,看着他们清理地上的血迹,看着他们打趣着离开,看着…… 终于,容市隐似乎听到了一声熟悉的声音,是父亲。他冲了出去。 容市隐冲进父亲的怀里,像是停歇了半天的生命方才才被续上了,他抱着父亲,哭了好半天,才将事情断断续续的说了出来,他指着那堆燃尽的秸秆,道:“娘亲,那是娘亲。” 容樵走了过去,扒开上层的灰烬,看见那灰里的东西,转身捂上了容市隐的的眼睛。 可容市隐却分明的看到了一具可怖的焦尸——是没有办法将她同坚韧温婉的母亲联系到一起的模样。 料理完杨四娘的后事,容市隐让容樵去报官,为母亲报仇。可容樵听了容市隐对那人不多的描述,却只是佝偻着身子道:“不能去,没办法的。” 第32章 疮痍旧事(下) 容市隐向来与母亲亲近,可却也十分敬重父亲,再加上受母亲影响,父亲在他心里的形象一直是伟岸的、敞亮的。 可如今的容樵,却打破了他对父亲的所有希望,他头一次这般厌弃父亲,也头一次觉得父亲这般懦弱不堪。 容樵不配为人夫,也不配为人父。他为母亲不值。 那日夜里,十二岁的容市隐拎着一个小小的包袱,带着母亲留给他的赤羽鹰像,只身离开了漓泉镇。 …… 县衙门前,笑的一脸谄媚的县令躬身送一个年轻男子上了马车。容市隐远远地看见了那男子腰间系着的玉佩,认出了那人就是那日打死母亲的男人。 匆匆一瞥,尚未来及完全看清对方的脸,那人却已经钻进了马车。 他急急忙忙的往马车处跑去,可街上的人流将个子不高的他堵在原地行不动弹,眼睁睁的看着马车越驶越远。 待他跑到跟前时,县令已经望着遥遥而去的马车,就要转身进去。 容市隐急忙拉住县令,跪在跟前道:“大人,刚刚上马车的那个人杀了我母亲,您快点抓住他。” 县令嫌弃的将他踢开,道:“哪里来的臭小子,来县衙处捣乱?” 几个捕快架住了容市隐,他不死心的挣脱他们的桎梏,又跪到县令跟前,道:“真的,大人,就是他,我认得他腰间的玉佩。” “你可知道他是谁,那可是从京师来的贵人。敢编排他,你有几条命?”将容市隐当做街上骗吃骗喝的混不吝乞儿,县令不屑的瞥了眼后,就命侍卫将他扔出去。 拉扯间,容市隐包袱里的赤羽鹰像掉了出来。县令并不识得,只觉得应该是个稀奇物件,将其拾了起来细细观摩了一番。 他本身虽无知的紧,却又对收藏上心的很。此时见着赤羽鹰像,心里欢喜,将其交给了身后的仆人,对着容市隐道:“今日本官念在你年少无知,且饶你一命,日后若再敢在县衙处闹事,本官定不饶你。” 容市隐似乎在懵懵懂懂间悟出了一些个中缘由,知晓这位县太爷是不可能帮他沉冤。 但彼时的容市隐还正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虎的年纪,吵嚷着让县令将自己的鹰像还回来。 县令见容市隐如此不识趣,也没了陪他再闹下去的心情。只是冷哼了身,吩咐手下将其好好教训一顿。 …… 待容市隐再醒来时,不知自己身处何地,只感觉像是被装在了一个什么袋子里,身上是火辣辣的疼,动都不敢动弹一下。 他定了定心神,勉力从袋子里挣脱出来,却发现四周一片漆黑,没有半点儿灯火与人气,只能听见猫头鹰不时凄厉的叫声。 强忍着疼痛往边上挪了挪,却摸到了一个冰冷僵硬又带些粘液的物件。他凑近一看,入目的,竟是一颗面皮都已经开始腐烂的头颅。 容市隐瞬间吓的脸色苍白,浑身不住地发抖。他将自己蜷缩在一起往另一边挪了一下,可旁边也是冰冷、僵硬的尸体。 年少瘦弱的男孩儿大叫了一声,也顾不得自己身上的疼痛,连滚带爬的往前跑,可脚下全是尸首,有的已经僵硬冰冷的如石头一般,有的却还是尚有活人肌肤的弹性。 他不知道自己踩到了多少具尸体,也不知道自己扑到在了多少具尸身上。他只是记得那一晚,他一直在尸体堆里打转,踩踏、绊倒、触碰、挣扎。 似乎无论如何都走不出去一般,好像全世界都是尸体,好像他也是冰冷的死物。 原来那县令吩咐手下教训容市隐后,几个捕快将容市隐拉到偏僻处一顿好打,却没有掌握好分寸,待发现时,躺在地上的容市隐已经气息奄奄。 他们见如此,以为他活不长了。但也没当回事,只是随意的套了个麻袋,趁着夜色,将其扔在了乱葬岗上。 容市隐不知自己是怎样从乱葬岗爬出来的,只是等他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的下午。 醒来的那一瞬,他似乎明白了从前他并不明白的东西,比如善恶、比如权力、比如生死。 回到絮南的容市隐,过上了和从前完全不一样的生活,在最黑暗处挣扎着求一线生机。 最开始,容市隐生活在乱葬岗前面的破庙里,那是连乞丐都嫌弃的地方。 每日夜里,听着风像索命的幽灵一样在摇摇欲坠的破庙外面呜咽,瑟缩在角落里等待天亮。也为一口饭食,险丢性命。 终于再在后来,容市隐也学会了他们的生存法则。忍受住欺辱、和乞丐争食,不讲仁义、没有情分,过着的动物一般的生活,强食弱肉,一切只为活着。也为了日后更好的活着。 就在这样的暗无天日的生存环境里,容市隐却遇见了另一线生机。 那是在容市隐十五岁那年,他在一家酒馆打杂,那日夜里,他回家的路上,因为生病又没有吃上东西,不小心晕了过去。结果等他醒来时,却发现自己在曾经住过的那间破庙里,一个跟他年龄差不多的小乞儿,正蹲在旁边照顾他。 那是他同薇儿的第一次见面,但也是许久之后,他才知道,薇儿原来是薇儿姑娘。也是从识得薇儿之后,容市隐的暗淡的生活又多了一点点欢欣。 薇儿小他一岁,性子活泼可人,嘴又甜的紧,常常将容市隐哄的开怀大笑。在那两年里,容市隐将薇儿真的当做了妹妹,也是他惟一的亲人。 后来一年冬天,薇儿高烧,容市隐为给薇儿买药,去了赌坊。可却被人恶意陷害,灌了烈酒和辣椒。命悬一线的情况下。薇儿答应了一直骚扰她的姓马的酒坊老板的要求,去他府上做小妾,条件是帮他救容市隐。 容市隐一连躺了许多天,等他再醒来时,薇儿已经要嫁为人妇。他不同意,说就要拼了命也要救薇儿,可薇儿却只是说:“容大哥,这件事,不仅是为你,也是为我自己做打算。” 薇儿是从容市隐租的大杂院里的小屋子里被抬走的,直到薇儿走了,容市隐才反应过来,他一直以为是他护着薇儿,可最后,却是因着他,薇儿才踏进了火坑。 之后的两年里,容市隐不要命一般的做工、读书,他想要功名,只有有了功名他才能够护住他自己想要护住的人,才能不被人所欺。 可是却在他十九岁时的那个秋天,薇儿带着满身鲜血来找他了。 薇儿嫁过去的那酒坊老板本就是个凶狠的,加之又是靠着妻子发的家,将薇儿娶回家已经是触到了正房的底线,二人对薇儿,皆是动辄打骂。 又因为薇儿的出身,嘴里时常骂的难听。 薇儿从小就是在乞丐堆里讨生活的,受了这些委屈,倒还能接受,只是偶尔会自己在在房里偷偷哭泣。 可是,前日里,薇儿一人在家时,街上的几个混混,翻墙潜进了马家后院。见她独自一人在家,恶向胆边生,凌辱了本就命途不顺的姑娘,也毁掉了她最后的生路。 容市隐气的浑身发抖,可薇儿却微微笑着道:“哥,明日里来酒坊接我吧,我再也不回去了。你一定要好好的活着,活的开心幸福。只有哥幸福了,薇儿才会觉得人世还有希望。” “好,明日哥来接你,哥带你走。”容市隐被怒气烧光了理智,都忘了思考薇儿怎可能轻易离开的了。 第二日一早,容市隐便去了马家门外,等着门一开,就上前道:“薇儿呢?” “哪个?”那仆人有些疑惑道,思考了一下又像想起来道,“你是说的薇姨娘吧,昨日夜里服毒自杀了,天还未亮就已经抬出去了。” “什么?”容市隐站立不稳的后退了两步,又上前一把抓住那仆人的衣领,红着双眼道,“葬哪儿了?” 仆人见容市隐这般模样,也有些不忍,左右看了看,悄声道:“能葬哪儿?马夫人料理的后事,不过席子一卷,扔乱葬岗就成了。也可怜了人姑娘。” 容市隐步伐不稳的跑到了乱葬岗,小时候觉得大的无边无际的地方,却不过是一个小土坑,里面横七竖八的躺着一些尸体。有席子覆着的,也有赤条条的就那样扔着的。 容市隐跌跌撞撞的找到薇儿,怜惜的将其抱起来,双眼血红,豆大的泪珠落在薇儿已经铁青的面庞上,道:“对不起,是哥错了,是哥来晚了。” 后来,容市隐将薇儿葬在了地狱山上的峡谷边上,那是他曾经和薇儿经常去采野菜的地方。 世人皆惧的地狱山,却养活了容市隐和薇儿许多年。而人人向往的温暖的人间灯火,却一次次葬送着容市隐的希望。 容市隐用计将凌辱薇儿的混混骗到了地狱山的峡谷边上,引着他们吃肉喝酒,待到酩酊大醉,大家都已经开始称兄道弟的时候,容市隐却将他们一个个的都推下了山崖。 其中一个尚未完全喝醉的男子,跪在容市隐面前,求他不要杀自己。容市隐却道:“可她求你们不要伤害她的时候呢?” 说完不等那男子反应过来,便一脚将其踹了下去,出手果断干脆,好像全然不知自己踢下去的是一条鲜活的生命。 容市隐看着空荡的山林,眼神里是一片林木的青翠,似乎从未有活物在他的视线里出现过一般。 可回荡在峡谷中那声久久不散的凄厉的惨叫,似乎在提醒着,这里刚刚立足过的,是一种叫做人的生物,而不是山林里的凶兽。 …… “这就是我的所有的过去,脏污的可怕,也是你想象不到的不堪。”容市隐坐在一块石头上。 “薇儿的墓呢?”陆梵安不答容市隐的话,只是自顾自的问道。 “树。”容市隐指了指面前的一棵梧桐树,道,“我将薇儿葬在了树下,我希望她若有来生,一定要活的像一颗树一样,坚韧、自由、无限生机。” 陆梵安走到薇儿的墓跟前,似在凝望、又似在交谈。过了许久,才转身望向容市隐,但却只是那般静静的望着,却并不言语。 容市隐也看着陆梵安,此刻,他突然有些怕,他怕陆梵安会怕他,也怕陆梵安会怜他。 害怕与怜悯,他都不想要。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章的容大人似乎略有点儿惨。不过没关系,容大人也不要气馁,再等几章,我们就回京搞事情? 第33章 妖怪与少年 “容市隐,过来。”陆梵安站在梧桐树下对着容市隐道。月光淡的像是掺了水一般,陆梵安站在那里的身影也不真切,像是聚起来的薄雾,又像是缥缈的美梦。 容市隐不知道陆梵安要做什么,但是既然他唤,那自己一定会过去。哪怕他手里是利刃,他也愿趟着鲜血行到他跟前。只要他唤。 待容市隐走到近处,陆梵安却轻轻的拉过他的胳膊,紧紧的将他拥在了怀里,道:“容市隐,对不起。” 声音里是无尽的自责与愧疚。 “你从来没有对不起我。”容市隐感受着陆梵安的温度,身体一紧,呆愣在那里,不知作何反应,只是呆呆的道。 “容市隐,对不起。”陆梵安抱着容市隐的手臂又紧了紧,依旧重复着这一句话。 “你……”容市隐回抱住他,不知道怀里的人是怎么了。 “容市隐,对不起。”陆梵安的声音里似乎染上了一些低低的鼻音,“真的很对不起。” “没有,没有,”容市隐感觉到了怀里人的情绪,拍了拍他的背,柔声哄道,“你真的没有对不起我,我还要谢谢你呢。” 他那些不堪的往事,他以为会吓跑这个从小锦衣玉食的膏粱子弟,谁知竟让他这般难受。 “你不知道,”陆梵安低着声音道,“我自小生在富贵家,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姐姐入宫的早,家里就我一个孩子,我爹虽然看起来对我威严,实则是比我娘还要纵上我几分。我娘也是,看着嘴上唠叨,但是我在她眼里却是比她性命还要重要的存在。” “我一直是高高在不食人间疾苦的地方享受着最优渥的一切,甚至于在认识秦名之前我都不知道贫苦人家的生活究竟是怎样的。” 陆梵安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吸了吸鼻子,接着道:“我从前的生活,是每日里同夫子斗智斗勇,捉弄近身守着的侍卫,再或者就是伙同上些好友去酒楼和花楼吃酒玩乐。 “识得秦名,我见识到了另一种生活方式。” “但认识你,却让我真真切切的看见了世间的苦难,和我自己的渺小与无力。” 容市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轻轻的拍着他的背。 他有些欣慰,陆梵安的成长中间,有他的参与。 可他又有些心酸,矜贵不染俗尘的公子,却因着他,也入了人间百态。 陆梵安不知容市隐所想,他慢慢将二人分开,却并未拉开距离。 盯着容市隐的眼睛道:“从前是我太过清高,自己没有经历过苦痛,便希望所有人都向善,可是有的人他从来就没有得到过这世间的善意,却又强逼着他给予别人善意,真的很残忍,也很自私。” “你从来没有逼过我,我所做,皆是因为我愿意。”因为是你,所以我愿意。 容市隐的后半句话吞在了腹中,他愿意,可是,他又怎敢呢?他会脏了他的。 “市隐,我可以这样唤你吗?”虽然问句,可却也没想对方真的回答,“我真的很心疼你,不仅是心疼过去的你,也心疼现在站在我面前的这个你。” 陆梵安说的缓慢,因着缓慢所以显得格外诚挚与郑重。 容市隐的心突然不受控制的跳动了起来,像是揣了一只多动的兔子一样。 此刻,他好想不管不顾的将陆梵安拥入怀中,狠狠地拥吻,用尽自己全身的力气告诉对方自己的感情。 可他还是控制住了自己,陆梵安是一个正常的男子,他应当过他正常的生活。娶妻,生子,夫妻恩爱,享人间天伦。 而他,他不应该去搅扰陆梵安的。 而且这份晦涩的爱意,于世俗,是错的。于那莫测诡谲的前路,他也是在险境重重中求出路。所以,他连半分资格都没有。 压下心中波涛汹涌的情绪,尽力保持着平静道:“你刚刚在薇儿的墓前站了那么久,是说了什么吗?” “我告诉薇儿,她的哥哥一定会幸福的,我会替她照料她哥哥的幸福。”陆梵安笑着道。 容市隐望向陆梵安的眼睛里情绪复杂,被寡淡的月光照着的陆梵安,此刻似乎距他无比的遥远,却又似乎比任何时候都靠的近。 好像盯着陆梵安的眼睛,就能告诉他自己藏在心间的话:梵安,如果可以,我真的很想与你同路而行,可我们,终究不是同路啊。 “陆梵安,怎么办呢?”我竟心悦于你,可不该啊。 “嗯?”陆梵安不解望着容市隐。 “没事。”容市隐笑的温和,缓缓牵起陆梵安的手,走到一个光滑的石头面前,用自己的袖子拂了拂上面的泥土,让陆梵安坐在上面,自己也坐在了他旁边,道,“梵安,我同你讲一个故事吧。” 陆梵安看着容市隐的举动,心里有些自己都未察觉的雀跃。 但心里更多地却还是因为那句“梵安”所泛起的涟漪,如此简单的两个字,在他的嘴里,却郑重无比,甚至带着几分将明未明的旖旎之感。 或许是因为这两个字,亦或是因为其他,他认真的点点头,顺着容市隐的意思坐下。 容市隐向来低沉清冷的声音,在此刻的夜里,格外的好听。 妖怪与少年的故事,在林间漫开,风轻轻拂过树叶,传来“沙沙”的声响。 似乎故事中的那个妖怪就藏在这片林中的某处,此时在听着这个故事呜咽。 故事发生在一个小村落,村里流传着一个古老的传说。 据说在很久以前,山中有只妖怪,因着他的存在,村人都不敢入山林。后来有一年,村里来了一个骗子方士,村里人凑钱出高价让他为村子卜了一卦。 那方士并不会算卦,却在进村子的听见了几个村妇所议论的一些家长里短。 他问村长:“你们村里是否有一个克死双亲的男孩?据卦象显示,应在东南方向。” “那莫不是刘家那遗孤,还在肚子里的时候,他爹就出事了,生他的时候,他娘又难产而亡,只剩下了他和刘家的老爷子相依为命。而且他家……”一个老妇人指着东南方向。 方士微微笑了一下,道:“这孩子乃大祸之人,长大之后必与妖孽勾结,祸乱四方。” 村人大惊失色,待方士拿着银钱走后,他们商讨出了一个计划,将那遗孤少年烧死在村口,以为村人除了祸害。 少年不知道从哪里得来了消息,知晓村人要杀他后,想要悄悄离开,却不巧碰上了前来抓他的村民。 刘家老爷子为了护着孙儿离开,不幸死在了村里人的锄头柴刀下。 少年逃脱了,他跑向了那座传说有妖怪的山里,一直跑到了天黑。陌生的黑夜与传闻中吃人的妖怪,让他提心吊胆,可他又累又困。 终究最后没有抵得过困意,少年睡着在了树下。 等他再醒来,却发现已是天亮,而自己也正处在一个温暖又干净点山洞里 想起妖怪的传说,他猛然坐了起来。却看见了洞口处一双怯生生的眼睛。 眼睛的主人正是妖怪,可是少年看见他的时候,却并不怕他,反而觉得可爱。 那边的妖怪却不如少年这般,他竖着一对毛茸茸的耳朵警惕的打量着少年,似乎少年才是那毒蛇猛兽。 少年看着妖怪,心里觉得好笑,原来妖怪竟是这样的妖怪。 之后的日子里,少年与妖怪渐渐亲近了起来,妖怪不会说话,少年想教他说话,可每次妖怪都只是笑着摇摇头。 少年初时并不知道妖怪为何不愿说话,后来听见他悄悄练习时别扭的口音,才知道,原来妖怪也是一个爱面子的妖怪。 在相处的过程中,少年慢慢长大,长成了大人,妖怪却还是初见时的模样。 长成大人的少年不再满足于山中岁月,他想起了儿时见过的酒楼食肆、满街花灯。 少年想明白了,热闹的人群才是他的归属,他不应该只跟一个妖怪在山中消磨岁月。 虽然他很喜欢妖怪,可他更想念人间繁华。 他想出了一个主意,让妖怪先去村子里捣乱,引起村民的害怕。 他再回到村里,告诉他们,自己能够降服妖怪。然后再假意将妖怪制服,自己会成为村里的英雄。如果想念妖怪,还能再回到山中来寻他。 妖怪信任少年,所以从来不会违拗他。少年的计划进行的很顺利,他如愿回到了村子,成为了世人景仰的英雄。 可没过多久,便又有人声称自己看见了妖怪。一传十,十传百,少年的英雄宝座开始不稳,他们说除非少年还能打死这只妖怪,他们就信他。但是必须要让他们看见妖怪的尸体。 一天夜里,少年站在山林前吹了一声口哨,不多时,那个长着毛茸茸耳朵的妖怪气喘吁吁的跑到了少年的面前,微笑着去摸少年的脸。 可在他的手指尚未触碰到少年的时候,一把锋利的匕首却刺进了他的胸膛。鲜血喷涌了出来,溅满了少年的脸。 少年呆滞在原地,语气里压抑着悲伤:“那日。今日。你为何要来呢?” 妖怪依旧是在笑着:“那日,我是想来告诉你,我学会了一句话。” 这是妖怪第一次开口说话,声音舒朗好听:“我想刘清了。” 刘清,是少年的名字。 少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鲜血将他的脸染得看不出表情。他的背后亮起了火把,远远地照亮了妖怪的脸,惨白又孱弱,可唯一明亮的,是他脸上一直挂着的笑。 “而今天……”妖怪像是没有痛觉一般,未曾管胸口插着的刀刃。 他又往前凑了凑,轻轻拂上少年的脸,笑着道:“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妖怪都有预知世事的能力,所以自从见着你的第一面,我就知晓,我会死在你的手上,可是我不怨。所以今夜,我还是想来见你。” 举着火把的人,已经到了近旁。少年的眼泪混着妖怪的鲜血滑到了唇边,妖怪笑着在少年的唇边落下一了一吻。 “妖怪还有一个秘密,就是能够消除寻常人的记忆。” 妖怪离开了少年的唇,柔声道:“刘清,忘了我。你只需记得,妖怪是万恶的,你杀了他为民除害。而你是拯救世人的英雄。” 声音轻的像是梦间的呢喃一般。 妖怪将一只手轻轻覆在少年的眼睛上,用最后的力气握着刘清的手将匕首从胸口拔出:“别看,会怕。” 后来,再也没有了妖怪与少年,只有杀死妖怪的英雄刘清,享尽尊荣。 可那个英雄,却在每一个午夜梦回的时候,似乎都能听见一个舒朗好听的声音道:“刘清,我想你了。” 容市隐说完,停顿了许久,才看向陆梵安道:“你怕不怕我也像故事中的少年一样,伤害了信任他的妖怪?” 第34章 乱点鸳鸯 “我信你,所以不怕。”陆梵安看向容市隐安抚的笑道。 温柔却坚定。 “可是我怕。” 他想起梁孝先的来信,上面只一句话:“已是收网时。” 梁孝先非是鲁莽之人,他既说收网,必然是有十分的把握。可若陆坤的罪行定下来,那一桩桩一件件,哪个不是诛九族的重罪。 这段时间,虽然从来没有间断和梁孝先的联系,但梁孝先让他知晓的事情少之又少。 但是得益于现在暂时不能见光的另一股势力,京里桩桩件件他掌握的并不比梁孝先少,甚至于一部分事情是梁孝先都不知晓的。 但不论是谁手里的证据,也不论于公于私,陆坤都一定得死。 只是陆梵安呢,他又该如何护下他? 容市隐望着那人的笑脸,心头涌上无尽的苦涩。命运何苦要如此待他? “好了,”陆梵安从石头上跳下来,将容市隐的衣服拾起来,拍着上面的尘土道,“容大人,来日方长,我领你看这大好河山,再不让你受半点苦难。” 容市隐接过外衫,心里满是酸楚,像是被人扼住心脏,挣不脱也放不下。但看着对方的笑脸,却还是不自觉的应和道:“好,那我日后的欢喜就劳烦公子了。” 心里知晓,明明是不可能的奢望,可他却还是说的那般郑重其事。 …… 重建诸事已近尾声,回京之事也已提上了日程。可越是临近,容市隐似乎忧虑越深。 这日,容市隐同陆梵安正在院里下棋,陈娇玉前来寻他二人。 南地民风开放,加之陈旺福有心让女儿攀上一个京中权贵,所以对陈娇玉的行为不仅不管束,而且今日邀个宴,明日送个礼,多有撮合之意。 而陈娇玉虽惧容市隐,却对陆梵安一直有好感。自然也乐得顺着父亲的心意。 二人歇了棋局,陆梵安看了眼陈娇玉身后仆从手里的拎着的礼盒,笑着让座,道:“容大人不是说过让陈老爷莫要再送礼了,怎的这?” 陈娇玉柔柔一笑,示意仆从将东西呈上去,道:“家父知大人清廉,但这次并非贵重之物,不过是一些絮南特产。请二位大人赏玩个新鲜罢了。” 盒子一打开,空气中就隐隐多了一些淡到几乎不可查的香味。 容市隐看了一眼桌上的礼盒中的东西,微微笑了一下,心道:“这陈旺福还真是个会投机的。” 见陆梵安不解的望着他,耐心解释道:“此物名唤同金玉,是絮南特产玉石,因赤金色与白玉色交映而得名。玉石质地虽属上乘,却也够不上珍宝。但奇就奇在这类玉石大多数都是奇臭无比,但却有极少数一部分,散发着异香。” “这么神奇?”陆梵安不相信的拿起桌上被雕刻成观音像的同金玉闻了闻,确有一股十分奇异的香味。似檀香又不是檀香,带几分麝香浓烈之味,却又有花香淡雅之气。 陈娇玉缓缓接了话,道:“不仅如此,据《絮南县志》记载,臭的同金玉都带有剧毒,触之毙命。” 陆梵安忙将捧着的玉石放回了盒子里,有些后怕的甩了甩手。 容市隐无奈,道:“但是有异香的同金玉若时时佩戴,却能强身健体。” 陈娇玉也掩嘴看着陆梵安笑:“而且若是研磨成粉,用来入药,还具有解毒奇效。” 不管陆梵安啧啧称奇,容市隐颇有深意的看了一眼一直盯着陆梵安的陈娇玉,道:“这带异香的同金玉,因着名字,在絮南也流传着许多男女姻缘的传说,取的是金玉良缘之意。而且……” 容市隐适时的停住了话头,陈娇玉果然在一旁涨红了脸。 刚才二人一唱一和,陆梵安尚未觉得有何异样。此刻看陈娇玉羞一副娇羞模样,不由的在心里琢磨了起来。 眼神在容市隐和陈娇玉脸上来回打量,越看越觉得有问题。 容市隐并不知晓陆梵安的脑袋里在胡乱想着什么,但看陈娇玉的眼神,却像极了护崽子的老母鸡看黄鼠狼。但嘴里却是礼数周全道:“这份礼物太过贵重,还是烦请陈小姐带回去,代本官谢过令尊好意。” 陈娇玉还想再说什么,可看着容市隐古井一般无波澜的神色,只能起身道:“那小女子先行告退。” 离开前若有所思的看了陆梵安一眼。 待陈娇玉离开,陆梵安疑惑的问道:“你刚才说了句什么,将人姑娘羞成那个样子?” 容市隐执起一枚白子,落在棋盘上,却并不看陆梵安,只是淡淡的道:“怎的?你心疼了?” 陆梵安见容市隐这个模样,又想起刚才的情景,阴阳怪气道:“我只是觉得刚刚你和陈小姐好生般配,没想到容大人铁树一颗也晓得花枝招展啊。” 容市隐恨铁不成钢的瞪了陆梵安一眼,面色略不善道:“那陆公子倒是说说,我怎么着和陈小姐般配了?” “这陈姑娘日日前来,不是给容大人送这个就是送那个,明显的是妾有意啊。当日还险些误会她倾心于我了。”陆梵安调侃的往容市隐跟前凑了凑,又道,“而且刚刚你俩一唱一和的,好一对才子佳人,我半句话都插不进去。” 最后一句话,带上了一些自己都未察觉到的不满。 “是吗?”容市隐饶有兴趣的反问道。 “虽然那日在山上,你说过不喜欢陈小姐。但是以陈小姐的品貌,假以时日一定能够让你心悦诚服的。”向容市隐抛了一个媚眼,大喇喇的道,“放心,既然都是朋友,兄弟我一定会帮你的。” “莫要生事。”容市隐心间隐隐泛苦,看着怪精明的,怎就是个榆木脑袋? “不过陈小姐刚刚怎么脸那么红啊?”陆梵安不解的问道。 容市隐看着陆梵安一脸的认真,坏笑了一下,朝对方勾了勾手指。 待人凑到跟前后,方俯身贴到对方耳朵上,轻声道:“同金玉香味若是和百合花香混到一起,可助兴于敦伦之事。” 容市隐说的缓慢又认真,连带着那清冷低沉的声音,都带上了几分甜腻的暧昧。 不知是因着对方话里的内容,还是那人说话的方式,陆梵安心又不受控制的跳了起来。 强自压下心里的慌乱,故作镇定道:“原是如此。” 容市隐看着陆梵安,知道他不过是嘴皮子上功夫,也不再逗他,转了话题道:“明日城里有酬神会,可想去逛逛?” …… 絮南城里张灯结彩,街上行人来来往往,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一片欢欣热闹之象。 “这酬神会虽名为酬神,但其实只是个由头。实际上,大多都是为了在灾后热闹一下,驱驱灾祸带来的晦气,图个喜庆,也鼓舞鼓舞大家。”楼市隐并肩行在街上的陆梵安解释道。 “怪不得,我说这一路行来,怎的没见着半个祭祀有关的东西,只是街上热闹的紧。”陆梵安了然的点点头,“倒是各有各的生存智慧。” “是啊。” “容大人,陆公子。”街上突然一人出声喊道。 二人回过头,原是那日在河边劝阻容市隐不要下水的老叟。周围许多人听见声音,已经驻足望了过来。 容市隐不欲招摇,点头示意了一下,就准备离开。 可那老叟却湿润了眼眶,朝着周围道:“这就是容大人,我们絮南的救命恩人啊。那天,容大人还亲自下水疏通河道。” “原来容大人这么年轻啊。” “那天容大人在河边处置那个什么相的杀人侄子,可真是为我们老百姓出气了。” “是啊,容大人可真是好官。” 众人七嘴八舌的称赞着,不知谁起头跪在了地上,接着便跪倒了一片。 容市隐看着那些跪在地上朝他磕头的百姓,脸上有些动容,一时之间竟不知作何反应。 陆梵安侧头看了看容市隐,心里划过了一抹暖意,谁又是生来无情呢? 笑着撞了一下容市隐的肩膀,后者方如梦初醒般的反应了过来,道:“诸位乡亲快快请起,絮南治水,不过是本官分内的事情,大家断然不必如此。” 好一番劝说,聚集这的众人方才散了,可是接下来的路上。却是遇着一个人便往他们手上塞一些东西,待二人回驿站时,已是满载而归。 油盐酱醋,瓜果蔬菜,样样皆有。 刚到驿站门口,却碰上了刚和容樵喝完茶要离开的张知志。 对方看见他们的样子,连礼都忘了行,只诧异道:“这是怎的了,驿站的人已经怠慢到需要二位亲自去置办……” 看着两人手上五花八门的物件,张知志一时也不知道该将那些东西归到哪一类才好。 “说什么呢?”陆梵安不满道,“这是絮南民众对容大人的爱戴。” “原是下官多想了。”张知志笑笑,又道,“容大人回来的刚好,陈小姐来找大人,此时正在与容先生叙话。” 容市隐不解的看了一眼陆梵安,后者心虚的将手里的东西一把塞到他怀里,拉着张知志道:“容大人你先进去,我送送张大人。” 容市隐不知陆梵安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碍于在人前,也不好多问,只是点了点头,道:“嗯。” 容市隐进去后,张知志看着一旁一直盯着对方背影的陆梵安,故意道:“那陆公子,我们走?” 陆梵安收回目光道:“哦,好。” 二人行了一段路,张知志看着心不在焉的陆梵安,打趣道:“陆公子,可是在思念心上人,怎的一路上都心不在焉的?” “啊,没有。”陆梵安扯出一个笑。 张知志勾起一个了然的笑:“送到这里就行了,陆公子请回吧。” “好,那张大人慢走。”陆梵安听话的站住了脚。 “痴儿啊,痴儿。”被送的人再未看陆梵安,只在转身离开的时候,无奈的摇了摇头。 …… 在外面街上来回转了好几个圈子,陆梵安心里莫名的有些不舒服,像是堵了一股气。可他又寻不到源头。 那陈娇玉是他借容市隐的名头邀来的,容市隐前半生太苦了。苦的让他心疼。 如今那人好不容易愿意开始慢慢接纳他,所以作为朋友,他想尽自己所能,让容市隐的生活也添些平常人的乐趣。比如一段好姻缘,比如一时好风月。 可是,为何自己又会这般气恼呢…… 烦躁的挠挠头,任由心底那股莫名的不适发酵。直到许久之后,才估计着时间回了驿站。 站在院子里看了一眼容市隐的房间,已经熄了灯,气恼更上心头。该死的容市隐,有了美人就不要兄弟了是吧? 瞪了那房间一眼,刚准备回去,却听见从头顶传来一道冷硬似乎又带着怒气的声音:“站住。” 第35章 心悦兮 陆梵安抬头,今夜无月,房顶上的身影不甚清晰。可只一眼,他便知晓那是何人。 容市隐从房上一跃而下,不等陆梵安反应过来,胳膊便紧紧地缠在了他的腰上。紧接着一阵眩晕,人已经被抱着稳稳的放在了屋脊上。 陆梵安惊讶的张大了嘴巴:“容大人,你竟然还会轻功?” “不是很会,只够翻墙比别人容易些而已。” 陆梵安听着容市隐阴阳怪气的话,不理解,但却莫名的心虚。 “你今日,这是怎的了?可是心情不好?”在容市隐近旁位置坐下,先发制人。 “陆公子,这话是合该是我问你吧。我何时邀陈娇玉了?”那人却并不买账,反而凑近陆梵安,逼迫对方盯着他的眼睛。 方才没有留意,此时容市隐将脸凑到了跟前,他才发现,那人喝了不少的酒。带着酒味的气息打在他的脸上,像是将他也要熏醉一般。 陆梵安不自在的退开了些,道:“我这不是想着给你牵条红线,促一桩姻缘,成一件好事嘛。” “好事?”陆梵安退一步,容市隐便进两步。 “婚姻之事,乃人生大喜,自然是好事。”陆梵安被逼的身子微微后仰。 “看来当真是好事。陆公子费心了。”容市隐就着那个姿势,话里的内容说的和善,可说话的语气却让人心惊胆战。 “都是朋友,应该的,应该的。”陆梵安笑着打哈哈。 那人与他贴的太近,鼻息间的热气烫的他脸红。 陆梵安正在天马行空的想象,容市隐却突然坐直了身子。他拿起旁边的酒壶饮了一口,低低的笑了:“是啊,是朋友。” 漆黑的夜里,陆梵安看不清对方的表情,可却莫名的觉得那人的身上似乎散发着一些难言的落寞与哀伤。 不待他开口,容市隐又低低道:“可是,只能是朋友吗?” 陆梵安似乎是没有听清他说了什么,愣了一下问道:“什么?” 容市隐却并不回答他,突然站了起来,像是赌气一般,看也不看陆梵安一眼,只留下一句:“我要去睡了。” 便动作干净利落的跳了下去。 等陆梵安反应过来,容市隐早已不见了踪迹。 漆黑的夜里,凉风习习,陆家公子一脸茫然的在屋脊上被风吹的凌乱。 “容市隐,你混蛋。” 一声低低的咒骂消失在絮南驿站的上空,却无人回答他,只远处传来打更人沉沉的啰音,像也在嘲笑他一般。 …… 陆梵安在屋顶吹了一夜冷风,脑袋都吹懵了。直至第二日将明未明时,早起洒扫的仆从看见他后,才搬来梯子将人救了下来。 “容市隐,你给我起来。”陆梵安气势汹汹的冲到容市隐屋子,掀开被子,就将人从被窝里扯了出来。 “小爷在屋顶上冻了一夜,你倒是睡的香甜,我……” 容市隐因着宿醉,此时也不甚清醒。但由着陆梵安一闹,也记起了昨日夜里,自己仗着醉酒,玩心大起,将人晾在了屋顶上。 心里有些自责,却也只是凭着本能,将站在床边吵吵嚷嚷的人一把拉进了被窝里,语调不甚清晰道:“那这会儿睡。” 被子劈头盖脸的捂在了身上,夜里带上的寒意瞬间被驱散。陆梵安的脾气也被这暖意熏没了。 从容市隐的臂弯里挣脱出来,借着微弱的天光看见对方紧闭着眼睛,似乎又睡了过去。 那人呼吸浅浅,睡相恬静又安详,向来古井一般无波澜的脸上,也多了几丝柔和,倒是像个青年人了。 看着他的睡相,有些不忍再扰他。无奈的叹了口气,他怎的就被容市隐吃死了呢? 一夜未睡,此时困意也袭了上来。褪了靴袜,将身边的人小心的往里推了推,寻了个舒适的位置,不多时,便入了梦乡。 此时身边那本来应该熟睡的人却睁开了眼睛,勾唇露出一抹十分宠溺的笑,轻轻的在陆梵安额上印下一个吻。将人揽在了怀里,像哄婴孩一般缓而轻的拍着。 可眼睛却再未闭上,眸色沉沉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 “陆公子,可是在找容大人?” 陆梵安醒时,已是中午,容市隐早已不见了踪迹。简单梳洗了一下,结果刚出门便碰上了张知志。 “没有,平白无事的找容大人做什么,我就随便逛逛。”陆梵安此地无银三百两道。 张知志了然的笑笑,道:“今日一早,陈姑娘就来寻容大人,我看见他们那会儿一同出去了。” “是吗?”陆梵安心里觉出几分失落。 “容大人和陈小姐郎才女貌,的确是好生般配。”张知志边说边观察陆梵安的表情,见人脸上的表情有了明显的变化,才继续道,“陆公子,你与容大人相识已久,你觉得陈小姐配容大人如何呢?” “陈小姐,自然是极好的,”陆梵安按下心底的烦闷,勉强笑道,“容大人品貌自然也是上乘,只是,只是……” 一时有些不知该如何言语,本想告辞,又觉不妥,只能看着张知志探究的眼神生硬的解释道:“于人背后妄议,恐是不妥。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张知志见陆梵安就要离开,笑了笑,又唤住人道:“陆公子,那日在山上庄子,是我故意激容大人说的那番话。容大人既能不顾生死去救你,那么,那份情谊,又怎么可能只是‘左相’二字能说的清的。” 陆梵安停下了脚步,转过身道:“可张大人为何要那般让我二人徒生误会呢?” “陆公子觉得你待容大人真的仅仅只是朋友吗?”张知志笑着望向陆梵安。 后者看着张知志,神色中有些不解。 没管陆梵安是否理解了他的意思,张知志只正了神色道:“是真心待你二人为友,怕只容大人一腔情愿,徒增一桩惨剧。可后来陆公子留下,我便知,是我错了。” 陆梵安愣在原地不知作何反应,张知志都把话说到这地步了,他若是还不明了对方话里的意思,恐就真成了傻子了。 可是,他与容市隐之间的感情,真的是张知志所说的那一层意思吗? “多谢张大人提点,先行告辞。”陆梵安并没有正面回答张知志的话,敛了笑,心乱如麻的道。 “陆公子,双目易受遮蔽,有心之人,方能视得至珍至贵之事。然世人语杂,珍之重之有时也难及闲言杀人刀。公子选择,也当慎重。”张知志语重心长说完,又换上了打趣的语气,“陈小姐并没有来寻容大人,至于他去了哪里,我也就不知晓了。” 陆梵安慌乱的点点头,快步离开了此处。 张知志看着陆梵安似是逃开一般的背影,似乎又看见了,很多年前的那幅场景。 身着喜袍的男子,在一片锣鼓喧天里从花轿中迎出了盖着红盖头的新嫁娘。高朋满座,言笑晏晏,可是却无人知,在他们拜堂的那短短的时间里,另一个同样年轻的男子却咳着血病故在了家中。 他死前手里握着的,正是那堂上新郎亲手递给他的喜帖。 张知志红了眼眶,缓缓开口道:“希望他们,不要再像我们了。” 像是呢喃,像是自语,又像是说给什么人。 …… 陆梵安出了门,可却不知道该去哪里寻容市隐,待反应过来时,却发现自己已经出了城。 对容市隐的感情连他自己也说不上是什么,真的会是如张知志所说的一般吗? 龙阳之风,他并非不知晓,虽没有真正接触过,却也能以平常心视之。 但他并不是断袖,而且也不是没有喜欢过女子,花楼里名满京师的明艳美人,踏春路上眉眼含羞的怀春少女,亦或是才名出众的贵家小姐,他见过,也喜欢过。 或一时倾慕,或满眼欣赏,只是如同容市隐这般的,却是头一遭。 容市隐,他喜欢吗? 容市隐,喜欢他吗? 正想着,人却已经顺着新开的河道行到了地狱山底下。抬头望去,入眼一片林木丰茂,不知那隐着河流尽头的深林中,是否也同样隐着他想见的那人。 “你在这儿做什么?”一道熟悉的声音打断了陆梵安的思绪。 他侧过身去,只见容市隐浑声泥污的站在他身后,有些不解的看着他。 看见容市隐的那一瞬,陆梵安突然心跳加快了许多。好像有什么东西溢满了心间。 是什么呢?是了,是满心欢喜。 无关乎断袖与否,只因那人,是容市隐。 他会因他遇险而失了理智,多了勇敢。会苦恼自己出现太迟不能抚慰他的过去,让他独自一人承受了那么多苦难。会在容市隐同别的人交好时,满心酸涩与失落。也会在满腔愤懑的时候,因怕吵到他的好梦而将那些脾气偃旗息鼓。更想一直陪着他,尽他所能将未来的欢喜全部予他。 如果这就是喜欢,那他想,陆梵安应该是喜欢容市隐的。可那人,喜欢他吗? 或许他也已知晓。 那些过往的点滴在揭开刻意藏匿它的外壳之后,桩桩件件都在向陆梵安诉说着那人的情谊。忧他,重他,念他。 陆梵安走向容市隐,看着对方不解的眼神,挑眉道:“怎的,单容大人能来,我来不得?” 容市隐皱眉看向陆梵安:“好好说话。” “那便是寻你而来。”陆梵安在容市隐不解的眼神中一步步朝他行去。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自染是有地狱山的神灵指引。”陆梵安行至距容市隐一步之遥处,停住了脚步。 容市隐眉头皱的愈加紧了,今日里的陆梵安,似乎有几分怪异。心下防备他又要弄出什么幺蛾子,语气里带着几分故作的严肃道:“莫要装神弄鬼。” 陆梵安看着面前不解风情的人,无奈摇头。跨了一大步,凑近容市隐,勾起一个浅笑:“容市隐,你可有心悦之人?” 容市隐堪堪往后退了两步,被陆梵安突然的凑近惹得心如鼓擂。又听闻对方似乎又要说媒拉纤的话,微微冷了脸,不悦道:“怎的,陆公子这是又要给我介绍哪家的小姐么?” 看着容市隐皱起的眉头,陆梵安将手上折扇收到腰间。一手握住容市隐的胳膊用力一扯,容市隐没料到对方突如其来的动作,脚下一个不稳,便栽进了陆梵安怀里。这一动作正中陆梵安下怀,顺势揽上人劲瘦的腰肢,将其牢牢的圈在了怀里。 容市隐怎么也没想到这一出,呆愣着被人紧紧圈在怀里,全身动弹不得,眼里却掀起了一场惊涛骇浪,尽是慌乱与错愕。 正准备强忍着心间悸动,将人推开问问清楚时。陆梵安修长又带着暖意的手却轻轻抚上了他紧皱的眉,拂过眉眼、鼻梁、脸颊,一直到唇边,方才停住。紧接着又偏过头,将唇靠近容市隐的耳朵,轻轻道:“陆家的公子,可以吗?” 作者有话要说: 开窍的陆公子,我拦都拦不住 第36章 不可说 陆梵安在他脸上作乱的手,轻柔的像是一片羽毛拂过,引得他一阵颤栗。可对方的话,却在容市隐的脑袋里像是炸开的一道惊雷。 陆家的公子,可以吗? 陆家的公子,那是他的毕生所求。 可却也是他的不可求。 倾慕之人,也能将自己放在心上。是多大的幸事,可是,如何可以呢?他在同人谋划着夺他父亲性命,要变成他最痛恨之人。 心爱的人带着满腔爱意朝自己走来,可自己却执着屠刀,准备亲手毁了对方。快要窒息一般的痛苦在容市隐胸腔漫开,他甚至能感觉到涌上喉头的一股腥味。 “昨日里你说,‘只能做朋友吗’。”不知容市隐心间如何纠结,陆梵安开口又道,“我的答案是,其实做其他,也行。” “做朋友,其实……”过了许久,容市隐强忍下止不住的心动与满腔的痛苦,艰难道,“挺好。” 这下轮到陆梵安呆愣住了,他是,被拒绝了?莫非是他会错了意? 可这个念头仅只闪过一瞬,便被否决了。 不会。 先时他并未往这一方面想过,所以他忽略了容市隐的感情。可是,当正视之后,便会识得那份爱意是如何赤忱而又热烈。所以怎可能识错? 可他为何要回避呢? 慢慢将容市隐从怀里松开,定定的看着对方。待触及到对方眼睛的时候,陆梵安却看到,容市隐眼里的慌乱分明是怕。 “你在怕?” “为何不能是我不中意你呢?”容市隐语气像是刚学舌一般僵硬。 “我想我已经知晓的事情不需要再多言。”陆梵安坚定道。 “原来已经是这般直白了吗?”容市隐自嘲的笑笑,“我以为我藏得够好。” “你怕世俗的眼光?”陆梵安自顾自的问道。 “世俗于我,无非虚妄。” “怕人伦礼法?” “无畏。” “那你在怕什么?” 这次容市隐不再答话,过了许久,方才缓缓的看向陆梵安。一双眼眸深沉的似乎盛满了世间无奈。 陆梵安从未见过对方那般脆弱的样子,有些不忍再逼迫他,刚要开口,却被容市隐拥在了怀里,双臂上力道大的似乎要将他揉进他的身体里一般。 陆梵安正要伸出双手回拥住对方时,容市隐却将脸埋进了他的颈窝,语气里带着哽咽,:“陆梵安,怎么办呢?”怎么办呢?明知不可为,可我控制不住我爱你。 “没关系,没关系。”双手环住容市隐的身体,感受到颈窝里的湿热,心下也涌上了难过,究竟是什么事情,能让容市隐这般脆弱无助。 定定的抱着他,放缓了声音道:“不要怕。无论什么,我都等你,直到你释怀。” 容市隐窝在他的怀里不答话,可心里却将爱意诉诸了千百遍。我若全无顾忌的爱你,待日后东窗事发,我又该让你如何自处。我宁愿让那些将明未明爱意宿于心间,也宁愿我们全无关系,那么到时,你恨我,便也能恨的彻底而决绝。 …… 地狱山。 容市隐和陆梵安一跪一站、面色沉重的看着面前的三个小土坑,那是容市隐新挖的坟坑。 “我今日去了漓泉,整个镇子已经不复存在了。”容市隐闭了闭眼睛,“我只能为他们做个衣冠冢。” 说着从一直拎着的包袱里取出几样东西分别放进了新挖的坟坑里。杨四娘的簪子,容丰的衣服,还有代表素未谋面的容丰爷爷的一抔土。 做完一切后,又捧起周遭的土慢慢的将其掩埋。一直站在他身边未曾言语的陆梵安也蹲下了身子,学着他的样子掬起土同他一起。 看着对方白净的衣衫染上了泥污,容市隐也没有出言阻止,只是盯着面前新翻的带着湿气的泥土道:“对不起。” 也不知是说与谁。 待将其全部掩埋之后,容市隐正要起身,却被陆梵安拉着跪在了几座新坟前。 只见陆梵安朝着他母亲的坟墓磕了三个头,方才道:“伯母,梵安无幸,不能得见您真容。但从市隐所述往事之中,也能得窥您之淑德。今日在此,梵安请愿,望伯母在天之灵能替我与市隐照料几分容丰。也请伯母放心,我也会好好照顾市隐。相伴而行,不离不弃。” 看着那人郑重其事的模样,容市隐心软成了一片,像是刚融化的糖液,又暖又甜。 也在心里下了决定,不管怎样,他都要护下陆梵安。无论代价为何。 …… “此次一别,再见不知会是何年何月。先前多有不敬,还望容大人莫要介怀。”张知志在送行的车马前,向着容市隐做了个揖 “哪里的话,大人能够一心为民,得遇大人是我絮南百姓的福气。”容市隐回了一个礼,向来虚实难辨的话里,这句倒是为真。 张知志正要再说些什么,却看见容市隐的目光瞥向了另一边,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可见的是一对正在话别的年轻男女。 男子一身月白色衣袍,俊朗非凡,女子粉裙摇曳,亭亭玉立。远远看着,竟似一对金童玉女一样般配。张知志看了眼容市隐像是在陈醋里泡了好些年的脸,忍住笑意正要打趣时。却见容市隐移开了眼睛,转头的那一瞬间,决绝而又落寞。 似是诧异,张知志缓缓开口试探道:“陆公子似也是有心,大人这是何苦?” 容市隐早就知晓张知志看出了他的情意,此时也不遮掩,有些苦涩的笑了笑:“可有心人,却偏偏生在了无常世。” “在聊什么?”正说着,陆梵安走了过来,自然而然的将手搭在了容市隐的肩膀上。 “没什么,”容市隐换上了平日里悲喜难测的表情,“就猜测你和陈小姐究竟在谈什么,竟然谈了那么久?” “这不是……”陆梵安往容市隐跟前凑了凑,道,“就同容小姐谈了谈我心悦之人。” “别闹。”话虽如此说,可脸上的神色却是肉眼可查的多了些松动。 张知志看着二人笑了笑,又同他们,以及一直在一旁未曾言语的容樵做了别。 众人亦是回礼,就在容市隐要跨进马车的时候,城门口却突然涌出了许多百姓。 疑惑过后,才发现竟全部是来给他们送行的百姓。他们就这样在百姓的赞叹和惜别声里缓缓驶离了絮南。 “市隐,百姓这般赞你,看来你这段时间在百姓心里真是个好官啊,可有生出几分欣慰?”马车里容樵坐在上首的位置,容市隐和陆梵安各占一侧。此时陆梵安看着容市隐闭着眼睛装死的样子,故意打趣道。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慢慢习惯了直呼对方姓名。 盯着对方看了半天,容市隐依旧保持那副模样,好像并没有答话的准备。陆梵安有些泄气的靠回到垫子上,朝容樵做了个无奈的动作,对方也笑着摇摇头。 就在这时,那闭目假寐的人,却突然开了口:“那你觉得我是个好官吗?” “你在同我开玩笑?”陆梵安想也不想的开口。 此话一出,闭着眼的那人终于睁开了他高贵的眼皮,目的仅只是为了瞪陆梵安一眼。 陆梵安看着对方瞪他,摸了摸鼻头讪笑的往容樵跟前移动了一下,朝着容市隐似是讨好,又似是挑衅道:“那容大人肯定是好官啊,你看这絮南治水的功绩多显著。虽然人坏了点儿、嘴毒了点儿、心肠硬了些,还有不解风情外,其实,总体还算可以的。” 容市隐的脸已经黑的宛如锅底,陆梵安笑着向他眨巴眨巴眼,慢慢道:“但是最致命的缺点,还是胆小。” 碍于容樵在场,容市隐不欲与他争辩。叫停了队伍,利落的钻出马车,长腿一伸,便稳稳坐在了随行侍卫牵着的马上。 看他坐稳,陆梵安便笑着落下了帘子,因此也没有看到,马上的人回过头望向他的那个温柔的笑。 “难为你有心。”容樵看着陆梵安打趣的开口。 “伯父,您不会怪我吧?”陆梵安有点儿不好意思的问道。 “怪你做什么,”容樵笑着拍拍他的肩膀,“他自从上车就一直假寐,与我共乘一辆马车看着他为难,我心里也不是滋味。” 陆梵安朝着解释道:“其实也不止这样。自从看见百姓前来送我们之后,他情绪便一直有些不对。我知市隐并非真正无情之人,但他知晓自己所为之事,所以配上那些赞叹,听在他耳里更像是对他的讽刺一般。那般木然的他,让人看着也难受。我故意惹他气恼,能够转转注意力,撒撒气,也是好的。” 容樵满是讶异的看了陆梵安一眼,方才道:“我竟都没有注意到这些。孩子,难为你这般为他用心。可是……” “我信他,”陆梵安不等容樵说完,便道,语气真诚的不掺一丝杂质。 “他能有你这么个朋友,是他的福气。”容樵叹道。 陆梵安心道:若您知晓我准备勾搭走你儿子,您可能就不会这么说了。 但嘴上却依旧乖巧:“也是我的福气。” 容樵笑笑,又似乎想了什么,感慨道:“这次我本不欲随他进京,可还是想多看看他。也不知会不会再惹他生厌。” “伯父,您说的哪里的话,您这是在帮市隐。”陆梵安故作夸张道,“您看,如今漓泉被毁,虽然朝廷已经为其另辟新居。但絮南众人已都知,您是市隐父亲。若您再随他们颠沛,岂不是给市隐扣个不孝的帽子。您随市隐归京,这是实打实的为了市隐啊。” 陆梵安嘴甜,将坐在上首的老人哄得十分开怀。容樵亦不吝啬的同陆梵安讲述了许多容市隐幼时的糗事,马车里不断的传出阵阵欢笑声。 马车内二人相处欢欣,可在外面马背上的容市隐就不那么舒心了。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可车内人的笑声搅扰的他心不得静,怎的他们倒像是一对父子了?也不知陆梵安怎的偏要与容樵走那么近。心里不断告诫自己,好好行路,莫要再管。 然而距离上次告诫尚未行二里路,容市隐却已然坐在了马车里,瞪着陆梵安,怎的对他就笑不了那么开怀。 “你这是?”陆梵安不解道。 “我来看看你得了什么病,笑的这么欢。”依旧是惯用的讽刺调调。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陆梵安低低的自语了一句。 “嗯?” “哈哈,无事无事。” …… 回程路上,倒是一切顺遂,没有刺杀,也没有意外。可容市隐却在难得的平静里,嗅到了几分不寻常。 不出几日,已行到京师。刚进城,便有左相府的马车前来迎陆梵安回家。容市隐因着要面圣,也没有机会与之叙话。二人仓促分开,甚至连道别都没有来的及说一句。 一直到深夜,容市隐方从大殿出来,梁孝先与之同行,盯着已灯火阑珊的皇城,缓缓道:“不出十日,陆坤必死。” 第37章 起风前 北地秋凉,夜幕堪堪降临,迎面已感到寒意。卷着残叶的风从街上刮过,带起一阵萧瑟。似乎是在为迎接凛冽寒冬的到来,进行最后的献祭准备。 陆梵安带着许威快步走进了容府,还未走到前厅,胡忠听声已迎了出来。带着笑道:“陆公子,快些进来,听说你要来,大人和先生都在厅里候着 呢。” “是吗?”陆梵安边随他走便给许威吩咐道,“刚才街上过来冷的紧,你先下去吃杯酒,暖暖身子。” “是。”许威领命退下。 胡忠在前掀起前厅门上挂着的帘子,陆梵安刚进去便感到一阵暖意袭上了身。厅里已生了火炉,容樵坐在火炉旁烤火,容市隐则在一旁喝着茶同刘午吩咐着什么。 忙凑到火炉旁,笑着抱怨道:“京师到底就是要比絮南冷的多。在絮南逗留了近两月,昨日里入京,回了家便再未出门,也不觉着。刚刚在街上被风一吹,险些将我冷死。” “赶紧烤一下。”容樵笑着招呼道。 “知道已入秋了,还不晓得多穿些。”容市隐走到陆梵安跟前,看着人身上单薄的衣衫皱了皱眉。将胡忠刚刚送进来的手炉递到对方手上,寻了个位置在他身边坐下。 陆梵安十分自然的接过手炉,抱在怀里,朝容市隐调侃道:“离京前一日,我来贺了你高升之喜。没想到刚回京一日,我来又是为了贺你高升。容尚书,此后可是要多关照关照小的。” “就你嘴贫。”容市隐笑骂道。 容樵看着相谈甚欢的二人,眸中略有担忧。可见容市隐并无同他答话的意思,只能同陆梵安道:“你二人慢慢聊,我这把老骨头撑不住了,就先去歇下了。而且我这个老古董在这里,恐你二人聊得不尽兴。” “容伯父您这是哪里的话。”陆梵安顺手将手炉塞进容市隐怀里,忙去扶容樵,“这几日赶路奔波,想来是还没有缓过来,确实应当早些休息。” 一旁的侍女很有眼色的将容樵从陆梵安手里扶过。一直待容樵离去,陆梵安才复坐下。 容市隐自始至终都没有看容樵一眼,只等身边的人坐下后,才道:“偏对他那么乖巧,怎到我跟前就伶牙俐齿的不行。” “你喜欢这种乖巧呢?”陆梵安伸手从容市隐怀里把手炉掏了过来,不怀好意的笑笑,“倒也不是不可以。” 将身子坐正咳了两声,清了清喉咙,才掐着嗓子低眉顺眼道:“我家市隐就是厉害,不过短短两月,又得晋升之喜,真是羡煞旁人呀。” 停了一下,依旧保持着先前的嗓音道:“这般,可是你喜欢的?” 容市隐铁青色着脸色不言语,过了半天,才从嘴里挤出几个字:“恶心。你是不是对乖巧有误解?” 陆梵安看着容市隐被恶心到,笑的坐都坐不稳,歪着身子靠在容市隐身上狂笑。 不管后者已经僵住的身子,又往人怀蹭了几分。 胡忠很知趣的带着几个侍从出了屋子,却没人发现一双在暗处带着笑意的眼睛。 “不过,你也忒会享受了,这还未入冬,怎的就是各式帘栊、火炉加手炉的全都伺候上了。”虽然容市隐对他的投怀送抱没有半分反应,陆梵安却不起身,就着躺在他怀里的动作,故意问道。 “我是南方人,北地严寒,我惧冷。”容市隐身侧的手紧握成拳,像是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你个大小伙子,年纪轻轻的也忒不抗冻了。”说着拉起容市隐的一只手放在自己怀里温热的手炉上,又将自己的手覆在上面,“那我给你暖暖。” 容市隐的呼吸急促了几分,可依旧没有动作。陆梵安无奈,从他怀里起来。转过身笑着道:“恐怕不止是因为你自己吧,毕竟还有比你更惧冷的南方人呢。” 容市隐并不否认,只是红着脸瞪陆梵安。 陆梵安看着容市隐的模样,心里微动,怎的以前没有发现这人瞪人也这般好看呢。不对,初见时他就说过,美人生气也别有风情。 原来自那时,容市隐就开始是不一样的存在了啊。 强忍着脸上的热,故作轻佻的挑起容市隐的下巴,就在他缓缓要靠上去时,那人却逃也似的跑开了。 只剩陆梵安举着空空如也的手,十分不解的僵在空中。 …… 梁孝先悄悄退开,行至容樵门口,也不敲门,径直走了进去。 容樵正坐在桌前看书,看见来人,先是惊讶,继而转变成惊喜:“你怎么来了?” “你个老东西,进京也不晓得同我通封信。我现在上门来看你,你还一副见了鬼的样子。”梁孝先虽然嘴上说的不好听,可语气里的欣喜却是做不了伪的。 “唉,你也知晓,当年科考,我发现作弊之事,举报不成,反被人陷害险些丢了性命之后,我就对官场完全绝望。这些年避世也再未留意,都不知晓你在京中。”容樵给对方倒了一杯茶推到跟前道。 “你啊,就这点儿出息,幸好你儿子没有继承这性子。”梁孝先轻轻抿了一口茶,“不过,却也是极端过头了些。” “对了,”容樵像想起什么似的,带着几分忧虑道,“小隐怎的晋升的这般快?这状元郎初入朝授职较高,可以说是陛下赏识。可这不过半年,已升至正三品大员,他在朝中又无背景,这在我朝,简直闻所未闻。” 容樵虽有担忧,可在老友面前,却也半分不加掩饰。 梁孝先笑笑:“怎么没有背景,是我这棵树还不够大吗?” “什么?”容樵惊讶。 “你别担心,”梁孝先安抚道,“我做事你还不放心,且不说市隐那孩子天资聪敏,我想为大昌得一栋梁人才。就单你我的关系,我还能害他不成。” 梁孝先最后一句话说的颇为心虚,虽然不是刻意,但人似乎已经是被他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那就好,那就好。” “不过呀,我今日可是发现了一大趣事。”梁孝先卖关子道。 “什么事。” “你难道没有发现,市隐和那陆家公子……”梁孝先停住了话头。 “怎么了?”容樵不解。 “你这老东西怎么还是那么迂腐刻板,”梁孝先不屑,继而喝了口茶,气定神闲道,“就是市隐可能要给你找个男儿媳了。” 再不见人言语,只听“哐当”一声,容樵端到嘴边的茶杯在地上欢快的打了好几个转。 …… 容市隐卧房门口,陆梵安推了半天门都未推开,道:“容市隐,开门,我冷。” 接着房门开了一个缝儿,一件墨绿色披风兜头盖脸的挂在了他头上。 待陆梵安挣扎着将头露出来时,只见门又已被关上。陆梵安咬牙启齿道:“容市隐,你好样的,你给小爷等着。” 说完准备踢两脚门以增加自己话里的说服力,可是看了眼身上的披风,又无奈的叹了口气,慢悠悠的离开了此处。 待听到外面没了声响,容市隐方才松了一口气。 红着脸低头看了看某处,像是瞪陆梵安一样懊恼的瞪了那处一眼,怎的就那般不争气。人只轻轻撩拨了一下,便迫不及待的耀武扬威了起来,真是丢脸。 倒了杯桌上的冷茶,一口气灌了下去。 理智回归了几分,方才忆起陆梵安躺进他怀里的时候,他应该拒绝的。可双手却叫嚣着要回拥住对方,他只能用尽全力克制着不要让场面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陆梵安说他胆小,好像确实如此。 不仅不敢磊落的爱,甚至连推开的勇气都没有。 可他,又怎能忍心推开。 摇了摇头,将这些理不清的思绪暂时搁置。起身从衣柜最底下寻到一身夜行衣换上,利落的从窗户翻了出去。 …… 陆梵安出了容府,突然想起了许久未见的好友薛明明和王俊。支开许威,大步迈向了城南的醉花阁。果然,在几人先前常待的包厢里,两个青年正倚在榻上,意兴阑珊的看着楼下台上的姑娘咿咿呀呀的唱曲儿。长得书生相,却全无书生气的是薛明明。另一个有些丰满,十分憨实可爱的则是王俊。 此时见陆梵安进来,二人瞬间清醒。 “你还记得我们啊?”薛明明跳下榻,将陆梵安按在榻上作势就要揍他,“我险些以为你死了。” “哎呀,别闹别闹,这不是来了吗。”陆梵安躲闪着起身。 “你这些日子去哪儿了,我们都有小半年没好好在一起玩儿过了。”王俊也迎了上来。 “这就说来话长了。”陆梵安坐在桌前倒了杯酒,“我今日来是有要事要同你们相商。” “莫不是你娘终于要绑着让你成亲了?”薛明明凑上前一脸八卦道。 “滚,”陆梵安笑着假意推了他一下,“不过也有点儿类似。” 两张认真至极的脸摆在了他面前,目光灼灼。陆梵安心道若他们能这般认真读书,恐怕容市隐的状元都不保了。看着确实算不上靠谱的额二人,一时也有些怀疑自己来找他们是对是错。 但事已至此,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将手撑在桌子上,脑中组织语言尽力让故事简短:“就是,我喜欢上了一个人,那人也喜欢我,但是他又不愿意与我坦诚相待。甚至于我投怀送抱,他都没反应。我在此事上不如你们有经验,所以想让你们帮我分析分析。” “哪家的姑娘,陆大公子的魅力都折服不了?”薛明明思虑半天,道,“既然人姑娘面对你的,呃,投怀送抱,没有扇你两巴掌,应该就是有希望的。你直接让你娘上门提亲得了呗。你娘肯定很乐意。” “是呀是呀。”王俊附和道。 “可,”陆梵安在好友充满求知的眼神里慢悠悠开口,“他是男的。” 薛明明一口酒喷在了桌子上,陆梵安很有先见之名的侧身躲开。 然后看着两人惊讶的合不上的嘴巴,继续道:“所以我不确定我娘是否乐意。我也不确定若真这般做了,那人会不会一扫帚将我扫出来。” 过了半天,薛明明才反应了过来,依旧不可置信道:“陆梵安喜欢上了一个男人。” “而且那男人还不喜欢陆梵安。”王俊补充道。 “没见识,”陆梵安催促道,“就说有没有办法让他对我敞开心扉吧。” “等着。”撂下一句话,薛明明转身出了包厢。 王俊似乎还没有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呆呆道:“虽然你什么都不确定,但我确定陆大人一定会打死你。” “车到山前必有路。”陆梵安挑眉,“但这第一步,得先让车上路。” 不一会儿,薛明明去而复返,拎回来了一个大包袱。 陆梵安将包袱摊开,看着面前瓶瓶罐罐里的药粉、药膏,令人脸红的图册,以及那不明用途的各色工具。满头黑线。他只是想让他们分析一下原因,怎的就获得了一大包并不怎么光明磊落的作案工具。 “若这些东西都不能将人拿下来,那就尽早收手吧。”薛明明拍了拍陆梵安的肩膀,凑近他小声道,“那药,可是红梅姑娘的特制药,最是烈性不过。” 陆梵安看着面前的东西,不由想道:或许也行。 随即又摇了摇头,不行不行,不能这样。但是…… ……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 陆梵安从醉花阁出来时,正是这么一个好光景。可却因饮了几杯酒,已困到极致,所以也没有看到他从桥上过去时,一个匿在暗处满身是血的身影在杀人之余还望向他的眸子。 第38章 布局 “容大哥,容大哥,你怎么了?” 容市隐涣散的眸子终于清明,看着如意道:“你刚刚说什么?” 如意无奈的看了一眼已经走神多次的容市隐,低下头继续为他清洗手臂上的伤口。 重复了一遍道:“星月阁虽为江湖人士所建,但建立初衷本就是为你官途。如今阁中人数不过百人,且大多是以负责情报为主,除了能够刺探消息之外,于你在朝中建树立威帮助并不是很大,甚至好些事情都要你亲自行动。” “嗯。”容市隐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在听。 “所以我们现在要不要再培养一些人,一来扩大星月阁势力,二来,日后也可安排到朝廷之中,相助你在其中周旋。”如意仔细的将药敷到伤口上。 容市隐想了想,道:“可以物色一些人进行培养,星月阁的势力确实需要扩大。但是朝中暂且不用,我身上的眼睛太多了。而且我现在地位不稳,贸然行事,只会徒生麻烦。” “是,是我考虑不周了。”如意笑笑,在包扎好的伤口上打了一个漂亮的结,“可是,我不忍看你受伤。” “你已经做的很好了。”容市隐将袖子放下,道,“你来星月阁不到半年,平日里要替我制药,又要处理大大小小的杂事,还要练武。能做到这份儿上,其实已经很不易了。若觉得累,大可不必事事都亲力亲为。” “容大哥……”小姑娘红了眼眶,抹了一把眼泪又笑着道,“我不累。” 容市隐递给他一张手帕,以示安慰,又从怀中掏出一个药丸,道:“你看看这个。” 如意将药放到鼻子底下闻了闻,又从发间拿下了一只木簪,将药丸放在纸上碾碎。轻轻拨动了几下,才抬起头道:“这药本该非凡品,用材珍贵,皆是上乘。若长期服用,有益气补血的功效。但是……” “如何?”容市隐看着对方脸上的了然,问道。 “但是这丸药里,多了一味完全不必要的药材,西疆的毛菩草。”如意看着容市隐,笑了笑道,“毛菩草生于西疆沙漠深处,主要是做中和药剂。可这药里又偏有丹参,这二者一同使用,便成了一味慢性毒药。会慢慢消耗人的内里,直至体弱虚亡。” “这王家倒真是胆大,怪不得皇帝虽一直被名贵药材养着,可身体却一不如一日了,原来是这药物在作祟。”容市隐冷笑一声,“这徐江怀知晓着这等秘辛,之前我在絮南时,让观星给他儿子下了毒,回京之前又借机胁迫让他辞了官。事已至此,那么就算今夜我不杀他,王家也不会放过他。” 如意不懂,但是她相信容市隐,所以只是点点头。顿了一下,犹豫道:“你今天出什么事了吗?一直在恍神。而且总感觉你这次从絮南回来之后,就有些变了。” “就你多心,哪里有变。”容市隐虽然嘴上这样道,可心里却忆起了今日看见陆梵安从醉花阁醉醺醺出来的模样,也是因为看见他一愣神,才让徐江怀手里的匕首划伤了胳膊。 明明前一刻才在他怀里撩拨他,可转眼,却又逛起了花楼。容市隐心底隐隐多了几分自己不愿意承认的委屈。 似乎是怕如意再问,挑起纸上的药端详着:“不过这药,太医院真的一点都察觉不了吗?” 见他不说,如意也不多问,只略带几分自得道:“这毛菩草只生于西疆,药性极弱,且制药之人有心遮掩。莫说汉人大夫察觉不了,就算是放到我巫医氏族,发现不了异样的都大有人在。” “那你倒是你们氏族里数一数二的翘楚了。”容市隐打趣。 “我和西图,也就是那个叛徒,可是一直是被当做下一任族长来培养的。”如意笑里有些苦涩,容市隐也不再多言,只是伸手拍了拍她的脑袋。 心里却在思虑,这药既只生于西疆,且制药之人这般精于此道。恐怕,王家和西疆也有着不小的勾结。 这时,门口响起了极有规律的敲门声。如意过去打开门,侧身将人放了进来。 来者一身黑衣劲装,向容市隐行礼后掏出了一个信封,道:“大人,赏月传来的消息。” 容市隐接过看了半天才皱眉道:“这陆坤明明已经什么都知晓了,却全无反击,甚至于有心给我们留把柄。先前刺杀我也是如此。他究竟想干吗?” 看着面前的二人,容市隐朝着来人道:“观星,告诉赏月继续盯着陆坤。还有徐江怀被杀之事,透露点儿风声给王家。切记,莫要让其他人察觉。” “是。” 待观星离去,容市隐十分嫌弃的开口:“观星,赏月,星月阁,啧啧啧,这名字……” 如意也不由笑出声:“大人这么不喜欢这些名字?” “你觉得呢?” …… 依旧是郊外不起眼的农户小院。 较上次满屋子站着泱泱的人,此时显的冷清了许多。屋子中间放着一张圆桌,摆着各色酒菜,可算上容市隐,桌上也统共不过三人。 容市隐坐于上首,右手边一位年须眉白发的老者,是先时御史台大夫,名唤康洵,以清正著称。后因弹劾王宝因,被害入狱。除康洵外,一家老小,皆被流放。 左侧是一形容有几分猥琐、眼神里却透露着精明的壮年男子。此人名唤宗明正,本为陆坤门生,却被王家收买。后被陆坤所察觉,于是就有了后来陆坤一手促成的,名不副实的朝中大员勾结隼弩之案。不仅除去了身边眼线,亦重创王家,使之险些难以自保。而他也因这一出戏,落了个功名双收。 这宗明正,便是那次被送进监狱的官宦之一。 容市隐笑着朝二人道:“如此深夜宴请二位大人,还望莫要介怀。” 康洵冷冷的将头别过,并不答话。 “大人说的这是哪里的话,我们如今既是大人的人,那自然是大人随叫随到。”宗明正眼神在二人中间打了个转,笑着试探道,“不知大人这次传唤,是有什么事情要吩咐吗?” “吩咐谈不上,”容市隐亦是淡笑,“主要是来给宗大人贺个喜。” “给我?”宗明正似乎意识到什么,道,“在下愚钝,敢问大人是何喜?” 容市隐向身边侍从招了下手,后者会意,将康洵引至侧屋。这时才道:“如今有个能让大人再入官途的法子,虽是冒险,但若你能把握住这次机会,此后加官进爵不在话下。” 宗明正脸上是止不住的欣喜,站起身给容市隐行了个大礼,道:“宗某必定为大人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起身虚扶了一下,道:“宗大人言重了,请大人附耳。” 一番密谋过后,容市隐道:“大人,可愿意?” “这般好的机会,我怎么可能会错过。”宗明正脸上隐隐有恨意,道,“那王家之前我为他们卖命,可后来事情败露,他们竟为了不被牵连,将我与王家摘离干净,害我妻儿皆亡。此次若非大人将我救出,我也已成地下亡魂。” 缓了缓语气,又道:“莫说日后荣华富贵还要仰赖大人,单就是为报仇,我也恨不得食其肉啖其血。” “那就有劳大人。”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意有所指道,“这是一个月的解药用量。当时逼诸位服毒,实在是出于无奈。可谁知这毒竟是无解,只能抑制。还望大人体谅。” “是,在下明白。” 待宗明正出去后,容市隐又命人将康洵带了上来,道:“康老一生磊落,最后却遭王宝因陷害。可您为什么不能将其罪行一一告知于我呢,这也算为您报仇了不是?” “他是个畜生,你又是什么好东西?”康洵愤怒道,“你统共救出了十几人,现在却杀的只剩两个,是没有了利用价值,还是说他们不愿与你这种人为伍?你难道不怕遭报应?” “大人当真不愿配合?”容市隐并不管对方的气急败坏。 “我又不是宗明正那厮,趋炎附势,溜须拍马。你若想杀,就这一条命,你且拿去。说于你?谁知你又要做些什么腌臜事。” “那这个呢?”容市隐皮笑肉不笑的掏出一块长命锁道。 “你,你把他们怎么了?”梁洵发狠道。 “我早就说过不是,大人家眷我将他们安置的很妥当,大人怎的这般健忘。可是千万不要将不该忘得事情一并忘了呀。” “你个畜生,你会遭报应的,你一定不得好死。” “来人,带梁大人下去休息,等大人想清楚再来通知我。” …… 这日散职回到府里,容市隐想着一连两日都没有再见陆梵安。不由怀疑起,是不是他来过,而他却未在家,以至二人错过。 越想越觉得有可能,毕竟他这两日忙着和梁孝先整理陆坤罪证,还要注意王家的动向,着家的时间实在是少之又少。 正踌躇这要不要问问胡忠,忽然又想起那日见陆梵安从醉花阁出来的场面。 只要脑子一开始猜测,想象出来的结果便无穷无止。 容市隐甚至会觉得,或许,那人只是一时兴起吧。毕竟,见惯了各色的女子,突然遇见一个长相颇可,又与往常所见之人完全不同的男人。突然起兴,想猎个奇也未可知。 明知陆梵安不是那种人,心下却仍是一痛。甚至于自暴自弃的觉得,若真这样,也好。起码陆梵安可以少一层的难过。 这时,容樵却推门走了进来,看着容市隐不善的眼神解释道:“我见敲门没人应,便自己进来了。” “什么事?” “你,你和梵安,”容樵犹豫道,“你们,你们是……” 终究还是没有问出口。 容市隐看着对方犹豫的样子,猜出了要问什么,冷笑一声:“我和他怎样,与你有什么关系?” 容樵叹了一口气:“梵安是个好孩子,可是,终究是个男子,你们这,实在有违礼法常俗。” “我不想同你谈这个。”容市隐下了逐客令,“我累了。” …… 左相府。 全然不知自己被议论的好孩子陆梵安,此时正跟做贼一样,将卧房的门关的死死的。轻轻走到床边,犹豫中又带着些兴奋的从枕头下摸出一个画册。 他已有两日未去寻容市隐,一来是那日投怀送抱带来的挫败感,再就是薛明明给他的东西让他觉着心虚。虽然并没有付诸实际行动,但就是莫名心虚。 两日未见,心里对容市隐的思念愈盛。鬼使神差的就想起了这个一直被压在枕头底下的画册。 第39章 请托 陆梵安好奇的打开薄薄的画册,只第一页,就被那活色生香的画面惊得手一抖,书直直的掉在了榻上。 待心里得震惊稍稍平缓了一些,陆梵安复又将其拾了起来。这次书倒是再未掉落,只是面上却热的紧。 过了许久,终于粗略的将其看完。可合上书后,那些图画上的人却在脑子里将动作连贯了起来,怎么赶也赶不走。 更可怕的是,那些人物的面目模样竟慢慢变成了他和容市隐的脸。 陆梵安羞臊的将自己的脸埋在了被子里,想借此将脑海里上演的大戏打断。可那些画面却像是有自主意识一样,竟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甚至于火势在现实里也燎起了一片火原。 以至在北地深秋的夜里,陆家公子鬼鬼祟祟的往卧房里提了好几桶冷水。 …… 东方刚刚露出些微的白,秋日早晨的风带着向严冬借来的寒意,巡视着空荡荡的街巷。此时一个衣衫褴褛、满身是伤的男人,顶着一头乱发,猫着身子一瘸一拐的往右相宅前走去。 …… 左相府,王宝因坐在厅上,冷冷打量着跪在面前打扮的可比乞丐的宗明正。 过了许久,只听他道:“你当真是被容市隐从牢里所救?” “是,”宗明正颤巍巍道,“容市隐将我们救出去后,就藏在西城的一个酒窖里。他只当我们都是陆坤的手下,日日逼问关于陆坤罪证。若是不说,便严刑伺候。可是只要说了,便直接斩杀。就连康洵,都被容市隐杀了。” “什么?康洵竟然没死?”王宝因往前探了探身子,道,“怪不得,怪不得,我就说之前杀手怎么会那么容易得手,原来是没死。” “回大人,据我听来的消息,康洵之前是被陆坤所护,但是康洵又一直不愿意为陆坤所用,所以一直在僵持。结果这次被容市隐狸猫换太子救了出来。” “那康洵,可有向容市隐说什么吗?”王宝因试探道。 “好几次容市隐前来提审他,康洵都是不屑。最后因不堪受辱,自杀了。以康洵对容市隐的厌恶程度而言,应该不会对他交代什么。” “容市隐不是陆坤党羽吗,为何要收集陆坤罪证?”王宝因依旧带着怀疑的眼神看着底下的人。 宗明正左右看了看,确定四下之人听不到自己所说,方才慎重道:“容市隐表面为陆坤党羽,实则又和梁孝先勾结。他这次费尽千方百计搜集陆坤罪证,就是为了在梁孝先面前邀功。” “容市隐?”王宝因笑着,可笑里却有几分阴狠,“竟然还有这一出。” 宗明正见王宝因逐渐对自己放下了警惕,又道:“大人,不仅如此,容市隐还动了王家的人。” “可是徐江怀?” “正是。那日他审问我后,我不堪受刑,晕了过去。结果迷迷糊糊间,听到他说,虽然威胁徐江怀辞了官,但那位置总归坐的不稳。所以……” “所以他就杀了徐江怀?”王宝因接话道。 “是。”顿了顿又道,“而且,他们这段时间在集中精力对付陆坤,我们才有机会趁乱逃出。可没料到却被他们发现了,其余几人在逃亡过程中全部被杀,只有我侥幸逃脱。” 说着,似是要哭出来一般。 王宝因看着宗明正满身新旧交错的伤痕,消了疑虑,道:“这容市隐还枉我以为他有几分本事,原来不过是个急功近利的黄口小儿。” 宗明正顺着他打量自己的视线看着露在外面的旧伤,忆起了昨日夜里,临行前的场面。 …… “这伤虽然看着狰狞,但实则并不伤及筋骨,你且放心。”容市隐看着他身上的伤口,让人端上来一碗药,道,“这药能让你免受一些皮肉之苦。” 看着他将药喝下,容市隐盯着他的伤口又道:“王宝因精明,只有新伤他断然会起疑。所以你再忍受一下。” 说着,就见一蒙面黑衣男子端上了一瓶药,在他的伤口上涂涂抹抹。伤口上虽然是火辣辣的疼,可却也不及无畏散发作带来的痛苦的十分之一。 不过那药也是神奇,只一夜时间,血淋淋的新伤,竟都成了颜色深浅不一的旧痕。 …… 王宝因思虑了半晌才道:“先时就觉得你是个人才,才愿重用。此番经历磨难之后,你又前来投我门下,也算是忠心之人。你且下去养着,等有机会,一定能让你再受重用。” “多谢大人,小的感激不尽。” …… 容府门前的杨柳道上,铺着厚厚一层枯叶,光秃秃的柳枝恹恹的在风中凌乱,显得生硬而落寞。 陆梵安坐在高高的树杈上,望着皇宫方向,却迟迟不见有马车驶来。无趣的折了段柳枝捏在手里把玩着,就在困意快要袭上眼皮的时候,终于看见一辆熟悉的马车慢慢的出现在了视线里。 远远地,车夫似乎回头向车内人说了什么。接着车窗上的帘子被小小的掀起了一角,转瞬又被放下。 陆梵安眯起眼睛,似乎要确定那一瞬看见的容市隐是不是错觉。 看着马车已行到近前,唇角微微勾了个笑,利落的从树上跳了下来,落在了马车正前方。车夫急忙勒马,可马儿受惊,依旧是高高的扬起了前蹄,带起地上许多枯叶。 陆梵安却定定的站在那里不动,甚至闭上了眼睛。果然,腰上多了一只手,揽着他转了个圈儿,稳稳的立在了路边。 看着突然出现的容市隐,车夫的脸都吓的白了。忙跳下车,跪在二人面前不住的请罪。容市隐抱着他站定后,并未将放在陆梵安腰间的手收回,只双眼冒火的盯着眼前的人。 此时被出言打断,方才收回手站直,冷冷道:“你先回去。” 车夫见容市隐并未罚他的念头,忙擦着冷汗千恩万谢的赶着马车走了。 陆梵安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刚要出声。容市隐却冷冷的将他的手一把掀了下去,骂道:“你是不是有病?” 陆梵安看了看自己被推开的手,毫不犹豫的又放了上去,调笑道:“你明明知道的,相思病。” 可容市隐想都不想又给推开,恼怒道:“什么时候了还贫,你可知晓刚刚有多危险。若我再慢一点点,你那榆木脑袋就在马蹄子底下开花了。” 陆梵安被骂也不恼,但奇怪的胜负欲却被容市隐的动作点燃,这次直接挑衅的将手抚在了容市隐的脖子上:“可你这不是没有慢吗?” 容市隐看着面前没个正行的人,没好气的甩下了一句:“有病治病,莫要挡道。” 再次被抛下的陆梵安看着生气离开的人,不怀好意的喊道:“容市隐,我若有病,那良药一定是你。” 不知是被恶心的,还是被陆梵安的没脸没皮惊的,前面的人闻声脚步踉跄的一下。后面的陆梵安见奸计得逞,笑的更加大声。心里却道:或许,薛明明的方法也不是完全不行。 …… 容市隐黑着脸走进容府,一路上侍从见了大气都不敢出一声,也不知道这位爷今天又被谁惹了。 进了书房,刚坐下,便见桌上放着一方丝帛。容市隐警惕的打量了几眼,正准备唤胡忠,却见梁孝先从一侧走了出来。 “这是?”容市隐开门见山道。 “陆坤谋害大皇子的证据。”梁孝先淡淡道,“大皇子已经油尽灯枯,约莫就在这几日了。” “什么?”容市隐疑惑,“可为什么一点风声都没有。” “太子之位尚是悬空,若此时大皇子病危的消息传出,二皇子必会得势,王家也会给陛下施压立储。”梁孝先手指叩击着桌子,“若真立二皇子为太子,不日陆坤倒台,旗下势力,以及中立一派,少不得会倒戈王家。” 听得出梁孝先活力的担忧,加之他从徐江怀处得到的药,隐隐猜出了梁孝先话里的未尽之意。若王家一家独大,怕是会逼宫吧。此时却并不言语,依旧听梁孝先解释。 “我不瞒你,想必你自己也清楚,我与陛下扶你上位便是为制衡王家。”梁孝先看了他一眼,“如今压下这消息,自然是为你争取时间。” “将军明示。” “若你能有本事在这几日将陆坤底下的势力收归麾下,到时大皇子亡故,王家亦不能在新丧期间逼陛下立储。”梁孝先缓缓道,“陆坤下台之后,左相之位,你是不二人选。六皇子虽年幼,但却深得陛下喜爱,且聪敏仁心。到时你若能支持六皇子,此时中立一派自然会观望。朝中局势,亦可稳定。” 容市隐听着梁孝先的话,虽然计划的完美无缺,可心里却知不会那么简单的。皇帝丸中的药便是证据。 “陆坤既然如此重要,为何一定要杀呢?”容市隐认真道,“如今我的作用,亦不过是顶了陆坤的缺。” “江山万代,绵延昌盛,得因民。四海昌平,海晏河清,得因君。”梁孝先说的郑重,“二皇子和四皇子无非谁赢,都绝非贤主。” 转过身看着容市隐,似是第一次敞开心扉:“我不善朝堂心计,又常年在外征战,就算想扶一明君,亦是鞭长莫及。此次除去陆坤,有私怨之由,可私怨又怎能抵得上大昌江山万分之其一。真正的目的,无非还是为日后新主铺路。” 容市隐听着梁孝先的话,沉默了半晌,站起身朝对方行了一个大礼:“是下官以升量石了。” “不日我将又要赴西疆战场。”字字句句皆是恳切,“市隐,大昌江山未来的千秋万代,天下万民的安乐福祉,老夫就在此仰赖你了。” 铿锵有力的话砸在耳里,容市隐似受震撼,心间涌上许多从未有过的热流。可人却僵在那里,不知该如何答话。 …… 送走梁孝先,容市隐悄悄出了城。在河岸边一处不起眼的草地边上,放飞了一只信鸽。不多时,便见风寻痕晃悠着坐到了他近旁,依旧是那副没个正行的样子:“小容容,可是想好了最后一件事?” 容市隐嫌弃的往旁边挪了一下,道:“帮我保一个人的命。” “自然可以,”风寻痕大咧咧的往干燥的草地上一趟,“不过,你可确定了?” “确定。” …… 是夜,容市隐处理完桌上的政务,刚准备回房。门却被并不应该在此时出现在这里的陆梵安推开。 陆梵安将端着的甜粥放到桌子上,笑着道:“今日却是是我鲁莽了,不仅将自己置在了危险里,还累你担心。所以我很诚心的来道歉了。” 第40章 花事 “真的?”容市隐怀疑的看着他。 “当然,这甜粥可是我亲自盯着他们熬的。”陆梵安将白瓷碗端到容市隐跟前,故作愧疚的讨好道,“我都这般诚恳的来道歉了,你莫要再生气了可好?” 看着人可怜巴巴的样子,容市隐心里不忍,接过碗无奈道:“好了,我没怪你。” 白瓷碗里的米粥莹白如玉,忙了一晚上,容市隐也有些饿了。再加上又是那人亲自端来的,心里觉得欢喜,只几口便已下肚。 吃完粥看着陆梵安盯着他精亮的眸子,疑惑道:“怎么,你也饿了?” 陆梵安忙摆摆手,道:“没有没有。”毕竟他想吃的可不是粥。 容市隐不疑有他,陆梵安也借机告辞。只是出去后,却并没有离开。 …… 回到房里的容市隐,简单盥洗过后,屏退了伺候的侍从。正准备要入睡,却感到身上似乎越来越热。过了一小会儿,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 而此时,房门“咯吱”响了一声,某人悄悄的潜进了屋子。 陆梵安刚走进,便见屋子里亮起了烛火。回头一看,桌边捏着火折子站着的,正是面色不善的容市隐。 然而那股凶狠劲儿,配上他面上的不自然的潮红,竟让陆梵安看出了几分嗔怒的意思。 容市隐咬牙切齿的道:“那粥里,你究竟放了什么?” 陆梵安这会儿也不再怕他,走上前倚坐到桌子上,面对着容市隐。 “我觉得,”眼神向下打量了一下,看着身上只着单薄中衣的容市隐,挑眉道,“应该已经很清楚了吧。” 容市隐瞪着人从身边的屏风上取下一件外袍披在了身上。若是没有看见那对红的可以滴血的耳朵,他准会以为陆梵安是遍经风月的小流氓。 “快把解药给我。”强忍着冲动强势道,可出口的声音里,却因忍耐而带上了几分撩人的低哑。 “解药?”陆梵安低头做思虑状。 容市隐看着那人一副无关紧要的样子,险些都要被气笑了,他这般忍耐究竟是为了谁?正要再催促时,手里却突然多了一块带着刺绣的粗粝感的布料。 低头一看,原是陆梵安将自己腰带的一头递到了他手里,又微微偏头将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声音里多了几分蛊惑的味道:“解药就在里面,看你敢不敢拆。” 话音刚落,容市隐便感觉耳垂上多了一抹湿热。该死的陆梵安竟然在舔他的耳朵。 容市隐在陆梵安面前本就不多的自制力,在此刻尽数崩塌。终于再也忍不下去,向前垮了一步,将人禁锢在了自己与桌子中间,低头就封住了那张惑人心弦的嘴。 唇齿相依,手也本能的四处作乱。待肌肤与冰冷的空气相处接触时,陆梵安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 眼神迷乱的容市隐似也是被惊醒,他看了看衣衫不整的两人。忙将陆梵安推开,喘着粗气将刚刚对方身上凌乱的衣衫又拢在了一起。 意乱情迷的陆梵安对突然的止步不解,但心里却在感慨,容市隐当真好定力,那药他可是足足放了好几倍的量。 “怎么了?” “我不能。” “为何不能?”陆梵那慢慢牵起了对方紧握成拳的手。 “你会恨我。”容市隐似已有些神志不清,可脑海最深处一直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不能让他陷入两难之境。 “不会,是我自己愿意。”陆梵安将容市隐的手放在自己脸上,逼迫人看着自己的眼睛,无比郑重的说着情话,“市隐,我爱你,所以任何时候我都不会忍心恨你。”像是承诺一般的情话。 看着陆梵安干净的眸子了盛满了自己,容市隐终于在其间迷失,复又吻上对方的唇,低低道:“我也爱你。” 寒鸦脊上秋意凉,锦纱帐里春宵暖。鸳鸯交颈香衾乱。枕上欢,碎语做缠绵。 …… 第二日陆梵安醒来,已近晌午。刚准备起身,却感觉身上一阵散架般的酸痛。昨晚上的记忆袭了上来,看着身上干净清爽的衣衫,心里暗道,还算有点儿良心。 强忍着不适下床,却未料到刚站起来,腿就一软,竟险些跌倒在了地上。见自己这副样子,饶是陆梵安,也不免脸上泛了红,抱怨道:“下次绝对要在上面。” 强撑着走到屏风处,将容市隐准备的外衫披上。方才唤道:“来人。” 进来的人是胡忠,陆梵安道:“你家大人呢?” “容大人上朝去了,”胡忠欣慰的笑着道,“大人说公子昨日太累了,不让我们打扰公子。” 陆梵安险些被唾沫呛死,好你个容市隐,什么话都往外说,这下都知道我是底下的那个了。 刚准备说什么,只见许威走了进来,看着行动不便的陆梵安,面色极其怪异道:“公子,大人唤你回去,贵妃娘娘有召。” …… 送陆梵安上了宫里的马车后,陆坤回了书房。 “大人。公子和容市隐?”方品的语气里透露着不可置信。 陆坤知晓他说的是什么,忆起陆梵安身上鸦青色的衣袍,叹了口气道:“儿孙自有儿孙福。等我死了,若能有个护他的人,我也安心。” “可此事,便是梁孝先和容市隐为主谋……”方品语气低沉,“他待公子,当真是真心吗,会不会只是逢场作戏?” 陆坤没有答话,却记起来容市隐和陆梵安回京前一日,他与梁孝先的对话。 …… 那日,时隔二十多年之久,陆坤终于再次登门拜访了护国大将军府邸,可目的却是为亲手将自己的罪证交于梁孝先。 因为他知道,有些秘密若是全部被挖掘,陆家不止是诛九族的重罪,那时无论是谁,都护不了陆家有关的任何一个人。可此时,他却还能用手头仅有的证据,再搏上一把。 “你来寻我做什么?”梁孝先看着站在花园里的陆坤,警惕道。 “做一件交易。”陆坤淡淡道。 “你觉得你现在有资格同我做交易吗?”梁孝先不屑的冷哼一声。 “西疆隼弩虽长期侵扰我西境诸城,却多有忌惮。然而易主之后,苍狼野心勃勃,如今想趁我朝灾祸频发,国库虚空之际。一举入侵中原,称王称帝。”陆坤慢慢道,“两月前,你派遣封宁雄先行,可依旧是屡战屡败,西境十二城,已有六城被攻陷,你没有时间了。” 梁孝先见他已知晓,也不再拐弯抹角:“可你可知道,我要的是你的命,你拿同我做什么交易 ?” “正是我的命。”陆坤竟然望着梁孝先笑了。 梁孝先眸中闪过一丝诧异,静静地等待着陆坤的下文。 “我要你留梵安一命,然后给我十日时间。”陆坤望向梁孝先道。 “好。” …… “我能为梵安做的只有这最后一件事了。”陆坤缓缓道,身上再不见狡诈奸佞,似乎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岁,“而至于这情之一事,是福是祸,总归得他自己亲历。只要他欢喜……” 顿了许久才又慢慢:“就好,就好。” 屋里没有唤来仆人,陆坤亲自磨着墨。心里自嘲道:没想到有一日,利欲熏心、睚眦必报的陆坤,竟也会为害他之人开脱。 …… 城外,容市隐看着手里的信件,对风寻痕道:“消息可是确定无误。” 风寻痕不耐烦的白了他一眼,因对方的不信任而有些炸毛:“你当我是谁?我是风寻痕,大名鼎鼎的银星郎君风寻痕。我耳目遍布天下,上至皇帝吃了几碗饭,下至巷口黄狗咬了几个人,都尽在我的掌握之中。我能探听一个消息探听错?” “那,巷口的黄狗到底咬了几个人?”容市隐心情不错,难得的打趣道。 “呃,”打嘴仗从来没有输过的风寻痕亦是难得的被在噎在了原地,待看见容市隐不怀好意的笑时,才骂骂咧咧提气离开,还不忘在最后留下一句:“死断袖没一个好东西。” 落日西斜,京师城外秋意已淡,尽剩落寞与萧瑟之感。容市隐慢慢边踱步往回走边欣赏那已残缺的秋色,这时,却见一驾马车乘着即将降临的夜幕缓缓驶向了京师城外。 看见上面熟悉的图案后,容市隐急忙侧身躲在了一颗树后。正思考着陆府的马车何故出城时,余光却瞥见了城楼上站着的陆坤。 容市隐想起昨日同陆梵安的荒唐事,脸上一阵红,可随即唇角却勾起一抹苦涩的笑。怕他为难,可终究还是将他亲手送到了樊笼之中。 容市隐叹了口气,摸着怀里风寻痕给他的信。梁孝先如此这般待他,可他这回终究还是要做一回农夫与蛇的故事里,那条恩将仇报的蛇了。可是,他一定要让陆梵安活着。哪怕余生,他们中间只有恨。 …… 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昏昏欲睡的陆梵安,突然被一个颠簸惊醒,痛呼一声,十分不满的揉了揉有些僵硬的脖子。 白天陆晓清将他召进宫里,后宫妃嫔虽不能见外男,但是陆晓清却因宠冠六宫获得特旨。 絮絮叨叨的同他扯了一下午的家常,在傍晚快要离宫时,陆晓清终于说明了今日寻他来的目的。原来是陆晓清身体患有隐疾,后宫之中明争暗斗,此事如何能声张。最后只能寻靠谱的太医开了方子,但药物却是鲜见。 而位于京师东南方向的川鹤城是货商往来、贸易交流最为繁盛的城市,兴许能凑齐那几味药材。但是有不能让太多人知晓此事,只能让陆梵安借游玩之名亲自去一趟了。 陆梵安靠在马车上,想到自容市隐清醒之后,他二人还未再见。当然,容市隐药效过去后,他自己又因疲累,只在半梦半醒之际看见他收拾残局的那一幕不算。 这次一去,也不知能不能顺利寻到药,估计少说也得七八日,与那人要好些日子不能再见了。 不过话说回来,二人都已坦诚相待,下次再见面时,他应不会在拒绝自己了吧?可是,他的顾虑究竟是什么? 陆梵安皱了眉,逃避一般的不愿再想下去。心里安慰自己道,不论是什么,至少现在尚是风平浪静。他们还有时间。 看了眼身上没有来得及还回去的容市隐的墨绿色披风,心间不由划过一道暖流。 又将披风紧了紧,倚靠在身后的垫子上,慢慢合上了眼睛。带着入梦的,是对下次见面时,满心的欢喜与期待。 第41章 何怙 五日后,皇宫正殿。 皇帝面前,整整齐齐的摆着关于陆坤所犯罪行的证据。大殿里气氛也不比寻常的肃穆威严,反而是带着几分肃杀之意。 “私售盐铁,贪污军饷,中饱私囊,其为一。” “结党营私,陷害同僚,祸乱朝纲,其为二。” “勾结后宫,谋害皇储,亵渎皇权,其为三。” “左相陆坤,有违先训,有负皇恩。所犯之事,桩桩件件皆为死罪,本应九族同诛。但念在上天有好生之德,此又逢陛下天命之年。故,陆家家产尽数充公,陆坤留全尸,赐毒酒一杯。陆坤之女,贵妃陆氏,褫夺封号,打入冷宫。四皇子夏昌繁,赐封地,无诏不得离封地半步。其余陆家众人,贬为庶民,永世不得入京。” 依旧是身着绛紫色朝服的太监在殿上高宣,梁孝先听完旨意回头冷冷的看了容市隐一眼。 …… 五日前,将军府。 容市隐立在梁孝先前面,看看座上黑着脸的人将旧事娓娓道来。 “二十四年前,陆坤结发夫人梁氏因体弱长期服药,当时身为妾室的蒋眉雪在陆坤的授意之下,借机在其药里动手脚,致使梁氏于春末陆坤寿辰之日身亡。之后不过两月,怀有身孕的蒋眉雪便被抬为正妻。又不知何故,梁氏之子陆勤安也于此时落水身亡。” 容市隐顿了一下:“但实则,陆勤安并没有死,因为将军您将其安置在了川鹤老友曹县令家里,化名曹生。九年前,刚及弱冠的陆勤安便顶着这个名字入了县衙,成为了一名捕快。” 容市隐看了看梁孝先愈加不善的面色继续道:“可衙门里的陆勤安从一开始就不是陆勤安。” 梁孝先皱眉,满眼怀疑与愤怒,不知是因着见了这些年的陆勤安不是陆勤安。还是因为容市隐借此事威胁他。 过了半天,终于妥协,闭上眼睛无奈的叹了一口气,道:“是谁做的?为什么会调换他?真正的他现在在哪儿?” 面对梁孝先一连串的问句,容市隐只道:“我不能说。” 梁孝先不满道:“怎的,你还怕我会诓骗你不成?” “事关江湖旧怨,我知晓的并不分明。”容市隐如实答道,“我虽信将军,但我不能拿他的命赌。而且,我希望将军能答应,不插手此事。” “可你如何让我相信,你的消息为真?”又是过了良久,梁孝先揉着眉心慢慢道。 容市隐将一块腰牌置于梁孝先面前,道:“卜世庄庄主信物为证,待蒋眉雪与陆梵安无虞之后,将军定能见到您外甥。” 梁孝先盯着桌上的腰牌,眸色深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 “今日就先到这里吧,朕累了。”皇帝坐在龙椅上,看着底下心思各异的百官,和梁孝先交换了一个眼神,似是极为疲倦道:“工部尚书容市隐忍辱负重、智勇双全,为此案揭露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所以接下来陆家其余之事的处理,便交由容市隐和护国将军梁孝先全权负责。” “臣领旨。”容市隐和梁孝先同时走上前跪下道。 “退朝。”随着太监的一声高宣,左相陆坤苦心经营的权利楼阁,只一瞬,便已土崩瓦解。 携了旨意,梁孝先同容市隐一同走出大殿。梁孝先道:“陆坤在你们返京之前,也来寻过我。那一方绢帛,就是他交由我的,要求也是保陆梵安一命。” 容市隐看了他一眼,没有接话,心里却道,是呀,陆坤虽然穷凶极恶,可是在为人父上,却是挑不出半点差错的。加之他那般溺爱陆梵安,又怎会不为儿子铺好后路。 “这次陆梵安被打发到川鹤,便是陆坤不想让陆梵安见此惨象,也免受他人白眼。待陆梵安返京之日,再由我将其送置他在这最后几日所排好的地方,陆梵安便可改名换姓,一生无虞。” 容市隐依旧不答话,胸腔里是一片翻江倒海。陆坤于他,是求权之阶。于梁孝先,是仇敌,是盛世之阻。可于陆梵安而言,却仅仅是父亲,待他极其宽厚慈爱的父亲。这般结果,要陆梵安日后如何能无虞? 梁孝先看了一眼容市隐,继续道:“其实你们都大可不必如此,我虽恨陆坤,可也不是黑白不分之人。从一开始,我就没有想过要陆梵安的命。” “可蒋眉雪呢?”容市隐终于开口。 这次轮到梁孝先沉默了。 “我不能让他在这世间落到孤苦无依的地步。” …… 天气阴沉,带着晚秋独有的凉薄。 二人带着圣旨行到左相府,陆坤早已在前厅里候着他们。旁边站着蒋眉雪,紧紧捏着手里的帕子,似是惶恐。 “你们来了。”陆坤面上带着的似乎是要见老友一般的坦然,招呼二人坐下,继续道,“何种死法?” 容市隐示意了一下身边太监端着的毒酒。 陆坤笑笑:“也好,免了许多皮肉之苦。” 梁孝先此时却狠狠地盯着陆坤道:“我姐姐之死,虽是蒋眉雪动的手,可却也有你的授意吧。因为当时你私售盐铁之事被我姐姐知晓,她多次劝诫你。可你不但不听,还怕她将此事泄露出去,所以你指使蒋眉雪在她的药里动了手脚。是与不是?” 陆坤并未答话,只是盯着太监手里端着的酒。 梁孝先见他不答,像是要杀人诛心:“但是你知不知?勤安并非溺水而亡。” 立在一侧的蒋眉雪止不住的打了一个颤。 梁孝先看她一眼,继续盯着愣住的陆坤冷笑道:“是你这好夫人用计将他溺在水里的,五岁的孩子被溺在池塘的污水里,不住地挣扎,心里记挂着要让他爹爹来救他。可是他爹呢,在远在几千里之外的沿海同海盗商量着怎么将私盐运出去。” 陆坤微微红了眼眶。 蒋眉雪自梁孝先的第一句话出来后,便僵在了一旁,可此时听梁孝先说完,却是向释怀一般放松了身子。面如死灰的脸上,似乎还有一些窃喜之意。 容市隐看在眼里,却是不动声色。 “我最后将勤安从水里捞出来的时候,你可知,他变成什么样了?”梁孝先泄愤一般继续道,“他的浑身被泡的浮肿泛白,手一碰,似乎就能裂开。陆坤,是你害死了他。是你害死了你自己的亲生儿子。” 容市隐看着一旁咬牙切齿的说着狠话的梁孝先,知他是没准备将陆勤安还活着的消息告诉陆坤。梁孝先想要的,是陆坤连死都带着愧疚,这才是他给他姐姐的报仇。 陆坤颤抖着将手伸向了太监托盘里的毒酒,面上扯开一个别人看不懂的笑,像是愧悔,像是解脱。慢慢开口道:“都是孽呀。” …… 京师城外的官道上,马车跑的飞快。车里的人,眼下带着乌青,可眉眼间却满是欢欣。 他这些天几乎没睡过一个好觉,没日没夜的在川鹤各个药材市场穿行,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提前凑齐了药材。 本来许威见他这般不要命的奔波,想让他歇一晚上再返京。可陆梵安却是一刻也等不了了,他从来没有发现自己对容市隐的想念可以到这般急切的地步。 于是昨晚上刚凑齐药材,陆梵安便马不停蹄的连夜往京师赶。终于在今日晌午时分进了京师的城门。 陆梵安伸了个懒腰,心道:先回家梳洗一番,晚上就去寻容市隐,这次一定要讨个答案。 “许威?梵安?”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快停下,快停下。” 紧接着马车稳稳的停在了原地。 陆梵安探出头看见王俊正气喘吁吁的往马车跟前跑,朝人挥了挥手,道:“你怎的知晓我今日回京?” “我不知道,我正准备要去找薛明明商量呢。”王俊连气都来不及换,便道,“没想到就在这里碰到了你的马车。” “商量什么?你先缓缓,慢些说。”陆梵安已经跳下了马车。 “别管这些了,你赶紧走。刚刚王宝因来我家,对我爹说,今天早朝的时候,容市隐和梁将军一起揭露了你父亲的罪行,皇帝已经下令赐死左相。王宝因来就是逼我爹站队的。” 王俊满脸焦急:“容市隐和梁将军已经带着圣旨去往了左相府,估计过不了一会儿就要传开了。你赶紧走,我们……” 陆梵安脸色惨白,顾不上王俊再说了什么,转身推开许威,跨上马,奔向了左相府的方向。 …… 陆梵安打马疾行在街上,满心都是不敢置信的绝望。 怪不得容市隐一直不肯接受自己的心意,神色间满是自己看不懂的纠结和深沉。怪不得他说自己会恨他。 怪不得父亲这些日子一直怪怪的。怪不得要支使他离开。 原来,原来所有人都在几乎明晰的阴谋里博弈。只有他,什么都不知晓,像个傻子一样,只能被人护佑着生存,却半点不自知。 深秋的风直直的打在脸上,冷气从鼻子灌进体内,冻僵了陆梵安的四肢,他已不知自己是如何行到陆相府的。 只见门口已经围满了官兵,陆梵安的心也在瞬间坠入了冰窖。心底期盼只是王俊听错消息的那点细碎的希望,彻底湮灭。 疯了一般的推开围着的侍卫想要冲进去,却被几次推倒在了地上:“将军有令,任何人不得入内。” 陆梵安目眦欲裂,一拳挥向了拦着自己的官兵。见同伴被打,一旁的官兵也骂骂咧咧的围了上来,刚准备出手时,其后赶来的许威适时出现,护在了陆梵安身前。 里面巡视的一个小将领,听到动静走了出来,看见陆梵安那副模样,似乎动了恻隐之心,沉默半晌,对守在门前的官兵道:“让他进去吧。” 得到了许可,陆梵安连一句谢都没来及说,便冲了进去。 跌跌撞撞刚走到前厅门口,入目的,便是陆坤端着毒酒一饮而下的画面。 作者有话要说: “瓶之罄矣,维罍之耻。鲜民之生,不如死之久矣。无父何怙?无母何恃?出则衔恤,入则靡至。”——《诗经·小雅·蓼莪》 第42章 霜降 陆梵安看着眼前的一幕,浑身的血液凉了大半。 似乎一下子被抽光了全部的力气瘫倒在了地上,连滚带爬到陆坤面前,嘴里喃喃道:“不,不。爹,您不会有事的是不是?” 陆梵安跪在陆坤面前,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样。 蒋眉雪看着陆梵安又惊又心疼,可却是下意识的往后退着躲了几步。 “爹做了太多错事,这双手也沾了很多鲜血,所以这是我应得的报应,我不怪任何人。只希望你不要怨爹。”陆坤抬手摸了摸陆梵安的脑袋道。 “不,爹,我不会怨您。能做您的儿子我很荣幸,在我心里,您就是全天下最好的父亲。”陆梵安看着陆坤不住的摇头,“孩儿不能没有您。” “日后便是大人了,还这么哭,成个什么样子。”陆坤似是责怪般的抹去陆梵安脸上的眼泪,忽然嘴角渗出一道血痕。 陆梵安看见后,惊慌失措道:“爹,爹,我带你去找大夫,我们这就去,你不会有事的。” 容市隐看着陆梵安似是已失了理智,心里的痛意让他恨不得抽自己两巴掌。隐在袖子里的手,早已握成了拳,才能忍住上前去将陆梵安抱住的冲动。 “说什么傻话。”陆坤不以为意的擦了擦嘴角的血,拉着陆梵安强撑着笑意道,“我这一生肮脏不堪,但我儿,定要磊落轶荡,光风霁月。” 陆坤已经奄奄一息,陆梵安看着他的样子,只能不停的点头。 “若如此,我死后……即使……下阿鼻地狱,我也……再无挂念。”陆坤断断续续的说完最后一句话,像是心满意足般的合上了眼睛。 “爹,爹,不要,不要。”陆梵安嗓音已喑哑到极致,低低的哭泣,宛若绝望的兽吟。 忽而他不再出声,脸上的神情木然,可却措不及防的喷出了一大口鲜血。 容市隐一个箭步窜上前去,在陆梵安摇摇欲坠的身子即将倒地的时候,将其揽在了怀里。 看着昏过去的陆梵安,梁孝先皱眉跨步上前。 蒋眉雪被陆梵安吐血的一幕惊的半晌没有动弹,可看到梁孝先往陆梵安跟前走时,却像是护崽的母鸡一样,扑倒在了梁孝先前面。 将陆梵安和容市隐护在身后,不住的向梁孝先磕头道:“放过梵安,都是我的错,求求你不要伤害他。” 上前抱住梁孝先的腿:“求求你不要伤害他,你杀了我,都是我的错。” 梁孝先视线越过她,看着抱着陆梵安满目慌乱的容市隐,冷冷道:“我恨不能杀你千百遍。” 说着甩开蒋眉雪,上前将手指搭在陆梵安的腕上,道:“疲劳过度,加急火攻心,其余无碍。” 陆梵安听得如此,放下心来,怜惜的看着怀里的陆梵安,轻柔的用袖子擦去他唇角的血渍。方又将人紧紧的揽在了怀里,像是怕被谁抢去一般。 梁孝先看着容市隐的那副样子,不再理他们,转过身对着蒋眉雪冷声道:“我可以饶你一命,但你需就此入佛门。为梁妤母子日日诵经,日日忏悔。” 蒋眉雪似是没料到会是这般结局,愣了一下,方才千恩万谢的对着梁孝先磕头道是。 梁孝先回过头又看了容市隐一眼,道:“不要忘了你自己承诺过的事情。” 容市隐抱着陆梵安头也不抬,道:“待此间事了,晚辈定会登门谢罪,给将军一个交代。” 这是头一回,容市隐对梁孝先自称晚辈,而非下官。 后者转身的动作似是顿了一下,可终究还是没有说什么。留下把守的军队后,径直带着人离开里此处。 …… “你当真不再见他一面了?”容市隐对坐在对面的蒋眉雪道。 “不见了,发生了这么多事,我如何还能再见他。”蒋眉雪低头苦笑一下,“就让他心里母亲的形象就停留在此之前吧,我不想让他见到这样狠毒的一个母亲。这是我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也是我能留给自己最后的尊严。” 容市隐推给蒋眉雪一杯茶,道:“可我们都知道真相如何,不是吗?” 蒋眉雪诧异的看了容市隐一眼,犹豫道:“你……” 容市隐点点头。 蒋眉雪却站了起来,给容市隐施了一个大礼,道:“烦请容大人替我保密。” “您多虑,”容市隐扶起蒋眉雪,真诚道,“我自是不会主动告诉他,我同您一样,我也希望他的余生少背负一些。” “既如此,就谢过大人了。”蒋眉雪坐下后又继续道,“这次我能侥幸苟活,我知道大人你功不可没。” “无事,夫人不必介怀。” “市隐,允许我这样叫你。梵安从小一直在我们的溺爱之下长大,从来没有经历过大风大浪,可他却绝非骄纵之人。这次的事情,对他的打击肯定很大。”蒋眉雪有些不忍,眼眶里盈上了一些泪,“所以待他醒来,若一时接受不了,还希望你能多担待。毕竟,你们的路还有很长。” 容市隐直觉告诉他蒋眉雪可能知道些什么,试探道:“您知道?” 蒋眉雪笑笑:“孩子的事情,怎么可能瞒得过做母亲的。” “那您不反对吗?”容市隐依旧淡淡道,可握着茶杯的手却暴露了他的紧张,“尤其是,还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刚知晓时,不能接受肯定是有的,毕竟这太骇人听闻了。可是,又有什么能比梵安的喜欢更重要呢。”蒋眉雪实话实说道,“至于陆家的这件事,我们都清楚此事梁孝先为主谋。至于介不介意,你不该问我,而应该亲自去问他。” “是。谢谢您。” “走吧,我也逗留太久了,此后梵安,就交给你了。” 容市隐随蒋眉雪刚走到院里,容樵也从一侧走了出来,看见二人道:“夫人这是要走了吗?” “是啊,庵里的人已经等候许久了。”蒋眉雪礼数周全道。 “夫人当年的救命之恩,容樵没齿难忘。此番,便祝妇人一路顺遂。” 蒋眉雪见他这般,又想到容樵可能对小辈之事顾虑较多,道:“那既如此,就劳烦容先生替我照顾一下梵安了。不论出了何事,还望莫要为难他。就算是以偿此恩了。” 容樵似有诧异,但却也只转瞬便道:“那是自然。” …… 左相被抄家,容市隐一时成了风头无两的人物,如何潜伏其中、忍辱负重,冒死搜集证据。又如何不惧强权,在朝堂之上,力排众议,极力进言。 如今上至朝堂,下至市井,关于他,都是一片歌功颂德。甚至于有说书先生将他的故事写成了话本子,在各个酒楼食肆一片妄传。 容市隐当然知道,能有这般局面,一来是有梁孝先在朝中做推手。二来也应是他这几日的拜访拉拢,已见了成效。 这般局面,于他仕途而言,当然最好不过。只是,于他与陆梵安而言,恐怕二人之间的关系,只会是越来越远了。 容市隐皱着眉头,头一回思索起来,他所求的,当真就是对的吗?可随即便摇摇头,绝不能动摇,也不能回头。 …… 是夜,一个黑影悄悄出现在容市隐府上。 一声猫头鹰叫声后,容市隐打开了书房的门,只一道黑影闪过,书房里已经多了一人。 “大人,宗明正传回消息,说王家前两日动作,已经为他翻了案,并且将他安插在了御史台。” “御史台?”容市隐笑笑,“这王家倒是挺会长记性,先前遭康洵弹劾过几回。现在一有机会,就往御史台开始塞人了。” 赏月静静听着,并不答话。 过了半晌,容市隐才道:“告诉他,按兵不动,尽量多取得王宝因的信任。还有,告诉如意,我这两日走不开,暂时就先不过去了。再让她配一副安神的方子,遣人送来。” 赏月领命离去,亦是只有一道残影便不见了踪迹。 “大人,大人,”咋咋呼呼的喊声一听就是胡忠,容市隐皱眉看向门口,果真声音歇了半天之后,敲门声才响起,“大人,陆公子醒了。可是……” 胡忠话还没说完,容市隐已经大跨步走了出去,胡忠自语一般的将接下来的话补全:“可是陆公子不见任何人。” 说完也跟了上去。 …… “这是怎么回事?”容市隐快步走到陆梵安门前,却见房门紧闭。 立在房门前伺候的侍从战战兢兢的答道:“陆公子醒后,就将房门从里面栓上了,我们也不敢贸然打扰。” 胡忠此时也跟了过来,身后跟着这几日帮忙处理陆坤后事的许威。 胡忠率先开口道:“陆公子已昏睡好几日了,我去吩咐厨房做些清淡的吃食。” “嗯。”容市隐点了点头。 胡忠暗暗挥了挥手,将一旁守着的侍从也带了下去。只剩下容市隐和许威立在门前。 “陆家事了,你明日就可出城。”容市隐淡淡的开口。 “我要再见公子一面。”许威生硬道。 “你这是要抗旨不遵?还是要陷你家公子于不义?”容市隐回头冷冷的看着他。 “我……”许威似有不服气,可却无法驳他。 “许威,你走吧,”正在二人僵持之时,屋里传来一道冷静又虚弱的声音,“找个地方,好好生活。” 许威似乎还想说什么,可最后看着容市隐冷的要杀人的眼神。还是没有再多言,朝着陆梵安的房间门口行了个大礼,转身离开了此处。 夜色阴沉没有半点星光,携着枯叶的风轻轻撩起衣袍的一角。容市隐感觉到一阵凉意,低头一看,不知何时,地上竟已多了薄薄的一层白霜。 忽而发觉,原来今日已是霜降,秋天的最后一个节气,过完,凛冬便已行至眼前。 不知守了多久,门前的灯笼都已在冷风里被摇晃着熄了光亮,容市隐依旧定定的立在那里,似乎想要上前,可眼里却带着一些畏惧与无措。 看着熄灭的灯,怜惜又不忍的看了一眼陆梵安紧闭的房门。 准备要离开的时候,里面却传来了一道清清冷冷的,不带半点情绪的声音:“进来吧。” 第43章 局外戏 拔下冠上的簪子,轻轻按了一下,那精致的银簪便成了一把小巧的泛着寒光的利刃。容市隐将其轻轻别在门缝中,手上微微动作,里面的门闩便“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屋里没有点灯,漆黑一片,容市隐借着记忆里对房间布局的了解,缓步走到陆梵安床边。见那人再未出声,便也不再上前,只静静的在那里候着。 “把灯点上吧。” 屋里霎时一片通明。 “我想喝水。” 一杯水适时的出现在了他嘴边。 “不必离那么远,过来坐。” 容市隐坐在了床沿上,与床上的人面对着,这才看清楚了陆梵安的形容。 那人坐在床头,手里捧着一杯水一动不动。下巴上多了些隐隐可见的青茬,头发凌乱,面色枯黄。猩红的眼睛里失了目标与光亮,只涣散的不知道盯在哪里。 整个人了无生机。 容市隐心里一酸,眼眶里也有些微微的热。 那曾经意气飞扬的陆梵安,在桃花树下是灼灼少年,在杨柳道上是风流公子,在地狱山中是他的姣姣明月。那般肆意潇洒,骄傲明媚的像孔雀一样的人物,怎就一步步被逼到如今这般模样了呢。 一滴温热的泪砸在了陆梵安的手上,他才像是被烫到一般有了知觉。转过头看着容市隐,眼里却尽是漠然。 像是木偶一般,机械的从床头拿起两封信,递给容市隐,依旧是没有言语。 容市隐接过信,可目光却一直是流连在陆梵安的脸上,丝毫没有去看信的意思。 “你看吧。”陆梵安盯着手里捧着的水,像是在诉说一件和自己无关的事情一样,“方品送来的,我姐姐和我父亲留给我的信。” 容市隐粗略的将信看完,这些天里,那些想不通的事情终于有了答案。 原来陆坤早已知梁孝先在暗中查他,在容市隐和陆梵安前往絮南刚离开后,便发觉了容市隐和梁孝先的关系。 本想在路上对容市隐痛下杀手,借机嫁祸给山匪,谁知陆梵安竟会舍命相救。 陆坤怕伤着陆梵安,暂时收了手。可谁知在下一次机会还未找到时,陆晓清却告诉了陆坤一个惊天秘闻——四皇子夏昌繁并非皇帝亲生。 而且在他们给大皇子下药之后,好像宫里便一直有人在盯着她们。 陆晓清担心当年秘闻被挖出,哭的梨花带雨的求到陆坤跟前,说自己什么都可以不要,但是只求陆坤能救夏昌繁一命。 那日的陆坤,似乎一夕之间老了许多。他深知,若此事被昭告天下,他们陆家恐一个都难活下去。可若只是自己,以梁孝先的秉性,断然不会赶尽杀绝。 于是顺水推舟、暗中筹谋,将梁孝先所有的目光引到了自己身上,如此便可转了目标。 陆家重罪,夏昌繁必然会受牵连,但旧事不被提起,夏昌繁便依旧为皇家血脉。帝王再迁怒,也不可能对其痛下杀手,最差的结果无非是远贬封地。 但如此,此一旧事方可永远尘封。 至于陆梵安,梁孝先为人正直,所以即便恨及了陆坤,但依然不会任陆梵安受其牵连。而陆坤再于最后关头,假意用至关证据与梁孝先谈交易,如此,既能消梁孝先疑心,让他以为陆坤所作所为,皆为护陆家血脉,也能为陆梵安的安危多一层护佑。 可陆坤的信里,却并未提及这些,有的只是对陆梵安的忏悔和嘱咐,以及,为容市隐的开脱。 所有的真相都是在陆晓清的信里。 可容市隐看到最后,还是皱了眉,因为陆晓清竟然还提及了那件事。 容市隐担忧的看向陆梵安,那人却只道:“就算她不说,我也已经想起来了。”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容市隐问的小心。 “那日我爹饮下毒酒去世的时候,我就想起来了,同他当时的场景一模一样。”陆梵安淡淡道,可却闭上了眼,似乎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二十四年前,梁妤死后,蒋眉雪被抬为正室,陆坤借出公差之名南下,与海盗勾结,倒卖私盐。 蒋眉雪当时怀有身孕,娘家姐姐前来拜访。与之商谈起嫡庶之事,说只要陆勤安在,无论蒋眉雪肚子里的是男是女,以后生活总归难以安稳。 再加上如果陆晓清入宫,家中长子是陆勤安的话,肯定不如一母同胞的来的贴心。于晓清相助也甚少。 蒋眉雪当时并未有什么反应,刚刚八岁的陆晓清却在窗外听见了此话。 从前作为庶女,在京师贵女面前难免受辱,后宅中长大的孩子,心机自是不能以寻常孩子相量。 第二日,便借机将陆勤安带到外面的池塘边,将其推进了水里。她们以为陆勤安已经亡故,蒋眉雪带走了陆晓清,极力压下此事,以为如此这件事便可以做意外了了。 后来陆勤安十五岁的时候,偷偷回过一趟陆家。当时的陆晓清已经入宫,荣宠极盛。听到母亲传来的消息后,从宫里带出来了一粒毒药,要让蒋眉雪给陆勤安。 谁知那日正在蒋眉雪犹豫之际,顽劣的陆梵安却趁蒋眉雪不备。往下了药的茶里偷偷放了泻药,然后端给了那位陌生的,坐在后院里显得极为局促的大哥哥。 陆勤安为人纯良,对眼前这位未曾谋过面的弟弟也极其信任,甚至于很温和、很感激的对陆梵安笑了笑,然后饮下了那杯茶。 可饮下茶后,只一瞬,陆勤安就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看着面前的陆梵安。 彼时的陆梵安还在等着看好戏,可最后看见的,却是陆勤安嘴里涌出的黑血。 然后陆勤安倒在了他的面前,他也害怕的跑出了院子。之后,陆梵安发了一场高烧,再醒来后,便对当时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蒋眉雪这些年一直都在愧疚里生活,她和陆晓清当年调查了许久,可是如何也不知陆勤安为什么会活着,谁救的他。而他喝下毒药之后,蒋眉雪亲自找人将他葬了,便是确定死了的。可为什么救他人却也没有前来问责或者找寻过。 这是陆晓清在信的最后,留下的不解。 看着信上的那些旧事,容市隐沉默了半天才道:“他还活着。” 陆梵安闻言睁开了眼睛,盯着容市隐,终于多了些木然之外的情绪。 看着陆梵安怀疑的眼神,容市隐轻轻的开口道:“他还活着,过得很好。” “当年陆勤安在水中并未溺亡,是被梁将军所救,将其安置在了川鹤。可是梁将军也不知的是,陆勤安在川鹤时,被人顶了身份,险些再遭杀身之祸。”容市隐将陆梵安手里的水杯接过,放在了桌子上,“后来被释魂谷所救。但江湖门派都有自己的规矩,故此他一直不能随意走动。可在他十五岁那年,却偷偷的跑了出来,他一直不信当年落水是陆晓清故意推他。所以下山之后,悄悄回到了陆府。结果……” 容市隐看了陆梵安一眼,忙岔开了话题:“释魂谷里的人发现陆勤安不见,派人来寻,却未料到待寻到时,人已经被葬了。释魂谷小弟子臣梧将人从土里刨了出来,发现还未完全丧命。再次被救回之后,陆勤安深感绝望,加之谷中看守的紧,这些年便一直生活了在谷中,再未下过山。” “是我让他绝望了。”陆梵安勉强又苦涩的笑了一下。 容市隐看着他比哭还要难看的笑,满是心疼,将人揽在了怀里,让陆梵安的头靠在自己的胸前。下巴抵着怀里人的脑袋,眼里盈满了愧疚与疼惜。 陆梵安没有再出声,可容市隐却清楚的感受到那人在不住的颤抖。置于他身后的手紧紧的捏着他的衣衫。 隐忍的抽噎声像是密密麻麻的针一样,全都扎在了容市隐心里。可他什么都不能做,他只能无声的拥着那人。 这时胡忠带人端着一些清淡的吃食走了进来。容市隐见状,将紧紧揽着陆梵安的手臂微微松开了一些,又拍了拍他的脊背,像是哄孩子一般,轻柔道:“先吃一点东西可好?” 陆梵安却只是更加抓紧了他的衣服。容市隐向胡忠摆了摆手,后者难得的安安静静的带着人走了。 过了许久,怀里人的气息终于趋于平缓。容市隐将陆梵安轻轻的放平在床上,看着对方憔悴的睡颜,轻轻抚了抚他的眉眼。犹豫片刻,在他的额上留下了无比疼惜的一吻。 “陆梵安,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 依旧是阴森而恐怖的破庙,小小的容市隐瑟缩在墙角看着黑漆漆的庙门被吹得摇摇欲坠。庙外,是张牙舞爪的尸首。庙内,在惨白的月光底下笑的凄厉的佛像。 突然,破庙的门开了,可恶鬼却不见了踪迹。反而只有一个白衣公子站在院子里,清冷的月光洒在他的身上,多了许多温暖的柔和。 白衣公子指了指自己身后明亮的万家灯火,他朝小小的容市隐伸出手,温和的笑着道:“市隐,跟我走,我带你去那里。” 容市隐怯怯的看着他,终于慢慢起身,走向了门口。 可就在他想要走向白衣公子的时候,却如何也走不出去。 院里的人依旧在唤他,可却离他越来越远。 容市隐险些要急哭了,可是他却只能在原地寸步难行。 身后的破庙,也瞬间变得无边无际。一阵风起,带着“沙沙”的纸声。 容市隐回过头,只见一片枯坟,高高低低的遍布目之所及处,而那纸声,正是坟上招摇的引魂幡。 他大声呼喊着愈行愈远的白衣公子,可对方似乎已经听不到他的声音,渐渐的消失在了那片璀璨的、温暖的人间灯火里。 “不要,不要……”容市隐在梦里低低道,突然坐直了身子,急切道,“不要丢下我,梵安。” 容市隐摸了摸已经被汗湿的中衣,看了外面一眼,天还尚未大亮。可却再无睡意,起身披了件衣服,便往陆梵安门口走去。 第44章 怯 天还未大亮,容市隐只身披一件单薄的外衣便又立在了陆梵安门前。 此时屋里的人,也没有睡熟。 带霜的秋晨里藏着容市隐的无限怅惘,可在泛着暖意的床榻之上,亦撒满了陆梵安破碎的不成眠的愁梦。 …… 因着陆坤之事,朝堂之上本就风云诡谲,谁知今日早朝,又多了一噩耗。 今早上,一众官员等了许多时候,却一直未见皇帝前来上朝。结果,最后等来的却是太监宣告大皇子于昨日半夜病逝的消息。 出了大殿,容市隐随着梁孝先一路行至将军府,可后者却并不理他,容市隐也不多言。直到进了梁孝先书房,走在前面的老者坐下后,容市隐才撩起衣袍的前摆,单膝跪在了对方面前。 梁孝先冷冷道:“你这是做什么?逼我吗?” “下官愧对将军苦心。” 梁孝先看着他并不答话,似是在等他的解释。 “将军慧眼,应早已知晓我同他的关系。不敢有瞒将军,他于我而言,贵于我命。”容市隐说的坦诚,“所以只要我活着,便不可能对他的事情无动于衷。但辜负将军,亦非我所愿。” 梁孝先定定的看了他许久,终于叹了口气道:“你起来吧。” “谢将军。” “我什么时候能见他?” “将军若想见,随时可以。” …… 半月后,容府。 得益于容市隐的精心照料,陆梵安这些天终于恢复了一些。可整个人依旧没有生气,倒像是一具强颜欢笑的行尸走肉一般。 这日二人正在用餐,陆梵安却突然出声道:“我是不是该离开了?” 坐在他对面的容市隐闻言顿了一下,筷子上夹给陆梵安的菜,掉在了桌子上。收回手状若无事的又重新夹了份菜放在了陆梵安的碗里。 朝陆梵安笑了笑:“今天的排骨炖的不错,你尝尝。” “皇上的圣旨是让陆家一族,永世不得入京半步,而我已在京里逗留了这么久。再不离开,恐就是抗旨了。”陆梵安说的平淡。 容市隐放下了碗,慢慢道:“可是,圣旨上也没说什么时候离京,而且有我……” “你向来敬守礼法,何时也学会了这种强词夺理的说辞。”容市隐的话尚未说完,便被陆梵安淡淡一笑打断。 语气里却不带半分情绪,没有惯用的调侃,也没有责怪,更不见欢喜。 容市隐看着这样的陆梵安,心里莫名的开始害怕。他倒宁愿陆梵安大吵大闹,甚至于打他骂他,那样至少他能看见他尚是鲜活的,有生命气息的。 可现在的陆梵安却让他十分的惶恐不安,那人漠然的像是一尊木偶。 “不,不是强词夺理,只要你愿意,我们可以不走,一直在京师。”容市隐有些急切的握住了陆梵安的手,像是这样,才能证明眼前的人是真切存在的。 陆梵安看了一眼握在自己手上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容市隐在感受到他的视线之后,将手赶紧收回。 看向陆梵安的眼神里,带上了几分小心翼翼,好像生怕那人厌弃一般。 陆梵安看着他的动作,也没有阻止,只是慢慢的抬起头道:“你没必要这般谨小慎微,我不是什么琉璃娃娃,也没有怪你。此事总归是我父亲咎由自取,这是他应得的结局。怨不得旁人。” 顿了一下,垂眸看着自己的那只刚刚被容市隐握过的手,缓缓道:“但是私心上,我一时却也没有办法接受。” “我知道。” “我还要谢谢你,至少帮我留下了我母亲。” 容市隐看着他,斟酌着开口道:“你想见她吗?” 陆梵安却是摇了摇头,唇角勾起一个不太真实的笑:“我的母亲,她有她的骄傲。她费尽心机,为的就是让我不带任何负担的活下去。而我能为她做的,就是如她所愿的活着。” 容市隐犹豫又局促的盯着眼前似乎一夜之间长大的人,突然生出了几分恍惚。好像下一刹,那人就要远离了他。 …… 郊外。 容市隐屈指轻扣桌面,观星,赏月,以及如意都坐在一旁静静的等待他出声。 过了许久,容市隐才朝着如意道:“若停了王家动了手脚的药,皇帝还能活多久。” “若停了药,至少还能拖三年。可若继续服用,大概顶多半年。”如意低头思虑了一会儿道。 “半年?”容市隐慢慢重复了一遍,微微笑了一下,“够用了。” “容大哥,你不准备救皇帝?”如意疑惑道,“皇帝不是是护着你的吗?” 观星和赏月亦是满目不解。 “护我,还是防我,谁又说的准呢?”容市隐淡淡的答了一句似是而非的话。 拿起桌上蘸好墨汁的狼毫笔,正准备落笔时,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将笔又换在了左手。 随意在纸上写了个字,看着与自己原本的字形相差甚远时,才满意的点了点头,开始写起了信。 过了半晌,将写完的信装在了信封里道:“赏月,你将这个送到宗明正处。让他按照信里吩咐,联合几个人,给王家的气焰添把火。告诉他,动静越大越好。” 把玩着手里的笔,漫不经心道:“得给皇帝施点儿压了。” 赏月领命离开后,容市隐又朝着观星招了招手,待后者凑近后,俯身轻轻耳语了几句。 观星听听完一愣,脸上的表情可谓怪异之至,犹豫着道:“大人当真?” 容市隐微微挑眉:“我可有说过假话?” “是,观星领命。” “容大哥你同他说了些什么,怎么感觉不像是什么好事。”如意看着观星别别扭扭的离开的背影不解道。 “怎么不是好事,我可是要助王家和二皇子一臂之力,这莫非不是助人为乐?”容市隐笑的深沉,继而又道,“若是实在想知晓,记得改日同观星打听打听京师逸闻。” 如意见他端的故作高深,不满的撇撇嘴。 但看着他眼下的青黑,却还是有些心疼道:“你和陆公子之间如何了?” 如意知晓他们二人关系的始末,此时开口问,容市隐也不藏着掖着。低垂了头,轻声道:“我怕我的爱,会让他觉得辱没了他。” “陆公子不是那样的人。”如意看着面前在感情里似乎永远在惶恐不安的容市隐,坚定道,“爱永远弥足珍贵,当你这般想的时候,是你在辱没你自己的爱,也辱没了你所爱的那个人。” 容市隐心里某处突然被触动,似乎记忆里也有人同他说过类似的话:“这会我让我觉得你轻视了我们的情谊,也轻视了我。” 是他低估这份爱意了吗?可是,他怯。 …… 几日后,御书房内灯火通明。 “苍狼夺权之事,已经半年多了,可我们却直至一月前才知道。由此可见,西疆消息封锁的是如何严密。西境十二城,已经只剩六城。陛下,拖不得了。”梁孝先站在夏拓朝面前言辞恳切道,“加之这两日,王家风头愈盛,我怕……” 犹豫着住了话头,夏拓朝却接着道:“还怕他们弑君不成?” 梁孝先未答话,却算是默认了夏拓朝的问句。 后者叹了口气,闭目思虑了半晌,有些不确定道:“容市隐当真可靠吗?” 像是在问梁孝先,又像是再问自己。 “只有他可堪一用。” “罢了罢了。” ……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工部尚书容市隐,恪尽职守,志勇兼资,厚德载物,大义凛然。自入朝以来,屡建奇功。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今有左相之职,空悬日久,于民于朝多有不便。遂命其任左相一职,盼之廉洁奉公,爱民恤物。钦此。” 同之前一样,依旧是尖细着嗓子的太监在殿上高宣,可这次的旨意一出,殿上却全无骚动。甚至于连悄声交头接耳的人都没有。容市隐跪下接旨,心里却是冷笑。 这就是趋炎附势的人啊。 …… “容大人真是下得一手好棋啊。”王宝因在宫外拦住容市隐,讥讽着开口道。 “王参议这是何意,本官好似有些参不透。”容市隐望着他假笑道。 “大人还真是谦虚,短短半年多,就从一个新科状元变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左相大人。啧啧啧,大人这功绩,可是好些人几辈子都求不来的啊。”王宝因脸上的神色全是蔑视。 “这还得多谢参议当日提醒本官莫要站错队,这些日子,本官可是一直谨记在心,方能有如此成就。”容市隐笑的温和。 “那可真是下官的荣幸了。”王宝因皮笑肉不笑道。 容市隐再不答话,只微微笑着点了个头,便上了马车。 “好个梁孝先,好个容市隐,原以为你们勾结对付的是陆坤,没想到最后真正的目的竟然是制衡我王家。”王宝怡看着容市隐离开的马车,狠狠的低声道。 宗明正和洛青云站在后面,大气都不敢出一口,生怕被迁怒。二人面面相觑的互相看了几眼,竟然徒生出了几分相惜之感。 …… 容市隐自回府后,便一直躲着陆梵安。 那张圣旨,在离陆梵安愈近的地方,就越像是一根刺一样,不断地在他的心头作乱,像是非要将那里戳的千疮百孔才肯罢休一般。 容市隐坐在后院里的石墩上,抬头望着清清冷冷的星子散布满天,手上无意识的摩挲着一块雕了一半的玉石。 此夜,注定难眠。 “原来你在这儿,我寻你一下午了。” 第45章 猎人 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容市隐抬头。 只见陆梵安立在廊下,好像身上也沾染上了季节的凉意,清清冷冷,不复少年生机。 容市隐看着陆梵安,又想起了初见时那个意气风发、潇洒非凡的风流公子。嘴里本能的喃喃道:“是不是来年春暖之后,一切就都还可以重新开始。” 陆梵安走近,不解的看着他。 容市隐方才反应过来,慌里慌张的将手里雕刻了一半的玉石藏进了袖子里,忙道:“没什么。” 陆梵安看着容市隐的动作,可却未多问,只是轻轻道:“听说你今日又晋了职,可惜我如今什么都没有,还要靠你养着,没办法贺你晋升之喜了。” “对不起。”容市隐低低道。 “我说过我不怪你。”陆梵安学着自己唤他之前容市隐的动作,抬头望着天上零散的星辰,“朝中之事我不懂,也不想懂。那是你自己为你的人生挣来的东西,并不是从我手里抢去的,真的没必要这般。” “可我,”容市隐望着眼睛里盛满星辰的陆梵安,“让你的家没了。” “是啊,家没了。”继而望着天上的星辰又像想起什么一般,缓缓勾起了一个带着悲戚的笑,“可是,他希望我过得开心。” 容市隐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满目疼惜的望着他。 陆梵安自顾自道:“他或许真的算不得什么好人,一直到死,都在算计。可在我心里,他却只是一个世间顶好的父亲。” “记得在我尚年幼时,我父亲遭遇刺杀,那刺客被抓住后,他的同伙挟持了我威胁父亲。那时刀架在我的脖子上,可是却险些要了我父亲的半条命。” “我十岁那年,因着我大哥之事,高烧不退。我父亲那般骄傲的一个人,却为了替我求一个方子,生生在万众瞩目之下,在那位古怪的大夫门口跪了许久。” “这些年,我大祸小祸的闯着从未间断,他虽嘴上严厉,可是却从未有一次真正的重罚过我。” “这回也是一样,他之所以早早的高举白旗,为的,也只是护我性命。” 陆梵安缓缓的将那些旧事铺开在了容市隐面前,语气依旧平淡的不像话,可容市隐却能感觉到他身上难以言喻的无比沉重的悲伤。 “你恨我吗?”过了许久,容市隐才艰难的问出了这一句话。 “我不知道。”陆梵安垂下了眸子,答得认真,“我不知道该不该恨,也不知道该恨谁。” “你应该恨我的。” 陆梵安这次却只是摇摇头。 沉默了半天,他道:“我想去祭拜一下我父亲。” “我这两日就安排一下。” “好。” …… “你有没有听说今早上的事情?”正殿门口,等着上朝的官员中,一个白胡子老头朝着身边的一个矮矮胖胖的中年官员道。 “是二皇子的那事儿吗?” “正是。” “这倒是奇事一桩,三头黄牛守在皇子府前长跪不起,简直是闻所未闻。”这时旁边一个官员也凑了过来。 “不止如此,”白胡子官员往周围看了看,低声道,“我听说那三头黄牛都是农家用于耕种的老黄牛,今早上不知为何突然从各个村子里发疯一样的跑到了城里,不约而同的守在了二皇子门口。待二皇子出来后,就齐齐跪在了面前。” “是吗?” “是啊,而且据说那三个来找牛的农人,都不是一个地方的,也从未见过面。” “当真是怪哉怪哉。”先前的那个中年官员摇着头感叹道。 正在众人交头接耳的起劲之时,已到上朝时候。大殿门口,钦天监监正朱谚乘人不备,悄悄递给了容市隐一个眼神,后者微不可查的向其点了一下头。 殿上依旧是例行公事,诸官员一一上奏之后,正准备要下朝之际,朱谚却站出来道:“陛下,近些日子钦天监夜观天象,发现紫微星明亮异常,且周围时有祥云环绕。直至昨日,子丑交接之时,祥云凝形,成三足鼎立散状将紫微星环于其间,是乃天下归心、锅去福依,大吉之兆。” “近年来,我朝西境战乱不断,又加之天灾频扰,乃是祸。护国将军将于三日后启程赴西境战场,此番之兆,定是大捷之兆。重重有赏。”夏拓朝难得的开怀大笑。 皇帝不知今日京中之事,梁孝先却是有耳闻,此时不由皱了皱眉。 同他一般不解的,还有站在另一侧,默不作声的右相王曹。 …… “可是这是如何让牛听话的?”如意看着面前的容市隐和观星不解的道。 容市隐抿了一口茶,故意道:“妙计,不可说。” 如意转向观星,不满的嗔怨道:“观星,你告诉我,别学容大哥打哑谜。” 观星看着如意快凑到跟前的脑袋,往后挪了挪,道:“大人说,不可说,那就是不可说。” “你看着是个老实的,怎的也这般?”如意不满的背过了身子。 恰这时,赏月走了进来,向容市隐行礼道:“大人,消息已经散布出去了。” “好,辛苦。” “你往边上退什么退,我又不会吃了你。”如意看着自赏月进来后,就一直慢慢往一边挪着同她拉开距离的观星。 “我,我没有……”如意突然的声音,将容市隐和赏月的目光都引了过去,观星面上一热,在众目睽睽下,结结巴巴道。 “如意姑娘,小……观星比较害羞,不是有意的。”赏月下意识的挡在了观星的面前。 如意本也没有其他意思,只是打趣,倒是赏月突然的维护,让局面略显尴尬。 容市隐的目光在面前的三人之间来回转了一圈儿,最后停在观星和赏月身上。二人都是一身黑衣,观星尚未弱冠,而赏月年龄较他大上两三岁,多年来的杀手生涯,让二人真实的年岁慢慢在刀刃下变得不再明显。可此时,却多了些本来该是这个年纪的冲动与情绪。 “好了,赏月、观星,你俩兄弟这段时日也忙的许久未能好好说说话了,下去休息吧。”容市隐看着他们,许是想起了自己与陆梵安,出言解了三人的尴尬。 待二人下去后,如意才缓缓道:“这二人,好生奇怪。” 容市隐怕她发现什么端倪,以后让那二人再生为难,转了话题道:“你不是想知道怎么控制那些牛吗?” “是什么巫术吗?”如意果然被转了注意力。 “不是?” “哪是什么?” “很简单。驯兽师。”容市隐风轻云淡道,“我找了三个驯兽师,每天晚上让他们住牛棚里和牛一起,那些驯兽师都是一等一的高手,他们所训之兽,只认他们。当天早上,让几个轻功好的暗卫带着驯兽师悄悄将牛引至城中,便万事大吉。是不是很简单?” “你让驯兽师去驯农耕黄牛?还让驯兽师和牛住在一起?”如意不敢置信的看向容市隐,摇了摇头小声的吐槽道,“好阴险的一朵奇葩。” “嗯?”容市隐斜斜的瞥了如意一眼。 “怪不得那些农人说自己的牛从未出过牛棚,那日早上,在场的百姓也说只见着牛在路上狂奔。”如意不理他,只失望的皱起了脸,叹了口气,正了脸色,有些不解道,“现在满城都在传,钦天监说三朵祥云绕着紫微星。大昌是农耕之国,三头黄牛当街跪拜二皇子,便是民心所归。此异象,正是预示着二皇子的帝王之命。你这是要帮二皇子称帝?” “是。” “可……” “放心,我有我的考量。” “是,那接下来我们还要做些什么?” “接下来,就看王家的本事了。”容市隐笑了一笑,却让人有些毛骨悚然,“而我们,只需要做黄雀背后的猎人。” …… “下官要提前恭喜二皇子喜登太子之位了。”王宝因笑着道。 “哪里哪里,父皇现在还没有下旨,尚是八字没有一撇的事,为时过早。”二皇子夏昌明笑着谦虚道。 “二皇子放心,您是天选之人,王家定会助你。”王宝因带着几分自得之意道。 夏昌明尚未答话,只见一直坐在一侧的王曹皱着眉出了声:“可是,一切事情似乎都显得太过巧合与顺遂了一些。王家势盛,二皇子巧遇奇事,钦天监又观得天象之兆。太巧了。” “父亲,你就是太小心了。”王宝因不置可否道,“王家之势向来如此,如今陆坤倒台,容市隐虽上位,可终究是个毛头小子,顶不了多少事,我们风头虽盛了些,可也合该如此。至于二皇子所遇之事,我已经派人调查过了,那些牛身上并未被动手脚,也没有药物控制的痕迹。再说钦天监,向来是皇帝亲自过问,并未依附于哪一方,消息自是不可能有假。” 王曹还想说什么,二皇子夏昌明此时却也道:“大人或许太过忧心了,但请您放心,我们行事定会更加小心。况且,宫外有二位大人坐镇,宫内还有皇祖母帮扶,定不会给旁人有可乘之机的。” 王曹见夏昌明将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旁边又有王宝因附和,也不便再多说什么。只是又嘱咐了一遍二人行事定要谨慎。 …… 领陆梵安去祭拜陆坤那日,因着马车里有容市隐坐镇,故而陆梵安依旧一身白衣,也并未有半点乔装便轻轻松松出了城。 容市隐和陆梵安在山下下了马车,一直行至山腰。 临近陆坤墓前,容市隐突然停住了脚步,指了指墓地,道:“我在此处等你。” 容市隐有些局促的转过身,陆坤之死,虽非直接经他之手。可他总归是此事的直接参与者,而陆梵安也并不知晓这其间具体始末。 他怕扰了死者,更怕惹他不悦。 作者有话要说: 观星和赏月会是下一本书里的主要配角,因为背景设定的不同,所以在这个故事里,提及较少。 第46章 语别 陆梵安知晓容市隐心中所想,也不多言,只是拉起了那人的袖子,将其领到陆坤墓前后,方才松开了手。 陆梵安慢慢跪下,将手里拎着的一应祭奠之物一一摆在了墓前。红着眼眶磕罢三个头,方直起了身子,十分平稳的开口道:“出来吧。” 容市隐感觉到不远处的树丛中间,似有一阵微不可查的声响,紧接着,便从其间走出来一个身着布衣的中年男子。容市隐不动声色的打量着来人,他一直知道自陆坤去世之后,有人在保护陆梵安,可是却从来没有真切的察觉到过对方就在近旁。 这般功力,确实少有。 来人行到陆梵安面前,单膝跪下,恭敬道:“暗卫方品,见过公子。” 后者看着对方,打量了一会儿道:“你跟着我父亲多久了?” “近三十年了。” “倒是比我年龄还要大,”陆梵安点点头,看向方品温和道,“既如此,方叔也算是看着我长大的了。” 方品沉默的点点头。 “方叔,此后,你便与陆家再无干系。”陆梵安突然不容置疑道。 方品一脸惊讶的看着陆梵安。 容市隐却是了然,可眼里的神色却是十分的不安。 等反应过来,方品双膝跪于地上,道:“若方品有错,我自愿领罚。还望公子莫要驱逐于我。” 陆梵安自跪在墓前就再未动,此时伸手虚扶了方品一把,缓缓道:“我并非要驱逐你。陆家如今已是四分五裂,我也不过是戴罪之身,方叔这般好的本事,余生也不应只困于我这个闲散之人处。” “公子莫要妄自菲薄,我之职责便是护公子无虞。况且,这也是大人生前所愿。” “我选于今日说此事,便是告知父亲。”陆梵安坚定道,“我意已决,方叔莫要再劝。” “可是……” 陆梵安打断方品,意味深长道:“方叔,天下万民,我亦是其一,旁人都能自己活得,我又有什么特殊。你大可放心。” 方品看着陆梵安坚定的神情,过了许久,才像是下了决心一般道:“是,公子。” 看着眼随话音落下不见的残影,又将目光转向了陆坤的墓碑,眉眼间是风流少年蜕变成男人的勇敢与坚毅:“父亲,我定会好生活下去。活的光明坦荡。” …… 回程路上,二人都没有多言,一直到进了城,马车突然被拦停。原是梁孝先请陆梵安过府一叙。 陆梵安似是意料之中一般,点点头就要下马车。 容市隐却一把扯住了他:“我随你一同去。” 陆梵安在容市隐手背上轻轻拍了一下,似有安抚之意,却也是拒绝之意。 容市隐不欲强迫陆梵安,只能皱着眉,满是不情不愿的松开了手。 …… “来了。”梁孝先看见陆梵安笑了一下,爽朗道。 “多谢将军。”陆梵安上前拱手行礼。 “现在说谢,许是早了些,我还不确定能不能答应你所说之事。况且,我还是你杀父仇人。”梁孝先领着陆梵安坐下。 “国法在上,何来家仇。”陆梵安淡淡的回话,“况且,将军为人清明正直,我相信定不会因私为难于我。” 梁孝先赞赏的点点头,笑着道:“别给我灌迷魂汤了,且说说何事。” “我想去参军。” “参军?”梁孝先敛了笑意,刚毅的脸上微微现了些忧虑,“他可知晓?” 陆梵安摇摇头。 “你可怨他?” 陆梵安依旧摇头。 “那是为何?” “不瞒将军,参军之意,自我在絮南时,见了民生之苦,便一直有此想法。只是回京后,被种种事情耽搁一直未曾行动。如今陆家获罪,父母再难管我,我亦是不能变在京中久居。与我而言,倒也算凑齐了天时地利。”陆梵安似是自嘲一般的笑了笑,可笑里却藏着苦涩。 “倒也不是不可,只是你可确定了?” “确定了。”陆梵安答的利落。 “既然这般,我便予你一份手谕。我明日就要离京,之后事宜,就只能靠你自己了。”梁孝先摸了摸泛白的胡子认真道。 “我明白。” 过了半晌,梁孝先叹了口气道:“其实,于陆家一案中,他并未参与多少。” “我知道,”陆梵安笑了笑,“他是将军摆在城门上威慑敌人的弓,陆家之事,还不足以让他放箭。” 梁孝先终于仔细的看了眼陆梵安。 而此时陆梵安也望向了梁孝先,只见他眼神中带着另一种紧张的期翼,认真道:“将军,您可见着了我……大哥?” 梁孝先收回了目光,点了点头。 “将军,若日后再有机会,请您,代我向他问好。” “恐是再没有机会了,”梁孝先顿了顿,“他说,且当他死了。” 陆梵安脸上一阵白,陆勤安对亲人失了的希望里,有多少,是被他扼杀了的。 …… 容市隐坐在窗边,听着赏月带来的消息,王家已经联合朝中半数官员,并且准备借星象征兆之由给皇上施压,势必要在年前选定太子。 “任他们闹,我们静观其变。”容市隐望着窗外的飘飞的大雪淡淡道,“夏昌明那边儿可有人盯着?” “已经按照大人吩咐,安置好了。” “那便好,盯紧宗明正,解药偶尔可以迟一回。万一,舒坦日子过久了,就什么都忘了。” “是。” 赏月悄无声息的退下,容市隐依旧盯着窗外暮色里纷纷扬扬的雪花发呆。 犹记得他与薇儿初识的那年冬天。 小姑娘听着他吟咏“天将暮,雪乱舞,半梅花半飘柳絮”时,满是天真和向往:“日后我也要去北地看雪,然后嫁给那里的人。等到黄昏夜幕时,便同他一起坐在窗前,煮酒赏雪。” “那你便是有了夫君便不要大哥了?”容市隐当时打趣道。 小姑娘红着脸道:“到那时,大哥肯定也有了喜欢的人,也会陪着她看雪。” 容市隐回忆着薇儿脸上的笑,也不自觉的勾了勾唇。 突然视线里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未带侍从,也未撑伞。身上穿得单薄,就那样直直的行在雪里。 容市隐叹了口气,还来不及恼怒,双腿已更快的迎了出去。 已经入了隆冬,皇帝身体每况愈下,王家动作越来越大,梁孝先也已离京许久。可他与陆梵安却依旧是那般不咸不淡的相处着。 似乎没有任何怨怼,可却也再近不了一步。 在雪地里迎上陆梵安,将怀里抱出来的斗篷披到他肩上,才将人揽着进了屋子。 陆梵安将手里拎着的酒壶放在了桌子上,容市隐触到对方冰凉的手指,微微皱了眉:“这般天寒地冻的,怎的也不晓得多穿些。” “无碍,不过几步路而已。”陆梵安笑了一下。 微微扯了扯自己的衣襟,拉着对方被冻的已经有些泛红的手,放置在了自己胸口,又用双手捂住:“下次莫要这般了。” 陆梵安也不拒绝,顺势将头也搭在了容市隐的肩膀上,轻声道:“我要走了,我要去参军了。” 那人语气轻浅,可说出来的话,却犹如平地惊雷。 容市隐身子僵了一下,过了半天才低低道:“你上次给梁将军送信求见他,就是因这事?” “你知道?” “我想当做不知道。”容市隐也将头靠在了陆梵安颈窝里。 谁都没有再说话,二人就静静的立在屋里,没有拥抱、没有亲吻,只有两颗靠紧的头颅在隆冬的日暮里互相依偎着取暖。 过了许久,陆梵安先抬起了头,动了动被容市隐捂在胸口的手指,道:“已经不冷了。” 容市隐却握的更紧了,似带着几分耍赖道:“不,还冷。” 可若仔细听,便会发现那声音了似乎还带着颤音。陆梵安有些不忍。 容市隐此时却缓缓的放开了陆梵安。 落座后,陆梵安将一壶酒推到容市隐跟前,后者并没有说话,只是拿起酒壶,一阵豪饮。 陆梵安也饮了一口,轻声道:“我的前半生,一直活在别人的庇佑里。父亲,母亲,姐姐,许威,还有现在的你。我很感激这些庇佑,让我的人生可以更简单、更富足、更容易的活着。可是……” 陆梵安没有再说下去,反而看向了容市隐一直盯着他的眼睛道:“我想试着自己活一遭。让我不仅仅只会躲在别人的庇佑里,而是可以成为更多人的庇佑。” 容市隐看着陆梵安,一瞬间,只觉得那个梦似乎成真了一般。陆梵安带着他的赤忱明亮,要去入属于他的浩瀚天地。可他却被困在了原地,一步也行不得。只能看着那人愈行愈远。 他想开口祈求他留下,不要丢下他一个人,他害怕没有他的日子,他想告诉他爱他。 可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出口,只是无言的点了点头。 陆梵安将酒壶举起,容市隐木讷的同他碰了一下。 “祝你官途顺遂。” “也愿你得偿所愿。” 又是相顾无言,容市隐只觉得嘴里的酒都没了味道,只像是喝水一般的无意识的往嘴里灌。 不一会儿,酒壶已经见了底。 容市隐摇摇晃晃的站起了身,滑跪在了陆梵安身前,紧紧抱住对方的腰,抬头望着陆梵安,带着哀求道:“梵安,求求你不要走好不好,梵安,不要丢下我,梵安。” 容市隐的语气里带着浓浓的哭腔,向来凌厉的眼睛里,此时却通红,眼泪顺着眼角缓缓滑落,最后落入了鬓角。 陆梵安亦是红了眼眶,抬手轻轻抚上了对方的眼角,柔声道:“市隐,你醉了。” “梵安,不要离开我,梵安,梵安……” 容市隐将头埋在陆梵安的怀里,像是被遗弃的孩子一样,只能不住的唤着他的名字。 过了许久,渐渐息了声响,声音只像是睡着了一般的呓语。 陆梵安怜惜的轻轻在容市隐发上落下一吻,柔声道:“市隐,对不起,可我还需要时间。”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人扶到床上,陆梵安为容市隐掖了掖被角,却未想到,竟被人扯进了被窝,一下子就落入了一个带着酒气的温暖的怀抱之中。 本想起身离开,可听着背后的人嘴里不断喃喃的念着他的名字,终究还是没能忍心。罢了。 可慢慢的,身后那人本来放在他腰上的手,却有些不安分的滑到了别处。 陆梵安倒吸一口气,忙伸手摁住了对方做乱的手。 第47章 殊途 “对不起,”陆梵安拦住了对方的手,“我不想。” 容市隐停住了动作,却并不将手取开,感受着那处在手心里炙热的搏动,像是终于再感受到了陆梵安的生命力一般。流连着在那里徘徊。 陆梵安也不逼他离开,微微沉默了半晌,轻声道:“是王宝因吧。” 身后那人顿住了,过了许久才道:“是。” “那日在郊外我们初见之时,我看见那块玉了,就在你砸它之前。” “是啊,你本就是聪敏之人,又如何能瞒得住你。”容市隐似无惊讶之意,“是我自以为是了。” “我知晓了此事,你可紧张?”陆梵安突然有几分好奇的问道。 “不会。”那人答的坚定。 “为何?” “我从未信过什么人,但是,我信你。” “若我真背叛了你呢?” “若真如此,我应该恨你。”容市隐的语气像是叹息一样轻渺,“可是,我又怎舍得恨你呢。” “不会有这一天的。”陆梵安说的郑重,可却又带着几分无奈,“无论我们最后的结局是哪般。” 陆梵安将容市隐的手放在心口,满心酸涩。他和容市隐之间,终究隔了太多。他如今是戴罪之身,眼前一片迷茫。而容市隐,亦有他的功名利禄,血海深仇。 再加上,如今还多了陆家一案。 他清楚的知晓,那错不在容市隐,也不在梁孝先。国法在上,陆坤的结局本来就是应得的。 可纵如何理智,那终究是他的父亲,庇佑了他二十多年的父亲,他如何能在朝夕之间就彻底释怀。 他不怨谁,可却没办法不介意。他还需要很多时间去面对。 而他与容市隐,究竟会走到哪一步,他也不知。 “对不起,少年终究还是伤害了他的妖怪。”容市隐满含悲伤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话里的字词迷蒙的似乎也像是被酒意侵染上了微醺。 陆梵安亦想起了那夜容市隐讲给他的故事,微微笑了一下:“不一样的。” 容市隐没有问他究竟哪里不一样,只是将他抱得更紧了些,将头倚在了陆梵安的脖子上,声音里带着浓的化不开的痛苦:“梵安,我好怕。我怕你看见满身肮脏的我,也怕你害怕这样的我。” 陆梵安握住了容市隐紧紧勒在自己腰上的手。 容市隐却自顾自的道:“或许我生来就是不祥之人,少年时害死了母亲,长大后又害死了薇儿。如今好不容易遇见了自己想要长相厮守之人,可好像,连我的爱里都带着脏污与伤害。” “市隐,你何苦这般妄自菲薄。”陆梵安转身与容市隐面对面,伸手在黑暗里摸索着抚上了对方的脸,像是怜惜至宝一般,“我们的相爱从来都不是错,对这份感情,我从来也都是珍之重之。只是,错的是机遇。只是…” “只是?” “只是我们都需要时间,去理清自己。”陆梵安在黑暗中用指尖细细描摹着容市隐的容颜,似乎是要将其刻进骨子里一样,“也需要等待,等待再相逢时可以坦荡无畏。” “坦荡无畏?”容市隐慢慢的重复着这四个字,又似有些苦涩的叹道,“坦荡无畏。” 他不知道他能不能承得住陆梵安的期待。 捉住陆梵安的手,紧紧的握着,语气里却像是濒临绝望一般的气若游丝:“陆梵安,怎么办呢?”我留不住你了。 …… 第二日一早,京师城外。 昨日一夜大雪,目之所及处,皆是苍白。城郭风起,扬起一阵细碎的雪花。 陆梵安望了望被雪连成一片,辨不来山峦与房屋的前路,回头朝着容市隐道:“且就送到这里吧。” 容市隐从怀里掏出一块晶莹剔透的玉坠,递给陆梵安道:“还有半月便是你生辰,本想那时再给你的,但是,却没想到竟来不及了。” 陆梵安接过玉坠,低头看着上面的图案,一朵有些凌乱的桃花,和一片不怎么规整的柳叶。忽而想起那时初见,自己掉落在桃花树下,身上覆满了一身桃花,狼狈不堪。 而容市隐,却在春日里的柳树下,不经意间便在他心里留成了一幅画。 想着旧事,不由的笑出了声。 “我外公与母亲都擅长玉石雕刻,本应是有家学渊源的,但不知怎的,我偏生不擅长此道。”容市隐低低道,下意识的将手往袖里藏了藏,语气里似乎有几分委屈。 陆梵安反应过来,容市隐应是误会了他因何发笑,又看见那人的动作,轻轻执起了容市隐的手。 待看见对方手心里一道长长的口子时,不由皱了眉:“何时弄的?” “今早上。”容市隐似有不安的答道。 陆梵安看着那人的样子,责怪的话一句都说不出口,只是无奈的叹口气:“回去好好包扎一下。” “嗯。” 陆梵安想了想,又道:“我适才只是想起了我们初见时候,并非是笑你雕刻技术。” 容市隐抬眸看着陆梵安,眼神里带着一些怀疑。 “不是说信我吗?” 容市隐点点头,又盯着陆梵安的眼睛道:“我们……” 他知道,陆梵安懂他的未尽之意。 “我不知道。” 清晨的京师城外,白茫茫一片,一个人影立在其间,看着面前的马蹄印。孤寂的像是被山河所遗弃,而唯一的归途,此时也带着最后的暖意,奔赴向了他所不能及的辽阔天地。 “来时,带着满身的春意,而去时,却徒留我一人于这苍茫之间。”容市隐看着那人离去的方向,喃喃自语道,“陆梵安,怎么办呢?” 我是否将要永坠这寂寒?而你,又将赠谁一片盎然风华? …… 半年后,容府。 容市隐坐在门窗紧闭的书房,听着底下的官员争论皇帝的病情。 梁孝先和陆梵安相继离开后不久,皇帝便迫于各方压力,立了二皇子夏昌明为太子。容市隐也在此期间,在王家的打压之下艰难起势。 如今,他再也不用避讳皇帝,也不用再在王家面前伏低做小。 “容大人,您且说一句,如今怎么办?若二皇子当真登上皇位,我们又该如何自处?”朱谚焦急道。 “朱大人,太子能有今日,你可是大功臣。”容市隐淡淡道,“日后还需拜托你在太子跟前,替我们美言几句呢?” 朱谚微微愣了一下,随即反应了过来:“大人的意思是……” 容市隐盯着他含笑不语。 朱谚抹了抹头上的汗,忙行礼道:“是。” “你今日来我府里,是我向你探听皇帝病情,并且打听太子的帝命如何。”容市隐抬眸看向朱谚,“是与不是?” “是。” “那便退下吧,记得,走侧门,需要让那里的一双眼睛看着你。” 朱谚告退后,容市隐朝着剩下的几人缓缓道:“诸位,可信的过本官?” “但凭大人差遣。”几人面面相觑了半晌,齐声道。 “那便请各位大人听我一言,无论帝位是谁,诸位荣宠,定不会有碍。”容市隐扫了一眼众人道。 “定唯大人马首是瞻。” 容市隐笑着不言语。 几人离开后,暗卫悄无声息的跪在了容市隐面前,双手呈上宗明正送来的消息。 容市隐看罢,微微冷笑了下:“我还以为王家仅顾了我,都要忘了皇位了。” 跪着的人依旧静默着等待吩咐,容市隐挥了挥手让其退下。 待人离开后,方才换了一身夜行衣,悄悄消失在了苍茫的夜色中间。 …… 夏拓朝寝宫,只一根昏暗的蜡烛在桌上摇曳,映得桌上二人的脸色都不甚清晰。 “你可知朕为什么要唤你这时候前来?”夏拓朝倚靠在椅子上,身体是肉眼可见的虚弱。 “微臣不知。”容市隐答得谨慎。 “你是孝先力保上来的人,朕信他,可却从不信你。”夏拓朝盯着容市隐道。 容市隐看着面前的帝王在向他无声的施压,并不惶恐,反而轻轻道:“可如今,陛下却只能信微臣。” 夏拓朝见容市隐并不畏惧自己的目光,眼里露出狠厉:“你想威胁我?” “陛下明示。”容市隐恭谨道,“陛下不信微臣,可却依旧让微臣坐上了这个位置,因为陛下知,陆坤和王家看中的是皇位和大昌的世代江山。而微臣不是,我求权求利,可却从来没有觊觎江山的想法。” “那你如今可能告知我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夏拓朝冷冷的看着容市隐。 “名利,尊荣,不被人欺。还有王家的命。”后者答得无一丝遮掩。 “可若能登上皇位,这些岂非更唾手可得?”夏拓朝讥讽的笑道。 容市隐并未答话,如果没有遇见陆梵安,走到这一步的他,或许真的会动这个念头。拿这天下万民做赌,大不了生灵涂炭,世人陪他一起堕入深渊。 可是,赤忱明亮的世界,才适合陆梵安。所以,他便从未想过想过亲手将这安宁送进地狱。 容市隐笑着摇了摇头。 “儿女情长,没出息。”夏拓朝冷哼了一声,却不住的咳嗽了起来。 过了好半晌,咳嗽声终于停了下来,整个人却已是虚弱的气息奄奄。容市隐不动声色的打量,心下已明了,刚刚的气势,不过是强撑的罢了。 夏拓朝认命般的往后靠了靠,终于带着不甘道:“是啊,如今朕只能信你了。” 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份蜡封好的密旨,叹道:“太子非是贤君,谨可胜之。” “梁将军也说过这话。”容市隐恭敬的接过圣旨道。 “他啊,一生都在为了大昌江山,甚至于断了梁家的后。”夏拓朝感慨道,却又沉了语气,“是朕有愧于他,可朕却连最后一面都见不上他了。” 容市隐看着夏拓朝难得流露出几分真情,并没有答话。帝王之心不可测,帝王之情也从来猜不得。 而夏拓朝也只叹息了一瞬,便迅速端上了皇帝应有的威严:“希望你莫要辜负了梁将军的期望,也莫要辜负了这天下百姓。” “是,但微臣需要时机。”容市隐低头答话的瞬间,似乎看见了皇帝嘴角挂着一抹诡谲的笑意。 第48章 两处相思 夏日之夜,天空的颜色像极在群青之中加入了几滴上好的墨后,绘染而成。似是凝结的人间好梦一般,清亮却不浓烈。 点点星辰垂坠其间,月色朦胧如纱,照看着山川与河海。 醉花阁前,灯火通明,娇俏妩媚的女子打扮的愈加清凉。楼里丝竹管弦之乐不绝于耳,其间不乏有笑语盈盈。 前院里正是风花雪月,热闹非凡,可却有一人,悄无声息的从后院背后的街巷,翻墙而入。 而此人正是当朝最年轻亦最负盛名的左相容市隐。 若同朝官员知晓那殿上一丝不苟、仪表堂堂的左相大人,趁夜偷翻青楼的院墙,不知会作何感想。 容市隐行至陆梵安曾带他来过的那个小山坡上的凉亭里,顺手从石桌底下掏出了一壶酒,朝着身后道:“还不出来。” “你从什么时候知晓我在的?”如意慢慢的从一旁走出来,不满道。 “就你那三脚猫的功夫,从一开始我就知道。”容市隐看也不看如意,自顾自的喝了口酒道。 “我本以为能看到你痛哭流涕、失意落寞呢。”如意状若失望的叹口气。 容市隐笑着摇摇头。 如意却正了神色道:“你为何最近都不让星月阁插手朝中的事了?阁里一众暗探,不是除了观星和赏月都换成了自己的人了吗?” “星月阁终究是属于江湖上的势力,一直裹挟在朝中,本就非我所愿。”容市隐顿了顿,“先前是我只一人单打独斗,不得已才将其牵扯其中。如今,朝中几乎有一半之多是我的势力,我也有了独属自己的暗卫。星月阁再出手,反倒惹人耳目。” “那,日后你是不是就不再来看我们了?”如意似有些沮丧道。 “怎会。”容市隐微微道,“朝中之事暂时不用插手,可西疆之事还得靠星月阁留意。” “那便好。”如意雀跃道,继而又想到什么,左右看了看,确定无人才低声道,“他们都想让你帮助六皇子登基,你为何不能直接帮六皇子当上皇帝,然后再杀了王宝因。却偏要借二皇子的手。” 容市隐笑笑,知道如意性子直爽,不擅猜度人心,颇有耐心的解释道:“六皇子年幼,我若直接扶他上位,再对付王宝因,少不得落个挟天子以令诸侯的骂名。加之王家在朝势力根深,我将如何应付?若真赶尽杀绝,必是朝堂上下一片血海。那时人心惶惶,必定祸乱四起,我岂不成了祸国殃民的奸臣。” “可你本也非良臣啊。”如意心直口快。 容市隐斜了她一眼,眼神里带着警告,后者讪讪的闭上了嘴。 “而且四皇子在世一日,六皇子年幼,君王之路便终难以顺遂。所以我得做好万全的准备才能动手。借刀杀人,名正亦言顺。” “好累呀。”如意听的一知半解的感慨道,望向容市隐的眼里,是一片不加掩饰的热忱,“真的好生心疼你,要是我,早就被逼疯了。” 隼弩姑娘不若中原女子养于闺房,习的是温良恭顺,她们生长于旷野,性子豁达,对于感情之事,从来也都是直白。 所以容市隐不能说不知晓如意的心意。 “等一切事了,我替你寻一个中原的夫婿如何?”容市隐转了话题。 如意不满的将脸都皱在了一起:“但我喜欢你啊。” “可你知晓,我已经有了所爱之人。” “我知道,所以我会尽量不喜欢你。但你不能因为不喜欢我,就随意的给我乱点鸳鸯。”如意眼眶微红,但并不见落寞,语气里的故意找茬,带着小女儿家的娇性,“难不成就因喜欢过你,我便连再寻一个心悦之人的机会都没了。” 容市隐知晓自己说错话,带上几分安慰道:“好好好,我再不说了,那就等你日后寻个两情相悦的好男儿,来给我当妹夫可好。” 如意破涕为笑道:“好。” 二人随意聊了几句后,如意道了告辞,此处又只留了容市隐一人。 容市隐拿起酒壶饮了几口,柔声道:“你看,我如今也知晓在哪里藏酒了。” 抬头望着前院里的灯火,忽而想起了梁孝先曾对他所说:“有时候高位本身就是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吗?他不知。 他只知,他害怕陆梵安知晓他手上沾染的那些鲜血。可他却还要沾染更多。于他而言,现在每一次的赢,都不再是欣喜,而是煎熬。 会因着自己那些肮脏不堪之事而觉着自卑,怕自己再无资格去沾染那光风霁月的人物。可越是自卑,他便越想将手里的权势握的紧些,因为这是他唯一拥有的资本。 在日益浓烈的思念里,他竟对着眼前的所求生出了些厌倦。 …… 纵已盛夏,西疆的夜晚依旧带着微凉之意。遥遥望去,远处的山巅之上,还可见多年不消的积雪,在月光下泛着微弱却柔和的光亮。 天上明月静静悬挂于长空,总让人觉得,如此良辰,最适思故里,也适念旧人。 可月光底下的大漠,却像是故意要辜负这般美景,转而燃起一片战火连天。 战马高高的扬起马蹄嘶吼。火舌贪婪的焚烧着一切可以点燃的东西,粮草、战旗、尸首。长矛撞上盾牌,激起一阵火星。刀刃穿过胸膛,划过脖颈,温热的鲜血洒向长空,又落到地上,将黄沙染成了暗红。尚还能动弹的士兵,怒吼着从敌人,或是战友的尸体与残肢上踏过,赴向另一程死亡——别人,亦或自己。 号角吹的正响,鼓点声也越来越密集。 陆梵安猩红着双眸在战场中间厮杀,隼弩突然偷袭,一切都来的措不及防。 这是他人生中的第一场战争,可他此时却什么都来不及多想。只能在杀戮里以更迅猛的杀戮求的生存的机会。 脸上、身上,满是鲜血,别人的与自己的都有。 鼓点声逐渐慢了下来,身边直立着的人也开始稀少。陆梵安已不知自己砍杀了多少人,也不知道身上留了多少深深浅浅的伤口。 他瘫坐在了地上,四周全是鲜血、伤员与尸首。死亡与哀嚎,为这边辽阔的大漠布上了一层令人窒息的阴霾。 陆梵安挣扎着站起身,伸手去扶一个近旁的被压在一具尸体下似乎还在喘气的伤员。 可待他将那人拽出来时,却猛的跌倒在一旁的地上干呕了起来。 那士兵自腹部以下的身子全都不见,狰狞的伤口,像是鲜红的泥泞,已经摊成一片。 那人被拖出来时,身后拖出长长的一条。陆梵安回头看了一眼,又止不住的干呕了起来。那是被拖出来的肠子。 在险些快要将心肺呕出来的痛苦里,陆梵安却恍然间忆起了容市隐。那个刚刚十二岁,险些被人打死,在乱葬岗的死人堆里醒来的容市隐。 他突然好像懂他了,从前的理解,是因为爱,所以愿意接受他的一切。 现在是因为感同身受的痛苦,所以懂。 十二岁那年的春天,他在做什么呢? 他在耍赖不想听夫子的课,在捉弄近旁的侍卫,在为不合胃口的餐食闹脾气,在人间富贵里任性挑剔。 而容市隐,亲眼看着母亲惨死,在父亲的冷漠里绝望,在拳打脚踢下成长,在人情的最凉薄的一面里艰难求生。 陆梵安突然笑了,那是一种压抑与恍悟之间的浓烈的痛苦。 是啊,那人看遍了人间苦,历经了世间恶。他在人性可怖的泥淖里挣扎之时,有谁拉过他一把。 一场战争,就险些要将他击垮,可容市隐的人生,又有哪一天不是在战场上,哪一天不是在生死边缘徘徊呢。只要一步错,等着他的便是荒冢残坟。 他如何能要求他“坦荡无畏”? 原来真的直到身临绝境之中,才能看清真相。 陆梵安再次站了起来,看着熄了硝烟的战场上,可怖如人间炼狱一般的景象。 他这一行,再不能是为着逃避。他要为这世间万民求一个太平盛世,也要让那太平盛世再给容市隐一份和平安宁。让他可以不再忧、不再谋,也能享人间清欢。 而此时,身体却再也支撑不住,软软的倒在了暗红色的沙地里。 …… 夜半,饱受战火摧残的大漠已入了梦乡,可军营后面的临时校场上,陆梵安却还在不知疲倦的训练。 大漠生活本就苦寒,更不论正值战乱。在锦衣玉食里养出来的风流公子,早已被无边大漠里的风霜侵染。 加之近日接连不断的征战,青黑色的胡茬与不曾好好打理的乱发,使得向来俊郎如玉的脸上也已不见盛时风华,却多了几分豪迈男儿郎的英勇与坚韧。 可唯独那一双眸子,依旧澄澈,像是无边大漠之中的一汪清泉,美若世间珍宝。 “我那会儿看见一个黑影,就晓得又是你小子跑出来了。”身边传来一道雄厚有力的声音。 陆梵安停下动作,只见梁孝先率先坐在了地上:“伤可大好了,就出来训练?” “好多了。”陆梵安也席地而坐。 “你小子啊。”梁孝先笑笑,“不过你这些日子倒真是挺让我吃惊的。” 陆梵安也跟着笑道:“人总是要长大的,不是吗?” “可却也不是拼命。”梁孝先叹了口气,“负责练兵的校尉告诉我,你每日夜里都在加训?” 陆梵安点了点头。 “你们这一期士兵的训练是从卯时要进行到夜里酉时方休,连那些老兵都不一定能吃得消,你这贵公子能受得住?” 陆梵安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哭笑不得道:“将军觉得我现在哪里还像个贵公子?” 梁孝先将人上下打量了一下,似是满意的点了点头。接着从怀里掏出一份手谕道:“我向皇上求了一道旨,撤了你的罪籍。我知晓你的资质,并不会止于一个普通的兵卒。” “是吗?”陆梵安接过皇帝的亲笔手谕,眉眼间盈着欣喜,只有脱了这一层罪籍,他才有机会大展拳脚,待看清黄绸上的黑字时,才道,“谢将军。” “就算我不请旨,京中自有人忙着讨你的好。我不过是做个顺水人情罢了,大可不必言谢。”梁孝先意有所指道。 陆梵安探头望着如墨的夜色,微微笑了笑:“是啊,他肯定会。” 梁孝先慢慢起身,似是嫌弃道:“一点儿都不害臊。” 陆梵安也跟着起了身,看着梁孝先就要离开,忙道:“将军,既然我已经脱了罪籍,我能不能申请调去精兵营。” “你确定?”梁孝先停下了脚步,“你可知精兵营的选拔有多难,基本上大部分士兵可都是被抬出来的。” “试上一试又如何。”陆梵安笑道,“精兵营是军中最精良的一支队伍,代表着军中命脉所在,我必然是要去的。” “那你又知不知,这最精良的一支队伍,承载和面临的也是最大的责任和危险。” “我知。” 远在边疆的将军与士兵,为大昌的江山与百姓,忧思危亡。却不知,此刻京中的庙堂之上,已然换了天地。 第49章 风云乱 嘉兴三十三年夏末,皇帝夏拓朝崩逝。 太子夏昌明登基为帝,追赠先帝夏拓朝谥号为兴武皇帝,追尊生母秦氏为贤德皇太后,尊谨慧皇太后为谨慧太皇太后。立太子妃王氏为皇后,立良娣赵氏、王氏为贵妃。 次年,改年号为盛平。 …… 盛平元年春,新帝夏昌明登基已有半年之久。 在此期间,参议王宝因奉公克己、尽忠报国,封辅国士,为正二品大员。右相王曹因是三朝老臣,为遵仁道治国,特享大昌侯爵之礼。 一时之间,王家风头无两、尊荣无二。 而容市隐却是被一再削权,几近成了摆在朝堂上的一个空架子。而他却依旧不温不火的听之任之,全无半点还手之意。 其下门客,诸多劝谏,可容市隐每每只是笑着不语,让人摸不透他究竟是何想法。 这日早朝,听完众人启奏之后,正要准备下朝之时。 王曹却递给夏昌明一个眼神,后者接收到示意后,移开了眼神,似有几分不情愿道:“不知诸位爱卿,可知近日流言?” 王宝因后面一个官员悄悄朝旁边的人道:“莫不是说容大人之事?这两天已经闹得沸沸扬扬到满城皆知。” 一石激起千层浪,夏昌明看着下面躁动的官员,将一大叠奏折扔在了桌上,道:“容爱卿,这些可都是朕近日收到的弹劾你的折子,你作何解释?” 容市隐上前一步,声音沉静道:“微臣不知何事。” 夏昌明嘴角微不可查的抽了一下,道:“可朕听说,容爱卿这两日出行,在街上可是人人喊打喊骂,甚至于今早上都不知道被谁扔了几个臭鸡蛋。” “微臣近几日每每出行,夹道两旁必是人满,臣还以为是欢迎臣之意。这下看来,原是微臣误会了。只是还是不知究竟是为何事。”容市隐依旧答得沉稳,半点不见慌乱。 一众官员不可置信的望着容市隐,眼神里的意思似乎是,人当真可以没脸没皮到这般地步? 夏昌明按耐着脾气,从奏折里随意抽出来一份,道:“那朕便帮容爱卿回忆回忆。” “微臣洗耳恭听。”容市隐恭敬的站在殿前,似乎接下来面对的将是要封侯加爵一般。 “先帝在位之时,命你负责天下大赦之事,而你却有负皇恩浩荡,在此期间徇私舞弊,利用职务之便,将罪臣掉包出狱。又为探听消息,私自用刑。并且为恐吓他们,枉顾人命,迫害其家人。”夏昌明慢慢说完种种罪行之后,看向容市隐,企图施压,“容爱卿,此事可当真?” “陛下,我大昌律法严明,大理寺狱更是被称为铁匣子,那时微臣只是初入官场,如何能有那般本事。况且当时,案件办理过程中,御史台同僚日日在旁监察,之后的每一份案卷也皆是由大理寺少卿肖风肖大人一一审查。”容市隐不急不缓的慢慢道,顿了顿,眼中飞快的闪过一抹不怀好意道,“若真有这般说辞,那便是在质疑我大昌律法制定有漏,大理寺狱治理不严,御史台监察不力,肖大人亵渎职守。” 一连串话语结束,被提及的众人都白了脸色,略有惶恐的看向王宝因。 王宝因刚要站出来说什么,却听王曹缓缓道:“陛下,臣觉得容大人说的有理,事事件件还需得证据,这般空口白牙指正,倒是有失偏颇。况且狱里罪臣已经被处决,流放途中,罪臣家眷本就死伤无数,现在虽失了踪迹,可却也不能一定是容大人。这桩死无对证之事,还得从长计议。” 容市隐心里冷笑了下,不亏是王曹,单单一句话,便又摆了他一道。明明可以将他摘出去的局面,一下子又成了:现在定不了容市隐的罪,不是因为他清白,而是他毁了证据。 夏昌明听罢点了点头道:“既如此,那便命大理寺少卿肖风早日查清真相,还容爱卿一个清白。但念在容爱卿此事风波过甚,这段时间便停职在家,好生休养为是。” 钦天监监正朱谚以及翰林院学士徐少言等一众人立马进言道:“容大人身为左相,与右相王大人共为百官之首,如此贸然停职,恐于朝政之事有损。” 王宝因见此趁机道:“臣愿为陛下分忧。” 夏昌明并不理会王宝因,端起了君王的架子,沉声道:“诸位爱卿勿要再多言,朕自有分寸。” 似乎是想摆一摆天子之威,可落在众人眼里,却像极了虚张声势。 容市隐此时看了眼不甚满意的退下去的王宝因,心里有了考量,朝着殿上的人道:“臣遵旨。” …… “现在怎么办?”王宝因不满的发脾气,“本官总不能去将那些已经下葬的尸首找出来拿给皇帝看,然后告诉他,这不是原来的那些罪臣吧。” “那些尸首应该早就腐烂了。”洛青云皱着眉道。 王宝因伸手拿起桌上的一个茶杯就扔了过去,洛轻云堪堪躲开。宗明正在一旁看着他悄悄在心里叹了口气。 “你也是无用。当初脱你罪名是借的是陆坤的名,现在也无法让你出面作证,否则本官还得担个欺君之罪。”王宝因看着宗明正骂道,又嫌弃的看了一眼两人,“一个烫手的山芋,一个草包,本官要你们有何用?” 此时王曹默不作声的走了进来。 王宝因立马站起身腾了位置,王曹坐下后道:“世界上没有可以做的一干二净的事情,他既然做了此事,便一定会有痕迹,此事,交由宗明正去做如何?” 王曹鹰一样的眼睛盯着宗明正,后者打了一个哆嗦,缓缓道:“可大人,那容市隐自知晓下官投靠您之后,一直对下官怀有杀心,只是碍着王家不好对下官动手。此事他也一定猜出是下官告诉您诸位的。下官此时前去,不就是羊入虎口吗?” 王曹依旧保持着少言寡语的形象,端起茶不再说话。 王宝因也有些疑惑道:“是啊,让他去就是送死。” 王曹却冷笑出了声:“容市隐怎么舍得杀他?这些事不就是容市隐让你告诉我们的吗?” 王宝因过了半天才反应过来,看着宗明正,一脚将人踹翻在地,暴怒道:“你来老子这里当细作?” 然后抽出一旁侍卫的佩剑直直砍了下去。 还不待王曹出口阻止,宗明正已命丧当场。洛轻云吓得躲到了柱子背后。 王曹看着正厅里人首分离的宗明正,唤来侍卫收捡,叹了口气,道:“本来还想让他给容市隐送封信,不过,也罢也罢。” 王宝因气急败坏道:“容市隐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王曹挥挥手让已经脸色煞白的洛轻云出去,才道:“他是在逼我们出面弹劾他,就算我们真找出证据,那些证据也是他早早就布置好的。但那些家眷并未死,到时候只要我们一有动作,他便可以让那些家眷出面自证清白。至于已死的官员,已是死无对证,任他搓圆揉扁的编排,谁能说些什么。” 王宝因这次似乎变聪明了些,只一瞬便反应了过来,道:“若真如此,那时他再于一旁扇风点火,纵使皇帝倚重王家,但也少不得被扣一个诬陷忠臣的名头。当真狡诈。” “若非我之前留意宗明正,又派人好生查探了一番,或许还就真让他得逞了。”王曹望着地上尚未清理干净的血迹笑了笑道:“不过,他既然这么想让我们有动作,那现在就让他的罪名成真也不是不可。” …… 是夜,容府已经被官兵围的水泄不通,胡忠护在容市隐面前不让任何人近身。容市隐轻轻的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无事。 胡忠犹豫着退开,容市隐上前看着王宝因道:“王大人这是做什么?” “容市隐,都到这时候了,你还不认罪?” “王大人明示。” “容市隐,徇私舞弊,枉顾国法,欺上瞒下,藐视君威。当死刑。”王宝因狞笑道。 “哦?”容市隐心里感觉不妙,却依旧淡淡道,“王大人可有证据。” 王宝因笑的得意,大手一挥,便从后面走出来了一个带着幼儿的妇人,那人正是康洵的儿媳与孙子,此刻正满身带血。 容市隐袖里的手紧握成了拳。 王宝因警告的看了一眼康家儿媳,后者颤颤巍巍道:“两年前,我们被人从流放之地带到京郊,见到了他。当时还有很多其他官员家眷。我们初时不知究竟是因何,但其后便听说是他借我们来威胁家里人替他做事。” 看了一眼容市隐,又看了看王宝因,才道:“本来一直相安无事了两年,谁知今夜突然闯进了许多黑衣人,大肆屠杀。三十多人无一幸存,多亏王大人带兵赶来,我母子二人才侥幸逃脱。” …… 黑暗的天牢里,狱卒在下死手的抽打着容市隐。因肖风等人被牵连降职,将怒气全部都撒在了容市隐身上,故而收买了狱卒,吩咐其好好照料当朝的左相大人。 容市隐被吊在牢狱中央,脸上、身上满是血痕。黑发被扯的散乱,粘在满是鲜血的脸上,整个人奄奄一息,说不出的狼狈。 看着容市隐此刻的样子,便知晓那些人未辜负揣在怀里的那几两银钱。 …… 夜深人静,忽有一个黑影潜进了狱里,那人轻而易举的打开监狱门上的锁扣,走到容市隐面前跪下。 容市隐此时睁开了眼睛,目光狠厉,道:“那两人如何了。” “卑职看见主子之前留下的记号,便一直盯着他们,果然王家本想借用走水之故烧死她们,人已经被救出安置妥当。”暗卫依旧跪着道。 “小心行事,一定保护好康大人。” “是。”暗卫领命,又道,“主子何时出狱?” “等他让我出狱。” 第50章 祸所伏 西疆。 “精兵营的时候你就是不要命的往前冲,现在还这样。”年轻的军医裴铭,看着陆梵安锁骨上堪堪见骨的伤口,有些不满道,“你说说,你究竟有几条命。还是我们的忠武小将军,不满足目前的职位,想当大将军不成?” “你看着一副书生像,还和秦名名字同音,但怎的就一点儿都没有人家的那副豁达呢。”陆梵安强忍着痛,打趣的损这面前这位自入军营以来就打了不少交道的军医。 “裴铭开始唠叨伤患了?”梁孝先笑着走了进来。 陆梵安刚准备起身,就被裴铭一把摁了下去,语气不善道:“别动,好不容易缝合的伤口小心又裂开。” 梁孝先依旧笑着,也不恼。裴家世代都是军医,其父与梁孝先为多年旧友,是过命的交情。而裴铭本人虽天赋极高,却不愿在军中担职过这般颠沛流离的生活。 若非梁孝先一直拘着,早就走了八百回了,因此在礼节上,多不讲究。众人早已习惯,知晓他就是刀子嘴豆腐心的人物,所以也都纵着他。 此时见他这般,大家也都只是笑着打趣。 梁孝先拿出一份信,交由陆梵安,道:“他本来早就可以出狱,可却不知是何故,生生的在狱里呆了半月之久。” 陆梵安看了信,皱了眉:“怎这般任性,那监狱里是什么好地方,偏生要一直呆着。” “他何意,你又不是不知晓。”梁孝先叹了口气道,“他只是在向你提前赎罪罢了。” “我终究还是要不孝了。”陆梵安苦笑了一下,“但比起已逝不可追的,我还是更希望他可以安好。” 伤口处上药的力道突然一重,陆梵安被痛的皱了皱眉。 “抱歉,手抖了一下。”只听裴铭道。 梁孝先看了他一眼,又似宽慰般的对陆梵安道:“你也不用太自责,反正你父亲身上的罪名已经够多了,多这一件也不算多。况且这跟之前的比起来,不过是九牛一毛。” 陆梵安有些目瞪口呆的听着梁孝先的安慰——姑且算这是安慰——不知该怎么回话。 “将军如果实在不会安慰人,倒也不用太勉强。”裴铭留下阴阳怪气的一句后拎着药箱出了营帐。 陆梵安望向梁孝先:“将军为何会信他?” “因为我摸爬半生的识人经验告诉我,他的心尚未完全蒙尘。”梁孝先似是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笑笑,“更何论,他的向善面里又添了一个你。” 陆梵安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煞白了脸,试探道:“所以将军,此计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梁孝先微微一愣,继而知晓他说的是何事:“他不惜得罪我,也要求我保住你的那天。” “所以,我就算不来寻你,将军也会想法设法将我带在身边是不是?只是我恰好自己送上了门。”陆梵安不敢置信道。 “是。”梁孝先此时也不再藏着掖着,“我信他,可是我不能拿大昌的江山去赌。” “那,当日将军为何还要替他说话?” “关心有之,确定你的心思亦有之。” “他也知晓,我是用来牵制他的棋子吗?” “以他的心思,没有不知晓的理。” 陆梵安的脸上更没了血色,他终究还是成了容市隐路上的阻碍了吗? 梁孝先看着他,道:“你不也不希望他入了歧途吗?” “可无论是哪一条道,我所希望的,都是他愿意,而不是被胁迫。”陆梵安虚弱道,浑身有些发冷。 他的确是被容市隐护在了向善面,可那份由爱意构成的善,却成了那人唯一的威胁。 梁孝先叹了口气,似是解释:“我是有利用你之意,但也仅仅是希望大昌江山无虞。也是希望你们都好。” 陆梵安却只是笑,若这份好,要用容市隐的为难来换,他倒宁愿不要。 …… “主子,西疆来信。”暗卫跪在天牢里已经被折磨的不成人样的容市隐面前。 容市隐这一次没有让暗卫念,反而自己挣脱开了被缚住的双手,接过了信。 上面的字不甚漂亮,却洒脱至极: “随君所愿,盼君如意,信君至死休。” 短短一句话,却让容市隐连日里的阴霾与忧虑一扫而空。 可欣喜之余,却又夹杂着一些担忧。原来他已知晓。 可他知不知,他如今的如意,都牵绊在了他的身上。 梁孝先只是怕他动皇位,可他却从未生出过这个心思,所以这个威胁也就不成立。 可怕就怕陆梵安会觉得他成了自己的负担。 …… “容市隐你夜半三更越狱闯朕寝宫,这是何理?”夏昌明已经过了初时的恐惧,观察了一下自己与容市隐的距离,强忍着恼怒道,“还口口声声王家之事,你莫要再信口雌黄,挑拨离间。” 容市隐退后两步,给了夏昌明一个足够安全的空间道:“可陛下到这会儿还未传唤侍卫,不就是证明想听臣一言吗?” 夏昌明似是被说中心事,更加恼怒,刚要反驳,容市隐却首先开了口:“臣既然能从牢里出来,就有本事彻底离开。但是臣未曾离开,反而选择冒死前来觐见,这便是臣献给陛下的忠心。” “那是不是也可以说,既然你能从牢狱里轻松出来,也能从牢狱里转移罪臣。”夏昌明转了话题道。 容市隐心里不屑,原来这草包皇帝也还有清明的时候。 可面上却假意苦笑了一下道:“陛下当真多心,臣一人能出来,无非是会些拳脚功夫,可若是转移那么些人,陛下当真是高看臣了。” “那你说王家有谋反之意,此事与王家又有何关系?”夏昌明试探道。 容市隐暗自冷笑,他果然没猜错,夏昌明也并非甘愿一直受制于王家,心下措辞了一番,缓缓道:“当年臣为帮助梁将军扳倒陆坤,假意投诚陆家。那些罪臣便是陆坤暗中救出去,想要套出他们是否有泄漏他之罪责,然后杀之灭口。不仅如此,陆坤还欲杀了他们家眷,以绝后患。是臣暗中将其救下。而这次,却是王家自导自演,酿了这一遭惨剧。” “王家为何要如此?”夏昌明不解。 “杀了臣,朝中便再无制衡,王家一家独大,意欲控制陛下,或,意图谋反。”容市隐答的铿锵有力。 “这可是杀头的重罪,你让朕如何信你?”夏昌明语气里有了些动摇。 容市隐知晓该下一剂猛药了,从怀里掏出一颗药,夏昌明看见后,瞳孔缩了缩,似是惊恐。 容市隐却温和的笑道:“陛下知晓此药的功效,却不知此药来历。” 夏昌明沉默的看着他。 “这药里起主要作用的一味药是毛菩草,只生于西疆,除了隼弩巫医索玉氏,无人能制此药。而索玉氏又向来是只听命于隼弩王。况且王家背后还有太皇太后和皇后,西疆之战,我朝兵力耗损严重,若此时外族与我朝官员勾结,夏家的江山……”容市隐说到这里不再将话往下说。 夏昌明也终于明白了他话里的未尽之意:“可朕如何取信于你呢?” “陛下是天子,掌天下生死,臣早就想追随陛下,只是碍于王家,一直未能如愿。此番献上这些消息,便是为表忠心与追随之意。”容市隐重重的将头叩在地上,“而臣想要的,只是左相之位稳固。” …… 第二日殿前。 徐少言力保容市隐无罪,呈上了一封所谓陆坤亲笔所写的书信。并且带上来了康洵。 康洵说辞同容市隐昨日说于夏昌明的如出一辙,并且顺带将多年前王宝因强抢良家女子,陷害自己之事一并道出。 接着,徐少言又指证王家蓄意谋害忠臣,祸乱朝纲,王宝因拒不认罪。 此时康家儿媳被带上大殿,出言指认:“民妇确实在被带到京郊后见过容大人,但是他却没有胁迫过我们。我们听闻的传言,应也是陆坤所为之事。” “贱人,你胡言乱语。”王宝因气骂道。 “王爱卿。”夏昌明不悦的开口打断。又抬了一下手,示意康家儿媳继续讲。 “民妇那日所见黑衣人,不仅对院里众人屠杀,还杀了看守的人。但因民妇躲的远,黑衣人最后似是有意留民妇活口,他走了半天后,王大人才来。”康家儿媳看了眼王宝因,似是惧怕道,“只是当日王大人多有胁迫,民妇不敢多说。可谁知,那日夜里,他便企图放火烧死民妇。当时不明,但如今想想,一切便都有了由头。” 待人说完,徐少言拿出了那日守卫在黑衣人身上拽下来的腰牌,正是王家之人,道:“如今人证物证具在,还请陛下定夺。” 王宝因站在一旁目眦欲裂的望着徐少言,而王曹却向一边的侍卫悄悄打了个手势。 夏昌明微微思索了一下,缓缓开口:“左相容市隐蒙此不白之冤,误遭牢狱之苦。朕实感愧疚,即日起,官复原职,赏黄金百两,良田千顷,美姬数名,以解惊骇。” “康爱卿,遭多年无妄之灾,嗯……” 夏昌明似是考虑之时,康洵却跪下道:“草民年事已高,还愿自请还乡,为陛下祈福,为大昌祈福。” “准了。”夏昌明正不知如何封赏,此时康洵出口正好解了他的围,大手一挥,应的爽快。 “至于王家,王宝因作乱多年,品行不端,祸乱朝纲,朕本想饶其性命,但……” “皇上且慢。”夏昌明刚想下旨,却被一道女声打断,来者穿着雍容华贵,虽已年迈,却保养十分得当,只听她道,“后宫妇人本不应参政,但是宝因是王家的独苗,右相又是三朝老臣,皇上以仁孝治国,必不会忍心使其断后吧。” 夏昌明强笑着道:“皇祖母都开口了,那是自然。” “那哀家就在这里看着皇上下旨,好求个安心。” 夏昌明向其点头示意了一下,道:“今辅国士王宝因,罪本当诛,但念在其父王曹乃是我大昌三朝老臣,劳苦功高,又仅王宝因一子,故留之一命。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即日起,罢黜官职,静思己过。养不教,父之过,右相王曹,扣半年俸禄以充国库。” …… 康洵冷冷的看着容市隐:“可以给孩子解药了吧。” “我怎能忍心对稚子小儿下那般狠厉的毒药,那不过是一糖丸罢了。” “你耍我?”康洵愤懑道。 “莫非康大人还真想我给你孙儿下毒。”容市隐笑着递过一丸解药,“这是大人的。” “容市隐,你且记住,多行不义必自毙。”康洵接过药丸,冷哼一声,转身上了马车。 待看着康洵走了,如意才道:“大人就这么放他走,不怕他再生祸端?” “他乃真正的忠义之士,我折磨了他这么久,都未挫败他傲骨。所以他不会的。”容市隐望着离去的马车,笃定道。 如意点了点头。 “对了,”像是突然想起,如意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道,“这是赏月昨日夜里传回来的消息。” 容市隐打开信件看了一眼,眼前却袭上一阵眩晕,甚至有些站立不稳。 如意忙扶住他急切道:“出了何事?” “他重伤失踪了。”容市隐勉力站住,可声音里却是止不住的颤抖。 第51章 为君顾 御书房,夏昌明在里面发着脾气,瓷器桌椅砸了满屋。底下的官员一个个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这个梁孝先,先帝让他去西疆是保家卫国,不是让他去游山玩水。若没有本事,早些辞官滚回老家去,现在成什么事。”夏昌明双手撑在一片狼藉的桌案上,“西境十二城,如今给朕损的还剩两城。怎的,再让他守上几天,是不是朕这皇位都要亲手奉给隼弩?” “陛下,”一个老臣缓缓出声道,“梁将军为国为民多年征战,其忠心天地可鉴。只是近几年来,我朝多遇天灾,再加之西疆年年侵扰,本就国库虚空,兵困民乏,这也怨不得梁将军。” 夏昌明狠狠剜了出声的那人一眼,道:“那你说说,怎么办?” “陛下,”王曹出了声,似是有意道,“当慎言。梁将军手握兵权,此时绝对激怒不得。若有心之人将陛下的无心之言传到梁将军的耳朵里,少不得徒生是非。” “右相大人这是何意?”先前替梁孝先说话的老臣恼怒道,“梁将军赤胆忠心,一心报国,你这意思是梁将军在陛下面前安插有耳目,还是梁将军会谋反不成?” 王曹刚要出口反驳,夏昌明不耐的出言打断:“现在是争这些的时候吗?就算他当真要谋反,朕如今能怎样,是要朕现在夺了他的兵权,还是要朕亲自率兵上阵。” 王曹看着夏昌明的反应,似是十分不满,可却也住了口。 先前开口的老臣又道:“因为接连的败仗,已是军心涣散,如今之计,当是先稳住军心,再从长计议。” 夏昌明此时似乎也已经过了气头,慢慢平静下来,来回踱了几步,复又坐回桌前,紧皱着眉头开口道:“既如此,那当派遣一个位高之人,以示重视。” “陛下说的是。”王曹此时又开口,“老臣与容大人身为大昌左右二相,为君分忧,义不容辞。只是老臣已年迈,经不起路远奔波,臣以为,容大人当堪此重任。” 夏昌明犹疑的看了看容市隐,似在征求他的同意。而王曹见座上人的动作,眼里却闪过一抹凶戾。 “陛下,臣愿为陛下分忧。”从进来就一直神思不定的容市隐,此时却答得干脆利落。 “好。”夏昌明高声道,“那就由左相容市隐带上朕亲赐御酒、粮草车马,赴往西疆,以犒赏三军战士。此行路遥,朕特命一队御林军与容爱卿同行,护爱卿路上安危。” …… “大人这是为何?如今大人刚刚取得陛下信任,当是趁热打铁之际。况且此一行,劳苦非常,又无功绩可言。”刚出皇宫,徐少言便不解的低声道。 “皇帝虽与王家离心,但王家背后终究还有太皇太后撑腰,此时绝非动手的好时机。”容市隐行的飞快,“而且西境若真失守,朝中又如何能得安稳。” 徐少言叹了口气:“也的确是这般,还是大人考虑的长远。” 容市隐不再答话,只他知,那些所谓的冠冕堂皇的理由终究只是理由,这一次,他只是想为他。 没有算计,没有权衡,也没有利害计较。 他不敢想象,若那人真的出了事,他以后的日子里还有什么希望。 …… “容大哥,已经打点好了,随时可以出发,赏月会在西疆接应你。”如意看见容市隐回来,忙冲出来道。 小姑娘脸上也换上了平日里少见的稳重,应是昨夜被他那副失措的样子给吓着了。 “好,不过昨日商讨的计策用不上了,我有了光明正大前去的理由。”容市隐摊坐在椅子上揉了揉眉心,这会儿才终于现了疲惫与虚弱,言简意赅的同如意说了几句今早上的事后,又道,“只是要等下午随朝廷队伍一起出发。” 可明眼人都能看见他脸上的焦虑与不安。 昨日自收到消息后,容市隐的眼睛里是一片茫然与惊愕,那一瞬间竟像是痴呆了一般。 等好不容易有了些反应之后,又是步伐不稳的要上马赶往西疆,如何拦也拦不住。 如意和胡忠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其从马上拽了下来。后两人献计,说让他假借生病之故先推掉朝中事宜,再乔装赶往西疆。 容市隐却只呆呆的望着他们:“可他能等得住我吗?” 那种像是被遗弃了的孩童一般无助又绝望的眼神,出现在了这个在朝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左相大人身上,让如意和胡忠都止不住的一阵心酸。 后来直到他们将陆梵安搬出来,解释说若他这般前去,朝中不稳,陆梵安处境会愈加不易。诸如此类话语,说的二人口干舌燥之时,才终于将他哄住。 如意想着昨日里的事,摇了摇头道:“可若和大队伍一起走,少说都要有半月才能行到西疆,你这?” 没有说出的话是,别没到西疆,你先一步折在路上。 “只要出了城,就让胡忠乔装成我,我会先行一步。” “既然这样,那这次之行,可能带上我?”如意犹豫,“我想再看看那里。” “嗯。”容市隐胡乱的应了一声,算是答应。 …… 黄沙漫漫,马蹄掀起的尘土在身后留下一道细长的黄雾。 骑行在马上的人,全身上下全被黄色的尘土所覆盖,像是兜头盖脸的被人从头上浇了一盆黄沙一样,身上寻不出半点原有的颜色。 那日刚一离开京师,容市隐便在马车里换上了先前准备好的布衣,又唤来胡忠换上他的衣服后,便悄悄从后离开了队伍。 一路上,昼夜不分的行着,半月有余的路程,生生被他缩减成了三日。而在这三日里,也已经整整换了六匹快马。 越靠近西疆,气候也越来越磨人,白日里气温极高,似乎要将大地晒个炙烤熟透,可一到夜里,却又冷冽的宛如寒窖。 加之漫天黄沙笼罩,每行一阵路,身上便要添好几斤土,口鼻之中也干涸的似是裂开了一般,不时的涌上阵阵腥味。 连着三日来的日夜不休,和马背上的颠簸,容市隐还能行到此处,凭借的完全是心里无尽的担忧和慌乱。 终于,东方渐渐地露出了些微的白,路上也已可见稀疏的人烟,容市隐知晓,自己就快要到了。 可就是不知,自己心心念念想要奔往他处的那人,是否已安然无虞的回到城中。 …… 乱石嶙峋的戈壁上,横七竖八的躺着七八匹健壮的成年灰狼的尸体。一道微弱的声音从一块石头背后传来,细听之下,似是压抑着的痛呼。 顺着石头旁边露出的一侧衣角往上看去,只见一个年轻男子正满头大汗的咬着一块脏污不堪的布条在费力的包扎肩膀上的伤口。旁边斜斜的歪着一个似乎受伤更重的少年。 此人正是失踪了多日的陆梵安和他幸存的战友。 五日前,隼弩大军压境,大昌军队节节败退,痛失城池。在大军撤离之际,隼弩军队穷追不舍。陆梵安本就身受重伤,却为给大军撤离争取时间,带上一队精兵拼死抵抗,最后被围堵至戈壁之中迷了方向。 几日下来,因为戈壁里野狼的攻击,几名幸存的士兵都不幸丧命,如今只剩下他和旁边的这位未曾谋过面的小士兵。 看着天已经大亮,陆梵安知道此地不能久待,血腥味一定还会引来狼群。看了眼旁边脸色苍白却尚有鼻息的少年,陆梵安犹豫了一瞬,还是将其艰难的架在了背上。 干粮和水早在三天前就已经断了,昨日夜里又击杀了那么多野狼,体力早已不支。更何论,背上还背着一个人。 顶着越来越热的烈日,陆梵安摇摇晃晃的行在戈壁滩上,眼前时不时闪过一团黑雾。 就在他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视线中却突然出现一个黑影,待看清后,陆梵安苦笑一下,看来这下真的要交代在这儿了。 不过也好,本以为战场上的拼命,可以换来一番功绩,早一日求得安宁、为百姓换一份福祉,也不再成容市隐的负担。 现在也好,死了,也不会再成他的负担了。 陆梵安将背上的男孩放在一边的石头背后,自己则握紧手中的长枪藏身在石头一侧。 果然,那匹野狼慢慢的走近了,细细的嗅着躺在地上的小士兵。陆梵安瞅准时机,将长枪刺向野狼的脖子,可却因为扯动了伤口,刺偏了一些。 野狼被激怒,狠狠的扑向他,后者顺势往地上一滚,躲开了野狼的攻击,手中的长枪却脱了手。野狼再次扑了上来,爪子在陆梵安的胳膊上留下了几道骇人的抓痕。 陆梵安憋住一口气,双手紧紧的勒住了野狼的脖子,可是野兽的力气却三两下就挣脱了他的钳制。 野狼挣脱的一瞬间,陆梵安有些想要认命,他再也没有力气再去和野狼厮杀一番了。 可是他死了,容市隐再去爱谁呢?他的日子那么苦。 电光火石之间,余光忽瞥到一抹银白。那是他的长枪,伸手就可触到。 长抢自下而上刺穿野狼的脖颈,温热的鲜血滴在陆梵安的嘴里。野兽的血,带着令人作呕的腥臭,可在此刻,对陆梵安来说,却宛如救命的圣水一般。 他怎么敢死呢?他于那人而言,可不仅是希望啊。 …… “那片戈壁,向来有进无出,现在只能看他的造化了。”梁孝先拦着容市隐,眼底有着愧疚,“你又何苦平白去送命。” 容市隐并不管他的阻拦,顶着一身未经梳洗的沙尘就要出门寻人,连日的奔波让他更显憔悴,加上此刻眼底带着的阴狠,像极了深山里还未开化的兽。 “他若死了,那便谁也别想活。”冷冷扔下一句,转身便出了账门。 刚准备上马,却见一个满身是血的人影摇摇晃晃的朝这边行来。 背上,还背着一个人。 容市隐和陆梵安遥遥相望,两年未见,他们谁也没有想过再重逢的模样会是这般。 一个被黄沙所覆,恍若土人。一个满身血污,狼狈不堪。 可就是这么没有半点诗情画意的相逢,竟让容市隐红了眼眶。 陆梵安缓缓的朝他扯开一个笑,满是狼狈,可在容市隐眼里,却比三春繁花还要明艳几分。 第52章 相见欢 又是秋凉,夜半的边疆冷的让人心里似乎也要生出了冰。 营帐里一张小小的床上,躺着两个紧皱着眉头睡的并不安稳的人。 容市隐生长于南地,向来惧寒。此时感受着大漠夜里的凉风,本能促使着他一直往身边的热源跟前缩。拱了半天,终于安分了下来,可没睡一阵,似乎是依旧嫌不够暖和,又努力的往边上挤去。 翻了好几个身,像是终于寻到了一个舒适的位置,满意的睡了过去。 可躺在他旁边的陆梵安,此时却正无奈又好笑的盯着他。 他是被容市隐拱醒的。 他本就因为伤痛睡的不安稳,可身边的那人却更不安分,时不时的往他跟前拱一拱,小小的一张床上,他险些被挤的掉了下去。 替容市隐将身上的被子紧了紧,笑着摇了摇头,看来是真的冷极了。 半侧起身子,看着容市隐憔悴的面容,伸手触上他眼底的青黑,又慢慢摸到干裂的唇上。 他那时,都险些以为要再也见不到容市隐了,可没想到一睁开眼睛,就看见了人躺在自己边上。 这又怎是幸运二字道的尽的。 虽然抢了他的床,但看在人都是他的的份儿上,就不同他计较了。 感受着指尖下有些粗糙的嘴唇,陆梵安十分不满的皱了眉。 看了半晌,忽然计上心来。低下头轻轻吻上了那两片薄唇,又伸出舌尖轻轻舔了一下,抱着势必要让其恢复到原来那般红润的决心,在容市隐唇上仔细吸吮研磨。 一吻终罢,陆梵安刚想离开。可一只手去却将他又带了回去,那人攻势迅猛,唇舌之间似倾注了无限的思念,还带着一些微不可查的恐惧。陆梵安闭上了眼睛,突然之间,唇上吃痛,他似有抗拒的推了推对方。 可容市隐感觉到他的抗拒之后,唇上却更加用力,像是要将他拆吞入腹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二人才终于气喘吁吁的分开。 陆梵安摸了摸被咬破的嘴唇,幽怨的看着容市隐。 后者却板着脸伸手摁上了他唇角破了的那处,在陆梵安不明所以的眼神里,附身又咬了一口。 陆梵安来不及躲开,闷哼一声:“痛。” “痛吗?”容市隐缓慢又低沉的声音里,似带着几分强控制着的怒气,“那你觉得,我会不会痛?” 陆梵安愣了一下,一抬头,便撞进了容市隐深沉如墨的眸子里,里面是铺天盖地的恐惧与脆弱。 瞬间明白了容市隐所说何事,愧疚的用尚能动弹的那只胳膊将人拥住,眼眶里也因感受到了对方的痛苦而染上了酸涩,放柔了声音道:“对不起,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你个混蛋,为什么要这么拼命。”容市隐小心的避着陆梵安身上的伤,回拥住对方,终于控制不住的哽咽出了声。 连日里的恐惧、惊慌、无措,在这一刻,一起决堤。 “我只是想走的快一些,离你再近点儿,可以不用再成为你的负担,也不用成为你的牵制。”陆梵安一下一下抚着容市隐的发头,“那日入城,梁将军唤我去府上时,你拦了我一下,是不是那时就已知晓了他的意思?” “随君所愿,盼君如意。”容市隐却不回答他的话,只慢慢重复着陆梵安信里的内容,缓缓道,“可你知不知道,我如今最大的所愿便是你这个小混蛋。我所如意,也只因你安好。” “市隐。”陆梵安十分动容地唤了一声容市隐,声音里却因为感情的盛极,竟带上了些宛转与甜腻。 “不要撩拨我。”容市隐瞪他一眼,“就你现在这身体,能做什么?” “可是,你吻我的那会就……”陆梵安望着容市隐委屈巴巴道。 后者感受到腿上传来的不自然的热度,抬了下眉,脸上终于现了些笑意。 陆梵安被人笑的有些恼羞成怒,恶狠狠的看了容市隐一眼就要转身。 容市隐看着人恼了,忙将人扯回怀里,故作轻佻的抬起陆梵安的下巴,轻轻在对方嘴上啄了口,暧昧至极道:“我帮你。” 边说着人却已慢慢的缩进了被子底下。 …… 次日中午,容市隐和陆梵安刚用过午膳。梁孝先便领着裴铭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拄着拐杖的少年。 少年正是昨日陆梵安救回来的少年,名唤小六子。少年习性,最是冲动率性,今日早上刚醒,便要过来叩谢恩人。 此时见了陆梵安,更是犹如见了梦中英雄一般,满脸崇拜的不愿意离去。 容市隐好笑的看着小六子对陆梵安近乎狂热的崇拜,正准备出言打趣时,却见裴铭已自顾自的走到了陆梵安床边。 不耐的揪起小六子的后领警告道:“你若再在这里扰陆将军休息,晚间的汤药我必给你多下三倍黄连。” 小六子吐了吐舌头,又望着陆梵安惜别了半晌,才依依不舍的离开。 陆梵安却有些不自在,为自己那日的犹豫有些惭愧。 裴铭似乎是打量了一眼陆梵安唇角的伤,然后面无表情的一把扯开人的衣服,看着肩膀和胳膊上的伤口皱眉不满道:“都说了你再这般拼命,迟早得送命。” 容市隐诧异又不解的看看裴铭,又看看陆梵安,眼神里的意思不言而喻:这是当我死了? 可裴铭接下来的动作却只是规矩的换药,任由他有多大的火气也没法撒。 陆梵安看着容市隐吃瘪的样子,忍不住好笑。 容市隐满是警告的瞪他了一眼,才转向身边的梁孝先,道:“梁将军,我们出去谈谈。” 二人出了账门,容市隐才道:“昨日之事,望将军不要介怀。” 梁孝先摆摆手,意思自己没放在心上。 “将军,”容市隐正了神色,“将军定然知晓我早先已同先帝明言,我不过是想要报仇,绝无心于皇位。将军不信我,我能理解,也已妥协。可将军,又为何要徒增他烦忧呢?” “你小瞧他了,此事并非我说,是他自己猜出来的。”梁孝先叹口气,“我并非不信你,只是大昌与黎民,于我而言,太重了。” 梁孝先停下脚步,有些无奈的苦笑道:“只是却没想到,在你心里,我竟成了这般在背后搬论是非之人。” 容市隐没有正面答话,反而转了话题,交代了一些朝中之事。 因着朝中队伍尚未入城,他此时也不便在军中露面,更不便入住城中驿站。于是别过梁孝先后,便又转身进了陆梵安的营帐。 此时裴铭已经离开,陆梵安看着他这么快进来,笑着道:“我以为你跟梁将军要多聊一会儿呢?” “我得进来守着某个惯会招蜂引蝶的人。”容市隐没好气道,“万一哪天被外头不知名的野男人勾搭去。” 陆梵安好笑的看着容市隐,知那人最是容易多心与不安。伸手揽过他的脖子,轻轻吻了一下,道:“除了你,谁也勾搭不走。” 容市隐在陆梵安跟前的脾气,向来如夏日里的太阳雨,来的快去的也快。此时见人愿意哄他,立马又笑着啄吻了回去。 “人之情谊,最为珍贵。拿此做筹码赌注,确实不怎么磊落。”不知什么时候出来的不知名的野男人裴铭,此刻正站在望着陆梵安营帐方向的梁孝先背后幽幽道。 …… 十日后,朝廷队伍终于行至午马城中。 容市隐昨日夜里前往与之汇合,此时早已换好了装束,一身朝服,威严无比。 行至军中,颁布过旨意又将赏赐一一分发。拒绝了军中提出的接风宴,方才得了清闲。 带着胡忠与如意到驿站之中安顿好,谈了谈路上之事,确定一切顺利后,又同如意交代道:“城里百姓如今对隼弩人敌意十分大,你若是出门,一定要乔装好,免得安危难顾。” 如意慎重的点头道是。 此时站在一旁的胡忠却突然惊喜的冲到了门口,一把抱住陆梵安:“陆公子,我想死你了。” “我也很想你。”陆梵安本想摸一摸胡忠的头,可又发现对方已经快要同他一般高了,改拍了拍对方的肩膀,亦是含着笑意道,“看来这两年容大人没有亏待你,都长这么高了。” 胡忠挠着头笑笑,虽然身量已经是大人模样,可性子却没有一点变化:“大人自然是没有亏待我,但是却将自己亏待不少。不过,这次见着公子了,应该是再不会了。” 如意看着来人,微微笑着点头示意了下。虽然他们见了不多,但是她却对这个陆公子的事,了解的不是一星半点。 陆梵安亦是微笑着回礼。 “我说怎么来人了,守着的暗卫没有出声提醒我。”待二人下去后,容市隐调笑道,“看来我对你之心,简直是世人皆知呀。” “就你嘴贫,”陆梵安上前在他肩膀上微微锤了一拳,又道,“今天的容大人终于不用我金屋藏娇了,带你出去走走。” 一路上,陆梵安给容市隐说着这两年来大大小小的趣事,却对危险避而不谈。容市隐也不问,只是静静的听着。 一直行到城楼上,二人寻了个视线开阔处坐下,陆梵安才指着大漠深处道:“西境十二城,以月牙形分布,分别以十二生肖命名,子鼠,丑牛,寅虎,卯兔,辰龙,巳蛇,午马,未羊,申猴,酉鸡,戌狗,亥猪。由南自北依次排开,长达千里。屹立于此,世世代代护佑我中原不被外族所侵。” 陆梵安叹了口气道:“只是如今,西境十二城,仅仅只剩下了巳蛇和午马两座城池。” 容市隐望着茫茫大漠,听出了陆梵安语气里的失落,握住他的手宽慰道:“输赢乃兵家常事,你莫要这般苛责你自己,这并不是谁能凭借一人之力能决定的了的事情。” “战场之上,我日日在生死之中打滚,也见惯流民苦难。我原以为我会习惯,可是我习惯不了。”陆梵安握紧容市隐的手,“那日,我们同隼弩作战之时。路边的难民中,有一个抱着婴孩的妇人,哭着穿行在疾驰的马蹄之间乞求人救救她的孩子。可是我们却不能停下,因为可能救她一个,未曾抵挡住的隼弩士兵就要入城杀更多的人。” 容市隐将陆梵安揽进怀里,后者轻轻的闭上了眼睛,似乎是想将那些画面从脑海里驱逐出去,可嘴里却在继续道:“所以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一条条无辜鲜活的生命从眼前流逝,而这样的事情几乎每天都在发生。我有太多的心有余而力不足。” “你已经做的很好了。”容市隐安慰着陆梵安。 “市隐,你知道吗?”陆梵安直起了身子,望着容市隐,“两年前,我去送秦名,他当时同我说‘纵不能撼这局势半分,但也想为百姓尽一份力’。市隐,我也想为天下尽一份力。哪怕,只能让一个孩子好好长大,只能让一个老人可以安享晚年,也只能让一个家庭免遭流离之苦。我想,我这一遭人间便是行的值得。” 容市隐定定的望着他,那人的眼里,有着浩瀚无边的山与海,也装着广袤无疆的爱与义。 在此刻的他面前,容市隐只觉得自己恍若一只渺小而自卑的蝼蚁,与他之间隔着不可跨越的鸿沟。 可他还是笑了,十分欣慰的笑着道:“好,只要我的梵安想,那便去做。我知晓,他一定可以。” 第53章 我心 回去路上,陆梵安似乎察觉到容市隐的情绪有些低落。于是一直同他絮絮叨叨的说话,直至行至驿站。 “朝廷命官当真是不一样啊,瞧瞧驿站里的这待遇。”陆梵安跟在容市隐身后,打量着他的房间,嘴里不住的称赞道,“不像我们,只能住在营帐里,里面就一张小床。” 容市隐看着陆梵安想要故意分他心神的模样,心里知晓,又是自己的情绪让他担忧了。 提了提精神,勾起一个笑容,故意打趣道:“既然这么喜欢,那不妨今日就住下来,反正这床也挺结实。” “好啊。”这话正中陆梵安下怀,他刚好不知该怎么找借口留下,他得好好研究研究这人到底又是怎的了,“你抢了十几日我的床,这下我可得抢回来。” 容市隐挑了挑眉,没想到他会回答的这么干脆。看着人探究的眼神,心里莫名生出几分中了圈套的感觉。 陆梵安笑得像是偷了鸡的小狐狸一样:“可不能反悔哦。” 因着条件受限,二人都是简单盥洗了一下就准备就寝。 可容市隐却一直坐在桌边磨蹭着不愿意上床,陆梵安似乎是看出他的意图。只着了一身薄薄的中衣,走过去趴在他耳边道:“怎么了?” “我怕我忍不住。”容市隐努力去忽视陆梵安喷在他耳边的热气,“你身上还有伤。” “这半个月不也就这么过来的吗,怎么今晚偏生就怕忍不住了?”陆梵安继续趴在他耳边道,忽而放轻了声音,像是说悄悄话一般,“难不成你是民间传奇里的狼人,今日正是你变身之夜?” 容市隐无奈将人扯进怀里,让陆梵安坐在自己腿上,又环住了对方的腰,颇有耐心的解释道:“先前一直顾及你身体,自然不敢有那个心思,但是今天,你都送上门了,我这,自然……而且都已两年了,我怕控制不住力道。” 解释的话却说的磕磕绊绊。 “我的伤已经大好了。”陆梵安勾住容市隐的脖子,语气里带着几分催促的意味。 “可是……” “没有可是了,”陆梵安不满的打断容市隐,“要是你不行,就我来。” 容市隐眸色深了些,将人打横抱到床上,可依旧再问了他一遍:“真的可以吗?” 陆梵安主动将唇送了过去:“市隐,我也是个男人,我也会渴求你。” 容市隐不再说什么,低下头专心致志的将人剥了个干净。 待看见陆梵安身上那些纵横交错、深浅不一的伤疤时,却愣住了。 陆梵安感受到人的视线,半坐起身,下意识的想要扯过被子盖住自己。却被容市隐伸手拦住了。 陆梵安目光闪了闪,垂眸道:“你嫌弃了?” 明知道对方不会,可还是控制不住的问出了声。 “我心疼。” 容市隐说完便低头吻上了那些代表着陆梵安面对过的伤痛与危险的伤疤。 “当时,这里该有多痛。” “我若能再强大一些该多好,我便能护住你。” “如果再偏一点点,我是不是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梵安,还痛吗?” “我恨不能替你疼。” 容市隐每吻过一道伤疤,都要忏悔上一句。声音里带着深不见底的爱与悔。 终于,那人的脑袋停在了陆梵安的脖子上,视线锁住那枚被一条红绳系住的、雕刻略显稚嫩的玉坠。 容市隐神色微动,张嘴轻轻擒住了玉坠,又吻上了陆梵安的唇。 那晶莹剔透的坠子,像是一个抢手的猎物,在两人的唇舌之间,不断的被追逐戏弄,镀上了一层晶亮。 桌上燃着的蜡烛,似也是害羞,连爆出了一个烛花都是悄悄的,生怕扰了帐里的无尽欢愉。 …… 云消雨尽,陆梵安懒懒的躺在容市隐怀里。 后者揽着他道:“你如今,心中可还有芥蒂?” “我那时候同你说的话都是真的,那是我父亲应得的结局。我不怨你,也怪不得任何人。”陆梵安把玩着容市隐的黑发,“我为父亲的逝去难过,就像天下所有的儿子都会为父亲的逝去难过一样。” 容市隐拍着他的背也不打断,只是静静的听着。 “不怨你是真。可当时若说一点介怀都没有,那肯定也是假的。可我也知晓,你在其间并没有参与多少。但是因为你不是无关的别人,所以对于你的感情很复杂。” “但过去这么久了,我也想明白了。我们能如何呢?我们谁也阻不了那局势。而你,却也在尽你最大的努力护着我,护着我所在意的。” 容市隐低低道:“对不起。” 陆梵安递给他一个安抚的笑,继续道:“后来我上了战场,死亡每天就在近旁,可每每生死之间,我想到的就是你。若不能再好好相爱,万一哪天就真的死了呢。” “说什么胡话。”容市隐略有责怪的看着他,“我的梵安,一定会长命百岁。” “好,你的梵安,一定会长命百岁。”陆梵安笑笑,“那我的市隐,也一定要长命百岁。而且一定要比我多活半岁。” “为什么呢?” “因为你比我长半岁,若你先去了,那我剩下的那半年,孤苦伶仃的可怎么过。”陆梵安故意做忧愁状。 容市隐盯着陆梵安耍宝,摸着他的头发叹道:“京师里有着我梦寐以求的地位与权利,高高在上、无上尊荣。可不知为何,却突然觉得那里生活,竟不若在这等苦寒之地来的自在。” 陆梵安撇撇嘴。 想起了自己不在这两年里,容市隐身边一直陪着的如意,心里有些吃味,也有心逗人:“你不会是故意说嘴讨我开心吧。京师里不仅有荣华富贵,还有美娇娘陪着,怎能同这里作比呢?” 容市隐见他故意曲解自己的意思,瞪了对方一眼。 又怕人真的误会,解释道:“如意是隼弩巫医族人,擅长制药,这两年对我帮助很大。我对她也是当妹妹相待。” 容市隐为了增加自己话里的说服力,又将无畏散,以及王家给皇帝下药的事情都说了出来。 陆梵安虽为这些事情吃惊,但是却也不愿让这些事扰了此夜良辰。 忍笑看着容市隐,这么难搞的狐狸怎的就栽在他手里了呢? 容市隐终于发觉陆梵安在逗他,瞪着他道:“你个小没良心的,我不眠不休赶来这儿,究竟是为了谁,还这般打趣我。” “我知道,我知道,是为了我这个没良心的。”陆梵安见把人惹得生气了,又巴巴凑上去哄。 容市隐气也不是,笑也不是的看着人。最后破罐子破摔似的咬上了陆梵安的唇。 一吻结束,两人的气息都有些不稳,容市隐的手又开始重新作乱。 陆梵安拦住他道:“这下可以说说,你今天究竟出什么事了吗?” 容市隐心思被点破,有些别扭的移开了目光。陆梵安却不给他这个机会,捧住他的脸道:“有什么事情,说出来我们一起面对好吗?我们,不仅仅是你和我,我们还是约好要一起长命百岁的关系。” “我只是想起当年你的离开。”容市隐心里受到触动,轻轻道,“远离我,或许是对的。” “市隐,我远离的从来都不是你。”陆梵安手还抚在他脸上,“我只是希望我们之间不再有芥蒂和嫌隙,我远离的是那些。” 容市隐握住他的手,鼓起勇气盯着他道:“但是离开后的你,证明了没有我你会更好。如今的你,成长成为了一个胸怀大义的将军,有了新的理想与期待。” 苦笑了一下:“可我呢?在这过去的两年里,依旧在为着求权谋利争斗不休。不是在算计,就是在欺骗,甚至于在你不知道的地方做了许多你想不到的肮脏事。” 陆梵安没有说什么,只是轻轻的抱住了他。 容市隐继续道:“你本就是光风霁月之人,如今褪去少年娇纵,愈加光彩,就像是一株误被当做名花娇养的树,如今归了天地山野,被风雨洗礼后,健壮挺拔。今已是盛夏光阴。” 没说出口的话是:可我,却依旧在荒芜不堪的寒冬里挣扎,我怕了,我怕我再扰了你的光明,扰了你灿烂的盛夏。 “所以你今夜的犹豫与低落,就是因这?”陆梵安却突然笑了,“或许不止今晚。” 见容市隐不答,陆梵安无奈的叹了口气。拉过容市隐的手,捂上自己怀里玉坠所在的地方。 那里,陆梵安的心脏正坚定的跳动着。 陆梵安缓慢而又郑重道:“这是你予我的心意。而如今,它就在我的心上。” 陆梵安的举动,比任何誓言都要有力而直白。 容市隐动容的望着他,陆梵安也回望着他道:“现在的妖怪,还是想保护他的少年。况且,在我心里,有的人驻进来时,便是稀世之珍,可他总将自己视作草芥。” “梵安。” “所以市隐,你怎么忍心将我的稀世之珍,那般贬低呢?” 容市隐从未想过,他,也能成为别人的至宝。 陆梵安却依旧柔声道:“可不可以多信我一些,像我信你一样信我。也对我的爱多些坚定,像我坚定不移的相信你的爱一般。” 容市隐没有再言语,他的回应是身体力行的。 情到浓时,陆梵安攀在容市隐耳边道:“告诉你一个秘密,是因为你,我才有信心和勇气在心里装下你所言的更广阔的天地。” 容市隐这一路行的太过艰难,那些不被在乎的日子,让他忘了自己也值得被爱。但是没关系,他会陪着他,一点点的,解开他的结。 …… 京师,右相府。 深秋的夜里,刮着呼啸的风,哀怨的如同幽灵的呜咽。 阴谋也随着风同夜色一样悄悄弥漫,散发着腐臭且令人作呕的气味。 作者有话要说: 容市隐一直都是一个很拧巴的人,尤其在感情里,他想要爱,期望被爱,可同时却又十分的怯弱自卑,所以在他的寻爱路上,与之为敌的,也一直都是他自己。 第54章 两难境 被罢职的王宝因满脸胡渣,一身酒气的躺在榻上,面前是一群娇笑着的莺莺燕燕。 房门被一脚踹开,王曹阴沉着脸走进来,屋子里瞬间息了声响。 王曹挥手屏退了一众围绕在王宝因跟前的女子,走到他面前道:“就这么点儿出息。” 王宝因坐起身来,低垂着头,眼里却满是戾气。 “能除得了一个皇帝,那自然能除得了两个。”王曹淡淡道,“夏昌明既然不听话,那就让这大昌江山改个姓。” “可是六王?”王宝因听得王曹的话,似乎有了精神,却犹疑的问道。 “黄口小儿,不过是凭着容市隐暗中保护。这一遭只要容市隐有去无回,他又能成什么事。”王曹轻飘飘的道,“苍狼前日里传来消息,若能助他拿下西境十二城。他也愿助我们一臂之力。” “所以我们应该怎么做?”王宝因眼里燃起了斗志。 “‘三军未动,粮草先行。兵精粮足,战无不胜。’”王曹笑的十分温厚,“如今梁孝先连吃败仗,军心涣散,兵如何精。至于粮,也可以不足。” “但户部都是容市隐的人,我们怎么动手?” “你何时也这般蠢了?是同洛轻云厮混久了,被影响了。”王曹似乎对儿子的问题十分不满。 王宝因被骂的脸上一阵青白交替,闷声闷气道:“儿子愚钝,望父亲明示。” “皇帝这几日会因病不上朝,我会暂时监国。至于户部的人,”王曹盯着王宝因道,“杀。” …… 午马城,主帅账中。 “苍狼从一开始,就兵分两路,从南北两端同时进攻,将我们的兵力分散打击。之前他们又采用车轮战进行挑衅,隼弩人擅骑射,我们的士兵大多是从中原过来,不擅于马上之战,军队早已是疲倦无力。”封宁雄分析着战局,“如今朝中粮草又迟迟不到。若此时隼弩进攻,我们必将全军覆没。” 底下一个大胡子将军道:“那要不就撤兵?” 一言出,引发一片声讨:“若我们撤了,这满城百姓又将如何?” “带上一起走不就成了。”大胡子粗声粗气道。 “带不了。”出言的是陆梵安,只见他神色沉稳道,“此处距离关内有百余里路。路途远且不说,这里地处沙漠,一路上天气、流沙、人口走失都是问题。况且百姓都没有受过训练,无纪律、无组织,路上一定是兵民皆损。”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若西境十二城失守,隼弩的铁骑,下一步就是入主中原。”封宁雄摇了摇头道。 “那怎么办,就在这里等死?”又一个年轻将军不满道,“打又打不过,撤又撤不得。” 此时一直在座上未曾出声的梁孝先沉声道:“不能撤。” 一句话,为这场依旧没有答案的争论定了音。 …… 陆梵安带着容市隐出来,二人一同在城中巡查。 一路上,目之所及,皆是荒凉。遍地流民,惨不忍睹。 “这里的流民都是从其他几座城里逃亡而来,这里也成了他们最后的庇佑之地。”陆梵安边走边对容市隐解释道,“但是再过几日,入了冬,这城中只怕又是一场人间炼狱。” “城中粮草还可以支撑多久?”容市隐问他。 “城中已无余粮,”陆梵安本能的左右看了看,道,“军队里的粮草最多还可撑上十天左右。但这些食物却不能分发给这些流民,我们还得保证士兵有力气提的动兵器。” 二人都再未多言,沉默的行着。 街道的两旁,抱着孩子的妇人、病弱的孩童、疯癫的老妪,肮脏的乞儿。形形色色的人混迹于一处,可众人的脸上却是同样的凄然,同样的衣衫褴褛、瘦骨嶙峋。 在愈加冷冽的风里,容市隐似已看见了白雪覆枯骨的惨象。 容市隐的目光被城墙底下一个活泼的孩童所吸引,他似乎是这篇死气沉沉之中,唯一的亮色。 忽然那孩童眼睛一亮,迈着小短腿朝二人的方向跑来,抬头亲热的问他们道:“娘亲说你们会送我们回家,什么时候呢?” 容市隐有些木讷的转头望着陆梵安,只见那人蹲在了地上,对着那孩子认真道:“等叔叔把坏人都赶走,就送你回家好不好。” 忽然这时,背后传来一阵骚动,二人放下孩子循声过去。 只见一个乞丐正从身边盲眼的老人手上抢一个包袱。 老人哭喊着死死抱住不撒手,忽而乞丐将包袱袋子扯开,散落在地上的是四五块牌位。 “我全家都在这儿了啊。”老人哭着在地上摸索,“我两个儿子我孙子都死在了战场上,我儿媳也被隼弩的畜生抓去了,你们到底还想要怎么样。” 陆梵安先一步制住了那作乱的乞丐,好生警告了一番。容市隐蹲在地上将牌位拾起,又用包袱裹好,然后放到了老人手里。 “你看到了吧,我们走了,他们都得死。”一道熟悉的声音自背后传来,容市隐回头,正好看见梁孝先站在那里,“如今军中异心四起,你是当朝左相,代表着朝廷,定会有一部分人观望你的态度。” 容市隐望着朝他们走来的陆梵安,没有答话。 “所以你的立场,会决定这场战争的走向。”梁孝先指了指满城的难民,“也会决定他们的生死。。” 容市隐顺着梁孝先所指的方向望去,那些人依旧木然着瑟缩在街头。可他却觉得他们的视线全都胶着在他了的身上,怨声漫天的逼着他做决定。 突如其来的责任压在了容市隐的头上,那是几十万人的生死。可这个责,他要担吗? 容市隐看着已经走近的陆梵安,眼神躲闪开来。连告辞都没有说上一句,便逃也似的转身回了驿站。 在他的身后,梁孝先叹了口气,转头望着陆梵安:“若你开口,他一定会选择留下。” “我不会逼他。”陆梵安缓缓道。 …… 容市隐回到驿站,盯着自己早上写给徐少言的那封信,上面只四个大字:“即日回京。” 徐少言传来消息,王家已经彻底监禁了皇帝。并且对容市隐一派的官员大肆谋害,被容市隐一手提携起来的户部尚书于修已经惨遭杀害,原本准备运往边疆的军粮以及救济粮也全部被扣押在半路。 容市隐紧皱了眉头,此次来西疆,本就是意料之外。 此一行,已经打乱了他的计划,若现在再不回去,不仅他两年多的筹谋,将全部功亏一篑。更甚者,怕是这条命,都将殒在这里。 他从来都是明哲保身,趋利避害的那个。 王家与西疆早有勾结,王曹也向来小心谨慎,此时却愿意动真格监禁皇帝,与西疆绝对脱不开关系。 若他现在回去,在王家尚未与西疆完全里应外合之际,将其铲除。那么就算苍狼真将西境十二城全部占领,只要他能将朝堂内部稳住,那堂堂中原大昌,再如何,也还有一线翻身的机会。 可若他真走了,如今不稳的军心,定会更加涣散,一部分将士亦会闻风未动。而那时,对本就没有赢面的局势,将会更加是雪上加霜。 容市隐提气跃上驿站的屋顶,望着眼前的午马城,城中一片漆黑,没有半点灯火。 街道上全是怪异的黑影,像是入了嶙峋石阵。可他知晓,那不过是遍地流离失所的灾民,在此刻黑暗的死寂里,惶恐不安。 容市隐看着面前的死寂,突然忆起了白日里那个朝他们奔跑过来的小孩。眼里带着世间最诚挚的期待与信任。 还有陆梵安呢?他又将如何? …… 春日里的河边,一个四五岁的男童,护在一窝掉在地上还未生出羽毛的小鸟和一条不大的黑犬中间,一个年轻的妇人正在站在他身后,望着他欣慰的笑着。 只见那男童颤巍巍的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扔向了黑犬。黑犬朝他“汪汪”叫了两声慢慢转身离开了此处。 那妇人走上前,蹲在他面前笑着夸奖道:“小隐真棒,保护了小鸟,是很勇敢的小男子汉。” 5小男孩看着已经接连几天没有露出过笑容的娘亲,今天终于开心的笑了,天真的问道:“娘亲喜欢勇敢的小隐吗?” “那当然了。”妇人笑着道,又随即补充道,“但娘亲更喜欢开心的小隐。” “那小隐……”小男孩的话还未说完,画面却已淡去。 容市隐此时好像才认出来两人,他慢慢的接着那男孩的话道:“那小隐以后就要做最开心、最勇敢的人。” 可随即却跌入了一片黑暗。 容市隐又到了那个熟悉的破庙,月光淡的依旧像掺了水,那尊残破的佛像也依然屹立在那里,端着似乎自亘古就未曾变过的麻木的笑。 可是这一次的他却不再是幼年模样,独自瑟缩在墙角的也不是幼时的容市隐。反而是一个穿着破败,头发散乱在脸上,看不清面目的成年男人。 只见他一直在角落里痴痴的笑,嘴里还念念有词的说着什么。 容市隐准备走上前询问,却在靠近他的那一瞬听清了那人嘴里的念词:“锦绣前途好,枯骨做台阶。做恶的、为善的、天有报啊!” 声音凄惨如鬼魅。 容市隐变了脸色,冷冷道:“你是谁?” “当然是你了。”那人开口的声音却比他的还要冷上千百倍,是那种真真切切能感觉到的冷,直冻的容市隐心底都生出了寒冰。 他踉跄着扑到那人跟前,挥起拳头准备要揍他,可那人却抬起了头。 那张脸,正是容市隐的脸。只是面上的表情却是十分阴森恐怖,眼睛里是一片完全的黑,没有半点亮色,阴狠淡漠的像是来自地狱的凝望。 容市隐似乎是被定在了那里,动弹不得。 可那人却缓缓起身,狞笑着从笑着的佛像背后拖出了一具尸体。 那尸体浑身都是鲜血,肢体都已残碎,甚至于脸上都也是一片被划花了的面目全非。 可容市隐却清楚的看到,挂在他胸前的那枚不甚美观的玉坠。那上面的每一道花纹,都是他一刀一刀亲手雕刻上去的。 一瞬间整个人都被一种近乎于窒息的痛苦所包围,由心底散发出的恐惧,让容市隐止不住的打颤。 他想唤他,可却发不出一点儿声音。 “市隐……市隐?”突然有人在唤他的名字。 他觉得那声音好像在哪儿听过,可却又记不得是谁。只是心里觉得,那声音的主人一定很重要。 神奇的是那道声音出现后,梦里那个恐怖又变态的他突然不见了踪迹。 面前的尸体也开始慢慢变得干净鲜活,直至成了一张清晰的人脸。 第55章 识归途 陆梵安见容市隐呆愣的盯着他,像是不识得他一般,眼神里是一片空洞与迷茫。陆梵安心里一惊,有些被吓到,攀住容市隐的肩膀小心的摇晃了两下,柔声道:“市隐,市隐?你怎么了?” 而容市隐却只是盯着他看,直到过了半晌,才像是恍入了世间一般。朝着他展开一个极其温暖的笑容,不带半点负担。 一把抱住陆梵安道:“陆梵安,你混蛋。” 后者被骂的莫名其妙,但眼下却也不敢忤了他的意,只得顺着他道:“是是是,我混蛋。” 语气里无奈的妥协,像是哄赖皮的小孩一样。 可容市隐却紧紧抱着他道:“但是,有你真好。” “我当然知道我的市隐最喜欢我了。”被人神经兮兮的举动搞得哭笑不得,但因不知人究竟是怎么了,只能轻轻拍着他的背柔声哄劝。 过了许久,容市隐终于缓缓的放开了他,脸上的神情是陆梵安从未见过的轻松。 陆梵安也被他的神情所感染,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打开递到容市隐跟前。 静静地躺在陆梵安手上了,是几块色泽鲜亮的麦芽糖。 “时值战乱,日子过得艰险。吃食上也十分短缺,我没办法给你更多更好的。”陆梵安慢慢道,“但我知晓你喜食甜食,这是我在军中一个将领跟前寻来的,你尝尝。” 容市隐慢慢的拾起一块麦芽糖,放进了嘴里,看着陆梵安满是期待的眼神,笑着道:“很甜。” “那就好。”陆梵安松了一口气,“用了我好珍贵的一块玉换的呢。” 容市隐闻言,眼神有些危险的看向陆梵安。一把扯过那人的衣领,扒开他的衣服,待看见陆梵安脖子上的那枚还是安安稳稳的躺在那里,眼神才终于恢复了平常模样。 陆梵安本就坐在容市隐床边,与他挨得极近。此时被一扯,整个身子半俯在了对方身上,两人的鼻尖都快要贴在一起,姿势暧昧又危险。 陆梵安好笑的看着容市隐,一手放在他的身侧,一手挑起对方的下巴,故意调笑道:“我的隐儿,大清早的就这般急不可耐?” 容市隐也不服输的挑了挑眉,又往前凑了几分,将嘴唇贴在了陆梵安的耳朵上,道:“若我说是,那陆公子会想怎么满足我呢?” 话音未落,陆梵安已经捏着人的下巴,吻了上去,唇舌之间,满是麦芽糖的甜腻。 过了好半晌,眼看就要一发不可收拾之时,陆梵安才不舍的离开了人的唇。那糖,也不知何时已经到了他的嘴里。似是回味般的咂摸了两下嘴,笑着道:“很甜。” 容市隐亦是含笑:“陆公子满意就好。” 二人又嬉闹了一会,陆梵安才解释道:“我说的玉,是跟了我许久的一块佩玉。” 伸手捂上了胸口,道:“这个于我而言,可不仅是玉。” 容市隐又伸手准备闹他,陆梵安赶紧制止道:“先起来说正事。再闹下去,我可保不准会不会真的做出些什么。” …… 主帅帐中,一众将领围坐在一起。谁也不先开口,因为目前摆着的问题终究是无解。 陆梵安不解的看着容市隐,不知道他今日将人全部聚集在这里,目的是为何。 后者递给他一个安心的眼神,然后朝着众人正色道:“本官决定暂缓返京,留于边疆,与诸位将士共存亡。” 陆梵安看向他微微有些诧异,其他人亦是同样。 梁孝先趁热打铁道:“既然左相大人愿意留于此地,那我们便商讨一下作战计划吧。” 就目前形势而言,己方士兵损失严重,再加之长年累月的应战,早已是兵困民乏。而隼弩军队却是越战越勇,士气大增。 除了兵力悬殊之外,如今更严重的问题是粮草。且不说军队如何,单是城中这么多人,若到时发生暴乱,后果不堪设想。 “如今唯一之计,就是速战速决。”容市隐屈指敲击着桌子道。 大胡子将军没好气道:“说的好听,速战速决?如今就这几个人,过去就让人灭了,确实算的上是速战速决了。” 陆梵安瞪了那人一眼,容市隐却不理会他,继续道:“所以这时候就只能采用迂回的战术了。” 那个大胡子又讥讽道:“容大人几时上过战场,就敢这么大放厥词。这里可不是什么弯弯绕绕动动嘴皮子的官场,我们拼的都是真刀真枪。” 陆梵安冷冷的看着那人道:“那你有何策略,若有就提出来,大家一同商议。若没有,就请闭上嘴,不要乱吠。” 大胡子被呛得不知如何反驳,一时之间被憋的脸红脖子粗。 容市隐趁众人不备,悄悄递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眼神,陆梵安不情不愿的坐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梁孝先此时叹了口气道:“我们研究过他的用兵策略,几乎无懈可击。” “用兵策略无懈可击,可人却不一定。”容市隐淡淡的笑了笑,“人心,往往才是最致命的弱点。” 容市隐接着同众人讲述了苍狼的一些生活事,事无巨细。包括他因着一个妾室同侍卫多说了两句话,便将两人全都杀了的花边轶闻。 大胡子又不耐烦道:“说这么多究竟是想说什么?这满城百姓的性命,不是听你几句故事就能护下的。” 陆梵安白了大胡子一眼。 容市隐神秘一笑:“本官自有对策。” 众人不解,可容市隐却在吊足了众人的胃口后,整了整衣袖道:“诸位将军此时只需下去整顿兵马,随时待命。待本官与梁将军商讨好具体对策之后,再与诸位另行通传。” 待人走后,容市隐将手里的信递给了梁孝先与陆梵安传阅。是王宝因传于西疆的信件,上面写的正是如今梁孝先他们所面临的困境。 “王宝因竟然敢同西疆勾结,当真是丧尽天良。”梁孝先看完信后,怒骂道,又转向容市隐疑惑道,“可你是如何知晓这些,又截了他的信的?” “早先因缘巧合,知晓他们同西疆在暗地里有往来后,就往王家安插了眼线。”容市隐开诚布公道,“至于如何截取的信件,将军只需要知晓,我这几年在朝中也不只是混吃等死。” 梁孝先看着面前的人,似乎发现,对方早已非是池中之物,也不再是他能随意捏拿的了的了。 但是容市隐既然能毫无保留,那也是在变相的同他说明自己的立场。或许,真是他多虑了。 “王家既然能对军中之事了解的这般清楚,甚至于对一些机密军情都掌握的丝毫不差。”梁孝先无奈的叹了口气,“看来,他们是早就将手伸到军中了。” 容市隐点点头:“所以这也是为何我要让他们出去的原因。能这般事无巨细,那人位置应当不低。” “没想到随同我一起征战多年、出生入死的战友,也……”梁孝先似有些无力,可不过一瞬,便也释怀,“罢了罢了,你且说说你有何好计策。” “苍狼自负,但性疑。他手底下有一个人叫哈鲁布。此人粗鲁狂傲,极富野心。苍狼对他也早有疑心,而且自从哈鲁布同苍狼儿子乌木真一同参加一场战争,乌木真战死后,苍狼对哈鲁布疑心更甚。”容市隐慢慢的叙述道,“而且苍狼还有最致命的一点,便是迷信。” “所以说,”梁孝先道,“是要从内部离间他们?” “自是不可能只这般简单,就算少了哈鲁布,我们也不是苍狼的对手。”容市隐拾起桌上一支笔拿在手里把玩,脑子里似乎一闪而过了什么,可却没有来得及抓住,“我方才,不过是定众人的心罢了。” 二人陷入了沉默。 可此时看完信的陆梵安却盯着容市隐握笔的手,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眼神里放了光。 凑近容市隐,在他耳边悄悄道:“你还记得同金玉和百合花吗?” 容市隐听罢,微微愣了一下,随即刚刚在脑袋里闪过的那抹灵光瞬间清晰了起来,惊喜道:“你的意思是?” 陆梵安朝他笑着点点头。 二人心照不宣,可旁边的梁孝先却不明所以的盯着二人打哑迷。 陆梵安看了容市隐一眼,见后者点点头,这才凑近梁孝先小声的说了他们的想法。 梁孝先听罢,叹道:“虽然不怎么光明磊落,可却也不失为一条好计。” 陆梵安看着容市隐,将信摆在了他面前:“这个,就交给我们容大人了。” “没问题。”容市隐对陆梵安笑道。 梁孝先看着两人旁若无人的眉来眼去,忍不住想要嫌弃,可却还是压下了脾气正色道:“军医裴铭可用。” “好。”容市隐答道。 谈话间,一封信已写好,上面的字迹同王宝因的分毫不差,甚至于连遣词造句都如出一辙。只是内容,却是大相庭径。 梁孝先此时已没了心情去探究他为何能仿人字迹与文法,因为容市隐和陆梵安提出的计谋,可能就是他们最后的机会。 “先前之事,利用你二人情谊,实属是我之过。但先帝将大昌的江山黎民交于我,这份责任太重。”看着面前的两人,梁孝先坦诚道,“如今,我也知晓你二人立场,此一番,希望我们能齐心协力,为我大昌黎民而战。” “将军多心,至少您待梵安,多是真心。仅这一点,我便知足。”容市隐牵起陆梵安的手道。 而陆梵安却是难得的耍起了小性子,不情不愿的“嗯”了一声。在他心里,容市隐的感情是那般珍贵,可却让人被名利之事所辱。他虽也能理解,但却也没法不介怀。 别过梁孝先之后,陆梵安心里的疑问,终于有机会问出了口:“你知不知,你选择留在这里,不仅会断送你求了多年的前程,还可能会送了命?” “我怎会不知呢?” “那你为何?” “因为我方明白,在这世间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值得我去求。” 第56章 比肩 “昨日夜里,我做了两个梦……” 容市隐拉着陆梵安手絮絮叨叨的讲着自己昨日里所做之梦,事无巨细,甚至有一些冗长。 可后者却只是静静地听着,半点没有不耐的意思。 “我这些年,对于母亲的记忆,一直停留在了她死的那天。所以每每想起母亲,我记得的只有仇恨,和被权贵所欺压的不公。所以我求权、求名、求利。但我却忘了,母亲对我的期望,也忘了我最初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容市隐终于说完了梦,可嘴里依旧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至于梦里的另一个我,好像是在宣示着我行的恶,最后会化成的恶果。” 陆梵安握紧了人的手。 “醒来的一瞬,我真的很怕,若我真成为了那种穷凶极恶之人,恐怕此生,都将再同你无关系。”容市隐带着些后怕道,“我在京中的时候,怕自己卑劣,值不起你的爱意,所以我越加想握住手里的那点权势,总觉得就算只是虚张声势,也会离你近一些。” 容市隐以为自己永远都不会说出口的隐秘心事,没想到也能诉诸的这般坦然自若。 “可直到如今几次被逼到生死面前,我才觉察到,原来你比任何所求都重要。”容市隐笑的明朗,“而且,你都不嫌弃我是块未曾雕琢好的废料,我若再不知趣,那就当真是值不起你所爱了。” “谁说的,明明就是世上最完美的宝物。”陆梵安心下动容,揽住了人的肩膀道,“谁要敢说你是废料,我就去揍谁。” 说着还挥了挥拳头,活像个流氓痞子。 容市隐被逗得忍俊不禁。 陆梵安见人笑了,这时才故作委屈道:“既然这般,那你早上为何要骂我?” “因为我发现,我守了这么多年的执念,竟抵不过某个混蛋的展颜一笑。你说,我该不该骂你?” 陆梵安听人言语,目光里是灼灼的热烈与感动。 心念一动,容市隐的声音消失在了陆梵安的口中。 而至于后面,只那枚雕着桃花与柳叶的玉坠所听见的、令人面红耳赤的喘息与断断续续的低语,是出自于谁,便不得而知了。 …… 两日后。梁孝先将所有军队将领召集到一起,道:“此一战,是事关我大昌的存亡之战。今夜,本将军会先派忠武将军陆梵安,夜探敌方营帐,烧其粮草,扰乱其心。而容大人将会坐镇三军,同众将士一同作战。望诸位整装待发,随时迎战。” “是。”众将领领命,底下有几个人脸上现了喜色。 当朝左相亲自参战,那是不是代表,这一战的结果,也不会是那么糟。 待人出去后,容市隐拍了两下手,营帐外传来了一串军中十分常见的口哨声。可那尾音,却似乎是故意般的拖长了些。 陆梵安趴在桌子上拿着笔涂涂画画,等待着叛徒在容市隐的算计下被揪出水面。 容市隐安排完一切后,走到陆梵安身后,待看清上面的内容后,冷飕飕道:“忠武小将军真是好兴致,都这时候了,不研究一会儿如何作战,倒是作起了画。” 梁孝先听着,饶有兴致的走过来也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旁边的字,随即紧皱了眉望着陆梵安道:“这黑乎乎的一坨,你确定这是裴铭?” “裴铭昨日里说我从小习在京师,肯定很擅丹青,央我战争结束后给他描一副像。我说我不会,他却不信,只当我是诓他,非逼着我答应。”陆梵安无奈答道,“所以我从现在开始练练手。” 梁孝先盯着那“画像”,陷入了沉默,一时不知该夸谁胆大。 可容市隐的眼神却有些复杂,这裴铭哪里是想让陆梵安画像,无非是让人应他一句在这场生死难测的战争里活下来的诺。 可却无法直言,所以迂回着,讨一个算不得承诺的承诺,且聊以自我安慰罢了。 或许别人不知,可他却最清楚不过这种不能言明的情感。 这时,一个年轻的白面将领不知从哪儿被五花大绑着扔进了营帐,打破了帐里的沉默,可他身后却不见一人。 容市隐走过去蹲到人面前,从他怀里掏出了一封信,展开边看边笑道:“你倒是尽责。不过也多亏了你尽责,否则本官怎么能轻易让你上钩呢。” 说着轻轻拍了拍那人的脸,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手指划过那人被堵住的嘴。 慢慢站起身,朝着陆梵安道:“后患已绝,一切小心。” 而他身后绑着的那人,已经没了生息。 …… 趁着夜色,陆梵安领着五个精兵悄悄潜入了敌方营地。 一直潜伏在暗处,等了许久,终于看见一个略显矮胖的男人从慢悠悠的边剔牙边从帐中出来,那人正是敌方副帅哈鲁布。 陆梵安身后的两个人已经扮作隼弩士兵,其中一个正是他那日救下的小六子。向他们递了个眼色,二人点了点头。故意从一侧走出,在哈鲁布能看见却看不清的地方匆忙往主帅营帐方向而去。 哈鲁布只是疑惑的看了一眼,却没有其他动作,依旧往屯放粮草处走去巡查。 陆梵安松了一口气,又转过头望向另外两人,郑重道:“动作一定要迅速,不要真点燃,看见哈鲁布后,拖一下时间就赶紧走,出去后在外面负责接应我们。” 二人领命后先哈鲁布一步往粮草处奔去。 陆梵安同身边的同伴交换了个眼神,后者将一个黑色的包袱背在肩上,二人避开巡逻的士兵,往主帅营帐行去。 …… 另一边,哈鲁布刚掀开屯放粮草的帐篷门帘,便看见一个黑影往一边儿闪去。 哈鲁布借着火把的微光,边四处打量,边同跟在身边的两个士兵,一起慢慢的往里走去。 可帐篷里,除了成堆的粮食里,哪里有半分人影。就连哈鲁布都怀疑起自己是否出了幻觉。 可就在他快要放松警惕时,那人影却又从眼前闪过,哈鲁布这次闻到了一些火油的气味。他忙喊道:“来人,有人要烧粮草。” 守在外面的士兵,全部涌了进来,众人来来回回搜了好几遍,莫说人,就连根头发都没有搜到。 哈鲁布突然想起路上遇见的那两个形迹可疑的士兵,拍了一下头,急道:“不好,中计了。留几个人守在这里,其他人随我去元帅营帐。” 哈鲁布急匆匆的领着人离开,却没有看到,在他走后,那两个形迹可疑的士兵,又重新潜入了屯放粮草的帐篷。 哈鲁布好胜喜功,先前因乌木真之事与苍狼之间生了嫌隙。此时他若能抓住大昌前来盗取作战图的奸细,一定是大功一件,苍狼也许会重新信任他也说不定。 所以一路上即使跑的气喘吁吁,可脸上却难掩喜悦。 …… 陆梵安和同伴一起潜入了主帅营帐,同行的士兵站在门口,警惕的观察着外面的情况。而容市隐则走到中央,一掌将苍狼桌子上的战旗劈断在地。 而后又接过同伴手里的包袱,从中取出了一具被剥了皮的狼尸,捂着鼻子嫌弃的丢在了苍狼床上。 陆梵安朝站在门口放风的那人点了点头,刚要出去时,却正好有一堆巡逻的士兵从前面经过。 两人一左一右站在营帐门口两侧,可待巡逻的士兵离开后,从校场回来的苍狼却已快行到门前。 陆梵安闻声,脸上神色微微紧绷。握紧了袖里的匕首,冷眼从缝隙里看着门外,就在已经做好拼死一搏的准备的时候,苍狼却被人唤住,侧身望向了另一边。 二人对视一眼,不带一刻迟疑的趁机闪身而出。 …… “元帅,”哈鲁布气喘吁吁的唤住苍狼,虽然苍狼已经夺了隼弩王位,但在军中,大家依旧称他为元帅。 缓了口气,哈鲁布道:“刚刚有大昌士兵潜入我们营地,我本以为他们要烧粮草,但其实不然。中原人诡计多端,烧粮草只是他们的调虎离山计,真正的目的应该是为了盗取您帐里的作战图。” 苍狼冷冷的上下打量了几眼哈鲁布,眼神里带着怀疑:“那你便虽本帅一同去帐里看看。” 二人一同走到帐里,随行的士兵已经点亮了蜡烛。 苍狼闻着帐里的血腥味,环顾了一下四周,看见断在地上的战旗时,眼里多了几分狠戾。 又循着血腥味走到床边,一拳砸在了床边的梁木上,脸上尽是狂怒,带着几分嗜血的意味:“狼本为尊,他们怎么敢?” 哈鲁布在一旁不怕死的道:“元帅快看看作战计划还在没在。” 苍狼狠狠的斜了他一眼,按了一下床头的一个开关,从凹槽里取出一个锦盒。 又拿出挂在脖子上的一枚钥匙,打开盒子,里面的作战图,安安静静的趟着。 苍狼面色不善的看向哈鲁布,意思是你做何解释? 正在这时,突然有士兵来报:“元帅,我军粮草被烧,火势太大,救,救不下。” 哈鲁布闻言,向来傲气粗鄙的脸上一阵惊愕,在触及到苍狼的眼神后,双腿也不住的开始颤抖。 苍狼毫不留情的一巴掌甩在了他的脸上:“调虎离山?是你在调虎离山吧?哄老子有人盗取作战图,将老子拖在这里,是不是在为给他们烧粮草提供时间?” 苍狼说着,一把掐住了哈鲁布的脖子,脸上的神情像是要吃人一般。 后者不住的挣扎,脸上已经成了一片猪肝色。 苍狼厌恶的看着眼前的人,一把甩开,怒道:“来人,副帅哈鲁布勾结敌方,盗取军中情报,斩于三军前,以儆效尤。” 不管哈鲁布的求饶,苍狼返回去看着床上被剥了皮的狼尸,跪在了面前,双手挽了一个奇怪的结,抵在眉心,嘴里不断念诵着一段听不懂的经文。 最后抬起头时,眼底怒与惊相交,直至漫成的野兽般的凶残:“辱我圣灵,我必让你们万劫不复。” 此时,手底下人送来一封信。苍狼看过后,阴狠道:“中原人当真是诡计多端。” 第57章 合谋 “这毒烟……”西图看着面前被点燃的草药,用手轻轻扇了扇,让更多的烟雾进入鼻子里,“确实能使人思绪混沌,陷入麻木无知觉。” “解药需要多久能配出?”苍狼阴沉着脸,没有问能不能,只是问多久。 “解药倒不难,只是需要大量赤芍。再配以穿心莲和薄荷,研磨成粉,温水吞服便可。”西图低着头,答的战战兢兢。 “那便搜罗所有赤芍,赶紧调集人手配制解药,三个时辰后,攻城。”苍狼冷声道。 …… 此时的陆梵安站在大漠的沙丘上,看着敌营里的火光一点点熄灭,唇角勾起一个浅浅的笑。 第一步,他们赢了。心里也不由忆起了那日所商量的计谋。 …… 前一日夜。 “派人扮作隼弩士兵往主帅营帐方向走去,惹哈鲁布察觉。后让人在粮草帐里与他周旋,故意拖他时间。”容市隐指着桌上的图谱道,“哈鲁布自以为有几分小心思,实则却只是鲁莽愚蠢,此时他定会以为那是调虎离山之计。而因着之前与苍狼的隔阂,他肯定想借此立功。” 陆梵安接着容市隐的话道:“在此期间,我将死狼尸体扔进他营帐,然后利用哈鲁布寻苍狼的这一空子,再去放火烧粮草。苍狼对哈鲁布早有不满,若这般,一定会与之离了心。” “不仅如此,据我所知,苍狼性疑自负,又暴虐嗜杀,哈鲁布应该讨不到什么好果子。”容市隐望着陆梵安笑笑,“此时我们再将信送去,苍狼暴怒之下,对信上内容恐也分不出心思再去细究。” “只要他信了,我们第一步便是胜了。”陆梵安眼神里有些兴奋,因为这将是他们最后的机会。 “离间他们我尚能知何意,可为何要扔死狼尸体?”裴铭看着他们之间似是连根针都放不进去的默契,终于忍不住出言打断。 “这我倒是知晓。”梁孝先摸了摸胡子道,“苍狼家族世代为匪,在他父亲一辈时,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匪患横行,致使西疆民不聊生。隼弩王出兵讨伐,幼年苍狼被隼弩兵卒追杀路上遇狼群,但奇的是,那狼群当时咬死了全部的兵卒,却独独将苍狼剩下。自那之后,他才改名苍狼,尊狼为先祖圣灵。” “如此,不仅能激怒苍狼,也能败他心态。”陆梵安朝着裴铭解释道。 后者点了点头,又道:“可信又是怎么回事,唤我来,我一大夫,我能帮的上什么忙?” 陆梵安和容市隐对视一眼,陆梵安道:“我们到时想用毒。” “需要我配解药?” “不,想让你配毒药。” 裴铭不解的看着陆梵安。 后者大咧咧的勾住他的肩膀,凑到跟前道:“是这样,我们之前听闻西疆有一毛菩草与丹参同服可产生毒素,而中原也有一奇玉,香味与百合花香混合,有助兴敦伦之功效。你看有没有什么东西,能够让气味同某种药产生毒素?而他们单用之时,却均无害。” “气味?那最好的就是利用烟雾了。”裴铭想了想道,“可为什么不直接用毒烟,让我方士兵提前服下解药不就行了。” “我们早已经没有那么多药材可供你制解药了,况且还有满城百姓,万一用毒烟,把不准风向,吹到城里后果不堪设想。”陆梵安叹了口气道。 裴铭低头思索,容市隐却不动声色的将陆梵安从后颈上拎住,直接拽离了裴铭。 陆梵安看着他无奈笑笑,此时裴铭却抬起头道:“驯银花。” “驯银花?”三人都不约而同的朝裴铭望去。 “对。驯银花。”裴铭扫了一眼三人,最后将目光停在了陆梵安身上,道,“驯银花枝高叶大,又到处遍生,此地人从前都将它做柴火。用以放烟,最是适合不过了。” 容市隐一把拉住又要往裴铭跟前凑的陆梵安,道:“可药效呢?” 裴铭似是故意道:“梵安同我去取个东西。” “裴军医是怕摸不着路吗?”容市隐讥讽道。 “此事机密,若被谁泄露出去,难保你们不会怀疑我。所以在行动之前,我需得同梵安一直在一处,就算出事,也可证我清白。”裴铭不堪示弱道。 看着二人之间的似乎带上了一些火气的氛围,陆梵安忙出言打圆场,朝着容市隐道:“没事没事,我们去去就回。” 然后又赶紧拉着裴铭就出了门。 不多时,二人返回了帐中。 裴铭掏出一小包药材道:“这是我父亲留于我的药,跟麻沸散效用类似。你们可以将这药送到苍狼处,它的解药主要是赤芍,而服用过赤芍,再闻驯银花烟雾,可使人浑身绵软,全无力气。” “可能确保?”容市隐道。 裴铭翻了个白眼,但看见陆梵安也望着他,无奈解释道:“之前有人用驯银花做柴火,平日里都无事。偏生有一回晚间做饭时出现了我适才所说症状,后来我翻查医书许久,才发现,原是同他那日所服药里的赤芍相克。” “你的医术我信得过。”一直沉默着的梁孝先点了点头。 “只是此药,只能维持两个时辰的药效,之后便会自己恢复。”裴铭补充了一句。 …… “可还顺利?”陆梵安一进城门,梁孝先便问道。 “顺利。”陆梵安边答着,边用目光扫了扫他身后。 “他没来。”梁孝先知他在寻谁,“他身份显赫,午马城官员不敢让他参战。况且城中也需要个主事的人,他便暂且留在城中了。” “也好。”陆梵安有些失落,又有些庆幸,“至少在城中,能够安全些。” 二人行至城墙上,检查了一下各处要害,正准备要说什么时,却看见远远一片火光朝午马城方向移来。 梁孝先朝陆梵安点了下头,转身去调集已经整装待命的大军。而陆梵安,则行至城墙高处,打了个口哨。 城墙上亮起了火把。 片刻,苍狼已经行至近前,随着梁孝先一声:“出城迎战。” 陆梵安又打了一个口哨,城墙上的火把在黎明青黑色的天际里微微动了动,接着便是浓烟滚滚。浓烟背后的士兵们,四人一组,扛着特制的扇子,将烟往下方扇去。 …… 看着城墙上的浓烟,苍狼冷笑了一声,高声道:“杀。” 战场上弥漫着烟雾,微明的天色被这浓烟搅的似乎又暗下去了几分。 苍狼在马背上挥着大刀放肆厮杀,可却渐渐的感觉到了一股力不从心。 手上的刀越来越沉,竟似有千斤之重一般。 此时天已大亮,在逐渐明晰的光里,苍狼终于看清了周遭到情况。 隼弩士兵已经倒地了一片,剩下的也都恹恹,而对方却是愈战愈勇。 若非隼弩士兵都是在大漠苦寒里磨练出来的,意志与体魄都非常人所能比,此时恐怕已是全军覆没。 终于明白了不对劲,急切的喊道:“中计了,撤,快撤。” 拼着余下的力气往来的方向跑了许久,在终于摆脱了大昌的追兵后,隼弩军队像是被抽去了精魂,个个都软绵绵的躺在了沙堆里。 西图挣扎着行到苍狼处,道:“元帅,这药的作用只有两个时辰左右。此时已经快近一个时辰了。” 苍狼此时已是怒不可遏,狠毒道:“阴险的大昌人,等隼弩的铁骑踏进中原,我要杀光所有的大昌人。” …… “将军,怎么不追了?”大胡子将领停在梁孝先跟前,着急道。 “虽然方才折损了隼弩不少兵力,但我们两方势力依旧悬殊。那毒烟不过能撑两个时辰,我们追过去,不一定能回的来。”梁孝先答道。 “那现在怎么办?” “殊死一搏。” …… 容市隐听闻前方战况,心里焦急。在准备起身时,午马城县令和师爷又跪在地上,哀嚎道:“容大人,你去不得呀,你去了这城中可怎么办?要你出个好歹,下官也将人头不保啊。” 因着现在情况错综复杂,容市隐本不欲多生事端。 可是不是真是这段时间表现的太过于软弱了,以至于现在什么人都敢往他头上爬。 看着面前的人,单为了自己的妥善,便一直将他拘在这里,一股厌恶之情涌上心头。 却忽然被这想法惊了一下,他厌恶别人自私? 这人只是这样,他便觉得厌恶,那之前的他,又该是多惹人厌。 可即便如此,那个事事都知晓的陆梵安,却依旧赤忱而又热烈的爱着他。 心里漫过暖流,微微一笑,抬腿就将面前的官员踹倒在了地上。 无论刀山火海,还是阿鼻地狱,他都得去陪着他,谁也不能阻拦。 身后的两人人似乎又要上前,容市隐拍了拍手,身后一个暗卫出现,利落的将身后二人绑在了柱子上。 …… 临近午时,隼弩士兵又卷土重来。 容市隐在厮杀之间焦急的寻着陆梵安,可如今的乱象里,怎可能那般容易。 在几次险些被伤后,容市隐不敢再分神,专心致志的投入到了战争当中。 隼弩的军队,进攻的强势,像是一把急需饮血的剑,没入了温热的胸腔里,贪婪又残忍的吞噬着鲜活的生命。 战场上不分昼夜,也没有尽头。白天已经落下了帷幕,可厮杀却依旧在继续。 纵已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天暗了又明,朝阳如期而至,可纵使是能普世的明亮,却也驱散不了死亡的脚步。 “梁将军阵亡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第58章 与共 时间似乎凝结在了这一刻,容市隐不敢置信的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却只看见了几个人将梁孝先抬离的背影。 手里的刀险些掉落在了地上,身边的士兵也都是如此,一个个呆滞的似乎是不知晓该如何才好。 苍狼身边一个会汉话的人此时高声道:“你们主将已死,再抵抗无非是困兽犹斗。我们主帅说,给你们一炷香的时间考虑,若归降,或许还能饶你们一命,可若负隅顽抗,那就是自寻死路。” 说着苍狼带着大军悠哉悠哉的往后退了一里路左右,留出时间让大昌做决定。 士兵都低垂着头,似是一下子失了斗志,不知该为何而战。 “我们决不能降。”封宁雄红着眼眶道。 可一句话,仿若是扔进了无底深坑,没有激起半点波澜。战场上静的像是所有的人都已经死了一般。 容市隐身边的一个士兵缓缓松开了手,眼看着手里的刀就要脱落,却于此时,一个身着银白色战甲的男子跳到了战车上。 那人,正是容市隐苦寻不得的陆梵安。 “众位将士们,你们可知你们手里握着的是什么?是刀?还是枪?”陆梵安目光扫过一众战士。 自答道:“不仅。它还是大昌黎明百姓对于活着的期望。” “隼弩族欺我大昌已久,他们在西境诸城里烧杀抢掠。啼哭的婴孩被他们开膛破肚挑在剑上,佝偻的老者在他们的马蹄之下难留全尸,闺阁里的女儿也遭他们惨无人道的玷辱。” “那都是我们大昌的子民。若真让苍狼入主中原,谁能保证,我们的父母,我们的妻儿能逃开他们的魔爪呢。” 字字句句掷地有声,带着九死不悔的坚定。 “众位将士们,梁将军已逝,可我大昌男儿却未亡尽。”陆梵安拔下战车上在风中高扬的战旗,高声道,“我们如何能将自己的父母、妻儿、手足送到别人的刀下。” “那天,我就看见一个隼弩士兵将一个刚生下来的娃娃摔死在了地上。我家里也有娃娃……”不知是谁哽咽着说了一句。 一石激起千层浪,底下的士兵都开始说起了自己战场上的所闻,家里的所思。 “所以为了他们,我们也不能降。”陆梵安说的沉稳又坚定。 这一次,底下的士兵都响应了他的号召。 他们已聚不起力拔山河的威武气势,但那带着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喑哑的声音,却足够表明他们的勇气。 每个人都握紧了手里的兵器,像是将全部的力气都凝聚在了手中,只为最后一战。 此时苍狼已带着隼弩士兵折返,脸上是势在必得的轻蔑与笑意。 “杀。”陆梵安一声令下,已经疲倦至极的士兵,再次投入到战场之中。 陆梵安跳下战车,容市隐已候在他旁边。两人都是满身的鲜血,衣衫破了好几处口子,脸上也带着伤痕。可是他们谁都没有多言,只对视一眼,便已了然对方眼里的意思。 生死与共。 二人看了一眼战场,又互相点了一下头,便蓄力往了苍狼处杀去。 大昌的士兵此时体力已到了极限,不一会,已经现了败北的苗头。 容市隐与陆梵安都心知不妙,二人也更加奋力的与近旁的士兵拼杀。一路行过,留下的是一片倒地的尸体。 终于瞅准一个空档,容市隐提气,踩在一个隼弩士兵的头上,借力飞旋,手中的刀劈向了马背上的苍狼。 后者闻声,反应极快的侧身一躲,容市隐的刀便堪堪从他左侧划下,只在左臂上留下了一道血痕。 容市隐滚落在地上,还不及起身,苍狼的长刀已朝他迎面袭来。刚要抬手去挡,一个人影却飞快的揽着他的腰,从苍狼的马肚子底下滑了出去。 苍狼掉头袭来,容市隐和陆梵安合力朝他击去,几个周旋,苍狼终于从马上落下。 苍狼下马后,一直集中攻击容市隐,后者不得已被逼着后退了好几步。 而对方却狞笑了一下,不再管他,转而一掌打在了一直在想法设法伤他左臂的陆梵安的胸口。 陆梵安挨了一掌,身子像断了弦的风筝一样跌了出去,随之喷出一大口血。在他还未来的及爬起来时,苍狼却又蓄力朝他而去。 眼看那致命的一掌就要落在陆梵安身上,容市隐全身的血被惊的凉了一半。 却于此时,一个矮胖的身影挡在了陆梵安面前,正是之前与二人多不对付的大胡子。 被击中的瞬间,大胡子扑倒在地上,脸朝下埋在了沙里。陆梵安忙扑过去将人扶起,大胡子满脸沙粒,同血混在一起,沾在了他杂乱无章的胡子里,脸上的表情痛苦扭曲,带着骇人的惨烈。 陆梵安只听大胡子含糊不清的艰难道:“不要让,那帮畜牲,再杀我们的百姓了。” 话音未落,人已栽倒在了地上。陆梵安将他的尸体摆正,红着眼眶,重重的点了下头。 正同容市隐纠缠着打在一处的苍狼,余光瞥见了陆梵安。闪身往一侧一退,立在了二人对面,只停了一瞬又迅速朝他们攻来。 陆梵安肩膀被划了一刀,他只是侧头看了一眼,眼里是从未有过的狠戾。 只见他执起长枪就朝苍狼刺去,苍狼躲开容市隐,举刀抵挡陆梵安的攻击。谁知后者却像没看见与他迎面的刀一样,冷笑一声,直直的迎了上去。 刀尖穿透陆梵安皮肤的同时,他的长枪也没入了苍狼的心口。 容市隐被惊的愣在了一旁。 苍狼亦是不敢置信的望着陆梵安。 而出其不意的陆梵安,却只笑着朝他更近了一步。手上用力,用长枪将苍狼整个穿透。 苍狼倒下的一瞬,陆梵安也跪在了地上。失去意识的那一刻,他清晰的听见了大昌士兵的欢呼。 ……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短短十个字,竟写尽了这大漠日暮之景。” 一眼望不到边际的大漠,呈着一轮橘红色的圆日,暖橘色的霞光,带着日暮独有的静谧与朦胧。 立在沙漠里苍老而豪迈刚毅的城池,在此刻,似乎也多了柔情万种。 然而站在城楼上的黑衣男子,却依旧板着脸一言不发。 “自从战场上下来,近半月你都没有同我说过话了。”陆梵安跳了一下,坐在了城楼边上,与望着远处的容市隐面对面,好声好气道,“当时那般情况,你也知晓,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 “所以,你就以命搏命?”容市隐沙哑着嗓音道,“况且,你我二人联手,不是没有胜的可能。可是你却将我晾在一旁,独自去拼命。你那一刻,有没有想过若你死了,我该如何?” 陆梵安站了起来,立在容市隐的面前,正了神色:“我从未想过去赴死。那日,我确实是有些失了理智,但我也清楚他胳膊受伤,那一刀,他取不了我的命。” 容市隐将视线从他脸上移开了,看着已经快要落尽的残日,声音略有疲惫道:“我害怕了这种日日的提心吊胆。” 陆梵安看着容市隐眼里的全无波澜,因着连日里来他的不理睬,心里突然生出了些不安和委屈。 慌乱之下,他猛的将容市隐扯进了怀里,重重的吻了上去。不安的在人嘴上啃咬,带着从未有过的惶恐与激烈。 没有章法的乱吻,不知磕破了谁的唇,一股血腥味在二人口中蔓延开来。 容市隐似乎是叹了一口气,揽住人的腰,将主导权夺回了自己的这边儿,细细的吮吻着对方的唇。 在夕阳的余光里留下无限旖旎。 夕阳已落尽,只给人间剩了淡淡的迷蒙的光亮,让人依稀能辨出城楼上一对紧紧拥在一起的人影。 “你吓着我了,我以为你说这话的意思是准备不要我了。”那人影轻轻的出了声。 “我只是希望你以后,能够多顾惜一下你自己。”另一个道,“我就算舍得了这世间所有,也不会舍得你。” 夜已降临,大漠天气无常,天空落起了今冬的第一场雪,不一会儿,纷纷扬扬的雪花就已经将地面染了薄薄的一层白。 二人踏着雪色,在无人的道上,慢慢朝城中走去。道路的两边,亮着寻常人家的灯火,身后的大漠苍凉而孤寂,如同一滩无望的深渊。 但两个融做一体的影子,却走的缓慢而坚定。前路漫漫又如何,反正他们的归途都都在身边。 …… 西疆降服,原隼弩王之弟达达齐亲王继位,派使者前来同大昌议和,愿归还西境诸城,与大昌重修旧好。 容市隐自是乐意至极,两方相谈甚欢。 这日隼弩使者辞过容市隐,准备返回之际,容市隐却笑着道:“再等一下。” 在众人不解的眼神里,只见如意缓缓从一旁走了出来。 其中一个使者看见来人,惊讶的将嘴张的老大,反应过来后忙跪下道:“见过巫医圣女。” “你识得我?”如意好奇道。 “在下亦是索玉氏一脉,只是自苍狼夺权,屠杀我族人之后,迫不得已,便改了姓氏。但在我血液里,永远是索玉一脉,如今见着圣女,自是礼不可废。”那人答道。 因着两人都是用汉话交谈,其余众人也听的分明。 如意看了眼容市隐身后不解的陆梵安,道:“巫医族选出来的下一任族长,便被称为圣女或圣男,享族长同尊。” 然后又向使者简单说了自己被容市隐所救之事,那人又要跪下,容市隐笑了笑,拦住了他。 如意让那人去一边等她,然后同容市隐笑着道:“那便就此别过了,况且容大哥此后恐也再不会需要我了。” 如意笑着,却红了眼眶。 “哪里的话,你永远是我妹妹。若有一日,于西疆呆腻了,随时回家。” “好。” …… 与西疆议和后,朝廷下令即可返京,并派钦差前来督军,暂理军中事务。 对于此事,容市隐并未表态,只是朝着钦差温和的笑了笑。 可谁知第二日,那钦差便身染恶疾,暴毙身亡。一众京中前来的官员,也莫名水土不服,卧病在了床上。 京中钦差暴毙,其余官员重病,军中无主。由于陆梵安在最后一战中功绩斐然、深得人心,众将领有心拥陆梵安暂代大将军一职。 陆梵安本想推辞,可耐不住众人劝说,但最后却也只勉强答应了在这段返京途上暂理军中事务。 …… 半月后。 “封将军此次回去有何打算?”容市隐骑着马与封宁雄并行。 “将军遗愿,是护好大昌江山,可如今……”那么一个铁骨铮铮的汉子,此刻却有些哽咽,“如今仗是打赢了,可谁又知朝里的那位,又将怎样祸乱这用诸多将士的鲜血守下的江山。” 容市隐没有答话,封宁雄继续道:“我如今都不知晓,究竟值不值得。” “若,能给江山换个明主呢?”容市隐压低了声音同封宁雄道。 后者不敢置信的瞪大眼睛望着他。 “这也是将军与先帝之愿,六王夏昌谨堪做明主。”容市隐轻轻道,“况且此时朝中,恐怕真正做主的,也已经不是殿上着龙袍的那位了。” “可这两年似乎没有听说过六王的消息。”封宁雄思索道,“况且六王不过舞勺之年,能担得起如此大任吗?” “少年天子,史上并不少见。这两年我一直派人护着他,所以没有闹出什么动静。但据我观察,六王确为通晓大义之人,身上也具帝王风范。”容市隐答道,又问,“封将军信不信梁将军的眼光?” “自然是信的。”封宁雄又想起了那时容市隐初入官场,梁孝先夜探容府时,他的担忧,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道,“将军信你,也信对了。” 容市隐刚要回话,只见从两旁的树林中,窜出了许多黑衣人,直往容市隐和封宁雄处而来。 封宁雄忙抽了刀反击,可容市隐没有佩刀的习惯。因着来人袭击的突然,人数众多,攻势又是不要命的猛烈。赤手空拳的挡了几下,匕首还未拿出,便被划伤了胳膊。 此时随行的士兵也加入战局,不多时,便已将来人全部控制,陆梵安策马行至跟前,看了看容市隐的伤口,见并非很深,方松了一口气。刚要上前盘问那些人时,却见他们都直直的倒在了地上。 “服毒自杀。”裴铭下马检查了那些人的尸体,转身朝着陆梵安道。 “容大人。”封宁雄一声惊呼,陆梵安回头,却见方才还好好的容市隐,此时却已不省人事的倒在了马蹄底下。 作者有话要说: 差不多这两天就要完结了。 第59章 陈仓渡 “刀上有毒。”裴铭把了把容市隐的脉象,朝抱着人的陆梵安道,“容大人此时应当静养调理,不宜再随军赶路。” “那我们赶紧找个可以落脚的地方,你好抓紧诊治。”陆梵安说着就准备抱容市隐起身。 裴铭忙拦住人:“我须得先给容大人施针,以防止毒素继续蔓延。” 说着一边从药箱里拿出银针,一边朝边上的封宁雄使眼色。 后者不明所以,裴铭无奈的剜了他一眼,又朝陆梵安道:“容大人的毒素并非什么难解之毒,但是解起来却颇为复杂费事。你如今既然答应了暂理军中事务,就这般扔下三军可不是什么君子作风。” 转身借取银针之际,又斜了封宁雄一眼,后者终于会意,附和道:“是呀,军中无将,就如一盘散沙。众将士如今才经历一番大战,身心具受重创,此时若没了主事的人,恐怕……况且裴大夫的医术是军中人人称奇的,他说无事那便一定会无事。眼下,还是先率众将士回京才是。” “怎的?你还怕我吃了你的容市隐不成?”裴铭故作轻巧的打趣道。 陆梵安皱眉思虑了半晌,终于妥协。将容市隐和裴铭等人送到一户农家,又是一番千叮咛万嘱咐之后,终于上了路。 待陆梵安走后,裴铭又把了把容市隐的脉,皱紧了眉。唤来一个留在此处保护他们的士兵,悄悄耳语了几句,一脸凝重的将人打发了出去。 …… 快行至京师之际,陆梵安心里愈来愈不安稳,这么些天,容市隐都未与他们联系过,也不晓得身体怎样了。 这日夜里,在临进城的前一夜,裴铭抱着一个包袱赶上了队伍。 看着对方风尘仆仆的样子,陆梵安道:“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容大人呢?” 裴铭脸上满是沉重,将手里的包袱递了出去,那里面,似乎是一牌匾状的东西。和他们在午马城里,遇到的盲眼老人的包袱一样。 只听裴铭低低道:“容大人,他,没了。” 陆梵安伸过去接包袱的手没有再往前探去,整个人后退了一步,身形踉跄了一下。 似乎只那一瞬间,世界,都已悄然没了生机。 “不可能,我要去找他,他怎么可能会丢下我?”陆梵安发了疯一样的就要从帐篷里往出跑,“你们都骗我对不对。” “对不起,是我无能,解不了那毒。”裴铭拉住了他,“路途遥远,若带着尸体,定会腐烂。所以,容大人临终前,让我把他的尸首顺水而葬。” 陆梵安眼前一黑,喉咙涌上一股腥甜。 他抓过裴铭拿着的灵位,颤抖将包袱打开,手从灵位的名字上轻轻拂过时,却感受到底下的触感有一丝不寻常。 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让他有些狂喜。可现下,却表露不得,只能尽力维持着原状不动弹。 但落在众人的眼里,却成了哀莫大于心死的悲恸。 …… 皇宫,御书房。 夏昌明麻木的倚靠在椅子上,邋遢的龙袍底下,整个人瘦的不成样,几乎就只剩下了一把骨头,嘴里喃喃的念道:“朕是天子,天下都是朕的,朕想杀谁就杀谁,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谁都别想拦朕。” 王宝因嫌恶的看着夏昌明,朝着王曹道:“都成这样了,不如直接杀了。一劳永逸。” 王曹瞥了他一眼,语气里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如今虽然容市隐已死,可兵权还在封宁雄手上,若现在让夏昌明死了。我们就成了弑君。” “可他已经被折磨成这个样子了,还能做什么?” “他不能做什么,但他的命用处还很大。”王曹说着像逗狗一样将桌上的一个苹果高高的朝夏昌明抛去,脸上狞笑道,“让封宁雄亲手杀了他的陛下,到时莫说军权,项上人头都保不住。” “可六王?” “容市隐应该早就存了篡位之心,否则为何要一直养着夏昌谨?”王曹看着刚刚还骂骂咧咧此时又捧着苹果的夏昌明道,“亏夏昌明这傻子还信了他。不过现在他已死,六王自然也不足为据。” 王宝因点点头,王曹将头转向他,问道:“陆梵安呢?” “日日买醉,堕落至极,他亲爹死了都没见这么痛苦。”王宝因鄙夷道,“不过,那处京郊院子有人守着,我们的人近不了他的身。” “我同陆坤斗了这么多年,竟不知他儿子竟然是个断袖,还为了自己的杀父仇人寻死觅活。当真是给陆坤长脸了。” 王宝因脑子里突然灵光一现,进言道:“既然我们进不了那座院子,但却可以让他来找我们。” 王宝因小声献计,王曹终于像是满意了一般,微笑着点了点头。 …… 京郊。 陆梵安醉醺醺的坐在后院里,怀里抱着容市隐的灵位,看着已经结冰的荷塘水面,又哭又笑的癫狂。 裴铭远远的站在回廊底下,看着陆梵安显得无比苍凉的背影,不由记起了那日夜里。 …… 农户之家多是早眠,尤其是夜来的更早的冬天。然而漆黑的一片之中,却有一点灯火扰着这宁静。 “这毒我不会解。”裴铭一脸凝重的看着躺在床上的容市隐。 “真的一点儿办法都没了吗?”封宁雄皱眉问道。 裴铭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道:“我今日为他施了针,只能控制住毒发的速度。按理来说这会儿差不多也到了该醒来的时候了,可不知为何却也不见醒。” 二人沉默的等着,一直快到后半夜,容市隐才悠悠转醒。 封宁雄简单对容市隐说了事情经过后,便一脸惋惜的看着他。甚至于连向来跟他不对付的裴铭,也有几分不忍心的转过了头,难得的没有多言给他添堵。 在二人像是已经看见他出殡一般的眼神里,容市隐慢慢取下腰间的一枚佩玉。手上用力,玉佩成了两半,一枚小小的白色药丸落在了他的掌心。容市隐想都没想,便仰头将药吞了下去。 动作一气呵成,不给其他人半点反应的余地。 封宁雄慌神的看着他:“容大人,你服的是何药?” “解药。”容市隐眼皮都不抬一下。 “怎么可能,这毒明明无解的。”裴铭坐在床边把了把他的脉,不可置信道。 “你不会解,就不要说解不了。”容市隐回呛回去。 容市隐想起如意离开前一日同他辞别时,他本想归还玉灵丹,但如意却只道:“我希望,你永远不要有用得上它的时候。但若真有危险,请让它替我再最后帮你一回。” 倒是没想到这么快就用上了。 “容大人您就别卖关子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封宁雄着急的问道。 “巫医圣女是我旧识,这药便是她赠我的巫医族灵药。”那日送别隼弩使者时,封宁雄并不在场,容市隐简单解释了句,又道,“如今这般着急想要置我于死地的人,除了王家,再无其二。裴铭医术精湛,却也未曾见过中原有此毒。而王家又与隼弩早有勾结,这般算下来,这毒恐怕就是出自那里。这巫医族灵药,倒是正对上了。” 封宁雄庆幸了许久,又道:“那容大人何时能返回队伍呢?” “现在解药只是控制住了毒性,要真等药效发挥作用,清消余毒,还得要些日子。”裴铭又恢复的平日里招人恨的模样,“若真要他走,可能就得提前安排后事了。” 容市隐身上有些疲累,懒得理他,强打起精神道:“王家既然要我死,那就陪他们演一出戏罢。” 王家如今恐怕也已经被逼上了绝路,先是急不可耐的派人妄想收拢兵权,然后又是对他暗下杀手。 若真叫他们得逞,那这大昌江山,岂不是就真的要改姓了王。 容市隐简单同封宁雄说了自己的谋划,又道:“烦请将军跟陆将军带句话,就说我一切安好,莫要让他忧心。” 封宁雄却犹豫道:“此事凶险,要不就暂缓告知陆将军,免得再旁生枝节。” “再恩爱也不在这一时。”裴铭也在一旁冷幽幽地道,“若是出了岔子,到时大家都免不了遭殃。若真为他好,就不要把他往这滩烂泥里扯了。” 封宁雄在一旁听着这些,不自在的咳了两声,容市隐知晓他因何而尴尬。却也不解释,毕竟断袖之癖,在世人看来,总归是另类的。但只要他们自己欢喜,便足够了。 容市隐皱眉想了半晌,眼里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开口道:“那封将军也需应我一件事。” 封宁雄不解的看着他,容市隐继续道:“请将此事,与陆将军撇清干系。我京郊有一处庄子,让他去那里。” 无论京中是何光景,至少星月阁,还能护陆梵安无虞。 而他,自也是不会蒙骗陆梵安的。 他如今所行之事的目的,只是为着向陆梵安所期待的太平之世更近一步。让那人再不为所谓的天下所忧,只做他风流矜贵的公子。 而对方待他的心意,亦是相同。若让陆梵安以为自己死了,他怎可能安然度得过这段时日。 但这些,是裴铭永远都不会知晓的。 …… 从回忆里抽身,裴铭看着陆梵安的背影,眼神里带上了一些不易察觉的忧伤。又看了眼手里的披风,叹了口气,最后,终于还是将披风挂在了回廊处的栏杆上,转身回了屋子。 有些不合时宜的情谊,也当放下了。 陆梵安察觉道身后的人离开,神态恢复了正常。看着怀里的灵位无奈的笑笑:“当真也不嫌忌讳。” 伸手轻轻在灵位上的名字旁搓了几下,果然一片薄薄的木片掉了下来,将木片翻过,只见上边写着几个小小的字:“一切安好,勿忧。” 陆梵安将木片小心的收进怀里,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若让封宁雄等人知晓容市隐背着他们告知了他真相。他们恐怕会只当他是重儿女私情之人,再难在众人面前立威。 所以现在的容市隐,既要让封宁雄等人信服,又不舍蒙骗他,当真是为难他了。既如此,那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拖了他的后腿。 做戏而已,幼时诓骗夫子的功夫应当还是在的。 …… 随着一声鸡鸣,容市隐从梦中醒来。 自从诈死之后,他便换了一处住所休养,这是中原西北的一个十分偏僻的小村落。 农人大多憨厚朴实,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加之如今正值隆冬,村民都只守在自家的屋子里,偶尔去邻居家围着火炉闲话几句家常。 如此这般的日子,竟让他在其间琢磨出了几分岁月静好的意思。 只是唯一的美中不足,大概就是陆梵安没在。 不过没关系,今日他便要启程回京师。等事了,他就带他去过所有他愿意的生活。 …… 三日后,陆梵安又在亭子里喝酒,满院堆积的白雪,被他踩的脏污。 “陆公子。”突然有人在他身后唤道。 陆梵安转过头发现原是跟在封宁雄跟前的一个副将。 那人上前跪在陆梵安跟前,道:“求陆公子救救我家将军。” 陆梵安让人起身,据来人所说,今日下午皇帝下诏召封宁雄入宫觐见,二人在书房密谈。 可谁知书房内却突然传出一阵巨响,此时恰逢王曹入宫,唤人将书房门打开后,结果就看见皇帝已在座上毙命。 现在封宁雄已经被捕,正在押往大理寺。罪名是谋害天子,妄图篡位。 陆梵安待那人走后,摇摇晃晃荡站起了身,整个人颓废又邋遢。 裴铭拦住他道:“你去做什么?这明明就是一个陷阱。” “我知道。”陆梵安却看也不看他一眼,只自顾自的往出走,“若能救出来人,自然是皆大欢喜。若救不出来,那我们在地下也能再重逢。也是幸事。” 说着人已不见了踪影,只轻飘飘留下一句:“或许,我还能替他报个仇也说不定。” 裴铭见拦不住陆梵安,没好气的朝暗处道:“还不赶紧去告诉你们容大人,陆梵安小命就要没了。” …… 容市隐策马行到京师城外,正准备抄小路进城时,却碰上了前来寻他的赏月。 只见来人脸上挂着匆忙奔波的焦急。 赏月暗自调整了一下气息,简单交代了陆梵安孤身前去救封宁雄之事。 容市隐听罢脸色白了白,这哪里是去救人,分明就是去赴死。莫不是他未曾发现他偷偷给他的消息? 强镇定下来吩咐道:“吩咐下去,星月阁人马全部出动,务必护陆公子无虞。” 而自己则掉头转向城外另一个方向。 第60章 平天下 寒冬夜里的京师,像是一座巨大的牢狱,冷的透不进来一丝光。里面的每个人都被困在其间,不断的挣扎、撕咬、哀嚎,直到最后,大家全都面目狰狞,体无完肤。 王曹盯着迎面拦住他们队伍的陆梵安,脸上笑的温和,似乎还想说些什么。而一旁的王宝因,却立马挥手让人将其围住。 陆梵安看着围上来的侍卫,冷笑一声,抽刀便朝身边的人袭去。 几个来回,侍卫全被放倒在地,陆梵安提着刀向王家父子走去。二人都有些变了脸色,王曹脸上表情阴狠,看了王宝因一眼。后者忙吹一个口哨,只见周围瞬间窜出了许多兵卒打扮,却又与大昌正式士兵略有差别的一群人。 陆梵安看了看来人,心里忽然明白,原来王家竟还养着私兵,怪不得能这般肆无忌惮。 正要挥刀之际,只见又从另一面涌出了一群黑衣人,大概有百余数。来者护在陆梵安面前,与王家私兵混战在了一起。 陆梵安见有人助他,紧绷着的心弦,此时终于松了下来。 他也终于来了吧。 却于此时,余光瞥见了正准备偷偷溜走的王宝因。提气一跃,一脚将对方踹倒在了地上,然后走到他面前,揪起他的头发,面上的表情难得狠戾。 慢慢开口道:“你可还记得十几年前你在絮南虐杀的一个妇人吗?” 王宝因满口的牙因为刚刚一摔,全部碎在了口中,此时呜呜咽咽的说不清楚。 陆梵安却又道:“你可知,你让他吃了多少苦?你几近毁了他整个人生。” 说着起身将手里的刀提起,对准了王宝因。而这时一个士兵也举刀朝他刺来,可陆梵安却压根没有躲的意思。 因为他知道,身后的那人一定不会让他受伤。 陆梵安的刀刃划过王宝因脖子的一瞬,那士兵的刀尖也正挨到了他的脊背。千钧一发之际,只听得一声铁与铁相撞的声音,那士兵已经重重砸在了地上。 一个怀抱自身后将他拥住,来人的语气里带着嗔怪:“明明都知晓是圈套了,还要往来闯。” 陆梵安转身回拥住他,语气里含着笑意:“做戏就得做全套,我可不愿最后的紧要关头,我倒成了拖你后腿的那个。” 容市隐带来的军队已制服了王家的私兵,封宁雄从囚车里挣脱出来。众人看着在众目睽睽之下拥抱在一起的二人,都险些惊掉了下巴。 被绑住的王曹,此时声线不稳,却强撑着出声道:“你们,这是要准备造反?” 容市隐放开陆梵安,又安抚的朝他笑笑,方才转身。没了与人周旋的耐心,从怀里掏出龙纹金牌道:“去召百官入宫,本官有要事要宣。” 王曹看着殿上依旧疯癫的夏昌明,自被绑就一直强装镇定的脸上终于绷不住了。 只见容市隐站在殿前,朝着底下百官道:“王家勾结隼弩,与当时身为皇子的夏昌明共同谋害先帝,又囚禁虐待当今天子,其心昭然若揭。见苍狼败北,加之皇上不愿再为其傀儡,又企图故技重施,下毒毒害皇上,嫁祸于封将军,以借机夺取兵权。此罪当诛九族。若非封将军及时发现其阴谋,救下皇上,恐怕王曹贼子,已当真窃权。” 随着容市隐话音落下,王曹瘫坐在了地上。 底下官员一时都没了声响,正所谓几家欢喜几家忧。 欢喜的那一家里,有个人站出来道:“陛下妄信奸佞,如今成了这般模样,如何再为君?但是先帝血脉只剩下了六王和四王,容大人,您觉得这?” 容市隐站直了身子,道:“先帝临终之前留下一封密旨,意欲六王继位。可奈何陛下遭王家毒害,王家又一手遮天。本官怕六王遭遇不测,与护国将军梁将军商议后,便将此事暂时隐下,一直在找寻适当时机让先帝遗愿现世。如今,便是天机良时。” 容市隐将夏昌谨请了出来,恭恭敬敬的跪在面前,捧出一锦盒道:“此乃先帝密旨,请六王爷亲启。” 少年老成的夏昌谨,对着容市隐微微点头,方才接过锦盒。打开的那一瞬,一道烟花在空中爆开。 众人诧异之时,两个腰系黄带、一身劲装的男人跪在了夏昌谨跟前:“护龙令首领参加陛下。” “护龙令。”一个老臣惊呼出了声,“护龙令是兴武帝一手建立起来的,神秘无常,向来只听命于皇上一人。如今怎的突然出来了?” 护龙令首领在夏昌谨的示意下,站起身来,朝对方恭敬道:“先帝有言,若密旨启封,见执圣旨者,为皇家血脉,护龙令归其调遣。反之,则杀无赦。” 夏昌谨略有些不好意思的看了看容市隐,后者朝其微微笑着点了一下头。 虽出乎意料,却也没有过多惊讶。若夏拓朝全无顾忌的将密旨交与他,恐怕才会让他觉着有疑。 …… 新皇登基,沿用夏昌明所用国号——盛平。以期盛世太平,也为警戒自己,不听信谗言,不妄宠奸佞。 王家罪恶滔天,九族同诛。太皇太后因与王家勾结,褫夺封号,遣往皇陵守陵。 夏昌谨生母宁太妃尊为静宁太后。封宁雄封护国大将军,陆梵安封辅国将军。 其后夏昌谨又卸了一批与王家有勾连的官员的职。在容市隐与封宁雄的举荐下,新晋升了一众德才兼备,却在朝堂党派争斗中被埋没的人才。 因着之前重重,朝堂内外都是一片百废待兴的局面。 容市隐和陆梵安,一个在朝中忙碌,一个在军中奔走,二人都是脚不沾地的状态。 所以自那日夜里匆匆一拥之后,这多些时日竟然都再未好好说过句话。 陆梵安虽然住在容府,可因着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缘故,怕误了白日里的当值,也没有住在一处。每次得见,都是仓促又匆忙。当真算得上是一对劳苦鸳鸯了。 容市隐揉揉眉心,感觉只短短几天,似乎已经老了十岁。 将最后一份文书处理好后,拿出先前就备好的空白折子,一笔一划的在上面写了起来。 写完后,又像想起什么一般,叹了一口气。自第一次见面至如今,与陆梵安相识已近三年,却从来没有给那人好好贺过一个生辰。 而且他竟不知,陆梵安的心里,竟还背负着那么多。可他却是如此迟钝,以至于在战后那段他最痛苦的时间,给他的也尽是冷漠与不谅解。 …… 冬月廿二日,冬至。 天空有些阴沉,飘着些稀疏的雪花。容市隐下了早朝,便往家里奔去,脚步里带着些迫不及待。 匆匆回到家,记着封宁雄说的陆梵安今日不去军营,便直直往对方房里奔去。 “疼死小爷了。”容市隐还未行至门口,便听见那许久未曾再听见的自称。 推开门,看见陆梵安背对门坐在桌面,白皙的背上一片青紫,那人正在自己为难的上着药。 听得动静,回头看见是容市隐,伸手就要拉衣服企图盖住伤口。 容市隐快步上前,拦住了他的动作。无奈的叹了口气,接过药,细细的往瘀伤上抹去。 陆梵安无法,只能由着他动作,笑道:“今日怎的回来这么早?” 容市隐将伤口处理完后,蹲在了陆梵安面前,握住放在他膝上的手,轻声道:“我想你了。” 陆梵安心口涌上一股暖流,看着面前的人,心里蛰伏的思念似是一股脑被撩拨了起来:“我也想你。” 话未说完,便低头急切的擒住了容市隐的唇。 容市隐仰头感受唇上的热切,也恨不得此刻将万千情谊都诉诸于双唇,只告诉那人,他有多好。 …… 翌日清晨,陆梵安在容市隐怀里醒来,迷迷蒙蒙的道:“你怎的还不去上早朝?” 容市隐不答,反问道:“你呢,怎么不去?” 陆梵安清醒了几分,有些犹豫道:“我辞官了。” 容市隐紧了紧揽着人腰的手臂道:“我也是。” “什么?” 一道不可置信的声音在容府上方炸开,惊飞了几只早起觅食的麻雀。 …… 晚间,容市隐和陆梵安并肩行在街上,前者颇有兴致的看着道路两旁的行人,好像第一次到京师城一样。 而陆梵安却依旧沉浸在早上的震惊里:“你真的辞官了?” “这还能有假?” “你,不会是因为我吧。”陆梵安有些担忧道。 “你说呢?”容市隐含笑看着他。 后者停下了脚步,定定的看着容市隐:“你知道的,无论你在哪儿,我都会陪着你。你不必要为了我做到这般地步。” 容市隐回望向他,正了神色:“我行过的这一条路,初衷本也非是想求和乐。却因你意外识了这世间欢喜,所以如今我只想向着这欢喜而行。因你,也因我所求。” 陆梵安看了容市隐半晌,似是在琢磨他是何意。过了许久,嘴角终于勾起了一个笑,一把抱住人的脖子道:“你也是我的欢喜。” 周围稀疏的行人已有好几个对着二人侧目,可他们却恍若未闻。 容市隐眼里只看见了陆梵安的笑。突然玩心大起,不正经的凑近对方耳边,轻声道:“那以后,将我伺候好了,我一定让你更欢喜。” 陆梵安一时没反应过来,待明晰那句话里的意思后,脸上染上了几分热,却并不转移话题,答道:“那还是得先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让我心甘情愿了。” 容市隐有些危险的半眯了眯眼睛,眼神丝毫不加掩饰的上下打量着陆梵安。正准备上手之时,却听见一道带着惊喜的声音亲切的喊道:“梵安。” 第61章 诺白头(完结) 陆梵安回头望去,看见来人后,亦是惊喜。 简单为容市隐和秦名引荐过后,锤了秦名一下,笑道:“你小子,不是说参军去了吗?怎的我在西疆都没见着你。” “本来也以为会去西疆,但没想到最后竟阴差阳错的去江南平海寇了。”秦名笑道,“还带回来了一个江南的娘子。” 正说着,只见一大腹便便的女子行了过来,陆梵安吃惊道:“陈小姐?” “陆公子?容大人?”陈娇玉亦是惊讶,又看了一眼秦名,“你们竟然都识得?” 几人又寒暄一番,为这奇妙的命运而感慨。 秦名本想留陆梵安和容市隐去家里叙旧,也为感激当初的相救之情。但陆梵安看了一眼在他身后似有心事的容市隐,道:“改日有空一定来寻你吃酒。” 秦名了然的点了点头,带着陈娇玉与二人别过。 “那我们,也回家?”陆梵安看着秦名携着陈娇玉离开的背影,回头问容市隐道。 “回家?”容市隐慢慢重复着这两个字,后又携起了陆梵安的手,“是要回家的,但先带你去一个地方。” …… 容市隐一直牵着陆梵安来到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河边,只见那里已经聚集了许多百姓在放孔明灯。 言笑晏晏,好不热闹。 陆梵安不解的问道:“这是?” 不待容市隐答话,蹲在他们侧前方的一个憨态可亲的中年妇人便亲热的同他们道:“这呀,是一位公子为了给他心上人庆贺生辰,特意花大价钱购置的孔明灯。” 陆梵安闻言一愣,看着身边含笑的容市隐,方才恍悟,原来今日是自己的生辰。似是不解,又似是故意的问那妇人道:“这公子是何方人物,竟这么大排场?他为心上人贺个生辰还要拉上满城百姓?” “小伙子你这可就误会人公子了。听说那位公子的心上人,是个极为良善的姑娘……” 陆梵安似被呛到,猛地一阵咳嗽打断了妇人的话,见人奇怪的盯着他,忙压下咳嗽解释道:“无事,无事,大婶您继续?” “所以这位公子送她的可并不仅仅是这些孔明灯呦,而是借着城中百姓放飞的这些孔明灯,一来为那姑娘和百姓祈福,二来,二来……”大婶说的起兴,却突然卡住。 “二来,也是想让他心上人看看,如今天下海清河晏可期,太平盛世可待,这其间,他功不可没。”容市隐接着道。 “对对对,我听那个唤我们来的年轻人就是这样说的。”那妇人兴奋道,“我听不太明白,但想来也应该是好词。只是那公子是谁,却是不知了。” 二人笑着谢过那妇人,慢慢踱步到了一个僻静处,寻了个高地坐下。 容市隐揽住陆梵安的腰,让对方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那日夜里你睡了后,我偷偷潜进你房间,听见了你说梦话。”容市隐感受着怀里的陆梵安似愣了一下,继续道,“战争残酷无情,生死是惯有的事情,他们的逝去从来都不是你的错,你没有必要为此而苛责自己。” “真的吗?”此时的陆梵安像个孩子一样,紧紧的抱住了容市隐,“可是,死了那么多人。梁将军,大胡子,无数的士兵,无数的民众。我每天闭上眼睛,似乎都能看见他们惨死的场面。” “这不是你的错。”容市隐松开了陆梵安一些,盯着他的眼睛认真道,“若非你冒着生命危险夜探敌营,若非你最后坚持不降,若非你以命搏命杀死苍狼,如今这京师城里,恐怕早就是一片生灵涂炭,哪里会有如今的这份欢欣。战乱之苦从来不由人,你尽力了,庇佑了更多的人免受流离。这便已经足够了。” 陆梵安的目光移向了河边嬉笑着的民众,似乎听进去了容市隐的话,眼里有些动容,又抬起头望着漫天的孔明灯。 是呀,还有海清河晏可期,还有太平盛世可待,还有寻常人间里的芸芸众生,在一餐一食里求着幸福安好。 陆梵安缓缓勾起一个笑,身边的容市隐却突然趴在他耳边道:“等我一下。” 说完不待陆梵安反应,就不见了踪影。 “我回来了。”过了半晌,容市隐气喘吁吁的拿着一个食盒回到了原处。 陆梵安看着人在隆冬里满头大汗的模样,心疼的捏着袖子凑近给他擦汗:“怎这般着急?” 容市隐笑着在他近在咫尺的唇上啄了一下,道:“生辰不能缺了长寿面,我借了对面醉花阁的厨房做的。来的路上我已经尽量行的快了,希望味道还没有变。” 看着容市隐的样子,陆梵安不争气鼻头有些发涩。 可待食盒被打开,二人却都傻了眼。 端着上面结了一层冰的面条,陆梵安破涕为笑。却不顾容市隐的阻拦,抓起筷子就往嘴里塞了一口,笑道:“好吃。” 见容市隐无奈的望着他,陆梵安夹起盖在面上的鸡蛋,送到容市隐嘴边,后者配合的咬了一口。 二人相视一笑,虽然餐食已在寒夜里凉成了冰,可心间却都是一片暖意。 毕竟此时此刻,天上亮着的是人间愿,身侧陪着的是心上人。浪漫明灯之下,有心中所爱,有果腹餐食。人生,又何须再有他求。 另一侧隐在他们身后的赏月对看的津津有味的观星道:“好了,该回去了。” 后者似有些不舍道:“大人将星月阁说解散就解散了,我还想着能迟些回卜世庄呢。” “小游这是舍不得‘观星’这个名儿了?”赏月——现在应当唤作子车简——笑着揉了揉了子车游的头发。 “‘观星’虽然不好听,可是回去后,面对庄主,我指不定又要成为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也不知道庄主取名的本事什么时候才能有些长进。”子车游故作深沉的叹了一口气,又有几分期翼道,“我们偷偷玩两日再回去好不好?” “听话。”子车简看着早已在刀尖舔过血的弟弟对着自己撒娇,心下软成一片,可却也不能违了庄主的命令,只能软语哄劝,“庄主现在应是忙着躲臣公子呢,哪里来的时候管我们。” “庄主那张嘴,气死了江湖上那么多人,现下也终于碰着了能克他的了。”子车游笑着道,他向来懂事,也听子车简的话,见兄长为难,即刻便转了话题,亦步亦趋的跟在了子车简身后离开了此处。 容市隐回头望了一眼他们离开的方向,轻声道:“祝你们也顺遂。” 回应他的是一声不带任何悲意的猫头鹰叫。 陆梵安自是知晓容市隐散了星月阁,此时侧过身,躺在了容市隐的膝上,执起他的手放在自己脸上,望着满天承着人间愿的明灯,缓缓道:“你之后有什么想做的?” 容市隐低头抚着陆梵安的脸:“我诈死期间,在一处农户家里养伤。那家里只有两个老人,无儿无女,却恩爱的紧。那时我便想着,一定要同你一起有一个我们自己的家。从青丝到白发,只要你在身侧,大概便是人间至味。何敢再有他求。” “我们离开京师吧。”陆梵安突然道。 “好。”容市隐答的干脆,摩挲着陆梵安的脸,沉默了半晌又道:“那你,可要再去见一见她?” 陆梵安摇了摇头,将容市隐放在他脸上的手抱在了怀里:“我了解她,她是一个很骄傲的人,不会想让我看见旧事底下自私狠毒的她。她想让我记住的,是一个完美的母亲。” 容市隐担忧的看着他,对方朝他笑了笑,示意自己无事,又继续道:“那日我去祭拜我父亲时,偷偷去看过她。在我的记忆里,母亲向来是温柔慈善的,但却有一种我看不懂的惶恐,日日夜夜从未间断。但那日我看见的她,却是我从未见到过的柔和。我怕我见了她,又会让她想起曾经二十多年战战兢兢、终日难安的日子。” 容市隐将陆梵安搂的紧了些,后者环住他的腰,道:“我们去絮南吧,我很喜欢那个地方。” “好。” “你当时诈死,连容先生也一并骗了。他回絮南后,你也从未告知他事情真相。”陆梵安坐起了身子,声音里含着笑意道,“但我却是知晓,某人自离京后,一直派人跟着容先生。” “但我不会原谅他。” “那就不原谅。”陆梵安顺着容市隐的话接了下去,继而又道,“我们去絮南后,买一座陈旺福在山上的庄子吧。” “好,你喜欢哪个?” “山腰处的那个就挺好,但却有些大。只我们两人,会不会太奢侈了?” “不大。”容市隐凑在陆梵安耳朵跟前道,“我这几年攒了许多家私,足够养你。你想要更大的都行。” “没个正形。”陆梵安故作嗔怒的瞪了他一眼,又看着那人星辰流光一般的眸子,缓缓道,“以后,你便只是我的了,可会悔?” “只要我活着,便无悔可言。” 陆梵安笑了,轻轻在容市隐唇上点了一下,轻声道:“夜凉了,回家吧。” “好,回家。” 河岸边上的人已散尽,只剩满天的明灯越飘越远,最后在夜空中,与明灭的星子融于一体,似是历经了亘古,于今朝慢慢悠悠讲述着悲欢。 山河万代,寒夜漫长,人生百年的岁月光景,总难逃苦厄。但却总会因一人,让炼狱般的人间也遍地生花,风情万种。 第62章 尾声 江南春 “市隐,你将上月的账本给我递一下。” “市隐,王员外将昨日春宴酒席的银子送来了,你去核对一下。” “市隐,胡忠呢?过两日要添的几个药膳菜谱定了没,赶紧让他去再去同大厨敲定一下。” “市隐……” 容市隐屁股还没有沾到凳子上,那书桌前的人又开始唤了起来,无奈的行到他身后,替他捏了捏肩膀,故意装模作样的打趣道:“陆掌柜还有什么吩咐?” “没事儿,这次只是单纯的想叫叫你。”陆梵安将手里的账本放在桌上,仰头望着他道,“总觉得因着酒楼里之事,好像许久都没有同你好好亲近过了。” “难得陆大公子百忙之中,竟还能想到他夫君被冷落了这么久?”容市隐阴阳怪气道。 说起这个他就来气,前年冬天二人自京师来絮南后,因闲着无事,便生了开酒楼的想法。 本来开酒楼,便是一时兴起,目的也是为着好玩儿。结果让他没想到的是,陆梵安竟于经商之道上天赋异禀。不过几月,便做成了絮南城里最大的酒楼。 初时,因风头过盛,也遭遇过其他酒楼的龌龊手段。可论阴险与狡诈,又有几人能是容市隐的对手。尚不用他多动心思,那躲在背后捣鬼的牛马蛇神便只有求饶的份儿。 至此以后,酒楼的生意愈加红火,陆梵安也在其间忙的更加不可开交。 容市隐虽日日同他呆在一处,可陆梵安的眼里却只有账本。他因此也在心里时常哀怨,总觉得如今的陆梵安,待酒楼要比他上心的多。 “哪里的话,这不是最近生意忙吗?”陆梵安笑着拍拍容市隐的手。 后者是一脸的不相信。 陆梵安看着人别扭又生动的模样,起了逗弄之心,站起身来,戳了戳容市隐的脸颊:“怎的跟个受气的小媳妇儿一样,真想咬一口呀。” 容市隐推开陆梵安凑过来的脑袋,危险的盯着他:“你竟然想小媳妇儿了?” 陆梵安愣了一下,看着对方像是灌了几坛陈醋的表情,无奈的扶额。这人的醋怎么吃的莫名其妙,他不是在向他邀欢么。 不死心的又将脑袋凑了过去,某个没有眼力见的胡忠冲到了门口:“陆公子,张大人和陈小姐寻你。一个要做寿宴,一个要给孩子办周岁宴。” “你先招呼他们一下,我稍后就来。”陆梵安吩咐道,“还有,陈家小姐早就嫁为人妻了,你再唤陈小姐,小心秦名揍你。” “这不习惯了嘛。”胡忠笑嘻嘻的跑了出去。 “这秦名也当真厉害,这老大才周岁,他家夫人肚子里就又怀了一个。这次来絮南,便是因着养胎。”陆梵安一边收拾着桌上的账本,一边随意的同容市隐感慨,说着转过身对容市隐笑道,“我先过去看看,晚间迟些回家。” 陆梵安出了房门,可却不知道被他又一次扔下的容市隐,心里的弯弯绕。 容市隐目送陆梵安离开,将自己扔进陆梵安刚刚坐过的椅子,喃喃道:“秦名厉害,我像小媳妇……” 像是突然想明白什么一样,猛地坐直了身子,脸色阴沉中带着些委屈:“这是嫌我了?” 于是当天夜里,在容市隐不寻常的热情中,陆梵安险些折了一把老腰。 …… “其实,每年能这样远远的看她几次,我已经很满足了。”陆梵安同容市隐匿在尼姑庵外,看着庵里诵着佛经的蒋眉雪。 容市隐没有说话,只是揽过了他的肩膀,静静的立在他身侧陪着他。 陆梵安盯着看了半晌,微微笑了一下道:“走吧。” 容市隐揽着陆梵安慢慢从来的方向离开。 他们身后的尼姑庵里,一直诵着佛经的中年妇人,却缓缓转过了头,望着他们离开的方向,微微笑了一下。 眼底的神情从容又平静。 从山上下来,快行至山底时,陆梵安突然道:“我想见一见我大哥,虽然当初是我无心之过,可对他,我还是有愧。” “那过几日我们一同去。”容市隐看了他一眼柔声道。 陆梵安回望向他,狡黠道:“那为表感激之情,我带你去醉花阁吃酒吧。” “……”容市隐沉默了,过了半晌才道,“我还没问过你,那年,我们从絮南回京后,你前脚才在我家撩拨过我,怎的后脚就跑去了青楼?” “什么?”陆梵安似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容市隐所言何事,过了半天才诧异道,“这都过去五六年的事儿了,你怎的还记得?还有,你是如何知晓我去青楼的?” “巧合。”容市隐站定在了原地,回答的敷衍,可对于自己的问题却大有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架势,眼巴巴的看着陆梵安,“你为什么去青楼?” 陆梵安笑笑,朝他勾了勾手,待人不情不愿的将脑袋凑到了跟前,侧头一口咬上了容市隐的脖子,然后才轻声道:“当然是学习怎么将你收入囊中。” 容市隐想起当时陆梵安生涩大胆的动作以及那碗被下了药的甜粥。唇角的笑意扩大,原来从一开始,便都是为他。 …… 又是一年江南春,如丝细雨烟煴黛瓦白墙,李花代了桃花,在青石板铺成的街巷里,洒下满地诗意与柔情。 桃飘李飞的季节,在细雨中撑着油纸伞独行的男子,却捧着一盆和这个季节并不相适宜的百合,慢慢出了城。 …… 容市隐看着陆梵安让胡忠送来的信,唇角勾起一个好看的笑。 他们刚来絮南时,就买了城外山腰上的庄子。但后来因着要照顾酒楼生意,为免来回奔波,又在城中购置了宅子。 所以平日里也鲜少再去庄子里住,但陆梵安今日却突然留信让他前去。 容市隐当然知道缘由,因为今日是他的生辰。心里有着止不住的雀跃,不知那人会给他怎样的惊喜。 …… 春日的夜晚还带着几丝凉意,容市隐刚进院里,心脏便因眼前的景色漏跳了几拍。 院子里挂满了红绸与贴着囍字的红灯笼,俨然一副成亲的场面。而陆梵安则身着一身大红色喜服站在院子中间。眉眼带笑的模样,被灯笼的光晕衬的更暖。 容市隐看着人朝他走来,眼眶微涩,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动作才好。 陆梵安笑着在他面前立定,轻声道:“好看吗?” “君之风华,无人能及。”容市隐痴痴道。 “那今晚,便送给你做礼物可好?”陆梵安浅笑着牵起容市隐的手。 容市隐目光一暗,就将人打横抱了起来。陆梵安顺势攀上他的脖子,好笑的开口:“莫急。如此良辰美景,不可辜负,你先去换上喜服。而且洞房之前,总得要先喝过交杯酒吧。” 容市隐无奈的将人放下,回房换上了喜服。待他再出来,看见陆梵安满目惊艳的那一瞬间,忽然觉得今夜哪怕再为他换一万次也心甘情愿。 二人并肩行至屋内,房间里也是一片喜庆。大红色的双龙烛燃在床头,桌上没有掀盖头的秤杆,也没有寓意早生贵子的一应干果。只摆着一盆百合,和一块被雕成囍字的同金玉。 少了繁杂隆重,但却显得温馨而雅致。 容市隐坐到桌前,为二人斟了酒,陆梵安笑着接过。各饮了半杯之后,又将剩余的酒混在一起,再分为两杯,接着一饮而尽。 容市隐将陆梵安拽到怀里,手不安分的四处点火,在人唇上咬了一口,缓缓道:“今夜,当真是送于我了?” “一直都只是你的。”陆梵安的声音被人做弄的有几分变了调。 容市隐一边作乱,一边瞥了眼桌上的百合花和同金玉,在唇齿相依之间,故意道:“可我还是不能让你满意。” “嗯?” “不然你何故寻来这么大的同金玉和百合花?” “我只是想要讨个彩头,不是你同我说的……”陆梵安话未说完,被对方突如其来的动作引的闷哼一声,其余解释的言语也全部破碎在了口中。 “不听。你就是对我不满意。”容市隐将无赖耍的十分认真,“所以我得努力让你满意。” 作者有话要说: 容市隐和陆梵安的故事暂时就讲到这儿了,但是相信在另一个世界,他们的故事还继续在每一个寻常的日月里,不言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