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悍妻当家》作者:梦中说梦 简介:【贤妻没有未来,悍妇才有春天!】 小竹现身说法告诉你,男人可以有多渣! 你在家怀孕生孩砸,他在外跟小三那啥啥; 你在堂上伺候他老妈,他在你屋里和丫鬟么么哒! 你以为步步忍让就有富贵荣华?他叫你净身出户从此天下虽大无以为家! 遇上这样的男人,甩了他还是踢了他? 你已决然转身远走天涯,他却又换一副嘴脸邀你卿卿我我花前月下! 小竹傲娇转身:覆水难收,滚你丫! 第1章.余生 “我们这里等了一天也没见个信儿,大少奶奶到底醒了没有?” 尖细的声音刺穿耳膜,直扎进灵魂深处,一阵剧烈的疼痛,迫得柳清竹从昏昏沉沉的状态之中清醒了过来。 这一清醒,刀割似的痛楚顿时从身体的每一个角落涌了上来,柳清竹憋着一口气,强迫自己压下即将冲口而出的痛呼。 眼皮似有千斤之重,耳边的世界却已渐渐真实起来,只听身旁有人霍然站起,疾步走出门外,压低了声音斥道:“姐姐小声!奶奶病着呢!” “你们奶奶,好大的威风!”这声音已经不是先前那人,沉稳之中,透着一股难以抗拒的威严。 柳清竹心中一惊,便要挣扎着坐起身来,无奈浑身上下没有一丝力气,只有骨肉寸寸碎裂一般的剧痛,毫不留情地侵蚀着她。 沉闷的碰撞声突兀地响起,柳清竹知道,她的亲如姊妹的贴身丫鬟鹊儿,又在为了她向那些人磕头赔罪了。 先前那尖细的声音冷笑道:“全天下都知道大少奶奶‘病’着呢,不然你以为太太是为什么来的?” “奴婢先前没看到太太,言语多有冒犯,请太太恕罪。”鹊儿的声音发颤,不知是在竭力压抑着委屈还是愤怒。 柳清竹知道自家婆婆的性子,生怕鹊儿吃亏,忙在帐中嘶声叫道:“鹊儿,怎的还不请太太进来?” “奶奶,您醒了?”鹊儿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却掩不住惊喜之意,听得柳清竹心中越发酸涩难言。 只见窗口人影闪了闪,太太威严的声音在窗外响了起来:“进去倒不必了。你这屋子里,晦气。” “是。媳妇冒昧了。”柳清竹在下唇上狠狠咬了一下子,温顺地应道。 鹊儿见机,忙膝行后退几步,悄悄起身跑到正堂,搬出一把太师椅来安置在窗下。 大太太带过来的二等丫鬟珠儿冷哼一声,鹊儿慌忙俯身后退。只见珠儿从腰间解下一条葱绿的汗巾子来,卖力地在那太师椅上擦拭了三四遍,连椅子下面都拂过两遍,才嘟着嘴向大太太作了个请坐的姿势。 鹊儿只装着看不见,又听珠儿嘀咕道:“明知晦气还请太太进去,也不知道安的是什么心。” 大太太轻咳一声,沉声向房中道:“你既然醒了,老太太和我也就不怕没法子向潜儿交代了。我这会儿过来只是想问问你,你自己想好如何向潜儿交代了吗?” 柳清竹下意识地伸手抚过平坦的小腹,心中一阵酸痛,忽然俯身从帐中探出头来,“哇”地一声吐出一大口苦水。 外面寂寂无声,柳清竹扶着床头小柜喘了许久,才涩声叹道:“是媳妇自己该死,等爷回来,要打要罚,媳妇也只好认罪就是了。” “哼,你说得倒容易!若是打你罚你可以换回我齐国公府长孙的性命,我现在就打死你,也不用等潜儿回来!”大太太手中的拐杖重重地敲在窗外的青石砖地面上,清脆的声音传出老远,许久之后又和着园中的鸟语,隐隐地荡了回来。 口中酸苦的味道逼进了眼睛,柳清竹死死咬住下唇,攥住被角颤抖了许久,才从喉咙里挤出四个酸涩的字来:“媳妇该死。” 窗外响起一声长叹,大太太放缓了声音道:“别怪我说话难听。你进门四五年,只生了婉儿一个丫头片子。我和你老爷天天想、夜夜盼,好容易听说你又有了身孕,我们两个老东西恨不得一天念三百遍佛,谁知道……唉,当初请人给潜儿提过的那几门亲事,哪一家不是才貌双全的名门淑媛,可他偏偏认定了你。儿子大了不由娘,我们也只好认了,可你倒是给他争口气啊!” 这番话一字一字清清楚楚地传了进来,柳清竹在帐中听了,禁不住脑中一阵阵发昏。气上心头反而壮了胆,她干脆闭上眼睛躺了回去,连认罪的话也懒得出口了。 房中许久没有反应,大太太似乎有些生气(面对柳清竹的时候,她似乎一直都很生气),又将拐杖在地上敲了几下,厉声道:“你们也不年轻了,潜儿愿意陪你耗着,齐国公府可等不起!老爷和我已经替潜儿说了一门亲,日子就定在下月初五。虽说时间仓促,我们也不能委屈了人家姑娘,过两日你身子好些之后,就尽快着手准备迎接新人进门吧!” 柳清竹脑中“嗡”地一声,整个身体仿佛都脱离了自己的控制。她想喊,想说“不可以”,可是她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一丝声音,像一个陷入梦魇的人,只能眼睁睁看着另一个自己在绝望中挣扎…… 直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门外远远地传了进来:“这件事,你们问过我了吗?” 第2章.逆子 “萧潜……”柳清竹心中生出一种死而复生的恍惚感,眼眶之中终于控制不住,象征着脆弱的泪珠汹涌而下。 大太太却气得浑身发颤,豁然站起身来,向着声音来处喝问道:“你这是在跟你的母亲说话?” 院门开处,一道人影飞扑而入,直冲进散发着浓浓药味的内室之中:“清儿,你怎么样?” 柳清竹紧紧抓住他的衣襟,像溺水的人攥住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她想告诉他,她没有事,只是孩子…… 但她最终没能说出一个字来,喉咙里仿佛被什么重物压住了,她只好摇了摇头,将脸埋进他的怀中,死死咬住他上衣的纽扣,过了许久才呜咽出声。 耳边响起他让人安心的声音:“不要怕,我回来了。” “鹊儿,去把你少爷拖出来!那么一屋子的晦气,他不管不顾地冲了进去,是想让我们国公府跟着倒霉不成?”大太太恼怒的声音,有种歇斯底里的味道。 鹊儿依言掀帘子走了进来,却靠在墙角一语不发。 萧潜轻拍柳清竹的脊背帮她顺着气,过了许久才抬起头来,向外面沉声道:“母亲,清儿病着,儿子不希望看到有人惹她不高兴。” 大太太的声音凄厉如荒山中的夜枭:“看看我的好儿子!你虽然不是我亲生的,但我毕竟也含辛茹苦养了你二十多年,现在你为了一个养生堂出身的野女人,竟然这样跟我说话?” 萧潜攥紧柳清竹冰凉的手指,声音平静一如既往:“得罪之处,儿子稍后再向母亲请罪。现在请母亲先向儿子解释一下,清儿一向身体壮健,孩子为何会出事?母亲刚才说的那番话,又是谁的主意?” “大少爷,您怎么可以这样对太太说话!”珠儿手忙脚乱地扶大太太重新坐下,带着哭音向萧潜埋怨道。 萧潜不为所动,仍是平静地道:“我出门之前,曾拜托太太照顾清儿和她腹中的孩子,本以为万无一失,谁知……太太若不能解释这件事,至少也要告诉我,您说的那门亲事究竟是怎么回事?清儿刚从鬼门关上回来,您便逼她替她的男人张罗亲事,究竟是何用意?” “你的意思是说我故意在这个时候来,处心积虑就是为了气死你的心头肉?”大太太怒极反笑。 “儿子不敢这样说。”萧潜淡淡地敷衍了一句,全无半分诚意。 “好,好,好!”大太太连着说了三个“好”字,坐在椅上喘了许久,才撑着拐杖颤巍巍地站起身来,甩开珠儿伸出的手,一语不发地向外面走去。 珠儿在后面追了两步,不料大太太竟走得飞快,她迟疑了一下,忽然跑回来向萧潜哭道:“太太一心为了爷好,爷便是不领情,也不该这样冲撞太太啊!太太对大少奶奶心有不满是不假,可是她一个做祖母的,又岂能存心害自己的孙子?大少爷口出不逊之言,会遭天谴的!” 萧潜冷声道:“若是口出不逊便会遭天谴,那么蓄意害人又当如何?孩子的事,我自会查个水落石出,不会放过一个心怀鬼胎之人!珠儿姑娘有时间在这里大放厥词,倒不如回去好好伺候你家太太,顺便提醒她一句,太太年事已高,可以开始考虑替源儿积点阴德了!” 第3章.按下葫芦浮起瓢 珠儿走后,柳清竹试图坐起身来,萧潜却不由分说地揽住了她:“别动。” 听到他沉重而急促的心跳,柳清竹知道,这一次的事,是真的吓到他了。她不知道他是何时听到她出事的消息,也不知道他是如何星夜兼程赶回来的,但她不想问。 她只要知道,他为了她真的可以不顾一切,就够了。 他对她这样好,她便是受再多的委屈又何妨?太太虽然刁钻刻薄,但她怎么能让他为了她而背负“不孝”的罪名? “去向太太赔个礼吧,她毕竟是母亲。” 萧潜扶她躺下,微笑道:“这些事你不用操心。安心把身体养好,我们以后还会有孩子。” 柳清竹点了点头,正觉得自己还有很多话要对他说,却见萧潜已经转过身,大踏步地走了出去。 帘子被掀起来的时候,一股冷风趁机钻了进来。柳清竹打了个寒颤,回想起刚才萧潜不合时宜的微笑,忽然觉得心中有些发凉。 “你说,太太会原谅他吗?”心中反复思量了很多遍,柳清竹终于还是忍不住问身旁的鹊儿道。 鹊儿缓缓摇了摇头,声音恬淡:“奶奶这次可真是‘关心则乱’了。爷的性子如何,您还不清楚吗?他根本不可能去向太太赔罪的。” 是吗?柳清竹疑惑地皱紧了眉头。 萧潜性情温和,是出了名的谦谦君子,对待长辈更是一直恭顺有礼,鹊儿为何这样笃定他不会去赔罪? 正沉吟间,却见小丫头新蕊捧着一小碗白粥和一碟小菜走了进来,迟疑道:“奶奶,尚书府柳平家的来了,说是有要事求见奶奶,您看要不要叫她进来?” 鹊儿接过碗碟,淡淡地道:“她能有多大的事?叫她在外面等等吧。” 正说着话,柳平家的女人却已经不管不顾地冲了进来:“姑奶奶,要出大事了!” 鹊儿重重地将手中的骨瓷小碗敲在桌上:“嫂子说话可要小心些!尚书府中由着你们胡闹也就罢了,如今还要丢脸丢到国公府来吗?一个奴才未得主子传唤就自己冲进屋来,还要在主子屋里大呼小叫,成什么体统!” 柳平家的冷不防被呵斥了这几句,一时竟有些发怔,半晌才冷笑道:“鹊儿姑娘倒是越来越威风了!知道的说是姑奶奶把你宠上了天,不知道的还以为姑爷收你做了偏房姨奶奶呢!一样是奴才,你自己可以大呼小叫,旁人怎的就不可以?” “奶奶……”鹊儿委屈地走到柳清竹身旁,眼中水光闪闪,却倔强地咬牙忍着,不许它落下来。 柳清竹也气得发昏,伸出一根手指颤抖地指着那个得意洋洋的女人,半晌说不出话来。 柳平家的却仿佛浑然不觉,拿脚在地上跺了两下,拍着手大声嚷道:“我的姑奶奶,现在可不是您借着国公府的煞气抖威风的时候,尚书府要出大事了!” “怎么回事?”柳清竹听她说得郑重,一时却也顾不得理会她的不敬了。 那柳平家的连珠炮似的嚷道:“合着京城里的事儿,您是一点儿也不知道呢?上个月马将军因为兄长纵仆行凶已经被收回了兵权;前几日孟大人又因为犯言直谏,被贬斥到了岭南做个小小的通判;吴司空更是被抄了家,妻儿老小还不一定能保住几口呢!这三人跟咱们老爷可都是莫逆之交,现在京中人人都说,下一个就轮到咱们老爷了!” 柳清竹皱眉听完,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父亲为官清正,圣上必不会为难咱们家的。” 柳平家的跺脚叫道:“我的姑奶奶!您是真的什么都不懂,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铁了心要隔岸观火?做奴才的说句不中听的话,覆巢之下无完卵,尚书府若是出了事,您怕是也未必能把自己干干净净地择出去!” 第4章.尚书府的白眼狼 “尚书府的奴才,真真是让人大开眼界!” 说话的竟是一直低眉顺眼地站在一边的新蕊。眼见柳清竹早已心力交瘁,鹊儿也是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她终于忍无可忍地站了出来。 柳平家的见是国公府的丫头开口,脸上不禁露出了怯意。但这样的胆怯也只持续了短短的一瞬间,她很快便恢复了盛气凌人的姿态: “姑娘,尚书府有尚书府的规矩,这不关您的事,您老看着就是了。我们老爷对姑奶奶和鹊儿姑娘恩重如山,现在尚书府有难,姑奶奶无论如何都没有视而不见的道理不是?” 新蕊冷笑道:“原来尚书府的规矩这样与众不同,奴才竟可以当面责骂主子!既然尚书府的规矩便是尊卑不分,想必臣子辱骂圣上也是可以的?既如此,日后若是有抄家灭族之祸,怕也怨不得别人了!” 柳平家的闻言大怒,随手扯了扯衣袖便要上前厮打,鹊儿忙向外面厉声喝道:“来人,有人要造反了!” “姐姐,怎么了?”初荷带了五六个丫头婆子从外面冲了进来。 柳平家的见了这阵势,气势立刻就弱了下去,忙向鹊儿笑道:“姑娘这是做什么?我不过是心里着急,说话重了些,岂敢当真冒犯姑奶奶?你这样兴师动众的,不是让姑娘嫂子们笑话咱们尚书府没轻没重吗?” 鹊儿心里发恨,只想吩咐人将这女人打出去,料得柳清竹一定不肯,只得深吸一口气,冷声问:“你想要我们为你做什么?” 眼见新蕊初荷等人都没有回避的意思,柳平家的只得按捺住性子,陪笑道:“请姑奶奶求求国公爷,在圣上面前替咱们老爷说几句好话。国公爷祖上的功劳大,他的话,皇上一定会听的。” 柳清竹靠在鹊儿背上,闭着眼睛沉思半晌,才缓缓道:“为君者最忌讳的,便是臣子结党营私、目无君上。父亲此时迫不及待地四处求人说情,只怕无罪也变成有罪了。请嫂子回去转告父亲:这个差事,清儿不敢接,请父亲稍安勿躁,静观其变为上。” 新蕊听见这话,立刻走到柳平家的跟前,向着门口的方向伸出一只手:“柳嫂子,请吧。” 柳平家的一把扯过新蕊甩到一旁,反向内冲了两步,冷笑着问:“这么说,奶奶是决意置身事外了?” 鹊儿忙将柳清竹藏到身后,厉声道:“奶奶已经说得很清楚,你们这样迫不及待地四处求人,只能是自取灭亡!” 初荷等人也忙跑进来挡在柳清竹身前,柳平家的进不得半步,只得站在原处冷笑道:“老爷这次真是看错人了!本以为女儿养好了也能顶半个儿子用,谁知道竟是养了个白眼狼!你这会儿在国公府吃香的喝辣的,怎么就不想想,当初若不是老爷把你从养生堂弄出来,你这会儿还不是要跟鹊儿当初一样,给人卖到窑子里去承欢卖笑?知恩不报,老天爷也不饶你们!” 柳清竹先前被大太太闹了那一场,小产过后虚弱至极的身子早已是不堪一击;此时又被这女人当面辱骂,她虽极力克制,却仍是支撑不住,大叫一声,竟歪倒在鹊儿怀里,眼看不省人事了。 鹊儿本不是个没主意的,但柳平家的那番话毫不留情地揭开了她旧日的伤疤,眼见丫头婆子们脸上都露出诧异的神情来,她心里一时发慌,竟只管抱住柳清竹的身子,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还是新蕊见事不对,忙上来推开鹊儿,又是掐人中、又是压胸口,好容易看见柳清竹缓过一口气来,才记起吩咐婆子去叫大夫。 那柳平家的也吓得脸色发白,只嘴上犹自不肯服软,絮絮叨叨地说道:“不肯帮忙也就算了,装死吓唬谁呢?等叶家的姑娘过了门,你这个‘齐国公长媳’的位子还不知道能保住几天,这门亲事,眼见得是不中用的了,倒不如及早去求旁人的为上!也罢,就只当老爷昔年捡了条小狗回府,喂饱了夹着尾巴就跑,那也是没办法的事不是?” 初荷身后那几个婆子早按捺不住,恨不得上去撕了她的嘴,只是新蕊念着尚书府的体面,好说歹说才给止住了。 趁着众人忙乱成一团,那婆子一边絮叨着,一边径自走了出去。柳清竹知道她回去定要添油加醋说些难听的话,本当叫住她,无奈身子好像已不是自己的,干张着嘴,硬是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只得眼睁睁看着她走了。 第5章.叶梦阑 “鹊儿,爷回来过吗?”柳清竹从昏睡中醒转,见窗外天色已暗,心中莫名地慌乱起来。 鹊儿红着眼睛走过来掀开了帐子,勉强笑道:“回来过。见您睡着,就没让吵醒您,已经去书房歇下了。” 柳清竹迟疑了一下,半晌才道:“你去书房看看他睡了没有,我想见见他。” “这会儿怕是已经睡下了,”鹊儿想了一想说,“星夜兼程赶回来,已经够累了,偏又遇上这么些事……不过爷叫我们跟您说,您什么都不用担心,万事有他在呢!” 万事有他在。是啊,这句话,他说过很多次的。 有一个肩膀可以依靠的感觉,真好。也许她的未来依旧会很艰难,但只要有他,就没有什么人可以真正伤害到她。 因为,他会一直陪着她的。 虽在多事之秋,柳清竹还是禁不住微笑了起来。 鹊儿的脸色却有些尴尬,踌躇了老半天,才压低声音道:“员外郎叶大人家的小姐刚从丛绿堂回来,说是要见您,这会儿还在外面小花厅里等着呢!” 柳清竹闻言吃了一惊:“你们没有说我不方便见客吗?她等了多久了?” 鹊儿迟疑未答,新蕊却已在旁冷笑道:“傍晚时分,爷前脚回来,她后脚就跟过来了。奴婢们劝过她好几回,她一定要等,只好把她安置在小花厅了。” “她见我做什么?我又不认识她,何况天已经这么晚了……”柳清竹被这个奇怪的造访者搞得一头雾水。 鹊儿忽然想到了什么,猛地站起身来,满脸怒容:“我明白了!这女人原来打的是这样的主意!你们还记得柳家那个女人的话吗?她说‘等叶家姑娘过了门’如何如何,这‘叶家姑娘’,说的莫不是她?” 新蕊闻言立刻嫌恶地撇了撇嘴,摔帘子走了出去。柳清竹听见她边走便嘀咕道:“真不要脸,一个大姑娘家,追在个男人后面要死要活地想做偏房也就罢了,这会儿还没过门呢,就赖在人家的院子里,大晚上的不回家了!难道她还要在这里过夜不成……” 柳清竹刚刚平静下来的心里,忽然生出一阵恐慌。她手误无措地看着鹊儿,无意识地喃喃道:“我该怎么办?” 鹊儿拍案而起:“怎么办?人家已经欺上门来了,我们还能怎么办?初荷,立刻去书房请爷过来,就说奶奶急怒攻心,方才又险些晕过去了!桂香,你去花厅请叶大小姐来相见!” 难得见到鹊儿发怒,初荷等人也不敢多话,忙答应着去了,柳清竹犹自半躺在床上发怔。 只听外面一个柔美温婉的声音笑道:“大少奶奶醒了吗?阑儿冒昧了。” “知道冒昧,还赖在这里这么久!”鹊儿垂下头,轻声嘀咕道。 桂香拦在门口,福了福身乖巧地笑道:“叶姑娘请留步。我们奶奶这屋子里晦气得很,太太都不肯进来的。您若是来探望奶奶,隔着窗子说两句话就是了。今日怠慢之处,我们奶奶改日定当亲自向姑娘赔罪。” 叶梦阑笑道:“好个乖巧伶俐的丫头!你不用担心,我是从来不怕什么晦气的,家父从小就教导我,心中无垢,则世间无可惧者……” 一面说着话,人已走了进来。柳清竹已在帐中坐直了身子,闻言立刻笑道:“这句话,可千万不能传到外面去,被太太听到就不好了。” 叶梦阑心中一惊,自知失言,只得强笑道:“看来奶奶精神头不错。坊间传言,竟是信不得的。” 第6章.千金小姐贴上门 “哦,坊间传言说什么了?”柳清竹装作饶有兴致的样子问道。 叶梦阑优雅地用帕子掩住半张脸,轻笑道:“我说了,奶奶可别生气。坊间都说,奶奶在国公府这几年,把常人几辈子修不来的福分都占全了。只是‘福气’这种东西,命里该得多少都是有数的。若是命贱之人强求不该有的富贵,只怕……” “只怕反受其害,凶多吉少?”柳清竹好心地替她把后面那半句话说了出来。 叶梦阑无辜地眨了眨眼睛,说不出的柔媚可喜:“奶奶别生气,这话可不是我说的。” “所以叶小姐哭着喊着要嫁我们少爷,不是为了来做偏房,而是打定了主意等着我们奶奶空出正房这个位子来?真是对不住姑娘了,我们奶奶少说还要再活八十年,姑娘若是不着急,可以慢慢等着!”新蕊捧过一盏茶来掷在桌上,冷笑道。 叶梦阑微笑着端起茶盏抿了一抿,好脾气地笑道:“姑娘这是说的哪里话?我一个女孩儿家,终身大事岂由得自己做主?箫伯伯和箫伯母三番两次遣人到我家去提亲,爹爹已经答应了,我做女儿的岂有不遵父命的道理?至于过门之后是正房还是偏房,那要听箫伯母和潜哥哥安排,哪怕只叫我做一个使唤丫头,我也只好认命罢了。” 柳清竹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扯过锦被拥住自己全身,却仍是觉得凉风一阵阵地从床下钻了出来。 叶梦阑微微一笑,又继续道:“奶奶且请放心,您的年纪比阑儿长了好几岁,又早进门几年,无论谁居正房,阑儿都不敢对奶奶不敬的,否则岂不是白白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奶奶虽说出身低了些,却胜在见多识广。阑儿年幼不懂事,日后入府一同侍奉潜哥哥,还要请奶奶多多照应才是!” “放心,你不会有这个机会的!”萧潜大踏步从外面走了进来,冷声道。 “潜哥哥……” 叶梦阑慌忙站起身来,双手绞着帕子,咬住下唇紧张地垂下头,随时准备绽开最温婉的笑容。 只可惜萧潜看都不曾看她一眼,径直从她身后绕到床边,将柳清竹连锦被一起拥住:“你怎么样?听丫头说你不舒服,有没有叫大夫过来?” “天色已晚,何必劳师动众。”因有外人在,柳清竹略有些不自在,羞赧地低下头道。 新蕊阴阳怪气地冷笑道:“天色很晚了吗?我看未必吧?人家未出阁的姑娘都还没着急回家呢,王大夫是个老头子,岂有比一个姑娘家更怕黑、更怕坏名声的道理?” 叶梦阑红着脸抬起头来,急道:“潜哥哥,我只是听说您夫人身体不适,特地前来探望,不料一直等到了晚间夫人才醒……我不是有意在此逗留这样久的!” “我知道。”萧潜抬起头看了她一眼,温和地道。 叶梦阑的眼睛里立刻绽放出奇异的神采。但她脸上的笑容还没有完全展开,便听到萧潜又继续道:“叶小姐有心,箫某在此代内子谢过了。天色已晚,我夫妇不便相送,新蕊,你带两个婆子一路护送叶小姐回府,细细地向叶大人解释清楚这件事,不得有误!” “可、可是潜哥哥……”叶梦阑的笑容僵在脸上,急得连说话都有些语无伦次起来。 萧潜面上依旧是波澜不惊的模样:“还有什么事么?” 叶梦阑深吸一口气,走到萧潜面前盯着他的眼睛道:“可是我家住得远,一个女孩子家赶夜路又不安全……潜哥哥,让我在邀月斋的客房将就一夜好不好?我自己有丫鬟伺候,明日一早就走,不会给您和您夫人添麻烦的!” 7.叶小姐,请自重 萧潜平静地道:“你住在这里,就是给我夫妇添麻烦了。” 柳清竹诧异地探出头,只见萧潜已经转过身来,目光专注地凝视着她;叶梦阑从他背后投过来一道怨毒的目光,他自然是看不到的。 柳清竹很想劝自己大度一点、贤惠一点,但看到叶梦阑那又羞又恼又愤恨的目光,她却无法说服自己不高兴。 直到萧潜轻轻地用手指点了点她的唇角,柳清竹才意识到,自己笑得似乎太明显了。 慌乱地收住笑容,柳清竹不知所措地将脸埋进锦被之中,心底暗叫:“这下糟了!他一定会觉得我是个小气善妒没教养的女人,怎么办?” 耳后忽然变得热热的,竟是萧潜促狭地在她后面吹气。柳清竹恨不得缩成小猫咪那样大,钻到被窝中间去。 却听到萧潜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响了起来:“你的耳根红了。不过,我很喜欢。” 柳清竹愈发尴尬,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竟异常敏捷地躺回枕上,兜过被子将自己的脑袋盖了个严严实实。 隔着厚厚的锦被,还能听到他愉悦的笑声:“哈哈……原来你也会脸红的!” 叶梦阑死死地盯着萧潜的一举一动,看到他与柳清竹二人旁若无人的亲密举动,她几乎已将一口银牙咬碎! 这个出身卑贱、举止粗野、斗大的字识不了半筐的女人有什么好?潜哥哥为什么这么多年都没有厌倦她? 她不甘心!她想要的东西,从来就没有得不到的,这个男人自然也不会例外!若是有人一定要做这中间的拦路石,她不介意彻底将之铲除干净! “叶小姐,您还有别的事吗?”萧潜缓缓回过身来,面露诧异地向叶梦阑问道。 叶梦阑狠狠地将试图搀扶她出门的新蕊甩到一旁,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到床边,与萧潜只隔着一条手臂的距离:“潜哥哥,你怎么会这样对阑儿说话呢?你一向对任何人都是温文尔雅的……今日你却对阑儿说过好几句重话了!阑儿可不可以理解为,你已经将阑儿当做自己人了呢?” 萧潜发现自己已经无法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拉开,不禁微微皱了皱眉头。但良好的修养还是迫使他抑制住了骂人的冲动。他看着眼前这个楚楚可怜的美人,平静地道:“叶小姐,您的言行,关系到叶大人的颜面,请您自重。” “潜哥哥……”叶梦阑眼中的雾气迅速凝结成水,成串成串地落了下来。 萧潜忽然觉得有些头大,开始在心里认真地衡量该不该直接叫婆子们把这个女人扔出去。 叶梦阑狠狠地吸了吸鼻子,收住眼泪坚定地道:“潜哥哥,别人骂我什么我都不会在意,可我没想到连你也会骂我……对,我是太不矜持了,可那也只因为我面前的人是你!在我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第一眼看到你,我就知道,我这辈子认定你了!我以为你也是喜欢我的,我以为你会耐心地等我长大,谁知道……谁知道我年未及笄的时候,你已经娶了她!” 锦被之中蠕动了一下,萧潜心中微有些慌乱,忙正色道:“叶小姐,我不知你为何会产生这样的误会,但我今日可以明确地告诉你,我并不记得我们多年前曾见过面。今日在丛绿堂中,是箫某与小姐初次相识。箫某已有家室,妻贤女慧,此生别无他念,只能辜负小姐美意了。” 第8章.不能退亲? “可是她分明配不上你!”叶梦阑终于忍无可忍地叫了起来。 与此同时,萧潜一向温和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真正愤怒的神情:“叶小姐,请注意你的言行!箫某的妻子,还轮不到外人来说三道四!” 叶梦阑吃了一惊,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却又不甘心地站定,昂着头道:“可我说的是事实!她不过是尚书府的一个养女,比丫鬟也强不了多少!这样的出身,你难道不知她早已成为京城中的笑柄吗?官宦人家的礼仪,你教了她多久?家国天下的大事,她听得懂吗?诗词歌赋你可以和她谈吗?水墨丹青她看得出韵味吗……” 萧潜忍无可忍地打断她,冷声道:“叶小姐,我需要的是一个妻子,而不是一个伴读。你说的那些事,我的书童倾墨都可以做得很好!” “可是……”叶梦阑再一次被他的怒气吓住,本来已到嘴边的话,终于不甘心地咽了下去。 她想说,只有她名满京城的叶家才女,才配得上他文武双绝的齐国公世子啊! 但此时叶梦阑禁不住有些担心,若她说了这句话,萧潜会不会以“妇德有失”为名,冲到叶府去把亲事退了? 气恼之余,叶梦阑忽然眼前一亮: 对嘛,她怎么险些忘记了,她已经定下亲事了呀! 她已经收了箫家的聘礼,吃过箫家的茶,萧潜便是心中不愿,也断无不娶之理!凭着她的容貌和才华,只要能顺利嫁过来,还怕抓不住他的心吗? 迟早有一天,他的人和他的心,都是她的! 想到此处,叶梦阑心下大定,立刻恢复了柔婉端丽的大家闺秀模样,擦了擦眼睛低声道:“我明白了。潜哥哥,我不会再自作多情,不会再给你和夫人添麻烦……以后,你们就当房里多了个使唤丫头就是了。” 叶梦阑说罢转身,擦着眼睛便向外面走去。 “等一下!”柳清竹忽然撩开被角,探出头来叫道。 “大少奶奶还有何吩咐?”叶梦阑站住了脚步,却没有回过头来。 柳清竹不敢抬头看萧潜的脸色,只得死死地盯着叶梦阑的后背:“你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什么以后?什么使唤丫头?” 叶梦阑幽幽地道:“我父亲虽然官职不高,却也是京城里不大不小的一个朝廷命官。我们这样人家的女儿,岂有吃两家茶的道理?我既已经许了箫家,就生是箫家的人、死是箫家的鬼了!既然箫公子对你情深意重,立誓不娶第二个,我除了嫁过来做你们房中的使唤丫头,还能怎样?这都是我自己命苦,怨不得别人……” 柳清竹急道:“你还没有过门,为什么不能退亲?现在一切还来得及!你应该找个全心全意爱你的人相守一生,而不是乞求一个不爱你的人眷顾……” 叶梦阑冷笑一声,嘲讽地丢下了一句话,抬脚便走:“退亲?一个读《女则》《女诫》《列女传》长大的女子,是永远不会生出这样的念头的,我的家教也不会允许我有这样的念头!” 柳清竹顿时语塞。她不知道《女则》《女诫》是什么,但是毫无疑问,叶梦阑是在嘲笑她,或者说,是在羞辱她! 是的,她没读过多少书,连字也认得不多。她已经很努力让自己的言行举止高贵端方,但那些圣贤之言,她却始终只能是一知半解…… 她是不是真的配不上他? 正心乱时,萧潜忽然拥住她的双肩,认真地道:“女人,不许胡思乱想!你只需要相信,叶梦阑绝对进不了箫家大门,就足够了!” 第9章.新房 可是叶梦阑真的进不了箫家大门吗? 萧潜的话,柳清竹自然是相信的,只是…… 每天听着墙外传来欢喜热闹的声音,看着一批一批的红绸彩缎金玉珠宝胭脂水粉被送进府里来,她如何才能做到淡然以对? 这几日,丛绿堂的管事婆子已经来过几趟,无非是催她去帮着挑选礼器、布置新房……虽然每次都被丫头们以“奶奶身体不适”为由打发了出去,可是那些热闹喜庆的消息,还是会被有心人不厌其烦地送到她这里来。 最让柳清竹心乱的是,这几日萧潜回邀月斋来的次数,也是越来越少了。 虽然他还是那样温柔体贴,虽然他总是信心满满地说他一定可以解决这件事,可是眼看迎亲的日子越来越近,府中的喜气也越来越浓,柳清竹如何能不担心? 丫头们总是变着法子安慰她:也许爷朝中有事耽搁了,也许爷正在托人想办法,也许爷正在向叶家施加压力…… 柳清竹将信将疑,却无法控制自己不胡思乱想。 这一天她终于奈不住好奇之心,叫鹊儿等人搀扶着,跟着丛绿堂的小丫鬟来到了正在装饰中的新房。 这是一所颇为大气的院落,房舍虽不算多,却处处宽敞明朗,与邀月斋的小巧精致全然不同。虽说只有一墙之隔,竟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 丫鬟小厮们在这院子里进进出出,忙碌而欢喜。柳清竹不知道他们的喜悦从何而来,只觉得那笑容太过刺眼,衬得面无表情的她更加格格不入。 “大少奶奶。”几个小厮抬着一口巨大的红漆箱子走了进来,迎面看见柳清竹,忙放下箱子垂手而立。 柳清竹正要侧身让他们过去,忽见几人之中竟有萧潜的跟班倾墨在,一时不禁怔住了。 倾墨利索地走上前来打了个千儿:“奶奶您怎的出来了?您身子刚见好,吹不得风,最好早些回去歇着,不然爷知道又该心疼了。” 柳清竹勉强笑了一笑,装着漫不经心地问:“你怎的不跟着你们爷,倒跑出来做这些粗活了?仔细赶明儿累得胳膊疼,看你还怎么帮你们爷抄书磨墨!” 倾墨搔了搔头皮,不好意思地道:“奴才连骑马打仗都学过,身子没那么娇贵的。何况也不是每日都来,不过是爷看着今儿这边忙得实在不成样子,才叫我来搭一把手罢了!” 柳清竹听到自己的心中“咚”地一声,好像有什么重物狠狠地砸了上去,震得她的头脑中一阵眩晕,险些站立不稳。 鹊儿知她心意,忙替她问道:“爷这会儿在哪里呢?” 倾墨笑道:“沈公子在城外开了个什么‘赏秋赛诗大会’,爷一大早就去了,这会儿那边正热闹,今儿晚上还不一定肯不肯回府来呢!沈公子那个人,奶奶也是知道的,斗鸡走马无所不为,咱们爷虽说一向不肯跟着他胡闹,但吃几杯酒是免不了的了。” 柳清竹忽然觉得很想笑,心中却莫名地发苦,忍不住扶着箱子咳了起来。 倾墨和小厮们不敢便走,只得尴尬地在一旁等着,过了许久才见他们大少奶奶站直了身子,平静地道:“等这里忙得差不多了,你就回到爷那里去,时时提点着他少喝几杯。他酒量平常,比不得沈公子那些‘饮中君子’们。” 第10章.向新奶奶讨赏 “咦,那不是大少奶奶吗?她到这里来做什么?”身后传来一个小丫鬟诧异的声音。 另有一人立刻冷笑道:“果真是她,我还以为她打算老死在邀月斋里呢!每次去请她来拿个主意,她都装出要死不活的样子来,推说什么‘身体不适’!真真是头一次见这么没脸没皮的,连鸡屎都没生出一泡,居然还有脸学人家抱窝!她以为她撂挑子什么都不干,大少爷就娶不到叶小姐了吗?真是太把她自己当一盘菜了!” “就是就是,没有她,咱们还不是照样热热闹闹地把新房装扮出来了?过几日咱们自去向新奶奶讨赏,还能少了咱们什么不成?” “新奶奶是一定会赏的,爷的赏难道会少了?你不见爷每日来的时候,看见这满院子的喜气,高兴得都合不拢嘴呢!你呀,这会儿别心疼那点子力气,过几日有你笑的……” 她们越说越热闹,鹊儿只气得浑身发颤。本该呵斥几句,却见这院子里少说有一二十个丫头婆子,几乎全部都是大太太那边的人,她迟疑了一下,只得咬牙把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倾墨本已招呼身后几人抬了箱子要进屋,走出几步忽然又站定了。那些说得正高兴的小丫鬟们察觉到气氛不对,声音便渐渐地低了下去。 只听倾墨冷声道:“领赏钱还是领板子,这会儿还没定下来呢!嚼舌根子的时候,最好给自己留一条退路,免得到时候自己打嘴巴子!” 大少爷身旁最宠信的人开了口,小丫鬟们自然是谁也不敢吱声,各自灰溜溜地退到了远处。 鹊儿长吁一口气,敛衽向倾墨道谢:“这次多亏你了。只是——你这样帮着我们,太太会不会给你小鞋穿?” 倾墨挺起胸脯,满不在乎地笑道:“万事都有爷罩着,我才不怕呢!” 柳清竹神色淡然,仿佛对所有的声音都充耳不闻。鹊儿走过来挽住了她的手臂,她轻轻点了一下头,转身便走。 倾墨迟疑了一下,忽然在后面叫道:“奶奶,无论发生什么事,您都一定要相信爷,他不会叫您受委屈的!” 柳清竹的脚下没有丝毫停顿,鹊儿等人看不透她的心思,只得试探着安慰道:“倾墨那句话好像别有深意的样子,也许……爷心里有别的打算?” 柳清竹站定脚步,沉默了片刻才笑道:“他们主仆二人一向高深莫测,谁知道他们在玩什么!这会儿不忙回去,带上婉儿,你陪我回尚书府去一趟。” “奶奶……”鹊儿满脸悲戚,欲言又止。 柳清竹竟反过来安慰她:“别多想了。在府中这几年,什么难听的话没听过?她们说过便忘了,咱们何必要往心里去?” 见主子谈笑如常,话似乎反而比平时多了些,鹊儿心下稍稍安定,忙强笑着点头应是。 柳清竹又笑道:“好久没回尚书府了,前儿那柳平家的说我是白眼狼,这话倒似乎有些道理。父亲这会儿指不定在心里怎么埋怨我呢!” 新蕊闻言忙不迭地跑去叫人备车马,初荷却迟疑道:“咱们要不要等爷回来一起去?不然,叫尚书府遣人来接也好……这样一声不吭地自己回去了,实在有些不像话。” “我回娘家去看看自己的父亲,有什么像话不像话的?父亲一向疼我,还能为这个把我打出来不成?你见了柳平家的那副嘴脸,就以为我们尚书府人人都是那样的了,是不是?”柳清竹不以为然地笑了一笑,径自从初荷的身旁绕了过去。 第11章.你还有脸回来? 站在尚书府的大门前,柳清竹再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人情冷暖”。 从门庭若市到门可罗雀,原来只隔着一道谣言的距离。皇帝那边还没有任何表现,尚书府就已经冷落如此,异日败落之时的景象已经可想而知。 从鹊儿怀中接过熟睡的女儿,柳清竹在心中暗暗作出了决定。 无论有多难,回去之后一定要想法子见见国公爷。 父亲膝下无子,除了自己这个唯一的女儿,他还能指望谁呢? 进门时,守门的小三子睡眼惺忪地抬起头来看了一眼,没有起身行礼也没有阻拦,倒是路过的一个婆子笑了一笑,欢喜地叫了声“大小姐”。 院子里的奴才少得可怜,不知道是逃走了还是被父亲遣散了。柳清竹私下揣测应该是后者,父亲为人仁善,必定不会舍得无辜的下人们陪着柳家遭难的。 柳清竹忽然觉得自己很没良心。尚书府遇到了这样大的难题,她为什么不早些回来看看、为什么不肯早些去找国公爷求助、为什么要让老父亲一个人面对如今的凄凉局面? 看到书房中那道越发佝偻的身影,柳清竹的眼眶霎时就湿了:“父亲……” 柳尚书浑身一震,从一堆书本之中抬起头来,脸上露出狂喜之色。 他向着门外的方向张望了许久,却发现来人只有柳清竹和鹊儿两个。这样的意外,让他的笑容慢慢地黯淡了下去:“为什么自己回来?萧潜不要你了?” “父亲,对不起,女儿没用……” 柳清竹忍了半日的泪水,忽然在这个时候毫无预兆地决了堤。 “你确实没用!”柳尚书忽然站起身来,厉声喝道。 柳清竹不敢拭泪,只得将怀中的婉蓁交给鹊儿,垂首听训。 只听柳尚书冷笑道:“我费尽了心思才把你嫁到国公府去,是指望你能替我柳家争一口气,而不是为了叫人看我柳庭训的笑话!你看看你做了什么?伺候不好公婆、伺候不好男人、这么多年竟连一个带把的都没生出来!我要你还有什么用?你还有脸回来,我要是你,早一头撞死在国公府门前的石狮子上了!” 柳清竹知道父亲正在气头上,低着头一动也不敢动。眼泪顺着唇角流进了嘴里,又咸又涩,像极了幼时在养生堂度过的那些日子。 柳尚书重重地“哼”了一声,又将目光投向了一旁的鹊儿,神色越发恼怒:“还有你!我花大价钱把你从醉月楼赎出来是为了什么?你小姐不会讨好公婆,你不会替她周旋?你小姐不会生儿子,你不会帮她生?你若是能爬上萧潜的床,哪怕只做个通房丫头,我柳家现在也不至于连个能说话的也没有!” “父亲!”柳清竹吃了一惊,连哭都忘了,抬起头来诧异地看着这个抚养了自己多年的老人。 鹊儿也是瞪大了眼睛,满脸的不可置信。 柳尚书拍着桌子怒吼连连:“不要告诉我,你们连这一点也没想通!哪个男人不是喜新厌旧?哪个男人没有三妻四妾?你不许他动你身边的人,他不去外面勾三搭四才怪!你身边人生了儿子,你可以拿来当亲生的养,他从外面找来的女人肯听你摆布吗?你不替你的丫头谋个出路,居然异想天开地指望男人只宠你一个?这简直是自寻死路,谁也救不了你!” “老爷,姑爷不是那样的人。”鹊儿红着脸低声道。 “不是那样的人?你在醉月楼那几年难道是白呆着的?男人是什么德性你不知道?他是爷,一招手就能叫来一群女人,你能指望他先开口求你吗?你学的那些对付男人的手段,不用在萧潜身上,你打算用在谁的身上?等着将来配个小厮,低三下四地腌臜一辈子吗?你小姐身边靠得住的只有你,你就是不为你自己,也该为你小姐想想啊!”柳尚书拍着桌子,恨铁不成钢地叹道。 第12章.变脸游戏 “算了老爷,您就是替这两个贱坯子操碎了心,她们也不会领情的!捡来的儿女是喂不熟的狗,就算您对她们掏心掏肺,她们也只会还您一副狼心狗肺!” 这声音,柳清竹再熟悉不过。看到一双绣着金凤的红鞋停在自己面前,柳清竹忙恭敬地福身:“母亲。” 柳夫人“哼”了一声,继续向柳尚书道:“她们在国公府风光的时候对你不理不睬,现在被人家一纸休书撵出家门了,又想起自己还有个‘父亲’了!依我说呐,直接打发她们到下房里做个粗使丫头,也算是对得起她们了!” 柳尚书似乎有些不忍,长叹了一口气,没有答话。 柳夫人按他坐下,一边替他捏着肩膀,一边柔声道:“老爷,我知道您心善,可是心善也要有个限度不是?您从那种鬼地方把这俩小贱人弄出来,让她们过了几年千金小姐的日子,也算对得起她们了!混到如今这样的下场,那是她们自己没本事,怪不得别人!说起来,咱们尚书府还是被她们连累了呢!咱们不把她们卖到醉月楼去,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话不能这么说。”柳尚书有些犹豫,但柳清竹悲哀地发现,他的语气明显已经有些动心的意思了。 柳夫人见有戏,忙继续道:“您想想啊,结亲以前,国公爷对咱们虽说不算亲近,可也还算温和有礼吧?可是现在呢?恨不得离咱们越远越好了吧?要不是这奴才在国公府不敬公婆,怎么会有这样的事?照我说,咱们府里如今弄到这个地步,说不定就是这个贱人招来的晦气!” 柳尚书显然被这番话触动了心肠,深深地看了女儿一眼,迟疑着道:“也不必做得这么绝……” 鹊儿终于忍不住站出来,抱着婉蓁向柳夫人躬身笑道:“夫人是不是误会了什么?小姐今儿只是忽然想家,这才特地带婉儿回来看一眼罢了,谁说我们是被休弃回来的?” 柳夫人的脸上霎时变得色彩绚烂起来。 柳尚书长吁了一口气,喜形于色道:“我就说,我柳庭训的女儿,怎么会这么不中用!你这丫头,有话不好好说,要吓死我和你母亲这两个老东西吗?” 柳清竹拿帕子擦了擦眼睛,才发觉自己眼眶之中早已经一滴泪水也没有了。 心中忽然生出一种别样的滋味。她向尴尬的柳夫人瞥了一眼,淡淡地道:“父亲恕罪。今日确实是女儿回来得冒昧了。只因前儿柳平家嫂子到国公府去,说起家中现在有些艰难,女儿真真是如坐针毡,恨不能立刻插翅飞来才好。无奈当日我正病着,有心无力。今日身上刚好了些,我就没跟我们爷说,自作主张地回来了。说起来咱们尚书府与国公府本是一家,那天柳平家嫂子说的话,我回去得空向公爹提一提就是了。” “如此甚好,好闺女,咱们家可就靠你了!”柳尚书喜得直搓手,原本有些蜡黄的老脸也变得红润了起来。 话已说尽,柳清竹恨不得立刻拔腿便走。不料柳尚书一时高兴,说话的声音大了些,早已惊醒了鹊儿怀中的孩子。 小姑娘迷惑地四下张望了一圈,忽然看见柳尚书,立刻欢喜地伸出了两条胖嘟嘟的小胳膊:“外公,抱抱。” 柳尚书眼睛一亮,忙伸手将那小粉团接了过来,大笑道:“还是我的婉儿乖!快给外公看看,是不是又重了?” 这原本十分熟悉的一幕,在此时的柳清竹看来却觉得十分刺眼。她装作漫不经心地笑着向女儿伸出手来:“婉儿别闹,累着了外公看我不打你!天色不早了,咱们回家去吧,你昨儿不是说想见爷爷了吗?” 柳尚书听见这话心中一喜,忙要将婉蓁递回,柳夫人却忽然伸出一条手臂来拦在中间,向柳清竹笑道:“听说国公府这一阵子忙得厉害,你又病着,哪里还搁得住孩子闹腾?我和你父亲恰好得闲,不如先将婉儿放在这里,等你身子好了,再和潜儿一起来接她回去就是。” 柳清竹脸色微变,却见父亲已经敏捷地将抱着婉蓁的手臂收了回去:“还是你母亲想得周到!既如此,就这样定了吧。我叫小三子他们送你回去,顺便把婉儿的乳母和贴身丫头也带过来,免得婉儿在这边住不惯。” 柳清竹强笑道:“母亲美意,女儿感激不尽,只是婉儿年幼,夜间又不肯安稳睡,住在这里实在不方便……” 柳夫人亲昵地拉起她的手笑道:“自家骨肉,有什么不方便的?还怕我们亏待了你的女儿不成?你若是不肯,就是嫌我们尚书府寒酸,不配安置你家这金尊玉贵的宝贝疙瘩了!” 第13章.求见 从尚书府回来,柳清竹并没有回邀月斋,而是让人直接把小轿抬到了丛绿堂的门外。 “大少奶奶请留步,太太午睡未醒,请奶奶在外稍候。”小丫头珍儿甜美地笑着,将柳清竹主仆二人拦在了门外。 这时已经是申牌时分,柳清竹自然不信有人在这个季节、这个时辰仍旧“午睡未醒”。只是人在矮檐下,她也只得假装信了,就近在廊下石凳上坐了下来。 秋日的风已经颇冷。柳清竹今日又穿得单薄,在风口坐了一会儿,便觉脚下冰凉起来。 珍儿利索地放下帘子,径自走进门去,只将她主仆二人留在外面。鹊儿见状忍不住攥紧了拳头:“奶奶,她们这是要把您往死里折腾啊!您如今身子未好全,在风口里一吹,以后只怕……” 柳清竹咬紧牙关,装作满不在乎地摇头道:“我哪里就有那么娇弱了?一阵冷风还吹不死我!” 话虽如此说,她的脸色却是很快苍白了起来,衣袖下面的手冰冷得几乎动也不能动,下腹痛如刀绞,头上也像是被绳子紧紧勒住一样难受,只觉得意识越来越昏沉,整个身子好像都完全由不得自己控制了。 鹊儿知道她这样撑下去难免会出事,却更知道自家主子倔强起来也是个不听人劝的,只得坐到上风口替她稍微挡一点,抹着眼泪陪她坐着。 “鹊儿,我一个人在这里等着就好,你先回去吧。”柳清竹用手撑着头,闭上眼睛轻声道。 “你这个笨蛋,不能吹冷风的人又不是我!”鹊儿便哭边骂,心中暗恨:这个笨女人什么时候才能想到她自己? 她以为她是在保护她的女儿,却不想想她若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谁还会管她女儿的死活! 丛绿堂的院子里并不冷清,时常有丫头婆子们从旁边的廊下经过,有的会投过来一个嘲讽或者鄙夷的目光,更多的却只是面无表情地走过去,仿佛石凳上瑟瑟发抖的主仆二人本来就应该是坐在那里的一样。 屋里偶尔会传来一阵笑语,其中也有大太太的声音。鹊儿有几次很想不顾一切地冲进去,柳清竹却死死攥着她的手,说什么也不许她胡闹。 隐忍,是她在这个“家”中苟活至今的唯一秘诀。 日落西山时,珍儿出来打起帘子,丛绿堂的一等丫鬟如诗亲自陪着两个姑子有说有笑地走了出来。 柳清竹已经不对屋里走出来的人抱什么希望,所以听到声音之后,她只是抬起眼皮看了一眼,便恢复了漠不关心的姿态,并没有向来人露出任何乞求或者讨好的表情。 不想那两个姑子往这边看了一眼之后,竟同时露出诧异的神情,其中一个更是索性抬脚向这边走了过来。 如诗轻轻地向左边跨了一步,不动声色地拦在那姑子前面,笑道:“每次两位师傅来说一会子话,我们太太就高兴好几天,两位以后可要常来才好!” 那姑子向柳清竹这边看了一眼,似乎还想说什么,另一个轻轻地向她摇了摇头,两人向正房的方向行了个合十礼,并肩缓缓地走了出去。 如诗送两人出了正门,目送她们走远,这才不慌不忙地转了回来,隔着回廊向柳清竹福身道:“太太已经起了,奶奶这会儿可要进去伺候?” 第14章.欠她一个正室的名分 “回来了?”大太太眯着眼睛歪在榻上,冷冷地问。 柳清竹脸色煞白,跪得摇摇欲坠,鹊儿只得费力地搀着她。听见老太太开口,她勉强打叠起浑身力气,垂首应道:“回来了。” “回来了……哼,回来了!府里收拾新房忙得不可开交,你这甩手掌柜做得倒真是好!” 柳清竹勉强堆起苍白的笑容道:“新房那边有太太这边的姐姐们管着,媳妇今早过去看时,丫头们已经收拾得天宫似的了。这个时候媳妇若是再去指手画脚一番,只怕反而弄巧成拙……” 大太太厉声打断道:“怎么,新房收拾得好,碍了你的眼了?叶丫头是半点不掺水的千金小姐,人又知书达理秀外慧中,我国公府怎么宠她也不为过!何况潜儿还欠着她一个正室的名分,我便是把这丛绿堂让出来给她住也使得,又有谁敢说三道四!” “媳妇不是这个意思……”柳清竹摇摇晃晃地跪着,地上的寒气似乎又渗了上来,膝盖已经痛得麻木,整个人完全靠着鹊儿的支撑,才能勉强保持跪伏的姿势。 她知道大太太在有意曲解她的话,却毫无办法。因为她身份卑微,所以说什么都是错,做什么都是错。 可是她今日却不得不忍下来,因为她唯一的女儿,还被扣留在尚书府中。她可以忍心不管尚书府的存亡,却不能让女儿为那个“家”陪葬! 想到女儿,柳清竹竟觉得身上渐渐有了些力气,她强撑着抬起头来,求肯地向着大太太泣道:“媳妇知道自己处处比不上叶小姐,不敢存与叶小姐争宠的心。新房布置得好,那是太太有心,也是国公府和爷的体面,媳妇不敢有别的心思。” “你真能这样想倒好,”大太太冷笑道,“就怕口是心非!罢了,我也懒得管你那一套小把戏,但是打明儿起,我若是再听见人说你躲懒,你就连邀月斋也让出来吧!还有——” 她说一句话,柳清竹便应一声“是”,忍到此时已觉口干舌燥,恨不得立刻昏过去才好,唯有一个血脉相连的牵挂,迫使她咬紧牙关强撑着。 只听大太太继续道:“还有,你邀月斋那么大一点点地方,白放着十来个丫头做什么?你要做排场,也要看看自己配不配得上才行!你拣老实本分的留下一两个,剩下的都打发到新房那边去做活吧!” “是。”柳清竹已经将下唇咬烂,兀自不觉得痛,倒是左手因为被鹊儿死死地捏着,此刻尚有几分知觉。 对她这样的顺从,大太太似乎颇为满意,紧绷着的脸终于缓和了一点:“潜儿是个念旧的人,必定不会舍得委屈了你。但你也要知道些进退,别成天霸着他不放,长房开枝散叶是天大的事!” “媳妇明白。”柳清竹咬着牙低声道。 大太太满意地挥了挥手:“明白就好。我也乏了,你这就退下吧。” “太太……”柳清竹狠狠地在舌头上咬了一口,强迫自己保持清醒,又在地上重重地磕了几个头。 “你还有什么事?”大太太皱紧了眉头,语气立刻又不悦起来。 柳清竹垂首道:“媳妇斗胆,求太太劝劝老爷,若有可能,请在圣上面前帮尚书府说一句好话……再造之恩,永志难忘。” 梦中说梦 说: 作者满地打滚撒泼求关注啦~~~~~亲爱的们,某无良作者寂寞得要死,求虐求踩求鞭打啦~~~~~~收藏一下不费劲,推荐一下无损失,乃动一动手指,可以让作者傻笑俩小时,功德无量啊亲~~~~~~~ 第15章.两府联姻非同儿戏 夜里下过一场秋雨,天气越发凉了。邀月斋的院子里积下了厚厚的落叶,也无人前来打扫。小小的一方院落,清静得不似人间。 柳清竹穿上厚厚的夹衣,让鹊儿搀扶着到院子里坐下,发呆。 打发走了那些聒噪的丫头婆子门,她才知道自己早已经不再习惯清静。此时的邀月斋,寂寞得让她感到自己随时会发疯。 那天在丛绿堂,大太太痛快地答应了她的请求,甚至没有再附加更多的条件。可也正是因为这样,她的心中反而越发不安。 父亲想必同样不放心吧,不然他也不会一再拒绝送婉儿回来! 不敢想象,若是尚书府最终难逃一劫,她的婉儿会被如何对待? 为了尽快接回女儿,柳清竹不得不尽最大的努力让大太太满意。所以,邀月斋的奴才,她只留下了鹊儿一个,余者全部打发到了新房去使唤。若不是因为前两日病得实在起不了身,她自己也一定会殷勤地到新房那边去帮忙的。 如今的她,愿意作出最大的让步,就算把她所有的一切都给了叶梦阑也无所谓,她只要她的婉儿…… 好在这身子一向还算健壮,虽说大病未愈又受了风寒,却也只是躺了几天,并没有出现大夫所担心的那种种危险。 只是,如果可以选择,柳清竹宁可自己一直卧床不起。 她还能在邀月斋偷懒多久呢?再过两三天,就是叶梦阑过门的日子了,到时候,她还能像如今这样逃避下去吗? 想到新房中那一片刺眼的红色,想到国公府上下的一片喜庆,柳清竹还是会觉得心头一阵阵刺痛。 她愿意相信萧潜心里只有她,也愿意相信他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只是…… 他已经很多天没有回府了。是因为在外忙别的事,还是因为不愿面对她? 其实,她不怪他的。她知道他的难处,更知道他这样为难都是为了她。 她一个出身卑贱的女子,能得到他这么多年的专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心中当然还是存了希望的。病中的这两日,她总是下意识地看向窗外,盼着他的身影不期然地出现在她的眼前…… 可以光明正大地盼他来的日子,恐怕也只有这几天了。等叶家小姐进了门,她只怕连盼着见他一面的资格都不会再有! 也许这两日,他会回来的吧?他会不会急着赶回邀月斋来看她? 今后,他还会不会像往常一样亲昵地拥着她,在她耳边轻轻地说,他只愿陪她到天荒地老? 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想这些没用的!柳清竹苦笑着摇了摇头,竭力想抛开心中那些不切实际的妄想。 “今日这么冷,为什么坐在院子里?” 熟悉的声音,让柳清竹心中一酸,不争气地酸了眼眶。 怎么会这么巧,她正想他,他就来了。 下一刻,身躯已经落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为什么一个人坐在这里?你身边伺候的人呢?” “你怎么回来了?”柳清竹忍住鼻头的酸涩,仰起脸来含笑问道。 萧潜棱角分明的脸微微一僵,很快笑道:“怎么,不欢迎我回来?” “岂敢不欢迎。再过几日,这邀月斋便是求着你来,只怕也难得再迎到你的大驾了。”这句话,连柳清竹自己都听出了浓浓的酸味。 “清儿……”萧潜有些犹豫,不知道有些事该不该现在就告诉她。 柳清竹看到他眼中的迟疑,心中酸痛,面上却竭力装出善解人意的笑容:“我知道,两府联姻非同儿戏。事情已经成为定局,你也是身不由己……你不用替我担心,我很好。” “清儿,相信我,我一定不会让你受委屈的。”萧潜爱怜地握住她的手,发誓似的说道。 这件事,很快就会过去的,他相信。 第16章.谁许你到新房来的! “爷,沈公子府上的马车已经在外面候着了,您这会儿又要到哪儿去?”倾墨跟在自家主子后面,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萧潜脚下丝毫没有慢下来的意思。这会儿他可没有跟小书童细说根由的闲情,他只想快些到新房那边,把那个只会钻牛角尖的笨女人抓回来! 若不是今日一早好容易从那个叫鹊儿的小丫头嘴里套出话来,那个女人是不是打算一直瞒着他? 女儿被尚书府扣下、奴才被送到新房使唤、连她自己也要拖着病体到新房这边来操心受累!他不在府中的这几天,那个笨女人究竟退让到了什么地步? 最可气的是,这些事情,她竟一个字都不肯对他说,难道他就那么不值得她信任和依靠吗? 庭芳苑中,一大早便已是热闹非凡,丫头小厮们出出进进,比过节还要欢喜。 忽然见到一向温文儒雅的大少爷冷着脸冲了进来,院子里的丫头婆子们都吃了一惊,暗暗揣度是哪个不长眼的惹了大少爷生气。 今日与平时唯一的不同,就是大少奶奶忽然过来帮忙,难道大少爷是冲着她来的? 众人都是一样的想法, 于是一道道探究或者看好戏的目光,有意无意地向柳清竹那边汇聚而去。 “怎么了?”感觉到不对劲之后,柳清竹放下手中大红色的账本子,诧异地抬起头,远远便看到萧潜从外面冲了进来。 来不及细品心中酸苦的滋味,她已本能地挤出笑容迎上前去:“不是说你今日有事要办吗,怎的又到新房这边来了?” “谁许你到这里来的!”萧潜三步两步冲上台阶,一把夺过她手中的账册摔到身后的婆子手中,声音和脸色都冷得吓人。 柳清竹一时闹了个手足无措,原本便苍白着的脸上,此时更是毫无血色,心中一阵阵发紧,痛得她几乎站立不稳。 她并不敢插手新房这边的事,可是不过来又会被大太太认为是偷懒、耍脾气……她该怎么做,才能让他们都满意? “该死,你想到哪儿去了!” 看到柳清竹的反应,萧潜立刻意识到这个笨女人一定又想偏了,心中一急,顾不得奴才们的目光,伸手便将她捞进了怀中。 这个女人一定不知道,她苍白的脸色在这一片喜庆之中显得多么格格不入!虽然知道她肯来这里必定是因为母亲的逼迫,可他还是忍不住要生气:这女人就这么喜欢逆来顺受吗? 这里的管事婆子都是丛绿堂派过来的,不用想也知道,清儿在这里必定看不到什么好脸色!她已经病成这个样子,还要强撑着到这里来受累,是存心让他这个做丈夫的羞愧而死吗? 看来他久不管府中的事,这府里是根本没有人把他放在眼里了! 柳清竹许久没有等到萧潜开口,只得壮着胆子从他的臂弯之中挣脱出来,垂首道:“我只是过来看看,不会添乱的……” 你肯添乱倒好了!萧潜在心里怒吼。 见他抿着嘴唇一语不发,柳清竹不禁更是忐忑,垂首半晌才咽下喉头的涩意,强笑道:“你不喜欢我来,我以后不来就是了。” 见她说走便走,萧潜心中更是来气:“谁许你走了?你跟我来!” 第17章.她被休弃了? “你要带我去哪儿?” 柳清竹本以为萧潜要带她回邀月斋,谁知他一路半拖半抱,竟将她带出府门塞进了一辆马车之中,又一语不发地坐在了她的身旁。 这样的举动,让柳清竹慌得完全不知所措。 她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可是他为什么会生这么大的气?他还要带她出府,难道…… 难道是彻底厌烦了她,要将她送回尚书府去吗? 这是不是意味着……她被休弃了? 她是不是应该感到荣幸,至少他还愿意亲自将她送回去? 对了,也许他只是为了到尚书府接回婉儿……他连女儿也不肯留给她吗? 短短片刻工夫,柳清竹的心里已经转过了几百个念头。想到这么多年的夫妻情分,最终还是要黯然谢幕,她便觉得心里一阵阵绞痛。相比之下,回到尚书府之后会遭到如何的对待,倒已经不值得她担忧了! “待会儿见了沈君玉那家伙,不要跟他多说话,你只需要安分地待在我身边就好。”萧潜忽然睁开眼睛,淡淡地说道。 “什么?沈君玉?”柳清竹糊涂了。 原来不是送她回尚书府,而是要带她去见那个闻名京城的纨绔子弟吗? 心中紧绷着的一根弦骤然松了下来,柳清竹才发觉自己浑身的力气似乎都已经用尽了。她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但一颗心仍在砰砰乱跳着,回味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欢喜。 萧潜没有注意到她的异样,只淡淡地解释道:“沈君玉,就是刚刚袭了安国公世爵的那个沈公子。他虽然雅好斗鸡走马,做事却也算是有几分手段,更难得的是有侠义心肠,肯急人之难。叶家的婚事,他已经答应帮我想办法,说过今日一早给我答复的。” “你真的打算不娶叶家小姐?”柳清竹不可置信地叫了出来。 今天所有的事情完全都像是在梦里发生的一样,时而大悲、时而大喜,没有给她半点缓冲的余地,让她总有种不太真实的感觉。 看到柳清竹激动的样子,萧潜宠溺地笑了起来:“我向你承诺过的,不是吗?” “是……我没想到……” 柳清竹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这些天都没有见到萧潜,她以为他根本没有在想办法,或者已经向现实妥协了。谁知在她已经不抱希望的时候,他却忽然将这样一个惊喜送到了她的面前! 她柳清竹何德何能,竟可以得到夫君这样的对待? 这桩婚事对萧潜有利无害,可是他还是义无反顾地推掉了,只为了不让她受委屈…… 她该怎么做,才能报答他这样深重的恩情! 这么多日子一直在佯装坚强的柳清竹,忽然觉得眼眶之中的酸涩再也抑止不住。 萧潜轻叹一声,伸手将她拥进怀中:“这些日子,委屈你了。” 柳清竹缓缓摇了摇头,在他的怀中偷偷地扬起了唇角。 马车一路颠簸,柳清竹却浑然不觉。心中仿佛有一个角落在缓缓融化,蜜糖般的甜意一点点溢满了胸膛。 第18章.传说中的温柔乡 下车以后,柳清竹亦步亦趋地跟在萧潜身后,心中不禁有些后悔跟他出来了。 她当然不知道,此时萧潜的心里也是又悔又气:本以为是到安国公府去的,谁知道沈君玉那个混蛋竟然把见面的地点选在这种地方!这会儿把清儿送回去怕她多疑,带进去又实在不太好看,他到今日才明白什么叫做“进退两难”! “哟,这不是箫家大少爷嘛!这天才刚刚亮呢,您今儿来得真早!”一个柔媚的声音远远地响了起来,柳清竹的脸莫名地红了一下,有心避开,却又奈不住好奇,只得藏在萧潜身后,偷偷地往声音来处看去。 只见一个装扮得十分明艳照人的女子袅袅婷婷地走了过来,向萧潜盈盈福身:“君自何处来?所为何事?” 萧潜不动声色地往一旁退让了半步,含笑问道:“沈公子在吗?” “真是的,每次来都是找沈公子,我们姐妹就这么入不了您的眼呐?该不会是假正经吧?”那女子直起身来,甩出一个娇嗔的眼神,转身便走。 柳清竹尴尬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她平生所见女子,不是粗俗丑陋的民妇,便是故作矜持的贵女,何曾见过这样一颦一笑尽是风情的美人? 萧潜心中的尴尬不弱于她,至此也只得强作镇定,牵着她的手不远不近地在那女子身后跟着。 这园子里的回廊竟是格外长而曲折,花木掩映,其幽雅清丽之处比大户人家的院子犹有过之。柳清竹走了一阵,脸上的温度渐渐恢复了正常,心中又不禁暗暗感叹起来: 难怪那些官家的夫人奶奶们常常抱怨丈夫沉迷温柔乡——这样的美景、这样的佳人,连她一个女子都忍不住要叹一声“我见犹怜”,那些男子又如何能抗拒呢? 想到此处,她忍不住偷偷观察起萧潜的神色来,同时心中暗暗猜测:他会不会…… “君玉,出来见客了!” 先前那女子忽然亮开嗓子喊了一声,萧潜微微一愣,接着便不可抑止地哈哈大笑起来。 只听一个男子的声音在楼上叫道:“你让我见客?有人付得起身价钱吗?” 萧潜拉着柳清竹在楼下大厅里找了个位置坐下,含笑跟身旁的人打着招呼。柳清竹抬起手臂遮住半张脸,忍笑忍得十分辛苦。 这时楼上陆续有人下来,多数是年轻貌美的女子,打扮或清丽或素雅,但无一不是含羞带怯、娇俏怡人,柳清竹不禁看得呆了。 间或也有几个男子跟着走下来,有些会对身旁的女子露出宠溺或者爱恋的神色,但并没有柳清竹想象中那些不堪入目的狎昵景象,这让柳清竹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萧潜似乎猜到了她的忧虑,凑近她耳边低声解释道:“‘添香书寓’不同于寻常欢场,这里的女子可以选择拒客,所以能有幸在这里留宿的,多半都是风雅之士。” 柳清竹红着脸轻啐道:“反正不是什么好东西!” 正说着话,只见上面起了一阵骚动,接着便有个面如冠玉的年轻公子走了下来,一身白衣俊逸过人,在这个美人云集的地方,竟还是让人产生了眼前一亮的错觉。 萧潜一见此人便冷下了脸:“沈君玉,你该不会是耍我的吧?” 第19章.我就是那个糟糠之妻 沈君玉骚包地摇着扇子坐到萧潜的对面,笑得那叫一个奸诈:“耍你?你很好耍么?公子我只喜欢耍姑娘,你——虽然长得不必姑娘差,但也还是算了吧!” 萧潜未及答话,沈君玉忽然注意到了坐在他身旁的柳清竹,立刻露出了自以为迷人的微笑,然后用扇子挡住半边脸,只露出一双桃花眼眨呀眨呀,试图展现自己无敌的魅力:“咦?这位美人姐姐是你从哪个院子里带出来的?这么清丽出尘的姑娘,我不可能没注意过哇!难道是落凤阁新来的那位神秘花魁?你小子——连这样的辣货都能拿下来,道行不浅呐!” 柳清竹闻言不禁闹了个大红脸,正不知该不该发怒,萧潜已经挥手将沈君玉手中的扇子拍到一边,冷声道:“沈君请自重。” 沈君玉非但没有知趣地推却,反而搬着椅子坐到柳清竹身旁,一边打量一边絮叨:“耶?看看都不行?姓萧的,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小气了?哦我明白了,你打算金屋藏娇,把美人收归己有?难怪你不肯娶叶家那个‘才女’,原来是有了更好的人选!也是嘛,狗尾巴花怎么能跟野百合媲美——只是你家里那个糟糠之妻能答应吗?要不要我好人做到底,再帮你出几百个馊主意?” 萧潜正犹豫该不该挥老拳打烂这家伙的臭嘴,柳清竹已不动声色地绕到了他的另一侧,温婉而疏离地向沈君玉点头微笑:“不劳沈公子费心了,非常不巧,我就是您口中的那个‘糟糠之妻’。您若看上了哪家姑娘,只管带回您自己家去就好,不用想法子往我夫君手里塞。” “呃?”沈君玉大张着嘴巴,保持着惊愕的神情,一副伶牙俐齿早不知丢到了哪里。 萧潜轻咳一声,淡淡道:“如果我没记错,沈君说过今日是请箫某来‘看戏’的,难道这唱戏的角儿就是您沈大公子本人?” 沈君玉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嘿嘿”笑了两声:“若是早知道你这位内当家会来,我沈大公子为佳人粉墨登场一次也未为不可——不过今儿这场戏是为你一个人准备的,所以主角儿呢,就只有一个。你呀,待会儿就瞪大眼睛好好瞧瞧吧!” 柳清竹正待细问,却听见楼上传来一声尖叫:“你是什么人?给我走开!谁让你进我房间来的?” 柳清竹眉心微蹙,隐隐觉得这声音似乎有些熟悉…… “叶梦阑?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这就是你安排的好戏?”萧潜挑眉看向沈君玉。 沈大公子摇着扇子笑了起来:“好戏嘛,当然是人家角儿自己要唱的,我只管招呼几个看客来喝茶水吃点心就是了!您放心,今儿这场戏包您老人家看得心满意足!” “希望你不要玩得太过火,她毕竟是官家小姐,闹大了不会没人管的。”萧潜依旧神色淡淡,只是眼中不经意地流露出一抹忧色。 柳清竹不敢插话,只得在一旁安静地坐着,只见沈君玉裂开嘴笑得十分得意:“唱戏嘛,图的就是个热闹,都像你那样前怕狼后怕虎的,还有个什么看头?她叶梦阑自己都不怕闹大,你怕什么?” 萧潜的心里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他知道沈君玉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霸王,心里突然有些后悔托他办这件事了。 正沉吟间,忽听沈君玉用扇子敲着手心,大声笑道:“来了,来了!” 第20章.好戏开锣 柳清竹正猜测是什么“来了”,抬头就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以袖遮面,大声哭叫着冲下楼来。 “叶小姐?” 她本是下意识的猜测,不料那女子竟果真顿住了脚步,缓缓放下衣袖,露出一张糊满了隔夜脂粉的脸来,却不是叶梦阑是谁? 此时正是添香书寓送客出门的时辰,大厅中进进出出的宾客实在不少。一见叶梦阑露出脸,立刻便有人惊呼起来:“那女子不是叶家小姐吗?她怎么会大清早出现在这里,还是从楼上下来,难道……” 柳清竹心中一惊,下意识地看向一旁的沈君玉,只见那家伙依然挂着满脸笑容,不慌不忙地摇着扇子,倒好像真的只是在看一场好戏一样。 但柳清竹心里已经明白,这绝不仅仅是一场看过就罢的“戏”! 叶梦阑显然是惊魂未定,全没了上次相见时的气势。她怔怔地站了许久,忽然不顾一切地冲了上来,死死抱住萧潜大哭不止:“潜哥哥,那贼子欺辱我,我要你帮我杀了他!” 事情出在添香书寓这个地方,叶梦阑又是这样一副尊容,这“欺辱”二字的含义,在场众人立刻便准确地心领神会,当下看向二人的目光变得更加暧昧而意味深长起来。 无辜受累的萧潜正犹豫要不要立刻推开她,便见一个胖子飞快地从楼梯上“滚”了下来,口中骂骂咧咧地道:“娘的,还装什么贞洁烈女!昨儿晚上也不知道是谁非要把老子拖进房里去,天一亮就翻脸不认人……” 叶梦阑听到声音,身子明显地一颤,哭得更厉害了。 沈君玉脸上仍挂着笑容,摇着扇子一步三晃地走到了那胖子的面前:“我说兄台啊,这添香书寓可是风雅之地,您在这种地方口出污言,不怕姑娘们今后不许你上门吗?” 那胖子正一肚子没好气,闻言毫不客气地往沈君玉的脸上吐了口唾沫:“老子自发老子的牢骚,关你屁事!” 沈君玉险险避开“袭击”,讪讪地退后了两步,恰好将萧潜和叶梦阑两个人暴露在了那胖子的视线之中。 那胖子扶着腰喘了几口气,又指着叶梦阑的后背骂道:“这狗屁的添香书寓,还说是什么温柔乡、销魂窟……娘的,怎么会出了这么个属猫的野女人?刚刚不是还装烈女吗,这会儿怎么又钻到男人怀里去了?艳桃花,你就是这么教导你手下的姐儿的?” 柳清竹这才注意到那胖子的脸上横七竖八地布满了抓痕,显然是女子所为,联想到叶梦阑的反应,已经大致可以猜到这是何人的“杰作”了。 门口送客的那个红衣女子见状慌忙走了过来,陪着笑脸向那胖子求告道:“爷台您请息怒,叶姑娘可不是我们书寓的姐儿啊!您也知道,咱们书寓历来是不拒女客的,叶姑娘一向常到咱们这儿来,留宿也是常有的事……昨儿她忽然提出要您相陪,我们也只当是您二位两情相悦,谁知道……谁知道她会天一亮就翻脸呐!” 梦中说梦 说: O(∩_∩)O这里好难写,发现俺真是个亲妈,虐女配都舍不得…… 第21章.添香书寓逼良为娼? “你说,叶小姐是主动在这里留宿的?这位……呃,这位公子爷,也是叶小姐自己邀请的?”柳清竹忍不住在一旁问道。 听到她的声音,萧潜微微一僵,下意识地将怀中的女子推了出去。 那个被称为“艳桃花”的红衣女子忙道:“可不是嘛!我们添香书寓连自己的姐妹们都不会强迫,何况是外面来交流诗文的姑娘?难道夫人怀疑我们会做逼良为娼的缺德事吗?天子脚下,我们做的可都是凭良心的买卖!” 柳清竹不善与人强辩,闻言只得讪讪地点头退到一旁,抬头却恰好看到叶梦阑冰冷的目光紧紧盯着她,像极了觅食的野兽。 萧潜不动声色地挡在两个女子中间,冷声向叶梦阑问道:“你需要解释一下吗?” “潜哥哥!”叶梦阑的眼中飞快地涌出两行清泪,配合着楚楚可怜的神情,当真是梨花带雨、我见犹怜——当然,这是在忽略了她脸上纵横的泪痕和胭脂水粉的前提下。 见萧潜不为所动,叶梦阑忍不住又恶狠狠地瞪了柳清竹一眼,然后才抽泣着道:“潜哥哥……我不知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好端端的为什么会睡在这里,又怎么会有……有坏人出现在我房里,我什么都不明白!一定是有人要害我,一定是!你以前也不常来这种地方的,今早怎么会恰好到这里来,又怎么会恰好带着这个女人?这么多的巧合,你难道不会怀疑吗?一定是这个女人要害我!她怕我嫁过去会跟她争宠,所以要让我身败名裂!潜哥哥,你一定要替我做主啊!” 萧潜自然知道这么多“巧合”一起出现的原因。 他秉性善良,本来是对叶梦阑存着几分愧疚之心的,但是很不巧,这位叶大小姐急于将过错推到柳清竹的身上,刚好触到了他的逆鳞! 忍下心中的怒意,萧潜不动声色地道:“你说你什么都不知道?难道是别人将你绑到这里来的?那么你可曾看见绑架你的人是何模样?” 艳桃花闻言脸色大变,赶忙摆着柳腰晃了过来:“箫少爷可不要开这样的玩笑!咱们添香书寓是什么样的地方,京城里谁人不知?咱们岂敢做那样伤天害理的事?您可以打听一下,叶小姐前几日是不是时常来咱们书寓里面跟人吟诗作对?留宿的事,以前也是有过的,虽然从前并没有邀人同寝的先例,但叶小姐昨日多吃了几杯酒,焉知不是她自己酒后失德呢?添香书寓担不起逼良为娼的罪名,更得罪不起你们这些有钱有势的主儿,箫爷可不要为了护短就昧着良心说话啊!” 昨晚究竟是怎么回事,除了当事人之外其实无人知晓,但叶梦阑在添香书寓与一众才子才女们吟诗作赋,却是有不少人亲见的,当下便有几个闲客附和起来,更有人调侃道:“怪不得人说‘女子无才便是德’,看来叶小姐为了这‘京师第一才女’之名,倒真是下了不少的工夫啊!也亏得箫家大少爷胸怀宽广,若是我家里的女人到这种地方来抛头露面,管她是什么‘京城第一才女’还是‘天下第一才女’,我不拿大棍把她逐出家门才怪!” 叶梦阑听着众人七嘴八舌,说的都是对自己不利的话,脸色免不了越发苍白起来,整个身子抑制不住地颤抖,仿佛随时都会倒下一样。 只可惜,此时在这大厅之中,根本没有人打算做一次怜香惜玉的檀郎。 恼恨之余,叶梦阑不禁暗暗咬牙。 她怎么偏偏忘了,这几日她常在添香书寓露面,岂会没有人看见?她急于将自己剖白干净,岂知过犹不及,反而更像是欲盖弥彰了!如今一样真百样真,谁还会相信她的无辜? 何况,身旁还有个等着看她热闹的女人…… 不行,叶家女儿岂是轻易认输之人?她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 第22章.一失足成千古恨 “少夫人,阑儿知道自己愚钝,不配侍奉左右,但这亲事是双方长辈定下的,您便是对阑儿不满,也不该下这样的毒手啊!阑儿身败名裂不值什么,可是箫家和叶家的名声……” 叶梦阑忽然冲到柳清竹面前,嘶声喊了这几句话,然后便伏在旁边的一张桌子上,哭得声嘶力竭。 柳清竹对此丝毫没有感到意外,旁观的众人却已经炸开了锅: “天啊,这件怪事,难道是箫家少夫人下的手?” “旁边那个女子就是少夫人吗?听说萧家少夫人性情温婉和顺,也没有什么出众的才华,应该不是那样心毒手狠的人才对啊!” “这可真说不准,女人吃起醋来,可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何况传言如何信得?传言说萧家少夫人容貌才情俱十分平庸,但你们自己看看,这女子平庸在何处?” “这话倒也说得是……” 听着周围的一片窃窃私语,柳清竹有些哭笑不得,叶梦阑的脸上却渐渐有了血色,眼中闪着冰冷的光,似乎想要在柳清竹的身上瞪出两个透明窟窿来。 萧潜见状忙将柳清竹护在身后,冷声道:“叶小姐,一时失足未必便成千古恨,但若是心术不正,妄想攀诬旁人,那只会让您自己陷入万劫不复之地,您可想好了?” “潜哥哥,你不相信我吗?阑儿一心想嫁给潜哥哥的,怎么可能自己犯糊涂……除了这个女人,还有谁有理由害我?”叶梦阑泪眼汪汪地看看萧潜再看看柳清竹,倒好像这两人确实对她做了什么天理难容的事情一样。 众人正在心底暗暗惊疑,沈君玉忽然抬起扇子轻轻一推,将那个被忽略了许久的胖子“滚”到了萧潜的面前:“我想,昨晚的事情究竟是怎样,还是这位……呃,这位兄台知道得最清楚了吧?” 经他提醒,众人才想起还有这么一位关键人物,立刻齐刷刷地将目光转向了这位球形的“兄台”。 这位仁兄大概此生从未被人这样关注过,在一片虎视眈眈之中竟忍不住抬起袖子抹了好几把汗,然后便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之中“噗通”一声整个儿瘫在了地上,看上去倒更像一个圆球了。 只见那“球”伏地哭道:“萧大少爷饶命啊!小的实在不知道这个娼妇……哦不,这位小姐是您的如夫人啊!若是知道,借小的十个胆子小的也不敢动她一根小手指头啊!小的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两岁的孩子,求萧大少爷饶命啊……” 众人听他喊得有趣,人人忍俊不禁。萧潜牵着柳清竹往后退了两步,不肯受他的礼:“你说实话,我自然饶你。” 言下之意,说假话便是自寻死路了。 那胖子忙假哭道:“小的不敢说谎,小的不敢说谎!这贱人……叶小姐昨日午后便来了,小的记得她乘的是叶家的马车,身边还有个小丫头跟着,叶小姐好像叫她‘绿喜’还是‘潞西’的,但是那丫头没进书寓,叶小姐自己进来了……小的在这边见过叶小姐几次,知道是个才貌双全的佳人,为人又最豪爽大气的,一时好事就同着几个好朋友一块儿跟着叶小姐进了北面的小花厅,一下午吃酒吟诗,过得好不快活……” “老袁,你这胖子会‘吟诗’吗?我看你只懂‘饮食’才对吧?”人群中有人识得这个胖子的,忍不住出言调侃道。 那个名副其实的“老圆”一张比脸盆还大的圆脸涨得通红,口中不住嘟囔什么“熟读唐诗三百首”之类,叶梦阑已忍不住哭着冲出来,伸出尖尖十指便往他的圆脸上抓去:“你这个该死的狗奴才,一派胡言坏我名声,究竟是何居心!” 梦中说梦 说: O(∩_∩)O 求求踩求踩求踩~~~ 第23章.你怎么还有脸活着? 沈君玉抬起扇子轻轻一推,叶梦阑便控制不住地往后倒去,那个罪魁祸首却依旧眉眼含笑,没有半点做了坏事的自觉。 柳清竹心有不忍,下意识地上前扶住叶梦阑的肩膀,帮她避免了四脚朝天摔在地上的厄运。 谁知叶梦阑非但不感激,反而咬紧牙关用尽全力将柳清竹甩了出去,使她的后背重重地撞在桌角上,疼得瞬间煞白了脸色。 萧潜慌忙上前扶起爱妻,轻轻地替她揉着痛处,看向叶梦阑时,目光中更添了几分冷意和决然。 叶梦阑很快便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因为刚才的一幕落入了众人眼中,孰是孰非孰善孰恶,众人心中很快都有了自己的评判。 那胖子侥幸逃脱魔爪,惊魂未定地拍着胸口,怒道:“恶婆娘!你自己发骚犯贱,到了这会儿还想立牌坊吗?昨晚也不知道是哪个骚货喝得醉烂如泥,腆着脸把老子往床上拖!你还打算诬赖别人,难道昨晚是有艳鬼上了你的身不成?” “哦——”众人闻言俱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却不知是因为终于得知了真相,还是因为印证了心中的猜测或者期待。 总之,对于这样的“趣闻”,大家还是十分喜闻乐见的。 在一片哄笑和嘘声之中,叶梦阑脸色大变,忽然尖叫一声,拼尽全力向身旁的柱子撞去。 “呵呵……叶小姐何必如此?”沈君玉灵活地闪到柱子前面挡住,叶梦阑收势不及,整个人结结实实地撞到了他的身上。 众人听到“咚”地一声巨响,忍不住疑心某人的肋骨是否已被撞断了几根,那苦主却像没事人一样,笑呵呵地伸出手将叶梦阑的身子扶正,然后又骚包地摇着扇子退到了一边。 叶梦阑进退两难,忽然无助地坐倒在地上痛哭起来。 柳清竹心中忽觉有些恻然,转过身去不忍再看。不知是不是错觉,她仿佛听到身旁的萧潜轻轻地叹了一声,低不可闻。 “我说叶小姐啊,”沈君玉靠在柱子上懒懒地开了口,“这位‘圆’兄虽有趁人之危的嫌疑,但这事实在怨不得他!佳人相邀、温香软玉在怀,这位‘圆’兄若是能够不为所动,叶小姐您今日只怕会哭得更厉害哇!” 话音刚落,众人之中又响起一阵哄笑,叶梦阑忽然从桌上抓起一把茶壶,恶狠狠地向沈君玉的身上扔去。 沈君玉哇哇大叫着躲了开去,茶壶重重地摔到柱子上,滚烫的茶水四溅开来,打湿了好多人的衣裳。 人群之中有个最爱热闹的闲汉人称快嘴王二的,因为站在最前面,所以那一壶热茶倒有一大半浇在了他的身上,烫得他跳着脚哇哇大叫不止:“我把你个八辈子没见过男人的骚货!你自己缺汉子,暗地里偷两百个也没人管得着;今儿既然被你男人抓了现行,你就该一头碰死在柱子上,就算一时死不成,也该出门投到河里去,别杵在这里给你的男人丢人现眼!你到这会儿还不肯死,难道还要活着继续偷汉子不成?我就不信了,你男人堂堂国公府世子,他还会肯做这个有名儿的绿毛王八!你还有脸在这儿发骚,连我们这些男子汉都替你害臊!你好歹也是京城里有名有姓的人家,我要是你啊,真恨不得拿把铁刷子把自己身上的皮肉都刷下来才得干净!” 第24章.落幕,余音 叶梦阑瞪大了眼睛,无助地靠在桌子上,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变成了这样。 这个时候,她本该在府中最后一遍试穿她的嫁衣,本该正在幸福地憧憬着成为新嫁娘的日子啊! 为什么一夜之间,一切都变了样? 华美的嫁衣,只怕再也不会有机会穿在身上;她倾慕了那么多年的男子,此时正用厌憎而疏离的目光看着她;那些本该对她露出倾慕和敬仰之色的男人,此时却都毫不掩饰眼中的鄙夷和兴奋…… 为什么? 方才有人说,她的“才女”之名是这些年在添香书寓跟人饮酒赋诗赚来的,这话错了。 她的诗文,经过那些官家小姐之间口口相传,轻而易举地就可以传遍京城,何须她自己抛头露面? 她不过是因为这几日在府中实在坐不住,所以才打算找个风雅之地打发掉待嫁的时光罢了,为什么会平白招来这样一场劫难? 对了,最初是谁说添香书寓是才子佳人最爱的风雅去处、又是谁日日撺掇着她到这边来的? 是绿喜,是那个侍奉了她十几年的小丫头绿喜! 可是,一个小婢女为什么要害她?她背后一定有人指使,那人是谁? 叶梦阑思来想去,记忆中好像只有一个人是最有理由恨她的。恰好,那个人此刻正在这里,假装悲悯地看着她—— 柳清竹! 叶梦阑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她总是自以为聪明、自以为万事都在自己算计之中,却不想今日竟被一个看似懦弱无害的女人摆了一道! 这一着不慎,前面便是万劫不复之地啊! 国公府是什么样的人家?即便她的父亲已做到员外郎,在国公府面前也不过是一个芝麻绿豆大的小官而已!那样的人家,怎么会允许一个已经失足的女子进门? 她这么多年的苦苦追求,就在这一夜之间毁于一旦了! 叶梦阑紧咬着牙关,不许自己再继续落泪。 如果那个女人以为她会因此一蹶不振,甚至羞愤而死,那就太小看她了! 她叶梦阑从来不是什么善类,既然敢惹她,就该承受激怒她的后果!即使她不能嫁入箫家,她也绝不会让那个女人好过! 在众人错愕的目光之中,叶梦阑缓缓扶着桌子站起身来,甚至在唇角勾起了一个冰冷而高傲的笑容。 她走到柳清竹的面前,笑了笑,却出人意料地没有说什么狠话,站了片刻便转身离去。 她的衣衫依旧凌乱不堪,发丝乱糟糟地垂落在肩上,走动之间时而露出肩头遮不住的青紫痕迹,她却仿佛全不在意,神态高傲如女王。 那一瞬间,柳清竹忽然产生了一种放虎归山的危机感。 主角的戏唱完了,看客也就没了再留下来的理由,众人指指点点地朝那位“圆”公子调侃了几句之后,便带着看过一场好戏的兴奋和意犹未尽的遗憾,各自摇头散去了。 沈君玉摇着扇子过来拍拍萧潜的肩膀,笑道:“怎么样,这出戏,看得可还尽兴?” 萧潜目送着叶梦阑离去的方向,对沈君玉的问话充耳不闻。柳清竹看着渐渐空旷起来的大厅,背后莫名地生出了几分寒意。 第25章.官媒 添香书寓中发生的事,以比飞鸟还快的速度传遍了整个京城。 在婚事已经闹得满城皆知的时候,未过门的媳妇出了这样的丑事,对萧家而言绝对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柳清竹跪在丛绿堂冰冷的地面上,猜测着等待她的命运将是什么。 萧潜并没有跟她一起回府,说是还有事要与沈公子商量,只打发了倾墨陪她回来,然后她便在大门口被珠儿截到了这里来。 大太太怒气冲冲地说了很多,柳清竹却并没有一字入耳。她的心中一直想着的,是萧潜送她上车时的那最后一个眼神。 他的眼睛很好看,目光温柔似水。只是在一如既往的温和之外,却带着几不可见的回避和疏离。 那一瞬间,柳清竹忽然打了个冷颤,脑海中忍不住又浮现出了叶梦阑离去的背影。 心中忽然就明白了。 这一场较量,叶梦阑败得很彻底,她却也并没有赢。 相比之下,她或许甚至比叶梦阑失去的还要多。 萧潜的本性太过善良,所以他一定会对叶梦阑心怀愧疚,而那份愧疚一定会随着时间的流逝一点点扎根、生长,成为他心底永远拔不干净的杂草…… 不管她有多么不情愿,叶梦阑都已经以一种特殊的方式留在了他的心里! “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大太太手中的佛珠“啪”地一声摔落在柳清竹的面前,惊得她浑身一颤,终于从沉思中回过神来。 抬头便看见大太太铁青着脸,双眼几乎要瞪出火来:“长辈在训话,你在做什么?你们尚书府的家教,就是这样教你的?” 柳清竹听到“尚书府”三个字,立刻想到了还在风雨飘摇之中的柳家,以及那个无辜地被父亲当做了人质的女儿。 满腔的忧虑立刻被抛到了脑后。她眼前第一需要顾忌的,是国公爷和大太太的情绪,因为他们的喜怒,可能会关系着尚书府和婉儿的存亡! 想到此处,柳清竹忙直起身子,陪笑道:“媳妇听着呢,太太说的是。” 大太太的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你也觉得应当如此?” 柳清竹自然不知道“应当如此”是应当如何,却也只好硬着头皮叩首道:“太太的决定,自然是英明的。” 大太太深深地看了柳清竹一眼,语气奇异地缓和了许多:“你若真能这样想,那倒是潜儿的福气了。方才我语气重了些,也是心疼潜儿之故,你别往心里去。” 柳清竹受宠若惊,连称“不敢”。 大太太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道:“叶家丫头的事,如今已经闹得满城风雨,只怕说什么的都有……你说此事与你无关,潜儿信你,我和你老爷可以信你,老太太也可以信你,可这满城的百姓如何能信你?他们若是添油加醋说些难听的话,非但你受委屈、咱们国公府蒙羞,就连尚书府只怕也免不了要被人说闲话……” 柳清竹心中一凛,忙道:“媳妇受委屈事小,连累国公府蒙羞事大,何况尚书府如今已是风雨飘摇,再受不得半点流言蜚语……求太太出个主意,媳妇感激不尽。” “主意我方才不是说了嘛,你也答应了不是?只要这件事办得好,人人都会夸你是个贤德的媳妇,自然不会再有小人胡言乱语!”大太太意味深长地笑道。 柳清竹并不知道自己方才随口答应的是什么,只得硬着头皮装作恍然大悟状,连称妙计。 大太太见状满意地点了点头:“既如此,你今日也累了,先回去歇着吧。赶明儿官里的媒人过来了,我再差人去邀月斋叫你。” 梦中说梦 说: 女主即将开启反虐模式,大家中秋节快乐!这个时间,阿梦正在家里咧着嘴吃月饼,你呢?留爪留爪!! 第26章.依旧要娶 官里的媒人? 柳清竹心中似乎猜到了几分,却不敢多问,只得告了罪退下来,出了门才发觉自己身上早已出了一身冷汗。 回到邀月斋,鹊儿欢天喜地地迎了上来:“奶奶,外面都说那个叶梦阑出了事,婚事不成了,是不是真的?” 柳清竹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像是散了架一样,只想立刻歪在榻上睡到日落西山,那丫头却没眼色地不停摇着她的手,非要她说个清楚明白不可。 柳清竹不耐地翻了个白眼:“不成了又怎样?你这么高兴?” 鹊儿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当然高兴!想想那个不可一世的女人得到那样的下场,我就觉得心里说不出的舒服!奶奶,咱们今儿晚上多炒几个小菜庆祝一下吧!爷今儿回不回来?喂,你别装睡啊,说话嘛!” 柳清竹干脆闭上眼睛转过身去,给她来个不理不睬。 鹊儿还要闹,新蕊忽然在身后冷笑道:“婚事成不成,都是主子们的事。高兴也轮不到咱们,不高兴也轮不到咱们,鹊儿姐姐这么热心做什么?” “我这不是替奶奶开心嘛!”鹊儿脸色一僵,忽然又冷笑道:“你当然不高兴了,你好容易攀上了高枝,正满心想着到庭芳苑去伺候得宠的新主子呢,这会儿新主子出了那样的丑事,进不了门了,你的美梦落空了吧?” 新蕊毫不示弱地笑道:“新人进不得门,我正好回来伺候旧主子,有什么不高兴的?我只是觉得事情未必能这样善罢,心里替奶奶担忧而已!不像有些人,口口声声说是替奶奶高兴,眼睛里却看不见奶奶的难处!” 鹊儿闻言立刻站起身来,陪着笑拉住新蕊的手臂求告道:“奶奶这会儿还有什么难处?好姐姐,我只顾心里高兴了,一时有想不到的地方,姐姐可要提点我!” 新蕊只得回嗔作喜,耐心地向她解释道:“听说奶奶一回来就被丛绿堂的珠儿叫过去了,大太太那里还能有什么好话说给咱们奶奶听不成?你不见奶奶累得这个样儿?你想啊,叶小姐出了事,咱们国公府少不得要跟着没脸,焉知大太太不把这笔账算到咱们邀月斋头上来?” “不会吧?”鹊儿立刻吓得脸色都白了。 新蕊轻叹道:“咱们自然是希望不会,可是……” “可是什么啊?我的小祖宗,有话一口气说完行不行!”鹊儿急得只差没把新蕊的袖子扯断了。 新蕊迟疑了一下,忽然拉着鹊儿走到门外,压低了声音说道:“我恍惚听到丛绿堂的小丫头说,太太是打定了主意要给爷娶二房的,即使不娶叶小姐,也会是别的人,方才已经差人去告诉了官媒,明儿就要叫人到府上来说亲事呢!” “不可能吧?”鹊儿从嗓子里发出一声讪笑,那脸上却怎么也挤不出一个完整的笑容来。 新蕊朝屋子里指了指,轻轻地摆摆手,压低声音道:“我是听丛绿堂的丫头说的,就算没有十分准,至少也有九分九了!你看奶奶这个样儿,哪有半点高兴的意思?八成是太太已经提过这件事了,赶明儿这官司怕还有的打呢!” “如果是这样……”鹊儿咬紧了下唇,脸色阴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房中的柳清竹呼出一口气,烦躁地翻了个身,虽然觉得身子十分困倦,却奇怪地并没有半点睡意。 27.说亲 次日午后,春晖堂中,一个打扮得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女人笑吟吟地把手中的一小叠红色手折摊开在桌上: “老太太、太太、大少奶奶,奴家已经按照太太的吩咐,帮大少爷挑了几家门声极好的大户人家小姐,容貌才情都是不错的,更难得的是性情温顺、为人本分,八字又都是极好,您几位可看一看,能不能使得?” 老太太“哼”了一声,似乎有几分不耐,大太太忙笑道:“京城之中尚未婚配的姑娘那么多,老太太哪里记得清楚呢?你拣几个合适的说给老太太听听,看是使得使不得?” 那媒婆子忙笑道:“正是呢,我可是糊涂了!老太太您看,这一位赵小姐是京兆尹家的幺女,今年刚满十五,虽说是庶出,但品貌性格可半点儿不比人家嫡出的小姐差,去年京城之中那些官家小姐们凑在一块儿比针线,赵小姐可是魁首呢!您再看这一位,这位王家小姐的父亲是外放的知县,虽说官职低微些,可人家几位叔伯都是朝中大员,王小姐本身又是独女,可谓是一大家子捧着的一只金凤凰呐!还有这一位,周小姐家中虽说是经商的,门户低了些,可是经商也有经商的好处,家财万贯……” 大太太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来,随着那媒婆的指点,看得津津有味,老太太却已忍不住打起哈欠来。 柳清竹侍立在老太太身边,心中不住纳闷。 老太太平常似乎不太管孙辈的事,这一次为什么偏要多事,将大太太和媒婆子都叫到春晖堂上来呢?既叫上来了,她却又兴趣缺缺,岂不是故意让大太太为难? 她并不认为一个在府中至高无上的老人会愿意为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情劳神。那么老太太此举,是反对给萧潜说亲,还是心中有了更好的人选? 看着大太太兴致勃勃的样子,柳清竹决定赌一把。 恰好小丫头茗儿捧过参茶来,柳清竹顺手接过,躬身送到老太太面前:“看了这半日,老太太怕也倦了,先喝杯茶歇一歇吧。” 大太太似乎有些不满,责怪地向柳清竹睨了一眼,后者硬着头皮只装作看不见。 大太太见状只得笑道:“不过是给潜儿娶一个二房而已,这些小事,原犯不着劳动老太太大驾。老太太若是倦了,媳妇带她们到下面去商量,等定下人来,再来回老太太也就是了。” 老太太冷笑道:“娶一个二房,自然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可如果这个二房娶进来是注定要压倒大房的,那可就不是小事了!我的孙子媳妇,还不许我先过过眼吗?” “老太太说笑话呢!二房就是二房,哪有压倒大房的道理?咱们这样人家,若是有宠妾灭妻之事,那不是等着人弹劾咱们吗?”大太太陪着笑脸,心里却一个劲地打鼓,忍不住暗暗猜测是不是柳清竹给老太太下了什么眼药。 柳清竹猜到大太太心中所想,赶忙笑道:“有老太太和太太教导着,咱们家岂会有那样坏规矩的事?只是我这个做孙子媳妇的无才无德,长房的孙辈屋子里实在不成个样子,若能有个好一些的侧室帮衬着,那也是天大的好事啊!” 大太太轻轻地点了点头,正要称赞,却听老太太冷笑道:“你也真是个贤德的好媳妇!我只怕你贤德得太过了!你婆婆糊涂,你也要跟着她一起糊涂不成?你们当我老了不晓事,我的眼睛可还没有瞎!现如今邀月斋是个什么光景、庭芳苑又是什么样子,真以为我看不见不成?娶大房的时候,只挂了两盏红灯,一乘小轿就抬了进来;娶二房却张灯结彩,把个新房布置得天宫一样!你们还知道言官会弹劾?我看你们是打定了主意要早些把这个家给我败了!” 柳清竹听着口声不对,早已就地跪下,拉着老太太的裙摆便要请罪;大太太却只垂首站着,一张脸绷得紧紧的,却并没有开口说什么辩解的话。 老太太冷哼一声,又道:“我听说庭芳苑那里都是你的人在收拾的?你身边那几个也都是办老了事的了,难道当真不知道那屋子里有多少逾制的东西?还是你根本就是照着大房的规矩来办的?” “媳妇失察,请老太太恕罪。”大太太不情愿地福了福身,低声道。 老太太闻言更是恼怒地拍起了桌子:“失察?若是没你的吩咐、没你手中的银子钱,那些婆子们敢做那么胆大包天的事?你失察?我看你盯得才紧呢!你身旁的丫头婆子和小厮们少说也往庭芳苑送去了三四十个,再加上从邀月斋叫过去的那十来个,上百只眼睛看不见你办的那些糊涂事?” 大太太见动了真怒,再也顾不得体面,忙在柳清竹身旁跪下,犹自低声辩解道:“那些奴才们都只是过去跑腿办事,并没有回来说些什么,何况……何况邀月斋的那几个奴才,昨日一早已经叫回去了……” “那是因为叶家的丫头出了事!若非如此,明日这个时候,就是全城的百姓看咱们热闹的日子!到时候全京城的人都知道,潜儿的一个侧室,进门的排场比正房还要体面,院子里伺候着五六十个奴才,正房那里倒只留了一个贴身丫头!你倒是做得干脆利索,你怎么不叫清儿自己也到庭芳苑去给二房伺候茶水?”老太太越说越生气,吓得屋子里的一众人等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柳清竹一向只知道老太太深居简出,不太过问府中的事,到今日才知传言毕竟是信不得的。只是这会儿她心中反倒有些糊涂起来:老太太今日为何对此事揪住不放?是实在看不过眼,还是府中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 虽然老太太口口声声替她说话,柳清竹却并不敢认为是自己入了老太太的眼。她知道,若是今日这两层婆婆真的结了怨,大太太第一个不肯放过的一定是她! 梦中说梦 说: 啦啦啦啦~~签约啦签约啦~~~计划近期每天更新三千字,依旧欢迎拍砖欢迎捉虫,求点击求收藏求撒花求鞭打~~~~~~~~ 第28章.国公府新任当家人 趁着老太太喘口气的工夫,柳清竹忙陪着笑道:“太太毕竟是为着咱们国公府的体面,便有想不到的地方,老太太多多提点着也就是了。今儿钱妈妈是为大少爷说亲事来的,人家本是满心欢喜,咱们偏说些扫兴的话,不是让人家看了笑话吗?” 那媒婆子先前早吓得缩在一旁,听见柳清竹拿她说事,才忙站出来陪着笑道:“年轻人做事情,总是只往好里去想,哪有老人家想得周全呢?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老太太福寿双全,国公府有您做主心骨,日子才能蒸蒸日上啊!” 老太太喘了口气,缓缓坐下身子,冷笑道:“我知道你瞧不上潜儿媳妇的出身,嫌说出去没面子!可你倒也想想,是媳妇出身低些丢人,还是被人说咱们府中宠妾灭妻丢脸?何况你自己也不是什么大户人家出身,既做了你老爷的填房,还有谁敢看你不起?你呀,前些年还知道收敛一些,如今一把年纪越发都活到狗身上去了!” 大太太吓得大气也不敢喘一口,老太太顿了一顿,忽然回头向身后吩咐道:“素心,你叫几个人到各房里去知会一声,就说大太太告老,今后府里的事都交给潜儿媳妇管了!” 柳清竹吓了一跳,忙叩首道:“老太太,这可使不得!清儿年轻不知事,只怕是难当大任啊!” “什么年轻不知事!我说你当得,你就当得,休想给我偷懒!我打十五岁嫁过来那天起就接管了家事,也不见有人敢说我难当大任!”老太太一言既出,掷地有声,竟是没有给柳清竹半点回绝的余地。 柳清竹不知此事主何吉凶,忙又笑道:“清儿若有老太太三分智慧,也便不敢推辞了,实在是……” 素心在旁微笑道:“老太太说过的话,焉有收回的道理?大少奶奶就不要过谦了!” 柳清竹不知该不该接下这个烫手的山芋,慌乱之中只得叩头不止,老太太又温和地笑道:“你藏拙这么些年也够了,难道真打算蒙尘一辈子吗?你进门时候我送你的那几个丫头,哪一个不是我调教了好些年的左膀右臂?我把她们给了你,难道是叫她们只管端茶倒水的?” 柳清竹闻言不敢再推,只得垂首道:“既如此,今后只怕要常来搅扰老太太了。” 老太太爽快地笑道:“那有何难?春晖堂的大门天天开着,你想每天来十趟也可,谁敢拦你不成?” 大太太跪在地上只恨得牙痒痒,老太太却故意跟柳清竹说笑了好一阵子,才假装忽然想起她来,冷笑着教训道:“你的年纪也不小了,今后多吃斋、多念佛,为你自己和源儿积些福吧!” 大太太只得垂首应是,柳清竹猜想她必定跪得腿酸,本想上前搀扶,大太太却狠狠地将她甩到一旁,自己扶着桌角站了起来。 柳清竹见大太太满面羞惭,本以为她定会马上告辞出去,不想大太太在桌旁定了定神,竟很快又堆起了笑脸:“老太太既觉得媳妇无能,这家事交给潜儿媳妇也便罢了。只是如今潜儿身边只她一个人,她这一忙,潜儿的饮食起居必定难免疏漏。何况她独霸了潜儿这些年,二房又偏偏在进门前出了事,这说出去也实在不好听……您看这侧室的事情……” 媒婆忙凑过来笑道:“既然恭喜大少奶奶当了家,这侧室可就更加马虎不得了!老太太别怪奴家说句僭越的话:琴棋书画只是闺阁之戏,若要找个能辅佐大少奶奶当家的,只怕还是秦家绸缎庄的这位大小姐。听说秦小姐自幼就学着打理庄上的生意,为人精明爽快不输男子呐……” 老太太不动声色地听了一阵,忽向柳清竹问道:“你的意思如何?” 柳清竹知道纳娶侧室势在必行,心中虽然酸楚,也只得竭力忍下。方才媒婆的话,在她听来还算入耳,正要点头,却恰巧看见大太太眼中闪过一抹精光。 柳清竹心中一惊,忙细看媒婆时,只见她似是不经意地点了两下头,大太太的脸色便好看了几分。 柳清竹心中立时明了,忙向老太太笑道:“钱妈妈说得倒是不错,只是咱们毕竟是官宦人家,跟商人算不上门当户对。若真是跟秦家做了亲,知道的说是咱们没有门户之见,不知道的还当是咱们家只认得钱财不要体面了呢!我倒觉得京兆尹赵大人家的那位幺小姐较旁人出众些。那位赵小姐,清儿从前在花朝会上也是与之有过一面之缘的,说起聪明灵秀,那姑娘确实不输人家嫡出的小姐们,更难得的是性情和婉谦退,自比旁人多了几分气度。只是清儿毕竟见识短浅,究竟该如何办,还是要听老太太的意思。” 老太太安静地听完,又不声不响地看了她许久,半晌才忽然笑道:“看来,我的眼光是不错的。” 第29章.侍妾 “这么说,老太太也觉得赵家小姐不错?”柳清竹压下心中的酸涩,勉强挤出貌似欣喜的笑容来。 大太太犹自不甘心地道:“可赵家小姐毕竟是庶出……” 老太太斜了她一眼,冷笑道:“嫡出如何,庶出又如何?女孩儿的人品才是第一位的!你先前选定的叶家女孩子倒是嫡出,如今还不是成了全京城的笑话!” 大太太知道大势已去,垂下头不敢再说。 柳清竹只得含笑问道:“那就按照老太太的意思,请钱妈妈帮忙到赵家去提亲了?” “慢来。我几时说要定下赵家的小姐了?”老太太微微一笑,神情有些高深莫测。 大太太的眼睛亮了一下,却聪明地没有再开口。 柳清竹安静地等着,却见老太太沉吟了许久才道:“你们也不想想,咱们国公府如今已成了京城里的笑话,这个时候哪家的姑娘敢轻易答应嫁进咱们家里来?” 大太太暗中向钱妈妈使了个眼色,后者忙凑上来陪笑道:“正是呢!奴家心里也在犯嘀咕……本来咱们国公府配赵家是绰绰有余的,可如今咱们这里正在风口浪尖上,赵家又是个极重家声的人家,未必舍得把幺女嫁过来受委屈……奴家可以尽力到京兆尹家里去说说,成不成可实在没有底,老太太不如再掂量掂量别家?” 大太太正要跟着添上几句话,老太太已笑道:“本来是一件喜事,何必要闹得两边受委屈?既然这会儿好人家的女儿舍不得嫁过来,咱们又何必定要在这个风口浪尖上求娶?” 柳清竹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心中忽然生出了无限的希望来。 大太太却忙道:“老太太这话虽说得是,但如今京城之中有些传言……说是叶家丫头的事,是潜儿媳妇暗中指使歹人所为……虽说传言未必是真,可毕竟对名声有碍……咱们只有尽快娶一房侧室进门,才能堵住那些人的嘴啊!” “你可是越活越回去了!天下人的嘴,你堵得住吗?他们要说什么,随他们说去就是!你这会儿赶着娶媳妇,别人就不说你是欲盖弥彰了?简直胡闹!”老太太敲了敲烟杆儿,毫不客气地冷笑道。 大太太狠狠地剜了柳清竹一眼,不敢再答话。 老太太却已经没了与她争执下去的耐心:“今日此事就此作罢!津儿和澈儿年纪也都不小了,等再过一二年,先把他两个的大事办了,再替潜儿娶二房也不迟!” “可是长房的子嗣……”大太太还是有些不甘心,见老太太露出厌烦的神情来,忙向柳清竹打眼色,又是瞪眼又是挑眉,非叫她跟着说句话不可。 柳清竹本以为替萧潜娶二房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不料老太太一句话竟扭转了乾坤,她到此时还有些不敢置信,整个人都恍恍惚惚的,竟对大太太的暗示视而不见。 老太太沉默了半晌才道:“长房的子嗣,倒确实是天大的事……这也正是我不放心的地方。若是侧室生下了长子,恃宠而骄固然在所难免,何况说出去也难听。就凭这一点,更不该着急娶二房进门了!” 大太太恶狠狠地瞪了柳清竹一眼,冷笑道:“老太太心疼孙子媳妇,也该有个轻重才行!若是孙子媳妇一生无子,难道长房就此跟着绝后不成?” 柳清竹知道自己此时应该附和大太太的话,但喉咙里早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老太太沉吟片刻才道:“你的忧虑也不无道理,但这两件事其实并不冲突!这样吧,你们放眼看看,在丫头里面先挑一两个老实本分的,给潜儿放在屋里,若是以后生下了长孙,寄在清儿名下就是!无论如何,长房长孙必须是嫡出,这一点不能改!” “可是……”大太太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一时不由得犯了难。 老太太的话,是绝对可以一语定乾坤的。柳清竹知道时机稍纵即逝,忙起身笑道:“回老太太的话,孙媳的贴身丫头鹊儿今年十九岁,聪敏灵秀、温婉和顺,就连大少爷也是常常称赞的。不如干脆就派她侍候大少爷,岂不比外面找来不知根底的好?” 第30章.通房丫头鹊儿 回到邀月斋之后,柳清竹忽然开始发憷,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鹊儿关切的目光。 她自己完全没有想到,她随口说出的提议,竟被老太太一句话给定了下来,大太太甚至连反对的机会都没有。 这样痛快,让柳清竹不得不怀疑,她是不是非常不巧地跟老太太不谋而合了? 鹊儿…… 当年两人同在养生堂的时候,就约定过要做一辈子的姐妹。到今日,这个誓愿似乎是可以实现的了。 只不过,鹊儿只能以一个通房丫头的身份陪伴在她身边,以后即便当真能生下一男半女,最多也不过是个侍妾罢了,这样的身份,是不是有些太委屈她了? 她甚至没有问过鹊儿的意愿。如果那丫头心中不愿意,她岂不是一句话便误了人家一辈子? 还有萧潜那里,如果他知道今日的事,会不会很生气…… 柳清竹怔怔地坐在床边,望着院中不断飘落下来的黄叶发呆。 鹊儿捧着一碟松子进来看见,忍不住“嗤”地一声笑了起来:“你那是什么眼神呐?那棵树欠你什么不成?” 柳清竹咬了咬牙,一把夺过她手中的盘子扔到桌上,抓住鹊儿的手将她拖到身旁坐下。 鹊儿被她郑重的神情吓了一跳:“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一回来就见你呆呆的,倒好像丢了魂一样!不是说不娶侧室了吗?你还在愁什么?” 柳清竹张了张嘴,觉得喉头有些发干,忙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干,然后才豁出去了似的,飞快地说道:“侧室一时倒确实是不娶了,只是老太太吩咐了,要给爷收一个通房……” 说到最后,声音已经低不可闻,鹊儿却马上会意了:“我猜到老太太的意思了。就像尚书老爷说的那样,通房丫头生下的孩子可以放在奶奶身边,算是嫡出,是不是?” “你很聪明。”柳清竹不禁有些鼻酸。 鹊儿这丫头,吃亏也就吃在太聪明。她若肯笨一些,早打发出去配个老实本分的小厮也好了,又何必来蹚这趟浑水? “我一直很聪明,”鹊儿平静地道,“我甚至可以猜到,如果大太太没有从中作梗,这个通房的人选,非我莫属。” “你……”柳清竹大惊失色,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 鹊儿只是不在意地笑了笑:“这么说,我猜对了?” 柳清竹讪讪地坐回去,重新拉起鹊儿的手,发觉她的手指冰凉,掌心之中却微微汗湿。 相比柳清竹的不自在,鹊儿反倒坦然许多:“我知道,太太处心积虑想把她的人安排过来,一是要给你添堵,二也要盯着爷的一举一动。老太太不会眼看着太太如意,所以,如果你眼中有了合适的人选,老太太一定会鼎力支持的。所以,你今日根本不是在跟我商量,我没说错吧?” 从鹊儿坦然的微笑中,柳清竹完全看不出她心中所想。只是既然她已经猜到了,柳清竹也只得垂首叹道:“没错,老太太已经发了话,自今儿起,你的身份就已经与往日不同了。” 鹊儿平静地点了点头,脸上看不出任何悲喜。 柳清竹见状心里越发没了底,急得眼眶都发酸了起来:“你倒是愿意还是不愿意啊?” 鹊儿依旧带着漫不经心的微笑道:“我愿意不愿意,都没有别的选择不是吗?我知道如果我说不愿意,你可以拼了一切去求老太太收回成命,可是以后呢?你总不能为了这一件小事,彻底绝了自己在国公府的生路!” “我可以的!”柳清竹表决心似的,认真道:“只要你说你不肯,我便去求老太太选别人!哪怕老太太为此生我的气,我也不能让你在这件大事上受委屈,这些年你为了我牺牲太多,我不能让你赌上一生的幸福来陪我!你现在只需要给我一个明确的答案: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鹊儿反握住柳清竹的手,微笑道:“在这国公府之中,你找不出比我更忠心的人,所以这个身份,你只能给我!我们说好了的,要做一辈子的好姐妹,风雨同舟、患难扶持,你忘了吗?还是你根本不相信我愿意服侍你的决心?” 柳清竹睁大眼睛,怔怔地盯着鹊儿微笑的唇角,过了许久才喃喃道:“我只是觉得,实在太委屈你了……” 鹊儿微笑着打断她,悠悠地道:“咱们都是过惯了苦日子的,又不是那些一出生就金尊玉贵的千金小姐,身份低微些算得什么?只要衣食无忧,此生就没有什么委屈的了!我知道你一直在为我打算,可是,难道我找个老实本分的小厮嫁出去,就不算委屈了吗?如今的日子,已经比咱们小时候设想过得好一万倍了!我不怕做一辈子的丫头,只怕不能就近照顾你!清儿,你我二人才是这世上最亲的人,理应相互照应的,不是吗?” 柳清竹已经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她一直知道,鹊儿是她在这世上最亲的人,可她毕竟还是没想到,这个痴丫头竟然会愿意一辈子陪在她身边,哪怕是以一个奴仆的身份…… 上天毕竟待她不薄,是不是? “哈哈,是不是被我感动了?现在知道谁对你好了吧?”鹊儿忽然拍着手大笑起来。 柳清竹心中的阴霾被一扫而空,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你这个促狭的小蹄子!” 梦中说梦 说: 这样的小丫头,亲们是喜欢她还是想拍死她呢?嘿嘿~~ 第31章. 这就是你把我拱手让人的理由? 鹊儿的善解人意,让柳清竹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但她也知道这只是个开始。 萧潜那里,才是最不好过的一关。 她永远记得他许下的“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承诺,更不会忘记他为了实现这个承诺所做的一切努力。 可是现在,却要由她,亲手来毁掉他的这个承诺,他的心里会怎么想? 如果易地而处,柳清竹相信自己一定会很难过、很失落,一定会觉得自己这些年的牺牲都十分可笑。 所以,柳清竹已经做好了迎接雷霆之怒的准备。 这一日萧潜回来的时候,天色已晚。 他并没有往邀月斋而来,柳清竹只得往书房中去找他。 “我已经在外面吃过晚饭了,你何必又要忙活。”对于她的到来,萧潜竟然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意外,尽管她几乎从不到这书房中来。 柳清竹不得不疑心他早已听过这个消息。但他既然不提,她也只得装着漫不经心地道:“知道你吃过了,我叫人做了几样小点心,免得你夜里看书又饿着。” 萧潜闻言不禁摇头微笑:“你当我是三岁孩子吗?” 在他的微笑之中,柳清竹心中的不安奇异地淡了,她不由分说将几个小碟子和两只酒盏摆放到桌上,笑道:“三岁小儿一定知道饿了要找吃的,可是你就未必。” “从前也不见你这样贤惠,今儿是怎么了?”萧潜干脆放下手中的书本,含笑看着妻子的一举一动。 感觉到他的视线,柳清竹的手忽然僵硬起来,脸上也不知该作何表情,一颗心更是不受控制地砰砰乱跳,闹得她的脸色都有些不寻常了。 萧潜忽然站起身,从柳清竹的身后攥住她的手,郑重地问道:“发生了什么事?告诉我!是不是母亲又为难你了?” 柳清竹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容,轻轻地摇了摇头:“没有此事。” “清儿,你骗不了我!”萧潜用力地将柳清竹拉近到自己面前,认真地盯着她的眼睛。 柳清竹努力地回避着他的目光,没什么底气地道:“真的没有……太太可是诰命夫人,岂有跟晚辈较真的道理?再说了,上面还有老太太呢!” “可是你的眼睛不是这么说的。”萧潜平静地道。 柳清竹顿时没了底气,恹恹地低下了头。 “告诉我,怎么了?”萧潜拉她坐下,放柔了语气问。 “是……太太想尽快重新给你说一门亲事,用来止住民间的流言蜚语……”柳清竹斟酌着词句,小心翼翼地道。 萧潜报以一声冷笑:“荒唐!” 柳清竹忙道:“老太太也是这么说的,今儿在春晖堂给了太太老大的没脸……近一两年里,太太应该不会再提这件事了。” “所以呢?”萧潜面色未变。 柳清竹却被他问得有些发慌:“所以……所以你高兴还是不高兴?” “清儿,”萧潜箍住柳清竹的双肩认真地道,“你跟我说话,最好一次说完。说一半藏一半,会让人很不舒服,知道吗?” 柳清竹闷闷地低下头,过了老半天才下定了决心,猛地抬起头来:“老太太已经吩咐了,要选一两个丫头给你放在屋里。我……” “你答应了?”萧潜的脸色立刻难看起来。 柳清竹被他忽然冷厉起来的语气吓了一跳,半晌才道:“太太说,长房的子嗣是天大的事……我没有法子不答应……” 萧潜冷冷地“哼”了一声,并未说什么。 柳清竹知道他在生气,却不知该如何劝他,过了许久才低声道:“我知道,这都怪我没用……若是我能顺利生下一个男孩,也不至于闹成如今这样,可是我……我不能太自私。我知道你心里对我好,可正是因为你对我好,我更不能让你为了我而被别人笑话……” “这就是你把我拱手让人的理由?你的心里,到底把我当成了什么?”萧潜忽然背转身去,用从未有过的冰冷声音嗤笑道。 第32章.她会比我幸福的 “不是的!”柳清竹急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不是要把你拱手让人,为了我们长久地在一起,我只能如此!” 听到她哽咽的声音,萧潜有些心软,却还是强迫自己冷下脸来,不肯轻易被她打败:“真是可笑!你们总是打着为我好的旗号,替我做一些奇奇怪怪的决定,是因为这样就可以显得你们很伟大吗?母亲一直是如此,如今你也成了这样!既然在你的眼中,我就像这碟子里的点心一样可以随意与别人分享,那么你我二人这几年的坚持又是为了什么?你不觉得,我是在坚持一个笑话吗?”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二人成婚以来一直相敬如宾,柳清竹记得这还是萧潜第一次声色俱厉地对她说话。她竭力想使自己看上去坚强一些,可是心里还是忍不住发酸,除了无意识地摇头哭泣,她已经想不出什么话来说。 萧潜并没有如往常一样急着安慰她。他背过身子望着窗外,沉默了许久,才用十分平静的声音说道:“我觉得,你我二人,都需要静下来好好想一想了。” “不要!”柳清竹察觉到萧潜要走,不及多想,人已经本能地奔过去,死死扯住了他的衣袖。 萧潜僵着身子,过了许久才叹道:“时过境迁,你……何必如此。” 这一句话,像利刃一样从柳清竹的心上划了过去,带起一阵痛到麻木的颤栗。她从后面拥住萧潜的后背,僵持了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没有时过境迁……你为什么要说‘时过境迁’?你……不要我了吗?” “……当然不是。”萧潜沉吟了片刻,终于还是忍不住放缓了语气。 柳清竹还没有来得及松一口气,又听见他平静地道:“我对你的心意永远不会变,对你的承诺我也会永远记得。变了的人是你。清儿,你知道当初我为什么选中了你吗?你的眼睛里,有一种寻常富贵人家女儿所没有的坚毅和果决,我觉得你跟那些庸脂俗粉是不一样的,我以为你不会为世俗的一切所羁绊,我以为即使我离经叛道,这世上也只有你一个人有可能懂我……现在看来,大概是我高估你了。” 他从未说过这样的话。柳清竹第一次从他的口中听到当初她有幸嫁入国公府的真正原因,她的心中百感交集,拥住他后背的双臂渐渐地放开了。 萧潜轻叹一声,缓缓拉开了书房的门。 柳清竹慌忙收起满心的震撼,来不及多想已冲口而出:“我懂你又如何,不懂你又如何?你可以不顾世俗的眼光,可以离经叛道……可你毕竟是国公府的人,我如今也是国公府的人!离经叛道的代价是什么、不顾世俗的代价又是什么,你真的知道吗?我若是不向他们妥协,我就有可能被迫离开你,他们还会伤害我的女儿,更会伤害我的好姐妹鹊儿……我只有在保证不失去你们任何一个人的前提下,才有可能懂得你的特立独行,才有可能理解你的离经叛道!” 萧潜安静地听他说完,轻叹一声,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出了房门。 柳清竹看到他毫不迟疑地走了出去,看到他走到廊下,在窗外停顿了片刻,发出一声极低的叹息。她觉得自己的血液一滴一滴地变得冰凉而凝滞起来。 眼泪滑下时,她忍不住露出一个哀凉的笑容:“我也不想这样的。可是……这样也好,明日叫人挑个好人家把鹊儿嫁出去……她应该会比我幸福的吧?” 第33章. 你想要的,就是我想要的 因为时令尚未入冬,书房之中并没有点火盆。柳清竹靠在门边抱膝蹲下,感觉到脚下的木质地板上沁出了丝丝凉意。 她以为自己会哭很久,但是没有。她甚至并没有觉得十分伤心,更没有进行任何思考,她只是觉得这个姿势很安全,懒于起身而已。 她的面前不远处是书桌的一条腿,上面的油漆有磨损的痕迹,但似乎并无损它的美观。桌脚下面雕刻着不知名的兽头,似乎是狮子,或者是貔貅,也许是饕餮,她并不十分清楚。 富贵人家的这些讲究,她一直是不求甚解的。她只是个养生堂出身的贱女,即使在尚书府生活多年,嫁到国公府也有四年之久,但在内心深处,她仍然觉得自己只是这富贵之乡的一个过客,这里的一切,其实都与她无关。 甚至,对萧潜的宠爱,她也是惶恐而不安的。她觉得自己是一个无意间捡到了一大包金银的乞丐,虽然可以过得十分富足,却仍然无时无刻不在担心,这一笔财富会随时被它的主人收回。 如今,这一天似乎终于到来了,柳清竹觉得一颗心忽然放了回去,整个人都有了脚踏实地一般的安宁。 不知过了多久,她双腿终于酸麻得不足以支撑她继续保持蹲坐的姿势了。 柳清竹轻轻呼出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扶着墙站起身来,露出一个释然的微笑。 她缓缓地抬起头,却撞上一双寒潭般深沉的眸子。 “你……” 柳清竹的眼中闪过一抹慌乱。 她不知道他在这里站了多久。也许他刚刚回来,也许……他一直没有走? 此刻的柳清竹,心中忽然产生了一种被人窥破心事一般的羞怒,即使她的心事从未瞒过他。 “腿麻了?”萧潜眼中含笑,缓缓伸出手来,无比自然地搀住了她,仿佛刚才的争吵根本不曾发生。 柳清竹惶惑地低下头去,暗暗猜测他这样做是何用意。 试探着迈出一小步之后,柳清竹明智地放弃了徒劳的猜测,只剩一脸哭笑不得的神情。 她确信自己刚才是在故意找罪受,因为这种类似千万只蚂蚁在双腿上噬咬的感觉,似乎比挨上三十板子还要痛苦,偏偏又不能像挨了板子一样理直气壮地大声哭喊来排解。 萧潜的笑容越来越明显,最后不可避免地变成了一个畅快的大笑,回荡在书架和书籍的缝隙之中:“哈哈哈哈……” “有什么好笑的。”柳清竹忽然红了眼圈。 萧潜习惯性地敲了敲她的额头:“很难受对吗?自作自受。” 柳清竹艰难地仰起头,朝他翻了个不雅的白眼:“幸灾乐祸。还不都是你害的。” 她很少用这种小女孩撒娇的语气对他说话,但今日却觉得十分自然,并没有半点刻意做作。 萧潜艰难地收住了笑,眼中闪过一抹促狭的光,然后在柳清竹完全没有回过神来的时候,俯身箍住她的腰肢,起身、旋转、迈步,带起一串不知所措的尖叫。 柳清竹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人已被他轻轻地放在他平时休息用的软榻上,双腿悬空,先前那种麻痒的痛意自然已不再成为他的困扰。 他的眼中始终带着笑意,神情温和却并不疏离。柳清竹支起半边身子看着他,悲哀地发现自己已经被他迷惑了。 萧潜优雅地拂一拂衣袖,在书桌旁边坐下,拈起一块桂花糕放进口里,顺手给自己斟满一杯酒,居高临下地欣赏着榻上女子迷惑的表情。 柳清竹忽然发觉自己的心跳乱了节奏。 眼前这个人……真的是她的丈夫、那个永远用温和的面貌遮掩住心绪的谦谦君子吗? 为什么这一刻,她在他的身上,看到了顽童般的促狭、帝王般的威严,还有妖孽般的邪魅? 一定是因为他刚才抱着她转得太快,她不小心被转晕了。没错,一定是这样! 不甘心继续被他的笑容蛊惑,柳清竹干脆闭上眼睛,来个眼不见心不乱。 但他的气息似乎一直萦绕在鼻尖,与糕点的甜香和美酒的清冽一起,无孔不入地钻进她的意念中来。 柳清竹试图用听觉来感知他的举动,良久无果,只得挫败地睁开了眼睛。 果然,像先前一样,他又一次出现在了她的面前,相距不过半尺之遥。 柳清竹察觉到自己得双脚已经可以沾地,慌忙坐起身来,竭力想离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男人远一点,却又偏偏不敢起身离榻。 在他意味不明的笑容之中,柳清竹莫名地觉得有些心虚,只得外强中干地大声道:“你到底想要怎么样嘛!” 萧潜只是微微一笑,并不答话,柳清竹干脆站起身来,恼怒道:“吓唬我很有趣吗?捉弄我很有趣吗?我知道我设么都不懂,可你本来也什么都没有对我说过啊!你总是高高在上,好像远在天边的样子,我怎么知道你到底想要的是什么?这府里有那么多人,每个人都高深莫测,只有我像个傻子一样被你们看笑话!老太太有老太太的主意,大太太有大太太的主意,你更有你的主意,还有二太太三太太和几位少爷小姐们……我哪里能看得懂那么多——” “你只需要看懂我就可以了。”萧潜微笑着打断了她。 柳清竹的声音忽然卡住在喉咙里,后面剩下的几百句话都被堵了回去。 过了许久,她才慢慢地鼓起勇气 ,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可是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萧潜缓缓伸出手,将她拉到自己的身旁,眉眼含笑:“你想要的,就是我想要的。” “所以?”柳清竹学着他的样子挑了挑眉稍。 “所以,一切随你就是。”萧潜轻叹一声,在她的额角印上一吻,微笑着转身走了出去。 第34章.空房 “通房丫头”这种身份,无疑是卑微而尴尬的,鹊儿却对此毫无怨言。 柳清竹心中总觉得亏欠了她,打算在邀月斋中办一场小小的酒席,算是给鹊儿一个勉强说得出口的身份。谁知一切准备妥当之后,却被大太太派人过来声色俱厉地申饬了一通,责令她撤了酒菜,连厢房门前的红绸也不许挂。 柳清竹气得在房中直掉眼泪,鹊儿反倒过来安慰她:“奶奶为了在这府中立足,四年来忍下了多少辛酸?难道到了鹊儿这里,反倒连这点委屈都忍不下了吗?” 柳清竹攥紧她的手,咬着牙道:“我只恨自己无能,在府中这么久了,还是被她稳稳地踩在脚底下,连带着你也跟着我受累……今儿是你的好日子,可是咱们连一条彩绸也不能挂、连一杯喜酒也不能喝,这样的委屈究竟要受到什么时候!” 鹊儿反握住她的手,幽幽地笑了起来:“丫头收房,历来就没有张灯结彩的道理。你要为我破例,那是咱们姐妹的情谊,太太不肯恩准却也是情理之中,有什么好委屈的?与其这时候自伤自怜,倒不如好好筹谋将来,说不定什么时候,咱们便反过来把她们踩在脚下了呢!” “凭咱们?你我姐妹若是有那个本事,又怎会如履薄冰地过了这么多年?”柳清竹的意态有些索然。 鹊儿唇角的笑容却忽然变得悠远而神秘起来:“奶奶,你怎么忘了,现在这府中的事儿可是咱们管着呢!这两日且由得她们垂死挣扎去,秋后的蚂蚱还能蹦哒几天?手中没了管家大权,她们的好日子,马上就要到头了!” 柳清竹诧异地抬起头来,看向这个自幼与自己一同长大的姐妹,却忽然发觉她身上散发着一种高傲的凛然之气,顾盼之间神采飞扬,竟让她产生了移不开眼睛的错觉。 “看什么呢?难道我脸上有花?”鹊儿双颊微红,低头避开了她的目光。 柳清竹不禁怅然一叹,半晌才笑道:“天色不早了,你先回房去吧。” 鹊儿新换了住处,是邀月斋东厢的两间暖阁,柳清竹已经尽己所能将之装饰一新,勉强算作是这丫头的新房了。 鹊儿会意,脸上不可避免地浮起两朵红晕。她低垂了头,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应了诺,将出门时,又忽然奔回来,在柳清竹面前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头。 柳清竹微微欠了欠身子,却没有避开。 看见棉布门帘掀开又放下,她轻轻地呼出一口浊气,向侍立在门口的桂香吩咐道:“你送送鹊儿,顺便看看她还有没有什么需要的。” 桂香答应着去了,新蕊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又若无其事地低下头摆弄着针线,明知柳清竹在看她,却并无一字解释。 柳清竹正犹豫要不要找几句话说,便听见桂香的声音在外面笑道:“爷今儿回来得可真早!就这么迫不及待吗?” “这丫头,莫名其妙。”萧潜掀帘子走了进来,向柳清竹笑道:“我得罪她们了吗?一进门便有好几个丫头朝我甩脸子,说话都是阴阳怪气的!” 柳清竹藏在袖中的手用力在掌心掐了一下,脸上挂起漫不经心的笑容:“你管她们呢?女儿心海底针,你能猜得透才怪!或许她们看着鹊儿如今有了结果,自己着急了也未可知。赶明儿我叫几个小厮来把她们配了出去,咱们就可以清静了。” 萧潜只好微笑摇头,新蕊却冷笑着将手中的绷子连针线一起丢到了笸箩里:“今年的戏班子似乎用不着到外面去请了,咱们院子里的人,一个个都是唱作俱佳,不肯粉墨登场岂不埋没了?” 初荷见事不对,忙将新蕊拖了出去。桂香略一迟疑,也跟在了后面。 萧潜笑得有几分尴尬,柳清竹知道他一向心思细腻,未必没有猜透小丫头们的心事,不禁也跟着莫名地脸红起来。两人相对沉默半晌,她才鼓起勇气,竭力装出轻松愉快的语气笑道:“你在我这里杵着做什么?出门左拐,东厢房有你歇足之处。” 由于低着头,柳清竹并不知道此时萧潜的脸上是什么表情,但他的沉默让柳清竹莫名地慌张,鼻尖上缓缓渗出汗珠来,而她已经可以清楚地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这样的煎熬持续了很久,她才听到萧潜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静而温和:“这是你希望的吗?” 柳清竹忽然哑口无言。 这是她希望的吗? 同样的问题,她从前似乎也问过自己,但因为无解,所以她从不敢刻意去想。 但此刻,这个问题从他的口中问出来,她觉得自己的心脏仿佛被重重地敲打了一下,有些疼痛,有些惶惑,也有些……懊悔。 在她迟疑的时候,萧潜已经如她所愿地转身出门,可她并没有感到半分欣慰。 棉布门帘再一次被掀起又放下,屋子里只剩她一个人,和几盏明亮的纱灯。 心中的一个角落忽然空了下来,连这间素日嫌窄的屋子,似乎也空旷得可怕了。 “不是。” 她的唇角缓缓溢出了这两个字。 廊下的脚步声似乎顿了片刻,但也许只是她的错觉而已。 东厢房那里似乎传来“吱呀”的开门声,又或者没有。柳清竹屏住呼吸,只听到了飒飒的风声。 她不知道那些闹脾气的丫头们去了哪里,又懒得开口唤人,只好自己起身下床,细细地检查一遍窗扇、将窗纱结结实实地压好,站在房中迟疑了一下,又将房门紧紧关上,上了闩。 没有了鹊儿相陪,这屋子里似乎变得格外清冷,但她必须学着习惯。她不喜欢别的丫头代替鹊儿来上夜,所以像今天这样清冷而寂寞的夜晚,以后只怕还会有成千上万个…… 第35章.下马威 一直劝说自己不在意,却还是免不了一夜辗转难眠。 深秋的时令,黑夜长得令人心焦。好容易等到东方泛起了鱼肚白,柳清竹立刻揭被起身,下意识地向外面扬声唤道:“鹊儿!” 门外寂无人声,柳清竹纳闷了片刻,才恍然想起今日的情形已非昔比,只得披衣起身下床,做贼一般轻手轻脚地拉开了门闩。 门外并没有丫头候着,或许是自己起得实在太早了。柳清竹自嘲地苦笑了一下,返身回屋,坐到妆台前对着镜子发起呆来。 过了一段时候,屋子里蓦然亮了一下,接着又暗了下去。柳清竹抬头见是初荷掀帘子走了进来,不禁笑道:“今儿倒是数着你最勤快了!新蕊呢?” 初荷撇了撇嘴,十分不以为然似的:“‘勤快’二字可轮不到我的头上。咱们新蕊姑娘是属家雀儿的,我还在做梦的时候她就起了,怎么这会儿还没来吗?” “许是忙别的去了。”柳清竹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初荷却忽然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我想起来了!昨儿恍惚听见她说跟鹊姑娘约了什么呢,或许这会儿去了东厢房,也未可知。” 柳清竹梳头的手微微一顿,扯到了头皮,痛得她眼泪都快要流了下来。 初荷知道说错了话,忙低下头,不声不响地过来伺候净面,半晌才听到她的主子漫不经心地笑道:“咱们刚接过差事来,这一阵只怕有的忙。我能耐有限,以后少不得要辛苦你们了。” 初荷忙笑道:“奶奶说哪里话,老太太当初把我们几个赏给了奶奶,就是存了让奶奶当家的心思啊!这一天,我们可等了好几年呢!” 二人正说着话,却听见外面小丫头芸香的声音大声道:“奶奶尚未梳洗,姐姐请稍等。” 另一个声音却是大太太屋里的珠儿:“都什么时辰了,太太那里都在用早膳了,大少奶奶竟然还不曾梳洗?这府里的事儿千头万绪的,若是耽搁了一点半点,大少奶奶担当得起吗?” 初荷闻言气得发怔,柳清竹忙朗声向外面笑道:“是珠儿姐姐来了吗?芸香,还不快请!” 话音刚落,珠儿已经摔帘子走了进来,硬邦邦地站在当地叉了叉手:“请大少奶奶安。” 柳清竹随意将头发拢了个髻,站起身来笑道:“我正说过一会子要带鹊儿去给太太请安,不想姐姐倒先过来了。可是太太有什么吩咐?” 在这样坦然的笑容面前,珠儿也只得讪讪地笑了一下,不情愿地补上了一个万福礼:“太太吩咐了,收一个屋里人而已,又不是正儿八经的娶二房,这杯茶就不必喝了,太太也没那工夫见一些不相干的人。奴婢今儿过来,是替太太传另外一件事。” “姐姐请讲。”柳清竹吩咐芸香替珠儿设了座位,依然满面笑容。 珠儿见状也不好继续甩脸子,只得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回道:“没什么大事,就是一早忽然想起来,前两日外面修园子的时候,账上急用五千两银子,一时挪补不过来,太太只好从自己的私房里变卖了些,凑了点零钱赶着打发他们去了。这事儿办得实在仓促,当日账上也不知记下了没有,太太叫我过来问一问。” 她说到此处便停了下来,面带微笑地看着柳清竹,倒好像是在等着她开口一样。 柳清竹紧皱了眉头,猜不透她此举是何用意。 初荷想了一想,陪着笑道:“姐姐且请放心,既是咱们府里的事,断没有叫大太太拿私房填补的道理……” 第36章.查账 柳清竹至此才明白她的用意,只得含笑道:“初荷说得对。太太既有这笔开支,不管账上有没有记下,都没有让太太吃这个暗亏的道理。明儿我仔细查点一下,尽快挪出银子来补了太太的亏空就是。可笑我刚接过差事来,竟不知府中有这许多艰难处,做晚辈的不能替太太分忧,真真是我的不是了。” 珠儿闻言满脸喜色,忙起身道谢:“如此便是少奶奶对奴婢们的恩典了!虽说太太不会把那点银子放在眼里,可是手头猛然间少了使费,做奴才的难免缚手缚脚,少奶奶可别笑话我们小气才是!既然奶奶心里有了主意,奴婢就不打搅奶奶了,毕竟这一大家子的事,都指着您一个人操劳呢!” 初荷殷勤地送了珠儿出去,半晌才回转来,进门时随手一挥,摔得棉布帘子啪啪响。 “好端端的,怎么这么大的火气!谁抢了你的热馒头吃不成?”柳清竹揉了揉发痛的额角,明知故问。 初荷的眼圈霎时就红了:“太太简直欺人太甚了!奶奶刚接下了差事,她不说扶持一下后辈,反倒冷不丁地丢下这么一个难题过来!说什么修园子的使费——园子里的事情,连添一棵草一片瓦都会记账,若真是花了五千两银子,怎么可能连个名目也没有!这分明是她自己挪用了银钱,要叫奶奶来替她补这个亏空呢!” 柳清竹缓缓闭上眼睛,苦笑道:“太太的性子,蚊子腹内也要刮出二两脂油来,咱们又不是不知道。她既然开了这个口,咱们就绝无可能推得掉,又能有什么法子?明儿我叫人挪一下,尽快补了给她就是。” “补给她什么?太太给咱们使绊子了?” 只听门外一阵佩环叮咚,鹊儿风风火火地掀帘子闯了进来。 柳清竹下意识地抬起头,只见那丫头今儿穿了一身月白色襦裙,外面罩了件淡粉色绣折枝花样的夹衣,头上梳了个油光水滑的牡丹髻,随意插了两根银钗,粉面含春,显得既素雅又大方,她竟不禁看得怔了。 鹊儿被她盯得有些赧然,下意识地拢了拢鬓角,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柳清竹忽然忘了刚才的话题,只得没话找话地问道:“爷出门了?” 鹊儿的双颊微红,低了头轻声应道:“是。天一亮就出去了,说是今儿要当差呢。” 柳清竹点了点头,笑道:“本来你是新媳妇,该让你歇几天的,可是我这个做主子的无能,你便少不得要加倍辛苦。这会儿还有一件伤脑筋的事,你来帮我参详参详。” 鹊儿红着脸笑道:“我和新蕊刚才从账房那里回来,恰看见珠儿从咱们这里出去。可是太太给咱们出难题了?” 柳清竹点了点头,不说银子的事,先问:“你们去账房做什么?难不成是找那个老家伙打架去不成?” 鹊儿冷笑道:“没打架,可也差不多了!昨儿看了胡婆子的那副嘴脸,我就知道有人故意给咱们为难,所以跟新蕊合计着到账房去查账。那梁葫芦果然百般推脱,不给我们看账本子不说,问他什么都是一问三不知,气得咱俩人差点没给他掀了桌子!” “后来呢?”柳清竹紧皱了眉头,发觉事情比她想象的还要难办。 “后来?哼,后来我们两个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他就没脾气了!这不,这两年的账目都叫我们给搬了过来!”新蕊哈哈大笑着掀开了帘子,外面便走进来两个小厮,一人捧着一尺多高的一叠账册。 柳清竹又是惊讶又是好笑,忍不住伸出一根手指戳在鹊儿的额头上:“你这丫头,真为了这个跟人吵架去啊?你可要小心将来变成悍妇了!” “只要能给奶奶分忧,变成悍妇又何妨?”鹊儿丝毫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柳清竹随手从最上面取过一本册子来,正是最近两个月的账目。她细细翻看一遍,果然不见有大太太说的那笔支出。 鹊儿在旁急道:“可是有什么不对?” 柳清竹冷笑道:“便有什么不对,也不会叫咱们看出来,年底自有人会查这些账。只是大太太那里,这无中生有的一笔款项,咱们却只得吃一个哑巴亏罢了!” 方才柳清竹看册子的时候,初荷已低声把大太太的事情说给了鹊儿和新蕊知道。此时鹊儿沉吟了一下才试探着问:“依奶奶的主意,大太太那里怎么打发?” “还能怎么打发?账上的银钱一分一毫也不能乱动的,只好咱们自己变出银子来给她就是了!”柳清竹随手将账册扔到了桌上。 新蕊忍不住低声骂道:“好个良心喂了狗的老货!她急着从奶奶手里刮出银子来,好给她自己买棺材么?” 鹊儿迟疑道:“五千两银子,咱们变卖一下,未必拿不出来,只是以后呢?她得了这个甜头,谁知以后还会不会故技重施?这可是个填不满的无底洞啊!” 芸香不以为然地道:“咱们告诉老太太去啊!我就不信,她那番鬼话,连咱们都骗不了,还能瞒过老太太去?” 初荷先前低着头沉吟了许久,这会儿忽然咬牙道:“不能告诉老太太!奶奶刚刚接管家务,若是第一件事便告到老太太那里去,必定会落个庸碌无能的名声,何况又违了孝道,老太太必定不喜……可是咱们又万万没有自己掏腰包的道理,依我看,咱们不如从账上做些文章,慢慢地把这笔钱凑出来就是了!” 第37章.丫头们都疯了? “你说……做假账?” 柳清竹吓了一跳,不可置信地盯着眼前这个一向循规蹈矩的小丫头。 初荷的脸色微微有些苍白,眼睛却亮得吓人:“也不能算是做假账,不过是在底下人支银子的时候沾一沾手罢了!府中历任当家,其实多多少少都会在账上做一些手脚,咱们又何必泥古不化?要知道水至清则无鱼,何况便是清水衙门,也没有个倒往里面贴钱的道理啊!” “这样……不妥吧?万一被查出来,咱们这一房可就完了!”芸香早吓白了脸,捂着胸口过了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见柳清竹也是一脸不以为然,初荷试探着走过来,扯扯她的衣袖,低声道:“奴婢是一片赤诚为了奶奶打算……您想想看,太太巴不得咱们穷得揭不开锅,咱们这会儿忽然拿出五千两银子的私房来,在她眼中难道便不是过错?依着太太的性子,她不把咱们这儿搜刮一空才怪!” 柳清竹沉吟许久才叹道:“你说的也有理,但咱们不能为了区区五千两铤而走险,这个代价,咱们承受不起。” “事情其实也没有那么坏!”初荷的脸上忽然漾起奇怪的笑意:“奶奶,您只看到这件事是太太在给您为难,怎么就不想想,这也许是太太有意试探您的忠心呢?依奴婢看,咱们不但该从账上挪出银子来给她,更该明明白白地说清楚这银子是怎么来的!这不是授人以柄,而是向太太证明,咱们为了她的差事,不惜冒任何风险!只有这样她才会真正把咱们当成自己的人!您难道就不曾想过,太太不喜欢您,或许不是因为偏见,而是因为您素日太过完美,让她寻不到任何把柄,来表现她作为长辈的优越……” “初荷,你疯了吗?今儿这主意、这番话,都是谁教你的?”新蕊忽然冲过来,将初荷从柳清竹的身旁推开,厉声喝问道。 初荷咬紧了嘴唇,侧过脸避开她的目光,须臾才笑道:“这些话都是我素日自己心里想的,只不敢说出来罢了。今儿看着奶奶为难,我才不怕死说了出来。姐姐若是怀疑我别有用心,初荷也无话可说。” 柳清竹素喜初荷天真烂漫,从不知她心中竟藏得下这样多的思考。但这会儿细细观察,却也看不出作伪的痕迹,她只得沉吟道:“不计一切向太太示好,虽然有违我的本性,却也不失为一条生存之道。只是过了太太那一关,老太太那里又当如何?二房三房那里又当如何?若是惹出了事,上面查起来,太太难道便不会舍车保帅?” 初荷一反平日恭顺谦卑的模样,胸有成竹地昂首笑道:“奶奶这话错了,咱们从来都不是可以随意舍弃的‘车’,咱们是长房的命根子,是太太身边不可或缺的大将!您想想看,二少爷年幼,要娶亲少说也要等上五六年,二房三房的大少爷却必定会在近两年里成家立业……太太身边能用的人只有咱们,她又岂有自断臂膀的道理?奴婢敢以性命担保,只要咱们跟太太站在一条船上,太太必定会保咱们周全!” “你简直疯了!天真、愚昧、不可理喻!”新蕊给出了这样的评价。 柳清竹深吸一口气,看向沉默不语的鹊儿:“你说呢?” 鹊儿的眼睛闪了闪,半晌才低下头道:“初荷的办法不甚稳妥,但……似乎也不无道理……” 这个答案,比初荷迥异寻常的计策更让柳清竹感到意外。 看着眼前神态各异的几个女孩子,柳清竹心下禁有些发慌:屋子里的这些丫头, 一向是跟着她低眉顺眼惯了的,如今拿到府中的对牌才几天,为什么立刻就变了样?难道当真是“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吗?可是在她看来,这样莽撞的变化,无异于自寻死路! 鹊儿鉴貌辨色,已猜到她心中所想:“奶奶性情刚正,必不肯走这样的旁门左道,宁可咱们辛苦些罢了!芸香,你去查查咱们的私账,看能挪出多少银子来,若是不够用,再看看库房里有没有什么用不到的东西,交给阿宏到当铺里去变卖一些……” 见芸香点头应下,柳清竹欣慰地松了一口气,忽然又道:“不,阿宏不行,此事还是交给倾墨去办!” 第38章.芥蒂 倾墨是萧潜的心腹,恰如鹊儿是柳清竹的心腹。 所以事情交给了倾墨,就等于是交给了萧潜,这是柳清竹能为自己想到的最妥善的后路。 果然,傍晚时分萧潜回到邀月斋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到柳清竹这里来问:“太太为难你了?” 柳清竹施施然起身,笑得淡然而从容:“算不上什么为难,这点小事,咱们还应付得来。我只怕在这笔账糊涂上面再添一重糊涂,所以特地烦了倾墨来做,到时候也算是有个见证。” 萧潜想了一想才叹道:“这一大家子的事交给你,本来已是极为勉强,何况还有人故意刁难……也真是难为你了。这件事你做得不错,如今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咱们,咱们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万万不可以落人话柄。” 柳清竹笑道:“这个我自然知道,何须你来嘱咐。” 鹊儿奉上茶点来,一如往常恭顺地侍立在侧。萧潜看见了,又笑道:“幸好有鹊儿在你身旁襄助。这丫头心思缜密,你又见事明白,想必不会出什么大的岔子。若是以后真有不能解的难题,别藏在心里,一定要跟我说。” 柳清竹和鹊儿齐声应下,萧潜又笑道:“我只盼着你能在府中安享富贵,谁知道老太太偏把这个烫手山芋交给了你,这是把你架在火上烤呢!今后若是有机会,还是把这个差事辞了的好。” 柳清竹连声称是,鹊儿却抿嘴笑道:“奶奶自己犯懒,不肯接差事也就罢了,爷怎么也是这般的说话?这差事,别的房里求都求不来呢!您不见太太丢了这差事之后气成什么样儿?依我说,咱们就该把差事办得好好的,镇住那起子只会嚼舌根的小人才对!” “也是,既然已经架在了火上,烤出烂陶罐还是青花瓷,可就看咱们自己的本事了!”柳清竹心中忽然生出几分感触,不禁跟着微笑了起来。 萧潜见状倒也不便多说,知道柳清竹心急,索性便吩咐鹊儿即刻往丛绿堂交差去。 鹊儿迟疑了一下,欲言又止,柳清竹已笑道:“去吧。差事办得越快,落人口实的机会就越少。太太若有话说,你只管照实回了就是!” 待二人告辞出去,萧潜才向柳清竹笑道:“我以为你会叫倾墨陪她一起去的。五千两的差事,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何况背后还有那么多的机关。” 柳清竹似笑非笑地斜睨着他:“你这是在替鹊儿试探我呢?那丫头比我聪明百倍,我能想到的,她岂有想不到?我只需要知道她能把差事办好就可以了,何必事事指手画脚?我说今后这府中独当一面的未必是我,鹊儿却一定有大放异彩的一天,你信是不信?” 萧潜闻言不太自然地笑了一笑:“我自然是信的。那丫头心思玲珑,比这府中多数的主子见事都明白,有她一片赤诚为你,我再瞎操心真是画蛇添足了。” 柳清竹勉强挤出一抹笑容,心中无端地生出了几分郁气来。 鹊儿的过人之处,她自然是知道的,她也从来不吝于真诚的赞赏。但同样的话从萧潜的口中说出来,她却觉得心头莫名发酸。 是她自己太小气了吗?鹊儿的命运,是她一手安排;如今她面对的情势正在慢慢好转,其中也不乏鹊儿的功劳;更难得的是,萧潜并没有因为添了新人而对她有丝毫冷落……她还有什么不知足? 第39章.该当何罪 “奶奶,这是珠玉阁新出的几样小点心,爷觉得您会喜欢,特地买了叫奴才给您送回来的!” 倾墨的声音明快而利落,伴着糕点的甜香出现在堂中的时候,柳清竹被琐事闹得有些发胀的额头,竟感觉到了一种清风拂面般的舒爽。 眼中不自觉地带上了笑意,她推开桌上的账册站起身来,长舒一口气:“你们爷不是忙着当差吗,还顾得上理会这些小事?别等改日误了差事,再回头来抱怨我!” 倾墨笑嘻嘻地凑了上来,闪着狡黠的眼睛道:“奶奶说这样的话,爷若是听到可要伤心了!在咱们爷心里,什么事有奶奶重要?爷背地跟奴才说过,古人可以千金买一笑,咱们还差得远呢!” 柳清竹随手拈起一块糕点塞住了他的嘴:“你这副油嘴滑舌,定然不是跟你们爷学的!依我看,这都是沈公子教你的本事吧?赶明儿爷回来,我可要当面问一问,奴才变成了这副样子他管不管?” 倾墨“嘿嘿”地笑着,腆着脸又是打躬又是作揖,一个劲地求饶。 鹊儿正从外面走进来,一见两人笑闹的情形,大老远就笑了起来:“我说这花厅里怎会这样热闹,原来是一只小耗子混进来乱窜窜了!这一大早的,你不跟着伺候爷,跑来内院做什么?难不成是看上了哪个丫头,故意寻个由头跑回来私会的?” 倾墨听到她的声音,整个人立刻就蔫了下来,垂着头低声道:“鹊姑娘莫要开玩笑,小的可担当不起这样大的罪名。这话若是叫爷听见,可是要打板子的!” 鹊儿的神色有些讪讪,柳清竹见状忙将碟子里的点心推到她面前:“这小子脸皮薄,你就放过他吧,不是每个人都像咱们这样没脸没皮的!” “在旁人面前也不见他脸皮薄,偏在我面前装出这副死样活气的样子!”鹊儿随手拈过一块云片糕,却并不急于品尝,反低了头小声抱怨道。 倾墨闷声不响地侍立在一旁,一句话不敢再多说。 柳清竹细看二人的情形,心中不禁生出几分怪异的感觉。 确如鹊儿所说,倾墨并不是那种一味恭谨本分的奴才。在丫头婆子门面前,甚至在一些主子面前,他都是百伶百俐的,为什么偏到了鹊儿的面前,就恨不得把自己变成不会说话的柱子了? 其实鹊儿自己也是很怪的。她一向柔婉和顺,即使在丫头们面前偶有玩笑,也都守着闺阁的本分,对外面的小厮更是不苟言笑,一个字都不肯多说的,却偏对倾墨百般挑剔打趣、锋芒毕露,这样真的没什么不对吗? 三人相对无语,气氛莫名地变得尴尬,连舌尖上浓郁的甜香,也忽然油腻可厌起来。 柳清竹喝光了一盏清茶,才觉得心头清爽了些,忙向倾墨笑道:“爷的心意,我们都领会到了。你若无别的事,就先下去吧。” 倾墨迟疑了一下,似乎欲言又止。倒是鹊儿忽然站起身来,笑道:“我倒险些忘了,二姑娘那里还有事叫我过去呢!” “二姑娘一向是最省心的,她能有什么事?”柳清竹有些诧异。 鹊儿笑道:“姑娘虽省心,她的丫头婆子却未必肯消停呢!据说是乳母李嬷嬷偷了姑娘的钗环出去换银子,被人揭了出来,她反倒咬了二姑娘一口!三姑娘她们正在为这个生气呢!方才三姑娘身边的丫头过来传话,说是些许小事虽用不着奶奶亲至,却必定要一个咱们房里的人过去镇镇场子才行。” 柳清竹闻言忙笑道:“既如此,你快去吧!二姑娘不肯多事,咱们益发不能叫她受委屈了。你告诉那奴才,若是再无理取闹,打一顿撵出府去也不费事,别仗着姑娘自幼的情分,就忘了自己有几斤几两!” “这个我有分寸,何用你多说!”鹊儿笑着福了福身,一径走了出去。 柳清竹见四下再没旁人,才懒懒地向倾墨抬了抬手:“你方才可是还有话要说?” 一向干脆利落的倾墨,此时却现出了难得一见的迟疑之色,半晌才低声道:“奴才确实有话,但不知该说不该说。若是说了,奶奶可能会抱怨奴才多事,不守本分;可若是不说,奴才自己的心里总像是压着一件事,只怕是难得安宁……” 柳清竹忍不住在他额头上敲了一记,嗤笑道:“真奇怪,你小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婆婆妈妈的了?有话直说,至不济也不过是挨一顿板子罢了,你怕什么?” “奴才就是怕挨板子嘛!”倾墨委屈地揉着额头后退了两步。 “说。”柳清竹决定不再跟他废话。 倾墨只得斟酌着词句道:“奴才知道,鹊儿姑娘是奶奶的患难之交,情分非比寻常,奴才原本不该多说,只是……” “只是什么?”柳清竹心头一跳,面上不动声色,却轻轻地将手中拈着的糕点放回碟中,不自觉地放缓了呼吸。 过了良久,才听到倾墨轻声叹道:“只是奴才总觉得,鹊儿姑娘似乎并不像看上去的那样简单……许是奴才自己多想了,但奶奶如今站在风口浪尖上,还是多加提防的好。” 柳清竹深吸一口气,冷笑道:“这就是你要对我说的话?如此倒是难为你一番苦心了!我和鹊儿相交十余年,她的为人如何,没有人比我更清楚。若是连她都不能相信,我便是在这个风口浪尖上活了下来,又有什么意义?” 她说到后来,语气渐转严厉。倾墨忽然跪倒在地,叩首道:“奴才知道奶奶与鹊姑娘患难情深,但人心隔肚皮,请奶奶——” “够了!”柳清竹厉声打断他,冷笑道:“看来你的日子是太过清闲了,闲得你连自己的本分都忘了!鹊儿如今是你少爷的房里人,也算是你的半个主子了,你不知道背后议论主子该当何罪?念在你是初犯,我今日不与你计较;若是日后再听到你妄议人非,我定要问问你少爷,他的奴才是如何教出来的!” 梦中说梦 说: 喜欢倾墨的有木有有木有有木有…… 第40章.家宴 次日便是九月初九,重阳佳节。 属于长辈的节日,在注重孝道的国公府,过得几乎比春节还要热闹。 此前的种种准备自然不在话下,到了正日子的这一天,老太太屋子里自然是要热热闹闹地摆起家宴来的。 可巧明日又是老太太的寿辰,虽说不是整寿,但因了这个节日的缘故,便想从简也是不成的。 往年这个时候,柳清竹只有坐在角落里喝茶吃点心的份,可是今年却不同。 她接过府中的掌家大权才几天,府中上下都在等着看她的热闹,怜惜者有之,冷眼旁观者甚至兴风作浪者自也不乏其人,谁叫她年轻难服众呢? 万幸的是,这几日大太太并没有再刻意刁难,不知是不是那五千两银子起了作用。 府中的管家娘子们都是大太太一力拉扯上来的,如今忽然归了柳清竹管,心中自然是有些不服气的。虽说不敢当面顶撞,但偷懒懈怠难免有之,柳清竹便只好时时警惕,细算起来竟已有好几夜不得安眠了。 好容易抽了个空闲,柳清竹一屁股坐在靠角落的一张椅子上,整个人便已瘫软了下来,恨不能就地睡下才好。 偏有人不识趣地凑上来,捧着酒盏笑得一脸和善:“今日这场面,竟是半点也不比往年逊色,其心思之巧甚至犹有过之,真真是让我们这些老人家喜出望外!侄媳妇年纪轻轻,竟有这般能耐,难怪老太太慧眼识珠,选了你做这国公府的当家人!” 柳清竹只得咬着牙站起身来,在累僵了的脸上堆起虚伪的笑容:“二婶子谬赞了!侄媳方才正在盘算,今日这席上大到戏台灯火、小到酒水杯盘,竟无一处是齐备的,待会儿宴席散了,还不知如何向长辈们交代呢!” 有女人的地方,从来就少不了是非。柳清竹打眼一瞧,果见大太太和三太太已经往这边看了过来,甚至老太太也在跟素心低声耳语,显然是注意到了这个角落里的情形。 二太太又笑道:“有功劳就是有功劳,何必过谦?不是二婶子多嘴,这府中除了老太太,还真没有人能把这样一场家宴办得热闹体面又不出差错的。侄媳妇将来做这一府的女主人,必定是游刃有余的了!” 老太太在上面招了招手,柳清竹只得硬着头皮走过去。路过大太太身旁时,毫不意外地看到她铁青的脸色,柳清竹不禁在心底叫了声苦。 老太太拍了拍身旁的一只锦凳叫她坐下,笑道:“你二婶子的话虽有溢美之嫌,大致却也是不错的。我前几日匆忙将差事交给了你,事后才想起这重阳节正是个大忙日子,把我后悔得了不得。你身子尚未好全,我又不肯体恤,若真累坏了你,你家少爷定要来骂我是个老糊涂了!” 柳清竹不等坐稳,又忙站起身笑道:“孙媳也是初生牛犊不畏虎,糊里糊涂地就接下了这个天大的担子,事后想起才觉得实在太冒险了些,生怕办得不好,伤了咱们国公府的体面……幸好太太先前已经将事情筹办得差不多了,管家娘子们也都肯尽心尽力。从宴请宾客到延请戏班,从菜式花样到丫头们的分工,无一不细致妥帖,孙媳什么都不用做,倒捡了一桩现成的大功劳在这里!” 大太太的脸色缓和起来,唇角缓缓露出一丝笑影。柳清竹见状暗暗松了一口气,又忙看老太太的脸色。 只见老太太似乎颇为欣慰似的,轻轻点了点头,笑道:“你也不必过谦,这几日你院子里的事,我都有耳闻,谁的功谁的过,我可并不糊涂!” 大太太的脸上又僵硬起来,柳清竹看到二太太凑到她身旁说了些什么,大太太忽然向这边看了一眼,那目光让她忍不住浑身一凛,仿佛寒毛都一根根直竖了起来。 老太太浑然不觉,微笑着拍拍柳清竹的肩膀令她坐下,又笑道:“你少爷收的丫头是哪一个?也不带过来叫我看看!” 柳清竹忙将身后的鹊儿拖了出来,笑道:“就是这个了。鹊儿是孙媳的患难姐妹,我看她为人勤谨本分,不是个挑弄是非的,少爷也对她颇有嘉许,老太太看着可还成吗?” “你都这样夸了,我能说不成吗?”老太太笑了笑,从腕上褪下一个碧绿通透的镯子来给鹊儿戴上,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背。 鹊儿慌忙跪下致谢,老太太正色道:“你少爷你奶奶看得起你,那是你得福分,也是嘉许你素日小心谨慎的好处。你只要记着自己的本分,将来自会有好结果;若是你痴心妄想,惦记着些不该属于你的东西,我第一个不饶你!” “老太太放心,鹊儿一定尽心尽力服侍奶奶,不敢有丝毫逾矩!”鹊儿跪伏在地上连连叩首。 柳清竹待老太太点头,忙俯身拉她起来,笑道:“旁人求老太太一句提点都求不来,你今日的面子可不小!” 鹊儿低眉顺眼地道:“奴婢永远记着老太太的恩典。” 正说着话,茗儿忽然笑着走进来禀道:“大老爷、二老爷带着几位爷来向老太太请安拜寿了!” 柳清竹慌忙站起,侧身侍立在老太太身后,三位太太也款款站起身来。 原本便十分拥挤的屋子里,忽然涌进了十来个人,顿时显得越发窄仄起来。柳清竹向身旁挥了挥手,几个侍酒的丫头立刻会意,忙将厅堂正中的几张椅子搬开,空出一块地方来。 大老爷今日穿了一身朝服,显得格外威严端正,胸前几缕白髯,又平添了几分高贵端方的气势。相比之下穿着一身青布长袍跟随在侧的二老爷就平凡得多,乍看上去,不像富贵人家的老爷,倒像是乡间书斋里的先生。 后方跟随着的,自然是三家子的少爷们。萧潜紧跟在大老爷的身后,身着一等侍卫服色,脸上却带着与严肃的服饰极不相称的温和微笑,明明是矛盾的组合,在他的身上却又似乎相得益彰,越发显得风神如玉,连老太太见了都不禁暗暗点头。 柳清竹忽然听到一声轻笑,细看之下才发觉是站在萧潜身旁的萧津在朝丫头们藏身的角落里挤眉弄眼,先前正不知是哪个丫头没忍住笑出了声。三太太的独子萧澈皱了皱眉头,露出了十分不以为然的神色。 萧潜忽然向这边使了个眼色,柳清竹不敢多看,忙跟着大太太她们起身走到爷们身后,随着大老爷一起行下礼去。 只听大老爷的声音朗朗地道:“儿子偕同阖府上下主仆众人,同贺重阳之喜,兼祝母亲千秋,愿母亲身体康健,泽被子孙。” 除了老太太和她身后侍立的几个丫头仆妇,此时的堂中数十口人同时跪伏在地,柳清竹便是不能抬头,也可以猜得到这是怎样的一副情景。 大贵之家,繁文缛节必多,可在这些看似恭谨的礼节之下,真心希望老太太身体康健长命百岁的能有几人呢? 一切都是做戏罢了。台上是戏,台下也是戏。 老太太的声音清清淡淡,听不出悲喜:“都起来吧。你们各安本分,主外的不负皇恩不负黎民、主内的不争闲气不惹是非,便是我这老婆子天大的福分了!” “儿等谨记母亲教诲。”大老爷磕了个头,率先站了起来,身后窸窸窣窣的衣袂摩擦声响起一片,过得片时众人已悉数站起,丫头重新安好椅子,爷们含笑退入外堂,女眷们重新落座,一切仍是其乐融融的模样。 忽听老太太笑道:“孩子们都忙,等闲也见不到面,竟不觉他们已长得这么大。适才我看到津儿和澈儿两个,竟已跟潜儿差不多高了,算算年纪,也该议亲了吧?” 二太太慌忙起身笑道:“津儿今年已经十九岁,打从前年起,老爷就叫媳妇留意各家的姑娘们,只是缘分不到,至今尚未定下来。澈儿再过个年也有十七了,不知弟妹可有打算没有?” 三太太讷讷地讪笑一下,低了头没有回答。 大太太忙笑道:“前一阵子听人说澈儿读书十分用功,想是三弟妹教导有方。只是这用功也不要太过了才行。我怎么仿佛听见有人说澈儿曾发下宏愿,功名未就便不成家呢?在咱们这样人家,这可是万万使不得的!” 三太太忙道:“想是讹传,澈儿不敢说这样混话的。” 大太太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老太太沉吟道:“没说过最好,三儿走得早,澈儿已是三房里的一根独苗,他若把功名看得比成家要紧,让三儿在泉下如何安心?” 三太太忙跪下道:“老太太息怒,媳妇回去定会说他。” 老太太缓缓摇了摇头,叹道:“你也太小心了,我不过白说一句,你又要下跪磕头的……既这样,少不得我多替他弟兄留心就是了。澈儿为人端方,我倒不怕的;反倒是津儿……他已经十九了,还要拖到什么时候?我看不是缘分未到,是他自己挑花了眼吧?世家子弟四处留情者有之,我只装着看不见,但不知他打算蹉跎到何年月?” 第41章.撞破好事 小叔子的婚事,自然轮不到柳清竹这个做长嫂的插嘴。恰好秦家嫂子过来说是有话要回,柳清竹忙借着这个由头,告过罪退了出去。 外厅里是爷们在饮酒,因有国公爷在场,照例是沉闷而无趣的。柳清竹想了想没有进厅,却从底下人常走的过道溜了出去。 出了外厅,便是春晖堂的小花园,这个季节正是各色菊花盛放的时候,一大片一大片绚烂的颜色,晃得人眼睛发晕。 替秦家嫂子解决完那点鸡毛蒜皮般的小摩擦之后,柳清竹见时辰尚早,便打算到无人处歇一歇脚。 这时才发觉身边跟着的几个小丫头早不知去了哪里。想到这几日鹊儿等人也是忙得脚不沾地,柳清竹心中不禁生出几分歉意来。 本该是无忧无虑的年纪,却为了她而日日劳碌奔波,今日难得有个热闹,还能拘着她们不许玩耍吗? 偷得片时安闲,柳清竹下意识地避开堂中的喧哗,独自一人向小园深处走去。 国公府虽大,却是各人有各人的院子,平日并没有什么机会逛遍的。柳清竹在这座种满了各色菊花的小花园中越走越远,随着喧哗声的远去,一身的疲惫似乎也渐渐消弭了些。 绿竹掩映之中隐隐露出亭台的一角,柳清竹正觉有些劳乏,打算到那里去歇歇脚。 走近了,却听到亭中隐隐传出人声:“为什么要躲着我?我的心意,难道你当真不懂?” 柳清竹吓了一跳,慌忙藏身到花丛后面,用力按住砰砰乱跳的心口。 这声音似乎是个年轻的男子,听着有些熟悉,一时却想不起是谁。但无论是哪一个,她无意间听到人家私话,都是一件足够尴尬的事,于人于己两边名声有碍。 可是此时园中遍地落叶,她如何才能在亭中人察觉不到的前提下悄悄溜走?万一被人察觉,岂不是更加说不清楚? 正迟疑间,亭中已传来另外一个人的声音,带着几分惶急和无措:“少爷请自重,奴婢还有别事,不奉陪了!” 柳清竹下意识地深吸了一口气,慌忙伸手捂住自己的嘴,拦住即将出口的惊呼。 鹊儿不是替大太太往丛绿堂传话去了吗?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这一瞬间,她甚至怀疑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亭中传来拉扯和挣扎的声音,只听那男子冷笑道:“这么急着撇清?你攀上了萧潜那根高枝,就打算装作不认识我了?过去的事情一笔勾销?既有今日,当初又为什么……” “少爷,奴婢不懂你在说什么!”鹊儿急急地摔脱他的手,有心逃走,却又生怕闹起来被旁人听见,竭力压低的声音已带了哭腔。 柳清竹此时已听出那男子正是二老爷的长子萧津,心中更是暗暗惊疑。 这时亭中已露出二人的大半背影,想必是拉扯之间渐渐挪到了外面来。 只见萧津紧紧抓住鹊儿的一条手臂,声音渐转严厉,全不是平日的花花公子模样:“你说你不懂?那你告诉我,前年今日跟我在这座亭子里说话的是谁?去年春节在后厨门口向我承诺生死相依的人是谁?上个月在佛堂后面跟我——” “够了!”鹊儿尖声打断了他,声音恐惧而无助:“我如今已经是大少爷的人,再提那些陈年旧事还有意义吗?我需要你的时候你在哪里?你只会在我的面前逞威风……” 柳清竹回过神来,一边扶着花枝悄悄后退,一边在心里暗暗叫苦。 鹊儿这丫头口不择言,只怕还有的苦头吃。她若是可以顺利溜出去,是不是该叫个丫头过来救她?可若是他二人的事被旁人知道…… 萧津果然大为恼怒,冷笑着摔开了鹊儿的手:“没错,我什么都改变不了,谁叫我不是长房的‘大少爷’呢?你如今终身得所了,就急于跟我撇清关系,是不是?我跟你说,没那么容易!萧潜若非仗着长房的身份,哪一点能比得上我?迟早有一天我会让他跪在脚下求我,迟早有一天你还是我的!不要妄想把过去一笔抹杀,想想看,如果萧潜知道了你从前做的事,他还要不要你?” “你若敢让他知道,我……我就死给你看!”鹊儿要走又不敢,见萧津步步紧逼,她索性将牙一咬,豁了出去。 “别恼啊,这么如花似玉的一个美人,若是撞死在柱子上,满脸血肉模糊,那可实在不太好看呐!”萧津没费什么力气就拉住了她,嘿嘿一笑,很快又恢复了平日玩世不恭的样子。 鹊儿以袖遮面只管饮泣,被萧津拉着坐在他的腿上,竟也只是重重地在他肩上掐了一把,却没有再费力气挣扎。 若非亲眼所见,柳清竹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眼前的场景,但她此时顾不上胡思乱想,只恨自己不能插上双翅悄无声息地飞离这里! 她的脚下到处都有断裂的枯枝,而亭中两人只要一转身,就必定可以看到她,她一生之中,从未感觉像现在这样惊惶无措过,脚下那些枯枝败叶仿佛都变成了尖刀,随便踩到一处,便必定会是她无法应付的局面! “你若早这样乖不就好了?”萧津压低了声音,在鹊儿的耳边调笑道。 怀中的女子不客气地推开他,开口竟是欲语还休的娇嗔:“你一来就没好话,我才懒得理你!” 萧津将脸埋在她的发间,轻笑道:“真的不想理我吗?那你怎么一看到我的记号,就甩开你主子跟着来了?其实……你也是想我的吧?” 过了许久,才听到鹊儿压低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了过来:“……最后一次了……我没有别的选择……命定如此……” “你这一套说辞,只好骗骗萧潜那个蠢货,却骗不了我!小鹊儿,你和我是一路人,只有我才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现在我羽翼未丰,不会跟萧潜硬碰。我只需要你记住,迟早有一天,萧潜所有的一切,包括你,都是我的!”萧津陶醉地把玩着她的发丝,仿佛在说一件吃饭喝水般的寻常事。 柳清竹暗暗心惊,耳边却听见鹊儿半真半假地笑道:“这句话,你最好等到成功的那一天再说。吹大气谁不会?我还敢说这府中的一切迟早都是我的呢!”  “放心,会有那一天的——不过在那之前,我们要拼尽一切为了那个目标而努力。”萧津嘻嘻一笑,似乎是纨绔子弟的本色,却让暗处的柳清竹惊出了一身冷汗。 “我一直在尽我的最大努力,但是你——除了四处拈花惹草,你还做了什么?”鹊儿嗤笑一声,不客气地讽刺道。 “小鹊儿,你在吃醋?放心,旁人怎么能与你相比?我这不是为了叫你那个蠢货大少爷对我放心嘛!”萧津的语气渐转狎昵,手上似乎也有些不安分起来。 鹊儿不耐地推开他,冷笑道:“你的话若是靠得住,石头上也会开花了!大少爷这些年对你如何,你心知肚明。一个忘恩负义的小人,谁敢指望你将来记着人家的好?我只恨我自己糊涂,错上了你的贼船罢了!” 萧津却并不容她挣脱出去,反而将她拥得更紧:“哟,才跟了萧潜几天,就知道替他抱不平了?他对我有多‘好’,我自然心知肚明,将来必会分毫不少地奉还给他!你心里过不去?既然这样,咱们一起报答他的好处,怎么样?” “怎么报答?”不止柳清竹听得云里雾里,鹊儿似乎也有些糊涂了。 萧津却忽然好心情地大笑起来:“大太太不是急着要什么长房长孙吗?咱俩先帮他生个儿子,你说好不好?” “你疯了,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鹊儿气恼地跳起来推开他,说话的语气半羞半恼,却似乎没有太多的怒意。 亭中那两人站起身来开始笑闹,仿佛随时会转过身来。柳清竹再顾不上多想,忙用力晃了一下花枝,大笑着跑了出去:“促狭的小蹄子,我看你往哪里跑!” 亭中的人显然是吓了一跳,鹊儿回头看见是她,一张小脸霎时变得苍白如纸。 柳清竹又跑了几步才假装猛然看见他们,立刻站定身形,露出尴尬的笑容盈盈福身:“让津兄弟见笑了。” 萧津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毫不掩饰眼中的探询:“大嫂不在堂中主持大局,怎会到这偏僻的园子里来?” 柳清竹垂下头尴尬地揉着衣角:“这几日忙得头昏脑涨,今儿实在乏得厉害,趁着这会儿得闲,难得出来偷个懒,偏还被你撞破……鹊儿,你把初荷藏到哪里去了?” 鹊儿正捂着乱跳的心口发怔,闻言忙笑道:“奴婢刚从对面过来,不曾看见初荷,想是从别的路走了?” 柳清竹笑道:“叫她陪我出来散心,她却半路上抢了我的帕子跑掉了。明明是往这个方向跑,难道我还能看错了?你快把她叫出来,咱们不玩了,老太太说不定还在前头等着咱们呢!” “不敢欺瞒奶奶,奴婢确实没有看见初荷,许是从竹林里面钻到别处去了吧。”鹊儿拢了龙微乱的发丝,僵硬地笑道。 “算了,她不出来,咱们回去再要她好看!本想着出来歇歇,不想被那丫头闹得更累了,你扶我回去吧!”柳清竹向四周张望了一圈,才不甘心似的轻叹道。 鹊儿闻言松了口气,慌忙过来搀扶。柳清竹脚下走得极快,将要绕过竹林时,忽听萧津在后面笑道:“素闻大嫂端严自持,不想竟也会跟丫头如此笑闹,有趣啊有趣!可见传言是信不得的,不知大嫂素日的言行,几分是真几分是伪?” 柳清竹不敢答话,脚下越发走得急了,鹊儿几乎要一路小跑才能跟得上。 第42章.贫贱之交不敢忘 “奶奶,您……难道没有什么话要问我吗?” 鹊儿心神恍惚了整整一个下午,直到晚间散了席回到邀月斋,才有机会向柳清竹问这一句话。 柳清竹慵倦地缩在帐中,连开口说话的力气都没有:“这一整天转来转去的,直累得我散了架一样!难道你不想早些回去歇着?我见你似乎心事重重的,谁给你气受了不成?” “没人给我气受,可是奶奶……”鹊儿红了脸,欲言又止。 柳清竹放下帐子,柔声道:“既然无事,你便回去吧。爷若是没说回不回来,你给他留着门就是。明日是老太太寿辰的正日子,必定会比今日更忙,咱们若不体恤自己,还有谁来体恤咱们?” “奶奶!”鹊儿忽然跪倒在窗前,重重地磕下头去。 柳清竹吓了一跳,慌忙掀开帐子起身扶她:“你这是做什么?不是说过私下里不用给我下跪……” 鹊儿挣扎着不肯起身,伏地哭道:“我知道奶奶有心给我留体面,可是我自己心里难受,请奶奶教训我吧!今日初荷一直在素心身边帮忙,并没有去小花园,我知道的……” 柳清竹长叹一声,不知所措地坐了回去。想到白日里在小花园撞见的场景,她还是觉得心头乱跳,说不清是惊是怒。 本以为装作不知道就可以把这件事揭过去,却没想到鹊儿竟会去向初荷求证,更没想到她竟会不顾羞耻,自己主动开口提起这件事。 既然不能再装傻,她知道自己应该尽到做主母的责任,将鹊儿从歧途之上拉回来。可是这件事岂是可以拿到桌面上来说的? 她已经决意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鹊儿为什么偏偏要抓住这件事不放?两边装着不知道不是更好吗? 几个小丫头白日里都累坏了,这会儿只怕早已沉入了黑甜乡,屋子里只有鹊儿的饮泣声,听得柳清竹心烦意乱。 相对良久,鹊儿才抬起头来,爬行几步攀住柳清竹的膝头,哀哀哭道:“我知道你什么都看到了,不然你不会编谎话说是在跟初荷玩闹!我自己做的事,没什么好抵赖的,这会儿我不是在跪大少奶奶,我在跪我的好姐妹清儿,求你看在昔日的情分上,救我一命!” “我真的什么都没看到,如何救你的命?今日我见老太太似乎对你颇为爱重,若是府中有人要害你,你大可去求老太太救命!”柳清竹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倒好像犯错的是她一样。 鹊儿闻言,眼泪流得更凶了:“我知道是我不知廉耻,让你觉得难堪,若是被人知道了丢的也是你的脸……你若是真要告诉老太太,我也无话可说。我自己做了见不得人的事,不敢求你给我留体面,只恨我以后再也不能伺候你了……好在咱们屋子里的几个丫头都是老太太的人,不会暗中弄鬼,我也没什么不放心的了——” 柳清竹越听越觉得不对,不禁觉得有几分好笑,冲淡了她不知该如何开口的尴尬:“谁说我要告诉老太太了?你这丫头一整天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你真的……不跟人说?”鹊儿收住眼泪,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柳清竹趁机拉她起身,拿过自己的帕子帮她擦了擦脸上纵横的泪痕,低声埋怨:“你就这么不信我吗?咱们俩是什么样的交情,我为什么平白无故地要害你?谁没个糊涂的时候、谁没个身不由己的时候?咱们姐妹在这府中孤苦无依的,正该相互扶持,你怎么反不信我了呢?” 鹊儿破涕为笑,犹自不可置信地追问:“你说真的?哪怕我可能给你带来麻烦,你也不恼我?” 柳清竹实在倦得厉害,索性吹熄了灯火,拉着鹊儿一起躺下,分出半边锦被盖住她瑟瑟发抖的身子:“恼你又能怎样?你今日可要把我给气死了,当时真恨不得冲上去给你两巴掌才好!可是气归气,我却拿你一点办法都没有。我既恨你糊涂,又愧悔自己不能妥善照顾你……若真出了事,府中还不是只有咱们两个人相依为命……我的心里待你始终与小时候一样,难道你对我生分了?” 鹊儿发出一声勉强的嗤笑:“谁会对你生分?这世上不会有人比我更了解你了!在我的眼里,你还是昔日养生堂那个瘦巴巴的小丫头:从野狗嘴里抢过骨头、在屋檐底下捡过别人吃剩的半个苹果、自己饿得要死的时候,从胡驼子的铺子里偷了一个馒头,还要回来分大半个给我!” 说到从前的种种,柳清竹心里渐渐松快了些,不禁也跟着笑了起来:“你不提那些事,我还真忘了自己从前曾经混得那么惨!” 鹊儿不客气地道:“你当了几年千金小姐,再当几年大少奶奶,早已经把自己当成了锦绣堆里的人,自然把贫贱的日子忘到脑后去了!” “但是贫贱之交不会忘。”虽然黑暗之中看不见脸色,柳清竹还是收起了笑容,正色接道。 鹊儿好半天没有再说话,柳清竹却知道她没睡。果然,过了许久又听到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其实何止是你忘了,我也觉得从前的日子像做梦一样……而且是最可怕的噩梦,想起来就会出一身冷汗!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还要时时忍受路人的谩骂、养生堂老妈子的责打……后来还有院子里老鸨子和乐师的打骂羞辱……那些日子,野狗只怕也比我过得快活些!我再也不想回去了,清儿,咱们既然有机会进了富贵之乡,就是老天爷要咱们过好日子!从前那种苦,我这辈子已经受够了!” 柳清竹心疼地拥着她的肩,低声劝慰:“都过去了。咱们现在是国公府的人,外面谁见了不恭恭敬敬的?我不提旧事,是不愿跟从前那些人轻贱过咱们的人计较;你若心里还有怨,我可以陪着你回养生堂,甚至回醉月楼,一个一个地报复回去,谁能拦着咱们不成?咱们已经不是从前依托养生堂活命的弃儿,以前的苦日子不会再回来了!” “可我还是怕……咱们姐妹在这府中算得上什么?咱们只是托庇乔木的丝萝,是摇尾乞怜的宠物罢了!有人可以一句话让咱们一步登天,也可以随时把咱们踩落尘埃!咱们若是一味任人欺凌,将来的日子只怕也比从前好不到哪里去!”鹊儿的声音冷冷的,全不似平日的柔婉温顺,在黑暗之中反倒显得有些阴森。 从未想过这个小姐妹心中有那么多的惶惧和不安,柳清竹又是心疼又是内疚,不禁越发拥紧了她:“即使这样,你也不该招惹了那边的少爷啊!女子的名节比什么都重要,你怎么偏在这一点上犯了糊涂呢?今日撞见这事的若不是我,而是这府中的任何一个人,你的性命脸面还要不要了?何况咱们是长房的人,只有站在长房这一边才有活路,如今……” 鹊儿吸了吸鼻子,轻声道:“我只恨自己没用,帮不了你什么忙!我知道爷心里只有你一个,从未打过分宠的主意,我也不想给你心里添堵……本想着搭上津少爷那边,若是万一站稳了脚跟,可以在这府中跟你有个照应,没想到后来你又帮我安排跟了爷……其实我私心里也觉得这是最好的办法,津少爷野心勃勃,跟咱们迟早是要对上的,我及早抽身也可以免得以后进退两难,只是……” “只是他却不死心,又要纠缠不清,甚至拿从前的事威胁你,是不是?”柳清竹已不知道自己心中是怒是怜,只觉得在这深深院墙之中,每个人的命运都是无可奈何。 其实有谁是愿意生活在黑暗和肮脏之中的呢?人在局中,身不由己罢了! 鹊儿没有出声,在黑暗之中点了点头。 柳清竹沉默了一阵,实在想不出有什么法子能一劳永逸地解决这件事,只得叹道:“他既有野心,就会爱惜羽毛,不可能当着人的面对你胡来,你以后尽量不要落单就是了。咱们爷不是池中之物,我看萧津的野心想要实现,只怕没那么容易呢!异日他是要到外面建府立业的,到时候各自宅院深深,一辈子也见不着面,事情自然就过去了。” “是。他是白日做梦罢了,国公府的家业,岂是旁支能轻易夺走的!”鹊儿似乎放下了心,语气跟着愉悦起来,柳清竹已能听出她的唇角带了笑意。 既然她已经决定回头,过去的事就不必提了吧?谁还没有个糊涂的时候呢?说到底,鹊儿也不过是心中不安,想为她渺茫的未来,找一个看似坚强的依靠罢了!若非后来有变,难道自己又真的能忍心叫她做一辈子的奴才吗? 窗外似乎又起风了,柳清竹拥紧了被子,再也抵挡不住倦意:“既如此,此事就算是揭过去了,对谁都不要提起,尤其不能让爷听到半点风声……若是萧津还要纠缠你,只可告诉我,不能被别人知道……今晚你就在这儿睡,爷回来叫他爱上哪上哪去吧。” 第43章.到外面捉你相公去 老太太寿辰的正日子,比昨日愈加忙碌。 京城之中上至皇亲国戚、下至富贾大户,凡是能凑到跟前来的,无不是早早地备下了贺仪,到国公府赶这趟热闹来。 因外客甚多,今日的戏酒却是摆在长宜堂的。此处平素并无人居住,只因匾额是先帝亲题,便做了国公府节庆日子的贺处。 柳清竹未等鸡鸣已到此处坐镇,到近午时分早累得散了架,总算是没有出什么大岔子。眼见宾客们在席上其乐融融,她不禁长吁了一口气,暗自庆幸今日的好运。 “户部尚书柳大人携夫人到贺!”门口一声通传,成功地吸引了柳清竹的注意,她顾不上人前端庄娴雅的形象,霍然站起身来迎了出去。 但人未走到近前,她已经没了力气,只得靠在小丫头的肩上,茫然地站在路中央。 耳边传来宾客善意的哄笑:“尚书大人与大少奶奶父慈女孝,羡煞旁人呐!” 柳尚书笑呵呵地向众人拱手为礼,柳清竹却只是怔怔地看着他,和他身后的众人。 父慈女孝?好个父慈女孝!她的“慈父”竟然在今天这样的日子里都不肯带婉儿过来,是怕国公府把孩子留下吗? “慈父”做到这个份上,也算是骇人听闻了! “奶奶,柳大人跟您说话呢!”初荷在身旁扯扯她的衣袖,低声提醒。 柳清竹迎上柳尚书疑惑的目光,缓缓堆起一个毫无破绽的欢喜笑容:“父亲,您怎么才来呢?这一上午,清儿的耳边就没有清静过,老听见有人说,‘柳尚书还不来,是不是不疼他的女儿啊’!” “哦?真有人这么说?是谁说我柳庭训不心疼自己女儿的?站出来给老夫看看!”柳庭训故意板起面孔,向宾客之中环视了一圈,大声说道。 宾客之中立刻有人凑趣,哄笑声四起。 初荷在一旁笑道:“柳老爷可别听我们奶奶胡说!柳老爷疼爱我们奶奶,尤胜亲生之女,京城之中谁不知道?刚才那句话,恐怕是我们奶奶自己在心里说的,她抱怨您不肯早来帮她撑腰呢!” 柳夫人闻言温婉地笑了起来:“清儿在她父亲面前,总是会撒娇!这丫头也真是的,国公府的老太太和太太比我和你父亲还宠你呢,哪里用得着你父亲来给你撑腰?” 此时柳清竹已走上前来,亲昵地搀住柳夫人的臂弯,笑道:“多一个人宠我总不是坏事嘛!父亲和母亲既然来了,清儿的腰杆可就越发硬了!方才还听到老太太提起母亲,这会儿咱们快些往堂上去给她老人家拜寿吧?” “我们是晚辈,拜寿自然是应当的。”柳尚书哈哈一笑,宠溺地看着他的“女儿”,果然是一副“慈父”的形象。 宴席还没有开,老太太只穿了家常的银色寿字团花外衫,在内堂闲坐。遇到有人进来拜寿,也只随口说笑几句,便交给大老爷、大太太和柳清竹到外面去应付了。 这会儿柳清竹带了柳尚书夫妇进来,老太太却破例欠了欠身子还礼,又吩咐丫头看座:“咱们是至亲,就不必拘那些虚礼了。我是妇道人家,年纪又大了,等闲出不得门,竟一直不曾有机会当面跟柳亲家说说话……” 柳尚书受宠若惊,忙起身笑道:“老太太不嫌弃我们小门小户的女儿,晚辈已感大恩,虽不得时时请安问候,心中却是常常祝祷老太太福寿康宁的。” 老太太含笑抱怨道:“说了不必拘礼,你还拿虚话搪塞我!你的女儿明理知进退,心地又纯良,我打心眼里喜欢她,故而也不曾把你当外人,你又何必跟我生分?尚书府跟国公府本是一家,这两年也不见你常到这边来走动!知道的说是你柳尚书清高自许瞧不上我们,不知道的还当我们国公府眼高于顶,冷落了亲戚呢!” 柳尚书喜出望外,忙又要起身逊谢,柳清竹笑着按他坐下,向老太太道:“父亲是个迂腐书生,酸气最重的!他若是常来,老太太一定会被来来回回的这些礼数闹得头晕,到时候可不都是孙媳的罪过?可惜婉儿今日不在,不然老太太可叫她学学她外公那些繁琐复杂的礼数给您看,包管您笑得腰都直不起来!” 老太太扶着桌子咳了两声,笑道:“便是不笑,我的老腰也早已直不起来了——说到婉儿那丫头,从前每逢节庆,她都是第一个跑到春晖堂来缠我的,今儿怎么没见着她?昨儿重阳节她也没出来,可是身上不舒服?三两岁的小孩子,若是有个头疼脑热可不是小事,你可别只顾着照顾我这把老骨头,把你的宝贝疙瘩给忘记了!” 柳尚书跟夫人对视一眼,脸上同时露出尴尬的神色。 柳清竹见素心正忙着给宾客添茶,忙起身上前轻拍老太太的背,口中笑道:“我统共只有这么一个女儿,父亲母亲心疼得抱起就舍不得放手,老太太又三日两头要见,到底给谁的是?老太太当着我的面只念叨我的女儿,也不怕我吃醋!” 柳夫人只得起身笑道:“是我们夫妇糊涂了,只顾着自己喜欢外孙女,就留她在尚书府住了几天,却忘了老太太也宠那孩子,真真是该打!” 她说着话便抬起手,作势在自己的两边脸颊上各打了一下,逗得老妇人笑了起来:“既然在你们那儿,我也不便——” “老太太!”柳清竹知道老太太未必真的非见到婉儿不可,忙壮着胆子插言道:“父亲母亲虽心疼婉儿,又岂有拘着不许她来给曾祖母拜寿的道理?吴妈早带了她跟着回府来了,这会儿在邀月斋换衣裳呢,过一会儿便到堂上来给老太太磕头!” 老太太闻言喜得合不拢嘴:“回来了?还算那小妮子有良心!这人上了年纪啊,就喜欢眼前有小孩子热闹些!去年婉儿给我磕了几个头,说了几句吉祥话儿,我这心里头就比收了一座金山还高兴!你们送些金银珠玉来给我,我都不觉得你们孝顺,没有娃娃在膝下承欢,算得什么‘福寿双全’!” 柳清竹假装没有听出她话中的遗憾,陪笑道:“去年今日,婉儿连话都还说不利索呢,也亏老太太听得明白!今年说话清楚些了,人又越发古灵精怪的,未必有去年乖巧。这会儿我把她带过来,老太太可要替我好好教训教训她!” “小孩子天性如此,女孩儿更是格外娇贵些,有什么不好?我可不许你拘紧了我的曾孙女儿!”老太太满脸欢容,喜笑颜开。 柳清竹忙向初荷使个眼色,叫她到“那边”去接小小姐过来。 柳尚书知道进了柳清竹的圈套,却不敢多说话,忙吩咐身边跟着的丫头同初荷一起“回去”接人。 柳清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看着柳尚书忍怒的脸,心中闪过一丝不安,但很快就被失而复得的欢喜掩盖了过去。 老太太又兴致勃勃地说起京中一些趣事,柳尚书夫妇却已经没了说笑的心情,又不敢露出不耐烦的神情来,只得如坐针毡地在末座陪着。柳清竹看出尴尬,不由心中暗暗解气。 这时外面又喧哗起来,柳清竹知道必有大员来访,忙告了罪迎出去,却只看见沈君玉一个人迎面走了进来。 柳清竹迟疑了一下,又转身退回堂中,仍站在老太太身旁伺候。 老太太正要问是怎么回事,沈君玉已闯进堂来,笑嘻嘻地向老太太磕下头去。 老太太忙欠身笑道:“你如今也是国公爷了,怎么还给我磕头?” 沈君玉起身谢座,笑道:“您是老寿星,又是一品诰命,不给您磕头给谁磕头?何况晚辈见了长辈磕头行礼,这可跟爵位没什么关系!” 老太太点了点头,回身向柳清竹笑道:“听他开口说话就放心了,油嘴滑舌,还是那个冒失的小子,当了国公爷也没变!” 柳清竹只得陪着点头微笑,沈君玉却不依不饶起来:“老太太打趣我就算了,怎么连大少奶奶也跟着笑我?我还没挑你的理呢,为什么一见到我掉头就回来了?我沈某人好歹也是京城中人人称羡的美男子,就这么难入你的眼?” 老太太抚掌大笑,堂中伺候的丫头也有掩面偷笑的,柳清竹尴尬不已,只得半是解释半是抱怨地道:“我是只负责迎接女眷的,本以为是谁家的太太小姐来了,谁知迎出门去才见你身边连一个丫头都没带,更别说夫人小姐了!我不掉头就走,难道还把你当小姐迎进来不成?” 难得见到沈君玉吃瘪,老太太笑得越发开怀。沈君玉跺脚撒娇也无济于事,只得朝柳清竹抱怨道:“人家说你温良贤淑,原来都是骗人的!你这张不饶人的刁嘴实在可恶,不知道萧潜那小子是如何忍受得的?” 柳清竹知道失态,颇有些尴尬,老太太却替她回敬道:“等你娶了媳妇,你就知道如何‘忍受’了!你看看你,年纪跟潜儿差不多,潜儿的孩子都满地跑了,你还连房媳妇也没定下来!你父亲到最后都没见着你成家立业,你也不知道羞愧!” “呵呵……我还不着急,好端端的,干嘛要娶个媳妇管着我!”沈君玉尴尬地搔了搔头皮。 柳清竹知道他迟迟不娶亲只是因为红颜知己太多,却不好当面拿这个打趣,只得笑道:“你不肯娶也罢了,只是我劝你少到人家家里做客,免得席上旁人都有女眷,只你一个人孤苦伶仃的看人怜悯的眼神!” 极少被女人当面抢白的沈君玉接连被柳清竹打趣,脸上难免有些挂不住,忽然带着奸笑冲口而出:“你有心情在这里拿我找乐子,倒不如到外面捉你家相公去,你会看到一件十分有趣的事情,我保证。不要太感谢我哦!” 梦中说梦 说: 嘿嘿,沈大贱人又要兴风作浪啦~ 第44章.割袍断义 从内堂中出来,想到刚才在里面跟沈君玉说笑的那几句话,柳清竹不禁有几分后悔。 人常说“得意忘形”,她从前不以为然,到此时才知道真有这么一回事。她一向是谨言慎行的,今日却大失分寸,虽然起因是夺回女儿心里高兴,却毕竟有些不应该了。 好在沈君玉也不是个循规蹈矩的道学先生,否则她此时真该无地自容了。 只是想到沈君玉最后说的那句话,柳清竹还是忍不住要皱眉。 让她到外面来“捉”萧潜?这话简直莫名其妙!今日原本就是个欢喜玩闹的日子,萧潜便是要吃酒赌钱也由得他,横竖是在这个院子里,他能闯出什么祸来,用得着她来“捉”? 那家伙一定是气她牙尖嘴利,故意拿话来诓她呢! 这样想着,柳清竹也便不十分在意,暗暗叮嘱自己守拙慎言之后,便打算照旧到女客之中陪着说笑去。 正在此时,远远的却看见园子一角现出几道人影来,她只当是外面来的客人,忙避让到一旁,含笑而立。 走近了,才认出那身着大红色襦裙的女子,竟是前几日闹得京城中人言如沸的叶家大小姐叶梦阑。只见她身旁带着三四个衣着鲜艳的丫鬟,神态高傲骄矜,全无柳清竹想象中的低落和羞惭。 那样夺目的颜色,那样旁若无人的举止,让人想忽视都难。直到耳边惊诧声响起,柳清竹才注意到那高傲的女子身旁走着的,可不正是她的夫君萧潜? 柳清竹心头一跳,忽然想起沈君玉含笑的嘱咐,这才明白所谓“有趣的事情”竟是指此事而言。 叶梦阑会来祝寿,已经大出她意料之外;而萧潜走在她身旁时唇角若有若无的笑容,更是像此刻深秋正午的阳光一样,蓦地刺痛了她的眼。 她是不是又错过了什么“好戏”? 萧潜猛然看到柳清竹,神色不免有几分尴尬,叶梦阑却已坦然地福下身去:“大少奶奶别来可安好?” “你别来,我们奶奶就安好!”新蕊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像只盛怒的公鸡一样伸长了脖子,严严实实地挡在柳清竹的前面。 叶梦阑怯弱不胜地直起身来,眼中霎时蓄满了泪水,说不出的柔弱可怜。 萧潜忍不住皱起眉头:“新蕊,不可对贵客无礼。” 新蕊丝毫不掩饰自己心中的鄙夷:“贵客?就凭她——” “新蕊,别闹。”柳清竹慌忙喝住心直口快的丫头,实在挤不出笑容,也只得尽量平淡地向“贵客”致歉:“丫头无礼,我回去自会教训她,请叶大小姐不要放在心上。” 叶梦阑本以为柳清竹为了面子,至少会赏那个无礼的丫头几个耳光,谁知对方一句话便轻轻带过,她满肚子的怒气无处发泄,眼中的泪珠便适时地涌了出来,人更是借势娇弱无力地向身边男子的胸膛靠过去:“阑儿不敢得罪大少奶奶身边的姐姐们……” 萧潜下意识地揽过娇躯,看到柳清竹紧抿的唇角和新蕊鄙夷的目光,他又觉得有些尴尬,忙向柳清竹讪讪道:“叶小姐近日过得颇为艰难,母亲请她过来散散心……她说从未见过绿菊,我便陪她往祖母园子里去看一看。” 柳清竹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新蕊却又忍不住冷笑道:“又没人问你,何必解释那么多?心虚?” “新蕊,你若是再乱说话,我便打发你到厨房去当差了!”柳清竹瞥见萧潜面色不善,忙抢在前头训斥道。 新蕊不敢再说,却仍是气势汹汹地挡在路中间,不肯轻易放这位“贵客”经过。 叶梦阑身边的一个绿衣丫鬟忍不住出声道:“我们小姐是贵府大太太请来的客人,难道这就是你们国公府的待客之道?” 柳清竹深深地看了萧潜一眼,不见他有什么表示,只得侧身让到一边。 叶梦阑唇角勾起得逞的笑容,正要扬长而过,却听到身后传来了沈君玉贱兮兮的笑声:“国公府的待客之道一向不怎么样,连随意留陌生人同寝的肮脏女子都请了来,跟好人家的太太小姐们同席,这简直是对京城名门淑媛的侮辱和挑衅!叶大小姐,您说是不是呢?” 柳清竹一听这声音,便知道他是来添乱的,脸上不禁露出苦色。 叶梦阑的反应竟比她还要强烈得多。只见她忽然从萧潜的臂弯里钻了出来,向着沈君玉便冲了过去:“你还敢出现在我面前?你这个奸贼、魔鬼、淫徒!你作恶多端,苍天也不容你!” 沈君玉被他这副阵势吓得连连后退,脸上却仍是带着不怕死的笑容:“原来叶大美人对我的评价这么高哇?不知道沈某是哪里得罪了您,让您给出了这么高的评价?沈某是跟您一起在添香书寓留宿了,还是半夜摸进您的闺房了?” 叶梦阑追了几步,自然是追不上的,反累得自己气喘吁吁。眼见沈君玉笑容不变,萧潜却只神色尴尬地站在原处,并没有前来相帮的意思,她不禁蒙着脸大哭起来:“先前我只道是自己命苦,谁知竟是你暗中搞鬼……我跟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害我?毁了我一辈子,对你有什么好处?你就不怕遭报应吗?” 沈君玉缓缓地收起笑容,看向尴尬旁观的萧潜,一语未发。 萧潜迟疑了一下,紧走几步上前扶住叶梦阑的肩膀,后者大哭一声,顺势钻进他的怀中,呜呜咽咽地哭个不休。 柳清竹猜到了事情的大概,抱歉地看向沈君玉,却不知该说什么好。 沈君玉紧盯着相拥的两人,许久才笑道:“是我错了。要报官还是私下报复,我都等着。祝二位恩爱长久,沈某告辞了。” 眼见他转身离开,柳清竹心中酸涩,下意识地抬脚跟了上去。 一路走到国公府的大门前,沈君玉才猛然停了下来,回头迎上气喘吁吁的柳清竹,神色不耐:“你跟着我做什么?” 柳清竹急忙站定,自己却也有些迷惑了。 她为什么要跟上?如果是为了逃离那两个人,她只管走开就是了,何必跟到门口? 迟疑了许久,她才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你冷着脸的样子真难看。” “我用诡计陷害无辜的时候更难看,可惜你没有看到。”沈君玉的脸上重新出现了笑容,可惜这一次,是毫无温度的冷笑。 柳清竹不敢再笑,试探着小心翼翼地道:“我知道你不会构陷无辜,先前一定是萧潜求你想办法阻止那场婚事的……也许主意是你出的,但若定要说有罪,他自己才是祸首!后来婚事泡汤了,叶梦阑的名声毁了,他又心软,然后便向叶梦阑交代一切都是你做的,对不对?” 沈君玉脸上的表情有些奇怪,但至少不再冷笑。隔了许久,他才轻声叹道:“主意是我想出来的,绿喜和袁胖子都是我的人,骗叶梦阑在人最多的时候下楼丢人现眼也是我算好了的,我还兴致勃勃地邀请萧潜到现场看热闹……我的良心确实是坏的,无可推脱。” “这不怪你。”柳清竹想了半天,还是只有这四个字。 “不怪我?难道怪萧潜?他才是你的男人,你怎么只帮着我说话?”沈君玉挤出一个与平时相差无几的笑容,轻浮地凑过来,假装要抚摸柳清竹鬓角垂下的发丝。 但柳清竹很轻易地就从那个笑容里看出了苦涩。她不避不让,坦然地迎上他玩味的目光:“我对事不对人。他不想娶亲,却不肯光明正大地反抗,反而找你想旁门左道,已不是正人君子所为;既然做下了坏事,他又不肯勇于承担,反因为良心的不安,打算用自己来补偿叶梦阑,这又十分荒唐而幼稚;既然当你是好友,他却为了讨好一个女人而将一切过错都推到你一人身上,贬损旁人洗脱自己,更是为庶人所不齿!你从今不当他是朋友也好,他不配。” 沈君玉的表情从错愕到惊诧,最后只剩满满的不可置信:“难道在你眼中的萧潜一文不值?你可知女子以夫为纲?他若是如此不堪,那你又当如何?” “我以前并不觉得他一文不值,”柳清竹苦笑了一声,“但是今日……我真有些瞧不起他了。至于我自己,我本来就是一文不值的,跟了他也不算吃亏,这辈子就这样了吧!今日一别,沈公子可能今生不会再踏进齐国公府大门,恕我不能送出门外了。” 沈君玉愣愣地站了许久,才忽然破颜笑道:“我以为这世上最懂我的人是萧潜,谁知竟是看错了人。没想到……没想到一个妇道人家却把我彻彻底底看透了!可惜,可惜……” 柳清竹对着他的背影盈盈一拜,转身回府。 新蕊满眼冒星星,跟在后面一路小跑:“奶奶,你刚才说的那番话可真够痛快的!我先前只瞧不起叶梦阑一个人,经你这么一说,我才发觉大少爷真的……” “丫头,你不想在这府里混了?”柳清竹好笑地站住脚步,任由那丫头的小脑袋撞到她身上来。 新蕊委屈地揉了揉脑门,轻声嘀咕:“你自己什么话都敢说,我说一句就不行!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柳清竹懒得理她,正犹豫该不该吩咐人来缝住这丫头的嘴,新蕊却忽然抬起头来,瞪着晶晶发亮的眼睛问道:“方才沈公子连说了几声‘可惜’,究竟是什么意思啊?” “不该你管的,最好不要问!”柳清竹轻声斥责,自己却也难免陷入了沉思。 这几声“可惜”是为他自己而发,还是为了她? 可惜自己错看了萧潜?可惜失去了一个至交好友?还是替她可惜今后可以预见的命运? 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他是如此,她也是这样,就算是那个看似一时得了意的叶梦阑,最后难道就能逃得过悲剧的结局? 第45章.叶小姐是被柳清竹暗害的! 刚回到长宜堂,茗儿便过来传话,说是老太太在内堂等她。 “老太太唤孙媳过来,可是有要事吩咐?”柳清竹这几日已习惯了在老太太跟前进出,当下便坦然地走了进去。 “你坐吧。”老太太没有叫她到跟前,却吩咐丫头替她在下面设了个座。 她旁边坐着的是脸色尴尬的萧潜,见柳清竹走过来,他似乎想说什么,迟疑了一下却没有开口。 当然,大太太和叶梦阑也在。 柳清竹装着不知情,向大太太施了一礼,又含笑向叶梦阑打招呼:“叶大小姐几时来的?方才在院子里看见,我以为您已经向老太太拜过寿了,不想这会儿才在这里见着您。园子里风景可还能入眼吗?” 叶梦阑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没有答话。 柳清竹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向老太太请罪道:“许是清儿待客不周,得罪了叶小姐?若是老太太寿辰上,因为孙媳的过错惹了人笑话,孙媳真是万死莫赎了!” 大太太盖上茶碗,冷笑道:“若只是惹出一个笑话就万死莫赎,你使国公府蒙羞又该当何罪呢?” 柳清竹瞥见叶梦阑得意的笑容,心中暗恨,面上却不动声色:“太太说哪里话来?媳妇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纵有天大的差错,也都只是在这个院子里面,老太太和太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就过去了,岂会传到外面去让国公府蒙羞?” 大太太冷笑道:“哼,好一副伶牙俐齿!怎么,从前的温良谦恭让假装不下去了吗?掌权才几天,就不把你的长辈放在眼里了?真以为如今的国公府可以任凭你兴风作浪不成?” “媳妇不敢。”柳清竹微微躬身,却并未如大太太所愿跪地请罪。 大太太的脸色自然是越发难看了:“你不敢?我看你敢得很!我问你,你不在内堂接待女眷,跑到外面做什么去了?什么样的贵客没有小厮相送,需要你这个大少奶奶亲自送到门口?” 柳清竹本以为她要说的是当日添香书寓的事,却不想叶梦阑竟倒打一耙,先把脏水泼到她这边来了,还真当她从前不言不语就是可以任人揉捏的吗? 柳清竹含笑起身,向老太太跪下,看也不看大太太一眼:“孙媳正要回老太太的话:方才安国公已告辞出府, 说是不用咱们的酒饭了,他自会在安国府遥祝老太太福寿安康,熙乐长宁。” 老太太轻咳一声,淡淡地问:“他为何不留下入席?又为何不是你少爷相送,却是你送到门口?你可知道,咱们这样人家一行一动都有规矩,多走一步路,落到有心人眼里都是闲话呢!” 柳清竹听这语气,知道老太太并未被叶梦阑的一面之词糊弄住,越发放下了心,坦然笑道:“方才可巧在园中相遇,安国公已向大少爷告辞,大少爷有心相送,无奈脱不开身,又怕旁人说咱们府里怠慢贵客,只好由孙媳这个做妻子的代劳。虽说男女有别,但各自身旁都有丫头小厮,一路之上又是人来人往,有心人便是要编闲话,只怕也难取信于人,倒显得她自己心思龌龊罢了!”  她口口声声不离“安国公”,便是要提醒老太太,沈君玉可不仅仅是一个跟萧潜平辈的浮浪子弟,他更是跟大老爷同级的朝廷大员!有心人便是要造谣生事,要惹到这样的人物头上,也是要考虑再三的吧?何况,本身就是齐国公府怠慢贵客失礼在先,她已尽力补救,难道反而有错? 果然,老太太闻言赞许地点了点头,大太太和叶梦阑的脸色却难看起来。 见许久无人开口,素心替老太太笑问道:“大少爷当时既然在场,怎会连送客到门口的时间都没有?” 柳清竹不好开口,暗中向新蕊使了个眼色,那丫头立刻伶俐地回道:“那时候叶大小姐正赖在大少爷的怀里呢,大少爷倒是有心相送,他脱不开身啊!” “荒唐!”老太太将手中的茶盏重重地敲在桌上,气得声音都发颤起来:“不婚不嫁,暗通款曲已是滑天下之大稽,竟然还敢……国公府的脸面还要不要?” “老太太息怒,丫头信口胡言,只怕未必做得准。”大太太慌忙站起身陪笑道。 新蕊偏是个不怕死的,闻言立刻蹦豆子似的接上一句:“奴婢一人说话作不得准,太太可以问问春晖堂的香儿,厨房里的三喜、刘叔,长宜堂扫院子的张妈,吏部的张大人齐大人和他们随身的小厮……” “够了!”大太太满脸紫涨,厉声呵斥。 新蕊委屈地跪伏在地上,似乎在为名单还没有列完而感到不甘。 老太太气得半晌说不出话来,素心一边帮她顺着气,一边埋怨:“大少爷,您也太不像话了!老太太对您寄予厚望,您怎可如此轻薄无行?这话若是传出去,国公府的百年盛名……” 萧潜起身在柳清竹身旁跪下,脸色虽然尴尬,却不改坦然之态:“新蕊所言属实。清儿代我送客确实是她周全礼数之处,无可指摘。阑儿适才出言不逊,请老太太念她年少无知,多加容囿。” 老太太推开素心的手,扶着拐杖站起身来冷笑道:“年少无知?我见她张口便能编出一个杀人于无形的故事来,可不是年少无知就能有的本事!我只道今日凡是到府里来的都是给我老婆子祝寿的,却不想有人竟处心积虑来坏我国公府名声、害我国公府儿孙!” “老太太!” 叶梦阑脸色大变,慌忙起身要跪,新蕊却忽然伸出手来拖住了她:“叶小姐是贵客,我们家老太太可受不起您的跪!” 叶梦阑站也不是跪也不是,一时手足无措,只得低下头敛衽回道:“阑儿一时没看真,因顾念着国公府的名声,便急着来回了老太太,不想竟是冤屈了大少奶奶。请老太太看在家父脸面上,原谅阑儿失察之过。” 老太太伸手叫柳清竹起身,冷笑道:“看在你父亲脸面上?以前你父亲倒确实有几分脸面的,可是如今……那张老脸不是早被你丢光了吗?你不妨回家问问令尊,他可还有脸出来见人?” 叶梦阑没料到传说中温和慈爱的国公府老太太竟会丝毫不留情面,一时无措,竟站在当地嘤嘤哭了起来。 大太太见柳清竹已亲昵地侍奉在老太太身旁,更觉碍眼,忍不住冷笑道:“若是自己养了丢人现眼的女儿,自然是没脸见人的;不过媳妇以为,若他女儿是被人暗算,该没脸见人的就是那个使毒计害人的贼人了,老太太觉得呢?” 柳清竹轻叹一声,不知该赞大太太勇气可嘉,还是该笑她愚不可及。抬头恰恰看到萧潜的目光,柳清竹忽觉有些好笑。 愧悔?恳求?伤痛?惶惑? 柳清竹自认颇会看人脸色,但萧潜此刻用一个眼神传达过来的信息太多,她懒于一条一条拆出来领会,索性装着看不见,低下头去专心替老太太捶背。 老太太冷哼一声,素心便替她说道:“叶大小姐的事,虽然咱们这样人家本不敢听,无奈京中街知巷闻,咱们都已是耳熟能详,却没听说是有人暗害啊!女儿家若是谨守闺阁,又如何能让人有机可乘?” 大太太的脸色一僵,硬着头皮说道:“叶小姐自然有不是之处。她错在不该受了贱婢挑唆,只身出府,给了奸人可乘之机!潜儿已经查清楚了,当日那件事,是安国公沈君玉买通叶家丫鬟绿喜和市井小人袁某,蓄意陷害叶小姐!” “荒唐!安国公岂会做这样无聊之事!”老太太摆明了不信,柳清竹却只得暗暗叹气。 大太太与沈君玉无仇,如此煞费苦心地揭穿所谓的“真相”,目的不问可知。 还真打算跟她死磕到底吗? 她并不想知道萧潜此时心中作何感想。明知真相的他,真的可以做到心中无愧吗?为了弥补对叶梦阑的亏欠,他便可以心安理得地让挚友替他背负罪名? 她不信萧潜是这样的人,所以她不担心。 但她并没有向萧潜乞求或暗示什么。经过这一阵的折腾,她终于开始渐渐明白,靠男人,终究是有风险的,相比被他怜悯爱护,她更愿意试着靠自己来站稳脚跟! 大太太得意地朗声道:“安国公自然不必做这种事,但若是有人求他呢?素闻安国公最是怜香惜玉,若是有与此事利益相关的女子对他撒娇撒痴,他纵是英雄,只怕也难过美人关啊!” 老太太并没有追问大太太口中的“女子”是谁,只因她的眼睛意味深长地瞥向柳清竹,含意已经不言自明。 柳清竹坦然含笑,替老太太拍背的双手力道不轻不重,竟似对这一番指摘充耳不闻。 老太太更是干脆闭上眼睛,身子微微后仰,看上去似乎下一刻便要发出鼾声来。 大太太尴尬地咳了一声,见上面几人仍是全无反应,她不禁有些惊慌,忙大声喊道:“老太太,此事并非儿媳信口开河,您可以问问潜儿,所有的事情他都已经弄清楚了,叶小姐确实是被柳清竹阴谋陷害的,今日柳清竹与沈君玉在门口密谈那么久,难道还不能证明他二人之间有鬼吗?儿媳知道您爱惜国公府的名声,可是您若一味纵容,这个女人会毁了国公府啊!” 第46章.我应该对她负责 “清儿,你说呢?” 老太太没有理会下面或站或跪的几人,反向身后服侍的人淡淡开了口。 柳清竹唇角带着温婉的笑意:“非礼不言,非礼不听。孙媳此时只管替老太太拍背,余事一概不知。” “你——”大太太白白嚷了这么久,却连柳清竹一个惊慌失措的表情都没有换来,脸色自然不会好看到那里去。 叶梦阑见大太太受挫,急得直推萧潜的肩膀:“潜哥哥,你快说句话呀!你跟我说过的那些事,为什么不能说给老太太听?难道你到了这个时候,还要回护这个不守妇道的女人?” 不守妇道?说她吗? 柳清竹看着气势汹汹的叶梦阑,忽觉有些哭笑不得。 这年头,还真是没处说理去。她有些期待萧潜的答案了。 萧潜迟疑了许久,才缓缓抬起头来:“我想,这其中大概有些误会。国公府的规矩一向谨严,清儿为人又本分,她不会单独与沈君相见。何况……那件事也未必与沈君相关,一切不过是我胡乱猜测罢了。叶小姐心中若有怨恨,萧潜认打认罚,请您放过我的妻子。” “潜哥哥,难道你只管这个蠢女人,就不管我了吗?你先前明明说与沈君玉有关,为什么要出尔反尔?这个女人有什么好,你这么护着她!”叶梦阑连眼泪都来不及擦,更顾不上眼下是在什么地方,便扯着萧潜大嚷起来。 萧潜皱着眉头甩开她的手,硬邦邦地道:“我确实说过绿喜从前是安国公府的人,但这也并不能成为沈君与此事相关的铁证!何况便真是他安排的,那也只可能是为了我说过不愿娶你之故,你只管怨到我的头上便好,安国公府你也惹不起!我为了怜悯和愧疚才许你入府,却并没有默许你捏造谎言、恶意损坏国公府和我妻子的名声。叶小姐,是非自有公论,清浊各自心知。您,好自为之吧。” 大太太惊愕地瞪大了眼睛,扯着嗓子喊了起来:“潜儿,这是怎么说的?你原本不是说……” “母亲,国公府并非藏污纳垢之所,您若是心中还有国公府,就请为了国公府的风气着想,不要再让卑鄙肮脏的东西混进来!清儿是您的儿媳,您便是再不喜欢她,她也早已与您荣辱相关,您往她身上泼脏水的时候,难道便不怕溅到自己吗?” 大太太气得浑身发颤,一屁股坐倒在椅子上,只顾喘气,一时却说不出话来。 萧潜这些年对她恭敬有加,险些使她忘了自己的身份,此时面对盛怒中的他,她才知正室与填房之间的差距,并不是一个身份所能弥补的。爬到“大太太”的位子上又怎样?只要下一任齐国公不是从她的肚子里爬出来的,她便仍然什么都不是! 大太太死死盯着眼前这个“儿子”,眼中闪过怨毒的光。 叶梦阑一场筹谋又成了竹篮打水,再忍不住心中的委屈,大哭一声跑了出去。她的丫鬟们慌忙跟上,呼啦啦一大群冲出去,必定又会成为宾客们的谈资,但这会儿谁也没心情去理会她。 老太太皱眉拍了拍额头,素心忙上来替她轻揉鬓角。柳清竹退后几步,轻声道:“老太太可是乏了?这会儿外面已经在饮酒,咱们正好得闲,您不如先歇一阵,等宾客告辞的时候,您再出来露露面也就是了。” “也罢,就依你。好端端的被人闹了这一场,没的生气。”老太太显然确实是乏了。 但即使气恼疲惫如斯,老太太略微佝偻的脊背却仍然给柳清竹一种坚不可摧的感觉。这种坚定,显然不可能是只靠养尊处优就能铸就的! 大太太含怒剜了柳清竹一眼,冷哼一声拂袖而去。柳清竹仿佛浑然不觉,萧潜却忽然伸出手来拉住了她:“清儿。” “有事吗?”柳清竹神色淡淡,看不出喜怒。 萧潜心中微微有些慌乱,却来不及细细斟酌,只得随口问道:“你可是在生我的气?” 柳清竹站定身形,微微一笑:“你想到哪里去了?我为什么要生你的气,又有什么好生气的?你若无事,不妨到前面去帮着招呼一下,免得被老爷说你偷懒。” 看到她云淡风轻的微笑,萧潜心中莫名地着恼:“你便没有别的话要问我吗?” “爷希望我问什么?您若是有话要告诉我,又何必等我开口问?”柳清竹故作不解。 结缡数载,萧潜第一次在柳清竹面前意识到自己的无力:“我今日为叶小姐的事让你为难,你难道不该质问我吗?我得罪了沈君玉,又没有第一时间站出来替你洗脱冤屈,你难道不该埋怨我吗?” 柳清竹假装没有看到他眼中的愤怒,仍是摆出一副善解人意的贤妻模样来:“你是我的夫主,我岂能质疑你的决定?你便是改了主意要迎娶叶小姐进门,我也只有替你张罗婚事的份,又何必自寻烦恼?” 她越是表现得谦退,萧潜心中的不安便越严重。他深知这个女人看似性情和顺,骨子里却是最有主意的,否则也不会在成婚当天就向他讨一个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承诺! 柔弱却始终有自己的坚守,才是他认识的清儿。今日她忽然变成了一个无可挑剔的“贤妻”其中必然有诈! 她是在等待时机与他算总账,还是已经对他心灰意冷,打算就这样一辈子“相敬如宾”? 想到种种可能,萧潜已顾不得隐藏自己的恐慌,惶急地抓住了她的皓腕:“清儿,你可以生气,可以吵闹,但不可以这样疏远我!” 腕上传来微微的钝痛,让柳清竹收起笑容,眉心微蹙:“我不觉得我有什么可吵闹的。你心里一向都有自己的主意,我吵闹也没有用。不管你是要与沈公子绝交还是要迎娶叶小姐进门,我都只管接受现状就是了,你又何必在意我怎么想?” 这句话中已经隐隐露出了怨气,萧潜终于暗暗松了一口气:“你不必强迫自己做一个他们眼中完美的妻子,你对我有怨,应该让我知道;我做得不好的地方,你也可以当面告诉我。” 柳清竹顺从地点头,心中却不以为然。她说不清自己什么时候已在心中划了一道深深的鸿沟,但可以确定的是,此时的她已经不可能再像从前一样全心全意地依赖他了。 她既不肯问,萧潜只得拉着她的手,认真道:“今日之事,我也没有想到会变成这样。想必你应该已经猜到大半……是我心中对叶小姐存了愧疚,这段时日始终寝食难安……恰好叶家传来消息,说是叶小姐自从那日之后便茶饭不思,又不肯出来见人,我便与母亲商量下了帖子请她过府。她不肯见别人,母亲便安排我相陪,其实……也确实有旧事重提的意思。” 柳清竹静静地听着,不置一词。 萧潜却反而着急起来:“我知道这会让你难过,可我实在过不了自己心里那一关!当日我只是求沈君玉想个法子让婚事告吹,却万万没想到他竟会毁了叶小姐的清白……我无法想象叶小姐今后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这是我的错,我应该对她负责!清儿,我对你的心意丝毫未变,希望你可以体谅我的苦处……还有沈君的事,你也许会觉得是我太不光明,可是发生了那样的事之后,我真的无法再和他毫无芥蒂地一起饮酒赋诗,宁可要他把我当作出卖朋友的无耻之徒吧!” 看到他眼中真切的痛楚,柳清竹微微有些动容。 她知道萧潜心地仁善,这一次叶梦阑的事,确实会让他很痛苦吧?其实细追究起来,她又何尝没有罪呢?虽然事情几乎是沈君玉一个人的主意,但…… 她能理直气壮地说她自己完全无辜吗? 柳清竹呼出一口浊气,淡淡道:“叶小姐虽然境遇堪怜,我还是不赞成你用这种方式赎罪。她本身并非善类,若是进了府里必定会时时兴风作浪……不过你若是只有如此方能心安,我也可以理解的,你不用太顾忌我的感受。” “清儿,谢谢你。”萧潜用力地握住了她的手腕。 柳清竹不适地挣脱出来,又听见萧潜叹道:“你心思玲珑,我必定瞒不过你——先前我确实觉得我应该娶她,毕竟因为那件事的缘故,她已经很难嫁个好人家。不过这会儿我不这么想了。我只是稍稍让她察觉到了我的愧疚,她便能抓住这个机会,编出那样一番可怕的谎话来说给老太太听,可见那女子心肠歹毒,绝非易与之辈!我无法想象方才我若是多迟疑一瞬,会有什么样的结果。万幸老太太信你,否则……罢了,今日这事就算是我糊涂,以后永远不会再有同样的事情发生了。我不能为求自己心安,就将你置于她的阴谋之下!” 柳清竹深吸一口气,微笑道:“我知道了。今日的事我不会怪你。其实叶小姐确实也挺可怜的,以后咱们多留意一下,总有法子补偿她的。” 萧潜终于放下了一桩心事,见柳清竹要走,又忙嘱咐道: “太太还是对你有些偏见,但她并没有太深的心机,只要没有叶小姐在她身边指手画脚,你便不必怕她。她若仍不肯安分,你可以叫人来告诉我。” 柳清竹顺从地点了点头:“我知道。府中的事,如今我也算是渐渐地了解了一些,必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梦中说梦 说: 最近阿梦很努力地在存稿哦,过几天要爆发啦,更新速度和情节发展都会让你大吃一惊哦!在这里提前吆喝一下,没收藏的快点收藏,有剩余推荐票的可以都扔过来哦!【嘿嘿嘿嘿~~~~】 第47章. 好狗不挡道,恶犬满街跑 傍晚时分,送走了最后一批宾客之后,柳清竹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愉快。 尤其是看到柳尚书夫妇那两张铁青的面孔,她便觉得心中加倍畅快起来。 他们很生气?那又有什么用?老太太已经开口留下婉儿,谁还敢有异议? 柳尚书临走时还不死心,“无意间”说起下个月二十四是柳夫人五十整寿,要她一定带婉儿回去。柳清竹答应得既干脆又利索,只是脸上的笑容实在假得让柳尚书都有些看不下去。 其实他比谁都明白,柳清竹以后只怕再也不会带婉儿回尚书府了。 “清儿,送送你父亲吧。” 老太太看到这父女二人“依依不舍”的样子,还以为人家是当真父女情深,心下不禁感动,甚至忍不住擦了擦眼角。 柳清竹顺从地应下,心中万分不情愿;柳尚书却是喜出望外,顾不上理会旁人,拉着柳清竹走到僻静的地方,劈头就问:“你跟国公爷说过没有?” 柳清竹淡淡地道:“跟太太说了,她说得空会跟老爷提一下。” 柳尚书顿足道:“妇道人家未必靠得住,你该亲口对国公爷说才是!如今皇上的意思越发明显了,我前两日不过是偶感风寒,他竟下诏叫我在家‘养病’,这不是明摆着要弃我不用吗?照这样再耽搁下去,墙倒众人推,尚书府大难临头的日子已经不远了!你别以为你身在国公府就可以高枕无忧,若是没了尚书府做靠山,你在萧潜身边就连个丫头都不如!” 柳清竹忍不住讽刺道:“您也知道妇道人家靠不住,又何苦为难女儿呢?只可恨您没养个儿子罢了。依我看,父亲为官一生,该得到的都已经得到了,还是趁这个机会告病致仕的好。今上志不在小,因循守旧的老臣们只怕人人难逃清洗!父亲若能全身而退便是大幸,何必还恋着位子不肯走呢?” “我费尽了心思把你嫁到国公府来,是为了关键时候有一个助力,而不是叫你拖我的后腿!辞官?我若是辞了官,还有谁会把我柳庭训放在眼里?没了你爹我在朝中为官,你又算是个什么东西!”柳尚书气得胡子都飘了起来,一边说话一边喷气,甚至顾不得路过的小厮们已经在窃窃私语。 这样的回答本来就在柳清竹意料之中,除了苦笑,她也实在想不出自己应该如何反应。 柳尚书却把她的沉默当作是无声的抵触,冷笑着又道:“你如今是志得意满了!国公府的权柄在你的手里,叶家小姐身败名裂再不可能嫁过来与你分宠,就连我留外孙女在府里住几天,你也要疑神疑鬼非耍心机接回来不可……我从前倒真小看了你的本事!不过你也别高兴得太早,国公府的人不过是把你当猴儿耍罢了,他们能叫你春风得意,也能叫你一败涂地!” 柳清竹微微摇头,怜悯地道:“父亲,您可是急糊涂了?朝中那些大人们喜欢做的是落井下石,而不是雪中送炭。若是您唯一的女儿在国公府一败涂地,这世上就连最后一个可以替您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柳尚书愣了一下,紧绷着的脸慢慢地缓和下来,须臾挤出一个万分勉强的笑容:“这个道理为父当然懂得。你爹爹年纪大了,人常常犯糊涂,唯一的指望,可就是女儿你了!这一阵子你做得着实不错,不枉爹爹教导你这么多年!清儿,你凭良心说,这些年爹爹待你如何?” “父亲待我恩重如山,清儿自然不会忘记。”柳清竹带着几分嘲讽,勾起唇角温婉地躬身答道。 柳尚书满脸感慨之色,长叹一声道:“唉,你明白就好。爹爹也知道,将咱们柳家这么重的担子压在你肩上,实在是苦了你了。只是形格势禁,不得不如此,还望你……唉,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道理你是清楚的吧?” 柳清竹自然是清楚的。 她不但明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更明白覆巢之下无完卵,所以尚书府的事,她怎么可能真的不关心? 何况,柳尚书纵有万般不是,也毕竟是她的……父亲啊! 吩咐了小丫头送柳尚书出门,柳清竹正要回堂上去,抬头却见一人带着满脸贼笑走了过来:“大嫂嫂跟柳尚书还真是‘父女情深’啊,前面的客人都走光了,您二位竟还在这背人处‘密谈’!不知道二位聊了些什么有趣的事,可以跟兄弟我说说吗?” “原来是津兄弟。不是说这会儿王孙公子们都在西边园子里投壶嘛?你怎的有空到了这里?”柳清竹看清来人,只得堆起笑容随口敷衍,心中却在暗暗叫苦。 “我可算不得什么‘王孙公子’,那般花架子的游戏我也没什么兴趣!要玩就玩真的骑马射箭,驰骋疆场那才是男儿本色,大嫂嫂觉得呢?”萧津满眼含笑,朝着柳清竹上上下下睃个不住。 “津兄弟的志气,自然不是凡夫俗子可比。”柳清竹一边敷衍,一边假装不经意地往旁边的小径上蹭去。 不料对方看穿了她的意图,竟一个箭步闪到前面,封死了她的出路:“今儿的事情已经完了,大嫂嫂何必急着走?跟做兄弟的说说话不好吗?” 他的举止太过放肆,柳清竹却反而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她藏在衣袖下面的手忍不住攥紧,掌心之中已经出了一层细汗。 这地方是在一处厢房的山墙后面,只有两条小径相通,平时也偶有丫头小厮抄近路从此经过,这会儿为什么偏偏一个人也没有? “大嫂嫂是在等人从这里经过吗?这可不太容易,据我所知,前面堂上似乎出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大太太这会儿正在堂中给丫头小厮们训话呢,一时半会儿怕是散不了了!”萧津好整以暇地抱着肩膀,像欣赏架上的鹦鹉一样观赏着柳清竹的脸色。 被他的目光盯得心头发紧,柳清竹的额头也渐渐渗出冷汗来,她猜想自己此时的脸色一定苍白得难看。知道自己的小动作瞒不过对方,她只得硬着头皮挤出笑容来:“既然如此,我也该到堂上去听训才是,不然太太可要生气了。” “唉……”萧津露出怜悯的神色来,夸张地叹了一口气。 柳清竹敷衍地行了个礼,就想从他身旁挤出去,萧津却仍是不肯让路:“大嫂嫂难道不想知道,大太太突然给奴才们训话是为了什么吗?” “多谢兄弟好心,我自己去看看就知道了。”柳清竹满心气恼,几乎已没有耐心与他周旋。 萧津又叹了一口气,满脸悲悯地说道:“真不知道大哥是怎么想的,这么天仙似的一个美人儿,不严严实实地藏在家里,反叫你出来为了琐事东奔西走,还要在大太太那里受那么多委屈。看着大太太训斥嫂嫂时那般尖酸刻薄的样儿,做兄弟的都心疼,真不知大哥如何忍耐得了!照我说大哥也实在太不像话,你的丫头也已经给他收了房,他还不知足,竟然还惦记着叶家那个残花败柳……真让做兄弟的不知该说他什么好了……大嫂嫂难道就没怨过他?” “各人有各人的日子要过,我的造化便是如此,不劳兄弟费心了。”柳清竹冷冷地说道。 这话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别人家的事,跟你一个外人有什么关系? 萧津也不生气,依旧笑眯眯地道:“这世上的事,还真是没处说理去。想我萧津最是怜香惜玉的一个人,偏被人说是花花公子;大哥那么作践脂粉,偏偏被满京城的人说是正人君子……唉,我真是有冤没处诉!” “那可真是委屈兄弟了。”柳清竹用光了最后的耐心,暗暗打量着身旁的竹林,估算着自己清瘦的身形能否从万竿绿竹之中钻出去。至于狼狈不狼狈的,此时似乎也不那么重要了。 萧津犹自挡在路中间喋喋不休:“若是换我娶了大嫂嫂这样一位娇美可人的妻子,我必定爱之如珠如宝,绝不肯让她受半点委屈!太太也好、奴才也罢,谁惹了我的女人,我定要她好看!至于旁的女子,那更是过眼云烟——咦?大嫂嫂想走吗?这竹子缝隙里面,怕是钻不出人去的!” 柳清竹被他揭穿了意图,一时有些踌躇,脸却不受控制地红了起来。 钻竹林夺路而逃,毕竟不是国公府的人该做出来的事,她虽然只是动了一下这样的念头,却已经觉得羞愧万分了。 这时萧津却出人意料地侧身让出路来:“看来大嫂嫂确实是心急如焚,倒是做兄弟的碍事了。既如此兄弟不敢多耽搁大嫂嫂的时间,您这便请吧。” 他忽然变得这样痛快,柳清竹心中反倒有几分不敢置信,迟疑了片刻才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忐忑地从他身旁走了过去。 走过三步之后,柳清竹的脚下禁不住越走越快,最后几乎是一路小跑起来。 耳边却依然听到萧津的笑声:“大嫂嫂慢走,兄弟以后得空再找您聊天儿!还有,大嫂嫂今后若是有什么解不开的难题,可以说给兄弟听,兄弟一定尽心尽力替大嫂嫂排忧解难!女人是用来疼用来宠的,可不是用来使唤的!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还算是什么男人?大嫂嫂请放心,若是大哥保护不了您,您只管来找兄弟就是!” 这几句话来得既放肆又突兀,柳清竹不禁暗暗心惊。 长宜堂那边的宾客不是已经送走了吗?还能出什么大事?萧津这番话似是意有所指,难道—— 梦中说梦 说: 爆发倒计时:3、2、1!阿梦已经拼了!从情节到更新速度全面爆发的时刻下一秒就会到来,此处应该有掌声!!! 第48章. 失玉 柳清竹惊魂未定地赶回长宜堂的时候,看见大太太眯着眼睛半躺在日里老太太坐的软榻上,下面乌压压地跪着一地人,皆是垂头丧气,一语不发。 心知不妙,柳清竹也只得硬着头皮走上前去,俯身问安:“媳妇因事来迟,请太太恕罪。” 本以为大太太必定要借题发挥一番,谁知她只是抬起眼睛来看了一眼,便漫不经心地恢复了原状:“一旁坐着吧。” 偌大的厅堂之中,跪了几十个丫头婆子小厮们,却仍然空旷寂静得可怕。柳清竹并没有因为大太太难得得和善而松一口气,胸口反而越发揪紧,忍不住猜测下一刻会发生什么。 正不知所措时,大太太身后的珍儿悄悄地凑了过来,在她耳边低声解释道:“方才查点礼品的时候,发现少了一对云纹墨玉佩,丫头们谁也不肯认,太太正为这个生气呢!” “怎么会有这种事?”柳清竹大吃一惊。 难怪大太太会搞出这么大的阵仗来!先前外面小厮唱礼单的时候她特意留心过,皇帝的亲叔父和亲王所赠的礼品,可不就是一对云纹墨玉佩? 这墨玉本就十分难得,何况皇家所出,岂是凡品?东西尚且不论,就凭“和亲王”三个字,这玉佩的价值就不能用金银来衡量! 惊骇之余,柳清竹心中又不禁暗暗犯疑:这样贵重的东西,便是府里寻常的主子都不敢轻易碰触,何况这些靠着每月两吊月钱过活的奴才们?即便当真有人手脚不干净,又岂会放着酒席上的杯碟不动,反去偷一件根本不敢出手的东西? 在场的都是在府中伺候过几年的老人了,怎会糊涂到这种地步? 珍儿看出了她的疑惑,又低声道:“太太先也不信,可是那东西分明不见了,礼单上又明明白白地写着……若不查个清楚,如何向老太太交代!” 柳清竹见大太太向这边看过来,忙点头道:“我已知道了,姐姐快回去吧,免得太太说你。” 珍儿又低声嘱咐了几句,才矮着身子从人后溜了回去,留下柳清竹暗自感慨。 此时日头已经落了下去,珠儿带着两个小丫头下去点了灯上来,将殿中照得明晃晃的。烛光摇曳着照在人的脸上,气氛说不出的诡异可怖。 柳清竹忽然发现邀月斋的奴才们,包括鹊儿、新蕊、初荷桂香等人赫然都在人群之中,这一惊更是非同寻常。 对这几个丫头的为人,她自然是信得过的,可是谁知道中间会不会有别的变数?这会不会是大太太针对邀月斋的一场阴谋?这会儿只是让她们在寒风中跪着,若再没有什么结果,会不会上刑罚、会不会有人屈打成招? 看到几个穿得单薄些的小丫头已经开始瑟瑟发抖,柳清竹既担忧又心疼,却不知该用什么法子帮她们洗脱嫌疑。 鹊儿在人群之中偷偷地侧过脸来,给了她一个安心的微笑。 柳清竹的心中稍稍安定下来,却发现自己除了静观其变,什么都做不了。 可是“静观其变”的这个“变”,很可能不是“变化”,而是“变故”! 夜幕完全落下来的时候,柳清竹又饿又累,已经很难在椅子上坐得住。 可想而知,下面跪着的那些小姑娘们会是怎样的情形。 谁不是连续几天起早贪黑地劳碌着,谁不是忙得连水也没顾上喝一口?本以为劳碌过了这几日,便可以领了赏钱欢欢喜喜地玩耍一阵子,谁知道却遇上这些事!柳清竹只是想一想,心里便忍不住替丫头们感到委屈。 忍了许久终于还是没忍住,尽量安静地站起身来,跪到大太太面前恳求道:“这样跪着也不知何时能出个结果,倒连累了无辜的人受罪,太太不如先叫她们起来用些饭菜,以后再慢慢查问就是了。” 大太太用了一盏茶时分才缓缓睁开眼睛,勾起嘲讽的笑意:“你倒是心善,知道惦记她们饿肚子。只是照你的主意,若她们夜里悄悄地把东西送了出去,或是找个背人的地方毁掉了,这事岂不成了无头公案?” 柳清竹硬着头皮道:“太太可下令下人不得随意进出府门,有公事出府者必须严查……墨玉质坚,不声不响地毁损几无可能,若是哪位姐姐一时糊涂拿了去把玩,也未始不能给一个悔改的机会,说不定到了明日,那玉便在某个僻静的角落里自己出现了呢!” “照你说,若是那贼夜里偷偷地把玉丢出来,明儿咱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让她逍遥法外不成?连王爷送的礼品都敢偷,送到官府里可是死罪!”大太太攥紧了手中的佛珠,厉声斥责道。 柳清竹忙低头道:“正因为是死罪,媳妇更要斗胆替那人求情——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太太一向吃斋念佛,最是心善的人,若是饶了那人的过错,许她改过自新,那就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 大太太闻言只是冷笑,柳清竹咬牙跪着,不敢多说。 这时珠儿忽然抬头笑道:“素心姐姐怎的有空过来了?” 素心双手捧着一柄玉如意,微微笑道:“若不是老太太今儿实在乏了,过来的可就不是我一个人了。” 大太太看见那柄如意,眼中闪过一抹不甘,却只得起身跪了下来。 素心微微侧了侧身子,笑道:“老太太听说了这边的事情,着急得了不得,有心叫奴婢来传话,又怕奴婢人微言轻,只好请了玉如意出来,委屈太太了。” 大太太俯首道:“媳妇谨遵老太太吩咐。” 素心笑道:“老太太说了,为了一件死物折腾这些孩子们,毕竟有干天和,希望太太宽厚待下,不要为难她们。东西便是找不回来也不值什么,冻坏了人就不好了。” 大太太抬起头来,似乎想要争辩什么,看见那柄在烛光下依旧莹润的如意之后,又只得不甘地垂首应道:“媳妇明白了。” “太太、大少奶奶,请起吧。”素心满意地笑了起来。 大太太站起身,狠狠地剜了过来搀扶的珠儿一眼,又问素心道:“老太太菩萨心肠,我却不得不替这府里担忧:若是开了这个先例,今后奴才们一个个都顺手牵羊起来,那该如何是好?” 素心微微一笑,不慌不忙地道:“她们已经在堂中跪了一个多时辰,这又冷又饿的,也够她们受的了!今儿是老太太的好日子,网开一面未尝不可,以后大少奶奶管教下人的时候,记得要宽严有度就是了。” 柳清竹忙躬身应下,大太太的脸色却瞬间铁青起来。 素心说了这么多,其实只是为了告诉她,这府中掌权的是大少奶奶柳清竹,她今日硬要插手过问墨玉被盗之事,已经是逾矩了! 有什么比一个当婆婆的被儿媳妇欺压下去更让人觉得憋屈的? 大太太认为没有,所以她对柳清竹的怨恨又添了一层。 再多的怨恨,在手捧玉如意的素心面前都不敢说出来,大太太只得硬邦邦地道:“但愿‘大少奶奶’以后不要再像今日这样乱发善心,否则国公府真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呢!” 素心微笑着道:“方才大少奶奶的话,奴婢已经听到了。奶奶这样体恤下人,老太太知道了一定高兴。今后府里的事情,需要奶奶费心的地方还有很多,只要奶奶不忘初心,国公府就永远是个有人情味的地方。” 柳清竹有些赧然,大太太却忍不住铁青着脸“哼”了一声。 素心的这番话,明显是在打她的脸,她听懂了,这些已经磨成了人精的奴才们又如何能不明白?过了今日,这府里肯听她吩咐的只怕就更少了! 素心传完了话,竟没有立刻就走,却在柳清竹身旁站了下来。 大太太只得冷声向下面仍跪着的下人们训斥道:“今日饶你们一命,是老太太的恩典,可你们也要知些进退!以后若是还有类似的事情,便是打死你们也不为过!起来吧!” 下方传来整齐的应诺声,却没有一个人依言起身。 气氛僵了片刻,丫鬟婆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肯第一个站起来。 大太太的脸色由铁青到彤红,后来又转为铁青,不一会儿时间竟变了好几变。 素心向柳清竹使了个眼色,后者只得硬着头皮开口道:“还不谢谢太太开恩!” “奴婢们谢老太太、太太、大少奶奶!”丫头婆子们稀稀拉拉地喊了几声,然后才陆续站起身来。 大太太见了,只有更加生气的份。珠儿还想说几句好话圆过去,大太太已怒哼一声,拂袖而去。 柳清竹正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跟上去,素心已伸手拉住了她,低声道:“老太太有句话,叫奴婢说给奶奶听。” 柳清竹愣了一下,已听素心说道:“今日这件事,恐怕不是一对云纹墨玉佩那么简单。老太太已经多年不问杂事,今日也不好公然出面替奶奶解围,以后若有什么难处,还请奶奶耐住性子,只要忍得下委屈,就没有过不了的坎。” 柳清竹听得云里雾里,欲待多问,素心已笑着福身告退:“也许此事只是老太太多心了,奶奶听着就是。奶奶今日必定累坏了,也请早些回去歇着吧!” 第49章.黄鼠狼给鸡拜年 次日,柳清竹一大早便起身到花厅中等着,却始终没有等到关于云纹墨玉佩的消息。 这样的局面让她心中不安的感觉更重了。 如果真的是有人见财起意,经过一夜时间的考虑,他必定已经明白,这玉佩是不能脱手、甚至不能见人的东西。 可那人为何迟迟不肯将这块烫手山芋扔出去? 除非,拿走玉佩的人并不是所谓的“贼”! 一个上午的时间过去,柳清竹已经把这些日子攒下的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处理完毕,却还是没有半点让人振奋的消息传过来。 最后,初荷忍不住出来提醒她:“虽然老太太说过不许为难下人,但毕竟是丢失了贵重的东西,查还是要查下去的,您看……” 柳清竹本能地觉得,此事最好到此为止。 只是这府中唯恐天下不乱的人一直存在,而且随时可以兴风作浪,随时可以推波助澜,比如现在。 对面坐着的两个女子,年纪在二十岁上下,打扮得明艳照人,虽然身份只能算是半个主子,论辈分却是比她长了一辈的。 在寻常的管家娘子面前,她或许还可以摆摆主人的架子,但今日来的是这两个女人,她便知道这事由不得她轻轻揭过了。 柳清竹吩咐芸香给来人奉上茶点,尽量平静地问:“两位姨娘今日怎么得空过来坐坐?” 穿淡绿色衣衫的女子脸上带着娴静的微笑,一开口便是莺声呖呖:“大少奶奶是大少爷八抬大轿迎娶的结发妻子,本身又是尚书府的千金小姐,我们这些底下人自然只有仰视的份。如今大少奶奶成了国公府的当家人,我们就更没了跟您攀交情的资格。只是想到咱们毕竟在一个屋檐底下过日子,论起名分来又是一家人,所以我姐妹二人也就厚着脸皮过来了,希望奶奶不要怪我们冒昧才好。” 柳清竹细看两人神情,知道必定是有所为而来,也只得假作不知,含笑跟她们兜起了圈子:“姨娘说哪里话,两位姨娘是清儿的长辈,清儿求着两位来指点教训,还怕两位不肯上门呢!既然姨娘知道咱们是一家人,还跟清儿见外什么呢?” 一旁的粉衣女子闻言柔柔地开了口:“我们姐妹跟大少奶奶年纪差不多大,进府里的时间也差不多,虽说身份悬殊,心里却还是盼着跟大少奶奶多亲近,只是总不得机会罢了。今日跟大少奶奶多说几句话,才知您是个温柔和善的人,素日竟是我们私心揣测太多,自己把自己吓住了!” 柳清竹正猜不透她们的意图,初荷已在旁笑道:“这可有趣了!我们奶奶素日里也常跟我们说,看着老爷那边的两位姨娘是温和可亲的人,只恨不得机会亲近——早知您两边都是一样的想法,咱们又岂能这么多年连话都没说上几句呢!” 粉衣女子拍着巴掌笑道:“姑娘此话当真?若大少奶奶不嫌弃我们姐妹身份卑微,我们今后便常来打扰了!” “求之不得。”柳清竹拿帕子沾了沾嘴角,微笑道。 她说过这四个字之后就没了下文,两个女子相互对视了一眼,谁也没有开口说话,气氛诡异地僵持了下来。 在场四个人之中,初荷面带微笑身在局外;柳清竹假装胸有成竹,其实心中暗暗打鼓;另外的两个女子显然满腹心事,却始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此刻她们忽然意识到,她们似乎一开始就小看了这个跟她们一样年轻的“大少奶奶”。 对方从她们一进门,便已经猜透了她们的来意,进而牢牢地把主动权握在了自己的手中。 虽然来之前大太太自信满满地说,这一次的事,有她们两个就够了,但此刻她们不禁开始怀疑,此番的任务真的可以顺利完成吗? 尴尬的沉默持续了片刻时间,绿衣女子只得硬着头皮笑道:“既然大少奶奶没把我们当外人,我们也就不跟您客气了。我和如画妹妹今日过来,主要是想求您一件事。” “姨娘请讲。”柳清竹依旧不动声色。 被称为“如画”的粉衣女子柔声接道:“昨日的事,咱们都听说了。咱姐妹在府中这几年,只当是人人恪守本分,谁知竟有那样不开眼的人,连王爷赐下的礼物都敢偷!昨儿咱们姐妹二人一夜都没睡好,今日一早就起来商量,若是大少奶奶这里缺人手,我们愿意过来给您驱使,只求早一日查到那个胆大包天的奴才,我们也好早一日安心!” 这个要求让柳清竹微感意外,但她很快就明白了二人的意图。 不得不说,大太太的这一招玩得十分老辣! 毕竟老太太已经发过话,她若是派下面的奴才来插手这件事,必定会被原原本本地驳回去,少不得还要碰一鼻子灰。 可是如诗如画二人的身份不同。他们是大老爷的房里人,在府中算是半个主子,把她们像奴才一样轰出去显然是不现实的。 可是,难道她便真的由着这两个人过来给她添堵? 柳清竹的笑容有些僵:“些许小事,岂敢劳烦两位姨娘,此事我已吩咐奴才们暗中去查访了。” 如诗鉴貌辨色,知道柳清竹也只是硬撑着,心中慢慢地有了些底气,接着微笑道:“奶奶的主意,我们自然是信得过的。只是府中上上下下这么多人,只靠几个丫头婆子如何查得过来?何况奴才之中刁钻之辈甚多,奶奶又有许多杂事要忙……我们二人身边还有几个不中用的小丫头,多几个人跑腿办事,总是有些用处的。” “可是老太太已吩咐过不许为难丫头们,既用不得刑,又不能不顾她们的体面,这事也只好慢慢地查起来。两位姨娘是老爷身边的人,平时又要侍候太太,清竹岂敢拿这些闲事来劳烦两位?何况做主子的跟着奴才一起跑前跑后的,也实在太不成话。”柳清竹尽量平静地说着,希望这两人能顾忌自己的面子,知难而退。 谁知二人来时受了大太太的吩咐,闻言仍是不肯松口:“我二人本来便是奴才身份,怕什么的?奶奶这里的鹊姑娘不是也在替奶奶跑前跑后吗?我二人昔日也是替太太跑过腿的,虽没什么本领,却也不至于疏忽大意、坏了奶奶的大事。” 她二人越是坚持,柳清竹便越知道事情不简单,心中焦急,面上却竭力装着若无其事:“二位的好意,清竹心领了。只是这府里的差事,谁做什么谁不做什么,都要听老太太的吩咐,多走一步少走一步都是不成的。我自己倒想喝茶绣花不问闲事,只怕老太太还不肯呢。” 这句话的言下之意自然是:这不是你们该管的事,还是回你们屋里喝茶绣花去吧! “奶奶……”初荷在身后扯扯柳清竹的衣角,示意她不可过分得罪了太太屋里的人。 柳清竹在心中暗暗叹气。 她何尝想得罪这些吃人不吐骨头的家伙!只是此事若让她们插上了手,开了先例,以后再插手别的事还不是顺理成章?何况玉佩之事十有七八是针对邀月斋的阴谋,她怎么敢放两条毒蛇在自己身边! 如画的脸上闪过一丝怒气,很快又恢复了原样。柳清竹听到她用永远温柔可亲的声音笑道:“大少奶奶也太小心了!府里的对牌在邀月斋这儿,难道我们能偷了去不成?便是偷去了,于我们又有何用?奶奶不必怀疑我们别有用心,其实若是换了别事,咱姐妹也是不愿招惹的。只是咱们在府里过日子,图的就是个安心,府里的贼人一日不伏法,我们便一日不得安枕!大少奶奶就当做一次善事,许我们尽一分绵薄之力吧!” “此事……”柳清竹皱紧了眉头,心中暗暗打鼓,不知该不该直接翻脸叫人把她们请出去。 明知这二人不安好心,却偏不得不跟她们笑着周旋下去,这真是一件痛苦的事! 正沉吟间,身后的初荷却擦了擦眼睛,低声劝道:“两位姨太太也是一番好意……奶奶便不要推辞了吧?咱们自然是不敢叫两位姨太太跑腿办事,但只要两位姨太太时常来咱们邀月斋坐坐,说说闲话,出出主意,咱们心里也好有个谱不是?” 如诗如画两人闻言齐齐点头,眼中闪过热切的神色。 柳清竹知道初荷心软,不忍拂了她的心意,心下不禁有些动摇起来。 如诗见状忙又笑道:“奶奶定下了的事,我二人自然不敢置喙,只求奶奶许我二人常来邀月斋闲坐,帮着奶奶参详参详就是了!” 柳清竹知道再推辞下去必定要彻底跟大太太翻脸。想到尚书府日后只怕少不得还要求人,她心中虽万般不愿,却还是迟疑着点了点头。 如诗如画二人见状齐声欢呼,眼中流露出真切的欢喜。 笑够了,绿竹才向柳清竹俯身道:“奶奶放心,我二人定当尽心竭力,为奶奶排忧解难!按照我们得到的消息,那玉佩该是当日在堂上伺候茶水的丫头、或是送酒水的小厮顺手牵走,此时应当尚未出府。我们不妨一个一个搜查起来,我就不信东西还能找不到!奶奶您看,就从我姐妹二人的墨香斋查起,如何?” 第50章.见面不如闻名 虽然早有准备,柳清竹还是小看了如诗、如画两人对待玉佩之事的热情。 上午刚刚准许她们过来帮忙,下午二人便带了三四个丫头婆子过来,说是要尽早到昨日在长宜堂服侍的婢仆房中搜查,免得夜长梦多。 柳清竹心中一万个不情愿,苦于不敢跟大太太撕破脸皮,只得吩咐新蕊和两个老妈子跟过去,又暗暗嘱托她们紧盯着如诗、如画两人,防着她们暗中搞鬼。 本来她打算自己陪她们一起去的,谁知萧潜偏偏叫倾墨回来传话,要她午后到落香居酒楼相聚,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市井之中的繁华热闹,柳清竹时常怀念,却并不愿出府来看。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她都与这种繁华格格不入。 好在落香居这里倒还算得上清静,柳清竹被倾墨带到楼上时,心中还在暗暗猜测萧潜的意图。 菜品、热闹、景致,这些都不能成为他坚持要她出门的理由,唯一的可能,必定是人。 他在这京城最好的酒楼里见什么人?又为何一定要她前来? 难道…… 正猜测间,倾墨已上前打起帘子,朝里面笑道:“奶奶过来了。” 柳清竹趁着帘子掀开的工夫,偷眼向里面扫视了一圈。没有看到叶梦阑的身影,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萧潜起身迎了出来,含笑拉起她的手:“别怪我自作主张,今日有两位贵客,我觉得有必要让你见一见。” 柳清竹早看到席上坐着一男一女两个衣着华丽的年轻人,闻言忙笑道:“哪里的话,我只怕自己鄙陋,不能见人。既叫我出来,我自然是不胜荣幸。” “哈哈,萧兄,这就是你那位名满京城的内当家?看上去极是贤良淑德的一个人嘛!”席中站起一个长身玉立的青年来,放肆地上下打量着柳清竹,口中向萧潜笑道。 “什么叫‘看上去’?她又什么时候‘名满京城’了?我为何不知道?”萧潜收起笑容,摆出一副“不说清楚就跟你没完”的姿态。 那青年笑道:“萧兄何必如此谦虚?我们进城之前就听说了,你这位内当家看似温文无害,一出手那可绝对是雷厉风行,为了不让你娶二房,竟然买通市井流氓毁了那女子的清白……啧啧,这般聪明果决,可真真让人打心眼里佩服出来啊!” 柳清竹闻言微微变色,萧潜捏了捏她的手指,示意稍安勿躁,自向那青年冷声道:“谣言止于智者,云兄若是信这些无聊言论,就当萧某是看错人了。” 席上忽然变得剑拔弩张起来,那“云兄”身旁的女子忙站起身笑道:“我哥的嘴巴就是这样,他没有恶意的,萧大哥可千万不要跟他计较!” 萧潜深吸一口气恢复了笑容,向柳清竹介绍道:“这是青州府云家的两位少主,云长安公子的大名,你应当听说过。这位是云公子的幼妹,出月小姐。” 这二人的大名,柳清竹自然是听过的。云家虽是商贾世家,却一直与官家往来密切,这几年宫中所用的衣料几乎全部出自青州云家,她便不想知道也难! 只是闻名不如见面,柳清竹万万没想到天下闻名的云公子竟是如此一位丰神俊朗的年轻人,一时不禁有些呆住了。 云长安朝柳清竹眨了眨眼睛,极不正经地笑道:“嫂夫人这样看着云某是何用意?云某知道自己俊逸非凡天下无双,但嫂夫人也不该当着萧兄的面这样肆无忌惮吧?嫂夫人若是对云某有兴趣,晚上我们私下聊聊?” 萧潜的脸色顿时黑了下来:“云长安,你不要太过分了!” 云出月忙将自家丢人现眼的大哥扯了回来,娇美的小脸上露出气恼的神色:“云长安,你能不能不要这么丢人!跟你说过到了京城要收敛一点,你在青州府丢脸就算了,若是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云家的大少爷是这么一副德性,咱们的生意还做不做了!” 柳清竹看着这个传说中的云氏当家人,再看看他那个十四五岁少年老成的妹妹,不禁有些发愣。 她收回先前对云长安的评价。 这人,应该是见面不如闻名。 云长安丝毫没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有什么不妥,反而因为妹妹的打搅而显得有些不快:“我又没做什么坏事,哪里给你丢脸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哥我平生没别的爱好,就喜欢心肠歹毒的蛇蝎美人!青州城的那几个逗来逗去就那么回事,一点都不好玩!好容易在京城见到一个,我正要把她拐回去做你嫂子,你干嘛要拦着我!” 柳清竹缩了缩肩膀,表示受到了惊吓。 萧潜用半边肩膀将她挡在身后,冷着脸道:“云兄,我觉得需要重新考虑一下贤兄妹入住萧府的提议。” 云长安闻言立刻露出了苦哈哈的表情:“不要吧?京城这么大,我只认识你一个,你不收留我们,难道叫我兄妹二人露宿街头吗?我们兄妹手无缚鸡之力,面孔又生得好看,万一被坏人盯上会很可怜很悲惨的!难道你忍心……” 此时的萧潜无比后悔自己当年随圣驾去过青州,认识了这个不靠谱的“天下第一皇商”。 听到身后的柳清竹压抑的笑声,萧潜咬着牙冷声道:“贤兄妹家财万贯,必定不会连客栈也住不起的,萧某家中还有要事,恕不奉陪了!” “不要走!”云长安夸张地大叫了一声,冲上来从后边抱住了萧潜的腰:“你不能这么不讲义气,你不能出尔反尔,你答应过我的!你若是敢走,我就吧咱俩那些背人的事吵得满城皆知!我说到做到,你若不信大可试试看!” 萧潜如他所愿转过身来,脸色黑得堪比锅底。 柳清竹紧咬着下唇,忍笑忍得十分辛苦。 云出月小小年纪,力气倒是大得很。在柳清竹目瞪口呆的注视下,她利索地在自家兄长腿弯上踢了一脚,趁云长安摔倒的时候,她随手扯过桌上的一方手帕塞进他嘴里,拍了拍小手:“世界安静了!” 萧潜哑口无言,柳清竹毫无形象地哈哈大笑起来。 小姑娘淡然地等她笑够了,才一板一眼地向萧潜福身致歉:“我大哥就是胡闹了点,他没有恶意的,请箫大哥见谅。” 面对这样一个小女孩诚心诚意的致歉,萧潜还能说什么呢? 只听云出月又认真地道:“出月知道有些冒昧,只是大哥一向不知轻重,天子脚下又不同于小小青州府,若是在这里得罪了达官贵人,我们只怕会步履维艰……出月年幼,只怕有照管不到之处,所有斗胆想请萧大哥帮忙照管兄长,以防他惹是生非。” 云长安趁妹妹不留神,飞快地将口中的帕子扯了出来,怒吼道:“我哪有胡闹,我哪有惹是生非?云出月,请尊重你长兄作为一家之主的尊严!” 云出月完全没有理会这个“一家之主”的叫嚣,仍是期待地等着萧潜的回答。 萧潜一向重诺,既已邀请了兄妹二人入住,岂有反悔的道理? 云出月得到了肯定的回答,正要舒一口气,她的无良兄长又在后面叫了起来:“看来美人计就是好用!我求你就不行,月丫头说一句话你就肯了!唉,早知如此,我叫我娘多给我生几个妹妹好了……男孩子是没有用的,就算嫂夫人喜欢我也没用,谁叫她做不了主呢……” 云出月拦不住自家兄长这张嘴,眼见萧潜又有暴走的趋势,急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萧潜冷冷地道:“云小姐,京城之中名医不少,是否需要萧某帮令兄介绍几位?” 云出月盈盈一笑:“如此甚好,若是能治好我大哥的‘病’,母亲也一定会感激不尽的!” “我没病!”云长安被这两人一唱一搭闹得脸色发黑。 柳清竹在一旁看着,笑得两颊都酸疼了还是停不下来。 国公府中规矩森严,上下一众女子人人笑不露齿,她已不记得多久没有这样畅快地笑过了。 云长安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柳清竹的身影,眼珠子转来转去,不知打的是什么坏主意。柳清竹笑累了,又觉得有些担忧,忍不住往萧潜背后缩了缩。 云出月见状忙道:“让大嫂见笑了。我们小地方出来的人不懂规矩,大哥真的只是开个玩笑,您千万别放在心上!” 柳清竹忙笑道:“云公子天真烂漫,十分风趣。京城之中确实难见这样的人。” “嫂夫人也这么觉得?青州府那些喜欢我的女孩子也是这么说的!我说啊,像嫂夫人这样一个外表文静娴雅、内心冷酷狠毒的人,就应该找一个我这样风趣出众的相公!萧兄这样闷葫芦似的一个人,只适合找一个普通的庸脂俗粉大家闺秀,他如何能配得上你!不如你踹了他,跟我私奔吧!” “我夫妇的事,不劳云兄费心!”萧潜示威似的揽过柳清竹的腰,黑着脸道。 柳清竹不敢跟这个疯子说话,只好求救似的问云出月道:“令兄他……一直都是这样赞美别人的吗?” 梦中说梦 说: 那谁谁,你家云长安出来了!对于把他写成了一个逗比这件事,阿梦表示很抱歉!但是不可回避的一个事实是,阿梦已经爱上他了!要杀要剐你看着办吧! 第51章.谣言,轰动全城 “您别介意……”云出月尴尬地苦笑着,不知道该如何替自家这位长兄解释。 没错,他一直是这样“赞美”别人的,而且从来不认为自己有什么错。 柳清竹从云出月苦涩的笑容中看出了未尽之言,不禁对这个才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产生了深深的同情。 父亲早亡,母亲懦弱,长兄又是这样一个显然病情不轻的浪荡公子……这个女孩小小的身体里,究竟是藏了多少力量,才能用稚嫩的肩膀撑起这样一个家、撑起“天下第一皇商”这个称号? 说不出是因为怜悯还是敬佩,柳清竹忍不住拉起女孩的手,诚恳地道:“以后萧府就是你的家,有什么难处只管对我和你萧大哥说,能帮的地方我们一定尽力帮你。” “谢谢柳姐姐!”云出月脸上挂着甜甜的笑容,说不出的乖巧可爱。 “喂,你们……”云长安看到妹妹抢在自己前头拉上了这位“蛇蝎美人”的手,心中感到十分不爽。 店伴送上酒菜来,云长安两眼放光地盯着桌子上的菜肴,暂时放过了柳清竹。后者悄悄地松了一口气,才发觉自己刚才竟紧张得连后背都冒出了冷汗。 萧潜显然深知云长安的品性,知道他在吃饭的时候说话是最靠得住的,忙将一盘焦黄肥嫩的八宝野鸭推到他的面前,看着他开始张口大嚼,才不慌不忙地问:“你方才提到的那些传言,究竟是从哪里听到的?是有心人说给你听,还是四处都有人传说?” 柳清竹闻言也不禁放下了筷子,静静地等着他的回答。 “唔,好吃……京城是个好地方,落香居果然名不虚传……”云长安吃得满嘴流油,不住口地赞美。 云出月见状只得替他答道:“我兄妹二人一路北行,快到京城的时候,在路边的一座茶亭里歇脚,便听到几个脚夫在议论,说是萧家的大少奶奶如何如何……后来进了城,又几次听到关于萧家的传言,管事的找人打听了一番,才知说的确实是齐国公府的少夫人。我兄妹自然是不信的,只是京中传成了这个样子,萧大哥难道自己不知道么?” 萧潜的神色渐渐凝重起来,沉吟半晌,忽然回身向倾墨吩咐道:“叫人出去细查:外面究竟都在传些什么、最初是从哪里传出来的、有没有别有用心的人在推波助澜!” 倾墨忙答应着去了,云长安终于从饭菜中挣扎出来,含混不清地道:“还查什么?这会儿全京城从皇帝老儿到街头的叫花子收养的儿子养的那条狗,只要是个活的都知道了!照我说,女人善妒是好事,做了这样漂亮的事正该敲锣打鼓庆祝一番,你们这样紧张干什么?这会儿还要藏着掖着,藏得住吗?” 柳清竹微微一怔,忽觉这个人虽然没一句正经话,心里却未必是什么都不明白的。 萧潜拍桌怒道:“自从叶小姐出事之后,流言就一直没有停过,但远远不到满城皆知的程度。若是今日忽然传得厉害,必定是有人恶意中伤,要害我国公府名声扫地!” 柳清竹静下心来,淡淡地道:“谣言毕竟是谣言,公道自在人心,有什么可怕的?” “你哪里知道人言可畏!”萧潜有些着急。 柳清竹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夹了一筷子菜试图堵住他的嘴:“我只知道心底无私天地宽。” “你……”萧潜的神态有些懊恼,半晌没有说出话来。 柳清竹忽然想起他心中是有愧的,不禁黯然。 没错,她心底无私是不假,可是夫妇一体,他若有愧,她的天地如何能宽? 她知道这件事必定是叶梦阑在暗中搞鬼,可是知道又怎样?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静等谣言停止,或者淹死在谣言之中。 萧潜是有官职的人,国公府更是京城中万众瞩目的人家,名声比什么都重要。若是朝廷里听到并且相信了这样的谣言,会有什么后果? 国公府不会有事,萧潜也可以没有事,可是她呢? 应对此事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将“阴毒善妒”的她休弃甚至送官法办,谁管她冤枉不冤枉,这样的罪名,朝廷从来都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想到这里,柳清竹便有些笑不出来了。 云长安忽然放下筷子,眼睛亮晶晶地盯着她:“心底无私天地宽?难道嫂夫人打算死扛到底?这样也不错哦,不管事情真相如何,只要您认定您自己没做,不知真相的人总会慢慢地被您说服的!大家不是都说嘛,要想骗别人,必须先骗得了自己……” 柳清竹觉得十分无语。 而萧潜显然满腹心事,并没有在意云长安说了些什么。 云出月只得用一条鸡腿塞住了兄长那张从来没说过好话的嘴。 云长安感到自己受到了莫大的委屈:难道他说错什么了吗? 云出月给了柳清竹一个抱歉的眼神,后者还她一个苦笑。 柳清竹当然不可能不在意,可是在意又能如何?云长安的话,或许代表了京城中千千万万老百姓的观点,她若是认真起来,岂不是要委屈死? 她不知道萧潜会如何处理这件事,而她自己能做的只有等。府里的事她或许还能说上几句话,但外面的事,她连知道的资格都不该有。 忽然有些佩服叶梦阑的勇敢和果决。那件事本该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慢慢被人淡忘,她却宁可自己将它闹得沸沸扬扬满城皆知。论起无惧人言的勇气,还有谁能胜得了那个“京城第一才女”? 其实,云长安该佩服的人是叶梦阑才是! 云长安在柳清竹和萧潜身上各打量了一阵子之后,又低下头开始了跟美食的较量。萧潜一直面沉如水,心不在焉地晃动着手中的酒杯,柳清竹心事重重,也没有说话的兴致,云出月只得低下头拨弄着碗里的两根鸡骨头,娇美的小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一双眼睛亮如点漆。 不过一盏茶功夫,倾墨已经掀帘子冲了进来,气喘嘘嘘地道:“爷,云公子说得没错,如今京城之中确实在传言……” “传言什么?”萧潜见他不肯说下去,脸上微现怒色。 倾墨忽然跪倒在地上,垂下头将脸埋在胸前:“他们说……说是奶奶跟沈公子……有染,利用沈公子买通了袁胖子和叶家的丫鬟绿喜,把叶小姐骗到添香书寓,毁了她的清白……” “还有什么?”萧潜手中的酒杯忽然碎裂,酒水洒了一身,他也不去管。 柳清竹想上前查看他的手有没有受伤,被他侧着身子撞到一旁,虽然并不痛,她却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云长安听到了感兴趣的话题,不怕死地又凑了过来:“不是吧?那个什么沈公子是谁?嫂夫人真是巾帼英雄,居然还敢给萧兄戴——” 云出月吓得白了脸,不由分说地捞起碗里的鸡骨头塞进了他的嘴里。 倾墨低着头不敢看主人的脸色,嗫嚅着道:“别的没有了,只是那些传言说得绘声绘色,宛如亲见一般,污言秽语不堪入耳,小的也不敢多听……前面的那条街上,还有小贩在兜售几种小册子,拿咱们三家子编了好些故事,其中还有许多不堪入目的淫词艳曲……添香书寓的那一段反倒写得十分模糊,如今老百姓议论纷纷,不识字的围着识字的问东问西,这样下去……” 这样下去会怎么样,萧潜想不出来,柳清竹不敢想。 她原本以为不过是寻常的谣言,如今看来,只怕内中还有更多的隐情! 把一个谣言传遍京城可能只需要一天时间,可是那些小册子如何解释? 不管手抄还是刻印,这都绝不可能是一日之功,何况还是几种不同的版本! 如果事情真的是叶梦阑做的,她为何要如此?她怎么可能一边为重新获得嫁入萧家的机会而费尽心机,一边又安排人准备这么一场足以轰动全城的阴谋? 何况,流言终有一天会过去,文字却会永恒。哪一个女子会愿意把自己不光彩的过去留在纸上,让后世子孙记住她曾经受辱的事实? 这不可能! 可是,如果不是叶梦阑,又能是谁呢? 不知道萧潜有没有发现这个疑点,但他已将柳清竹的疑问问出了口。 倾墨垂着头道:“那些谣言就像是凭空出现的一样,一下子就传遍了全城,张三推李四,李四又推回给张三,谁也说不清是从哪里听来的。不过小的已经抓了一个卖小册子的小贩,爷要不要带回府去亲自审问?” 萧潜想了一想,叹气,点头。 柳清竹怔怔地站起身,却不知自己想要做什么。 萧潜看了看她,叹气道:“我们先回家,余事慢慢再说。” 柳清竹没有什么异议,云长安兄妹跟着站了起来。 萧潜忽然转身问道:“府里此刻只怕也已听到了谣言,萧家如今更成了全京城的笑话。云兄还愿意到萧家来住吗?” 云长安用袖子擦了擦嘴,拉着自家妹子笑嘻嘻地道:“去,一起去啊!怎么不去?如果连这样的好戏都不去凑热闹,云长安还是云长安吗?” 第52章.悬梁自尽 柳清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国公府的,只记得萧潜的脸色阴沉得可怕,云长安一直在她耳边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而她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 萧潜似乎安慰了她几句,她口中胡乱答应着,心却完全不在这里。 她看到了倾墨抓回来的那个人,是个寻常的小贩,除了人长得瘦小一些之外,实在没什么值得记住的地方。 那小贩一进府门,就吓得两腿直哆嗦,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额角肿了老大的包还不肯停下。 萧潜叫人送柳清竹回邀月斋,她没有拒绝。看到那小贩脚边散落的一堆装订粗糙的小册子,她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俯身捡了两本拿走,萧潜也没有阻拦。 此时的邀月斋中已乱成一团,见她回来,鹊儿红着眼眶冲了过来:“奶奶,出大事了!” “怎么,玉佩的事有结果了?”柳清竹淡淡地问。 鹊儿愣了一下,跺着脚嚷道:“谁管什么玉佩不玉佩!是更大的事!这会儿全京城都在传说——” “都在传说我跟沈君玉不清不楚,并且跟他合谋把叶梦阑骗到添香书寓给袁胖子强暴,是不是?”柳清竹神色平静,像在说一件完全无关紧要的小事。 鹊儿僵着脸,半晌才吞吞吐吐地道:“确实是这样。我们也是刚刚听太太屋里的人说的……您怎么倒先知道了?我们先还怕说急了吓到您呢!” 柳清竹随手在她额上赏了一记爆栗:“你大呼小叫的,只差没把屋顶给掀翻了,还说怕吓到我?你已经吓到我了!” 鹊儿这会儿可没有心情跟她争论这些。见柳清竹摆出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她不禁急得直哭:“可是奶奶,难道您就不担心?众口铄金……” 桂香过来拉住她,低声劝道:“奶奶已经够烦了,咱们让她静一静吧!” 鹊儿闻言只得低下头,不敢再吵。 柳清竹松了一口气,平静地吩咐道:“你叫几个人去清风阁那边看一看——爷请了两位朋友在那里住,你去问问有没有缺什么东西,若缺了只管到库里去要,回头记在账上就是了。” “奶奶,咱们自己的事还顾不过来呢!”鹊儿急得跺脚,只想把自家主子这颗不解事的脑袋砸开,看看里面装着什么。 “咱们?咱们有什么事吗?”柳清竹侧过头,认真地问。 鹊儿嗫嚅了一阵,说不出话来。 柳清竹接过芸香手中的茶盏,淡淡地道:“我这里是不会有安生日子的了。你们若是怕,大可这会儿便去求太太,只要能从我这院子调出去,就不会被我连累。” “你说什么呢,我们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丢下你!”鹊儿又急又气,忍不住又擦起了眼泪。 柳清竹淡淡地道:“若是不走,就该做什么做什么去,误了差事我是不会轻饶的!” 鹊儿还憋了一肚子的话,知道柳清竹必定听不进去,她也只得不甘不愿地答应着出去了。 桂香上来帮柳清竹揉着鬓角,迟疑半晌才问:“奶奶难道真的不担心?” “担心有用吗?”柳清竹连眼睛都没睁。 桂香便不再说话,暗中向芸香使了个眼色,叫她先退出去歇着。 这时外面却嚷嚷起来,芸香看到如诗、如画两位姨太太带着一大帮丫头婆子过来,忙折返回来打帘子伺候。 柳清竹只得起身相迎,口中问道:“两位姨太太辛苦。可有查到些什么线索?” 新蕊在一旁笑道:“奶奶这话可不是白问?两位姨太太手下带出来的人,怎么会有问题?咱们说是往翰墨斋搜查,其实不过是走走过场罢了!” 如画在旁笑道:“新蕊姑娘说笑了。做主子的虽说可以管教奴才,却也毕竟不能把顽石雕琢成宝玉。若有人本性是坏的,便有再好的主子也是枉然。如今翰墨斋无事,只能说是我姐妹二人运气比较好罢了。” 柳清竹无心与她们多说,闻言便道:“既然两位姨太太带了头,下一个是不是要查我邀月斋了?” 如诗如画的脸色齐齐一僵,须臾才尴尬地笑道:“虽说有些无礼,却也只得如此,奶奶不要见怪。奶奶身边的姑娘们,我们自然是信得过的,正如新蕊所说,不过是走走过场罢了。” 柳清竹揉着额角坐了回去:“既如此,新蕊便带二位姨太太往你们房里去看看吧。洗脱了你们的嫌疑也好。今日你们受的委屈,我都会记着,今后若还有主仆的缘分,我定不会亏待了你们。” 新蕊不知其意,正要问时,桂香忙向她打眼色,叫她不要多耽。 芸香忽然看到如诗的手在袖底比了个怪异的姿势,忙扯扯桂香的衣袖,暗中指给她看。 桂香吃了一惊,见柳清竹皱眉闭上了眼睛,知道她已心力交瘁,只得拉了芸香一起,提心吊胆地跟着众人往下面屋子去看。 一路上二人拉着新蕊悄悄地说了此事,新蕊也是毫无办法,三人思来想去,也只好决定见机行事而已。 邀月斋的丫头并不多,除了鹊儿搬到东厢房独居之外,剩下的都住在西厢房的三间半屋子里。鹊儿如今算是半个主子,如诗等人也不好说到她那里去搜,一行人便齐往西厢房去。 过了月亮门,一行人走到厢房廊下,新蕊早已含笑抢在了最前面:“两位姨太太,这里便是奴婢们住的地方了。” 如诗微笑着点了点头,新蕊便上前开门。 丫头们的屋子平常是不上锁的,新蕊本以为房门可以应手而开,谁知用力推了几下,那门板竟是纹丝不动,倒好像从里面被闩上了一样。 新蕊心中生出不妙的预感,忙问桂香道:“今日有谁不当值吗?” 桂香疑惑地道:“过节的这几日忙得不可开交,恨不得一个人当两个人用呢,谁能有那么大脸不当值?节后本来可以请休,偏偏玉佩的事情又闹了出来,咱们就谁也没提休息的事,这会儿房中怎么可能有人?” 如诗和如画对视一眼,两人面上都有怀疑之色。 “今日咱们这些人中少了谁吗?”芸香迟疑着问。 新蕊细想了想,不确定地道:“下面的洒扫的小丫头似乎都在,婆子们不住在这里,至于咱们几个……对了,初荷去哪里了?我过了午就没见着她,你们见了吗?” 桂香和芸香齐齐一愣,脸色都有些发白。 桂香忙道:“我回去叫奶奶过来!” 如诗想叫她回来,无奈那丫头跑得飞快,虽然后面有几个丫头一叠声地喊,她却仍然装着听不到,一溜烟地去了。 新蕊的额头上涔涔渗出汗珠来,站在门前不知如何是好。 如画带着温柔的微笑,轻轻地将她从台阶上拉下来,安慰道:“不管里面是不是初荷,也不管她在做什么,那都只是她一个人的事,你跟着紧张什么呢?你们虽说平日里要好,可她若是犯了糊涂,那就是她自己该死,难道还能叫你跟着一起受罚不成?胡妈,你叫人把门砸开吧!” 一个健壮的婆子应声站了出来,向身后的两个女人招了招手,三人齐喝了一声,竟同时合身向房门撞去。 门闩应声而断,新蕊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桂香带着柳清竹快步走来,见状虽然恼怒,却也只得在后面跟了进去。 第一间、第二间屋子里都没有人,如诗也不急着叫人搜查箱笼,只管雄赳赳地往里面冲进去。 第三间屋子的门关着,如画正要吩咐胡婆子如法炮制,新蕊已道:“这门里面是没有门闩的。” 柳清竹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场景,心中一片茫然。 这一阵子府中发生的所有事情,密密地织成了一张网,兜头兜脸地向她罩了过来,她却完全不明白为什么会是这样。 叶梦阑的事情一波未平,她的丫头又出了事,真的有这么巧合吗? 如诗如画二人的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跃跃欲试地想要上前推门,新蕊只得拍门叫道:“初荷,你在里面吗?把门打开,奶奶过来了!” 连叫了几声,里面鸦雀无声,新蕊只得学着刚才那婆子的模样用力一撞,房门应声而开,三四张凳子乒乒乓乓地散落到地上。 新蕊一边推开门一边抱怨:“大白天你把门关得这么严实做什么,还用凳子顶住——啊!” 众人被她突然的尖叫声吓了一跳,齐往房中看时,只见屋子中央晃悠悠地挂着一个人,脚下一个凳子倒在地上,兀自滚动不休。 “初荷!”新蕊和桂香齐声尖叫,撞开前面的人便冲了进去,一个抱住腿,一个在屋子里团团转了几圈,之后才想起摞两个凳子爬上去,拿剪刀将绳子剪断。 新蕊抱着初荷一起摔倒在地上,桂香从凳子上爬下来,也跪在地上跟她们抱在了一起。 芸香年纪小,早吓得缩在柳清竹怀中不敢抬头。如诗如画躲在几个丫头身后,看热闹似的观赏着眼前的一切。 柳清竹定了定神,哑着嗓子道:“新蕊,把初荷的身子放平,不要乱动,试试看还有没有气息。” 新蕊依言施为,哆哆嗦嗦地试了半晌才流着眼泪笑道:“还活着!” 柳清竹暗暗松了一口气,新蕊不待她吩咐,已动手替初荷拍背顺气,桂香去倒了一杯水来,喂她喝下一口,也带泪笑了起来:“没事了!” 没事了?没事才怪! 柳清竹用力攥紧双拳,靠着指甲在掌心中刺出的疼痛,强迫自己尽力维持着清醒。 初荷缓缓睁开了眼睛,一见自己躺在新蕊怀中,便“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刚刚被绳子勒过的喉咙里发出的声音极其嘶哑难听,仿佛地狱之中催命的鬼哭。 如画向前走了两步,站在几个丫头面前,用她那依旧温柔可亲的声音居高临下地问:“初荷姑娘这是怎么了,花朵儿一般的年纪,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自寻短见?” 第53章.搜出赃物,身陷泥潭 初荷似乎全身都没有力气,她竭力想抬起头来,却未能如愿。 新蕊和桂香二人一左一右搀扶她到小床上坐下,又在身后垫了两个枕头叫她半躺着,同时忧心忡忡地看着她。 初荷眼中的泪水接连不断地滚下来,新蕊初时还肯拿帕子帮她擦一下,后来索性便不管她,由她自己哭去。 一屋子人静默了半晌,如诗才轻叹了一声道:“你年纪还小,有什么过不去的坎?若是你做错了什么事,你主子打你骂你,也都是为了你好,你这样看不开,岂不让你主子伤心?蝼蚁尚且偷生,你……唉,让我说你什么好呢?” 初荷闻言哭得更厉害了,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不看别人,只管盯着柳清竹看,满眼流露出哀伤可怜的神情来。 桂香忽然走过来将初荷肩下的枕头撤掉一个,微笑道:“你若累了,就先歇一歇,心里有什么委屈或是难处,晚间到主子屋里去说,我们一起帮你拿主意,好不好?” 初荷抽噎了一下,仍是紧紧盯着柳清竹那边,既不肯说话,又不愿闭上眼睛。 桂香只得向如诗陪笑道:“今日偏出了这样的事,真是让两位姨太太见笑了!初荷素日性子还好,今日奶奶也不过是多说了她几句,谁知她就这样想不开呢!幸亏两位姨太太碰巧过来搜屋子,否则若真出了什么事,让我们奶奶心里怎么过得去?桂香在这里替我们奶奶和初荷,谢过两位姨太太大恩了!” 如诗向桂香身上打量了一番,微笑道:“真是个聪明伶俐的小丫头,大少奶奶有你服侍,真是前世修来的福分!” 桂香不卑不亢地道:“奴婢是老太太赐给奶奶的,先前服侍老太太,如今伺候奶奶,都是奴婢的福分。” 如画随手从桌上捡起一枚宝光灿烂的簪子把玩着,柔柔地道:“邀月斋的丫头们,福分确实是不小,像这样的好东西,我们等闲都见不到一件,大少奶奶却可以随手赏给身边的二等丫头,难怪府里的小姑娘们都说,能入了大少奶奶的眼,才算是在丫头里面拔了尖呢!” 新蕊一见如画手中的东西,立刻勃然变色,也不管初荷此时身子虚弱,一个箭步冲上去就抓住了她胸前的衣襟:“奶奶不见了的簪子,怎么会在咱们屋子里?是你拿了?你今儿……是因为做了坏事,怕搜屋子查出来,才急得走了这条路?初荷,初荷!我真恨不得再把你挂到梁上去!素日我只当你是个好人,原来都是我瞎了眼!” 桂香看见初荷刚刚好看一点的脸色又有些发紫,忙抢过来把新蕊的手指一根根掰开,又帮初荷顺了顺气,随后含泪道:“你怎么这么糊涂啊!这些年奶奶何曾亏待过咱们?你少银钱用,不会向奶奶和我们说?便是……便是你当真一时糊涂做出了这样丢人的事,奶奶也未必不饶你,你何必走这条不能回头的路?人死如灯灭,到时候可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奶奶便有心疼你,又赏东西给谁去?” 初荷一语不发,只顾落泪。 柳清竹看到如画脸上得意的神色,心中一惊,慌忙收摄心神,挤出一个勉强的微笑:“你们胡说什么呢?这簪子是我赏给初荷的,哪里是她偷的?你们在一个屋子里住了几年,就这么不信任她吗?” 桂香闻言立刻会意,忙笑道:“我就说嘛,初荷姐可不是个眼皮子浅的人!” “正是这话,”柳清竹微笑道,“前两日初荷说是家里出了点事,急需用银钱,我手头又恰好拿不出,便取了这簪子叫她去变卖,一转眼连我自己都忘了。傻丫头,你当姨太太们会管咱们这些小事吗?这簪子便是有些惹眼,也未必就是贼赃。你只管直说来历就是,谁能硬把贼名栽到你头上不成?你若是一闭眼去了,那可就真的再也说不清了!” 初荷含泪点了点头,低声道:“奴婢糊涂,奴婢下次再也不敢了。” “还下次呢?这一次难受得还不够?”柳清竹微微松了一口气,语气轻松地打趣道。 初荷扯了扯嘴角,眼泪却又流得凶了。 如诗身旁的一个丫头忽然冷笑道:“主仆三人唱得一出好戏!可惜的是初荷演得不像,不然我们只怕还真要相信了!” “不许乱说。”如诗轻轻地呵斥了一声,语气中却没有半点怒意。 那丫头果然半点也不畏惧,反站到前面来大声道:“姨太太,不是奴婢多嘴,大少奶奶的这番话漏洞百出,只可骗骗您这样的实诚人罢了!这府里头哪个主子没有拿首饰赏过丫头?先前桂香也说了,大少奶奶可不曾亏待过丫头们,这些年赏的东西难道少了?若有人为了主子赏的一根簪子上吊,除非她是个傻子!初荷姑娘傻吗?我看不像啊!” “依你说,她是为了什么?”如画饶有兴致地问。 那丫头得意地笑道:“这还不明白?大少奶奶主仆三人显然是在替初荷遮掩,她这簪子分明就是偷的!” 柳清竹脸上微微变色,一时却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 新蕊见了柳清竹的脸色,知道那丫头所猜不错,也便冷了脸不再开口。 如诗的神色渐渐郑重起来。她缓步走到柳清竹面前,微微福身道:“大少奶奶,丫头若是犯了错,一味遮掩可不是好事,尤其是在这个时候……她能偷您的簪子,也未必便不能偷礼品中的云纹墨玉佩!方才您的丫头说也说了,若只是偷一根簪子,尚不至于走这条绝路,那么初荷姑娘到底是在害怕什么呢?大少奶奶您可别生气,初荷姑娘形迹可疑,她的箱笼,我们可要加倍细心地搜查一遍了。” 柳清竹有意拦阻,却知道此时众人已认定初荷手脚不干净,她若不许搜查反显得心虚,只得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如诗她们带来的丫头婆子得了一声吩咐,人人露出兴奋的神色,摩拳擦掌地在房中翻找起箱笼来。 柳清竹正不知该如何劝慰初荷,却见那丫头猛地从床上翻身起来,扑向一个仆妇怀中抱着的小匣子:“这个不许翻!” 那仆妇轻轻伸手一推,初荷便重重地摔倒在地上,但她竟顾不上疼痛,飞快地爬起来又向那仆妇冲去:“这东西不是我的,你给我放下!” 那仆妇面露喜色,甩开初荷的纠缠,捧着匣子走到如诗面前:“姨太太,这丫头死命拦着不许翻这匣子,里面一定有问题!” 初荷扑倒在如诗脚下,嘶声哭道:“姨太太开恩,这个匣子是初荷替别人保管的,真的不是初荷的东西啊!” 即使是坐在下人房中的小凳上,如诗一身娴雅的气度依然没有多少改变。她静静地看了初荷许久,才遗憾地叹气道:“这可就由不得你我了。府中私相授受可是大罪,既不是你的东西,怎么会在你这里?你替别人保管东西,问过你主子了吗?” 初荷抬起泪痕纵横的脸,求肯地看向柳清竹:“奶奶……” 新蕊跺着脚怒声道:“初荷,你到底是怎么了?做下这么多错事,叫奶奶如何保全你?我看你别求奶奶了,赶紧求老天开恩,把这匣子里的东西变成废纸吧!” 柳清竹失望地摇了摇头,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帮她。 这丫头偏在这个节骨眼上犯糊涂,给她添的麻烦只怕不是一点半点,她自己还不知道该如何了局呢! 见柳清竹没有阻拦,如诗微微一笑,向身旁的丫头点了点头。 初荷忽然跪着爬到柳清竹面前,匍匐在地上磕头不止,口中低声呜咽道:“奴婢没用,非但帮不了奶奶的忙,反倒害了奶奶……奴婢没脸活下去了,只求奶奶看在奴婢从前还算尽心伺候的份上,不要迁怒奴婢的爹娘……” “新蕊,快拦住她!”柳清竹心中一惊,下意识地喊道。 新蕊也是本能地向初荷奔过去,恰好后者忽然起身冲向墙角,二人重重地撞在一起,双双跌倒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桂香上前抓住初荷的手臂,急道:“你又要去撞墙?你就这么急着死?你有没有想过,你死了之后奶奶怎么办?你要让奶奶背负逼死奴婢的恶名吗?” 新蕊坐在地上揉着自己摔痛的腰,冷笑道:“桂香,不用管她,让她死去!她既然这么想死,咱们三番五次坏她的好事,岂不是太对不起她了?等她死了,咱们便把她丢到乱葬岗去,连一领草席也不给她,谁叫她自己犯糊涂,连累主子跟着丢人!” 初荷伏在地上只管哭,如诗那边却已经带着胜利的喜悦打开了那个小匣子。 如画一见那匣中之物,立刻捂着嘴笑了起来:“原来初荷姑娘没有偷玉佩,倒是我们错怪姑娘了!只是——初荷姑娘私下里给自己找好了夫郎,你主子知不知道?丫头的屋子里竟然出现了男人的东西,而且还是……唉哟,这东西可了不得!大少奶奶,您对奴才也实在太纵容了!” 柳清竹见了初荷的脸色便知不妙,听到如画这样说,心中更是明白了几分,脸色不由得难看起来。 内院之中私相授受,而且是私藏了男人之物?听如画言下之意,只怕还是十分见不得人的东西! 国公府极重门声,岂能容得下这样的事? 何况她自己如今正是流言缠身,初荷这件事倒好像是为她的“失行”作出了一个有力的佐证,这不是把她往死路上逼吗? 虽然舍不得这丫头,但此时她别无选择,只好—— 这时初荷忽然伏在地上哭喊起来:“奶奶,奴婢没有用,您一直对奴婢信任有加,什么事都不瞒着奴婢,奴婢却连替您藏东西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辜负了奶奶的栽培,您……您打死奴婢吧!” 梦中说梦 说: 谢谢这两天来订阅的亲们,爱你们么么哒~ 第54章.爷已经相信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柳清竹敏锐地察觉到,她这番话似乎意有所指。 初荷伏在地上哭道:“奴婢昨夜想按着奶奶的吩咐把匣子扔到湖里去的,可是新蕊姐姐睡得浅,奴婢起身几次都被她发现了……奴婢实在不敢把奶奶的事告诉旁人,本打算过一两日见机行事,没想到两位姨太太今日就要搜检屋子……奴婢实在来不及啊!” 新蕊闻言气得直跳脚:“初荷,你胡说些什么?奶奶怎么可能知道你藏了这些东西,又怎么可能吩咐你去扔到湖里?你自己死就死吧,不要血口喷人!” 片刻的慌乱之后,柳清竹便已恢复从容,微微冷笑道:“初荷,你抬起头来,看着我。” 初荷稍稍将头抬起一点,却始终不肯与柳清竹对视。 印证了心中的猜测,柳清竹只觉浑身一片冰凉。 她想不通,这个看似天真毫无心机的小丫头,为什么要处心积虑地陷害她,甚至不惜拼上自己的性命?她背后的人是谁?是大太太吗?还是叶梦阑? 如诗如画二人对视一眼,同时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 等柳清竹的脸色恢复正常,如诗才痛心疾首地问:“大少奶奶,这东西……是您托初荷保管的?” “我说不是,你们相信吗?”事到如今,柳清竹已经明白,这一局也是针对她而设。既然她们的网已经张好,又岂能容她逃脱? 如诗面色沉痛地摇了摇头:“这件事,我们姐妹二人做不得主,希望太太可以相信您吧。” “多劳两位姨太太‘费心’了。”柳清竹不无讽刺地道。 如诗的面色僵了一僵,带着如画一起硬着头皮走了出去。 柳清竹听到一声低低的叹息,带着压抑的同情和悲悯。 怎么,是在可怜她已到了穷途末路?真难得,撒网的渔人也会对网中挣扎的鱼报以同情,还真是菩萨心肠呢! 两个健壮的仆妇架起瘫软在地的初荷,高傲地从柳清竹面前走了过去。柳清竹侧身给她们让开道路,甚至还对偷偷回过头来的初荷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 她看到初荷的小脸蓦地煞白了起来。 “奶奶,我们怎么办?”屋子里只剩下主仆四人的时候,芸香忍不住急得哭了起来。 新蕊随手将如诗的梳篦首饰等物从桌上拂落在地,咬牙切齿地道:“早知如此,就不该救她!咱们就该晚一会儿进来,让她吊死好了!” 桂香幽幽地道:“她死了也没有用,这本身就是一场死局。匣子已经藏在她的床下,太太总有办法证明里面的东西是属于奶奶的。那样,初荷就成了畏罪自杀,奶奶身上还要背负一条逼死婢仆的罪名,更加洗脱不干净。” “你也觉得是太太搞的鬼?”柳清竹漫不经心地问。 桂香沉吟道:“除了太太,我想不出还有谁能同时收服两位姨太太和初荷。现在我甚至有些怀疑,那玉佩应该是太太的人拿的,找玉佩只是一个幌子,真正的目的就是搜检丫头的箱笼、就是要在初荷这里找到那个该死的匣子!” “竟然是这样,太太也太狠毒了!”新蕊没了发怒的力气,一屁股坐在床沿上只顾喘气。 柳清竹静静地回想了一下,也觉得只有这个解释能说得通。 云纹墨玉佩的事,从头至尾都是大太太在主导。是她疏忽了,竟然放着手中的掌家大权不用,一直被那些人牵着鼻子走! 如果早知道是这样,她该从一开始就拿出当家人的威严来,勒令大太太不得插手玉佩的事才对! 不过世上哪有什么“如果”,如果她是先知,她还可以先拿下初荷那个吃里扒外的小丫头,免得她胡言乱语呢! 柳清竹闷闷地转身回房,心头压了一口郁气,怎么也吐不出来。 她一直在以诚心待人,大太太为何那样恨她?初荷又问什么要背叛她?她自认并不愚蠢,有些事情却始终想不通。 桂香在她身旁担忧地劝道:“奶奶,您也别担心了。车到山前必有路,何况万事还有老太太呢!” 柳清竹勉强点了点头,心中却不以为然。 老太太虽然看似疼爱她,却不会一直替她挡风遮雨。国公府世子的正妻,必须是一个可以独当一面的掌舵人,而不是暖房里的一株娇花嫩草! 她相信若是自己失败了,老太太也会很愉快地给萧潜另娶一房妻子的。在这样的家庭里,“亲情”这种东西,本身就淡薄得可笑。 至于萧潜,他会怎么想呢?柳清竹有些不敢去揣测了。他是国公爷的长子,将来需要背负的是萧家整个家族的荣辱,与此相比,一个女人的生死,轻如鸿毛。 “桂香,你去找爷身边的人,问问那小贩的事怎么样了;芸香,你去西院清风阁叫鹊儿回来。”柳清竹咬紧牙关,打起精神吩咐道。 二人答应着去了,新蕊忐忑地问道:“奶奶,我能做什么?” 柳清竹苦笑着摇头叹气:“我已经束手无策,你又能做什么?这会儿我便是放你出府逃命,太太的人也不会许你走了!可笑我在府中这些年,除了你们几个,竟没有交到一个可用之人,连累你们跟我受苦受累不说,这一次只怕……” 新蕊忙劝道:“奶奶,您可别这样说,您待下人宽厚仁慈,奴婢们只有感激的,没有人会抱怨什么。初荷她自己良心不好,我们可不跟她一样!” 这时鹊儿已跟在芸香后面飞跑了回来,一进门便问:“怎么会变成这样?” 柳清竹苦笑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的罪名只怕要坐实了。” “那匣子里究竟是什么?”鹊儿在路上已听芸香说了个大概,知道如今的关键就在初荷和那个匣子上了。 柳清竹苦笑着摇了摇头:“她们没给我看,总之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芸香怯怯地说:“我站在后面偷偷地看了一眼,有好几件东西呢!有一个很漂亮的香囊,下面好像是一条汗巾子……” “那还了得!”鹊儿倒吸了一口凉气。 “怎么?”芸香被她的语气吓了一跳。 鹊儿忽然红了脸,半晌没有说出话来。 柳清竹知道她的意思,也觉得事情比她想象的还要棘手。 那里面装的若是寻常的手帕、玉佩等物,她或许还有挣扎的余地,可是汗巾这种东西…… 这可真是一剂猛药!这东西不管是给老太太还是给萧潜看了,都会吓一跳的吧?太太希望她被如何对待?绞死?剖腹?浸猪笼?还是骑木驴? 想想便觉得有意思呢! 鹊儿看见柳清竹的脸色惨白如纸,一双眼睛射出冷冷的寒光,吓得她不禁跪倒在地,抓住柳清竹的衣摆用力摇晃:“奶奶,别想了,没那么可怕,事情会有转机的……” 转机?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柳清竹是不信的。 有谁听说过笼中的困兽会有转机的? 先前她天真地还对萧潜那边抱了一点希望,现在却也不敢想了。 那匣子里的东西是真是假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任何一个男人看到那样的“证据”,都会热血冲脑,不会再残留一丝理智用来思考! 愤怒这种东西,是完全可以用来杀人的。 “你们先下去歇着吧,现在咱们做什么都是多余的。”柳清竹的声音没有什么起伏,干哑得好像荒漠中疲乏的旅人。 这个时候,谁还有心情下去休息?新蕊和芸香对视一眼,坐在地上面面相觑。 鹊儿伏在柳清竹的膝上,双肩不停地抖动。 “奶奶……”桂香从外面回来,看到这样的情形,迟疑着不敢进门。 “怎么样了?”新蕊从地上跳了起来,急切地问。 桂香支吾了很久都没能说出一个完整的字来。 柳清竹抬起头,平静地问:“没有结果?” 桂香低声道:“那人说,他根本不是什么卖书的小贩,他本是街上给人做零工混吃的一个闲汉,今儿一早有人用马车拉了几大捆书过来,给了他们每人一捆,没有收钱,只说要他们一天之内把书和里面的故事传遍全城。” 这个并不意外的答案,已经不能让柳清竹的心情有什么波动。她平静地接着问道:“查到那马车了吗?” “就是查到了,所以才更加匪夷所思!那马车……是安国公沈家的。”桂香的表情有些奇怪。 柳清竹的神色终于有了一点波动:“你最好不要告诉我,那马车上坐着的正是沈君玉本人。” 桂香苦着脸道:“那小贩就是这么说的!他说街上好些人都认出了是安国公,还绘声绘色地复述了当时的场景,面貌、身形,甚至言行举止都说得一点不错!大少爷原先也不信,可是威逼利诱甚至鞭笞、杖刑,什么都用上了,他就是一口咬定,说见到的就是安国公本人!” “这不是胡说八道吗?安国公会做这样的事,除非他疯了!”新蕊咬牙切齿地抱怨道。 桂香忧虑地叹道:“我们都知道这是胡说八道,可是只要他咬定了,我们就毫无办法!况且……” “况且什么?你别磨磨蹭蹭的行不行?”新蕊最受不了她这样小心谨慎的性子。 桂香低声道:“咱们不信,别人却未必不相信,毕竟这谣言可不是传给咱们听的啊!” 鹊儿霍然站起身来,厉声喝问:“你的意思是说,爷现在已经相信了?” 第55章.登徒子闯闺房 桂香偷偷看了看柳清竹的脸色,半晌才迟疑着道:“我听到爷身边的人说,沈公子为人放浪不羁,没有什么事是做不出来的。他若是真的跟奶奶……未必不会用这种方法来逼爷休妻……” “爷呢?他是么说的?”鹊儿急得几乎站立不稳,却还要时时关注柳清竹的脸色,生怕她承受不住。 “爷没说话,可我看他的脸色……很让人担心。”桂香咬着下唇,忐忑地说道。 这一次,连性子最急的新蕊也不敢乱说话了。几个小丫头紧张兮兮地盯着柳清竹,安慰的话是说不出口,不安慰又实在放不下心,只好一人占据一个角落,准备随时应对突发状况。 过了许久,柳清竹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看着几个小丫头的神态,忽觉有些忍俊不禁:“你们干什么呢?怕我学初荷撞墙不成?” 新蕊咬着牙道:“初荷撞墙是假的,我们怕的是你会玩真的!” 鹊儿恶狠狠地瞪了新蕊一眼,后者便不再说话,但仍是紧紧盯着柳清竹,摆明了对她不放心。 几人之中,倒是柳清竹的神情最为平静。她吩咐几个小丫头就近找椅子坐下,淡淡地道:“若是一头碰死了可以一了百了,我现在就去死——” “不行!”话未说完鹊儿已跳了起来。 “当然不行,”柳清竹冷笑道,“我若是在这个时候死了,那就是畏罪自杀,就是死无对证,就是盖棺论定!生前身后的名声如何,我可以不在意,可是婉儿不能不在意,即使只为了女儿,我也要从这绝境之中闯出去!” 鹊儿悄悄地松了一口气,眼角不知不觉地滚下一颗泪珠:“你明白这一点就好。你也不要忘记,你不止有婉儿,还有我们。我们几个是跟你荣辱与共的,你若出了事,我们逃不掉一个调唆主子的罪名,府里是万万不能留我们的了,到时候给了人牙子,还不一定会卖到什么地方去呢!邀月斋这些人的命可全在你身上了,你给我振作点!” “责任好重大啊!好吧,我记住了。”柳清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试图压下心底那些郁积之气。 她忽然开始后悔昨日费尽心思把婉儿接回来了。她无法想象对方收网以后,会如何对待她唯一的女儿! 还是那句话,国公府中是不会有什么亲情的,即使婉儿身上流着萧家的血,大太太她们也未必便肯网开一面! 早知如此,还不如让她留在柳家。婉儿漂亮可爱,在父亲的眼中一定是有利用价值的。在柳家,只要有价值就可以很好地活下去,可是在萧家呢? “鹊儿,去叫乳母把婉儿带过来。”柳清竹的心中烦乱如麻,忽然想到,如果今日就是最后的诀别,她该如何才能放得下那个幼小的孩子? 鹊儿低低地应了一声,却站在原处没有动。这是从来未有过的事。 柳清竹竭力忍住心中的恐惧,色厉内荏地厉声喝斥:“我叫你去把婉儿带过来!我还没死呢,你就不听我吩咐了?” “奶奶,”鹊儿跪到地上饮泣道,“今日一早,太太就把婉儿接到丛绿堂去了。当时奶奶在忙,奴婢也没有在意,谁知道……” 身上仿佛被抽干了最后一丝力气,柳清竹颓然瘫倒在椅子上。 大太太从来不是一个慈爱的祖母,怎么可能忽然想起接婉儿过去?她若是早知道了这件事,也许会早一点警觉…… 可是现在想这些有什么用?她甚至不能怪鹊儿没有告诉她,毕竟做祖母的要见一见孙女,实在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件事! 甚至比外祖家中留下孩子住一阵更司空见惯。 步步为营、环环紧扣,不把她逼到死路不罢休,这真的是那个跋扈愚蠢的大太太做出来的事吗? 萧潜说,没有了叶梦阑出谋划策,大太太就掀不起什么风浪来。 是萧潜骗了她,还是大太太骗了所有人? “你起来吧,这件事不怪你。”这句话已经用尽了柳清竹剩余的勇气。 鹊儿默默地站起身来,垂着头不敢开口。 此刻的柳清竹,像是一个用尽了最后一支箭的战士。眼看着战场之上厮杀正烈,眼看着一波又一波的敌人向自己涌来,她却无路可退。 再退后一步,就是万丈悬崖;而前面,无数的刀剑长矛正等着刺穿她的胸膛。 她不想坐以待毙,可是难道还有别的路可以走吗? “喂,你们几个在做什么?”窗口忽然响起一声轻笑,柳清竹茫然地转过去,看到了一张似曾相识的笑脸。 那人的皮囊似乎生得不错,可是脸上欠揍的笑容毁掉了一切。柳清竹在心里默默地给出了评价。然后她听到自己淡淡地开了口:“你是谁?到邀月斋来做什么?” 几个小丫头大惊失色:邀月斋是国公府的内院,若被人知道有陌生男子闯了进来…… 难道这个人也是大太太安排过来的,为的就是彻彻底底坐实了大少奶奶与人私通的罪名? 急性子的新蕊已经抄起了凳子,胆小的芸香默默地往后蹭了两步,想把自己藏到柜子的阴影里面去。 那男子从窗口跳了进来,贱兮兮地笑道:“嫂夫人真是绝情呐!两个时辰前您还在落香居跟在下眉来眼去,咱们一见钟情二见倾心,约定抛开世俗双宿双飞,在下已准备好了一切,就等接嫂夫人一起私奔,没想到您一转眼就翻脸不认人了……呜呜,我怎么这么命苦,活了二十多年第一次爱上一个人,竟然——” “够了!你是哪里钻出来的毛团,竟敢对我家奶奶风言风语!你若再不走,当心我一凳子把你拍成肉饼!”新蕊挥了挥手中的凳子,挡在柳清竹面前威风凛凛地喝道。 谁知云长安非但不怕,反而看得两眼放光:“哇,嫂夫人,您身边的小丫头可真够味!不如你把她送给我吧!哦不不不,我是只喜欢嫂夫人一个人的,这个小丫头……等咱们成亲之后,就认她当干女儿好不好?” “云公子,你若是再闹下去,可就要无辜受累,陪我一起去浸猪笼了。”柳清竹揉揉鬓角,终于想起了来人是谁。 这一整天一事接着一事,让她这个懒散惯了的人应接不暇,竟连刚刚见过面的人都忘记了。 云长安夸张地呼出一口气,望着天空做作了个揖:“谢天谢地,你终于想起我了,既然如此,趁着这会儿人多,我们立刻就走吧!” “去哪儿?”新蕊下意识地问。 “当然是私奔呐!放心吧干女儿,我会记得带着你的!”云长安一本正经地说。 新蕊手中的凳子晃了晃,死死忍住才没有丢出去。 “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何要到深宅内院来坏我主子名声?”鹊儿走到窗前,摆出戒备的姿态。 云长安从窗台上跳下来,笑嘻嘻地伸出手托向鹊儿的下巴。 鹊儿又羞又恼,下意识地退了两步,却恰好给这个登徒子让出了道路。 云长安对眼下的状况非常满意,又嬉皮笑脸地把手伸向了新蕊手中的凳子:“干女儿,你这样是不对的!女孩子应该温柔娴雅,拿着凳子挥舞像什么样子?你干爹我家里有一把祖传的宝剑,斩金断玉削铁如泥,回头我把它送给你,你想砍什么就砍什么,好不好?” “砍你的脑袋也行吗?”新蕊下意识地问。 “上面的脑袋可以,下面的脑袋不行。”云长安回答得十分严肃。 “什么?”新蕊没有听明白。 鹊儿蓦地红了脸,顺手从身旁的小几上抄起一个果盘,拼尽力气拍在了云长安的后背上。 后者哇哇大叫着跳了起来:“这是谁干的!够劲!有味道!爷喜欢!你也跟爷走吧!” 一屋子丫头呆若木鸡。 柳清竹拉住暴怒的新蕊,无奈道:“都别闹了,这位云公子是爷请来的客人,不得无礼。” 鹊儿将信将疑地放下了手中差一点就要扔出去的茶壶:“你就是住清风阁的那个云家少爷?” 云长安无辜地点了点头:“对啊,小姑娘,我是跟着你过来的,你怎么反倒不认识我啊!哦对了,我看见你了,你可没看见我!我给你准备的礼物,你还喜欢吗?” 鹊儿想起清风阁里忽然窜出来的那二十多只野猫,咬着牙点了点头。 新蕊不情愿地放下凳子,口中犹自嘀咕道:“什么云家少爷,明明就是个登徒子!爷怎么可能有这样的朋友!” “喂,干女儿,你不能这么说话的!什么叫你们爷怎么会有我这样的朋友,我肯跟他做朋友,是他的荣幸你知道吗?而且,而且!你怎么能说我是登徒子呢?也太小看你干爹我了!以前我闯别人家闺房的时候,那些夫人小姐奶奶太太们和她们的丫头们都会喊我:淫!贼!” 柳清竹一个没忍住,笑出声来。 桂香默默地俯身收拾着散落一地的杯盘点心,眉尖微蹙,若有所思。 “笑了?”云长安没正经地挨着柳清竹坐下,露着满口小白牙凑过来问。 说不清是出于什么原因,柳清竹忽然红了眼圈。 “既然高兴了,这就跟我走吧!”云长安说着便过来拉她的手。 “放开我们奶奶!你要做什么!”新蕊瞬间又炸毛了。 云长安眨眨眼睛,赏了她一个“你真蠢”的鄙视眼神:“还能做什么?你没看见吗?私奔啊!” 新蕊几个箭步冲到桌前,找到了抽屉里的水果刀,威风凛凛地举在手里:“你敢——” “新蕊姐姐,别闹!”桂香把桌子上的一团糟乱整理好之后,平静地转过身来轻斥道。 第56章.私奔失败 直到被云长安拖出门外,柳清竹才想起自己似乎忘了反抗。 如果这个人的出现也是大太太的安排,柳清竹已经可以确定自己这一次必死无疑了。 可事实是,这个人的出现,让她慌乱的心莫名地安定了下来,仿佛只要这样跟着他胡闹下去,就终有一日会走出眼前的迷雾。 新蕊拖着桂香在后面紧紧地跟着,口中一叠连声地追问:“你到底要带我们奶奶去哪儿?国公府可不是你们青州小城,这里是有规矩的,你懂不懂?你会害死奶奶的!” 云长安回过头来乱七八糟地嚷道:“真啰嗦!你再嚷嚷,我就不认你做干女儿了!没看你干爹我要带你干娘私奔啊?赶紧带着你的妹妹们跟上,一个都不许落下!” 新蕊又一次被气得说不出话来。她实在不愿跟在这样一个人后面乱跑,可是想到主子的安危,又只得咬牙忍耐着。幸亏桂香一路在一旁劝慰,否则她真说不准自己什么时候会从地上捡起一块砖头顺手扔出去! 到了二门口,云长安意外地被拦了下来。 四五个气势汹汹的年轻男仆堵在门口,见有人出来,立刻像嗅到了猎物气息的猎犬一样吠叫起来:“站住!干什么?咦?你是什么人?怎么会从大少奶奶的院子里出来?还……还拉着手……喂!来人呐!抓淫贼啊!” 柳清竹用力甩了几下,云长安的手却像是铁钳一样,死死地攥住她的手腕,像是长在了她的骨头上一样。 几个呼吸的时间之后,门口已经被二十多个手持棍棒的家丁堵住,远处还有数不清的健仆飞奔而来。 柳清竹看得有些愣神。 不是没猜到会有人监视邀月斋,却怎么也没想到大太太竟是这样看得起她! 那老女人明明知道她是冤枉的……对了,她该不会是早知道会有男子从里面出来吧?难道云长安真的是…… 不对,他不像!一个不受世俗半点羁绊的人,怎么可能被大太太那样俗气的女人收买? 种种猜测,在柳清竹的心头飞快地闪过。看着眼前那些眼中闪着兴奋之光的仆人,她觉得自己已经成了砧板上待宰的羔羊。 那些人的眼光,让她觉得十分不舒服。 平日是没有人敢这样看她的。她是国公府高高在上的大少奶奶,是萧潜爱重的妻子,是小小姐的母亲,她是一个端丽温婉的女子,男仆们即使远远看见了,也要尽快低下头去回避的。 可是如今不同了。 一个女子的身上一旦被贴上了那种标签,她就成了比青楼女子还要下贱的存在。 女子的外表越是端庄,男子们在进行这种想象的时候就会越兴奋。就如此刻,她已经从他们的眼中看到了淫邪的光芒。 心头涌起一阵烦恶,她不知道自己的双手早已变得冰凉。 索性闭上眼睛,不想再去看那些饿狼似的目光,更不敢去猜测自己在他们的心里已经变成了何种模样。 她知道,即使洗脱了冤屈,她的生活也不可能再恢复从前的简单纯粹。 罪恶这种东西就像洪水,一旦开闸,便可以席卷天地。即使你极尽人力将那闸门关上,那些肮脏的痕迹也足够你洗刷百年。 她听到云长安笑嘻嘻地问那些家丁:“你们拦着我二人做什么?” 一个猥琐的声音笑道:“小的们并不是有意阻拦,只是我们主子叫我们来问问,这位公子如何称呼?青天白日的,你跟我们大少奶奶手拉着手,这是准备去哪里啊?” 云长安握着柳清竹的手腕示威似的摇了摇,嘻嘻笑道:“你们主子不认识我吗?还要叫你们来问!我已经跟你们主子说过了,今儿晚上我要带我的心上人私奔啊!你看,现在太阳马上就要落山了,已经不能称之为‘青天白日’,所以我并不是‘青天白日诱拐妇女’,我是光明正大地跟我心爱的女子私奔的!” 家丁们似乎被他匪夷所思的逻辑绕得有些发晕,沉默了一阵子才有人叫道:“这人好像是傻的!不管了,咱们跟他废话什么?太太说过若有人进出邀月斋就捆起来送到丛绿堂去,咱们还等什么?把奸夫淫妇一起捆了!” 柳清竹已经懒得再求云长安放手。算她倒霉,在山穷水尽的时候又遇上一个疯子。不过这也只是在必死的结局之外,再多添几分悲惨罢了,这差别似乎也不是很大。 那些奴才们涌上来的时候,云长安终于收起了笑容:“喂,你们这些人怎么……” 先前那猥琐的声音冷笑道:“怎么?怕了?你敢‘光明正大’地溜到别人家院子里去偷情,怎么就没料到会有被捆起来浸猪笼的一天?你放心,哥儿几个看你一表人才,一定会‘好好’招待你的!” 云长安一边挣扎,一边尖声叫道:“不是,不是!我是说,你们怎么能这样捆人呢?绳子缠在后面,我只要多晃几下肩膀就可以松开的啊!你们应该把绳子的这一端从我的肋下绕过来,然后从另一边——哎对对对,就这样——绕过去,最后再交叉着打一个结……对了对了,这样就一定跑不了了嘛!” 柳清竹忍不住睁开眼睛,观赏着家丁们哭笑不得的脸色。 只见那些人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大张着嘴,像田间地头等着吞虫子的青蛙。 而云长安一脸得意地原处转了个圈,向她咧嘴笑道:“你们国公府一定不常捆人,连这个都要我教!” “确实不常捆,你今儿可是教了他们一个乖。”柳清竹郁闷地说道。 云长安得意地甩了甩脑袋,只是脖子后面有根绳子勒得难受,这个动作难免便减了几分潇洒俊逸。 “大少奶奶,为了安全起见,您——也是要上绑的,您看……”那猥琐的声音渐渐靠近,柳清竹看见一张难看的笑脸,也看见了那人持着绳子的手在微微发抖。她知道,这是一种跃跃欲试的兴奋。 真恶心。 她觉得自己下一刻也许会把中午在落香居吃过的饭菜吐在那人的脸上。 云长安只顾嘻嘻地傻笑。柳清竹不敢对他抱任何希望,只得向院内叫道:“鹊儿,出来给我捆上!” 连叫了两声,出来的人却是桂香。 柳清竹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只见那丫头红了眼眶,低声道:“鹊儿姐姐蹲在地上哭,站不起来。” 柳清竹点头笑道:“你很聪明。” 桂香咧了咧嘴,眼眶又红了起来。 那猥琐男子不愿意交出手中的绳子,桂香高高地抬起下巴,朝他冷笑道:“你想亲自动手给奶奶上绑?你的手洗干净了没有?你的脖子洗干净了没有?你想干这差事,姑娘我也不跟你争,只是姑娘要提醒你一句,奶奶明日若是含冤而死,咱们一切休提;若奶奶死不了,你自己可以想想你的下场!” 那人被她气势所摄,竟下意识地连退了几步,半晌才不甘地把绳子交了出来。 柳清竹平静地看着这一切,神情坦然,无惊无怒。 因着这几天的劳累,她原本鹅蛋形的小脸明显地清减了许多,下颌尖尖,显出了几分冷傲的弧度,此刻只是静静地站着,已然让人悚然心惊,不敢肆意侵犯。 她的肤色本来便极为白皙,此时惊吓之余,更添了几分病态的苍白,夕阳照在她的半边脸上,泛着淡淡的光晕,营造出一种圣洁而出尘的美。 那个本来还哼哼唧唧地抱怨桂香冒犯了他威严的家丁,莫名其妙地便闭上了嘴,悄无声息地退到了一旁。 桂香接过绳索,把一端搭在柳清竹的肩上,一端绕过她的肩膀勒到后面去,遇到困惑的地方,就向云长安身上看一眼,学会之后再沉默地回来继续。 最后一个绳结勒紧的时候,柳清竹的神态没有丝毫变化,桂香却已累出了一身汗。 喧闹着的佣仆们不知何时已安静了下来,围成一个圈子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云长安看向柳清竹时,目光中多了一抹不加掩饰的激赏。可惜的是,后者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芸香扶着哭得双眼红肿的鹊儿,默默地从里面走了出来。新蕊冷冷地向众人横了一眼,带头向丛绿堂的方向走去。 路上,云长安眯着眼睛向柳清竹道:“你身边这些丫头,没有一个是池中之物。人说有其主必有其仆,依我看倒过来只怕也成立。不知道能把丫头调教成这样的你,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 柳清竹斜着眼睛瞟他一眼,不咸不淡地道:“我是什么样的女人,你不是已经知道了么?不然你怎么会出现在我的院子里,又为什么要拉着我闯进他们的网里来?” 云长安耸了耸肩,扮出一个夸张的哭脸:“我只知道一点点,就已经被你深深地迷住了,知道得越多,就越难以自拔……我好像已经深深地爱上了你,一心想跟你同生共死,你说我该怎么办?” “你本来就要跟我同生共死,”柳清竹冷冷地道,“国公府的家法是出了名的公道,从来没有把一切都推到女人身上去的规矩。今日既然捉到了你我两个,当然是两个人一起浸猪笼。” “啊?真要死啊?这……这个……游戏不是这么玩的啊!”云长安扯着嗓子哀嚎起来。 梦中说梦 说: 今天停电一段时间,所以更晚了,群抱抱,么么哒~ 第57章.云长安这个蛇精病 丛绿堂。 大太太一向标榜喜欢清静、吃斋念佛,但她住的地方却从来没有安静过。 今日更是格外热闹。 大太太面南而坐,萧潜坐在她的右手边。她的左手边坐着二太太和三太太,身旁各有一个姨太太服侍;两位太太之下是如诗、如画姐妹;下面的丫头婆子或坐或站,热热闹闹地堆满了屋子,倒好像是在过什么重大的节日一样。 简直比三堂会审都热闹了。 自从嫁进来之后从未被如此重视的柳清竹,心中难免有些受“宠”若惊。 萧潜的目光一直没有落在她的身上,她却在安静地打量着他。 他的神情有些冷,不知是为了挡掉那些探询的目光,还是因为发自内心的愤怒,或者……屈辱。 她无法探知他的内心,自然也不能了解他此时心中的痛苦是哪一种。 但不管是哪一种,都是她带给他的吧? 柳清竹的心中生出了几分歉意,缓缓地垂下眼睑。 “太太,奸……人已带到了。”一个男仆跪上前去磕了个头,响亮地禀道。 大太太冷哼一声,连眼皮都没有抬:“来了?” 那男仆径自退了下去,柳清竹愣了半晌,才意识到大太太是在问她。在满堂窃窃私语声中,她缓缓勾起唇角,嘲讽地笑道:“来了。” “贱人,还不跪下!”大太太将手中的茶盏“哐啷”一声摔在地下,厉声喝道。 柳清竹站着没有动。 大太太的脸色由铁青变为紫红。 萧潜缓缓地转过脸来,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他的语气也是淡淡的,不若平常的温和,却也不是盛怒中的冷厉:“太太叫你跪下。” 柳清竹还是没有动。 云长安忽然在一旁“哈”地一声笑了出来。 大概是因为这笑声实在太过突兀,柳清竹甚至注意到有几个丫头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你笑什么?你是哪里来的野男人?怎么会出现在我国公府里?”大太太恼羞成怒,指着云长安怒骂起来。 云长安“呵呵”一笑,吊儿郎当地道:“青州府云长安,给太太请安了。太太说云某是‘野男人’,此言差矣!所谓‘野狗’、‘野猫’、‘野鸡’云云,乃‘无主家畜’之谓也。云某有名有姓有父有母,既非家畜,又非无主,岂能称为‘野男人’?夫人之言实在大谬,大谬不然也!古人云‘女子无才便是德’,想必夫人之德,堪比孟母矣!” 被云长安不幸而言中,大太太肚子里的墨水确实不多。这一番之乎者也,难免听得她有些头晕。但多年掌管国公府大权的经验还是给了她几分机警,她本能地意识到自己被眼前这个毛头小子嘲讽了。 让大太太感到有些无奈的是,她那张老脸这一阵子变换了太多种颜色,到了此时竟已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愤怒了。 萧潜看着云长安脸上张扬的笑容,再看看柳清竹微微勾起的唇角,不禁觉得有些碍眼。 但他并不糊涂。 见大太太已气得说不出话来,他忙向身旁的小厮使了个眼色,大声斥道:“谁叫你们把云公子绑起来的?还不赶紧给云公子松绑!” 大太太院子里的人自然是半步也不肯挪动,倾墨面无表情地从萧潜身后钻出来,走过去替云长安松了绑。 云长安的双手一得解放,立刻便呲着牙摸了摸倾墨的脑袋:“这小子不错,我好久没见过这么乖的孩子了!给我使唤两天行不行?” “云公子饶了小的吧,小的脑袋不圆,当球踢是不成的!”倾墨咧着嘴后退了几步,趁人不备拔腿便跑,同时心中暗暗庆幸:能把脑袋和头发一起完整地从云公子的手中抢救回来,这还真是一件值得摆酒庆祝的喜事! 从答应了云长安的要求,允许他兄妹到萧府来住的那一刻起,萧潜就知道自己一定会后悔,但他还是没有料到这个家伙竟然惹事惹得这么快。 快到他完全措手不及。 若非其中关系到柳清竹的声誉,萧潜真的不愿意理会这个惹事精的生死! 萧潜的自作主张、云长安的满不在乎,无疑让大太太的尊严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挑战。 她威严地轻咳了一声,向云长安斥责道:“你既然是我儿邀请过来的客人,为什么会出现在邀月斋中?难道招惹主人的内眷,便是你做客人的德行吗?” 云长安优雅地拂一下衣摆就地坐下,那姿态不像是在受审,倒好像是在什么盛筵上观赏歌舞一样。 张牙舞爪的大太太和嘴脸可笑的女人们,就是逗他发笑的小丑。 萧潜无声地叹了口气,起身向大太太躬身道:“母亲,云公子言行滑稽,却并非放浪无行之人,此事必定是一个误会。请母亲顾全大局,莫要为难了贵客。” 大太太得了这个台阶,忙就坡下驴,吩咐小丫头道:“还不快去给云公子设座!” 小丫头真个搬过一张椅子来,却仍是放在厅堂中央,摆明了并不将云长安当客人看。 云长安也不在意,用他那迷人的桃花眼向小丫头送了一阵子秋波之后,却仍是席地而坐,没有起身坐到椅子上的意思。 萧潜知道他性子如此,生怕大太太多言,忙抢在她前头开口问道:“云兄不在清风阁歇足,跑到在下的邀月斋做什么去了?难道令妹不曾告诫你要安分守己吗?” 云长安理直气壮地道:“我若安分守己了,云长安还是云长安吗?” 一句话把萧潜堵得无言以对。 大太太得了个空当,忙接着追问道:“你便是要在府里四处走走也无不可,却为何会走到邀月斋去?清风阁与邀月斋之间可是横穿了整个国公府!云公子,此事虽然不大,但若是传到外面去,毕竟于您名声有碍!国公府之中的家丑,老身也不必瞒你:老身的这个儿媳妇为人颇有些不规矩,你是否因为受了她的迷惑,才做出这样失德无行的事来?” 这审问尚未开始,罪名已经结结实实地扣了下来,柳清竹也只得无奈地叹气。 她永远无法预料云长安的下一句话会说什么,所以倒也省了无谓的担忧。除了双臂被绳子勒得有些发痛之外,她并没有太多的不适,索性便好整以暇地观赏起眼前这场滑天下之大稽的闹剧来。 只听云长安夸张地哀嚎了一声,大叫道:“太太您真是英明,双目如炬,能见万里……我正是被这个女人欺骗了,她害得我好苦啊——” 大太太的眼角蕴起笑意,柔声劝慰道:“出了这样的事,是我们国公府对不住公子了。此事我们定会秉公处理,绝不偏私,一定给公子一个满意的交代!公子是不是可以对大家伙说说,这贱人是如何放浪无耻地诱骗于你的?” “这个……不好说吧,毕竟当着这么多人……”云长安露出犹豫的神色,四下张望道。 大太太闻言笑得更慈和了:“没什么不能说的!这贱人劣迹累累,并不止此一次,国公府容忍已久,不想她竟变本加厉……此番我儿已痛下决心严正门风,绝不会让公子你白白受了委屈的!” 云长安闻言大喜:“太太所言可真?如此云某可真要多谢您了!您这个名字叫‘这贱人’的儿媳妇,可把我害苦了!您知道,我平生最恨那些娇滴滴一板一眼的大家闺秀,我喜欢的是心狠手辣蛇蝎心肠水性杨花人尽可夫千夫所指……的女人,一进京城就听说了您这位贤媳的大名,我费尽了心思才找到了令郎,死乞白赖地住到贵府上来,都是为了接近我心目中的佳人啊!谁知一见之下才知传言全不属实,这不是欺骗是什么?想我云某人平生第一次对人一见钟情,谁知竟是见面不如闻名!” 大太太脸上的微笑渐渐消散,眉心微微地皱了起来。 只听云长安又继续“哭诉”道:“本来看清了令贤媳的真面目之后,我就该挥慧剑斩情丝,搬出国公府从此再不往来,但我真的做不到啊!我想我总该最后去看她一眼,祭奠我的尚未开始便已经结束的爱情……所以我便跟踪小丫鬟到邀月斋来,谁知彼处的丫鬟姐姐们人人身怀绝艺,杯盘桌凳、杯盘碗碟齐往云某身上招呼!云某心下欢喜,想着有其仆必有其主,丫鬟尚且如此,令贤媳必定是一个河东狮、母老虎,虽然未必蛇蝎心肠也不肯水性杨花,但也勉强算是入得了我云某人的眼,于是云某便竭诚邀请令贤媳私奔,谁知她执意不肯,竟狠心要将云某人送官法办……云某一片赤诚的爱恋,竟被如此作践,实在是是可忍孰不可忍!太太可一定要为云某做主啊……” 云长安话音落下许久,殿中余音袅袅,却安静得有些诡异。 照理说女人多的地方该是永远无法安静的,但此刻的殿中,却当真是人人屏息敛气,半点声音不闻。 过了许久,大太太才冷声问道:“你的意思是,这贱人没有勾引你如何?” 云长安苦着脸道:“没有!所以我很生气!太太,您说过一定要给我一个满意的交代,这话不会不算数的吧?我希望您可以把您的儿媳妇嫁给我!如果她不肯,您就把她……对了,把她浸猪笼,浸到半死拖出来再问,如果还不肯就继续浸,直到她答应了为止!” 柳清竹相信,如果云长安不是“天下第一皇商”云家的当家人,那么他在说完第一句话之后就应该被拖出去乱棍打死了。 而现在的局势却是,一屋子人团团围着听他说了一通不知所谓的胡言乱语,却没有一个人敢开口打断。 究竟是谁在戏弄谁?谁是小丑,谁又是看客? 被大太太这么一折腾,国公府的家丑,还真是想不外扬都难! 58.我只问你一句话 “好,云长安,你很好!”大太太气得浑身发颤,阴冷的目光毫不掩饰地盯着云长安,好像要将他当场生吞活剥一样。 云长安抱着肩膀作一个发抖的动作,脸上却仍是一副气死人不偿命的贼笑。 萧潜知道云长安最擅长的就是带着所有人兜圈子,而他此刻实在没有心情陪着这个家伙胡闹。趁着大太太气得发抖的工夫,他悄悄地向后面吩咐了一声。 很快便有一个小丫鬟轻手轻脚地走了过来:“云公子,云小姐已经在马车上等着,说是请您一起到铺子里查账呢!” 云长安脸上的笑容“唰”地一下子消失不见,瞬间换上了苦哈哈的表情:“那个该死的贼丫头,简直是在把我当长工用,我都躲到这儿来了还能抓住我……那个,萧兄啊,云某还有要事,就先告辞了!记着保护好我未来的媳妇啊,她若是有什么闪失,我可跟你没完!” 众人还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便见那道颀长的身影像泥鳅一样钻进了人群,瞬间消失不见了,只留那个小丫头站在原处苦着脸嘀咕:“又给他溜掉了,回去之后小姐一定会骂我没用!” 终于骗走了那个聒噪的家伙,萧潜松了一口气,向鹊儿吩咐道:“先给你奶奶松绑。” 鹊儿低低地应了一声,正要上前,大太太已经厉声喝住了她:“这么恬不知耻的女人,还松什么绑!即刻绞死都不为过!” 鹊儿哆嗦了一下,看看萧潜,又看看大太太,犹豫着不敢上前。 柳清竹向她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不用松绑,你回去吧。” 鹊儿迟疑着退回人群之中,双眼红红的,像只受了惊的兔子。 萧潜深吸一口气,向大太太低声道:“事情尚未证实,如此草草定罪不好吧?清儿她毕竟是——” 大太太冷笑一声打断了他,厉声道:“那姓云的刚才说了什么,你难道没听清?这贱人都当着你的面跟那个姓云的眉来眼去打情骂俏了,这样还不算证实,要怎样才算?你真的一定要亲眼看着她跟别的男人滚在一起才肯相信吗?” 萧潜深深地看了柳清竹一眼,半晌才道:“云公子只是喜欢玩闹而已,绝不是太太想的那样不堪。清儿为人一向本分,不会做出逾矩的事情来的。” 大太太毫不留情地冷笑道:“潜儿,你何必自欺欺人?你有多护短我可是领教过的,你若是真的相信她,就不会这样好声好气地对我说话了!那个云长安随随便便闯人闺房,能是什么正人君子不成?你听他说了一番胡言乱语,就相信他们真是清白的?他二人既有私情,云长安当然要帮她狡辩!潜儿,我知道这件事对你打击很大,可你要知道,长痛不如短痛,为了国公府以后的安宁,你还是要早下决心才行啊!” 萧潜本能地想反驳,话到嘴边却咽了下去。 柳清竹一直以冷眼旁观的姿态看着这一场闹剧,到此刻才终于觉得有些心酸。 她一直看着他,他却始终没有再抬头。于是她便知道,大太太的那番话已经说中了他的心事。 他已经相信了吧?相信那些谣言、那些“证据”,那个可笑的“亲眼所见”。 甚至不必亲自来审问她。 心脏刺痛,比想象中的更加撕心裂肺。 原来,她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样坚强。 落香居中,他的焦灼和担忧,曾让她误以为他可以支持自己渡过这次难关的。 她心中所有的笃定,都是来自他的信任。如今他的信任没有了,她还能依靠什么? 大太太鄙夷地向柳清竹看了一眼,朗声向众人道:“方才的情形,你们也都看到了。柳氏举止轻浮、言行放浪,简直丢尽了国公府的脸面!潜儿是国公爷长子,岂能与这样的女子为配?我想——” “大嫂,这样是不是太草率了?”二太太忍不住出言打断道。 大太太冷冷地向下面横了一眼,没有答话。 二太太又笑道:“长房里的事,照理说不该我多嘴,只是此事毕竟事关重大,萧家数百年清誉,可从没有被人说冤死过人的。” “弟妹放心,这样丢人的事,若是没有确凿的证据,我也不会闹得人尽皆知!长房出了这样的事,难道我的脸上好光彩么?” 二太太低下头叹了口气,没有再追问。 大太太冷笑道:“你们不肯得罪了尚书府,我却不怕!我正要当面问问柳尚书,他从养生堂弄出来这么一个贱婢嫁到我家里来,究竟是何居心!哼,养生堂那种肮脏地方,能有什么好种子不成?不伤不病却被扔到养生堂去,偏又生了这么一副狐媚子模样,十有八九是哪个肮脏女人偷汉子养下来的!龙生龙凤生凤,耗子生来会打洞,她这套四处招蜂引蝶的本事,八成也是天生的!” 二太太听她说得实在不堪,忍不住把脸藏到袖子底下轻咳了一声。 鹊儿忽然抬起头来,怨毒地盯着大太太的脸,牙齿几乎要将下唇咬破了。 大太太无端地打了个冷颤,收住了话头,顿了一下又不甘心地继续说道:“你们觉得我小题大做?哪个做母亲的不愿意家里和和睦睦的,她但凡有一点小错,我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她过去了,可是……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你们不出府门,不知道外面已经传成了什么样子!她的那些肮脏事,田间地头、书肆茶坊,到处都有人传说;书斋里甚至印出了小册子来,在那些闲汉中间四处流传!齐国公府的大少奶奶,如今可比当年的崔莺苏小名气大得多了!长此以往,我们国公府成了个什么地方!” 这些闲话,二太太他们确实不曾听说,此番听闻不禁大吃一惊,却又有些不敢置信。 柳清竹站得有些腿麻,忍不住跺了跺脚,轻轻地呼出一口浊气。 萧潜向她这边看了一眼,仍是欲言又止,迟疑片刻又将头转了回去。 二太太忍不住劝柳清竹道:“你怎么总不说话呢?现在可不是你犯倔强的时候!你婆婆若是对你有什么误会,我们大家可以帮你想法子辨明冤屈;若是……若是你当真做错了事,至少也要明明白白地说出来,有没有什么不得已的地方?便是真的一时糊涂,也不是没有痛改前非的机会啊!” 柳清竹诧异地抬起头,看到二太太脸上真切的痛惜,心头微微有些暖意,不禁笑道:“多谢婶娘。清儿知道婶娘疼我,只是‘冤屈’若能辩得明,那就不叫冤屈了。” 大太太闻言冷笑道:“这么说?你是承认了?” “我不认。”柳清竹淡淡地道。 没有哭喊没有求饶,更没有下跪磕头呼天抢地。太过平淡的反应,让大太太几乎掩饰不住自己的失望。 竭力忍住跳起来痛骂的冲动,大太太大声冷笑道:“现在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了,说不定明日便会传遍天下,你不认又怎样?人家连你偷情的时间、地点、证人都清清楚楚,难道还能是假的不成?难道你要说这都是有人处心积虑编了出来陷害你的?” “太太已经替我说了。”柳清竹连眼皮都没有抬,随口说道。 相比她的从容,大太太的大呼小叫,倒是成了一个笑话。 大太太深吸一口气,再三劝自己冷静,忽然从桌子上拿出两本小册子来,“啪”地一声扔到柳清竹脚下,怒声斥责道:“你看看这些东西,里面是怎么写的?你……这么恶心的事情,也亏你做得出来!” “这么恶心的东西,太太不也看得津津有味吗?”柳清竹忽然仰头看着大太太铁青的脸,嘲讽地笑了起来。 大太太的老脸蓦地涨红,一句话堵在嗓子眼里,伏在桌子上剧烈地咳嗽起来。 柳清竹笑得更开心了:“太太果然在看这些东西啊?有趣吗?听说市面上还有好几种不同的版本,要不要叫小厮们去全部买回来给太太过目?” “清儿,不许胡闹!”萧潜沉声斥责道。 柳清竹敛了笑容,饶有兴味地看着他:“你就只有这一句话要对我说?” 萧潜的神情忽然变得有些狼狈,柳清竹却静静地盯着他,不容他有逃避的机会。 良久才听到他哑着嗓子道:“市井流言和这些书册,都是漏洞百出。可是……” “可是无风不起浪,对吗?”柳清竹替他把后面那半句话说了出来。 萧潜叹了一口气,没有说话。 鹊儿忽然从人群中冲出来,跪在地上哭道:“爷,别人怎么说都是他们的事,奶奶心里对您如何,您真的不知道吗?这些年,奶奶何曾有一丝一毫对不住您的地方?这件事根本就是叶梦阑报复的手段,您真的想不明白吗?您若是这样一个棉花耳朵的人,可真就辜负了奶奶对您的一腔心意了!” “你当然会为她说话。”萧潜语气平淡地道。 鹊儿霍然站起身来,冷笑道:“对,我当然要为她说话!你不相信奶奶,我相信!我知道你现在什么都听不进去,我只问你一句话:你觉得奶奶有本事夜夜插翅从国公府的高墙上飞出去吗?如果不能,那些谣言怎么可能是真的!奶奶没有做过任何坏事,莫名其妙地被人陷害,连你都不帮她,还有谁能帮她?你难道真的就不怕将来知道真相之后悔不当初吗?” 59.我不看这些脏东西 萧潜叹了一口气转过头去,神情有几分狼狈。 鹊儿还待说什么,柳清竹看到大太太脸上密布的阴云,忙示意桂香拖她下去。 “反了,简直反了!”大太太站起身来,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指着柳清竹厉声喝道。 柳清竹看看拥在一处相对饮泣的几个丫头,迟疑了一下,忍住了将到嘴边的嘲讽。 “你们看看,这样的女人,我还敢留她在府里吗?可笑我糊涂了这些年,由着她把国公府搞得乌烟瘴气,咱们还做梦呢!”大太太转向二太太三太太的方向,满脸沉痛之色。 三太太低头不语,二太太迟疑了一下,低低地叹了口气。 大太太又道:“本来我还打算给她留几分余地……也给国公府留一分颜面,谁知她竟是如此顽劣不堪!我若是再纵容下去,岂不是成了国公府的罪人!给我把初荷带上来!” 如诗身后的一个婆子应声退了出去,须臾便有两个仆妇拖着奄奄一息的初荷进来,“噗通”一声扔到了地上。 先前那仆妇捧过一个精致的描金小匣子放在大太太面前的桌子上,低眉顺眼地退了下去。 大太太冷笑道:“外面的人传说你不规矩,你说他们是恶语中伤,如今你自己的人说的话,你认是不认?” 柳清竹看向遍体鳞伤的初荷,又是气恼又是心痛,却始终想不通,这丫头为什么会愿意为了陷害她而付出这样大的代价? 她并不记得自己有什么对不住这丫头的地方啊!难道是大太太许了她什么? 初荷缩了缩身子,不敢与柳清竹的目光对视。 如画柔柔地道:“不要害怕,太太问你话,你只管实话实说就是了。” 初荷强撑着身子磕了个头,又瘫倒在了地上。 大太太冷笑着道:“都到这会儿了,你以为你还能帮她瞒得住?还不痛痛快快地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奶奶,对不起……”初荷忽然爬到柳清竹的脚下,重重地磕下头去。 柳清竹侧身让到一旁,不肯受她的礼。 初荷跪在当地,不知所措地哭了起来。 新蕊忍不住怒骂道:“在我们面前,你就别再装这副假惺惺的样子了!你既然同着旁人一起陷害奶奶,这会儿眼看就要大功告成了,你不该拍巴掌大笑吗?还哭什么?” “姐姐怎么骂我都使得,都是初荷不好!初荷不怕奶奶和姐姐们责罚,只是咱们爷也是个好主子,初荷再也不想做那些背良心的事了……”初荷埋下头,低低地道。 新蕊闻言气得直跳脚:“你的良心已经被狗吃了,还有脸提‘良心’这两个字呢?” “住口!”大太太拍着桌子厉声喝道。 新蕊不甘心地剜了初荷一眼,犹自怒气未平。 大太太呼出一口气,冷声向初荷道:“你说吧。” “是。”初荷叩首道:“奴婢不敢再欺瞒太太。大少奶奶与安国公沈君玉有染已久,那匣子里面就是证据!” “放你娘的屁!那明明就是你自己的东西,何苦赖到……”新蕊忍不住又跳出来大叫,桂香在后面死死地捂住了他的嘴,生怕她一时冲动闯出什么祸来。 “你可知道,诽谤主子是什么下场?”大太太没有把太多的注意力放在新蕊的身上,仍是威严地向初荷问道。 初荷叩头道:“奴婢知道。奶奶一向不把奴婢当丫头看待,奴婢今日斗胆揭出奶奶的隐事来,已经失了做奴婢的本分。便是主子们肯放过奴婢,奴婢也无颜再活在世上!只是奴婢还想恳求太太饶过奶奶这一次,给她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大太太脸上现出为难的神色,半晌才迟疑道:“你倒是忠心,这个时候还惦记着替你的主子求情!只是你主子做的那些事……我倒想饶她,也要看她还有没有脸面活下去才行!” 初荷伏在地上哭了一阵,不敢再随意开口。 一个仆妇上前将那只小匣子打开,从里面取出了两样东西来。珍儿和珠儿两个人对视一眼,忽然红着脸齐齐后退两步,别过头去不敢再看。 “这……这太过分了,府里怎么会有这样肮脏的东西!”二太太坐得近,第一个看清楚了那仆妇手中的东西,竟骇得一张脸都蜡黄了起来。 大太太冷笑道:“丢到她脸上!” 那仆妇带着奇怪的笑容,用两根手指捏着那个花花绿绿的小荷包,远远地向柳清竹丢了过来。 柳清竹侧身一让,荷包打中她的肩膀,弹落开来又掉到了地上。 待看清那件东西的模样,柳清竹也不禁大惊失色。 芸香说匣子里有一只荷包的时候,柳清竹只当是寻常佩戴之物,那时已禁不住下出一身冷汗。直到此时亲眼看见这件东西,她才知自己还是小看了这些人糟践她的决心! 这东西是荷包不假,可是寻常荷包上岂会绣这样的东西?难怪二太太会露出那样的神色,这件东西不管是出现在谁的手里,都完全可以称得上是惊世骇俗啊! 那荷包里面装的不知是什么东西,隐隐散发出奇异的香味,竟让柳清竹的脸莫名地一阵阵发烧起来。大红色的缎面上栩栩如生地绣着的一对交缠的男女,齐齐侧过脸来,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似乎带着某种奇怪的诱惑,又像是在嘲讽她此时的无措和狼狈…… 这究竟是什么怪东西? 柳清竹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离那个可怕的东西远一点。 “你怕什么?绣都绣了,暗地里不知把玩过多少遍,如今连看一眼都不肯吗?”大太太嘲讽地道。 柳清竹喉头干涩,有口难言。 她平日绣花时,总喜欢在不起眼的角落里绣一枚极小的柳叶为记。连她的丫头们也未必留意过这些细节,可今日这奇怪的荷包上面,为什么会有一枚一模一样的印记? “我……我从未见过这件东西,不知道太太拿这个给我是何用意?”柳清竹竭力想使自己的声音平静一些,莫名的恐惧却严严实实地压在了她的心上,让她苦苦维持的从容镇定溃不成军。 满意地欣赏过柳清竹剧变的脸色之后,大太太眯着眼睛向初荷道:“你说说吧。” 初荷整个人贴在地面上,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这荷包是奶奶前一阵耗了十几个晚上亲手绣出来的,奴婢看着奇怪,曾经多嘴问过,奶奶说这一种荷包也叫作‘春意袋’,是给心爱的人贴身带着的,里面放的也不是寻常的熏香,放的是……是……” 这个“是”字后面的内容,初荷嗫嚅了许久也没敢说出来,但除了并不存在的天生糊涂虫之外,在场人人都已猜到,里面绝不会放什么能见人的东西就是了。 “好了,你继续说下面的事!”看见如诗如画和几个年轻的侍妾羞得齐齐拿手帕遮住了脸,大太太忙气恼地打断了初荷的废话。 初荷应了一声,又接着道:“奶奶说,这东西本来是要送给沈……安国公的,没想到爷听到小产的消息会快马加鞭赶了回来,奶奶怕被爷看见说不清楚,就把这东西和平日的一些小物件放在匣子里给奴婢收着,还千叮万嘱不许叫别人知道……” 她的声音虽小,却一字一句说得十分清楚,让柳清竹想假装听不见都难。 柳清竹本以为自己有足够的勇气来应对这些鬼蜮伎俩,不料到了此时,她才知终究是高看了自己。 可能是站得太久了,柳清竹觉得自己的双腿渐渐变得酸痛无力,耳边也一直嗡嗡作响,一些奇怪的声音,总是不受控制地钻进她的脑子里来。 “匣子里其余的东西是什么,你可知道?”如画在一旁笑吟吟地问初荷道。 初荷迟疑了一下,低声回答:“奴婢之前不知道,方才胡大娘打开的时候奴婢看见了,一件是男人用的旧汗巾子,上面写了字的,只是奴婢不认识;还有一些字纸和一枚坏掉了的珍珠耳环……” 柳清竹越听越惊,脸色不由自主地变得越发苍白起来。 汗巾、耳环,都是贴身之物,何况又是题字又是破损的,稍稍有些闲心的人就能从中编出几个让人脸红心跳的故事来;至于那些“字纸”,鬼才知道上面写了些什么,总之不会是寻常的诗文账册就是了!这样“确凿”的证据,漫说是别人,就连她自己都觉得是铁证如山了。 大太太的脸上带着意味莫名的笑容,看在柳清竹的眼中,无异妖魔。 “潜儿,为娘认不了几个字,这汗巾子和书笺上面写的,怕也不是可以念出来让大家听的好话。不如你自己看看吧!”大太太挥了挥手,身旁的仆妇就将那匣子搬到了萧潜的面前,又走到柳清竹身旁,拈起那枚春意袋丢到了匣子里。 柳清竹怔怔地看着这一切,一时茫然无措。 只见萧潜重重地将匣子盖上,脸色阴沉地道:“我不看这些脏东西。” 第60章.婉儿是谁的孩子? 大太太见状满意地笑了起来:“既如此,初荷,你且向你少爷说说,你是如何知道你主子与那沈君玉有染的?” 初荷垂首道:“那是三年前——” “三年前?”大太太皱起了眉头。 初荷“嗯”了一声,继续道:“奶奶自从进门,便待奴婢们分外体贴,为了不忍奴婢们夜间受苦,便不许人在外间值夜。那时奶奶怀上了小小姐,害喜害得厉害,爷又公干不在府中。我们几个做奴婢的看着着急,就瞒着奶奶轮流在廊下值夜,好方便奶奶夜里叫人服侍,也防着山猫野狗之类东西惊扰了奶奶。轮到奴婢的那天晚上,奴婢夜里听到房中有人说话,以为是奶奶要茶,就冒失地闯了进去,谁知道……” “谁知什么?”大太太很给面子地追问道。 “谁知道房中除了奶奶,竟还有一个陌生的男人——就是安国公,只是那时奴婢不认识——安国公看到奴婢进来,不由分说就冲过来掐住了奴婢的脖子……奴婢以为自己快要死了,后来听到奶奶替奴婢求情,说奴婢并不是多嘴多舌的人,犯不着杀伤人命……后来奴婢指天发誓严守秘密,安国公就饶了奴婢一命……这两年奶奶对奴婢格外亲厚,多半也是由此而来。”初荷缓缓跪直了身子,不慌不忙地侃侃而谈。 大太太忽然抬头向鹊儿问道:“你们主子不喜欢有人上夜,此事可真?” 鹊儿迟疑了一下,越众而出,跪在初荷旁边硬邦邦地道:“奶奶确实不喜欢奴婢们在外间上夜,那是奶奶心疼奴婢们的好处,不想竟被有心人拿来信口雌黄,那人当真不怕死后下拔舌狱不成?” 大太太仿佛没有听到她后面的咒骂,平静地接着问道:“我再问你:三年前你主子有孕的时候,你们曾有心替你她上夜,被她训斥一番之后就此作罢,可有此事?” 鹊儿不善说谎,迟疑了一下,不知该如何回答。 “你不说话,就是默认了?”大太太步步紧逼。 鹊儿忙辩解道:“是有此事不假,但那只是因为主子心疼奴婢们辛苦,又喜欢清静罢了!初荷这番胡言乱语,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大太太摇头叹道:“你不知情,那也是情有可原,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她又岂敢吵得人人都知道——她要跟人私会,自然要把你们都支开的。” “不是这样的……”鹊儿还在作徒劳的挣扎,声音却渐渐地低了下去。 她实在不擅长与人争执,可大太太偏偏要从她身上下口,她该怎么办? 如画忽然在旁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难怪婉蓁小姐跟咱们府中所有人都不太亲近,只怕……” 这句话一出口,柳清竹不禁脸色大变。 她可以失去的东西不多,所以在面对恶语中伤的时候,她可以从容镇定若无其事。 唯一不能失去的是她的女儿婉蓁,不过柳清竹先前并不十分担忧。在她的心里,这些人即使再讨厌她,也不会对身为萧家骨血的婉儿太过为难,没想到…… 没想到他们竟要连她的女儿一起啃下去! 如果萧潜相信了她们的鬼话,她的婉儿会被如何对待? 柳清竹不敢想象! 她下意识地看向萧潜,却见他也恰好正向她看过来。 为了女儿,什么尊严什么傲骨都不值一提。柳清竹在心里对自己说,下一秒、一个瞬间她一定要开口向萧潜求肯,求他给她一个解释的机会,求他用心想想,那些所谓的“证据”有多么不堪一击! 可是…… 萧潜并没有给她开口求肯的机会。他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很快便别过头去,若有所思地盯着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就是那一眼,让柳清竹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他的心中,已经有了结论。 相伴四年的夫妻,竟经受不住一句谣言的考验;他对女儿两年的宠爱,竟也会被一句猜测轻易击垮! 柳清竹忽然有些想笑:她究竟是将自己的一生,托付给了一个什么样的男人! 不止萧潜,在场所有人都因为如画的这一句话而大惊失色,看向柳清竹的时候,更添了几分猜测和鄙夷。 大太太的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大声向丫头喝道:“把那个小杂种给我带上来!” 听到这一声吩咐,柳清竹再也无法维持从容的假象。 珍儿低低地应了一声,转身去内室抱了婉儿出来,迟疑了一下,并没有在大太太身边停留,却将婉儿抱到了柳清竹的面前。 “娘……” 婉儿似乎哭过,眼睛红红的。看见柳清竹被绑着,她似乎有些迷惑,本能地伸出两条细细的小胳膊,摇摇晃晃地向母亲扑过来。 柳清竹双臂不得自由,没有办法俯身拥抱女儿。她想了一想,只好缓缓地跪下来,含泪笑着让那双软软的小手抱住了自己。 “孩子,母亲无能,让你受委屈了。”她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低低地说。 老太太曾经通过素心嘱咐过她,只要忍得下委屈,就没有过不了的坎。 柳清竹平生受过很多委屈,每次都是默默地咬牙忍着,最后也都熬过来了。所以她相信这一次自己仍然一定可以撑过去。 耳边听着一片嘁嘁喳喳的低语和嘲讽,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将来若有出头之日,今日所受之辱,他日定当百倍奉还! “你自己选吧,是现在坦白交代,还是明日到祠堂里面去受刑?”大太太面色阴沉,威严地道。 婉蓁的小手紧紧抓着柳清竹的衣襟,转过头来用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着众人,神情茫然而无辜:“祖母,什么是‘受刑’?” 大太太的脸色僵了一僵,竟不敢与那双毫无杂质的眼睛对视。 鹊儿叩首哭道:“太太,奶奶遭人恶意陷害,已是不白之冤,您怎么可以纵容她们连您的亲孙女都不放过?您为何一定要跟她们一起逼迫奶奶承认莫须有的罪名?您今日便是冤死了奶奶,对国公府而言也不过是小事一桩,可您若是连小小姐的身份都要质疑,传到外面去让爷如何做人?国公爷的世子若成为天下人眼中的笑话,对您又有什么好处?” 萧潜诧异地抬起头来,看看哭得泪痕纵横的鹊儿,再看看面色阴沉、神态威严的大太太,忽然心中一动,若有所悟。 如画用帕子擦了擦手指,漫不经心地笑问道:“难道糊里糊涂地替别人养着孽种,就可以有脸见人了?” “这么说,你们不仅仅是要害我、害我的女儿,更是要害得大少爷在京城之中、甚至在全天下人面前都抬不起头来!这才是你们真正的目的,是吗?”柳清竹忽然冷笑着插了进来。 大太太冷冷地剜了如画一眼,后者脸色大变,瑟缩着垂下头去。 “弟妹,听说你家澈儿和源儿在一处读书,是吗?”二太太忽然侧过身去,向身旁的三太太问了一个跟眼前的场景八竿子打不着的问题,却偏偏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能清楚地听到。 三太太讷讷地点了点头,低声道:“是在一处读书。只是源儿聪明灵秀,我家澈儿万万不及。” 二太太微笑道:“那也罢了。咱们二房三房终究是旁支,叫孩子们学一些微末本领,今后能守住一点产业,不愁温饱就是了。不像源儿是长房的血脉,他将来可是要帮着大少爷接管这国公府偌大家业的!” 大太太的神情越发冷了。二太太却仍是面带微笑,只装着看不见。 倾墨忽然俯身在萧潜耳边,压低了声音道:“二太太这番话,似乎意有所指……” 萧潜摇了摇头,止住他不许再说。 大太太竭力装着若无其事,威严地训斥鹊儿道:“我念你护主心切,再三容忍,却不是说国公府里就没了规矩!你既自己不肯尊重,就随着你主子一起跪到祠堂去吧!珠儿,你去跟三叔祖说,请他老人家明日开祠堂,严审这个败坏家风的淫妇!” “母亲……”萧潜终于忍不住站起身来,向大太太急唤一声。倾墨更是利索地冲出去拦住了珠儿的去路。 大太太转过脸来,换上一副慈祥的面孔:“潜儿,你是我从小带大的,我待你如何,你心里可有数?” 萧潜低下头,硬邦邦地道:“母亲待儿子一如亲生,儿子也一直视母亲如生母。” “那就好,”大太太微笑道,“我只怕你听了旁人的挑唆,刻意与我生分了。在我心里,你与源儿一般都是我亲生之子,我自然是巴望着你好的。当年替你娶了这一房媳妇,闹出这么多事来,是为娘的对不住你。等明儿过了祠堂,把这个麻烦解决了,娘再托人替你另寻一门好亲事,欢欢喜喜地把日子过起来,旁人谁敢说咱们什么不成?” 萧潜忽然起身走到厅堂中央,在柳清竹身旁跪下,沉声道:“当年娶清儿为妻,是儿子自己的主意,儿子至今从未后悔过。清儿为人如何,没有人会比儿子更清楚,她绝非轻浮放浪之人!母亲为正家风,轻信小人谗言,儿子虽不敢责怨,却不希望类似的事情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母亲看到的所谓‘证据’,无一不是漏洞百出,儿子不能相信,也请母亲严查此事,莫要被小人蒙蔽了双眼,平白替国公府招来羞辱!” 第61章.那孩子真是孽种? 萧潜的态度忽然转变,让一些丫头和年轻的媳妇们大为惊诧,唯有二太太皱了皱眉头,露出了十分不以为然的神色。 桂香新蕊等几个小丫头喜形于色,柳清竹却依然神色冷淡,甚至不着痕迹地往一旁膝行两步,刻意与萧潜拉开一些距离。 大太太的脸色阴沉得可怕。珍儿从后面捧上参茶来,她只抿了一口,便重重地放到了桌子上,口中厉声斥道:“到了这个时候,你还在护着这个贱人?她究竟是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竟会让你如此执迷不悟!” 萧潜拔出腰间佩戴的短剑,替柳清竹割断身上的绳索,轻声却坚定地道:“我曾承诺过与她终生厮守。若是连信任都做不到,如何能相守?没错,刚才所谓的‘证据’出现的时候,我确实曾有一瞬间的动摇;但是此刻,我为刚才的动摇而感到无地自容!” 柳清竹活动了一下被绳子勒得红肿的手腕,只顾将委屈的女儿拥在怀中安慰,仿佛对周边的一切无见无闻。 “清儿,委屈你了。”她听到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但柳清竹并没有打算给他回应。萧潜想伸手去抱女儿,婉蓁也没有像以往那样欢喜地扑进他的怀中来,反而往柳清竹的怀中缩了缩,只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戒备之色。 萧潜尴尬地缩回双手,顿了一下又向大太太道:“事情的真相,儿子一定会亲自调查清楚,就不敢劳烦母亲了。至于掌管着祠堂的太叔祖,希望母亲不要去麻烦他老人家,毕竟此时萧家的当家人是清儿,而不是母亲您。太叔祖为人迂……为人端严,对这些规矩从来不肯放宽半点的。” 大太太本已气得浑身发颤,此时听到这番话更是恨得牙根发痒。她重重地拍着桌子,怒声道:“你这是在教训我?为了这个人尽可夫的娼妇,你真的连母亲都不要了?你以为,出了这样的事,老太太还会让这贱人当家吗?” 萧潜眼中的冷光一闪而逝,只留唇角嘲讽的弧度:“只要府里的对牌还在清儿手中,她就仍然是萧家的当家人。母亲若有异议,只管去寻老太太说话,看她老人家如何吩咐!别怪做儿子的没有提醒过,母亲今日瞒着老太太大张旗鼓地审问清儿,已是极为僭越。我想,清儿应该也是很愿意开祠堂,向列祖上一炷香的。” 大太太咬牙听完这番话,气得满脸的皱纹都哆嗦起来。 如诗忽然站起身,正色向萧潜道:“今日之事,太太确实是心急了些,但毕竟也是为了国公府的家风清白着想,纵使有些失当,想来也不会惹怒了先祖。倒是大少爷当堂顶撞长辈,难道便不觉得自己有错吗?” “若是这样讲究起来,你连说话的资格都没有。”萧潜连眼神都懒得给她一个。 如诗的脸色僵了一下,见萧潜似乎已打算起身带柳清竹离开,她慌忙大声道:“大少爷这样急着走,究竟是真的在生太太的气,还是自欺欺人,不敢听初荷把话说完?” “我没有兴趣听这种不着边际的鬼话,姨太太若喜欢听,尽管到城西去找几个说书的先儿来,保准她们能口若悬河地给你说三天三夜。”萧潜不为所动,小心翼翼地搀扶着柳清竹起身,牵了她的手便要转身离开。 如画忙站起身大声道:“你不是一直在查大少奶奶上个月小产的真相吗?如果我告诉你,那孩子是她自己服药打下来的,你信是不信?” 萧潜的脚下顿了一顿,很快又若无其事地往前走去。 柳清竹却蓦地转过身来,眼睛里射出骇人的亮光:“你说什么?” 如画从未见过这样的柳清竹,竟不禁吓得后退了半步,跌倒在椅子上。 柳清竹没有理会众人的惊诧,几个箭步冲到如画的面前,厉声喝问:“你为什么会突然提起这件事?你知道是谁搞的鬼,是不是?” 如画竟是着实受到了惊吓,哆嗦着嘴唇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鹊儿低着头走过来,从柳清竹的怀中接过吓呆了的婉蓁,冷冷地向如画道:“姨太太说话可要小心些!长房痛失子嗣,是整个国公府的不幸,您若是借这件事来搬弄是非,老太太只怕也不会轻易饶过您的。” 如画还是说不出话,倒是身旁的如诗微笑道:“方才确实是如画妹妹口不择言了,大少奶奶您可千万别生她的气!前一阵那件事情是谁搞的鬼,我们毕竟是外人,怎么可能知道得清楚呢?倒是在大少奶奶身边伺候的这几位姑娘,难道当真半点儿端倪也看不出来?” 自从柳清竹转身回来,萧潜便也站定脚步,慢慢地跟着她走了过来。此时看到柳清竹竭力隐忍着悲愤的样子,他心中微痛,悄悄地在袖底握住了她冰凉的手。 大太太终于缓过劲来,冷声向跪伏在地上发抖的初荷斥道:“你在等什么?还不快些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初荷迟疑了许久,才低下头轻声说道:“姨太太说的没错,那孩子,确实是大少奶奶自己……” “你这个贱婢,再要胡言乱语,我跟你拼了老命!”新蕊忽然从人群中冲出来,像疯子一样揪住初荷的头发,没头没脸地厮打起来。 初荷本已没有多少力气,这会儿便是有心反抗,也已只剩大声哭喊的本事了。 大太太身旁的两个婆子慌忙冲出来拉开发疯的新蕊,那丫头口中却还在咒骂不休,对着两个婆子又撕又咬,竟闹得二人也跟着狼狈不堪,直到又有两个女人上来按住,才算是马马虎虎地压住了她。 这个小插曲只持续了短短的一瞬间,却已经把初荷弄得面目全非。她的发辫被扯得纵横散乱,脸上更是多出了无数的血痕;就连身上的衣衫,也变得凌乱破碎,甚至有多处已经露出了皮肉,还有丝丝血迹从里面渗了出来。 大太太敲着桌子怒道:“这可不是反了!竟敢在丛绿堂撒野,当我是死了的不成?把这个没规矩的奴才拖出去,先打二十板子,再交给秦家的发出去卖掉!” 新蕊被人用帕子塞住了嘴巴,犹自不甘心地“呜呜”不休。 柳清竹看见那几个婆子当真要把她拖出去,顾不得多想,慌忙冲上去挡在前面:“我的丫头,还轮不到你们来教训!你们真的想好了,定要跟我不死不休?” 那几个婆子看看大太太,再看看柳清竹,两边都不敢彻底得罪,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萧潜冷声道:“先放了新蕊。咱们府中并没有草菅人命之事,丫头便是当真犯了错,也要先搞清楚是非再定罪!新蕊若是有罪,邀月斋也不会宽纵她,母亲何必急于此一时?” 大太太冷哼一声,又向初荷道:“你接着说吧。” 初荷扯了扯身上遮不住肩膀的衣衫,忍泪说道:“奴婢不怪新蕊姐姐。奶奶那些日子哭得着实很厉害,那伤心是假冒不来的,新蕊姐姐不信奴婢的话,也是情理之中。” “这就怪了,你主子既然自己不要孩子,为什么又要伤心?这可不是你信口开河吗?”二太太忍不住在旁质疑道。 初荷抹了抹眼泪,低声道:“奴婢也曾这样问过,奶奶说,若有一线生机,她也不会忍心对孩子下手,这也是实在被逼无奈……她与沈公子相知多年,自知有缘无分,若能有一个共同的孩子也算不枉此生,可是孩子长大之后总会被人看出端倪,与其等到将来无法收拾,倒不如此时当断则断,以绝后患……” “这么说,那孩子真是孽种?”大太太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沉声问道。 初荷只顾磕头,许久说不出话来。 柳清竹见状忽然冷笑起来:“我是不是应该谢谢你,替我证明了婉儿的身世清白?” “小小姐当然是大少爷的女儿,奴婢并不敢胡言乱语。”初荷伏在地上低声道。 “如此,真是多谢你‘开恩’了。”柳清竹直起腰来,再不肯多看她一眼。 “你难道不想多说点什么?”看到柳清竹恢复了冷傲的神情,大太太的心中十分不是滋味。 柳清竹从鹊儿手中将婉蓁接过来抱着,微笑道:“太太希望我说什么?” 大太太被她的态度气得脸色发青,心中却也在暗暗得意:“你若是没什么可解释的,我就当你是认了?” 柳清竹满不在乎地耸肩道:“随便你们说什么都好,杀人放火、害父弑君、里通外国、谋逆造反……你们希望我认什么罪名,我都认下就是了。只要太太觉得您能说服所有人相信,我都无所谓的。” “你——”大太太再一次被气得倒仰。 她本以为自己已经牢牢地把柳清竹困在了网中,无论猎物如何哭叫喊冤或是据理力辩,她都有法子立于不败之地,却没想到柳清竹的每一句话都不在她的预料之中! 此时若是硬要给她定罪似乎也无不可,怕只怕二太太三太太她们下一刻便会告到老太太那里去,何况还有个不知在打什么鬼主意的萧潜…… 嘴上说是认罪,态度却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这些市井泼皮的耍赖手段,这女人究竟是从哪里学来的? 大太太愤恨地跺了跺脚,想到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云长安,她便觉得心头的怒火一阵一阵地窜了上来。 这样下去,今日定罪似乎是不可能的了,偏偏府里的对牌还在柳清竹的手中,今日若是放了她,岂不是纵虎归山?明日若是惊动了老太太…… 大太太发觉自己的掌心之中渐渐黏腻起来。她下意识地看向在场的每一个人:二太太、三太太、如诗如画、萧潜、柳清竹、鹊儿、初荷…… 谁能告诉她,眼下好容易才搜集起来的“证据”,如何才能派上最大的用场?她已经费了这么多心思,怎么能就这样白白浪费掉! 第62章.所谓恩爱夫妻 “太太息怒,不管是谁平白遭遇这样的不白之冤,都难免会发一点脾气的,儿子回去之后自会教训她。”萧潜紧紧守护在柳清竹的身旁,向大太太“诚恳”地躬身道。 他一开口,大太太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本来她已经成功地击溃了柳清竹镇定的外壳,差一点点就要成功了,谁知道这个“儿子”的态度忽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从冷眼旁观转为一力回护!若非如此,这个可恶的女人怎么可能忽然又变得这么有恃无恐? 大太太至此才忽然明白,不管她手头的“证据”有多么确凿,只要萧潜不认可,一切都是枉然! 可惜的是,这一点,柳清竹比她发现得更早,并且早已利用了个彻底! 强忍着心头的愤怒和不甘,大太太竭力使自己表现得温和慈祥一些:“既然你相信她,我也无话可说……但事情毕竟关系到国公府的尊严和门声,我还是希望你能谨慎一些,莫要受人迷惑,贻笑天下!” 萧潜听出了大太太的妥协之意,便也跟着放软了语气:“多谢母亲提醒,儿子谨记在心。” 大太太不甘心地叹了口气,向身旁吩咐道:“今日也不早了,先把初荷押到下面去关着,好生伺候别叫她寻了短见,明日大少爷还要提审。还有新蕊……” 柳清竹忽然喝道:“不行!初荷跟新蕊都同我回邀月斋去!” “我不回去!”初荷本能地往后缩了一缩,惊恐地道。 桂香不由分说地将她搀了起来,微笑着安抚道:“姐姐不用怕,奶奶叫你回邀月斋,只是舍不得你在外面受苦而已。奶奶的性子你是知道的,便是她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也舍不得咱们受半点罪!你今日受了不小的惊吓,若不调养只怕会伤了身子,还是跟我们回去,给伤处擦点药,吃几口热饭歇着的好。” 她越是安慰,初荷心里越是慌张,只管一个劲地往地上赖,说什么也不肯跟她走。 大太太见状忙道:“既然她不肯回去,你逼迫她做什么?是怕我害死你的丫头,还是准备回去想法子叫她翻供?我看她还是在柴房呆着的比较好,你放心,她是至关重要的证人,我比你更怕她出事!” 柳清竹把婉蓁交给鹊儿抱着,亲自回来搀住初荷的手,回头向大太太冷声道:“性命攸关,我不能不小心。她今天已经说了太多的话,我只怕太太觉得已经不需要她说更多了。” 初荷的身子颤了一颤,脸上露出惊恐绝望的神色。 柳清竹顺势揽住她的肩膀,半拖着她就往门外走,这一次,初荷竟完全没有抵抗,只垂着头由她拖着。柳清竹的身旁有邀月斋的一众丫鬟小厮伺候着,丛绿堂的人却碍于萧潜的身份和柳清竹手中的掌家大权,畏缩迟疑不敢上前。 “潜儿,你难道要眼看着她在你的眼皮底下弄鬼不成?”大太太见大势已去,慌乱之中只得追着向萧潜逼问。 “既然是在我的眼皮底下,那便不算弄鬼。清儿心地仁善,必不会为难初荷,太太多虑了。”萧潜平静地回敬道。 “你——你这个糊涂东西!”大太太气得浑身发颤,萧潜却头也不回,只管小心地护在柳清竹的身旁,对周围惊诧和探询的目光视而不见。 出了丛绿堂的门,新蕊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刚才可真是吓死我了!看太太的架势,那是真的要置咱们奶奶于死地啊!奶奶,您怎么就半点也不害怕呢?我在一旁看着那些人的嘴脸,早就吓得腿软了!” “所以奶奶是奶奶,而你只是个小丫头。”芸香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伶牙俐齿地打趣道。 鹊儿用披风裹紧不知何时睡着了的婉蓁,压低了声音道:“亏得没叫人看出你腿软来,堂上的哪一个不是欺软怕硬的主?你软一分,她们的底气就壮一分,此消彼长,你死定了!” “原来这就是姐姐教我们的攻心之计?”新蕊佩服地瞪大了眼睛。 柳清竹看看萧潜沉默的背影,无声地叹一口气,挤出笑容打趣道:“还说你腿软?我看你的胆子大得很!当着太太的面你也敢撒泼动手,我都有点不敢要你了!” 新蕊鄙夷地瞥了初荷一眼,冷笑道:“我胆子小是不假,可也不是可以任人欺凌的软柿子!有的人良心被狗吃了,信口雌黄污蔑主子,我手中若有刀,早砍了她的脑袋下来,又岂能只抓她两把呢!” 初荷瑟缩了一下,脚下渐渐地慢了下来。 柳清竹也不催她,依然搀扶着她缓缓向前走着,看着前面尽力放慢脚步的萧潜,唇角勾起嘲讽的笑容。 芸香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却是忍不住感慨道:“说真的,今日这事,还是多亏了爷肯站在咱们这一边,否则奶奶便是有天大的本事,怕也逃不出太太的天罗地网去!” 鹊儿担忧地道:“这一次,太太下了那么多功夫,只怕未必肯这样善罢甘休,我们……总该想想办法才是啊!” 新蕊暴躁地叫道:“证据确凿,还能想什么办法?咱们回去只问着这个贱婢,问她为什么黑了心要帮歹人害奶奶!连奶奶的针线她都能学了去,平日下了不少功夫吧?” “我没有……”初荷本能地想要反驳,刚刚开口却又忽然闭住了嘴,咬紧嘴唇低下头去。 柳清竹向几个丫头叹道:“我带初荷回来,只是怕太太卸磨杀驴而已。初荷毕竟跟你们一起伺候我一场,她定有不得已之处,你们不许为难她。” “可是奶奶……”新蕊满脸不甘地叫了起来。 柳清竹正色道:“尤其是你,若是明日我听说你私下里找初荷的麻烦,定然不饶你!” 新蕊委屈地低下头去小声咒骂,却不敢当面反驳。 初荷抬起头来深深地看了柳清竹一眼,目光闪烁,不知在想些什么。 柳清竹只装着看不见,回到邀月斋之后,叫婆子们收拾了热水帮初荷擦洗伤处,又叫芸香送了最好的伤药给她,只叫初荷安心养伤,余事一个字都没有多问。 经过了今日的事,谁也没有用晚饭的心情,柳清竹草草吃了几块点心,便吩咐丫头们各自散了。 正待关门,却看见萧潜站在廊下,既不往屋里走,又不肯就此离去。 柳清竹不禁觉得有些好笑,却不知是该笑自己,还是该笑他。 萧潜抬头看见了她,神情有些尴尬。 柳清竹反而落落大方地笑了起来:“若是有话对我说,何必在窗外站着?如今的我,还有什么承受不住的不成?” 萧潜在脸上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慢吞吞地跟在柳清竹的身后进了屋,却并没有落座,只靠窗站着,迟疑许久仍不知如何开口。 柳清竹看着着急,只好替他说道:“你想跟我说,你今日替我解围,只是因为不想看到大太太得势,而不是因为相信了我,对吗?” “你……知道?”萧潜的神情,是柳清竹从未见过的狼狈,像一个做错了事被当场抓包的孩子。 怎么可能不知道?柳清竹唯一能做的只有苦笑。 自幼生长于市井,看惯了各种人的嘴脸,察言观色的本领几乎已经成为了她的本能;何况与他多年夫妻,她的一颗心完全扑在他的身上,怎么可能猜不中他的心思! 若不是二太太一句看似不经意的提醒,他只怕会第一个站出来主张杀她以正门风吧?什么信任什么承诺,都不过是骗人的鬼话,他自己不相信,大太太不相信,难道她就会傻乎乎地相信了? 他终究还是太小看她了! 柳清竹洞悉一切的目光,让萧潜觉得自己无处遁形。他狼狈地躲闪了一阵,终于鼓足勇气抬起头来,竭力装作平静地道:“我会尽我所能保护你和婉儿。外面的事,你也不需要担心,一切有我。” “好。”柳清竹仰头微笑起来。 “一切有我”这四个字,不久之前他也说过的。 当时她以为,这四个字便是她坚实的后盾,足以让她在面对一切艰险的时候都有恃无恐。 直到今日她才明白,这四个字原来也可以是一堵墙,将她和他所有的可能生生隔断。 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触手可及,却再没有了亲近的可能。 从此之后,他负责应对大太太的压力和外面的一切流言蜚语,而她只需要继续做他的贤妻,做国公府的大少奶奶。只要他二人依旧“恩爱”如往昔,所有的谣言就不攻自破,他萧大少爷的名声就不会受到任何影响。到时他依然是京城之中人人称羡的谦谦君子,依然可以温文尔雅地混迹于各处风雅场所,直到将来继承祖先的余荫,成为下一任齐国公,官高爵显,荣耀一生。是这样的吧? 说起来,她还是需要感谢他的。即使心里已经完全相信了那些谣言和“证据”,他也没有指责她半句,还真是个名副其实的谦谦君子呢! 见柳清竹没有任何异议,萧潜仿佛松了一口气,迟疑了一下又道:“初荷那边,你不必为难她。即使没有她,也会有别人知道……她原本是老太太的人,你若是不喜欢她,再打发她回春晖堂就是了。” “谁说我不喜欢她?我喜欢她得很!”柳清竹忽然来了气,忽地站起身来,掀开帘子作了个“请”的姿势:“该说的话也说完了,你是不是可以走了?难道你还打算在我这里留宿不成?” 萧潜脸色微变,却没有发怒,叹息一声走了出去。 柳清竹从门帘的缝隙里看到,他在院中怔怔地站了很久,后来便依旧往东厢房那边去了。 第63章.疯子和狂人凑到一起会发生什么? 因为萧潜的回护,大太太的谋划再一次搁浅。虽然有关柳清竹的谣言依旧在京城之中传得沸沸扬扬,但女主角本人却似乎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仍是安安稳稳地做着她的国公府当家人。 萧潜并没有费工夫去审问初荷,只对外说她是出于私怨衔恨报复;就连在下人屋子里搜出来的“证据”,也被萧潜一句“似是而非”,给说成了分文不值的废物。 至少在外人看来,这场风波就这样干打雷不下雨地过去了。虽然还是有一些人意犹未尽地进行着种种猜测,但当事人既然保持缄默,大家也只好把好奇心咽回肚子里去,各自往别处寻找是非打发掉无聊的时间。 但毕竟还是有一些人无法做到若无其事。 几天之后,已经养好了伤的初荷终于忍耐不住,趁着房中无人,偷偷蹭到柳清竹面前忐忑地开了口:“奶奶,这都过去几天了,您难道就一直叫我在邀月斋的西厢房里躺着吗?” 柳清竹抬头看了她一眼,微笑道:“身子好些了?那日我见你身上又是鞭伤又是针眼的,正盘算着少说也要让你休息十天半个月呢!到底还是小姑娘家扛得住,若是换了我,非惹来一场大病不可。” 初荷紧咬着下唇,过了半晌才硬邦邦地回道:“已经全好了。奶奶打算如何处置我,这会儿便痛痛快快地处置了吧,免得叫人无端地费心思猜测。” “新蕊她们为难你了?”柳清竹诧异地挑了挑眉。 初荷冷笑道:“有奶奶的吩咐,谁敢为难我?现在新蕊姐姐她们可是恨我恨得要死,说我做了昧良心的事,还要当个祖宗似的躺着养伤,只怕会折了福寿呢!这话也真真可笑得紧,我连昧良心的事都做了,难道还会有什么福寿不成?便是今晚就掉下根房梁来砸死了我,那也是我罪有应得,怨不得老天爷的。” 柳清竹想了一想,淡淡地道:“倒是我疏忽了。既然你的伤已经不碍事,也不能老叫你在屋里躺着。打今儿起你还是照常当差事吧,身边少了你,我还真有些不太习惯。新蕊说话一向是那个样子,你不必理会,过一阵子她自己就好了。” “你……你到底想怎么样对我?别跟我说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我才不信!我害得你声名狼藉、还差一点丢掉了性命,你难道不想把我千刀万剐?你还敢留我在你身边伺候,难道就不怕我给你下毒?”初荷急得白了脸,也顾不得什么规矩,便朝着柳清竹大吵大嚷起来。 “我看,是你怕我给你下毒。”柳清竹微笑着回敬道。 初荷憋着满腹心事,没有心情理会她的调侃,只懒懒地翻了个白眼,权当回答。 柳清竹知道她心里有疙瘩,只好放下手中的活计,认真地看着她道:“你跟在我身旁这么多年,我自认跟你还算有些情分,对你的为人也不算是一无所知。这一次你帮着别人害我,我相信你是因为一时糊涂,所以真的并不打算对你如何。倒是你自己要小心些,平时尽量跟桂香她们在一起,免得落了单,被人……” “被人灭口?”初荷立刻领会了她的意思,颤声接道。 柳清竹轻叹一声,竭力压下心中的忧虑。 初荷苦笑了一下,幽幽地问道:“我是不是很蠢?被人当枪使,替人吃苦受罪背负骂名,还要时时防着她们卸磨杀驴!如今府里人人都知道我是个陷害主子的恶奴,可是她——” “这是你自己的选择,我一点都不同情你。”柳清竹语气淡淡,却还是隐隐透露出了几分痛惜。 初荷被噎了一下,半晌才咬着牙追问道:“你真的打算放过我,而不是有别的后招?我做的事情对你而言意味着什么,你心里应该有数的吧?你真有那么大度?我告诉你,我跟你不一样,我什么都没有,不怕有人在背后搞鬼的!我只有一条命,死都不怕,我还怕什么?” “这也是大少爷的意思。他叫我不许为难你,若真是不喜欢,打发回去给老太太也就是了。但我觉得对于不知道底细的人,还是放在自己身边比较妥当一些,谁知道你回了春晖堂又会生出什么事来呢?”见她说得毫不客气,柳清竹也便不打算再瞒她。 “爷怎么会帮我说话?我造谣生事诽谤主子,这可是重罪,若是送到官里,那是要被灌热油烫死的!爷一向那么护短,怎么会……”初荷错愕地叫了起来。 柳清竹摇头不答,初荷却忽然顿悟:“爷其实根本没有相信你,他觉得我只是说了真话,虽然背叛主子有错,但罪不至死,是不是?” “做丫头,真的不需要这样聪明的。”柳清竹无奈地摇头叹了一声。 初荷震惊地瞪大了眼睛,半晌才盯着柳清竹问:“那么你是打算留着我,等以后找机会让我替你向爷释清楚?” 柳清竹苦笑着叹道:“我并不认为你以后还会听我的摆布,何况便是你肯解释,他也不会选择相信。我真的只是打算看在咱们这几年的情分上,放过你这一次,你为什么总是不肯相信呢?” 初荷还想反驳,心里却隐隐知道,柳清竹说得并没有错。 “疑心”这种东西就像野草,生根发芽只需要一颗微小的种子,而一旦长成却会岁岁年年生生不息。她们当初不正是打算利用萧潜的疑心,让他亲自动手把柳清竹除掉吗?如今证实了事情并非完全徒劳无功,她的心里为什么反而会生出这样浓烈的伤感和愧悔? 初荷狠狠地摇了摇头,甩掉那些不该有的情绪,淡淡地道:“我明白了。你放心,以后我还是你身边那个不懂事的小丫头。” 柳清竹伸了个懒腰,随口答应道:“我相信。你身后的那个人——或者说那些人,在最近一段时间里应该不会有太大的动作,以后的事情谁也说不准,我犯不着从现在就开始防备你。这会儿你帮我细看看账房里的册子吧,这一上午看得我头晕眼花的。” 初荷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半晌才道:“爷已经把那个卖书的小贩绑了送到安国公府去了,你知道吗?” 柳清竹微微皱了皱眉,没说什么便躲回内室偷懒去了。 新蕊从外面进来,看到初荷在翻账本子,立刻大惊失色地扑了过来:“谁叫你来翻这些东西的?你又想出了什么毒招要害奶奶不成?” 柳清竹听见动静,忙从屋里走出来笑道:“是我叫她看的。你是个马大哈,桂香又忙不过来,不叫她看叫谁看?总不能都扔给我一个人,把我累死了好叫旁人捡便宜么?想也不要想!” “可是鹊儿姐姐她……”新蕊欲言又止。 柳清竹叹道:“她这两日总是神情倦怠,眉低眼慢的。我叫她找个大夫看看,她偏又不肯……只好叫她在屋里歇着,哪能拿这些费脑筋的东西去烦她呢!初荷一向伶俐,她做事情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新蕊已被柳清竹嘱咐了很多遍,却还是无法做到对初荷心无芥蒂,当下只哼了一声,却没有再多话。 柳清竹知道她在赌气,只得陪着笑岔开话题:“叫你去办的差事怎么样了?” 新蕊见问到正事,只得收起情绪,正色道:“那小丫头只说是在春晖堂后面的草丛里捡到的,别的什么也问不出来。秦家嫂子叫人查问过,那丫头那天并没有到长宜堂去伺候,不太可能是她偷的。” “既这样就算过去了吧。今儿过了账房,立刻把东西送到春晖堂去给老太太处置,就说是下人不小心弄丢了的,余事不必审问了。”柳清竹想了一想,沉声吩咐道。 新蕊还是有些不甘心:“可那根本不是一对云纹墨玉佩的问题啊!奶奶难道不想知道是谁生出了这一场事来,处心积虑要害您?我看这两件事八成就是同一件……” 柳清竹无奈地笑着打断了她:“是谁要害我,难道我不知道么?问出来又能怎么样?别说只是平白受一场冤屈,我便是真的含冤而死,在这府里又能有多少分量?” “我们至少可以求老太太做主,给那人一个教训啊!您是大少奶奶,怎么可能没有一点分量?”新蕊急得脸红脖子粗的,对柳清竹这样漠不关心的态度简直恨得牙痒痒。 柳清竹只回以摇头苦笑:“真是个痴丫头。” 新蕊知道多说无益,只得悻悻地住了嘴,正要出门,忽然又想起一事,回头笑道:“我刚刚在外面看见云公子了,你猜他跟谁在一块儿呢?” “那疯子,谁跟他在一块儿都够受的。”柳清竹漫不经心地笑道。 新蕊得意地道:“这一次未必!我看见他跟二房的大少爷在花园里吵什么呢!只可惜两人看见我走近就住了口,不然我说不准还能听到几句笑话回来说给奶奶听,他二人凑到一处,保准少不了热闹!” 萧津? 柳清竹有些诧异,细想想却又觉得没什么不对。 那两人一个疯癫一个轻狂,凑在一处倒也算得上是一对活宝。只希望他们不要再闯出什么乱子来,把国公府搞得乌烟瘴气就好了。如今这府里芝麻绿豆大的小事都会有人报到她这里来,她真是怕了那些无事生非的家伙们! 梦中说梦 说: 经磨历折才能破茧成蝶,心疼女主的亲们表伤心啦!阿梦代竹子谢谢亲们,还有谢谢云公子送的巧克力,么么哒~ 第64章.喜脉 柳清竹是最烦看账本子的,这会儿有初荷代劳,她自然乐得清闲。 只是,清闲也有清闲的坏处,尤其是丫头们都在忙的时候,作为唯一一个清闲下来的人,实在也没有什么乐趣可言。 柳清竹想了一想,只能起身往东厢房找鹊儿去。 说起来,自从鹊儿搬到东厢房来住,二人无形之间似乎疏远了很多,大概是因为少了拥衾夜谈的机会吧! 东厢房原是一处与西厢房差不多的所在,为了鹊儿来住,特地将中间的一处隔断打开,外面是一间宽敞的小厅堂,里面才是卧房。 柳清竹见外间没人,便轻手轻脚地掀帘子进了里间。 鹊儿正斜靠在软榻上做针线,看见柳清竹进来,她吃了一惊,猛地跳了起来。 柳清竹来不及阻止,却看见鹊儿的身子晃了一晃,一手扶着鬓角,另一只手却伸出去乱抓,险险便要摔倒在地上。 “你起来做什么?本来就病着,我又不是外人,你怎么就不知道爱惜一下自己呢!”柳清竹又是担忧又是生气,忙奔过去抓住她的手,慢慢地扶她坐下。 鹊儿的脸色苍白得可怕,柳清竹乍见之下不禁吓了一跳,见桌上放着一碗温热的银耳莲子粥,忙端过来放到她的手边。 “奶奶,您怎么过来了?”鹊儿僵硬地笑了一笑,没话找话地道。 柳清竹夺过她手中的针线扔到一边,埋怨道:“我若不是得空过来看看你,哪里知道你会这么作死呢!不舒服就该好好躺着,你拼死拼活地做什么针线?我知道你勤谨,可这些闹着玩的东西,等你身子好些了,要做多少不成?” 鹊儿尴尬地笑了笑,低声辩解道:“我也不过是因为实在闷得慌,才拿这个来解解闷罢了,哪知还没绣了三两针,你就过来了。” 柳清竹见她低眉顺眼的样子,一时不好再埋怨,却还是忍不住为她心疼:“你病得这个样儿,怎么偏偏死犟着不肯看大夫呢?别仗着年轻不把身子当一回事,等上了年纪有你受罪的!” 鹊儿忍不住笑出了声:“我的奶奶,说得好像你有多老似的,咱俩谁大谁小还不知道呢!” 柳清竹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只得讪讪地笑了一笑,又听见鹊儿叹道:“我的身子就是这样了,哪年秋里不生一两场病?今年不过是比往年略重一些罢了,又算得上是什么大事了?我是奴才命,若是三番两头请医熬药调养起来,这府里还不一定说我什么呢!饶是这样,背后说闲话的也未必肯少了!” “她们说她们的,你听过了也当一个不痛不痒的笑话就是了,身子可是你自己的!这丫头平日也算乖的了,怎么到了这件事上就这么说不通呢!”柳清竹忍不住又抱怨起来。 鹊儿正不知该说些什么,却见新蕊掀帘子走了进来:“今儿王大夫刚好来给老太太送药呢,我半道上把他给截过来了,你……” 柳清竹站起来笑道:“来得正好。这死丫头讳疾忌医,咱们今儿非绑着她让王大夫给看看不可!” 新蕊抬头看见她,忍不住笑了起来:“我就知道奶奶心疼鹊儿姐姐呢!我也是看着鹊儿姐姐这样干熬着实在太不像话,才强把王大夫拉了过来,哪知就跟奶奶想到一块儿去了!” 柳清竹隔着帘子看见一人提着药箱往这边走过来,略一迟疑,起身走到了屏后。 新蕊想帮鹊儿放下帐子,鹊儿却伸手拦住了她:“我说过了,我不想看大夫,你叫他出去!” “姐姐,这可是不行的!你道王大夫是好请的吗?今儿虽是沾了老太太的光,却也费了我老大的劲呢!我已经跟老太太说过要请大夫过来给你看病了,你若是连见也不肯见,以后若是老太太查问起来,你叫王大夫怎么说呢?” 鹊儿听见她把老太太都搬了出来,心下有些为难。就在这一迟疑的工夫,王大夫便已经在门口等着了。 “你看,王大夫他老人家已经过来了,总不能叫人家就这么回去吧?你好歹也见他一见嘛!”新蕊像哄孩子一样摸着鹊儿的头,笑吟吟地劝道。 事已至此,鹊儿只得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口中却又抱怨道:“不用放下帘子了!哪来那么多规矩,你能见外人,我便不能见不成?还不是一般的奴才,谁又比谁高贵些呢!那些年在外面低三下四的时候,什么人没见过?” 新蕊闻言只得依她,柳清竹在屏后听着这话,忍不住微微皱起了眉头。 那王大夫比前些年越发见老了,走路颤巍巍的,后面跟着一个小童儿提药箱,走路只看自己的脚尖,从始至终不肯抬头。 新蕊招呼王大夫坐下,笑道:“麻烦大夫给我们姐姐看看,可要紧不要紧?” 童儿打开药箱取出一个小小的软枕放在床头小柜上,鹊儿却迟迟不肯伸手。直到新蕊忍无可忍地把她的手拽了过来,她才不情不愿地抬起手腕放在软枕上。王大夫略觉诧异,却看见鹊儿面露苦色,缓缓地向他摇了摇头。 新蕊用自己的帕子将鹊儿的手腕盖住,大夫便伸出三根手指,隔着帕子搭在鹊儿腕上,闭目沉吟许久。 “大夫,到底怎么样嘛?诊个脉还要这许久,该不会是看不出病症吧?”新蕊性子急,很快便急得跳脚起来。 王大夫缩回手,又向鹊儿看了一眼,才回身问新蕊道:“这位……是府中什么人?” 新蕊不明其意,急道:“不是跟你说过是我们姐姐嘛!你管她是什么人,叫你治病还要看人下菜碟啊?是丫头你就不给治吗?诊金又不会少你的!” 王大夫神色尴尬,苦着一张脸欲言又止。 柳清竹心中一动,忙在屏后插言道:“她是我身边最得力的丫头,也是我们大少爷的房里人。我们没什么忌讳的,老先生有话只管直说就是了。” 见王大夫面露诧异之色,新蕊忙向他解释道:“说话的是我们大少奶奶。” 王大夫慌忙起身,向着屏风拱了拱手,紧绷着的脸缓缓地放松了下来:“不知大少奶奶在此,多有僭越。” 柳清竹挂念鹊儿的病情,忙道:“不知者无罪。请问我这丫头究竟病情如何?可是有些难处吗?” 王大夫捋了捋胡子,笑道:“不难处,只是最近太过操劳的缘故,卧床休息一两天,今后莫再忧思多虑就是了。” “是吗?” 想到鹊儿的抗拒和王大夫刚才的迟疑,柳清竹本能地觉得事情远远不止于此。 王大夫笑道:“大少奶奶若不放心,老朽便开一剂安胎调养的方子在这儿,喝与不喝都使得,您看如何?” “什么?安胎?”新蕊忍不住跳了起来。 鹊儿也急道:“可是看错了?” 王大夫闻言勃然变色:“老夫自十四岁开门行医看诊,至今已近六十年,难道连诊脉都不会了?既然信不过老夫,又何必叫老夫来看!” 柳清竹本想出来相劝,迟疑了一下,还是在屏后大声道:“老先生请勿动怒,我这丫头只是有些不敢置信罢了,并没有怀疑您医术的意思。您知道,年轻女孩子总是喜欢一惊一乍的,您可千万要多担待些。” 王大夫闻言也便回嗔作喜:“奶奶说的是,倒是老朽的度量小了。只是这位……这位如夫人怀娠已近三月,难道此前一直不知?” “怎么可……”新蕊忍不住又要大叫,意识到不妥又忙伸手自己捂住了嘴巴,眼中却仍是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鹊儿面上露出惶急无助的神情,许久没有出声。柳清竹只得在屏后笑道:“年轻人什么都不懂,误了大事也是有的。” 王大夫闻言便笑了起来:“这倒也是。怀第一胎的时候,难免有些糊涂,以后就好了。据闻贵府长房之中尚未诞下长孙,此番可是天降之喜,便是老太太听到,也定会欢喜的。” 柳清竹迟疑了一下,忽然笑道:“老太太自然会欢喜,只是这喜信儿,还是叫我们大功臣自己去报比较好,老先生您可不要嘴快,在老太太那儿替我们说漏了嘴!” 王大夫哈哈大笑着道:“年轻人总有这么多鬼灵精怪的主意!大少奶奶放心,老朽的嘴巴紧得很,老太太那儿、太太那儿、还有大少爷那儿,老朽都不会去多嘴,便请大少奶奶和这位如夫人亲自去报喜信吧!” 柳清竹笑道:“如此便多谢老先生了。新蕊,你去我屋里拿二十两银子谢谢王大夫,不必报给账房里知道。” 王大夫笑呵呵地逊谢道:“怎么好意思叫大少奶奶如此破费?老夫只是伸了伸手指头,拿二两银子都受之有愧,哪里当得起二十两这么多?” 打发走了新蕊,柳清竹才又回身笑道:“谁说我要给您诊金了?您只是伸了伸手指头,怎么好意思收我们的诊金?我这里是给您报喜钱呢!今日只是我的一点小小心意,等以后顺利产下孩儿来,国公府自然另有重谢!” 第65章.咱们都要好好的 送走了王大夫,也打发走了欲言又止的新蕊,卧房里只剩下柳清竹和鹊儿两个人,顿时诡异地安静了下来。 鹊儿的眼中似有水光,她仰头望着帐顶,强撑着不肯示弱。 柳清竹坐在窗前的锦凳上,静静地望着窗外,等到晚风不期而至,等到无数的落叶在地上堆了厚厚的一层,也没有等到鹊儿主动开口。 夜幕缓缓落下,柳清竹只得无声地叹一口气,转过身来平静地问:“你早知道了,是不是?” 鹊儿忍了一个下午的眼泪瞬间便涌了出来:“我以为是我弄错了,没想到真的是……清儿,他们会杀了我的,对不对?我跟了爷才几天,孩子却……我该怎么办?” 在最初的惊慌和错愕之后,柳清竹已渐渐地平静下来。此时看到鹊儿梨花带雨的模样,她心中也只剩下怜惜。 “我已经想过了。无论如何,这件事都不能声张,等过一两个月再挑个合适的时机说给爷知道……” 话未说完,鹊儿已经惶急地打断了她:“若是在这之前被爷看出来,我该怎么办?时间差太多了……怎么可能瞒得住?这东西要害死我了!我……我还是先除掉它的好!” 她越说越急,后来干脆便握紧了拳头重重地向自己的小腹砸了过去。 “胡闹!”柳清竹吓得脸色煞白,慌忙抓住她的手臂死死按住,生怕她当真做出糊涂事来。 鹊儿挣扎了几下都没能挣脱她的手,只得靠在枕上无助地抹起了眼泪。 柳清竹待鹊儿安静下来,才缓缓放开她的手臂,用袖子擦了擦自己额头上的冷汗,正色道:“无论如何,你不能再做这样的蠢事!咱们还没被逼到走投无路的份上呢,你着什么急?” 鹊儿哭了一阵也就渐渐地平静下来,擦了擦眼睛道:“我现在是全没了主意,你若有法子就救救我,没有法子就叫我自生自灭吧!” “越发胡说了,”柳清竹握着她的手道,“咱们好好的,为什么要自生自灭?我还指望着这孩子给长房争脸呢!这‘齐国公’的爵位,天下不知道有多少人看着流口水,你就这么不愿意要?你不是说咱们要做人上人吗?现在老天给了你一个做人上人的机会,你却要打死他!” “我哪里还敢想这个呢,只要保住咱们两个的性命,我就谢天谢地了!”鹊儿的脸色还是难看,但毕竟不似刚才那样绝望了。 柳清竹松了口气,笑着安慰道:“你是要做母亲的人了,怎么还是这么任性?以后也别再说‘咱们两个’如何,孩子才是你最亲的人!从前咱们二人没什么可以失去的,在府里横冲直撞也无所谓,躲在自己屋子里过小日子也无不可;可是今后不行了,为了咱们的性命,更为了孩子的将来,咱们自己可要争气才行!” 鹊儿咬着牙点了点头,勉强扯出一个微笑。 柳清竹拍了拍她的手笑道:“这就对了,车到山前必有路,你着什么急?等爷回来,你一点口声也别露,过十天半个月再跟他提。今后咱们院子里出头露面的差事你都交给别人做去,只要爷不起疑心,管保谁也看不出什么来!” 鹊儿怔怔地想了良久,忽然重重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清儿,多谢你。” 柳清竹看了看天色,微笑道:“你我姐妹同气连枝,说这个‘谢’字做什么?你保护好你自己,比什么都重要。新蕊那边你不用操心,我会想办法。爷快回来了,我不能在这里久待,你把眼泪擦干净,就当什么都没发生,知道吗?” 鹊儿点了点头,柳清竹又不放心地嘱咐了几句,然后才急冲冲地走了出去。 临出门前,她听到鹊儿幽幽地道:“清儿,我真对不起你……” 柳清竹知道她病中多思,正想再劝慰几句,却远远看见萧潜走了过来。 她不愿与他见面,只得转到廊下,借着花木的掩护绕回到正房去。 直到回了自己的屋子,坐在熟悉的软榻上,柳清竹才觉得心中稍稍安定了几分。 这些日子,过得还真是步步凶险,让人连喘一口气都难! 若只是她自己的事,或许还可以偷空躲懒,可偏偏事关鹊儿,那可就半点也马虎不得了。她这一生只有这一个同甘苦共患难的姐妹,怎么能眼看着她受苦? 何况那丫头在这府中受委屈,还不是因为她?说起来,还是她自己对不起那丫头的比较多,那傻丫头竟然还反过来对她说什么‘对不起’,真真是让她无地自容! 这一生能有一个这样的姐妹,她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柳清竹并没有觉得同鹊儿一起欺骗萧潜有什么不对。对他而言,她或者鹊儿,都只是闲暇时打发时间的玩物罢了,谁亲谁疏,难道还需要费心思量吗? 这府中那些虎视眈眈的眼睛,没有一刻会放松对邀月斋的窥探。所以柳清竹知道,自己从今之后要加倍小心了。这一阵因为她的事,邀月斋几乎已是风雨飘摇,只要她稍有疏忽,最先遭殃的多半就是如今最没有反抗之力的鹊儿! 想到这里,柳清竹便觉得这一阵子的消沉和低迷忽然烟消云散,如今的她,浑身都是用不完的力气了。 小丫头抬上小饭桌来,新蕊跟着进来伺候,却并没有随她们一起走出去。 柳清竹知道她有话说,也不多问,随意拣了两筷子菜吃了,便叫她把小桌撤下去。 新蕊招手叫小丫头进来收拾了桌子,自己却仍然静静地在一旁站着,既不开口说话,又不肯乖乖退下去。 柳清竹不禁有些好笑:“如今的小丫头是越来越难伺候了!你若有话要对我说,就该自己先开口;若没有话说,就乖乖地做你的事情去!杵在我的屋子里做什么?” “我觉得,奶奶可能会有话对我说,关于鹊儿姐姐的!”新蕊笃定地道。 柳清竹觉得有些为难。 鹊儿的事情,实在不能对外张扬,可是新蕊是知情人,她又确实不可能什么都不说。这中间的‘度’,实在有些不太好把握。 在说不不说之间迟疑了许久,柳清竹还是只得艰难地道:“鹊儿她……她有她的不得已之处。你是聪明人,这件事若是传扬出去,鹊儿必死无疑不说,咱们邀月斋所有的人,都得不到什么好下场。所以我希望……” “这个我知道,您不用担心我会说出去,我只是替奶奶不值!”新蕊忽然激动起来,跺着脚怒声说道。 柳清竹微微皱起眉头,不明白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新蕊既鄙夷又愤恨地道:“奶奶对鹊儿如何,我们每个人都看得清清楚楚!您二人名分上虽是主仆,情义上却是姐妹。我们知道您二人是自幼的患难之交,所以平日也都是把鹊儿当半个主子来对待的。谁知道她狼心狗肺,竟然这样对待您!新蕊真是替奶奶不值!” “这话怎么说?鹊儿何时狼心狗肺了?”柳清竹还是有些纳闷。 新蕊甩手怒道:“她还不是狼心狗肺?王大夫说她的孩子快三个月了!您算算时间,她难道不是趁着您有孕的时候,就偷偷摸摸地跟爷有了孩子?她……亏得奶奶还把她当亲姐妹待,亏得您还给她过了明路,叫她明公正道地跟了爷呢!若非如此,我看她还能以女儿家的身份生下孩子来不成?” 柳清竹这才明白她的意思,心下不禁有些为难。 事情的真相如何,她自然是万万不能向这丫头解释的,于是也只好由着她误会下去:“这件事我不怪她。鹊儿平日对你们不错,你也犯不着为了我抱不平。” 这时候外面忽然有人笑道:“如果是旁人为你抱不平呢?” 屋里正在说话的两人同时吃了一惊,新蕊下意识地大声喝问道:“谁在外面!” 柳清竹走到窗口向外面查看一番,只见此时夜色已浓,廊下疏疏地点着几盏灯,却看不到一个人影。 “难道是有鬼不成?”新蕊煞白了脸色,压低了声音问道。 “没错,我是鬼……”那声音阴森森地道。 新蕊冲到窗前,将柳清竹挡在身后,厉声喝道:“就算你是鬼,也要给姑奶奶滚出来!深更半夜的跑到别人家里来听墙根算是怎么回事?归阎王管就不用讲理了吗?” 柳清竹忽然想起一个人,无奈地推开新蕊,仰头笑道:“云公子,你若是不下来,我叫人拿贼了!” “嘿嘿,你要叫就叫吧!我早就看好了,你这屋子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否则咱们干女儿叫了这半日,岂能没有人来?媳妇啊,今晚才是真正的月黑风高杀人……不对,月黑风高私奔夜,你跟我走吧!”房顶上那人嘻嘻地笑了起来,细听上去果然是云长安的声音。 对这个疯子,柳清竹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新蕊也怕极了这个行事永远出人意表的家伙,她慢吞吞地缩回了身子,对着柳清竹作了个爱莫能助的表情。 第66章.风流雅事:公子爬墙 云长安“嗖”地一声从房顶上跳了下来,姿势十分俊逸潇洒,只可惜落地的时候发出了“噗通”一声巨响,坐在地上半天没爬起来,未免有些美中不足。 “你……还好吧?”柳清竹忍住笑,眨着眼睛无辜地问道。 “好!我当然好得很!”云长安揉着几乎摔成三瓣了的某部位,龇牙咧嘴地站了起来。 新蕊忍不住笑道:“果真是好得很,差一点就把我们门口的青石砖给砸烂了。云公子您的……可真是够坚硬的。” 云长安朝新蕊呲了呲牙,吓得那丫头咚咚咚连退了好几步,缩在墙角不敢动弹。 “不知云公子今日贵脚踏贱地又是所为何事?难道太太又在门外埋下了伏兵准备拿我?”柳清竹收起笑容,看着云长安半真半假地问。 后者愣了一下,忽然咧嘴笑道:“难怪你家婆婆视你为眼中钉,你这双眼睛看清了那么多事,偏偏又心直口快,谁能容得下你?” “所以我如今才陷入了这样孤立无援的境地啊!怎么,云公子今日是来看热闹的?”柳清竹在窗前桌边坐下,给云长安和自己各斟了一杯茶,微笑着问道。 云长安缓缓摇了摇头,笑道:“我从来都喜欢‘凑’热闹,却不会只‘看’热闹!遇上有趣的事,只在旁边干看着多没劲!” 柳清竹想到刚才被他听到了鹊儿的事,心中不禁有几分惊惶,忙假装漫不经心地问道:“那么这一次的热闹,云公子打算怎么‘凑’?你只要把你刚才听到的话往外面一嚷嚷,明日国公府怕就没有邀月斋了。” “没有邀月斋算什么?没有国公府才叫好玩呢!”云长安笑嘻嘻地道。 柳清竹悚然变色。 云长安看到她的脸色,立刻夸张地大叫了起来:“不是吧?国公府这种烂地方,你稀罕它是怎么的?没了就没了嘛,我云家在京城的庄园可比这地方漂亮多了,不如你跟我去云家住……” “云家既然在京城有庄园,公子您为何又要到国公府这种‘烂地方’来住?您的目的究竟是什么?难道这种‘烂地方’居然有您看得上眼的东西?”柳清竹盯着云长安的眼睛,咄咄逼人地问。 云长安挑了挑眉梢,惫懒地笑道:“媳妇不要慌嘛!毁了国公府对我又没什么好处,我才不做这费力不讨好的事情……” “可是你刚刚说过‘没有国公府才叫好玩呢’,你不是很喜欢做好玩的事情吗?”柳清竹丝毫也不敢放松,步步紧逼地追问道。 云长安搔搔头皮,傻笑起来:“呵呵……我只是说着玩的,媳妇不要生气嘛!国公府这个地方,你若是舍不得毁,咱们便留着它好了,恰好我也懒得费力气!只是这里的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呢?不如你跟我去云家吧, 我爹娘早就逼着我娶媳妇了,我敢向你保证,云家上下都会对你好的!” “你个疯子,若是再胡言乱语,我便叫护院进来把你绑起来送官了!”新蕊在一旁听得忍无可忍,忽然插进来怒道。 云长安抬起头来向愤怒的丫头抛了个媚眼,嘿嘿笑道:“这么狠心呐?想我云某人怎么说也是一个风流倜傥英俊潇洒玉树临风超凡脱俗的翩翩绝世佳公子,为什么到了国公府来就频频受挫,我的媳妇儿不肯跟我私奔就罢了,为什么连我干女儿也要叫奴才来拿我……” 新蕊被他这副无赖相气得直瞪眼:“你别装模作样,我跟你说真的!你最好快点滚出去,不然我……” 云长安嘻嘻地笑道:“不然你怎样?叫家丁护院进来拿我吗?这一条你刚刚已经说过了,别啰嗦,快去叫吧!等你叫进人来,他们就会看到我跟你家少奶奶黑灯瞎火孤男寡女同处一室,然后再把我二人一起绑去送官……你说你家老太太会不会允许青天大老爷们把你少奶奶判给我啊?” 新蕊的气焰瞬间低了下去。 柳清竹越来越觉得这个无赖的家伙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简单,只想不通他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一时不禁怔住了。 云长安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笑道:“怎么?媳妇儿被我迷住了?我就说嘛,像我这么风流倜傥英俊潇洒玉树临风……” “你到底想要什么?”柳清竹幽幽地问出一句,眼睛却并没有看着任何人,似乎根本不需要什么回答。 云长安耸耸肩膀,无奈地道:“我说了我只要你,你不相信怪我啊……别别别……别动手啊!我说媳妇儿,你还留在这府里做什么?这里哪一个人是真心对你好的?老太太?萧潜?还是鹊儿?别傻了,这府里也就只有你一个人还相信什么亲情什么故旧!我跟你说,这国公府整个儿就是一个藏污纳垢之地,你在这儿呆久了,若不被他们同化,就只能被他们吞掉!笨女人,你到底明白不明白?” 柳清竹心中怪异的感觉更甚了。 这番话若是从别人口中说出来,她也许会马上细细思量一番;可是云长安的语气没有一丝正经,柳清竹不禁有些怀疑,他这番话究竟有几分是真? 多半是信口开河,跟她玩笑的吧? 萧潜这个人,她本来已经不抱什么希望;老太太心里是疼她的,但不可能把她看得比国公府的任何一点利益更重要;至于鹊儿……她若连鹊儿都不相信了,这世上还有谁是可以相信的呢? 看见柳清竹苦笑摇头,云长安不禁大失所望:“我都告诉你这么多了,你怎么还是执迷不悟啊?难道你真要等到被他们绑在台子上烧死的时候,才会知道我对你的好吗媳妇儿?” 柳清竹缓缓摇了摇头,正色道:“云公子,天色不早,您还是回去吧。鹊儿的事,还请您不要对外人说,毕竟事关人命,请公子慈悲为怀。” 云长安跳起来指着柳清竹的鼻子骂道:“慈悲为怀?慈悲个狗屁!她背着你跟你男人搞那些烂事的时候,她慈悲为怀了吗?现在她闯出祸来,你又赶着替她擦屁股,求我慈悲为怀!我云某人什么时候慈悲过?你等着瞧,明儿我就替她昭告天下!我倒要看看,你家老太太容不容得下一个到处勾三搭四的贱婢给萧家生孩子!” “鹊儿她……不是这样的!”柳清竹眼见所有人都误会了鹊儿,却苦于牵涉到别人,无法替她辩解,心下不禁感到十分无力。 如今新蕊和云长安都这样想,以后府中的人又会如何看待?难道鹊儿今后也要像她一样被府中众人指责嘲讽,艰难度日吗?那丫头的命已经够苦,上天为什么不能怜悯她一点? 云长安似乎真的生了气,绷着脸一丝笑容也不露:“你这个女人……你怎么就这么一根筋呢?跟你说话真费劲!你一定要呆在这儿等死是不是?你自己的命不在乎了,你女儿的生死你也不管了?好,你要等,那便好好地等着吧!如今你身后还有个摇摇欲坠的尚书府在撑着,等过几天尚书府没了,我看国公府的人还容不容你!等到萧潜一纸休书把你撵出门的时候,你可不要哭!” “谁说尚书府要没了?”柳清竹看见他要走,顾不得多想,忙冲上去张开双臂拦在前面。 云长安双手抱膀,邪邪地笑了起来:“怎么了媳妇儿?舍不得我走?要不要我今晚留下来陪你共度良宵?” 柳清竹脸色微红,却不知是羞是怒,顿了一下才急道:“我问你正事呢!你有尚书府的消息是不是?” “咦?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云长安转过脸去,哼了一声表示他还在生气。 柳清竹正盘算该如何求他,忽然看到那双桃花眼里面闪过一丝得意,她心下大叫一声“侥幸”,忙放下双臂让到一旁:“我只是随便问问,云公子若是不想说也便罢了。我跟尚书府不过是互相利用的关系,实在也算不上有什么情分,他们倒了也便倒了,与我何干?” 见柳清竹退让到一旁,云长安果真着急起来,转过身来追在柳清竹后面急问:“喂喂喂,你真不问了啊?这个消息很重要的!皇上已经下令查抄尚书府,如今柳尚书夫妇和府里的奴才们都在府中西面一间小抱厦里面锁着,一步也走不了呢!若是府中的东西过十天半个月才能查点清楚,那对老家伙可就要饿成干尸了!” “真有此事?”柳清竹感到后背一阵发凉。 她知道云长安说话必有夸张的成分,但无论如何,尚书府被查抄总不会是虚言! 她到底还是没能帮上什么忙。朝廷中的事,从来都是墙倒众人推,她虽然求过国公爷,可谁知道那老家伙有没有帮尚书府说句话? 柳清竹忽然自嘲地摇头苦笑了起来:她还真以为自己说话能有多少分量不成?那老狐狸只要不落井下石,就已经是对她最大的仁慈了! 尚书府,真的出事了吗? 这还真是屋漏偏逢连阴雨!若是连尚书府都败了,她和鹊儿今后的日子…… 第67章.月夜捉“贼” “奶奶,云公子那个人说话,多半是靠不住的,您别太往心里去。前两日过来给老太太祝寿的时候,柳大人不是还好好的吗?我看见和亲王还跟他有说有笑的呢,皇上也未必说翻脸就翻脸……” 好容易把那个聒噪的云长安轰了出去,新蕊的小脸立刻垮了下来,慢吞吞地走到柳清竹身旁安慰道。 “是吗?”柳清竹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新蕊忙强笑道:“当然是了!尚书府跟咱们国公府同气连枝,那边若是真出了事,咱们怎么可能不知道?大老爷也不可能不帮柳大人说句话呀!” 柳清竹摇头叹道:“你哪里知道君心难测……尚书府愿意跟咱们同气连枝,咱们却恨不得离他们越远越好。官场上的事,谁顾得上谁呢?” 新蕊那些连自己都说服不了的劝慰,就这样被严严实实地堵了回去。 “你下去歇着吧。明日不必早过来伺候,这一阵子,实在辛苦你们了。”柳清竹懒懒地起身,下了逐客令。 新蕊走到门口,又不放心地转回来问道:“不然……明日我叫人出去打听一下?若是真有什么事,咱们再想办法!” “明日再说吧。”柳清竹意兴阑珊地叹了一声。 听着那丫头的脚步声走远,柳清竹靠在门板上站了许久,才慢吞吞地走到桌前吹熄了蜡烛。 但此时的她一丝睡意也没有,索性便这样靠窗站着,望着窗外水银泻地般的月光出神。 转眼又是满月了呢!距离中秋佳节,已经整整过去了一个月。 这一个月里发生的事情,比她这一生经历的都多。 短短的一个月里,她失去了未出世的孩子,失去了夫君的信任和宠爱,失去了在国公府平静无波的日子,失去了对女人而言比生命更重要的清白名声…… 老人常说“有失必有得”,可她又在这一个月的磨难之中得到了什么呢? 柳清竹想不出来。眼前她所能看到的,只有前方无尽的麻烦。 她需要经历的,远比这一个月里已经经历的还要多,而她却不知道命运安排了什么在前面等着她。 她一向是一个懒散的人,对于这样看不到尽头的磨难,真的有些厌倦了呢!若不是因为婉儿还小,若不是因为鹊儿和她腹中的孩子……她真想点一支蜡烛扔到帐中,以一场轰轰烈烈的热闹,终结这一生的荒唐…… 可笑的是,她连这样做的权力都没有! “你们究竟想要我怎么样呢?这府中没了我,你们就一定会比现在过得好吗?”柳清竹喃喃自语,对着圆月苦笑起来。 “有贼!快抓贼啊——” 远处似乎传来一声大叫,将心神不属的柳清竹吓得浑身一颤,好像从头到脚被浇了一桶冷水。 有贼? 这个时间才刚刚入夜,大多数的人都尚未睡稳,月光明亮得几乎要赶上了白天……什么样的贼会选在这个时间出来?何况哪个不开眼的贼会到国公府里来乱闯? 该不会是那个云长安在回清风阁的路上被抓到了吧? 若真是那样……联想到自己最近匪夷所思的坏运气,柳清竹不禁有些头大。 云长安你个笨蛋,千万不要被抓到,就算被抓到了,也千万不要跟人说是从邀月斋回去的,不然…… 唉,不然还能怎么样?俗话说死猪不怕开水烫,她柳清竹还有什么没经历过的不成? 听着外面越来越近的呼喝,柳清竹心中烦躁,再也没了推窗看月的心情。 正打算回去躺下,却听到院中响起了脚步声,接着便有家丁的声音在外问道:“奶奶睡下了吗?” 柳清竹懒于应付这些人,外面却传来了鹊儿的声音:“你们是哪个院子里的奴才?奶奶这里是由得你们随便乱闯的吗?” “大少爷、鹊儿姑娘。”外面的家丁好像有些意外,气焰立刻低了下去。 只听萧潜的声音淡淡地道:“这院子里没什么动静,你们出去吧。” 那人仿佛有些为难,支吾着道:“这……大少爷,方才我们看见一道人影在府里乱窜,似乎是往这个方向来了,太太吩咐过一定要找出来,您看,我们……” 鹊儿一反平日温顺端和的形象,怒声斥道:“大少爷已经说过了,这院子里没有动静!你们真要抓贼就该立刻往别处搜去,莫非打算在这里耽搁一晚上的时间,然后去告诉太太说是我们卖放了贼人吗?” “小的不敢 ……”有人低声请罪,却显然还是不打算离开。 柳清竹的嘴角不由得浮起一丝冷笑。 抓贼? 才怪! 分明是无中生有,为的就是到邀月斋来搅和一通,然后就可以坐等明日有新的谣言传出来了吧! 柳清竹虽不愿理会这些事,但外面廊下站了那么多人,也实在聒噪得让人心烦。 披衣、下床、点灯,柳清竹猛地拉开门,向外面冷笑道:“大月亮底下那个傻贼出来乱晃?等着你们抓吗?我看你们不是抓贼,是抓鬼还差不多吧?我听说有些山魈鬼怪最喜欢趁着月色出来作怪,你们可要小心了!” “我们也是奉上面的意思办事,奶奶若是觉得不妥,只好请您自己明日去问太太去!”那带头的家丁见了柳清竹的气势,心下不禁有些胆怯,却还是梗着脖子硬邦邦地回敬道。 鹊儿快步走过来挽住柳清竹的手臂,低声劝道:“奶奶别跟他们计较,这些奴才们懂得什么呢!” 萧潜自柳清竹出来就背转身去,不肯与她朝相。 柳清竹只向他瞥了一眼,立刻便收回目光,冷笑道:“这会儿我出来了,没死也没断胳膊少腿,你们怎么还不走?莫非太太吩咐你们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地细细搜查,免得我藏了贼人在屋子里?” 一个干瘦的男仆“嘿嘿”地笑了两声,站出来道:“奶奶可别生气,我们也是为奶奶的安全着想不是?贼人嘛,飞檐走壁都不在话下,逾墙钻窗自然也是小菜一碟。奶奶这儿窗子都没关,万一那贼人趁奶奶睡稳了,不声不响地从窗子里跳进去躲起来,奶奶一时也察觉不了不是?” 柳清竹深吸一口气,平复了心中的恼恨,冷笑道:“我竟不曾想到这一点,真是多谢太太和你们想得周到了!原来这府里上百个家丁护院都是白养着的,连个贼人也防不住!赶明儿我要叫人来把门窗钉上,只留一个小孔叫你们给我送饭就成了,否则若是三天两头有贼人从窗户口跳到我的屋子里来,我以后的日子还能过吗?” 那瘦子忙陪笑道:“今儿是小的们疏忽,才会放了贼人进来,以后不会了……一定不会了!” “只要你们不是自己做贼就好!”鹊儿忽然在一旁冷笑道。 柳清竹侧身让开门口,神态已彻底恢复了平静:“进去搜吧。房梁上、匾牌后面、床底下、桌子下面、箱子里、衣柜里、被窝里、古董架子的抽屉里、耗子洞里、花瓶里、脂粉盒里……到处都给我仔仔细细地搜检清楚了,别今儿晚上搜不出来,明儿又到处传说我私藏了贼人!” 那几个家丁神色尴尬,唯唯诺诺地走了进去,柳清竹连看也不愿跟进去看一眼,只盯着院中花木的疏影发呆。 鹊儿有些尴尬,只得僵硬地笑道:“奶奶刚才那番话,可真是够呛人的!花瓶里和脂粉盒里若是能藏出人来,那可不真是见鬼了?” 柳清竹微微冷笑道:“我也是为他们着想。上头既然吩咐了叫他们到我屋子里来搜人,他们若是搜不出来,回去必然是要受罚的。我叫他们搜仔细些,若能搜出别的东西回去交差,免了他们的责罚,也算是一场功德了!” “你又多心了,他们哪敢乱翻你的东西呢?”鹊儿只得尴尬地陪笑劝慰。 柳清竹忽然感觉到她的手微微发颤,忙展颜笑道:“都是我不好,只顾自己发脾气,却忘了顾念你。你正病着,又跑出来吹风做什么?快回屋里歇着去,这儿出不了什么事!” 鹊儿跺了跺脚,笑道:“我看着他们走了才好放心,不然回去也睡不着。” 柳清竹知道她的性子,闻言也只得把她的双手握进掌中暖着,静等那帮奴才们搜完出来。 鹊儿忽然低头叹道:“你该跟进去看着他们的,万一有人手脚不干净,回头少了什么……” “少了什么我倒不怕,这些年里丢的好东西也不知有多少件,我只怕会多出什么来,到时候又说不清楚呢!”柳清竹意有所指地叹道。 鹊儿知道她有心病,一时也不好相劝,只得尴尬地陪着笑了笑,也便将注意力放在了院中的月光上。 这样站了约有一盏茶工夫,才见那些人垂头丧气地走了出来。 鹊儿忍不住嘲讽道:“搜出来了没有?该搜的不该搜的地方可都搜遍了?” 先前带头的那家丁陪笑道:“小的们也是奉命办事,请爷和奶奶别见怪。” 柳清竹不想理会他们,却听萧潜淡淡地道:“既然说是往这边来了,搜得细一些总没有差错。东西两边的厢房也过去看一下,留神别吵到了丫头们。” 那家丁忙点头哈腰地答应了,当下便有分成两拨各自往两处厢房搜查一番,最终的结果自然还是一无所获,回来的时候已再没了先前气势汹汹的模样。 “奶奶,今儿这事……”鹊儿忧心忡忡,欲言又止。 柳清竹看到萧潜一只手扶着花枝在微微摇晃,忍不住笑道:“有多少话明日说不了?夜黑风大,你身子又不好,便别在我这儿站着了。你自己不当一回事,旁人可是在替你着急呢!” 鹊儿还想说什么,萧潜已走过来自然地牵起了她的手:“走吧,别再闪了风,明日又该头痛了。” 第68章.迷香 次日一早,新蕊还是迷迷糊糊地第一个过来伺候柳清竹梳洗,一进门就问道:“奶奶,我恍惚听见有人说昨儿晚上有人喊抓贼了?” 柳清竹闻言不禁笑了起来:“‘恍惚听到有人说’?昨儿夜里府中挨门搜查贼人,只差没把咱们院子翻个底朝天呢,你竟是睡死过去了?” 新蕊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我睡着的时候就跟死猪一样,奶奶是知道的。” “你屋里的那几个呢?该不会也睡成死猪了吧?”柳清竹有些好笑地调侃道。 新蕊微微皱起了眉头:“您还别说,我刚问她们了,齐刷刷地都说没听见!我是这样就罢了,初荷跟桂香夜里一向警醒,可她们也说什么都没听到,您说怪不怪?” 昨天夜里,那些家奴明明过去搜查过西厢房,所有的丫头竟然都没有听到,这怎么可能? 柳清竹缓缓地将手中的玉梳放下,竭力想抓住心中一闪而过的那一缕灵光。 “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新蕊见状不禁担忧起来。 柳清竹看了看小丫头的脸色,忽然问道:“你精神很不好,是不是有些头痛?” 新蕊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捂嘴道:“这一阵子乱七八糟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我们四个人,倒有三个一大早便嚷头痛。我打了盆冷水洗过脸,才算是有了几分精神,桂香和芸香那两个懒虫乐得趁这个机会赖一会儿床呢!” 这事情越听越不对了。 柳清竹推开新蕊递过来的帕子,焦急地问道:“初荷怎么样?她有没有说什么?” 新蕊不屑地撇了撇嘴:“她能怎么样?她好得很,该吃吃该睡睡,我们虽不理她,她却照样我行我素,谁也拿她没办法!” 也就是说,初荷未必不头痛,她只是没有机会说给人听而已。柳清竹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 “奶奶,您在想什么呀?”第二次递帕子被推开之后,新蕊不禁有些担忧起来。 柳清竹将一缕发丝揉成一团,紧紧地攥在手中,连说话的声音都有些发颤:“你去看看,窗台上……或者窗子外面的地上,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东西。” 新蕊被她弄得莫名其妙,却还是一边嘀咕一边去了。 柳清竹手中揉着发丝,眼睛死死盯着窗口,好像害怕那里会忽然冒出什么鬼怪来一样。 新蕊那里很快便有了回音:“奶奶,您要找什么呀?窗台上干干净净的,什么都没有……咦?半截残香算不算奇怪的东西?” 柳清竹叹了一口气,后背重重地靠在了椅子上。 “奶奶,您该不会……就是叫我找这东西吧?”新蕊疑惑地将半截残香拿进来放在了桌上。 柳清竹随手将那一小截灰不溜秋的东西拈起来放在手中把玩着:“你再去西厢房,看看你们的窗台。” “还找这个?”新蕊不满地皱起了眉头。 “快去!”柳清竹急得脸色都发白起来。 新蕊不敢多说,忙飞跑着去了,不过片时便又跑了回来,将一截同样颜色同样粗细的残香放在了桌上:“在这里了。” “果然……”柳清竹心中后怕得咚咚乱跳,面上却只是发出了一声轻叹。 新蕊在旁小心翼翼地问:“奶奶,您知道窗台上会有这东西?这是做什么用的?” 柳清竹沉默了许久,才哑着嗓子低声叹道:“迷香。” “就是戏文里头那些大盗深夜盗宝、入室偷香常用的把戏?我以为只是传说,没想到真的有这种东西啊?奶奶,给我一点好不好?我也点了来闻闻,看这玩意儿究竟是什么味道?”新蕊两眼冒着兴奋的光,亮闪闪地盯着柳清竹手中那两截不起眼的东西。 柳清竹抬起头来,面无表情地对上那双兴奋的眼睛。 新蕊一开始略有些疑惑,但很快便回过味来,舌头也打起了卷儿:“昨天……昨天晚上那贼人给咱们用过迷香?可是……可是咱们除了今早有些头痛,什么事都没有啊!东西也没少,也没被人……” 她忽然住了口,神色惊恐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柳清竹将两截迷香在手中搓成粉末,一点点地洒在了地上。 新蕊忽然瞪大了眼睛:“不对啊,如果是迷香,奶奶为什么没有头痛?而且您刚刚不是说,昨晚根本没有贼人进来嘛!难道您是骗我的?莫非昨晚真的……那,那贼人有没有对您怎么样?奶奶!” “我多么希望真的有贼人进来过。”柳清竹忽然幽幽地叹道。 “我不懂。”新蕊一向十分坦白。 柳清竹站起身来,呼出一口浊气,笑道:“不懂最好,我也希望我自己什么都不懂。新蕊,你把外面炉子上炖着的燕窝粥给鹊儿送过去。” 新蕊犹豫着不肯走:“这……,奶奶,爷这会儿大概还没出门呢,鹊儿的身孕还是个秘密,咱们一大早送吃的过去不好吧?万一爷起了疑心……” 柳清竹却是半分也不妥协:“我的好姐妹病了,我送点吃的过去有问题吗?我偏要你这会儿送过去,等他走了只怕就未必来得及了!” 新蕊见状只得应下,正要出门,忽然回过味来:“奶奶是叫我去看一下东厢房的窗台?” “总算还没笨到家。”柳清竹笑着骂了一句。 新蕊觉得她的笑容有些冷,不敢在这儿多待,忙小跑着出去了。 柳清竹颓然坐倒,用脚踩住那些粉末狠狠地揉搓着,直到它们完全消失不见,她才稍稍地松了一口气。 其实她心中早已经有了答案,吩咐新蕊去办这一趟差事,完全就是多此一举。 可是人不就是靠着一丝微不足道的希望活着的吗? 哪怕,那一丝希望最后注定只能通向破灭的结局…… 昨晚“抓贼”之前,她一直站在开着的窗边,便是吸进一点点迷香,也远不足以让她昏睡。西厢房的丫头们显然没有这样的好运气,所以她们便齐齐昏睡到了天亮,齐齐犯了莫名其妙的头痛。 难怪昨晚闹成那样,西厢房都没有一个人出来帮她说话! 可是萧潜和鹊儿两个人难道竟跟她不约而同,也吹了灯在屋子里推窗看月?否则他们怎么可能不被迷倒,又怎么可能早早地听到声音,并且不辞劳苦地走到院中来查看?“病中”的鹊儿不是应该格外慵懒的吗? 一个可怕的答案从柳清竹的心底冒了出来。她紧紧咬着牙关,试图遏制住自己的胡思乱想,却只听到口中牙齿“咯咯”作响。 新蕊或许是在东厢房跟鹊儿说了好些话吧?否则怎么会耽搁这样久? 柳清竹觉得自己的双腿都已经麻木了的时候,才听到新蕊的声音在门口笑道:“这一次奶奶可是猜错了,我仔仔细细地检查了几遍,东厢房的窗下干干净净的,什么都没有!您这儿开着窗子不算,我们卧房那边的窗纸上有一个烧出来的小孔,东厢房的窗子上也没有!奶奶,您也是个妇道人家,就别学人家青天大老爷们查案子了,咱们还是照常做咱们的针线是正经!” “果然没有吗?”柳清竹觉得自己的喉咙干哑得可怕,每吐出一个字来,都要费尽全身的力气,还要忍着喉头像被磨刀石打磨着一般的疼痛。 新蕊被柳清竹的脸色吓了一跳,急冲冲地走了进来:“有什么不对吗?您的脸色这么难看!” 柳清竹摆手示意她不必惊慌,自己伏在桌上想了很久,才叫新蕊走近了,低声问道:“迷香的事,你有没有跟爷和鹊儿提过?” 新蕊慌忙举手发誓:“我一个字都没跟人说!奶奶叫我打着送粥的幌子过去,我便知道奶奶不想声张这件事,所以跟谁都没提呢!” 柳清竹欣慰地点了点头,又嘱咐道:“这件事就当没发生过,你不必记得,更不要跟人说,知道吗?” 新蕊顺从地应下,人却一直在房中来来回回地打转,一会儿擦擦桌子,一会儿又抹一下窗格子,就是不肯出门。 柳清竹知道这丫头心痒难耐,可是她的那些可怕的猜测,如何能对人说? 为了不让新蕊把心思集中在这件事上,她只得站起身来,故作轻松地笑道:“今儿得闲,陪我上街逛逛吧。” “不是吧?要出府?”新蕊的小脸立刻垮了下来。 柳清竹已经自己翻起了箱笼,一边找衣裳一边问:“有什么问题吗?” 新蕊苦着脸道:“大太太正等着拿捏咱们的错处,咱们若是这个时候出府,只怕……” 柳清竹不以为然地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个时候咱们便是不出府,她一样会拿捏我的错处,只怕拿捏得更厉害些也说不准。下个月是柳家夫人的生辰,我这个做‘女儿’的,总不能连件像样的礼物都拿不出来?放心,就咱们两个人出去,不会闹得沸反盈天的。” “可是……”新蕊欲言又止。 柳清竹悠悠地笑道:“到了街上,咱们顺便找几个人来问问,尚书府到底垮了没有。若是真的出了事,咱们买礼物的钱可就省下了!” 第69章.出门捡到宝 虽然新蕊的心里有一百个不情愿,但做丫鬟的人说话是没有什么分量的,所以她只能苦着脸跟在柳清竹的身后,一步一磨蹭,恨不得前面路上忽然塌了个大坑,拦住柳清竹没有办法出门。 不知是不是老天听到了她的心愿,走到大门口的时候,柳清竹意外地被拦了下来。 门房满脸正气地截住了她,躬身道:“太太吩咐过,不许大少奶奶出门。” 新蕊本以为自己应该很高兴的。可事实是,她心里的怒火“噌”地一下子就窜了上来:“你说太太不许大少奶奶出门?我问你,现在府里当家人是太太还是大少奶奶?你摇尾讨食,也要看清楚谁是主人才行!” 那门房丝毫不为所动,硬邦邦地道:“小人只听太太吩咐,还请姑娘不要为难小人。” “简直欺人太甚!这是把大少奶奶当囚犯了吗?”鹊儿双手叉腰,怒声骂道。 门房回敬她以一声冷笑:“太太也是为了国公府的名声着想。大少奶奶在府中尚且能招蜂引蝶,若是出了府,还不一定要惹出什么事来呢!虽说大少爷大度不计较,可是国公府真的丢不起这个人。大少奶奶您还是请回吧!” 柳清竹心里正气恼,却听见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贱兮兮的声音:“津兄啊,贵府里头的规矩,还真是让人大开眼界呐!” 柳清竹心中一紧,回头果然看见萧津和云长安结伴而来,两人勾肩搭背,脸上挂着相似的笑容,一副哥俩好的样子。 若是换了昨日,她可能会忍不住冲到萧津面前质问一些事情,但此时她已经没了这样的心情。 这样想时,萧津已笑着向她打招呼:“大嫂嫂是要出门吗?恰好,我跟云兄也要到城外打猎,大嫂嫂若有兴趣,不妨与我们同去?” 柳清竹含笑向二人福了福身,推却道:“我一个妇道人家,连路都懒得走,津兄弟说这话不是嘲笑我吗?何况我便是要去,也出不了这道门。只好在此祝二位旗开得胜、满载而归了!” 云长安笑嘻嘻地走了过来,伸手便把那门房推到一旁:“我只见过狗咬贼,却没见过狗咬主人的!听说昨儿夜间府里进了贼,我可是连狗叫都没听到一声,到天亮也没见着贼影儿!没想到这会儿做主人的要出门,却看见一条狗在门口乱吠!若是我云家养了这样的狗,我定要叫奴才们杀了煮狗肉,分给街头的叫花子们吃!” 恰好此时门外蹲了一老一小两个叫花子,听见这话齐齐往里面看过来,云长安笑嘻嘻地指着门房向他们道:“你们嫌不嫌狗肉酸?若是不嫌,我便叫人把这条狗打杀了给你们吃,好不好?” 那个看上去只有十一二岁小叫花子闻言站起身来,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在门房身上一溜,脆生生地说道:“我们做叫花子的最爱吃狗肉,但是这条狗不能吃,他得了疯狗病,肉有毒!” 门房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额头上的青筋都跳了起来。 若是换了平日,他早已叫人冲上去把小叫花子打个半死了,可今日萧津和云长安显然不会站在他这边,柳清竹又被他得罪了个彻底,他便是心中再怒,也只得咬牙咽下这口气了。 云长安笑嘻嘻地向柳清竹作了个“请”的姿势:“大少奶奶请。” 柳清竹不好拂他的意,便带着新蕊往外面走去。那门房下意识地跟了两步,听见萧津咳嗽,只得不情不愿地站住,眼睁睁看着柳清竹出了大门。 萧津回头向身旁的小跟班柱儿吩咐道:“你去跟老秦说,有条看门狗到处乱吠,叫我打发出去专管收夜香了。他若是觉得不妥,只管来找我理论!” 云长安本已走出门外,闻言立刻回头笑了起来:“这个差事派得好!狗改不了吃……夜香,让他去当这差事,真是物尽其用,相得益彰!” 那门房到此时才算真正害怕了起来,忙扯住萧津的衣袖苦苦求肯。 萧津利索地甩了甩衣袖,那个门房竟然就这么被甩出了老远,在地上摔了个“狗啃夜香”,半天才爬起来。 柳清竹看得纳闷,忍不住暗暗猜测是太太安排的门房太怂包,还是萧津这个人真的颇有几分蛮力气。 云长安紧走几步跟上柳清竹,满脸堆笑地问:“媳妇儿这是要去哪里呀?要不要为夫作陪?这京城之中吃喝玩乐的地方,可没有人比为夫更熟悉了哇!” 萧津忍不住皱眉道:“云兄,您一向视世俗物议如无物,我国公府却未必能如您一般洒脱,请您口下留德,给我国公府留一条活路。” 云长安不以为然地抱怨道:“我口下怎么不留德了?萧潜那个呆子配不上我们小竹子,我为什么不能娶她当媳妇?难道你也跟你们家那些可恶的女人一样,觉得我是在胡闹?” 萧津忽然有些恼怒起来:“你知道‘祸从口出’吗?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样口无遮拦会给我大嫂带来多大的困扰?前几天你已经差点害死她了,你究竟知不知道?” 云长安忽然露出怪异的神情来,紧紧盯着萧津问道:“你今儿是不是吃错药了?平时在大街上调戏大姑娘小媳妇的时候,你可比我来劲得多,今日怎么突然变成谦谦君子了?别说因为她是你大嫂,你心里根本不把萧潜当大哥,哪里来的什么的大嫂!” “我好心提醒你,你不听就算了,满嘴里胡吣些什么!”萧津的脸色很难看,躲闪着云长安的目光,连说话的语气也变得硬邦邦的。 柳清竹没有完全听明白他们的话,却仍然觉得有些尴尬,苦于无法躲开,迟疑了一下只得向刚才那小叫花子走了过去。 那小叫花竟然丝毫不胆怯,瞪着亮闪闪的眼睛,清脆地叫了一声:“大少奶奶好。” “这孩子倒是伶俐得很。”新蕊忍不住赞叹了一声。 柳清竹莫名地想起了自己从前在养生堂的那段日子,心中不由得一阵发酸。 聪明伶俐的小叫花子其实是有很多的,只是他们把自己的聪明全都浪费在了走街串巷讨食度日上。若是给他们读书上进的机会,谁敢说叫花子里头就没有经世之才? 新蕊似乎猜透了她的心思,在一旁笑劝道:“奶奶若觉得这孩子不错,收留他在身边也好。以后他若能学点儿有用的东西,挺直腰杆做人,那也算是奶奶的一场功德。” 柳清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那小叫花子已翻身跪下,“咚咚咚”地连磕了几个头:“若能蒙奶奶收留,小枫感激不尽!” “你起来……”柳清竹有些犹豫。 她在国公府保全自己都困难,如何能保护得了这个孩子? 小枫旁边的老叫花子见她不肯,忙也跟着跪下来道:“奶奶,您就收留他吧!小枫本是好人家的孩子,家里遭了官司才落到如今这个地步……他小时候念过书,能识文断字,人又聪明机灵,难得的是心心地不坏,知恩图报,奶奶以后会用得着他的!” 柳清竹听了不禁心动,又问道:“他是您孙子?” 老叫花叹道:“我老东西要是有这么一个孙子,做梦也能笑醒了!这孩子是我前年下雪的时候在草堆里捡的,当时他差一点就饿死了,是我讨来半碗冷饭,救了他一条小命,后来他就跟着我了。这两年多亏了他,不然我也不知道能活到哪一天……咳咳,这是个知恩图报的好孩子,我老叫花子临死前只盼着这孩子能有个好去处……” “爷爷,小枫不会扔下您不管的!”小枫往老叫花子身旁靠了靠,认真地说道。 这一幕让柳清竹微微动容,新蕊更是忍不住抹起了眼泪:“奶奶,不如咱们把他们两个都收下吧,咱们的日子虽然不好过,但养两个人总还养得起……” 柳清竹在小枫面前蹲下身子,认真地问:“如果我说,我自己现在麻烦事缠身 ,很可能朝不保夕,你还愿意跟着我吗?” 小枫挺起胸膛脆生生地道:“愿意!小枫和爷爷一无所有,大少奶奶若能赏一口饭吃,小枫便可以为奶奶赴汤蹈火!小枫知道奶奶现在遇到了麻烦,可是奶奶人好,以后一定会逢凶化吉、遇难成祥的!” 新蕊忍不住笑道:“这小子嘴巴倒是甜,想必是从前讨饭练出来的!” 柳清竹随手拉小枫起身,回身笑道:“你哪里知道街头讨饭的不容易!咱们看到的叫花子嘴巴都甜,因为说话不好听的都已经饿死了!” 新蕊“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小枫却昂起头看着柳清竹,眼中亮闪闪的似有泪光。 柳清竹俯身向他笑道:“别以为跟着我进了国公府就有好日子过了,以后你可能会无限怀念在街上讨饭的日子。” 小枫昂着头骄傲地道:“男子汉不可能讨一辈子的饭,奶奶给了小枫出头的机会,小枫若是混得不好,只能怪自己没本事,哪里还能有脸怀念讨饭的日子!” “这孩子有趣,咱们好像赚到了!”新蕊忍不住摸摸小枫的头,向柳清竹笑道。 那边萧津和云长安似乎也已经争论出了个结果,二人并肩向这边走了过来,云长安开口笑问道:“你们捡到什么了,笑得这么高兴?” 第70章.花花公子的花式表白 “拣到了一个活宝贝,不过我不方便带他们进府,还要仰仗津兄弟帮忙。”柳清竹想了一想,含笑说道。 萧津闻言忍不住露出诧异的神色:“大嫂嫂要收留这两个叫花子?为什么?咱们府里……少人使唤?” “我也不必瞒你,府里倒是不少人使唤,但是能听我使唤的当真不多。”柳清竹回身向大门边看了一眼,悠悠叹道。 萧津了然地点了点头:“这倒也是。既如此,我帮大嫂嫂这个忙就是了!不过……从前我带进府里去的都是年轻貌美的小姑娘,这次忽然带一个老头和一个孩子进府,不知道我娘她们会怎么想……” 柳清竹闻言忍不住笑了起来。 但笑过之后她又有些诧异,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毫不犹豫地开口请他帮忙。从前不是一直觉得此人浪荡无行,而且居心叵测吗?什么时候,自己竟会这样信任一个只见过几次面、而且每次见面都不愉快的人了? 最奇怪的是,这个人竟然一口应下了……难道他们不是敌人了吗? 正疑惑间,却听到萧津笑嘻嘻地问:“今日做兄弟的帮了大嫂嫂的忙,不知大嫂嫂打算如何报答兄弟啊?” 柳清竹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这个人果然是死性不改,她怎么会鬼迷心窍地以为他是可以信任的?难道只因为他处置了那条看门的恶犬? 她的警惕之心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弱了? 看到萧津贱兮兮的脸色,还有云长安事不关己的微笑,柳清竹扯了扯嘴角,咬牙切齿地道:“你既然称我一声‘大嫂嫂’,咱们就是一家人了。一家人相互照应一下,帮个微不足道的小忙,难道还需要报答?” 萧津受挫地叹了一声道:“大嫂嫂还真是精明,半点儿亏都不肯吃,不去做生意当真是可惜了的。” 柳清竹还没来得及得意,萧潜却又笑了起来:“只可惜,我也是个做生意的人,赔本的买卖,我是不做的。” “那么津兄弟想要什么?”柳清竹心中打起了十二分的小心,警惕地盯着眼前这个人的笑脸,像是盯着一条随时会暴怒的毒蛇。 萧津也果然像一条毒蛇一样,在柳清竹完全没有察觉到的时候,已经滑溜地窜到了她的身旁,带着玩世不恭的笑容贴近了她的耳边:“大嫂嫂以身相许如何?” “你!”柳清竹受惊地退后了几步,抵在墙上惊诧地看着他。 这样的反应显然让萧津十分满意,他得意洋洋地朝柳清竹眨了眨眼睛,抱着双臂欣赏起她的表情来。 见云长安没有过来解围的意思,柳清竹只得强作镇定,堆起笑容道:“津兄弟的想法,还真是有些……呵呵,有些奇怪啊!” 萧津饶有兴味地舔了舔嘴唇:“怎么?大嫂嫂觉得可以考虑?” “我能不能考虑不重要,重要的是鹊儿会怎么想。”柳清竹缓缓敛去笑意,目光紧紧盯着萧津,生怕错过他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 让她惊讶的是,萧津脸上的笑容慢慢地淡了,眼中竟飞快地闪过一丝厌恶的情绪。他似乎并没有打算躲避柳清竹的审视,只是顿了一下,便勾起唇角嘲讽地道:“那个女人还能怎么想?如今她想要的都得到了,正是志得意满的时候,你觉得她还有心思去想别人的事情?” 没想到他竟然是这样的态度,柳清竹心中一股无名火窜了出来,顾不得理会云长安和新蕊的目光,便气冲冲地拖着萧津走到僻静之处。 “我知道大嫂很愿意报答我,但是你可以不用这么着急的,我们可以找一个花好月圆的夜晚,找一张又香又软的大床,而不是在这里……”萧津毫不抗拒地任她拉着,到了无人处才笑嘻嘻地调侃道。 柳清竹气得满脸通红,也顾不得理会他的无礼冒犯,劈头就问:“鹊儿有孕,你知不知道?” “知道啊,前两天她就跟我说她怀孕了,叫我不要再烦她了。”萧津的笑容淡了些,眼中闪过一丝不耐。 “你竟然知道?你……你当初既然……既然碰过她,为什么不跟我说?为什么不向老太太讨她?你只打算占便宜,从来就没想过要负责,是不是?当初我不知情,糊里糊涂地把她给了大少爷,为什么也不见你出来阻止?如今鹊儿她……孩子出生的时候难保不被人看出什么差错来,你有没有想过鹊儿将来该当如何?你有没有想过,你……你的孩子可能会给她带来怎样的灾难?”柳清竹越说越怒,既不敢大声吵嚷,又不愿被他看到自己的眼泪,忍到最后已是声音嘶哑,胸口憋闷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萧津静静地听她说完,等她喘息稍定,才带着嘲讽的笑意,凑到近前低声问道:“你拉我过来,就是要质问我这个?” “要不然呢?”他漫不经心的态度激怒了柳清竹,使她忘记了自己的软弱无助,冷笑着讽刺回去。 “我只能说,你真是太天真了。我萧津是什么人,京城之中没人不知道!占便宜这件事,没有人会嫌多,何况还是送上门来的!至于‘负责’,抱歉,我一向不知道这两个字怎么写。如果每个被我占过便宜的女人都找上门来哭着喊着要我负责,咱们国公府门前怕是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了!”萧津笑得有些冷,明明语气并没有变,却让柳清竹感到脚底下无端地冒出一阵寒气来。 他说得……似乎也没有错! “可是你为什么偏偏要欺负我的丫头?她……她一向安分守己,并不曾招惹到你的头上吧?”柳清竹还是有些不甘,却在愤怒地问出这句话的时候,莫名地感觉到有几分心虚。 心中忍不住暗暗自问,对于鹊儿这个人,她真的已经足够了解了吗? 萧津似笑非笑地看了柳清竹半天,忽然伸了个懒腰,长呼出一口气来:“柳清竹,我该说你单纯可爱,还是该说你愚蠢可笑呢?” “你该叫我大嫂。”柳清竹不满地提醒道。 “好的,大嫂。”萧津从善如流地叫了一声,却在后面加了一句:“只是不知道这声‘大嫂’还能叫几天。说真的,等我大哥不要你了,考虑考虑我吧?我知道云长安也在打你的主意,可是我比他厉害,真的!添香书寓的那些姑娘们都这么说!” 柳清竹怔了一下才明白他的意思,气恼之余又添了几分警惕,不禁暗暗观察着周围的路径,生怕像上一次一样被他困在夹道里进退不得。 “那丫头跟你说孩子是我的?”萧津忽然跳回到原先的话题,难得地正经起来,没了笑容的脸看上去比平时顺眼很多,却让柳清竹有些毛骨悚然。 她怔了许久才明白他的意思,却不由得嗤之以鼻:“难道不是你的?我看你平日虽然行事荒唐,却也勉强算得上是敢作敢当,没想到……哼,如今闯出祸来,竟然不敢承认?你不认也好,我只盼你以后不要再招惹鹊儿!等她生下孩子,我会让大少爷正式纳她做侧室,她也就算是你的小嫂子了。” “果然够蠢。”萧津冷笑了一声,转身便往来处走去。 柳清竹莫名其妙地被丢在了后面,心中不禁越发恼怒:“你说谁够蠢?你知不知道自己行事荒唐,会给别人带来什么样的痛苦?也是,你这样自幼养尊处优的大少爷,如何会懂得别人的命也是命,如何会知道别人讨生活有多不容易!” 萧津如她所愿站住了脚步,慢慢地转过身来看着她。 柳清竹下意识地往后面一缩,靠在墙角摆出戒备的姿态。 萧津露出嘲讽的笑意,阴阳怪气地道:“大嫂这么紧张做什么?难道是在害怕——或者说在期待我侵犯你?” “你也不会干别的!”柳清竹下意识地嗤笑道。 本以为萧津会生气,他却仿佛被这句话逗乐了:“没错,我确实也不会干别的。我一无所有一事无成,所以特别喜欢看女人崇拜爱慕的表情,尤其是——在我怀里的时候!女人这种东西,平时会很麻烦,但在某些时候,却会变得特别乖,大嫂你也是这样吗?” “放肆。”柳清竹别过脸避开他的目光,只敢偷偷地嘀咕,却不敢被他听到,生怕他再说出什么让人恶心的话来。 萧津却仿佛还是听到了。他轻笑一声,声线变得沙哑而暧昧:“没错,我是纨绔。但是我做了这么多年的纨绔子弟,却从来没有女人带着孩子找上门来,你知道为什么吗?” 柳清竹不想听他的风流史,萧津却还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因为我从来不会允许任何一个女人怀上我的孩子!我从不强迫任何人,我玩过的那些女人无一例外都是看中萧家的权势,主动贴上来的,包括你当做宝贝的那个贱丫头!我还没有随便到到处撒种子的地步,像那样的女人,给我将来的孩子当奶妈都嫌脏,我怎么会允许她生下我的孩子!” “你……”柳清竹皱紧了眉头,却不知道该问什么。 看到她无措的神情,萧津畅意地笑了起来:“很意外?被自己最信任的人欺骗,滋味恐怕不太好吧?你那个小丫头……啧啧,虽然有些烦人,不过我还是挺佩服她的。她在你眼皮底下跟了萧潜三四年,你居然一点都没有发现,究竟是因为她太聪明,还是因为你太蠢呢?” 第71章.大厦将倾 柳清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失魂落魄地跟着萧津回到街上去的。她只看到云长安满脸同情地看着她,好像什么都知道一样。 真奇怪,难道全世界都知道了,只有她一个人蒙在鼓里吗? “奶奶,您怎么了?是不是津少爷……津少爷他欺负您?”新蕊早已冲了过来,大惊小怪地叫道。 萧津无言望天,云长安却笑呵呵地凑了过来:“干女儿,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你当我是死的么?如果有人敢欺负我的媳妇儿,我不废了他三条腿才怪呢!” “人明明只有两条腿,你怎么可能废三条……”新蕊忍不住反驳道。 云长安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新蕊没有看懂他的笑容,却也算是慢慢地安下心来。 看样子,事情并不是她想象的那样。可是奶奶她拉着津少爷去说什么了呢?居然还怕人听到!云长安这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竟然也没有凑上去偷听,真是奇哉怪也! 柳清竹深吸了一口气,向新蕊苍白地笑道:“不想出去玩了,我们回去吧。” 新蕊正求之不得,闻言慌忙点头,云长安却笑嘻嘻地把两人截了下来:“好容易出来一趟,不痛痛快快地玩一天怎么成?你下次要出门,可没人跟在后面帮你打狗啊!” “那狗不是去吃夜香了么?难道还有另外一条狗?”柳清竹敷衍地笑道。 “如果还有别的狗,我可以把它抓来宰了,煮狗肉给奶奶吃!”小枫靠着墙根笑嘻嘻地凑趣道。 柳清竹闻言一笑,心中添了几分暖意。 云长安见状不由分说便过来拉她:“走吧,我前两天发现了一家酒楼,店面不大,里面的酒菜却比落香居还地道!今儿我做东,不知道媳妇儿肯不肯赏脸?” 柳清竹尴尬地避开他的手,躲到新蕊身后低声道:“你们不是要去城外骑马打猎吗?已经为我耽误了这么久……” 萧津在旁笑道:“已经耽误这么久了,这会儿赶过去也只能看旁人捡猎物,还有什么趣儿?今日不去了!我也对云兄说的那家酒楼有兴趣,不如大嫂一起去?” 他二人越是热情,柳清竹越觉得有鬼,恨不得插翅飞回府里去。无奈云长安正堵在回府的必经之路上,柳清竹迟疑了一下,只得拉着鹊儿往另一个方向走去:“我要赶着回尚书府去,只怕不能相陪了,二位尽兴便是。” “尚书府?奶奶是说户部尚书柳老头的府上吗?那里整条街上都是官兵,进不去的呀!”小枫疑惑地道。 柳清竹蓦地站住了脚步。 小枫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奶奶?” 柳清竹屏住呼吸,竭力想使自己的声音变得正常一点:“你说,尚书府那边都是官兵?” 小枫皱眉点了点头:“没错。官兵昨日便围了尚书府,说是柳尚书私吞了赈灾的钱粮,还发了榜文,准许知情的老百姓到京兆衙门那里去击鼓告御状呢!” “小子,别乱说话!”云长安走过来拍了拍小枫的头,用眼神示意他不许多嘴。 柳清竹忽然抬头向他笑道:“你若是真的不许他说,为什么不早些阻止他?” 云长安尴尬地搔了搔头皮。 柳清竹平静地道:“早料到了这一天,只是没想到这么快而已。你昨日就给我下过毛毛雨了,这会儿还怕我承受不住吗?” 萧津忽然走到柳清竹面前,冷笑出声:“你早料到了这一天?那么你有没有猜到,第一个上奏章弹劾柳尚书的人是谁?” “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懂朝廷里的事。”柳清竹闻言失笑,心中却莫名地慌乱起来。 萧津并不肯给她退缩的机会,凑到她耳边残忍地笑道:“你明明猜到了,为什么不肯承认?没错,第一个上本要求皇帝查抄尚书府的,正是你的公爹,齐国公萧传勋。” “他……”柳清竹觉得自己还有话要问,又仿佛什么话都没有办法出口。 她不是没想过大老爷会落井下石,却怎么也不敢相信,他会把事情做得那么绝。 为了跟尚书府撇清关系,他还真是……半点情面也不讲啊! 难怪大太太近来已不肯给她留一分退路,难怪她在国公府步步艰难……这恐怕也是大老爷授意的吧? 要跟尚书府彻底撇清,最好的办法,当然是把尚书府的女儿休弃回家! 把她搞得声名狼藉,或许会让萧家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但要不了多久,这场风波就会过去。再过三两个月,京城里的老百姓只会记得贪官柳庭训有过一个淫贱无耻的女儿,却未必会记得那个女儿曾是国公府的少夫人,更不会再提起她曾让骄傲的齐国公世子,承受过作为一个男人最大的耻辱! 一时忍辱,便可以彻底避免被尚书府拖下水的命运,真真是一条好计,对不对? 此时再看国公府气派的红漆大门,柳清竹忽然觉得有些悲凉。 四年前她曾以为,这道门的后面是她此生的幸福和归宿,到今日才知……所谓富贵荣华,对她而言不过是一场幻梦罢了。 尚书府已经败落,国公府不会再对她有任何耐心,萧潜……她唯一能依靠的人,如今却也对她没有了半分情意。她的脚下,还有路可以走吗? 真该感谢云长安和萧津两个人,明知她已经落到了这样的地步,竟然还肯费心思来同她说笑,还肯跟她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 没有人比柳清竹更加明白最下层贱民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像眼前两人这样的贵胄公子,肯给她一个眼神都是施舍吧? “奶奶,您……您先别担心,现在只是说查抄尚书府,并没有说柳大人确实有罪啊!也许……”鹊儿斟酌着词句,不知道该如何安慰。 柳清竹看到云长安同情地摇头,心下已知其意:“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何况柳尚书从来都称不上清廉。既然说要查,就总能查出事来的。” “那……也许皇上仁慈,会对柳大人法外开恩呢?”新蕊垂下头,连自己都觉得这句话实在没有半分说服力。 法外开恩?这种事情只会发生在皇帝的宠臣身上。柳尚书是宠臣吗? 柳清竹自嘲地笑了起来:“我本来不该对他抱太大的信心,就像他不该对我抱太大的希望一样。繁华尽头,到底还是一场空。” “奶奶……”新蕊终于忍不住红了眼眶。 柳清竹忽然像是似放下了什么似的,整个人都变得轻松了起来:“果然不出所料,咱们的礼物钱省下了!怎么样,趁着现在手头宽裕,要不要到街上去走走?过了今天,以后的日子还不一定会怎么样呢!” “哈哈,拿得起放得下,这才像是我云某人的媳妇儿!”云长安忽然在一旁抚掌赞叹起来。 柳清竹横了他一眼,忽然堆起满脸笑容:“云公子刚才说要做东请我吃饭?” “当然,佳人若肯赏脸,云某不胜荣幸。请——”云长安笑嘻嘻地抬手为礼,将柳清竹让到了前面。 “奶奶,咱们……”新蕊急得几乎要哭了出来。 云长安在新蕊的脑袋上揉了几下,笑道:“傻女儿,你干娘心里痛快,你就不要惹她不高兴了好不好?” 新蕊气得抓住他的胳膊狠狠地甩到了一旁:“尚书府有难,国公府又容不下她,她怎么可能高兴!云公子,现在这个时候,您就不要添乱了好不好!” “离开国公府这个樊笼,外面正有大好的天下在等着你们,为什么不高兴?干女儿,难道你觉得你干爹我养不起你们娘儿几个?”云长安乐呵呵地走在柳清竹的身旁,回头向新蕊不断地说笑。 新蕊依旧是心急如焚,但看到柳清竹已经在漫不经心地观赏着路边的景色,她忽然觉得自己的担心都是多余的了。 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主子最近总是神神秘秘的,她的心里是不是早已经有对策了? “媳妇儿,你该不会打算就这么走着去吧?”走出一段路之后,云长安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 柳清竹愣了一下,停下脚步无辜地道:“我忘记了。你怎么也不提醒我?” 原来奶奶不是不担心,是担心得傻掉了。新蕊在心中默默地作出了评价。 上了马车之后,柳清竹没有办法再避开新蕊审视的目光,只好掀开帘子看车窗外的风景,以防那丫头东问西问。 没想到那丫头没有开口,倒是萧津忍不住问道:“你真的不打算回尚书府去看一看?” 柳清竹闷闷地反问道:“小枫不是说都被官兵围住了吗?回去看什么?看官兵?” 萧津很不留情面地戳穿了她:“官兵围住,只是不许寻常百姓靠近而已。你是柳尚书的女儿,又是国公府的少夫人,你若是想去,谁敢拦你?” 柳清竹冷笑道:“我既不是柳尚书的亲生女儿,又不知还能在国公府当几天的少夫人,他们为什么不拦我?何况……他们便是不拦,我也想不出自己要去做什么,只怕父亲现在也不想看到我。等到过几日处斩的圣旨下来我再见他吧,如果他在法场上看见我,也许会高兴一点的。” “奶奶,您别乱说话!”新蕊急得又要哭出来。 柳清竹勾唇笑道:“怕什么?人总是要死的。你一向跟鹊儿要好,等我死了你便去伺候她吧,想必她应该不会过分为难你……至于婉儿,若是她能逃过这一劫,拜托你看在咱们这几年的情分上,尽力照应她几年。” 被忽略了的云长安终于忍无可忍地叫了起来:“喂,媳妇儿,谁许你现在交代后事了?别忘了,你答应过要跟我双宿双飞白头到老……算了,你要交代后事也可以,可是为什么你连交代后事都不肯提到我?我也是需要人照顾的好不好?你到底把我托付给谁了?” “把你托付给津少爷了,一二人一癫一狂,正是绝配,你看怎么样?”柳清竹嗤笑一声,心头莫名地觉得畅快起来。 第72章. 休书写好了没有? 云长安说的那家“酒楼”,竟是在一条极深的小巷子里面。一座显然有些年头了的小楼, 人不多,更没有落香居那样富丽堂皇的装饰,只有暗色的木料纹理精美,透出一股经历了岁月沉淀的烟火气息。 “柳姐姐,月儿在这里等您好久了呢!”身后传来一个女孩子的声音,柳清竹疑惑地回过头,却见云长安的幼妹出月小姐笑吟吟地走了出来。 云长安把小妹拽到一旁,板着脸训斥道:“你不好好在铺子里看你的账本,跑到这里来做什么?你哥请人喝酒,你一个小孩子家来凑什么热闹?” “云长安,你能不能不丢人!”云出月冷下小脸,一本正经地道。 柳清竹含笑在一旁看着这对不像兄妹的兄妹,眉眼间不知不觉地露出了笑意。 那小姑娘鄙夷地瞥了自家兄长一眼,转身拉住柳清竹的手笑道:“柳姐姐,你说我哥他丢不丢人?明明是他自己怕你尴尬,特地叫人回去搬了我来陪你,他却偏偏不敢当着你的面承认,还要装模作样地训斥我一顿!那么大个人了,喜欢就是喜欢嘛,有什么不能承认的?他居然还害臊起来了!” “云出月——”云长安在后面咬牙切齿。 柳清竹却觉有些忍俊不禁 :“你是说你大哥他会害臊?我看不像啊!” 云长安忙随声附和道:“就是就是,我云某人怎么会害臊,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我什么时候不敢说喜欢我媳妇儿了?小屁孩不懂事,只会胡言乱语!今日想请媳妇儿同游的又不是我……” 萧津猛地伸出手来捂住了他的嘴,笑道:“全天下都知道你喜欢我大嫂了,也没人说你不敢承认,行了吧?我的肚子都已经饿扁了,你这桌酒菜到底还请不请?” “才巳时你的肚子就饿扁了?没吃早饭吧你?”云长安一边嘀咕,一边招呼柳清竹往楼上去。 楼上的雅间都是随意用竹帘隔开的,这个时间宾客甚少,偶有几人也不过是在吃茶闲谈,整座酒楼都显得温馨而祥和。 “咦?那不是萧……”云出月忽然惊叫出声,话音未落已被自家兄长捂住了嘴巴。 柳清竹下意识地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一见里面的场景,身子便不由得定住了。 她看到叶梦阑的侧脸,带着盈盈的笑容,艳丽如三春的桃花。绯色的衣衫衬得肌肤胜雪,纤纤玉手捧着一盏清酒,亲昵地送到对面那人唇边。 对面的那道身影是背对着她的,所以她看不见那人的面目和神态,但那道熟悉的背影,身上穿的可不正是她亲手裁剪的长衫? 竟然又是他。 竟然还是她。 柳清竹愣愣地看了许久,忽然展颜笑了起来。 “柳姐姐,你……该不会是气糊涂了吧?”云出月摇摇柳清竹的手,压低了声音问道。 “没有,我高兴。”柳清竹的嘴角忍不住上扬,最后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看得云出月毛骨悚然。 “大哥,我害怕……”小姑娘放开柳清竹的手,颤抖着缩进了云长安的怀里。 新蕊忽然大声笑道:“云小姐,您怕什么呀?我们奶奶便是真的要发疯,该怕的也应当另有其人才对!” 她刻意拔高了声音,果然惊动了雅间里的两个人。 叶梦阑抬头看到柳清竹,脸上顿时笑得更加欢畅了:“哟,这不是大少奶奶吗?前日听说太太已经吩咐不许您出大门了,没想到连这样的严防死守都阻挡不了您出门招蜂引蝶的脚步,真是让阑儿敬佩不已呢!” 萧潜缓缓转过身来,看到柳清竹一行人,他似乎有些薄怒,但很快掩饰了过去,神色淡淡,意味莫名。 云长安大袖一挥,干脆利索地闯进去坐在了萧潜的身旁:“萧兄啊,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昨儿我说请你去添香书寓找几个姑娘乐呵乐呵,你一本正经地说不肯,我只当你是个不爱风月的正人君子,没想到你今儿就背着兄弟一个人偷偷地跑出来会姑娘,你这不是看不起我吗?” “添香书寓”四个字显然触到了叶梦阑的痛处,她的脸色霎时冷了下来:“你是什么人,谁许你在这里胡言乱语的?” “咦?什么时候花楼的姐儿也可以这么烈了?不错不错,对我胃口!来,给爷香一个!”云长安满脸堆笑,不怕死地把脸凑了过去。 叶梦阑听见云长安竟把她当作了花楼的姑娘,更加勾起了心事,抬手便要往云长安的脸上挥过去。 斜刺里伸出一只手来,死死地抓住了她缠满金丝手镯的皓腕:“叶姑娘,别生气嘛!云兄也不过是跟你开个玩笑而已,您说翻脸便翻脸,也太不给大哥的朋友留面子了!” “潜哥哥,这个混……这个人真的是你的朋友吗?”叶梦阑恼怒狰狞的脸上瞬间流过两行清泪,梨花带雨的模样,说不出的楚楚可怜。 萧潜看了看云长安,再看看站在后面摆明了打算置身事外的柳清竹,缓缓点头叹道:“确实是朋友,他只是喜欢玩笑,并无恶意。” 叶梦阑立刻不满地叫了起来:“并无恶意?他分明是想趁机占……他分明就是一个登徒子,你怎么会跟这样的人做朋友?” 萧潜的神色有些尴尬,萧津却已忍不住冷笑道:“我萧家的男人,什么时候轮到女人在一旁指手画脚大呼小叫了?” “阑儿她……”萧潜本能地想要替叶梦阑辩解。 萧津却又打断他,继续道:“我知道大哥最近心里有些不痛快,需要人安慰,可是这也不能成为您饥不择食的理由吧?您要是缺女人,添香书寓的姑娘们知书达理,醉月楼的姐儿们柔情似水,您去哪儿找一个不比这个强?别说您不喜欢风尘女子,这位叶大小姐自己还不是在添香书寓挂过牌的?我看那书寓里面半数以上的女人都比她强嘛!” 萧潜的脸色变得有些阴沉,叶梦阑却早已忍耐不住哭叫起来:“我跟潜哥哥两情相悦,碍着你什么事了?我本是清清白白的女儿家,是那个女人使毒计害了我一世!你们为什么不骂那个女人心如蛇蝎,反而都来折辱我?我哪儿招惹到你们了?” 柳清竹掀开竹帘慢慢地走了进来,含笑问道:“还在恨我?” “当然恨!我恨不得把你送到最下贱的窑子里去,让一千个一万个男人没日没夜地轮番折腾你,等你被他们干到半死的时候再拖出来千刀万剐,拿你的肉去喂狗,喂蛆,喂蜣螂!”提到这个话题,叶梦阑顿时两眼放光,脸颊上带着异样的红晕,却不知是因为怨恨还是兴奋。 柳清竹注意到萧潜的手颤了一下,在袖底紧握成拳。 但他并没有发怒,也没有阻止叶梦阑兴奋地说完那些怨毒的言语。所以柳清竹对他最后的奢望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她出人意料地微微一笑,毫无诚意地轻叹了一声:“果然是好深的怨恨呢!不知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实现这个愿望?下个月?还是明年?” “越早越好!怎么,你很期待?”叶梦阑并没有在意柳清竹过分的平静,脸上仍然带着残忍的笑意。 “啧啧……这个女人笑得真难看,像个喝泔水长大的老巫婆!”云长安在一旁饶有兴致地“赞叹”道。 叶梦阑脸色一僵,脸色越发难看起来。 柳清竹失望地叹道:“听说仇恨会让人变丑,原来是真的。叶小姐,我真对不住你。” “你放心,你欠我的,我会千倍万倍地讨回来!”叶梦阑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道。 感受到她毫不掩饰的怨毒,萧潜终于有些动容,忍不住低声劝道:“那件事真的与清儿无关……该过去的,便叫它过去吧。” 他行事一向以息事宁人为宗旨,可惜的是并不会有人领他的情。 叶梦阑冷声道:“哪有那么容易过去?我偏要让她也尝尝被千人跨万人骑的滋味……” 萧潜面色渐冷,柳清竹却并不打算再被动地等他替自己解围。 她淡然一笑,意味深长地道:“你为什么用了一个‘也’字?说得好像你尝过似的。” “清儿,你也少说几句。”萧潜觉得有些头大。 他知道叶梦阑一向嘴上不饶人,却从未见过柳清竹与人争执。今日的她,让他觉得有些陌生,心中又隐隐生出几分不安。 幸而柳清竹并没有像叶梦阑那样让他难堪。 只见她粲然一笑,温顺地敛衽致歉:“一时口无遮拦,夫君恕罪。” 这一声“夫君”,让萧潜不禁有几分怔忡。 他记得当年新婚燕尔时,她便是这样称呼他的,那时他与她,都是彼此眼中的唯一…… 后来他嫌这个称呼太过郑重,便叫她改口叫了名字。没想到时隔这么多年,再从她口中听到这两个字,他的心中竟生出一种难以言说的悸动。 直到今日他才恍然发觉,这两个字之中包含了什么样的情感:敬重、爱慕、倾许、信赖、依恋……还有一生一世的承诺。 一个曾经这样倾心待他的女人,是可以被取代的吗? 只要他高兴,他可以娶很多房妾侍,也可以让别人来取代她在府中的位置。可是她在他心中的位置……今生所爱的人,这个位置是可以被取代的吗? 萧潜的心底渐渐柔软起来。 经过这几日的冷静,他当然不可能察觉不到当日那些谣言和“证据”的荒诞之处,可是绝情的话已经说出口,他实在无法拉下脸来向柳清竹低头,所以干脆早出晚归,尽量避不见面。 但柳清竹的这一声“夫君”,触动了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也意外地让他幡然醒悟。萧潜忍不住站起身来,看着柳清竹动容地道:“那日的事,你或许受了天大的委屈……我会仔细查清楚,尽快还你一个——” “不必了,”柳清竹含笑打断了他,“假作真时真亦假,既然天下人都当它是真的,你便信它是真的又何妨?尚书府已经败亡,国公府必然不会再留我太久。你若还肯顾念昔日的情分,便不妨此刻对我说一句实话:给我的休书,可写好了吗?” 第73章.我从未打算放弃你 “休书……” 萧潜心中仿佛遭到了重重一击,整个人顿时清醒了过来。 “看来被我猜中了?既然早准备好了,不妨尽早给我,一拍两散岂不省了好些麻烦?”柳清竹的声音微微有些干哑,却仍是竭力维持着脸上的笑容,不肯让他看出一丝情绪。 叶梦阑听到这里,不禁心花怒放,整个人像藤蔓一样缠到了萧潜的臂上:“潜哥哥,你终于下定决心休掉这个女人了吗?太好了!既然你已经不要她了,我想拿她出出气,你应该不会介意的吧?” 萧潜悚然一惊,下意识地甩开叶梦阑的手臂,怒声道:“我不会休妻的!” “所以呢?我死也要死在国公府,是这个意思吗?”柳清竹嘲讽地笑问道。 她的笑容刺痛了萧潜的眼。他低下头沉默了许久,轻声叹道:“父亲那边不太好说话,但我会尽我所能说服他……如今事情未成定局,他不会逼我太紧……明日我再去探探圣上的口风,若是柳尚书罪不至死,也许父亲会答应留下你……” 柳清竹本想嘲讽他自欺欺人,话到嘴边却觉满口酸涩,过了许久才轻声叹道:“何苦呢?” 叶梦阑忙又冲上来抱住萧潜的手臂,摇晃着撒娇撒痴地道:“潜哥哥,这个女人如今声名狼藉,害得你在全京城的人面前抬不起头来,你还留着她做什么呢?现在尚书府已经败了,国公爷也叫你休了这个女人,你不趁这个机会把她撵出去,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我不能让你走,”萧潜皱眉喃喃道,“清儿,你别太倔强。如今尚书府正在被查抄,你无处可去……国公府是你唯一的栖身之所,我不会放你走,我希望你……也不要轻言放弃。” “你这是在可怜我吗?”柳清竹面无表情地问。 叶梦阑急道:“潜哥哥,何必可怜她……” “你闭嘴!”萧潜忽然发觉叶梦阑这个女人简直聒噪得让人忍无可忍。 “潜哥哥,你在凶我……为了这个女人,你又对我凶!她究竟有什么好……”叶梦阑眼泪汪汪地仰起头来,仿佛在忍着莫大的委屈。 云长安拍着巴掌赞叹道:“梨花带雨,我见犹怜啊!不知道叶小姐这套媚人之术是从何处学来的?” “又关你什么事了?”叶梦阑正憋了一肚子气,自然不会对云长安有什么好脸色。 云长安未及开口,他的小妹出月却已冷笑起来:“‘我见犹怜’?大哥,你的品位有时候真的很差劲耶!这个女人这副丑陋的嘴脸,应该是‘我见恶心’才对!” 萧潜被这些人闹得烦闷不已,本来还有很多话要对柳清竹说,此情此景下,却觉得实在没有办法说清楚。 这时柳清竹已向他幽幽叹道:“从小到大,我看惯了旁人怜悯的目光,也习惯了被人同情被人施舍,但我不希望就连你的挽留也是一种恩赐。离开国公府,我也许会活不下去;但是留在国公府,我已经不想活下去了。不知道这是不是你想得到的结果呢?” “清儿!”萧潜震惊地看着她,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砸了一下,痛得他几乎站立不稳。 这时柳清竹已转过身去,向云长安笑道:“说好了有人请我吃饭的呢?过了今天,我恐怕再也不会有机会缠上你们这些非富即贵的公子爷了,最后一次蹭吃蹭喝,不会有人赖账吧?” 云长安抚掌大笑:“我的媳妇儿以后怎么会落到上街讨饭的地步呢?萧潜那个瞎眼的家伙不要你,你不是还有我嘛!青州云家永远欢迎你上门蹭饭,哪怕蹭两百年也没有问题!当然,你若是愿意给我生七个八个小崽子,子子孙孙都在云家蹭饭,我也一点意见都没有!” 柳清竹心中烦闷,白了他一眼,实在没有与他胡搅蛮缠的心情。 萧潜脸色铁青地瞪着云长安,似乎下一刻便要冲上去赏他一顿老拳。 叶梦阑大着胆子走过来,腻声道:“潜哥哥,你看嘛,这个女人当着你的面跟都敢勾三搭四,背着你还不一定做出什么来呢!你还是如她所愿,快些把她扫地出门吧,省得她改天再惹出什么事来,丢国公府的脸!” “倾墨,送叶小姐回府!”萧潜忽然向外面喊了一声。 小跟班“咚咚咚”地从楼梯口冲了过来,尴尬地向柳清竹一笑,便冲到叶梦阑面前作了个“请”的手势:“叶小姐请吧——” “潜哥哥!”叶梦阑气得直跺脚。 这几日她分明觉得所有的事情都在向着自己期待的方向发展,为什么这个柳清竹一出现,她眼前的局面就会遭到意想不到的逆转? 叶梦阑怨毒地盯着柳清竹,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只要有这个女人在,她在萧潜的心中就永远只能是一个闲暇时的玩物罢了,能牵动他情绪的人,从来就不是她! 凭什么这样? 如今她已经失了清白,唯一的倚仗是萧潜的愧疚和同情,如果萧潜厌倦了她,她还能剩下什么资本? 她不明白的是,明明柳清竹已经比她更加声名狼藉,萧潜最放不下的为什么始终还是她? 萧潜背转身去不肯看她,倾墨似笑非笑地再次催促道:“叶小姐,我们爷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您还是请回吧!” “柳清竹,我不会输给你的!”叶梦阑发誓似的扔下这一句,挥手将倾墨推到一旁,怒冲冲地下楼去了。 云出月从鼻子里发出了一声冷哼,转过来挽住柳清竹的手臂亲热地道:“柳姐姐,好戏看完了,咱们去吃饭吧!这家酒楼的‘鱼跃荷香’和‘南国春来’可是京城一绝,我点了来给你尝尝!” “哈哈,这两道菜算得上什么?我早叫他们把这家店的三十二道招牌菜全备下了,今日这一趟,一定不让媳妇儿白来!”云长安朝萧潜眨了眨眼睛,大笑着跟上了前面的两个女人。 “站住!”柳清竹即将跨出门槛的时候,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断喝。 他叫她站住?为什么? 云出月还在拖着她往外走,柳清竹却已经很没出息地站住了脚步。 萧潜看见她站定,心中一喜,忙加快脚步赶了上来:“清儿,我有话要对你说!” “没什么可说的了吧?”柳清竹迟疑了一下,不确定地道。 “当然有!清儿,你这一次……是真的要跟我赌气吗?你知道,现在京城里的情形对你很不利,你若是此时离开国公府,并不是……并不是明智的选择。”萧潜本来想说的话并不是这几句,但当着萧津和云长安的面,他始终无法把道歉的话说出口,只能这样含混地带过。 她一向善解人意,一定会明白的吧?他心里这样想。 柳清竹终于忍不住推开云出月的手,转身对他露出疏离的微笑:“离开国公府,这不是我的选择,而是你的。” “我不会让你离开,父亲那里,我会去说,你只需要安心地在邀月斋住着,没有人可以逼你……”萧潜有些急,甚至下意识地想去拉柳清竹的手,只是被她敏捷地避开了。 萧津忽然冷冷地在旁说道:“确实没有人可以逼她,但是难免三五不时地有人半夜上门捉个贼什么的。” “不会再发生那样的事情,我已吩咐人严守邀月斋的院门,再不会允许任何人擅闯!”萧潜急道。 邀月斋的院门可以守住,可是邀月斋里面的内鬼如何能防? 也许今后确实不会再发生半夜上门捉贼的事情,可是半夜到窗口点迷香的事情会不会发生?若是点完迷香再顺便做点别的,事情就完美了。以后的天气会越来越冷,她总不能每夜都开着窗子,站在窗口吹风赏月吧? 只要没有他全心全意的信赖,任何的严防死守都保护不了她。这一点,他究竟知不知道? 见柳清竹依旧不以为然,萧潜觉得自己的一颗心都揪紧了起来:“回去以后,我会尽快去查……你当日受的委屈,我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那些人,不管是谁,我一个都不会放过的!我只需要你给我一点点时间,可以吗?” 柳清竹怔怔地望着他,许久没有回过神来。 说完全不动容是假的。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萧潜把自己的情绪隐藏得有多深,外人只知道萧家大少爷性情沉稳、温润如玉,却极少有人能从他的微笑之中看出喜怒。可是今日的他,似乎有些失态了。 他的脸色发白,眉心微微蹙着,说话的速度比平时快了许多,偶尔还会有一点点口吃……这都不是平时的他会有的表现。 他是真的在担心、在害怕她执意离开吗? 也许他的心里还残留着一些情愫,也许前一段时间的他,也有很多她所不知道的为难之处? 看到柳清竹的动容,萧潜不禁喜形于色:“清儿,我们眼下虽然有些难处,但很快就过去的!我们曾经互相许诺过一生一世,你不记得了吗?” “一生一世?”柳清竹心中微酸。 纵使相守一世,她也已不可能是他的唯一。是她不该奢求太多吗? 萧潜继续说道:“昨日老太太还叫我劝你忍一时之难,以图将来福报……只要你我夫妻同心,就没有过不了的难关!清儿,我从未打算放弃你,难道你真的舍得就这样背弃了我们昔日的约定吗?这么多年的情分,真的可以一笔勾销?” 若是可以一笔勾销,哪里会有这样多的烦恼? 柳清竹苦恼地摇了摇头,想到年幼的女儿,心中百味杂陈。 “清儿,回家吧。”萧潜适时地走过来牵起了她的手。 梦中说梦 说: 竹子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谁来帮帮她嘛~ 第74章.清儿没有错 回到邀月斋,等待着他们的是大太太铁青的冷脸。 邀月斋的几个大小丫头和洒扫的婆子们,齐刷刷地跪在门外的石阶上。看到柳清竹回来,有人愤恨,有人鄙夷,更多的如桂香等人却是露出了忧急的神色。 柳清竹深吸一口气,含笑走了进去,福身为礼:“太太亲临邀月斋,可是有要事吩咐?” 大太太冷哼一声,没有回答。 萧潜只得上前躬身道:“母亲若有事,叫儿子过去吩咐就是了,何必亲临?” 大太太缓缓站起身来,向柳清竹冷声道:“跪下。” 柳清竹看到婉蓁在乳母的怀中向她伸出手臂来,心中一软,屈膝跪地。 萧潜略一迟疑,也在她身旁跪下。 大太太神色更冷,向萧潜怒道:“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在维护她?” “清儿没有错。”萧潜坚定地道。 “冥顽不化!我问你,咱们这样的人家,有没有年轻媳妇家不问夫主、不告长辈,私自同男人一起外出的道理?”大太太用拐杖在地上跺了两下,怒声斥道。 萧潜抬起头来,从容地道:“今日之事,是儿子默许清儿出外散心,津兄弟和云兄只是恰好遇到而已。何况都是自家亲友,清儿又是国公府掌家人,原不必有太多的忌讳。至于太太说的那个门房——身为奴才,无礼冒犯主子,本就该重重责打。儿子以为,津兄弟对他的惩罚,还是太轻了。” “你……这么说,你是打算袒护她到底了?”大太太厉声喝问道。 “母亲言重了,清儿并未犯错,何谈‘袒护’二字?”萧潜依旧平静地反问道。 大太太扶着拐杖,冷笑连连:“并未犯错……好个并未犯错!如今京城之中人言纷纷,连宫中都听到了风声,你父亲在朝中为国事操劳不算,还要为了这些儿女小事受人冷嘲热讽!这些难道不是这个女人带给国公府的麻烦?你在大事上不肯替你父亲分忧便罢了,如今越发为了一个一无是处的女人,连父母都不要了?” 萧潜抬起头来,冷冷地回敬道:“儿子当日便说过,那只是有心人设计陷害清儿而已。等儿子拿到证据,非但要还清儿一个清白,更要将那造谣生事之人绳之以法!等到水落石出,谣言自会停止。如今事情真相如何尚不可知,母亲却一再提起此事,究竟是何用意?” 大太太的脸色僵了一下,接着又怒声道:“若是将来证实了传言是真,你又当如何?” “没有那种可能。”萧潜并不打算被她绕进去。事实上,看到柳清竹跪得十分辛苦,他心中早已十分不耐。 珠儿从大太太身后走出来,向萧潜福身道:“大少爷与大少奶奶夫妻恩爱自然是好,只是我朝以孝治天下,也请大少爷顾念长辈心意,莫要只图一时之快,忘了人生大义才是。” 柳清竹忍不住抬起头来多看了珠儿一眼,暗暗猜测她这番话是何人所教。 “圣朝以孝治天下”,她这面旗子扯得太大,萧潜一时无法反驳,索性只装着听不见,跪在原处一语未发。 大太太似乎得到了什么启示,叹息一声道:“你若是娶个贤德的媳妇,夫妻和美,我们做长辈的自然喜闻乐见。可是……柳氏出身卑贱,当日勉强成婚已是门不当户不对,何况如今的柳家……唉,你时常在御前随侍,难道不知圣上对柳庭训这样因循守旧的老臣绝不会宽纵吗?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在被这个女人迷惑着,岂不知这样会害了整个萧家!” 萧潜深吸一口气,坚定地道:“清儿已嫁到国公府,便是我国公府的人,与柳家再无牵涉!柳尚书之事,万万不会牵连到清儿身上,更不会牵涉到萧家。忠奸善恶,当今圣上心如明镜,母亲不必多虑。” “话虽如此,可是你将来是要继承萧家偌大家业的,若被人说你的妻子是罪臣之女,毕竟于名声有碍!你父亲的意思,是叫你趁圣旨颁下之前,便将这女子打发出去,以免将来被她连累!”话说到这个份上,大太太显然也已经没了兜圈子的耐心,索性把大老爷的名头搬了出来。 “清儿无罪,萧家若在柳家遭难之时赶她出门,难道便于名声无碍?萧家数百年盛名,人人都知是仁义无双,若行此卑鄙之事,如何当得起‘仁义’二字?”萧潜答得飞快,字字掷地有声。 大太太僵了脸色,半晌才道:“这是你父亲的意思。” “既如此,儿子自会与父亲分说。母亲请回吧。”萧潜硬邦邦地答道。 “这么说,你今日是执意不肯休妻了?哪怕背负不孝之名,也要留下这个女人在府里继续祸害萧家?”大太太闻言也当真动了气。 萧潜沉默了一瞬间,接着沉声道:“清儿未犯七岀之条,儿子找不到休妻的理由。” “你……好,好!柳清竹,你好本事!”大太太浑身发颤,却不敢当真对萧潜动怒,最后自然是将怨恨转移到了柳清竹的身上。 柳清竹自始至终没有插话的余地,跪在地上有些百无聊赖。这时大太太终于将目光转移到了她的身上,柳清竹不禁对这一声“赞美”受“宠”若惊。 其实她自己也看不透萧潜的心里究竟是如何打算。如果说前几日他在丛绿堂执意维护她,只是因为不愿落入大太太的圈套,那么今日又是为什么呢? 尚书府败落,给了他一个最好的休妻理由。他完全可以正气凛然地对外宣称萧家与贪官污吏势不两立,因而将贪官柳庭训之女休弃,以正门风。只要稍加引导,自会有所谓“正义之士”替他摇旗呐喊,他何必要冒着得罪大老爷和大太太的危险,执意不肯休妻?她真的值得他这样做吗? 难道她这个人真的有那么好,值得他冒着失去一切的危险来挽留?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柳清竹不禁暗暗自嘲了一番。 若真有这种可能,连她自己都要忍不住学着大太太的样子,咬牙切齿地赞一声“好本事”了! 可是柳清竹自认并没有这样的本事。 萧潜送了大太太出门,回来看见柳清竹仍在原地跪着,忙走过来将她扶起,柔声道:“太太应该不会再来,今后你无事尽量不要出邀月斋——便是太太叫人来传,你也能推则推,只要挨过这一阵子就好。” 第75章.摊牌 柳清竹知道“挨过这一阵子”有多难,萧潜当然也知道。 所以二人默契地选择了少说话。 萧潜站在原处迟疑了片刻,从乳母手中接过女儿抱着,随同柳清竹一起走进房中。 柳清竹见状不禁觉得有些好笑:“你该不会打算就在这里守着我吧?难道我还会插翅飞走了不成?” “婉儿在这里,奶奶便是想飞,又能飞到哪里去?”鹊儿从外面掀帘子走了进来,向柳清竹打趣道。 柳清竹看到她两边鬓角各贴了一小片膏药,知道她还在头痛,忍不住抱怨道:“不舒服还不肯好好歇着,偏要到处乱跑!” 鹊儿摇头苦笑了一声:“该说多亏了有些‘不舒服’,不然这次要跟着她们一起在阶前跪一上午,那可不要了我的命?” 柳清竹微微一愣,忽然笑道:“是呢,多亏了这次‘不舒服’。说起来,太太也算是仁慈的了,知道你‘不舒服’便不叫你出来跪着,否则岂不是要酿成大祸!” “奶奶,您说什么呢!”鹊儿听出这话的语气不对,心中不禁有些慌乱,脸上的笑容也僵了起来。 柳清竹指着身旁的软榻笑道:“你还是坐着说话吧,太太都肯体恤你,我若是太不近人情,爷心里头还不知怎么骂我呢!” 萧潜只管低声逗婉蓁说话,对她的这番言语只装作听不见。 婉蓁却歪着小脑袋好奇地问道:“娘亲 ,爹爹为什么要骂你?” “你娘胡说的,别信她!”萧潜僵硬地笑着,不敢抬头看柳清竹的脸色。 “可是,什么是‘胡说’?娘亲为什么要‘胡说’?”小姑娘眨眨眼睛,小脸上写满疑惑。 鹊儿在软榻的一端坐下,竭力缩着身子试图离柳清竹远一点,好像生怕后者会忽然扑过来掐死她一样。 萧潜被女儿问得有些尴尬,只得抬头避开她的眼睛,却又不期然地对上了柳清竹的目光。 “这么难出口吗?不如我替你们说?”柳清竹把新蕊和桂香支出去,没有看两人的脸色,只盯着手中的茶盏,悠悠地问道。 鹊儿转头望着窗外,干笑道:“奶奶,您……您说什么呢?好好的一个人,今日怎么忽然阴阳怪气的?该不会是爷招惹了你,又迁怒到我的身上吧?不知奶奶打算叫鹊儿干什么?” “我正想问你打算干什么,”柳清竹冷笑道,“你叫我帮你瞒着爷,又跟爷商量瞒着我,究竟是唱的哪一出?分明所有人都知道了,却偏偏要一起假装不知道,你把我们都耍得团团转,很好看吗?” “奶奶!”鹊儿霍然起身,一拂裙角便要下跪。 柳清竹眼明手快地伸手托住了她,冷然笑道:“你不必如此。你如今人大心大,自然会有些事情瞒着我,我也没本事猜来猜去。你究竟想要什么,直说就是。” 鹊儿尴尬地站在柳清竹面前,见萧潜依旧低头不语,她不禁心中一酸,泫然欲泣:“我只是……只是怕奶奶生气罢了。我知道奶奶心里……其实还是很在意的,可是,可是我实在……” 柳清竹见了她这般姿态,还是禁不住有些心软,只得怅然叹道:“这件事岂是瞒得住的?你知不知道,你是在冒多大的风险?这府里若是有谁一个不留神,你……” “我知道奶奶一直对我好,可是我却……我害得奶奶伤心,真是罪该万死!”鹊儿双手捂着脸呜咽起来。 柳清竹的心中忽然生出几许烦闷,索性靠在软榻上闭目养神,再不肯费心思去劝慰她。 过了许久,掌心之中传来温软的触感,原来是婉蓁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伸出肉嘟嘟的小手,小心翼翼地触摸着她的手掌。 柳清竹心内发酸,眼中却偏偏干涩得难受,只好伸出双手将女儿拥在胸前,借着小孩子热烘烘的温度,缓解胸口莫名的酸痛。 她没有听到萧潜二人是何时起身出门的,更不打算关心二人的去向。这一段时间她已渐渐明白,萧潜并不能成为她的依靠,而鹊儿…… 她曾经以为可以与她相互扶持一生的姐妹,似乎也不再是从前的模样。 也许萧津说得对,别人都没有错,所有的错误都在于她自己太愚蠢,竟妄想在这座冰冷无情的府邸之中寻找一个依靠! 她太高估了自己,更加太低估了别人,所以才会有那么多人,用伤害和背叛来鞭策她醒悟吧? “清儿……” 屋子里的光线晃了一下,她看到萧潜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遮挡了屋子里大部分的阳光。 背着光线看不清他的脸,但她似乎能看到他隐藏了很多很多的情绪,那道熟悉的身影,似乎也变得渐渐陌生了起来。 柳清竹低下头摆弄着女儿的小手指,没有回应他的呼唤。 “清儿,对不起……”她听到他声音沙哑,饱含着愧疚和……深情。 深情? 有些可笑。柳清竹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 萧潜走到近前,蹲下身子将她的手和婉蓁的一起握在掌中,抬起头来看着她的眼睛。 柳清竹面色平和,眼中也是平静如古井,萧潜并没有看到他意料之中的伤痛和愤恨。 这样的发现反而更让他心中揪紧了起来。 “爹爹,你捏疼我了!”婉蓁不满地叫了起来。 萧潜慌忙松手,婉蓁立刻将自己的小手抽出来,放到嘴边“呼呼”地吹着。柳清竹的手背上更是被攥出了通红的印迹,可是她似乎毫无察觉。 “清儿,你生气,打我骂我都可以,你别不说话啊!”萧潜真的有些着了急。 鹊儿的事,是他叫她先不要声张,以后找个合适的机会再慢慢对柳清竹说,没想到新蕊那丫头请来了大夫,让他的隐瞒无处遁形。 鹊儿为了怕他生气,才请求柳清竹帮她瞒着,其实不过是为了叫她假装不知道罢了。这本来也无可厚非,可他还是有些着恼,刚才打发她回了东厢房以后,又忍不住跟过去训斥了一番。 想到今日在外面的时候,柳清竹执意要出府,萧潜便不禁有些后怕。 那时他只以为她是为了这一段时日的遭遇而伤心,岂知……岂知真正让她伤心的,从来都只有他啊! 他不曾忘记自己给过她怎样的承诺,所以也完全可以明白她此刻的心情。 正因为懂得,所以萧潜才会更加担忧。 她此刻的平静,是不是意味着她的心里……已然决绝? “清儿?”见柳清竹许久没有反应,他忍不住又轻唤了一声。 “清儿……清儿……”婉蓁用奶声奶气的声音重复着父亲的话,像是想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拍着小手“咯咯”地笑了起来。 柳清竹淡淡地道:“我没事,你不需要费心思在这里陪我。” 萧潜忙乱地抓住她的手,急道:“鹊儿的事情,其实是……” “我不想听。”柳清竹已经失去了最后的耐心。 事已至此,他还打算解释什么呢?解释他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如此的,还是解释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会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想到这两人在她的面前演了三四年的戏,柳清竹就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是一个笑话。 其实他们何尝瞒过她?是她自己太蠢罢了! 从一开始,鹊儿对他的了解和关心,就比她多得多。 他的为人如何,他的心思如何,他如何做如何想,鹊儿永远比她知道得清楚;他缺少什么,他喜欢什么,他希望她做什么,鹊儿也永远会在前面提点着她…… 当时她只以为是自己愚笨,只当是这个好姐妹冰雪聪明、又一心一意地替她想得周全,甚至还为此感动了好多年,如今想来,真真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清儿,我其实……”萧潜斟酌着词句,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柳清竹抬起头来看着他,冷冷地道:“你不需要对我解释什么。‘陪房丫头’这种身份,本来就是为做妾而准备的,你并没有做错什么。倒是我糊涂,隔了三四年才肯给她一个名分,实在是太不近人情,太对不住你们了。” 萧潜本来已不知该如何解释,至此更是哑口无言。 柳清竹已不愿再看他尴尬至极的神情,索性背过身去,淡淡地道:“你不用担心我会为了此事吵闹不休。我今日既然肯答应跟你回来,就不会再为以前的事情纠缠。” 萧潜并没有因为她的这句话而感到轻松:“那么以后……” 以后? 朝不保夕,哪里来的什么以后! 柳清竹深吸一口气,脸上堆起连自己都觉得虚伪的笑容:“以后的事情你更加不用担心。鹊儿与我是多年的姐妹,你还怕我会害她不成?” “我不是这个意思……”萧潜不知该如何表达,急得坐立难安。 柳清竹只顾哄着怀里的女儿,连一个眼神都吝于给他。 萧潜只得硬着头皮自顾自地解释道:“我对鹊儿,并不是你想的那样……老太太的意思,以后鹊儿生下的孩子要抱到你跟前来养,算是咱们两人的孩子……我也希望如此。鹊儿只是咱们的丫头,我并不会因此宽纵她……”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柳清竹兴趣缺缺地叹了一声,径自抱着昏昏欲睡的婉蓁到了里屋去,略一迟疑之后随手将门带上,再没有出来的意思。 第76章.娶亲冲喜 随后的一段时间,邀月斋似乎又恢复了从前的平静。 府里的管家娘子们再也没有出现在这个院子里,或许是府中真的没有什么事情发生,又或者是大太太做了什么手脚,不再用得着到她这里来过账。事实如何,柳清竹并不十分关心。 老太太连日称病不出,又不叫人到春晖堂去侍候,柳清竹猜不透她的意思,索性也便不去费心思,只叫桂香每日过去走一趟,跟下面伺候的小丫头说说闲话。 鹊儿自打那日之后便再也没有到这边来过,虽然只隔着百十来步的距离,柳清竹却也不打算过去看她。偶尔在台阶上不小心看见了,二人也都默契地立刻转过脸去,自欺欺人地装作看不见。 萧潜仍然会日日过来,但柳清竹看到他就会下意识地敛去笑意,让他坐立难安,只好说几句话就落荒而逃。 奇怪的是他竟不再到东厢房去,不管鹊儿每天傍晚在窗边守到什么时候,他都看也不肯向那边看一眼,径自回书房去歇下。 柳清竹觉得有些好笑。 两边做戏,给谁看呢? 既然孩子的来路没有问题,柳清竹也就懒得费心思帮鹊儿遮掩,索性大大方方地叫初荷出门替她请医调养。 做少爷的跟丫头有了风流韵事,在国公府这样的人家实属寻常。外人知道了,至多不过是笑她愚蠢,被自己的丫头撬了墙角,仅此而已。柳清竹已经习惯了做旁人的笑料,也不差这一件。 因为这件事,鹊儿似乎对她颇有些感激,当着新蕊的面说了她不少好话,柳清竹也不在意,依然没有亲自过去探望的意思。 大太太倒是来过两次,又叫人赏了好些东西下来。丛绿堂的丫头每次路过邀月斋门口的时候,都是气势汹汹得意洋洋,倒好像在向柳清竹示威一样。 老太太那边也赏了不少补品给鹊儿,却将当日素心捧着到丛绿堂传话的那一柄玉如意赐给了柳清竹。 那是御赐之物,意义非凡,柳清竹是知道的,因此却也更加纳闷。 她想不出老太太直到此时还在竭力维护她的原因和目的是什么。照理说,一个孙子媳妇,便是再聪明孝顺,也不至于让太婆婆如此费心才是。 新蕊看到那柄玉如意,却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线:“老太太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不管大太太这会儿怎么兴风作浪,府里的当家人都是奶奶您啊!老爷太太便是对您再不满,也不敢对这柄如意不敬,奶奶再也不用担心这府里容不下您了!” “是吗?”柳清竹并没与因此而安心,反而越发觉得事情难以索解了。 这一日终于听到了新的消息,是小枫从外面带进来的。 圣旨下来了,对柳尚书没有特别严苛,却也没有丝毫宽纵。 革除官职废为庶人,财产没官,仅留祖坟附近数十亩田产,供其颐养天年。 这件事对京城中的老百姓而言,几乎算不上一件谈资。 寻常的官员抄家,都是用铁链锁着浩浩荡荡的几百口子人,所过之处一条街的商贩行人都要避让。相对而言,柳家的人丁实在少得可怜,让人连上街一观的兴致都提不起来。 据说,柳夫人在前些日子查抄尚书府的时候受了惊吓,在狱中一病不起,没等到圣旨下来,便已经一命归西。 柳尚书倒是撑了过来,可是整个人仿佛苍老了几十岁,如今走一步路都颤颤巍巍,几乎已是风烛残年。 可是小枫说,他看到柳尚书被官差压着在街头“枷号”的时候,精神似乎还好,有时还与官差或百姓们闲谈说笑。 这一点倒是让柳清竹颇为意外,但她既出不得府,柳尚书——如今至多只能叫他“柳老爷”了——如今也进不了国公府的大门,她只得备了些补品和细软,叫小枫代她送出去。 让她更加意外的是,柳老爷不但欢天喜地地收下了她送的东西,更写了一封很长的书信给她,殷切地嘱咐她谨言慎行、恬淡谦退,又千叮万嘱叫小枫提醒她保重身体,勿老父为念。 若不是手中的书信字迹熟悉,若不是相信小枫绝不会对她说谎,柳清竹几乎要怀疑她听到的话了。 地位的改变,真的会让人产生这样大的变化吗? 如果一个人手中没有了权势,就可以立刻恢复本真,她真该想办法让国公府散尽家财归隐民间,看看能不能让这个千疮百孔的家族恢复淳朴和善良才行! “奶奶,您就别乱想了!柳老爷如今已经是一个平头老百姓,您还是国公府的大少奶奶,他若是还敢对您颐指气使,那才叫吃了熊心豹子胆呢!何况他这回在鬼门关上转了一圈,许是想通了一些事情也未可知!”初荷添上茶来,看见柳清竹仍在盯着手中的书信发呆,忍不住笑着劝道。 柳清竹想来想去也觉得确实没有更多的可能,心中的疑虑便渐渐地放下了。 只是细思之下难免还是有些感慨,竟不禁暗暗羡慕起老父的如今的境遇来。 他倒是老来得所,一朝退出了名利场,仍然是那个博学鸿儒,仍然是那个可以柳边垂钓、月下赏花的闲人。可是她,却还在这勾心斗角的国公府中被别人算计着,也在辛苦地算计着别人。 恬淡、谦退,谈何容易?人已经挂在了半山腰上,若不拼尽全力爬上去,就只有跌入深渊这一种结局,如何能够说退便退?父亲他自己付出的代价,不也是一世的荣耀付诸东流吗? 小枫以为她还在替柳老爷担忧,忙又劝慰道:“奶奶不用担心,柳老爷人好,那些官兵都不肯过分为难他的!我过去的时候,官兵们还跟我说,皇上念及柳老爷年老,叫他每日只枷号一个时辰便可,也不叫人打骂折辱他。等过了这个月,枷号的日子满了,柳老爷可不就成了个无拘无碍的老仙翁了么?” 柳清竹闻言一笑,也算是放下了一桩心事。 小枫忽然又笑道:“柳老爷还悄悄地跟小的说,这一次真的多亏了咱们家大少爷呢!” “怎么说?”柳清竹诧异地挑起了眉梢。 只听小枫笑道:“听人说,柳老爷本来判的是流放,是咱们大少爷在皇帝面前求情,说是柳家近支并没有后人,断无留在京中作乱之理,柳老爷年纪又老,只怕未必能够撑到岭南。皇帝动了恻隐之心,才改判了枷号。” 这一点大出柳清竹意料之外,她一时不禁怔住,只觉难以置信。 小枫接着道:“为了这个,柳老爷对咱们大少爷可是感激得了不得,一再叫我劝奶奶好好侍候大少爷呢!柳老爷说,他相信奶奶不会有对不住大少爷的地方,但还是要劝奶奶谨言慎行,莫让有心人有机可乘,闹出故事来让大少爷困扰。” “真真难得,那个老东西居然变得这么懂事了,难道进了一次大狱,出来便脱胎换骨了不成?”新蕊不客气地冷笑了一声,啧啧赞叹。 小枫被这个丫头胆大包天的言论吓得张口结舌,见柳清竹完全没有生气的意思,不禁更是惊掉了下巴。 柳清竹并没有觉得新蕊说得有什么不对,这丫头只是把她想说又不太好出口的话说出来了而已。 让她意外的是萧潜竟然会搀和到这件事情里面来。难道他便不知道以他的处境,这个时候是最应该避嫌的吗? 柳清竹真的觉得有些看不懂他了。 直到傍晚时分萧潜回来,柳清竹还在为着这个问题而苦恼着。 她想问他,却又始终想不出该如何开口,只得装着不知道,像平日一样与他说些无关紧要的闲话。 今日萧潜的话却似乎格外多,柳清竹只得耐着性子有一搭没一搭地陪他说下去,后来说到老太太的病情,二人便毫无预兆地沉默了下来。 老太太的存在,对柳清竹而言意义重大,萧潜显然也很清楚这一点。若是老太太那边当真有什么变故,这府中第一个受到影响的,必然是柳清竹无疑。 如今春晖堂的丫头们一天比一天忙碌紧张,任是谁都能看出事情有些不太寻常。 萧潜似乎有一句话始终说不出口,柳清竹几次看见他欲言又止,心里不禁有些紧张起来。 她知道老太太一倒下,大太太肯定会借机兴风作浪。看萧潜紧张兮兮的样子,难道已经有什么事情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发生了吗? 果然,萧潜迟疑了许久,终于还是支吾着道:“父亲说,老太太这次病势凶险,恐怕药石无效……所以希望府里能办一场喜事,冲一冲也好。” “冲喜?”柳清竹微微有些诧异,却也不十分意外。毕竟在这样的人家,这种事情算是司空见惯。 只是冲喜而已,萧潜何必这样吞吞吐吐的?莫非…… 果然,萧潜迟疑了一下,又为难地道:“这事本来也寻常,只是津儿死活不肯娶亲,已经撂下了狠话,说是太太若敢逼他,他就把喜事变成丧事;澈儿那边又因为三叔过世不满三年,成不得亲,所以……” “是谁?”柳清竹平静地问。 “什么?”萧潜一时没有领会到她的意思。 柳清竹神色淡淡,心情似乎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他们两个都不能成亲,别的弟兄们年纪幼小,这冲喜的重任自然只能落到你的肩上!不知道这次老爷打算叫你娶谁?” 她的心思比想象中的还要通透明白,这让萧潜多少感到有几分狼狈。知道避无可避,他也只得长叹了一声,半晌才道:“叶梦阑。” 第77章.鹊儿出事 “非她不可吗?难道老爷太太一点都不介意?”柳清竹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萧潜只得尴尬地道:“这是我的主意。毕竟我对她有所亏欠,娶她进门,也算是给她一个结果……叶大人近日升了吏部侍郎,父亲也觉得因为儿女之事与叶家闹僵并不明智,所以……” 原来如此。 前几日在酒楼偶遇萧潜和叶梦阑在一起,柳清竹便知道二人必然藕断丝连,他选择娶叶梦阑,丝毫都不会让她觉得意外。她没想到的是,叶青云果真有平步青云的一天,竟能迫得国公府这样的人家,都不得不考虑纳娶他一个如此行止不端的女人为侧室。 真是风水轮流转,想必此时的国公爷,心里也该是百感交集的吧? “清儿,你……”萧潜看不透柳清竹的意思,又不知该如何开口询问。 柳清竹知他心意,平静地微笑道:“看来果然是你的姻缘,无论如何都拆散不开的。事情已成定局,我也无话可说,不知婚礼定在什么时候?” 萧潜低声道:“父亲说老太太病势来得急,事不宜迟,就定在月底。” 事不宜迟是不假,只不过未必是因为老太太病势凶险,却是因为有的人唯恐夜长梦多吧?说起来,这门亲事也算得上是“好事多磨”了! 柳清竹站起身来笑道:“还有半个月,虽然紧迫些,却也还算来得及,毕竟庭芳苑那边本已经收拾得差不多,如今再添补一些,也便成了。” 她过于平静的反应,让萧潜的心里忍不住一阵阵烦躁。眼见柳清竹已经起身要叫丫头进来,萧潜忍不住怒问:“清儿,你难道便没有别的话要说吗?” “我能说什么?”柳清竹露出意兴萧索的笑容:“恭喜你终于了却了一桩心事?还是恭喜叶大小姐心想事成?” 萧潜不由得感到一阵无力:“你——难道你便不生气、便不觉得委屈?你如今真的连一句心里话都不肯对我说了吗?” 柳清竹转过头避开他的目光,淡淡地道:“我只是终于明白了一些事,不再试图做一个螳臂当车的傻瓜罢了。老爷太太容许我在这府中活下去已是恩赐,我哪里敢奢求更多?何况——你不是已经救了我父亲吗?你待我如此,我已经感激不尽了。” “我只是做了分所应当的事,并没有向你市恩的意思……”萧潜急着辩解道。 柳清竹却比他想象的更加明白:“我知道。你虽然不肯说,我却知道老爷太太前两天逼你很紧,你生怕自己有一日抵受不住,不得不赶我出府……若是父亲当真被流放岭南,我便是无家可归了。你留父亲在京城,就是给我留了最后的退路,我始终感激你。” “你……你为什么都知道?”萧潜感到有些挫败。 柳清竹自嘲地笑了一笑:“一个人被困在小小的院落里,看到的、听到的,每天都只有那么一点点,只好反反复复地思量。再笨的人,同一件事思量几千遍,也终有灵光一闪的时候。” 萧潜定定地看着她,明明是带笑的面庞,却让他感到彻骨的哀伤。 柳清竹无声地呼出一口气,忽然笑问道:“这一次娶亲非你所愿,何况本来也不该是你的差事,你虽不像津兄弟那样恣意妄为,却也一向不是任人摆布的傀儡。不知道老爷太太答应了你什么,才让你肯乖乖地娶亲冲喜?” “你既然什么都知道,又如何会猜不到?”萧潜学着她的样子幽幽一笑,才知那笑容里面掩藏了太多的无奈和辛酸。不知每日露出这样笑容的时候,她的心里是怎样的煎熬? 柳清竹慢慢地踱到窗前,盯着廊下那几丛绿竹,看了许久才语气轻快地道:“是答应了留下我吗?若是如此,我真该感谢叶大小姐了。”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萧潜由衷地赞叹了一声,欣慰之余,更多的却是浓浓的无奈。 如此聪慧灵秀的她,本该自由自在意气风发,他却硬生生地折断了她的羽翼,将她囚禁在了国公府这一方小小的四角天空里,如今更要残忍地看着她受人欺凌,看着她孤苦无助,看着她用冷淡和疏离一点点把所有人推出自己的小天地…… 她一定是伤透了心,才会试图用冷漠的面孔将自己包裹起来吧? 他宁可她恨他,宁可她不依不饶大吵大闹,至少那样的她,还是可以接近可以安慰的,可是如今…… 萧潜从未意识到自己如此无力。 此时柳清竹却忽然轻笑一声,用低得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道:“怎么会瞒不过我呢?你们明明瞒了我四年……” 萧潜看见她有意无意地望向东厢房的方向,心中不由得发紧,却喉咙干涩无言以对。 他当然知道她指的是什么。 他知道他对她所有的伤害加起来,都比不上鹊儿那一件事来得严重。甚至上一次他跟着众人一起疑心她的时候,她都不曾有这样深切的悲伤。 她从来都不笨,她只是太相信他、也太相信鹊儿了。因为相信,所以从未想过怀疑。最后,却是她最相信的人,在她最无助的时候,选择了残忍地辜负。 伤害已经造成,如何能回到从前? 他可以想象,将来她的日子依旧不会轻松。 叶梦阑的到来,必然会让她本来已经很艰难的日子雪上加霜。而那个一向温婉可人的鹊儿……她又哪里是看上去那么好相与的? 清净了几年的邀月斋,终于还是会有鸡飞狗跳的那一天,而造成这样局面的不是外人,正是他。 事情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了呢? “清儿……我们,只能这样了吗?”他喃喃低语,问她,也是在问自己。 “不这样,还能怎么办?”柳清竹的心情仿佛并没有他那样低落。她语气轻松,若无其事。萧潜甚至觉得她此刻的笑容真诚明媚,直达眼底。 但她不可能会真正开心的,她只是更好地把自己伪装起来罢了。萧潜知道,每当她这样笑的时候,就是他该起身告辞的时候了。 真荒唐,本来是他的屋子,如今他却只是一个过客。 他迟疑了一下,正犹豫要不要想个法子改变这个现状,却听见外面有两个婆子吵吵嚷嚷地从廊下奔了出去。 柳清竹认出是近几日在东厢房伺候鹊儿的人,心中一惊,忙厉声叫住二人,细问根由。 那两个婆子神色仓皇,边说边急得跺脚:“鹊儿姑娘那边好像不太好,这会儿赶去请大夫,也不知道来得及的来不及!” 柳清竹吓了一跳,顾不得理会别事,忙奔向东厢房那边去。 只见鹊儿孤零零地躺在帐中,一张煞白的小脸上满是汗水,湿淋淋的倒像是刚从水里捞上来一样。 看见柳清竹进来,她似乎想笑一下,但刚刚扯了一下嘴角,立刻又皱紧眉头闷哼了一声,下唇不知何时早已经咬出血来。 “怎么会这样?”柳清竹试着去握她的手,却被鹊儿死死地抓住,手上的力道攥得她的手腕立刻红肿起来。 初荷听到动静跟了进来,见状不禁焦急地向柳清竹道:“今儿中午的时候,鹊儿姐姐有一点点不舒服,只当是积了食,说是歇一歇就好了,谁知道……怎么会忽然这样的?” 柳清竹知道这会儿问不出什么来,只得耐下性子等大夫过来。可是谁知道要等多久?万一中间出了什么变故…… 柳清竹简直不敢想象。 她已说不清自己对鹊儿是什么样的感情,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 鹊儿瞒着她那么多事,她自然是恨的;还有前几日迷香的事情,她不可能做到一点都不怀疑。但鹊儿毕竟是她在这世上相互温暖过那么多年的亲人,若是她当真在此时出了事,柳清竹真的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承受得住! 想到种种可能,她已控制不住自己的心脏乱跳,脸色一点点惨白起来,甚至不比鹊儿的好看到哪里去。 萧潜也跟在她身后过来这里,见状又是忧急又是心疼,却不知该如何相劝。 鹊儿看看萧潜,再看看柳清竹,面上似乎有些欣慰,眼中却怔怔地滚下泪来。 柳清竹只得握着她的手劝道:“你别胡思乱想,坚持一阵子,等大夫过来就好了。” 鹊儿手上的力气忽然又加了几分,向她虚弱地笑了一下,断断续续地道:“我怕……撑不住,今日的情形,与奶奶当时……十分相似,只怕……只怕是……” “不可能的,别乱想!”柳清竹只得这样呵斥她,自己的心里却猛地沉了下去。 她自己当日的情形,她自然是记得的。 先前只觉得有些不适,随后便是一阵一阵腹痛起来,浑身像被碌碡一遍一遍地碾压着,明知腹中的生命正在垂死挣扎,却偏偏无能为力…… 没有什么比清醒地等待着自己孩子的消失更加痛苦的事了。这样的痛苦,柳清竹自己经历过一次,却没想到今日的鹊儿,竟会与她有同样的遭遇! 这样的事情,发生一次可以假装是偶然,若是发生两次呢? 究竟是谁在处心积虑地谋害邀月斋的孩子? 柳清竹想到大太太赏赐下来的那些成堆的补品,心中越发寒凉起来,那一日的疼痛仿佛再次席卷了她,让她感到此时鹊儿的每一声痛呼,都会扯动她自己跟着痛一次。 第78章.谁是谁的肉中刺 下面的人请了大夫过来的时候,鹊儿早已痛昏过去,却仍是死死攥着柳清竹的手不肯放开。 王大夫先从药箱中取出几粒药丸让人给鹊儿服下,又闭着眼睛诊了半天脉,最后却只管捋着自己的胡子,半晌没有开口。 柳清竹急得几乎要跳脚,见状忍不住催问:“到底怎样?先给句话成不成?” 看到她忧急的神情,王大夫似乎有些诧异,忽而展颜笑道:“少夫人莫急,还能救得。” “能救?”柳清竹几乎喜极而泣,心中放下了一块大石,才发觉自己跪坐在地上许久,双腿都已麻木了。 王大夫捋了捋他的山羊胡,叹道:“能救是能救,只是胎里受了这样的苦,将来只怕还有些难处……如今也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 鹊儿恰在此时醒来,听说将来还有难处,脸色顿时一变。 柳清竹慌忙安慰道:“如今能保住孩子就是万幸,车到山前必有路,将来的事将来再说吧!” 王大夫附和道:“正是这话。如夫人福泽深厚,将来必然也能逢凶化吉。” 柳清竹忙催着他开了药房,嘱咐丫头婆子门尽快下去煎了,正要叫丫头送大夫出门,却见鹊儿依旧心事重重的样子,一双眼睛总在看人,片刻也不肯停歇。 “别怕,大夫已经说没事了。”柳清竹知道她还是不放心,只得耐着性子柔声劝慰。 鹊儿却忽然开口向王大夫问道:“先生可知我今日的凶险是从何而来?我自认饮食用度上一向小心,当不至有疏忽之处。” 柳清竹忙也跟着竖起耳朵细听,只见王大夫用两根手指敲击着桌面,沉吟半晌才道:“从脉象上来看,似乎只是体质寒凉所致,但如夫人今日的情形,与少奶奶当日几乎如出一辙……敢问如夫人,日常可用过什么大寒的食物和补品么?” 鹊儿伏枕哭道:“这样大的事,谁敢马虎草率?日常饮食都是小心了再小心,谁知道还是逃不掉……” 王大夫叹了口气,低下头不再多说。 柳清竹叫丫头送了他师徒出去,回头向萧潜叹道:“今日真是万幸。” 萧潜看着鹊儿惨白的面色,半晌才问:“你当日……也是这般?” 柳清竹怔了一下,只得轻轻点头。 岂止是这般?当日她察觉腹痛时已是深夜,等丫鬟们听到动静进来查看,她已不知痛昏过去几次。丫头急着出府去请大夫,可是府中左一道右一道的门都要等人来开,出了府门又有宵禁,好容易跟盘查的兵士说清楚,跑到医馆去敲开门请来了大夫,却早已是回天无力…… 那样一个绝望的夜晚,她至今想起仍觉得心有余悸,仿佛浑身的血都变得冰凉起来。 万幸的是,鹊儿似乎比她幸运。不管将来如何,至少她还是把孩子保住了。 萧潜忽然冷声道:“体质寒凉?简直是一派胡言!这分明是有人暗中动过手脚……王大夫那样的老狐狸,给咱们这种人家看病看了一辈子,什么肮脏的事情没见过?想从他的口中套出一句真话来,简直比登天还难!” 柳清竹何尝不知他说的正是事实。缄口不言正是那样的老狐狸保命的绝招,她便是要去问,也必定什么都问不出来,只好自己暗自揣测罢了。 鹊儿忽然虚弱地饮泣道:“可我明明已经足够小心,饮食都是咱们自己的小厨房做的,上面赏赐下来的补品也都是叫大夫仔细验看过了才敢用,熏香、被褥、衣饰,没有一件不是小心的,可是……” “这几日你身边都是谁在伺候?”萧潜忽然问道。 鹊儿怯怯地向柳清竹看了一眼才道:“太太叫秦家嫂子派了两个婆子过来,我不太敢用,就叫她们在园子里洒扫伺候,从不肯叫进这屋子里来……平日也只有新蕊和桂香闲暇时过来陪我说说话,并没有别人啊!” “这两人没有问题。”柳清竹忙道。 萧潜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鹊儿已伏在枕上大哭起来:“我自然知道这两人没有问题,她们都是服侍了奶奶这么多年的,忠心耿耿,若是连她们都信不过,我还能信谁?奶奶也不用费心思去猜,总之是我命不好罢了!” 柳清竹听着她这番话,似乎字字句句都是在疑心她指使新蕊或桂香下了毒手。她禁不住也来了气,冷笑道:“你倒别说这样的话,你的命虽不好,至少还能把孩子的命保住;不像我,深更半夜犯起病来,哭天不应、喊地不灵!” 萧潜似乎有些烦躁,闷声道:“这件事我会叫人细查,你们便不要再胡思乱想了,免得无事也生出事来!” 鹊儿呜咽着道:“你只会说细查,谁见你能查出什么来?当日奶奶出事,你便说你会细查,如今还不是照旧悬在那里?一日两日严防死守还是防不住出事,我看还是我自己先把孩子打掉了,乐得清静,也省了一个个乌鸡眼似的死盯着!如今我是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以为我不知道么?” “你别乱说话……”萧潜又急又气,却又不敢当真惹她着恼,一时不禁有些手足无措。 柳清竹一刻也不愿在这里多耽,连安慰的话也不愿多说,只嘱咐小丫头好生伺候着,便径掀帘子出门去了。 身后隐隐的还能传来鹊儿哭泣的声音:“我只是随口说说,没有别的意思,奶奶怎么就生气了……” 回到自己房中,柳清竹犹自怒气未消,自倒了一杯茶,一口气喝干,“咚”地一声将茶碗砸在了桌子上。 “奶奶今儿火气可不小,都快赶上新蕊了。”桂香跟了进来,含笑打趣道。 柳清竹看见是她,心下不禁有些羞惭,只得别过头去,不肯让她看到自己怒意未消的脸色。 桂香过来扶柳清竹坐下,拿过两个软枕来帮她垫在肩后,口中笑道:“我听说鹊儿姐姐那里出了事,忙跟过去看能不能帮得上忙,谁知还没进门,就听到那么一出笑话。” 柳清竹疲惫地闭上眼睛,半晌才叹道:“你们好心过去陪伴她,当时也没想到会惹一身骚吧?” “更加没想到会替奶奶惹一身骚。”桂香淡淡地说道。 “她忧心孩子,心里难免有些不痛快,说话也就失了分寸,你别跟她计较,这话也别叫新蕊听见。那丫头就是一块爆炭,听见这话还不一定闹出什么来呢!”柳清竹只得这样劝她,同时也在劝自己。 桂香却忽然笑道:“您说鹊儿姐姐说话失了分寸?我看她有分寸得很!” “怎么说?”柳清竹随口问道。 桂香沉吟片刻才道:“怕是奴婢多心也未可知……” “既然想说,便说出来吧,吞吞吐吐没得让人心焦。”柳清竹仍旧逼着眼睛笑道。 “这也是奴婢自己心里胡思乱想,说出来给奶奶您听听,若是说得不对,奶奶您只管教训就是了。”桂香试探着说道。 柳清竹点了点头,便听见桂香低声道:“她一直在强调自己如何小心,一开始就堵住了咱们的嘴;然后她又说身旁没什么杂人伺候,只有我和新蕊两个,这不是就让爷把眼睛放到咱们屋子里来了?奶奶替我们两个着急,辩驳得快了,反倒让爷有些诧异,她偏偏在这个时候一再把话头扯到奶奶的身上,偏偏大夫也说是症状与奶奶当日相似……” “你说她不只是自己怀疑我,更是要引着爷疑心是我动了手脚?”柳清竹悚然心惊,忙坐直了身子,一叠声地追问道。 初荷迟疑了一下才道:“咱们这样人家的嫡庶之争,从来都是少不了肮脏和血腥的,她的孩子出了事,任谁都会第一个往奶奶身上想,谁都知道奶奶对她的孩子一定会有些疙瘩,她其实根本什么话都不需要多说。可她非但要说,更要反反复复提到奶奶上次的事,还赌气说要‘自己把孩子打掉’,奶奶相信她这么多意有所指的话全都是无心的吗?” 柳清竹越听越是心惊,刚才被鹊儿攥得微微肿起来的手腕,此时似乎又火辣辣地痛了起来。 那丫头在她面前口无遮拦也是常事,偶尔发脾气说几句气话,她也不会太往心里去。可她会不会真的像桂香说的那样,是在刻意引导萧潜往她的身上想? 桂香抬起柳清竹的手腕轻轻地帮她揉着,口中叹道:“希望是我多心,否则她的心思不可谓不歹毒——当日初荷在丛绿堂作证的时候说过的话,奶奶还记得吗?” 柳清竹忽然无声地笑了起来。 怎么会不记得呢? 当日初荷说,她那个没能出世的孩子,是她自己服药处理掉的。今日鹊儿出事,同样的症状,自然也就是同样的药,顺理成章,天衣无缝。 ——今日鹊儿说要自己把孩子打掉,可不就是为了提醒萧潜回忆初荷那天说过的话? 如果她因妒毒害鹊儿腹中的孩子是真的,那么顺理成章地,她当日服药打下自己的孩子也是真的,当日那孩子来路不明……自然也是真的! 好完美的逻辑,是不是?她的好姐妹鹊儿,一向就是以冰雪聪明而让她感到骄傲的啊! 多年相依为命的姐妹,她一定要赶尽杀绝吗? 柳清竹心里忽然生出了一个可怕的念头,她努力想把那个念头甩出脑海,可疑虑一旦产生,就像夏日午后的乌云一样层层叠叠地堆积起来,只会越来越厚,再休想把它赶走。 “奶奶……您怎么了?”桂香很快察觉到柳清竹的脸色不对。 柳清竹竭力屏住呼吸,过了很久才勉强控制住自己几乎要跳出胸腔的心脏。她忽然攥住桂香的手,飞快地吩咐道:“你去跟小枫说,叫他得闲时常到附近的药铺去走走,查问一下府中这个月……不,这三四个月之内咱们府里有没有人买过有活血化瘀功效或者药性寒凉的药材!” 第79章.老太太传见 柳清竹本以为鹊儿出事一定会惊动大太太,谁知等了几天,丛绿堂那边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倒好像完全不知道这回事一样。 新蕊桂香等几个从前与鹊儿亲厚的丫头,如今也再不敢往东厢房凑了。柳清竹每日看着那边冷冷清清的样子,心中有些伤感,却又有一种难言的快意。 或许在这座院子里呆久了,真的很难保持纯粹的善良吧? 闲置了一段日子的庭芳苑,如今却又要热闹起来了。听说大太太还是从自己的身边拨了十几个丫头到那边去收拾,虽然未必还敢如上次那般极尽张扬,动静却依然不小。 毕竟是为了冲喜,动静大一点也好,柳清竹对此已不在意。 倒是鹊儿那里,听桂香说,似乎很是伤心了一段时间。 想来也是,那丫头虽说身份卑微,心却从来都不小,她自己如今有了身孕却仍然只是一个丫头,身旁只有两个完全不敢信任的婆子伺候;而叶梦阑尚未进门便已经安排下了十来个丫头婆子洒扫院子,这样天差地别的对待,让她心里怎么能舒服得了? 明明是命比纸薄的人,却偏偏要心比天高,这也真是自寻苦吃了。柳清竹冷眼旁观,心中暗忖。 本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平静到婚礼那天,谁知这一日午后,春晖堂的茗儿却忽然过来,说是老太太叫大少奶奶过去一趟。 柳清竹的心中立刻揪紧了起来。 到了春晖堂,只见老太太在里屋软榻上躺着,气色倒比想象的好些。看见柳清竹过来,她微微抬了抬手,吩咐小丫头设座。 “老太太……”柳清竹不知该如何问候,只唤了一声,却觉有些哽咽起来。 老太太慈和地笑了笑,素心便过来劝道:“老太太这两日精神好了些,便想着要见见大少奶奶,您便在这里坐着说说话也好,老太太心里高兴。” 柳清竹忙笑道:“老太太若是不嫌烦,我日日过来陪着说话也可。” 老太太咳了两声,轻叹道:“哪敢叫你日日过来呢?前些日子我不过是多跟你说了几句话,有的人就急得红了眼,左一条毒计右一记狠手,恨不得把你生吞活剥了才好……咳咳……你若是日日过来陪我说话,等我闭了眼,他们不生撕了你才怪!” 柳清竹蓦地一惊,这才知道老太太跟大太太之间,竟比她想象的还要剑拔弩张。 老太太说了几句话便靠在榻上喘个不休,素心只好替她说道:“这一阵子老太太的心里总觉得亏欠了奶奶。本来大太太虽然心胸狭隘,一时却也未必对奶奶太不留情面,是老太太心里着急,把她逼得狗急跳墙了。” 柳清竹忙笑道:“老太太心疼晚辈总是没有错的,太太若容不下,只能说是做媳妇的不孝,没能讨得太太欢心罢了。” “你哪里知道……”老太太边喘边叹道,“……我知道你对国公府心灰意冷,觉得这就是一个藏污纳垢之地……可你怎会知道,几十年前,国公府本来不是这样的。那时这府里上上下下一团和气,母子婆媳之间日日欢笑,那才是一个像样的世家大户的体面,可是……” 柳清竹看她说得辛苦,只得劝道:“人心总有不足的时候,老太太也不必太伤心了。” “怎么能不伤心……老祖宗传下来的家业,萧家‘长宜子孙’的牌匾还在正堂上挂着呐!咱们老祖宗传下来的,要后世子孙代代贤孝,婆媳妯娌和睦亲近,那才像个人家呀!眼看我行将就木,这萧家数百年的家风,竟在我手里毁了去,我如何有脸去见你那早死的爷爷!”老太太边说边叹,眼角缓缓落下一滴浑浊的老泪,素心慌忙拿绢子替她拭去。 只听老太太继续道:“你没见过你爷爷,潜儿也没见过。你爷爷走得太早了……他过世的时候,你三叔才两岁……我辛辛苦苦把三个儿子拉扯大,满以为给他们娶了媳妇成了家,就轮到我颐养天年了,谁知道……” “老太太已经做得很好了。祖父泉下有知,必当感激老太太为这个家所受的一切辛苦。”柳清竹由衷地劝道。 老太太却摇了摇头,痛苦地道:“不敢求他感激,我一时不查,叫一个人把这个家搞得乌烟瘴气……只怕我便是到了泉下,他也未必肯见我……可我如今力不从心了,只能把事情交给你,你若成了,就算是替我赎了罪孽;可你若是败了……那便是我害了你一世,我真是……咳咳……” 柳清竹细听这番话,心中既震动,又有些诧异:“老太太说的那人,是大太太?” 老太太点了点头,许久又摇头叹道:“她算什么‘大太太’?她本是我的一个丫鬟,幼时在乡间几乎冻饿而死,我便带了她到府里来,没想到她心比天高,手段又狠……” 柳清竹悚然一惊,脑海中莫名地闪过鹊儿那张温良无害的脸。 恍惚之间,又听老太太继续说道:“勋儿娶了媳妇,是秦阁老家的千金小姐,知书达理,性子又好,在我面前比亲闺女还亲。过门一年多就省下了潜儿,又聪明、又健壮,任谁见了都说我这辈子的苦日子终于熬出了头,可以含饴弄孙了。谁知道……” 柳清竹下意识地攥紧了袖口,紧张得忘记了呼吸。 老太太却伏在榻上咳了许久,才沙哑地接着道:“谁知道月子里莫名其妙地闪了风,我和勋儿几乎把整个京城里的大夫都请到了家里来,也没能留住她的命……潜儿刚满月,就没了母亲。我见燕儿细心,就叫她过去帮着乳母照看孩子,想不到……” 想必这个“燕儿”应当就是大太太的闺名了。下面的话,不必说也可以猜到,俏丫头日日到少爷的院子里去帮忙照顾孩子,日久生情也是难免,否则她怎会成了后来的大太太呢? 果然,老太太隔了许久才可咳道:“过了几个月,勋儿来向我讨燕儿做侧室。我当时虽喜欢燕儿,却还是不肯答应——那时我已叫人帮勋儿另寻了一门亲事,是豫州府尹家的小姐,只等潜儿母亲过了白日,便要迎娶进门的。后来逼得急了,勋儿才对我说,燕儿早已珠胎暗结……我虽然生气,也不能看着自己将来的孙子没名没分,只能答应了他。” “可是老爷后来娶了那位府尹家的小姐吗?为什么……孙媳从未听说过有这样一位婆母?”柳清竹忍不住皱眉问道。 她印象之中,似乎并没有人提起过这样一位长辈的存在啊! 老太太用帕子沾了沾唇角,忽地叹了口气,竟闭上嘴不肯再言语。 柳清竹疑惑地看向素心,那丫头迟疑了一下才道:“豫州府到咱们这里有数百里路,咱们府里迎亲的车马提前一个月便出发往那边去,谁知到了豫州府,却得知那边数日前已经送亲出门。” “莫非是在路上错过了?”明知不可能,柳清竹却还是只得这样问。 老太太喝了几口水,放下茶盏幽幽叹道:“哪里有错过的道理——后来豫州府送亲的队伍里头有人回去,说是路上遇到山贼……” “怎么可能?”柳清竹惊讶地叫了起来。 “是啊,怎么可能?送亲的队伍足有几百人,另外还有数百名官兵护送,什么样的山贼敢劫?一开始我们以为是那边悔婚,或者姑娘糊涂不肯嫁,路上逃走了也不是没有的事。谁知数月之后,京城附近剿灭了一窝山贼,却在贼窝子里发现了那位小姐……唉,造孽啊!”老太太说到最后,又是忍不住落下泪来,素心递上帕子,她也没有去擦,神情怔怔的,柳清竹看了不禁有些害怕。 但这件事情还是有些说不通。柳清竹迟疑了一下才道:“山贼至多不过抢劫过路的商旅罢了,岂能动得了府尹家送亲的队伍?这件事……” 老太太点头叹道:“那小姐被搜出来的当天就投井自尽了,后来审问那帮山贼的时候,山贼头子竟不知道那是府尹小姐,只说是在山里看到她孤身一人,便起了歹意……山寨里没有搜到陪嫁的物事,衙门里只能照这样结了案。一桩喜事成了两家的门户之羞,谁也不愿再追究下去。” 柳清竹心里暗暗思忖,或许是那位小姐自己逃走,不幸遇到了山贼?可这中间毕竟还是有许多说不通之处,上一辈的事,她不便多问,只得沉默下来,忐忑不安地坐着。 只听老太太又叹道:“虽然咱们两边瞒着,事情到底还是传了出去,后来就有人传说勋儿命中克妻。我本拟替他说一门亲事压压风声,他却有些心灰意冷,只说不想娶妻,园子里的事都交给燕儿管着。后来燕儿生下了一个女孩,虽然没能养大,但勋儿——你公公还是打算把她扶正。我那时还有你二叔你三叔的事情要操心,也就没有多管,随着他的心意办了。谁知后来……” 原来大太太的出身竟是这样,难怪府中从来无人提起过她的母家如何。只是柳清竹有些想不通,既然她自己的出身如此,为何会这样容不下一个同样出身卑贱的儿媳妇呢? “后来怎么样了?”柳清竹听见老太太许久没有接下去,忍不住追问道。 梦中说梦 说: 老太太说:“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竹子昏昏欲睡:“老太太,咱可以长话短说吗?”老太太咧了咧没牙的嘴:“不行,几辈子没有人听过我老人家说话了!”竹子:“……”。 第80章.那个恶毒的贱婢 “后来……唉,后来我生了一场病,府里的事情照管不过来,燕儿就自告奋勇地接了过去。我见她处事虽严苛了些,却也勉强算得上公允,便由得她去了。勋儿那时候已经颇得先帝爷器重,这座国公府,渐渐成了他夫妻二人的天下……”老太太已经十分疲倦,却还是强打着精神,细细地回忆着当时的那段日子。 柳清竹想劝她休息一下,被素心止住了。她知道今日老太太必然是想了却一段心事,却想不通为什么会选中她。 耳边又听见老太太的声音愤怒地道:“后来她生了源儿,渐渐地在府里作威作福起来。我想着自己年纪大了,不愿意多说话,也便由着她去了。要不是……要不是后来和亲王府上抓了个刺客,无意间审问出来,我还真不知道那个自幼在我身边长大的贱丫头竟有那样的本事!” “老太太!”柳清竹见老太太神情激动,吃了一惊,素心轻轻地帮老太太拍背顺着气,却示意柳清竹稍安勿躁。 老太太伏在枕上咳了一阵,又继续冷声道:“当年豫州府尹小姐的事情……你相信吗?竟然是那个贱婢买通刺客,趁夜溜进驿馆把小姐掳了出来,丢在那伙毛贼出没的林子里!怪道当初女方送亲的那伙人大半不知去向,他们不是被毛贼杀了,是丢了小姐不敢还乡,盗走了嫁妆逃散了!” “您是说,这都是太太……”饶是柳清竹已经做好了听到秘辛的准备,此刻也还是禁不住大吃一惊。 官家内眷,竟会暗中与江湖上的刺客往来;以一个侧室的身份,竟然会对未进门的主母做出那样可怕的事情……大太太这个人,狠辣果决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 这些年,她是不是一直都小看了那个看似雍容高贵的女人? 老太太似乎渐渐地平静了下来,沉默片刻又道:“初时我也不敢相信,可是……唉,咱们萧家数百年的簪缨世族,从未有过草菅人命之事,谁知她竟然如此胆大包天!” 柳清竹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半晌才道:“那位府尹大人知道这件事吗?” 老太太叹道:“若是被他知道了,咱们萧家还能平静至今吗?” 柳清竹想了一想,也只得如此,心中不禁暗暗为那位府尹不平。 好端端的一个女儿,平白遭遇这样的劫难,最后却连知道真相的机会都没有……大太太的为人,竟狠毒如斯! 正感慨时,老太太却又冷笑道:“别说是女方家里,便是我听见了,也险些气得我炸了肺!依着我的意思,就该把那个贱婢送官法办,你那个鬼迷了心窍的公公却死活不肯,反陪着那贱婢在祠堂里跪了五天五夜,一条命都被折腾了大半去!我这个做母亲的……到底还是狠不下心,何况那时源儿只有四岁,潜儿也才十一二岁而已,两个孩子成天跟在我后面要母亲……” “老太太并没有错。”柳清竹虽然心中不以为然,还是只得陪笑安慰道。 老太太冷声道:“你不用劝我,有错没错,我心里清楚!” 柳清竹碰了个钉子,只得尴尬地笑了笑,不敢再多说话。 只听老太太又续道:“为了那件事,我虽然饶了她,却已经不敢再让她管府里的事,本来打算交给你二婶娘,谁知刚提起话头没几天,你婶娘就生了一场重病,险些丧命。等她病好了,却在我门前跪了一整天,说什么也不肯接管府里的事,只说是性命要紧,我心中不忍,最后也只得依了她。” “难道二太太的病,竟然是大太太做了手脚?”柳清竹下意识地问。 素心忍不住叹道:“难怪老太太说奶奶冰雪聪明,当时就连老太太都被瞒了过去,只当二太太是自忖精力不济才不肯接管家事,哪会想到还有这一层意思呢?” 柳清竹忙道:“倒不是我比较聪明,只是老太太的眼里毕竟干净,想不到那些地方去。我这两年……看的肮脏事太多了。” 老太太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点头叹道:“你说的也有理。这两年,府里是越来越不干净了。” 柳清竹不知道她这话里有没有责怪之意,只得垂首不语。 老太太忽然冷笑一声,又道:“你以为你看到的事情就够让人心惊的了,是不是?当时我也以为,人性之恶,到此也就算是尽了,谁知又过了半年,潜儿竟然来跟我说……” “说什么?”柳清竹发觉老太太的声音有些哽咽,不禁大为惊诧。 “事情已经过去了,老太太就别太伤心了,保重身子要紧。”素心一边帮老太太拍背,一边柔声劝道。 老太太挥挥手让她退后,凄厉地道:“我的潜儿他……他无意间听见那贱婢跟胡婆子说话,才知道当年……当年你婆母并不是死于产后失调,是那个贱婢,那个贱婢买通了胡婆子,趁她昏睡的时候,给她灌了冷水下去,才会……” 柳清竹没有听清下面的话,当然也许是老太太确实没有再说下去。 她只听到耳中一片嗡嗡乱响,双手下意识地抓着什么东西,死死地攥紧了,再也不敢放松半点。心中涌起无尽的恐慌和绝望,仿佛下一刻这房间里的地面会忽然裂开,而她手中攥着的东西,就是她活命的唯一希望。 也许过了很久,也许只是短短的一瞬间,柳清竹从巨大的震惊中挣扎出来,看到老太太脸上已是老泪纵横。 “从那时候开始,她就已经……”她的喉咙干涩,再也说不下去。 老太太却接着替她说道:“是啊,从那时候,或者更早,她就已经惦记着勋儿……或者说惦记着国公府的家业了!那个贱婢,秦氏一向待她亲厚,也亏她下得去手!” 柳清竹缓缓放松双手,才发觉自己刚刚抓住的,不过只一片衣角而已。就在这片刻时间里,那一片衣角竟已被冷汗完全浸透了。 心中忽然冒出了一个可怕的想法:大太太为了她的野心,会做出那么多可怕的事情……这府中,会不会还有别的人,也有那样可怕的心思和那样很绝的手段? 柳清竹不敢再想下去。 素心下去端过一盏参茶来,服侍老太太喝了,又休息了一阵子,待二人都平静下来,老太太的精神也好了些,又接着道:“那个贱婢的手段,真真让我心惊。她杀了秦氏,主动请缨去照顾潜儿,再伺机接近你公公,靠着腹中孩子做了侧夫人,然后再除掉新来的主母……桩桩件件,心思缜密、行事狠辣,完全不是我所知道的那个温婉可人的小丫鬟燕儿,若非她亲口承认,我怎么敢相信……” 柳清竹完全懂得老太太有多么难以置信,因为她……也曾经被信任的人这样彻底地欺骗过。想到某种可能,柳清竹几乎已经坐立难安。 过了片刻,老太太又叹道:“她想得到的,什么都得到了,我却偏偏对她无可奈何。你公公始终不肯用家法处置她,我反倒要日日防着她对我下手……潜儿还小,我只能早早地把他打发出府去,叫他跟人学武,嘴上说是强身健体,其实还不是怕他年幼沉不住气,露出口风来招来杀身之祸!” 柳清竹遥想那样的情形,再想到自己这些日子以来的如履薄冰,顿觉感同身受。 这些事,萧潜当然没有对她说过,她也从不知道,永远温雅地微笑着的他,心里竟然还藏着一段这样的过去。 十一二岁的他,忽然发觉自己的“母亲”竟然是那样一个穷凶极恶的人,甚至是杀害自己亲生母亲的凶手,那时的他,是如何承受过来的? “清儿,你觉得怕吗?”老太太忽然转过脸来看着柳清竹的眼睛,郑重地问道。 “怕。”柳清竹下意识地答道。 老太太似乎有些意外,接着却又笑了起来:“果真是半句谎话也不肯说,哪怕哄哄我都不成!” 柳清竹回想自己的反应,有些羞惭地讪笑起来。 但是老太太若肯再问她一遍,她一定还会给出同样的回答。 老太太却没有再问,沉吟许久慢慢地说道:“你越怕她,她越强……你要在这府里活下去,就只能打败她,不管有多怕,都要撑下去。” 柳清竹想到年幼的女儿,咬牙点了点头。 为了婉儿,她不能出府。既然要在府中生活下去,她当然没有别的选择。 老太太满意地点了点头:“这就是我看重你的地方。你的性子有些懒散,却并不愚蠢;你胆小怕事,却又不会事事退缩……这几年我一直在想,如果你母亲的性情跟你相似,如果她有机会到我的身边来,后来的事情,是不是就会不一样?” “我母亲?”柳清竹诧异地瞪大了眼睛:“老太太,您是不是记错了?我并不是柳家夫人的亲生女儿,我是养生堂的孤女,没有人知道我母亲是谁的!” “没有人告诉你,并不是没有人知道。”老太太淡淡地说。 第81章.柳清竹的身世 “老太太,您……您在说什么呀?”柳清竹的心里被这一句话掀起了惊涛骇浪。 她是有母亲的,而且老太太居然知道?这怎么可能? 一直以来,她就是养生堂的孤女,从记事开始就是啊!她在养生堂生活到八九岁的样子,然后才被柳尚书——当时还是柳侍郎——收养,她在柳家生活了三年多,辗转打听到她的好姐妹鹊儿被卖到了醉月楼,她又求“父亲”替鹊儿赎了身,在柳家一直生活到幸运地被萧家挑中成为萧潜的妻子…… 从前的事情桩桩件件她都记得,怎么会忽然有人来告诉她,她是有母亲的,她不是个没有身份的孤女! 最奇怪的是,跟她说这句话的人,不是养生堂的老妈子,也不是她的养父,而是她的太婆婆,一个本该与她的过去完全没有关系的人! 直到柳清竹最初的震惊过去,露出疑惑的神色,老太太才淡淡地道:“你从来都不是孤女,你就是柳庭训的亲生女儿。” “老太太?”柳清竹今日已经受了太多次惊吓,此时听到这个消息,竟已不知道该如何表现她的错愕了。 但是…… 她是父亲的亲生女儿? 柳清竹觉得这个答案十分荒唐,但回想起这些年父亲对待她的态度,她的心里却又隐隐觉得,这个答案,恰好完美地解答了她心中所有的疑虑。 她虽是个养女,在柳家却是真真正正的大小姐,最初下人们或有不屑,更有人暗中嘲讽甚至欺辱的,被父亲发现之后,无一不是受到了严厉的责罚。 父亲似乎特别享受她的陪伴,无论是读书写字的时候,还是垂钓、下棋、听戏、种花,他都喜欢叫她在一边陪着,有时会与她说些闲话,更多的时候却只是宠溺地看着她,那神态……完全就是一个真正的慈爱的父亲。 她出嫁之后,与父亲渐渐疏远,加上前一段时间的不愉快,她几乎已经忘记了父亲曾经对她有多好。也许,是她心里那一层作为养女的抵触,让她本能地拒绝记起他的好吧? 今日听到的消息,却让她一直以来坚信的某些东西,轰然倒塌…… 她是父亲的女儿,却在养生堂长大,那么她的母亲,一定不是那个出身大富之家的柳夫人。如果这是真相……那么柳夫人对她的敌意,似乎也就可以理解了! 虽然还是觉得很难接受,柳清竹却不得不承认,老太太说得也许是对的。 再抬头时,她看到的是老太太欣慰的目光:“相信了?” 柳清竹诚实地道:“相信,但是不懂。” 老太太用拉过她的手,用干枯的手指抚过她的手背,悠悠地道:“你的母亲不是柳夫人,而是……那个本该做我儿媳妇的豫州府尹小姐,她姓赵。” “不可能!”柳清竹下意识地叫了起来。 “为什么不可能?”老太太握着她的手不许她抽回去,口中淡淡地问道。 柳清竹过了许久才勉强平复了自己的心情,皱眉说道:“你不是说那位府尹小姐被山贼……那位小姐不是已经自尽了吗?” 老太太用爱怜的目光看着她,低声叹道:“你父亲的身份,你是不知道的吧?” 柳清竹疑惑地摇了摇头。只听老太太悠悠叹道:“你父亲本是前朝一个大户人家的子孙,年轻的时候也算得上是一方俊杰,文才武艺都有过人之处。只因官府欺压,受了一桩冤狱,满门抄斩,只有他一人逃了出去,落草为寇。” “所以,我父亲就是当年那个山贼头子?”柳清竹听得云里雾里,只觉得这番话应该从说书的先生嘴里说出来才更合理一点。 老太太却轻轻地点了点头道:“正是这样。他的山寨被官府剿灭之后,官府查到了他的身世,也查到了当年柳家的冤情,便上达天听,替柳家平了反。先帝见了你父亲,考问过几篇文章,便封他做了官。不想你父亲倒真是个做官的料,短短几年,便做到了朝中大员。” “原来……竟然是这样。”柳清竹震撼之余,除了感叹,竟已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以为自己的经历已经算得上离奇,却不知这世上的事,从来都比戏文上的故事复杂得多。 很难想象父亲那样一个开口闭口子曰诗云的老夫子,当年曾经是占山为王的草寇。就像她很难想象,自己的上一辈居然跟萧家有这样的渊源…… 柳清竹的脸色忽然变得难看起来。 老太太没有看她,只管沉浸在往事之中,有些感慨地道:“你父亲成亲多年无子,京城中想把女儿嫁给他做侧室的也不乏其人,但你父亲执意不肯纳妾。后来他从养生堂抱了你回家,众人都当他是为了‘招弟’,我见了你之后,却知道大家完全都猜错了。当年我看过我那未过门的儿媳妇的画像,你,必然是赵家小姐的女儿无疑。” 她……像她的母亲吗? 柳清竹下意识地抚上自己的脸颊。 对从前的她而言,“母亲”这两个字从来都只是一个称呼,与亲情无关。直到今日才知道,原来她也是有母亲的,只是…… 老太太仿佛有些感慨,唏嘘半晌才道:“有时我会忍不住想,你的母亲其实未必恨你父亲。她最后的选择……也许只是不肯让家族蒙羞而已。若是当年官府没有剿灭山寨,谁能说你父母就一定不会像一对寻常夫妻一样恩爱到老呢?” 柳清竹下意识地摇头,却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 如果母亲最终一句话都没有留下,谁又能知道她的心里究竟是解脱还是怨恨? 她不会因母亲的遭遇而怨恨父亲,毕竟当年母亲一个孤身女子,即使不落到山贼手中,也未必便能有更好的境遇。这世界,女子离开了父母家人的照顾,一向都是寸步难行的。 可她不能不恨那个强行改变了母亲命运的人——一个府尹家的千金小姐,本来该是一生富贵,不闻疾苦的啊! 如今端坐在丛绿堂上的那个女人,本来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强盗,若是真的让她这样富贵终老,天理何在? 柳清竹并不知道,此刻她的眼中蓦地闪过道道寒光,像宝剑出鞘一般凌厉而耀眼。 “你想好了吗?”老太太拍拍她的手背,冷声问道。 柳清竹心中一惊,慌忙收回心神,陪笑问道:“老太太叫孙媳想什么?” “你并不是一个只会逆来顺受的弱女子,我不信你会放任害死你母亲的仇人好端端地活在世上。”老太太的目光并不凌厉,但那眼中深如寒潭,仿佛早已看穿了柳清竹所有的心思。 “可是大少爷他……”柳清竹并不想轻易把自己变成老太太手中的刀剑,她下意识地想到了萧潜——他不是也应该对大太太有着刻骨的仇恨吗? 老太太摇头叹道:“潜儿的心……太软了,像他的母亲一样,别人给他一点点好,他就可以念一辈子……那贱婢毕竟照顾了他那么多年,他狠不下心。” 柳清竹无言以对。 老太太又叹道:“当年给潜儿说亲的时候,他在那么多大家闺秀之中,独独选中了你,我一直相信这是冥冥之中的缘分,是你的母亲和你的婆母泉下有灵,在指点你们同心协力,帮这个家除掉那颗毒瘤!潜儿性子虽软懦了些,却也不像他父亲那样不辨是非,只要你时时在旁提点,我相信他会知道自己该如何做的!” “我会尽力。”柳清竹没什么底气地说道。 老太太缓缓摇头,一字一顿地道:“不是‘尽力’,你必须做到!” 柳清竹迟疑了一下,没有回应。 上一辈的恩怨,对她而言毕竟还是有些遥远。她恨大太太,却并不打算为此把自己变成一个复仇的工具。如果萧潜已经决意放下当年的恩怨,如果执意与大太太对抗意味着她会与萧潜越走越远,对她而言岂不是得不偿失? 老太太似乎有些失望,过了许久才幽幽地道:“你若是不肯,我也怨不得你……毕竟你嫁过来这么多年,府里也没有给过你什么,你眼中看到的国公府,一直是这样黑暗肮脏的……你想明哲保身,我也不怪你。” “老太太,我……”柳清竹心中有些酸楚。她当然知道如何才能让老太太欢喜,但这毕竟不止是一句话的事啊! 老太太摇头叹道:“你不必觉得对不住我,说起来,我已经亏欠你良多。以后你要千万小心,如今你公公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潜儿却越来越得圣意,眼看将来这‘齐国公’的祖荫要落到潜儿身上,那贱婢早已经沉不住气了!今日她可以对我动手,明日就未必不会对付潜儿。而你……你是潜儿的软肋,我怕她以后未必肯放过你。我赠你的那柄玉如意或许有些用处,但那贱婢诡计多端,我只怕……” 柳清竹想到这几年老太太对她的庇护,心中不禁恻然,许久之后忽然回过神来:“老太太,您说她……对您动手?难道……” 老太太像是想起了什么令人恼怒的事,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第82章.老的在等死,小的还想活下去 素心怅然叹道:“大太太年轻时在这屋子里伺候了老太太十几年,饮食茶水都要经过她的手……也亏她不知从哪里弄来些奇怪的毒物,年复一年地给老太太吃下去……如今这屋子里的一粥一饭一茶一水,还是从她的手中过来,只要她在饮食里头放点什么,引发了老太太积年的病症……” 柳清竹悚然一惊,险些打翻了茶碗。 素心笑道:“奶奶别怕,她针对的是老太太一人,咱们体内无毒,吃些茶水不妨的。” 柳清竹勉强点了点头,脸色还是难看得可怕。 老太太反而显得轻松了许多。她端起茶碗抿了一口,冷笑道:“如今想来,那贱婢的野心,只怕是从到我身边来侍候的第一天就开始了!” 柳清竹觉得自己的后背上渐渐地变得冰凉起来。她莫名地想起自己很小的时候,有一次一条蛇从房梁上掉下来,正巧落到她的背上,她便是此时这样的感觉,一动也不能动,只能在恐惧中等待着命运的安排…… “你是说,这次老太太身体欠安,是大太太搞的鬼?”良久之后,柳清竹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地问。 素心垂下眼睑低声道:“岂止是这一次……王大夫说,老太太的身子本是极硬朗的,此时若能不用大太太送过来的饮食茶点,或许还能撑过三五年,可是……” 柳清竹急道:“那就不要用啊!难道在这府里,她真能一手遮天不成?老爷知不知道这件事?他若是不管,咱们闹到朝廷里去,成不成?老太太可是一品诰命,又是国公爷的生母,朝廷不会不管!咱们为什么要坐以待毙?” 老太太拉着她的手叹道:“我又岂是愿意坐以待毙之人,只是那贱人用的手段太隐蔽,王大夫若非替我看了几十年的病,他也不会想到这一层上去。便是宫里派太医出来,也一样查不出什么的,到时候弄巧成拙,我反倒会落一个疑神疑鬼的坏名声。若是外面知道咱们府里婆媳母子之间闹成这样,随便什么人出来参上一本,咱们府里只怕就再也没有安生日子过了……” 柳清竹越听越惊,心中竟觉渐渐绝望起来。 她真的很难想象,那个看似愚笨庸俗的大太太,竟有这样狠毒的手段,这样缜密的心思! 她与大太太龃龉那么多年,竟能至今完好无损地活着,不得不说真是一个天大的奇迹! 老太太朝柳清竹笑了一笑,淡淡地道:“你不用替我不值,我活了一大把年纪,也没什么看不开的。只是……我本来打算再替你撑几年,等那贱婢再老些,等你再多长几年见识……谁知那贱婢已经等不得了。以后你在这府中,只怕还有重重艰难,只盼你能逢凶化吉,莫让咱们国公府,最后毁在她的手上啊!” 柳清竹下意识地点头道:“老太太放心。” 但老太太显然完全没有办法放心。 她眯着眼睛想了很久,久到柳清竹以为她已经睡着了的时候,才缓缓地睁开眼睛叹道:“我不知道那贱婢跟叶青云有什么渊源,也许是我多心……但那个叶梦阑明明已经被人糟蹋过,竟还能有本事嫁进府里来,只凭这一点,她就一定不是个寻常角色。那贱婢既然费尽了心思,借着给我冲喜的名头把她弄进府里来,目的肯定不会单纯。你千万提醒潜儿小心,她若不对你动手,便是要对潜儿动手……” “我记住了……”柳清竹下意识地握紧了双拳。 那个叶梦阑,她也算是见过多次了,看上去并不是一个太有手段的人。可是大太太看上去也不像是有手段的人啊! 知道了这么多往事之后,如果她还敢掉以轻心,那就真的是自寻死路了! 老太太欣慰地点了点头,半晌才道:“你若能赢她最好;若是不能,千万要想法子保全自己,照顾潜儿和你们的孩子——我听说鹊儿那丫头前儿出了点事?” 柳清竹忙道:“虚惊一场,已经没事了。” “终究还是防不胜防啊……我先前见那丫头聪明太过了些,心下有些不喜。但她既然怀着咱们萧家的孩子,终究也不能亏待了她。不料那贱婢竟连一个通房丫头都容不下,难道她是有心要叫潜儿绝后不成?”老太太的语气渐转凄厉,柳清竹听得心中直发毛。 她自己私心揣测的时候,也觉得极有可能是大太太动的手脚,但此时从老太太的嘴里听到这句话,她还是觉得心中像被针扎过一样,一遍一遍地刺痛起来。 她懂得老太太的意思。 只要大太太在,邀月斋就不可能真正享有平静和安宁。大太太要帮她的亲生儿子谋前程,就不可能放过萧潜,也不可能放过萧潜的女人和孩子! 所以,她要想自保,只有一条路。 老太太嘴上说是不强迫她,却偏又把所有残忍的事实一件件摆在她的面前,何曾给过她拒绝的余地? 大太太狠毒如斯,老太太却这么多年一直稳稳地压她一头,又怎么可能是易与之辈! 这座国公府中,恐怕没有任何一个人是简单纯粹的。柳清竹知道,自己多在邀月斋偷懒的日子,恐怕再也不会回来了。 迎上老太太意味深长的目光,柳清竹忽然展颜笑了起来:“老太太放心,您的孙子和孙子媳妇,都不是可以任人宰割的。” “我就知道,我没有看错人。”老太太欣慰地跟着笑道。 柳清竹心道,你不是没有看错人,你只是没有别的人可以选。 二太太和三太太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明哲保身,这府里她能用得上的人还有谁呢? 老太太忽然微笑道:“我知道你心里在埋怨我,可是你没有别的选择。” “孙媳知道。”柳清竹闷闷地道。 她赌气的语气毫不遮掩,连素心都跟着笑了起来。 老太太笑了一阵,忽然又道:“我这样逼你,固然有我的私心,却也是怕你怠惰了,无心对有心,落入了旁人的算计!当年你母亲的画像在我这里,那贱婢未必没有见过……若是她对你的身份有疑心,即便你不是潜儿的媳妇,她也未必肯轻易放过你!” 柳清竹心中一颤,默默点头。 老太太又叹道:“总之你今后一切小心……你屋子里的几个丫头,都是我当年精挑细选的,新蕊、桂香……都是好孩子,只是我想不通初荷那丫头究竟是受了谁的指使,当年她明明是个很纯良的孩子……我派给你的人竟然会那样狼心狗肺,我真是……” 柳清竹忙笑道:“她或许有她的难处吧?那孩子自己糊涂,跟老太太可没关系。老太太心疼孙媳的心,孙媳一直是知道的。” 老太太赞叹了一声,又道:“也亏你还肯容她。我看那丫头也不像是邪魔外道的,八成确实有些难处,你肯体谅她也好。但我只怕你太过仁善,反被有心人乘虚而入……你到底还是要留心些,日后若觉得她当真不堪用,便不能再似如今这般心慈手软了!” 柳清竹忙点头应下,迟疑了一下又道:“老太太赐下的那几个丫头,孙媳自然是信得过的。只是不知在邀月斋之外,是否还有人堪用……” “总算你还不糊涂,”老太太笑道,“知道要人手,才算是在这府中混明白了!府里那么多人,一个个都乌鸡眼似的,你一个人单打独斗,可不是以卵击石?” 柳清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侧耳细听嘱咐。 老太太沉吟片刻才道:“你二婶娘三婶娘的心都是好的。你二婶娘有心跟那贱婢斗,只是被她的手段吓破了胆,有些畏首畏尾,能不能把她拉到你这边来,要看你的本事;你三婶娘是块木头疙瘩,只求平平安安地把儿子养大,余事一概不管不问,便不能为你所用,也不必费心去防她。至于院子里的下人,胡婆子是那贱婢的人,心毒手狠,千万要小心;账房先生是个糊涂虫,每日只要有酒有肉便什么都不管了;倒是那个秦家娘子——如今她在那贱婢手下连个跑腿办事的都算不上——她是你婆婆的陪房,面上装糊涂,心里可是明白得很……” 柳清竹一件件听着,虽有些不明白之处,也不敢细问,直到老太太实在倦了,才意犹未尽地告辞出来。 她知道,下次再来的时候,恐怕……就只能是素衣素裙了。 走出春晖堂的时候,才发觉外面已是日薄西山。 她竟在春晖堂待了整整一个下午。也就是说,传说中病势垂危的老太太,竟强打着精神跟她说了一个下午的话。 这件事,自然不会是寻常说几句闲话那样简单。 春晖堂高高飞扬的檐角上,几只形态各异的小兽年复一年地蹲着,据说能给国公府带来富贵和祥瑞。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国公府里的祥瑞在哪里呢? 柳清竹知道,过不了太长时间,这府中恐怕就要有大事发生了。老太太注定只能带着一肚子的遗憾离开,而她自己呢? 她知道大太太此时对她已经没有了最后的耐心,而她,也不可能像老太太一样,平静地接受大太太替她安排的结局。 这一个下午的长谈,对柳清竹而言,几乎可以造就一场再世为人的蜕变! 第83章.假装相信就是 “奶奶,您总算是回来了!” 柳清竹一回到邀月斋,便看到桂香在门口来来回回地徘徊着。 已经成了惊弓之鸟的柳清竹,见状不禁有些慌张了起来:“发生什么事了?是大太太来过,还是鹊儿那里有事?” 桂香忙道:“那倒没有,只是小枫来了好一会儿了,说是有要紧的事要说给您听,偏又不肯叫奴婢们传达,我怕事情不小……” 柳清竹闻言忙走了进去,未进门已见小枫迎了出来:“奶奶!” 桂香知趣地退了下去,小枫看看四下无人,才低声向柳清竹道:“奶奶那日叫我查的事情,有眉目了。” “怎么回事?”柳清竹立刻来了精神。 小枫小心翼翼地再次向周围确认了一遍,确认无人才忧虑地道:“本来小的还担心药铺里面只管卖药,未必能记住客人的身份容貌,谁知今儿到百草堂去问的时候,那边的小学徒却回忆说,两个月前咱们府里有个女孩子到那里去买过麻生菜,还有一些红花、枳实、当归之类活血化瘀的药物,因为药方子不完整,掌柜的看不出是作何用途,便多问了几句。那女子当时神色慌张,掌柜的起了疑心,就多看了几眼……” “知道是谁了么?”柳清竹压住心头的焦躁,急急追问道。 小枫从怀中掏出一张包药材用的粗纸:“药铺里的掌柜为了找药材,多少都会画几笔,这是那个掌柜的给我的。” 柳清竹接过那张薄纸,颤抖着打开,盯着看了许久。 小枫在一旁低声道:“时间有些久了,掌柜的说他已记不太清楚,但大致应该还有几分相似的……” 柳清竹轻轻地呼出一口气,又问道:“在你看来,那掌柜说的话可信吗?那小学徒……有没有可疑的地方?” “奶奶疑心有人指使那药铺里的人说假话?是因为画上的这个人跟奶奶想的不一样吗?”小枫有些疑惑。 柳清竹疲惫地就地坐下,叹气道:“跟我想的完全一样。可就是因为太一样了,反而让人有些不敢相信。” “小的不太明白。”小枫并没有质疑柳清竹的话,反而摆出一副虚心好学的样子来。 柳清竹随手从廊下折了一段竹枝在手中把玩着,幽幽叹道:“我总觉得,他们应该不会这样容易让我查到……咱们假设一下,若是你想买药害我,你会一进店就跟掌柜说你是国公府的人吗?” “好像不会……可是奶奶若这么说,咱们岂不是完全没有了头绪?”小枫苦恼地皱紧了眉头。 柳清竹想了一想,只得叹道:“此事先不必查了,既然有人要我相信我自己的判断,咱们便假装相信就是。你眼下还有别的差事没有?” 小枫忙道:“没有。爷叫我只听奶奶一个人吩咐,别人的话一概不用理会!” “既如此,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尽快给我查清楚,二十年前豫州府府尹是谁,如今是否健在,身在何方。”柳清竹站起身来,果断地吩咐道。 “豫州府?二十年前?奶奶查他做什么?”小枫的声音忽然拔高了些,柳清竹早已是一身疲惫,一时没有注意到小枫的变化,更没有留意到,他瘦小的身躯不知何时微微颤抖了起来。 她只是感到有些倦,边走边道:“你先不用问我,只管去替我打听一下就是。那位府尹大人……应该是姓赵,据说官声不错的。” “奶奶跟那位赵大人,有恩还是有怨?”小枫紧跟在柳清竹后面走了几步,幽幽地问道。 柳清竹终于意识到不对劲,霍然转过身来:“你认识他?” 小枫的脸色一僵,很快换上灿烂的笑容:“怎么会呢?小的是一个叫花子,怎么会认识高高在上的府尹大人呢?再说了,小的今年止十一岁,那位赵大人却已经过世十五年了,小的到哪儿去认识他?莫非小的上一世是赵大人家里的门房?哈哈……” 他越是辩解,柳清竹越觉得不对劲。 小枫话多是不假,可他说的从来都是俏皮话、恭维话、玩笑话,何曾这样啰啰嗦嗦地解释过一件完全不重要的事? 这会儿柳清竹仿佛可以看到,小枫的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欲盖弥彰”四个字。 这孩子竟会跟那个赵家有关系? 柳清竹很想把他的问题抛还给他:你跟赵家有恩还是有怨? 因为心里有了顾虑,反倒谁都不敢乱说话了。柳清竹沉默了许久,才淡淡地笑道:“我不过是白问一句,你那么慌张做什么?” 小枫也是尴尬地笑了笑,半晌才笑道:“小的恰好是豫州府人,听奶奶忽然问起豫州府尹,难免有些关心,一时激动失了本分,请奶奶恕罪。” “你是豫州府人?你说话倒是一点豫州口音都没有。”柳清竹将信将疑地道。 “小的已在京城里混了两三年,每日求爷爷告奶奶跟人讨饭,早学会了一口京腔,难怪奶奶听不出来。倒是奶奶您……您从前听过豫州口音?”小枫慌忙辩解,最后却也忍不住试探道。 柳清竹索性回原处阶上坐下,笑道:“我从前是养生堂的野丫头,虽然没讨过饭,却也日日走街串巷,帮人做小工,替人跑腿赚钱,什么人没见过?别说豫州口音了,南到苗疆、北到罗刹,哪里的口音我没听过?” 小枫闻言眼中闪过一抹亮光,随后却又沉默下来。 柳清竹静静地在石阶上坐着,心中似乎有很多句话要问,一时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许久之后,小枫忽然迟疑着说道:“豫州府姓赵的府尹大人,小的只听说过一位,便是咱们豫州百姓人称‘铁面佛’的赵宝帧大人。赵大人在豫州做了十几年府尹,十五年前在任上谢世,时间跟奶奶说的也对得上,奶奶问的应该就是他吧?” 柳清竹对那位府尹实在一无所知,见问也只得点头。 小枫又道:“赵大人谢世之后,他的后人不知为什么离开了豫州府,长子回了江南老家打鱼种田,次子却来了京城做官——” “做的什么官?”柳清竹忍不住急问道。 “就是现在的京兆尹赵世谦赵大人啊!奶奶您……真的不知道?”小枫诧异地问道。 柳清竹当然不知道。关于这位京兆尹赵大人,她只知道他有一位十五岁的幺女,知书达理聪慧灵秀,差一点就有机会做了萧潜的侧室,除此之外一无所知。 她一个不出闺门的女子,如何能知道那些朝廷大员们的来历? 小枫皱紧了眉头,想不通这位少奶奶为什么对赵家的事这样关心,却又偏偏一无所知。 柳清竹却也忍不住纳闷:小枫离开豫州府的时候,至多不过七八岁的样子,即便真是大户人家的孩子,也不该对一个已经过世了十几年的府尹了解得这样清楚吧? 这孩子必定与赵家有些瓜葛,可究竟是什么瓜葛呢? 当日那个老叫花曾说他因家中“遭了官司”才沦为乞丐,但小枫提到赵府尹那个“铁面佛”的外号时,并没有流露出讽刺之意。如此看来,他家中应当不是在赵大人的治下“遭了官司”的,那么他与赵家,多半应该没有旧怨吧?难道是赵家故旧之子? 想到这一点,柳清竹心下稍稍松快了些,向小枫笑道:“你既知道得这样清楚,倒省了四处打听的这一趟腿。近日无事,你便不用日日过来伺候,多在下面陪陪爷爷吧。” 小枫忙高声答应了,知道柳清竹未必肯说太多,他也只得忍着一肚子的疑问,悄悄地退了下去。 柳清竹目送着他出门,心中却怎么也静不下来。 老太太今日非但把一个天大的担子压到了她的肩上,更对她说了那么多尘封多年的旧事,倒也真不怕懒散惯了的她会承受不住! 如果小枫说的没有错,那么这位京兆尹赵世谦大人,应该算是她的舅父了吧? 柳清竹自然不会愚蠢到试图想法子找赵家人相认,只是她却不能不关心,赵府尹……她的外祖去世之后,两位舅父为何会一南一北分道扬镳?这中间,会不会有萧家的原因在? 老太太既然把萧家交给了她,她就不能对任何事情掉以轻心,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与萧家有关,她也非弄得一清二楚不可! 当然,这些事情都可以等到以后闲暇时再去费心思,如今迫在眉睫的问题却是,大太太接下来究竟要走哪一步? 等叶梦阑过门、老太太过世,萧家是不是就要彻底变天了? 等大太太掌管了萧家,一定会动手清理一些人,而首当其冲的,多半就是她了! 可笑她这里竟然直到此刻,仍然在为一些别的事而费心伤神,没等大太太动手,自己窝里先斗起来了! 鹊儿实在太沉不住气,竟是半点也不肯比大太太落后,难道她就那么坚信自己一个人可以在大太太的手中撑过来? 还有萧潜,他此时究竟是什么样的态度…… 第84章.婚礼 这一段日子,国公府内似乎变得分外平静。 大太太比从前格外贤惠而孝顺起来,日日到春晖堂那边去请安探望。虽然老太太从来不许她进门,她也并没有一句抱怨。 府中上下都在赞叹大太太贤孝,但或许只有柳清竹知道,这“贤孝”背后的真相有多么可怕! 老太太的病症果然一天重似一天,而大少爷娶亲冲喜的日子,也是一天天地临近了。 柳清竹很想问问萧潜,他知不知道这一次娶亲,对老太太而言不是冲喜,而是催命的无常? 但她竟然没有机会开口。 近日的萧潜似乎格外忙碌,柳清竹已经好多天没有看到他了。 这样的日子持续到叶梦阑进门的那一天,柳清竹也终于不再抱什么希望。 新人的轿子一个时辰前就已经进了府,叶家送亲的队伍却还没有走完。国公府的空气里弥漫着喜庆的味道,连丫鬟小厮们说话的声音都变得愉快而高亢了起来。 新蕊到外面转了一圈,忍不住回来向柳清竹抱怨:“只是娶一房侧室而已,当初奶奶进门的时候,都不见有这样大的排场!老太太还在病中,本该一切从简,他们却故意弄成这个样儿,也不怕被言官弹劾逾制!” “太太喜欢,咱们看着就是了。”柳清竹靠在廊下的石柱上,微笑着叹道。 “我说奶奶,旁人都急死了,您怎么偏跟没事人似的!等那个女人进了门,还有您的好日子过吗?大太太叫她进门,就是要把咱们往死里整啊!”新蕊急得直跳脚,那模样仿佛恨不得在柳清竹的头上敲一棍子把她打醒一样。 柳清竹知道这丫头性情如此,闻言也只是付之一笑。 过了一阵子,桂香也从外面进来:“奶奶,叶家的嫁妆一共一百二十八台,陪嫁的奴才少说也有几十个,这阵仗,便是在全京城里,只怕也是头一份呢!” “叶小姐是独女,叶青云又刚刚升了官,青云得志,自然是要办得越场面越好了。”柳清竹神色淡淡,似乎并不如何在意。 新蕊忍不住冷笑道:“升了官也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户部侍郎罢了,在京城里依旧是个芝麻绿豆大的官!独女又怎么样?京城里谁不知道那是一只破鞋,纵有十里红妆,也不过是给人看热闹的罢了!” “我好像闻到一股酸味。”柳清竹忍不住向桂香笑道。 桂香跟着笑了一阵,却又叹道:“做丫头的都忍不住替您鸣不平,您就真的能不在意?说是叶家的嫁妆多,可谁都知道,这不过是把萧家的聘礼添补些送过来的罢了,说到底,还不是萧家自己的排场!大太太办的这件事,哪里是给大少爷娶偏房,这分明是做给全京城的人看,明摆着说叶梦阑才是大少爷的正室呢!” 新蕊闻言连连点头:“奶奶您可要想想办法呀,那狐媚子一进门就闹成这样,以后咱们岂不是要仰她的鼻息过日子?” “记得以后要说‘姨奶奶’,不要胡乱称呼,更不要背后谩骂,否则被有心人听了去,到大太太面前告你们一状,我也保不了你们。”柳清竹淡淡地道。 桂香皱眉点头,新蕊却显然十分不以为然,犹自絮絮叨叨地嘀咕个不休。 柳清竹被那边院子里无休无止的鼓乐声闹得头昏脑涨,不知道婚礼何时能结束,忍不住也有些厌烦起来。 昨晚一夜难眠,今日一早又似乎受了些风寒,柳清竹觉得有些头痛,只得叫桂香搀着,打算回房去歇一会儿。 这时倾墨却匆匆忙忙地从外面跑了进来,大老远就叫:“奶奶,前面礼堂上正等着您,爷叫您快些过去呢!” “叫我做什么?”柳清竹不禁眉头微皱。 倾墨抚掌急道:“叫您去吃茶啊!我的奶奶,快着些吧!” 桂香忍不住诧异地问道:“敬茶的仪式不是要到明天早上才举行吗?哪有今日吃茶的道理?” 倾墨靠着主子喘了口气才道:“小的也不清楚,是爷说的,叫奶奶快些装扮了,到前面去吃茶。” 柳清竹虽然纳闷,却也只得由着新蕊她们拖进房中,换了吉服跟着倾墨往前面礼堂上来。 在邀月斋听着只觉得热闹非凡,到了前面礼堂,才知道今日的宾客竟比前些日子老太太大寿时的还要多,院子里或站或坐,乌压压的一片都是人。 确实如新蕊所说,这哪里是娶侧室呢?便是娶正房,办成这样也太过了些,何况老太太还在病中! 倾墨一路走一路喊,总算是从人群中硬挤出一条路来给她走。 众宾客听见是大少奶奶来了,人人惊诧,好多人都忍不住凑到一处窃窃私语,先前热闹非凡的场面,竟很快变得安静而诡异起来。 柳清竹被头上的金钗步摇压得半点也乱动不得,只得作出端严的神情来,一步一步缓缓地在人群之中走着。 但走过一段路之后,她还是慢慢地发现,今日来的宾客虽多,却大都是一些低级的官员和家眷,或者是寻常的商贾,人数虽多,却并不像老太太的寿辰一样,请来的都是真正的朝中大员和皇亲国戚。 桂香也发现了这一点,凑近柳清竹身边低声道:“这些宾客,多半都是叶大人请来给……给姨奶奶助威的吧?” 柳清竹微微点头,已听到身旁有人低语道:“大少奶奶?不就是那个赃官柳庭训的养女?听闻她极不检点,我还以为萧家会把她休了呢,现在看来,萧大少爷好像对她还不错?” 另一人压低了声音道:“正不知是何缘故,照理说柳家已经没了人,正该趁这个时候把她打发出去,让叶小姐嫁过来直接做正室才对啊!现在这样做偏房,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熬到出头呢!” 周围似乎响起一片低低的附和声。柳清竹正冷笑时,却听到一人硬邦邦地道:“叶家小姐难道就是什么好的不成?人家大少奶奶怎么不检点了,你亲眼见过?倒是叶小姐的事,当日可不只是一个人看见了!若是硬要比较起来,只怕大少奶奶比叶家小姐还干净些呢!你们这些拍马溜须的,今儿倒忘了先前是怎么巴结柳庭训了不成?” 柳清竹忍不住向那声音来处看去,却见人头攒动间,早已分不清是谁在说话。 只是那声音过后,这一处更加安静了些,宾客们多半露出尴尬的神情,各自东张西望起来。 柳清竹也懒于理会这些风言风语,只管顺着倾墨的指引,缓缓地走向举行婚礼的高台。 萧潜面带微笑,在柳清竹走上最后一级台阶的时候,自然地伸出手来搀了她一把,让她与自己并肩而立。 今日萧潜竟未着喜服,如常穿了一身一等龙禁尉的官服,只在腰间系一条红色绸带,算作是应景。 而柳清竹按照倾墨的指点,穿的是当年成婚后第一次进宫面圣时皇后赐下的山河社稷袄,颜色比正红稍暗,上以金线绣着繁复的龙凤花纹,配着头上端庄的发髻和朝阳五凤金钗,正是真正的官家气度。 这二人站在一处,便是不需要任何言语和亲昵的举止,也已是一对神仙眷侣,任谁看了都会忍不住连连赞叹的。 有些宾客看到萧潜今日的装扮,已不知向叶青云送上了多少不要钱的谀辞,说是姑爷身穿官服迎亲,显得对叶家小姐如何如何敬爱、对两府联姻如何如何郑重云云,直将叶青云笑得合不拢嘴。 到了这一刻,先前说话的那些人不由得齐齐住了嘴。 此刻在这二人身旁不远,身着一身鲜艳的红色喜服的叶梦阑,竟显得有些多余和碍眼了。 只有皇家赏赐的山河社稷袄、乾坤地理裙,才能有资格与朝廷的官服相配,寻常的喜服算什么?徒然显得突兀和俗艳而已。 柳清竹顺着众人的目光,看到了已将双手绞在一起的叶梦阑,也看懂了她的尴尬和愤怒。 她心中微讶,忍不住抬头看向身旁的萧潜。 只见他微微一笑,牵起她的手走到高台正中,拱手向众宾客笑道:“有劳众位久待,可以开始了。” 高台一角上站着的喜婆到此时方敢战战兢兢地走到中间来,脸上的笑容尴尬而僵硬:“吉时已到:一拜天地——” 叶梦阑略一迟疑,身旁的丫头已扶她在脚边的软垫子上跪下。 萧潜将柳清竹送到高台旁边的一张椅子旁,吩咐她坐定,才走回来站到叶梦阑身旁,面北躬身长揖。 众宾客又是一阵大哗,许久才有好为人师的酸儒在人群中笑道:“妙极,妙极!妾者,婢也。萧大爷恪守古礼,不肯为宠妾而逾制,真真是行端坐正的君子之风,佩服、佩服!” 叶梦阑身子一僵,过了许久才在丫鬟的搀扶下站起身来。 柳清竹冷眼看着,觉得高台中央的喜婆已经快要哭出来了。 第二拜的时候,萧潜依旧未跪,柳清竹看到上方坐着的萧传勋夫妇和叶青云脸上都有怒气,尤其是叶青云,一张老脸几乎要变成了猪肝色。 喜婆喊出“夫妻对拜”四个字的时候,萧潜抬起头来,冷冷地向她看了一眼。 那喜婆顿时软了腿,竟然“咚”地一声跪在了地上。 下面便有好事的闲汉笑了起来:“人家夫妻对拜,你跪什么?你便是磕八百个头,再转世投胎二十八次,人家萧大爷也未必肯和你做夫妻啊!” 萧潜对周围的议论充耳不闻。看到叶梦阑已转过身向他的方向跪了下来,他略一迟疑,站着受了她的礼,却往旁边稍稍挪动了小半步的距离,才照旧躬身作了一个揖。 “萧公子,你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叶青云终于按捺不住,拍案而起。 第85章. 我儿自然是娶叶小姐为正室! “潜儿,你简直……太过分了!”大太太也慌忙站起身来,带着满脸气恼之色,怒声向萧潜训斥道。 柳清竹只得跟着站起身,忧心忡忡地看着眼前发生的闹剧,却也想不通萧潜为何一定要当众给叶梦阑难堪。 直到叶梦阑在丫鬟的搀扶下站起身来,萧潜才抬头向上方“高堂”的位置笑道:“儿子有何不对的地方,请母亲教训。” 大太太气得脸色铁青,厉声喝道:“你还敢问你有何不对的地方?你叫在场的宾客说说,你这是行的什么礼?” 萧潜昂然笑道:“这样的婚礼,儿子从前闻所未闻,难免有失礼之处,母亲教训的是。” 大太太闻言脸色好看了些,却又有些尴尬,只得向叶青云陪笑劝了几句,又问他该如何处理。 叶青云的怒气却是没有那么容易消的,眼看婚礼已经行完,他虽然有一肚子不满,却也万万没有要求新人重新行礼的道理,只得咬牙怒道:“萧公子又不是第一次成婚,怎么越发连行礼也不会了?莫非当初娶柳氏的时候,也是站着行礼的吗?” 萧潜沉默了片刻才皱眉道:“晚辈读书时对我朝礼仪也有所涉猎,但今日所见似乎全然与礼制不符,一时有些无措,或有失礼之处,请叶大人恕罪。” 叶青云开口称呼萧潜为“萧公子”而非“贤婿”,本身已有责怪之意,本以为对方会慌乱请罪,不料萧潜竟顺水推舟地自称“晚辈”而称他为“叶大人”,这让叶青云的脸色立刻更黑了一层。 大太太见状急道:“潜儿,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你既说知道我朝礼仪,如何还会错得这样离谱?你看看阑儿,她可曾有半步走错不成?” “错了,大错特错!”萧潜忽然脸色一正,大声说道。 叶青云气得拍桌怒道:“你说谁错了?阑儿的礼仪,可是京城有名的李三娘子亲自指点过的,你若能挑出一丝错处来,我今日……我今日……” 萧潜耐心地等了很久,也没有等到“我今日”后面的内容。叶青云涨得满脸通红,却始终没能下定决心撂下一句狠话出来。 “怎么样?老鬼,不敢说下去了吧?要不要公子我替你说?若是你女儿有一步行差踏错,你便把乌纱丢在这儿,给公子我养雀儿玩,成不成?”人群之中忽然传来一个惫懒的声音,言语之间极为不客气,竟是丝毫没有把这位春风得意的侍郎大人放在眼里。 叶青云本来便已经接近锅底颜色的老脸,此时更是恼怒得仿佛要炸裂而开。他忍不住从桌子后面走了出来,向着人群中怒道:“你是何方宵小,敢到我女儿的婚礼上来捣乱?” 人群自觉地让开一条路,把那个胆大包天的“宵小”给暴露了出来。 云长安笑嘻嘻地紧走几步,跳上高台笑道:“公子我是宵小不假,但我至少还知道圣人教化,比起你这个空活了一大把年纪的老小子来,我还算是稍稍懂一点儿事的!” “我倒是要听听,你是如何‘知道圣人教化’的!”叶青云认出了云长安,知道并非寻常“宵小”,虽然怒气未消,语气却已不敢似先前那样不客气了。 云长安自己从桌子后面拎出一把椅子来坐下,翘着二郎腿笑道:“岂止是我,今日在场的、读过圣贤书的诸位,人人都能看出这场婚礼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若不是看在萧家的面子上,恐怕不知道有多少位仁兄在令千金下轿的那一刻便已经拂袖而去!诸位说,是不是这样啊?” 众宾客相顾摇头,没有一个人出来响应。 云长安也不觉得尴尬,仍是继续笑道:“本来这是一场滑天下之大稽的婚礼,幸亏萧大公子急中生智,稍稍将拜堂的环节做了那么一点小小的改动,否则明日有言官弹劾到圣上面前去,你萧家和叶家,两家子一起都要倒大霉!” 他在婚礼之上这样说话,难免有砸场之嫌,但萧潜已走到柳清竹身旁坐下,全无阻止的意思,众人虽疑惑,却也没有人出来做这出头之鸟。 这时国公爷萧传勋却忽然站出来笑道:“云公子,今日是我儿大喜之日,请公子看在我儿面上,适可而止,莫要让众嘉宾为难。” “国公爷这话可说错了,让大家伙为难的不是我云长安,而是您这亲家公叶大老爷,还有他的宝贝女儿、‘冰清玉洁’的叶大小姐本人——当然,或许还有您的夫人,这位雍容高贵的张氏安人……”云长安依旧大咧咧地坐着,吊儿郎当地说道。 这一下,连齐国公的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 云长安却不待他们再次开口训斥,已掰着手指头数了起来:“我朝仪典明明白白地写着,‘侧室不得着正红,以副色代之’,叶小姐却公然着一身鲜红色喜服招摇过市,岂非与我朝礼制相悖?” 叶青云的脸色僵了一下,许久才怒道:“我儿穿的是鲜红色,并非正红。大喜的日子,新娘子穿得鲜艳些总是无错的吧?” 这几句话,在场人人都知是强词夺理。礼制所云“副色”,虽未言明是何种颜色,但自来侧室进门,都着粉红色喜服,岂有敢穿鲜红色之理?若是遇上厉害些的主母,单凭这一项,就可以拉过来打死了! 这位叶小姐只怕根本没有拿自己当侧室对待,本以为萧家也是同心,断不会出什么岔子的,谁知一个萧潜不配合不说,中间又冒出了一个口无遮拦的云长安,看来今日叶大小姐这门,是不太好进啊! 云长安倒是没有在意叶青云的话有多站不住脚,不慌不忙地摇了摇第二根手指头:“衣服的颜色出了错,可说是缝衣服的绣娘老眼昏花,可这喜婆是办老了差事的,难道今日也糊涂了不成?自古侧室进门,只有上头拜公公婆婆、中间拜夫主主母,下头再拜少爷小姐的道理,哪有拉着夫主一起拜天地的?萧大公子肯陪着作一个揖,已经是给了叶家天大的面子,叶大人还要挑三拣四,竟拿您的女儿与柳氏少夫人相比,莫非还真把自己女儿当正牌的大少奶奶了不成?” 叶青云只听到一半已按捺不住,几次想冲上来发怒,都被小厮死命地拖住了。 云长安说的还真没有错,他确实是把自己的女儿当成正牌的大少奶奶了。在他和叶梦阑的眼中,柳清竹不过是一个被罢官的罪臣之女,如何能及得上叶大小姐万分之一? 只是心里想着是一回事,这句话却是万万不能说出口的。圣朝的礼仪规矩,那是半分也错不得,若有侧室在主母面前僭越,送到官府可是“作乱犯上”的重罪,至少也要打一顿板子勒令休弃回家的! 听着云长安得意洋洋的强调,叶梦阑也是几乎咬碎了银牙! 穿一袭最美的红裳,十里红妆送亲,与心爱的男子并肩而跪,向天地、向父母也向彼此,许下一生最真挚的约定……哪个女孩子心中没有这样的梦想?她叶梦阑是京城最负盛名的才女,自然也该享有全京城最热闹最美好的婚礼! 而今,在一切都渐渐走向完美的今天,这个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家伙,竟然当着满院子宾客的面揭她的短,还说她应该穿粉红色喜服,向柳清竹、甚至向那个叫婉蓁的小丫头片子磕头行礼?简直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云长安拍了拍巴掌,向下方宾客笑道:“诸位以为,云某人说得可有错没有?” 一众宾客之中,十有八九是受叶青云邀请而来,心中虽然明白,面上却未必敢点头附和,当下只有二三十人疏疏落落地叫了好,其余人却面色尴尬地僵立着,恨不得双手抱住头喊几声“我没听见”。 萧潜缓缓起身,向云长安长揖道:“云兄所言,中肯之极。” “潜哥哥!”叶梦阑心下大急,竟顾不上新娘子不能开口说话的规矩,急急地向萧潜叫了起来。 这时萧潜却已转身向国公爷的方向笑道:“父亲以为如何呢?” 萧传勋犹疑许久才叹道:“你做得不错。” “老爷……”大太太不满地叫了起来。 萧传勋低声叹道:“儿子大了,岂能处处由着做父母的摆布……何况今日之事,我们本已经给足了叶家面子,可是他们……只要柳氏一天尚在府中,这嫡庶之分就不容僭越,你不要一味袒护叶家女儿,忘了朝廷的规矩!” 这几句话声音不大,但足以让高台上的所有人听到。 柳清竹说不出自己的心里是什么滋味。直到萧潜在袖底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她才觉得心里勉强安定了几分。 本以为叶青云要大发雷霆,不料他在最初的恼怒之后,竟渐渐地平静了下来。听到国公爷明显要息事宁人的几句话之后,他竟也只是叹了一口气,没有任何过激的反应。 大太太却显然没有那样的涵养。她狠狠地剜了柳清竹一眼,怒声道:“阑儿是叶侍郎府上的独女,真正的千金小姐,岂有屈居人下的道理!今日两府联姻,我儿自然是娶叶小姐为正室!” 第86章.此时休妻又何妨? 此话一出,众人大哗。 很快便有人大声问道:“我朝从无平妻之礼,嫡庶之别云泥分明,难道大太太要让萧兄冒天下之大不韪吗?” 另一人却阴阳怪气地道:“原来萧家的‘仁义’之名,竟是这样得来的!柳氏女子做尚书府小姐的时候,做的是萧大爷的正室,如今柳尚书一倒台,他的女儿自然也就不值钱了,萧家肯让她做一个偏房,八成还是看在她已经生了个女儿的份上呢!若非如此,谁知道柳氏这会儿是不是已经被打发到厨房当烧火丫头去了!” 这番话跟大多数人的猜测不约而同,当下便有不少人跟着唏嘘起来。 大太太的心中本来确实是这样想的,但被人当众用这样的语气说出来,她还是难免恼羞成怒,忽然拍桌厉声道:“柳氏行为不端、败坏门风,我儿已将其休弃,如今另娶叶氏为正妻,有何不可?” “妙极妙极,这一来可就完美无缺了!”云长安拍着巴掌大笑起来。 大太太横了他一眼,冷哼一声静等众人的反应。 萧潜缓缓站起身来,走到高台正中,平静地道:“柳氏无过,儿子未曾休妻。太太敢是记错了?” 大太太未料到萧潜竟当面顶撞,脸色在青红之间转换了好几次,才咬着牙道:“你……这个女人目无尊长,不事舅姑,多年无子,阴狠善妒,如何称得上‘无过’?你说你未曾休妻,便趁此时赏她一纸休书,又有何妨?” “太太似乎忘记了,您曾答应过儿子什么。”萧潜并没有被她冷厉的语气吓住,反而好整以暇地袖起了双手。 “你真的为了这个贱女人,连父母都不要了不成?”大太太厉声喝道。 “儿子不敢,请太太信守承诺。”萧潜淡淡地道。 叶青云忽然轻咳了一声,大太太斜着眼睛看了他一眼,脸上露出了急怒的神情。柳清竹冷眼看着二人的举动,想起老太太的猜测,忍不住加倍留心,浑然忘了自己正面临着被休弃的命运。 云长安贱兮兮地笑道:“萧兄,令堂大人答应了你什么啊?难不成今儿这场婚礼,竟也是一场交易?” 萧潜向柳清竹的方向深深地看了一眼,平静地道:“柳氏无罪之身,因萧家之故受尽磨难,至今不能得舅姑之欢,非彼之过。二老若强令萧潜休妻——” “潜儿,你疯了不成?”国公爷上前跨出一步,恼怒地向萧潜斥道。 萧潜忽然就地跪下,一字一顿地道:“大人若责令儿子休妻,儿子宁可无后,此生终不再娶一名妻妾。” “你……孽障!”国公爷气得满脸的胡子都发抖起来。 柳清竹不知何时已站起身来,震惊地看着萧潜挺直的脊背,久久无法回神。 她一直都不懂他。 她曾经伤心过他的懦弱,怨恨过他的冷漠,厌倦过他的疑虑,也……习惯了他的疏淡。 她以为经过了这么多的事,他与她之间,多多少少都会生出一些芥蒂,便是可以终生厮守,也再难以亲密无间。 可是今日的他,却当着这么多宾客的面替她陈情,替她辩白,向她郑重许下一生一世的承诺。 为什么? 他难道便不知,他说这样的话会有多大的风险吗? 过了今日,他的信任也许会传遍京城,那些谣言也许会有所止歇,她也许会成为京城里女子羡慕的对象……可是另外一种可能,他有没有想过? 毕竟宾客中大多是与叶家有来往的,万一今日的争执被人夸大其词,他会不会落一个不义不孝的罪名? 也许他只是要发泄心中多年的怨愤,可他是不是知道大太太其人阴毒可怕之处?万一今日当真得罪了那个女人,以后会不会…… 想到种种可能,柳清竹浑身如坠冰窖。 不知过了多久,一片静默之中,终于陆续有人回神,一个个伸长了脖子摆出看好戏的姿态,却再也没有人随意开口议论。 谁都知道,人家自己家里人争执,他们在这里看着已是万分不该,苦于不能遁地而逃,也只得装聋作哑一次了。 萧潜郑重地道:“请父亲成全。” 国公爷忽地长叹一声,神情颓败,不像个位高权重的朝廷大员,倒像一个寻常的垂暮老人。 柳清竹虽对这位长辈印象十分模糊,此时却也不由得跟着伤感起来。 又过了许久,大太太也长舒了一口气,脸色比刚才缓和了许多。 柳清竹听到她低声道:“果然是儿子大了,由不得爹娘。也罢,你起来吧!” 萧潜缓缓起身,脊背始终挺直,始终不曾露出乞怜的神色。 大太太似乎想走上前来安抚,但看到萧潜冷淡的神色之后,她迟疑了一下,在远处站定,叹道:“你既坚持如此,做父母的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你要记着为长房开枝散叶的使命,不可事事由着自己的性子来。” 她既然摆出了“慈母”的姿态,萧潜也只得放软了语气,低头道:“儿子知道。” 大太太向叶梦阑看了一眼之后,语气又不由得带上了几分埋怨:“你说柳氏无过……叶家丫头岂不更加无辜?你今日如此折辱她,实在是有些过了!” 萧潜闻言立刻退后一步,冷声道:“太太这话错了!儿子无意折辱叶家小姐,只是为我两家趋利避害而已!萧家若许叶氏着大红喜服、以正妻之礼进门,如何能压得下纷纷人言?婚礼逾制便是视天朝礼制如无物,无视礼制便是渺视天朝、其心可诛!那些言官们一向危言耸听,他们可不会体谅太太偏爱叶氏的一点私心!” 大太太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明明气得恨不能推桌子摔盘子,却偏偏要维持着端庄的形象,也真真是难为她了。 柳清竹正悬着心,不知此事该如何了局,却听见叶青云叹了一声道:“今日之事,是我叶家失误在先,怨不得贤婿你……先前有失公允之处,还望贤婿容囿。” 萧潜闻言躬身行礼,叶青云还没来得及露出笑容,却又听他硬邦邦地道:“这‘贤婿’二字,也请叶大人莫要再提起。萧潜的正妻只有一人,岳翁自然也只有一人。这声‘贤婿’若被有心人谣传出去,也毕竟于大人官声有碍。大人若不弃,唤一声‘潜儿’便可。” 叶青云的脸上青筋乱跳,似乎下一刻便会暴怒,但他竟然最终还是忍下了。柳清竹听到他咬牙切齿地道:“你……好,好!是老夫疏忽了!这个也依你!” “多谢大人。”萧潜面色少和,对对方的怒气似乎浑然不觉。 叶青云冷哼一声,袍袖一挥,径自回原处坐下。 大太太见状也不由得松一口气,搀着国公爷一起坐回原处。 那个先前被吓得跪地不起的喜婆,早已在小丫头的搀扶下战战兢兢地站了起来。这会儿身后的小丫头又向她使眼色,叫她开口说话,把她吓得差点没趴在地上求饶:“我的小姑奶奶,您这两边老虎和狮子对阵,死的是中间的土耗子啊!老身我……我实在是不敢再开口了!” 那丫头见状也没了主意,急得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倾墨从后面溜过来,在二人身旁低低地说了几句什么,那喜婆眼睛瞪得铜铃一般大,在倾墨的再三保证下,才犹疑不定地点了点头。 于是在高台上出现了长时间的沉默之后,那喜婆才哆嗦着双腿站了出来:“请新娘敬茶!” 叶梦阑浑身一颤,几乎要忍不住怒喝出声,身旁的丫鬟忙死死地攥住了她的手腕。 过了许久,叶梦阑似乎舒了一口气,至少在外面看上去,她已渐渐平静下来。 不知何时已有两个小丫鬟捧了茶盘上来,凑到叶梦阑身旁低声催促。叶梦阑低下头向身旁的小丫鬟说了几句什么,那小丫鬟急向萧潜打眼色,似乎是要叫他过来先揭盖头。 萧潜早已回到柳清竹身旁坐下,竟对叶梦阑那边的动静视而不见。 眼见二人之间又僵持起来,喜婆只得按照倾墨的吩咐,咬牙壮着胆子笑道:“侧室进门,哪有劳动夫主来揭盖头的道理?红玉姑娘替您家小姐把罩头红揭了吧!” 被称为“红玉姑娘”的那个小丫头恶狠狠地瞪了喜婆一眼,又侧着身子跟叶梦阑低语了很久,却始终不敢伸手揭下那块绣工精美的红色喜帕。 最后叶梦阑似乎着了恼,忽然抬起手来,“唰”地一声将盖头揭下,狠狠掷在地上。 柳清竹至此方见到了今日叶梦阑的妆容。只见她按着时下的规矩,两颊上打了厚厚的腮红,唇上也涂了艳红的胭脂,眉眼都画得格外精致,与平日偏向清丽素雅的装扮不同,倒是此时的妆容似乎更与她的性情相称一些。 下方离得远一些的宾客未必能看清叶梦阑的面容,但那头上一丝不苟的富贵牡丹髻和其上端端正正插着的六支金钗,却是让人想注意不到都难。 “叶大小姐这发式和装扮,似乎也有些不合规矩啊!”人群中有人忍不住惊叹道。 就连在大事上一向不肯多话的倾墨也忍不住低声抱怨道:“还真是只有咱们不敢想的,没有她不敢做的!这六支金钗的牡丹髻,至少是二品诰命才能戴的吧?她就真不怕……上面降下罪来吃不了兜着走?” “便是要跟我争斗,也不该拿全家人的性命前程来玩,叶小姐这一次,做得实在是过分了。”柳清竹不禁轻叹一声,下意识地往人群中看去。 希望今日没有多嘴多舌的人到皇帝那里去嚼舌根子,否则只怕…… 第87章.敬茶,血溅 “叶小姐,可以开始了。”接受到萧潜的示意,喜婆只得硬着头皮催促道。 捧着茶盘的两个丫鬟越发凑近了些,叶梦阑只得咬着牙走到萧传勋面前,接过丫鬟手中的茶盏屈膝跪下:“请老爷喝茶。” 萧传勋伸出手稳稳地将茶盏接了过来,作势沾了沾唇,点头算是应下了。 叶梦阑端端正正地磕了头起身,又走到大太太面前跪下,低声道:“请太太喝茶。” “快起来!”大太太飞快地接过茶盏,捧住了叶梦阑的手:“好孩子,今日委屈你了。” 叶梦阑眼圈一红,当下就要哭出来,虽有红玉在旁相劝,她还是跪了许久才有力气站起身来。 走到叶青云面前时,叶梦阑的脚下略一迟疑,转头避过父亲的目光。 叶青云只得轻叹一声道:“莫要冲动,你暂且忍耐,自有出头的日子。” 叶梦阑装着没听见,缓步走到萧潜面前,怔怔地看了他很久,才缓缓屈膝跪下。 她以为他会伸手拦住,但萧潜从始至终都没有任何表示。叶梦阑甚至有些怀疑,他的眼睛有没有在看她? 这段日子时有相见,萧潜待她一直不错,叶梦阑以为他对自己还是有几分情意的,但今日的情形……难道一直是她会错意了吗? 他为什么要这样待她?是不是因为他身旁的这个女人? 叶梦阑忍不住用怨毒的目光瞪了柳清竹一眼。这时丫鬟已经将茶盏递了过来,叶梦阑只好双手接过,捧到萧潜面前:“爷,请用茶。” 萧潜迟疑片刻才伸手接过,叹了一口气,并没有与叶梦阑眼神接触。 叶梦阑尴尬地跪着,不知道是不是已经可以起身。 良久之后,她才听到萧潜低声道:“在国公府,谨言慎行才是生存之道。这个开始未必能如你所愿,但我希望你能有善终。” “潜哥哥!”叶梦阑欣喜地抬起头来,热泪盈眶。 萧潜别过头去避开她的目光,抬手虚扶了一下:“起来吧。” 叶梦阑飞快地站起身来,脸上还没有来得及绽开笑容,便在对上柳清竹目光的时候,重新变得懊恼起来。 丫鬟已经率先走到了柳清竹的面前,叶梦阑迟疑了许久,也只得慢吞吞地跟了过去。 父亲叫她忍耐、萧潜叫她谨言慎行、大太太感叹她受了委屈……这是不是可以说明,她今日遭受的一切不公平对待,都是因为眼前的这个女人? 看到柳清竹不苟言笑的神情,尤其是看到她身上那一袭象征着天家恩赐的华丽袄裙,叶梦阑便下意识地咬紧了满口银牙。 心中虽然有一千一万个不情愿,但在丫鬟的一再催促下,她还是不得不跪了下去,接过茶盏双手奉上:“请……少奶奶喝茶。” 柳清竹没有动。 叶梦阑捧着茶盏僵持了很久,双臂都有些发酸。却还是没有等到柳清竹的回应。 她很想把这一杯热茶泼到对方的脸上。但当着一众宾客的面,她还是不得不勉力维持她作为大家闺秀的仪容,端端正正地跪着,甚至将茶盏又往上托了托,高高地举过头顶。 柳清竹终于伸手接过那杯茶的时候,明显感觉到叶梦阑松了一口气。 她以为叶梦阑或许会低声威胁,或是开口谩骂,但是竟然没有。这让柳清竹微微讶异,同时心中的戒备又加深了一层。 “少奶奶?”身旁的丫鬟以为柳清竹失神,忙在她耳边低声提醒。 柳清竹知道此时正有无数的人伸长了脖子在看这边的热闹。为了不沦为众人的笑谈,她只得扯了扯嘴角,挂上淡淡的微笑:“你也算是求仁得仁了。我知你是京城有名的才女,大事上必定比我明白得多,我就不劝你什么了。盼你今后一切以夫主为重,让萧家以你为荣,而非以你为耻。” 叶梦阑终于忍不住抬起头,恶狠狠地瞪了柳清竹一眼。 但她眼睛里的剑刃似乎并没有太大的杀伤力,柳清竹在这样的“攻击”下,根本连眼皮都没有动一下。 叶梦阑只得挫败地低头躬身:“我记下了。” 柳清竹正打算叫她起身,萧潜却按住了她的手,示意她再等等。 叶梦阑早已跪得双腿发麻,她身旁的丫鬟急得团团转,却丝毫没有法子可想。 过了许久才听到叶梦阑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多谢奶奶教训。我……婢妾记下了。” 柳清竹终于松了一口气,忙向红玉吩咐道:“还不快扶你家小姐起来!” 叶梦阑不待人扶,已经自己霍然站起身来,怨毒的目光毫不掩饰地盯着柳清竹,几乎要忍不住当场怒骂出声。 柳清竹露出一个无辜的笑容,在叶梦阑看来却是纯粹的挑衅。 “可以了吧?”叶梦阑冷哼一声,向喜婆怒道。 那喜婆双腿哆嗦了一下,却还是不怕死地道:“这个……不知道大少爷有没有嫡出的小少爷或者小小姐,如果有……那也是要敬茶的。” “你……你们不要欺人太甚!”叶梦阑终于忍不住怒声斥道。 那喜婆的一副伶牙俐齿早不知丢在了哪里,见状只得苦着脸道:“天朝的规矩就是如此,老身……老身也没有办法的呀!您……既然知道是要做侧室的,您就委屈一下吧!” 这时倾墨早已经多事地把婉蓁带了过来。小姑娘缩在乳母的怀中,瞪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乳母在她耳边嘱咐了几句,便将小姑娘放在柳清竹下首的一张椅子上。 “娘,我们这是在做什么啊?”婉蓁双手托着腮,作出疑惑不解的样子,懵懂的神情看得周围的丫鬟们都忍不住放柔了脸色。 叶梦阑在红玉的搀扶下,咬着牙跪在了婉蓁面前的锦垫上。 婉蓁似乎吃了一惊,又转向柳清竹问道:“娘,这个大婶是谁?她为什么要下跪?是犯了错的奴婢吗?我要吩咐奴婢们打她吗?” 柳清竹忍住笑,柔声解释道:“她不是奴婢,以后你可以叫她‘叶姨娘’。她给你茶,你喝一口就是了,不用打她。” “我不喝她的茶!万一她下毒怎么办?她长得就不像好人,还没有鹊儿姨娘好看呢!”小姑娘忽然双手乱甩,大声叫了起来。 叶梦阑手中的茶盏险些被她打翻,虽然手忙脚乱地护住了,却还是溅出了一部分茶水在手指上,吓得红玉忙用帕子帮她擦干,又仔细查看她的手是否有烫伤。 柳清竹还没想好该不该劝慰几句,婉蓁却已经大笑起来:“坏人,活该!” “婉儿,别闹!”柳清竹低声呵斥,语气却只有淡淡的无奈,全无半分怒意。 叶梦阑忽然跪直了身子,重新接过茶盏来捧过头顶:“婢妾叶氏,侍奉小姐喝茶。” “咯咯,婢妾,婢妾……你说话真有趣!”婉儿只当是丫鬟们想出了新的花样陪她游戏,很快就满意地笑了起来。 “请小姐喝茶。”叶梦阑咬着牙,又说了一遍。 婉蓁想起母亲的吩咐,乖巧地接过茶盏抿了一口:“好了,本小姐喝过茶了,接下来我们玩什么?你这个人虽然长得讨厌些,玩游戏的花样儿却不少,本小姐准你在跟前伺候了!” 柳清竹看着叶梦阑的脸色有暴风雨来临前的征兆,忙向女儿吩咐道:“婉儿,快请叶姨娘起身。” “你起来吧!”婉蓁高傲地抬了抬手,神情活像骄傲的公主在吩咐她的奴婢。 叶梦阑在心里反复劝自己不要跟小孩子计较,却还是忍不住怒火噌噌地窜了上来。 红玉素来清楚自家小姐的性子,知道她忍到此刻已是极限,忙上前小心翼翼地将她搀起:“小姐……不,姨奶奶,茶已经敬完了,咱们下去歇一歇吧?” “哼,这府里的人给了你什么好处不成,你这么帮着她们说话!”叶梦阑果然毫无悬念地把怒气发泄在了丫鬟的身上。 婉蓁眨眨眼睛,懵懂地向柳清竹问道:“娘,那个‘叶姨娘’好像很不高兴,是因为我没有给她赏赐吗?” “不是——” 柳清竹还没来得及说完,婉蓁已从自己的发辫上解下一串晶莹剔透的水晶珠子递了过去:“你刚才陪本小姐玩游戏,本小姐很高兴,这个就赏给你了!” “婉儿别闹!”柳清竹知道叶梦阑的性子高傲,怕她发怒,忙伸手想阻止女儿的“赏赐”。 但她还是低估了叶梦阑的怒气。 柳清竹的手还没来得及碰到珠子,叶梦阑已经劈手夺了过去,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掷在地上:“你们把我叶梦阑当成什么人了?街上叫花子耍的猴子吗?” 水晶珠子在石台上碎成无数片,四散溅开。柳清竹只来得及站起身来,便已听到婉蓁的哭声:“娘,疼——” “婉儿!”柳清竹顾不得理会忽然吓呆了的叶梦阑,慌忙起身将婉蓁抱了过来,却见小姑娘两只手死死地捂住眼睛,只隔了片刻,便有殷红的液体从指缝中间滴落下来。 第88章.我们不怕她了 柳清竹的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开。 她想嘶喊,想疯狂地冲上去把那个罪魁祸首撕成碎片,又想跪地祈求,求苍天让这一切只是一场虚惊。 但她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安静地坐下,看着血怀中不住颤抖的女儿,看着一滴滴鲜红的液体在婉蓁鹅黄色的绸衫上绘出艳丽的花朵,也洇湿了她绣着富贵牡丹团花的暗红色衣袖。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想,只要婉蓁无事,她可以原谅叶梦阑所有的无礼,也可以忍受大太太所有的明枪暗箭。她可以带着这个孩子去西街开铺子卖粥,也可以孤身离府回去乡间侍奉老父…… 国公府是一个吃人的魔窟,但是她可以假装对所有的残酷视而不见,只要她的女儿平安无事,她可以接受国公府给她安排的所有命运……可不可以? “清儿,放手,大夫来了。清儿!” 许久之后,柳清竹感觉到自己的手臂上传来一阵刺痛,她费了很大的心神才让自己的眼睛有了焦距。这时她发现佝偻着脊背的王大夫不知何时已站在她的面前,而萧潜正屈身半蹲在她的身旁,用力捏着她的手臂,先前大概就是他用这样的方法把她唤醒的吧? 看到柳清竹终于有了反应,萧潜长舒一口气,忙道:“快把婉儿交给王大夫看看!” 柳清竹下意识地收紧双臂,仿佛害怕旁人把孩子抢了去。 王大夫在旁颤巍巍地道:“已经过去了这么长时间,小小姐依然清醒,想必伤势不致太重,但若是救治晚了可能会留伤疤,请少奶奶……” 话音未落,柳清竹的眼中已有了神采:“你说,婉儿的伤势不重?” 王大夫擦了擦汗,战战兢兢地道:“老朽还没有看到,不敢下结论……” 柳清竹只得恋恋不舍地将婉蓁放到面前的桌子上,王大夫和他的小徒弟立刻从药箱中取出一些瓶瓶罐罐,有条不紊地忙碌起来。 柳清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女儿的身影,只觉得孩子的每一声呜咽、每一下颤抖,都像是在她的心上狠狠地刺下一刀。她以为自己会支撑不住,谁知时间长了,她竟已渐渐习惯——或者说渐渐依赖上了这种刺痛的感觉,仿佛只有这样的刺痛,才会让她觉得,自己还是一个活着的人,而不是一具没有意识的游魂。 王大夫向萧潜使了个眼色,后者迟疑了片刻,强拉着柳清竹走到远处,将这一个角落让给了王大夫师徒二人。 柳清竹被萧潜塞进椅子里之后,便只管怔怔地坐着,对周遭的一切仿佛无见无闻。 “今日的婚礼闹成这样,明儿还不知道京城里传说什么呢!阑儿也累了,你先陪她下去歇着吧!”柳清竹听到大太太的声音冷冷地道。 萧潜的目光从柳清竹身上移开,转向哭得梨花带雨的叶梦阑,心头不禁涌上一阵厌憎。 “潜哥哥,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叶梦阑注意到他的目光,立刻哭得更厉害了。 “你若是故意的,我不介意亲手把你押送到京兆衙门的大牢里去!”萧潜冷声道。 叶梦阑大声哭道:“我真的只是失手,那时我是气坏了……潜哥哥,你原谅我这一次好不好?” 萧潜冷冷地道:“没有人可以伤害了我的女儿而不付出代价,你最好祈祷婉儿没事。” 大太太还在一旁苦苦相劝:“潜儿,阑丫头也不是故意,她已经道歉了,我看……你就别跟她计较了!今日你二人新婚,按照规矩,你该……” 萧潜冷冷地横了大太太一眼,向身旁吩咐道:“初荷,送叶小姐去庭芳苑!” 大太太还想说什么,却被萧潜冷冷的目光瞪了回去。叶梦阑自然是不肯走的,初荷不知道该如何催促,新蕊已走过去冷笑道:“叶、小、姐,您——请!” 叶梦阑下意识地又向萧潜看去,新蕊忍不住讽刺道:“不用看了,我们爷要在这儿等王大夫的消息,没空去庭芳苑陪你这个毒妇!” 叶梦阑知道拗不过,又见倾墨已带着几个小厮走了过来,只得委委屈屈地走了,萧潜却再没有回头看她一眼。 柳清竹耳边仿佛能听到这些声音,心中却只觉浑浑噩噩,似乎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许久之后,她感觉到有人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一遍遍地在对她说:“没事的,相信我。” 柳清竹试图说服自己相信他,但似乎并没有什么效果。 仿佛又有人在她的耳边厉声呵斥什么,又或者有人在争执,柳清竹充耳不闻,只远远地看着王大夫师徒的一举一动,试图从他们的一个动作、或者一个表情上,看出她想要的答案。 新蕊、桂香,或者是别的小丫头,絮絮叨叨地在她的耳边说着些什么,柳清竹只觉得心烦,却连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看到王大夫站直了身子,那个小学徒跑到身后帮他捶了捶背,一个小丫头走过去抱起婉蓁,放到了乳母的怀中。 柳清竹霍然站起身来。 乳母已经自觉地向这边走了过来。柳清竹远远看到女儿的脸上包着厚厚的纱布,盖住了一只眼睛,立刻便觉得自己浑身都坚硬而冰冷了起来。 乳母见状忙道:“奶奶别急,大夫说了,只是伤到了眼角,过几天就会好的!” “会好的?”柳清竹茫然地重复了一遍。 王大夫用袖子擦着汗走了过来,笑道:“小小姐真是福大命大,那块碎水晶,只差一点点就伤到眼睛了!这可真是……唉,今日算是有惊无险,小小姐今后一定能事事逢凶化吉!” 柳清竹终于懂得了他的意思,不知干涩了多久的眼眶中,忽然间泪如泉涌。 乳母擦了擦红肿的眼睛,抱着婉蓁走近:“奶奶,您抱抱她吧,婉儿她自己也吓坏了!” 柳清竹下意识地抬了抬手臂,却发觉自己已经没了伸手的力气。下一个瞬间,她便在众人惊恐的目光之中,软软地坐倒在地。 “清儿!”萧潜冲了过来,慌乱地想要抱她起身。 柳清竹挥手推开他,坐在地上擦着眼泪笑了起来:“婉儿没事,你听到了没有?咱们的婉儿没有事!” 萧潜怜惜地握着她的手,连连点头。 “既然没事,就不要再作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了!该做什么做什么去!”大太太的声音,在身后恼人地响了起来。 柳清竹在萧潜的搀扶下站起身来,粗粗向四周打量了一下,才发现天色已晚,先前喧闹的宾客,此时已经一个也不见,就连叶青云和他带来的家人,不知何时也早已经离开了。 让柳清竹稍稍有些意外的是,鹊儿不知什么时候也已经来了这边,正坐在不远处忧心忡忡地看着她。 柳清竹下意识地向她微微一笑,鹊儿似乎受宠若惊,脸上绽开了灿烂的笑容。 过了一阵子,鹊儿似乎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被一个婆子搀扶着慢慢地走了过来:“先前可吓死我了,还好有惊无险,那个恶毒的女人……” 柳清竹看着她苍白的面容,迟疑了一下,忍不住嘱咐道:“你无事不必出来,本来身体就不好……今后该离谁远一点,你自己心里明白。” 大太太的脸色十分难看,她嫌恶地地盯着柳清竹,神情仿佛是在看一只死掉了的耗子。 此时的柳清竹,心中满是劫后余生般的欢喜,对大太太的态度,倒也并不觉得十分碍眼。 萧潜却似乎有些愤怒,语气生硬地道:“也请太太回丛绿堂歇息去吧,这里的事,有下面的人在就可以了。” 大太太毫无悬念地又有些怒意,但在对上萧潜冰冷的眼睛时,她竟似乎瑟缩了一下。 柳清竹不愿在这里与旁人周旋,便向身旁的新蕊笑道:“我有些累,你扶我回去吧。” “我陪你回去。”萧潜不由分说地挽起她的手臂,绕开大太太径直往外面走去。 大太太跺了跺脚,忍不住斥道:“你今日该去庭芳苑!叶家已经退让得足够多了,你还想故意冷落阑儿不成?真把叶大人惹恼了,对你可没什么好处!” 萧潜蓦地站定了身形,柳清竹以为他要说几句场面话,比如改日去向叶大人赔罪云云,不料他说出口的话却比先前更加冷硬了几分:“我也已经到了容忍的极限。” 大太太的脸色僵了一下,珍儿陪着笑脸在旁相劝了好一阵子,她才气呼呼地拂袖而去。 萧潜低声向柳清竹道:“我们以后不必再容忍任何人!这些年,你陪我忍气吞声,受的委屈实在是够多了!” “可是太太她……”柳清竹有些迟疑,不知道该不该把前些日子老太太说的话告诉他。 她自然也希望自己有一天可以不用容忍任何人,可是现在的局面,是否可以允许她恣意妄为? “我们已经不怕她了。”萧潜仿佛猜到了她的心事,微微一笑,握住她的手坚定地说道。 第89章.你以为霸住潜哥哥就能生儿子吗? 柳清竹本以为萧潜多半只是在安慰她,谁知之后的这几日冷眼看过来,他竟真的不再似以前那样对大太太一味退让了。 这让柳清竹感到疑惑。更让她疑惑的是,大太太虽然时常被气得跳脚,却竟然没有再来找邀月斋的麻烦。 而萧潜至今未到庭芳苑歇宿,大太太也似乎并没有对此表现出太多的不满。 风向莫名其妙地转换到现在这个样子,柳清竹反而觉得十分担忧,生怕哪一日又出现一个让她措手不及的变故。 她试图找萧潜问清楚,但他每次都只是高深莫测地笑一笑,叫她不必担忧。 不必担忧?她如何能够不担忧?大太太那个人…… 柳清竹可不敢忘记那是个不折不扣的杀人犯,而且那个杀人犯害死的,恰恰是与她和萧潜血脉相连的人! 想到这一点,柳清竹又不禁有些疑惑:叶梦阑嫁过来之后,老太太的病情据说真的有了些起色,这究竟是大太太改变了主意,还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宁静呢? 经过王大夫的调理,婉蓁脸上缠着的纱布在一天天减少着,现在已经不用再遮住眼睛了。 虽然王大夫再三保证没有伤到眼睛,也不太可能留下伤疤,柳清竹还是无法放下心来。每天将婉蓁带在身边,看着女儿脸上贴着一大块纱布的丑样子,她就忍不住又是气恼又是心疼。 幸而邀月斋的处境一天比一天好了起来,鹊儿的身子似乎也有了些起色,这几日已经可以趁着中午天气和暖的时候到院子里转转了。虽然她还是不肯往柳清竹的屋子这边过来,却时常坐在院中向这边张望。 柳清竹猜不透她心里在想些什么,索性也便不去猜,只按着萧潜的吩咐,每日带着女儿安静度日。 但这样日日闷着也会觉得心焦,这一天柳清竹终于还是忍不住,带着婉蓁到春晖堂求见老太太去。 跟往常一样,丫头们还是说老太太不见人,柳清竹等了许久,才见素心从屋里急急地走了出来。 柳清竹一见她便忍不住急问:“老太太的情形到底怎么样?府里都在说有起色,可是为什么……” 素心闻言冷笑道:“当然‘有起色’了!若是一点起色也没有,怎么显得她‘冲喜’的这个主意高明呢?这会儿府里都在说那个姓叶的女人是老太太的福星,是不是?” 柳清竹闻言不禁默然。 素心盯着窗外的竹影看了许久, 忽然压低了声音道:“差不多就在这几天了……奶奶可要早作打算。” “什么这几天?”柳清竹下意识地追问一句,话一出口自己却已经有了答案。 怎么会这么快? 她以为总要撑过几个月的,没想到…… 素心低声道:“大老爷这几日也病倒了,你知道的吧?” 柳清竹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这就是了,”素心低声道,“大老爷倒下了,老太太只要有一口气在,就一定会帮着大少爷,那女人岂能眼睁睁看着这么多年的谋划付诸东流?这些日子,大少爷那边一定也过得极艰难,而老太太……那女人是不会容许老太太走在大老爷后面的。” 这番话,柳清竹听得后背直冒冷汗。 都说人命关天 ,可是在大太太的眼中,人命却好像成了弈者手中的棋子,只要对她脚下的路有一点点阻碍,就会随时被她毫不留情地铲除! 一个生长在深宅大院之中的女人,是如何做到那样心狠手辣的? 昔日老太太的警告言犹在耳,柳清竹毫不怀疑,自己也随时可能会成为大太太眼中下一个需要铲除的棋子! 看见外面又有小丫头走了过来,素心忙压低了声音向柳清竹道:“奶奶快走吧,您时常到这边过来,若是落进了有心人的眼中,想躲事情也躲不掉的,别忘了,您还有小小姐要照顾呢!” 柳清竹略一迟疑,只得告辞而去,婉蓁犹自不依不饶地闹着要见曾祖母。 柳清竹被闹得没法子,只得哄她说到园子里看花扑蝴蝶去。 可是深秋季节,哪里来的蝴蝶?只有满园子开得灿烂的各色菊花,婉蓁只玩了一会儿,便有些腻了,少不得又要开始哭闹。 柳清竹心中烦乱,不知不觉地被婉蓁拖着走到小园深处。等她意识到脚下的路径有些熟悉的时候,禁不住心头一阵乱跳。 这条小径的尽头,转过一道弯,在那丛竹林后面,有一个比较隐蔽的小亭子。 没错,上次她就是在这里,遇到了一件十分尴尬的事,那件事……应该也就是她和鹊儿第一次产生龃龉的源头吧? 柳清竹立刻便想掉头离去,但婉蓁刚好来了兴致,迈着两条小短腿,摇摇晃晃地往前面冲了过去。 为了避免万一遇到上次那样的尴尬,柳清竹索性大声叫了起来:“婉儿,慢一点跑,当心脚下!” “娘亲,快来!”婉蓁似乎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兴冲冲地回过头来招呼母亲。 柳清竹只得快步跟了上去,却在看到那小亭子的时候,忍不住微微怔了一下。 亭子里竟然真的有人。 两个人。一个是曾经在这亭子里看到过的鹊儿,另一个女子背对着她,身影妙曼,竟然似乎是…… 叶梦阑? 柳清竹忍不住要抱怨自己这该死的“好”运气了。 这座小亭子,若不是跟鹊儿犯冲,就一定是跟她犯冲,总之绝不会是什么好地方就是了! 这时婉蓁还在兴高采烈地往亭子那边跑,柳清竹忙紧走两步抓住她的小手,不顾小丫头连声叫嚷,硬是将她禁锢在怀中。 但这时想要不声不响地离开也已不可能,柳清竹只得硬着头皮挤出笑容,装作若无其事地走了过去:“今儿天气不错,我被婉儿闹着出来逛园子,不想竟然跟两位不约而同了。” 鹊儿慌忙站起,僵硬地笑了许久,才想起蹲身行了个万福礼。 叶梦阑慢吞吞地转过身来,看见柳清竹,眸光一冷,似乎便要开口讽刺。 不想婉蓁却先她一步叫了起来:“我认识你,你是那个坏女人!你羞羞不要脸,到我家里来抢我爹爹,还故意用碎水晶弄伤我的眼睛!” 叶梦阑的脸立刻便涨红了起来。 跟小孩子吵架显然是不明智的,可是不吵架又似乎有默认之嫌,这样的处境让叶梦阑觉得十分恼火。 柳清竹忙安抚住吵闹不休的女儿,笑向叶梦阑道:“小孩子说话口无遮拦,你不必放在心上。” 叶梦阑冷着脸跟婉蓁互瞪,一大一小之间竟似有剑拔弩张的气势。 本来婉蓁的小脸生得十分甜美,即使是生气的样子也毫无杀伤力,只是她此时右眼下面有很大的一块纱布,平时看着有些好笑,此时发怒瞪起眼睛来,气势竟丝毫不输于叶梦阑。 柳清竹忍不住对这个小丫头刮目相看了。 鹊儿迟疑了一下,走到柳清竹身旁向婉蓁柔声道:“这位叶姨娘是你的长辈,你不能这样对她说话的!” 婉蓁嘟起小嘴,不服气地道:“为老不尊,也叫长辈吗?长辈做了坏事,也没有关系的吗?小孩子要尊敬长辈,但是坏人不算长辈——这是曾祖母教我的!” 鹊儿本来还要相劝,听到这小姑娘把老太太搬了出来,她竟一时有些语塞。 这小丫头是不是懂得太多了?她真的只有三岁? 一个口无遮拦的孩子,总是会让母亲感到尴尬的。柳清竹虽然恨极了叶梦阑,却没有打算与她作无谓的口舌之争,只抱歉地笑了笑,便要找借口告辞。 谁知叶梦阑却从来不是一个息事宁人的主儿,尤其是在此刻,她已经被“为老不尊”四个字彻底激怒了的时候。她慢吞吞地站起身来,冷笑道:“这丫头的伶牙俐齿,倒真是青出于蓝了!不知道奶奶在下面教了多少遍呢?” 柳清竹看到她狰狞的冷笑,忍不住微微皱眉。 叶梦阑却继续咄咄逼人地道:“大少奶奶和您的宝贝女儿真是好手段,唱作俱佳,比台上的大戏还精彩!”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柳清竹嫌恶皱紧了眉头,抱着女儿后退几步,好像叶梦阑身上有什么虱子跳蚤之类需要防备的东西一样。 叶梦阑见状不由得更是着恼,怒声道:“你以为谁看不出来么?你故意叫你女儿送珠子折辱我,不就是为了叫我弄出一点动静来丢人现眼?我如了你的愿,却不小心伤到了你生的这个小杂种,你竟能‘当机立断’地想到用这小杂种的伤来争宠,真是让人打心眼里佩服出来!在场的都是明白人,谁都心知肚明,你又何必装傻?” 柳清竹听她说得不像话,本打算立刻抱了婉蓁离开,叶梦阑却仍是不依不饶地拦在前面:“你跑什么呢?你的事情做得这么漂亮,我夸奖你几句有何不可?如今我过门这么多天,潜哥哥连庭芳苑的大门都没有进来过,你很得意吧?不过你以为夜夜霸着潜哥哥就能生儿子吗?我劝你死了这条心吧,你已经服过凉药汤,这辈子没指望了的!” 第90章.避子汤 “你说什么?”柳清竹忽然站定身形,像看见了猎物的豹子一样,浑身都紧绷了起来。 她敏锐地从叶梦阑的话中捕捉到了一个奇怪的词汇。虽然不知道“凉药汤”是什么,她却本能地知道,那绝不会是什么好东西就是了! 叶梦阑正说得得意,脱口而出:“我说你服过凉药汤,这辈子生不出——” 再次听到那个陌生的名词,柳清竹确认并非自己听错,忍不住跨前一步,露出了惊怒的神情。 她的反应使得叶梦阑从得意之中清醒了过来,声音戛然而止。 柳清竹已经忍不住冲前几步,伸手抓住了叶梦阑胸前的衣襟:“凉药汤是什么东西?你又是如何知道我服过?” 叶梦阑的脸上露出惊恐的神情,任由柳清竹抓住,一时竟忘了反抗。 “快说!”柳清竹的声音忽然变得异常凄厉,吓得叶梦阑瑟缩了一下,接着便发疯似的连连摇头:“我没有说,你听错了!对,你听错了,我……我怎么会知道那种东西?你不要血口喷人!” 看到她的反应,柳清竹的心越发沉了下去。 婉蓁忽然在柳清竹的怀中伸出一只小手,死死地抓住叶梦阑的一缕发丝,大声哭喊:“你这个坏女人,谁叫你惹娘亲生气的!” “你们在吵什么?”竹林的那一边传来萧潜的声音,柳清竹愣了一下,缓缓放开叶梦阑的衣襟,吃力地抱着婉蓁站直了身子。 婉蓁犹自哭闹不休,萧潜已转过竹林走了过来,身旁还有云长安兄妹和几个跑腿的丫鬟小厮。 看到亭中的情形,几人大感惊愕,就连嘴巴最贱的云长安,一时也忘了打趣说笑。 叶梦阑本已在刚才挣扎的时候摔倒在地上,这会儿干脆坐地大哭起来:“潜哥哥,你既然不喜欢我,又何必要娶我?这么多天不理我不说,还叫这个毒妇这样折辱我!你干脆打发我回家算了!” “怎么回事?”萧潜走到亭中,看到叶梦阑依旧在哭闹不休,只得伸手将她拉起。不料那女人竟像树袋熊一样,就此挂在他的胳膊上不下来了。 柳清竹本已经被刚才听到的某个可怕的信息震惊得心中一片混乱,又不得不耐心地哄着莫名其妙开始哭闹的女儿,一时分不出心神,对萧潜的问话充耳不闻。 叶梦阑大哭道:“还能是怎么回事?这毒妇一上来就扯我的衣裳,害我摔倒在地上,还和她的小杂种母女两个一起打我……” “你说什么?”萧潜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叶梦阑吓了一跳,回想一下自己说过的话,忙又呜咽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被这个毒妇气坏了,不是说你的女儿是杂……” “够了!”萧潜听到她这番不伦不类的言语,不用想也知道事情孰是孰非,即便这女人说的全部是事实,也必然是她出言不逊在先,何况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如何能腾出手来打人,此事实在有待商榷。 他嫌恶地甩开叶梦阑的手臂,冷声道:“我似乎警告过你,不许在这府中兴风作浪!” 叶梦阑似乎没想到她的控诉完全打动不了萧潜。她不可置信地看了萧潜好一会儿,忽然又扑在石桌上大哭起来:“你娶我进门,就是为了折辱我的吗?我要告诉太太、我要告诉父亲去!” 看到她哭得毫无形象,婉蓁反而渐渐地止住了哭声,吮着手指饶有兴致起观赏起眼前的“好戏”来。 “柳姐姐,你没事吧?”云出月走到亭中来,立刻便发觉柳清竹的脸上毫无血色。 萧潜忙伸手将婉蓁接过来,担忧地问:“发生什么事了?你不舒服?还是这个女人吵闹得太厉害?” 柳清竹想朝他笑笑叫他放心,却觉一张脸僵硬得完全不听使唤,只得怔怔地摇了摇头。 云出月忙扶她在石凳上坐下,萧潜看到鹊儿的脸色也很不好,便低头向婉蓁问道:“刚刚发生什么事了?娘亲为什么要跟人打架?” 婉蓁伸出沾满口水的小手,指着叶梦阑气呼呼地嚷道:“都怪这个坏人!她骂娘亲,还骂婉儿!娘亲打她,婉儿也打她!” “你娘亲真的打她了?”萧潜忽然有些忍俊不禁。 他真的很难想象柳清竹发飙打人是什么样的场景,看来他迟到了片刻,似乎错过了最有趣的场景啊! 但他唇角的笑意很快就消散了去。 这个叶梦阑,究竟说了些什么,竟把那个一向逆来顺受的女人惹恼到这种程度? 萧潜的眼中闪过一抹冷意,又低下头柔声哄着女儿:“告诉爹爹,坏女人说什么了?” 婉蓁重新将手指塞进嘴里,一边用力吮着,一边歪着脑袋努力地回想:“她说……她说娘亲霸着爹爹,还说……米汤凉了不好喝?” “什么米汤凉了?”萧潜听得莫名其妙,心道从小孩子嘴里套问事情就是麻烦。 云长安忽然笑嘻嘻地走过来坐下,双手撑在桌上向鹊儿抛了个媚眼:“请问姑娘,您愿不愿意解释一下,刚才您三位……啊不对,四位在这里聊了些什么呢?” 鹊儿原本略有些苍白的脸上,微微浮起一抹红晕。见萧潜也在看她,她慌忙扯了扯衣袖,似要下跪。 萧潜忙伸手托住她:“你有孕在身,以后不用动不动就下跪。” 鹊儿低声应下,迟疑了片刻才道:“刚才我……奴婢碰巧在这亭子里遇见了姨奶奶,过了一会儿奶奶和婉儿小姐也来了……婉儿小姐一见到姨奶奶就生气咒骂,姨奶奶就生了气,骂了奶奶好些难听的话,还说……还说——” “你若是敢胡说八道,小心你的两条小命!”叶梦阑忽然直起身来,死死盯着鹊儿的脸,怒声斥道。 萧潜听着鹊儿絮絮叨叨尽说些不重要的事,心中本来有些厌烦,但看到叶梦阑忽然激动起来,他的心中一凛,顿时警觉。 这才叫欲盖弥彰!她忽然这样紧张,是不是因为后面说过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在萧潜的逼视下,鹊儿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忽然起身跪地,咬牙说道:“姨奶奶说,奶奶夜夜霸着爷也无济于事,她服过凉药汤,此生子嗣无望了!” “我没说过,你听错了!”叶梦阑忽然尖叫起来,撑起身子便要去撕鹊儿的脸,幸而被云出月眼明手快地拖住了。 萧潜的脸色阴沉得可怕,婉蓁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又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凉药汤是什么东西?”柳清竹听到此处,已渐渐地从震惊中恢复了过来,忍不住再次开口问道。 萧潜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半晌才道:“那不重要,你不要乱想。” 不重要?既然不重要,又何必多此一举地嘱咐她不要乱想? 此生子嗣无望了,那是什么意思? 莫非……那是什么药性寒凉的避子汤药吗?可是什么样的药会让她“此生无望”?她分明觉得自己的身体并无异样啊! 叶梦阑忽然扑过来,抱住萧潜的手臂大哭道:“潜哥哥,你别听这个贱婢乱说,我真的不知道什么凉药汤啊!我进府才有多久,柳清竹那贱……大少奶奶又防我防得厉害,我怎么会有机会给她下药?要下也是鹊儿这个贱婢下的,她以前日日侍奉在大少奶奶身边,她是最有机会下药的人啊!” 鹊儿跪直了身子,面无表情地转向叶梦阑道:“姨奶奶请不要血口喷人,‘凉药汤’之名,鹊儿今日才第一次听说,如何能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倒是姨奶奶您,鹊儿也请您先回答奶奶刚才的问题——您是如何知道奶奶服过凉药汤的?那凉药汤是什么东西,为何服过之后就‘此生无望’?” 萧潜吩咐跟过来的丫头扶起鹊儿,冷冷地逼视着叶梦阑,直到她战战兢兢地放开了手臂,再次伏在桌上哭了起来。 “你好歹也是叶家的千金,若是送到衙门里去审问,于叶大人面上不太好看,不如你先尝尝萧家的家法,如何?”萧潜看着哭成一滩泥的叶梦阑,面无表情地说道。 “我真的不知道那是什么,我胡乱说的,我只是编造出一个药名来,吓唬那贱……吓唬大少奶奶的啊!”叶梦阑边哭边摇头,人几乎已经缩到了桌子底下去。 “信口开河,竟然恰好说出了一味汤药的名字?叶小姐的才分未免也太高了点!”云出月摇了摇头,冷笑着道。 叶梦阑哭着扯住萧潜的衣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道:“潜哥哥,我可以对天发誓,我真的没有害过大少奶奶,一切都是鹊儿那个贱婢做的啊!你不能对我动家法,如果我父亲知道了,他不会放过你的!我父亲现在已经是户部侍郎,现在皇上正在重用他!你若是得罪了我父亲,即使以国公府的势力,也未必可以占到便宜的!” 萧潜藏在袖底的双手紧握成拳,过了许久才缓缓地放松下来。 他冷冷地站起身,向身旁的丫头吩咐道:“送叶小姐回庭芳苑,吩咐府里的小厮和婆子们,无事不许她外出,连她从叶家带过来的奴才,也不许出庭芳苑半步!” 第91章.就这样放过她吗? “爷,就这样放过她吗?” 看到叶梦阑哭哭啼啼地被丫鬟带走,鹊儿忍不住咬牙恨声问道。 萧潜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走到柳清竹身旁低声劝慰:“叶梦阑内有太太撑腰,外有叶青云作后盾,我此时……确实奈何不了她,但你放心,在这府中她掀不起什么风浪来。等到……要不了多久,我一定叫她给你一个交代。” 柳清竹意兴阑珊地点了点头,对他说的话全没放在心上。 倒是鹊儿忍不住抱怨道:“她一定知道些什么,如果不趁此时问出来,万一她以后矢口否认怎么办?这可不是什么小事!” “事情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容易。”萧潜轻叹一声,遥遥望着丛绿堂的方向,面沉如水,意味莫名。 云长安在旁拍着手笑道:“哎呀呀,英雄气短,儿女情长,我今儿算是见识到了!没想到啊没想到,你萧大少爷也是个多情的种子啊!一屋子妻妾,手心手背都是肉,哪一个都心疼,哪一个都舍不得,这可怎么是好啊!” 萧潜冷冷地剜了他一眼,不肯理会他的胡言乱语。 鹊儿迟疑着走到柳清竹身旁,低声道:“奶奶,天有些凉了,婉儿怕是吹不得风,咱们回去吧。” 柳清竹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良久才道:“是呢,该回去了。” “柳姐姐,我陪你们一起!说起来,我在府中住了那么久,都还没有到你的邀月斋去玩一次呢!”云出月忽然跑过来,挤到柳清竹和鹊儿中间,笑吟吟地道。 柳清竹松了一口气,忙点头应下。 几人走出小亭,云长安还在后面嚷道:“月儿,好好照顾你大嫂,若是出了一点差错,我拧下你的脑袋来!” “从小到大,我的脑袋不知道被你拧下过几百次了!”云出月毫不在意地笑了起来。 话虽如此说,她却还是时时小心在意地替柳清竹留心着脚下,生怕她只顾着婉儿,忘了看路。 鹊儿在旁忍不住笑道:“云小姐还真是细心,云家也多亏了有小姐你,不然依着云公子的性子,云家偌大的家业……” 云出月昂首冷笑道:“云家的家业有我就足够了,随便我哥怎么潇洒恣意,云家都养得起他!” 她一字一句说得极其认真,偏偏又还是一副小女孩儿的嗓子,鹊儿一时竟没能从中辨别出喜怒来,只得尴尬地笑了笑,没能接下去。 过了一会儿,云出月却又自顾自地冷笑道:“虽然人人都说云家靠的是我,却只有我知道,没有哥哥做靠山,我便是再有本事,怕也只能一事无成!我哥哥那个人,虽然嘴上喜欢乱说话,心里却是比谁都明白,一个人心里在打什么小算盘,他只看一眼就明白。所以我们铺子里的掌柜和伙计们如何任免,我都只听哥哥的。他说谁堪用,那人就一定可以用得,这么多年,还一次都没有看走眼过呢!” “哦,云长安竟有这么大的本事?”柳清竹闻言也不禁有些惊讶。 云出月得意地道:“那当然,哥哥生来就有看透人心的本领,否则他恣意妄为这么多年,早被人啃得连骨头都不剩了!” “如此,我倒是小瞧他了。”柳清竹忍不住叹道。 三人边走边聊,柳清竹心里的郁气暂时压下了些许,鹊儿的脸色却是越来越难看了。 回到邀月斋之后,柳清竹终于注意到了她的不寻常,忙关心地问:“怎么回事?是刚才吓着了,还是路上吹了风?” 鹊儿忙挤出笑容道:“我没事。奶奶……您不要多心,日常多保重。” 柳清竹点了点头,又忍不住长叹一声。 鹊儿本待告退,此时却又有些迟疑,不知柳清竹是不是有话要对她说。 云出月在一旁笑道:“鹊儿姐姐还是快些回去休息吧,这会儿起了风,您这身子可受不得凉。” 鹊儿只得道了一声谢,一步三回头地告辞出去。 柳清竹忍不住向云出月疑惑道:“你好像很不喜欢她。可是她得罪过你?” “不是我不喜欢她,”云出月淡淡地道,“是我哥嘱咐我尽量隔开你们俩。就凭她一个贱婢,怕还没有本事得罪我。” “为什么?”柳清竹有些诧异,心中似乎隐隐有了答案,只是她实在不愿意往那个方向去想。 云出月迟疑了一下才托着腮叹道:“我也不太明白,总之哥哥怎么说,我怎么做就是了!” “是吗?”柳清竹显然是有些不太相信。 云出月像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许久才道:“我哥说,你这个人太重情,旁人的一点点好,你可以记一辈子,却不知道人是善变的。前一刻还在对你掏心掏肺的人,下一刻可能会在背后给你一刀。这府里能信任的人不多,你自己心里又疏懒,真是让人悬心呢!” 柳清竹越听越觉得奇怪,眉头忍不住皱紧,半晌才笑道:“这番话却不像是云长安说的,我倒觉得你这个小大人,才最有可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呢!” 云出月的脸红了一下,半晌才道:“不管是谁说的,总之你离那个女人远一点就是了!” 柳清竹敷衍地应了一声,心中却还是有些不以为然。 她并不信云长安有什么看透人心的本事,更不愿意细思云出月的嘱咐。跟鹊儿相依为命那么多年,她自认还是了解她的。俗话说“疏不间亲”,这位出月小姐又何必费心思在她面前说鹊儿的不是呢? 云出月似乎也知道劝不动她,忽然长叹一声,神情有些悲悯。 柳清竹觉得有些好笑,心道这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一行一动却像是一个经过了无数世事的中年人,这样的矛盾看上去倒真有一种奇异的感觉。 很快有清风阁的小丫头找了过来,云出月只得笑道:“姐姐你多加小心就是了。不管什么时候,只要姐姐叫人到清风阁去说一声,我和哥哥都会全力相助的。” 柳清竹好笑地应了一声,便见那小姑娘风风火火地跟着丫头们冲了出去,定是铺子里又有什么人来叫她了。 桂香安顿好婉儿之后出来,恰好看到这一幕,忍不住笑道:“云家兄妹都是怪人!做哥哥的成日喝酒赏花无所事事,做妹妹的反倒日日为家事劳碌奔波,这可真是怪事一桩。” 柳清竹陪着笑了一声,面上却殊无轻松之意。 桂香察觉不对,忙问:“奶奶,可是出什么事了?” 柳清竹想了一想,低声道:“你去叫王大夫过来一趟,留神些,别叫人……尤其是别叫东厢房那边的人看到了。” 桂香听她说得郑重,虽不明其意,还是立刻点头去办了。 柳清竹将芸香初荷等几个丫头打发出去,打开窗子任由冷风吹进屋子里来,却还是觉得脸上一片火热。 难道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大太太早已经开始对她下重手了吗? 可是这件事情,还是有一些不对的地方。 如果是大太太做的事,她似乎没有必要让叶梦阑知道;可是叶梦阑她自己,又万万不可能有接近她、给她下药的机会啊! 这中间似乎少了点什么…… 柳清竹脑海中蓦地闪过鹊儿和叶梦阑在亭中相对而坐的情形,心中突地一跳。 叶梦阑生性跋扈,必然不会允许鹊儿这样身份的人与她平起平坐的,何况鹊儿还是邀月斋的人! 难道鹊儿她…… 不,不可能的,鹊儿心里虽然有一些小算盘,但也都只是做丫头的为自己的将来谋划而已……她的心地还是善良的,她怎么可能会做那样可怕的事、怎么可能帮着外人来害自己的姐妹? 柳清竹狠狠地甩了甩头,仿佛要竭力把脑海中那一丝疑虑赶出去。 她怎么可以把她朝夕相处的姐妹想象得那样可怕?柳清竹,你看到大太太做了那么多可怕的事,就把所有人都想象成她了吗?鹊儿是你自幼相处的姐妹啊! 在心中反复劝过自己很多遍之后,柳清竹心中仿佛安定了些,又不由得想到了叶梦阑的身上。 那个女人一向口无遮拦,得意之下脱口而出的那番话,不太可能是编出来吓唬她的谎言。 如果那句话是真的,她……真的不能再有孩子了吗? 虽然萧潜向她承诺一定会给她一个交代,可是…… 她得到一个“交代”又有什么用? 柳清竹咬牙切齿地想,如果叶梦阑的话是真的,她便是拼尽了一切,也绝不会让那个女人好过! 第92章.你都知道了? 王大夫跟着桂香进来的时候,柳清竹几乎是立刻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王大夫吓了一跳,哆哆嗦嗦地往后退了好几步,才颤声问道:“奶奶有什么吩咐?可是小小姐的伤有什么问题?照理不会啊……” 柳清竹挥手叫桂香出去,亲自替王大夫斟了茶,才鼓起勇气迟疑着开口:“我有一事请教老先生——‘凉药汤’究竟是何物?” 王大夫霍然站起身来,手中一时用力过猛,宽大的椅子竟被推倒在地上,乒乒乓乓地滚出老远。 看到他这样的反应,柳清竹的心越发沉了下去。 小徒弟重新将椅子搬回来放好,王大夫迟疑了许久才小心翼翼地侧身坐了回去,压低声音问道:“奶奶可否实话对老朽说,这东西……奶奶是在哪里见过的?” “只是听说而已,听着有些好奇,特地请教一下。”柳清竹僵硬地笑了一下,撒谎道。 王大夫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迟疑许久才摇头道:“奇怪,那种东西,寻常人家是不可能听过的,奶奶是从何处听来?” 柳清竹勉强笑道:“跟人闲聊是偶然听到,难道有什么不妥吗?我知道你们当大夫的都有些私藏,怕人学了去,可我又不学医,说给我听不妨吧?” 王大夫摇头道:“寻常医者,恐怕也极难见到这种方子。医者父母心,只管救人,不管杀人的。这种有干天和的东西……极少有医家会传承下来。老朽也是偶然间从先父收藏的古方之中看到过,却万万不敢将此方用来给人配药的。” “你是说,除了你,旁人不可能知道这个方子?”柳清竹有些疑惑,心中的恐惧却又更深了一层。 王大夫忙道:“那倒不是……‘凉药汤’一向是青楼之中的不传之秘,寻常医馆中没有,花街柳巷之中却几乎是人人在用的。” 柳清竹顿时煞白了脸色,惊得连说话都有些困难了起来:“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王大夫疑惑地看了她一眼,迟疑道:“一点红、水杨柳、称星树、鬼臼、黄荆叶各五钱,煎为汤汁……可用于堕胎。每日一剂,连服3剂……可致终身不孕。” 柳清竹的掌心中不知何时已经被汗水浸透。 “少奶奶您……可是见过那种东西?”王大夫见她脸色不对,忍不住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柳清竹双手捧起茶盏,喝了一口水,伏在桌上轻咳了一阵,半晌才勉强出声道:“自是……不曾见过的。那汤药……” 她的声音终于哽住,心中越是着急,越发不出声音来,急得她煞白的脸上浮起了奇怪的晕红。 那小学徒似乎想过来帮她顺气,王大夫挥手止住,站起身来悲悯地看着她。 过了良久,柳清竹的喉咙里松快了些,却还是说不出话来,只得歉意地向王大夫摇了摇头。 至于他是否已看穿什么,柳清竹却已经顾不得了。 王大夫长叹一声,摇头道:“是病不瞒医,少奶奶若是有话要问,何妨直言?” 柳清竹眼中发涩,只是摇头。 王大夫见状又叹道:“老朽不揣冒昧,请问少奶奶是否疑心有人给您用过这一剂药?” “可能吗?”柳清竹终于发出了声音,尖利刺耳得好像铁铲在锅沿上擦过的声音,连她自己都不忍听。 王大夫悲悯地看着她,声音低沉地道:“那几味药材色淡味薄,又不与寻常药材相冲,混在寻常汤药之中,常人是极难发掘的……奶奶可是疑心两月前小产与此物有关?” 两月前,柳清竹偶感风寒,王大夫是来替她开过方子的。如今细想起来,可不就是那时用过药两三天之后出的事吗?后来萧潜还曾叫人仔细验看过那方子,确信并无异常之后,才打消了对王大夫的疑虑…… 如今想来,有问题的未必是方子,也可以是汤药本身啊! 那时她担心人多手杂,一应饮食起居,都是鹊儿一人在照料的——对了,鹊儿! 王大夫说,那“凉药汤”的方子只在花街柳巷流传,而鹊儿…… 鹊儿不是恰好在醉月楼呆过几年的吗? 竟然是她! 竟然是她一直以来倾心相待的好姐妹,在她最脆弱的时候,在背后狠狠地捅了她一刀! 想到自己刚刚还在为了云出月的警告而不痛快,柳清竹便觉得自己才是天地间最大的傻瓜。 可她还是想不通,为什么? 鹊儿为什么要害她? 不仅仅害了她的那一个孩子,还要绝了她这一生的希望—— 她记得,当时她的风寒并不重,只喝过一剂药便不肯再喝,是鹊儿好说歹说,劝她连着喝了三天…… 这么多的吻合之处,怎么可能全部是巧合? 叶梦阑说,她今生是没有指望了的。 鹊儿站在叶梦阑的身旁,脸色微微发白,却十分镇定,并没有表现出丝毫意外或者震惊。 小亭子里的那一幕闪过脑海,柳清竹如梦方醒。 她的“好姐妹”——果然够狠! 柳清竹缓缓地坐直了身子,脸上的神情渐渐恢复平静,只有那一双亮得吓人的眼睛,昭示了她此时心中的寒意翻涌。 “这种药,能解吗?”柳清竹听到自己的声音冷冷地问。 王大夫悲悯地摇头:“正是因为无解,医家才称其为有伤天和之物,不屑用之啊!” 柳清竹想到市井之中的一些传言,青楼女子后来便是从良嫁人,也往往终身无子,莫不是此物之“功”? 鹊儿她……果然是一丝后路也不肯给她留吗? 她究竟是做错了什么,竟要得到她的好姐妹如此的对待! 看到王大夫悲悯的目光,柳清竹狠狠地在自己的下唇上咬出血来,微微的痛意让她更加清醒了一些。她轻轻地呼出一口气,声音已渐渐地恢复平静:“服过那种药之后,脉象上能看出来吗?” 王大夫摇头道:“‘凉药汤’无毒无害,服药者脉象与寻常人丝毫无异。” 果然。 若非事关己身,柳清竹几乎要赞叹鹊儿做事之精细了。 这样“完美”的一味药,这样天衣无缝的手段……若非今日叶梦阑不小心说了出来,她只怕一辈子都会被蒙在鼓里吧? 柳清竹已不愿去想鹊儿为什么会将这样重要的事说给叶梦阑听。她追求的平安喜乐已经离她越来越远,她心中亲近的人也只肯给她血淋淋的教训,她还需要在意什么呢? 沉默良久之后,柳清竹敲了敲窗子,叫桂香进来,轻声道:“今日有劳老先生了。这几日婉儿脸上的伤,还要您多多费心。” “大少奶奶放心。”王大夫悲悯地叹了一声,临出门时,柳清竹觉得他的脊背似乎比平时更弯了几分。 看到棉布门帘垂下,柳清竹颓然坐倒,下一刻却看见萧潜掀帘子冲了进来。 柳清竹缓缓抬起头,向他露出一个十分难看的笑容:“你都听到了?” 萧潜沉默了一下,忽然伸出手臂,用力地把她拥进怀里。 柳清竹的脊背挺直,双手撑在胸前,本能地拒绝他的胸膛。 “清儿,你在恨我。”萧潜敏锐地发觉了她的抵触。 柳清竹紧咬着下唇,不肯吭声。 萧潜缓缓放开她的肩膀,抓住她的手砸向自己的胸前:“此事都是我的错,那贱婢一定是因为我才……你生气,就打我一顿吧。” 柳清竹的手上没有一丝力气,萧潜得不到她的回应,只得失落地放下了她的手。 他听到她口中呼出的气息之中,似乎隐藏着几个字:“不怪你。” 她不怪他,他却不能不怪自己。若不是他优柔寡断,给了那个女人希望,她怎么会…… 萧潜攥紧双拳,骨节发出“咯咯”的响声。 许久之后,柳清竹才幽幽地叹道:“都怪我自己。我的眼睛是瞎的,旁人第一眼便看出她心地歹毒,我却只当她是好人……” 她下意识地抬起手抚过自己的脸颊,找到眼睛的位置,无意识地用力按了下去。 “清儿!”萧潜心痛如绞,用力地抓住她的手,却在看到那张脸的时候,蓦地失去了浑身的力气。 他从未见过……那样绝望的神情。 明明没有眼泪,甚至没有皱眉,却让看见的人,从心底生出对人生的厌倦和憎恨来。 “这不怪你,清儿,你没有错!是鹊儿那贱婢忘恩负义,与你无关!你不能责怪自己的善良和轻信,错的不是你,你听到没有!” 他握着她的手低声嘶吼,却清楚地知道这不过是徒劳。 哀莫大于心死。那一瞬间,他的心中忽然闪过这样一句话。 他知道她的心中一直固执地相信着很多东西,比如真心换真心,比如患难之交,比如人性本善。 作为她曾经全心全意信赖着的“夫君”,他本该坚定地站在她的身边,帮她早早地清扫掉所有不干净、不美好的东西。 可事实上,他却常常离她很远,因为忙碌、因为疑虑、因为所谓的“不得已”。 她最该恨的人,不是大太太,不是鹊儿,更加不是她自己,而是他,是他这个不称职的丈夫啊! 梦中说梦 说: 话说,阿梦最近发现书评区长草了耶,而且还长老高老高,风吹草低都快要看不见俺家竹子和帅锅们了!有木有亲到俺书评区去踩一踩嘛,感慨啦、期望啦、拍砖啦,什么都行,如果把俺们家竹子哄开心了,阿梦手头有银子,是可以打赏的哦~ 第93章.有些事情,正在浮出水面…… 柳清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沉沉睡去的,只知道再次醒来的时候,已是次日午后。 这一觉睡得好长,仿佛一辈子都在这一场大梦之中消耗完了。 梦里,有养生堂中贫贱却欢乐的日子,有尚书府中谨小慎微又满怀感恩的欢喜,有邀月斋琐碎而简单的幸福,也有女儿在怀抱中笑闹时胸中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欢喜…… 梦里,一切都是美好的,只是她像一个局外人,遥遥地看着那些幸福,想要伸手触摸时,眼前的场景却已经变换。 醒来后,一切都是真实的、可以触摸的,只是眼前的色彩却已经不是梦里那样淡淡的暖色,而是这一屋子的清冷和寂寞。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子照进来,亮得刺眼。萧潜自然是早已不在,丫头们却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自从鹊儿搬到东厢房之后,柳清竹其实已经不太依赖这些吱吱喳喳的小丫头,但这一刻她却忽然发觉,只有自己一个人的屋子,实在清冷得可怕。 她心中烦闷,猛地翻身下床,却不留神踩翻了脚凳,整个人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帘子猛地被人掀起,新蕊惊慌失措地奔了进来:“奶奶您——” 柳清竹挣扎着自己站起身,靠在床沿上自嘲地笑道:“你看,我是越来越没用了。” 新蕊撇了撇嘴,笑道:“您是大少奶奶,有用也好没用也罢,反正有大少爷宠着您!” 柳清竹心中一酸,勉强笑问:“大少爷呢?” “一大早就出去了,临走前嘱咐我们不许叫醒您呢!奶奶,您这一觉睡得可真够长的!昨儿申时大少爷就吩咐说您睡了,不许人打扰,到了今儿上午还是不许打扰!您——就算是为了尽快给小小姐添一个弟弟,您也不用这么努力吧?多少也要体谅一下大少爷的身体不是?”新蕊忽然意味深长地向柳清竹眨了眨眼睛,笑得那叫一个暧昧。 柳清竹的心中一阵刺痛,脸色霎时苍白起来。 新蕊忙住了笑,惊慌地过来搀住她:“奶奶怎么了?可是不舒服?要不要叫王大夫过来看看?” 柳清竹轻轻地推开她,无力地在床头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新蕊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却不知错在何处,只得小心翼翼地陪笑道:“奶奶睡到这会儿,一定饿了,咱们小厨房的燕窝粥一直在火上炖着呢,奴婢这会儿给您端过来?” 柳清竹摇头不答,许久却又问道:“爷有没有吩咐别的事?” 新蕊想了一想,摇头道:“只叫我们少往庭芳苑那边走动,别的事就没有了——对了,爷出门前往东厢房去了一趟,不知说了些什么,人刚走鹊儿就过来了,我们说奶奶睡着,她还在外面小花厅等了许久,快到正午时分才肯回去的。” 柳清竹听到鹊儿的名字,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许久才冷笑道:“她是我的丫头,过来看我还要在花厅等着?叫她直接进来就是了。” 新蕊笑道:“这个可不怨我,这是桂香的主意。那丫头说鹊姑娘今非昔比,不能再以丫鬟相待。奶奶若是觉得不妥,回头我骂那个自作主张的丫头去!” 柳清竹忙道:“桂香想得很周到,以后就按她说的办吧!” 新蕊闻言只得应下,却又忍不住不服气地道:“就知道奶奶永远会向着桂香……可是鹊儿怎么就不是丫头了?爷又没说过要封她做姨奶奶!” “新蕊,你又在乱嚼舌根子了!”桂香从外面走了进来,颇有威严地向新蕊呵斥道。 新蕊竟然真的有几分忌惮似的,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说话。 桂香便转向柳清竹,低声道:“老太太那边只怕不太好……爷和大老爷今儿都告了假,一大早就在那边守着呢!奶奶没醒的时候,爷叫乳母把婉儿也带过去了,到这会儿还没有个动静呢!” 柳清竹闻言吃了一惊,再顾不上理会旁的事,忙披了衣裳便要奔春晖堂那边去。 桂香却迟疑着拦住了她:“太太吩咐过,说是鹊姑娘是有身子的人,不便出去凑那样的热闹,奶奶自己又是七病八伤的……请奶奶在院子里安抚众人便可,不必往春晖堂去。” 柳清竹迟疑着重新坐下,想了许久才不确定地问道:“依你看,太太这样安排是为了什么?” “还能是为了什么,”桂香咬牙切齿地道,“为了把咱们软禁起来呗!她防备老太太防备了一辈子,都到这个时候了,还不许咱们去见最后一面……我祈祷她死的时候,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儿子孙子都不肯看她一眼!” 桂香一向老成持重,柳清竹从未听她说过一句失分寸的话。此时骤然见这丫头如此恼怒,她不禁微微诧异,但很快便明白过来:“你很想见老太太?” 桂香跪地哭道:“我从六岁被人卖到府里来,就一直跟在老太太身旁伺候,比现在的素心姐姐来得还早呢!老太太心地仁善,从来不肯苛责下人,我们在身边伺候的,说是丫头,其实比寻常人家的小姐过得都体面!即使后来被派过来伺候奶奶,老太太的心里对我们也还是一样,叫丫头们怎么能不记着她的好!” 柳清竹心下有些恻然,半晌才道:“你把我今年春里给婉儿做的那件月白色小夹袄找出来送到春晖堂去,若是能见着爷,就问问他有什么吩咐没有……若没有,你就先在那边伺候吧。” “谢谢奶奶!”桂香哭着连连磕头,几乎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新蕊扶她起来,迟疑了一下却又向柳清竹道:“奶奶……我也想去看看。” “去吧,”柳清竹叹道,“只要能出这院子,你们都出去也无妨,芸香初荷两个若是想去,你们也想个名目带上她们。太太既然有了吩咐,我是出不得这道门的,你们替我去看一眼也好。” 二人擦泪笑着出去,过了一阵子初荷却带着芸香走了进来。 “你们没出去?”柳清竹诧异地问道。 芸香一进屋便缩到角落里擦眼泪,初荷只得说道:“二门外面的狗太凶,出不去。亏得爷身边的小厮路过,跟他们吵了半日,才带了新蕊桂香两个出去,我们两个没什么用的,只好被人骂回来了。” 芸香擦泪道:“我们只是想到春晖堂那边看看,哪怕见不着老太太,看看在老太太身边身边伺候的姐姐们也好……大太太连这个都不许!她是想把我们困死在邀月斋吗?” 柳清竹心下恻然,却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此时大太太势大,她什么都不能做,只有干等着。 这时东厢房那边伺候的一个婆子却走了过来,在廊下大声道:“奶奶,鹊儿姑娘来看您了!” 芸香猛地站起身来,甩手奔了出去:“你吵吵什么?鹊儿姑娘是巡城御史不成?还用得着你鸣锣开道?” 那婆子脸色不善,欺负芸香只是个没长成的小丫头,双手叉腰便要咒骂。初荷迎出去冷笑道:“这位嫂子过来伺候的时候不长,大概还不知道邀月斋的规矩吧?” 那婆子一见是她,只得讪讪地笑了一下,退到阶下站定。 芸香横了初荷一眼,没好气地道:“谁用你来解围?你跟他们是一丘之貉,何必在我们面前卖好!我就不信二门上的那些狗能拦得住你,是你自己心里有鬼,不敢去看老太太吧?或者,是有些人吩咐你在院子里盯紧了奶奶和我们?” 鹊儿尴尬地笑道:“这是怎么了?我一来便听到吵成一团,难道是因为我太惹人嫌?” 初荷忙道:“姐姐别多心,这一阵子大家火气都比较旺,却不是针对你。” 芸香连帘子也不肯打,甩手走了进来,边走边嘀咕道:“一个个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柳清竹的心中好像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快得她根本来不及抓住。 这时鹊儿已走了进来,略略迟疑了一下,才向柳清竹福了福身,笑道:“奶奶今日的气色比昨日好了许多。” 柳清竹看到她温婉的脸上露出卑微讨好的笑容,忽然觉得心头一阵烦恶。 初荷不待吩咐,已搬过一把椅子来放到鹊儿身旁,笑道:“你还知道说呢,奶奶成日只操心也操不完,脸色怎么好看得了?这里头可也有你一份,你若是好好的,奶奶也可以多少省些心!” 鹊儿忙笑道:“这都是我的不对了。我一向自以为身子强壮的,谁知道生了一场病,竟一天比一天弱了下去。非但帮不上奶奶的忙,反倒时常给奶奶添乱,真真是罪该万死了。” 柳清竹看着她二人一唱一搭,只当自己是在看戏台上的故事,一开始有些模糊,慢慢地却仿佛忽然明白了很多事。 也许很多时候,她是错怪大太太了! 这时鹊儿好像忽然想起自己过来的目的,敛起笑容小心翼翼地问:“昨日叶……姨奶奶说的那件事,爷可审问明白了没有?如今虽说是把庭芳苑那边看管起来了,但事情一日不水落石出,我这心里总是放不下。” 第94章.试探,四面楚歌 柳清竹咬紧牙关,竭力让自己看上去平静一些:“爷说,忙过这一阵子再审问,不必急于这一时。作恶多端的人,老天总会给她报应的,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你有孕在身,还是不要日日为这些杂事操心了,伤了身子可是了不得的大事。” “可是我怕……”鹊儿的笑容微微有些僵硬,嗫嚅着不知该说什么好。 柳清竹的语气中有些冷意:“怕什么?凡事可一而不可再,爷现在叫人紧盯着呢,她兴不起什么风浪来。何况你腹中这孩子福大命大,没人动得了他!” “奶奶说笑了。投生在我的肚子里,算什么福大命大……若是能有幸做了奶奶的儿女,才算是他今生的造化呢!”鹊儿僵硬地笑着说道。 柳清竹的双手蓦地收紧,手中的茶盏晃了一下,半盏茶水泼了出来,洒得浑身都是。 芸香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找了个帕子过来,想要帮她擦。 初荷在一旁笑骂道:“糊涂丫头,还不快去找件新的来帮奶奶换上!” 柳清竹用自己手中的绢帕随手拂了几下,冷声道:“不必换了。这一日日折腾来折腾去的,你们不累,我还累了呢!” 鹊儿的脸色一僵,藏在袖底的手用力地往回缩了一缩。 柳清竹眼尖地看见了,心中一沉,越发浑身冰凉起来。 鹊儿抬头恰好撞见柳清竹的目光,眼神中立刻闪过慌乱之色。但她很快便镇定下来,微微一笑道:“这天气越发冷了。我这一阵也不知是怎的,总觉得手有些凉。奶奶一向畏寒,可要早些保暖才是。” 柳清竹回头向芸香吩咐道:“你带外面那个婆子去咱们的小库房里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小手炉,给你鹊儿姐姐挑一个。” 初荷忍不住笑道:“奶奶日常用的几个手炉,随手给了鹊儿姐姐一个就是了,何必费事到库里去找?从前贴身的东西也不知赏了我们多少,如今却又这样讲究起来!” 芸香刚走到门口,听见这话忍不住回过头来冷笑道:“可不就是从前贴身的东西赏了我们太多,才会有什么荷包耳环汗巾子之类奇怪的东西落到有心人的手里了么?” 初荷闻言脸色大变,鹊儿也是霍然站起身来,面色惨白。 柳清竹向二人安抚地笑了一下,又呵斥芸香道:“有些乱七八糟的事,我吩咐过你们不许再提,你若是再仗着年幼口无遮拦,我也不敢要你了!” 等到芸香委委屈屈地出去了,柳清竹才向初荷笑道:“那孩子年幼无知,你不必跟她计较。” “可是奶奶还是多心了,不是吗?”鹊儿眼中忽然蓄起两泡子眼泪来,嘤嘤欲泣。 柳清竹亲手扶她坐下,微笑道:“我看不是我多心了,是你多心了!咱们这么多年的姐妹,心里想什么就做什么,用得着这么多弯弯绕吗?” 鹊儿闻言只得勉强笑了一笑,低头请罪。 柳清竹脸上的笑容渐渐地淡去,沉默许久才唏嘘道:“倒也怨不得你多心,原也是我太小心了些。但如今实在是多事之秋,小心驶得万年船。昨儿叶梦阑的话你也听见了,我想了一夜,也没想明白她是如何给我下的药,我只怕……只怕我这屋子里,我吃的用的每一件东西,都未必是干净的。我自己已经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了,可是你……你如今身子贵重,我怎么敢冒险让你用我的东西?” “我并不敢多心,可奶奶也太小心了些。”鹊儿擦着眼睛笑道。 柳清竹正了脸色,郑重地向初荷吩咐道:“我宁可叫你们说我多疑,也不敢拿咱们后半辈子的依靠来冒险。你回头跟新蕊桂香她们说,就说我吩咐的:咱们屋子里的人,无事一律不得到东厢房去滋扰,更不能随意把咱们的东西拿到东厢房去,一有发现,立刻打死绝不宽宥!” 初荷忙跪下应“是”,鹊儿脸色僵硬地笑道:“奶奶想得真周到。” 柳清竹扶起初荷,笑道:“你可别误解了我的意思。我这么做,绝不是为了苛待你。日后你若是短了什么东西,只管过来跟我说,我自会叫丫头们去替你搜罗,只要不是从这屋子里拿出去的,就不怕了。” 鹊儿低头应是,柳清竹又笑道:“你若是得空,常来我屋子里走走倒是好的。” 鹊儿慌忙笑着应下,人却再也坐不住,胡乱敷衍了几句话,便要告辞出去。 这时外面却忽然起了一阵喧哗,柳清竹猛地站起身来冲到门外,细听外面的动静。 只见云出月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大老远便叫道:“柳姐姐,你这里没出什么事吧?” 等她冲到近前,柳清竹拉住她的手勉强笑道:“无事。你怎么过来了?外面在吵什么?” 云出月不放心地看了鹊儿一眼,又急忙嚷道:“你们家老太太归西了!我见春晖堂那边吵吵嚷嚷的,生怕有人会借机对付你,便跑到你这边来看看。现在看来,谢天谢地我来得不算晚!” 鹊儿和初荷对视一眼,脸色都有些不太好看。 柳清竹听着外面一阵阵的喧哗,不由心中一阵迷茫。 这一天,比她想象中的早了太多。 她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今日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却仍是感觉手足无措。 从今以后,她在这府中的最后一个依靠也没有了,大太太若是真的要动手,她能有几分胜算?若是鹊儿和大太太联手,再加上一个勇于冲锋陷阵的叶梦阑呢? 所谓四面楚歌,大概就是这样的感觉了。 柳清竹颓然在门口的石阶上坐下,双手抱膝,抬头望着阶前的竹枝发呆。 云出月在一旁急问:“你这里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连门也不叫你出?我刚才进来的时候,门口的那几条狗可真是吠得厉害,我若不是府上的客人,他们只怕还要咬人呢!” 柳清竹无所谓地道:“她大概这会儿还顾不上我,估计是要等什么时候有时间,再慢慢炮制吧?” “你就这样坐以待毙?你最好记得,如果你这会儿不去,可就是大不孝的罪名!何况如今外面正是一团乱,你若不出去,让你家大太太把所有的局面都拿下来,以后还能有你什么事?只怕到时候你便是真的要死了,也没人能帮你说一句话!”看到她仍然是这样不慌不忙的样子,云出月急得几乎要跳脚。 “随便她吧,我自认没那个本事赢她,倒不如坐以待毙,说不定还可以死得比较舒坦些。”柳清竹恹恹地道。 云出月闻言气得小脸通红,几乎恨不得过来赏她几巴掌:“你还没有试过,怎么知道一定不能赢她?你就愿意眼睁睁看着你们萧家落到那个庸俗险恶的女人手中?你就愿意眼睁睁看着害过你的人过得逍遥自在?别忘了你还有萧大少爷,还有我和我哥哥还有萧……我们都愿意帮你啊!” 柳清竹感激地朝她笑了笑,却仍是提不起什么兴致来:“可我不觉得这样做有什么意义……也许我本来不该嫁到国公府来,还不如当年被养生堂的人随便卖到一户人家,为奴为婢也好,当牛做马也罢,总强似如今这样日日防备着别人算计,谁都不敢相信,谁都靠不住……” “柳清竹,我忽然有点瞧不起你了!”云出月叉着小蛮腰,怒气冲冲地道。 柳清竹苦笑摇头,不为所动。 鹊儿迟疑了一下,似乎想过来相劝,云出月却向自己带过来的小丫头吩咐道:“送这位鹊姑娘往东厢房歇息去。这种白事不吉利,有身子的人阴气重,只怕是有忌讳的。鹊儿姑娘最好在手腕和脖子上多缠几道红线,往房门口撒些草木灰,躲在屋子里不要出门才好。” 鹊儿听见后面这几句话,脸色微变,忙福身道谢:“我竟不曾想到这些,多亏云小姐提醒了。” 云出月谦逊道:“不必言谢,鹊儿姑娘‘心地仁善’,自然‘好人’有‘好报’。” 鹊儿随口应了一声,忙忙地回东厢房去了,初荷想过来伺候,也被云出月干脆利落地打发了出去。 等身边彻底安静下来,柳清竹才向云出月笑道:“昨儿我还怨你背后挑拨离间,没想到……” “没想到你多年的姐妹,竟会在背后对你下这样的毒手,是吧?”云出月的小脸上忍不住露出了得意的神情。 柳清竹黯然点头,却听见云出月又道:“你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你以为什么也不做就可以死得舒坦些?我看未必!这府里等着吃你的肉、喝你的血的人多了去了!” “是吗?”柳清竹捡起一小截枯枝胡乱在地上划着,还是提不起什么兴趣来。 云出月在她身旁坐下,忽然冷笑道:“我们云家在京城中的宅子不止一处,每一处宅子都是雕梁画栋,未必比你们国公府差,丫头小厮们也都手脚麻利聪明讨喜,可我和我哥哥放着自家的院子不住,偏要自寻麻烦住到你们萧家来,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第95章.因为他喜欢你啊 “为什么?”柳清竹忍不住顺着她的话问道。 云出月冷哼了一声,昂起小脸得意地道:“还不是你家那个老妖婆求我们住进来的!” “原来如此。”柳清竹闷闷地应了一声。 “喂,你就不能稍微表示一下惊讶吗?”云出月皱着小脸,一副受了极大委屈的样子。 柳清竹扯了扯嘴角,笑不出来,也没法子夸张地作出惊讶的表情。 云出月忽然瞪大了眼睛:“你该不会一早就知道吧?” 柳清竹诚实地道:“先前有过这样的怀疑……云公子最初接近我,是受了大太太的指使吧?我只有一点不明白:大太太手中有什么东西,能吸引得了富甲天下的云家兄妹?” “你这人可真怪,我哥一直对你那么好,你都能怀疑他跟那个老妖婆勾结,你身边的丫头把你害得那么惨,你却一直傻乎乎地把她当好人!”云出月嘟着小嘴,有些替自家兄长不平。 柳清竹倒也不觉得尴尬,只淡淡地道:“疏不间亲,后不僭先。谁叫我认识你们太晚。” “算了算了,我大人大量,不跟你计较!”云出月大度地挥了挥小手,想了一下才又说道:“你的怀疑是对的——不过这也不能证明你聪明,毕竟我哥从来没打算瞒着你——我哥他确实是跟你家老妖婆私下做过交易……那时我们兄妹还没有进京,你家老妖婆就派人找到了我们,说是可以帮我们拿下今年宫中全部的绸缎和茶叶生意,条件就是要我哥把你搞到手,可以不择任何手段!” 听到此处,柳清竹终于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听上去,我这位婆婆似乎对我还不错?我以为她随便从大街上找个叫花子就算对得起我了,没想到她竟然费这么大功夫替我找了个天下第一皇商,我都觉得有些受宠若惊了!” 云出月微微一愣,接着大笑了起来:“难怪我哥喜欢你,你这性子,分明跟我哥哥才是一对嘛!” 柳清竹惊讶的表情很快便淡了下来,仍旧恢复了没精打采的样子。 云出月却仍是兴致勃勃地说道:“那老妖婆为了你,可真是下了不小的本钱,不过你可别以为她安的是什么好心!她选中了我哥哥,不过是因为我哥哥风流之名在外,有足够吸引人的本钱,而且还是个无权无势的商人罢了!她的胃口还真不小,她打算让我哥哥坏了你的名声之后,再赶尽杀绝除掉我们兄妹永绝后患呢!” 柳清竹手中的竹棒猝然折断。 云出月冷笑道:“那老妖婆,狠则狠矣,只是脑子实在让人不敢恭维。她以为我哥哥是可以受她摆布的人吗?” “所以后来,云公子非但没有害我,反而胡搅蛮缠地闹了一场,无形中帮我解了大围,就是因为看穿了大太太的伎俩?”柳清竹终于认真起来,盯着云出月问道。 云大小姐的唇角勾起小狐狸一般的笑容:“我哥哥一开始就没打算帮她!我们要拿到宫里的生意,有的是光明正大的办法,为什么要受她摆布?我哥哥之所以假装答应她,不过是有些好奇罢了!” “好奇什么?”柳清竹忽然发现,这个看似少年老成的小姑娘,似乎比她的兄长更像一个小恶魔! 云出月凑到柳清竹的耳边,“嘿嘿”地笑了起来:“好奇萧大公子那样一个呆板无趣的小顽固,会娶到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做妻子;更好奇萧大公子发现她的妻子真的琵琶别抱之后,会有什么样精彩的表现……” “果然是恶魔。”柳清竹终于忍不住把心里的评价说了出来。 云出月拍手道:“没办法,我哥哥那个人就是唯恐天下不乱嘛,这种争风吃醋爬墙夜奔后院起火的事,本来就是他的人生乐趣——没有之一。” 柳清竹仰天长叹:这究竟是怎样的一对兄妹啊! 出月小姐对她的怨念浑然不觉,仍是絮絮叨叨地道:“当然了,这都是一开始的事,后来嘛,我哥发现萧大公子那人虽然无趣得很,可是他的妻子倒真的是十分有意思的一个人,所以他就顺水推舟假戏真做,决定要真的把你搞到手……不是,决定要真的追到你了!” 柳清竹抬起手臂,用袖子擦了擦汗:“贤兄妹果然不是常人。” 云出月得意地昂起了小脑袋:“那是自然了!现在你放心了吧?你可是我未来的嫂子,我和我哥都会全力帮助你的!我们云家在京城的势力虽然比不上在青州府,却也不比任何一家大官府差!有我们兄妹站在你身后,你还怕什么大太太?” “我不是怕她……我只是觉得,这样斗来斗去也没什么趣。”柳清竹闷闷地道。 “我说了这半天,你有没有听明白我的话?我在跟你说,你们家老妖婆为了害你,已经不择手段不遗余力,并不只是想害死你那么简单啊!你怎么可以对自己的事这么无动于衷呢?”云出月站起身来又叫又跳,显然是再次产生了把柳清竹拍死的冲动。 柳清竹幽幽地叹了口气,闷声道:“我没什么可以失去的了,她还有什么手段,随她去就是了。” 云出月闻言更加气得跳脚:“你的女儿,你也不管了?” 柳清竹僵了一下,没有答话。 云出月冷冷地道:“你死了不值什么钱,可是你想想老妖婆那些手段,她会轻易地放过你的女儿吗?我记得上一次,她已经差一点就让萧大少爷怀疑你女儿的身份了吧?你觉得同样的事情她不会做第二次?” 柳清竹扶着身旁的石柱,缓缓地站起身来。 云出月又接着道:“你仔细想想吧,如果你的女儿被冠上‘私生女’的身份,萧家人会如何待她……喂,你去哪儿?” 柳清竹的脚下越走越快,几乎是一路狂奔地向二门冲去。 直到她被守门的“恶犬”拦住,云出月才气喘嘘嘘地追了上来:“你这人怎么听风就是雨啊?说走就走,你把我丢在这里算什么?” “对不起。”柳清竹歉然地道。 云出月喘了口气,摆手道:“算了,我不跟你计较,谁叫你是我哥哥的——” “大少奶奶,请不要让小的们为难。”守门的“恶犬”硬邦邦地道。 “你们没资格拦我!”柳清竹面如寒霜,声音清冷如霜刃。 守门的家丁似乎吃了一惊,盯着她看了许久才依旧低下头道:“太太吩咐过,大少奶奶在邀月斋静养,不必出门。” 柳清竹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跟他们讲理:“可是我偏要出门。” “大少奶奶……”那家丁还在迟疑。 柳清竹抬脚便往外走,看见两个家丁挡在门口,她毫不迟疑地侧着身子用肩膀撞了上去:“如果大太太责问,你们就说是我硬闯的!” 顺利地出了二门,云出月跟了上来,在柳清竹身后赞叹地道:“这才对嘛,这才是一府的大少奶奶该有的气势!” 门口的几个家丁面面相觑。 主仆有别,何况大少爷宠妻是人尽皆知的事,他们便是有再大的胆子,也不敢伸手去把大少奶奶拉回来。他们的手中倒是有棍棒甚至有长刀的,可是那又如何?谁敢用这些东西伤大少奶奶一根寒毛? 领头的家丁无奈地垂下头去:“甭乱想了,大太太虽然手段厉害,大少爷可也不是好惹的茬,说不定这次是老天爷在帮咱们呢!” 这时柳清竹已经风风火火地走到春晖堂,老远便看见那边已经挂起了白幡,人人身上都是素白的衣衫,一时竟分辨不出谁是谁。 柳清竹看了看自己身上,还好穿的是一件月白的衫子,头上也只插了一根素白的银簪,并没有太过招摇的地方。 但在一片惨白的颜色之中,她和云出月两个人的出现还是分外扎眼,很快便有小丫头去报给了大太太知道。 柳清竹一进正堂,便看见大太太阴冷的脸色,和堂中众人错愕的表情。 在柳清竹适应正堂中光线的一瞬间,大太太已经厉声开口:“我叫人去请你好几次,你为什么迟迟不……” “老太太!那些狗奴才都是骗我的,对不对?您一向最疼清儿的,您还答应过今年春节要喝清儿的梅花酿呢……清儿一早就在准备着了,您怎么可能扔下清儿走了?一定是那些狗奴才胡说八道……清儿把她们都打跑了,老太太您……您高兴不高兴?”柳清竹扑地大哭,一路跪伏着叩头到棺前,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大太太没能说完的半句话被噎在了喉咙里。看到柳清竹夸张的“表演”,她像是生吞了一只苍蝇一样难受。 可她已经失了先机。 柳清竹不但知道她打算扣一个“不孝”的帽子下来,更当机立断,呼天抢地地来了这么一出,任谁听了都觉恻然,谁还会去追究她晚来了这么一会儿? “哼,你倒是哭得好!”大太太咬着牙,恨声道。 柳清竹的回答是继续扶棺大哭:“老太太,您夸过清儿孝顺的,这一次清儿一定要跟着您走,您不能不要清儿!” 未等大太太反应过来,柳清竹已经站起身,运足了力气向着供桌冲了过去—— 第96章.你要为了这个女人背叛萧家? “清儿!”斜刺里冲出一个人影,在柳清竹撞上供桌的前一个瞬间,准确地将她撞到在地。 柳清竹艰难地支起身子,看清来人:“萧潜……” “你做的什么傻事?谁叫你去撞供桌的!你今日疯了不成?”萧潜满脸急怒之色,额上的冷汗一滴滴落下来,任谁都能看得出,方才是真的把他吓坏了。 柳竹委屈地扁了扁嘴,不顾在场有上百人看着,一头扎进他的怀里大哭起来:“你竟然凶我!老太太不在了,你看着没有人给我撑腰了,就可以朝我凶了,是不是?今日老太太刚走,你就这样对我,明日还不知道要怎么样呢!如今我是没人管的了,你们一个个都可以害我了,是不是?你骂死我吧,你们谁想害我,一起来啊,我正好可以下去陪老太太去——” 她越哭越大声,越喊越来劲,最后整个灵堂之中,只听到她一个人的哭声。萧潜拿她没法子,之后一边费力地揽着她,一边瞅时机替她擦眼泪。 过了一会儿,一些平日受老太太眷顾比较多的小丫鬟们带头哭出了声,二太太三太太和几位小姐也不禁跟着抹起了眼泪。 大太太的脸色白一阵青一阵,憋了一肚子闷气,却对眼前的情形无可奈何。 今日本就是个可以纵情痛哭的日子,她若是喝住不许人哭,那才叫大不孝呢! 可是柳清竹这一哭,已经把众人的心哭软了,以后这府中,她绝不会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 最起码,那些受过老太太恩惠的丫头仆妇们,已经毫不迟疑地站在了柳清竹这边。 萧潜在袖底捏捏柳清竹的手,沉痛地安慰道:“没有人会欺负你,老太太在天上看着呢!国公府这一大家子人在这里,谁敢不开眼招惹到咱们头上来?你只记着老太太的好,就忘了还有我和婉儿了吗?你跟了老太太去,叫我们怎么办?” 柳清竹慢慢地止住了哭,擦了擦红肿的眼睛,低声道:“对不起。” “别说对不起,老太太虽然不在了,但我会比从前加倍疼你,不会叫你受委屈的。”萧潜郑重地说道。 柳清竹在他的搀扶下慢慢地站起身来,回头看到供桌上方那个大大的“奠”字,眼泪又汹涌而下。 “好孩子,省些眼泪吧,这几日还有你哭的呢。”二太太低着头从人群中走出来,吩咐萧潜回他的位置上去,自己挽住柳清竹的手臂低声劝慰道。 “婶娘,老太太不管咱们了……”柳清竹将头埋在二太太的肩上,又开始呜咽起来。 二太太拍着她的肩膀,压低了声音道:“没关系,老太太不管咱们,咱们自己管自己,总不能叫人吃了咱们去!” “我是个没用的,婉儿还小,大少爷又顾不过来,婶娘可要疼我!”柳清竹揉着眼睛,呜咽道。 “你放心,婶娘便是拼了这条命,也定会护你母女周全!”二太太向大太太的方向看了一眼,咬着牙低声说道。 “有婶娘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柳清竹双腿一软,作势要跪。 二太太忙伸手捞住,拍着她的手背道:“咱们娘儿俩不必搞这些虚礼,心里明白就好!” 柳清竹重重地点了点头。 大太太站在供桌的另一侧,看见二人抱头痛哭,心里十分不舒服,却偏偏又听不到她们在说些什么,只有暗暗生闷气的份。 好容易等到二人哭声稍定,灵堂里众人的感叹唏嘘也告一段落,大太太才得了个空当厉声吩咐道:“各人别只顾哭,忘了自己的本分!方才宫里的公公来过,吊唁的官员和亲友们只怕转瞬即至,孝子孝妇们立刻到自己的位置跪好,随时准备举哀!” 二太太忙叫丫头给柳清竹找来一身麻衣,亲手替她穿上,又裹好了头,然后才拉着柳清竹的手,叫她跪到三太太身后,低眉垂首安静地等着。 大太太往下面环视了一圈,见众人皆跪而只有自己站着,脸上立时便有些得色,亏得她立刻低下头掩住了。这时柳清竹恰好抬头看见,大太太的脸色微僵,狠狠地剜了她一眼。 柳清竹慌忙低下头假装没看到,大太太却没有因此放过她:“潜儿媳妇,你自己姗姗来迟就罢了,为什么不把叶氏和鹊儿带出来?她们也算是萧家的人,老太太仙去,难道她们连到灵堂来举哀的资格都没有吗?你未免也跋扈太过了!” 柳清竹抬起头来,从容不迫地道:“太太请息怒,并非媳妇不肯叫她们来,只是她二人都有些缘故:叶氏说是替老太太冲喜才娶进来的,可是她进门才十来天,老太太便驾鹤西去,焉知不是她的命数跟老太太犯冲?媳妇倒想叫她来,只怕老太太在天之灵未必愿意见到她呢!至于鹊儿,她倒是该来的,只是太太也知道,她本来身子就弱,如今有了身孕更加七灾八难的,我实在不敢叫她出门。老太太待晚辈一向疼爱,想必也能体谅我为了萧家后嗣着想的一点小心。” “哼,你总是有话说!”大太太铁青着脸色,看到柳清竹一派从容不迫的模样,她便越发来气。 柳清竹垂首道:“这只是媳妇私心忖度老太太心意罢了。太太若觉得不妥,媳妇这就叫人把回去把她们两个带过来?” 大太太尚未来得及开口,二太太已经插言道:“依我看不必了。那叶氏本是失德女子,只怕老太太见了她反倒生气;至于那个叫鹊儿的通房,她不过是个丫头,来不来都是一回事,自然是萧家的后嗣重要些。侄媳妇思虑周全,竟比我们这些老的还细心些。看来老太太当日选了你主持家事,正是慧眼识珠。” 柳清竹闻言慌忙逊谢,大太太本来已经已经是一肚子憋气,闻言更是不禁火大。只是她尚未来得及发作,便听到外面的婆子叫道:“秦将军、胡将军、李参将到!” 大太太慌忙到扑到灵前,在国公爷的身旁跪下,带着众人一起哀哭起来。 来客在灵前叩首敬香,孝子孝妇还礼毕,大太太立刻搀扶着国公爷一起站起身来,再三向来客道谢。 那位秦将军擦了擦眼睛道:“老太君已登极乐,比我们这些碌碌凡尘之人是有福的了,国公爷您可要节哀顺变才是!” 萧传勋本已病重,此时硬撑着到灵堂来举哀,已觉支撑不住,闻言只有唯唯点头,却没有应酬的余力。 大太太忙在一旁道:“多谢大人关怀,萧家上下同感恩德。” 二太太跪着未起身,却向对面跪着的儿子吩咐道:“请几位大人到偏厅奉茶,好生侍候着!” 萧津忙答应着起身,走到秦将军等人身旁拱手为礼。秦将军几人见萧传勋实在病得不成样子,大太太又是个妇道人家,正不知该如何说话,见有男丁出来待客,如逢大赦,忙拱了拱手随他下去了。 萧潜起身将父亲搀扶到椅子上坐下,大太太忍不住怒声道:“这些事情,还用旁人吩咐?你自己不往前凑,被旁人献了殷勤去,不知道的还以为萧家长房没人了,叫二房的人去待客呢!” 二老爷二太太垂首跪着,只装着听不见。 萧潜淡淡地道:“不管是哪一房的,都是老太太的后人。” 大太太闻言气得七窍生烟:“你倒是高风亮节!照这样下去,今后旁人问萧家大少爷是谁,人人都以为是萧津,你待如何?” 萧潜无所谓地反问道:“有何不可?” “你——”大太太险些没吐出一口老血来。 齐国公忽然伏在椅子的扶手上,剧烈地咳嗽起来。 “老爷你……”大太太终于露出几分惶急之色,忙着叫小丫头过来拍背,又喊小厮们去请大夫。 柳清竹缓缓站起身来,冷声道:“孝与不孝,在人心而不在言行。老爷病重,便该回房中静养,何必在此苦撑?” “你给我闭嘴!老太太过世,老爷是第一个孝子,自然该跪在灵堂迎客举哀!他若是不在,成何体统?”大太太转过身来,厉声呵斥道。 “我只知道人命关天,”柳清竹冷冷地说道,“老太太阴灵不远,若是知道您为了所谓的‘体统’,这样不顾他爱子的死活,只怕未必肯饶了您呢!” 大太太听到“阴灵不远”四个字,忽然莫名地打了个寒颤,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看到柳清竹眼中得逞的笑意,她立刻明白这是柳清竹的攻心之计,忍不住厉声斥道:“你要造反了不成?” “媳妇自然不敢造反,只是媳妇受老太太重托,不能眼看着有人在这个家里兴风作浪,欲将国公府数百年的和睦兴旺毁于一旦罢了!”柳清竹毫不示弱地昂首回敬道。 “把这个贱人推出去!”大太太指着柳清竹,向身旁的婆子们厉声喝道。 胡家的女人招了招手,立刻便有两个婆子应声,表情凶狠地向柳清竹的方向走过来。 “谁敢乱动?”萧潜走过来站在柳清竹的身旁,睥睨着几个恶煞似的婆子,厉声斥道。 那几个婆子显然有些诧异:“大少爷……” 大太太冷笑道:“这个贱人的心从来就不在萧家、不在你这里!如今你竟然要为了这样一个女人,背叛生你养你的萧家吗?” 第97章.抓住了大太太的把柄? 萧潜未及说话,二老爷忽然站起身来,冷声道:“凭你一人,只怕还代表不了整个萧家!” 夫唱妇随,二太太也跟着站起身来,向大太太福了福身道:“孩子们也是为了大老爷着想的一片好心,大嫂您就不要拂他们的心意了!” “跟你们又有什么关系了?”大太太冷着脸,怒声斥道。 二老爷冷声道:“自然有关系,我不能看着我的大哥被有心人打着替老太太举哀的名义害死!大哥孝顺母亲天下皆知,并不会因为今日没有出面举哀就受到旁人议论!倒是大嫂你,明知大哥病势沉重,却偏要他拼命在这里撑着,你还有人性没有?” “你们……你们都要跟着这个贱女人一起造反么?”大太太下意识地退后了半步,颤声问道。 “大嫂是不是说错了什么?国公府并不是您一人之物,我们虽与您有些争执,也当不起‘造反’二字啊!”二太太温和地微微低头,与大太太的满脸狰狞相比,显得格外平和安详。 这时胡婆子和那两个仆妇虽然已经站在柳清竹身旁,却丝毫不敢造次。 柳清竹瞟了她们一眼,向几个小厮吩咐道:“送大老爷回房去,赶着叫王大夫来看看,好好开一个方子调养一下。今日大老爷已经累坏了,受不得气,你们说话做事小心些。” 一个小厮立刻伶俐地上前来应了,后面有几人也忙跟了过来,七手八脚地将国公爷连同椅子一起抬了出去。 “你是丝毫也不把我放在眼里了,是不是?”大太太盯着柳清竹,厉声叱问。 柳清竹微微低头,不卑不亢地道:“媳妇不敢。媳妇只是怕大太太为了一时意气之争,做出令自己后悔终生的事情而已。” 眼看萧潜和二老爷夫妇都站在柳清竹这边,大太太一时也没了主意,只得将怒气发泄到几个仆妇身上:“你们这些废物,怎的不会过去打她大嘴巴子?你们是我的人,替我教训晚辈,谁敢说你们什么不成?” 胡婆子用眼角斜斜地看了大太太一眼,后者便蓦地住了口。 柳清竹心中不禁觉得好笑。 这个“老妖婆”她自己刚才不是也没敢上前吗?自己都不敢做的事,何苦要为难奴才们? 二太太扯了扯柳清竹的衣袖,低声道:“适可而止,大太太没那么简单的。” 柳清竹会意,借着又有一拨官员来吊唁的时机,忙向大太太道:“今日之事,媳妇确实有冒昧之处,只盼太太能体谅媳妇一番苦心。等老爷身子好些了,媳妇愿听老爷处置,甘领任何责罚。” 这时吏部尚书已经带着两个门生从外面哭了进来,大太太来不及发作,只得忍着一肚子怒气,照旧在灵前叩首哀苦。 此后大概是官员们都先后得到了消息,三三两两地陆续来访,大太太已经找不出发威的时间,只得跟众人一起跪着,整整一个下午,尽在磕头还礼和接受安慰之中度过。 这时柳清竹才真正知道二太太所言“这两日有的哭”的真正含义。跪了一下午、嚎哭了一下午,便有再多的伤心,也是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了,何况大多数的人原本便没有太多的感伤。 好在众人皆是如此,也不怕被人挑出什么刺来。 等到日落时分,吊唁的宾客终于渐渐少了,柳清竹早已跪得双腿酸麻。 送走一个来自老太太母家的远房亲戚之后,大太太撑着地站起身来,立刻便有两个婆子过来替她捶背。 柳清竹悄悄地动了一下跪得失去了知觉的双腿,大太太看到了,立刻出言嘲讽道:“还以为你有多大的孝心,跪这么一会儿就受不住了?” 柳清竹闻言索性站起身来,呼出一口气来自伤自怜地道:“媳妇身子一向孱弱,也怨不得太太生气。想来做媳妇的已经是如此,太太上了年纪,自然更是辛苦……” “你知道就好!”大太太冷哼了一声,索性找了把椅子坐了下来。 柳清竹俯身将二太太扶起,又转身去搀扶三太太,口中叹道:“太太们为这个家操劳了大半辈子,比我们年轻人加倍辛苦……做晚辈的也只有尽力替太太排忧解难,稍稍尽心罢了。” 大太太尚未来得及领会她的意思,柳清竹已起身出门,向外面伺候着的丫头婆子们吩咐道:“大太太今儿累坏了,等闲小事不必去麻烦她老人家,知道吗?” 婆子们疏疏落落地应了一声,柳清竹便问道:“今儿晚上在这里用饭的有多少人?菜色备齐了吗?夜里守灵的是谁?灯烛纸钱可已齐备?若是少了什么,只管到账上去领,不必层层请示通报,只要记清楚是谁领的、做什么用便可。” 秦家嫂子把前面的问题一一答了,又道:“前头伺候的丫头仆妇们似乎有些忙不过来,奶奶看看还有没有能用的人?这会儿快到晚饭时分了,人手若是不够用……只怕连茶水都供应不上。” 大太太从房中奔了出来,厉声喝道:“人手不够,你不会到别处去借?早做什么去了?还不快去看看哪房里有得闲的丫头,叫她们到这里来帮忙呢!” “太太……”秦家嫂子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柳清竹趁着大太太发威的工夫,已到偏厅里去悄悄地看了一圈,回来从容不迫地道:“不必如此。人手并没有不够用,只是人浮于事罢了!我看见一个丫头刚捧出茶壶来,便有人叫她去添果子,果子还没送上来,又该去招呼新过来的客人,这样跑来跑去,一件事也做不成,自然是人手不够用!你去把丫头们召集起来,细细地吩咐清楚,倒茶的只管倒茶、迎客的只管迎客、收拾器具的只管收拾器具,旁人的事情不需多管,过一会子再看看人手还够用不够用!” “奶奶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秦家的忍不住拍了拍大腿,欢天喜地地去了。 大太太铁青着脸色站在原处,盯着柳清竹,像是盯着一个杀父仇人一般。 柳清竹对她的目光视而不见,微微福身道:“太太也累了,不妨到偏厅去喝茶吃些点心,这些跑腿办事的差事,就交给做晚辈的来吧!” 大太太阴冷地盯着她,半晌才道:“老太太刚走,你就惦记着我手里的权柄了?” 柳清竹忙躬身道:“太太说哪里的话?这府里的女人只有操持家事的份,哪里有什么权柄可言?老太太谢世之前已经把这些琐碎的小事都吩咐给媳妇,就是为了叫太太您好好保重身子,颐养天年啊!” “哼,你的算盘倒是打得响,我只怕你把这个家都搬了给旁人去!”大太太咬着牙,厉声说道。 柳清竹远远地看到二太太她们向这边走了过来,她的唇角忽然勾起一个奇异的弧度,压低了声音凑到大太太面前道:“太太不必多疑。媳妇的娘家只剩一个老父亲,住在几间茅草房里种菜钓鱼,媳妇若是把这个家搬了出去,也没有地方藏不是?倒是太太您——您若是把这个家搬了给人,叶侍郎府上的小仓库可以放很多东西的吧?” “你说什么!”大太太的脸上忽然闪过惊恐的神色。 柳清竹微微低头,大声说道:“太太将这样大的重任交给媳妇,媳妇一定不负所望,便是拼了性命,也把老太太的事情办得妥妥帖帖的,绝不至让外人嘲笑了咱们去!” 二太太陪着和亲王侧妃、兵部尚书的夫人和几个萧家旁支的女人一路交谈着走了过来,听见这话,忙问道:“太太怎么就将这么大的事交给媳妇了?” 柳清竹露出惶恐的神色,为难地道:“我只怕做不好……可是太太说,老太太生前已经把对牌交给了我,断断没有一直由着我躲懒的道理……婶娘您看,我年轻识浅,又没经过事,万一出丑……” 二太太擦了擦眼角道:“老太太信得过你,自然是你有一些过人之处才能入得了她老人家的眼,大嫂肯交给你去做,也是放心你的意思,可由不得你推脱!你也不用过谦,上次老太太寿辰的事,你不是也办得极好吗?” 和亲王侧妃闻言,饶有兴致地笑道:“原来上次老太太的千秋,竟是大少奶奶操持的?看不出少奶奶年纪轻轻,竟有这样的本事,真是一代新人换旧人啊!” 大太太脸色煞白,眼中寒光闪闪,却并没有出言反驳,这样的反应让二太太十分意外,却不好当面向柳清竹询问。 柳清竹作出十分为难的样子,迟疑许久才向几人福身道:“既然太太执意如此,做媳妇的也不敢再推脱,只求太太好歹辛苦些,若看见媳妇有甚不对的地方,一定要提点着些,免得媳妇把一场大事闹得人仰马翻,丢了咱们国公府的脸面!” 一个旁支的婶子见状忙凑趣劝道:“大少奶奶放心,太太怎会不心疼晚辈呢?何况老太太这边一应事情都是早已预备好了的,少奶奶只管盯着奴才们照办,防着他们偷懒就是,至不济还有我们呢!这两日我们都在这边帮忙,大太太便是要完全撒手回丛绿堂去伺候大老爷去,我们也一定帮衬着大少奶奶事事妥帖,绝不至让咱们萧家成了旁人的笑话!” “太太也正有这个意思,说是要回去照顾老爷,没心绪管这些杂事,我这里正没主意呢!既然诸位婶子们肯帮忙,做小辈的便先在此谢过了。”柳清竹团团行了个礼,谦卑地垂首道。 这时一传十、十传百,附近的丫头小厮们很快便知道了这一消息,看向柳清竹的时候,人人更添了几分敬畏。 大太太气得浑身发颤,却已经插不上什么话。 她倒是很想不顾脸面,当众揭穿柳清竹信口开河的事实,可是和亲王的侧妃在此,已经轮不到她说一不二。何况想到柳清竹刚才说的那句话,她便感觉到头皮有些发紧。 她并不确定柳清竹是不是真的发现了什么,可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若是柳清竹真的有她的把柄,她便只有小心讨好的份,哪里还敢多说半句话! 看到柳清竹掩饰不住得意的神情,大太太咬紧了牙关,暗想:先叫你得意一阵,等我缓出手来,第一个就要了你的小命!到时候你便是真的知道了什么,也给我带到棺材里面去吧! 第98章.被绑架了?! 因为当天晚上要守灵,所以今晚这一大家子是注定睡不安稳的了。 经过了这大半天的忙碌,柳清竹觉得疲乏已极,得好像这些年攒下的力气全部都用光了。 可是不管多累、不管多不喜欢这样的生活,她都不得不这样撑下去。 想到晚饭之后,女儿打着哈欠窝在乳母怀中向她道晚安的样子,她便觉得自己无论受怎样的艰难、无论做多么违背本性的事情,都是值得的。 这一天发生的事,连柳清竹自己都觉得顺利得有些不可思议。她知道奴才们向来都是墙头草,哪边顺风就往哪边倒,却没想到二老爷和二太太竟会这样快就选择了站到她这边,看来大太太这些年在府中有些不得人心呢! 经过一下午雷厉风行的整顿,这会儿秦家嫂子看到柳清竹,就像看到了天神一样,连眼睛里都闪着兴奋和欢喜的光芒。至于那些寻常的丫头仆妇们,有的是受秦家嫂子管束,有的是看在老太太的面子上,还有的是受够了大太太的严厉……总之柳清竹不过是略施小计,如今府中大半的下人,竟都已经习惯了主动到她的面前来问东问西。 相比之下,大太太那边可就憋屈多了。 柳清竹借着晚饭的工夫,向本家和所有的近支亲眷宣布了大太太“主动”提出回丛绿堂照顾国公爷的事,搞得大太太已经不太好公然露面指手画脚。现在丛绿堂那边只有两个姨太太、两个大丫头和一个婆子在外面张牙舞爪,府里的丫头婆子门却已经不再像从前那样把她们的吩咐当圣旨来办了。 所以不管她们的心里有多憋屈,如今丛绿堂的人遇到柳清竹,已经完全没了先前的嚣张气焰。 不过还是有一些事情让柳清竹有些疑惑:大太太不在的时候,如诗如画两位姨太太会自觉地听胡婆子的使唤,珍儿珠儿两个丫头却反而有些不太买账,有时甚至会梗着脖子跟胡婆子争执几句。 这真的是一个十分匪夷所思的现象。柳清竹忍不住暗暗猜测,是胡婆子的身份太特殊,还是那两个二等丫头的身份有些故事? 送走宾客,安顿好守灵的亲眷之后,柳清竹跪在灵前有一下没一下地往火盆里添着纸钱,心中暗暗思忖着今日的事。 她当然并不会以为大太太就这样向她认输了。她面上装着不在意,心中却并没有忽略掉大太太看向她的时候那一道怨毒的目光。不用想也知道,这个时候,那老女人只怕正在冥思苦想,考虑该如何才能把她彻底铲除吧? 事实上,柳清竹先前并不确信大太太跟叶青云之间有没有什么秘密,她下午说的那一句话,还是试探的成分较多。但是大太太过于心虚的反应,不打自招地给了柳清竹一个最肯定的答案。 这个发现,让柳清竹想不吃惊都难。 先前老太太几乎毫无根据的猜测,竟然是正确的! 既然如此,大太太身后的人,十有八九是叶青云了。 这样一来,事情就变得复杂了不少,大太太的手段可能未必掌控得了整个国公府,可是如果再加上一个叶青云呢? 柳清竹的双手下意识地收紧,想着大太太,想着叶梦阑,想着鹊儿……心绪久久难以平静。 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两下,柳清竹回过头,看到云出月脸上带着贼兮兮的笑容,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她的身后。 “大晚上的,你这个小鬼头跑到这里来做什么?”柳清竹看看身边并没有旁的人,才压低了声音问道。 “你们家的人能来,我为什么就不能来?我又不怕鬼!”云出月嘻嘻地笑道。 柳清竹拿她没办法,正打算想个法子把她打发走,那丫头却已经在他身旁蹲下,低声笑道:“今天我和哥哥一直都在一旁看着你们呢!你把那老妖婆气成那个样子,我看了都觉得要多过瘾有多过瘾!哥哥一下午夸你就没住嘴,一个劲地说,这样的性情这样的手段,才是我们云家当家主母的风范啊!” 柳清竹擦了擦额头上并不存在的冷汗,低声抱怨道:“你确定令长兄这是在夸我?” “当然是!想让我哥哥认可一个人很不容易的,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这样夸一个人呢!”云出月理所当然地道。 柳清竹觉得自己真的要被这对可怕的兄妹打败了:“云大小姐,您不去忙您家绸缎铺子里的大事,趁着大晚上跑到灵堂里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 云出月拍了拍脑袋,假装才刚刚想起自己的“差事”,眼中促狭的笑意却已经出卖了她:“当然不是,你当我愿意大半夜跑到这鬼气森森的地方来吗?是有人在外面等你啦!那人自己害羞不敢过来,特地央告我替他跑这一趟腿罢了!我就是那西厢待月的小红娘,你准备到时候怎么谢我?” 看到云大小姐的笑容,柳清竹本能地想到了她那个不靠谱的兄长,以及他那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的说话方式。她想也不想,立刻毫不迟疑地摇头:“我不出去!” “为什么?”云出月眨眨会说话的眼睛,仿佛受了莫大的委屈。 柳清竹只得无奈地敷衍道:“我这里要守灵的,哪能到处乱跑?若是被有心人看见,又不知要编排我什么呢!” “我替你守灵,你只管出去就是了,旁人要问,我就说你出恭去了!”云出月不由分说地推开她,自己像模像样地在火盆旁边跪了下来。 柳清竹还在迟疑,云出月又笑道:“我会害你不成?你也不想想今天是谁一盆冷水把你浇醒了的!开弓没有回头箭,你今日已经勇敢地跟你家老妖婆对上,不到分出死活是停不下的了!我如果是你,就不择一切手段,把所有能用上的助力都拉过来,直到把那个老妖婆扳倒为止!” 这时外面似乎传来了胡婆子和什么人争执的声音,柳清竹想了想自己的处境,咬牙站起身来。 “这才对嘛!‘幸福’这种东西,本来就是要靠自己去争取的!”云出月笑得眯了眼睛,神态活像一只偷到了鸡的小狐狸。 柳清竹走出门外,才知夜色已深,府中有福分去睡觉的早都睡下了,只有灵堂这边灯火通明,廊下素白的灯笼里面燃着白烛,摇曳着惨白的光影。 胡婆子靠在一棵树上,跟一个身材高挑的小丫头吵得正厉害。柳清竹远远地看着,见那丫头仿佛是丛绿堂的珠儿。她想了一想,决定视而不见。 可是她并不知道自己应该到哪里去。云出月只说有人在廊下等她,可是这院子里横七竖八不知有多少回廊,廊下又有竹林花木,每一处都有可能藏着一两道人影,她究竟该到哪一处去找? 柳清竹想了一想,心道他既要背着人见面,必然会选在一个僻静的地方。所以她在来来回回地空走了许多遍之后,终于决定往院子西南角上的那几处厢房旁边去找找看。 走近了才发现,厢房与南面的院墙之间,原来是有一条小小夹道的。 只是这一条夹道,比院子里的回廊更加昏暗而隐蔽。这时夜里的风已经很冷,一道寒风吹了过来,柳清竹后背生寒,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在夹道前面站了一会儿,柳清竹终于还是没有勇气进去。她心下暗忖道:云出月好歹也是大户人家的女儿,应该不会笨到把夹道说成是回廊吧? 但就在柳清竹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夹道里面忽然窜出一个人来,一把捂住她的嘴,不顾她的挣扎抵抗,像猛虎搏兔一样轻而易举地将她拖进了厢房的偏门之中。这一连串动作一气呵成,柳清竹甚至连一句完整的“救命”都没有来得及喊出来。 一阵天旋地转之后,柳清竹发现自己已经被扔到了厢房的地上。 她的心中不禁涌起一股无助和恐慌。 不是没想过大太太会用直截了当的方式来对付她,可她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这一刻会来得这么快! 寻常家丁护院的身手,应当不至于快到让她连呼救的时间都没有。柳清竹忍不住有些怀疑,难道大太太本来就已经在府中藏了刺客? 细细回想刚才的情景,柳清竹不太确定地想起,她在刚刚意识到自己遇袭的时候,仿佛看到对面的回廊那边有一道人影闪了一下,似乎是往这边跑过来了。会不会是有人发现了她的处境呢?如果是,那个人……会来救她吗? 这府中有太多的未知,柳清竹不敢确信任何事,只得细细打量周围的环境,在心中暗暗测算逃走的可能性。 “很不错,居然没有哭,果然不愧是我看中的女人。”她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带着笑意,突兀地在她身后响起。 柳清竹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力气,猛地从地上跳了起来。 这个声音不属于云长安,但对她而言也丝毫不陌生! 第99章.厢房“私会” “是你要见我?”柳清竹紧盯着眼前这个将自己的身影隐藏在黑暗之中的人,眼中冒出熊熊的怒火。 那人轻笑了一声,语气暧昧莫名:“你好像很失望?” 经过几次接触,柳清竹对此人本已渐渐淡去了敌意,不想今日竟被他以这样的方式“约见”,她不禁又生出几分恼怒来。 那人仿佛没有察觉到她的怒意,依旧是笑嘻嘻地道:“你不希望见到我,那么你希望见到的是谁呢?云长安,还是沈君玉?” “你这个问题很无聊,萧津,有话直说,没有的话我要回去了!”柳清竹实在没有耐心跟这个花花公子多说废话。 萧津呵呵地笑了一声,闪身到柳清竹的面前,不由分说地伸手抬起了她的下巴:“这就急着走?好容易出来一趟,难道不想多说点什么?到灵堂里面去陪死人,哪有陪着我这个风流倜傥的公子爷来得有趣?” 柳清竹不耐地道:“我宁可去陪死人。津大少爷,你便是再怎么玩世不恭,在你祖母刚刚升仙的日子,也该收敛几分吧?” “你这话说得似乎也颇有几分道理。祖母今日刚刚仙去,我就在她的院子里做某些事情似乎确实有些不敬……既然如此,你明日晚间再来找我,如何?”萧津双手抱胸,饶有兴致地观赏着柳清竹的脸色。 柳清竹给他的回答,是一语不发地转过身去拉门闩。 “啧啧啧,真是个无趣的女人!不知道云长安是瞎了哪只眼睛,一定要说你有趣得很呢?”萧津似乎颇为失望似的,在她身后夸张地叹了口气。 柳清竹不理他,继续跟卡得死紧的门闩斗争着。 “你不用白费力气了,这门闩被我改装过,你找不到机关,一时半会打不开的。”萧津在身后“好心”地提醒道。 柳清竹早已察觉这门闩不是用蛮力能拉开的,听到这话忍不住转过身来,怒声问:“你把我抓过来,到底想要做什么?灵堂那边发现我不见了,很快就会出来找我的!” “我知道,我知道!听大嫂这意思,好像很期待我对你做点什么,嗯?要不,趁着找你的人还没有过来,我们抓紧时间高兴一下?”萧津不知何时已经凑近到跟前,促狭地在柳清竹耳后俯身笑道。 柳清竹用了全部的理智,才没有抬脚踹在他的某个部位上。 她的心中有一种奇怪的直觉,仿佛知道这个人不会真的伤害她。但她同时也很清楚地知道,若是让她跟这个人再独处一顿时间,她就是不死,也八成会疯了的! “大嫂不说话,我就当你是默许了哦?”萧津邪肆地一笑,越发俯下身去,贴近了柳清竹的耳边。 柳清竹再顾不得什么忌讳,抬起手肘狠狠地撞在了那张可恶的笑脸上:“告诉你了有话快说有屁快放,若是再胡闹,我真要翻脸了!” “呵呵……大嫂原来也是会骂人的啊!这样才好,你只有生气的时候,才像一个真正的活人。”萧津一边揉着几乎被打得变了形的脸,一边龇牙咧嘴地笑道。 此时柳清竹已经完全可以确信,这个人一定是疯的。 只听那疯子继续“深情款款”地说道:“你知不知道,你平时那样假装出来的温雅端方的样子,让人看了很生气?好好的一个人,想笑就笑想闹就闹该多好,为什么要顺着那些人的意思,把自己弄成这样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你这个人,是完全被我大哥给毁了!他拿着凤凰当山鸡养,你还乐在其中呢!” 柳清竹从不认为自己是凤凰,但她无意与疯子争辩这些,当下只冷冷地道:“你知道我乐在其中便好!” 萧津顿时语塞。 柳清竹本来已经作好了继续被他胡搅蛮缠下去的准备,此时见他忽然停住,一时竟觉得有些难以置信了。 两人相对沉默了许久,萧津才忽然冷笑道:“你今日讨好我父母的时候,手段还是很高明的嘛!为什么到了我这儿,你就连一点手段都不肯用了?要知道我可比那两个老家伙容易征服得多,你只需要稍稍费点儿心思……” 柳清竹冷笑着打断了他:“我知道二老爷二太太看重的是什么,所以讨好他二位并不难。但津大少爷你——你这个人太过阴晴不定,我永远看不到你的真实心思,所以宁可敬而远之。这个答案,津大少爷是否满意?” “不满意,”萧津坦诚地道,“你简直是在强词夺理!我看重什么,已经亲口告诉过你很多遍了,只是你一直假装没听到而已!” “我确实没有听到过!”柳清竹昂着头理直气壮地说道。 但话音落下时她又有些心虚。 萧津确实有一句话是说过很多遍的,可是她除了假装没听到,难道还可以有别的反应吗? 果然,萧津闻言大声冷笑道:“我就知道你这个没良心的女人一定会这样说!你一百次装没听到,我就只好说一百零一遍!我只要你,我只要你!这回听到没有!” 柳清竹被他震得耳朵有些发痛,忙抱着脑袋往后退了两步,接着却仍是摇头道:“你的嘴里没一句实话,你说话我是不信的!” “你看,这就是人们常说的,自欺欺人。”萧潜学着柳清竹的样子双手抱头,夸张地叹道。 柳清竹得了个空当,又开始专心致志地研究起身后的门闩来。 萧津在身后抱着肩膀看了她很久,才促狭地笑问:“这么想出去?” “废话,当然想!”柳清竹头也不回地道。 “想出去也可以,告诉我,你今日做了那么多,究竟想要做什么?你的胃口,究竟有多大?”萧津的语气依旧是吊儿郎当的,柳清竹却仍是从中听出了真正的郑重。 她索性转过身来面对着他,正色道:“我知道你想要齐国公的位置,想要这国公府的一切。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我想要的东西,跟你的并不冲突,你完全可以不用担心我。” 萧津的脸上又挂上了十分欠揍的笑容:“你想要的东西,跟我的自然不会冲突。你想当这国公府最有权势的女人,等我做了齐国公之后,自然会满足你的愿望!” 柳清竹避开他的调笑,正色道:“我对国公府的权势一点兴趣都没有。我今日这么做,只是为了自保而已。我需要大太太从府里消失,此外不管是谁做了国公府的当家人,我都会喜闻乐见——这也是老太太的遗愿。” “真是一个无趣的女人。”萧津撇了撇嘴,中肯地评价道。 “我把你这句评价当作是赞美。”柳清竹昂然答道。 很难得的,萧津唇角的笑意,竟然呈现出几分无奈的弧度:“为了取悦我那个老古板父亲,你狠得下心冒险去撞供桌;为了取信我那个惊弓之鸟的母亲,你几乎哭出了两缸眼泪;为了征服这府中见风使舵的奴才们,你绞尽了脑汁跑断了腿;为了压倒大太太一时,你连和亲王的侧妃都敢利用……你费了这么多心思,就只为了替我们萧家除掉大太太这个祸害,却没有一点私心?我不信。” “我有私心,”柳清竹抬起头来郑重地看着他,“我要活下去,我想亲自陪在我的女儿身边看她成长,这难道不是最大的私心?” 不知是不是错觉,柳清竹忽然看到萧潜的眼中似乎闪过一抹痛色。 但他很快又恢复了贱兮兮的笑容:“除了活下去,你难道就没有别的希望——比如说帮萧潜顺利拿到齐国公的位置?据我所知,我那个大伯,似乎时日无多了啊!” 柳清竹心中微震,面上却不动声色,甚至带上了浅浅的笑容:“那是男人的事,我没有能力插手,也没有资格插手。” “啧啧,真是个聪明的女人,萧潜他何德何能……”萧津再次感叹了一声。 柳清竹背过身去,不想理会他的废话。 萧津却忽然问道:“是谁告诉过你,我想要齐国公这个位置的?” 柳清竹淡淡地道:“不是你自己说的吗?”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自己怎么不记得?”萧津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重阳佳节,春晖堂边小花园中……”柳清竹下意识地说了出来,等到意识到自己应该保持沉默的时候,为时已晚。 萧津的脸上果然露出了奇怪的笑容:“原来那天的事,大嫂不但听得清楚、看得清楚,而且记得也蛮清楚的嘛!” 柳清竹觉得自己脸上发烫,幸亏这厢房之中没有点灯,一片昏暗之中,萧津大概看不到她的脸色吧? 事与愿违,下一刻她便听到了萧津促狭的笑声:“大嫂,你的脸好红,我在黑影里都可以看见了!” “你胡说……”柳清竹下意识地伸手去摸自己的脸,接着却听到了对方更畅快的大笑。 她知道自己上了当,一时窘迫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过了许久,笑声止歇后,脸上仍在发烧的柳清竹听到了萧津郑重的声音:“你可以假装不知道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但是非常凑巧,我想要做的第一步和大嫂一样,也是要先把那个妖妇除掉,大嫂若是有需要用人的时候,别忘了你还有个不成器的兄弟可供差遣。” 第100章.萧潜又在闹什么鬼 柳清竹回到灵堂的时候,一切似乎都和她出去前没什么两样。 云出月看见她,脸上露出了奇怪的笑容:“怎么样,聊得可开心吗?” “你这个大骗子!”柳清竹咬牙切齿地说道。 云出月眨眨眼睛,无辜地道:“我哪里骗你了?你又没问在外面等你的是谁!看你气成这个样子,似乎很不待见那个人嘛,这样我就放心了!我觉得我哥一定是疯了,他自己明明喜欢你,却偏要帮着萧津那个家伙……难道那个笨蛋不知道爱情是不能出让的么?” 原来果然还是云长安的鬼主意。柳清竹略有些烦闷,但想到萧津的承诺,她很快又将那些烦恼的情绪甩到了脑后去。 云出月说的没错,这个时候,多一个助力总是好的。 胡乱打发走了云大小姐之后,柳清竹意识到时间已经快到午夜,该是哭灵的时候了。 果然没过多久,守在外屋的男丁们也都陆续走了进来。 柳清竹看见萧潜神情阴郁,垂着头走在队伍的最后面,心中不禁有些疑惑,忙加快了脚步向他走过去。 二老爷看见柳清竹,郑重地道了声“辛苦”,率先在灵柩前跪了下来。 柳清竹见状只得站定,跟在二太太三太太身后,也向灵柩跪伏下去。 众人依序跪定,一时之间哀哭之声响成一片。 柳清竹的心思却只在萧潜的身上,连假哭都没有心情装出一声。 趁着众人哭得响亮,她忍不住微微抬头,偷眼向对面看去。 萧潜显然比她更加心不在焉。他只是直直地跪着,没有随众叩头,更没有发出丝毫哭声,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毫无关联。 柳清竹见状不禁皱起了眉头。 在礼节上,他的举止向来是无可挑剔的,今日是怎么了? 她想起先前自己从外面回来,穿过外堂的时候,萧潜似乎便是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当时她以为他只是心中不痛快,这会儿再次想起,却不禁加倍担忧起来。 莫非在她出去的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让他很不高兴的事吗? 众人足足哭够了一炷香的时间,才相互劝慰搀扶着站起身来。二老爷看见萧潜依旧呆呆地跪着,只得扶着腰亲自拉了他一把,口中劝道:“逝者已矣,潜儿,你也不必过分伤心了。” 萧潜木然地点了点头,一语不发。 柳清竹越看越觉得奇怪,忍不住抬脚走了过去:“发生什么事了吗?你的脸色不太好。” 萧潜听见她的声音,似乎震动了一下,慢慢地抬起头来。 柳清竹看到他的目光,心中一惊,竟莫名地打了个寒颤,慌忙又追问道:“到底怎么了?” 萧潜的脸上忽然露出厌恶的神色,一语未发转身便走。 “喂……”柳清竹追了两步,他却走得飞快,一眨眼就消失在了门外。 柳清竹只得在门口站定,心中一酸,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在飞快地消散。她下意识地扶住了门框,强迫自己站稳身形。 三太太看见了,忙过来握着她的手劝道:“老太太一向疼他,如今忽然伸腿去了,他心里自然不好受,并不是有意冷待你,你就别委屈了。你们年纪虽轻,也已做了好几年的夫妻,潜儿的性情你还不了解吗?” 柳清竹敷衍地点头,心中却仍觉得空落落的。 她还是第一次从萧潜的脸上,看到这样明显的厌恶之色。这让柳清竹感到既委屈又不解。 从前他无论多生气,也不会当着外人给她没脸,可今日……她可是做错了什么吗? 下午的时候,她分明觉得,他对她做的一切都是支持的,她甚至隐隐能察觉到他的纵容和宠溺。 为什么到了夜里,他的态度会忽然转变了?柳清竹百思不得其解。 直到二太太把家里的男丁们尽数送到外堂去,柳清竹才勉力压下心中的酸楚。她向四周环视了一圈,看见桂香正带着一帮小丫头们准备宵夜和茶水,忙将她招呼过来,低声吩咐道:“你跟上爷,看看他去了哪里?他白日吃了不少酒,这深更半夜的,别叫他到处乱走。” 桂香忙答应着去了,二太太重新摆好火盆,拉着柳清竹一起在旁跪下,低声笑道:“你这孩子就是心软。他都敢甩脸子给你看了,你还在替他担心呢!照我说,你就不该惯着他!他不理你,你也甭理他,叫他该上哪上哪去,我就不信他能撑过三天不来向你打躬作揖!” 柳清竹勉强打起精神,强笑道:“婶娘您可别误我,您当您侄子像二叔那样好性吗?我若敢不理他,明儿他就一纸休书把我撵回家去了!” 二太太向火盆里丢进一把纸钱,压低了声音笑道:“你这可就是人们常说的‘妄自菲薄’了!你这模样性情儿样样出挑,哪个男人能丢得下?潜儿若是真能对你狠得下心,我就服了他!” 柳清竹心事重重地低下头去,提不起兴致来敷衍。 二太太见状又凑到柳清竹的耳边,神秘兮兮地问道:“男人这种东西,不管性情怎样,其实都是一样的德性,你若是只懂得温柔贤惠,那可就吃大亏了!你得隔三差五给他来点儿小惊喜,闹得他的心里跟小猫抓似的,你偏不叫他近身,那才叫欲罢不能,他不成天黏着你才怪呢!” 柳清竹愣了许久才隐约明白了她的意思,不禁双颊绯红,忙侧过身子避开她的目光,心中暗暗叫苦。 二太太正看着好笑,外面却有一个丫鬟闯了进来,哭着扑倒在地上:“大少奶奶救我!” 柳清竹见来人竟是丛绿堂的珍儿,不禁吃了一惊,口中却下意识地问道:“出什么事了?谁要害你?” 珍儿抬头看了看柳清竹,又看看二太太,迟疑着低下头去。 二太太见状忙起身道:“我去看看外面的宵夜准备得怎么样了。” 等她走了出去,珍儿才匍匐到柳清竹的面前,压抑着哭声道:“奶奶,她们要害死我,您可一定要救我一命!” 柳清竹忙扶她起身,连声劝慰:“这府里没有人敢胡乱害人的,你虽是个丫头,也没有人能害你,你先跟我说,到底怎么了?” 珍儿抽抽搭搭地道:“前半夜的时候,太太不放心这边的事情,吩咐我到灵堂来看看守灵的爷们和太太奶奶们有没有少了什么,我在路上看到胡婆婆和珠儿鬼鬼祟祟躲在廊下说话,一时奈不住便上前去偷听……”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柳清竹淡淡地说道。 珍儿忙哭道:“我也知道是我不对,可我听见珠儿说了‘人命关天’四个字,心里有些害怕,就忍不住上前,谁知却听到胡婆婆吩咐珠儿,等到后日进祠堂的时候,趁人不备把奶奶你推到祠堂后面的湖里去……我心里害怕,脚下绊了一跤,她们两个就发现了我……” 柳清竹心中微惊,同时却又觉得有些诧异:“你们都是一起伺候太太的,被她们看见了你也不是什么大事,你又何必来告诉我?不怕她们知道了更加不待见你么?” 珍儿哭道:“我们虽然都是伺候太太的,可是珠儿一向跟我不对盘,胡婆婆又恨我不肯助她作恶……那时胡婆婆一下子就冲过来拎着我的衣服把我提了起来,逼问我是不是奶奶安插在太太跟前的眼线……” 柳清竹想起珍儿明里暗里几次相帮,心中不禁生出几分歉疚来:“多半是你平日对我多有照顾,碍了她们的眼了吧?说起来,还是我害了你。” 珍儿擦泪摇头道:“我也不是特地要帮奶奶……我人微言轻,也帮不了奶奶什么,只是看着太太有些事情做得太绝,心有不忍罢了!没想到就是这一点不忍,她们竟然也容不下……奶奶,她们是要把国公府里所有碍眼的人赶尽杀绝啊!” “胡婆子抓住你之后说什么了?”柳清竹按住胸口,淡淡地问。 珍儿闻言又哭了起来:“胡婆婆说我从来就不跟太太一心,便不是奶奶的人,也定是老太太的人,她们留我到现在已经仁至义尽了,要趁着这几日乱糟糟的,先……先把我扔到湖里去给奶奶探路……后来她们把我绑了关在一处没人的厢房里,亏得我在桌角上磨断了绳子,趁着没人自己跑了出来……奶奶,我不敢回丛绿堂去了,您可一定要救救我!” 柳清竹知道自己如今最好的选择应该是不闻不问,可是细想起来,珍儿确实不像珠儿那样横行霸道,若是放任这个温顺善良的小丫头被人害死,她又觉得十分不忍。 珍儿只是个从外面买进来的小丫头,连父母家人是谁都不知道,若是真的挡了大太太的路,柳清竹相信大太太确实可以不声不响地让她从府中消失。可是这样一个毫无过犯的年轻女孩子,难道真的就应该这样不明不白地被人“铲除”掉吗? 丫头虽是穷人家的孩子,可也是活生生的人啊! 柳清竹略一沉吟,只得说道:“如今我也不敢太明目张胆地帮你,你便先跟老太太的丫头们在一处吧。太太若是遣人来问,你就说灵堂人手不够,我留下你帮忙了。” “谢谢奶奶!”珍儿再次扑地跪倒,含泪叩头不止。 这时桂香忽然脸色苍白地从外面奔进,柳清竹吓了一跳,猛地站了起来:“出什么事了?是不是大少爷他……” 想到大太太阴毒的手段,柳清竹霎时惊出一身冷汗。 梦中说梦 说: 唉,这个渣渣,分分钟想弄死他的节奏! 第101章.他竟然偷偷去找叶梦阑…… 珍儿看见有人过来,又给柳清竹磕了几个头,便不声不响地退了下去。 桂香等她走远,迟疑了半晌才开口道:“奶奶,爷从这儿出去之后,并没有在外堂停留。我出门找了好久才找到爷,看见他在廊下坐了好一阵子,后来起身去了……去了庭芳苑!” 柳清竹手中一颤,帕子沾上了火盆中的火苗,险些燃着了衣袖,吓得她慌忙将帕子扔了出去,又在手腕上拍打了许久才怔怔地抬起头来。 桂香急得几乎要哭出声:“奶奶,你跟爷不是刚刚还好好的吗,怎么会忽然变成这样?如今咱们正要跟太太拼命,若是那个叶梦阑在背后使些手段,我们该怎么办?” “你看见他进了庭芳苑吗?”许久之后,柳清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桂香跺脚道:“若不是亲眼看见,我哪敢回来乱说?我不但看见他进去,还看见他叫人掩上了门,吩咐人收了门外的灯笼呢!就这样我还怕是误会了他,在外面墙角蹲了一盏茶功夫没见他出来,我才敢回来跟奶奶说的!” 柳清竹慢慢地重新在火盆旁边跪倒,沉默半晌才道:“你去找倾墨,嘱咐他天亮之前一定要去庭芳苑把爷叫出来,千万留神别叫人看见。重孝之中,他竟敢如此胡作非为,当真是天不怕地不怕了不成?” “奶奶,爷这样对您,您还替他打算做什么?依我说,咱们这会儿就该带人打上庭芳苑去,叫大家看看堂堂齐国公世子是什么德行!亲祖母刚刚过世,他不在灵堂守灵,却偷偷溜到妾侍房中去鬼混!天朝律例三百八十六条,可有一条教人这样尽孝道的?” “别说气话,”柳清竹听到自己的声音沙哑地道,“你不是新蕊,谨言慎行一向是你的长处,以后再不要把这样胡闹的话说出口。他是爷,是咱们的天,他若是被言官弹劾了,对咱们有什么好处?萧家此时正是风雨飘摇,可经不起咱们这样胡闹!” “奴婢知道了。”桂香委委屈屈地应下,神情虽仍是愤愤不平,却也只得顺从地到外面找倾墨去。 火盆之中的炭火爆了一下,柳清竹打了个寒颤,才发觉灵堂之中虽然点了多处火盆,却依然冷得可怕。 灵堂之中寂然无声,不知躺在棺木之中的老太太,此时是不是真的已经脱却了人间所有的苦难呢? “老太太,您交给我的担子太重,我怕我一个人……撑不住啊……”柳清竹抬起头望着面前一片惨白的颜色,喃喃自语。 白日里雷厉风行地夺过掌家大权,把大太太气得脸色铁青却无可奈何的时候,柳清竹曾有一个瞬间以为自己是无所畏惧的。但此时独自在灵前守着,她才知自己终究还是那个懒散而怯懦的女人,是只愿意躲在邀月斋裁衣刺绣、期盼着夫君归来的凡俗女子! 若是有一天,她忽然倦了、累了,回首身后却已经无人等待……那时她便是赢了大太太,又能有什么用? 为什么命运总是喜欢在她刚刚看到希望的时候生出一点波折,让她一次次在无助之中挣扎? 这时二太太从外面走了进来,向柳清竹笑道:“小厨房的宵夜早已经齐备,我看你今日实在累得厉害,就替你吩咐奴才们给外堂送过去了。待会儿咱们也多少吃一点儿,去去寒气也好。爷们在外面有人伺候,咱们娘儿俩是没人疼的,累了一天,总不能太亏待了自己才行。” 柳清竹勉强一笑,颔首道:“我竟是糊涂了,多亏婶娘想得周到。” 二太太笑道:“你倒是不糊涂,只是心不在这儿罢了!我看啊,潜儿一走,你整个人就神魂颠倒的。那小子真有那么好,让你一时半刻也离不开?” 柳清竹心中发酸,只得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婶娘就别笑话我了,我只是有些累罢了。” 二太太明知她在敷衍,也不好揭穿她,只在一旁笑劝道:“你呀!一颗心一半给了潜儿,一半给了孩子,有没有一分心思留给自己?傻孩子,你若是一直待他好,他只会当这是理所当然!你多少也把扑在他身上的心收回来一点儿,心疼一下自己才行!” 柳清竹轻轻呼出一口气,笑道:“婶娘说得对,靠男人是靠不住的,总不如靠自己来得有用些!” “这可不是明白了?”二太太似乎颇为得意。 “是啊,明白了。”柳清竹涩涩地苦笑了一声。 也许今后,她确实只能靠自己了。 萧潜他……今日究竟是怎么了呢?是她做错了什么,惹了他生气,还是别有苦衷呢? 无论是哪一种可能,对于这个时候的柳清竹而言,都是一个不小的打击,所以…… 柳清竹心中微冷,暗暗下定了某种决心。 过了一会儿,丫头们果然送上夜宵来。柳清竹看见油腻便觉得厌烦,只随手拣几样点心,就着茶水费力地咽下去。 二太太见状不禁有些心疼,爱怜地道:“你虽然年轻,也该知道保重身子,一直这样折腾自己怎么行?你看你婶娘我,年轻的时候知道自己争不过,便装傻作呆,跟那个女人虚与委蛇这些年,如今不是总算叫我看到了希望?我当年若是像你一样,一味的钻牛角尖,那个女人还不生吞了我呢!” 柳清竹想到老太太的话,知道二太太这些年确实隐忍得辛苦,也不禁有些感慨:“也亏得婶娘性子好,才能隐忍至今日。如今婶娘是有福了的,二叔一辈子性情谦和恬淡,津兄弟又有出息,婶娘今后的福分,可想而知了。” 二太太拍着柳清竹的手,笑道:“傻闺女,你将来的福分,也不会比我的少!等咱们把那个心肠歹毒的女人扳倒了,这府里还不是你说了算?等潜儿袭了齐国公,你少不得也要做个一品诰命夫人,以后生了儿子也是要做国公爷的,到时候谁能有你风光?” 柳清竹心中一痛,脸色顿时煞白起来,半晌才压下喉咙里的腥涩,勉强笑道:“我这辈子怕是未必能有那样的福分……我倒宁可大少爷不做齐国公,我更不要做什么诰命夫人,只要家里平平静静的……不要像如今这样,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 二太太沉默了一阵,终于也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说,只得无奈地叹道:“男人总是贪得无厌的……潜儿这孩子,我前些年看他待你的情形,只当你二人会这样好一辈子,谁知道……唉,终究还是没什么两样。不过你也别灰心,叶氏轻浮无行,鹊儿又只是个丫头,只要潜儿心里不糊涂,你这辈子吃不到她二人的亏!” 柳清竹咬紧了下唇,许久才叹道:“各人有各人的造化,岂是我不想吃亏,就一定能不吃亏的?就像先头我婆母——我说的是秦氏大太太,她刚嫁过来的那会儿,谁又能知道她是个短命的呢?” “潜儿跟你提过她?”二太太似乎有些诧异。 柳清竹摇头道:“是老太太说的。婶娘,您这些年冷眼旁观,心里怕是比谁都明白。我婆母的事情,您也是知道的吧?” 二太太打了个寒颤,眼神竟有些发直,半晌才勉强笑道:“那也是她命不好罢了……哪能人人都像那个女人(这时她四下张望了一番,又向丛绿堂的方向努了努嘴)那样狠毒呢?鹊儿是你一手带出来的丫头,听说还是你的患难之交,你就那么信不过她?” “人心隔肚皮,这个……真是说不准。”柳清竹的脑海中一遍一遍地闪过鹊儿劝她喝药时温婉可人的笑容,心痛如绞,唇角却仍是倔强地勾起向上的弧度。 二太太不知想起了什么,幽幽地叹了一声,半晌才勉强劝道:“潜儿是个明白人,不会由着那两个女人胡闹的。” “可是大老爷也是明白人,他怎么就由着大太太胡闹了这么多年呢?大太太非但害死了我婆母,害死了我……当年那位赵家小姐,甚至还害了老太太……大老爷为什么不管呢?”柳清竹踌躇了许久,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 二太太的脸色僵了一下,半晌才叹道:“大老爷是个可怜人,这一辈子都没快活过……唉,世上只怕没有人比他更恨那女人了,可是他能有什么法子?你若是有心,这几日抽个时间过去看看他吧,若是时机凑巧,或许能从他的口中听到些什么,知己知彼,对你是有好处的。” 这个含混不清的答案,让柳清竹稍稍有些意外。 莫非国公爷这些年纵容大太太胡作非为,并非她先前以为的那些表面原因? 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会让大老爷宁可让自己的母亲伤心、宁可让发妻死不瞑目,也要护着这个恶毒的女人呢? 看来,有些事情就连老太太也并非全部知道。她确实是该尽快去一趟丛绿堂,看看这个总共也没说过几句话的公爹了呢! 第102章.沈君玉中邪了? 深秋漫长的夜晚,跪到天亮的滋味实在难捱。 四更天的时候,二太太终于支撑不住,靠着供桌沉沉地睡了过去,柳清竹却一直端端正正地跪着,借着双腿一阵强似一阵的酸痛,一次次把自己从胡思乱想中拉回来。 鸡叫两遍之后,二老爷带着一众子侄从外面进来,二太太慌忙起身相迎。柳清竹也想跟着起身,却不知双腿早已没了知觉,稍一动弹便支撑不住,摇摇晃晃地摔倒在地上。 二太太吃了一惊,忙过来搀扶,口中不住抱怨道:“我说叫你歇会儿,你偏不肯,这么糟蹋自己的身子给谁看呢?” 柳清竹歉然叹道:“我竟是个没用的,多亏婶娘照应了。” 二老爷见状忍不住摇头叹道:“这孩子心眼也太实了……老太太有你这样的孙子媳妇,可见也不是个没福的。” 柳清竹靠着供桌站稳,偷偷地抬眼打量四周,看见萧潜面无表情地站在人群最后,对她这边发生的事情完全视而不见。 倾墨站在萧潜身旁,留意到柳清竹的目光,他忽然抬起头,似乎有话想说,看看四周却又只得忍住了。 二老爷缓缓走到供桌旁边跪下,二太太便小心地搀扶着柳清竹也在另一侧带头跪伏,不消说,接下来又是一番“哀痛欲绝”的表演。 等到众人哭罢,天色也已微明。柳清竹正忙着张罗今日的诸多杂事,却听见外面来报,说是安国公到了。 萧潜猛地站起身来,正要出门相迎,却又忽然顿住脚步,僵立半晌才缓缓跪坐回去。倒是萧津落落大方地陪着二老爷迎了出去。 倾墨趁着无人留意,溜到柳清竹身旁低声道:“多谢奶奶提醒,不然今日险些酿成大祸。” 柳清竹勉强一笑,低声嘱咐道:“你跟着爷的时日长,你的话他还多少肯听两句。他有什么想不到的地方,你定要多多提点着他,别叫有心人拿捏到他的错处。” 倾墨点头应下,接着却又忿忿地道:“小的有时候真猜不透爷心里在想些什么。奶奶这样全心全意地为他打算,他却时时伤奶奶的心……今儿早上小的说起奶奶的吩咐,他还翻脸,怨奶奶多管闲事呢!要不是奶奶肯管这‘闲事’,这会儿爷可丢人丢大发了!” 柳清竹忍住心酸,勉强笑道:“你是爷的人,别老向着我说话,若是惹恼了你主子,有你吃亏的时候。” “爷和奶奶都是我的主子!我只盼着爷和奶奶好好的,看见那些小人不择手段地钻空子,我就忍不住生气!”倾墨倔强地道。 这时二老爷父子已迎了沈君玉进来,灵堂之中众人忙起身寒暄。 沈君玉不顾身份,以子侄礼在灵前上香,一丝不苟地磕完了三个头才起身叹道:“重阳佳节,老太太还在与晚辈们谈笑风生,谁知时隔不到两月,竟已是天人永隔……逝者已矣,不知我辈碌碌凡尘中人,何时方能得成正果?” 还礼谢客之后,萧津如常惫懒地双手抱胸道:“旁人修成正果容易,沈兄怕是难了!” “此话怎讲?”沈君玉文质彬彬地追问道。 萧津拉着沈君玉走到灵堂外面,笑道:“沈公子从前是何等潇洒恣意的一个人,如今怎的也变得如此庸俗了起来?一个人若是做出大违本性之事,便必定是误入歧途了。既然已经入了歧途,又如何能够修成正果?” “你焉知我不是迷途知返,改邪归正了呢?”沈君玉微微勾起唇角,笑容竟有些苦涩。 萧津挠了挠头,皱眉道:“你哪里是改邪归正,你分明是中邪了!这还是我认识的沈君玉吗?你若是再继续板着脸,我只好现在就下跪磕头,称你一声‘安国公大老爷’了!” “那倒不必,昔日的兄弟,我还是肯认的。”沈君玉勉强笑了一笑,故作轻松地道。 萧潜在门口站了许久,终于还是忍不住走了过来,拱手为揖:“沈兄,别来无恙。” 沈君玉看见是他,刚刚好看一些的脸色慢慢地又变得僵硬起来,许久才叹道:“还好。前些日子因为沈某的缘故,给萧兄添了不少麻烦,甚为愧悔不安。” 萧潜忙道:“那都是误会!” 沈君玉忽然嗤笑一声,嘲讽之意丝毫不加掩饰。 萧潜的脸色僵了一下,许久才低声道:“萧潜误信人言,以致做了不少糊涂事,如今想起,愧悔无地。” “不信朋友也罢了,若是连自己枕边人都不能相信,你这辈子岂不可怜可叹之至?萧兄,你一向聪明过人,切莫被有心人遮住了眼睛,做出让自己痛悔一生的事来!”沈君玉忽然长叹了一声,语气中满是痛惜之意。 萧潜下意识地向柳清竹看了一眼,又在对方发现之前,慌忙垂下眼睑,冷笑道:“上次只是误信人言,这次不会了。” 沈君玉不置可否地叹了一声:“但愿吧——听说你终于还是娶了叶家小姐?那女子……若早知今日,便不该有当初。如今想起往事,我深觉对你不住。” 萧潜忙道:“该是我说抱歉才对。明明是我的主意,却让沈兄背了那么久的黑锅……如今我已经对叶氏坦承一切,她不会再错怪沈兄了。” “可她依旧不会恨你,只会将恨意转移到旁的人身上,比如我,更比如……”沈君玉摇了摇头,也向不远处忙碌的柳清竹看了一眼,许久又叹道:“叶梦阑不是个肯吃亏退让的人,既然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你还是要小心一点,莫要让……让你夫人遭了她的暗算。” “我们能不说她吗?”萧潜苦笑了一声,希冀地道。 “昔日携手并游,今已恍若隔世,我真不知还能说什么。”沈君玉悠悠地叹气。 萧潜急忙道:“可是你刚刚说,昔日的兄弟还是肯认的!前事恍若隔世,难道便不可以今后重做兄弟吗?” 萧津在一旁无聊地听了很久,此时终于忍不住双手抱胸冷笑着插言道:“我说大哥,你别给自己脸上贴金了好不好!沈兄说的昔日兄弟是我,不是你!像你这样为了讨好一个娼妇就肯出卖兄弟的人,哪里配做沈大公子的兄弟?沈兄,你说是不是?” 沈君玉似乎略有些尴尬,迟疑了一下才道:“不是配不配,只是时过境迁,有些人难免会越走越远而已。” “沈兄……”萧潜闻言顿时涨红了脸,偏偏又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萧津得意地笑道:“你这样的为人,连我都不屑认你做兄长,沈兄又怎么会看得起你?你不是离不开那个女人吗,你尽管去找她陪着就是,还要兄弟做什么?” 沈君玉的眼中闪过一抹不忍之色,略微迟疑了一下,却没有说话。 萧津又拉着他道:“你别这么冷着一张脸了好不好?死了祖母的是我,又不是你!你再不笑,信不信我今晚就拉你到醉月楼去,找十来个姐儿轮番上阵,直到把你逗笑为止?” 沈君玉闻言只得勉强咧了咧嘴,萧津见状立刻挤眉弄眼,作出种种滑稽的表情来。 沈君玉忍俊不禁时,却听见身后有几个丫头已经笑出了声。 萧津笑嘻嘻地朝丫头们挥了挥手,不无得意地道:“看来我一个人就抵得上十几个姐儿了!” 这一下子,连一直在远处假装什么都听不到的柳清竹,也忍不住以袖遮面,偷偷地弯起了唇角。 萧潜终于没法子在这里待下去,只得找了个借口,狼狈地告辞而去。 萧津看着他的背影冷笑道:“伪君子!萧家怎么会出了这样的人!” 沈君玉无奈道:“你兄长的为人虽然确实有些欠妥。但你刚才那些话,也多少有些过了吧?” 萧津毫不在意地耸了耸肩:“只许他胡作非为,不许我说三道四吗?沈兄,你何时也变成一个道学先生了?别跟我说你迷途知返改邪归正,我看你分明是受刺激了!今儿晚上兄弟做东,在落香居请你吃一杯,叫上云长安作陪,咱们哥儿仨痛饮一场!你有什么不开心的,说出来给我们哥俩开心一下,我们非把你这性子给拧回来不可!妈的,看见你现在这张阎王脸,我就恨不得把你的嘴巴给撕成三瓣的!” 沈君玉闻言只得一笑,又忍不住劝道:“你祖母尚未下葬,你便到酒楼胡吃海喝,只怕于萧家名声有碍吧?” 萧津大声道:“萧家现在难道就有什么好名声了?有的人给祖母守灵守到半夜就偷偷地溜回去跟小妾鬼混都没人说什么,我只是到酒楼去喝一杯酒而已,算是什么大事了?我虽然没有个婆娘跟在后面给我擦屁股,可我本来就是京城里有名的浪子,人家正人君子都不怕人说,我怕什么?” 尚未走远的萧潜脚下微微一顿,接着便加快脚步走进了灵堂。 柳清竹看见身边几个丫鬟已经在偷偷地交头接耳,心中一急,忙丢下手头的事情走了过来,向沈君玉福身道:“安国公远来是客,怎的一直在这院子里站着说话呢?西边偏厅备有茶点,您请那边坐。” 沈君玉看见她,脸上的笑容顿时僵硬起来,许久才勉强拱了拱手,笑道:“原来是大少奶奶……好久不见了。” 梦中说梦 说: 本月最后一天了,打滚求抱抱~ 第103章.大哥头上长草了 看到他这样不自然的反应,柳清竹也莫名地觉得尴尬起来。她低头迟疑许久,终于勉强笑道:“已经有很久了吗?日月如梭,我竟不觉得。” 萧津抱着双臂在一旁笑吟吟地看着,忽然贼笑着走过来揽住了沈君玉的肩膀:“你们两个……有点儿奇怪耶!你们之前见过?而且似乎很有故事?街头巷尾的那些传言,该不会都是真的吧?” “你不要乱说!妇人家的名声,岂是经得起玩笑的?”沈君玉像是忽然被烫到了一样,猛然甩手将萧津推到一旁,急急地呵斥道。 萧津后退了好几步才站稳了身形,在最初的错愕之后,笑得更加奸诈了:“这反应绝对有问题啊!从前咱们两个横行京城的时候,谁的玩笑没开过,什么话没说出口过?上到皇妃公主、下到乞丐女尼,哪个没被咱们调侃说笑过,那时怎不见你顾念她们的名声?这会儿只有咱们三个人听得见,你反而这样紧张兮兮……嗯,事有反常必为妖,这是欲盖弥彰啊!” “你别胡闹,否则我真跟你翻脸了!”沈君玉面露惶急之色,奔过去便要抓萧津的衣领。 萧津滑溜溜地向后晃了两晃,轻而易举地避开了他的手,笑得更加意味深长:“恼羞成怒?想杀人灭口?可惜你身手比我差太远,想不声不响地除掉我似乎不太容易哦沈公子!想不到啊想不到,号称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沈大公子,也有一日会为了一个女人着急成这个样子,偏偏还是个有夫之妇……哈哈,我真想知道我那个伪君子大哥知道这个消息之后会作何反应!” “津兄弟,你若是再胡言乱语,我可就要劝婶娘替你说亲了!”柳清竹在一旁焦灼万分,忽然灵机一动,向萧津大喊道。 萧津怔了一下,忽然蔫了下来:“还是你够狠,我的——大嫂!” 沈君玉看到萧津终于安静下来,忍不住松了一口气,偷偷地向柳清竹伸了伸大拇指。 柳清竹正得意时,却听见萧津又神秘兮兮地道:“你们两个这么有默契,说是没故事谁也不信啊!这么说,那些传言果然是真的?大嫂,你真行,做兄弟的我敬你是条汉……不是,总之就是我很佩服兼崇拜你就是了,你放心吧,我一定不会告诉大哥的,兄弟愿为你两肋插刀,只要能看大哥头上长草,我就此生无憾……” 沈君玉气急,却依旧拿萧津毫无办法。柳清竹叹了一口气道:“你们爷们说话的时候,我本不该过来。津兄弟,你好好招待沈公子,我找婶娘说话去了。” “别别别,大嫂,我错了!”萧津忙跟在柳清竹身后打躬作揖,说话的语气郑重之至,神态却活像街头卖艺人耍的猴儿。 这时二太太忽然从灵堂里面走出来,柳清竹看到她脸色不善,微微一僵,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是满脸笑容。 “笑”这个表情,在这样的日子里显然是“不孝”的同义词。柳清竹顿时惊慌失措,几乎下意识地便要跪倒请罪。 沈君玉忙忙地从后面赶了上来,先她一步迎上了二太太:“君玉放肆,惊扰了太太,还望恕罪。” 二太太自然不好责怪客人,见状只得缓和了脸色,淡淡地道:“安国公怎不往偏厅去歇足?敢是萧家的茶水不能入口么?” “方才与津兄多聊了几句,一时忘记,让太太见笑了。”沈君玉正色道。 萧津笑嘻嘻地冲过来抱住了二太太的手臂:“娘,你又出来做什么?沈兄即便是在老太太面前,也一向有说有笑的,你一出来,我们都得板着个脸装木偶人,闹得大家多尴尬啊!” “我不出来,还不知道你们要闹成什么样呢!老太太尚未下葬,现在是你们说笑打闹的时候吗?”二太太甩开儿子的手,板着脸训斥道。 萧津像个犯了错误的孩子一样垂首站在一旁,搓着双手装无辜。 柳清竹见状只得上前道:“婶娘,今日的事,是我不好……” 二太太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半晌才道:“你……唉,人虽不在是非中,奈何旁人眼中有是非啊!” 柳清竹心虚地垂下头,不敢多言。 二太太见状不好多说,只得拉住她的手叹道:“走吧,今儿晚上要到城外给老太太指路去,这会儿事情还多着呢!” 柳清竹如蒙大赦,慌忙点头应下。走出老远才听到萧津的声音,仍是带着笑意说道:“还看呢?人已经走远了!” 二太太的手上蓦地加了几分力气。柳清竹心中一慌,本能地觉得自己应该解释点什么,细想想却又发现实在没有什么可解释的。 灵堂之中一切如旧,二老爷看到她进来,和善地向她点了点头,其余众人也都颔首为礼。柳清竹悄悄地放下了心。 重要的宾客昨日已经来过,今日不过是几个本家过来帮忙打点,用得着柳清竹亲力亲为的事情其实已经不多。柳清竹转了一圈,发现没有出什么岔子,也便放下了心。 新蕊从人堆里挤出来,担忧地道:“奶奶,您昨儿一夜没睡,何不趁现在得闲,先回去歇一歇呢?今儿晚上至少还要忙到后半夜,明日还有事情,这样熬着可是不行的!” 柳清竹心中烦乱不堪,也确实不愿在此听人喧哗,当下随意嘱咐了几句,便打算回房中歇息去。 这时朝阳初升,正是一日之中最冷的时候,小径两侧遍地银霜,仿佛到处都铺了白幔,平添几分凄凉。 出了春晖堂,路上遇见的丫鬟小厮便少了起来。柳清竹心中松快了些,才渐渐觉得倦意从脚底到发梢,一点点地蔓延开来。 昨夜在灵堂之中想了太多事情,此时反倒不愿意再为什么杂事费神,她放空了自己, 只管信步往前走着,慢慢地觉得这样的日子似乎也可以坚持下去。 快到邀月斋的时候,忽然看到前面晨曦之中出现了一道人影,柳清竹不禁大感诧异。 这个时候,有谁会在邀月斋外面停留?难道今天这样的日子,还有人可以不当差吗? 再往前走了一段,人影渐渐清晰起来,柳清竹微微吃了一惊:“沈公子?您怎会在这里?” 沈君玉听见她的声音,慢慢地回过头来,神情似乎十分尴尬:“你……怎么会回来?” 柳清竹实在不习惯他这样的神情,只得故作轻松地笑道:“趁着那边不忙,回来躲一会儿懒,偏偏又被你抓到!你该不会无聊到跑去告发我吧?” “不会。”沈君玉也微微笑了起来,认真地承诺道。 得到满意的答案,柳清竹却不禁皱起了眉头:“沈公子,您最近……都是这样说话的吗?别说津兄弟不习惯,连我都觉得有些不对劲了!您是不是……最近遇到了一些很不顺心的事?” “没有,”沈君玉忙道,“一切都好。我这样……让你很不习惯吗?” 柳清竹笑道:“倒也算不上不习惯,只是……纵情恣意、霁月光风,那才是我知道的沈公子啊!像如今这样忽然变成了一个循规蹈矩的谦谦君子,忽然觉得有些不太真实了。” 沈君玉忽然笑了起来:“你说的也有道理,不胡闹的沈君玉,还算是沈君玉吗?” “这语气还是不像沈大公子,倒跟云长安有些相似了。”柳清竹忍不住笑道。 “你跟云长安很熟悉?”沈君玉的笑脸僵了一下。 柳清竹忽然觉得很尴尬,忙敷衍地笑道:“见过几次而已,他那个人太吵,让人想记不住都难。” “可他却是个急人所难的热心肠,只要认了你是自己人,就是个不小的助力,不像我,处处给人添麻烦……今日的事,又少不了让你很为难吧?” 柳清竹怔了一下,忙笑道:“这是说哪里话?我只恨我自己麻烦事缠身,害得你跟着无辜受累……前些日子的事,我一直没有机会跟你说声抱歉……” 沈君玉急切地道:“我是男人,那些麻烦都无所谓,倒是你,平白无故地被我带累了名声,日子一定十分艰难……我正不知该如何谢罪……若是世上没有了我,谣言是不是就可以不攻自破了?” 柳清竹吓了一跳,忙道:“你这是说的什么话?那些人针对的是我,你只是无辜受累……即使没有你,他们也会编排别人……” 她忽然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 无论两人心里再怎么光风霁月,这个话题也难免会让人觉得尴尬的吧? 她该对他说什么?说既然总要有谣言,她宁可谣言的对象是他? 这样说话,似乎有些无耻。毕竟那些谣言困扰的不止是她一个人。不管他有多不在乎名声,他都毕竟是要在朝廷里抛头露面的人,怎么可能完全视谣言如无物? 柳清竹莫名地觉得有些脸热,正尴尬时,又猛然发现沈君玉的脸似乎也可疑地红了起来。 她顿时觉得慌乱起来:“这时候婉儿大概醒了,我要赶回去看看她,沈公子若无别事,这就请便吧……” “等一下!”还没有走出两步,就听到身后传来了沈君玉急切的声音。 第104章.恨不相逢未嫁时 “还有什么事吗?”柳清竹站住脚步,却不敢回头,连自己也说不清究竟是为什么,竟莫名地觉得有些心虚。 身后寂然无声,柳清竹提心吊胆地等了很久,几乎觉得双腿都已经麻木的时候,才听到沈君玉的声音,带着十足的忐忑,低低地道:“看你神情尽有郁郁之意,却不像是为了老太太的缘故。莫非是萧潜他……冷淡了你吗?” “怎么会呢?你不要乱说!”柳清竹几乎是没等他话音落下,便忙忙地接上了口。 但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总觉得自己说得似乎十分不合适,却又想不出到底是哪里不对。 良久之后,她才听到沈君玉低低地道:“萧兄那个人,性子是有些别扭的。我知他本性不坏,只是太过优柔寡断了些,心肠又软……那个叶家女子不是善茬,你要多费些心思才是。” 柳清竹心中莫名地来了气,忽然转过身来,冷声道:“我的事情,不劳沈公子费心!” 沈君玉的脸色顿时僵硬起来,嗫嚅半晌才道:“是我多口了。” 柳清竹呼出一口气,正色说道:“我不管你从谁的口中听到了传言,也不管你听到了什么,都请你不必在意。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况你又是个从来不断案子的。前一段时间因为我的缘故,给你带来了不少困扰,我也感到十分抱歉,这件事情我会从那个始作俑者手中一点点讨回来,连同你的那一份!你若是还想同萧潜做朋友,我真心替他高兴;你若实在瞧不起他的为人,我也能明白你的选择。我一个妇道人家,最多也只能做到如此了。”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柳清竹自己忽然吃惊起来。心中好像有一个角落云雾忽然散开,很多从前不明白的事,在这一个瞬间豁然明朗起来。 她竟然会对他…… 怎么可能! 强压住内心的慌乱,柳清竹细细地把自己刚才说过的话回想了一下,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一种难以遏制的酸涩情绪,却铺天盖地地蔓延了开来。 她的双腿不听使唤,只想落荒而逃,理智却强撑着她牢牢站在原地,倔强地等着沈君玉的回应。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听到沈君玉的声音,低得几乎像是从地底发出来的:“我……明白了。” 其实他一直都是明白的,只是有时候会假装糊涂罢了,比如刚才。 可是这个女人实在理智得可怕,她早已把自己牢牢地圈在了一个圈子里,除了萧潜,她不会允许任何人走近她的圈子,甚至不许旁人窥视…… 她并不是一个勇于冲破桎梏的女人,对于早已有了归宿的她而言,他一直只是个“外人”啊! “我明白了,你保重。”他仓皇地重复了一遍,却见柳清竹脚下踉跄了一下,接着便飞快地往邀月斋的方向奔去,甚至连一句道别的话都没有留下。 她那样纤弱的身子,是如何能够走得那样快的? 沈君玉望着那道在晨雾中越来越模糊的背影,忽然觉得心中一片哀凉。 初见便视她为知己,她却已绿叶成荫子满枝。 重阳次日在萧府门口,他曾怅然而叹,却不是为了身处困境的她,而是为了看似逍遥自在的自己。 沈君玉游戏人生二十载,却只能一次次看着伊人的背影,连开口叫住的资格都没有,难道还不算可惜、可笑、可怜、可叹? 京城之中名花无数,偏偏只有她一人解语,可她却…… 这算是他的业报吗? 那道仓皇的身影早已消失在晨雾中,沈君玉又僵立许久,才喟然一叹,黯淡地转过身来。 她那样急着逃离,想必心中也不是没有波澜的,可是那又如何呢?多情自古空余恨,他倒宁可她无知无觉,至少可以少一个人伤心…… 是他错了,明知不可能,为何偏偏要来招惹她?打乱了她的平静,却无法给她救赎,他岂不是害了她? “沈君玉,你真是个名副其实的混蛋!”他在心里狠狠地咒骂了一句,拖动僵硬的双腿,强迫自己就此离开。 耳边,却忽然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冷意:“这一大早,沈兄倒是好兴致!不知我萧家的风景,能否入得了沈兄的眼?” 回到邀月斋,柳清竹等不及吩咐下人,自己飞快地回身将两扇沉重的大门用力关上,上了门闩,之后便无力地在门后靠住,半晌喘不过气来。 阿宏听到动静过来看见,吃了一惊:“奶奶您……外面出什么事了吗?” 柳清竹有些狼狈,支吾半晌才道:“方才在外面看见一道影子乱窜,不知道是什么,吓我一跳。” 阿宏闻言不禁笑了起来:“这府里能有什么呀?多半是池子里的仙鹤,或者是假山上下来的梅花鹿,雾里看不清,吓着奶奶了。” “或许是吧。你……别跟人说,让人笑话。”柳清竹定了定神,勉强笑道。 阿宏响亮地答应了一声,看柳清竹起身走了,便过来重新打开门,摇头笑道:“富贵人家的奶奶太太们,果然胆小得可笑。” 柳清竹回到房中的时候,乳母已经在伺候婉蓁起床,看见她进来,忙笑道:“婉儿一大早醒了便闹着要见奶奶,我这儿正没主意呢,可巧奶奶就回来了!” 柳清竹勉强笑了一下,婉蓁已经合身撞进她的怀里来:“娘亲坏,不来看婉儿!” 乳母看见柳清竹的脸色不太好,忙在一旁相劝,小姑娘却不依不饶,赖在母亲的怀中不肯走。 乳母只得告了罪,打算出去替柳清竹准备早点。不料一出房门便看见萧潜面无表情地站在外面,她吃了一惊,忙向屋内叫道:“奶奶,爷回来了!” 萧潜冷冷地道:“你喊什么?难道屋子里还有什么人,你赶着报信叫他躲起来不成?” 乳母听着口风不对,怔在当场不知所措,萧潜已摔帘子走了进去。 柳清竹看见他进来,下意识地收紧双臂,将不明所以的女儿紧紧拥在了怀里。 “你在怕我?为什么?”萧潜冷笑着问。 柳清竹答不上来。 她只是本能地觉得有些心虚。明明自认没有做错什么,却还是无法做到坦然面对他,至少此刻是如此。 只要给她一刻钟的时间,她就可以让一切都回到正常的轨道,可他偏偏在这个时候这样气势汹汹地闯进来,让她连缓一口气的时间都没有! 他的面色微微有些发青,发梢上沾满了细小的白色水珠,衣角的颜色也有些深。这些细节可以证明,他已经在雾中站了很久。 这个发现让柳清竹的脸色越发苍白了几分。 他在这个时候回来,有没有看见来不及走开的沈君玉? 甚至,他会不会在她跑开之前、甚至在她刚刚遇见沈君玉的时候,就已经在附近了? 想到此处,柳清竹越发心虚了起来。 她还是坚持自己并没有做错,可是他会这样认为吗?她的那些话、尤其是沈君玉的那些话……很多都是不该说的,他……他会怎么想? 柳清竹从不知道自己可以如此狼狈。 以前在丛绿堂受审的时候,她以为自己可以完全不在意所有人的误会,包括他的。直到此刻她才知道,那时她的坦然,只不过是因为心底无私天地宽罢了。 可是如今…… 她还敢坦坦荡荡地说“心底无私”吗? 柳清竹本能地抱紧了女儿,好像那肉嘟嘟的一个小人儿可以成为她的依靠一样。她竭力将自己的身子缩成一团,却仰起头瞪大了惊恐的眼睛看着他。 萧潜定定地看了她很久,忽然笑了起来:“没想到,我竟然一直都小看了你。” “你在说什么?”柳清竹无意识地反问。 “你还在装无辜吗?”萧潜的语气淡淡的,却让柳清竹感觉到一种难以言说的寒意。 她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本能告诉她,萧潜一定是见到了沈君玉,并且误会了什么。但她现在竟然无法解释,因为他并没有质问她,因此她无论说什么,都有一种不打自招的嫌疑。 萧潜在她对面坐下,面向窗外,悠悠地道:“萧津对你有兴趣,我并不意外,因为只要是个女人,他都会有兴趣。但是沈君玉……本来我还有些好奇,他怎么会忽然改了性子,没想到竟是因为你,连我都忍不住有点佩服你了。” “不是你想的那样!”听到他把话说出了口,柳清竹心头揪紧,慌忙争辩。 萧潜摇头冷笑道:“确实跟我想的不一样。我以为所有人都在误会你,只有我是懂你的,没想到……没想到所有人都看透了你,只有我被蒙在鼓里。你很得意,是不是?我像个傻子一样被你耍得团团转,不管别人对我说什么,我都只选择相信你……你为什么偏偏要让我看到?让我一直愚蠢下去、一直自欺欺人下去不可以吗?还是你已经厌倦了于我周旋,连欺骗我都已经不屑了?是谁给了你这样的底气?” 第105章.你就这么不甘寂寞? “我何曾……何曾欺骗过你?”柳清竹听出他似乎并不仅仅指沈君玉的事情而言,心中越发疑惑。她有很多事情要追问,一时反倒不知道该先说哪一句,不禁急得语无伦次起来。 “是啊,你从来没有骗过我,是我一直傻乎乎地相信你,宁肯自己骗自己罢了!若非昨晚亲眼所见,我恐怕到现在还在拼命自欺欺人呢!”萧潜忽然转过头来,用极其厌憎的目光看着她冷笑道。 柳清竹终于听出了一点头绪,忙起身急问道:“你说昨晚?昨晚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什么,”萧潜忽然压抑地闷笑了起来,“你叫我怎么说得出口啊?你自己不觉得恶心,我可真受不了……和一个口口声声叫你‘大嫂’的男人在一起。那滋味是不是特别美妙?” 听着他用奇怪的语气说出这番话,柳清竹觉得自己浑身的血“嗡”地一声涌到了头顶上。 萧潜一向以礼自持,即使是在闺房之中,也从无狎亵之语,第一次从他的口中听到这样的话,居然是…… 柳清竹过了很久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抬头却看到他似笑非笑的神情:“这都能出神,他就这么让你回味无穷吗?” “不是的,”柳清竹语无伦次地大声道,“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你知道萧津一向胡闹,他只是找我商量合作对付太太的事,并不是……” “并不是什么?”萧津偏不许她把后半句话咽下去:“并不是跟你在厢房之中颠鸾倒凤、胡天胡地?我竟然不知道,我那个宝贝弟弟什么时候也变成柳下惠了,深更半夜孤男寡女独处一个多时辰,居然什么都没有做?” “不要说了!”柳清竹知道正常时候的萧潜绝不可能说出这样的话,惟其如此,才让她感到更加难以忍受,胸口烦闷得几乎要将隔夜的饭菜都吐出来。 “你可以做,反倒不许人说,这这是什么道理?”萧潜的脸上带着奇怪的笑意,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柳清竹知道他心中已经有了结论,不管她说什么,他都是不会相信的了。 这样的处境让她感到一阵无力。 这一次争执不同以往。这次不是谣言,不是道听途说,是他自己的“亲眼所见”,她该如何解释? 别说是他,就连柳清竹自己,也觉得所有的解释都是苍白无力。她唯一可以依靠的,是他对她的信任,可是如今“信任”这种东西,显然已经是不存在的了。 她还能说什么呢? 柳清竹颓然坐倒,忽然觉得自己仿佛掉进了一个怪圈。 不管是旁人的恶意也好,造化的玩笑也罢,总之必定有一种东西在慢慢地将他从她的身边推开,越来越远。 难道真的是她太强求了吗? 她很想大哭一场,但眼睛却干涩得没有一点流泪的痕迹。 “娘亲,爹爹……”怀中的小娃儿终于忍受不了一直被忽略,伸出小手拍着柳清竹的手臂,大声叫嚷起来。 萧潜的脸上露出厌恶的神色,一向极懂得察言观色的婉蓁看到了,小嘴一扁,立刻便哭了起来。 柳清竹心灰意冷,也并没有像平日一样耐心地哄她,只是随手拿帕子在她脸上沾了沾,语气平静地道:“我并没有做过逾矩的事,信不信随你。” 萧潜冷笑了一声,显是极为不屑。 柳清竹也不想作无谓的挣扎,只淡淡地继续道:“你既然昨夜就已经得出了所谓的‘结论’,却到现在都没有把休书给我,想必是打算留我一段时间了?” “留你一段时间?你想错了。”萧潜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得到这个答案,柳清竹竟没有感到十分惶恐,依旧可以保持波澜不惊的神态:“竟然想错了?那么你打算什么时候放我走?现在么?” “你想错了,”萧潜得意地笑道,“我并没有打算留你‘一段时间’,我要留你一辈子。” 柳清竹知道这绝不是一个好的消息。 果然,只见萧潜向她微微一笑,继续说道:“萧津曾经说过,凡是属于我的,他都可以轻而易举地夺去……你以为我会放你离开,然后看着你和他双宿双飞吗?你错了!我偏要用现在这个身份困住你一辈子,你和他永远都不会有机会光明正大地在一起,我倒要看看,他能有兴趣偷你多久!” 这个答案有些出乎意料,但似乎也并没有什么不对。柳清竹兴趣缺缺地道:“随便你。” 她的反应让萧潜有些挫败,但他还是攥紧了拳头,冷声道:“有恃无恐吗?那也很好。以后在人前你依旧做你的大少奶奶,你想要这府中的权势也随便你,你想一天勾搭一个也随你高兴。只是我希望你把屁股擦干净一点,别今天被这个撞到,明天被那个发现,闹得府中乌烟瘴气!” 柳清竹越听越怒,忍不住冷冷地回敬道:“我知道了。同样的话也可以奉送给你,请你在人前做一个正常的大少爷,不要时而失魂落魄、时而胡言乱语让人以为你中了邪,更不要在本该守灵的时候跑去妾侍房中歇宿,让人说你大少爷不义不孝,连累我跟着丢人现眼。” “你以为你现在还有资格吃醋吗?”萧潜似乎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忽然哈哈大笑了起来,只是笑声中毫无欢愉之意。 柳清竹想说自己不会吃他的醋,却觉得这样的争辩毫无意义,索性低下头安抚女儿,装着没听见他的话。 萧潜忽然起身走近,冷笑着道:“我昨晚确实去了庭芳苑,你待如何?阑儿嫁过来半月有余,我却一直冷待她,实在有些说不过去吧?而且——你可以在老太太的院子里乱来,我到自己的侧室房中为什么就不可以?” “随便你。”柳清竹看他神情不对,不愿与他多作争执,只得随口敷衍道。 萧潜却依旧不依不饶:“随便我?既然随便我,你又何必偏要提起?你心里还是有些吃醋的吧?你这样水性杨花的女人,又何妨承认你舍不得我呢?我是你的丈夫,你放不下我,这完全没什么不可以啊!” “不要说了,你正常一点行不行?”柳清竹捂住胸口,竭力压下那一阵反胃的感觉。 注意到她的反应,萧潜似乎得到了某种奇怪的满足,又继续笑道:“很不舒服?是因为我很少这样说话吗?可是萧津的嘴里,比这更露骨的话恐怕不知道有多少吧?你听到的时候,难道不觉得很兴奋?今天早上我看到你们三个人在灵堂外面聊得很开心的样子,他们两个知道彼此跟你的事情吗?你们有没有三个人一起……”  “够了!”柳清竹忍无可忍地跳了起来:“我看你是中邪了!你要发疯,请往别处发去,我见不得这副下流坯子的模样!” “你要赶我走?为什么?是因为你刚刚‘满足’,没心情应付我吗?可我是你的丈夫,你该知道你有这个责任的!”萧潜非但没有如她所愿摔门而去,反而越发往前迫近了几步,柳清竹几乎已经能感觉到他说话时口中喷出的气息了。 莫名地,心中生出一众从未有过的恐慌,柳清竹下意识地抱紧了惊恐的女儿。 萧潜忽然伸出手往她怀中一扯,婉蓁毫无预兆地大声哭嚷起来。柳清竹怕她痛,只好放开了手,却见萧潜一手拎着婉蓁的后颈,走到门外将她扔进乳母怀中:“抱她往别处去!” “你干什么!会伤着孩子的!”柳清竹急忙奔出去,想把已经吓得不会哭的女儿抢回来。 萧潜却忽然伸出手,狠狠地将她推回房中,回身闩上了门。 柳清竹脚下站立不稳,重重地摔倒在地上,心中生出了不妙的预感。 但不等她站起身,萧潜已经大踏步走过来,一把抓过她的衣领拎了起来,冷笑道:“孩子还不知道姓张姓王,看了就来气!我留她一条小命,已经是对你天大的恩情,你最好明白这一点。” “萧潜,你一定是疯了!”柳清竹热血冲脑,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挣脱出来,随手抄起身边的一只果盘,用尽全力向他扔了过去。 萧潜轻而易举地接住,用力将果盘扔到了门边,冷笑道:“我疯了?我就是疯了,也是被你逼疯的!我不明白一个女人怎么会像你这样不知廉耻、不甘寂寞!你很缺男人是不是?连老太太热孝的这两天都忍不了,是不是?” 柳清竹看到他扭曲的笑容,心中不禁觉得害怕起来,忍不住靠着桌子往后蹭了蹭,低声求肯:“萧潜,真的不是那样的,你为什么不肯相信我一次?” “我已经相信你太多次了,可是每一次相信的结果都是失望,你叫我如何继续相信下去!”萧潜冷笑一声,毫不费力地再次拎起柳清竹的衣襟,半拖半抱地走了几步,随手一推,柳清竹整个人便不受控制地摔倒在帐中。 萧潜随即欺身而上:“我可以现在就满足你,请你不要随便在什么地方都跟人乱搞,被丫头小厮们看见实在不好看,懂吗?” “萧潜,你放开我——”柳清竹满心厌憎,努力地想推开他,却被他轻易地抓住双手,举到头顶死死压住。 梦中说梦 说: 弱弱滴来跟各位小主求个恩典~阿梦发现11月份的时间不是很充裕,所以经过一番天人交战痛苦滴决定每天更新6000+,即上午11点和晚20点各一章,抱头请轻拍~~~~~知道各位小主一定恨死了俺,阿梦决定给自己挖一个大坑:每日捧场总数达到1000岩币加更一章,可叠加~~~~~~亲们可以把乃们的恨意尽情滴发挥出来,让阿梦熬夜加班码字到累死,然后再捧着亲们送的花花笑活过来!! 第106章.干净清爽的结局 柳清竹醒来时,天色已经近午,房中空无一人。 浑身的每一根骨头都像是被拆散重装过,只觉得处处不对榫,连一根手指头都不听她的使唤。 那样的他,是她完全陌生的,她甚至有些怀疑,那真的是她共同生活了四年的男人吗? 那时她毫不怀疑自己会死在他的手中,后来果然如愿地昏死了过去。 可是……为什么还会醒来呢? 柳清竹安静地躺了很久,直到窗子透过来的日影从她的帐子上移走,她才咬紧了牙关,慢慢地用手撑着坐起身来。 但她还是不得不起身。 身体某处不期然的剧痛,让柳清竹痛得连眉心都抽搐了一下。她咬紧了牙关,不许自己呼痛出声。 尽管一直在劝自己坚强,可是在看到床单上斑斑点点的猩红时,她还是忍不住落了泪。 尽管她已经不省人事,他还是用了最大的恨意来对待她,丝毫不在意她小产之后并未完全复原的身体是否可以承受吗? 这一次,他再也没有留反悔的余地,她知道。 看到窗外灿烂的日光,柳清竹狠狠地在眼睛上抹了一把,忽然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 这样也好。 一个女人没有了生下男丁的可能,她本身便已经几乎毫无价值。从此彻底死了心,倒也省了许多牵绊。 他答应过不会在人前给她难堪,她相信他可以做到。既然如此,她和她的女儿应该可以在这府中生活得很好,难道还有比这更干净清爽的结局吗? 这样想时,身上似乎不那么痛了。柳清竹从箱笼中找出衣衫穿上,坐到妆台前认真地给自己梳了个繁复的牡丹髻,又细心地傅粉、画眉,直到镜中熟悉的脸上再也看不出颓丧之色,她才满意地住了手。 大丧的日子,本是不该描眉画眼的,但她不愿被人看出她的狼狈。尤其……不愿被他看到。 就算是她仅剩的一点自尊在作祟吧。 强忍着身体每一处骨骼每一寸肌肤上面传来的痛意,柳清竹竭力维持着平静的姿态,慢慢地掀帘子走了出去。 乳母愁眉苦脸地在小花厅中逗着婉蓁玩,看见柳清竹出来,简直像是看见了救星。 婉蓁从乳母的怀中挣扎下地,摇摇晃晃地奔过来,扑到柳清竹的怀中大哭起来。 柳清竹心中一阵发酸,眼眶中却干涩莫名。她一边轻轻拍打着女儿的后背,一边抬头向尴尬地坐在一旁的鹊儿笑问:“你怎的过来了?” 鹊儿迟疑了一下,不答反问:“奶奶跟爷……吵架了?” “谁说的?”柳清竹转过头向乳母看去。 乳母忙笑道:“哪个长舌妇又在背后嚼舌根子了?鹊儿姑娘以后再听到这样的话,就该把说话那人揪过来打她二十板子再说!” 鹊儿忙笑道:“如今府里还有谁敢乱嚼舌根子呢?我只是看见爷从这儿出去的时候脸色不太好,自己瞎猜罢了,看来倒是我多心了。” 柳清竹淡淡地道:“世上的事情原本都是极简单的,只是人心思多了,便往往疑心生暗鬼,所以倒是无知无觉的糊涂人过得快活些。” 鹊儿忙笑道:“我的小心思一向多,亏得奶奶肯容忍我这些年——我如今是不敢出门的,身边又没有个常来走动的人,只好过来问奶奶,外面的情形如今怎样了?” 柳清竹朝她眨眨眼睛,微笑道:“你只放心养胎就是,大太太那边交给我来对付便可。你‘照顾’我这么多年,我只照应你几天还是可以的,你就不要成日瞎操心了,好吗?” “可是奶奶毕竟心善,太太那边厉害起来可是什么都不顾的,何况如今还有叶……姨奶奶。”鹊儿仍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乳母忙在一旁笑道:“鹊儿姑娘从前在奶奶身边习惯了的,如今难得过几天清闲日子,怎的不好好静养,反比从前更加操心了呢?” 鹊儿有些尴尬地低下头去。 柳清竹笑道:“她就是个劳碌命。打小跟我在一处,她就什么都替我算计到,生怕有一点疏忽,就有人吃了我呢!傻丫头,你放心就是了,如今这几日不过是在忙老太太的大事,哪里就有人能害咱们了?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嘛!” 鹊儿闻言也不禁跟着笑了起来:“既然这样,我就放心了。婉儿一直这样哭下去也不是事,若是哄不好,还是叫大夫来开一贴安神的药才行。” 柳清竹微微颔首,便低下头去哄女儿说话。鹊儿被哭声闹得心烦,随意闲聊了几句,便出门回房去了。 柳清竹便问乳母道:“她什么时候过来的?” “爷前脚出门,鹊姑娘后脚就过来了。”乳母皱眉道。 “爷出门多久了?你怎么跟她说的?”柳清竹焦躁地追问道。 乳母的眼中闪过担忧的神色,半晌才垂首道:“有小半个时辰了……我劝鹊儿回自己屋里去等,她又不肯,这里的茶点也不肯用,说是奶奶吩咐过不许她吃用这里的任何东西。我只跟她说奶奶夜里守灵太累,此时大概在屋里歇下了,没说别的。” 柳清竹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往东厢房那边看了一眼。 乳母已急道:“婉儿大概是吓到了,一直在哭……嗓子都哑了,又不敢给她喝东西,怕呛着……鹊儿过来之后哭得好了些,这会儿又……您看要不要真的请大夫过来看看?” 柳清竹想了一想,摇头道:“小孩子家哭一阵子也没什么大不了。做我的女儿,若是连这点惊吓都受不住,还是早死早投胎的好。” 乳母听着这口声不对,忙陪笑道:“小两口闹些龃龉也是寻常,可千万别把气出在孩子身上,这么小的娃娃招谁惹谁了,一个个都拿她出气!” 柳清竹怜惜地轻轻按压着女儿哭肿了的眼睛,叹道:“我哪里舍得拿她出气……除了她,我还有什么呢?” 乳母迟疑了许久,才叹着气劝道:“我们做奴才的不好多说什么,只是奶奶……您和爷的性子都太要强,两个人总要有一个服软才行,否则就像两只刺猬一样,谁都浑身是刺,怎么可能不遍体鳞伤呢?” 柳清竹苦笑摇头,又听见乳母继续道:“爷出门的时候,站在廊下向屋里看了很久,那神情……连我这一向愚钝的,也看得出他是既伤心又气恼,更有些后悔的。他是男人,拉不下脸来赔不是,奶奶多哄哄他,定能叫他回心转意。夫妻一场,可不能三天两头吵吵闹闹,把大好的光阴都这么消耗了啊!” “你不明白。”柳清竹苦笑一声,不肯与她多说。 婉儿似乎哭累了,正眯着眼睛打盹,两只小手却还是死死地抓着柳清竹的衣襟,掰也掰不开。 乳母忍不住又叹道:“爷也真是的……孩子可不曾得罪过他,竟把孩子吓成这个样子。这还算是万幸,若是一个不留神摔到哪儿,我看他哭不哭!” “别说了。”柳清竹心中烦躁,想起身抱婉蓁回房,却偏偏浑身一点力气都使不上。 眼见女儿在睡梦中都紧紧皱着眉头,还不时发出一两声呜咽,她不禁喉头发苦,忍了许久还是只得向乳母叹道:“你去叫王大夫过来一趟吧。” 乳母忙答应了一声,飞跑着去了。 柳清竹抚弄着怀中那个哭得有些皴了脸的小人儿,心中一阵悲苦。女儿那一声声无意识的呜咽,都仿佛是从她的心里发出来的,闹得她的心中一阵阵发紧。 这个孩子自小就多灾多难,自然是因为她这个做母亲的无能。在这府中,只有母女两人相依为命,她除了咬牙坚持下去,还能怎样? 乳母领着王大夫过来的时候,柳清竹正抱着婉蓁打盹,听见声音,她想起身招呼,却觉无力站起,只得歉意地笑了一笑。 抬头却看到萧潜面无表情地站在王大夫身旁,她浑身一僵,脸色立时冷了下来。 萧潜见状冷冷地道:“既然人没死,有事没事总麻烦大夫过来,折腾给谁看?” 王大夫忙抚须笑道:“大少爷可莫说这样的话,少奶奶和小小姐千金贵体,自然是要善加珍重的……” 柳清竹轻轻捏着婉蓁的小手给王大夫诊脉,口中淡淡地道:“正是因为还没死,才不得不麻烦王大夫过来一趟。若是死了,岂不大家省事?” 萧潜怒哼一声,没有接话,径自在桌旁坐下,冷眼看着王大夫的一举一动。 “敢问奶奶……小小姐近日是否受过惊吓?”王大夫沉吟半晌才试探着问道。 柳清竹向萧潜斜了一眼,冷笑道:“大概是吧?早上有条疯狗在这里闹了一阵,吓着孩子也是寻常。” 第107章.我只是被狗咬了一口而已 王大夫没察觉到她语气有异,认真地颔首道:“这也难怪,小孩子魂不全,往往受一点惊吓便是一场大难……” “严重吗?”柳清竹吃了一惊。 萧潜的脸上终于闪过一抹慌乱的神色,但在柳清竹看到之前,他已依旧恢复了漠不关心的姿态。 王大夫拈须沉吟道:“还不妨。幸得小小姐自幼身子健壮……老朽先开一剂安神的方子在这里,奶奶切记给小小姐临睡之前喝一碗,若是夜里睡得安稳,那便无事了。” 柳清竹听着他言下之意,竟似没有十分的把握,心中不禁更加揪紧了起来。 王大夫见状忙宽慰道:“便是睡不稳也不要紧的,至多不过明日的方子再多加几味药……奶奶且放宽心。” 如何能宽心呢? 柳清竹微微苦笑,知道事已至此,也只得走一步看一步了。 王大夫却不肯就此告辞,反多看了柳清竹几眼,迟疑着问:“奶奶您自己……脸色似乎不怎么好,可否让老朽把把脉?” “不必了,我没什么不好的。吴妈,送大夫出去吧。”柳清竹只管看着女儿那张紧皱的小脸,连头都不愿抬。 耳边却听见萧潜的声音冷冷地道:“给她看看。” 柳清竹闻言猛地抬起头来:“我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只怕是要让你空欢喜一场了!” 乳母看见王大夫露出诧异的神情,忙在一旁低声提醒,柳清竹深吸一口气,神情很快平静下来:“让老先生见笑了。我不过是被狗咬了一口而已,不是什么大事。” 萧潜的脸色立刻黑了下来。 王大夫的胡子抖了几下,迟疑了许久才试探着问道:“请问奶奶……是被何种犬类所伤?此事可大可小,万万轻忽不得啊!” 柳清竹没有多想,闷声说道:“家犬,不知怎的忽然发了疯。” 萧潜霍然站起身来,快步欺近。 柳清竹昂起头不甘示弱地与他对视,萧潜忽然就没了底气,冷哼一声,重新坐了回去。 王大夫却是吃了一惊:“若是疯狗,那是会传染的,可不是小事……不知奶奶可否让老朽看看那条狗?” 柳清竹微微一怔,忽然不可抑制地哈哈大笑起来。 王大夫莫名其妙地看看脸色黑得堪比包公的萧潜,再看看笑得毫无形象的柳清竹,忍不住从药箱里拿出一块帕子擦了擦汗。 被疯狗咬伤……应该不会传染得这么快吧?他有些犹豫要不要立刻夺门而逃了。 柳清竹笑够了,忽觉心中痛快了很多,不由得眼带笑意:“老先生不必担忧,不管‘它’疯不疯,我都不会被传染的。我还要留着命照顾女儿,没有拿自己的生死开玩笑的闲情逸致。” 王大夫再次擦了擦汗,又偷眼看了看萧潜没有表情的脸,迟疑半晌才道:“既如此,老朽给少奶奶开一剂温养调补的方子,从头再叫童儿送一些外敷的药膏过来,奶奶以为如何?” 柳清竹不置可否,王大夫偷偷地呼出一口气,忙不迭地带着小徒弟逃也似的去了。 乳母看着萧潜的脸色不善,非常自觉地从柳清竹的怀中“夺”过婉蓁,顺着墙角溜了出去,留下柳清竹和萧潜在这小花厅中冷脸相向。 怀中忽然空了下来,柳清竹觉得自己像一个被收缴了武器的士兵,站在剑拔弩张的对手面前,有种立刻便要屈膝投降的冲动。 但她还是昂起头迎上他的目光,丝毫不肯示弱。 萧潜神色复杂地看了她很久,忽然冷笑道:“人说‘若要俏,三分孝’,原来是真的。我从前竟不曾发现你生得这样好看。” 柳清竹本不想理他,无奈被他的目光盯得久了,浑身不自在,她只得转过头去冷笑道:“我并不认为这是我的荣耀。” “我也并不是在夸赞你,”萧潜针锋相对地道,“我只是很想知道,你这样细致地描眉画眼,是想给谁看?那两个人——哦对了,还有云长安,他们三个一起去了落香居,又或者是添香书寓,总之今晚未必会回来,你这一番功夫,只怕是要白费了。你总不能是为了给那些抬棺材、扯白幡的小厮们看吧?” 柳清竹扶着桌子慢慢地站起身来,淡淡地道:“我若说你是畜生,都觉得对不起这天下的猫猫狗狗。” 或许是因为她的语气太淡,丝毫听不出怒气,萧潜竟微微愣了一下,直到看着她倔强的背影走到了门口,他才冷声道:“别忘了,你始终是我的女人!” “放心,永远都忘不了。”柳清竹没有再与他作无谓的争吵,慢慢地掀帘子走了出去。 正午的日光太过灿烂耀眼,她站在门口的那一瞬间,光影如剑,在她的周身画出一道道刺目的痕迹。 萧潜一时竟看得怔住,直到帘子落下,花厅中重新恢复了柔和的光线,他才黯然地重新坐下。 她的脚步声,他一向是熟悉的,平时隔着老远他就能把她和别人分辨出来。但是今日,那脚步声却格外沉重而缓慢。是他真的……伤到她了吧? 那个倔强的女人,从始至终都不肯求饶,甚至直到现在,也不肯稍有示弱,为什么?她就那么笃定他真的狠不下心吗? 他总是在心中一遍遍地劝自己:只要她肯认错,只要她肯改过自新,他便可以既往不咎,试着原谅她所有的过错……向他低一次头有那么难吗?难道她当真是宁死不肯悔改? 可是……为什么? 外面的脚步声再也听不见了的时候,萧潜靠在桌上深深地埋下了头,什么都不愿多想。 这时屋里的光线闪了一下,萧潜以为是柳清竹去而复返,立刻抬起头来,却看到鹊儿怯生生地站在门口。 “你来做什么?”他忍不住叹了一口气,闷闷地问。 鹊儿迟疑了一下才慢慢地走了进来,在他对面坐下:“出什么事了吗?你的脸色不太好看。” “我没事。”萧潜将脸转向窗外,不肯接触她“关切”的目光。 “怎么会没事呢?这几日虽然忙,可也不至于忙到如此……你是不是跟奶奶吵架了?那会儿我问奶奶,她也说没事,可是……”鹊儿满脸忧色,急得几乎要哭出来。 萧潜烦躁地站起身来,拔腿便走:“你无事在房中静养便可,不要到处乱走。大丧期间这府中不干净,别冲撞了什么。” 鹊儿不以为然地道:“我才不怕呢,老太太的阴灵若在,也绝不会伤害她的孙子!我一个人在屋子里都快闷出病来了,四处走走有何不可?” “随便你。”萧潜没心情听她抱怨这些。 鹊儿却不依不饶地从后面追了上来,急道:“你不高兴,是因为奶奶的缘故,对吗?” “你想说什么?”萧潜不耐烦地站定。 鹊儿见状却反而迟疑了起来,过了一会儿才慢慢地走过去,轻声道:“奶奶她……也有她的不得已之处,您……” “我知道你‘担心’她,这些事不需要你操心,我心中有数。你回去吧。”萧潜冷声说完,脚下再不停留。 鹊儿忽然紧走几步,冲到门边大声道:“你知道奶奶这些年在府里过得有多难吗?这邀月斋就像被人架在火上烤,每时每刻都有人算计着,一时顾不到,便是灰飞烟灭的结局!你又经常不在府中,奶奶总要想办法活下去吧?” “所以,你觉得她是对的?”萧潜忽然转回来,脸色和声音都没有什么波澜,却吓得鹊儿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 但她还是硬着头皮道:“至少,是可以理解……” 萧潜的神色骤然冷了下来:“好,很好!不愧是她的‘好姐妹’!那件事,不会也有你一份吧?你说她过得艰难,你难道就没有帮她想想办法?” “什么……什么办法?”鹊儿再次被他吓到,心中忽然有些惊慌。 她只是猜到二人之间大概起了些争执,所以冒险出言试探,没想到萧潜的反应激烈到完全超出了她的想象! 鹊儿的心中飞快地盘算起来。 只听萧潜冷笑道:“你不是一直都很努力地在‘帮’她吗?既然如此,她跟萧津——或许还有沈君玉——暗通款曲的时候,你难道就没有在旁边扮演个红娘梅香之类的角色?” “这……怎么会?奶奶她……”鹊儿触动心肠,几乎吓得站立不稳。 她强忍着心中的惊惧对上萧潜的目光,却并没有丝毫的发现。 过了一会儿,鹊儿渐渐地放下心来,勉强平复了呼吸,僵硬地笑道:“这怎么可能呢?津少爷性子随和,跟谁都聊得来,奶奶便是私下跟他多说几句话,也不过是为了面子上过得去而已,总不至于就——” “这么说,你是知道的了?”萧潜冷笑着打断了她。 “不,不是的……”鹊儿的笑容渐渐僵在脸上,露出惊惧无措的表情来。 “哼,果然是‘好姐妹’,倒瞒得我好!”萧潜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鹊儿一时忘了挽留,只管目送着他的背影,靠在门边怔怔地站住了。 第108章.二十年前的一封信 这个时候,灵堂那边或许会有些忙,但并不是非她不可。 柳清竹在路上迟疑了很久,终于还是决定先不去灵堂,却转道往丛绿堂而去。 她的到来,显然让这边的下人们既诧异又愤怒。但除了几句冷言冷语之外,柳清竹并没有受到实质性的阻拦。 考虑到国公爷正在养病,应当不会歇在正房,柳清竹想了一想,悄悄走到大老爷平日歇足的书房中去。 走近了,果然听到一阵阵咳嗽声。柳清竹迟疑了一下,扬声向内道:“媳妇柳氏,请父亲安。” “进来吧。”里面又咳了几声,却是国公爷自己的声音吩咐道。 柳清竹皱眉走进去,被扑面而来的药气呛得一阵发晕。 除了躺在帐中的大老爷之外,书房之中竟是空无一人。 柳清竹诧异地走了进去,艰难地跪倒:“且喜父亲安好。” “咳咳……不过是挨日子罢了,你坐吧。”国公爷在帐中虚弱地道。 柳清竹双手撑在地上,慢慢地站起身来,迟疑了片刻还是忍不住问道:“父亲身旁为何无人侍候?这房中药气太冲,只怕于身体未必有益,是大夫的吩咐吗?” “咳……呵,真想不到,到了最后还肯来关心我身体的人,居然是你。”国公爷的声音很轻,听上去似乎有气无力,可他居然还在虚弱地笑着。 柳清竹莫名地感到一阵心酸,不知该如何接话。 只听国公爷又咳道:“是我叫她们关上窗子的……老是听见外面的动静,吵得人心里害怕。” “是哪个奴才没眼色在园中乱吵嚷吗?父亲对那样的刁奴不必宽容……”柳清竹试着安慰道。 “你排除万难过来见我,总不会真的只是来关心我的病情吧?”国公爷打断了她,淡淡地道。 柳清竹正不知该如何辩解,又听他继续道:“我知道你终有一天会来找我,因为老太太临终托付的人,必定是你。” 见他心里什么都明白,柳清竹索性也便干脆地点了点头,不再虚情假意地说些无关紧要的事。 国公爷见状似乎颇为满意,伏枕咳了几声,柳清竹想给他倒一杯茶,却发现茶壶茶杯都是冷的,她心中又是一阵迷惑。 幸而房中炉子旁边还有一把铁壶,柳清竹从水缸里舀了半壶水放在炉子上烧着,满心疑惑,只不知该如何问出口。 国公爷笑道:“不必奇怪,我这里一向是没有人管的,否则你也不会这样容易地进来。” “您是老爷,怎么会落到没人管的地步?难道丛绿堂的下人可以如此嚣张吗?”柳清竹终于还是忍不住怒声抱怨道。 “这样很好……我一生没做过什么好事,临死还有人送一口饭吃,不至流落街头,已经是上天仁慈了。”国公爷叹了口气,幽幽地道。 柳清竹吃了一惊,却不敢多问,只得在一旁安静地坐着。 只听那个风烛残年的老人继续叹道:“我知道你是谁。你母亲死得冤枉,我什么都没有为她做,反而处处维护那个凶手……你是恨我的吧?” 柳清竹诚实地摇了摇头:“此前我并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是谁。若非前几日老太太说起,我竟不知自己的上一辈与国公府还曾有这样的关联。” 对这个答案,国公爷似乎也并没有感到十分意外。他沉默了片刻才继续说道:“府里很多人都知道是燕儿害死了你的母亲,其实……那件事情,我也是知情的。” “知情什么?”柳清竹没有听明白。 国公爷叹道:“燕儿买通刺客掳走你母亲的时候,并没有瞒我……本来燕儿是打算当场杀了她的,是我暗中嘱咐那刺客放她一条生路……咳咳……” 柳清竹霍然站起身来,厉声追问:“你竟然知道?你为什么不阻止她?就算你不肯娶,退婚就是,为什么要害一条人命?” “我……我那时也是身不由己……”国公爷伏在枕上,剧烈地咳嗽了起来。有一个瞬间柳清竹甚至有些担心,他会不会把肺咳出来? 这个人已经落到了这样的地步…… 柳清竹很快就没了恨他的心思。 炉子上的水很快就烧开了,柳清竹在桌上找了一番,没有看到茶叶,便倒了一杯白水,放到了国公爷的手能拿得到的地方。 老者向她感激地点了点头,半晌才苦笑道:“老太太说你的心好,果然不假。听说你母亲也是这样的性情,可惜我没有机会见到她……燕儿不许我退婚,她说退了一家,总还有下一家,她要让这天下没有人敢嫁我。” 柳清竹悚然心惊。 又听国公爷叹道:“其实,岂止是你母亲的事,就连秦氏的死,我也在第二天就知道了真相……” “那你还肯纵容她!一个丫鬟再好,还能比结发妻子、你儿子的母亲都重要?”柳清竹怒火上涌,一时忘了身份、忘了顾忌,毫不客气地冲口而出。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骂他,还是在骂另外一个人。 国公爷也不生气,由着她骂完了,才继续说道:“那时我舍命护着她,老太太对我又气又恨,却无可奈何……我知道自己成了个不孝子,可我别无选择……” “为什么别无选择?”柳清竹忍不住步步紧逼地追问道。 国公爷却就此住了口,怔怔地向门外看了许久。 柳清竹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却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如此几次之后,她不禁感到有些毛骨悚然。 人常说将死之人可以看到寻常人看不到的东西,该不会…… 过了许久,国公爷才黯然收回目光,看到柳清竹惊惧的神情之后,苦笑着安慰道:“我只是在想一些事情。” 柳清竹松了一口气,心中却依然发闷。 国公爷轻声吩咐道:“你去看看门外、墙角下……四处有人没有。” 柳清竹心中一动,忙点了点头,轻手轻脚地起身出去查看了一番,半晌才回来道:“没有人。” “那就好。你是老太太选的人,我没有必要瞒你……”国公爷悠悠叹了一声。 柳清竹知道她将会得到她想要的答案,忙屏息静听。 国公爷长叹一声,压低了声音道:“天下人人皆知,我的父亲、上一任齐国公,是在江南死于反贼之手。先帝亲书‘忠烈’二字于墓碑之上,并昭告天下,举国缟素三日,丧仪与亲王同等。” 这些事是国公府的荣耀,柳清竹自然不会不知道。她相信国公爷不会浪费自己所剩不多的力气说一件人尽皆知的事,所以只好耐心听着。 只听国公爷长叹一声,又继续道:“父亲的死,让我们的日子变得艰难了许多,但我依旧以此为荣,直到……直到我娶了妻子,并且很快就要做父亲的时候……有一日,一个叫燕儿的婢女忽然拿着一封书信来告诉我,父亲即便真的是死于反贼之手,那原因也不可能是人们猜测的那样忠烈节义。” 柳清竹诧异地屏住了呼吸。 国公爷又咳了一阵才继续道:“我认识那封书信,是我父亲的笔迹,印章、信纸、封皮甚至墨汁,都是父亲常用的那一种。” “信里写了什么?”虽然知道事关重大,柳清竹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国公爷长叹道:“江南那些‘叛党’,其实是数十年前发配到岭南去的一位亲王的旧部……父亲与他们周旋数月,不知何故竟已经被他们收服,修书回京给当时的秦老将军——就是如今的秦将军之父——劝他‘共谋大事’。” “造反?”柳清竹大吃一惊。 国公爷长叹一声道:“我也不敢相信,我自幼敬爱的父亲居然会与反贼勾结,然而白纸黑字,每一个字都是我自幼临摹过千百遍的,我骗不了自己啊!” 柳清竹心中已经明了:“如果那封信到了皇帝手中,萧家将有灭门之祸!太太当初就是拿这个威胁你,做了一辈子的傀儡?” 国公爷黯然点头:“若非如此,我岂能容下那样蛇蝎心肠的女子!” 柳清竹的心头涌起一阵酸涩。 难怪二太太说,大老爷才是最辛苦的人。看来二太太虽不明就里,却还是猜到了不少事情呢! “可是,那封信不是应该在秦府吗?怎么会落到太太手中?”柳清竹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 国公爷拿起床头的茶盏一口气将水喝干,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半晌才道:“叶青云,是当年秦将军的幕僚。” “啊?!”柳清竹大吃一惊,很多事情立刻在脑海中连成一片,仿佛混沌初开。 只听国公爷叹道:“也亏了他的野心,那封信并没有送到秦将军手中。叶青云私藏了那封信多年,直到天下人渐渐淡忘了父亲的事情,他才找到合适的时机……他跟着秦将军来过府中几次,认识了与他有着同样野心的燕儿……然后他找借口辞了军中的差事,叫燕儿用书信威胁我替他安排下官职,一路照应他青云直上……” 这是一个似乎并不十分漫长和复杂的故事,柳清竹却听得浑身发冷。 她可以想象这些年国公爷忍得有多艰难。 一封书信,关系着萧家数百口人的性命和名声,像一座大山一样时时刻刻压在他的肩上,他怎么可能喘得过气来? 人前他是高高在上的国公爷,可是背人时……他身旁竟连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这二十多年,他是如何煎熬过来的? 看到她怆然的神情,国公爷喟然一叹:“这么多年,我已经尽我所能,虽然对不住很多人,但毕竟保住了萧家……我只盼他二人适可而止,发发慈悲放过我,却不知欲壑难填……” “现在那封书信还在?”柳清竹想到了一个可怕的现实,忍不住站起身来,急急问道。 第109章.你不肯帮他? 话一出口,柳清竹就知道自己问了个很蠢的问题。 书信若是不在了,叶青云他们怎么可能还像如今一样肆无忌惮? 果然,国公爷忧虑地道:“自然是还在的,那是他们的命根子,岂能轻易被我找到……这些年我一直在想法子,可是他们太狡猾……我一直在想,我死之后他们会怎么做……我不敢死,如果我死了,这个千斤重担,就落到了潜儿的肩上。可是那孩子从小已经受了太多的苦,我怎么忍心再把他拖进来……” “可是,人总有一天会死的。”柳清竹幽幽地道。 国公爷沉默了许久,眼角缓缓落下一滴老泪:“没错,这一天已经不远了……我撑不住了。” 柳清竹靠在椅背上想了一阵,许久才沉吟道:“太太应当是打算让源兄弟袭爵吧?若是源兄弟做了国公爷,太太总不至于害自己的儿子。父亲以为呢?” “这个万万不可!源儿懦弱,生性纯良又侍母至孝,若是爵位落到他的手中,那贱人和叶青云岂不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萧家数百年基业,不能就这样生生断送在贱人手中!”国公爷似是有些激动,竟挣扎着想要坐起身来,柳清竹忙过去重新扶他躺好,小心地安慰了一阵。 见国公爷安静下来,柳清竹才斟酌着问:“我还是有些不明白:太太已经是萧家的人,又生下了源兄弟,若是萧家灭门,她纵有告发之功,也未必能全身而退,难道父亲没有试着借此说服她站到萧家这边来吗?太太和叶青云都是野心勃勃的人,原本又只是相互利用的关系,难道这么多年都从未有过嫌隙?” 此话一出,她明显注意到国公爷的脸色僵硬了一下,颓丧之余,竟有些愤怒和尴尬。 柳清竹觉得自己可能说错了话,但究竟是哪一句,她却又想不出来。 半晌才听到国公爷叹道:“他二人之间并不只是相互利用……那个贱人,即使赔上了她自己和源儿的性命,也不会伤害叶青云。若是真把她逼急了,她完全有可能会狗急跳墙。你的主意,我想到过,但是行不通。” 柳清竹微微一怔,很快便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心中顿时觉得十分尴尬,慌忙岔开话题:“父亲可知道她接下来要做什么?再用那封书信逼迫大少爷让贤给源兄弟吗?或者用更干脆的方式,比如……对大少爷下手?” 国公爷长叹一声道:“恐怕,她在几年前就已经这样做了!潜儿那孩子心中恨我,便有难处也不会告诉我,我只能猜测……他从外面学艺回来之后,忽然对那贱人处处忍让,几乎已经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外人都说是母慈子孝,可我不信。我的潜儿,不是会轻易忘记仇恨的人,他母亲的事,他既然知道,就永远都不会忘记。” 所以,他那些年的谦恭友善,都只是为了迷惑大太太而作出的假象?大太太既然当年会买通刺客对母亲下手,以后也未必不会想法子对萧潜斩草除根,他……处处提防又不得不装作若无其事,一定十分艰难吧? 柳清竹说不出自己的心里是什么滋味。 他什么都没有对她说过。 是因为不想叫她跟着受苦,还是因为不信任? 此时柳清竹忍不住晃了一下神,忽然想到,当初他从那么多官家小姐之中选了她做妻子,是真的因为看重她所谓的“灵气”,还是因为她出身低微,最不可能有本事帮着大太太胡作非为? 官媒手中的画像都是千篇一律,那里面能有什么“灵气”,也亏她竟然傻乎乎地相信了那么多年! “潜儿他,这些年也过得很艰难……或许,他比我更加不容易。”国公爷喟然叹道。 柳清竹点了点头,心中却是出乎意料的平静。 这样的反应让国公爷有些意外(或许是有些失望),他期盼地看了柳清竹许久才叹道:“老太太没了,我也顶不住事了,这家里的担子眼看就要落到潜儿的肩上……我知道你一向是个有见识的,潜儿和这个家……就拜托你了!” 柳清竹迟疑了一下,避开那道过于灼热的目光,半晌才道:“父亲太看得起我了。” “你……你不肯帮他?”国公爷顿时慌张起来。他干枯的手指紧紧地抓住被角,一双眼睛里面像要喷出火来。柳清竹有些担心,若她说出“不肯”二字,这个垂危的老人会不会从立刻爬下床来亲手将她掐死? 在这样的目光之中,柳清竹还是迟疑了一下才淡淡地说道:“如果大少爷允许,我会尽我所能。毕竟,我也不太愿意跟我的母亲死在同一个人手中。” 国公爷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颓然叹道:“是啊,你母亲……你也该恨那个贱人的,你是潜儿的妻子,怎么可能不帮他?是我担心得糊涂了。” 柳清竹慢慢地扶着椅背站起身来:“我想,我该走了。” 国公爷的眼睛暗淡了一下,须臾才问道:“你过来的时候,二门外面没人拦你?” “没有。门外的小厮告诉我路径就回去了,脸上虽然不好看,却没有多说什么。”柳清竹一边说,一边暗暗担心。 国公爷心里藏着一个这样大的秘密,大太太一定不会希望有太多人知道,既如此她为什么不叫人阻拦?难道她完全都没有料到会有人不怕死地闯进来? 又或者,她已经根本不把这府中的任何人放在眼里? 柳清竹想不明白。 国公爷似乎也没什么头绪,迟疑了片刻才叹道:“你小心些,暂时……不要与她起冲突,也不要承认我对你说了那些。” 柳清竹提心吊胆地走出去,在二门外面遇到了先前带她进来的那个小厮。 她心中一惊,暗暗猜测大太太是不是已经决定收网。 却见那小厮紧走几步迎了上来,低声道:“奶奶请随我来,太太此时在花园里,这会儿走西面的偏门出去,她不会知道的。” 柳清竹心中诧异,却知别无选择,只得跟着他转往西面偏门去。 果然,偏门那里虽有人看守,却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便照旧低头打盹,竟丝毫没有过来盘问的意思。 顺利地离开了丛绿堂,柳清竹的心中依旧砰砰乱跳,只觉得事情容易得有些不可置信。 那小厮似乎看出了她的疑虑,忙陪笑道:“奶奶不必多疑,小的是大少爷的人,平日一直在太太身边当差,奶奶不知道小的,小的却是知道奶奶的!奶奶今儿来的巧,太太恰好不在正房,小的才得了空子提前支开太太的心腹,只是以后未必次次如今日这样幸运,所以这丛绿堂,奶奶今后还是少来的为是。” “你是大少爷的人?你又怎知我今日会来,竟能提前替我打点路径?”柳清竹越听越惊奇。 那小厮搓着手笑道:“还不是大少爷的吩咐?就在奶奶过来的不久之前,倾墨找到小的传爷的话,说是奶奶可能到丛绿堂来求见老爷,叫小的仔细打点,否则小的如何知道?奶奶,您以后若是想知道有关丛绿堂的事,只管到门房那儿说找三喜就是了,不必以身犯险!小的还要当差,耽搁久了怕人疑心,奶奶顺着这条小路直走就能出去,路不平,请留心脚下。” 直到那个叫三喜的小厮一溜烟地消失在了眼前,柳清竹还是没能回过神来。 是萧潜吩咐小厮替她打点的,甚至不惜动用他在大太太身边埋下的暗线?这怎么可能呢?他已经那样绝情,为什么还肯费心思照管她的处境? 是因为她还有一点用处吗?可她并不认为自己这点微末本领真的会对他有什么实质的助力,他既然有本事在太太身旁安插眼线,怎么可能没有几个比她更有用的忠仆? 对了,方才那三喜说,他并没有见到萧潜,是倾墨替他过来吩咐的…… 看来,事情多半是倾墨那小子假传了萧潜的命令吧? 柳清竹心中不由得一阵泛酸。 一个跑腿办事的小厮,尚能够对自己认定的人和事深信不疑,萧潜为什么却一次次相信了所谓的证据、所谓的“亲眼所见”,却不肯相信她一句解释呢? 难怪沈君玉会对萧潜的为人不以为然,与人相交,“信”“义”为重,他的心里,可会有这两个字存在? 想到沈君玉,柳清竹心中一颤,忙强迫自己收回心神,重新思量起国公爷的那番话来。 国公爷说,大太太可能很久之前就已经向萧潜透露过书信的事,萧潜也确实谨小慎微了很多年。可他近来为什么忽然像是换了个人一样,动不动就跟大太太硬碰?是他已经想到了一劳永逸的办法,还是失去了最后的耐心,打算跟他们玉石俱焚了? 她无法猜测萧潜的心思,如今更不可能当面去问他。她只能按着自己的心意,尽可能不让太太太容易地掌控国公府。她不求能做得多么轰轰烈烈,只求在一个小小的夹缝之中,保住自己和女儿弱不禁风的生命。 可是萧潜会不会给她这个机会呢?如今的他,着实有些令人捉摸不透…… 第110章.你可以一头撞死,我给你著书立传建牌坊 柳清竹揣着一肚子心事回到灵堂,本以为一屋子的丫头小厮总会弄出点事来,谁知眼中所见,一切却都井井有条,连前来帮忙的本家婶子们,都一个劲地夸她治家有方。 柳清竹叫来桂香细问,才知道珍儿不知是用了什么方法,竟能把素心劝得住了哭,出来帮忙了。有这样一个比主子还体面的大丫头在,谁敢不尽心尽力? 看了丫头们的情形,连二太太都忍不住夸赞:“真是后生可畏,看来我们这些老家伙,真该躲回屋子里去喝茶聊天了。” 素心的眼睛依旧肿得老高,却没了先前哀哀欲绝的神态,柳清竹看见她在人群之中指挥若定,心中不禁大感欣慰。 对于立下了一份大功劳的珍儿,柳清竹却还是有些不放心。她毕竟是大太太的人——甚至很可能是叶青云的人,怎么可能凭她几句话就信了她? 她试着去问素心,没想到那丫头对珍儿赞不绝口:“我素日竟不知道咱们府里有这样的丫头!心明眼亮、手脚麻利都是做丫头的本分,难得的是她心中有大义,处处为咱们国公府着想,竟比有些做主子的还要明白!听了她一席话,再想想我自己只顾哭,放着老太太的大事不管,真有些无地自容!” 柳清竹心中仍是有些疑影,却不忍心给好容易振作起来的素心泼冷水,只得随口敷衍了几句,又吩咐小丫鬟们有事可听珍儿吩咐,众人没有丝毫异议,齐声应下。 柳清竹本以为大太太一定会不甘心地闹出些事情来,谁知这一整天的时间里,她竟没有分毫动静。柳清竹若非亲自去过丛绿堂,只怕也会相信她是真的在尽心尽力服侍国公爷了! 事有反常必为妖,柳清竹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提防着她的突然发难,对珍儿那边,自然也是丝毫不敢松懈。 一夜无话。按照规矩,次日便要将大太太的棺椁送到祖坟去安葬的。这是一件大事情,丝毫也马虎不得,幸而如今府中的下人都肯听柳清竹的吩咐,如臂使指,竟也不觉得掣肘。 但柳清竹担心的意外,到底还是发生了。 不是大太太,而是叶梦阑。 看到那女人穿着一身素服,俏生生地出现在眼前时,柳清竹忽然觉得头皮一阵发紧。 这个女人的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麻烦”两个字。 叶梦阑神色高傲地瞥了柳清竹一眼,拦在棺前盈盈跪倒,呜呜咽咽地哭了很久,哭得抬棺材的几个小厮几乎都要忍不住抬脚踹飞她了。 柳清竹终于忍耐不住,冷声道:“有孝心也不在这一会儿,耽误了时辰,你可担当不起。” 叶梦阑听见这话哭得更凶了。 柳清竹向身旁吩咐了一声,秦家嫂子便带着几个丫鬟婆子上前搀扶,只听叶梦阑大声哭道:“老太太,孙媳无福,没能在您眼前尽尽孝心,本以为今后的日子还长,没想到一转眼竟是天人永隔……孙媳只想来送您一程,又碍着谁的事了啊?您阴灵不远,可要睁开眼睛看一看,有人现在就要一手遮天了啊——” 新蕊在一旁怒声斥道:“您这哪里是来送老太太最后一程,您分明是拦老太太的路来了!秦家嫂子,还不把她给拖下去!” 抬棺材的小厮们闻言便要抬脚往前走,叶梦阑却整个人合身扑到棺上,大声哭叫:“老太太,您可要给孙媳做主啊!孙媳是为了给您老人家冲喜才嫁过来的,您老人家驾鹤归西,孙媳前日便该到春晖堂去给您守灵,偏偏有人派了虾兵蟹将守住庭芳苑的门口不许孙媳出门,直到今日孙媳才得出来,竟还要被几个奴才拉拉扯扯,孙媳倒不如跟了您老人家去,免得在国公府受人折辱啊……” 眼看抬棺椁的小厮累得大汗淋漓,柳清竹心中怒火上涌,忍不住冷笑道:“你要跟着去,谁也不会拦你!这会儿你若撞死在棺椁上,我一定上奏朝廷,给你著书立传建牌坊,也好叫天下人都知道,齐国公府出了个自愿给老太太陪葬的孝妇!” 叶梦阑被这番话吓住,打了个寒颤,怯生生地抬头看了看柳清竹,不敢再嚎啕大哭,却还是跪在当地抽噎,不肯起身。 秦家嫂子见状又伸手去扶,叶梦阑狠狠地甩开她,厉声哭道:“老太太,您听见没有?有人要逼死孙媳了,您可要为孙媳做主啊!” 此时送葬的队伍之中,已是人人面露怒色。二太太正要出面说话,柳清竹已冷笑道:“等我死了,你再自称是老太太的‘孙媳’不迟!国公府家法,婢妾以下犯上,杖责三十,何况你冲撞的不止是主子,更是主子的灵柩!本该加倍重责,念你孝心可嘉,便看在老太太面上,杖责十下,以儆效尤!” 这一下,叶梦阑是真的着了急,伏地哭道:“老太太,孙媳……不,婢妾不是有意冲撞您的,您救救我啊……潜哥哥,救我!” “安置老太太要紧,就先饶了她吧。”萧潜自人群中走出,冷声向柳清竹吩咐道。 柳清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唇角勾起一个嘲讽的笑容:“我还以为大少爷没有来,原来您在啊!” “在又怎么样?潜哥哥只会帮我,不会帮你!”叶梦阑得意洋洋地昂起了脑袋。 柳清竹淡淡地道:“大少爷说得有理,先前是我疏忽了。如今安置老太太确实是最要紧的,既如此——便将杖责记下,推迟到葬礼结束之后再进行。” “奴婢记下了!”秦家嫂子大声应道。 叶梦阑再也顾不得表现她的“孝心”,飞快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大声斥道:“潜哥哥都说要饶我了,你还敢打我?柳清竹,别以为你现在在府中已经可以呼风唤雨了,这府里的事情,终究还是要听太太的!潜哥哥以后再也不会帮你了,你要是想保住你和你那个小杂种女儿的性命,最好好自为之!” “一个妾侍竟敢在老太太的葬礼之上口出污言秽语,成何体统!”二老爷忍无可忍地怒声斥道。 萧潜知道叶梦阑已经犯了众怒,只得若无其事地侧过头去,避开她求救的目光。 “时辰快要到了,众位辛苦些,快着点吧。”柳清竹向抬棺材的小厮挥了挥手,等他们走到前面,才回身面向看热闹的人群跪下,叩首。 一众孝子孝妇见状只得跟着跪伏,人群之中当下便响起一阵阵唏嘘。 叶梦阑听到人言纷纷,都是在说柳清竹如何识大体,说她如何无理取闹,说惩罚如何太轻,不由得怒容满面。但见本家的众人个个面色阴沉,走过她身边时都是一言不发地让开,她不禁又急又气,捂着脸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这次倒是真哭了。 柳清竹没有时间更没有精力去搭理她,只能把她当一堆牛粪,惹不起,便绕过去。 从萧家到祖坟这一段距离算不上远,却也有七八里路,按照规矩,是要三步一揖九步一头,一路跟在棺椁后面磕头过去的。 但知道是一回事,真正这样一路磕过去的时候,柳清竹才知道这段路有多漫长。 礼出大家,这样的一场葬礼,在京城中的普通老百姓眼中无疑是一场华丽的表演,沿途不知有多少百姓天不亮就在路边翘首以盼,更有官员在路边设了路祭,身为萧家的子孙,谁都知道这是马虎不得的,一旦出错,转眼间就会成为全京城的笑话。 因为叶梦阑的一闹,京城中的百姓已经有了谈资,柳清竹只能靠着后面的尽善尽美,冲淡叶梦阑带来的困扰。 一路重复着回身、下跪、磕头这三个动作,没走出二里路,柳清竹便觉得额头已经昏昏沉沉,膝盖更是痛得根本弯不下,却丝毫不敢躲一点点懒。 她的身体状况并不容乐观。旧病新伤,几乎没有一次是好全了的。王大夫开的药,她已经趁着夜里得闲时喝过几碗,却似乎并没有什么用。因为跪地的动作太过频繁,四肢百骸的疼痛加倍地剧烈起来,一点点蔓延到全身,她只想就地躺下,再不起来。 又走出一段路,她已经觉得每一次跪下,都再没有了站起身的力气。眼睛里有时会传来一阵酸痛,也许是汗水流了进去,又或者是痛得流出了泪,她已经不十分清楚。 丫鬟们都远远地跟在队伍后面,她的身旁只有二太太她们,年纪大了的人,自然也是辛苦的,她并不能奢望有什么人会来扶她一把。 可是,真的好痛…… 不知第多少次转过身子面向人群的时候,柳清竹没有习惯性地弯下膝盖,却是整个人直直地栽到了地上。 人群之中发出一声惊呼,接着便是一阵窃窃私语,不知是惋惜还是赞叹。柳清竹知道,送葬途中有人栽倒是最寻常之事,往往被当作伤心过度而传为美谈。却不知真实的情形竟是这样,更没想到她竟是队伍里面第一个倒下的。 此时,距离祖坟还有近半的路程。 二太太等人或许不是不想过来搀扶她的,只是她们自己也几乎爬不起来,只得借势伏在地上痛哭不止。 柳清竹听到无数的脚步声从她的身边走过去,有送葬的丫鬟仆从,也有看热闹的人群。她觉得自己也许会被踩死在路上。 如果最终的结局是以这种方式结束,她会甘心吗? 柳清竹的心中,忽然对那个害得她如此虚弱的人产生了一种切骨的痛恨。 正在她已经决定闭目待死的时候,却有一道急促的脚步声,从队伍的前面飞快地冲了回来。 这是不合规矩的。柳清竹艰难地将眼睛睁开了一条缝,想从无数双白色的鞋子中,辨认出那个坏了规矩的人。 下一刻,她的身子已经落进了一个人的怀中,她却连看清那个人是谁的力气都没有。 耳边只听到一声声沉重的呼吸,以及从人群之中传来的阵阵惊叹,随即,一切归于沉寂。 第111章.病染沉疴 再次醒来的时候,人已经到了萧家祖上的墓园。 柳清竹的心中有些自嘲。这几个月,她几乎已经记不清自己是第几次从昏迷中醒过来了。 这一次的昏睡让她捡了老大的便宜——比旁人少跪了接近一半的路程。 但这似乎也并不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人虽然醒了过来,柳清竹却仍然觉得浑身无力,睁开眼睛已是勉强,起身几乎已经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她看到萧潜面无表情地坐在床头不远的椅子上,顿时觉得床上铺的被褥变成了针毡,让她片刻也不想继续在这里躺下去。 觉察到她要起身,新蕊一个箭步扑过来,大声哭道:“奶奶,您就别操心那些事了,为了一场丧仪搭上您一条命值得吗?谁想管就叫谁管去好了!” 萧潜听见动静才知道她已经醒来,转脸向这边看了一眼,神色似乎有些复杂,但柳清竹没有心情去理会他。 她只是觉得新蕊哭得有些奇怪,一时却又没有办法让她止住哭,只得求救地看向这屋子里唯一的陌生人——一个看上去像是大夫的老者。 那大夫看看萧潜的脸色,迟疑了一下才道:“老朽医术有限,或许并不能作得准,但奶奶还是要善加珍重才是……” “你刚才说了什么,害得我这丫头哭成这样?难不成是我要死了?”虽然浑身上下没有一丝力气,柳清竹还是竭力想使自己的声音显得轻松一些。 见萧潜没有阻拦的意思,那大夫才迟疑着道:“奶奶本身的底子是不错的,只是近些年疏于保养,尤其是最近几个月……听这位姑娘说,奶奶两三个月前有过一次小产?若是如此,奶奶这病根,八成便是那时候落下的了。劳心劳力是产妇的大忌,何况奶奶似乎又受了不少闲气,内外交感,渐渐地成了个不小的症候,近日尤其劳碌过甚……” “这些我都明白,你只需要告诉我,还活不活得成就可以了。”柳清竹平静地说道。 萧潜终于不再躲避,转过脸来怔怔地看着她。新蕊抬起头来,狠狠地擦了擦眼睛,怒目瞪着萧潜,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 那大夫的脸上忽然闪过一丝尴尬的神色,斟酌了一下词句才道:“本来若是从此时开始保养,或许尚可救得,只是……只是日前奶奶又受了些伤……” “真有那么严重?”萧潜忽然在一旁冷冷地道。 那大夫责备地瞪了他一眼,怒道:“怎么不严重?你道只有开膛破肚血溅三尺才叫重伤吗?女子最忌讳的便是……便是房事不慎,伤了元阴……何况是在小产旧疾未曾痊愈的时候!多少年轻人就是因为贪一时之欢,以致终身之憾!” 萧潜的脸顿时涨成了猪肝色。柳清竹看到他的反应,心中忽然生出一种病态的快意,竟让她忘了话题的尴尬,勾唇微笑起来:“那也不至于便要死了吧?” 那大夫用袖子擦了擦汗,低声道:“那倒确实不至于,只是……奶奶既然身子不适,就该卧床静养,偏又受了今日的劳累,今后……子嗣上会加倍艰难不说,身子只怕再难复原了。” 子嗣上岂止是加倍艰难,托她好姐妹的福,这辈子都不会再有子嗣了的。 所以这个答案对柳清竹而言似乎并不十分可怕。她只淡淡地问道:“‘再难复原’是什么意思?” 大夫似乎惊讶于她的镇定,忍不住露出了错愕的神情,半晌才道:“奶奶今后若想无病无灾,便万万不可再操心受累,更不能动怒,不能食用一切寒凉之物,不能在湿冷之处久坐久站,冬日里尤其要加倍小心,若是四肢受冷,只怕便会祸及脏腑……” “我算是听明白了,从今之后,我大概已经变成个废人了!”柳清竹自嘲地笑了一声。 “奶奶千万别不当一回事,人虽然年轻,却也经不起这样糟蹋……”那大夫还在苦口婆心地劝导。 柳清竹没有耐心听完,已向新蕊吩咐道:“拿几两银子来谢过了大夫吧。” 新蕊擦了擦眼睛,答应着去了。萧潜冷声问大夫道:“有调养的法子没有?” 大夫叹道:“纵是调养,也不过是少受些苦楚罢了,若要根治,只怕是难了……听闻王老先生常在贵府上行走,大少爷不妨问问他老人家,我是……只能尽我之力了。” 这时小丫头捧上一碗黑乎乎的汤药来,柳清竹也不问是什么,甚至不曾细看一眼,便接过来一口气饮尽,连碗底的药渣都没有剩下。 小丫头看得目瞪口呆,那大夫接过新蕊奉上的诊金,迟疑了一下,见无人挽留追问,只得叹着气走了出去。 萧潜站起身来,冷声吩咐道:“你们都出去!” 送药的小丫头答应着出门去了,新蕊却半跪在柳清竹的床前,对他的吩咐充耳不闻。 “出去!”萧潜的声音已经有些怒意。 新蕊抬起头来,毫不示弱地瞪着他,冷笑道:“我不出去又怎样?你至多不过叫人把我拖出去杖毙罢了,难道我是怕死的吗?奶奶本来是多好的一个人,被你害得七病八伤的,谁还敢指望你有多仁慈善良不成?奴婢我知道你大少爷了不起,可我偏不怕你,你待怎样?” 萧潜的脸上阴云密布,好像下一刻就有雷霆之怒。 柳清竹心中暗惊,忙悄悄推推新蕊的手,示意她不可硬碰。 新蕊却梗着脖子道:“我不出去!谁知道他还有什么狠毒的手段要对付您!我就在这儿看着,他若敢乱来,我就跟他拼命!” 柳清竹对这个倔丫头实在无奈,只得艰难地抬起头来,向萧潜露出乞求的神情。 她不求他对她仁慈,却不能不管丫头的生死。 萧潜忽然叹了一口气,在不远处站定,没有再继续上前:“你安心在这里歇着就是,丧礼那边有两位婶娘和素心照应,你不必担心。等事情结束,就会有人来接你乘马车回府。” 他并没有等柳清竹的反应,话一说完便转身快步走了出去。 新蕊跟着奔到门口,怒声道:“谁要你假好心,奶奶才不稀罕呢!你还是赶紧去宠着你那个惹是生非的心尖子吧!” 柳清竹知道新蕊性情如此,多说她也是无益,只得付之一笑。 直到萧潜的人影再也看不到了,新蕊才气愤地转回来,冷笑道:“所有的伤害都是他造成的,这会儿又来假充好心!难道他说几句场面话,从前的事情就可以当做没发生吗?” “墓园之中人来人往的,你说话还是要留心些。”柳清竹虚弱地摇了摇头,苦笑道。 新蕊却对她的态度大不以为然:“我就是要嚷嚷出去,让京城里的人都知道大少爷是一个什么样的伪君子!奶奶您是不知道,我看着他在人前假装出的那副忧心惶急的样子就恨得牙痒痒!这会儿只怕全京城的人都在传说大少爷对奶奶多么情深意重呢!他一路把您抱上山来很了不起吗?他片刻不离地在这里陪着奶奶很值钱吗?他又不能端茶倒水又不能扶枕喂药的,干坐在这里就是鹣鲽情深了?若不是他把奶奶害成这样,奶奶又怎么会受这样的苦!” “小姑娘家,火气不要这么重。”柳清竹捏了捏她的手指,以示劝慰。 新蕊忽然又哭了出来:“奶奶,怎么会闹成这样的?前两天不是还好好的吗?我不过是两天没在身边伺候,怎么就……以后我要寸步不离地盯着你,再不许那个混蛋胡来!” 知道小丫头心里有些自责,柳清竹只得顺着她的话,笑道:“我说这两天怎么倒霉呢,原来是因为我的新蕊不在!以后我也再不敢叫你离开我身边了,不然还说不准会出什么事呢!” 新蕊听出她在调侃自己,不禁又羞又急,却终于破涕为笑了。 柳清竹挣扎着坐起身来,眼前有一瞬间的黑暗,但很快便能看清了。她慢慢地扶着床沿下地,向新蕊吩咐道:“扶我到外面去看看。” “奶奶,您这是何苦?大夫说了您不能劳累!”新蕊记得几乎又要哭出来,不由分说地将柳清竹往后面推去。 柳清竹却是异常倔强:“我必须去。今日我若丢下这件大事不管,大太太又有借口收拾我了。” “那也不能拿命去拼啊!”新蕊跺脚急道。 “我心里有数,一时半会还死不了。”说话间,柳清竹已扶着墙根站定,慢慢地往外面挪去。 鹊儿见状也只得跟上,用一只手小心地搀扶着柳清竹前行,另一只手却频频地抬起袖子来擦眼睛。 这时老太太的棺椁已经下葬,众人正围着墓碑痛哭,柳清竹一言不发地在人群后面跪了下来。 叩头、哀哭,撒泼打滚,在这个时候都是被允许的。柳清竹伏在地上,听着耳边喧嚣的“表演”,安静地等待着这一场戏落幕。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到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道:“老太太已经升仙了,人死不能复生,大家节哀吧!” 第112章.杖责 在几乎所有人都已经哭哑了嗓子的今天,这个清脆柔美的声音显得格外不合时宜。二老爷迅速抬起头来,向着说话的人怒目而视。 柳清竹示意新蕊扶她起身,慢慢地走到人群前面。 二老爷二太太等人看见她,立刻露出了关切的神色。待看见她双膝、手肘和额头上都有跟众人一样的泥土痕迹时,更是忍不住湿了眼眶。 二老爷摇头叹息道:“你身体不好,在屋里歇一阵又何妨?” “老太太疼我一场,我总要过来磕个头,不然回去也是不能安心……”柳清竹的脸色苍白如纸,声音也虚弱得有气无力,便是不带哭腔,也已经让闻者为之心酸。 萧潜抬起头来看着她,目光深如寒潭,复杂莫名。 叶梦阑怒气冲冲地站起身来,指着柳清竹骂道:“你这会儿又来凑什么热闹?你不是会装死吗?旁人都是一路磕头跪着上山来的,你倒福气大,被潜哥哥抱着上来!怎么不让你真的死了,一次埋两个,多少还热闹一些!” “可惜我没那福分这会儿去陪老太太,不但你失望,我自己也是有些遗憾的。”柳清竹慢慢地走到她面前,诚恳地说道。 这样的反应让叶梦阑有种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的无力感,萧潜却眸光一凝,脸上忽然露出了几分凄怆之意。 片刻的沉默之后,叶梦阑才冷笑道:“嘴上说说谁不会?我还说我想去陪老太太呢,不是也没什么用?你若真有孝心,这会儿便在这碑上碰死给我们看看怎么样?” 柳清竹似乎认真地想了一下,须臾才摇头道:“这不好。老太太临终前交代我,一定要把国公府的毒瘤清理干净。如今我还没有完成这个重托,暂时不敢去见老太太。” 叶梦阑闻言又是一滞,接着更加恼怒起来:“你说的毒瘤是谁?难道是我吗?” 柳清竹淡淡地道:“不止是你,但我不介意先在你身上小试牛刀。秦嫂子,准备好了吗?” “早预备着了!”秦家嫂子带着几个婆子和两个抱着板子的小厮从人后走了出来,面色冷峻地看着叶梦阑,像看着砧板上待宰的鲇鱼。 “你……你真的要打我?你这个毒妇,太太不会放过你的!”叶梦阑看见那两块比人还高的板子,终于忍不住露出了怯色,尖声大叫起来。 柳清竹平静地道:“既然叶氏冒犯了老太太,自然要在老太太的面前执行家法。大家以为如何?” “正该如此。”二老爷掷地有声地道。 二太太却叹道:“你终究还是心慈手软。一个婢妾冒犯老太太,便是打死也不为过的,何况她以戴罪之身尚想着胡作非为!趁你病着,她方才在老太太的阴宅面前以当家主母自居,大呼小叫颐指气使,简直不成体统!萧家若是由得这样的女人闹腾,以后只怕会永无宁日!” “你……你们,你们这些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太太会给我出气的,你们都给我等着,我一个都不会放过!”叶梦阑已经被两个婆子按着在墓碑前重新跪倒,犹自扯着嗓子大叫不止。 柳清竹沉声吩咐道:“动手吧!” 两个小厮早已跃跃欲试,听得一声吩咐,便毫不迟疑地将手中的板子挥了下去。 叶梦阑到了此时才知柳清竹并不只是吓唬她,还没等板子落到身上便大声哭叫起来:“太太救我!潜哥哥救我啊!毒妇,你不会有好下场的!啊——” 柳清竹由新蕊搀扶着稳稳站定,对她的大呼小叫充耳不闻。 叶梦阑的哭叫声越来越凄厉,十下板子眨眼之间就打完了,她却还趴在地上鬼叫狼嚎。 柳清竹淡淡地道:“看来十下板子的惩罚实在是太轻了,你竟然还有这么多剩余的力气用来哭叫!二太太说你方才以下犯上,妄图对长辈颐指气使,可有此事?” 她的声音很轻,叶梦阑的哭声却戛然而止。 耳根清净了,柳清竹才平静地道:“老太太一向仁慈宽和,所以我今日不忍重责你,希望你知道些好歹进退。下次若有再犯,加倍惩罚!” “柳清竹,你最好祈祷不要落到我的手里,否则我一定叫你生不如死!”叶梦阑被丫鬟搀扶着站起身来,厉声尖叫。 柳清竹本已转身要走,听见这话又慢慢地回过头来。 叶梦阑瑟缩了一下,忽然甩开丫头向萧潜奔去:“潜哥哥,她还要打我!她要为了几个旁支的下贱之人打我啊!你救救我,你帮我说句话呀!你可是将来的齐国公,整个萧家都是你的,难道你连一个女人都保护不了吗?难道你忍心看着那个女人打死我吗?” 萧潜一时躲避不及,被她结结实实地撞进怀里,忍不住大皱眉头。 二老爷面沉如水,过了好半晌才沉声道:“成何体统!” 萧潜尴尬地将哭叫不止的叶梦阑推开,冷声吩咐丫鬟先带她离开。 叶梦阑不禁哭得更厉害了:“潜哥哥,你真的不管我了吗?这个毒妇这样对我,你也可以视而不见吗?我哪有犯什么错?分明是她妒忌我罢了!你只往我房里去歇过一晚,她就恨不得扒我的皮抽我的筋,我以后还如何能在府中过下去?你说过你已经不要她了,你说过以后我想怎么对她都随便我的!你前儿夜里对我说的话,字字句句我都当真了,难道你都是哄我的吗?” “堵上她的嘴!”萧潜冷声向丫鬟呵斥道。 “这会儿才堵她的嘴,好像已经晚了。”柳清竹看看众人或惊诧或愤怒的目光,忍不住幸灾乐祸地嘲讽道。 萧潜无可辩驳,涨红了脸色,不知该如何是好。 二老爷怒声斥道:“你是越来越不像话了!热孝期间,你……你竟私自跟婢妾同房,可还把祖宗放在眼里吗?何况萧家数百年来从无宠妾灭妻之事,你可算是开了个好头!还不快给老太太磕头请罪!” 萧潜只得重新在碑前跪下,以首触地,垂泪不已。 柳清竹迟疑了一下,只得跟着走过去,在他身后两步远的地方跟着跪下。 二太太见状忙道:“算了,快叫潜儿起来吧!他跪着,他媳妇就得一起跪着……她那身子,怎么受得了!” 二老爷叹了一声,痛心疾首地道:“萧家……怎么会成了这个样子!那叶氏女子分明是妖邪之辈,只要她在这府中一日,萧家就永远不得安宁!长房的事,本来没有我置喙的余地,可是难道我就该眼睁睁地看着萧家毁在不肖子孙的手里吗?” 萧潜缓缓地站起身来,走到柳清竹身旁的时候,神情有些犹豫。二太太见状厉声斥道:“还不快扶她起来?这还用得着旁人吩咐吗!” “我们奶奶自己会起来,用不着旁人搀扶!”新蕊走过来一把将萧潜推到一旁,自己搀扶柳清竹起身,冷笑着说道。 萧潜伸出的手尴尬地僵在了半空。 柳清竹装作没有看见,面向墓碑站定,沉声道:“请老太太放心,您的心愿,孙媳无时或忘。一年之内,若不能还萧家一个安宁,孙媳自己下去向老太太请罪!” “清儿!”萧潜霍然转身,沉痛地叫道。 柳清竹恍若未闻,平静地向众人道:“老太太已经入土为安,我们……回家吧。” 二太太抹着眼泪过来拍了拍柳清竹的肩膀,带头慢慢地往山下走去。那里,萧家的马车正在等着。 等到众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柳清竹才深吸一口气,向新蕊叹道:“从前竟不觉得这座小山包子有这么高。” 新蕊闷闷地道:“身子不好,偏还要硬撑着,也不知道是要的哪一门子强!照我说,咱们叫两个小厮过来,用软轿抬下去多省事!” “先人面前,岂容得咱们放肆?”柳清竹苦笑着摇了摇头。 她的半个身子靠新蕊的手臂支撑着,空出一只手时不时地在路边的树枝或者山石上借一下力,倒也勉强可以行走。萧潜远远地跟在二人后面,柳清竹却只当他不存在。后来大概是萧潜自己觉得没趣,脚下越走越慢,转过几处山石,也便看不见了。 新蕊低了头不敢说话,柳清竹又叹道:“今日咱们算是有福的了,一大家子人,除了我和叶梦阑,旁人都没弄出什么故事来,这已经十分难得——对了,两边看热闹的百姓,没听说出什么事吧?我幼时总听人说,大户人家送葬的时候,常有踩死小孩子的事,这两夜都吓得我没睡好觉。” 新蕊闻言不由得叹了口气:“你这一天到晚替别人操心,什么时候才能是个头啊?打头一天起你就安排好咱们府里大半的家丁跟着疏散百姓了,还能出什么事?便是真出了事,也只能怪他们命不好罢了,要打官司都告不到咱们国公府头上!” 柳清竹淡淡地道:“你说的也没错。我在路上摔倒的时候,听见别人的脚步声就落在离我的脑壳不远的地方,当时我心里便想,谁若是一脚踩偏,我也只好认命罢了!” 鹊儿知道她生气,便不敢再说话,只闷闷地搀扶她往前走着。 这时候旁人都已经转过几处山林,再也看不到了。林中的鸟语渐渐热闹起来,仿佛这偌大的一座山上只有她主仆二人一样。不知是不是病中多疑的缘故,柳清竹的心中忽然隐隐觉得有些不安起来。 第113章.沉塘 天色向晚,山风渐渐冷了起来。 一阵风来,柳清竹禁不住打了个寒颤。新蕊皱眉道:“这可怎么办?咱们今儿出门急,连一件暖和的衣裳也没带!本来就说受不得寒,如今再吹了山风,只怕……” 柳清竹侧耳听了听身后的动静,勉强笑道:“前面不远就是祠堂了吧?我在这儿等一等,你去向姑子们讨一件披风给我。” 新蕊闻言大喜:“这倒是个好主意!咱们一起去吧,顺便歇歇脚,讨杯热茶吃!” “我就不过去了,姑子们好端端的在念经,我一去必然闹得她们不得安宁。”柳清竹想了一想,轻声叹道。 新蕊知道柳清竹是最不喜欢给人添麻烦的,闻言也只得依她,末了又不放心地道:“那您就站在这儿,一步也不要乱走,免得我回来找不到人!” 柳清竹点头应下,看新蕊走远,便找了块背风的山石靠着,闭目假寐起来。 身后忽然响起了脚步声,柳清竹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只见珍儿笑吟吟地走了过来,向柳清竹福了福身:“奶奶怎的一个人在这里?新蕊姐姐不是跟着一起来了吗?” 柳清竹慢慢地站直了身子,笑道:“她说去解手,我也不知为什么这么久都没回来,八成是叫山里的猴子抢去做压寨夫人了吧!” “呵呵,奶奶说话可真风趣。”珍儿干笑了一声,没什么诚意地“称赞”道。 柳清竹看到她的笑容,已知自己的猜测无误了:“你自己动手,还是带了别人来?” 珍儿微微一怔,随即展颜笑道:“奶奶倒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只可惜聪明得晚了些。奴婢前儿就已经提醒过您的,您居然还敢落单,真不知是该夸您勇敢,还是该说您愚蠢了。” “我只是不愿丫头无辜被我连累而已。如今只剩我一个,你们动手也便宜些,省得被无关的人搅了局,一个个灭口也是很麻烦的。”柳清竹平静地说道。 珍儿的神色忽然变得有些复杂,过了片刻才冷笑道:“奶奶心地仁善,令人敬佩。只是珍儿奉命行事,不得不如此,您不要怪我。要怪,就怪您自己选错了路吧!” 这时旁边的树林里陆续走出十来个家丁装扮的男人,个个青巾蒙面,一语不发地走过来围成一个半圆,将柳清竹困在中间。珍儿后退了几步,与他们站在了一起,冷声道:“就是她了。” 柳清竹向众人环视了一圈,不禁叹道:“用得着这么多人吗?叶大人还真看得起我!” 珍儿的脸色微变,接着道:“你竟然知道是叶大人……既如此,就更不能留下你了。动手吧,麻利些!” 余人齐声答应,步步逼近。柳清竹几乎连站稳的力气都没有,除了强装镇定之外,竟是什么都做不了,只能闭上眼睛束手就擒。 下一刻,她感觉到自己的身子腾空而起,不知道是谁随手将她整个人扯过来扛到了肩上。 可她连呼救的力气都没有。 即使可以呼救,柳清竹也未必会这么做。这附近能来的只有新蕊和祠堂里的姑子们,于事无补不说,只怕还要白白饶上几条性命。 倒不如她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去了,还算干净利落些。 耳边传来呼呼的风声,看方向,这些人果然如珍儿先前所说,是要将她扔进池塘里去淹死的。 不知怎的,到此时柳清竹却放下了心。 叶大人做事干净利落,不喜欢搞那些没用的花哨,这一点比大太太可爱多了。 既然对方仁慈地打算给她一个痛快,柳清竹还能有什么过分的要求吗?闭目待死,已经是她此时最好的选择了。 碧水寒潭,常伴青山,似乎是一个不错的去处。再过得几天,连尸体也被水里的鱼啃食干净,什么都不会留下,多好。 “奶奶!你们要干什么!放下奶奶——”新蕊的声音忽然在远处尖利地响了起来。 柳清竹想叫她自己逃走,嗓子里咳了几下,却喊不出什么来。本来就已经完全没了力气的人,被别人扛在肩上狂奔时,更是连呼吸都万分艰难的。 “来人啊!快救奶奶!强盗,放开我——啊——”新蕊的喊声很快变成了尖叫,柳清竹心中一急,拼尽全力挣扎起来。 扛着她的那人在她后背上重重地拍了一把,柳清竹喉咙里涌上一阵腥甜,张嘴吐出一口鲜血,随即眼前一阵发黑,但她强忍着剧痛,仍是拼命地挣扎不休。 那人终于不耐烦了,双手一松,将柳清竹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怒声斥道:“找死吗?” 柳清竹在地上连着打了好几个滚才稳住身形,整个人像散了架一样,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 但她还是勉力将脸转向那人,低声求肯:“我本来就是要死的,你们放过我的丫头吧!” 那人似乎怔了一下,接着便恶声恶气地道:“快死了还那么多废话!” 身后又有几个人奔了过来,将柳清竹围在中间,如临大敌地盯着她,倒好像她能有本事跳起来逃走一样。 大概是看出她确实没有垂死挣扎的力气,其中一人忽然尖声笑道:“还是不老实吗?不想死?还是不想这么不声不响地死?我看呐,反正你都快要死了,不如叫我们弟兄们好好爽一爽,也让你临死之前再回味一下欲死欲仙的滋味?” 另一人接着笑道:“我就说嘛,早该这样的!这么白嫩嫩香喷喷的一个大美人,就这么白白地扔到池子里去,外人知道了不说咱们暴殄天物吗?浪费口粮可是要遭雷打的!反正这会儿没旁人,不如咱们……” 那尖细的声音接道:“咱们玩个痛快,末了再把她开膛破肚挂到城门口去给全城的百姓瞻仰一下,怎么样?” 柳清竹勉强勾起唇角,笑了一声:“吓唬我没有用,我知道你们不敢。叶大人性情谨慎,绝不会允许你们把事情闹大!你们甚至不敢在山石上摔死我,是怕留下血迹吧?我看到你们刚才把我吐出来的血埋掉了!” 被她这样毫不留情地当面揭穿,那人的声音明显地添了几分恼意:“你说我们不敢?不如就在这里试试?” “你们没时间。这会儿你们的心里,比我还怕呢。”柳清竹再次毫不客气地揭穿道。 那人似乎着了恼,忽然从人后窜了出来,一把抓住柳清竹的衣襟用力扯落:“现在就叫你看看我敢不敢!” “猴子,住手!这女人也是你能碰的?”先前扛着柳清竹的那人忽然冲了过来,一把将那个胡作非为的同伴扯过来,又随手丢到一旁。 那“猴子”打了个趔趄才勉强稳住身形,回身瞪视,敢怒不敢言。 柳清竹勉力向她的“恩人”露出一个真正的笑容,却用调侃的语气说道:“看不出来,你还蛮善良的嘛!” 那人冷声说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不愿横生枝节而已。你最好老实些,不然我未必有心情救你第二次。” “你不用救我第二次,我只问你,可以放了我的丫头吗?”柳清竹死皮赖脸地追问道。 “你的废话太多了!你的丫头看到了我们,她必须死!”那人忽然又焦躁起来,不由分说地再次将柳清竹捞起来,夹在腋下飞快地往池塘的方向奔去。 柳清竹急道:“她又不认识你们,看到了怕什么?你们可以把她绑在这里,叫她没法子出去报信就是了!” “迟了,她这会儿只怕已经死了!”强盗之中不知哪一个人忽然冷冷地说道。 柳清竹顿时噤声。 耳边确实已经听不到新蕊哭叫的声音,她心中一急,便觉眼前发黑,先前还能听到呼呼的风声,后来便渐渐地失去了知觉。 再次恢复知觉的时候,浑身上下只能感觉到彻骨的冰冷,从手指到脚尖,无一处不僵硬、无一处不疼痛。仿佛整个人都已经被冻在冰柱之中,不能动、不能呼吸,只能静静地等待着仁慈的黑暗再次降临…… 柳清竹知道,这一次陷入黑暗之后,她只怕是不会再醒来了。 短暂却不算贫乏的一生迅速在脑海中闪过,柳清竹感觉到淡淡的心酸。 自然还是不甘心的,可她知道自己已经无能为力。 她也是有过野心的,这几日与大太太的较量,让她觉得自己还有机会兑现当日对老太太的承诺,没想到…… 老太太一定会对她很失望的吧? 这些,她都已经顾不上了。唯一放不下的,是婉儿……今后会由谁来照顾她呢?叶梦阑是万万不成的,至于鹊儿……不知道她的心里,还有没有一丝残存的善意呢? 她若不在了,国公府就是一处泥潭,婉儿若能离开那里该有多好! 可是除了萧家人,有谁会愿意照顾婉儿? 脑海中忽然闪过一张笑吟吟的面孔,柳清竹心中一惊,慌忙强迫自己甩开这个念头,想到别出去。 父亲他……自从知道他是自己的亲生父亲之后,还没有见过他一次呢!他会心疼婉儿的吧? 她已经是不中用了的……没想到,自己做了一世孤女,竟还要把这个身份留给女儿! 柳清竹的身体已经不觉得疼痛,意识渐渐消散,女儿懵懂的笑颜在前越来越淡,终于只剩下一片炫目的白色,一切,归于虚无。 最后一丝意识消散的瞬间,柳清竹觉得自己恍惚听到一声焦灼的呼唤。但也许是山中的兽吼,她已经没有时间和力气去思考。 今生,竟是以这样一种方式黯然谢幕…… 第114章.我们重新开始可以吗? 柳清竹是被一阵没完没了的呜咽声吵醒的。 睁眼看到熟悉的床帐,除了“恍若隔世”,她实在想不到一个更好的词来形容自己此刻的感觉了。 虽然身上仍旧是一丝力气都没有,柳清竹还是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这条小命,算是又捡回来了。 如果真的有上苍,柳清竹觉得那一定是一个喜欢恶作剧的家伙,否则怎么会每次都把她推到死亡的边缘,却总是在最后的时刻险险地把她拉回来呢?就算她自己不烦,也会有人觉得烦了。 比如身边这个似乎是在给她哭丧的丫头。 “话说,我好像还没死……”柳清竹费力地动了动嘴唇,低声说道。 虽然这句话几乎只是由几道轻重不一的气息组成的,那丫头却显然还是听到了。下一刻,柳清竹的眼前出现了一张眼泪鼻涕横流的脸。 “真难看。”虽然没有力气笑,却似乎并不妨碍柳清竹的好心情。 又一次劫后余生,怎么能不得意呢? 那丫头看懂了她的唇语,狠狠地用袖子擦了把脸,怒声道:“没良心的女人!我是傻子才为你哭成这样!” 门帘动处,初荷桂香等人已经从外面奔了进来:“新蕊,奶奶醒了吗?” 新蕊慢慢地站起身来,丢下一句话转身就走:“还是死了的好,一醒了就没好话说,不用理她!” 几个小丫头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便将注意力放回了柳清竹的身上。桂香瞪着红肿的眼睛哭道:“奶奶这一次可吓死我们了!连王大夫都说是九死一生,您居然还是熬过来了,这真是……真是苍天保佑,苍天保佑!” 苍天?那个家伙一向以耍人为乐,柳清竹才不会稀罕它的保佑! 还是初荷最为冷静,她看了看柳清竹的脸色,从桌上拿过一只茶盏倒上白水,用小汤匙舀着送到柳清竹的嘴边:“奶奶喝点水吧。” 柳清竹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心中却有些百感交集。 即使又死过一次,她还是想不明白,这样好的一个丫头,到底是为了什么才会背叛她的呢? 桂香擦了擦眼睛,声音沙哑,却满脸欢容:“奶奶醒了就好,爷知道了不知该多高兴呢!婉儿更是早已经哭了好几天了,您若是再不醒,吴妈怕是要哄不了她了!” 柳清竹听她提到萧潜,不禁微微皱眉。 桂香知道她的疑问,忙笑道:“奶奶不知道吧?您那天掉到池塘里去,爷连外衫都没脱,就急着跳到水里去救您,结果被他自己的衣服缠住,您昏迷中又死死地抱着他的头不放,差一点两人一起去见了水龙王!万幸最后两人都活着,您这儿睡了三四天,爷那儿也受了风寒躺了三四天了!您这会儿还怨他不怨了?” 救她的人……是他? 柳清竹觉得自己的脑子有点回不过弯来。 他不是恨她、讨厌她的吗?她要死了,他即使不幸灾乐祸,至少也该如释重负吧?可他…… 她知道他的水性并不好,深秋季节的池水又冷得可怕,他何苦冒险救她?回来的路到池塘还有一段距离,即使凑巧听到了新蕊的呼救,他也完全可以装作不知道的啊! 初荷抿嘴笑道:“虽然爷说了不许张扬,这件事还是在京城里传开了,现在全天下的人都知道爷和奶奶伉俪情深,生死相许呢!” 柳清竹微微皱起了眉头,心中觉得有些不快,更多的却是难以置信,或者说,不愿相信。 “奶奶大概累了,咱们出去吧。”桂香看到柳清竹的脸色,忙把芸香拽了起来,又向初荷招呼了一声,三人齐刷刷地退了出去。 柳清竹紧锁着眉头,只觉得刚才听到的话十分难以消化。 她知道自己本来是必死之局,能活过来一定是有人相救,却万万没想到那人就是萧潜。 对于他,她是越来越看不懂了。 门帘很快又被掀开,进来的是新蕊……还有跟在她后面的萧潜。 看见萧潜的脸色有着病态的苍白,柳清竹心中不由得生出几分歉意。但她此时仍然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心情来面对他。 “清儿,你醒了。”他的语气很平静,眼中却有着藏不住的惊喜。 柳清竹的一肚子疑问便再也问不出口。 他为了救她而冒了那么大的风险,如今病成这样,还肯拖着病体赶过来,只为了确认她醒了……她怎么忍心在这个时候质疑他救她的原因? 面对他殷切的目光,柳清竹只得垂下眼睑,轻轻地应了一声。 萧潜缓缓地在她的床边坐下,低声絮絮道:“你的身子本来不好,落水时间又太久,连王大夫都说要听天由命……想不到你竟然能醒过来,这真是……我……” 他的声音忽然有些哽咽,柳清竹觉得一定是自己病得太久,耳朵出现问题了。 气氛有些奇怪,柳清竹受不了这样与他安静相对,只得没话找话地低声道:“那些贼人是叶青云派来的吧……” “应该是……可惜我身边没有人手,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逃掉……但这笔账我会记着,他日必定向叶青云一点不落地讨回来!”萧潜面色冷峻,硬邦邦地说道。 “你不怕他狗急跳墙吗?”柳清竹想起国公爷说过的话,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萧潜似乎也并不意外,带着几分冷意笑说道:“他的底牌,不过是那一封信而已,若是那封信没了用处,他跳墙也只会伤摔到他自己而已!” 柳清竹急道:“可是……怎么样才能让那封信没有用处呢?为君者莫不多疑,就算是假的,落到皇帝手中怕也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更何况那是真的……” “当今皇帝,并不是那样昏庸之人!”萧潜信心满满地道。 当今皇帝或许确实并不昏庸。柳清竹知道萧潜自幼进宫伴读,跟当今皇帝算得上是总角之交,他的话自然是可信的。但人总会变,何况是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这是关系到萧家几百条性命的大事,怎么能凭着想当然就作出决定! 萧潜看出她的顾虑,微笑着安抚道:“这些事情,我会妥善处理好,你就不用多想了。这一阵我用一些别的手段牵制住了太太,她一时应该缓不过手来对付咱们,你只管安心养病就是了。” 柳清竹并不觉得自己可以高枕无忧。但她深知自己的能耐有限,强行插手只能给萧潜添乱,当下也只得强行静下心来,把所有的事情交给萧潜去处理。 这一瞬间她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从前。从前的她虽然也会为萧潜担心,却什么都不想打听、什么都不肯管,全心全意地信任着她的夫君,将自己的整个人、将所有的幸福和安宁都托付给他…… 今后还会恢复从前那样的日子吗? 柳清竹知道那已经是不可能的了。她没有一刻忘记过自己对老太太的承诺,何况她还有一个女儿要保护,在已经知道了府中暗流汹涌的时候,她如何才能做到不闻不问? 她也只能借着这两日养病的时机,偷几天安闲的日子来过罢了! 漫长的沉默过后,她听到萧潜的声音悠悠地叹道:“还好你醒了……我只恨我自己无能,让你受了那么多苦……萧家是一个泥潭,我后悔把你拖了进来……这几天我一直在想,如果你就这样睡过去,我今后该如何面对自己……我知道你为我做了很多,虽然……经历了这样的惊吓,我才知道我有多么放不下你……清儿,和我一起忘掉过去所有的不愉快,忘掉不相干的人,我们两个人重新开始,可以吗?” 柳清竹此前从未听过他这样坦白自己的心思,若说完全不震动,那一定是骗人的。 若非经过这一场变故,她也不知道自己对他而言还是重要的。可是柳清竹心虚地发现,自己在沉入水底的那一刻,想到萧潜的时间却并不多。 从前一直以为他是自己生命中的全部,到“临终”的那一刻,她才知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几乎完全放下了他,若说还有几分牵挂,那也只是牵挂这些年的一个习惯罢了。 想到前一段时间的一次次误会和伤害,柳清竹很庆幸自己这样的变化。可是此时听到萧潜这番话,她又觉得自己有些可耻,为了怕受伤害,便将他远远地排斥在自己的心门之外…… 可是过去的事,真的可以轻易地放下吗?即使经历了生死,从前的事情却依旧历历在目,她真的没有信心,来应对下一次的不信任、下一次的疑虑和质询! 最重要的是,听他的言下之意,他选择的是“原谅”而不是“信任”,他还是坚信自己想当然的推断,不是吗? 她真的需要这样毫无原则的原谅吗? 柳清竹缓缓地垂下眼睑,挡住他企盼的目光。 许久之后,她听到萧潜长叹了一声,低得几乎听不见:“为什么?他就那么让你放不下吗……” 柳清竹犹疑了一瞬间,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只能看到他颓然的背影,看到他的身影被缓缓放下的门帘一点点遮住,像是隔开在了两个不同的世界。 她试着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叫住他,更不知叫住他之后该说什么。门外的脚步声并没有迟疑,缓慢却坚忍的,一步一步渐渐远去了。 第115章.大太太≈市井泼妇 过了一两天,柳清竹渐渐地有力气说话,也可以靠着枕头半坐起来了,王大夫日日过来诊脉,每次都激动得胡子发抖,连称“奇迹”。 邀月斋中人人喜形于色,就连鹊儿也过来看过几趟,以手加额连连感叹上苍仁慈。 柳清竹看得出她是真心高兴的,但高兴的原因,实在有待商榷。 萧潜没有再来过。柳清竹知道他是真的生了气……或者也有些伤心。 但她想不出该如何向他道歉。她做不到忘记过去重新开始,也不认为被他这样糊里糊涂地“原谅”是一个很好的结局。 新蕊桂香等人难免有些抱怨,在她们看来,萧潜做得已经够好,纵使以前有错,也是可以将功赎过的了。 柳清竹对丫头们的小情绪视而不见,暗中只吩咐小枫悄悄去打听丛绿堂的事情。 这一天小枫带回来的一个消息,让柳清竹有些喜出望外。 据说,大太太前两天不知怎的忽然发了好大一场脾气,不问青红皂白地打了十几个丫鬟小厮,有几个甚至打完板子就丢给了牙婆子,随她们转卖去了。 对一向吃斋念佛标榜仁善的大太太来说,这显然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至于府里为什么没有人议论,想必是大太太用了一些手段吧? 如此一来,这几天府中格外安静的原因已经很明显了。 但鹊儿的好心情让柳清竹稍稍有些意外。她曾经一度以为那丫头是投靠了大太太的,如今看来…… 那丫头的心,只怕比她想象的还要大! 大太太发脾气的原因,一开始是极难打听到的。直到柳清竹示意小枫去找丛绿堂的三喜之后,才得到了一个与她的猜想完全一致的答案:就在几天前,叶大人来府中探望国公爷的病情,却不知是因为什么原因,竟跟大太太大吵了一架。虽然没有任何人说过这两件事之间有什么必然的联系,但对于多少知道一些隐事的柳清竹来说,这显然是一个不需要推断就能得出的结论! 据三喜说,大太太跟叶大人说话的时候,极少容许丫头们在场,那日吵架的事更是没有人看见,只知道叶大人离开府中的时候衣衫凌乱破碎,满脸都是血痕,好像被人狠狠地揪打了一阵一样。 小枫说起此事的时候忍不住大笑:“我以为只有市井中的泼妇打架才会用手抓、用牙咬,没想到做了诰命夫人的太太也是一样!不过旁的女人都是跟自家男人打架,太太怎的反而去打叶大人呢?难道是叶大人诅咒咱们大老爷了不成?” 柳清竹意味深长地笑了一笑,并不打算向他解释。 不知道叶大人究竟做了什么,竟惹恼了这个据说为了他可以拼上性命的大太太呢? 柳清竹忍住笑,悄悄地向小枫吩咐道:“你这两日多到外面去走走,听一听酒肆茶楼里面有没有什么新故事,尤其是关于叶家的。” 小枫答应着去了,新蕊忍不住笑道:“奶奶又在想什么鬼主意不成?病成这样,还不肯消停一会子!” 柳清竹微笑道:“正因为病着,闷得难受,才要给自己找个乐子,不然这一天到晚的怎么熬过来?” 新蕊闻言忽然凑了过来,神秘兮兮地说道:“其实你根本不用叫小枫去打听,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你怎么会知道?”柳清竹撇了撇嘴,摆明了不信。 新蕊急得直拍大腿:“我说的是真的呢!丛绿堂那边的人不敢说,外面的人不知情,世上再没有人比我更清楚这件事了!” “那你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柳清竹像哄小孩子一样,拉长了声音慢慢地问道。 新蕊没有注意到她语气的变化,得意洋洋地昂起了脑袋:“这件事肯定跟咱们爷脱不了干系!那天我看见倾墨在爷跟前说了好长时间的话,我有些好奇,就拦着倾墨好说歹说地逼问了一下午,他才肯偷偷地跟我说,他在外面打听到了一个重大的消息,是关于叶大人的,爷吩咐他把消息透露给太太知道呢!第二天就传出来说太太大发雷霆,您说这两件事有没有关系?” 柳清竹记得萧潜说过,他用了一些小手段,让大太太无瑕兴风作浪,想必就是指这一件了。她躺着不能动,心中不由得有些发痒,想不通是什么消息让大太太对叶青云下那么重的手。 这时忽听外面吵嚷起来,柳清竹侧耳听了听,知道是桂香在跟人吵闹,不由得有些纳闷。 新蕊闻声奔了出去,人未出门声先送到:“是什么人到我们邀月斋来撒野?” “呵呵,我只是来看看我的媳妇儿和干女儿,这怎么能叫撒野呢?”云长安贱兮兮的声音,即使隔着老远仍然让人有揍他的冲动。 新蕊果然被这句话气得跳脚:“你再胡言乱语,我就叫人来拿大棍打你出去了!” 这样没有新意的威胁显然对云长安起不了什么作用,只听他大笑道:“拿大棍打出去也无妨,不过我不喜欢那些臭小厮们,希望干女儿可以亲自来打!伤在我身痛在你心,那才叫做‘同甘共苦’啊!” 说到这一句的时候,人已经到了房门口。桂香顾不上多想,整个人合身扑过来张开双臂做了个封门的秦琼:“这是奶奶的内室,你不能进来!” 云长安抖了抖宽大的衣袖,贱笑道:“这话可就奇怪了,我媳妇的内室,我为什么不能进?何况以前也不是没进来过……” 桂香气得直跳脚:“新蕊,你去外面叫几个小厮过来!我偏不信今儿拦不住这一只小鬼!” “哟哟哟,除了我的干女儿,原来邀月斋还有另外一只小辣椒!我说媳妇儿啊,你这里卧虎藏龙,尽是难得一见的好姑娘哇!”云长安一边左右摇晃着身子想往屋里闯,一边扬声向里面叫道。 柳清竹只得在内室大声说道:“这世道野狗太多,不会打狗的叫花子都已经被咬死了,你不知道吗?” 云长安闻言也不生气,摇头晃脑地笑道:“呵呵,听媳妇说话中气十足,为夫我就放心了……” 桂香见他软硬不吃,干脆急得哭了起来:“云公子,我们奶奶九死一生,好容易才逃出命来,您就别来添了好不好?您今儿这么一嚷嚷,明儿府里不一定又有什么难听的话传出来,若是惹了奶奶生气……那可是人命关天的事,你担当得起吗?” 云长安的笑容僵了一下,脚下慢慢地停住,在房门口站定。 桂香松了一口气,慢慢地蹲下身子,双手捂脸呜咽起来。 “干女儿,你这个妹妹……她是怎么了?”云长安一脸的莫名其妙,向旁边的新蕊疑惑道。 不等新蕊答话,桂香已狠狠地擦了擦眼睛,抬起头来:“不是我们邀月斋的丫头不近人情,只是妇道人家毕竟有诸多顾忌,不能像云公子一样事事洒脱……我们也知道您是忧心奶奶的病情,只是内外有别,请您还是在此止步的好。” 大概是因为她说得实在太认真,云长安这次终于没能笑出来。他搔了搔头皮,接着也在桂香面前蹲下,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问道:“我媳妇她……病得很厉害?不是听说能醒过来就没事了吗?” 这时两人之间几乎只隔了一个拳头的距离,桂香看见他神色憔悴,眼中隐隐藏着焦灼之色,知道他是真心为柳清竹担忧,怒气不由得也便渐渐地散了:“王大夫只说醒过来便有救,却没说一定就能痊愈……奶奶此前在送葬途中昏倒,大夫便说是受不得气恼劳苦、也受不得寒凉,谁知偏又被人给丢到池塘里去,从里到外冻了个透!王大夫便有回天之术,也要奶奶善自珍重才行啊!” 云长安怔了一下,慢慢地站起身来:“有没有换别的大夫来看看?” 桂香借着新蕊的搀扶也站了起来,擦泪道:“王大夫已经是京城里最好的大夫了,若是换了旁人,这一次奶奶只怕就……她能活着,已经是上苍容情,我们爷吩咐过,再不能让奶奶生一点气,请云公子见谅。等过几日奶奶能下地了,自然有相见的时候。” 云长安待要走,又似乎有些不甘心,走出两步又转回来问道:“我正要问,我媳妇……你们奶奶怎么会在送葬途中昏倒的?那时的大夫又为什么说得那么严重?她那时明明并不似生病的样子,怎么就……” “云公子,您该知道,奶奶虽然不像寻常的大家闺秀那样扭捏作态,却毕竟也是女子。即使您作为朋友,也还是少问一些的好。”桂香的神情有些恼意,自然是在责怪这个孟浪的家伙不知轻重了。 柳清竹在里面把这些话听得清清楚楚,心中不禁暗暗赞叹桂香精细妥帖。许久没有听到云长安的声音,她只得在里面扬声笑道:“我又死不了,你们一个赶着来给我奔丧,一个蹲在门口替我守灵,像话吗?赶紧该做什么做什么去,我都快被你们吵死了!” 云长安狠狠地在自己脸上抹了一把,像耍百戏的一样转眼间换上了灿烂的笑容,大声笑道:“谁来给你奔丧了?你这样为祸人间的女人注定要长命百岁的,我还等着你给我披麻戴孝呢!媳妇儿,你先好好歇着,过了午我再叫你小姑子替我来看你!” 柳清竹并不太想见到云出月,但她此时若是开口,岂不是就等于默认了他的胡言乱语?听着外面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柳清竹恨恨地拍了拍枕头,对外面吩咐道:“以后不管谁来,都说我睡了,谁也不见!” “如果是太太来了,奶奶也不见吗?”远远的,一个女子尖酸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 第116章.我是来找你和解的 虽然王大夫多次嘱咐要静养,柳清竹还是忍不住猛地坐了起来。 大太太会来?她要做什么? 想到种种可能,柳清竹不能不心惊。 “太太,大夫吩咐了奶奶要静养,不能见人,请太太恕罪。”桂香的声音不似平时的沉稳,隐隐带着一丝慌乱的颤音。 只听大太太的声音沉沉地传了进来:“我只跟她说几句话,不会打扰她养病。” “可是太太……”桂香还在不死心地试图阻拦。 珠儿的声音冷笑道:“邀月斋的奴才是越来越大胆了,连太太也敢拦!” “大少爷吩咐过,奶奶什么事都不用管,什么话都不用听,太太若是有话要对奶奶说,不妨直接说给大少爷听去!”新蕊的语气一如既往地干脆利落,却也是明显地带上了几分慌乱。 “果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真没想到,我竟然也有被自己的儿媳妇拒之门外的一天!”大太太的声音有些苍凉,与他从前的冷厉威严并不相同。 虽然有萧潜的吩咐,但新蕊桂香都是奴婢,自然不敢真的伸手阻拦,只得眼睁睁看着大太太从她们的身旁走过去,慢慢地进了屋子。 柳清竹听见掀帘子的声音,只得隔着帐子说道:“媳妇病着,不能起身行礼,请太太见谅。” “我也不敢叫你起身行礼。你躺着吧。”大太太硬邦邦地说道。 “谢太太体谅。”柳清竹正觉浑身乏力,巴不得这一句,闻言当真老实不客气地重新躺下了。 大太太看见桂香和新蕊都跟了过来,不禁冷笑道:“你的人当真忠心,难道怕我害了你不成?” “这是她们的本分罢了。桂香,去给太太奉茶。”柳清竹淡淡地说道。 桂香答应着下去,新蕊便走过来站到柳清竹的床前,像个忠心耿耿的侍卫一样,盯着大太太的一举一动。 大太太知道支走这丫头是不可能的了,却也并没有发怒,只冷声向珠儿道:“你到外面去守着,不许叫闲杂人等进来。” 珠儿不情愿地应了一声,果真走了出去。柳清竹不知道大太太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心中不禁有些慌张。 虽然她知道桂香一定会去向萧潜报信,却并不确信萧潜会来帮她。 大太太盯着柳清竹的床帐看了很久,才淡淡地道:“你不必慌张,我是来找你……求和解的。” “太太?”柳清竹诧异地发出一声惊呼。 大太太叹了口气,慢慢地说道:“我知道你对我戒心很深,可是……我现在的处境你也知道,我伤不到你。能叫你这个丫头出去吗?有些话,本不该对人说。” “不该对人说的话,便请太太不必说了。和解不和解的,媳妇也不明白。太太是我的长辈,我自然会尊敬您。您是这府中尊贵的长房太太,谁敢给您委屈受呢?”柳清竹心中打鼓,语气却越发笃定,甚至带上了几分笑意,从容不迫地说道。 大太太迟疑了一下才缓缓地说道:“如果我说我有办法彻底解决掉潜儿的心头大患,让他安安稳稳地坐上齐国公的位置,并且保证萧家上下数百口平安无事,这单生意你接不接?” 柳清竹怔了一下,向新蕊吩咐道:“你先出去吧。” “可是奶奶……”新蕊明显不情愿。 柳清竹微笑道:“你也太小心了,太太是大少爷的母亲,婉儿的祖母,便是看在她儿子和孙女的份上也会加倍疼爱我,你怕什么?” 新蕊知道她的主意不会改,只得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出去。 柳清竹等她走远,才平静地问大太太道:“这单生意的价钱是多少?” “你先说,你肯不肯接?”大太太固执地问。 柳清竹闻言不禁冷笑起来:“我不是个生意人,却也知道做生意的规矩,若是价钱太贵,我便不接。” 大太太阴森森地说道:“如果我要告诉你,我有办法让整个萧家家破人亡呢?萧家的头上有一桩谋反大罪,若是揭了出来,这几百口人一个都活不了。萧潜、婉儿,还有你自己,都要被拉到午门外面去砍头,也许还要株连你的娘家——有没有人告诉过你,柳庭训很可能就是你的亲生父亲?” 柳清竹想了一想,淡淡地道:“我并不相信仅凭一封信就可以杀死那么多人……如果真有那种事,我也不认为凭我之力能够改变什么。太太手头的货物太贵重,又是待价而沽,我想我必定出不起价钱,请太太找别的买主吧。” “你知道那封信?谁告诉你的?”大太太吃了一惊,几乎要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但她在最后时刻忍住了。 柳清竹漫不经心地道:“难道这不是人尽皆知的事吗?几年前大少爷就对我说过,我以为……” 大太太似乎吃了一惊,过了许久才叹道:“他竟然连这个都告诉你……你知道也好,你应该明白谋反是什么罪名!你现在有一个拯救萧家的机会,为什么不肯?” 柳清竹似乎根本没有思考,语气也没有什么起伏:“我不是英雄,更不是圣人,我没有拯救全天下的本事。萧家几百条人命,跟我并没有太大关系。我只求我的夫君和女儿平安,若是做不到,我能陪他们一起死也是好的。再说了,太太也是萧家人,有您这个长辈作陪,我就更加不用怕了。” “你……人人都说你心地善良,原来所有人都被你骗了,你竟是一个心地如此冷酷歹毒的女人!”大太太似乎很生气,拍着桌子怒声斥道。 “世人眼拙,颠倒黑白也是常事。”柳清竹毫不客气地接下了她的斥责,非但不以为辱,反而有些沾沾自喜的意思。 这样的态度,让大太太一时语塞。 柳清竹已含笑道:“太太若无别事,便请回吧。媳妇劫后余生,实在精力不济,若是大少爷知道我强打精神跟您说这么久的话,又要怪我不爱惜自己了。” 不用看也知道,此时的大太太必定气得脸色铁青。柳清竹隔着帐子听到她呼哧呼哧喘气的声音,不由心中暗暗解气。 过了许久,大太太坐的椅子响了一下。柳清竹以为她要起身拂袖而去,却听到她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珍儿那丫头已经被我打了四十板子,交给人牙子卖掉了。昨儿听说她被卖到落凤阁,做了个低等的洒扫丫头。她以后的下场,你应该可以猜得到。” “是吗?那真是挺解气的。”柳清竹笑了一声,淡淡地道。 大太太似乎松了一口气,又继续说道:“你既然知道那封信,想必也知道,那封信如今在叶青云的手中。” 柳清竹轻轻地点了点头,想起隔着帐子看不见,又低低“嗯”了一声。 大太太继续说道:“我不必瞒你,从前我在这府中揽权,又胁迫老爷和潜儿,都是叶青云逼我这么做的。现在我已经不打算继续这样下去,丛绿堂中凡是叶青云的人,都已经叫我打的打卖的卖,处理干净了。” “太太迷途知返,令人敬佩。以后我和大少爷一定会好好孝敬太太,从前的事情不会再有人提起。”柳清竹淡淡地说道。 “可是叶青云不会放过我!我坏了他的大事,他恨不得把我千刀万剐!如果他急怒之下,把那封信交给皇上,咱们这些人一个都活不了!”大太太的神情忽然变得有些惶急,拍着桌子凄厉地喊了起来。 柳清竹沉吟了一下才道:“太太多虑了。叶大人便是生您的气,也不会当真对您如何,更不会对萧家如何。毕竟他的女儿也是萧家的媳妇呢!他断断没有害自己女儿的道理不是?照我说,叶大人这些年平步青云,该有的也都有了,最不想冒风险的人只怕正是他自己才对!您不过是打了他的几个奴才,算得什么大事?亲戚毕竟是亲戚……” “你不明白……你不明白!他真的会狗急跳墙的,阑儿虽是他的女儿,可他也未必当真在意她的生死!他会杀我的,他真的会杀了我们的!”大太太的声音忽然提高了许多,比先前更添了几分惊恐绝望的意味。 柳清竹听着她的声音,心中不禁暗暗惊疑。 她竟然是真的在害怕,为什么?即使她跟叶青云闹翻了,最多也不过是发怒才对啊! 只听大太太伏在椅子上咳了两声,又绝望地喊道:“现在他要杀我!昨天我打翻了一杯茶,我脚边的狸猫舔了两下就伸了腿……他已经在对我动手了!丛绿堂中人人心怀鬼胎,我不知道还有没有他的人,我只能相信潜儿,相信你!我做错了,我从一开始就错了!我不该轻信他的话,不该被他轻易迷惑,不该杀了秦氏和赵家小姐……更不该……替他生了女儿……” 柳清竹悚然一惊,忍不住重新坐了起来,掀开帐子惊诧地追问道:“你给他生了个女儿?” 大太太似乎陷入了恐慌之中,竟将柳清竹当成了心腹之人一般,絮絮地说道:“没错,那时我还是太太身边的丫鬟,腹中有了他的孩子,我怕太太知道了打死我,他就给我出主意,叫我害死大奶奶,然后……然后伺机接近爷,想法子给孩子一个身份……” 第117章. 偶尔乱来一次也无妨 “我记得老太太提到过,太太曾经生过一位大小姐,后来没能养大……倒也可怜可惜。”柳清竹随口敷衍道。 谁知大太太忽然冷笑一声,盯着她问:“谁说我的女儿死了?” 柳清竹吓了一跳,心中暗暗猜测她是不是突然发了癫狂。 只听大太太继续冷笑道:“那时我生了一个女儿,高兴得什么似的,他却说留在府中迟早会被人看出端倪,叫我把孩子交给他抚养……他还向我承诺终身不娶,用全部的心思来宠爱这个女儿……” 柳清竹忽然想到了一件事,不禁大吃一惊:“叶梦阑她……” 大太太幽幽一笑:“没错。” “可是,叶梦阑今年不是只有十七岁吗?”虽然心有了答案,柳清竹还是忍不住皱眉。 大太太瞟了她一眼,不耐烦地道:“刚想说你不太笨,原来还是那副死脑筋!” 柳清竹心中立时明了:叶青云早年行事低调,家中女儿究竟几岁谁会知晓?还不是由着他自己随口说!想必他二人也是为了怕人猜测,所以才改了叶梦阑的年龄吧? 如此一来,叶梦阑为什么自幼常到萧家来玩耍,大太太为什么对她格外宠爱、又为什么一定要她嫁到萧家,一切都有了答案。 虽然,这个答案实在太过意外,让人感到难以消化。 柳清竹强迫自己将思绪从叶梦阑身上转回来,重新恢复了从容的姿态:“既然如此,叶大人又怎么会忍心对您下手?那杯茶也未必是叶大人下的手,该不会是太太误会了什么吧?” 提到那杯茶,大太太禁不住打了个寒颤。柳清竹知道她是吓破了胆,心中不禁感到有几分畅意。 沉寂了片刻才听到大太太颤声说道:“以前他不会这样对我的……我虽然常对他发脾气,可他一直宠着我……我以为他心里是对我好的,所以他叫我做什么我都情愿……哪怕他叫我下毒暗害老太太、暗害老爷,哪怕他叫我对自己的亲生儿子不闻不问,我都不曾违逆过他的意思,谁知道他……他竟然背着我在外面有家有室儿女成群!我这些年为他做的,究竟算什么……” “叶大人不是一直孑然一身吗?京城之中人尽皆知,太太别是听了小人的传言吧?”柳清竹心中隐隐有了答案,却还是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大太太闻言冷笑一声:“你别给我装糊涂!那个消息,不是萧潜派人透露给我的吗?他在我身边埋下那么多眼线,真以为我是瞎的,一个都看不出来?” 柳清竹闻言讪讪地笑了一下,心中微觉尴尬。 大太太又接着怒声道:“即使知道了那件事,我还是决定原谅他,只要他肯杀了外面那个女人,我便不计较他瞒我这么多年……谁知他不知怎的忽然铁了心肠,非但不肯答应,反而要叫他的儿女认祖归宗,还要我帮他的两个儿子谋取官职……他心里究竟当我是什么!” 这时候柳清竹心中渐渐明白,这女人已经疯了大半个了。 叶青云对她,显然只是纯粹的利用,之所以纵容她这么多年,恐怕只是因为他需要有一个人随时掌控国公爷的动向吧? 听大太太言下之意,国公爷的的病只怕也是另有隐情。如果她知道国公爷一死,她自己也就没有了利用的价值,她还会不会那样做呢? 现在国公爷时日无多,叶梦阑又终于顺利地嫁了进来,大太太的价值确实已经不多了,兔死狗烹只是时间问题。萧潜的推波助澜,顶多不过是把这个时间稍稍提前了一点而已! 柳清竹的心中不禁有些唏嘘。说到底,大太太也不过是一个被欺骗利用着的可怜人罢了。 感叹过后,她呼出一口气,轻声道:“这件事,叶大人也未免太过分了些。太太既然看清了他的为人,从此不在往来也就是了。您依旧还是国公府的大太太,富贵荣华不会少了您的,如今更有亲女傍身,还折腾什么呢?” “换了你,你会甘心吗?”大太太直直地盯着她,冷声问道。 柳清竹摇头轻叹:“不甘心又如何?要比阴狠果决,您不是叶大人的对手。” “我不会让他这么糊涂下去!他对我下手,一定是因为那边已经有儿子!我只要杀了他的儿子,所有的问题就都解决了!他的富贵只能靠我,只能靠我和他生的女儿!儿子算什么?他的儿子什么都帮不了他,我凭什么要为他的私生子谋取前程!”大太太面目狰狞,厉声说道。 柳清竹看着她的神情,不由心中暗惊。 女人疯狂起来,果真是什么都敢做的。叶青云本来就未必没有动杀机,大太太若是在这个时候还不知死活地区激怒他,那简直是…… 想到此处,柳清竹忙问:“你真的叫人去杀他的儿子了?” “可惜功败垂成,但我不会就这么善罢甘休的!”大太太咬牙切齿地说道。 柳清竹心中暗叹“愚蠢”,口中却淡淡地道:“太太心中既然有主意,做媳妇的也不好说什么。请太太善自珍重吧,媳妇在此预祝太太马到功成。” “我要你帮我!”大太太脸上露出几分喜色来,目光灼灼地盯着柳清竹,期待着她肯定的回答。 柳清竹摇头道:“杀人放火那种事,我是做不来的。萧家只怕也没有人会做,太太恕我无能为力。” “你帮我,”大太太急道,“只要咱们的事成了,就可以保国公府平安!否则那人发起狠来,难保不对国公府下手,后果你是知道的!不要指望阑儿,他未必会对阑儿手下留情!” “太太说的有理。”柳清竹想了一想,皱眉道。 大太太闻言满脸喜色:“你答应了?如此甚好,我已经找过京城附近活动的亡命之徒,他们答应只要有五万两银子,就一定能保证成功!我就不信,那两个小杂种躲得过初一还能躲得过十五!银子我已经筹集了一半,另一半我相信你能拿得出来。到时候由你出面跟他们联络,这样才能万无一失……” 看着满脸兴奋之色的大太太,柳清竹几乎不忍心开口打断她。 终于等到她说完,柳清竹才淡淡地道:“刺客得手之后,叶大人一定会追查此事,到时候太太再把我推出来给叶大人出气,那时叶大人的气也消了,国公府大少奶奶的位置也空出来了,太太可以劝大少爷把叶小姐扶正,然后跟叶大人重修旧好,一家人和和美美共享荣华,是不是?” 大太太微微一怔,半晌才道:“你放心,我会叫阑儿好好对待你女儿的。” “这样的话,真要感谢太太替我思虑周全了。”柳清竹忍着笑,装出感激的样子来,大声说道。 大太太似乎很得意,昂首道:“这是你唯一的出路,你能明白这一点,可见还不算太蠢。” “太太谬赞了。我觉得我还是蠢得厉害,恐怕不堪大用。”柳清竹认真地道。 “怎么说?”大太太皱眉。 柳清竹搓搓手指,沉吟道:“现在的局势,是太太您得罪了叶大人,而叶大人的手上有着可能会让萧家覆亡的底牌,是不是?既然如此,对我而言得罪叶大人无异于自寻死路,即使我死了也未必保得住萧家,我何必做无畏的牺牲?” 大太太厉声喝道:“你没有别的选择!你死,还是让整个萧家跟你一起死……” 柳清竹摇了摇头,脸上露出怜悯之色:“我可以有更好的选择,比如——以国公府的名义,向朝廷揭发太太行止不端与人私通生女、买凶杀人、毒害老太太和大老爷,还有昔年谋害秦氏太太及赵家小姐等诸多罪状……听说如今的京兆尹赵大人正是当年叶小姐的亲兄,不知道这案子到了他的手上会是一个怎样的结果呢?” 大太太脸色大变,瞠目瞪视柳清竹许久才厉声喝道:“叶青云不会放过你的!” 柳清竹幽幽道:“他会放过我的,只要我帮他从这件事里面撇清出来就可以!叶梦阑是太太与他人所生,为防老爷看出端倪才谎称病死,苦苦求肯叶大人代为抚养,叶大人为了不负所托,将妻儿安置在外多年不得相认……” “一派胡言!你……你这样信口开河,傻子才会相信你!”大太太霍然站起身来,气急败坏地嚷道。 柳清竹不慌不忙地笑了起来:“虽然确实是胡说八道,但是跟太太相比,还是我的话比较可信一些吧?毕竟我不曾买凶杀人,也不曾给自己的夫君和婆母下过毒。这件事牵涉不小,即使是皇上知道了,也定然吩咐息事宁人为上,所以到时候牺牲掉的人一定是太太您!我帮叶大人除掉了一个心腹大患,又给了他的儿女一个光明正大认祖归宗的机会,他必定对我感激涕零……” 大太太的眼睛越瞪越大,脸色却越来越白,细看之下神情实在狰狞。她似乎想走到柳清竹的床前来,但只走出两步,便颓然坐倒在椅子上,瞪大了眼睛喘气不止。 柳清竹作出惊奇的样子,高声问道:“我只是随口说说罢了,太太这是怎么了?” 大太太瞠目良久,才颤声说道:“你……你要跟叶青云合作?他不会答应的……不,萧潜不会由着你这么乱来的!他恨叶青云入骨……” “只要清儿高兴,偶尔乱来一次也无妨!”萧潜带着几分笑意,慢慢地掀帘子走了进来。 第118章.至死不悟,何其有幸 “你……”大太太神色怔怔的,往后退了几步靠在墙边,神色迷茫地看着来人。 萧潜走到柳清竹身旁,扶着她重新躺下,回身向大太太笑道:“清儿累了,太太若无别事,这就请回吧。” “你当真就这样由着她胡来?你们今后会后悔的!”大太太的双颊上有着异样的红色,盯着萧潜厉声喝道。 萧潜怜悯地看了她一眼,声音硬邦邦的没什么情绪:“太太大概还不明白自己的处境吧?对于一颗已经没有什么作用的棋子,叶大人是随时都可以放弃的。如今萧家是否有灭顶之灾,只在叶大人一个人的身上,太太您自己的手中,已经没有什么筹码了。” 大太太闻言越发气急败坏:“你……你竟敢这样对你的母亲说话!” “我肯这样对杀了我母亲的人说话,已经是看在太太为萧家操劳这么多年的份上了。”萧潜毫不示弱地与她对视。 大太太吃了一惊,似乎想往后退,但身后已经是墙壁,她发觉无处可退之后,竟发出一声神经质的尖叫。 萧潜低头叹道:“太太请回吧。清儿方才已经说过,萧家依旧会善待您,请您今后安分守己,记住您作为萧家大太太的身份!” 大太太连连摇头,目光呆滞,口中喃喃地说道:“不行,我不甘心!我为他做了那么多事,他不可能就这么放弃我,一定是因为外面那个狐狸精,因为那群没用的小崽子!我要杀了他们,杀了他们……你们必须帮我,否则萧家将有灭门之灾……” 柳清竹忍不住担忧地看向萧潜:“太太没事吧?” 萧潜叹息了一声,扬声叫珠儿进来扶大太太回去。 眼看着主仆二人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柳清竹还是没有回过神来。 萧潜抓住她的手晃了晃,笑道:“我们以后不用再怕她了。” 看样子,确实不用再怕她了,可柳清竹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她一直觉得,强悍如大太太,即使未必能笑到最后,垂死挣扎也应该是可以让她惨不堪言的。这样的不战而胜,让她有种难以言说的惆怅。 设身处地想一想,如果她站在大太太的位置上,也是会觉得不甘心的吧?一个女人把自己的一辈子拿出来给人当枪使,最后却只落得一个被放弃的结局——甚至不止是放弃,还有兔死狗烹的残忍…… 其实说到底,她也不过是一个可怜人罢了。 柳清竹觉得自己心里有很多话想说,可是能出口的,似乎只有一声长长的叹息。 “不必叹气,你已经做得很好。”萧潜淡淡地说道。 柳清竹想了一下,轻声道:“叶青云不像是个会给自己留下隐患的人,太太她……” “她做了那么多恶事,早就该恶贯满盈了。萧家并不亏欠她什么,这几日若真出了事,咱们也只冷眼旁观就是了。”萧潜冷笑着接道。 柳清竹知道他心中早有打算,只能点头赞同,心中却仍是十分惆怅。 萧潜缓缓放开她的手,起身走到窗前看着廊下的竹影,半天没有开口。 柳清竹猜不透他的心思,索性也便不肯费脑筋,闭上眼睛开始假寐。 过了许久,久到柳清竹已经开始昏昏欲睡的时候,萧潜忽然开了口:“你似乎并不高兴,是在替她不值吗?” “很多事情,本来就不能问值不值的……只要她遵从了自己的心意,就不该后悔……如今她也不过是自己走不出来,入了魔障罢了……其实我倒有些羡慕她,可以至死不悟。”柳清竹没有多想,顺着他的话随口说道。 萧潜忽然转过身来,神情愕然,目光如炬。 柳清竹察觉到他的视线,不适地睁开眼睛,却被他眼中太多的情绪吓到,忍不住往被中瑟缩了一下。 这样盯着她看了很久,萧潜才哑着嗓子低声问道:“你自己是不是一直在遵从自己的心意?你将来也不会后悔吗?至死不悟……这也是你的追求和梦想?” 柳清竹心中微惊,愣了一下才僵硬地笑道:“好好的在说太太,扯到我身上做什么?我只是被太太的样子吓到了而已……其实我觉得她被叶青云除掉才是最好的结局,否则我已经无法想象她今后继续做大太太的日子了。” “我好像明白了……你放心。”萧潜忽然叹了一声,转身向门外走去。 柳清竹有些莫名其妙:“你明白了什么啊?叶青云的事,你打算怎么办……喂!” 萧潜的脚下并没有停留,一径掀帘子出门去了。柳清竹听着他渐行渐远,不禁锁紧了眉头。 他是不是又想多了? 对于他丰富的想象和联想能力,她实在已经无能为力。误会已经积攒得太多,她反而没有什么心情去一一解开。以后,或许一直就这样下去了吧? 丛绿堂那边已经没了威胁,柳清竹也可以松一口气了。至于叶青云那边的事,一个等闲不出二门的女人能做的毕竟不多,她也只能寄希望于萧潜的手段了。 接下来风平浪静地过了几日,柳清竹终于在一个清朗干冷的午后,听到了大太太悬梁自尽的消息。 新蕊过来跟柳清竹说这件事的时候,语气有着掩不住的兴奋。 柳清竹却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继续低下头去描花样子,仿佛只是听到了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奶奶,难道您就不想说点什么吗?咱们受了她那么多年的气,如今她终于恶贯满盈……”新蕊高兴得连声音都比平时尖了几分。 柳清竹放下手中的细笔,无奈地叹道:“你这句话若是被别人听了去,打死都不为过的。她毕竟是大太太,你怎么还是这么冒失?” 新蕊搓了搓手绢,干笑道:“我这不是在奶奶面前嘛!若是有别人在,我哪敢这么放肆?你就是叫我去哭灵我也做得到,不信我哭一个你看看?” “好,你哭吧。”柳清竹顺着她的话,似笑非笑地接道。 新蕊立刻皱起了小脸:“不是吧?还真要哭啊……可是我为什么要哭?我现在高兴着呐!” 柳清竹见状也不再逗她,想了一想却又叹道:“你觉得很高兴,我却只觉得可怕……咱们府里这几天一直在防着这件事,丛绿堂更是日夜被家丁护院们盯着,就这样还是有人能在咱们眼皮底下动手,若是哪一日轮到了咱们……” 新蕊闻言大吃一惊:“奶奶您是说,太太她不是自己上吊的?可是……” 柳清竹轻轻呼出一口气,缓缓摇头。 大太太并不是一个会心灰意冷的人。她心心念念想着的都是如何除掉叶青云的那几个妻子儿女、如何与叶青云重修旧好,一个人的心从来没有死过,又怎么可能把自己挂到梁上去呢? 现在的叶青云,似乎还没有对邀月斋下手。也许是因为他觉得没有必要,也许他在等最好的时机……总之,看似戒备森严的府中,其实也并不安全! 新蕊却并没有她这么多的心思。那丫头只稍稍皱了一下眉,立刻又满不在乎地笑了起来:“奶奶不要吓唬我,我才不怕呢!我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 柳清竹被她的笑声感染,心中也跟着轻快起来。 她并不认为不做亏心事就不用怕鬼敲门,但她可以相信这世道终究是邪不胜正。叶青云靠着一些卑鄙手段,已经得了几十年的荣华富贵,难道天下就真的没有人能制住他了吗? “奶奶,您好像忘了一件事……”新蕊忽然压低了声音,像小猴子一样转了转调皮的眼睛。 柳清竹歪过头,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 新蕊得意地道:“您这些日子是不是过得太舒服了,以致连自己的身份都忘了?您可是国公府里内当家的大少奶奶!别的事情可以一退六二五,交给二太太她们来操心,可是这整治丧仪的大事,您难道还要继续偷懒下去吗?” 柳清竹拍了拍脑壳,作恍然大悟状:“你不说我还真忘了!” “我看您不是忘了,是压根不想办吧?不过话又说回来,老太太才刚刚没了几天,太太又接着去了,咱们府上办丧事办得这么勤快,不知道的老百姓还不一定说什么呢!依我看,太太的丧仪还是办得简单些好。”新蕊得意之余,居然也开始动脑子思考起来。 柳清竹赞许地揉了揉她的脑袋,笑道:“你倒是学聪明了!不过——” “不过什么?就知道您不肯痛痛快快地夸我一回!”新蕊夺回自己乱糟糟的头发,有些不满地嘟起了嘴。 柳清竹缓缓站起身来,冷声道:“太太死了,咱们就乖乖办丧事,岂不是便宜了叶青云那个老小子?你去问问爷有什么打算,用不用停灵、有没有报官?” “奶奶,您跟爷……还真是心有灵犀!”新蕊缩了缩脑袋,往后退了两步才神秘兮兮地说道。 柳清竹不禁啐道:“我就知道你这个吃里扒外的小蹄子刚从爷那里回来呢!说吧,爷有什么吩咐?” 新蕊得意洋洋地昂起了头:“吃里扒外,我也没扒到外面去不是——爷说了,奶奶一定会问要不要报官之类的,请奶奶安排照常发丧就是,现在还没到跟叶青云撕破脸皮的时候……这点水还淹不死他,总要再下几场雨才行!” 柳清竹点了点头,表示会意,新蕊以为她接下来该吩咐发丧的事了,不料柳清竹想了一想,却又吩咐道:“你到王大夫的医馆去一趟,就说老爷的病情已经有些起色,叫他得空来看一看。” “可是奶奶,老爷的病,一向不是王大夫看的啊!”新蕊眉头紧皱,莫名其妙。 柳清竹忍不住在她的笨脑壳上敲了一记:“那就顺便嘱咐门房,不许放从前给老爷看病的大夫上门!一个月之内办两场丧事已经太多了,你还想办第三场吗?萧家虽然人多,也经不起这么死啊!” 第119章.这里并没有你说话的地方 大太太的死,像一片柳叶飘进河里,连一片水花都没有溅起来。 柳清竹称病不出,二太太能力和威望都有限,三太太是个什么事都不管的木头疙瘩,偌大一个国公府,竟没有一个人能站出来撑起这个场面。 好在大太太并没有什么显赫的出身,京城中的贵妇人们也不屑与她交好。见萧家没打算大操大办,大家也便马马虎虎,胡乱派几个婆子过来点上一炷香,面子上到了就算。从上到下一切都是马马虎虎地凑合,倒也无人多说什么。 柳清竹以为叶青云至少会以半个亲家的身份来露个面,谁知他竟像是完全不知道这件事一样,连一个奴才都没有派过来。 绝情如此,让柳清竹对蠢了一辈子的大太太,更添了几分毫无意义的怜悯。 叶梦阑倒是在灵前哭得哀哀欲绝。柳清竹很好奇她是否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当然,她并不会自找没趣地去问。 到了要下葬的时候,萧家众人却出现了一点分歧。 本来按照规矩,大太太是应该葬在墓园之中、那位秦氏太太旁边的,但萧潜和柳清竹并不赞同这种做法。 二太太虽不知情,却猜到这两人齐声反对必有缘故,打算在墓园一角找个地方替大太太筑坟,二老爷却认为这样不成体统,难免让后人无端猜测。 正在争执不下的时候,丛绿堂的一个小丫头却扶了国公爷出来。 二老爷喜形于色,忙抢上去相迎。 国公爷却不肯踏进灵堂,只站在外面四下打量了一番,神色怅然。 二老爷迟疑着,不知道该不该提刚才的争执,只得笑道:“且喜大哥日渐康复,前些日子,可真是让我们和孩子们担足了心。” 萧传勋微微颔首,向灵堂中央那个大大的“奠”字瞟了一眼,冷笑道:“不干净的东西没了,病自然就好了。” “大哥?”二老爷不太明白。 柳清竹叫新蕊搀扶着走到二人面前,笑道:“父亲虽然身子见好,到底是积年的老病症,还是要多多休息才行。外面这些琐碎的小事,交给小辈们来做就是了。” 二老爷正要开口责备,国公爷已温和地笑道:“别的事交给你们可以,这件事让你们来做,我却是有些不放心——你们几个若是一味心软,把一些可恶的东西弄进祖坟里头去,可不是要让祖先们阴灵不安?别人不说,老太太第一个就不答应!还有秦氏……” 柳清竹福身应道:“媳妇明白了。” 大老爷点了点头,又向二太太和三太太点头招呼,随后便叫丫头扶着回去了。 二老爷憋了一肚子的疑问,只好回来问柳清竹:“侄媳妇到底明白什么了?” 柳清竹笑道:“请叔父吩咐做工的小厮们,在墓园外头替张氏太太安个‘家’吧!” “这……这也未免太刻薄了些,你确定没有误解你父亲的意思?张氏毕竟是你们的母亲……”二老爷连连摇头,只不肯信。 萧潜走过来笑道:“二叔只管放心就是,这正是父亲的意思。” 非但二老爷认为不妥,就连二太太也觉得这样做未免不近人情:“国公府的大太太,若是被葬在外面,外人知道了会怎么说……” 柳清竹向灵堂中打量了一圈,冷笑道:“张氏昔年所作所为,叔父和婶娘即使未必完全知情,心中想必也是有数的。若是让她进了祖坟,非但老太太和秦氏太太不肯,便是萧家的祖先想必也是不会答应的!张氏不入祖坟、不进祠堂,也不必祭祀——这是老爷的意思,想必也是老太太的心愿。今后请诸位说给府里的奴才们知道:国公府的大太太,只有先头秦氏夫人一人,请大家不要说错了!” “这……死者为大,这也未免……”二老爷皱紧了眉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柳清竹,你这样倒行逆施,就不怕天打雷劈吗?”叶梦阑忽然从灵前站起身,气势汹汹地向柳清竹这边扑了过来。 柳清竹脚下站立不稳,无法退避,正有些惊惧时,萧潜已经走过来拦在了前面:“这是父亲的意思,不许胡闹。” 叶梦阑不可置信地看着死死抓住她手腕的萧潜,眼泪瞬间落了下来:“潜哥哥,你居然这样对我?这个女人这样胡作非为,你居然还帮她拦着我?太太辛辛苦苦抚育你那么多年,如今就因为这个女人的一句话,连萧家祖坟都不能进,你竟然也不管吗?” 萧潜侧过脸避开她的目光,冷声说道:“很多事情你并不知情,不必多问。这里……并没有你说话的地方。” 叶梦阑死命挣扎着想挣脱手腕,哭得声嘶力竭:“为什么没有我说话的地方?我的母……我的婆母尸骨未寒,就这样被人糟蹋,我连说一句话的余地都没有吗?太太好歹也为萧家操劳了这么多年,好歹也为萧家生养了源儿,你们就这么狠心,让她死后变成一个孤魂野鬼吗?” 萧潜未料到她的反应如此激烈,一时不查被她挣脱出来,不顾一切地向柳清竹冲了过去。 “贱人,我要杀了你!”叶梦阑的眼睛发红,整个人像一头被激怒了的狼狗,不顾一切地向柳清竹冲了过来。 新蕊忙扶着柳清竹后退,却万万不可能快得过叶梦阑的速度。眼看叶梦阑那双有着两三寸长指甲的手便要往柳清竹的脸上抓到,一道人影忽然伴着笑声插了进来:“美人的脸可是比性命还宝贵的东西,叶小姐,您就是生气,也不能抓人的脸啊!俗话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还有句话叫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叶梦阑的双手再一次被人抓住,不禁焦躁欲狂:“又是你这个疯子!我要抓这个贱人,跟你有什么关系?让开!否则我父亲不会让你好过的!” “叶小姐不必拿令尊来威胁我,令尊的卑鄙手段虽然多,云某人却是不怕的!何况他这会儿正忙着给他的那几个儿女谋前程呢,只怕一时半会儿顾不上你受的这些小委屈……”云长安的脸上始终带着玩世不恭的笑容,叶梦阑拼尽了力气的挣扎,对他而言却似乎跟小孩子的玩闹没什么两样。 “我是父亲的独女,什么叫‘那几个儿女’?你不要胡说八道!”叶梦阑怔了一下,接着越发恼怒起来。 柳清竹向云长安福身致谢,随后向叶梦阑笑道:“看来你似乎很久没有跟令尊聊过了。你若是真有孝心,该时常回家看看您的父亲和‘母亲’,帮忙照顾一下几位弟弟妹妹,而不是在这里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和我扯发撕脸……” 刚才看到叶梦阑和萧潜的反应,柳清竹已经猜到萧潜对叶梦阑的身世是不知情的,但叶梦阑自己应该多少知道些什么。所以她这会儿偏要说大太太是“不相干的人”,偏要叫叶梦阑有苦说不出! 果然,叶梦阑的脸色僵了一下,立刻抬起衣袖死命地擦起眼睛来,口中急道:“天下事逃不过一个‘理’字去!就算真的是毫不相干的人受到这样的对待,我也会站出来为她说话,何况那人是我的婆母!” “张氏并不是你的‘婆母’。”柳清竹冷声说道。 叶梦阑闻言立刻变了脸色:“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她不是我的婆母,还能是我的什么人?今日诸多长辈和宾客在此,你若是敢信口开河……” 柳清竹直等到她自己吓得脸色煞白,才好整以暇地笑道:“你大概还不知道,咱们的嫡亲婆母秦氏,正是被这个毒妇所害!若是咱们做晚辈的此时再大张旗鼓地祭祀这个毒妇,让婆母娘她老人家魂魄何安呢?” 叶梦阑听见并未提及她的身世隐情,不禁长长地舒了口气,喘息甫定才发现,她已经失去了坚持的机会。 柳清竹见她讷讷地不再开口,便转身向二太太笑道:“既然没有人反对,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丧仪的事情还是照着从前的规矩办,外人若有闲话,也不必理他。” “潜儿,你也这么说?”二太太还是觉得有些不忍心,不死心地又向萧潜问了一遍。 云长安替柳清竹解围之后就退回了人群之中,继续同萧津谈笑风生。萧潜只管怔怔地看着他二人,一时竟没有听到二太太的问话。 柳清竹猜到他的心思,心中有些愤懑,也便不提醒他,自向二太太笑道:“婶娘只管放心就是了,这件事旁人挑不出咱们什么错来!” “可是源儿他……”二太太看看一直伏在灵前哀哭的萧源,脸上露出悲悯之色。 柳清竹呼出一口气,轻叹道:“有这样的母亲,是他不幸。咱们今后多照应他就是了。” 正说着话,萧源忽然站起身来,用衣袖擦了擦眼睛,从容地说道:“婶娘和哥哥嫂嫂不必顾忌我。源儿虽然蠢笨,大是大非面前却还是分得清的。父亲和哥嫂这样安排,已经是给母亲留了余地,源儿明白的。” 柳清竹第一次认真打量这个从来都不言不语像影子一样的小叔子,心中一时百感交集。 若真有如此坚忍的心性,这孩子却也不容小觑了。只盼他今日这番话不是口是心非才好,否则…… 第120章. 让他多修下辈子吧! 在柳清竹的坚持下,大太太终于在萧家墓园旁边的一处空地上“入土为安”。叶梦阑不知是想开了还是有了其他的考虑,在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显得格外安分。 国公爷的身体一天天好了起来,临近年关,府中也变得越来越热闹,多年以来处处充满着明争暗斗的萧家,此时似乎已经出现了老太太理想中那种其乐融融的景象。 因为隆冬的来临,柳清竹的病情反反复复,拖了很久都没能恢复,直到年关将近的时候,行动仍然时常要人搀扶。 邀月斋的正房之中每日用火盆熏得暖烘烘的,柳清竹却还是时常觉得浑身发冷,索性将杂事都推给了二太太,自己窝在房中学那冬眠的虫蛇。 二太太却不是个喜欢揽权的,柳清竹越是把事情推给她,她越是加倍小心翼翼,后来干脆每日到柳清竹的屋子里来坐着,叫管家娘子们有事都到邀月斋来回。 这一日她又是一大早便过来,新蕊见了忍不住打趣道:“二太太这两日是来得越发勤了, 不知道是惦记我们屋子里的茶水,还是惦记我们初荷丫头做的糕点呢?” 二太太扯下斗篷扔给小丫头,随口笑道:“这两样我都不稀罕,我倒是有些惦记你们奶奶亲手做的云片糕,可惜她太懒,如今连正经差事都不肯做,这些小玩意儿越发不肯动手了!” 柳清竹蜷在软榻上笑道:“婶娘早说要吃云片糕,我叫我徒弟做给您吃就是了!” 二太太闻言立刻来了兴致:“你还收了个徒弟?俗话说名师出高徒,那我倒要尝尝!明儿我还来,你们可要好好的给我预备着,到时候拿不出来,或是拿出别的来糊弄我,我可是不依的!” 初荷桂香两个人闻言笑得打跌:“太太您可别上当!您道我们奶奶的徒弟是谁?那是我们熬大米粥都能熬成黑色的新蕊姐姐啊!她做的云片糕……您也敢吃?” 二太太立刻露出惊恐的表情来:“新蕊大厨的杰作我恐怕没那个福分享受,我还是待会儿乖乖回我自己的屋子里啃饼子去吧!” 众丫头婆子闻言又是一阵哄堂大笑,屋子里登时热闹非凡。 正笑闹着,厚重的棉布门帘又被人从外面掀了起来,众人以为是来回事情的婆子,也不十分在意。 直到初荷惊呼了一声,柳清竹才注意到那个浑身裹在斗篷里面只露出一双眼睛的人,正是同在一个院子却等闲见不到面的鹊儿。 这一惊非小,柳清竹慌忙吩咐人在火炉旁边给她设座。 初荷早已经叫了另一个小丫头一起抬了把宽大的椅子过来,又将柳清竹常用的一张虎皮毯子铺在上面,笑道:“鹊儿姐姐好久没有来过了,莫非是嫌我们招待简慢吗?” 鹊儿向柳清竹告了座,慢慢地坐下笑道:“奶奶和姐妹们都把我当亲人一样,我哪里是那么不知进退的人?只是因为怕奶奶病中烦恼,不敢过来搅扰罢了。” 小丫头捧上茶来,新蕊和桂香对视了一眼,同时露出了担忧的神色。 鹊儿伸手接过,放在手边的小几上,笑道:“这位妹妹看着眼生,是新过来的吧?奶奶这里有规矩,这里的茶水点心我是不敢用的,怎么没人教过你吗?” 小丫头忙跪下请罪,柳清竹叫新蕊扶她起来,笑道:“从前我想着多一份小心总没有错,所以就立下了这条规矩,自己想想也觉得小题大做了些,所以后来添的几个丫头,我便没有跟她们说。这是原先老太太那边的茗儿,最是聪明伶俐的一个人,从前还来过咱们这边的,你怎么倒把她忘了?” “瞧我这记性!”鹊儿笑着拍了拍自己的额头。 二太太便跟着凑趣道:“你如今也是半个主子了,自然是贵人多忘事,记不得小丫头们了!” 鹊儿忙要起身谢罪,柳清竹已笑道:“二太太如今越发喜欢说笑了,你听着就是,怕什么的?你身子贵重,不管谁说什么,你都不要理他!” “哟,我还没说什么呢,你这就明着要护短了?”二太太拍着手,不依不饶地大笑道。 鹊儿不由得也跟着笑了起来,双颊微红,比前几个月气色好了许多,看上去也稍稍丰腴了些。 柳清竹便笑道:“ 你腹中……如今也有五个多月,早已经坐稳了的,怎么还像从前一样连路也不敢走?你也该多出来走动走动,对将来生产是有好处的。” “我日日想到奶奶这边来,只是怕奶奶不喜欢……”鹊儿擦了擦眼睛,低声回道。 二太太忙上前揽过她的肩膀,笑道:“谁敢不喜欢你了?说给婶娘听,我帮你揍她!你肚子里可怀着我们萧家的长孙呢,谁敢不喜欢,我把谁打出萧家去!” 柳清竹被茶水呛了一下,掩口咳了几声,拿绢子指着鹊儿笑道:“这下你可放心了吧?我就是为了不被打出萧家去,也不敢不喜欢你和你肚子里咱们的儿子啊!” 鹊儿低下头笑道:“二太太和奶奶说笑,净拿我凑趣儿,我可担当不起!” “你放心就是,万事有我替你做主!”二太太拍着胸脯笑了起来。 柳清竹叹了一口气,幽幽地道:“我是没有人疼的了。” 二太太大笑道:“谁叫你自己不争气!你肚子里若是有我的侄孙,我也一般的心疼你!” 柳清竹心中抽紧了一下,本能地用手按住了自己的胸口。 鹊儿怯生生地抬头看了她一眼,随即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瞪大了惊恐的眼睛。 柳清竹看到二太太和丫头婆子们已经露出了疑惑的神色,忙笑道:“原来婶娘是疼孙子,不是疼鹊儿,这我就放心了。” 二太太见状立刻重新挂上了笑容,向鹊儿道:“你听听你这个没良心的主子,这点儿干醋她都吃!咱们这么好的姑娘,在她屋里伺候实在是太委屈了,她还不知足呢!我只恨我的津儿不中用,不然真想求了你做我的儿媳妇去……” 闻言,柳清竹和鹊儿的脸色齐齐一僵。鹊儿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柳清竹,眼中含泪,竟似质问又似恼恨,没等柳清竹猜透她的意思,她便又怯怯地垂下了头。 气氛越发诡异了起来,柳清竹怕二太太多心,只得笑道:“这可晚了!鹊儿早被我们爷占下了,您若是喜欢她,就让津兄弟多修修下辈子吧!” “唉,这可不是我没福?我的儿媳妇如今还不知道在哪里呢!”二太太拍着巴掌,作痛心疾首状。 鹊儿慢慢地抬起头来,脸上重新挂上淡淡的笑容:“太太说笑可也要有个分寸才好,二少爷那样尊贵的人,眼里怎会有我这样的小丫头?多得是矜贵的千金小姐们惦记着他呢!” 二太太只顾说笑,没有注意到鹊儿的神情;柳清竹却看见她意有所指地盯着自己,眼睛里几乎要冒出刀剑来。 那一瞬间,柳清竹心中似有所悟。 又笑闹了一阵子,鹊儿才慢条斯理地说道:“我昨儿恍惚听说,姨奶奶那里闹出了点事来,重责了几个丫头,二太太和奶奶可知道吗?” 二太太茫然地摇了摇头,柳清竹已笑道:“她那里哪天不弄出点事来?若非这府里没人理她,她连天都能给捅破了!咱们只不理她就是了,她还能打上门来不成?” 鹊儿忙低头赔罪道:“奶奶说的是,是我糊涂些,听了几句闲话,便放在了心里头……” “有闲人的地方,才会有闲话,咱们只不去凑趣,麻烦自然找不到咱们的身上。”柳清竹不慌不忙地说道。 “可是,”鹊儿忽然急道,“爷近来常到她那里去,她若一直这样撒娇撒痴,爷未必不被她闹得心软;若她再有心生事,只怕会对咱们不利……” 柳清竹闻言不禁笑了起来:“婶娘您看,这丫头叫人怎能不生气?自己的肚子那么大了,也不知道好好养着,成天只会胡思乱想,生怕全世界都要害她似的!” 二太太握着鹊儿的手笑道:“胡思乱想,也是因为被人吓破了胆的缘故。她傍着你住,你也该好好照应她才是!” 柳清竹撇了撇嘴,抱怨道:“婶娘偏心也不要偏得这么厉害,鹊儿一来,你就只帮着她说话!” 二太太微笑不语,柳清竹只得自嘲道:“我算是明白了,这府里没有一个人是疼我的,还是我自己心疼自己比较实在些!” 初荷忙笑道:“奶奶和鹊儿姐姐不愧是自幼的交情,两个人一样的多思多虑,没事也叫你们想出事来了!照我说你们也该善自珍重身子才是,一半身病、一半心病,怎么怨得爷躲着你们?谁愿意看病秧子呢?如今也只有姨奶奶那里是生龙活虎的,爷若不去她那里,还能去哪儿呢?” “这丫头心里倒是个明白的!”二太太指着初荷笑道。 柳清竹点了点头,微笑起来:“我这里的丫头,心里一向比做主子的明白。” 二太太想到初荷从前为虎作伥的那些事,笑容便渐渐地僵在了脸上。 鹊儿正打算说些话来圆场,却见乳母抱着婉蓁,慌慌张张地闯了进来:“奶奶,婉儿她……好像有些不舒服!” 第121章.我怀孕了,你不能打我! “怎么回事?”在场众人闻言俱是大吃一惊。 柳清竹从乳母怀中接过女儿,只见婉蓁双目紧闭,一张小脸青得吓人,身子却像火炭一样,隔着棉衣都能感觉到热烘烘的气息。 新蕊不待人吩咐,已经飞快地跑出去请大夫。柳清竹不知所措,抱着女儿在房中团团乱转。 二太太焦急地拦住她劝道:“先别急,把孩子放下,等大夫来看是正理!你这么抱着她乱转,不一定是好事!” 柳清竹闻言只得回到软榻旁坐下,却还是紧紧抱着女儿不肯撒手。 鹊儿不由得有些坐立不安,只得劝道:“奶奶且不要担心,婉儿她不是个没福气的孩子,咱们不能先乱了阵脚……” 柳清竹茫然地点头,其实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 二太太见状只得替她问乳母道:“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是一下子变成这样的,还是早有征兆?” 乳母跪在地上不停地抹眼泪,听见问她,忙抬头泣道:“刚才还好好的,不知怎的忽然就……” “看样子倒不像是病,该不会是吃错了什么吧?”鹊儿在一旁焦急地追问道。 乳母想了一会儿才迟疑着道:“也没敢给她乱吃什么呀!春卷、酥酪、杏仁粥,还有几样小菜,都是平日最寻常的……刚刚姨奶奶叫人送来了几碟点心,我都没敢叫她吃呢!” 柳清竹知道乳母素来细心,饮食上不至于出什么岔子,听见这些话徒增烦恼。 二太太一向不算精明,遇到这种事也是只有束手无策,鹊儿只得又问道:“婉儿吃剩下的东西如今都在哪儿?” 乳母擦泪道:“婉儿食量小,每餐都会剩下许多,扔了又可惜,我便常常和几个丫头分着吃了,今日也没什么异常啊!” “这么说,饮食是没有问题的了。”二太太叹道。 “姨奶奶送过来的点心呢?”鹊儿略一沉吟,接着追问道。 乳母怔了一怔,半晌才道:“那些东西没敢叫婉儿吃,又不好扔出去,看着精致可爱,就叫丫头都摆在供桌上了……” 鹊儿忽然冷笑了一声,逼问道:“方才你一直看着婉儿的吗?说实话!” 乳母颤了一颤,忽然大声哭道:“我就是……去解了一趟手,回来就看见婉儿喊肚子痛……” “桂香,带人去婉儿屋里把点心都拿过来!”柳清竹忽然抬起头,厉声喝道。 桂香忙答应着去了,鹊儿忧虑地道:“这件事……姨奶奶她不至于如此明目张胆吧?” 二太太看着柳清竹怀中呼吸越发急促的婉儿,怒声道:“那个贱婢什么时候不是明目张胆的?更大胆的事情她也未必做不出来!我早就劝过潜儿,那样的女人若是留在府中,迟早是个祸害!” 这时一个小丫头回来说是大少爷不在府中,柳清竹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已经没什么心思去理会。 好在王大夫很快就被新蕊拖着奔了进来。柳清竹忙抱起婉蓁迎了上去,一时倒忘记了自己尚在病中。 王大夫颤巍巍地给婉蓁诊了脉,又捏开小嘴看了看舌苔,忙回头吩咐小徒取过解毒的药丸来,捏碎了塞到婉蓁嘴里,看她咽下才得空呼出一口气。 柳清竹已在旁急得连话都说不清楚:“怎么样?还有……办法没有?” 王大夫叹了一口气,沉吟片刻才道:“这情形似乎是中毒……” 桂香恰在此时进来,闻言忙道:“请大夫看看,这些点心有没有问题?” 王大夫看见她怀中抱着几大包点心,忙接过来细细查看。柳清竹屏住了呼吸在旁看着,生怕错过他的一丝表情。 先前看过的几小包似乎都没有问题,直到打开一包做成各式花果形状的桂花奶酥,王大夫的表情终于出现了一丝波动。 柳清竹见状忙问:“有什么问题吗?” 王大夫拈起一块糕点细细查看一番,又放到鼻尖细嗅一阵,半晌才道:“就是这个东西在作怪,但……老朽无能,一时看不出是何种药材。” “那婉儿怎么办?”柳清竹立刻尖声叫了起来。 王大夫回到柳清竹身旁,伸手将婉蓁的眼皮翻起看了一下,沉吟道:“刚才吃下的解毒丹丸有些作用,应当还可以撑住一时,为今之计,只有查出这点心里面究竟是何种药材,老朽才能知道是否可解。” 柳清竹闻言忙吩咐新蕊道:“立刻带人到庭芳苑,去把叶梦阑带到这儿来!” 新蕊立刻高声应下,又问道:“她若是不肯来,可以用强的吗?” 二太太刚要说不妥,柳清竹已厉声喝道:“只要带过来是活的,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 “好嘞!”新蕊似乎颇为兴奋似的,出门招呼秦家嫂子带上几个婆子,又叫小枫把二门外面的小厮们叫上了十几个,气势汹汹浩浩荡荡地去了。 柳清竹对外面的事情充耳不闻,只将一双眼睛牢牢地盯在女儿身上,仿佛这样就可以让她好受些一样。 王大夫拈须迟疑了一下,从药箱之中取出一包银针,想了一想却又放了回去,在一屋子虎视眈眈的目光之中坐立难安。 柳清竹请他坐下,用尽量平静的声音说道:“老先生若是想到了什么法子,不管有用无用,都尽可一试。” 王大夫摇头叹道:“小小姐年幼体弱,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要用旁门左道的法子好。” 柳清竹便不再问,只将婉蓁抱在怀中,紧盯着门口等新蕊回来。 那丫头的速度果然没有让柳清竹失望,不过一盏茶工夫,便听到叶梦阑尖酸的声音在院中响了起来:“好事想不到我头上,中毒受伤就第一个想到我!自己女儿得了痨病快死了,这也怨得我吗?实话跟你们说,我倒愿意是我做的,可惜我没那本事,只好在一旁拍巴掌罢了!” 这声音越来越近,直到新蕊冲进来掀开帘子,柳清竹才看见是两个婆子押着叶梦阑一路飞奔了进来。 叶梦阑看见柳清竹,正要嘲笑,新蕊已经一脚踹在了她的背上:“跪下!” “该死的奴才……”叶梦阑怒火上涌,立刻挣扎着想起身跟新蕊拼命。 柳清竹缓缓站起身来,向秦家嫂子吩咐道:“叫人拿板子过来,打到她肯说为止!” 叶梦阑不甘示弱地昂起头,厉声喝道:“贱人!你敢打我?真当我叶家没人了不成?我告诉你,你女儿不是我弄死的,但我弄死你易如反掌,我父亲弄死你那个只会钓鱼种田的老爹更是不费吹灰之力!你要不要试一试?” “那我便先打死你,至少可以扳回一成!动手!”柳清竹看见小厮们已经飞快地跑去扛了板子进来,立刻毫不迟疑地吩咐道。 叶梦阑大概是想到了从前挨板子的滋味,下意识地反手护住了后背。 两个小厮丝毫没有迟疑,高高地扬起板子就要打下去,叶梦阑忙叫道:“你们不能打我,我腹中已经有了潜哥哥的骨肉!” 板子在落到她背上的前一个瞬间生生顿住,两个小厮迟疑着抬头看向柳清竹。 王大夫忙起身道:“如夫人可否让老朽把把脉?” 叶梦阑瑟缩了一下,将双手藏到身后:“你算什么东西,敢给我把脉?谁知道你是不是这个毒妇收买来要害我和我的孩子的?给我滚远一点,老杂毛!” 王大夫的胡子颤了几颤,脸色铁青地走了回来。柳清竹忙吩咐桂香安抚王大夫,自己扶着桌子,慢慢地走到叶梦阑的面前。 后者脸上露出得意洋洋的笑容:“不用怀疑,我没必要拿这个来骗你!我肚子里已经有了潜哥哥的孩子,你羡慕吧?恨我吧?哈哈,你再羡慕也没有用,你这辈子都生不出来了,你这个不会下蛋的鸡!” 柳清竹并没有露出悲伤的情绪来,反而缓缓勾起一个笑容,意味深长地道:“不要怪我——这是你自找的。” “你还想对付我?我告诉你,若是伤了我的孩子,你死一百次都不够赔的!”叶梦阑往后缩了缩身子,厉声喊道。 柳清竹吩咐小厮们退下,叶梦阑还没有来得及高兴,却见她又向身旁两个婆子吩咐道:“给我掌嘴!还是那句话:打到她肯说为止!” 那两个婆子是从前丛绿堂胡婆子手底下的人,手底下是打惯了人的,一向不懂得节省力气。柳清竹虽不喜她们,却知道有用得上的时候,便留下在二门外面粗使,如今果然有了这二人的用武之地。 其中一人走过来不由分说地按住了叶梦阑的肩膀,一手揪住她头上的发髻,口中冷笑了一声:“姨奶奶,奴婢劝您还是实说了吧,您有两条命,犯不着替婉蓁小姐陪葬,您说是不是?” 没等叶梦阑说话,另一个婆子已经伸出长满老茧的大手,用力地挥了出去,众人甚至能听到指缝里呼呼的风声。 “啪!” 随着清脆的响声,叶梦阑的半边脸上立刻浮现出一道红红的手掌印记,以看得见的速度肿了起来。 “啪!” 没等叶梦阑回过神来,另外的半边脸上也出现了一个同样的印记,同时出现的,还有她唇角蜿蜒而下的一道血痕。 “啪、啪、啪!” 那婆子下手毫不留情,一下比一下快,一下比一下有力,一屋子人都还没来得及喘一口气,叶梦阑的两边脸上已经各挨了十几下,早肿得连原本的形状都看不出了。 “呜呜……呜……”眼见那婆子丝毫没有停手的意思,叶梦阑顾不上头发被抓住,忽然剧烈地挣扎起来。 那婆子意犹未尽地又打了十多下,才抬头问柳清竹道:“要停下吗?” 第122章.打轻了! “先问她是肯说还是不肯说。”柳清竹淡淡地道。 那婆子缓缓收回双手,在叶梦阑的面前居高临下地站定:“请问姨奶奶,您给婉蓁小姐下的是什么药?” “我没……”叶梦阑的脸已经完全肿成了猪头,把一张本来就不大的嘴巴挤得几乎看不见,只能从一堆肿着的肉里面发出了一丝难听的声音。 柳清竹瞥了她一眼,冷声道:“继续打。” “好!”那婆子闻言再度上前,毫不迟疑地又挥起了巴掌。 “我说,我说!”叶梦阑终于承受不住,一边挣扎一边大声哭喊起来。 两个婆子闻言便放开了她,各自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站定。 这时叶梦阑的脸已经完全可以用“惨不忍睹”来形容,原本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清秀小脸,此时已经足足大了一倍有余,两颊上道道血痕纵横交错,有几处破得比较厉害的地方已经有血丝渗了出来,沿着指痕弯弯曲曲地向下蔓延着。 看到她此时的惨状,从二太太、鹊儿往下到寻常的丫头婆子们,一屋子人看向柳清竹的时候,都不禁带上了几分惊惧之色。 “说啊。”柳清竹的声音很轻,似乎没有带什么情绪,却将叶梦阑吓得浑身打了个哆嗦。 她似乎想挣扎着站起身来,但没能如愿,只得照旧在地上跪着,这时却已经没了维持高傲的力气,只得像个寻常的奴婢一样匍匐在地上,低声道:“我用……的……” 柳清竹不耐烦地从桌上取过纸笔扔了过去:“说不出来,写字总会吧?” 看着两个婆子蠢蠢欲动的样子,叶梦阑不敢再迟疑,忙接过纸笔,哆哆嗦嗦地写了几味药的名称在纸上。 等她写完,新蕊捡起那张纸放在王大夫面前,口中嘀咕道:“弯弯曲曲跟鬼画符似的,也不知道写的是什么!她若是敢乱写一气,哪怕她有三条命,我也给她照单全收了!” 王大夫接过那张纸端详了半日才拈须笑了起来:“若是这样,就没有错了。” 柳清竹顿觉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整个人颓然跌倒在地上,脸上犹自带着微笑:“老先生的意思是……可以救得了?” 王大夫先提笔写了几味药材的名称递给小徒弟,叫他回医馆去取,然后才回身向柳清竹笑道:“谢天谢地,这药虽然稀罕些,老朽不才,却勉强还可以解得。” 听他言语之间颇有几分得意,柳清竹心中越发高兴,自己扶着桌子慢慢地站了起来,又不吝赞美之词,着实把他狠狠地颂扬了一通。 叶梦阑像一朵被冰雹打烂了的牵牛花一样颓然地趴在地上,摇头喃喃道:“不可能……不是说这种毒药是解不了的吗?这个老不死的怎么可能……” 她的声音既低又断续不全,柳清竹却也猜到她口中说不出什么好话来。这会儿她心里高兴,看到叶梦阑时也便觉得没有刚才那样憎恨,不由展颜笑道:“如今这个样子,比从前顺眼多了。” 二太太摇头叹了一口气,迟疑了许久才试探着问柳清竹道:“脸肿成这个样子毕竟不好……要不要请大夫先帮他消肿活血?” 没等柳清竹开口,王大夫已拈须摇头道:“如夫人既然身怀六甲,活血的药物是万万不能用的,至于消肿……是药三分毒,也还是少用的好。听如夫人的意思,身边应当有比老朽高明许多的大夫,老朽便不敢献丑了。” 柳清竹知道他在赌气,不由得抿嘴笑了起来。王大夫被她看透了心思,不由得老脸微红,柳清竹看了更是忍俊不禁。 “奶奶,这……怎么处置?”桂香指指叶梦阑,向柳清竹问道。 柳清竹想也不想,随口吩咐道:“我这会儿没心情收拾她,先送回庭芳苑去吧!记着吩咐门上的小厮,今后不许她和她的丫头们随意出门!这种祸害,一天不管她就要闹出点事来!” 桂香闻言只是摇头,新蕊却欢天喜地地答应着,跑到叶梦阑面前阴阳怪气地问:“姨奶奶,您这会儿滋味如何啊?” 叶梦阑昂起头剜她一眼,敢怒不敢言。 等到新蕊和几个婆子送走叶梦阑,王大夫也已经斟酌着开出了药方,叫小丫头们就在这屋子里煎上了。 这时外面传话说是大少爷回来了,二太太和一些奴婢们心中难免有些忐忑,柳清竹却浑不在意,只管盯着炉子上的药罐子,像是盯着什么稀世珍宝一样。 萧潜很快掀帘子闯了进来,进门便问:“婉儿怎么了?” 柳清竹也不起身行礼,见他走近了,便抱起女儿塞进了他的怀里。 萧潜小心翼翼地接过,看见女儿的小脸皱成一团,呼吸几乎已经轻得感觉不到,他的脸色立刻就变得煞白起来,周身的气息冷得吓人。 二太太见状忙在一旁劝道:“你先别着急,大夫已经开了方子,喝了药便有救了。” 萧潜忙转头看向王大夫,眼中竟有祈求之色。 王大夫拈须道:“大少爷放心,这毒虽说稀罕些,却也并非无解。” 萧潜的脸色慢慢地好看了些,许久才问:“你说……是中毒?” 王大夫颔首道:“正是。不但是中毒,而且不是寻常的毒药!‘寒月香’是来自西南边陲的一种奇物……不是老朽自夸,全天下能解此毒之人,连老朽在内,不过一掌之数。” 萧潜的脸色再次阴沉起来,转头问柳清竹道:“查出是怎么中的毒了吗?” 柳清竹指了指桌上的点心,王大夫已替她解释道:“若不知道是如何中毒,老朽如何能够施救?这也亏得少奶奶雷霆手段,若是再多耽搁得一刻钟,老朽便不敢夸口说能解此毒了!” “究竟是怎么回事?”萧潜放下了大半心,忙又问柳清竹道。 鹊儿在一旁替她答道:“是姨奶奶送来的点心……” 萧潜面色一沉,柳清竹已垂眸叹道:“我知道她恨我,可是婉儿何辜呢?虽说因为婚礼的时候婉儿受伤让她受了委屈,可那毕竟也是孩子的无心之过,何况受伤的人是婉儿自己,到如今脸上还能看出疤痕来……她若还在生气,打我骂我都使得,为什么要对孩子下那么毒的手!” “那个毒妇!”萧潜咬牙恨声道。 柳清竹缓缓摇头,忽然自嘲地苦笑了一声:“先别骂她,今后‘毒妇’这个名称,可要结结实实地落到我的头上了。” “怎么说?”萧潜诧异道。 柳清竹缓缓起身走到他面前,作势要跪。 萧潜忙扶住她的手臂,责备道:“病成这个样子,还折腾什么?有话好好说!” 柳清竹被他扶着回原处坐下,迟疑了片刻才道:“我打她了。” “打轻了!”萧潜淡淡地道。 “她说她怀孕了,可我还是打她了,一点都没有留手。”柳清竹似乎豁了出去,苦笑着叹了一声,看向萧潜,摆出一副任君处置的姿态。 桂香忙在一旁跪下替她解释道:“虽然从姨奶奶送来的糕点里面看出了端倪,王大夫却不能确定中的是何种毒物,只有下毒的人自己才能知道,奶奶心里着急,就把姨奶奶叫过来审问,可是姨奶奶不肯说,还诅咒小小姐早死……” 萧潜示意桂香起身,转向柳清竹道:“不必自责,你没有错。” “可是……”柳清竹依旧是忧心忡忡的样子。 萧潜不顾众人在侧,坐到她身旁笑道:“你眼中的我是那么是非不分的人吗?一个下毒害我女儿的贱妇,我袒护她做什么?若我当时在场,失手打死了她也是寻常!” 柳清竹勉强一笑,又叹道:“可她毕竟有孩子……” 萧潜的脸色僵了一下,似乎有些尴尬,静默了片刻才冷声道:“我并不稀罕一个毒妇来做我孩子的母亲,若有闪失,那也是上苍不容她罢了!” 这时炉子上的药已经煎好,鹊儿抢上前去取了下来,小心翼翼地倒进一只小碗里,双手捧着端了过来。 柳清竹见状忙道:“小心烫!这种事情叫丫头们做就是了,你还不乖乖给我坐着呢!” 鹊儿笑道:“从前也不知道伺候过婉儿多少次,如今又不许我伺候了!喂一碗药而已,又不是叫我劈柴担水,哪里就闪着腰了?” 柳清竹见她坚持,也便不与她争执,只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只见鹊儿用小勺轻轻地搅动碗里的药汁,小碗发出叮叮当当的悦耳声音。 鹊儿的脸上一直带着微笑,柳清竹却只盯着她的眼睛看。 可能她以为自己已经足够镇定,但是她手中的小碗已经明白地告诉了所有的人:她在发抖。 柳清竹悄悄地攥紧了手边的毯子,心如电转。 今天所有的事情似乎都跟鹊儿没有什么关系。糕点是叶梦阑送来的,叶梦阑也已经默认了是自己下的毒,并且拿出了毒药的方子,这一桩案子似乎已经没有什么悬念了。 可是鹊儿已经有几个月不曾到正房来了,她一过来就赶上这么一桩大事,真的只是巧合吗? 而且在对待婉儿中毒这件事上,本该避嫌保持沉默的她,今天的话似乎多了些! 细细回想她说的每一句话,柳清竹心中并没有豁然开朗,却还是隐隐觉得事情并不是表面看上去的那样简单! 鹊儿细心地将药汁吹凉,一点点喂进婉蓁的口中。且喜孩子虽然已经昏迷许久,却还能咽得下东西。柳清竹看着一碗药渐渐地见了底,悬着的心终于也算是缓缓放回了原处。 第123章.天外有天,毒外有毒 接下来众人能做的,似乎就只剩下心焦地等待结果了。 柳清竹渐渐地敛了笑意,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女儿,只恨她不肯在喝下药的下一个瞬间便睁开眼睛跳起来。 可是药效哪能有那么快呢?眼看一炷香工夫已经过去了,婉蓁仍是紧皱着小脸,看不出一毫起色。 柳清竹心急如焚,却知道王大夫对自己的医术十分自得,轻易不敢质疑。 王大夫看出了她的疑虑,不禁拈须笑道:“大少奶奶不必多虑,小小姐只是因为耽搁了一点时间,毒气已经入心,所以好得慢些,在过一会儿应该便有起色了。” 柳清竹闻言只得耐心等着,萧潜看见她的鼻尖上渐渐地渗出了汗珠,心中微酸,迟疑了一下,缓缓伸手握住了她冰凉的手指。 柳清竹的身子僵了一下,随即释然,仍旧将注意力放回了女儿的身上。 又过了一刻钟左右的工夫,婉蓁的呼吸渐渐平稳起来,脸上的青气似乎也淡了一些,柳清竹伸手抚过那张依旧紧皱着的小脸,喜极而泣。 萧潜见她腾不出手来,便从她手边捡起帕子,替她把眼角的泪痕拭去,笑道:“已经没事了,还哭什么?” 柳清竹摇头不语,二太太以手加额念了几声“阿弥陀佛”,随即笑道:“儿女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怎么能不心疼?这一次是婉儿福大命大,恰好碰上一位好大夫,要不然……我现在想想还觉得后怕,何况是做母亲的呢?” 鹊儿本已回到炉边椅子上坐下,此时忍不住起来走到旁边,看着婉蓁笑道:“真的好些了!王大夫真是妙手神医!” 柳清竹注意到她的声音发颤,一时却不敢确定她是真的欢喜,还是别有隐情。 再过一会儿,婉蓁脸上的青气渐渐褪尽,呼吸已匀静得跟平时没什么两样,只是迟迟不肯醒来,柳清竹忍不住又担忧起来。 王大夫拈须笑道:“奶奶别急,这会儿小小姐体内的毒是已经解了的,只是解毒之后身子有些疲乏,所以这会儿是睡着呢!” 柳清竹半信半疑,见王大夫露出告辞之意,只得笑道:“如此我便放心了,这一次又仗老先生你救了性命,我真是……” 王大夫站起身来,一边收拾药箱,一边笑道:“医者悬壶济世,治病救人本是最寻常的事情,少奶奶不必放在心上,既然小小姐已经脱险,老夫就先回去了。” 柳清竹正要吩咐丫头送他出门,一低头却看到怀中女儿的嘴角缓缓出现了一道红痕,吓得她立刻尖声惊叫起来。 王大夫闻声吓了一跳,慌忙回转来看。 萧潜见柳清竹的双手都已经没了力气,忙从她的怀中把女儿接了过来,又拥着她的肩不住安慰。 柳清竹心如乱麻,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只不住摇头哭泣。 一番望闻问切之后,王大夫用袖子擦了擦汗,向柳清竹躬身道:“奶奶不必忧急,小小姐已经无事。” “无事怎么会流血?该不会……该不会是中毒太深,除不干净吧?”柳清竹从萧潜怀中挣脱出来,惶急地问道。 王大夫缓缓摇了摇头,皱眉道:“‘寒月香’之毒会使人血液僵冷,心肺绞痛,最后凝血而死……照理说,不管余毒是否除尽,都不该有口鼻流血的情况啊!” 柳清竹闻言仍是不能放心:“那,是不是解毒的药性太冲,小孩子受不住才会这样?好端端的怎么会流血,该不会伤了哪儿吧?” 王大夫摇头道:“断无此理!这几味药的药性是不会伤身子的。看小小姐方才的症状,老朽倒觉得……” “觉得什么?”萧潜见柳清竹已急得脸色煞白,王大夫犹自慢慢吞吞,不由得也跟着着急起来。 见二人催逼得紧,王大夫只得实说道:“据老朽推断,小小姐的症状像是在中‘寒月香’的同时,还中了一种名叫‘抱膝眠’的奇毒……” “怎么可能同时中两种毒,你先前看到叶梦阑写下的毒药名字,不是觉得没有错吗?”柳清竹急道。 王大夫擦了擦额头,有些羞愧地道:“老朽只看到那几味毒物的药性和外观与糕点的异样相符,跟小小姐的症状也吻合,当时便没有多想。‘抱膝眠’是前几年江湖异人弄出来的下作东西,无色无味,令人防不胜防,中毒者最终会浑身蜷成一团,僵冷而死,开始时的症状却是与‘寒月香’极为相似的……老朽一时不查,竟险些酿成大祸,实在惭愧至极!” 柳清竹双手紧紧攥住萧潜的衣角,吓得说不出话来。 萧潜想了一想,叹道:“既然无色无味,症状又极为相似,老先生一时看不出也是寻常。但既然中了两种毒,您却只解了一种,为什么又说无事了呢?” 王大夫皱眉道:“老朽正是这一点不解。方才给小小姐探脉时,还能看出有中毒的迹象,谁知再过片时,一切便都恢复了正常,倒好像‘抱膝眠’的毒也已经被解开了一样,但这怎么可能……” 这个莫名其妙的答案,萧潜听得直皱眉。 一个方子解两种毒,这怎么可能呢? 但王大夫断断没有信口开河的道理,婉蓁也确实没有出现新的异状,难道是上苍显灵,救了这个可怜的孩子? 柳清竹一向是不信上苍的。 在确信女儿没事之后,她的心里稍稍安定了几分,又将整件事情前前后后回想了一遍。 然后,目光不期然地落在了鹊儿的身上。 心中那股怪异的感觉又升了起来。 这一段时间里,除了王大夫和她自己,似乎只有鹊儿有机会接近婉儿,而且那一碗解毒的药,正是鹊儿亲手给婉儿喂下去的! 鹊儿一向是个极为小心谨慎的人,今日怎的反而不避嫌疑,抢先冲过来给婉儿喂药?难道她便不担心婉儿若不能好,会给她自己招来一身的麻烦? 联系到王大夫的疑惑,所有的反常似乎都已经有了答案! 接触到柳清竹的目光,鹊儿下意识地将抬起的手放回了膝头,僵硬了片刻才缓缓挤出笑容:“我就说婉儿这丫头一向命大!许是她吃过些与毒性相克的东西,误打误撞解了毒吧?” “哪有那么容易……”王大夫不以为然地摇头道。 柳清竹心中更加笃定了自己的猜测,面上却不动声色,淡淡笑道:“如此真是谢天谢地了!” 王大夫迟疑了一下,叹道:“无论如何,人没事就是上苍容情了。不过这两种毒药一齐折腾下来,小小姐的身子只怕会有一阵子比较虚弱,奶奶和身边伺候的人可要加倍小心照顾才是!” 柳清竹的双手攥紧了一下,随即松开,漫不经心地笑道:“救下小命来就是天大的喜事,别的我什么都不管了!” 王大夫见状只得告辞而去,鹊儿以手加额,笑道:“真是万幸!从前我是不怎么信神佛的,今日却只想叩谢上苍恩德!” 柳清竹摸摸女儿的额头,笑道:“确实,上苍待我不薄。” 鹊儿换了个姿势坐着,迟疑了一下才道:“但这一次婉儿到底是受了不少苦,而且听大夫的意思,以后怕是也难免体弱多病……本来是好端端的一个孩子,被那毒妇害成这样,奶奶难道打她一顿就算了吗?” 柳清竹咬牙恨声道:“‘那毒妇’三番五次害我和我的孩子,我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可是我现在能拿她怎么办?‘她’肚子里有萧家的骨肉,我本该替爷好好照顾‘她’的,难道反而要找‘她’的麻烦吗?” “等她生下孩子之后……”鹊儿不死心地又说道。 柳清竹苦笑了一声,无奈道:“生下孩子之后,‘她’就成了萧家的大功臣,越发金贵起来了,谁还能动‘她’分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和婉儿也只好自认倒霉罢了!” 鹊儿悄悄地松了一口气,展颜笑道:“奶奶是菩萨心肠,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心里反倒替奶奶和婉儿不忿!” “没什么不忿的,这样大家子里,哪有个勺子不碰着锅沿的?大家各自安分些,便省了好些烦恼,实在不喜欢,各人躲得远一点就是了。”柳清竹摇头叹道。 “这话倒是正理,一大家子人过日子,还是忍让为上。”二太太赞许地笑了起来。 萧潜大概没有听出柳清竹语带双关。他面色阴沉地向庭芳苑的方向看了很久,忽然冷声道:“一次两次息事宁人,却不能次次如此!对这样小的孩子下毒已经是天理难容,她竟然煞费苦心地连下两种奇毒,心肠险恶可想而知!这种人若是由着她胡作非为,府中岂能还有宁日?” “她若是有朝一日得了势,必定与先大太太……与张氏如出一辙!”桂香忽然咬牙恨声说道。 想到大太太这些年在府中做的那些事,就连一向心软的二太太也不禁唏嘘起来。 柳清竹只管低头照料着女儿,对这些话充耳不闻。 萧潜得不到她的回应,只得自己说道:“我会一直将她禁足在庭芳苑,再不会有一丝宽纵。等生下孩子,也不能叫她自己抚养,到时候只好辛苦你了。” 柳清竹缓缓抬起头来,冷笑道:“这个主意真不错!反正我是不能生的了,以后她和鹊儿负责生,我负责养,哪边都不耽误,妙哉妙哉!” “我不是这个意思……”萧潜的脸色立时涨红起来。 这时门口忽然闯进一个小丫头,打断了萧潜未说完的话:“大少爷、少奶奶,不好了!庭芳苑来人说,姨奶奶小产了!” 第124章.叶梦阑小产 “怎么回事?”萧潜豁然站起身,脸色阴沉。 柳清竹的手下意识地攥紧了一下,随即舒展开来。 一阵喧闹过后,叶梦阑身边的贴身丫头红玉披头散发地冲了进来,伏地大哭:“姑爷,求您去看我们小姐一眼吧!她……她在这里挨了奶奶的打,又受了委屈,回去之后哭了一阵子就说肚子痛,没多久就见红了……大夫说只怕是……保不住了!” 二太太早已忧急地站起身来,但听到红玉口中的称呼,她又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萧潜闻言便往外走,将到门口时才蓦然停下脚步,回头看向柳清竹,迟疑着道:“我过去看一眼,你不必担心。” 柳清竹缓缓站起身,吩咐乳母过来照料女儿,又向新蕊道:“扶我去庭芳苑看看。” “你身体不好,就不要过去了吧?”萧潜忧虑地道。 “走这么几步路,还累不死我。”柳清竹的声音有些冷意,萧潜有些疑惑,却不便询问,只得让她主仆先行,自己缓步跟在后面。 柳清竹走得很慢,即使每一步都要看清脚下,还是时常走不稳,新蕊吃力地搀扶着,没有一句怨言。 两边院子只隔了百十来步的距离,柳清竹却走了足足一刻钟时间,萧潜心里发急,却不好抢到前面,更不忍开口催她,只将一个小丫头红玉急得浑身冒汗。 进门时,小丫头想进去通报,被柳清竹厉声喝住了,红玉刚要向里面说话,柳清竹已冷声说道:“你若是敢开口,我便叫人打烂你的嘴!” 红玉的脸色一白,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退到了萧潜的身后。 “清儿,你这是……”萧潜微微皱眉,心中觉得柳清竹未免过分,却不知该不该开口责备。 庭芳苑门口三三两两地站着几个小丫鬟,看到柳清竹几人进来,人人露出惶急之色。柳清竹赶在她们有动作之前,压低声音飞快地喝道:“一个都不许出声,都跪下!” 几个小丫头面面相觑,迟疑了一下,只得齐齐下阶跪地。 萧潜正要举步往里面走,柳清竹忙示意桂香上前拦住。 “你还要闹什么?”萧潜终于忍不住露出了几分焦躁的神色。 柳清竹不理她,径自在廊下的石凳上坐了下来。 过了片刻,便听到里面叶梦阑的声音怒冲冲地说道:“这么长时间了还没有过来,红玉那个贱婢是喝粪汤长大的吗?” 红玉被柳清竹拘着一步路也不敢多走、一声大气也不敢出,此时也只有敢怒而不敢言。 里面一个婆子的声音冷冷地道:“姨奶奶别着急,邀月斋那个小杂种如今生死不知,大少爷过来得迟一些也是难免的事,咱们再多等一会子就是了!” 随后传来“哐啷”一声巨响,柳清竹冷不防被吓得浑身一颤,新蕊忙替她拍拍后背,防她喘不过气来。 萧潜的眉头渐渐紧皱了起来。 “‘姨奶奶’?哼,我早受够了这个称呼!等着看吧,‘大少奶奶’这个位置,很快就会成为我的,那个贱人,她必须死!”叶梦阑咬牙切齿的声音传了出来。 那婆子陪着笑了几声,接道:“老奴等着叫您这声‘大少奶奶’也已经等得太久了,等这一次除掉了那个女人和她那个该死不死的小杂种, 咱们还愁不能如愿吗?这府里的荣华富贵,迟早是奶奶您的!” 叶梦阑忽然叹了一口气,闷声说道:“我倒不稀罕什么荣华富贵,我只要潜哥哥永远对我好就行了。不管是谁,只要敢阻挡我和潜哥哥在一起,她就必须死,不管是柳清竹,还是那个顶着一张清纯的脸四处勾三搭四的贱婢鹊儿!” 柳清竹回头向身后看了一眼,果见鹊儿也跟着来了。听到叶梦阑的这番话,鹊儿的脸色自然是好看不到哪里去,二太太拉着她的手,在一旁轻声安慰。 柳清竹的唇角缓缓勾起嘲讽的弧度。 那婆子“嘿嘿”地笑了一声,细声细气地说道:“奶奶放心,她们都碍不着您的路!那个鹊儿,咱们现在还用得着她,等她帮咱们除掉了柳清竹那个贱人……” “姨奶奶,您今日已经险些害了婉儿小姐,如今竟还想使毒计陷害奶奶,如此心肠歹毒,真不怕上苍不容吗?”鹊儿忽然甩开二太太的手,捧着肚子不顾一切地往台阶上冲了过去。 桂香本待伸手阻拦,看见她那副不要命的架势,只得侧身让到一旁,由着她冲了进去。 柳清竹遗憾地叹了一口气。 只差一点点就说完了啊! 早知如此,她该叫人拦着鹊儿,不许她跟来的。 鹊儿冲进门去的下一个瞬间,屋里便响起了一阵阵的尖叫,叶梦阑又哭又叫喊得声嘶力竭。 萧潜冷笑了一声,慢慢地掀帘子走了进去。柳清竹也叫新蕊搀扶着随后跟进去,径自找张椅子坐了下来。 “潜哥哥,潜哥哥你终于来了……阑儿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叶梦阑正在床上哭得梨花带雨,哦不,猪头带雨。 萧潜在离床榻几步远的地方站定,再不肯向前。 叶梦阑见状哭得更厉害了,呜呜咽咽凄凄切切,配上她如今这张脸,那真是惨绝人寰惨不忍睹。 萧潜冷冷地道:“不用再唱了,我方才已经听了好长一段后台戏,似乎比你这会儿唱得精彩许多。” “潜哥哥,我……我还没来得及把怀孕的好消息告诉你,我们的孩子就……就走了!都怪那个毒妇!柳清竹,你竟然还敢来?我要为我的孩子报仇!” 叶梦阑猛地掀开被子,从床上滚下来跌跌撞撞地向柳清竹冲了过来,露出床单上一片触目惊心的血红。 柳清竹皱了皱眉头,不避不让,冷冷地坐在原处看着她,像在观赏一场闹剧。 叶梦阑却没有冲到她的面前,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便摔倒在地,嚎啕大哭起来。 “‘大少奶奶’,您现在这个样子,真的很丑。”柳清竹嘲讽地笑道。 叶梦阑的身子僵了一下,接着又大哭起来:“你是故意的!你打肿了我的脸,好叫潜哥哥不喜欢我!你害了我的孩子,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的!” “那要等你先做了鬼再说。”柳清竹不阴不阳地冷笑道。 “潜哥哥,我们的孩子……”叶梦阑瑟缩了一下,又转身扑向萧潜。 后者皱眉往后退了几步,避开她的“袭击”。 “潜哥哥,你不相信我吗?”叶梦阑大声哭喊,声音嘶哑得好像乌鸦临终前的呐喊。 二太太摇头叹道:“害人终害己,你还是收起这些上不得台面的小伎俩,老老实实地求大少爷和大少奶奶原谅吧!” “我并没有使什么小伎俩!二太太为何要以小人之心……为何要血口喷人?”叶梦阑慢慢地站起身来,雪白的中衣上面也是血迹斑斑。 二太太看了她这副疯状,虽然明知是假,还是忍不住心里打了个突,迟疑了片刻才道:“你们刚才的话,我们在外面都听到了,你少爷不会信你的了。” 叶梦阑伏地哭道:“潜哥哥,我刚才那些话……没错,那都是我的真心话,我恨柳清竹那个贱人,也恨鹊儿,恨所有跟我抢你的人!我想害死她们,我想让她们远远地离开你,可是……可是我们的孩子是真的没了啊!那个贱人害死了我们的孩子,你难道仅仅因为我说了几句气话,就要放过那凶手不管吗?” 床边站着的一个大夫模样的青年闻言忙跪了下来,垂首道:“大少爷,少奶奶确实刚刚小产,请少爷体谅一下少奶奶的心情,不要让她病上加病伤上加伤,否则可能会落下一生的病根啊!” “你说‘少奶奶’刚刚小产?”萧潜冷冰冰地问。 那大夫怔了一下,忙改口道:“姨奶奶,是姨奶奶。” “我看她现在生龙活虎得紧,怎么会小产的?”萧潜不动声色地问。 那大夫忙站起身来,正色说道:“孩子头三个月是很不稳的,少……姨奶奶只因今日受了委屈又挨了打,才会导致小产,但姨奶奶身体不错,只要善加保养,应该很快就会痊愈,到时一定能多为少爷绵延子嗣。” “孩子多大了?”萧潜面带冷笑,淡淡地问。 大夫迟疑了一下,抬头看向叶梦阑:“快三个月……不,快两个月了。” “这大夫的医术可真高明。”二太太嘲讽地道。 萧潜冷笑了一声,转身便走。 “潜哥哥,潜哥哥,你不能不管我啊!我母亲……不,太太已经不在了,我只能依靠你,如果连你也不管我,以后我该怎么办?”叶梦阑边哭便叫,一直追到门口,萧潜却片刻也不肯停留,径自去了。 叶梦阑绝望地伏在门槛上,似乎浑身都没了力气。二太太一向心软,见状又忍不住唏嘘起来。 鹊儿忍不住冷笑道:“有害人的心思,却没有害人的本事,真亏你也敢出来丢人现眼!” “你……你这个贱婢,连你也敢来嘲笑我!”叶梦阑站起身来,张牙舞爪地便要向鹊儿扑过来。 “姨奶奶息怒,奴婢只是就事论事罢了!”鹊儿护着肚子往后退了几步,微笑道。 那婆子含泪过来扶起叶梦阑,走到柳清竹面前冷笑道:“大少奶奶,您的手段果然高明得很,不过您以为这样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吗?” 第125章.把人参当萝卜用 “有你们在,我永远不可能高枕无忧,这一点我还是清楚的,不消提醒。”柳清竹淡淡地说道。 那大夫冷笑道:“在外面只听说萧家大少奶奶行止不端,今日一见才知……原来行止倒在其次,不料大少奶奶心地竟是如此歹毒!晚生这次进府,也算是长了一回见识!” “你是哪里来的狂徒,竟敢到国公府来撒野!”二太太怒声呵斥道。 柳清竹微笑道:“多谢先生赞美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先生是叶大人的门生吧?” “晚生正是。今日得见大少奶奶芳姿,晚生不胜荣幸,只不知是否能有幸与大少奶奶共度良宵?”那“大夫”脸上忽然堆起了奇怪的笑容,向柳清竹走近了几步,轻佻地问道。 “来人,把这恶徒打出府去,永远不许他再来!”二太太气得脸色发青,怒声向小厮们喝道。 柳清竹摆了摆手止住冲上来的小厮们,轻笑道:“先生倒是个‘有趣’的人,只是你当着叶小姐的面跟我调笑,就不怕她生气吗?” 那大夫竟果真回头看向叶梦阑,脸上露出惶恐的神色来。 “柳清竹,你不要血口喷人!全天下谁不知道你人尽可夫,你何苦把脏水泼到我的身上!”叶梦阑似乎忘了自己刚刚“小产”,张牙舞爪地就要扑过来找柳清竹拼命。 柳清竹在原处稳稳地坐着,冷笑道:“比起叶小姐来,我还是自愧不如的。毕竟我再怎么行止不端,都没有被人当场抓过现行,更没有弄出孩子来丢人现眼不是?” “你嘴里不干不净的在说谁?你这个没教养的泼妇!”叶梦阑伸出尖尖十指便要往她脸上抓来,两个小厮齐齐跨前一步挡在前面,叶梦阑的手指只得在半空中生生停住。 柳清竹向新蕊抬了抬手,示意扶她起身,叶梦阑忙冲上来又要拦住,柳清竹笑道:“不必留我,我过两日再来看你。你这个地方,爷这一阵子大概是不会来的了,我会替她好好照顾你的。” “你胡说,爷才不会不来看我!我的孩子没了,爷心疼还来不及呢,怎么可能不来看我?你这会儿别得意,他面上装着不在意,心里一定恨死你了!你这辈子再见不到潜哥哥的面也是寻常,我看你还是好好替自己打算打算吧!”叶梦阑合身扑到门口,拦着不许人走。 柳清竹只得原地站定,摇头惋惜地道:“原本你这出戏唱得还算不错,那床上的血迹也逼真得很,应该是鸡血吧?不过可惜了,坏事就坏在你身边这个大夫的身上。” “为什么坏在晚生身上,还请大少奶奶指教。”那“大夫”忙带着猥琐的笑容凑了过来。 刚才二太太吩咐小厮将他打出门去,他正不知如何是好,柳清竹却出面替他拦住了小厮们,这让此人的心中大感得意,恨不得整个人都贴到柳清竹的身边来了。 柳清竹摇头叹道:“叶小姐腹中的孩子如果快三个月了,那便必定不是萧家的种,若非是叶小姐在添香书寓中的收获,便是在落凤阁或者醉月楼中的意外之喜;若是接近两个月,那事情就更加糟糕……” “两个月前我已经嫁了过来,还有什么糟糕?”叶梦阑顾不上理会柳清竹前半句话的嘲讽,急着追问道。 柳清竹冷笑了一声,转头向二太太问道:“婶娘可知道,像咱们这样人家,在热孝期间若是有了孩子,都是如何处置的?” 二太太刚刚想到这一节,不禁吓出一身冷汗,忙道:“不管是在什么样的人家,这都是一项大罪过啊!这绝对是天大的不孝,连大人带孩子,都是……都是要活活打死的!” 叶梦阑闻言立刻吓得白了脸色。 柳清竹轻抚胸口叹道:“老太太、太太两重重孝期间,大少爷竟然如此胡闹……此事若是传到朝廷里去,别说是大少爷他自己,便是老爷和咱们整个国公府都讨不到好来!万幸那孩子没了,如今死无对证,否则……大少爷至多不过此生仕途无望,叶妹妹你的性命可就危险了啊!” 叶梦阑怔在当地说不出话来,二太太忙跺脚道:“还不谢谢大少奶奶救命之恩呢!” “哼,谁用得着这个贱人救命!我根本就没有怀孕,便是朝廷的人来问,我也不怕!”叶梦阑忽然双手叉腰,冷笑着说道。 “这不问出来了?”柳清竹向二太太笑了一笑,摊开了双手。 二太太摇头叹道:“简直是太胡闹了,也亏得潜儿肯信她!” “爷才不会信这个呢,他只是觉得这样的把戏太过无聊,不值得他拆穿罢了!”鹊儿微笑道。 “看来我真的是老了,合着从头至尾,只有我一个人在提心吊胆?”二太太有些挫败地摇头道。 柳清竹闻言慌忙陪笑:“婶娘宅心仁厚,只知道心疼晚辈,那里还顾得上看我们这些小把戏呢!” 二太太苦笑着摇了摇头,又道:“小产的事虽然是假的,但若被有心人传出去,未必没有人信以为真,对潜儿和萧家也不是什么好事……这件事还是不能掉以轻心。” 柳清竹向屋子里的丫鬟们环视一圈,目光所到之处人人震悚,忙拱肩缩背垂首,只恨不能装死。 柳清竹满意地笑道:“都是咱们萧家的人,‘覆巢之下无完卵’这个道理她们是懂得的,我信得过她们。” “可是,这里毕竟还有人不是萧家的。”鹊儿向那“大夫”看了一眼,意有所指地道。 柳清竹会意点头,向叶梦阑问道:“假装怀孕是你自己的主意,还是这个蠢货帮你想出来的?假装小产又是谁的主意?” 叶梦阑咬了咬牙,怒声道:“我自会处置他,不用你多管闲事。” “凡是与萧家有关的事,我都不能不管。”柳清竹十分坚持。 叶梦阑迟疑了一下,只得说道:“我会叫爹爹狠狠教训他。” “此事若是被你爹那个老狐狸知道了,萧家还能有好吗?”柳清竹心道。 二太太想了一想,忽然微笑起来:“前日津儿跟我说,皇上有意从前锋营中挑选一批亲近之人押送犯人到西南边陲流放,这选人的差事多半要落到潜儿的身上,不如借此机会把此人远远地打发出去,多少也可放心些。” 柳清竹点头笑道:“婶娘这主意不错。听说南边风景秀美,叫此人去那边养老也不错。” “你们要打发我去西南边陲瘴疠之地?”那“大夫”不可置信地连声大叫。 柳清竹淡淡地道:“你是大夫,那种地方难不住你的。当然,你如果不肯也无所谓,我现在就叫人把你拖出去打死,找个荒郊野外埋了,将来便是倒霉被人查出来,我也未必就是死罪了。” 那大夫颤了一下,不敢多言。 柳清竹看见二太太宽心似的舒了口气,心中不禁暗叹。 在这样的一个大家子里,到了这把年纪还能保有一颗良善之心,真的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但人并不是只靠善良就能活下去的。 在京城之中,即便是萧家也不能随便致人死地,但到了岭南谁还管得着呢?就让二太太以为她自己想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好主意吧! 上苍从来就没有公正过,所以柳清竹也不怕什么因果报应。善恶到头终有报?那是骗小孩子的鬼话罢了! 从庭芳苑回来,鹊儿就告了乏,回东厢房歇息去了。二太太被秦家嫂子请去处理杂事,柳清竹便带着丫头们自回邀月斋。 意外的是,萧潜竟然在。 柳清竹看到他坐在床边,一时有些怔忡,竟迟疑着不肯进屋。 萧潜听到声音,抬头向她笑道:“婉儿醒了,你快来看。” 柳清竹闻言忙跌跌撞撞地冲了进去,果见婉蓁已经睁开眼睛,正虚弱地朝她笑着。 至此方有劫后余生的喜悦,柳清竹欢喜得掉下泪来。 “辛苦你了。”萧潜叹道。 柳清竹含泪笑着摇了摇头:“算不得什么大事。叶氏已经承认假孕,我担心那个给她出主意的假大夫别有用心,散布谣言对咱们家不利,盼你能把他混进押送钦犯的兵丁里面,打发到西南边陲去……” “然后让他不明不白地死在路上。”萧潜平静地接道。 “这是最妥善的办法。”柳清竹并没有试图掩饰自己的想法。 萧潜了然地点了点头,过了许久才叹道:“清儿,你跟从前……大不一样了。” “你希望我还跟从前一样吗?”柳清竹挨着他坐下,轻抚女儿柔嫩的小脸,漫不经心地问道。 萧潜想了一想,叹道:“难说……你一向很聪明,如今更添了几分果决,这是好事。至少叶梦阑这样自作聪明的女人,如今已经伤不到你了。今日的事,我本来生怕你吃了她的亏,没想到你竟反将了她一军。看来祖母当年选中了你做府里的当家人,是真有先见之明的,倒是我糊涂,误把人参当萝卜,险些屈了大才。” “我为什么觉得你这是在骂我?”柳清竹调侃地笑了起来。 萧潜忽然有些脸红,嗫嚅半晌才道:“真心话而已。” 第126章.奉旨休妻 有了萧潜的理解和纵容,柳清竹在府中的威信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如今就连庭芳苑伺候的小丫头们,也再不敢对她有一丝不敬了。 关于叶梦阑假怀孕假小产的那场闹剧,府中上下众人聪明地选择了集体失忆,谁也没有再提起。当然,叶梦阑的那一顿打,算是白挨了的。 柳清竹并没有因此而沾沾自喜,她知道事情远远没有结束。 果然没过多久,京城里就出了新的传言,说是萧家大少奶奶残忍善妒,竟在明知府中侧室叶氏身怀有孕的情况下,命恶奴批颊责打,导致叶氏小产,手段狠厉,令人发指。 当然,在这个传言之中,叶氏腹中之子的月份被说成了三个多月。就凭这一点,柳清竹已经可以猜到造谣之人是谁了。 只想除掉她一个人,却并不愿意牵连到萧家,会这样做的还能有谁呢? 叶氏进萧家只有两月,腹中之子却有三个多月,这个时间差足够有心之人编出无数个版本的故事来了。 于是叶梦阑昔日在添香书寓的“壮举”再次被人提起来津津乐道,又有人说落凤阁那个神秘出现又神秘消失的花魁就是叶大小姐本人,更有人站出来绘声绘色地自陈与叶小姐“不可不说的往事”……一时之间人言如沸,竟隐隐有盖过当日柳清竹那一阵谣言的势头。 这其中自然也有不同的版本。这一日新蕊从外面回来,气呼呼地扔给柳清竹一个小册子:“奶奶,您看这上面,乱七八糟的写的都是什么东西!” 柳清竹正拥衾坐在帐中逗女儿玩乐,只看了一眼便扔到一边去:“我识字不多,一页书要看上小半天,别拿这些玩意儿来烦我!我的那两本还没看完呢,又给我弄这个来,让人看见还以为你家奶奶成日就喜欢看这些淫词艳曲呢!” 新蕊哭笑不得地将册子收了起来:“您不想看?那真是可惜了,这里面的人物可都是奶奶认识的!” “谁啊?难不成是叶梦阑?”柳清竹漫不经心地问。 谁知新蕊竟果然点了头:“没错,正是她。” “喜闻乐见。”柳清竹笑了一声,却并没有要过来看。 新蕊眨眨眼睛,试探着问:“难道奶奶不想知道里面还写到了谁?” “你就别卖关子了,没看出奶奶一点都不感兴趣吗?”桂香鄙夷地斜了新蕊一眼,毫不客气地说道。 新蕊跺脚道:“我不信奶奶竟然不生气!这上面……这上面竟然说爷跟那个贱妇青梅竹马互生情愫多年,后来被奶奶使卑鄙手段抢到了大少奶奶的位置,大少爷本以为此生无缘,谁知成婚多年之后与那贱妇花园相会旧情复燃,那贱妇为了爱情不惜屈身做妾,却被大少奶奶多次从中作梗,糟践了身子败坏了名声,可是大少爷依旧情深似海不离不弃,直到那贱妇腹中有了与大少爷爱情的结晶,大少奶奶才被迫让步许她进门,谁知叶小姐纯情善良到底比不过大少奶奶心如蛇蝎,最后被残忍迫害以致小产,那贱妇在府中处处忍让步履维艰却毫无怨言,真堪天下有情人为之一哭!” “桂香,给新蕊倒杯茶。”柳清竹淡淡地吩咐道。 桂香果真笑着给新蕊斟了杯茶双手奉上:“新蕊姐姐辛苦!您刚才这一段抑扬顿挫感人至深,说得比茶馆里的说书先生都精彩,连我都忍不住要拍巴掌叫好了!” “奶奶,难道您真的就不生气?该不会是装给我们看的吧?”新蕊不死心地追问道。 柳清竹笑道:“我有什么好生气的?这故事一听就是说书先生用惯了的套路,既不曲折离奇,又没有推陈出新,中间能插几句淫词艳曲的地方应该也不会很多,我猜销路不会太好,闹不好书肆要赔本!” “奶奶,书肆赔不赔本跟咱们没关系好不好?这……这故事如此颠倒黑白,若是被不知情的人看到了,他们会怎么想?”新蕊跺脚急道。 桂香好笑地把新蕊按在椅子上:“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你也不想想,咱们奶奶什么时候为这些街头巷尾的议论费过心思?你管他们怎么想,咱们的日子还不是照样过?” 新蕊余怒未消,柳清竹平静地道:“说不定这里面的故事都是真的呢!这些年京城百姓是越发无聊了,难得见到这样清新干净的故事,我在考虑要不要给书肆一笔钱,叫他们多印些出来分发给京城里的读书人,叫他们多看一点正常的故事,少花心思在人家姑娘媳妇的闺房里面!” “奶奶,您是疯了不成?”新蕊从椅子上跳起来,急道。 桂香不客气地再次把她按了回去:“奶奶说笑呢,你给我好好地坐着!” 柳清竹冷笑不语,桂香迟疑了一下才试探着劝道:“这故事不用猜也知道是叶家门人编写的,奶奶不必放在心上。孩子的事是子虚乌有,别的事自然也是瞎编乱造!” 柳清竹本来就没有放在心上,随意付之一笑,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谁知又过了两天,这个版本的故事竟不知怎的传进了宫里,一大帮妃嫔公主们在掬了一把同情泪之后,便开始在皇帝面前絮絮叨叨,替叶家小姐抱不平,要求严惩毒妇柳氏。 皇帝被这些女人们闹得烦了,便叫人打听了一番,于是那些从前被摒斥在宫墙之外的谣言,也便纷纷扬扬地传进了皇帝的耳朵里。 年轻有为的皇帝大吃一惊,当场拍桌子喊了声“是可忍孰不可忍”,然后便把他自幼的玩伴兼最信任的侍卫以及将来的股肱之臣萧大公子传进去问话。 萧潜一语不发地听完了皇帝的唠叨,只淡淡地回了四个字:“无稽之谈。” 皇帝彻底无语,终于明白那个阴狠善妒的毒妇正是自己这个发小给宠出来的,不由得又气又恨,大发雷霆之怒,非叫这个木头脑袋的家伙清理门户不可。 萧潜好说歹说连嘴皮子都磨破了,皇帝只不肯听,坚信人民群众的眼睛都是雪亮的,京城里的百姓们说什么,事实自然就是什么。 原来皇帝肯广开言路也未必一定是一件好事。萧潜在站得双腿酸麻、听得双耳生茧之后,痛苦地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 当今皇帝仁慈圣明,并没有勒令萧潜将那毒妇送到有司衙门审问,而是责令他休妻,并且还十分宽容地允许他缓期到年后执行。 可是现在距离过年,已经只剩下不到半个月的时间了。 萧潜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将这道“圣旨”转达给柳清竹知道。 皇帝体贴下属的难处,第二天便派身边最得力的大太监将一卷盖了玉玺大印的明黄卷轴送到了萧家。 这是柳清竹平生第一次接旨,当然,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也是最后一次了。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说完这句话,柳清竹在心里补了一句“还是不要吧”。 这个爱管闲事的皇帝若是能活一万岁,他的臣民们都不用活了。 对这道旨意反应最大的人竟是国公爷,他不由分说地抢过柳清竹手中的明黄卷轴,立刻吩咐小厮备马,要到宫里去找皇帝理论去。 柳清竹被新蕊搀扶着慢慢地站起身来,苦笑道:“君无戏言,圣旨已经下了,哪有收回的道理?父亲还是不要去了,将养身子要紧。” 国公爷的主意已定,却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的:“我非去不可!萧家在你的手上才刚刚起死回生,如今余毒未清,你若是走了,这烂摊子我又交给谁去?” 萧潜忙过来扶住父亲的手臂:“我陪您一起去。” “你也是个没用的!皇上不知情,你不会对他说清楚?一个男人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我还能指望你什么?”国公爷憋了一肚子怒气,竟对自己的儿子恶言恶语起来。 萧潜低头扶着他出门,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新蕊劝柳清竹道:“有老爷出面,皇上一定会收回这道旨意的,奶奶就不要担心了!” 柳清竹苦笑道:“圣旨若是可以收回,那还叫圣旨吗?皇帝便是下错了旨意,错杀了自己的兄弟,也只能将错就错,何况是关于我一个‘毒妇’的一件小事?” “可他不能是非不分啊!”新蕊急道。 “对皇帝而言,天下事情没有是非,只有他的威信,和这天下的顺逆。”柳清竹靠窗看着外面不知何时已经开始飘起雪花的银白色天地,幽幽叹气。 “那……我们怎么办?”新蕊终于开始真正着急起来。 怎么办? 柳清竹苦笑摇头:“以后怕是不能说‘我们’了。我要回家陪父亲种地钓鱼去,你们在这府中……小心谨慎为上,若能留在爷身边最好,实在不成便想法子到丛绿堂去,或者求二太太收留你们,总之……尽量不要到庭芳苑去伺候,更不要去鹊儿身边。” “鹊儿比庭芳苑那个还可怕?”桂香皱眉问道。 柳清竹认真道:“可怕得多。以后若是真的时运不济,被分到了她的身边,记得谨言慎行,装聋作哑最好。” “奶奶,您不要说了,我怎么觉得……您像是在交代后事一样啊!”新蕊擦泪哭道。 桂香也忙劝道:“奶奶这会儿先别想这么多,我们先回邀月斋去,等老爷他们回来再说,好不好?” 第127章.怎么可以这样结束 柳清竹并没有等太久。 地上的雪积了两三寸深的时候,萧潜便带着一身的寒气从外面冲了进来。 柳清竹看见他的眉间发梢都被染成了白色,不由得抿嘴笑了起来。 萧潜几个箭步冲到床边,不由分说地伸出手臂,紧紧地将她拥进了怀里,用力之大,几乎要将柳清竹揉进他的胸膛里面去。 柳清竹不适地挣扎了几下,挣脱不开,只得低声抱怨道:“好冷。” 萧潜慌忙放手,看见柳清竹嘴唇发青,才想起她此时是最受不得寒气的,脸上不由得露出了悔恨的神色。 柳清竹忙拥紧了被子,笑道:“我没事的,这点寒气还冻不死我。” 萧潜看到她的笑容,竟忽然红了眼眶:“清儿……” “你不冷吗?坐到炉子旁边暖和些,别站在窗户那里。”柳清竹笑道。 “清儿!”萧潜没有挪步,紧紧盯着柳清竹的脸,眼睛亮得吓人。 “怎么了?”柳清竹作出不解的样子,含笑问道。 萧潜迟疑了许久,才终于鼓起了自以为足够的勇气,开口却吐出了这样一句话:“你……可不可以不要笑了?” 柳清竹如他所愿地缓缓敛去笑意,声音平淡:“若是不好开口,便不要说了,我知道结果。” “清儿……”萧潜想上前拉她的手,却又中途迟疑,伸出的手僵在半空。 他说过不许笑,柳清竹便不知道自己该作何表情,只得避开他的目光,尽量平静地说道:“我知道你已经作了最大的努力,无论结果如何,我很感谢你。” “昨日我已经对皇上说明了一切,可他只不信,直到今日父亲亲自前去求情……可是……”萧潜的声音又急又快,却在说到一半的时候忽然卡住,张着口发不出一点声音来。 柳清竹平静地道:“我明白。他是皇帝,不能朝令夕改。圣旨已经下了,他这时便是相信了父亲的话,也只能装作不相信。” “我第一次痛恨你的聪明。”萧潜沉默了许久,才低声喃喃道。 柳清竹立刻露出一副见到了知音的惊喜表情:“我也一直希望自己更蠢一些,可惜没有办法。不过,以后我的小聪明,再也不会困扰到你了。” 萧潜怔怔地看着她的眼睛,迟疑许久才问:“你好像并不难过。离开萧家之后,下一步……你已经有打算了吗?” 柳清竹很快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心中仿似针扎,面上却露出轻松自得的表情来:“当然,天下那么大,总有我的容身之地,从此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多好!” 萧潜艰难地挤出笑容,涩声道:“是的,那很好。‘萧家大少奶奶’这个枷锁,从此不能再禁锢你了。希望你不要责怪我,没有履行当时的承诺。” “当然不会。这段时间你一直很照顾我……和我的女儿,我心中感激不尽。”柳清竹客气地说道。 两人之间原本便隐隐存在着的那一层屏障,此时越发清晰起来,气氛客气而疏离,不像多年的夫妻,倒像是素昧平生的路人。 “父亲很喜欢你,一直在想法子让你留下来。”萧潜忽然说道。 柳清竹的笑容僵了一下,许久才叹道:“人上了年纪,容易伤感。这个家也确实需要有人来支撑……叶氏和鹊儿都不是很好的人选。皇帝如此热心你的私事,应该会有意替你说一门好亲事吧?” 她本是随口一问,不料萧潜的神情瞬间尴尬起来,许久才道:“我目前没有这方面的打算。” “皇帝真有这个意思?说了谁家的姑娘?能入得了皇帝的眼,那姑娘人品家世想必都不错吧?”柳清竹往前倾了倾身子,饶有兴致地问道。 萧潜的心中莫名地生出一股愤懑之气,硬邦邦地说道:“燕宁郡主。” “和亲王的小女儿?京城之中,也数她是个人尖子了,皇帝待你真不错!”柳清竹由衷地赞叹道。 “你难道没有别的话要说?”萧潜冷冷地问。 柳清竹歪着头想了想,认真地道:“本来以你的身份,配郡主有些勉强,何况又是续娶,皇帝有意把燕宁郡主许给你,应当是知道了自己圣旨下得太过冒失,有几分补偿的意思……不过京城里的这些世家公子之中,一向以你最受老一辈达官贵人们的爱重,那位郡主自己有意嫁你也并非不可能。” “还有呢?”萧潜的声音已经有了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 柳清竹真个又接着说道:“我也算是有幸瞻仰过那位郡主的风采,容颜并非绝色却自有一股雍容贵气,言语风度甚至比宫里的一些公主还强些……她身上带着皇家瑞气,进得府来,那些邪魔外道自然退避三舍……有这样一位郡主做你的贤内助,将来仕途必定一帆风顺。以后你飞黄腾达了,可就未必记得曾经有个出身贫贱的结发之妻了,想想还真有些惆怅呢!” “就这些?”萧潜竭力忍住心中的怒气,一字一顿地问。 柳清竹似乎才刚刚意识到他的脸色不好,抱着被子往后缩了一下,迟疑着问:“还应该……有别的吗?” “你还没有出我萧家的门,就开始替我考虑这些,我是不是该赞你一声‘贤德’呢?”萧潜逼视着她,冷声问道。 柳清竹夸张地叹了一口气:“我若早挣得一个贤德之名,又如何会落到今日这样的下场?唉,下堂弃妇,以后便是想再跟萧家攀点关系,也是不可能的了!哎哟,‘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叹今生谁舍谁收’?” 萧潜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一些,沉声追问:“你先前说过天高任鸟飞,还怕今生无人收吗?” 柳清竹讪笑一声,没有接话。 萧潜却不依不饶:“如今我只问你一句话:你会不会再飞回萧家来?” 柳清竹听懂了他的意思,却已经没了懊恼和愤怒的心情,只剩下满心的自嘲。看到萧潜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势头,她只得挂上惫懒的笑容,耍赖道:“我倒是想飞回来,却不知萧家还有哪个屋檐可以歇脚?给你做妾行吗?端茶倒水擦桌洗地我都会,只要郡主不嫌我粗笨就成!” 萧潜怔了一下,终于露出了错愕的神情。 他知道柳清竹在回避他的问题,可是那句话还是触动了他。 酸涩的心情铺天盖地地淹没了所有的情绪,他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追问下去,顿时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柳清竹见他不开口,也便缓缓地躺了回去。 这么长时间以来,一直在忐忑、在挣扎、在坚持,如今意外地接到了皇帝的旨意,仿佛一团乱麻被干脆利落地从中间剪开,再也不必为那千头万绪而费心劳神,她的心中却并没有感到一丝快意。 有的,只是无尽的失落和茫然。 仍似那一团被剪开的麻,虽然不再烦乱,却也已经成了一团毫无用处的废材。 萧家这个烂摊子以后交给谁收拾已经与她无关;而她自己的余生,也已经成了一个无法收拾的烂摊子。 种田、钓鱼、浇菜、纺纱,这样简单的几件事,真的可以耗尽一生的时间吗? 虽然余生未必漫长,柳清竹却还是感到厌倦和憎恨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看到萧潜缓缓地站起身来,一语不发地走了出去。 那一瞬间,柳清竹有种冲动,想要叫住他,诚恳地向他解释最后一遍,不为挽回不为留恋,只为给自己一个最后的交代。 可她最终并没有开口。 因为注定要分开,所以解释反而成了最多余的一件事。就让他一直这么误会着吧。 那样,他的心里是不是会好过一点? 自然,柳清竹并不知道,在她心中打鼓的同时,萧潜的心里也在一遍一遍地挣扎着。 要不要再问她最后一次,要不要在最后的几天里,把自己心里所有的挣扎,所有的愤怒和伤痛、遗憾和不舍都告诉她…… 最后,他作出了与柳清竹一模一样的决定:既然注定要分开,再提起过去的事情还有什么意义呢? 就这样了吧。 以后终究要各走各的路。 走出门外看到遍地积雪的时候,萧潜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恰好看到柳清竹用力地扯了扯被子,把自己从脖子往下像只粽子一样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 这一个小动作刺痛了他的眼。 她的身子畏寒,不知道柳家如今的家境,能不能用得起足够的炭火? 她的身子弱到这个地步,连走路都困难,真的可以承受种田织布的日子吗? 叶青云其人阴狠果决,真的可以因为她离开萧家就不再计较从前吗? 叶梦阑对她的恨意一日重似一日,今后会不会想法子找柳家的麻烦? 柳老爷子如今一无所有,能给她一个安全的避风之所吗? 越想下去,心中越是一阵阵发冷。萧潜终于渐渐地意识到,他亏欠柳清竹的,远比自己原先以为的多。 他能想到的所有麻烦和灾难,都是萧家带给她的。除了那些,萧家还给了她一颗不再如往昔般纯良的心,和一身永远也无法洗脱干净的污名。 怎么可以就这么结束呢?若是这样就算结局,萧家对她的亏欠,几辈子都还不清啊! 第128章.百倍奉还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那一道匪夷所思的圣旨,不仅在萧家引起了轩然大波,更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快地传遍了整个京城。 这一日,二太太早早地便来到了邀月斋,与新蕊桂香等人一起,相对垂泪。 秦家嫂子坐在门槛上哭道:“人做了皇帝,就可以不问黑白不辨是非,随意干涉旁人家的事吗?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柳清竹苦笑道:“这天下的一切都是皇上的,他当然可以凭着自己的喜好恣意而为。我离了萧家也未必便死了,你们不必如此。” “奶奶离了萧家未必便活不下去,可是萧家离了奶奶……”秦家嫂子抹了把眼泪,又忽然意识到这话未免得罪了二太太,忙抬起头怯怯地看了一眼。 二太太叹道:“这话说得没错。我是没那个本事的,本指望津儿娶了媳妇能帮我一把,谁知那小孽障偏不肯娶……这府里的担子终归还是要落在长房这边。叶氏心肠歹毒,咱们万万不能向她屈服。倒是鹊姑娘……那丫头虽说身份卑微些,我看她倒不是个轻狂糊涂的。她既有了身孕,是不可能跟着回柳家去了的。以后咱们帮衬着她,或许还能有几分希望。” 秦家嫂子正待附和,新蕊已冷笑道:“帮衬她?那还不如去帮衬叶梦阑呢!” “这话是怎么说的?鹊儿不是咱们这边的人吗?”二太太等人大感诧异。 “那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奶奶把她带进这府里来,她却一心想踩着奶奶爬上去,谁跟她是一边的人!”新蕊咬牙切齿地说道。 二太太不以为然地笑了一下,只当是小丫头们之间有些龃龉,并未放在心上。 新蕊急道:“奶奶,二太太不信奴婢的话,您跟她说一下呀!” 柳清竹轻叹一声,沉吟道:“鹊儿阴狠果决不输大太太,但……她不会像叶氏那样不知分寸地胡闹。将来津兄弟若能娶一房有本领有见识的妻子最好,若不然,这府里的事情交给鹊儿或许是最好的选择。” “奶奶,您是不是糊涂了?这府里的事情,怎么可以交给那个狼心狗肺的女人?她会害了萧家的!”新蕊急得几乎要哭出来。 柳清竹拉着她的手叹道:“我不许你们投靠鹊儿,是怕她看见你们就想起我、想起自己从前做奴婢时候的事情。但婶娘她们不必顾虑这些。鹊儿没有吃里扒外的理由,也不会给自己四处树敌,她不会害萧家的。她心气高些是不假,大家少提她从前的事,也就好了。” “奶奶,她害您到如今这个地步,您还在帮她说话吗?”桂香怆然问道。 “我不是在帮她说话,”柳清竹苦笑道,“我只是就事论事。若我还要在这府中过下去,咱们跟她只怕是不死不休,可是我……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以后她可能会下手除去叶梦阑,你们看着就是,只千万心里放明白些,别跟她去攀什么交情,她不是个会念旧的人。” 二太太听得一头雾水:“你们在说鹊儿那丫头?她真有那么可怕?” 柳清竹不愿再提此事,只有苦笑无言。 新蕊哭道:“奶奶为什么要交代这些?难道您不打算带我们走吗?” 桂香也忙跪下道:“我和新蕊都不是这府里的家生女儿,进了府里伺候老太太那些年,后来就跟了奶奶,您若是不带我们走,我们在这府里该怎么办?” 柳清竹面露难色,心中也是十分不忍。 二太太忙道:“若是寻常的小丫头,我或许可以要过去帮你照看着,可是这几个丫头是你贴身带出来的,断没有出这屋子的道理……将来若是落到叶氏的手里,只怕她们的日子不会好过啊!” 柳清竹闻言不禁垂泪:“可是柳家现在的局面,婶娘也知道……” “奶奶,我们不怕吃苦!我们自幼是苦惯了的,种菜浇地织布纺纱都难不住我们,咱们一起出去,总能有法子活着,强似在这府里不明不白地被人暗算啊!”桂香扯着柳清竹的衣袖,哀切地哭道。 “不明不白地被谁暗算?你们还打算暗算谁?”门外响起一声尖酸刺耳的大笑,桂香和新蕊对视一眼,齐齐起身奔到了门口。 门帘被人高高地打了起来,一个婆子狠狠地伸手一推,将猝不及防的桂香推倒在地,新蕊忙要扑上去,被两个小丫头拦下了。 二太太忙站起身厉声喝道:“谁在这里撒野?” 叶梦阑笑着走了进来:“撒野?二太太言重了,我只是教训一下不知高低的奴才而已。” “姨奶奶,您不是在禁足吗?大少爷应当不会朝令夕改,如此轻易地放您出来吧?”桂香从地上爬起来,冷声问道。 叶梦阑斜了她一眼,咬牙冷笑道:“禁足?我又没有犯错,为什么要禁足?皇上亲自下旨要潜哥哥休了这个贱人,难道还不足以证明我的无辜?潜哥哥若是还要把我禁足,那就是公然跟皇上过不去了!” 桂香被她的话吓住,一时无言。 柳清竹扯了扯被角,微笑道:“便是没有禁足,脸肿成猪头的样子也该在屋子里养着才好。若是吹了风再沾一点炭气,未必不会化脓。到时候留下疤痕,可就要一辈子当个丑八怪了。” 叶梦阑的脸比前日消了些肿,但那些通红的血痕却渐渐地结了黑痂,实在没有好看到哪里去。新蕊看见她厚厚的胭脂也掩盖不住的丑脸,忍不住笑出了声。 “不用你提醒,我也记得这张脸是拜你所赐!贱人,我今日便是来向你讨账的!”叶梦阑的脸上露出狰狞的恨意,带着几个丫头婆子气势汹汹地直冲了过来。 桂香和新蕊赶不及冲进,二太太和几个小丫头忙站起身来挡在前面:“有话好好说,打打闹闹成什么样子?” “你倒是护短得好!前日她叫贱奴打我的时候,你这个老货怎的不说这句话?”叶梦阑走到二太太面前伸出尖尖手指,便要往她的脸上抓去。 二太太何时见过这等阵仗?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几乎摔倒在地上。 叶梦阑倒没有理会她,仍是直冲进去,伸手便要去抓柳清竹的脸。 秦家嫂子整个人扑了过来,将柳清竹严严实实地挡在身后,口中叫道:“皇上已经下了旨,奶奶再过几天就要离府,碍不着姨奶奶的事了,姨奶奶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让开!”叶梦阑恶狠狠地斥道。 秦家嫂子摇头不肯,叶梦阑便叫了两个婆子过来,狠狠地将她扯到一旁,扔到地上便要抬脚踩下。 “滚开!”柳清竹坐起身来,向那两个婆子呵斥道:“只要秦家嫂子还是这府里的管家娘子,你们便动不得她!你当萧家和你们叶家一样是没有家法的不成?” 那两个婆子怔了一下,迟疑着缩回了脚。 叶梦阑冷笑道:“你收买人心的本事还真不错,自己死到临头,还顾得上一个奴才!” 柳清竹抬头看着她,平静地道:“我是不是已经死到临头,恐怕未必是由你说了算的。” “你可以试试!”叶梦阑伸出手,用力提着柳清竹的肩膀将她拖下软榻,重重地丢在地上。 “奶奶!”新蕊被几个小丫头拦在门口,远远看见便大声哭叫起来。 柳清竹的额头撞上床脚,不禁痛得倒抽一口气。 叶梦阑见状露出了畅快的笑意:“我以为你是不知道痛的。” 柳清竹提不起力气来,知道今日该当有难,索性闭上眼睛,不肯看她得意的神情。 “你居然也会怕?贱人,你叫奴才打我的时候,不是很畅快吗?”叶梦阑冷笑一声,看到柳清竹的一只手撑在地上,便含笑抬脚,重重地踩了上去。 一阵钻心的疼痛瞬间蔓延开来,柳清竹的额头上涔涔渗出冷汗,她却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装死?好本事!我看你能忍到什么时候!”叶梦阑一边赞叹,一边抬脚重重地踩在柳清竹的胸前。 一股腥甜的气息窜上了咽喉,柳清竹咬紧牙关不肯示弱,却终究还是忍不住,张嘴吐出一口鲜血来。 二太太吓了一跳,慌忙叫道:“放过她吧,这样下去要出人命的!” “这贱人的命硬得很,哪有那么容易就死了?”叶梦阑满意地笑了一笑,心中却也是有些发毛,退后两步向丫头们吩咐一声,自坐在椅子上看起热闹来。 两个小丫头慢慢地走上前去,心中踌躇,却不敢露出来,只好慢慢地抬起手,向柳清竹低声道:“奶奶勿怪,奴婢们得罪了。” 柳清竹按着胸口,也是压低了声音道:“我知道,你们做奴才的身不由己。我不怪你们。” “你们磨蹭什么?跟这个贱人还用得着套什么交情吗?”叶梦阑在后面冷冷地叫道。 小丫头脸上不忍,却还是不得不抬起手来,用力地向柳清竹的脸上扇去。 “你们早上都没吃饭吗?给我用力些!”叶梦阑站起身来,冷声喝道。 两个小丫头不敢再手软,咬紧牙关重重地扇在柳清竹的脸上,一个红色的掌印慢慢地在苍白的脸上浮现出来,没等她回过神,另一边脸上也火辣辣地疼了起来。 清脆的巴掌声中,叶梦阑畅意地笑道:“怎么样,滋味如何?贱人,你敢对我动手,就该料到你有今天!我记得我曾经提醒过你,你加诸我身上所有的一切,我都会百倍千倍地奉还给你!今日只是开胃小菜,后面的大餐你准备好了吗?” 第129章.怜取眼前人? “都给我住手!”萧潜的身影带着凛冽的寒气,从外面破门而入。 柳清竹面前的两个小丫头齐齐住手,颤抖着跪在了地上。 叶梦阑闻声立刻站起身来,挂上笑容迎了上去:“潜哥哥……” 萧潜用力将她撞到一旁,径直冲进内室。看见柳清竹倒在地上,他的脸色瞬间更冷了几分。 柳清竹伸出不痛的那只手,捂住半边脸,向他露出一个苦笑。 那一瞬间,萧潜忽然发觉自己浑身都在发抖。手足无措地僵立了片刻,他才猛然醒过神来,踹开一个碍事的小丫头,俯身小心翼翼地将柳清竹抱起放在榻上。 她的身子轻得几乎没有重量,萧潜感受着她身上微冷的气息,许久没有放开手,过了一阵子才想起吩咐小丫头去请大夫。 柳清竹擦了擦嘴角的血迹,虚弱地笑道:“王大夫一定烦死我了。” “都这样了,你还笑?”萧潜慢慢地直起身子,怒声斥道。 柳清竹咳了一声,吐出口中的血沫,苦笑道:“我知道这个样子很难看,不过这样也好,变丑一点,省得你舍不得放我出门。” “你没有变丑。而且即使真的变丑了,我也……一样舍不得你出门。”萧潜忽然握住柳清竹的手,认真地说道。 柳清竹微微一震,诧异地抬起头来看着他。 萧潜仿佛才刚刚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脸色慢慢地僵硬起来,许久才缓缓放开柳清竹的手,尴尬地别过头去。 叶梦阑看着这场景刺眼,不知死活地冲了过来:“贱人,你真不要脸!马上要被休掉了,还恬不知耻地勾引潜哥哥,也不看看你现在这幅尊容,恐怕街头的叫花子都不会看得上你!” 柳清竹依旧沉浸在惊诧之中,对她的话完全充耳不闻。 叶梦阑见状怒气更盛,不顾一切地冲上前来便要动手,被两个小丫头死死地扯住了。 萧潜慢慢地转过身来,厌恶地看了叶梦阑一眼,冷声吩咐道:“秦家嫂子,你带人将叶氏送回庭芳苑。吩咐下去,庭芳苑今日守门的小厮每人杖责三十,罚作洒扫下役,另派旁人看守。叶氏和她所有的陪嫁奴才,一个都不许出庭芳苑半步,若再有失职放出一人者,杖责六十,送到庄子里养马喂猪去!” 新蕊等人忙高声应下,抢着过去拉扯,叶梦阑甩开众人,大声哭道:“潜哥哥,你怎么能这样对我?这个贱人到底有什么好?你难道忘了皇上的圣旨吗?你马上就要休掉这个贱人了,我和你才是长久夫妻啊!” 萧潜不为所动,冷眼看婆子们拖着她往外走。 叶梦阑见这一招不见效,心中着忙,口中喊得越发大声:“贱人,你别得意,你再有十来天便要滚出萧家大门了,我看你还能得意到哪儿去!就算潜哥哥这会儿待你好,也不过是因为看着你得了痨病快死了,可怜可怜你罢了!我和潜哥哥以后的日子还很长,我们会生很多孩子,和和美美地过完一辈子,以后萧家没你什么事了!” 柳清竹嫌吵,扯过被角遮住耳朵,皱眉不语。 叶梦阑却继续大叫大嚷道:“你最好祈祷今日便死,否则我会叫你知道什么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记得那天我在酒楼说过的话吗?从前的事,桩桩件件我都没有忘记,如果你忘了,我会教你一件件想起来的!” 尖叫的声音越来越远,却回荡在府中久久不散。柳清竹想装作听不见,那声音却一字一句直钻进耳中来,闹得她心烦意乱。 等声音终于听不见了,萧潜帮她掖好被角,低声叹道:“我一时吩咐不到,又叫你受苦了。” 柳清竹眼前有些发昏,只得闭上眼睛,轻声道:“从前什么样的苦没受过?今日之事不值一提。叶氏之言也有道理,你们的时日还长,你为了我的事跟她生气,不值得。” “迟早有一日,我会将叶家连根拔起!”萧潜压低了声音,咬牙说道。 柳清竹扯了扯唇角,却已经没有多少力气去回应。 她相信萧潜此时说这句话是真心的,可是将来的事,谁说得准呢? 二太太惊魂未定地拍着胸口,叹道:“叶氏越来越不像话了。将来萧家若是落到了她的手中……” “婶娘放心,不会有那一天的。”萧潜抬头看着她,坚定地道。 二太太闻言却只是摇了摇头:“没到那一天,谁也不敢说事情会怎样。等清儿出了门,你的正室就空了出来,叶青云怎么可能放过这个机会?将来你跟她有了孩子,她就更加名正言顺,萧家不归她管,又能归谁管呢?” 萧潜面沉如水,似乎心事重重,竟没有反驳。 却听二太太又叹道:“她倒不至于害了萧家,我只是有些担心婉儿,还有鹊儿丫头和她腹中的孩子……叶氏心肠歹毒,未必能容得下她们。你可要多多留心才行!” 柳清竹心中悚然一惊,浑身越发觉得冰凉起来。 萧潜忙攥紧她的手劝慰道:“我会小心照顾婉儿,你放心。” 柳清竹不可能放心,却知多说无益,只得在心里暗打算盘。 王大夫跟着桂香进得门来,看见柳清竹的样子,不禁大吃一惊:“奶奶您……” 柳清竹睁开眼睛朝他勉强一笑:“这叫一报还一报,对我而言倒很公平。只是又要劳烦老先生了。” 王大夫颤颤巍巍地向前,额上竟似有汗珠:“这怎么能叫公平?奶奶这身子,如今哪里还经得住这样的折腾?” “会死吗?”柳清竹的声音很淡,听不出一丝情绪。 萧潜的手骤然收紧,攥得柳清竹的手指生疼。 王大夫迟疑了一下, 许久才叹道:“那倒不至于。” 柳清竹立刻笑了起来:“我就说嘛,我怎么会那么没用!若是被那个女人几巴掌打死,我死后真该没脸见鬼了!” 王大夫摇头轻叹一声,仔细查看了柳清竹的伤,沉吟道:“脸上的伤不重,敷上药过两三天便可以消肿,可是手上……” 柳清竹默不作声,似乎对自己的伤浑不在意。 萧潜此时才看到柳清竹的右手上青紫一片。他的眼神不由得一凝,半晌才问:“手上会如何?” 王大夫叹道:“手上伤到了筋骨,只怕要好得慢些,而且即使好了,也未必会像从前一样灵活。” 柳清竹下意识地缩了缩手指,很快便若无其事地笑道:“这么说,以后不想做针线的时候岂不是有了很好的借口?万幸我从来没学过弹琴画画,不然这会儿可能会哭死!” 萧潜忽然别过头去,不忍看她的笑容。 王大夫又将一条绢帕搭在柳清竹的腕上,闭目诊脉许久才轻声叹道:“身子已经弱到这个地步,又何必如此多灾多难!” “老先生,您今日的感慨似乎多了些。”柳清竹打起精神,抿嘴笑道。 王大夫迟疑了一下才说道:“世人不辨是非、颠倒黑白,实在令人心惊。外面人人都传说萧家大少奶奶心肠歹毒,迫害妾侍致其小产,连皇上都忍不住下圣旨催促大少爷休妻……个中实情,知道的又能有几人呢?” “那道圣旨,全京城都知道了吗?”柳清竹平静地问。 桂香忙道:“世人愚痴,奶奶不必放在心上。” “我不会放在心上,可是枉担恶名,毕竟有些冤枉。”柳清竹淡淡地道。 萧潜微微一怔,下意识地看向东厢房的方向。 柳清竹猜到了她的疑虑,不禁笑道:“放心,我对鹊儿的肚子没什么兴趣,她跟叶梦阑还不一样。” 萧潜有些尴尬,只得笑道:“你便是有兴趣,我也不会阻拦你。她们亏欠你良多……我都知道的。” 柳清竹微微一怔,释然地笑了起来:“我过几天就要走了,你不必对我这么好,记得怜取眼前人才是真的。那两人虽然各有心机,对你却都不错,你何必为了我伤她们的心?” “我知道你要走了,你不必一遍遍地提醒我。”萧潜脸色微冷,带着几分怒意。 王大夫沉吟片刻,斟酌着开好了药方,又顺便叫乳母抱出婉蓁来看了一下,随后便叹息着告辞。 桂香正要跟着去取药,柳清竹忽然抬头吩咐道:“你叫王大夫按着上次说的那个古方把药配齐一剂给我,我有用。” “什么古方?”萧潜皱眉问道。 柳清竹微微一笑,不达眼底:“一点小玩意儿罢了,不怕你知道,但我今日不想说。” “随你。”萧潜宠溺地笑了一笑,便不再问。 桂香一头雾水地跟着王大夫去了。柳清竹慢慢地闭上眼睛,听着炉火发出呼呼的声音,却觉脚底一阵阵冒上寒气来,冰冷刺骨。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忽然冒出了那样的念头,但那个念头一起,便再也按捺不住,她决定不再勉强自己。 今生循规蹈矩的事情已经做了太多,难道便不许她恣意妄为一次吗? 她和叶梦阑,已经是不死不休,便是再添一重仇恨,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再做一件事,就当是她在出门之前,向自己作最后的一个交代吧! 第130章. 我叶梦阑跟你不死不休 年三十的早晨,国公府中冷清得可怕。 因为老太太新丧,今年的春联鞭炮红灯等物一概不能张挂,更不能请客唱戏摆酒欢闹,丫鬟婆子们自然就闲了下来。 一大早,两位老爷便带着少爷们和一众小厮往祖坟祭祖去了,偌大的一座府邸,在冷清之外更添了几分寂寥。 柳清竹叫丫鬟把软榻摆在窗前,赏雪为乐。 阶下扫出了一块空地,新蕊在那里洒下一些糕点碎屑,很快便吸引了几只麻雀,吱吱喳喳地飞起又落下,在寂寞的天地之间平添了几分生趣。婉蓁一大早就闹着叫乳母陪她出去玩雪,这会儿玩累了,坐在石阶上双手托腮不知在想些什么。坐得久了,竟有大胆的麻雀跳到她的脚上四处乱啄。 柳清竹正看得出神,桂香慢吞吞地走了过来,迟疑道:“奶奶,您说的那药,煎好了。” 这时婉蓁忽然跳了起来,她身旁的几只小麻雀受了惊吓,惊叫着四下逃开,小姑娘转着圈子,哈哈大笑起来。 柳清竹收回目光,慢慢地转过身来,神色复杂。 “奶奶,您别想太多了。若她今日不来找茬,自然不会有事。她若来了,那便是上天也容不下那般歹毒之人,不是奶奶的错。”桂香慢慢地在榻前蹲下,一字一顿地道。 正说着话,便听见阿宏的声音在外面道:“奶奶吩咐过谁也不见,姨奶奶还是回去吧!” “大年三十,我过来给她拜个早年也不成?她该不会是坏事做多了,心虚了吧?”叶梦阑的声音,隔着老远仍然刺得柳清竹的脑仁疼。 阿宏不敢阻拦,由着一帮丫鬟婆子拥着叶梦阑浩浩荡荡地闯了进来。乳母远远看见,便抱着婉蓁躲回了屋里。 新蕊走到门口打起帘子,皮笑肉不笑地道:“姨奶奶一大早就赶着来给我们奶奶拜年吗?真是孝心可嘉!” 叶梦阑闯了进来,看见柳清竹脸上的伤几乎已经恢复如常,她不由得怒气更盛。 柳清竹偏哪壶不开提哪壶:“过去这么多天了,阑妹妹的脸怎么还肿着?呀——我倒忘了,你的大夫前两日刚刚随军押送犯人往南去了,这可怎么是好?明儿就是大年初一,来拜年的人若是看见你的脸肿成这个样子,那可实在不太好看!” “贱人,这还不都是拜你所赐!”叶梦阑三步两步冲了过来,居高临下地盯着柳清竹的脸,厉声喝道。 柳清竹缩了缩身子,用锦被将自己裹得更紧。 桂香站在旁边低声道:“姨奶奶息怒,大年节下,气坏了身子就不好了。” 叶梦阑冷笑道:“有这个贱人在,我的身子怎么会好!一个弃妇罢了,你们倒肯替她请医服药服侍得尽心尽力!我告诉你们,这个贱人出了国公府就什么都不是!到时候你们落到我手里,看我不一个个扒你们的皮,抽你们的筋!” 桂香闻言脸色一变,颤抖着跪在了地上:“奴婢只知尽心尽力服侍主子,若有得罪的地方,请姨奶奶大人不计小人过!” “叫我饶你?那也容易!你起来打这个贱人一巴掌,我以后疼你!”叶梦阑露出一个恶毒的笑容,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桂香慢慢地站起身来,柳清竹本能地往后缩了一缩,脸上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神色。 叶梦阑见状得意大笑:“贱人,你不是很嚣张吗?这会儿我看看你还有什么能耐!今儿潜哥哥他们都去祭祖,府里只有咱们几个女人在,我看还有谁来救你!被你自己的丫头背叛的滋味如何?这就叫多行不义必自毙!” “多行不义的人是你。”柳清竹挺直了脊背,不甘示弱地看着她。 叶梦阑在不远处坐下,好整以暇地欣赏着她的脸色,不阴不阳地说道:“怎么会呢?苍天有眼,若是我多行不义,为什么最后被逐出府门的人是你?等你出了府,我有的是办法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对了,你不是还有个女儿么?她还没死?潜哥哥想必不会允许你把她带回娘家去的,你猜,我会不会帮你‘好好’照顾她呢?你放心,我现在不会对她怎么样,因为潜哥哥还疼她。等将来我有了自己的孩子……” 柳清竹叹了一口气,慢慢地闭上眼睛:“怙恶不悛,别怪我心狠了。” 叶梦阑闻言嘲讽地笑了起来:“你早就是秋后的蚂蚱了,还能蹦哒几天?桂香,你还不动手?莫非是打算跟你主子一起死吗?这会儿你给我狠狠地教训她,只要死不了人怎么着都行!以后有我罩着你,你怕什么?” “谢姨奶奶提醒,现在可以动手了。”桂香慢慢地转过身来,向新蕊点了点头。 新蕊早已等得心焦,此时忙跳了起来,向外面喊道:“关门,打狗!” 邀月斋里里外外传来整齐的应声,立刻便有十几个丫头婆子冲进来将叶梦阑等人团团围住,一两人看住一个,叫她们动弹不得。 叶梦阑见状脸色大变:“你们要造反不成?我劝你们把招子放亮一点,这个贱人再过两天就要滚出去了,我才是国公府的女主人!” 新蕊从外面捧了一碗黑乎乎的汤药进来,笑道:“国公府的女主人,只怕未必轮得到您来做,姨奶奶大概忘了,我们奶奶虽然要走,但这府中还有鹊姑娘呢!再过三四个月她的孩子生下来,您二人谁大谁小,只怕还有的争论呢!” 叶梦阑轻蔑地道:“哼,那个从窑子里出来的贱婢,有什么资格跟我论大小?她不过是仗着肚子里的孩子,难道我不会生不成?除了你们奶奶是只不会下蛋的鸡……” 这时新蕊已端着药碗走到面前,两个婆子对视一眼,齐齐动手抓住叶梦阑的肩膀,将她死死地按在了椅子上。 “你们要做什么?”叶梦阑终于意识到不妙,惊恐地大叫起来。 柳清竹笑道:“新蕊,你吓着姨奶奶了。” 新蕊也含笑应道:“姨奶奶别担心,这药是我们奶奶喝过的,觉着不错,特地吩咐奴婢们煎了给姨奶奶尝尝,对您百利而无一害。” 叶梦阑自然不会轻易相信她的话,仍是死命挣扎不休。 一个婆子伸手捏住叶梦阑的脸颊,面带冷笑,微微用力。 叶梦阑不由自主地张开嘴,看到新蕊手中的药碗近在咫尺,她不由得大声尖叫,用尽了全身力气死命挣扎,却哪里能从那两个婆子的手里挣脱出来? 婆子捏着她的脸颊稍稍提起,新蕊便含笑端起药碗,也不管烫不烫,将一整碗药汁都利索灌进了她的喉咙里。 直到叶梦阑不由自主地将药汤全部咽了下去,那婆子才慢慢地松开手。 “咳咳……你们给我喝的究竟是什么?贱人,你竟敢明目张胆地给我喝毒药?潜哥哥会替我报仇的, 我父亲不会放过你的!”叶梦阑一边捏着喉咙剧烈地咳嗽,一边怒声骂道。 柳清竹淡淡地道:“放心吧,我问过大夫,这药无毒无害,死不了人的。” 红玉扑了过来,冲到柳清竹面前哭道:“大少奶奶,我们小姐性子虽急了些,心肠却不坏,您落到今日这个地步,并不是我们小姐所害,您何必下这么毒的手?您真当天下没有王法了吗?我劝您尽快给我们奶奶解了毒,大家无事最好,否则您的父亲和女儿,都要为您今日的愚蠢陪葬!” 柳清竹叫桂香拉开她,淡淡地道:“我说过了,这药无毒无害,是我自己喝过的,你们怎么就不信呢?” “药这么苦,怎么会无毒毒害?这药叫什么名字?”叶梦阑厉声追问道。 柳清竹敲了敲鬓角,淡淡地道:“名字好像还是你告诉我的,似乎是叫‘凉药汤’吧?” “你……你竟然给我喝那种断子绝孙的药?你……你这个毒妇!”叶梦阑脸色狰狞,似乎立刻就要扑过来,两个婆子慌忙扯住她,桂香新蕊也过来拦在柳清竹的前面。 “皇上下旨说我害你小产,我若是不坐实了这个罪名,岂不是等于抗旨?我这‘毒妇’之名已是天下皆知,也不消你再提醒。”柳清竹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半躺着,眯着眼睛说道。 叶梦阑颓然坐倒,许久才喃喃道:“不可能……‘凉药汤’的方子,只有那种地方才有,你怎么可能拿到?你休想吓唬我!” “当初你们是从哪里拿到的,我们奶奶自然就是从哪里拿到的,这有什么稀奇?”新蕊在一旁冷笑道。 “你说鹊儿?怎么可能?她……她不会帮你的,她恨不得杀了你才对!”叶梦阑梗着脖子大喊道。 柳清竹的唇角勾起了凉凉的笑意。 果然是鹊儿!从前不管证据有多充分,毕竟都只是她的猜测而已,如今终于从叶梦阑的口中得到了证实,她已经没有最初那样的震惊和激动。 鹊儿。或许今生的一场相识本来就是错的,她已不愿再算旧账,只希望那丫头求仁得仁,一世荣华富贵吧! 柳清竹淡淡地向丫头们吩咐道:“送你们姨奶奶回去吧。” 叶梦阑忽然站起身来,冷笑道:“你以为你成功了吗?贱人,我大概忘了告诉你吧?‘凉药汤’只喝一剂是不成的, 你自己当初连喝了三天,才打掉了那个该死的孩子!你知道吗?哈哈,那药是当初鹊儿那个小丫头一口一口给你喂下去的,你难道不恨她吗?如果我是你,就把同样的药喂她喝下去!” 柳清竹微笑道:“鹊儿跟我毕竟还有些交情,你替她喝也是一样。我知道只喝一剂是不成的,所以我把三剂煎成了一碗,效果虽然会打些折扣,但我本来也没打算让你终身无子。能保你安分十年,应该也就差不多了。十年时间,足够……” 足够萧潜把叶家连根拔起了。 “你……你这个毒妇!我叶梦阑跟你不死不休!”叶梦阑听到这里,才算是终于真正惊怒起来。 第131章.我总要先保住她的小命 午后,刚停了两天的雪又纷纷扬扬地下了起来。 邀月斋几乎所有的丫头婆子们都围坐在柳清竹的屋子里,漫不经心地说着些无关紧要的闲话,明知毫无意义,却谁也不肯走。 唯有婉蓁小丫头不识愁滋味,在人堆里穿梭笑闹,带起一串串欢快的笑声。 萧潜掀帘子进来,看到这样的一番景象,心中不禁有些恍惚。 柳清竹含笑迎上他的目光:“今儿似乎比往年回来得晚些。” 萧潜迟疑了一下,走到她身旁坐下,淡淡地道:“早回来了,方才被人叫去庭芳苑,耽搁了一会儿。” 小丫头们立时紧张起来,柳清竹却依旧漫不经心地笑着:“她都跟你说了?” “是。”萧潜点了点头,面上也没有表现出什么情绪。 柳清竹见状便照旧闭目养神,并没有多做解释。 最后还是萧潜叹了口气说道:“我没想到你会有这样的手段。不过这样也好,永绝后患,免得今后为难。” “我以为你是来替她讨公道的。”柳清竹轻笑。 萧潜也笑了起来:“那个女人闹得厉害,确实是叫我来替她讨公道来着。但我不觉得她有什么公道可讨,一件件细算起来,还是她亏欠你较多。” “我也这么认为,但是你难道不打算护短么?”柳清竹缓缓睁开眼睛,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 “若是要护短,我更该站在你这边才是。”萧潜意味深长地说道。 柳清竹装着没听见,转头吩咐桂香添茶。 丫鬟婆子们一个个借故溜了出去,屋子里渐渐地宽敞起来。 柳清竹见状有些不满:“好容易热闹了些,你一来她们都走了!你快离了我这里吧!” “今晚要全家人一起守岁,你准备把我赶到哪里去?”萧潜闷声问道。 ‘全家人’这几个字让柳清竹的心里有些发梗,她闷闷地想了一阵子,才怅然叹道:“也罢了。” 萧潜心中也是一阵阵生出闷气来,许久不愿开口说话。 婉蓁从后面爬到柳清竹的榻上,又蹦又跳的,闹得柳清竹有些头痛。 萧潜忙起身将她抱起来,不许她瞎闹:“你母亲病着呢,你若是再吵,我要打你了!” 婉蓁闻言越发不依地吵嚷起来。萧潜正不知如何是好,柳清竹却转脸向他,淡淡地道:“我倒觉得有她在身旁闹着好些,若是真的没人吵闹,这日子怕也就没什么意思了。” “你想带她走?”萧潜单刀直入地问。 柳清竹没有出声。 萧潜想了一想,叹道:“我料到你会舍不得她,早已经问过父亲,可是……” “即使老爷会不高兴,我也必须带走她。”柳清竹坐直了身子,声音渐冷。 “可婉儿毕竟是我唯一的女儿,父亲的意思是,你可以随时回来看她,但她必须留在府里。萧家的孩子,没有流落在外的道理。”萧潜为难地道。 柳清竹想了一想,只得叹道:“明日我亲自去找老爷说。” “老爷的话也有他的道理,奶奶,您就别叫爷为难了。”鹊儿双手抱着一个小手炉,边说话边走了进来。 柳清竹看见她,不禁皱起了眉头:“大雪地里,你又乱跑。” “几步路而已,哪里就走死了我?奶奶这是不喜欢我来呢!”鹊儿带了笑,半真半假地说道。 柳清竹很想点头应“是”,迟疑了一下,还是忍住了。 鹊儿又笑道:“我刚刚在外面听见说奶奶舍不得婉儿,想带她回柳家去,是这样吗?” “若是换了你,你舍得吗?”柳清竹不咸不淡地问道。 鹊儿的笑脸僵了一下,须臾才笑道:“这倒是我糊涂了。不过奶奶您想想,您舍不得婉儿,难道爷就舍得吗?老爷年纪大了,孙辈却只有婉儿一个人,他当然也是舍不得的,这倒实在怨不得老爷。” 柳清竹冷笑道:“这些我都懂得,不消你多说。” “可是奶奶,”鹊儿不依不饶地继续说道,“您虽懂得,却不肯放下,与不懂又有何异?老爷也有老爷的难处,您便别叫他老人家伤心了吧?” 柳清竹深深地看着她,眼中并没有太多的情绪,却还是看得鹊儿心里发毛。 僵持了一段时间之后,鹊儿才勉强笑道:“奶奶也要为婉儿的将来想想。她若是跟着出了国公府,吃苦受罪倒是小事,柳家如今的家世,将来能给她找一个什么样的人家呢?难道奶奶愿意将她嫁到一个小门小户,一辈子为些鸡零狗碎的事操心受累?更何况……您若是带着她出了门,那些小人的闲言碎语还不一定说得多难听呢,您虽然是不在乎的,可是婉儿何其无辜!” “我至少要先保住她的小命,然后才能顾虑到她的将来。”柳清竹冷声说道。 鹊儿在她面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悠悠地说道:“我是跟着奶奶进府里来的,如今却不能跟着奶奶一起回去……若是能时时见着婉儿,我心里也可以安慰些,像是时时见到了奶奶一样。难道奶奶如今连我也信不过了吗?” 柳清竹别过脸去看着炉火,不肯接话。 鹊儿的眼圈立刻红了起来,语带哽咽:“我不知道奶奶为什么与我生分了,但我待奶奶的心还是跟从前一样。奶奶这一阵受了很多委屈,我却帮不上什么忙,奶奶生我的气也是应当的,但您不能拿婉儿的将来跟我赌气啊!爷,您劝劝奶奶吧,婉儿也算是我看着长了这么大,难道我会对她不好吗?” 萧潜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却没有替她说话,只长叹一口气,低下头去逗婉蓁说笑。 鹊儿见状越发尴尬,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得拿起帕子擦起泪来。 柳清竹冷冷地说道:“我知道你的‘好心’,但事关婉儿,我不能不打起十二分精神。叶氏虎视眈眈,你的产期已经不远,身子又弱,我不能把这么大一个麻烦交给你。” 鹊儿忙说道:“我虽然蠢笨些,但照顾一个孩子,我自认还是应付得来的,姨奶奶虽然凶狠,我却未必就怕了她!” 她越是说得热切,柳清竹心中越是起疑,不禁冷声说道:“你劝我留下婉儿,不如先留下我这条命吧!只要我不咽气,谁也别想惦记我的女儿!” “奶奶何必如此……”鹊儿仿佛受到了惊吓,拿帕子捂住脸,低声呜咽起来。 柳清竹听着心烦,又不好赶她出去,只好用那被子盖住耳朵,侧过身去躺下装着听不见。 萧潜缓缓放开手,婉儿便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爬到榻上隔着锦被抓住了柳清竹的手臂:“娘亲不生气,婉儿在呢。” 萧潜用小钩子拨了拨炉中的炭火,向鹊儿道:“你奶奶这会儿什么话也听不进去,你且回你自己的屋子里去吧。” “可是爷……”鹊儿慢慢地抬起头来,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往年她只是一个小丫头的时候,尚且可以与他一起守岁,今年她已经是他名正言顺的妾侍,腹中又有了他的孩子,却连跟他在一起闲坐都成了奢望吗? 她知道萧潜是在迁就柳清竹的情绪,当下不敢多说,只得委委屈屈地站起身来敛衽告退。 等她走远了,萧潜才轻声叹道:“明日我再帮你跟父亲说说,他应当会答应的。” 柳清竹依旧没什么反应,萧潜只得又说道:“我知道你信不过鹊儿。她的事情,你虽然没有对我说,但我也多少能猜到几分。从前……是我看错了她,对不住你。” 柳清竹心中不以为然,却没有多说话,只慢慢地过身来,用锦被的一角把女儿裹住,盯着炉中的火苗发呆。 夜幕落下,北风刮得越发紧了,窗外不时传来树枝折断的声音,屋内却只有炉中的炭火偶尔爆响,除此之外便只剩一片尴尬的沉默。 桂香新蕊几个小丫头相拥着坐在不远处,各自低头无语,初荷离她们稍远一些,双手抱膝不知在想些什么。 萧潜觉得有些尴尬,踌躇了许久才试探着问道:“将来……你有什么打算?” 柳清竹微微蹙眉,淡淡地问:“你真的以为我还有‘将来’吗?” “当然……你难道……”萧潜嘴边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心中越发尴尬起来。 柳清竹唇角带着嘲讽的笑意,却不肯主动追问。 其实她大致能猜到他想问的是什么。 可是他既然不知道该如何问,她自然也便不知道该怎么说。已经走到了尽头的两个人,多说一句话,便多一重尴尬,何苦来呢? 这病残之躯尚不知能支持多久,她的将来还能有什么打算?不过是挨日子罢了。 其实离开国公府,对柳清竹而言未尝不是一种解脱。她的心里始终记得自己是那个养生堂出身的贱女,富贵人家锦衣玉食的生活,终归是不适合她的。 若能有福分在山水田园之间终老,何尝不是她今生的救赎?这样的高墙大院,她是一辈子都不想再飞回来了。 第132章.破门别去不回头 柳清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昏昏沉沉地睡过去的,只知道次日醒来的时候,一颗脑袋似乎有千斤重,整个人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了。 大年初一请医看病是不合规矩的,丫鬟们急得团团转,柳清竹无奈地止住了她们:“不过是一点风寒而已,何必吓成这样子?” 新蕊忙叫乳母过来把婉蓁抱走,口中抱怨道:“‘一点风寒而已’?你现在这幅样子,跟死人也差不离了,还‘而已’呢!” 桂香忙呵斥道:“大过年的,你嘴里胡说什么,找打吗?” 新蕊讪讪地住了口,仍是在屋子里急得团团转。 萧潜只得吩咐她们找出从前受寒时大夫开的方子来,在炉子上煎药给柳清竹喝。 因为这一场突如其来的病症,拜年磕头这件苦差事大概是可以推过去的了,萧潜只好自己抱了婉蓁出门往丛绿堂去。 屋子里清静下来之后,柳清竹心里刚刚觉得舒坦了些,却又听见小枫从外面冲了进来:“奶奶,柳老爷府上派人过来,说是来接奶奶回家的!” “不是说好了明日才回的吗?今日才是大年初一,急什么?”新蕊怒声问道。 跟着小枫过来的是柳家一个昔日毫不起眼的小丫头篆儿,听见新蕊生气,她微微敛衽,不卑不亢地说道:“老爷日日想念小姐,早见一刻也是好的。只没想到小姐病着……这也不是什么大事,请几位姐姐帮忙把小姐扶到马车上去就是了。老爷懂一些医术,家里又不缺药草,说不定回了咱们家,小姐的病好得还快些呢!” 柳清竹略一思索,已经明白了父亲的意思。 奉旨休妻,萧家拖到期限的最后一天才放人,虽说有挽留之意,但对她而言却毕竟并不光彩。柳家提前一天派人来接,一是做一个姿态给众人看,明说柳家并不嫌弃这个女儿;二也是露出一点急切之意,给柳清竹这个弃妇保留了一点最后的尊严吧。 她是柳家来人接走的,并不是被萧家逐出门墙。这样的局面,至少在表面上是好看一点的。 柳清竹强撑着坐起身来,吩咐新蕊道:“你去丛绿堂求见老爷,就说我不能亲自向他辞行了,请他老人家保重身体。还有……无论如何,把婉儿给我带回来。” 新蕊知道这趟差事并不容易,却还是满口应下,飞跑着去了。 不过一盏茶功夫,新蕊便飞跑着回来了,同来的还有大老爷、二老爷、二太太、三太太、萧潜、萧津、萧澈、萧源、萧泠、萧湄、云氏兄妹,以及一些得脸的丫头婆子们。 柳清竹见了这么大的阵仗,只得叫桂香搀扶着勉强起身,便要下地跪拜。 二太太慌忙抢进来扶住,擦泪道:“两天没见,你怎么又病成这样?前儿不是明明能下地了吗?” 柳清竹苦笑道:“谁知道呢?许是报应来了。” 二太太不知这话是什么意思,桂香忙在一旁说道:“奶奶这身子,太太也知道,本是受不得一点劳累的,偏她昨夜又强撑着要守岁,许是累着了。” “小小年纪,倒落下了这一身的病根,以后可如何是好?”二太太说着又垂下泪来。 柳清竹勉强扯了扯嘴角,抬头向锦屏外面说道:“我今日便要走了,却连磕头辞行的力气都没有,可算是个实实在在的废人了。” “怎的今日便要走?不是说好了明日叫潜儿送你回去的吗?”国公爷的声音,隔着一道门帘听来仍是中气十足。 柳清竹含笑道:“娘家已经派人来接,早一日回去,也便早一日利落。且喜父亲身体康健,媳妇今后是无福侍奉左右了。请老爷千万保重身体,福泽子孙,世世康宁。” 篆儿绕过屏风走出去向国公爷跪下,结结实实磕了九个头,脆生生地说道:“我家小姐不能起身行礼,只好由奴婢代劳。小姐虽无福侍奉,但萧家福泽深厚,将来定会有更好的人侍奉左右。愿老爷福寿安康,愿大少爷另择佳偶,夫妻和美,瓜瓞绵绵。” “这话是谁教你说的?”萧潜的脸色阴沉得可怕。 “奴婢心中所愿,并没有人教过。”篆儿依旧不卑不亢地说道。 国公爷止住萧潜,叹息道:“你们老爷就这么着急见他女儿,多留一天也不肯吗?” “小姐在此多留一天并无益处,不过徒增伤感而已。我家主人倒是确实惦念得紧,请老爷体谅家主一片舐犊之情。”篆儿面露微笑,口齿伶俐地说道。 国公爷忍不住长叹了一声,半晌才道:“既然如此,我也不便强留……事情落到今天这个地步,萧家难辞其咎,老夫改日定当亲自上门,向……向柳老爷谢罪。” 篆儿又磕了个头才站起身来,笑道:“我家老爷并无怨怼之意,倒是每日种花钓鱼,自在得紧,老爷若是得闲常去走走,我们老爷定然会煮酒相迎的。” 这时柳清竹已经由桂香服侍着穿好了衣衫,艰难地从内室走了出来。 国公爷看见她惨白的脸色,唏嘘半晌才叹道:“柳家好好的一个姑娘送到了我们家来,最后却落到这样的地步……我哪里还有脸去见你父亲!” 柳清竹勉强笑道:“是媳妇自己不争气,怨不得旁人。” 国公爷感叹一阵,又向桂香两人吩咐道:“到了柳家之后,好好伺候你主子……莫要惹她伤心生气。今后你们就是柳家的人了。” 两个丫头齐齐跪下磕头,柳清竹却只盯着萧潜怀中的女儿:“我要带婉儿走。” 国公爷的脸僵了一下,沉吟许久才叹道:“我知道你舍不得,可是……自来没有这样的规矩,何况我也舍不得婉儿离了眼前。萧家不会亏待了她,你若是想念,时时来看她就是了。” “在我眼皮底下都有人下毒手,等我走了,她还不是任人宰割?我不放心,今日无论如何,我都要带她走。”柳清竹没有看国公爷的脸色,态度却是空前强硬起来。 二太太忙赶着过来相劝:“婉儿是萧家的血脉,你若是带她走了,将来她……她的身份该怎么说?国公府这样的人家,若是任由自家的儿孙流落在外,你叫旁人说什么的好呢?不说别的,便是为了婉儿的将来……” 婉蓁似乎察觉到气氛不对,小嘴一扁,靠在萧潜怀中呜咽起来。 柳清竹心中一急,忽然咬牙说道:“如果婉儿不是萧家的血脉,我便可以带走她,对吗?” “你胡说什么!”国公爷的脸色瞬间黑了下来。 二太太也忙劝道:“这话可是不能乱说的,你便是再舍不得孩子,也不能拿她的身份说笑啊!” “我没有说笑,我说婉儿不是萧家的血脉!萧家照顾她这几年,我很感激,现在我要带她走,你们没有资格拦着!”柳清竹甩开二太太的手,勉力站稳,闭目冷声说道。 国公爷见状不由得也动了气:“你……简直胡闹!萧家的名声,是可以随便拿来糟践的吗?” 云出月在自家兄长胳膊上拧了一把,那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云长安立刻抚掌大笑起来:“哈哈,我就说嘛,婉儿小丫头这么聪明漂亮天真可爱,怎么会是萧大少爷这个木头疙瘩的女儿?说是我的女儿倒比较可信些!哈哈哈,萧兄,你这个爹当得可是有点冤枉啊!” 国公爷冷哼一声,狠狠地剜了那个不知死活的家伙一眼。 萧潜面沉如水,抱着婉蓁慢慢地走到柳清竹面前:“你就这么想带她走?” “你知道。”柳清竹仰头看着他,倔强地道。 “娘……”婉蓁在萧潜的怀中挣扎了一阵,向柳清竹伸出小手要她抱。 柳清竹慢慢地伸出手来,萧潜迟疑了一下,缓缓放开手臂,任由女儿欢喜地扑到了柳清竹的怀里。 新蕊见柳清竹站立不稳,慌忙过来搀扶,二太太只摇头叹道:“这简直是……太胡闹了!” 萧潜迟疑了一下,沉声向柳清竹道:“我送你们回去。” “不必劳烦了。”柳清竹没有看他,也没有看脚下的路,面无表情地向外面走去。 国公爷看见萧潜果真站住不动,不由得有些着恼:“你就这么由着她去了?” 萧潜慢慢地跟到门口,却没有追出门去。 屋里炉子上的药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煎糊了,散发出难闻的焦苦气味。 云长安本想借机嘲笑几句,一时却开不了口。看着那一道蹒跚的背影在雪中倔强地渐行渐远,他心中竟隐隐生出了一种名叫“后悔”的情绪。 转过两道回廊,便再也看不见什么了。萧潜慢慢地回转身来,低声叹道:“不放她走又能怎样?她决定了的事,从来都不是旁人能改变的。” 比如说,她离开萧家,其实并不完全是因为形格势禁,更多的却是她自己的决定。 她若说一句“不想走”,他便是抗旨也会留下她,可她何曾有过一分留恋?与其说是圣旨逼走了她,倒不如说是那一道圣旨,给了她一个不得不离开的理由罢了。 “婉儿到底……”三太太知道自己不该开口,却终究还是忍不住。 萧潜立刻接道:“婉儿当然是我的女儿。只是……我若不许她带走,真不敢想象她还能说出什么来。叫她带出去也好,这府里……未必便真的能庇护得了一个孩子。” “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国公爷的脸色已恢复如常,他静静地看着萧潜,似是随意地问道。 萧潜想了一下,心中忽觉一阵迷茫,半晌才道:“先把这府里弄干净,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东厢房中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道裹在素白色斗篷中的纤弱人影慢慢地走了出来,倚在门边遥遥望向大门的方向,唇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容。 梦中说梦 说: 终于等到了这一天,阿梦的白头发都拔掉了好几茬了O(∩_∩)O~~~亲们不要抛弃俺,竹子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第133章.飞入寻常百姓家 马车离开萧家之后,雪似乎下得更大了些,天地之间只剩一片白茫茫的颜色,几乎连路边的房屋和树干都看不清楚。 耳边偶尔传来一阵笑闹,很快就被马车甩出老远,只有鞭炮炸响后淡淡的火药味会穿过棉布帘子透进来,久久不散。 篆儿从柳清竹的怀中接过婉蓁抱着,含笑道:“小姐不用多虑,回到咱们家,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柳清竹勉强一笑,没话找话说:“父亲身体还好吗?” 篆儿抿嘴笑道:“好极了,比从前做尚书老爷的时候好得多!老爷常常对我们说,他这辈子最大的错事就是被功名利禄迷了眼,误了自己,也害苦了小姐。如今脱去了名缰利锁,日子可比神仙都快活呢。小姐到家就知道了!” 婉蓁本已被马车摇得昏昏欲睡,听见笑声又睁开了眼睛:“娘,我们是要去外公家里吗?什么时候回来?” 柳清竹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桂香已替她答道:“我们要多住一些日子。外公家里可好玩了,我们可以每天捉鸟、堆雪人、打雪仗,到了春天还可以钓鱼、种花、抓蝴蝶……为什么要急着回来呢?” “可是,我想爹爹了。”小丫头撅着小嘴,有些不高兴地说道。 新蕊看见柳清竹的脸色沉了下去,忍不住抱怨道:“刚出门就想他了?你那个爹爹有什么好?不然把你一个人送回去好了,你自己去陪着你爹爹吧!” “不要,我要娘亲!”婉蓁忙扑到柳清竹的腿上,抱住她的手臂不肯撒手。 桂香正要责怪新蕊,却听见后面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大年初一,除了咱们还有谁会在路上乱跑?”篆儿忍不住皱眉疑惑道。 柳清竹心中一动,没等心里考虑清楚,手已经不受控制地掀开了车帘。 一片茫茫的落雪之中,远远地似乎能看到几道人影在骑马飞奔。柳清竹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 但随着后面的人越来越近,她的目光很快便黯淡了下去。 果然是她想得太多了。 正要放下帘子,后面的人却忽然叫了起来:“前面是柳家的马车吗?” 柳清竹微微皱眉,车夫却不待吩咐,径自将马车靠路边停了下来。 后面的马蹄声渐近,柳清竹才看清最前面的一匹马上那人,似乎是萧津身边的跟班柱儿。 “大少奶奶……不,柳小姐,我们少爷问您安好。”柱儿下马打了个千儿,哈着冷气说道。 新蕊皱眉冷笑:“你们少爷倒真是有心,大雪天里叫你赶着追上来,就是为了问一句安好!” 柱儿讪讪地笑了一下,伸手向后面指了指。 这时后面的两乘马已经追了上来,柳清竹忍不住探出头:“小枫?你怎么跟来了?” 小枫下马跪地,硬邦邦地说道:“小枫是奶奶的人,不是萧家的人,奶奶若不肯收留,小枫只好重新带着爷爷上街讨饭去了。” 另一匹马上乘的正是小枫的爷爷,经过这一段路的奔波,他显然累得不轻,伏在马背上只管咳嗽。 柳清竹看得心焦,桂香忙替她吩咐道:“先上车来说话。” 小枫却依旧跪在地上不肯起来。柳清竹只得叹道:“我原本是怕你跟着我受苦,指望你在萧家能谋一条好出路……你既然要跟出来,我当然没有不收留的道理。爷爷身体不好,先扶他上车来吧。” 小枫这才转怒为喜,忙搀着爷爷上了马车,自己出去在车夫的身旁坐下,笑道:“我也会驾车的,耕地担水样样难不住我,大活人有个栖身之所便好,难道还怕没饭吃吗?” 柱儿见状笑道:“小枫当初是我们少爷替您带进府里去的,并不是卖身给萧家的奴才,所以送他爷孙俩出来算不得什么事,奶奶……柳小姐身旁多一个小厮使唤也可以方便些。我们少爷叫小的劝柳小姐宽心,只要熬过了这一段,总有云开见月明的时候。” 柳清竹带笑颔首:“替我多谢你们少爷吧。” 柱儿从马鞍上解下一个包袱来,笑道:“我们少爷说,照理不该拿些俗物来玷污柳小姐的眼睛,只不过他自己本来就是个俗人,能拿得出来的也只有这些东西。这是少爷自己在外面开的铺子里赚来的,并不是萧家的钱财,请奶奶务必收下。” 柳清竹正在纳闷,那小厮已经将包袱掷了过来,“当”地一声大响,震得马车都晃了几晃。 新蕊随手将包袱解开,看到里面竟是两捆整整齐齐的银票,还有一些金叶银锭等物,总算下来不下万两,几个丫头相顾失色。 柳清竹忙叫道:“这可使不得,我如何能收这么贵重的东西?” 柱儿笑道:“柳小姐请勿推辞,我们少爷说了,他做过一件错事,亏欠小姐良多,有心拿自己的一条命赔了小姐,又怕您不稀罕,只好先拿些金银俗物聊表歉意,将来小姐若有难处,可随时叫人到萧家来找我们少爷,赴汤蹈火,绝不会皱一下眉头!” “这话可奇了,你们少爷何曾亏欠过我什么?”柳清竹皱紧了眉头,听得一头雾水。 柱儿笑道:“小的也不明白,但少爷说得煞有介事,倒不像是说谎,柳小姐只管信他就是。小的出来的时候可是立下了军令状的,若是柳小姐不肯收,小的回去少不得要挨板子,您就当可怜小的了吧!” “可是无功不受禄……”柳清竹还是觉得十分不妥。 柱儿想了一想,只得笑道:“既然这样,您就当是我们少爷借给您的好了。柳家如今的情形……柳老爷虽说安贫乐道,但人毕竟还是不能不食人间烟火不是?您的身子受不得寒凉,如今隆冬尚未过半,总要在屋子里多添些炭火才行!” 柳清竹见他坚持,心中不由得有些动摇:“说是‘借’,可我这辈子若是没有还的时候,你家少爷不是要亏了?” “我们少爷说了,只要您保重身子,以后总有好起来的时候,这世道不会永远黑白颠倒下去!”柱儿昂然一笑,眉宇间竟有几分英气。 柳清竹知道萧津的性情洒脱,她倒不好一味扭捏下去,只得吩咐桂香收了包袱,向柱儿颔首为礼:“回去替我谢过你家少爷,雪中送炭之情,永不敢忘。” 柱儿在马上拱了拱手,拨回马头,风驰电掣地去了。只听几声马蹄急响,眼前的路上已经只剩一片纷纷扬扬的雪花。 柳清竹放下帘子,怅然叹道:“又要欠人情,这可如何是好?” 新蕊垂首把玩着衣衫上的绒毛,冷笑道:“欠人情不可怕,可怕的是有的人连个人情都不肯送!” 柳清竹转过脸去不理她,小枫的爷爷却忽然叹道:“这哪里是寻常的人情啊……津少爷他,可是费了不少心思呢!” 柳清竹的心中越发觉得别扭,只得掀开一侧车窗上的小帘子,假装盯着外面的雪花出神。 车中的气氛渐渐尴尬起来,几个小丫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各自聪明地保持了沉默。 柳清竹慢慢地放下车帘,缩了缩脖子,才发觉不知何时,寒气又已经冻透了全身,冷得她连手指都僵硬起来。 一路无话,直到马车不疾不徐地驶出城门,路边已许久没有听到人声,只有马蹄和车轮的声音在无休无止地响着,似乎要一直这样走到天边去。 但再长的路也终究是有尽头的。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马车外面传来小枫的惊呼:“这里的景色真不错,柳老爷果然是要做个世外桃源里的老仙翁吗?” 随着他话音落下,马车也缓缓地停了下来。没等丫头打起车帘,柳清竹就听到外面传来了父亲的声音:“清儿,清儿!” 车夫甩了甩鞭子,爽朗地笑道:“老爷别急,小姐在车里坐着呢!” 篆儿第一个跳下车去,摆好脚凳扶了新蕊和小枫爷爷下车,又从柳清竹的手中接过婉蓁抱着,随后才由桂香小心翼翼地搀了柳清竹出来。 柳清竹未及四顾,便看到 白发苍苍的父亲扶着车辕迎了上来。她心中一酸,双膝立时有些发软:“父亲……” 柳庭训慌忙伸手搀住,含泪道:“笨丫头,怎么病成这样!” 时间仿佛倒退回了几年前未出阁的日子,柳清竹心中发酸,眼中却是一滴泪水也没有。 柳庭训亲自挽着柳清竹的一条手臂引路,另一边便由桂香搀着。柳清竹边走便笑道:“父亲的精神倒比从前健旺了许多。” “从前被功名利禄塞满了脑袋,人自然常常发昏,如今总算是清醒了,且喜还不算晚!”柳尚书朗声一笑,抬起手臂擦干了泪痕。 里面一个小丫头迎了出来,柳清竹认得是从前打扫书房的臻儿。只听她大老远就亮开嗓门笑道:“今儿这场雪下得实在恼人!老爷打从昨儿起就亲自带着我们扫雪等小姐回来,谁知雪越下越大,扫了整整两日的,跟没扫也差不了多少,可不是白费了老爷的心思?” “这丫头多嘴,我自喜欢扫雪,要你多说什么?”柳庭训的老脸微红,朝着臻儿呵斥道。 柳清竹越发觉得喉头酸涩,沉默地走出了许久,才勉强能开口笑道:“这样好看的雪,扫了岂不可惜?若是为了一个女儿回来,就辜负了这新春的瑞雪,可是我的罪过了!” 臻儿一边掀帘子让众人进屋,一边笑道:“可怜天下父母心,为了女儿跟这天下拼尽老命也无妨,辜负一场雪又算得了什么?咱们老爷这是把自己的心尖子割下来给了萧家呢,那个萧家大少爷拿咱们小姐不当人,那是他自己有眼无珠,难道咱们离了他便不能好好过日子了不成?” “你少说几句,老爷不会把你当哑巴卖了!”篆儿见她越说越高兴,忙在一旁呵斥道。 第134章.梅花虽傲骨,怎敌逆风催 臻儿立刻意识到失言,慌忙捂住了嘴,尴尬地讪笑起来。 柳清竹靠着火炉坐下,一边烤着手,一边笑道:“这会儿你们还向着我说话,等我回来住久了,你们可就要烦我了。” 臻儿忙笑道:“怎么会呢?老爷常叹膝下荒凉,唯一的女儿还嫁到了那样的人家,咱们这样的老百姓想进去看看女儿都不敢!如今可算是好了……” 篆儿忙冲上去捂住她的嘴巴,埋怨道:“叫你少说话,你偏越说越离谱,非要打你一顿才长记性吗?” 臻儿摇着头“呜呜”乱叫,新蕊见了不禁笑道:“你们素日说我是个嘴快的,今日可算是见着一个比我还不会说话的了,看你们今后还怎么说我!” 柳清竹揉了揉鬓角,勉强笑道:“这里又不是萧家,哪来那么多乱七八糟的规矩?你这会儿便是要给我闯祸,怕也没地方闯去!以后你想说什么就可以说什么,我只须防着你把厨房烧掉便可,余事什么都不必管了!” 新蕊闻言笑也不是,气也不是,只好别过头去不理人,桂香却不依地拉着她大笑不止。 臻儿推开篆儿的手,理直气壮地说道:“小姐都不怪我,你管的什么闲事?萧家那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我是打心眼里看不上!我心里确实觉得小姐回来是天大的喜事,难道偏不许说不成?” 柳清竹看到篆儿脸上仍有担忧之色,不禁笑了起来:“我知道你们素日都是说笑惯了的。你们该怎样便怎样,不用因为我来就多了讲究。我什么样的话没听过,还怕你们调侃几句不成?” “小姐……”篆儿不知想起了什么,闻言立刻红了眼眶。 一屋子人刚团团坐下,外面的老管家又忽然高声叫了起来:“老爷,有客到了!” 柳庭训闻言似乎有些不情愿,磨磨蹭蹭地站起来迎了出去,柳清竹也只得皱眉跟着站起。 新蕊忍不住抱怨道:“没见过这么没眼色的客人!人家远客刚回来,椅子都还没坐热,话也没说两句,他就来扰得人不得安宁!” 说话间柳庭训已同着一个人走了进来,柳清竹抬眼看见,不禁惊呼:“你——” “好久不见了。”沈君玉露出一个颇为尴尬的笑容,站在门口踌躇着不肯向内走。 一众小丫头看见是他,只得齐齐起身站到一旁,让出上座的位置来。柳清竹缓缓坐回原处,拿毯子盖住腿,勉强笑道:“沈公子倒是好兴致,大年初一便往这荒郊野外跑,莫非是放着京中的繁华热闹不喜,特地跑出来踏雪寻梅的?可惜这地方只有老树枯枝,却难见雪中红梅,只怕是要让沈公子白跑一趟了。” 柳庭训忙着吩咐小丫头添茶,沈君玉的眼睛却只落在柳清竹的身上:“雪中红梅,我今日倒是见着了一支,只可惜红颜憔悴,见了徒增伤感。世人都道寒梅欺霜胜雪,却不知梅花虽傲骨,却也未必能敌得过逆风摧折。有人只知赏花却不懂护花,最后也只能落得抱恨而归了。” 柳清竹装着听不懂他双关之义,抬手向他笑道:“今日有寒梅滴冰雪,明日便有杨柳舞东风,沈公子一向是个洒脱的人,大年节下怎的反倒如此伤感起来了?尽想些红梅红颜的,难免会钻了牛角尖,倒不如抛开那些烦心事,先来尝尝这山泉煮的茶水,是否比京城之中添了几分清气?” 柳庭训终于插得上话,也慌忙在旁帮腔相劝。沈君玉盛情难却,只得双手接过茶盏,一边品尝,一边却又说道:“一整个冬天我都不曾出门,竟成了个闭目塞听的浑人。今日一早到萧家去拜望萧世伯,才知你已经离了萧家。我……左右闲来无事,就顺便出城来看看,不想柳老先生这里,倒是个难得一见的桃源仙境,我以后怕是要常来搅扰了!” 这一个“闲来无事”,便跑出了城外几十里?柳清竹自然是不信他这句话的。这样的处境,这样的场景,让她觉得浑身不自在,只得低下头去,含混应着。 倒是柳老爷见状忙在一旁笑道:“难得安国公居然能找到这个穷乡僻壤来……想来老朽一介山野匹夫未必有这样大的脸面,敢是来看望小女的?” 此话一出,两人更觉尴尬,沈君玉支吾了老半天才勉强笑道:“柳小姐之事,实乃一桩奇冤,只恨我辈无能,事到临头竟连一句话都说不上……” 柳清竹勉强笑道:“多少忠臣志士蒙冤难雪,我一个小女子算得上什么?如今这样也没什么不好,一拍两散倒省了许多麻烦。沈公子若是来同情我的,您这会儿便可以把同情心收起来了,我可用不着!” 沈君玉闻言不禁红了脸,低下头无言以对。 柳老爷冷眼旁观,总觉得二人之间似乎有些未尽之语,一时却不便多问,只得在旁笑道:“这丫头可是越发胡闹了,在自家人面前闹些小脾气就罢了,怎么在沈公子面前也这样没高没低起来?” 柳清竹闻言立刻堆起笑容,高声说道:“是呢,我是越发糊涂了,沈公子可别跟我计较。” “柳小姐快人快语,我自然不会计较……天色不早,我也该回去了。你这病症不能断了药,我明儿叫府里的大夫过来看看,总要时常斟酌着方子才行。若是缺了什么,只管叫大夫告诉我。”沈君玉边说边站起身,竟似有些手忙脚乱的意思。 柳老爷未及坐稳,又要起身送客,心下不由得纳闷:这人不辞劳苦地奔波到这里,只为了说这几句无关紧要的话? 直到远远地将沈君玉送了出去,看着他打马消失在山路尽头,柳庭训才慢慢地转回屋里来。 柳清竹只管把自己严严实实地包着,看着炉火沉吟不语。 “清儿,你可是有什么心事?”柳庭训忍了许久,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 柳清竹慢慢地抬起头来,露出一个无懈可击的微笑:“我哪有什么心事?若一定要说有,如今也只是担心自己的身子熬不过冬天,要劳烦父亲白发人送黑发人罢了!” “大过年的,谁许你这样胡说八道!”柳庭训冷下脸来,怒声斥道。 柳清竹勉强笑了笑,不再言语。 柳庭训把丫头们全部打发到东屋里去,自己坐到柳清竹的身旁,沉默半晌才试探着道:“我漂泊半生,什么苦难也受过,什么富贵也有过,到如今身旁只剩下了一个你,才知道家人幸福安宁比什么都重要。清儿,你是我的女儿,不管你作出什么样的决定,做父亲的都不会违逆你的意思。你若是有心事……原不该瞒我。” 柳清竹微微侧过脸来,笑问:“父亲为何会觉得我一定有心事?” 柳庭训顿觉尴尬,迟疑许久才叹道:“沈公子此人,似乎不该是这样的性情。他特地出城来看你,却又没有什么重要的事……真的不是因为闲人在场,不便说话?” 柳清竹勉强一笑,许久才叹道:“若是没有闲人在场,只怕会更加不便说话。” “你跟他……”柳庭训皱紧了眉头,暗暗忧虑。 柳清竹却很快笑得轻松起来:“我只是个出身养生堂的贫贱女子,这辈子若能纺线织布平安度过残生,已是上天最大的恩赐了!朱门富贵本不该属于我,若是一味强求,只怕会落得个头破血流的后果。父亲觉得呢?” 柳庭训长叹一声,不便再问。 柳清竹想了一想,却又叹道:“此处景色虽美,天寒地冻的到底难过。若能到江南置身青山绿水之间,那该有多好!” “我正要问你,怎会忽然如此畏寒?”柳庭训终于被转移了注意力,沉声问道。 柳清竹苦笑一声,叹道:“年前失足落水险些丢了性命,醒来便忽然畏寒了。大夫总说开了春就能好,可我这身子一天天弱下去……真怕挨不到春天。” 柳庭训皱眉道:“失足落水?这可奇了,京城里的水塘很多吗?为什么一个个都‘失足落水’?” “除了我还有谁?”柳清竹诧异地问。 柳庭训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就是你刚刚见过的沈公子啊!年前……十月里吧,大概就是萧家老太太下葬的那一天,京城里忽然传说沈公子出外游玩竟不慎落水,染了风寒险些丧命,直到临近年关才渐渐地可以起身出门!他刚刚过来,你不见他的脸上还是有些菜色吗?” “怎么会……” 柳清竹说不出自己的心里有多惊讶。 难怪一整个冬天都没有听到他的消息。可是事情怎么会有那么多的凑巧?她被人沉塘的同一天,他也“不慎落水”? 柳清竹想了又想,百思不得其解,只得勉强笑道:“这世上巧合的事情还真多!” 柳庭训从她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来,只得说道:“如今正值隆冬,路上不好走。你先熬过这几个月,等打了春,咱们便迁到南边去住,以后你便不用再受这样的苦了。” 柳清竹听了这话倒是真心欢喜。 她实在是怕了这样天寒地冻的日子。而且,住在离京城这样近的地方,她的心里总觉得有些不踏实,倒是搬到南边去的好些。 这京城,她想不出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地方,便是有些人、有些事放不下,那也都不是她该想的,倒不如全部抛到脑后去,免得今后被麻烦缠身! 第135章.你可敢说问心无愧? 有了这样的觉悟,柳清竹的日子似乎就真的变得清闲自在起来。 每日只管吃喝笑闹,再不用想着跟人勾心斗角,再不用惦记一大家子人的东长西短,这简直是柳清竹从前想都不敢想的幸福。 不知是不是因为少了心事的缘故,柳清竹的身子竟奇迹般地好转了起来。残冬未尽,她已经可以不用人搀扶,自己走到院子里去赏雪了。 只是丫头们还是不许她受寒。沈君玉荐过来的那个大夫也时常殷殷嘱咐,生怕她一时欢喜忘形,再有个什么闪失。 这一日柳清竹叫丫头们搀扶着,带了婉蓁一起到河边看父亲凿冰垂钓。桂香不顾柳清竹的抗议,用厚厚的狐裘将她整个人裹得像个大雪球一样,连婉蓁看了都笑个不住,抓着狐裘上的风毛在柳清竹的怀里滚来滚去。 沈君玉乘马而来,远远看到这样的场景,脚下竟似有些踟蹰,许久不敢向前。 倒是臻儿看见了他,隔着老远就大声叫道:“沈公子如今也是我们这里的常客了,今日怎的反倒害羞起来?” 柳清竹拍了拍臻儿的肩膀,笑道:“小声些!你若是把鱼吓跑了,今儿罚你不许吃饭!” 沈君玉栓下马,快步走到柳清竹的面前,含笑道:“今儿脸色似乎比前两日又好看了些。前日的药吃着怎么样?” 桂香敛衽谢道:“孟大夫的药果然不错,奶奶这几日一直赞叹,说是沈公子府上尽藏着些奇人异士呢!” 沈君玉脸上僵了一下,须臾才笑道:“见效就好。改日我再叫他来看看,再换两次方子,应该就全好了。” 桂香低下头,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我是在萧家叫惯了,一时改不过口来,公子可别见笑。” 沈君玉正要说话,柳老爷忽然大笑一声,飞快地提起鱼竿,甩出一条颇为肥硕的鲤鱼来。 柳清竹见状不禁笑道:“今日的下酒菜有着落了!” 柳庭训抬眼看看她,再看看沈君玉,忽然笑道:“咱们自己吃倒是够了,用来待客却是太过简慢了些,总要再钓几条才行!” “谁要管他饭?这家伙三天两头往这儿跑,都快要把咱们吃穷了!”柳清竹撇嘴抱怨道。 沈君玉似乎有些委屈:“我一张嘴能吃多少?看把你小气得这个样儿!亏我还巴巴地请了大夫来给你调养身子,原来连一碗鱼汤都舍不得请我喝!罢了,我自己来捉鱼好了,也省得你心疼!” 他说着竟真的挽起袖子,走下河去接过了柳老爷手中的鱼竿。 柳清竹不客气地打趣道:“你这火烧屁股似的急性子也能钓鱼?我看你还是亲自跳下去捉来得实在些!” “罢了,那我宁可饿着,这辈子我是不敢下水的了!”沈君玉一边煞有介事地抛下鱼饵,一边摇头叹道。 柳老爷提着自己钓的那条鱼走上岸来,向小丫头们招呼道:“都回来帮我做菜去,一堆人在这里吵吵嚷嚷的,鱼会上钩才怪!” 臻儿等人莫名其妙地跟着去了,桂香迟疑了一下,抱起婉蓁也要跟着走。 柳清竹诧异道:“连你也不管我,不怕我一时坐不稳,掉到河里去吗?” “河里的冰厚得很,就你这没二两肉的身子,掉下去也砸不破的!何况不是还有沈公子在吗?你若是真掉了进去,他不会不救你的!”桂香边说边走,很快就追上了柳老爷等人,把柳清竹一个人孤零零地丢在了岸上。 “这死丫头,越来越不像话了!”柳清竹忍不住抱怨道。 “我倒觉得,这小丫头越来越懂事了。”沈君玉笑了一笑,扔下钓竿走上岸来,在柳清竹身旁的一块石头上坐下。 柳清竹心中更觉尴尬,只得别过头去,不肯理他。 “有人在的时候,你的嘴巴明明毒得很,这会儿他们都走了,你为什么又变成了个锯了嘴的葫芦?”沈君玉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认真地问道。 柳清竹没法回答这个问题,只得低声道:“你到底捉不捉鱼?” “我便是不捉鱼,柳老爷也不会少了我的饭吃。你难道便没发现,除了你之外,大家都很欢迎我来吗?”沈君玉带着奇怪的笑容,凑近到柳清竹的面前问道。 柳清竹无言以对。 柳老爷的意思和丫头们的小心思,她当然都是知道的。 正是因为知道,所以才更觉得尴尬,更害怕他们把她一个人丢在沈君玉的面前。 沈君玉这一阵子来得太勤了,让人想不误会都难。何况他在最初一两次的尴尬之后,便渐渐地露出了本性,跟丫头们嬉笑打闹很快打成一片不说,在她的面前更是丝毫不肯掩饰关切之意,任谁都觉得他来这儿的目的已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 他越是这样,柳清竹越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人多的时候,她还可以借着说笑把心事压下去,此时只剩了两人单独相对,一切掩饰都毫无意义,她还能如何隐藏自己? 过了许久,柳清竹才勉强笑道:“你一向是很会讨人欢心的。只是这穷乡僻壤的,你何必这样常来……” “我为什么常来,你心里比谁都明白,为什么一定要装糊涂?现在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你装糊涂给谁看?”沈君玉似乎有些恼怒,直视着她的眼睛,沉声问道。 柳清竹狼狈地躲开他的目光,半晌才道:“我有些冷,该回去了。” 沈君玉立刻起身拦住,不许她站起来:“我知道这只是借口!你要躲我到什么时候?清儿,你已经不是萧家的媳妇,如今没有谁能管住你了,连你父亲都默许了我来找你,你还在顾虑什么?” “沈公子,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我从来没有过别的想法……”柳清竹咽下一口唾沫,艰难地开口道。 “你从来没有过别的想法?这句话,你敢拍着良心再说一遍吗?”沈君玉步步逼近,不允许她丝毫退缩的余地。 柳清竹很想坚强地重复一遍,话到嘴边却无论如何都不能出口。 沈君玉冷笑道:“那日在邀月斋门外,你说的那一番话,每一句我都记得清清楚楚!你不是没有过别的想法,是萧家大少奶奶的身份、是身为女人的规矩逼得你不敢有别的想法!如今这一切障碍都不存在了,你还在躲什么?” 柳清竹低头避开他的目光,急得几乎要哭出来。 沈君玉明知她的狼狈,却依旧步步紧逼:“从前我不敢想、不能想,我只恨自己遇见你太晚,我发觉自己被你吸引的时候,你已经是萧潜的妻子……可是他明明不懂你,他太自私、太冷情、太优柔寡断……我为自己可悲,也为你惋惜,我看着萧潜一次次伤害你,我却连责备他的立场都没有……” “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也许你从一开始就错了。”柳清竹慢慢地抬起头来,冷声说道。 沈君玉立刻接道:“是,我从一开始就错了。明知你是他的妻子,明知你一向规矩本分,一颗心扑在他的身上,我还是不由自主地陷了进去……但是你敢说你自己一直问心无愧吗?难道我从来没有打动过你?” 柳清竹再次哑口无言。 “问心无愧”这四个字,说出口似乎很容易,但她……竟然无法欺骗自己。 沈君玉对她的反应似乎颇为满意,笑了一笑又接着说道:“我想,我大概知道你在顾虑什么。你知道我一向胡闹,怕我没有长性,怕我只是一时兴之所至,很快就会把你抛到脑后去,是不是?” “不是这样……”柳清竹本能地摇头,却忽然发觉自己只要一开口,说什么都是错。 沈君玉果然满意地笑了一下,又接着说道:“如果不是,那就是你怕京城里的闲人说三道四,怕坐实了昔日的那些不堪的流言?再不然就是怕我介意你曾经是萧潜的妻子,怕我介意你有一个女儿?” 柳清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索性闭目不语。 “你从前可不是这样的!那一阵子流言蜚语满城飞的时候,连我都有些不太敢出门,你却依然我行我素,如今怎么反倒畏首畏尾起来了?难道你对你自己,连这么点信心都没有了吗?”沈君玉边说便摇头,似乎颇为失望的样子。 柳清竹苦笑了一声,摇头叹道:“这些都不重要……我很喜欢现在这样的日子,实在不愿意再作别的打算,你真的不必在我身上浪费心思了。” 沈君玉慢慢地往后退了两步,轻声问道:“是我操之过急,吓到你了?” “不是。”柳清竹缓缓站起身来,摇头叹道。 这样的反应让沈君玉颇为意外,眼见柳清竹要走,他忙在身后追着问道:“那是为什么?难道一直是我会错了意,你心里其实一直只有萧潜?” “你可以这样理解。”柳清竹咬紧了牙关,一字一句地说道。 身后的脚步声没有跟上来,柳清竹正想松一口气,却听见沈君玉的声音追问道:“如果我告诉你,萧潜再过两个月便要迎娶燕宁郡主,你会怎样?” 第136章.赐婚 柳清竹的脚步顿了一下,接着若无事情地笑道:“那好极了。” “我不明白,”沈君玉无奈地从后面追了上来,“你既然已经不在意他的事,又何必一直把自己冰封在这里?据我所知,你并不是那种被老夫子教出来的蠢女人,从一而终三贞九烈这些混账规矩,应该还不至于影响到你吧?” 柳清竹慢慢地走到一棵树下,扶着树干站稳了身子。 沈君玉不远不近地跟着,心里似乎有很多话要问,却又总不敢轻易开口。 僵持了许久,柳清竹才轻轻地呼出一口气,低声道:“我这身子已经是朝不保夕,哪里还有心思想别的事情。我只求在这世上苟延残喘几日,多陪婉儿几天也就够了。你是万人之上的国公爷,有着大好的前程,青春年少人人歆羡,何必把时光浪费在一个将死之人身上?” 沈君玉定定地看了她很久,忽然展颜笑了起来:“你心里顾虑的,莫非就是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我不觉得这些事情无关紧要。”柳清竹有些恼意。 沈君玉用哄小孩子的语气笑道:“是,这些事情很重要!但是,顾前顾后畏首畏尾,这可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柳清竹!” “你眼中的我,应该是什么样子的?”柳清竹有些恍惚。 “道之所存,虽千万人吾往矣;义之所当,千金散尽不后悔。情之所钟,世俗礼法如粪土;兴之所至,与君痛饮三百杯。”沈君玉认真地说道。 柳清竹双手反拢住树干,苦笑起来:“你说的是古时候的游侠,不是我。” 沈君玉立刻接道:“可在我眼中,你身上的任侠之气,不输魏晋游侠!萧家那么大的规矩,也不曾束缚了你的天性,如今脱离了那个牢笼,你反而用枷锁把自己困了起来,变成了一个循规蹈矩的庸俗女子?我不信。” “我一直都是一个庸俗女子,是你自己看错了。据我所知,你看人的眼光一向不怎么样。”柳清竹背过身去,淡淡地道。 “我这辈子只看错过一个人,你知道我说的是谁。若是还能再错第二次,我也就不用在京城里混了。”沈君玉绕到她的面前,一半玩笑一半认真地说道。 柳清竹心头有些怅然,久久不语。 沈君玉又笑道:“我从来没有小看过你,你却是实实在在地小看了我!你的性子,便是知道明日会死,今日也会照常欢欢喜喜地度过,那些阴郁消沉都是装给我看的,你怕拖累我,怕我今后会后悔,是不是?在你眼中的沈君玉,就是一个那样没担当没成算的庸人吗?” “当然不……” 当然不是。 柳清竹一时无言以对。 也许沈君玉说得没有错,她正是怕他今后会后悔,怕他以后会发现她并没有他从前想象的那样好。 他应该得到世上最完美的女子的倾心爱慕,他应该逍遥天下恣意潇洒,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身心都已伤痕累累的她身上白白浪费光阴……  柳清竹自嘲地笑了一下,站直身子慢慢地往前面走去。 沈君玉自然地走过来搀住了她:“走不动就不要逞强。你既然这么说……我们可以等到你的病好了,再慢慢商量这件事。但是在此之前,你不能用任何荒唐的理由推开我,更不能故意假装不在乎,伤害自己也伤害我,知道吗?” “你的脸皮那么厚,才不会被伤害到……”柳清竹下意识地笑了出来,话说到一半却又咽了下去,尴尬地闭上了嘴。 明明隔着厚厚的衣衫,她却仿佛能够感觉到他手上传来热烘烘的温度,让她的心里莫名其妙地痒了起来,整个人都懒洋洋的。久病的人原本便没什么力气,此时更是每走一步都觉得脚下酸软,只想找个地方懒懒地靠着。 沈君玉似乎也不着急,由着她一步一歇,走到住处的时候,时间已经过了小半个时辰。 远远便看见炊烟,柳清竹笑道:“新蕊那个丫头最近似乎迷上了下厨,希望今天的午饭不是她做的,否则我宁可饿肚子。” “可是那丫头一向自称是你的徒弟,你——”沈君玉拉长了声音,笑得格外欠揍。 意思很明白,徒弟的厨艺这样“高明”,做师傅的手艺如何也就可想而知了。 柳清竹的脸上立时现出三分恼色:“嫌弃我手艺?那好极了,你下次来时,我亲自下厨,非把你吃得以后再不敢上门不可!” “此话当真?”沈君玉闻言却是喜出望外,腆着脸凑了过来。 柳清竹不适地皱眉往后避让半步,撇嘴道:“真不怕死啊?” “你便是煮出砒霜来,我也照吃不误,只怕你不肯煮!就这么说定了,下次我再来的时候,你要亲自下厨煮给我吃!”沈君玉似乎心情大好,顺着杆爬上去就没打算下来。 柳清竹不禁深悔失言,正不知该如何圆过去,抬头却看见院子里有一道熟悉的身影孤傲如松,已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 身躯莫名地变得僵硬起来,柳清竹下意识地想要甩开沈君玉的手,后者却仍是牢牢地抓着她的手臂,一步一步稳稳地向院内走过来。 柳清竹忽然憎恨路途太近,只走了几步,低矮的柴扉已经近在眼前。 “进去吧。”沈君玉面带微笑,伸手替她拉开了门。 柳清竹脚下迟疑了片刻,却不敢过久停留,只得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沈君玉的手始终没有放开,小心翼翼地看着脚下,仿佛他手中搀扶着的,就是他的整个世界。 “看来,你过得似乎不错。”萧潜不带一丝情绪的声音,一字字清晰地传了过来。 “竟然没死,很奇怪,是不是?”柳清竹抬起头来的时候,脸上已绽开完美无缺的笑容。 萧潜锐利的目光紧紧盯着她的手臂——或者说是紧紧盯着搀住她手臂的那双手,盯得柳清竹几乎以为自己的手臂下一刻会烧起来。 沈君玉却浑然不觉似的,也抬起头来迎上萧潜的目光:“萧兄难得有时间出城走走。” “确实不如你清闲。”萧潜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要说清闲倒也未必,不过此处山明水秀,常令人乐不思蜀,不知不觉的,就来得勤了。”沈君玉笑得倒是一脸的坦然。 萧潜闻言脸色更是难看,忍不住冷笑道:“我只知沈兄一向贪花恋酒,不知你什么时候竟又换了口味,喜欢纵情山水了?只怕此处令人乐而忘返的不是山水,而是人吧?” “哈哈,知我者萧兄也。”沈君玉朗声一笑,昂头认了下来。 面对他的“坦诚”,萧潜反倒一时语塞,僵立片刻才冷笑一声,转身往屋内走去。 沈君玉也不问柳清竹愿不愿意,搀着她随后跟了进去。 柳老爷正在屋内坐立不安,看见三人进门,立刻尴尬地笑了起来。 进门之后,沈君玉直扶着柳清竹走到她素日常坐的矮榻上,又拿毯子细心地盖住了她的腿,然后才向她安抚地笑了一笑,慢慢地走到主位上坐了下来。 萧潜见状脸色越发阴沉。 臻儿倒了茶来,柳清竹忙接过来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干,飞快地将杯子丢到了桌上。 沈君玉笑向柳庭训道:“今日运气不太好,一条鱼都没有捉到。清儿说不许我吃饭,您看……” 臻儿在旁笑道:“您来了这么多次,我们也没见您捉到过一条鱼,可是我们小姐哪一次不是亲自盛饭给您?她一向刀子嘴豆腐心,您难道还不清楚?” “臻儿,你出去。”柳庭训皱着眉头,瞪了多嘴的丫头一眼。 萧潜双手捧着一只茶盏,骨节泛白,面色阴沉地盯着柳清竹不放。 柳庭训只在一旁干笑,不知该说什么好。柳清竹闷了半晌,只得若无其事地问道:“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他怎么会到这里来?萧潜自己也不知道。 他若说是信马由缰,不知道为什么就来了,这个答案能不能让人相信? 他只是想知道柳家的生活能不能支持,只是想知道她的病情有没有好转,只是想知道她……她的心里是否已经真的放下了过往? 现在他已经知道了答案,才发现自己这一趟来得有多荒唐。 他知道自己打扰了她的简单快乐,他应该马上离开这里的。可是,他却不争气地走了回来,宁可眼看着另一个人对她关怀备至笑语温存…… 萧潜觉得自己的到来就是一个笑话。 他知道柳清竹并不期待他的答案,因为她问完那句话之后就将目光转向了炉火,根本不曾多看他一眼。 鬼使神差地,他向她笑了一笑,开口说道:“有一件事要告诉你。虽然没有太多的必要……可是由我自己来说,总比将来别人告诉你要合适一点。” “是关于燕宁郡主的事吗?”柳清竹转过头来,带着得体的笑容看向他。 萧潜的脸色一僵,随即硬着头皮颔首道:“正是。原来沈兄已经对你提过?和亲王府日前已经同意此事,有意定在五月初成亲……到时会请皇上下旨赐婚。” “这可是莫大的荣耀。恭喜了。”柳清竹面带微笑,语气真诚地说道。 第137章. 我没有算计过她 她说,这可真是莫大的荣耀。 她说,恭喜了。 萧潜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从柳家离开,又是如何回到萧府去的。 他想说,他丢下一堆烂摊子跑去找她,并不是为了听她一句“恭喜”。 他想说,如今皇帝尚未下旨,一切都还来得及。只要她说一声反对,他便不会娶。 可她只是微笑着说,恭喜了。 沈君玉坐在她身旁,笑容中难掩得意之色,生生地刺痛了他的眼。 他狼狈地离席而去,或许忘了告辞,或许碰翻了桌椅……他并没有留意这些。 回到国公府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拉着缰绳的手已经僵硬得不能伸直。 随手把缰绳交给小厮,已见倾墨远远地跑了过来:“爷,您不声不响地去哪里了?鹊姑娘一大早便说身子不适……” 萧潜皱紧了眉头,冷声道:“身子不适便去请大夫,找我做什么?” 倾墨毫不掩饰地撇了撇嘴:“大夫已经看过了,说是郁结于心……她哪里是身体不适,分明是心里不适呢!庭芳苑那位也是一样,打昨儿起便嚷着心口疼……她们确实应该不适,好容易使毒计逼走了奶奶,却不想最后替郡主做了嫁衣……” “你今日的话似乎多了些。”萧潜快步走向书房,冷冷地丢下一句。 倾墨怔了一下,慌忙在后面跟上:“爷,云公子一大早便来下帖子,邀您到落香居吃酒呢!” 萧潜脚下慢了下来,倾墨喘着粗气跟上,急急说道:“爷不爱听的话,小的以后可以少说,但云公子这几日已经来请过好几次,爷一直说没空……这样不太好吧?” 萧潜站着想了片刻,从小厮手中夺回缰绳,打马往落香居而去。 留下倾墨在原地猛搔头皮:“今日的情形……似乎有点不太对劲?” 落香居熟悉的雅间之中,一人临窗独酌,神情竟似有些怅然。 萧潜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作出漫不经心的神情:“风流倜傥的云公子,如今怎的也变成了一个把酒独酌的失意人?” 云长安听见声音,持着酒杯站起身来,未曾开口先叹气:“我以为你永远不会来的了。” “此话怎讲?”萧潜随口敷衍着问道。 云长安请他坐下,替他在被子里斟满酒,看着他一饮而尽,才微微苦笑道:“连着请你几次都不来,难道不是在生我的气?” “云兄多虑了。”萧潜淡淡地回了一声,并没有太多的心情去解释。 相比之下,似乎是杯中的美酒更让他感兴趣。 云长安干脆化身成侍酒的小厮,连着伺候他喝了六七杯酒,才带笑叹道:“现在看来,失意的人似乎是你——众人都说你酒量寻常,那么你今日是特地前来买醉?” 萧潜微微一怔,将手中的酒杯重重地放下:“抱歉,失态了。” “这就是我讨厌你的地方。心里不舒服的人就应该喝闷酒,没有谁会嘲笑你。像你这样永远这么清醒这么自制,人活着有什么趣?”云长安重新将酒杯放到他的手中,摇头说道。 “像你这样永远恣意妄为,活着似乎也没有太多趣处。”萧潜针锋相对地回敬道。 云长安微微一怔,坐回原处叹道:“你的歪理似乎也说得通……我一向以为人活着就该恣意妄为,可是最近,我似乎弄坏了许多事。” “你弄坏的事情不知凡几,从前倒不见你这样放在心上!听说最近你跟萧津闹翻了,你该不会是为了这件事伤心消沉吧?”萧潜毫不客气地揭穿了他。 云长安叹了一口气,竟没有反驳。 萧潜见状有些纳闷,却又说不出心里有什么感慨。 这个曾经的至交好友,在住到国公府之后,反而与他渐渐疏远了。以后还能不能像从前一样,他心里实在说不清。 就像沈君玉,从前也是他肝胆相照的好友,可是现在…… 他们这样的性情,似乎都跟萧津更合得来一些,这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萧潜又给自己斟满了酒杯,仰头喝干,一股冷冽的气息从喉咙里一路滑下去,好像在麻木空洞的心里填上了一点什么,这样的感觉让他颇有些迷恋。 云长安忽然有些担心,再次夺下他手中的酒杯,叹道:“心里不舒服的是我,你如今春风得意,还喝什么闷酒?” “春风得意?”这四个字让萧潜的心里一阵不舒服。 奇怪,他有什么好春风得意的? “难道不是?”云长安自己喝下一杯酒,笑道:“燕宁郡主可是和亲王的幺女,还是嫡出!既聪明又漂亮,十六七岁水灵灵的大姑娘,这京城里不知有多少王孙公子惦记着,怎么就偏偏便宜了你?你那个糟糠之妻被这样一个人比下去,也算是不冤了!” 萧潜的脸色很难看。 云长安的笑容,在他看来格外刺眼。他相信自己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嘲讽。 说他轻弃糟糠,是为了娶那个凤凰似的小郡主? 如果他说他自己才是被抛弃的那一个,这个一向毒舌的家伙会不会笑得滚到桌子底下去? 酒气似乎已经涌了上来,萧潜随手拍了一下桌子,酒水菜汤四下飞溅:“郡主有什么好?你若是稀罕,你去娶好了!” “真不想娶郡主?那你又何必休妻……别说身不由己,那两个女人搞的那些小把戏,你若是看不穿、搞不定,你也就不是萧潜了!你故意纵容那两个女人胡闹,难道不是为了把柳氏的名声搞臭,不是为了有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把她打发出去?最后的结果比你原先设想的还要好,连皇上都知道你受了天大的委屈,亲自下旨替你休妻,还送了个郡主补偿你……你有这样好的手段,收到了这样好的效果,连我都替你高兴了,你自己怎么反倒像是死了娘似的……不对,你好像确实死了娘……” 云长安似乎也有几分醉意,双手撑在桌子上喋喋不休地说着,脸上露出个有些诡异的笑容。 “我没有……”萧潜避开他的目光,无力地试图辩解。 可他却发现自己没有什么能说的。 云长安这个家伙,眼睛还是一如既往的毒。有些事情,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可是这家伙居然一眼就看穿了。 没错,有些事情,他本是可以阻止的,但他并没有。 他原本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冷眼旁观。他自己的事,却要由一个外人来告诉他答案,还有人比他更糊涂吗? 看到他的反应,云长安满意地笑了起来:“我就知道,你的心思其实很好猜……可怜那个女人,恐怕到死都不会知道,她全心信任着的人,一直在冷眼看着她陷入泥潭……好久没见那个女人了,也不知道她死了没有。她自以为聪明,其实蠢得很,一直在被人算计而不自知……” “我没有算计过她。”萧潜无力地辩解道。 没错,他没有算计过她,他只是冷眼看她被别人算计……但这有什么区别吗? 萧潜以为云长安会笑他、会骂他,但是并没有。 云长安吞下一大口酒,苦笑道:“我知道。但是我算计过。” “你?”萧潜皱紧了眉头。 云长安的神情很奇怪,似乎有什么重要的话要说。这样的直觉让萧潜感到十分不自在,整个人都紧绷了起来。 他知道云长安是一只笑面虎,一向精于算计,可他想不出那个女人有什么值得他算计的地方。 云长安连着喝了几大杯酒,才将酒杯掷在桌上,仿佛下定了极大的决心:“你还记得你家老太太停灵的那天夜里吗?” 萧潜手中的酒杯骤然碎裂,酒水洒了他一身。 他的手指也许被割伤了,也许没有,他不知道。 他紧紧盯着云长安的脸,眼睛渐渐地变得赤红起来。 有些事情,越是想忘记,就越是容易深深地刻在记忆之中。你想假装不记得,它却喜欢在你不防备的时候忽然窜出来,在你的心里狠狠地割上一刀。 他曾经无数次劝自己不在意,无数次替她找过理由,可是…… 他不得不承认,他无法忘记,那一夜刺骨的寒风,几乎冷透了他的整个生命。 当然那些都是陈年旧事,他此刻只想知道,云长安是如何会知道那件事的?萧津应该……不会对他说这些吧? 在他目眦尽裂的逼视下,云长安苦笑了一声,别过头去:“你大概已经不记得,那天是我把你从灵堂里叫出去,又叫你在南面的巷子口等我的……可我后来并没有出现,难道你便没有怀疑,是我故意引你过去看戏?” “你到底想说什么?”萧潜慢慢地低下头,冷声问道。 他并不愿意去细想那天晚上的事,云长安却一直在引他回忆,这让他的心里大为恼火。 云长安怜悯地看着他,低声道:“其实,那天萧津确实只是有事要跟柳氏商量,是我给他出主意叫他吓唬她一下,假装刺客把她掳到厢房中去……萧津以为这只是个恶作剧,柳氏更是被蒙在鼓里;而你,在我的刻意误导之下,如我所愿地想多了……” 梦中说梦 说: 这章写得好纠结好纠结……阿梦家里最近怪事连连,一周之内坏了三个灯和一个洗手盆,正考虑要不要下一篇写灵异……昨天踩凳子爬上爬下的换灯管,出一身汗居然被风吹感冒了,看来当女汉子果然是要付出代价的,头疼中……编编说俺最近订阅不给力/(ㄒoㄒ)/~~,阿梦一直在努力啦~~ 第138章.沈公子有请 这个答案,是萧潜在一千种设想之中,也从来没有想到过的。 他以为自己会立刻跳起来,掐住云长安的脖子反复确认,可他没有。 他依旧稳稳地坐着,声音出奇地平静:“这是真话?” 云长安涩然笑道:“是我为数不多的真话之一。” 萧潜顿时感到自己被抽干了力气。 他错了。 原来错的人一直是他。 如果这才是真相,他无法想象自己后来做的那些事意味着什么。 他没有质疑、没有求证,也没有给她一个字的解释,便自以为是地展开了他可笑的“报复”。他以为他是在寻找平衡,他以为受伤的人是他,可是…… 从始至终,她都是无辜的! 在那之后,他做了什么? 萧潜几乎不敢想下去。 他不顾重孝在身,跑去与叶梦阑苟且,却要她在长辈面前替他处处周全。 他看着叶梦阑用最险恶的心肠和最恶毒的手段来针对她,他处处维护的,却一直是那个恶毒的女人。 他记得她那天的眼神,冰冷而无望,明明已经痛不欲生,却始终带着淡淡的嘲讽,始终有着一丝隐藏的怜悯,对他。 可是那个时候,他完全会错了意。 她不肯解释不肯求饶,他曾以为那是对他无声的蔑视,却从未想过,那是因为她无从解释,是因为错的人始终是他啊! 他知道她自从小产之后一直断断续续地病着,也知道她的身子承受不住,可他还是……他看着她露出心灰意冷的神情,看着她终于支持不住昏厥过去,看着她体无完肤看着她的斑斑血迹染红了床单……他知道自己变成了恶魔,却依旧自以为已经足够宽容。 她昏倒在送葬的路上,大夫说,病势凶险,这一生受不得气恼受不得寒凉。 她拖着病体在祖母的坟前整顿家风;她陪着他跪在祖母的坟前请罪;她回转身去面碑而跪:若不能还萧家一片安宁,孙媳自己下去向老太太请罪! 他到此刻才知道,她不是在表决心给众人看,而是真的……哀莫大于心死啊! 后面还有多少事,萧潜已经记不清。他只知道回忆到最后,已经只剩一片模糊的血色。 她所有的苦难都是他给的,他却以为不闻不问已经是对她最大的仁慈……  云长安安静地坐在对面,神情凄惶无助,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萧潜听见自己的声音冷冷地问:“你为什么要那么做?那样的恶作剧,很好玩吗?” “那不仅仅是恶作剧……我本来以为自己是在做一件好事。后来发展成那个样子,是我完全没有想到的,可是我……已经改变不了什么。”云长安用双手蒙住脸,低沉地叹道。 萧潜冷冷地盯着他,看他如何自圆其说。 云长安苦笑道:“那一段时间,你跟柳氏之间误会重重。我一直觉得,你既糊涂又小心眼,根本配不上她,恰好知道了萧津对她有非分之想,我就想帮他一把,没想到……” “你的闲事管得也太多了!”萧潜攥紧了双拳,咬牙切齿地道。 “你知道,我素来是唯恐天下不乱……你的性情一向沉稳温和,我以为就算让你误会了她,你至多也不过给她一纸休书而已,没想到你会折磨她……我更没想到的是,柳氏一心为你,即使受了那么多磨难,也从未想过给自己另寻出路……” 云长安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萧潜从未见过这个一向胡作非为的家伙露出这样的神情。他想责怪他,却不知该从何说起。这个故事里,最大的恶人正是他自己,他并没有立场来责怪任何人啊! 没想到。这中间有多少个“没想到”?不仅云长安看错了他,连他也看错了自己! 若非云长安把事实告诉他,他只怕会一直以为自己是仁慈而宽容的吧? 他一直知道那女人性情倔强,却从未想过,她所有的坚持所有的执着,都是为了他。 现在才知道,是不是已经太晚了? 如今与她把臂同游语笑嫣然的人,已经不再是他…… 不,他并没有问过她,怎么可以就这样武断地相信了自己的判断?因为他的自以为是而造成的伤害,难道还嫌少吗? 萧潜霍然站起身来,掀帘子冲出门去。 云长安犹自在他身后絮絮叨叨:“萧津怪我多管闲事,差点害死了那个女人……我想我应该去向她道歉,又怕她不肯原谅我,更怕……更怕已经没有机会求得她的原谅……她前些日子已经病得很重,如今……” 萧潜没有理会他后面在絮叨些什么,人已飞快地冲下楼去。 他总该再见她一面,不管她肯不肯原谅,不管她愿不愿回头,他总该当面向她说声抱歉…… 一路打马飞奔,萧潜依旧嫌太慢。平生从未这样急切地想见一个人,从未像此刻这样患得患失,生怕迟到一刻,便会再次错过。 城门口,等待出城的队伍似乎格外长,萧潜恨不能插翅从城楼上飞出去。 想到自己刚刚对她说过的话,萧潜就恨不得时间倒退回去,狠狠地打自己一巴掌。 为什么要用那样无聊的话来挽救自己可怜的自尊,为什么不肯告诉她…… “萧大公子,我家公子有请!”一个恼人的声音在身后响了起来,萧潜愣了一下,疑惑地转过头去,看见一个穿着粗布短打的小厮笑嘻嘻地站在他的身后。 萧潜忍不住皱紧了眉头。 那小厮见状忙点头哈腰地笑道:“小的是安国公沈公子门下行走的,我们公子有要事与萧公子商议,请您务必走一趟。” 沈君玉? 萧潜握着缰绳的双手慢慢收紧。 他能有什么话说? 莫非,是关于她? 萧潜本能地觉得有些害怕。 易地而处时,他才知道强作欢颜有多难。如果沈君玉真的对他说出那句话,他自问实在很难像那个女人一样,面带微笑地说一声“恭喜了”。 见鬼的恭喜!他为什么要恭喜他们? 沈君玉,这个人很了不起吗? 不管从前怎么样,今后他休想! 如果那家伙真敢打她的主意,萧潜不介意跟他死磕到底! “他在哪里?”萧潜并没有注意到,问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脸色完全可以用“狰狞”来形容。 那小厮似乎吃了一惊,支吾许久才低声道:“添香书寓。” 萧潜立刻收住了缰绳:“你确定他要在添香书寓见我?” 添沈君玉要见他,有无数个地方可以选,但不可能是添香书寓。 外人都知道沈公子风流,却不知自从那件事后,他再未踏足添香书寓一次! “当……当然,公子已经等您很久了。”那小厮垂下头,声音竟有些发颤。 萧潜敏锐地注意到,那小厮虽然面向着他,脚尖却一直转向外面,似乎随时在作着逃跑的准备。 沈君玉的府上,什么时候也出现这样鬼鬼祟祟的奴才了? 二人相交多年,安国公府几乎是萧潜的第二个家,他可不记得沈家有这样一个奴才!难道沈君玉放着那么多伶俐的跟班不用,特地找了一个他不认识的小厮来请他? 这奴才来路可疑,不管他是出于什么目的,都不可能有什么好心就是了。 萧潜微微冷笑,装出焦躁的样子来,向城门的方向反复张望:“这会儿我还有事,明日再说吧。” 那小厮笑着上前拉住了他手中的缰绳:“若非真有要事,我们公子也不敢打扰,事关一个很重要的人,还请公子拨冗一见。” “很重要的人?”萧潜随口重复了一遍,心中却仍在暗暗思量。 他要出城的事,并没有告诉任何人,这奴才居然能准确地赶来找到他,可见对他的行踪留心已久。越是这样,他越不能轻易相信! 萧潜深吸一口气,冷声说道:“此时我还有事,请沈公子今晚在落香居相见。” “萧公子,”那小厮依旧紧扯着缰绳不放,“我们公子说了,这次找您谈的事情,于您二人都是至关重要,您若是不去,今后恐怕会追悔莫及……” “这是在威胁我?”萧潜黑着脸,厉声责问。 那小厮垂下了头,讪讪笑道:“小的不敢。” 小的不敢,可是老的敢。萧潜在心里恨恨地想。 最好不要是叶青云那个老匹夫在搞鬼,否则…… 见他不再说话,那小厮便当他是默认,笑嘻嘻地替他拉回马头,便要往回走。 萧潜注意到那小厮的脸上露出得逞的笑容,心中越发犹疑。 这小厮这样急匆匆地赶过来,倒好像是特地来阻止他出城一样。可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想到种种可能,萧潜再也无法保持从容。他扬起马鞭,用尽全力狠狠地抽在那小厮的手背上,拨转马头,飞快地向城门冲去。 且喜此时城门口人已不多,萧潜骑在马上左冲右突,很快便顺利地冲了出去。 但他并没有来得及喘一口气。 某种直觉告诉他,他必须立刻赶回那女人的身边,否则只怕会痛悔终生…… “萧公子,请留步!” 身后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萧潜听到有人隔着老远便向他声呼喊。 稍一迟疑,身后那几匹马已经赶了上来,其中一人大声喊道:“萧公子,您这样急着出城,不知是有何贵干?” 萧潜醒过神来,又狠狠地在马背上抽了一鞭。 本以为可以甩开众人老远,不料后面竟有一人骑的是万里挑一的良驹,非但没有拉开距离,反倒越发逼近了过来。 眼看那人已经冲到前面横过马来,萧潜只得含怒收缰:“我倒要问问,你们究竟有何贵干?” 那人“哈哈”一笑,抱拳道:“我家公子盛情相邀,请萧大爷不忙出城,先到添香书寓同饮一杯再说。” “如果我说不去呢?”萧潜扬起马鞭,怒声问道。 第139章.好汉饶命 马上那人似乎怔了一下,须臾才笑道:“沈公子盛情相邀,萧大公子若是不去,岂不是伤了朋友的情分?” “我与沈公子已有多日未见,倒也想念得紧,无奈此时确实身有要事,你先替我回去向沈公子赔罪吧!”萧潜一扬马鞭,大声笑道。 那人似乎十分为难,这时与他同来的一伙人也赶了上来,看似随意地赶到前面,却是结结实实地挡住了萧潜的去路。 其中一人笑道:“我家公子正因多日未见萧大爷,心中十分想念,这才急欲一见,萧公子为何一再推脱?” 萧潜微笑不语,松开缰绳由着马儿信步乱走一阵,忽然双腿一夹,那马是早通灵性的,也不管前面是否有人拦路,风驰电掣似的窜了过去。 几人猝不及防,由着他冲了过去,虽是全力追赶,却仍是渐渐拉开了距离。 只有先前追上来的那人仍是在身后穷追不舍,萧潜一路不停地催马,那人却依旧不远不近地在身后吊着。 萧潜知道这样下去难免将尾巴带到柳家去,索性将心一横,又停了下来。 眨眼之间,那人已追到眼前,哈哈大笑:“敢情萧大爷这是和我赛马来着?” 萧潜冷笑一声,提着马鞭迎了上去,兜头就打。 那人吃了一惊, 边躲边求饶:“小人只是奉命而来,萧大爷若是不想理会也便罢了,为何要动武……” 萧潜此时无比后悔今日出门未带刀剑,只有手中一条马鞭可用。幸而对方身手并不如何利索,否则恐怕未必不会阴沟里翻船! 眼见那人一味躲闪,萧潜不禁冷笑:“我今日上午才刚刚见过沈君玉,你不知道么?安国公沈家门里,什么时候出现了你这样的脓包?” “萧大爷您……”那人正要抬头说话,萧潜手中的鞭子已经招呼了过来。未等那人回神,萧潜随手一翻,马鞭就结结实实地缠住了他的手腕。 萧潜知道机不可失,一手扶稳马头,一手用力将马鞭往回猛扯,对方尚未明白是怎么回事,人已经被扯落马下。 萧潜飞身下马,趁那人被摔得七荤八素的时候,狠狠地踩在了他的背上,厉声喝问:“你主子到底是谁?” 那人双手抱着脑袋只会“哎哟”,萧潜心中发急,干脆单刀直入地问:“是不是叶青云那个老匹夫?” “不是不是,怎么会是叶大人……”那人慌忙摇头,急得几乎语无伦次起来。 萧潜慢慢地抬起脚,将那人提着后领扯了起来:“叶青云的府中,像你这样的脓包也不会很多。他是真把我当软柿子了吗?” 那人的双手在空中胡乱抓扯了几下,终于还是无奈地垂了下来。 萧潜扯着他走进路边的树林里,冷笑道:“我若是在这里杀了你,叶青云会不会替你报仇?” “萧大爷饶命,小人本不是叶大人府上的,只是收人钱财奉命办事而已,小人上有八十岁老母下有两岁的儿子……”那人语无伦次地颤声求告道。 萧潜忍不住重重地将那人丢到地上。 那人揉了揉摔痛的脑袋,一时不敢起身。 萧潜冷笑道:“ 那老匹夫一向喜欢做这种鬼鬼祟祟的事情!他叫你们拦着我做什么?” 那人颤声道:“小人不知……叶大人只是叫小人和弟兄们阻止萧大爷出城,小人想着萧大爷和沈公子一向亲近,就扯谎说沈公子在添香书寓相请……要是早知道不奏效,小人就该带几个有用的弟兄们来了……” “他为什么要阻止我出城?”萧潜厉声追问道。 那人搔了搔头皮,半晌才道:“小人的确不知道。叶大人给了小人十两银子,只叫小人拦住萧大爷,别的什么也没说……早知道萧大爷的脾气这么大,小人就不该贪这些银子,还不如沿街唱莲花落来得踏实……” 萧潜没心情理会他的废话,随手扯下这人的外衫,干脆利落地将他绑在了身旁的一棵树上。 “萧大爷——”那人还在扯着嗓子干嚎,萧潜想了一想,随手从他腰上扯下汗巾子来,团成一团塞进那张喋喋不休的嘴里。 “呜呜呜——”没了汗巾子系腰,那人的裤子慢慢地滑落到地上。他拼命摇头,用眼神向萧潜示意,后者却不理会,挥鞭子打走了他的马,径直上马离去。 从林子里出来的时候,萧潜才知此时已是日落时分。 先前为了不把人引到柳家去,也为了甩开身后的那一群小喽啰,他尽拣偏僻的小道行走,此时已不知离官道跑出了多远。 原路回去一定会撞上那些小喽啰,如今似乎也没有原路回去的时间。萧潜只得认清了方向,拼命打马向前。至于会不会走错路,一半靠直觉,剩下的一半就只能靠天意了。 天色渐晚,萧潜越发心急如焚。 他知道叶青云绝不会无缘无故地派人来拦他。 如果他派来的人身手不错,萧潜或许会放心些,可偏偏来的是完全无用的脓包。 很显然叶青云只是简单地想拖住他一段时间而已,至于这样做的目的—— 既然是不让他出城,就一定是城外有动作。而城外…… 除了柳家,还有什么事是关系到他的? 萧潜竭力想劝自己冷静一点,可是一些可怕的念头,还是不受控制地反反复复在他的脑海中闪现出来。 他知道叶梦阑恨她入骨,他知道叶青云一向睚眦必报,他早知道如今的柳家几乎是任人宰割,他……却没有想到过要暗中为她做点什么。若是柳家因为他的疏忽而出了什么事,他的心中何安? 太阳渐渐接近了山头,血红的颜色浸染了半边天幕。马儿似乎渐渐疲惫起来,萧潜却连自己此刻身在何方都不甚清楚! 再跑一阵,萧潜心中越发焦躁。这条路似乎永无尽头,天地苍茫,他的存在实在是渺小得可笑…… 正在犹豫要不要拨马回转的时候,前方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响。 几乎是出于本能,萧潜想也没想便下马躲进了林子里。 来的似乎只有两匹马,走得很慢,简直像是在闲庭信步。萧潜耐着性子等了很久,忽然听到一阵骂骂咧咧的声音,同马蹄声一起到了近前。 一个粗鲁的声音嘟囔着道:“娘的,叶老头子在搞什么鬼?千叮咛万嘱咐叫咱们小心,弟兄们还以为要遇到硬点子,没想到只是一堆小娘们和老头子,再不然就是毛都没长全的臭小子……亏咱们吓得只差没尿了裤子,把全寨子里的人都拉出来给他办这该死的差事!” 萧潜在林中攥紧了双拳,恨不得立刻冲出去问个清楚。 只听一个沙哑的声音笑道:“你这小子懂得什么?打架能当饭吃么?叶大人赏的白花花的银子,比什么都实在!只要有银子,别说叫你去捉几个小娘们,便是叫你去给小娘们拾鞋,你也该乐颠颠地去干!” 先前那人似乎是想到了分到手的银钱,语气变得比先前软了些:“银子到了手,几天功夫就没了,哪有找人痛痛快快地打一场架来得舒坦!” 那沙哑的声音笑道:“你有了银子,又要到窑子里去花在那些女人的肚皮上,当然去得快!照我说,你也该……” “说到女人,”那粗鲁的声音忽然打断道,“娘的,这辈子见过的女人也不算少,可是跟今儿那个病歪歪的女人一比……啧啧,那模样那身段,那水汪汪的眼珠子打你身上这么一溜,娘的,老子的腿都软了!要不是老大在……” “臭小子尽做白日美梦,你道那女人是谁?那也是你能肖想的?”那沙哑的声音嘲笑道。 先前那人冷笑一声,不服气地闷声接道:“你们当我真是傻子不成?那女人是谁?不就是萧家的那个弃妇吗?本来就不是什么三贞九烈的女人,何况又是人家丢了不要的,玩玩又怎样?别以为我不知道,上头早说过咱们想干什么都行,我才不信老大会放过她!全寨子里也就你实在,老大说不让碰,你就真的连摸一把都不敢……” 听到两人说着话走过了自己的面前,萧潜知道机不可失,溜出林中看准两人身形,将在林中捡来的几枚石子分别向两人上中下三路弹了出去,同时整个人飞身向前。 只听“哎哟”连声,两人齐齐滚下马来。萧潜恰在此时赶到两人身后,提鞭子卷住一人,同时飞起一脚踢在另一人的后脑上。 被踢中的那人后脑上很快涌出血来,倒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另一人见了,扯着嗓子大叫起来。 萧潜听出是先前那个粗鲁的汉子,心中愤恨,忍不住抬脚重重地踢在他胸前。 那汉子吐出一口血来,趴在地上双手抱头大叫:“好汉饶命,兄弟也是道上的人……” “你们先前抓的人在哪里?”萧潜没工夫跟他废话,提起鞭子作势要抽下去。 那人愣了一下,看到萧潜脸色不善,忙抱头大叫道:“在后面林子里上头要活的,弟兄们不敢玩得太过火……好汉饶命,我什么都没干,我只是个报信的,老大叫我回去向上头复命,顺便接上头的大小姐过来……” “带我去!”萧潜目眦尽裂,手中不自觉地加大了力道,马鞭早已将那汉子勒得喘不过气来。 第140章.这个女人赏给你们了 柳清竹虽然知道自己的运气一向不怎么好,却还是没想到人倒霉的时候,居然可以衰到在家门口被人绑架的地步。 因为某个人的不期而至,今天她的心情有些糟糕,所以沈君玉也没有急着走,吃过午饭之后又留在这里陪她下棋说笑,打发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时光。 傍晚时分,他终于恋恋不舍地告辞离开,柳清竹无奈地被臻儿拖着送他到门外。 目送着一人一骑消失在山道上之后,柳清竹正要转身回院子里去,却忽听背后风生,没等她回过神来,已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沉入黑暗之前,她仿佛听到臻儿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 再次醒来的时候,只觉脑后疼得厉害,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 眼中一片黑暗,腰上似乎被什么东西紧紧地禁锢着,身子忽高忽低仿佛在波涛中沉浮,耳边不断听到脚步声和轻微的风声。柳清竹回想了很久,终于意识到自己应该是被绑了。 此时大概是被装在布袋里被人扛着走的吧?路途如此不平,想必是钻进山里去了。 柳清竹不敢乱动,生怕被人察觉到她已经醒转。 她大致能猜到这些人的来路。她得罪过的人不多,不惜大费周折地派人来对付她的,应该只有一个。 想到那女人睚眦必报的性情,柳清竹心中一阵恶寒。 她不怕死,怕的是对方不肯叫她痛痛快快地死。 柳清竹一路飞快地盘算着逃命的法子,却悲哀地发现自己此时只能坐以待毙。 她现在虚弱得连走几步路都困难,贼人便是此时放过她,她也没本事从林子里走回去,何况要从贼人手中逃生? 只能寄希望于被救,可是家里除了年迈的老父亲,就只有几个丫头和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仆人,还有一个半大孩子小枫,她能指望谁呢? 每跑出一段距离,柳清竹就会察觉到自己被换到另外一个人手上。她始终没有敢轻举妄动,本是想保留一点力气,最后却悲哀地发现,在这一路的颠簸之中,她的意识又渐渐昏沉起来。 不管从那哪个角度看,她今天面对的都是一个无路可走的死局了。唯一的希望,恐怕只是过一会儿能寻到一条大河或者一处断崖,给自己一个利索些的解脱。可是这一带的山岭并不高峻,连那样的解脱恐怕也只是奢望。何况从脚步声判断,对方至少有二十多人,她便有再大的本事,恐怕也只能是枉然! 昏昏沉沉中,柳清竹已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感觉一阵天旋地转,接着整个人便重重地摔在了地上,猝不及防的她忍不住痛呼出声。 “醒了?”有人重重地在她的腰上踹了一脚,疑惑地自言自语道。 柳清竹忍着痛,没有出声。 只听有人阴笑道:“还装死?我劝你别装了,过会儿只怕就要真死了,聪明的就趁没死之前好好爽快爽快,弟兄们会好好‘伺候’你的!” 一道耀眼的光线照了进来,柳清竹下意识地伸手蒙住了眼睛,下一刻才意识到是有人解开了布袋。 她慢慢地放下手,睁眼打量着四周的环境,却并没有顺势从袋中钻出来。 这地方果然还是在山中,但并不是她想象的那种荒山野岭,却是树林中的一块不小的空地,不远处还有一座不知道什么年头搭建的小木屋。 也就是说,跳崖撞树落水都不可能,除非她的速度快逾奔马,否则是不可能逃出这些人的手心了。 柳清竹自嘲地苦笑一下:看来对方为了这一天,也是下了一番不小的功夫啊! “老大,这娘们不会哭。”一个看上去只有十来岁的癞头小子饶有兴致地绕着柳清竹转了一圈,忽然转头向一个人高马大的黑汉咧嘴道。 那黑汉似乎也觉有些意外,走到柳清竹的面前轻轻踢了她一脚,居高临下地问道:“你怎么不哭?吓傻了?” 柳清竹侧身躺在地上,睁眼只能看到旁人的脚尖。这样的处境让她觉得分外别扭,索性扯掉套在自己身上的布袋,费力地站起身来。 “我们老大问你话呢,是不是吓傻了?”那癞头小子冲到前面来,也想学着旁人的样子抬脚踢一下。柳清竹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那小子竟忽然讪讪地缩回脚去,躲到了黑汉的身后。 “这女人,有些意思。”那黑汉忽然咧嘴笑了起来。 一个贼眉鼠眼的瘦子溜了过来,抬手便要搭上柳清竹的肩膀,后者侧一侧身子,冷哼一声:“鼠辈尔敢?” “什么?”那瘦子的手僵在原处,忘了收回来。 人群中一个文士打扮的人“吱吱”地吸了两口水烟,咧嘴露出满口黑牙:“她说你不敢。” “嘿,小娘皮,你说我不敢?”那瘦子感到自己受了莫大的侮辱,尖叫一声,伸着干巴巴的双手扑了过来。 身后忽然传来“嘻”地一声轻笑,那瘦子浑身一颤,讪讪地缩回了手。 那黑汉越众而出,走到来人面前,拱手道:“少夫人,人已经带到了。” 来人满意地轻笑一声,缓步走到柳清竹的面前:“贱人,你能活到今日,真让我感到意外。” “叶大小姐您都没死,我怎么好意思先走一步?”柳清竹傲然站定,冷笑道。 “果然还是那么让人讨厌。”叶梦阑低头对着自己的指甲观赏了一番,冷笑道。 两个小厮从后面木屋里抬出一把巨大的椅子来,叶梦阑款款坐下,抬头笑问:“想到过今天吗?” 柳清竹面带冷笑,不肯接话。 叶梦阑见状笑得更加得意:“我说过的话,从来没有不兑现的。这一份大礼,我已经为你准备了很久,你是不是也很期待呢?” 柳清竹看到先前那瘦子眼中闪着兴奋的光,心头不禁感到一阵烦恶,不用想也知道,她此刻的脸色一定好看不到哪里去。 叶梦阑歪在椅子上,唇角含笑:“这个女人赏给你们了!拿出你们平日折腾那些窑姐儿的本事来,想怎么玩就怎么玩,相信你们不会让我失望!” “嘿嘿,老大先来,老大先来!”那瘦子往前窜了两步,又讪讪地退回去,向那黑汉哈了哈腰。 柳清竹下意识地退后两步,戒备地看着在场所有的人。 “少夫人,您先前只说要我们将人掳来,并没有说过……”那黑汉像一座铁塔似的杵在叶梦阑的面前,硬邦邦地拱手说道。 叶梦阑的目光一闪,脸上现出怒色:“现在有新的任务行不行?你不就是要钱吗?放心,少不了你的!” “可我们是人,不是牲口!”那黑汉怒喝一声,随手扯了扯衣袖,露出两只醋钵大的拳头来。 叶梦阑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接着恼羞成怒道:“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们这帮山贼草寇,真要跟官府作对?我倒要问问你有几个脑袋!” 那黑汉怔了一下,慢慢地将拳头放了下去,却仍是梗着脖子道:“你就是天皇老子,也没有逼人做牲口的道理!这生意你找别人做去,我们不奉陪!” 那瘦子脚尖点地悄悄地溜了过来,低声道:“老大,官府的人,咱们得罪不起啊!我说你这会儿犯的什么倔,这女人不比窑子里那些姐儿好看多了?何况还有银子赚……咱们做山贼的,本来就该烧杀淫掠的,你这会儿又他娘的装什么正人君子啊?” 叶梦阑舒了一口气,冷笑道:“你不想当牲口,自然有人愿意当,你要是还想要脑袋,最好乖乖按我说的做!” 那黑汉下意识地挥了挥拳头,最后却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终于无奈地哼了一声,向身后道:“如今官府里的人都是畜生!官逼民反,咱们这一行不怕没饭吃!怕死的留下当牲口,不怕死的跟我走!” 他说完径自转身大步离开,二十余人之中,只有四五个人各自迟疑一下之后,陆续小跑着跟了上去。 这个意外让叶梦阑大为恼怒,看到柳清竹脸上露出欣慰之色,她更是不由得怒火上冲,许久才冷笑道:“看见没有?给钱人家都不愿上你,你有什么好得意的?” 柳清竹缓缓收回目光,不甘示弱地还她一个同样的冷笑:“剩下的这些人恰恰相反,他们很愿意出钱上你。” “你——”叶梦阑被堵得一口气上不来,差点气晕过去。 柳清竹并没有因此而感到得意。此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除了逞一时口舌之快,她实在想不出自己还能做什么。 这时那瘦子已经露出猥琐的笑容,迫不及待地扑了过来:“我可不像那黑鬼一样死心眼!搂着这样的小娘皮睡一睡,死也甘心,当一回牲口算什么?” 柳清竹脚下连连后退,却发现没退出几步就被人挡住了去路。眼看那瘦子的手指抓到她的胸前,她不及多想,低头抱住那条干瘦得只剩一层皮的手臂,用尽全力死死咬了下去。 “娘的,这小浪货是属狗的!”那瘦子尖叫一声,死命地想要甩脱,柳清竹却像是长在了他的手臂上一样,任凭他使出全身力气死命摔打,她始终紧咬着不肯松口。 后背上似乎有谁的拳脚落下,柳清竹尝到了一股腥甜的味道,中人欲呕。那瘦子用力在她胸前打了两拳,柳清竹觉得自己的意识模糊起来,不知坚持了多久之后,终于渐渐沉入了黑暗。 141.我们也是不怕死的 柳清竹再次醒来的时候,耳边只听到一片嘈杂。 呼喝声、怒骂声响成一片,震得人的脑壳嗡嗡作响。 看看天色已经完全沉入了黑暗,柳清竹觉得自己的一颗心猛地沉了下去。 如果……她宁可永远陷入沉睡,再不要醒来。 胸前、后背、脸颊、脑后、手臂、双腿……似乎每一处都在痛。 柳清竹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屏住呼吸慢慢地低下头去。 衣衫上沾满了泥泞,沾满了数不清的枯草叶子,还有未化尽的雪。 但……似乎没有破损。 她用双手撑住地面,不顾双腿的抗议,艰难地站起身来。 这时才发现她并不是躺在原先的那片枯草地上,而是蜷缩在一处洼地里面,若是蹲下身子,远处几乎是看不到这里的。 她看到了原先的那座木屋,也就是说,她并没有离开那片空地很远。那么,在她昏过去的这段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耳中渐渐地能分辨清楚外面的动静,柳清竹悄悄地探出头,黑暗之中只能看出许多人打成一团,其中似乎有一道熟悉的身影,但她并不敢十分确定。 是有人来救她吗? 如此看来,她的运气似乎也不是一味的坏。但来的人究竟是谁呢? 没等柳清竹猜出个所以然来,身后忽然响起一声大叫:“你们傻呀?先抓住这娘们,还怕他们不求饶?” 柳清竹听见正是那瘦子的声音,不禁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 下一刻,她便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原来是那瘦子跳过来伸手扯住她的衣领,将她高高地举了起来。 那边的打斗声还在继续,瘦子扬声喊道:“你们要的人在老子手里,再乱动一下,老子这就捏死她!” 那边的声音渐渐地停了下来,瘦子提着柳清竹的衣领将她拖上去,丢到原先的那片枯草地上,向身旁的人得意地道:“你们一个个自吹英雄了得,今日怎么样?一招制敌不是还得靠我干柴胡?” 他身后一人冷笑道:“先前一见有人来,第一个抬脚把这女人踹到沟里去的也是你吧?这会儿看我们打得差不多了,你又出来充什么英雄?” “不管怎么说,要不是我老胡当机立断想起了这个女人,你们还不一定要打到什么时候呢,掉几颗脑袋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哪能像现在这样逍遥地等着割他们的脑袋?”那瘦子依旧得意洋洋,丝毫没有被揭短的尴尬。 这边山贼们自己已经吵了起来,那边却已经有人不耐地怒声斥道:“此时放人,官府还可以留你们一条生路,否则你们这群宵小一个都活不了!” 柳清竹听见竟是沈君玉的声音,不禁大感诧异,本想开口问是怎么回事,又怕沈君玉听到她的声音分神,只得竭力忍下。 山贼这边安静了一阵,忽然听到叶梦阑的声音冷冷地道:“别听他胡说,那小子一向心狠手辣,从没有饶人的道理,你们只有杀了他们,才能有活路!” “叶梦阑,你可知今日我若能活着出去,你便断无生理?你一个小小的侍郎之女,在萧家更不过是一个没有诰封的妾侍,真以为自己可以一手遮天了?”沈君玉声音冰冷,凛然斥道。 叶梦阑似乎哆嗦了一下,许久才咬牙道:“你不会活着出去!” 沈君玉忽然轻笑一声,不咸不淡地说道:“户部侍郎叶青云和我安国公沈君玉,哪一个更加心狠手辣不留余地,众位可想清楚了?你们若是杀了我,叶家是一定会灭口的,劝诸位不要犯糊涂才好!” 山贼之中响起一阵窃窃私语,有一人慢慢地从人群中站了出来,柳清竹看见正是先前那个文士打扮的烟鬼。只听他咳了两声,沙哑地问道:“你真是安国公沈公子?” “你可以选择不相信。”沈君玉看也不看他,淡淡地说道。 那烟鬼缩着肩膀凑上前去,向沈君玉身上打量了许久,才低声问道:“你可以保证不杀我们?” “这要看你们,想不想活。”沈君玉的声音很冷,柳清竹知道他已经没了耐心。这样的他让她感到有些陌生,却也让她的心中溢满了说不出口的百般滋味。 那烟鬼迟疑了一下,忽然回头向瘦子道:“放下那女人!” “凭什么?”那瘦子外强中干地挺了挺胸,抓着柳清竹的手越发收紧了些。 “你自己要死,不要拖累我们!”烟鬼不耐烦地吼了一声,伸手就往柳清竹的臂上抓来。 眼看众山贼又要分成两拨自己打起来,柳清竹不禁暗暗着急,却是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那瘦子的力气竟然不小,从始至终都紧紧地抓着她,没有给她丝毫挣脱的余地。柳清竹咬牙强撑着不许自己再次昏去,心中一时盼着沈君玉能尽快收服这帮山贼,一时又有些自弃地想道,这样没用的身子,便是苟活一时,也不过是给旁人添麻烦罢了。 忽听叶梦阑的声音急道:“你们可不要打错了主意!沈君玉跟这个女人不清不楚,你们碰过他的女人,他们怎么可能饶过你们?你们现在杀了他,回去之后我父亲必有重谢!到时候你们想升官发财也容易,像这样的女人,自然也是要多少有多少!” 那瘦子闻言越发来了底气,有几个山贼迟疑了一下,也慢慢地站到了他那边去,更有人向那烟鬼劝道:“富贵险中求,夫子,这可是个大好的机会啊!” 那烟鬼闻言似乎有些迟疑,正不知如何是好,林中忽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一众山贼顿时警觉起来。 “沈公子,您嘴上说是要放我们生路,暗中却带了人马来,想让我们全部葬身此地?”那烟鬼站到瘦子身旁,厉声问道。 沈君玉冷声道:“你们放了人,我自然会兑现承诺!顺便提一句:你们的人质病得很厉害,死人我是不要的。她若是死了,你们所有人,还有你们的家人,全部都要陪葬。” 那瘦子闻言一惊,下意识地放开手,柳清竹失去了支撑,身子一软便要倒下。那烟鬼忙过来搀住,探知她尚有气息,才悄悄地舒了一口气。 这时脚步声越来越近,黑暗之中几道人影蹒跚地走了出来,老远就七嘴八舌地喊道:“清儿!”“狗贼,放开我们小姐!”“要命的别乱来!” 柳清竹听见是父亲和几个丫头的声音,一时不禁热泪盈眶。 雪深路滑,她无法想象这些老弱妇孺是如何一路追到这里的。她何德何能,竟让这些人为她受累、为她冒险来与山贼周旋! 沈君玉听见声音,慌忙迎了上去:“我不是叫你们在家等着的吗?你们怎么……” 柳庭训气喘吁吁地道:“我们怎么放心得下?你身边只带了几个人,未必是山贼的对手,我们虽说老的老弱的弱,几个打一个总能拖一阵子……谁敢动我的女儿,我跟他拼了老命又何妨!” 沈君玉叹了一口气,回身向山贼这边说道:“你们可是想好了?我知道你们是亡命之徒,但你们大概不知道,我们,连同你们手里的那个女人,也全都是不怕死的!你们一定要拼上性命来赌一把?” 那个烟鬼没有理会沈君玉的话,却忽然疾步走到柳庭训面前,颤声开口:“请问柳老爷子,您以前……” 柳庭训定睛看他一眼,诧异道:“你是……穆家小五?” 柳清竹听得一头雾水,那烟鬼却忽然跪地大哭起来:“爷,没想到小五有生之年还能见着您……” 柳庭训颤抖着伸出手想去搀他,脚下却忽然一滞,慢慢地直起身来,冷笑道:“你现在出息了,还认我这个旧主人做什么?” 那烟鬼愣了一下,伏地哭道:“爷,当年官府来抓人的时候,小的肩上中了一箭,昏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寨子已经没有了……小的逃出命来,四处寻访都说是爷已经被官府处决了,小的只好投到别的寨子里去……” 他边说边哭,像个被抛弃了的孩子。柳庭训不等他说完,已冷笑道:“所以你今日伙同这帮杂碎掳走我的女儿,也是情有可原?” “您的……她……这女子是……”那烟鬼大吃一惊,双手撑在地上勉强跪直了身子,回头向柳清竹看过来。 柳庭训冷哼一声,斥道:“你不用跪我了,你早已不是当年柳家那个小书童,我也不是你的主人,你既然敢伤我的女儿,便是我的仇人,我这把老骨头,如今也未必便不能跟你拼命!” “爷,我真的不知道她……小的这就放了小姐!”那烟鬼发觉自己刚才随手又将柳清竹交给了瘦子,心中愧悔不已,边喊边站起身来,状若疯癫地向柳清竹这边奔了过来。 柳清竹心中还来不及欢喜,便见那烟鬼的脚步踉跄了一下,接着整个人扑倒在地上,原来山贼中早有人冲了出来,趁着黑暗狠狠地给了他一记闷棍。 变起俄顷,立刻有人大叫起来:“狐狸,你做什么?”“内斗吗?为什么要害夫子?” 先前动手那人冷笑道:“这人已经见了旧主人,眼里还会有咱们兄弟吗?我不动手,难道等他来杀我?” “夫子平日待咱们不薄,你要是这样说,分明是自己先不认兄弟了!”一人大喝一声,整个人扑了过去,很快便与先前那人缠斗在一起,两边各有数人相帮,转眼之间已经打成一团。 那瘦子打架是不成的,眼见两边打了起来,他竟缩了缩身子,提着柳清竹悄悄地从人缝之中溜了出去。此时夜色正深,一时竟没有人留意到他。柳清竹心急如焚,无奈整个人只有灵台是清醒的,有心呼救,却连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 第142章.命悬一线 “清儿,你怎么样?”柳清竹听到父亲的声音在焦灼地喊着。 可她却无力回答,那瘦子将她扛到肩上一路飞跑,速度竟而不慢,柳清竹只听到耳边呼呼风响,不时有干枯的树枝从脸颊旁边划过,带起一阵火辣辣的痛。 夜风正紧,身上仅存的热气不知什么时候早已消散,柳清竹觉得此时的自己应该已经冻成了一条冰柱,连知觉都渐渐地模糊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瘦子颇为自得地自语道:“叫那帮蠢货自己打去吧,老子才不奉陪呢!沈君玉和那个姓叶的臭娘们都不好惹,蠢货才会相信什么升官发财的鬼话!” 这时瘦子已挟着柳清竹奔到一片松树林中,那边的打斗吵闹声早已听不见了,只剩瘦子唰唰的脚步声,在这冷寂的夜色中荡出老远。 柳清竹听到瘦子的呼吸声渐渐沉重起来,知道他已经坚持不了太久。 果然,又走了一段路程之后,瘦子怪笑一声,随手将柳清竹掷在了地上。 预料中的疼痛并没有出现,柳清竹发现自己落在一个堆满了枯草的土坑里,她无力站起,那坑里干巴巴的枯草几乎可以将她整个人严严实实地掩藏起来。 松树林中的地上几乎没有积雪,这对柳清竹而言,并不是一个好消息。 下一刻,她便听到了瘦子令人作呕的笑声:“小娘皮,你死了没有?” 他的声音近在咫尺,柳清竹几乎可以感觉到他鼻子里喷出的腥臭热气。 她想别过头去,却连这点力气都没有,只得尽力屏住了呼吸,心中已不敢再期待奇迹的出现。 那瘦子伸出干枯的手指在柳清竹的脸上反复摩挲了一阵,忽然凑近她耳边笑道:“老子是一刻也忍不了了,到嘴的肥肉,不马上吃掉简直伤天害理!” 柳清竹在黑暗中瞪大了眼睛,看着那张扭曲的丑脸在眼前放大,仿佛陷入了一个恼人的噩梦,心里想着要醒过来,却偏偏连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 这一次瘦子长了个心眼,并没有将手靠近柳清竹的嘴边,而是直截了当地抚上了他的颈下,用力撕扯起她的衣襟。 绝望的感觉再次袭来,这一次却没有晕去的福分。感觉到那双冰冷干枯的手焦躁地撕扯着她的衣衫,柳清竹无望地想着,就当自己已经死了吧。 “……确定这条路能走到吗?若是耽误了……”远处似乎传来一道人声,一开始有些模糊,后来便可以渐渐听清,柳清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瘦子显然也听到了声音,微微愣了一下,下意识地伸手捂住柳清竹的嘴,死命压住她身子不许她乱喊乱动。 柳清竹本已毫无反抗之力,此时更是无可奈何,只得屏住呼吸听着外面的动静,暗暗祈祷有人会发现这里。 只听脚步声越来越近,似乎有一行六七人急匆匆地走了过来。 其中一人开口道:“我记得没错,就是这座山头,过了这片树林就不远了!” 柳清竹听出这声音似乎是先前被称作“老大”的那黑汉,心中不禁惊诧。 “还有多远?”先前那人怒声叱问,柳清竹听清楚这声音,心中更是一惊,只疑身在梦中。 他怎么会到这里来?她的生死,他如何还会关心? 她以为自己已经心死,不料这时眼中竟忽然涌出一阵涩意,一滴冰凉的液体,悄然滑落。 脚步声从不远处的的树下经过,却并没有发现这里的异样,依旧急匆匆地奔了过去。柳清竹感觉到那瘦子偷偷地舒了一口气,她心中的绝望重新蔓延开来。 等脚步声去远了,那瘦子俯下身来,在她耳边嘿嘿笑道:“他们走了,现在不会有人碍着咱们的事了!放心,我一定‘好好’伺候你,保管舒服得你欲死欲仙!” 柳清竹知道自己失去了最后的机会,心中反而平静下来。 她这一生,注定是要生活在底层的黑暗和肮脏之中,虽然中间偷来了几年的浮华,最终却还是要回到原点。 从何处来,便往何处去,这似乎也没什么错。 耳边响起瘦子令人作呕的笑声,黑暗的夜幕仿佛巨兽的嘴,狰狞地吞噬着这片天地间所有生的希望。 下一刻,已经去远了的脚步声却又响了起来。经历了无数次从希望到绝望之后,柳清竹已不敢再有任何期待。 “公子,我们还是往前面那个山头去……”那黑汉的声音带着几分迟疑。 萧潜沉声道:“脚印进了这林子就没有再出去,这里面一定有人!” “可是……”另一个陌生的声音欲言又止。 萧潜似乎十分不耐:“我感觉她应该在这里!这片树林虽大,没有积雪的地方却也不难找,都给我仔细查看一遍!” 疏疏落落的应声之后,脚步声四散分开,远远近近地在松树林里响了起来。 那瘦子似乎终于慌乱起来。他狠狠地在柳清竹的肩上捏了一把,侧耳听到附近的脚步声远去之后,忽然从土坑里面跳了出来,窜到了附近的一棵巨大的松树上。 大概是因为树干太粗的缘故,他这番动作,并没有抖落多少雪,柳清竹只听到枝叶“沙沙”地响了两声,接着一切归于沉寂。 紧绷着的神经骤然松弛了下来,柳清竹这才重新感觉到疼痛和疲惫,接着便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但这一次却并不是完全人事不知,相反的,周身的感知竟比平日还要敏锐几分。她能听到周围的枯草叶子被风吹动的声音,能感觉到空气中冰凉潮湿的气息沾染到她的脸颊上,眼角眉梢,似乎有霜花正在凝结。 她觉得自己已经和这个小山坡、这片松树林、这个长满了枯草的土坑融为了一体,她自己,或许已经成了枯草和空气的一部分…… 这种奇异的感觉,难道是死了么? 柳清竹有些惊奇地想着。 不知过了多久之后,她感觉到一阵脚步声越来越近,最后停在了离她不远的地方。 没错,是“感觉到”,而不是“听到”。 接着她身旁的枯草剧烈地颤动起来,柳清竹觉得自己的身子似乎飘到了半空,接着又稳稳地落了地。 有人剧烈地摇晃着她的身子,所有的知觉都在慢慢地恢复正常,柳清竹听到了萧潜沙哑的声音:“清儿,你能不能听到我说话?清儿……” 柳清竹费力地睁开了眼睛,看到一张喜极而泣的熟悉面孔。 此情此景,依稀如昨。柳清竹莫名地觉得安心,歪着头靠在他的臂弯里,放心地沉入了黑暗。 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家中熟悉的床上。屋子里弥漫着浓浓的药气,炭火的味道很重,熏得她整个人昏昏欲睡。 新蕊靠在药炉旁边打着盹,手中的扇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炉火的进风口,她眉尖微蹙,似乎有无穷的心事。 一切都好像和从前没有什么两样,除了心中挥之不去的萧瑟和厌倦。 柳清竹试着动了动手指,不禁自嘲地勾起了唇角。 果然还是很没用,这一次又不知需要调养多久才能下地。她实在想不通自己病弱如此,为什么还会如此坚忍地留恋尘世。每次都觉得可以解脱了,却又每次都会匪夷所思地醒过来。 萧潜掀开帘子进门,新蕊吃了一惊,从小凳子上跳了起来。 “还是没醒吗?”萧潜的声音很低沉,疲惫得让柳清竹感到十分陌生。 “没……”新蕊正要习惯性地摇头,却忽然看到柳清竹已经睁开眼睛,未出口的话顿时卡在了喉咙里。 萧潜顺着她的目光看过来,忽然浑身一颤,竟僵在原处忘了反应。 新蕊回过神来,忽然奔出门去高声叫嚷:“奶奶醒了!” 下一刻,窄小的屋子里顿时挤满了人:柳老爷、臻儿、篆儿、小枫、李叔,还有……沈君玉。 进来的这些人,个个神情憔悴蓬头垢面,就连一向自诩翩翩佳公子的沈君玉,也邋遢得跟街边的叫花子没什么两样。 柳清竹见状忍不住翘起了嘴角。 桂香抱着婉蓁奔了进来,小姑娘一进门便嚎啕大哭,震得柳清竹的鬓角一阵阵抽痛。 萧潜忙抱过小丫头哄着,桂香擦泪向柳清竹抱怨道:“你这会儿就皱眉头了?你女儿每天从早到晚哭得天昏地暗的时候你还在梦里呢!你要是再不醒过来,我可要忍不住把她丢出去了!” 柳清竹不禁失笑,想开口谢她,一时却发不出声音。 等小丫头哭得好了些,萧潜抱着她走到柳清竹的床边,蹲下身子捧起了她的手指:“等你好久,你终于回来了。” 柳清竹觉得十分不习惯,却无力挣脱,只得微微皱起眉头,避开他的目光。 柳庭训叹了一口气,走过来低声劝道:“清儿刚醒,怕是不能劳神,我们都出去吧。” “我在这里陪她。”萧潜握着柳清竹的手,头也不抬地说道。 “请问萧大爷,您现在是以什么身份在这里陪她?”臻儿冷笑一声,阴阳怪气地问道。 萧潜愣了一下,半晌才叹道:“等清儿好些,我会和她商量。” “那就请您在商量好了之后再说吧,现在,我们不允许不相干的人单独留在小姐的房间里。”臻儿语气强硬,不依不饶。 桂香好笑地走过来拉住婉蓁的小手,向萧潜笑道:“请爷先出去吧,我和婉儿在这里陪着奶奶,等奶奶身子好些,再请爷过来说话。” 第143章.重收覆水?他休想! 萧潜这次却是说什么也不肯听劝,任由臻儿冷嘲热讽、桂香好说歹说,他就是不肯退让一步。 最后还是柳老爷怕吵着柳清竹休息,硬拖了臻儿出去,才算是暂时压下了争执。 柳清竹看到沈君玉的目光一直向这边张望,只得朝他安抚地笑了一下,萧潜恰好看见,目光闪了一下,却没有多说什么。 桂香服侍柳清竹喝了药,自己觉得站在这儿有些尴尬,便抱着婉蓁退了出去,完全不管柳清竹会不会不高兴。 萧潜握紧了柳清竹的手,久久没有开口说话。 柳清竹猜不透他的心思,索性便不理他,只管自己闭目养神。 过了一阵子,倾墨却从外面闯进来急道:“爷,宫里……您还是赶紧回去一趟吧!” 萧潜的手收紧了一下,慢慢地站起身来。 柳清竹只得睁开眼睛,露出疑惑之色。 萧潜向她安抚地笑了笑,低声道:“有些事情,早些解决了也好。清儿,我有很多话要对你说,等我回来,好吗?” 柳清竹不知道如何回答,只得虚弱地笑了一下。 萧潜俯身在她额头上印下一吻,飞快地转身出门,再没有多说一句。 柳清竹知道一定发生了重要的事,但想到自己如今的身份和处境,实在没有立场和本领多管闲事,她也只得收起了心绪。 萧潜前脚出门,沈君玉后脚便闪了进来。柳清竹看见他已经梳洗停当,恢复了从前俊逸洒脱的骚包模样,不禁抿嘴一笑。 沈君玉把玩着自己鬓角垂下来的一缕头发,朝柳清竹眨了眨眼睛:“怎么样,是不是被本公子面如冠玉玉树临风风流倜傥的样子迷住了?我就说嘛,我生得可比萧潜那个混蛋好看多了,你会选择他才怪呢!” 看着他挤眉弄眼的样子,柳清竹忍不住想笑,张嘴却咳出一口血沫。 沈君玉的脸色变了一下,接着又若无其事地笑了起来,一边拿帕子帮柳清竹擦拭嘴角,一边嘻嘻笑道:“你对本公子的心意,本公子已经知道了,你不用再为了本公子恹恹瘦损玉减香消,本公子会尽快择日娶你进门的!” “我是不是快死了?”柳清竹咳了两声,努力清了清嗓子,声音却还是低哑难听。 沈君玉脸色一变,忙道:“呸呸呸,胡说八道!月老刚刚牵了红绳,安排你和我做八十年的神仙眷侣,你怎么能死?你要是死了,我就去把那个糟老头子揪出来,用红绳把他跟千年王八栓在一块儿!” “沈君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说谎的方式真的很幼稚吗?”柳清竹努力弯起唇角,语气轻松地道。 柳清竹知道,这副轻浮放浪颠三倒四的模样只是他做给世人看的假象。如果他把这副假面孔带到她的面前来,就是明明白白地告诉她,他在说谎了。 久病成医,自己的身子究竟如何,柳清竹还是大致有数的。 本来就已经只剩一个弱不禁风的壳子,此番又受了一番寒冷惊吓,再加上先前挨过的那些拳脚…… 沈君玉慢慢地转过头来,咧嘴笑道:“你想死?我偏不许!就算那个混蛋阎王派小鬼来捉了你去,我也会追到奈何桥边把你拖回来!这辈子我赖定你了,你休想甩开我!” 柳清竹看他虽是说笑,眼中却有坚定之色,心中不禁一阵恍惚。 她实在想不通他为何会这样待她……她本能地想逃避,却又有些不忍辜负。事到如今,她已经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抉择。 桂香捧过一小碗参茶来,笑道:“奶奶快趁热喝了吧,这可是爷特地从库里找出来的千年老山参呢!” “便是千年老山参也不能起死回生……顶多不过是吊着一口气,多残喘几日罢了,他何必浪费在我身上。”柳清竹淡淡地说道。 桂香怔了一下,脸色慢慢地难看起来。 沈君玉忙从她手中接过小碗,笑道:“你吓着丫头了!鬼门关也不知道闯过多少次,这会儿又要死要活的,矫情给谁看?你不喝,我可要替你喝了!” 话虽然这么说,他却还是用小银匙在碗中搅了一阵,一点点吹凉了喂到柳清竹的嘴边。 看到他眼中的殷切之意,柳清竹不忍拒绝,只得顺从地喝下去。 等她喝完,桂香才在一旁低声道:“大夫说过,若能醒来就还有救……爷还有一肚子的话没对您说呢,您若是这会儿去了,叫爷和婉儿怎么办……” 这丫头已经有很久没有替萧潜说过话,柳清竹闻言暗暗诧异,正要追问,沈君玉已把空碗丢到桂香手中,笑着抱怨道:“我还在这里坐着呢,你就这么急着替你家爷说话?告诉你,萧潜那个混蛋就算憋了一车子的话想跟清儿说也没有用,她现在是我的!” “那也未必!”桂香硬邦邦地说道。 沈君玉忽然站起身来,凑到她耳边阴测测地笑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前两天你还很热心地撮合我和清儿来着——如果我把这事告诉萧潜,你猜他会把你卖到哪儿去?” “你卑鄙……我都是为了我们奶奶好,爷不会怪我的!”桂香没什么底气地说道。 沈君玉见了她缩头缩脑的样子,越发得寸进尺起来,拈起她的一缕发丝把玩着,贼笑道:“你要是真为了清儿好,就该坚定地站在我这边!你那个爷有多不靠谱,你比我清楚吧?清儿已经病成这样,你觉得她还能承受几次打击?” “我……我才不管你们的闲事呢!”桂香气得满脸通红,跺跺脚冲了出去。 沈君玉得意洋洋地坐回来,笑道:“小丫头就是心软,被萧潜那个混蛋三言两语哄得倒了戈,我现在孤军奋战,可危险得紧呐!我跟你说,你身边的桂香新蕊两个丫头都是被萧潜收买了的,不管她们说什么你都不要信,臻儿倒是个好丫头,篆儿的话也可以一听……” 柳清竹听他絮絮叨叨尽说些道三不着两的废话,不禁失笑。 不知是不是因为参茶的缘故,柳清竹渐渐地觉得身上有了些力气,忍不住问道:“我睡着的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 沈君玉一惊一乍地道:“我的姑奶奶,你睡了整整两天,你说能发生什么?沧海都可以变桑田了!” “那么现在,沧海变成桑田了吗?”柳清竹好笑地问。 “那倒没有,就是……哼,萧潜那个混蛋不知道中了什么邪,忽然跑回来口口声声说要重收覆水……有我在,他休想如愿!”沈君玉拍着手边的小桌,怒气冲冲地说道。 他看上去不像是在说谎,柳清竹不禁皱紧了眉头。 她自己也已经察觉到萧潜的不对劲,但是……为什么呢? 正出神时,沈君玉忽然拿手在她面前晃了晃,不满地道:“在我面前,不许想别人!” “我没……”柳清竹本能地想要否认,又慌忙截住了话头。 她在心虚什么呢? “不管怎么说,”沈君玉板着脸说道,“我不许你再回去受那个混蛋欺负了!他自己欺负你还不算,还要宠着他身边的人……上次落水是那个姓叶的老混蛋搞的鬼,这次又是姓叶的小娼妇在作怪……要不是他纵容,怎么会出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 “你知道上次落水的事?”柳清竹诧异地问。 沈君玉想也不想便道:“当然!上次要不是我,你们两个都要淹死在池塘里面!萧潜那个旱鸭子,居然自不量力地想下水去救你,也不掂量掂量他自己有几斤几两……” “所以,上次也是你救了我?”柳清竹惊讶地叫出声来。 萧家的人只肯告诉她萧潜为了下水救她而受了风寒,却不肯说最后是沈君玉救了她和萧潜的性命。类似的事情,还有多少事她不知道的? 沈君玉忽然有些赧然,低下头低声说道:“我……我那天是恰好到那座山上去游玩,不是因为不放心你才去的……” 看到他别扭的样子,柳清竹忽然感到有些心酸。 那座山是萧家的祖坟所在,没有人会无聊到跑去那里游玩。 所以,在她过得那样尴尬而艰难的日子里,在她以为自己只有孤身一人在撑着的时候,其实还是有一个人在默默地关注着她,冒着寒风偷偷溜上山,只为确认他是否平安,对吗? 一种复杂的情绪在心中不受控制地弥漫开来,让柳清竹莫名地感到有些恐慌。 沈君玉一直在专注地盯着她看,这让柳清竹越发感到不自在起来,她用力扯了一下被角,一边躲闪他的目光,一边没话找话地问:“叶梦阑的事……” 沈君玉的目光立时冷了下来:“那个贱人,敢挑战我的底线,就该做好付出代价的准备!” 言下之意,他似乎并没有放过那个女人。柳清竹有些好奇:“你把她怎么了?” 这次轮到沈君玉躲闪她的目光了。他尴尬地别过脸去,半晌才低声道:“这些事你不用问,你只需要知道,凡是敢伤害你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就行了!” 他越是不说,柳清竹越是感到好奇。但看到沈君玉狼狈的神情,她忽然觉得有些不忍心追问了。 144.你怕是等不到那一天了! 接下来的日子,柳清竹不出意料地重新开始了她的废人生涯。 这一次大概是因为伤到了脏腑的缘故,比从前越发萎靡下去,若非每日里靠着一点参汤吊一口气,恐怕真的要回天乏术了。 沈君玉每日在此作陪,似乎全然忘记了自己在京城里还有个家。柳清竹心中过意不去,他却是一派坦然自在,每日里耍宝逗笑,就连新蕊桂香二人也重新与他打成了一片,婉蓁小丫头更是越来越喜欢粘着他,一时见不到就到处找。 这可不是个好现象。柳清竹心里警钟大响。 这一日又看见沈君玉逗着婉蓁笑闹不已,柳清竹终于忍不住皱眉道:“你这么宠着这个小丫头,等以后不能常见的时候,我可怎么哄她?” “为什么不能常见?你嫁给我之后,难道不把她带过来?我这是在为将来铺路呢!”沈君玉连眼睛也没眨一下,说得万分自然。 “谁说我要嫁你?”柳清竹闻言越发着急起来。 沈君玉轻笑一声,抱着婉蓁坐到柳清竹的床前,含笑问道:“你若不嫁我,你打算嫁谁?吃回头草这种事,不像是你会做的啊!萧潜那个家伙无论怎么看都比不上我,你要是选他,那才叫糊涂透顶呢!” “我没有跟你开玩笑,”柳清竹急道,“我们不可能的,你……还是不要在我身上费心思了!” “为什么?我哪里做得不够好,你可以告诉我!”沈君玉依旧是满脸笑意,仿佛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样子。 柳清竹不禁感到一阵无力。 这个人好像一直是这个样子,他心里什么都盘算好了,偏偏要跟你装疯卖傻,你已经急得心头冒火,他却还是眨巴着眼睛跟你装无辜…… 这样的态度,不像是对待一个女人,倒像是在宠一个孩子,或者一个宠物。 可她又岂能甘心做一只宠物? 柳清竹闭上眼睛躲开他的目光,竭力使自己的声音冰冷而毫无情绪:“你曾经说过,我是懂你的……那么你懂我吗?” “不懂。”沈君玉坦诚地说道。 柳清竹一时不禁语塞。 还说不懂,这人分明是猜到了她后面要说的话,所以从一开口就要断绝她说话的机会! 可是柳清竹已经硬起了心肠,也便不管他的抗议,继续说道:“我并不是一个可以被当做猫狗雀鸟来豢养的女人。这世上温顺乖巧的女孩子那么多,你何必……” “你觉得,我从未给过你应有的尊重?”沈君玉的神色终于添了几分郑重。 柳清竹摇头道:“不是不尊重,而是……你又开始在我的面前隐藏你的心思了,像刚认识的时候那样……那应该是你对待陌生人的态度吧?可你的举动,又不像是在把我当做陌生人,我不明白。” 沈君玉把婉蓁交给臻儿带出去,认真地盯着柳清竹看了许久,才无奈地叹气道:“你真的要那么残忍吗?” “我……”柳清竹有些被他的神情吓到了。 她很残忍吗? 她没有问出口,沈君玉却像是已经听到了一样,缓缓点头道:“非常残忍。我怕你要拒绝我,只好装疯卖傻,你却连装疯卖傻的机会都不给我。” 柳清竹歉然地苦笑一下,许久才低声道:“对不起。” “我要的不是你的对不起。”沈君玉固执地道。 “可我只能说对不起。你在我这里花费的心思越多,我便亏欠你越多,你叫我于心何安?”柳清竹虽然万分无奈,却依然坚持。 沈君玉试图牵她的手,柳清竹下意识地躲开,迟疑片刻才道:“算我求你,不要再让我继续亏欠下去了!” 沈君玉认真地道:“你可以不用亏欠,我对你多好都是理所当然,只要……” “这是不可能的!”柳清竹猜到他要说什么,忙在他开口之前,慌乱地打断。 “为什么?”沈君玉似乎有些恼怒,不依不饶地追问道。 柳清竹一时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为什么? 因为她毕竟还是不够勇敢,因为她知道自己配不上,因为她害怕将来给他带来困扰,因为她…… 总之,一切都是她不好。而她,却要让沈君玉来承担痛苦,以换取她的安心。 她是不是太过分了? 一直盘旋在柳清竹心头的,只有“对不起”这三个字,可是她知道,沈君玉最不想听到的,就是这句“对不起”。 她究竟该怎样对他说清楚,才能让他的这份心思不受委屈,才能让他安然地接受这个事实? “你说不出来,是不是?”沈君玉有些得意,神情立刻又变得轻松愉快起来。 柳清竹无言以对,只听沈君玉又继续笑道:“我就知道,你只是心里在闹别扭罢了,我沈大公子英俊潇洒玉树临风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怎么会有人看不上我呢?女人嘛,总是要有一阵子假装矜持的,没关系,你可以继续矜持下去,我有耐心等,一直等到你愿意高高兴兴地嫁给我为止!” “你怕是等不到那一天了!”门口光影一闪,萧潜已从外面大踏步走了进来。 沈君玉的脸色微微一僵,接着起身笑道:“你怎么知道没有那么一天?” “清儿是我的妻子。”萧潜走到柳清竹身旁坐下,认真地说道。 柳清竹皱了皱眉头,缩回手避开他的碰触,也不肯回应他的目光。 沈君玉见状得意地一笑:“那是过去。” “将来也是。”萧潜信心满满地说道。 “现在不是,将来就不会是!”沈君玉也不甘示弱。 柳清竹被他们吵得有些头痛,心里暗暗抱怨,不知道这两个家伙在发什么疯。 她实在想不通,自己这个一只脚一直踩在鬼门关里的病秧子,什么时候又变成了值得人争抢的香饽饽? 整件事情似乎从头到尾都透出一丝诡异,柳清竹相信一定有人瞒着她什么。 但眼下最让她烦恼的是,这两个家伙你一言我一语针锋相对,究竟要吵到什么时候? 赶来救火的人居然是孟大夫。柳清竹听到他怒冲冲地喊了一声:“你们如果想活活把病人气死,就继续在这里吵下去!” 耳边终于清静了,柳清竹感激地向孟大夫笑了一下,不料对方却冷哼一声,很不给面子地转过脸去。 柳清竹不由得有些讪讪。 这倒也不能怪孟大夫,便是她自己,也已经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怎么怨得旁人看不起她呢? 沉默持续了片刻,萧潜冷冷地向沈君玉道:“我有话要对清儿说,你回避一下。” 沈君玉不满地嘟囔道:“凭什么要我回避?我是柳家的客人,你是什么人?柳家没有人欢迎你来,你死皮赖脸地闯进来就算了,还要代清儿逐客,你把你自己当什么人了?” “凭我是婉儿的父亲,行不行?”萧潜冷不丁地冒出这么一句,柳清竹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竟在他的脸上看出了一丝狡黠之色。 沈君玉却为这句话而愣了一下,须臾不甘示弱地道:“总有一天,我会让婉儿心甘情愿地管我叫‘爹’的!” “然而那也没什么用。”萧潜含笑回敬道。 沈君玉一时语塞,求救地向柳清竹看了过来。 萧潜见状不由得挖苦笑道:“她若是想帮你,之前就替你说话了,还用等到这会儿?这一阵子你怕是没少在这儿赖着,结果怎样呢?一点进展都没有,难道你还不明白吗?” “你……”沈君玉本待反驳,却发现自己竟无言以对,吭哧半晌只得说道:“你也不会有什么进展的!” “总要试过才知道!请吧——”萧潜抬起右手指向门口,作了个送客的姿势。 沈君玉踌躇了一下,终于还是无奈地走了出去,当然,出门前他还是没有忘记撂下一句话:“你就算说完一车子话,清儿也不会吃回头草的!覆水难收,懂不懂?” 萧潜没有理会他,等确定沈君玉不会再次回来之后,他才慢慢地转过身来,回到柳清竹身旁坐下。 他迟迟不肯开口,柳清竹受不住这样的尴尬,只得问道:“你……要对我说什么?” 萧潜迟疑了很久,才慢慢地开口道:“叶青云已被吏部收押,言官弹劾他谋害朝廷命官、欺压百姓、官匪勾结等数十条罪状,条条都有实据,定罪已是指日可待。” “你要靠那些人光明正大地除掉他?可是那封信……”柳清竹欣慰之余,却也难免有些不放心。 萧潜微微一笑,安慰道:“我在几年前就向皇上提过,祖父被乱党挟持的时候,有可能会被迫留下一些大逆不道的文字。萧家世代忠良天下皆知,皇上是何等睿智何等胸襟,怎么会轻易中了贼人的奸计?叶青云如今把那封信拿出来,也只是给自己添了一条‘借题发挥、图谋不轨’的罪名罢了!” 柳清竹这才知道,萧潜一直并不十分畏惧叶青云,原来是早有伏笔。无论如何,叶青云的倒台对萧家而言都是一件天大的喜事,她也不由得微微展颜:“老太太若是在天有灵,该当欣慰了。” 萧潜显然有些不满意:“你难道便没有别的话要说?” 柳清竹想了一想,抿嘴笑道:“恭喜你,此番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 “你——”萧潜深感挫败,接着又有些黯然,半晌才道:“受叶家戕害最深的,除了父亲,就是你了。你想如何处置叶家父女,可以告诉我,我都会尽力帮你做到。” 梦中说梦 说: 跟文的亲好少,乃们不爱俺了么?就算要走,也要先骂俺一顿再走嘛!/(ㄒoㄒ)/~~ 第145章.跟我回家,好吗? “如何处置他们是朝廷的事,我一个外人何必搀和进去……我只求平安度日,只要他们不再来招惹我,我便别无他求了。”柳清竹避开萧潜的目光,语气平淡地说道。 她的淡漠让萧潜深感挫败:“谁说你是外人……” 柳清竹摇头打断他,轻声道:“你不必对我愧疚,叶家如何对我,那是他们的事,何况每次都是虚惊一场……说起来,这次又是你救了我,我还没谢你呢!” “清儿,你一定要把‘你我’二字分得那么清楚吗?我们并不是毫不相干的陌生人!”萧潜面带怒色,冲口而出。 柳清竹微微皱眉,神情有些倦怠:“从我走出萧家大门的那一刻起,‘你我’就已经毫不相干了。也许现在还算不上完全的陌生人,但总有一天,该忘记的都会被忘得干干净净……我不打算为已经过去的事牵扯不清……虽然最终没有兑现当初对老太太的承诺,但是你已经做得很好,想必老太太欣慰之余,不会跟我计较的吧?” 她心里什么都明白,却只肯绕着圈子装糊涂,萧潜对此也只剩下无奈:“你只记得对老太太的承诺,难道就不记得……” 他忽然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他给她所有的承诺都没有兑现,如何有资格要求她记得当初的承诺? 许久的沉默之后,萧潜只得硬着头皮单刀直入地道:“清儿,从前的事……是我对不住你,我想……请你回家,可以吗?” “回家?”柳清竹微微勾起了唇角。 “对,回家!”萧潜鼓起勇气,认真地道:“清儿,你在萧家四年,那里的每一个角落都有你的印记,没有了你,萧家就是不完整的……跟我回去,好吗?” 短暂的惊诧过后,柳清竹依旧恢复了漫不经心的模样:“你大概忘了,我是被皇帝下旨休弃的。若能回去,我当初又何必走?” “皇上下旨叫我休妻,却没有说过不能娶回来!只要你肯回家,我们就总有办法!”萧潜急道。 柳清竹闭目良久,微微摇头。 萧潜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为什么?清儿,那天我……其实燕宁郡主的事,皇上尚未下旨,只要我拒绝,就不会成为困扰。如今的萧家已经不是龙潭虎穴,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倾尽一生来补偿你此前受到的委屈……可以吗?” 柳清竹摇头叹道:“你还是没有明白……已经过去的事,没有什么是非对错,也没有什么委屈不委屈,已经失去的未必是好的,你何必耿耿于怀?我累了,那样的深宅大院,我再也不想回去了。” “难道安国公府沈家就不是另外一座深宅大院?”萧潜心中一急,口不择言。 柳清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语带嘲讽:“安国公府自然也是一座深宅大院。不用你提醒,我也知道自己不该进去。你的心思我已经明白了,你放心,不管是沈君玉还是其他的什么人,我今生永不再嫁。我到死都只是萧家的弃妇,这样应该不会让萧家为我而蒙羞了吧?” “我说的不是这个……”萧潜急得手足无措。 他似乎一直在说错话,明明心里想的不是那个意思,一出口却总是会变了味道。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的呢? 柳清竹已露出倦怠的神色:“我累了,不能送你。你自己出去吧,以后也不必再来。我只要有命活着,就一定会尽心尽力抚养婉儿,你不用太过忧心。” “清儿……”萧潜自然是不肯走,可柳清竹已经翻身背对着他,闭目装睡。 萧潜尴尬地坐在原处,满心自怨自艾,要走却又始终不甘。 屋子里的药气很重,空气中弥漫着草药酸苦的气味,在这里坐久了,几乎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萧潜恍惚忆起,这半年的时光,眼前的这个女人身上似乎一直是带着草药气息的。有她的地方,就永远弥漫着挥不去的药气。 可她从前并不是这样的。她嫁到萧家四年,请医服药的次数屈指可数。 萧家带给她的不只是心里难以抚平的创伤,还有身体上挥之不去的病痛。这些年她受的苦,也许远比他能想象到的更多。他怎么能奢望只凭几句话就让她回心转意? “清儿,我知道你没有睡……”萧潜起身帮她放下帐子,重新坐下在帐外轻声叹气:“……你恨我是应当的。我从前做了那么多混账事,说了那么多混账话……也许我自己远比叶梦阑伤你更深……时至今日我才知自己当初错得有多离谱,是不是已经太晚了?” 帐中并没有任何回应,柳清竹好像已经真的睡着了。 萧潜自嘲地苦笑了一下,许久才接着道:“我知道我犯下的那些错不可饶恕,所以不敢求你现在就原谅我。我只希望你不要急着拒我于千里之外……我以后会常来看你和婉儿,但不会再逼你表态,如果你想一直这样下去也无妨。我只希望你记住,萧家的女主人只有你一个,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你愿意回来,萧家都会尽己所能,风风光光地接你回去……” 帐中依旧毫无动静,萧潜等了很久,终于叹了一口气,默默地起身走了出去。 听到帘子响动,柳清竹慢慢地转过身来,神色复杂。 她不知道萧潜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变化。但这样的变化并未让她感觉到欣喜。 他的承诺,她已不敢再轻易相信……以前的她也许很勇敢,但人的勇气不是无尽的。她早早地耗光了所有的勇气和力量,如今只愿偏居一隅,安安稳稳地度过余生。 从前那样义无反顾地为他,她不曾后悔过,但今后让她再重拾那样的自己,已是不可能的了。 他说如今的萧家已不是龙潭虎穴,她也并不相信。 在萧家,最想害她的人一直不是叶梦阑,她最怕的人也从来不是叶梦阑。 她始终记得养生堂里那个与她相依为命的女孩。多年的姐妹,若真要拼到只剩一人,就让那个女孩笑到最后好了。她已是病残之躯,何必再回去争夺那个女孩来之不易的幸福? 并不是每个人都肯为了一个目标而赌上所有的一切:快乐、尊严、善良、未来,以及一个本来可以一辈子互相取暖的亲人。 柳清竹自认做不到那么多,所以…… 萧家有鹊儿就够了。 “那个混蛋终于走了!我要叫人来洗洗地,真晦气!”沈君玉大叫着从外面冲了进来,柳清竹本不想理他,此时装睡却已来不及。 沈君玉抄过一块抹布把柳清竹床前的椅子擦了又擦,许久才嫌弃地撇了撇嘴坐下来:“那混蛋在这里那么久,都对你说了什么?我跟你说啊,不管他说什么你都不要信他,那混蛋嘴里没有一句人话……” 柳清竹忽然起了促狭之心,不禁笑道:“他说沈君玉是个好人,比他自己好多了。” “他胡……啊,他说的对极了!那个混蛋这么多年终于说了一句人话……他还说什么了?是不是叫你好好珍惜?像我沈大公子这样的人,错过了可就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了……” 听着沈君玉滔滔不绝的自夸,柳清竹不禁莞尔。 只是,笑容只在唇角一闪而过,很快便化作了一缕轻叹。 他是她今生难以企望的美好,她却是他今生不该沾惹的冤孽。不管是为了他,还是为了她自己,她都该远远地避开才对。 “他到底是怎么说的,告诉我嘛!”见柳清竹不肯再开口,沈君玉不依不饶地缠了上来。 这个家伙,有时候真比孩子还要缠人。柳清竹无奈地摇头道:“他什么也没说,是我瞎编的。” “你骗我!你是个骗子!”沈君玉可怜兮兮地眨着眼睛,不依地控诉。 “我一直是个大骗子,你上当了,沈公子。”柳清竹认真地道。 沈君玉的脸色立刻雨过天晴:“骗子就骗子好了,谁让我认定了你呢?如果你肯骗我一辈子,我怕是做梦都能笑醒了!” “我没那么善良。等哪天我厌烦了,就不再理你了。”柳清竹盯着他的眼睛恐吓道。 “你不骗我,那就更好!我赖定你了,你休想三言两语把我吓跑!”沈君玉脸上带着笑,眼中却闪着坚定的色彩。 柳清竹有些无奈:“沈大公子,您到底看上我哪一点……” “我看上你所有,你改不掉的!”沈君玉没等她说完,已果断地开口截住了她的话头。 柳清竹不禁感到一阵无力。 她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样油盐不进的人。也许被他看重应该是她的荣幸,可是这样的荣幸,让她感到有些不堪重负。 “清儿?”许是注意到了柳清竹的低落,沈君玉终于有些担心起来。 柳清竹心中忽然生出一股难以言说的烦躁,忍不住冷笑道:“我的所有?你对我了解多少?有没有人告诉过你,我服过凉药汤,今生已经不可能再有孩子?请你不要忘记,你父母双亡无兄无弟,你们沈家世代簪缨,这份荣华富贵总不能到你为止了吧?” 第146章.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府? 沈君玉的反应,并没有太出乎柳清竹的意料。 他在最初的惊诧之后,忽然沉默了下来,在帐外默默地坐了一阵子,便起身告辞而去。 时间已经过去了好多天,他再也没有来过。 柳清竹的心中或许不是不失望的,当然,更多的是一种壮士断腕般的滋味,痛苦而又如释重负。 她今生已是如此,若能不连累他,已是最好的结果了。 几个小丫头很是疑惑不解,又有些愤愤不平。但孟大夫仍是如常每隔几天便过来诊脉换方子,小丫头们也便没有太多的话说。 随着天气转暖,柳清竹的身子似乎比从前好了些。她开始不愿意在屋里躺着,只要外面有一点阳光,她便喜欢坐到石阶上去,剪纸、结络子、编草帽……换着花样逗女儿玩乐。 小丫头们只当她是性情渐渐开朗,只有柳清竹自己知道,若没有女儿在身旁笑闹,她实在无法想象该如何度过那些管不住思绪的寂寞时光。 日复一日,春寒料峭的光阴竟也就这样在玩闹之中被糊里糊涂地打发了过去。 萧潜果真如他所说的那样,隔三差五会到这边来一趟。许是因为他不再提回府的事,柳清竹也不好逐客,只得由着他去。 二月里的一天,山中却来了两位意想不到的宾客。 看到云长安,柳清竹不禁大笑:“云公子消瘦如此,不知是在为哪家的夫人小姐销得人憔悴?总不会是因为酒色过度才如此‘玉减香消’吧?” 云长安的神情有些不太自然,苦笑了许久才叹道:“离了萧家,你竟比从前愈发放诞了。” 柳清竹不悦地皱了眉:“照你的意思,离了萧家之后,我就该寻死觅活以泪洗面成日哭丧着脸装寡妇?抱歉,我做不出来耶!” “你看,我就说这个女人是不会轻易死了的,哪怕离了萧家,她一样可以过得很好,你这下可以放心了吧?”云长安扭过头,向身旁的人笑道。 柳清竹注意到他的笑容有些勉强,而他身旁的萧津,更是从始至终面色凝重,没有一丝笑影。 这可不像是那一对活宝的性子!这两人中邪了不成?都说山中邪祟的东西太多,但应该不至于吧…… “你们两个,脸色那么难看,该不会是来向我讨债的吧?”柳清竹收了收笑容,半真半假地问道。 “我只怕你要向我讨债。”萧津终于开了口,声音却是意料之外的沙哑低沉。 柳清竹挑了挑眉梢:“咦?你什么时候欠我债了?我记性不太好,你若是欠了我,最好自觉还我,否则……” “否则怎样?”云长安的神情轻松了些,微笑着问。 柳清竹反倒一时语塞,支吾半天才道:“……否则我还是想不起来,只好一笔勾销了嘛!” 萧津脸上的笑容一闪而过,许久才叹道:“我亏欠你太多,勾销不了的……如今我已入朝为官,虽不起眼,却也不再是萧家那个只会仗着家族的威风横行霸道的恶少……你若是有难处可以找我,便是赴汤蹈火,我也不会推辞。” “你做官了?文举武举?这时节已经过了春闱吗?我在山中竟是什么都不知道了!不过——你今日应该不是特地来向我要贺仪的吧?我们是山里的穷人家,什么都没有的!”柳清竹由衷地替他高兴,话也不由得多了起来,很快便忽略了因为两人的反常而生出的尴尬。 萧津等她安静下来,才不太自在地低声道:“今年没有春闱……我是年初在随驾上山封禅的时候立下了一点小小功劳,所以得了额外的恩赏——毕竟萧家的祖荫只能传给一人,我们这些旁支的子孙若不能自谋出路,最后便只有日渐衰落的下场。” 柳清竹听得有些黯然,许久才勉强笑道:“你毕竟不是池中之物,即使生在旁支,也不会被长房的遮掩了光芒……你是如何立下功劳的?是不是很危险?” 云长安在旁笑道:“这小子就是个亡命之徒,成日与狼虫虎豹为伍,哪天不危险了?几个小小刺客,还奈何不了他!” 柳清竹知道事情必不像云长安说得那样轻松,只是萧津既然不愿她知道,她自然也不好多问,只得笑劝道:“虽然要谋前程,但毕竟性命才是一等一重要的。你可不要本末倒置,伤了自己、让家人伤心可是比没出息更大的罪过!” 萧津微微笑了一下,躬身致谢。 柳清竹忽然觉得有些尴尬,半晌才叹道:“我离了萧家,转眼就变成外人了。我心里只盼着跟从前一样,你们却都变成谦谦君子了。” 云长安闻言立刻抚掌大笑:“嘿嘿,跟从前一样?那么媳妇儿,你打算什么时候跟为夫回家?” 臻儿正端着茶盘走过来,听见这话立刻跳着脚骂起来:“喂,你是哪里钻出来的毛葱?竟敢占我家小姐的便宜,活得不耐烦了?” 云长安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这位姐姐……” 臻儿闻言越发恼怒:“谁是你姐姐?你这个胆大包天的登徒子!竟敢到我们柳家来撒野!小枫,你死到哪儿去了?还不快来把这个混账东西打出去!” 柳清竹哈哈一笑,吩咐小枫拖走了臻儿,回身又叹道:“我见你的性情似乎变了不少,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哪有……”云长安矢口否认。 柳清竹不知该如何开口,想了一阵子,也便就势沉默下来。 虽然云长安竭力想像从前一样说笑,但那种刻意装出来的轻松,非但不会让人觉得有趣,反而有种莫名的伤感。 真的是时过境迁,再也回不去了吧? 从前在萧家过得那样艰难,尚能跟他没心没肺地说笑一阵,如今不用再惧怕什么阴谋算计,也没有那么多条条框框的规矩,反倒再也找不回从前那样纯粹的笑声了。 究竟是什么跟以前不一样了?难道是她在山里住久了,人就变得多愁善感了不成? 一阵尴尬的沉默过后,萧津怅然叹道:“本来,萧家走到如今,应该算是拨云见日了,都怪我……痴心妄想,闹到如今……” “这话怎么说?”柳清竹不禁皱紧了眉头。 年初一那天,他派柱儿赠银的时候说的那番话已经匪夷所思,今日又频频露出自怨之意,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难道萧家…… 柳清竹的心中忽然揪紧起来。 “算了,我来说吧!”云长安忽然站起身来,手扶着一颗光秃秃的梅树,背对着柳清竹,飞快地把那天对萧潜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 萧津跟着站起身,在旁说道:“云兄虽然冒失,但事情却是因我而起……大嫂后来所受的一切苦楚,说到底都是我的贪念所致,我自知错已铸下,如今不敢求大嫂原谅,只……” “你们就是为了这个?”柳清竹起身绕到云长安的前面,语气无奈,像在安抚一个闹别扭的孩子。 云长安转身面向梅枝,避开她的目光:“事情完全是我自作主张,他们两兄弟都不肯责罚我,你若是……我这辈子怕要活在自责中了。” 柳清竹慢慢地坐回原处,忽然不合时宜地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萧津的神色有些恼。 柳清竹过了许久才收住了笑,伏桌咳道:“我笑你二人从前是何等洒脱,如今怎么也跟某人学了一身优柔寡断的坏毛病!” “你说大哥?”萧津皱了眉,慢慢地坐了回来。 柳清竹冷笑道:“事情已经过去了那么久,我都已经走了出来,你们还在为那些事情耿耿于怀?人活一世,谁没有做几件悔不当初的事?若都想你们一样,大家都不用活了!” 云长安终于也转回身来,诧异道:“你……真这样想?” 柳清竹给二人添上茶,缓缓说道:“当初我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却也猜到多半是你二人搞鬼,你们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么?” “可是……”二人面露疑惑,只觉不可置信。 柳清竹一时倒不知该如何对他们解释,许久才叹道:“事情虽是因你们而起,结局却是你们也不曾料到,这件事怨不得你们,都放下吧。” 萧津急道:“可是大哥他……大哥他有意请你回府,你为什么……难道不是在怪我二人?我可以搬出国公府,以后不会再打扰你,云兄也可以回他自己的庄子里去……” 柳清竹眉心微蹙,许久才探究地问:“你们……该不会是萧潜请来的说客吧?” 云长安莫名地红了一下脸,许久才道:“不是。只是最近听说萧潜已经拒绝了皇上赐婚燕宁郡主的好意,又叫人修缮邀月斋,我想事情必然与你有关。萧潜常到你这边来,却又不见有什么喜色,多半是你在跟他闹别扭了。事情是因我而起,你若是心里有疙瘩,自然也是针对我二人……” “你们今日,错得比当初还要离谱。”柳清竹面无表情,淡淡地道。 “为什么?”二人不解。 柳清竹怅然抬头,忽见远处山脚下似乎有绿云笼罩,才惊觉残冬竟然真的已经过去了。 她想了一阵子,悠悠叹道:“你们当初不过是一个恶作剧而已,完全不必自责至今。事情过去了便不必再提起,你们却又说什么搬出国公府的话,究竟是在跟我置气,还是在跟你们自己置气?我没有理由怪你们,萧潜也没有资格怪你们,不肯走出来的,始终只有你们二人自己而已。” 二人面面相觑,沉默片刻,才由萧津试探着问:“那么大嫂……您打算什么时候回府?” 第147章.三月三 “小姐,你真的要回萧家去吗?”萧津二人走后,臻儿蹭到柳清竹身旁,担忧地问。 柳清竹莞尔一笑,不答反问:“你觉得我回去不好吗?” “当然不好!”小丫头答得斩钉截铁,一点犹豫也没有。 “为什么?”柳清竹有些好奇。 寻常的小丫头都会羡慕朱门富贵,这孩子却似乎有些不太一样呢! 臻儿想了一想,认真地道:“我听桂香姐姐她们说,萧家的日子不好过……那里坏人多,总想着害人,小姐到了萧家,要管那么多事,还要防着坏人的明枪暗箭,那不是很累吗?哪有咱们如今这样逍遥自在!何况……那个萧潜当初让小姐受了那么多委屈,谁知道他以后还会不会再犯?我看见他就不放心,小姐若是真的不愿一个人过,可以嫁给沈公子,千万不要回到萧家去!” 柳清竹看见小丫头眼中认真的神色,只得笑道:“放心,我不会回去的。” “小姐不骗我?”臻儿显然是十分不放心。 柳清竹重重地点头:“不骗你。” 她当然并没有回到萧家去的打算。 那件事情,从一开始就不是云长安和萧津的错。 如果萧潜对她有一丝一毫的信任,事情就会完全不同。 退一步讲,哪怕没有信任,只要他的心里还肯尊重她,他就该给她一个解释清楚的机会,那样一来,之前的一切也都根本不会发生。 所以,问题的症结从来无关那两个人,只与萧潜一个人有关。 而她,真的已经很难再鼓起足够的勇气,将自己的余生再次托付给一个从未相信过她的人。 天气已经转暖,是时候离开这里了吧? 这个地方离京城太近,总会见到一些没有必要见到的人,总会听到一些不想听到的事,这对她而言,实在不是一种十分愉快的体验。 柳清竹对父亲重提这个话题的时候,柳庭训却似乎显得有些犹豫:“你真的决定了吗?” “我们不是很早以前就决定了吗?难道父亲要变卦?”柳清竹半开玩笑地问。 柳老爷抚了抚长须,忽然叹了一口气:“也罢,既然你已经打定了主意……再过两三个月,我们便启程往南。” “为什么要再过两三个月?”柳清竹有些着急。 一旦起了离开的念头,她便一日也不想在这里住下去了。 柳庭训迟疑了一下才道:“你的身子没好全,那边的天气湿冷,我怕你承受不住。再说……” 柳清竹不以为然地皱眉,等着他的下文。 沉默了片刻之后,柳老爷才接着说道:“你母亲本是江南人,生前常常怀念江南的烟雨和杨柳……我想把她的灵柩带回江南去,也算是了却一桩心事吧!” “母亲是江南人?不是豫州府……”柳清竹初时有些诧异,转瞬想起昔日在萧家时,小枫曾对她说起,当年那位豫州府尹……也就是她的外祖父去世之后,长子回了江南老家打鱼种田。如此说来,母亲幼时在江南住过,似乎也不无可能。 正这样想时,抬眼却恰好看到小枫在门口站着。不知是不是多心,柳清竹注意到小枫的神色有些不同寻常。 当时提起赵家这个话题的时候,她便觉得小枫应该不太简单,此时这种怪异的感觉又重新绕回了她的心里。 注意到她的目光,小枫笑了笑,走进门来:“老爷、小姐,萧大公子来了,正在院子里陪小小姐玩呢!” 柳清竹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随口吩咐他出去。 小枫似乎有些不情愿,但并没有多说什么,微微躬了躬身子,顺从地退了出去。 “怎么了?”柳庭训注意到女儿的目光,不禁有些诧异。 柳清竹想了一想,没有解释她的疑虑,却向父亲问道:“便是要带母亲回去,也不必等两三个月那样久。清明节的时候把母亲请出来,收拾几日便启程何妨?” 柳庭训的神情有些为难,似乎有很多话不知该如何开口。柳清竹心中不忍,只得退让:“我不问了,依着父亲就是了。” 柳庭训长舒了一口气,似乎如释重负。 但将柳清竹明显的失落看在眼里之后,他又不由得有些愧疚,许久才道:“你母亲本是一个好端端的官家小姐,只因受了歹人的戕害,才落得一个这样的结局……” 柳清竹微微一怔,恍然大悟。 她自己对叶家人的下场并不如何关心,可是母亲当年也是被叶家人所害,父亲怎么肯留下这个遗憾呢? “叶青云的事,最迟到五月就该有个结果了。我们便再等几个月,到时候……”柳清竹忽然闪神,嘴边的话便说不下去。 五月份吗? 到了五月,鹊儿腹中的孩子也该落地了吧? 心中忽然打翻了五味瓶似的,乱糟糟的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觉喉头堵着一些什么东西,忽然难以开口。 生怕被父亲看出端倪,柳清竹只得强忍着不适起身告退。 这时柳庭训却忽然叹道:“这段时日,你也可以再好好想想,是不是真的决意要走。毕竟……这一走,就很难再回来了。” 父亲是怕她会后悔吗? 柳清竹出得门来,有些好笑地想。 在过去的这两个月里,她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此事。离开京城,到一个新的地方去开始新的生活,这是她在这段时间里唯一的希望。父亲居然以为这是她在赌一时之气吗? 出得门来,果然看到萧潜正在院子里陪着婉蓁拍手唱儿歌。这样的场景,是柳清竹从前求之不得的温馨,但这个时候,她却觉得心中说不出的厌烦。 她想不通他为什么会有耐心常到这里来,就像她想不通他为什么会放弃燕宁郡主的那桩婚事一样。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那都是一个绝佳的机会。可他竟然放弃,真的是因为她吗? 不管她过去受了多少委屈冤枉,不管她有多么清白多么无辜,她都只是一个病歪歪的再不能诞育子嗣的女人,一个罪臣之女,一个并不知书达理也从未温柔体贴的女子。真的值得他念念不忘吗? 或许就像他不懂得她一样,她也从未懂过他。 看到她出来,萧潜的脸上露出真诚的笑容:“你的气色比前两天又好了许多。” 柳清竹勉强露出微笑,低声道:“还要多谢你前两天送来的补品。” 萧潜笑道:“你若肯用,萧家还不缺那些东西。只是今日天气虽好,风却还是不小,你莫要在风口久站才是。” “我知道。”柳清竹避开他的目光,淡淡地道。 他似乎已经全然忘了两人如今身份已与从前不同,可是柳清竹却记得清清楚楚。 既已劳燕分飞,就该相忘于江湖。他这样时时上门探望,又处处体贴关心,难道便不觉得心里十分别扭吗? 柳清竹恨不得现在就远走高飞,逃到他找不到的地方去。可是为了父亲的心愿,她却不得不再忍受几个月,这让她的心里十分不舒服。 萧潜却完全没有察觉到她的不适,自然地抱起女儿走在她的身旁,含笑说道:“三月三的时候,京郊有游春会,离此并不算远,你若是身子好些,我陪你去走走可好?” 三月三? 柳清竹记得每年三月三的时候,京城里的夫人小姐和民妇村姑们都会穿戴一新,到京郊来踏春游玩。她不是没动过心,只是他总有事要忙,她又不愿独自出门抛头露面,这件事就一年一年地耽搁了下来。 想不到他主动向她提起这个话题,却是在今年,在两人已经没有了同游理由的如今。 要去吗? 柳清竹兴趣缺缺。 三月三的盛会,与其说是踏青,倒不如说是看人。 穿红着绿恨不得把自己打扮成三春繁花的女人和附庸风雅穿着长袍拿着纸扇搔首弄姿的男人,便是三月三最惹眼的风景。高兴的人看了觉得有趣,不高兴的人却只会觉得分外厌倦。 等一下…… 她为什么会觉得不高兴? 这一阵她并不十分抵触他的到来,有时也会与他一同逗婉蓁玩耍,却从未像今日这样,看见他便觉得胸中一股闷气泛上来。 究竟是因为他的举止言语不合时宜,还是因为她自己? 她自己的心中有些莫名的闷气,是因为还有两三个月才能离开,还是因为想到了鹊儿? 自然是因为前者。柳清竹在心里反复对自己说。 萧潜还在满怀期待地看着她,柳清竹缓缓摇头:“我不……” “娘,我要玩竹蜻蜓,我要买糖人,还有糯米糕……”婉蓁忽然在萧潜的怀中探出半个身子,努力伸着小手扯住了柳清竹的衣袖。 柳清竹怕萧潜失手摔着她,只得稍稍靠近了一些,让女儿不必“扯”得那样辛苦。 这个小丫头,是谁教会她那么多的? 萧潜的脸上露出得逞的笑意:“乖,爹和娘一起陪你去玩,那天不止有糖人和糯米糕,还有很多好吃的和好玩的!” “好!”未等他说完,小姑娘已经拍着手叫了起来,完全没有给柳清竹以拒绝的余地。 可是…… 她真的要跟他一起出去玩吗? 往年无比期待却又只能错过的盛会,对今年的柳清竹而言,似乎成了一个避之唯恐不及的难题。 第148章.同游 柳清竹甚至想,如果忽然再来一场北风,再下一场雪,让她生一场不大不小的病,该有多好。 可事实却是,在二月的最后几天里,她已经可以完全不用人搀扶,一个人走出老远到河边去看垂柳了。 萧潜很显然是收买了她身边的丫头们。这一天一大早,桂香便细心地帮她梳了个清爽些的发髻,又自作主张地替她傅粉涂胭脂,遮掩住略显苍白的面色,乍看上去竟有些神采奕奕的味道了。 “你给我弄成这样是要做什么?送我去相亲么?”柳清竹不满地向这个吃里扒外的丫头剜了一眼。 她本是随口抱怨,谁知那丫头竟煞有介事地点头道:“难道不是么?大少爷为了约您出去走走,可是下了不少功夫,您若是不稍稍装扮一下,怎么对得起这样的好日子,怎么对得起大少爷的这番心思?” “这丫头越发混账,我不敢要你了!”柳清竹含怒抱怨道。 桂香显然并不怕她,依旧含笑说道:“奶奶便是肯带我,今日我也是不去的。爷自然会好好照顾您,也用不着做丫头的操太多的心。” 柳清竹气急败坏,小丫头气定神闲。于是柳清竹心里感到十分挫败。 她如今是越发没用了,竟会被一个小丫头欺负成这样! 越想越委屈,柳清竹忍不住拿起一只簪子,对着镜子里桂香的影子敲敲点点:“坏丫头!吃里扒外的家伙!没良心的坏奴才!跟你家主子一样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是在跟谁生气?”萧潜掀帘子进来,恰好看见这一幕,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桂香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福了福身默不作声地走了出去。 柳清竹微微脸红,气急败坏地道:“谁许你进我房间来的?” “不许我进,我也已经进来了。”萧潜面不改色,无赖地道。 柳清竹最怕他这副无辜又无赖的模样,见状不禁烦闷地伸手推他:“那就立刻、马上给我出去!” “好,一起出去。”萧潜就势拉过她的手,不由分说地向外便走。 “喂——”柳清竹只想把此人推出去,却无奈地发现自己竟使不出力气。 “我没有力气,我走不动!”柳清竹决定耍赖。 “没关系,咱们坐马车过去,到了那里你若是觉得累,我们随时回车上休息。”萧潜早把该想的都想到了。 走出门口,新蕊已经非常狗腿地把婉蓁抱了出来,塞到萧潜怀里:“虽然带着个孩子多有不便,但这是防止奶奶中途逃走的唯一方法,爷忍着点吧。” 萧潜煞有介事地点头:“你们想得很周到。” “这几个该死的丫头,我要卖了她们!”柳清竹咬牙切齿。 “要卖也等咱们回来再说。”萧潜过河拆桥,丝毫没打算心疼两个可怜的丫头。 新蕊在后面拉着桂香幽怨地控诉:“这年头,当个红娘容易吗?挨骂就算了,随时还有被卖的风险!” 那边萧潜已经不由分说地抱着婉蓁上了马车,柳清竹无奈,只得闷闷地跟着爬了上去。 她倒不想去,但总不能就这么被他把女儿拐走了吧?柳清竹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 在山路上颠簸得快要散了架,又在官道上昏昏欲睡了很久,才终于依稀听到了人声喧哗。柳清竹忍不住向萧潜狠狠地剜了一眼:“这就是你说的‘离此不远’?” 萧潜无辜地摸了摸鼻子:“我骑马一会儿就到了,哪知道马车会跑这么慢?” 马车缓缓地停了下来,倾墨过来打起了帘子:“爷,奶奶,这里好热闹!” 柳清竹皱眉,缩了缩身子,赖在马车上不肯下来。 萧潜等得不耐烦,随口向倾墨吩咐道:“留下一匹马给我们骑,你驾马车回府去吧!” 柳清竹立刻站了起来,飞快地跳下马车,那叫一个干脆利索,哪有半点病弱的样子? 萧潜满意地点了点头:“看来恢复得不错。” 柳清竹瞪了他一眼,别过脸去自管赏景。 这季节正是天地间刚刚铺满新绿的时候,山间地头的野花随处都是,五颜六色煞是好看。但柳清竹并不认为这个日子是给人赏景用的。分明是一群无聊的人凑到一起,说书听戏看杂耍,顺便扔个荷包丢块手帕,然后卿卿我我私定终身,再然后柴米油盐酱醋茶,打打吵吵生堆娃……不对,那是后话了。 婉蓁一下马车便兴奋地摇着两条小细胳膊哇哇大叫,柳清竹正要怪她吵闹,却发现周围人声鼎沸,小女孩这一番大叫,竟连目光也没有引过来几道。 所有人看上去似乎都很高兴的样子,只有她面带忧色心事重重……她究竟是来做什么的? 萧潜一手抱着女儿,一手拉着她走进人群中:“我特地叫人来问过,不远处有座茶楼,有人在那里说书唱戏,咱们不必着急,累了就到那里去坐着……” “我不想走,好累。”柳清竹看着一大堆人摩肩接踵的样子,就觉得心里有些发憷。 婉蓁却已经伸出小手指着前面的人群:“娘,那里有猴子!” 柳清竹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一堆脑袋,完全没看到猴子的影儿。 “我们去看!”萧潜抱着女儿一马当先地冲了过去。 柳清竹委屈地在后面跟着,悔得肠子都青了。 早知道这鬼地方比她想象的还要糟糕,她宁可被萧潜拐走女儿,也不要跟着来看这种无聊的虚热闹! 倾墨笑嘻嘻地跟在后面安慰道:“这一小段路被耍百戏的和捏糖人的占了,所以会有些挤,过了这一段就好了。” 柳清竹皱了皱眉头,没有说话。 萧潜已抱着婉蓁挤到了人群里,又回过头来向柳清竹招呼:“留心着人,别走丢了!” 柳清竹心中越发郁闷。 走丢了?说她吗? 好吧,她承认她确实有些没用,可她好歹也是在市井之间混迹过几年的人好不好?还不一定谁会走丢呢! 一路跟着兴奋的人群,柳清竹只觉自己与周围的热闹格格不入。 没过多久,婉蓁已经买了一大堆糖人、竹蜻蜓、小木马、面捏的孙猴子、泥塑的刘关张、活的白兔子死的瓷鹦鹉,还有一只巨大的刘海戏金蝉风筝。 柳清竹看到倾墨苦着脸拖着一大堆“战利品”擦汗,终于忍俊不禁,露出了今天的第一个笑容。 倾墨立刻觉得自己的腿都轻了几分。 “清儿。”走在前面的萧潜忽然停了下来,回过头向后面招呼。 柳清竹不太自在地跟了上去,看到眼前是一个寻常的小摊子,上面摆的是胭脂水粉铜镜角梳手镯簪环,前面还有个高高的木架子,挂满了各式荷包玉坠,粉红翠绿的颜色老远就能看得见,香粉的气息有些呛鼻子。 萧潜直待她走近,才向小摊努了努嘴,笑道:“今日本是带你出来玩,结果是女儿一路都在向我要礼物,你却一路不肯开口,难道真的要白出来一趟?” 柳清竹兴趣缺缺地向小摊上看了一眼:“没发现有什么想要的。” 小摊摊主是个搽了厚厚胭脂的中年女人,看看萧潜几人的装扮,再看看倾墨手上提着的一大堆东西,她立刻堆起满脸笑容:“这位少奶奶一看就是尊贵的人,平时什么金银珠玉没见过?我们这种小百姓家的小玩意儿,您自然是看不上眼的了。不过今儿您既然出来了,可不就是为了图个高兴?您瞧瞧我们这摊上的东西,哪一件不喜庆?这红红绿绿的,您看着觉得俗了些,可心里就是忍不住高兴,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柳清竹微微挑眉,心头倒是有些诧异。 卖东西的人自己承认俗气,她倒是第一次见。 细想想这话倒也在理。这样的季节、这样的场合,不就是图一个一时欢喜吗? 何况她也从来不是什么高雅的人,这些喜庆的颜色,这些千篇一律却透着欢快气息的刺绣纹样,何尝不是她幼时梦寐以求的美好? 从前一直追求着的,今日忽然觉得不喜欢了,并不是因为东西不好,只是她的心态不同罢了。 随手挑起一个葱绿缎子的荷包在手中把玩着,柳清竹一时不禁感慨万千。 摊主见状忙笑道:“少奶奶可真有眼光,这荷包用的可是上好的缎子,上面的花样是照着京城里霓裳居的纹样仿着绣的,绣工可不比那些大铺子里的差!这个里面放的是茉莉花的香粉,您若是喜欢别的,咱们还有桂花、月季、夜来香……” 萧潜笑笑说道:“就这个了。” 那摊主眉开眼笑,又忙问道:“少爷可要给少奶奶买点别的不要?我们这摊虽小,女儿家喜欢的东西却是应有尽有……” 萧潜随手从摊上拣出一支碧绿色的玉簪插在柳清竹的头上,叫倾墨付了钱,听着摊主左一句“少爷少奶奶恩爱和美”右一句“郎才女貌神仙眷侣”,笑得嘴角都咧到了耳根后面。 柳清竹越听越觉得别扭,随手扯下簪子连荷包一起丢到倾墨怀里,扭头便走。 萧潜带笑在后面跟着,一路还不忘指点婉蓁看路边有趣的玩意儿,好像一点都不着急的样子。 走出了老远柳清竹才意识到,好像一直都只是她自己在跟自己生气,旁人倒是玩得不亦乐乎。 忽然就觉得没意思起来。 萧潜慢慢地跟了上来,一句也不提她发脾气的事,开口便问:“累了吗?这里已经离前面的茶楼不远,我们过去坐坐?” 柳清竹正求之不得,闻言连连点头,眼角一瞥忽然看见一道熟悉的背影,还没等看清楚,便被人群遮住看不见了。 “怎么了?”萧潜有些疑惑。 柳清竹怔了一下,轻轻摇头:“没事,好像认错人了。” 第149章.我是狐狸精 嘴上说是认错人了,柳清竹的心里却不禁又添了一重心事。 那人一向是爱热闹的,今日这样的盛会,他会来一点也不稀奇。可是…… 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妥,却说不清是为了什么。 茶楼之中,人似乎比外面还要多。 柳清竹不由得有些发愁:这么多人,有地方站脚已经很难得,坐着喝茶看戏简直是奢望。 正纳闷间,萧潜已拉着她径直上了楼。 这人连茶楼上的位置都定好了,显然是蓄谋已久! 与别处的规矩一样,这茶楼的第二层也是用竹帘隔开的雅间。不同之处在于这里的竹帘四面都是可以掀起来的,既能看到旁人品茗对弈,又自成一方小小天地,颇有些闹中取静的味道。 今日在茶楼的对面搭了宽敞的戏台,只须把前面一边的竹帘卷起,就可以靠在椅上闲看台上悲欢离合,倒也算是别有一番雅趣。 此时戏台上唱的似乎是一出文戏,一个穿白袍的小生搔首弄姿咿咿呀呀地唱着。柳清竹素来最烦小生,总觉得他们嗓音尖细扭捏作态全无半分男子气概,听了几句便厌倦了,只管低头喝茶。 下面的大厅里面人头攒动,连一个认真听戏的也没有,呜哩哇啦自己唱戏的倒是有几个,不知是不是与柳清竹英雄所见略同的缘故。 正觉得无趣时,忽然有人拍桌子大叫起来:“都说是‘老戏新书’才耐听,今儿怎的尽给我们唱些没听过的玩意儿?吵吵嚷嚷的,谁知道他们唱了些什么?” 柳清竹探出头往下面看了一眼,只见说话的是一个满脸虬髯的恶汉。他便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也自有让人退避三舍的本事,此时拍桌大吼,身旁的人便唯恐避之不及,他那一张桌子旁边立刻就空出了好大的一块地方。 戏班子的当家人正在茶楼上坐着,闻言忙过来陪笑道:“爷台您别急,今儿这戏唱的是一位贵公子仗剑破贼英雄救美,最终与落难小姐结成眷属的故事。这小生后面要跟山贼对打,还要跟小姐月下定情琴剑相和……有的是好故事呢!” 那恶汉拍桌吼道:“那就赶紧的叫山贼和小姐出场,磨磨蹭蹭的作甚?谁爱听这些叽叽歪歪的玩意儿?” 那班主心中不以为然,却不敢表现出来,只得点头哈腰地陪着笑,生怕这恶汉一时不快,跳起来砸了他的场子。 这时忽听邻桌一人冷笑道:“贵公子仗剑破贼英雄救美?这戏文我前儿倒听见过,只是那贵公子与落难小姐终成眷属……我看是难喽!” 戏班子的班主见状忙又陪笑向那人道:“这出戏是我们班子里新排的,并不曾在别处唱过,爷台听到的怕不是这一出吧?” “自然不是这一出,”那人阴阳怪气地笑道,“我听到的是真人真事,从山贼到落难小姐再到英雄救美的贵公子都是有名有姓的,你们若敢唱那一出戏,保管你一天之内红透全京城,就怕你没那个胆量!” 戏班班主擦了擦汗,不敢接话。 人群中却有好事之徒接过了话茬:“这位爷说的可是前一阵子沈家和叶家的事吗?” 柳清竹本是漫不经心地听着,此时忽然一怔,忍不住又探出身子向楼下看去。 只见恶汉旁边那个留着一撇山羊胡的矮子笑道:“是倒是,只不过中间还要再加上一个萧家——这出戏,说到底还是萧家的故事!” 那戏班班主忙陪笑道:“那样的人家,岂是咱们小百姓可以议论的?我们若是敢唱他家的戏,那是不打算在京城里讨饭吃了!” “萧家的故事,这半年议论得还少吗?你要说就说,不说滚出去!”那恶汉随手一拍桌子,杯盘茶碗当啷啷乱响。 戏班班主眼见劝不住,生怕惹事,忙悄悄地溜了出去。 这边那山羊胡有些得意地拈须笑道:“这出戏里,那落难的不是千金小姐,而是萧家的弃妇——这个你们是知道的吧?” “落难的叶小姐不是前儿刚获罪的户部侍郎叶青云的千金吗?那时候她还是萧家的如夫人,不能算是弃妇吧?”旁边一人好像知道些内情,忍不住插言道。 柳清竹抬头看向萧潜,只见他专心看着戏台上,似乎完全没有听到下面的争执,她只得又重新侧耳细听起来。 山羊胡冷笑道:“你听到的,是叶青云的门人编出来骗人的那套鬼话吧?沈公子是何等样人,怎么会做那等伤天害理的事?他若是真敢那么做,萧家又怎会饶他、朝廷又怎会不管?” 先前那人便不敢开口。 柳清竹听得莫名其妙,又不愿惊动萧潜,只得转头看向一旁的倾墨。 哪知那小厮却只是缩了缩脖子站到墙角,一个字也不肯说。 只听那山羊胡继续冷笑道:“这个故事里头,落难的不是那个姓叶的女人——她倒也有戏唱,不过不是落难小姐,她是山贼。” 话音一落,立刻有人呛声:“这可就不对了,她要是山贼,怎么会最后被沈公子和山贼给……” “叶梦阑怎么了?”柳清竹听见那山羊胡只管卖关子,心中着急起来,终于还是没忍住拿茶杯敲了敲桌子,问萧潜道。 萧潜从戏文中回过神来,听见这话不禁愣了一下,含怒瞪了倾墨一眼。 倾墨无辜地缩了缩肩膀,指指楼下。 只听那山羊胡还在口沫横飞地说着故事:“沈公子哪里会做那样的事?那样的残花败柳,他看都不会看一眼!至于那群山贼嘛,只要是女人,他们都不会嫌弃的……” 萧潜的脸顿时黑了下来。 柳清竹淡淡地说道:“人的嘴是最管不住的东西,你今日便是能阻止他说下去,也阻止不了别处的流言。” 萧潜收回目光,轻叹一声,半晌才道:“那天救出了你之后,沈君玉叫那些山贼把叶氏……” “怎么?”柳清竹皱眉追问。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她原本打算怎么对你,就全用在她自己身上了。”萧潜别过脸去,艰难地说道。 柳清竹愣了一下才想明白,心头不禁涌上一阵烦恶,许久才问道:“你不阻止?” “我为什么要阻止?”萧潜反问。 柳清竹无言以对。 都说女人是不能惹的,原来男人也一样。 萧潜叫倾墨在炉子里添了些炭块,淡淡道:“那女人心术不正,总不能一直纵容下去。” “后来呢?那些山贼……” 既然已经提起了话头,柳清竹索性继续问道。 萧潜微微冷笑:“山贼逃了,只不过没有逃出叶青云的手掌心,最后一个都没有跑掉。” “可是……”柳清竹心中忽然觉得有些怅然。 萧潜猜到她的心思,又补充道:“最初不肯受叶氏摆布走掉了的那几个人,后来被我遇见,带我回去救下了你,算是将功赎罪,我把他们招到国公府做事了。只是可惜了岳父的那个旧仆伤得太重,我没能救得了他,被岳父带回去安葬了……这些事岳父都没告诉你?” 柳清竹缓缓摇了摇头,忽然回过神来:“你现在还叫我父亲‘岳父’,似乎不合适吧?” 萧潜展颜一笑,一点也不觉得尴尬:“我这些天一直都是这么叫的,岳父也没说不合适啊!” “这个老——”柳清竹气得咬牙切齿,幸而最后终于想起那人是自己的父亲,才生生把骂人的话咽回到肚子里去。 这时楼下那山羊胡的故事似乎已经说了大半,只见他拈须笑道:“落难的佳人倒是救下来了,只可惜人家本来是萧家的大少奶奶,即使早已下堂,也依旧是萧家的人,沈公子想要人家以身相许,只怕是难上加难啊!听说最近那个萧大公子颇有些想要重收覆水的意思,我看沈公子这次怕是白费了力气……” “照你说沈公子这一番冒险上山是为了救萧家的那个弃妇?可那个柳氏不是被圣上下旨休弃的吗?那女子既不检点,又心肠歹毒,沈公子怎么会对她有意思,还肯为她惹这么一身臊?你该不会是夸大其词吧?”一帮无聊的人围在四周听得津津有味,边流口水边假装聪明地质疑道。 那山羊胡吞下一口茶水,笑吟吟地道:“那就不是咱们能知道的了。或许那女子并不是传言中那样不堪,又或者她有什么狐媚手段,迷住了沈大公子,也未可知。” 听者立刻轰然而笑,有人大声道:“我看那女人多半是狐狸精变的!这半年咱们听了多少故事,她的风流韵事只怕比沈公子的还要多,要不是她有手段,萧大公子怎么会拖了那么久都舍不得休她,好容易被圣上逼着休了,还念念不忘藕断丝连?沈公子多半也是中了她的妖术……唉,红颜祸水,那样的女人就该烧死了干净!” 萧潜带着奇怪的笑意,向柳清竹眨了眨眼睛。 后者忿忿地白了他一眼:“我是狐狸精,你烧死我好了!” “舍不得。你听说过哪个被狐狸精迷住的人肯自己幡然悔悟的?还不都是欲罢不能至死方休?我这辈子算是栽在你手里了!”萧潜一本正经地说道。 “我为什么觉得有些不对劲?”柳清竹郁闷地皱起了眉头。 明明委屈的人是她好不好, 萧潜作出这样苦大仇深的样子来是怎么回事?究竟是谁栽在谁的手里了? 正气恼时,忽听不远处有个女子的声音娇滴滴地笑道:“我说这几个月怎么都见不着你的人影,原来是被萧家那个狐狸精给迷住了!那女人不过是个弃妇,她究竟有什么好,竟让你沈大公子连性命和名声都不顾了?” 梦中说梦 说: 一觉醒来11点多了,谢天谢地没人拍我……万幸好像已经不发烧了,继续码文^_^ 连下了几天小雨,据说明天还要下雪,简直爽得不能再爽…… 第150章.沈爹爹…… 与下面大厅中的喧嚣截然不同,今日楼上的几个雅间之中鸦雀无声,这声音虽不在相邻的雅间之中,却依旧是清清楚楚地传了过来,倒好像是故意说给旁人听的一样。 柳清竹竭力想装作没听见,可她用来掩饰紧张心情的茶盏却不争气地出卖了她,几滴滚烫的茶水溅出来,在月白色的缎面上显得格外清晰刺眼。 沉默而尴尬地过了许久,那边依然没有听到第二个人的声音,柳清竹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先前在人群中看到沈君玉的背影,她只当是自己眼花,谁知竟偏偏在这里遇到…… 如今只能希望出门的时候不要撞在一起了。他应该不知道她会来这里吧? 茶水太烫,不宜入口。柳清竹慢慢地放下茶盏,看到桌上有一碟松子,便随手抓了一把过来,一颗一颗咬得嘎嘣作响。 萧潜看了她一会儿,默默地拿起桌上的小锤子塞到她手里,然后便转向戏台,“全神贯注”地看起戏来。 柳清竹看了看手里的锤子,再看看那一大把没来得及嗑的松子,忽然觉得自己很无聊。 沈君玉来不来,跟她有什么关系?撞到不撞到有什么打紧?他跟什么人在一起,又关她什么事? 最初不愿意招惹麻烦的是她,如今放不下的也是她,她究竟是怎么了? “娘亲,那个人好奇怪!”正胡思乱想的时候,婉蓁忽然指着戏台上大叫起来。 柳清竹冷不防吓了一跳,许久才意识到她指的是戏台上扮山贼的小丑。 这时萧潜已随手把小丫头抱过来放在自己的腿上,轻笑道:“那是小丑。” “小丑是好人还是坏人?他的鼻子为什么是白色的?”婉蓁咬着手指头,若有所思地追问。 萧潜想了一想,缓缓说道:“那是既可怜又可笑的人。” “街上耍猴子的老爷爷也是既可怜又可笑的人,可是他的鼻子却不是白色的。”小姑娘显然对这个答案并不十分满意。 萧潜似乎被这个问题难住了,盯着戏台上半晌没有开口,婉蓁又将希冀的目光投向了母亲这边。 柳清竹只得含糊地道:“只有很少的人会有白色的鼻子,因为他要用他的可怜和可笑来让你高兴。” 婉蓁细细的眉毛紧紧地皱了起来,歪着小脑袋似乎在想些什么,竟没有继续追问。 柳清竹松了一口气,也跟着看向台上。 戏里的小丑都是白鼻子,可是现实中,却没有人给可怜可笑的人画一个大大的白鼻子。 所以谁是救美的英雄、谁是可怜可笑可叹的小丑,并不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 现实中,也并没有那么多的终成眷属花好月圆。 戏里的小丑在摇头晃脑地念着一段数板:“可笑我,痴心妄想如花美眷度流年;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倒做了那月下老人把线牵!这才是,一段佳话成就他人美名万古流;这才是,花好月圆人长久,郎才女貌只羡鸳鸯共白头!” 戏台上少年英雄和落难佳人长长的水袖时而满台飞舞,时而情意绵绵地相偎相缠,柔软的身段尽情挥洒着戏中的悲欢,那小丑矮着身子,绕着戏台又蹦又跳,众人的目光却始终只肯落在戏台中央那两道慢慢靠拢的身影之上。 这便是戏里的人生,多么清爽明白,多么干净利落。 小学徒从两旁缓缓地将大幕拉上,贵公子和落难佳人被掩在了幕后,戏台边上的小丑四下张望了一圈,一个利索的翻身,整个人便像一个巨大的圆球一样从大幕下面滚了进去,引起一阵哄笑和叫好。 看客很多,却没有一个人会认为他们自己就是戏里的小丑。可是在每一出戏里,才子和佳人都只能有一个,剩下的人,连出来谢幕的时候,看客们都未必能记住他们是谁。 柳清竹轻声向倾墨吩咐道:“下去打赏一下……那个丑角吧。” 倾墨狐疑地皱了一下眉头,没有多问。 萧潜却忍不住回过头来看向了她:“那小丑?他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柳清竹下意识地向刚才那女子声音传来的方向看了一眼,轻叹道:“似乎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只不过是一个可怜而可笑的人罢了。可是这世上可怜而可笑的人何其之多!若是现实中的小丑也要画一个白色的鼻子,这天下不知有多少自以为了不起的家伙要以那副尊容示人。 她自己,又何尝不是既可怜又可笑呢? 想到满城尽带白鼻子的场景,柳清竹不禁莞尔一笑。 萧潜被她闹得莫名其妙,知道她不会多说,只得笑问:“再坐一阵,还是出去走走?” 柳清竹缓缓站起身笑道:“坐腻了,想回家。” “时间已经不早了,总该吃过午饭再走。”萧潜也跟着站了起来。 柳清竹知道他多半连吃饭的地方也早定下了,不便拂他的意,也便没有反对。 她只是想离开这座茶楼,至于要去哪儿,似乎并不重要。 只是这世上的事偏偏就是那么凑巧,不愿意遇到的人,偏要在你以为可以躲开的时候,不经意地出现在拐角的地方。 沈君玉向二人扬起大大的笑脸:“看来萧大爷在重收覆水的艰辛道路上迈出了重要的一步,可喜可贺啊可喜可贺!” 一个身穿湖蓝色夹袄的明艳女子整个人挂在他的胳膊上,声音甜得发腻:“这个女人是谁啊?你认识她?” 她明显的敌意让萧潜脸色微沉,柳清竹却已坦然笑着迎了上去:“你好,我是狐狸精。” “什么狐狸……”那女子微微错愕了一下,忽然醒悟过来,笑容顿时变得尴尬而难看起来。 萧潜自然地把柳清竹的手拉过来握在掌中,轻声向沈君玉笑道:“今日这个女子比前日的差些,涵养不够。” “你身边那个的涵养似乎更加不怎么样!”沈君玉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有吗?我不觉得。”萧潜开始睁着眼睛说瞎话。 正趴在萧潜怀中打盹的婉蓁闻声忽然探出小脑袋来,向沈君玉伸出了两条细细的小胳膊:“沈爹爹抱!” 萧潜和沈君玉的脸同时黑了三分。 那蓝衣女子脸色忽变,猛地从沈君玉怀中挣脱出来,顺手在那张自以为俊逸天下无双的脸上留下了一个清晰的掌印。 柳清竹没良心地拍巴掌大笑起来:“叫你不要乱教小孩子说话,如今怎样?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吧?” 沈君玉回过神来,重新挂上贱兮兮的笑容,伸手从萧潜怀中将不依不饶的小丫头捞了出来:“女儿乖,爹爹带你去吃糖葫芦!” “沈君玉,你给我说清楚!”那蓝衣女子下不来台,忽然捂着脸大哭起来。 沈君玉只管逗怀里的小丫头说笑,对别的声音充耳不闻。 萧潜紧紧攥着柳清竹的手,咬牙切齿地跟在沈君玉的身后,一步也不肯落下。 柳清竹不禁有些担心,生怕他一时忍不住,对着沈君玉的后背刺上那么一剑——对了,他最近似乎总是短剑不离身,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正忧心时,却听到萧潜淡淡地说道:“你回去之后,用心给沈兄做一双好鞋,若是有工夫,再做些扇套香包之类小物件更好……” “要那些东西做什么?”柳清竹听得一头雾水。 萧潜一本正经地道:“女儿已经自己认了沈兄做干爹,咱们能怎么办?当然要补办礼物行大礼了!金银绸缎之类物件我可以置办,你先把那些需要尽心意的东西准备好,咱们挑个好日子,带婉儿到沈家去拜见干爹!” 柳清竹明显地看到沈君玉的身子僵了一下,脸色瞬间黯淡下来。 婉蓁对此自然是浑然不觉,柳清竹也只得装着看不见,若无其事地笑道:“有干爹没有干娘,有这个规矩吗?” “当然有!更何况——现在没有,不代表到了认亲的好日子还依旧没有!沈兄若想给咱们婉儿找个干娘,那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沈兄你说是不是?”萧潜回答得干脆利索,一点迟疑也没有。 柳清竹口中笑道:“若真是那样才好呢!婉儿她……” 她忽然觉得自己的喉头有些发哽,只得把后面的话生生咽了下去。 语多必失,她还是少说话的好。 她无法想象自己将来该如何面对婉儿的“干娘”,但是再怎么无法面对,也只能若无其事地笑着来往。 萧潜或许已经猜透了她的心思,或许只是歪打正着。但无论如何,他选择的这种解决方式,让柳清竹感到十分满意。 对了,她是希望如此的。这不正是她想看到的吗? 只是心里…… 心里乱糟糟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柳清竹忽然很想追上沈君玉,问问刚才的那出戏,是不是他写的。 救人的英雄只有一个,被救的佳人云英未嫁,山贼并不穷凶极恶,过程也并不艰险曲折。简简单单的花好月圆,纯纯粹粹的郎情妾意。 多好。 可是那样的简单纯粹,也只能是想想而已。这世上有太多的不得已,并不是一出戏就能唱完了的。 浑浑噩噩间,离开茶楼已有很远。柳清竹听到自己的声音娇懒地向萧潜抱怨道:“还要走多久?我饿了!” 第151章.人生如戏,全靠演技 “我也饿了!”婉蓁不失时机地趴在沈君玉的肩上插了这么一句。 萧潜便笑道:“放心,我是不敢饿着你们两个的。” 沈君玉慢慢地回过头来,将婉蓁扔回到萧潜怀里,不满地抱怨道:“不敢饿着她们两个,就敢饿着我?” “沈兄若肯赏脸一起吃饭,那自然是荣幸之至。只是——你真的不需要回去安慰那个受伤的美人吗?”萧潜骄傲地将女儿扛在肩上,似笑非笑地问道。 沈君玉满不在乎地笑道:“那样的庸脂俗粉,京城里一抓一大把,我为什么要回去哄她?何况我对母老虎也没什么兴趣!” 萧潜看到沈君玉的脸上通红的手掌印仍在,不禁笑道:“一只被激怒了的猫而已,她若是老虎,你岂能好端端地站在这儿?” “说得好像你见过老虎似的。”沈君玉摸了摸仍有些发痛的脸颊,闷闷地道。 萧潜侧过脸看了柳清竹一眼,笑而不语。 “喂,你看我一眼是什么意思?”柳清竹不满地吼了起来。 萧潜讪讪地低下头:“没什么意思,夫人多心了。” “你——”柳清竹恨不得学着刚才那女人的样子,给他的脸上也盖一个鲜红的五指形印章。 这人绝对是故意的!他故意在沈君玉的面前惹她生气,来制造所谓打情骂俏的假象,用心阴险,不问可知! 最让柳清竹耿耿于怀的是,她明明知道他的小算盘,却还是只得忍着心里的阵阵抽痛,若无其事地配合他演下去。 百般滋味,她自己都已经尝过,不知此时的沈君玉,心中又是作何感想? 酒楼里的饭菜,果然也是萧潜早定好了的,因为沈君玉的到来,又添了一壶上好的汾酒。 柳清竹坐在萧潜的身旁,只觉得浑身不自在。因为沈君玉坐在对面,她已经连抬头都不敢。 萧潜举杯向沈君玉笑问:“方才那女子,到底是谁家的小姐?这样扔在路上,不怕她走丢了吗?她一个孤身女子,万一出了一点意外,她家人追究起来……” 沈君玉冷笑道:“鸣玉坊的一个戏子而已,应对意外的本事比我还强得多。我不回去,她自己自然会找到下家。” 萧潜愣了一下,半晌才唏嘘道:“你也该找个正经人家的女孩子……这样在闲花野草中间混迹,长此以往总不是事。” “你倒有心思操心我的事,怎么,你自己的烦恼解决了?‘萧家大少奶奶’这个位置,有人肯坐了?”沈君玉朝他亮了亮杯底,回敬过去。 萧潜带笑向柳清竹看了一眼,后者却只盯着杯中的茶叶,没有给他任何回应。 沈君玉见状冷笑道:“我看也不是那么顺利吧?我的面前至少还有弱水三千,你却只盯着你自己在马前泼下的那一盆水……你自己说说,到底是谁更艰难一点?” 萧潜的笑容僵了一下,许久才道:“不管有多难,我不会放弃。只要没有人再来挖我的墙角,我总会让她重新回来的。” 沈君玉向低着头的柳清竹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忽然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无声地说道:“我不会放弃的。” “可是你……”萧潜的脸色顿时冷了下来。 沈君玉换上贱兮兮的笑容,挑衅地朝他眨了眨眼睛:“欲擒故纵、暗度陈仓、声东击西……兵法上的计谋可不能只用在运兵打仗上!” 柳清竹听着两人的唇枪舌剑,本已是浑身不自在,此时更是不由得悲从中来。 她没有看到沈君玉的表情,自然不知道他这番话真正的含义。 她只听到他对萧潜传授兵法的技巧,心中不禁百味杂陈。 她一遍遍地对自己说,她应该高兴的。高兴他终于迷途知返,高兴自己终于不用欠他的债,高兴自己终于可以无牵无挂地离开…… 没有比这更好的结果了,为什么心里却那么不是滋味呢?柳清竹,你是这么自私这么贪心的一个女人吗? 这样的自己,让柳清竹感到既陌生又可怕。 耳边只听到萧潜怒声说道:“清儿是我的,谁也都不可能抢走!” “拭目以待。”沈君玉笑得信心满满。 到口的饭菜似乎变得十分难以下咽,柳清竹费了很大的力气,也没法子把萧潜夹到她碗中的菜吃下去。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变得这么没出息,怎么会…… 怎么会这么放不下?本来就不属于她的,为什么会如此念念不忘,她心里的贪念,什么时候已经变得这么重了? 有些事情,似乎在渐渐地超出她的控制,柳清竹的心中涌起一阵恐慌。 一定不是这样的,她心里的不甘,一定不是因为放不下某个人,一定是……对了,一定是因为这两人把她当作一个物件来议论,完全没有考虑到她的意愿……一定是这样! 柳清竹的心里反反复复催眠着自己,试图让自己假装平静下来。 “娘,你不舒服吗?”第一个注意到柳清竹异样的,居然是坐在桌子一角安静地啃着鸭掌的婉儿。 柳清竹艰难地笑了一下,端起茶碗用费力地将口中的饭菜送了下去。 “怎么了?”萧潜紧张地凑过来,轻拍她的后背:“可是刚才累着了?都怪我不好,明知你体虚怕累,还带你走这么远的路……” 柳清竹缓缓摇了摇头,自己拍拍胸口压住烦恶的感觉,勉强笑道:“无事。” “该不会是噎着了吧?多大人了,连饭都不会吃?”沈君玉促狭地在旁打趣,换来萧潜一个大大的白眼。 “是啊,贪心吃太多,自然会噎着了。”柳清竹幽幽地道。 “吃太多?你吃了什么?”萧潜看看她碗里完全没有动过的饭菜,眉头皱得越发紧了。 柳清竹心里觉得别扭,忍不住伸手推开他,自顾喝茶。 萧潜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若有所思。 沈君玉忍不住露出了紧张的神色,却又怕柳清竹抬头看见,只得咳了一声,转过头去。 尴尬的沉默持续了许久,柳清竹才若无其事地笑道:“沈君玉,你真的愿意认婉儿当干女儿吗?” 沈君玉愣了一下,脸色难看起来:“谁说我要认干女儿了?我一个尚未婚娶的翩翩浊世佳公子……” 柳清竹仿佛浑然不觉,唇角带笑娓娓说道:“可是刚才……提起这个话头的时候,你并没有反对啊!我倒觉得,这是个不错的主意,只不知道婉儿的干娘是什么样子……” “这个不劳你费心!”沈君玉冷声说道。 柳清竹抬起头来看着他,露出“真诚”的微笑:“ 你紧张什么?我既不是官媒,又不是京城里有头有脸的贵妇人,便是想要替你操心,也没有那个本事。我只是有些好奇,你总说你是翩翩浊世佳公子,不知道什么样的女子才能配得上你?” 萧潜的脸上慢慢地绽开笑容,含笑劝道:“你便少操些心吧,沈兄的母亲可是当今太后的亲妹,你真当他是没有人管的不成?等哪天太后一高兴,赏个公主郡主什么的给他,他这个翩翩浊世佳公子就只能沦落为闺房之中的知心画眉郎了。” “这么说,咱们婉儿未来的的干娘,必定来头不小?”柳清竹侧过脸去,好奇地问。 “咱们婉儿”四个字让萧潜忍不住心花怒放。他努力了很久,才艰难地把翘起的嘴角扯回原位,一本正经地道:“那是当然的。不然你以为沈兄为何对那些官家小姐们无动于衷?这些年不知道有多少女子曾扬言非他不嫁,可是在他的眼里,那些都不过是寻常的闲花野草罢了!沈兄在万花丛中过,却始终片叶不沾身,不是因为他不爱花,只是那些花入不了他的眼而已。” “我竟没想到这一层。跟皇家攀亲,咱们婉儿只怕是高攀不起……算了,刚刚就当我是痴心妄想好了!”柳清竹叹了一口气,失落地道。 沈君玉听到前面一句,正觉得如释重负,忽然听到“痴心妄想”四个字,触动了心肠,忍不住大声说道:“谁说你是痴心妄想?” “这么说,沈兄是答应了?”萧潜完全没有给他喘口气的机会,立刻不失时机地接着话茬问道。 沈君玉愣了一下,脸色立时僵住。 柳清竹微微一笑,向萧潜道:“这么说来,婉儿真是好福气……既然这样,你回去便叫人查一下日子吧。这件事情,宜早不宜迟。” 萧潜已高兴得无可无不可,闻言连连点头。 “喂,干什么那么急?就算你们硬要塞给我一个干女儿,也总该等我找到她干娘吧?”沈君玉不满地抗议。 柳清竹理直气壮地道:“这样的好事,我若是不急,被别人抢了先怎么办?婉儿,你说是不是?” 婉蓁正跟一条鸡腿作着坚持不懈的斗争,根本没听清楚大人们在说些什么,只是本能地附和着自己的母亲:“就是就是!” 柳清竹与萧潜对视一眼,同时欣慰地笑了一笑。 只不过,这欣慰的含义,却是大不相同罢了。 第152章.你还要我等多久? 许久没有动过针线的柳清竹忽然在女红的事情上热心起来,这让柳家的几个丫头们难免多了几分猜测。 而在知道了缘由之后,她们又齐齐地沉默了下来。 上巳节偶遇沈君玉之后,柳清竹忽然变得沉静了许多,就连桂香新蕊这两个在柳清竹跟前伺候了多年的小丫头,也轻易不敢在她的面前随意说笑。 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到了三月的快要过完的时候。 该准备的东西都已经齐全,认亲的好日子也眼看要到了。柳清竹忽然添了心悸难眠的病症,虽然人已不似先前虚弱,精神却反而大不如前了。 这一阵子萧潜往这里跑得越发勤了,小丫头们已经见怪不怪,柳老爷更是旁敲侧击地试探过几次。柳清竹无心解释,也无力阻止萧潜前来,只能一切顺其自然。 这一日又听见马嘶声,柳清竹已经懒于出门去看。 过了很长时间仍然不见有人进门,柳清竹不禁皱眉。见丫头们都不在身边,她只得自己起身去把院门打开。 “你——”门边一道人影像柱子一样直挺挺地杵着,柳清竹一时不防,吓得倒抽一口凉气。 那人朝她咧嘴一笑:“做了什么亏心事,这么怕见人?” 听到“亏心事”三个字,柳清竹的脸忽然莫名地红了起来。 沈君玉愣了一下, 脸上忽然露出喜色。 柳清竹心头发窘,转身便要回屋。沈君玉眼明手快地拉住了她:“别进去,我有话对你说!” “外面冷……”柳清竹犹豫道。 沈君玉抬头看了看天:草长莺飞的季节,日暖风和,哪里冷了?找借口也要找个靠谱的好不好? 柳清竹也意识到自己说了蠢话,只得低下头,窘迫地揉着衣角。 沈君玉含笑看着她的窘相,目光柔和得简直要溺死人。 “你有话快说!”柳清竹向四周张望了一下,恰好看到李叔也偷偷地向这边打量,她不禁感到一阵尴尬,耳根后面热得发烫。 沈君玉笑了笑,自顾向河边走去,柳清竹迟疑了一下,不远不近地在后面跟了上去。 满目新绿的颜色,看得人心中莫名地柔软。沈君玉随手折了一根柳条,塞到柳清竹的手中。 “折柳赠别吗?”柳清竹下意识地问。 沈君玉脸色一变,忙将柳条夺了回来:“不解风情的笨女人!” 柳清竹讪讪地笑。 她也是心中发慌,顺口胡说罢了。她走的时候,不会叫任何人知道,当然也便不会有人送柳枝给她。 不在梅边在柳边,这柳枝……她便是再糊涂,也知道不该乱收的。 “你想明白了没有?”沈君玉忽然看着河水,没头没尾地问了这么一句。 柳清竹眉尖微蹙:“想明白什么?” “让我当婉儿的爹。”沈君玉硬邦邦地道。 “后天是好日子,我和……一起带婉儿到沈家去磕头。”柳清竹攥紧双手,尽量平静地说道。 “你知道我指的不是这个。”沈君玉转过头来,目光灼灼。 柳清竹慌忙躲闪,背过身去低声道:“我不明白。” 沈君玉用力把她的身子转过来,急道:“女人,你究竟在想些什么?你明明不打算回萧家,为什么又跟萧潜混到一起?他对你打的是什么主意,你不知道?” 柳清竹埋下头不许他看到她的脸,许久才低声道:“婉儿想见他而已。” “婉儿?小孩子家懂什么?在他的眼中,婉儿只是他用来挟制你的工具而已!你自己想想,从前你在萧家的时候,他对婉儿有现在这样亲近吗?他利用婉儿一次次接近你,为的就是把你哄回去,叫你再继续给他那一大家子人操心受累!”沈君玉大声冷笑道。 柳清竹平静地道:“我知道。” “知道你还上当!”沈君玉有些恼怒,神情却忽然黯淡下来。 除非……你心甘情愿上当受骗,只因为是他? 甩掉这些烦恼的念头,沈君玉竭力让自己显得平静一些:“我以为经过了这么多日子,已经足够你想明白,看来,是我高估了你……也不对,或许是我高估了我自己?” 柳清竹皱眉,不解。 沈君玉挫败地叹道:“你总是在逃避,总是自以为理智地把我排除在你的世界之外,我以为我消失一段时间,可以让你看清楚你自己的内心、理智地想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上巳节那天,我明明感觉到你……为什么你今天仍然要在我的面前装糊涂?你宁可自己偷偷地折磨自己,也不肯给我一个机会吗?你究竟是不相信我,还是不相信你自己?” “我以为我已经对你说清楚了。”柳清竹竭力使自己的声音显得冷淡一些。 “你确实说清楚了,”沈君玉苦笑道,“可是你难道便没有后悔吗?我以为……” 后悔? 或许,她每时每刻都在后悔。但“后悔”并不意味着一定要“反悔”。 她自己作出的决定,当然要自己来承担后果。 柳清竹竭力维持着平淡而疏离的微笑:“我的余生很短暂,没有太多的时间用来后悔。” “你的余生很短暂,所以你用了全部的时间来制造痛苦!”沈君玉气恼地瞪着她,拼命忍住暴走的冲动。 柳清竹默默地垂下了头。 沈君玉不管不顾地抓住她的肩膀,急道:“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如果拒绝了我会让你开心,我也无话可说,可你的心里明明也在痛苦……你知道我不在乎那些,为什么要用那些奇怪的理由把我推开?我说过沈家必须要有后人吗?我说过我会在意那些与我们无关的事情吗?你用你自己的心替我想了那么多,为什么偏偏不肯相信,那根本不是我想要的?” “我怕……你将来会后悔……”柳清竹低着头不敢看他愤怒的脸,却依然可以感觉得到他压抑不住的怒气。 沈君玉闻言更是气恼:“将来……对,我将来也许会后悔!我不敢发誓说我将来一定不会后悔,但就算是我后悔了,至多也不过是你我二人各自痛苦一阵子而已,但那是几千种可能之中最坏的一种!为了避免那一种最坏的可能,你却作了一个比那种最坏的可能还要痛苦的选择,你觉得你很聪明吗?” 柳清竹的肩膀被他紧紧地抓在手里,她拼命想要挣脱,却只换来了沈君玉更大的愤怒。他的斥责让柳清竹又气又恼,或许……更多的是羞愧和自责。她慢慢地放弃了挣扎,黯然垂泪。 看到她的反应,沈君玉缓缓放开双手,无声地叹息。 柳清竹慢慢地在一块光滑的石头上坐下,沈君玉便在她不远处站着,既不上前安慰,也不再多说一句话。 听了几乎整整一个上午的水声之后,柳清竹缓缓站起身来,径直往回走。 沈君玉默默地在后面跟着,一路都在盼着柳清竹忽然开口说话,但她始终没有出声。 眼看柴扉近在眼前,沈君玉终于着急起来,冲上前去抓住了柳清竹的手腕:“你想清楚了没有?” 柳清竹怔了一下,缓缓摇头。 “你……还需要多久?这样等下去,很熬人你知不知道?这几个月,你都快要把我逼疯了!”沈君玉半真半假地哀叹了一声。 柳清竹的脸上露出一丝不忍之意,迟疑了一下,却苦于无法开口。 刚才在河边坐着的时候,她的心里忽然开始变得不确定起来。 她知道沈君玉说得都是对的。所以才更加不明白自己的犹豫是为了什么。 为了将来的某一种未必出现的可能而放弃眼前唾手可得的幸福,确实是一件很蠢的事,所以柳清竹开始自问:幸福就在眼前,可不可以勇敢一点,拿自己的未来赌一把呢? 用了一个上午的时间,柳清竹得出了一个连她自己都感到十分意外的答案:不可以。 “勇气”这种东西,仿佛忽然从她的身上完全消失了。她只愿意安于现状,只愿意顺着自己最初想好的路走下去,哪怕明知前面永远不会有什么希望。 她知道往旁边迈出一步就可以柳暗花明,可她,偏偏不愿意。 “等到……桑葚成熟的时候吧。”柳清竹看到路边有几棵桑树,便随口说道。 她无法当面对他说出残忍的话,等到桑葚熟时,她应该已经启程去了南边,那时有些话,也便不用说了吧? 沈君玉看看桑树上巴掌大小嫩绿肥厚的心形叶片,沉默地点了点头。 柳清竹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却听到沈君玉忽然低声说道:“你从前的丫头,那个叫鹊儿的……已经生了,你知道吗?” 柳清竹蓦地站住脚步:“不是还没到日子吗?你听谁说的?” “全京城都知道。毕竟齐国公萧家添了长孙,也算得上是一件大事,连宫里都赏了东西下来,朝中官员也有不少上门道贺的。”沈君玉淡淡地说道。 “什么时候的事?怎么会……”柳清竹忽然发觉自己的喉头有些干涩,心里闷闷的,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沈君玉装着没听出她的异样,依然平静地道:“好几天了……应该是二十一那天吧。听说是早产,但母子都没什么大碍。” 柳清竹僵了许久才默默地点了点头,心里忽然变得复杂了起来。 第153章.等我放狗咬你吗? 三月底的天气,本该是煦风和暖熏人欲醉的,但老天偏要下雨,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更没有办法的是,柳清竹在檐下贪看雨景,受了些寒气,这天夜里忽然又发起烧来。 刚刚撤掉几天的火炉又重新点了起来,熟悉的炭气重新弥漫了整间屋子。 听着窗外依旧清脆悦耳的落雨声,柳清竹不禁苦笑:这场病,来得可真是时候。 远远地传来了銮铃的声音,柳清竹自嘲地笑了一声,吩咐小枫出去迎客。 “怎么回事,好端端的又病了?”萧潜进门便闻到一股药气,忍不住皱眉问道。 “老天要我生病,我有什么法子?”柳清竹撑着身子半坐起来,桂香忙在她身后放了一个枕头垫着。 “大夫怎么说?”萧潜过来探了探她的额头,感觉到掌心滚烫的温度,眉头越发皱紧。 桂香向帘外看了一眼,抱怨道:“这荒山野岭的,哪有那么容易请大夫?我们便是肯叫马车去接,大夫也得愿意冒雨过来才行!左不过是着凉,老爷找了几样散风驱寒的药出来先给她吃着,等天气好些再请大夫来看吧!” 萧潜皱眉往外面看了一眼,迟疑许久才道:“散风驱寒倒是不错,只是药量若不对,怕也治不得病……你的身子本来就若,虽说是小病,也不能掉以轻心。” 柳清竹艰难地笑道:“哪有那么厉害?我的命大得很,死不了的!只是今儿不能跟你去沈家了……订好了的日子,临时改期也不吉利,只好劳烦你自己带婉儿过去了。桂香好好跟着你家少爷,别叫他拐了我的女儿跑了。” 她竭力想说得轻松一些,桂香也只得陪着笑了几声。 萧潜沉吟片刻,忽然道:“我看不如这样:你随我回城,咱们先去看大夫,服过药之后你若觉得精神好些就一起去沈家,否则就先回府里,我自己带婉儿到沈家去……马车上点了火盆,也有狗皮褥子,未必便不如这屋子里暖和。路上虽然颠簸些,我叫车夫慢点走就是了。” 桂香闻言立刻拍手赞成:“这主意倒也不错。这雨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停,咱们总不能在家干等着。一天见不到大夫,我这心里就一天放不下。” “我不去。”柳清竹闭上眼睛,简单干脆地说道。 萧潜微觉尴尬,过了片刻才笑道:“你不愿见府里的人?如今邀月斋没剩下几个奴才,我把她们都打发出去,不叫人知道你回去,成不成?” 柳清竹闭着眼睛冷笑道:“我倒不怕见人,我只怕有的人月子里不能被生人冲撞,万一过两天有个头疼脑热,赖到我的头上可怎么好?” 萧潜的笑容僵在了脸上,许久才低声问:“你……都听说了?” 柳清竹静默许久才呼出一口气,轻声道:“你自己不肯说,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向你道喜。照理说我跟鹊儿那么多年的姐妹,总该送些贺仪去的,只恐我是个不祥之人,若被人觉得不吉利,反倒各自没趣。” 新蕊闻言不禁在一旁冷笑道:“奶奶就别操这分子心了,您便是置办了贺仪,也送不到鹊姑娘面前去!她自己心术不正,就看着天下的人都想害她的孩子呢!您送的东西,她若敢用才见鬼了!” 柳清竹喝住新蕊,不许她乱说话。 萧潜尴尬地沉默了许久,才犹豫道:“我并不是刻意瞒你,只是——” “这话说得有趣。喜事哪有瞒人的?只不过我毕竟是个外人,你觉得没有必要说,也便罢了。” 柳清竹打断他,淡淡地道。 “你有没有闻到一股酸味?”新蕊忽然捏着鼻子,煞有介事地问桂香道。 萧潜的脸上闪过一抹喜色,迟疑了片刻才问:“你还记得……当初是如何安排的吗?” “什么?”柳清竹微微一愣。 “关于孩子。当初祖母吩咐过,鹊儿生下的孩子要抱到你的跟前养,算作嫡出。”萧潜鼓起勇气一口气说完,几乎已经不敢看柳清竹的反应。 桂香和新蕊对视一眼,齐齐露出会心的笑容,转身出门,顺便把站在门口发呆的小枫也拖了出去。 柳清竹连眼睛也没有睁开,依旧漫不经心地道:“你也说了那是‘当初’。当初你有妻子,但现在没有了。谁叫你不紧赶着娶一房正室,如今孩子已经生下来,无论怎么说,都只能算是庶子了。” 萧潜闻言又急又气,更是十分无奈,只得不甘心地说道:“可是萧家从一开始就对外宣称孩子是嫡长子,宫里太后赏东西下来的时候,也说是‘赐予国公嫡长孙’。” “是吗?既然太后已经封了那孩子做国公爷的‘嫡长孙’,你只好把他母亲扶正了。好在鹊儿的容貌品性手段都算得上上乘,你若不计较门第出身,倒也可以使得。”柳清竹摆出一副完全事不干己的姿态,“中肯”地给他出主意道。 萧潜终于悲哀地意识到,他要跟这个女人兜圈子,只有被绕晕过去的份。 “清儿,我的意思是,希望你能回府……一切都跟从前一样。”这句话,用掉了萧潜身上大半的勇气。他自己几乎已经可以感觉到,自己的脸皮都比平时厚了几层。 “鹊儿不会高兴你这么做,孩子将来也未必会感激你。何苦来呢?多此一举。”柳清竹用微凉的手指覆在额头上,贪婪地汲取着那一点点清凉,口中不耐烦地抱怨了一声。 萧潜急道:“可是鹊儿一直很想念你……她的身子近来大不如前,大夫说是忧思过度,我想……你跟她一向亲厚,你若能回去,或许……” 柳清竹扯掉背后的枕头扔到一旁,翻身躺下,背过身去。 萧潜忙又说道:“父亲也不同意我扶正鹊儿,他心目中的儿媳,一直是你……” “原来如此,我都明白了。”柳清竹的声音闷闷的,不知是因为鼻塞,还是隔着帐子的缘故。 “你答应了?”萧潜喜出望外。 帐子里没有回应,萧潜只当她是默认,慌忙笑道:“你肯答应就好……回去之后,我会尽快安排,这一次回来,一定不会再叫你受委屈……” 柳清竹猛地撩起被子坐起身来,萧潜吓了一跳,茫然地问:“怎么了?” “立刻、马上,离开这里。”柳清竹冷声说道。 “什么意思?清儿,你在生气?”萧潜终于意识到有些不对劲。 柳清竹扶着额头强撑着坐稳了身子,冷声道:“我叫你出去。婉儿在隔壁房间,你可以选择带她走,也可以不带,但是选好之后不允许反悔。这个地方,你以后不必再来了。” 萧潜被她闹得一头雾水:“为什么?清儿,刚才不是还好好的……我说错什么了吗?” “你没错,是我错了。现在请你出去,我不想重复第四遍。”柳清竹眼望着窗口,冷声说道。 “清儿……”萧潜迟疑着不肯动。 小枫在外面听见动静,掀帘子走了进来,看清楚屋里的状况之后,他毫不迟疑地伸手打起了帘子:“萧公子,我们小姐病中受不得气,请您不要打扰她休息。” 萧潜没有理会他,依旧盯着柳清竹追问:“清儿,你到底是……” “你应该不是在等我放狗咬你吧?”柳清竹的声音前所未有的疏冷,更是连看他一眼都不肯。 萧潜想到院子里唯一的一只比家猫还要小一点的小黑狗,对那玩意儿能不能过来咬他一口表示深深的怀疑,但他并没有愚蠢到当面提出质疑。 既然说要放狗咬他,就是把他当贼了。哪怕那狗只有耗子那么大,他也该识趣地抱头鼠窜。 可是…… 为什么? 被小枫像盯贼一样步步紧跟地逼出了房间,萧潜还是没有想明白自己说错了什么。 婉蓁在隔壁屋里闹得正厉害,看见萧潜过来,立刻伸手要他抱。 桂香见他脸色不好,不禁疑惑地问道:“奶奶不肯跟您走吗?” 萧潜迟疑了一下,有心向她打听些事,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这时婉蓁又闹了起来,抓着萧潜的手臂又抓又摇:“今天不是要去看沈爹爹吗?婉儿一早就打扮好了,我们怎么还不走啊?” “今天……天气不好,我们不去了。”萧潜迟疑了许久,才艰难地说道。 小丫头闻言立刻不满地嘟起了嘴:“爹爹说话不算数!骗人!婉儿不跟你玩了!” 萧潜的手臂还保持着环抱的姿势,小丫头却已经利索地钻了出去,远远地躲到一边生闷气去了。 “怎么跟你娘一样,莫名其妙地发脾气……”萧潜忍不住低声抱怨。 “奶奶又生气了?”桂香闻言立刻站起身来,边走便嘀咕:“好端端的怎么会发脾气?她的身子本来就受不得气……怎么这么不叫人省心呢!” “你先别去,我有话问你!”萧潜心中发急,慌忙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桂香像碰到了火炭一样飞快地甩开,直退出三四步远,又把手腕在衣服上擦了又擦。 “我的手上没有毒吧?”萧潜疑惑地看了看自己的手,表示很受伤。 第154章.叶家的下场 “有毒没毒我们做奴才的可不知道,躲得远一些总没有坏处,毕竟出了一个鹊儿已经够恶心的了,您还真打算把奶奶气死才罢休吗?”新蕊从外面进来,恰好看到这一幕,忍不住冷笑道。 桂香的脸红了一下,嗔怪她胡言乱语。 萧潜尴尬道:“我只是一时情急,并没有别的意思……” “知道你没有别的意思,不然我早用门闩招呼你了!这会儿我已经不是萧家的奴才,难道还怕你不成?”新蕊利索地将簸箕里的炭块倒进火盆里去,口中蹦豆子似的说着。 桂香在一旁叹气道:“爷有话快问吧,奶奶那边……怕是离不开人。她若是真动了气,这场病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好了,我们总该过去劝劝她才行!” 新蕊闻言挑了挑眉梢:“怎么?爷又惹那个主儿生气了?不用问,定是为了鹊儿的事,再没别的!” “鹊儿的事……你主子很介意?”萧潜仿佛明白了一点什么,忙追问道。 “难道她不该介意?”新蕊冷笑一声,毫不客气地反问。 萧潜忽然沉默下来,过了许久才疑惑道:“可是……她跟鹊儿不是一直很好吗?” 桂香闻言只有摇头叹气,新蕊已冷笑出声:“一直很好?您也信?她倒是掏心掏肺地对那个贱……可是鹊儿是如何回报她的,您是真不知道,还是在装傻充愣?这天底下没有一个女人在这件事上不小心眼的,奶奶也不是什么圣人,您若是还打算叫她回去,就别拿鹊儿来试探她的底线!” “可是……鹊儿毕竟生下了孩子……”终于明白了症结所在,萧潜却越发苦恼起来。 鹊儿毕竟生下了孩子,他总不能把孩子的母亲卖掉吧! “这不只是孩子的事情吧?何况她害死了奶奶的孩子才多久?难道奶奶现在应该为了她生下孩子而欢欣雀跃?我的大少爷,您是不是把奶奶的胸怀想得太宽广了些?我只当是您打算真心对奶奶好,才肯帮您在旁说和,现在看来……您还是先回去仔细想想吧!”新蕊在旁冷笑道。 萧潜猛然站起身来,惊诧地追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新蕊还想细说,桂香伸手拉住了她:“天色不早了,雨天路又滑,早些送爷出去吧。爷若是真的想知道,又怎么会耽搁到现在?” 被两个小丫头不客气地推出了门,萧潜看着眼前的雨幕,心头有些茫然。 平生从未遭遇过这样的对待,他却怎么也生不起气来。 两个丫头的那番话显然意有所指,难道还有什么事情是他不知道的不成? 正出神时,跟着伺候的小厮已奔过来,将一把大伞撑到了他的头顶上:“爷,回去吧。王大夫说过,今日要给小少爷施针,您若是不回去,鹊姑娘又该哭闹了。” 透过半卷起的竹帘,柳清竹看到萧潜在院中站了一阵,随后跟着小厮走了出去。 他没有带走婉儿,这让她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好像有一样重要的东西从她的生命中被生生抽走了,同样的感觉在离开萧家的那一天已经感受过,而今日的感触尤其清晰。 这个院子里,从此不会再看到他的身影,而再过一个多月,她将永远离开这个地方。 多好。 柳清竹心中有些雀跃,几乎已经开始数着指头盘算离开的日子了。 柳家搬到此处并不算久,需要收拾的东西自然也便不算多。只因连日下雨,才不得不将离开的日子一拖再拖。 过了端午节,终于听到了叶青云定罪的消息。 二十八条罪状条条都是死罪,刑部判了斩立决,族中成年男子斩首,十五岁以下男丁流放岭南,奴仆一律官卖,女眷……充为官妓。 量刑之重,超出了柳清竹的想象。只不知道是刑部官员的决定,还是有人在背后授意。 无论如何,这都算得上是一个大快人心的结局。 柳家人中,表现得最为兴奋的,居然是小枫。 从京城中打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几乎是一路策马飞奔回来,手舞足蹈地向柳清竹禀报的。 与小枫相比,柳清竹就显得平静了太多。 “什么时候问斩?”她手中翻看着小枫从京里街市上买回来的花样子,沉默了许久才淡淡地问。 “明天!京城里已经贴满了告示,叫老百姓都去看呢!这会儿京城里老百姓都在奔走相告,明儿刑场外面一定人山人海!”小枫搓着手高声笑道。 “叶家人应该不会很多吧?叶青云的那两个儿子多大年纪了?”桂香想了一下,狐疑地问道。 “告示上面写着‘斩叶青云及其子侄同党一十七人’,倒没写是谁。”小枫笑道。 柳清竹并没有刻意打听过叶家的家事,对此也不十分上心。新蕊忽然拍手道:“叶家女眷充为官妓?那叶梦阑岂不是……” 桂香拍掉她的手,低声斥道:“姑娘家嘴里乱说些什么?” “你不也一样是个姑娘家?还说我呢,你自己的嘴都笑到耳根后面去了!”新蕊不服气地嘟囔道。 桂香忍住笑意,艰难地把嘴角扯回原位。 新蕊觉得无趣,又凑到柳清竹跟前笑道:“高兴您就笑出来嘛!老憋着难道就不会内伤?叶梦阑那个满脑子龌龊念头的女人,如今也算是求仁得仁了,以后她终于可以在花楼里享受被千万个男人追捧的感觉,咱们难道不用替她高兴吗?” 柳清竹斜了她一眼,淡淡地问:“很值得高兴吗?” “当然!”新蕊毫不迟疑地道。 柳清竹默默地点了点头,依旧面无表情。 新蕊和桂香对视一眼,猜不透主子的心思,只得努力地强装淡定。 她们不知道的是,她们主子只是忘记了应该怎么高兴而已。 叶家的倒台,对从前的她而言无疑是一件天大的喜事,可是现在…… 这种感觉,好像庄稼人盼了整整一年的雨,直到入冬之后才下了一场大雪。 欣慰当然还是有一些的,只是有些事情只有在合适的时机出现才会让你欣喜若狂,来得太早或太迟,都没有什么用。 她与叶家已经没有什么瓜葛,如今她也不过是一个寻常的看客而已。 柳老爷默默地出了一会儿神,忽然叹了一口气,独自一人躲回里屋去了。 “叶家的事情完了,我们启程的日子应该不远了吧?”柳清竹看看外面五月的艳阳,忽然有些唏嘘。 京城这个地方,承载着她全部的记忆。 酸涩的、迷茫的、喜悦的、痛苦的…… 如今想来,人未远去,事已如烟。 柳清竹正想吩咐丫头们着手收拾路上需要用到东西,小枫忽然搓着手兴奋地问道:“小姐,咱们明日要不要去刑场……” “去吧。”柳清竹微笑道。 “小姐,难道您和老爷不去吗?”小枫有些诧异。 桂香在一旁训斥道:“杀头有什么好看的?小姐身子刚好,你又要生事!小心老爷知道了打你!” 小枫失望地低下头,叹了口气又道:“我以为小姐会高兴的,毕竟……老夫人的仇算是报了。小姐您自己的委屈也算是有了交代……” 柳清竹看向窗外,轻叹道:“没错,母亲的仇已经报了,我的委屈也有了交代。可是……你的心事,是不是也已经了了?你千里迢迢来到京城,必不是为了讨饭来的。在走之前,你的事情,总要有个结果才行。” “我?我能有什么心事……只要吃饱穿暖,我就什么都不愁了。现在爷爷又去世了,我也没有了旁的牵挂,除了好好伺候老爷和小姐,我现在可是再没有别的事情可做了!小姐该不会是又想丢下我吧?”小枫的话里带着几分调侃,神情却微微有些不自然。 “你跟赵家,真的没什么关系?跟叶家呢?”柳清竹没有理会他的敷衍,继续追问道。 “小姐,小枫只是您从街上捡回来的一个小叫花子而已,跟那些大户人家一点关系也没有。”小枫低下头,硬邦邦地说道。 柳清竹见他似要生气的样子,只得收住了话头,轻叹道:“既如此,咱们回去的日子也该不远了。你去问问父亲的打算,过了明日,咱们也该着手准备走了。” 小枫答应着去了,桂香才在旁边低声问道:“奶奶怀疑小枫有问题?” 柳清竹摇头叹道:“那孩子应当没有恶意。只是他心里藏着一些事情,总不肯叫咱们知道——这也罢了,小小年纪,家里遭了难,他这些年定是忍受了许多苦楚, 不愿提起也是寻常。” “叶青云判了斩刑,小枫比咱们都高兴。依我看,他的事情多半与叶家脱不了干系……”桂香低头沉吟道。 新蕊拍着她的肩膀笑了起来:“管他有没有关系呢!只要他高兴,就跟咱们是一伙的,还管那么多做什么?今儿咱们也算是扬眉吐气了一回,难道不需要庆祝一下?走,跟我到厨房去,咱们给全家人做一顿大餐,今日大家一醉方休!” 桂香顺着她的手打了个趔趄,不知是被拍的还是被吓的:“得了吧,你煮出来的菜我们可不敢吃,你给我乖乖呆着,厨房交给我就成了!” “一醉方休?看样子今儿有好菜,我来得很是时候!”外面传来一声长笑,声音还在大门之外,已经震得这屋梁上哗啦啦往下掉土块。 柳清竹忍不住起身笑道:“每次想偷偷吃点好的,你都会及时赶过来,难道你长了飞毛腿不成?这一次你隔了几个月没来,我们正高兴呢,谁知道一说吃好的,你又来了!” 沈君玉有没有飞毛腿这件事待考,但他走路快已经是显而易见的了。柳清竹话音未落,他的人已经来到了屋门口:“你答应过为我亲自下厨的,难道想赖账不成?” 第155章.你值得更好的 柳清竹缓缓站起,笑道:“没见过你这样厚脸皮的,到别人家里蹭饭也可以这般理直气壮!” “我到别人家中的时候还是很腼腆的,但到了你这儿……难道咱们不是一家人吗?”沈君玉呵呵笑着,大喇喇地进屋坐了下来。 柳清竹的笑容僵了一下,桂香已替她叹道:“本来倒是差一点点就成为一家人了,谁知婉儿小姐没福,定好了的日子,偏偏赶上……” 沈君玉探究地看向柳清竹,后者已站起身笑道:“我已经记不清多久没进过厨房了,今儿的饭菜若是有些奇怪的味道,还请沈公子多多担待。” “只要是你做的,哪怕吃出砒霜的味道来,我也能面不改色地咽下去。”沈君玉眨了眨眼睛,笑嘻嘻地道。 柳清竹得了他这句话,便飞快地出门奔进了厨房,闹得沈君玉莫名其妙:“就算是急着为我下厨,也不用这么迫不及待吧?” “我伺候小姐这么久,还没见她下过厨呢!想不到今儿竟是跟沈公子沾了光!”臻儿看见沈君玉的目光一直向厨房那边张望,忍不住意味深长地笑起来。 在几个丫头的围观下,沈君玉竟难得地感到有几分赧然,勉强坐了一阵子,便起身跟着奔进厨房,甩掉身后一片笑声。 “那天,为什么没有来?”柳清竹正蹲在地上跟一条活蹦乱跳的鱼僵持着,冷不防被身后忽然响起的声音吓了一跳。 僵了片刻之后,她慢慢地转过身来,扬了扬手中的菜刀,看到沈君玉露出惊恐的表情,才得意洋洋地笑出了声。 “萧潜应该不会放过那个机会,是你不肯?为什么?”沈君玉的语气之中透着希冀,眼巴巴地等着她的回答,像只等待肉骨头的小狗。 “那几天下雨……我着凉了。”柳清竹避开他的目光,若无其事地道。 “这个理由,似乎并不十分充分。”沈君玉显然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柳清竹背过身去,一刀划在鱼肚皮上,然后回过头来似笑非笑地瞅了一眼。 沈君玉打了个哆嗦,缩着肩膀道:“好好说话,咱……咱把刀放下。” “不能用刀吗?那……麻烦沈公子帮我把红辣椒弄成细丝……”柳清竹丢过一把晒干了的红辣椒,补充道:“不许用刀。” 沈君玉看着那些红彤彤的小玩意儿,傻了眼:“这个……是什么东西?” “辣椒你都不认识?”柳清竹鄙夷地嗤笑。 “没见过生的。那个……这不能怪我,圣人云:君子远庖厨也。”沈君玉尴尬。 “既然知道君子远庖厨也,你还不给我远远的!”柳清竹再一次示威似的扬起了手中的菜刀。 “清儿,你不想回答我的问题,也不能拿刀吓我啊!”沈君玉满脸委屈地控诉。 “今天还想不想吃饭了?”柳清竹凶神恶煞地威胁。 嘴馋的某君只好妥协:“我可以出去……但是你什么时候回答我的问题?” 柳清竹低下头去切姜丝,菜刀在板上剁得咚咚响,把沈君玉的声音掩盖了过去。 许久之后,沈君玉发出一声轻叹,慢慢地退出了门外。 柳清竹松了一口气,这才发觉自己掌心里黏黏的,竟出了一手的汗。 她知道沈君玉今日绝不是过来蹭饭吃的。 墙外的桑树上,紫黑色的浆果已经成熟多日了。 可她,却并不能给他一个肯定的答复。 柳清竹忽然觉得自己很可耻,明知给不了他肯定的回答,却不肯清楚明白地拒绝…… 今日,若他一坚持要一个回答,她该怎么办? 柳清竹真心为自己此时的处境而感到尴尬起来。 “小姐,我来吧。沈公子是客人,您总不能真个把他晾在外面不管啊。”篆儿溜进来低声劝道。 柳清竹想了一想,擦干双手默默地走了出去。 “沈爹爹,您都好久没来看婉儿了!”墙外传来婉蓁脆生生的声音,柳清竹叹了一口气,低头走了出去。 沈君玉一手抱着婉蓁,一手笨拙地试图从桑树上摘取一些果子下来。但他显然从未有过这样的经验,完整的桑葚没有摘下几个,一只手却已经完全染成了紫黑的颜色。 “沈爹爹好笨!”婉蓁拍着小手,很不给面子地嘲笑道。 沈君玉的老脸难得地红了一下,强词夺理道:“这东西一碰就破,怎么能怪我?” 婉蓁乖巧地点了点头,自己攀着树枝摘下了几串来,放到她“沈爹爹”的手里。 沈君玉的老脸又红了起来,一抬头恰好看到柳清竹在旁边看着,他不由得更是面红过耳:“这东西……” 柳清竹看到这一大一小两个人脸上手上都是紫黑的颜色,忍不住笑了起来。 沈君玉被她笑得有些发毛:“怎么了?” 婉蓁在旁替她母亲解释道:“娘亲在笑一只大花猫抱着一只小花猫。” 沈君玉忙用衣袖擦嘴,却不想手指不小心碰到了腮边,一道紫黑色的痕迹长长地划过了半张脸。 这一下子,连婉蓁都忍不住笑得前仰后合起来。 沈君玉慌忙把这个恼人的小丫头放下来,大叫着往河边冲去。 “哈哈,沈爹爹真好玩!”婉蓁捂着小嘴大笑起来。 柳清竹看着一树的桑葚,怅然若失。 婉蓁忽然扯扯柳清竹的衣角,怯生生地问道:“娘亲,我们去了江南,是不是就见不到沈爹爹了?” 柳清竹愣了一下,许久才道:“以后……总会见到的。” 三岁多的小丫头,已经不是那么好骗的了。婉蓁紧紧抓着柳清竹的衣角,手上紫色的汁液抹了柳清竹一身:“娘亲骗人,沈爹爹说,婉儿要是去了江南,就再也见不到沈爹爹,也见不到爹爹了!娘亲,爹爹那么久都不来看咱们,是不是因为上次婉儿不乖,惹他生气了?是爹爹不要咱们了,才叫咱们到江南去的吗?” 柳清竹一时想不出该如何回答。 她就知道小孩子的嘴巴是管不住的,不知道是哪个多嘴的家伙把事情告诉了婉蓁,这下子…… 倒也不用再辛苦瞒着了。 沈君玉在河边站了很久,柳清竹终于不放心,抱着婉蓁慢慢地走了过去。 未到近前,已听到沈君玉的声音淡淡地问:“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就这几天吧……明天小枫想去看叶青云受刑,后天请人算一下迁坟的好日子……”柳清竹扶着一株垂柳站定,缓缓说道。 “迁坟?”沈君玉有些诧异。 柳清竹无意详加解释,只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是不是应该庆幸自己来得还算及时?我若是再晚来两天,看到的就只有几间空屋子和这棵桑树了,是不是?”沈君玉冷冷地问。 柳清竹无言以对,只得沉默地低下了头。 沈君玉的神情,是从未见过的恼怒:“你打的主意真好!骗我以为你只是在犹豫,骗我像傻子一样等着,期待着一个不可能出现的答案……你自己却从未想过留下!去江南不可能是临时的决定,你从一开始就打算离开这里,是不是?” 柳清竹被他的怒气吓住,靠在树上许久无言。 “娘……”婉蓁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本能地觉得害怕,小小的身子往柳清竹的怀中缩了又缩。 沈君玉立刻败下阵来:“婉儿别怕。” “不许欺负我娘亲!”小姑娘瞪大了眼睛,气势汹汹地嚷道。 “小丫头,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欺负你娘亲了?明明是你娘亲在欺负我!”沈君玉缓和了脸色,幽怨地道。 小姑娘似信非信,依旧满脸警惕地盯着他。 柳清竹想不出有什么话可以解释,只得闷闷地低头不语。 许久之后,沈君玉才无奈道:“这就是你的决定了?” 柳清竹木然点头。 沈君玉还是有些不甘心:“为什么一定要走?你若是实在不想回京城……这里的风景也不比江南差,何必万里奔波到那个一场雨可以下好几个月的鬼地方去?” 柳清竹想了很久,才找到一个勉强能说得过去的理由:“我身体不好,受不得寒……这里的冬天太难熬。” “可是孟大夫明明告诉我说,你的身子已经好了大半,只要今年夏天平安过来,就不会再有什么凶险。你一定要为自己找那么多毫无意义的借口吗?”沈君玉露出了失望的神色,低声叹道。 “如果不找借口,事情就简单多了:我不想再和京城里的任何人有任何瓜葛。这样可不可以?”柳清竹也被他逼得来了脾气,索性直截了当地说道。 得到了意料中的答案,沈君玉反倒又有些不甘心起来:“为什么?你一向不是一个喜欢逃避的人……虽然京城里有很多不愉快的回忆,可是你难道就甘心这样带着一身伤痕走?你完全可以大大方方地回去,轰轰烈烈地活着,让那些曾经小看过你、曾经诋毁过你的人刮目相看……” “为别人活了太久,剩下的日子,我希望可以只为我自己活着。”柳清竹打断他,平静地说道。 “所以,我是一点机会也没有了?”沈君玉似乎也十分平静,语气淡得像在问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柳清竹只能这样说:“你值得更好的。” 第156章.处斩叶青云 对于沈君玉从的匆忙离去,柳清竹自然并没有向丫头们解释一句。几个小丫头也像约好了似的谁也没有开口问,只是那一顿饭大家吃得格外沉默。 次日一大早,小枫便套上马车要进京城看热闹,最后一次满怀期待地问柳清竹要不要同去。柳清竹忽然有些厌烦这种无所事事的日子,索性便点了点头,一语不发地上了马车。 小枫喜形于色,倒好像是讨到了什么稀罕的赏赐一样。 阔别近半年,京城风物似乎依然如旧。 为了遮挡日渐灼热起来的阳光,更为了躲开那些好奇的视线,柳清竹用一顶宽沿的草帽盖住了大半张脸,打扮成寻常村妇的模样,站在人群之中,完全不会有人多看一眼。 今日肯跟着过来的只有新蕊,毕竟寻常的小丫头对“杀头”这件事,还是并不十分热衷的。 虽然小枫早说过今日来的人会很多,柳清竹却还是低估了这个“很多”的程度。 离刑场还有三条街的时候,马车已经完全无法前行,三人只好决定下车走过去。 柳清竹忍不住向周围的人打听:“怎么会有这么多人,每次处决犯人都是这样吗?” 那人忽然被人拉住,本来有些生气,听到是个声音极为清婉的女子,顿时消了气,颇有几分得意地问道:“姑娘您还不知道今儿处决的是谁吧?” “不是原任户部侍郎的叶青云吗?这刑场上处决过的巨贪大恶也不少,从前却没听说有这么多人来凑热闹啊!”柳清竹微微皱眉。 那人笑道:“姑娘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姓叶的老头子可不是一般的巨贪大恶!此人在朝中结党营私,搞得整个朝堂上乌烟瘴气……但咱们老百姓关心的可不是这个,你知道去年冬天齐国公萧家的那些事吗?” “听说过一点。”柳清竹含糊其辞地说道。 那人点头叹道:“这就对了!萧家那位大少奶奶……唉,也真是个可怜人,说起来也怪咱们老百姓糊涂,糊里糊涂地上了人家的当,把好好的一位少奶奶说得那般不堪……” 柳清竹听得有些糊涂,不知道事情怎么就莫名其妙地扯到了自己的身上。 只听那人唏嘘道:“直到刑部审问到最后,那个奸贼才招认出来,原来去年那些关于萧家大少奶奶的谣言,都是出自他的手笔,为的就是把人家大少奶奶搞臭,他好把自己的女儿嫁过去做正室……这种狼心狗肺的老东西,死一千次也不为过!他的女儿本来就是个人尽可夫的烂货,还妄想做未来的国公夫人呢……” “原来那些谣言竟然是叶家人造出来的?真是该死!”新蕊在一旁听了,大声骂道。 柳清竹却微微皱眉,疑惑地问:“实情只怕未必如此……这些事情,阿婆您是从哪里听来的?” 那人得意地道:“哪里听来的?我儿子是刑部大堂里面当差的,手底下管着十来号人呢!这些事情当然是我儿子告诉我的!姑娘您不信?您细想想,去年是不是自从叶家女儿出了事之后,才传出来萧家大少奶奶那些混话的?要不是他们叶家在背后搞鬼,哪有那么巧?我不跟你细说了,我儿子在前面给我占了位置,去晚了可要被人抢走了!” 直到那人走远,柳清竹仍呆呆地站在原地,心里总觉得有些事情想不通。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叶青云都招了,您还不信吗?其实咱们早该想到,大太太……张氏未必有那么大的能耐,既然她背后的人是叶青云,事情自然就是叶家人搞出来的!叶梦阑那个贱女人,我祝愿她今后生意兴隆、门庭若市!” “但愿真的是叶家人……我只怕他这次是替旁人背了黑锅呢!”柳清竹扶了扶帽檐,微微冷笑。 “叶青云能替谁背黑锅?我可是越来越糊涂了……”新蕊轻声嘀咕着,慢吞吞地跟着人群往前面走去。 小枫警惕地观察着周围的人群,确信并无异样之后,才低声笑道:“不管怎么说,小姐的冤屈现在已经洗干净了。不知道萧大爷知道这件事之后,心里会怎么想?” 新蕊回过头来狠狠地剜了一眼,小枫知道说错了话,吐了吐舌头别过脸去。 柳清竹却没把这句话放在心上。 萧潜知道会怎样?相比这种毫无意义的设想,柳清竹更愿意相信的是另外一种可能:这一项罪名,本来就是萧潜授意刑部硬安在叶青云头上的! 不明真相的老百姓,听到这件事一定会信以为真,这是帮她洗清名声最好的办法。但与此同时,这样的“清白”,也成功地掩护了那个真正的幕后高人! 不管这是萧潜自己的主意,还是那个真凶的手段,柳清竹都无法让自己高兴起来。 真正的清白,是暴雨过后连空气都变得清爽了的那种干净澄澈,而不是一场大雪遮盖住所有肮脏的那种自欺欺人。 这样的“清白”,她不稀罕! “小姐,刑场就在前面,但是……前面人太多,咱们挤不进去了!”小枫的声音有些为难。 柳清竹看了看前面的人群,其实还有很多缝隙,但她和新蕊两个女子自然不方便在人群中挤来挤去。从小枫的语气中就可以听出来,对于此刻三人所站的这个位置,他心下是十分不满意的。 小孩子心性,难免爱热闹些。柳清竹微笑道:“你自己挤到前面去吧,出来之后不必找我们,咱们在马车上等着就是了。” 小枫一叠声地答应着,眨眼之间就不见了人影。 新蕊见状不禁有些担忧:“这里人那么多,万一……” 柳清竹拉住她的手,不在意地笑道:“万一怎样?咱们两个大活人还能被人给踩死了不成?小枫就更不用担心,当过乞丐的人,最不怕的就是这种人群。” 新蕊闻言也便不多说,眼看前面高台上似乎起了一阵骚动,她也不由得跟着兴奋起来:“那奸贼要出来了吗?” 身旁一人笑道:“还早着呢!行刑都是在午时三刻,这会儿刚过了午时正,还要等两三个刻钟才行!” 新蕊有些不好意思,低声道了谢,却听见那人“咦”地一声轻叹:“哪有这样肤色白皙的村姑?” 柳清竹心中一惊,忙拉着新蕊往人群中挤,无奈这时周围已经塞满了人,无论往哪个方向去,都撞在人墙上动弹不得。 挤了老半天,离原来那个位置也不过十几步远而已。新蕊凑到柳清竹耳边担忧地问:“先前那人……不会出什么问题吧?” 柳清竹想了想,安慰道:“不是咱们认识的人,看样子也不是什么权贵,多半只是看到咱们不像寻常的村妇,有些好奇而已。” 新蕊回头张望了一眼,见那人身形十分高大,在人群中颇为显眼。只是他此刻正专心地盯着刑场的方向,不像是在找人的样子,新蕊也就慢慢地放下心来。 几乎半个京城的人都聚到了一起,场面自然不可能是安静的。柳清竹听着耳中响成一片的嗡嗡声,心中有些发憷,但想到马上就可以看到叶家人的下场,毕竟还是有几分畅快的。 周围的议论声不绝于耳,无非是说叶青云如何如何可恶,萧家大少奶奶如何可怜如何无辜等等,柳清竹漫不经心地听着,竟发觉像是在听旁人的故事,对那个“萧家大少奶奶”的身份,已经没有太多的代入感。 也许,这就是放下了的感觉吧? 五月的太阳已经很热,即使戴着草帽,柳清竹依然觉得额头开始冒汗。周围的人群中散发出一阵阵奇怪的味道,再加上这闹哄哄的声音,站久了难免令人有些心烦意乱。 “早知道这样,晚些来就好了。”柳清竹低声抱怨道。 “晚些来就只能站在后面看人群了。何况咱们特地从城外赶过来,谁知道路上会有什么变故,既然要来,当然赶早不赶晚。”新蕊在旁劝道。 柳清竹看到有几个人向她们这边看过来,忙扯扯新蕊的衣袖,示意她小声。 这时前面的人群忽然骚动起来,有人兴奋非喊着:“来了,来了!” 柳清竹主仆二人站得远,只看到前方高台之上一群士兵用铁链拖着几个犯人,磕磕绊绊地上了台。最前面一个老者垂头丧气,看身形依稀就是叶青云。 犯人一字排开面向围观的百姓跪着,一个官员走到桌前端严地坐下,下面的百姓立刻鼓噪起来。 “砍死他!” “行刑啊!” “叶青云老贼,你作恶多端,可知道自己终有恶贯满盈的一天?” “你放心吧,我们全城的百姓,都会好好‘照顾’你女儿和你几个小老婆的!” 台上并没有什么动静,下面的百姓却已经炸开了锅,喊什么的都有,时而响起一阵意味莫名的哄笑,那必定是什么人又说了些俏皮话了。 柳清竹忽然觉得有些不舒服。 如果台上跪着的人不是叶青云,而是某个蒙冤的忠良,百姓们的鼓噪只怕也会是同样的内容。他们并不是恶人,也不曾做过坏事,但这种人云亦云的鼓噪,杀伤力却堪比利刃…… 叶青云忽然剧烈地挣扎起来,他身旁的刽子手用力地按住他的肩膀,他却依然倔强地昂起头,紧紧盯着面前的人群。柳清竹明明已经隔得很远,却还是感觉到一股阴森森的寒意从他的身上冒了出来。 这时几个刽子手齐齐地扬起手中的大刀,外面的百姓立刻高声鼓噪起来。 柳清竹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不敢去看台上的情形。 第157章.走失遇故人 听到人群中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鼓噪和叫好的声音,柳清竹慢慢地睁开眼睛,一时却不敢往刑场上看。 新蕊在旁笑道:“那老贼,终于算是恶贯满盈了,实在痛快!” 柳清竹勉强扯了扯嘴角,叹道:“咱们回去吧!” 新蕊有些意犹未尽,又向刑场上张望了一阵,见确实没有什么新鲜故事了,才不太情愿地转过身来。 这时人群中的喧闹似乎并没有停止,更多的人伸长了脖子向前面张望。新蕊有些诧异:“他们怎么还不走?难道还要处决别的犯人不成?” 柳清竹自然是一无所知,二人没法子从人群中挤出去,只得耐着性子等着。 “嗡嗡”的议论声像波浪一样一阵一阵地从前面传过来,伴随着谩骂和惊叹声,吵得人心烦意乱。 “那个该死的老贼,临了还要胡乱咬人,死后定然要下拔舌狱的!” “萧家世代忠良,谁不知道?就凭他信口开河喊这么一句,圣天子才不会放在心上!” “就是!说萧家谋反?他也真敢说!大逆不道的人明明就是他叶青云自己!” 柳清竹努力从一片嗡嗡的声音之中分辨出了几句话,心中一点点揪紧了起来。 萧家谋反?叶青云那老贼临死前说了什么? 不远处,一个颇有些斯文的中年人摇头晃脑地道:“人言可畏,人言可畏!若是谣言一起,天子再圣明,也架不住人心叵测啊!” 后面的人尚未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七嘴八舌地向前面打听,站在前面的人便往往得意洋洋地大声解释:“那老贼砍头之前喊了一声‘萧家谋反证据确凿,昏君误杀忠良自毁长城’这可不是睁眼说瞎话吗?” 于是后面的听者便发出阵阵惊呼和怒骂,再得意洋洋地把同样的话往身后传过去,片刻时间,足以传遍在场的所有人。 柳清竹攥紧新蕊的手,心中生出了几分不妙的感觉。 众人口口相传,总会传到皇帝的耳中去。如果全城的百姓都在议论这件事,皇帝想不留心都难。 为帝王者莫不多疑。在帝王的心中,全城的百姓都怀疑萧家谋反和全城的百姓都相信萧家没有谋反,效果恐怕是差不多的。 有那一封书信在先,叶青云的临终一呼在后,再加上全城的百姓议论纷纷,某些疑虑,恐怕会在帝王的心中挥之不去了。 在一片议论和谩骂之中,人群渐渐地开始移动,又过了两刻钟工夫,才慢慢地开始分散开来。 新蕊看到柳清竹脸色不好,笑着安慰道:“咱就别想那么多了,那老贼的胡言乱语,就没一个人相信的!你没看大伙儿骂得更厉害了吗?” 柳清竹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满心的忧虑一点都没有减少。 老百姓不信,不代表皇帝不信啊! “咱们……咦?小贼,站住!” 身旁的新蕊忽然甩开柳清竹的手,向人群中奔了出去。 “新蕊,别追!”柳清竹看见那冒失鬼追着一个孩子在人群中乱窜,不禁心中发急,向着人群中大声喊道。 新蕊头也不回,边跑边喊:“奶奶别怕,到马车上等我!” 柳清竹急得跺脚,那丫头却转眼间就消失在了人群里。 孤立无援的感觉突如其来,柳清竹一时有些无措。 周围四面八方都是人,往哪个方向去的都有。柳清竹呆呆地站在人群中,一时竟然忘了最初的方向。 刑场这种地方,她从前自然是没有来过的。茫然地在原处站了一阵子之后,柳清竹才悲哀地发现,她似乎……迷路了。 无奈之下,她只得顺着人潮慢慢地往外走着,祈祷那个该死的笨丫头能良心发现,及时赶回来找到她。 可是这种可能性显然是微乎其微的。走了许久之后,柳清竹不但没有见到新蕊,也没有看到任何一处眼熟的景物。 离刑场似乎已经很远了,街上的人和马车都渐渐地少了起来。柳清竹心中开始发急,不知道小枫和新蕊找不到她会急成什么样子。 她明明记得方向是没有错的,可是…… 路还没有找到,她却已经没有了力气。眼看路上的人渐渐地少了起来,她索性找个人家的后门,靠着台阶坐下。 好在她今日穿的是寻常农妇的装束,在台阶上坐着也并不十分显眼。 目光所及之处,几辆马车都已经陆续离开,柳清竹恢复了一些力气,只得站起身来打算再往别处找找。 这时街道口传来一阵车轮声响,柳清竹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随即低下了头。谁知那辆马车却忽然停了下来,一个熟悉的女子声音叫道:“奶奶?” 柳清竹听出是初荷的声音,强迫自己忍住回头的冲动,拉下帽檐遮住脸,急匆匆地继续往前走去。 “奶奶,您怎么会在这里?新蕊她们找您都快要找疯了!”初荷跳下车来,拉住柳清竹的手急道。 “你见到新蕊了?”柳清竹心中一喜,下意识地问。 初荷急切地道:“当然见到了,那个笨丫头走丢之后急得像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撞,只差没把这附近的几条街都翻过来了!” 柳清竹忙问:“她现在在哪里?” 初荷喘了口气,笑道:“在城门口。我也是恰好遇见她,在这边附近都没有找到您,生怕是出了什么事,所以赶着叫人到城门口去严查了。谢天谢地,没事就好!奶奶一定累坏了,快上车吧!” 柳清竹迟疑了一下,初荷已经不由分说地挽着她的手臂搀她上了马车。 车上并没有别的人,这让柳清竹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初荷见状笑道:“今儿恰好是我一个人出来办点儿差事,并没有别的人在,奶奶不必多虑。” 柳清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许久才道:“还是把称呼改了吧。现在你还是跟从前一样的叫法,我心里总觉得怪怪的。” 初荷似乎有些诧异,怔了一下才笑道:“您这话若是叫爷听见了,他不知道该有多伤心呢!您虽然离了萧家有小半年了,可是咱们只当您还在家里一样,邀月斋的正房到现在还是日日打扫着,一样摆设也不敢乱动,谁敢说一句不是?那一阵子爷拒绝皇上赐婚的时候,咱们家上上下下两百多口人,竟没有一个人敢劝爷一句的!” “我素日也没给过你们什么好处,你们又何必如此?”柳清竹的心里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地伸手去掀车窗上的帘子,想借故摆脱这个尴尬的话题。 初荷抓住她的手笑道:“我的奶奶,您不能这么装糊涂呀!不是我们要如此,府里什么事情不是咱们爷吩咐的?在爷的心里,您始终是唯一的少奶奶,我们自然也只能当您没有走了!” “他……其实也不必如此。娶了燕宁郡主,对他的前程当是一个极大的助力,即使他不愿……把鹊儿扶了正也是好的。我总是不会回去的了,他又何必……”柳清竹尴尬地苦笑道。 初荷拍手笑道:“把鹊姑娘扶正,这句话也只有您一个人敢说!前儿小少爷满月的时候,二老爷劝了一句,说是至少也该给鹊姑娘一个侧室的身份,爷却说正室既空着,就不该擅自作主立侧室,这不是分明在说此事应该由您回来做主嘛!” 柳清竹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随意支应了一声,默默地低下头去。 见她始终兴趣缺缺的样子,初荷似乎有些尴尬,许久才没话找话地笑道:“等见到了新蕊那个笨丫头,真该好好打她一顿板子才成!出个门居然能把主子弄丢,天底下她也算是头一份了!” “小丫头贪玩,也是人之常情,何况那小贼偷了她的钱袋,她赶着去追也没什么不对。”柳清竹淡淡地说道。 初荷尴尬地沉默了一阵子,忽然抬头道:“我们跟着奶奶这些年,奶奶待下人们的恩德,咱们自然都是看在眼里的。奴才们犯些小错,奶奶从来不肯放在心上,便是奴婢当年做了那样的事,险些害死了奶奶,奶奶也并未跟奴婢计较……” 柳清竹有些不自在地道:“过去的事,还提它作什么?我知道你们都有自己的难处,我帮不上你们什么忙便罢了,又岂为这个跟你们计较?” 初荷叹了口气,又沉默下来。柳清竹看着她心事重重的样子,不禁有些狐疑。 从前的初荷跟她倒是亲密无间的,只是出了那件事之后,二人之间总有些隔膜,柳清竹此时也不便多问,只得凑到窗口去看车窗外面的景物。 “奶奶!”初荷忽然叫了一声,柳清竹伸到一半的头只得收了回来。 只听初荷急急地问道:“奶奶,您还记得咱们院子里二门上的进忠吗?” 柳清竹有些疑惑,怔了一下才问:“就是因为聚赌闹事被赶出去了的那个孩子?他怎么了?你最近见到过他?” 初荷的神情忽然变得有些奇怪,柳清竹的心中渐渐地生出一丝警惕。只见那丫头迟疑了许久,才幽幽地开口道:“如果我说我见到了他,还跟他说了话,奶奶会怎样想?” 柳清竹不解地道:“那有何不可?咱们府里又没有规矩说不许跟外面的人说话……那孩子如今怎样了?其实他聪明劲儿是有的,若肯走正路……唉,他如能改过自新,你可去求求爷,重新收留他也好,赏他点什么也好,给他一条生路,也算是主仆一场的情分。” “奶奶,您这是真心话,还是在哄我?”初荷的神情忽然变得很奇怪,语气竟似有些凄厉的味道。 第158章.鹊儿 柳清竹吃了一惊,皱眉道:“自然是真心话,我哄你做什么?” “难道奶奶当真不知道进忠已经死了?”初荷忽然站起身来,目光冷冷地逼视着柳清竹,尖声质问。 “死了?怎么会?是出什么事了吗?”柳清竹有些诧异,为进忠的遭遇,也为初荷此时的怪异反应。 初荷怔怔地看了她很久,才颓然坐倒,喃喃地道:“奶奶,初荷伺候您多年,对不住您的地方甚多,但您对初荷,真的已经仁至义尽……初荷不是个好丫头,您当初便是把我杖毙了,我也不会有一句怨言……初荷早知自己是该死之人,现在我只想要您一句真话:当初是不是您下令把进忠杖毙了的?” “杖毙?”柳清竹吃了一惊:“咱们府里,从来没有过这样的规矩!下人便是犯了再大的错,至多也不过逐出府去就是了,哪有杖毙这回事?何况……进忠犯事的时候,府里的事情都是太太在管,哪有我下令杖毙的道理?你是听谁说的?” “真的不是……不是奶奶吩咐的……奶奶什么都不知道?”初荷的神情一时有些发怔,像是失魂落魄似的。 柳清竹细想当年的情形,心中忽然明白了几分:“进忠是个好孩子,他出事的时候,我心里虽觉得有些可惜,却不敢徇私,只能叫阿宏和几个小厮带他去求太太。后来鹊儿跟我说,太太吩咐将他和几个闹事的人各赏了二十板子逐出府去了,我还叫鹊儿出去给了他四十两银子……为什么你却告诉我说他被杖毙了?难道是太太她……” 初荷没有回答,马车里面一时安静下来,只有车轮在地面上滚过的声音,骨碌碌地吵得人心烦。 这样沉默地过了很久,初荷才呼出一口气,神色木然地道:“不是太太……” “不是太太?”柳清竹已经大致猜到了答案,却装着迷惑不解的样子,皱眉追问。 初荷忽然站起身来,向车窗外探出头去,厉声断喝:“等一下!车夫停车!” 柳清竹吓了一跳,车子却依然飞快地向前行驶着,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 “出什么事了?”柳清竹的心中生出了几分不妙的预感。 初荷没有理她,用力地拍打着车窗,尖声叫道:“停车!不然我跳下去了!” 车夫慢吞吞地“吁”了一声,马车的速度慢了下来。 柳清竹还没有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初荷已经缩回身子用力抓住她的手腕:“下车,快点!” 柳清竹不明所以,却知道事情不妙,只得顺着她的意思,尽量敏捷地掀开车帘,跳下车去。 “呵呵……果然来了,初荷,你做得真不错!”一个熟悉的女声在不远处响了起来。 柳清竹吃了一惊,下意识地叫道:“鹊儿?” 跟着下车的初荷脸色立刻煞白起来。 柳清竹已知中计,只得强作镇定,靠着马车慢慢地观察起周围的情形来。 一路跟初荷说话,她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出了城。但是很显然,这并不是她回家的路。难怪初荷一路都在阻止她掀开车帘,原来这马车根本就是走的另外一条路,出的是另外一道城门! 这条路,她却也并不陌生。往萧家祖坟去,不就是要经过这里的么? 眼看鹊儿身边几个陌生的仆妇已经迅速地围拢过来,柳清竹知道自己今日是跑不掉了的。 初荷歉意地看了她一眼,慢慢地走出去站到了鹊儿的身旁。 柳清竹扬起笑脸,从容地道:“鹊儿,好久不见了。” “是啊,好久不见了。不过,我现在应该叫你什么呢?”鹊儿稳稳地在原处站着,露出雍容的微笑。 她既不动,柳清竹也没有走过去的意思,拂了拂衣袖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好整以暇地打量起来。 小半年不见,鹊儿比从前丰腴了许多,穿金戴银的,身旁又有仆妇小心翼翼地伺候着,看上去倒真有几分朱门贵妇的风范了。 相比之下,她自己一身布衣荆钗,实在寒酸得多,也难怪鹊儿露出这样得意的神情来了。 当然柳清竹并不知道,此时的鹊儿也在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她。 而且,对峙的时间越久,鹊儿的心中越是恼怒:为什么被休弃半年之后,她非但没有病死、没有郁郁而终,甚至没有消沉没有憔悴,反而越发意态高华,竟连一身布衣荆钗,都被她穿出了高洁出尘的意味? 一直活在这个人的阴影里,她怎么能甘心! 这小半年的工夫,她拼尽全力将府中的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让二老爷二太太都赞不绝口;她几乎拼上了一条性命才生下了国公府的长孙,连宫里的太后都特地颁下了赏赐;她竭尽全力拉拢府里的每个人,府中的丫鬟仆妇人人对她赞不绝口……可是所有这一切,都没有给她本人带来半点荣耀,那个人甚至连一个侧室的位置都吝于给她,一切都是因为这个女人的存在! 她知道他每次悄悄出府都是去了哪里,她也知道他一直叫人打扫着邀月斋的正房是为了什么。外人只知道他歇在邀月斋,谁会相信他放着厢房里的美妾幼子不管,夜夜在邀月斋正房独宿? 本来她曾经抱着一丝幻想,奢望时间会冲淡一切,直到他婉拒了皇帝的赐婚…… 那时鹊儿才清楚地意识到,只要这个女人不死,她自己就永远只能是一个奴婢! 作为一个奴婢,她的行动并不自由,萧潜对她看守得很严。今日假借祭祖之名出府,她已经苦心谋划了很久。她没有时间和机会像叶梦阑那样请山贼来办事,所以一切都需要加倍小心,也更加不容半点失误! 鹊儿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面上却依然维持着高贵的微笑,继续说道:“您既然毅然决然地离开了萧家,‘大少奶奶’这个称呼,想必您是不喜欢的了,可是称您‘柳小姐’,似乎又有些侮辱的意味……真真是叫人为难呢!” “你从前私下里喜欢叫我名字的,忘记了吗?”柳清竹表现得比她更加从容,似乎浑然不知自己身陷险境。 意识到这一点,鹊儿的脸色有些难看,僵了片刻才挂上微笑:“分别太久,都忘了……清儿,我们真是很久没见了。” 柳清竹轻声叹道:“是啊,好久没见。大概……有十多年了吧?” 几个仆妇慢慢地向中间围拢过来,柳清竹不愿被她们碰触,只得一步一步慢慢地向鹊儿靠近了过去。 鹊儿皱紧了眉头,疑惑地道:“清儿,你可是糊涂了?大年初一的早上,我们还见过呢。” 柳清竹平静地看着她,微笑道:“是吗?我从前也这样以为,但是……我用了很长时间才想明白,离开了养生堂之后,鹊儿恐怕就不是原来的鹊儿了。” 鹊儿脸上瞬间闪过恼怒的神色。柳清竹依旧微笑着,从容不迫地看着她。 沉默毫无预兆地在两人中间蔓延开来,一个怒气冲冲,一个气定神闲,初荷和所有的仆妇们大气也不敢出,恨不得把自己变成透明的。 过了大概有一盏茶功夫,鹊儿的脸上才重新挂上了笑容:“我今儿本来是要过去拜祭老太太的,想不到恰好遇见你,也算是一场缘分。你离家这么久,老太太一定很想你,要不要和我一起上山去看看?” “那自然是要去的。”柳清竹微笑道。 前后左右各有两个仆妇堵着路,还有个初荷在旁虎视眈眈,不去行么? 鹊儿似乎有些得意,点了点头一语不发地转身顺着小路往前面走去。 柳清竹默默地在后面跟着,心中觉得有些讽刺。 从前来这里的时候,她是大少奶奶,鹊儿是小丫鬟;而今日故地重游,鹊儿是绑匪,而她是那个随时可以被撕掉的“肉票”。 世上的事情就是这么讽刺。这难道不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真实写照吗? 柳清竹因为过去的一年里一直断断续续地病着,身体已经大不如前,走了一段路之后便觉有些疲惫。奇怪的是,鹊儿竟也丝毫不比她轻松,尚未走到祠堂,人已经气喘吁吁起来。 这个发现,让柳清竹的心情莫名地好了许多。 初荷担忧地看了柳清竹一眼,迟疑片刻,上前搀住了鹊儿。 柳清竹依旧默默地走着她的路,对这一切视而不见。 中间停下歇了两次,终于看到了熟悉的小祠堂,鹊儿慢慢地走了进去,柳清竹也只得跟着。 这祠堂,是萧家供奉祖先的所在,她虽有几次从院外路过,却从来没有进来跟里面侍奉的人打过招呼。 除了从未遇上过重大祭祀的原因,更重要的是她性情疏懒,并不愿过来跟伺候的姑子们念什么“阿弥陀佛”。佛门规矩多,她又不是什么虔诚的人,这种地方,她一向是能避则避的。 想不到第一次进萧家的祠堂,竟是被她从前的一个丫鬟劫持着过来的。 只见鹊儿走进佛堂,慢慢地在中间的佛像前面跪下。一个姑子点了三炷香过来递到她的手中,她便闭了眼睛将香举过头顶,样子要多虔诚有多虔诚。 过了一会儿,鹊儿缓缓睁开眼睛,初荷从她手中接过香插到香炉里,垂眸退了下去。 先前那姑子便凑过来笑道:“清明节那日少奶奶遣人送过来的香烛等物,咱们这里一直用着,您的吩咐我们也从没敢疏忽过。只是少奶奶的打赏有些多了,咱们祠堂里的用度简省,奶奶一次的打赏,足够我们用一年的了。” 鹊儿慢慢地站起身来笑道:“知道你们出家人无欲无求,只是手头宽裕些,毕竟强似为了银钱束手束脚。咱们这里侍奉的是萧家的祖先,这可是关系到萧家兴衰的大事,半点也马虎不得呢!” “少奶奶吩咐的是,”那姑子笑道。“咱们都知道尽心尽力,不敢辜负萧家和少奶奶的恩典——敢问少奶奶,此番您亲自过来,可是有什么事情吩咐?” 鹊儿慢慢地回过头来看向柳清竹,眼中闪过一抹冷色。 第159章.我岂能甘心居你之下? “这位……”那姑子顺着她的目光看向柳清竹,忽然露出了诧异的神色。 柳清竹初时并未留心,待注意到这姑子神情有异,细细琢磨了一阵,才忽然记起,这姑子她竟是见过的。去年深秋她带着鹊儿往丛绿堂求见大太太,被晾在外面冻得瑟瑟发抖的时候,从屋里走出来的两个姑子,其中不是就有她? 当时这姑子看见她时,便是露出了这样诧异的神色。那时柳清竹虽然疑惑,却并未来得及跟她说一句话,不想今日竟在此遇见! 柳清竹双手合十,朝那姑子礼节性地躬了躬身子。那姑子慌忙还礼,鹊儿已在旁冷笑道:“这个女人,是萧家的一个刁奴,这些年暗中与外人勾结陷害萧家,做了许多恶事。照理说本该打一顿逐出府去,只是她身上牵涉颇为重大,一时不能叫外人知道。府里的人未必全靠得住,为防走漏风声,只好将她放在这里,请师傅帮忙照看几天,防着她逃走便可。” “这……恐怕……”那姑子的脸上现出了为难的神色。 鹊儿向初荷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刻从袖中掏出两个黄澄澄的元宝来塞到姑子手中:“这个奴才的衣食用度,自然是由府里出的。师傅只需要找间安静的屋子关着她就好,她病歪歪的,翻不了天。” 姑子向柳清竹看了一眼,迟疑了一下,轻轻点了点头:“院子东北角上有一间屋子,原是先师住过的。她老人家圆寂之后,那屋子就空了出来,暂时安置一个人倒也不妨……” 鹊儿忙笑道:“那就很好。也不敢劳烦师傅太久,过十天半个月,府里的事情分派明白之后,我自然会叫人来提她出去。” 那姑子松了一口气,躬身应下,又道:“天色不早,奶奶今日想必是不上山的了。萧家祖先的牌位都在后堂,奶奶是否要进去磕个头?” 鹊儿迟疑了一下,摇头道:“今日便不进去了。没什么大事,不必惊动祖先亡灵。” 那姑子闻言便不多问,带着一行人走进后院,沿着曲曲折折的小径走了很久,才指着一间矮小的草房笑道:“就是这里了。” 鹊儿身旁的两个仆妇立刻冲进屋子,把墙角桌下每一个角落都细细验看了一番,又特地检查过门锁和门闩,然后才退出门来,轻轻点了点头。 那姑子的眼中似有怒意,但很快便依旧慈眉善目地笑问:“奶奶看,这地方可还使得?” “尚可,”鹊儿微微颔首,“这窗子要记得用木条封住,从外面锁上门,应该便可以了。” 那姑子迟疑了一下才道:“既如此……全听奶奶吩咐就是了。” 鹊儿满意地点头笑道:“这件事成了,也是一件大功劳,到时候府里会好好谢你的。现在我还有几句话要审问这个刁奴……” 那姑子闻言忙笑道:“奶奶放心,这附近不会有闲人来。” 鹊儿向柳清竹抬手作了个“请”的姿势,两人一起走进低矮的小草屋。初荷径自带着姑子和几个仆妇退出一段距离,分散在草房四周,警惕地留心着周围的风吹草动。 初荷留了个心眼,特地走到了下风口的方向,看见离草房不远处有一套石桌石凳,她便伸了个懒腰,笑道:“累死我了,在这儿坐一会儿才好。” 这几个仆妇都是鹊儿近半年新招进来的,知道初荷是鹊儿身边最宠信的人,也便不敢有异议,各自走到远处去了。 初荷装着趴在桌上打盹,暗地里却在屏息凝气,竖起了耳朵细听屋里的动静。 二人进屋之后,鹊儿回头向外面看了一眼,随手掩上了门。 柳清竹看到屋里地上有三个蒲团,微微皱眉,走到一旁在禅床上坐了下来。 鹊儿自然是不肯与柳清竹同坐的,但坐到蒲团上又必定比对方低一大截,气势上先就输了几分,她也是万万不肯的。 盯着禅床看了很久,见柳清竹完全没有谦让的意思,鹊儿只得冷哼一声,靠着供桌站稳了身子。 “‘大少奶奶’,您还有什么吩咐?”柳清竹唇角含笑,嘲讽地问道。 鹊儿的脸色果然黑了下来,咬着牙怒声道:“你不用得意,只要你死了,我迟早会让他把我扶正的!” 柳清竹微笑道:“我在九泉之下,一定拭目以待。不过——既然我死了就一切都好办,你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抛尸山林,反要费心费力地把我关在这个地方?你就不怕夜长梦多?” “你以为我不想?”鹊儿恼怒地斥了一声,发觉自己输了几分风度,忙又收敛了怒气,冷声说道:“我今日出门,他是知道的,所以不能叫你死在今天,也不能叫那些奴才知道我要你死……可恶,你就不能自己乖乖地病死吗?非要我费这么多的心神来帮你安排后事!” “所以你打算先假装把我关在这里,过两天再送一碗毒药过来,神不知鬼不觉地了结了我的性命?这个主意倒也不错,只是那姑子怕要无辜受累了。”柳清竹想了一想,感慨地叹道。 “你死到临头,还在关心别人的死活?侥幸从叶梦阑那个白痴手里逃出来过几次,就真当你自己是吉人天相了不成?告诉你,落到我的手里,你断不会再有从前那样的幸运!”鹊儿咬着牙狰狞地说道。 柳清竹叹了口气,缓缓摇头:“你这个样子,比从前可难看多了。” 鹊儿的脸色僵了一下,接着怒道:“你不要试图挑战我的耐心!” 柳清竹无辜地摊了摊手:“你的耐心应该是很不错的,否则也不可能安安分分地在我身边伺候那么多年不动声色。但是这一阵子……” 鹊儿立刻厉声打断了她:“从前?哼,你居然敢跟我提从前!从前你和我本是一样的人,凭什么转了个身,你就成了柳家的千金大小姐,我却要到醉月楼那种鬼地方去学弹学唱承欢卖笑?你既然求了柳老头子从醉月楼赎我出来,为什么不叫他也认我做义女,却要我做你的丫鬟?你救我出来, 不就是为了让人夸你不忘贫贱?不就是为了在我的面前显示你作为千金小姐的优越感?在养生堂腆着脸跟在我后面喊‘姐姐’的人是谁?你的身份比我还要卑贱,我凭什么要接受你的施舍?” 原来她心中的恨意,竟然从那个时候就开始了。 柳清竹默默地听着,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她也算是足够糊涂,竟不知这个小姐妹在柳家替她八面玲珑地到处周全的时候,就已经在心里藏了这么深的恨意! 柳清竹并没有试图跟鹊儿争辩什么。一个人钻了牛角尖的时候,是听不进好话去的。她只是有些感慨:醉月楼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短短三年时间,竟能把从前那个热心善良的小姑娘扭曲成这个样子? 或许是她悲悯的神情激怒了鹊儿,后者脸上的怒气更甚:“你不要用这种看乞丐的目光看着我!这么多年,我早已经受够了!你到底哪里比得上我,凭什么你的命比我好那么多?我在柳家受你的奴役也就罢了,为什么到了萧家,我依然只是个毫不起眼的奴才?你宁肯受老太婆的冷眼也要带我进萧家,难道就是为了叫她们嘲笑我的出身?我在醉月楼呆过又怎么样?我碍着旁人什么事了?” “那些闲话,你本不该放在心上。旁人多半是无心,只是你自己看得太重了。”柳清竹无奈地叹道。 “你也只会说这一句话,这才叫站着说话不腰疼!如果当初被卖到醉月楼去的人是你,你还能这样说风凉话吗?”鹊儿面色狰狞地厉声说道。 柳清竹暗暗责怪自己多嘴,再次沉默地低下头去。 鹊儿忽然露出奇怪笑容,阴阳怪气地说道:“说起来,我倒真有些佩服你。你虽然没在醉月楼那种地方学过手段,辖制男人的本事倒是半点也不含糊!便是寻常百姓有了余钱也会惦记着纳一房妾室,你竟有本事让堂堂国公府世子发誓只娶你一个!你这套本领究竟是自己拜师傅学的,还是柳老头子亲自指点的?” “我的本事再大,不还是被你轻轻松松地撬了墙角吗?男人的誓言像泥塑的菩萨一样靠不住,这一点你提醒过我很多次,我只没想到你为了叫我相信,竟下了那么大的功夫!”柳清竹悠悠地嘲讽道。 这一次,鹊儿竟没有露出得意的神情。她只是冷冷地盯着柳清竹,脸色越发阴沉。 柳清竹沉默了一阵子,终于有些不甘心,咬牙问道:“既然话都已经说开了,你不妨实话告诉我,当初为什么要害我的孩子?你想做他的妾侍,明着告诉我,我未必便不肯答应,你何必……” “当他的妾侍?继续给你端茶倒水,继续给你出谋划策,继续在你的面前卑躬屈膝?你肯不肯尚且不论,我岂能甘心一辈子居你之下?你完全错了,我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当他的妾侍!”鹊儿连连冷笑,咄咄逼人地盯着柳清竹,恨声说道。 柳清竹终于第一次露出了惊诧的神色。 鹊儿咬着牙继续道:“我知道你不会容得下我,可我也根本不需要你容得下!我想要的东西,从来都只会靠自己来争取!” 柳清竹不愿再看她狰狞的面孔,缓缓将目光转向了屋子正面挂着的观音画像。 鹊儿大概是站得累了,终于忍不住在一个蒲团上坐了下来,幽幽地说道:“我本来以为,只要能跟他……他就会给我一个名分,没想到他竟然威胁我,说是敢叫你知道就要我的命……我跟他的时间不比你晚多少,可他却只会对你温言软语山盟海誓,对我却总是下了床就翻脸,凭什么?” 第160章.衣锦夜行 “男人是靠不住的,你不是早知道这一点么?”柳清竹悠悠地笑道。 鹊儿咬牙恨声道:“没错,男人是靠不住的,那个没胆量没担当的男人就更加靠不住,所以我更加坚定了万事只能靠自己!本来我以为你只要你死了就有机会,他却说若是没有了你,我也就没有了在萧家待下去的必要……你说,那个人是不是很无情?” “确实如此。”柳清竹的唇角缓缓地翘了起来。 鹊儿的脸色冷得好像下一刻就要下雪:“你很得意?” “有一点。”柳清竹坦白地承认道。 “你确实有资本得意,不过,笑到最后的人可是我!”鹊儿心下恼怒,随手抓过一样东西要砸,待看清是尼姑敲木鱼用的木槌,立刻又觉得晦气,忙甩手扔到一旁。 柳清竹呼出一口气,平静地道:“没错,笑到最后的人是你。你知道我若不能生育,太太和老太太一定会想法子给萧潜纳妾,而我应对的方式一定是把你扶上去。只要你能生下个一男半女,就算是站稳了脚根,到时候再除掉我就可以了,是不是?不得不说,你很懂得利用自己的优势。” “过奖,做奴才做久了,总会想法子给自己谋一条出路的。”鹊儿丝毫不觉得羞愧,昂首得意地笑道。 “我好像……都明白了。”柳清竹低低地叹了一声,无奈地看向窗口。 鹊儿反倒有些意犹未尽:“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现的?” 这几年,她的得意之作有很多,本打算从头至尾细数一遍,细细欣赏柳清竹震惊和不可置信的表情。谁知对方除了片刻的惊诧之外,几乎从头至尾都知道一切,这让她感到十分挫败,有种衣锦夜行般的失落感。 柳清竹透过半开的窗子,看到了淡绿色衣衫的一角,知道初荷就坐在窗外不远处,她的心中不禁生出了一丝希望。 听见鹊儿的问题,她想了一想,轻声叹道:“很晚。大概是那天夜里,张氏派人到我屋里搜贼的时候吧?你往我的屋子里和西厢房丫头们的屋里都放了迷香,只有你自己的屋子里没有,我便知道事情跑不了是你做的。你那天太心急出门看热闹了,暴露了你自己都不知道。” 鹊儿想了一想,心中有些气恼。她不肯承认自己计策粗疏,反怪柳清竹不肯给她机会:“若不是你大冷天还开着窗子,迷香没有起什么作用,那天老太婆派过来的那帮奴才本来可以捉奸在床的!你的运气怎么就那么好,老天无眼,总在帮你这个没用的女人!” “对不住,是我不好,我替我自己和老天爷向你道个歉吧!”柳清竹哭笑不得地说道。 鹊儿便是再蠢也知道柳清竹是在嘲讽她,一时气得脸色有些发青,许久才冷笑道:“那一次只是有一点小小的失误而已,不过对全局也没有太大的影响!毕竟初荷那个蠢货说的话,不但那老太婆信了、全城的人信了,你全心全意爱着的那个男人也已经信了!怎么样,被自己的男人怀疑的滋味,不好受吧?” “你不该那么利用初荷的。那丫头心思单纯,被人当了枪使都不知道,她到现在都还以为你是真心对她好呢!”柳清竹再次不着痕迹地向窗外瞥了一眼,淡淡地道。 鹊儿不屑地冷笑道:“不利用她,难道我该自己出来说那番话吗?那样的话你怎么可能放过我!说实话,我真没想到你会放过初荷那个贱婢。那样的蠢奴才,难道不该当场打死吗?你这种烂好人,活该被人卖了一次又一次!” 柳清竹敏锐地注意到窗外的那一片衣角动了一下。她转过头来,淡淡地道:“她只是被人利用,我冒冒失失地打死她,只怕反而断了追查的线索。只是我到此刻都没有想明白,你是如何骗得她对你死心塌地的?我自认待她并不薄……” 难得听见柳清竹主动示弱,鹊儿立刻得意起来:“到死你也不会想明白!你还记得二门上有个小厮叫进忠的吗?初荷那小蹄子跟他有一腿,你不知道吧?” 柳清竹摇了摇头,露出迷惑的神色。 鹊儿便得意地继续道:“进忠那小子也是个蠢货,我叫人拉他赌钱,灌了他几杯酒,又骗他说你打算把初荷配给阿宏,他便发了疯,闹得院子里鸡飞狗跳的,后来有人来跟你说他聚赌闹事,你还记得吧?” “记得。你说过太太把闹事的人撵出门去了的。”柳清竹淡淡地道。 “撵出门去?没错,那几个人是撵出门去了,但是进忠——他死了。”鹊儿带着奇怪的笑意,幽幽地道。 柳清竹轻轻地吸了一口气。 鹊儿微笑道:“很奇怪?其实再简单不过,平常的二十板子或许打不死人,但我若想叫他死,也并不难。等那傻小子死了,我再跟初荷说,是你叫人打死他的,你猜那蠢丫头会怎么做?” “你够狠。”柳清竹由衷地赞叹道。 “你应该得意,为了对付你,我真的下了不少功夫!”鹊儿认真地“恭维”道。 柳清竹看见窗外的衣角消失了,知道初荷已经听到了她想听到的话,也便悄悄地松了一口气,轻叹道:“也许,笑到最后的人确实是你,可是鹊儿……你真的觉得开心吗?连你自己腹中的孩子都要利用,你还有什么是做不出来的?” 鹊儿的脸色变得很难看——没错,是非常难看。 柳清竹想起小枫前几日跟她说起过的一个传言,心中一动,接着叹道:“那样的药,毕竟是不可能不伤身子的。你便是要陷害我,也不该自己冒冒失失地喝下去,万一对孩子不好,你岂不是要操一辈子的心……” “要你管!”鹊儿忽然暴怒起来,整个人从蒲团上跳了起来,似乎就要冲上来厮打。 柳清竹稳稳坐着,向窗外努了努嘴:“小声些,我的‘大少奶奶’!被外面听到就不好了!” 鹊儿怔了一下,脸色铁青地停了下来。 柳清竹已经坐得不耐烦,鹊儿才慢慢地抬起头来,目光如刀般锋利地盯着她,怒声道:“除了孩子,我还有什么拿得出手的筹码?在萧家人的眼里,我什么都不是,我只是个生孩子的工具罢了……‘鹊儿’?哈,没错啊,我是叫鹊儿,我已经生下了齐国公府的长孙,可这个名字还是甩不掉,连最低贱的奴才都可以这么叫我!我千辛万苦才在萧家站稳了脚根,我怎么能甘心只当一只‘鹊儿’!” 柳清竹发现此人已经偏激到不可理喻,终于也不再有兴趣听她废话,无声地叹了一口气,便不再理会她的疯言疯语。 鹊儿看看天色,意犹未尽地走到了门口:“好久没跟你说过这么多话了,还真是舍不得走呢!” 柳清竹头也不抬地道:“你还是走吧。你产后疏于调养,身子并不似从前健壮。这会儿要打架,你不一定能赢我。万一我一个失手掐死了你,你这半辈子就白算计了。” 鹊儿的脸色僵了一下,许久才道:“你不会掐死我的,你没有那么狠。” “是吗?”柳清竹不动声色:“你若是真的这样有恃无恐,我只怕也未必能逍遥到现在。其实你一开始顾虑重重,下手太轻了,给了我很多喘息的机会。比如叶梦阑给婉儿下药的那次,那一种无色无味的毒药是你下的吧?只可惜你后来被我吓住,自己偷偷地把毒解了。否则……我那时已经病得那个样,若是婉儿真出了事,我当时就死过去了,哪有心思收拾你?” “这么说,我还是太心软了?”鹊儿面上勉强维持着微笑,暗里却已经悔得肠子都青了。 柳清竹摇头道:“你的心肠不软,你只是胆子太小,志大才疏。另外,脑子不够聪明,心思不够缜密……” “还有呢?”鹊儿气得一整张脸都涨红起来。 柳清竹若无其事地继续道:“还有,脸蛋不够漂亮,身段不够纤细,声音不够甜美,气质不够高雅……总之,即使我死了,你想当萧家的大少奶奶也是难于上青天,除非你有那个老太婆的手段,把每个碍路的女人都不声不响地除掉,比如那个据说已经被萧家拒婚气病了的燕宁郡主……” “够了!你给我闭嘴!”鹊儿的手抓住门闩,恶狠狠地大叫起来。 柳清竹抱住了肩膀,委屈地道:“不是你叫我说的吗?” 没有人比鹊儿更了解柳清竹,所以她也很清楚,再继续在这里待下去,只有她自己被活活气死的份。 因此鹊儿很识时务地拉开了门,怒声说道:“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了!既然这样,你就在这里好好地呆着吧!” 柳清竹知道她是说给外面的人听,也便十分“配合”地高声叫道:“不管我落不落泪,迟早都是要见棺材的,既然这样,我干什么要落泪给你看?倒是你自己,亏心事太多了,夜里睡觉一定记得关好门!” 鹊儿带着一肚子怒气走了出去。柳清竹慢慢地站起身来,门口已被一个仆妇堵住。只见那女人恶狠狠地向里面瞪了一眼,重重地将门关上,从外面上了锁。 “喂,你们不会打算饿死我吧?我今日的午饭都还没吃呢!”柳清竹在门板上拍了两把,扬声向外面叫道。 第161章.我是观音菩萨化身 门外并没有人回答她,过了一段时间,脚步声渐渐远去,柳清竹能感知道的世界彻底安静下来。 直到这个时候,她才感觉到有些担心。 此时天色已晚,新蕊和小枫一定已经急坏了吧?若是迟迟等不到她回去,父亲他们又会担心成什么样子? 她还真是没用,每次都会轻易地落到旁人的手里,每次都只能被动地等着人来救……这样的游戏,连她自己都有些厌倦了,谁又能有耐心一次又一次地赶过来救她呢? 她总该为自己做点什么才行。 柳清竹看了看窗口。 这间房子逼仄低矮,窗子自然也是小得不能再小,柳清竹目测了一下,大概也就是一尺半见方的样子。 不知是不是那姑子忘记了,柳清竹等了很久,也没有人按照鹊儿的吩咐,过来用木条把窗口封住。 若是可以从这里钻出去…… 柳清竹在心中暗暗估算着逃走的可能。 正全神贯注地盯着窗口的时候,视线中忽然出现了一张脸,吓得柳清竹险些从禅床上跌下来。 待看清是先前那姑子在窗口张望,柳清竹不禁有些恼怒:“出家人也喜欢做这些鬼鬼祟祟的营生吗?” 那姑子闻言也不恼,温和地笑了一下,把一个小小的竹篮放在了窗台上:“姑娘饿了吧?出家人只能准备素斋,姑娘将就吃一些吧。” 柳清竹顿时有些赧然,忙起身到窗口接过竹篮,迟疑了一下才问道:“师傅这里可有猫狗雀鸟之类的小家伙们?一个人在这屋子里闷得慌,有只猫作伴也好。” 那姑子似乎没想到她第一个要求竟是这样的,迟疑了一下才道:“祠堂中从来没有养过那些东西。众生平等,我们不喜欢豢养那些活物来取乐……去年倒有一只受伤的野狐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但伤好之后贫尼就将它放归山林了。” 柳清竹闻言只得叹了口气,失望地将竹篮放在了桌上。 那姑子忽然笑问:“姑娘可认得字?这屋子里的床下堆放了不少经卷,姑娘若是闲来无事,可以念念经、敲敲木鱼,倒也可以聊以静心。” “你叫我在这里带发修行吗?”柳清竹闻言不禁苦笑起来。 哪知那姑子却正色说道:“修行便是功德。修行一日便消除一日的罪孽,修行十日便积下十日的功德。姑娘能在这屋子里住几日也是前世修来的缘法,若能借此机缘赎了前愆,先师想必也会欣慰的。” “你的先师正在西方极乐世界,看不到这里的事,如何能为我而欣慰?”柳清竹心中正觉无聊,难得见到一个迂腐又多嘴多舌的姑子,忍不住带笑调侃起来。 那姑子愣了一下才道:“姑娘说的是……但修行一道,为的是自己心安,并不为求人嘉赏……” 柳清竹忍不住冷笑道:“修行是为了求自己心安?若是助纣为虐坏事做尽,便是修行一百年,又如何能够心安?一个人手中若是罪行累累,念几本经书,佛祖就会宽恕了他的罪孽吗?” 那姑子合十道:“阿弥陀佛……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只要人心向善,佛家十恶尚赦,又如何不能饶恕姑娘从前的罪过?” 柳清竹点了点头,正色道:“我好像明白了。难怪这世上的和尚尼姑越来越多,而江洋大盗越来越少。原来江洋大盗做了一辈子杀人放火的营生之后,只要放下屠刀,到寺院中念几天经,就可以立地成佛往生极乐……佛祖对恶人如此宽容,难道便不觉得对苦苦修行的善人太不公平了些吗?” 那姑子瞪大了眼睛,半晌才道:“话不能这么说……作恶总是不对的,这……姑娘您心里有着这样的念头,已经是入了魔道,该多看看经书才行……” 柳清竹看着她慌乱的神情,一时竟觉有些不忍,只得笑道:“我只是随口说说,师傅不必放在心上。” 那姑子舒了一口气,合十笑道:“姑娘,信口开河也是罪孽,‘口孽’也是会被佛祖责怪的!出家人不打诳语,便是为此,姑娘莫要拿贫尼取笑。” 柳清竹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那姑子又笑道:“姑娘,饭菜要凉了。” 柳清竹看了看篮子里的米饭素菜,迟疑了一下才道:“我此时不饿,等夜里饿了再吃。” 那姑子显然不相信这句话:“可是姑娘您先前明明说……” 柳清竹不耐烦地道:“先前是先前,现在是现在。先前饿了,现在又不饿了,有什么奇怪?就像师傅您,先前是个吃斋念佛的出家人,现在是个助纣为虐的狗腿子,又有什么奇怪?” “狗腿……姑娘,您怎么能骂人呢?‘恶语’可是佛家十戒之一,万万犯不得的……”那姑子愣了一下才回过味来,一叠声地抱怨道。 这个老尼姑,真是迂腐得可爱。 柳清竹心中忽然起了一个大胆的念头。 或许她可以赌一把。 她是一个已经没有什么本钱的赌徒,对方的手中却有着对她而言至关重要的东西,这一场冒险,似乎是稳赚不赔的。 若是赌输了,至多不过是引起对方的警惕,窗子钉上木条外加不再来跟她说话而已。若是赌赢了呢? 柳清竹深吸了一口气,敛起笑容,重新在禅床上坐下:“佛家的教义,师傅倒是记得清楚。可是念了那么多经书又有什么用?您还不是一样在助纣为虐?您帮着恶人把我囚禁在这里,佛祖知不知道?您念过的经书上有没有这样教导?” “这……”那姑子似乎有些苦恼,许久才道:“经书上并未如此教导,只是……少奶奶说您有罪于萧家,贫尼只是帮少奶奶看管您几日,无意伤害姑娘……” 柳清竹冷笑一声道:“我看你是个假念经真作恶,是非不分善恶不辨的恶尼姑!你口口声声说众生平等,口中却分三六九等,看那个女人穿金戴银就称她‘少奶奶’,见我布衣荆钗就称我为‘姑娘’这可是你们佛祖教你的规矩?” 那姑子皱了眉头,愣愣地在窗外站了许久。 柳清竹也不去打扰她,自管坐在禅床上眼观鼻鼻观心,学那老僧入定。 过了许久才听到那姑子迟疑道:“贫尼并不曾分三六九等,只是……这祠堂本属萧家所有,受的是萧家的供奉,她是萧家的大少奶奶……” “是谁跟你说她是萧家的大少奶奶?”柳清竹打断她的话,冷声问道。 那姑子又愣了一下,许久才道:“贫尼去年在府中偶然见到姑娘和大少奶奶的时候,府里的如诗姑娘曾经介绍过……” 柳清竹想到这一节,忙打断她问道:“原来你记得去年曾见过我?我正要问你,去年你看到我时便露出惊诧的神情,今日又是如此,这究竟是什么缘故?” 那姑子松了一口气,正色道:“姑娘生得极似贫尼从前的一位故人……因此贫尼特来相劝,望姑娘迷途知返,从此洗心革面……” 柳清竹又好奇又好笑,顾不得追问那“故人”是谁,先无奈地道:“你一直在劝我洗心革面迷途知返,我倒要问问,你是哪只眼睛看见我作恶了?只凭那个女人一面之词,你便认定我是恶人,却不知你自己才是助纣为虐的真正恶人!” 那姑子显然是被吓到了,嗫嚅半晌才低声道:“这……不能吧,大少奶奶怎么会……” 柳清竹叹了一口气,才发觉跟笨人说话实在是太累了。 这会儿也不管饭菜里面有毒无毒了,柳清竹做到蒲团上,端过饭碗飞快地扒了几口,又喝了半碗水,才算是稍稍缓过一口气来。 见那姑子仍在窗下发愣,柳清竹只得走过去循循善诱地道:“你仔细想想,当时你的眼睛看着我,如诗怎么会向你介绍旁人?那时候她口中的的‘大少奶奶’说的是我!” “可是……大少奶奶怎么会是您这样的装扮……何况清明节的时候我见过她……大腹便便,仆妇说她腹中怀着大少爷的骨肉……”那姑子眉头深锁,显然是完全转不过弯来。 柳清竹不禁感到有些无力:“你一直在萧家的祠堂里,难道对萧家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吗?” “这……出家人不问世事……”那姑子显然有些气短。 柳清竹无力地叹道:“所以别人说什么你就相信什么?这会儿我跟你说,我是观音菩萨化身,你信是不信?” “这……观音……”那姑子竟上上下下看了柳清竹许久,脸上露出极其为难的神色。 柳清竹不忍骗她太久,见状只得叹道:“我骗你的!我可以对你说假话,别人也可以,知道吗?” 那姑子讷讷地点了点头。 柳清竹呼出一口气,认真看着她道:“下面这句话是真的,你听着:我从前是萧家大少奶奶,但现在不是了。你称她为‘大少奶奶’的那个人,她本是我的丫鬟,她想夺我的位置,还想害死我,如果你把我关在这里,就是助纣为虐,就是为虎作伥,你知道吗?” 那姑子点了点头。 “所以,现在可以放我出去了吧?”柳清竹满怀希冀地问道。 第162章.奇怪的尼姑 “不可以。”那姑子果断地摇头。 “为什么?你不相信我的话?”柳清竹已经没有了着急的力气。 “相信,但我不能放你走。”那姑子竟是十分执拗。 这一次,柳清竹连追问原因的力气都没有了。 那姑子却主动解释道:“我已经答应了……那位姑娘,一定要关你到她下次过来。如果你的话是真的,我帮你劝她悬崖勒马就是。” “等她下次来,我哪里还有命在!”柳清竹无力地瘫倒在禅床上,觉得自己跟一个姑子说那么多废话,简直是一件滑天下之大稽的事情! 可那姑子却完全不管她心里的怨念,合十躬了躬身子,温和地笑道:“姑娘……呃不,大少奶奶……” “你可以叫我‘柳小姐’。”柳清竹好心地提示道。 “你姓柳?”那姑子诧异地叫了起来。 柳清竹懒懒地点了点头,已经无力追问为什么竟会有人不知道萧家那个被休掉了的大少奶奶姓什么。 那姑子的脸上露出了一种既希冀又担忧的神色:“你……你的母亲,是不是姓赵?” 这一次轮到柳清竹惊诧了。 她重新站起身来,看了那姑子许久,才疑惑地问:“你如何知道?” 那姑子的神情更是奇怪,她紧紧地盯着柳清竹的眼睛,像是要看进她的心里去。柳清竹看见她脸上的皱纹紧紧地绷了起来,唇角似在微微发颤,一时不由得有些害怕。 那姑子这样盯着她看了很久,才颤声问:“那……你父亲……可是叫作柳庭训?” “全京城恐怕也只有您一个人不知道吧?”柳清竹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心中却紧绷着一根弦不敢放松,暗暗猜测着此人是敌是友。 “竟然……竟然还活着……那孩子……”那姑子忽然侧过身子,似乎是用一只手撑住了墙壁。此时外面天已经全黑,柳清竹在房内看不清外面的情形,只能暗暗着急。 过了许久才见那姑子叹了一口气,慢慢地转过脸来。 柳清竹忙问道:“莫非师傅认识我的父母?” 那姑子轻轻点了点头,接着却又缓缓摇头道:“你跟你的母亲……真的很像。我早该想到的……” 柳清竹见她竟似转身要走的样子,心中不禁着了急:“喂,你总该把话说清楚吧?难道你就打算这样把我晾在这里?你该不会是跟我的母亲有仇的吧?” “我现在还不能放你,但是你放心,我不会看着别人害你的。”那姑子回头看向柳清竹,认真地道。 柳清竹气得险些要骂娘。 不会看着别人害她?在别人害她的时候闭上眼睛也可以算作是没有‘看着别人害她’好不好?这算是哪门子的承诺? 听她这话的意思,似乎是友非敌,可是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迂腐这么可恶的人?把话说清楚会死吗?痛痛快快地放了她会死吗? 眼看那姑子慢慢地走远了,柳清竹还趴在窗口不死心地盯着外面看。 一无所获,那么她跟这个笨姑子磨了一晚上嘴皮子的意义何在? 要逃命,好像还是只能靠自己…… 眼看夜色渐深,柳清竹不禁忧虑起来。 她并不知道自己逃出去之后会怎样,可总比在这里坐以待毙的好吧? 那个姑子是什么来路,她才懒得管呢!这会儿小命都捏在人家的手里,还是先逃出命去是正经! 柳清竹重新坐到桌前,三口两口把饭扒完,便坐回禅床上,静等前面的佛堂熄灯。 夜深后,山里自然是寂静得可怕。 听着夜枭的叫声,想到那些可能存在的狼虫虎豹,柳清竹又不禁有些担忧:这样出去,该不会就成了猛兽口中的点心吧? 可是若不走…… 思忖了几乎整整一夜,柳清竹终于下定了决心。 天亮之前的这段时间,是山上最寂静、最黑暗的时候。佛堂里的灯虽然一直亮着,但总不会有人念经念了整整一夜吧?这个时候,柳清竹已经确信那只是一盏长明灯而已了。 看看小窗的高度,柳清竹意识到爬上去还是有些困难的。但这似乎算不上一个难题。 供桌比想象中的要重一些,柳清竹咬紧了牙关,一点一点地挪动着,既不敢耽搁时间,又生怕在地上拖出声音来惊动了旁人,这一项工作费了她不少的时间。 等到把供桌安置到窗前之后,柳清竹已经累出了一身大汗。 心中的兴奋足以掩盖疲惫,柳清竹跳上禅床,再爬到供桌上,便可以轻轻松松地从窗口探出身子了。 这时候柳清竹无比庆幸自己幼时的贫苦经历。若是一个自幼养尊处优的大小姐,只怕未必肯做这种偷偷摸摸的事情呢! 柳清竹抓住供桌的边缘,试探着把双腿伸出窗外。 小窗的位置虽然高,但草屋本身便只比人高一点点,窗子再高也高不到哪里去。柳清竹看到窗下垫着几块砖石,想必先前那姑子就是站在这砖石上跟她说话的了。 因为怕弄出太大声响,柳清竹不敢直接跳下去,只得慢慢地松手,顺着墙根溜下。 手上或许磨破了几处,衣服更是脏乱得不成样子,幸好没有扭到脚。 柳清竹庆幸地想着,确信四下并没有什么动静之后,才悄无声息地沿着墙根向外面溜去。 谢天谢地,这一段时间没有月光,这个季节的花木又给她提供了很好的荫蔽,柳清竹很快就找到了后院的门。 幸运的程度出乎意料,这道门竟是没有上锁的。许是祠堂之中一向安宁,没有人想到应该在这里加一把锁吧? 柳清竹这样庆幸地想着,人已经走到前面的佛堂……不对,不是佛堂,这屋子里,竟然摆满了牌位! 柳清竹冷不防看见一排排森白的木牌,不禁吓得浑身一颤。 过了许久才勉强调匀心跳,柳清竹自嘲地苦笑了一下,向着屋子里四个方向各行了一个万福礼,压低了声音说道:“萧家的列位祖先,莫怪晚辈打搅……你们的后辈之中出了个刁奴要害我,我只好连夜逃走,不求先祖保佑,只求放我一条生路……” “为什么不求先祖保佑?” 身后忽然响起一个极低的声音,吓得柳清竹险些昏死过去。 轻轻拍了拍胸口,柳清竹强作镇定地转过身去。只见离她不远的一跟柱子后面站着一个人,看装扮应该是这里的姑子,却又不是先前那一个。她的脸隐藏在黑暗之中,柳清竹看不到,也不敢看。 那人一动不动,似乎在等着她的回答。 柳清竹想了一想,只得说道:“我已经不是萧家的人,自然不敢劳烦萧家祖宗庇佑。” “可是要害你的是萧家的人。萧家祖宗若有灵,必定会帮自己家的人,你难道便不担心?”那人饶有兴致地追问道。 那声音虽低哑难听,却似乎颇为温和。柳清竹悄悄地松了一口气,含笑向那人影合十为礼:“萧家祖宗若当真有灵,他们该做的是清理门户,而不是助纣为虐。何况我其实并不相信先人有灵这样子虚乌有的话,相比死人,还是活人靠得住一些。” 柱子后面那人似乎有些诧异,过了许久才叹道:“竟然……是个有趣的丫头,只可惜命途多舛……罢了,你走吧。再过小半个时辰天就要亮了,你现在下山,应该恰好能赶上开城门……萧家的水不浅,你若能全身而退,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柳清竹听她的语气竟似与萧家有不浅的渊源,心下十分诧异。 正待多问,那人已不耐烦地道:“快走!稍迟一点,这里的人就要起来上早课了,叫人撞见,你还走得了吗?” 柳清竹闻言再不敢多耽搁,躬身道了谢,便顺着墙根溜了出去。 幸喜前面的佛堂中并没有人,柳清竹出了正门,犹自感到不可置信。 这次出逃,似乎比想象中的容易太多。难道那姑子嘴上说不肯放人,暗中却已经在帮她了? 这种可能性还是很大的,没有封住的窗户、窗下垫脚的砖石、没有上锁的院门……一切都好像是丝毫不设防的样子,难道不是故意要放她走? 柳清竹心中暗暗感激,一个奇怪的念头却渐渐浮上了心头。 如果说一切都是先前那个姑子做的,刚才遇到的那个人又是谁呢? 她似乎什么都知道,却又什么都不太关心的样子。可若是真的不关心,又何必出声跟她说话?难道仅仅是为了吓她一跳? 柳清竹没有看到她的脸,却莫名地觉得亲近和信任,这种感觉……该死的让人觉得不自在! 柳清竹直觉那个人应该是与萧家有着一些关系的,但现在把太多的心思放在陌生的姑子身上显然并不明智。 黎明之前的黑暗,伸手不见五指。 柳清竹只能顺着记忆中的方向,摸着山石一步步小心翼翼地走着。 若是在平时,她可能会害怕山中的虫蛇,但此时为了逃命,却也顾不得那么多了,还有什么东西会比人更可怕吗? 背上的汗水被山风吹干,一会儿又重新汗湿,贴在身上又冷又黏,柳清竹顾不得理会,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脚下。 过了一段时间,眼前渐渐能看清脚下的山石,柳清竹抬头看了看天边,才知新的一天已经开始了。 这时柳清竹忽然注意到,迎面似乎有几道人影正向着山上走了过来,隔着晨雾模模糊糊地看不清楚,但她的心中还是警惕起来。 第163章.回城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柳清竹攀着山石钻进了一片疏疏落落的松树林中。 宁可多绕几步路,总强似落到不明身份的人手里吧! 那些人走近的时候,柳清竹躲在山石后面屏住了呼吸。 直到人走远了,她才悄悄起身,重新回到了原来的小路上。 心里却也有几分自嘲:什么时候,她也变成一只见人就害怕的惊弓之鸟了呢? 这几人分明是军士打扮,虽不知他们上山来做什么,但总不会是鹊儿派来的就是了。 等一下—— 谁都知道,这座山是萧家祖先的墓园所在,外人轻易不愿上来惹是非,这些人是来做什么的? 会不会是皇帝派人来暗查萧家…… 细想了一下,柳清竹又觉得不可能。 且不说皇帝的速度未必有那么快,宫中似乎也没有派这种普通士兵下来办差事的道理。若是查谋逆大罪,怎么说也该派信得过的亲卫吧? 看这几人东张西望的样子,倒好像是来找人的。 算了,只要不是来找她,她哪有那么大的本领多管闲事? 柳清竹一面自嘲,一面尽量用最快的速度往山下奔去。 终于走到大路上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了,陆续有行人或者马车,或急或缓地向着城门口的方向而去。 柳清竹不敢耽搁,虽然双腿已经酸得几乎站不稳,她还是尽可能地加快了速度。 或许是她的样子过于狼狈了,一路之上有不少行人走过去之后又回头看她,她也顾不上理会。 看看时间,这个时候城门应该已经开了,但奇怪的是一路之上所有的行人都是进城去的。柳清竹有些纳闷,难道今日京城里出了什么事,不许人出城? 一路悬着心,又走了大半个时辰,才远远地看到了巨大的城门。 这时已经有人从城里出来了。柳清竹留了个心眼,尽量靠近行人,希望能从他们的谈话中听出点端倪来。 只听一个挑担子的人抱怨道:“三天两头关城门、查逃犯,也不知道哪里有那么多逃犯可查,咱们小老百姓就只好跟着干倒霉!” 他旁边一人叹道:“少说几句吧,被人听见又是一场麻烦!你没见刚才京兆尹大人就在城门口坐着吗?这一次事情多半不小,咱们还是小心些的好!” 先前那人摇了摇头便不说话,这时旁边有人忽然冷笑道:“事情不小?那恐怕也未必,只不过人家当官好办事罢了!我听我堂兄的表侄子说了,今儿没有逃犯,就是一个女人走丢了,可人家是京兆尹大人的亲戚,就有本事叫咱们满城的人在城门口堵着,你能到哪儿告状去?” 先前那两人闻言惊叹了几句,唏嘘几声也便摇着头走远了,柳清竹听到这番话却不由得有些发愣。 最近走丢了的人很多吗? 虽然小枫常常嘲笑她和新蕊几人,说是天底下的女人都不认路,可也不至于在她刚刚走丢了的时候,就恰好听到另一个女人走丢了导致京兆尹擅自关城门寻人吧? 带着这样的疑问,柳清竹脚下渐渐地慢了下来。 一路上磨磨蹭蹭地到了城门口,果见京城畅通无阻,但出城的队伍已经排了老长,城门口有一队士兵在挨个盘查出城的人,看见马车必定会上去搜检一番,闹得那些女眷们个个怨声载道。 后面的人已经在催,柳清竹顾不上多看,只得加快脚步顺着人流进了城。 看到街上车水马龙的景象,柳清竹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直到此刻她才肯相信,自己是真的顺利逃了出来。 但眼下她的处境似乎依然不太妙。 她依旧不认识路。 当然,她可以找人问路,最好的办法是租一辆马车,从南门出城沿着大路走几十里便到家了。可是…… 她从来没有带钱袋的习惯,身上也没有什么值钱的首饰可以典当,所以—— 难道还要靠她的双脚走回去? 凭着她现在这副身子骨,即使不吃不睡,走回家去只怕也需要两三天的时间吧? 谁知道两三天的时间会发生什么?万一鹊儿得到了她逃走的消息,随便派一两个人在路上截住,她只怕就会重新陷入困境! 心中刚刚生出的一丝小骄傲,在想到这些问题的时候,立刻又恹恹地沉了下去。 柳清竹坐在路边的石头上,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心中一时打不定主意。 一小队士兵从她面前经过,柳清竹并没有在意,其中一人却忽然回过头来,向同伴叫道:“有没有可能是这个女人?” 柳清竹吃惊地站起身来,几个士兵已经将她团团围住。 “我应该没犯什么事吧?”柳清竹强作镇定,平静地向第一个士兵问道。 “请随我们走一趟吧。”那士兵直截了当地说道。 柳清竹注意到他用了一个“请”字。 这似乎并不是对待犯人的态度,她顿时放下了一大半心,神情愈发从容起来:“我自认并没有犯什么王法,官府要抓人,总该有个理由吧?” “少废话,跟我们走一趟,见了京兆尹大人再说!”另一个士兵不耐烦地抱怨道。 听到是要见京兆尹,柳清竹心中那一丝怪异的感觉又出现了。 看样子这些人不太可能轻易放她走,柳清竹只得顺从。 在街上七拐八弯地绕了一个大圈子,果然又回到了城门口。在出城的队伍那一侧,有一顶宽大的轿子,柳清竹这时才注意到轿中坐着一个白面长须的官员,颇为威严地盯着出城的人群,一副专心致志的样子。一个士兵走到轿边说了几句话,那官员便回过头向柳清竹看了过来。 士兵在柳清竹的身后推了一把:“还不快去拜见京兆尹大人!” 柳清竹不情愿地走过去,略一迟疑,跪地垂下头去。 “你要出城?”京兆尹赵世谦威严地问道。 柳清竹迟疑了一下,缓缓摇头。 “抬起头来!”京兆尹似乎有些不耐烦,声音有些恼。 柳清竹不敢不从,只得缓缓抬头,心中暗暗祈祷这位老大人老眼昏花根本看不清她的脸。 但老天爷显然并没有听到她的祈祷。 她抬头的那一瞬间,赵世谦猛地在轿中站起身来:“你——” “大人!”附近的几个士兵立刻围拢过来,将柳清竹团团围住。 “退下去!”赵世谦厉声呵斥了一句,众人不明所以,只得退开。 赵世谦轻咳了一声,缓步从轿中走了出来站在柳清竹面前,迟疑许久才道:“你……起来吧。” 柳清竹缓缓站起身来,双手攥紧,心中暗暗打鼓。 “你回府把小枫叫出来,就说……人找到了。”赵世谦定定地看了柳清竹很久,回头向身旁的人吩咐道。 那个管家模样的人似乎有些不以为然,却并没有多说,躬身答应着去了。 “小枫?”柳清竹终于有些诧异。 他说的小枫,该不会是…… 可是小枫怎么会到京兆尹的家中去? 从前对小枫身份的种种猜测同时浮上心头,柳清竹的心中已经隐隐猜到了答案。 赵世谦很快印证了她的猜测:“小枫在我那里。你……是叫清竹,对吧?你姓柳?” “大人从未见过我,难道便不怕认错人吗?”柳清竹虽然不打算否认,却还是有些不甘心这样轻易被人认出来。 赵世谦吩咐士兵大开城门,撤回搜查的人群,随后才慢慢地走回轿中坐下,轻声叹道:“怎么会认错?你跟她……真的很像。” 柳清竹知道“她”指的是谁,一时无言。 诡异的沉默之中,一辆马车飞驰而来。 隔了老远便看到小枫坐在车夫的位置上,狠狠地抽打着马匹,直到马车奔到近前,才猛然收缰停住车子。 “你看,我说能找到的,没有弄错吧?”赵世谦飞快地从轿中钻了出来,笑容中竟带着几分讨好的意味。 小枫跳下车来,理也不理在旁笑得满脸褶子的京兆尹,自管伸手扶住柳清竹,冷声道:“上车吧,咱们回家。” 待柳清竹上车之后,赵世谦竟厚着脸皮也要跟上来。小枫的脸黑得像锅底一样:“你要做什么?” “我不愿坐轿,跟你们一起回家嘛!”赵世谦的老脸颤了颤,尴尬地笑道。 “我们是回我们的家,不是回你的府上去!我们跟你不同路!”小枫硬邦邦地说道。 京兆尹显然已经有些恼怒,却还是竭力维持着笑容:“什么你家我家,全京城只有一个赵家!你求我出来找人的时候,怎么不说你跟我不是一家?” “你是高高在上的京兆尹大人,我是平民柳家的一个小小家仆,就算姓赵又怎样?我们小老百姓,攀不上您大老爷这根高枝!”小枫一手持着马鞭,一手扶着车辕,冷着脸怒声顶撞道。 赵世谦一时下不来台,又不甘心放弃,竟向柳清竹投来了求救的眼色。 柳清竹一向不敢得罪小枫,何况此时他正在生气? 可是看到京兆尹可怜巴巴的神情,她又觉得有些不忍心,只得迟疑道:“小枫,赵大人他毕竟帮了我……” 小枫连头也不回,硬邦邦地说道:“他帮你一点小忙,你就要对他感恩戴德?他害死你母亲的事,也可以一笔勾销了?” 第164章.京兆尹赵家 “你说什么?”柳清竹重新从马车中钻了出来,走到小枫面前急问。 后者低下头避开她的目光,低声道:“没什么。” 柳清竹气得一巴掌拍在他的背上:“你这个臭小子,是不是打算讨打?我从来没见过你这么别扭的小孩,表面上装得比谁都懂事,其实你就是个闹脾气的小屁孩!” “我不是小屁孩!”小枫的语气依然生硬,柳清竹却注意到他的耳根后面可疑地红了起来。 这个发现让她心中暗喜,忙趁热打铁地骂道:“不是小屁孩,你怎么比小屁孩还不懂事?连我女儿都知道耍脾气不能超过一天,你倒好,在京城里要了两年饭,又当了一年的奴才,还没把你的脾气拧过来?有话好好说,老跟大人闹别扭算什么本事!” “我没跟人闹别扭,我只是不愿意跟害死我姑妈的凶手说话而已!”小枫依旧梗着脖子说话,语气却已经软了下来。 “害死你姑妈的是萧家的那个老太婆,还有那个姓叶的老狗,你已经看到他们的下场了。”柳清竹冷冷地道。 “可是小姐……”小枫依然有些不服气。 “你似乎应该叫我一声‘表姐’吧?”柳清竹在他身旁坐下,抢过马鞭把玩着,漫不经心地笑道。 小枫的眼圈慢慢地红了起来,许久才低声道:“可是他……难辞其咎。” “臭小子,仇恨是留给坏人的,不要用在自己的亲人身上,知不知道?”柳清竹用马鞭的手柄在小枫的额头上敲了一下,看着他龇牙咧嘴的样子,心情莫名地好了起来。 小枫低着头沉默了许久,才低声叹道:“我没有办法像你那样……其实我一直都很奇怪,老爷曾经对你那么坏,你是怎么做到一转眼就忘了旧怨的?” 柳清竹想了一想,叹道:“亲人之间,没有什么怨不怨。或许他做错过事情,但谁没有个糊涂的时候呢?臭小子,我知道你爱憎分明,可也不能爱憎分明到六亲不认啊!” 小枫似乎有些踌躇,赵世谦从马车后面走出来,低声道:“小枫,当初我确实有错,但……我也是为了咱们家的前程,你便是不赞成,也不能不认自己是赵家人啊!” “我没有不认自己是赵家人,我只是不想跟你扯上关系而已。”小枫的语气依然生硬。 赵世谦却显得很高兴:“好,好,你承认是赵家人就好,现在咱们回家,有什么话都痛痛快快地说开,全都讲明白了,你再决定要不要原谅我,好不好?” “你是长辈,打我骂我都是应该的,我有什么资格原谅你!”小枫依旧梗着脖子说道。 赵世谦长叹了一口气。 柳清竹在旁笑道:“看来我的面子还真是挺大的。你憋了这么一肚子怨气,竟然肯为了找我而上门求赵大人相助,我是不是该好好谢谢你?” 小枫脸红地别国头去不肯答话,赵世谦却不满地在旁嘀咕道:“你该叫我‘舅舅’。” 这次轮到柳清竹觉得别扭了。 她此前从未打算跟赵家扯上什么关系,没想到眼看要离开京城的时候,却忽然从天上掉下一个“舅舅”来,这种感觉还真是有点奇怪! 本以为可以回避一辈子的,没想到绕来绕去终于还是要相认,难道这也是所谓的“缘分”在作祟吗? 柳清竹有些无奈,但想到自己连表弟都认了,若是不肯认舅舅似乎实在说不过去,她刚刚还在说小枫是个别扭的小孩,没想到刚说完就打了脸,她自己似乎也好不到哪儿去! 心里总觉得有些尴尬,柳清竹只得别过头去假装没听到,小枫看到赵世谦讪讪的神情,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 “那个……你那个丫鬟在北门那边守着,我已经叫人去接她回来了。咱们现在就回府去,我叫家人摆宴给你们接风……”赵世谦很快重新挂上了笑脸,向柳清竹讨好地说道。 柳清竹迟疑道:“我失踪一整夜,父亲不知要担心成什么样,何况我也不放心家里……总该回家去才好。小枫留在这里便罢,我想带丫头先回家,过几天再来看……舅舅。” 听到这一声有些生硬的“舅舅”,赵世谦已是喜形于色,傻笑了许久才问:“你父亲?是养父吗?听小枫的意思,你如今的家境似乎也不是很好,不如一起搬到府里来住,咱们家总能给你一点庇护。” “我想不必了……我和父亲都不愿回京城里来,我们近期应该就会离开京城,搬到江南去住。”柳清竹本能地拒绝。 “这是为什么?在京城里我还可以照应你们,若是去了南边,谁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见……”赵世谦搓着双手,十分着急的样子。 柳清竹正愁不知该如何推脱,远远却看见那边似乎是萧潜骑马奔了过来,她心中一慌,以平生从未有过的速度利索地钻进了马车之中。 小枫有样学样,也随后钻了进来,留下赵世谦在马车外面发愣。 等急促的马蹄声过去,赵世谦才钻进车里来,不由分说地吩咐车夫赶回府里去。 “你们……怕见朝廷的人?萧大公子并不是什么恶霸,你们躲他是怎么回事?”赵世谦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柳清竹诧异地看向小枫:“你什么都没跟……舅舅说?” “没。”小枫摇了摇头,言简意赅地道。 柳清竹心中忽觉滋味有些复杂。 有人愿意不问缘由不管身份,只为了小枫一句话就擅自关闭城门来寻人,见面时更是只凭一眼就认出了她,甚至根本不需要问话确认一遍……这个人应该也是极重亲情的吧?虽然不知道他从前做错过什么事,但柳清竹已经觉得自己无法怨恨他了。 在赵世谦殷切的目光中,柳清竹把自己颇有些尴尬的身份简明扼要地说了一下。 “所以,你就是名满京城的那位萧家少夫人?你说柳尚书是你亲生父亲,又是怎么回事?不是都说你是柳家养女吗?”赵世谦露出见鬼似的神情,瞪大了眼睛问道。 柳清竹只得又把那一节故事说了一遍。 “原来……原来是这样……可笑我和柳大人同朝为官多年,竟一直不知道……”赵世谦的眼角忽然滑下一滴老泪,嘴角却倔强地咧着,笑得十分开怀。 柳清竹默默地低下头去,一时不忍再看。 赵世谦叹息了很久才埋怨道:“你早知道我是你舅父,为什么不来找我相认?你可知道,这么多年,我一直都在打听你母亲的下落……若是早知道,我多少也能助你一臂之力啊……” 柳清竹默默摇头,心中有些乱,一时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一路沉默,马车已经到了赵府,车夫径直将马车驾了进去,新蕊已经在赵家等着了。 看到柳清竹下车,新蕊就像见了亲娘一样,整个人扑过来钻进柳清竹的怀里哇哇大哭:“好端端的,你怎么就走丢了?急死我了你知不知道?从来没见过你这么笨的人,找个马车都能走丢!我跟老爷打包票会好好照顾你的,你要是真丢了,我该怎么办呜呜呜……” 赵家已经有不少丫鬟跑出来看热闹,柳清竹气恼地在小丫头背上重重拍了一把:“我还没骂你个笨丫头为了一个破钱袋就丢掉我,你竟然给我倒打一耙!要不是你主子我聪明机智,你恐怕就只能等过几天到乱葬岗去认领我的尸体了!” “认领就认领,你都不怕饿死街头丢人,我难道还怕有个笨主人丢人吗?”新蕊擦了擦眼睛,赌气说道。 柳清竹并没打算说出鹊儿的事情,闻言也只是笑笑,向一旁目瞪口呆的赵世谦笑道:“我家的丫头……咳咳,比较真性情一点。” 赵家的几个仆妇见状不禁露出了鄙夷的神色,闻讯赶出来看热闹的幺小姐赵念儿却忽然惊叫起来:“你……你是萧家大少奶奶?” 柳清竹无辜地耸了耸肩:“我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彻底摆脱那个该死的身份……” “真的是你!”赵念儿飞快地冲下台阶,奔过来拉住柳清竹的手,像看一个什么有趣的玩意儿一样上下打量着。 柳清竹有些不自在地侧过身子,苦笑道:“不至于这么看吧?” 赵世谦在旁笑道:“这丫头一向疯疯癫癫的,你不用理她,她崇拜你很久了。” “不是吧?我难道不是臭名昭著的吗?”柳清竹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忽然觉得有些无语。 “才不是呢,”赵念儿拉着她的手笑道:“几年前我在宴会上见过你一面,就知道你不是庸脂俗粉,只恨我自己身份卑微,没能跟你说上几句话……去年萧家出了那么多事,我一直求父亲想法子帮帮你,他只跟我说帮不上忙,哼,他们当官的总是思前想后,什么都不敢做!年前听说皇帝下了那道莫名其妙的圣旨,我简直要伤心死了!幸亏现在那个姓叶的把事情都交代了出来,现在全城的百姓都知道你是冤枉的了!我就说吧,还是我最聪明!” 柳清竹揉了揉耳朵,笑道:“我只赞同最后面一句话。” 赵念儿得意地扬了扬脸,接着又道:“我真佩服你,全城的蠢货都在骂你,你都可以完全不放在心上!现在好了,那个萧大少爷一定后悔得要死吧?我说,你一定不能轻易原谅他……” 柳清竹哭笑不得地再次用衣袖擦了擦汗:“我记得你从前明明是个挺安静的小姑娘,怎么如今变成了这样的性子?” 赵念儿扭了扭头,傲娇地道:“谁要做安静的小姑娘?从前那只是因为身边的人太可恶,我懒得跟她们说话而已!哼,一群只知道描眉画眼取悦男人的傻妞!” “舅舅,难道您不觉得,把女儿教成这个样子,以后会很难嫁掉吗?”柳清竹向神色尴尬的赵世谦眨了眨眼睛,调皮地问。 第165章.凶狠的表姐 “舅舅?”赵念儿诧异地转头去看自己老爹。 赵世谦吹了吹胡子,怒声道:“你应该叫‘爹’!” “我知道,可是……”赵念儿又转向柳清竹,满脸迷惑之色。 赵世谦得意地笑道:“记得我跟你说过你有一个姑姑吗?你老爹虽然没找到你姑姑,但是已经找到了你姑姑的女儿!怎么样,老爹有本事吧?” “要不是我来告诉你,你下辈子也不可能找到!京城就这么大一点地方,你要是有本事早找到了!”小枫在一边不以为然地嘀咕道。 赵念儿拉着柳清竹的手又叫又跳:“你……真的是我姑姑的女儿?哎呀,我早该想到的,上次见到你之后我的小丫头总说我跟你有几分相似……你本来就是我表姐嘛!可是我爹那个笨……老说姑姑被山贼掳去了,我怎么会想到表姐会当上国公府的少夫人!” 柳清竹有些不自在地笑了笑,转向正躲在一旁委屈的赵世谦问道:“我母亲在山寨被剿灭的当天就已经投井自尽了,这件事萧家是知道的,难道舅舅竟不知道?这些年,舅舅似乎也并没有跟萧家来往……” 赵念儿抢着说道:“这个我知道!当年姑姑没能嫁到萧家就出了事,咱们赵家怪萧家招惹了是非害了姑姑,萧家却疑咱们家藏起了姑姑不肯嫁过来,所以两边便渐渐地没了来往!后来萧家知道理亏,多次来向父亲示好,但父亲始终放不下从前的事,没法子跟萧家走得太近!” 赵世谦在旁叹道:“唉,这件事也怪我过不去心里那道坎……若是我多往萧家走动走动,又岂能到今日才第一次见到你?” 柳清竹笑道:“我在萧家的时候一向深居简出,舅舅便是去了,也未必能见到我。” 赵世谦点了点头,沉吟许久才叹道:“萧家人跟你说你的母亲投井自尽了?这话倒也不假,只是……” “只是什么?”柳清竹听出他话里有些犹豫,心中忽然砰砰乱跳起来。 “当时确实有人看见你母亲投了井,但当天投井的人并不止你母亲一个……捞上来的尸体之中,却并没有你的母亲。”赵世谦迟疑了很久,才慢吞吞地说道。 “你的意思是说,母亲可能还活着?”柳清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整个人都呆住了。 赵念儿拿手在柳清竹的眼前晃了晃,笑道:“只是一个猜测而已!这么多年,父亲一直相信姑姑还活着,可是你看到了,他那么笨,怎么可能找得到人!” 柳清竹的心中忽然闪过一道灵光,她顾不得多想便冲口而出:“说不定萧家祠堂里的姑子会知道些什么!” “萧家祠堂?小姐,您什么时候去过萧家祠堂了?”新蕊在旁诧异地问道。 柳清竹瞒不过,只得把昨日到今早这段时间的事情说了一遍,吓得新蕊直咋舌。 小枫咬着牙道:“我就知道那个贱婢不是好相与的,你若是当初狠心结果了她,哪里还会有今日这些麻烦!” 柳清竹呼出一口气,笑道:“我的命硬得很,反正每次都能逢凶化吉,我如今倒不怕那些妖魔鬼怪了。” 小枫有些恨铁不成钢,本想开骂,却又不敢造次,只好怒冲冲地“哼”了一声。 新蕊抱着柳清竹的肩膀就开始哭:“小姐对不起,呜呜呜呜呜……” 柳清竹嫌弃地推开她,转身向赵家父女解释道:“祠堂里的那个姑子认识我母亲,这一点很难理解。母亲当年到了京郊之后就流落到山寨,在那期间应当没有机会外出;而那个姑子是自幼在萧家祠堂里面住着的,她似乎也没有外出的机会。所以我觉得……有可能在山寨被剿灭之后,我母亲到过萧家祠堂……” “甚至有可能还在萧家祠堂里!”赵念儿忽然兴奋地叫道。 柳清竹随手拍拍她的脑袋:“这个不太可能。她若是真在萧家祠堂,老太太怎么会不知道?” “或许是姑姑隐瞒了身份啊!”赵念儿理所当然地说道。 柳清竹愣了一下,一时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 “在这里瞎猜算什么?咱们到萧家祠堂去看看,不就明白了?”小枫急冲冲地说道。 柳清竹迟疑道:“可是祠堂这种地地方,是不会允许外人进去的。我如今已经不是萧家的人,实在……不方便过去。” “怎么不方便了?她们抓你进去关着的时候就方便,现在咱们去找人就不方便?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何况咱们又不是过去闹事的!”赵念儿抓着柳清竹的手,跃跃欲试。 柳清竹额头上不禁又有些冒汗:“我怎么觉得,你就是过去闹事的?” 赵世谦皱眉想了一阵才道:“你的担忧不无道理。咱们若是硬闯萧家祠堂,必定会引起萧家误会。这件事,总要跟萧家打个招呼才行。” “没人愿意去跟萧家打招呼。”柳清竹冷笑道。 新蕊双手乱摇,连连后退:“别看我,我更加不去!我既然跟着主子出了萧家,也便不是萧家的人了,我才不要转头回去向萧家的人摇尾乞怜!” “可是,万一姑妈真的在萧家祠堂,难道我们便不管了吗?你们不肯去,我去!”小枫既急得几乎要跳脚。 见他竟当真要转身出门,柳清竹忙拉住他笑道:“急什么?这么多年都耽误了,还差这一会儿?” 小枫只得不情愿地转了回来。 柳清竹低头沉吟一阵,缓缓说道:“祠堂里的姑子深居简出,未必知道我已经离开萧家的事……便是知道了也无所谓,我只说找昨日那个姑子问几句话就是了。这件事不弄清楚,我也是放心不下。” 赵念儿立刻拍手笑道:“我跟你一起去!我倒要看看,是哪个胆大包天的尼姑敢把我表姐关起来!最好那个叫什么鸟的贱婢也一出起现在那儿,姑奶奶我一顿拳头打得她妈都不认识她!” 赵世谦忙拉住跃跃欲试的女儿,向柳清竹笑道:“你肯去最好。我安排一队人马跟着保护你,如果还有人敢撒野,我倒不介意跟他们比比谁的拳头硬!” 柳清竹擦了擦汗,忽然怀疑自己不是进了赵世谦的府邸,而是进了土匪的贼窝。 “那么,我们现在就去吧!”赵念儿拉起柳清竹的手,火急火燎地往外面跑去。 赵世谦无语地拦住听风就是雨的女儿:“你表姐昨日受了那么大的委屈,你总该叫她歇一歇才行!” 赵念儿讪讪地笑了一下,看到柳清竹脸上难掩倦色,心头不禁有些歉然。 “这件事,我想先跟父亲商量一下……”柳清竹想了一想,迟疑道。 赵世谦颇为愉悦地大笑道:“既然有了你母亲的消息,我想你们应该也不会急着搬家走了。我叫人在院子里收拾几间房出来,把你父亲和家里伺候的人都搬过来,咱们再慢慢商量以后的事……现在先叫念儿带你到后面去休息,今晚我在前厅设宴,咱们全家人一醉方休!” 柳清竹知道鹊儿为人阴狠只会比叶梦阑更甚,如今两人已经彻底撕破了脸,把老父和女儿安置在外面她也实在难以放心,倒是接住在赵家的好。 “既然舅父盛情如此,我若是再推辞,倒显得不近人情了。一切但凭舅舅安排就是。”柳清竹福了福身,微笑道。 赵念儿闻言一蹦三尺高:“表姐要来咱们家长住吗?实在太好了!” 赵世谦皱了皱眉头,忍不住斥道:“姑娘家又蹦又跳的成什么样子!你表姐说得真没错,你这个样子怎么嫁得出去?” 赵念儿委屈地皱了皱鼻子,柳清竹已笑道:“舅舅误会我的意思了。我先前的意思是说,念儿聪慧过人、见识高明,这京城之中的子弟恐怕已经没有人配得上她了!” “你就别再夸她了,我看这丫头是要上天!”赵世谦无奈地叹了一声,看向女儿的时候却是满眼宠溺。 小枫不屑地撇了撇嘴,默默地退到了一旁。 柳清竹注意到他的小动作,忍不住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小枫表弟,你是不是该给我一个完整的解释了?” “我没什么可解释的。”小枫面无表情地转过脸去,避开柳清竹的目光。 赵世谦见状忙替他解释道:“小枫是我最小的儿子。这孩子自幼性子倔强……他小的时候,我跟他提过你母亲的事,他便说我为了自己的前程不顾亲妹妹的死活——天知道我有多冤枉,那时候我只是觉得门第还算相当,就跟你外祖父提了一下,把你母亲许配到萧家,我哪知道后来会出那样的事啊!” “然后呢?”柳清竹皱紧了眉头。 他本来以为小枫可能是身在江南的大舅舅那边的人,没想到事实竟然是这样的。 赵念儿在旁说道:“后来有一次这个臭小子不肯念书,爹爹打了他一顿,他便说不认这样无情无义的爹爹,要自己跑到江南找大伯他们去!爹爹翻遍了整个京城都没有见到他的影子,写信给大伯,大伯又说没有见到他,我们还以为这个臭小子已经死在路上了呢!” “所以——你从来没有离开过京城,以前的那些话,什么自幼在豫州府长大之类,都是骗我的?”柳清竹转头看向小枫,危险地冷笑起来。 小枫怯怯地后退到墙角,抿着嘴唇不敢说话。 柳清竹冷笑道:“你真是好本事!为了一个没见过面的姑母,为了一个毫无根据的臆断,你便可以随意惹你父亲伤心生气?舅舅为了找你翻遍京城的时那候,你不会一点都不知道吧?向自己的家人认个错有那么难,难到你宁肯看着大家为你伤心、宁肯自己挨饿受冻看人冷眼地熬过这么多年?” “怎么会有这么凶的表姐!我爹都没对我这么凶过……”小枫缩在墙角,弱弱地道。 柳清竹凶狠地朝他呲了呲牙,接着伏桌笑了起来。 第166章.你真的不等他回来吗? 当天晚上,赵家的马车就把柳老爷和家里的几个丫头仆从都接了过来。 柳老爷看到柳清竹平安无事,一时竟忍不住失声痛哭。京兆尹本来对他并没有太多好感的,见了这样的情形也不禁唏嘘起来。 柳清竹只得耐着性子劝了一番,两边又是泪又是笑的,说了整整一晚上的话,所谓的晚宴,几乎人人都没怎么动筷子。 柳清竹这时才大致了解了一下赵家的情形:原来赵夫人也就是小枫的母亲在生下他之后没过多久就病逝了,小枫似乎还有两个兄长,但柳清竹并没有见到。如今的赵家是一个侧室在当家,看情形应该就是赵念儿的母亲了。 这一家人之间的相处方式,一点都不像处处要立规矩的官宦人家,倒像是平常百姓,言笑不忌,其乐融融。 柳清竹的心里忽然起了一个奇怪的念头:如果是云长安或者沈君玉这样性情的人,见到念儿会不会觉得相见恨晚? 这样的念头在脑海中闪了一下,立刻被她飞快地抛到了脑后。 念儿果然是个疯疯癫癫的丫头,不但坚持要柳清竹跟她同睡,更是一整晚都拉着柳清竹吱吱喳喳地说着些毫无意义的废话,完全不知道困倦为何物。 这样做的后果,是第二天柳清竹起身的时候,两只眼睛周围带着大大的黑眼圈,看上去颇有几分滑稽。 念儿那个没心没肺的疯丫头,竟丝毫没有愧疚之心,指着柳清竹的脸笑得毫无形象。 在这丫头面前的时候,柳清竹才恍然意识到自己已经“老”了。她只不过比念儿大了几岁而已,看着这个疯丫头的时候,却完全像是在看另一代人。 看着那张丝毫不掺杂质的笑颜,柳清竹总是会禁不住出神。也许,是透过她,在看着另外的一个自己吧? 天刚蒙蒙亮,柳清竹便飞快地起身梳妆,准备起身往萧家祠堂去。 倒不是她有多么急不可耐。想想看吧:念儿是个急性子,小枫是个拗脾气,老爹和舅舅虽然竭力装作平静,却连说话的声音都比平时提高了几分。遇上这样的一群人,她哪敢有一丝一毫的磨蹭? 果然,等她收拾好的时候,赵念儿不但已经收拾停当,更早已吩咐丫头们把早饭摆上来了。草草扒了几口饭,那两老一小也已经在门口等着了。 柳清竹叹了一口气,慢吞吞地站起身来。 “表姐,快点啊!”赵念儿在她身后急得直跳脚。 小枫知道柳清竹的心里十分不情愿,因此并没有急着催,只是眼睛静静地盯着她的一举一动,丝毫不给她偷懒的时间。 管家叫人火急火燎地套上马车,箭在弦上,柳清竹也没有反悔的机会了。 “小……表姐,我们先去萧家找大少爷吗?”小枫见柳清竹迟迟不开口,只得替车夫请示道。 “不去萧家!”柳清竹本能地拒绝。 “那……我们直接去祠堂,若是姑子们不许进,咱们就硬闯,她们自己总会回萧家去叫人的!”小枫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出了个馊主意。 柳清竹自然明白他的意思。若是这一行人硬闯萧家祠堂,姑子们不可能不跑到萧家去搬救兵。到时候若是萧潜来了,在那样的情形下相见,岂不是更加尴尬更加难堪? 沉默地想了很久,柳清竹还是只得无奈地低头退让:“走吧,先去萧家——不过,我想请舅舅用赵家的拜帖求见,可以吗?” “怎么,萧家说过不许你上门?”赵世谦的脸色有些难看。 小枫在旁笑道:“表姐这是在跟萧大爷赌气呢!” 赵世谦闻言便不多话,与柳庭训对视一眼,同时露出一个了然的微笑。 在赵念儿和新蕊一路吱吱喳喳的说笑声中,萧家很快就到了。虽然心里已安抚过自己无数遍,但在看到熟悉的大门的时候,柳清竹心中还是百感交集。 车夫下车投了拜帖,门房一见是京兆尹大人前来拜会,不敢怠慢,忙要送到国公爷跟前去,赵世谦却在车中叫道:“请你们大少爷相见便可。” “这……大少爷昨日出门,至今未归,恐怕……”门房露出为难的神色,迟疑着说道。 “怎么会一夜未归?难道少年风流,到外面眠花宿柳去了?”赵世谦随口嘀咕,见小枫在旁对他猛使眼色才恍然醒悟,讪讪地低下头,偷看柳清竹的脸色。 “那便交给国公爷吧。”柳清竹在车内冷声说道。 门房如蒙大赦地飞跑着进去了。小枫皱眉道:“昨天看见大少爷的时候,他似乎是要从西门出城,会不会正是往祠堂去的?” 柳清竹不愿胡乱猜测,只装着没听到。 没过多久,萧传勋便跟在门房的身后,快步走了出来。 赵世谦见状忙下车寒暄:“如何敢劳动国公爷亲自出门相迎……” “咳咳……你肯上门,比什么都珍贵,我便是迎出十里又何妨?”萧传勋走得急了,忍不住咳了两声,才飞快地说道。 柳清竹注意到他说完之后,竟掩住脸用衣袖砸了擦眼角,心中不禁觉得有些酸楚。 赵世谦叹了一口气,低声叹道:“赵某官卑职小,何敢劳动国公爷如此挂念?” “唉,当年的事……”萧传勋握住赵世谦的手,连连叹息。 赵念儿知道这些在官场上混了许多年的老头子们一说起话来保准没完没了,忙跳下车笑道:“当年的事已经过去了,国公爷何必如此?这些年萧、赵两家疏于往来,是家父的心中放不下,却不是国公爷的错。国公爷若是一味自责,反叫家父无地自容了!” 萧传勋诧异地听她说完,忍不住笑道:“难怪人都说赵小姐聪明慧黠,这一番话说得头头是道,可见是个有心的孩子。不知道可许了人家没有?” “国公爷,您别一见面就关心人家女儿的闲事,我们今儿是有要事来求您的!”赵念儿抢在父亲开口之前,快言快语地说道。 萧传勋心中大感诧异,忙道“哦?不知有什么用得着的地方,我定然尽心竭力……咱们进去说?” 赵念儿调皮地笑道:“国公爷,今儿可不是我们父女要见您,您是不是应该先见了正主再应承啊?” 萧传勋心中愈发疑惑,忙正色道:“什么样的正主,竟能劳动赵兄父女二人引见?若是不方便在这里说话,可以把马车赶进来……” 柳清竹知道这父女二人故意把事情推到她头上,为的就是叫她回来跟萧家人接触,她心中虽不愿,却不好继续躲着,只得叫新蕊扶着下了马车,躬身行礼:“老爷。” “清……清儿!”国公爷惊呼一声,竟丢下赵家父女,飞快地迎了上来。 柳清竹吃了一惊,慌忙跪地俯首。 “快起来快起来!”萧传勋直走到她的面前,才神色复杂地伸手虚扶了一下,柳清竹只得依言起身。 只见国公爷双目含泪,双手似乎都有些颤抖:“孩子,萧家对不住你……万幸你没有事,否则叫我们心里如何过得去?” “我自然无事,老爷何出此言?”柳清竹有些诧异。 萧传勋握了握拳头,怒声道:“前天的事,初荷那个丫头都说了, 你还想帮那个贱婢隐瞒吗?” 柳清竹的喉头忽然有些发涩,沉默片刻才笑道:“我这不是已经出来了么?” “你这孩子一向心大,哪知道人心险恶!幸亏你及时逃了出来,否则……”萧传勋有些后怕,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 柳清竹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忙笑道:“我们今日过来,是想请老爷容情,许我们到萧家祠堂去一趟……去找一个人。” “潜儿昨日到祠堂去没有见到你,今日又到别处去找了。我这就叫人去寻他回来!”萧传勋答非所问地道。 柳清竹有些尴尬,只得笑道:“一点小事,不想竟害得大少爷如此奔波……等大少爷回来,请老爷代我致谢吧。” 萧传勋见她要下跪“致谢”,忙侧身避开,苦笑道:“你这样生分,潜儿知道会伤心的。” 柳清竹低头不语,萧传勋只得放过这个话题,沉吟道:“萧家祠堂虽说不许外人进入,但你并不是外人,自然是可以去的……只不知道你要找什么人?” 柳清竹与赵家父女对视了一眼,迟疑道:“现在还不太确定——” 萧传勋打断她道:“若是不方便说也罢了,你总不会害萧家的。这次有没有危险?要不要我叫人护送你们去?” “那倒不必。”柳清竹忙笑着推辞。 “既如此,我叫个奴才陪着你们过去,免得那些姑子们刁难。”萧传勋笑道。 柳清竹想了想,笑问:“如果初荷还在,就叫她跟着可以吗?” “那样糊涂的奴才……唉,难得你还肯惦记她。既这样,就叫她跟着吧。”萧传勋看穿了柳清竹的心思,忍不住叹道。 等初荷出来,柳清竹一行人便忙着行礼告辞,国公爷忍不住再次挽留道:“你真的不等潜儿回来吗?” 柳清竹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好硬起心肠,径直上车离去。 第167章.我在这里跪到明年就是 上了马车之后,赵念儿悄悄地在柳清竹耳边问道:“表姐,我看国公爷的意思,倒像是很想让你回去的样子。如果萧公子从昨天起一直在找你,那他对你也不算绝情啊!你真的不打算再给他一次机会了?” 柳清竹摇头抱怨道:“小姑娘家懂得什么!” 赵念儿撇了撇嘴,不满地道:“你怎么也跟那些老家伙一个样,遇到回答不出来的问题,就说我是小孩子!” 柳清竹不打算跟她纠缠下去,便靠在车窗上假寐。 初荷迟疑了许久才低声问道:“奶奶到祠堂去,是要做什么?” 新蕊尖声嘲讽道:“做什么要跟你说吗?总之不是害人骗人就是了!” 初荷红了脸低下头去不敢言语。 柳清竹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软语安慰了几句,才试探着问:“萧家人没有为难你吧?” 初荷低声道:“大少爷说,等找到您之后再处置……大少爷本以为是出了别的变故,或者旁人救了您,没想到奶奶自己出来了。” 柳清竹苦笑道:“我是侥幸而已。若是早知道你会把事情告诉大少爷,我就不用受那一夜的辛苦和惊吓了。” “不,不是这样的!”鹊儿急道:“奴婢虽有心跟爷说,却还是晚了一步,若非奶奶自己逃了出来,只怕就……” “怎么说?”柳清竹急问。 初荷叹道:“她……本来说是要过几天再动手才能洗脱嫌疑,奴婢便也不十分着急,谁知道当天夜里听见她偷偷跟一个奴才说,耽搁久了只怕夜长梦多,还是早下手的好。又说我以前是奶奶身边的人,未必能靠得住,所以要瞒着我,叫那个奴才暗中下毒手……第二天的早饭就是下了药的,若不是奶奶当天夜里逃走……” 初荷说不下去,一时捂着眼睛呜咽起来。 新蕊在旁冷笑道:“我说你怎么忽然好心跑去跟爷说了,原来是那个贱婢已经不信你了!怎么,你做了那么多坏事,萧家已经没有人容得下你了,你又想回来求奶奶收留吗……” “新蕊,别乱说话!”柳清竹忙呵斥丫头住嘴,初荷已擦泪道:“我知道自己以前受了歹人的挑拨,做了许多伤天害理的事,不求奶奶恕罪,只求能在奶奶身旁当个粗使丫头,伺候奶奶……” 柳清竹沉吟道:“我已经说过了,从前的事情不会怪你。你如今还是萧家的人……今日的事完了,你还是要回萧家去。如果大少爷不肯饶你,你便说我已经原谅你了。” “奶奶不肯收留我?”初荷哭道。 山路窄仄,马车是没有办法上去的。看看已到了山脚下,柳清竹便跳下车来,边走边笑道:“那倒不是,只是我既已经跟萧家没了关系,总不好再要他们的人。你若真的还愿意跟着我,就先叫他们把你逐出府来,我再收留你也是可以的。” 赵念儿捂着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柳清竹斜了她一眼,念儿便笑道:“还说不肯要萧家的人,我看你分明是既想要萧家的人,又不肯欠萧家的人情!这个丫头若是跟萧大少爷说你肯收留,萧家不放人才怪呢!” 柳清竹觉得双颊有些发烧,只得捂着脸笑道:“这都被你看穿了。” 初荷闻言立刻笑了起来。 一路说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最后终于找不出什么话来说了。 所有人的心思都在那座祠堂里,说笑闲聊,都不过是掩饰紧张的方式而已。可有些时候,越是掩饰,越容易被人发现自己心里没有底,大家只好心照不宣地沉默下来。 一个眼生的姑子听见人声迎出门,看见柳清竹一行七八人走了过来,愣了一下才合十问道:“不知诸位至此有何见教?” 初荷越众而出,向姑子道:“这是咱们家大少奶奶。” 柳清竹心中虽觉得别扭,却没有多加解释。 那姑子忙堆起笑容过来问安。 柳清竹淡淡地道:“不必多礼,我不过是随意过来看看。” 那姑子忙欢天喜地地将一行人迎了进去,初荷便问道:“净显师父呢?” “她……”那姑子欲言又止,许久才道:“她今日回家探亲去了。” “胡说八道,尼姑哪有亲人?”赵念儿怒冲冲地斥道。 柳清竹看见那姑子目光闪烁,不禁冷笑道:“你可知道当面说谎是什么下场?你们方外之人,当真可以不受天朝律例管束了不成?” “奶奶恕罪,净显今日真的不在祠堂中……”那姑子的脸整个皱成了一团,苦恼地道。 “净显就是前儿那个姑子?”柳清竹悄声问初荷。 初荷忙点了点头,柳清竹才冷笑道:“据我所知,净显自幼在祠堂中长大,并无父母家人吧?你有话最好实说,否则……” 那姑子忙跪下道:“少奶奶恕罪,净显病了,不能见人。” “什么病?”柳清竹冷笑着问。 那姑子却又支支吾吾,半晌说不出话来。 “奶奶,这人一定有鬼,我看还是报官算了,打她一顿板子,看她说不说实话!”初荷冷着脸,故意大声说道。 这时祠堂里已有不少姑子闻讯赶了出来,却没有一个人肯说实话。 赵念儿笑道:“报官?不用报啊!爹,这些姑子竟敢当着您的面说谎,干脆每人赏她们三十板子,割了她们的舌头算了!” 姑子们齐齐露出惊怒的神色,新蕊已在旁冷笑道:“京兆尹大人在,你们也不肯说真话?是不是一定要等送到御前,请皇上亲审啊?” 先前那姑子显然吃了一惊,忙又跪地向赵世谦磕头。 赵念儿不耐烦地道:“这些虚礼都是没用的,你们只需要告诉我们,净显去了哪里?若是不说实话,你们一个都跑不了!” 那姑子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却依然不肯松口。 柳清竹见状反而有些不忍。 “清儿,那个净显,会不会就是……可她为什么不肯出来见人,难道是前日见到了你的缘故?”柳庭训走到柳清竹身旁,低声问道。 柳清竹想了一想,摇头道:“她应该不是。但我确信她知道些什么。她既然不肯出来……” “咱们就放火烧祠堂?”赵念儿兴奋地问道。 姑子们大惊失色,柳清竹哭笑不得地道:“你以为祠堂像你家厨房一样想烧就烧吗?” “咦,你怎么知道我烧过厨房?”赵念儿惊奇地问道。 柳清竹闻言哈哈一笑,向新蕊点了点手指:“终于见到一个跟你一样有本事的人了!” 新蕊骄傲地昂起了头。 柳清竹走到佛前正中央的蒲团面前跪下,平静地道:“你去告诉净显,我只有几句话要问她,不管她多久能出来,我都在这里等着。” “这……这怎么行?大少奶奶,您怎么能在这里跪着等?”那姑子急得几乎要哭出来。 柳清竹淡淡地道:“我又不是跪你,你怕什么?里面藏头露尾不肯出来见人的那一位,恐怕未必受不起我这一跪,你若真觉得不妥,就早些把这话说给她二人听吧!” 那姑子迟疑了一下,慢慢地退到了后面,顺着一道窄门溜了出去。 “表姐,要不要跟过去看看?”赵念儿兴奋地问。 柳清竹摇头不语。 过了一炷香工夫,才见那姑子愁眉苦脸地走了出来,向柳清竹垂首道:“净显师姐说,这祠堂里都是姑子,没有奶奶要找的人,您便是在这里跪到明年,也只是这一句话。” “喂,你们不过是看守祠堂的姑子而已,有什么了不起了,竟敢这么对我表姐!真当本小姐不敢打你们板子不成?”赵念儿挽起了袖子,怒声斥道。 柳清竹依旧直直地跪着,平静无波地道:“我知道了。请跟净显师父说,我听她的话,在这里跪到明年就是。” “奶奶……”那姑子急得团团乱转,偏是一点主意也想不出来。 旁边另一个姑子低声道:“怎么能叫奶奶受这样的委屈?不如带她们进去……那位若是见着了,总不能转身就跑吧?” “岂有此理……”先前那姑子随口呵斥,却已经没有多大底气。 这时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便有一人冲了进来:“清儿!” 柳清竹下意识地回头,看见萧潜几个箭步冲了进来。下一刻,她已不受控制地落进了一个熟悉的怀抱。 “放开!”柳清竹只微微怔了一下,很快便奋力挣扎起来。 萧潜只得缓缓放开她,声音沙哑地道:“你没事,真好……我以为……” “然而并不能如你所愿,小姐好着呢!”新蕊在旁冷笑道。 萧潜没有理会她,攥紧柳清竹的手低声道:“这里的姑子说你已经逃走了,鹊儿……那个贱婢却说她不知情,我以为……所有能找的地方我都找了,偏偏你家里又人去屋空,我真怕……” 柳清竹心中有些乱,只得装着满不在乎的样子,疏离地笑道:“你想得太多了,我哪有那么没用。” “是,是我太笨了……你没事就好。”萧潜傻笑道。 柳清竹别过脸去,避开他的目光。 萧潜只得又说道:“那个贱婢做的事,我已经查清楚了,清儿……我并不知道你以前受了那么多的委屈,我一直以为她对你还算是忠心的——” “不要说了。”柳清竹不耐烦地打断道。 萧潜讪讪地住了口,许久才发觉这里的气氛有些奇怪:“赵大人怎么会来这里?父亲说你们来这里找人,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们来找那个贱婢的帮凶吗?” 第168章.我要出家 “我们……来找我的母亲。”柳清竹想了一想,低声叹道。 萧潜诧异地瞪大了眼睛。 柳清竹却没有心思在这里跟他讲那些陈年旧事:“这些事一时说不清楚,我想……” 萧潜笑着打断道:“若是一言难尽,你可以以后慢慢地跟我说,现在你只需要告诉我,你打算怎么做,我可以帮你做什么?” “呀!”赵念儿在后面惊叹了一声,又忙嘻笑着捂住了嘴巴。 柳清竹嗔怪地瞪了她一眼,自己却被萧潜的目光盯得十分不自在。 过了许久才勉强稳住心神,她想了一想,只得说道:“前天我被关在这里的时候,见到了两个人,我想请她们出来说几句话,可是……” 萧潜向姑子们瞪了一眼,有一个人便哆嗦了一下,飞快地冲进后院去了。 “其实,你可以带人硬闯的。”萧潜试图拉柳清竹起来,后者避开他的手,他只得尴尬地说道。 柳清竹缓缓摇头,看着面前的佛像,沉吟不语。 又等了很久,柳清竹的膝盖有些发酸的时候,先前进去的那姑子才带了一个人走了出来。 新蕊气得险些要骂人,初荷忙拉住了她,不顾她的白眼,低声劝道:“奶奶都不肯得罪的人,还是不要骂的好。” 柳清竹缓缓站起身来,上前合十躬身:“打搅师父清修,万望恕罪。” 净显叹了一口气,低声道:“既然出去了,又何必再回来?”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回来。”柳清竹直起身子,冷声说道。 净显的神情有些尴尬,低着头不知该说什么好。 萧潜已在旁冷笑道:“先前帮那个贱婢关着清儿的就是你吧?你可知道这是什么罪?就凭那一件事,把你送官法办都不为过,你现在还想玩什么把戏?” “贫尼此前并不知道……”净显低眉垂首。 “你这一句‘不知道’,差一点就要了清儿的命!”萧潜怒声斥道。 净显走到柳清竹面前跪下,俯首道:“贫尼甘领罪责。” 柳清竹侧过身子,淡淡地道:“你知道我不是来问罪的,我只问你,你的那位‘故人’,她肯不肯出来见我?” 净显迟疑了一下才道:“那位故人已经不在尘世,请少奶奶……放下吧。” “不在尘世是什么意思?”柳庭训冲到前面,将净显整个人拎起来,怒声问道。 净显吓得脸色煞白,却咬紧了牙关,一声不出。 僵持了许久,柳庭训还是不得不放下她。 柳清竹冷笑道:“我也想远离尘世,师父可否帮我剃度?” “清儿!”萧潜在一旁急得脸色都白了。 净显显然没料到这一着,愣了半晌才道:“佛门之人本该六根清净,少奶奶尘缘未断,并非我佛门中人。” 柳清竹不慌不忙地道:“难道你那位‘故人’此时已经六根清净了?她若当真断了尘缘,心中无挂碍时,有什么人是不能见的?她何必躲躲藏藏不敢见人?我看,她是自己内心的魔障未除,所以才要强行隔断尘世的烦扰吧?”  这番话似乎对净显造成了一些困扰,她紧皱着眉头,似是有一个老大的难题无法解开。 柳清竹趁热打铁,又继续道:“她若是真的不肯见我,前天夜里又何必出现?既然叫我知道了她在这里,她就该知道我一定会回来的。” “你……你又何必如此?”净显不善言辞,在柳清竹的追问下,显得十分无措。 偏偏此时柳清竹又没有被关在屋子里,她连逃走的本事都没有了。 柳清竹见状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从我记事的时候起,我就知道自己是一个孤儿,那些给我饭吃的,都是我的恩人,我的命是他们养活的,所以他们打我骂我都是恩赐。那个地方养大的孩子,几乎从刚刚学会走路学会说话开始就有干不完的活,还要受人冷眼受人责罚受人羞辱……我一直在想,为什么别人都有父母,偏偏我没有……” “表姐……”赵念儿趴在窗台上呜咽起来。 “清儿,你现在……” 萧潜想过来相劝,柳清竹推开他的手,幽幽地道:“我这样的出身,俗称‘野孩子’,是比乞丐还要叫人瞧不起的。即使后来嫁到萧家,我的出身、我从前的身份,还是常常被人拿出来诟病。我并不在意别人说什么,可是……一个人若是连自己的根本都找不到,她就永远是孤苦无依的,你明白吗?” 净显的脸上露出悲悯的神色,眼中似有泪光。沉默的许久之后,她才低声叹道:“从前那些苦,已经都过去了,少奶奶如今得享富贵……” “我若真是个孤儿也便罢了,可我明明不是!她若是不想认我,就不该叫我知道她的存在,更不该出现在我的面前!我自认并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为什么连叫一声‘母亲’的机会都没有?这些年我经历过无数次生关死劫,每一次生死关头我都会想,如果我见到了我的母亲,她会不会心疼我,会不会怜悯我这一世受的苦……我现在才知道,以前真的是我想多了,她根本不会可怜我,是不是?”柳清竹神色平静,语气也没有什么起伏,像在说一件别人的事情。 萧潜用力握着她的手,柳清竹挣脱不开,也只得由着他去。 净显低头沉默了许久,才缓缓站起身来:“少奶奶请稍等……” 柳清竹心中一喜,却连眼睛也没有多眨一下。 赵念儿几乎已经哭成了个泪人,柳老爷和京兆尹已经长吁短叹了很久,只有新蕊在旁人看不见的角度,悄悄地向柳清竹竖起了大拇指。 萧潜低声在柳清竹耳边问道:“你刚才的那些话,都是骗她的?” 柳清竹揉了揉耳朵,不适地侧过头尽量离他远一点,许久才平静地道:“都是真的。” 萧潜的手上愈发用力,几乎要将柳清竹的手指捏断。 “你……可不可以放开我?”柳清竹注意到不远处的小枫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不禁气恼得满脸通红。 “我不想放。清儿,你……其实不必自苦如此。以后,让我好好照顾你,好吗?”萧潜非但没有放开她,反而用另一只手扶住她的肩膀,试图让她轻松一些。 柳清竹咬牙切齿地道:“我想不必了。我可以照顾我自己,不必麻烦旁人。” 他二人在这里窃窃私语,已经有很多人注意到。姑子们非常自觉地退了出去,京兆尹和几个小丫头们却在兴致勃勃地看着热闹,尤其是刚刚还哭得梨花带雨的赵念儿,这会儿只差没把眼珠子瞪出来了。 萧潜面红过耳,恨不得立刻起身逃跑,却又舍不得放过这个机会,只得压低了声音求肯:“清儿,我知道我从前错得离谱,可是……我现在是真的明白了,虽然有些迟,可是我们以后还有很长的人生,为什么不能把过去的错误改写……” “我听说,朝廷科考的时候,写错了的字是不能涂掉的,否则算辗卷,文章写得再好也上不了皇榜的。”柳清竹淡淡地道。 “可我们不是在科考……”萧潜有些无力地道。 “道理是一样的。”柳清竹觉得自己像个严厉的考官。 看到她不容商量的神情,萧潜只得沉默下来。 这一段时间,他慢慢地弄清楚了很多事情,也终于明白了柳清竹心中对鹊儿那种无法言说的失望的憎恨。 来自敌人的伤害并不可怕,只要敌人给你留一口气,你就可以坚强地活下去,可是来自亲人和朋友的伤害呢? 你最亲密最信任的人在背后狠狠地往你的心口捅上几刀,那种发自内心的失望,没有几个人能承受得住。 而他,却一直在要求她照顾一个曾经往她的心口捅刀子的“亲人”。 那一段时间,她究竟是如何忍下那些事情的,他只是想一下,便觉得心痛得难以自持。 来自一个亲人的背叛和伤害,来自一群敌人的明枪暗箭,以及……来自他的误解和漠视,同时压迫在她的身上,她却依旧风淡云轻,若无其事。 这个女人的骨头,究竟是什么做的! 萧潜知道自己做了许多无法挽回的事,有时他会想,如果易地而处,他只怕会比她更决绝。 可他真的无法放弃。 如果柳清竹真的就此从他的生命里走出去,萧潜觉得,他以后的日子,恐怕就只剩下荒凉了。 萧潜攥紧了柳清竹的手,抬头看向这座并不高大的佛堂:“清儿,我知道自己没有资格求你原谅,但是……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来补偿你所失去的一切……这里是咱们萧家的宗祠,我在这里说过的话,祖先们都是能听到的:我希望用我的余生,来补偿你所受的苦。给我一个机会,可以吗?” 柳清竹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那尊佛像,一时又想到后堂里的那一排一排的牌位,心里有些复杂。 她相信他此时说的这番话是真心的。 可是…… 人死不能复生,心死了能复生吗? 她真的不知道。 这时佛堂的偏门开了,净显躬着身子走了进来,她身后跟着一个姑子,整张脸藏在斗篷里面,一时看不清模样。 第169章.解铃还须系铃人 柳清竹缓缓站起身迎了上去,一时却有些手足无措。 这时她才意识到,她其实并不知道自己要跟这个人说什么。 虽然,她此时已经可以确信这个人就是她的母亲了。 究竟要说什么呢?问她为什么藏头露尾?问她为什么会躲在萧家的祠堂里?还是直接问她…… “是你要见我?”那姑子无视所有人,径直走到柳清竹面前,平静地问道。 柳清竹听出正是昨天早上那个人的声音,先放下了一半心,微微躬身道:“是我。” “为什么?”那姑子面向佛像,冷淡地问。 “你……为什么要遮住脸?”柳清竹迟疑了一下,还是没有把心中的话直接问出口。 那姑子缓缓抬手,解开了斗篷的带子。 柳清竹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 那张脸上少说也有十几道伤痕,纵横交错,说不出的狰狞可怖。 “为什么会这样?”柳清竹下意识地问。 那姑子重新遮住脸,声音依旧冷淡:“没有那么多的为什么。” “但是……”柳清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柳庭训慢慢地走到前面来,低声道:“你是恬儿。”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柳清竹顿时瞪大了眼睛。 那姑子的身形僵了一下,许久才冷笑道:“我是方外之人,法号净玄。” “你是恬儿!你为什么要躲在这里?我一直以为……一直以为你已经……你为什么不去找我?是在怪我无力保护你吗?”柳庭训一步步走近,声音因激动而沙哑,令人闻之酸鼻。 柳清竹退后几步,缓缓走出门去。 萧潜亦步亦趋地跟着她,赵念儿等人见状也只好跟了出去。 柳清竹听到里面传来哭声,不由得也跟着心酸起来。 萧潜不失时机地握住她的手,无声地安慰。 众人各有心事,一时谁也没有多话。 漫长的沉默过后,柳清竹听到父亲的声音在里面叫道:“清儿,你进来。” 柳清竹忙甩开萧潜的手,飞奔进门。 萧潜却厚着脸皮也跟了进去。 自称净玄的姑子依旧面向佛像站着,听见柳清竹等人进门的声音,连头都没有回一下。 柳庭训指着净玄的背影向柳清竹说道:“她的确是你的母亲。” “母亲。”柳清竹微微躬身,轻唤一声。 净玄像是没听见一样,半点也没有回应的意思。 柳庭训尴尬地叹道:“她不肯回家,你帮我劝劝她。” 萧潜忍不住在旁嘀咕道:“清儿自己都不肯回家,你还叫她劝人。” 净玄抢在柳清竹开口之前冷声说道:“我在这里过得很好,不想改变什么了。女儿已经长大成人,我没有什么可牵挂的,又何必回去那扰扰尘世。” “可是我过得不好。”柳庭训低声抱怨道。 头一次见到父亲这么孩子气的一面,若不是气氛不对,柳清竹几乎要笑出声来。 柳庭训白了她一眼:“快跟你母亲说话啊!” 柳清竹很能理解净玄的心情,所以实在不知道应该如何劝她。 解铃还须系铃人,她即使是做女儿的,依旧不能越俎代庖。 所以柳清竹摊开手笑道:“我无能为力。” “胡说!怎么会无能为力?你是我们的女儿,她一定会听你的劝,你好好跟她说说!”柳庭训半是命令半是求肯,额头上的汗擦了又擦。 “我母亲或许会听我的劝,但这个人只是一个姑子。出家人哪会把俗家的女儿放在心上?”柳清竹不以为然地笑了一下,径自转身走了出去。 柳庭训气得吹胡子瞪眼,在后面扯着嗓子直嚷:“这个没良心的女儿!我白养你这么多年了,喂不熟的白眼狼!” 柳清竹装着没听见,出了祠堂,径直下山。 萧潜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你真的不回去劝劝?母女之间总要好说话一点,你撒手不管,岳父会伤心的。” “如果她觉得这样很好,我为什么要劝她回家?”柳清竹微微眯着眼睛,享受着正午的阳光,似乎真的对此事全然不上心。 “我是真的搞不懂你在想什么了。”萧潜摇头苦笑,心中对那位岳父大人报以十万分的同情。 “这都不明白,真是块木头!难怪表姐不要你!”赵念儿在后面轻声嘀咕道。 萧潜愣了一下,忽然意识到她口中的“表姐”指的正是柳清竹。 这一发现让他喜出望外,忙退后几步走到赵念儿身旁急问:“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她……你表姐在玩什么把戏?” 赵念儿得意地昂起头:“我当然知道!姑姑的心结在姑父那儿,也只有姑父才能解开,旁人说一千一万句话都没有用!不然你以为我父亲和我们为什么不在一旁帮腔?我父亲记挂了姑姑二十多年,今儿都没能说上一句话呢!” 萧潜紧皱了眉头,若有所思。 赵念儿忍不住叹气道:“笨成这样,以后该如何是好!” 萧潜追上柳清竹的脚步,迟疑着问:“你的心结,也只在我的身上吗?” “今天的事,多谢你了。”柳清竹淡淡地道。 “清儿,不要转移话题!”萧潜心急如焚,下意识地走到前面拦住了柳清竹的去路。 柳清竹不得不站定,心中却生出了几分怒气,忍不住冷笑道:“一定要回答吗?” “一定要。”萧潜语气坚定,心中却完全没有底。 柳清竹便背转身去避开他的目光,冷声说道:“我没有心结。若是有,我想定然不在你的身上。萧大公子,自从我出了萧家的门,你就只是一个毫无干系的陌生人,你把你自己看得太重要了。” “难道……是因为他?”萧潜迟疑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柳清竹知道那个“他”指的是谁。她不知道要不要否认,只得沉默以对。 她的心结究竟在哪里,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如何能够回答? “你真的不必在我身上费心思了……不值得。”思前想后,柳清竹还是只有这一句话。 山路下面有人飞快地奔了上来,柳清竹看见是倾墨带着两个小厮,心中不禁有些惊诧。 萧潜回头看了一眼,依旧转过头来,急道:“我认为值得!” 这时倾墨几人已经奔了上来,柳清竹看到那小子跑得汗流浃背,心中不禁生出了几分担忧。 “少爷,府里有点事,老爷叫您快回去呢!”隔着老远,倾墨就忍不住着急地喊了起来。 萧潜有些迟疑,柳清竹忙劝道:“这么着急,一定耽搁不得,你快回去吧!” “清儿,你现在住在哪里?为真么郊外的草堂那里没有人看家?”萧潜走出几步,又急切地回头问道。 柳清竹略一迟疑,赵念儿已替她答道:“表姐现在住在我家呢!不过你这么笨,还是不要想着见她的好,免得她看了你,更加生气!” 等萧潜走远,柳清竹忍不住伸手在赵念儿头上敲了一记。 “怎么了?我说他笨,你生气啊?”赵念儿不满地抱怨道。 柳清竹只得讪讪地收回手。 她是生气念儿不该把她的住处告诉萧潜,可是转念又想,他若是想知道,她又如何能瞒住他? 看倾墨刚才的神情,他大概是不会有时间关心她的住处了。 国公爷应该知道萧潜来了祠堂,若非府里出了大事,不该这样火急火燎地叫倾墨来找人,难道…… 柳清竹的心中忍不住担忧起来。 赵念儿在旁打趣道:“既然心里这么惦记,你就告诉他嘛!你在背后替他操碎了心他也不知道,有这时间和心情,为什么不肯当面跟他说你还在乎他?” “小孩子家懂什么!”柳清竹忍不住又搬出了万年挡箭牌。 赵世谦沉吟了片刻,忽然忧心忡忡地道:“希望是我多虑……萧家最近只怕不会太平。” 柳清竹心中一跳,下意识地问道:“舅舅也觉得萧家会不太平?” 赵世谦想了很久才迟疑着道:“若是太平无事自然最好,否则……总之你最近还是不要跟萧潜来往的好。你是当初皇上亲自下旨离弃的,只要不再跟萧家纠缠不清,这次的事情应该不会牵连到你。” 柳清竹闻言心中一阵不舒服。 事情到了旁观者的眼里,总是会衍生出很多莫名其妙的猜测,好端端的一件事都变了味道。 她不愿回萧家,并不是因为怕被牵连,可是…… 舅舅有这样的担忧,似乎也可以理解。伴君如伴虎,在官场上混的人,哪有个不怕被牵连的呢? 赵念儿在她身旁吱吱喳喳一路没有住嘴,柳清竹却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 一路之上她都在自问:若是萧家真的出了事,她是否能够置身事外?她是否忍心置身事外? 柳清竹诧异地发现,本来以为很简单的问题,她竟无法给出答案。 离开萧家已经很久了,她却总是忍不住关心着萧家所有的消息,这究竟是因为习惯,还是因为…… 但愿是她想多了吧。 进城之后,一路风平浪静,柳清竹的心才悄悄地放了下来。 若是萧家有事,京城之中不会没有传言。这样看来,事情或许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糟糕吧。 “表姐,你若是实在惦记,就到萧家去问问嘛!”赵念儿摇晃着柳清竹的手臂,笑嘻嘻地调侃。 第170章.功高震主 柳清竹自然是不会到萧家去问的,幸而之后也并没有听说萧家出什么事,柳清竹的心渐渐地放了下来。 过了两天之后,一个小乞丐送来了柳老爷草草写就的家书,说是净玄不见了,但他大概能猜到她去了哪里,一路追去了,叫柳清竹不必担心,他一定会完完整整地把她的母亲带回来。 柳清竹当然不担心。她知道自家老爹死缠烂打的本事还是有的,所以不管母亲闹多少别扭,她都可以乐见其成。 但她自己这里的事情,似乎并没有那么简单。 这么多天,萧潜一次也没有来过赵家,这让柳清竹的心中生出了一种奇怪的焦虑。 之所以说“奇怪”,是因为她很清楚自己并不希望他来,可他真的不来的时候,她又忍不住会惦记。 柳清竹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对自己说,这种焦虑,只是因为还没有确信萧家无事而已,这是一种道义上的关心,并没有别的原因。 可是这样的自我催眠真的有用吗? 柳清竹并不知道。 过了大约半个月吧,终于有一个赵家的粗使丫头过来告诉她,说是后门那里有人求见。 柳清竹想也没想,几乎连外衫都忘了穿,就立刻摔帘子奔出门去。 留下那个丫头在原处暗暗诧异:“不是一向都说表小姐性情恬淡,不喜欢见人的吗?今日是怎么回事?中邪了?” 柳清竹奔出门口,四下张望了许久,却没有见到萧潜的身影。那一瞬间,她的心中竟生出了一种奇怪的情绪。 似乎是叫作“失落”? 这个苗头似乎不太妙。柳清竹忧虑地想道。 “奶奶……”身旁的花丛后面忽然传出怯怯的叫声,柳清竹急忙回头,只见初荷背了个小包袱躲在那里,忐忑不安地看着她。 “说要见我的人是你?”柳清竹已经掩饰不住自己的失望。 初荷不知道她的失望是从何而来,只得点了点头。 柳清竹叹了一口气,许久才问:“你怎么不从前门进来?到后门找我就罢了,还鬼鬼祟祟躲在花丛后面,不怕被人当贼拿么?这会儿你是……不回萧家了?” 初荷向四周打量了一番,拉着柳清竹走进门里才低声说道:“我怕身后有人跟着,给奶奶和赵家添了麻烦……我能过来伺候奶奶吗?我做个粗使丫头也可以的……” “你跟我来吧。”柳清竹没有多问,转身走了进去。 新蕊看见初荷进来,忍不住横眉竖目地道:“脸还真大!小姐不过是客气一句,你倒真的有脸找过来!怎么,这次萧家是彻底容不下你了么?” 初荷低着头不说话,桂香忙拉住新蕊,两人一起走了出去。 柳清竹淡淡地道:“新蕊的性子你知道,刀子嘴豆腐心,你不要放在心上。” 初荷警惕地向四下张望了一圈,走过去关上窗户,转过身来看着柳清竹,欲言又止。 “你有什么话不妨直说。”柳清竹看着她的举止,心中忽然有些紧张起来。 这丫头放着好端端的正门不走,偏要从后门鬼鬼祟祟地来,这已经很有问题了。她这时候偏偏又这样神秘兮兮,只怕如今的处境不容乐观! 初荷迟疑了一下,忽然跪倒在地上:“奴婢想先问奶奶一句话:您的心里,是不是真的已经完全放下萧家、放下大少爷了?如果奶奶真的已经完全不在意萧家,奴婢便不说了。” “是不是萧家出事了——或者可能很快要出事了?”柳清竹直截了当地问。 初荷迟疑了一下,重重地点了点头。 “是大事,朝廷里的事?”柳清竹又问。 初荷还是点头。 “你说清楚吧。”柳清竹在软榻上坐下,叹了口气说道。 初荷心中一喜,忙道:“大少爷不许我跟奶奶说,可是我知道奶奶不会不管萧家的……” 柳清竹无声地叹了口气。 为什么人人都觉得她一定不会不管萧家?她表现有那么明显吗? 初荷擦了擦眼角,飞快地说道:“大少爷其实一直想来看奶奶,只是……如今萧家门外日夜都有人监视,大少爷一出门就会有尾巴跟着,他怕连累赵家,更怕连累奶奶,所以……” 柳清竹忍不住重新站起身来。 皇帝的疑心,已经重到如此程度了吗? 萧家这么多年从未动过别的念头,皇帝竟然只凭着一封书信和叶青云的几句胡言乱语,就用上了这样可耻的手段来对待萧家,实在有些令人齿冷! 难怪朝廷之中人人自危,有这样的皇帝,哪个功臣不怕自己将来不得善终? 只听初荷又继续说道:“本来咱们家身正不怕影子歪,是什么都不用怕的,只是……奶奶也知道,朝廷里的那些人,总是喜欢做落井下石的事。现在有些老臣正在联名上折子,要求彻查萧家……虽然人人都知道事情是无中生有,可是皇上默许了他们这么做,谁敢多说?老爷和大少爷被这件事闹得焦头烂额,连津少爷也在为了此事奔走。我听大少爷的意思,局势似乎对萧家很不利。” “局势不妙是正常的。其实用不着萧家犯什么事,功高震主就是最大的罪名。皇帝一直在等着一个机会收拾萧家呢,等大臣们的折子上得差不多的时候,萧家是一定跑不了一番搜检的。”柳清竹沉吟许久,幽幽叹道。 “大少爷也是这么说,没想到奶奶竟然想得一模一样!”初荷惊诧地叹了一声。 柳清竹心中算是有数了。 皇帝野心勃勃,朝中那些几代十几代的功臣们个个都碍着他的眼,只是这一次撞上来的,恰好是萧家而已。 初荷叩首哭道:“奶奶,老爷一向赞您智计不输男儿,这一次……您可要想个法子,帮帮萧家呀!” “你起来吧,当我是神仙吗?”柳清竹哭笑不得。 初荷只得讪讪地站起身来,许久又道:“刚才的话,是奴婢自作主张,大少爷并没有叫奴婢对奶奶说什么。” “我知道。”柳清竹淡淡地道。 初荷默默地站了很久,又低声说道:“奶奶在萧家受了那么多委屈,如今萧家确实没有资格要求奶奶做什么……如果奶奶能独善其身,大少爷想必也会很欣慰的。” 柳清竹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缓缓说道:“我知道你在替萧家担忧,但你应该知道,这样敲打我是没有用的。” 初荷忙又跪下,低声道:“奴婢知道僭越了,只是……” 柳清竹不耐地道:“起来吧。不是我不肯想法子,只是萧家现在的情形,只有‘安分守己’一途。抄家由着他抄、免职由着他免,田地产业随他查去,不管查出什么来,他总不能对开国老臣的后人赶尽杀绝。若是咱们一时沉不住气,露出慌乱的意思来,那就是将把柄送到了旁人的手中,到时候‘结党营私、图谋不轨’的帽子扣下来,恐怕就不是罢官抄家那么简单了,你明白吗?” 初荷擦了擦眼睛,默默点头。 “你出来的时候,没有人跟着你吧?”柳清竹忽然想起一事,忙问。 初荷低声道:“没有。这两天在外面监视的人似乎对奴才们出入不是很上心,何况我也不是什么上得了台面的大丫头……都知道我是个刁奴,在国公府不受待见的。我一路小心,并没有发现有人尾随。” 柳清竹点了点头,许久才解释道:“别怪我太小心谨慎。现在萧家最不该跟朝廷里的官员来往,否则事情会越闹越大。今后你在这里住着,不不知底细的人若是问起你的来历,你就说是我的故人,不要提萧家,免得惹祸上身。” 初荷慌忙点头应下,许久才笑道:“奶奶其实还是很惦记萧家的吧?这两天我听到爷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幸亏清儿不在府中’,奶奶,爷对您的心,其实……” “好了,我都知道,你不用说了。”柳清竹慌忙打断了她。 “可是……”初荷有些不满。 柳清竹苦笑道:“看来你还是很闲。既然到了我这边,我希望你忘记自己曾经是萧家的丫头,也别再口口声声把萧家的人挂在嘴上,毕竟没有人会喜欢身在曹营心在汉的人!” 初荷不满地嘀咕了一声,却不敢反驳。 耳根终于清静了,柳清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知道萧家确实出事了,她悬了多日的心反倒放了下来。 果然只有未知才是让人煎熬的,如今心里有了底,她终于可以踏踏实实地睡个安稳觉了。 萧家的事情,作为京兆尹的舅舅不可能不知情。他这么多天都没有提过这件事,看来也是打定主意明哲保身了。 这样最好。萧家如今最怕的不是穷追不舍的敌人,而恰恰是过于热心的朋友。 从前一段时间另外几家官员出事的经验来看,皇帝应该算得上是一个雷厉风行的人。他已经等了这些日子,想要的“证据”应该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吧?不知道他打算什么时候动手,拔除萧家这棵大树? 第171章.下狱 这一天,并没有让柳清竹等太久。 几天之后,齐国公箫家勾结逆贼、意图谋反之事就传遍了整个京城。 另有言官弹劾萧家包庇叶氏、买官卖官、徇私枉法、占人良田……等等罪状,不一而足。 墙倒众人推,这样的现状丝毫也不稀奇。 柳清竹依旧每天跟赵念儿疯闹,除了上树扒房,别的能做的基本都做过了。 但即使是这样,还是不能保她耳根清净。 初荷、桂香,后来又加上新蕊,三个小丫头日日在她耳边嘀咕,求她想法子救救萧家。 后来柳清竹烦了,索性把她们全都打发到下面去洗衣扫地,跟着赵家的小丫头们做粗活。 宁可身边不要人伺候,她也不要每天被这些奴才们闹得头昏脑涨! 不用想也知道几个丫头必定会怨恨她的。怨恨就怨恨吧,她还有女儿要保护,还有老父要奉养,总不能在这个时候作无谓的努力,平白无故地把自己的小命搭进去! 在把赵家上下翻了个底朝天之后,柳清竹终于厌倦了。 “念儿,明天咱们到街上去逛逛吧?”柳清竹抱着赵念儿的胳膊摇晃着。 “我说表姐,咱能消停一天吗?”赵念儿苦着脸,额头冒汗。 柳清竹坚定地摇头。 赵念儿以手扶额,欲哭无泪。 自从这位表姐搬来府上,她才第一次明白了“疯丫头”这个词的真正含义,也终于知道从前的自己是多么对不起这个光荣的称号。 话说这个表姐真是个怪人,明明已经是孩子的娘了,她却把孩子丢给丫头不闻不问,成天拉着她没轻没重地胡闹!这真的是她从前见过的那个端庄温婉的萧家大少奶奶吗? 从前还只是在府里疯闹,明儿上了街,还不知道她要闹出什么花样来呢! 赵念儿可不相信她只是逛逛街那么简单! 尽管心中有一千个不情愿,赵念儿却知道自己丝毫没有拒绝的权利。 谁叫人家是客呢?父亲总叫她好好照顾表姐,不许惹表姐生气,她除了应着,还能怎样? 于是第二天,西城最繁华的街道上,便出现了一道亮丽的风景。 两个一看便是富贵人家出来的女子,想不引人瞩目都难。 赵念儿很少这样招摇过市,一下车就忍不住抱住柳清竹的手臂,作怯生生的小娃娃模样。 其实柳清竹自己出门的次数更少,但她却面带微笑昂首挺胸,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 在街上随意逛了一上午,收获了一大堆衣服首饰小玩意儿之后,赵念儿已经开始揉着自己的腿,叫苦连天。 柳清竹看了看随行的小厮手里的包袱,心满意足地拍了拍手:“走,咱们到落香居吃饭去!” “表姐,咱们还是回家吃吧!”赵念儿避开行人探询的目光,苦着脸求告。 柳清竹不由分说地拖着她往落香居的方向走去:“都走到这儿了,不去尝尝落香居的菜,岂不是白来一趟!家里的菜每天都吃,早腻了!” 赵念儿抗议无效,只得由她。 落香居依旧人满为患,但柳清竹甩出一锭银子之后,跑堂的立刻喜笑颜开地带着两人上了二楼。 “表姐,咱们一定要在这儿吃吗?”赵念儿依旧苦着脸,一副不情愿的样子。 “当然!不要作出这样一幅苦大仇深的样子来,待会儿上了菜,只盼你别把舌头吞下去就好!”柳清竹拍了拍赵念儿的脑袋,语重心长地说道。 然而赵念儿对落香居的饭菜并没有太多的期待。 她只想知道,表姐靠着栏杆伸长了脖子往下瞧是什么意思。 难道是在等心上人?萧家虽然出了事,但萧大公子还没死呢!表姐不会真的这么绝情吧…… 赵念儿咬着筷子,心里开始无比同情那位其实并不怎么可爱的萧大公子。 但是她很快就意识到自己猜错了。 因为她发现表姐紧紧地盯着的,是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老头。 正在纳闷的时候,那老头慢慢地抱着三弦站起身来,向楼上楼下的食客们团团打了个躬:“小老儿献丑,请各位爷赏脸!” “这是干什么的啊?”赵念儿来了兴致。 柳清竹头也不回,淡淡地道:“说书的。” “哦。”赵念儿失望地坐了回去,把注意力放到了刚端上来的香气四溢的饭菜上。 母亲曾经对她说过,说书的唱曲的都不是什么好人,最会胡言乱语惑人心智,遇见这样的人最好绕道走。 可是表姐似乎很期待的样子,而父亲又嘱咐过,尽量不要违逆表姐的心意。这真是一个矛盾。 赵念儿想了想,决定不打扰表姐的兴致,径自对着桌上的饭菜开动起来。 只听楼下那说书的老头开言笑道:“列位想听什么故事,只管对小老儿说来,列位听得高兴了,随意赏一两个铜板便好,若是小老儿说得不能入耳,便不敢向各位爷讨赏,一切随爷们的意。” 食客们显然是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场景,一人便叫道:“你前儿说的那个‘梁阁老闹花园’的故事,才只说了一半呢!快说下去吧!” 那老头正应着,另一人却拍桌道:“用膝盖想想也知道,定是那梁阁老在花园里躲了几天,才发现夜里那动静不是闹鬼,而是他女儿自己偷偷给他找了个女婿罢了!这种风月故事,一千个一万个都是一样的套路,有什么好听的!” 先前那人便红了脸,气呼呼地闷头吃饭。 说书的老头也有些尴尬,忙打着躬向后来这人陪笑道:“爷想听什么新鲜故事,小老儿这里都可以说的。” “那你就说说近来京城里的新鲜事吧!”那人吞下一大杯酒,随口说道。 “要说京城里的新鲜事……”那老头似是有些为难。 周围立刻有人七嘴八舌地道:“那自然是萧家的事最新鲜了!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皇帝居然忍到现在才对萧家下手,也算是仁慈圣明的了!” 这句话骂得也太明白了些,众人一时不敢多话。 有胆小怕事的人忙劝道:“朝廷的事,岂是咱们老百姓可以议论的?咱们就别为难这位老先生了……” 那老头忙笑道:“这倒算不上为难,如今萧家的事情街知巷闻,我们这些人成日走街串巷,知道的原比众人多些,说给大家听听,做个乐子也无妨!” “表姐,菜都凉了,你还不吃饭么?”赵念儿终于明白了柳清竹来这里吃饭的意图,心中有些担忧,忙过来拉柳清竹的手。 “我不饿,你先吃吧。”柳清竹靠着栏杆,心不在焉地推开她。 赵念儿后悔今日跟她出来,却拿她毫无办法。 只听下面那老头叹道:“说起这萧家,真是让人唏嘘……照理说,做到国公爷,也算是位极人臣了,可是现在的这位齐国公他是从头至尾没有过一天好日子,年纪轻轻就为了一封不知是真是假的书信被姓叶的挟制着,做了许多身不由己的事……” 原来书信的事,也已经是人尽皆知了。 柳清竹听到众人对萧家似乎还是同情的多,心中说不出是悲是喜。 赵念儿劝了好几遍,柳清竹只得坐回桌旁,边吃边听。 等到那老头把事情的前因后果都说清楚,一顿饭也吃得差不多了。 赵念儿拉着柳清竹的手笑道:“这家饭庄的菜还真不错!我这会儿又有了些力气,表姐,咱们再出去逛逛吧,我还没有吃到你说的那家京城第一的冰糖葫芦呢!” 柳清竹挣脱她的手,缓缓摇头。 那老头说到得意处,摇头晃脑地道:“圣天子下了旨,谁敢怠慢?那有司衙门里的人如狼如虎,蜂拥冲进萧家,便把那数百间房屋上千件箱笼都上了封条,男男女女家人内眷几百口人个个像杀猪似的拖了出来,一股脑儿丢进大狱里去,针扎鞭打夹棍长板,七十二般刑具一一试过,想问什么问不出来?可怜萧家那些锦衣玉食的公子小姐们,此番只落得一个皮开肉绽,有苦说不出……” 柳清竹的手缓缓地攥紧了栏杆。 赵念儿担忧地走过来,从后面抱住了她的手臂:“表姐,别乱想了,说书的人知道什么?他不过是胡言乱语几句,骗几个铜板罢了!” 柳清竹也知道她说得在理,可她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 这些日子疯玩疯闹,也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夜深人静的时候,白日里不愿想、不敢想的事,总是会不期然地侵扰着她,梦里梦外,一样的血色暗沉。 做京兆尹的舅父已经躲了她很多天,她猜也猜得到萧家的情形比她想象的要严重一些,却并没想到会严重到下大狱上刑的地步。 看来皇帝是真的不肯给萧家留一丝颜面了。若是真的要赶尽杀绝…… 她或许可以独善其身,但若是真的不管不问,今后的她能够安心吗? 离开萧家已有半年,但她的心里,始终只当她自己是萧家人。 发现这一点的时候,柳清竹抗拒过,但没什么用。四年时间,她的心里早已打上了萧家的烙印, 斩不断、抹不掉。 萧家若是出了事,她不能活的。 她该与萧家共存亡。这个念头越来越强烈,这些日子以来,无时无刻不在煎熬着她的心! 第172章.请他替我照顾你 “表姐,我们……”赵念儿看到柳清竹的神情,不由得担心起来。 下一刻,柳清竹却已经甩开了她的手:“你带丫头们先回去吧,我有事离开一下!” 扔下这句话,柳清竹毫不迟疑地下楼奔了出去。 “表姐!”赵念儿提着裙子,在后面追得满头大汗。 却只能看着柳清竹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人群之中。 有两个小厮追了上去,没过多久却也灰溜溜地转了回来:“表小姐跑得太快,前面人又多,我们……没有跟上。” 赵念儿看到柳清竹不要命地跑出去的架势,知道奴才们所言不虚,也只得无奈点头:“走吧,回去告诉爹,让他想想办法。” 柳清竹很诧异,她一向是不认路的,但今日竟然一次都没有走错。 她仿佛很清楚自己要去哪里,也很清楚路应该怎么走。 她没有回去萧家,一来路途太远,二来也没什么用。 她直接闯到了刑部大牢。 平生从未想过有一天会来这种地方,柳清竹不禁惊讶于自己的勇气。 “站住!干什么的?”两个凶神恶煞的士兵拦住了柳清竹的去路。 柳清竹深吸一口气,尽量调匀呼吸:“请问萧家的人是不是关在这里?” 一个守卫上下打量了柳清竹许久,狐疑地问:“是又怎样?萧家的人是重犯,皇上严令不得探视!你是什么人?不知道规矩么?” 柳清竹今日特地盛装出门,虽然跑得发髻散乱,却依然看得出绝非寻常人家的野丫头,所以守卫倒也没敢过分嚣张。 柳清竹微微福了福身,求肯道:“我只是来见一个人,说几句话就好……请两位大哥通融一下。” 那守卫不耐烦地道:“你当刑部大牢是什么人都能进的吗?别说是你,就是宫里来人,没有皇上的手谕也进不来的,你还是快走吧!” 柳清竹想了一想,从袖中取出两张银票来递到那守卫手中:“今日出来得匆忙,没来得及向皇上请旨,这点零钱就当请两位大哥喝酒了。” 那守卫顺手接过来,看了一眼上面的数额,一时有些发愣。 柳清竹趁机躬身进门,二人倒也没拦她。 柳清竹并不知道狱中的路径,只得走一步看一步。 潮湿腐臭的气息扑面而来,中人欲呕。 一间一间地走过去,有不少犯人向她伸出手来,要水要饭,或者喊冤求饶。但更多的人只是抬起眼睛冷冷地看她一眼,接着便仍是低下头去,该做什么做什么了。 一路走过来,柳清竹才知道她一直低估了刑部大牢的规模。 这么多大大小小的隔间,也不知道关了多少人,其中有多少是罪恶滔天的歹徒,又有多少是蒙冤入狱的好人? 难怪人人都说,进了这种地方,便是不死也要脱层皮。单是这种湿热得让人呼吸困难的空气,就足以把一个人逼疯了,何况还有那些锁链、那些皮鞭、那些血淋淋的刑具…… “大嫂?” 一声诧异的惊呼,将柳清竹从茫然之中拉了回来。 柳清竹心头一颤,顺着声音望过去,终于看见了熟悉的身影。 在不远处的几间牢房里,或站或坐的都是萧家的人,萧津正扶着铁栏向外张望,想必刚才的那一声,应该是他叫的了。 柳清竹忽然站住脚步,有些不太敢往前走了。 下一刻,一道熟悉却又有些陌生的身影闯入了视线,柳清竹怔怔地看了很久,才确信那道佝偻着身子、浑身是血的身影,就是前些日子还意气风发的国公府世子、她曾经的夫君萧潜。 “清儿,你怎么会来这种地方?你……快走!”萧潜双手抓着栏杆,眼巴巴地看着她,说出的话却是带着怒意的驱赶。 柳清竹迟疑着走过去,隔着栏杆站到了他的面前。 萧津低低地叹息了一声,退后几步坐在了地上。 柳清竹看到萧家重要的男子几乎都在,想必女眷们是关在另外一处地方了。 目光回到萧潜的身上,柳清竹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他显然是受了不轻的刑罚,但似乎没有太过颓丧,神情反而比从前多了几分坚毅。 没有倒下就好。 柳清竹向他微微一笑,平静地问:“在这里吃了不少苦吧?” “还能支持得住……不过是例行公事而已,并不会真的动大刑。”萧潜定定地看着她,艰难地道 。 柳清竹点了点头,继续问道:“皇帝究竟想要一个什么样的结果?” “应该只是想敲打敲打吧?我想用不了多久我们就可以出去了。”萧潜微笑着回答。 柳清竹背过身去,冷笑了一声,许久才道:“我好不容易才进来,你就打算用一句谎话打发我?” 萧潜抓住铁栏的手上,青筋高高地鼓了起来,手臂上一些伤口渗出殷红的血丝。 他将头靠在铁栏上,闭目许久才睁开眼睛,声音沙哑地道:“清儿,你不该搀和到这件事里头来,现在我很庆幸你当初离开了萧家……你出去之后,永远不要再打听萧家的事,别忘了你还有婉儿,你们的背后还有赵家,经不起被连累。” “所以,皇帝准备赶尽杀绝?”柳清竹慢慢地转回来,也靠在铁栏上,语气平静地问。 萧潜迟疑了许久才艰难地道:“如今还不清楚,但比我们事先猜想的严重得多……” 萧传勋忽然在里面一个隔间里咳嗽一声,打断道:“潜儿,你别乱说,吓着清儿了。 便是真的谋反重罪,也未必就会满门抄斩,何况咱们家的事几乎完全没有实据!至多不过是流放岭南罢了,咱们怕他何来?” 萧潜低声道:“确实如父亲所说,所以我们并没有什么大事,你不必多虑。快出去吧,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柳清竹自然不肯便走。 只有她自己知道,下定了这一个决心有多难。 但下定了决心之后,她便不会容许自己再有迟疑。 虽然萧潜一直劝她离开,她还是坚持问道:“皇帝打算用什么罪名对付萧家?只凭一封书信和叶青云的几句疯话,显然算不得什么证据,皇帝应该不会做这么让人难以信服的事吧?” “你不要问……”萧潜依然试图劝她离开。 柳清竹平静地道:“你的身后是一大家子一两百口人,真的不想为大家争取一下吗?我知道你们骨头硬、傲气足,可是坐以待毙总算不上什么明智之举吧?” 萧潜还在迟疑,萧津已走到了他的身旁:“大哥,如今咱们全家人都在狱中,确实只能坐以待毙。大嫂人在外面,或许可以少尽人事……” 话未说完,已被萧潜怒声打断:“胡闹!她一个女子,怎么能办得了这些事?她这一生……她这一生几乎已经完全毁在了我的手里,难道到了最后,我还要把她拖下水吗?” 萧津讪讪地住了口,柳清竹却忽然转向他:“告诉我,萧家最有可能致命的罪名是什么?谁是最有可能帮到萧家的人?” 萧潜回过头去,对萧津怒目而视,后者迟疑了一下,还是咬牙说道:“云长安……他曾在咱们家借住,有人便借机弹劾咱们官商勾结,说是萧家有意插手盐铁生意,以期扰乱民生,图谋不轨……” “可是云家手中不是没有盐铁生意吗?”柳清竹诧异地问。 萧津无奈地道:“盐铁生意是块肥肉,哪个所生意的舍得不插手?云家偏偏就是在来京城不久之后,才忽然做大了盐铁生意,所以……” “还有呢?”柳清竹点了点头,继续问道。 萧津面色一喜,接着道:“本来和亲王跟咱们家比较亲近,但现在未必靠得住,倒是安国公那边……” “不能去求他!”萧潜冷声打断道。 柳清竹没有理他,暗自沉吟了一阵,才向萧津点头道:“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萧潜猛地从铁栏中伸出手来,抓住柳清竹的手腕,急切地道:“我不许你去求任何人!你早已经不是萧家的媳妇,萧家的事跟你没有任何关系,听到没有!” 柳清竹毫无诚意地点了点头,便要挣脱他的手。 萧潜见状攥得更紧:“你完全不把我的话放在心上,是不是?你要去求云长安、求沈君玉,甚至求和亲王?你拿什么求他们?萧家即使能够免于灭顶之灾,也不会再有资格跟他们结交,他们只要不蠢,就不会为了一个注定会败落的家族冒险!” “总要先尽人事,然后才有资格听天命。没有试过,怎么知道不行呢?”柳清竹微笑道。 萧潜缓缓放开了手,定定地看了她许久,忽然叹道:“也罢……你若是执意如此,先去找沈君玉……如果他愿意帮萧家,请他在保住自己的前提下拉一把,若是不愿意……希望他能替我好好照顾你和婉儿吧。” 柳清竹缓缓靠在铁栏上,冷笑出声:“听这意思,你是不打算活着出来了?” “我……”萧潜无言以对。 柳清竹冷笑道:“你自己如今落到这个地步,就不用再关心由谁来照顾我了,我很清楚自己该走哪条路!也许你的眼中看过很多落井下石、看过很多形同陌路,可这世上总会有些东西是干净美好的,你信不信?” 第173章.你拿什么来交换? 萧潜没有回答,柳清竹知道他多半是不信的。 但她自己却不得不信。 安国公府的大门,柳清竹还是第一次进。 她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到安国公府来,更没想过会是如今这样的情形。 安国公府的小丫头把她带到客厅之后,用异样的眼光打量了许久,才低眉顺眼地道:“公子正在午睡,吩咐了不许吵闹,所以只好委屈您在此稍候。” 柳清竹忙笑道:“我等着就是,姑娘请自便。” 那小丫头乖巧地福了福身,送上茶水点心之后,径自退了出去。 柳清竹只好盯着墙上的书画打发时间,可她本来不是什么风雅之人,只看了一小会儿就烦了,余下的时间,只剩下坐立难安。 这一等,就等到了傍晚时分。 若非小丫头每隔一段时间便过来添茶,柳清竹几乎要以为沈君玉是故意要晾着她了。 虽然沈君玉或许确实无心,但眼看太阳离西边的院墙只剩不到两竿的距离,柳清竹也不得不起身打算告辞了。 这时小丫头却飞跑了进来:“公子刚醒,奴婢已经替小姐通报了,请小姐少待,公子即刻就来。” 柳清竹道了谢,缓缓坐回原处,一颗心渐渐地提到了嗓子眼。 果然不过片时,沈君玉便跟带着几个小丫头,睡眼惺忪地走了过来。 柳清竹站起身相迎,一时却讪讪的,不知该如何开口。 沈君玉看见她,却是大吃一惊:“怎么是你?” 小丫头不知发生了何事,只得跪地请罪。柳清竹在自己手心里掐了一把,尽量平静地笑道:“若是萧门弃妇柳氏求见,想必离大门三丈远的时候就被丢出去了,没办法,只好借用一下赵家的名头。” 沈君玉斥退丫头,缓步走了过来。 柳清竹一直看着他的眼睛,心中忐忑不安,面上定然也是僵硬的了。 “清儿,我没想到……你竟然会来我府里见我。告诉我,这真的不是我在做梦吗?”沈君玉站在离柳清竹只有一步远的地方,痴痴地看着她,面上尽是迷茫的神情。 柳清竹心中一颤,慌乱地别过脸去,避开他的目光。 “清儿。”沈君玉又往前走了两步,伸手环住了柳清竹的双肩。 柳清竹浑身一僵,下意识地退后了半步,挣脱出来。 沈君玉给轻叹一声,歉然道:“对不起,我太高兴了。” 听他这样说,柳清竹越发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只得低了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沈君玉拉她坐下,自己便坐在她的对面,神情竟比柳清竹更加不自在,双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尴尬的沉默持续了很久,沈君玉才期期艾艾地问:“你近来……过得怎么样?为什么回来京城……又怎么会跟赵家扯上关系的?” 柳清竹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把这段日子的事情避重就轻,大致说了一遍。 沈君玉耐心地听着,生怕漏掉了一个字。等她说完了,才轻声叹道:“我竟然什么都不知道……你来了京城这么久,为什么现在才来找我?” “我……”柳清竹实在想不出自己该如何开口。 沈君玉却又忙道:“不,我不是那个意思,你不管什么时候来,我都是欢迎的……你能来,我很高兴。” 柳清竹知道他为什么高兴,也知道自己真的没有办法让他真正高兴起来。 这样一直僵持下去也不是办法,有些话,总是要说开的,否则只会越来越难以开口。 柳清竹咬牙起身,就地跪了下去。 “你这是做什么?”沈君玉忙起身搀她,脸上的笑容像是瞬间被抹掉了一样,换成一种既诧异又恼怒的神情。 柳清竹犟不过他,只得慢慢地站起身来,迟疑道:“我知道不该开这个口,可是……如今我能求的人也只有你了。” 她不肯坐,沈君玉也只得陪她站着,无奈地说道:“你知道我不会拒绝你的任何要求,何必用这个‘求’字?清儿,你想要我做什么?” 柳清竹袖中的手攥紧又松开、松开再攥紧,一瞬之间,已经产生了无数次落荒而逃的冲动。 “跟我说话,用得着迟疑这样久么?难不成,你是想告诉我,你终于决定来做安国公府的女主人了?”沈君玉的紧张只会比柳清竹更甚,他竭力想像平时一样笑得邪一点,但嘴角却僵硬得有些抽搐,毫不含糊地出卖了他的心情。 如果她这个时候可以说一声“是”,该有多好。可是柳清竹知道自己给不了这样的回答,她只能低头道:“我对朝中的事情并不了解,所以想来问你……萧家的事,还有没有转机。” 这句话用尽了她全部的勇气,柳清竹单手撑在桌子上,只觉双腿发软,浑身乱颤。 沈君玉眼角的笑意消失了。 怒意渐渐浮上他的脸庞,他定定地看了柳清竹很久,才带上疏离的冷笑,沉声问:“你是为了萧家的事,才来找我的?” 柳清竹不敢回答,可低头不语分明已经是默认了。 沈君玉再问:“你要救萧家?” 柳清竹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如果不是为了萧家,你永远都不会进沈家的大门一步,是不是?”沈君玉的声音硬邦邦的,冷得有些发梗。 柳清竹不敢说“是”,也不敢说“不是”,只能深深地埋下头,恨不得低到尘埃里去。 沈君玉笑出了声,柳清竹微微一颤,惊恐地抬起头来看着他。 她听得出,他是真的生气了。 她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可她别无选择。 “你先告诉我,如果萧家没了,你会怎样?如果萧家还有救,你又打算怎么办?”沈君玉慢慢地坐回原处,沉声追问。 柳清竹迟疑了一下,缓缓摇头:“我……并没有想过。” 她并不敢设想萧家没了会怎样。那是她的家,自从一乘小轿抬着她进了萧家大门的那一天起,就从来没有变过。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若是萧家真的落得个一败涂地的结局,她便是侥幸逃出命来,也不过是个有一口气的死人而已。 人真的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总是在即将失去的时候,才知道自己一点都不洒脱。 “你没有想过?依我看,你是打算与萧家共存亡了吧?”沈君玉冷笑地看着她,一针见血地刺破了她所有的伪装。 柳清竹无可辩驳,只能沉默以对。 “如果萧家可以逃过这一劫,你是不是打算回去——回到萧家、回到萧潜身边去?”沈君玉显然并没有打算因为她的沉默而放过她。 柳清竹无言以对。 她并不敢对萧家逃过这一劫抱太大的希望,但若是真有那一天…… 经历过生死之后,很多恩怨,其实真的可以放下了。 没有等到她的回答,沈君玉却露出一个了然的冷笑:“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如今你回心转意,萧家却已经身陷囹圄,所以你要拼尽全力为萧家奔走,生则同生死则同死?那么你为什么要找上我?你就那么笃定我会帮萧家?” 他的声音渐渐地变得很淡,先前的怒意,以看得见的速度被隐藏了起来。柳清竹知道,如果她再也看不出他的怒气,那时自己对于他而言,也就真的成为一个毫无关系的陌生人了。 一年前他对萧潜失望的时候,她曾经真切地感受到了他的伤心和失落,只是她那时万万不会想到,在很短的时间之内,她自己的所作所为会比萧潜当日更加伤人。 她很想落荒而逃,或者干脆告诉他,她并不是非救萧家不可,更不会跟萧潜重调琴瑟…… 但她不能。 今日既然已经来到这里,她就已经没有给自己留下退路了。 柳清竹绞着双手,用尽量冷静中肯的声音说:“我并不是求你冒险为萧家奔走求情……今上多疑,你若为难,便当我今日没来过……若有可能,拉一把便能救下萧家一百多条性命,你……” 沈君玉打断了她的话,语气平静得听不出一丝感情:“我一向不是什么良善之辈,萧家一百多条性命,与我何干?我自己若不是世人眼中只会吟风弄月眠花宿柳的废物,也断断不会平安到今日,我何必为了一个萧家,把自己拖进那个泥潭?” 柳清竹怔怔地听着,许久才勉强挤出一丝笑意,颤声道:“我明白了。萧家命该如此……是我太强求了。抱歉耽搁你这么久的时间,我……告辞了。” 这样的结局,原是意料之中,柳清竹并没有太过失望。沈君玉这里已是如此,云长安那边似乎更没有了去找的意义,她是真的……无能为力了。 萧家煊赫数百年,此时也该到了荣宠的尽头,只不过是被她恰巧赶上了而已。 脚下是安国公府客厅平整光滑的地面,柳清竹却觉得深一脚浅一脚,几乎每一步都有跌倒的危险。她咬牙竭力保持着平衡,不容许自己在沈君玉的面前狼狈地跌倒。 柳清竹猜想自己一定走得很慢。因为她明明觉得时间已经过了很久,却还没有跨出门槛。 身后传来沈君玉毫无感情的声音:“如果我说我可以救萧家,你拿什么来交换?” 第174章.我什么都依你 柳清竹猛然站定了脚步。 身后传来脚步声,沈君玉已经走了过来。 柳清竹不敢回头,只得屏住呼吸,通过声音猜测着他的举动。 沈君玉的声音几乎是在她的头顶上响了起来:“你知道,我并不是个喜欢吃亏的人,没有好处的事情,我是不愿意做的。” “可我……只怕开不出能让公子动心的条件。”柳清竹依旧背对着他,颤声说道。 同样的问题,萧潜已经问过她了。 她明白萧潜的意思,当然,也就猜得透沈君玉的用意。 可她只能装作不懂。 “你在跟我装糊涂。”沈君玉忽然伸手从背后环住了她,低下头在她耳后轻声叹息。 柳清竹顿时慌乱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沈君玉用力把她的身子转过来,强迫她抬头与他对视:“你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让我动心的条件,全天下也只有你一个人开得起——怎么样,要不要做个交易?” “什么……交易?”柳清竹听见自己的声音,沙哑干涩,陌生得让人难以相信。 “我帮你救出萧家,你拿自己来还债。”沈君玉直截了当地说道。 柳清竹很想问他是不是开玩笑,但他眼睛里的光彩,已经明明白白地告诉她,他是认真的。 因此,柳清竹也不得不认真地思考,容不得一丝逃避。 这笔账其实很好算,连算盘都用不着。 如果能救出萧家那一两百口人的性命,她便是死一百次,也依然是赚到了。 何况对她而言,这其实根本算不上是牺牲,因为沈君玉绝不会亏待她。 无论怎么算,这都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交易,是旁人求神拜佛也求不来的好事。 似乎没有拒绝的理由,可是柳清竹偏偏觉得喉咙干涩,那个“好”字,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你不答应?”沈君玉的脸上露出一抹奇怪的笑意。 柳清竹还没有猜到他的用意,他已经缓缓地放开了她:“我不强迫你,你若不答应,便算了吧。” “不!”柳清竹来不及多想,已下意识地环住了他的腰:“我答应!” 她的脸埋在他的胸前,看不到他的表情,却明显地感觉到他的身子僵了一下。 过了许久,沈君玉依旧没有给出回应,柳清竹的心中不禁忐忑起来。 是不是因为她的迟疑惹恼了他,他已经收回了这个提议? 如果他拒绝,她还能求谁?断了这最后的一线希望,难道她真的只能眼睁睁看着萧家灭亡? 她不该迟疑的! 柳清竹鼓起勇气,艰难却坚定地低声说道:“我是认真的!只要你答应救萧家,我什么都依你!” 耳边传来沈君玉闷闷的声音:“真的?” “真的!”柳清竹重重地点头,生怕稍一迟疑,又惹了他生气。 “为了萧家,你真的什么都肯?”沈君玉缓缓推开她,双手箍着她的肩膀,盯着她的眼睛问道。 柳清竹有些心虚,却依然只能点头。 沈君玉的眼中,生出了毫不掩饰的怒意。 柳清竹知道自己又说错了话。但那本来就是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点头摇头都是错。 看到她故作坚强的神情,沈君玉的脸上忽然露出了奇怪的笑容。 柳清竹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 她知道自己已经彻底激怒了他。 沈君玉并不常认真生气。所以柳清竹只能通过他的目光和神情来猜测他接下来要做什么。 但沈君玉表达愤怒的方式,还是让柳清竹大吃一惊。 他随手将桌上的杯盘果品拂落在地,柳清竹尚未回过神来,已觉天旋地转,整个人被他重重地推倒在桌上。 后背撞在桌沿上,痛得仿佛已经断裂了。但柳清竹并没有来得及呼痛,因为下一刻,沈君玉已俯身欺了上来。 她看到他依然带着那样奇怪的笑容,声音沙哑而邪气:“既然你什么都依我,我现在就要,可以吗?” 柳清竹抵在他胸前的手顿了一下,软软地垂了下来。 沈君玉诧异地瞪大了眼睛,下一刻,却发觉她的双臂已自觉地环住了他的腰身。 柳清竹紧闭着双目,竭力忍着眼中莫名涌上来的酸涩,无望地等待着她逃不掉的宿命。 “你为什么不反抗?” 耳边传来他沉闷的声音,柳清竹诧异地睁开眼睛,却见沈君玉双手撑在桌上,眼中是汹涌的怒意。 她顿时感到无地自容起来。 触电似的收回双臂,却依然被他禁锢在桌上动弹不得,柳清竹猜不透他的用意,既不敢乱动,又觉浑身痛得煎熬。 “为什么不反抗?”沈君玉很有耐心地重复了一遍。 柳清竹忽然觉得自己很下贱。 从答应与他“交易”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很下贱了。 不管是出于什么样的理由,她已经决定把自己卖掉了。这样的她,与醉月楼的那些女子还有什么区别吗? 柳清竹知道沈君玉会因此瞧不起她,可她更知道自己别无选择。 无惧地对上他的目光,柳清竹平静地道:“我答应了你的。” 既然已经决定卖掉了,难道还能指望有谁给她立牌坊吗? 柳清竹带着几分自嘲,幽幽地笑了起来。 沈君玉猛地退后几步拉开距离,嫌恶地看着她。 柳清竹缓缓坐起身来,气定神闲,并没有因为他的厌弃而有丝毫的不自在。 沈君玉的脸色由厌憎变成愤怒,随后渐渐地平静下来,语气冷淡地问:“你究竟要把我对你的心意,糟蹋到什么地步?” 柳清竹歉然地看着他,不知该如何回答。 她知道他的心意一直是干净的。 这种信任,正是她还肯来求他的原因。 可是她并不确信这种心意能支持他为她做到何种地步。 她更不愿他因为这种心意,而毫无原则毫无底线地为她作出种种牺牲和退让。 相比之下,她宁可把他的心意想象得庸俗一些,仿佛只有那样,她才能通过一场交易,来实现两不相欠的平衡。 可她还是低估了沈君玉。 沈君玉的心意一直是赤白干净的,好像被蚂蚁啃过的骨头。 相比之下,她便显得庸俗可耻得多。她竟妄想用一场所谓的交易,来亵渎他毫无杂质的情意。 柳清竹深深地埋下头去,再不敢与他对视。 她并不敢说“对不起”,她知道他最不稀罕那三个字。 她也不敢再追问他的打算。 既然已经来找了他,她就该放心地把一切都交给他了。从此是生是死,都是命数。 如果沈君玉会辜负她的信任,她也便再没有什么可以信任的了。 诡异的沉默过后,沈君玉缓缓走过来,帮柳清竹将快要垂落下来的发簪插回髻上,又悉心地帮她整理好略有些凌乱的衣衫,连散乱在额前的发丝都帮她捋到了耳后去。 柳清竹垂手低头,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许久之后,她听到沈君玉的声音,已经恢复了素日的云淡风轻:“晚饭陪我。” “好。”柳清竹再也说不出第二个字。 沈君玉对这样的答复很满意。 晚饭就送到这里来吃,地上的一片狼藉并没有收拾,柳清竹心不在焉地摆弄着筷子,脚底下踩着两块碎瓷片,心中忽然觉得尴尬起来。 尴尬的原因……不提也罢。 沈君玉倒是吃得十分自在,看见柳清竹不理会满桌的饭菜,只管与一根青菜作着坚持不懈的斗争,他忍不住轻嘲:“怎么,是沈家的饭菜不合口味,还是沈家的筷子格外有趣些?” “没有……”柳清竹的脸莫名地红了起来。 看到她的反应,沈君玉意味深长地笑了道:“都不是,那就是对刚才的事——很遗憾?你若是有兴趣,其实可以继续的。你知道,我根本没办法拒绝你的邀请。” “不是!”柳清竹像被烫到尾巴一样跳了起来。 这样的表现让沈君玉的笑意更浓:“既然不是,你心虚什么?” “我没有……”柳清竹讪讪地坐回原处,将脸埋在了饭碗里。 “你都不吃菜的吗?”沈君玉凉凉地问。 柳清竹被饭粒抢了一下,拍着胸口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沈君玉体贴地给她倒了杯茶递过去。 柳清竹痛恨沈家的地面没有缝。 一顿饭吃得万分艰难,柳清竹如坐针毡,自己也不知道吃了些什么下去,只知道吃了不少,但对于沈家的饭菜是咸是淡,她依旧是一无所知。 吃过晚饭,沈君玉似乎心情不错,又拉着柳清竹下棋。 柳清竹的棋艺很烂,但这并不是她坐立不安的原因。 不知第多少次望向窗外之后,她听到沈君玉的声音悠悠地问:“你在犹豫什么时间告辞?” 柳清竹被识破了心事,立刻失手打翻了棋枰。 棋子散落一地,柳清竹忙蹲下身子去拣,沈君玉已伸手托住了她:“我已经差人到赵家去说了,你今晚就住在这里,不必回去。” 柳清竹的手顿了一下,继续若无其事地拣地上的棋子。 没有看到意料中的反应,沈君玉有些挫败:“你不问为什么?” “你自有你的道理,一切随你就是。”柳清竹捡起所有的棋子,坐回原处淡淡地道。 第175章.你们两个…… 听到那句话之后,沈君玉莫名其妙地生了气,一言不发拂袖而去。 柳清竹猜不透他的心思,或者说不想猜。 小丫头把她带到客房,安置好被褥之后,没有多说便低眉顺眼地退了下去,柳清竹也不多问。 辗转反侧,一夜无眠。 次日,脸上自然是少不了两个巨大的黑眼圈的。幸而她的脸色本来就不好,现在这个样子虽然可笑些,却也并不十分突兀。 看到镜中已有憔悴之色的容颜,柳清竹忍不住苦笑:想靠这样一张年华老去的脸来做一场交易,也实在是太看得起自己了吧? “柳小姐,公子有请。”小丫头在门外喊了一声,并没有进来伺候。 柳清竹胡乱挽了个髻,再次往镜中看了一眼。 因着心绪低落,她已有多日未施脂粉,此时自然也没有那样的必要。 确认衣衫整齐之后,她便缓步走出门去:“带路吧。” 小丫头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不敢多问,径将柳清竹带到了沈君玉的书房外,福身退了下去。 柳清竹只得自己推门进去。 意外的是,书房之中并不只有沈君玉一个人。 云长安乍然见她,像看到怪物一样猛地站起身来:“你——” 柳清竹只微微怔了一下,随即从容敛衽行礼:“原来云公子在,倒是我唐突了。” “你……你们……”云长安看看柳清竹,再看看沈君玉,张大的嘴巴里面能塞进一颗鸭蛋,想说话却已经语无伦次。 沈君玉招呼柳清竹在身旁坐下,皱眉看了她许久才叹道:“我竟忘了叫她们替你准备胭脂水粉。” “我本来也不喜欢那些玩意儿。”柳清竹闷闷地回了一声,依旧转过头去看云长安,心里犹豫着该不该拍他一巴掌帮他回神。 “云兄,你怎么了?”沈君玉带着一抹笑意,明知故问。 云长安努力地缓过一口气来,指着柳清竹,颤声问:“这个女人她……她在你这里住着?” “你别误会,清儿昨日来找我商量些事情,天晚了路上不好走,就没送她回去。”沈君玉一本正经地解释道。 可沈君玉是什么人?那是京城第一个轻薄无行声名狼藉的纨绔子弟,他若是板起脸来一本正经地说话了,那只有四个字可以解释:欲盖弥彰。 云长安的表情,让柳清竹不得不怀疑他刚刚吞下了一只特大号的苍蝇。 柳清竹不知道沈君玉是不是故意让云长安误会,但不管是不是故意,这个误会都是非产生不可的。云长安的名声在那儿摆着,她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了。 而她也暂时没有跳进黄河的打算。沈君玉的心思她猜不透,索性就不猜,只管低头对付着盘里的点心,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说。 云长安用奇怪的目光看了她很久,才转向沈君玉,嘲讽地道:“萧潜还没死呢,你就这么迫不及待?” “他死不死是他的事,我要做什么是我的事,两者之间有关系吗?”沈君玉摇了摇扇子,漫不经心地道。 云长安一时无言以对。 沈君玉的为人,他当然是知道的。 纵情恣意,随心所欲。 他怎么能指望这样一个人守什么君子之礼? 可是…… 知道归知道,心里还是有种说不出来的不舒服。尤其是看到柳清竹一副事不干己的模样,他便更加觉得心里发闷。 看样子,他今日似乎是白来了。 云长安用尽了所有的耐心,才强迫自己没有立刻拂袖而去。 柳清竹的心里只会比云长安更别扭,可她却连横眉竖目的资格都没有,只好把所有的力气都用在面前的糕点上。 效果是毫无悬念的:吃得太急,噎着了。 沈君玉好笑地拍着她的背,随手将自己喝剩下的半盏茶水递到她的唇边:“这么急做什么?以后又不是再没机会吃到了!” 柳清竹就着茶水勉强把糕点咽下去,尴尬地干咳了几声。 云长安重重地把手中的茶盏放在了桌上:“看来,沈兄是确实不打算救萧家了?” 沈君玉漫不经心地道:“你知道的,我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我若是插手这件事,下一个死的就是我。” “是啊,你若是插手这件事,让萧潜活着出来,只怕到嘴的鸭子也未必不能飞掉,是不是?”云长安冷笑一声,毫不客气地嘲讽道。 “便是他活着出来,我也不怕他,但我为什么要做这样费力不讨好的事?”沈君玉漫不经心地笑了一笑,似乎对这个问题全然不感兴趣。 云长安忽然又转向了柳清竹:“你呢?你如今也巴不得他死?也是,有了新欢,旧人自然还是死了干净!” 柳清竹不知道沈君玉的打算,本不敢胡乱开口,但此时实在忍不住,只得问道:“你要救萧家?” 谁知仅仅说了这几个字,竟像是点燃了火药桶一样,云长安立刻拍桌站了起来:“我自然要救萧家!萧潜、萧津都是我至交好友,我不会像某些人一样作壁上观!云某人虽是奸商,却也知道与人相交,一个‘义’字大过天,哪怕拼尽家产、哪怕拼上我这条命,我也要为萧家奔走到底!” 柳清竹低下头用衣袖遮住脸,不敢叫人看见她眼中的水光。 沈君玉却在一旁冷冷地道:“你不过是一个商人,连刑部大堂的门都进不去,竟然还妄想救人,简直是笑话!” 云长安缓缓坐下,冷笑道:“正是因为我只是一个商人,所以才来求你安国公大人相助一臂之力,如今看来……罢了,我再去求旁人就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就不信凭云家之力,买不来一个肯替萧家说话的人!” 沈君玉悠悠地道:“这不是替萧家说一句话的事。皇帝想要铲除萧家,谁肯为他们说话,谁就是在自寻死路,你又何必蹚这趟浑水?” 云长安铁青着脸再次站起身来:“自寻死路也是我的事,跟您安国公大人没什么关系,今日算是云某来错了,不敢打扰二位,云某告辞!” 看到他当真转身要走,柳清竹顿时着急起来,想也不想便要起身追上去。 沈君玉不慌不忙地伸手拉住了她,凉凉地道:“云兄就这样走么?” “难道你还要留我用饭不成?”云长安拂袖怒道。 “留你用饭倒也无不可,只怕你云公子咽不下去。沈某只是有些好奇,皇上知道这件事之后会怎么想?萧家已经败落至此,竟还有人愿意倾家荡产为之奔走,这实在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啊……”沈君玉悠哉悠哉地摇着扇子,笑得极其欠揍。 云长安下意识地贴近了门边,摆出戒备的姿态:“你要做什么?” “我仿佛看到了一个加官进爵的好机会。”沈君玉“啪”地一声收起扇子,无耻地笑道。 云长安脸上的诧异之色一闪而过,随即只剩毫不掩饰的鄙夷:“云某人真是瞎了眼,当初竟认你这种小人为友!罢了,你若要用云某人的脑袋换高官厚禄,也只好由你!请问安国公大人,现在就要给草民上绑吗?您若真想动手,请不必为难,云某人知道您也是情非得已,便是在黄泉路上,也一样祝您百子千孙、代代兰芬!” 沈君玉笑吟吟地站了起来:“啧啧啧……这话说得可真够大气!这是在说反话咒我断子绝孙——” 话未说完,两人脸色齐齐一僵。 沈君玉下意识地看向柳清竹,见后者依旧稳稳坐着,神色平淡,看不出悲喜。 他的心中忽然有些慌乱。 云长安也有些无措,脸上的怒气渐渐消散了,一时却不知该说什么好。 书房之中诡异地安静了片刻,柳清竹缓缓站起身来,若无其事地问云长安道:“这个时候,不管是谁去找皇帝求情,都无异于自寻死路。我想,你并不是一个‘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人吧?萧家要死那么多人已经很冤枉,没必要再搭上你一个。” 云长安诧异地看着她,许久才迟疑着问:“你还关心萧家人的死活?” 柳清竹垂下眼睑,许久才轻声叹道:“毕竟是那么多条人命……” 云长安叹了一口气,想为刚才的失言道歉,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只得迟疑道:“你能这样想,想必萧兄也会觉得欣慰的。我并不是要不知死活地去犯言直谏,而是希望可以有人在朝堂中活动,防止小人落井下石,再帮萧家洗清那些莫须有的罪名……刑部掌握的证据并不多,只要没有小人作梗,萧家必不至有灭门之灾。” 柳清竹略一沉吟,觉得他说得似是在理,忍不住抬头看向沈君玉。 云长安也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硬邦邦地道:“我以为这一点并不难做到,没想到有人却只愿意明哲保身……” 沈君玉被两人盯得浑身不自在,只得挫败地举起手来:“我听你们的就是……” 云长安像见鬼一样盯着他。 沈君玉委屈地抱怨道:“看什么看?本公子像是那么无耻的人么?” “像。”这一次柳清竹和云长安难得地达成了一致,齐齐点头。 第176章.咱能纯洁一点么? 沈君玉拉着柳清竹就开始撒娇:“清儿,别人这样看我就算了,难道连你也觉得我是个无耻之徒?我为了你,什么事都肯做,你居然觉得我像无耻之徒,真是太让我伤心了……” 柳清竹下意识地抱住了肩膀。 六月天气,竟还是觉得有一点冷。 “难道你便不安慰我几句么?”沈君玉不依不饶。 “那个……你该去上朝了。”柳清竹努力了很久,憋出了这么一句话。 沈君玉立刻蔫了下去。 “安国公”只是个虚爵,并不需要日日上朝。加上沈君玉又是最懒散的性子,所以一个月里往往去不到两天。如今为了萧家的事,他不但要去上朝,更要想法子为萧家开脱罪名,也真是难为他了。 柳清竹满心歉意,沈君玉已抬起头来笑道:“只要是你叫我做的,我总是甘之如饴。你放心,答应你的事,我便是拼了性命,也给你做到。” “我并不需要你拼上性命……”柳清竹急道。 沈君玉的脸上现出喜色:“你这是在担心我吗?” 这句话,柳清竹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沈君玉似乎也没有打算为难她,吩咐丫鬟送早饭过来招待她和云长安,他自己却换了朝服,径自出门上朝而去。 柳清竹和云长安相对而坐,说不出的尴尬。 沈家的丫鬟小厮们似乎都不多话,这与柳清竹先前的想象全然不同。 诡异的气氛,让她觉得浑身不自在。 想想自己刚才似乎已经吃了不少点心,柳清竹索性推椅子站起身来:“下朝应该还有一阵子好等,我想先回去一趟。” 小丫鬟福了福身,微笑道:“公子刚刚已经吩咐人去赵家取小姐的衣物和妆奁了,想必今日还是要留下小姐。赵家离此刻不算近,您若无要事,又何必来回跑!” 柳清竹闻言忍不住长大了嘴巴。 她敢肯定沈君玉是故意的。 他就是故意要叫云长安误会、叫赵家人误会……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想必用不了多久,她在沈家留宿的事情就可以传遍京城了。 柳清竹的声名本来已经足够狼藉,再给京城里的闲人添一点谈资,似乎也算不得什么。 虽然心里有些为沈君玉不值,但她知道自己此时不能违拗他的意思,还是顺从些的好。 所以柳清竹并未表现出太多的诧异,只是点了点头,依然闷闷地坐着。 云长安却有些坐不住了。 他丢下筷子,坐到柳清竹对面,迟疑了许久才问:“你……真的打算跟他……” 柳清竹虽然自诩脸皮够厚,但是被人当面问这样的问题,脸上还是有些挂不住的。 更让她不自在的是,这个问题她既不愿承认,又实在没法子否认。 就连沉默不语,也只能被当成是默认。 这时身旁的小丫头却抿嘴笑了起来:“我们公子对柳小姐一见钟情,自此魂牵梦萦,谁知好事多磨……到如今总算是能有个交代了!小姐您是不知道,今儿早上的时候啊,我看到公子的嘴巴都快笑到耳根后面去了!这大半年只看到公子愁眉苦脸了,如今他得遂心愿,我们做奴婢的都替他高兴!” “你叫什么名字?”柳清竹不阴不阳地问。 那丫头的笑脸僵了一下,忙又福身笑道:“奴婢含珠。公子吩咐了,奴婢以后就跟着伺候小姐,若有不周到的地方,随小姐打骂就是。” “你倒没什么不周到的地方,我怕只怕你太周到了。”柳清竹淡淡地说道。 含珠看不出她的喜怒,不敢乱说话,只得讪讪地笑了一下,转移话题道:“这个时节,池塘里的荷花开得正盛,小姐和云公子若有兴趣,不妨到花园走走,打发时间也好。公子怕是要到中午才回来呢!” 柳清竹正坐得浑身不自在,闻言立刻站起身来走出门去,云长安迟疑了一下,也便无可无不可地跟了上来。 沈君玉果然是个懂得享受的人。 柳清竹昨日进来时心中忐忑不安,完全没有心思留意府中的景致,此时走到廊下,看到园中移步换景,竟无一处不精致,饶是此时心中纷乱,她还是忍不住暗暗惊叹。 含珠见状笑道:“其实从前府中并不完全是这样的。这廊上的藤萝、那边秋千架旁边的蔷薇都是今年春天新添的。我们公子知道小姐喜欢,一直都在准备着呢!可惜小姐来得晚了些,若是春天里过来,那满架的藤萝开花了,那才叫好看呢!如今蔷薇倒是还开着,小姐要不要过去看一看?” 听着小丫头献宝似的介绍,柳清竹心中一时百味杂陈。 沈君玉的这些心思,从未对她提过。若非此番有事来这里求他,她或许永远都不会知道吧? 她并未对他说过她的喜好,可他还是悄悄地知道、默默地记下,然后不声不响地把他自己的家,变成了她喜欢的样子。 柳清竹觉得自己应该感动得一塌糊涂,可她并没有。 她只是在替沈君玉不值。 沈君玉这个人并不傻。他心里一定很清楚,他永远得不到他想要的回应。即使有些时候他会看到一点点希望,即使那一点点希望变成现实,相对他的付出而言,那依然是微不足道的。 可他还是义无反顾,为什么? 她不懂。或者说,不想懂。 见含珠还在满怀希冀地看着她,柳清竹不自在地别过头去:“我有些累了,不过去了吧。” 含珠忙笑道:“也是呢,那是公子费了好大的心思才替小姐准备的,自然应该由公子亲自带着小姐去看……” “这里用不着伺候,你先下去吧。”柳清竹再不敢留她在这里站着了。 亏她先前还觉得沈家的丫头话少!这个含珠分明是一个聒噪的小丫头,虽说性子还看不透,但这聒噪的程度,并不比她的新蕊差好吗? 耳根终于清静了的时候,柳清竹忍不住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云长安扶栏看着池中的荷花,笑道:“沈君玉这个人倒也有趣。我一向以为他轻浮无行,什么话都会当面说出来,却想不到他竟会在背后不声不响地做那么多事。” 柳清竹不自在地背转身去:“能不提他吗?” “怎么?”云长安有些诧异。 柳清竹一时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且不说能不能解释得清楚,她似乎也并无对云长安解释的必要。 她只是不想听到那个名字而已。 沈君玉为她做得太多,她承受不起,只能选择逃避。可是现在,她还能逃避到哪里去? 她的沉默自然又惹来云长安一阵猜测:“他对你分明不错,你为什么不想提他?难道……我记得你从前并不怎么待见他,难道你并不情愿,是他强迫你了?” “不是,你别乱想!”柳清竹慌忙否认。 可她过于焦急的反应,反而让云长安越发起了疑心:“我说怎么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你一点高兴的意思都没有,分明并不情愿跟他在一起!沈君玉说你是昨日来找他商量事情的,莫非是他趁人之危?对了,一定是这样!我就说,你对萧潜那蠢货死心塌地,怎么可能说变心就变心……” “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云长安自顾自地瞎猜一番,让柳清竹不禁哭笑不得。 可她的否认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云长安依旧满脸愤懑之色:“我一向觉得那厮虽然胡闹些,良心却还是有一点的,没想到他竟然……竟然……唉,萧兄身陷囹圄,他不思营救,竟然还……我真是看错了他了!” “云长安,你真的想多了……”柳清竹感到一阵无力。 这个家伙脑补故事的速度是不是太快了点? 偏偏云长安只看到她满脸的为难之色,越发义愤填膺:“我知道,我是个外人,有些事情不该我管,可是……我真的看不下去,等过两天萧兄出来,知道了这件事,他该情何以堪?沈君玉这个混蛋竟然做出这等禽兽不如的事情,等他回来,我非揍他一顿不可!” 柳清竹知道这个家伙听风就是雨,不禁着急起来:“云长安,你别胡闹!现在救萧家才是最重要的事!” 云长安闻言立刻蔫了下去。 没错,他还指着沈君玉救萧家呢!这会儿就算沈君玉叫他上刀山下火海他也不敢皱一下眉头,哪敢当真跟他过不去? 柳清竹见他终于冷静了些,忍不住长长地舒了口气。 却听见云长安在她身旁坚定地说道:“你放心,等这些事了了,我一定帮你讨回公道!萧兄那边,我去替你解释,这件事你没有错,想必他也不会怪你的!” 柳清竹忽然觉得好想哭:“求你别乱想了好不好?沈君玉真的没有强迫我!我是不是该谢谢你这么古道热肠……” 云长安怔了一下,悲痛地道:“他没有强迫你?那么是你为了救萧家,自愿跟他的了?可即使是那样,他依然是乘人之危,跟强迫你有什么区别?我就知道他不是个好东西,枉你那么信任他,他竟然……唉,这事实在怪不得你,毕竟你一个妇道人家,实在没别的办法……” “你真的有必要把事情想得那么复杂吗……”柳清竹只恨不能一棍子把这个胡思乱想的家伙敲醒。 这人的脑子里,成天都在想些什么? 第177章.这个姐姐比前几次的姐姐好多了 沈君玉下朝回来的时候,云长安自然是没有给他什么好脸色的。 若非柳清竹苦苦求肯,真不知道那家伙会不会说出些奇怪的话来。 萧家的事,一时之间是不会有什么进展的,好在沈君玉已经约了刑部的几位官员一起饮酒,想必不日便会有转机了。 沈君玉纨绔之名天下皆知,朝中重臣不会对他有太多的提防,却又碍于身份不得不与他结交,这或许会成为萧家最大的转机。 云长安在得到答复之后,阴阳怪气地说了几句话便告辞而去,只剩下柳清竹与沈君玉两两相对,气氛立刻就变得不一样了。 “今日做什么了?”沈君玉眉眼含笑,心情很好的样子。 柳清竹避开他的目光,只盯着廊下的藤萝发呆。 沈君玉见状只得安慰道:“你不用太过忧心,朝中同情萧世伯的大有人在,刑部也并不愿意把事情做得太绝。明日我再去探探那几个老家伙的口风,此事并非全无希望。” 柳清竹心下感激,忙挤出笑容,轻声道:“多谢你了。” 沈君玉并没有因为这句话而高兴:“你谢我做什么?你以什么立场谢我?” 柳清竹苦笑道:“不管是不是因为我的缘故,你肯为萧家奔走,我都是感激的。” 她知道沈君玉不稀罕她的感激,可是除此之外,她真的想不出该表达什么了。 这个季节,繁花早已落尽,园中一片葱茏,柳清竹目不转睛地盯着一片不知是什么的叶子,说什么也不肯回头。 沈君玉无奈地走了过来,从身后揽住了她:“你一定要这样疏远我吗?” “我没有……”柳清竹声如蚊蚋。 她并没有刻意疏远,她只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天色还早,陪我到外面走走,好吗?”沈君玉抓住她的手,不由分说地攥紧了,不许她挣脱。 她能说不好吗? 柳清竹无奈地点头,甚至不得不挤出一个看似无懈可击的微笑。 沈君玉并没有安排马车。两人肩并着肩手牵着手走在街上,引得路人频频回头。 沈君玉一向是不在乎旁人眼光的,柳清竹却恨不得把那些意味深长的脸全都拍到墙上去。 走过两条街之后,柳清竹已经有些腿酸,沈君玉却依旧兴致勃勃,牵着她的手片刻也不肯放松:“再忍一忍,就要到了!” “到哪里去?”柳清竹已经后悔跟他出来了。 在确定萧家平安之前,她对任何事情都不可能提起兴趣。沈君玉若是这时候带她来看什么有趣的东西,恐怕只会让她心里更烦罢了! “到了!”转过一处街角,沈君玉忽然欢呼起来。 柳清竹跟着走了过去,眼前的场景却是大出意料之外。 她以为沈君玉会带她来看什么难得一见的美景,或者热闹有趣的玩意儿,却没想到呈现在她眼前的,是一条显得有些破败的小巷。 低矮的房屋、随意搭在屋外的炉灶、晾晒在绳子上的灰色或青色的衣衫、欢叫着到处乱跑的孩子…… 两条街之外是官员和富商聚居的繁华街道,这里却显然是最寻常的百姓过日子的小窝。 不是富丽堂皇的美景,却有着让人看一眼便会着迷的烟火气。 “没想到你会喜欢到这种地方来。”柳清竹心中莫名地觉得松快了些,忍不住赞叹道。 “怎么样,是不是到了这里,心情就会变好?”沈君玉献宝似的得意道。 柳清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心中的阴霾竟果真消散了不少。 沈君玉在旁笑道:“我就知道会是这样!从前我心情不好的时候,总喜欢到这里来走走。看到这里的日子、看到这里的人,好像有再大的烦恼也都不重要了。” “你沈大公子,竟然也会有烦恼的时候?”柳清竹心中一松,便忍不住笑道。 但话一出口她立刻就后悔了。 沈大公子是京城第一个玩世不恭的子弟,斗鸡走马纵酒赏花,看似永远春风得意,可那都是做给别人看的。若有可能,谁愿意一直做一个被人瞧不起的浮浪子弟? 这还只是其一,其二是,柳清竹很清楚,他所谓烦恼的时候,十有八九是与她有关的。 她怎么能拿这个来开他的玩笑? 沈君玉似乎没有觉察到她的异样,张开双臂笑道:“谁没有个烦恼的时候呢?可是你看看这里的人,你看看他们!日子虽然清苦,却永远有滋有味,这些孩子连一件完整的衣服都没得穿,却依然可以笑得那么灿烂……看到他们的时候,我就觉得自己所有的苦闷都是自寻烦恼,我简直是一个大蠢蛋、大傻瓜!” 看到他真切的笑容,柳清竹心中也跟着越发轻松起来。当然,最大的原因还是,他终于肯放过她的手了。 她知道沈君玉带她过来必有深意,这份心思已经十分难能可贵,柳清竹自然不忍心辜负。 “你放心,不管萧家的结局如何,我都……都会坚强的。”她看着巷口跑来跑去的那群孩子,唇角不禁带上了笑意。 “只有这些吗?”沈君玉显然对此并不满意。 柳清竹心中一颤,笑容顿时僵住了。 许久之后,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苦涩地道:“我大概还需要一些时间。你……真的不该为了我而耽误那么久。” “跟不喜欢的人在一起,才是虚度光阴!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无论多久,我都等得起!”沈君玉转过身来握住她的手,认真地说道。 这又是何苦…… 柳清竹满心自嘲,却不知是为他还是为自己。 “别想得那么可怕,对我有点信心!沈大公子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一定一鸣惊人!有我在,还怕保不住萧家吗?”大概是察觉到了柳清竹的低落,沈君玉忙又换上了招牌式的笑容,自吹自擂道。 柳清竹勉强跟着笑了笑,心中依旧茫然。 若是他真的能救下萧家的人,她便是欠了他一个天大的人情,几辈子都还不完了。 她只能把她所有的一切都给他,而她所拥有的,不过是她这个人而已。 命运真的是一种可怕的东西,你明知道它在无情地操控着你的一切,却还是不得不收起所有的脾气,乖乖地任它摆布…… “沈哥哥!”一个孩子忽然看见了沈君玉,抛下同伴欢呼着奔了过来。 柳清竹吃了一惊,却见下一刻,沈君玉的怀中已经多了一个五六岁大的小女孩。 那孩子的身上穿了一件打了无数个补丁的暗红色裙子,袖口和前襟已经脏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沈君玉却十分自然地抱着她,完全没有躲避的意思。 柳清竹见状不禁暗暗诧异。 只见那孩子撅着小嘴道:“沈哥哥好多天没有来了!” 这时巷口的一大群孩子都已经围拢了过来,一人伸出一只小手扯着沈君玉的衣角,转眼之间一袭淡青色的长衫上已经布满了乱七八糟的小手印。 沈君玉放下先前那个小姑娘,蹲下身子拉过一个男孩的手,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又被另一个孩子拽着转过了脸。 耳边只听到一片吱吱喳喳的声音,完全听不清每个孩子在说什么,只看到他们灿烂的小脸,似乎比六月的阳光还要耀眼。 直到每个孩子都自以为沈君玉听清了他们的话,一群小麻雀才渐渐地安静了下来。 这时小麻雀们当然也已经注意到了柳清竹,立刻有几个孩子过来拉她的裙角,一个看上去有七八岁大的男孩大声说道:“这位姐姐长得真好看,比以前来过的任何一位姐姐都漂亮!” 柳清竹诧异地挑了挑眉,沈君玉的脸色却顿时黑了下来。 一个小女孩死死抓着柳清竹的裙角不放,柳清竹只得蹲下身子,学着沈君玉的样子把小姑娘揽了过来。 那小姑娘绽开一个大大的笑脸,伸出脏兮兮的小手,小心翼翼地戳了戳柳清竹的耳坠。 当然了,柳清竹的脸免不了要受池鱼之殃,腮边留下了一个黑黑的小手印。 沈君玉看见了,既想笑,又有些忐忑,忙向柳清竹怀中的小女孩伸出双手:“囡囡过来。” 那女孩却赖在柳清竹的怀中不肯走,眼睛依旧盯着耳环:“姐姐,这个珠子真好看!” “囡囡喜欢吗?”面对这样一张笑脸,心里有再多的烦恼也只能抛到脑后去。柳清竹放软了声音,含笑问道。 小姑娘重重地点了点头,柳清竹便伸手将坠子摘了下来:“送给你了,拿着玩吧。” “真的吗?”耳坠已经拿在手中,小姑娘犹自不敢置信。 柳清竹含笑点了点头,又将另一枚耳坠摘下,送给一个眼巴巴地盯着却不敢开口的小姑娘。 沈君玉忍不住在旁笑道:“我是带你过来散心,却不是带你过来散财的。” “一个小玩意罢了。女孩子喜欢漂亮的东西是天性。再说了,你自己难道不是常常到这边来‘散财’?”柳清竹依旧抱着那个叫囡囡的小姑娘,一时舍不得放手。 沈君玉竟有些赧然,傻笑许久才道:“能帮他们的时候,帮一把大家都高兴。不过我只懂得送些柴米过来,不像你,身上有什么就送什么。” 柳清竹含笑接道:“你们男人当然不会懂。女孩子不管年龄大小、不论家境如何,都是爱美的。” “受教了。”沈君玉含笑说道。 柳清竹忽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忙低头避开他的目光。 这时先前那个大一点的男孩子忽然向沈君玉笑道:“沈哥哥,这位姐姐也是你中意的姑娘吗?她比之前来过的那几个姐姐可好多了,人又漂亮,心眼又好!” 第178章.所谓童言无忌 一会儿工夫,已经是第二次听到这个男孩提起“以前的那几位姐姐”了,柳清竹想装作没听到都难。 “清儿,你听我说,事情真不是你想的那样……”看到柳清竹似笑非笑的神情,沈君玉心中大叫不妙,忙推开碍事的孩子们,冲过来抱住柳清竹的手臂。 柳清竹尚未来得及反应,一群小麻雀却已经齐齐地“喔”了一声,意味深长的腔调,让柳清竹瞬间红了耳根。 那大孩子尚不知道自己闯了祸,凑到沈君玉身旁大声说道:“沈哥哥,男子汉是不能向媳妇儿讨饶的,你可别给咱们男人丢脸!” 柳清竹一面窘迫,一面又觉得好笑,脸上的神情一时十分精彩。 表情更精彩的当属沈君玉了。他正恨不得跪地求饶,这个没眼色的小兔崽子居然跟他讲什么男子汉的颜面,他现在真的有些后悔当初给这小子家里送过那么多柴米了! 白眼狼啊白眼狼! “清儿……”在一群小麻雀的围观中,沈君玉一肚子话都没办法出口,脸色纠结得像便秘一样。 这时那个大男孩却热情地过来抢到了柳清竹的另一条手臂:“姐姐,你和沈哥哥到我们家来坐坐吧!我娘见了你一定很高兴,前一阵子沈哥哥没来,我娘一直念叨着,说他不一定被哪家的姑娘绊住了脚呢!我娘还说,沈哥哥为人实在,好骗,那些姑娘都惦记着他的身份硬贴上来,哪有个真心打算好好过日子的?娘还说,那些姑娘眼里都是狐媚子劲儿,没有个好东西……” “小山子,你今儿是不是欠了笤帚疙瘩?”沈君玉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那男孩,阴森森地说道。 “啥?”小山子正说得高兴,莫名其妙地被打断了,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 “我倒挺爱听他说话的,童言无忌 ,比某些人一肚子弯弯绕好多了。”柳清竹抿嘴笑道。 小山子闻言立刻得意地笑了起来,越发热情地招呼道:“姐姐到我家来吧!我看你跟那些姐姐不一样,我娘一定会喜欢你!我们家今年的麦子收得多,可以煮面给你吃哦!” “才不要去你家,姐姐要到我家里来,我娘会包很好看的饺子!”那个叫囡囡的小姑娘抢过来抓着柳清竹的手,不甘示弱地昂头叫道。 这两人开了头,一群小麻雀又开始吱吱喳喳地叫了起来,有的拉沈君玉,有的拽柳清竹,闹得两人狼狈不堪。 “盛情难却”这种事,柳清竹平生经历得实在不多。被一群比她的膝盖高不了多少的小东西们这样热情地对待,更是平生未有之奇遇,闹得她一时竟当真有些无措了。 沈君玉黑着脸,推开一个小男孩的手,硬邦邦地说道:“我和姐姐还有事,今天谁家也不去!” 几个小孩子闻言便讪讪地松了手,小山子像个小大人一样向两个还不肯放手的小姑娘训斥道:“沈哥哥还有事,我们就不能缠着他了!你们忘了你们的爹娘是怎么跟说的了吗?不能给沈哥哥添麻烦!沈哥哥要回去跟姐姐亲亲抱抱,咱们就别碍事了!” 这小子居然是很有威信的,此话一出,竟当真是令行禁止。 看到沈君玉露出贱兮兮的笑容,柳清竹又羞又窘,恨不得一巴掌拍死他:“这个臭小子——小小年纪下流话说得那么溜,是不是你教出来的?” “冤枉啊!我哪敢教他们这个,这分明是他们父母教的!”沈君玉双手抱头,大呼冤枉。 沈君玉又贼笑道:“小孩子的眼睛亮,连他们都看得出来咱们是一对……” “那是因为你每次带过来的女人都跟你是一对,他们习惯了!”柳清竹不雅地翻了个白眼,阴阳怪气地说道。 沈君玉讪讪地搔了搔头皮,板着脸向小麻雀们道:“哥哥真的要回去了,过几天再来看你们!” 柳清竹松了一口气,慢慢地站起身来。 小山子又仰起头问沈君玉道:“沈哥哥下次过来,还带着这位姐姐好不好?我们都喜欢‘这一位’姐姐!” 沈君玉转过头来看着柳清竹,含笑应道:“好。” 小山子脸上的笑容顿时更加灿烂了几分。 沈君玉却有些狼狈似的,拉着柳清竹落荒而逃。 身后还能听到小麻雀们吱吱喳喳的叫声,柳清竹已经跑不动了,索性甩开沈君玉的手,扶着墙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沈君玉有些郁闷地问。 “我笑我们风流倜傥风神如玉的沈大公子,居然会被一群小孩子搞得这么狼狈!”柳清竹大笑道。 “那个小屁孩,专会拆我的台……”沈君玉忍不住郁闷地嘀咕道。 柳清竹斜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道:“小孩子嘛,心里哪有那么多弯弯绕?他只是不小心说了实话而已,哪知道你会怕我听到?” “我没有……”沈君玉欲哭无泪。 “好吧,我相信你没有怕我听到。”柳清竹恨通情达理地点头表示认可。 “不是那样的!”沈君玉已经忍不住想要捶墙。 “好吧,我相信那孩子是骗我的,你从来没带别的姑娘来过这地方。”柳清竹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来说道。 沈君玉的脸已经黑得不能再黑。 柳清竹无奈地摊开手:“我已经相信你了,你还甩脸子给我看是几个意思?” “你那叫相信我吗?你明明是在敷衍我!”沈某人委屈道。 “我该赌咒发誓我是相信你的吗?”柳清竹慢慢地抬起手,竖起了三根手指。 “鬼才信什么赌咒发誓!”沈大公子忿忿地拽下她的手,闷声道。 柳清竹拉长了声音叹道:“是啊,鬼才会信什么赌咒发誓——” 沈君玉忽然有些兴奋地跳了起来:“清儿,你是不是有一点吃醋?” 柳清竹被他一惊一乍的样子吓了一跳,许久才回过神来,不屑道:“谁吃你的醋?你沈大公子的风流韵事一箩筐,我若是要吃醋,早被醋淹死了!何况我算是你的什么人?你就是一天带一个不同的姑娘招摇过市,也碍不着我什么事!” 沈君玉贼兮兮地笑道:“我还是闻到了一股酸味……” “有吗?”柳清竹不屑地撇嘴,自己心中却忽然有些不确定起来。 她确定自己一点都没有吃醋,可这只能证明她不在意那些“其余的姐姐们”,却不能证明她并不在意沈君玉。 这个念头一起,柳清竹立刻摇头甩掉,笑道:“好了!为了满足一下你的虚荣心,我就假装吃醋好了!” 说完这句话,她果真转过身去,闷闷地低头走路,再不多说一句话。 “别啊,清儿……我好不容易才把你逗笑了,你多少也让我高兴一会儿嘛!”沈君玉死皮赖脸地凑到身旁,又是扮鬼脸又是打躬作揖,一时倒闹得柳清竹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她当然知道他都是为了逗她高兴。这份心思,她承受不起,只能装作不懂, 可他…… “我今天很高兴,真的,很久没这么高兴过了。”柳清竹轻叹一声,正色说道。 刚刚跟那群孩子在一起的时候,她确实忘了所有的烦恼,但此时说起来,心中却只剩一片怅然。 沈君玉也慢慢地正了脸色,闷声走出老远才轻叹道:“清儿,我知道最近的事情太多,你心里放不下……我不需要你强装笑颜,现在你喜欢怎样就怎样。我只希望过了这一阵,你能真正走出来,放下所有的包袱重新开始。可以吗?” 柳清竹迟疑一下,轻轻地点了点头。 沈君玉立刻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神情,许久之后才假装不经意地叹道:“我在这条巷子里混了好几年,你今日来这一趟,把孩子们的心都拢过去了!” “不至于吧?我又没给他们送过柴米。”柳清竹不以为然。 “这不是柴米的事,”沈君玉笑道,“孩子们看得出谁对他们好。之前遇到一些很不讨人喜欢却没法子拒绝的女人,我的办法就是带她们到这巷子里来走一走。看到那些孩子的时候,她们无一例外眉头皱得都能挂住锁了!别说抱那些孩子,她们根本连巷子里的地都不愿意踩,跟那些庸脂俗粉相比,你真是一个异类。” 柳清竹淡淡地道:“我是异类,是因为我自己也曾经生活在这样的巷子里吧?自幼锦衣玉食的千金小姐们见不得灰土也是人之常情,这实在不怪她们。” 沈君玉怅然叹了一声:“也许吧,但是我偏偏就喜欢——” “公子,刑部的齐大人求见,已经在府中等着了!”沈君玉的小厮阿沐从远处跑了过来,隔着老远就大声喊道。 “这奴才,是越发不懂事了!”沈君玉的脸上带了几分怒气,不知是为了小厮大喊大叫,还是因为一句话没来得及说完。 柳清竹忙笑道:“毕竟还是朝中的事重要,我们还是不要耽搁了。” 沈君玉无声地叹了口气,拉着她的手加快了脚步。 不是朝中的事比较重要,而是萧家的事比较重要。这个道理,他如何能不懂? 第179章.沈大公子好事将近? 所谓齐大人,是刑部一个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的官员。 柳清竹不知道朝堂上这些弯弯绕,猜不透这位齐大人的来意,沈君玉显然也不打算让她搀和进这些事里面来。 所以回府之后,沈君玉便叫含珠带她回了客房,自约了齐大人到书房谈话。 柳清竹知道自己应该老老实实地在房中坐着。可是知道是一回事,做得到又是另外一回事。 在房中和廊下来来回回地转了不知多少个圈子之后,柳清竹终于还是决定向自己妥协,趁小丫头不留心,提起裙角快步往书房走去。 “柳小姐……” 含珠吃了一惊,忙从后面追了过来。 但这时柳清竹已经离书房很近了。 府里的规矩是不许大喊大叫的,书房中有客人的时候尤其如此。 柳清竹悄无声息地走到了书房的廊下,含珠知道拦不住,一时没了主意。 柳清竹这会儿没心思理会含珠的委屈和门口的小厮们诧异的眼神。她悄悄地走近窗边,不敢随意向里面张望,只得矮下身子,侧耳听里面的动静。 只听沈君玉叹道:“虽有难处,但人事总是要尽的。” 另一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想必就是那个齐大人了。 柳清竹屏住了呼吸,听见齐大人叹道:“萧家之罪,在当死与不当死之间,虽说未必没有转圜余地,但圣上的意思摆在那里,谁敢贸然去捋虎须?安国公古道热肠,下官也是佩服得很,只是此事……您还是明哲保身的好。” 短暂的安静之后,沈君玉的声音悠悠地响了起来:“沈某是个混吃等死的废人,若是要沈某去救人,那必定是一无所获的了,但大人您是刑部的中流砥柱、朝中的栋梁之臣,您若是愿意援手,或许未必便没有一丝希望吧?” “这……”那位齐大人似乎十分为难。 柳清竹皱眉想了一想,忽然恍悟。 此事若毫无转圜余地,此人何必特地上门告知?既然人来了,便是有转机,缺少的不过是孔方兄相助罢了! 沈君玉自然也明白这些弯弯绕。齐大人的这张老脸实在算不上好看,所以沈君玉也没有跟他绕圈子的兴致,直截了当地说道:“刑部的几位大人和下面跑腿的兄弟们忙碌了这一阵,想必也都乏了,此时再叫大伙儿深查重审,我也实在过意不去,总该给诸位出一点酒钱才是……” “这……萧家的案子本是我们分内的事,如何敢劳烦安国公破费?”那位齐大人嘴上说着谦辞,声音却已经激动得颤抖起来了。 “齐大人放心,我绝不让诸位老大人白辛苦就是了。”沈君玉笑得十分真诚。 只要有钱,事情就好办多了,书房中的气氛顿时融洽起来。 柳清竹在外面细听着,那位齐大人虽说不是主事的人,却显然也是有几分本事的,眼光手段都有独到之处。沈君玉与他商议了一些可以重新审问的细节,有些可大可小的罪名都可以一笔带过,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萧家的灭门之灾,这一次大概是能躲过去的了。 悬着的心骤然放松下来,柳清竹才发现自己已经在窗下窝得太久,双腿都有些发酸了。 正打算招呼含珠过来扶她离开,书房中的齐大人忽然打了个哈哈,朗声道:“安国公年纪轻轻,对待老朋友却是如此古道热肠,真乃古之遗风也!真不知将来哪家的姑娘有福分,可以得到你沈大公子的青眼?” 沈君玉长叹一声:“得到我的青眼有何难?我沈某人自认处处不输于人,可人家姑娘就是连一个白眼都吝于赏我,那也是没法子的事啊!” 齐大人好奇地道:“听安国公的意思,您已经有了中意的女子,人家姑娘倒不肯了?这可奇了,京城之中还有哪家的姑娘会这样不给沈大公子面子?若是连沈大公子都不能入眼,那女子若非天仙下凡,便必然是骄纵愚顽的无知蠢妇了!” 沈君玉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没有多作解释。 齐大人有些尴尬,随口说了几句笑话便起身告辞,柳清竹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多听了几句话,竟然耽误了离开的时间。 朝中官员与同僚议事的时候,最忌讳的便是有人在旁偷听,沈家自然也是有这个规矩的。 这时候柳清竹无论躲到哪里去,都免不了会被齐大人看见,说不准还会疑心沈君玉的诚意,那时萧家能不能救,只怕未必没有变数! 柳清竹心中一急,顾不得多想,忙转过身来反向书房门口跑,口中叫道:“沈君玉,你又躲到哪里去了?我左等你也不来右等你也不见……” 冲到门前的时候,书房门恰好从里面打开,柳清竹看到一个留着三缕长须的中年人站在门口,惊异地看着她。 柳清竹装出惊慌失措的样子来,险险收住脚步,红着脸低下了头。 沈君玉从门里冲出来,又好气又好笑地把她拽到一旁:“这个冒冒失失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让客人看了笑话!还不快向齐大人赔罪!” 柳清竹忙低着头福了福身:“我不知道有客人在,惊扰了大人,请大人恕罪。” “呵呵……不知者无罪,何况也算不上什么惊扰。倒是老夫今日来的不是时候,耽误了两位的‘正事’了!”齐大人拈须一笑 ,意味深长地看着两人十指紧扣的手。 柳清竹的头垂得越发低了,完全是一派娇羞的小女儿模样。 沈君玉放开柳清竹的手,向齐大人作了个“请”的姿势,口中笑道:“这丫头能有什么正事?成日就只会疯疯癫癫的,齐大人莫要见笑才是。” 齐大人边走边忍不住笑:“少年心性,正该如此洒脱才好。看来安国公的好事不远了,到时候可别忘了赏我老头子一杯喜酒啊!” “那是一定的,只怕齐大人不肯赏脸……”沈君玉说笑着陪他走了出去,柳清竹低着头作娇羞状,心里已经尴尬得恨不能变成空气消失得干干净净。 没过多久,沈君玉已经送客回来,柳清竹看见他,转身便走。 沈君玉好笑地拉住了她:“这会儿知道跑了?刚才不是说过来找我的吗?” “我那是……”柳清竹转过身去避开他的目光,羞愤欲死。 沈君玉拉长了声音:“我知道——你是一时权宜之计嘛!说吧,在窗下躲了多久?” “没多久……”柳清竹越发心虚。 沈君玉冷笑道:“确实没多久,就是想跑的时候没来得及跑掉!” 柳清竹深深地埋下头,无言以对。 听墙角被发现了,这实在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沈君玉这个家伙一定会在心里嘲笑她的吧? 但沈君玉并没有笑很久。 拉着柳清竹走进书房坐下,沈君玉的笑容便渐渐地淡了下来,许久才叹道:“其实我早该知道,你一定不会安心地在房里等着的。” 柳清竹无法反驳这句话,却又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一时心中慌乱无已。 她知道她是有些自私了。为了她自己放心不下,她便一刻都不愿多等,可是她明明知道,沈君玉对她这样的“不放心”,是必然会觉得不自在的。 她终究是放不下萧家。 想到沈君玉刚才说的那一番话,柳清竹心中更觉歉然。 其实他是知道的吧?知道不论他做了多少事,她的心里永远是萧家最重要…… 两人各怀心思地沉默了片刻,沈君玉才叹道:“刚才的话,你大概已经听到了。如果不出意外,萧家的人性命是无虞的了。” “是。”柳清竹低低地应了一声。 她心中自然是感动的,可是一个“谢”字无法说出口,她也只能深埋在心里。 沈君玉似乎猜到了她的心思,安静地看了她很久,才淡淡地说道:“我做这些事,并不是为了让你欠我人情。萧家出了事,我没法子置身事外,就像云长安不会不管不问一样。昨日的那些话,是我生气的时候乱说的。” “我知道。”柳清竹的声音低得几乎自己都听不见。 她知道沈君玉不是凉薄的人,她也知道他不是在向她市恩。但她也知道,她确实亏欠了他许多,他为她做了那么多事,她如何能做到坦然接受? “清儿。”看到柳清竹依旧心事重重的样子,沈君玉有些着急起来。 柳清竹缓缓抬起头,看到沈君玉认真地盯着她。 他说:“我希望萧潜和整个萧家都平安,不是为了让你觉得亏欠我,也不是为了假装我自己多么正义多么仁慈。其实我心里很明白,你现在已经忘不掉他,如果他出了事,你就更加永远不可能忘记他了。清儿,我只想知道,如果萧家好好的,你愿意给我一个和他公平竞争的机会吗?” 他的这番话,大大超出了柳清竹的意料。 他救萧家,可以有很多种原因,她只没想到会是这一种。其实沈君玉应该知道,只要救出了萧家,她会毫不迟疑地答应他的任何要求,又何必多此一举地说什么“竞争”? 他何必如此,她又哪里值得他如此! 第180章.奴婢明白了 经过柳清竹的软磨硬泡,到了次日,沈君玉终于同意放她搬回柳家去。 走出沈家的大门之后,柳清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这应该只是沈君玉的一个恶作剧,虽然所有知道的人都不会这么想。 柳清竹大概能猜到他的心思是什么。 等到萧家人从狱中出来之后,这件事迟早会传入萧潜耳中。按照萧潜从前的性子,他必定会想多了的。若是他肯主动放弃,沈君玉就算是不战而胜了。 虽然这样的办法听上去有些不太光彩,可是沈大公子什么时候标榜过自己是正人君子? 含珠送她出门的时候,口中还在忍不住念叨:“又何必搬来搬去,迟早不都是这府中的人么……” 连沈家的小丫头都这么想,旁人怎么看已经不问可知了。 回到赵家之后,不出意料地迎来了赵念儿的一番狂轰滥炸:“你你你……你居然夜不归宿!还是连着两晚上!招呼也不打一个!孩子也不管!你还敢更肆无忌惮一点吗?” 柳清竹揉了揉额角,无言以对。 幸而婉蓁的一声大叫拯救了她。柳清竹抱着飞扑过来的女儿,心中一时百味杂陈。 “娘,你怎么哭了?谁欺负你了?”婉蓁伸出小手擦了擦柳清竹的眼角,疑惑地问。 “娘没哭,你看错了。”柳清竹推开女儿的小手,闷声说道。 婉蓁疑惑地偏过头去,见柳清竹神色如常,一时自己也有些不确定起来。 桂香初荷几个小丫头从她进门之后便一直闷声不响地在一旁看着,直到此时,新蕊才过来招呼:“你再不回来,我们就要打上安国公府去了!那个姓沈的简直太过分,哪有没名没分地留人在府上住着的?这事若是传到外面去,还不知道旁人要说什么呢!” 桂香过来从柳清竹怀中把婉蓁抱了过去,低声劝道:“小姐一定累了,先回房歇着吧。” 初荷默默地在后面跟着,直到回了房间,她才欲言又止地开口:“奶奶……不,小姐,萧家的罪还没有定下来,这时候未必便没了希望,您真的不怕将来后悔吗?大少爷他对您……” “初荷,你不要说了!”桂香看见柳清竹脸色不好,忙打断了初荷的话。 初荷闷闷地低下头去,神情依旧不以为然。 还是新蕊忍不住,借着给柳清竹倒茶的工夫,迟疑着问:“萧家的事,如今怎么样了?我们在这里什么消息也听不到……您别不自在,我们本来都是萧家的人,不可能一点都不关心的。” 柳清竹接过茶盏,轻叹道:“现在还说不准,不过刑部那边已经答应重审了,或许会有希望吧。” “是沈公子帮的忙吧?”虽是疑问,桂香用的却是肯定的语气。 初荷忍不住在旁闷声道:“如果大少爷知道您是用这种方法求沈公子帮忙,他一定不会高兴的!” 柳清竹一口气把茶水喝干,拽过毯子把自己整个人严严实实地包了起来:“我睡一会儿,别吵我。” 几个小丫头面面相觑,许久才由桂香开口劝道:“小姐别想太多了,不管怎么样,我们都知道您的委屈……晚饭时分我们再来叫您。” 许久之后才听到脚步声出了屋子,柳清竹把毯子丢到一旁,抱着枕头闷闷地趴着,浑没有一丝睡意。 初荷就算了,新蕊桂香两个丫头跟沈君玉打过不少交道,对他的为人可以说是了如指掌的了。连她们都想当然地觉得沈君玉一定是要她付出了某些条件,旁人会怎么想,已经可想而知了。 她无意向丫头们解释什么。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如果不出意外,某些事情在两三天之内便会传遍整个京城。即使她能对丫头们解释清楚,难道她能对天下人解释清楚吗? 萧潜的性情如何,她心知肚明,所以以后的结局,也是问都不用问的了。 萧家没有人会感激她,也许他们甚至会憎恨她用这种“太不光彩”的方式插手萧家的事。 可她没有选择,更没有退路。 就让他们以为他们的猜测是正确的好了。沈君玉都不怕被人说是乘人之危,她一个原本便声名狼藉的女人有什么好怕的? 晚饭是跟舅父一家人一起吃的,柳清竹本不想去,可是赵念儿亲自来叫,她也没有理由推拒。 赵家的丫鬟们看她的时候,难免有些轻视和鄙夷,柳清竹也不放在心上,倒是赵念儿的母亲同情地看了她许久,劝了好些诸如“要想开”“毕竟沈公子家境不错,想必不会亏待了你”之类的话。 赵世谦唏嘘了很久,终于还是忍不住在晚饭过后把柳清竹叫进了他的书房。 “舅父若是觉得我住在这里对赵家名声有碍,我可以搬出去。”柳清竹抢在对方开口之前,直截了当地说道。 “你想到哪儿去了?”赵世谦有些哭笑不得。 柳清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猜错了,便低了头摆弄手中的纨扇,不再开口。 赵世谦长叹一声,许久才道:“我本以为不叫你知道萧家的事,你就不会上心,谁知道你终究还是放不下……我本该替你父母好好照顾你的,可是如今还是要看着你陷进这个泥潭 。这都是我这个做舅舅的无能,什么都帮不了你。” “舅舅已经把我和婉儿保护得很好了。是我自己任性,一定要跑出去招惹是非,怨不得舅舅。”柳清竹这话虽然说得冷硬了些,却是心里话。平心而论,赵家人对她确实已经是无可挑剔的了。 赵世谦又叹了一口气,许久才道:“你外公总说我放不下权势,逐名逐利,可他哪里知道,权势这东西,有多少都不够用……你看舅舅现在做的这点官,走出门去人模狗样的,其实什么用都没有。我明知道刑部抓了萧家的人,却连一句话都不敢多说……” “满朝文武,能说得上话的本来也没几个,舅舅能明哲保身已是极好。”柳清竹漫不经心地说道。 赵世谦听出她不愿多说,只得避开这个话题,试探着问:“今后的事,你是如何打算的?沈……安国公有没有对你承诺什么?” 柳清竹迟疑了一下,唏嘘道:“查办萧家是上意,不管是谁在奔走,也只能尽人事罢了。他肯为这件事操心,不论成败,我都该感激的了。” 赵世谦摇头道:“我的意思是,安国公有没有对你承诺过什么?你既然已经跟他……萧公子那边只怕是没法子挽回的了,难道安国公没有打算给你一个交代吗?” 柳清竹苦笑了一下,许久才道:“那都是将来的事,如今我只希望萧家平安,别的都不重要了。” “唉!”赵世谦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柳清竹打起精神来,认真地道:“我自己怎么样都无所谓,连累了舅舅家可就罪大恶极了。我还是觉得我搬出去的好。现在萧家人都在狱中,已经不会有人伤害我和婉儿了。” 不料赵世谦想也不想便道:“傻孩子,咱们本来是一家人,说什么连累不连累的话?我原先只怕你心里没有打定主意,既然你已经决定要帮萧家了,舅舅自然要坚定地站在你这边的!你的两个表兄虽不成器,在皇上面前却也还算是能说得上话,我叫他们多留心,在合适的时候帮萧家一把,说不定也可以有点儿用处。” “舅舅……”柳清竹心中有些酸楚,不知该说什么好。 赵世谦拍了拍她的手背,轻叹道:“只要你有用得着赵家的地方,舅舅绝不会皱一下眉头。但我人微言轻,在朝中能说得上话的时候不多,沈家和萧家也未必能瞧得起我一个小小的京兆尹,所以你将来的事,难处还是颇多……你要记着坚强一些,无论遇到什么,都不要不跟家里人说。” 柳清竹轻轻地点了点头,心中一股暖意流过,却说不出什么话来。 辞别了京兆尹回到自己房中之后,柳清竹心中渐渐地安定了下来。 这个时候,胡思乱想是最无济于事的,最理智的选择无非是珍重自身、静待佳音。 舅舅的那番话,已经是挑明了立场,既然一家人总是要同进同退,想必自己以后不会是孤军奋战的了。 这种被当作真正的家人来照顾的感觉,于柳清竹几乎是完全陌生的,也正是因为如此,她心中才越发知道应该珍惜。 即使是为了不辜负云长安沈君玉的努力、不辜负舅舅的支持,萧家人也该毫发无损地出来才对! “小姐……”新蕊怯生生地蹭了进来,站在门口叫了一声,却不肯往里面走。 “怎么了?”柳清竹抬起头来,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新蕊迟疑了一下才走过来,低声道:“沈家人送东西过来了。” “东西呢?”柳清竹诧异地问。 新蕊背在身后的手慢慢地拿到前面来,把一个墨色的锦盒放到了柳清竹的手中。 柳清竹疑惑地打开,只见盒中静静地躺着两只翠玉耳环,温润的光泽像有生命一样缓缓流淌着,比她先前随手送人的那一对显然要精致得多。 这么短的时间,不知道沈君玉是从哪里弄来的这样好东西,该不会是他家中本来就收藏着,随时准备用来讨好小姑娘的吧?柳清竹胡乱猜想着,忍不住笑了起来。 “小姐,您不生气?”新蕊像见了怪物一样,瞪大了眼睛看着她。 柳清竹诧异地挑了挑眉梢。 新蕊忙垂首道:“奴婢明白了。” 第181章.故人之妻 安安分分地在赵家住了几日之后,柳清竹又开始坐立难安起来。 沈君玉说过一旦有消息就会叫人来通知她的,可是接连几天过去了,他竟一次也没有叫人送消息过来。 带着一肚子的忧虑,柳清竹终于忍不住又去了安国公府。 不知道是不是她太多心,柳清竹总觉得管家和小厮们看她的目光有些异样。 沈君玉不在府中,含珠说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劝她明日一早再来问。柳清竹越发觉得纳闷,却始终没法子从她嘴里问出什么有用的消息。 不只是含珠,沈家的每个丫头小厮,似乎都在想法子回避她的问题。 一来二去,柳清竹也不由得来了脾气:“我就在这儿等着,你们不必管我。沈君玉若是今日不回来我便等到明日,明日不回来我便等到后日……” 含珠没了主意,只得叫过一个小厮来,在他耳边低声嘱咐了几句。 柳清竹知道她是叫人去通知沈君玉,但她既不说,柳清竹便也不问。 这一等,便等到过了午,等到日色西斜。 沈君玉终于还是回来了,虽然脸上难掩倦色,但看得出他还是高兴的。 柳清竹心中有些歉意,忙迎上去笑道:“含珠说你这几日都回来得很晚,今儿只怕是为了我耽误正事了。” “我也没什么正事,你能来,我很高兴。”沈君玉答得很顺,但柳清竹敏锐地觉察到,他似乎在回避着她的目光。 柳清竹的一肚子疑问,忽然便不知道该如何出口了。 沈君玉一向小心翼翼地把自己排除在朝廷的斗争之外,这一次为了萧家的事请已经搞得很辛苦,她怎么忍心再催问他什么? 但不提萧家的事,柳清竹又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说关心的话似乎显得太假,何况也没有什么用…… 柳清竹忽然意识到,虽然沈君玉曾经认她为知己,但她对他的了解其实少得可怜。他的爱憎好恶,她其实一无所知,更不知道在纵酒狂歌放浪形骸的假象后面,真正的他是如何打发那些独处的时间的。 或许,她并没有真的用心去了解过他吧? 某些特定时刻,自以为怦然心动的瞬间,其实也不过是一条鳝鱼在泥潭中呆久了,忽然对阳光产生了一丝向往而已。 但向往终究只是向往,并不是每一种生物都适合生活在阳光之下的。 柳清竹忽然开始厌憎自己。 若不是她从前想得太多,若不是她的犹疑给了他希望,他或许不会陷得太深…… 现在,她到底该怎么做,才能找到一个对大家都好的结局? 柳清竹苦恼地皱紧了眉头。 “你在想什么?”沈君玉看到柳清竹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又叹气的样子,忍不住晃了晃她的手,疑惑地问道。 柳清竹回过神来,歉然地向他笑了一下,依旧不知道该找什么样的话题。 沈君玉仿佛看出了她的难处,不问她的来意,先笑问道:“这几天,赵家的人没有为难你吧?” “没有,舅父一家人都对我很好。”柳清竹慌忙笑道。 沈君玉笑了一下,接着却又沉默了下来。 柳清竹的心中越发不安。 她相信只要萧家的案子有一点点进展,沈君玉就会告诉她的。现在他竟然也无话可说,难道…… 柳清竹深吸一口气,装着漫不经心地问道:“你看上去很累,是这几日……太辛苦吗?” “清儿,案子的事,你不要太操心,这种事情有男人做就好了。”沈君玉轻叹一声,避开她的目光淡淡地道。 这句话并没有让柳清竹宽心,反而起到了相反的效果。 她怎么可能不操心? “是遇上了什么难处吗?皇帝的心意已决?刑部不肯重审?还是那些证据……”柳清竹听到自己的声音都有些发颤了。 沈君玉知道不说清楚她是不会放心的,只得叹道:“圣意是‘绝不姑息’,所以要脱罪便是难上加难。如今看来,萧家上下众人的性命或许可以保住,但……”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出来,但柳清竹已经可以猜到:但杖责、流放、官卖、充军……等等刑罚,只怕是少不了的了。 偌大一个萧家,几个月前还是一个赫赫扬扬的高门大户,转眼之间便沦为阶下之囚,这样的转变,实在令人唏嘘。 “清儿,我已经在想办法,你先不要太担心……”看到柳清竹的神情,沈君玉不禁着急起来。 柳清竹忙笑道:“只要能保住性命便好,萧家注定该有此劫,你便不要再强求了。若是引起了皇帝的疑忌,非但救不了萧家,只怕还要给你自己惹一身麻烦……” “你放心,我会把握好分寸的。”沈君玉握住她的手,郑重地保证道。 柳清竹正觉得有几分欣慰,却又听到沈君玉贱兮兮地接着说道:“毕竟,我还要留着性命娶你呢。” “你——”柳清竹气得重重地在他肩上拍了一把。 她就知道这个家伙说不到三句话就会原形毕露! 沈君玉夸张地“哎哟”了一声,歪着身子便要往旁边倒下。柳清竹虽然知道他多半是装假,仍忍不住伸手去拉他,生怕他当真不小心摔到了。 “原来你有客人在,看来是我来得不是时候了。”身后忽然想起一个柔柔的声音,沈君玉立刻坐直了身子,脸上的笑容像变戏法似的转眼之间消失得干干净净。 柳清竹慌忙缩回手,回头看向来人。 只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宫装女子俏生生地站在廊下,身后有三四个丫头侍立,一看便知是真正富贵人家的女儿。 沈君玉慢吞吞地站起身来,草草拱了拱手:“郡主不好好在府里呆着,跑到我这小地方来做什么?” “我若不跑到这里来,如何能知道你金屋藏娇啊?”那女子掩口一笑,调皮地道。 “你别乱说,她……她是我昔日的一位故友之妻,来找我问一些事情。”沈君玉僵了一下,脸上吊儿郎当的笑容慢慢地维持不住了。 “如果我没猜错,这位便是燕宁郡主了吧?”柳清竹向那女子福了福身,含笑问道。 燕宁郡主似乎并不在意柳清竹为什么能猜出她的身份,倒是她身旁的一个侍女冷笑了一声,阴阳怪气地道:“眼力见儿倒是不错,可惜为人太不检点!既然是有夫之妇,跟一个男人拉拉扯扯算什么?” 柳清竹嗤笑了一声,不屑于跟一个小丫头争辩。倒是沈君玉忙笑道:“姑娘这话却是冤枉人了。我若是在姑娘你面前摔倒,你也会随手扶一把的吧?否则我这张京城第一好看的俊脸受了伤,你岂不是又要心疼?” 那侍女微微红了脸,低下头不再开口。 燕宁郡主便笑道:“丫头多嘴,我回去会教训她,请这位夫人不要放在心上。” 远离这些虚伪的客套已经很久,如今再听到这样的话,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从前。 柳清竹的脸上堆起无可挑剔的笑容,从容地应道:“小姑娘家心直口快并不是错,郡主便饶过她吧。” 燕宁郡主笑着打量了柳清竹许久,忽然问道:“看夫人风姿气度,必定不是小户人家的女子,可这京城之中富贵人家的眷属我应该都见过的……恕我愚钝,一时竟想不起夫人是哪家的内眷了。” 沈君玉的神情有些不安,柳清竹向他安抚地点了点头,平静地道:“我是京兆尹赵家的亲眷,上个月才搬到京城来住,先前并无缘得见郡主金面。” “那就难怪了……”燕宁郡主笑着叹了一声,却没有说完的意思。 柳清竹见她不打算开口,便转过身来向沈君玉微微敛衽,笑道:“今日之事,多谢公子了。” “我叫含珠送你出去吧。”沈君玉的笑容微微有些僵。 柳清竹含笑点头,又转回来向燕宁郡主告辞,等含珠过来带路,她便施施然地退了出去。 转过回廊之后,柳清竹长长地呼出一口浊气,整个人瞬间萎靡下来。 含珠见状忙过来搀扶,口中劝道:“小姐您别乱想,燕宁郡主她也很同情萧家,公子希望能通过她说动和亲王出面营救,所以才与她往来,并不是……” “我知道。”柳清竹不等她说完,已含笑打断。 她知道和亲王与萧家一直走得很近,也知道燕宁郡主从前对萧家……或者说对萧潜有着某些情愫。若是能够说动和亲王出面,对萧家显然是一个天大的喜讯。 所以她愿意配合沈君玉的每一个解释,不敢给他添丝毫麻烦,对燕宁郡主也一直客客气气不敢怠慢。 只要是对萧家有利的事情,她总是愿意做的。 只是,事情若真是含珠说的那样,沈君玉何必向燕宁郡主隐瞒她的身份?含珠又何必这样慌乱地解释? 而且燕宁郡主一开始说的那句话,分明是把她自己当成沈家的女主人了,还有那个侍女夹枪带棒的一番嘲讽,也不是作为一个寻常客人的侍女该有的举止。 所以,这其中……似乎有些猫腻? 第182章.我有萧家图谋不轨的证据 “表姐,你不是去安国公府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赵念儿听见人说柳清竹回府,第一时间就赶了过来。 柳清竹看看天色,微微皱眉:“我一早出门,现在天都要黑了,很快吗?” 赵念儿的脸微微红了一下,低声道:“我以为沈公子会留下你的。” “小屁丫头,胡思乱想!”柳清竹随手赏了她一记爆栗。 赵念儿捂着脑袋,嘀咕道:“人家好心来给你报信,既然你不想听,我就不说了!” “等一下!报什么信?”柳清竹一个箭步窜过去堵住门口,急问。 赵念儿大喇喇地进屋坐下,自己倒了杯茶慢悠悠地喝着,许久才道:“我先问你,在你的心里,是萧家重要,还是沈公子重要?” “当然是萧家……”柳清竹脱口而出。 说完她自己先愣了一下。 赵念儿拍着手笑道:“既然这样,那我说的应该是一个好消息了。” “你快说吧,别卖关子了!”柳清竹不耐烦地催促道。 赵念儿打发走了丫头们,神秘兮兮地凑近柳清竹的耳边,低声道:“我听人说,和亲王有意跟安国公府结亲。” “燕宁郡主?”柳清竹立刻想到了刚才在路上想到的那种可能。 “你……不伤心?”赵念儿盯着柳清竹看了很久,始终看不出有伤心生气的痕迹,忍不住疑惑起来。 柳清竹微微低头,声音平淡:“我有什么好伤心的?” “表姐,伤心你就说出来,我是不会笑话你的。”赵念儿怜悯地握住了柳清竹的手,低声劝道。 柳清竹看着这个过分热心的小丫头,心中有些无奈。 等了一阵子不见动静,赵念儿只得解释道:“我听人说,朝中有些唯恐天下不乱的奸臣想借着萧家的事把和亲王拖下水。萧家的罪名之中,有一条就是‘勾结宗亲,图谋不轨’,有人更说和亲王曾经有意把燕宁郡主嫁给萧大少爷……现在传出王府跟沈家的喜信,想必是和亲王府急于跟萧家撇清关系吧。” 柳清竹想了一想,轻轻点头:“对萧家而言,这也算得上是一个好消息。和亲王若是清白,‘勾结宗亲’的罪名也就不成立了——你是从哪里听到的消息?” 赵念儿不确定地道:“小丫头们嘴里胡说的,据说太后有意促成这件事,也不知道真假。” 原来还只是传说。 但想到刚刚在沈家看到的局面,柳清竹隐隐觉得,这一次的传言,似乎有可能是真的。 赵念儿抓住柳清竹的手,怜悯地道:“表姐,这对萧家可能是个好消息,可是对你……如果以后你回不去萧家,沈公子那边又没有下文,你该怎么办?” “傻丫头,我的事情,你不用费这么大心思。”柳清竹忍不住笑了起来。 赵念儿郁闷地嘀咕了一声,须臾又迟疑道:“小枫近来跟一些世家子弟走得颇近,他听见人说,萧家的情形如今还是不好说呢!虽然一直有人在帮萧家,可是总有一些人在背后使绊子,他们又查出萧家有人私放高利贷,甚至出了追债逼死人命的事,也不知是真是假……” “有这等事?”柳清竹闻言皱紧了眉头。 她在萧家多年,从未听说过有人在放贷,至于逼死人命这种事,更是闻所未闻。 赵念儿叹了一口气,无奈道:“有没有这种事并不重要,只要皇帝相信有,或者皇帝希望有,那就是萧家的致命伤!我听父亲说,皇帝最反感的就是以官压民仗势欺人,如果这件事有证据,不管真假,对萧家都是一个大麻烦!” 柳清竹的眉头越皱越紧。 事情似乎比她想象的还要麻烦。 她以为只要推翻了先前的那些罪名就可以,却没想到这根本就是一场拉锯战!这样反复下去,究竟哪一边能占上风,实在是一件拿不准的事! “表姐……”赵念儿看到柳清竹的脸色,不禁有些后悔对她说了太多的话。 柳清竹勉强一笑,叹息道:“是我想得太简单了。” 赵念儿劝道:“表姐已经为萧家做得够多了,若是萧家真有什么不测,那也是他们命数使然,表姐就不要再费心思了!” 柳清竹敷衍地点了点头。 若是可以不插手,她从一开始就不会闯进大牢里去。既然已经进去了,又如何能做到袖手旁观? 她忘不了大狱之中那些潮湿发霉的气味,忘不了萧家人颓丧的神态和灼灼的目光,更忘不了那座大院子里发生的每一件事…… 她是萧家人。 若是萧家真的逃不过这一劫,她便能侥幸逃出性命,又有什么趣味? 柳清竹忽然想到,萧家出事那么久,落井下石的自然不乏其人,却从来没有人把她再跟萧家扯到一起,显然因为她是被奉旨休弃的,没有人敢于公然把她当作萧家人对待了。 萧家的罪名与她再没有一点关系,那么她的罪名,是不是也便不再与萧家相干? 柳清竹的心中忽然冒出了一个疯狂的念头。 “表姐,你在想什么?”赵念儿担忧地看着柳清竹,总觉得她眼睛亮闪闪的样子有些可怕。 柳清竹朝她歉然地笑了一下,用旁的话支吾了一阵,轻而易举地就打发她回去了。 等赵念儿走远,初荷从里屋走了出来,闷声不响地把婉蓁塞到柳清竹的怀里。 看着怀中的女儿,柳清竹的心中生出了几分愧疚。 这些天一直心神不属,她跟女儿相处的时间少得可怜,竟也常常想不到要抽出时间来陪她。 这样下去,以后女儿或许会跟她疏远的吧? 前提是,如果她还有以后的话。 柳清竹抱紧女儿,向初荷叹道:“这些日子,辛苦你们了。” 初荷冷笑了一声,不阴不阳地道:“我们再辛苦,也替代不了一个母亲。奶奶若是不打算要这个女儿,干脆就把她还给萧家好了,别等到将来好端端地变成个没人要的孩子!” “还给萧家?还到哪儿去?叫她去坐牢吗?”柳清竹冷声问道。 初荷垂下头,许久才低声道:“父亲身陷囹圄,母亲又不管不问,孩子也算是够苦的了。” “以后可能会更苦。”柳清竹淡淡地道。 初荷嘲讽地道:“怎么?奶奶要嫁到沈家,没法子带她?奶奶放心,我和桂香新蕊两个人便是要饭也不会饿着婉儿的。” “你们肯疼她,我就放心了。”柳清竹垂下头,轻声说道。 初荷吃了一惊:“你真的忍心……” 柳清竹低头不语,婉蓁却忽然仰起头,泪眼汪汪地问:“娘亲不要婉儿了?” 柳清竹的眼眶瞬间酸涩起来。 闭目忍了许久,才压下心头那一抹酸楚,柳清竹竭力装着轻松地笑道:“娘亲怎么会舍得不要婉儿呢?只要娘亲还活着,婉儿就永远是娘亲最珍贵的宝贝。” 小姑娘得意地笑了起来,初荷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摆明了不信她的鬼话。 柳清竹也不以为意,抬起头来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许久才道:“我不在的时候,帮我好好照顾婉儿。” “不用奶奶吩咐,我们自然明白。”初荷冷笑道。 柳清竹点了点头:“那我就放心了。” 她放心了,初荷却糊涂了。 一个丫头跟主子说话的时候夹枪带棒,那是典型的找打。可是柳清竹没有打她,甚至没有露出一丝恼怒的情绪。 是被骂习惯了,还是另有深意? 直到次日一早,看到柳清竹装扮停当出门的时候,初荷还是没有想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她当然不知道,柳清竹并没有去安国公府。 她去了刑部大堂。 柳清竹以为她会遭到刁难,可是并没有。 当然,怪异的目光是少不了的。柳清竹对那些意味莫名的目光视而不见,径直走到大堂中央站定。 “你说,你有齐国公萧家图谋不轨的证据?”大堂中央坐着一个白面长须的官员,威风凛凛地向柳清竹问道。 柳清竹立而不跪,不卑不亢地道:“是。” 那官员面上闪过一抹怒色,周围陪坐的人中只有寥寥几人露出喜容,这让柳清竹的心中轻松了许多。 至少从表面上看来,想彻底铲除萧家的人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多。 “你是何方刁妇,姓甚名谁?你受了何人的指使,尔敢妄言诬陷我朝中栋梁!你可知道,来刑部大堂胡言乱语,可是要极刑处死的!”那官员重重地在桌上拍了一把,怒声呵斥。 柳清竹微微一下,从容笑道:“魏尚书不认得我了?去年重阳节后,萧家老太太过寿的时候,我在长宜堂瞻仰过您老人家的风采。” “故人?”坐在下面的几名官员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 魏尚书愣了一下,皱眉想了很久,忽然站起身来,怒道:“你是柳氏——萧家的那个下堂妇?” “魏大人好记性。”柳清竹微微而笑。 魏尚书微微冷笑,厉声说道:“记得住你,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你被萧家休弃出门,是你自己不检点,却怪不得萧家人!怎么,今天你是要来落井下石?你以为天朝刑部是可以被你挡枪使的?诬告朝中栋梁的罪名,我怕你一个无知妇人承担不起!” 第183章.此事是我一人所为 下首的一名官员站起身来,朗声说道:“尚书大人,柳氏曾经是萧家内宅的当家人,若是萧家确实有些图谋不轨之事,她不可能不知情。今日她既然主动来投案,咱们不妨细细审问……” “妇道人家胡言乱语,如何信得?”魏尚书怒声喝道。 那官员讪讪地住了嘴,一双眼睛仍是不安分地在柳清竹的身上瞟来瞟去。 柳清竹淡淡地道:“我说我有证据,魏大人不问证据是什么,却只一味斥责我胡言乱语,您该不会是打算包庇钦犯吧?” 魏尚书的脸色慢慢地变得铁青,向柳清竹怒目而视。 柳清竹心中感激,面上却不动声色,依旧桀骜地站着,静等回音。 过了许久,她才听到魏尚书的声音冷冷地响了起来:“你有什么证据,拿出来吧——不过我要提前警告你,若证据有一丝不实,你便是死罪难逃!” 柳清竹点了点头,轻笑道:“人证算不算证据?” 魏尚书的脸色更加难看:“可以算,但你不成!你是萧家弃妇,岂能不挟私报复!” 柳清竹悠悠地道:“原来刑部一直是这样审案的,难怪萧家的案子前前后后拖了几个月都没有定下来。魏大人是打算等到人犯都老死在狱中之后才定罪吗?” 下首一个官员忙站起身道:“尚书大人,今日早朝的时候,皇上已经下了严令……我们明日若是依旧毫无进展,只怕……” 魏尚书长叹了一口气,冷声道:“先听听这贱妇怎么说,若是有人拿她的胡言乱语来做文章,本官定不轻饶!” 下首那官员得意地笑了一声,转头向柳清竹问道:“你说你自己就是箫家图谋不轨的人证?这般说来,箫家勾结反贼意图不轨、结党营私、勾结奸商、私自放贷逼死人命……桩桩件件都是确有其事了?” 柳清竹看了那官员一眼,平静地道:“据我所知,箫家并未与反贼勾结。昔日叶青云手中的那封书信,其真伪无从验证。诸位大人当知道‘孤证不立’,若是没有第二件铁证证明箫家与反贼有勾结,那封书信是信不得的。” 魏尚书面露诧异之色,接着拈须颔首,向身旁的从人点头道:“这几句话,道像是有两分见识的。” 柳清竹淡淡地继续道:“至于结党营私、官商勾结,更是无从说起。诸位大人可能已经知道,叶青云伪造书信威胁萧家父子为其所用达二十年之久!一个傀儡如何能够结党营私官商勾结?诸位大人难道不觉得这罪名实在太看得起萧家了吗?” 先前列出这些罪名的那官员的脸色有些难看,魏尚书却已经连连点头,甚至忍不住拈须露出了一丝微笑。 这时另一名官员忽然扬了扬手中的一叠纸,向柳清竹冷笑道:“好一个巧舌如簧的妇人!照你这么说,萧家众人居然都是无辜的了?”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大人何必气急败坏。”柳清竹虽然不知道那人是什么来路,却依然不肯示弱,硬邦邦地顶了回去。 那人忽然将手中的一叠状纸扔了过来,冷笑道:“两年时间私自放贷上百万两,为讨债迫得商人胡某、张某,地主李某,书生白某相继自尽,人证齐全、物证俱在,你又有何话说?” 柳清竹胆战心惊地捡起散落在地上的纸张,一页页仔细看下来,心中不禁生出一阵阵寒意。 居然是京城内外数百人的证词,字迹俨然,各有花押,其中甚至还有几份是死者的绝笔书。这份东西的重量,可不是那一封毫无佐证的谋反书信所能比拟的! “怎么样?你还有什么花言巧语,能把这一项罪名洗脱得干干净净?”那官员带着得意的笑容,向柳清竹嘲讽道。 柳清竹将散落的纸张整理好,趋步上前放到那官员桌上,含笑退回原处:“这位大人所言差矣。我是萧家弃妇,萧家人恨我败坏门声,我却也怨萧家害我无处容身。我与萧家如今只剩仇怨,为何要费尽心思帮他们洗脱罪名?我只求所有的事情水落石出真相大白,无辜之人不蒙冤,有罪之人不漏网,难道这也是错吗?” “自然不是错,”魏尚书忙道,“你一介妇人,能有这等见识实为难能可贵——这放贷之事,你可有话说?” 柳清竹抬起头来,看见魏尚书用希冀的目光看着她,不由得轻声一叹。 放贷这件事,柳清竹闻所未闻。但证据这样齐全,便是假的也无从辩驳了。魏尚书竟奢望她能把这一项罪名也洗脱干净,是不是太看得起她了? 更何况,若是萧家完全无辜,皇帝下令“绝不姑息”的圣旨岂不成了笑话? 刑部这一关好过,皇帝那边却是万万容不得萧家清白无辜的! 柳清竹深吸一口气,缓缓跪地:“放贷牟利,确有其事。逼死人命之事我也有所耳闻,只是这人命官司的数量……远远超出了我的所知。” “这么说,你是承认萧家确实有这一项罪行了?你可敢画字为证?”那官员面露喜色,大声问道。 柳清竹垂首道:“实有此时,不敢隐瞒。” 魏尚书长长地叹了一声,许久才问:“上百万两的私利、六七条人命……单单这一项罪名,便足够革职流放的了,你可敢用项上人头担保,绝无挟私诬告之事?” 柳清竹语气平淡地道:“可以。” “好!你既然知情,现在便可以交代清楚,此事是何人主使、何人经手?放贷的银钱从何而来,所得利息用作何途?”先前那官员难掩兴奋之色,提着一管毛笔飞快地在纸上记录着柳清竹先前说过的话,生怕漏掉了一个字。 柳清竹跪直身子抬起头来,平静地道:“此事是我一人所为,无人主使。” “你?”那官员愕然瞪大了眼睛。 柳清竹淡淡地道:“是我。大人若是不信,可以看看这证词的时间。放贷时间自四年前开始,到去年冬季结束,此前和此后都没有类似的举动。对吗?” 那官员的脸色有些僵,却不得不点头。 柳清竹平静地道:“这就没错了。大人请细想:此事若是萧家其他人所为,为何此前数百年都从无此事?又为何在去年冬季戛然而止?” “为什么?”那官员下意识地追问。 柳清竹抬头向他一笑,娓娓道来:“我于五年前嫁到萧家为妇,四年前女儿满月之后开始接手萧家的一部分钱款事项,去年秋季深受流言困扰被夫君公婆厌憎,今年正月初一被逐出府门。时间上有这样多的巧合,我若辩称此事与我无关,大人信么?” 魏尚书脸上露出震撼之色,许久才摇头叹道:“你一个年轻女子,如何有这样大的胆量?萧家是否有旁人指使?你手下使唤的是谁?那些银钱,总该有个来源去处才是!” 刚才分析这段时间的时候,柳清竹的心中已经对放贷之事有了一些想法。 去年冬天,萧家遭遇变故的除了她之外,还有大太太张氏,以及她的好姐妹鹊儿。 所以放贷之事,多半是她二人或者其中之一所为。 但她不能说。 张氏已死。不管生前做了多少恶事,死后既然是萧家的鬼,她的罪责,只能由萧家承担。 鹊儿为萧家诞下了长孙,她的罪责,萧家也无可推脱。 想救萧家,把罪责推到萧家的某一个人身上是不成的,只能推到萧家之外的某一个人身上。 所以,她责无旁贷。 看到魏尚书脸上关切和震撼的神色,柳清竹抬头向他笑了笑,平静地道:“去年秋冬的满城风雨都是因我而来,我何曾皱过一下眉头?大人若是小瞧了一个女子的胆量,怕是要吃亏的。我在萧家时与婆母一向不睦,公公和夫君又从不关心内宅之事,此事自然无人与我商量,一切都是我一人自作主张。至于手下使唤的人——我身边的奴婢都是老太太赐下,自然是信不过的,我只肯用几个粗使的丫头婆子,我离开萧家之后,她们也便都散了。” “银子是哪里来的?后来又到哪里去了?”魏尚书叹了一口气,沉声问道。 柳清竹从容微笑道:“府里的银子,我私自挪用一点,拆东墙补西墙,旁人是看不出来的。得的利钱被我挥霍掉了大半,剩下的被山贼抢走了。前两个月我被山贼掳去的事,大人应该有所耳闻吧?” “你……口说无凭,你便想告诉我,所有的事情都是你一人所为?”魏尚书不知何时已经站起身来,紧盯着柳清竹沉声追问。 柳清竹垂下头,低声道:“只有放贷一事是我所为,余事一概不知。至于逼死人命……想必是底下人胡作非为,我知道的不多。” “得亏你知道的不多!若是你知道的多了,京城之中还不知有多少人要受你之害!”一名官员拍桌站起身来,怒声喝道。 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得差不多了。柳清竹跪伏在地上,一语不发。 魏尚书长叹了一口气,沉声吩咐道:“先将此女收监……待我禀明圣上,再行处置!” 第184章.官卖为奴 柳清竹对这个结果一点都没有感到意外,应该说,一切都在她的预料之中。 赵家那边等不到她回去,必定会以为她住在了沈家,而现在的沈君玉,应该是顾不上关心她的去向了。 所以,这两天应该不会有人为她的消失而着急,等到他们发觉情形不对的时候,大概已经是几天之后了吧? 再过几天,萧家的案子也该有个结果了。 柳清竹安静地跟着禁子进了牢狱最里面的一间,一言不发地坐了下来。 那禁子离开之前回了好几次头,大概是对这样安静的犯人有些好奇吧? 柳清竹并不打算理会她。 这间牢房似乎比先前看到萧潜那些人住的地方干净一点,但潮湿发霉的气味仍然是少不了的。 柳清竹百无聊赖地坐在墙角,等着她的命运的宣判。 能做的她都已经做了,能不能救出萧家,要看沈君玉他们的努力,和魏大人他们的良心了。 这一等,竟然等了十多天,比柳清竹原先设想的足足多了三倍的时间。 由此也可以看出,萧家的案子远远不是表面上看起来的那样简单了。 看到禁子带着魏尚书过来,柳清竹整了整已经脏得不成样子的衣衫,敛衽为礼:“魏大人安好。” 魏尚书打发走了禁子,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柳清竹反而平静得多:“请问大人,萧家的案子怎么样了?” 魏尚书长叹一声,答非所问:“安国公沈君玉和京兆尹赵世谦两家得知你认下了罪名之后,一直在想法子为你开脱,可是……你是自己投案的,言之凿凿又已经签字画押,国法是不可能容你的了。” 柳清竹平静地点点头,再次问道:“萧家怎么样?” “萧家……虽无祸国之罪,然历代齐国公尸位素餐,结交匪人,欺压良善……废‘齐国公’世爵。萧潜、萧津二人因往年护驾有功,着官复原职以观后效。发还家产,着令捐献白银百万赈济江南灾民,以示惩戒。”魏尚书一字一顿,说得很认真。 柳清竹扶着铁栏,微笑道:“多亏大人从中周全,如今一场灭门大祸消弭于无形,萧家欠下的人情可不少。” 魏尚书叹气道:“判冤决狱,本是我职责所在,算不上什么恩德,倒是和亲王府和安国公府上出力不小,还有皇商云家……” 柳清竹侧着身子靠在栏杆上,静静地听着。 魏尚书忽然沉默下来,过了许久才叹道:“跟你相比,那些人都算不得什么。他们不过是靠着权势钱财仗义援手,你却是……” “我觉得,这是一笔很划算的交易。”柳清竹耸耸肩膀,轻松地笑道。 “唉,这样的女子……”魏尚书再次长叹了一声,颓然转过身去,许久才接着说道:“……你的罪名,就是你自己招认的那些,遵照上意,官卖为奴,已经是最轻的判决了。” “竟然不用死?”柳清竹大为诧异。 “你这女子,怎的这样不把自己当回事!”魏尚书叹息着摇了摇头,径自走了出去。 柳清竹依旧在铁栏上靠着,心中竟是说不出来的轻松。 萧家的劫难算是过去了,虽说丢了爵位散了钱财,但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从朝堂之上全身而退,从某种意义上说,几乎算得上是比官高爵显更大的福分了。 至于她自己,再也不用纠结于某些没有答案的问题,再也不用每天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事伤春悲秋,有什么不好? 官卖为奴,对她而言并不是什么塌天的大事。 她是从养生堂最卑贱的地方爬出来的,为奴为婢,本来就是该有的命运,她没什么好抱怨的。 魏尚书并没有告诉她官卖的日子,柳清竹也没打算追问。 到了时候,总会有人来告诉她的。 奇怪的是,自从魏尚书来过之后,禁子待她忽然好了很多,每日的饭菜也不再是馊坏的了。柳清竹知道有人关照,心中暗暗感激。 又过了数日,牢房的门终于再次在送饭之外的时间被打开了。 柳清竹本以为是来提她的官差,抬头却看见沈君玉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进来。 她下意识地整整衣衫,却发现实在没有什么值得整理的了。 现在的她,跟在臭水沟里爬过两天的乞丐没什么两样,像沈君玉那样的翩翩公子,走近了一定会皱眉头的吧? 沈君玉走到铁栏前,定定地向里面看了很久才瓮声瓮气地问道:“你还好吗?” “好得很。”柳清竹微微苦笑。 “你倒是好得很了,我可被你害苦了!”沈君玉忽然恼火起来,拳头重重地砸在铁栏上,怒声说道。 柳清竹这才看到他的面容竟是从未见过的憔悴颓丧,整个人好像晒蔫了的狗尾巴草一样,没有丝毫翩翩公子的姿态。 “怎么回事?我……给你添麻烦了?”柳清竹心中微微吃惊。 她的事情,照理说不该牵扯到沈君玉的身上才对。难道又是有心人从中作梗? 沈君玉恼怒地瞪着她看了许久,重重地哼了一声:“我跟你说过多少遍,萧家的事情不需要你操心,交给我就成了!我就那么不值得你信任吗?你……你竟然想出了这种鬼主意,非要把你自己赔进来,才算是对萧家仁至义尽?萧家有什么好,值得你连性命都拼上?” 柳清竹放下了心,苦笑道:“我知道这么做太冒失,可是……萧家的事情太复杂,你又那么辛苦……我总不能真的置身事外吧?现在我不是没事么?” “没事?你蹲在这种鬼地方跟老鼠蟑螂作伴,还说自己没事?”沈君玉赤红着眼睛,怒声斥道。 柳清竹怯怯地缩了缩脖子。 她就知道沈君玉是会生气的,可她还是不得不这样做。 从皇帝手中救人,本来就是一件拼着脑袋的事,与其等别人来冒这个险,不如她自己来。 等到沈君玉的气息平静了些,柳清竹才微笑道:“跟老鼠作伴的日子可难不倒我。萧家的罪名总要有一个人出来认,既要担下罪名、又不能连累到别人的也只有我了。这是最简单也是风险最小的办法,你其实一直知道的,不是吗?” 沈君玉冷冷地看着她,柳清竹也便坦然与他对视。 如此对峙了很久,沈君玉无奈地败下阵来:“你只肯为萧家权衡利弊,难道就没有想过你自己该怎么办?如今萧家是得救了,可是你……” “我也不用死啊。”柳清竹耸耸肩膀,轻松地道。 沈君玉顿时为之气结。 柳清竹沉默了一阵子,悠悠地叹道:“这真的是我能想到的最妥善的法子了。若非如此,真不知道再拖下去还会有什么变故……我也没法子看着你们那么多人为萧家冒险奔走而无动于衷,这个结局,真的已经很好了。” “我们为萧家奔走,那是我们和萧家之间的事,跟你没有多大关系,你何必过意不去?”沈君玉冷声质问。 柳清竹起身走到铁栏前,坦然地看着他道:“一开始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但是时间久了,也就渐渐地想明白了……其实在我的心里,一直是把自己当萧家人的。即使萧家不要我,我也……” “那我在你的心里算什么?”沈君玉急急打断她。 柳清竹垂首沉默许久才叹道:“我不知道……也许我从一开始就错了……今生注定只能亏欠你,但这样对你我都好。我无才无德还自私狭隘,根本不值得你费心思。跟和亲王府结亲,对你而言远比跟我纠缠不清要好得多……” “跟和亲王府结亲?这是什么鬼话?谁告诉你我要跟和亲王府结亲的?”沈君玉再次恼怒地打断了她,抓住铁栏的双手骨节泛白,显是极力隐忍着怒气。 柳清竹迟疑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她该承认是道听途说加上她自己的想象吗? 沈君玉一拳打在铁栏上,怒声道:“该死!我就知道那天会有麻烦!燕宁是我的两姨表妹,你竟然不知道?那丫头的性子急,我不想节外生枝,所以才说了几句谎话敷衍她……第二天我就想找你解释清楚,谁知道赵家人竟然以为你去了我那儿,我就知道你这个笨女人要做蠢事!刑部给人定罪还要签字画押呢,你连问都不问我,就私自给我定了罪?” 看到沈君玉的手背上红肿了一大片,柳清竹知道红肿变成淤青之后要痛好些天,心中一急,下意识地冲过去要帮他查看,却在隔着铁栏只有一步远的时候生生顿住了脚步。 沈君玉脸上的喜色一闪而逝。 柳清竹竭力装着漫不经心地道:“无论是不是误会,事情都已经走到了这一步,谁也挽回不了什么了。今后你依旧是京城第一的翩翩公子,我不知会变成谁家的奴婢……只怕是再也不会有机会相见了。我会记着你的恩情,日日祝祷你平安喜乐。” “你休想,”沈君玉恼怒地道,“别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救出萧家之后,你要做我的人,你想赖账,我可不答应!官卖为奴是吧?再好办不过,我买下你就是了!” 第185章.跟我回家 被反绑着双手推到台子上去的时候,柳清竹才意识到所谓“官卖”意味着什么。 在这里,人成了一种像猪羊牛马一样的货物,可以任人挑选,而负责叫卖的人,正是那些趾高气昂的官差。 买主有富商和官员,自然也有一些有点儿余钱的寻常百姓。他们像挑选牲口那样,绕着被卖的“货物”挑挑拣拣,遇到中意的,就停下来捏捏脸颊、看看牙口、问问价钱,然后决定牵走或者放弃。 自然不乏有性子烈的“货物”不堪其辱,咬伤了买主。每当那样的情形出现,“货物”遭受一顿暴打是免不了的,价钱更是要大打折扣,最后难免要被刁钻或是算不上富有的买主买走,今后的日子,已经可想而知了。 柳清竹冷眼看着这一切,心中还是有几分忐忑的。 一眨眼在狱中已经呆了一个多月,最坏的结果也并非没有设想过,可是设想和现实,毕竟还是完全不一样的。 她可以忍受被打被杀,却无法想象被人像对待牲口一样买回家去,更无法想象今后给人为奴为婢的日子。 如果真的逃脱不掉这样的命运,她该怎么办? 出来之前,魏尚书曾经暗示她不必担忧,似乎是有人会来救她,可是…… 为什么这么久了,都没有人来? 柳清竹所在的位置,是在高台最后面的一排,一个极不起眼的角落里。 终于有买主走到了这边,柳清竹的心中顿时揪紧起来。 一个富商模样的老者看见柳清竹,愣了一下,加快脚步向这边走了过来:“这个女子……” 官差像背书一样一拉四平腔地道:“犯妇柳氏,年二十又一,获罪因挪用夫家钱财私自放贷,逼死人命十余。发令官卖,折价白银三百两。” 那富商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这年纪、这模样,才卖三百两?嫁过人的?生过孩子没有?虽说是嫁过人的,可也没做过什么谋杀亲夫之类的事吧?一个妇道人家居然有本事私自放贷?还能逼死了人命?有些意思!” 看见那富商一只圆滚滚的手伸了过来,柳清竹下意识地避开,冷声道:“拿开你的脏手!” “哟,性子倒是烈得很!”那富商吃了一惊,不怒反笑。 这时后面来了个看热闹的闲汉,见状忍不住大笑起来:“杨员外又碰了钉子了?照我说您也消停会儿吧,您哪年不买三两个小妾回家去?这都二三十年了,您那一屋子妻妾连耗子也没给您生出一只来,您还不死心呐?” 那富商回头剜了闲汉一眼,又转向柳清竹,笑道:“你放心好了,我杨某人可是出了名的怜香惜玉,不会亏待你的!你到了我家里不用做活,只要好好伺候我,给我杨家传宗接代,自然有你的富贵荣华!不管你以前夫家是谁,你既然犯了事,夫家是不会有人来救你的了,不如乖乖跟了我去,委屈不着你的!” “货物”是没有资格拒绝买主的,何况这个“买主”竟肯好声好气地劝慰她,可见性情比旁人温和得多,照理说柳清竹是应该感恩戴德的。 但她依旧觉得十分不甘心。 正犹豫要不要坦白跟他说自己这个“货物”没法子给他传宗接代的时候,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冷笑:“我萧家虽然今非昔比,却也还落不到让自己家的女人去给别人做妾的地步!” 是他? 柳清竹顿时瞪大了眼睛。 这个地方,他不该来的! “你来这里做什么!”柳清竹竭力想让自己显得冷漠一些,可是霎时湿润起来的眼角却出卖了她。 她的心里……竟是盼着他来的。 萧潜默默地走到柳清竹的身后帮她解开了绳子,那官差竟只是一语不发地看着,丝毫没有上前阻止的意思。 柳清竹有些疑惑,萧潜已笑道:“我早就跟魏尚书打过招呼,他要是敢把你卖到别家去,我可是要揪他胡子的!你为了萧家,敢一个人认下那么大的罪名,萧家若是放着你不管,那还是人做的事吗?我若是不来,便是皇上肯饶我,老天爷绝不会放过!” “可是……”柳清竹还是有些不放心。 如果皇帝还想翻旧账怎么办?如果皇帝还对萧家有疑忌,萧家与她这个“罪人”牵扯不清就是犯罪的铁证!若是为了这个再次把萧家牵扯到麻烦里面去,她这一个多月的罪岂不是白受了? 萧潜细心地替她揉揉肿痛的手腕,笑道:“你什么都不用想,安心跟我回家就是。” 不管怎么样,他已经来了。这个时候,再拒绝他似乎已经没有了什么意义,担忧也早已成了多余。柳清竹粲然一笑:“听你的。” 萧潜的手猛地收紧,攥得柳清竹的手腕生疼。 先前那个杨员外在旁边愣了半晌,忽然问道:“您是……萧大公子?这位是您的原配夫人,那位名动京城的柳氏安人?” 萧潜的眉心微微一皱,却还是平淡地应了一声。 杨员外忽然躬身做了个揖:“杨某不知夫人身份,先前冒犯之处,还请萧公子和夫人恕罪。” 柳清竹诧异地挑起了眉梢。 “不知者无罪。”萧潜好心情地笑了一下,拉着柳清竹径直走了过去,一路遇到的闲汉和众买主竟齐齐侧身让出路来。 直到离人群已经很远,柳清竹才回头看了一眼那个高台,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被搞糊涂了!” 萧潜攥住她的手,微笑道:“你现在已经成了京城百姓眼中神一样的人物,你知道吗?” “为什么?因为我逼债逼死了十来号人?”柳清竹诧异地挑眉。 “因为你以德报怨,拼着自己的性命力挽狂澜,救下了夫家数百口人。”萧潜的神色渐渐郑重起来,认真地看着柳清竹的眼睛,一字一顿。 柳清竹被他盯得有些不好意思,只得侧过头避开他的目光:“夫家?我明明已经被休弃出门了,哪里来的什么夫家?” “没关系,我可以把你娶回来。这辈子你跑不掉的,只要萧家还在,它就永远是你的‘夫家’。”萧潜好笑地看着她闹别扭的样子,手上始终紧紧地抓着,像是怕她跑掉了一样。 “可是皇帝那边……”柳清竹还是有些不放心。 萧潜淡淡地道:“萧家的勋爵已废,数百年世家风流云散,再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来了。皇上没有那么多闲心去管一个小门小户的闲事。前几日我试探过皇上的口风,百姓们对你的敬重,他并非不知情,却选择了默许,那便是不会再对萧家动手了。” 柳清竹长吁了一口气,一颗心总算是勉勉强强地放回了肚子里。 看到萧家熟悉的红漆大门,柳清竹却忽然有些迟疑起来:“我……我想我还是回舅舅家去比较好……” “回自己的家也需要畏首畏尾吗?我的清儿,何时变成这样一个胆小鬼了?”萧潜好笑地看着她。 柳清竹有些赧然,许久才道:“当日我连声招呼都没打就私自跑了出去,舅舅一定很生气……” “不单你舅舅生气,我们也很生气!你为了萧家把命都豁了出去,若是当真有什么不测,叫萧家如何背负得起这样的恩情?”门内一个仿若洪钟的声音大声笑道。 柳清竹微微一愣,大门已经打开,萧传勋带着二老爷、二太太和府中所有的人站在门口,笑呵呵地看着她。 柳清竹下意识地躲到萧潜身后,低头看看自己狼狈的样子,恨不得立刻落荒而逃。 萧传勋忽然一拂袍袖,就地跪下,身后的二老爷等人也有样学样,呼啦啦地跪了一地。 “父……老爷,您这是做什么?”柳清竹立刻着急起来,手忙脚乱地上前去搀扶。 萧传勋坚持带着众人磕了个头,然后才扶着柳清竹的手慢慢地站起身来:“你对萧家的大恩大德,我们全家人一辈子也报答不完。你如今还没有回到萧家门里,受得起我这一跪,我和萧家上下,在这里跪谢你的救命之恩了!” “老爷,这……其实不必如此……”柳清竹想跪下还礼,萧潜却伸手拉住了她。 萧传勋冷声道:“潜儿,其实这家里,最该下跪的人是你!” 柳清竹下意识地反握住萧潜的手:“这就不必了!你若是敢跪,我……我再也不理你了!” 萧潜见她真的着了急,只得笑道:“今儿放过我也罢了,以后下跪的机会还多着呢!” 众人闻言齐声大笑,萧传勋剜了儿子一眼,冷声道:“你最好记着这句话,以后若再敢叫清儿受了委屈,我宁肯认清儿做女儿,把你这不肖子逐出门去!” “您不会有那样的机会。今后,我会叫清儿每天都快快乐乐的。”萧潜转过脸来看着柳清竹的眼睛,认真地道。 柳清竹的目光在人群中逡巡了一番,发觉少了一道熟悉的身影,忍不住露出了疑惑的神色。 萧潜有些尴尬,迟疑了一下才道:“她病着,起不来身,所以……” 第186章.二嫁 柳清竹到底还是没有见到鹊儿。 那天见过萧家人之后,萧潜便送她回了赵家。 对于如今的柳清竹而言,没有什么是比平安更珍贵的。女儿日日偎依在身旁撒欢,小丫鬟们肆无忌惮地说笑打闹着,还有鬼灵精怪的表妹、喜欢闹别扭的表弟时常来作伴,日子若是一直这样下去,似乎也就可以算得上是完美无缺了。 但这恐怕只是她一个人的想法。 这一日柳清竹正百无聊赖地坐在园子里逗女儿玩,初荷忽然欢天喜地地跑了进来:“奶奶,您猜猜谁来了?” 柳清竹眉梢微挑:“你这么高兴,八成是你娘家的亲爹来了!” 初荷假装委屈地揉了揉眼睛:“奶奶,您怎么能这样占我便宜?” “我怎么占你便宜了?”柳清竹不解。 初荷大笑道:“如果这会儿来的人是我亲爹,您自己不就是我亲娘了?这不是占我便宜是什么?” 柳清竹皱紧了眉头,不耐烦地问:“到底是谁?” “我的奶奶!除了大少爷,还能是谁?”初荷跺着脚急道。 “他来做什么?”柳清竹慢慢地站起身来,却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 萧潜如今的打算,她并不十分清楚,却也不想多问。 她记得自己还欠着某人一个承诺,可是那个人至今没有出现,而她也似乎没有道理自己上门去问。 她如今唯一能做的,好像就只有缩在自己的小院子里,装聋作哑,逍遥自在。 初荷看见她这副样子,却忍不住着了急:“前面已经热闹成什么样子了,您以为在这儿躲着就能躲过去吗?您若是不去,叫大少爷怎么下台?” “下台?他在搭台唱戏吗?又不是我把他弄上台去的,他下不下台跟我有什么关系?”柳清竹一边笑,一边无奈地被初荷拖着走了出去。 还没走到地方,就听到前面花厅里传来一阵阵喧哗。 “前面在闹什么?”柳清竹疑惑地站定了脚步。 初荷笑着过来拉她:“您亲自过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嘛!” 有鬼。 这是柳清竹心里的第一个念头。 主仆二人走到花厅门口的时候,一屋子丫鬟小厮齐齐向柳清竹躬身行礼:“恭喜表小姐!” 最近看戏看多了的柳清竹顺口接了一句:“喜从何来?” 一边疑惑一边走进门去,不用丫头们回答,她也知道喜从何来了。 谁来告诉她,这一屋子的红漆箱笼是做什么用的?还有那么多红绸、红花!是谁家要办喜事吗? 见柳清竹进门,萧潜笑吟吟地站起身来:“清儿,你来了。” 柳清竹有些发懵,站在门口迟迟不敢再往里面走。 京兆尹缓缓站起身来,笑道:“你们的事,还是你们自己说的好。经过了这么多的波折,你们也都算是劫后余生了,想必该想清楚的,也都想清楚了吧?” 没等柳清竹回过味来,京兆尹已经带着一屋子的丫鬟小厮径自走了出去。 柳清竹只好看向萧潜:“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装不明白?”萧潜笑吟吟地看着她。 “我当然是(假装不明白)……”柳清竹忽然有种落荒而逃的冲动。 “清儿,当初娶你进门的时候,实在太过草率了,这一次,我一定把先前亏欠你的一切,全都一点一点地补回来!”萧潜握住柳清竹的手,认真地道。 以前的事,柳清竹并不认为有什么亏欠,但萧潜的意思,是要重新娶她进门吗? 柳清竹觉得这个主意实在不妥:“萧家如今算是劫后余生,难道不该收敛锋芒谨小慎微?” “别处可以谨小慎微,但这一件事,我偏要轰动全城!清儿,你在萧家受的委屈已经太多了,我若是再让你不声不响地回到萧家来, 便是你肯答应,我也过不了自己这一关!”萧潜郑重地道。 柳清竹已经说不出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 欣慰自然是有的,如今她似乎也没有什么更好的选择。但是…… 总觉得某些地方有点不妥。 她想了又想,始终理不出头绪来,只得装着漫不经心地笑道:“我似乎并没有答应过要回萧家去吧?” “你不肯回家?是因为不肯原谅我吗?清儿,从前确实是我不对,可是今后……”萧潜立刻紧张起来。 柳清竹心中有些不忍,勉强笑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萧潜明显地松了一口气:“你不要吓我。清儿,此前是我糊涂,经过了那么多事之后,我才知道自己早已经习惯了你的存在……现在大家都没事,是上天的恩赐,让我有机会弥补之前的过错……” 柳清竹呼出一口气,叹道:“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 “好,那我们说说将来的事。我叫人查过,下个月十六是这半年最好的日子了……”萧潜慌忙笑道。 “你先回去吧,有些事……我需要好好想想。”柳清竹心中有些烦躁,终于忍不住打断了他的话。 萧潜讪讪地住了口,沉默许久才小心翼翼地问:“是因为……沈君玉吗?” “不,不是。”柳清竹下意识地否认。 萧潜惴惴不安地看着她,许久才叹道:“我们出去走走,好吗?” 柳清竹无可无不可,萧潜便带她一起走了出去。 街上人来人往,与从前并没有什么两样。萧家的劫后余生,对旁人而言不过是一个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欷歔一阵、感叹几句,然后照旧过着自己的日子,谁也不会为旁人的事费太多的心思。 柳清竹一直心不在焉,路上不时有行人回过头来看她,她只是视而不见。 萧潜迟疑了许久才道:“前两天,我见过沈君玉了。” 柳清竹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示意她在听。 萧潜有些犹豫,迟疑了许久才继续说道:“其实……从狱中出来之后,我便听到了一些传言,沈君玉也没有否认,可我知道事情不是大家以为的那样。之前的种种错误,都是因为我胡乱猜疑而起,我再不会犯同样的错。相识这么多年,沈君的为人我信得过,你的为人,我更没有理由不信。” “你难道不知人是会变的吗?”柳清竹淡淡地问。 萧潜自信满满地笑了起来:“别人会变,你不会。” 不会吗? 连柳清竹自己都不敢保证不会变,萧潜又怎么会这么确定? 萧潜又继续道:“官卖的前一天,我去求魏尚书关照,他却说沈君玉提出了同样的要求,我只好去找他。” “然后呢?”柳清竹等了许久,没有听到下文,只好开口追问。 萧潜笑了一下,神秘地道:“然后的事,你不需要知道。你只要知道一切都恢复了它本来的样子,就可以了。” “你们背着我,达成了某种交易?”柳清竹猜到了大概,虽然没有太多的遗憾,心中却还是有些恼怒。 萧潜转过身来看着她,郑重地道:“这不是交易。如果你觉得这个结果不是你想要的,你可以选择去找他,主动权完全在你。” 他说着话便侧身让出路来,柳清竹反倒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她自己并不知道什么才是最好的结果。如今的局面比她想象的好了太多,却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萧潜见状再次握住了她的手,微笑道:“我知道你不会去的。” “为什么?”柳清竹有些恼怒,仿佛被人窥破了心事一样。 萧潜拉着她走到河边坐下,微笑道:“你还没有明白你自己的心意吗?” 柳清竹默然无语。 “心意”这种东西,如果可以轻易看懂,世间恐怕就没有那么多的烦恼了。 萧潜看见她苦恼的神情,忍不住笑了起来。他随手捡起一块石子投进河中,笑道:“你自己不明白,可是我已经明白了,沈君玉只怕比我明白得更早。” 柳清竹苦恼地俯下身子,抱住双膝埋下头去。 萧潜拥住她的肩膀,笑道:“如果这一次出事的不是萧家而是沈家,你会怎么做?你会不会为了救他,做到像这次一样义无反顾?” 柳清竹不愿意再听下去,却忍不住顺着他的思路往下想。 她会愿意吗? 她会为了沈君玉而抛开尊严丢掉廉耻,不顾一切地去求人相救吗?哪怕对方提出的条件是用她自己来交换?她会为了沈君玉认下所有的罪名吗?哪怕结局是被处决或者官卖为奴为娼? 去刑部之前,她就知道认下罪名的结局有多可怕,如果魏尚书不是恰好对萧家有些同情,她只怕连活到被官卖的那一天都不可能,狱中的种种残酷之处,她也并非没有耳闻。 可她没有犹豫,更没有跟任何人商议,完全是以飞蛾扑火的姿态,冲进刑部大堂去“招认”了一个足以毁掉她自己的罪名。 她甚至连女儿的未来,都没有过多的考虑。 扪心自问,为了另外一个人,她也能做到同样的事情吗? 柳清竹的心里没有答案,或者说,已经有了答案,只是她不愿意相信。 萧潜强迫她抬起头来,认真地看着她问:“你明白了吗?” “不明白。”柳清竹还在嘴硬。 萧潜不许她逃避,捧着她的脸认真地道:“沈君玉也是一个性情高傲的人,从你冲进刑部去抢着认罪的时候,他就已经明白了。所以……” “所以,你是想告诉我,沈君玉不会要我的,除了重新嫁给你,我没有第二种选择了?”柳清竹闷声闷气地问。 萧潜闻言满意地笑了起来:“我的本意并不是这样,不过你这个思路,甚合我意。” 梦中说梦 说: 啦啦啦啦啦啦啦~~~~主角光环大放光芒,咱们的竹子木有被卖掉!渣渣前夫回来啦,咱还要不要他咧?话说这个笨蛋竹子,俺有无数次想拍死她啦! 第187章.成亲不拜堂 尽管柳清竹觉得完全没有必要,萧家还是把婚礼的事办得格外郑重。 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在闲人看来是十分漫长的,可当你有事情忙碌的时候,这点时间简直是转瞬即逝。 到了十六这一日,柳清竹一大早便被几个丫头闹了起来,净面傅粉,直折腾了一个多时辰,才算是勉勉强强地放过了她。 柳清竹唯一的感觉,只有一个字:困。 她明明记得上一次没有这么麻烦的…… 外面的鼓乐已经响了不知道多少遍,柳清竹有些烦躁,初荷笑着按住了她:“急什么?时辰还没到呢!叫他们老老实实地在外面等着!” 柳清竹只得依言坐下,被几个丫头们你一言我一语地打趣着,虽然算不上什么“新媳妇”,她依旧感到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终于等到了时辰,得到了丫鬟们的“恩准”,柳清竹如释重负地站起身来。 桂香忙扯过喜帕遮在她的头上,笑道:“这么着急忙慌的!我们都知道您迫不及待,可您也总该假装矜持一下才行!” 视线被遮住,柳清竹有些烦闷:“还要盖这个破玩意儿……闹得好像有谁不认识我似的。” 小丫头们齐齐笑了起来。 新蕊把婉蓁拉过来交到柳清竹的手里,笑问:“我们把小小姐带过去不成吗?一定要您自己抱着?” “婉儿说她想坐花轿。”柳清竹的答案似乎很有说服力。 三个小丫头却齐齐翻起了白眼:谁不知道是您自己想给人看热闹?直接说您想哗众取宠就得了,还要推到自己的女儿头上,羞不羞? 当然这句话没有人敢说出口。 被桂香搀扶着走到大门口,虽然没有办法看到花轿和人群,但不绝于耳的喧闹声还是让柳清竹对外面的情形有了一个大致的猜测。 萧家居然真的把全城的人都闹了过来吗? 这么不避嫌疑,看起来倒好像真的要跟皇帝杠上了!奉旨休妻半年多一点点,就这样大张旗鼓地再娶回去,想必坐在金銮殿上的那一位,应该能感觉到萧家这是在故意打他的脸了! 不过管他呢!萧家既然反复向她强调不需要多操心,她便只管相信这样不会有问题好了!操心受累的事谁愿意做? 耳边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柳清竹听到萧潜的声音带着笑意:“清儿,我等你好久。” 身后传来一声干咳,京兆尹的声音冷冷地道:“清儿的父母不在京城,赵府就是她的娘家。希望你记住,我的外甥女不是没有人疼的,你若是再让她受委屈,我便带人打到萧家去!” 萧潜俯身长揖,郑重地道:“请舅父放心,今后萧家绝不会有人让清儿皱一下眉头!” “舅姥爷放心,有婉儿在呢!谁敢欺负娘,婉儿打得他满地找牙!”婉蓁仰起笑脸,脆生生地说道。 赵世谦闻言一愣,接着哈哈大笑起来:“小丫头,你自己才长了几颗牙?就敢说这样的大话!” “我真的可以保护娘的!”小姑娘挥了挥拳头,对自己被鄙视这件事表示十分不满。 萧潜从柳清竹的手中接过女儿,笑道:“跟爹一起骑大马,好不好?” 婉蓁撅着小嘴看看挂着红绸的高头大马,再看看后面那顶红艳艳的轿子,迟疑了许久。 柳清竹刚要开口,桂香已经猜透了她的心思,忙在旁边低声道:“新娘子不能说话的!” 柳清竹很想说,她真的不是“新娘子”。可是抱怨归抱怨,规矩还是要守的。 向“规矩”妥协的后果,就是小姑娘抵抗不了看热闹的诱惑,决定跟着萧潜一起骑马回去。 柳清竹忍不住忿忿地嘀咕了一声:“还说不欺负我,还没进门呢,就抢我女儿!” 刚走出两步的萧潜脚下一顿,无声地偷笑起来。 这个女儿,不能不抢啊! 桂香新蕊二人忍着笑把柳清竹塞进了轿子里,不约而同地舒了一口气。 柳清竹坐在轿子里,几次想把喜帕掀开,最后却还是选择了放弃。 萧家为她准备的,毕竟是一场完整的婚礼,规矩还是要守的。 眼前只能看到一片鲜艳的红色,耳边却不断地听着外面如潮的欢呼。她不知道外面有多少人,也不知道萧家准备的是怎样的阵仗,但耳边听到的声音,已经让她的心里隐隐地有了答案。 嘴上说着大可不必,心里却还是免不了有些小小虚荣的。 哪个女人不希望十里红妆,铺就惊艳世人的繁华? 她从未奢望过的一切,今日都得到了。虽然来得迟了些,却也正因为来之不易,而添了几分醇厚的味道。 萧家从今之后远离了朝堂的纷争,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好。安安分分地做一个寻常的富贵人家,其实比树大招风的“簪缨世族”更加让人安心一些。 这一次,希望命运的安排和她自己的选择,都是正确的吧! 八抬的轿子走得格外平稳,柳清竹却依然被摇得昏昏欲睡。 这段路实在是有些远了。 但一路之上的欢呼声竟一直未断,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那么多看热闹的闲人。 听到一声“落轿”,柳清竹才算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进门槛、跨火盆、过马鞍,一套繁琐的规矩下来,柳清竹难免有些晕头转向,全靠丫鬟前前后后地扶持着。 等到被扶着进去拜堂的时候,柳清竹已经累得只想早早结束。 这身子毕竟是不如以前了。前一段时间在狱中受了些湿气,如今只要稍稍劳累些,便觉得浑身酸痛。同样的人、同样的事,却毕竟与从前不同了。 喜婆在旁边高声喊着:“一拜天地——” 柳清竹正要下跪,新蕊忽然拉住了她:“奶奶,先等一下!” 柳清竹心中一跳,忍不住问“出什么事了?” 没等新蕊回答,耳边已听到一个婆子的声音急道:“大少爷!不好了……” 坐在主位的萧传勋立刻拍桌而起:“放肆!大喜的日子,谁许你过来胡言乱语?打出去!” 几个小厮闻言立刻冲了上去,要拖那婆子离场。那婆子犹自哭叫不止:“大少爷,您就去看鹊姑娘一眼吧——” 柳清竹一把扯下喜帕丢给桂香,厉声喝问:“鹊儿怎么了?” “清儿!” 萧潜见她扯落喜帕,神情立刻慌乱起来,一旁的喜婆也早已目瞪口呆。 那几个小厮错愕地松开了手,那婆子便哭叫着冲了过来,抱住萧潜的腿不放:“大少爷,鹊姑娘伺候您这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您不能就这么把她丢开啊!今儿您大喜,欢天喜地地迎娶新人进门,可鹊姑娘那里病成那个样子,却连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啊……” “既然没人伺候,你不在旁边照顾,跑到这里来闹什么?”萧潜冷声斥道。 那婆子愣了一下,接着哭道:“鹊姑娘只是想见见您,老奴能端茶倒水,却安慰不了她的伤心啊!小少爷这两天的情形也不好,您不能就这么放着他母子不管不问呐!” “你先回去!在这里大呼小叫,成何体统?”萧潜皱紧了眉头,怒声斥道。 几个小厮回过神来,忙又过来拉扯,那婆子犹自不依不饶:“大少爷,您不能这么无情无义啊!” 萧潜不肯理她,那婆子忽然又转向柳清竹:“大少奶奶,大少爷为了准备迎您进门,已经有一个多月没进过鹊姑娘的房门了,您于心何安啊!今儿是您大喜的日子,您就真的能眼睁睁地看着另一个女人孤零零地在一旁伤心吗?” “我可以选择闭上眼睛。”柳清竹淡淡地道。 那婆子又愣了一下,小厮们已经手忙脚乱地把她拖到了后面去,有个手脚麻利的,随手扯下袜子塞进她嘴里,才算是还了大家一个清静。 可是经过她这么一闹,先前欢喜热闹的气氛毕竟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萧潜从桂香的手中接过喜帕,迟疑着要不要重新给柳清竹盖上。 柳清竹避开他的手,平静地道:“你若是担心,去看看也无妨,我可以等。” “她只是无理取闹而已!我本该把她和她的奴才都关起来的。”萧潜怒声道。 喜婆苦着脸凑过来,小心翼翼地道:“被那个女人闹了这一场,已经耽误了最好的时辰……请问大少爷,这……可怎么办?” “既然耽误了,就算了吧。”柳清竹转过身来,冷声吩咐。 “清儿!”萧潜急得脸色都白了。 桂香也忙在一旁苦劝:“奶奶,这可不是赌气的时候!这堂上这么多人,大家都看着呢!” 柳清竹缓缓走到厅堂中央,展颜一笑:“今儿是一场喜事,本来是请大家来热闹热闹,不想热闹得过了火,变成了一场闹剧。” 她这一笑,堂上被这场闹剧搞得有些尴尬的宾客们才算是松了一口气,有人甚至忍不住叹息起来。 萧潜忧虑重重地走过来,不由分说的攥住了柳清竹的手,好像生怕她从这里跑掉一样。 柳清竹没有挣扎,由他握着,朗声说道:“大少爷近来有些忙,冷落了一些‘重要’的人,有怨言也是难免,妇道人家见识短,争一时之气也算不得什么大事,虽然太冒失了些,也毕竟情有可原,大家想笑萧家治家不严的,尽管笑就是。” 堂中果真响起了一片哄笑之声,柳清竹却松了一口气。 肯笑就好。只有让这些人在这儿笑过了,他们出去之后才不会添油加醋地编出些别的故事来。 萧传勋起身走了过来,低声问道:“拜堂的事……” 柳清竹向他福了福身,继续朗声说道:“今儿不拜堂了。喜帕已经摘下来,没有再盖上的道理,何况也已经误了时辰……” 第188章.始乱终弃,翻脸无情 “这可不成啊!要是不拜堂,今儿这亲算是成了还是没成?就算是改日子重新拜堂,那也不吉利啊!”喜婆苦着脸在一旁大呼小叫。 萧潜在旁一语不发,只是手上不自觉地加了几分力气,几乎要将柳清竹的手捏断了。 柳清竹笑了一声,继续说道:“我一直都是萧家的人,今日不过是回家而已,算不得什么‘新人’,拜堂不拜堂有那么重要么?” 萧潜闻言心中一喜,忙道:“没错,你是回家了!” 萧传勋忙向宾客团团拱了拱手,扬声说道:“媳妇说得对,天地祖宗都记得柳氏是萧家的媳妇,不用再重新拜堂进门!今儿萧家大宴宾客,就当是请大家作个见证,祝愿他小夫妻从今后和和美美,无难无灾!” 这样似乎也可以自圆其说。不单萧潜松了一口气,在场的宾客也差一点捏了一把汗,忙你一言我一语地凑趣起来。 省了拜堂的那些规矩,柳清竹乐得轻松,打发了喜婆,吩咐下面开席,自躲到一旁歇着去了。 萧潜惴惴不安地跟了进来,迟疑着不知该如何开口。 柳清竹瞥他一眼,懒懒地问:“不过去看看吗?” “清儿,我会跟她说清楚……她心术不正,我已经明白,以后不会再迁就她。”萧潜在榻前蹲下,郑重地道。 柳清竹闭上眼睛,叹了一口气,许久才道:“去看看吧——我跟你一起。” 萧潜迟疑了一下,只得点头。 这次回府,柳清竹的住处依旧在邀月斋,鹊儿却已经搬到了庭芳苑的偏房。 尚未进门,隔着老远便闻到了浓浓的药味,柳清竹不禁皱眉:“她一直病着的吗?” 萧潜低声道:“自从去年冬天,就断断续续地病着,生下孩子之后几乎就没起过床……孩子身体更加不好,三天两头地病着。” 正说着,鹊儿已经在里面叫了起来:“是爷过来了吗?” 柳清竹掀帘子进去,被一屋子的药味呛得咳嗽连连。 鹊儿看见她,脸色立刻由晴转阴:“你怎么来了?” “我不能来?咱们不是‘好姐妹’么?”柳清竹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鹊儿转头向着床里,冷声道:“我劝你不要得意太早,相信我,只要我一日不死,你就会一日寝食难安!” “既然这样,你只能早点死了。”柳清竹在窗前坐下,苦恼地道。 鹊儿猛地坐起身来,扶着床头厉声叫道:“我不会叫你如愿的!你死了我也不会死!我想要的东西迟早是我的,谁也抢不走!你别忘了,我是萧家长孙的母亲,而你,是一个再也生不出儿子的废物 !我知道你现在恨不得掐死我,如果你想看看萧家能不能容得下一个毒妇,不妨试试看!” “鹊儿,你完全疯了。”柳清竹长叹了一声,无奈地道。 鹊儿冷笑一声,有气无力地道:“没错,我早就疯了。像你这样一直被命运眷顾着的人,当然不会知道我的难处!我若是不疯,只怕道现在还在跟桂香新蕊她们一样,低三下四地被你奴役着吧?现在我至少已经不是个奴才了,只要我的儿子长大继承了家业,我就再也不怕谁了!虽然现在大少爷完全被你迷住了,但是只要你死了,他就会慢慢地发现我的好的!” 柳清竹早看到她身边放着一个襁褓,裹成锥筒的形状,上面露出一张皱巴巴的小脸来。 三四个月大的孩子,本该是一刻也安静不下来的时候,那孩子却只是睡着,整张脸皱成一团,泛着不正常的青色。 久病成医,完全不用走到面前去看,柳清竹也知道这母子二人都不过是在挨日子罢了。 看到这样的情形,原先准备好了的那些尖锐的讽刺忽然说不出口,柳清竹只是幽幽地叹了一声:“你还有什么‘好’,是值得他去发现的?” 鹊儿怔了一下,接着又歇斯底里地叫了起来:“你说什么也没有用,总之你必须死!这个家迟早是我的!” 萧潜终于忍不住掀帘子走了进来,冷冷地道:“那也得我答应才行。” 鹊儿看见他,一双黯淡无光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爷,您终于来了!您是来看我的,是来看咱们儿子的,对不对?” 萧潜走到柳清竹的身旁坐下,露出极其不耐烦的神情。 忍下那些残忍的话,已经是他对这个女人最大的仁慈了。 前几个月,他叫倾墨查问了很多人,包括初荷、如诗、如画、药铺的掌柜、邀月斋的婆子……得到结果的时候,他竟当即被吓出了一身冷汗。 很多事情,只怕连柳清竹本人都是不知道的。比如账房里莫名其妙的亏空,比如先头大太太对邀月斋莫名其妙的敌意,比如……那个险些害得萧家家破人亡的罪名:私自放贷。 他不知道他搜集到的是不是这个女人做过的全部,但仅仅是他查到的这些,已经让他无法承受了。 这个女人,害他失去了一个孩子,也失去了以后再有孩子的机会。也是这个女人,害得他和他的家人之间产生了重重的误解和伤害。 有些伤正在慢慢地愈合,另一些却只怕一生都难以消弭。这其中有他纵容和轻信的责任,所以,他对眼前这个女人的恨意,让他不敢轻易到这个地方来,生怕自己一时失手,给萧家再添一项杀伤人命的罪名! 鹊儿的一双眼睛自从萧潜进来就没有离开过他的身上,泪眼汪汪分外可怜:“咱们的孩子四个多月了,你还没给他取名字呢!我知道我不会讨你欢喜,可孩子总归是你的儿子啊!” 萧潜别过头去不肯理她,柳清竹悲悯地道:“难道大夫没有告诉你,这孩子撑不过半年吗?” 鹊儿歇斯底里地叫了起来:“你这个毒妇,为什么要诅咒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好好的,他能健健康康地长大,活到八十岁!你诅咒他,你自己才不得好死!” 萧潜正要发怒,柳清竹按住他的手,平静地道:“孩子为什么生下来就生病,你自己的心里比谁都清楚。‘凉药汤’那种阴毒的东西,怎么可能完全无害?你自己从醉月楼偷出来的方子,你自己到药房抓的药,你自己煎了药喝下去,想用来博取同情顺便陷害我,最后却得到今日这个结果,很意外吧?” “我……不是,我并没有想害孩子……那药方子明明是无毒无害的……”鹊儿的脸上忽然现出惊恐的神色。 即使她厉声吵嚷了这么久,襁褓中的孩子依旧沉沉睡着。鹊儿把孩子抱了起来,惊恐地看着那张皱成一团的小脸。 柳清竹悠悠地道:“能打掉孩子、能致人终身不孕的药汤,怎么可能是无害的?即使你只喝下了一点点,对孩子也是致命的伤害。鹊儿,你杀死了你自己的儿子,你知道吗?” “不是这样的!你胡说!”,鹊儿丢开孩子,双手捧住脸,凄厉地叫了起来。 柳清竹悲悯地摇了摇头,起身要走。 萧潜立刻跟着站了起来。 鹊儿忙放下手,伏在床沿上哭道:“爷,就算我做错过一些事,可那也都是因为我爱你啊!你以前也疼过我的,你说过我是你见过的最温柔可人的女子,你愿意一辈子有我在身边的,你都忘了吗?以前你常到我的房间,疼我、抱我,你都不记得了吗?” 柳清竹的脚下没有停顿,萧潜紧走几步追上去握着她的手,冷声向身后丢下一句:“所以我该感谢你,教会了我一个词叫做‘悔不当初’?” “大少爷,你不能这样对我!当初你明明也很喜欢那样的,为什么现在要叫我一个人承担?” 鹊儿的哭叫声越来越凄厉,却没能留住任何人。 直到走出了庭芳苑的门,耳边才渐渐地清静下来。 柳清竹呼出一口浊气,向萧潜笑道:“你也真够无情的。” “有吗?”萧潜紧张地问。 柳清竹故意板起脸来,认真地道:“当然有,人家毕竟给你生了儿子,可你连看一眼都不肯……说起来,鹊儿本来好好的在做我的丫鬟,如果不是你——” 萧潜忙接口道:“我知道,如果不是我给了她希望,她也许不会做那么多可怕的事,归根结蒂,所有的事情都是我的错……” “你要不要认得那么快?”柳清竹撅起了嘴巴,不满地抱怨道。 萧潜不解。 柳清竹在廊下的石凳上坐了下来,郁闷地道:“我本来想狠狠地骂你一顿的,你认得这么痛快,我若是还不依不饶,岂不是显得我太不通情理?可是就这么原谅了你,我又很不甘心,怎么办?” 这个问题,给萧潜带来了很大的困扰。他愣了许久,才试探着问:“要不然……我先假装强词夺理一番,等你骂痛快了,我再幡然悔悟、痛哭求饶?” “这个主意不错!”柳清竹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 萧潜顿时无语。他对天发誓他真的只是开个玩笑,可是这个女人居然当真了,怎么办? 假装强词夺理,怎么装?现在想起从前那些荒唐事,他自己都恨不得骂死自己,哪里还有底气强词夺理? 要不然直接跪地求饶好不好? 正犹豫的时候,身后忽然响起一道促狭的笑声:“要跪便跪,磨磨蹭蹭的作什么?急死我们了知不知道!” 第189章.等你一百年 萧潜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回过头去看清来人,脸上的神情立刻变得精彩起来。 沈君玉、云长安、萧津、萧源、萧澈…… “来的可真齐啊!”萧潜咬牙切齿。 云长安摇着扇子,贱兮兮地笑了起来:“干嘛干嘛?我们什么都没看到,你就作出这副恨不得吃了我们的表情,若是看到了什么,你是不是打算把我们一个个都煮了啊?” “剁碎了再煮。”萧潜板着面孔,冷冰冰地道。 “别忘了加点蒜末葱花。”柳清竹认真地在一旁补充。 云长安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那个……今天的天气还是挺冷的哈。” 萧津嫌弃地退开几步,表示与他不熟:“瞧你这没出息的劲儿!刚才是谁自告奋勇地拉着我们来看热闹的?还以为你有多大本事,原来就是个只会耍嘴皮子的呱嗒板儿!” 被出卖的云长安怯怯地看了看萧潜的脸色,退后,再退后。 沈君玉忽然在旁问道:“你就这么原谅他了?” 柳清竹避开他的目光,神情尴尬。 云长安唯恐天下不乱地过来凑趣:“就是就是,萧潜这个人信不得的!你别看他假装比较老实的样子,其实他这种人是最花心的!你离开萧家这大半年,他那天不是倚红偎翠温香软玉?就你糊里糊涂什么都不知道呢!相比之下还是沈兄这样的人更可靠些,话说你不是已经跟沈兄……那什么,怎么一转眼又绕回到萧家来了呢?” 柳清竹发誓,如果她今天不是穿着一件啰里啰嗦连抬抬手臂都困难的喜服,她一定现在就冲上去把这个坏嘴巴的家伙撕碎! 偏偏书呆子萧澈还眨巴着他无辜的大眼睛,疑惑地问:“云大哥怎么没说完?大嫂跟沈大哥怎么了?” 萧潜右手握拳,在左手掌心里面敲了几下,“温柔”地问:“澈儿,昨儿师傅教你的武艺,你还没有练熟,是不是?” 萧澈正要诚实地点头,幸亏萧源在千钧一发之际拉住了他,避免了一场兄弟相残的悲剧。 沈君玉的目光一直若有若无地停留在柳清竹的身上,柳清竹感觉到了,心中说不出的尴尬,只恨不能遁地而逃。 以云长安为首的几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很快发现了这个巧宗,互相打了个眼色,齐齐止住了玩笑,将目光落在两人身上。 尴尬的气氛持续了片刻,沈君玉向柳清竹微笑道:“可以跟我走走吗?” 柳清竹下意识地点头,云长安立刻适时地打了一声唿哨。 萧津跟着大笑道:“大哥,你可要当心了哦!” 没等萧潜开口,沈君玉忽然伸出手来,将柳清竹重重地揽进自己怀里:“既然如此,咱们走吧!” 柳清竹可以对天发誓,她的内心是拒绝的。 但是沈君玉把她揽得很紧,没有给她丝毫挣脱的机会,除非彻底翻脸大喊救命。 这一点,心虚的她显然是做不到的。 迷迷糊糊地被拖着走出了老远,柳清竹才得到一个机会回头看了一眼。 萧潜正被那一堆无良的兄弟们围着打趣,看见柳清竹回头,百忙之中朝她笑了一下,轻轻点了点头。 柳清竹放下了心,悄悄地呼出一口气。 “你就这么在意他?”沈君玉放开她的肩,平静地问。 柳清竹忽然觉得羞愧无地。 沈君玉在路边的石栏上坐下,柳清竹略一迟疑,走过去坐在了他的身旁。 她以为他会质问她为什么不去找他,为什么连一个解释都没有留给他。 但他没有。 他问的是:“有没有怪我?” “怪你什么?”柳清竹有些糊涂。 沈君玉轻叹道:“很多事。比如我故意留你在我家住下让人误会,再比如我无理取闹地纠缠你这么久,还比如我说过会买下你最后却没有出现……” “你没有错,都是我不好。”柳清竹双手抱膝,盯着阶下的杂草,轻声叹息。 沈君玉也没有看她。他的身子坐得笔直,眼睛似乎在盯着远处的楼宇或者花木:“我的初衷,并不是要给你添麻烦。我只是一直相信,只有我能给你想要的平静安宁……我以为你也是愿意和我在一起的。” 这些柳清竹都知道,但她没有打断,只是静静地听着。 沈君玉继续道:“我不在意你的心里有没有我,只要你觉得开心就好。我以为萧潜并不懂你想要的是什么,直到你不顾一切地闯进刑部大堂,揽下萧家的罪名……” 柳清竹急道:“对不起,我不是不信任你,只是……” “我知道,”沈君玉微笑着打断了她,“你不是不相信我能救萧家,你只是受不住无能为力的等待,更怕自己接受不了以后可能会出现不好的结果,所以你宁可牺牲了自己,求一个安心。” 柳清竹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重新俯下身去。 他果然是懂得她的。萧潜这种人一直循规蹈矩地生活在所谓的礼仪和规矩之中,很难了解女人的心思,但沈君玉却是玲珑剔透,几乎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能把她看透了。 沈君玉自嘲地笑了一下,接着道:“得知你被下了大狱,我才知道我终究还是小看了你,或者说高估了我自己。你或许还记得,你曾经对我说过,你所有的勇气都已经用尽了,如今的你只想过平静无波的日子,只想日复一日无波无澜……” 柳清竹并没有忘记。这句话她说过不止一遍,不仅对沈君玉说过,对萧潜甚至对云长安这些人,也都是说过的。 但是,自从萧家出事之后,她似乎再也没有提过这件事了。 果然,沈君玉接着苦笑道:“我相信你只喜欢平静无波的日子,所以我总是想将你护在身后,可是你却为了萧家飞蛾扑火,全不顾自己的生死。你要的平静无波呢?你要的与世无争呢?你全都忘记了。你消失了的勇气又回来了!你一点也不胆小怯懦一点也不优柔寡断,你比这天下所有的男子都英勇果敢!” 柳清竹抬起头来看着他,有心解释,却又无从开口。 沈君玉反而避开她的目光,悠悠叹道:“那时我才明白,你的勇气,从来没有消失过,你只是吝于把它用在萧家之外的地方而已。你想要的或许确实是平静无波的生活,但却不是我以为的那种平静。你想要的是萧家上下平安和睦,是你和萧潜两个人的琴瑟在御岁月静好……” 柳清竹静静地听着,等到沈君玉终于说完,她已连“对不起”三个字都没有办法说出口。 沈君玉这个人,真的已经把她看透了。萧潜没有明白的、甚至她自己没有明白的,他全都懂。 有这样一个懂她的人,是她的幸运,却是他的不幸。 只能说,相见恨晚吧。 昔年沈君玉曾经这样感叹过,如今柳清竹却也只能想到这一个词了。 “所以萧潜来找我的时候,我心里虽然恨不得把他剁碎了煮熟了再加点葱花蒜末,却还是不得不选择灰溜溜地退出。你的心一直在他那里,我不忍心留下一个不完整的你。”沈君玉以一声长叹,结束了他这一生中最郑重的一番陈情。 经历了长久的沉默,柳清竹看着脚下的日影移过了两道台阶,才终于鼓起勇气,低声叹道:“我本以为自己此生可以不欠任何人,却不想最终却是亏欠了你那么多……你最不喜欢听我说‘对不起’,可我似乎一直只会对你说这三个字。像我这样的人,其实是很恶劣的吧?” 沈君玉的神色渐渐轻松起来:“你自然并不恶劣,只是我出现的时间错了。清儿,我并不需要你的愧疚。你就当是我上辈子亏欠了你,今生前来还债,也未为不可。” “如果这样算,我下辈子可能不得不为你当牛做马了。”柳清竹半真半假地叹了一声,露出苦恼的神情。 沈君玉笑了起来,也学着她的样子皱了皱眉头,半真半假地道:“当然,你下辈子要为我洗衣服、做饭、生孩子……想到这些,我便恨不得这辈子再多为你做些事情才好。” 柳清竹看着他苦恼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 沈君玉抓住她的手,微笑道:“今日是你的好日子,我本不该说扫兴的话,只是萧潜这个人……我实在放心不下。所以我把话放在这里,如果以后他让你受委屈,不管过了十年、二十年还是一百年,只要我还有一口气,你随时可以来找我。” “过一百年?那就是下辈子了!”柳清竹站起身来,背对着沈君玉大声笑道。 沈君玉也跟着起身大笑:“对啊,那就是下辈子了,你已经答应过我,下辈子要给我当牛做马,所以我一定能等到你的!这样想想,忽然觉得人生好有盼头!一百年其实根本不长,是不是?” “是啊,白驹过隙,弹指一挥……”柳清竹的声音忽然哽住。她愣了一下,提起裙摆,慌不择路地跑了出去。 第190章.停下!你在咬哪儿? 邀月斋里,一切都似乎跟从前没有什么两样,只有横七竖八地挂着的红绸,灿烂得耀人眼目。 柳清竹在门口站了很久。 今日的这场婚礼并不圆满,但似乎也并不值得遗憾。 世间不如意事太多,若是处处强求圆满,只怕这一生都要生活在遗憾之中了。 沈君玉跟了过来,远远地向她笑道:“他们这会儿只怕在前厅喝酒,你要不要过去?” 柳清竹缩了缩肩膀,下意识地道:“我不去!” 这时斜刺里忽然窜出一个人来,大声叫道:“为什么不去?前面热闹着呢!那些烦人的老夫子们都走了,这会儿只有萧家的人和云长安在,又热闹又好玩,大家等你很久了!” 柳清竹拍了拍胸口,抱怨道:“这丫头是越来越疯癫了,咋咋呼呼的,我看以后谁敢娶你!” 赵念儿不屑地撇了撇嘴:“有人肯娶,我还不肯嫁呢!那些只会喝酒念诗逛青楼的白痴,谁会稀罕么?” 柳清竹以手扶额,心中对这个表妹的前程生出了无限的担忧。 沈君玉拍了拍手,笑道:“这话说得痛快!” 赵念儿白了他一眼,不客气地道:“你拍什么手?你不也是其中的一员么?” “我?有吗?我并不是只会那些吧?”沈君玉露出一副受了莫大委屈的神情,可怜巴巴地向柳清竹求救。 赵念儿挽住柳清竹的手臂,示威似的朝沈君玉翻了翻白眼。 柳清竹立刻毫无原则地站在了表妹这边:“沈大公子不要误会,念儿说的并不是你——除了那些,你还会赌牌九、掷骰子,比念儿说的那些‘白痴’厉害多了。” 沈君玉皱眉想了一下,大叫冤枉。 赵念儿不由分说地拉着柳清竹走远了,丢下沈君玉一个人在邀月斋的门口大呼小叫。 花厅之中果然已经没有外人,就连萧家长辈和两位小姐也都已经陆续离席,只有云长安和萧家的几位兄弟还在按着萧潜灌酒。 赵念儿忍不住抱怨道:“湄姐姐她们太过分了!我好容易替她们去把表姐拉了回来,她们又走了!” 云长安抬起头来,嘻嘻地笑道:“你找那两个闷葫芦做什么?那姐儿俩滴酒不沾,又不会联句、又不会玩牌,在这儿也只是扫兴!赵小姐,我敬你是条汉子,赶紧带你表姐过来跟我们一起拼酒!” 赵念儿果真拉着柳清竹走了过去。从云长安手中接过一杯酒来一饮而尽。 柳清竹伏在桌上笑得喘不过气来,小枫鄙视地白了她一眼。 等沈君玉进来,云长安立刻放过了柳清竹,提着一把酒壶冲了过去:“老实交代,你把人家新媳妇拐去这么久,都聊了些什么?你的眼睛怎么红得跟兔子似的?该不会是觉得委屈,哭了这么半天吧?” 沈君玉作高冷状从他面前走过去,云长安只觉得手中一空,酒壶已经到了对方的手中。 首战不利,云长安不禁有些气恼:“喂,你倒是说话啊?我们几个可是在这儿等了半天了!本以为待会儿会听到新娘被人拐跑了的消息,没想到你这个没出息的,竟然就这么乖乖地给人送回来了!你沈大公子放诞不羁的名声,只怕是有些名不副实了吧?” 沈君玉一口气喝下半壶酒,然后才抬起头来笑道:“等着看我热闹?怕是要让你失望了,今儿委屈的人可不是我。” 云长安鄙视地白了他一眼,萧家兄弟也纷纷摇头,露出怜悯的神色。 唉,月儿弯弯照九州…… 因为沈君玉的到来,萧潜终于从自家兄弟们的荼毒之下逃了出来,摇摇晃晃地坐到了柳清竹的身旁。 柳清竹嫌弃地捂住了鼻子:“你到底喝了多少?” “清儿,我今天高兴。”萧潜答非所问,凑过来靠在柳清竹的肩上,抓住她的手便不肯放。 云长安第一时间把贼兮兮的目光投了过来。 柳清竹有些羞恼,偏又甩不开萧潜的手,只好用力地掐他的手心:“你高兴,我可不高兴!” “为什么不高兴?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让你觉得委屈了?你告诉我,不要憋在心里!”萧潜把她的两只手叠在一起攥住,手上越发用力。 柳清竹又急又气,别过头去不肯理他。 云长安大笑道:“你这么抓着人家逼问是不行的,要跪下磕头才成!” “是吗?”萧潜看看柳清竹,再看看地面,似乎在思考这样做的必要性。 “当然是的,你读了那么多书,难道不知道‘男儿训妻三十八式’,第一式就是跪地求饶吗?”云长安又倒了杯酒递过来,煞有介事地道。 萧潜毫无戒心地接过酒杯一饮而尽,仍看着柳清竹认真地问:“是真的?有这么一本书吗?我竟然没有看过……” 柳清竹咬牙切齿地道:“是有这么一本书,但是第一招对我没用,你该用第二式!” “第二式是什么?”萧潜从善如流地问。 柳清竹阴森森地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 云长安的心中大叫不妙。 “第二式是,剁掉信口开河的损友。”柳清竹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道。 萧潜顺着她的目光看向云长安,笑得十分无害。 云长安却吓得连连后退了几步:“那什么……这真的不是我的主意,都是你兄弟萧津叫我灌醉你的,我我我……我一直对你掏心掏肺的,我不是‘损友’啊!你的损友只有一个,他差一点抢走了你的媳妇,你知道他是谁,反正绝对不是我,对不对?” 萧潜毫不迟疑地把目光投向了正在一旁跟赵念儿斗酒的沈君玉。 云长安唯恐天下不乱地继续道:“如果我是你,我就过去揍他一顿!你仔细想想,你最近一年遭遇的所有怪事、坏事、憋屈事,是不是全部与那个家伙有关?如果没有那个家伙,你的亲亲娘子根本不会被人无辜构陷、不会惹来那么多的是非,更不会含冤被休弃出门,是不是?所有的事情都怪他,你不揍他揍谁?” “他说的好像也有点道理。”萧潜靠在椅背上歪着头沉思。 “歪理邪说,不要信他!”柳清竹咬牙道。 云长安贱兮兮地笑了起来:“我说萧兄啊,这个苗头可不妙哇!你注意到没有?你的媳妇想方设法撺掇你揍我,可我劝你揍那个姓沈的,她又死命地拦在前面,这亲疏远近已经分得很清楚了,人家心里还是向着姓沈的啊!我看你大张旗鼓地把人娶回来也没有用,人回来了,心可还没回来呢!” “云长安,你要是再挑拨离间,看我不拿酒坛子敲你!”赵念儿忽然冲到云长安面前,叉着腰大呼小叫起来。 沈君玉在桌旁好整以暇地坐着,笑得十分得意。 柳清竹忽然觉得有些头疼。 她就知道这些人没一个是好惹的。 云长安这个人绝对是唯恐天下不乱的,在他的面前待得越久,事情只怕就会越加不妙! 前思后想,柳清竹只得向赵念儿使了个眼色,希望她能明白。 不得不说,果然是姐妹连心。 赵念儿不仅如她所愿请来了云出月,更请来了府里的几位老爷太太和小姐们,一时间花厅里面乱成一团。 萧潜却趁着这个最忙乱的时机,悄悄地拉着柳清竹溜了出去。 回到邀月斋,柳清竹才意识到不对:“你根本没醉,是不是?” “当然,今日这般美景良辰,我若是醉了,岂不是要痛悔终生?”萧潜含笑拉着柳清竹一起坐下,神清气爽地笑道。 柳清竹立刻板起了脸,咬住嘴唇作恼怒状。 “你——生气了?”萧潜立刻不知所措起来。 “当然生气,你竟然敢骗我!”柳清竹转过身去,给他一个冷硬的背影。 萧潜忙从背后揽住她肩膀,急急地解释:“我不是要骗你,是要骗那些人!如果我不‘喝醉’,他们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放过咱们呢!难道你愿意被那些人纠缠不休?今日从一大早折腾道现在,你也累了吧?” 柳清竹无言以对。 她当然知道他说的是对的,可是想到自己刚才还在替他担心,她便觉得有些委屈。 萧潜见她始终不肯回嗔作喜,不禁有些着急:“你该不会是……心里真的有委屈吧?方才云长安说……” 柳清竹看见他惴惴不安的样子,心下觉得好笑,故意板起面孔道:“没错,我确实有委屈,快要委屈死了。” 萧潜立刻紧张起来:“什么委屈?你告诉我!” 柳清竹可怜兮兮地扁了扁嘴:“难道我不该觉得委屈吗?好人家的女儿都是从一而终,偏偏我嫁过两次!嫁两次就罢了,居然还是嫁给同一个人……” “难道你想嫁别的人?”萧潜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好像只要柳清竹一点头,他就要扑过来咬人一样。 偏偏柳清竹是个不怕事的,居然当真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好像确实很想。毕竟枉担了一个二嫁的名声,来来回回却都是你……喂,你干什么!打女人已经很恶劣了,你居然……居然用咬的!你属狗吗?喂,停下!你那是在咬哪儿……” 第191章.孝中娶亲 柳清竹一直担心萧家还会有麻烦,却怎么也没想到麻烦会来得那么快。 婚礼后第三日,朝中便有人上折子,要求严惩萧潜。 罪名不是柳清竹以为的“忤逆圣意”之类,而是孝中娶亲。 虽然萧潜并不打算让柳清竹知道,却自有多嘴的人会忙不迭地跑来告诉她。 柳清竹看着幸灾乐祸赶来给她“报信”的鹊儿,忍不住冷笑出声:“你以为,这样垂死挣扎还有用吗?” “若是没有用,你这会儿愁眉苦脸的做什么?你就承认吧,你终究还是要输我一筹!”鹊儿万分得意。 柳清竹吩咐婆子送她回庭芳苑,又叫小厮们把庭芳苑的大门锁上,只留一道角门给丫鬟们出入,门口却又安排了小厮值守。 鹊儿气得大呼小叫:“你没有资格关着我!我没有犯错!” 柳清竹懒得理她,径自起身往萧传勋如今居住的长宜堂那边去。 萧家的两位老爷和一众子弟们都聚在长宜堂中,看见柳清竹进来,从萧津往下,一众子弟和仆从们都站了起来。 萧潜皱眉问道:“不是叫你在屋里歇着吗?你出来做什么?” “朝中的事,我已经知道了。”柳清竹开门见山地道。 萧潜闻言不禁一愣:“这件事府里的下人都不知道,谁告诉你的?” “鹊儿。”柳清竹言简意赅。 “这就难怪了!”萧津忽然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柳清竹等人齐齐看向他,等着他的解释。 萧津怒声道:“我就说,咱们家如今只有我和大哥二人做着芝麻绿豆大的小官,那些言官们怎么会还肯费心思弹劾咱们,原来是有人背后上了眼药!” “你是说那个贱妇?可他怎么会有那样的能耐?”萧传勋眉心微蹙,沉吟许久才问。 萧津的神情忽然变得尴尬起来,迟疑许久才支吾着道:“那女人的心机很重,几年前萧家鼎盛之时,府中常有官员往来,她从那时就开始蓄意关心一众官员的动向,伺机接近。她虽是个丫鬟,不少官员却都是认识她的。如今说她暗中搞鬼,撺掇人背后弹劾萧家,也并非没有可能。” “那个贱妇,我就不该留她性命!”萧潜咬牙切齿地道。 二老爷忽然皱眉问道:“她的事情,你怎么会了解得那么清楚?” 萧津的神情越发尴尬,许久才低声道:“一次偶然的机会听说的。” “听谁说的,在哪儿听说的?”二老爷不依不饶。 柳清竹见状忙替萧津解围道:“我就说那丫头不可能是近来才改了性子,原来老早就已经开始搞鬼了。可笑我自己糊涂,此前一直把她当成好人,竟不如津兄弟看得真切。如今要紧的是把这件事情解决掉,那些细枝末节就不必追究了吧。” 萧津感激地看了柳清竹一眼,沉吟道:“既然知道了症结所在,咱们便可以从言官身上下手。萧家如今这样的局面,他居然还要来落井下石,也便不能怪咱们不厚道了!” 萧潜点头道:“皇上不会叫咱们知道是哪个言官在搞鬼,此事还要着落在那个贱妇身上!” “唉,家门不幸……”大老爷无奈地叹了一声。 萧潜站起身来,冷声道:“父亲放心,这件事掀不起什么风浪来!倒是咱们家里这最后一颗毒瘤,是时候彻底铲除干净了!” 萧传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点头赞同:“那女人确实留不得。心肠那般歹毒之人,想必也不会善待孩子,留她也没什么用处。” 萧潜没有再多话,径直带着柳清竹出门,直奔庭芳苑而来。 看到庭芳苑的大门紧锁,萧潜忍不住笑了起来:“是你干的?” 柳清竹淡然点头:“我只恨之前粗心大意,给了她可乘之机。” 二人一进门,远远地便听到房中哭叫和砸东西的声音。 柳清竹心中不禁有些怅然。 曾几何时,那个女子是她最亲密的姐妹,是最温柔乖巧的一个小姑娘,如今不过几年的时间,居然变成了一个这样歇斯底里的毒妇,人的欲望和野心,居然能改变人到如此地步! 听到萧潜和柳清竹进门,鹊儿先是一惊,很快便堆起了满脸笑容,向萧潜奔了过来:“爷,你终于肯来看我了吗?” 萧潜连退了好几步,吩咐婆子拉住她,随后才厌恶地嗤笑道:“你倒是好本事,深居在府里,居然还能指挥朝中的官员为你办事,我是不是该对你刮目相看了?” 鹊儿在一瞬间的惊惧之后,很快恢复了从容:“我实在不懂爷说的是什么。我一个妇道人家,又是个没名分的妾侍,连爷的面都等闲见不到,哪里能见到朝中的官员呢?” 萧潜厌恶地别过头去,连眼神都吝于赏她一个:“该说的,萧津都已经告诉我了,你只说你这次请动的是哪尊大佛就可以了。” 鹊儿闻言立刻跳着脚叫了起来:“萧津在污蔑我!爷,您万万不能相信他说的话,那个……那个混蛋他曾经打过我的主意,我没有依他,所以他对我怀恨在心……” 柳清竹长叹了一口气,无奈道:“睁眼说瞎话,你能挣扎到几时?我们今日不是来求你的。你便是不说,我们也有法子解决掉这件事,虽有些麻烦,却万万到不了让整个萧家为你陪葬的地步,你明白吗?” “我不跟你说话,你这个毒妇!”鹊儿咬着牙叫道。 柳清竹无奈地向萧潜摇了摇头,表示无语。 萧潜吩咐婆子把床上的襁褓抱了过来,冷声道:“不说也罢,我们自有法子解决。你这样心肠歹毒的女子,实在不适合做一个母亲。这孩子虽然时日无多,我还是不希望他在最后的日子里看到你肮脏的一面。以后你便不必见他了。” 鹊儿脸上的厉色立刻便消失了,换上一种惶恐无助的神色,楚楚可怜地哀求起来:“爷,便是我有不对的地方,您也不能抱走我的孩子啊!您从来不肯来看我,我这屋子里只有一个孩子作伴,您若是抱走了他,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柳清竹不耐烦地道:“想留下孩子,就把你做过的事明明白白地说清楚,别想着心存侥幸!这府里已经没有人愿意留住你的性命,你自己看着办吧!” 鹊儿这一次没有跟柳清竹针锋相对地尖叫。 她的脸上露出惊恐万分的神色,抽噎了许久才低声说道:“没错,我是叫徐妈送了消息出去,求人弹劾萧家了。可我只是想除掉你,并不想伤害萧家!萧家所有人都可以没有事,但你必须死!” 柳清竹已经习惯了她的恨意,也不十分在意,仍是不依不饶地追问:“你求的人到底是谁?你是用什么手段说服朝中的官员替你办事的?” 鹊儿冷笑一声,斜了她一眼,没有回答。 萧潜把孩子交给跟着柳清竹一起过来的秦家嫂子,鹊儿的脸上才露出惊恐的神色,慌忙叫道:“我也不知道求的是谁!我只是叫徐妈出去找人弹劾萧家,没有问她找的是谁!” 柳清竹记得这个徐妈,似乎从前是邀月斋一个洒扫做粗活的女人,却不知道她竟一直是鹊儿的心腹。 眼看鹊儿此时似乎不像在说谎,柳清竹忙问:“徐妈在哪里?” 鹊儿昂起头来,得意地道:“我已经给了她一笔银子,打发她远走高飞了!至于她飞去了哪里,我怎么会知道?” “既然这样,”萧潜向柳清竹点了点头,“不必再问了。我和萧津去把朝中的言官一个个查问一遍就是了!虽说会费些工夫,却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柳清竹听罢便叫婆子看住鹊儿,与萧潜并肩走了出去。 秦家嫂子抱着孩子亦步亦趋,鹊儿被两个婆子拉着,急得在后面大哭:“把我的孩子留下!” 柳清竹站住脚步,淡淡地道:“孩子会送到邀月斋来养,你不必担心。等你记起徐妈的去处,我便允许你来看孩子;如果你能记起找的是哪位言官,我便把孩子还给你。” “柳清竹,你这个毒妇!”鹊儿急得大叫大跳,两个婆子只好死死地按住她。 出了庭芳苑的门,还能听到里面鬼叫狼嚎似的哭喊。 柳清竹闷闷地走了很久,忽然问道:“其实就算查到是谁上的折子,也没有太大用处,是不是?” “还是有用的,”萧潜笑道,“这件事真的没有你想象中的那样严重。祖母和张氏谢世的时间都已经超过百日,重孝的日子已经过去,说‘不孝’也‘不孝’得有限。何况皇上明知祖母谢世,也并没有下旨叫父亲和我兄弟在家中守孝,此事朝廷也有理亏之处,断不至于揪住此事不放。” “原来如此。”柳清竹微笑点头。 但她心中并不以为然。 朝廷理亏,那是朝廷的事,萧家自己如今却是经不起风浪的。如今只能寄希望于找到那个言官,并且抓住他的把柄逼他为萧家说话了。 可是如果皇帝执意要处置萧家,那些手段又能有什么用呢? 第192章.一头幸福的猪 萧家如今虽说今非昔比,却也并没有柳清竹以为的那样可以任人宰割。 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大概就是指这样的世家大族而言了。 不管爵位还在不在,此前几百年里结交的可都是天下一等一的人物,随便跺跺脚,整个王朝都要抖三抖的。就凭这一点,那些朝中新贵们便只能望尘莫及了。 那个徐妈确实逃走了,却在逃走之后的第二日,便被京城之外的一个驿站上捉住,五花大绑地派人送了回来。 对待刁奴,自然是用不着客气的。一顿板子招呼下来,该说的、不该说的,什么都明白了。 因为萧潜的坚持,柳清竹没有过多过问这些事,一切都交给了他们兄弟处理。 不过柳清竹也没闲着,她这里正烦着呢。 鹊儿生的那个孩子,因为没有名字,邀月斋的人便跟着婉蓁一起叫他“弟弟”。 “弟弟”的身体状况,比柳清竹原本想象的还要糟糕。 用王大夫的话来说,胎里受了太多的罪,几乎一身都是毒,能撑到现在,已经是个奇迹了。 那些毒都是鹊儿自己作死,却全部报应到了孩子的身上。 四个多月的小娃娃,不哭也不闹,每天只会皱着小鼻子昏睡,柳清竹看得久了,心中竟也不由自主地生出了几分怜爱。 这一日萧潜回来,看见柳清竹正抱着“弟弟”耐心地哄着,忍不住皱眉:“你理会那孩子做什么?” 柳清竹见他有些气恼的样子,心下有些诧异,随手把“弟弟”交给乳母抱了下去,疑惑地问:“外面遇到难处了吗?” “没有。”萧潜慌忙否认。 柳清竹自然不信。 这些日子他一直是对她笑脸相迎的,若是没有遇到麻烦,他才不会这样烦躁! 萧潜接过新蕊递来的茶水,吩咐丫头们都退了下去,随后才沉声道:“徐氏已经找到,那孩子……就还给庭芳苑去吧。” 柳清竹想了一下,吩咐乳母带孩子搬回庭芳苑去,但需每日服药,不可间断。 萧潜听着她一遍遍地殷殷嘱咐,心下有些不解:“我以为你会不喜欢那个孩子的。” 柳清竹苦笑道:“确实不喜欢。但孩子毕竟是无辜的。说起来,若非他母亲当初为了陷害我而冒险服药,孩子或许未必会病成这样……王大夫说,可能撑不过这个月了。” “那都是那个女人心肠歹毒,不是你的错。那女人害了你、害了咱们的孩子,上天若是容许她生下的孩子平安长大,那才叫没有天理了。”萧潜淡淡地道。 柳清竹很想问他,是不是可以真的做到像他看上去那样漠不关心? 毕竟,那也是他的孩子啊! 鹊儿那天说的话,她虽然装着不在意,却终究还是上了心。 当日鹊儿是一个那样温婉可人的姑娘,柳清竹实在无法相信萧潜对她是完全没有动过心的。虽说鹊儿确实做错了很多事,可是从前的恩情真的可以一笔勾销吗? 男人的情意,真的是一件很难捉摸的东西。 这件事,在柳清竹的心头盘旋了很久,她只是没有勇气问出来。毕竟两人能有今日已是极为不易,若是不小心说错了什么话,只怕又是一场麻烦。 让柳清竹没有想到的是,她还没想好该不该问,萧潜却忽然主动提了起来:“我一直以为自己不算笨,不想竟被一个女人耍得团团转……她说你有意一直把她留在身边,我便信了,无论她做什么,我都以为她是为了你好。后来……我知道很对不起你,却又……唉,总之是我不好,给了那女人可乘之机,害得你受了那么多苦。” “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柳清竹的心中还是有些不舒服。 从前的事,她不愿再想。自从知道鹊儿的野心,她便已经明白萧潜至多不过是抗拒不了诱惑而已。但这并不能成为她若无其事地接受一切的理由。 她已经不打算再问,他又何必要提起! 萧潜看到了柳清竹眼中的厌恶,忙抓住她的手,将她拉到怀中揽着,低声道:“过了今日,以后不提了。如今我不愿看到那个女人,也不愿看到与她相关的任何事。总觉得她就像瘟疫一样,哪怕隔着老远,也难以让人放心。这府中有个她,迟早是祸害!” 柳清竹轻轻地呼出一口气,叹道:“那也罢了,只是孩子毕竟可怜,我怕鹊儿照顾不好他。他母亲再怎么不好,他总归是你的孩子……” “那也未必。”萧潜微微冷笑,沉声道。 “什么未必?”柳清竹一时没有回过味来,忍不住抬头看他。 萧潜有些尴尬地避开她的目光,低声道:“徐氏招了。” “所以呢?”柳清竹眯着眼睛,舒服得不想思考。 萧潜许久都没有说话,直到柳清竹已经昏昏欲睡,他才迟疑着开口:“你知道那女人当初想用什么方法攀上萧津那一枝的吧?” “知道。”柳清竹微微一愣,清醒了几分。 许久没有听到萧潜出声,柳清竹忍不住问:“她该不会是还用同样的方法对付过别人吧?” 萧潜没有说话,只是手臂又收紧了些,柳清竹没法支撑住身子,只好整个人靠在他的身上。 他不说话,意思是默认了? 柳清竹忽然觉得自己的脑子有些不够用了。 难怪萧潜说“那也未必”,那孩子…… 如果鹊儿果真那样,谁知道那孩子姓张姓王? 萧潜自责识人不明,其实柳清竹自己又何尝不是呢?鹊儿在她身边那么久,一桌吃饭一床睡,她却从不知道,那丫头在背着她的时候,居然用过那么多手段,耍过那么多心机,周旋过那么多人。 那样的女人,其实真的很可怕! 她只是一个丫鬟,唯一能够利用的,就是她自己的身子而已。她居然把这个唯一可以利用的条件,利用得那么彻底,这让柳清竹不得不刮目相看。 这么说起来,那个被叶青云利用了一辈子的张氏,跟鹊儿相比实在是太不值得一提了。 柳清竹忽然有些明白萧潜为什么会把鹊儿当做瘟疫了。 那样一个女人,有什么事是她不能做、不敢做的?只要给她留着一口气,她就会祸害旁人到底! 看来心软果然是要不得的,对那样的女人心软,就像那个救了毒蛇的农夫,迟早有一日会死在自己的“善良”之下! 听到萧潜叹了一口气,柳清竹忙问:“朝中的事有眉目了吗?” 萧潜微笑道:“已经知道是谁在搞鬼,自然就不怕了。这件事,皇上本没打算严惩,我和萧津今日一早都递了折子请罪,他们也抓不到太多的把柄,此事至多不过意思一下就算了。” 柳清竹闻言便不再多问,萧潜却忽然道:“朝中的事容易办,可是家里……那个瘟疫,是必须要除掉了。” “这种事,别来跟我商量。”柳清竹闭上眼睛,漫不经心地道。 萧潜见状忍不住笑了起来:“是。你是最善良的,见不得这种打打杀杀的事情,这种伤天害理的事,还是由我来做比较好,你只管好好照顾自己和婉儿,余事一概不用听,更不用问。” 柳清竹故意板起面孔,佯怒道:“我知道你在变着法子说我凶悍狠毒呢!我一向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你要找温柔善良的小白兔,请到别处找去,我这儿没有那样的货!” 萧潜将下颌搁在她的肩上,低声笑道:“看上去温柔善良的未必是小白兔,看上去凶悍狠毒的也未必就是狮子老虎,我看人的眼光不好,所幸今生的运气不错,遇上了一个你。我若是再惦记什么小白兔小白鸽的,那可就真是要作死了。” “你倒是越来越会说话了。”柳清竹瘪了瘪嘴,嗤笑一声。 萧潜没有多说,柳清竹也便不再提这件事,权当根本没听他提起过。 过了几天,庭芳苑那边传过来消息,说是鹊儿的病忽然又厉害了些,这两日已经躺着起不来床了。 柳清竹从萧潜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来,也便不问。 鹊儿一向“体弱多病”,这一阵子盛夏已经过去,着了风寒触发旧疾,也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对不对? 既然萧潜希望她不再操心受累,她便安心做一个坐吃等死的废物好了,那些明里暗里勾心斗角的事,她才懒得再管! 每日陪女儿认字、玩耍,闲时跟丫鬟们一起做做针线、说说闲话,这样的日子,简直是神仙也不换的。 最初的一段时日,二太太每日都过来邀月斋闲坐,想方设法地试图把府里的杂事交还给柳清竹来管,不过还没等柳清竹推辞,萧潜就已经先替她推掉了。 难怪新蕊会说,这次回府之后,大少爷是把大少奶奶当猪养着了。 虽然很不愿意被比喻成某种家畜,但柳清竹的心里其实觉得这个比喻还是很贴切的。 如果有机会做一头幸福的猪,谁会愿意每天累成狗呢?对于柳清竹这种懒到家的人来说,没有比猪一样的生活更令她觉得幸福的了! 这也是她对现在的萧潜比较满意的原因。自从萧家出了一次变故之后,那货像变了一个人一样,不动声色就能把她的心思揣度得明明白白的,简直深得她心啊! 第193章.鹊儿发疯了 到了月底的时候,“弟弟”的病果然一天重似一天了。 王大夫每日来看一看,也唯有摇头叹气而已。柳清竹倒是唏嘘了一阵,萧潜却只是不管不问。 柳清竹知道鹊儿一定会怨恨,却没想到她竟能从角门那里冲出来,跑到邀月斋这边来闹得鸡飞狗跳。 看到被鹊儿抱在怀里的女儿,柳清竹几乎目眦尽裂:“你敢动我女儿一根毫毛,我便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鹊儿抱住婉蓁靠在柱子上,神经质地大笑起来:“你以为我会怕你吗?现在你的女儿在我的手上!反正我的儿子已经快要死了,有个人下去陪他多好!你的女儿留着也没什么用,就叫她去陪陪我的儿子吧!” “毒妇,放开小小姐!”新蕊从屋里提了跟门闩冲出来,不管不顾地就要冲上去。 桂香慌忙拉住她,急得几乎要哭:“不能乱动的,万一伤着婉儿怎么办?” 看到这样的情形,鹊儿心中更是得意:“怎么样,很意外吧?你们以为害死我的儿子,就算是赢了我吗?告诉你们,我不好过,你们就一个也别想舒舒服服地过日子!这个小丫头片子,我早就看她不顺眼了!” 桂香拉着新蕊退后了几步,急道:“你别乱来!爷知道了不会放过你的!你的儿子生下来就病着,跟咱们奶奶可没什么关系!你放下婉儿,奶奶可以不怪你,爷知道了我们也可以帮你求情……” 鹊儿大笑着打断她的话:“蠢奴才,你把我当傻子吗?告诉你们,今日出来了,我就没打算活着!我算是看明白了!这个贱妇早把爷的心勾住了,我这辈子是没什么指望了!既然这样,我也不会叫她好过!你们谁拦着也没有用,今日这个贱丫头必须死!” 柳清竹六神无主,除了紧紧盯着鹊儿之外,已经完全想不出自己还能做什么。 初荷早已奔出门去找萧潜,但这个时候萧潜不在府中,便是能找回来,只怕也未必能有什么用! 新蕊几次要冲上前去,都被桂香死命拉住,急得她几乎要用手里的门闩敲在桂香的头上。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啊!她那么抓着,婉儿会喘不过气来的!”新蕊哭道。 柳清竹早看见女儿的小脸憋得发青,闻言心中更是惶急,忙冲下台阶,站到鹊儿的面前:“你想怎么样,尽管冲我来,放开我的女儿!” 鹊儿闻言哈哈一笑:“冲你来?我可不敢做这样的事了!你的运气好得很,我怕没收拾到你,我自己先栽下去了!再说了,你死了,对我有什么好处?” “伤着我的女儿,对你又有什么好处?”柳清竹急道。 鹊儿不假思索地笑道:“好处可就大着了!我可以看你痛不欲生的表情,看你伤心绝望又无可奈何的样子!那是我这辈子最想看到的场景了!你不知道我有多恨你,明明是养生堂里的一个小贱人,却偏偏要装什么千金小姐做什么侯门贵妇,哼,你也配么?” “奶奶不配,你个娼妇就更加不配!”新蕊拄着门闩,厉声喝骂。 鹊儿的脸上抽搐了几下,怨毒地盯着新蕊:“贱婢,我记着你呢!你给那个贱妇做狗腿子做得好!从前你对我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桩桩件件我都记得,你放心,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绝不会叫你好过!” “我会怕你吗?”新蕊拿门闩指着她,气势汹汹地吼了回去。 柳清竹对这些叫骂充耳不闻。她有心拖延一些时间,等到萧潜回来拿主意,又怕女儿受不住,一时心急如焚。 鹊儿绕过柱子,一边抱着婉蓁后退,一边饶有兴致地欣赏着柳清竹的表情:“别说,你还是现在这个样子好看!从小看惯了你哭,你让我怎么能习惯看你笑?” “你到底怎样才肯放过我的女儿?”柳清竹听不进她的那些废话,一颗心只牵挂在女儿的身上。 鹊儿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缓缓勾起笑容:“想救你的女儿?” 柳清竹下意识地点头。 鹊儿笑道:“那好办,你回去拿把剪刀,先把你自己的这张脸毁了,省得我看着就生气!” 柳清竹毫不迟疑地吩咐道:“桂香,回去拿剪刀!” 桂香迟疑了一下,不肯挪步。 新蕊忙哭道:“奶奶可别上她的当!您便是杀了您自己,她也不会放过婉儿的!那个女人的心已经完全黑了,你还指望她能信守承诺吗?” 柳清竹对这番话充耳不闻,依旧冷声吩咐:“桂香快去!” 桂香迟疑了一下,转身奔回屋里。 鹊儿的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神情。 不一会儿,桂香拿着一把精致的小银剪奔了出来。 柳清竹随手接过,冷声问:“你想叫我划哪儿?” 鹊儿笑道:“哪儿都行,把你的脸划成棋盘最好!” 柳清竹一语不发,拿着剪刀用力往自己的脸上刺了下去。 “奶奶,这不成的!”新蕊丢掉门闩,猛地冲了上去,想从柳清竹的手中把剪刀夺下来。 这时只听到一声尖叫,却是鹊儿发出来的。 新蕊紧紧地抓住了柳清竹的手,看到剪刀的尖端已经深深地刺进了她的腮边,不禁急得大哭起来:“这可怎么好?你怎么会信那个疯女人!” 柳清竹咧着嘴笑了一下,有气无力地道:“至少,婉儿是平安了。” 新蕊诧异地回过头,只见鹊儿已经摔倒在地,秦家嫂子怀里抱着抽噎不止的婉蓁,两个仆妇一人一边死死地按住了鹊儿的肩膀。 柳清竹直起身子,向桂香笑道:“多谢你了。” 桂香惊魂未定地道:“奶奶这一计,实在是太过冒险了,不管哪一边万一失手,后果都不堪设想!” 柳清竹恨恨地看了鹊儿一眼,冷笑道:“总比任人宰割的好。” 两个仆妇拖着鹊儿走了过来,柳清竹才看见鹊儿的嘴里被塞了一只臭袜子,难怪这么一会儿都没有再吱声。 新蕊捡起门闩,奔过去狠狠地在鹊儿的后背上敲了十来下,两个仆妇才装模作样地推开她。 柳清竹从秦家嫂子手中接过女儿,紧紧地抱在胸口,泣不成声。 桂香急道:“脸上伤得只怕不轻,快去请大夫来!” 新蕊一边试图帮柳清竹擦脸,一边抱怨:“既然是做样子给她看,何必刺得这么重?这么深的伤口,只怕会留疤的!” 柳清竹苦笑道:“我若是不真刺,她怎么会相信?只要她稍有疑心,婉儿只怕就会有危险……说起来还要多谢你,若不是你替我着急担心,她也不会那么容易信我,何况最后还是你夺下剪刀救了我。” 新蕊闷闷地道:“你不用安慰我,我知道自己又蠢又笨,不像桂香聪明伶俐善解人意!” 柳清竹闻言不禁笑了起来,牵动了伤口,又是一阵龇牙咧嘴。 大夫跟萧潜几乎是同时冲进门来的。萧潜一见柳清竹脸上擦不完的血迹,立刻便炸了毛:“这是那个贱妇伤的?” 柳清竹苦笑道:“是我自己伤的。” 桂香忙在一旁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萧潜看看被仆妇按在地上的鹊儿,眼中闪过毫不掩饰的厉色。 王大夫颤巍巍地过来查看了一番,叹道:“这伤得实在不轻啊……” 柳清竹随手推开他:“请您老人家过来,是帮我看看女儿的。我这点伤算不得什么事,止住血就可以了。” 王大夫忙替婉蓁诊了脉,笑道:“小小姐无事,虽受了些惊吓,但好在孩子心性好,开一副安神的药,喝过就好了。” 柳清竹长舒了一口气:“这算是万幸了。” “脸都成了那个样子,还万幸呢!”新蕊没好气地在一旁抱怨。 柳清竹知道她心里怨气重,只得无奈地苦笑了一声。 王大夫又过来检查了一遍伤口,摇头叹道:“少奶奶还真下得去手!这伤口不过半寸长,却是下了大力气刺下去的,虽说没有见骨,却也难保不留下疤痕……” 柳清竹撇了撇嘴,满不在乎:“死不了人就好。” 王大夫闻言只得摇头苦笑,拿出一小瓶药膏来叫桂香帮她敷上,又开了药方,勉强安慰道:“幸亏是银剪伤的,若是铜剪,事情可就不是留疤那么简单了。” 柳清竹向桂香笑道:“难为你想得周全。” 桂香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奶奶别骂我就好。我哪能想得那么周全?忙乱之中只想着银剪小巧了,却忘了就数它的尖头最锋利……好好的一张脸,留下疤痕可怎么好?” 柳清竹向她眨了眨眼,转过头去问萧潜道:“如果留下伤疤,你会嫌弃我吗?” “只要你不嫌弃我,我就谢天谢地了!”萧潜走过来拥住她的肩,轻声叹道。 柳清竹不适地甩开他:“这么多人在呢,你也不怕王老先生看了笑话!” 王大夫低下头闷声笑道:“老朽老眼昏花,什么都看不见!请大少爷放心,老朽一定拼尽毕生所学,尽量让大少奶奶沉鱼落雁的倾世容颜恢复如初!” 柳清竹用手按住伤处,忍着疼大笑起来:“竟然打趣我,老先生也太为老不尊了!” 第194章.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消息传遍府里之后,邀月斋中很快便热闹起来,这会儿凡是在府里的,几乎都过来了。 柳清竹的半边脸上包着纱布,看上去颇有些滑稽。送走王大夫,她便闷闷地靠墙坐着,说什么也不肯转过脸来。 二太太看见鹊儿被两个仆妇按在地上,脸上毫无悔意,禁不住怒形于色:“我一直只当这个贱婢是个好人,没想到她竟如此可恶,这府中是留不得她了!” 萧潜正在沉吟,外面忽然闯进一个婆子来,进门便哭:“小少爷……小少爷他……” 鹊儿剧烈地挣扎起来。 柳清竹忍不住问是怎么回事,那婆子怨恨地瞪了她一眼:“都是你这个毒妇!小少爷本来好好的,你进府里来没几天他就咽了气,可不是你这个丧门星克死的?” 对于这样的指责,柳清竹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鹊儿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忽然从地上挣扎起来,扯掉嘴里的臭袜子,抓住那婆子急问:“你说什么?再说一遍!谁说我的儿子咽气了!我儿子好好的,他怎么会死!” “姑娘您节哀,您还年轻,以后还会有很多孩子……”那婆子看见她这副样子,忙擦着眼泪拼命安慰。 “你胡说!好好的,为什么要咒我的儿子!”鹊儿紧紧地抓住婆子的衣襟用力摇晃,神色狰狞好像随时会吃人一样。 那婆子大概是被她晃得头晕眼花,口中只会哀叫,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鹊儿忽然用力一推,将那婆子重重地甩到柱子上,凄厉地叫道:“你们都不是好东西,一个个的都想害我和我的孩子!她那么小,怎么会中毒?一定是你,是你们偷偷地给他下毒了,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的儿子死了,你们都要陪葬!” “这人发疯了,快按住她!”柳清竹急向屋子里的仆妇吩咐道。 但此时的鹊儿像发了疯一样,见人便乱抓乱打,一时竟没有人能够近身。 几个仆妇为难地看着柳清竹,等候吩咐。 萧潜将婉蓁护在怀里,冷眼看着鹊儿撒泼,一语不发。 先前那个婆子在柱子上撞得眼冒金星,好容易站稳了身子,犹自不甘心地想过来劝鹊儿。 哪知她刚刚走近,鹊儿就猛地伸出手来抓住了她的发髻,提着她的脑袋重重地往柱子上撞去。 众人不及阻拦,已见那婆子的身子软软地垂了下去,暗金色的柱子上添了一道猩红的血痕,触目惊心。 鹊儿愣了一下,几个仆妇忙趁机将她按住,其中一人过去探了探那婆子的鼻息,瞬间脸色煞白:“好像……死了。” “这可怎么是好?”二太太吓得手足无措。 萧潜捂住婉蓁的眼睛,平静地道:“送官法办就是了。” 鹊儿呆呆地看着那婆子的尸身,任由两个仆妇拖着她出门,再也没有挣扎一下。 萧潜吩咐倾墨跟出去处理,又叫几个小厮进来把血迹清理干净,随后才若无其事地放开了女儿,轻叹道:“总算是干净了。” “不会有什么事吧?”二太太不放心地问。 萧潜笑道:“本来还有些不太好办,如今她自己自寻死路,可就怨不得咱们了。” 柳清竹还是有些不放心:“她一向是什么都豁得出去的,便是送了官,只怕也未必能尽除后患吧?毕竟朝中那些官员……” 萧潜笑道:“奴才在府中闹事出了人命算得什么大事,哪里就那样容易惊动朝中了?便是报到京兆尹那里去,也未必能惊动赵大人亲审呢!” 柳清竹微微一愣,随即了然:“旁的事惊动不了赵大人亲审,这件事他却非审不可!婢妾当众虐杀忠仆,行止恶劣,若不重判以儆效尤,此后富贵人家岂非任由婢妾无法无天了?” 萧潜微笑地看着她:“想必赵大人也会想到这一点的。” 二人相视一笑,柳清竹微微有些怅然,很快便垂下了头。 桂香知道她心思,在一旁柔声劝道:“奶奶别多想了。那个女人心肠狠毒,您记得过去的情分,她却何曾把您当姐妹看待过?您这次可再不能心慈手软了!” 柳清竹自然也明白这一点,只得勉强露出笑容,不再多想。 秦家嫂子过来请问“小少爷”的尸身如何处理,萧潜略一思索,冷声道:“叫两个奴才去埋在张氏的旁边吧。” “不入祖坟?”二太太大感诧异。 萧潜不愿多说,冷声道:“祖先们未必愿意看见他,他母亲与张氏是一丘之貉,埋在她旁边,也可做个伴了。” 柳清竹在旁轻叹一声,心中微微有些酸涩。 二太太见状便劝萧潜道:“做母亲的虽说不好,孩子却毕竟是咱们萧家的,何况清儿也疼他那么长时间……咱们若是当真不管不问,外面的人还不知道会说些什么呢!” 萧潜不解,二太太只得直言:“那孩子生下来的时候是惊动过宫里的,全城的人都知道萧家有位长孙……如今清儿回府不到一个月,孩子就病死了,孩子的母亲又犯了事,多半也是砍头的罪,知道的说是孩子生来多病、母亲怙恶不悛,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清儿不能容人呢!” “是非自有公论,理那些闲话做什么?”萧潜不以为然地道。 二太太叹了一口气,不再多说。 柳清竹只得劝萧潜道:“婶娘所言也有道理,那孩子……毕竟也算是到咱们家来了一世,请几个僧人给他念经超度一番,也算是了了这一世的缘分了。” 萧潜不忍拂她的心意,柔声劝慰几句,自出去打点此事。 二太太看着他走远,便吩咐丫头们散去,拉着柳清竹的手说些劝慰的话。 柳清竹漫不经心地应着,听到二太太自己也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了,便忍不住笑道:“婶娘有什么话就直说吧,您打发走了萧潜,又赶走丫头们,总不会是为了跟我说这些。” 二太太愣了一下,握住柳清竹的手叹道:“你是个好孩子,心里跟明镜似的,原不需要我做长辈的多说……” 柳清竹侧耳听着,心里暗暗有些纳罕,猜不透她打的是什么主意。 见柳清竹不肯开口问,二太太只得叹了口气,自己说道:“那婢子做了许多恶事,遭到报应也是她应得的,谁知她自己的报应还没有到,竟先应在了孩子的身上。前几日我见孩子在你这里,你倒是挺心疼他的样子。当初老太太的意思,妾侍生的孩子要抱到你这里来养,那孩子原本也是当嫡子对待的,谁知跟你竟终究没有母子的缘分。” 柳清竹怅然一叹,无奈道:“那也是我没福罢了。” 二太太怜悯地长吁短叹了一阵,忽然问道:“此前那婢子说过你……不能生了,此事是真是假?” 柳清竹微微一愣,心中已经隐隐猜到了她的意思,许久才叹道:“想必是真的,鹊儿自己给我下的药,很难想象她会手下留情。” 二太太露出“难怪如此”的神情,咬牙切齿地咒骂了鹊儿一阵,随后又转回正题:“本来若是有那个孩子,潜儿也算是有后了,可偏偏那孩子短命,你若是……长房这一支今后何以自处,你想到过吗?” 柳清竹眯着眼睛靠在榻上,沉默许久才道:“那是以后的事。” 二太太攥紧她的手,苦口婆心地劝道:“虽说是以后的事,可如今也要早作打算才行。你对萧家有大恩,大老爷舍不得抱怨你,潜儿如今更是对你百依百顺,这件事你若是不提,这辈子大概就这么过去了。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们百年之后,萧家长房这一支到此为止,以后萧家的香火……” 柳清竹不耐烦地转过身去,冷笑道:“萧家长房不是还有源兄弟么?再说,只要是萧家的子孙,管他是哪一房的!照婶娘这么说,我若生不出儿子,就成了萧家的千古罪人了不成?” 二太太的脸色微微有些尴尬。柳清竹抽回手,神色有些倦怠:“我知道生不出儿子的女人,在你们的眼中就是一个废物,所以自从出了萧家的门,我就没打算再回来!我自己带着女儿在外面逍遥一世再好不过,偏偏造化弄人,绕了几个圈子还是要回到这座院子里来,这也是我的不是不成?” 二太太见她生气,忙道:“你自然是没有错的,若非有你仗义相救,萧家如今只怕全家人都上了断头台也是有的。只是……如今你和萧潜虽好,却毕竟还是有遗憾不是?” “依着婶娘的意思,我应该怎么做?”柳清竹猜到她的意图,冷笑着问。 二太太叹了口气,低声道:“男人家三妻四妾再寻常不过,你如今……总该早些替他打算才行。俗话说车多不碍路,多一个人进来陪你,总不是坏事。” 柳清竹耐着性子,平静地问道:“婶娘的意思,是劝我替萧潜纳妾?我倒真没想到这一层,不知婶娘的心里,可有什么不错的人选没有?” 第195章.十年之约 二太太略一迟疑,很快笑道:“旁的人我倒也不敢乱说,只是这个人,品貌性情俱是一等一的,她若是进来,想必是不会让你生气的。” 柳清竹一语不发,静等着她说下去。 二太太只得继续笑道:“去年老太太打算替潜儿说亲的时候,你自己曾经举荐过一个人,老太太虽没答应,却对那个人赞赏有加,你还记得吗?” 柳清竹想了一想,坐起身来问道:“你说的是我表妹念儿?” 二太太点头笑道:“正是她。说起来这缘分也真是有趣。你先前只赞她好,却也不会想到她竟是你的中表至亲。如今若是能把她娶到咱们家里来,亲上加亲岂不是更好吗?前几日她来看你,我远远见着她,真是个难得的好模样儿,更难得的是性情直率不做作……” 柳清竹冷笑道:“我表妹人好,我自然是知道的。可是凭咱家如今这样的家境,娶她为正妻都算高攀,怎么能叫她过来做妾?” 二太太闻言讪讪地笑了一下:“我只是实在喜欢那个孩子……” “婶娘若是喜欢,干脆便跟叔父商议一下,向我舅父提亲把她娶给津兄弟吧!萧潜怕是没那个福分了!”柳清竹想也没想,干脆利落地接道。 二太太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说,微微一愣才道:“津儿若能高攀上京兆尹家,那自然也是极好,只不知道赵家肯不肯……” 柳清竹倦怠地躺下,恹恹道:“我懒得管这些事。念儿是个好姑娘不假,输在心高气傲,偏偏又是个庶女。这辈子也不知道便宜了谁家。说媒牵线的事我是不做的,婶娘以后有这样的打算,不必来跟我说。” 二太太连碰了几个软钉子,只得讪讪地起身告辞,出门却看见萧潜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她的脸色顿时更加尴尬起来。 等她走远了,萧潜便掀帘子进来,一语不发地拥住了柳清竹的身子。 “你怎么回来了?”柳清竹连眼睛也没有睁,慵倦地叹了一声,翻了个身面向着他。 萧潜轻轻抚过她脸上的纱布,皱眉道:“以后若是有人再跟你说那些闲话,你用不着客气,直接赶出去就是。” “你都听到了?”柳清竹眯着眼睛问。 萧潜点了点头:“二婶的那番话,不管是她自己的主意,还是二叔授意,你都不必理她。她心里想的,无非是借着裙带关系,让萧家重新爬起来而已。但她操之过急了,忘了萧家如今的身份,哪里有资格去高攀那些世家大族?” 柳清竹往他的身旁蹭了蹭,没有说话。萧潜便继续道:“萧家虽然今非昔比,却也不至于落到去舔人家脚后跟的地步。以后萧家的前程,自有我和几位兄弟来负责,用不着靠着高攀谁。你只管在府中安静度日就好,谁说了你不爱听的,你就把她赶出去,什么都不用多想。” “如果那样,邀月斋以后怕是不会再有人来了。”柳清竹笑道。 萧潜捧住她的脸,半真半假地笑了起来:“没有人来最好,我巴不得把你藏起来,不叫任何人看见。” “是因为太丑,没法见人吗?”柳清竹眯着眼睛笑问。 萧潜伸出两根手指在她的额头上用力地敲了一记:“再乱说话,我便真的把你关起来了!” 柳清竹只好放弃这个话题,却又忍不住问:“婶娘说的那件事,你……真的没想过吗?” “你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萧潜的声音忽然冷了下来。 柳清竹忽然翻过身去背对着他,不肯再开口。 萧潜坐在她身后,费了老大功夫都没能让她转过来,只好在背后叹道:“我以为你是明白了我的心意,才肯跟我回来的。” “没有。我是因为你已经把我买下来了,所以才不得不跟你回来的!”柳清竹堵着气,闷声闷气地道。 萧潜闻言忍不住笑了起来:“三百两银子买个媳妇?这价钱还真是挺便宜的。” “不然你再去买一个?”柳清竹差一点忍不住要破功,忙咬住下唇,硬装出生气的声音来。 谁知萧潜竟当真煞有介事地盘算起来:“唔……这个主意似乎也不错。不过我这个人其实是很挑剔的。买来的媳妇万一不够漂亮,或者不够贤惠,再不然就是不够聪明不够灵巧,还有那些喜欢磕牙拌嘴的、喜欢打听东家长西家短的、看不懂眉高眼低的……唉,若是不小心买到那样的可怎么办?也不知道有没有地方可以退货去!这样想想,我便觉得还是不必买了。” 柳清竹忍不住转过身来,笑骂道:“你倒果然是挑剔得很,也不看看你自己这副德行,谁家的姑娘看得上你!” 萧潜立刻顺势把她揽进了怀中:“正是这个道理!我这个人既糊涂又自以为是,既优柔寡断又识人不明,还有不少坏脾气,目光短浅不知事,天底下也就只有你一个人不嫌弃我了!所以纳妾的事提也不要再提,别说那些世家大族里的小姐们,便是平民的姑娘,也不可能看得上我这样的……” “喂,你这么说话,倒显得我多没见过世面似的,你这样一无是处的一个人,我却把你当宝!”柳清竹不满地抱怨道。 萧潜理直气壮地认了下来:“难道事实不是这样的吗?像你这样的女子,就连京城第一风流公子和天下第一皇商都对你念念不忘,你却只看得上我一个一无是处的笨蛋,难道不是没见过世面、目光短浅?这一世我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了,你休想让我放手!” 柳清竹忍不住啐他一口:“你说谁是死耗子?” 萧潜“嘿嘿”地笑了起来。 柳清竹又白他一眼:“还有,造谣生事也没有你这样的!天下第一皇商,你说的是云长安?他什么时候对我念念不忘了?你这么信口开河,就不怕他恼了你,再往你的衣服里面塞毛毛虫?” 萧潜捉住她的两只手,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她说没有,就当是没有吧。 云长安那个家伙其实是最聪明的,知道放不下,索性便从来不提起…… 他没有再开口,柳清竹也便奇怪地沉默了下来。 萧潜攥紧了她的手,却发现那双手指尖微微发凉。他的心中忍不住哀叹了一声,许久才无奈地道:“你到底怎样才肯放过我?” “什么?”柳清竹不解。 萧潜闷闷地叹道:“我费了这么半天工夫跟你解释,你还是没有明白我的意思?” “我明白。”柳清竹嘴硬地道。 “你明白才叫见鬼!”萧潜拉着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口,逼着她睁开眼睛。 柳清竹委屈地白了他一眼,便要抽回手来。 萧潜怒声道:“那个孩子一出生,我就知道他活不长!我知道你不能给我生儿子,也早已经作好了这辈子只养大一个女儿的准备!我若是想要妻妾成群儿孙满堂,早就叫媒婆给我说十个八个妾侍回来放在屋里了,我何必厚着脸皮去求你回家!你的心里介意的是什么,真以为我不知道?还是你以为我根本不可能做到?” 柳清竹委屈地吸了吸鼻子,闷声道:“这么凶,还说要对我好呢!” 萧潜别开脸不肯看她的表情,继续凶巴巴地道:“你若是再被乱七八糟的人说的那些乱七八糟的话蛊惑住,生出些奇奇怪怪的想法来折磨我,我不单敢凶你,我还要打你呢!你最好给我老实些,如果被我知道你又在替我打谁家姑娘的主意,我就——” “你就怎么样?打我吗?你试试看!”柳清竹坐起身来,不甘示弱地撸起了袖子。 萧潜立刻怂了下来:“我就败给你了行不行?夫人,我这辈子再也不敢打别的女人的主意了,您就饶过我吧!” 柳清竹叹了口气,闷闷地缩回了榻上:“可是,婶娘说的也没错,不孝有三……” “打住,”萧潜慌忙打断了她,“别再跟我提什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是不是不孝,只有父亲才有资格评判,哪里轮得到旁人来管!父亲早已经吩咐下来,我若是敢叫你伤心,他便宁可不认我这个儿子,到底怎么做才是‘不孝’,你还不明白吗!” 柳清竹无言以对。 她知道公爹不会怪她,萧潜也不会怪她,可是…… 与其说是二太太的话扰乱了她的心思,倒不如说是她过不了自己心里的那道坎。 有婉蓁这个女儿,她的心中其实已经是知足了的,可是一个女人的一生,若是没有生下一个儿子来,终究是一种不圆满,无论对自己,还是对夫家,都是一种亏欠。 是她自己想要的太多了吗? 萧潜看着她怔怔的神情,便知道她的心里依旧有个结,只得无奈地道:“以后的事,咱们以后再说。现在你我都还年轻,还用不着从现在就开始考虑那些身后之事!答应我,十年之内,不要再提这个话题,好吗?” 说到这个份上,柳清竹已经没有理由不依他。 十年。 谁知道十年之后,这府中会是怎样的情形呢?说她自私也好,说她专横也罢,便让她在这邀月斋中,自私地再做十年的富贵闲人吧! 梦中说梦 说: 其实,正文到这里,基本就可以结束了,就酱。后面还有一点点……算是番外吧。最近发现还是新坑写着比较顺手,阿梦遁走码新坑去了~~ 第196章.妻奴 对于一个闲人来说,岁月的流逝,不过是意味着院子里的花木一次次枯黄落叶,再一次次长出新绿、绽开新红而已。 又是一个大雪纷飞的新年,柳清竹把自己裹在厚厚的貂裘之中,站在窗前看着院中的一地莹白,心中不禁有些感慨。 简直不敢相信,弹指一挥间,已是她回到萧家以来的第九个年头。 如果不算上中间离开的那大半年时光,她嫁给萧潜,居然已经有十四年了。 十四年,几乎快要到她生命的一半那么长了,可她却以为那不过是短短的几天而已。 大概是因为这些年府中的日子都平淡得乏善可陈吧。 每天的日子似乎都跟前一天没什么两样,唯一有变化的,大概就是女儿一天天长大了。 看着窗下那个已经长得亭亭玉立的少女,柳清竹简直不敢相信,这居然就是她成日抱在怀里的那个娇小的娃娃。 再过两三年,应该就可以说亲了。 柳清竹忽然觉得很可怕。 时间真的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吗? 可她,还觉得自己没有长大啊! 对如今这样的日子,柳清竹的心里其实是一直有些忐忑的。 世人都说男儿都是薄情的,她也并不认为自己有改变这个规律的本事。 答应回到萧家的那一刻,她的心中想的是,他若能宠她两年,她便已经心满意足了。 可是现在时间已经过去了八年多,他却依旧待她一如当初。 哪怕镜中已经不是昔日娇嫩如三月桃花的二八容颜。 其实命运对于她,还是十分眷顾的吧。 虽说先前有过波折,可是那些当时让她痛不欲生的事,如今再想起来,也不过是化为若无其事的一叹罢了。 时间果然是可以冲淡一切的。 小丫鬟沫儿替她换过手炉,笑道:“窗口风大,奶奶不要在那里站久了,不然明儿一早又要头疼。” 柳清竹轻叹一声,转过身来走到炉边坐下:“每到冬天,我就成了个废物,连一步路都不敢多走,动不动就生病。” 沫儿笑道:“爷倒是跟我们说过,奶奶身子弱,都是早年替萧家操劳落下的病根,如今府里安宁无事,奶奶也算是苦尽甘来了,身子虽弱些,不是还有爷宠着吗?再说了,您也用不着去耕地种田,行动都有我们伺候,您就当着冬天是老天让您好好休息就是了!” “这丫头的嘴巴倒是一如既往的巧!”柳清竹忍不住笑了起来。 新蕊从外面端着一锅热腾腾的鸡汤来,笑道:“那小蹄子的嘴巴一向巧,跟抹了蜜似的,你不是就喜欢那样的么!从前有个桂香,如今又有个她。” 柳清竹忍不住白了她一眼:“没错,我就喜欢嘴巧的丫头。像你这样从来不肯说一句好话给我听的,我真不知道是怎么忍了你这么多年!” 新蕊毫不客气地讽刺道:“她们几个嘴巴甜的,最后怎么样?还不是一到二十多岁,就一个个迫不及待地出府嫁人了?最后不离不弃地在一旁伺候你的,还不是只有我一个!” 沫儿一边替柳清竹盛汤,一边忍不住插嘴:“奶奶倒是多次劝你嫁人,你自己不肯,却偏要赖到奶奶的头上!” 新蕊狠狠地赏了沫儿一记爆栗:“要你小蹄子多嘴!” 柳清竹看着沫儿龇牙咧嘴的样子,还是忍不住觉得好笑。 这些丫头,如今是越发没大没小了。 不管什么时候,邀月斋中总是笑闹成一团,萧潜说都是她宠的,她却觉得十分冤枉。 她何曾宠过这些丫头们?明明是她们看着她好欺负,便一个个无法无天起来,这怎么能怪她? 新蕊出门叫了婉蓁进来,小姑娘不满地抱怨道:“我们玩得正开心呢,又叫我进来做什么?” 柳清竹瞪了她一眼,忍不住抱怨道:“只穿一件夹袄就在外面窜来窜去,也不怕受了风寒!年年下雪你年年撒欢,倒好像这辈子没见过雪似的!多大个人了,针线也不好好学,念书也不好好念,成日就只会疯疯癫癫,我看这姑娘这辈子是要砸在手里了……” “停!”小姑娘接过新蕊递来的帕子擦了擦头上的雪珠,举起双手大叫起来:“娘,您一天到晚抱怨我,难道就没有个烦的时候么?我这个样子,还不是被您给宠的?难怪人家说女人上了年纪就喜欢唠叨……” 新蕊忙端了一碗鸡汤塞到小姑娘的手里:“快别说了!挨骂就算了,你还想挨打不成?” 柳清竹重重地把碗摔在桌上,恶狠狠地瞪着女儿,却见那丫头只管低头喝汤,对她的眼刀视而不见。 柳清竹不禁悲从中来。 把女儿教成这个样子,她这个做母亲的一定是很失败的吧? 看来她以后操心受累的日子还有呢! 正烦闷着,萧潜已匆匆忙忙地走了回来,同来的还有萧津萧澈萧源几个兄弟,以及他们的老婆孩子们。 柳清竹不由得有些头大。 这些人没一个是好对付的,明着说是来拜年,其实不过是来打劫的罢了! 赵念儿一个猛子扎进柳清竹的怀里,大叫道:“表姐,你一直窝在屋子里,难道不烦吗?下午我要和孩子们去掏鸟窝,你去不去?” 没等她说完,婉蓁已经跳了起来:“我去我去!别忘了叫上我!” 萧潜黑着脸冲萧津吼道:“赶紧把你的女人拉开!动不动就往别人的怀里钻,你也不管管她!” 萧津无奈地耸肩道:“大哥你不至于吧?我们都知道你是个妻奴,可是你也不至于霸道到这种程度啊!怎么着你媳妇的怀抱很稀罕还是咋的?别说我媳妇钻进去,就算是我钻进去,你又能把我怎么样?” “萧津,大年初一我不想打你,你最好给我收敛些!”萧潜握紧了双拳,牙齿咬得“咯咯”响。 柳清竹无奈地推开赵念儿,拿帕子擦掉沾了一身的糕点末子,闷声抱怨道:“都是两个孩子的娘了,还这么胡闹,亏津兄弟还肯要你!” 赵念儿不屑地撇嘴道:“你自己这样一个不会玩不会闹的闷葫芦,大哥不也是这么多年了都还没有厌倦你吗?你只说去不去玩吧,我可用不着你来教训!你家丫头这些年被你唠叨得实在够呛,没投胎到我的肚子里,真是她的大不幸!” 婉蓁露出一副终于见到了亲娘的表情,撞进赵念儿的怀里就不肯出来。 柳清竹怨念地看着这一屋子的人,忽然觉得自己好失败、好无奈、好悲凉…… 萧潜忙冲过来揽住了她:“丫头不懂事,你别跟她计较。她不认亲娘也就算了,你不是还有我嘛!” 柳清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伏在桌上不肯说话。 “又怎么了?你们谁惹她生气了?”萧潜气势汹汹地瞪着在一旁伺候的新蕊等人。 沫儿忍不住掩嘴笑道:“大概是刚才小姐说的话,惹奶奶伤心了。” “死丫头又说什么了?”萧潜立刻伸手把依旧赖在赵念儿怀里的女儿拖了出来。 沫儿拍着手大笑道:“小姐说,上了年纪的女人就是喜欢唠叨……” 柳清竹闷闷地抄起一根筷子丢了过去:“就你记得清楚!” 婉蓁犹自不怕死地叉腰道:“上了年纪就是上了年纪,还不肯承认是怎么的?如果不是上了年纪,谁会成天唠唠叨叨,怕女儿嫁不出去?” “我看你是皮又痒痒了!”萧潜反手在女儿的头上拍了一巴掌。 婉蓁委屈地捂着脑袋:“天底下哪有这样当爹的,这偏心也偏得太厉害了点吧?我娘一天到晚唠叨我,也不见你说她什么,我稍一顶撞就拍我!我好好的一个聪明伶俐的女孩子,都是因为被你拍傻了才记不住师傅教的书,你还要拍我……” 萧津早已经在一旁笑得直不起腰来:“大哥,连小丫头片子也不把你放在眼里,你这也太惨了吧?” 萧潜恶狠狠地白了他一眼,冷声道:“想看热闹到别处看去!” “可是只有你这里有热闹!”萧津很不自觉地在桌旁坐了下来,抢过勺子盛了两碗汤,一碗递给赵念儿,一碗自己捧着咕嘟咕嘟喝得满嘴流油。 婉蓁看到萧津家的两个儿子默默地站在一旁发呆,心里顿时平衡了。 原来只宠媳妇忘了孩子的,不止他老爹一个! 这么说起来,萧家的孩子们可真够惨的。唉,实在是太惨了啊! 婉蓁默默地拿起勺子,空前乖巧地给两位堂弟一人盛了一碗汤:“乖,喝吧,当爹娘的不疼咱们,咱们难道自己不知道疼自己吗?” 三个小家伙互相交换了一个“我懂得”的眼神,一种被称为“同命相怜”的感情,迅速在三人之间噌噌噌地生长了起来。 萧澈和萧源两家子人,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柳清竹看着在桌旁围成一圈的孩子们,忽然抬起头看着萧潜,闷闷地问:“我好像有三十岁了,是不是?” “没有,还差六个月零七天。”萧潜飞快地答道。 “时间过得好快。难怪臭丫头说我上了年纪……”柳清竹长长地叹了一声,看着廊下悬挂的红灯,心中忽然生出了几分怅然。 十年……快要到了吧? 第197章.年老色衰 “那个丫头的嘴巴一向很臭,你不用管她!再过两年把她嫁出去就好了。”萧潜很没良心地出卖了自己的女儿。 婉蓁在一旁听见,忍不住嘲笑道:“把我嫁出去,你们可就更老了!到时候会有人叫你们岳父岳母,过不了多久还会有人叫你们外公外婆……” “你给我闭嘴!”无言以对的萧潜愤怒地拍起了桌子。 柳清竹幽幽地叹了一声:“唯一的女儿,被我教成了这个样子,实在是太失败了!” “表姐,大年初一不能叹气,不然你这一年都会不开心的!”赵念儿在一旁凉凉地“劝慰”道。 柳清竹只得勉强挤出笑容,起身整整衣衫站起身来:“咱们该去给老爷他们磕头了吧?” 萧潜慌忙拉住她:“父亲早就说了,你受不得寒,不必出来。若是你冒雪出去,反而会让父亲心中不安。” 赵念儿在一旁啧啧连声:“哪里就有那么娇贵了,连今儿这样的天气都嫌冷?” 萧津却对萧潜的话深以为然:“能不出去最好,今儿天气虽算不得太冷,毕竟湿气重。大嫂积年的病症,不能掉以轻心的。” “哪有那么严重,”柳清竹笑道,“这两年已经好多了。若是每到冬天都像只癞猫似的躲在炉子底下,我岂不成了个废人了?” 萧潜本不愿她出去,但看到她坚持,也便不再多说,吩咐沫儿去拿来一个大斗篷,把柳清竹整个人严严实实地裹在了里面。 赵念儿忍不住又想笑,被萧津拦住,一行人说说笑笑地出了门,裹得像个大粽子一样的柳清竹自然成了大家的重点嘲笑对象。 孩子们一到了雪地里,就像挣断了绳子的狗一样,齐发一声喊,同时撒开了欢。 柳清竹看了看玩得最欢的婉蓁,忍不住又发出了一声长叹。 萧津过来劝道:“大嫂不必担心,再疯的丫头也终有一天会碰上瞎猫的。你看,你表妹这个疯颠颠的性子,我还不是屁颠颠地娶了回来,还忍了她这么多年?” “喂,你是什么意思?”赵念儿早已伸出粉拳,重重地捶在了萧津的背上。 柳清竹无奈摇头。 她这个表妹虽疯,在外人面前却还是有分寸的,况且还有一手绝好的针线活名满京城。再看看她的疯女儿…… “这丫头要砸在手里了”,这真的不是一句玩笑话,明白么? 她这里正叹着气呢,忽见大门外面一群人呼啦啦地闯了进来。 柳清竹认得是萧潜兄弟的一群狐朋狗友,忍不住又要叹气。 他二人现在在朝中也算是站稳了脚跟,却偏偏不肯与那些老臣结交,只跟着一帮子狂生瞎混,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 过年的时候照例是没那么多规矩的,那一帮子人各自带了内眷,齐刷刷地闯进门来,乍一看倒像是山贼进门。 萧潜萧津只得迎上去客气,两群人很快便融到了一起,各自说着些毫无意义的吉祥话,一时间欢声笑语响成一片,倒是热闹得很。 柳清竹一向深居简出,虽然在邀月斋中跟丫头们玩笑不禁,见了外人却一时有些无措。 这时众人互相厮见过,已有一个长得像铁塔一样的武官向萧潜大笑问道:“这个大粽子也是你府上内眷?今儿这样暖和的天气,还裹得这么严实,是要做什么去?” 萧潜忙退回来拉住柳清竹的手,笑道:“内人一向体弱,难得出门,自然是穿得厚些好。” 那武官拍着大腿吼了起来:“她?这个瘦得像芦柴杆一样的小……小媳妇,就是当年勇闯刑部大堂去替萧家顶罪的那个下堂妻?” 柳清竹勉强敛衽为礼,脚下却忍不住连连后退。 萧潜笑道:“这是秦小将军,他父亲常到咱府里来的。” 柳清竹这才知道此人是秦将军之子,忙又重新见礼。那秦小将军大笑道:“我可受不起你的礼!像你这样的巾帼女豪,我秦某人给你下跪磕头都不冤!” 他说着当真俯下身子,拱手过顶,居然郑重地行了个军中参拜主帅的大礼,吓得柳清竹连连避让。 萧潜面上居然有得意之色,柳清竹忍不住斥道:“由着旁人打趣我,你也不管!” 萧潜嘿嘿一笑:“为夫与有荣焉。” 这时旁边忽然有个陌生的女孩冷笑道:“一个病秧子而已,哪有传说中的那么神?该不会是讹传吧?” 作为客人而言,脱口说出此话实在太过无礼,何况又是在大过节下,萧家众人的脸色立时便有些难看。 那女孩身旁的一个男子忙伸手捂住了她的嘴:“再胡言乱语,你便自己先回家去吧!” 那女孩忿忿地挣脱出来,面上犹自带着不甘。 柳清竹微笑道:“传闻本来便难免有失实之处,倒叫姑娘见笑了。” 那女子闻言更是得意,叉腰冷笑道:“‘见笑’倒不至于,我只是有些替萧大哥不值罢了!” 萧潜的脸色已经黑得跟大雪天的乌云没什么两样,柳清竹却依旧带着淡淡的微笑,漫不经心地问:“怎么说?” 那女孩阴阳怪气地道:“你还不明白?这天下男子哪个不是三妻四妾?你知道萧大哥是多少少女心中的檀郎?你早已年老色衰,凭什么独霸萧大哥这么多年……” 萧潜忍不住闯到中间来,将柳清竹挡在身后,向先前那男子怒声道:“齐公子,您不介意先送令妹回去吧?” 那个“齐公子”尴尬地笑了一下,低声道:“舍妹只是想见见你,求了我好几天……” “可是我萧家并不欢迎这种侮辱主人的客人!”萧潜攥紧了拳头,几乎已经忍不住要冲上去打人了。 他先前只当是那女孩子不懂事,没想到这个做兄长的也一样不知分寸,看来,是时候绝交了。 那女孩子的眼睛里蓄满泪水,委委屈屈地道:“萧大哥,我说的都是好话,你为什么要赶我走?是不是因为这个女人太凶,不许你纳妾?” “姑娘,我大哥跟您认识吗?你该不会是在街上随随便便遇上一个人,都随口管人叫‘大哥’吧?”萧津忍不住走上前来,挡在那女子和萧潜之间,冷笑着嘲讽道。 “你是谁?我叫谁大哥,用得着你来管!”那女孩子依旧叉着腰,气势汹汹地道。 萧津一向伶牙俐齿的,在这个女孩子面前居然也觉得话头不够用起来。他强忍住打人的冲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微笑道:“你既然认了‘大哥’,是不是也该一起认下‘大嫂’?” “她……她凭什么?”那女孩子白了柳清竹一眼,有些底气不足。 萧津笑道:“就凭她虽然年老色衰,也依旧比你这个丑八怪漂亮一百倍;还凭她救下萧家一两百口人的时候你还在街头上和尿泥;更凭她遇事周全聪明机敏,把萧家那些邪魔外道的蠢女人收拾了个干干净净。怎么,难道这些还不够?” “她……她那么凶,你们为什么都替她说话!”那女孩子眼中含怒,委委屈屈地哭道。 萧津摊开双手,向萧潜低声道:“你自己解决吧,我一直以为自己够不可理喻的了,没想到今儿遇上了无理取闹的祖宗,我没招了。” 柳清竹的神色始终平静如常,萧潜心里却越发慌张。他紧紧地攥着她的手,说什么也不肯放。 萧津让开之后,那女孩的眼中立刻闪过希冀的光:“萧大哥,刚才那个人,他居然说燕儿是丑八怪……” 柳清竹忍不住捂嘴笑了起来。 萧潜冷着脸道:“我兄弟对人说话还是挺客气的。说你是丑八怪,我都觉得有些对不起丑八怪。你叫燕儿是吧?真心建议你回家照照镜子,在骂别人年老色衰之前,请你先看看你自己,十年之后有没有年老色衰的资本。” 那女孩愣了半天,忽然大哭起来:“你在骂我?为什么?我那么喜欢你,你怎么可以骂我?” 萧潜头大地拉着柳清竹后退了几步,叹道:“请不要在我面前提‘喜欢’这两个字,我深以为耻。” “萧兄,舍妹对你一片痴情,你说话难道不该留一些口德吗?这样伤一个女孩子的心,亏你还敢自称什么谦谦君子呢!”女孩的兄长、那个姓齐的家伙终于找到了插嘴的机会,一开口就向萧潜怒声道。 在一旁目瞪口呆地看了半天戏的秦小将军终于忍不住出手,一把将那个齐公子推了个屁股蹲:“如今这天下还真没天理了,这样的虾毛蟹槺居然也能当官!” 柳清竹看见他还有继续动手的趋势,忙出来打圆场:“秦小将军请息怒,大过节下,还是和气为上。” 这句话比圣旨还好用,那个秦小将军竟果真立刻收住了手,怒冲冲地道:“这一对脑残兄妹,被人拍成肉饼也不为过,亏你还肯替他们说话!” 柳清竹笑道:“一家子愚人罢了,秦将军不必跟他们一般见识。” 秦小将军的一双眼睛瞪得像牛一样:“你真不怕你男人被这种不要脸的女人抢走了?我跟你说,男人都是靠不住的,他嘴上说得再好,在年轻小姑娘倒贴上来的时候,也未必能抵抗得住……” 梦中说梦 说: 昨天存稿用完,今天来晚了,特地顶着锅盖过来的,居然没有人扔鸡蛋,伤心遁走…… 第198章.只认媳妇不认儿子 “我一定不会的!”萧潜慌忙举起手来,向柳清竹表忠心。 秦小将军斜了他一眼,凉凉地道:“你倒是不会。上一次不知道是谁,非要拉着我们到落凤阁喝酒……” “有这等事?”柳清竹挑眉看向萧潜。 萧津见状忙过来替他大哥解释:“那一次不是为了给秦小将军接风嘛,某些人得了便宜还卖乖!” 赵念儿忽然冲了出来,指着萧津的鼻子怒骂:“你怎么会知道得那么清楚?你也去了,是不是?” “不是不是,你听我说……”萧津立刻苦哈哈地开始求饶。 始作俑者秦小将军在一旁拍着手哈哈大笑:“原来萧家这两兄弟都是怕老婆的,有意思啊有意思!” “清儿,你要相信我!”萧潜眼巴巴地看着柳清竹,眨巴着眼睛装可怜。 柳清竹狠狠地在他手心里掐了一把,咬着牙“温柔”地道:“放心,我怎么会不相信你呢?” 萧潜狠狠地踹了秦小将军一脚,心中哀叹不已。 不用说,今晚他又要睡书房了,都怪这个可恶的黑塔! 被忽略掉了的齐家兄妹委屈地站在一旁,齐燕儿还想往萧潜身边凑,被她哥哥死命地拉住,气鼓鼓地瞪着这一群笑闹不已的人。 萧澈尴尬地走过来劝众人道:“大年节下,还是和气为上。两位大哥都是本分人,嫂子们莫要多心了。” 赵念儿扯着萧津的耳朵,怒声骂萧澈道:“你什么时候也学会信口雌黄了?你说大哥本分就算了,我家这个死鬼能本分到哪儿去?昔年他拈花惹草的功夫,我可是早有耳闻!他连表姐的主意都打过,以为我不知道?这才安分了没多久,他又要旧‘病’复发了,我这日子还怎么过?” 一众外客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出,一时有些搞不清楚状况。 那个被媳妇揪着耳朵只会求饶的家伙,真的是前两天在校场上把秦小将军打趴下了的那个硬汉? 萧澈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转向柳清竹求情:“大伯他们只怕还在长宜堂等着咱们呢,这么多客人,咱们不能让他们一直在院子里站着不是?” 萧澈一向腼腆,说了这几句话,鼻尖上居然已经微微冒汗。柳清竹立刻心软,向萧潜道:“我觉得有些冷,先去长宜堂吧。” 萧潜立刻紧张起来:“冷吗?要不要回去添件衣裳?” “没有更厚的衣裳了,我总不能裹着棉被出来吧?”柳清竹缩了缩肩膀,率先往长宜堂的方向走去。 秦小将军和一帮子客人立刻跟了上来,齐家兄妹迟疑了一下,也在人群后面慢慢地跟着。 萧潜走在柳清竹的身旁替她挡着风,对旁人的嬉笑充耳不闻。 齐燕儿走人群最后面,一双狭长的吊梢眼紧紧盯着柳清竹的背影,似乎想在她背上盯出两个窟窿来。 身旁有人忍不住冷嘲热讽:“蒲柳陋质,居然妄想与桃李争春,真真是可笑之极!” 这句话齐燕儿未必能全部听懂,他那个进士出身的兄长却听得明明白白。 看看前面那两道相拥的身影,再看看满脸不甘的妹妹,齐公子只得劝道:“你也看到了,萧大人的一颗心都在他妻子身上,你便是到了他身边,也讨不了什么好。凭你的资质,找个富贵人家做正妻原也不难,何必只盯着他不放……” “不,我今生非萧大哥不嫁!”齐燕儿狠狠地一跺脚,怒声喊道。 这句话的声音不小,在场众人都是听到了的,只是大家都怕尴尬,人人假装听不到罢了。 柳清竹脚下一顿,挑眉斜了萧潜一眼:“还以为天底下就我一个人瞎,没想到瞎的还真不少。这两年我不出门,竟不知道你身价不跌反涨了!” 萧潜狠狠地箍住她的腰,咬牙切齿地道:“我跟你说过,我很挑的!那种摆在地摊上的糠萝卜烂韭菜,隔着大老远就臭不可闻,你觉得我会稀罕?” 他这句话也没有刻意压低声音,旁人听到没听到不清楚,一直竖着耳朵听他说话的齐燕儿是必定一字不漏地听到了的。 齐公子看到妹妹脸色不对,慌忙伸手想拉住她,谁知齐燕儿的速度倒真不慢,一眨眼间已经冲到了柳清竹的身后,重重地撞在了她的背上。 柳清竹脚下打了个趔趄,虽有萧潜及时拉住,依旧在地上踉跄了好几步才勉强站稳了身形。 齐燕儿不依不饶地追了上来,扯住柳清竹的披风便要厮打:“你这个痨病鬼,凭什么霸住萧大哥不放?你以为萧大哥真的喜欢你吗?他不过是看你快死了,可怜你罢了……” 萧潜一手护着柳清竹,一手推开齐燕儿,反手一掌把后面那些没来得及出口的话打了回去。 齐燕儿似乎被打蒙了,捂着脸站在原地呆呆地说不出话来。 萧潜转过身来,看着那位“齐公子”,冷声道:“有疯狗就该栓在家里,拉出来咬伤了人,你可未必赔得起!” 齐公子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一时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 秦小将军幸灾乐祸地笑道:“小齐啊,你平日看着萧潜性子好,就想把家里这种不值钱的货色贱卖给他,你以为他一定会收的,是不是?你以为这十多年都没有人能把女人塞到萧潜的手里,是因为旁人都没你们兄妹聪明?‘宁吃仙桃一口,不啃烂杏一筐’,这个道理你们读书人应该懂的吧?” 齐公子尴尬地向萧潜拱了拱手:“今日是舍妹冒犯了,请萧大人莫要往心里去。” 萧潜平静地道:“不相干的人,还不值得我往心里去。只是要提醒贤兄妹一句,任性横行,终有一日会栽跟头的。今日天色已晚,慢走不送。” 齐公子忙拉过妹妹要走,齐燕儿却不依不饶:“为什么要走?我们是来给老太爷拜年的,连老太爷的面都没有见就回去岂不是白来了?” 萧津忍不住冷笑道:“还是不死心吗?脸皮厚的女人我见过千千万万,厚到这程度的还真是绝无仅有!我说大哥,你身边除了大嫂之外,缠上来的女人怎么都是些歪瓜裂枣啊?” 萧潜白了他一眼,冷声道:“许是我长得像块臭肉,所以老有苍蝇围上来?” “可是大嫂——”萧津唯恐天下不乱地向柳清竹挑了挑眉,摆明了看热闹不嫌事大。 萧潜不慌不忙地道:“你何曾见你大嫂缠过我?明明一直都是我死皮赖脸地缠着她!” 齐燕儿不甘心地冲了过来:“萧大哥,我不觉得喜欢一个人有什么错!我并不是想抢走这个女人的位置,也没有故意要害她,但她一直霸着你,多年无子还不肯帮你纳妾,难道这是一个贤妻应该做的吗?我不介意做小,你为什么不肯试着接受我?” 萧潜厌恶地看了她一眼,冷声向她的兄长道:“齐公子还是快些带令妹回去吧。此处离长宜堂已经不远,若是家父知道有人在萧家院子里欺侮萧家的人,事情可就没那么容易善了了。” 齐公子慌忙扯住妹妹,不由分说地拖着便往外走。 齐燕儿犹自不甘心地大叫大嚷,一路都在叫她的“萧大哥”救她。 萧津好笑地看着萧潜,啧啧叹道:“这哪里是苍蝇,这分明是饿了三天的野狼瞧见了肥肉的反应啊!大哥,说真的我挺佩服你,那女人都恨不得当众扑上来了,你居然还能把持得这么稳……” 赵念儿的手掌在空中虚握了一下,“咯咯”有声。 萧津缩了缩脑袋,忙道:“当然了,我其实更佩服我自己!别说刚才那样的歪瓜裂枣,就算是比她漂亮一千倍的,我也丝毫不会动心,谁叫我这一辈子已经被一个小魔女吃定了呢!” 萧潜萧澈几兄弟齐齐对萧津露出了鄙视的神情。 柳清竹带着漫不经心的微笑稳稳地走着,似乎对这些笑闹并不上心。 萧潜走过来拉起她的手,柳清竹也便不声不响地任他拉着。 但萧潜还是意识到了她的不对劲,忙在她耳边劝道:“不要把疯狗的话放在心上。我保证,以后不会允许那种乱七八糟的女人出现在你的面前。” 柳清竹闻言笑了起来:“疯狗也是会说话的吗?我是听不懂疯狗说话的,你听懂了吗?” “我……自然也不懂。”萧潜尴尬地陪笑。 进了长宜堂,萧传勋一看见他们,立刻站了起来:“清儿怎么过来了?我不是说过天冷你不必出门吗?是不是潜儿没告诉你?这臭小子还是那么不知轻重……” 萧潜委屈地道:“您只认得儿媳妇不认得儿子就算了,不问青红皂白地开口训斥我,是什么道理?” 萧传勋吩咐人替柳清竹在炉子旁边设了座,看她坐下,才转过头来向儿子怒声道:“不管怎么说,带她出来吹风就是你不对!” 萧潜不敢争辩,只得诺诺连声。 秦小将军见状忍不住啧啧称奇:“难怪萧潜不许齐家兄妹进门!凭着老爷子偏爱儿媳妇的这股劲儿,那个齐燕儿若是进来,还不得被泼一身开水啊!” “齐家兄妹是谁?”萧传勋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声感叹,立刻抬起头来追问道。 第199章.(尾声)“喜”从天降 小秦将军唯恐天下不乱地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萧传勋立刻吹胡子瞪眼地看向了自己的儿子:“你是不是去招惹那个女人了?” 萧潜举起双手大叫冤枉。 小秦将军在旁边替他作证道:“世伯可别冤枉了萧潜,他绝对不会招惹那样的歪瓜裂枣!” 萧传勋翻了个白眼,冷声道:“不是歪瓜裂枣也不行!你若是敢在外面拈花惹草,回来我一定打断你的腿!” 萧潜缩了缩肩膀,闷不做声。直到萧传勋又开始瞪眼睛,他才慌忙大声应道:“我记着呢!” 萧传勋对他这样的态度十分不满,碍着大过节下,不愿多加斥责,只得白了他一眼,便转向柳清竹说话。 这一看之下,他忽然发现柳清竹的脸色微微有些苍白,不禁大吃一惊:“你是不是觉得有些不舒服?” 柳清竹忙笑道:“只是炭气熏得有些晕罢了。” 萧潜走到火盆旁边,疑惑道:“这是上好的银炭,跟咱们屋子里用的一样,照理说不至于……” 柳清竹笑道:“大概是刚刚从外面进来的缘故。多大点事,也值得大惊小怪的?” 赵念儿紧张兮兮地问:“该不会是刚才被那个疯狗推了一把,闪着腰了吧?” “哪里就有那么娇弱了?你们不要疑神疑鬼好不好?到了冬日,我便是什么事也没有,也时常免不了头疼脑热的,若是都这样紧张起来,日子只怕是没法过了!”柳清竹哭笑不得地道。 萧潜探了探她的额头,诧异道:“也不见发烧,平时虽说常病,却并不是这个样子。你身子弱,便是闪一下腰也不是小事,还是看一下大夫的好。” “既然知道,还不快让人去叫大夫!”萧传勋急冲冲地道。 萧潜闻言便要出门,柳清竹忙起身拉住他,无奈道:“谁家大年初一出门叫大夫?你这么火急火燎地出去叫人,旁人还以为我要死了呢!过了正月再说不成吗?” “不行,我不放心!”萧潜挣脱她的手,出去对小厮吩咐了一声,随即冲进来坐到了她的身旁。 柳清竹用手扶住额头,忽然觉得有些无奈。 人家王大夫一大把年纪容易吗?大正月里好容易以为可以轻松一下,谁知大年初一就有人要看病! 待会儿若是证实她什么事也没有,那老家伙一定会抱怨死她的! 萧潜看到她哀怨的目光,无奈地摊开手道:“别抱怨我,你若是真病倒,不单我睡不着,全家人都要为你提心吊胆。” “但是会有满城的姑娘们欢呼雀跃。”柳清竹淡淡地道。 萧潜的笑容僵了一下,无奈道:“我跟你说了多少遍了?全天下就只有你一个人眼瞎,旁人看不上我的!今日好容易有一只歪瓜裂枣跟你一样眼神不太好使,你就紧张成这个样子?再这样下去,我看你要准备把我打包送人了!” “如果有人要,早就送出去了!”柳清竹撇撇嘴,笑了起来。 过了好大一会儿,小厮才带了王大夫过来。 那老家伙依旧像十年前那样颤颤巍巍的,看上去却也并没有比十年前更老。柳清竹有时候都会忍不住怀疑,这家伙不会是个老妖怪吧? 看见柳清竹好端端地坐在椅子上,王大夫忍不住向小厮翻了个白眼:“你不是说你家少夫人病着吗?我看她身体好得很!” 那小厮委屈地缩了缩肩膀,不敢顶嘴。 主子叫他去请大夫,他敢说不去吗?至于主子是不是真生病,这哪里是他能管的? 嘴上虽抱怨着,王大夫还是取出药枕来,眯起眼睛替柳清竹诊脉。 柳清竹忍不住笑道:“我说我没病,他们偏不信!今儿若是没病,您也最好能诊出点儿什么来,免得他们白担心一场。” 萧潜翻了个白眼,恶声恶气地道:“这话也是可以用来玩笑的?” 过了一阵子,王大夫慢慢地收回手,沉吟了许久。 萧潜立刻紧张起来:“有什么不对吗?” 王大夫摇摇头不说话,又伸出另外一只手诊了半日,终于点了点头,脸上却露出疑惑的神情。 “到底怎么了?”萧潜已急得忍不住想骂人了。 王大夫沉吟道:“这脉象……有点儿不对。” 萧潜下意识地攥住了柳清竹的手。大冷天的,他的掌心之中竟很快渗出了汗珠。 柳清竹若无其事地笑了起来:“怎么个不对法?至不济是无药可医罢了,总不至于让我死在大年初一吧?” “不许胡说!”萧传勋和萧潜齐声呵斥道。 柳清竹摸了摸鼻子,明智地决定保持沉默。 王大夫捋捋胡须,沉吟许久,忽然连连点头:“难怪、难怪……” “难怪什么?”若不是看到对方是个老人家,萧潜几乎要忍不住冲过去踹他了。王大夫忽然笑了起来:“恭喜萧公子,少夫人应该是……有喜了。” 萧潜的脸色顿时僵住。 柳清竹皱了皱眉头,冷声道:“大过年的,开个玩笑无伤大雅,但这一个,我真不爱听。婉儿,帮我送大夫出去吧。” 王大夫跺脚急道:“是真的!千真万确!我行医至今已经快七十年了,怎么可能连喜脉都诊错!” 柳清竹看着他气急败坏的脸色,一时不禁疑惑起来。 萧潜也忍不住皱眉问道:“是真的?” 在场的萧家人无不面露诧异之色,那些过来拜年的外客却是更加诧异,到了嘴边的“恭喜”二字,谁也不敢出口。 秦小将军搔了搔头皮,疑惑地问:“有喜不是好事吗?你们怎么都……难道萧兄弟早就不行了,孩子不是你的?” “你说什么呢!”萧潜像是被烫到了尾巴的猫一样跳了起来,重重地挥出一拳,把个铁塔似的秦小将军打得后退了好几步。 柳清竹慢慢地站起身来,颤声道:“你再诊一遍好不好?如果错了,一定要告诉我,不要让我空欢喜一场……” 王大夫捋了捋胡须,笑道:“已经诊过两三遍了,千真万确。” “可是……”柳清竹欲言又止。 王大夫笑道:“少夫人不必多心。且不说当年歹人给您喝下的是不是那种药,即便确定无误,那也未必便当真能管一辈子。无论如何,这一件天大的喜事,是确定无疑的了。” 柳清竹怔怔地坐回原处,一时茫然无措,疑在梦中。 还是萧潜最先回过神来,起身向王大夫深深一揖。 王大夫拈须笑道:“一元复始之日喜从天降,可见贤夫妇福泽深厚,萧家也是时候时来运转了!” 为着这一句话,连萧传勋都忍不住起身向王大夫长揖道谢。 柳清竹不顾众人在场,忽然撞进萧潜怀中,失声痛哭。 萧潜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像哄小孩子一样反复劝慰。过了老半天,柳清竹才缓过劲,有些不好意思地从他的怀中挣脱出来。 这时赵念儿早已叫人送了一份重礼给王大夫,打发他回去了。 萧传勋以手加额,笑道:“苍天有眼,潜儿有后了!” 柳清竹无奈道:“生个什么还不一定呢,现在说这话,是不是早了点?” 萧潜笑着握住了她的手,却不知道自己的双手也在微微发颤:“不管生个什么,都可以堵住那些小人的嘴了!以后谁再劝你给我纳妾,你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拿板子打她!” 萧津讪讪地笑了一下,缩到了人群后面。 他当然知道,那个应该挨板子的“小人”,正是他那个喜欢多管闲事的亲娘! 这些年虽然不敢常到柳清竹面前去唠叨,她背地里可没少操心邀月斋的事!她以为她是好心,哪知道人家根本不领情啊! 柳清竹抚着看不出什么异样的小腹,傻傻地笑了起来。 众人到此时才算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恭喜”之声不绝于耳,只听得柳清竹的耳朵嗡嗡乱响。 这件喜事被丫鬟小厮们飞快地传遍了府中,长宜堂里一时热闹得像赶大集一样,闹得赵念儿等人手足无措,一时吩咐丫鬟通知厨房摆宴,一时又要安排人准备香烛到宗祠之中去祈福,闹了个人仰马翻。 萧潜拉着柳清竹从人群中溜了出来,躲到长宜堂的书房之中,避开那些聒噪的人群。 柳清竹拍了拍胸口,笑道:“真受不了,这些人怎么闹得那么厉害,跟没见过孩子似的!” 萧潜从后面环住她的腰,轻声笑道:“孩子见过很多,可是咱们的孩子,万众瞩目。” “是因为他们都想等着看我的笑话,想看我会不会宁肯让你绝后,也一辈子不许你纳妾吧?”柳清竹白了他一眼,阴阳怪气地道。 “能不能不要再提‘纳妾’两个字?我听到这俩字就头大。”萧潜敲了敲额角,无奈地道。 柳清竹立刻接道:“放心,你以后再也听不到这两个字了。哪怕我到了八十岁,成了个没牙的老太太,你身边也只能有我一个。如果被我看到你勾搭别的小姑娘,我就……” “你就怎么样?”萧潜低下头,在她耳边笑问。 柳清竹咬着牙道:“我就打断你三条腿!” 萧潜立刻露出怕怕的神情,大叫道:“娘子饶命!为夫今后一定‘三从四得’,绝不敢胡作非为!”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