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宫事长 作者:眷顾山河 文案: 小甜文,前期可能有点虐(玻璃渣里找糖可可可)后期甜甜甜!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青梅竹马 宫斗 搜索关键字:主角:温、许、闵、姜、季、徐、宋(我再求个收藏谢谢谢谢!) ┃ 配角:周铃、林茹玉、余升、吴芬 ┃ 其它:打滚求收藏~ 一句话简介:一些有坎坷的甜甜故si 立意: 第1章 何当共剪西窗烛1 我悠悠转醒那时,只见满殿宫人急匆匆的来回走。 直到我勉强睁开眼,见我从家里带来的侍女沅弗忧心忡忡的守在我身边。 “娘娘醒了,快去,快去禀陛下。”我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大概昏迷了好几天。这几日,我梦见了我过往的一切。回忆这过往,总有一个让我既爱又恨的人。我的夫君,晏珩。他这样一个温柔体贴的人,多少人说我是糟蹋了他的真心。我,我温烛楹,是曾经盛极一时温家的嫡长女,我的父亲,是辅佐他从小到大的老师。昏迷的那一天,是父亲被贬黜,父亲原是左相,位列一品,却因为一个算不得什么错的错处被他贬成了一个二品尚书,还被罚禁足半年。 我知道父亲的性子,他一向热衷朝事,对于我的夫君,他忠诚有加,我绝不相信温家会不忠于他…所以那日我去他的寝宫找他理论,我们争吵,摔打,甚至他说要废了我…我不能接受…他怎么能这样,一怒之下我走路时没有瞧路,从台阶上摔了下去,摔伤了头。前几个月,他还迎了楚家的贵女入宫,封了夫人,封号是琳愉二字。而我如今不过妃位,算在她之下。而我堂堂温家嫡长女,我怎么甘心…我怎么甘心… 再醒时,我觉得有人抚过我的额头,为我换上新的帕子,她们好像在说些什么,有人将我抱起来,又有很多人跪下去。 后来,我知道,原来他还是放下了他帝王的尊严,先一步踏足了我的寝宫。抱着我去他的寝宫养病… 再次重新恢复意识时,我看到他就坐在我的身边。 “阿楹…” 他唤着我的名字,而我看着他,他似乎是有些憔悴了,我恍然间觉得有一滴泪滑过我眼睛,而他慢慢的为我拭去“是不是很疼?” 我不知该说什么,再过一会,沅弗端了药上来,他接了过去,舀了一勺吹过喂给我,我才喝了一口便推拒了。 “听话…” 是一贯哄我的语气,而我听了这话,眼泪再也止不住,一滴滴接连的落在碗里。“你这是怎么了呢?”他搁下碗,将我抱在怀里,“阿楹,我知道你怪我,是我对不住你…” 我虽然才醒过来并没有力气,但却是实实在在用尽了气力哭了一场。哭的再也哭不动,而他从哄到吓的方法全尝试了一遍,也没有让我停住。 我哭够了,便接过阿弗的帕子,随意擦了擦边搁下了,接着拿起盏上药碗一饮而尽,换上一副冷漠如霜的神色“你怎么不去找楚汾?” 我知道她位高于我,但在她进宫的那些日子里,我从没对她行过礼,更没给她请过安,就连几次正遇上,我亦是冷嘲热讽她几句便走了。对此,晏珩是一次次的安抚她,她因我的事,还有了贤德忍让的名声,所以居然有大臣要晏珩立她为后的说法。虽然晏珩久久延迟此事,因为他曾经答允给我后位。 “琳愉夫人来看过你…她说她愿意不做皇后…” 他刚说完,只听啪一声响落地,他近乎大怒看着我,因为我砸了药碗。 “夫人可真是贤惠啊…”我阴恻恻的笑道“怎么,你信楚汾是个贤良淑德的人吗?” “阿楹,琳愉夫人她至少没有开罪过你,你不去请安我能理解,你对她看不惯我也不奇怪,可你三番两次找她麻烦,你究竟是怎么了?” 我大怒之下也没有多想,直接说道“当年太子府里一个姓秦的还不够吗,你左一个右一个的迎进宫,存心给我添堵,我不去为难她们我还能为难谁,你真是要我砸了你的昭阳殿你才甘心!” “明妃,你疯了!你瞧瞧你这妒妇行径,你可真是糊涂了!” 他生气的很,也不再叫我的名字而改称我的妃号。明,这个字是当年他初登基时为我选的,那时他说我明亮灿烂如同暖阳,而如今… 在那之后,我回到了自己的寝宫,他下了两个月的禁足令,我只能听话。一个多月里有一天,我在安息香中沉沉睡去,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 那个梦好像是我死了,我看见阿弗和所有月音宫的人都穿上了丧服。画面一转,到了昭阳殿,我看见他拿着我给他的荷包痛哭失声,再一转到了楚汾的芷华宫,我见她眸中都有笑意,似是大仇得报一样痛快。再到秦聆惜的馥祺宫,她端坐其中听宫人禀话,我才知道,是她害死了我。 我只可惜,晏珩身旁留下了这么些心肠歹毒的女人,阿珩,我绝不准你被她们所迷,我不想让你孤单一个人。 我这个性子,是很不好的。我娇纵任性,肆意妄为。若不是我这一份性子,我凭着这温家嫡长的名分,早已是太子妃,不至于和秦氏平起平坐当什么侧妃…便因为我这个性子,几天几个月和他闹别扭,就便宜别的女人和他亲热。 我相信阿珩他喜欢我。可也许就像我母亲说的,感情需要经营,我再这么闹下去,就真的把阿珩推给那些心思不正的女人了。 突然惊醒的时候,见阿弗守在我旁边。 “陛下呢?” 阿弗笑笑“楹姑娘睡糊涂了?你现在可在自己宫里。”她用的是从前的称呼,我还在温府的时候,人人都称我楹姑娘。 “是啊,那天他很生气…” “姑娘,沈婕妤有孕一个月了…” 她无意间提起的话,让我心底里一痛。沈之如她有孕了,那她沈家不又要压我温家一头吗? “我想见陛下。” 阿弗笑笑“姑娘你可别见陛下了,你是见一次得罪一次,如今我都怕了…” 从前在家里时,数她跟我最亲近,也最没规矩,可我知道她的心意,她怎么都不会离开我,就像我的小尾巴一样。 “我好好的跟他说,给他认错行不行?”我笑着看她,“我就是想给温家争口气…给自己争口气…不想看楚汾那么风光…” “最后一句话才是真的吧…”她没好气的回了我一句,走出去了。 我不知她用了什么办法,但一盏茶的功夫,晏珩就来了。 满殿的宫人都跪着,而我倚在榻上,显是没有给他见礼的意思。我向来是不给他行礼的,还在太子府时他就免了我所有的礼,楚汾来之前我又和秦氏平起平坐,所以没人能让我行礼。 “你怎么了?”他坐在我面前,沉着脸色,像很不高兴的样子。 我看着他,半晌才说出一句我以为这辈子我都说不出的话“没什么,就是有些想念你了,想见见你不成吗?” 跪了满殿的宫人齐刷刷的抬起眼来看我,我自知这话惊人,一挥手,阿弗便领了她们退下。 “你…你说什么?”晏珩很吃惊,所以问了句废话。 “咱们有四十几天没见了。”我似是无意间感慨,“你就一点都不想我?” 他讶异之下竟怔了一会儿,片刻后又说“我听说你最近经常梦魇。” 我望着他,说“是会梦见一些我不想看见的…” “你梦见了什么?” 我说“梦见你封了楚汾做皇后,梦见你灭了我温家满门,父亲最终在府里自尽了。” 他无言良久。过了一会,他说“太傅辅佐我多年…无论出于…” 我打断他的话“若你要动我温家,我绝不会原谅你。我会竭尽全力为温家报仇,要你偿命。” 他看着我,又是无话。“你找我来,就是说这些?” 我阖了眼睛,说“如今你还不想动温家吧?那我们还能回到从前吗?” 他苦笑道“阿楹,你知道,我们回不去了,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我睁开眼,缓了一刻才说“我记得,你说你喜欢听话的女人…可从小我就不听你的话,你做太子的时候,娶一个侧室,我一定把你府里闹个天翻地覆,你做了皇帝,一样是你宠一个女人,我就闹一个女人…阿珩,从今日起,我发誓,我不再闹了,我要放下你,为了有朝一日你要温家满门性命的时候,我能毫不犹疑的与我的温家站在一起。” 他看着我,又是方才的震惊神色。“陛下,您请吧,两个月禁足解了的时候,妾定会规规矩矩去给琳愉夫人请安。” 他站起身来,看着我。又是无声的离去了。 两个月禁足一到,那一天我便好生的梳妆更衣,到楚汾的芷华宫时,见她端坐于内,见是我来,更是满面笑意。“温姐姐来了,快坐。” 我未听她言,先一步半屈膝“琳愉夫人安。” 她纳罕“姐姐怎么同我客气呢?姐姐这礼可是折煞我了。” 我退后一步“臣妾只是妃位,列从一品,而夫人您确是陛下亲封的正一品夫人,臣妾给您行礼应当应分。” “明妃娘娘突然这么和善,真是让人有些不适应啊。”说话的是沈之如,她如今因为这一胎已是正二品的修容,和我一起在太子府里时,她不过一个宝林。 “看来前儿本宫罚了修容,修容还觉得不够?” 我说的是前几日我罚她抄佛经的事,她这个人向来没记性,好了伤疤忘了疼。像是抄经的事我罚个百遍,她依然喜欢言语上不给我好果子吃。 “明妃的确是变了。”此时我望向秦聆惜,见她起身同我一礼。 “静妃姐姐何必这么客气。”我跟她从太子府里不睦到现在,实在没什么好遮掩的了。 此时楚汾倒开口说“如今连明妃都来请安,咱们后宫真是更加和睦了,从今而后本宫还望众位多多协助,咱们一心一意替陛下分忧。” 她这是托大,又拿起了夫人的派头,闻言众妃纷纷起身,言道“妾谨遵夫人意。”唯有我还站在原地,并不想参与那些女人的巴结。 而她居高临下的望着我,仿佛昭示着她位高的事实。 我随即言道“琳愉夫人,妾今日身子不适,就不多留了,就此告退。” 在场有沉不住气的说“果然还是那副轻狂样。” 我一个眼风横过去,见正是她秦聆惜宫随住的才人汪氏。她有些姿色,当年入宫的时候,确实得宠过一些时日。 我清朗的笑了“等你坐到本宫这个位子,才有资格评判本宫的对错是非,如今你一个一宫之位都算不上的无号才人,便敢言说本宫轻狂,静妃,你宫里人真懂规矩。” 秦聆惜站起身来“明妃妹妹息怒,才人是一时语出不慎,并无刻意开罪之意。” 我随即道“既是这样,那便撤汪氏三个月牌子,开罪了本宫倒无妨,要紧的御前失礼就不好了。” 听了这话她便更沉不住气了“你个祸水,你温家都要倒了你还得意什么,我只盼着你满门抄斩那一日,看你是如何哭的撕心裂肺。” 一声“放肆”,我看着他沉着脸色走进来,他一身玄衣,依旧是平常的装束,他路过我的一刹那,所有嫔妃都跪了下去,而我站在原地仿佛魇住了一般。 那些可怕的梦…会不会真的成真? 第2章 何当共剪西窗烛2 我曾梦见父亲悬梁,母亲割腕殉了他…我的亲弟弟被流亡到极苦寒之地,我已嫁出去的两个嫡妹妹,被休弃赶出家门,最后没有办法,只好去投了河。那时,他冷漠的站在他的寝宫里,也是这身玄衣。 我只觉得眼泪滑过了我的眼眶,我再也控制不住的倒了下去。 或许是他抱住了我问“阿楹,怎么了?”我死死拽住他的衣襟说“你怎么能,那是我父亲,那是我父亲啊…那是一路陪伴你的师长…我温家为你做的还少吗?” 在场的众人就惊呆了,还是楚汾反应快些,然而却被沈之如抢了一句“明妃这是无梦就魇着了么?” 此时汪氏也不忌讳,开口说“身为天子宫嫔,日日怨怼,亏是受陛下恩宠深重的人,可承的起吗?” 此刻我耳旁再听不得这些糟乱的话,我听他吩咐了两句什么,便抱起我往寝宫走去。父亲,母亲,我温家一路扶持他,他虽是庶子,却做了如今承继大统的天子,难道是我错了…若非是我当年死了心的跟他,你们是不是也不会与当年的皇后和太子作对,我温家百年的基业竟要毁在我温烛楹的手里,我好恨…好恨我自己。 我再醒时见他还守在身边,他见我睁开眼,便说“你若要见温太傅,明日就可以见。” 我摇摇头“不必了,没有外臣见后妃的道理。只是,我那两个嫁出去的嫡妹妹,我想见一面。” “她们已在偏殿等着了,只是你如今没有精神,还是歇歇再见的好。” 我蹙眉道“不必了…我是怕今后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他默然,仍是走出去命人唤她们进来。 我的两个嫡妹妹,一个嫁的是广宁王府做了正妃,另一个嫁的则是安平侯府做了侯夫人,都是令人羡慕的出处。她们见我脸色不好,先都唤了一声“长姐”,便关切的坐在我旁边。 “怎么您本来好好的,就病了?” 此时我的三妹妹亦说“我知道长姐是忧心父亲的事情,可是我温家一向忠心陛下,相信陛下早晚会宽恕父亲,让父亲官复原职的。” 二妹温烛澜说“大姐姐,你如今最要的是养好自己的身子,虽说陛下他娶了楚汾,可我听说,楚汾如今还是处子之身,并未与陛下有夫妻之实,她下午来过一次,与陛下说您没规矩,冲撞了陛下,陛下也是申斥了她几句,让她不可胡说,可见陛下是看重您的。” 我看着她,却一句话都说不出了,过了一会才问“父亲贬官,那…弟弟如何?” 三妹妹说“兄长还在翰林院做事呢,兄长一向谨慎,没什么事端。” “那你们呢,父亲贬官,你们的官人可有什么反应?” 我眼见二妹妹低下了头,却是三妹接下了话,“侯爷安抚了我几句,还是一切如常呢,大姐姐放心。” “烛澜,那你呢?” 她抬起头,也是笑笑说“王爷虽没有安抚我,但也没有待我不好,只是多去了侧妃那里几日罢了。” 我的二妹当年心属广宁王晏陵,即便当时他已有了一位颇得心意的女子想娶为正妃,也硬要过门。当年晏陵的母妃在后宫并不受宠,可那时我温家却是炙手可热人人巴结攀附,所以后来因着父亲,他还是娶了我的妹妹当正妃,而他的心上人只能屈居为妾。可还好那女子不算太任性,在王府里对我妹妹算是尊敬,我只见过她一次,只知是个平凡无奇的女子,面容清秀却不惊艳,可这么个人却如此得晏陵的心意,的确她有着我在面皮上看不出的手腕心计吧。 “等我好些了,就召他的侧妃入宫,再告诫她几句吧。” 二妹妹有些感激的看着我“那就多谢长姐了。” 我再见到晏珩时,已是三日后。那日我静立在窗前修剪盆栽,而他也在静静的看着我。记得我们还在王府的时候,他最欢喜安静温柔的女子,像楚汾那样的么,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我与他之间终因为父亲的事情隔了点什么,是什么呢,我竟也不愿意细细的想一想,我这几日里,翻来覆去的全是初见他时候的样子,那个时候还是初夏时节,他站在一地杏花飘落的地方,正合那一首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令人心醉,触动我的情思,可终究,我的少年郎,变成了万人之上的帝王。 他悄然走至我身侧,又轻轻赞我说“你的功夫仍是一如往常的好。”我并不转头,只含笑说“若觉着好,便送予你了。”他笑着点头问我“今日觉得好些了?”我只点头,缓了一刻才说“身上极是乏累,总是歇不过来,阿沅与我说,躺着会乏的,于是便起身来走走。”他浅笑间说“你最喜欢的杏花开了,想邀你一起看。” 我揉了揉头上一穴方回“杏花开了…”又敛了笑意“容我换身鲜丽衣裳罢。”此刻他才抬眼打量我,见我一身橘色曲裾虽是颜色不差的,可绣的花样却少,只是黯淡几朵无名小花作陪衬。待我更了一身淡紫的罗兰色齐襟,他又赞起“阿楹当真明丽如初。” 遂挽我手一去揽翠园。揽翠园我曾与他来过几次,均在他登基前,那时我虽为侧妃,却一切皆是正妃礼遇,他当时母亲为婕妤,并不受厚待,然当时先皇后却为我姑母,因是因我一句话他的母亲日子渐渐好过了起来,他还为此打了一对杏花样式的镯子特地谢我。如今想想,却不知那真心的情分是几分了… 他留意着杏花颜色,取了一朵簪在我鬓上,仔细瞧过几次方说“当真配你。”我虽心有旁骛但亦是一笑应了“杏花明丽正合我心意。莫若令阿沅取了花瓣我作个香囊,待制好了送你,你必得日日佩在腰间念着我才是。” 他回我以笑“从前温家嫡长的绣品名动京城,便是许家嫡长子以黄金万两亦难求一,今日我得娘子如此相赠,必定日日佩带方算全了娘子一番情意。” 我不置可否,但他说的却是件真事。我温烛楹虽性子差些,不肯待各人和气,但女儿家的擅长一样都没落下。我女工极好已是京城扬名,一手簪花小楷也极类思皇后卫氏。不仅如此,他们男儿家的射御书术我也有涉猎,我的射箭投壶水平已是上佳,只是骑马初学因着摔过,是以后来并不太上心练着,为此不大精通。 第3章 何当共剪西窗烛3 可我记得我在王府里很不安分,日日央着他要他带我出去,然而那些日子因为秦惜的父亲与我父分庭抗礼,是以秦惜与我在府中平分春色,就连一开始要许给我的正妃位也要在我与她的较量中挑选。 不得不说,用心机拉拢人的本事,她好我许多。阿珩未必喜欢她甚至可以说是不喜欢她,但对她总是客气有余,像是如今各府中的主君与大娘子一般,纵还有几个妾室在主君身侧,但主君于正头夫人那里每月必有几日,时日约摸固定。秦惜比楚汾更得上下人心,楚家如今为武门之首,楚汾的父亲是先君最为倚重的将领,阿珩的父亲在世时候,便有意要将楚汾指给阿珩,只是那时他偶然说起,我与皇后便双双反对,姑母也为此得罪了先君,引得后来先君对姑母没有了几分怜爱,以致她如今一身病痛。 而阿珩的生身母亲为保母族安宁,甘愿遂先君之愿自尽,先君猜忌颇重以致最后众叛亲离,便连曾经盛宠一时如今的贵太妃于氏也不肯在死前见他一面,在他死后更是一滴眼泪也没有掉,我还记得那日我见她时,她挽我手说“小楹儿,万不可对你夫君上一次真心,帝王家凉薄,宫中人心难测,你从小受着娇宠,宫里的陷害争斗无止无休,你受不住的,还是尽早请旨,哪怕剃发去做姑子,也好过日后伤心。” 她的眼神里是我看不懂的伤痛,我知道,她是为着那个夭折的不明不白的孩子,而孩子传言,是被人下了药毒死了,而毒死孩子的那个人,隐隐约约就是先君生前最信任的贴身女官。 这是怎样的一种感觉?辛辛苦苦十月怀胎拼了性命为曾心许的良人诞下了孩子,却被他亲手害死?虎毒还不食子啊,人竟能比虎更心狠几分…我或许是明白那种感觉的,那种被所爱之人亲手伤害的滋味,有如被他哄着喝下带着蜂蜜的鸩毒,即便是即刻死去也心甘情愿,我们女人一辈子痴情于人,或有人移情他人要被嘲说红杏出墙,被加之以不贞不洁的烙印,然男子一辈子三妻四妾便是理所应当,无人会去说起他们的无情薄凉。所以或许一生下来就是不公平的吧? 那么来世,呵我竟想到了来世,都说今生不幸之人才会想到来世,祈求来世不再如此不幸,所以我到底是幸还是不幸?我出身相府,嫁的是我心爱之人,他虽说如今不能一心一意的专宠于我,但对我也是不错的,至少一直对我很温柔很体贴。 晚间阿沅来报说御前宫人说他晚上会过来,阿沅还与我说“姑娘,您这次可要对陛下温柔些,再不能使小性子任性,别再惹怒了他,那可就不好办了。”我点点头,含笑答了她一句“知道啦阿沅,我定会好好的跟他度过今夜。” 说罢我命她拿了我下午便绣好的两个香囊,一个是鸿雁齐飞,一个是杏花翠竹。杏花为我最爱,翠竹是他最喜,他来时约莫已是很晚,我已撑着手肘小憩上了,距阿弗后来说,他望着我的眼神柔情似水,一如从前我刚嫁进府时的模样,想我匆忙十四岁便嫁给他,他亦是未成年十八岁就娶了我,在没有秦惜的那两年里,我与他度过的真的是神仙眷侣一样的日子。 我从来觉轻,是以他抱我那刻我就已经醒了,他将我放于榻上之时我便双手环住他的腰,他似乎有些惊讶,说“你醒了,我今日来晚了,有些事情耽搁了。” 我抱着他不松手“阿珩…有些事情是我对不住你,过去我太任性,总是与你吵跟你闹,自从秦氏入府我就不消停,总是给你惹麻烦,可我现在想清楚了,只要我还能跟你在一起,那些都不重要了,可是,你还喜欢我吗,你还能原谅我吗?” 我感受到他慢慢的回抱着我“你又说傻话了,阿楹,你如今要紧的是养好身体,太傅,早晚我会让他官复原职的。”我抚着他的脸颊,毫不犹豫的吻了上去。 他起初还有些不适应,但后来便渐渐知晓了我的意思,一点一点掌握了主动权。手指在我腰带上一挑就轻巧的解开了我的衣襟,只留我一件小衣。我笑一声说“夫君好心急啊。”他已俯身过来压倒了我,于是一夜旖旎。 翌日他起身时胳膊还被我抱着,他拽了几下也无果,只好温声哄着我“阿楹…松松手…”我睡梦中“嗯”了一声,才发觉是他上朝起身盥洗这个时辰了。方松了他,只觉他在我额上脸颊一吻说“阿楹你睡着就好,我去外间更衣。” 我应了一声,他便起身出去了。他方出去我亦醒转过来,知昨夜同他说了那番话,今日就要做个贤惠样子给他看的,遂起身随意由阿弗侍候洗了脸,又换了一身浅粉色绣翠竹的襦裙,外间披了一件大袖衫亦是浅粉色的,待等阿弗替我理好披帛我即去外间服侍他更衣。 如今我未上妆自然比起他穿朝服更快些,他见我起了身还有些惊讶“从前给长辈请安都没见你起这样早,如今这般早起是…?” 我接过宫人手里的朝珠“妾自然是准备着给琳愉夫人请安去了。”他又是那般神色,我替他带上了朝珠又理了一理他腰间的玉穗儿,用的是家常的语气“我今日这件衣裳好看吗?” 说罢他拉着我双手仔细看了看才说“你平日喜欢鲜丽颜色,如今穿的这般素淡倒更显清丽。” 我知道他喜欢淡色很久了,只是我一直觉得,每个人都有自己喜欢的,又何必为了迎合谁连穿衣打扮都改了去。便如宫中的楚汾,秦惜均是为了他日日穿着浅的看不见的颜色,我如今这身粉色都显得有些浓了。他抚着我的眉眼笑道“你的心意我更喜欢。” 我心明他是何意,我喜芍药,牡丹式样,是以裙上多此等样式,而他喜欢竹子的事只告诉过我一人,所以我也为着他做了几件绣竹子的衣裳,只是因着种种误会,一直没有穿过。 我浅笑间又看宫人为他带上了十二旒,他握握我的手,我命宫人奉上昨儿搁下的香囊“这两个选一个喜欢的吧。”我睨着他笑说。他仍不松我的手,随口吩咐跟着的樊和“我都喜欢,都送了我吧。” 说罢才要出门,又回来在我耳旁悄声说“今日回赠娘子一礼,还请娘子稍待。” 我温温和和的一笑送了他出去,又命阿弗给我上妆梳头。如今头上簪的是他前些日子命人送来的杏色长步摇,因着我喜欢,总是白日里看着赏玩,却不曾带上去。才要出门,只见阿弗入内摒退了众人“姑娘,主君送了信给您。”我收了信进内室去看。看过以后心间不觉一阵阵的冷意,父亲他怎能如此…阿弗在外间叫了好几声见我不应,直接推了门入内,问“姑娘这是怎的了?主君与您说了什么话,竟叫您如此模样?像是吓坏了似的?” 我朝她安慰一笑,让她扶我起了身“父亲只是感慨境遇不好,如今温家不比从前风光了,上门拜访的人渐渐少了,门庭有些冷清罢了,而我,只是感慨岁月无常,陛下终是对我不似从前了。” 阿弗忙劝我道“姑娘不能这样想。温家还有无数的门客都在朝中或各地做官呢,为要职的更有不少。再说,主君的门生倾满了朝野,一朝一夕间就可以官复原职呢,只是如今主君想给姑爷些面子,所以一时间先无作为罢了。” 我朝她无力的笑笑,出了门去琳愉夫人楚汾的临华宫晨省。我来时不少嫔妃已到了,里面正聊的起兴,见我进来位低的宫嫔便起身行礼,我见沈之如面色红润,今日一袭桃红色的齐胸襦裙颇为耀眼,与我平日装束竟别无二致,看来是为着这一胎风光的可以。我先向楚汾问了句“妾请夫人安。” 她向来走面上功夫极好,说道“温姐姐来了,快坐。”我应言,与秦惜见了个平礼,便立刻免了一众宫嫔的礼,还问候了一句沈之如“修仪妆安。”她朝我微微颔首“同问明妃安。” 又转说“妾前些日子因着怀孕初期身子不爽,夫人大度免了几日请安,今日妾在此谢过夫人。”说罢起身行了屈膝礼,楚汾忙说“你是有福气的,什么都大不过孩子,陛下登基至今没个孩子,如今咱们啊,都盼着陛下的长子出生呢。” 她含笑间有些得意的样子,又转而皱着眉头说“是呢,妾也盼着这个宝贝早日生下来呢,只是妾怕自己是个没福气的,一旦出了什么意外…”楚汾止了她的话说“妹妹这可就是胡思乱想了,陛下又给你添了一倍的宫人,哪里会有什么意外?” 沈氏方颔首说“是妾言语无状胡思乱想了,夫人一向大度,不似那等心胸狭窄动辄就要寻到建章宫去闹一通的人的小女子一般,若如今主事是那种人,那妾真要忧心死了。” 我见她如此说也不恼,抚了抚腕上玉镯才说“既是修仪如此信任夫人,何不请旨,让夫人照顾修仪此胎?如此不也多了一重保障?” 我察觉到楚汾眼中的冷意,又说“方才修仪不是一直说么?夫人大度,定能好好的保着你这胎,助你生下这孩子才是。” 沈之如这人头脑简单的很,言语上抓她的把柄并不费力,只是我从前不爱跟她计较罢了。“总之修仪方才也说了,本宫是个小气的,不肯照拂别人的胎,不过,咱们宫里的静妃姐姐和夫人都是贤良淑德的,修仪倒是可以好好选选。” 沈之如煞时间就白了脸色,起身呐呐道“妾…妾”她还未说出话来,只听一声“圣旨到”,所有人都站了起来,樊和正色说“请明妃娘娘上前接旨。”我方在阿弗臂上一搭,行至前去跪下。 “兹有明妃温氏,贤良恭淑,即日起晋夫人位,加赐封号珍。”说罢他恭谨退后说了贺言“恭喜明珍夫人,陛下视夫人为珍宝,承诺夫人一生一世,珍之重之。” 第4章 何当共剪西窗烛4 我心中一时间思绪万千,原本是打定主意,如今定不要再将一颗真心抛诸他身上的,可他如今如此,我竟有些动摇了,听罢话我和颜接下“妾多谢陛下厚爱,稍后便去明恩殿谢陛下隆恩。” 樊和虚扶我一把令我起身“明珍夫人客气了,陛下说您近日身子不好,该多歇着才是,请您先回月音宫去,陛下稍后会去探望。”我又道了声谢他方走了,殿中人神色各异,稍缓一刻都向我施了礼“恭贺夫人大喜,给夫人请安。”我的眼眸望向了至今尚落座于高位的楚汾,只见她扶了身侧长侍起了身,下了两步阶向我盈盈屈膝道“恭贺明珍姐姐大喜,琳愉请姐姐安。” 我浅笑间免了众人的礼,又笑说“众位客气了。”随即向沈氏一颔首又望了望楚汾“琳愉夫人,修容的事本宫会向陛下陈情,就不劳妹妹和修容往明恩再跑一趟了。” 她二人闻言如此,倒是沈氏先开了口“夫人的意思,是妾和琳愉姐姐都见不着陛下,偏你能见着了?妾的事不劳夫人管,您也管不明白!”虽说她有孕,但爆炭性子是半点也没改,我今日不愿同她争执是大多觉着她这胎很难保住,不愿今后在此被人抓了把柄担了责任。 “琳愉姐姐有执掌六宫之权,本宫有协理六宫之权,修容从属六宫,照拂修容乃本宫分内之责。当然,妹妹如今有着皇嗣,本宫一切以妹妹欢愉为先,既然如此惹的修容不顺心了,那本宫今日在此发愿,今后修容安沁殿事我温氏尽概不理,对于修容,温氏愿退避三舍,绝不冲撞沈氏及腹中皇嗣,如有违愿,温氏愿立时暴毙宫中。” “胡说!”只听外头一声不悦的声音,却是晏珩入内,他睨着我说“总是这般胡说折了福气可怎么好?”说罢牵了我的手扶我到座位上坐好了才说“朕听的清楚,修容和明珍不睦已久了,如今宫里人人皆知,既是如此,明珍的确不能再管修容的事情,这样不仅修容得不到好的照顾,阿楹亦会受委屈。” 说罢他瞥向楚汾“琳愉夫人管着后宫事宜,哪还有精力照顾修容,这样罢,琳愉夫人,六宫的事便先交给阿楹,你先尽心保着沈修容的胎才是。”楚汾大惊下竟忘了起身道声是,倒是我先起了身说“陛下,妾一向不比静妃细心,如今身子尤未好全呢,这六宫事怎可交由妾来理着?倒不如交给静妃更为合适。” 他吃惊之下迟了一刻才回了我“不知阿楹你是这样想,既是如此,便是你和静妃一同管着,你既不愿做主事的,那么静妃,你事事皆回阿楹一声就是了,若有不妥的,阿楹你也替静妃多改改。” 我晓得秦氏如今心里一定恨极了,她的父亲如今官至右相,比我父还要高些,而如今她却在后宫被我压了一头。如今事事还要受我掣肘,她自然是难受的很了。秦惜还是平日的模样,起身屈膝道了声“是。”我亦是含笑起身行了个屈膝礼“妾多谢陛下费心周全,静妃一向心思细腻,做事谨慎,妾今后要替静妃改的一定少之又少。” 想我昨夜一番话真的是有用,不仅让阿珩为我晋了位分,还让他当众下了楚汾和秦惜的脸面。 他即是起身向我这处来,“既是如此,一切妥当了,早些朕应了要去明珍夫人处,便该去了。” 众人皆行了礼送我和他出来,他牵着我于宫道上走着,偶然与他对视间却是他先笑了“看来送你的礼你还算喜欢。” 我亦含笑回着“你送的我都是喜欢的。你瞧…”说罢我摇摇头,上头一对步摇窸窣的响“我收了有些日子了,不舍得取出来,今日才取出来带上,你觉得好不好看?”他替我理了理步摇的穗子“自然好看,阿楹你容色姣好,便是没了这些钗环也胜那些女子许多。” 我自是欢心的,笑说“我去岁亲手酿了酒,如今正是起开的好时候,不知夫君可有兴致去品一品滋味如何?” 他又诧异一句“你何时学的酿酒?我怎的不知?”那是在他常去看秦惜的日子里,我闲极无聊,身边一个小侍女说自己会酿酒,我觉着有兴趣就学了学,一年一年过去了,就渐渐酿的越来越好,我一直认为,人与人之间的情便是酒,经年的感情才有滋味,若只是一时之欢往往稍纵即逝,不得长久。 入了月音,我与他双双坐了,阿弗即为我们奉上一盏刚温过的酒,我瞧了她面色有异,问道“怎么了?可是宫里出了什么事?”阿弗闻言便跪地答道“奴婢无能,护不住月音的人,两个贴身服侍过您的宫娥方才被带到宫正司去了。” 宫正司,那是关押有罪宫人的地方,去了一遭还能有命回来的都是少数,我问“可是有了什么罪名?”阿弗即一叩首说“是临华的意思不光是我们,便连静妃娘娘那里,和修仪那里,就连汪才人那里亦抓了人去。” 我睨着她半晌才说“这是什么意思?琳愉夫人是查出了什么才会动用宫正司审人?”阿弗抬眼间已带了哽咽之声“奴婢哪里清楚,只是奴婢害怕,哪一日奴婢也会被无端带到宫正司去,没命回来服侍您了…”我还未发作,即听阿珩说“荒唐,琳愉夫人在做什么?”说罢吩咐一句“樊和,你亲自去宫正司问问,若只是琳愉夫人无端生的事,便叫她们放人回来。” 说罢阿弗也止了啜泣,说“奴婢隐约听说,是为着皇嗣的事,凡是同皇嗣有了牵连的人,都要走这一遭。”我又问“我月音向来和她沈修容没有任何来往,琳愉夫人拿了我的宫人是何意思?” 阿弗等了一会才回说“前些日子按着宫例,各宫都去了内府局取东西,当时正是她二人为姑娘您去取的,后来抱怨说修容的贴身侍女撞了她二人,还耀武扬威的说什么她家修容如今有孕身份贵重着,而您…您”她支支吾吾不肯说了,阿珩说“说下去。”阿弗又叩首下去“而彼时姑娘的父亲遭了贬官,今后定然会沦为弃妇。” 我阖眸,不愿再听了。今日琳愉耐不住性子在我意料之中,可阿弗为何不先告知于我一声?我见阿珩愠怒之下攥紧了拳,抚着他的手说“无妨,不过是几句没见识的小宫女说的酸话,夫君不生气。”见他微微松了拳,我方与他十指相扣倚进他怀里“我只想与夫君好好的,年年如此日日如此就好,至于其他人如何诋毁我谩骂我,旁人信也就罢了,我只愿夫君能相信我的清白就足矣了。”他含着笑意,将我抱紧,再抱紧。 沈之如的孩子生在大夏二年的冬天。她的产期本在两月后,而于那时候都为了除夕忙碌,她生孩子这件事情好像也没有闹的很大,那日后我的宫人与其他人的宫人都被好好的送了回来,而阿珩把沈之如的孩子交给楚汾的决定十分明智,自那日后,沈氏再没有出过任何意外,只是听说,她允诺若是生下了孩子,这个孩子将由琳愉夫人抚养,我彼时听说这句话,只是淡淡一笑说“好可怜。”阿弗仍是跪坐下来与我说“宫里哪个不是可怜的呢?”我睨着她笑了出来,是啊,能有亲生骨肉已是不易,能否养在自己膝下,或许于她而言,并不那么重要。但对我来说,自己的孩子管别人叫母亲,会成为我一生的伤痛。 我还记得那个冬天沈氏的嘶喊声传遍了六宫,传到我的耳朵里,所有人赶去她的庆安宫表示关心,唯独我没有前去,我知道阿珩为着皇子会去的,也提前命了宫人等在那里,她们会告诉我,是母子平安,或是母亡子活。可惜…或许是沈氏在怀孕的日子里不改初时的嚣张跋扈,未能为腹中孩子积福德,是以她诞下了一个不足斤的孩子,一出生就没了呼吸。 沈氏听闻噩耗昏厥过去,惊厥之下导致大出血,连大人也没有保住,听闻那日在场的嫔妃无一不感伤落泪,哀叹沈氏当真是可怜,皇子更是可怜。而我落座于宫里与阿弗一同赏着雪,以手去接雪花,那种清清凉凉的感觉提醒我,又有一个人逝去了。三个月前,太后去世。姑母走了,我感觉这个世界对我的爱怜又少了几分。 一个月前,先君的一位太妃又过了世,我到贵太妃那里去请安,她又把几年前跟我说过的话重新说了一遍,她让我离开阿珩,离开皇宫,她说这里与阿珩会成为我毕生的痛苦,而我轻描淡写的告诉她“我已经放下了。” 她的眼神里写满了惊讶,而我只是又叩首行了一礼,便带着阿弗翩然而去,我还爱吗?还爱吗?这个问题,或许之于我,永远都没有答案。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永远都在我心里,那份永恒的悸动我亦永不会忘记,只是如今多了些什么其他的感情,比如谋划和算计,我要为了温家,为了自己,不再将所有的心思放于他一身。 第5章 何当共剪西窗烛5 就那样两年过去,一切都是平平静静的,令我欢心的是,我的孩子宁鸣的出生,他是宫里唯一的一个孩子,也是阿珩的皇长子。阿珩与我的日子安谧静好,父亲官复原职,我本以为一切都能这样下去,我能度过幸福安虞的一生,可那日,我的梦破了。那日无数官兵冲进了宫城,包围了皇宫,而为首的那人,正是我父亲的得意门生李祺。我不知所以,但我的月音宫却被实实在在的保护了起来,且他特地派了自己的贴身护卫来保护我。我见那人年岁尚小,慌忙下问“你们在做什么?陛下呢?”他局促之下不知如何作答,只是行了一礼然后便退出去了。 不知为何,当年我从温府带来的贴身侍女如今一个人影也不见,尤其是沅弗,她平日与我形影不离,今日却没有守在我身边,我问宫人她去了哪儿,无人知晓,我紧紧抱着襁褓里的柠鸣,祈祷着这一切快些结束,我希望这一切与我的父亲没有丝毫关系,我希望温家始终忠于阿珩,我希望我的至亲和我的夫君和睦相处,但到头来,却发现我所有的希望,只是希望。 后来我逼问了每个侍卫,终于从他们每个人的只字片语中清楚,父亲找到了自己如今为武将的门生戚氏,相谈一番以后决定起事造反,意恐温家地位不保。我知道,世家是比皇族更可怕的存在,世家的每一个人,心中都自矜高贵的自家血统,私心里不愿对皇族俯首称臣,世家的贵女更是如此,所以世家之间甚少通婚,几乎都是将自家培养最好的女儿嫁给皇子们,意图以后登基之后,地位更显。 而我的父亲,如今选择了最险的一条路,他选择造反,而事成以后,他有着一个做皇太后的女儿和一个尚在襁褓的外孙皇帝,他的地位…近乎帝王。那么我呢?我与阿珩夫妻七载,这些年度过的甜蜜岁月在我父亲眼里又是什么?女儿一辈子的幸福比不得他自己的荣华富贵啊!这就是世家的贵女一辈子的命运,替自己争一口气,争恩宠,无论是我,楚汾,秦惜,沈之如,汪渠,全都是一样,都只是家族棋盘上的一个重要的棋子罢了。 我阖眼问跪在我面前的那个侍卫“陛下现在在哪儿?”他默默的没有答话,直到我加重了语气“本宫如今是明珍夫人,又是今后的太后,可本宫更是温家的嫡长女,父亲要利用我当然可以,难道还不许我去见我夫君最后一面了吗!” 他说出了五个字,是我等过的毕生漫长的倏忽“还在朝阳殿。”我点点头,挥手命了他下去。然后叫来了平日曾服侍我梳妆更衣的宫娥们,说“今日,要给我梳一个最好看的发髻,今日是我这辈子,最重要的一天了。”她们答了声“诺”,我便兀自进了内室,打开七年前的旧箱子,翻找出了那件九年前,我尚十二岁时初见阿珩的杏花翠色襦裙。它是我尘封心底的爱恋,我抚着它,想着阿珩当年的模样,这衣裳如今一点也没有变,只是有了年头,丝线的颜色不再明亮,我换上它时,觉得一如往常的合适,即使生了一次孩子,也不觉得身量紧了。我浅浅的笑着,回想着当年的妆容和发髻,吩咐了几句,然后看着她们为我装扮,装扮成那个十二岁稚嫩明丽的温家嫡长女,那个对阿珩一见倾心,宁愿一生追随的温烛楹。 杏花对钗,白玉对镯,翠竹色的对襟大袖衫,还有桃花色的耳铛,蝴蝶花上戏的团扇,水碧色的臂帛,比之当年一样不多,一样不少。 我要出月音宫门时,许多人拦着我,我望着他们莞尔笑着,随后拿出了当年我哥哥给我的匕首,直指喉咙处,他们便纷纷退后不再拦我,我带着两个宫娥去了朝阳宫,听见里面的声音。透着宫门看过去,里面有一个女子,摆在阿珩面前是一壶酒,我听那女子说“陛下还是早点喝了的好,姑娘不会来了,陛下您死了,姑娘就是太后,您若是真心爱姑娘,就不要吝惜您这条性命。”这声音我如此熟悉,熟悉的听了十多年,是沅弗,居然是沅弗!我方才还一直在想,父亲如何能这样轻易就拿下了阿珩的宫城,原是前些日子都尉来送布防图时,我正在朝阳宫中,他从来相信我从不避讳我,那么沅弗自然…天哪,原来是我的错,我一直以为沅弗与我相处之间有如亲生姐妹,断无怀疑她的道理,可父亲在我身边放了这样一个人,居然是他的人!一面用话哄着我,一面又利用我贴身侍女的身份,替温家做事。我听着里面的话,阿珩问“阿楹…参与了这件事么?她…也想要我死?” 沅弗冷冷的笑,回了句“姑娘忠于温家,是我温家嫡长女,温家的万丈荣光。她已经在温家与陛下之间做出了最明智的选择,陛下您…还是成全姑娘吧。” 我此刻并不迟疑推门进去,看着沅弗惊惧的面容,说“我的事情,从来不由得旁人做主,从前我要嫁阿珩,父亲不同意,而我依然嫁了,如今父亲要造我父亲的反,我阻拦不了他,但我这次,要和阿珩站在一起。” 我望着她几然像吓坏了一样,说“您…您实在是…疯了吧?” 我淡笑之间全是冷意“去吧,告诉父亲,让他来见这个不成器的长女一面,或许这就是最后一面了,若是不见,是不是怪可惜的?”沅弗忙令一个温府从前的侍女去请我父亲,我坐在阿珩面前,睨着他有些憔悴的面容说“今天我好看吗?”他看了看我,苍白的面容中渐渐有了笑意“阿楹,你真好看,我还记得九年前的那个夏天,你拿着扇子扑蝶的模样,阿楹,即便我死了,你要好好活下去。”我有了泪意,泫然欲泣间说“我不会让你死的…九年前的那个夏天,我对你一见倾心,那时我已决定我要嫁你,尽管当时你只是个不受宠的庶子,阿珩,不管你是谁,我都喜欢你…” 他抚着我的脸颊说“九年前我看见那个小姑娘,先前不知她是谁家的,只觉得她真好看,我这辈子见过多少闺秀贵女,都不及那年见你的明丽,阿楹,这几年我对你也许不够好,但你不要怪我,我已经尽力了,我一直很纠结,阿楹,你若不是温家的女儿该有多好,那样我便可以无拘无束的对你好,不必顾虑我的宠爱会给你的家族带去什么荣光或者压力。” 此刻我身侧的兰泽上前说“姑娘,休要听他胡说,若不是他送你的玉镯上染了致使不孕的香,您怎会如今才生下孩子?他若是真心对你,对待温家与对待您之间泾渭分明,又如何会如此对您!” 我望着她,想起那只玉镯,那时大婚第二日,他亲手套在我腕上的,是一只金玉雕花的镯子,做工精巧,我在府的每一天因念及他的心意,日日都戴着。后来有一日不慎被沅弗碰碎了,我还伤心了好几日,后来把这话禀给他时,他也没多在意,只说若是我喜欢,以后再补给我一只就好了。 我看着他的眼神里没有愧疚,只有无穷无尽的哀伤难过“那是母妃给我的,说是她的陪嫁,要我送给我心爱的姑娘…”郑婕妤?我想起那个我只有两面之缘的,阿珩的亲生母亲,两次我去见她,她均是过问了我镯子一事,当时我还觉得有些奇怪,只是后来大抵觉得她出身不好,喜欢这些东西也理所当然,但是由于这镯子是阿珩给我的,也不能轻易转送给她,她当时面上的笑意全是敷衍的意思,而这一刻我则全然明白。 她不希望自己的儿子被温家操控,不希望温家的嫡长女生下皇帝的孩子助长温家的势力,让温家成为如日中天凌驾于帝王之上的世家,可如今…一切都变成了她不希望的样子。 看着这一切与我无干却环环相扣将我困于其中的局,我只觉无力,外头有兵戈的声响,我知是父亲来了,遂拉住了阿珩的手,与他一同站起身来。父亲依旧是那个模样,从来看不见他笑,他看着我说“烛楹,你该明白你的身份,你作为我温家嫡长女的责任。” 我睨着他,这或许是我今生第一次直直的瞪着他。“是,但我更想做的,不是温家的嫡长女,不是您温映的长女,而是晏珩的妻子,柠鸣的母亲。” 他转头不再看我,又过一刻才望着阿珩说“陛下,您为了如此爱您的妻子和孩子,定会赴死的,微臣很相信这一点。”晏珩望着他笑说“这么多年我做太傅的学生,听太傅教我为君的道理,譬如北辰,而众星拱之。太傅您曾说过,您愿意做辅助我的一颗星辰,而如今,您的野心…却已经如斯了,当真是令人感慨万分,我只有一个要求,我死后留得清名,我的妻子和孩子受到最好的照顾,别无它求。”我看见父亲的脸上多了一丝满意的笑“您若能做个听话的皇帝,也不会有今日,微臣曾与您说过多少次的事您不曾答应,才会有今日。” 他笑说了一句“是么?”便要端起酒杯,我打掉他的酒盏,拔出手中匕首直指心口说“父亲,放他走,放他和柠鸣走,他们会永远离开京城,不再出现在您的视线里,这一切的事情都由我而起,与阿珩没有半点干系,若非我当年硬要嫁给阿珩,也不会今日。我早已说过,我不愿我的孩子终生为您所控,不愿看到有一日你们兵戈相向,可如今既您造了反,总要有人来承担这个后果…”说罢我望了望阿珩,莞尔笑说“造反之事覆水难收,可这些年父亲一直忠于朝廷,他当真是一时糊涂,错的是我,我不该这么选,让你痛苦这样久…所以今天…就让一切都了结了吧。” 说罢我毫不犹豫,以那把匕首插进了胸口,我看见好多人啊,一瞬间向我跑过来,我拉着父亲的袖摆说“父亲,你放过我们吧…看在我…我们二十一年的父女情分上…”他眼眶已红,却终是转身离开 我又望向阿珩,抚着他的脸颊说“下辈…下辈子,我们做对平常…夫妻…你耕作…我…织布…我们…永远…在一起…好好活…着。”我在他温暖的怀抱里阖了眼,然后身体发飘,我发现自己成了一缕孤魂… 我看着他抱着我,一滴一滴眼泪滴于我的额头上,脸颊上。 随而起身,望着在场的沅弗说“请转告老师,替我照顾好柠鸣。”然后亦毫不犹豫的端起酒盏,一饮而尽。我多少次想抢过酒杯却扑了空,我一次次的穿过他的身体,看他唇畔流出鲜血,他从怀中取出我的荷包握着新婚之夜我们的结发,说“阿楹,你等等阿珩哥哥啊…” 我终是一笑,这一辈子太过痛苦,我与他之间的倾心相许被世家与皇族之间的争斗打破了太多,那么来世…阿珩哥哥,你我…定然要再爱一回。 我看着身体慢慢在消失,接着画面一转,我看见沅弗嫁给了我的父亲,而我的母亲得知我随阿珩而去之事,痛苦不堪,得了一场大病就撒手人寰。我的弟弟在一场战事里为国捐躯,我的两个妹妹均是含恨而终,就连我那认为自己英明一世的父亲,也在我即将消失之时被沅弗毒死了。那么沅弗这个做尽了伤天害理之事的人,也被她的亲生女儿安排活活勒死,而我即将周身化为灰烬,此刻心间不知是何感觉,是释然?痛楚?难过?亦或其它…我明白,我与阿珩,终于又要团聚了…我阖上眼睛,…灰飞烟灭 第6章 相逢犹恐在梦中1 我忽感身子发沉,再转醒时发现身侧是个不认识的人,她见我醒马上喊道“快去请大夫,我家娘子醒了。”我方由着她扶起了身,她见我面色呆滞,忙说“娘子可有什么不适?”我问了她一句“没有,不过我如今是?”她急忙答了“娘子,您是此届采选的家人子啊,明妃娘娘薨了陛下心中难过,太后挑中您几个想要充入后廷的,明日就是殿选了,可前几日您忽地病倒了,高烧不退,今日您可终于醒了,您快起身打扮打扮,这几日各位娘子正想着要如何偶遇陛下,封个好位分呢。” “明妃薨了?”我问。她忙堵我的嘴“娘子,您可不能再如此心直口快的了,如今明珍皇后是后宫的忌讳,谁提都会惹来圣怒的,前儿沈婕妤替了一句,如今还被禁足呢。” 我才颔首想着,原在这个年月里不该有这件事,那么我现在又是谁,我听见外头有人禀了句“许医女来给关娘子瞧病了。” 关娘子?我脑海中涌现了出了关家这个世家,若说大夏朝有三足鼎立的大世家,当属我温烛楹温家,秦惜秦家,和楚汾楚家,而关家谨慎沉稳,不向任何一个世家投靠,且与郑太妃有些沾亲,因此排位仅在其次。为我朝排名第四的大世家,关父在朝隶正二品尚书,一直为官清名做事谨慎,因此后来居上,成为晏珩最信任的臣属。 可前生他的女儿只许配给了一位将军,有次外命妇入见时我见过一面,还赞她面容姣好,举止端雅大方,她面容姣好是真的,眉眼间还与我原身有些想象,只是面容间有些清冷之色,我与秦惜,与楚汾,或说这京城里众多的贵女,都及不上她这副好容颜,只是她从小有头疼病,性子有些懦弱,是自小被父亲母亲拘着的缘故,那日来见我时也不大敢说话,所以我后来也与沅弗抱怨了一句,真是可怜她一副好容颜了。 如今我既不再是温烛楹,便定不要再重复当年的悲剧,听关氏的贴身侍女说如今还是五年前的好时候,那么如今…还有转机。我能再见到我的夫君让我欢喜,可惜我再不是当年的阿楹了…他还会像当年一样,对我一见倾心相知相许吗? 我虽心中种种事纠缠,但表面功夫做的极好,我从各种侍女的口中了解到关家嫡长女的姓字为关茗淮,如今因冲撞了明珍皇后的尊号,因此正要让家中重新改名。 那日我心中想着旁事,无端竟走到了御花园,当年与阿珩相会的地方,此地蝴蝶纷飞,一晃当年情景今又重在,关家小姐距十五岁还差三个月,今日正巧挑衣裳时,我又循着从前的喜好选了一身杏色衣裳。拿着蝴蝶花戏的团扇,一切都是那么相像啊!那么,阿珩,他会来吗?这个我朝思暮想了这么久,或许为着一寸执念又转世为之的阿珩会来与我相见吗? 我阖眸,决心再试一次,这一刻我忘却了一切,只是有如当年的天真模样,我追赶着蝴蝶,其中有一只我是认识的,它的翅膀七彩斑斓,正算是我与阿珩相见的信使,我追着追着,一下扑到了它,却发现我的扇子扑到一身玄衣,上面的花纹精致,正是一朵盛开的杏花。 是他!是他!我抬起头,看着我望了九年的俊朗面容,一瞬间就有了泪意。然而下一刻,却被身后人一扯跪了下去“叩见陛下,我家娘子是许杏园的关娘子,今日无意惊扰圣驾。”说罢她一扯我,小声提醒道“娘子,还不快向陛下请罪。”我想也未想,便按着脑中所想的说了出去“这儿又没写着是皇家的,便是谁都能来的,怎么独我来不得?”说完才觉后悔,怎么说了这番话!这番话是他当年笑眯眯的问我“温家妹妹怎么来这儿了?”我亦是这样的话回答了他,他还嗔了声“温家嫡长女真是好大的脾气啊。” 我感受下他扶了我的双臂,亲自扶了我起来,说“传言说关家的嫡长女怯懦守礼,平日里少言寡语的,今日发现传言果然只是传言。” 我笑说“正是这个道理,传言都是旁人编排的,哪有真话?今儿您见到了关氏,自然晓得关氏的性子了。”他忽地止了步,我抬头看着他,他眼神凌厉,似想从我身上看出些什么,然而我毫不躲闪的与他对视,正像他从来我一闹,他有时就会这样看着我,但我从也不惧,都是迎着他的怒意看上去的。 他缓了一刻才说“敢问芳名?” 我红了眼眶。 这一切都跟当年一模一样,他问“听说温家大小姐温柔安静,说话客气,今珩知道传言不是真的了。”我答“传言都是旁人随意编排的,殿下也肯信?真是不容易。”随后他就问了这句话“敢问温姑娘芳名?”如今又是这个场景,又是一样的话语,我身侧那个关氏的侍女以为我吓的不敢说话,忙说“我家娘子名讳冲了贵人的讳,如今正要请家里更一个名来。” 阿珩问“什么名讳?说来听听?”那个侍女又慌忙跪下说“陛下恕罪,奴婢怕惹了您生气。”我见他如此,清淡说了两个字“茗淮。”他眉头一皱,莞尔才说“是…是个好名字。”我续了他的话说“陛下,关氏的名字也是父母费心取的,要关氏为了旁人任意改了十四年用的名字,关氏不服。”我深知这番话不会惹他生气,因为温烛楹的楹字与先太皇太后名讳相撞,我那个一向知礼的父亲请旨要他为我更名,我听了便是不愿“要我为了旁人改名字,我才不愿意,你若要改,以后都别叫我名字了。”他事事顺着我,便作罢了。我见他一改肃穆面容,来牵我的手“不改便罢了,你这性子如此,真不知从前是怎么得了个怯懦的名儿。” 我任由他牵了手,笑说“关氏知道陛下是明君,又一向大度,定不会因这些小事儿和我一个小女子计较的。”说罢他浅笑间一抹我鼻尖说“好一个小女子,既是如此,便随我去朝阳侍候笔墨去吧。” 他牵着我走进我那么熟悉的朝阳,所有的一切陈设按着我的喜好,上面有着杏花的砚台,杏色的纱帘,一见就是为着心上人设计的。他见我并不惊讶,笑说“之前来过朝阳请安吗?瞧你是很熟悉这里呢。” 我摇摇头说“关氏是第一次来。不过陛下这里的陈设都不像是个帝王的住所,倒像是个小姑娘住的地方。”他一惊然后叹息“阿楹都走了这么些日子了。”我见他如此好心疼,只好温声哄说“陛下不要难过了。”他又转过眼来望着我,笑说“你知道么?你和我的阿楹很像,几乎一模一样。”说罢他抚着我的眼睛,吻了上去。“茗淮,阿淮…”说罢吻一寸寸落在我的眉间,脸颊,当他就要吻到我的红唇,我忽地挡开他“陛下若是为着明珍皇后对关氏起了怜爱之心,关氏宁肯就此落选回家去。” 我不能让他为了曾经的温烛楹而喜欢曾经的我,那么有一天他一定会清醒的发现,我不是他的温烛楹,那时我与他依然是一场悲剧。他严色说“这宫中女子,能得到朕的雨露恩泽便觉万幸,你如何敢如此回绝,便不怕朕问责关家?” 我仍是不在意一笑“我只求加个如意郎君,他能疼我爱我就好,我不求他多富贵多讨别人家的姑娘喜欢,我喜欢他就够了。” 他听罢又是一番震惊神色,终是退后几步说“你先回去罢。”我微微屈膝,便出去了。茉歆见我如此出来,说“娘子今日怎可如此大胆,与陛下说那等话,若是陛下晓得娘子是个不知礼的,又如何会喜欢娘子?”我记着我从前在他身侧便不爱守礼,因我觉得礼数是客套的用处,而我夫君与我之间若还要客套一番那岂不是太累了?他也不喜欢那样极尽礼数,把他当圣人供着的人。那样的人瞅着都觉得累,更何况相处起来。我笑说“他不会的,你放心就是。”茉歆不知所以,还追着问“娘子您方才跟陛下认错了没啊?”我笑着不答她的话,她就一直问。这时我想起了沅弗,那个在我身侧许多年的阿弗,那条予我最后一击的阿弗。她从来在我面前温和持静的人,竟是那样歹毒心肠的一个人。 第二日一大早我就听见外头闹哄哄的,望了望外头,方掀了被起身,说“茉歆,隔壁这样闹腾是做什么!” 她急忙劝说“娘子,您快起身盥洗去,一会陛下的旨意就到了,册了位分就是正头主子了,也能侍寝了。”她说时双颊飞上红霞,我知她是什么想法,自然是盼着我早日侍寝生下皇嗣才好。我笑说“你这模样,是也想嫁人了?” 她摇摇头忙出去给我端水盥洗去了。我将将盥洗完毕,才看见阿珩身侧掌事宦官樊和亲自带着圣旨过来,我笑说“来的倒不迟。”说了一大堆罗里吧嗦的赞词,最后的封位却是众人想听的“即日起封为正三品婕妤,钦哉。”说罢樊和笑着扶起我说“娘娘您好福气,采选家人子最高封至四品美人,您却得封正三品陛下为您抬了足足一品,您该随臣去朝阳宫谢个恩,还有,陛下说,您一向聪慧,这封号吗,您自己定就是。” 我笑着屈膝一礼谢他,又命宫人奉上荷包,又请他喝茶,他绝不会留下的,方推拒了回去。我说“今日我身子不爽,面容不佳,恐冲撞圣驾令陛下生厌,还望您回去替我禀了陛下,改日我再往朝阳宫去请罪。” 第7章 相逢犹恐在梦中2 我说了这话,又吩咐宫人仔细带着东西搬去了他给我定的折薇宫。折薇宫是先君贵太妃的居所,是仅次于我原居月音的第二大宫殿。比起楚汾的临华宫与秦惜的馥祺都是更好的住处,而这两位为表自己的贤良淑德都自请住差一些的宫寝,折薇宫竟是便宜了如今的我。我蹙了眉头眼瞧着她们折腾完,才更了一身并蒂莲花的粉色裙子,我从来不喜欢这么穿,但关氏的脸庞更显得清冷,若我偏要打扮的如从前一般艳丽是不成的。这白日里都是来折薇请安的,又有些是好奇我到底用了什么法子才让他直接封我做了婕妤,而我只是淡淡的客套几句便送了她们走,不似从前见也不见的疏离,保持着一份客套有余。 是夜,朝阳宫旨意,召婕妤关氏侍寝。我看着外头渐黑的天色,由茉歆扶着上了专属的煖轿,听着铃铛叮铃铃的响,我想起了从前。我曾跟他提过,我很讨厌晚上过了半夜自己做着小轿回去,我自小有寒症,很怕冷,与他燕好后受了凉便要病一场,他后来也当真体贴,告诉我可以在朝阳宫过夜,我知道那是皇后才有的殊荣,因此并不答应,自此后他再没有宣我去朝阳宫,从来要我侍寝都是在我的月音,可现在,今日不同往日了,他虽依旧待我不错,可到底没了前头几年的情分,我如今还要细细的筹划,让他重新爱上如今的我,今生再补偿他那些错过的。 到了朝阳宫,自有两个宫人打着灯笼引我去寝殿,又有宫娥拿来了寝衣,我望了望挑了一身淡蓝色发,让她们服侍我穿了,然后便在床边坐着剪灯花玩儿。再抬头时便看着他在门口静静的看着我,遂搁了剪子笑着起了身,行至他面前才屈膝行了礼“陛下看妾多久了?” 他扶起我,顺而牵着我的手说“没多久,大约…半刻钟。”我知道他定会看很久的,因为他从前常常晚来,而我从来闲来无事就喜欢剪灯花玩。这些小习惯怕是从来他不见得记在心里,而如今温烛楹逝去,他却会记的很深。他抚着我的脸说“封号想的怎么样了?”我忖了一会才说“陛下如今竟连个封号都不给妾想?旁人都有的偏我便没有,您是有意让妾难堪么?” 他又弹在我额上“你这丫头,朕是怕择的不合你心意了,你觉着这字如何?”说罢他握着我的手,在我手心上写了一个颖字,我此刻看着这个字,不禁又想起另一个同音字“影”,他是想让我做一辈子温烛楹的影子? 我心惊胆战之下畏缩了一下收回手,说“陛下又把妾当成旁人了吧。”他像被我说中了心思,又补救说“不是,朕方才心里想的就是你。”我又拧过头去不理会他,他又哄了一句“真的是你。” 我才喜滋滋的转头去“妾是仔仔细细想了两个自己喜欢的,一个是敏,一个是慧,不知陛下更喜欢哪个?颖这个字,为着不让妾难受您也别用了吧?” 他笑说“好,真是个机灵鬼儿,事事顺着自己的心思不肯吃亏呢。”说罢扶着我的肩让我躺下,他方俯身压过来。他用拇指摩挲着我的红唇,我阖上了眼,他说“阿淮你生的好美。”我又睁开眼望着他,他又吻上我的眼睛,一只手轻松解开了我的裙带,我顺着他的动作配合着,他顺而借着烛光看着我,见我已有了泪光又哄道“娘子别哭。” 这一刻我再也忍不住…这是我与他床笫之欢间他惯用的话,在我与他相处甚好的两年里,我们敦伦之好的数目很多。然而我常常不得他的要领,而被折腾的十分难受,他见我如今也不敢再有动作,时常都是先哄我再有别的。他见我哭的厉害,停了下来说“怎么了?” 我睁开眼来看他,毫不犹豫的回抱了他,过了一阵子我感受到想象中迟来的疼痛,却觉着这次渐渐舒爽了些。事完之后有宫人服侍我与他各自盥洗,我盥洗后见他亦未眠,笑说“妾有件事情想恳求陛下。” 他望着我笑了笑,说“是又想晋位分了?” 我诧异道“您怎么会这样想?妾才得了婕妤位分,还有什么可晋的。只是妾一直有头疼病,这病受不得冷风,所以今后若是陛下您方便又想召寝的话,能否晚间请您到妾的折薇宫去?” 他缓了一刻方说“你有头疼病?”我又觉得他怀疑我有顽疾,说“小病痛,算不得什么大事。”他握我的手说“明儿让宋御医给你瞧病去。让他给你好好调理着,定能好的。”我顺势又靠他近些,说“妾也不是想求您这件事啊。” 他又笑说“知道了。”说罢一揽我入怀,“快睡吧。”我瞧了瞧外头的天色已将近半夜,说“陛下睡吧,妾等着时辰,一会就要回宫去了。”他又笑说“那些规矩旁人守些便罢了,你却不必守着,你既说了冷风一吹就头疼,现下风还冷着呢,朕可不舍得让你去吹风。”说罢他转身吩咐了外头守夜的宫人“今夜敏婕妤不回宫去了,你们都退远些。”外头为首的应了声“诺”,我则放心的靠在他身上睡去了。 翌日晨起。还是茉歆告诉我他已上早朝去了,而我如今要去向静妃问安。我才发觉,如今楚汾不在,曾经的我过世,静妃到底是扬眉吐气了。我起身由着她们装扮,换了一身素色衣裙,方乘步辇往秦惜的馥祺去。到了地方有人通禀“折薇宫敏婕妤到。”我才察觉所有人的眼光都到了我身上,我稍有笑意向曾经那个我不屑一顾的秦惜跪了下去,这或许是我重活一次后最难的事情。“妾折薇敏婕妤关氏,请静妃娘娘安。”她依旧是那番大方的模样,笑着让身侧宫女扶起了我说“敏婕妤好模样,昨儿婕妤侍寝,今日还来请安,真是辛苦婕妤了。” 我又屈膝答道“静妃娘娘贤良淑德,德行为六宫表率,妾日后一定以静妃娘娘马首是瞻。”她有些讶异之下还是笑说“婕妤好甜的一张嘴。”方让我去坐了。 我对秦惜这个人十分了解,我知道她这个人最爱惜的就是名声,最喜欢别人夸她的就是贤良淑德四个字。最不肯做的就是拉帮结派,她为着自己那一点清高,才没像楚汾一样爬上夫人的位子,前世我不知她后来如何了,但阿珩若逝去,那些无子的嫔妃或殉葬或到佛寺里去做姑子,没有一个会有好下场。再加之他的父亲与我父是死对头,想她前世一定没有个善终。 散了晨省,我又接了他的旨意要我去朝阳殿伴驾,我便马上跟着樊和去了,一入门他便抬头瞧我说“今日打扮的倒很素淡。”我走到他面前说“又不是见您,打扮的娇艳做什么?今日去给静妃娘娘磕头,妾还穿的明艳,不是存心给她添堵吗?再说了,妾可听说了,您喜欢素淡的颜色,今日是不是投其所好?” 他又笑说“谁跟你说的我喜欢素淡颜色?你又胡乱听议论了,静妃是个大度的,不会有什么的。” 我听着这话存了调笑的语气“您说这话,倒好像是妾小气一般?妾好歹也是关家嫡长女,怎会没有容人的气量?”话一出口又觉得不该说了,这是我诞下柠鸣的那一年,宫里入了几个功臣家的女儿,那日我抱着孩子在窗下也与他说了这话,如今情境再次重合了…他又怔了一刻方说“是,你也是个大度容人的,那朕今晚便去静妃那儿了。” 我笑着走到他面前,在他耳侧悄声说“不准。”这一幕又让我红了眼睛,我刚生完孩子的时日里总是心神不安,生怕那些日子有人趁虚而入,特别是功臣的女儿中不乏有容色好性子好的,他难免动心。那晚他存心要捉弄我,三番两次作势要走,我最后也用了这么一招留住他。 他反手搂过我,让我倚在她怀里“阿淮,你一定不能离开我。” 我应了声“嗯”任由她将我搂的更紧。一连八日他都留宿在我折薇,一时间我的风头竟是最盛。那日一道旨意更添了一把火,朝阳宫旨意,晋折薇敏婕妤关氏为昭仪,位列九嫔之首。是日我去向静妃请安时,一身偏橘红的衣裳足显示了如今的身份,为婕妤时差她许多,是以不敢造次,而如今为昭仪了,却不必再过于隐藏锋芒,反让人觉得她柔善可欺。 “妾请静妃娘娘安。”宫里有规矩,若是只低半品的,可行个屈膝礼了事,却不必再行跪拜礼了,但若是十足尊敬的,也可行了跪礼,我对静妃唯独行了那么一次跪礼,如今却是大可不必了。 “哟,今儿能看见敏昭仪,真是妾的荣幸啊。”我随着声音看过去,便知是汪氏,她随居在静妃宫里头,事事听从着静妃的意思,自是对我一分善意也没有。我并不答她的话,只等着秦惜免我的礼,她让我维持了一会,就在我快耐不住时听见一声清朗的声色“昭仪免礼。”原是阿珩来了。 第8章 相逢犹恐在梦中3 他自然提一步扶起了我,感受到我有点颤抖,望着秦惜说“向来都说静妃你贤良仁善,怎么今日为难起朕的昭仪来?”静妃起身屈膝道“陛下恕罪,妾绝无为难之意,只是一时听旁人说别的,忘了让昭仪起身了。”我仍是柔和温缓的笑意,说了声“谢陛下,谢静妃娘娘。”便退后一步,兀自去落座了。 见早有宫人另拿了坐具让阿珩坐下,他方坐在秦惜一贯坐着的首位上,而秦惜坐在了偏位上,想我那时位居夫人而非皇后时,一向都与阿珩同居正位,他从没有让我坐到偏位上去,阿珩,原来你为我做了这样多暖心的事情,我皆不曾在意啊。他笑说“再过些日子就是上巳节,宫中早有习俗,要以柳枝点额头消灾去邪,你们女儿家惯爱折柳取个好意头,今年京城暖的晚些,朕预备要提前去梧川行宫住些日子,还望静妃与诸位提前准备。” 诸妃听了话都起了身,齐齐屈了身说“谨遵陛下旨意。”我隐约记得那是一日晨起,茉歆扶我起身时我忽地抽了筋,疼的直流眼泪,后来阿珩宁肯误了早朝的时辰也要陪我等御医来,直到御医说我是受了凉才会如此,阿珩才匆匆上朝去了。听说那日送他去钦元殿的轿夫都用了十二分的力气,才力保他是按时到的钦元殿,若再晚一刻,怕就要有人上奏说陛下因女色误了时辰实属不该这等话了。 是日晚,茉歆为我一件件摆弄了衣裳,说这个好看要带,那个好看也要带,直弄的我笑她“是不是要把我的折薇宫搬去梧川”,她说“这您就不知道了,在外头诸事不备的,若不带的全些,您到时候没的用了可怎么办?”我笑说“怎么会没的用,来往两边的人那么多,你偏生要一次都搬了去,那旁人也不曾这样带东西,偏我带的多了,岂不是要惹人口舌?”“你如今都这般想了?”只见阿珩仍是一身玄色衣裳走了进来,笑说“你如今想的倒多,怎么,可是又听见什么风言风语了?” 我挑眉起身屈膝一礼“陛下近日总不爱通报,偏爱人未到声先到的吓人,妾一向耳目闭塞,哪能听到什么风言风语,只是回来的时候见旁人带的均没有多少,若是妾带的多了倒不好了,没的叫人议论说妾恃宠生骄。” 他笑说“朕上次去梧川的时候,明妃带着的妆奁钗环衣裳配饰足足十箱,如今你心安些了?”当听到我的曾经被他如此家常的提起,我不知是喜是悲。他开始忘记曾经的我,曾经温家骄傲的嫡长女,而这个我如今身体的主人,关茗淮渐渐走入他的内心。这一切都是我所希望的,可真的到了这一天,我又觉得,我并不那么开心。 他见我神色黯然,又问“怎么了?”我绞着裙带说“妾怎能和明珍皇后相比,且不说妾与明珍皇后当年差了半品,明珍皇后是温家最好的女儿,是温家嫡长女,温家又是只能仰望而不可企及的第一大世家,妾怎能与这样家族的女儿相比。” 他抚着我的肩说“你又吃醋了?你与阿楹本就是两个人,为何要处处放在一起相较呢?”我要的就是他这句话,我见他说出了口,自己都觉得有些吃惊。他心里定是处处拿着曾经的我与现在的我做比较的,而如今我便是要他改了这点,才能让他真的忘记曾经的温烛楹。 “阿楹会是我永生铭记的人,阿淮你会是陪伴我一生的挚爱。”他阖着眼眸说出这句话,我于他的背后双手环着他说“陛下难过,明珍皇后也不会好受的。”外头樊和急匆匆的进来,见我们如此又退了出去,我方松开他退后几步,笑说“怕是有要紧事,陛下去问问?” 他又笑说“成日里慌张的不成样子,没个轻重,哪像是御前走动的?”樊和忽地跪地说“皇长子不好了,还请您去看看吧。” 皇长子?哪里来的皇长子?我见樊和一个劲的向我使眼色,又握他的手说“既是陛下的孩子,为何不去看看?”他望着我说“阿楹便是为着这个孩子去的,我一看见这孩子,我便…”我又使了两分力握他的手,感觉他回握着我才说“陛下,明珍皇后是您的妻子,但更是皇长子的母亲,天下的母亲无一不愿意为自己的孩子献身,就连妾也一样,若妾处在相同的处境里,也愿意为了孩子舍弃性命。” 原来这一世,我早早诞下了柠鸣,而却阴差阳错的因生子而丧命。可我的柠鸣,他没有错,不该受到这样不公平的待遇。我疾步走了出去,樊和追出来却一直望着后面,我知道,他是希望阿珩能为了我同去看看这个孩子。 走进那个屋子,见乳母跪了一地,孩子烧的小脸发红,不停的哭着。我的柠鸣,我的孩子…我还记得刚生下他的时候,我真是累的一丝力气也没了,但他却狡黠的很,一把抓住了我一根手指不肯松手,我走近,慢慢抱起他的襁褓,温声哄着,“不哭了…不哭了…”,柠鸣,你还认识我吗?我是你的母亲啊,你原本应该叫我一声母亲啊!上一世母亲离开你的时候,你还那么小,母亲不知道你是否平安长大,是否欢喜顺遂的度过一辈子啊!我抱着他,见他渐渐止了哭声,反对我笑起来。果然是我的柠鸣。 我见樊和迎了出去,而外头一个乳母报喜道“陛下,昭仪娘娘果真有慈母之象,娘娘一抱皇长子,皇长子便不哭了。”阿珩走进来,见我抱着孩子的温柔模样,笑说“你喜欢孩子?”我见他进来,忙将孩子交给乳母,说“妾很喜欢孩子,若陛下不介意,能否将明珍皇后的皇长子交给妾抚养?”语出惊了众人,我开了口才发现,这孩子既是嫡出又是长子,我如今这样说,实在有些嫌疑。我见他神色不好,又说“又或者,在他病着的日子里让妾照顾他,等他病好了,就送回来?”他沉默良久后吩咐人回了朝阳宫。那段日子是难熬的,我本一连八日的盛宠骤然停止,他开始不入后宫专心政事,而我骤然失宠沦为后宫的笑柄,我从来不在意这些,只是日日不避嫌去看柠鸣。 距茉歆说,她那日看到了觉得今生都不可能的一幕。晏珩站在撷芳的房门旁,看着我与柠鸣之间的对话。“柠鸣啊,你要平平安安的长大,再也不要生病,不要为着母亲难过了,否则,母亲该有多心疼你啊。”“柠鸣啊,这一世我只愿能一直看着你长大成人,看着你娶妻生子,看着你长大了,帮父皇做事,做他的好孩子…”晏珩听完这一切后,什么都没有说,离去了。 我不知他是何滋味,但我再活一世,想要弥补的实在太多。柠鸣就是其中重要的一个,当年,我与晏珩自尽,只留尚在襁褓中的他于人世,我那个野心勃勃的父亲定然不会让他过的顺心如意,孩子都是前生的福报,而我的柠鸣却因为那件事失去双亲,只能形单影只的过日子。 那日是去梧川行宫的日子,尽管后宫尽数宫嫔连续数日不曾面圣,但仍是装点妍丽,不愿在装扮上落了下风。那日樊和来请我上阿珩的车时,我有些意外,但还是去了。这一路他都保持沉默,一言不发,直到快到了梧川境内,他才说“你与已故的明珍皇后是什么关系?”我猛地转头去看他,又是那样审视的眼神,我却是淡然一笑道“妾是关家嫡长女,明珍皇后是温家嫡长女,没有关系。” “那你能解释,为何要对明珍皇后的孩子柠鸣如此亲近吗?” 为何?因为那是我的亲生骨肉,那是我的柠鸣啊! 我正色说“妾喜欢这个孩子,第一眼看见他时就想抚养他,妾是个随心遂意,直来直去看眼缘的人,他是不是明珍皇后的孩子不重要,重要的他是陛下的孩子。” “你知道这些日子,朕一直在想,你会不会是阿楹的转世…后来才觉得,可能是朕太过思念阿楹,才会努力的在旁人身上寻找她的影子,不得不说,你真的太像阿楹了,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似极了她。我知道,你一向傲气,不想做旁人的影子,可我一直都觉得,你们根本就是一个人。” 我望着他,心内说不出是震惊或是其它,但我要如何说出这样荒谬的事情就是真的,说出来他一定会认为我是个疯子,“陛下思念明珍皇后过甚,误将妾当成明珍皇后来补偿,所以,这些时日陛下对关氏没有真情,只有一些可悲的怜悯是吗?”我又是直直的看着他,直看的他垂下眼去,“我不知道。” 他又续说“这些日子我看着你,能暂且忘记明珍去世带来的伤痛,但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替代不了明珍的位置。她与我少年结情,有终老一生之约,而你,只是让我找回了少年时分的心动,只是让我又再次回首了和阿楹度过的温馨岁月。” 我终于明白,心痛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感觉。 第9章 相逢犹恐在梦中4 我曾经心许相爱的人,对我说出了这样的锥心之语。他爱的是曾经的温烛楹,却因为一副皮囊而不肯爱现在的我了…可悲…可悲至极,我笑说“既然如此,陛下是想一辈子不见妾,一辈子缅怀您的明珍皇后吗?” 他缓缓说“对于明珍的心意,朕矢志不忘。而你是关家的嫡长女,朕不可能一辈子不见你,朕会对你好的。”我笑说“不用陛下为着妾的家族对妾好,那样的怜悯妾不愿意要。” 他看着我,又过了一会才说“你要朕用待明珍皇后的心意去待你,朕如是说,你会信吗?”我笑说“妾哪里比得明珍皇后同您之间的情谊,妾只是希望能求得陛下一丝真心罢了。”他又长久的看着我不言语了,后才说“那就不必为着这个辩上几日。”我见他神色已现不耐,遂顺着他说了下来“妾明白。”到了梧川行宫,他便扶了我下车,一路未松我的手,樊和问“陛下,新册的宫嫔未来过梧川,是以今日住处还未定下,不知静妃娘娘为敏昭仪定了望春阁,您觉着可妥帖?”他似笑非笑“让她住那么远,静妃是存了心难为朕。” 说罢他笑说“蓬莱院可还空着,菡萏院呢?”樊和颔首下去“蓬莱院原是明珍皇后故居,静妃娘娘并未安排住人,菡萏院拨给了新入宫的章娘子住着。”他又问“蕴竹旁边的,还有哪处空着?你是存了心顶朕的话是吗?”樊和作揖道“臣怎敢?只是您居所周围都住着人,听说有些还特地登门拜访了静妃娘娘,盼望能离您近些。” 我笑说“您的意思是说,我是个不识趣的,不上门讨好,如今落得这下场,只得住到偏远的望春去。”说罢我屈膝一福“陛下,妾路远,怕要赶路回去了,就不在这儿同您耽搁了。” 他一笑搂住我的腰“你若不介意,就住蓬莱院,若是介意,就随朕住着蕴竹。”我望着他,笑说“妾有什么可介意的,陛下肯让妾住明珍皇后的蓬莱,妾觉着上上荣耀呢。”说罢他挽我的手“你是个心思明朗的,事事都能想的通透,这样很好。” 我不接他的话,只是淡淡笑着。他的意思是指曾经的我是自己绕死了自己,而如今我自己看,他说的倒不错。他身为帝王,能给一个女人真心本就难得,又岂能要求他全心全意?如今宫内宫外皆道他对明珍皇后深情,他更是每日三首悼亡诗一首也不差,如今这点子情谊之于帝王已经是很难得了。 又过了一月,这月里平淡无奇,他总共来了后宫十四次,有十二次在我这里,一次为公事去了静妃处,一次去了静妃引荐的章才人处,我不再对他偶尔对旁人的垂怜在意,不再时常耍起小性子,他渐渐发现我与温烛楹的不同,开始认识这个如今的我。我还记得那一日下了很大的雨,而我于宫里忽然晕倒,而所有随侍的太医均不在太医院设处,均出去看诊了,只得请了一位医术算是上佳的医女来,她摸完脉后是清荣的笑意“恭喜昭仪,您已近两月的身孕。” 两个月?那便是我初初随着他那几日便有了身孕,我上一世因着他母亲的手镯难以成孕,他虽并不在意,但我心中着急,请了不少名医来看都说只要好生调理,必能成孕的。然而如今关氏的身子比我从前好的多,有孕也是情理之中。 “昭仪娘娘,外头樊中贵人的徒弟来请您,说想请您去蘅芜走一趟。”蘅芜是静妃的居所,我如今有着身孕,自然不愿同她来往,可来的正是御前的人,莫非是静妃要给我找岔子?我命人先请了那人去前院喝盏茶,又让茉歆找了一身素淡颜色绣竹子的衣裳穿上了。 我到时见嫔妃悉数在此,坐着正位的不是静妃而是阿珩,他沉着脸色,右手食指在椅背上敲着,那是他动怒的表现。那么,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仍行平日里的屈膝礼道了声“万福”,然而却听见静妃怒斥“跪下”,阿珩并无反应。我见他面色不好,似是想起了从前的什么事,心思并不在这上头。我睨着静妃,兀自起了身静立着笑说“静妃娘娘您这是什么意思?如是妾做错了什么,您说出来,也让妾明白。” 她将一个荷包丢给我“这是你随身带着的?”我见上头绣着翠竹,是我刚进宫时绣的,后来做成了荷包日日带着,两日前在御花园不慎丢了,茉歆还说要回去找,只是我并不太在意,叫她免了这番麻烦。“你这些日子常见章才人?” 我有些明白了眼下的状况,说“是章娘子常至妾宫中拜访才是。”我说的确是真的,章氏本随居在秦惜宫里,这一月里头却来了我宫里七八次,还以喜喝我宫中的酸梅汤为借口。“那章氏有孕之事你是否提前知晓?” 我望着她,眸中是一贯的清明磊落“她有孕之事要禀也是禀给您和陛下,妾如何会知晓?” 秦惜睨着我一拍盏面“那你又如何解释你日日身上沾着麝香?这可是极活血化瘀的香料,昭仪你近日身上并没摔着哪儿吧?” 我看着她,笑说“自然没有。” 我又在她眼底看到些笑意,她冷笑指着我说“敏昭仪,你知章氏有孕,秘而不报就算了,还意图以麝香暗害章氏皇裔,该当何罪?如今章氏的孩子能不能保的住还两说,若是保不住,本宫必得重罚你。” 我看着她露出一丝诡异的笑意,她反而瞧着我一战栗,说“陛下的孩子都要没了,你反而笑?本宫看你是疯了,来人,将她拖下去。”我见茉歆欲上前拦,迎上前去说“静妃娘娘,妾今有一喜要禀上,妾于日前宫里传了医女诊脉,说妾已有近两月的身孕,若是妾日日带着存了麝香的荷包,岂不是一同害了自己?妾如何敢拿自己腹中孩子去冒险,又为何要拿自己的孩子去害另外一个孩子?” 我知道,子嗣是秦惜的死穴,她因宫寒,后来被诊出终身难孕,所以对于有孕的嫔妃都是青眼相待,只盼着那些有孕的嫔妃位分低的,能把孩子交给她抚养。她睨着我,半晌没有说出话来,倒是阿珩惊喜道“你有孕了?”我笑着屈膝一礼“子嗣之事妾不敢妄言,今也叫太医瞧过,免得日后有闲言碎语。”说罢见是平日侍候御驾的刘太医上前,替我把了脉又贺道“臣恭喜陛下,恭喜昭仪。”他起了身,面上是鲜见的欣喜“传旨,敏昭仪位晋从一品妃,章才人位晋美人。” 说罢我屈膝一跪,叩首谢道“谢陛下隆恩。”他又下了两步阶,亲扶了我起身。我今日可谓是大获全胜,不仅给了秦惜一个响亮的耳光,而且终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后宫第一人。 晚间我有着身孕,也不宜侍寝,本叫茉歆吩咐人去听一耳朵,今夜传了谁去,谁知那人半晌回来了却说,御驾正往我这儿来。我忙起身于院门口去等了,见他来了才屈膝一礼,他疾走几步扶起了我,“如今有孕,不许再闹这些虚礼了。”我盈盈一笑间与他十指相扣,说“妾本想着,如今养着柠鸣,他一日日见好了,正想着拿什么理由多养些时日,如今总算有了理由。” 他笑说“总对旁人的事那么上心,总想养着旁人的孩子,你这是什么毛病?” 旁人的孩子?难道如今温烛楹在他心中已与旁人无易了吗?他说完了自己也觉得不妥,于是笑说“柠鸣你就养着吧,觉着你日日看着他也欢喜,我盼着你能欢喜。” 我笑着盈盈屈膝“妾多谢陛下。”又让人给他端上了他平日最爱的六安瓜片。他笑睨着我说“心思倒不少。有着孕还备着茶,当心自己的身子。”我颔首笑了笑“为旁人费心思妾不愿便罢了,为您多费几分心思您还不愿?”他说罢揽我在怀,抚着我的鬘发说“阿淮,我希望这胎是个女儿,咱们的女儿一定像你一样,既聪明又美,今后我再给她找个好夫家,让她一辈子平安喜乐。”我阖上了眼睛,想起了上辈子,若是柠鸣是个女孩子,就不会再有后来的事了吧… 翌日,我又请了当日那位医女来,她向我行了叩拜大礼后并不言语,我见她如此笑道“你的名讳本宫还不知。”她道出几个字来“下官本家姓杜,名讳清禾。”我望着她一会才说“请起。那日本宫在众人面前说的话你都听见了,所以,你一早就为本宫诊治了有孕一事,希望你不要记错了。” 她浅笑间尽是我少见的清冷颜色“下官自然明白,对外一直都是如此说的。只是下官一家性命还望您的关家,能够关照一二。” 我睨着她,拿起面前的药茶笑说“太医院里并无本宫可信之人,几位御医又是替陛下看诊的,本宫不能经常传唤着,本宫瞧你医术高明,不若时常在本宫这儿侍候,你的杜家必定是个好前程。” 第10章 相逢犹恐在梦中5 我这一胎怀的顺畅,且并不什么大的反应。偶有一两次害口时,还是清禾替我想了法子,我越发欣赏起这个平日少言寡语的女官来,平日里与她说话的次数也多了。 后来只晓得她是京城官家的女儿,是世代行医的,他的父亲因先君贵妃之子之死一事而被牵累,后来自尽了,而她就此入宫,为的就是证明父亲当年的清白,我不明白她的倔强是为了什么,因我知晓有些清白只能在自个心里留着,而替死鬼在宫里向来都是不少的,无人会在意他们究竟是否有罪或清白,很多时候,上位者的一句话比真相更有用。而帝王的话便是圣言,更是人人信奉。 我将至产期的那几日,阿珩几乎是天天陪着我,可不巧赶上上元佳节,阿珩按着惯例都要去城楼上撒下钱币,以示圣恩浩荡。后宫女眷因我有孕,是秦惜与他同去,那日他穿好了衣裳时,还不想走。说“你好生照顾着自己,我晚些时候就回来了。” 我笑着送了他走。却在他走后一刻钟,感受到了剧痛。我要生了,这是我的第一个念头,我喊着茉歆,她见我痛苦不堪的模样,急的直跺脚,我仍维持着冷静与她说“不要找平日里服侍生子的那两个太医,去寻清禾来,快去。”她急的掉眼泪,连称呼都换成了从前的“姑娘,不成啊,您生子必得找太医来看顾。”我向她摇摇头“我只信杜氏,旁人我不信。家里送来的那两个稳婆快些找来,再派个可信的去给陛下报信,就说我要生了,希望他早些回来。”她急匆匆去了。 清禾不久就来了,她握着我的手说“您是足月生产,不必想着旁的,专心生产就是。下官在此处看着,您一切放心就是。” 我无力的笑了笑,然后看着两个稳婆进来了。那阵子是我此生最痛苦的一阵子,我已经忘记了上辈子生下柠鸣的滋味,而这个孩子让我彻底的记起来,我生到后来已经没了力气,听底下有人喊说“娘娘用力,孩子的头就要出来了。” 我看着所有人都在跟我说着用力,可我好累,好累…阿珩呢,阿珩呢,我记着那是今年三月份,他揽着我说,待我生产时他定会陪着我。后来我才听说,原是明珍皇后产子时他亦不在宫中,去了围场打猎,而明珍皇后才八个月的身子便受惊早产,以致血崩而亡。那么我呢…上一世为我接生的太医如今尚未入宫,而如今我已精疲力尽了。外头一声“陛下”引回了我的思绪,我看着他那样焦急的神情,他不该是这样的,我的阿珩无论什么时候都是平静镇定的。 宫人都在劝着他出去,我反而不劝,一握他的手笑说“若是保不住我,这个孩子你必要尽心养着。”他看着我,眼中是我从未见过的惊惧“阿淮我不要…便是不要这个孩子我也要你活着…你好好活着…你必须好好活着…”他语无伦次之间听不出别的话,全是要我好好活着,我含笑流了一滴眼泪,见清禾行至我面前,端着黑漆漆的药汤,她跪地道“相信我一次,你一定可以的。”我垂眸用力的点头,说了声“我信你。”便将药汤一饮而尽。然后拼尽了全力的力气,终于感受到了孩子的第一声啼哭,然后放心的睡了过去。 再醒时见宫人均守在我身侧,皆是笑脸。我问“什么好事情如此欢喜?”茉歆跪下身来“您为陛下诞下二皇子,陛下赏了咱们一年的份例,自然是欢喜的。”我叹了一声“是皇子啊…”茉歆见我失望忙说“生了皇子您还不高兴,不知章氏要如何羡慕呢。”章氏当时的孩子是保住了,只是月份比我短了一月,我问“怎么,章娘子亦生了?”她敛眉屈膝“章娘子生了帝姬,因着不足月,孩子一直没哭出声来,几个御医一直在守着,只恐断了气…不像咱们皇次子,哭声响亮,陛下当即赐名柠宸呢。” “宸?”我问起,她笑着说“宫中都议论说,陛下极喜欢咱们柠宸殿下,想要立为…”她在我的眼神下不敢将那两个字道出口,外头却听见他清朗朗笑说“储位。”我抬眼见他进来,亦不起身,在榻上颔首算是成了礼节,他入内握我的手说“和阑是没福气的,章氏为着这个孩子吃尽了苦头,可惜这个孩子却是这般…”我望着他笑说“会好的,不是说御医日日守着吗?帝姬鸿福齐天,定能早日转好。”他笑着抚上我的肩,让我躺在他的膝上,宫人尽数退去,他抿了抿唇说“你看过阿宸了?”我摇摇头“刚醒没一会儿,正想看看。”他笑说“是个强健的孩子,看着比明珍的柠鸣要康健很多。” 我望着他笑笑“柠鸣妾还想养在身侧,求陛下允准。”他坐在我身侧半揽着我“宫里人都说,你如今养着嫡长子,是对后位有所只企图,你位至敏妃,又添皇子是该晋夫人位,但夫人之上…便是皇后了,阿淮,你想做皇后吗?” 我听此话笑说“如是,妾愿终身居夫人位。妾只想一直长伴陛下身侧,就足够了。” 他握我的手说“我定不负你。”我笑着倚于他怀中,若能一辈子就这么过去,该有多好。 那日是柠宸满月的日子,他晋了我做夫人,添了封号是敏思二字,距他说,是要时时想着我的意思。但我没有想到的是,那日我见到了我前世的两个胞妹,二妹妹烛澜大着肚子但脸色不好,三妹妹在一旁扶着她,见了我均是一礼,齐齐说“夫人金安。”茉歆在旁提醒道“这是明珍皇后的两个嫡妹妹。”我便上前扶起了她,见她有些怯懦之色,便笑说“王妃看着脸色不太好。”三妹妹替她答道“月份大了,有时二姐姐会睡不好。”我睨着她,见她脸色还算红润,想是明珍皇后去了她的日子还算好过,才示意她们往前走“今日两位入宫是?”三妹妹答“一来是给林贵太妃娘娘问个安,二来是贺您生下皇次子,听说皇次子深得陛下喜爱,想是夫人前途无量,绝不止于当下。” 我笑着接下了话“借侯夫人吉言,我见王妃怀像有些不好,想请王妃到我宫里坐坐,我宫里有个医术上佳的医女,可替王妃看看。” 她忽地抬眼看我“医女?我连个太医都不能瞧了…”三妹妹忙说“听说这位医女侍奉夫人生产时,最后用药有度保夫人母子平安,看来是妙手回春的很,二姐姐近日因着孩子有些神思不属,若有言语冒犯夫人之处,妾替她向夫人请罪。” 我摆摆手,亲自扶了二妹烛澜说“同为女子,知道生子的不易,月份大了担忧也不少,本宫八月时日日睡不好,后来才见好。” 三妹笑说“听说您月份大了,陛下还日日陪着您,您真是好福气啊。”说罢我见二妹红了眼眶,三妹忙说“二姐姐,在夫人面前别失态了。”说罢她勉强笑了笑说“夫人身为天子宫嫔,月份大时尚有夫君伴在身侧,而我夫君不过一个清闲王爷,却要日日去陪着侧妃,我这当的是哪门子的正室娘子啊!” 我见她难受,只好快走了几步请她到殿内坐,遣退了众人只让清禾给她看脉,清禾抚脉后叹说“王妃心内郁结,气虚乏力,这一胎并不好生。”我睨着她,半晌没说出话来,还是三妹先开了口“您可有法子助我姐姐生产,您医术高明,夫人好福气,因着您最后母子平安的,如今我姐姐还有两个月才到产期,求您想想法子吧。” 清禾笑说“下官只能说,心病须得心药医,若是自己难为了自己,旁人并没有法子去解的。” 清禾与我相熟,笑着便坐下说“您的丈夫若是个不能倚靠的,这孩子就是您最大的福气了。若是为着自己不得丈夫眷顾,怕是今后日子过不好,也无需担忧。 您可听说李娘子独自镇守娘子关吗?她既不依靠父亲兄弟,也不依靠丈夫孩子,却能一人抵抗千军万马,身为女子本是不易,能得到夫君的怜爱是好,但人终究都有贪念,喜欢年轻美丽的女子,而对于那些年华老去,年轻时陪伴自己的伉俪渐渐淡了感情,可这不代表女子的一生就此结束了,我们不是为着丈夫过日子,而是为着自己过日子,若因他们一时起兴而欢喜,为着他们一时冷落而灰心,这一辈子又怎可说是自己的一生?您只得善待自己,善待孩子,对于丈夫的冷漠也恬然处之,平静如水的日子才活的有意义。” 我不得不说清禾的透彻,是许多女子深陷的漩涡。我上辈子是其中一个,我的二妹妹亦是。 见她听了这番话眼神清明,清禾才笑说“虽自己不能挣功名,要指着夫君过日子,但女子持家侍奉公婆有方,大度对待男子的妾室,你的丈夫若还对你不好,岂不是要被人戳脊梁骨?” 我笑着看向二妹妹,只见她眼神恢复了清明,笑着起身行了一礼给清禾“我比你年长,你却比我过日子通透的多。我想请医女替我开安胎药,这剩下的日子我必然心情舒畅养好我这个孩子,再不为了他伤心难过。” 第11章 相逢犹恐在梦中6 那日我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和清禾说“今日多谢你。”她看着我许久不说话,过了很久才说“我曾见过明珍皇后几次,宫里的人都说你和她很像…”我见她并不说下句“你也这样认为?”她看着我说“不,不是像…”她肯定的说出了四个字“你就是她。”我看着她,说不出的震惊,她不在意一笑“为着她的嫡妹,你刚才不知你有多失态,你手里攥着的帕子都浸湿了,若只是出于同为人母的怜悯,不至于此。”我缓了过来说“你可以这样认为,明珍皇后这四个字就像是我的烙印一样,我常常想,我如是与她一同在世,旁人又会怎么议论?” 她抿了抿说“温家二小姐我会尽力诊治,你于我有恩,更保了我一家性命,你的亲妹妹,我会尽心保着,她如能看开些,这孩子就更容易生了。” 我看着她“我猜你也有段少年时的相知相许,只是如今已经放下了。”她看着我莞尔笑说“不是别人,就是你二妹妹的夫君广宁王。”我望着她,笑说“放下也好,那不是个可托付一生的良人。” 她看着我“那你呢?你可是把一颗真心给了这世上最不可相信的人。”我睨着她“我的心只能给他,给不了旁人了。所以我也不想挣扎,便随了他一辈子吧。” 她一笑说“你这一胎生的不易,下一胎想着,是否要求了避子汤好生养着身子?”我莞尔才道“罢了,若孩子偏要来,我拦不住的。” 我的第二胎,怀在四个月后。这一胎比起头胎来说,很是闹腾,不仅没日没夜的干呕,而且头昏的睡不着。可是几个月后更与上一次不同的是,岳川巡抚送来的一个舞姬得了阿珩的青眼,因此获封为正五品才人。我因着怀孕脸色不好,多日不曾出门,宫里的宫娥们一日日都避着这个邵氏舞姬的事情,并不说给我听,我也不愿给自己心头添堵,只想好好养胎。我记得我见到她的时候,是怀孕的四个月,她与阿珩站在杏花飘落的御花园里,我望着她的侧颜,好像看到了我自己。我前世二十一年拥有的容貌,是永远无法忘记的。她也看见了我,上前行礼说“妾问夫人金安,也同问您腹中孩子的安好了。”我看着她的脸半晌说不出话来,直到茉歆一扯我的袖子,我才缓过神来,笑说“一时失神想起一位故人,倒是唐突了娘子,娘子快免礼。”我见阿珩之前折了杏花插在她鬓间,恰如当年我与他一般,又望着她说“才人生的这样好,这杏花正配才人娘子。”她仍是那般灿烂的笑着“妾卑贱之身,怎敢同夫人相提并论?若论京城里谁生的最美,那当属夫人您了。”我见阿珩缓缓走来,又折了一枝杏花于手里,眸中的泪珠已然止不住了,忙以手拭了“杏花明丽,是该衬新人才好,妾乏了,便先行告退了。” 回去的途中眼泪止不住的流,后来又发现腹中巨痛,忙叫茉歆传了清禾来。她望着我说“你这胎原该缓一年的,如今怀上不仅吃苦,还有可能生不下来,如今胎及四月,想要落胎却不伤及母体的机会可就少了。”我看着她,握她的手说“我能为柠鸣,柠宸做的太少了,除却再给他们留一个兄弟姐妹,再无它想。如今陛下喜欢邵氏,柠鸣柠宸几个月都难见父皇一面,改日若是邵氏有了孩子,他们自此就没了机会。清禾,我求你,若是真有那一日,你要再提起明珍皇后,保住我的两个孩子。” 她看着我,眸中隐露不忍“一个只与明珍皇后容貌相像之人蒙受陛下如此专宠,看来陛下是在自欺欺人啊。”我苦笑着“那我们又有什么法子,陛下若执意如此由的邵氏,我们的日子就不过了吗?你曾说过,人都是在为着自己活着,人活一世并不为着他人,那么我亦是如此…” 莞尔茉歆进来,气气的说“那邵才人也太娇气了,内府贡的所有血燕陛下通通赏了她,饶是您近日身子不好陛下也不理吗…”我睨着她笑说“没有便罢了,又不是只得血燕补身子的。” 她仍是气恼“奴婢是为您不值,您可是关家嫡长女,身份比那个邵氏不知高出多少,她便凭着那一张脸过活,我倒想看她能风光多久!” 我摇摇头,命她下去歇着。只是如今晏珩如此作为叫人很是看不懂,难道凡是有人同明珍皇后相像他便可以喜欢?那他对明珍皇后的感情又有几分是真的?若当真是真心,莫再不纳妃采选,只得守她一人才是正经。 我八个月身子的时候,被请去了邵氏的宫寝。她一直哭着,见我进来时指着我说“夫人如何这般狠毒,难道还不许旁人有陛下的子嗣了吗?”我不知所以,问一旁立着的宫人“她怎么了?”那宫人亦是恨恨的“您如何能做下这样的事,让旁人在陛下赏的助子汤中添避孕的药物呢!” 我看着晏珩垂首不语,心下断觉帝王凉薄,“既如你说,我有着身孕,又怎能去做这等伤天害理的事情。”说罢邵氏让人带了一个浑身是血的宫女上来,我看着她有些心惊,那是我从前潜邸里头的阿澈啊!“这苏氏是您宫里人吧?”我看着她,她却朗笑说“陛下,奴婢怎肯替关氏做事,无论是关氏还是如今的邵氏,都只是我家姑娘的一个影子罢了,您爱惜她们,想要她们生下孩子,那都是凭借着您对我家姑娘的一份愧疚。奴婢今日害了邵氏不孕并不后悔,因为这等小人不配做我家姑娘的影子,我家姑娘清正磊落,一世高洁,便是性子孤傲了些,也从不对下人有苛待打骂,想要任何好处都要自己占了去,我家姑娘在意的只有您啊…可您看看这个邵氏,她满心满眼的算计,她为着怀子费尽了心思,如今不惜将无子之罪攀扯她人,这样的女人若与我家姑娘有了一丝牵扯,我家姑娘死难瞑目!” 说罢她直直望向我“关娘子,您不是我家姑娘,我家姑娘早在几年前您采选之前就已难产而死,尽管您如何骗着您自己,学着我家姑娘的一举一动,您也不是她。尽管您抚养着皇长子殿下,您亦不是他的亲生母亲,您与我家姑娘,既无血缘之亲,亦无闺阁之好,您是关家最珍贵的嫡长女,奴婢不知您为何肯委屈自己学着旁人的模样,可奴婢只规劝您一句,是您的终是您的,不是您的,您拿不去的。” 说罢她望着旁边的柱子,凄惨笑说“姑娘,奴婢早该殉了您,只是想着,想如此奸佞小人陪伴您挚爱身侧,您一定会很生气,所以今日奴婢尽心说了这番话,还望您九泉之下得以瞑目。”说罢她向天叩首,便撞柱而去。我看着红殷殷的血,一滴滴的滴下来,瞬间倒在地上,茉歆哭喊着说“夫人见红了。” 我才知道,我要早产了。头脑里反反复复的全是她说的,你不是她,我究竟是谁?我是温烛楹,还是关茗淮,还是…并不是其中的一个。唤回我的意识的是,撕扯一样的痛,清禾再次握紧了我的手,我又像上次一样拼尽了全力…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更多的人涌了进来,什么时候贵太妃拉着我的手跟我说“孩子再用劲啊。”我好像又见到了姑母,见到了我的二妹妹,三妹妹,她们都…都来了啊…只是那个最该出现的人没有出现…我的阿珩呢…我的阿珩呢…我大抵是想忘了他,此生不复相见。 再醒来时守在我身侧的是茉歆和清禾,我醒时还是一个面生的小宫人报了喜“恭喜夫人,夫人诞下龙凤胎,正是龙凤呈祥的好意头。”我攥着软枕询道“真的?”这时茉歆和清禾都醒了,起身与我说“难怪怀的辛苦,原是两个孩子。” 我看着清禾,她似乎憔悴了不少,我笑说“又劳烦你了。”她摇摇头握握我的手说“两个孩子都很好,我知道,这才是你最盼着的。”我问“他来过吗?”她摇头说“那日你生完了孩子,他便走了,日日遣樊和来问候,却从不亲自来看你。”我笑着淌了泪“看来那日的一番话点醒了我,他也没有再见邵氏了吧?”她阖眼说“邵氏自焚,如今已成了满宫的忌讳,亏的邵氏是个痴心的,虽想着荣华富贵是好的,却也想要他的那颗真心,如今得知一切皆因着明珍皇后,一气之下便自焚了,烧的什么都没了,只得尘土作伴了。大家都说,她是要去找明珍皇后作伴了。” 我阖眼说“等我出了月子,明珍皇后一事就该尘埃落定了。”她望着我说“你是要…”我笑了笑说“他信不信在他,只是有些事我要说清楚,免得偷来的这辈子亦要白白的没了。” 她点点头,端着药碗退了出去,茉歆不知我为何这样说,刚想劝我宽心,却在我的眼神之下,悄然退了出去。 第12章 两情若是久长时 在我醒来的第四日,晏珩忽地病倒,这场病来势汹汹,就连平日服侍他的御医也没有办法,后来我传了四位侍御医之首谢氏来见,他只是跟我说“夫人,陛下是心病,拒绝服药,是想随明珍皇后而去啊。”我不能再等了…本想再陪我们的孩子些时日,本想日子就能一直安稳平和的过下去,本想着他,不该如此… 晚间我吩咐茉歆呈上笔墨纸砚,提笔数字,并让宫人替我送去他的朝阳殿。我知道只要他看了,就一定会见我。然而却看的茉歆胆战心惊,“为何您…您的字和以前不一样了…”因为我,不是你们关家的大小姐啊…那么关茗淮呢…她如今真正的灵魂又在何处,我代替她活了下来,那么真正的她已经死去了吗?不过一刻钟,朝阳殿樊和亲自来了一趟,向我作揖道“夫人,陛下请您去朝阳殿走一趟。”我笑对他说“不急,请容我梳妆更衣吧。”他看着我一怔,后才又拱手退去了。 我让茉歆去找前些日子尚宫局送来的一个箱子,那是我私下求了尚宫局为我做的,为的只是留一个过去的念想,却不想如今派上了用场。当年初遇晏珩时,只有我与他二人,就连沅弗和樊和都不在,所以,当我重新穿上这些,他会信的。哪怕他认为我只是鬼魂,也好过这样颓靡的过日子。 杏花对钗,白玉对镯,翠竹色的对襟大袖衫,还有桃花色的耳铛,蝴蝶花上戏的团扇,水碧色的臂帛,依旧是一模一样的装束,这已是我第三次用这装束,但心境却已大不相同。我随着樊和坐上轿辇,去往朝阳宫。我曾经无数次来到这个地方,如今抬头看着朝阳宫三个大字,这是所有女人渴望走进的地方,这代表着她们独一无二的荣宠地位,我一步步踏进去,看着宫人尽数退了出来,他闲闲的倚在一旁的软榻上,像极了从来无事我来寻他,他亦是如此,叫我坐下一起看书。 直到他发觉我来了,抬头看我那一瞬间,忽地站起了身。他打量了一次又一次,看着我的眼睛一次又一次,我知道他想看出破绽来,但他瞧不破的,因为我从没有模仿她,我就是她。 “你如何…” 我接了下去“陛下是想问,为何我的字和明珍皇后的一模一样,为何我能穿得她初遇陛下时的衣衫,又为何我的一切都与她如此相像…”他问“或许我猜的是对的,你便是阿楹的转世,阿楹你并没有死对不对?”我看着他,叹了一口气笑说“我不知该如何答复你,我是温烛楹,但我来自前世,前世我亦是温烛楹,你亦是如今的你,我们亦是相爱的一对,只是后来…” 他接了下去“温家造反,你为护柠鸣和我自尽了,死前与我说,来世要做一对平凡夫妻。”我睨着他说“你怎么知道?”他说“太久了,我反复的做着这个梦,我梦见宫中血流成河,我梦见你在我的怀里死去,我梦见我饮了太傅给的毒酒,随你而去,多年以后,我们的孩子登基做了皇帝,又开辟了一个开明盛世。”我看着他说“所以你是相信的,你相信我自前世而来,我不过一缕孤魂,上辈子我负了你,更对不住咱们的孩子,所以这辈子我在尽力弥补,我养着柠鸣比我柠宸更尽心,是因为上辈子我对不住柠鸣,我们抛下了尚在襁褓的他,让他孤独的长大成人,但阿珩,你要想明白,你爱的究竟是谁,是故去的明珍皇后,还是站在你面前的这个关茗淮,你爱的究竟是明珍皇后的表皮,还是表皮之下深至心底的灵魂?” 晏珩没有回答我,直到我听见烛火啪的一声爆开,他站起身来说“上天将我的阿楹还给了我,却不想是以如此方式。前些时日里,我日日都与邵氏一起,对着和明珍无二的面容,然性情却全然不相同,反是有时对着你,总能思忆起和明珍的往事。佛家论前世今生,我原本不信佛,但既有阿楹你为我前生今世的挚爱,我自是肯信的。” 我睨了睨他,又坐在他对面的座上“我原是觉着你不会信,反倒会疑我是不是疯魔了,才不敢说。关家的嫡长女的确是个怯懦无争的性子,也正因此,才会被章氏所害,高烧不退病亡了。”他看着我说“那日御花园你我见到时,你是拿准了我会前去?”我笑说“前世的许多都变了,前世的我是在几年以后因自尽而去世,而如今却因难产而亡。前世的章氏因失礼得罪了静妃,根本就没有入宫而受遣回家去了,又何谈能有孕生下孩子?所以阿珩,很多事情于现世都已改变,但我肯定有唯一不变的,是我对你的心意。”他笑着握我的手“既是从未变过,那么这一辈子,一定要珍惜。” 我看看他说“你还没有见过我的两个孩子,不妨一起去瞧瞧?”他起身说“哪里会没有见过呢?只是我避着你去看的,是以你从来都不晓得呢。”我莞尔一笑,才起身,他顺而牵了我的手往外走,免去了辇轿,笑说“今后都不知要如何称呼你了,是叫阿楹好,还是叫阿淮好?”我笑说“明珍皇后已然去世,如今在您面前的是关家的嫡长女关茗淮,您自然是叫阿淮更妥帖些。” 他望着我一笑,接着入了暖阁去看我与他的两个孩子。 两个孩子如今还未起名字,我望着他说“内府可为咱们的孩子挑了名字让你去选了?”他点点头“我自觉不好,近日正在想着,这帝姬的名字自然是好定,我择了和悦两个字,盼咱们的帝姬平安喜悦,但咱们的三皇子,我想了宁琮和宁珃两个,不知你更心属哪个?”我望着他“属王一旁的都被寄予厚望的,便如您的名中一字,您给咱们的孩子如此一个名字,可是要折煞了他。” 他莞尔并不在意笑说“我倒是有心给帝姬和珍两字,我们的帝姬是世间珍宝,只可惜这珍字如今成了谥号,倒不好再用了。”我望了望他,遂笑说“如今都有四个孩子了,妾如今当真是要分身乏术了。”他笑说“侍候的人本就不少,你这个性子却也不安心别人替你养着孩子,如今柠鸣倒大一些了,那孩子很是懂事。”我与他交握的手微有一动“这孩子很照顾柠宸,有日宫人说漏了他非我亲生的,这今后便是这个模样,他对你亦是恭敬有余的,看着真让人心疼。但”我语声一顿,却笑着说“明珍皇后之子妾必视为亲子,尽心抚养。”他亦笑着回我的话“我信。” 我不置可否,只微微扬了下巴明媚的笑了,说“你须得信我的。”或许是那一刻,又或许是更早我明白这一辈子的来之不易,我名义上成了旁人,但却能以这个人的身份永远的陪伴在他的身边,他愿意信我护我,也不介意如今我如今换了一副皮囊,实际不过残留一缕孤魂的事实,但我仍然愿意相信这样的一辈子比起上辈子是太过美好的,值得期许,值得留恋。 许多年后我与他均已离世后,我的一缕孤魂仍然游离世间,我看见史书上写着的我们是一对恩爱夫妻,距史书载,晏珩追封的明珍皇后育有一子晏宁鸣,后继承大统,后立关氏为继后,即为他继位后的实际意义上的第一任皇后,恩爱非常,合共育有三子二女,三子与兄长即嫡长子宁鸣十分和睦,两位帝姬均嫁与书香世家,于夫家日子过的十分舒适,亦与夫君相通心意,两心相许。后有人议论起,说起晏珩明珍皇后一往情深,后又对关氏恩宠非常,所出之子女除却先皇后温氏所出皇长子外,其余均是关氏所出之子女,又有人说,是晏珩将余情寄托于关氏身上,而关氏只是凭借着自身与温氏的几分相似才蒙得家门荣耀,盛宠不衰,最后成为入皇陵,与晏珩白头偕老之人,那么到底如何,又何必在意?正如前一世的那般遗憾,双双就死,留下一个宁鸣于世成为千古明君,这一世的我们何其有幸,得以一生相守,看着自己的孩子长大成人,娶妻嫁人生子,活成与他们一样幸福的模样,我骄傲,他包容,我时而小气吃醋,他温和容忍,我们是相配的,因此能够走完一辈子,温暖而幸福的一辈子。 所以我不后悔,更要感谢老天,给了我再生为人的机会,让我弥补前生的遗憾,让我绘出今生的锦绣蓝图。 阿珩,若再有来生,我一定要再次与你相遇,相知,相爱,相许。 第13章 粉节霜筠谩岁寒1 下午贺钰光醒来时一切犹如梦境,他还记着前世的所有事情,但他一醒时又见到熟悉的人在身侧,那是从小就随着他的人,苏璟,他告诉他,如今是自己登基的第二年,他深深记着的仍是那段前生的遗憾,那是他亲姑母故交的女儿,她的父亲生前受栽赃获罪,直受了整三年的牢狱之苦,而秋筠正是这位许大人与书香世家沈家唯一的女儿,才情满怀,但独有一缕愁意,小时候没了母亲的她时常眼中含着水汽,时而愁苦不堪的模样让人看的心中难受。可这个秋筠,却是真心真意待他,却最终因他的误会而香消玉殒,含恨而终的…他还记着上辈子最终他使许家昭雪,匆匆去看她时她已骨瘦如柴,连说一句话都费力气,她指指手旁的一个箱子,他忍着眼泪打开了,见里头尽是他的画像,诗文,还有自己喜欢的花,喜欢的风光美景,有些自己都不记着了,她却比自己记的更清楚。上辈子错过的,今生,一定不要再错过一次,上辈子亏欠她的,这辈子,一定要好好的补偿回来。 他起身向外走,莞尔被唤住,苏璟轻声问“陛下您这是要去哪儿?奴才也好派人提前禀一声。” 贺钰光浅笑时候说出了那句意外的话“汶遐宫。”苏璟怔的片刻没说出话来,后才敢弱弱的接了话“可…采女娘子她…汶遐已封宫大半年了,您现在前去…那儿要怠慢您的…” 贺钰光眼眸扫过他又一笑说“秋筠受冤又受此委屈,晓谕六宫,封秋筠九嫔之首昭仪位,汶遐之地处风口又偏僻,很是不好,让人整饬含璋宫,待秋筠养好身子便搬过去。” 苏璟闻声又躬下身去,不知心中是何滋味,这位他口中的秋筠不过与他有过两面之缘,连侍寝都没有过,殿选那日是一次,后来在御花园偶遇又被旁人截胡,然这位秋筠又是个不争不抢的性子,因是后来在一众新秀中一点也不出挑,纵使身家好,但无人举荐,也慢慢无人问津,后来她的父亲因贪腐入狱,她受牵累被贬至末流采女,迁居到了最偏远的汶遐宫去,却没想到有一日这面前的帝王会说她有冤屈,还要复位迁回来…这真是风水轮流转啊,君心着实难测啊… 到了汶遐,守门的侍卫早早打开了宫门,门口只跪着一名宫人,他知道那是自小侍候她的禾珠,在她前生香消玉殒后毫不犹豫的殉了,可谓是一位忠仆,见她挡在自己身前一拜,语中隐有恐惧之意“陛下,我家娘子已诚心悔过了,求您…求您放过她吧…”见苏璟便要领人上前拉开她,他虚扶了禾珠起身,莞尔说“之前是朕误会了秋筠,许家世代清白,秋筠更是品行端正,你不要怕,朕不过是来看看她。”禾珠让开身那一刹那就落泪了,他不知为何,直到他走到里间,见满地均是泛黄的纸张,内府供给嫔妃的是上好的宣纸,而她这儿的怕尽是废纸,有的画像上均是殷红色,隐隐露露之间像是血痕。而他心里念着的秋筠无力的倚在一把破烂的椅子上,旁边的小案坏了一条腿,搁在地上的饭菜上盘旋着几只苍蝇。他的心猛一痛,拾起落在地上的一张红字的纸问“这墨是…?” 禾珠不敢抬头,微有哽咽说“这是娘子用血抄的,娘子位分太低,咱们又封宫了,内府不肯给我们墨用,奈何娘子抄诗文画画不肯停了一日,便日日放血,有时接些雨水来做墨用。” 钰光急急问“她身子不好,怎能日日放血?”禾珠又跪了下去,“奴婢日日都劝着,可娘子心性坚定,说要用自己的血才显着心诚…” 椅上的人微微一动,用手挡着光问“阿禾,是有人来了吗?”禾珠抬眼看了看皇帝不敢答话,只上前一磕头道“陛下,前些日子送来的吃食娘子用了后,眼睛看不清东西了,您若真觉得委屈了娘子,请您务必善待她些吧…”他隐隐一叹后挥手遣了众人下去,秋筠半晌听不到禾珠的声音有些着急了,问“怎么了?出了什么事?”急急要下了椅子,却看不清前路,一下就要扑到地上去,他半扑到地上挡住她,一下子她一个人都落在他的怀里,这大半年她当真瘦的不成人样,脸色一点红润也没有,腕间缠着的布条隐隐的能看到血痕。他一寸寸的抚上她的脸颊,一滴滴泪流在她的脸上,鼻尖,另一只手松松的揽着她的背轻拍着,她不知何故有一点发抖,他便又把她抱紧,再抱紧。 “是我,我来了…” 她也不说话,只是过了一会儿,他感觉到细细的手臂揽上了他的背,一点点的试探着,试探着…又一点点的加重放松,生怕弄疼了他。 这是一个多么真心的人才会有的反应,自己又何其糊涂,才辜负她一番真心错怪她与她的父亲那么多年… 等她平静下来,他方唤了禾珠来替她把一张张的诗文画像收好了,命人开了汶遐宫,前朝自提前命人去查她父亲的事情,又将一盏热茶交到她的手中。他几然颤着手接过去,他方无奈一笑坐到她身侧,一路扶着她的手递到她嘴边让她喝下了这口茶,又自她手里接过了茶盏,细心替她擦了擦嘴唇,才挥手说“让御医进来。” 进殿看诊的是侍奉他多年的御医张允。张允世代行医,当真是妙手回春。他探过脉象方回身一拜“陛下,昭仪娘娘脉象虚沉,是失血过多,无心饮食,多日不眠所致,然娘娘眼疾,却因用药所致,微臣会尽快用药为娘娘医治,让娘娘早日康复才是。” 他注意到在张允说出昭仪二字她明显身子一震,抚过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间望着她柔和一笑,转眼间望向张允已有坚定之意“昭仪的身子朕便交给你照顾着,一月之内朕必要见着昭仪一如往常。”秋筠眉心微蹙似要开口,但张允却依常日拜下去答了声“诺,微臣必尽心医治娘娘。”待张允退了下去,他才替她理了理鬘发问“怎么了?方才见你要说话又不肯说?” 她怯生生的,又无奈只得答话的模样于他眼中最是娇俏“张御医毕竟是一直为您医治的,怎么能让他照顾妾的身子呀?这于礼不合呢。”他笑一笑说“旁人朕都信不过,唯独张允朕是知根知底的,你如今身子不好,若再请旁人朕也不放心,还是他好些,朕时常召见问您的病情也方便些。”说完这个他又揽过她让她倚在自己怀里说“你好好歇着就是,其余的不用你来操心,一切有朕在呢。”说罢又抱起她走到床榻上,替她掖好了被子吩咐一句“好好歇着,晚上朕来陪你用膳。” 秋筠点点头,乖乖合上眼睛。晚间她早些被叫醒了,禾珠一脸喜色的扶她起来说“您白日见驾蓬头垢面的,今晚可不能再失了体统了,奴婢扶您好好打扮去。”秋筠含笑说了声“好”,便随她走到梳妆台前,任由她领着两个宫人服侍她穿衣梳妆。 只听禾珠说“您总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陛下不仅封您作了昭仪,还要咱们搬到含璋去住呢,就连主君的事也被调查清楚了,如今已经回府去休养了。” 秋筠闻听此事不禁心头一动“连父亲都被释回府去了?”禾珠一屈膝道“正是,恭喜娘娘了。”秋筠虽心下有疑惑,但只道是皇帝查清了此事才能宽恕父亲,对她更有几分歉疚才愿好好待她,然而却没有情分在的,又不禁伤感了一会儿。晚间她正与几个宫人闲话,便听外头传“陛下驾到”,她随着宫人行至宫门外,才要行礼就被一双手扶住了,她只好笑一笑说了声“陛下圣安”,他便牵她的手往里行去,到桌前还心细的扶她坐好自己才去坐的。 宫人摆膳时她安安静静,一顿饭吃的很好极尽规矩,但皇帝心中却存着疑惑,见她面上欢喜,但眉头久蹙不舒的,显是还心有怨气,但她着实怨的应该,若非自己误会她这样久,她也不至便如此怨着自己了。 用过膳苏璟便带了尚寝局的上前,秋筠心知规矩,便侧身转过头去。皇帝见她如此便笑说“今夜朕便在汶遐歇着了,尚寝局不必记一笔,朕不过陪陪昭仪罢了。”满宫宫人大惊失色,就连苏璟亦是缓了一会儿才答了声是,便是清楚她身子不好他才敢带人来请他翻牌的,却不想他并无旁人侍寝的意思。他随手揽过她,让人都下去了。亲自动手解了她一条外裙,只留一件中衣裙,他又开始解自己的衣裳。她因眼睛看不见亦不知他到底在做什么,只环着膝坐在榻边上,他一搂她反而吓了她一跳。“你很怕我?” 秋筠点头。 “为何怕我?”他的语气温柔的像是三月的春风,不敢重了一分伤了她。 “妾也不知道。” 他笑而不语。或许他比她更清楚,是因他的无情,他的迁怒,才会让本就敏感的她多了几分伤痕。他搂着她躺了下去,看着她如今无神的眼眸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要相信我。” 她阖眼,用力的点头“妾信您。” 第14章 粉节霜筠谩岁寒2 此日皇帝好眠,为着她能好好歇着,翌日贺钰光盥洗时宫人都当了十二分的心,一点声音也没敢出,宫中仍无中宫皇后,如今管着晨省的敬妃是个沉稳内敛的人,多年膝下无子,如今唯有一个女儿,是当年低位宫嫔难产后留下的,她很是娇养这个孩子,这位帝姬也出落的乖巧懂事,很得皇帝喜欢。 翌日快晚膳的时候皇帝与姑母相见,还是文淑大长公主先开了口,笑说“听闻陛下恕了许家的罪,如今待阿洒很好,我便安心了。” 皇帝不置可否,只过了一会喝口茶才问“阿洒?可是秋筠的小字吗?” 文淑叹了一声才说“阿冽姐姐是个愁苦性子,自便是自小没了母亲的缘故,她便是盼着秋筠别如她一般,伤春悲秋,多愁善感,只可惜那孩子…到底没能如她母亲的愿,洒脱看开些了。所以我倒巴望着你多叫叫她的小字,说不定这孩子性子就能开朗些了。” 皇帝淡笑间推了推茶碗说“姑母喜欢的雨前龙井,尝尝看。” 文淑大长公主随意端起茶碗抿了一口说“阿洒八岁的时候读你的诗文,说起来你那时候也未及冠,写出的文章到底稚嫩,但阿洒的才女名声那时便已传出去了…她那时候不曾见过你的模样,除却知道你是太子之外别无其他,云英未嫁的姑娘总不好打听的多,她就这样想着你一年又一年的,直到阿兄去了,你继位了,初次家人子大选的时候,她的傅母求告到我这里,说必要她入宫参选。” 她笑看看他,又续了下去“她的年岁按规矩不该入宫的,着实年纪比旁的家人子小了些,当年你为着我的面子留下了她,她是个静默的性子,事事不愿争抢的,与你匆匆一面罢了…这孩子着实品行很好,当年我亦与你说过的,只是你…” 皇帝微微叹了口气,后才起了身说“听闻她晚膳用的极少,晚上亦总是惊厥醒来,睡不得几个时辰,昨夜后来醒了不敢吵了我,维持一个姿势几个时辰,姑母,有时候我不知要如何对她才好,大抵是她的性子…” 文淑大长公主皱眉说“她的性子有些哀婉了,是因从小没了母亲的缘故,幸是后来许家的没有再续娶,她跟着父亲多年没有受过委屈,如今出落的也好,陛下无需太过刻意对她,只该如何便如何就是,她原是个爱想多的性子,若落了刻意,她难免又要难受了。” 他望了望外头的天色说“今白日朝事繁忙,确无暇去探望她,倒是遣了宫人去探几次,均说是照常服了药好好歇息的,我还有些不放心,这便辞了姑母去瞧一瞧她。” 文淑大长公主让身侧的侍女扶了起身,便笑说“你好好的待她我就安心,这孩子我像女儿似的疼着,她是阿冽唯一的骨血,我当真不想她过的有一点不好。”皇帝点了点头,便一众宫人跟着他出去了。汶遐离皇帝寝宫到底是远的,十二人的轿子走了半刻钟多才到了,她得了讯息便在门口迎驾,听得通报一声便行下礼去,是个端正的稽首礼,说起宫里头的若位分略高些嫔妃若与他日子长了,之于礼节不过屈个膝就了事,不必行这样的大礼,然她这样高的位分却如此小心谨慎的,只有一个解释,她很怕他。 想起那日他问起她会不会怕他,她坦诚的说她的确怕的时候,他心底唯有一阵酸楚,他对她的确不好,记着那日姑母提起她被封宫的无辜,他只道是她矫情求到了姑母那里,还遣了宫人前去申斥。扶起她那一刻顺而握了她的手,笑了笑说“手这样凉,等了很久吗?”秋筠摇了摇头小声儿回了他“没有很久。”其实宫里的规矩他清楚的,自打他出了宫门她便要来等着,只因若不来迎驾是不合规矩的,只怕她也很怕规矩这两个字。 他心里暗暗庆幸她如今看不见,任由他如何面色变了也不会察觉,他握她的手坐了,见宫人鱼贯而入奉了菜膳上来,她因瞧不见,两日都是宫人侍奉着用膳,他遂挥一挥手让人退了下去,自己拿起了碗,她偶听见响动问了一句“怎么了?”那宫娥没答话,下一刻一道菜却已递到嘴边,她试探着吃了下去,直到过了小半会大约第十筷子递过来的时候,她低头错了过去“用好了。”他语气中仍是温和“再用些,吃的这样少,身子要什么时候才能好呢。” 莞尔她不动弹,他不知说错了什么,却见她忽地起身跪了下去“连日妾身子不好,确是让您忧心了,让您为小事操劳日日来探都是妾的罪过。” 说罢她双袖一合拜了下去,他无奈又扶她起了身,手抚在她蹙着的眉头上“听说你的小字是阿洒,今后我便唤你阿洒可好?” 秋筠诧异之下仍是回了话说“这小字唯长辈才会唤的,父亲觉着不好听,早要为妾去了…但若您喜欢就好。” 他抿了抿唇说“你平日里喜欢描丹青,喜欢抄录诗文,我这两日得了些好墨,还有新贡来的好砚台,我已让人送来了,若合你心意不妨用着。” 她颔了颔首总算有了些许笑意“多谢陛下,御赐之物妾必好生收着。”他微有一叹,却终是没有继续劝她,他知道封宫的日子让她心中充满了恐惧,而幼时丧母让她时常不安心,于是晚间他不过松松的搂着他,直到外头传了一声话,他命了苏璟进来,苏璟叩首后说“陛下,庄婕妤娘娘说玉荷帝姬身子不大好了,想请您过去瞧一瞧。” 秋筠心知他口中所说的庄婕妤是同届的家人子,如今已然儿女双全,但她张扬跋扈,虽说家世低些但那性子着实让男人喜欢。她不禁错开了身子说“妾无事,陛下去瞧瞧婕妤吧。” 皇帝摇了摇头吩咐说“玉荷病了让御医去诊治就是,明日叫御医来给朕回个话,另送些补品过去,就说是朕体贴婕妤辛劳,若她体力不济,皇子就送到敬妃那儿去。” 秋筠对他今日的态度有些奇怪,诧异之下却没多问什么,他的手又重新揽上了自己,秋筠乖乖倚回他怀里,他说“你的眼睛会好的。” 秋筠“嗯”了一声,却仍是满怀愁绪,哀叹一声“这时节菊花都谢了,也不知什么时候能见到梅花了…今年冷的早,梅花…凌寒而开,想必今年会早些。” 她又笑笑说“只可惜我见不到今岁第一支梅花了,也不知第一场雪下在什么时候…” 他心知她这是哀愁,便抚在她肩上说“无妨,听说你的梅子酒酿的极好,甘醇味香的,第一支梅花我会命人给你送来,等你的眼睛好了,我们一起酿梅子酒喝吧?” 她勉力笑了笑回话“宫里留不得一个眼不能视物的宫嫔,最近的议论应是很多吧…若开春妾的眼睛还是看不见,陛下就准妾去行宫住着吧。” 他的手微有一颤,下一刻却握住了她的手“你放心,不会有那一天,天下有那么多的名医,就算宫里的太医医术不佳,可还总有那许多宫外的,哪怕是江湖的,只要是能医好你的,我一定寻到让他来为你医治。” 她微有一叹,却终是将几日的担忧说了出来“听说州府各地为父亲上书言说父亲清白,陛下是因为收到了那些奏疏才放了父亲出来…也是为此宽恕妾的吧…” 他微有一愣,却明晓了她连日如此的缘故“说起你入宫两年了,你的品行阖宫自有公论,许卿更是如此,你说的奏疏我不大清楚…” “那敢问陛下,究竟为何忽然发现父亲是冤枉的?”他一时语滞,真正的原因是说不出的,因为他的上一世这件事是他最后悔的,冤死了她的父亲,让她抱憾而死,最终自己也落得一个凄凉而死的下场… 他停了一会儿,只觉得面前的许秋筠真的还是上一世的她,将如此深爱掩于心内,轻易不显露半分,若不是后来姑母将那些话,那些女儿家的心事说给自己听,他当真一点都不知。他有那么多的女人,明媚张扬的有,沉婉淑和的也有,记得前一世,他为着姑母也肯来几次的,但总觉得她提不起精神来,比起其他嫔妃对他的殷勤,她当真比之不及。他又叹了口气说“是后来细想那件事,想起许多年来你父亲兢兢业业无半点错处才会重查旧案…” 她“哦”了一声,却也无限讽刺的笑了一声“您日理万机的,能想起许家和妾,妾可真是感激不尽呢。” 他被堵的无话,终是干干笑了两声后说“从来的事是我对不住你,今后我会好好的补偿你。” 她摇了摇头“若要弥补我就大可不必了,妾不过一介普通宫嫔,性子不好,也不讨人喜欢,您若要委屈自己才来一回,妾哪儿当的起…说不准又成了妾日后的过错,倒不如让妾青灯古佛为伴,安安静静的好。” 他闻言眉心微有一动,宫中其余人死死叩着头,等待着迟来的帝王之怒,然他不过轻笑了一声“今后,我会让你清楚的感受到我的真心。”挥了挥袖说“既然你觉着我在不舒坦,那不如早些歇着吧。”顺便吩咐了一句宫人们“好生服侍昭仪,若昭仪有半分不好,朕要你们拿命偿。”汶遐宫人齐齐应了声“是”,禾珠毕恭毕敬的送他出去了。回来禾珠问“您如何这样与陛下说话?您明明是…” 她的话被秋筠结了“曾经的我太疼了,我的一颗真心,总不能被同一个人蹂.躏第二回 吧…” 第15章 粉节霜筠谩岁寒3 又过了小半月,汶遐宫得了流水的赏赐,但总不见皇帝来一次。禾珠等人心急如焚,可无奈正主许秋筠一点都不着急,她眼睛见好,已能视物,只不过有些模糊,禾珠拿着皇帝新送来的一对钗于她眼前晃了晃,似作不经意说“娘娘,这是陛下命尚宫局新拟制的,这梅花样式正是您喜欢的,不如咱们戴了这钗,去陛下那儿问个安?” 秋筠搁了手里的茶盏说了两个字“不去。”禾珠瞧了瞧她说“可您明明是…”谁知秋筠扫她一眼她只好闭了口,莞尔才说“陛下政务繁忙,哪有空见我?倒是近日敬妃娘娘病着,该去探望才是。” 说罢她起了身往出走,谁知却与外头的皇帝撞了个正着。她显面有微红,却退后一步行了礼“陛下圣安。”他咳了一声才扶了她起身,说“要去哪儿?” 后头的禾珠见她久久没有答话,忙替她说“回陛下,昭仪娘娘感念陛下心意,正要往朝阳殿去谢恩呢。” 他唇畔漾出一笑,却仍是掩了下去说“哦,那…那朕倒是来的巧了。”秋筠横了禾珠一眼,却又笑了笑又深深屈膝“是,陛下前些日子送的钗环妾很喜欢,在此多谢陛下。”他复握了握她的手说“你喜欢就好。”又看了看她说“这时候天气倒还不错,不如一起去走走?”她蹙了蹙眉头,却终是点了点头答了声好,他难掩喜色的牵了她的手往出走,而她被握的很紧,竟不能抽手出来。 两人心中似是均有心事,一路无话,弯弯绕绕的竟走到了圆荷亭,这亭子倒没什么,只是…之于秋筠来说是个不一样的地方,因为…她第一次随姑母入宫,便在此遇见了尚为登基为帝的太子殿下,如今面前的皇帝。若说曾经的皇帝或许不会记得曾经在此遇见了她,但如今却记得清清楚楚的,因为上一世她在离世之前,唯独来了这里,将尽数的画像和诗书都埋在了相遇时候那一株杏花树下。 他睨了睨她,见她神色怔忡,眼中含泪,挥手命宫人退远了,双臂一环抱住了她。“我辜负你两年,可我会用一辈子让你活的遂心如意。”她似在啜泣,一会儿便止住了,他遂轻拍着她说“曾经的那些暗无天日,欺辱,伤害都过去了…” 她终是缓了过来,他随手将自己的绢子为她擦了擦眼泪,叹口气说“这么爱哭,真是还没长大的小姑娘…” 她语气中微有嗔怪之意“妾都十四了呢。”他的手指在她头上一弹“那还不是小姑娘。”她睨了睨他想再开口,他却浑不在意抚了抚她的鬘发,低头一吻她的唇说“就是个小姑娘。”她羞的脸颊通红,半晌说不出话来,登时就要往回走,谁知却与来人撞了个正着。这来人是一同入宫采选中的佼佼者,夏家的嫡长女,美貌还在其次,更有一副好嗓子,如今未有子嗣,却已是正四品姬。 她挑了挑眉头,却屈下膝去“问陛下安,问昭仪娘娘安。” 秋筠心知她的来意,只微微颔首对皇帝一礼“陛下,妾今日出来久了,有些疲乏,想先行告退了。”他顺即“哦”了一声,遂又挽了她的手说“你眼睛不好,正巧陪你一同回去,宣御医再来瞧一瞧。” 站在面前的娆姬脸色都白了,秋筠心内与他一般,亦不晓得他的心意。娆姬望了望皇帝上前一步说“陛下,妾近日普了首好曲子,想请您过去赏鉴,不知您可愿赏份薄面?” 秋筠抬眼看了看她望眼欲穿的模样,苦笑了笑回头看皇帝说“娆姬的曲子一直都不错呢,您该过去听一听才是。” 皇帝点了点头,笑一笑说“听说阿洒你古琴弹的很好,不知朕今日可有幸听你弹一曲?” 许秋筠不解其中意,“啊”了一声,后头的禾珠扯了扯她的袖子,她方一福“若陛下不怕妾的曲子污了您的耳,妾倒是愿同您去。” 说罢皇帝遂又挽她手往寝殿走,等走到了秋筠却忽的停住,眼前的朝阳殿仍是那般的模样,秋筠却骤然心中一痛。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悲伤与苍凉,这里之于她,亦或是所有嫔妃来说,都是一生的渴望,谁皆知道皇帝多疑,极少带人去朝阳殿,几然都于后宫召见嫔妃,皇帝见她停住,便问“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不适?” 秋筠望着他,摇了摇头“陛下如有要事,妾便去偏殿候着,您何时得了空,何时召见妾便是。”他笑笑“彼时想不出什么好法子,只好寻了个不算好的说辞,不过你向来有才女之名下,古琴更是京中一绝,从前糊涂不曾听过,如今你眼睛不好也不该烦劳你,便劳你在偏殿留一会子,做盏茶来吧。” 秋筠颔首答了声“是”,便屈膝一礼跟着御前宫人去了。 做茶期间,秋筠心中可谓千回百转。既念及自己依稀记得的一些他的喜好,又想着过于依着他的喜好来算不算揣测君心。是以一盏茶做的左右为难,茶艺上未必尽善尽美。当那盏茶端在手里,她走入他的居所时,只见他静坐于案前手握奏折,偶有微风拂过,而他不过微微蹙眉摇了摇头,又提笔写了几个字,才放下了这奏章隐有一声叹息。 这是她喜欢的他,这是她心中一直念着的人,只愿生生世世都这样瞧着他,哪怕近不得他的身,倘是当真便近不得了,这样一直看着看着便是也好的... 他听到帘子起伏微微的响声,转头回望她,却看到她望眼欲穿的目光,这样热烈而深沉的目光,是他未从任何一个女子眼中看到过的,或许敬妃眼中的是敬重,他曾恩宠优渥的那些女子是仰望,那些唯得一夕之幸的女子则是渴望和惧怕。而她的目光说不清道不明,他不明白,又好像非常明白。 那是什么,那是秋筠的执着,那是秋筠的喜欢。 热烈而执着,有如飞蛾扑火。 而他上一辈子,从没有明白。因此辜负了她,留得终生遗憾与愧疚。他回望着她,眼神中也是她读不懂道不明的情绪。想来他对自己的眼神,或是淡漠,或是厌恶,但总归是因着那份不喜来度量她的,而如今这般似微微笑勾唇莞尔的深情,她没有看过。 她施施然行过去,将茶搁于案上,眼光流转间看见奏折里有个许字,便翩然退后欲离去。他亦低头看了看那折子,是弹劾她父亲无功得了晋封,更说她有后宫干政之嫌,蛊惑君王而得封九嫔之首。他淡然抿了口茶,笑说“心不在焉做茶,怎么能好喝?” 她兀自回头,望了望他,有些诧异的同时屈膝一礼“妾茶艺不精,请陛下恕罪。”他摇了摇头“你的茶艺原是京中一绝,是与六弟的王妃齐名的,怎么倒糊弄起我来了?” 她问“您如何知道那些…旁人随口传的,可不能作数的。” 他瞧着她脸颊微红,便从容站起身来随手把她一搂,笑说“许家嫡长女在京城里早有盛名,三岁能诗,五岁能赋,七岁还有意要参加科举,只不过后来被父亲劝阻才作了罢。女工精巧,琴棋书画样样也不差,也难怪杨家长子对你魂牵梦萦,满屋尽是你像,日日望你入梦呢。” 他用打趣的语气说出这样的话,球筠也不觉他在责怪,只微微颔首答了“杨家长子凡是遇见了哪家的娘子,均会想上几日。听说最近他瞧上了赵家的娘子,还日日遣人过去送聘礼呢。 ” “” 赵家娘子赵敏怡是秋筠闺中最为要好的,如今已有婚约,只是她的夫君是为将军,前阵子边疆出了乱子,皇帝下旨命他前去平叛,两人的婚期才延误了,否则以赵敏怡的才学,定然也是要入宫为妃嫱的。 “淮之君是骁勇的,在我看来,可与赵娘子匹配,赵娘子为人直爽洒脱,喜欢骑马狩猎,她的父亲更是国之股肱,更重要的,是她二人情投意合,想来今后定然会过的很幸福,淮之君走前已下了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誓言,如今战况明朗,等他得胜归来,我定封他为一等护国将军,让他们的昏礼风光无人能及。” 秋筠黯然,念及自己最落寞的那段日子里,全靠着长公主与敏怡扶持,敏怡就算身于宫外,但心中全然念着自己,常常托人送些银两物品,还亲自缝制了冬衣给自己,生怕自己熬不下去。他见她神色有异,便询问“怎么了?是赵娘子这几日心情不佳让你烦忧吗?” 她微微蹙着眉头说“无事,只是想起了一些从前的事。”他遂握了握她的手说“入宫前的日子,你定过的很好,无忧无虑于闺中绣花读书,于廊下和姐妹们一处说话儿,绘花样子,一起做钗环缝制荷包香囊,再说说哪家的少年郎更好些,比现在要好的多吧。” 她微微抬眼问“可哪家的姑娘是能不嫁人的呢?嫁了人后,又能称是哪家的姑娘,便成了夫家的娘子,手底下管着一个小院儿的人,日日为着几斤几两的家务事烦忧头疼,也为着生儿育女,服侍公婆而耗尽力气,这大抵就是每个女人的一辈子。” 他轻抚她微蹙的眉头,“但这不会是你的一辈子。” 她笑了笑,带着半分自嘲“我时常想若一辈子能如此安定,倒也不算辜负了岁月静好这四字,但妾身处深宫,同样圈在一个小院里头,同样为着繁衍后嗣忧愁,可还要时时防备每一个与妾一样的人,可想想,谁的日子又不艰难的,为何对与自己一样艰难的人恶语相向,为何不愿对这些可怜的人多一份悲悯?” 他抿唇,终是默然片刻后才说“看来这两年过去了,你不是失望,而是心死了。” 她望了望他“这朱墙宫深,或许是千千万官家女儿的归宿,但怕不是妾许秋筠的归宿。” 第16章 粉节霜筠谩岁寒4 他一时语滞,不知当说什么为好。过了片刻缓言道“那你出宫去吧,过你想要的,无拘无束的日子。” 她忽地抬眼,望着他。那对剪水秋瞳中是一如往日的沉静,波澜不惊的仿佛没有那些深切的爱恨情仇。 “后宫只道你是病故,并无其它 ,你只须改一个名字,离开京城,便可从此过你顺心遂意的日子。” 她莞尔悲切的笑出来,摇了摇头。“我不知该去哪儿,离了这处,怕也处处皆是桎梏牢笼,我便能逃了去天涯海角,又何曾是独我一人的归宿呢?更何况我不是孑然一身,更有一个父亲多年只念着我度日,连续弦也不曾,许家是以没了男丁,只凭我一个人争口气罢了,我便能从容走了,由得他们替我忧愁了?” 他抿唇不语,禾珠端了两盏茶予了他二人,并笑语“今儿主儿做了八宝甜汤,正是为着您心情舒爽忙碌半日,陛下可要尝尝?” 他倏然落座,颔首说“难得昭仪愿意洗手作羹汤,若不一尝,岂不可惜?” 说罢禾珠命外头侍候的端了两盏汤上来,皇帝方舀了一勺送入口中,赞许道“倒是好滋味,甜而不腻。” 秋筠垂首道“陛下不喜甜汤六宫皆知,妾未告知下人反生事端,还望陛下恕罪。” 禾珠自知弄巧成拙更为惶恐,匆然下拜请罪道“陛下恕罪,奴婢胡言乱语,主儿实是很将您的喜好放在心上的。” 皇帝笑笑“她的用心我自明晓,无需你们多言,不过甜汤清甜很合昭仪,反是我今日传唤太医看诊,有言肝火旺盛,须以苦茶汤水压制,如今先苦后甜,果然自得甜汤妙用。” 秋筠起身微微屈膝“陛下宽宏,妾感激不尽。”说罢以目示意禾珠告退。他方缓缓踱步至她身前说“朕不喜甜汤之事,当真六宫皆知吗?” 她亦直视着他“诺。那日是太后召长公主前去,妾在旁作陪,太后同敬妃娘娘说起您不喜甜汤,教敬妃娘娘也同妾等说起了,以免日后触了圣怒。” 他“哦”了一声,又说“这几天日敬妃倒病的沉重了,六宫的事无她打理,底下的人到底是懒怠了不少。” 秋筠黯然一刻,敬妃料理后宫事很多年,如今她病态沉重,皇帝不仅不去探望,还于如今失望她不料理后宫事让众人懒怠,着实是帝王家凉薄令人心灰意冷。 “朕遣人去问敬妃病的如何已经几次了,自也去过承徽宫几次,只是敬妃不愿相见,朕遣御医过去诊病,御医却说是心病,朕不知为何,见不到她亦无法知晓,秋筠,那两年里敬妃对你不算差,你若有闲时,多替朕看望她吧。” 秋筠颔首“敬妃娘娘不愿见您,只怕是身在病中病容憔悴,不欲让您瞧见,妾得闲自会侍奉在侧,以求娘娘可以早日康复,重新打理六宫上下。” 他摇摇头“侍奉在侧就不必了。你身子也不好,莫过了病气反劳累自己同病一场。”说罢一顿,又抬头问“敬妃病的沉重,不知昭仪以为后宫何人可暂代敬妃理六宫事宜?” 秋筠抿唇后答“妾多日闭户不出,对后宫嫔妃知之甚少,是以想无法公允回答此问,还望陛下恕罪。”他点了点头,又询说“虽说近日太医说你身子好些了,然朕还是想来问一问你,近来可有不适?” 秋筠摇头,莞尔答了一句“妾在此多谢陛下遣太医存问。” 他颔首后说“若身子不适,自召太医就是,若太医医术不佳,禀朕一声,朕自会遣御医前来,总之自己的身子应当珍重才是。” 她微微蹙眉,后还是点了点头。说了声“陛下的话,妾都记下了,今后若有恙,自会劳烦太医,不会再叨扰陛下了。” 他不解此意,细想想话里并无此意,却不知她为何误会成这个意思,却仍带了三分耐心解释说“朕不是那个意思,朕看重你,自然关心你的身子。” 她又站起身来,一礼“多谢陛下关怀,妾感激不尽。” 他失去了耐心,随手翻了茶碗,怒道“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朕关心你也不成,不关心也不成,总是这副郁郁寡欢的样子对着朕,你当真是死了心便出宫去啊,若还余残念就有些嫔妃的样子!” 她缓缓抬眼,眸中是一如平常的淡然,屈身跪了“妾本无趣之人,是以一次次触怒圣颜,未能使陛下欢欣反惹陛下烦恼,请陛下责罚。” 他忽地不知道说什么,却觉得有一种无力感充斥着全身。他一次次告诉自己,前世的薄待让她厌世自尽,自己的无心对不住她的真心,但这一世真真切切想要补偿她的时候,却发觉这个人他是真的不明白。他所喜的女子本不是这般,他认为女孩子该是光鲜亮丽的,更何况她这般年华,更该是灵动活泼,而并非如她一般郁郁寡欢,毫无生气。他一次次的忍耐,告诉自己,是他欠她的,无论在她这儿受到怎样的对待他都会极力的去补偿她,安抚她,却不过几日,就对她再次失去了耐心。 他终是无声的走了出去,殿外侍奉的下人叩头不起,他吩咐了一句“好生照料昭仪。”便逃也似的离开回了寝宫。他想要补偿,哪怕是用一辈子。可不知到底要怎样对她才能真正让她开心,不知她喜欢什么,也不知她心中所想的是什么,他自嘲想哄她竟比处理那些恼人的朝政还要难些,却发觉从前都是女人哄着他,现在却成了自己哄着自己后宫的女人。 翌日一早,长公主急匆匆的入了宫来看望秋筠。只见她落座于梳妆台前,面容一如往日的哀凄。 见是她来起身来屈膝“长公主。”她打量了她好似没什么不同,便示意她坐,自个也坐下。 “听说昨儿陛下在你这儿动了怒 ,他没对你如何吧?” 她低着头“没有,我一切如常,长公主不必忧心。” 长公主又说“我早与你说过,你这个性子该改一改,从前陛下对你不算好,甚至可以说是苛待,你怨他恨他都没什么但他如今待你很好,你为何仍旧这副模样,不开心呢?” 秋筠抬头来看她“因为我明白,他对我所有的好都是可怜我,他想要补偿那两年的苦,可我要的并不是这些,并不是他虚情假意的封赏,更不是他一次次委屈自己对我说出那些好听的语句。” 长公主看着她,半晌笑出了声来“孩子,你可真是太傻了。我一向觉着你聪慧,但在感情上你不该执拗不改。你别忘了,他不仅是你夫君,更是我朝的陛下,你既是他的妾室,他有责任待你好,但更是他的嫔妃。作为妾室你对他有怨气,不想见他理所应当,但作为嫔妃,你冷漠的拒绝君上的恩宠,甚至弃如敝屣,这就错了。” 她望着长公主的眼里蕴满了泪“我错便错在,不该一见倾心不该明明知晓他是陛下还硬要入宫,不该对他存了那么一丝丝的幻想,更不该忘不了他。我这一步错,以至步步错,如今来论又有何意义?” 长公主平静的说“可他给了你希望和机会。曾经他是对你不好,他认为你心肠歹毒满是算计,甚至贬你为末流采女让你吃苦遭罪可是,如今你的日子不是好起来了吗?他不再误会你,让你做了九嫔之首的昭仪,你不再为了吃穿而发愁,无人敢欺辱你,甚至后宫的每一个人都因为他的青睐而尊重你敬重你,所以如今你的日子不是一日日的好了吗?为什么还要觉得自己没有了活下去的意义?” 她怆然落泪道“可那不是我想要的!我为何得到了我本不想要的东西还要做出开心的模样,难道这一辈子就注定要强颜欢笑,身不由己吗!” 长公主又答“是。这就是我们女人的宿命,我是如此,你亦是如此。我们的婚事由父母做主是身不由己,嫁给谁身不由己,到了夫家府中后更是身不由己。若你要怨,不该怨陛下,该怨你自己生是女儿身。我知道你从小立志科考,认为自己的学识风采不输男儿,但即便是你能够高中状元,亦无法改变如今的现实。 咱们只是每个男人的陪衬,我们所能施展浑身本领的地方只是一个小院,我们所能被赞赏的最多只是贤良淑德和知书达礼,而不是骁勇善战和治国有方,前朝不是你的战场,后宫才是。做你喜欢的事情不该是你的追求,安于现状,与陛下好好相处才是,阿洒,难道当下的日子不如意就不过了吗,可你现在过的比大多数后宫嫔妃都要好啊。这后宫里头,谁过的不艰难啊?敬妃料理六宫,大小事宜,上千宫人哪一个都不消停,敬妃不过是打小侍奉陛下的宫娥,还虚长陛下几岁,当年太后做主将她赐给陛下,她连个正经位分也没有,可这两年,她从五品才人升至从一品妃,她什么依仗都没有,她只能靠自己,靠陛下那一点点残存的旧情。阿洒,你有我,有我母后,有你父亲,还有陛下的愧疚,你不该活的依旧委屈难受,你该扬眉吐气,做你自己。”说罢长公主起身,“我去拜见母后,你好好想想,若依旧有想不清楚的,可遣人来告诉我一声。” 她走后,秋筠彻头彻尾的回想了这几年的事情。越是想,就越无法否定,她说的是对的。 她该习惯这样的日子,该习惯那个人一贯凉薄的态度,更该做的,是活出最好的自己。 第17章 烟月不改人事改1 翌日。昭仪许氏前往探望敬妃,并于午膳后召六宫嫔妃前往承徽宫请安。消息刚出,陛下口谕,命六宫嫔妃前往承徽向许昭仪请安震惊六宫。 如今位仅次于敬妃的便是许昭仪,但其多年不得帝王心意六宫尽知,更何况同年家人子中,庄婕妤孟氏已有子嗣尚为正三品,而皇帝向来也不喜给嫔妃过高的位分,认为位分过高会生骄横之意,缺了敬畏之心,是以嫔妃晋封均是有过高功劳譬如生子献策,再便是受太后提拔 ,今六宫以为许氏晋封不过因许家蒙冤,陛下为示宽抚,才赏她昭仪的位分,而如今的一道口谕,着实让六宫上下的人觉着风向有变,或许那个曾经卑微到尘埃里的许家才女,要入陛下的眼了。 与秋筠同年家人子以孟氏为首,是年共留下七人。如今孟氏为三品婕妤,单氏为六品才人,刘氏李氏为七品琼章,而另两人,一人重病而死,另一人因参与谋害有孕嫔妃,被皇帝赐了白绫。 另为这两年入宫的几位家人子,近年皇帝朝事繁多,对采选之事不关心,因此两年来统共入选的不过六位,其中四位为功臣家眷,另两位是地方来的有名的才女,虽皇帝看着或太后或敬妃的面子一一召幸过,但到底不过一两日,未有大的波澜。是以如今后宫宠妃一词用不到任何一个人身上,便连婕妤庄氏,娆姬这些一个月能够见皇帝多一些的嫔妃,也难以称之为宠妃。 秋筠落座承徽主位,面容谨肃。待嫔妃三三两两的到了,禾珠禀说皆至,秋筠方颔首令她们入内,如今寒冬时分已不暖和了,她们在外头等的久了,进来难免脸色难看。为首的是庄婕妤和娆姬两人,后头跟着其余嫔妃。两人不情愿的屈膝下去,后头位分更低的则行了叩首礼。秋筠见婕妤庄氏只微微屈膝,不情不愿。瞥向她说“当年本宫与庄婕妤是同届家人子,本宫依稀记着,学规矩时婕妤屡受称赞,为我等中规矩最好的,怎么今日作礼如此敷衍?难道婕妤的规矩只在陛下和敬妃娘娘那里好,在本宫这儿便不好了? ” 几个屈膝的也一并跪了下去,孟氏自顾自起了身“回禀昭仪,近日永珏身子不好,妾连日照顾,身子不适,想先行告退。” 秋筠“哦”了一声,笑道“既然如此,禾珠,去请太医来为婕妤看看,想来婕妤回去也要召太医来看诊的,倒不如让本宫一同听听婕妤的病情,免的还牵挂婕妤了。”禾珠答了声“诺”,便挥手让外头侍立的宦官去了。不过一会儿太医便来了,孟氏不情愿的让他把了脉后,太医禀说“回昭仪娘娘,婕妤身子康健,并无大恙,还请昭仪娘娘放心。” 秋筠点了点头,命他下去了。 她看向孟氏的眼光发冷,娆姬等人都觉着胆寒。“不知婕妤是怎么个不适法,竟连太医都诊不出,不若本宫求陛下遣御医过来替婕妤看看,身子不好可是大事 婕妤年纪轻轻,可别就此落下毛病了,若婕妤不适,又如何抚养皇子呢?” 孟氏性子一向直率,当即回话说“妾今日看见了您,便觉心悸不适,方才入了内室瞧不见您,便全然好了。”在场哗然,有胆子小的嫔妃已经埋头叩首不起,而秋筠望着她们说了句“你们都起来坐吧。”遂也站起身来行至孟氏面前说,“本宫竟不知自己还有这份能耐,想是当初入宫的那段日子,本宫与婕妤日日学规矩礼仪都在一处,那时候婕妤有事无事都喜欢来本宫住所走一走,却不见婕妤心悸,如今这些年过去,婕妤竟染上了心悸的毛病,本宫实在也深感心痛。不过既如此,婕妤就该好好养病不再操劳其它,本宫会去建章宫请旨,请陛下为皇长子挑选一位合适的养母。” 孟氏最在意的就是这个孩子,如今听了这话觉着心头一阵火,怒指秋筠扬声道“你敢!”遂也轻笑了几声“你们也瞧着,如今许氏越发了不得了,她怕是忘了自己曾经那唯唯诺诺的模样了,也不知是谁被贬末流的采女,谁被禁足了大半年,又是谁一次次惹怒了陛下让陛下说成妒妇,遣了一个又一个女官前去教导,如今陛下可怜做了昭仪就越发张狂,你以为陛下真愿意给你几分颜面吗?若非陛下为着安抚旧臣不得不抬你位分,你今日恐怕还跟她们一样拿着七品的微薄俸禄混日子呢吧!” 在场的嫔妃觉得这一刻安静的可怕,秋筠从容的拿起茶盏来,刮了刮茶碗盖,呷了一口,像是这番话全然与她无关一般。随后抬眼望着孟氏说“庄婕妤口出狂言,置喙前朝之事,言语辱骂本宫,速禀建章宫,请陛下圣裁。” 接下话来的,是一句慵懒的“不必了。”众人见皇帝一身玄衣走入殿中,脸色却很不好,可见听了有些时候了,众人不迭下拜,他扶起了秋筠,亲自扶她去偏座上坐定,才斜睨孟氏说“皇长子有这样的生母,当真不幸。” 孟氏迅而下拜道“妾知错,但今日妾失言全因昭仪刻意为难妾,而非妾存心对昭仪不敬,还望陛下明察。” 皇帝轻笑了两声,扫了扫在座嫔妃说“有何人以为,昭仪刻意为难孟氏?” 在场安静的可怕。 他随手拿起秋筠的茶盏来抿一口说“孟氏失德,不堪其位,褫夺封号降为从八品宝林,迁居宜苑思过,皇长子先送去太后那儿。”御前宦官自容不得她哭闹,一个捂了她的嘴两个拖了她出去。秋筠眼见她泪流面前几欲挣扎而不成,瞬感满心凄凉。 说罢他望向秋筠,加重几分语气说“近日敬妃身子不好,后宫诸事交予昭仪打理,自此昭仪掌六宫事,你等若再有不敬之举,朕定严惩不贷。至于昭仪,虽说近日事多烦劳,再添晋封礼便是烦扰,不过朕看重昭仪,今赐封号顺,望昭仪此后处诸事顺利,万事如意顺心。” 秋筠起身跪谢“多谢陛下隆恩,今后妾必殚精竭虑以保六宫安宁。” 在场嫔妃齐齐起身屈膝到底“妾恭贺顺昭仪娘娘。” 秋筠含笑“多谢各位,今后还望各位能谨守本分,和睦相处。” 在场嫔妃齐齐答了声“是”,方又落座。皇帝也起身说“今日事多,朕回建章宫了。你们也都回去罢。”遂又望向秋筠说“天寒地冻,昭仪畏寒,该多添衣才是。”随口吩咐“苏璟,将前日得的狐皮大氅送到承徽来,予了昭仪吧。”苏璟一作揖应下了,秋筠亦是一礼答谢“妾多谢陛下关爱。”他“嗯”了一声,握了握她手说“好生顾好自己,朕晚上再去看你。” 第18章 烟月不改人事改2 这一日对于秋筠来说是不同的,当四司六局的人皆来请过安,并将大小账本都交与她看过后,她才真正明白为什么六宫的妃嫔都会渴望至高无上的权势和位分。那种手握大权执掌生死的感觉,非亲历而不能感受分毫。 晚间禾珠和宫人们都是一团喜色,尤是禾珠,因秋筠如今得了封号还有了六宫之权,如今连六局之首都尊敬的唤她一声姑娘了,当真是让她欢喜的不行。秋筠看着日子一天天的变好,也觉得这样的生活才值得期待和憧憬。 翻看账本时候发出沙沙的响声,秋筠仔细的读过每宫的花销,看过那些位分不高的每个月都月例和支出,不禁感慨一句“怨不得每个嫔妃都巴望着晋位,原是希冀着能过上更好的日子罢了。” 禾珠笑说“您如今倒不用急这个,奴婢想,您原也不会在意这些。在您心里,位分难道还比陛下的一声“看重”重要?” 秋筠方想打趣一句,却也听着外头一声笑,确是皇帝尤带笑意走了进来“我竟不知昭仪是如此之人,富贵不能淫呢。” 秋筠遂起身一礼“陛下安。”他顺手扶起了她,望了望她桌旁放的账本“听闻你今日晚膳进的不多,可是因为操劳过度?若真觉着烦扰,多交了四司六局去照管着罢,朕看她们闲的很,别让她们白食了俸禄。” 秋筠莞尔笑说“此言很有道理,妾与她们一样,共有此心,不愿白食俸禄,更不想辜负了您对妾的信任和期许。” 说罢见禾珠端了两个酒杯上前, 秋筠含笑说“前日言语失当,开罪陛下,今日自知以茶代酒敬陛下难表妾心意真挚,日前偶闻陛下说起,梅酒香甜甚合您心意,恰巧妾初入宫时埋了几坛,前日将将取了出,虽说怕难及名酒珍贵,可的确是妾亲手所酿,还望陛下不要嫌弃才是。” 他望着她的模样,脸颊微红,面容清丽,又是含着笑半含羞涩的说着话,他忽然觉得,这样的她,是很让他动心的。说罢她自斟了一杯,对他说“先干为敬,这几年别的没有长进,但喝酒的本事比从前在家中时好了不少,妾自罚三盏,还望您忘了妾昨日的模样,便如您所说,给我们,一次重新开始的机会。”说罢她连饮了三盏,欲起身敬他时身形有些摇晃。他扶住她时觉得她整个身子都倚在他怀里了,“陛下怎么不喝?难道这酒不好?” 皇帝笑笑,小心扶她坐下,又拿起酒盏来轻碰了碰她的酒盏,一饮而尽“好喝,不过你是为何初入宫就酿酒的呢?” 她斜斜的望着他,话语里带着几分追忆,几分可惜“初入宫的时候,那些新封的家人子们呀,日日都想着怎么能蒙受盛宠,日日去承徽宫那儿等着,只是盼望能得敬妃的青睐,受敬妃引荐。我记着那个时候,文淑姨母也说要带我去建章呢,可却被我拒绝了,在我心里,感情是最纯粹的不该掺杂无谓的权势,隆宠和味道,不该被所谓的算计和谋划而玷污,水到渠成才是真…” 她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小,他后来多喝了几杯,但神智仍比她更清明些。“所以阿洒你,当真是从小就很喜欢我的诗词?” 她很认真的点点头,“是呀。八岁的时候,我自父亲那里偶然看到太子殿下所作的诗词,我只觉得,旁人能看到他的光华万丈,看到他的意气风发,小小年纪满腹诗书才华,可我却另读出了他作为人上人的孤独。 他是太子,日后的万民之主,他管着许多人,却也被许多人约束,他看似自由肆意,实则却也需要如履薄冰,他是中宫嫡子,四岁为东宫,七岁自辟府邸,十岁名扬天下,这需要的是于人后付出旁人想不到的艰辛。他的《月下》写着中秋日里他独立月下为百姓谋,为百姓思,众人皆赞他心怀天下,可比贤明君主,但中秋团圆之日,他有那样多的妃妾皆不在身侧,竟要独举杯盏对月独饮,我觉得他好生孤寂,那个时候我就想,我一定要去到他的身边,以后每一个中秋,都一定陪在他身边,纵使他不喜欢我,但我喜欢他就足够了…” 她阖眸笑说“敏怡,我知道,他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神态我都知道是何意。我知道他不喜欢我,他对我的每一分好都只是出于可怜和愧疚,可我没有办法,没有办法忘记,没有办法放下我这么多年的执着和爱呀…你常常说,入了宫门做了天家的媳妇,做了帝王的女人就与爱情二字无缘,我起初半点也不信,我不信这世上有一个人的心是寒冰做的,即使我用我这颗温暖的心去融化他也不成,但我如今信了,因为不喜欢,真的便是不喜欢。所以如今我不再执着了…虽说我不是那个能给他温暖的人,可我可以成为那个为他遮风挡雨,可以成为他最好的帮手,可以做他风雨同舟的知音和朋友,就像…敬妃娘娘那样,也不错。” 她神色恍惚,站起身来时有些游离,忽地看见他时一惊后满是喜色“敏怡,他肯入我的梦了!原来,我笃信佛法,日日于菩萨面前发愿是大有用处的!” 他含笑起了身“阿洒你酒量真是不错,你才不过喝了三杯就成了这个模样,若当真再多喝几杯,只怕被人逮去了自己还不知呢。” 她一壁笑着一壁环住他的脖子,他未想到她会有这等举动,但她贴近的一瞬间他依然无法拒绝,“你这是在投怀送抱吗?”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同年的家人子便连那个最懦弱的于氏都侍过寝了,我在你心里就真的那样不堪吗?”说罢她迎上他的唇,他感受到铺天盖地的酒气与梅花香,与一阵不容拒绝的温软。 他稳稳的揽住她,抱起她,一切都那么顺理成章,解开她的裙带只留一件心衣,或许是喝了酒的缘故她格外主动些,还伸手去解他的腰带。他轻笑一声在她颈上摩挲“从前竟不知你如此胆大妄为。”说罢亦抚了抚她的鬘发,替她仅余的钗环卸下去,才继续了下去。也许红烛高照,当真催的花开。 翌日,他起身时神清气爽,看见禾珠的时候却发觉她神色躲闪,他见人多并无在人前过问,只在要去上朝前摒退了众人问“可是有话要说?” 她颔首片刻后突然跪了下去“奴婢死罪,昨夜的酒中,有些旁的东西。”他似早知一般的点点头“可是姑母让你如此做的?” 禾珠坚定的叩首答道“大长公主深知,您对我家主儿无意,但若主儿一直没能侍寝,难免屡屡受人非议,主儿的性子您是知道的,莫说旁人还要说什么,便是旁人不多说,她自己也是难受的。于是大长公主只想借昨夜之机促成您与主儿,但此事主儿是不知情的,您若要责罚,便只管责罚奴婢就是。” 他颔首听完后莞尔说“朕记得,阿洒在禁足的那些日子里,身侧唯有你侍候。” 禾珠答“是,奴婢是许府一道跟着主儿入宫的。” 皇帝说“你对阿洒忠心,便是忠心于朕,阿洒事事多思,须得她信任之人在旁开解,阿洒事事不肯主动,须有人在旁促成激励,阿洒时而郁郁寡欢,须有人在旁开导劝勉,你既伴她多年,最为了解她的性子,便该长长久久的扮演好开导她,劝勉她的人。今她为六宫主事,朕同册你为从五品女官,高六局女官半品,愿你替阿洒排忧解难,也当忠心耿耿别无二心的侍奉她,从一而终才是。” 禾珠又是叩首“奴婢自当如此,姑娘的性子或不比宫里其他主儿,但她的心却是一直念着您一个人的,盼您念着她这份一心一意多怜悯主儿些,汶遐上下当同感念恩泽。” 他颔首应了一句“你家姑娘要的更多呢,她要的若只是怜悯和恩典,朕也不必如此苦恼了…” 禾珠不解,却看着他的仪仗走远了,但觉得,他和从前那个凉薄无情的帝王比起来,不同了许多,好像,更有些人情味了。 下朝过后,他在偏殿见了文淑大长公主。 她见他满面春风,自然笑说“看来昨夜是瓜熟蒂落了。这事儿你也别怪禾珠,到底是我威逼利诱她做的,她一个姑娘只是满心满意为着阿洒着想,不顾自己的生死才做下了此事。我既是为着你和阿洒更进一步,也为着试试她的忠心,若真是个可用的,到底我也更安心了不是?” 皇帝望着文淑大长公主“姑母,您与我才是沾亲的,怎么却更向着阿洒些呢?” 大长公主笑说“你们若能夫妻一体,我便向着你们两个了。” 皇帝点点头说“姑母,禾珠着实忠心不二无须质疑,我用人的眼光还是不差的,足能看出真心假意来。但近日着实也为一件事左右为难。您知道阿洒她真正想要什么吗?” 大长公主一笑“你坐拥天下,难道还有你给不了她的吗?” 他摇摇头,倏忽答了她。“她想要的是我的真心。” 第19章 烟月不改人事改3 大长公主停了一会儿,他续了下去。“姑母,不是我不愿意给她,但宫里长大的孩子,好像都没有真心,我不知道真心是什么,不知道真心待一个人,真心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是以我不知道要如何将我的真心交给她。” 文淑大长公主回答“孩子,生而为人,皆有真心。至于你所说的,姑母亦能理解,你们在宫里生存的艰难姑母一一目睹,帝王的真心有时候是光芒,是万丈瞩目,但更是压力。阿洒希望的是,能真切的与你这个人相处,而不是和那个满腹帝王权术的陛下相处,她不愿见到人前的你她希望看到的是真实的你。她不愿见到那个极力忍耐波澜不惊的你,而希望见到那个有喜有怒,不压制自己的你。她希望的日子平平淡淡,像平常人家的丈夫和妻子一样,不掺杂其它的位分算计,甚至是其它女人。如果你给不了她爱情,就给她关心和爱护如果你给不了她真心,就让她看尽可能的真实的你。” 皇帝起身作揖“姑母此言甚是。竟让我有醍醐灌顶之感,我既决定要好好相待阿洒,便会尽力给她想要的,还望姑母放心。” 文淑大长公主会心一笑“好,只要你们能好好的,我也不算愧对了阿兄和阿冽姐姐。” 汶遐宫。 不比神清气爽的皇帝,此夜过后的秋筠是乏累的,甚至第二日起身她对昨夜的记忆已所剩无几。她看到只是满殿宫人尽是欢喜之色,以禾珠为首。禾珠扶她起身 ,笑说“主儿辛苦了,去沐浴吧?” 秋筠不知所以“沐浴?” 禾珠颔首却仍是笑着“昨夜您侍奉陛下辛苦了。” 秋筠闻言脸噌的一下就红了,眼见自个儿身上的寝衣皆不是往日穿的,如今也的确是浑身酸疼。她抬眼睨着禾珠说“他…我昨夜可是十分失态?” 禾珠颔首忍着笑“昨夜唯独您与陛下在殿中,奴婢与众人都守在殿外,如何知晓您们在里间都做了什么?” 秋筠阖眼,揉了揉太阳穴,脑海里浮现出她搂着皇帝不放的情形,禾珠并未注意到,提一步扶了她起身笑说“主儿,这是好事,您怎么反倒有些懊恼呢?” 秋筠摇头说“酒醉误事,昨夜我怕是失态的很。” 禾珠失笑“主儿,您与陛下平日里相处便是太规矩了,偶尔失些分寸也是好事,那些主君们不是常说,自个儿不喜欢太规矩的女人,觉得索然无味吗!” 秋筠没好气的瞪了她一眼“都是你想的好主意,说什么要饮酒助兴,如今我在陛下心里不知是什么样子了!” 这一日皇帝的政务格外的忙,虽说他一直念着要去看秋筠,但几个地方忽地发了水患,地方官匆匆进京来禀告,商量对策,他亦是忙的焦头烂额。直到深夜了才真正闲了下来,他走到窗前,望着那个他望不到的地方,忽地转头想要出门,苏璟忙劝了一句“陛下,外头下雪了,天寒地冻的,您还是别出去了,早些歇着吧。” 他并未答这话,只是随意披了一件披风便往出走,出去时不知要去哪,直到他一路疾行到了那处,汶遐宫,她在的地方。令他意外的是,汶遐灯火通明,每一盏灯笼在寒风的吹拂下摇摆着,竟让他觉着在寒风凛冽中多了!一丝温馨。他站在她的宫门口,想象着这个姑娘此时会在做什么,或许是写字、作画、下棋…或是更多。直到风刮出了他的泪水,他觉得手上一暖,恍然间心中人已是眼前人。 “这么晚了,您怎么来了?”他见她急匆匆的模样,连披风也来不及穿上,只穿着一件外袍,里面是月白色的寝衣,鬘发半散着。 他拂去她头上的雪花子,笑说“今日忙的久了,想静静心,不知为何走来你这儿,你说的也正是,这样晚了,你怎么不曾歇下呢?” 她眨眨眼“晚间觉着今年的初雪格外美些,遂想作画记下,越画越觉得点滴笔墨描不出这冬雪之美,才想歇着望见窗外恍惚有人影,让宫人去瞧才知您来了。” 他反握她的手,继而环住了她,宫人们纷纷退后,只留他们两人在漫天大雪里相拥。她莞尔反抱着他说“您这样是想和妾一起着风寒吗?”他亦是笑道“若是如此,倒也算是我与阿洒你同甘共苦了。”说罢他解下披风披在她肩上,一壁又搂着她往殿里走。走进去那一刻觉着满面皆是梅花的香气,像是昨夜满身桃花香的她。“前些日子让宫人把含璋收拾出来,今日苏璟来禀说已经整饬完毕,明日也辛苦你搬去含璋吧。” 含璋宫,与建章之章为同音字。是历代皇后封后之前暂时居所,与建章相邻最近。而在她们真正封后之后,才可搬去椒房殿居住。他见她似有为难之色,便笑问“怎么,觉得含璋不好?还是另有心仪的处所了?” 她抬眼看他,柔和的面容下仍是平和的笑“汶遐很好,妾住着很舒适,含璋毕竟意义不同,妾不想让人非议妾,兀自揣测陛下您的好意。 ” 他回问“揣测什么?”又自己复“哦”了一声,“可是说,含璋乃封后前的处所,凡居含璋的女子,便是一概都是要封后的。” 她不知他会如此明白的说出,愣了一会儿才点头道“正是。” 他握住她的手“所以,你不愿做朕的皇后?” 她全身一震,只觉得在那一刻定住,不知更多是欣喜还是吃惊。皇后之位,是满天下的贵女们的心之所向,母仪天下,真正意义上帝王的正妻。但这个位置不光有万丈光辉下的光环,更多的是身为国母的责任。贤德良淑,大度容人,善待嫔妃…还有更多更多,如菩萨一般的普度众生的宽大胸襟。 “妾做不了皇后。”她思索片刻,终用了一句真话回答他。“妾不够大度容人,且是个爱躲懒的人,若做了皇后,只怕要日日为了六宫琐事头疼烦扰,所以妾大抵尽不好一个皇后的责任。” 他阖眸良久,才缓缓开了口“天下女子,或许都不会对朕说这番话,同样的话朕问过敬妃一次,敬妃的回答与你截然不同。” 秋筠垂首“敬妃娘娘心胸宽广,堪皇后之位母仪天下,若敬妃娘娘为皇后,妾定会尽心辅佐。” 他轻笑了两声“但在朕心中,敬妃到了妃位已是朕能给她最大的体面了。敬妃的出身到底登不得大雅之堂,就算她这些年也读诗书百卷,可也难掩粗陋。但她毕竟是多年侍奉朕的,给她妃位,让她摄六宫事,已经是莫大的荣耀,但近日朕发现她要的不仅仅是这些。” 秋筠大骇,询道“敬妃娘娘近日病的重,可是您…?” 他抿唇不言,后才说“她与前朝搭上了话,意图于前朝造势,使朕封她为皇后。” 秋筠吃惊“怎会?敬妃娘娘不是那样的人,再者说,这些年娘娘侍奉您尽心尽力,就算是当真糊涂意图为后,也是真心实意的希望为您分忧啊。” 他冷笑了两声“若说如此,后宫里哪一个女人不想做皇后,她们个个谋图朕算计朕,不就是为了荣宠位分,家门荣光吗?在她们心中,朕若是没了这滔天权势,当真便什么也不是了。” 她默然不语,他自觉语气重了怕是吓到了她,更是觉得她易多想,怕是又想的多了才会这般。遂坐在她旁边一搂她“但我知道,你就不是这样的人,你是真心实意的待我,视我为夫君而非皇帝。”她猛的抬起头来看着他,眼中情意分明。他遂俯身吻住她的红唇,与她纠缠起来。秋筠心知他如今心下烦躁,格外顺着他些,他含着笑半吻着她半将她打横抱起,到软塌上去,于是一夜旖旎。 翌日她醒的更早些,因睡在里头不敢轻易动弹。借着清晨的一缕曦光看着他的脸颊,竟与当年相见时分不差分毫,她未想到今日能够与他同床共枕,能够听见他说真心实意,能够有机会为他生儿育女。 或许是她的目光过于灼热,过了一会儿他亦醒来,见她泪眼婆娑的便笑问“怎么了?” 她抹去了泪说“妾是高兴,这些年来的绮梦终成了真。” 他一笑将她搂入怀里,一下下的轻拍着她“你要相信今后都是咱们的好日子,再不是什么绮梦,都是一个个岁月静好的真切日子。” 她“嗯”了一声,他又替她拭去了脸上的泪痕,吻在她额上“你歇着吧,我去上朝。这几日后宫还算平静无事,初雪将下,路途难行,也便免了几日请安以示恩典就好。” 她颔首应下依言躺下,含笑说“您处理朝政之余,也要注意自个儿的身子。”他应了“你亦是,化雪天寒,少出门为好。” 她目送他的背影消失于眼前,又起身望着帝王的仪仗自汶遐宫离去。翌日秋筠命众人拾掇好宫中一概物什,奉圣旨迁居含璋宫。这一举动惊动后宫,传到建章宫时,而皇帝当时一笑连说了三个“好”字。 承徽宫 敬妃迟氏这几日病的昏昏沉沉,但对于后宫的风向却一如往常的关心。听着身侧亲信将六宫的动向禀告于她,她渐渐觉得,许秋筠,这个六宫曾经的笑柄,这个陛下最厌弃的嫔妃,成为了她最大的对手。如今掌着六宫权,坐着九嫔之首的位子,得了一个顺心如意的顺字做封号,如今还搬去了含璋宫,这每一件事都体现着四个字_圣恩浩荡。原本她入宫的时候,她便觉得这样的人定入不了皇帝的眼,才华横溢是真的,但她那个清高孤僻的性子,莫说是皇帝,就连正常人家的公子都不会喜欢。 她自认为这些年一直跟随皇帝,两人虽没有情意但却有并肩作战的默契。她知道自己出身不好,唯一能靠的唯有皇帝念着的那一点旧情罢了。而如今如若不能更进一步成为皇后,那么如今得到的一切最终会被许秋筠抢去,自己这么多年受到的苦楚和折磨最终什么都换不来,这不是很可笑吗? 第20章 一阵交锋定太平1 几日后,敬妃病愈,秋筠亲至承徽宫请安。敬妃仍是一如往常的温和淑静,跟从前没什么两样,秋筠亦是问候了几句后便自顾自的喝茶。不过一会儿敬妃笑说“这些日子昭仪辛苦了,六宫事多繁琐,昭仪身子不好,怕难以周全四方,如今本宫既已经康复,自然不能再劳烦昭仪,昭仪也可借此机会养好身子才是。” 秋筠并没有退让,应了她说“谢娘娘挂怀,只是有陛下和娘娘庇佑,妾的病近日已好了不少,也不必日日将养着不出门了。至于六宫之事,既然陛下将此重任交给妾,妾必尽心竭力的做好,若有什么不妥的,但请娘娘与妾明言,妾自然会一一改正。” 敬妃的眼睛落在她的身上,扫视她全身后,莞尔颔首说“妹妹变了,今儿这身衣裳是上好的苏绣,听闻楚南之地只进贡了十匹之数,陛下尽赏了妹妹,可见你如今深受圣恩眷顾,再非昔日那个落魄失势的采女了。” 秋筠起身屈膝一礼“昔年妾落魄之时,多蒙您的照顾,这些时日过去,仍未忘记,若有机会,定会报答,但在这件事上,恕妾无法相让。” 敬妃哂笑间神色微变“你不是爱权之人,更不会在这些事上算计,你想要的唯有他的情分,如今却有了这样反常的举动,召见六宫妃嫔,当面下了第一个贵子生母的母亲的面子,更让一个曾经盛极一时的宠妃跌落云端,看来曾经本宫还是小看你了。” 秋筠微微含笑“那还要多谢娘娘赞赏。妾入宫亦有些年了,虽说不如娘娘得六宫人心,可妾与大长公主相熟,时常听文淑姨母说起六宫的事情,妾虽不揣度猜测人心,但在这红墙里的狡诈人心,妾很明白。妾同样明白的是,敬妃娘娘您一路走来的艰辛,明白您如今光辉背后的来之不易,明白您的恐惧与害怕,明白您的平和背后的惊涛骇浪,明白您端庄贤淑背后的隐忍。” 敬妃微微阖眼,一挥命宫人尽数退去。秋筠以目示意禾珠,让她去外间等着“那他呢?”又苦笑道“他大多是不明白的,更不想明白,我这些年一直服侍他,即使他是不懂我的,可我却很明白他。他不爱这六宫中任何一个女人,也不会爱你。他给我们的唯有荣宠和名分,却永远没有情分。你这一生所求不过情分二字,即使你做了他的皇后,成了他名义上的妻子,但在他心里,任何女人都不会重过他的江山。最近有件奇事,京城的官员开始关注许家,纷纷上门拜访,咱们这位陛下最忌惮的,就是底下的臣子拉帮结派,朝中臣子私下见面,如今因你的得势,你父亲也成为了众人的焦点,树大招风,枪打出头鸟啊。” 她见秋筠面色已然苍白,仍是笑着说“好了,今日本宫与顺昭仪说的已然够了,昭仪回去吧。” 秋筠漠然起身,连告退的屈膝礼就未行就离去了。而敬妃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嘴角微微上扬。身侧的宫娥递上一盏茶,她接过稳稳的放在了旁边的小桌上。 回去以后,禾珠非常清楚的感觉到了秋筠情绪不对。以至所有宫人的询问她都未回答,走到门口时只淡淡的吩咐了一句让所有人都守在外头,不准扰她。 那么她呢?她究竟想要的能不能得到?她明明都觉得,眼前的帝王对她好了起来,他不再用那样淡漠而无温度的眼光俯视着她,而用温和关切的眼光望着自己,可她又不得不承认,敬妃说的话她信了大半,不为别的,只为这些年敬妃一直在皇帝身边,最是清楚他的脾性。所以他的承诺可以信吗? 思绪转回那一年,那是元华初年的家人子大选。她作为京城有名的才女,自然也在应选之列。她彼时生了一场大病,咳的非常厉害,甚至请来的医者也告诉自己的父亲,如果现在入宫恐有性命之忧,可她依然毅然决然的去了。她早与文淑大长公主相识,且多年视其为亲生母亲,让文淑大长公主替她打点好教习的尚仪局并不是难事。尽管入宫以后,旁的家人子都去练规矩的时候她歇在宫里总是受人诟病,就算大长公主越矩为她请太医医治让众人眼红,总是言语上讥讽她,可她念着,终能与他相见,能在一处说话,可后来却发现,比起她对于他的执着与熟悉,自己对于他来说只是陌生人,且是一个性子不好不懂如何讨好帝王的妃妾。这一刻她突然开始后悔,为什么这么多年她都没有想过,他不喜欢自己怎么办? 许秋筠啊许秋筠,原来自己做了这么多年的京城才女,性子里头也有些倨傲,自认为能够得皇帝喜欢,甚至连他的喜好都未提前和文淑大长公主打听,就这样糊涂入了宫,反让他对自己生厌,若非他忽然对自己好起来了,又岂有今日呢? 直到暮色沉沉思绪忽的被外头的请安声打断,她一转头就见皇帝已坐在她面前,用手指抹去了她脸上的泪痕,问“怎么了?听说你方才去承徽宫,是敬妃给你委屈受了?” 她摇摇头,顺势靠在他怀里“敬妃娘娘提起了妾入宫的时候,妾想起那段日子,心中不大舒爽罢了。”他听完手一搂她,让她舒服的靠在自己身上“是,你刚入宫的时候还患着病,那时候姑母还为给你请太医亲自来了一次我这儿,我当时便觉得,这位京城的许姑娘真是…麻烦。” 秋筠笑了“您说这话,是怪妾不懂规矩,还是觉得妾身子不好,不能尽嫔妃繁衍后裔的本分?” 他望着她,抚了抚她的鬘发说“不,我只是怪自己,在那些你最艰难的岁月里,没有陪在你的身边,让你遭受那些欺辱与白眼,让你一入宫就对这里失去了信心,但阿洒,我说过,我会用剩下的日子来让你觉得,这冷冰冰的皇宫,也会有一丝温暖,即使这里所有的人都不站在你的身边,可我会一直都在。” 他的话像春日的和煦微风,夏日的淅沥小雨,秋日的落叶纷纷,冬日的一缕暖阳,让本已心灰意冷的她四肢百骸中透出了一点点,又一点点的暖意,她等了这些年,只觉得这些年的煎熬苦痛在这一刻通通因为那一句话那一句一直都在而抹去了,觉得原来付出了这样多的年头,让自己病骨一身也不算什么了。她原是骨子里悲戚,天生悲观的人,但这一刻觉得,她是没有希望的,但他,给了她希望。尽管他是皇帝,但更是一个人,是人皆有情爱,皆会动心,或许当真是自己的深情打动了他,又或许是其他的缘由,但无论是什么她不想知道,她只要这个善果,这个从前求之不得的善果。 她靠在他的怀里,舒缓了一刻说“这两日妾请了几位精通妇科的太医来,他们说,妾如今身子虚,寒气过重,不易有孕。如今妾如实禀给您,要如何处置决断,听凭于您。” 他握住她的手“这都不是什么大事,孩子之事本就是天意,而你之所以如今身子不好,也是因为那两年所受的苦楚。所以如今,只要你能平安顺遂,我便安心了,至于孩子,如今孟氏不堪抚育皇长子,但那孩子天生聪颖,如今亦不记事,如果你想,倒可以养着皇长子。他养在你这儿,今后倒也不愁他不成才,毕竟阿洒你是京城扬名的才女,还曾想要科考不是吗?” 她微微一笑对上他的目光“您还真是用心良苦,将妾的事情一件一件都了然于心。那时候年少无知,只当是有了点文墨便过于张扬了,只觉只有男儿能科考,女儿家却只得闺中绣花很没有道理,以是才口出狂言,后来经父亲教导,才觉当真一时糊涂罢了。” 他很有兴致“这话怎么说?” 她答“便是妾当真高中了又如何?当时您的父皇会让妾一个女子入朝为官?还是说会因为妾的才华出众而破格留妾在宫中任职?彼时妾才七岁,便当真您的父皇有意,妾也难堪大任,可见年少轻狂这一词很有道理呢,少年岁月果真是最敢口出狂言的,那个时候,无论说了什么胡话都可以用一句小孩子家不懂事来代替,而如今却要谨言慎行,不得有一丝行差踏错了。” 他环着她的手又紧了些,却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他才抚她发说“听说你今儿没用晚膳,这时候该饿了,不如起来用些吧?” 她摇摇头,依旧恹恹的模样,答了一声“今儿妾不想用膳了,您自去用些吧。”他见她面色潮红,遂拭她额头,发觉已经滚烫,忙起身唤了宫人“去传御医。”另一面叫了禾珠出去,问“今日敬妃究竟和昭仪说了什么?”禾珠跪下一叩首“奴婢听见的,只是敬妃娘娘与主儿说,您能给六宫妃嫔的只有荣宠位分,却没有…情分。其余的,奴婢候在外间,且有承徽宫娥在,均听的不甚清楚。” 他蹙眉道“敬妃如今可有针对秋筠之处?” 禾珠回说“只是敬妃娘娘为让主儿还回六宫之权,费尽了心思。甚至不惜抬出您来压主儿。” 皇帝的面上压着几分怒意“等御医来了先让他们看诊,朕去承徽宫,一会儿便回来了。” 第21章 一阵交锋定太平2 据宫人说,那一日皇帝从承徽宫出来的时候,脸色黑的可怕。一向知皇帝心意,进退有度的敬妃会触了圣怒?但宫人们更关注的是他震怒后的去向,他没有去别处,而是去了秋筠的寝殿。面前的秋筠脸色煞白,额头滚烫,双眉狠狠蹙着,时而有一句听不清的呓语,他不知道她梦见了什么,但看着她的模样一定是不好的事情。不过一会儿文淑大长公主也赶来,入内时见他也在微微一颔首,却是还问太医的话“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病倒了呢?”太医是一副惶恐的神情“昭仪娘娘是急火攻心,积郁成疾,微臣会尽力拟出方子。”文淑大长公主转头问皇帝“张显可给秋筠瞧过了?这时候不是计较规矩的时候,秋筠一向体弱,我见她病的很厉害,你可知这是怎么一回事?” 皇帝叹了口气“是敬妃与她说了很多诛心之语,秋筠这一贯爱多思多想的性子,最是要不得听这些糟心的。” 文淑大长公主接上话“敬妃?那可是你的潜邸旧人,性子一向温顺,又是大度肯容人的,怎会是她?会否是旁人诬栽给她的?” 皇帝冷笑道“她一向有着这样良善的名声,但里里外外摆弄着两套皮子,一面立了贤德良善的名声,一面又是极伪善,不肯分权的。朕一向以为容她料理着六宫的事务,如今更属意秋筠,便有意让敬妃在旁辅助,但敬妃当家做主惯了竟不知自己到底是妃妾位分,只高秋筠不过半品罢了,却意图用言语讥讽秋筠,让秋筠自行放弃,如此歹毒用心实在可怕,今儿若秋筠有一分不好,朕必要了她的性命。” 文淑大长公主叹口气坐下说“多大的人了,想一出是一出的。莫说是她,便是我,骤然没了这样大的权力心底里也会不舒服,更何况秋筠从前卑微,她并不放在眼里的,如今让秋筠代她掌了六宫权,还位她之下,让一个多年掌权的妃去给昭仪打下手,这说出去,她定会成了六宫的笑柄。敬妃服侍你多年,又是那样的出身,无依无靠的,唯有靠着自己才走到了今日,便是你真有让秋筠代了她的心思,也该徐徐图之,不可操之过急,如今她既在你这儿没了法子,便只能在秋筠身上寻法子。” 皇帝疑惑“这样说,却是我错了?” 文淑大长公主但一笑,却也回说“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这句话不错,我亦只能这样说,今儿若是秋筠与敬妃异地而处,秋筠不会如此刻意为难。各人自有各人的性子,她们的心意也是不同的,从来你漠视后宫之事,认为敬妃可替你平衡后宫的势力打理上下,如今你的心思变了,她却不会随着你变,便是要变,也要需时日的,另说,你别忘了,她是很得太后心意的,比起秋筠,太后怕更疼她些。” 皇帝莞尔说“母亲那里还望姑母多多替秋筠斡旋,总之如今,我但只望秋筠为后的。” 文淑大长公主颔首“若当真有了立后的心意,便不是如今的心意可裁定的,须得是一生才对。可与你携手比肩的确是你的妻子,但更是天家的儿媳,是国母,是一个万众瞩目,容不得丝毫行差踏错的大家闺秀,贤德良善的一国主母。” 皇帝抬眼“姑母,您与姑父可是定了这携手一生的念头,才成的婚吗?” 谈及文淑大长公主自身,她却是自嘲般一笑,“你可听你母亲讲过我从前的事?” 皇帝颔首“偶然间听过几句,听闻当年姑母是另有心上人的,但后来却遂了父亲的意,嫁与姑父。” 文淑大长公主又询“你可知我那位心上人是谁?” 皇帝摇摇头“此事无人与我说起,此人,如今在何处?” 文淑大长公主露出了鲜见的温和笑容,如春风般和煦温暖“他在京城,也在我心里。” 皇帝终是不再问了,他看着姑母的眼神逐渐变的哀戚,后问他“你可是真心喜欢秋筠的么?” 他问“真心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子?” 文淑大长公主亦笑亦叹“他若是好,你便欢喜了,他若是落魄失意,你便觉着生活里没有盼头,时时处处的只望能陪在他身侧,不论他是否有同样的心思,却总是愿意让他过的好,哪怕牺牲自己。” 皇帝沉默了,后来文淑大长公主缓了缓说“看来如今,你不过是想待她好些,若是如此,立她为后,对她来说不是恩赐,而是伤害。” 皇帝问“姑母此话如何讲?” 文淑大长公主只是笑了笑“你想一想,若你从你父亲那儿得了一样宝物,珍爱非常,有一日你父亲却忽然说要收回,你会如何想?” 皇帝想了想“自然是会非常遗憾的,但再过些日子,自然会有更好的,自然也便忘了这事。”文淑大长公主端过茶盏来微抿一口“但感情上的事,没有那么容易能放下的。之于女人来说,放下就更难了。更何况秋筠的性子那般执拗,她若是经了这番起落,只怕…余生难熬了。宫里的日子本不好过,你莫叫她起起落落,也莫因一时之欢将她捧上天际,又使她跌落谷底才是。” 他蹙了蹙眉头,缓而道了一句“姑母待秋筠,原比待我更好些。” 文淑大长公主笑笑说“阿冽去的太早,当年生下秋筠,便染了风寒匆匆而去,只留下秋筠留于世间,这孩子从小便是聪慧的,只因没有母亲的缘故,性子悲戚哀婉了一些,我记着她八岁的时候,院儿里时时见的一只蝶儿死了,她便一连哭了好几日,后来许大人求了一位同僚,拿来一个精致的匣子将那蝶儿装了,又任她写了几篇诔文,这才作罢。” 皇帝又问“听闻姑母曾向许卿提出,要替他抚养秋筠,自此秋筠便是您的亲生女儿,但却被秋筠回绝了。” 文淑答说“是呀,那时候秋筠不过六岁,说的话我还记得很是清楚。她言十月胎恩重,三生报答轻,母亲生育之恩此生难报,且自未能尽儿女承欢之责已是莫大过错,若再认旁人为母恐难容于世间。说起这话,怕京城里难找第二人会拒绝这做大长公主亲女的请求,更会视之为幸。秋筠多年怀念亡母,所可凭借的唯有母亲生前一些残存的遗物,逝者已矣,大多亡物已随同火化不存于世,唯有几卷丹青几卷字帖,和她母亲生前的绢花饰品留给她做念想罢了,再还说阿冽亦是这个性子,多愁善感,病中嘱托我,潘秋筠嫁得如意郎君,过平淡如水的一辈子,可我如今辜负她的嘱托,如今已然愧对她,我不欲秋筠再受罪了,所以孩子,如今姑母恳求你,如是无意,就不要让她成为一个从没有得到过帝王真心的皇后,放过她,也放过你自己。” 皇帝是长久的沉默,“姑母,我觉得我很在意秋筠,我在意她的悲喜,在意她的冷暖,在意她的每一件事,我觉得我喜欢上她了,我喜欢她的诗词,喜欢她的才气,我喜欢她最爱的梅花,喜欢她身上的清幽香气…所以,我觉得,我喜欢秋筠。” 文淑抿了抿唇“阿冽是个自在的人,但一生被拘在一个小院儿里过日子,有孕的时候许卿官景不好,她日日忧心却也不敢多说一句话,最后生秋筠的时候是难产,虽说当时保住了性命,可她当时已然积郁成疾,回天乏术了。但她临终时候,一直都有官人陪在身侧,我认为那时候是她一生最幸福的时刻。” 皇帝答说“举案齐眉,共挽鹿车,夫妻伉俪,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些,我也曾想过的,但这些,在我成为储君的那一刻起,便通通破灭了。我所能看到的只有那些女人眼中对位分荣宠的渴望,我看的已不再是一个一个美丽的皮囊,而是她们背后的前朝势力,姑母,我虽为帝王,却也是一个渴望能有人伴于身侧的人啊!直到我遇见她,她的眼睛澄澈干净,一眼就能看到底,她没有任何欺瞒,虚伪,在她眼里的我不是皇帝,而是那个她喜欢的人。” 文淑大长公主起身说“你自小看惯了虚伪矫饰之人,这样一个简单的人,反而更能走入你的心。姑母明白,姑母也希望你和她能过的幸福。这也全了阿冽和许卿最后的希冀了,秋筠是他们唯一的孩子,是他们唯一的念想了。” 这两人说话时候,只听外头有宫人急急禀道“陛下,顺主儿醒了。” 他猛地站起身走往寝殿,而文淑看着他的背影说“阿冽姐姐,你看到了,你的阿洒有人替你疼了。”说罢眼边掠过一滴泪“愿她过的比我们都幸福。” 寝殿里,禾珠带着宫娥们守在门外,只待皇帝来了纷纷跪下,皇帝问“你们怎么不进去伺候?” 禾珠回说“主儿…叫我们都出来,要自个儿静静。” 他推门进去,看见无力依在软塌上的她满面都是泪痕,他步步行过去,只见她从来安静柔和的眼里写满了绝望和哀戚,他无声的搂住她,只觉得她全身每一寸都在颤抖,他抚着她的后背,温和的说“怎么了,是不是梦魇了?” 她轻轻的点头,倚在他肩上,声音是沙哑的“刚才梦见,您赐死了父亲,而妾,不过半年也含恨而终了。” 他全身一震,脑海里涌现前生的种种,那个她在病榻上最后用尽了力气恨恨说了一句“你当真好狠心啊…”的秋筠,那个前生吃尽了苦头,却最终也没有放弃初心的秋筠。 她见他久久没有说话,也问“您怎么了,可是身子不适?” 他的神思晃的被她拽回,他急忙答了一句“无事,怕是今日事忙,一时有些心不在焉罢了。你快喝药,我方才见禾珠取了药来,再不喝就凉了,没了药效。” 第22章 病起心情总是怯1 说罢他唤了宫娥入内,亲自端了药碗,一勺一勺的喂她喝。喝完了又亲自搂着她躺下,说“你只管安心养病,至于其它的,都有我呢。” 她含着笑点点头,后他又起身,然被她拽住了袖子,她遂望着他,一如平常一样“您要注意身子,天凉莫忘了添衣。”见苏璟入内,又客气的说了一句“还请中贵人尽心照料,秋筠感激不尽。” 苏璟长拜“此乃臣份内中事,娘娘如此说,令臣惭愧。” 秋筠颔首,说“陛下安心,妾必早日养好身子,不负陛下期望。” 他望着她,重新坐下来握着她的手说“若是真觉着六宫之事繁琐劳累,就不要再管了,做一个清闲自在的皇后不是更好?” 秋筠摇摇头“在其位谋其政,妾一直都很信此话,妾自为陛下心中堪为妻之人,自当尽心竭力以不负陛下所望。” 他忽地将她抱在怀里,说“阿洒,我只想你过的快活,不想你终生都觉着拘束。” 她把头倚在他肩上,笑说“只要能和您在一起,妾永远都是快活的。” 他内心动容,又抚了抚她的鬘发扶她躺下,起身仔细吩咐了几样吃食上头的事,又亲自唤了禾珠过来“这几日她心下难受,但这几日战事焦灼,有时候会赶不过来,她若有事,你便遣人来报。”说罢他又踱步回来,蹙着眉头吩咐了苏璟“从御前调来一位年岁大些的女史过来,只是要脸生些,莫让别宫的瞧出来模样,若出什么岔子,便叫她来报信。”苏璟长拜应下,而禾珠深深屈膝谢恩“今陛下真心真意待主儿,奴婢与含璋阖宫宫人感激不尽。” 他颔首领了她的谢,匆忙赶去了前朝。不过两日,皇帝更少来后宫,只遣派苏璟日日前来问候。再过一日,禾珠进来禀说“主儿,今日赵娘子入宫了。”赵家嫡长女赵敏怡,是秋筠未出阁时的故交好友。她出身武家,性子直率洒脱,平日里能开解秋筠不少。秋筠这几日身子转好,此时正看着面前的花样问“敏怡如何入宫了?” 禾珠禀说“赵家娘子一入宫便赶去了建章宫,也不知是什么要紧的事。您若是忧心,不如咱们也去瞧瞧罢。” 秋筠蹙眉说“建章毕竟是陛下处理万机的处所,后宫嫔御避讳犹还不及,我却上赶去求见,岂不是让陛下为难?罢了,只待敏怡从建章出来,在宫道上留人请她来含璋坐坐。” 不到半个时辰,赵敏怡便来了含璋宫,与往日相异的是她凄苦的神色和绝望无光的眼神,入内秋筠见着她不觉大惊,问她道“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她望着秋筠无力道“他在战场上被重伤,军医看过说,或许他这辈子都会醒不过来。” 秋筠望着她,许久握住她的手“不会的,将军为国驰骋沙场,建功立业,救人无数,必能吉人自有天相,他一定会好起来的。” 赵敏怡叹了一口气说“我今日来,是来向陛下请旨,既然他身受重伤无法回来,那么我作为他的妻子,要时时刻刻守在他身边。所以今日我来见你,是来与你告别的,秋筠,在这不见天日的深宫里,你却要好好过日子。不过如今我也安心些了,他对你上心,你的日子便能过的好些。” 秋筠望着敏怡“这一去不知何时能再见,不过你可想好了,你一旦去了,今生你便只得随着他了,无论他还能不能醒过来,能不能十里红妆迎你为妻。” 敏怡笑了“秋筠,我倒是信旁人会这般说,也想劝我莫要如此冲动,可咱们原是一样的人,我也觉着在这情景下你当是最能体味我的心意的,既你如此问了,我便也想问你,若此刻是你心爱之人远在战场,性命垂危,你可会不顾一切的,只想赶到他身边去吗?” 在许久的沉默中终闻秋筠一声坚定的“我会的,无论他是生是死,我都不会改变心意。” 此刻皇帝正走到门口,听了这句话忽然顿步,暗示宫人纷纷退后。他听见秋筠说“我原以为你比我幸福的多,你有他真切的喜欢,你们有余生可以共度,你们还可以生很多孩子,你们可以随意去到想去的任何地方。我只恨天意,恨那些暗算他的人,恨老天不肯给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机会。” 敏怡抿唇“我已遣人于八荒间寻找他的踪迹,他是举世闻名的名医,如能找到他为淮之医治,淮之一定能醒过来。” 秋筠问“你想找他却不难,只是让他为你心爱之人医治,他会吗?” 敏怡微微喟叹“他愿不愿的,待找到他了也便分晓了,这些年他答应过我的三个承诺,至今未履,然他走遍八荒四海,且不知何时能寻的到,虽说父亲的门客是许多的,但我仍怕,怕淮之等不到那一刻了。” 秋筠与她双手交握着“你要相信,淮之为了你们的未来,一定会撑下去的,还记着那个时候,淮之说,要给你一个盛大的昏礼,要满京城云英未嫁的娘子们都羡慕你,要让众人都清楚,赵家的嫡长女会幸福一辈子,他一向对你有诺必践,你要相信他。”敏怡随而问“那你呢?知道你身子不好,想必子嗣上很艰难,我欲将柳瑛遣给你,也便让她给你调理身子。” 秋筠颔首“不必了,你此去路远 山高水长,身边正需懂医术的一路照顾,到了那里,有一位懂医术在旁,也能更好的照顾淮之将军。至于我,宫里太医医术尚可,再不济还有陛下在,若有实在难以医治的,自会请旨去请御医来的,倒是你,身处兵荒马乱之地,万该当心。” 赵敏怡抿唇说“爹爹已经请旨,欲亲自平定这战事,想来能够护佑一方安宁,不过若我离了京城,京城里头的贵女怕你便没什么能说上话的了。” 说罢她莞尔笑说“当年许家赵家余家乃是世交,如今余家姐姐嫁了侯府,日子平安顺遂,但她是很会开解人的,你若无事,或是觉着心头烦躁,可寻余家姐姐入宫来陪你说话。还有,莫对他太过情深,须知情深不寿,更何况他是天子,后宫嫔御无数,年年大选总会有些出挑的,他喜欢也是难免的,便是淮之那年见了你,也是怔了怔才回神的。”说罢她起了身,露出手腕上晶莹剔透的玉镯子,“这镯子如今还带着,这是咱们闺阁姐妹的情分,若有事可传书信给我。” 秋筠笑笑“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你无需挂念我,也无需挂念京城的任何事。你但照顾好淮之君便是,我在京城,等着你们的好消息。” 敏怡颔首,却终是仰首说“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咱们京城再会。”说罢她头也不回的离去的,走时只听秋筠夹着哽咽音的一声“保重。” 她笑着却没有回头,因而秋筠瞧不见她眼中满含的泪一点点的涌出来,却仍是轻松的说了一声“你也保重。” 行至门口,赵敏怡自然瞧见了皇帝,她微微屈膝笑说“我把她交给您了,您答应过的珍之重之万勿忘记。” 第23章 病起心情总是怯2 皇帝示意她走远些,两人到门口皇帝方颔首“你放心,我会替你好好照顾秋筠,你亦一样,我希望你和淮之,过的幸福,也好好孝顺你父亲,他年纪毕竟大了,且只有你一个独女,若你能承欢膝下,他也能欢悦些。” 赵敏怡笑笑说“我们终有回京的一日,陛下这样说,倒让妾觉着妾要在那风沙之地过上一辈子了,终有一日淮之回来的时候,希望您能和秋筠一起去迎我们。毕竟在妾心里,秋筠不是昭仪,而是挚友,您不是陛下,而是妾挚友的夫君。 ” 他点头“一路留神。秋筠心中挂念,你若得空,可与她时常有些书信往来,或找一个得力的做信使也是好的。” 赵敏怡屈膝行了告退礼“妾明白,秋筠时常爱多思多想,爱担忧挂念,还望陛下时常在旁陪伴,尽管什么也不说,只是安安静静的和她在一处。” 皇帝又点了点头,赵敏怡遂又一礼告退。此时苏璟上前,恭谨一礼“陛下,恭禾郡主回宫了。”皇帝的脚步踌躇了一下,却还是转过了身,回了寝宫。 苏璟口中的恭禾郡主,是晖仪大长公主的长女,也是当年他的父亲为他钦定的妻子。只可惜后来她偏巧在婚期之前生了一场大病,病况沉重,只得搁下了大婚,再后来身子一直不见好,但她与皇帝之间,却是当真有情意的,两人是青梅竹马的表兄妹,无论从身家还是容貌才学,都堪匹配。 自然,后宫列位嫔御都听闻了此事,听闻恭禾入宫后直接搬入了皇帝的建章宫,皇帝更是准予她一切用度与皇后平齐,有了立皇后的传言,后宫对秋筠的议论也更多了,有的说她可当真是命途多舛,刚刚得了青睐恭禾便回了宫,有的说她与恭禾至今还未谋面,况且皇帝不过只有了用度上的准予,旨意一日未颁布,就尚不知他心中真正堪为皇后的人是谁。 接着,是前朝的臣子纷纷上表,宣称当年恭禾郡主为先帝钦定的太子妃殿下,如今既身体大好,陛下应从先帝旨,奉孝礼之道,从父母之命,迎娶恭禾郡主为中宫。文淑大长公主来探望秋筠时,她正擦着琵琶,拨弄几个弦去听音准否。文淑坐于她旁边,问“你竟还有心思做这些?” 秋筠反问“不然姨母以为秋筠应做什么?四司六局的账本我都一一过眼了,有漏误之处已吩咐她们去修改,今年的新年采买和各宫的新衣也发了下去,如今确无什么要紧的啊。” 文淑抿唇看着她“恭禾回宫了,这些年她一直避居养病,如今也有二十岁了,如今她骤然回宫,意思已经很分明了。” 秋筠抬眼答道“但当年先帝确实定了她为陛下的正妻,若非意外,她如今已经入主中宫了,也不会等到今日了。” 文淑看着她“如今不是议论昔日的时候,如今陛下对你也是有意的,也动过以你为后的心思,如今正是你最该去建章伴驾的时候 你却在这里弄这些劳什子?” 秋筠搁下了手里的白娟“姨母,建章自有郡主相伴陛下,我若再去也只会自讨没趣。但姨母,立谁为后都是陛下的心意,若他并不属意我,最后我做了皇后,那他与我都不会开怀。若他心底里更属意郡主几分,我便做好我如今的昭仪就够了,这个时候,前朝后宫都立了党派,她们一个个挤破了头去建章面圣,为自己那一方说话,已惹得陛下十分心烦。若这个时候我再去,只会更添烦扰,我不想他为难,我只想他能快活。” 文淑看着她直叹气“好罢。就算你当真不在意这些名分,但恭禾自小娇生惯养,并不是个好相与的,你也该多送些礼品过去以表敬意才是。” 秋筠颔首含了一分苦笑说“若真到了那一日,秋筠自会往椒房见礼,名分未尊就妄自巴结,只会让她更蔑视。这些时日我多少也听闻了一些,她为了这后位所用的心思当真不少,可见她对陛下的真心所剩无几了,我只是可惜,陛下的余生,陛下的妻子,陛下心爱的人,心中对他却没有几分的喜欢。” 文淑蹙眉道“既然如此,你就该去争取才是。你姨父在朝中也能说的上话,也有不少门客,你父亲这些年也有许多好友,任她们前朝势力庞大 ,我们便没有吗?有姨母在,定不会让你轻易的失去后位。” 秋筠回“姨母切莫如此。姨母细想,如今前朝上几乎一边倒的举荐恭禾郡主,还有一些坚持立敬妃,意在敬妃多年侍奉勤谨,更主持后宫多年,很得人心。而陛下如今却迟迟没有表态。我心中想,陛下应是还在细细考虑,若他真的想立恭禾郡主,那么既有人给他铺了路,他为什么不趁此机会松口,顺势立了恭禾郡主为后呢?既然他在敬妃与恭禾郡主之间选一位,我愿遂了他的心意,也不必徒添是非让他再为难。” 文淑看着她说“你这一片痴心,我真不知他何时能知晓。但愿他当真立了旁人,也能再晋你的位分,表一表对你的关怀在意。” 是日午膳后。一道圣旨打破了后宫的平静。陛下感顺昭仪许氏早年入宫为家人子屡受磨难,其父多年勤俭有德,而顺昭仪病中仍牵挂六宫事宜,打理上下有条不紊,堪为有德行女子,仰承太后慈谕,擢为正一品惠妃。 六宫上下皆是难以置信,因为每一个人都知晓,惠妃之位仅次于皇后,而往往由妃嫔晋升为皇后的,都先为惠妃而再为皇后。那么恭禾郡主与敬妃,都不是皇帝心中的皇后人选吗?她们争斗了这许久,甚至几次会面明嘲暗讽,不过为的是最后的那个后位,却终究都落了空。 旨意刚下不过一刻钟,外头有宫人禀说“恭禾郡主前来了。”而禾珠拦而不及,恭禾已气冲冲的带着两个宫娥行至秋筠面前。此刻秋筠才好好的打量起她来。见她通身是一身蜀锦料子,虽说今年已有二十岁,但面容姣好,一身桃粉色更衬出几分娇嫩来。头上一对月季花样式的对钗最为突出,钗环罗列,如今只听相互碰撞发出几乎不可闻的微微声响。 两人对视许久,终是恭禾郡主先双手一合,微微屈膝“妾问惠妃安。” 她行礼时秋筠颔首,后亦屈膝回了一礼“郡主同安。”遂示意她坐,命宫人上了茶。她面上显有怒意,端过茶盏来只闻了闻便厌恶的搁下“您的茶怎么是去岁的旧茶?这茶妾身边的宫娥都不喝了,您却当宝贝?” 她身后两位宫娥掩唇笑了,秋筠也不恼,只是兀自端起茶盏来呷了一口,后又笑笑说“旧年的茶喝来更有滋味些,本宫也更爱旧岁的茶,便是陈旧,却也有年岁积累下的韵味,这是新茶的鲜难以比拟的。” 恭禾听了这话冷笑道“惠妃这话是说,妾不过是个新人,陛下只图妾一时新鲜,并不想与妾长久?还是自觉为陛下旧人,与陛下有长久情意?这您可就错了,陛下与妾少年相识,我们六岁便在一处,不过因为几年前我突染重病,才没有嫁成,如今你既做了这惠妃,我便告诉你,今日你是惠妃,今后你也只能是惠妃。” 秋筠听完面上依旧波澜不惊,仍是维持一丝笑意说“郡主今日教诲,秋筠皆已记下,如有一日您为皇后,秋筠亦会恭谨侍候,但这一切都要看陛下的旨意。” 恭禾微微一哂“这世上没人比我更懂三哥,他对你只是可怜罢了,这点子同情能保你一时,却保不了你一世。” 秋筠颔首,望着她的眼光里平和温柔“这宫中尽是可怜人,能得陛下一时眷顾已是万幸。郡主如今自矜出身高贵,又和陛下有青梅竹马之情,便能得陛下一世心意,郡主如此笃信陛下情深不移,那于郡主之后,敬妃一路扶持陛下,如今与陛下亦有情意,如果陛下忘怀不了您,真的对您深情不移,那这些年那些曾承宠,那些诞下子嗣的嫔御可尽是笑话了?” 恭禾高高举起手来,然而秋筠面对着她却丝毫没有惧意“郡主但请自重。您如今的品阶是恭禾郡主,而并非中宫皇后殿下。若真有一日您为皇后殿下,妾为惠妃,若妾有错,您但肯削秩降禄却不可掌掴妾。须知皇后殿下不仅为陛下正妻,更是国母,是万民敬仰的,贤良温淑的女子,是高高在上的菩萨,要温和大度,普度众生。要举止端然,成为众贵女,众娘子,众命妇之表率。而今妾自觉您还差些,想少时同受傅母教导,习女经女则,蹈从夫之义,谨记温良恭俭让,以成夫妻伉俪,举案齐眉之佳话。而您如今通身戾气,心内唯独为后之欲过深,您心中不足宽容之道,不可宽度六宫嫔御,不可爱护六宫皇子帝姬犹如亲生子女,如此,则难为贤明皇后。” 恭禾听的浑身颤抖,直指秋筠说“我要去禀三哥,你对我如此无礼,我要他狠狠责罚你!” 秋筠深深屈膝“今日所言,只为知会今日之郡主明日之中宫,为皇后不只有凤冠霞帔光耀无限,更有异于常人的艰辛和苦楚。为皇后,你已不再是恭禾,亦不代表着你自己,你是一朝的女子品行象征,你是众多女子生来的模范,因从今以后每一个过了十五岁的女子都会说,那是我以后要成为的模样。” 第24章 相见时难别亦难1 秋筠望着她离去的背影,久久没有回过神来。她不知道自己会等来什么,是皇帝的斥责,是封恭禾后的诏书,还是什么都没有…这表达了皇帝对她们两个人的不在意,他不在意恭禾,也不在意自己。而这样的不在意,会是比失去皇后位更深的痛苦。 就这样,她一直等,从太阳西下到暮色昏沉,什么消息也没有,既没有对她对未来皇后说出不敬之词的责罚,也没有封后诏书的下达,仿佛他对那个曾经青梅竹马的爱情,和对自己的承诺不过是过眼云烟,一瞬间,烟消云散,全部化成灰烬。又恍如自己所言,宫中人尽可怜,敬妃也好,恭禾郡主,孟氏,娆姬还有那些娘子们,还有如今位列一品惠妃有可能一步登天的她,都是可怜二字的最好诠释。人人都求!而不得,求而难得,宫里人人艳羡她的位分她的用度,却无人知晓这些于她来说是最不重要的,而她最想得到的,从未得到过。因此说这世间并无真正的感同身受,你觉得她极幸福美满,却不知她将苦痛深藏身后,从不显露。外间寂静安宁,还是禾珠的一声下雪了打破了长久的寂静。她望向外间,忽地推开门走了出去,她仿佛看见漫漫雪花间他向自己走来,又像那日一般,与她说笑着挽她的手。 但他如今,应是与那恭禾郡主在一起围炉夜话的吧… 她望着雪花一片一片的落下,用手去接却观察不清雪花的六角,便已在她手心里融化了。她轻轻蹙眉,忽地想起那日他在暖阁里拥着她说“以后莫要蹙眉,我喜欢看你笑。”她终是将千百种滋味化作嘴角的一个弧度,为了他,她愿意笑。为他,她什么都愿意,放弃皇后之位屈居人下也好,放弃从小要为主母的愿望也好,放弃要行男儿志向,从政报国也好,这一切都在她看到他那一眼之时,通通改变。那一眼,就是她的一辈子。 她的神思被突如其来的温暖打断,是一件黑色的狐毛大氅披在了自己的身上,一双手从腰间搂过自己,他熟悉的声音又在耳畔响起“告诉过你了,赏雪这样的乐事,要我们一起做。” 她阖眸,任由眼中蓄着的泪一滴滴的落下去,有一滴落在他的手上,他悄然将她拥的更紧“我让你失望了。为了恭禾之事,我延迟了封后一概事宜,为了战事,也没有陪在你身边,但无论如何,我答应你的,就不会改变。” 她没有回答,只是转过身去,靠在他的怀里,双手环住他的腰,这样寂静无声的相拥足以温暖她的孤独,也足以宽慰他的自责。 前朝关于立后一事的议论终被战事的大胜而暂时制住,赵家老将军,赵敏怡的父亲宝刀未老,此去平定,仅用了十三日便使敌军退出了边境,并承诺恢复朝贡,十年里定保和平。只是赵敏怡的夫君齐棂齐淮之至今尚未苏醒。 而立后一事,终在三日后有了明确的决定,因今上下明诏“朕承祖训,父皇之教诲,朕之嫡妻,必有贤明旷达之德行,并承贤惠文淑之质,且有积年先例,朕之嫡妻其家官职非武,且其官职不得高二品,为防今后外戚势大,以碍圣听,以乱朝政,朕之先考属意书香世家有才学之贤德女子,朕秉孝悌之义治国,必以先考教诲为基,今察六宫嫔御,目下容色姣好者多,然众皆心欲深沉,德行不堪为中宫,然有德行尚可,然出身不良,恐于皇家声誉有损,今朕思量再三,有惠妃许氏,初年家人子采选入宫闱,侍奉勤谨,克勤克俭,贤顺宽和,六宫称颂,虽早年明珠蒙尘,但无怨心,待朕之至意,朕心感怀而难忘万一。今禀亲母,晓谕天下,册惠妃许氏为皇后,入主中宫椒房。今朕愿与皇后许氏举案齐眉,共挽鹿车,白首不弃,终老一生。” 这册后的旨意,写的六宫的嫔御们都为之动容,深感今上待嫔御之态度大变,已不再似昔日漠视六宫。同时下达的还有另一旨意,其旨:今有恭禾郡主张氏,昔日为先考赐朕之太子妃,然今卧病连年,今已双十,然岁月流转,今念其有意于怀安王之长子贺珏,今赐二人成婚,诏封怀安王之长子为绥宁侯,今张氏为贺珏正妻,其后为侯夫人,另朕念张氏与朕有竹马之交,册张氏为二品外命妇,可享一品食禄。 这纸诏书,比那立后诏书更让六宫震惊。因人人都以为他便是以秋筠为后,也会以张氏为惠妃,此二人必定会势同水火,但今上竟将自己曾经的爱人许给了旁人?当真令人难以置信。后来秋筠遣人去打听了此事,回来的人禀说,这位贺珏品行极佳,待人客气有礼,是恭禾自己瞧上的,然她母亲却定要她入宫来争皇后位,秋筠在一喟中终止了那人的继续的禀报,她莞尔说“原来有的时候,拥有的不过是聊胜于无罢了。” 禾珠摒退众人,抚她的手说“您这是想夫人了吧?姑娘,夫人如今定很高兴,您做了皇后,陛下又待您好,夫人看到你们琴瑟和鸣也便欣慰了。” 秋筠阖眸“我最近时常在想,我这些年所受苦楚至多,不过是将福气通通攒下,只为了能遇见他,爱上他,又拼尽全力的令他也爱上我。” 禾珠紧紧握住她的手,情意真挚的说“您的日子一定会越过越好的,那些不见天日的日子都一去不复返了。” 册后之日便定在下月初五,如今还剩下不到一个月的时日。秋筠也与皇帝过上了幸福的时光。每日两人在一起作画,下棋,冬日的晚间外头下着皑皑的雪,两人便围炉夜话,有时候还喝些秋筠亲手酿的酒,颇有情趣。那日皇帝上午入内时,见含璋宫娥四处忙碌,而禾珠站在中央,皇帝走过去时禾珠与众宫娥向他一礼,他问“这是在做什么?阿洒不是一向不喜在墙上挂那些名贵字画吗?” 禾珠难掩笑意“您这话错了,殿下并不是不爱字画呢,只是瞧是谁作的。”他方抬眼去瞧,这墙上挂着的是她前些日子要来的,他所作的字画,有他少时的,也有近日的,而挂在墙最中央的,是他们前些日子挂的鸳鸯戏水图。他莞尔笑了,眉眼温柔。“别挂在含璋了,挪去椒房殿吧,这次昏礼,朕要让全京城,全天下都羡慕阿洒。” 禾珠喜盈盈答了声“是。”便领了宫娥们出去,后皇帝又问她“阿洒去哪儿了?”禾珠答“今日殿下一大早就出门了,说要折两枝最好看的梅花。”皇帝笑一笑“那倒是难了,宫里好看的梅花倒不少,丽景园的白梅也独特些,不过她出去了,倒吩咐你留在此处?她却是带了谁一起去的呢?” 皇帝颔首“那么今日是谁陪她去的?”禾珠答说“尚仪局新遣来的宫娥司玥殿下很喜欢,因而今日是她扶了殿下出去。” 皇帝浑身一震,立在原地半晌没有动弹。禾珠喊了他两声他皆没有回答,直到后来还是苏璟上前将热茶递给他说“陛下一路行来未乘辇,想必是冻着了,还是赶快暖一暖的好。”禾珠颔首,吩咐宫人去取暖炉,待后来皇帝才平静地说“倒没什么,只是天愈发冷了,也要多替阿洒添衣才是。” 禾珠答了一声“是”,这时候却听见背后一句“您来了。”秋筠向他微微一屈膝,过来拿了两枝梅花,恰是白梅。他取过一枝顺手插在一边的瓷瓶里,笑说“好看。”秋筠笑问“什么好看?”他亦含笑答说“你最好看。”宫内服侍的人皆是笑意,禾珠悄悄带了人出去,秋筠环顾四周说有些奇怪,还是皇帝上前说“是我叫她们停了的,一月后你要搬到椒房殿去,倒不如让她们先行去那里布置,未免到时候反倒匆忙了。” 秋筠笑说“还是您考虑周到些,妾只道是如今顺遂了自己的心意,却未思虑周全劳累宫人一事,着实欠妥。”他摇了摇头“这却没什么,你不必多虑这些。倒是这些日子该去瞧昏礼上翟衣的样式了,你可去瞧过了?”秋筠颔首“早已去看过的,尚服局尚服理事一向谨慎,她为妾选的衣饰都很简单大方,妾都很喜欢。” 就这样又过了两三日,却忽然传出了圣躬不豫的消息。秋筠问询马上赶往了建章,但到时敬妃与太后在一处,见是她来直接拦住了。敬妃屈膝请过安后,秋筠亦向太后问安。“妾恭请太后金安。”然太后的面色却不太好,只叫了她免礼在一边等着,让太医好好看诊。待等几位御医出来,却也面色不好,几个人讨论了许久才有一人上前拱手说“太后娘娘,臣等会尽心为陛下医治,以求圣体安康。” 秋筠问“陛下这是怎么了?可是突染风寒?”其中一位有些难办的说“算是…吧。”秋筠又问“今日怎么张御医不在此处?”那人又一拜“张大人往边地寻找珍稀医书了。”秋筠说“那遣人速速去找张御医回来。”她的话被敬妃打断,只见她笑说“许娘子,几位御医医术都是不差的,何必非要寻张御医回来,眼下还是陛下的病最重要不是吗?” 秋筠本想反驳,然太后却说“你先回去罢。”秋筠语滞,但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又行了一礼告退了。走出去的时候她问禾珠“陛下这病来的蹊跷,却不知究竟为何病倒,你去御前探探口风,怎的如今太后如此向着敬妃?” 禾珠一礼退去。 第25章 相见时难别亦难2 禾珠带回来的回答是,御前众人她一个都见不到,包括苏璟。太后与敬妃的人紧紧守着那里,圣躬不豫的消息渐渐传了出去,传到了前朝,闹的人心惶惶。就这样又过了几日,昏礼的日子一天天近了,可皇帝却仍旧没有苏醒。秋筠每日难眠,甚至一次次的恳求太后欲见皇帝一面,哪怕只是遥遥一眼就够了,但太后一直态度强硬,不愿应允。 直到昏礼那一日,过了昏礼的吉时,秋筠望着挂在椒房殿的字画,痛哭失声。他们的美好她都还记得,一点一滴也没有忘记,可如今的他怎么会这样,突然病倒,缠绵病榻,昏迷不醒,可更为奇怪的是,无论如何,那些人也不让自己见他。 那日禾珠踌躇入内,秋筠见是她,问“怎么了?”禾珠答“观天司的正司来了,说是有话想与您说。”秋筠望着她的面色说,“见就是了,没什么可怕的。”不过一会儿,那人被带了进来,四十左右的年纪,一身官袍很是整齐,先向她问安“臣宗旻请许娘子安。”秋筠颔首问“您属前朝,本与闺阃之事无干,今日何以见我?” 他合袖郑重说道“微臣叩请娘子,为保圣体安康,避居出宫。”这“圣体安康”四个字,令秋筠一震。他以坚定的语调续了下去“微臣连观天像多日,今有乌彩,遮蔽北辰星,令北辰黯淡无色,微臣欲冒犯陛下与娘子名讳,还望恕罪。乌云蔽日,此必为名讳中有云一字,且您名讳中的筠为高竹,竹林遮蔽而失光华,您注定会为陛下带来不幸。但如您能远离京城,远离陛下,则圣体安康,家国天下可得善治。”秋筠望着他,他神色肃穆,眼神庄然无半点狡诈之色,恬淡的回了一句“让我想想罢。”那人仍是恭谨一拜后才从容退去。禾珠上前关切说“您莫听他胡诌,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这些邪魔歪道,便唯独只有无才学的人才信,陛下一概是不信的,倒是太后多偏信些。您与陛下在一块这样久了,您最清楚陛下了,您可不能信宗主司的胡话。” 秋筠叹了口气“如今圣躬违和已有多日,我心中牵挂欲去探望却遭太后和敬妃多次阻挠,如今也总算是明白了到底为何。他说的也不无道理,这些日子我与陛下亲近,时常一起,才不过几日他便忽地病倒了,或许当真是如此远离京城其实也不难啊…” 禾珠抢话说“您不能信,太后定是听了敬妃的挑唆,不然何以这样对待您?从前太后亦是喜欢您的,您若走了,陛下在这儿连个能知心说话儿的人都没有,以后的日子又该怎么度过呢?” 秋筠默然不语,片刻说“容我想一想,你先下去吧。”禾珠还欲再劝说,但看她神色已然不好,便依言告退。秋筠看着椒房殿里已布置好的一切,当真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然这昏礼,本是为他和她两个人准备的,如今准备的这样好,然而她的夫君却不在她的身边,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还是她自己,这简直像一个天大的笑话!自己想拼命接近的人,自己想要厮守一生的人,居然会因为自己的靠近而给他带来厄运,这当真是何其可笑又何其可悲。 遥想那些暗无天日没有希望的日子,她想象着他的一颦一笑,宛如他就在眼前。到后来他们默契的相守,一起作画,下棋,写字,喝茶…又是多么快活自在的日子,可这样的快活不能建立在他的痛苦之上,她们的幸福不能以他独自承受痛苦为前提,那么如今要她离开,只要她的离开能换来他的顺遂安康,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翌日。惠妃许氏私下求见太后,一并向太后请旨,自称身体抱恙德行有亏,愿出宫避居。太后有感许氏明理晓慧,特准其所请允其离宫。她终是离开了京城,离开了椒房殿,也离开了心爱的他。而她满心所愿,只愿他顺遂平安,只愿他安康常欢,不管她还在不在她的身边。然而离了宫她又能去哪儿?虽说四海为家,但她到底是个弱女子,如今出宫,只有宫中的禾珠和司玥相随。太后遣来的马夫岁数很小,因她给的赏钱多,多与她说了几句话,问“贵人要去哪里?”她笑笑说“我亦不知道。”那马夫问“贵人是犯了错,被遣出宫的罢?”秋筠说“算是吧。”那马夫问“您可要在京城里转一转?”秋筠说“不了,不知中贵人可知,这附近有什么可以住的地方,要荒僻无人的,无人知晓的。”那人想想说“倒有一处荒僻的行宫,是开国皇帝留下的,多年未经修缮,但倒可以住人,有时候过路的百姓赶路累了,都会在那里停两日休息。”秋筠道“就那处吧,中贵人请驾车吧。”那马夫亦不再多问她的身份,只是驾车扬长而去。 秋筠看着京城的一切离自己越来越远,这一切都淡出了视线后,莞尔笑说“我走了,你一定要好起来。” 去到行宫的时候,已是两天后,目前唯独有简陋的几个宫殿,里面的陈设十分旧了,床榻上还结着蜘蛛网。秋筠笑说“这比汶遐还差几分。倒是也委屈你们了。”禾珠摇头说“姑娘这话便错了,禾珠一路追随照顾姑娘,本是该做的。”司玥亦说“我得夫人看重,理当为夫人效劳,况且我家中贫穷,本是住惯了这样的房舍,这宫殿还更大些呢。” 三个人说了几句话,便都开始忙活起来,过了大半日,也便将此处整理的有些样子了。幸有被褥等不必再置办,而她们最不缺的大抵也便就是银钱了。 在这里居住的第三个月,秋筠忽然昏厥在殿中。两人为她请来大夫,那人拱手称恭喜“夫人有孕近两月了。”两人相视一笑,尽是欢喜,大夫又问“她的郎君在何处?谁去随我取药呢?”禾珠说“我家主君此时不在,我去随您取药就是。” 有孩子,是她的希望,是她这些年来的希望,原来上天还是肯眷顾她的,在她离开他的那一日,还留下了他们最后的骨血牵连。行宫荒僻无人烟,只有四处赶路的行人匆匆行走,留下的唯有感慨唏嘘,而另一面京城的气氛极为紧张。失去的秋筠的皇帝开始免得喜怒无常,他遣去一波又一波的人寻找离去的秋筠,却始终没有一丝讯息。他永远也不可能相信他母亲告诉他的“她在你重病之时弃你而去了…”因为他知道,她不可能,上一辈子,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她一定是受到了谁的挑唆才出了宫,她一定又是为了自己好才离开了自己。但其实不止是她,大长公主,许家,赵家的人,太后和敬妃的人都在寻找这位杳无声息的许氏,只不过有的想要接她回来,而有的,是想要她再也回不来。 秋筠开始过上东躲西藏的日子,即便是行宫也有许多人盘问,拿着她的画像询问那些人是否见过她,她既希望赶快被他找到,却也希望永远不要被他找到。因为在她离开后,他当真再无大的病痛康健如初了。 最后,她寄居在一间农舍中,农舍的主人是一位未成婚的女子叫阿凤,她早已过了成婚的年纪,但村中民风淳朴较开放,并不在意这些。她在那里帮忙织布裁衣维持村内生计,就这样,她在当地安静的生活了几个月,直到生产。生产那日她痛不欲生,觉得攒尽了十个月的力气也不足那几个时辰,她脑海里翻过来涌过去的都是那些短暂快乐的日子,她答应过他,他们这辈子一定会有自己的孩子,他们都很喜欢女儿。 她生产一夜后,终于诞下一对龙凤胎。两个孩子哭声响亮,又请当地有名的老大夫看过,说是健壮的。秋筠为自己能生下这样的孩子而高兴,恰村里头有一户人家做活正是做乳保的,秋筠不过拿了些许银钱便请她通了人情过来做乳保。 五年后,她已离宫整整六年。她仍是日复一日的思念着他,村里的人都很良善,不会一遍遍的追问她的丈夫在何处,只会在闲暇时候来看她和两个孩子,带她的两个孩子去玩耍。她为两个孩子取名为念与君,两个孩子天性聪慧又懂事,这成为她漫长孤寂岁月中唯一的慰藉。但唯独有一刻她是深感内疚的,是她的孩子问起她“阿娘,爹爹在哪里?”的时候,她只得将画像递过去,告诉他们,这是他们的爹爹,只因这些年一直在外,才没有过来看他们。而他们也只是乖乖的点点头,不问下去,因为他们知道,再问下去,阿娘便要伤心。 转眼又是二月二,因深知龙抬头的寓意,这一日秋筠深陷愁苦中。无论禾珠和司玥还是两个孩子,都不能使她展露笑颜。还是村里的阿北与妻子阿南提出今日城中热闹,要带两个孩子去瞧瞧。秋筠欣然应允,并让司玥和禾珠一起前去。二人虽也忧愁秋筠,但秋筠依旧坚持,她二人也便跟随前去。两人到了城中也深深被城中的花灯所吸引,因而嘱托阿北与阿南看好两个孩子。她二人要去买几盏花灯给秋筠带回去。城中的喧闹忽地被很多官兵所打破,他们高喊戒严,然后整齐划一的单膝下跪。百姓受催促磕头,然后看见明黄色的辇车缓缓驶来,原是当今天子驾幸此地。两个孩子倒没有听话,只是在众人通通下跪叩首的时候他们忽然变的高大了起来,可以窥见那一道帘后天子的模样和神色。在经过那一瞬间,男孩子忽然出声指向今上喊道“姐姐,那不是爹爹吗?”这一声爹爹震惊了在场的众人,只听在场有人已然喝止“哪里来的无知孩童,还不跪下!”那孩子又坚定说“那就是我爹爹啊!” 轿辇上的今上缓缓抬起了手示意停下,眼神缓缓的移到了那个小男孩身上,他旁边的苏璟目光忽地定住,吃惊讶异间言语并不连贯“陛下…这…跟您小时候…几乎一模一样啊。”他望向今上,而今上同样是震惊的,他匆匆走下来,走到那个男孩面前问“你…你…你方才说什么?” 男孩浑不在意说“您和爹爹长的一模一样,所以君认为您就是我爹爹。”此刻女孩也上前挡在他面前说“贵人身份尊贵,岂是我等穷苦人家可以攀附的。陛下容禀,民女与弟多年不见爹爹,心中想念,才会恍惚间认错了人,今日唐突冒犯,还请饶恕我等年少无知。 ” 今上蹲下身问,看着那个女孩透过她的姣好面容,他仿佛看见了他思念多年的爱妻。他几然忍着眼泪问“敢问,令慈名讳?” 女孩但屈膝一礼答说“《公羊传"闵公元年》书云:春秋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恕小女无法说出。”他再也忍不住落泪问“那写给我看好不好?”女孩终是点点头,在他手上写下了一个革一个木又一个火字,又写下一个竹字头,一个十字,一个匀字,加上那两笔,合起来正是秋筠二字。 他难掩面上的喜色,说“带我去见你母亲好不好?”女孩本能的拒绝“陛下为何要见民女母亲?” 今上只答了简简单单的五个字“她是我妻子。” 女孩震惊,半晌没有缓过神来,倒是男孩先说“阿姐,既然如此,我们就带爹爹去找阿娘吧。” 女孩思索片刻才说“这些年来,我们每次提起爹爹阿娘都会伤心,难道我们如今还要阿娘再伤心一次吗?”说罢女孩望向今上,问了众人都难以置信的一句话“敢问陛下,当年为何抛妻弃子?” 第26章 入骨相思知不知1 那一刻无法形容今上的神情,是过甚的震惊悲苦。中贵人苏璟上前“帝姬,当年,是您的母亲悄无声息的离开,陛下许多年从未停止过寻找她,并无时无刻不在挂念她。” 女孩神色黯然了,思索一刻后深深屈膝“今日冒犯还望恕罪,请您随我来罢。”此刻禾珠与司玥恰巧拿了几盏宫灯赶来,今上视线与她二人一汇合,她二人均喜极而泣纷纷下拜叩首道“陛下圣安。”今上从容颔首间更多了一缕显而易见的笑意,免礼后只是匆匆跟着那两个孩子离开,并命在场之人封锁消息,全城戒严,准备马车马匹等物,速速调兵随扈。 到了村里的时候,躺在最前的是几具尸体,几个乡亲跪在他们的尸体旁边隐隐哭泣着。今上走过去时,只听女孩说“这是…城中的兵卒,他们怎会到这里来?”其中一个乡亲抬头说“阿思,你阿娘和阿凤方才都被很多人一并抓走了。 ”女孩闻言向后猛退一步,被今上牢牢的护住。今上几然半搂着她说“不怕,爹爹一定会找到你阿娘的。”女孩忍住眼泪,问“他们还说了什么?他们穿成什么样子?” 此时房舍中猛的冲出来一个女子,这个女子亦是阿思和阿君的乳保,她望着今上跪下说“方才民妇听见,他们朝为首的那个人叫迟娘子。那些人皆着一身官服,用黑布遮着面孔,咱们虽看不清,但民妇在京城做过几年活计,他们一口流利官话,一定是京城来的。”阿思又问“他们会将阿娘与阿凤姨带去哪里?可有踪迹可寻?”乳母黯然说“这我并不知道,但那位娘子好像说,从哪里开始,就从哪里结束吧…” 司玥上前说“如此看,敬妃大抵是带着许娘子回废行宫去了。”今上惶急之下没有多话,只是让禾珠和司玥把孩子们抱上马车,而自己则迅疾上马驰骋而去。废行宫,她竟是在那不见天日的地方度过了这些孤寂的岁月吗?那么当年,她究竟为何要离开,究竟是怎样的理由,才能让她忍受锥心之痛狠心离去的呢? 希望一切,一切都还来得及。路上,阿凤和秋筠被捆绑着,秋筠望向阿凤凄然道“阿姐,是我连累你了,自我来了你那处住着,没有帮过你什么,今日还让你陷入了如此险恶的境地,我欠你的,唯有来世再偿还了。”阿凤仍是平日里的爽朗笑容“这话不对,我阿凤要死了,也只会怨恨那些杀千刀害我们的人,跟你没半点关系。不过,从你来了以后,我除了知道你的名字之外,便对你一无所知,阿洒,这些人跟你有什么深仇大恨,那为首的,又为什么对你凶神恶煞的?听起来,你们好像都是同一个人的妻子,是不是她抢了你男人,又想杀了你叫那男人心里只有她一个?” 秋筠听了这话靠在马车上说“算是吧。知道太多于你无益,所以我才将一切都隐瞒心底。可就因为什么都不知道,才能保住你的性命。” 阿凤浑不在意“你是个好人,从你来的第一天我就知道,后来我隐约知道,并不是你官人不要你,而是你自己离开了他。但我想,你一定是很爱他的,你时常会对着他的画像发呆落泪,你会对着鸳鸯戏水图和几支簪子睹物思人,即便村里有几个憨厚老实的男人不在意你有孩子,想照顾你,你也从未答应,那天我问你,你想这样带着两个孩子过一辈子吗,你却非常笃定的回答说是。这些年头里我见过不少改嫁的,但像你这样忠贞不二跟我一样的,却是第一个呢。” 秋筠望向她“阿姐心里,原有一个人,才不愿嫁人的吗?” 阿凤的眉眼忽地变的温柔,声音也变得柔缓“他是城里的兵,那一年京城征兵,他跟着去了,后来跟着大将军去打仗,可惜遭人暗算,听说连那大将军都可能救不过来,而他只留下了一支花胜便再也没有回来,一年,两年,三年…直到现在。我一直告诉自己,他一定是在边地遇到了一位更好,更温柔的姑娘,在那里和那位姑娘成亲生子了,他一定还好好的活在这世上,只是已经忘记了我。” 秋筠阖眸垂泪,不仅为了她和那个没有回来的男子,更为了她口中的大将军和赵敏怡。想来这许多年与京城断绝了一切联系,与敏怡也再无书信往来,却不知如今,她的夫君醒过来了没有呢?有没有履行当年的承诺,举办一场京城最大的昏礼,让所有贵女都艳羡敏怡呢?只可惜自己却要食言了,当年在闺阁中时,两人定下了约定,两人其中一人成婚,便由另一人操办昏礼并到场证婚,如今敏怡无缘自己的昏礼,自己也再无缘她的昏礼。说起昏礼 ,不免又念起他来,他如今又在哪儿?又在做什么?这些年她避居此地,能看到的唯有百姓的安居乐业和吏治清明,人人称道今上堪为圣明君主,万民之表率,想来如今他一定有了贤惠的妻妾侍奉在旁,有可爱的孩子承欢膝下了吧… 阿凤还想开口,只是马车门忽被打开,两个士兵进来将她拉了下去,直到被推入行宫她住过的废殿,正中间挂着一幅鸳鸯戏水图,敬妃身边的一个兵士替她松了绑,敬妃也摘下了帷帽,顾首与她对视。素来知道敬妃比皇帝还年长三岁,如今她已过三十,不再年轻,只得用厚重的妆容遮掩本身的憔悴。敬妃也打量着秋筠,她今年才不过二十岁,面容仍旧稚嫩姣好,她冷笑一声开了口“啧啧,画的真好啊…别来无恙。”秋筠望着她,眼中是不可言的唏嘘同情“别来无恙。”敬妃走上前去,示意屋里守着的人都出去,离秋筠只有两步的时候停住了,“你知道了真相,对吧?”秋筠含着一抹苦笑“是你,笼络了观天司,蒙骗了太后。只是我不明白,观天司正司一向正直无私,为何会受你指使做出这样的事来?” 敬妃忽地笑出声来“有些人囿于钱财,有些人囿于权势,有些人囿于生死,但偏偏有些愚痴人,囿于情爱。你只晓得他正直无私,才会信他的鬼话,但你却不知道,他是我的同乡,当年我去京城之前,原本就是要嫁给他的。后来我去了京城,没想到他也跟来了,不仅跟来了,还为了可笑的守护二字,入了宫去了观天司,不过他还算是争气呢,不过两年就坐上了正司的位子,要紧的是,他可跟你一样,是个长情之人。”秋筠显有怒意,急问“你怎能利用他对你的爱做出这种恶事?你是什么时候,已经这般丑陋不堪?”敬妃望向她的眼眸已经变的血红,不过恍然间便接着笑说“我的故事还没讲完呢,后来我去找他,给他带去了一壶桂花酒,那是他最爱喝的,他想也没想就喝了下去,一命呜呼了。如今死无对证,就算陛下真要问罪,也没有证据了。” “现在,我要销毁最后一个证据,那就是-你。”说罢她扬着笑意走了出去,秋筠叫住她“我只问你一句话,你对他有过真意吗?”敬妃没有回头,直接答说“真意是什么?爱又是什么?这些,只有你们这些痴人才会去探究,而我只爱权势,只爱纸醉金迷,若问我是否爱他,我只能告诉你,或许我对陛下,还有那么一丝丝的爱,但贺钰光,我根本不知道他是谁。” 说罢她含笑走了出去,命人紧锁房门,接着秋筠闻到了油的气味,她面对着这殿中唯一剩下的鸳鸯戏水图,从容揽裙落座。端然风度间,恍若还是于宫中,她的对面,就是她的心上人。她缓缓阖眸,回忆起这些年度过的日子,想起她与他,与两个孩子,与敏怡,与村里的乡亲们所度过的时光。原来自己这一生便这样短暂,不过匆匆二十年。 她听见一根一根横木落地的声音,却始终闭着眼睛,她觉察到更多的浓烟涌入自己的口鼻,维持着呼吸更加困难,而她只是戚戚然一笑,等待着一切结束的那一瞬间。突然听见外头一声巨响,接着无数声“救火”入了她的耳,她猛地回头去,望见第一个冲进火海的不是别人,而是今上,她的心上人。 或许那一刻她停止了呼吸,看着他向自己奔来,又拉过自己的手冲过茫茫火海,带自己离开了本以为必死的境地。直到出去了,禾珠才喊说“娘子的衣服烧起来了,快拿水。”便有士兵迅速取了一桶水,禾珠与司玥舀了许多泼在她的衣服上才浇灭。苏璟立即奉上大氅给今上,如今秋筠衣衫单薄,一件上襦又被烧去了不少,他递给今上大氅,今上又亲自给秋筠披上,系好带子,苏璟见状命人去另取一件大氅来,那位内侍又去置办。今上与秋筠始终注视着对方,直到秋筠落下第一滴眼泪,今上终于将她拥于怀中。 远处两个孩子露出了笑容,不仅是他们,凡在御前侍候多年的,知这两人过往的,都由苏璟带头纷纷下拜道“恭喜陛下,恭喜殿下。” 两人相拥不到一刻钟,今上便半环秋筠上了马车,随扈众人纷纷随在马车两侧,禾珠司玥各抱一个孩子上了后面的马车,而敬妃则被扣押上了最后的马车,守在她马车里的,唯有今上的亲信兵卒。 自从入了马车,秋筠与今上均是一言不发,她们只是相互依偎着。直到过了许久,秋筠开口道“当年我离宫,是因为有人告诉我,你的重病因我而起,唯有我的离开,才能保你无灾无难康健如初,我当时因你病重心神大乱,只得相信。” 今上闻言眉心一跳,却仍是从容的回说“我以为,你永远不会对我说出真相,像是以前一样,让我自己去猜去想。” 秋筠在慨叹后终答说“但无穷无尽的猜疑对于深厚情谊只有破坏,在伉俪情深中,没有遮掩,没有逃避,没有猜疑,只有患难与共和风雨同舟。” 他与她十指相扣,说“那这些年,你过的还好吗…既然知道了真相,为什么不回宫去找我?” 秋筠阖眸回说“我也是见到迟娘子那一刻,才得知这一切都是假的,因为在我离去之后,你的病便迅速转好,我不敢不信这样的话是假的,更何况在我的印象中,观天司的正司正直敦厚,绝不会说假话来诓骗我。后来我想,我的确想与你长相厮守,可若这样的希望会给你带来劫难,我只愿这样的劫难都转到自己身上,我只要你万事其昌,无灾无难,平安康健,欢喜流年。” 他答“如果没有你,一切的欢喜,幸福,厮守就通通化为灰烬了,我用膳时一个人,就寝时一个人,作画时一个人,饮茶时一个人,下棋时一个人,赏雪时一个人,折梅花时也是一个人。我常常能看到你就在我身边,可一转身,便又徒留我独自一人。” 第27章 入骨相思知不知2 她问“这些年来,有那么多新的家人子都入了宫,她们年轻动人,难道一个合你心意的都没有吗?” 他笑笑,答说“你走后,我便再无心采选。这些年,没有嫔御侍奉在旁,更没有孩子的出生,如今,你的两个孩子会是我这辈子最疼爱的两个孩子。” 秋筠讶异“你见过他们了?”他莞尔笑了笑说“不止见过,那位小姑娘还质问我说,为何要做出抛妻弃子的恶行,小小年纪便已有如此气势,真像是天家的帝姬,也像是你教养出的好孩子。” 秋筠停了停方说“阿思一向是温和懂事的,对于长辈一向尊敬守礼数的,只在此事上,有次出城有人以此为难,才让她对此事颇为介意。” 今上不过从容一笑“她后来确实向我行深礼以表歉意,并带我去找你的。小小年纪礼数周全,亦有长姐风范,十分呵护亲弟。我小时候也渴望能有一位姐姐,只可惜我为母亲的长子,后来生下的两位妹妹,也相继夭折了。” 秋筠的手抚于他上,在沉默中仍旧用和煦温暖的目光融化着他心中多年的孤独。 终于在漫长的路途过后,今上与秋筠到达了京城。京城显然是为迎他做了一番准备的,京城里两侧站满了护卫的兵卒,迎在门口的唯有几名御前女官。 可想这些年敬妃于宫里是何等风光,没了秋筠又没了恭禾郡主,她于后宫里呼风唤雨应是容易的很吧。再偏眼一看,看旁边有两人匆匆赶来,那娘子一身夫人装束,挽着夫君的手,两人神情焦急,秋筠恬淡一笑,自己与他,应是没有这一天的罢。时时刻刻留神着仪态端庄,她微微颔首,神色有些黯然。今上显是观察着她的每一分神色,瞧见她看见那二人时有落寞之色,然外面已有中贵人请他与秋筠下车,他便先行扶了人下车去,后又亲扶秋筠下车来。来迎的各司尚宫中,只见今上亲挽许娘子手,向前走去。许娘子虽偶尔也挣一挣,但今上却毫无反应,依旧挽她手。走近了秋筠才看到方才欣羡的那两人正是敏怡与其夫淮之。她见秋筠并不以礼拜下,只是上前诚挚言“你总算是回来了。” 今上吩咐诸位起身后,又与敏怡笑说“赵娘子十分牵挂你,以至于如今与淮之昏礼还未行,只等着你回来行呢。说是若能请当今中宫殿下往昏礼,乃是莫大的荣幸。” 几人寒暄几句,便有太后宫寝专门服侍的女官前来告禀,她先行一礼,恭谨言道“太后请许娘子往万昌殿去。” 万昌殿。万世其昌,取自国运昌盛,愿我朝延续千秋之意,更有祝祷今上万岁,福气延绵之意。为本朝举办节庆佳礼,祭祀祖宗之地。秋筠自然晓得其中意思,微微颔首欲答,却被今上截住“母亲若惦记秋筠,自当是明日朕与梓童同往母亲处致礼的。”这一句话,在场震惊。秋筠名分不正,虽有立后圣旨名于天下,然其于今上病重时自请出宫,可谓不可共苦,然今上如今不仅没有对她冷淡漠视,还大有恩宠优渥之意。 那宫人又一礼“还请许娘子更衣,随我速往万昌殿去。” 今上显有不耐“秋筠名分为中宫,岂可只得你娘子二字相称?在宫中侍奉多年,又是得倚重的女官,若人人皆得你此语,轻视中宫,那么夫妇一体,岂不亦要轻视朕?” 那女官微微颔首“陛下息怒,下官无意冒犯君威,只是名分未定,昏礼未行,且时过境迁,六年荏苒,如今骤然令后宫知中宫之事,岂不突兀?反则,陛下明旨,贤德上佳者为后,如此危难多舛之时她却弃陛下而去,此为有失德行,陛下若以她为后,六宫女官怎能心服口服?” 今上一声冷笑后沉然道“女官侍奉母亲多年,想必耳目昏聩,如今尽出如此悖逆之语,既如此,女官便归家养老去,四司六局既主事在此,便当下除名外遣。” 一声“慢着”,只见是太后来了,六年不见,她倒也衰老了不少,然如今一身装束却是节庆上的正经打扮。是从万昌殿来,还未来得及换了平时的装束。众人遂又向她问安。她的目光唯独落在秋筠身上,说“昭仪回来了。” 这一声昭仪出口,在场的女官们又伏了下去。莫说当年秋筠离宫之时圣旨已下,就算太后不想称秋筠为中宫,但她还是惠妃,而昭仪,不过是她蒙冤后的位分。众人皆觑着今上的每一分神色,只见他如今脸色愈发不好,更显怒意。但秋筠并不在意,只是上前又行一礼“妾恭请太后娘娘大安。”太后呵一声笑出来“走便走了,竟还有回来的一天,不知是你养尊处优惯了过不得苦日子还是旁的。”远处站着的阿思上前几步,近秋筠一步时止,同行一礼“您为长辈,母亲尊敬您不敢出言无状,然我为无知孩童,今晓您等事,思虽小而不通是非,却不得不多言几句。” 太后瞧了瞧她,冷笑说“连孩子都有了,竟还回来?” 阿思抬眼与她对视,虽只五岁但她目光中的冷意却令太后一震。“这是我父亲。”说罢她莞尔向今上屈膝。太后便回“一个无知孩童,自然她说什么你便信什么,她既有了这身份,也得皇帝几分真意,如今又有了重回纸醉金迷的日子的机会,她自然不可能说你们的父亲是旁人。” 阿思并不退让“这事上无他,一验便知。”此时苏璟上前一礼道“太后娘娘,帝姬如今尚未长开,与陛下并无太大相似。但请您细看皇子的容貌,臣自小侍奉陛下,一见便觉不假,还望娘娘明察。”太后随着他的目光看向了阿君,后瞬而无语。她于长久沉思后说“这两个孩子可以鞠养于宫中,我会亲自抚养,但你还是要出宫去,如今让皇帝下旨,令你出宫修行,封号不改,俸禄仍常,你会是我朝永远的许惠妃,但皇后之位,只要我在一日,便一日不可能予你。” 今上终于开口道“母亲还是因着当年的缘由?您曾逼过秋筠一回了,那一次我病重而没留住她,可这次我清醒的很,我比任何人都知道她会不会给我带来伤害和不幸,母亲,秋筠是这世上对我至真至诚之人,若她想回来,我遣去的人又岂会一次次的扑空?今日若非偶然我亦不可能寻到她,母亲,秋筠于我心中,与您,与我之命一样重要,我不想失去她,这一辈子我只想与她携手同行。” 太后神色难辨悲喜,只是略有一丝惊异,众人皆知,太后身家不高,是得当时皇帝抬举,一家子都吃穿不愁。她微微抬眼望向秋筠,开口“如今人证已死,死前再未留下任何证据。正司一向清正无私,皇帝你也亲赞过他为人公正,怎么如今他说的话到了你心上人身上,你反而不信了?这般偏袒,就算能说动我,也难堵天下悠悠之口罢?” 秋筠上前两步屈膝“太后娘娘这话谬了,虽说正司已然去了,但敬妃犹在不是吗?或许有些话,有些事,您也被蒙在鼓里,并不知其实在。有些事有些人先入为主,自然难想出真相所在。而您今日之所以对妾报有成见和敌意,无非是因当年陛下病重的真相罢了,那妾于此斗胆请问您一句,当年为陛下诊治过的众太医们,究竟是真的不知陛下病况,还是蒙昧良心没有说出?” 太后见秋筠明眸炯炯,却显然坚定不二,又续“观天司说的话是假的,你既早便知晓,又为何请旨离宫?如今何苦又说这话来显示你对他的情深意重呢?” 秋筠淡然答道“妾早知此事必有端倪不差,但妾并不知到底是谁要谋害陛下,又或说,那人并不想真正令圣躬抱恙,她的最终目的在于妾。妾心系陛下,不愿以相守心爱之人身旁而令他遭受病痛折磨,但妾于后宫,一无人脉,二无权势。妾不知那些太医为何会一致不畏死的去替旁人办事欺瞒太后与妾,妾更不知究竟这不祥二字是不是能伤人的,但妾更不敢的,是拿妾心爱之人的安好去赌。妾当然可以继续留于宫中,留的长久些,或许那样早晚有一日,有那么几位太医会惧怕事情败露而说出真相,早晚有一日,陛下的病会好起来,而他对我的在乎和维护,足以让我继续留在宫中,留在他身边。但我不想再等下去了,因为我那时已然明白,那个把他作为诱饵的人,是个十分了解我的人,她明白我的弱点我的在意,而她想求的是我的永远离开,而只要我离开了,她便不会再冒着风险令圣躬不豫下去。那么,在这个时候,难道坚持留下,不离开是能更加展现妾的情深意重吗?” 在场的女眷都动容了,犹是赵敏怡,已然伏于淮之怀中落泪。秋筠终于又开口说“这天下的娘子们或都曾有过这样一位心上人,他病时你欲替他病,他痛时你欲替他痛,你恨不得他所承受的悲痛与失去都加诸于自己的身上,而把自己所有的幸福和欢愉转交给他。那一日正司来寻妾,妾当然亦想到这是一个为妾编织的华丽的陷阱,但即便是陷阱,是死局,妾也必须要坦然的走进去。因为若能用妾的牺牲换来他的安虞,妾甘之如饴。” 太后又看了看她,莞尔说“我不知,你是这样伶牙俐齿的,还记得你初入宫时面见我,是小心翼翼,不敢多说一句话的。那时候你于我那里第一次遥遥见他,我记得你连抬眼瞧他,都是不敢的。” 秋筠报以一笑“卑微的动心也是动心,卑微隐藏的喜欢,也是喜欢,这世上的真意无论是存在于平等或是低云泥之别之间,都是动人的真意,情意不讲高低贵贱,只讲感人肺腑。今日若妾的存在会继续于陛下不利,妾根本就不会再出现在他的身边。” 第28章 入骨相思知不知3 太后动容之下并未多说,只是回身后说“既如此,皇后便替我好好照顾陛下罢,我但愿皇后这一生,尽心真意,都能付于陛下而非他人。” 秋筠深深屈膝,回她以礼“妾自当如此,忠贞不渝,真情真意此生不改。”她的两个孩子遂同向太后作礼,太后扶着女官的手微有一动,她回身看向阿君时候眼中闪着泪光,口中喃喃说道“她好像你啊,这些话,你还能和我再说一次吗?” 在场有些旧人已然十分慨叹,秋筠虽不知,但她也听闻,当年的陛下与太后情深意重,为了她虚设六宫,如今她这般感慨,大抵是想到了当年的旧事曾经罢? 太后又顾首看了看面前两人,示意两人上前,命宫人退去后笑说“儿啊,娘以为你跟你父皇不一样,他是个好夫君,但却只是我一人的好夫君。满宫的嫔御都妒忌我,意图谋害我,谋害你,那个时候他义无反顾的站在了我的身边,给我母家以荣光,并于嫔御讥讽我时给予申斥。但自你践祚后,便对一概嫔御一视同仁,并无对谁过分恩宠,我以为这才是圣明君主的做法。恩宠而不偏宠,是为圣明。秋筠名声在外,乃难得才女,她入宫后无宠无恩,那一阵子我虽是惋惜,也觉自然,她的性子本无多令人偏!爱之处,手腕也在众嫔御之下,身子更不算硬朗。若非她与文淑有那一层如母的关系,怕如今已然香消玉殒。后来你转性对她好,我只当是你起悲悯之心意欲弥补一二,却未觉你因动心而恩重,但如今,你的心意我已分明了。她品行端正极是,大度宽容极是,前我以她威信不足,不足容后宫处事,然今出恭禾一事,恩威并于阖宫,便可为中宫殿下。我素来想你身侧得一可心人,可嘘寒问暖,亦可贴心语肺腑之言,想必如今你父亲知晓此人已在,亦感宽慰。” 她转望向秋筠道“你的孩子们都很好,你亦很好,今后的日子,亦希冀你们很好的过下去。” 秋筠与今上颔首,秋筠屈膝,今上一拜行恭送礼,太后望着两人比肩而立恍如当年,终扶女官手缓缓离去。 嘉铭五年,今上迎娶许氏为中宫殿下。这次昏礼办的风光隆重,于此同时,今上亲笔诏赐婚忠勇一品护国将军独女赵敏怡与齐棂齐淮之,两场昏礼同日举行。四司六局自是忙碌了起来,因今上有意让敏怡昏礼于宫中与中宫册典同行,并以中宫之姐的身份嫁与齐棂齐淮之。这次昏礼,可谓是开国以来昏礼之最。昏礼的每一个重要环节,今上均一一过问,有次四司一位做惯事的司长命手底下一位女史去看顾,却没想到今上亲去了昏礼处所视看,以至那女史惶急之下连问安都不曾,只是缩手站着并不敢多说一句话,后来今上循例问了她几样平常的,她连话也未答全,只是连连问罪。 今上后来已现不悦之意,还当真是秋筠来的时候正巧,见那女史做女官的位分不高,衣裳也新的很,心想约是将进宫分派去各司的,遇这等事难免有些生疏,更何况今上问话本添几分惶恐谨慎之意,便是当真四司主事在此,也便是凭着几分年限阅历方能答话更妥帖些。后秋筠为女史说情时,只笑对今上道“陛下何苦为难女史,陛下圣威,六宫女眷皆敬畏,今宫人避话不答,亦或话语不够尽善,皆因心存敬畏生怕言语冲撞以失体统,其实原不必如此,陛下虽威严,但待下宽厚又一向赏罚分明,若是无错,自然不必过分惶恐。” 说话间主事已至,朝两人下拜请罪。她见今上挽皇后手说“本觉不耐,听你话后倒觉舒爽许多,连日忙碌烦闷,更不欲见人如此怯懦惶恐,犹见暴君一般。”主事便又请罪,秋筠续说“陛下烦忧前朝国事,六宫琐事则不必烦扰于您,昏礼隆重甚于往前,妾心明陛下待妾以款款真意,然陛下却不必事事亲力,这些事妾会替代陛下一一过问,若有不妥则予以删改,今后若您欲过问,只当宣妾一人前去问话就是。”说罢望向主事“四司因昏礼之事连连几日准备,想必你们亦是疲乏的,事务繁多,女官一时看顾不到,遣旁人过来亦无可厚非,如今四司入了新岁添入的宫人,如今正是女官们该费心教导的时候,女官切莫因旁事而延误教导规矩礼节,须知陛下一向以礼治国,后宫前朝本属一体,我亦事事以陛下前朝定夺为重,以六宫祥和安宁为先。” 在场的宫人纷纷下拜,而今上则牵着秋筠手走了出去。待等出去后今上方说“你如今越来越像一个皇后了。待下宽容,待上谨慎,我好似在你身上,看到了姑母的影子。”秋筠又询“为何是文淑姨母的影子,而非是太后娘娘的影子呢?”今上微叹“母亲是位好妻子,却未必是位好皇后。母亲的眼中只能容下父亲一人,眼里容不得一丝沙子,六宫的嫔御若谁有争宠献媚之举,母亲均是不悦的,还记得那年母亲升作九嫔之一,父亲的一位低位嫔御于她晋升那日入宫,那位嫔御正是功臣送入宫以表忠心的,是以按照惯例,父亲当召幸以表宽慰功臣之意。但那晚,母亲却特地送了一盏茶过去,随后父亲,便来了母亲那处。虽说父亲一生珍爱母亲,把今生可为全部为母亲做到,但前朝如今对母亲的风评都是不佳的,甚至为我登基后,有御史上谏说母亲德行不足,不足堪称贤明皇后,以此不可封太后尊号,只请我封母亲太妃位,并请她去庙中别居。后来甚至有御史于朝上激烈陈词,并要血溅朝堂只为让我答应。最后,是仲宁侯平息了朝臣们的怒气。”仲宁侯,是文淑大长公主的夫君,家中因有祖辈的荫蔽,地位高崇。 “但我觉得,姑母喜欢的不是仲宁侯。”今上思索之间沉然说道,“但仲宁侯是真心疼爱姑母的。他的眼神,便如父亲看着母亲一样,温和又柔静,仿佛世间万物都不如那一个人。只是可惜,虽说当年隐约听闻,姑母心有所属,只是婚事不被太皇太后应允,后太皇太后看中了仲宁侯,意欲令两人立刻成婚,而姑母竟然答应了。” 秋筠抿唇“长辈们的事,还是少过问的好,一来着实不敬,二来骤然再提起陈年旧事,又不知会不会惹人感伤。” 今上望着秋筠说“好在如今你回到我身侧了,我便不必如他们遗憾。”这时苏璟上前禀道有朝臣有些政事想要求见,今上便略略又与秋筠言语几句,便离去了。 秋筠回去时,禾珠禀说文淑大长公主来了。 秋筠以常向文淑大长公主问安。而文淑大长公主看着她端然沉静的模样笑了“我没有辜负你母亲。”秋筠坐于她身侧,“姨母与母亲关系极好,却不知是如何结识的?姨母身份贵重,而母亲只是普通的官家女子,秋筠不解,您二位是如何熟稔的?” 文淑大长公主含笑“这个问题,大概很多年前便想问我了罢,这疑惑存了多年,如今你总算是开口了。其实,也原无什么开不得口的,当年我之所以结识沈冽,是因为我心属于令尊,想要嫁他为妻。” 秋筠惊讶。 她则不以为意,只淡淡笑说“你大抵觉得意外,这些年我去你那儿的次数不少,与令尊也时常打照面,而我们却如平常臣属一样谨守礼节,他为臣,我为上,仅此而已。当年令尊是位清明正直,潇洒又文采斐然的纯臣。他的文章深切含蓄,当年便极受兄长的赏识,只是可惜他为人太过出淤泥而不染,不够圆滑世故,在处事上不能八面玲珑全了四面,而招致人嫉妒陷害,才有了那一步。时至今日我看到他,心中仍然是不平静的。即使我的情已被这漫长的时日冲的平淡了,但我的心会永远记得他。记得当年我去向兄长问安,他们恰巧出门,我行的急,不留神冲撞了他,他连连向我请罪求我谅解,我却一句也不曾听进去。这些年我见过多少为着我嫡长公主的身份想要求娶的人,却一个都不曾上心过,唯独他,不讨好也不想跟我有过多牵扯。但秋筠,我是真的动心了,我的情意,不比你对陛下的少。” 秋筠颔首沉默,文淑继续说“但母亲终究还是更看好家室显赫的徐氏。他祖上是几代显赫文臣,人又厚道,更要紧的是。”文淑大长公主轻笑一声“他喜欢我的很,多次向我母亲承诺,必会一生善待我待我好。而令尊是个呆木头,只怕一生都说不出这话来。” 文淑大长公主起身“秋筠,人这一辈子,总有缺憾。相爱而不能相守是缺憾,相守却无情更是缺憾,没有感情的婚姻注定是悲凉的,相敬如宾客气守礼并不该是夫妻间的模样,或者说,不是我想要的,夫妻的模样。可我这一辈子,大抵就是这样了罢。但我愿来生与你一样,至少为自己争取过,即使最后不如我意。” “后来他娶了你母亲,那时我是嫉妒阿冽的,羡慕她可以嫁给他,正大光明的与他过日子,后来我机缘巧合下结识了她,她着实才华出众,是文官家女儿贤良淑德的一贯样子,只是性情寡淡悲观了些。直到她去世,临终将你托付给我…” 第29章 入骨相思知不知4 秋筠阖眸“倒是晚辈该感谢姨母不计前嫌,费心呵护秋筠十数年,这些年来姨母呵护晚辈如同亲生女儿,更提出于名分上给予秋筠以亲女,如此情谊,秋筠定当一生铭记。” 文淑大长公主笑笑说“后来阿冽离去,去世前告诉令尊,今后要代她好好照伏于我,若数年后,驸马有何意外,可与我结为夫妻。阿冽与令尊,宛如驸马与我,多年举案齐眉,外人只道称颂我们夫妻和睦,却不知这夫妻和睦的背后,却是如此一番光景。是以当年你恳求我要入宫时,我虽有迟疑,觉得后宫虎狼之地并不合宜你,但你对他实在情深,便是我亦不忍让你走我与令慈的旧路。好在虽说他薄待你两年,而如今却对你恩宠优渥,今后你入主椒房,正位中宫,今后即使会恩宠渐驰,但亦有一对儿女承欢膝下,晚年怕也不会愁的。” 秋筠莞尔淡笑“姨母倒为秋筠筹谋周全,圣意难测秋筠自知,若真有那一日…”随后是一声长叹“便到了那一日再打算罢。” 文淑大长公主起身说“这几日你姨夫身子不太舒坦,我倒也不好于宫中久留,这便回去了,你若有要事,自当遣人来告知我,我对你的事,是随叫随到的。” 秋筠亦陪同起身缓缓屈膝“昏礼在即,晚辈如今亦一切安好,既然姨夫身体抱恙,姨母不必为晚辈分心,只当好生看顾姨夫,晚辈望姨夫早日康复。” 文淑大长公主颔首“说来稀奇,他身子一向康健,这次却病了许久亦未见好…” 秋筠问“姨母可遣了太医去看?若是太医医术不佳,遣御医前去亦可,涉及长辈的事陛下自会应允的。”大长公主颔首“说来也不知他是为何,好端端的晚间跑去湖边吹风,回来便着了风寒连连病了几日,也不肯用药,还一直发着高热还不叫我知道。医治时已然晚了,如今我时常照看着,他才慢慢按医嘱服药,如今才渐渐的好了起来。” 秋筠正颜“小病的确同样不可轻忽,那么秋筠亦不耽搁姨母了,姨母还是快些回去的好。” 长公主最后仍是蹙眉离去,敏怡此刻正入,见她便翩然一拜问安“妾请文淑殿下安。”文淑大长公主见是她笑说“原是赵娘子,赵娘子与秋筠昏礼安置在一日,近日豫备的如何了?”敏怡笑说“有劳殿下挂念,已然差不多了,凡事都是底下人豫备,敏怡愚笨,倒帮不上什么忙。”文淑大长公主笑说“说笑了,若连京城的赵娘子都是愚钝的,这世上之人怕都成了愚钝人罢了。” 敏怡见秋筠,亦不多礼,只是坐下说“文淑大长公主真是疼你,听闻驸马病了有些日子了,她还能抽出闲暇来看望你。” 秋筠叹息说“姨母为此事颇为忧心,说素来姨夫身子硬朗,却不知为何忽地病倒了,一连数日也不见好。敏怡答说“近日天气多变,偶然着风寒也是有的,反倒是你,昏礼在即,可要好生保养自己的身子才是。还有,近日阿思和阿君在豫备你们昏礼的礼物,你可知晓?我那日去看阿思的时候,她在准备一方绣屏,绣的真是令人叹为观止,连我都不及呢。”秋筠说“你的绣工是京城众娘子之首,便连我都是甘拜下风的,思思年纪还小,如何能比得上你,你过于抬举她了。” 敏怡笑说“说来你恩泽深厚真是不假,两个孩子懂事且孝顺,夫君也时时刻刻将你放在心上,如今你父亲在朝堂上亦有一席之地,倍受礼敬,他今后便是国丈,更无人敢轻视慢待。看来今后的日子必然会平安顺遂。” 秋筠望她笑说“这话哪里说起?父亲一向不爱争名分,在权位面前一向是淡然的,更何况早年出了那等事情,对于朝堂早已没了当年的热血,只盼能平安度日就最好。”敏怡笑说“只怕你还不知,陛下有意再为令尊加封,虽是虚衔,但今后却是一等公,当真是位同宰辅呢。今日家父与我说起,这样的事当年的陛下亦为太后娘娘亲父行过,算有旧例可循,但如此恩宠殊荣,确是本朝无人可比。” 秋筠颔首“陛下恩遇许家,如此厚待实难承受,父亲不曾为朝堂立过大功,又如何能承此一等公衔?”敏怡答说“这又如何?凡皇后之父,于诏旨后推恩于其母家已成我朝不成文的惯例,就算不封一等公,也须得给帝师的虚衔以示看重之意,只是令尊本非帝师,于潜邸期间又曾与陛下有些龃龉,陛下不愿妄自提起徒惹烦扰,才有直立一等公之意,再说,并无实权的事,谁能指摘什么?我父亲当年并无大的军功之时便得恩旨为一品镇远大将军,当时也无非议啊。” 秋筠颔首“令尊于朝堂上本有一呼百应的本事,更受先君称赞,乃效李广霍去病之能臣。便凭着这样一份称赞,也恐难有人会对陛下的封赏有一丝非议吧?” 敏怡还是笑说“说起来昏礼将至,我近日却总是心神不宁的,也不知是什么缘故。你倒是没什么,这几日还照常管着四司六局的事,还有便是…敬妃,连闹了好几日了,陛下那边也没什么处置下来。你可有什么准备?” 秋筠抬眼端茶呷了一口“此事还是等陛下的旨意为好,我并无什么准备,敬妃的事陛下都是清楚的,但她侍奉陛下多年尽心竭力也是真的,若陛下有心网开一面,我亦无异议。” 敏怡笑说“你倒是心宽。敬妃活着是个隐患,若你不想脏了自己的手,我替你做。”秋筠扫她一眼“你做与我做有何分别?你如今名分上都为我亲姐,我知你对于我这些年的苦楚对她深感痛恨,但敏怡,我们与敬妃本是两路人,若我们暗地里做了那般的事,岂不与她一样了?” 敏怡起身“我可真是对你恨铁不成钢,你这个样子,今后若陛下宠信旁人,你的日子可怎么过?”说罢她起身向外走去,一打开门,见立于门口的今上面色谨肃,毫无笑意。敏怡向来是武家出身,并不惧怕,只退后屈膝一礼“请您安。”还闲闲续说“方才的话只怕您都听见了,话都是妾说的,主意也都是妾的打算。”今上并没理会她,秋筠迎出来,同是一礼“陛下安。”她觑了敏怡一眼,敏怡笑说“何必如此呢,敬妃有什么过错您比谁都清楚,如今回宫数日,司刑女官也请了几回旨,您却回回都挡在门外不见,若说您想按规矩办,自是让司刑女官自行裁定,再禀秋筠一声就是,但您偏是没有回应,让人不敢擅自做主。秋筠事事以您的心意为先,定不愿先您一步对敬妃做出裁度,那么您呢,您与敬妃到底是什么意思?” 今上漠然颔首“铃音自小丧母,敬妃自小抚养她到大,当真疼爱如亲女。如今铃音重病,太医说或许会熬不住,如果此时处决她,那么铃音也…” 敏怡冷笑两声“陛下当真是慈父情怀,那么陛下可有想过,若当年敬妃奸计得逞,今日阿思和阿君便永远失去了母亲,您也永远失去了挚爱。如果当年迟氏未用那样龌龊的法子逼迫秋筠离开,那么秋筠的孩子又如何会在那样的一个地方长大?又如何会自小便失去了父亲的陪伴与疼爱?迟氏打压迫害至死的宫人无数,其中的宫娥又有多少是女儿和娘亲,那她们的孩子呢?难道便只因为迟氏是帝姬的养母便可以逍遥法外,而那些因她而受尽折磨冤屈的人,便活该九泉下死不瞑目吗?”敏怡言辞犀利,今上与她对视许久,才开口说“你不愧是赵老将军的独女,朕真是庆幸当年没有娶你。” 赵敏怡笑说“您说的也是。我本不合宜这里,也看不惯郎君三妻四妾左拥右抱,我本小器,于感情之事上眼里容不得沙子,若哪日齐棂寻了个小娘子入府里,我定取了刀去问问他,他又要将我置于何地。” 今上落座“如今铃音病势沉重,还是让迟氏去见一面的好,等铃音转好,再处死迟氏不迟。”秋筠刚想答应,敏怡却直接道“陛下这话何意?铃音帝姬如今尚是孩童,此时有母亲陪伴在旁自然是好,但若等她好了再处死迟氏,她若不允该如何?孩子眼里哪有什么对错是非,再者说,敏怡冒犯,人吃五谷杂粮,何有不病之人?今后铃音再病,而迟氏已不在人世,又当如何?您这个法子终究不能一劳永逸,您存悲悯心意,心疼帝姬年少丧母如今又要失去养母可怜,那么您该为她寻一位品行上佳,又肯真心实意心疼孩子的养母才对,一直想从迟氏身上找法子,并非上策。” 秋筠说“敏怡,今日你留的太久了,不如还是先回去罢,敬妃之事,我自会与陛下商讨的。” 赵敏怡笑“你却不必撵我,陛下若有心饶恕,我三言两语也是难改陛下心思的,赵氏只想告诉陛下,您的悲悯往往是杀人的利剑,而您的处事不公会让太多人心寒失望,您为圣上,如言譬如北宸,居其所而众星拱之。为上者当重其德行作为,不该因一心悲悯而致使赏罚不均,令下遵循无本。所谓上行下效,是此理也。” 第30章 想为君王话尧舜1 敏怡话结以后,殿内是长久的沉默。今上端然正坐,而站在一旁的秋筠始终目不转睛的看着他,反而是敏怡更自在些,她随意的坐于席上,抿了抿唇说“少年的时候可不止秋筠想参政,赵氏不才,也是想过的。” 今上阖眸“赵娘子此言,朕明晓了。那么,秋筠又是作何想法?” 秋筠抬眼间与他对视,见他面容温和,早无阴沉之意,便莞尔笑说“如何处置都有道理,一为迟娘子侍奉您多年,没有功劳亦有苦劳,陛下珍视侍奉多年之嫔御,顾念旧情,是为以仁孝治国。但迟娘子的确有错,有错当罚,但究竟是否处死,何时处死尚且没有公论,若说顾念母女亲情暂留迟氏一条性命又有何不可,世间谁人无母?人人感怀母亲教导抚育慈恩,即便母亲犯下滔天罪行,难道便不配为母?骨肉亲情难断,纵使当真罄竹难书,于儿女心中,仍是慈母,但于世人的眼中,则与儿女两异。世人以为罪大滔天之人应处死,然却忘怀了法外容情四字。天家一言一行为万民表率,天家的王姬若为一己之私维护母亲而罔顾法度,天家的父亲若为维护儿女的安宁而越法之外,则如何令百姓信服?但若丝毫不顾多年侍奉陪护之情,不念儿女,亦是薄情寡恩,令人心寒。” 赵敏怡望向今上,见他目不转睛的望着秋筠,许久后才说“依卿卿之见,当如何是好?如此说来,却也终究没有妥善的法子能处置她。” 秋筠颔首“此事妾不该随意开口,只因迟娘子与妾有些陈年旧怨,若妾骤然开口,只怕众人会以为,妾乃凭由私情决断,以公职泄私愤,转又由妻思君,由妻不贤而思君不明,若当真因此,许氏罪大矣。至于迟氏,自有陛下乾纲圣断,陛下圣明,何须妾等多言,今陛下广开言路,令妾等无知后宫妇人得以抒明心志,妾铭感五内,在此深谢。”说罢秋筠深深屈膝拜下,却是敏怡笑说“我今日才明晓,缘何她做了中宫,我却不成。能将话说的如此服帖,只叫人受了冤屈还尤有愉悦的,只怕独独是她有这样好的本事。今日能一睹中宫风采,能自名心志于圣君面前,敏怡三生有幸,能得陛下心胸开阔,大度不怪,乃赵氏之福,乃八荒四海庶民之福也。”说罢一同拜下。 今上缓缓起身,扶起二人,终是笑说“后宫之人尚有如此见地,居于庭院而饱读诗书,学富五车 奈何前朝聒噪,自令其事,各为各主,而无旷达之胸襟,目无天下但小家个人失得,如今观之,我朝虽前朝光景不佳,然六宫众娘子,才德出众者居多,以朕所见,可自六宫甄选才行出众,见地深切,心胸淳厚,念国报君之女君子,才堪宰辅之位,德宣四海,其下门客若可得万一指教,则恩福无限也。” 秋筠略略颔首道“圣君谨慎,明举可福苍生。”今上与她视线交叉之间略有一笑,说“后日就是很昏礼,赵娘子豫备的如何了?”敏怡笑说“今日不敢再过分叨扰您二位,这便告退了。” 秋筠微微屈膝,敏怡笑说“你如今已是中宫了,你的礼我可受不起。”秋筠半含笑说“我与你只论姐妹的辈分,从来没有更不会有君臣的位分。” 敏怡与她默契对视间从容告退。反倒是今上问秋筠道“从来是知道你与敏怡情分深厚,却不知到了这番地步。” 秋筠望他说“您的生命中可曾出现过这样的一个人?像伯牙初逢子期,一见如故相谈甚欢。第一次见就觉得是可结交终生之挚友,真正能够明白你,你一个眼神都可知你喜怒之人,更是一个比旁人更明白妾的人。” 今上同样望秋筠“早年不识,与卿卿错过,但你的真心,我都是明白的。我明白你这五年来的不易,你守着咱们的儿女,守着厮守一生的誓言,因为害怕给我带来的不幸而四处奔逃,但秋筠,我向来是信命与缘的,我相信尽管命运捉弄了我们,但终会把你送回我身边。”秋筠莞尔含笑道“《庄子》中言,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我也曾想,若重来一次,是否当年不入后廷参选,当年不随姨母入宫,亦不在那里遥遥相望您,一见倾心。但后来妾还是觉得,事在人为,有些事情不做就永远不会知晓结果是什么。” 今上望着她,倏忽笑问“秋筠,你相信前世今生吗?” 秋筠颔首答道“信一些吧。不过陛下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今上答道“若前世,我不知珍惜你,让你最后凄凉收场,若我前世一直在辜负你,你今生还会再次选择我吗?” 秋筠看着他,说“其实在宫里那些日子,妾忽而发梦,总会梦见妾还身在汶遐,陛下欲终生囚禁妾,给妾最不堪的供应,让妾生不如死。最后在妾奄奄一息的时候知晓了妾这些年的冤屈,最后在妾死后给了妾最大的体面。追封为一品惠妃,让妾的父亲坐享一等公的诰封,敏怡,也因为妾的缘故,被封一品诰命夫人,当然,她后来还是推拒了您的封赐。还有姨母,她以此得到您的关心与更多的孝顺,即使最终没有子嗣,但您将旁家最好的世家子嗣过继给了她,她晚年得儿女承欢膝下,长寿又欢愉。” “至于是否在意,这样的事,妾无法回答。那些事情,在梦里经历过一次,醒来皆会心有余悸,还有的时候,妾会因为那些不曾发生但却于梦中真切的事,对陛下有些龃龉疏远,但最后还是愿意相信,若当真有那样凄惨的一世,若陛下真的曾对妾那般无情,今世的一切才更值得珍惜。” 今上抚她鬘发,“是呀,那一世,的确是我亏待了你。” 秋筠抬眼“为何要如此说?既是梦境,便是假的,做不得数,如今说给你听,并不是要您觉得愧疚什么,而是这一世,但愿承您恩遇长久,妾必真心相待,望君将心比心,感同身受。” 今上将她拥入怀中,默然片刻后方说“等我们昏礼过后,我便让宫里的嫔御未侍寝过的尽数出宫去,若侍过寝,便让她们去行宫居住,或有意出宫的,自当听凭她们的心意,让她们过快活自在的日子。” 秋筠问“陛下如此做,不怕朝臣们纷纷上谏吗?妾将将回来时,您欲立妾为后,便已引得群臣反对。如今再如此,岂不会引得他们非议陛下色令智昏?” 今上笑问“色令智昏?你的意思是,你蛊惑了我,引得我不理政事了吗?如今再说这个,朝臣怕也惯了,当年怎样都寻不到你的时候,我便打算禅位亲自去找你,只是争来争去的,苦无可替代的人选,几方的势力争执不休,母亲又以死相逼,实无办法才加派人手继续寻找,没奈何那些人只在各州府登了名册的里头找,却没去各村落里仔细看看,也是怪我,不曾想过还有这样的去处。也不曾想过你竟连这样的地方也肯去,连这样的苦楚也吃得。” “所以这次我提出的也不算过分,他们既都知道自家的娘子在宫里头住着亦不过只是食天家俸禄,有个天子嫔御的名分罢了,而其余的荣耀并不能为家族带去,那么又将她们困在宫中有何意义?去了行宫住着她们眼不见为净,倒也舒心,家族那边,我亦不会亏待,倒愿意为他们升上半品以示宽抚,他们若还不满意,我便只能令他们自行辞官,或是将其外放了。总之这天下里最不缺便是士族,最不少的,便是想入京城,想入正晖宫的人。就算会失去几个家族,被天下非议,可是时间过去,又有谁会记得,曾在这年间,有过那样几位官品的人,因上谏而被贬,又有谁会深究他们缘何被贬官,他们更多的只怕是在考虑,如何补缺,如何令自己加官进爵吧?” 秋筠看着他,他莞尔笑说“坐着这个位置这些年,我明白了很多。还记得很小的时候,父亲的很多抉择,我皆觉得冷血无情,父亲说过的许多话我不懂,对很多厌恶憎恨的人都和颜悦色,还将很多本无意甚至蔑视的女人迎入宫里,封为嫔御。那个时候我觉得父亲身为帝王却亦活得如此不自在,如此委屈,实属不该。那天我向父亲发问,疑惑他这些年为何如此委屈自己?他不过是笑了一笑,然后告诉我,以后我登基,就会明白,帝王家总有无上荣耀与权力,却更有帝王的孤独与无奈。看着很多原本在意的人被驱逐,被排挤,可自己却不能说一句话,为了史书上的圣明二字耗尽一生心血,为了能让天下人满意而强忍自己的愤懑,听从谏议,对所有朝臣说出的话,都一字一句的仔细听完。皇子们都是想做皇帝的,但他们又何曾想过的,要失去的一切?” 第31章 想为君王话尧舜2 她缓而颔首,说“这些年陛下失去了太多东西,也孤单寂寞的很吧。”他无奈含笑道“这些年宫里唯独只有前两年的旧人,或是从前便随在我身侧的,我都去一一探望过。原来没有我的存在,敬妃一人独大,她们在敬妃底下过日子,亦那样艰难,但她们尽管活的艰难,却能各自寻快活,那日我去时,她们几个凑在一起拟花样子,说绣个什么样子的给铃音她才会喜欢,后而我才发现,敬妃理事专横跋扈,但铃音帝姬在她教养之下,却颇为懂事体贴,六宫的嫔御们,竟对她都很是疼爱。” 秋筠只淡然笑对他说“我明白,你并不想处死敬妃,如今迟迟未动,是顾念与她的旧情,顾念她抚养出的这个好孩子。”今上深深颔首“可她对你做出的那些,我不处死她,就会对不住你。” 秋筠抬眼,遥望天际,缓而说“那您想怎么做呢?妾与她之间,终究有一人要被辜负,有的事情,两全其美就是不能够的。”今上在这句话后长久的沉默,秋筠开口“有一个词称以儆效尤,是对犯错之人加以重刑惩戒,以让后人产生敬畏之人,从而不敢再犯,妾记得当年父亲获罪,妾以同罪被降为末等采女拘禁于宫中,每日只得一碗汤水,后来再不敢吃外间送入的东西,只因畏惧其中有毒。那个时候便每日去摘宫中花草,尽管无法入口,但为了存活却能忍受任何委屈。妾还于心中尽力为您开脱,告诉自己,若您不为此事,仍旧善待妾,六宫与前朝定会认为,贪腐之事并不至死,今后还敢再犯,如此下去,官场清流将不复存在。所以妾成为了以儆效尤的那个例子,甘心情愿的受苦。但为何今日这个人换成一个陪伴您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迟氏,您竟要手软了?”说罢秋筠后退两步,揽裙下拜,双手一合一叩首。 “妾之父官任两朝,可谓真正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妾之父曾受先朝圣上称赞,乃官场清流国家栋梁,崇高德行可流芳百世。而当年妾之父匆匆获罪,陛下不念苦劳,不念他人之语而直将父亲下狱待罪,若不是求情人众,陛下缓加处置,便真正要处死后才为父亲洗脱冤屈。那个时候,您为什么没有想到,父亲这些年为国做出的一切,即使有罪亦罪不至死呢?” 今上手握成拳,转头来凝视着秋筠,在场服侍之宫人纷纷拜了下去,唯有皇后与其对视着。只听今上说“你我即将举行昏礼,成为夫妻,你于此时提起此事,欲我处死迟氏以儆效尤,便无惧此事成为今后朕废黜你,称你无德犯上的证据吗?” 秋筠并不惧怕他的盛怒,只是沉然答说“妾为臣,为妻,陛下为君,为夫,皆妾位您其下,而不该对国事,对夫君的决断有任何置喙。但那只是普通家族内一个不知道理,不明诗书教导的娘子会做的。可妾许秋筠,自小受诗书教导,妾习四书时略略明白这人世间的道理所在,妾以为“想为君王话尧舜,玉堂对罢夜何如。”妾笃信文死谏,武死战,如能劝服君主行圣明之事,恩及天下苍生,则死又何憾?今日陛下为迟氏,为旧情而视规矩礼法于无物,陛下为亲女之欢悦,为母女亲情而罔顾法度,纵容失德犯上,意图谋取他人性命,干预前朝,垄断后宫之妇人留于宫中,享妾妃之位,仍可承欢膝下,逍遥法外,则此后,若尔曹官员均以陛下为范本,一一以儿女亲情来恳求陛下法外开恩,将本该绳之以法之人释放免罪,陛下又当如何决断?凡事上行而下效,百官以陛下为榜样,以明君做派为万世范本,陛下一举善而利万民,一举恶而祸万民,陛下既为众星拱之之北辰星,便当行北辰之责,陛下为父,为夫,然君为父先,君主当明鉴明断,则苍生黎民,俯首才会甘心。” 今上望她良久,拂袖而去。禾珠与众宫娥即刻上前扶起下拜已久的皇后,她此时跪时很长,很不容易才站了起来。却依旧拒绝辇轿,勉而说道“我欲天下人明,陛下乃圣明君主,即使对于近旁嫔御所言,或是中宫殿下所言,亦不偏听偏信,而能深思熟虑后再行决断。” 翌日,陛下下旨。迟氏连犯勾结前朝,藐视皇后,又于后宫跋扈,为上不仁,未曾善待六宫嫔御及宫人,此乃大为失德。又巧言令色欺瞒太后,谋害君上,罪无可恕,念其抚养铃音帝姬日久,教导有方,赐全尸。赐匕首、白绫、毒酒命其择一。然迟氏领旨后却疯癫打翻毒酒,以匕首割断白绫,声嘶力竭称陛下与其多年情谊,决不会赐死她。宫人报往陛下处,陛下只言,令中宫决断。 宫人复呈报椒房中宫处。秋筠闻言只是淡然道“既然已然疯癫,先遣太医去诊过,若真已疯癫,容其自生自灭,但若只为偷生而佯装疯癫,尔等便代为赐死罢。”众宫人见皇后虽是云淡风轻的,但眼中恍然有一丝厉色。外间有宫人禀话说“铃音帝姬吵闹着要进来。”秋筠颔首。铃音帝姬入内便伏拜在地,饮泣道“还请您开恩,饶母亲一命罢,铃音愿终身侍奉在侧以替母赎罪。” 秋筠起身亲自扶起她,挽其手温和言说“帝姬孝顺,但帝姬可想过,有很多的孩子和帝姬一样,她们也同样孝顺,爱护自己的母亲,可她们的母亲,却死于令慈之手。”铃音今年已有十岁,但颇为懂事,她听后说“可法外也能容情,晚辈能不能请您法外开恩?” 秋筠莞尔说“你可见过晚思和令君?”铃音答“我为长女,照顾弟妹乃是我的责任,请您放心,儿臣今生都会善待每一个弟弟与妹妹,您的亦是同样的。” 秋筠摇头笑说“我并无告诫之意。只是欲问你,若我真命丧于令慈之手,那他们如今便自小无母,可怜否?” 铃音颔首“自小无母亲照顾,自是可怜的。”秋筠说“两个孩子,便已让你起悲悯之心,那这些年命丧令慈之手的幼子虽少,但母亲却很多,听完这些,铃音仍想继续恳求下去吗?” 铃音帝姬再拜叩首“那您,能不能开恩让我去见母亲最后一面?” 秋筠沉默后方说“听闻令慈如今有些疯魔了,还是等太医诊后你再前去吧。”铃音回说“即使母亲神志不清,却仍为铃音之母,请殿下开恩,让铃音前去叩首请安。”秋筠缓缓回首,望向她,铃音一改往日平缓温和,如今目光坚然炯炯。 秋筠喟叹道“去罢。就算我今日不让你前去,你怕也会再去求你父亲。我信十年的母女亲情是轻易割舍不得的。” 铃音重新起身后再深深屈膝“是晚辈谈及您的伤心事了,在此向您谢罪。”秋筠看向她说“这个年纪,便已这般懂事了,倒怪不得陛下最疼爱你。”铃音帝姬笑回说“我自小失去母亲,养于迟娘子膝下,昔日对她的事也多有耳闻,她的确如您所说并非一位好的嫔御,也并非一位好的妾室,但她未必便不是一位好母亲。” 秋筠微笑“我从未说过,她并不是一位好母亲,看到了你,我便好似看到了曾经的她,或许,在很久以前,她亦是如你一样,娴静温柔,沉稳和气。” 铃音问“殿下可知,母亲曾经那样娴静温柔,为何会变成了今日这样?” 秋筠错开她的目光,望向远方说“深宫内苑,嫔御无数,从她嫁给你父亲的那一日起,从她想要走近他,走上中宫正位的那一日起,她就已不再是从前你那个娴静温柔的母亲了。” 铃音又问“那您呢?您如今坐着中宫之主的位子,父亲马上就要与您成婚了,您这一路走来,如今是不是心性也与母亲一样了呢?” 秋筠抬眼与她对视一刻后才说“那依帝姬所见,我与令慈心性是否一样?” 铃音答说“您的心性如何,我并不知,但您代替了与父亲相伴多年的母亲,于您入宫后,父亲便决意要诰封您为中宫,您的两个孩子,如今已然替代了我,成为了父亲最在意的孩子,而至于您是如何的一个人,如何的心性,都与我无干,今生此世,我不会忘怀您今日的所作所为,我不会怨恨,但我不会谅解,即便是今后您为中宫,为所有皇子帝姬名义上的母亲,但铃音,也只会以皇后二字相称。” 秋筠接下去问“你认为是我害死了令慈?我不曾做错什么,又何谈谅解?” 铃音说“您所为满宫皆知,因为您的以儆效尤四个字,父亲才铁心要处死母亲,难道您敢做下却不敢承认吗?” 秋筠回道“你所说的我自然承认。但若令慈光明磊落,不曾做下任何错事的话,又可会有今日?” 铃音亦严词回说“我早想到您会有这话,但若非您忽然得父亲中意,慢慢代替了母亲的位置,母亲会变成今日这般吗!” 秋筠疑问“帝姬的意思是,如今令慈这等境况,倒应该怨陛下和我了?”铃音回答说“那您敢说,如今这般没有您和父亲的缘由吗?” 第32章 想为君王话尧舜3 秋筠看着她“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铃音帝姬“您害了人,您做下的事,上天都瞧着呢。怨不得父亲曾那般对您,可见您昔日里的丑恶心肠还未全然除去,如今不知为何蛊惑了父亲,有了今日成就 。可您记着,做恶人一日便行恶一日,人在做天在看,您不肯积德行善,不肯善待六宫,那么今日我母亲的下场便是您明日的下场。” 秋筠望着她的眼光平和淡然,甚至从容间可见一分笑意“好,既然帝姬这样说,那我与帝姬一同等着,只待这一天的到来,那个时候,希望帝姬仍与我呷茶对饮,可以再用这样的口气来指责我,如今帝姬可以去看望令慈,劝她继续这样下去,至少如今她还可以保住性命,而只要活着,就可以东山再起。” 铃音望着秋筠,许久后终说“铃音告退。”便带着宫娥匆匆离去。秋筠身侧的禾珠上前道“帝姬未免也太无礼了些,这素来宫娥们口中的帝姬是何等温柔懂事,在陛下面前又是另一样面孔,众人都说敬妃歹毒,却养出了这样好的帝姬,陛下也是为着帝姬才迟迟不处死她,如今看来,铃音帝姬和敬妃原没什么两样。” 秋筠笑笑“迟氏何等心思,我们亦是这几年才知晓的,可见她心思隐藏至深。这宫中人人皆想求个孩子,不仅是为着不再孤寂度日,更多的怕也是想凭孩子来谋恩宠,敬妃与陛下之间有几分情分我不知,但陛下是真心疼爱铃音帝姬的,陛下的慈父之心牵挂铃音帝姬,帝姬牵挂母亲,才留住了敬妃性命,若真说帝姬懂事,又怎会出这样让父亲为难的幺蛾子,她若当真深明大义,便该置身事外才是,她是畏惧敬妃身殒后,她无显达养母,自身难保,再加之她自觉养于敬妃膝下,必与我有嫌隙,再不能养于我膝下,如此多么不合算,她折了母亲,又折了陛下的爱护,可真是尽失倚仗。” 禾珠回说“您前两日命下官去查的事,下官已仔细询过。帝姬生母据说当年是侍奉于潜邸的侍女,当年陛下醉酒有过一夜之幸,后来侥幸竟有了孕,那时陛下子嗣稀薄,想着如能诞下男孩也是功德一件,后来还是尚为中宫的太后娘娘做主,给了她名分,虽说低微,但到底算是东宫正经侍奉太子殿下的人,那时候迟氏宽宏,于太子府中威望甚高,想动一个位分低微的女子,十分容易,只是可惜,当时只是郡主,迟氏未得好处,只是这个孩子自小聪颖得父亲喜爱,倒于她意料之外了。” 外头有人说欲回话,秋筠遂命人入。是位太医,他向秋筠行礼后答“臣前来回禀,奉旨前去查看迟娘子病情,迟娘子只是身体虚弱,神色憔悴,其它的…微臣不敢确诊。” 秋筠睨他“大人此话我记下了。只是那处来人回话说,迟氏疯癫,如今已不似常人,不知大人意下是真还是伪?” 太医叩首下去“微臣医术不精,更何况疯魔一事本很难确诊。迟娘子于冷宫一列行径可能是症候,亦可能是她自己…” 秋筠蹙眉抬手“不必多言了。我明白了,今日大人来回我的话倒还算真诚,只是今日之事,还望三缄其口。” 太医应下离去。禾珠上前道“您豫备怎么办?如今迟氏装疯卖傻,的确是想留住一条性命。但若当真赐死迟氏,陛下怕是要认为您心狠了。” 秋筠站起身来,望着远方“我曾经以为敬妃是那样贤良淑德,她比我更合适做陛下的正妻,当的起皇后之位,但在权势面前,她未能坚守住,禾珠,你说,如有一日我成皇后,是不是真的会像铃音说的那样,变得和迟氏一样,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不择手段,排除异己,最后被夫君厌弃呢?” 禾珠劝道“您不能这样想。迟氏出身卑微,她偶然抓住了机会能够获荣华,自然不肯轻易放手。但您不一样,您淡视这富贵荣华,您更在意的是和陛下之间的情分。可这些年,陛下对您到底不算是好啊,他护不住您,护不住您的孩子,如今为着一个罪人一再推迟了昏礼,或许他真的不值得您如此相待。” 秋筠颔首“我这一辈子真心相待他,不求他对我全心全意,但只盼他再无过多猜疑,但可惜,他为一个迟氏都能如此待我,想来将来许多年里,我与他只怕都是同床异梦了。当年我一步错,如今步步错,从前倾心是错,如今随他归来更是错,我只求他能好生护着我的孩子,其余并不作他想了。” 禾珠感伤道“若当年您真听了主君的话,嫁给寻常人家做妻子,如今就是寻常人家的大娘子,纵那人另有几个妾室,也不必日日为她们的事,她们的儿女费心。更何况寻常人家的打闹原与这里的不同,也不必牵扯这许多。” 秋筠笑道“看来当年年少轻狂,如今过了这几年,反倒后悔。可禾珠,我与他孩子都有两个了,如何后悔,这日子亦是要过下去的,尽管我与他这一辈子就如此了,尽管他为着迟氏的事与我有了芥蒂,不给我皇后的位分,没有昏礼,这一辈子便这样了,但我还是要好好活着,从前那样暗无天日的日子,没有尽头,我觉着每一日那样煎熬,可我当时想的很简单,我要的只是沉冤昭雪,如今我想的也简单,我要的是平安顺遂。这宫里可以有更多的嫔御,可以有更多的孩子,但她们没有人能再随意伤我,伤我的孩子。我虽无恩宠,无显赫家室,但我还有我自己。我不相信这天下没了道理,想安分度日的人存活不下去,我不相信这天下没了王法,害人之人能一辈子逍遥法外。纵使我管不得,但我相信老天有眼,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即使他是陛下,是天子,但罪孽深重罄竹难书之人终会被惩治。”禾珠与她交握着手“您说的,老天都听着呢。愿老天开眼,终让恶人得恶果。” 不知当真是老天开眼还是其它,迟氏于三日后忽感风寒,这次风寒颇为严重,太医束手无策。铃音帝姬还亲去了朝阳,向父亲请旨欲请御医,陛下还是让她去询秋筠的意思,秋筠亦极大度,并无耽搁同意了此事,但最后,迟氏还是不治身亡了。铃音帝姬于母亲处所嚎哭了半日,不相信这样的事,但最终秋筠还是命人将她扶回了寝宫,并向今上请旨,以妃嫔礼遇厚葬。 今上与秋筠一月未见,再见时还是秋筠主动求见。两人对坐于朝阳中,秋筠先开口道“妾前日向陛下请旨,未得回话,今日是重来问询陛下之意的,妾问您允否?” 今上缓缓抬眼看着她“这是你的意思,这是你的本意吗?若你只想求一个贤良名声便大可不必如此,你自知会了我,我便要人去办这件事。” 秋筠颔首“陛下误解妾的心思了。生前如何,原与死后无干无系,陛下仁慈,念及与迟娘子旧情而不惩处,如今迟娘子病逝,亦得到了最佳的救治,在帝姬的陪伴下安详的过世,前朝对您的圣明不再置喙,妾亦无需再有所顶撞,这是最好的结果。今日妾前来,亦是想让众人瞧着您的宽厚,死后下的功夫都是给活人瞧的,迟氏侍奉勤谨,且已伏法,如今如何安葬,妾但听圣谕。” 今上回说“前几日晚思前来请安,言说已多日不曾见过你,你近日打理六宫琐事,竟连见她的时辰也无?” 秋筠笑笑“妾与阿思何时都可见的,只是六宫近来不大安定,人心惶惶,正是需要妾的时候,事分轻重缓急,照伏帝姬的人手那样多,妾并不担忧自己的孩子会受到苛待。” 今上亦轻笑道“人心惶惶,说的倒是,六宫的事,我亦有耳闻,她们无事说的闲话确实难听的很,她们说我不入后宫,更不想见你,是因为你做事狠毒,是你逼死了迟氏。” 秋筠仍平和回答“这样的闲话,您还能听的如此从容,妾当真佩服。谣言止于智者,只可惜这后廷的智者不知何处,妾若任由事态严重下去,只怕便要惊扰您与太后娘娘的安宁了。”今上看着她“你处置的真好,不但平定了此事,还教人觉着你宽厚,你真是越来越像一位皇后了。” 秋筠但笑起身“看来陛下是准了厚葬迟氏一事了。妾明白,陛下是为国事劳心费神,才会多日不入后宫。但陛下仍旧见孩子们,可见陛下慈父之心昭昭,请陛下安心,就算妾无昏礼,但早有明旨敕封为皇后,妾就算这一世与您如此,亦必定会担起身为中宫的责任和使命,侍奉好太后,教导好子女。” 今上亦起身“可我不想。我不想这一世与我的妻子是这样的,秋筠,这些日子我明白了,或许昔日我只想弥补你,弥补我对你的亏欠,但我如今是真的心属于你,我想与你携手过这一辈子,我想护着你,尽我所能的护着你。” 秋筠闻言动容,却还是轻松一笑“这可是您说的,您一言九鼎,可不能反悔。妾还等着您少了妾的昏礼呢,不仅是妾,淮之君和敏怡亦等着呢。” 今上起身,挽秋筠双手。“好,不再让你等我了,这一辈子,换我来等你,换我来守着你。” 第33章 想为君王话尧舜4 今上与皇后许氏的昏礼办于一日后,果然盛大隆重。于此同时,赵家长女的昏礼亦办于同日,虽说不如今上那般隆重,但今赵家长女名义上为皇后亲姐,后今上又为她加封长公主一衔,可谓不能让人轻视。昏礼当日,秋筠身着翟衣,一切礼仪庄重谨慎,竟让人挑不出半分错处,外命妇与内嫔御们除却称道,再无其它。 是夜,秋筠手执纨扇,见今上向自己徐徐行来。今上仍是温和的在一概宫人的注视下念起却扇诗。为首的禾珠暗念这两人兜兜转转,却终究是能有这昏礼,此后携手并进了。虽说今上继位已有几年,但他迟迟未有皇后,是以此次昏礼亦为他此生首次大婚,其后两人共饮合卺酒后,今上终于摒退宫人们,握住秋筠的手稍稍一偏。秋筠顺意搁下纨扇,今上随着她的眼光看过去,见纨扇上图案是曦光衬着竹林,笑说“好有心,扇上之画都映着昏礼呢。”秋筠莞尔笑说“这话是阿思为妾昏礼特地作的,她一向画技甚好,要紧的是这份心意最难得。” 今上坐于她身侧“我记得最初见你的时候,你不胜怯弱,当时我只觉你与那些女子没有什么两样,你远立于姑母身后窃看我,我却并未在意你的心思。当年为着姑母令你入了宫,但着实你的性子不为我所喜,所以那两年,委屈你了。” 秋筠颔首“妾幼时爱读诗文,那时读太子殿下的诗文,只觉得惋惜,妾暗念那个天下最该挥洒笔墨,施展韬略的人却活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年节欢聚之时却只得独自留在东宫读书,便连中秋团圆之际亦孤立于月下忧国忧民。那个时候我想,太子殿下好孤独,但我那样欢喜他,我想在他最孤寂的时候守在他身侧,哪怕只是安静的守候。能够过了采选入宫,妾是费了好一番心思的,妾几次相求文淑姨母,教她觉得许家的姑娘是不是换了个人,一心只求荣华富贵了。可入了宫,姨母又觉着我没有变过,我想求的何是富贵荣华,我想求的只是离我心中之人近一些,再近一些。” 今上莞尔叹息“是我的错。是我不解你的心意,几次误解于你才会让你过的那样不堪。” 秋筠浅浅一笑“我少时读何事秋风悲画扇,读而今才道当时错,读梨花满地不开门,母亲去的那样早,纵使姨母关照,但闺中的日子到底是凄苦的,我不愿时常出门会友,平时亦不愿与别家的娘子一起绘花样子,相会赏花灯会,亦不愿与她们一同闲语谁家的公子如何如何,我每日只得望着窗外那一株梅树,见它春秋冬夏四季变幻,却只得腊月寒冬才能盛开,更觉凄楚哀婉。虽说父亲这些年里并未续娶,府中的人亦对我恭敬有礼,无人苛待,但我到底无人分说心底话,有些话究竟不能对父亲与姨母说,一来恐他们担忧于我,二来亦惧怕他们听了我这些话,觉着我神志不清。是以我倒愿将所有的心底话尽付了窗外的梅树,因为它不会烦忧。我日日读那些诗文,读两厢情好,读情意缱绻,一直在想,嫁人后的自己是不是亦可如此,举案齐眉,岁月静好如斯。但在我入了宫后,所有的绮梦皆付诸东流,你对我的冷漠已让我跌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我不怕供给缺短,不怕位分低微,但当年父亲蒙冤,你对我说的那些话,才是我两年里的煎熬。你说我心思不纯,一心谋求算计,你说我与父亲一样,从不曾尽忠,还总是面容凄楚惹人厌恶。那时候我觉着天都塌了,原来我这些年不过一厢情愿罢了,又何曾有过什么两情相悦呢?而我,明明知晓你当时已是天子,若你想要,满天下的姑娘皆可任您选择,而我却一心要入宫来,当真是我自己的幼时痴梦破了,又如何的怨的了旁人?” 秋筠望了望今上,倏忽说“可后来我变了,我晓得你喜欢的娘子是什么样子的,如庄婕妤那样光亮灿烂的女子,不仅是您,便连妾见了,亦觉着欢喜。如将妾和她在一起比较,人人都会选择她罢。然性子是积年的事,一时间变不得改不得,但有些事情是可以做的,譬如妾能为您料理好六宫事宜,能管束好嫔御们,能让您无后顾之忧,这样,就算您一辈子对妾没有夫妻间的情谊,亦会有挚友间风雨同舟的情谊。我明白这些年您或许真的不喜欢我,您对我的好出于怜悯和弥补,我从前无比厌恶与回避这一点,但现今我接受了。怜悯也好,弥补也罢,都比昔日里的冷漠好些。我明白什么是一位皇后该做的,什么是一位主母娘子该做的,我会尽心竭力的行中宫之责,以求与您并肩而立时能问心无愧。” 今上笑了笑“这场昏礼是本朝最盛大的一场昏礼,举行昏礼的双方不仅是陛下与皇后,更是丈夫与妻子。秋筠,我之所以今日与你行这场昏礼,是因为你便是我的意中人,我想要迎娶的妻子。一开始,我的确不喜欢你这样凄凄婉婉的性子,我每次见你的时候,你总是淡淡的,畴昔我从不觉得在你心里是属意我的,反而觉得我的存在打扰了你的安宁。你由姑母引荐入宫,各处的贵女皆会想这样的法子,寻一个太妃亦或大长公主引荐,以求能在宫中谋一个好前程,我曾以为你亦是其中的一个,你同她们一样,为家门荣光费尽心机,虽非长公主亲女,但却想凭着这份相熟而谋取更好的权位,但后来我觉得,我错了。你本是一个丝毫不在意权位荣华的人,这些名利于你而言如浮云一般,你如芙蕖出淤泥而不染,全然与这宫中的争斗无牵扯亦不想有半分牵扯,所以后来我想了一想,你究竟是为什么而入宫的,若不是为了这些,那么只能是因为—我。” 今上笑了笑续了下去“我于宫中这许多年,前于潜邸,服侍于身侧的贵女从前都不少的。我昔日更欣赏迟氏,是因为比起那些贵女而言,她的背后无母家的势力,若能利用她为我平衡六宫,那么给予她想要的权势和位分又有何难?只是可惜,她虽是于掣肘世家上十分出色,但贪欲太甚,她想要后位,竟勾联前朝为她陈情,不仅是她,便连后宫中最不起眼的嫔御亦有人说项,但唯独你这位最该有人提起的人,却无人提起。” 秋筠起身呈了两盏茶,奉于今上一盏“妾的父亲这些年早已隐退,纵陛下恩典,赐他高位,但父亲有自知之明,他今已年迈,有心无力,早年便想乞休回浦阳老家去,只是这些年放不下我才迟迟未离开。但父亲于朝中原无什么说的上话的人,再加之他为人清高,年节时候亦走动甚少,所识的臣子本就少些,便有一两个交好的,亦是清高的纯臣,定不想参与这样的事。” 今上饮了些“今日当真是酒喝的不少,从前不觉着这茶味香,如今却觉得茶香沁人心脾。” 秋筠颔首“前些日子听闻陛下说起,想饮以前于浔阳巡视时尝过的百花茶,妾虽遣人尽力寻找,但花茶其中有一味配料今已无人知晓了,妾尽心调配,亦只得如今滋味。” 今上失笑“尝着不像是平日的茶,只可惜今日饮多了酒,再来品茶未免失了好滋味,不若哪日你得了闲,到朝阳来再重替我做盏百花茶。” 秋筠应道“妾茶艺不精,只怕要让您见笑了。今日这茶是重做了四次才有这样的滋味的,近日妾心思烦乱,做出的茶滋味不佳,过些日子待妾静过心,想必做茶会更熟稔些。” 今上抚秋筠手“你的茶艺已是京城贵女中的翘楚了,听姑母说,当年为入宫,你学了不少东西,这做茶便是其中一样。” 秋筠摇头“旁的无用的倒学了不少,但这做茶是姑母让妾学的,意在心如止水,清心寡欲。但妾为俗人,凡人皆有欲望,又怎么会有那一日呢?以是这些年妾的茶艺亦未有精进,一直都是老样子罢了。” 今上笑看秋筠“我不擅做茶,这今后做茶这样的要事,只怕要烦劳夫人来做了。” 秋筠莞尔回说“这样的小事本不值一提,更何况侍奉夫君乃妾的第一要务,日常琐事原不该劳夫君费神。” 今上揽住她“那夫人可要想好了,“这今后”可是一辈子。” 秋筠笑笑转头睨他“一辈子便一辈子,夫君为妾心中之良人,而良人,是值得女儿家托付一生的。” 他们握紧了双手,我想他们的手会这样一直握紧的,直到生命的终结,我想他们会平安顺遂,岁月静好,一辈子。 第34章 三秀标姿颖不凡1 今年我八十八岁。这个岁数我已有四个孙子,两个孙女。今日与几位儿媳谈的高兴,不禁回忆起那段人生里最绚烂的日子,那些回不去的旧时光。 我做宫娥的有三个年头里,听今上对闵娘子说的最多一句话是“今日你可欢喜”,宫里的嫔御、宫娥们都如此艳羡闵娘子,羡慕她虽非显赫世家之贵女,容貌并非最出众的,却深得今上嬖爱,且宠爱从无休止,从未曾失宠过。今上对她的态度和婉温和,如三月春风,从不疾言厉色。她亦从不恃宠生骄,那些年作为嫔御无越位,对于上位恭敬,对下面的一概娘子和宫娥等,也是和气宽容。 概如宫娥打翻茶盏,走急而略有冲撞未曾及时躲避这类的事,她从不计较。我颇有幸,入宫有些年头,主管见我规矩本分,将我分入她的竺秋宫做服侍的宫娥。当时我便心知今上的心意,想我朝中宫皇后可居于长秋宫,而此宫与长秋仅一字之差,今上儿时居住之潜邸后有一片竹林,而听闻她侍从潜邸,当年与今上初遇时便于竹林中,是以宫名亦同取“竹”字同音。竺秋宫内主殿殿名为嘉元殿,今上如今并无中宫,当年侍从潜邸的几位旧人,如今以曹娘子为首,而闵娘子位仅居其次。这其中缘由是因曹娘子育有两女,而闵娘子如今尚无子息。 是日我往正殿服侍,闵娘子的贴身服侍燕仪正候在外间,我只待将茶奉上便要告退,只听内间吩咐道“来人”。我不及离去被燕仪揽住,她示意我一同入内听吩咐,我便随她入内,静静下拜请安后,只听今上询“这几日忻颖可按时服药?”说罢他微抬手指向我说“你说。”按常理说他问的话该令身侧亲信来答,然即便询我,我并不在娘子近身侍候,一概不知她这些事宜,只得再次拜下答道“还请官家恕罪,奴婢原于外间服侍,对娘子身近身之事所知甚少。” 他听后并没有有回话,这时我听见温和又柔缓的女声“官家又询宫娥,可是怀疑妾有所欺瞒” 我顺而不再俯首,但仍维持着下拜恭谨的姿势,余光间见今上握住了闵娘子的手说“你的话最不可信,如今燕仪的话也不可信,朕若不寻一个与你多无干系的,又怎能问出实话来?” 听罢我又拜了下去“官家,奴婢不于内间贴身侍奉,但娘子几时服药,几时有宫人呈药入内,几时又呈空碗而出,奴婢是知晓的,如是,娘子应是按时服药的,且那日奴婢偶然入内更换茶碗时,闻娘子言“若不饮此药,便辜负了陛下的关爱与疼惜了。”是以奴婢以为,娘子当是一片冰心于您的。” 今上对我的话甚是满意,他连轻拍闵娘子手,还示意我等退下,不及我等离开便已将闵娘子揽入怀中轻声与她说话,而在我们退去的过程中,其余宫娥皆颔首低眉,而我见闵娘子乖顺的伏于今上怀中,对于他的亲密接触皆沉默接受,既无迎合,亦无拒绝。 我明白,那是一个嫔御该对官家有的态度。但官家曾经多次表明,自己对她的珍爱程度,不愿她就此谨守规矩沉默寡言,还曾为此事与闵娘子动怒,但后来闵娘子就此事于官家的寝宫外下拜请罪后,官家便丝毫不再怪罪,还对她愈加宠爱了。今上离开于两个时辰后,已近黄昏,此时大约有朝臣会前来向今上禀事,今上虽对闵娘子颇为重视爱护,但也极少为她耽搁政事,或这样说,闵娘子为人温和娴静,并无骄矜之举,从未因官家的疼惜而做出出格之事,我想这大抵也是今上对她盛宠未止过的一个缘故罢。 我与燕仪入内时,只见纱帘尽数放下,隐约间可见她身上只着一件薄薄的寝衣,钗环尽褪,显是方才进幸过。燕仪似乎对这样的状况屡见不鲜,只是上前说“奴婢去备浴汤。”而她走前吩咐我说“去为娘子按一按。”我闻言上前,缓缓掀起纱帘,跪于闵娘子身前,她此时半阖眸倚在榻上,雪白的脖颈上还有依稀可见的吻痕。我今未通男女之事,不觉红了脸颊低下头去,只轻轻用了些力气于她腿上按着。不久便听她说“今日你的话说的很好,听闻你昔日并未面圣,第一次便能如此妥帖且让官家高兴,很好。” 我拜下“娘子谬赞了,奴婢愚笨粗陋,娘子不嫌已是奴婢三生有幸了。”闵娘子温和的笑“我身侧如今只有燕仪一个是作贴身服侍的,官家一直有意令我多添几位。” 她睁开眼后望向我“如今我还不知你的名字。” 我复重新拜下“奴婢林静徽。” 她点了点头,示意我退下。而我觉察她的意思便无声起身,再行一礼后缓缓离去。燕仪与我打了照面入内,只略朝我微笑便入内去对闵娘子说“娘子,浴汤已经备好。”她便起身去后间沐浴更衣了。照常理说,官家今日才临幸闵娘子,晚间大多会去别的娘子处,但今日反常,晚膳后官家又起驾来了闵娘子处。她面上毫无波澜,仍是照常迎驾入内。官家今日似乎很是欢喜,挽她手扶她起身,又坐于她身侧问候她今日诸事,她仍是温顺颔首一一答过,今上见她神色有些郁郁,问“今日你可欢喜?”闵娘子闻言停了一刻,抬起头来望着今上,解颐答说“有官家在,妾自是欢喜的。”今上又问“今日晚膳用了什么?”闵娘子又答“不过随意用了些糕点。”今上闻言蹙眉道“你总是这样懒怠用膳,前些日子胃疾才好,这些日子很不该又这样不好好用膳的。” 闵娘子笑了一笑,手抚于今上手上“今日虽是用糕点,但用的却不少,晚间膳房呈汤,妾还另用了两盏,当真不是无心饮食。”今上望向她那一刻显有无奈,将她揽入怀中,轻拍她道“你当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过了一刻今上问“这殿内从前供雨思香的,怎么如今味道好似变了?”此话毕,娘子身子微有一动,燕仪略见娘子神色有变,上前屈膝一礼后答“娘子听闻官家这几日歇息不好,才换了养神的环洱香来。” 今上神色中显有欣喜,这令我意外,记着尚未入宫时,爹爹提点我,今上喜怒不形于色,想要猜度他的心思很难。此时外头入内一位中贵人,叩首贺喜道“官家,柳娘子有孕两月。”我们随而都道了恭喜,闵娘子也自官家怀中错出身,但面色显有哀婉。 听闻闵娘子于潜邸时曾有孕育有一子,但那孩子却未满一岁便夭折了。但今上如今未有皇子出生,反而帝姬已有五位。今上注意到她的神色,搂住她温声劝说“忻颖,我们还会再有孩子的。”而闵娘子闻此语后,便泣不成声。今上见她失态,挥手让侍奉在侧的宫人尽数退去。哭声在一刻钟后停下,今上命人进去递热帕子时,我隐约听他似半分玩笑的闵娘子说“瞧你,像当年我与你玩笑说你生了女儿我不会欢愉一样。”闵娘子莞尔被引一笑“这可不一样。”今上凑近她,自背后拥住她,燕仪匆忙向后退,出来时我已然重新颔首低眉。接着偶闻一声低笑,外室里已不见一对人影。燕仪掩笑与我说“随我去豫备盥洗之物。”我略显惊异的望向她,未及将本不开张口的一句话问出了口“一日御幸两次吗?”燕仪闻言轻拍我手,见四面无人才靠近我答“这可是别的娘子求也求不来的呢。” 我也曾想过,若能一直这样平安下去,我定能顺利的熬到二十五岁,闵娘子这样温柔和气的一个人,定然不会不肯放我出宫。但这一切的平静,都在那一个晚宴上被打破了。 很久只见闵娘子略施粉黛,却不曾见她按品大妆。是日太后于惠安宫设宴,所有娘子皆会前往。今日我与燕仪早早替娘子更衣后,她又替我看过我的装束,确实没有错处后才出了门。 今年第一场冬雪下在昨日,今日还有积雪于地,是以娘子乘煖轿前去,路上只闻有人“哎哟”一声,后面的宫娥纷纷上前。原是燕仪不慎跌倒,闵娘子揭开帘,有些担忧的吩咐我说“你带两个宫娥扶燕仪回去。”我问“娘子身侧无贴身服侍的怎么好?”她摇摇头“还是燕仪的伤要紧些,你们快快回去,若有不妥,只当传我的话叫医女来。”我动容于她待下的宽容与温和,当即一礼扶燕仪回去,燕仪虽坚持,但无奈实在无力站起,只好令我随娘子前去,并告诉我,一切留神。 第35章 三秀标姿颖不凡2 闵娘子见我不曾回去,也不吃惊,只让我跟紧她。我颔首低眉的应下,扶她入内,坐在右侧首位上。我见她与旁边的一位娘子相互问候过,又朝对面落座的娘子微微颔首致礼,便略略知晓,她旁边这位大约是徐娘子,向来与她交好,而她对面的便是唯一位在她上的曹娘子。晚宴一切平静,直到盛娘子开口提起淮安郡君,太后也随之开口“倒是盛娘子肯为官家费心,郡君看起来便是温和懂事的,官家也称赞说是个标致人物。”众人陪笑。直到盛娘子又说“妾于官家心里原是无份量的,若是有份量的人举荐了谁,官家才会更欢喜些。”在场的人在这一刻都停止了原先的低语,而齐齐望向了闵娘子。闵娘子静默不语,倒是太后说“闵娘子,听闻前些日子官家于你宫中看中一位宫娥,你可是不肯割爱?” 闵娘子的余光扫向我,我面无波澜,但手心里满是汗。她微微抬头答太后问话“回太后,妾愚昧,并不知此事。”太后显见不悦,问盛娘子“昀晗,你可知此事?”盛娘子闻言起身笑说“妾是知晓的,那日官家于闵娘子宫里问话,有位宫娥答了引得圣心大悦,还有这几日官家至闵娘子处所亦更勤,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呢。”闵娘子闻言仍是平和回道“官家若当真看中,妾岂会不肯割爱,只是…”她言语中有几分犹豫,太后则打断她说“闵娘子,善妒乃失德之举,犯七处之条的。”闵娘子起身,由坐转跪,深深拜下“妾不敢。” 此时只闻一声“忻颖从未失德。”我暗道一声官家终是来了,众娘子起身向他问安。今上并没在意,先扶起了闵娘子示意她回座,才对众人说了声免礼。目光流转之间望向我那一刻却显有厉色。今上转而向太后问安,太后只笑让他坐就是了。今上带了一丝笑说“母亲,不知发生了何事,如何牵扯到失德二字?”太后只问“你看中了闵氏身侧的宫娥?”今上答“并无此事。”太后又问“那你方才经闵氏时,还为何特地望了她一眼?若你真是看中了,也不必担忧旁人会因此吃心,若身侧之人能得诰封,这亦是她的荣幸。”今上答“母亲误解了,方才望那宫娥,不过是今日之事由她而起,由仆而引主烦恼,大为不该。”太后颔首“官家这样说,那倒确是那宫娥的不是了。既然如此,便拖出去杖责三十,遣入杂役局。” 我阖眸,断感为奴的无奈。我想到我今后的命运,终于昔日想要安稳度日,平安出宫的绮愿再难实现,我重新拜下,而此时闵娘子起身,到官家面前拜下“妾恳求娘娘,官家,此宫娥甚解妾心意,相随时日,多解烦忧,且此宫娥年岁尚小,杖责三十恐危及性命,还望娘娘开恩。”此刻今上开口“母亲,忻颖难得有合心意的宫娥,且此宫娥行事本分,便算那日出彩答话后来亦并无无礼出格之举,母亲宽厚,今日便恕了她罢。” 太后沉默一刻后,盛娘子上前,亦是拜下后说“官家,妾欲告发一人,此人恩宠优渥,却擅用避子药,忝承天恩,应当重罚。” 她说到恩宠优渥时,我已猜到她要告发的人是谁。没想到今日太后摆的竟是鸿门宴,这鸿门宴唯一针对的人不是旁人,而是闵娘子。盛娘子面显得意“此人便是闵氏。”语惊四座。 她话结之后,今上拍案而起,在场众人纷纷都拜下道“官家息怒。”他怒指盛娘子道“你在此胡诌什么!这等胡话能随意编排他人吗!”盛娘子虽承雷霆之怒,但仍是自信答道“官家不信,自可遣人去查,闵氏每日所服汤药中都添了避子药,自当年后她连年无子,但官家您最为恩宠她,妾等每月御幸的数目合起来都不及她,妾只是愤恨,闵氏如何反而这样待您!” 我很明白,盛娘子如是这样说,八成是有证据的。那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此刻官家走下阶来,他颤抖着扶起闵娘子,问“可…当真吗?”闵娘子如今面上的神色无法用哀凄来形容,她不答话,只是止不住的落泪。官家一把推开她“忻颖,你如何对的起我!”而闵娘子跌坐在地,除却落泪再无其它解释。 太后显有惊意,在此刻她竟没有落井下石,只是推说一句身子不适便回宫去了。后今上命宫人与娘子们尽数退去。我不知道他们在单独的相处中说了什么,只是后来闵娘子出来的时候,脚步趔趄。我扶住她,她望着我时泪痕尤是明显的。那日过后,今上没有对闵娘子作出任何处罚,就好像这件事从未发生过一样,但他却再也不到闵娘子的宫中来。闵娘子开始每日以泪洗面,经常一个人望着屋内的香炉冒出的氤氲香气出神。我与燕仪每日都会不停的开解她,我们告诉她一切会没事的,只要如今停药,以后定会有子嗣的。其实她的身子并没有那么糟糕,那一日我拦下太医,问起她在生育方面的事,太医说她的避子药份量极少,只会在短期内无子,却不会永久的伤身无子。后来我觉得很蹊跷,但又说不清在何处。就像我不明她的心意那样,我询燕仪,她亦是悲伤模样。宫娥们还时常问我,娘子明明那样属意今上,想要再为他生下皇子,怎会做出这样的事?可并无一个人再敢于她面前提起此事,包括我。 若她继续这样下去,定会红颜未老恩先断。幸好如今六宫由曹娘子主事,虽说如今娘子失去了恩宠,好在一切供应如旧。可是一年后的同一日,晚膳过后只见漫天遍地的碎琼乱玉,她却忽然卸下所有钗环,仅着单衣跣足出了房门。我与燕仪大惊,忙入内去替她取大氅,而她推开我们呈上的衣物,独自一人打开了竺秋宫的殿门,行入了漫天飞雪中。 燕仪惊的已然不能动弹,她说“娘子怕是疯了。”我与她捧着大氅,举着伞跑了出去,可我们一次又一次的被闵娘子推开,直到我们意识到,她走的这一条路,是往今上的宫寝—紫宸殿去的。我们终于不再上前,静默的跟随其后,后面追上来的宫人捧着衣物和鞋子,我捧大氅,而燕仪举伞。看着她孤独的身形独自蹒跚于漫天飞雪中,直到她走到紫宸殿前,终于失了力气,扑于台阶旁。燕仪冲了上去,此刻又惊又泣“娘子,您这是要做什么啊…”她好似没有听见燕仪说的话一般,踉跄着起身,整理好鬘发,衣着,于紫宸殿殿门口端然稽首。那一刻我们终于明白,她原是来—脱簪待罪的。 我与燕仪一同于她身后跪下,一同维持着稽首的姿势,在我伏首前,我始终注视着几名守殿宫人的反应。终有一人不忍,率先开了殿门匆匆入内。 随后很快听见几声响动,我与燕仪都抬起头来,当时便见今上双手挽娘子臂,怆然道“你这是何苦啊!”而闵娘子扑入今上怀中大哭道“都是妾对不住您!” 今上俯下身来搂着她,一面温声哄着一面像哄孩子一样轻拍着,直到她情绪略平和一些,今上才令我们上前,迅而替她披上大氅。后欲扶她起身时,娘子大约已然冻僵,全身都在发抖,几乎没有一丝气力,更难自己站起身来。今上几次扶她无果,便将她抱起往殿内走去。那一刻我觉得漫天飞雪间心内终于有了一点点的暖意。燕仪握我手说“总算是好了。”我又何曾不是这样想,我感激她那一日无惧太后替我求情,感激她并没因为官家的圣悦而打压我,让我离开,反而留我于身边服侍,也感激她让我明白,就算是这冰冷的宫廷中,可能亦有那么一丝丝的暖意。 那日过后,闵娘子与今上恢复了往日的亲密。今上依旧日日来看望她,晚间亦照常留宿于娘子寝宫,只是我与燕仪再未在晚间豫备盥洗等物。她于今上来的时候,侍奉的要比昔日更加周全,每当今上来的时候,她会行至宫道上去迎接,她会亲自为今上奉茶,更衣,甚至连脱衣这样的小事,她都不让宫娥来替她做。而今上虽然觉得奇怪,却亦温和的接受着如今的她,比从前更关怀备至,比以前更温柔和缓的多。 他开始再不用嗔怪的语气,对于她的每一个举动都温和的赞同,比如那日娘子为他下厨却伤了手,他当时有些不豫,便已引得娘子落泪向他谢罪。自那天后,今上对闵娘子所行之事,无不允准。 我与燕仪常常在今上离开后,见到娘子一个人落泪,她常常神色郁郁,每日鲜见的笑意都给了今上。我明白那件事成为了她与今上之间的心结,若不解开,这两个人谁都不会真正欢喜。 于是我开始暗中调查昔年之事,一壁瞒住燕仪和竺秋宫中的人,一壁又去找太医院询问给娘子开药之事。太医院对此反应一致,皆答说不知此事,若娘子所饮补药非太医院所开,那么又来自何处?我愈发觉得奇怪,直到那日我于悦禾亭见到了太后的女官与燕仪。我匆忙隐藏身形于假山后,只听陌生的女声说“告诉闵娘子,彻底忘记此事,三缄其口,否则,当心她一家性命。只是可惜了,盛娘子产下帝姬,如今还殁了…”燕仪闻言默然,只是在那人离去后恨恨道“便是欺凌我家娘子母家势弱吗!盛娘子诞下帝姬当真是报应!” 第36章 三秀标姿颖不凡3 原是如此,当年是一道懿旨挡住了真相,让两个本该毫无间隙的人成为了如今的这个样子。我在燕仪离去后亦行于宫道上,我想起每一个娘子饮泣郁郁的日子,也许便是今日,我可以略略报答,尽管此事会牵扯我自己。我先去御膳房拿了一道娘子常做的点心,接着便往紫宸殿去。我向门外候着的人传话,他客气的请我稍候,随后便入内去禀官家。后他对我说,请我将东西交给他,随后便会闵娘子处。我颔首又言“奴婢另有话要上禀天听,可否再劳通禀?”他又作揖入内,片刻后向我躬身请我入内。 今上落座于平日处置公事的勤晖殿中。我入内便依礼向他请安。他问“你有何要事?忻颖有话从不让宫娥前来说的。”我继续拜下,并直言“当年的避子药,是惠康宫赐下的。”他骤然停住手中继续翻奏折的动作,停一刻说“你说什么?”我复言一遍。他问“那太后为何要这样做?”我默然后说“大抵是盼望盛娘子先诞下皇子。”他停了足足一炷香才说“她为何不来?” 我叩首答道“闵娘子并不知奴婢前来。” 今上诧异道“此事你从何而知?” 我答“今日偶然路经悦禾亭,听见了太后宫中女官与燕仪的谈话。” 今上又问“口说无凭,你如何证明是此话真的?” 我微微抬首,又重新向他叩首下去“闵娘子就是最好的证据。” 我们长久沉默后,他起身道“她为何会答应…她为何不来找朕?” 我缓缓回答“娘子体贴,不愿因自身之事烦扰圣听,更何况若娘子说了什么,会搭上她一家老小性命。” 今上显有愠意,压下后说“你今日前来,便不怕搭上你一家人的性命吗?” 我说“是以还望官家开恩,奴婢感激不尽。”今上问“今日并非燕仪前来,你服侍忻颍日子尚短,为何愿意舍身犯险?” 我回答“君以国士待我,我必国士报之。” 今上问“你读过书?”我颔首“这话曾听闵娘子说过。”今上问“这句话,她曾用在谁身上?”我答“娘子当时对此话略有改动,娘子说的是—君以真心待我,我必真心报之。”我在捕捉到他的笑意后低下头去,默然离去。 我回去时娘子方用晚膳,她见我回来问“今日怎么回来迟了?”我笑说“今日见膳房做了几道娘子喜食的点心,是以一直在那处候着,只等做好了才回来。”闵娘子感怀道“从前这些杂事哪里用的着你去做呢,到底还是我开罪了官家…”我闻言立刻回说“并非娘子所想这样。今儿本去尚衣局给您瞧衣裳去的,后来顺而到了膳房,便想着取两道点心回来盼娘子开怀的,不想倒弄巧成拙,向娘子请罪。” 闵娘子闻言扶起我,将手上的一个雕花玉镯褪于我腕上“这些日子辛苦你了。”我闻言反握住她的手“娘子言重了,这些时日能追随娘子,是奴婢的福气。” 她蹙了蹙眉头,只听一声喟叹,便不再有后话。晚间她闲而无事,只在廊下静坐,望着天上的点点星子出神。我心中疑惑为何今日官家反而来的更迟了。直到有禀各宫消息的宫娥悄声与我说“盛娘子如今降至郡君位分了。”我颔首算是应下了,又多问一句“是何罪名?”她回说“御前失礼。”这个可大可小的罪名足矣惩戒一个将将失女的母亲了。 燕仪为闵娘子换茶时轻声说“如今盛娘子已是郡君了。”闵娘子端茶手轻有一晃,又询“盛娘子?妆和帝姬的事还未过去,你怕是听差了。”燕仪说“听闻是御前失礼,引得官家盛怒。”闵娘子重新将茶盏放回桌上,长久颔首后说“她的事今后休要提了,再提起…无疑是雪上加霜。”后头有位侍奉有些日子的宫娥抱怨一句“官家前些日子有意为曹娘子擢升,怎么却没提起娘子您呢?” 闵娘子清冷的眸光扫过那宫娥,“官家之意,也可随意揣测吗?揣测君心乃大罪,出言不逊,御前无状是什么后果,你们不知吗?”这是我侍奉她这些日子以来她第一次动怒,竟也不是为了自己的事,而是为了今上的事,昔日有宫娥冒犯她的名讳,将颖字说出了口,后经燕仪指出那位宫娥立即便向她请罪,而她当时不过一笑而过。而如今一个宫娥的一句抱怨竟引得她如此动怒,她的心思,我今日算懂了一分了。 在场的宫娥均下拜,而她一直望着那宫娥后说“官家的圣明决断,于我竺秋宫,我不想再听到任何非议。” 我等均答“是”,才缓缓起身。闻外头禀说今上圣驾已往竺秋宫来,才见闵娘子又恢复了往日的平和笑容。 但今上今日神色阴沉,自远处走来倒好似是来兴师问罪的。闵娘子迎出去时见今上亦仅着单衣,忙解下自己的氅衣递与宫人,令宫人为今上披上。今上见闵娘子如此,更是动容,直接挽她手往内行去。 我等随后入内,见今上与娘子坐 坐于软榻上,今上与娘子手始终交握着,许久今上才打破了安静,说“允琮若还在世,应比长帝姬还要大了罢。”娘子闻言,眸中倏尔有泪,燕仪大惊望向我,许久娘子回说“都是妾无福,留不住咱们的孩子。” 今上望着闵娘子,或许今生唯有他们二人能感受到彼此的痛苦。骨肉亲情,更何况那孩子就要满周岁了。“允琮永远都是朕的长子,永远都是。”今上于娘子面前,已经很久很久未用“朕”这个字了。但我明白这个字的份量,既然是他的长子,那便是我朝的皇长子。此后的哪位娘子若诞下皇子,亦仅为庶次子,身份上既皆为庶子,便无谁比谁的身份更高些。娘子望了他许久,他见娘子神色一点点的哀伤下去,说“今日我来迟了,还未曾用晚膳,不知你晚间用的是什么?” 娘子笑笑“不过平常的。”她随即示意我与燕仪下去豫备膳食。 直到呈膳时分,今上方问“今日听见一句有趣的话,亦说与你听。”他缓而一笑方说“有人说,阖宫嫔御,唯有你能诞下皇子,其余人等,但可诞下帝姬。” 我见娘子手中银筷微动,她抬起头来凝望今上。今上续道“这一岁内,柳、盛二人连添了两位帝姬…大抵是上天不悯,令我这些年再无皇子。”说罢今上再紧握娘子手说“忻颖,能再为我生一个孩子吗?” 我与燕仪面面相觑,皆因今上用的是恳求的口气,而闵娘子看着他,很久亦未回答。 直到今上命我等告退,娘子才开口说“只要你还愿意…”她的话没有说完,今上已将她抱起朝内室走去。 小剧场—忻颖视角 被他抱起那一刹那,我心中什么也没有了,没有了这段时日以来的愧疚自责,没有了一心弥补。直到他解开我的襦裙系带,只余一件亵衣时,却停住了手。我明白他终究对我心有隔阂,我为了家族的安危辜负了他,可自古忠孝难两全,我又何不是如此呢? 我微微起身,迎上他的唇。记得嫁给他的这些时日里啊,床笫之事我从未主动过,他亦向来是笑说我木讷的。我不晓得其余娘子是如何侍寝的,但每次见到盛娘子的时候,我都觉得,她们更能让他在此事上尽兴。 他感觉到了我的动作,揽着我的手轻而易举的解开我亵衣的带子,随后缓缓揽着我平躺了下去。事毕后,他抚着我肩膀处说“你竟又消瘦了这样多…”我笑着接上了话“前些日子胃脾不适,食欲不佳才会如此,这些日子已经见好了,今日宫娥去取糕点,还多用了几块。” 他问“如今膳房如此懒怠,连取糕点之事都要劳你身侧宫人亲自去?”我不答,这些时日虽说他对我好似如旧,却疏离了很多。我很想对他说出避子汤之事的真相,但我知道我不能说出口。我见他亦一直没有睡,便靠于他身侧说“若有一日妾有了错失,却是因一个说不出口的缘由,官家会原谅妾吗?”他许久不语,我等了很久不免悲从中来,或许他永远都不会原谅我了。 莞尔他伸臂环住我,温和的气息在我耳畔掠过“忻颖,我们都有身不由己却必要做的事,尽管知道是错失,会伤人,但还是义无反顾的去做,若你身上有这样的事,我又怎么会怨你呢?我曾发愿,要一世护着你,若要你做有违心意的事,便是我无能了。” 我终是心中宽解,却不禁动容于他的心意“妾当真配不上官家如此真心相待。”他一下一下抚着我散落的鬘发,说“今后不许再说这样的胡话,不过若你实在有愧的话,不如近日养好身子,少让我为你担忧些。” 小剧场结束— 翌日。我照常当值,晨起同燕仪一起去服侍今上和娘子起身。娘子今日的脸色很好,尤其是神色亦不再郁郁了。她见是我,还笑询了我一句“昨儿送你的珠镯怎么摘下了?”今上也随而顾首,我答“娘子所赐之物,已经好生收着了,不敢随意戴出来招摇。”她笑说“也不是什么名贵饰物,有什么不敢?”今上也问“我倒欲知,你把哪只珠镯送她了?我前些日子刚着人送来的那一对吗?”娘子一面自己拢着鬘发一面答说“是妾于家中的时候,那年过生辰时,与父亲交好的送来些贺礼,妾瞧这只有眼缘,戴了许多年了,如今样式都旧了,也不名贵,不过是图个心意罢了。” 今上亦笑说“我看着也是。你这里总是老样子,前些日子我去瞧长帝姬时,见你曹姐姐都更换了屋中陈设,便是你节俭也不至如此,倒像是我克扣了你俸禄一样。后来我想,往年的年节赏赐都是绵双为首,你为其次的,按说盛氏位次远于你后,可年年都要折腾,今年年节,你可令宫人忙碌一番。”闵娘子手里摆弄一个插梳,闻言只是笑“听闻去岁灾荒不断,妾身居后宫,也不能真正出些什么力。但听闻几个月前官家您躬行节俭,将每日例菜削减半数,不知今年收成如何…若是再不太好,不若先节省着罢。” 今上听闻此事变了脸色“说起此事来,那么些银钱拨了下去,却通通被贪官污吏给拢了去,百姓的日子依旧不太平。”闵娘子不再往下说了,这事我们多少知道,那次的赈灾使是曹娘子之父,她父亲多年兢兢业业,近年年迈体弱,对于下头的事多让身边人督办,可惜出了岔子。今上只好让他告老还乡以平息此事。 第37章 三秀标姿颖不凡4 “对了,前些日子令尊上了请安的奏折,问及你的安好。”闵娘子手中原是端着一盏茶,闻言手一颤,整碗茶汤都撒在衣裙上。我与燕仪立即上前,今上亦停止更衣急急问说“烫到哪了吗?闵娘子过了一会方回神,言“昨日,官家见到父亲了吗?” 今上闻言微微一愣,接着反问闵娘子道“闵大人不是每日都按时辰上朝吗?” 娘子终于颔首不再说话,今上令我二人去为她取烫伤膏,直到拿来,娘子仍是心神不宁的模样,就连说出来的话亦很奇怪。她问今上“官家,父亲今日会去上朝的罢?” 今上闻言亦觉奇怪,俯下身来问她“忻颖,你今日是怎么了?闵卿身子康泰,如何就不能来了?” 此时外间入内一名内侍,面色惶恐,望了今上与闵娘子便垂下头去。今上本担忧闵娘子,觑他一眼说“什么事快说!”那内侍叩首道“官家,闵主司当街遇刺了!” 燕仪为娘子擦药的手猛被推开,娘子颤抖着站起身,踉跄着行至那内侍身前,问“可当真吗?”内侍畏缩之下连连答是。 今上忙行至娘子身前,于她臂下一托欲扶她起身,但娘子却彻底失了力气,今上将她半搂于怀里,又命人传太医来,是日辍朝一日。其缘由不止因今上关怀娘子身体,而是多位大人联名上书,上禀今上,称担忧妻儿安危,通通不敢出门。 今上遣去闵家的太医一拨又一拨,后来今上仍不放心,便暗中将平日服侍自己的御医一并遣了去。闵娘子自那日起便发了高热,她时而有几次说胡话,今上就在身旁,我与燕仪不知她说了什么,但今上每一次听后都会心疼的握紧她的手,一遍又一遍的告诉她没事了,一切都会好起来。娘子就这样昏昏沉沉的睡了四日,第五日娘子忽然清醒过来,醒来一句话是问“父亲如何了?”我与燕仪都不知该如何答话,闵大人如今还未苏醒,至于他还能不能醒过来,我们都不知。我拜于娘子身前,肃然答道“大人还活着。”娘子终于无力躺回原处,问“圣躬安否?” 我答“官家一切安好。只是到早朝时辰了,官家去朝会了。”娘子阖眸说“静徽,我不是个好妻子,亦不是个好女儿,我不曾尽孝,亦不能让夫君开怀,活到如今,人人羡我,我却过的一点也不快活。”我问“娘子囿于官家的真意,一壁不想对不住官家,一壁亦想保护家人,着实为难痛苦。”娘子略显吃惊的望着我,忽而才说“你都知道了。” 我再拜谢罪道“无意得知,还请娘子恕罪。”她阖眸,泪水一滴滴的落于枕上“当年父亲便认为这门婚事很不合宜,但官家当时已为东宫殿下,若是真的想要谁,大多都会得到的。” 我答“是,听闻当年您是官家第一个迎入东宫的,还特地用的是迎太子妃的礼节。入东宫后,亦是您位分最尊。”她哀伤的睁开眼望我“位分?若能用这些身外之物换我的允琮回来,我便是死了也甘愿了。” 我明白允琮殇逝对她的伤害之深,但看她如此憔悴,却不得不劝道“官家这样疼您,孩子会再有的。可您一直郁郁寡欢,官家怕是会自责的。”她摇头无奈垂眸说“当年娘娘说,我身份不够贵重,若官家的长子由我诞下,今后亦难承大业,她欲让盛娘子先我诞下长子,如此盛娘子的身份也能理所应当的抬高。我本不愿在子嗣上计算,以免让官家误解我,与我生出嫌隙,他待我区区之意,我当真半分不想辜负。但我还是为了家人负了他,如今不仅不能护住家人,还对官家满心愧疚。这几日我总觉得自己时日无多…若真有那一天…你与燕仪…”她的口气凄凉,我听的心头一阵难受。 这阖宫最该欢愉的人,却实是每走一步都承受万般煎熬。我正要劝,外面的内侍却说“娘子,闵…”话未说完,便冲进一个人来,衣饰还算整齐,只不是官服。他直冲娘子来,我大惊之下被他推开也没有反抗。他死死拽着娘子胳膊往外走,娘子昏迷几日根本没有力气,只得由他拖着往外行。一壁走一壁说“兄长这是何意啊!”他听了这话反手又将娘子推开,伸手又要打她,我此刻忙挡于娘子身前,怒视他说“无官无品的人,也敢在娘子面前如此放肆,便是娘子温和,官家也是要责罚你的。”他冷笑了两声,直指我身后的闵娘子“闵忻颖,不枉父亲当年将你逐出家门,告诉你嫁了那家便再不是闵家的人,你这些年还担着闵这个字,不曾为家里争什么荣华富贵,那旁人得幸都念着为家里人谋个官位,你瞧瞧你哥哥我,如今还是个庶民!阖宫的人不是皆说你把官家迷的团团转吗,你就想着为自己,哦对了,你心里是不是还想着…”他的声音被一声尖锐的女声打断,我从未见娘子眼神如此锐利后“您请自重!从前我于家中时,您为兄,我为妹,便是有教诲我只得一一细听,但如今我已是官家的嫔御,实在不可容你胡言羞辱我。” 那人又接话“倒是,你母亲家里破落时候嫁给父亲,便是极会讨男人喜欢的,不过你也好生打量自己,相貌平平,又不是什么有名的才女,官家究竟为何瞧上你,非要娶你,不会是…那方面了得吧?”我已忍不住,刚说出“住口”,却已闻“滚出去。”我从未见过今上如此的神色,他望着娘子庶兄的眼神那样厌恶憎恨,喜怒全于脸上。却在看见娘子的时候忽然柔软了,他亲自扶起娘子,知道她没有力气此时定也不肯去躺着,遂张臂环着她,让她半靠在自己身上。 娘子庶兄见是官家到了,即刻换了谄媚的神色,下拜行礼。官家仍是那般神情,问“今日来闹事,想过后果吗?”他忙磕了几个头说“小人所说都是实情啊!”今上闻言怒极反笑“那就不得不杀你了。”他又磕头“小人对官家一片赤诚,多年…本本分分的,不知…犯了何罪?”官家替娘子抹平方才被他扯出的褶皱才说“便是市井平民,见到有人欺辱自己的妻子,亦是要拼命的。”他大抵是寻不到什么好理由,竟说了一句“她并不是您的妻子啊!” 我颔首失笑,不久听今上从容答道“她是不是我妻,可不是你说了算的。”说罢他叫人“拖下去杖五十,打完了若活着便上告闵府,此人宗谱除名,不许他再入闵家家门,他不配与忻颖沾亲带故!”我知道今上这样的口气,大多他是活不下来的。我见娘子欲张口,忙上前说“娘子方醒,想用些什么?”一面示意他们赶紧把人带出去。娘子被今上揽着往内行,频频回头。我屡屡向她摇头示意她不要求情。我明白,今上想要拿他做例子,告诫宫中上下,尽管现在娘子即将失去母家,但只要有他在,便不会让娘子受委屈。 倒是底下人会办事,后来只回说还有一口气,已然丢了出去。一面让娘子不愧疚,一面又警示宫中上下。后来娘子的身子渐渐转好,闵大人虽说一直昏迷,但到底还活着,再加上今上日日宽慰闵娘子,一日不离,凡有了一点闲时必到她这里来。两人终于恢复如初,只是今上担忧娘子的身子,尽管前朝对于他至今无子一事颇多非议,还有人提出要他广宣贵女入宫充为嫔御,但却被他回绝。今上称如今无意于女色,只欲专心治国,至于嫔御服侍,潜邸旧人原已极合心意,而其余之女可随本意匹配人家。 众人听这潜邸旧人四个字,当真是无话来回。不得不说,今上待旧人的确更好些。当年居于潜邸时,今上唯有三位妾室,分别为闵娘子,曹娘子和徐娘子,如今那两位娘子已相继产下帝姬,位分亦不低。 两月后,正巧是今上生辰。这次万寿节仍是由曹娘子置办的,闵娘子只在杂事时帮着打打下手。我正往里行,见燕仪拿画轴出来,遂问“这是娘子豫备给官家的礼吗?” 燕仪面带喜色“我竟不知,娘子画技这样好,从前娘子还玩笑说自己不会作画的。” 我颔首微微侧开身给她让路。闵娘子的心性我大抵更明白些。她虽为嫡女,但在家里头的日子并不好过,她另有三位庶妹妹,都不是好相与的,于是她才一直隐露锋芒。说话间我见娘子已然缓缓出了门,今日她着一身静蓝色的海棠长裙,更显温婉。我上前扶她,她与我说“你今日怎么还装扮这般素净。”我莞尔垂首说“官家生辰,娘子们有些喜气是应当的,但我们为宫娥的,本分也不在引人注目上。”娘子说“你放心,我会替你留意一个好人家,只要你寻到了心仪的官人,我便去求官家给你赐婚。”我没有推拒,只是笑应说“娘子既已开了金口,那奴婢便记在心里了,娘子莫要忘了。” 她亦是笑,今日她很精神,一改平日忧愁。 到了宫宴处,娘子入内见右侧首位与曹娘子旁边均已有人落座,一时间不知何故。还是曹娘子率先起身笑说“闵娘子,你瞧。” 我随她指向瞧去,见上座旁已置嫔御位,娘子说“这妾如何当的起,曹娘子折煞妾了。”曹娘子握她手说“我可做不得这个主,今日官家特地遣人来吩咐的,我只得照办。” 第38章 三秀标姿颖不凡5 闵娘子神色略显为难,此刻有人传禀说“官家到了”,众娘子纷纷起身,出座站自两侧,而我悄然退后几步,与娘子们的宫娥站于一列。今上今日衣饰庄重,显是前于前朝听百官贺词毕。今上经娘子处时微一笑,直接挽她手便向上行去。我此刻扫过众娘子神色,只见大多数还是颔首低眉只当平常事了,盛娘子与她引荐的那位娘子神色隐怒,曹娘子与徐娘子看着他们微笑着。今上先坐后,我亦扶娘子坐。今上以平常的口气开了口说“这几日天气不暖和,本不欲劳动你们来此,只是想年节后久未聚过了,如此在一起热闹也好。” 众娘子忙纷纷接上了话说“荣幸之至”,随后便是献礼,曹娘子的礼物如往年一样平常,倒是两位帝姬费心做的一对泥娃娃很是讨喜。在场的娘子又称赞帝姬懂事,曹娘子教养的真好。待曹娘子携帝姬回座,闵娘子便起身拜下,道“恭贺官家生辰,愿国运昌顺,圣躬长安。”今上扶她起身后笑说“同愿闵娘子平安顺遂。”娘子闻言微有一愣,后立即再拜谢过今上佳言。接着宫娥呈上画轴,又是盛娘子开口道“旁人都送物件,闵娘子心思倒巧,不知画的是什么,可让我们也一同观赏?”闵娘子答说“妾画技拙劣,怕是要贻笑大方了。”今上亦不在意说“送什么无关紧要,要紧的是亲手所制的心意。既然盛娘子那样想看,展开就是。” 我遂下阶与燕仪一同展开此画,是一副松竹图,当真是栩栩如生。今上看了许久,倒不先评说,反问盛娘子道“卿以为如何?”盛娘子答“不知闵娘子从哪里得来名家大作,却谎称是自己亲手绘的,如此欺君大罪,看来也唯有闵娘子这样恩宠优渥的人敢犯了。” 闵娘子闻言望向今上,语气温和“官家,既然盛娘子有所疑虑,妾亦不想让众位皆感妾欺瞒于您,妾愿当场作画以证。” 今上望向她,娘子仍是淡淡的笑着,今上亦笑对她说“去豫备一应物什。”我向今上与娘子一礼,跟随宫娥们一并退去。我相信这副画一定是出于娘子之手,她对今上的情意即使旁人不懂,我却是明白的。其后我领众宫娥将画架挪往殿中,即扶娘子起身,娘子落座后便不再多言,众嫔御们亦屏气凝神瞧娘子每一笔,我见原本宫里最擅作画的刘娘子频频点头,目露赞赏之意,便安心了。闵娘子大抵顾全众嫔御皆在等待,是以并无耽搁,所绘出的画作简洁大方,不过是一朵盛开的海棠花,旁有众多银蝶环绕。我与宫娥上前展于众人,今上见后甚为惊讶,盛娘子见后只好讪讪道“昔日闵娘子曾说,自己不擅作画,画技拙劣,看来娘子当真是过分自谦了。” 今上随后说“那副松竹图先好生收着,明日无事时候挂于紫宸殿罢。” 宫娥们屈膝以应,娘子回座后与官家颔首,两人相视一笑。 后来诸娘子献礼今上虽都一一称赞,但总不如闵娘子这般欣赏了。尤其是盛娘子前来献礼时,今上还提点她,言说如今力行节俭,即便位高之嫔御亦行为简朴,如她位分低微却借力于母家而献奢靡之物,大为不该。如此盛娘子不仅没讨到好,反而是要下拜请罪了。想她如今生过四帝姬后,前些日子又将将失了七帝姬,如今仍能这样折腾。若闵娘子能似她这般,今上怕亦不用对她担忧挂念了。按说今上生辰之日年年皆不忙碌,晚间都是与娘子在一处的,但今年态势不好,多地水灾,各地的地方官纷纷遣人进了京,只求今上裁断,听闻有一地因水灾已死逾五百人,紫宸殿夜夜灯火通明。娘子深知今上辛苦劳累,但知他为万机之事向来是宵衣旰食的,是以只遣宫娥送茶食汤水,而从不去紫宸殿叨扰今上。 两日后,太后身侧的宫人忽然来传话,说太后欲见闵娘子。我几寻燕仪,她却不知何处。遂自己陪同娘子前去。娘子被请去时,只见盛娘子与她举荐来的阮娘子皆在,闵娘子依常向太后问安。太后言免礼后令她稍坐等候。待等片刻,众娘子皆不迭前来。我暗道怕是盛娘子有了什么诡谲心思,要算计闵娘子。众嫔御前来后,盛娘子上前,跪至殿中央。听她开口道“今日妾欲告发闵娘子,闵娘子侍奉官家日子长久,但对官家心思不纯,一直惦记从前有过婚约的,如今的吏部主事张氏,还与其常有书信往来,言语下作不堪,今日还望娘娘做主,处置此等失德之人。” 闵娘子手攥成拳,太后默然不语,一向与闵娘子交好的徐娘子忍不住,说“盛娘子,你几次三番诬栽闵娘子,官家几次责罚告诫,如今可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了?” 盛娘子遂再拜“妾有证据。”太后望向她说“有何证据?”盛娘子向宫人递眼色,那宫娥便朝门后候着的人示意,当“证据”走上前时,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颔首行来的两人,一位是闵娘子家中关系尚佳的庶妹,另一个,是燕仪。 闵娘子此刻尽是震惊,先是她的庶妹开口道“年节小女入宫时分,长姐与小女说起,十分怨恨当年官家将她纳入东宫,多年对官家唯有怨恨,并无真情,心中真意尽数给了张氏,只是如今身为嫔御,无法与之再续前缘,大为遗憾。当年父亲原为长姐挑中了张氏,张家的聘礼亦送进门,他家的媒人都上了门,六礼已行其三,两人当真是情投意合,但后来长姐忽地被官家看中,心中怎能不对官家心存怨念呢?是以这些年长姐不愿为官家诞下子嗣,心中更对官家的恩宠避之不及。” 接下来燕仪开口“娘娘,闵家姑娘此言皆属实,闵娘子平日与官家相处颇为疏离,待官家亦不似其他娘子那般热切,另外,娘子于潜邸,入宫后均与张氏仍有书信往来,此有书信为证,还请娘娘过目。”说罢她奉上木匣,太后的宫娥取过呈给太后,太后还未瞧多久便掷信于地,道“闵氏,你如何解释?官家待你胜他人百倍,你却如此待官家吗?来人,将她带下去仔细审问!” 虽则宫人已然上前,但在娘子从容回首之下,他们皆不敢上前。娘子闻言缓缓起身,她的神色除却哀伤之外,更多了一丝坚定,她从容下拜向太后道“官家待妾真挚温柔,妾便是铁石心肠亦感念万分,如何能行如此悖逆不守妇道之事,此事还望娘娘明察。” 太后冷笑道“这信在这里摆着,你随身侍奉与你妹妹都不忿你如此行径,你还敢说冤枉?好啊,你若能熬过司刑局的审讯与刑罚,再来与我说冤枉罢!带下去!” 一声“慢着”,安了我半分的心。见今上匆匆赶来,见朝臣们所着正服亦未换下。见他来,众娘子一概起身,宫娥即为他设座。他上前说“母亲,怎能听信三言两语便随意定罪。”他又看向那两个人,加重语调“忻颖平日是何等厚待你们,你们今日如此行径,竟不觉得羞愧吗!”两人又叩首,娘子庶妹道“小女不忿长姐如此行径,难道官家便能忍耐长姐心中另有旁人吗!”官家闻言略略停下,便又说“凭着几封书信,几句胡言,如何能让人信服。”娘子庶妹又言“小女另有一证,张氏当年送来珠镯,长姐一带就是好几年,年节小女入宫时,见娘子还戴于腕上,每每观之,神色温柔。”我见娘子神色吃惊,便知她自己都不知此事。官家闻言反驳道“那珠镯朕亦知晓,后便被忻颖随意赏给宫娥了!”娘子庶妹又道“官家,那是长姐怕引起怀疑,否则又岂会戴了那样久才赏人呢!”我见娘子神色依旧,只微微颔首恳切道“娘娘,官家,妾有孕两月了,如今胎象有些不稳,能否允妾先行起身?” 两人均是惊讶,还是今上先开口并示意道“快扶闵娘子起身去坐。”我遂上前扶起娘子,娘子起身时微有眩晕之色,今上立刻道“今日到此为止,此事容后再议。”太后立刻道“官家难道便不想知道,你如此恩宠疼爱的嫔御,到底对你的心意如何吗?”此刻娘子以袖拭汗,整理衣饰方又镇定道“其一,妾的确在舍妹面前提起过张氏,彼时听从闵大人之命,将妾许配于张氏,那时张氏尚未考取功名,为家中庶子,不受重视,舍妹担忧妾嫁给他会缺衣短食,妾便安慰舍妹,告诉她妾并不介怀张氏无功名,无官品之事,只要他性情品行尚可,妾嫁给他便亦是不委屈的。 第39章 而今才道当时错1 罢娘子神情有一刻黯然忧愁,我见她手狠狠攥成拳,望向今上。我亦随之望向今上,见今上亦看着她,目露疼惜,欲起身。 闵娘子又道“妾原本于家中已是最不受重视的女儿,自知自己配不上高门大户,更何况还有父亲的两位妾室本不想让妾过的比她们的亲生儿女好,闵大人于女德上一贯看重,又岂容妾待嫁之身便已与他私相来往,难道四妹妹忘了,那年三妹妹诬赖我私下收了男子之香囊,实则是她自己私相授受,而闵大人不听解释,因此事以笞刑处置了妾,还责罚妾跪于祖宗祠堂三个月,每日需跪足四个时辰。如此,我如何还敢做这样的事?四妹妹莫言我可欺瞒闵大人,我身侧服侍的无一不是你们的母亲送来的,便如燕仪,便是你们将她的身世掩盖的那般好,可我知晓,她是三妹妹乳母之女,原以为我以真心待她,她便能回我以真心,可惜如今,倒是我一厢情愿了。” 太后望向闵娘子,问“闵娘子今称闵卿为父,可见对亲人都怨怼至深,如此可还能对官家真心吗?” 闵娘子随即答道“妾出嫁那日,闵大人当着全家人的面,宣告从此妾不再是闵家人,再不是他的女儿。妾的母亲更被妾室逼迫,一生只得常伴青灯古佛,而闵大人对此视若无睹不闻不问。从来既然闵大人认妾是闵家人,留有一点情面,但如今闵家之人对妾均毫不留情面,妾实在没法子,只得以实情自证清白。妾与张氏素未谋面,更无书信往来。至于六礼行其三,各位熟知礼节,自知前三者实则与行昏礼二人并无干系。再者说,四妹妹,你的亲姐姐六礼行其五,但最后…” 娘子庶妹闻言立即打断道“你少胡言乱语。官家,小女所言一切属实,您细想想,长姐与您相处之时真的是满心欢喜吗?您与她相处多年,您觉得娘子当真是全心全意的待您吗?” 此刻,我脑海中忽地出现今上那句话“今日你可欢喜…”我见今上陷入深思,一时竟没有回答。 但我没有想到,竟是娘子自己坦然的说“我承认,我于潜邸,甚至入宫后,并不欢喜。” 盛娘子终于逮到机会,讥讽道“如此恩宠加身,闵娘子犹觉不够,是否太过贪心了?” 娘子望向今上,重新起身,行稽首大礼,在盛娘子冷笑说完那句“谢罪又有何用”,便说“那是出自于内心的愧疚。我以为这许多年即使闵大人虽待我不比几个妹妹们,但终究有骨肉亲情在,但因我嫁入东宫,闵大人误以为是妾意图攀附东宫,从此抛开家族自己安享荣华富贵,而当着众人的面,无论妾与母亲如何哀求亦无动于衷,宣说妾与他的父女情分就此断了。后来妾刚嫁入东宫,母亲便被关入祠堂,每日供应甚少,久病缠身。若说这一切都与妾毫无关系,妾还可以每日欢喜的话,才是不孝无情罢…” 此刻娘子庶妹突然道“那你可否解释,为何会闯入东宫的竹林,偶遇官家?难道这一切不是你的设计,你失去的一切不是你的报应吗?” 闵娘子顾首望向她,眉眼柔和平静,就像从前安抚她好好过日子那般与她说“四妹妹,那日娘娘于东宫设了赏花宴,邀众多姑娘前去,本为东宫择选嫔御,而我之所以去了竹林,燕仪与何小娘应当是最清楚的。当年我本已有亲事,何小娘却几次三番劝说闵大人,一定要我与你们同去,去了以后燕仪又与我说,娘娘欲私下召见我,我半信半疑,却觉如若为真而我不应命前去乃是大不敬,只得随她前去,后来我被引入竹林中却不见燕仪身影。” 说罢娘子看向今上“官家,私闯东宫它地,暗中设计与东宫太子殿下相遇,乃是重罪。若当时…妾便只余一条死路了。” 我心中除却悲悯之外,满是震撼。原来娘子知晓这一切事,只是这些年她皆积压在心里,希望自己的忍耐可以得到这些人的谅解和善待。可今天这些人恩将仇报的时候,娘子心中再不该有那些宽容和善念了。我想,她应该是极在意欢喜今上的。否则,今日她不会如此干脆的道出实情,没想到这些年她于家中承受的皆是痛苦,作为嫡女依然受到不公正的对待甚至是刻薄的对待,她的母亲亦因为宠妾灭妻这四个字久病缠身。而她如此得蒙今上恩宠的人,或许只要一句话便能让母亲脱离苦海,改变当下的境遇,可她或许更明白,她的母亲是闵大人的妻子,即使能够因为他的一道旨意而过的好,但终究天长日久不会幸福。 今上终于起身,走至她身边,将她扶起。他用平常温和的口气说“忻颖,你先回去歇着,剩下的事交给我罢。”娘子目露担忧,今上仍是温柔的对她笑“不如我亲自送你回去?”娘子见他即使态度温和但亦坚定,便不再坚持,退后几步欲行告退礼,却被今上紧紧扶住。“有着身子,今后不必再顾这些俗礼。”娘子闻言只得向今上与太后颔首示意,我即上前扶娘子告退了。回去时分娘子的脸色已然很不好,我见太医已在门外候着,是太医院的院判。他在服侍徐娘子生产时立过功劳,因此虽然年纪不大,却已坐上院判之位。闵娘子入内后他即入内叩首道“官家吩咐微臣前来看顾娘子,不知可否为您请脉?” 娘子微微颔首,我即附绢于她腕上,院判抚脉后言道“娘子胎象不稳兼又受惊,如今渐有滑胎之象,微臣斗胆冒犯,想为娘子行针保胎。” 我知道行针保胎是何意,若不是到了非要不可的时候,太医们都不会想这个法子。娘子只停一刻便立刻说“只要太医能保住这个孩子,无论用什么法子都可以。” 此刻我欲出言相劝,却被她挡住。她慢慢翻起袖子,露出手臂。院判见状顾首去回避, 后令跟随的小内侍为他蒙眼,我即问“大人如此瞧不着穴脉乱下针,可还能有效用吗?”那人轻轻一笑“微臣于宫中服侍众娘子,若连这样的本事都没有,又如何能当的起这院判。” 今上来时并未令人通禀,娘子阖眸默然隐忍下疼痛,而我守候在一旁见是他来,亦默默退自一侧。在小半个时辰后太医终于停止了下针,今上见娘子手臂处多有针眼,心疼的替她缓缓放下长袖掩住,娘子阖眼揉着太阳穴语留太医说“此次行针过后,太医可有把握留住这个孩子?”院判答“请娘子保重贵体。”便翩然离去。 娘子黯然片刻,便伏盏痛哭,官家见她如此,温声劝道“忻颖,不会有事的,你放心。” 我亦上前,递上帕子道“娘子别担心,奴婢觉得院判医术精湛,一定能报娘子与孩子安康。” 娘子见是官家,靠于他肩上“官家,是妾无福啊,妾纵能再次有孕,但妾惧怕不能好好生养,有愧于官家。” 今上将她搂于怀中“不会的,我会去乞求上天,将我的福气都转给你,人人都说我是最有福气的,忻颖,你放心,咱们的孩子一定会平平安安的,你亦定会平平安安的。” 过后几日,今上日日都会来瞧闵娘子,虽说娘子孕中多思,偶尔神色忧愁,然在今上的陪伴与宽慰之上,她亦时常望着小腹温柔的笑。我想娘子这一世都是幸福的,即使她入了宫门。再过几日,太后请了几位与本家有些牵扯的贵女们入宫。我知她们入宫便找人得了消息,其中一位,是娘子的本家堂妹,因有闵家本姓,所以她入了宫称平娘子。还是那日太后命人给下的敬称。而同日,今上下恩旨,敕封晋位闵娘子与曹娘子。闵娘子被册为贵妃,曹娘子册为贤妃,位于闵娘子之下。 如今六宫皆改了口,敬称闵娘子为闵贵妃,称曹娘子为曹贤妃。但却被闵娘子温和的回绝了,闵娘子笑说,虽说位分尊贵,但都是今上的恩赏,而她就算位分再贵亦是今上的嫔御,并无何好骄矜招摇的。随后曹娘子亦随闵娘子,使六宫只作平常叫法就是。那日我跟随娘子去看望曹娘子,看过后便要回宫去了,却在路上瞧见了今上和两位娘子在说话。闵娘子上前去细听,我即随上。只听其中一个“官家或许对妾不熟悉,但妾是闵姓家族人,妾的堂姐有幸蒙了圣恩,一直入侍在侧。” 今上的眼神在她提起娘子那一刻便温和了不少“闵家人,那是很好。想必忻颖的妹妹也不会差的,这几日母亲寻你等入宫,是为了你们的婚事吧?” 另一个娘子忙上前“官家安。妾盛氏,官家猜的不错,的确是为了妾等的婚事。”说罢她抬眼望向今上,今上轻笑道“既是如此,两位走的是后宫的路子,又何必大动干戈的给朕请安?若母亲为你们寻着了好人家,朕自会下旨为你们赐婚,忻颖亦自会为你们添几件好嫁妆的,放心。” 今上欲走,却被平娘子拦住,平娘子有犹豫之色,但还是开口道“看来官家当真不知,妾等入宫,是为着后宫绵延后嗣的。” 这话一出口,娘子猛然一退,我扶不及,她便险些跌倒。今上显然也注意到了娘子,立即行了过来,娘子仍维持着笑意向他行礼,却被今上拦住“这几日不是叫你好好养着吗,怎么还出门?你身子不好,这几日天凉,若是着了风寒怎么办?” 第40章 而今才道当时错2 娘子的手只是紧紧地扶着我“官家,她们方才说什么?” 今上握住娘子的手“那是母亲的意思,并不是我的意思,既然母亲有心让她们于宫里留几日,我也不好折母亲的面子。走吧,原本打算去瞧你的,没料到你出来了,便同你一起回宫去吧。” 娘子颔首微笑道“这两日瑾宿长帝姬病了,六宫之事曹娘子都托付了妾,前两日姐姐遣人传话,说娘娘有命,让姐姐设宴,请入宫的各家贵女去坐坐。今日妾既遇见本家堂妹,岂有不请去坐坐的道理,官家事忙,不若先回紫宸去,晚些再来。” 今上笑笑“也好,你便先去同她们说话,我今日尚有小事未议,正巧这时候议完便安心了,但是她们二人并非安分的,这样,尚宫你去替忻颖看顾着。如今忻颖失了一个近身服侍的,尽快补上一个得力的。” 娘子笑道“这事还是罢了,近身服侍的,原本还是旧人更佳些,虽说如今妾失了一个,但静徽还在,且这几日原本宫人已添了如数,妾一向喜欢清静,若真添了那许多,当真反令妾烦心。” 今上随之望向我“总不会送去的都是平庸无才的,静徽,你替忻颖留意着,若有安分守己又做些年头的,可先历练着。”我应下了,今上又吩咐尚宫小心送娘子回去,娘子走时问我“官家如何处置了她?” 我的静默并不能回应娘子,倒是尚宫上前答“娘子安心,官家为了您腹中的孩子积善,并未严惩,但她诬栽娘子着实有罪,有罪当罚。”娘子轻笑“尚宫何必拿这话搪塞?官家会如何责罚她我心中有数的,只是都是可怜人,却如何…”尚宫亦笑劝“娘子不必多想,娘子如今的第一要务便是替官家诞下孩子,其余的莫要多思。”说话间,前有一位衣官服的大人走来,他见娘子略有震惊,其后迅速作礼,我与尚宫亦领宫人向他行礼。娘子有一停顿,看着他的目光呆滞。尚宫在此,为防娘子失态,我略一扯她衣袖,她即刻颔首躲闪。后我询一句“娘子,可有不适?若是如此,便先请两位娘子回去,速请太医来瞧。”娘子摇摇头,笑说“只是难得能在后宫遇见前头从事的主君们,一时间想起了家里一些旧事。”我想也如此,便笑说“娘子莫想这些不如意的,咱们快回去吧。”我们到时,那两位早于内里坐好,见娘子来,便向娘子问安。 娘子这一胎并不大好,如今日日服着汤药,时而便要寻太医来施针,因着今上与六宫上下对娘子的看重,因此娘子自己慎之又慎。娘子对她二位浅笑道“两位不必拘束,既是娘娘请入宫的,宫中必然会好生招待。” 平娘子开口道“是了,如今您有孕,这么恰巧长帝姬病了,便连六宫权都是您的了,这下一步,妾一概的,是不是都要尊称您一声娘娘了?” 娘子将手中茶碗搁于案上“平娘子休要胡言。长帝姬病了,官家和曹娘子日夜忧心,此事却成你口中一味笑语,便是官家听了,亦恐会责罚你言语失当,还有,中宫之位不容非议,今日平娘子屡犯忌讳,是仰仗同我本家的情谊才如此的?” 平娘子闻言笑说“堂姐,妾于家中时,父亲与我说,伯父家的大姐姐最是温柔贤淑,从无对人疾言厉色的,难道堂姐您只是对长辈如此?妾一直以为,大姐姐对妹妹们都当是宽容有礼的。” 娘子平和回答“这话如何讲?平娘子这话是说,我今日对你疾言厉色为难于你?还是说我闺阁礼仪不佳?” 剩余的那位娘子终于觉着不对,起身说“妾突感不适,先行告退,望娘子允准。”娘子颔首算作应允。待她一走,平娘子迅而起身“堂姐,你别以为你处处压着我,我便没机会做嫔御了。” 娘子浅笑“我如想压着你,方才就该打发了你,如今我管着内外命妇,想要如何处置官家亦不会过问。素来听说五妹妹嚣张跋扈,今日算是见识了。” 平娘子开口“堂姐,你若不是当年机缘巧合遇见官家,如今才恩宠加身,而自你嫁与官家后,官家便再不允闵姓贵女入宫,堂姐,善妒属七出之条,就算官家纵着你,娘娘亦不会放过你。” 娘子笑道“那你便去试试吧,去寻官家或是太后,我都不会拦着你。”平娘子又说“是了堂姐,前些日子你刚刚大义灭亲,你那庶出的哥哥无端的折了性命,我一向知道你的狠毒,才不会如你那庶兄一般傻。”娘子重新端起茶碗“既然平娘子聪慧过人,以史为鉴,那么娘子就该记着,我是连自家兄长都不放过的人,更何况你?若你生出了非分之想,我自有我的法子处置你。” 平娘子似乎有些怕了,一句话没说就离开了。我扶娘子缓缓起了身,笑说“娘子心软,何必说这样的话?”娘子笑说“你不知道她,我从前见识过的,她这个性子若不加以敲打,只会得罪更不该得罪的人,近日盛娘子的帝姬亦病了,她心情不爽,在宫中遇见谁便吵闹一通,若是她不幸遇见那位,便是我,亦不愿救她了。” 才说着话,外头来了一个宫人,瞧着是方才随平娘子的那位。“求闵娘子救救我家娘子,娘子冲撞了盛娘子,盛娘子气恼,说要拿竹板子杖责。” 这话说出,连我也惊了。这竹板子当真不是好受的,再加之要褪去衣衫,若受一遭,当真是连命也保不住了。我睨着娘子的神色,她起身道“看来让我猜着了,静徽,你去知会官家一声,就说我今日有事必要求他了。”我领了意思,立即遣了一个得力宫娥,回她道“娘子,咱们传轿吧。”娘子笑“何必?想来不远。”到时已属僵持,平娘子衣衫不整,后背及下有大片裸露,在场的不仅有宫娥,还有很多宦官,虽在此却躲避着视线,竹板似已落几下,因平娘子背部臀部已见红,略出血色。 娘子的面色间有些不忍,立即制止后,盛娘子上前“闵娘子这是何意?妾责罚的不过一个地方来的小门户女儿,也能让您大动干戈的来一遭,实在荣幸。” 闵娘子看着她“责罚便罢了,何必用这等羞辱人的法子?再者说,盛娘子当真不知她是何人?” 盛娘子笑了两声“你这堂妹妹无礼至极,非但冲撞,且出言不逊,与您一向守礼温厚的作风大相径庭,说句实话,妾实在不敢信,这位无礼的平娘子竟是与您同姓的,说出去,只怕亦会让人耻笑吧,闵娘子何必自取其辱,不如回去好好养胎,也能让官家和娘娘安心不是?” 我暗叹,她被禁足后心思沉了不少,如今这话听着像是冒犯,可细听到底无多少差错。闵娘子上前问“那么我走了,盛娘子您,要如何处置她?” 盛娘子淡然抬眼“宫中自有规矩,虽是贵女,但无品无级,总不能因为与您沾亲带故便饶恕几分,这说出去亦对您无益。这样说来,这位平娘子,身份与日常侍候的宫娥并无什么两样,妾还记着,前朝有宫娥顶撞,那时候的中宫殿下亦以竹板责罚,以儆效尤,如今有旧例可循,您又何必阻拦妾呢?” 闵娘子仍旧平缓的回说“这话不对,如今我掌六宫事,即便盛娘子要责罚谁,亦该事先知会我一声,骤然责罚,还用如此羞辱之法,她尚云英未嫁,今日有了这样的事,今后还如何嫁人?” 盛娘子笑说“盛气凌人,嚣张跋扈,这样的人嫁到了谁家,都恐今后被休弃,既然到底是没有个好出路的,这时候在乎早晚又有何用?” 这时平娘子挣扎着上前,连连磕头“是妾错了,妾错了,贵妃,您救救妾,妾再不敢了,妾愿意立刻出宫归家去。” 盛娘子哂笑一声“本以为她是有几分贵女模样的,便是受辱,也该不卑不亢,不能奴颜婢膝,却不想,就是个奴才样子,做了谁家的姑娘,倒给家族蒙羞,为了保一条性命不惜代价,这样的人,谁能瞧的上?” 说罢她看着闵娘子退后两步,作礼“今日冒犯还请娘子勿怪,只是万事皆有规矩,无论是谁破坏了规矩,都会受到惩罚。娘子恩宠优渥,该把全副心思都放在官家身上,为这等无用之人分心,大是不该,今日之事想必早传的沸沸扬扬,幸好您早有远见,与那闵家脱了牵连,若她如今还是您的堂妹妹,一损俱损,倒折的是您与官家的面子,不仅您今日要蒙羞,就连官家这个堂姐夫,也要受几分牵连呢。”她说完笑着对平娘子“既然惜命,就该安生度日,生非分之想,妒命好之人,犯不敬之罪,生死便只在朝夕之间,须知人有旦夕祸福,天灾人祸,多留神为上。” 第41章 而今才道当时错3 闵娘子与我,都对盛娘子的突然改变十分惊讶,她向娘子行礼后离开,娘子吩咐我遣人将平娘子带回去,我们回时官家已在。他一见娘子便问“怎么了?方才在议事耽搁了一会,便直接来了这里。”他停了一会,“是为着你那不省心的堂妹?”闵娘子抬头对他说“送了她出宫吧,今日事若传言四起,她这条命便留不住了。”今上叹口气“这事你自己做主就是。反而是两个帝姬都病的沉重…”闵娘子闻言握他手“总会好的,如今天渐渐回暖了,太医日日看顾不敢慢待,定会见好的。” 今上笑看娘子,扶她坐。“前朝议论,说我至今无子,再次提起,要我在宗亲中择一位贵子过继。”娘子闻言颔首“那您同意了?”今上无奈回说“我只说,等你生下这胎后再议。忻颖,或许是我没有福气,命里注定无子,这样才牵累咱们的孩子早早夭折了。”娘子闻言握紧今上的手“官家切勿自责。这宫中的孩子原本就更娇弱些,这其中更有嫔御们的缘故。因自小养尊处优,身娇体弱,本不比外头的娘子们能好生养。再加之有求子心切的,多用药汤,是药三分毒,伤了身子也未可知啊。”娘子提起的正是盛娘子举荐的那位娘子,如今盛娘子深被今上憎恶,那位娘子亦恩宠稀薄,是以求子心切,向太医院求了不少药石。但实在无果不算,前些日子经诊后,还彻底得了无孕之症,她听后愤恨交加,得了一场大病后也去世了。 今上说“罢了,这时候我倒说丧气话,忻颖,无论这一胎是男或女,我都会护佑他平安长大。从前我对每一个孩子寄予厚望,希望他们长大成人后成为国之栋梁和众贵女之表率。皇家的孩子总是承担的那样多,这或许才是他们长不大和不愿长大的缘由吧。如此想来,平庸无能又算什么,如能平安顺遂一辈子,岂不也是件佳事?” 或许是两位帝姬的病情,让今上竟产生这样的想法。六宫嫔御接连产子皆为帝姬,产下后,夭折的亦不在少数,也难怪今上会这般想。待今上离开后,娘子说“静徽,若这一胎真是帝姬,官家便真要被他们逼迫收他人之子为后嗣了。”我安抚道“娘子,如今这孩子尚小,不知是皇子还是帝姬,如今忧思也是无用。”娘子又问“两位帝姬的病究竟如何了?官家时时去探望,为何总是愁眉不展?”我答“是病情反复,加之高热不退,太医院一时间并没有好的法子,但两日前院判想出了好方子,给五帝姬用了便见好了,否则今日盛娘子怎会得了空出来走走呢?” 娘子又询“那长帝姬的病情如何?曹娘子日日看护,人都瘦了那么多,还是不见好吗?” 我缓缓回说“长帝姬的病比五帝姬更严重些,连睡了几日了,曹娘子着实忧心,但太医院泰半的都在那边看护着,想来无碍。” 娘子黯然失色“曹娘子生四帝姬伤了身子,如今已不能再生养。她只这两个女儿,万不能再出岔子了。” 我颔首答是,再三向她承诺,必定会亲去见见曹娘子和长帝姬。入了曹娘子处,铺天盖地的全是药味。曹娘子坐于榻边擦着泪,我屈身向她问安。她见是我,忙叫我起身“你来了,也替我问你家娘子安好。”我上前,见长帝姬脸色上泛着潮红,冒着冷汗,曹娘子时时为她拭汗。我问“帝姬的病症可有好转?”曹娘子摇摇头绝望道“如今,只靠着参汤吊着命罢了。太医院的人尽是无用之人,待我的瑾宿没了,我便要他们给我的孩子陪葬。”我见她如此,也不好久留,说了几句安抚的话便告退了。出去时见到院判,向他示意到一边来。“院判,长帝姬的病真是药石无医了吗?”他悄声说“长帝姬这病来的奇怪,本是小小风寒,长帝姬不是小儿,不会熬不过来的,但是自从用了药,她便病的更重,想是太医无能。”我听了觉得怪异,“有这样的事,为何不回禀官家?”他叹气道“官家一见我们,除却责骂无用再无其它,我们想说其余的,官家也不肯再听一句。” 我颔首说“这话大人还请莫与他人提起,毕竟这事实在奇怪,且请奴婢回了娘子再说。”他亦向我作揖“是,那便劳烦您了,还请向你家娘子说明。”我笑道“是奴婢该谢大人才是。” 我回去后,再三想想才与娘子说了此事,娘子听罢似气的很,怒说“若当真是有人存心谋害,定不能轻饶。”她看着我道“只是如今敌在暗,究竟是何物使长帝姬病的更重,若是明查,势必会打草惊蛇。”我答“此事奴婢愿往曹娘子处细细查探。”娘子说“那便交给你了,此事若能瞒住曹娘子最好,若瞒不住要和盘托出,亦是应当的,可怜天下父母心,谁若知晓自己的孩子遭罪是被旁人所害,都是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的。” 我颔首领命,又复往曹娘子处,先悄悄找了几个平日侍候的,查了帝姬平日用的绢帕衣裙,未有所得。后来瞧见有宫娥端了药碗出来,我当即拦了她,令太医瞧瞧这药碗,仍无所获。是以周转了一日,也并未有所得。娘子见我回来时问起,我只说是自己无能。娘子笑着安抚我说“这事着实急不得,若是明处的,曹娘子早该察觉了。”她提起曹娘子,我与她俱是突然停住。我屈身道“娘子,我这便去一趟。”寻到曹娘子时,我令太医查探她身上诸物,两日后,发现了她穿着的襦裙上藏有不好之物,可令人一病不起。 这一切皆是悄悄进行的,曹娘子自责不已,在宫娥们看来,是因为女儿的无望而哀愁。闵娘子虽自身有孕,但近日已遣了不少人去查这衣物的究竟。尚衣司固然难辞其咎,但娘子们的衣衫经手人实在太多了,从浣衣到绣娘,再到尚衣局,到送衣的宫娥,再到曹娘子宫里头的宫娥,尽是有嫌疑的。想查凶手,无疑是大海捞针。娘子那日望着窗外,忽然回头对我说“去告知众人,替众娘子裁制新衣,过些日子行赏花宴。这其中,命尚衣司安排好人手,希望能露出端倪。” 我领命去了。后来有人来报信时,我觉简直不可置信。这次与长帝姬病症一样的便是五帝姬,可那位绣娘,是盛府举荐上的人。闵娘子与我一样,再三确认后,说“此事不会是她,她与曹娘子无冤无仇,缘何要害长帝姬,还搭上了自己如今唯一的孩子?那绣娘虽是盛府举荐上的,但与别人便无牵连吗?如今先不要轻举妄动,那位绣娘的一举一动都要慎重关注。”我颔首说“那位绣娘我去查探过了,盛府举荐,但如今与陈家一个小厮有了亲事。”闵娘子顾首“陈家?”我亦觉其中的不可能,因为陈娘子与世无争的性子,也因为她的身子着实不好,亦无子女。 娘子手攥成拳“再等等。”我说“娘子,这两日您操劳了,要不要请院判过来?”娘子摇头说“此事不了,我难以安心。曹姐姐放心将六宫事交给了我,如今是我回报她信任的时候了。”我抿唇垂首,心中明白她在这些事上最是坚持。后来尚衣司宫娥来禀,这位绣娘与徐娘子的宫娥,盛娘子的宫娥,陈娘子的宫娥,刘娘子的宫娥均有来往。只因她绣工出色,各宫与她均有些走动。 娘子蹙眉,说“宣她来见。”我说“可命宫正一同来?”娘子说“我只是想见她,不是想审她。”我即离开下去吩咐宫娥。直到她来,娘子手里攥着的珠子纹丝未动,那是娘子生辰,曹娘子送来的贺礼。 直到她来了向娘子叩首请安,娘子方回头,面上是从容和缓的笑“这次的新衣裁制的很好,如今见你,是想询问,为何想出以梅花为主样式的呢?”绣娘答道“只是偶然想到,并未有其它深思。”娘子上下瞧了瞧她,笑说“你喜欢荷花?荷花清雅,着实衬你。” 绣娘颔首“附庸风雅罢了,奴婢原不懂这些。”娘子手摩挲着腕上的白玉镯子道“宫里头的宫娥们,都喜欢时常找你说话,不知你可有要好的,我是想着,绣娘这活劳累,如能调你去个清闲地方,也算是对你裁衣有功的赏赐,不知六宫上下,你想去哪里?”绣娘回说“娘子肯恩赐已是奴婢万幸,奴婢听凭娘子吩咐。”娘子笑说“好,这其余娘子宫中的宫娥都有定数,唯陈娘子宫里缺些人手,只是陈娘子份位不高,不知你可愿前去服侍?”绣娘答“是。”她言语不多,但滴水不漏,想从她的一言一语中寻出纰漏,着实很难。 娘子看着我说“安排她去陈娘子处。”我不明,问“娘子的意思是?”娘子敛去仅存的笑意,说“有些人看起来不可能,未必就真的不可能。” 第42章 而今才道当时错4 晚间今上前来与娘子用膳时,笑说“听说你今日给陈娘子那儿添了个宫娥,是为何?”娘子手里的银箸一顿,反问道“官家是如何知晓此事的?”今上回说“我今日恰去看二帝姬,若依的宫娥偶然提起的。” 我心中暗道又一个有女的嫔御被牵扯了进来,然而今上的下一句话打破了我的思绪,他遣退在场宫人,只留我与娘子二人,他方问“忻颖,你在查什么?” 娘子骤然抬首,面上遗留些惊讶之色,“是,妾近日在查长帝姬和五帝姬之事。”今上颔首“是有人刻意为之?”娘子闻言停顿后回答“是,那位绣娘就是如今的牵扯,只是牵扯过多了,几个娘子宫里头的宫娥与她俱有来往,且如今观之并无异常。” 今上默然连连点头“你有着孕,这事你别管了,免得把自己也牵扯进去。”娘子接上了话“不成,这事曹娘子,徐娘子都管不得…若再不让妾管,难道让凶手逍遥法外吗?”我感念她有孕后着实心软了很多,尤其对于孩子的事,一提起孩子她便更激动些。 今上的手握上她的“我是孩子们的父亲,这事理应由我来管,既然如今已现端倪,就不怕寻不着幕后凶手,你安心就是。我会以冲喜为由更换曹氏和盛氏的寝宫,更换帝姬所用的一应物品,若这样她们的病情还不见好转,那就是太医无用了。” 这事果然有了转机。自从更换寝殿后,两位帝姬的病均有不同程度的好转。长帝姬从昏迷不醒到了可以服用汤药,曹娘子的精神在女儿的病好转后亦一日日好了起来。五帝姬的病亦是,几日后,她差不多康复了。 娘子依旧日日叫我看着那绣娘,直到那一日,看见她入了盛娘子的寝殿。我们几然觉得不可能,没有一个母亲会拿自己孩子的安危玩笑,盛娘子纵与闵娘子不和日久,但谋害长帝姬却实在没有道理。但此事一出,盛娘子已被带去了官家那处,随后太后亦前往,并请来了各宫娘子。各宫娘子难得来的这样全,除了专心照顾长帝姬的曹娘子,就连常年多病的陈娘子也来了。闵娘子出门晚些,到时她们纷纷向娘子请安,娘子无心这些,匆匆吩咐了一句免礼,便与徐娘子领嫔御们入内。只见端坐上位的太后与今上气势汹汹,跪于其下的盛娘子犹在垂泪。 娘子与徐娘子向今上与太后问安,今上看向娘子时又多了一丝笑意“你快起。”娘子复扶了我手起身,今上令众人落座后,又指向其下的盛娘子道“如何,还不说实话吗?”盛娘子哽咽之间理智尚存“官家,妾没有理由害两位帝姬,妾是嫉妒闵娘子不假,但这与曹娘子和妾自己的孩子有什么干系呢?”徐娘子接话“听说前几日盛娘子责罚了闵家另一位娘子,若不是闵娘子及时赶到,那娘子命便不保了。盛娘子的气量咱们都是知道的,可是为着此事心存怨恨?” 盛娘子膝行向前“官家,那时候妾的女儿病的昏沉,若非妾急于去寻太医是不会出门的,那几日妾心情焦躁,一时间罚的重了是妾的过错,昔日对闵娘子的种种冲撞亦是妾的过错,但今日此事当真与妾无干啊,妾亦实在想知道,究竟是谁这样心狠,要谋害妾的孩子!” 闵娘子闻言开口道“官家,那绣娘可审过了吗,她可有招了什么?”今上不解,复问“她着实招了是盛氏所为。”闵娘子起身道“官家,妾相信盛娘子的慈母之心,请再审。”竟是她求情,在场众人不免讶异,今上亦是如此。他试探性的再询“忻颖你说这话,可是当真?” 娘子闻言拜下“官家,长帝姬与五帝姬都是官家疼爱的孩子,如今她们无端受了这样大的委屈,妾相信您想要的一定不是寻一有嫌疑之人便草草了结,而是找到真正意图谋害,用心不良的凶手,那么既如此,请不要急于一时,以免日后后悔。” 今上闻言沉默,片刻后吩咐“再审绣娘,你们都先回。”又温和道“你快起来。”他语毕,娘子问“请问盛娘子,今日她为何要往您那处?”盛娘子擦去泪痕,顾首道“妾实在不知,她急匆匆的来说要禀事,可妾从前根本没见过她,倒是身侧的宫娥们通通认得她,说她前些日子曾蒙过闵娘子的赏赐,绣工精湛。” 娘子又口气温和询问陈娘子“陈娘子,这宫娥这几日是于你那里侍奉的,不知日常起居可有异样?”陈娘子又一阵咳嗽,是身侧的宫娥代她答话“回禀闵娘子,我家娘子这几日一直病着,今日才退了高热,那宫娥自赐入宫里头后,奴婢念她从前是做绣活的,对娘子们身边的事不大熟悉,只吩咐她在外间做杂活,她为人算是和善,这几日与下头宫娥们处的不错。” 娘子的口气仍旧温和,只是稍带了一份伶俐“哦,既是在外间侍奉的,你家娘子又病的严重,你又如何知道她为人和善,又与下间宫娥们相处和睦?” 那宫娥不慌不忙的回说“她绣工精湛,送了阖宫宫娥香囊绣袋,宫娥们都爱不释手,对她赞赏有加,奴婢也是听说而已,如娘子想深知,可宣外间侍奉的宫娥前来。” 娘子笑说“你这话诓旁人尚可,想诓我却是不成。须知你们这些侍候在娘子们身旁的,什么样的好东西没见过,怎会因一香囊绣袋便对一个新来的如此赏识?” 那宫娥有些慌了,回说“我家娘子多年深居简出,奴婢亦不是没见过好东西的,只是对一新来的宫娥何必为难,何况那又是您亲赐下来的,如果厚待些,说不定您也会对我家娘子多照伏一些,一举两得呢。” 娘子忽然起身,说“你与她从前可相识?”宫娥回说“有所听闻她绣工精湛,但并不相识。”娘子又问“哦,既然昔日不相识,那为何有多人瞧见,你们多有来往呢?”宫娥终是不似原来平静了,说话间多有断续“不曾…奴婢与她不相识啊…谁人胡言乱语蒙骗娘子,还请娘子明鉴啊。” 闵娘子顾首之间换了颜色“若是坦坦荡荡,为何不敢说之前便是相识的?”宫娥俯首“娘子,那绣娘阿旭如今惹了最大的嫌疑,奴婢是不想和她牵扯上什么干系,更不想连累娘子。” 闵娘子哂笑“这话怎么讲?她有嫌疑,她有罪过,难道所有与她相识的人便都要连坐?这样说来,我与她亦相识,是不是她若有罪,我亦要受罚?” 宫娥连连摇头“不不…奴婢不敢,奴婢言语失当,望娘子恕罪。”闵娘子淡然一叹后落座“她是你的同乡,你们曾经情同姐妹,在四司做事的那些日子相互扶持。”话毕她眼眸扫过了脸色苍白的陈娘子“到了如今,陈娘子还不想说些什么吗?” 陈娘子亦起身拜下“闵娘子,妾病痛缠身,无心其它,对于这些宫娥的事不甚了解,如今看来妾御下不严,还望官家赐罪。” 今上闻言忙说“知道你身子不好,先起来吧。”她面容显露感动之意,刚要起身娘子便打断道“跪下!”言语之锋利令在场众人一惊。 在今上一句带有劝意的“忻颖”后,娘子面不改色“久病缠身,真是好借口。但你究竟是真的体弱多病,还是假病,还是找位名医来瞧瞧的好,去请太医院院判来。” 我领命,却见院判已立于屋外,忙作了请的动作引他入内。院判抚脉后上前躬身道“官家,微臣之前曾受命看过陈娘子脉案与用药,这脉案时好时坏,时而平安时而抱恙,实在奇怪,是以微臣过问了相关太医,太医支支吾吾无话可对,后来微臣禀告娘子,发现为陈娘子多年医治的孟太医,是她的同乡,二人早生情意,孟太医才死心塌地的帮陈娘子装病。” 他语毕,娘子平复后方说“陈娘子,这些年过去了,若今日此事,或许这些事就成了永远的秘密,无人知晓,但你为何要谋害长帝姬和五帝姬呢…” 陈娘子终于一改常日的温和模样,摇晃着站起身来“当年,我本已定下了亲事,可偏在采选那日,曹娘子选中了我,破了我一生平安幸福的念想,后来,是她,为自己固宠向官家引荐了我,我就这样,不情愿的成了官家的女人,闵娘子,你何必这样生气呢,其实你与我有什么两样,你不也是当时心中有他人却被迫嫁给官家的吗?可惜啊,众人皆不知,那人并不是…” 只听一声“住口!”是官家起了身,他怒目而视,吩咐宫人“将她带下去,好生看管,待事情明了,便赐她三尺白绫。”有宫人迅速上前堵住了她的嘴,她挣扎着上前,笑说“官家,您怎么不敢听下去啊,哦我知道了,您是不敢承认,您最爱的忻颖,她的心里没有你的半点位置吧!”宫人们自不由她再说,塞了一个布团便把她与那宫娥拖了下去。 我终于安心了几分,扶娘子落座时,却感觉她手里全是汗。对于娘子的过去,我一无所知,但我知道,她的过去,是她最不愿开口的事。 第43章 而今才道当时错5 回去以后,娘子恢复了很久以前的默然。我每每劝她用些吃食,皆被她挡开。对于我的劝慰之语,她全当没有听见一般。直到今上来了,她忽地起身,我欲扶她,她却摆了摆手让我退下。那时里面唯有她和今上二人,她们的对话,我还是很多年后,从娘子与我的笑语中得知的。 闵娘子见是他来,与他落座于两侧,今上端起茶来抿了一口,笑说“你的茶这些年滋味都没有变,还是这样好喝。” 闵娘子看着他,挣扎着,却终是开了口“今日,陈娘子说的,是真的。在嫁给您之前,妾确实已心有所属。”今上手里的茶碗一斜,跌落在地,摔的粉碎。 他轻轻的“哦”了一声,问“那现在呢?”娘子陷入了沉默,直到今上起身欲离开,才开口回答“现在我心里全是你。” 今上回首,面上露出喜色。然而这只维持了很短,今上又上前,与娘子隔着不远的距离问“你是不是感动于我的真意,而并不是…” 娘子接着的话与她平日的羞腆大相径庭“你对我是怎样的感情,我对你便是怎样的感情,惟愿一生相随,至死不渝。”这是这些年,她极少的不敬之词,没有任何敬语,没有妾,没有官家,亦没有您这些客气的称谓。今上笑着抱住娘子,说“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心属于我的呢?”娘子想了一想,笑回说“或许是那年竹林邂逅,或许是那年成婚您对妾承诺,说必会爱护妾一生一世,或许是诞下我们的第一个孩子,但若说全心全意,是在避子汤那事后,那沉寂的一年里,妾忽然想明白了很多事。” “原来见不到您的日子是那样难熬,原来看到您为妾伤心难过,妾竟会更加难受。原来久久不能诞下您的孩子,妾亦会那样自责,原来昔日惧怕生子的妾,如今竟为了您,什么也不怕了。”官家抚着娘子的乌黑的头发,笑着又问了那句话“今日你可欢喜?”娘子笑着迎上他的目光“您是如磋如磨的君子,您是灼灼珠玉在侧,饶是妾愚钝如斯,亦不敢辜负。与您在一起,妾日复一日,唯有欢喜可言。” 今上闻言不觉失笑“从前不知你这般会说话,这么多年劳累我说了这许多情话,今后可要换一换了。”娘子笑着啜于今上唇,今上复将她搂紧深深回吻。陈娘子的事于七日后了结,她被赐死,但今上为着娘子这一胎积福,并未连累她的家人。 是日娘子在紫宸闲坐,今上于她身侧寻了一本书读,无事时抚于娘子腹上笑说“我只盼他早日出来与我们相见。”娘子的手覆于其上“妾也盼着呢,只是如今他还小,须得再等等。” 五个月后,娘子生产。只可惜这一胎生在清晨,今上朝会时分。娘子这些日子听从医女的话,时常走动,按理说不该生的无力,但我听那接生婆句句要她用力,说孩子有些大,不用力生不下来,心中更平添几分担忧。我一壁让人去守着,待今上下朝便立即将他请来给娘子定心,一面又安抚着娘子,说再多用力。 今日是端午,各宫都是一团喜气,娘子的胎生于这日正是好日子,待外头传“官家到”时,一声响亮的哭声亦惊喜了众人。接生婆欢喜间忙出去道“官家大喜,是皇子!”娘子握着我的手又狠攥了一下“去唤接生婆,可能…还有一个。”我闻言匆匆又出去了,接生婆闻言复又入内为娘子接生,这第二个生的倒更容易些,我心中庆幸,今上与娘子都如愿以偿了,因为第二个产下的,是位玉雪可爱的小帝姬。娘子神色欢喜,今上听见里头又报了喜,便迅而入内,握住娘子的手,娘子动容道“官家,我们有皇子了。”今上亦与她同样欢喜,替她整理额前的碎发,笑说“两个孩子都康健,你累坏了好好歇息,我便在这儿守着你。”娘子笑着点点头,由于生产的乏累,渐渐入睡了。今上当真没有食言,他挪了奏章过来,见朝臣们因不想吵到娘子,便去偏殿见。 但我们都是一团喜色,因今上欢悦,还多赏了我们一年的份例。娘子如今已是贵妃,晋无可晋,今上也没提其它的赏赐,但我知道,或许那个万众瞩目的位置,中宫之主,就是这位诞下二皇子和七帝姬的闵娘子的位子了。 晚间娘子醒了过来,见我守着笑与我说“官家走了?”我笑着说“官家守信,正在偏殿与前朝大人议事,去的时间不短了,也该回来了。”说话间,只听今上笑说“你醒了。”娘子见他亦是笑“官家不必这样守着妾的,妾又无事。对了,孩子们都好吧?”今上笑握她的手“都好都好,此刻正睡着呢。看来传言不假,忻颖你总会给我带来福气。” 我与娘子自然知晓他口中的传言是什么,娘子胎及七月时,院判去禀了今上,说娘子此胎极可能为皇子。是以今上那时便极为欢喜,是以娘子为此还忧愁好几日,生恐腹中胎儿为帝姬。然这事一过,宫中侍奉又盛传,唯有娘子可诞皇子,其余只可诞帝姬这样的话,从前今上罚过,但那时候似乎格外爱闻此语,因此曹娘子亦不管她们说这些了。 今日娘子诞龙凤,后宫众人自然都要走面贺过。令我意外的是盛娘子亦是恭敬的前来,与众娘子一并行礼贺过。我深知她当年诬陷娘子之事过后,今上对她厌恶至极,再无临幸不说,连从前深受疼爱的五帝姬,亦会很长时间见不到父亲。后来,是娘子为她求情,说稚子无辜,即便她的母亲做错了什么,究竟是与孩子没干系的,还是希望今上能够疼爱每一个孩子,后来,今上才渐渐的去盛娘子那里多些,就算不为着她,更为着讨喜懂事的五帝姬。 两个孩子满月酒那日,今上令众人知晓了她们的名字。皇次子被赐名为允珏,八帝姬被赐名为瑾瑜。双玉为珏,比起娘子曾诞下的长子允琮,这名字倒也算尊贵。而八帝姬的瑾瑜二字,更是取自怀瑾握瑜兮,心若芷萱。再过几日,今上便提及了立后之事,因为贵子的出生,亦因为他和闵娘子之间的伉俪情谊。 但此刻,闵大人突然转醒了过来。他听闻此事竟然十分气愤,让自己的庶长子入宫陈情,陈说闵娘子忤逆不孝,攀附东宫,德行有失等多处罪过,奏请今上对如今的贵妃闵氏作出惩处,至少这样的人不堪如此高位。 虽然此事我们尽力隐瞒着娘子,但后来她还是从宫娥们的低声议论中得知了一星半点,接着便得知了全部。虽说仍旧维持着面上的平和,但她紧紧攥着茶碗的手,已然透露出她此刻心中的波动之极。一刻以后,她起身前往了紫宸殿,在路上,遇见了正欲出宫的,如今力推责罚于她的亲父,闵大人。我压下如今的怒气向他拜下,而娘子望着他,丝毫没有退让一步的意思。两人僵持不过一会,便听娘子笑哂“闵大人自诩礼仪周全,如今见到官家的娘子,便如此瞋目而视?” 闵大人作揖拜下“微臣请贵妃安。”娘子的手在我腕上一搭,笑说“听说现在闵大人把全副心思皆用在了立后事宜上,连自己的本职都顾不上了。”闵大人当真是娘子素来取笑的正气凛然的模样,只是实在看起来不像真,他又沉然说道“后宫不得干政,娘子妄议朝政,不妥。”娘子和婉的笑容间竟看不出一丝怨怼,面对她的生父无半丝情感的说“闵大人,在您心中,我不配为您的子女,究竟是为何?他们说,您是为着外祖家里衰落,于仕途无助,厌恶母亲连带厌恶我,但母亲贤惠大度,对你纳妾之事无不应允,后来您迎娶的几位小娘,对您仕途上又有多少助益?因此,我疑惑数年,究竟是为何?” 闵大人望着娘子的眼神论不出到底是何意,我扶着娘子的手,能感受出她已然恼怒到了极处。他停了一刻说“你母亲,水性杨花,嫁给我这些年,心底却装着旁人,纵有了你,亦没让她死心。”娘子闻言竟怒极反笑道“这事你娶她之时不是就已知晓了吗?闵大人,你当年迎娶母亲之时如何承诺,你还记得吗?你明知外祖已为她看好了人家,他们亦情投意合,你却纠缠不休,最后死缠烂打的将母亲娶到了家中。这些,你都不记得了?你既娶了她,便应当好好待她,母亲对你,尽到了妻子的责任,可你对她,是否尽到了丈夫的责任,对她所受到的苛待,你视若无睹,你宠妾灭妻,将自我欢愉建于母亲的痛苦之上,你不堪为父,不堪为夫,如此无德无行小人,最不堪的,就是为官。” 这最后一句,无疑彻底激怒了闵大人,我见他愤而上前,高扬起手,似要掌掴娘子。而娘子的眼中满是嘲讽之意“闵大人,所谓家丑不可外扬,你今日为了一己私欲不惜如此诬栽自己的亲生女儿,可有想过,将人逼至绝境,不留一丝余地,实则亦没有给你自己留退路?”言毕娘子退后了几步,“如今我是官家的娘子,再不是可以任你左右的闵家人,你岂敢动我?还有,不光是我,还有我的母亲,你若不能好好的对待她,无论是邀车驾,敲登闻鼓还是其它任何什么法子,我都愿试试,你告我忤逆不孝,如今我的亲母在你那里受着屈辱,我着实不孝。我给你三日,请你—和离。” 第44章 愿借辩口如悬河1 此言一出,便连我亦一惊。比起休妻,和离着实是夫妻双方互不干涉的最好法子。古有言说,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平常布衣之家,着实很多都会选择这样不失双方颜面的做法。但至今还未听说,官宦之家的主君和大娘子有这样做法。 我见闵大人显有厉色,但娘子并不退让。闵大人先说“你休想。”娘子却巧然笑道“那请大人静候,我便只再等三日,请您牢记。”那日过后,娘子召来了本家的侍女,在她们的交谈中,我隐隐的明白,这位年岁近于她母的侍女,应是她母亲的贴身侍女。我见她将手里的一张信笺交给那位侍女,但当时我服侍于外间,除却递茶时听到的只字片语外,再无其它。待我再入时,娘子命我好生送那位侍女出去,我回时,娘子似乎有些疲惫,询我“两个孩子如何?” 我应道“一切安好,请您放心,这些日子,奴婢会多去看望皇次子和八帝姬。” 她无奈道“我与闵家,终还是到了这一天了。”我在长久的沉默中终于回道“若是奴婢,亦会如此做的。只是您如今身份特殊,是天子宫嫔,若真要敲登闻鼓,上公堂,会有所不便。”她莞尔一笑“我嫁与官家这样多的年头,规矩了这么多年了。我一直都告诉自己,他对我这样好,我定要对得起他的好,因是我这些年极尽谨慎小心,不敢亦不愿有丝毫行差踏错令旁人指摘,说我不堪官家的厚爱,官家看错了人。但如今,我却必得做一件让他为难的事了。” 我见她欲起身,上前去扶。她扶我手起身,笑说“官家的吩咐你不必做了,我身旁侍奉的,有你一个就足够了。”我颔首应是,她说“再过几年,就到你出宫的年纪了,我会为你备一份丰厚的嫁妆,你可以自己瞧瞧,有没有属意的人选?” 我颔首道“是,多谢娘子关照。娘子的厚爱,奴婢都会记在心里。”她淡然摇了摇头,落座间,看见她盏上放着的是一本《法经》,其余几本,都带一个法字,我明白她的决心,阖了房门出去了。三日过后,迟迟未有和离之音传来,今上刚退朝一个时辰,宫娥们纷纷议论,说闵家的一个侍女敲了登闻鼓,状告如今的翰林学士,亦是娘子的亲父闵氏,妻妾失序,宠妾灭妻,以及苛待发妻,有所失德,应受惩处。 此事在后宫亦引起了轩然大波,六宫嫔御宫娥议论纷纷,后是曹娘子亲罚了几个领头的,议论才略被压下。今上连于前朝见朝臣们,随后,闵娘子便亲自为刚平定的物议添了一把火。 她前日请旨,欲归家看望母亲,今上那几日事忙,欣然应允了。但却没想到,当娘子命停车时,我们到的地方,是公堂。京兆尹府依旧是那般庄严肃穆,立于门外的是两个小厮,他们看见娘子均是一面的疑惑,娘子今日着装并未以嫔御装束,而是以平常人家的娘子未出阁时的装束。入内时已见闵大人与闵夫人均在了,两人对坐着,在闵大人身侧还有两位娘子,应是闵娘子口中的两位小娘。 京兆尹府的傅大人见娘子来,遂问“堂下何人?”娘子沉着答说“妾为卫氏亲女,卫氏忻颖。”我瞧见傅大人的面色骤变,迅速起身“原是闵娘子大驾,下官有失远迎,不知娘子可是来替官家降旨的? 娘子微笑着说“今日妾是来替母亲陈说冤屈,希望大人能主持公道。”傅大人颔首“娘子,如今双方僵持…”娘子见已有人为她设座,端然落座后说“大人,本朝曾有太祖定了规矩,太祖因亲弟不能善待发妻,逼妻至死而受责,终身戍守边疆,且那位亲王欲立为正妻的妾室,亦因此被赐死。挑唆主君苛待正室,乃大罪。主君蒙昧视听,一味偏爱妾室而冷淡正室,亦是大罪。更何况,闵氏主君纵容下人欺辱正妻,更亲自将正妻关入祠堂,其每日的供应尚不比本府下人,这些供证不知可于大人有助?” 傅大人面露为难“但方才闵大人说,并未有如此之事。”娘子颔首“妾有证人与证物,便在堂下。”语毕,傅大人示意可带上,两个浑身是血的侍女与两个小厮,另有一些菜饭被端了上来。 娘子续道“这两个侍女是妾母亲身侧的贴身侍奉,于妾母亲被关入祠堂后,被遣于到外间做事,谁知两位小娘仰仗为主君生儿女,寻衅滋事,对二人以鞭笞责罚,而闵氏主君纵然得知此事,依然纵容。这还在其次,而后于祠堂内,两位小娘上门羞辱,更为难妾之母,要她捡拾地上的碎瓷,以致母亲有所损伤,而至今后,又买通侍女,在下人送上的药膏中添入其余药物,以致小伤加重。 后来,母亲身侧的唯一侍女冒死前去,禀告闵氏主君,然主君听闻此事,因心中成见,竟连问两句也不曾,直接将侍女遣回,后两位小娘听闻此事,又来挑衅为难母亲身侧唯一侍女,意欲杖责,然我母亲拼死维护,两位小娘便顺势命人责打她们二人,本朝妻妾界限分明,妾不尊妻乃大不敬,何况如斯为难责打,可后闵氏主君又闻此事,依旧并不过问。闵氏主君的一味放纵令二位小娘毫无悔意,反而变本加厉,三天两头的说母亲对闵氏主君不恭,以致主君掌掴母亲,又减三成供应。今日大人所见堂上粥饭,为母亲日常餐食,不知在场诸位谁家中给妻子供应如此?还有一事,母亲因如此苛待,已多次有自尽之意,亦曾给妾留下遗书,直到听闻妾诞龙凤后,希望能再见妾一面,才勉力求存。” 这其中自然亦有那些小娘们不承认之语,但在场众人皆被闵娘子的慷慨陈词所吸引,并没听清她们究竟说了什么。 说罢娘子起身,至中屈膝道“大人,妾深明从夫之义,妻从夫,子尊父,古往今来如此。但如今妾为女,已然得知母亲日日存活于水深火热之中,活的尚不比下人,又怎可心安? 即使妾身上尚存着闵氏主君所言的忤逆不孝,失德之名,即使子告父亦是罪过,但妾今日无惧无畏。即使是受天下人唾骂,妾亦要告到底。《礼记大学》中有载,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修身之前,犹要正心。如今闵氏主君偏袒一方,不能公正处事,乃心不正。苛待发妻,动辄打骂,有失德行。家事处置不公,待下不善,齐家无能,如此之人,如何能做一家之主,如何能担任翰林院要职,今日他可以使自己的发妻含冤受屈,明日他便可为一己私欲令手无缚鸡之力的贫民百姓含冤受屈,所谓父母官,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更何况君恩优渥,赐闵氏如此翰林院要职,如此有失德行,岂不有负天恩?” 这话一出,在场众人皆不再开口了。原先与闵大人有过往来的几位京兆尹府的主君们,如今亦垂首不语,或连连称是,有的甚至与傅大人说,愤慨于闵大人此举,要求严惩。傅大人在一炷香后起身道“闵大人为翰林院官属,如有赏罚,唯有官家才能真正做主。娘子深受君恩,为何不直接上告天听?” 娘子依旧是那副平和神色“大人所说之语,我亦想过。但我今日,并非是以官家嫔御的身份前来向大人施压的,而是作为子女,守护母亲乃毕生的职责与要务。我自幼不受疼爱,抚育我长大的,是曾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母亲,她为了让我平安长大,嫁给适宜的家族费尽了心血,而我今日尽数名誉光耀,皆归于母亲过往教导恩养。 平常官宦人家有了冤屈,皆无法直接面见官家,我亦是平常官宦人家的女儿,此上并无差别。若直接上禀天听,或许诸位会以我的身份,与一直以来您们对我的了解而亦认为,官家亦在偏袒自己的妾室。官家一代圣君,处事公道,妾相信官家定不会如闵氏主君般,能够公正地处置此事。” 傅大人与在场众人听过后,皆连称是,并纷纷向娘子作揖赞赏娘子胸襟。傅大人在其后言道“今日之事,下官已命府吏记载一字一句,随后便会入宫面圣。请娘子先行回宫,闵大人与列位夫人亦先归家去吧。” 出门时,娘子挽着闵夫人的手说“我方才知会了徐大娘子,徐大娘子是个通透人,请母亲去她那里稍坐。”闵夫人紧握娘子手“忻颖,你如此为我,可会牵累到你自身啊…我不求其它,便是过的不好也便这样了,但你于那宫里头…”娘子笑着接话道“我过的很好,您放心的去徐大娘子那里,安心住着,不要回闵家,即便是那里的人来请,即便是他亲去请您,您亦不能动摇半分如今和离的心意。” 闵夫人点头“我明白,如今既然此事已出,便不能回头了。我与他本无情意,若能脱离闵家这苦海,我求之不得。”说话间,是徐大娘子到了,她先向娘子拜下问安,娘子亦回礼说“这些日子便拜托大娘子您了,过些日子您入宫,妾再登门拜谢。”徐大娘子笑说“这没什么,我还多个人说话呢。” 娘子看着她们的马车行远了,这边闵大人与两位小娘亦步下了阶,两位小娘瞪了娘子一眼,闵大人走过来说“今日此举,你不孝之罪名可就坐实了。”娘子微微笑回“这话不对,若论孝,我得先是大人之女,而大人,不是早就说过,逐我出家门吗?说过的话就像泼出的水,覆水难收了。”说罢娘子扶我手上了马车,徒留那几位在原地愣着。 第45章 愿借辩口如悬河2 待娘子回宫时分,今上已在嘉元等候。见她回来,今上一笑“省亲省到了京兆尹府,你还是头一个。”娘子拜下“此先欺瞒官家,是妾的过错。”今上敛笑“我从没想过,有一日,我印象中那个温和沉静的忻颖,会和自己的父亲对簿公堂,慷慨陈词,列出亲父的种种罪过。”娘子淡然的话语中听不出一丝波澜“从那天起,他便已不是我父了,所谓父慈子孝不过是笑话,若无父慈,若连公平待遇都无,又如何子孝?这些年,我为闵家受的屈辱,已然足够偿还他生养之恩了。” 今上着急道“可你到底是她的血脉,我便想要护你,我怎么护你?你说我会公正处置,你想让我怎么公正处置?” 娘子笑说“子遵父意,听从父亲的安排,亦是孝顺。闵大人既不让妾做他的女儿,妾如何还要勉为其难的做其女?何况有文书为证,这是闵大人一字一句亲笔写下的。” 说罢她呈上宣纸,看起来似已有些年头,上面还有翰林院官属闵氏的私印。我依稀可以看见上面写着“希奏请官家,断血脉亲缘,就此卫氏女不再为闵姓家族人,今已宗谱除名,今后宠辱由她,与我闵氏家族再无干系。” 今上读后,亦感愤慨,他扶娘子坐于身侧,说“好啊,有了这个,倒可以治他为父不慈之罪,不过你真的想好了,这血脉亲缘,当真不是说断就能断的。这些年你于家中度过的岁月,亦不是假的,如是真的断了,那些情分就自此再不能提起了。”他的手握着娘子的,神情依旧如往日温柔。娘子倏忽笑说“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自然想过更周全的法子,既周全自己,亦周全他与母亲的面子,但最后还是弃用了。” 今上问“既然已然想到可以有退路的方法,为何不用?”娘子回答“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无论结局如何,妾不会后悔今日的选择。近年料理六宫事,妾都会劳神想一个中庸妥帖的法子,力求能够周全各方,但结果皆不尽如人意,对于闵家,更是如此。记得昔年亦或幼时,回想起来,竟没有一星半点与父亲的回忆,如今想起父亲,唯一牢记于心中的,是那年他因庶女的几句话,便那样心狠的责罚自己的另一个女儿,丝毫不留情面。我想,过往的这些年,我于他心中,算不得是女儿的吧,既如此,又何必留着这名分要我孝顺恭敬呢?就遂了他的意,将一应该去的名头,一并去了吧。” 今上听后有所动容,他揽过娘子温和说“如今令慈身在何处?将她接入宫中,陪你说说话吧。” 娘子回说“因怕闵府对母亲不利,妾知会了徐娘子的母亲,将母亲送去了徐大娘子府中作客说话,徐大娘子为人和善通透,想来母亲能得她陪伴是好的。”今上说“也好,入宫规矩繁多,亦无太大好处,既然如此,便不劳动令慈再行入宫了,我先回紫宸,这时想必傅卿已然入宫觐见了。”娘子起身缓缓屈膝“此事,是妾让您为难了。”今上笑着摇头安抚她说“你我夫妻一体,同舟共济,何必多言客气之语?你能对簿公堂,力陈是非已然足够,剩下的事,便放心交给我就是了。” 娘子与他对视一笑,目送他走远上了辇,方落座深叹了一口气。我知道,她还是怕的吧。与曾经苛待自己的父亲与小娘当场对峙,为了维护自己的母亲不惜牺牲自己的名誉,她不过亦是一个弱女子,而在惯常的认知里,女子的前面是主君,主君应为自己的妻儿遮风挡雨的,那是他们的责任。但娘子长于府中的那些年,又是谁在为她遮风挡雨? 我终于对她更多了几分了解,这位看似柔弱的闵娘子,实则柔韧中带着男儿难拟的刚强。她本可以去哭求今上为她做主,其间不用她出面对簿公堂,不用真正惹上不孝的嫌疑,亦不用去面对她的父亲和她的庶母,但她从未这样想。从前我想,她与那些同样出身官宦书香人家的娘子们有何不同,为何同样入东宫,同样处椒庭之下,唯有她一个脱颖而出,成了今上的心头好?而如今我明白,她并不想依附今上,将所有的困境、苦痛、负担皆抛诸于他,而想在困境中与今上携手共进。之于今上,他是花团锦簇,万千贵女意欲所求的人,柔弱貌美的女子应见过不少,然若只是柔弱,并不值相守一生。 这亦是我其后明晓那日秋风飒飒,今上与娘子相倚于廊下,今上指着秋风中的菊花说,这与娘子极为相似的道理。我那时想,娘子原最爱海棠的,海棠柔和雅致颇合娘子性情,而今上与娘子相知多年,又如何以菊花比拟娘子呢?所至今日而有此答,菊花风骨,非海棠可及。而若一个人徒有貌美和随和的性情,不过令人怜惜一时,但若还有秋风扫落叶中屹立不倒的坚守,果真令人赏识之中,平添欢喜。我与她相处几载,自诩侍奉身侧了解至深,如今却觉,她原是顶聪慧之人,处置六宫的繁琐亦游刃有余,却一直以无才无能只做着那个温柔静好的闵娘子。 几日过后,对于此事今上欲举廷议。便是令各人畅所欲言,而后分为两派分说是非道理,最后由今上裁度究竟,一锤定音。 那日有御前宫人来请时,娘子亦不感奇怪,御前宫人恭谨说“官家请您着贵妃应有冠服前去,今日廷议于坤稷殿,诸位大人与闵夫人已在等候了。”娘子的眼光微微转向一边,那是方才她命我备下的贵妃服,两个时辰前,她便开始沐浴更衣,今日发髻亦是庄重大气,两侧垂珠头钗随着她的轻动发出窸窣的响声,她向来低调,从未亦不愿着贵妃服露于人前,唯独那日册封着服而已。然今日她这番模样,谁瞧了又会说,她不堪国母中宫位? 更衣毕,她扶我手起身,缓缓行出嘉元殿,坐上辇轿前往坤稷,踏上独属九五之尊的四十五阶。她步步行的稳重且不须搀扶,直至行到门口,方有御前宫人唱词“嘉元殿闵贵妃到。”我想那时第一次她被称呼为闵贵妃,这些年间除却今上外,每一个人包括我或恭敬或疏离的敬称她为闵娘子,有时我会想,是否有一日她甚至会忘记自己的名字,只觉自己姓闵,名娘子了。被称呼娘子的这些年,或许宫中的宫娥们,小侍们都不记得她,还有其余娘子们的分位了,只记得她们有一个共同的称谓-娘子,她们都是官家的嫔御,天子的宫嫔。 这个称呼今日定是经过官家授意的,贵妃,仅次于皇后的最高妾室,代表着隆宠君恩。闵大人曾上奏娘子不堪其位,望今上降其位为美人,才人,甚至是郡君。后实在执拗不下,妥协的上奏说,哪怕降至九嫔,娘子的原位亦可,但今上一句也没有听从,仍旧维持原状,甚至前日还加恩将娘子的份例提到了了与中宫相同。 在场的主君们随着娘子入内都作揖垂首,随之拜下。其中包括娘子的父母,而娘子目不斜视的行至殿中央,对今上行礼如仪“妾恭请官家圣安。”今上仍旧口气温和“免礼,扶忻颖起来。”他还是如平日般称呼娘子的闺名,我即刻上前扶起娘子,他又含笑示意说“去坐吧。”在左侧首席上,留着位置,旁边是娘子的母亲。我扶娘子落座后,听今上说“开始罢。” 其实开始后,几位率先陈词的主君,多是为闵家主君说话的,他们以仁孝为名,提出娘子以女告父当属大不敬。且之于闵夫人之事多有存疑之处,若无实证,不能对闵大人作出惩处。 到娘子这边,娘子笑着制止了将为她开口的一位大人。径自回道“第一,大人方才说以女告父不敬,于我出嫁之日,闵大人亲口宣于阖府,只要我踏出家门一步,便从此于闵家无半分干系了。另有闵大人亲笔信为证,可以证明闵大人已将我自宗谱除名,且上告官府。” 说话间,闵夫人从袖中亦取出几封信笺,道“妾亦可作证,这些都是主君气愤之时亲笔写下的,且与本府下人亦不回避,多次提及。 第二,大人言说闵大人苛待发妻一事存疑,但我母亲身上伤痕,与其侍女身上伤痕累累俱非可以伪造,于京兆尹府已然说明了此事,亦以人证物证证明了此事。如大人以闵大人妾室失德,乱动刑罚,而与闵大人无干为语,实难以服众。试想,一府何大?处处皆是眼睛和耳朵,何况妻妾之间的事,你一言我一语,想必闵大人早该知晓,更何况,这事就算下人缄口,两位小娘定也会添油加醋禀给闵大人吧?无论是已知的无视,还是盲信妾室的放纵,都是为夫为主君的错失。 第三,若要实证,实证就在此处。请各位都仔细看一看我的母亲,她今岁未过四十,却容颜苍老,与闵大人站在一起,竟更比大人更衰老些,京城中的大娘子们,皆是保养得宜,与女儿们站在一起,要令人误会是姐妹双姝,而我的母亲却饱经风霜,苍老至斯。如果还要实证,我亦是实证,我因当年小人的诬告,被我的亲生父亲罚长跪祠堂,至今膝盖于秋冬时分尤感疼痛,只得热敷慢慢调养,若还要实证,闵府的每一个下人都是实证,他们目睹了我与母亲的经历,目睹了我们遭受着怎样不公平的待遇,更目睹着闵大人,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多么的狠心无情。” 此话一出,众人唏嘘不已。坐于上位的今上垂首思索,而替闵大人说话的那几位,亦闭口不言。在傅大人反复询问几次后,终无人继续替他陈说。 娘子笑着起了身“其实女儿家的心是最软的,在这里的各位主君,归家后亦是父亲和丈夫,你们或许都见过妻子和子女脸上最真实的笑容,你们或许因为错失亦严厉的责骂过自己的女儿,但她们亦会因为你们接下去对她们的好而忘记那些小的严厉。你们或许因为妻子的无知而无奈愤怒过,因为妻子年老色衰,色衰而爱弛而纳妾,但最懂自己喜好的从来都是身侧多年相伴的人,总有那么一刻你们亦愿意握紧她们的手,总有那么一日你们亦是真心的留在她们的房中过夜。 如果闵大人是这样的,他值得原谅。但我在府中度过的每一日,我母亲在府中过的每一天,都无比煎熬。我费尽心思的想要讨好他,我用心亲自备的一件生辰礼不及我妹妹用百金随意买的一件物什,我说尽了好话,哭过求过,但闵大人永远冷淡如斯。所以我无比期盼着出嫁,更是出嫁之事让我彻底死心。闵大人为自己的仕途显达,欲将我送至裕国公府为妾,那时我不过十五岁,而裕国公,已然年过七十。所以于那事后,我死心了,我不过是他的一颗棋子,一个物件,他愿意费心劳神的为我尚十三的几个妹妹筹备婚事,搜罗可靠的夫君,却不愿意为了我花一丝心思。今日我想问各位大人,这样的人,配不配的上父亲二字?” 第46章 愿借辩口如悬河3 殿内终于长久的沉寂,今上凝视着娘子,柔和的目光胜过千言万语。此刻闵大人忽地起身,上前作揖“娘子只道微臣待发妻不好,但却不言说卫氏之罪过,岂不亦是偏袒?” 他语毕,闵夫人亦欲起身,我见她起身有些艰难,遂上前搀扶一把。闵大人说“卫氏心有所属,嫁与微臣多年,心思终在他人身上,微臣着实无法厚待她。”娘子的开口被略显温和沙哑的嗓音截断,卫娘子脱开我的手,走至娘子身侧说“当年主君娶我之时,我便已言明,我已心有所属,若您娶我,只会得到我的身,永无法得到我的心。我可以奉父母之命嫁你,却无法再奉命爱你。” 娘子望向母亲的眼光中满是不忍,卫娘子略带自嘲的说“可忻颖说的对,女儿家的心本就软,若在今后的日子中,您能好好的待我,我或许早便将情窦初开年纪时的那人忘怀了,但您却没有。您终日因为一个莫须有的心思怀疑我,怨怼我,责骂我,羞辱我,便是我有朝一日忘记了曾经的那人,又如何会将一个时刻折辱我的人放在心上呢?只可惜,闵大人向来不把旁人的心思当一回事,闵大人在意的不过是谁能令自己欢心罢了,但我幼承祖训,不能自降身份,做出与妾室一般奴颜婢膝,厚颜讨好之事,便是因过于硬气而死,亦不悔无憾。” 我无法形容闵大人此刻的深情,带着七分震惊,两分惊讶,还有一分或许是悔意。他恭敬的下拜,叩首道“官家,微臣愿与卫氏和离,愿贵妃自宗谱除名,自此为他人之女。”娘子与卫娘子有些意外,卫娘子的目光移向人群中,人群中有一人随之起身,走上前道“微臣礼部尚书陆检,恭请圣安。微臣与卫氏少年结情,今臣请迎娶卫氏,并将其膝下之女忻颖,纳入陆氏宗谱。”此言一出,今上亦随之起身,在场见今上起身,便一概起身。今上惊讶之下“陆卿…听闻陆卿多年没有娶妻…竟是因为这个…” 我见礼部尚书从容的笑道“回禀官家,微臣父母那时已然去世,虽有叔父时常规劝微臣,但微臣只愿迎娶心中所爱为发妻,可惜当年之事已成终身之憾,如今既然有此良机,望官家施恩。”此时卫娘子亦上前,与陆尚书一齐拜下。娘子仍立于原地,看着拜下的那两人,长久未语。直到今上步下阶来,亲自扶起卫娘子与陆尚书,笑说“既然两位心意诚挚,岂有不允之理,如此,请闵大人即刻写下和离书,亦好早早了结此事。”此时自有中贵人上前,引闵大人前往内书房,不过一会子,和离书已然写好,见闵大人已录名按了手印。我上前扶卫娘子,她决然写下姓字,咬破手指,按上指印。“二十一年,这一切终于结束了,忻颖,拜过他,算是谢他一点血脉,自此而后,你我与闵家便无牵连了。” 娘子闻言沉默的向闵大人方向拜下,双手相合,缓缓叩首,闵大人自始而终垂首不语。我不知她们心中是如何想的,但我对卫娘子方才那些话颇为感伤。二十一年,人生中最韶华的时候,因为一个人的私心,尽数付诸东流。如若当年他再次为了自己的私心将娘子送往那荣华之地为妾,令娘子嫁与一个年过七十的老朽,却不知娘子如今又在何处呢… 随后,在一位大人的带头下,众人皆贺过陆尚书和卫娘子,道愿他们白头偕老之类的话。此时今上笑说“既然今日已有此喜事,前日所议立后之事,如今朕欲立皇次子与八帝姬生母陆氏为后,不知诸位可有异议?”在场众位纷纷作揖,我亦随之深屈膝道“官家圣明。” 而后娘子陪同母亲回宫,卫娘子说“不论前路如何,我希望你能和官家平安顺遂的走下去。”娘子笑说“如今母亲心愿得偿,今后不必再蒙受屈辱,女儿亦替母亲高兴。”卫娘子说“如今贸然令你做了他的女儿,我知你心中定然一时无法接受,这些年我未与你提及他的一件事,是不愿你与生父生出嫌隙,只可惜他度量太小,今日这步早晚要走。我今已与他和离,你亦于闵家宗谱上除了名,从今以后,便不再是翰林院闵氏的嫡长女,而是礼部尚书陆氏的嫡长女了。有了这身份,想必对你前途有益。” 娘子颔首微笑“无论他是谁,只要他是母亲心中人就好,我于这里这许多年,早已不在意他人之语,亦不在意位分高低,我在意的与母亲一样,不过是他的心意罢了。” 卫娘子的手抚娘子手,压了几分声音说“你如今,已将他彻底忘了吧?”娘子微点头道“前日见到了,他如今亦于翰林院做事,只是官位不高。”卫娘子说“这事万不可让官家知晓,只看我便是最好的例子。”娘子和缓回说“他已然知道了,我与他坦诚相待,有了什么,都会说实情。”卫娘子着急问“那他说了什么?可有责罚你?”娘子摇摇头“我在没遇见他的日子里曾经喜欢过旁人,这本是无可厚非的,就如母亲所说,情窦初开的年纪遇见鲜衣怒马的少年,或许那份情意说不清是倾慕或是欣赏,那时候我只想早日脱离苦海,只要能不留在闵家,嫁给谁都可以。” 卫娘子叹气说“你刚嫁入东宫的那两日,我当真是替你忧心的很,可后来听闻官家待你好,照顾你无微不至,便安心了。其实说来也怪,当年他真的是一见倾心吗?”娘子笑说“这我可不知,但他自娶了我,便待我好,将我呵护于手心里,有时我亦会想,我也曾想过的,嫁不得他却要一辈子想着他,怎么后来便转了心思,或许只有一个回答,官家待我太好了,他待我的好让我忘记了曾经动心的悸动,他待我的好充满了我心中每一寸土地,最后成为了我心中的全部。我想,若是闵大人这般待您,或许有一日您亦会忘记陆大人的吧?” 卫娘子笑说“这世上没有回头路,更无后悔药。有些事,做下便是做下了,到两方死心僵持那一日再言后悔,未免可笑。他有那样多的子女,两位合意的妾室服侍身侧,日后不会孤单的。没了我这个碍眼的,只会更欢喜罢了 ”此刻旁边的宫娥与我耳语几句,我上前禀说“娘子,闵大人方才辞官了,说年迈昏聩,想辞官归乡,言语恳切,官家已经允了。”卫娘子冷笑一声“这倒是很让人意外。他那么一个人,如今要辞官,不知是在打什么算盘?听说前些日子闵家把你那刚及笄的堂妹送入了宫,都是想借着你的东风,再让闵家家门显赫一回。”娘子笑笑说“入了宫门的娘子们,多少都想与官家有些关系的。无论是谁举荐入宫的,总要官家合意才是。” 卫娘子说“我今日入宫,亦想见见皇次子和八帝姬,说起来,我亦是做外祖母的人了。”说话间已至了娘子的嘉元殿,娘子向我示意,我便命人去抱皇子和帝姬过来。卫娘子见到孩子们果然愈发欢喜,连说“八帝姬长的好,将来定是美人胚子。”还是娘子笑说“母亲倒操心,皇家的帝姬,无论相貌如何,总会嫁的好些,再者说,这孩子今后成了嫡帝姬,亦没人敢轻视半分的。”我与娘子均明白卫娘子的担忧,她笑说“是了,官家的帝姬,怎会事事不顺心呢?是我多虑了,只是今后帝姬嫁人时候,不必寻多么显赫人家,只要她自己喜欢便好。”娘子颔首抿了茶才道“自然,女儿只将她早早许了平常书香人家就是。” 卫娘子又逗弄孩子一会,方起身道“我今日留的时辰已久了,这便出宫回尚书府邸了。”娘子亦一同起身“今后母亲得空,可要常入宫来坐坐,如今母亲亦是正经的外命妇了,不要只顾过自己的日子,却忘了女儿。”卫娘子轻拍娘子手“你呀,还和从前一样,爱打趣。只是规矩严明,唯有年节下我们才可入宫,便是你恩宠优渥,亦不可违了规矩让人说闲话,今后作中宫,更要谨言慎行。”娘子复屈膝道“母亲教诲,女儿牢记于心。”卫娘子又望向我,挽我手说“燕仪糊涂,做下那等不堪之事,今后她身侧唯有你一个了,万望你费心些,照顾好她。”我闻言退后一步拜下“请夫人放心,奴婢必会尽心服侍好娘子。” 待我送走卫娘子,立后旨意便下了。礼部择的吉日是下月初四,但今上亲自改成了初六,理由很简单,因为在几年前,那一日今上与娘子成婚了。是以这些日子我皆与宫人们一同预备娘子封后时的种种事宜,从当日各种物什到冠服,来贺人员等,丝毫不敢马虎。 第47章 心有灵犀一点通1 然而此刻最清闲的便是娘子自己,她还曾自嘲道忙碌了这些日子,终于成了嘉元第一闲人了。今上于紫宸听了这话,便时常请娘子过去,两人或在紫宸说话闲坐,或读书,或对弈,经此事后,他二人比起从前更加亲近了些。 那日今上笑说“闵大人离开京城了,回了老家蔗乌,我给了他一个闲职,让他继续过衣食无忧的日子。”娘子闻言,端茶的手微微动了一下“蔗乌山水养人,住在蔗乌那几年是妾一生中最快活的时光。”今上惊奇“你在蔗乌住过几年?我记着你不是一直住在京城的吗?” 娘子将茶递到今上手里“我那时跟随家中,那时候官员变化大,不时就要远行,都是听从旨意罢了。”娘子说罢,今上方说“是何时在那里住着?我记着翰林院有位高氏,便是蔗乌人士,你与他可相识?” 我见娘子面上有罕见的震惊,今上倒没瞧见,他笑说“前几日母亲提起,说亭月大长公主的幺女看上了他,但他竟然推拒了,说自己心有所属,我问他是谁,他也闭口不答。”娘子笑说“难得遇见和陆尚书一样的人。”今上疑惑道“哦,你的意思是说,他亦有想娶但娶不得的人,我倒是没想到这点…”娘子闻言说“这蔗乌人这样多,妾哪能人人都认识,更不知道这位高大人究竟为何不娶,或许是没遇到有缘人吧。”今上说“也是,只是我欲让他替闵大人的位置,他办事利落,是个好的。”娘子莞尔笑说“是,朝政之事妾不懂。”今上见她如此说,笑道“是我不该同你说这些,前些日子你不是说要做香囊送给我吗,不知香囊如今在何处?” 娘子欲起身,我便上前去扶。她颔首说“妾有些乏了,想先回去歇一会,香囊稍后会送来紫宸。”今上虽有疑惑但仍是安抚说“若是身体抱恙就召太医来瞧瞧,你产后一直身子不大好,不要疏忽自己的身子。”娘子回说“是,只是时而觉得身上发冷,请了太医来也不过开两副药,喝下去除却觉着苦再没别的,渐渐的也就不喝了。 今上立刻吩咐“速去传御医来。”娘子说“不必了,无甚大事,只是妾觉得自己是个无用之人,帮不上您什么,再想生养也难了。”今上亦起身“这是什么话,这样的胡话以后不许再说。我们就要大婚了,等你成了中宫,内外命妇都事多着呢,有你忙碌的时候,何必着急呢?” 娘子笑笑说“是,是妾多想了,昨日曹娘子与妾说,长帝姬喜欢妾近日绘的花样子,想要妾亲自给她绣绢子,妾先回去将绢子绣完再来。”今上说“好,绣完记着多歇一会。”娘子屈膝说“妾告退。”我自然看出娘子是急着走,不想多说的,但其中缘由不甚清楚,待出了门娘子扶朱墙缓了好一会,我上前问“您这是怎么了?”娘子面上已见泪痕“那位高大人,是我曾经喜欢过的人。” 我闻言一惊,那今上说的那些话,到底是有意还是无心。后来待她稍稍缓和,我才扶她回来宫。过了两刻钟她望向我说“在封后前,我想对他坦白此事。”我屈下身握着她的手“娘子想好了?若官家不知此人,兴许还会不拿这事当一回事,但若这人天天都与官家会面,还曾和您有过这么一段情意的话,会不会真成了您与他的芥蒂?” 娘子站起身来,握着我的手“我就要成为他的皇后,名正言顺的妻子,有些事,真的不能再欺瞒他了,就算他因此事厌弃了我,我也应该认的,发生的事就是发生了,一个人的过去是无法改变的,只能珍惜当下而已。” 晚间今上来,见了娘子一惊,她鲜少这样装扮,今日这身衣裳,是当年于紫竹林中见今上所穿的,今上看着她久久未动,倒是娘子上前,如平日屈膝行礼笑说“怎么了?”今上说“那日后,这些年我再未见过你穿它,还以为此生都再见不着了。” 娘子向我示意,我即遣退了宫人们,便听她徐徐开口“妾曾与您说过,妾在遇见您之前,喜欢过旁人。”今上的口气亦温和如旧“怎么突然提起这个?”娘子笑中带泪“是您先提的。”今上听后愣了半晌,娘子才续说“新翰林院使高氏,就是我口中的那人。” 今上听后问“所以呢?”娘子垂首,后拜下说“今日您问妾,是否与他相识,当时妾说了谎。妾在蔗乌与之相识,但他家的媒人上门的时候,妾却已随同闵大人来了京城。到后来他又到京城来求亲,那时闵大人觉得他无官无职,于自己并没有助益,便推拒了。” 今上望着娘子,上前几步扶起她说“陈年旧事了,不值一提。” 娘子握住他的手“封后在即了,妾即将成为您的妻子,既然是夫妻,妾希望能与您从无相欺。” 今上反握她的手说“既然你都说了,那不过是年少时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欢喜,那我又何必将他放于心上?难道只因他至今未娶便要问罪于你?那岂不是太不公平了,你放心,我待你的心,是真心。” 娘子望着他,笑说“官家真的不介怀吗?妾在言说此事之前,一直踌躇犹豫,惧怕官家与闵大人一般,因此与妾离情。”今上温柔的看着她“你不是说了,闵大人此等行径,不配为夫为父,我若与他一般,岂不亦成了你口里不配为夫为夫之人了?”娘子亦笑“妾绝无此意,官家明鉴。”今上将她打横抱起“你有没有这个意思,我最清楚。”我躬身退了出去,阖上房门,希望将来,我亦能遇见一个和今上一样的明媚温柔的人,他能体贴我关照我,在我偶尔敏感难过的时候温声的哄我,在我乏累的时候劝我去歇息。 终至那日,我亦换上了长秋长女官的服饰,想我当年入宫,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尚衣局宫娥,如今却已是宫里数一数二的长侍。我去时已有几个小宫娥在为娘子更衣,她见我来只是含笑颔首道“静徽今日这样装扮,真是好看。” 我上前替她理着头钗的珠子“您今日才是明丽耀眼,如明珠般灿烂夺目。”我扶了她起身“这时候当与官家先见过宗亲与内外命妇了。”她的手与我紧握着,笑说“这是我的本分,作为他妻子的本分。”我扶她上辇,看着她乘辇双手相叠,面容肃穆的模样,与平日的温和大相径庭,但却实在是中宫应有的样子,从今日起,娘子二字再不可轻易提起,她成为这宫里唯一一个与众嫔御称谓不同的人,每一个嫔御都要恭谨的称她为“殿下”。 至内,我方与后跟随,只见她曾“舌战群雄”的殿内,坐着各位长辈宗亲和他们的妻子,娘子步步沉稳的走上前去,合手交叠叩首,开口“妾长秋宫徐氏忻颖,恭请圣安。”我随之无声的拜下,今日官家已着正服,十二旒让人不能看清他的神色,但我想一定是欢喜的。 今上依旧如往日一样,温和的声音入耳“免礼,静徽快扶皇后起来。”我上前扶了她,在场众人有作揖,亦有颔首的,都笑对娘子道了声好。 娘子亦深深屈膝“妾见过各位宗亲长辈。”其中一位走上前来说“皇后果真如传言中说,瞧起来便是温婉大方的。”娘子笑道“多谢夸赞。”她旁边那位娘子说“皇后前些日子刚产了帝姬和皇子,这封后安排的时间相近,不知这些日子歇息的如何?我生产后便因琐事伤了身子,皇后年纪尚浅,可要多保重自己才是。” 听了这话,诸位宗亲家里的娘子都一言一语的话起家常来,直到最后一位着亲王服饰的人站起“说起来今日是贺官家与皇后新婚之喜的,臣代众人恭贺官家,愿官家与皇后共挽鹿车,相濡白头。”此话说完众人又不迭贺喜,娘子始终维持着恰好的笑容,直至用午膳时,还是今上说“瞧着你今日都累,来的都是宗亲,沾亲带故的,哪里需要这样客气小心,走时伯父倒和我说,是不是他们吓着你了。” 娘子闻言搁了银筷,拿绢子擦了擦说“哪里?只是今日来的多是长辈,礼不可失,妾一向听说,您礼重长辈,夫妻一体,妾自然要同您一般恭敬谨慎。”今上亦撂了筷子,握娘子手说“封你为中宫,入主长秋,不是要你今后如此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小心谨慎的活着,是正了名分后,希望你活的更顺心如意些。说起你生产过后着实不曾好好歇息,以致到如今身子亦不大好,早知不该如此劳碌你的。”娘子笑着安慰他说“哪里话?妾身子弱些,但却还没弱到这等地步,妾今后会好好养着身子,希望还能为延绵后嗣尽心力。” 今上笑说“你有心了,等你养好身子再说,在我眼里,还是你最要紧。” 第48章 心有灵犀一点通2 用过午膳我便忙了起来,娘子和今上在里间说话,我在外头准备需用的一应物品。直到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跪在墙角,一个着尚衣局服饰的人正在训斥她。我过去问道“这是怎么了?”如今宫娥见我皆让三分,她却只瞧了一眼我说“她不慎皇后殿下备给官家的画轴掉落在地,还撞倒了砚台,如今这画毁了,我责骂两句,她便哭哭啼啼的,正想叫人拖下去打死呢。” 我睨着她说“她也撞破了头,何况殿下待你一向宽厚,今日又是殿下和官家的大婚之日,何必如此重罚?”她斜睨我一眼说“你是何人?我方掌尚仪局事,如今出了这样大的事,如今献礼时却无礼可献,你欲如何处置?” 我双手紧一握,那幅画是娘子费心绘了两月,反复琢磨才得的,如今毁了着实可惜。但跪着的那个宫娥与我入宫便相识,曾在我风寒之时整夜照顾在旁,如此恩情又令我怎能看着她死?我望着她说“既是如此,我去求殿下开恩,你只稍待我一会子。” 她看着我说“今日到处都是一团喜色,你却要求这样的糟心事,想必殿下也不会应你。” 是啊,今日是她初登后位的第一日,正是立威之际,若是宽恕了她,会不会有一个过于软弱不公正的名声,我又想了想,但到底还是说“很多事,只有求了才知道。” 那位唤作小珃的宫娥却忽哭说“今日是奴婢犯错,有错应当受罚,姐姐前途无量,不应为着奴婢开罪殿下。”我看着她,说“请稍待。”便匆匆转身去向娘子回禀此事,屋外守着的是素日的慈溪,见我急来问“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我此刻也现了泪意说“殿下可在?”她握我手问“怎么了,可是有人给姐姐委屈受了?正在里间呢,殿下与官家在读书。”我摇摇头,有宫娥为我启门,那一刻我见娘子抬头,见是我如同往日一般温和的笑,问“这是怎么了?难得见你如此神色?”我砰的跪下,拜下之间声音尤不似昔日的镇定“奴婢想求您开恩。” 娘子笑笑放下书说“你起来说,不知是何事?只要我能办到的,一定为你办到,若我不成,官家还在这儿呢。”我微微抬头,见官家与她相视一笑,便答话“有位宫娥打翻砚台,弄污了您昏礼上送给官家的画作,尚仪欲将她杖毙,但她与奴婢从前是相识的,她是不留神,请您网开一面留她一命。” 娘子莞尔道“你是说新晋的那位尚仪女官吗?”我又答“正是她。”娘子颔首说“如此,确是我的错处,未能知人善任,以致今日,你先去放了那宫娥,既是不慎打翻了砚台,便算不得大错,至于昏礼上的礼品,我另有准备,不必因着这个烦恼。” 我闻言大喜叩首道“奴婢多谢殿下。”便急急出去了,见那时尚仪已传了两个宦官,捂了小珃的嘴责打,我怒道“我方才不是对尚仪说了,要去求殿下恩旨吗?殿下已开金口,说放了这位宫娥。” 她倒是半分亦不让“是下官有眼不识泰山,不知您就是那位殿下身旁的静徽女官,不知您方才真是得了恩旨,还是入内转了一圈便出来了?一个宫娥,死了便死了,女官又何必多在意呢?” 此刻只闻一声“如此草菅人命,如何能担得起一局重任?”竟是今上来了,我见他揽着娘子,娘子上前瞧了瞧小珃的伤势,将她口中塞着的绢子取下,又拿出自己袖中的绢子为她擦拭额上的血痕,小珃已没了力气,只能一声一声的说着不敢。 今上扶了娘子让她起身,说“既都知道静徽是皇后身边的人,还怀疑她所说非皇后之意,既是新任尚仪,自然该宽仁待下,为何如此为难一个宫人?”尚仪速拜下道“官家,实在不是奴婢刻意为难,只是她犯的是恕不起的重罪,她打翻了皇后殿下的名贵砚台,以致殿下送给您的画作损毁,如此便毁了殿下对您的一片心意,如此责罚实在…”娘子接了话“为了一幅画要了一个人的性命,还是我亲手所绘的,罢了,幸这宫娥亦无事,请尚仪今后做事再宽容些,静徽,送那宫娥回去,寻个医女给她看看。” 我见今上意欲再罚,却被娘子拦住,娘子揽着他的手臂道“今日是好日子,莫让这些事耽搁了您的好心情,咱们回去吧?”直至行到门口,今上复问“那位尚仪,什么来头?”娘子颔首说“她是曹娘子的堂妹,原本是于太后延请贵女时就要入宫的,只是那时病了一场,所以一直拖到了如今,那日曹娘子来求妾,说家中实在看重她,必得令她入宫才能安心,妾便应下了,正巧这次方尚仪出宫,便让她替上了。” 今上看着娘子笑说“尚仪日后可是要侍奉在我左右的,你不怕我哪日一时觉得有趣,便纳她为嫔御了?” 娘子迎上他的目光,亦是笑言“您若要纳,方才便纳了,再者说,前些日子入了那么些名门贵女您瞧都没瞧一眼,如何会看上她?” 今上亦失笑说“你如今倒什么都敢说,不似从前,若遇上这样的时候,唯有黯然神伤罢了。” 娘子握他的手“妾无显赫家室,无俏丽容颜,妾一切的底气与安心都是您给的。” 今上听完笑着回握着娘子的手“那希望我能给你一辈子。” 两人十指相扣,朝内走去。我回首命人将小珃送至我屋里歇着,又唤了两个小宫娥照看她,殿内的慈溪出来一礼“姐姐,殿下请您进去呢。” 我便随而入内,只见娘子彼时面前有好几个画卷,见我来她笑说“前些日子绘了不少,你替我瞧瞧,哪一个最好?”今上叹口气说“还是不信我的眼光。”我笑着迎上去瞧,指着其中一幅说“这个最好,衬着昏礼尽是喜气。”今上忽地站起“你瞧,方才我说的不也是这幅。”娘子亦是愁眉苦脸的“选了好一会,这幅虽好,可有失端庄,又不是寻常的结亲,哪里能用这样的画?” 我说“您前些日子不是绘了修竹图吗?依奴婢看,那幅就很好。”娘子想了一想方说“是了,那幅着实更好些,你去拿来。”我屈膝道“是。” 她复言“静徽,就快到你生辰了,不知你今年想要什么生辰礼物,此刻告诉我,我也可备下了。”我颔首说“殿下肯给,便是奴婢的荣幸了。哪里敢和您讨要东西呢?” 她又一笑“今岁生辰礼,是你满二十岁的生辰,我便送你一样特别的。”我瞧了瞧她,她说“我将小珃留在你身侧,再为你寻一门好婚事,如何?”我闻言拜下“如此,正是再好不过了,奴婢多谢殿下。”她亲自将我扶起,又笑着说“我只盼你二十二岁那日,凤冠霞帔嫁给自己的如意人,这辈子平安幸福就够了。” 这时听今上笑说“难怪年年尚宫局分人,众人都抢着要到你这里来,听闻一百两便能分至嘉元殿,御前竟不过八十两,看来忻颖你当真是比我更得人心。” 娘子端盏茶给他说“这是哪里话?那些宫娥想去御前,不过盼望能近水楼台先得月,所谓大多宫娥所求,不过是如意郎君和嫁得高门大户罢了…妾是以您为榜样,不敢有分毫懈怠,如您治国良策一样,宽仁待下。” 今上回说“既是如此,看来我不是她们的如意郎君了,所以她们才想着去你那处?”娘子偏眼看着他莞尔一笑“妾却不知,官家您是想做她们的如意郎君的?那不如妾亲自选几个容貌姣好又会服侍的去御前?” 今上调笑道“你竟肯吗?”娘子状似哀愁“妾虽不愿,但终究要事事以您的心意为先,哪怕要此时此夜难为情,亦希冀您能日日欢悦。”今上笑说“御前的差事,红袖添香也好,说话解闷也好,这世上我只想一个人为我做,而这个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娘子温柔的回他以笑“官家还记得当年妾嫁给您时的样子吗?”今上暏着她与之十指相扣说“永志不忘。那时的你与现在并无分别,依旧是这样姣好的容颜,这样温柔的性子。” 娘子看着她,满眼似将漫天星辰盛着“可是那日,您与妾说了您的誓言,妾却没有表露心意,更没有承诺您什么。” 今上望着她说“我那时娶你,便是当年遥遥一见倾心于你,想护你一生一世,后来对你的那些承诺,有些做到了,但还有很多都未做到。” 娘子在泪光闪烁中摇头说“不。您为东宫,为官家,为父亲,为夫君,无论作为哪一种身份,您都做到了您力所能及的一切,妾非贪得无厌之人,对于您所给予的一切,无以为报,愿以此生回馈,盼能与君风雨同舟,期颐偕老。” 第49章 心有灵犀一点通3 他们自有后面的闲话,只是我已不便再听,便悄悄行礼退了出去阖了门,与宫娥们打点晚上昏礼的事宜。直至晚膳前时分,娘子终回了嘉元重新梳妆更衣。此次昏礼翟服以黑红两色为主,娘子头上的九支凤钗更代表着长长久久之意,好事成双,除却九支凤钗为单外,其余的所有钗环均按双数奉上。待娘子抿过红纸,方自嘲一句“我瞧着镜中模样,是比从前差些了,年华易逝啊。” 这话殿中唯有我敢接上罢了,我上前替她理好钗环“您与昔日一样,并无分别。今日是您的好日子,咱们还是早些去长秋宫罢。” 娘子闻言,笑着起身,阖殿宫人皆随我一同下拜道“皇后殿下万福千秋。”而她如常免礼,扶着我缓行出殿,却在上辇前望着嘉元殿的宫名,久久不动,过了不知多久,她骤然落泪后匆匆上了辇,我不知所以,只将绢帕递给她说“殿下这是怎么了?”她的声音还带着一点不平稳“我自入宫后,便一直住在嘉元,这里承载着我与官家之间所有的过去,但按规矩我却必须住在长秋宫,今后动辄,也不会再回嘉元来了。” 我明白她话里的意思,笑说“嘉元殿是一切开始的地方,今后您若想,咱们还是可以时常回来的,再者,您还可以请旨,只改嘉元殿名为长秋宫,其余的都不更换,咱们还是如常可以住在这里的。”她平缓了一会,恢复了往常的温和口气“当初官家说,嘉乃美好之意,而元字代表初始之意,当年我是他迎入府中的第一人,也是第一个为他生下孩子的,他希望我一如既往的美好,就像从前一样。” 我感慨今上的用情至深,回话道“是,只是长秋的意思也很好,长秋代表万世长久之意,岂不也代表您与官家一直恩爱长久吗?”她笑说“你向来是最会说话的,我这几日常常在想,要为你选一个怎样的夫婿,才能配上这样好的静徽?”我颔首说“这您倒不必替奴婢挂心,奴婢本也不是急于嫁人的人,入宫不过是阴差阳错,奴婢在此之前,曾想修习医术,今后行走江湖的。” 说话间已至长秋宫行昏礼,我与娘子均面色肃然,我拿起宫娥奉上的纨扇递与她,她接过轻举遮面,我小心扶她上阶,待宫人高喊“皇后殿下到。”内有众人唱词行拜礼,太后与官家与宗亲们有坐有站。行至阶前,官家便已下阶扶她,有司仪官高喊“行拜礼。一拜天地共欢。”娘子与今上皆合手交叠,深深躬身。“二拜高堂”两人复向座上的太后深拜,“三拜伉俪同心”娘子由还遮面,今上的眼神却看的明晰,我不知当年今上迎娶娘子时是何眼神,但如今的眼神着实可言满含深情。接着便听司仪官喊“交拜礼成,新妇却扇。”娘子缓缓露出面庞,今上自她手里接过纨扇,交给宫娥。 司仪官上前“恭请官家皇后上阶续礼。”今上向娘子伸出手,后挽娘子手登上阶去,两人又经一系列礼仪后,才至合卺酒这最后一步。娘子以长袖遮面,将酒全然饮下。后娘子入长秋宫内室,只余今上在外与众臣饮酒。幸好他们皆知今上的心思不在外头,帝后大婚,也不好再多耽搁,更何况今上对娘子的深情,他们都是清楚的。于是没至子时官家便已至内殿。我与众宫娥换了红色衣裳,待他入内齐齐恭贺道“恭贺官家殿下新婚大喜。”今上喜色全显,笑说“静徽,你倒是会变着法的讨赏。”我起身后才又答“让您笑话了,殿下已赏过咱们了,奴婢等这就告退。”我领着宫娥退去,阖上房门。我终于看见娘子和官家走到了今日,他们也终于肯敞开心扉的过日子了。 忻颖视角 我看着他走过来,神色如往常温和,今日所饮是新制的梅酒,味道很好。他走至我身侧,将我揽入怀中,我靠着他听着他的心跳。他莞尔道“这些年我一直欠你一个昏礼,今日总算是补上了。” 我笑说“哪里话呢?当年妾入东宫,虽非正室太子妃,但您也花了不少心思,给了妾一个难忘的昏礼,如今想起来依旧清晰。但那日妾从未想过,您可以对妾这样好,让妾这一世都不想离开您。” 他展颜笑说“当年你初见我时有何感觉?你还记得吗?” 我仔细想了想“妾记着那时,闵大人已为妾定下了婚事,还有一个月妾便要嫁到张家去,可妾知晓张家的公子玩世不恭,又于外头有了好几个外室,名声很不好,且他家中当时已有了六七个妾室,所以那些日子一直是担惊受怕,伤心难受的。后来小娘们却非要我同几个妹妹一同去东宫参宴,我素来知道她们不肯放过我,本不想去,可无奈后来她们求到了闵大人那里,闵大人自然允了,说我毕竟是闵家的嫡长女,有些规矩和场面,总是要走的。” “后来,妾便去了东宫,因燕仪和几个妹妹,阴差阳错的遇见了您,毕竟那时您是东宫太子殿下,而妾不过只是一个小官家里的女儿,自知并不匹配,且擅闯了您的地方,当时只怕会被拉出去杖责,这样回了闵府,妾必没了性命,不仅如此,母亲也会受妾连累,自此更不好在府中生存了,所以当时,妾连抬头瞧您一眼的勇气都没有。若不是您后来免了妾的礼,又说不过小事,不会与妾计较的话,妾真的无颜回闵府了。” 他说“我那竹林,早有许多人入内了,不知为着什么心思,但见了我从没有害怕的,都是上赶子同我说话打探的。却不知那日你进来,连半句话都不肯多说,惧怕的样子,像是我会吃了你一般。后来问你是哪家的,你也不肯说,不过我倒留了个心思,知道你们都是母亲要为我择选的东宫女眷,你不肯告诉我,自有人想告诉我。” 我纳罕,继续问“可您后来知道妾是闵家长女,太后娘娘便答允了让妾入东宫了?” 他说“当然不是。母亲彼时说闵家家门普通,不如她为我挑选的盛家,曹家,那时都是有名的世家望族,教养出的女儿也必定聪慧懂事,贤惠温柔,但我知晓母亲的性子,她最受不住我日日软磨硬泡,最后还是答应了我的请求,让我率先迎你入府为良娣,后有曹氏为良娣,徐氏为良媛,唯有盛氏的位分给的低些,只是一个宝林,只在她生女后抬为了良媛,母亲为这事还气恼了很久。我那时只是觉得,闵家的女儿同别的都不一样,她那么诚恳,那么温柔,又带些旁人没有的小意,她便是我今世想要共度余生的良人。” 他接着说了下去“你不知道,父亲爱重母亲,虽有其余的娘子,但对母亲几十年如一日的温柔和在乎满宫皆知,虽然母亲诞下我以后伤了身子,不能再生养,但父亲依旧不迎更多的嫔御,甚至最后,连见都不见那些娘子一眼。我曾经觉得很可笑,堂堂天下之主,九五之尊,把所有的心思都用在了一个女人身上,但后来我遇见了你,我觉得这都是值得的。因为只要有挚爱之人,无论如何为她自苦,都会甘之如饴。” 我闻言笑说“那日您问我可是真心真意嫁给您的,我未回答。而如今,我可以回答您了。”他有些诧异,却笑说“好啊,我洗耳恭听。” 我莞尔抬首,与他对视着,句句坚定的开口道“妾有尾声之心,亦有文君之愿,人生短短一世如白驹过隙,妾不求其它,只求能相伴夫君身侧,岁岁年年长相依,共守春秋冬夏,蹉跎岁月静好,闲看庭前花落。” 他听后似有震惊之色,过了好一会才说“我不想你如尾声抱柱那样抱憾而死,更不会让你写下白头吟,诀别书伤心至此,我望你一世常乐欢悦,我望能护你一生安宁。” 我迎着他的目光,用尽了毕生的温柔说“您是这世上对妾最好的人,有人曾问过妾,更相信一见钟情,还是日久生情?妾那时觉得一见钟情不可信,仅一瞬的心动,怎足维持一生一世的相守?但现在妾相信了,因为您对妾是一见钟情,妾对您是日久生情,无论是哪一种,妾都希望这份情意能同你我一起,安稳的走过这一世。” 他终于将我搂入怀中,须臾如常日笑说“好。我答应你,一辈子,绝不反悔。” 一辈子很长,是由三万多个日夜成就的,一辈子也很短,短到如同蜉蝣一般,朝生暮死,几乎来不及做所有想要做的事。但我向来坚定的认为,一辈子是很短的,短到只能爱上一个人。或许一见钟情然后认定他便是携手一生的人,春秋冬夏长相随。或许日久生情的爱上,忘记所有的过去,就像我忘记了算作青梅竹马的高氏一样,少年里嫁娶终究一句戏言不能当真,但我希望高家的哥哥能够娶到一个他真正欢喜的新妇,然后对她说那些,曾经与我也说过的,让一个情窦初开的姑娘动心脸红的话语。 第50章 长相思兮长相忆1 两年后,娘子已产下三子一女。我常常看着她和官家抱着孩子们对坐着,时而说些私密的话语,默契的一起笑着。终至我二十二岁生辰那日,我向娘子求了一桩好婚事,这两年里,我已认定了是他。而说也新奇,这位我的意中人,算是娘子的堂兄了,他是陆尚书同胞兄长的嫡长子,一直专注考取功名,如今还未娶妻。 娘子听后,笑说“这是亲上加亲的喜事,今后,我也要称你一声嫂子了。”我口中称着不敢不敢,但想想有了这层关系,今后还可以入宫多探望她,不免也更愉悦些。我的婚期便定下半月后,先前娘子一直说,要为我好生置办嫁妆,直到我真正看到嫁妆的时候,我才知她一直以来的用心。她还与我说,若有什么想要的,就尽管和四司六局开口,万不要委屈了自己,而我心中所有,唯有感动。 今上亦开口说“忻颖素日与你最亲厚,你侍奉忻颖也尽心,加之当年之事,如今你若无显赫母家,想必过门后会落人话柄,于正妻之位上坎坷不平,就如此吧,既忻颖将你当成妹妹,那你亦是我的妹妹,我当年一直觉得母亲未给我添一位妹妹是可惜之事,如今便收你为义妹,你若以长公主之名位,便是下嫁,这样忻颖你亦不必担忧她嫁到陆家会不好了。” 我闻言下拜说“奴婢卑微之身,怎敢忝颜位于长公主之位?官家如此,奴婢万万不敢领受。” 今上倒不在乎的一笑“忻颖早有此意,只是皇后亲妹,不知要给个什么名分才合适,且无太多先例,唯有太宗皇帝曾封她的妻妹为郡主,只是郡主之位实在不如长公主,其实我是明白你的心意,比起做我的妹妹,你更愿做忻颖的妹妹。” 我答说“奴婢绝无此意。殿下与官家皆是身份尊贵,奴婢没有半分想要攀附之意。”娘子顺而开口“静徽,我便是知你无攀附之意,才给你这样的位分。你成了长公主嫁入陆氏,亦是光耀陆氏家门的好事,如此一来,伯父也能多高兴高兴,再说,那位陆大人虽待你不错,但听闻陆夫人却不是个好相与的,希望这长公主的身份能够护你周全。自此而后,这长秋宫便是你的母家,你从这里走出去,也请记着,今后受了委屈,万不要自己咽下,还是要来与我说说的,我还有统管外命妇的名分在,再不成,我请我母亲去规劝陆夫人也是使得的。” 我颔首道“是,那奴婢便谢过官家,谢过殿下了。”今上打趣道“幸好你就这么一个贴身侍奉的,若再多几个,母亲那边就要过问了。”娘子搂着女儿笑睨她一眼“看来妾也该给您叩首谢恩,才不枉您如此为妾考虑。” 说罢娘子便将孩子交给一旁立着的宫娥,整齐衣裳,预备下拜。她还未拜今上便已起身“可别,这几日院判一直费心为你调理身子,你这膝盖又不好,今后这些礼便一概免了,你养好身子为上。静徽,你也起来。” 我闻言起身扶娘子坐,她方伤感说“你嫁人后,我便当真没半个贴心的人了。”今上闻言握娘子手“你看看,筹办婚事是你,如今触景伤情的又是你,如何就没了贴心的人了?我难道还不算你的贴心人?” 娘子失笑说“算算算,您当然是妾的贴心人了。”我上前笑道“您还记着小珃吗?” 她看我说“是两年前,说损毁了我的画的那位宫娥吗?”我答“正是。她入宫早,奴婢教导她一段时日,觉着她为人聪慧守礼,是个妥帖的人,当年官家曾有旨意,命奴婢注意着可用之人,今后可以替上,如今奴婢向娘子举荐小珃,望她能替代奴婢继续好好的照顾娘子。” 娘子听后方说“宫娥们将最好的年华都尽数付了这深深宫墙,如今能看到你们得嫁如意郎君,也是能给你们最好的回馈了。”我笑说“殿下您待宫娥们是最好的,即使辛苦了这些年,得您嘉言,能够嫁得如意郎君,也算不枉这番辛苦了。”她垂眸说“希望你们都能平安顺遂,不必再提心吊胆的过日子,入府后也能得主君疼爱,生下的子女能得到主君公平的待遇…”今上闻言,迅速握紧娘子的手“会的,静徽,今后如是受了委屈,定要告诉忻颖,你为长公主,可时常回宫看望我和忻颖,希望你能经常回来看望忻颖,也免她担心。” 我出嫁那日,娘子和官家在宫门口送我,为显隆重,娘子特地穿了皇后的翟衣,梳了典仪时的发髻,我瞧着都觉着累,但几次规劝都无果,便连今上也随着娘子的心意,穿了朝服送我出嫁。待等陆家的那位上前,给今上和娘子见过礼后,才听娘子开口,是鲜少听见的威严口气“陆大人,还望您能真心相待静徽长公主,须知,静徽长公主的母家是这里,静徽长公主的靠山是官家和本宫,若你敢薄待她,便是弃你满门荣华于不顾。” 我见她说完这话,连今上也有些吃惊。今上握她手说“忻颖看重静徽,朕亦看重静徽,虽非亲妹,但朕待她胜似亲妹,想必朕和皇后的心意,陆大人会明白的。”说完这话,娘子方上前握我的手,然后将手交到陆大人的手里,我与他手交握着,彼此明白心意,他又说“微臣明白两位的心意,微臣迎娶静徽长公主殿下,必将她捧于手里,此生此世珍爱她。” 我随之颔首,同陆大人一齐拜别,起身见娘子已落泪,安抚说“您别这样。”又看了看跟在娘子身后的小珃“今后照顾殿下的重任便交给你了,若是照顾不好殿下,便是辜负了我的一片苦心,也辜负了官家和殿下对你的信任。”她笑说“请长公主放心,奴婢一定好好照顾殿下,力求能如长公主一般照顾周到。” 我无声的坐上了轿子,听着丝竹管弦的声音,听着一声声道喜的话,终于离那座宫城,离我心系的娘子越来越远了。我曾经那样的讨厌着这座宫城,所求唯有早日离开这里,可今日,却无比不舍的离开这里,去到另一个陌生的地方。 接下去的日子平静安宁,我做了陆家的大娘子,虽与婆母有些过节,但好在后来都一一化解了,对我的恭敬守礼,我那位婆母也说不出什么来,最后对我的态度也和善了不少。我对宫中传来的消息皆是细细过问,年节之时,更是最早入宫探望的。我想她不会辜负这样的好时光,不会辜负对她倾注了一世深爱的官家,而能看着她幸福,也守着自己的幸福日子,就是我如今最大的幸福和安心所在。 于我五十岁那年,官家禅位,带着娘子四处游历山水去了。后来听说两人行遍了山水,留下了不少传世的名作。我有幸托夫君得到几幅,日日都会看一遍。其中一幅画是娘子与官家在读书,而我侍立在侧的。这不禁让我想起当年,我救护小珃那事。如今与之久不相见,所余唯有牵挂思念。 我的丈夫辞世于我七十九岁那年,那时孙辈们年岁都不小了,都能为他承办丧事了,而我的儿女们都陪在我身边,安慰说我不要伤心,今后还有他们陪在身侧。我仍旧让他们打听娘子的事,于我八十九岁那年,官家先一步辞世,三个月后,娘子亦辞世了。听说娘子走时,几个孩子都到了,包括她的长子,如今的圣上,娘子走时很安详,只说要去寻他们的父亲了,自己舍不得他,便是生死也羁绊不了他们。我闻言只是感慨,感慨后是无限的伤感。 人的一生除却生死外,还有重要的东西,譬如情爱。就像我偶然听说娘子曾经的青梅竹马终身未娶,只留着当年心上人的信物,而有日他来府中见我官人,我见到他手里摩挲的那玉佩上,有一个颖字,若说是娘子负他,倒不如说,他们都逃不过命运的渊薮。就像他注定要爱上娘子那样,娘子亦注定要爱上官家。 皇后殿下,我的旧主,我视作姐姐一样的人,请允许我最后一次称呼你为娘子。比起冷漠生疏的一声殿下,我更喜欢的是这两个字,它代表我与你度过的所有的苦难与欢愉,代表我对你所有的思念与牵挂。我缓缓扶着小盏起身,又徐徐的拜下,以额触地行稽首大礼。我想以他们的身份,会有很多人为他们吊唁,也不缺我一个,但就让我再送送你们吧,无论处于哪一种身份,妹妹或是宫娥。 我叩首毕,听到外面有些响动,我的孙辈们成亲早,娶的媳妇们纷纷为他们生下了孩子,让我欢喜不已。我看着孩子们在庭院中嘻笑打闹,孙辈们看见我,纷纷向我问好,仿佛看见当年刚入宫时的模样,我与小珃等人在院中打闹,后来成为娘子的掌事宫娥,那些人都向我问好一样。我老了,或许也将不久于世,但我不似那些老姐妹一样,对于生死无比畏惧,因为我想,死后,我便又能与娘子团聚了。 人生一世犹如大梦一场,如今时时萦绕在我耳畔的是她当年那句“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阖眸躺于软椅上,笑容温柔“闵娘子,我叫静徽。无声为静,美好为徽…” 第51章 忻颖官家初遇(番外) (此章以忻颖视角来写) 那日起身更衣时分,只见燕仪急匆匆的入内,手里端着新衣,笑说“姑娘,今儿您可以跟几个姑娘一起去东宫拜见皇后殿下了。” 我闻言只是吃惊“还有一月我便要嫁到张家去了,如今这时候要我入宫陪同她们采选东宫侍奉吗?”燕仪答说“听说今日是何小娘带着三姑娘去的,主君已经应了,还给您送了一声好衣裳。姑娘还是快些更衣吧,若一会晚了,主君又该不高兴了。”我一听父亲不高兴,便立即起了身更衣盥洗,待换上了衣裳,方听燕仪笑说“这身衣裳很衬姑娘您。”待我出了门,见父亲与几个妹妹均在了,小娘们与母亲也在,我先问过安,只见何小娘挽着三妹妹的手说“你在家里便最出众,此次定要争个头彩回来,最好便教太子封你个良娣,或是正妃才好呢。” 我只略略颔首行了过去,却听何小娘说“忻颖啊,你说你好歹是咱们闵府的长女,如今不叫你跟去,未免是太折你的颜面了,不过你相貌平平,又不善言辞,我只盼你别给闵家丢脸就是。” 我莞尔说“小娘教导,忻颖铭记于心不会忘记,希望三妹妹能拔得头筹。” 到了那处,我才发现来的人真是不少,四处都聚着人,而我们向太后叩首后,几个妹妹便朝着贵女那里走去,而我只是与燕仪在一起说话罢了。过来一会子有人来找我们身边的侍女,说皇后殿下想赏些东西给我们,燕仪便随她们去了。 再之后,有位面生的宫娥过来与我说“您可是闵家长女颖姑娘?”我颔首应是,她说“皇后殿下想要见您,请您跟随我来。” 我闻言觉得有些诧异,但毕竟是可能真是皇后的意思,便只能随行。直到她带我至一片竹林前,与我屈膝说“穿过竹林就是了,姑娘请吧。”说完了话她便速速离去,我唤了几声她也没应。虽说此刻觉得是受她蒙骗,但却实在害怕真是皇后请自己前去,如此不往失了规矩。便大着胆子朝内行去,只至行到前处时见有人在自己对弈,旁侧煮着茶。 他或许是听到了声响,抬头来望我,如此算是破了男女大防,我忙垂首道“今日无意叨扰,还望大人恕罪。”他起身道“你不知我是谁?”我垂首间见他衣衫上绣的东西,忙跪了下去“妾无意冒犯太子殿下,还请饶恕妾无心之失。”他轻笑间的话听不出喜怒“既是无心之失,又有什么可问罪的?免礼吧。” 我虽战战兢兢的起了身,他指了指面前棋盘说“你若下的赢我,我便饶你,若下不赢,这事我便要一五一十的禀给母亲了。” 素来听闻东宫棋艺精湛,且是五岁便已开始学棋,我哪里能下的过他?自己不过是闲时自己琢磨罢了,抬头刚想求情,只见他已落子了。耽误了些许时候,于丟了泰半江山后,终于寻了一丝破绽,这一棋落子后,倒赢了他一个子。 我见状欢喜道“殿下,妾赢了,殿下可要说话算话,替妾守口如瓶。”他看着我,笑着点头说“好。” 亦起身问“敢问姑娘你是哪家的?”我一听这话,有些惧怕,莫不是要记下我的名姓,今后再拿这事要挟?兀自说话间也有些赌气的意味“殿下堂堂君子,亦想日后翻旧账吗?” 他笑说“你想多了,你今日入东宫,可是母亲相邀?”我点点头,他便接着说“你竟不想毛遂自荐吗?既是想做孤的妻妾,如今孤就在此处,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我从他的语气中寻出一点玩笑的意味,迅而找好说辞说“妾今日入宫,是陪同几个妹妹来的。并无想攀附您的意思,至于有何想说的…这前面有很多名门贵女,温厚贤淑,胜我百倍,妾希望殿下能迎娶心上人入东宫,从此与太子妃殿下携手白头。” 说完便匆匆屈膝一礼走了,虽为找路费了些时辰,但好在我向来不惹眼,便是失踪也唯有燕仪找我罢了,待我回去燕仪方急说“您去哪了?这太子殿下就要到了!”我看着她,一瞬间有些担忧“不是说今日太子殿下并不前来,只是皇后殿下代为择选吗?”她一面陪着我往前行,一面说“方才太子身侧的小侍来传话说太子今日无事,想亲自来看看,奴婢也觉得奇怪,传闻中太子无意于女眷之事,怎的今日会亲自前来?” 我与她说话间,有小侍唱词道“太子殿下到。”众贵女都不再整理妆容衣衫,而是齐齐携了笑意行礼说“恭请太子殿下金安。”我此刻立在一个并不显眼的位子,想来一会他被立于前面的女眷们吸引,便不会再问我的事了。我见他来先向皇后问候“母亲慈安。”皇后笑说“听说你今日有兴致来看看她们,母亲很高兴,既然你来了,就亲自选选吧。” 她示意身侧宫娥“去,为太子殿下引荐一下贵女们。”那宫娥为他引荐了盛家幺女,曹家长女,与徐家长女,他看过均无甚表示,只是略略颔首受礼。 他于众人面前缓缓踱步,走到我前面那人时,那位宫娥说“这位是王家的嫡次女…”话未说完,便听他开了口“她后面这位是?” 那一刻,我只觉得全场的眼光皆在我身上,那位宫娥看了我半晌,向他请罪道“殿下恕罪,奴婢不曾见过这位娘子的画像,不知这位娘子属从哪家。” 随后她瞧我一眼“殿下过问,您还不自报门庭?”我闻言只好重新依礼下拜“刑部主事长女闵氏忻颖,恭请太子殿下金安。” 他有意向前走,我前面的那位贵女便侧开一步,他握着我的双手将我扶起,我吃惊之下忘记了挣脱。后他带着笑意松开了我,上前对皇后一揖“母亲,闵家的这位长女,很合孤的心意。看着便是温厚贤淑,贤惠端方,相信今后入了东宫,孤可与之携手白头。” 我闻言大惊,这是我方才说过的话,皇后闻言起身,仔细端详了我。“太子,方才为你引荐的盛氏曹氏,哪个不比她好?这闵氏只是一个七品官家的女儿,纵是长女,也不堪匹配太子妃之位啊。” 我闻言大喜,却不料他接着说道“若母亲认为闵氏不堪太子妃位,孤欲册其为良娣,但仍行太子妃立迎入东宫。”此言一出,各位贵女皆议论了起来,直到皇后开口说“噤声。既然这是你的心意,母亲不阻拦你,但这太子妃之位…”她的话被太子截断,见太子云淡风轻的接着说“母亲,儿子只盼能迎心爱之人为正妃。”皇后眼神扫过我“你与闵氏之前见过?”我心中暗叫不好,他如若说出之前的事,皇后怕会重罚我。太子仍是温和口气“母亲说笑了,闵氏是深闺娘子,儿子是东宫太子,哪里会有见面的机会。只是方才一见,一见倾心了。” 皇后看着他“荒唐!这样的话你也说的出,太子,你向来是多守礼的一个人,而今却为着一个闵氏与我扯谎,这样的话你且问问她们,谁信你半分?” 太子还是很平静的回说“母亲,古有司马长卿与卓文君一见钟情,两人曾经情深意笃,今日孤见闵氏,见之钟情,愿如长卿文君一般恩爱情笃,举案齐眉,但永无让卿卿写下诀别诗白头吟那一日。”这后一句话是对我说的,皇后听罢说“闵氏,太子对你情深意重,你意下如何?”我明白这话的意思,上前拜下道“回皇后殿下,妾今能见太子殿下一面,得如此赞誉,已然足够,妾身份卑微,不敢忝求太子良娣之位,妾在此叩谢殿下隆恩,愿终身感念殿下恩德。” 他徐徐开口说“母亲,今日您为我挑选妻妾,将众贵女邀请至此,我亦是首次与她们相见,若您不信一见钟情,又如何将她们送入东宫?”说罢他亦拜下“今日望母亲成全,儿子希望能如愿迎娶闵氏。” 皇后闻言后亦深感无力,她只是平淡的说“太子今日所言所为,实在令本宫吃惊,请太子回去好生反省今日之事,明日入宫与本宫重新陈说,谁才是你想迎娶入东宫之人。”说罢皇后起身离去,徒留一众女眷在此。他转身吩咐一句“送她们回去吧。” 我见状亦屈膝,欲告退。却被他拦住“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今后不知如何称呼。”我望着他,肃然道“殿下今日玩笑开的大了些,还希望您明日能好好与皇后殿下解释,就算您不喜欢那些贵女,也不能拿妾作挡箭牌吧?”他笑说“你以为我不是认真的,不是真的想娶你?”我抬首看着他“您与妾初次见,难道真如您口中所说,您对妾一见钟情了?可妾无品无貌,您怎会对妾一见钟情?” 他含笑垂首,半晌又说“所以你究竟叫什么名字?”我实在无法,只好说“忻颖。”他又问“是哪两个字?”我没多想,直接回说“何以答欢忻的忻,佳谷垂金颖的颖。”一出口却发觉,那何以答欢忻正是定情诗中的一句。见他满面的笑意不由得垂下头去,却恰被他抬起了下颚“我记下了,忻颖。”我忙错开道“妾先告退了。”他含笑说“忻颖,你且回去等着东宫的聘礼吧!” 第52章 忻颖官家(番外2) 我本以为他只是说说罢了,也不会作数的,再者说,那日瞧着皇后殿下的样子,不似是容他迎娶我的模样。然我于府中这些日子却因他过的很不好,因为他的话,我那位父亲一心听了三妹妹和何小娘的话,将我禁足于房中,不让我随意走动,更与我说,再过几日,就要将我送到张府去。 我对他,如今没有喜欢,我的心中另有心上人,可惜无论是嫁给太子或是嫁给张氏,这辈子恐也是难熬。那日方草草用了膳,有一个面生的宫娥来叩我的房门,向我直直拜了下去,我不知何意,忙问“您这是何意?您是宫中的女官,哪里当得起如此大礼?” 她面沉如水,还重向我屈膝说“闵良娣,请随奴婢往正殿去,方才您家的主君说您病了,且病的很重,才不能出门。看来您这病原无那样严重,是闵大人思虑过甚了,奴婢来是传话的,官家敕封您为太子良娣,太子殿下亲择了好日子,便于五日后,首先迎您入府,另外殿下还吩咐说,您一切礼遇与太子妃相同,任何人不得慢待。”我睨着她,对她方才说的半个字也不敢信,还是燕仪先替我回一谢礼“女官这番来是?” 她颔首说“奴婢自是来替官家和太子殿下传话的,另外有些赏赐,都于正堂,方才传旨时分,因闵大人说您病的重,才没有令您一齐到正堂,不过太子殿下对您的看重,您应当明白。” 我觑了觑她的神色,缓了一会才屈身拜下“是,妾叩谢官家天恩浩荡,亦多谢太子殿下为妾用心至此。”她亲自扶了我起身,笑说“于您入东宫后十日,盛家幺女,曹家长女和徐家长女亦要入东宫,殿下吩咐,盛氏封宝林,曹氏徐氏封良媛,于位分上均不及您,不过皇后殿下命我提点您一句,即便殿下疼爱您,有些规矩亦要守的,万不可令殿下再为您做什么出格之事。” 我垂首应话“女官所言极是。妾得殿下如此相待,已心有不安,入东宫后,定恪守规矩礼仪,牢记皇后殿下教诲。” 她笑了笑屈膝一礼“您聪慧伶俐,何用奴婢多言,闵良娣是有福之人,奴婢在此祝良娣节节高升,早日为殿下繁衍后嗣。”我将腕上的玉镯褪至她腕上,却被她挡回,她轻笑说“良娣的心意我已然明了,只是良娣的日子并不好过,且我与良娣日后并无相见相交之处,这镯子良娣还是留给有用之人吧,奴婢于此留了许久,这便告退了。”我闻言只好在屋前送了送她,此刻见父亲与两位小娘过来,我便立刻回了屋内,远远向他们请安。 女官见了父亲,并不惧怕,迎上去一礼后说“闵大人,奴婢方才去探望良娣,原来良娣病的并不重,想是您过于担忧女儿了,不过太子殿下就要迎良娣入东宫了,想来这些日子该让良娣多走动走动才是。”父亲回说“女官此言,我记下了。” 女官回头望了我一眼,说“屋内那位是您的嫡长女,却得您如此刻薄相待,这里两位只是您的庶次女,却丰衣足食如此,看来大人不大明白妻妾有别的道理,在此奴婢多言一句,我家皇后殿下为官家发妻,得官家多年爱重,若大人不能如官家一般爱重发妻,也至少该敬重发妻才是。” 父亲终于没了好脸色“您虽是宫里女官,但对我的家事如此指点,怕还是不妥吧?” 那女官复是一笑回说“奴婢只是好意提醒罢了。其实方才奴婢在想,您是这样的一个人,却如何能教养出这样的闵良娣,贤淑温柔,端庄守礼,实在令奴婢意外。” 她说罢便再一礼“大人可不要忘了,再过五日,您的嫡长女要走入的地方是东宫,您从前是如何待她的,奴婢不愿管亦管不得,但若这五日您还不能善待她刻薄她,太子殿下动怒起来,你可是担待不起的,如今官家身子不大好,朝政大多交给太子殿下处置,也不妨告诉您,这东宫女眷是皇后殿下定下的,原也没有您家嫡长女的名字,至于您家的嫡长女为何在这东宫女眷册上,是太子殿下亲去紫宸殿求来的,原求的是正妃之位,只是官家觉得您官位太过低微,且为官几载亦没有什么能说得出口的功劳,才不肯给您女儿这个正妃位。闵大人,此次一并入东宫的曹家,徐家,盛家都是显赫世家,那几家的主君您亦是见过的,其实家中能出一个太子妃有什么不好?太子妃亦是今后的皇后,若今后您成了皇后之父,哪怕您无能至极官家也会赏您一个好看的官位,倒不用您去旁人府上相求了。” 她说罢,我父已然愣于原地,只是燕仪惊讶道“这位女官,是不是当日立于皇后殿下身侧的那一位,她原是皇后殿下身边那位有名的掌事女官邀月罢!”她语出,我似也想起那她那日相随皇后身侧的事,她是皇后的陪嫁侍女,与皇后不光有主仆之谊,更有姐妹的情分。如今有了好夫家亦有了孩子,只是近日长秋宫事忙才回去照料两日。我见父亲闻此语,立即恭敬道“今日能受女官教导,微臣感激不尽。” 邀月女官一如方才的模样,轻笑说“今日在大人这里,奴婢也算知晓什么叫前倨后恭了,幸好奴婢是在后宫做事的,就算要打交道,亦不过是同您这位温柔贤淑的长女打交道罢了,奴婢何其有幸,今后与您大可不必再见一面了。”她话毕,似还想起了什么“不过闵大人,奴婢的官人是刑部侍郎,高您几品,且都是一部中做事的,还希望您能用心为刑部做事,为官家尽心才是。” 这位邀月女官精通言语,是宫里出了名的。也难怪父亲会被她一段话说的无话可言。我望着她的背影走远了,她至门口顾首,向我一礼。 我深屈膝回她一礼,见父亲与两个小娘看我的眼神已然满含怨怼。我曾很想知道,父亲为何那样厌恶我,这些年都未有答案,不过我就要出嫁了,今后,也不会有什么与他相见的日子了。那日过后,他解了我的禁足,我去看望母亲时候与她提起,太子殿下替我求了良娣之事,母亲欢喜万分,连说了三个好字,挽我手说“忻颖,入东宫后,一定要更谨慎小心,虽说如今太子对你有意,但若你因此便骄矜起来,他会对你生厌的。” 我垂首答说“母亲说的是,女儿会谨记母亲的教导,入东宫便尽心侍奉太子殿下。”随后我亦挽她手说“可是女儿嫁人了,母亲的日子会不会更不好过?”她笑笑说“左不过就是这样罢了,说不准你入了东宫,太子殿下重视你,你父亲还能待我更好些。” 我望着母亲的面庞,她没比两个小娘长几岁,但站在一起竟显得苍老不少。我说“女儿会为母亲争口气的,会想法子让太子殿下待我更好,母亲,您可想过和离吗?” 我从没见过她那般的神情,从来无神的眼睛里终于有了光芒,然随后便掩了下去“好孩子,别多想这些,你好好嫁人,一生平安幸福,母亲便无遗憾了。” 嫁入东宫的前一夜,我还是去见了母亲,还是问她,要不要与父亲和离,如真是想好了,我会为她草拟和离文书,哪怕要去京兆尹府,上公堂对簿,我也是不怕的。 但我还记得母亲那样震惊的神情,她说“万万不可。你好容易才不必嫁到张家那虎狼窝去,嫁入东宫也不知是福是祸,你能明哲保身,护好自己的性命已是不易,万勿再为我费心了,你记着,只要安好一日,母亲便也安好一日。”随后她便让侍女送我出来,我除却再三叮嘱几位侍女好好照顾她,随后留了我所有的首饰银钱,便不舍的离开了。大婚那日,我穿着宫中送来的偏红嫁衣,头饰不多,除却宫里送来的冠,我只自己添了两样必要的以固定发髻。 这几日父亲常来见我,告诉我让我大病一场,如此便不必嫁给太子了,这样亦不必把全家的生死荣辱都放于我一身。我明白自己已与心中人从此无缘,也不想嫁给张氏处理他家里那烂摊子,如今能嫁得东宫太子,或许是我最好的选择。我行至门口时,见父亲冷冰冰的模样一如往日,他看着我“今日你跨出这闵府一步,就再不是我的女儿,亦再非我闵家之人了!” 我瞥了他一眼,将手中纨扇放下说“父亲何必这样危言耸听,我入东宫后,会更加谨言慎行,不会有辱闵家门庭。”他看着我说“逆女!你以为我不敢?若你出了这门,我便将你从宗谱中除名,今后你我再非父女,你也不要再叫我父亲了!”我此刻亦是冷冷看着他,须臾后说“您如何待我,我一向清楚,只是请您记着,这府中的卫娘子,如今不仅是您的发妻,更是太子良娣的生母,若你胆敢伤她苛待她,我必定要你偿十倍百倍的代价,说到做到。” 他闻此语,颇有吃惊神色,此刻何小娘上前说“主君,看来曾经忻颖的安分懂事大都是假的,今日她竟和您如此说话…” 第53章 忻颖官家(番外3) 我与他僵持不下,终于有人打破了平静。我原以为他今日不会来的,我不过是良娣,若非太子妃,是不用他至府邸亲迎的。但他竟来了,不仅来了,还着了同样的喜服。我见他来,还是提前拜下说“妾请太子殿下安。” 他亲手扶起我,我见家人们亦随而行礼,他只是淡然开口说了声免礼。他执我手说“良娣这般不舍,是还想与家人多说两句吗?” 我摇摇头,重新以纨扇遮面道“妾与家人,方才已经话别了。”他颔首,说“那忻颖你先出去上轿罢,孤有几句话想同闵大人说,说来这里是你长大的地方,孤还想得空好好看看这里。”他瞧了瞧父亲,后一揖说“孤在此多谢闵大人多年对忻颖的照料。”他又看了何小娘一眼“这位是忻颖的母亲吗?”父亲答说“这是微臣如夫人,忻颖的母亲近日病了,怕受了风,不能出来。” 他瞧了瞧我“忻颖,岳母大人病了?病的如何,可要孤遣太医来瞧一瞧?”我看着他笑说“殿下不必担忧,既然主君说母亲病了,那母亲必得病了。至于遣太医来过问,您的心意妾领受了,不过却是不必了。” 他又握了握我的手,说“既然如此,去请闵夫人出来与忻颖见一见罢。”他这话是对身边随着的人说的,我看了看他的服饰,他大抵是四品以上的,年纪轻轻得此高位,想必在太子底下甚为得力。他一揖向内行去,不久就见他扶着我母亲出来,我母亲欲向太子拜下,他伸手一挡“夫人不必多礼,按规矩,您是忻颖的母亲,亦是孤的长辈,该是孤向您请安才是。贸然请夫人出来,是觉得忻颖即将出嫁,夫人作为母亲,是想送一送的吧。” 他转眼看着我,我上前几步,与母亲双手交握“忻颖此去,还望母亲多保重身子,若受了委屈,请告知于我。” 母亲颔首,说“你顾好自己,燕仪,望你能一直尽心服侍忻颖,忠心耿耿别无二心。”待我又说了一句客套话,方退后一步,翩然一拜,双手交叠至身前,然后深深一叩,过了今日,我便与这里再无半分关系了,但我如今心中五味杂陈,不知是该欢喜还是该难过。 他亲自扶了我起来,向母亲深深一揖“我当尽毕生之力呵护忻颖,在此承诺母亲,一生一世,珍之重之。”我见母亲神色大惊,大抵是被他这一声“母亲”惊着了,他的母亲是谁,我们都是心知肚明的,今他有了这么几句,我思绪未了,就见母亲沉然下拜口称“惶恐”,我见他虚扶起母亲,又对我重新伸出手,我以另一只手执纨扇,终于在阖府人的注目下,稳当的行了出去。 我知他为东宫,亲迎之礼与平常人家自不相同,待我上轿后,我见他气定神闲的在下面等了一会子,直到有人急匆匆的牵了匹马过来,说“殿下,您让办的事成了。”他复翻身上马,看的众人一惊,连呼使不得,使不得,便是我已有些讶异的看了一会,直到燕仪小声说“您这样太过失礼了,殿下正看着您呢。”我见他笑意盈盈与我对视,忙错开目光,安心坐回原处。后来的情景热闹非凡,我坐于轿中都能将京城百姓的“恭喜”二字听的清清楚楚,无论是在父亲的口中,或是旁人的耳中,他都是那样贤德仁厚的一个人,人人都说,他将来会是一个好官家。 这么说来,他的妻妾倒更难做了一些。因着他这份贤明,我们都要以他为典范榜样,而那的确是我不想要的,我做不来贤妻良母的模样,或是说,我见到我母做了几十年的贤妻良母,却仍旧得不来我父的善待,因此更加气恼,愈发对这四字厌恶至极。到了东宫,我方下了轿,仍举着那纨扇,我见东宫外迎候了人,穿着似是司仪官的模样,大觉吃惊。因我朝是独迎娶正妻可有司仪的,然我为太子良娣,又何能以此礼迎我?素来说这位太子殿下极为守礼恭谨,怎么我倒没瞧出来半分? 待停轿后,我跨出轿门,他便已来扶我。我避讳不得,燕仪已要上前相劝,我吩咐一声“退下”他牵我手时,我已与这位万众瞩目的太子殿下比肩而立。我曾那么想为人正室,更想做一个体面的正室,我自然想过我的官人亦会不喜欢我,可他至少会给我明面上的敬重,我曾那么多次瞧过那些小娘们谄媚讨好的嘴脸,所以心底当真没有半分是甘心乐意为妾的。但到底还是做了妾室,但太子对我很好,我终于还是宽心了。 那日行过一系列大婚礼仪,除却拜高堂的礼一并省去外,除却这些人没有称我一声太子妃殿下外,并无多少让我觉得自己不是他的正室。今日东宫来了不少宾客,自然官家和皇后也赐了礼,但不曾亲来。或许官家对这桩婚事是无多少不愿的,但皇后定充满了不愿。因为她原已为太子定好了正妃和妾室,正妃是她的本家姑娘盛家幺女,妾室是徐家长女和曹家长女。我想着这些,却听外头说散了的声音,是已不早了,将近子时,殿内仍燃着香烛,而我仍端坐着,虽说今日着实疲累,我也望能早些歇着,但今日毕竟是大婚日,若今日不能让他欣喜尽兴,却不知今后的日子要如何难过了。 听见外头说话的声音,我一见有红衣入内,便立即起身拜了下去,以纨扇挡面“妾问殿下安。”今日想必他亦很累,是以我并未以繁复的金安礼来请,我瞧他神色并无倦怠,反而满面喜色扶了我起身,开口一句话便令我意外“听说你膝盖不好,曾经伤过。”我的手仍于他手中,然而心思却已不稳,他说这话是已将我的事问的清楚了吧?我着实伤过,是昔日被我一位妹妹诬栽受父亲罚所致的。他见我不答,索性拿去了我手里纨扇“良娣,孤与你是见过面的。”我对他的称呼很警惕,譬如我觉得他欢喜时称我名字,而兴致缺缺却称我场面上的名号,譬如良娣。 我心知处境,不想与他硬顶,如平日温婉笑说“是,是曾受过伤。”他“哦”了一声,与我说“那今后能免的礼尽量免了,你见我不必行礼,若想表恭敬,只颔一颔首就是。” 我不明所以,他回头来望我说“只是明日要委屈你了,明日我与你一同入宫去向父亲母亲问安,怕要累你行那繁复的稽首礼。”我半吃惊半镇定的点头“妾明白,殿下恪守礼数,妾亦会如此。” 他笑的温柔,行过去将合卺酒的其中一个递给我“今日还差这一步,你我便是夫妻了。” 我睨着他,想从他的神情中看出些什么,但我真的丝毫瞧不出什么,我回说“殿下说笑了,您方才也称妾为良娣,您的妻子应是将来的太子妃殿下。” 他毫不在意似是随口一问“你很在意名分?”我心中又一惊,犹豫再三答说“请殿下放心,妾明白殿下待妾的好,今后若是太子妃殿下入东宫,妾必极尽自身之力全心全意侍奉主母。”他将酒杯递到我手中“那便请你自今日起好好待自己吧。”我起初不明这话何意,后来才慢慢的明白,他是在告诉我,日后不会有主母了,若有,也会是我。 饮过合卺酒后,他将酒杯放于盏上,替我摘下了头冠,我在他入内前已然盥洗过,见他开始解衣裳,我亦起身道“妾服侍殿下更衣吧。” 他一笑“你自己更衣就是。我不愿叫人进来,又惹一番劳碌。”我心明他何意,自然微微侧了面去解衣裳。是时天并不太冷,是以我嫁衣内便已是中衣了,今日的中衣亦是偏红色的。我见他望着我不动,虽有些羞腆,但还是缓缓拉开了中衣裙的系带。他坐下来凝视我,我在他的眼神注视下只好颔首下去。他揽着我躺了下去,后对我说“今日你很累了,早些歇着吧。”我明白明日那些外头的人是要瞧见那一抹红色才能安心的,那他这是何意? 虽是不明,可这话是不能问出口的,我劳累一日也是无心想其它,只是沉沉睡去。翌日还是我醒的早些,起身仔细盥洗后便去了侧殿上妆,燕仪见我神色不错,笑说“您昨夜辛苦,今日还起的这般早?” 我明白她的意思,但昨夜我亦感奇怪,我不明白他的意思,我如何明白他到底是何意?这样娶了我又不肯碰我,他如此是想让我沦为东宫的笑话,受人折辱吗?那他一开始何必大动干戈的要娶我呢,还入了宫向官家求了这门亲事又是何意?我才想着,肩上忽地一沉,见是他已自行更衣站于我身后,我莞尔欲起身,却被他压住。“你的眉毛生的好,今日是你我新婚第一日,不若孤来为你描眉吧。” 我见守在此处的侍女均是吃惊,他兀自执了眉笔,在我眉上细细描画,他的手摩挲之间有些许微痒,我顺势阖上眼不再瞧他。 第54章 忻颖官家(番外4) 他描了好一会子方搁了笔,见我如此轻笑道“害羞什么?”我才睁开眼,见他已遣退侍女们,答说“这等小事,殿下今后可不要再做了,殿下的手,是用来指点江山的,可不能为了妾做这些闺阁小事。”他扶了我站起来“这些胡话你都是哪儿听来的,今后不许再说了。”说罢他说“你且去用早膳,我去盥洗了。” 我遂也起身“妾服侍殿下盥洗吧。”他顾首道“不必了,听说你从前有胃疾,这些时候虽好了,可还是要注意的。” 我看着他走了出去,只好听命去用了早膳,待他穿好了衣裳戴好了冠,我便也用好膳,随他行了出去。我与他同乘马车,过了一会我看着他,终问出了心中所想“殿下您…是不喜妾吗?” 他看着我,面容依旧柔和“为何如此问?这两日你受了什么委屈吗?”我摇头他复问“那是我待你哪处不周到了?”我无法,只得开口明言“您昨夜为何…什么都没做?”他听我说了这话,不由得笑“忻颖的意思是,昨夜你很失望?”我被他这话问住了,不知如何回答,听他悠闲说“知道你不大愿意嫁我,如今也不信我,我不愿强迫,等你愿意了,可以告诉我。至于东宫,对此不会有任何闲言碎语。” 我看着他,那一刻颇为动容。其实若昨夜他当真行了那周公之礼,我亦不会不愿的,毕竟夫妻之间大抵都是如此的。我与他先去紫宸殿拜见过官家,官家的态度很温和,大抵是对于这个孩子的疼爱,所以爱屋及乌,待我亦是不错。但到了长秋宫,倒是大相径庭了。我与他拜下后,只听皇后冷冷开口“太子免礼。”我闻言仍维持着下拜的姿势,却不料被一只手一抬,他微笑着说“母亲,是儿子一意孤行想娶她的,您若要罚跪,罚儿子就是,却与她无干的。” 皇后望着我,倏忽说“闵良娣,你究竟是有什么过人之处,才能让太子如此待你?”我欲重新拜下,却被他握住了手臂。 “母亲,儿子待忻颖之心如同父亲待您之心,若弱水三千亦但愿只取一瓢。”皇后望着我,半晌才说“好,你要偏疼她本宫不拦着,只是太子,繁衍后嗣不光是你的家事,更是国事,你便是喜欢她,也莫望这一点。” 他一揖“母亲教诲,儿子铭记在心。”我亦随他屈膝道“妾亦铭记在心。”她看着我仍是厌恶之色,说了不过几句话就命我们回去了。三日来算是平静,他忙起来几乎没多少时辰与我在一处了,但日日都歇在我这里,只是都是和衣而眠。 直至第四日有侯爷家的女眷约我一同去看赛马,我与他请示了一下,他当时在屋内翻上书的奏折,听后只说“你想去便去,不必报备。” 我答了声谢,闷在屋里多日,能出去走走是好的。但去了更觉无趣,我并不会骑马,只是几个英气的女眷一直在赛马,赛过马后又说要去射箭,那位侯爷的女眷一直拉着我,我也不好推辞,便一同去了,有一眼没一眼的瞧着。 直到听有人惊呼一声“闵良娣!”那时才抬头,发现有一支箭朝我射了过来,我脑中混沌,闪躲不及,但最后迟迟未感到疼痛,睁开眼后见有玄色的袖子挡在我前面,那骨节分明的手稳稳的握住了剑柄。他竟来了,在场的女眷均起了身,道了声“太子殿下安。” 我缓了一会,胆战心惊后颤抖着起身,他的手暖暖的把我的手握住,接着他的臂揽住了我,那位公侯家的小公子连连请罪说失了手,他不答一词,就要走出去时方冷冷说“今后别再出来丢人现眼了。” 他揽着我的手不动,低声与我说“忻颖,让你受惊了。”我未答话,须臾才说“若殿下方才不来…妾这一刻只怕是要生死一线了…”他紧紧握着我的手“是,今后我会多陪着你,不再叫你受这样的惊吓。” 是日晚,近子时了他还未来,我盏上的茶已换了四盏,直到燕仪劝我说“良娣先歇着吧,今日怕是殿下忙的晚了,怕搅扰良娣就自己歇下了。” 我好似听进去了,又好似未听进去,我今日还听了很多话,但说来说去,都是他待我的好。说到底,他是为我费尽了心思的,他今日陪了我半日,都是说些温柔的话来哄我,那我又能为他做些什么?他已是太子,富贵荣华对他来说是平常之物,皇后的那句话反复在我耳畔回响,繁衍后嗣…是啊,这大抵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事。 说话间,我听见外间有走动的声音,我缓缓起身,燕仪等先向他问了安,我屈膝道了声安,他挥手让宫人俱下去。看着我说“今日你受惊了,我还以为你会歇的早些,走来却见灯还没熄…”我静立原处,他见我不动又笑道“忻颖,怎么了?”他握我的手“若还是惊惧未定,我明日遣太医来瞧瞧。”我说“妾今日见到了耘姒郡主,她说她喜欢了殿下很多年,把一颗心都掏给了殿下,但殿下却对她冷若冰霜。” 他望我说“是她对你说了什么本不该说的话?”我摇摇头“妾只是在想,妾何德何能,能够成为您的良娣…”他扶我坐了“别这样说,能得你相伴,才是我三生有幸。”说罢他看着我,敛去笑容“那日对我们母亲说的,并不是假话,这世上只有一个忻颖,而我的忻颖是独一无二,无可替代的,而我既聘你为妻,定然会尽我一世之力,护你安稳无虞,一生一世,永生永世,珍爱于你。” 我闻言解开了襦裙的系带,搭于架上,他亦从容的自己解了衣裳,同我一样搭在架上,接着一揽我“今日你受惊了,早些歇着吧。” 我又摇头,看着他说“妾今日一直在想,殿下对妾的好,妾该如何报答。”他抚着我的鬘发“我待你好,你无需报答。我是你夫君,对你好疼爱你都是应该的。” 他这话一出,我又想起母亲来,不免靠入他怀里,才把想了一天的话说完“妾是愚钝之人,可这世上没有几个人肯待妾好,但妾曾发愿,若有真心待妾好的人,妾也会真心以报,若说妾能为您做些什么,唯有,繁衍后嗣,终老一生。” 说罢,我的手解开了中衣的系带,这已是第二次了,谁知他的手落于我手上“今日你累了,好好歇着,你的心意我明白了。”说罢轻轻啄我唇上“明日就是后悔也来不及了,佳人在侧,我明日定早早忙完了事过来。” 我应一声,钻入他怀中,他知我仍心有余悸,温暖将我圈入怀中。到了明日,因担忧晚上的事,我白日做什么都做不好,做茶茶花点的不好,刺绣便生走错了针线,就连读书也连换了三本。燕仪见我如此问“您怎么了?可是身子不适?” 我草草应她“没什么,只是觉得有些冷。”这几日风大,时而吹了风真觉着冷,说罢燕仪披了件衣裳在我身上“您要保重自己的身子。”我颔首应下,听闻他一早便去了宫中议事,这两日有选官的事宜,是个棘手的事。亏我还想着他那句早些回来,却也等到了亥时。他回来时有些疲意,见我立于门口,解下身上的披风给我“晚上天冷,以后在屋里等就是了。”我说“妾不冷。殿下辛苦,晚膳已然备好了。”他牵我的手往里走,落座后他似有话说,却几次闭口不语。后来我问“殿下是不是有话想问妾?” 他叹口气说“本想这次官员调换,能把你父亲迁到翰林院来,谁知今日不少官员反对,只得作罢了。”我没想到他是为了这个忧心“那您可是为着妾才想把父亲迁到翰林院的?” 他不置可否算是默认,我说“殿下,妾知道父亲不是个好官。您不必为着妾费这个心力,既然您愿意待妾好,便不必再为妾添一个显赫的母家。” 他的手摩挲着我的手“我今日见到了你父亲,他对我很客气,但提起你,他的态度并不大好。” 我一哂“闵大人一向不喜欢妾,那次为您选女眷,我几个妹妹都费了好一番心思装扮,最后却是妾被选中了,说来也是有趣,我们三个走前,我的一位小娘对她的女儿说,希望她能一举吸引殿下您的注意,让殿下您封她为良娣,但后来…结果是不尽如人意了。” 他不以为意,只夹了菜给我,笑说“陈年旧事不必在意,今后你与那几位妹妹再无牵连了。”说罢他搁了银筷,我见他如此亦搁了银筷,他笑说“你不必守这个规矩,若未用好就再用些。”我用绢子拭了拭“这几日胃口很好,之前多吃了几块糕点,便有些吃不下了。”他说“我去沐浴,你先歇一会。”我颔首“妾也去沐浴了。” 回来时他已在了,手里握着的是我下午读的那本《左传》,我坐于他身侧,他见我来放下了书静静看我,过了一会将我揽入怀中,他以手肘撑住重量,深深的覆住我的唇,我阖眸,感受他的温热于我颈上,与我的锁骨间游走,接着我见他轻轻一带,我的中衣系带便开了,他覆在我耳畔“你可会后悔?” 我在迷蒙中睁开眼来,闻言一笑双手一环他“不后悔。”他含着的笑意更盛,继续了下去,他的的行动与他的人一样温柔,使我丝。不仅丝毫不感到被冒犯,反而在他的体贴温柔中,更为动心了。翌日我听有声响,自知是他要入宫去了,便亦起了身,只是身子微有酸疼,他见我起身又扶我躺下“你好好歇着,这些不劳你忙。”一连几日他都是如此,我并不觉乏累,反而自得其章法而觉舒爽。 几日后,剩余的几个妾室亦入了东宫,他执我手受了妾室的礼,晚上却又来了我这里。我看见他觉得诧异,他刮我鼻尖说“怎么了,这般痴痴看我?”我问“今日盛宝林与两位良媛都入东宫了,您不去看看?”他应了一声“哦”说“你见过她们了,她们可还恭敬?”我颔首“是,她们都对妾很恭敬。”他笑着点头“那就好,若她们敢无礼,你告诉我。”我半玩笑的坐下来“她们对妾无礼,殿下会如何?”他神色温柔,但话语中透满寒意“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孤会叫她们知道,东宫是有规矩的地方,而东宫女眷即便是对孤无礼,亦不能对孤的忻颖无礼。” 第55章 轻舟已过万重山1 除夕夜是姜汀舟一生的噩梦,一生缘起于此,亦算是缘尽于此。除夕夜那日,旨意下至姜府,是谋反的大罪,不容辩解,一晚上的血腥屠戮,唯一活下来的,只有那姜家的幺女,十四岁的年华骤然没了亮色,如浮萍般风雨飘摇。姜汀舟一生原无所求,她所求简单的很,不求荣华一世,不求泼天富贵,只求能与她那青梅竹马的哥哥,当今行七的豫王殿下在一处。听说那日豫王在太和的丹陛前跪了整整一晚,但当今陛下一向做事不留情面,并无半分用处。 说来亦是怪,自打姜家事起,当今陛下的身子竟不好起来,不过半年便撒手而去,更怪的一件事,是他传位给了一个原不可能受皇位的人,豫王殿下。豫王继位后,对待自己的手足不算善待,将平时安分的三个兄长都遣出了京城,将当年挑唆自己父亲灭姜家的那个兄长,处死了,死状很是惨烈。 姜家的幺女姜汀舟,与豫王七岁的时候见过,并一起处了三年,然十四岁的年纪,长辈们都说她大改了模样,更为端庄秀美了。此刻她正跪于寿安宫的正殿里,同豫王的养母,如今的太后跪规矩。只听太后漠然开口“陛下为了你痴了,为着你的姜家痴了,才会去夺这个位置。” 后者无声的叩首“是。”或许是一家的缘故,曾爽朗的汀舟今日是哀莫大于心死的样子,曾闪烁着光芒的眸子里承着死水,什么欢快都没了。“姜汀舟死于六个月,如今的你是太子侍书的女儿,太子侍书病逝,将女儿送入宫中为奴,在春水局,做晒书的差事。”太后阖眸“只要你肯为我办事,你那母亲的病就能保得住。”听见母亲二字,汀舟双肩一颤,毅然决然的拜下身去“奴才明白。”那声奴才用尽她毕生的勇气,曾经金尊玉贵的姜家幺女儿啊,成了春水局晒书的宫女儿。 忙碌了几日,大抵是太后吩咐过,春水局众人待她颇为客气,只是小半个月后,太后身旁侍奉的那位贺月女官亲自来寻了汀舟,她温和的口气里带着威严“行心,今儿午膳后陛下将从太液池过,你且去那儿候着,旁的不论。” 汀舟听着那两个字,也未有反应,只沉沉应了,贺月见她这模样“你甭以为是在这春水局当一辈子差了,在春水局当差是好福气,侍候主子更是好福气。”汀舟又应了一声,只听一声惊雷,汀舟最怕打雷,便打雷一个寒战,贺月瞧了瞧她“记着带伞。”才过了午膳时候,天阴沉沉的不放晴,是时傅旬正同几个礼部的议事,又得了太后的令请他去坐,只得忙寻了短路穿太液池往寿安去。才没走几步,就落了雨滴,身后的宦官于同和不住的惧怕,方才出来才要取伞,谁知身前陛下说天不会降雨,不许他们取伞,这可怎么了得。 又走了没两步,那瓢泼的大雨就哗啦一下降了下来,于同和紧着帮傅旬挡着雨,却一直被他推开 “小雨罢了,这般遮挡它做甚!”这还不足二十岁的少年郎颇有些傲气,汀舟最怕打雷,是时在太液的凉亭里环膝坐着,只等听见了声响,才见着她的心上人已往这边来了,他今日一身玄衣,依旧俊朗模样,她看的痴痴,竟连他走近也不觉,于同和斥道“你学的什么规矩,主子来了你也不退开,自行去宫正司领竹板子去!”汀舟闻声红了眼眶,循声跪了下去磕了头“奴才知错,这就自行领罚去。” 她说罢又磕了一个头,但缓沉沉的男声止住了她的动作“你抬起头来。”汀舟此刻已忍不住眼泪,一味的委屈一味的因他这般语气,抬起头时泪盈于睫,傅旬见了这模样大为吃惊,沉然于心,几乎是颤抖着声儿问“你叫什么…名?” 那七八分似她的容颜,是他不敢想起的昔年“奴才卫行心。”他紧握的手一松,心里的那根弦也啪的一声断了,苦笑道“起吧。”汀舟是久不跪的人,跪了这许久腿也酸麻,缓一起时未免身形不稳就要往前栽去,却被他扶的正好。“你在哪儿当差?” 汀舟低了头“奴才在春水局当差。”他吩咐一声“于同和,去吩咐春水局,卫行心朕要了。”于同和不敢拿捏他的心思,只应了一声是,他便翩然欲走了,只听一声“主子…”傅旬顾首来,汀舟再次跪了下去,将手中那八股的竹伞举过头顶“这伞主子拿去用吧…下着大雨呢,主子莫着凉。” 他见她的模样,拿了伞把她搀起来,便默然无声的离去了。他的身边人都明白,姜家对他来说,是禁忌,谁也提不得。今儿这位姑娘能叫他再想起以前的事,说不准是福还是祸。但这朕要了三个字究竟是什么意思,于同和想了一天也没想明白。 后来他拿这话去问了侍奉了皇帝多年的老女官,老女官笑说“你说呢?这姑娘有福气咯,她可是咱陛下第一个…”后头的两字没有出口,但于同和心知肚明。这些年他心里有的唯有那姜家的幺女儿,多少名门的闺秀想凑到他身边都被他一把退开,那太后只是他的养母,和他也不亲近,即使是太后引荐的,他也只是客气的道声好,说两句话就送回原处的,另有更谄媚的,他连说半句话都不肯,这位行心姑娘啊,真真是有福的。 晚上有尚寝局来送了衣裳,又讲了规矩,汀舟听的迷迷糊糊,满脑子是那三年的事儿,另外的什么都进不去。沐浴后更换了这竹叶青的襦裙进了紫宸殿的门,入内坐于梳妆台前,任由宫娥们于她脸上涂脂抹粉的,然后又将她扶起来,她心里想的只是,七哥哥,你会如何?你还是那个三年前,对我笑给我吃蜜饯儿,说将来要娶我为妻的那个七哥哥吗? 由宫娥引去了他的地方,汀舟心里似有惊雷滚滚,一下又一下的震着她,她入内,他刚换了月白绸子的寝衣,直直睹着她。她仍是按着规矩下拜磕头“奴才给陛下请安。”他嗯了一声算是答应“起吧”,这两字说的还算轻快,她起了身仍立于原处。这雨淅淅沥沥下了大半日,如今还不放晴,骤闻一声惊雷,她狠狠的抖了一下,他见着她的反应问“你怕打雷?”她没多想答了一声“是。”他问“你姓卫,不姓…”那个字终究没能出口,她又答“奴才不敢欺君,奴才卫氏。” 傅旬睨着她,问“你可知行心这两个字的来处?”她不语,他兀自念道“岛雾沈晴树,汀烟入夜舟…”她亦随之答说“病起春城暮,行心暗结愁。”傅旬更是讶异“你念过书?” 姜家这千般呵护的幺女儿,被哥哥姐姐们维护了十四年,是以有些怯懦的性子,但自小爱念书,读过的书比傅旬还要多些。他看着她,似乎想从她的身上看到另一个人,却又拼命告诉自己,他的小舟已然在六个多月前的那场大火里,化为累累白骨。她是那么灿烂,疏朗的一个人,与面前那个怯懦哀愁的卫行心,从来都是两个人。 他半晌不言语,倏忽将她打横抱起,放在他平日歇着的软榻上,十四岁的女儿家身子软软的,她算是十分消瘦了,他抱着她也不觉得沉重。他将她当在榻上,借着烛光仔细的瞧她,他在想小舟长大后会是什么模样,他抚着她的脸颊,想想大抵就是她这个模样,弯弯的眉,大大的眼,红红的唇,白皙的肤色不像是做惯了活计的下人,更像是高门大户里养着的姑娘。 他莞尔说“你在春水局待了多久了?”她看着他,眼中有道不明的情绪“十三日。”他半有疑惑的问“记的这么清楚?”她暗了眸光“奴才的父亲,是十三日前没的。”他不语,又过了许久才说“你父亲是朕在潜邸时候的侍书。”她应了一声,坐起身来“是。”他又问“朕再问你一次,你的确是卫行心?” 她的眼眸里是一如既往的沉静“主子为何这样疑奴才的身份?”他轻捏住她的下颌“躺下。”她依言乖乖躺下,他似笑非笑“那些人来让你做什么?” 她脸上蹿了红霞,微微侧开脸“来…侍奉您。”他还是笑“如何侍奉?”她几乎算是瞪了他一眼,才如蚊蝇一般出了声“他们让奴才来…侍寝。”他依旧严肃模样“朕听闻你在春水局当差事,做事十分尽心,那今日这份差事,可还能如往日般尽心尽力?”她脸庞涨的通红,看着他说不出半句话来了。 他在时间流逝中靠她越来越近,最后捕捉到了他想要的猎物,他想要的红唇,那里甜甜的,融着糕点的香气,却也带着女儿家的青涩。他俯身压于她身上,尽兴之间不免动作急了些,将她的衣衫尽数除了去,又是一声惊雷,她的身子愈发抖了。他见状亦与她一般除却衣物,肌肤相亲,阴阳相合间,用温暖消解了她的胆怯,于那一刻时她轻哼出声,他又轻柔的覆于她唇上,温声哄着她,接着整晚都拥着这份香软。 翌日外头没大亮时,他已起身。见于同和引了人进来便蹙了眉头,昨夜折腾的虽也不晚,但毕竟是首次做此事,他觉她岁数小,又怕疼,所以不能过分纵着自己,于同和与他入了偏殿,小声问“主子,主殿的那位卫姑娘…”他冷冷清清的看了过去,于同和只得低下头去“姑娘也是你叫的?”于同和连连躬身道了自己的不是“是,是卫主子。” 他不说其他“她已是朕的人了,朕要六宫上下对她恭恭敬敬的,让她随居在紫宸后头的贤祥馆吧。”于同和答应了一声,出去却跟身边的跟班说“这卫主子可有福气了。”身边的小宦官问“封了什么?御女还是宝林?”于同和摇摇头“咱们主子啊,让她随居在贤祥馆了。”小宦官说“那可是皇后娘娘才有的殊荣呀。”于同和“这卫主子,可有福气了…” 第56章 轻舟已过万重山2 汀舟醒时,已经日上三竿了。身旁有两个小宫女,见她醒了都笑说“主子醒了。”她坐起身,见身上已穿了与他一样的月白寝衣,想昨夜那般情状,他还是体贴的替她穿了衣裳。她扶了宫女的手行到桌前去,就于紫宸殿用了早膳。身边一个小宫女说“主子,后头的祯祥馆已收拾好了,您更了衣便过去吧。 陛下吩咐说让您住那儿。”汀舟有些惊讶“那不是…”开口成错,她忙噤声“当真是陛下吩咐的?”身边的小宫娥眉眼弯弯的“正是圣言。”她遂扶了宫娥的手起身,自换了衣裳去了那儿,虽无多少时候,却也布置的不错,一见就是书香世家姑娘的屋子,一进去就有笔墨的味道和新书雅致的气息。她待用了午膳,便有太后的宫人来叫了,她跟着去了,规规矩矩的给太后磕了头“奴才叩见太后娘娘。” 太后半晌也不叫起“你这是自降了身份,都许你住在祯祥馆了,又是哪门子的奴才?说起也有趣,陛下给你半体面的身份儿,说是主子,又是哪门子的主子呢?” 汀舟不语,太后冷瞥她“昨日都和陛下说了什么?”汀舟颔首答“陛下问了几句家常话,他问了什么,奴才就答了什么。”太后拍案“他问你是谁,你也答了?”汀舟面不改色“奴才卫氏行心。”太后笑说“你倒是乖觉,记着你母亲还在我手里,若你不肯为我尽心办事,那你母亲也不必活了,罪人的女眷,六个月前就该死在那场大火里的人,若是无声无息的死了…” “太后娘娘…”她声里带着几分焦急“奴才自当尽心听命。太后吩咐的,奴才都记着,是服侍好陛下的饮食起居。”她二人心知,那并不是什么服侍好,而是监视。“只是奴才无能,只怕不得陛下信任…”太后冷笑“你可知从前没人能入的了紫宸殿,自他登基后,多少贵女都想伺候他一回,他愣是一个也不要,那昨晚上怎么就肯…疼你了呢?” 汀舟磕头“奴才明白,那奴才告退了。”说罢她躬身退了出去,见立于门口的不是旁人,而是傅旬。她重新下拜磕头“奴才问主子安。”他将她搀起来,将她的手握在手里头“你和太后说什么私密话,竟要把宫人都打发出来等着?”汀舟看了看四处站规矩的宫人,此刻都低着头,她只能答“奴才愚钝,太后方才在教奴才规矩,怕奴才在她们面前折了面子,才把人都打发了出来。” 他温和的“嗯”了一声,拍拍她的手说“你该改口了。”便入内去给太后问安了。她自行了跪送礼,又被宫人扶起来回祯祥馆去。她是个爱静的人,在春水局当差都是一个人,无人相伴也能自得其乐。下午读了半本子的书便乏了,写了几篇字便生了困意,倚在肘上沉沉睡去了。他来时见着的便是这美人香睡图,他极喜欢看她安静时候的模样,待于同和来禀话他才走了出去,他问“她今日都做了些什么?”于同和谨慎回说“只读了半日的书,剩余的什么也没做。”他只是笑笑没说话,将她打横抱起往内室走。又等了半个时辰,他读她读过的那一本《诗经》,随意一翻,见《桃夭》那一篇被她折上了,他的笑愈加温柔。 她终于在迷糊中醒了过来,虽仍觉睡的不足,但见着眼前一抹玄衣,却实在清醒了过来“奴才…问主子安…”见是他,她急急下了软榻往地上跪,他起身将她稳稳托住“地上凉。” 他遂支肘看她“朕叫你改口的事…睡了一会尽忘了吧?”她睡的迷糊听了这话先是“啊”了一声,后犹犹豫豫的“今日太后说,如今行心不是主子,亦不是奴才,行心不知该当如何自称…”他又抚上她的脸颊“你这是在提醒朕,该给你名分了?”她摇头“不不…行心并无此意,只是行心微贱,原本就是侍奉您的奴才,自称什么都是一样的。” 他笑了两声“你既自认是朕的奴才,又如何那样听太后的话呢?”这话问的让她胆寒,她缓了一刻才说“奴才这么一个如浮萍一样的人…您两位都是奴才都惹不起的人,无论是谁,奴才都只能跪着听训。”他半倚着软枕,挥手让宫人退了下去“你听说过姜家吗?” 她阖眸,脑海里又是那场大火“听过。”他转过她的脸“人人提起姜家,皆是不屑,为何你却面有不忍惋惜?”她莞尔才说“奴才不懂政事,只觉着死了那么多人,是可怜可惜的…”他松开了手“行心,你跟了朕,今后便再不用称奴才二字,至于名分,有了名分,便住不得这祯祥馆,要住到那后面去…今日,你自个儿选吧。”汀舟在他的眼神下说“行心喜欢祯祥馆,望主子恩典,准行心继续住着祯祥馆。” 他颔首算是应了,说“一起用膳吧。”汀舟不知他是何意,这满桌的菜膳,尽是她平日爱吃的,尤其是这一道汤,还是母亲做的最好喝,他亲自盛了一碗递在她手里“这汤不错,你尝尝。” 汀舟拼命的忍住一丝难过的味道,反复告诉自己,这不过是他的试探,而自己要力证,自己不是曾经那个姜汀舟,曾经的姜家幺女儿,已经干净的死在了姜府里,与那姜府里头的整整六十八个人口一样,被大火烧的灰飞烟灭了。她舀了两勺便搁下了,见她如此傅旬问“你不喜欢喝?”她蹙着眉头“是好汤,只是行心是穷惯了的人,受不住这样富贵的汤水。” 他笑说“那吃菜吧。”说罢给她夹了几筷子菜,她望着盘中膳食,不知为何竟没有一点胃口,这让她想起从前的日子,那些曾经快乐平静的日子。他仔细的观察着她的每一分神情,半晌才说“没胃口就撤了吧。”她笑“这些菜您也不喜欢吃?”他点点头“是,是觉得你会喜欢,才让他们呈了来,却不知你也不喜欢。” 她颔首“是行心有负您的心意了,这两日确实胃口不好。”他点点头“明儿让李太医来给你瞧瞧吧。”李太医乃太医院院判,千金圣手,曾几次力挽狂澜的救过陛下和太后的命。 她说“李太医是侍奉您的人…”他笑说“既是太医,便是侍奉主子的人,若能令你病愈,亦是功劳,他会愿意的。”汀舟无声的垂首,膳后二人相对无言,汀舟见他的眼光往盏上望去,那是她午膳后闲时写的两笔字,忽然想到什么,她骤然把宣纸收了去。 他笑道“怎么了?”她的字这些年是未改的,练的是潇洒俊逸的行体,这两年才颇有些王羲之的样子了。 但他有话问若不答是不敬“写…写的不好,怕…怕您笑话。”他放了书“字写的不好,练就是了。谁生下来便能写得天下第一行书呢?”这话说完了,她手里的宣纸哗啦啦的落了地,被风吹的远了,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这话,三年前他曾说过。那时她的字写的不大好,总被同窗嘲笑,他便以一样的话相劝于她,如今她的字已然这样好看了,力透纸背,笔走龙蛇。 他俯下身,替她拾起了远处和近处的宣纸,放回她手里,轻轻揽住她“天晚了,还是早些安置吧。”汀舟自然明白这话是何意,便替他宽衣。他见她身上穿了一件竹叶青的裙子,这般年纪还是娇俏模样,再次抚过她的眉眼,鼻梁,脸颊,双唇。接着以吻代替了手,让她安心的躺了下去,放松身心的把自己交给他。是啊…她本是怯懦的一个人,怕疼也怕打雷,又怎么会在这样的事上不怕呢?何况自己的名声,很是不好,不近女色,对女眷皆很冷淡。 翌日晨起,他见宫人端着黑漆漆的药汤,见了他便闪躲,遂叫住那宫娥“这是谁的药?”宫娥死死叩着首“是卫主子的。” 他继续追问“她哪里不适要服药?”那小宫娥此刻已经慌了,他一挥手让宫人们退远了,才上前说“说实话,这药是从何而来?”小宫娥说“奴才不敢欺瞒陛下,这药是贺月姑姑交给奴才的,她与奴才说,这是给卫主子…养身的药。”他哂“既是养身的药,朕替她喝了。” 小宫娥惊呼“陛下不可!”他失了耐心“说实话,究竟是什么药?正巧今日李院判要来请脉,让他验一碗药也不难。”小宫娥哭说“听其它的宫女说,这是太后赏卫主子的避子汤。”他不语良久,待片刻后才说“你只担着这差事,每日拿了药便倒了去,至于呈给卫主子的药,你去向御前的人讨要。”小宫娥答了声是,他说“此事若敢透露半句,你自知下场…”小宫娥答说“奴才怕死,但奴才母亲在太后娘娘手里头,只能替她办事…” 第57章 轻舟已过万重山3 他闻言好似茅塞顿开,醍醐灌顶,像是从前自己琢磨问题不清楚,问了师傅一句便大彻大悟一般。那市井口中不清楚的传言,说当时有个胆大且与姜家有旧交的侍卫,曾在当晚去瞧过一眼,却没见到姜家幺女儿和她母亲,姜夫人的尸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啊… 他挥手让小宫娥退下,见有御前宫人前来,又过问了几句汀舟的日常,便与往常一样上朝去了。汀舟见了那药业也不稀奇,总之是两日一碗,总是要来的,自己受制于人,必得事事听从才是。她在宫娥面前将药汤一饮而尽,直到看见其中一个人露出了满意的笑,方徐徐出了一口气,哪里都有她的人,这里也不会少。除了御前的人是陛下亲自换的,剩余的,都有可能是她的棋子。 她本以为他不过一时兴致,但一连九日他皆歇在这里,七日有动静,两日只是和衣而眠。他一如往常的温柔体贴,不会让她守那些侍寝的规矩。譬如几时起身侍奉他穿衣盥洗,譬如在侍寝过后要说一句令人难开口的“谢主子恩典。” 她从未说过,他也从未让她说过。直到九日后,御前宫娥里忽多出了两个很出挑的,身边的宫女告诉她,那是太后娘娘亲自挑来侍候陛下的,人长的好,又是功臣的女儿。她咬着功臣两个字的字眼,心里尽是酸楚。自己的父亲,也是忠于前一朝陛下的,那谋反二字,如何能扣到他的头上来啊!是日晚,又有大雨,一声接一声的雷惊的她睡不着,像是那天大火以后,便下了一场老大的雨,灭了那场火,也将屠戮的血腥气略略抹去。 她双臂环膝,脸没入膝盖里,无声落泪,她已经很多天没有放声哭过了,想哭的时候,只得这样隐忍的哭,她甚至不能为自己的父母亲人好好的哭一场,为那些枉死的人好好的哭一场…听见外头有走动的声音,与一声压着的声音,纱帘被轻轻掀开,她躲在纱帘后,直往角落里挪。他将她小小的身躯拢入怀中,温声哄着“不怕。” 手一下一下抚着她的鬘发,身上还是湿的,占着雨水。过了一会儿,天静了下来,只是依旧能听见哗哗的雨声敲着窗棂。他见她有所缓和,自除去湿的衣衫,重新抱着她说“你怕打雷,以后的每一个雨天,我希望都能陪着你。”她无声拥住他,哽咽间是断断续续的声音,或许是被他温声哄的,她半睡半醒的“七…哥哥…我好想你…”有些话,从来都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后来汀舟在宫人们的议论中听说,送来的两位御前女官,一位还在宫正司受罚,一位挨了竹板子,受不住这辱,自尽了。她看着身边的宫女儿问“挨了竹板子为何就活不得了…”身边一位宫女见她这不解神色,屈膝轻声说“凡挨这刑罚的,要除中衣,赤条条受罚,这般模样叫宦官见了,哪里还能活?” 汀舟心里疼了一下,想到那天她见到傅旬,她因无礼险些被罚的,就是这刑罚吧。是以晚间他来时见她也是恹恹的,不大愿意说话。傅旬趁她去盥洗的时候问了身侧宫女“今日她不大欢喜,是为何?” 宫女十分犹豫,直到见到他神色不耐“今儿主子听说一个御前宫女受了罚自尽的事,还问奴才竹板子是什么罚,问完便不大爱说话了。”傅旬的眼光扫过于同和,他扑通一声跪下“主子,奴才知错了。” 等她沐浴回来,见他神色温柔的望着他,回之以笑说“主子今日有什么欢喜的事吗?”他反问“你今日有什么不欢喜的事吗?” 她没字还没出口,见他骤然没了笑容“你仔细答话,若答的不好,朕便叫人带了你去宫正司挨竹板子去。”他原本是想吓她一吓,谁知她竟呜一声哭了出来,她素日端庄,不曾在他面前这样掉过眼泪。他忙遣退了宫娥,说“好了好了,不哭了,这话是吓你的。”哄了半晌终于好了,他又亲自给她擦眼泪。 后来他才开口说“为这样一桩事,为那样一个人难过,并不值得。”她的声音比不得外间飒飒的风声,像是能被风声吹散似的“我只是觉得,人命轻贱,便如落叶一般,什么时候秋风来了,便被一扫而去了。”她说罢阖了眼,沉沉睡去了。那日后他看着于同和说“明日朕会请太后出来,你寻个机会找两个得力的宫娥,去寿安宫寻些东西。”于同和答应了一声,便出去了。 不过片刻,于同和又回来,与他说“主子,太后娘娘那儿,又来寻卫主子了。”他微有一哂“你去答了,昨夜卫主子歇的不好,今日朕拘她在祯祥里留一日,好好歇着。”于同和复又去,说了这话,贺月一听是傅旬所说,只好回去了,只是走时深瞧了汀舟一眼。于同和上前说“卫主子,您今日好生歇着,陛下前朝事多,只怕只得晚上才能过来陪您用膳了。”汀舟问“太后娘娘那…”于同和垂着头“都是主子的吩咐,若有什么,您也只能问主子去。” 贺月带了话回来,太后一掌拍在案上“什么东西,陛下宠她她也便放肆起来了!”贺月躬身“娘娘,只怕不是她自个儿的意思,是陛下硬要拘着她,只怕是她什么地方惹陛下生疑了。” 太后眼神微冷“若不是陛下心里头只有她,又何必用这么个人,说是新宠,连紫宸殿都进不去,算哪门子的恩宠?”贺月继续说“陛下一向不喜处理政事时有女眷在侧,这也是他多少年的规矩了,莫说咱们前头送的那两个御前的,便是姜家幺女儿也进不去不是?” 太后转过身来“贺月,你说陛下如今究竟知不知道她便是姜家幺女?”贺月垂首“应是不知的,若是知了,她早该住到那长秋宫去了。”太后不置可否,“他对姜家幺女当真是情有独钟了,这么些年,不论是我送去的,还是他父亲送去的,都是一概不碰,原样的送回来。” 贺月答说“正是。就论说陛下未登大位的时候,那时这是他养精蓄锐的时分,为着姜家的事,竟在雪地里跪了一夜,足见他对姜家的看重。”太后问说“他还在查这件事?”贺月颔首“前朝并无半点风声,再者说,这好歹是他皇考的旨意,若骤然驳了去,不免落得一个不孝的名声。” 太后蹙着眉头“是了,这皇家最重的就是名声,纵有一日他知道身侧人便是那姜家幺女,恐也得一辈子将她当成那侍书的女儿,如此卑贱之人,当不堪皇后之位。” 贺月说“正是,何况我朝若想立后,哪位不得是有皇子的?她这辈子,都与这个无缘。”太后问“那药,如今是一日一日的送过去的?”贺月应“正是,从前想着,陛下无心于这等事,却不想对她这么个小姑娘起了兴致,她亦是三天两头的进幸,奴才便一日一日的将药送去。”太后说“那宫娥还可靠吧?”贺月抬头“她母亲在咱们手里,若不替咱们办事,就是她夺了自个母亲的性命。” 翌日,陛下请太后至金鹤听戏。两人扮的好一番母慈子孝。太后问“前几日你纳了一个卫氏,听说如今还在紫宸殿后头住着,陛下就这么不肯把人放到后宫里来吗?”傅旬笑说“您这话说的,不过是想着如今她侍奉得力,待儿子厌了,自然随意赏一个御女名号搁在后头了。” 太后颔首“她到底年岁小些,平日若有开罪你的地方,你要多担待才是。”傅旬好似疑惑“哦?母亲,卫氏今年已然十六了,您送来那两个女官,其中一个尚十五,您不叫儿子担待那个,却叫儿子担待卫氏吗?”太后闻言错开目光“卫氏与那两个不一样,她毕竟是跟了你的人,再说,她还是第一个跟了你的人。” 傅旬闻言笑说“是。儿子一向喜欢年岁小,心思浅的人,那年岁大些未免心思也多,儿子倒要受累去猜他们都在想什么。” 这戏听的时辰倒长,听了足两个时辰。待于同和回来,禀道“主子,您要找的东西,那两个宫娥找到了。”傅旬仍带白日那随意的笑“是吗?”手里却是拿起了茶,“那就看好了,若是损了坏了,或是有人想损之,通通禀来。” 外头小宦官禀了一句“主子,翰林院使与刑部尚书来了。”他应了一声,示意于同和下去。晚间,他去时只见她在认真作画,笔下的阳春三月犹明丽如初。他笑行过去“你的画绘的不错。” 她见是他来,也搁了笔“随意画两笔,让您见笑了。”于同和刚领人上来布膳,就见两个十二三的姑娘亦走了上来,给傅旬和汀舟都磕了头,说是太后让她们来侍膳。这膳用的实在是好,两人都没用几筷子就搁下了,汀舟见两个小姑娘在眼前晃来晃去,不知为何竟觉得反胃的很。 傅旬自知这是怎么回事,瞧身边人也用不好,便待一个宫娥奉汤时碰倒了它。汤汁浸了他满袖子,宫娥马上跪了下去“奴才该死,请主子责罚。”汀舟见状也起了身,他挥手说“放出宫去吧。”于同和闻言,说“还不谢主子恩赏。”两个宫娥磕了一磕便出去了。汀舟见他面色尚好,说“行心服侍主子更衣吧。” 第58章 轻舟已过万重山4 待她为他换下了外衣后,见他寝衣上也透了一点儿,说“请您等一等,行心去叫他们取件干净的衣裳来。”他忽地将她搂住,贴在她耳畔说“朕想听你说那个字。”她躲不及,只好由他拥着“哪…哪个字?”他似不解般说“你当真不知?” 汀舟看着他“行心愚钝。”他笑道“那朕便要罚你了。”汀舟微有讶异,说“那…主子罚。”说罢就要退开跪下,却不想被他抱起,然后便是他温热的气息扑于面上,随后是唇齿相依。直到她气息不稳,他才错开身“罚过了,你可知道了?”汀舟大抵明白了,却犹豫着没有答话。他扯开她的襦裙系带,“还是罚轻了。”压着她躺于平日那软榻上,便如往日般做了该做的事,至事毕,他拥着她的身子“为什么不肯说那个字?” 她阖上眼“行心不配。”他低声笑“行心不配,但你配。”她忽地睁开眼来,却见他已沉沉睡去了。这话是什么意思,这话又代表了什么?她并不太明白。 两个月后,天气终于暖和了起来,比起从前,她也时常在紫宸四处走动,有时他在紫宸殿中坐着,能见她独自一人望着紫宸那合欢花站好久好久。合欢花…那是姜家出事后他亲手栽下的,这花也没有辜负他,努力生长,如今长的倒也不错。 她赏花,他赏着她。于同和时常看着傅旬望着外头的一个身影,或是他时常望着祯祥馆里的剪影,便能站很久很久,或许是因为他喜欢静默的她。那日亦是,他原在外间站着,见她执了玄霜写字,但写了一会身形微有一晃,起初以为她没站住,后来是彻底倒了下去。他匆匆几步入内,见宫娥急的不行,将她抱起放于榻上,吩咐身边于同和“今日是哪位御医当值?” 于同和“是史御医。”傅旬说“就说朕请他来请平安脉,旁的不提。”于同和自然晓得这是什么意思,待将御医领来,替她把过脉后,竟有喜色说“恭喜陛下,卫主子这是喜脉!”他闻言也有喜色,听他继续说了下去“已经快两个月了。” 他挥手让他退下,说“此事不得外传,今日你没有替卫主子把过脉,而是来提朕请平安脉。”御医躬身答是,随后便出去了。傅旬吩咐于同和“那事,须得尽快了。”于同和低声问“主子说的是?”傅旬笑着看着眼前人“所有。” 傅旬另吩咐说“对外就说,卫氏病了,这些日子不许外人来探视,尤其是那里的人。”于同和应下,傅旬又说“御前最可信的宫娥,明儿调来一个照顾她的起居,但你挑一个眼生的,最好不让外人知晓。” 于同和领了差事就去了。待她醒过来,见面前站着一个生面孔,那宫娥立即跪下行礼“奴才是陛下遣过来服侍卫主子的。”汀舟说“免礼。”头疼的很,她便问“我这是怎么了?” 宫娥答说“主子您可还有不适?”她摇摇头,说“并无。” 宫娥笑说“主子康泰便好,主子只是身染微恙,好好歇一段日子就是。”汀舟明白这话是说自己病了,待傅旬回来,抚在她额头上,她便更坚信了。傅旬亲自端了药一勺一勺的喂她喝下,她问“陛下,行心得的…是什么病?”傅旬神色微动“小小风寒,不必担惊受怕。”他挥手遣了人下去,将她揽在怀里“今日起,你就在屋里好好休养,无事不要出门,便是出门,也要朕遣来的人陪着你。” 太后那边却不一样,她说“好好一个人,说病就病了,真是不中用。”贺月说“娘娘,那姑娘着实身子不大好,再加之听说日日郁结,是该病这么一场。”太后说“近日他也是油盐不进,凡是我打发去的人,不是进了宫正司就是被遣出了宫。”贺月说“娘娘,咱们须得缓缓了,陛下如今对那卫氏还有两分兴致,咱们若再贸然送人过去,只怕要伤了您和陛下的情分。” 太后冷笑“情分?我与他之间还有哪门子的情分?养了他十八年,他却还念着那早死的生母,说还要追封。”贺月闻言回说“这死人哪儿还能受这样的恩典,咱们陛下也是做给活人看的,左不过让人觉得他有孝心,以仁孝治国罢了。”太后又哂“我这个养了他十八年的娘还在这儿,他却要孝敬死人来图仁孝的名声,贺月啊,你说这话不觉得可笑吗?”贺月亦垂首跪下“奴才失言,只是陛下早不是当年的豫王了,如今有些事,咱们都顶不过他了。” 太后对此亦是认同“培植势力,将我的人一一清除,他可真是我养了十八年的好儿子!若不是姜家替他挡着,他早不知被发配到哪里去了,还哪儿有福气在这发号施令!”贺月躬身“正是,当年本是天衣无缝的事,您的澄王就差一步便能登上大位了,却因为突然出了一个姜氏,坏了咱们所有的计策。” 太后双手一合,拨弄手上的佛珠串子“他终有一天会知道真相,知道他向皇位上走,是踩着姜家六十多条性命,踩着白骨累累上去的,为了他的皇位,他最爱的姜家幺女成了奴,在我面前,只能跪听教诲,叩首谢恩。” 此话一出,就连贺月亦不言了,当年夺嫡是何等凶险,太后为保自己的孩子走上皇位又做了什么,无人比她更清楚。那姜家幺女是个苦命人,如今留在日日思念的人身侧,还只得以奴才的身份小心侍奉…呵…若有朝一日他知道这卑微怯懦的卫行心就是当年疏朗明丽的姜汀舟,却不知会作何感想呢? 就这么过了一月,这段日子傅旬依旧每日都来看望汀舟,态度比昔日温和,只是晚间再无那事了。汀舟便觉奇怪,有一日他要和衣躺下时,她微微扯他袖子说“其实这两日行心觉着自己已经好了…可以侍奉您…”他带着笑转过来,将她搂入怀中,贴着她的耳边摩挲“你不能…”汀舟奇怪“为何?”他轻笑出声“你有孕了。”她这段时日虽反应不大,但也不是没有反应,比如时常眩晕,偶尔反胃,只是他将太后的人瞒的很好,无一人服侍在内室,只因为她是卧病在床罢了。汀舟闻言立即坐起“什…什么?有…有孕吗?不是误诊了吧?” 他见她这个反应,同样笑着坐起来“你怎么了?”她面上的惊慌一闪而过,随而垂首道“我…奴才…啊不…”他揽着她重新躺下“你觉得不妥?”汀舟被他揽着,一动也不敢动“不…只是我年纪尚浅…”她的话被他打断“我记得那年,我母亲是十五岁有了孕,未至十六岁便生产了。” 结局却不那么完满,生时是早产难产,最后当时的陛下,傅旬的父亲轻描淡写的说了去母留子四个字,将他交给了那时的皇后,如今的太后抚养,当时皇后膝下有一亲子已经五岁,便是如今的澄王殿下,已被他遣去不见京城的蛮荒之地了。太后一生执念,大抵便是把澄王接回京城吧。她缓缓阖眼,无声的为自己祈福。自己这个年纪,十五岁的生辰还未过,生产时应该是明年的元月,不知会不会是除夕。 他握着她的手,说“我知道,你怕疼,可我不想让你喝避子汤。当年母亲喝了四个月的避子汤,伤了身子,后来才至难产,我虽为帝王,却不能掌控生死,但我知道,我想让你好好活着,不要活在我心里,而要堂堂正正清清白白的活于这世上。”这话中之意,引她深思。若是卫行心听了这一番话,会如何呢?卫行心不过太子侍书的女儿,如何能知他阴霾苦痛的过去?又如何知他自小失生母,于皇后膝下活的如何艰难呢? 他如一个两面人,白日对着她时,永远温柔和睦,像是哥哥一样关怀备至,处处呵护。记得有一日她不慎碰碎了皇后最爱的茶碗,是他替她顶了罪,皇后罚了他十杖,那时她哭着喊着,而他脸色苍白却将她揽入怀中,挡住她的眼睛,说了一句极轻极轻的话,但却一直藏于汀舟心里,他说“小舟,不哭,七哥哥没事。”然后把她交给姜家来接她的人,一直看着她被抱的远了,才放心的睡了过去。 她八岁那个生辰,是过的极热闹的,记得那时姜父是吏部尚书,选官一事办的甚好,一时圣恩隆重,因此她这个姜家幺女的生辰亦有很多人送来贺礼,她那时在堆成山的贺礼中翻找,终于找到了豫王送来的贺礼,是一对合欢花的耳坠,可贵在于,是他亲手打造的。十二岁那年,姜汀舟于子时许愿,以后的每一个生辰都有七哥哥陪着她过。 九岁的生辰,豫王被指去京城旁边的一个兵荒马乱之地平息战乱,但想到答应了她要共度生辰,几乎杀红了眼。听身边跟随的侍卫说,他是跑死了两匹马才赶上在子时前到了姜府,紧赶着在姜府换了衣裳才去见姜汀舟,把生辰礼物放到汀舟手里那一刻,汀舟搂住他说“七哥哥,我以为你不来了。” 十岁那年腊月时分,她去了豫王府小住。众人皆知他二人情谊,那年傅旬十四岁,在一个漫天皆白的晚上与她说“小舟,等你十五岁,我娶你做我的新娘子好不好?”她没有立刻回答,笑着环上他的腰,说“好。” 后来,他因被诬陷觊觎皇位,当时的陛下将他发配去了离京城万里之遥的长洲,他走的前一日,她急急奔去了豫王府,那一天下了大雨,她没有带伞,满身被淋湿,他取了毛毯披在她身上,她说“哥哥,我随你去长洲。” 他亲自拿过了侍女手里的绢子给她擦着乌黑的鬘发“不行。”她转过头“为什么?”他抚着她的鬘发“我去长洲是去受苦的。”她眨着眼睛“我愿意跟着哥哥,去哪里都好,过什么日子我都甘愿。”他笑“可我不愿意让妹妹跟着我受苦,小舟,等我回来,哥哥答应你,等你十五岁生辰那日,一定能十里红妆凤冠霞帔,做我的豫王妃。” 可是她等不到啦,她十三岁的那个冬天,他因姜家谋逆被召回京城听旨,在丹陛前的雪地里跪了一夜,也没能让自己的父亲回心转意。他的旨意下的那么快,一夜之间,姜家就被屠的一干二净了,随后便是一场大火,他赶去时,唯有灰烬了。 第59章 两情若是长久时1 汀舟变相的被禁足于祯祥馆,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亦出不去。后来风声渐渐变了,因众人说,连太医院的人都说不清她患何病,这只不过是他的一个说辞,其实是汀舟开罪了他,是以被禁足于祯祥馆不得再出门半步。太后自也听说这传闻,便立即去了祯祥馆,门外几个宫人自将她拦下了,这时候汀舟已有五个月的身孕,小腹微微隆起,听见外间吵闹,那位御前派来的宫娥扶着她起了身说“您且去内室等着吧。”汀舟看着她“可是…”那位御前宫娥笑说“我们得了消息,已有人去请陛下,有陛下在,您不用怕。” 傅旬来时已有些迟了,他来时门已被打开,太后正要往内走去。“太后!”他开口便是这生分的两个字,太后回过头,只见他满面的怒气,三步并作两步的走过来,挡于她身前。“ 太后这是要做什么?”太后听见他这口气,更觉有怪“这卫氏一病已有三个月了,若是沉疴,陛下对她也该有个合适的处置,莫要伤及自身才是。”傅旬笑说,将太后挡出祯祥馆外“您教训的是,朕会寻一个妥帖的法子来安置卫氏,不过不急于一时。” 太后诧异的哦了一声“卫氏之父,算是你的家生奴才,卫氏为贱奴之女,自然身为下贱,不知你为何如此呵护备至?怎的今日连让我见一面也不肯了。”傅旬笑说“您既然认为她病了,那她便是病了,若是过给您病气就不好了,昨日您不是说吗,昌安王家的郡主入宫了,您一向喜欢那丫头,不如还是回宫吧。” 太后偏眼看着他“你也知道你那妹妹入宫了,那你亦知道她从小就喜欢你,如今你已与你那位妹妹无缘,不若就敕封她做皇后吧。”此话一出,汀舟的手猛一抖,却只听傅旬云淡风轻的说“我这一世,只想娶她一人。若娶不得她,朕这一世便无皇后,更不会有妃嫔。太后,您今日说了这许久,也是疲累,于同和,你亲自送太后回去。” 太后怒视他半晌说“好…好,你可真是孝顺,我荐给你的女人你一个也不要,只守着这么一个贱奴的女人,可陛下你也要清楚,这屋里住着的,可不是你那好妹妹,她姓卫,不姓…”于他沉然的目光下,太后终究没将那个字说出口“她已经死了!你日日念着一个死人,何必呢?”他泛出一抹冷笑“您说的是,如此,朕倒可以追封她为元后,也算是全了朕对她的昭昭情意了。”待太后拂袖而去,他才入内,见汀舟面色不好,直接将她抱起放到床榻上。用他身上的绢子给她缓缓拭冷汗,接着吩咐说“去寻史御医来。” 见她手紧紧握着,他遂将自己的手与她交握着,十指相扣“今日是我来迟了,让你受惊了。”见她面容呆滞,他又挥手令宫人们出去候着,将她揽入怀中“怎么了?”她经久未答,过了好久好久才说“陛下的心上人若还在世,陛下会如何?”她的嗓音沙哑,却比往日更多了坚定。他望着她说“我会护她一世无虞。”说话间史御医已到了,给汀舟把过脉后说“请陛下放心,卫主子只是受了惊吓,未有大碍,微臣会开安神的方子,主子喝下后便会舒服些。” 她阖眼无声的颔首,他见她疲累模样,只好示意御医与他一同出去,问“你给朕一句实话,她这胎究竟如何?”史御医微有蹙眉“陛下,主子身子康健,此胎一向安稳,只是近日胎象有不稳之色,是思虑过甚之故,若能有人从旁宽解,会更好些。只是臣听卫主子身边的宫女说,她平日话极少,有时宫女凑趣,她也不过只说一两句话打发,再者,听说卫主子是家中独女,并无兄弟姐妹与之相伴,是以想必此法很难施行。” 他闻言默然良久,待他回完话才说“怎么无法施行?便是没有亲眷,朕便不能陪着她了吗?你下去开方子吧,记着药莫调的那样苦,她不爱喝太苦的药。”史御医领了旨意便下去了,待他回来,见她已伏在软榻上睡着了,眼角有一滴未干的泪。他温柔的为她拭去,只听她小声呢喃着什么,待他俯下身去听,才听清楚了,她说的是“七哥哥,别走…”他重新坐到她身侧,一只手任由她握着,另一只手拿了一本书,到了晚间,便读了那么三两页。待她醒了,见他于身侧坐着,亦不多说,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还是他先开了口“还难受吗?” 她无声的摇摇头,他搭了一把慢慢扶了她起来“那起来喝药吧。”她复对他摇头“药太苦了。”他见状点点头“那用膳吧。”她又漠然说“胃口不好,不想用了。”他觉有怪,这哪里是胃口不好,是刻意与他犟“你什么意思?你如今腹中还怀着孩子,你是要作践你自己还是要作践他?” 她抬起头来,却红了眼眶“陛下将我安置在这里,对我关怀备至,都只因为我怀了陛下的骨肉,对吗?”他感觉到一阵无力,当年还没有夺嫡之心时,他曾想迎娶姜汀舟时的无力。他沉默良久,方开口说“不对。朕看重你,看重你的孩子,才会如此关心。”原她的眼泪是在眼中打转,他说完了这句,却哗啦啦的流了下来。“可方才您说,您的心上人已不在人世间了,您不会有任何嫔妃,更不会有皇后,就算我真的能平安生下这个孩子,依旧无名无分,这个孩子亦无名无分,那…今后他的日子该有多艰难?” 他闻言一时无话。他不明白她为何有这样的想法,她何时这样看重名分?难道不该将这些名利富贵弃如敝屣吗?他手攥成拳,又缓缓松开“朕会给你名分的,你放心。”她垂眸,眼泪一滴滴落在他的衣袖上“我不求名分,但若有任何不测,请您替我照顾好他,无论他是皇子还是帝姬,都希望您能善待他,今后如果他犯了什么过错,也请您看在我曾经所受苦楚的份上饶恕他。” 他握住她的手,终于明白她话里的意思“你如今胎象很好,只要好好喝药,不会有事的。”她用手擦了脸上的泪“我这两天,经常在重复着做一个梦,梦见我因难产而亡,我的孩子也无家可归,您不肯认他,指他说他乃奴隶之子,不堪做自己的孩子。”他心里一阵抽痛,只因他的生母当年为一宫女阴差阳错之下进幸,后有了他,所以他亦多年不被父亲所喜,他既蒙受了这样的苦难,又怎么会让自己的孩子再受这样的苦? 他带着无奈的神色重新握住她的双手“你放心,朕会护你安稳。”她忽地想起那句话,她将才问的那句话,若陛下的心上人还活着陛下会如何,他说,我会护她一世无虞。她望着他,半晌说“有件事很不合规矩,但我还是想求一求您。”他坐的更近些,让她靠于自己身上。“你说,我定无有不应。”她说“这一胎毕竟是头胎,听说头胎凶险,在我生产的时候,希望您能陪着我,哪怕不在里间,在外间也好,只要能听一听您的声音,我便心满意足了…” 他将她搂的更紧,唇吻在她的鬘发上“好,你放心。到时你生产,我就在你身边陪着你,我向来不怕那些产房血腥不祥的话,我不会让你自己受罪。”她不语,只是无声的放松了身子倚在他身上。翌日晚上他出去时见于同和欲言又止,说“事办的怎么样了?”于同和一揖“寿安宫的差事已了结了,请主子放心。前朝的事今日几位大人都来回禀过说一切顺利,不过兵部您的人说,要彻底拔除还需三个月,毕竟是棵百年大树啊。” 他阖眸“兵部的人太过无用了!三个月,三个月…”三个月太长了,他不能再困她三个月了,他不能再将她锁在祯祥里藏着,那样的话她早晚会桎梏了自己。于同和应道“毕竟长洲的兵若要避人耳目的调动,还是不易的…” 他说“我想放她出来了。”于同和毕竟跟了他很多年说“如今还不大稳妥,太后那里既然赐了药,如今见卫主子有孕,难免起了歹心,卫主子如今轻易挪动不得,再者说…您今日与太后娘娘…”他气急却笑道“你的意思是说,对付她,朕倒该好生好气的哄着,她意图将亲子送上大位,意图害朕,害她,害朕的孩子,我如何能对她有半点好颜色?” 于同和谨慎的低下头去,外头的一个宫娥入内,是他派去祯祥那位,跪下说“主子,卫主子想去看合欢花,奴才们实在拦不住了。”他答了一声,便吩咐于同和说“朕记着围猎时候得的白狐皮命人制了大氅,去取来。”于同和躬身吩咐人去办。他去时见她面前跪着两个宫人,死死挡着路,温和说“你们让开。”两个宫人见他来,便立即让到两边,如今她月份大了,很少再行礼,但他那样的眼神下她还是低头渐渐的屈下膝去,被他一撑就又起了身。“不是说要出去赏花吗?朕陪你去。” 她垂着头,说“她们说您禁了奴才的足,既然如此,奴才还是守您的规矩吧。”他的手在她胳膊上微微一带,口气稀松平常“谁说的?”几个宫人又将头埋的更低了,她见状说“奴才听错了。”他说“那还赏花吗?”她语气极软的说“几个月也没有出过房门了…”“能容我出去走走吗?”他将她一揽“当然。”见宫人呈了大氅上来,他将她包住,宽敞的衣衫遮住了小腹,这样看倒与寻常人无异了。 第60章 两情若是长久时2 他走的很慢,一边走一边扶她,亦比平常更谨慎了。到了那株合欢前,她方停住,看着合欢树问“您不想让旁人知道我有身孕,对吗?”他替她拢一拢大氅“是怕心思不正的人知晓了,会施计害你。”她笑“可这世上心思不正的人太多了,就算是再谨慎小心的人,也会被他们诬栽陷害,最后一身污名的死去。” 她话一出口,他便有异色,到后来他才笑着说“没想到太子侍书的女儿,也会有这样的见识。”她当然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也不退让“您心中存着对高低贵贱的成见,认为卑贱之人说不出一句有见地的话,岂不正如市井小民说的那一句…犬口吐不出象牙来吗?” 他闻言不语,只是说“你还想说什么?”她沉然良久,缓而开口“自幼听旁人把人生比成很多种物件,但长大了却觉得,人生是一条溪流。儿时或许只是一道洼里浅浅的积水,双亲与兄弟姐妹将他们的水渡给我们,成年了,我们与夫家成了共流的人,互相渡着水,谁干涸了,另一条便滋润以不令其干涸,而年长后,又将水渡给自己的后辈,最后以微薄之力终入各自的河海,各自滋润各自的泥土去了。”他默然,听她接着说“所以高贵也罢,卑贱也罢,皆是要归于尘泥的人,既然死后同归,生前又何必互相为难嘲哂呢?”她见他不答,却不料他问“朕想重新问你那个问题…” “你是谁?”她的声音仍如往日平和,丝毫不见恐慌“我是一条无名的溪流,希冀能以微薄之力与一条浩荡的河同流,全了此生的执著。”他又附于她耳旁“你不姓卫,对吗?”她垂着的羽睫撒下一片阴翳“我姓什么,并不重要。一个名字固然能代表很多,代表她的昔年,代表她的来处,但代表不了她的今朝,更代表不了她的未来。” 他回味良久,开口说“起风了,回去吧,你的身子受不住寒风。”她望着眼前的合欢“明日能请您抽闲亲自为我摘几朵合欢吗?”他诧异后点头“今日亦可。” 她摇摇头说“不了,您说了天寒,我的身子受不得寒。”他揽着她的肩缓缓走着,忽地听她问“听说您尝于长洲住过三月,长洲的景色好看吗?”长洲,当今陛下的逆鳞,若是旁人提起,或许早已没命,但她提起,傅旬还是一如既往的回说“长洲很冷。” 她笑笑“您别蒙我,我也去过长洲,听常住在那里的人说,那里四季如春,百花盛开,其实是个上佳的好地方。”他疑惑“你去过?”她颔首“是啊,那时是瞒着家里去的,还未好好走走,就被家中逮了回去,还被禁了两个月的足。”他的手微微颤了一下,心也随着悸动“那时,为何不来寻我?”她摆头问“那时我与您素昧平生,为何要去寻您?就算是我当真去了,豫王府的门槛那样高,也迈不过去的。” 说话间,已回了祯祥,有宫人服侍他们各自盥洗更衣,后他二人安安静静的躺在榻上。他说“你的生辰是什么时候?”她仔细想了想卫行心的生辰,说“忘了。” 他笑“既然你忘了,那每年腊月初一就是你的生辰了。”腊月初一是姜汀舟的生辰,她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时有时无的提起卫行心与姜汀舟的关系,但笑意与眼神间却不见怀疑试探。可卫行心与姜汀舟是不同的两个人啊,卫行心自小长于表姨家,受尽了冷眼,最后无法投湖自尽,而姜汀舟,可是姜家的掌上明珠呀。 她越发地想说出这个真相,以真实的身份在他身边放心的度日,即便三年过去了,他或许忘记了曾经的承诺,但她真的很想质问他“你认不出我了吗?”七哥哥,我们才不过三年未见呀!我是你的小舟呀!但她却不能,她只能以卫行心的身份光明正大的伴于帝王的身侧,任由他一遍又一遍的审知自己,意图将眼前人与曾经人予以牵扯。 三个月后,她已有八个月的身孕,身子挪动困难,他时常来看时,她均是无声的坐于窗前,读一本书,亦或是什么也不做。史御医说,她每日都会按时饮下三碗安胎药,只是内里郁结,不能受惊吓或刺激。 其实自从她五个月时,他便想问她一句话,但因惧怕她因此受惊恐伤及自身,一直没有问。那日他无声落座于她对面,她莞尔说“下雪了。” 他答“今年的初雪。”她以手支额“瑞雪兆丰年,明年的收成会很好吧。”他说“是不是乏了?若是乏了,就去歇着。”她不语良久,须臾才说“明年这个时候,真希望可以去丛梅园赏花。”他说“好,明年这个时候,我陪你去。”她凝视他很久很久,开口说“就不知,我有没有那个福气了。”他说“别胡思乱想,这些书字小,你晚间看伤眼睛,还是少看些吧。”她搁下书“只是平日清闲,无事可做,不知该做些什么,您不让我读书,不让我刺绣,更不让我出门…” 他莞尔说“这样,明日我遣一位女史来,让她为你读书,这样既不耗费心神,又能让你高兴,好不好?”她合眼“随您吧。”他亦不再多话了,只见她无声的倚在软椅上睡着了,他无奈笑笑,将她打横抱起送到榻上去。再出门时见于同和对他说“万事俱备了。”他颔首“命人带重兵把守好祯祥馆,把史御医和两个接生宫人都先传过来,另外,让那位夫人在侧屋里等着。”于同和自领其意,从善如流的去了。 因为这事这一夜格外的漫长,翌日有太后身边的宫人至祯祥馆,说“卫主子,太后娘娘请您过去,陛下也在。”那御前宫娥将汀舟的路拦住“主子,且等奴才去御前询问,您再前去吧。”太后身侧的宫娥于门外说“这次去,您一直执著的事便有解了,再者说,太后的势力已如数被除去,您还担忧什么?”门应声打开,只见汀舟端然立于门口,即将胎及九月,腹部高高隆起,但脸色尤还不错。 她冷睇着太后宫人“既是如此,我并没什么不敢去的。”太后的宫人躬下身去“您请吧。”坐上暖轿的那一刻,身上忽地多出了暖意,如今天气愈发冷了,傅旬很少让她出门,有什么都让宫娥们代劳。至此处,是太后殿的侧门,宫娥恭敬的引了她进去,隔了一层屏风,可依稀的见到前面的两个身影,只闻太后缓缓开口“你昨日所为之事,我已皆知晓,也不想让你再多说一句。只是我有一事想问,若你不如实回答,只怕我也难合眼了。”傅旬带了两份嘲讽问“您问。” 太后望着他,忽地笑出来“其实我知道,你心中之人是姜家幺女,那已死的姜汀舟,后来,你也早知卫氏是我布下的一颗棋子,却为何遂了我的愿,当真临幸了她?”傅旬抬眼“她真的是卫行心吗?这个时候您还不实话吗?”太后的神色中多了惊诧“你以为…她是谁?” 傅旬的手轻点于臂枕上“太后此言差矣。她是谁,并不取决于谁的以为,她是谁,你我都心知肚明。”太后神色转回原样“你关了她几个月,若是你知道,那你为何要这样做?”傅旬颔首“您所做的每一件事,都瞒不过朕的眼睛,您赐的避子汤,皆是朕替她领了。” 太后站起身“她有孕了?”傅旬神色多了两分温柔“是。”太后以手加额“你既知她是谁,她不满十五岁,生子会如何你不知?你最好先想好,是保她,还是保你们的孩子。”傅旬回说“那便遂了您的愿,赐她避子汤伤她的身吗?是药三分毒,这个道理,朕还是从母亲身上学来的,太后当年对朕亲母做下的事,如今还要加诸于朕心爱之人身上,太后是真当朕不敢杀你吗!” 太后缓缓闭眼“我早该在你篡位那日,就该随你父亲去了,只是姜家…到底是你狠心啊…为了这大位一壁牺牲了姜家,还一壁装样子去丹陛下跪了一晚,你说,若是你的心上人知道姜家是因你被灭门,会怎么想?” 他不待开口,就听见啪的一声,屏风后有一人影倒了下去。他心知被算计,但看到汀舟脸色苍白时更是如此。他将她抱起来,只见她死死扯着他的袖子“太后说的,都是真的?”他抹去她急流的泪“当然不是真的,我怎么可能那样做,我当年急匆匆的赶回来便听说姜家出事了,我怎么可能去害你的亲眷?”她猛哼一声,他见她浅蓝色的襦裙下,已见了血色。他将她抱起送向侧殿,急吩咐道“去传人来!锁了正殿,不准她踏出半步!” 他死死握着她的手,说“你要撑住,一定要撑住。”她泪眼婆娑,用力开口说“什么时候…”他问“什么?”她的泪无力的滑落“你…什么时候…知道是我?”他与她十指相扣“从第一次见你,我便知道,你就是我的小舟,我本想等着你敞开心扉那一日,亲自告诉我,但小舟…小舟…”她笑说“七哥哥…我以为…你把小舟忘了,也是呀…七哥哥是守信之人,怎么会…怎么会。”外面涌进了更多的人,她的耳边一切声响都渐渐弱了下去,唯有阵痛来的最为真实,她看着两个接生宫人对她一遍遍的说用力,她似乎浑身被抽空,最后眼前是他欢喜的面庞,便放开了手,昏睡了过去。 第61章 两情若是长久时3 待她再醒来,已是三日后了。围了满殿的宫娥,还有两个穿着女官服饰的人守在身边。见她迷茫着睁眼,忙喜说“快去禀陛下,就说主子醒了。” 有宫娥另奉上药汤,之前那位御前宫人将她扶起“您可有不适?”她摇摇头,忽地想起什么“孩子还…好吗?”宫人笑说“您放心,皇长子一切安好,陛下欢喜的不得了呢。” 她自觉身上无力,听外头禀说陛下到了,不免又撑起身子,他见她面色有缓和,疾走几步说“你好生躺着。” 她顺言倚于软榻上,他便挥手让宫人们尽数退去,握着她手说“你当真是要吓坏我了。”她笑着摇头“其实当时,真以为自己要活不成了,活了快十五个年头都没有这样疼过。”她语中的轻快随意显而易见,他笑将她搂入怀中,吻于她额上“小舟…” 她阖上眼,用手臂环着他“七哥哥…”过了一会,见她笑容狡黠问“七哥哥那时说,见我第一面便已认出,可是真的?”他的手将她握的更紧“亦不尽然。你的模样与三年前着实变化不小,但那一日雨中相见,正与韶华幼时那一见一般,即使我头脑中漾不出小舟的影子,但我的心中存着的是我唯一的爱人。” 汀舟动容,倚于他肩上,半晌开口说“我真的不信姜家会做那样的谋逆之事,哥哥后来可有再查吗?”他闻言颔首“一直在忙,当年匆匆赶回来,不知此事缘故,是以未能及时劝阻父亲,才有今日之祸,小舟,是哥哥对不住你,你的父亲,当时对我那么好,可我却辜负了他,也委屈了你。” 汀舟抚着他的脸颊“哥哥不要这样想,父亲去时,应该已知是为护哥哥而死,听说…”她微有哽咽“去的很快,刀一落人便去了。只是哥哥姐姐们,四处的跑,最疼我的大姐姐,身中了数刀才…”说起这个,她的眼眶又红了“可我不委屈,当年我便和哥哥说过,我要随哥哥去长洲,享福也好,吃苦也罢,只要能和哥哥在一起,我都是愿意的。姜家的幺女,这辈子只有一个爱人。”他将她揽的更紧“小舟,所有的执刀人,我会一个一个的让他们付出代价。” 汀舟顺势脱力,将身子都倚在他身上“七哥哥,让他们付出代价,父亲和哥哥姐姐们也回不来了,我想要的是清白,你知道的,父亲一辈子,什么都不大在意,唯独对自己的名声,最是看重了。”他一笑“我知道,你的父亲,算是我的半个老师。是父亲的股肱之臣,他这一世,除却赤胆忠心外,并没有其它的心思。” 她不语,只是安静的卧于他的怀中,半晌才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哥哥,我原是喜欢女儿的,之前传太医来诊脉,他与我说,大半会是个女儿,生下来怎么却成了儿子?”他见她有疲色,搂着她道“那是我诓外人的,若是宫中人知道你这一胎是皇子,指不定又要生什么坏心思。可我千算万算没有算中太后,没想到她那一日为了害你,竟说那样的话,所幸你有惊无险。” 汀舟弱了声问“所以哥哥要如何处置她,难不成…到底是养过哥哥这些年的人,我记得小的时候,也曾见过她对哥哥和颜悦色的。”他笑笑“母慈子孝,不过是她在父亲面前做出的样子,背后的苛待,你又怎么知道?与你同住那三年,碍着些姜府的面子,她才略对我好些。” 汀舟回说“可那时,我都不知道…我一直认为,哥哥过的很好,好到可以把自己的快乐,分给我一些。”他握她的手“你在我身边的那三年,会是我这一世最快活的时光,我们可以不顾规矩的玩耍,可以大声说笑,也可以追逐打闹,小舟,若不是姜家遭此一劫,我决不会做这个皇帝。你知道我,我这一世原只想做富贵闲王,身侧唯你一个妻子足矣,嫔御无数,千乘之尊,从来都不是我所求的。” 她缓缓阖眼“哥哥的苦,我都能明白。正如我愿意做太后的棋一样,我觉得哥哥太辛苦了,就算这辈子我只做卫行心,是您侍书的女儿,是您的家生奴,也不会有丝毫怨言。哥哥,无论我以怎样的身份陪于你身侧,奴也好,妾也罢,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在一起,永远在一起就够了。”他将下颚抵于她的额头上“快了,等一切都结束,我会替姜大人沉冤昭雪,然后昭告天下,姜家的幺女,便是我的皇后。” 她摇摇头“不,姜家的幺女已经死了,她是被你的父亲,善治的先帝赐死的。所有人都认为姜汀舟已随着那场大火灰飞烟灭,如今骤然说她还活着,只怕会给哥哥添上不好的名声。更何况,我并不在乎如我父一样在乎声名,这些东西,只是身外之物而已。”他说“小舟,我不愿意。我要把这三个字还给你,你不可以顶着别人的名头活下去,小舟,你不在意声名,可哥哥在意,你不在意的,哥哥还是想把手中最好的,都给你。” 一月后,皇长子的满月礼办的很热闹,但陛下并无嫔妃,是以只是宣了各府的人进来贺,但各府的女眷对汀舟均很恭敬,像是早受过教导一样。一日后,帝颁诏书,替姜家昭雪,恢复姜家的声名,并提出要重新修葺姜府,姜府唯一的遗孀姜夫人今后奉养于宫中,位一品夫人,并同晓谕礼部,准备封后礼,他将择佳期与自己的青梅竹马—姜家幺女成婚,迎为嫡妻。这次终于没有任何人再敢说一个不字,也不会再有一个人阻拦他们二人,包括那位即将永生囚于寿安的太后娘娘。他保留了一切她的荣华,唯独褫夺了她的自由,不许她再踏出寿安一步,也不许任何人探视。 是日赶着敕封皇后的旨意下了,他与她松散的在一处坐着。她手里握着书,眼睛却在他身上打转,他遮住她的眼,唇边却全是笑意“做什么?不是要看书吗,一心二用可不像你。”她叹了一声,却也笑说“七哥哥,我想去前面看合欢花去,你陪我去好不好?”他揽了她起身“你如今可真闲不住,不过也好,你在榻上歇了那么多日子,如今多走动也好。”于是唤了奴儿仔细照看皇长子便伴她去了。一个月里她一直调理身子,是为补生子的虚空,她年纪小,这次生子又赶上惊厥早产,若不是御医得力,只怕要在生子上丢了自个的命去。他一想到这儿,就对寿安的人好不起来,纵是和他有过那么几岁母子恩情的人,也不肯将她放出来。 他步步扶着她走,如今她身形恢复如常,仍旧窈窕的身姿。他一只手松松揽于她腰间,说“前些日子听你说想饮凉汤,说是屋里燥热,可真不在乎自己的身子好坏,亏的有我拦着。” 她不在意笑笑“从前姐姐们纵着,我也就饮了,时而一月里身子不干净时,还会疼的不行,都不敢叫姐姐们知道。” 他拢她的手“既来了哥哥身侧,便不能再叫你胡来,从此在我身边有我看着你,也不会有那样的时候。想你两个姐姐都是多懂事的人,竟也如此纵着你。” 她笑“你又没见过我姐姐,如何知道她们为人如何?若说起懂事,家里哪个能比过大哥哥?那可是受过你父亲称赞的人,说他少年老成,可成大器的。”他复不语,她觑他神色敛了笑“是我失言了。”他的手也不曾放开反握的更紧些“没什么,只是想起一些从前的事儿了,惊着你了吧?” 她摇摇头“哥哥变了,从前有话,都会直说的。”他抚她手笑说“从前顾虑的事是少的,无非是护好你而已,如今要顾虑的事却很多,是护好这天下的百姓。” 她缓缓倚靠在他身上“哥哥知道我为何喜欢合欢吗?”他不语,少顷开口“合欢合欢,代表和睦欢好,是有夫妻举案齐眉之意,但小舟,你我是夫妻,诗中有言,至亲至疏夫妻,我却不愿与你至疏,只愿一世至亲至近。” 她点点头,却也自袖中掏出一个香囊,将其中的半块玉佩递给他“当年我学着刻这个,功夫不好,你走的又急,那日我已将这个做好了,却没来得及将它送到你手上,后来我好容易去了长洲,又被大哥哥的人捉了回去,不曾见到你,所以这半块玉佩,还一直留在我手上。” 他将玉佩捧在手里,仔细看着,只见下侧有一伽年二字,是他的字,不过很少有人知晓。“我记得小的时候,你都是直接唤我的名字,只是后来入王府后,有所避讳,才改口叫我哥哥的。” 她的眼睛仍停在合欢树上,还用手去接落下的花“那两个字小舟说不得了,不仅是我,这天下所有的人,提则获罪,录必缺笔。不过小舟喜欢哥哥这个称呼,七哥哥不喜欢吗?” 他的手握于她的白荑上“当然不是。只是我的名讳,这一世唯有你能唤。”她转过眼,一双眼中似有星辰万点“阿旬,你要和小舟永远在一起,这一世都厮守在一起。”他笑着一点一点对上她的目光,吻于她的侧颊上“岂止一世,永生永世,我都要和我的小舟在一起。” 第62章 宁知晓向云间没1 今年最令宫中人欢喜的莫过于贵妃将要回宫了。慧贵妃季氏,既是如今宫中位分最高的人,同时也是今上的发妻。至于她如今为何不是皇后,其缘由已然人尽皆知。当年陛下欲立后之时,贵妃之父立下了不世之功劳,为防功高盖主,前朝臣子纷纷上书求今上莫要立尹氏为后,但却被今上一口回绝。 只因立后之事被贬官外放的臣子不计其数,最后,是如今的贵妃,当年的太子妃殿下亲去今上宫寝,温和的接受今上的赤诚心意,但同时也婉拒了立后的旨意。她的胸襟着实令人敬服,因此今上封她为仅次于皇后的贵妃,一切供应与皇后同,将六宫的掌权与凤印一并给了她,说起贵妃,不仅今上喜欢,便连宫娥们亦非常喜欢她,因为她待人宽厚,为人又疏朗大方,她与今上青梅竹马,但两人相处起来在众人看来,与其说是夫妻,倒不如说是挚友。 这些年或许贵妃称不上是今上心头好,但却可说她是今上最在意的人。这些年今上有了几个嬖爱的嫔御,如今史美人史娘子算是一个,前日里的文才人何娘子也算是一个,还有那更往昔日里头些的,如今已是不可说的前些日子被白绫赐死的霍婕妤亦算一个。都曾是盛极一时的,但按她们皆是盛不过几日,便算是最长的,亦不过七八日日,以此算,今上还真算是雨露均沾,或者说,他如今还没有遇上真正使他动心的人。 那日贵妃回宫,一众宫娥与中贵人皆在宫门口等候,待她下了煖轿方对迎候的人们说“辛苦了,不必在我这儿立规矩了,做该做的就是。”立于最前的是今上身侧的第一中贵人李蒙,他迎上两步笑说“陛下正于含元殿等着您,请您即刻前去呢。”贵妃笑回道“我还记着那日我去时,陛下说等我归来那日,会亲来迎我,如今看来,这君无戏言倒是假的。”话音刚落,只闻清朗的笑声“你既没忘,如何迟了两日才回来?自己迟了日子不说,倒来怨我未曾前来?” 宫人们纷纷行了礼,贵妃见他行近,方缓缓屈膝,还未尽礼便被今上扶住。她粲然一笑道“这可不能怪妾,妾原本斋戒日子过了,只是那几日路上降雪滑的很,宫人行走多有不便,还好这几日出了日头,雪化的也快,妾才能这样快回来。”今上顺着势握贵妃手,贵妃垂首无奈一笑。“这一月在外逍遥,还以为你是不甘心就此回来,才在外拖延的。”贵妃睨他一眼“这话也对,不如您再想想,有什么能再出宫的差事,妾再替您去办一办?” 今上顿了一会忙笑回“这样的好差事,不敢劳你亲自去办了,只怕是赔了夫人又折兵。”贵妃亦笑“言归正传,六宫事宜这些日子交给旁人,可有给您添乱惹烦恼的?” 今上颔首“你料的不错,只你走这阵子,才晓得你的辛苦。这些日子她替着你,三天两头的来请旨,竟不知要她有何用了。” 贵妃回话间是娴静温柔的模样,又有几分取笑之意“若是三天两头,倒也算是好。她们没料理过这些事宜,瞧着简单,但把握起来却也是件难事,她们辗转其中的,心有不平寻衅滋事,如今经历一番也好,知道把持事宜人的辛苦,能多收敛半分也算是给我省心了。” 今上笑说“你倒达观。饶是处置这样的烦心事,也没见你如她们似的日日蹙眉哀叹。”贵妃回话“是了,既然明知是烦心事了,还遂了它的意当真烦心哀愁,岂不是正中了它的圈套?再者说,有些事情做惯了,千篇一律的无趣或许算是一样趣事。比起我的烦劳,那些闲来无事可做的才是当真无趣的吧?” 说话间已到了贵妃的寝殿,今上似乎有一点不舍,松开贵妃的手笑说“好好歇歇,这些琐事,想理的时候再理吧。” 贵妃摇摇头“这话一听就是唬人的,为着您的心情舒畅,妾还是早些理事的好,有我管着这些,你放心。”今上听到最后三字后,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笑,说“辛苦。”贵妃笑回“应当我做的,我都会做到,剩下的我不会多管。但若真有看不过眼的,或许妾也会管一管。”今上轻笑回说“这些你自己看着办就是,我不过问。” 待贵妃回了寝宫,六局的人早已在此等候。犹是尚宫沈氏,已然泪眼朦胧,一见贵妃立即下拜叩首道“娘娘可回来了。”剩余几位亦是如此,贵妃一笑道“年年斋戒祈福的差事都轮不上我,今年好容易叫我清闲清闲,你们不提我欢喜,反在这儿痛哭流涕,没得叫人以为我不情愿去呢。” 李尚宫回话“只是这些日子,我们由孙婕妤管着实在是诸事不便,且宫里三日两日的会出事,下官便想,等您回来也不好回话不是?” 贵妃扶了长宫娥的手坐下,仍旧是方才云淡风轻模样“我走时你们是怎么说的,说什么务必会听命行事,不会令六局生乱,亦会率领四司按规矩办事,如今怎么倒是三日两日的出事?” 李尚宫复回“实是孙婕妤处事着实不公,令各宫嫔御生怨,下官虽也有所规劝,但婕妤都听不进去。” 贵妃手中把玩一鸽子血的玉镯,玉色通透,一看就是上等中的上等。她听后蹙眉道“她无耐心,自然理不好这些琐事,罢了,你们这些日子也劳累,先回去歇着吧,将这些日子我应过目的东西留下就是。” 六局的几位女官闻言后皆谢过贵妃,后离开,余下了账本和彤史等物。贵妃翻开彤史后笑与身侧长宫娥遐心说“看来这些日子陛下着实心情不佳,就连御幸都这样稀薄,也怨不得那些掌事的吃心,劳心劳神还讨不到好,可不是要吃心吗。” 遐心回说“您这一月亦没闲着,为着太后的病况时时担忧挂念不说,将才一回来便要处置这些繁琐事。”贵妃望她说“罢了,这些烦心事不说也罢。这前些日子史美人不还是恩宠优渥吗,怎么我回来时候,她反倒被禁足了?” 遐心颔首回道“听说是冲撞了嘉贵太妃,您是知晓的,贵太妃的性子急些,一怒之下险些杖责,如今罚四个月的禁足,已然是开恩了。”贵妃哂道“采选不过一月半,这些新晋的家人子们便接连失了圣心,还真如你所说,只得一时之欢,而无长久之好。” 遐心复回“今岁入宫的家人子亦少,出挑的虽有,然还是以史美人和文才人为首的,如今她二人各有错失,陛下向来喜欢乖巧懂事,不招惹是非的女子,自然也就冷淡了她们。”贵妃失笑“这样听来,我亦极合陛下心意。不仅不招惹是非,还一直替他平息这些是非。”遐心笑回“您一直极合陛下心意,这是阖宫尽知的。” 贵妃不再与她打趣,只是笑睨她一眼。“出宫这许久,别的没见长,反而这取笑我的功夫见长了。” 遐心屈膝道“奴婢不敢。有客来,奴婢去为您煎茶。”她说的客是陛下的嫡亲妹妹,如今的敬和长公主。敬和一来便直接坐下,说“嫂嫂可终于回来了。” 贵妃笑递茶给她“怎么,这纷乱你亦搅进来了?”敬和摇头“我一向不干预后宫的事,嫂嫂是知道的,只是阿娘的病不见好,贵太妃又三天两头来哭,着实恼人。” 贵妃闻言敛去了笑意,说“太后娘娘的病,太医如何说,诊治这些日子,什么方子都用过,怎的却不见好呢?”敬和叹了口气“当年阿娘的产后病一直未愈,如今天寒又感染了风寒,阿娘一直身子便不大好,该清静养病,贵太妃却偏要日日去搅扰阿娘,我是小辈,有些话到底不能说,兄长这些日子亦忙于朝堂之事,对阿娘的病只是遣人问候一句罢了,嫂嫂,你最聪慧,可有法子治治她?” 贵妃手中端着的茶碗转了一转“你都说了,有些话小辈不能说,她为你庶母,我也算是她半个儿媳,对这样为老不尊的,想个法子着实不容易。” 过了一会子贵妃询“贵太妃的长女在夫家日子难熬,可是真的?”敬和无精打采的答说“是,这事京城传的沸沸扬扬,我那位妹妹被养成那般模样,嫁去了婆家亦不肯受半分委屈,但因由她生女后伤了身子,再无法生产,是以受了夫家嫌弃。本非嫡公主出嫁却张扬跋扈,是以不受世人所容。” 贵妃闻言轻笑一声“这事不知贵太妃知不知,若知晓自己的女儿过的这般不好,不知还有没有那个闲暇去理旁人的事?”敬和听了这话,站起身来屈膝道“多谢嫂嫂指教,我这就去办。对了嫂嫂,这几日兄长为着朝政上的事心情不佳,你若是无事,可去看看他。” 贵妃瞧她说“陛下为朝政大事烦心,我在此时叨扰未免是不懂事。”敬和又说“但这月兄长来后宫时日着实太少,您若…”贵妃平淡的打断她的话“我明白你的心思,后宫嫔御为陛下繁衍后嗣是理所应当,但若陛下看嫔御生厌,不愿来也是人之常情。” 敬和公主急的不成,说“嫂嫂,你知道的,就算他看旁人生厌,他看你亦会生厌吗?” 贵妃轻轻地将茶碗搁回桌上“我与他之间的事,你别管。这些日子贵太妃还替你看着婚事,你自己也要看着,若有属意的,便先自行请旨,莫要让他人抉择自己的婚姻。” 敬和闻言,又坐道“嫂嫂,他们都说,当年您嫁给兄长,只因为听从父母之命,但您和兄长青梅竹马,难道就没有一点真心的情分吗?” 第63章 宁知晓向云间没2 贵妃望着她的眸中有道不明的情愫,她笑说“敬和妹妹,今日你在此留的久了,便要晚膳时分了,我便不留你用膳了,夜路难行,你快回吧。” 待她走了,贵妃方与遐心说“还有何事是我未理的?”遐心笑回“没什么了,余下的不过小事,明日再听亦是一样的。不过还有一事,六宫停了晨省这些日子,明日是否要六宫嫔御前来晨省?”贵妃回说“罢了,且再停一日罢,明日一早我要去拜谒太后和贵太妃安,若有她们在,反倒耽搁时辰了。” 才说着话,只听外头一声“陛下驾到”,众人都拜下。贵妃迎了出去,见今上神色阴郁,先问了安“陛下。”今上对她仍维持着恰当的笑意,“阿宁。” 贵妃听见他的称呼,原本要递给他的茶亦一顿,后便摒退了宫人。“前些日子你说藏的酒已能起出来了,如今可起出来了?”贵妃闻言答说“饮酒误事,这可是你上次告诉我的。”今上贴近他说“你这是怨我,上回饮多了,对你说胡话的事,我酒量向来好的很,那次真不知是怎的了。” 贵妃笑着退后半步“我可没说,您那次说的话我可还记得,真是胡话,您若想得到谁,谁会不愿呢?”今上攥紧贵妃的手“那你呢?”贵妃迎上他的目光“在你心中,我和她们是一样的?”今上一搂贵妃“阿宁,五年前,你凤冠霞帔嫁与我,那那时你是季家万众瞩目的嫡长女,是当时多少贵子的梦中人,能娶你为妻是我一生最大的幸事。” 贵妃笑说“那亦是妾的幸事,当时若嫁了旁人,如今不知是否能有这样的清静了。”今上笑笑“我在你眼里,除却是太子之外,究竟与那些上门议亲的有什么不同?”贵妃维持着柔和的笑意“亲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由不得妾自个做主。” 今上不再打趣,敛了笑说“今日来是想告知你,有件事,要劳烦你去办了。”贵妃心领神会的点头,莞尔笑说“我明白了,你放心。”今上纳罕“我还未说是何事,你如何就明白了?”贵妃含笑间从容回应道“五年了,你的心意,我一直是明白的。” 今上起身“你将将归宫,今日乏累,好生歇息吧。若有处置为难之处或是需我之处,随时可来含元寻我。”贵妃随之起身“含元路远,陛下事繁,妾若能不叨扰是最好,但若能当真到了那时候,还望陛下恕妾无能。” 今上笑了“无能二字,永与你不合。”贵妃亦对他以笑“但愿。”次日,上谕,敕封婕妤孙氏为淑仪,封号为豫。贵妃闻讯于宫里与身侧的遐心说“备礼,今日她处所一定热闹,一会你与溶月两个亲自过去,也贺过她晋位之喜。” 遐心笑哂“说来也奇怪,您不在宫里头的时候便是淑仪统管六宫,如要晋位岂不是那时晋位更理所应当一些?”贵妃轻点盏面回“她父兄应该已经得胜归来了,立下了这样的大功,应当是喜不自胜。” 遐心笑回“若论军功,谁又能比过主君呢,不提主君,您的几位兄长都是治军奇才,这还是陛下亲自称赞过的。”贵妃瞧她一眼后遐心忙噤了声,贵妃续说“功高盖主是忌讳,得意忘形只会好景不长。若孙家能明白这道理最好,若一味因一时之功而自矜自伐,那结果可想而知。你去时亦看着各位嫔御的反应,这样的热闹,我便不去凑了。” 此话毕,遐心敛笑与长宫娥溶月一起去了豫淑仪后,其内落座不少人,见是遐心来,宫人一早去禀过。遐心与溶月入内一齐行礼,送上几样礼品。豫淑仪见是遐心,笑说“昨儿听说贵妃娘娘回宫了,今日却停了晨昏定省,不知是何缘故?”遐心笑说“初回宫,贵妃娘娘有些疲倦,今日前来,二亦代为答谢您这些日子劳心劳神操持六宫之事。” 豫淑仪闻言回“本宫如今晋位,更理当为娘娘排忧解难。以后如有娘娘为难之事,妾愿为娘娘分忧。”遐心溶月对视一眼,溶月笑回“是,这话我们必会回给娘娘,想来如得淑仪相助,娘娘必然宽慰不少。”豫淑仪闻言一笑“其实操持事务这些日子,本宫觉着六宫事务虽然繁多,但若能寻到其中关窍,必能打理的井井有条,若娘娘有空,妾愿与娘娘洽谈此事。”遐心一礼“是,那如此,奴婢便告退了。” 回去遐心回了话,贵妃且还自煎着茶。彼时正做着茶花,心思半点亦没动。溶月还说“奴婢还听那里的宫娥闲话,说豫淑仪有妄图后位之心。”后位这两个字一出,贵妃的手亦一动,茶花边出了缺口,她也只得搁下。将茶壶里的茶倾注出来,莞尔说“既然如此,不若再添一把火罢。去禀含元一声,就说我因劳累病了,这些日子料理不好六宫的事宜,请陛下另选高明。另外,命宫中侍奉的皆不要与她那里的人起争端,就让她好好得意一番吧。” 溶月答了是,便领命下去了。遐心上前说“她是个轻狂人物,不值当您多费心,左不过后头有孙家作倚仗罢了。”贵妃笑说“是了,只是如今有人想让她猖狂一番,我不过是听命办事罢了。” 遐心颔首“那么…中宫之位呢?这长秋宫已然空了整一年了,您…心中没有盘算吗?”提起中宫,贵妃的神色亦不似昔日,她微微蹙眉敛目“中宫啊…都是陛下自己的心意…我哪儿能做他的主?” 余下的话遐心没有问出口,从前她是太子妃,是正室主母,但如今她却只是贵妃,虽说一切礼遇与皇后都是一样,宫中亦无皇后,但始终差了那么一点。差的是什么呢?大约是那道敕封为后的旨意,令她名正言顺的住进长秋宫,永远的执掌凤印,料管六宫事宜。但这二人,就只差这么一步,她很明白,他们之间这一步很难走,只因这两个人的性情使然,如不说,这一辈子恐也就这样了吧。 翌日,豫淑仪被赐掌六宫之权,一时风头无两,只是刚刚掌权,便屡有宫娥和低位嫔妃登贵妃门,请求面见贵妃诉说冤屈。然而贵妃一直因为身体抱恙而婉拒。直至那一日,遐心急急来禀说“淑仪娘娘与外命妇起了争执,欲对外命妇动刑罚。” 贵妃忽地起身“哪位外命妇?”遐心颔首“是宫家的嫡长女,如今的建桉侯夫人。”宫家嫡女与贵妃私交甚笃,二人曾是京城贵女中的翘楚,最后一嫁与太子,一嫁与侯门嫡子。贵妃闻言迅速起身,往外间走去。遐心早早为她传了辇轿,她乘辇前往豫淑仪的莹晖殿时,见侯夫人已被两个女官压着不可动弹。外候的宫人一见是她,忙传“慧贵妃娘娘到”,此刻殿内众人皆起身向之行礼,唯有豫淑仪久未起身,仍端坐在上。 贵妃并不在意她的无礼,只是淡泊开口“病了些许日子,今日听闻这里热闹便来瞧瞧,不知侯夫人何处有所开罪?” 豫淑仪扶了宫娥的手下了阶,随意屈了屈膝“妾问您安了。侯夫人屡次言语冲撞,虽说侯府显贵,但着实侯夫人犯了宫规,理当有所惩戒。”说罢就要上前,却被贵妃拦住,“方才淑仪亦说,侯门显贵,纵使淑仪位列九嫔,但责罚侯夫人犹不合规矩。”豫淑仪哂笑道“贵妃,妾奉圣旨掌管六宫,若今日连一个小小的外命妇都责罚不得,或是因您与侯夫人交好便饶过她,日后又怎能服众呢?” 贵妃平和的面容下仍寻不着一点怒意,续说“侯夫人都说了什么,让淑仪如此动怒,不妨亦说给本宫听听。”淑仪一时无言,还是旁边的一位外命妇起身“贵妃娘娘容禀,淑仪方才对您言语不敬,侯夫人不过据理力争。” 豫淑仪抢先说“妾何曾言语不敬,你休要信口胡言!”那位外命妇亦气的狠了,直接拜下说“恕妾冒犯,方才淑仪娘娘说,贵妃虽位高,但贵妃曾是东宫的太子妃殿下,而如今位于妾室,是贬妻为妾奇耻大辱。” 此话一出,终于全场寂静,纷纷拜下,这话宫里素有传闻,亦不过暗中议论罢了,但明里提起,还是首次。 外间的一声“陛下驾到”,使各人如蒙大赦,暗道这二人有他在不必如此僵持了,而此时只见豫淑仪高扬起手,欲掌掴侯夫人,贵妃立即挡于她身前,生生受了这一掌。 立于贵妃身侧与相近的皆是惊呼,豫淑仪蓄的长长的指甲于贵妃的脸上划过,是两条不短的血痕。待今上疾走过来已然晚了,贵妃似亦未反应过来,倒是刚才说话的那位外命妇怒说“小小淑仪胆敢掌掴贵妃,还语出不敬,妾恳切陛下,严惩豫淑仪。” 话语刚落,其余外命妇亦同言“妾请陛下严惩豫淑仪。”豫淑仪见状亦脱了力跪于贵妃前,面露惊恐。今上并未对此作出反应,他只是温柔的揽过贵妃,说“我送你回宫。” 贵妃以遐心呈上的绢帕遮住伤了的脸颊,微微颔首。今上接着续说“各位外命妇都先出宫去,今日委屈侯夫人了,快请起吧。侯夫人若有恙,可随时传太医诊治。”侯夫人被宫娥扶着起了身“妾无事,只是贵妃她…”今上缓缓颔首示意她噤声,随后便揽着贵妃走出殿门。两人一同上了轿,今上方说“我还是来迟了。”贵妃迟迟未有回应,直到今上望向她,握住她遮面的手时,她方紧紧回握,睹着今上的眼中隐有泪现“哥哥…”他们两人应都明白这两个字的重量,那是昔日青梅竹马的情谊与亲近…回了贵妃宫寝,贵妃方缓缓松开了今上,以绢拭泪,今上见她如此,将她打横抱起,快步往宫内行去。 遐心和溶月早到,将药备好。今上先扶贵妃靠在榻边上,方亲手接过宫娥递来的绢子,在贵妃脸颊上轻轻擦拭。贵妃在此期间未有动静,只是偶然掉几滴泪,今上温柔的为她擦去,另一只手与她的手交握着。宫娥们见他如此也放心了,纷纷退了出去。今上说“等赐死那日,我会命人砍了她的双手,找一个令她最不痛快的死法。”贵妃淡然回说“这阵子妾不能出门,但一切不应牵连入此事的人,尤其是那些与妾交好的人,希望您能替我保护她们。” 今上说“你放心,疾风已起,我会尽快办好此事。”贵妃说“这事不能急…”今上抚着她的手“怎么能不急,你嫁给我六年为我做了这样多,我却让你受这样大的委屈。”贵妃笑说“受都已受了,不可挽回。不必因我恼火,自从我抱病交出六宫权位的那一日,便已做了最坏的打算。” 今上说“我没想到,她恃宠而骄居然能到如此程度,如今万众一心皆望我惩处,不知到那一日,能列出多少罪名。”贵妃说“我等着那一日。” 第64章 宁知晓向云间没3 那事一过,今上对豫淑仪亦并无什么实质惩处,只是吩咐六宫事她不必再理。掌掴贵妃如此犯上的大错,却只是被褫六宫权,众人又不免唏嘘,想是如今她如日中天,炙手可热的态势,便连当今陛下亦忌惮三分。贵妃重新掌权,后宫终于暂时归于平静。是日溶月入内禀话说“贵妃娘娘,瑾美人病的有些厉害了。”贵妃闻言兀地站起来询“前些日子只是小小风寒,怎么便病的厉害了?”溶月颔首“听说瑾美人郁结于心,因此病况愈发不好,前些日子豫淑仪还不许太医去探视,因此才病的重了。” 贵妃颦蹙“去瞧瞧她吧。”说罢溶月传轿往瑾美人那处去了。到了那处只见园子里的花草颓败,四处有走动的宫人说着些闲话“你说这里面住着的,还是陛下的第一个…怎么就落到今天这田地了?”另一个哂笑着“便是那和陛下伉俪情深的太子妃,不也成了陛下的妾室?君心难测,谁知陛下是怎样想的,这与咱们原亦并无干系,只看着里头这位不平白无故死了就是。” 只听一声轻笑,是贵妃到了。她一壁由溶月扶着走上前,几个宫娥见状忙上前问安。贵妃睨着她们“本宫竟不知,如今宫娥都是如此议论的。瑾美人好端端一个嫔御,怎么就成了你们寻趣的谈资了?”其中一个上前叩首道“实是前些日子有女官来吩咐过了,说是不准待里面这位好,咱们亦是不得不听命行事。”贵妃的手自溶月上取下,双手交叠“从前你们阳奉阴违都是做惯的,如今倒听吩咐听的谨慎,溶月,且打发了她们回尚仪局重习规矩,命尚仪再遣几个知礼的来。”溶月屈了屈膝应了声是。便有宦官上前拖了她们几个走。 贵妃有些踯躅的入内,见床榻边有一个宫娥正在拭泪,是荔辛。当年今上还未登基之时,只是一位醉心书画园艺的亲王,母亲亦 不是恩宠优渥的嫔御,是以很长一段日子,都一直被人压制。情势转好是在当今贵妃季氏聘其以后,季家祖父是四朝元老,便是今上之父有话亦只敢说“请教老大人”,从不会要他劳碌入宫,还曾亲临季府三次。是以今上更是如此对待季府,季府人才荟萃,季夫人共有三子两女,其中以贵妃季攸宁为长,如今贵妃之妹亦聘了人,聘的是中书令卫氏,夫妻和乐。 但这位瑾美人李氏,是江南水乡养出的,家中因贫苦将她送至当地一处楚馆作唱姬,当年今上去往江南之时,与其相遇,见之倾心。没过多久她便有孕了,那时,正值贵妃聘今上之时,礼亲王便要迎正妃之时。自然,这不过是一桩传闻,今上对这位瑾美人亦非如传闻所说中的痴迷,将其纳入府中后,只是客气相待,无事去坐坐而已。而太子妃亦是贤良懂事,对于自己夫君的第一位姑娘,十分礼敬照顾,与她的关系亦很好。比起她,今上对贵妃才是真的用心。刚与太子妃新婚,听说新妇喜欢菊花,便命人将园子里原有花草清了,命人植了满园的菊花,为表心意,他还亲自植了三枝,只是如今…两人再不复从前的恩爱亲密,反倒是像主客一般,今上很少留宿,亦从不召贵妃往寝殿去。 瑾美人李氏见是贵妃来,挣扎着起身,隔着帘子向贵妃叩首。贵妃见她如此,心疼说“阿疏,怎么这些日子没见,你便如此了?”李氏苦笑“劳您挂记,妾原是没福气的,这些年蒙您和陛下照顾,依旧是病秧子模样,您莫再挂念妾了,妾当真不配您如此相待。” 贵妃握她的手“这是什么话?阿疏,你我这些年这样过来,彼此相知,我明白你一直心有芥蒂,可是有些事,真的已经过去了…”瑾美人闻言落泪,换回了昔年称呼“姐姐,我如何不明白,我并不是为着那件事伤怀,我只是…愧疚啊…” 贵妃望着她纱帘后憔悴的容色,她亦曾是明丽匀净的容色,怎么如今便成了这副模样“我将这里的宫娥皆换一换,以后不会再有人敢折辱你,如还有,一定要禀给我,我替你教导她们。”闻她道了声“愧疚”。 贵妃喟叹“那不怪你,亦与你没有干系,别把所有打错处通通揽到自己身上。我的事,我与他,亦跟你没有半分关系。”李氏轻轻叹了一声“当年,昭容娘娘跟您说话的时候…妾听…” 她的话还未说完,便被贵妃打断“不,你并未听过我与她的任何话,就算听过,亦别再记得一句。”李氏的手轻一颤“姐姐,我与陛下,是没有任何情分的。” 这话一落,贵妃双肩一颤,她复笑了笑“我的过往不堪入目,我更是个怯懦的人,凡事都躲在您后面,让您替我挡着…这些年我…”贵妃的手挽着她,语气温和“阿疏,我知道这些年陛下冷落了你,这算是他的不对吧…,但过往的情分皆还是在的。”李氏摇了摇头,复看向贵妃,言辞恳切“姐姐,您能不能再帮妾最后一次,妾想见陛下…最后一面。有些话,妾想同他说清楚。”贵妃见状笑“好,这事我去办,你安心养病就是。”贵妃出了瑾美人处,便往紫宸去了。 宫人禀话时,今上觉恍如隔世。他愣了一会方说“快…快请她进来。”自己笑了一笑自嘲说“这些年,她都不入紫宸殿,今天如何肯了…”贵妃入内,先按礼向他屈膝到底,他握着贵妃的手扶起她“怎么这时候来?有什么要紧事吗?” 说罢手轻轻在她脸上摩挲“用了这些日子的药,总算是恢复如初了。”贵妃柔静和婉的对他笑了“并没什么要紧事,只是有一件事想要…求您。”复于他手间蹭了蹭“是呀。”今上见她如此,神色更喜,揽住她的肩见她亦没有推拒,便揽着她在软榻上坐“你说,只要我能办到的事,一定答允。” 贵妃的手反握住他的,令他一惊。“阿疏病了,病的很重,想求您去看一看她。”他面色中有一刻的黯然,但转瞬而逝,续而以笑掩饰了“这是小事。”又看向她温柔的笑“还有别的事要我去做吗?”贵妃失笑“岂敢劳您去做事,是求您,您若是不应,也没什么的。” 他看向她,神色郑重“我去看她,你会欢喜吗?”贵妃闻言有些讶异,复而道“陛下,您这些年,着实是冷落了阿疏,如今她积郁成疾病势才会骤转直下,我还是希望您能去…瞧一瞧的吧,总归是跟了您这些年的人,亦是您的…”后面的话没有说,但贵妃望着他的目光里,隐有凄惋。 或许今上从没有看过贵妃这样的目光,这些年的她温和沉静,端庄持稳,为他做了不少宽心的事,在前朝有季家替他分忧,在□□有贵妃替他尽心,季家待他的好,他真的铭感五内。他望着贵妃,须臾将她揽入怀中,见她没有挣扎,反而倚在他怀里安安静静的看着他,他续说“阿宁,你这样聪慧你怎么就不明白我的心意呢…”贵妃闻言,手慢慢的搂上他的腰“妾…还是明白一些的吧。”他复叹了口气,缓笑笑说“天不早了,今日阿宁留在紫宸殿用晚膳好不好?”她伏在他怀里,颔了颔首“好。” 晚间宫人们将膳盘一一列上,方见今上牵贵妃手至紫檀桌前落座。贵妃笑说“旧年之物,您如今还留着呢?”今上看着她同笑“你送的,对我来说自然是稀世珍宝,我唯恐不能物尽其用,白白埋没。”贵妃见宫娥上前欲为他布菜,遂挥手摒退,缓缓起了身。他见状笑一笑“不必。原亦不大爱守这些规矩,今日你在,更不必守这些了,我们夫妻用膳,何必他人在旁?”说罢遣退了宫人,贵妃闻“夫妻”二字不禁惊了一下。“陛下…如今我们…”那句话终究没有说出口,而他凝视着她,半晌后紧紧握着她执筷的手“我们一直都是夫妻,从未变过。” 贵妃动容了,回望着他的一寸寸眼光间,已见眼波中有泪光。她又一向是稳妥之人,定了定心神后才开口“用膳吧。”他失笑应声“好”,这膳用的是很好,他们彼此相互夹菜亦是有的,且无宫人,亦不显拘束。 翌日,今上将才下早朝,便更常服往瑾美人处去。尚仪局刚派遣了老成持重的宫娥去照顾,他来时亦算是规矩有序。他入内见瑾美人已梳妆毕,除却脸色苍白,瘦骨嶙峋外,妆容仍旧明丽如昔年。她欲拜下,他抬手止“你身子不好,免礼坐吧。”她复坐下,他与她隔盏坐着,半晌后听她沙哑的嗓音“听说昨日贵妃娘娘去了紫宸殿,陛下该是…很欣悦的吧。” 他并不看她,只是笑说“这些年她皆为了避嫌,从没有来过。便是有要紧事,亦不过是遣身边人把话禀清楚,昨日竟为着此事亲自来,我当时的确实是…欣喜万分的。”她睹着他,过了许久许久才说“这些年,她一直待我这样好,我却没有真正回报过她什么…今日请您来,并不是诉说不甘委屈的,而是想告诉您…” 她顿了顿,用尽毕生的勇气道出后面的话“这些年她内心的苦。” 第65章 道是无晴还有晴1 他终究是惊了。惊于面前怯懦如斯之人说出这般的话语。她的手握紧了手中的茶盏“还有,我一直明白自己在您心中的份量,从不是似宫娥们所传的那样,您的心里,除了姐姐,从来皆容不下旁人,这么多的岁月,那样多的姣好容颜,一个皆入不了你心中。因此您传寝,令嫔御进幸,从来都是为令姐姐不落一个污名,可是那些看似恩宠雨露丰厚之人,却从来没有得到您的半刻温热。” 他听此语亦端了茶盏来,摇了一摇,待茶沫沉了沉方饮“这些事你是如何知晓?”她抚着盏上的花纹说“妾自幼长于江南,又作了这些年的唱姬,守身如玉,能辨谁是处子之身,谁不是,是以我亦知,您的心上人与您如今还无敦伦之好。”他闻言哂“说下去。”她复深深吸了口气“接下去的话,您或许不信,但我可以对天起誓,这些话没有半分虚假。”她阖眸“姐姐之所以推辞了后位,是因为…当年有人告诉她,您已有心上人。正室之位应留给您心头好来作,夫妻情笃并非是位分能定的。” 他的眸光转冷,扫过她时,见她目光平静,然她的确体虚,说了这会的话便已半倚着盏了“当年内外皆言昭容娘娘以季氏这个儿媳为傲,其实…昭容娘娘待姐姐并不好,您还记得有日姐姐于宫中一直留到子夜才回府吗,回来时她的脸色煞白,后来还染了极重的风寒,幸有您在旁衣不解带的照料,她才转好。那时刚降了冬日第一场雪,姐姐受昭容娘娘责罚,仅着单薄中衣跪于雪地里三个时辰,差一点就…熬不过来了。可姐姐不愿因此事令您与昭容娘娘有了嫌隙,所以她瞒下了所有人,便连她的家人都以为,她只是陪着昭容娘娘于宫里读佛理而已。” 他的手攥成拳,她丝毫不以为意“她的膝盖因此落下了病,时而到冬日,会有些酸疼。姐姐是冰雪金玉堆砌的人,雪地里三个时辰,便连做惯繁琐事的下人都可能会熬不住,可她为着你,都忍下了…”她偏眼看他“陛下还记得,那时发生了什么?” 他仔细的回想昔年,还未有答复她便已说“陛下与姐姐成婚了五年,您或许觉得自己很明白姐姐,待她亦很好,这些年一直呵护备至。但您为她防的,只是明枪,那些暗地里射来的矢,都是姐姐为您挡下的。”说罢她将手中茶饮尽,又自续斟一盏“那年,是因为季家因吏部选官之事与您有了分歧,最后还是您妥协了,可昭容娘娘却以姐姐进谗言为由,重罚于她…” 她轻笑了两声“其实岂止是姐姐,便是我亦领教过她的厉害,这些年我规避如此,有时亦要受到她的迫害,我身子孱弱如此,这其中亦有娘娘的功劳。不仅如此,您这位贤良淑德的母亲,对于她瞧不上眼的嫔御,尤其是姐姐,每次侍寝后都要赐下避子汤,她还曾经逼迫姐姐饮寒凉之药,唯恐姐姐有孕,只可惜姐姐抵死不从,以簪抵喉,这事最后才作罢。陛下,这件事您或许真不该瞒她,您瞧,娘娘这样用心良苦,如是知道一切奋力都付诸东流甚至多此一举,会不会很懊恼呀?” 他的手握紧,最终失力。看着她的眼神中,满是不可置信。“怎么可能…”瑾美人无力的以手加额“当年,是她夺了我的孩子,还传了流言,说是姐姐妒忌…您这位母亲,身为嫔御时,当年的皇后御下极严,妾室们畏惧,敬之如圭臬。但却在您践祚后,有觉自己终于翻身,只敢把所有屈辱与不甘,都宣泄到无辜的姐姐身上,她可真是您敬爱如神明的好母亲啊…我如今已是将死之人,如今终于也无惧什么了,我只盼自己死后,能将她一同带走,让她离姐姐千万里远,再不能伤她一分。如此,即便是要我下十八层地狱,我亦甘之如饴,不悔无憾。” 他以手遮面,一时缄默。她此刻气已不足,但一想到贵妃,又用力起身“当年您欲册后之时,她又召姐姐入宫,与当年姐姐聘您说了一样的话。”她言辞更加激烈,青筋亦起“她与姐姐说,您前已有心头好,因此她决不许姐姐登后位,更不许季家于您有任何掣肘,如有一分,她必要姐姐拿十倍的代价来偿!那时我躲在暗处,听得清清楚楚。过了那天,翌日姐姐便亲往您处,推辞了后位,其中缘由不言自明!她为您生养血缘上之母,但她行径,不配为母,甚至不配长辈二字。您所恩之人,她皆嫉恨万分,陛下,我有一疑,她真的是您的生身母亲吗?这天下的母亲,或贵重或卑微,但舐犊之情确是半分无异的。但您的母亲,她将所有真意都褫夺了之后,您就真的只有那孤寒的万乘之位了。” 他终于回话说“这些…我为何半分不知…”她冷笑“您当然不知,她下了这样的苦功成心瞒着您,她握着所有人的七寸,她自以为一切天衣无缝,姐姐为着情分不会道破,而我和那些貌似恩宠优渥的嫔御为了自己的将来亦不会道破,可她却万万没想到,她如要迫人如绝境,绝境之中,必生孤勇。这些年姐姐为我挡下的所有责罚,我都一一记着。” 她指了指旁边的一个黑漆箱“今日与您所说,只不过是微末而已,她历经的苦楚磨难,是您所不知的。您自承东宫位,日日劳碌政事,那些日子您对她的关切又有几分,您还记得吗?” 她展靥而笑,双手交握“可我都记得,姐姐对我所有所有的好,我都没有忘记。我记得那时您的兄长诚亲王与新贵之臣斗殴,您难以抉择,可后来诚亲王却亲自上门致歉,这事得以完满解决,并不是因为他良心觉醒,而是姐姐托闺中密友给王妃带了话去,两人闺中有过交集,算是交好,而诚亲王与王妃之情向来是一段佳话,后来为了妻女,才上门致歉。” 她揉了揉头上穴位,奋力让自己保持清醒“还有那一年,东宫两个官属闹的不可开交,一个是您的幼年玩伴,一个是您的伴读,您又两难。是贵妃给家中写信,请她的胞弟从中规劝,第二日他二人便握手言和了,这样的事…还有很多,如是毛举细故,或许要同您说上一岁不止…可是陛下,妾没有气力再说了。” 他看着她,见她脸颊潮红,一看就是病势深沉“不知道您还记得表哥吗?”他点头“自然。他是为了救护我而死的,我会替他好生照顾你,我会遣御医来,你一定会好起来的。”她摇摇头,饮下茶水,饮的有些急呛了几声,不禁喘的更急“不必了。我早已是个死人了,当年他过身,我便已同他一同过身了。这些年过的行尸走肉一般,若无姐姐,我早已随他而去了。如今这般自生自灭,本就是最干净的死法。” 她说起“姐姐”,又是满面笑意“我不知,这世上有如此温暖之人,她会诚心诚意的待人好,不谋图,不算计,而只是想平安的度日。我最初遇见她时,尤怀着表哥的子嗣,那时人人皆以为我腹中之子是你之子,对我皆无好脸色,唯有王妃待我如亲姐妹般,关怀备至,时常过问我的冷暖。陛下,我是长于泥泞中的人,这一世不曾想过会与云彩上的人有任何牵扯,但她纡尊降贵的来到泥泞之中,向我伸出了一只温暖的手,我又如何能放弃呢。可我知晓,她待我好,有很大关系皆是因她觉我是您的心头好,可我还是自欺欺人的一遍遍告诉自己,不要紧的,只要姐姐待我好就够了,我做什么要计较这背后的因由呢。” 她阖眸,双眼中含着的泪水随之落下。肆意流淌于脸上“我自幼母亲早逝,父亲刻薄苛待,竟为自己过的更好,将我送往楚馆作唱优。我以为这世上之人皆阴毒如此,但先有表哥,后有姐姐,她们皆是我一世挚爱之人。”她无声轻叹“她护了我一辈子,这一次便换我护着她吧…”他见她如此,替她盖上一边搁着的薄毯,便出了这处。方才之语,之于他是剜心之言,但他一时看着她,却又觉着,这些话或许都是不假的。且一些怎么皆想不清楚的事,忽地透彻起来。 他遣了两个宫人,将那黑箱挪至紫宸殿去。自己望着这偌大宫廷,一时觉得无处可去。去哪里呢,去找谁呢?他无颜面对攸宁,更不想与自己的亲生母亲对质,最后发现自己贤良温柔的母亲,竟是蛇蝎心肠之人。 正于近处漫无目的随意走着,有宫人上前拜了拜,他认出那是他的母亲,如今的太后宫里人。那人言语恭谨“陛下,太后娘娘请您去长信宫。” 第66章 道是无晴还有晴2 他暗道一声“好巧”,便随那人上了辇去长信了。到时却见殿内坐满了人,太后坐于上首,见他来尤是慈眉善目模样,嫔御起身来齐齐问安,他挥了挥手吩咐免礼,经过她时,却刻意回避着她的目光。他询说“您有何事?” 嫔御们对他的态度略有些惊讶,因他平日实在是孝顺得很,会向太后行大礼问安,再过问几句日常,今日却单刀直入的问了。太后亦有惊色,缓了一会儿才将一封信递予他“陛下看看。” 他拿来展开,是行云流水的行书,宫里会这个笔体且写的这样好的并不多,但其中之语,皆是女子表露情思的…他心中骤痛,不知母亲是不是又想拿这个诬栽攸宁的清白。却听太后徐徐开口说“这是自庄婕妤殿中搜出的,如此德行败坏之人,依我看当受重惩,但慧贵妃说,事情未明,还想请您前来圣断。” 庄婕妤姜氏,姜家与季家是世交,因此两家的女儿从小一起长大,非常要好。当年姜氏后入太子府,的确很受攸宁的照顾。但姜氏自幼承训,又是礼部尚书的嫡长女。礼仪品行堪为典范,与攸宁亦不差几分,怎么会写出这样的诉衷肠的信来?更何况他是知的,姜氏是读书读的有些痴了,对这些情情爱爱,已是毫不在乎了。 他见姜氏静立,毫无愧色,说“婕妤如何解释?”姜氏上前一拜“回禀陛下,妾问心无愧,妾没有写过这样的书信,更不知它为何会从妾的寝殿内搜出来。”太后哂道“婕妤推的好快,若不是你写的,那便只能是…” 她的话被姜氏截断“妾斗胆请太后娘娘慎言!您亦是有身份有气度之人,大家养出的闺秀女儿,不可轻易诬没了女儿家的清白,举头三尺有神明啊,您若真做了什么亏心事,就不觉心中有愧吗!您平日刻薄贵妃也便罢了,今日却欲祸水东引此等滔天大罪于贵妃之身,贵妃何辜,要受你这等折辱诬栽!” 姜氏复望向今上,于地一叩首“陛下,妾今日放肆,言语冒犯太后娘娘,但妾有一言,着实不吐不快,便是陛下要废黜妾,亦不得不言。女子以德行服众,而并非以份位压人,以份位相压虽能得一时之快,但众人并不心悦诚服,是厝火积薪,早晚要归于覆灭。便如贵妃娘娘,向来以德服人,宽厚仁慈,她出身着实嘉上,但咱们并非因为她出身才归心如此。太后娘娘,您若只以太后尊位相压相迫,令我们屈从于您,着实可以,但您这样的行径,实令妾心有不甘不服!无德行之人,怎配称万乘之母!”这最后一句一出,太后顿时掀盏而起“姜氏你放肆!” 然而今上却是反常的平静,他听姜氏之语时一直垂首,众人看不清他的神色,更不知他会如何处置。待片刻后见太后如此,贵妃与众妃齐齐拜下道“太后娘娘息怒”时,他方如大梦初醒般醍醐灌顶,未斥责姜氏而是对太后长揖道“娘娘,此事牵扯颇多,一时无法决断,不如还是先搁置,待一切都查清后,再做决断。如此亦不会冤枉了谁,亦能还身正者一个清白。”众人惊异于他的“娘娘”二字,他一向是称太厚为“母亲”的,如今却骤然转变态度…他复令嫔御等起身,便起驾回紫宸去了。 贵妃见状亦与各位嫔御纷纷告退,才要上辇便闻庄婕妤将人唤住,庄婕妤上前屈了屈膝道“姐姐,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太后这般行径,陛下是有所察觉吗?”贵妃摇头“我不知。他今日好似有意避着我,大抵是见了瑾美人的缘故。”姜氏一闻瑾美人蹙眉“姐姐怎么能让陛下去见瑾美人,那瑾美人…”贵妃顾首看她,目光平静中带着两分威严。 姜氏终于闭口不言,续说“姐姐一切小心,山水欲来风满楼,敌在暗我们在明。”贵妃颔首“你亦是。”三日后,此事已欲归于沉寂。京城中却突现了一桩众说纷纭的大事。户部尚书前些日子将将娶的妾室,竟已心有所属,还与昔日情郎暗传尺素,最后两人还见面互诉衷肠。以致户部尚书大怒,将这位红杏出墙的小妾…活活打死了。同时,宫中同样的事不知缘何传到了宫外,在议论纷纷中终于积毁销骨,一发不可收拾。廷议时礼部尚书连受冷嘲热讽,还有大胆的臣子明里暗里询问陛下宫中之事。 后庭的非议亦从三两个人变成了三两百人,起初贵妃还能压得主,可如今三人成虎,倒真似向着姜氏来的。可她早就明白,太后的那支矢,是向自己来的。但事拖的愈久,姜氏便愈发容易成为因维护自己而被牺牲的那一个。是日她亲至姜氏处,两人相对坐着,缄默无声。过了一炷香,贵妃开口“那封信都写了什么?” 姜氏闻言,转坐为长跪“姐姐问这个做什么?”贵妃直视着她,无比坚定郑重复询她“那封信只是向心上人诉说衷肠的信笺,其中可有什么特殊之处?”姜氏垂首思索片刻“是,的确是一封再普通不过的诉情笺,亦没有什么…不过寻常男女称呼彼此,皆是卿卿,或是郎君之类,但这封信笺中,似乎是哥哥…”贵妃的神色中隐有一喜“真的?”姜氏谈起这个叹口气说“姐姐不知道,我儿时与姨母家的一位表兄很是亲厚,如不是嫁陛下,便是要嫁他的,其实…我确实对他曾经是有意的,亦实是叫了他九年的哥哥。” 贵妃闻言欲回,她立即续说“姐姐,你可别误解。如今他已娶,我已嫁,我们都有着各自的岁月静好和安谧的日子,若我还有痴念,便是想他能过的比我好。他所迎娶之人,比我温柔贤良,是他真正心爱之人。”贵妃抚她手“阿雁,你与他,原是该在一处的…如不是当年阴差阳错,姜大人便不会将你送入东宫了…” 姜氏反握着她的手“我不喜欢陛下,可我知道,你对陛下,和我对表哥是一样的,你对他的情意,或许他不明,但你有没有想过告诉他呢?姐姐,我当年若是将我心中之意清楚的告诉他,他早便上门提亲了,他家世人品皆是上佳,又是知根知底,有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如能重来一次,我想我会对他说,你是我欲携手共度一生之人,那你好好的看看我,我是你想共挽鹿车的人吗…” 贵妃终于起身,走前姜菱雁看着她说“姐姐,有些事当断则断。否则待蹉跎了一世,便后悔亦来不及了。” 贵妃在她的凝视下一点点的走远了,上了辇后,吩咐溶月说“去紫宸殿。”至紫宸殿,候在丹陛下的宫娥说“陛下正于坤盛殿阅奏疏呢,请您随奴婢来。”贵妃遂同她登坤盛长阶。至殿门前,贵妃忽地止步,宫娥问“娘娘您怎么了,可是身子不适?”贵妃颔首回她“你退下吧。”径自入内后向坤盛的书房走去,正巧迎着他取了书出来。贵妃便屈了屈膝,未行平日大礼“陛下。”他在她臂上一托“今日怎么得闲来此?”贵妃望着他,笑说“有件事情欺瞒了您,终究良心难安,今日来是想道出实情的。”他问“什么事?说来听听,我却不知有什么事你是瞒着我的。” 贵妃倏忽道“那封诉情的信笺,是妾亲笔所书。”他闻言手中书啪一声落地,他直视她半晌,继续问“你亲笔所书?那…是写给何人的?”她毫不避讳他审视的目光,笑说“自然是写给您的啊。” 他觉方才怒气通通消去了,转而是通体舒畅。但细想想又觉她是诓他的,他示意她坐于客位“我知道,你是为了庄婕妤来的,你为让她洗脱嫌疑不惜搭上自己,看来你们的确是情谊深厚。”她不置可否,垂眸间轻轻开口问“可那信笺若真是我写的呢?” 他行至她面前,亦是轻轻的扬起她的下颚让她抬头看着他,她的眼波仍是一如往常的澄澈“那封信笺中都写了什么,你若知晓,大抵便不敢认了。”她弯了弯红唇“妾今日来便是来认下此事的,陛下的嫔御同陛下表露真心真意,是合规矩的吧?” 他笑着摇摇头“阿宁,你待旁人皆这样好,唯独待我…”她随着他的动作站起身“这些年,陛下皆觉妾待您不好吗?”他望着她,什么也说不出来,或许从前他是觉得她并不在乎自己的,但听了今天李疏那些话,他又觉得,或许是自己轻忽了她为他做的一切。他不语,她却一点点的红了眼眶,喃喃道“原来你是这样看我的…” 说话间她已欲离去,忽地被人在后面揽住,他搂着她的腰,温柔的说“你待我的好,为我所受的委屈,我都知道…可阿宁…我想听你亲口说…” 他的口气温软,仿佛一个孩子在向母亲讨糖一般。她转过身,一滴泪随之落下,她笑着问“你想听我说什么?”他一刮她的鼻尖“明知故问。”她踮起脚,轻啜在他唇上,蜻蜓点水般浅尝辄止,垂头间红了双颊“哥哥,阿宁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他又惊又喜,紧紧揽住她问“真…当真吗?” 她又用力点点头,他复毫无顾忌的俯下身去,覆住那片温软,这是他第一次吻她,亦是他第一次与心爱的姑娘亲吻,直至她气不均匀才松开她。他将她揽入怀中,她的侧颊贴于他胸口,能听见他此刻有些焦急跳动的心“好,这封信笺就是我的阿宁写的。” 第67章 道是无晴还有晴3 那日后来她一直于紫宸殿中,或研磨或调香,或便是安安静静的拿一本书来读。直至用了晚膳他们各自去沐浴,却是他先沐浴毕,待她更了藕荷色的中衣裙出来时,他忽觉眼前一亮。她半靠着他坐于榻上,手里的白绢擦着发上的水珠。他见她如此,遂取了她的绢子替她擦拭,他从未做过这样的事,姑娘的头发软软长长的,她的头发又向来养的好,且平日不爱多加发饰,因此他曾很多次想摸一摸。待他擦了一刻钟,胳膊亦有些酸了,见她笑着转过头来“陛下是不是累了?她取过绢子,手在发上摸了摸“妾给您揉揉。” 她遂将他的胳膊放在手里轻轻的揉,眼神温柔。没过一会儿,他忽地抽回手臂,撑起身子看着她“你…你愿意吗?”她不知所云,疑惑问“什么?”他的手搭在她中衣裙的系带上,笑着抚她的颊“你说呢?”她兀自红了脸,他便顺力扯开了带子,俯下身去。他们都是生疏的人,第一次难免有磕碰,便在他分其双,预备下一步动作时,她却泪眼婆娑的说“哥哥,我疼…”他复将她搂的更紧,手轻轻的摩挲着“不哭…你再放松些…别怕…” 她遂深吸一口气,但待他入内后又觉得更疼了,用力抱紧了他,说“哥哥…你又不是第一次了,你是不是故意的…”他没有停,只是吻在她唇上“谁说我不是第一次的…等了你这些年,可再不许你再辜负我了…”她不免惊奇中带着笑“你…你是说…”他轻笑一声“倒也不枉我让那些人睡了那么久的偏殿,总算是等到你了。” 翌日,她因实在疲乏免了一日的晨省,醒时他便在身侧安坐。她见是他,笑笑说“陛下都下朝回来了,怎么不叫妾起来?”他笑着应道“听说你免了晨省,可见昨夜着实辛苦。”她闻言微瞪人一眼,声音仍旧柔和“陛下…” 他便顺意一带她起身,她望着外间的一缕阳光,映在他的面上,就好似当年她初嫁给他时一样。她伸出手抚在他侧颊上,恰巧被他捉住。他笑着以面蹭她的手,两人相视一笑。耽搁了一会,他才令人摆膳,她用了膳拿了紫宸一本《资治通鉴》,这时溶月恰巧入内,手里捧着一摞账本“娘娘,这是此月四局的用度。” 她顺手拿过翻了翻,翻至尚衣局一页时忽地停住,抬眼看溶月半晌道“近日尚衣还好吧?”溶月不知她为何这样问,只是垂首应道“尚衣前些日子得了一场风寒,那阵子是司衣替她理事。是这账本有什么不妥吗?” 他闻言亦转头来睨她,她复说“此月的花销比上月多了三倍不止。”溶月闻言一惊,贵妃复起身对今上屈膝说“陛下,妾先回去了。”他复点了点头“如是累,便多歇歇吧。你近日操劳过度都有些清减了,这些事吩咐身边人去问就是。”她回之以笑“是。请陛下放心。”说罢扶了溶月的手欲屈膝行告退礼,他起身扶在她的肘处一撑,笑道了一声“免礼。”她或有不解,却还是迎笑说“妾是自幼承训,知礼守礼之人。”他颔首“礼本就是作给外人瞧的,然今日没有外人,只有夫君。” 她复自在垂首应下,潜退几步便稍屈膝离去。他望着她的背影,久久无言。这些年的疏离客套,原不过只差了这么一句话,其实自己欠她的又岂止是一句话呢?还有那一开始便亏欠的名分,那可与他并肩而立,睥睨山河万里的名分,盛宁宫之主,中宫皇后之位。贵妃回宫以后,便召见了司衣陆氏,人来时贵妃一睨人面,便是憔悴万分的。 她来时贵妃手中端一盏君山银针,见她下拜行礼间恭敬万分,却也少了一丝生气。她便开口问“司衣近来安否?”陆氏再次叩首“下官身安,再叩请贵妃娘娘金安。” 贵妃颔首回礼“不必如此,你们六局素日劳碌不得闲,今日唤你来,是想过问上月账目一事,不知司衣作何答法?” 司衣闻言,深深拜下,话语间是淋漓的恨意“下官自小师从尚衣,蹈习的是如何做好一位女君子,虽出身奴籍,但所幸蒙大赦天下之恩父母得恕,前些日子豫淑仪因尚衣不听命而滥用私刑,令尚衣成了残废。她当时责惩尚衣时,下官亦在场,却被死死桎梏手脚,做了以儆效尤中的一颗子,后来豫淑仪说,人命轻如微尘,尤为我等做宫娥的更是卑贱,纵使有了官位,亦是身为下贱一切不得自己做主,只得听命而行。下官亦是如此,法不责众,但淑仪责惩,祸及家人,是以下官不敢公然与之作对,如今这样作为,是想引起陛下与您的注意,令陛下早日收回淑仪的六宫之权。” 贵妃吩咐遐心扶了她起身,并命其余宫娥先退去。望着她时,她面色煞白,眼神中隐有怒意,贵妃复问“或许是我问起你的伤心事了,豫淑仪之事,究竟是本宫轻忽了。”她阖眸“贵妃娘娘,您是季家嫡长女,是垂范六宫之人,那日您骤然蒙掌掴,如此狂悖放肆之人,如何能好端端活在这宫中!” 贵妃轻握她的手,口气温和“如今时势如此,便是我亦要隐忍,待这阵疾风过了,该受到惩戒的人,自会受到该有的惩戒。陛下向来是赏罚分明之人,后廷中人都是信的。何况如今,越是放纵她登高,今后她摔的便会愈重。”陆氏的手由她握着,闻言垂首道“可有些事已然既成事实,无法挽回了,你们这样位高权重的人所要的四海升平,难道便是我们命如草芥之人堆砌出的吗?”她这话三分戾气,三分真意,贵妃微有喟叹“尚衣之事,我会求陛下遣御医前去探的。因我放纵而起的一干事宜,无论是好是坏,都是我之错失,与陛下无干。” 陆氏冷笑涔涔道“贵妃娘娘,陛下是掌实权之人,昔日人人说您深蒙君恩,恩宠优渥,又是昔日陛下发妻,情分不同的很,但便是您受她所辱,陛下依旧无动于衷,六宫女眷受其所辱,您亦以隐忍二字告于我等。您这样做,会伤了六宫上下女官宫娥的心,更会令后廷质疑陛下的圣明,质疑咱们如今追随并愿以死报之的君主,究竟是不是一位值得我们亦步亦趋的明君。下官低贱,连书亦未读得几本,并不识得太多字,但下官却知,圣君谨慎,宽仁爱民,如连宫中女官都护不住,又如何能护住四海之中的百姓?” 贵妃缄默了一会,方松她手说“这话于此说便罢了,在别处是不能说的。陛下的决断,有时亦很无奈,他是明断的人,但为了更少的人牺牲,有些时候的确是要一些无辜之人流血的,这些人今日是尚衣,或许明日便是我,是你,但若牺牲已成事实,陛下便会让这牺牲有最大的意义。” 她不语,半晌后遐心入内换茶时禀说“听闻豫淑仪到尚宫局去了,庄婕妤亦在那处。”贵妃闻言忽地起身,问“她们两个怎么碰上的?”说罢遐心便扶了她上了轿去尚宫局。至此时见两个女官将庄婕妤按在地上,豫淑仪站于她面前高高扬鞭。 贵妃一声“放肆”震动了在场所有人。在场的宫娥纷纷叩首,为首的尚宫见她来,终于有了几分喜色。贵妃睨着豫淑仪,出口的话带着几分威严“淑仪是谨慎之人,当知自己分属九嫔之位,便该有九嫔之象。”豫淑仪见是她,亦不惧,上前道“贵妃娘娘何必说这样的话呢,妾这样子,连陛下都没说什么呢。妾今日是想来问问尚宫,她于我殿供奉不足是为何意?尚宫这般拜高踩低您不罚,庄婕妤对上不敬您不理,妾配不上淑仪之位,您就配得上贵妃之位吗?” 贵妃望着她的眼光里已毫无悲悯“你只瞧见她们的不恭敬,那淑仪自己的恭敬规矩又在何处?不论本宫是否配得上这位分,本宫如今都是贵妃,是高你两品有余之人,你见本宫不拜,出言不逊屡次冲撞,她们今日如此相待,究竟是为什么,淑仪当真半分不知吗?”豫淑仪闻言气恼万分,贵妃施施然落座后说“请尚仪来,尚仪自潜邸随侍陛下,受陛下称赞人品贵重,如今也叫豫淑仪看着,究竟怎样才能称作有规矩。” 尚宫应了一声,自去传尚仪燕氏。尚仪叩拜中声音平稳“下官恭请贵妃娘娘金安。”众人的眼光投向豫淑仪,只等她下拜叩首,报之以礼。见她久久未动,还是庄婕妤开口说“妾想起一事,淑仪娘娘自入宫来,从未对您行过全礼,如今也叫咱们看看,淑仪您亦是京城中扬名的贵女,想必未出阁时亦是要晨昏定省的,这请安的规矩,您不会不晓吧?” 第68章 道是无晴还有晴4 豫淑仪一时无言,睨着贵妃的眼光,说不清悲喜。只是松了握在手里的长袖,尚仪目光炯炯的望着她,满殿缄默无言。良久复良久后,她终于向贵妃略屈膝算成是稍逊的礼数“贵妃如此,可想过您自己亦是良将之女?今日贵妃与陛下忌讳我,来日陛下更会忌讳您,毕竟妾家与季家,从无任何堪比之处。” 满殿的宫娥闻此诛心之语,皆跪了下来,无声伏首叩拜,只听贵妃话音平稳如常“淑仪既是明理之人,便不该只明白这一层道理。你依傍新贵之势入宫为嫔御,初封便是高位,衣食无忧,受万民供养。可你究竟为这四境做了什么?为嫔御便是要彰显德行,然你无德为外命妇所讥,为嫔御当是端正的,然你行径不正,屡次于阴私中草菅人命,这些淑仪所以为的不为人所知的秘隐,早已不是秘隐了。” 豫淑仪直直看着她,良久说“有些话,我只想与您一个人说。” 贵妃吩咐一声“都下去。”遐心仍有忧色,却被豫淑仪打断“怎么,你怕我伤她?”复又摇摇头“我岂敢再伤她?” 待人都出去了,她方苦笑道“我承恩入宫,不过是为着常伴君侧,自打我十一岁在悦阳行宫与殿下初见,便倾心于他,此生只想嫁聘他。届时殿下尚无嫔御侍奉,可才过了一年,父亲便说,殿下欲迎娶季家的嫡长女为正妃,我那时妄想着这不过是时人随意的一句闲话,彼时季家那般显赫,几代均是不可动摇的国之股肱,季家的女儿,要聘亦是聘最有可能成为储位的宪王殿下。可却我却万万没有想到,两个月后,你真的十里红妆风光无限的嫁至了殿下的府邸。其实这些年,我一直存疑于心,当年你是真的听从父母之命嫁与他的?那令尊未必太有远见了些。” 贵妃微有笑意,示意她在对面落座,豫淑仪颔首在对面落座后,贵妃亲斟了一盏茶给她“年少轻狂时之事,我大多皆不愿再提了,豆蔻年华时的那场绮梦,皆于七夕那日成真。”豫淑仪满面震惊,待少顷后才恢复如初“我们原是一样的人。可这些年头里,陛下有那样多的嫔御,他所给予的恩典不尽其数,你从来都不伤怀吗?” 贵妃端着茶盏的手一动也不动,只是笑了笑“昔日我为正室嫡妻,今我为掌权嫔御,这些年时刻把“贤德”二字作为圭臬,一刻亦不敢忘记。我们虽并非真正将女四书刻在血肉间的人,但亦是受其所桎梏之人。无声无息,无象无形的枷锁时刻捆绑着我们,你在挣扎,但终究不可脱身。” 豫淑仪默然良久,后问“这话,我听不大懂。你所说的女四书,我亦从没有读过,我是武将之女,父亲母亲皆不喜我读书,这些年我亦没读过几本书,认识的字亦无多少。” 贵妃将茶盏搁下,以白绢拭手,后重将绢放入袖中“无知者无畏,可你撞的血肉横飞,几乎要将性命都赔付于此,竟对此懵然无知。”豫淑仪站起身来“你究竟在说什么?你与那些文人一样,喜欢拿腔带调,有话却不能痛快讲,我原以为你是痛快的人,今日却才知道,你原和那些满腹牢骚的文人别无二致!” 贵妃抬眼睨着她,瞧她说的急了,面颊微红,方平平淡淡的回说“你不通诗书,不知诗书教导如何,这是你之不幸。可人生一世,最大的不幸,便是不知自己是如何一步一步行上了不归路,一切幻灭归于虚无。你不通佛法,大抵亦不会知法相虚无之理如今你所拥有的一切,其实不过是一场虚空。你如此,我亦如此,世间至嘉之物皆是昙花一现,朱颜辞镜花辞树,万般皆是留不住。” 豫淑仪不解此言,但半晌终究是平息了,说“或许我幼时该读书的,陛下很喜欢有文墨的女子,就像你一样。” 贵妃扶着盏站起身,静然看着她说“人这一世,不为除自己外的任何人而活,你读书亦是为了自身,不为父母,不为他人,只为自己。读书明理,读书解惑,你如今的浮躁、怨怼、哀伤、愤懑都能从书中悟出自己的解,年头久了,若不能自行开解,心中的结便会愈发多起来,若解不得,终究是会因自困郁郁而亡的。” 她自然是不懂的,若她明白,便不会这般张扬,亦不会这样直率爽朗。贵妃还清楚的记得她为家人子时,众家人子叩拜时屈弯了身子,可她跪的极直,板板正正的,眼中毫无敬畏。可她是欣赏这样的她,毕竟那还是一个纯粹,毫无掺杂之人,毕竟那是自己求不来的,也做不到的。可最终亦沦为千篇一律的嫔御的模样,或跋扈,或漠然,或平淡,或规矩。自降生那日上苍赋予的亲缘,纠缠自己一辈子,终成为血肉中的烙印,她们不再是自己,而是谁家的女儿。就似众人提起她时亦是如此,甚至不知她的名字,却皆知她是季家的嫡长女。所以文官之女,良将之子,这一世皆在活些什么,如蜉蝣的一世,成就万丈功名的一世有没有意义,无人问津。她不过是想从千篇一律中活出自己影子之人,是想从夹缝里找出一点生机与空隙的可怜人而已,生为女子,难免殉难。所以她读书识字,一壁将毫不认同的女四书倒背如流,一壁又偷窥着她本不该读的策论与史书。 从书里明白的道理或许一世不可宣之于口,但那些从书中偷来的一生,却是真切的。她亦想似卓文君,对于丈夫的士贰其行,可以作《白头吟》来斥,如真有一日姻缘行入穷巷,亦可一别两宽,各生欣喜。可她究竟是不能的,因她与帝王间的地位悬殊,如真有一日行入穷巷,她不能调头,而只能奋力的挽回粉饰太平的姻缘,何其可悲。为正妻要贤,为妾室要敬,亲眼看着自己最亲的枕边人同旁人亲热,却要满面欣喜的道一声“真好”,这话中隐忍的苦悲,非女子则不可明。思索间,忽然搁于盏上的手上面又覆上了一只温暖的手,她见是他便欲起身,他和缓在她肩上微按,笑说“坐。” 她睨着他,许久没有说话。还是他先说“听闻你今日与豫淑仪起了干戈,我原是来解围的,但可惜来晚了。”她阖眼“她是可怜人。” 他见她如此,起身将她拥入怀中,她的侧颊依在他身上,白皙的脸庞失了往日的血色,他说“阿宁,你很难过,可我不知你为何难过?”她喟叹后说“她对你动了真心。” 他揽在她背上的手微有一动,后舒了舒眉头说“阿宁,这世上两情相悦是很不易的,是以我们更要珍惜彼此才是。”她无声,待一炷香燃为虚无方说“这世上有多少事,皆让情爱二字担了恶名,可情爱原是这世间最真切纯粹之物,是最不该被腌臜心意所玷污的。”他握住她的手“君恩隆宠,是此处每个人所求的,你不要听,亦不要信,她们的怨与恨,都应当冲着我来。漠然的是我,行杀伐的亦是我,与你毫无牵扯。”她摇了摇头“我并不是觉你漠然。这世上有些东西本就是要割舍的,你身为万乘,是受全天下仰望的人,有些东西受你所弃,不该怨恨,而原是天道自然。”他将她揽的更紧“阿宁,你不要怕,我不会弃你。”她无力笑了笑“我不怕你弃我,我只怕有朝一日我留在你身侧,却已是无用之人。” 他闻言一震,却迅而掩饰了下去,说“你为何会这样想?若你都是无用之人,那这处之人,岂不皆是无用之人?”她脱开他的怀抱,直视间是他从未看过的淡漠眸光“妾有一事,斗胆相问,如有一日季家危及千乘,您会如何决断?” 他看着她,尽力使自己面色不变“阿宁,你为何这样问?季家是股肱,是良将之家,我的祖辈父辈,都给予了上嘉的封赏…他的话被半途截断,是她速开口说“陛下的心意,是与您的祖辈父辈不同的,朝局瞬息万变,今日的股肱便可能是明日的罪臣,陛下欲收兵权,如父亲不想放手,陛下您会如何做?”他向来因为,她是个和缓端淑的人,至少这些年,陪伴他的阿宁是这般模样,无论处于何种境地,都是沉静的如同池中的水,四平八稳的令他亦敬服三分。但今日的阿宁令他想起一人,前些日子町州起了兵乱,众臣争论不休。最后是季攸何,她最小的弟弟,力平众议,仅带了三千兵马前往町州,只用了不到一月就平定了战乱。但他驳斥众臣的模样,和立于他面前的阿宁,并无分别,均让人在三分惊骇中,以实言告知。他的朝局,他的决断,后廷之人皆是不知的。 但这一刻他竟觉,他所有的谋划与打算,她或许都是知晓的。这个自小熟读诗书,却从未显露于人,脱颖而出的阿宁,或许若是男子,便会是他的赤胆忠臣,成为他朝堂上有力的臂膀。 第69章 曾是惊鸿照影来1 他不知如何答,只是沉默,换言之,他是怕答不好,也更害怕有那一日的来到。他良久不语,是她先朝后退了几步,兀自屈了屈膝却步说“是妾冒犯陛下,但这话,的确是妾心中一直想问的,妾昔日惧怕失心不敢言,可怯懦不能换一世的安谧。”她望了望他“若你在意,这便是万丈深渊,若你不在意,这不过一缕微尘。” 他默然的目送她的背影,却始终找不到那个答案。她的父亲手握兵权,且声望极高。他不敢想,若真有那么一天,他要于祖宗之基业和她之间作怎样的抉择。他是不愿抉择的,他更贪心,贪心的想同时守护着她与山河,然而今日她这样道出这残忍的非此即彼时,他竟徒有犹豫踌躇。刚刚有一点转好迹象的今上与贵妃,又恢复如初的淡漠和疏离。他不再往贵妃那里去,她亦再未来过紫宸殿。一个月后他于宫道上偶然与她相遇,她只是恭谨的行礼,复又恭谨退去,恍若素昧平生之人。 再过半月,他终于有了寻她的契机。处置豫淑仪的时机已到,他以拥兵自重,割据一方等十数罪名论罪豫淑仪之父,终收回了西北兵权。前朝的风浪自会引起宫掖的动向,外命妇与嫔御又齐求见于紫宸,请今上对豫淑仪犯上不敬,藐视宫规等如数罪名作出惩处,旨意下的极快,好似是早便拟好的一样。今上毫不犹豫的赐她一死,并令宫人提前将她的左手砍下。这缘由,六宫皆明。只因当时她以左手掌掴了贵妃季氏,陛下这般行止,是要她以血的代价偿还贵妃。 可从始至终,贵妃没有对此作出一分的回应,从论罪到惩处,她本是最该干预之人,可她却没有碰触半分。对于今上的雷霆手段,她不谢恩亦不阻拦,犹如一个事不关己的局外人。然而这般无作为的行止令六宫生疑,在一日宫宴上,终于有胆大的嫔御提出,贵妃这般已不足掌权之人。更令众人意外的是,慧贵妃季氏竟起身向今上拜下,并从容的回说“妾无德无行,忝列贵妃之位,愿自交宫权,自此长伴青灯古佛。”那一日,每个人都记得清清楚楚。今上闻言后,没有回话,只是忽地掀翻了面前呈膳的宽案。没有人知晓他当时心中所想,亦不知他会如何处置贵妃。 就这样无声无息的过了两个月,整整两个月,今上不曾再入后宫,开始专心政事。贵妃依旧不理宫务,将宫务一概交给了庄婕妤处置,有一日庄婕妤问她“姐姐,你和陛下之间究竟是怎么了?”贵妃不答,只是过了许久回问道“你说,我会是第二个豫淑仪吗?”庄婕妤闻言一惊,复问“姐姐为何会这样想?她家中拥兵自重意图生乱,她自己更是嚣张跋扈,姐姐的季家一向和缓沉稳,您又是端方贤淑的,这与她有什么干系?”贵妃摇了摇头“终究都是逃不过的,陛下要受京畿的兵权,父亲若不肯放手,我便会成为第二个豫淑仪。若是届时他要问我的罪,我只盼那日我的罪比豫淑仪少些。”庄婕妤扣住她的手腕“姐姐是因为这个才放手不理一概事宜的?那姐姐未免太杞人忧天了。” 贵妃睨了睨她,带了两分笑说“你不知道陛下之心,他是有盼天下河清海晏之向的人,践祚后将他父原本十分繁乱的朝政打理的错落有秩,且他擅于用人,他所扶持之人,如今皆身担要职。这天下最重的,一是文官清流,二是兵权在手。陛下已剪裁了冗杂的文官,下一步或许就到我季家了。”庄婕妤不大明白朝局是非,只是叹口气说“姐姐不要担忧,季家并无错失,陛下不是无理取闹之人。” 贵妃闻言轻笑“你是质朴之人,从不知这世上的过错与谬处,有些本不是自己犯下的,有些错失原不是我的,可若万人皆说那是我的错失,那不是亦是。今日冠于淑仪之父的罪名,或许哪一日便是父亲的罪名。可我不想成为第二个她,就算要死,我亦要清清白白的死。” 庄婕妤还欲再劝,然见她已有疲意,只好告退了。紫宸殿里两个月以来的气氛十分压抑,宫人们拿出了十二分的谨慎小心,唯恐大意之下惹来圣怒。有位内贵人上前一揖说“陛下,季夫人请见。”今上闻言抬首“季夫人?”复哂说“她竟连妃号都不要了,就这般不耐做朕的嫔御吗?”内贵人诚惶诚恐的回说“陛下,是贵妃娘娘之母,季夫人。”他闻言有一瞬的讶异,因对于这位岳母的印象还于当年他与贵妃成婚之时,岳母与贵妃一样,是温和端庄之人,对于他并无任何教诲,只是让他好生相待自己的妻子。 他起身,吩咐人将季夫人引去侧殿,他去时见季夫人着外命妇大妆,先作一揖“岳母大人。”季夫人闻言起身,向他叩拜时却被他稳稳扶住“岳母折煞小婿了,您的礼我受不起。”季夫人闻言亦不再行,只是顺着他的意落座,复说“攸宁之事我听说了。她事事聪颖,受得起你诰封的慧字,可惟有这一件事很是糊涂。但陛下,请谅解她的关心则乱,她是目睹了豫淑仪之事的惨状,她有些怕。” 今上闻言有些惊异,缓了一会方回说“岳母大人如何知晓?”季夫人温和的笑了“我的女儿,我自是明白的。我不仅明白她的无作为,我还明白她夹在陛下与季家之间的两难与委屈。季家世代尽忠于帝王,并无任何谋逆之心。我知陛下在担忧什么,是呀,世代效忠是真,然却从没有问过,您还要不要季家为您效忠。这是我们的疏忽,大人只知拼血死战,却不知您不欲他受领兵征战之苦,我们不曾体谅您的心意,这是我们的过失。” 今上看着面前与自己妻子六七分相似的容貌,一时间说不出一句话来。季夫人见他并无打断之意,便续说“我只有这一个女儿,比起三个男孩子,我四子中,最喜欢这个长女。她很有我少年时的模样,她懂的很多,她知自己的责任,她有担当,她聪颖,她经一点便会透亮。是以她从小到大,我没有为她谋划操劳过,她亦是事事听从我们的吩咐与教导,从无违逆。直到她,遇见了你。” 他双肩一抖,不知所以“此话怎讲?”季夫人见他这样反应,端起茶盏来微抿了一口“清醒慧明之人,不囿于情意。可自从她遇见你,常会办些糊涂事。从她提出非你不嫁,到她于你母亲之前含冤受辱却不言,我便知道,我的女儿已然对你死心塌地。”他蹙眉问“母亲为难阿宁之事,竟是实情?” 季夫人轻点了点首“是,我一直以为陛下会自行发现的,阿宁膝上有一点旧伤,是一世无法除却的,这是她毕生的遗憾,可陛下,请不要忘怀,那些伤痛,是她为你受的。我知晓有伤疤的嫔御是不得进幸的,但她…我季家将手心捧出的女儿送至你的面前,本以她会是你手心至宝,却不想你将她摔的粉碎。我娇养十五年的女儿,连穿针时扎破了手指,我心都会疼一疼的,那日却被昭容罚跪在雪地里,听说回来时只说了一句“万不要告知殿下。”便昏厥了过去,大病一场。其实今日我来是亦想斗胆问一句,我如碎琼乱玉一般金贵的女儿,怎么就成了她灭自身火气的器物?她若于季家有恨有怨,认为是我季家硬逼着你娶了攸宁,就该冲着我张瑜禾和季琰来,她如此为难攸宁,又是什么意思?” 今上不知当说些什么,刚要开口的话,又咽了回去。季夫人自长袖中取出一叠厚厚的信笺“于你征战西域之时,你的家眷留于帝都作为质子。这些信笺是攸宁亲笔,至于为何没有寄到你手中,这个中缘由,你便只能过问你的母亲了。她遣人拦下了每一封信,前些日子这信才到了我手中。我只拆开了一封看,当场便潸然泪下。陛下,世家之人虽各有各的谋图,但不能一概而论。当年这姻缘是攸宁拼死求来的,季大人原本是欲她嫁与更有希冀成为太子的皇子,因她说要嫁你,若不是我拦着,差点要鞭笞她。当年你与她的邂逅不是她的谋划,当真只是一场偶然。如陛下还是不信这话,我没有法子自证。但情分是不可耽搁的,欲一个女子死心,是很简单的,莫说一年两年,一个月两个月就可以做到。” 他搁在案上的手猛一抖,季夫人自然察觉,换了和缓的口气“有些事弥补是来得及的。当年她错以为你心爱之人是李疏,自己嫁与你,是夺了她的正妻位,后你册后之时,她才主动推拒。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明眼人皆是明白你的心意的,如李疏当真为陛下心头之好,便不会过早的去世,还葬入了旁人的冢内。” 他闻言有些震惊,复询说“岳母如何得知此事?这事…是阴私中去行的。” 第70章 曾是惊鸿照影来2 她不置可否的笑了“其实比起攸宁,我更欲知,李疏究竟是不是你的心悦之人。毕竟当年我首肯你与攸宁的婚事,与你的身家无干,只与你当时那一番恳切的表意话有干。你发愿说你要守她一世安好,护她一世平安。我为着你的真意,才肯将她嫁给你。” 今上颔首“岳母大人的教诲,我都记下了。”季夫人摇了摇头“这不是教诲,是实情,是你该知道的实情。既然要做夫妻,夫妻是该同进退,共风雨的,我从不求我的夫君独自一人替我遮风挡雨,亦不求一生有人庇护,做一株活于院内的常青藤。但至少她为你经历的风霜雨雪,你要铭记于心。她不求你偿还,你亦无需偿还,但你若是无动于衷,那你…或许你是个好的帝王,却不是一个好的夫君。陛下,我不求你如平常人家的男子,对她百般呵护,你亦可以有其他的嫔御,但该对她的好,你却一样也不能少。这次,你放不下帝王的面子,不能求与她重相与,所以这一步,我来替攸宁退,我来替她求,求陛下宽恕攸宁所为的一切令您气恼之事,如果真要论罪,季府上下一百三十五口,任凭惩处,绝无怨言。” 他起身向她深揖“您说的对。我不是个好夫君,更不是个好帝王,我愧对祖宗,更愧对攸宁。我不知母亲做过这样的污糟事,也不知攸宁为我承的折辱几何。她的真心被我糟践,终究是我负她。”季夫人轻笑一声,于案上轻叩两下示意他免礼“陛下,攸宁不能退,她不仅不能退,她还要进。她曾是您的妻子,今却遭贬妻为妾的议论,我希望她今后依旧是您的妻子,是以这一步她不退,我们来替她退。” 他已经清楚她接下去要说的话,季夫人的口气却好似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事“大人愿意辞官,只留虚职安养于帝都,如你还不放心,我们可以回佑水老家去,我的三子,只需作一个地方小官,造福一方足矣。季家先.祖曾承诺过您的祖宗,说会世代为帝效力,一诺必践,是以今日我们离开了权力的中心,却仍要与您有千丝万缕的牵扯,这牵扯,是如何断都断不开的。陛下一直欲收京畿兵权,大人愿双手交还兵符,自此与军政要务毫无沾染,这是我们能做的一切。”她略一停顿“但,我们要的,你亦要做到。”他因惭愧深深垂首,听她说“你要一世待阿宁好,珍之爱之,不可再冷落她,责骂她,甚至你不可因季家之事迁怒她,责打她,你不能做的,你的母亲更不能为。” 他答“这都是我的本分。岳母大人,季家不必辞官,朕相信季家。”他改了自称,季夫人再饮茶后说“季家上下叩谢恩典,但您肯信,未必朝野上下都是如此。口说无凭,有些事情若不为,便是要惹人口舌的。陛下要稳定朝局,要处置万机,您的为难是一个帝王的为难,我或许不解,但季家虽退,有朝一日阿宁受辱,我还是会入宫讨说法。我会问您的母亲,我的女儿究竟犯了何等罪过,才令她如此责罚?若她道不出子丑寅卯来,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您的母亲亦是如此,我会请求您对您的母亲作出惩处,尽管我知道这样做是让您为难,那时您的血亲,您无法惩处,但请您不要忘了,攸宁亦是我的血亲,既然我能体谅您的孝子之心,也请您体谅我的舐犊情深。如您受人所责,想必令慈亦是心如刀割,将心比心,请令慈手下留情,慈悲为怀。否则即便是鱼死网破,我亦必要问出一番道理来。” 他作揖答说“是,我明白。”季夫人起了身,转手将信笺叠放在案上“实话与你说,在攸宁受辱之时,我不是没有想过要她与你和离的,我亦跟她提过一次。” 他有些畏惧听到这个回答,却听季夫人云淡风轻的说“阿宁却回答说,我嫁的是殿下,不是昭容娘娘,昭容娘娘欺我辱我我可忍,只因她为殿下亲母,而非陛下的昭容。”他深有愧色,对自己的妻子的不晓,原来一直都在。倏忽后季夫人欲离去,他说“母亲,当年有诺,君无戏言。”季夫人没有顾首,只是答了一句“那样很好。我亦不想看到兵戈相见的一日,我虽不惧两败俱伤,但却怕见我女伤心难过。我季家虽是名流之家,但着实家风如此,护短帮亲早已闻名遐迩,还请陛下多顾虑于此,言行谨慎。”他笑了笑说“母亲说的是。”季夫人听完他这句方说“昔日我入宫,总不得与阿宁尽兴说话,我们守着规矩绳墨,却依然受人非议,今日我便不见她了,亦请陛下三缄其口,我从未这里,您亦从未见过我。” 他长揖于季夫人,待人走远了方无力回坐。将案上放着的信笺一张一张撕开来读。她写的一手好字,那些亲切的话语或许是她那时出于女德说不出口的,但却都倾泻于笔尖了。譬如我念君甚,譬如君安好否?妾于家候君归,还有的只是一些小事,譬如今桃花幺幺…他阖眸回想那段府中的时光,纵使有李疏在,但那时她还是待他很温和的,不似如今的疏离,那时两人更似是亲近的夫妻。他于侧殿又留了两个时辰,一壁将信一封封读完,一壁回首往事。待他从侧殿出去之时,唤来丹陛下听命的中贵人“去遣礼部的人来。”中贵人不解,他添一句“罢了,不必让他们来了,告诉他们朕要册后。”他撩下这句话,就转而向她的宫寝去,他觉得他这一辈子都没有走的这样急过,那天迎亲时,他也没有这样急。 他到时贵妃正与庄婕妤说话,见他急匆匆的来,庄婕妤起身屈膝行了一礼便匆匆告了退。而贵妃仍讶异的望着他,连起身行礼也不曾。直到他笑说“贵妃是太久不曾迎驾了吗?迎驾的规矩都忘了?”心中想的却是幸好辗转了一圈,她到底还在他的身边啊!贵妃闻言方借了盏一力起身,向他屈膝拜下“陛下安。” 他将下拜的她抱起,抱着她向床榻走去。她不知所以,挣扎了两下问“陛下这青天白日的…您…您不怕言官纠弹吗?”他将她放下后将纱帘放下,殿内宫娥如数退去,她见他如此,却不能如往日一般去猜他的心意,他不言语,替她褪下履后,开始挽她的里裤,她被这行止惹的一阵战栗,她的腿仍如初白洁,只是当他挽至左膝时,却见上面有季夫人所言的,一道几乎浅不可见的伤疤。她终于意识到他在做什么,起了身攥住他的手“你是怎么知晓的?” 他回握她的手“这是母亲做的。”她垂首答“不是,是我自己磕碰的。”他将她的绸裤重新放下,回话说“我都知道了。” 她有些惊讶“是谁告诉你的?” 他侧了侧目光,对她的不坦诚存了一丝恼意,特意说“你让我去见李疏,是想让她告诉我这些吗?”她摇头“当然不是啊。你…你别误解我…我让你去见李疏不是为了这个,我不知她会跟你说这些…”她少有的语无伦次令他笑了“我知道,我都知道。”她见他神色自也笑说“原是您存了心拿我寻趣,如此套人的话可不是君子所为啊。”他将她揽住,她顺着他的意向里侧挪动,给他留出躺的空间,他问“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是觉得我护不住你,还是觉得我不会护你?你受这样重的伤,一定疼死了,你为什么都不告诉我?我是你的夫君啊,你的苦痛与快活,不是皆应与我同享的吗?” 她抚平他皱着的眉头说“我不怕替你担些苦难,却害怕有一日,只能做你身后的女人。”他明白话中之意,揽在她背后的手轻轻一带,她整个人便被圈在他怀里“攸宁,你为什么要这样无畏?让我守着你,换我护着你,不好吗?”她依偎在他怀里“当然不好,那样的话,妾会觉得自己是无用之人,事事皆靠着夫君,不能排忧解难,反而平添烦扰,这样的我,你不会喜欢。” 他抚着她的鬘发,笑说“你怎知我不会喜欢,无论聪颖的你,勇毅的你,刚强的你,还是怯懦的你,惧怕的你,都是我喜欢的模样。你什么模样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季攸宁,是我一直以来的心悦之人。”她终于等来这一句事实,心中涌入的久违的欣喜。 他复笑笑说“既然外殿之人皆觉我们在做些什么,那么我们就真的做些什么吧。”她觑他一眼“陛下您是要白日…?” 她后面的话被他以吻止住,他的手扯下了她的襦裙系带,还很委屈的说“都快四个月了,你要体谅我。”她“呀”一声探出头问“那陛下您召寝是怎么回事呀?”他的手已探入了她的衣襟,唇啜在她的颈上“你说呢?为了你的贤明,我可是费了好一番苦心。所以娘子,你是不是要涌泉相报呢?”复加快了些许动作,时至中途她半推着他半哭说“不如您…还是…正经召寝吧。我…我其实不在意这些的…”他笑着放缓了行止“你个小没良心的,你不在意,我在意。” 史书记载,陛下与季皇后是一对恩爱夫妻。陛下与季皇后共育有四子三女,皆是嫁娶得宜。他不曾负她,他并没有首肯季家的辞官,让季家继续效忠于历代帝王。她亦不曾负他,她以季家嫡长女的身份做着他的皇后,毫不介怀他人所言的“质子”身份,一世贤淑温柔,一世端方持重,履行了为妻,为母的责任,成就他千古一帝,亦成就自身贤后之名,流芳千古,青史留名。 第71章 便下襄阳向洛阳1 域和初年的三月,着菡萏青衣,鬓边簪着桃花的家人子们,入了金瓦堆砌的宫掖。冷寂了快两年的暗香疏影,终于热闹了起来。然而家人子们皆清楚地很,今上于嫔御事上是极少的,于他未践祚前,府中惟有一位妾室替他主理家中后院事,是如今六宫的独一位嫔御—贤妃。她为人端庄持稳,素待人和气,又有几分压人之威在,更为紧要的是,她的父亲是今上倚重之臣,如今于户部已是正三品快及尚书之位。 入宫的家人子,是贤妃苦心熬了半月捡择出的,因今上早有行命,一概不收京官之女,是以从四方中遣了各地名声贤良,品性上嘉的娘子入掖庭。经两轮择后,只余下十二人。 其中最出彩的当属琦州的周铃和淮州的林茹玉。周铃性子直率中带着世故圆滑,惯会讨行教导的女官欢心,而林茹玉沉稳内敛,照行教导的女官说,是有两分贤妃入府邸时的模样。 其余的却无大出挑的,此处却亦不得不提一提一位反“出挑”的娘子,自永州这八州中最无名声的处所来的,性子亦柔懦,还有些蠢笨的徐襄宜,于暗香疏影是受教导的,若做不好,教导们的手板不是说笑的。然其余的家人子们纵有小错,亦是说教后便能迅捷的改过,唯独她,有了错处是屡教不改,一人所挨过的手板,比暗香疏影阖地中的其余人还要多。 这位“大出彩”的徐襄宜,与周铃极巧的分到了一屋里住着,周铃是极爱讲话的,平日听了什么都会与她分说分说。那日才与众人习过侍奉茶水,徐襄宜因早受手板,手上有些不稳,两次奉茶皆洒了些许,后教导的女官命她再奉两盏茶,后来说话有些疾言厉色,她便更惧,奉茶时一个不稳踉跄竟扑倒了女官,后女官又咬牙切齿的责了她二十手板方才放她回去。 是以周铃与她说话时她是一壁吹着有些破皮的手心,一壁听的仔细“我听说咱们属国的嫡公主送了进来,今日封了颖修容。”徐襄宜“哦”了一声,周铃见她不答什么,复问“你不想说些什么吗?” 徐襄宜抬首有些不解“嗯…修容娘娘真是好福气。”周铃摇了摇头“我见你这般模样,真不知十三日后簪桃日上你要如何视御驾而不动。”一听这话,徐襄宜愣了一下,听见“御驾”两个字,她竟没来由的惧怕“周姐姐,那日…会不会很可怕?” 周铃失笑“徐氏,那你入宫是来作甚的?我们入宫不就是来替陛下繁衍子嗣,展阔宫掖的吗?” 这一刻徐襄宜有些羡慕她的直言不讳,她只深深埋了首低低的应了句“嗯。”周铃摇了摇头“你这样也好,我入宫前听闻,陛下喜欢规矩谨慎之女,便如贤妃娘娘那样,活像个菩萨。”徐襄宜无声了叹了口气,说“周姐姐,陛下会喜欢你的。”周铃听了这话,觑了觑她,有些不信这话是自她口中说出的,先“嗯”了一声“那便借你吉言了。”许久后两人静默的铺了被褥,豫备睡了,周铃才听徐襄宜说“周姐姐,簪桃日上我想落选。我比不上你们,我不知二择为何贤妃娘娘没有剔除我的名字,可我侍奉不了陛下,我真的畏惧,我畏惧伴驾,更畏惧进幸。” 周铃有些不解,她只问“你怕进幸?是怕疼吗?我听我母亲说,女人家第一次皆是痛的,但若是你官人愿意在敦伦上怜惜你,你便不会太痛的。”徐襄宜猛的摇头,不知为何有了泪意“姐姐,进幸就会有孩子的对不对?我怕…我怕有孕…我怕生产…那是…那是舍命的事…”周铃还是不大明白她的心思,但见她这哭腔,还是换了宽慰的口气“宫里的嫔御谁都盼着有孩子,天恩难测,时有时无是常事,但如有了孩子傍身,一切便不一样了。就像贤妃娘娘,她若有子,今日大抵坤盛宫便会有主了。” 徐襄宜只是尽力不哭,却听见外间有侍女急急启了门道“两位娘子,请速更衣至正阁,女官那边传的紧。”徐襄宜疼的手动一下都不能,幸是侍奉她的阿裕是个伶俐的,迅捷的替她换上了襦裙。周铃亦是等她穿好了衣裙挽好了鬘发与她一同去的正阁。她们来时已有些晚了,见女官们的发髻周整,其实这样的事前亦有过一次,那次是女官想看她们是否警醒侍奉,毕竟有时今上驾临会是批阅奏疏以后,约莫子时左右,起身迎驾便是一门大学问。待人到齐后,女官指着最后来的两个“这般迟,你们便要承迎候不周之罪了,重责。” 说罢有两个女官上前,又有人将她们按住,于满殿宫人面前扯开她们的裙带,令她们只着中衣被杖打。这暗香疏影的规矩严明,分轻责与重责。轻责只是罚跪罚录书亦或一顿手板,重责则是仅着中衣被责打腰背或臀部,还有更重的,那是今上之父定下的规矩,如嫔御宫娥侍奉不周,可裸受杖于宫娥前,使其明罪深而不敢再犯。是要除了衣裙,精身受惩的,且受责时是不准出半点声响的,便是再疼也只能忍着。 便如徐襄宜这样怕疼的人,也因为更怕受这样的重责而不敢出一点声音。两人受了责皆面无血色的伏于地,女官问“两位娘子知错否?”一位速道了一声“知错了,谢女官赏赐。”另一位恐因身子虚弱并无回声,只见教习女官上前,将竹板高举而落,只打的那人“啊”一声哭了出来,连连称“错了错了…” 然教习女官却是嫌恶模样“这点惩戒都受不得的人,侍奉不得圣驾。今日我便再教一句,雷霆雨露皆是天恩,便是贤妃娘娘将入府时,也是受过申斥,亦挨过竹板,罚过跪的。我们陛下是天威厚重之人,是以你们方要于暗香疏影习好规矩,不可丢了我许尚仪教习的脸面。”众人均带着胆寒齐齐屈膝应“是”,接着一句话吓的徐襄宜一个寒战“上谕。” 一听这两个字,徐襄宜双膝一软便跪了下去,教习稍有笑意“看来有些人,还是记罚的。”众人才反应过那两个字的重量,纷纷下拜稽首,“上谕,命众家人子八日后亲制一物以供御览。”跪于徐襄宜身侧的周铃现出笑意,徐襄宜却是十分犯难,待教习说“起。” 时众人才徐徐如言起身,教习踱步间说“这亦是旧年的规矩了,只是早年受了荒废,但今陛下重新启用。”说罢眼睛在周铃和林茹玉身上转了转“我知道你们中有想出彩冒头的,如今便是好时机,想尽心的便使出浑身解数,你们素知家人子初封可高封到从三品婕妤,本朝第一例还于二十三年前,序州高家之女以一幅丹青悦于含元,以此得封婕妤,为一宫主位。如有想重其行者,尽管拿出本事来。这几日你们可出暗香疏影往藏书阁与六局去,或请教或读书都由你们。”说罢她缓了一刻“明日早课依旧,且都回去早歇吧。”众人又深深屈膝道一声“女官早歇。”方却步各回各处。 徐襄宜见周铃满面喜色,她是知道周铃有长处的“恭喜你。”周铃闻话回头问“这话怎么说?” 徐襄宜垂首说“姐姐是有大能耐之人,并非池中之物,我希望姐姐能平步青云,恩宠优渥,这次姐姐尽心,一定能获陛下青睐的。”周铃从未听她说过这么多话,可她这话说的诚心,她不禁又喜上眉梢“徐氏,若是我当真能如此,今后一定多照拂你。” 徐襄宜摇了摇头“姐姐,我蠢笨,没什么拿的出手的功夫,从小这个不如人,那个不如人,样样落在人后。陛下的眼,看过这世间如数珍品,他怎会瞧得上我这拙笨之人制出的东西?” 周铃答说“徐氏,自打进了暗香疏影,你便事事不争,样样不抢,那些家人子欺辱你,你甘受着,女官误解你,你亦不为自己辩驳两句,我看你活的,真是委屈的很。你就不想为自己拼个好前程,想回去以后寻个山野莽夫草草嫁了才高兴吗?” 那一刻,徐襄宜是受触动的。就像是一些被埋深的种子,经过了一个冬天,终于蠢蠢欲动的想要生根发芽,开花结果。然而那不过是一瞬而已,她复埋着头“姐姐,这样是好的。我本就做不得天家的嫔御,方才教习女官说,连贤妃娘娘都受过那样的惩戒,我不想搭上自己的性命。若我制的东西不好,陛下定不会记着我,簪桃日那日我被剔除,我便欢喜回家去,姐姐还能走自己的锦绣前程,不必替我担忧。” 周铃是恨铁不成钢,但亦没什么法子,只好拿几句话搪塞过去便将这一日打发过去。 翌日,家人子们皆是摩拳擦掌,早课来的竟比平日更早些时辰,惟有徐襄宜是打着瞌睡被拖起来,穿衣梳妆的。到正阁时见家人子们端坐着察看自己的衣妆是否整齐,还有的已拿了书本出来,只是原本十二人坐六个矮案是不出单的,但今日却出奇的出了单,那位昨日哭出声的家人子李氏,今日没有来。 第72章 便下襄阳向洛阳2 教习女官来时仍旧一刻也不早,一刻也不迟。她平淡的口气仿若在说一件微不足道之事“昨日李氏起了高热,已然殁了。”众人不禁有些唏嘘,直至女官重新环视一周方噤声垂首立着。教习女官续道“你们是嫔御,是侍奉万乘之人,但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为妾为嫔御,事事为讨陛下欢愉为先,无论日常亦或进幸,皆要谨守规矩,不可忘了本分。我朝于八年前有位恩宠深厚的嫔御,只于进幸时央求于上,留他子嗣而受杖,陛下肯让你们生子是你们的大福气,如不肯,你们亦要叩谢天恩的。” 众人齐齐称是,此刻周铃看向徐襄宜,见她死死埋着头,看不清情绪。众人下了早课周铃忙着去取笔墨纸砚亦未等她,后在藏书阁寻了小案作画,如此磋磨了一日直至晚课时分才回去。今早后有宫娥传了话,说今后只余早、晚两课,其余时分皆留给家人子自己消磨,是以晚课时周铃见徐襄宜早早到了,坐于案前习练奉茶,出奇的是,这次她奉的恭谨,且丝毫不洒一点茶水。她无声坐于她身侧,问“你今日如何?” 她依旧是往日的神色“我一切安好,姐姐呢?豫备之物怎么样了?”周铃笑了笑“尚可。我那点微末伎俩,盼陛下能看的入眼吧。”徐襄宜点了点头没再问了,晚课过后,她便要歇下,见周铃唤宫娥取了不少蜡烛,大有晨昏不休之态,不解问“姐姐不歇吗?” 周铃答“你先歇着吧。”往复几日均是如此,后来早晚课停了,周铃更是早出晚归,后来徐襄宜四天都见不到她一面,只因她早晚皆是过早过晚的,然而一直想要规劝她的话都没有出口,她明白周铃与她求的不一样,她那般耀眼夺目,便是要求一个高位隆恩的。 直至八日后上呈时,徐襄宜把耗心费神雕的竹像交了上去,那还是她唯一拿的出手的东西,她自小没多读书,不知文人喜欢的都是何种清雅之物,画技拙劣,字写的亦勉强能入眼,但下厨手艺是极好的,然实在不可显露出来。这口舌之欲…她实觉得太不够用心。她这雕刻的功夫是从八岁开习,如今已有约莫七个年头,是以这竹子雕的亦是有些风骨的。那日她见周铃拿着一个画轴昂首上前交付给御前之人,心中为她松了一口气。就如此吧,离开这里,她至少可以快活的度日。 又过五日,便是簪桃日。这是本朝择选家人子的终选日,帝亲自折桃枝,簪于中意的家人子鬓上,此家人子便可充为嫔御,无者,则遣返回原处。是以今日家人子们皆是好模样好精神,着了尚服局送的,一同有着桃花样式的粉色襦裙,徐徐由教习引着往灼灼其华去。教戏今日将面圣的规矩又讲了一次,这已是第十次。令徐襄宜可以清楚的记得每一个礼节,甚至每一个礼节所用的时辰是多少。 到处所时,上位已有人升座,那便该是当今主事的贤妃了。众家人子先稽首拜下向其见礼,待她身侧女官道“免”后方又重新起身。周铃有些蹙眉不喜,小声呢喃一句“襦裙都染尘了。”徐襄宜就立于她身侧,只作未听未觉。一刻钟后,震耳欲聋的“圣驾到。”令在场之人终于有了雀跃之色,稽首间连出口的言语都有了欢欣雀跃之意“恭迎陛下。” 徐襄宜将这一声压的很低很低,这与她身侧高扬其音的周铃恰恰相反。今上先传“免”,方示意贤妃可坐,贤妃待他落座后方从容谨慎的落座,并挺直了脊梁,她与今上同岁,说来她生辰大,年纪还虚长今上三个月。二十二岁的她见到这些家人子们不觉有些失力了。今上待用过一盏茶后,方询说“周氏是哪位?”徐襄宜随着话音垂下了头,待周铃上前,按规矩重新下拜叩首道“周铃,恭请圣安。”他复问“那幅河清海晏图是你所作?”周铃的声音中透着一丝不稳的欣喜“是妾所作。”今上微有笑意“有所不足,但尚可。” 贤妃闻言手紧紧一攥,今上最擅画技,便是她苦练多年,亦不得“尚可”二字,如今这初来乍到的家人子如此蒙恩,看来她是该多留意些了。今上挥手令她退去,又问“林氏?”林茹玉闻言仍如往日般沉稳上前,屈膝下拜道“林氏恭请圣安。”今上微点了点头“女红尚可。”林茹玉再叩“谢陛下赞赏。” 她退去时,只听今上与贤妃言“倒有两分你的仪态啊。”贤妃笑说“妾是浅陋拙笨的,还好您大度不嫌才容妾随侍身侧。”今上对她的自谦置若罔闻,接下去的一句,于徐襄宜如晴天霹雳“徐襄宜又是谁?”比起前两个只唤姓氏,这连名带姓的说出,给众人以警醒,徐襄宜见周铃示意她赶快上前,方挪步上前稽首道“徐氏…恭请圣安。”只听今上一哂问“你很害怕?”徐襄宜脑中如漆“不。徐氏不怕。” 今上“哦”了一声“方才朕看到,你在战栗。”这便是说她欺君了,徐襄宜咬紧了牙关让自己不再抖,回说“徐氏有些冷,御前失态,请陛下恕罪。” 此刻今上起了身,轻飘飘的一句话钻入她的耳中“冷?”贤妃见状亦迅捷的随之起身,只见今上缓步下了丹墀行至徐襄宜前,打量着她的每一寸神色,那审视的目光似要看尽她的前世今生,与她原本薄浅的内心。忽地徐襄宜紧叩的双手覆上一只温热的手,她受惊之下仰头看向这手的来处,又察觉到什么迅而垂下了头,只窥见他衣上绣的玄色纹路。 他只触了一瞬便取下了,说“你确实很冷啊。”复问教习女官时口气凌厉“许氏,暗香疏影便这般刻薄家人子吗?”教习女官闻言立即请罪道“奴不敢刻薄家人子。”今上点了点颔“那便是朕会错意了?你不曾刻薄家人子,家人子却受寒至此,难道却是朕昏聩了?”教习只觉天降大祸,却不敢再分说半分“陛下教训的是,奴知错,奴甘愿受惩。”今上冷冷凝着她“御前行走的尚仪失策,当受双倍责惩,传宫正司,责竹杖四十。”竹杖是责宫娥、女官和嫔御的刑罚,但众人面前受责,是要宽衣解带的。众家人子闻言,待周氏一声“陛下开恩”后,纷纷再次下拜恳求他开恩。今上看着叩拜的家人子,复问徐襄宜说“徐襄宜,你说,她该不该惩?” 那一刻,教习对于对她的严苛很后悔。教习前后责了她许多手板,罚她深夜着中衣裙跪于庭中,罚她挨过手板还要录书,更用最严厉的话语折辱过她。如今这话问她,她明白徐氏会怎样答。这四十竹杖,她受定了。 徐襄宜退后两步,将记忆中刻画出的教习行礼的样子还原了出来,一套下拜礼行的滴水不漏“以徐氏拙见,不该惩。”众人大惊失色,丹墀上的贤妃亦感意外。她听说过徐襄宜,但并非是因为她出挑,而是因她过于蠢笨。她对徐襄宜只有一个心思,那便是三选时剔除她,她心中的嫔御不该是这般样子。灼灼其华一片死寂。只待今上重新开口说“你送来之物朕摔碎了。”徐襄宜闻声又是战栗,摔碎了?这是何意?然帝王出言她不得不回,只应了一声“是。”便再无后话。过了约莫一盏茶的时候,今上吩咐说“起。”她们方缓缓起了身,随后便见今上遥遥一指教习说“日后再有错,并罚。” 这便是恕她之意了,许氏叩谢恩典后起了身,望向徐襄宜时,见她依旧是唯唯诺诺模样。或许她短视了徐襄宜,但她觉着,徐襄宜的路,是走不通畅的。谁家的主君皆盼一个伶俐的娘子主事,似她这样怯懦的人,是不堪为嫔御的。然于她思索间,见今上身侧已有一中贵人奉上呈桃枝的黑漆盘,而今上的捻下的第一朵桃花,并没有开在林氏与周氏的鬓间,而是一个众教习都没有想到的、原本应落选被剔除之人—徐襄宜的鬓间。 这时众人才好好的看过徐襄宜,她容色清丽和婉,柔静中自带水一般的恭顺。接着今上才一一为周氏、林氏簪上桃花。待落毕后,今上重回丹墀之上,询贤妃说“卿以为还有否?”贤妃起身屈膝一礼后才应说“吴氏与张氏亦还是…”她话不及说完,今上打断说“替吴氏簪花。”于是便复起身“这几日万机繁碌,其余的劳卿多费心。”贤妃应声,众家人子又不迭下拜道恭送,帝王的脚步毫无停留,甚至亦没有给贤妃一寸的温柔。 徐襄宜意料之外的事,还是发生了。她自也不会知晓,那日的竹雕,是怎样碎的,究竟有没有碎。但她的路不论通不通畅,今后都与那万乘有关了。 第73章 便下襄阳向洛阳3 贤妃定她们四个份位时,是极为难的。徐襄宜的份位她从美人改为婕妤,又从婕妤改为美人。她觉她从来没有这般踯躅过。于一天后,当她将寝殿与册位呈上时,今上视后询“卿与徐氏相识?”贤妃垂首答道“不相识,妾与之只是簪桃日匆匆一面。” 今上续问“那为何卿赐其婕妤位?”贤妃不知他心中所想,更不敢惹揣测君心之嫌,于是速下拜请罪道“妾…妾知错,是妾考虑不周。”今上示意宫娥将她搀起“婕妤之位,她不配。” 随手将册一撩“话都说不清的人,一个才人位足矣了。”贤妃无声松了一口气,才人隶从四品,亦是不低的封位,看来她确没料错。她屈膝又全了全礼节“妾明白。” 翌日,帝推旨于六宫。周氏、林氏册正四品美人,徐氏册从四品才人、吴氏册从六品琼章。周、林分居于芙蕖绿波,朝霞落晖,徐氏居于锦官林翠,而吴氏则随居于颖修容的凌霜漫雪。是日一早众人受了诰封,已是正经嫔御后,徐襄宜与吴芬向她二人行了各自的礼,只差半品的徐襄宜行了屈膝礼,而吴芬则是正经的下拜叩首。两人亦相互行礼后,各自回了住处。 比起册封的旨意,众人更在意的是传寝,这册封后的首次侍寝才是惹人眼红的,而今上的命又再次让人意外了,今上竟传了芙蕖绿波的周美人,而非簪桃日首获桃花的徐襄宜。周铃果真不负众望,一连得传五日,并于第六日晨省时,已受恩封为嘉婕妤,作了芙蕖绿波的主位,彻底的压了林氏一头。 随后,第六日陛下传寝林氏,第七日又是吴氏,第八日后,出了战事,今上便一连大半月没有再召寝,专心于万机之务。徐襄宜并不着急,亦不觉有什么,可当得晋位的吴氏带着嘲意的说“徐才人,您好福气,您受不着进幸的累啊。”那时,她才重新感受到了于暗香疏影时的屈辱之意。还是贤妃喝止了吴氏“吴宝林慎言。”后安抚的对她说“陛下只是忙于政事疏忽你了。” 她彼时只是笑了笑,下拜向贤妃的回护致谢。她想了想,陛下或许是知晓她的心意吧…如此亦很好,就让她承着这才人的份位过一辈子,她亦不委屈。可就在当晚,含元殿召才人徐氏进幸。徐襄宜不知是不是他知晓了今日之事,后才觉自己想法的滑稽。他是万乘,怎会欲知如此小事?怎会为了照拂一个嫔御的情绪而召寝? 她以为自己是不怕的,但事实或许并非如此。当她真切的更换嫔御进幸的薄中衣入寝殿时,她的手比簪桃日还要凉两分。手心满是汗,头脑里满是虚无。她听见每一个教习进幸的女官在她耳畔说的每一句话,却在絮絮中什么亦听不清。直至她行至今上寝殿,宫娥替她启开门扉,她方将手上的汗向衣上漫了漫,入内见今上仍是端坐,见她来微抬首睨她。徐襄宜按着常日的规矩下拜叩首“陛下圣安。”后,听他话音平和的说“过来。” 她起身一步步走过去,只觉得走的如此煎熬,他腾出了榻,续说“躺下。”她无声的蜷了腿,缩在他方才坐的一角。他见她这模样,手按着她细细的腕子“你不会告诉朕,今日,你还是冷吧?”她看着他,只觉他比竹杖还要令人畏惧,她摇了摇头,齿背下意识的抵住红唇。他附于她耳边说“你是要朕替你更衣吗?” 她本已要阖眼,由他一问,又是一惊,她半闭着眼,如受手板一样使力扯开了中衣裙的系带,坦荡的白映入眼帘,他亦没再让她服侍,而是自行除去了衣物。他的动作并不那么温柔,甚至没有她意料中的亲吻和安抚,而是单刀直入的急迫。她紧迫的承不住他的力道,一次次差点喊出了声。可她知道,若她真那般没用,她明日便会成为六宫的笑柄,或是,首次进幸便受惩戒。她的泪滑落在他手臂上,滚烫的温度使他停下了动作,他抹开她的泪,有些疑惑的问“你哭什么?跟了朕,你很委屈吗?” 她又摇了摇头,身子随着他蠕动着,手一点点的抚着他的背脊,冰凉的触感再次引起他的意“妾不委屈,只是妾太疼了…”他微有一怔,脑海里划过贤妃、周氏林氏和吴氏的影子,那些女人于进幸时都是带着或多或少的笑意的,让他有感成为他的女人的欢欣与荣幸,而惟有她,给了他一点点,又一点点的别样的感觉。 他不知说什么好,只俯下身来,温柔的与她深吻。他不曾做过这般温和小意之事,毕竟就算是在床笫间,他是帝王,是该被讨好的那一个,而不是为令女人舒畅而屈从自己的那一个。但无声无息中,他望着面前泪流满面的姑娘,那些刻薄的话语与冰冷的谴责,他竟一句也说不出了。待再次令她进幸后,她仿佛因方才的取悦好了不少,亦能随他有所行止,他抹干了她的泪痕“下次不准哭。”许久后只听她怯怯的应了一声“是”,三更后有宫人起了门扉引她出去,非中宫不得于含元留宿的规矩她是极通透的,于是她再次静默的下拜稽首,道了一声“妾叩谢天恩。”才踉跄着告退了。他没有转身,甚至连一个“免”字都没有给她。 是啊,他一直以为,她是不配的。他的女人便该像贤妃那样端庄娴淑,面对他的时候尽管亦是畏惧的,但总能恰到好处的掩饰。还有颖修容郑氏,亦是乖巧懂事的。或如周氏那般会讲话,或如林氏那般会讨好,哪怕像吴氏那样,变着法的哄他开心呢,他也是受用的。可惟有她,一无是处。他甚至质疑当日自己的行止是否有缺,这般模样的女子堪为嫔御吗?可他为什么…为什么呢。他不解,但他已然十分明白,她与周铃、林茹玉、吴芬、甚至与贤妃、颖修容皆是不同的,有什么不用呢?没错,她更蠢。 他终于找到了一个能说服自己的说辞,于是心满意足的沉沉睡去。徐襄宜则不然,她回去时通身的疼,昏昏沉沉的沐浴,翌日却不得免请安的恩旨。那是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嫔御初次进幸均可免翌日请安的。便如周铃还曾得免两日请安,而她却连一次亦无。翌日虽说如此,她仍是强撑了精神前往贤妃的碧琼书海。到时见除却颖修容未至,其余人皆在望着她。 她仍如平日一样,下拜叩首“贤妃娘娘安。”贤妃的声音一如往常的和缓“免。”还命宫娥搀她起身。徐襄宜什么都没有想,或许是出于多年的卑怯,她连扶那宫娥手臂的胆子都没有,向旁边缩了一缩,自行起了身。后听后面一声笑语“妾还从未见过如此怯懦之人。”是迟来的颖修容,她位列从二品九嫔,稍逊贤妃半品,是以只需行屈膝礼而非叩首大礼。贤妃睨她说“修容慎言。”颖修容依旧是有些哂笑的口气“姐姐,妾一向以为陛下喜爱的皆是您这般仪态端方,娴淑宽朗的女子,却不料这番小家子气之人亦能入陛下的眼,妾当真是意外。”贤妃不语,对她这等恭维话无可驳斥,众人闲话了几句,方各自回去。 徐襄宜在回锦官林翠的宫道上,见到了一同归宫的颖修容和吴芬,她们身侧的人一身玄衣,如今正和颜悦色的说话。她一扯身侧的阿裕,避让出了这宫道。阿裕不解“您为何不过去请安?” 徐襄宜想到昨日,面色有些悲苦的轻轻说“我不配。”阿裕更是不解,又询说“陛下昨日召您进幸,您不会是又犯错了吧?”徐襄宜睹着她,这个“又”字用的恰到好处,如一根细长的针刺破了她的心,她垂首间掩饰了神情“是,我又犯错了。”阿裕见她如此,不欲再问。两人绕道而行,消耗了大半晌的时光才回了锦官林翠。是日晚,含元召寝了林氏,再过一日正是十五,含元临幸了贤妃。徐襄宜如一个飘渺即逝之人,簪桃节之事,再无任何宫娥提起。一月后,新册家人子均有不同程度的晋位,如周铃已升了正三品充容,林茹玉升至从三品婕妤,便连吴芬如今亦是美人,而她…当真还坐着这才人的位子,终于成了六宫上下的笑柄。 五月十七那一日,含元的中贵人至锦官林翠,带着两分恭谨对徐襄宜说,今上召她往含元伴驾。她起身屈膝承了旨,又令人给那位中贵人些许赏赐,后而理了理鬘发和襦裙,方出了锦官林翠。至含元时,因她份位低不可乘辇或乘轿,亦不大早了,守在殿外丹墀上的宫娥心急如焚,看她远远行来立即上前说“徐才人,您可快些走,论侍驾您是最不急的。”徐襄宜闻言垂了垂头对人说“对不住。”那宫娥不知她会如此答,但对她如今的境况亦是通晓的,不免带了两分悲悯说“您快入内吧。”徐襄宜提了襦裙入内,将一入内便见今上掼碎了茶盏,宫人与宫娥跪了一地。她见今上正睹着她,疾走几步至案前下拜叩首道“陛下。” 他冷冷凝了她半晌,另吩咐说“去收拾了。”身侧的御前宫人轻手轻脚的捡起碎瓷片,并迅捷的退了出去。接下去的半个时辰,他不言,她不语。她维持着下拜稽首直至额上蒙了冷汗,双腿毫无知觉,几然过了大半个时辰他开口说“你喜欢跪着?” 这话问的果真怎么答都是错,她凭着腿上的痛还有些清醒,头亦未抬谨慎的说“不是。”今上话语如刀矛锋利“抬头。” 第74章 病树前头万木春1 她迟一刻抬头,面色苍白,额覆冷汗。到底是女人家孱弱的身子,不能似他们男儿身长跪两三个时辰。他侧开眼望着案上的奏疏,将最后一本搁于批阅好的那一叠上。起了身行至人面前,踟蹰的递出手去,还特地以淡漠的口气说“起吧。”她的手微颤着置于他手中,他使力欲将人带起,却不料她当真是毫无气力,又重新跌了下去。他眼疾手快的将人半搂住,才未让她的双膝磕于含元坚硬的地砖上。 复问她“怎么,站不住?”她的神色有些慌张,想脱他的力却发觉实在被他一语中地,她见远处有一矮案,强忍着痛脱开他的怀抱,手在矮案上借力“能的。” 她兀自脱开的那一刹那,不知为何,他心中有了些怅然若失。任何嫔御都依恋于他给予的温暖,无论是挽手还是依偎。可眼前这个不识好歹又蠢笨如斯的人,却意外的没有令他有一丝动怒。反而令他在朝政中烦乱的心,平缓舒和了下来。他回座,顺手点了点砚台示意她研磨,这研磨是暗香疏影的主课之一,因念嫔御皆要侍候笔墨,是以众人皆不懈勤练。她努力于心中回想每一个步骤,力使不再出差错。待她研后须臾方听他说“淡了。”她的眼往他案上的字上睹去,行云流水的字,是极嘉的行书。素闻他仰王羲之天下第一行书兰亭集序,还曾多次仿写,以她看,当真是可以以赝乱真的。 他见她半晌没有回话,反而盯着他的字看,手在案上一拍“你看什么?”她自感失态,复下拜再次请罪,“妾失态且侍奉不周,请陛下惩处。” 他轻笑,哂说“徐氏,朕有一疑,朕欲知你在暗香疏影,是不是只学了认罪这一个本事?许氏向来于教导上从未有过纰漏,如今教导出了你这样一个角色,朕欲重新考虑,她是否还承得起这尚仪之位。”徐襄宜闻言,有感自己会连累教习,遂心一沉,毫无顾虑地说“教导之目颇多,妾今日拙劣至此并非是教习教导不力之故…”她一咬唇,涌来的血腥气令她鼓足了孤勇之气“而是妾习练不精,深负尚仪教导。” 他指了指案上的砚台,说“墨稠是因腕力不足,罚你举砚半个时辰。”她闻言却暗暗松了口气,到底不曾连累她人,还是好的。复听他添一句“跪远些,你在身旁朕心烦。”她遂行至殿边一角重新无声的跪好,将他沉重的紫金砚举过头顶。这举砚之罚她是听闻过的,但这样的罚皆是给宫娥设的,意图敲打一二。罚嫔御举砚,若传了出去,只怕自己又会大遭嘲讽。她数着时辰,直至半个时辰后,她的双臂不住的颤抖,她甚至再控不住自己的仪态,待他一声“放下吧。”后双手死死扣着砚台放于地,双手交叠重新稽首,颤着的声音里带着十足的虚弱“徐氏叩谢天恩。” 谢恩后她再三的起身,然今日实在跪的太久了,究竟是勉力却不足起身。他见她这般,亦不再去扶,只唤了宫娥来,指了指她那处“扶她起来。”两个宫娥合力才将她搀起,她的臂尤在不住抖,两人相觑后领会了一二。她小心翼翼的将紫金砚拾起,艰难的挪动每一步,耗时费力的行至他面前,审谨地将砚台放回他的手边。他连看她一眼也不曾,只问那两个宫娥“你们看见什么了?”两个宫娥下拜,连连称“皆无所见。” 接着他方说“跪安吧。”她闻言如得大赦,退一步叩拜行礼后才踉跄着出了含元殿门,候在丹墀下的宫人见阿裕谨慎的扶着她走,她这般模样哪里似是侍驾,倒似是受刑。还有宫人笑讽说“你瞧她那模样,想是陛下勇毅,她卑贱之躯承不住了。”阿裕想替她辩驳,却被她拦阻,她安抚着笑说“算了,由她们说去。”她只是想于此卑怯却平安的活着,但他竟连这一点慈悲,都不肯给她。很快,徐氏与含元侍驾后踉跄出来的消息不胫而走,但这都不比陛下当晚又召了嘉充仪之事更成众人的谈资。周铃恩宠着实优渥,新册已快足三月整,然周铃竟还能占据进幸的半壁。 徐襄宜再见今上,又是半月以后了。是日是贤妃身侧女官来传她,她丝毫不敢耽搁便迅捷前去。到时见周铃与林茹玉跪于今上两侧,颖修容与贤妃分立两侧,今上默然无声的坐着。她仍旧是下拜稽首“陛下安,诸位安。”因她份位最卑,是以今日她这般请安说辞亦无错处。只听贤妃询说“徐才人,你与周氏于暗香疏影时同居的?”无可非议之事,她应一声“是”。 贤妃又问“那你可曾见过她上献之物?”徐襄宜不知何由她这般问,只以实情说“簪桃日上,妾闻陛下说起是一幅丹青。”贤妃蹙了眉“你不曾亲观?”徐襄宜伏首答说“上献之物,妾不敢亲观。”贤妃暗叹一口气说“陛下,妾无能。妾不知此事实情如何。”此刻林茹玉开口说“陛下,妾有一日归居处时,见周氏于我门前窥视,妾当时想她大抵有事寻妾,后问起她亦是搪塞,却不料她窃人之卷上献博恩,如此行径,妾今已知便只能上告,求陛下明断。”徐襄宜方明白这处之事,听贤妃说了声“起”,她方缓缓起身退至一侧不言不语。此刻周铃问“徐襄宜,你当真不知我上献何物吗?” 徐襄宜闻言有一战栗,见今上与殿中诸人俱望向她,这话是不得不答,她双手交握着,无一丝暖意“妾知充仪娘娘上献的是一幅丹青,然丹青中所绘何物,妾不知。”今上本已沉默半晌,听她回话指了指案上的茶盏向贤妃说“奉茶。”又指徐襄宜“你来奉。” 徐襄宜有时会觉得,今上和教习好似没什么分别,除却还要进幸外,他日日要自己侍奉的与教习所授所考的别无二致。她行过去,所谓主立而屈,主坐而跪,便是指上位站时奉茶要屈膝,上位落座时奉茶要跪呈。她屈膝跪时眷顾着膝上的旧伤,是以落膝时缓慢了一些。 他自也注意到她的行止徐徐,手欲予她借力,谁知他长袖一卷反生其乱,以致一盏茶有所歪斜,徐襄宜思绪中不知闪过什么,却下意识的将茶往自己这侧一带,一盏滚烫的茶尽撒在她的手上,还溅上了她整个襦裙。贤妃见今上望到她手背上烫的通红时明显眉心狠蹙,然而徐襄宜强压着手上的痛意,勉力重新请罪“请陛下责罚…”这干干净净的一句话,带着三分的怯意与三分的委屈。此刻颖修容出言道“妾近日诵宫规,读至宫娥嫔御见罪于上,轻当杖二十,重则杖四十,再重则杖毙。”这话如是旁人所言,贤妃或还能拦阻,但偏是她说的,若不罚,倒显得我朝无规无矩。 贤妃仔细的去窥今上的每一分神色,见他只是睹着徐襄宜被烫红的手背静默。她便说“罚徐才人手板二十,才人可认?”徐襄宜觉她已大赦,向贤妃处再次叩首“娘娘宽仁,妾领罚。”此刻颖修容又添说“阿怀,你去赏这罚。”说罢她身侧一女官出位欲上前,只听今上说“徐氏是许让教出来的人,宣她来。”他转首与身边一个御前宫娥说“陈苑,你去传。”宫娥领命后叩首告退,自有两个宫娥上前带徐襄宜下去更衣净手。有位宫娥见她手烫破了些皮实在可怜,将烫伤膏取了出来,却被徐襄宜拦阻,她说“多谢女官,但不必了。”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她便回了正殿,施礼下拜重新跪好。见教习已至,她自觉的伸出了左手,这亦是不成文的规矩,只有在数多时才连责右手。 教习看着她这一双手,半晌没有下第一板。须臾后她回身向今上说“求陛下开恩,才人的手若再受责,只怕就再好不得了。”那一刻满殿的静默,连方才接连出言的颖修容和恩宠优渥的周铃也不敢开口。今上起了身,自她手中取过竹板,行至徐襄宜面前。她心中似翻了五味,不知酸苦。第一板下的很快,快到她还未反应,眼泪便随着下来。一壁他打着,一壁有宫人报着数目。待第十板过后,她久久等待的十一没有报出。她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出一点声响,右手紧紧攥着衣角,扯出一点褶皱。她见他如此还以为他是要换手,于是又怯怯的伸出右手来。只听“啪”一声,今上将竹板扔回到许让手里“她若再犯错,朕便拿你问罪。”许让叩首时,徐襄宜收回手,照常说了一声“叩谢圣恩。”便不再言语了。 后今上忽地问了这么一句话“郑氏,你昨夜闹了一夜,今晨又忙碌一晨,如今这精神矍铄,倒不似是病过之人。”这事几人约都明晰,颖修容昨日闹姑娘的疼,疼了一夜。遣了好几波人往含元去请今上,今上因她的家世出身亦赏面去了,只是坐了一刻钟便复出来,最终歇在了周铃处。颖修容闻言勉强端着说“妾着实是疼了许久,晌午服药才觉好些,这时候闻贤妃娘娘传,妾不敢耽搁便速速前来了。”今上抬首冷冷睇了她一眼,那眼中竟多了不少的嫌恶,郑氏为属国公主,到底昔日是众人捧在手上的人,不曾经过这样严厉的诘问。立即带了三分委屈说“陛下是疑妾吗?妾是诚心之人,妾…” 她的话被贤妃截断“好了修容,且先过问今日这桩事吧。” 第75章 病树前头万木春2 说罢贤妃又询“还请两位自陈如何证此丹青为亲笔所绘?”先是周铃开了口,她重新再拜,跪直身子后方道“陛下可还记得,妾曾与您说过的家训吗?”毅然决然道“仰不愧于天,俯不祚于人,这是周铃一生的圭臬。” 后她续话“至于为何林氏欲铤而走险,是有解的。妾性子要强,事事争在前头而罔顾她人所思,因此林氏于妾不满已久,今日以此陷害,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若林氏不肯铤而走险,又如何能将妾一并拉下水呢?”重新叩首“陛下,若今日您认定了此画乃林氏所作,妾甘愿以欺君之罪论处,真真假假孰是孰非,今日妾只想听您的一句话。”她言辞恳切,言语激烈,便连徐襄宜听了,亦动容几分。 林氏闻言回说“贤妃娘娘,如此丹青为其所绘,妾缘何还欲再生事端?妾非起贪欲之人,更非妒忌之人,无缘无故妾为何要做如此之事?充容娘娘,有些事假便是假,您擅的是什么,您最清楚。”此刻贤妃说“去遣宫娥来取笔墨,让她二人现绘一幅丹青来。”宫娥领命匆匆去了,期间周铃望向徐襄宜,见她埋首,对她的目光毫无察觉。 后宫娥取来笔墨,周铃与林茹玉分去绘了丹青,一刻钟后林茹玉便绘成,再过一盏茶,周铃亦绘成。两个宫娥分将宣纸呈给今上和贤妃看,今上看过方说“这两人,是不相上下的。”那便是无解了。今上复问“卷上有一瑕疵,于何处?” 两人异口同声“来往行人多一处落墨。”如此,竟是更无解了,今上说“林氏所言或有道理,但周氏着实是擅绘的。林氏,朕听吴氏提过,说你之于份位很是看重,想必如今开口,是欲于此。如此,晋你充媛之位,此事到此为止,不得再论。”说罢他起身便离,徒留一概女眷在场。贤妃吩咐说“扶几个嫔御起来。” 宫娥应话扶起周、林、徐。贤妃对徐襄宜说“才人有暇传女医来瞧瞧,毕竟这手是极要紧的。”她再次叩首“叩谢娘娘挂牵。”颖修容哂说“卑贱之人,怎配医治?这粗陋体肤,不医治亦会好,何必去费医女的功夫?换言之,一个新册只得一次进幸之人,本宫倒想瞧,哪个医女肯去医治!”贤妃本想回话,但一思虑起今上的眼神,还是噤了声。她是颖慧的人,素知该如何坐收渔利,这徐氏…于今上那里或是不同的。 又过了小半月,周铃恩宠优渥,没过多久便从充容擢为正三品之首充仪。虽今上再不召寝,但却经常召她去含元伴驾。是日散了早省,徐襄宜于宫道上垂首走着,见面前有一宫娥拦了路,抬首一见是颖修容。她速拜下行礼道“修容娘娘安。”话还未说毕,只听“啪”的一声,颖修容的手狠掴于她面上。阿裕欲辩解却被徐襄宜按住,她重新叩首下去。颖修容笑道“你倒乖觉,知求情告饶无用。” 说罢唤了两个宫娥上前扣住她的手腕,兀自挑起她的面庞,打量那已有指痕的左脸,又朝右脸掌去“若不是你,我堂堂一个帝姬何至受陛下申斥。”如此来回掌了五六回,徐襄宜毫无反抗,亦无告饶。颖修容问“徐氏,你可知错?”徐襄宜已有泪意,只是强耐下去说“妾知错。”颖修容睨了睨自己的手说“碰你这等卑贱之人,本宫皆觉得脏的很。阿怀,你替本宫将剩下的掌掴赏她。”这时宫道两侧已有不少窥视之人,见徐襄宜一动不动的挨着打,直至最终二十掌罚过,她的脸皆高高的红肿起来,嘴角渗出的血,一滴滴的垂落在她素色的衣襟上,看起来颇为骇人。后颖修容立高临下的瞥她说“徐才人冲撞于我,罚她于宫道上跪一个时辰,静思己过认错受罚。阿怀,你在这里看着她,不到时辰不许她回去,若悔罪不够诚心诚意,更不许她回去,总归就算她死了,陛下也不会心疼。” 徐襄宜很清楚,颖修容在拿她立威。可她想不明白,为何那日今上会对她说那番话。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她被烫过的双手如今刚刚有些起色,谁知阿怀借力踩了上去,惹的她一阵战栗。阿怀与颖修容一般的神色,带着十足的嘲意“怎么着徐才人?修容娘娘一走您就露出真面目了,娘娘可说了,您若悔罪不诚心,就不准回去。您总得让我瞧一瞧您的诚心吧?” 徐襄宜抬首望她,问“你想让我做什么?”阿怀是自幼服侍颖修容的,与她的行止做派颇为相似,于属国时,亦是视人命如草芥。“这么着吧,您就一叩首一言妾错了,请修容娘娘宽恕。如此,亦可令修容娘娘宽心。若不成,您呀,就于此长跪吧。”徐襄宜闻言,稍稍跪正,她的履挪开说“您可别拿手撑着,不见血,心不诚。” 那一刻徐襄宜无比的恶心。她想站起来给眼前人两掌,她一个什么都不求,只欲好好活着的人,却被如泥淖一般践踏。此刻不知缘何,她回想起簪桃日来,那是几月以前之事,可这时候想起,却无比明晰。她以额触地道出第一声“妾错了,请修容娘娘宽恕。” 如此一下一下已不知磕到什么时候,地上浸了血,一层又一层,血腥味充入她的口鼻,她更欲犯呕。后来她只觉小腹坠痛大过一切不适,眼前一阵一阵的发白,耳边有人急忙喊些什么,她已然听不明晰了。只是一阵一阵的抽痛,令她在痛不欲生中维持了一分神智。接着她身子被什么托了起来,只是还是很疼很疼。再醒时身边围满了宫娥,还有不少着司药局医女服饰的人,她听见外殿有哭喊告饶的声音,很像是颖修容和她的宫娥,又自嘲的笑自己蠢,她怎么会呢?那样的位置上,永远只可能是她这样卑贱的人。 藕荷色的纱帘被掀开,依着榻边坐的人不是旁人,是今上。他端着一碗药,神色不同于往常,他见徐襄宜醒了有些喜色,然而稍瞬即逝,取而代之是无穷的哀伤。他知她无力,半揽着她,令她靠于怀里,手拿起汤匙,拿起来,放下,复拿起来,又放下。她不知说些什么好,亦不敢问一句,只是夺过了药碗欲饮,却听见他踟蹰的一句,带着无穷极的哀叹与惋伤“徐襄宜,对不住。”她不知他为何有这一句话,先搁下碗顾首低头说“您不曾对不住妾,是妾有错。”他看了她半晌,用毕生最温和柔缓的口气说“襄宜,你有孩子了,可是…这个孩子保不住了。” 她的眼泪簌簌的落下,一滴复一滴,她如昔日没有哭出一丝声响,可她隐而不发的心痛,牵引着他的心亦一阵一阵的疼。他不想告诉她惨烈的真相,可却到底是瞒不住她。御医上告他说,她母体孱弱,多日心悸又添受寒,已是胎像不稳,今日又遭如此之罪,时值六月,兼受暑热,且身弱一直未得调理,是以今日见了红。如今虽未小产,可御医合力亦保不过六个月,愈晚落胎对她的身子伤害愈大。她的母体孱弱皆要归咎于他,他还记得那日召她于含元侍驾,罚她前前后后跪了两个多时辰,还受举砚辛劳,后于贤妃处,她复受又责,且因嫔御阻挠之故,没有医女愿来看护一二,以致她月信不准,亦不敢言自身有孕。 是他的错,他的大意轻忽,他的猖狂自得,最后竟害死了亲子。每次他本想对她好些,就像对贤妃、对周铃那般对她,可一见到她,他便越发不可自控自己的心绪。他用最苛刻的法子去惩去责,只为掩饰心底深处的那一份怯弱,这样的她,何曾不是少年的自己。 她重新端起药碗,汤匙于其中不住的颤,发出泠泠的响声,他握住她端药碗的手,送到她口边。只觉得这一世杀伐果断,却不料有一日比虎还要阴鸷狠心。她颤着声问“当真…留不住吗?”他揽住她的肩头,用尽全身的力气说了一声“是。”她阖着眼,落下两行的泪,仰头将药碗中药一饮而尽。药性很快,她速觉体内涌过一阵又一阵的暖流,似月信时期一般,无可把控的涌出她体外。有宫娥见状上前规劝今上,说他不可见血,却被他喝退。她揭开绒被,见血一点点的泄出,濡湿了稠裤,又顺着腿,一点点的流淌下去。忽地一只手蒙住了她的眼,她悠悠的哽咽,后轻轻地说“这是妾的第一个孩子。” 他不忍她更心痛,这般惨烈的境况他来看已然足够了,他会更清明的记着她为他遭过的罪,从而在接下来的岁月里,尽他所能的偿还与补偿。他有些话,无论怎么都说不出口,最后化为一句极有力道的话“这亦是朕的第一个孩子啊。” 第76章 病树前头万木春3 他揽着她半晌,直至她于他怀中入睡。他方出去遣宫娥入内,放轻手脚的替她更换亵衣亵裤。当他见到她浸血的白稠裤时,心中不禁揪痛。为首的御前宫娥示意两人将她扶起去换床褥,他示意宫娥退下,将她轻轻的打横抱起,一手揽着她的背脊,一手护着她的腿弯。她安谧的睡着,素来柔和的面庞上满是伤痕。他顺着视线去睹她的手,那日受罚的左手上,还有一处深红的印迹,将人轻轻的放躺下后,他出去问跪在外室的阿裕“她手上的伤,是怎么弄的?” 阿裕带着几分哭意“那是修容娘娘的宫娥踩的,可怜才人刚受过伤,手才有些养好的模样,她便这般糟践。”今上复问“朕再询你一次,她究竟是因错受惩戒的,还是郑氏寻滋生事?”阿裕闻言仰首说“陛下,奴绝无虚言,修容一见才人,反手就是一掌,才人甘受其辱下拜请罪,谁知修容不依不饶,一连掌掴六个耳光,后还让她的宫娥代劳。才人势弱,修容仗着母家与恩宠本就多有为难,那前日才人受罚,后手肿的不行,还发了高热,奴去尚药局和太医院,竟无一人肯来看诊,若非那日颖修容撩下话说,我家才人是卑贱之躯不堪医治,他们又怎会如此啊?” 她说到卑贱二字时,他的眉心一跳。自他理政以来,禁谈上下出身,主张“有才必用”,且周、林和贤妃都是出身不错的,他便一直不曾告诫贤妃,谁知今日竟有人以此为由惹出这等事端,他命御前宫娥扶阿裕起来,退了两步后问“怎么?她…不是嫡女吗?”他明白本朝的嫡庶分明,便如贤妃,亦是谨守着他嫡庶的规矩,从不敢于含元侍寝时多留一刻,皆是侍寝后皆下拜叩谢恩典后便迅而离去的。阿裕闻言回说“不,才人是原配嫡女,她是嫡女出身的,但夫人当年逢难产,过世的早,后来大人又续娶了一妻一妾,那两位夫人皆产下了男孩,是以大人对她们更看重。还有…”她觑了觑今上的神色,今上见她如此续宽慰道“你说吧,畅所欲言,朕不怪罪。” 他对宫娥是很严苛的,主仆的规矩定的很严。所以他御前的宫娥,都是如教习一样谨慎守矩的人。阿裕闻言,确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她踌躇须臾后说“才人是夫人的第二子,夫人的第一个孩子,亦是喝送子的汤药没的,那时夫人因惊悸见了大红,医者说,如要保夫人安好,必得舍了孩子。以是今日,若才人说了什么冒犯的话,请您看在她丧子之痛的份上,容后再惩。” 这时今上觉得,有其主必有其仆这句话,是天下至理。这看似聪颖的宫娥,说了这样一番肺腑之言,让他知晓她的来处如何不堪,其果却并不是求自己好好待她,而只是求他莫因她今日失态失言而作出惩处。或换言之,她们皆是质朴之人,看这纷繁芜杂的世间,用的是一双无暇的眼。能容下这世间的污秽与纯色,且能将纯色作为自身的底色,将稀罕的一分善意给予她人。就像她说的那句“妾有错。” 想为他开解宽心一样,她是对世间怀有善意之人,尽管世间予她以伤怀。他睹阿裕后感慨说“他父亲待她应当不大好吧…”阿裕蹙了蹙眉头,未当成一句慨叹,而是正儿八经的回说“并不是不大好,而是极不好。大人常无事惩处才人,无论才人辩驳于否,都照罚不误,有时才人为自己分说,大人还会罚的更重。” 他点了点首,阿裕自顾自的呢喃“奴记得,有次继夫人无事寻衅,非说才人沾染了外男,身子不干净,带了如数侍女来,一来便撕扯才人的衣裳,届时大人早听闻了我们那处的声响,却置若罔闻…”她悠悠叹一口气“奴虽自小侍奉人,但自幼亦是受过父母疼爱的,奴以为高门大户中皆是父慈子孝,却不想实情如此。” 他忽地幼时在话本上看见的一句话。若君视我畴昔年,则必谅我如今颜。他不知她的过去,作为帝王,他的嫔御的过去他本不必知解半分,可今日他竟由着这宫娥说了这许多,还丝毫不觉烦乱。他复点首示意说“今日之事,不要再同旁人提起,于她亦然。”阿裕拜下说“奴明白。” 他归正殿时,颖修容于外已跪了整三个时辰,哭哑了原本泠泠的嗓子,如今只得叩首一口一个请罪,他示意内贵人将她带进来,见她亦仅着中衣去簪锦请罪。她不是本朝之人,姿色姣好确亦是真的。此刻她不住垂泪,剔透的泪珠尤挂在眼边,说不出的令人感怜。可她这般模样,却愈发的惹他厌恶,因为看到这样的孱弱,畏惧,他会不由得的想起另一个人—那个如今躺于寝殿里,与他一同为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悲伤的女人。 贤妃见他静默,只好试探性的开口“陛下您看,颖修容跪了这许久了,您欲如何处置?”他未答,只是反诘道“贤妃,你便是这样治理宫掖的?”贤妃闻言立即下拜请罪,殿内嫔御以之为长,是以她一跪,众嫔御亦同随其下拜“妾有错,请陛下重责,妾绝无怨言。”是时连颖修容的抽泣之声都渐渐的消没,今上复问“周氏,朕听闻你与她于暗香疏影同阁而居,彼时情谊深厚不同于其余家人子,怎的得册后一次亦不见你往锦官林翠走动?” 他的话点于每个人的心尖上,振聋发聩的同时,欲剜最深的一刀。周铃闻言亦静默无声,只是深深稽首下去,他又问“吴氏,朕听闻你尝于月前有言,说她承不住进幸的辛劳,可有此事啊?” 吴芬听了这话,已然头脑昏聩,不知秋后算账竟还有这般算的,更意外今上竟为那蠢笨之人来训斥她们。待了片刻后,一个茶盏正正好好的砸在她叩首的手上,溅的她一手的茶水,她却一动也不敢动,“是还是不是啊?”这一声问出,吴芬再不敢不答,连连叩首谢罪“妾出言不慎,妾知错,妾有罪,请陛下惩戒。” 接下去他接说“林氏,你看着是个沉稳的,朕却没瞧出你原是个剑戟森森之人啊。是你遣宫娥去给郑氏回的话,说她屡次语出不敬的罢?你编的一手好说辞,有这样的好本事,作嫔御屈才了,朕看你当去作那录戏文之人!” 他的话头又重绕一合,“贤妃,她柔善,你便任她为人欺凌,你纵着她们折辱她,默许郑氏多次羞辱她,若要论你之罪,你论罪当诛。”众人皆伏首缄默,他睨着殿中下拜的宫娥与嫔御,这一刻只想将一概人等都诛灭,但为帝王,他不可纵意而为。宫娥奉上新的茶盏,他揭盖呷了半盏后,勉力压了压愠怒,“你们的,罪不急,朕会徐徐的论。但今日有一人的罪,朕却定要过问明晰。” 五人无一回话,只等他道出下一句后,五人俱是惊骇“才人徐氏,有何罪?”他停了一盏茶的功夫,五人还是如初模样,个个纹丝不动的下拜,一声不吭。这行止与她真是一个模子,看来还真似是一个教习导引的。他见她们不言轻笑说“怎么,还要朕请你们讲吗?贤妃,你既担着这主事名号,你先言,徐氏有何罪过引你如此?”贤妃稍抬首,见他正睨着茶盏出神,双手交叠加额一拜“妾私以为,徐才人并无错失。”剩余的几位见她如此,亦一同回说“徐才人并无过失。” 他“哦”了一声,又审谨的问颖修“郑氏,你方才哭喊说,是她冲撞于你,你方惩治于她。朕欲知晓,她冲撞你,是如何冲撞的?是行止冲撞还是言语冲撞?”他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折了颖修容的心,她原以为他会因失子而愠怒非常,却不料他仍这般持静的过问是非。 怎么冲撞的,这宫掖里头惩戒人的由头多得是,欲要惩戒一个不得势的嫔御,有千万种由头。然他今日却偏生要过问这由头,阿怀见她不答,以为她是因惧怕而不答,于是膝行向前回说“是言语冲撞,徐才人屡次出言不敬,修容娘娘无法,才略施小惩。” 他见是她上前容色平常“她都说了什么?朕亦想听听。”阿怀受他如此过问,亦是惊慌,勉存了两分镇定“污言秽语,岂敢有污圣听。”他又说“谁亦不会无缘故的顶撞上位,朕觉奇怪,郑氏究竟行状如何,才能令这阖宫极怯懦的嫔御亦出言不敬?”阿怀闻言立即思出一个回护的说辞“修容娘娘举止端方,徐才人是妒忌修容娘娘深蒙恩典,份位又高,才出言不敬的。” 此刻贤妃于心间暗暗想,这番话如是说周铃,她兴许还能信两分。可如言那位怯懦寡言的徐才人,便是她亦是半分不会信的,今上询这些,只是为着论罪时,将徐氏原本清白的名声坐实下来。如此小意呵护之思,好生令人欣羡啊。 第77章 谁念西风独自凉1 他理了理这话,复陈说道“妒忌恩典,出言不恭,污言秽语,是以,她究竟说过怎样的话?既是如此不中听之语,想必郑氏你当存忆犹新。”阿怀后见颖修容不言,迅疾替她应言“她言,陛下昏聩,才会加恩于诸位嫔御而非她,册位不均,赏罚不均,屡次滥以刑慑于她,且晋位时分独独未顾及到她,您为君不智,修容更是惑上之人。” 今上闻言停了一滞,待她话毕询“还有吗?”这为君不智四字一出,便知他心如贤妃,亦觉他该恼怒的。可他如此平和,不缓不急的这样一句话,十分不同于常日。贤妃忽觉自己七年的枕边人是这般的漠然而不熟稔,便如过路而不相识一般。 他颔首间说“这皆是实情,何来冲撞之说?”此言一出,五个人皆齐齐仰了首看他。他以手撑额“加恩于不贤之人,是不智,赏罚不均,是不智,份位不均,是不智,屡次以惩戒慑吓于她,更非君子所为。这话然,然却非她所语。你为奴忠主,朕赐你全尸,至于郑氏,你为属国公主,生非我朝之人,即使欲死,朕亦留你最后一点体面,令你死于桑梓之地。朕当修书笺,与你父兄言明实况,如何惩处你,朕不论,且让他们来论。” 话还未说完,颖修容便已开始求情,连连说“您不能啊…妾好歹侍奉您一场…哪怕您留妾在这宫掖中,妾为奴,妾为庶人侍奉您…”他示意宫娥将她与阿怀带出去,阿怀与她哭喊着不肯松手,他蹙了眉头,御前宫娥立刻会意,以白绢塞入两人之口,叫她们发不出一丝声响。 他重新看过她们的容色,声音中隐着一声叹“失子之事,与你们脱不了干系,自然亦与朕牵扯最多。朕会自罚跪于祭恩承宗殿内,郑氏的罪朕定不得,然你们的罪朕定得。贤妃掌宫不力,褫封,降充仪。嘉充仪有失德行,褫封降才人。林氏降琼章,吴氏降宝林。不仅如此,你四人需录经长跪三个时辰,为枉死之稚子祷告。” 四人均无声再拜,他亦不语,命她们跪安,自又入内室去瞧她。这面四人出了锦官林翠,还是周铃先说“没想到郑氏之错,我等却还要受牵累如此,好容易得来的一切,不过转眼一瞬即逝。说来亦可笑,徐氏一个本不愿簪桃日中选之人,竟能有福气一次进幸便有子,还凭这一子牵累这样多的人。”行于她身侧的贤妃摇了摇头,见林氏与吴氏行远了,方又近她两分说“周铃,你自以为恩宠优渥,但你谬了,陛下心中那人,就是你一直以来从未放于眼中的对手。你一直争恩典,如今我们谁皆争不过你,可那有什么用处?这里面的人,什么亦没争,凭着一子,消磨了我们所有的奋力。” 周铃看着她行远,她留下的话散在风里,竟有一点苦涩之味。她错了吗?她使出浑身解数去留住他,只盼能得他一声赞赏,这时再思他的态度几何,果真如此,他虽亦待她好,可那说到底只是客气,只是客气而已。那些召寝的日子又有几日是真正侍奉他的,屈指可数。她甚至急迫的欲知,同样蒙恩的她们在召寝的日子里,会不会亦是如她一般,其实只是改一个处所空守罢了。可她怯于过问她人,因为一旦开口,她所营造的恩宠优渥便不过是一场笑话,那时她与曾沦为笑柄的徐氏又有何不同? 她明.慧,她聪颖,她精于言谈。她原以为这样的自己足以讨男人的欢心,而一概的男子,均会更悦这样直率坦诚之人,如徐氏那般内有纠葛,又不敞亮之人,怎会令人欢喜?她想不明白,她学了那样多的道理,她的母亲亦教导了她那样多,不光有侍奉夫家上的,还有敦伦之好上取悦夫家的,便是如此,尚不比一个什么都差人三分的徐襄宜! 这面,他正透着纱帘望她。他如今很畏惧见她面上的伤痕,不是因为很不好看,而是因为这些伤痕时刻知会着他,是他的轻忽予她以伤痕累累。又守了她半个时辰,他方自锦官林翠起驾,往祭恩承宗去。他向来是自省之人,且精慎的极。长跪了三个时辰,一分一毫亦不少,跪后起身时不免有些走不稳,蹒跚着走时,想起她那日从含元殿出去时的情状。他挡开宫人扶来的手,弃辇而行。他的身子到底是好的,除却膝盖有些麻木的疼,再无它意,可他大抵能从御医的只字片语中感会她怀子罚跪是如何的滋味,徐襄宜,我无法全部偿还给你,无法与你感同身受,但愿我所受苦楚,能令我们的稚子,稍稍宽心几分。 晚间,锦官林翠的宫娥来禀说,徐才人已醒了。御医诊过脉,说再歇一月便会无碍。他听过禀言,遣退宫娥,却终究没有踏足锦官林翠,一连十五日,他如做错事的孩子一般,藏在含元殿里。不入后宫,除却每日往祭恩承宗去,再无其他走动。第十六日,御前宫娥来传话时亦带了一分鲜见的笑意“陛下,徐才人来请安了。”其实这几日,遭谪的几位嫔御均会来请安或请罪,只是他一次亦没见,御前侍奉的自都是极会揣测君心的,自然明晓他这般是为何,他是君恩厚重之人,是要威重之势的人,所以伏低做小之时他做不得,只有嫔御们来做。她踏入含元那一刻,心间涌上无数过往。她还能清楚的记得在这里的每一寸是非,然而如今座上的万乘,却不独是离她千里之遥的万乘,而是与她有了另一番牵扯的—稚子之父。 她提着食盒,于案前恰好的位所下拜,还未屈膝到底便听他言“免。”她遂亦不尽全礼数,静默地将食盒搁于案上,掀盖后将其中三个瓷盘取了出来放于他平日搁小食的小案上。他见这糕饼着实做的有些新意,一盘似花瓣一样四散,一盘如簇拥之竹,一盘如盘旋之龙。遂取了一样尝了尝,味道亦是极佳的,然而这几日御前宫娥亦想着法的命御膳房制新的糕饼,昨日还不见他们想出什么新花样来。她见他用毕,递上绢子让他拭手,他拭手后方寻了个话头说“这糕饼甚佳,制糕之人可赏。”她本深垂首,闻言微微抬首瞧他,他睨她说“怎么?”遂以手叩了叩盏面“你尝尝。” 她难得没有听命,倏忽颔了颔首说“听宫娥禀说您胃口不嘉。” 他轻轻“嗯”了一音,回说“你有心了。”他极鲜见说这般话,本以她会极欣愉的,却不料她并不言语,直至他等的长了,有些不耐,方听她回“许久不制糕饼,手艺拙劣,陛下不怪,妾于此叩谢。”他猛然被这一句轻轻然的话挡回,内在里透出些忽有忽无的暖意与欣愉,他取出一张压于案底的宣纸,以茶盏压住一边,指了指“你来。”她顺话行近,忽地忆起上次他喝止她之事,有些心有余悸。他见她如此,亦想起彼次,不免口气多了抚慰温和“这次可以看。” 她睨着宣纸上,是明括的三个字,明、宣、愉。她不知所以,然他一直睹着自己,着实是目光灼灼,她不得不开口“陛下的字行云流水,落笔如云烟。” 他蹙了浓眉,睨了她半晌,稍有喟叹说“这是内廷局为你择拟的册号。”她有些纳罕“妾的册号?妾不该有册号呀。”她实是油盐不进,且于份位上远逊于众嫔御的伶俐,他于册号上同样询过周铃,周铃彼时是欣悦的叩谢恩典。他起身,她见状退却,他攥住她的腕子“你当真不知是何意?” 他的力道很重,重到她腕上坠坠的疼,抬首时带了几分哽咽“陛下…”她这般语气是他不曾耳闻的,他遂松了力道,轻缓的揉“你想册何位?”她明晃晃的对上他的双眸,双眼中的澄澈,是周铃、林茹玉不堪所具的。过了约莫半炷香,他松开了她的手腕,她才开口说“您能容妾有才人的位子,便足够了。” 他不知当时心中是怎样的苦涩。他所能给予的补偿,仅在于这些虚惘的份位和金贵的器物。她将他怀着歉意的器物一一收下,可听锦官林翠的宫娥回禀,锦官林翠的陈设尤是一如往常的朴素。有宫娥曾试探性的问起,而她回之以“守俭忘侈”四字。他于沉默的岁月中打量着她的模样,静谧的女人总令人有深入勘探的人欲,他执起紫金砚旁的玄霜,落笔二字,她随着看去,赫然是“昭容”二字。他抿了抿唇,问“才人之位,不配你。” 昭容之位隶正二品九嫔第二位,向来是有子的嫔御可置此位,她摇了摇首“陛下,您是不是想补偿妾?”他点了点头。她伸过手去,扯住他的袖口,那绣于玄衣上的纹路与她的白荑摩挲着,她静静的望他“那妾求您一事,你如答应,便代于晋位可好?”此刻他只想听其所求,追询道“你说。”她仰着头温和的对他说“陛下不要再长跪了好不好?” 他终于败下阵来,溃不成军。 第78章 谁念西风独自凉2 他日日去长跪之事,六宫皆是明晓的。宫人们规劝过,甚至言官们亦劝说让他保重圣体,可他依然风霜无阻的日日长跪,且不设软垫,只跪直于寒凉之瓦上,任凭寒意透入他的双膝,又钻入他的四肢百骸,直涌去他的心头。须臾一刻,他想了很多种请求之语,或是为她家族抬位,以抹去她鄙薄的出身,或是隆厚的封赏,尽管不求器物,不欲册位,人总有各欲,她亦总有欢喜之物,他阔有四海,未必不能为其收罗。可偏是这样一句直愣愣的言语,是请他不要再长跪。 他长久不应,她以近乎两人可闻的低声说“陛下,这是妾之错失,并非您之错失。妾怯懦,妾不敢同人顶撞,妾不敢不认当日的罪名,妾畏惧妾不认,会受更重的责,妾更畏惧,会牵累他人,尤为妾亲近之人。”他无声的侧搂住她,一手护在她的颈部,一手揽着她的背脊“徐襄宜。”她答了一声“妾在呀。” 他正色说“今后不是你的错,便不要认。”她依言,轻轻答了一声“是”。再消磨半刻钟,外间有中贵人传有言官觐见,她便顺势请辞告退。她欲全告退礼时他回说“免,你好好歇息。”她垂首屈膝应说“是。陛下亦要注意歇息。” 她出含元殿时,阿裕见她彳亍,步调看起来却不似是难行的,于是上前搀住她时亦问“您今日没…”徐襄宜知其所问,还带了笑对阿裕说“是,今日陛下不曾责我。”阿裕扶着她的左臂,行的稳重“可是陛下不曾晋您份位,念及这个,如此亦是责您。”她微微侧首“小产是我的错处,岂敢求恩?”阿裕闻言不觉哀叹一声“可是您…份位是您的依傍,有了份位,什么都是好说的。” 她轻轻摇头说“母亲虽有嫡妻之位,但她一世都不欢愉,反而是早年侍奉父亲的一个无名分的侍女,却过的比母亲更好些。”又过了大半月,快值八月了,她亦休养得宜,晨起欲向曾经的贤妃,如今的余充仪问安。却受含元殿延请,说今日今上散朝早,于是请她过去。徐襄宜半月以来未曾再见今上,不过念及他胃口不佳,经常送些小食如糕饼之类过去。偶然听御前宫娥议论说,嫔御送的吃食他皆是不用的,并未是惧嫔御有不利之举,而是不喜嫔御行此邀宠之举,以是嫔御呈来的糕饼,皆是由赏予含元宫人的。但…她们着实不曾尝过徐襄宜亲手所制的糕饼,一次亦无。 徐襄宜是不信的,她自感她与那些嫔御们无甚差别,如说差别,那大抵是她远不及那些嫔御的知礼谨慎。今日他传的早些,然她亦是日日早起先制几次,待渐技法纯熟时再呈去御前。然他今日传的早些,这糕饼方还是第二次将将制好。她兀自拿了食盒出门,见殿前有宫娥向她问安,后说“才人,陛下请您乘轿去。”这乘轿是婕妤以上才有的规法,她距婕妤尚短一品,于是退避道“妾不敢,陛下抬举了。”宫娥屈膝“才人,您此去是得恩旨的,还是别耽搁了。”她闻言,愣愣的上了轿,待至含元,见诰册女官已候于丹墀之上,引她向内行去。 她徐徐的入含元内殿,见他依旧正坐于案前,奏疏已如数搁于批阅好的那面上。她亦准备好依照稽首礼下拜,他依然提早说了一声“免。”他言“过来。”这两个字令她回想起进幸那一次,他亦是用这两个字,引起了她的羞赧与胆怯。 他取出明黄色的卷轴,于案上铺开,长卷铺开的是他的旨意,每一笔是他如云烟一般力透纸背,行云流水的羲之行体,如旧的好字。她素知册嫔御的旨意是由内侍省的掌印官代劳的,我朝建朝已久,除却诰封中宫,有些帝王为显举案齐眉之意御笔亲书外,其余他人,不可得此殊荣。她望着那充容二字半晌,方才欲拜下叩谢恩典。却不料他于她臂上一托“改尽的礼,待诰封时再尽。” 她复将食盒搁于案上,问“近日的糕饼陛下用过吗?”他不知何谓,只点了点头。徐襄宜心里搅的有些慌乱,原不知这话该怎么问,其实本想问“您觉得味道如何?”的,却怕。他未尝过,这样问来难免无话可回。她复问“那…您觉得还可入口吗?”他颔首说“味道不错。”这大概是她几个月来听到的第一句赞赏,徐襄宜心知他是极少夸赞人的,如今这样一句令她心宽了些。他回问一句“今日…是你制的?”她垂首说“是。” 徐襄宜后又补了一句“日日皆是。”今上摇了摇首“并不疑你。只是,你几时起身的?” 嫔御起身盥洗的时辰是有规矩的,她一月来因小产不曾有请安之举,是以无需向余充仪问安,锦官林翠无它主位,然她连日仍旧是寅时一刻便起的。 开朝的帝王定下的嫔御起身的时刻是巳时一刻,如侍奉圣驾,则要随之寅时一刻起身侍奉更衣盥洗。她尤记于暗香疏影时教习是命她们皆按侍驾的规矩来,她前时困倦不已,后却也惯了,到了时辰便自会醒来。她睨了睨他回说“寅时一刻。”他应了一句“今后不必过早。”徐襄宜有些惊罕,毕竟他是谨守规矩之人,只屈膝应道“是。” 今上平日安静,话是极少的,比起擅言的周铃和善解人意的林茹玉,如此安谧的徐襄宜,有时可以于今上的身侧静立一个时辰亦不出一语。他指了指说“去受诰封罢。”她欲行欲止,足下踟蹰,他本心意在她这里,问“有话要说?”她屈膝下去,手抚于他的双膝上一搭,她双荑的温热透着衣物传至他的膝上,略微碰一碰说“您疼吗,妾给您揉揉?” 这一刻,今上觉着心间忽地多了一丝暖意,这个怯懦胆小的女人,从不敢与他多说一句话 ,昔日亦是不欲于他共处一室的。今日却破天荒的说了这样一句话,这样令人动容的一句话。那日她求的,他没有应。依旧日日去长跪三个时辰,直至满一月才止。御前有内贵人传了御医,御医说他膝上有些淤血,欲何时寻司药局的司药来替他揉开就好了。他此刻将她搀起,手松松的握她的腕,没用一点力道“朕责你的时候,你疼吗?” 这样的一句话,令徐襄宜心惊胆寒。这一个月她过的很舒心,不必问安,无人欺辱。今日这话她如是答的不好,是不是又要回到畴昔去?实言相告,他会责怪自己。但禀不实之言,便是欺君。这一刻她的为难,不亚于嫔御们于她的责难,她徐徐的开口,语气中藏着一点艰难“那时的疼于体肤,比不得您今朝痛于肺腑。”这是句真心话。徐襄宜从来不愿旁人因自己而痛心疾首,她不欲成为他人的负累,只盼无愧于自身。他垂首间隐了一分笑意,说“徐充容,朕昔日不察,你还是很会说话的。” 她迎上他的目光,说“妾自感于言语上拙劣的极,笨口拙舌,素来只会惹旁人生厌。” 他伸出手,摩挲她的鬘发,她是质朴之人,素来鬘发清简,并不多添簪钗。后听他放温了口气说“去吧。无需你费力做这些。”她闻言辞退却步而行,待退出含元后,方从简的行了诰册之礼,秉承今上所言的“有礼从简”之圭臬,原本应跪多次的诰册礼,她却只行了一次跪礼。 两个内侍省的女官恭谨的扶她起身时,她见教习正立于远处。徐襄宜向她走去,教习见她便下拜叩首说“奴请充容娘娘安。”她令宫娥搀起她,屈膝间仍如当初“教习,我要谢你。”许让望着她,她赤诚的目光里,不染纤尘。“充容,奴当不起。” 徐襄宜颔首间遣退了身侧的宫娥,按常日家人子拜教习的礼数,沉稳老成的行了最后一次礼“尚仪当不起充容之礼,但教习当的起徐襄宜的礼。”许让眸中隐现泪珠,感慨一声“这一路,你走的难啊。是奴之错,奴没有教好你…” 徐襄宜摇头“教习所授,无一不精。教习以后还会授更多的家人子礼数,我只愿自己不是最拙劣的一个。”许让反泪为笑“奴不敢这样想,您亦是明慧之人,各人原有各人的慧颖所在,不可一概而论。奴责过您,辱过您,但您却救过奴,护过奴,奴原不知,您是这样好的人。”徐襄宜垂首微有一毫的笑“教习的恩源责自辱,我不过是偿恩而已。”说罢她扶着阿裕远去。教习望着她的背影映于早秋的第一缕旭阳之下,身侧跟随多年的掌仪说“尚仪女官,奴没有想过,这样一个人,会得含元那样的恩。”教习侧首看了看她,半摇首半说“尹掌仪啊,我们都看错她了。她的前程…原不是你我可评量的呀。” 第79章 谁念西风独自凉3 徐襄宜小产一月,今上淡了宫掖一月多,是日徐襄宜受诰封,晚间他本欲去锦官林翠,谁料余充仪忽遣人来言,欲请他过去用膳,恰逢余充仪之父于朝堂上助益他推行新法,还曾下拜替女谢罪。他之于余充仪昔日并无太多厌恶,是以对她的请膳举动,欣然相应。余充仪请他用膳,与他说些表谢罪的话,如往日般予他以嫔御的关怀,并说今后会秉公相待众嫔御,他颔首应之。 后宫娥呈了酒,余充仪举盏说“陛下,妾知错,谨以此盏饮过,向您谢罪。”他不语,只默然饮尽了盏中的清酒。酒味醇厚,酒香飘染,一时间他有些恍惚。饮过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他便觉头重脚轻,余充仪与宫娥们来扶他时,他只觉浑身上下尽是燥热之气,散不开挥不去。只听余充仪说“陛下乏了,让妾侍奉您去歇息吧。”时,他才恍然大悟,今日她求的是什么。余充仪是个规矩严谨之人,她守礼,可有时他却觉她太过守礼而缺了些许情趣。他不以一套章法约束六宫的嫔御,以她们各有各的好处,譬如周铃时常直率敢言,却依旧只以揣测君心为前提,尽言讨喜的话。 又如林茹玉兼得二人之好,有规法,却亦有些情致。是以很长一段岁月里,他在六宫的嫔御中,最喜林茹玉。他平素以六宫嫔御为朝政烦碌的调剂品,如嫔御不合他意,他不是温和之人,他会惩。如嫔御得他欢心了呢,他亦会适时赏一些甘味,譬如擢升,譬如赏赐,有甚之,他可以推恩及家 ,恩赐一个高品虚职。 他知这许多年,余充仪最想要的不是别的,便是一个孩子。可这着实是他不允的,他于敦伦之事上很节制,召寝却不一定有临幸,而自践祚后,他日常疲倦,晚间召寝有时虽勤,但未必次次都是有恩典的。如数册嫔御的日间,贤妃所承雨露不过亦是一次,他记得那次,徐襄宜令他动怒,晚间他只得拿这个泄了恼怒之气。然余充仪不会如徐襄宜一般,因痛哭的满面泪痕,她那晚极力忍着,不知为何,他却没有于她的勉力取悦与极力忍耐中有一点点的欣愉。人总是这样,之于得到的欲苛求,得不到的,却选择放纵自如。 嫔御之于床笫之事,一向是木讷的。林茹玉、余充仪、吴芬、郑婉如此,胆大如周铃,亦不敢于此事上掌太多的主动。一向都是任凭他揉搓,不敢多言,不敢哭,不敢出声响的。他于子嗣事上亦不看重,亦无心替嫔御看护子嗣,甚而有之,除却徐襄宜那日外,有进幸过的,他皆是会赏一碗避子汤药永绝后患的。 即使言官们尽心上谏说他今无子无女,应展阔宫掖,再行纳嫔御。可他自感女人千篇一律,且繁杂不过徒惹人心烦。可今日他终觉得,她们是千篇一律的,可于他最深的心底里,她们占据着或大或小的位置。他的雨露恩典,今日只想给一个女人—在锦官林翠的愚笨怯懦的女人。是以他猛地推开余充仪,力道之足引得余充仪一个踉跄,若非宫娥扶的及时,便要磕到额间。 余充仪受他一推,迅捷的上前,双膝一曲死死扯住他的长袖“陛下,您的雨露恩典,便赏了妾吧。”在场如此之多的宫娥与中贵人,将这样一句明澈哭喊听的清楚万分。他没有停滞,用足了力甩开她,她被力道带的一磕,尤不死心。殿外的随居宫嫔吴芬一早领了命来候着,自然将殿内声响听的一清二楚。 见他面已隐有潮红,迎候时带了几分柔意,却不料他直指自己说“滚回你的殿阁,不准再出来。”他踉跄的走,御前侍奉多年的许让见他这般,唤了两个中贵人将他扶上辇,孙掌仪家中从医,略晓医术,且她入宫迟,是市井人家方出身,对这等微末伎俩是熟知的,她于许让耳侧耳语两句,许让亦有些红了脸,说“那怎么办?”孙掌仪垂着头“这药性,怕只有锦官林翠解的了。奴觉,若连她都不成了,奴便遣人去取凉汤来。”许让睨了睨她,命引辇的宫人转道,往锦官林翠去。又令人先去给徐襄宜传话,就说请她迎一迎。 徐襄宜得了命时将将沐浴过,本以今上欲歇在余充仪那里,她擦干了鬘发便要早歇了,谁料接了这话,又迅捷的换了襦裙,整了鬘发,迎出去时辇已到了。偏今日他与常日不同,她方迎上前便受他一推,徐襄宜走的急,此刻宫娥匆匆赶上来却不及扶住她,她身子一偏摔在地上。他只存了两分的清醒,只以为还于贤妃处,是以怒指她道“你休想!”徐襄宜不知他所言何意,但手肘磕的很疼,许让和孙钰上前扶起她,许让见状拜下说“陛下,您瞧清楚,这是锦官林翠的徐充容啊。” 他一闻“徐充容”三字,有些醍醐灌顶,见她被撑着搀起来,或因药性他此刻亦没了平日的镇定,说“摔疼了没有,我看看…” 她这时才顺着他的行止去打量他,见他面色异样,额间已然起了薄汗,伸手替他擦拭,这样的肌肤之亲触动他的那根弦,他一遍遍的告诉自己,仅是今日,不能动她。否则,一切或将回到昔日。 他费力的松开她的手,连连向后退去,此刻许让急急在徐襄宜耳旁说了一句什么,徐襄宜顿时羞赧之色映于面颊之上,许让示意两个中贵人将他往锦官林翠中扶,一来恐他这般受寒,二来知晓他如今一定心如刀绞。今上被轻轻的放于床榻之上,有宫娥替他放下了纱帘,他费力的攥着床褥,绣着桃花的床褥浸染了女儿家的香气,那是独属于她的芳香。他素对嫔御所用香粉、香饵毫无兴趣,今日却觉这点清香,胜过一些浓烈的传世名香。 外间徐襄宜与许让低声议论着,许让说“充容,这时辰了,您就当怜悯奴们,侍奉陛下一回吧。”徐襄宜连连摇首说“教习,陛下是不清醒的,我趁此刻入内侍奉,那我成什么人了?”许让扯出她的长袖说“充容,陛下如今正煎熬着,你便任由陛下遭罪吗?您的心意奴明白,明日陛下清醒了,奴便是拼了这条性命亦能令陛下信您绝无那样的意思,阖宫宫娥,皆为所证,如陛下欲问罪,我等来承。充容解陛下之难,是功臣,是应当赏的。”于是许让领众宫娥稽首长拜,徐襄宜终是没了办法,心间见他强忍不耐亦有所动,于是缓缓步入了寝殿。 待她入内后,众宫娥退却。孙钰问许让“尚仪女官为何一定要劝充容进幸?”许让侧首看着她“陛下是清醒之人,惟有今日最糊涂,我只盼我这一劝,能令充容明了陛下的心意何在。”孙钰了然,垂首说“您是在助她。”许让轻笑了笑“我已尽心,至于其它要看她的造化了。” 徐襄宜入内时,殿内燃着姣梨之香,她兀自解开襦裙系带,只余一件薄薄可见内里的中衣裙。掀开纱帘时,见他手将床褥都扯开了线,主动的握上他的手。他的身上滚烫,像走了水。她身上却凉,一点点融合他的燥意,他顺着这凉意的源头虚晃的看去,映入眼帘的是熟稔的面容,他再无所待,俯身将人压于身下。她望着他的眸,一如往常的透亮澄澈,手抚在他的面颊上,低声说“陛下,求您,让妾与您共苦吧。”他的手探入她的衣襟,冰凉的肌肤一点点的碰触他那阵悬紧的弦。他开始扯她的衣衫,亦用力的去拽自己的外袍,可愈是急,愈发解不开。 一双手覆上来,扣子在她白荑间极听话,待他只余里衣之时,她的手转回到自身。她轻然的挑开中衣的带子,手伸至脖颈后解开里衣的带子,又于双腋下解开另外之带,轻抬腰身褪下绸制的里裤,一番行止从善如流,后重新安静的躺下。此刻再入眼的已然是坦然的她,他觉这些年见过的女人容色上嘉的不尽其数,此刻,却已在她的映衬下黯然失色。 他俯身上去,勉力的留下一点温存,却还是一次又一次惹出了她的眼泪。他的神智已然再无清明,见她哭却亦是心焦的,他已许多人不曾哄人了,一壁啜她的唇,她的侧颊,她的耳垂,她的颈窝,一壁说“徐襄宜,你别哭了,好不好?”她闻言拂去面上沾着的泪珠,凭着些许剩下的气力点了点头。不知过了多久,亦不知是多少次过后,直至他最后一丝气力耗尽,再无燥热之感时,他方沉沉的睡去。 翌日。徐襄宜身上疼了一夜,后勉强睡了半个时辰。趁着丑时二刻有宫娥于殿门外议论,方借着那点昏黄的晨昼之色向自己的身子望去。四处皆是他留下的印记,尤其在肩前和白项上,尤为明显。她不敢动作太大,侧身让开他时,左臂隐隐一痛,是昨日他将她推倒时,她以左臂撑了一下,是以破了些皮。她捡起地下的衣衫,左臂疼的厉害,只好凭借一只手动作,耗了好一会才穿戴好。待她系好襦裙的系带,掩门出去时宫娥如数避讳,她至侧殿去盥洗,阿裕侍奉她沐浴时自然瞧到她颈上有异,后徐襄宜说“我记得月前余充仪尝送过一匹藕荷色的缎子来,你有日提起说裁了高领襦裙,速去取来。” 第80章 思君天阔水悠悠1 她这边刚换了高领的襦裙,便听宫娥禀说陛下已起身盥洗了,她便疾步向寝殿行去。再与他对望时他已复往日神色。她接了宫娥手里的白绢,矮了身递过去,却被他攥住了手腕。他命道“都退下,退远些。” 许让与孙钰对视一眼,遂迅而如数退了出去。他仍旧攥着她的手腕,任她如何挣亦不松手,待许让阖了房门,隔门已看不见任何人的身影,他方说“褪下衣衫。”她怯懦的眼神撞入他的眸中,他说“听不见吗?”她不知是何意,猛一使力脱开他的手,连连向后退却,他见她如此,说“你要我替你脱吗?” 这熟稔的话一出口,她立即多了些泪意,可他这般模样,她连哭都不敢。她以颤抖的手去解襦裙,脱了襦裙又去解内衬的扣,直到只留一件中衣时,见他仍旧没有止她之意,她阖上了眼,解开了这最后一件遮挡,当中衣落地之时,她觉一切都没有变,他所有的温和不过幻影,他还是那个丝毫不留情面的帝王,皆是自己痴心妄想了一场。一壁想,一壁落泪,忽地背脊上多了一只温热的手,他将她打横抱起,借着外间的曙光看她的身子,她原本肌肤比常人白嫩,经不起他大的行止。此刻身上多处留痕,左臂上缠着的白练,透着一丝血迹,一看便是匆匆缠的。 他的手于那些痕迹上轻轻的抚过,然这轻缓的行止引起她的一阵阵战栗。不知为何,他破天荒的有了一点想哭的情绪,他曾对天发愿要好生相护之人,如今依旧受着他亲手造就的苦楚。他有些后悔,后悔自己的利己心思,若昨日将这番苦楚尽数予了余充仪就好了。 他埋首于她颈项之上,过了须臾,徐襄宜的颈上有了温热的湿意,隐隐的有一声很低很低的“对不住。”他以这样的威势来压她,终不过是为着心底不敢承认的心疼。他看似刀枪不入,实则心底深处,又何尝不是怯懦的稚子。她以右臂环着他,一下一下的轻拍着“陛下,妾不疼的,您不怪妾就好了。” 他在她的肩上一颤一颤的哭,似乎将这些年的凄楚与委曲尽数消耗。身为帝王的煎熬、为难、辛酸,他不能告诉旁人,甚至要练就喜怒不形于色的本领。徐襄宜受过的责,他皆受过。他曾被竹板责的血肉模糊,也曾受过竹杖下折辱的苦,他被罚过长跪,他亦曾举着紫金砚一连跪好几个时辰,更一连多日,都抬不起双臂来。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他学了那么多圣人的道理,他深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却还是一次次荒唐的再施于那般柔弱的—她的身上。他一时觉得自己清明,一时觉得自己昏聩,他一遍遍的告诉自己,她有了错失,他一定要罚,甚至要罚的比旁人还要重,却不曾领会,那一份不同,一直都存于他的心底。从暗香疏影到灼灼其华,从灼灼其华到锦官林翠,他将她搁置于最不起眼的角落,却从未忘怀暗香疏影他亲手簪上的—盛开于她鬓间的那朵幺幺的桃花。 少顷过后,他挪开身子,小心的替她合上衣襟,起身去拾她落于地上的中衣与襦裙,放于床榻边,又凑过去系她腋下的带子,可惜他于此事上并无太大天分,忙碌了一刻后不得要领,手被她一握,她笑说“陛下去朝会吧,如再迟便真来不及了,妾的罪名亦要坐实了。” 他起身,她顺手理了理他腰间坠着的香囊玉穗,他待她理好后,又与她说“你记得传司药来看一看。”她垂首,说“妾这般模样,便不送驾了。”他摇了摇头往出走去“不用你送。”她望着他的背影,许久未动。她与余充仪如今皆隶正三品,问安原亦是从着规矩上的过场而已。于是遣了一个宫娥去余充仪处告罪,就说今日实在身子不适,想好生歇息。 她大抵能从教习的话中听出些个大概,是余充仪于清酒中搁了不干净的物什,于是才有昨日之事。可她不能明白的是,余充仪她们这些不愁召幸之人,怎会如此焦急进幸?还有便是为何那些恩典优渥之人,一个亦不曾有孕呢?这亦是本朝的一条秘辛,自开朝之帝至当今之主,子息皆是稀薄的。便如今上,他另有一兄一弟,三人皆是庶出。先帝一生未曾立中宫,恩宠最多的贵妃卫氏终身无子。 今上于三子中生母最卑。他之母为罪臣之女,虽承蒙恩典雨露,后产下他,但无奈产后身子孱弱,他不足两月时,亲母便撒手人寰。他亦无养母,是先帝一手抚育的,是以脾性行止上甚得先帝真传,最后成为下一任君主。素与他亲母交好的是宋太妃,于他幼时多有庇佑呵护。只是宋太妃笃信佛法,几月一直于外寺庙斋戒,尚不知其归期。今上将其余的太妃都遣往昌河行宫安养,惟有她,今上允其自行择居,可于宫中,亦可于行宫。 他对她的优抚,终于让宫掖的风向转了一转。最迟进幸,进幸最鲜的徐充容,成为了万乘近一月来恩典至厚之人,非占半壁,而是几乎日日,无论是侍驾还是进幸,司寝女官再未录下旁人之名。他一连十六日寝于锦官林翠之事,亦是宫掖女官与宫娥唏嘘之事。然他却不以为意,他以一概温热予她,只求她谅他轻忽,恕他简慢。 第十九日,他照旧前来锦官林翠,下辇后见她遥立于殿前,上前握她的手,触及寒凉,他又斥她“昨日吩咐你,不要再出来迎了。”她握了握他的手说“您小声些。”他一转头,见四处迎候的宫娥皆投来窥探之目,见他环顾又迅而收回。遂揽了她向内行去。是日照常有过敦伦之好并盥洗后,他抚她的面颊说“你还疼吗?”她向他身侧蹭了蹭,头枕在他的手臂上“您想听实话吗?”他摩挲着她的面颊,好似可以透过这白皙的肌理窥见她所受的苦痛“想。”她摇了摇首“不疼呀。”他轻揉她散着的如瀑鬘发说“那日呢?”她好似仔细想了想,转过头问“哪日啊?妾记不得了。”他将她拥住,千言万语,擅言如周铃、林茹玉,比不得她的一句“记不得”。 十一月初五。午膳过后,含元殿的中贵人急匆匆的入内,今上瞥了跪于其下之人,说“慌张不谨,出了何事?”中贵人叩首间话回的完整且达意“陛下,宋大人于永州亲手杀了底下的一个官属。”宋大人,是宋太妃的同胞弟弟,因为人急躁,被先帝远谪去永州受磨砺,今上践祚后,按惯例擢母之族人,因他一向侍奉宋太妃如母,是以擢升了他为永州坪梧的知府。他一闻永州,心底便有了一个想法,待那人禀出“徐大人当街被杀,死状惨烈”时,他只觉通身尽是虚空。他甚至不想问为何。或者说,他已然揣测出是为何…中贵人缓缓退却之时,他觉上天是这般的残忍,一定要在他与她之间隔上一道又一道的屏障。 徐襄宜,你因我之故而小产,你不怪我。你因我之故一身伤痕,你不怪我。但你因我放纵而失去至亲,这次你会怪我吗?他遂唤住那人,勉力挤出一句话来“是…为了什么?” 中贵人再次叩首说“永州有狂悖之民生乱,知府责于宋大人,徐大人乃宋大人下属官僚,受其迁怒,宋大人一时急躁,挥刀而下,血溅四地。” 他遣退中贵人,无力的伏于案上,如他当时没有推恩于宋氏,凭宋京的那点本事,是升不下去的。本朝用人惟贤,惟才是举,却偏偏因他的一点孝心而害死了人,害死的不是别人,仔细想来,他应唤那人一声“岳丈”。 他多么想遮掩这个消息,甚至想给阖宫下一道旨意,让知情人者不报,不仅不报,更要三缄其口。事实所证,他所料为实。此事于朝堂上激起轩然大波,上谏令他处死宋京以儆效尤不尽其数。为首的是余充仪之父,余义。 于当日申时末,吴芬前来锦官林翠问安,徐襄宜听闻她来有些惊讶,但还是起身相迎,她行礼过后,徐襄宜请她坐,见吴芬十分惋惜地说“令严之事,我极心痛,请充容节哀顺变。”徐襄宜望着她,不解何意,过了一会方询说“宝林在说什么,我不解。” 吴芬特地缓了半晌,想了想昨日之事,方还是悲痛的续了下去“令严被宋大人当街杀害了,难道充容还不知此事吗?”见徐襄宜震惊的神色,她有些魇足的起身摇首说“妾当真不知充容不晓此事,但至亲之丧,充容虽已聘于他人,还是要尽一尽孝道的吧,充容不妨求陛下开恩,允你于宫中烧些纸钱,抄些经书,如此亦可慰令严在天之灵了。”她屈了屈膝辞说“妾语出不敬,但心意却是好的,还望充容大度不怨。”吴芬走时徐襄宜问“宋大人是谁?”吴芬此刻因背对着她已有了笑意,回说“陛下的舅舅。” 她见徐襄宜只是坐着不动,便兀自退却出了锦官林翠,却于殿前见今上正在下辇,她本用心不良,此刻亦无邀宠之心,只退至一侧屈膝跪拜,他不曾予她正眼,只在她起身欲离前喝住了她“你来此作甚?”吴芬想起余充仪的吩咐,勉强镇定说“妾来向徐充容问安。”他直直视她,目如箭矢,冰冷的掷给她三个字“说实话。”她无法说出方才之言,只叩首说“妾所言尽是实情。”他寒涔涔吩咐许让,“遣掖庭局的人来,衣裳不必给她留了,就此殿前竹杖,直至她断气。莫要她死的太急了,让阖宫上下都睁开眼看一看,朕对徐充容的心意。” 吴芬闻言立即告饶道“陛下恕罪,陛下饶命啊…”他嫌恶的侧过头,续一句“别染污了锦官林翠的殿阁。”便速有宫娥上前,向她口中塞了一块白布,令她再发不出任何响动来。他跨入正殿时,她坐于案前,见他来亦没有起身。他走近才发现她握在椅上的手,血一滴一滴的顺着椅背淌下来。他半蹲下身,意图让她的手放下来,可他不敢用力,此刻的她犹如一块青玉璧,力大则碎。他施硬无法,只好握住她的手说“徐襄宜。”她不应,他便一次次的唤她的名字,直至她抬眼来,两滴泪同时夺眶而出“是真的吗?” 第81章 思君天阔水悠悠2 他拥她入怀,感受她的每一分痛楚每一点战栗。过了许久才无可避的点了点首。她依在他的怀里,阖眼间泪水落在他覆于她膝上的长袖上“陛下,会厚葬他的吧。人死已矣,别让他带着污名走。” 他揣测过她的一切反应,这样的回应,推翻了他所有想好的回答。他想过她求他处死宋京,或是将宋太妃遣出宫去,可她都没有,她毫无闹他之意,安静的犹如那竹像一般。他半晌不语说“你不想…求些别的?如今朕能补偿的,是恩及你的弟弟,让他们代其官位。” 她无声的摇头“陛下用不用他们是您的事,如他们真有实干,您可任之。但如其无才无德,您不要为了妾赐其官位,妾不想他们成为第二个宋大人。”他用力将于椅上紧攥的手取下来,又一点点将她叩入掌中的指甲取出,取了随身带着的白绢替她拭了拭指甲上的血迹,说“杀人偿命的道理,朕明白。”她长吁一口气,以手背蹭去面上的泪痕,泪珠荡在手背上几滴,尚未干涸。 “您是明断之人,请勿因为徐大人是徐充容之父便速作出决断,请您莫忘,宋大人亦是宋太妃之胞弟。”他不知她这样一个人,却能说出这话来。他揽在她脊背上的手加重了些力道,说“朕不令他偿命,你会心寒的吧。”她静默无声的将头试探性倚于他的左肩上,他见状坐的更近,将她拥的更紧,“您不要顾虑妾,您向前走,妾只求您疲倦时分,能给妾一个顾首回眸。”他与她那只完好无损的手十指相扣,说“朕想听你从前的事,幼时的,欢愉的和难过的。”她闻言轻轻的答说“妾记不大清楚了。妾的儿时泛善可陈,与现在所差无几。” 他问“怎么说?”她徐徐开口,话语中带着无限疲倦“妾儿时亦会无辜受责,如真犯了什么错失,父亲责我,必定要比责妹妹们更重几分。”他闻言手轻有一颤,续问“为何?”她卸下了一切防备与谨慎,回说“妾与您一样,亦想知晓缘故,欲入宫前一问,但父亲彼时连见我一面也不肯,妾想,他大抵是觉得,妾来了亦是徒劳,被遣返回去,又要折他的脸面,所以他只当没有这回事,或是…没有这个女儿。”他环她更紧,攥她的手,紧紧扣着她无力的手“那你对他…” 她知他欲问什么,亦没有令他踟蹰,答道“妾很畏惧他,于家中时,所有的孩子都盼着见他,他一下了职任,都急着去门口迎他,可我不盼,一点亦不盼。妾知晓,他一归来,妾的继母和庶母,便会与他说妾所犯的过失,实在的加重,不实的添加,究竟是一日不见我受惩戒,她们便不得安心。” 他能从她蹙着的远山眉中窥见她的过往,那些不堪的伤痕被他一句话牵引出,一点一点的诱出他更多的怜悯。“他会…打你吗?”她不觉失笑,涌上的笑意冲平了浓郁的哀伤“自然。妾受过鞭笞,受过竹杖,受过手板,曾跣足单衣的跪在雪里为一个所谓的无辜之人祈福祷告,妾受过掌掴,举过更重的物,被冠过更无辜却无法辩驳的罪名。” 他想起那一日她的宫娥对他说的那些,他问出了心底最终的疑惑“是什么?”她并不在意这或许可算作冒犯一句,只是阖着眼续说“妾入宫前,庶母为庶妹相看婚事,请了那家的人过府来,听闻妾届时向继母问过安正欲回屋,那人远远的望了妾一眼,是以庶母上告于父亲,说妾里通外男,罪无可恕。父亲他…开始或是不信的罢,可后来继母和庶母带了好些人来,撕扯我的襦裙,扯我的鬘发让我求饶,我那时不知缘何,不肯服软,后来受了三十竹杖,因还欲入宫,是以她们不敢令我丧命,还好心的请了一位年逾七十的医者来却不知一位老人家如何替一个女儿家看那样的伤。” 他不语,许久后抚慰说“这些话原是朕不该问的。”她全不在意的摇了摇首说“这些话,妾亦无第二个人可说。即使妾说了,她们亦不会信。” 此刻他对她的种种行止愈发明解,因她的过往如此,是以她对于一切罪责都甘之如饴。不是因畏惧辩驳,而是已然揣测了结局。这高高的严威与权位如山覆压着她,才成就她今日模样。他不可怨她半分,人皆是顺势而为,她的势如此,能似今日明是非,懂道理已然极为不易。她见她倚在他怀里,阖眸间悄无声息,想是昨日的疲累尤未过去,他放轻了动作将她抱起送入寝殿,又待了一刻方才离去。 他出殿时,见阿裕领众人于殿门口叩首送驾,侧首耳语于许让,后教习领了人往含元殿行去。出殿阁门时,见殿阁门外的一角,掖庭的宫人纷纷叩拜,刑板上的女子身躯袒露于寒风中,以目去望,是一片血红。他微有一喟,与身侧立着许让说“余升没有来啊。”许让欠身“充仪确不曾来过。” 他继话而下“许让,余升嫌自己活长了。”教习深深屈膝而下“万乘,这话奴不该闻。” 他回说“如余升不是余义之女,今日死的就该是她。”教习不回,长跪不语。 他继然续行,教习起身,与阿裕分行于他两侧,阿裕不知所以然,只以是徐襄宜又行开罪之举,一路心内七上八下像首项上悬了大鼎。直至入含元后,鱼贯而入的宫娥迅捷的奉茶退去,今上负手立于窗牗之前,她垂首静立着,却亦如临大敌般,战栗不止。他说“你是徐家家生子?” 阿裕闻询双膝一软叩下说“奴确是。”他见这番行举,忆起徐襄宜,放轻了语调说“跪什么?起来。”阿裕磕磕巴巴又唯唯诺诺的答了一声,遂撑着砖瓦起身。他不瞥视,然如今缄默无声,更似是之于怯懦之人的千刀万剐。 他徐徐缓缓的开口,一句话里带着几分的审慎重谨“徐及缘何不喜她?”徐及,是徐襄宜之父。 阿裕闻声,埋首愈深“奴不解。奴之母是随聘谨奉夫人之人,奴自幼受教侍奉充容,然奴愚笨,瞧不出前院的子丑寅卯,只知充容无母,伶俜孑身,又平素有谗言于侧,大人寡待后院,之于敦伦事上最喜如夫人,枕侧之事,奴不敢窥探,奴不晓,可奴有目则视,如夫人,不愿当“庶”字之名。” 他长吁气息,顾首往案上去觅茶盏,君山银针原非苦茗,然他耽苦恶甘,是以服药饮茶皆不恶精苦之味。他一同是苦味里行出之人,虽不若苦行僧一般修心参禅,可煎熬的岁月,绝不比她少一弹指。他继然行至窗牗之前,问“充容如何观其父?”阿裕复稽首长拜,叩首至寒凉的砖瓦地上,时值十月望,宫掖中已然十分寒凉。晚秋的寒是透骨的,她这等卑下人如此,今金贵如徐襄宜,亦对寒凉退避三舍不敢亲迎。“奴岂敢冒犯大人。”他的一个字蓄着四平八稳的力“说。” 她如五岳压顶,一颗捍卫着上下尊卑、划级森严的心终于重新悬了起来。她无胆欺君,然这份何观,是她以性命藏露的秘隐。“充容以其,不堪为父。”他的手一瞬攥成拳,卑怯胆微的女儿家,四两拨千钧的话语。他的手转去握常年腕上所着的紫檀珠,一颗颗的圆润精滑,会意着万乘九五之量,至高无上的地位。且还是递了一句启下之语“说下去。” 她阖眸间已毅然决然,便欲赴死一般“奴回以陛下,但请万乘,莫牵连于充容,枭首凌迟,奴甘领之。”他垂首间拨弄手中的珠石,眼睨着玄履“朕不惩她,亦不责你。” 阿裕蒙赦后,咽了些许悬着的口津,只觉一世极长如此时,又时常以其况如朝露,又似蜉蝣朝生暮死。 “充容曾言,为官之道,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他将话续毕“慎其独也。”她又言“充容亦言,志之所趋,无远弗届…后面的,奴记不清了。” 他听之见然,是一贯批奏赏识的为政之圭臬,后又言“可还有?”阿裕抬首奋力一思,终重尘封的记忆深处寻觅到些物什,“和光同尘,与时…潜翼风云…奴蠢笨,只记这些。” 此话一毕,他转首来,来不及掩下的双眸中,是惊骇且喜悦的光色。阿裕不知其意,只略略欠身,俯首言说“是以充容以其不为善治造福之吏,且昏断是非,不听子言,以其不为慈仁爱子之父。”他闻言回至案前,语中带着八.九分的讶异“她读过《晋书》吗?”阿裕答“奴不识得几个字,奴不晓此事。”他知晓她所言和光同尘,与时舒卷;戢鳞潜翼,思属风云十六字,然此非平庸之人可用。世代书香人家安养出的金玉般的女儿,如余升与林茹玉幼年皆入过书塾,甚有请过女傅教导,惟侍驾时,不曾显露半分。 真正喜欢的书画纸墨,被埋藏在深处。却将女儿家本身的要务,譬如女红和修德放于首位。言其聪颖之时,又何尝不是迂腐。他思索片刻,说“她如何观朕?”阿裕闻言惊恐失色,叩首“充容岂敢妄议万乘。”又是端出这说辞,她须臾言说徐及时如此,想来是她当真有语了。他轻缓的说“无妨,朕不责。”这时,他心底早已备好听见些难以入耳的言辞,他清楚,这宫娥不敢欺君,她回的话必是徐襄宜亲口所言的。阿裕思索了好一会,方说“寥寥八字,奴约莫忆是…奴不晓何意,许是有差。”他等的长久,却极有耐力“你说。”阿裕叩首下去,答说“渊清玉絜(1),闳识孤怀(2)。” 他彻底的料错了。 备注:百度百科解释 渊清玉絜:[解释]如渊之清,如玉之洁。比喻人品高尚。 闳识孤怀:[解释]远大的见解,独特的情操。 第82章 思君天阔水悠悠3 今上说“此话为她何时所言?”阿裕不假思索“昨日。”今上复问“经由何事谈起?”阿裕闻言转回了胆怯模样,又死死埋着首说“奴昨日给充容上药抱怨了两句,这是充容斥奴的。”他的手渐渐失了力,却亦想了想,她那样一个人,亦是会斥人的吗?复掩下了笑意回说“回锦官林翠去罢,尽心侍奉。”阿裕终得悬心之落,再叩首后方出了含元殿门。踏入含元殿的那一刹那,她觉得徐襄宜受责,太过应当了。这每一句问询,就似一支抵在她心口的矢,随时都可能剥夺她微薄的性命。 她回锦官林翠时,徐襄宜已醒。待她入内时问“你去哪儿了?”阿裕俯身接了白绢来予她拭面“无事,尚局得了新缎,请锦官林翠去瞧。”徐襄宜垂头应了一声“哦”,阿裕应说“奴见皆是您不大欢喜的鲜亮色,是以不曾取回。” 后听徐襄宜抽噎一声“便是我欢喜,今亦穿不得。”阿裕心明语中意,却还是碰触了她的柔软,俯身请罪道“奴失言,奴知错。”她摇了摇首说“你出去歇歇吧。”阿裕见她如此,说“充容不要太过哀痛了。奴昔日听家母说,亲人所逝,哀而不伤是好的。”她拂开掉落的泪说“那令慈有没有告诉你,哀毁骨立是何滋味?”阿裕闻声,只觉得这个字眼是透彻的悲伤,规劝道“家母大抵是闻夫人之言,您知晓的,奴不懂这些。”她垂首道“别跪了,出去歇息吧。”阿裕无法,只得退却。 行出去时,见周铃立于殿前。阿裕上前施了大礼“周才人。”周铃略颔首回礼,询她“她尚安否?”阿裕复屈膝说“周才人挂牵,奴会如实转告充容。”她不答周铃的话,周铃亦不在意,只说“阿裕,我没什么对不住她的。”阿裕躬身应“是”。周铃转身出了锦官林翠,身影于宫道上消弭无形。 朝堂终于重演了十二年前辩理的盛况,言官们各占一派,经由宋京之事而起的,是对推恩之章的质疑。朝局的变换瞬息万变,更况今上用人严苛,有错即会罢免弃用,惟是在收纳谏议上尚算宽厚。可此次有些稀奇的是,帝党之言官一概站在罢宋京,处以枭首之刑,以儆效尤。帝党的背后,是我朝权力的巅峰。处于对侧的言官们开始踟蹰着自己立场的正确与否,自己所效力的所坚持的政见,是否会将自己送上一条不归路。 朝局如此,宫掖亦是动荡的。徐襄宜偶有行出锦官林翠,宫娥避其如豺狼。从善如流的叩行大礼,遑论议她的是非。她只是垂着首行自己的路,不言不语。十一月初七晚,帝临锦官林翠。她如旧在殿阁前迎他,今上两日不见徐襄宜,只觉她愈发清减了。他先扶住她,后揽着她入了内寝。 他来的时候不早了,她向来知他的惯常规矩,他疲于去解女人的衣物,于是自行解了中衣的系带。不料手腕被他攥住,他手上一带,她便已倒于他怀中,“这时候动你,我不堪为夫。”她抿了唇答说“今日妾身上是干净的。”她误解其意,他抚她的侧颊说“徐襄宜,你还在孝期呢。”她阖了眸说“妾家乡于永州坪梧,家训仍由在耳,男女之别甚巨,女儿家聘人以后,再不守孝期,此后荣辱…亦与家门无干无系。” 说罢她接着去挑中衣的系带,复又从善如流去解心衣脊梁上的系带,他环住她的同时合上她的衣襟,握住她灵巧的手腕,遂终于止住了她的行举。所谓的男女之别,是伤她的利剑,然手掌天下权位高如他,亦无法替她去承一丝一毫。她仰头望着他,眼眶中漾着的泪有一滴垂落在他的手指上,他拂去后说“徐襄宜,你别这样。”他摩挲她的侧颊,仿佛能从这平滑的肌理中,看到她曾经受过的苦痛,她仰着首望他,泪盈于睫“陛下是觉妾不孝失德,是以嫌恶妾,不愿让妾侍奉吗?” 他摇了摇首“不是。”她的手搭上他的后背,俯首于他左耳旁说“陛下,妾求您,您的恩典,妾想要。”他复有些诧异,揽住她重新平躺下去,亲自去解她腋下的系带,她阖了眼,任由他拙笨的一点点去试探解开。她的心衣向来打的是繁复的双字结,是以他当真是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扯开,他的手伸向她的腰身,轻言“抬一抬。” 她随着他的行止而动作,轻抬起腰身,他便将她藕色的绸袴褪下。后无需她侍奉,他自行解了玄衣,俯身上去。他将细密的啜置于她的额头,眉间,侧颊,红唇,与颈项之上,并尽力的隐忍心底每一分热烈的人欲,化燃起的熊熊烟火为静水流深的温存。她今日亦不同于往常,往日他微一使力,她皆要掉一掉眼泪的。亦不知是今日他的和缓温存着实令她无不适之感,还是她刻意隐忍。半个时辰后,他戛然而止。侧身让开,缓缓躺下时问“今日你疼吗?” 同时置一只手臂示意着她枕,她向他这侧蹭了一蹭,明澈透底的眼眸对上他的,与那日一般的话,她尤是回问“您想听真话吗?”他顺力揽了揽她,温和的说“自然。”的倏忽,她的手攀上他的手臂并和缓的摩挲着,轻缓地说“妾今日一点也不疼。”他的手抚在她如瀑散开的鬘发上说“那便好。”复忆起些什么,又询说“那日呢?” 她深明话中之意,好似仔细的回想了一番,却真似懵懂无知一般转首询他“您所言是哪日啊?妾着实记不得了。”她的温吞柔缓,疏导着他一切的悔疚与愤恨。然而须臾她并没有止住行举,而是接着引诱着他,白荑于他身上似烛火摩挲,燃起他方才奋力压下的欲。 “陛下…妾想疼啊。”他终于明白她所求为何,不过是想以外痛镇内痛而已。一时间愠怒萦于面上,口气亦凌厉了起来“徐襄宜,你把朕当成什么了?”语毕他踩了履去披衣裳有欲离之意,却见她掀了被褥,披了将才掷于一旁的中衣亦下了软榻,没有丝毫犹豫的跪于他身侧,扯住他中衣的一角。今上挣了一挣,徐襄宜没有松手,今上自不是真的气她,只是以她压抑心痛,神志不清,复说“你今日不清醒,朕不与你计较,你好好歇着罢。”她扯他衣袖的手遂握的更紧,他以其诚心如此,猛向前一踏,徐襄宜不知他如此动作,被挣开后后脊磕在地上置的矮案的一角上,瞬时疼的皱了眉头,这咣的一声亦传入今上的耳,而他回护亦不及,欲涌出口的两个字被他咽了回去,他改换了称谓“充容,你…” 她的衣襟半散着,却不管不顾的扑入他的怀中哭着说“您恕了妾吧,妾好疼啊。”他复揽住她,后不知她哭了多久,亦不知他哄了多久,直至天擦了亮,约莫快至寅时了。她自毫无压制的哭声到稍有压制的哭音再到毫无气力,只能无力靠于他的肩上隐泣。待她稍有平缓,他遂取了绢子来一点点擦她的泪痕,说“徐襄宜,你活的太委屈了。”她静默无声,却会意点了点首。他手毫不使力的搭在她的腰上,替她捏着盖于她身上遮蔽的薄毯的一角“如不出今日之事,你是不是连放声哭一哭都不肯?”她以哭哑的嗓音回说“是。”他继然抚着她的鬘发说“为何?” 她侧身,枕在他的膝上。他替她掖了掖薄毯,她说“于暗香疏影时,教习所授是为嫔御喜怒不显,却亦授嫔御侍奉圣驾,当喜而愉形于色,不可含丝毫悲而怨之色,是以极长一段时间,妾都以此为一段谬论,还有家人子曾言,此话便为徒言,毕竟哪个嫔御见了圣驾,会生出悲怨呢?” 他破天荒的不驳不斥她的话,回说“许让,着实是个习死理之人。”她垂首,借着窗牗间透过一点朝晖的光芒去睨自己的柔荑,他那日所责的虽然依旧疼,但都伤在表皮上,毫无伤及根骨。他握了她的手“在看什么?”她摇了摇首,回望他说“您可知暗香疏影的规矩是谨严的,如有错失,教习当真是毫不留情。妾受过教习的责,如今回想起来,那段时日当时妾甚感难熬,然今朝,却回味无穷。” 他应的却不在主核之上,而是询说“她责过你啊。”她转眼睨他,不以为意说“妾犯错失,教习责妾,理所应当呀。”门外烛火晃动,意恐起身盥洗之时辰将至,他不疾不徐的问“她如何责你?” 她不知他所问何意,照实情说“教习御下甚严,却亦井井有序,轻则领责斥、录书、举茶之惩,重即是手板、竹板、单衣长跪之惩。”他闻外间宫娥走动的声响,替她披上中衣,拾其里袴,语中微有一分哂“这些责你不会都受过吧?”她轻摇了摇首“妾三生有幸,未曾遭过竹板之惩。” 这便是说,她受过责斥,录过书,举过茶,受过单衣长跪和手板的惩戒…他手缓缓攥成拳,又徐徐的松开来。 倏忽他说“宋京之事,快要了结了。”她不知这样的朝政万机为何说与她听,只半知半解的点了点首答说“陛下决断就是,妾不懂这些。”他回话“徐襄宜,今日之后非你之错失,你不要再认了。”她垂首,借他更衣时分着了中衣裙下来,他一张臂她便将外袍穿好,替他理了理褶皱说“昨夜是妾胡来。”他哂道“你还知道啊。”她屈了屈膝,他欲出门,走前留给她一句话“好好歇歇吧。”她屈膝到底,念及今上到底亦是一夜未眠迁就于她,话中带了几分心疼“您…亦是呀…”他掩了门扉往侧殿盥洗更衣,疲倦中有不可消磨的喜悦。 原来迟钝似她,亦是会说贴心话的呀。 第83章 忆昔花间相见后1 十二月十五。他依祖宗之法,要往宗庙祭祖,其实原以万乘之尊,可遣宗室贵子或亲生子嗣代替,然为显心诚,亦可自前去。是日天寒,徐襄宜望着窗外,替他理好大氅的系带说“陛下,今日怕要下雪,雪路难踏,您要慎行。”他睨了睨她,口中虽是有些驳斥之语,但语调温存“呶呶不休。”他欲离,徐襄宜欲送,却受他拦“你着单衣,莫要出门了,今日回来,你制梅花糕饼吧。”她乖顺的点了点首,欲屈膝行恭送礼节复受他搀住,他难得的说了一句“等我回来。”她睹着他,双手交叠着欠身,他方行出锦官林翠,额间猛跳,还好身侧之人扶的及时。他吩咐许让“遣两个伶俐人物候在锦官林翠,不知缘何,朕今日心不安。” 许让应下,遣了两个宦官去。其中一个,是平素他贴身之人,在宫掖里有些人脉,对宫掖之门路亦熟稔。他一路乘马车,四处的百姓避让叩首称“万岁”,才出了宫城,便落下了簌簌的碎琼乱玉,他轻笑说“徐襄宜,你猜中了。” 这时路经集市,所见刑场今日因避驾的缘故,空空荡荡。忽地忆起日前刚结的宋京案,他终是让他偿了命,不仅如此,还自此除了推恩之例。待人马行至京郊,戍卫长忽地高喊了一声“停”,尽数兵卒亮出了兵刃,严阵以待。却见一个中贵人装束的行至马车旁叩首行礼,惶急之下声传十里“万乘,宋太妃入宫,急召了锦官林翠的徐充容。” 据戍卫长说,那日的万乘与平日大相径庭,他猛地冲下了马车,骑上中贵人牵来的千里马,疾行而去。宫人们不知何事引他如此,只是该疾行的疾行,该随行的疾走起来。还是一位随行的言官说“祭祖的时辰误不得啊,快去请献王的嗣子往宗庙去。”献王是先帝亲弟,内侍省会提前豫备帝王不在场的法子,以备不时之需。却没料到,这不时之需竟出在了这一环上。他们一道出来亦有近半个时辰了,即使纵马而归,亦需耗时良久。他纵马之时只觉这些年行过最明智之事便是精于骑术,如今还可勉力的为她一试。他为她千里疾行,她为他一诺必行。 薄薄的一层雪里,徐襄宜默然静立着。面对着愠怒万钧的宋太妃,她没有如往日般服罪受罚。今日余充仪,周铃,林茹玉皆在此处,吴芬之死,到底她们是有些畏惧了。可她们怕,如今却有了真正为其行惩治之人—宋太妃。宋太妃家中武将出身,自矜自伐是出了名的。前一朝她还尝开罪过先帝恩最重的贵妃,只不过受罚禁足三月了事。她凝了徐襄宜半晌斥说“跪下。”徐襄宜依旧静静立着,雪花覆在她的鸦睫上,冬日的寒风吹着她披绒的羽毛,有些细碎的摩挲她的脸颊,使她略感痒涩。她平和答说“请太妃娘娘示下,妾为何要跪。” 在场的三人,皆觉着今日的徐襄宜是神思恍惚了。畴昔面对颖修容都只敢俯首之人,今日竟驳了太妃之言。宋太妃睨她“你进谗言,令陛下处近臣枭首之刑,你罪无可恕!”她此刻觉一阵接一阵的寒意,拢在披风里的六角手炉,下意识的贴护上了小腹,复说“陛下明断,朝乾夕惕,功不唐捐,怎会受妾这等愚拙之人所欺?”此刻余充仪开口说“太妃娘娘,宫掖之中数徐充容言语最伶俐,您恐亦难破其诡辩,之于这等人,需用些雷霆手段。” 宋太妃闻言望向她,问“贤妃,你便是因她受了谪贬和褫号?”余充仪闻言垂首,颇感不甘愤恨的应了声“是。”宋太妃怒而起身道“你竟还诱使陛下贬谪潜邸旧人,你当真是…”说罢指了指身侧女官“去,教她规矩。” 她身侧女官上前高高扬起掌来,只听徐襄宜一声颇得三分气势“你瞧清楚,你欲责的,是陛下的徐充容。你莫忘,月前责我之女官,是何下场。” 她所言的是颖修容的宫娥阿怀,她与吴芬一般,是于尚宫局前被杖毙的,同样去前没有一丝体面,女儿家的身子赤露于大庭广众之下,连最低贱的中贵人与下等的宦官皆饱了眼福。这女官左右为难,然迫于威势,只好对她说“您原亦是有规矩之人,莫让奴为难。” 遂指了指蒙了一层雪的地面“您还是莫要令奴折辱您了。”说罢便要上手去解她的披风系带,她忽地挡开,自行解开系带,将披风于地铺好,续而跪于其上,自立而跪,从善而流,规矩严谨。暗香疏影的规矩,教习的章法,她原是这般熟稔的。太妃畏寒,遂与嫔御们说“让她自己跪,咱们入殿里去暖着。”还指了指宫娥“你在这里守着,她若动一下,你便责她。”指了指搁茶小盏上的竹板“用这个责。” 待她入内后,那位女官对徐襄宜说“您为何没有带宫娥来?”徐襄宜双手护在手炉之上,拼命汲取最后一丝温热“何必让她们随着我受罪。我跪了,她们亦要同我一起跪,本非错失,何必牵累无辜?”女官回说“您是明朗之人,独不该开罪太妃。” 过了一会,她有些颤栗,却还是平和如初的回说“我自问着实无愧于她,这便足够。”她不再说话,待过了一刻,她已蜷缩成一团,候在殿外的宫娥向这边张望,有一个着六品女官服的行来,一掌掴在她面上“你胆敢面从腹诽,待我回了太妃娘娘,叫你尝尝宫正司的处置。”她方要回行,只听一声孱弱的“慢”字。徐襄宜仰面,唇上已然毫无血色,她勉力说“女官…是我之错,责我便是。” 那女官睨了睨她,又睇了睇跪于她身侧之人,笑哂道“奴籍出身的人就是卑贱,似我们这等奴,只知忠于一主,却不似你辗转献谄。” 说罢回身去取竹板,徐襄宜没有抬首,只见竹板高高的举起,她甚至阖上了双眼,可那阵意料之中的疼痛却久未出现。反而是浑身一暖,带着温热的氅衣披于她身上,她被他与方才的女官撑扶起来,方才趾高气扬之人被他以随身携的佩剑指着,连连告饶。 她弯身去拾披风,有些眩晕,只往他怀里靠,他的声音有未压下的惶急与担忧“徐襄宜,朕不过行至京畿,你都会投怀送抱了。”话虽这样说,手却揽上她的背脊。她闻言有两分神思回心,勉强站定。抖了抖披风上的雪与尘便要脱他的氅衣,他却一挡“不必了。你这样畏寒,还是你穿着吧。”说罢松开她向前行去。下一刻,一阵温暖却重回他的体躯。瘦弱的女人替他拢好氅衣,以手拭去他眉上的雪珠“您行的急 ,莫着了寒气。”语毕才去着自己的披风。他将她寒凉的手护于手中,见殿阁前已有人行出,为首的便是他素日敬重的宋太妃。宋太妃看着他的目光再无儿时的柔和,转眼去睨徐襄宜不掩厌憎。“万乘为了她,连祭祖都不顾了吗?” 他不置可否,反诘道“太妃是特地趁朕祭宗庙之时回宫的吗?”“太妃”两字一出,余充仪暗道不好,他平素是敬称她为“宋母妃”的,今日却骤然改称,可见他已有恼怒气愤之意。宋太妃闻言亦是愠怒非常“正因你回来,我才更要责她!万乘,你浑忘了先父所授,你父亲教你的是不惑于女色,你今日所行之举,可对得起先父教导!”他应声回说“太妃教诲朕铭记于心,少待会自罚于祭恩承宗长跪,静思己过,可这皆与她丝毫无干。”宋太妃向前行两步,满是难以置信“万乘啊,你当明,你的恩典,应予的是贤妃与林氏、周氏如此金贵之人,而非她…”她的话被他打断“太妃,您可还记得周礼《仪礼丧服子夏传》一篇中所写为何?” 徐襄宜阖眼,她不愿看到的境况,还是活生生显现于她目前。《仪礼子夏传》中录,妇人有三从之义,无专用之道。故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须臾后,宋太妃抬手颤抖着指他“你…你大逆不孝啊!”众嫔御闻声纷纷下拜,徐襄宜见状欲拜,却被他搀住。此刻随驾的中贵人们终于亦步亦趋赶上了他,他转首对内贵人道“送太妃去凝和康顺。”两个宫娥领命扶过宋太妃,他握徐襄宜的手臂说“朕送你回去。”他的口气不容置喙,她还欲开口,但终究还是咽下了口中之语。 贤妃的处所离锦官林翠并不大远,两人一路沉默。直至行至半路,她忽地嘤咛一声。他循声望去,只见她死死护着小腹,他想了半晌说“你这个…不大准啊。”她仰首望他,却见他面上有一丝未散的红意,平添了些许不与寒冬相符的温暖,她直起身来,说“陛下抱妾走可好?”他不料她会有这么一句话,虽他方才生出此想,但此刻被她道破未免有些局促,遂再不睨她“你自己走。”他还欲走,手被她一握“陛下,不是您所想的那样,而是…。” 他望向她,见她面色苍白却隐有期许之色“妾有孕了。”念起月前,她不免羞红了脸颊以只二人可闻的低声说“已经快两个月了。” 第84章 忆昔花间相见后2 他一时怔忡,问“又…又有孕了?”她此刻仰首时眼眶瞬而红了“您…您又没赏妾汤药,如今却来怨怪妾吗?” 他迟于应话,上前将她打横抱起,后睨了睨后间随行的中贵人与内贵人,其人皆是埋深了首丝毫不敢窥视。她身子是极瘦弱的,是以他并不会不愿抱她。她将头倚于他的肩上说“陛下,妾怕。”他侧首,唇擦着她的额间而过“怕什么?”她的声音极轻,似会被碎琼乱玉遮盖过去“妾怕他…如首次一般。”他见她眼眶里充盈了泪水,放温和口气说“不会,别怕。”这四个字给予怯弱的她千钧的力量。 回了锦官林翠,见太医已在此等候,他命教习说“许让,去将吕御医遣来。”教习领命出去,太医一闻吕太医的名号,额间渗出汗珠来。吕御医是本朝精通女科的第一人,曾护住三个难产的嫔御,此生大憾是未能护住陛下的亲母。齐太医落于徐襄宜腕上的手有些抖,徐襄宜有所察觉,唤人道“阿裕,将暖炉移的近些。” 阿裕闻言,遂将暖炉挪近。齐太医这才安下些心,说“所幸充容提前服了药,否则臣难护皇嗣安好无恙。”她俯身护住小腹说“齐太医,我小腹坠痛,不知是何故? 齐太医退后一步,阿裕奉上瓷碗“充容,您受了寒,寒气侵体的确会有些疼的,服药之后会好些。”他语毕,徐襄宜接过瓷碗来仰首一饮而尽,询说“还有吗?”齐太医言“充容,是药三分毒。” 她垂首应说“您上次给我的药丸,我已用完了。”齐太医回说“那是救急用的,药性重些,有所冲撞以致腹痛亦是可能的。”语毕叩首“臣尽心如此,愿充容和顺康健。”徐襄宜望向今上,见他仍旧有些愣愣的,微一扯他的长袖,起身替他解蒙了雪的氅衣“陛下您怎么了?” 他询齐太医“她真的有孕了?”齐太医回说“诚然,已然快两个月了。”说话间吕御医已至,向他二人见礼后方上前摸脉,后回说“陛下放心,充容脉象尚安,臣可护充容无恙生产。”吕御医回过话他方和颜坐于她身侧,遣退了众人。“徐襄宜,两个月的身孕…”是那次,他们皆不愿提起的那次。她闻言羞赧的垂首道“陛下您…什么意思呀?” 他揽住她瘦弱的身子“没什么,你受恩典,当真滴水不漏。”她闻言埋首,片刻蹭了蹭他的衣料上的纹路。两人如此相依偎一炷香后,她先抽身说“陛下,您该去见宋太妃了,还有…祭宗庙之事?”他闻言起身,回她说“你好生歇息。”他刚欲行,她唤住他说“今日那位女官,您可以遣至锦官林翠来吗?”他略微回想,然而再忆不出是谁,是以惟回言“遣你的人去。”语罢遣许让入内“听她的遣。”说罢便疾踏步行出去了。 教习屈膝到底,双手交叠置于身前“奴听充容命。”徐襄宜起了身,亲躬了身去扶。许让见吕御医,多少知晓。回搀住她说“充容,奴不敢受。”徐襄宜由她搀着回座,此刻吕御医,齐太医皆叩首退却。徐襄宜回“我不遣,我请教习往凝和康顺去,携一个于奴籍的女官回。”教习稍仰首“奴籍?您隶正三品,今又…尚仪局庶几官僚,可如数抽调。”徐襄宜颌首“嘉意我承,惟是此人,需速调。”教习欠身“奴迅捷往。不知姓甚名何?”徐襄宜平和的眼波漾于她的面上“凝和责其,请卿护其。” 教习领了遣出去,孙掌仪随侍“尚仪女官,充容予您何遣?”许让瞥向她“充容啊,心思深啊。”孙掌仪不明晓其意,垂首间悄然问“尚仪女官,您说暗香疏影…那位家人子,是锦官林翠内的徐充容?”教习侧首,斥她“莫失言,充容岂是你可妄论的?”孙掌仪微有一喟“尚仪,奴是觉她大不同啦。” 许让至凝和康顺时,圣驾已至。她见宫正司宫正遥遥远立,两宫娥正解一女官的襦裙系带,遂行往她处。宫正于她稍逊半品“奴见过尚仪女官。”尚仪垂了垂首“宫正,容我问她几句话。” 宫正知其为御前人,素予其恭谨,抬掌止宫娥行举,许让上前,此女官脸上挂着泪痕,此刻诺诺拜下叩首道“尚仪何问?”许让长吁一口气“你与充容相识否?”女官有了哽咽“奴知错,充容受跪罚,奴在旁。” 许让心约知大概,问“你缘何受惩?”女官抬起首来,怯怯的望她“奴…”踯躅了片刻“悖主罔上。”许让搀她“起吧,随我往锦官林翠去。”待她闻后,连连磕头“尚仪,奴大错,奴已然是受死惩之人,充容何必…”许让喝斥“住口!”领了人上前,稍躬身与宫正说“陛下的旨,我奉旨而行。”宫正遂退两步行稽首之礼“奴遵旨,尚仪女官,太妃责其八十竹杖,与郑氏之娥同惩。”许让垂首受礼答两字“已明。” 至锦官林翠殿门丹墀时,那女官忽地跪倒扯许让袖“尚仪女官,奴不想进去…”许让睨她“死皆不惧,你畏何?”女官哭的满面是泪,见阿裕闻声迎出“奴受充容命,引二位入。”许让搀起人往内行,至徐襄宜面前,她仍不住的颤栗。徐襄宜正揽袖斟茶,阿裕见状去替手,将八角手炉搁入她掌中,徐襄宜见她“教习,谢你。”说罢摘下了腕上的红玉髓钏,置于人掌中,许让顺势便欲下拜,徐襄宜扶住她“昔日您为教习,我为家人子,有恩不敢谢,今您为尚仪女官,我为嫔御,可谢否?” 许让退却,稽首长拜“奴无功,不敢受平白之禄。”徐襄宜指了指叩首之人“这是卿之功绩。”许让将红玉髓钏高举过首“奴不敢受。”徐襄宜望了望阿裕,说“我请尚仪女官饮盏茶,阿裕,你随其去。” 阿裕闻言上前搀起许让,往侧殿行去。殿内徒余徐襄宜与女官,徐襄宜半晌轻轻笑了笑说“起来吧。” 女官自以为错闻,仍旧维持叩首之姿。徐襄宜起身去扶她,她被触及的那一刹浑身打着寒战“充容,您…”徐襄宜平宁的望着她“我不杀伯仁,却亦不能令伯仁因我而死。”她不答,徐襄宜回身倒了一盏茶,置于她冰凉的手上,引的她再一寒战“六宫,你欲归何处?如为许让可安置的,今日可归。如为不可,待我求过含元,来日可归。”女官闻言动容“您…您不责我?”徐襄宜摇了摇首“人行于世,皆有难处,我明白。”女官仔细忖过,再拜“奴温璟,愿为锦官林翠之娥。”徐襄宜颔首应一字“好。” 另一面,凝和康顺殿内。 今上与宋太妃相对落座,这段静默,或是宋太妃等候过的最漫长的倏忽。许久许久,她先开口道“贤妃随你七年,至今无子嗣,我以她无能。却万无所料,是万乘的手笔。” 他闻言亦无愧色,手举盏呷后说“父亲所举,儿蹈习之。” 宋太妃望着他,狠敲一敲案面“你不知她,她最盼一个子嗣,这些年她因无子喝过多少药掉过多少泪,你皆不晓!” 今上口气冷漠“她无子,便可纵容嫔御伤朕之子吗?” 宋太妃拍案砰的一声,案上的茶盏抖一抖,洒出些许茶水来,还溅于他置于案上的衣袖上,他忽地忆起徐襄宜奉茶的那日,明明为他之错,却还是她受责。宋太妃说“人是颖修容责的,她自不知有身孕,如今却怨谁去?颖修容于归属国途中亦病重而逝,那宫娥受你杖毙,你还欲如何!” 今上状似无意的弹去衣袖上的茶水,以长袖中的白绢缓缓的擦拭“宋母妃,您欲儿如何?”宋太妃闻称谓,不觉安下心来“遣徐氏往昌河行宫。”今上迅疾摇首,“不可。”宋太妃只觉怒火中烧,亦不再避讳他帝王身份“邵源琮,你要仿效你父吗?”今上不以为意“怎么说?”宋太妃喟叹“字尔幼孩,你究竟是重蹈你父的路,你父恩典苗氏,自苗氏入掖三年,再不施雨露于其余嫔御,前梨香楹园如此,今锦官林翠亦同。” 今上起身,左手于前,长揖一拜“儿实有负宋母妃教导。” 宋太妃闻话说“万乘,册贤妃为坤极罢。”他摇了摇首“儿不能。”宋太妃望他“你欲…坤极之位,你欲予…”他抬首,漠然的双眸中,睨不出一丝明晰的思绪。宋太妃斥“你莫忘,苗氏一世为妾妃,甚无子嗣,你如要恩典于徐氏,当效从你父明举。” 今上起身,长袖于盏上轻一刮携,一碗茶啪的摔至地砖之上,他状似未闻“苗贵妃一世为妾,乃我父毕生之憾,然其无子之由并非您所揣度的那般。贵妃体孱,早年有孕后皆无端小产,是以先父方恩赐汤药,免其妊娠生产之苦。”宋太妃满是惊罕“那…那我…” 今上瞧她的眼神中有些许怜悯“宋母妃之由,与余氏同。” 宋太妃见他揽袖欲离,追行至殿门“万乘,您缘何…不欲贤妃有子?”今上甚无顾首,背对她说“太妃,帝之亲子由谁生养,是帝之喜恶所控。”宋太妃手撑于梁柱,不至摇摇欲坠“你…你不喜贤妃?她随侍你七年,侍奉勤谨周到,又为你亲父赐从潜邸之人…”她的话被他截断“太妃,朕会遣人送您至昌河行宫安养,俸秩用度您裁定,但太妃,您今生,莫再入此宫掖了,您薨时,朕会追赠您为太后。” 说罢他毫无挂牵的行了出去,殿内是毫无压抑的一声“邵源琮,你不孝啊!”宫娥俯首叩拜恭送。行出凝和康顺,他转首问身侧孙掌仪“孙钰,徐襄宜安好否?”孙钰回说“奴未见充容,方才晓充容将一宫娥留于锦官林翠,今正过籍。” 他摇了摇首自哂“她心宽。” 孙钰只当未闻,垂首随行。 换是旁人,今日之事恐成大辱不知要欲闹他多久。然她却静谧的极,还很自得其乐。 徐襄宜呀,你若欢愉,我便心安啦。 第85章 忆昔花间相见后3 午膳过后,代行祭宗庙礼的宗室之子邵定入宫恭请圣安。邵定为今上叔父之子,亦为今上伴读。待人入内稽首后,今上令免。邵定先言“听闻万乘圣驾至京畿,忽地纵马而归。臣承内侍省命,一路疾行方不误时辰。臣再谨问圣躬安。”今上睨人说“朕躬安。” 邵定既问“臣冒犯,陛下缘何事雪中疾行?”他侧首轻咳了咳,换言问“令你裁剪冗官之事行的如何了?”邵定抱拳“已有头绪,臣会尽早了结。另有一事,臣不知当讲否。”今上端茶微呷“说。” 邵定长揖“永州坪梧有一曹氏夫人欲上禀天听,言父徐氏卒后孤儿寡母亦无荫封,度日艰难,求陛下开恩降赐。”他重置茶盏于案,自行往香炉中掷了香饵“卿以为如何?”邵定垂眸“回禀万乘,臣不知,此事涉及您内宫之事,臣不敢置喙。” 今上自矮案后起身,手于他行长揖的臂上一抬,微有哂意“平之,你过慎了。曹氏并非充容亲母,卿无需多虑。” 邵定退却,微抬首说“臣不知。万乘,臣有另一事禀。曹氏夫人因宋京之事,将宋氏家生子皆买断入府,日行责惩,令其无欲于生,一念求死。且曹氏夫人尤自矜为…您之岳母,以此矜伐一方。”今上怒喝一声“放肆!”邵定再退跪拜道“臣深谙臣有失言之罪。然坪梧之内已然传开,臣恐于您内宫嫔御有损,如实上告,然着实冲撞冒犯,请万乘赐罪。” 他继询“永州坪梧知府何人在任?”邵定答“宋氏宗子,宋衍。”他颌首“其与宋京何系?”邵定回“回禀万乘,其为宋京之堂兄。宋衍一脉乃宋氏正系,是以承宗繁衍,皆因宋衍一脉为先。” 今上喟叹“朕若不理,宋衍会如何断?”邵定合手再揖“臣不知,宋知府是明断之官,您力推新法,坪梧匹马在先,今涉妇人之事,依常宋知府当明断,如其因亲乱智,则其不堪重任,万乘可凭此事探一究竟。”今上回案前“以人命去探一人品性,朕不为。黄居在京历任已期两年,按惯例当外放,令其携旨往永州,如宋衍以亲惑智,令其便宜行事。” 邵定拱手答是,后退步出含元殿。后许让躬身入内,于案前下拜叩询“万乘,内侍省来人问明岁采选可还如常?”今上执玄霜点朱落字“驳回。”许让欲言又止,只应声“是。” 后复询“万乘,今度宫娥已然入宫,前一批已配予各宫侍奉。时至岁末,不知您可有晋册嫔御之意?” 他摇首“无。” 许让扬首提醒一句“万乘,那锦官林翠?”今上闻言睨她“许让,你今很是偏袒于她啊。”许让闻言俯身“奴不敢,只是奴听闻,充容有孕了。”今上颔首说“然。”后又沾了沾朱砂“她的位不急晋,旨可下容百官去论,其余事宜待她生产后,再移宫诰封不迟。” 许让闻“移宫”二字,立即明意,嫔御几然是从始而终居于一宫,除却获罪谪降或遭废黜迁宫静思而外,便惟有另外一样—册后后入主坤盛栖梧。 两日后。许让回过话,出了含元殿门,孙掌仪上前于她耳侧一语说了些什么,她立即蹙眉说“什么?” 孙掌仪颔首“奴听闻即报,已遣人去查籍,是煜侯府第送入的人。”许让说“加遣人手,令掖庭局查,人分至何处去了!” 一个时辰后,含元殿。有宫娥入内禀说余充仪上禀天听,欲杖毙宫娥。他哂一声“她的气性倒愈发大了。”遂挥手令人下去,如今正为力推新法之时,他欲不寒余义之心,便尚不能废黜余升。这壁许让令人替她于御前守着,却首次真正的惶急起来。方才孙钰与她说,徐家有人充为宫娥入宫了,方才名册递至宫正司去了。这是惯常规矩,如宫娥女官犯错遭惩,名册皆要递一份过去。今岁暮诸事繁杂,她不曾将宫娥名册一一过目,没料到竟出了这样一桩事。 许让与孙钰说“回禀万乘吧。”两人方欲入殿,只见廷卫长入内,继而房门紧闭,行出的宫娥说“尚仪女官,陛下吩咐,所有人皆不得扰。” 许让猛一攥拳,匆匆往锦官林翠去。去时徐襄宜尤在小憩,温璟和阿裕守在殿外。见她来皆深屈行礼。她说“去请充容更衣起身。”阿裕问“出了什么要紧事?是含元有召吗?” 许让上前摒退四周宫娥“阿裕,你可知晓徐润宜?” 阿裕闻言立即回说“是充容的庶妹,然却亦是个实在之人,与充容素是交好的。”许让追询“那她可已聘人?”阿裕惋伤说“她十二岁被送入侯府,至今杳无音讯。奴觉,大抵是…”许让令宫娥启开门扉,入内时见徐襄宜已起了身,兀自整饬妆容,许让急说“充容,您需往碧兰玉琼走一趟了。”碧澜玉琼,是余充仪如今的处所,日前,她搬出了妃制的居所,迁至碧澜玉琼居住。徐襄宜问“出了何事?” 许让俯身一拜“奴大罪,奴不知您之妹润入了掖庭,尚仪局配予各宫时,将其遣去碧澜玉琼,今日名册递到宫正司去了。”她话未毕,徐襄宜已然疾行出殿。 温璟与阿裕跟不上她的疾行的步履,只得一遍遍让她慢行。徐襄宜至碧澜玉琼时,见两个施竹杖正站开,一个女官将将向陆润宜口中塞上白绢,她急斥说“退下。”宫娥见是她,先下拜施礼,为首的宫正卢鄞见她上来说“奴领命于此行罚,请充容示下。” 徐襄宜俯下身来,将身上的披风解下来,盖于徐润宜露出之处。“宫正女官领何人之命?”宫正再拜“奴先领充仪之命,再受含元之旨。” 徐襄宜失力,向后倒去。幸是温璟护的及时,托住她问“充容您怎么了?”许让此刻才赶上来,遣散围护的众宫娥,徐襄宜的手紧握她的臂“教习,有一事请教于您,我朝开朝数年,含元之旨可曾收回过吗?”温璟和阿裕闻言一同拜下说“充容慎言。” 此刻,余充仪携了人出殿,见了她行了平礼“充容何事?”徐襄宜由许让搀起来,回以一礼,言语平静“此人,充仪如今责不得。”余升向前行两步,距她一步之遥“我已请圣谕,充容再承恩典,陛下会为你自驳其谕吗?”徐襄宜此刻勉力压住心中的愠怒,她此一言所证,润宜并非实谬,而仅因与她的一点亲缘便要含冤受死,她本以隐忍可以安谧度日,然而惟引来肆无忌惮的折辱与伤责。 她望着余充仪,平宁决然的说“会不会,总要试了才知晓。万乘不是滥杀无辜之人,如他有朝一日得知,会如何忖度此行?” 余充仪哂道“万乘本便是行杀伐之人,有罪与无辜之人的血,他皆沾过。九五大位,谕旨诏令,岂会因一嫔御动摇?你可往含元,我便再待半个时辰,看一看暗香疏影课绩至末,六宫仰首,所谓恩典优渥之人,究竟恩典几何。” 徐襄宜回身,复望了徐润宜一眼,便回身往含元殿去。她落座于暖轿中,小腹隐隐的疼。今日的药还不曾用,她原本极惧寒,这寒冬时分不应出殿的。这一路,她忆起很多事,从簪桃日他亲手簪桃于她鬓上、含元进幸、举砚、奉茶、小产、再承恩、到今日他救护自己,入宫掖九个月,她起初那样想避开他,如今却无比想靠近他。 宫娥小心翼翼的说已至含元了,她便下轿行出去,御前的宫娥守于殿外,纷纷向她见礼。她提起裙摆,行上丹墀,殿门外的中贵人立即上前“充容,陛下吩咐,此刻谁亦不见。”徐襄宜毫无窥探之意,问“何人于内?”中贵人一揖“是军机要务。”她甚感无力,但人命关天,她不由得心生孤勇。她望那中贵人道“我必得如今面圣,请为我通融一二,任何惩处,我一力承担。” 那人犹豫不决,后许让说“奴去禀。”说罢缓缓推来殿门,踏了进去。今上见许让入内,有些诧异,才想出口斥她“放肆”,然而许让先附于他耳侧说了一句“充容求见,急如星火。”他闻言低声回说“带她去侧殿,天寒地冻的,她怎么还出来?”许让掩门出去后,今上方与诸位军机要臣说“朕近日略感不适,方才尚仪禀说,到服药之时了。”堂下的臣属纷纷作揖说“陛下保重圣躬,臣等告退。”待他们行远,他方去侧殿见徐襄宜。 入内本想斥其无稽,然而见她泪眼婆娑,口中的话复又咽回去。只问一句“怎么了?”徐襄宜起身便跪“陛下,您不要杖毙妾的妹妹好不好?”她这一句话来的突兀,他一时不知所以,还是许让上前替她回说“陛下,今日恐有碧澜玉琼宫娥前来回禀,此人是余充仪欲惩的。” 他闻言回想起来,回询“那是你妹妹?”她点了点首。他复问“什么过失?”她紧紧的拽他的长袖说“陛下…您恕了她…”未及言毕,他便将袖自她掌中扯出“徐襄宜,朕问你她犯了什么过失?罄竹难书之人你亦让朕为了你恕吗?那官属和庶民们如何观朕?言朕为昏聩无能,耽于女色之君吗?” 她不应,只是将身子伏的更低,不住的抽泣。此刻温璟膝行向前搀住徐襄宜“陛下息怒,充容忧心过度才会出语不慎,奴斗胆请陛下移驾至碧澜玉琼,孰是孰非,一探便知。” 第86章 堂上愉愉欢可掬1 他指了指徐襄宜说“搀她起来。”徐襄宜哭的无力,然温璟不晓,只用了些许力去撑扶,她不曾扶住,徐襄宜便复要磕下去,但缓了半晌疼痛没有来,腰上被一双温热的手搂住。今上斥她“你知不知你还有着身孕呢?”徐襄宜遂擦了擦泪痕,清了清嗓说“妾错了。”他见状取出绢子替她去拭,揽着她向外行,还不忘吩咐许让“去取去岁围猎得的玄狐氅衣来。”许让领命,速去取了,他扶她上了暖轿,她倚着轿,时不时觑他一眼。 须臾后一只手扯了扯他的袖子他挣开。她悻悻的缩回手,快行至碧澜玉琼时,她的手环住他的臂“陛下…真的恼了妾呀?”他此次没有再挣,由她揽着,半晌宫人传“已至”,他方腾出手来扶她。徐襄宜隐有欣悦,一动亦不动。 碧澜玉琼。余充仪得了讯息,言说圣驾往这边来,却实在觉着这不是她所识得的那个帝王。她侍奉他七年,以他杀伐果断,平和中隐着阴鸷,客套中隐着寡淡。之于任何事,只要无关朝局,无关朋党,无关兵戈,他皆是不理的。昔日她打理后院之时,惧怕得专擅之名,凡略微要紧些的事皆报备于他,却得了他的申斥,说她不堪大任,颟顸无能。令她心明今后要毫不添乱,事事周到,自行决断。 如今,终于不同了。今日一个宫娥之事,徐襄宜往含元走一趟,便能引得圣驾亲临。如今日换成其余一干人等,曾蒙隆恩如周铃、林茹玉,皆不可比拟分毫。她睨着无比熟稔明晰的容色,下拜“万乘亲临,妾惶恐至极。”今上松开揽于徐襄宜背脊上的手,见她随之蹙了蹙眉头垂下首去。他心里隐痛,还是攥住她的手,并侧过首去特地不瞧她。徐襄宜不显的笑了笑,随着他行。今上自然见到卢鄞携宫正司执刑在此,念由来意,开门见山询“充仪,今日请旨施责,不知其犯何等大罪?” 余充仪见他尤是口气温和,起身随行,后至院内又拜下“此宫娥屡行偷盗之举,妾为以儆效尤,只得施以重惩。”今上颔首表会意,后询许让“屡次偷盗,许让,新进宫娥是何时遣至各宫的?”许让上前“三日前。” 今上入殿后携徐襄宜一齐落座。后今上瞥向余充仪“充仪,不知三日,她是如何屡次偷盗的?证人何处?证物何地?” 余充仪长吁一口气说“万乘容禀,证人为妾掌事宫娥,证物现于宫正司。”今上继然颔首,说“许让,新进宫娥经你尚仪局教导后配予各宫,可有此事?”许让下拜请罪“回禀万乘,确有此事,奴教导不力,奴知罪。”今上笑摇了摇首“你起罢。朕平素信教导可教导侍奉诸事,却不能教导品行。教习何处?” 本朝无论是对于宫娥、女官、嫔御皆有严谨的惯规。一概要受十日至一月不定的教导,教习皆是从尚仪局中择经验富足的谨严之人。概如许让、孙掌仪为尚仪局正、副女官,昔日于潜邸亦专管礼仪教导,已然料理如此事得心应手。许让望向孙钰,孙钰摇了摇首,替她回说“奴等知罪,教习数目甚多,一时不知是谁。” 今上阖眸说“整饬衣装,带人过来。”在场的中贵人此刻皆侧过首去,许让与孙钰同行过去,迅捷的替徐润宜重新穿上襦裙,徐润宜被带过来时直直一跪,双手将徐襄宜的披风奉过首顶之上“奴…叩谢充容恩典。”徐襄宜心中猛一痛。温璟上前取过披风,睨了睨她现身上所着的玄狐大氅,捧衣退至一侧。 今上闻声抬眼,问“你之教习为何人?”徐润宜叩首下去“奴一切行止,与教习无干,皆为奴一人之错,奴一力承担。”她这般模样,令他想起一个人—如今坐于他身侧之人。他换了话问“充仪说你屡次偷盗,你可认?”徐润宜暗暗觑了觑余充仪,见余充仪亦在睨她,说“既是充仪所说,奴认。”今上仔细品品语中滋味,尚未等余充仪出言喝斥便先说“那如充仪说你不曾偷盗呢?”她顺言而答,不假思索“那便是不曾偷…”话已出才料到自己说了什么,复俯身下去不言语了。今上微哂“充仪说什么,你便行什么。今日余充仪令你弑君,你可亦听命而行?”徐润宜一下连一下的磕头“奴不敢,奴不敢啊…” 徐襄宜见状侧首,今上捕捉到了她隐不可见的情绪,接着说“你自己说,你究竟有没有偷盗,莫论他人,如言为虚假,便是欺君。欺君之罪,株连九族。你可莫忘,你有眷属,便于朕的身边。”徐襄宜闻言双肩微颤,徐润宜不敢抬首去窥他神色,宫娥与余充仪亦是垂首,是以这一刻,谁也没有瞧见今上握住了徐襄宜的手,向她微微的摇了摇头。徐润宜终是无法,哭说“万乘明鉴,奴没有偷盗,奴只是被充仪责怕了,两日前奴奉茶失了手跌了盏,充仪与奴说,要奴应她一事她便恕奴,奴不知竟是如此之事,奴知罪了。” 今上握着徐襄宜的手不动,听她语毕说“奉茶跌盏…”低低笑了一声睨徐襄宜说“果真是一族之人。” 徐襄宜羞赧的垂首,他便松开她后说“充仪,你怎么说?” 余充仪闻声下拜“回禀陛下,此宫娥胡乱攀扯意图脱罪,然证人证物分明,岂容她巧舌如簧便得脱罪?”今上询“证人为你掌事,证物为你碧澜玉琼殿中物,充仪,你如此说辞,能塞内宫悠悠众口吗?”余充仪闻声回言“陛下,您偏听偏信,可称得上为明断之君吗?” 如此之言,当真毫不留情,肆无忌惮。今上睨余充仪良久“充仪无愧于心吗?”余充仪仰首答道“妾…无愧于心。”今上点首“那充仪亦无愧于朕吗?” 余充仪望着他的眼眸失了色,竟不能说出一句话来。曾经对着他的知礼合规,为嫔御的温和与柔静,于这一刻尽数消弭无踪。以之为存的情感,终究只是绮梦中的幻境,不存于人世。她从头至尾自以为的欣悦于君,不想有愧,亦于这一瞬土崩瓦解,她深明她纵容嫔御、坐收渔利皆不比今日之事,只因今日之事是为她亲手沾染了因果。是以纵她无愧于心,却到底说不出无愧于他四字,她静静的观每一分动向,因于她心底,这一切尚未终止。她所求,亦并非徐润宜就此逝去。 今上起身,替徐襄宜紧了紧氅衣的系带后对徐润宜说“归家去罢。”徐润宜拼命摇头说“万乘,奴是为关照家中生计入宫的,奴家中艰辛,望奴能贴补一二。” 今上复观徐襄宜神色,见她无声垂首,面有愧色。“一家之大,竟要靠女人贴补过活?你无兄弟?”徐润宜答“回万乘,奴兄弟天资不足,连乡试都落了第。”他会意应“宫掖不合宜你,朕亦不会容你留于此。”徐润宜仰首恳求“求万乘开恩,奴只求饱食,奴什么都可以做的…” 她去扯徐襄宜的衣裙“充容,您替奴求一求万乘…”今上喝止她“放肆!你滞留宫掖是为何意?是当真求饱食?”徐润宜浑身一抖,弱弱的应了一声“是”,今上先睨她,再睨余充仪,见两者皆是垂首掩盖神色,当下心明所以,握了徐襄宜的手臂往出行去,停步于徐润宜身旁说“朕只会遣人送你归家,至于走不走,你自己选。” 既出了碧澜玉琼,两人一齐上暖轿后,徐襄宜问“陛下缘何不肯留她?”今上转首“你真不知其中缘由?”她懵懵懂懂的去握他的手,回说“妾不知呀。”他撇开她的手“徐襄宜,早知你这么蠢,方才朕就该留下她。”徐襄宜见他如此,又摇了摇他的臂“陛下…” 他不应,她便一直唤“陛下,陛下,陛下…”从平和到温和,再从温和到有一点点的温存与暖意,是只有最亲近的人才会用的随性的语调。他被磨的失笑,压她抵在暖轿一角上,她一动也不敢动,后感受到他温热的气息涌入了她的口鼻,这是一个热烈且急迫的吻,带着十足的攻伐之意。许久他才松开她,依在她的颈窝里喘息“徐襄宜,你的妹妹,想成为第二个你。” 她闻言,仿若此刻一切皆静止了。徐润宜,曾是徐家定下一同入帝都为家人子的人,却于她十三岁那年忽地被绑上了来京城的马车,成为了已年迈的老侯爷无名份的妾室。她晓得她有不甘、委屈、愤恨、哀怨,然为女儿家的无奈只有彼此清楚,出嫁从夫,不可随意抛头露面,是以她除却年节时拜月为她祷告平安之外,再不能为她做什么。可今日她终于见到了牵挂多年的妹妹,她却已然面目全非。甚至连同他人来谋夺她的枕边人。骤然她念起,自己已然生出极可怖的念头,九五万乘,天下之主,岂可是她一人的枕边人? 他见她半晌不言,触了触她的侧颊说“徐襄宜,你在想什么?” 她回神望他,眼眸中隐有瞧不明晰的情绪“妾据实相告,陛下可否不怪?” 他颌首“朕恕你,你说。” 她略显局促,手里搅着衣袖出了褶皱尤还不知,“妾方才犯了七出之条。”他更疑追询道“哪条?” 她抬首与他对视,清楚答以二字“妒忌。” 第87章 堂下愉愉欢可掬2 他睨着她,许久才明晓她在说什么。他于女德上十分苛刻,休说端庄守礼为首,更求其大度能容,贤良恭顺,事事听从。这样的命桎梏了余充仪、周铃、林茹玉,桎梏了本朝如数入宫掖的女儿家。可当她轻易的将“妒忌”二字道出口时,他竟无一丝愠怒,代之涌入心间的,是无穷无尽的暖意。 他单手一揽她“徐襄宜,连吃味妒忌皆分不清楚,果真惟有你了。”她顺从依偎于他怀中,问“若方才陛下当真并无遣她,日后陛下会纳之为嫔御吗?”这个问询,或许他寻觅不到应答之策。岁月洪流中,他经历过无数问询,却没有如今日束手无策。许久后,已至含元。他二人依然坐于暖轿之中,他回说“朕不会。”她望着他,无限温存“为何?”他握她的手“因朕分的清,徐襄宜,只有一个。”语毕,他搀她下暖轿,说“在含元歇一会吧。”她摇了摇头“妾这便回去了,那日陛下说要食梅花糕饼,妾回去备。” 他先不置一词,后说“你在含元制。”入内吩咐许让“去传掖庭晋册女官来。”许让闻言去遣人。徐襄宜方往茶点阁行去,闻言一顿,温璟上前扶她“您怎么了?”徐襄宜摇了摇首“无事。”待她将梅花糕饼置于案上时,见他案上搁着明黄的卷轴。晋册女官静默的立于堂下。她缓了口气说“陛下尝尝?”他抬首睨她问“徐襄宜,你欲晋何位?”又是与畴昔一般的问话,她垂首摇了摇头“妾不求晋位。”他以目示意,许让会意,即带如数宫娥退却出殿。 他起身,一只手抵于她的下颚上,令她与他对视“徐襄宜,你所言为实话吗?”她澄明的双目对着他,顺着他的手仰起头,手缓缓的覆于小腹之上“自从有了孩子,妾便什么皆不求了。” 他抵于她下颚上的手摩挲她的脸颊“朕欲册你为妃。”她浑身一凛,他将手置于她双肩之上“你在害怕?” 她望着他半晌,欲下拜,被他稳稳的托住。他口气温和“你说,不必跪。”她望着他“陛下,妃位,妾不配。”这句话引出了他落尘的回忆,那是三月时,余充仪尚是贤妃,奉了家人子册号的名册来请他过目,那时他亲口说“婕妤之位,她不配。”如今却亦是他,要册她为妃。他回说“徐襄宜,朕的恩典,嫔御一向是敬受,擢升的恩典,是她们求亦求不来的。”她点头说“您施恩于妾,妾可以敬受。然朝局之上,妾恐言官有劾。” 他自明其意,日前他遣送宋太妃入昌河行宫,言官颇多微词,亦已有人上谏,暗指内宫嫔御进谗言,以致万乘因意乱智,行此不孝之举。而明里暗里所言,皆是锦官林翠的徐充容。如今擢升并非良机,然经今日之事,他不可再不给余充仪警示。余充仪为他潜邸旧人,他顾全情面,不可再贬,是以只得擢升徐襄宜。他想过很多位分,更低的从二品、正二品、亦或更高的正一品贵妃。然而终究还是谨慎的择了一个能压住余充仪的位置—她尝坐过的妃位。他打开卷轴,诏令依旧是帝王亲笔。其中诏晋锦官林翠充容徐氏为愉妃一句,刺了她的眼。愉妃、余充仪,高下立见。 他为了护她,可谓费尽了心思。虽然明面上依旧待她不算体贴入微,但他的心意皆透于她的点点滴滴之间,于四肢百骸间,渗透出由肌理自内里的暖意。他望向她,整衣正色“愉妃,接旨罢。”语毕,他将平日一旁搁着的暖绒垫置于地“朕许你尽全礼。”她闻言,稍却两步,翩然下拜尽稽首大礼“妾叩谢圣恩。”后他亲自将她搀起,手握于她细腕之上“徐襄宜,朕欲明言告于百官,你已有孕了。”她点首“妾明白,迟早有这一日。” 话毕她垂首,眉间蹙起,他有些心疼的将她揽入怀中,接着说“徐襄宜,孩子是你的,亦是朕的,朕护着他,你别怕。”徐襄宜闻言,靠紧了他“有您在,妾不怕。” 是日晚,帝明旨擢充容徐氏为愉妃,另宣告百官,愉妃徐氏已有孕两月。是日晚所呈奏疏多言恭贺之词,纵有论及徐襄宜份位晋升不妥的,终究是微两不足计的。 翌日,按宫掖中的规矩,无坤极嫔御皆要向最高份位之人问安,昔日为余充仪,今日为徐襄宜。然而她以孕期不适免去问安,是日周铃已快至锦官林翠,闻宫娥话笑哂“看来她没胆量做愉妃,纵使有了份位,依旧是那个畏缩的徐才人。”宫娥垂首不语,林茹玉行过来,向她欠身“周铃,你我不曾有高下之分,最后,我们都非胜者。”周铃顾首望她“输给如此之人,我们又是何等人?” 林茹玉不语,只屈了屈膝自行回殿。周铃静睨锦官林翠半晌,回首询身侧宫娥“阿获,人人皆言愉妃变了,你觉如何?”宫娥屈了屈膝“奴不敢妄议。”接来是明朗的一声“诚然。”余充仪扶宫娥行来,与周铃言“周才人,可愿至碧澜玉琼一叙?”周铃闻声哂“妾与您有什么好叙?”余充仪舒了颦蹙的眉“再往前行,便是锦官林翠,你如与我别无话叙,可拜谒愉妃,听闻你们昔日是亲近的,如今她恩宠甚渥,你可分一杯羹汤,亦足饱食吧?”周铃闻言厉声说“折辱之事,昔日您假手于人,今朝亦不顾名声来折辱妾了吗?”余充仪不语,令人引她往碧澜玉琼去,周铃思忖一会后还是随行。 域和二年新年。宫掖四处是喜气,因是岁徐襄宜有孕,是以锦官林翠宫娥的赏赐多了一倍,今上照旧时常去探望她,然是日方用午膳,锦官林翠忽急召吕御医。含元闻询禀于天听,今上便乘辇速往。他去时徐襄宜正于内室,吕御医于殿内四处走动,见他来且未传“圣驾至”,是以有些吃惊的拜下,今上不及令免,先掀开纱帘去探徐襄宜,她挣扎着欲起身,今上遂止住她动作说“你别动。”手覆于她小腹之上说“吕御医,怎么回事?” 吕御医是经练多年之人,闻言亦不恐慌,回说“启禀万乘,近日愉妃频有小产迹象,臣极力相护力保愉妃胎像平稳,然不知根结何处。前几日借锦官林翠更换陈设,臣一一查探,终是无果。” 今上回说“你的意思是有人欲加害愉妃?频有小产迹象,日前为何不禀?”吕御医觑了觑纱帘后的身影,鼓伏身下去“臣知罪。”他深明其意,顾首来睨徐襄宜,见她闻言便侧开目光,今上的手紧握住她的说“徐襄宜,你擅专太过。” 她仍旧垂首,低声答说“妾有罪,妾知罪。”今上复询“御医有何良方?”吕御医未及回禀,只听徐襄宜嘤咛一声,撑着榻起身说“吕御医,我身上实是痛的厉害,您的药我再服一副吧?” 吕御医下拜,再叩道“微臣冒犯,请万乘避让愉妃。”语惊众人,今上闻言怔忡,问“你疑朕?朕会谋取亲子性命吗?”吕御医叩首“臣恐居心叵测之人居于御前。” 他闻言竟真起了身询“吕卿欲验何物?”吕御医应“请万乘移驾更衣。”约莫一刻钟后,徐襄宜闻侧殿巨响。接着传来是宫娥隐压的哭声。她撑着臂枕起了身,阿裕迅而迎上前“您如今挪动不得,您快躺下。”徐襄宜摇了摇首踩了履起身“我去瞧瞧。”阿裕欲拦无果,徐襄宜至侧殿时,见今上翻了矮案,满殿宫娥皆叩首不起,许让为先伏于寒砖之上,孙钰倒于一旁,襦裙上有所脏污,今上以手撑额,见外间有窸窣声响,言语中尤有来不及压下的愠怒斥她身侧阿裕道“无能,连个人皆看不住!” 阿裕与她身后宫娥闻声亦下拜,此刻惟剩她遥立,他静坐。她行上前去,睨许让说“这是怎么了?”吕御医指了指他褪下的外袍说“此裳不妥,染了于您不利之物。”闻言今上复蹙眉,徐襄宜不以为意,回说“既如此,已寻出缘由,陛下亦可安心,妾请陛下息怒。” 他觑她一眼,起身搀她一同落座后才继续斥道“许让,你颟顸无能,御前之人谋取朕之子嗣,你星点不知,来日如有人要弑君,你是不是还要递上利刃啊?来人,传宫正司卢鄞,令其携宫正司阖司前来。”满殿震动,连连告饶,言“万乘恕罪,万乘饶命。”徐襄宜望向他,又觑许让,见她稽首端正,只字不提。遂起身,却一步下拜道“求陛下开恩。”她这一拜,胜过如数宫娥千言万语。旁人的告饶使他生出烦乱与恼怒,而她徒然的四字,如涓涓细流涌上他的心头,滔天的怒意被渐渐消弭,徒留无穷尽的悯惜。 他起身,亲手将她搀起,摒退宫娥时添一句“让卢鄞不必来了,许让,朕允你将功折罪,查清此事是非。”许让应“是”。众人前句如蒙大赦,再叩谢恩后迅捷的尽数退去,替他二人阖上殿门。待宫娥身影消没,他方拥她说“徐襄宜,原是我对不住你。” 第88章 堂下愉愉欢可掬3 她随他近一岁,极少闻他自称为“我”,那个漠然而疏离的“朕”字曾是令徐襄宜数次午夜惊醒的梦魇之源,她自以距她千万里之遥的万乘,如今便在她的身侧。她之于上一血脉依他看来,是过于不以为意。就似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甚至有时他会疑,她究竟愿不愿为他诞下子嗣。他深明她是个不图坤极大位之人,之于份位毫无看重,之于金贵器物亦不喜不耽。虽是宫掖之人,却与这里奢靡好争之气毫无所系,是以,他为天下主,却不知如何能令其欢愉。赐她的愉字,当年为他亲拟,不仅是为予余充仪警示,更是他心意的表露,她不曾谢他的心意,他亦不知她是否明解他的心意。 她的手臂环上了他的脊背,声音细弱温和“陛下,妾无事。您不曾对不住妾,真正对不住妾的—是使心作幸,欲加害您子嗣之人。”她的话总是和缓温吞的,诚挚恳切且又毫无怨怪,无端让他愈发生出悯惜。他将她打横抱起,轻放回寝殿的软榻之上,后隔了半晌方问“徐襄宜,那次小产,你心里伤痛吗?” 她闻言阖眸,两滴泪瞬息而下“自然,我们的子嗣因妾轻忽大意而殁,妾伤痛万分。”他握她的手,眼中微有试探审视之意“可徐襄宜,那段时日,朕瞧不出你…”他终究忍下了话,不欲再揭出此事惹她落泪了。徐襄宜闻言欲撑坐起来,他一手护于她脊背上,替她垫好。 她才开口说“妾自幼是柔懦之人,偶然闻人说起,说妾极似妾亲母,然妾一世不可见亲母,惟有每逢忌日方可倾吐思念之意。妾犹记姨母与妾说过,母亲丧第一个子嗣时,尽力压制心头悲痛,以不使父亲过于内疚悲痛,将心比心,纵妾隐忍如斯,陛下亦自罚长跪,如妾再显露几分,却不知…陛下欲如何自罚…妾心疼子嗣,但妾更心疼您。子嗣可以再得,可您…”她望了望他,无比坚定的说“只有一个。” 他握她的手更紧,泪光在眼眸中闪烁,她以手拂去他的第一滴泪说“妾是心宽,可再心宽之人,眼睁睁见亲子嗣离己而去,亦不可能不心痛。妾之于血脉并无执著,之于子嗣亦无偏执,但并非对血脉延续无憧憬,对子嗣流逝无心痛。妾信子嗣延绵事是尽人事听天命的,如今上天有感妾与您的赤诚,将我们所失之子归还,是以,陛下莫再忆前事。忆以往之不谏之事妾来行,您只需知来者之可追便可。” 他无声揽住她,说“我不该疑你,提及此事又引你伤怀了。” 她摇摇头“陛下无错,是妾不曾分说明晰。”他轻轻扶她平躺,说“你好好歇息,朕去料理此事。”她的手握上他的“陛下,如能不行杀伐,就当是为我们的子嗣积福,赦其不死吧。” 他颔首表会意,再待一刻,她睡沉方回含元。出锦官林翠殿门时对阿裕和温璟说“去遣司药局的人来,将锦官林翠中的器物再验一次,让她们轻些,莫吵醒她。”两人皆屈膝应“是”,他回含元时,许让已然行拜稽首,今上漠然道“今日若非愉妃恳求开恩,你便已然是宫正司竹杖下的冤魂了。”许让没有望他,继然回说“愉妃恩典,奴铭记于心。”今上回说“许让,她已救护你三次了。”许让有疑但并未过问“是。”今上端起茶盏“朕说这些,只望日后她为坤极,你能予其助益。”许让一惊,微仰首问“万乘当真…” 他轻轻一笑“徐襄宜腹中子嗣,无论为皇子或帝姬,必为朕嫡出子女。”后他问“查的如何了?”许让闻言,稽首拜下“陛下,御前如数宫娥女官尽实查验,却无涉嫌。奴请命,查尚衣局否?”他手于案上握成拳“传诏,尚衣局封局查验,谋夺愉妃与这朕子嗣性命之人,朕必要夷其三族。” 许让闻声再叩“奴速去查探。” 封宫的诏令很快传遍了内宫掖。与此同时,今上还命中贵人与内贵人探查各宫动向,只是内宫掖一如既往的四平八稳,风平澜静。直至一个时辰后,宫正卢鄞与尚仪许让同至含元,今上见她二人时“是何分晓?”宫正卢鄞先稽首长拜“回禀万乘,奴深明奴大罪,此人名讳金蒲,为奴籍出身,其祖获罪于前朝,今恐蓄意谋取。”今上抬眼追询“此人今于何处?”宫正闻声颤栗“奴无能,此人已畏罪自尽。” 久久无声的含元里,恍若空寂无人,三人相对缄默,两叩一坐。须臾后窗牗忽地大开,二月的凛冽寒风肆无忌惮的涌入,下拜的二人皆打了寒战,却丝毫不敢起身去阖牗。又过两盏茶,闻他道“此人,与内宫嫔御可有牵扯?”卢鄞此刻额间蒙了一层复一层的潮汗,风一拂通身无一丝暖意,许让代其答说“回禀万乘,亲缘上必无干系。至于受恩承赐,或与碧澜玉琼与芙蕖绿波有系。”瞬时茶盏掼地,跌个粉碎。天子盛怒,无人可承。 复过倏忽,两人忽觉风偃,今上亲去阖了窗牗后静立睨她二人“确有干系?捕风捉影之言,究竟并非实证。”许让答“回禀万乘,奴于其居处搜出昔年碧澜玉琼之赐,且近日其有宫娥睨其往芙蕖绿波走动两次。似她这末等宫娥,不担内宫掖行奉衣物的差事。” 今上腕上的紫檀珠垂落于案,两人闻他叩案两下“传芙蕖绿波,周铃。”两人再行稽首大礼告罪后方起身退却。 周铃上含元丹墀上,依旧是处之晏然,镇定自若。她提裙上至含元殿门前,有宫娥为其轻门扉,她抬掌示意稍候,转首望许让“教习。”许让深深屈下膝去“才人,奴不敢当您二字。”周铃哂道“我一向以教习并非见风使舵之人,昔日周铃恩宠优渥之时,教习恭谨敬慎,今周铃落魄,教习却再不肯多言了。嗟!这便是万乘的内贵人!”教习躬身下拜“才人入内罢。”周铃斜睨她“我衾影无惭。”言毕自行启门扉入内。 她所熟稔的身影便升坐案前,然而如此淡漠如霜的神情她丝毫未曾窥见过。她不知其余嫔御侍奉他时他是何模状,但至少她侍奉之时,他还是和颜悦色,未曾疾言厉色,不曾如他与徐襄宜相处时,未尝稍降辞色。她依礼下拜,久不得他一“免”字。许久后,她双膝酸疼,方闻他问“周铃,朕忆起去岁五月初九,朕询你觉愉妃如何,你答说你并不知其大略,亦不知其品性,于暗香疏影时你与其同居一月,畴昔为何如此应答?” 周铃阖眸,已做好长跪的筹划“妾着实不知。如今的愉妃,并非妾识得的那暗香疏影里与妾同居的家人子。” 他的指有着节律的叩着案面,周铃素知他的惯常,这是盛怒的先兆。只听他言“你倒不如言,一月之谊,比不得满堂金贵,一月之谊,比不得份位尊高,一月之谊,比不得恩隆宠渥!”刚奉上的茶盏滚烫的掷下去,茶水四溅,稍有些撒于周铃的白荑上,引起触目惊心的红。她强压气性应话“回万乘,并非如此。妾深知愉妃所求,妾所行所言,皆应其所求。” 他的指声暂止,回询“她欲求为何?” 周铃闻声不觉心底泛起嘲讽,却终究平宁将话叙出“愉妃所求,是受遣归家,是嫁与布衣人家为妻,安稳一世。愉妃曾言,其不欲侍驾,更不欲进幸,其畏惧妊娠,更…”一声极厉的喝斥“放肆”令外间候着的宫娥皆伏跪下来。他翻案而起“周铃,你污栽愉妃,罪加一等!”周铃抬首望他,眼眸中有些许的悯惜,举掌出三指“我周铃以性命对天起誓,如所言为虚,周家世代无后。”如此大誓,再证其所言不虚。今上颤栗着站起身来“金蒲是否受你指使?”周铃肃穆俯下身回言“碧澜玉琼之命,妾不敢不从。” 他拂袖而去,她遥望背景,泛起哂意。至高无上的帝王付诸真意,却付诸东流予了一个原本无欲于他之人,便似上苍与他嬉笑一场,所谓的情意甚笃,不过一场虚罔。他至锦官林翠时,衣袍夹风,她已快足五月的身孕,稍有显腹。不过此刻于宽展的玄氅之下,不大明晰。她依旧从容平缓的询“陛下怎…”话不及说毕,他已攥了人的腕朝内行去。如此急躁恼怒,温璟与阿裕紧紧跟随。才踏入殿内却闻他说“都出去,守到锦官林翠殿外去。”阿裕闻言退却,温璟却有些担忧,说“陛下,请您眷顾愉妃,愉妃尚有五月身孕。”他闻言更觉刺耳,将徐襄宜掷于榻上,徐襄宜不及扶住,肘磕于榻沿之上,一下便痛出了泪。 他死命的压覆她,她不住的挣脱,终究他的力用的十足,她带了泪痕说“陛下,陛下您轻些…妾还有着身孕…” 他轻笑反诘“身孕?” 第89章 畴昔雪消冰又释1 他将她扯起,问“徐襄宜,朕询你一事,你如实应答。”说罢退却两步“你于暗香疏影行止,可是蓄意而为?” 她闻言垂首间眉心颦蹙更深,下一刻下颚受他挑起,他毫不掩饰的审慎目光与她刻意避讳的目光相对,便知分晓“徐襄宜,朕竟不知尚有家人子,蓄意不欲为朕嫔御。簪桃日为朕强留,进幸为朕威势所迫,侍驾为朕天威所逼,徐襄宜,从头至尾,原皆是朕一厢情愿。” 她撑着软榻勉强立稳,泪盈于睫却终究侧首拂去了泪珠“此言是何人上禀?” 他冷涔涔应问“徐襄宜,你承认了?” 他此刻是那样畏惧,她亲口告诉他那两个字。她阖眸,两滴泪瞬时而下“于暗香疏影,妾的确未尽心而为,此后之事,妾亦的确心存畏惧。”他连连却步,于矮案旁一个踉跄“徐襄宜,你…”她窥见他再退便要撞上矮案,骤然疾行死死环住他“妾承认妾畏惧万乘,亦的确生出避万乘而行之意”他闻言连连点头道“好啊…好啊…”顾首疾行欲出锦官林翠殿门时,听里间声嘶力竭的一声“可徐襄宜不惧流琤啊!” 宫娥闻声倏忽下拜,帝王的名讳不可言,这流琤为帝王之字,积年的尘封,原以为这个名讳已然消弭于岁月洪荒之中。她不可触碰他的名讳,不可道出国姓,如今此言已是最大程度的挽留。他驻足倏忽,迅捷的回身回殿中,见她无力的伏于砖瓦之上,脸色苍白面无血色。他小心翼翼的将她打横抱起,放回软榻之上,可那句话还于他心中回漾着,一遍复一遍。回味间的情意分明令他喜出望外,却亦不敢泄露半分。他甚至不敢握她的手,问“此言何意?”她无力的倚于软枕之上,鸦睫上的一滴泪顺着她的脸颊淌下,恁地惹人生出惜悯。“您以其何意,妾便为何意。” 她终于倦于分说了。 他终究后悔莫及了。 他的手试探性的握住她的,她用尽了气力甩开他,口气疏离“万乘,妾失仪无态,请万乘废黜,妾自愿迁居。”他话音颤栗“徐襄宜…”她抬眼望她,眸中再无澄澈,而满是淡漠“您还欲如何?妾谨承上谕。”他闻言起身,目光仍于她身上游连,一步三顾首的出了殿。行至殿外吩咐阿裕“近日,定要好生照顾她。”阿裕与温璟俯身下去“奴领旨。” 域和二年二月二十三。帝明诏,以谋害帝子嗣、戕害嫔御等数罪废黜余充仪并赐死余氏。其父余义,外放琦州为府官。余义于其新法推行上的助益有目共睹,甚有“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一般的诛心之言传出,含元置之不理。 域和二年二月二十五。余充仪死后的第二日。帝以同谋、矜伐内宫等罪问罪才人周氏,谪其为末等采女,迁其往昌河行宫,以宫奴之份位侍奉诸太妃。其父所任府官,以教女不严连坐罢免。 朝局的变动,时刻牵引着内宫的风向。 域和三月初六,是帝万寿节。属国来使,再进奉一嫡帝姬为修好之意,并上禀于今上,颖修容郑氏大罪,属国之君罢其帝姬位,只草草裹尸而葬。今上遣其嫡帝姬归国,并宣告百官,十年内不再采选家人子,而他的内宫,仅余两位嫔御。一时间人议沸腾,更有言官上谏言以惑君之罪问罪徐氏,帝于朝堂之下怒斥其“无稽”。 域和三月初六晚。帝亲笔拟诏通宣内侍省,万乘欲册立徐氏为中宫坤极。 一石,激起千层浪。 一时间言官的讨伐,台谏如浪而涌入含元。甚有极者,上含元跪禀“请万乘赐死愉妃。”帝当即掀案而起,将其以冒犯圣躬之罪下狱。 是日晚,锦官林翠掌事宫娥阿裕上含元殿,禀于今上“愉妃恳求含元亲临。” 今上冷觑堂下战栗的言官,随其往锦官林翠。他至锦官林翠时,见她并未迎出,他入内时,见她落座于案后,她月份大愈发起身困难,他欲搀她却被她挡开。她撑扶着矮案静立,指了指案上的物什“今日万寿节,愉妃谨以此物,贺万乘千秋。”她不再称“妾”,不再称“陛下”,任何一个字眼,透着十足的漠然与疏离。今上循声望去,惊罕之下本意显露于颜。案上所置,是与当年簪桃日一模一样的竹像,她望向他,平宁的目光似乎对着的只是一素昧平生之人“万乘,愉妃与您从始便是谬了,一如此像,便愉妃再仿制如前,却终究不能毫发无爽。” 他望着她,她的每一个“愉妃”都像是一根矢筑于他的心头。令他血肉模糊却丝毫不敢退却。“愉妃”曾是他最诚挚的心意,如今却成了她伤他的利刃。可此刻他心中一念却是—徐襄宜,你欲伤我,我愿为你递上世上至利之刃。他闻她续说“坤极之位,您可以册天下贵女,却莫要册愉妃,愉妃不愿,徐襄宜不肯。您为此抗衡百官,不值,您为此损己声誉,不智。” 域和三月十一。连日所议的册坤极之事终了,帝以其子嗣未尝降生,将此事延后再议,却执拗的加擢愉妃为愉贵妃,因其孕事,免册封礼。徐襄宜闻询低哂,温璟与阿裕深知她如今境况,孕中忧思,忧思伤孕。但任何人的劝说都好似解不开她与万乘间的心结,域和初年最怯懦的家人子,成了首个驳圣谕,不肯受诏成为坤极之人。 接下去的几月,含元再不入内宫掖,徐襄宜亦闭宫不出。两人似是打起了对垒,一壁日呈金贵器物,稀奇珍宝,一壁闭宫不受,日谢恩却不受赐。然而今上毫无恼怒,只令中贵人日日去送,从不言赏赐二字,只言万乘赠予。 徐襄宜总是垂首令阿裕和温璟代她叩谢恩典,却终究不受半分,全封不动令中贵人携回含元。 域和五月二十九夜。愉贵妃刚满八个月的身孕忽然见红,急召御医吕氏,吕御医遣人去唤接生宫娥,上禀含元,愉贵妃临产。今上是夜不眠,一闻此禀便立即赶到锦官林翠,至殿门口被挡住,宫娥齐说“万乘,产房不吉,恐于国运不利。”他推开宫娥,欲向内行时温璟叩首长拜“万乘,愉贵妃她说,请您在外殿等候。”今上首次于宫娥前红了眼,他与她此刻只隔了一道屏风,却好似所隔千山万水,那怎样亦逾越不了的鸿沟,是他的赫斯之威,是她的心如死灰。 徐襄宜于骤痛间咬紧了牙关,贝齿于红唇上一抵便见了血,血腥之气涌入她的口鼻,接生宫娥连劝说“愉贵妃,您可喊出来的…”她却从始至终不出一音。徐襄宜知道,子嗣之父就在外面,思绪却回到当年,她的姨母泪眼朦胧的述起当年她母亲产她时…嘶喊的哑了嗓子,可父亲终究不曾归来见她一面。直至五月三十日早,她久有阵痛,他却一直未闻儿啼。 五月三十日,今上传诏,是日辍朝。为嫔御生产辍朝,本朝开朝数年,还是头一遭。然而为徐襄宜之事遭谪贬的谏官,或受杖的不尽其数,是以众人不敢议论,只于含元殿前稽首拜过,便缄默的退下丹墀,各自归府。 五月三十日,寅时一刻。今上已于外殿长坐一夜,滴水未进,双手紧攥成拳。便连许让皆不敢出言相劝,自从徐襄宜那日过后,他恢复如常的淡漠与阴鸷,对宫人严苛如常。御前如数宫人遭惩,宫正司的竹杖下,徒添了无数血腥。 有一接生宫娥盥了手上前叩首说“陛下,愉贵妃难产,且贵妃于孕中忧思,至今无力生产,奴不知,如母与稚子只能存一…请您示下。”他闻言迅捷起身,长坐一夜不动使他步伐踉跄,他甩开挡扶的内贵人,直直行到屏风后,三个月未见,她竟是这般的憔悴。被汗与泪濡湿的发沾连于侧颊之上,他柔缓的替她捻于耳后,与她十指相扣,说“徐襄宜,这个孩子,我们不要了。我不能让你为其丧命。”她艰难的抬首,望向他时尚有一分力气,她尽力的掰开他的手指,尽管早知是徒劳。“不…你…你怎么这么…”又来的一阵的痛意止住她的言语,她与他交握的手一紧,他感受着每一分战栗,只觉一世不曾如此进退维亟。“尽全力,保愉贵妃。” 她痛呼一句“不要。”艰难的撑起身来扯住他的衣襟“再…再让我试试。”这样的称谓令他面上泛出欣然,他说“徐襄宜,我陪你。” 一声痛彻心扉的嘶喊声后,终于落下了两声儿啼。接生宫娥将孩子抱出后,讶异说“是双胎啊!”此刻已有宫娥报喜说“恭贺万乘,是皇子。”他看着她的面色愈发不好,旁人的话只字未闻,只一声声唤她“徐襄宜,徐襄宜…”她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将下一个孩子产出,后宫娥尽数伏地,为首的宫娥说“万…万乘…双龙…双龙不祥啊…”徐襄宜闻“不祥二字”,挣扎着起身,她知晓对于双龙的处置该是什么,却起身欲下榻去跪求他,他拢住她孱弱的身子“徐襄宜…你要做什么…” 她的泪如泉一样涌出来“我求求你…求求你…你不要诛我的孩子好不好…” 第90章 畴昔雪消冰又释2 他意识到她在求什么,小心翼翼的将她搂入怀中“你放心。朕以万乘之身答允你,必护二子周全。”她终于缄默的于他怀中睡沉,他亲为她穿好中衣与中袴并盖好被褥后,让御医入内看诊,吕御医迅捷用了止血汤药后,稽首长拜“微臣不负万乘所托,愉贵妃,今已安然无恙。”他的拳骤然松开,宫娥伏地,为首的两个宫娥抱着襁褓中的孩子,怯弱的问“万乘,当真…皆留吗?” 这是本朝不成文的规矩,因本朝开朝中宫坤极诞双龙,数年后双子兄弟阋墙,几然颠覆了其父打下的山河。是以自此以后,双龙胎被视为不祥之诏。只是数年来,惟有三十二年前一位身卑的嫔御诞下双龙胎,后为当时的帝王所厌弃,她的双子,无一存活,皆夭折于襁褓之中。那位嫔御,是他的堂亲长辈。彼时他以此为哂,哀其不幸,而当一般无两之事临于他之子嗣,他却再不能如那日一般轻松的置身事外。 他只觉命运的渊薮一次次令他与她纠葛更深,却让他愈发通晓自己的心意所在。谋夺子嗣性命之事,他做不得。更何况,是她拼死产下的子嗣。他命御前如数人于锦官林翠看守,只身行至祭恩承宗殿,于数个牌位前稽首拜下,正色道“列祖列宗,邵源琮不孝。又望向他亲父的牌位说“皇考,儿将行不孝之事了。” 翌日,朝堂上百官在他传“免”后稽首长拜,他冷涔涔询“怎么,卿等要逼宫吗?”众官齐齐回说“微臣请万乘处死愉贵妃之子。”帝不置一词,只拂袖而去。百官从晨早跪至傍晚,直跪的眩晕体乏,帝党的官员一早离去,惟有一些忠君至迂腐的尚在跪求。 锦官林翠中,愉贵妃徐氏命掌事女官往内侍省取贵妃冠服。待内侍省长女官为她换上冠服之时,徐襄宜首次有了为嫔御之感。初入宫掖,她卑贱如仆奴,入宫掖逾一年,她份位高如贵妃,亦趋尽坤极。她从未想过有今朝,她本以自能守住才人之位已是不易,却不料万乘的君恩优渥,尽数予了她这等微薄怯懦之人。 愉贵妃于未时三刻至含元殿。目不斜视的踏过百官跪过的丹墀,将刚生产后的孱弱掩饰的干净。含元紧闭的殿门为她启开,她却于丹墀前稽首一拜。这是许让教授过的,大儒觐见才会有规矩。本朝依旧倡精深的儒法,之于礼数的看重不输前朝,然而嫔御们于内宫掖之中泅渡,经岁月的摩挲只恐已将这等礼法忘的干净。她于丹墀之上向许让颌首至意,许让红了眼领如数女官宫娥拜下“恭请金安。”徐襄宜回身,长屈回礼答一字“免。” 已入内时,今上于窗牗前负手而立。见她来有一刻的怔忡,扶住欲下拜的她说“你怎么不好生歇息?”她只握他的手说“陛下,杀伐果断之事,您不愿,妾来行吧。”他闻言会意,回握她寒凉的手,顺势打量她一身正服,说“朕定能护得住子嗣,你放心。”她阖眸说“顺百官之意,留一诛一,尚能护住一个孩子,如事态继然,妾只恐最终一个亦护不住。”他一阵一阵的颤栗,她不曾如此明晰的分说朝局上的事,他终于明晓,她是在宣告于众人,如今立于他身侧的她,已不再是昔日怯懦的家人子,而是他明诏诰封的愉贵妃。 他说“让我再试试。”回望她的目光里带着十足的诚挚,她倏忽说“近日菡萏盛放,妾欲广制菡萏汤羹奉于诸位大人。”他略颔首示意“允。”她施礼退却,他隐有不忍,将才生产过的身子怕是承不住五月的暑热,他唤住她,却终究没有说出她的名讳“贵妃,保重身子。”她略解颐回说“妾同请陛下保重圣躬。” 一个时辰后,锦官林翠的宫娥奉食盒搁分列于百官面前,将食盒中的莲子汤羹奉于众人,随后含元中贵人启门扉而出,手里赫然有一明黄卷轴。众人先接莲子羹汤,后皆搁盏于地,整衣听旨“朕谨下罪己之诏。”此一声过后,百官皆稽首再拜道“臣惶恐。” 中贵人续说“朕欲护己子嗣之意昭昭,然忤逆前朝之惯常,深以为罪,惟望众臣欲攻欲伐,欲责欲遣,皆归咎于朕而非朕之内宫。妇人生产之辛劳,朕念众臣皆有妻室,势必明晓。朕亲历其辛劳,有感产子艰辛,朕与愉贵妃徐氏尝于去岁五月失子,今上天垂怜,并非赐朕以二子,而是赐朕一子,并归还消殒,自内宫嫔御徐氏小产后,是日泪洒满襟,求告于诸神佛之前,乞求上天垂怜她慈母之心,将子嗣归还。朕同其拳拳赤诚之心,同长跪于祭恩承宗殿期一月,如今徐氏产双子,并非众卿所忖,乃双子冲撞朕躬,而至不祥之意,而为上苍赐福,列祖列宗有感朕及徐氏慈父慈母之心,而重归逝殒之子,朕顺天应命而行万乘之任,以徐氏小产责自深重,想必列宗列宗垂怜,还朕以慰藉,拳拳之心如此,诛与不诛,交由众卿决断。” 百官闻声缄默,良久不出一言。惟独锦官林翠的宫娥们待须臾后纷纷起身,继然将莲子汤羹递与众人。这是徐襄宜的赠予,一碗澄净明澈的莲子汤,一颗玲珑剔透的怜子心。长久的静默之后,只听有一言官首告“万乘圣明仁怀,遇此良君,乃臣等之幸。”众臣闻言纷纷接连的称道于今上,却不知今上便立于门扉之前,闻声身子摇摇欲坠。幸好他扶住了一旁的梁柱才立稳,倏忽有了一阵续一阵的,比他受践祚之诏时更翻几倍的欣然与欢喜。 再过一刻后,他整衣冠,唤宫人于含元正殿升座面见百官,十二旒后的帝王神色于下无法窥视,直到礼部尚书上前稽首下拜“万乘,数月前万乘诏封坤极之事,臣恭请万乘再议。” 他闻言讶异,见百官闻言亦是一惊,礼部尚书向来守身持正,不偏不倚,是百年清流之官属,一呼百应。少顷后终于有人发问“孟尚书缘何上此谏?” 礼部尚书微抬首,言辞铿锵有力“启禀万乘,臣谨承愉贵妃慈母之意,您之坤极,不仅为您妻室,更未天下万民之母,推己及人,愉贵妃可度己子,臣执信,愉贵妃亦可度天下人。”言毕再拜“臣观贵妃所制莲子汤羹,贵妃心细于发,除其苦心,而余其甘甜。臣谨受坤极待下昭昭之心,如此良母,堪受恩承坤极大位!” 百官沉寂,倏忽后异口同声长拜“臣启万乘,请万乘册立愉贵妃徐氏为坤极。” 他的诏令从未下的如此畅快过。御笔亲书的诏令,一路过了内侍省,中书省,接着便是昭告天下。徐襄宜之于含元殿前事最挂虑的是两个孩子的周全,待阿裕回禀说“事成”,她便已欢喜十分,亦全然不知册立坤极之事。 今上与礼部择出的吉日,亦是徐襄宜的生辰—七月初六。待今上驾临锦官林翠时,她因尚在月中不曾亲迎,今上却满怀欣悦的坐于她身侧,说“吉日已然定下了,你可满意吗?” 徐襄宜望向他,不知所以“吉日?”他略有笑意“册立坤极的诏旨已下了,七月初六,便是行昏礼之日。”她侧首摇了摇首说“妾说过,妾不想为您的坤极。”他应话“那为愉妃所言,并非徐襄宜所语。”她偏眼一睨他,说出的话有十足的负气意味“我不想聘你。”半晌后,他摒退宫娥,无比郑重道“可我欲娶你。”他握她的双荑,话语平缓温和“襄宜,畴昔之事是我轻忽慢怠,我不解你的心意,我骤闻周氏之语便压抑不住恼火,我不该对你疾言厉色,不该对睨横眉竖目,自从簪桃日,我便一直在亏欠于你。”她望着他,许久漾出一滴泪“妾不察,陛下辨口利辞(1)如此。” 这句话二人皆深晓其意,他见她神色稍有缓和,续说道“如今我不以万乘之位来偿,襄宜,昏礼过后,你便是我的妻,我以夫君的身份,用一世来偿还你。” 她见他如此郑重其事,亦撑榻正坐,回说“好,我答应。” 六月三十日,愉贵妃出月。当下内宫掖唯一的嫔御林茹玉前来锦官林翠拜谒。愉贵妃谨受其稽首礼后,命宫娥将她搀起,然其久久未起,徐襄宜不禁疑惑问道“琼章怎么了?”林茹玉再行稽首礼“妾恳求愉贵妃,替妾上禀天听,妾欲往昌河行宫,与周采女一同以宫娥之份位侍奉太妃,至死不归内宫。” 徐襄宜睹了她半晌,艰难的问“你见过她吗?”林茹玉抬首点头示意,徐襄宜即遣尽数宫娥却出殿外。她提裙起了身“她说,她有违家训,罔顾情义,已无颜再面君,亦无颜再拜谒您。” 徐襄宜犹记她那日所言的“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周姐姐,这一路行来,你终究浸染了这宫掖的脏污。林茹玉询“愉贵妃,您可憎恶过她?”徐襄宜摇了摇首,林茹玉复问“愉贵妃,妾曾遣宫娥污栽您语出不敬,致使您受郑氏之严惩,最终失子,此为妾过失,如您此刻要计较,妾甘受责惩,绝无怨言。”徐襄宜继而摇了摇首“不责,不惩,不憎。我明晓,入了内宫掖,各人,自有各人的难处。你们瘦弱的双肩上,承着家族的荣辱,人行于世,皆有难处,我如此,你们亦如此。” 林茹玉闻言,兀地哭了出来。徐襄宜不明所以,将长袖中崭新的绢子递给她“怎么了?”林茹玉抬眼望向她“愉贵妃,我是谁?”徐襄宜闻言稍感讶异,回说“你是林琼章,林茹玉啊。”林茹玉闻言连连点首“那便好,那便好…”徐襄宜抚上她寒凉的手,问“你怎么了?” 林茹玉自嘲的笑了笑,说“妾自从八岁起,父亲为妾请了教授过余氏的女官来,令妾仿照余氏的行止为人处事,一点一滴,一个踏步,一个顾首,皆要仿制的毫无二致,为的是有余氏之风,能得陛下一时之恩。”徐襄宜动容,望她的双目中,多了些惋惜。 林茹玉说“周铃说,她忘却不愧天地,不愧于自己的初心,因此可悲,而妾一世何其可悲,竟不知林茹玉是何模样!妾伶俜倥偬一世,亦步亦趋的蹈习着余升的行举七年,如今只想毫无顾忌的做回林茹玉。” 说罢她退两步,于堂下又行了稽首大礼,抬首望她时,带了十足的诚意“襄宜,请你记住,林茹玉不是余升。” 徐襄宜点头致意“我会记住的。” 林茹玉说“愉贵妃,妾为将往昌河之人,有一言盼谨奉于您。” 徐襄宜颔首“你说。” 林茹玉欣然应说“妾祝万乘与坤极目成心许(2)、共挽鹿车(3)、松萝共倚(4)、期颐偕老。” 备注: (1)辩口利辞:指人能言善辩。 (2)目成心许:以目传情,心意相通,出自《换追风》 (3)共挽鹿车:指夫妻同心,出自《后汉书鲍宣妻传》 (4)松萝共倚:指夫妻相处和睦融洽。 第91章 畴昔雪消冰又逝3 林茹玉于两日后欣然离宫,愉贵妃一路相送。直到送至宫门前,林茹玉看向她说“妾近日一直在想一件事。”徐襄宜回问“何事?”林茹玉莞尔应说“暗香疏影之中,最出挑的为我与周铃,最欲蒙恩的亦是我二人,最后却求而不得,求而难得。您是暗香疏影中无欲求之人,如今却得稚子承欢膝下,一世欢悦和满,妾之事略感唏嘘,人这一世奋力追逐的,往往却愈发离自己远去,反而是您,无心插柳柳成荫。” 徐襄宜望她,亦回说“于暗香疏影之时,我并非无欲求。我欲的是安稳,我求的是平宁。”林茹玉回说“听闻您于簪桃日前奉于万乘的礼,是一尊竹雕。”徐襄宜颌首应说“簪桃日上陛下说,那竹雕跌碎了。”林茹玉摇了摇首“究竟是如何,您可以去问一问万乘。”语毕她退后尽全礼数,上了马车。宫门为其缓缓而启,宫门之外,曾亦是徐襄宜所求的广阔天地。 域和二年七月初六。万乘与坤极于今日行昏礼。锦官林翠中的宫娥井井有序的忙碌着,今上一直于含元受百官与宗亲朝贺,而徐襄宜则在为昏礼的妆容劳碌。尚仪许让亲为她匀面上妆,后理鬘成髻,当坤极的冠被许让轻轻的置于徐襄宜鬘发上时,徐襄宜才真正有了为坤极之感。黄昏已至,如不误吉时,此刻便要起身往大婚的坤盛栖梧殿去了。许让亲搀徐襄宜起身,徐襄宜望她稍解颐说“教习,今日有劳。” 许让却两步,深屈膝回说“奴不敢当。”徐襄宜应她说“教习所授,我永志不忘。您于暗香疏影时的恩遇,我会铭刻于心。”如是旁人,许让或许会觉这是一句问责亦或客套之辞,可自徐襄宜口中叙出,却是无比诚挚的感激。许让难得的笑了“徐家人子,奴三生有幸,能随您从暗香疏影至坤盛栖梧。” 徐襄宜缄默无声的退却,以生谢师之礼拜下,满殿宫娥随之拜下,许让见状亦同跪,言“坤极,您折煞奴了。”徐襄宜尽全礼数后,说“我为坤极,便再不能以礼回谢教习教导了,此次,为最末一次了。”许让起身如昔日为教习一般颔首受礼,望她欣然道“许家人子之礼,许让已受,您诚挚回谢我已明,今后奴必全力为坤极用事。” 徐襄宜起身,抚平服上的一处褶皱,阿裕搀她出了锦官林翠,上辇前她回望这承载着她欢欣悲痛,与她的落魄和荣光之地,有了一刻的回眸。宫人静立,看着坤极望了锦官林翠许久,目旁漾下一滴泪珠。后她迅捷行上辇去,有中贵人高唱“凤驾临,众人避让。”一路尽是伏首下拜的宫人,恭谨而敬慎,像极了昔日的她。她还明晰的记得自己于哪一个宫道上偶然相逢今上,却只敢伏首不起,状似宫娥一般。她还清楚的记得,自己于哪一个宫道上偶见今上和悦的与颖修容和林芬说话,那时她心中的羞恼与卑怯。她还清晰的记得,她于哪一个宫道上受颖修容掌掴之辱,后来阿裕告诉她,那一日是今上亲临救护,抱起她时,阿裕见今上浑身皆在颤栗。 她曾不擅言谈,他又何尝不是。 他少年时期,一兄一弟皆是精于言谈的,便惟独他总惹父亲气恼,所受的责惩比其余的兄弟要多的多。 相似的境遇,两个孤寂而伶俜的灵魂啊,就这样在命运的渊薮下走到了一起。他与她大相径庭,譬如他对曾折辱自己的人睚眦必报,昔日欺辱他的兄长,他遣其守陵。昔日辱骂过他的臣子,他判其枭首。在没有她的二十二年,他以此为圭臬,从不逾自己的惯常与圭臬。 直到他,遇见了她。 她让他领略这世间不仅有睚眦必报,更有宽宏海量。她让他明白睚眦必报纵然更可得一时痛快,可惟有宽恕他人,谅解自己才真得内心平宁。 他行了数年的杀伐,杀伐果断如他,却亦为一个女人的仁慈心折。 她从不曾让他严惩过谁,甚至可以恳求他,将尝诬栽过她的林茹玉送至昌河行宫去安稳度日。那日过后,徐润宜不肯受遣送归家,是她亲去相劝,所言之词出自肺腑,最后说服了徐润宜离开宫掖,归家嫁人。 他一世承万乘之位,至高无上却也孤寂至极。嫔御如余升、周铃、林茹玉敬他如神祇,却终究欲与他永隔云泥之别,欣然受着他的赐予。却惟独徐襄宜,不受他所赐,当她道出那声“可徐襄宜不惧流琤”之时,他如醍醐灌顶,似大梦初醒。他从未割裂过万乘与邵源琮来观,这与他血脉融合的万乘之位是他手握生杀予夺的根本,亦是他的枷锁镣铐。一个渴求无上荣光与至高份位的灵魂救赎不了一个孤寂阴鸷的灵魂。但一个纯粹质朴,清明澄澈的灵魂可以。 那个灵魂藏于一个瘦小孱弱的身躯之下,那个身躯的主人,唤作徐襄宜。 他如此,她亦然。 尘封了十五年的内心,不会为万乘轻易的启开。她自小历经磨难,与这纷繁芜杂的时间,天然有一层隐不可见的隔膜。母亲的亲历使她不敢轻易交付真心,万乘的尊位更令她恐惧莫名。是以她谨以“知白守黑、和光同尘”之道藏拙韬光,从不外露一分光芒。慧眼如炬似许让、孙钰,观人于微如周铃、林茹玉,察人至明如今上,全受其所欺。 直到她窥见他的另外一面,与万乘的赫斯之威不符的软弱与温和,他曾在她小产之时温柔的蒙住她的眼睛,他曾在她丧父之后压制所欲令她承恩,他曾在她漠然如霜之时日日呈送嘉物以明其心,他曾在她难产之际道出“尽全力,保愉贵妃。”他曾在她诞下双龙后于千钧一发之际说“让我再试试”,不惜下罪己诏,无惧百年后史官之笔予他一个“耽于女色,忤逆不孝”的罪名。 她从不曾放弃他,一如他亦从未放弃过她。两个伤痕累累却又心有希冀的灵魂小心翼翼的碰触着对方,将对方视若珍宝,惧怕力小则其无感,力大则其吃痛。人行于世,孤寂至斯,却亦有温暖于侧。 徐襄宜至坤盛栖梧殿时,中贵人宣诏封旨意。徐襄宜仅窥一字,便知依旧是今上亲笔。 她谨拜谢恩旨后,授册女官上前将其扶起。孙钰亲奉今上亲手绘丹青的纨扇与徐襄宜遮面。徐襄宜一手执扇遮面,另一手提裙,拾丹墀而上。许让与孙钰分行于她两侧搀扶,后随行的是阿裕与温璟。扶她至坤盛栖梧殿前,中贵人唱词“坤极凤驾到。” 百官谨以大礼,徐襄宜闻声迈过门槛,前十为屈行,她一步一屈,待礼官唱“止”,她方住,后今上起身上前,礼官即言“揖”,待他深揖后,徐襄宜亦深屈以回。 他搀她上阶后,礼官言“奉匜沃盥。”许让与阿裕上前,奉上盥手之物。此刻即有宫娥上前,分别为帝后二人挡扇。此后分行“共牢而食、夫妇食粟、饮汤、咂酱”礼后,徐襄宜可退,她起身稽首长拜言“妾告退。”此后便是漫长的等待了。阿裕扶她至坤盛栖梧寝殿时,情绪起伏颇巨,她落座后阿裕说“奴当真为您欢喜!夫人如能亲见您聘人,一定欢欣非常。”徐襄宜缄默未回答,但渐渐欢愉的面色显露了她此刻愉悦的心思。 未及子时,徐襄宜便闻外有响动,是邵定一路搀扶陪同今上,连连说“万乘,您醉了…您别…臣扶您…”,徐襄宜闻声稍挪坐正,以扇遮面。他入内时邵定止步,昏礼只余“却扇”和“合卺”两礼,他步步行向她,她嗅到一阵酒气,淡雅而不浓郁。有宫娥谨奉合卺酒,他当即便要取下她的纨扇,却听她说“陛下。”他应“嗯?”她话里有一分笑意“您的却扇诗呢?”他哂道“坤极,朕畴昔竟不知你是这般计较小事之人。”她不置可否,却于扇后羞赧万分,不知不觉红了脸颊。 他起身先言李商隐的“莫将画扇出帷来,遮掩春山滞上才。若道团圆似明月,此中须放桂花开。 ”再言徐安期的“传闻烛下调红粉,明镜台前别作春。不须面上浑妆却,留着双眉待画人”。她终在他言贾岛的“不知今夕是何夕,催促阳台近镜台。谁道芙蓉水中种,青铜镜里一枝开。”温缓的话语里一点点的却扇,虽非新妇,却依旧羞红了脸颊。 他将宫娥所奉合卺酒递一盏与她,两人尽过“合卺之礼”后对坐。倏忽他摒退宫娥,借烛火之亮仔细的打量她。她素日是不爱脂粉之人,今日按坤极之位大妆,他险些要认不住了。终是她先破了缄默“陛下在瞧什么?”他哂“徐襄宜,你妆扮起来,如此面容并不令人生厌。”她深知他言语向来如此,却不知他下一句道“徐襄宜,你还是洗了妆容褪下冠服吧。” 她闻言起身,说“妾谨呈上谕。”说罢依言去盥洗更衣。待她重归于他身侧时,赤色的中衣令他心旌摇曳。他亦自除衣物,与之一样的赤色寝衣映着他们,他翻身就将她压于榻上“朕为卿茹素了数月,今日坤极可要让朕痛快一番啊。”她闻言不觉更为羞赧“陛下…” 他已不想再等,亲手去解她的中衣。急躁如他,却亦有她温润如玉的疏导与抚慰。他灼热的气息萦绕于她通身,直三次方毕。事后他半揽着她“今日…我不曾压制…”她无力只能依偎着他“今日,妾亦不曾疼。”他偏睨她,问“那不如,再来一次?”她手抵住他搂过来的臂膀“妾明日还要受外命妇拜谒呢,如妾神色倦怠,旁人该怎么想?” 他笑着继而搂上去,啜了啜她的红唇“那自是帝后和顺,情深意笃了。” 翌日一早,她果真是神色倦怠,但外命妇谨听坤极教诲时,却有人传话说“圣驾至。” 今上至坤盛栖梧的第一句话竟是“坤极昨夜劳累,卿等守礼谨慎,如此教诲不必再闻,且跪安罢。” 外命妇噙着笑意迅捷的告退,坤极望着今上的目光隐有恼怒,今上问“坤极怎么了?” 徐襄宜答“妾昨夜劳累,迎候不周,请陛下恕罪。”说罢就要往寝殿去,他笑着将她打横抱起“坤极劳累,便不劳坤极再挪动玉步了。” 第92章 举案齐眉意尽平(终章) 昏礼过后的第二日,徐襄宜亲往含元递送糕饼。今上尤在批阅奏疏,徐襄宜便于含元四处张望。今上稍感奇怪,询说“你找什么呢?还是看中含元殿中什么了?” 徐襄宜望向他,问“妾想看簪桃日前,众家人子上奉给您的礼。”他闻言手微一松,玄霜落于地上发出“啪嗒”一声。徐襄宜望他“怎么了?妾看不得吗?” 他起身,询说“你是不是知道了?”她疑惑反问“知道什么?”他将她抵在一壁上说“徐襄宜,其实你送我的竹雕,我并没有摔碎。”徐襄宜忆起林茹玉的话,会意点了点首。今上引徐襄宜至含元后置礼品的一处,将最里放着的一个匣子取出,今上以白绢仔细的拭去其上微不可见的尘埃,打开时里搁有三尊竹雕。 那日她于锦官林翠案上的竹雕,他带走了,那便应是两尊。那么剩下的一尊又是出自谁手?她听他缓缓开口说“徐襄宜,朕自十岁起蹈习雕刻之法,此事惟有父亲明晰。是以朕见你奉上竹雕之?时,当真是想了好久你是为何意。” 徐襄宜和缓的笑了笑“没有何意,妾不擅丹青,书法不精,女工不良,通身上下的本事当真便如您所见。”他睨她说“是以那日后,朕寻了许让,询你的课绩,一提起你,许让竟那般气恼,后来朕才知,你课绩最末,受惩戒亦最多,但好在态度诚挚,肯受教领罚,且毫无怨言。”徐襄宜望着他,眼眸澄澈如初“所以簪桃日,陛下是在试探妾?”他握她的手,搀她至软榻上坐“算是试探,亦是考验。朕欲窥探,你是如何一个人。虽只有父亲晓朕蹈习竹雕,但如宫娥女官无意得知亦是可能的,朕那时一直以为你所奉之礼用心不良,是以后来…待你如此。” 说起这个,他不禁垂首不看她,她紧攥了攥他的手。“陛下,妾能明白您,更能体谅您,您那样待妾,妾亦从未怨怪过您。”今上望她,续说“可后来,朕真切所感,你是真的很畏惧,从侍驾至进幸,从头至尾,朕没有窥见一毫的谋取之意。” 她摇了摇首“妾于您从无谋取之意。” 他哂道“徐襄宜,朕盼旁人毫无谋取之意,却盼你能生一丝谋取之心。你小产时,你父亲过世时,如你真与我讨什么,我会倾尽毕生之力为你得来。可你偏是什么亦不求,什么亦不讨,那时我才松动所念,有感自己谬的太深。” 她起身为他燃上松梨姣兰香,重坐回他的身侧说“其实那时,妾不怨怼,却深感疑惑。妾不知陛下是否对待嫔御章法类似,皆是如斯严苛,直至妾有日窥见您与郑氏吴氏和颜悦色的说话,妾才觉自己想错了,您与那样体面利落之人相与之时,必是修好和睦的。”她见他垂眸静思不语,说“妾确是粗鄙蠢笨之人,侍驾不敢勤于言语,进幸不敢举止失寸,您不喜妾,亦是应当的。”她总是这样温和的开解他,让他一颗内疚惭愧的心,一点点的重归如初。他倏忽抬眸望她,说“徐襄宜,其实论进幸,那时我是最喜你的。” 她抬眼,讶异的说“啊?”侧首时呢喃“妾还以为您会更喜欢周姐姐呢。”他的手抚于她匀净的面颊上说“周铃着实于言辞上略胜你一筹,但论进幸,她亦与旁人毫无二致。”她又小声说“那您还召她那么多次。”他抬起她的下颚“徐襄宜,朕虽召她,却未必幸她啊。”她满面惊异,一看便是不明实情,“那…那她…”他回说“你所视见的恩宠优渥,不过是假象而已,朕彼时想令你恼一恼,你却偃旗息鼓,一不做二不休了。”徐襄宜闻言怔了一怔“这…教习曾说,您不喜嫔御呈物拜谒,妾是依照您的喜好所行啊。” 他偏眼觑她“徐襄宜,万事皆有例外。”她闻声凑到他近前询说“那…那陛下与周姐姐有过几次啊?”他垂眸仿佛静思回想,回说“两…两三…”未说完便已见她毫无掩饰的笑意,他心知她戏耍于他,欺身压倒她说“徐襄宜,你放肆。”她咯咯的笑,还续说“妾不知您是那样节制之人,能如柳下惠般坐怀不乱。” 他不计较她的戏耍,缓缓搀她直起身后,问“徐襄宜,我问你一事,请你据实以告。”她望着他,郑重其事的点了点首。他询“你读过书?”徐襄宜不想答,但在他诚挚灼灼的目光下不得不说“是。”他闻言说“你倒坦诚。朕亦询过余氏与林氏,她二人却隐约其词。”她回说“妾自幼承训,亦知女子无才便是德。有这七字相压,读亦言未读,知亦言不知则然。”他有些心疼,说“徐襄宜,今后你要读书,亦可随心而读,不必桎梏于这七字之中。如那样,会埋没了你。”她颔首欣然以应。 他复问“你曾以渊清玉絜、闳识孤怀八字评量于我?”她闻言一战栗,却迅捷回说“是。”他询“为何以八字评量于我?毕竟那时我待你…实在不算好。”徐襄宜颔首说“您是怎样的人,与您待妾如何无干,知人论世,本便是要从心而论,其实以妾拙见,再嘉的词汇,亦衬不了您。” 他莞尔道“徐襄宜,如你进幸后,我赐你一碗避子汤,你会怨恨我吗?” 她抬眼望他,见他此刻毫无玩笑模样,说“陛下想闻实情,妾据实相告,妾不会怨怼,但可能会伤怀。”他接言“愿闻其详。”她将双手交叠置于膝上,捋平袖上方才压出的褶皱“妾起初因母之故不愿承幸生子,小产后妾曾与嫔御所思为同,念及恩宠无常莫定,不知何时来,何时去,但子嗣却是定数,但今朝妾却想通明了,子嗣为两人之子,并非一人之子,您欲谁产子,是您的意,无论嫔御多么希冀,皆必须遵从稚子之父的意思,否则,待生产过后,稚子不受父所喜,比不曾拥有更缺憾。” 他颔首会意“周铃因此痛斥朕漠然无心,朕那时真的在想,朕是不是行错了…”徐襄宜骤然一惊“陛下您…”他兀自起身斟了茶,递了一盏予她“不光是她,除却你,其余嫔御,皆有此恩赏。”她颦蹙,起身行于面前“为何?”他握她的手“朕只是从心而行,那时本欲吩咐许让给你送一碗的,但无论怎么…我都说不出。”她闻言揽住他“这些…妾皆不知。”他顺势揽她说“徐襄宜,这些你无需知晓。” 她抬首望着他“那妾需要知晓什么?” 他倏忽笑了笑说“你只需知晓,你是我的…”他终究没有说出那三字,然他与她,已然心照不宣。 域和三年除夕,帝后同临紫银台受百官朝贺。 百官朝贺之后,帝后同于月下许愿。须臾徐襄宜睁开眼,见今上正望着自己,询说“怎么了?”今上问“徐襄宜,你发了何愿?” 她笑了笑“陛下,发愿说出来,就不灵光了。”今上稍显愠意“你的愿,连我都不可闻吗?” 她蹭了蹭他的长袖说“好啦,妾告诉您。”顿了顿方说“山河无恙,海晏河清。”他反观自身求团圆和满之愿,只觉自己胸襟还不及她宽广,有些恼怒的应了“你怎么不求些旁的…” 她以臂轻碰了碰他,他退开一步,她复去扯他的袖,他又避让。最后她无法,只得握他的手说“陛下是守山河之人,山河无恙,海晏河清,陛下自然亦会安虞欢欣。”他望着她,她一如往常澄澈的双目中,带着温吞与柔情。又闻她轻快的开口说“陛下,有些话您说不出,那妾来说。”他心明其意,却仍于言辞上不肯退让“朕说不出什么了?” 她松开他的手,双手交叠,正色敛衽道“邵流琤,我心悦你。” 他觉心里一阵接一阵的涌来暖意,却侧首过去答说“我知道。” 她仰首望他,双臂环上他的颈项,声音温软“陛下,就不打算和妾说些什么吗?” 他揽上她的背脊,不去看她,耳廓却红了一圈“徐襄宜,你是我的心头之好,我的…心上人。” 她迅捷接话,有些调笑意味“我知道呀。” 他闻言即推开她,指她说“你…你,你又…” 她闻言毫无愧色“妾又怎么啦?” 他只得再吃这一亏说“徐襄宜,你日后再戏弄我,我便…”那些话语,他究竟是再亦说不出来。赫斯之威亦好,万乘之势亦好,在她面前,他只是那个迟缓温和的邵流琤。 许久后,她于紫银台上观星。除夕夜热闹非凡,此刻于含元亦有宫宴,可他与她,都更偏爱这一片寂静中的点点星子。许久后,他自后揽住她的腰“徐襄宜,今后你可以唤我流琤,亦惟独你可以唤我流琤。” 她之于这份特许并无太大的欢欣,只说“那么流琤,我要恭贺你啦。”他有些疑惑,问“喜从何来?” 她握他的手覆于自己的小腹之上“你又要做父亲啦。” 他且惊且喜,她因初次生产后身子孱弱,服了大概三四月的药性温和的避子汤药。直至一月前方才停药。 帝后下紫银台时,今上小心翼翼的扶着坤极,一壁令她慢行一壁说“徐襄宜,还好你聘了我,否则你这样能生,不知哪家能容下你。” 坤极笑了笑说“是呀,聘与流琤,是襄宜至幸。” 那是她至幸。 却亦是他至幸。 感情之中,有与那时不符的男女平等。真心相对,并无万乘与嫔御。而只有邵源琮和徐襄宜。 此后的每个除夕,今上均会携坤极与其子至紫银台观星,只是稚子越来越多,他两人难以看顾。 除夕是团圆之日,而邵源琮与徐襄宜,那日之愿也终得以实现。 山河无恙,海晏河清,团圆和满。 然岁月静好,现世安稳,亦便如斯。 这场彼此的拯救,终于落幕。然而他们彼此的拳拳至意,却永不落幕,因为爱,可延续千年、万年。 (完结) 第93章 襄宜篇小解 写到这里,就要和襄宜篇说再见啦,以后可能还会有番外,觉得值得的糖和片段,会适当的加入。 说起徐襄宜,可能她并不是大家喜欢的模样,作为女主,她有点怯懦胆小,一开始对于欺辱,她不能适时的反击,而对于欺辱之人,她没有锱铢必较,而是选择谅解。 徐襄宜与邵源琮,是两个世界的人,她意外的走入了他的世界,最终成为了他的全世界。 从小被当成帝王培育的邵源琮,杀伐果断,威严阴鸷。他适合坐万乘之位,却不适合做嫔御们的夫君。除却徐襄宜,无人给予他男女的情谊,贤妃给予他敬畏,周铃、林茹玉等给予他的,更多的一种崇敬。可惟有徐襄宜道出那句“可徐襄宜不怕流琤”时,他才彻底的被勘破心事,明白真正的心意所在。 他的心动,于竹雕上呈,于灼灼其华的第一朵桃花,于多少个与她相处的瞬间。他一直保持着审视的姿态去对待她,他一直以最腌臜的心思去揣测她,从上献开始,她已开始走进他心里。他想知道她的一切,想探索她上献竹雕的原因,他想勘破她最真实的心意。最后却发现,她不过是个简单纯粹的人。她的聪颖机敏,仅仅用来自保而从未用来谋取。譬如她于暗香疏影蓄意课绩最末,蓄意受罚遭惩,以致他过问许让时,许让一提起她都会皱眉。 他以为她会从头至尾的怯懦,但却意外的发现她的孤勇。 簪桃日上,他以许让相试,如她真的对许让的严厉心存怨怼,顺水推舟的让许让受惩,他亦不会觉得她心狠。毕竟在他的世界里,欠债还钱,杀人偿命是常理。可她让他意外了,她说“不该惩。”侍驾之时,他问“是不是许让没教好的时候”,她又说“不是,是妾太愚钝。”所以徐襄宜真的怯懦吗?这个问题,终究无法用是或不是回应。 第二次的感情进展在徐襄宜小产之际,她原本是不希图子嗣之人,又曾于暗香疏影说出“我惧怕侍驾,更惧怕进幸。”亦说出“我惧怕有孕。”然而却被命运之神一次又一次的眷顾。希冀子嗣如余升、周铃,最终落空,从未希冀如徐襄宜,子孙满堂。小产那一次,让她逐渐打开了内心,让她认识到,威势严苛如他,亦有脆弱的一面。当他说出“襄宜,你有孩子了,但这个孩子我们保不住了。”当他细心的用手覆上她的眼睛,不让她目睹孩子的离世之时,他不是她的陛下,他只是她孩子的父亲,她的夫君。她因为他失子,他深感内疚,日日长跪。他希望以这样的方式,稍稍弥补她所受的苦楚。 他所能给的,是金银,是名分,却非她所求。当他问出“你欲晋何位?”时,他已想好了她的回答。谦逊之答“由陛下做主。”稍逊之如“妾欲晋何位。” 可无论她说出什么,他想,为了这个离世的子嗣,他都会答允。可她却再次让他意外,她说“我有才人位足矣。”并试探性的提出,要以一个条件作为不晋位的交换。他很好奇她的条件,毕竟他总是觉得,她之于世间万物皆很寡淡,他看不出她所喜。可她却说“陛下不要再长跪了好不好?”还蹲下身来,要替他揉膝盖。 再严厉威严之人,亦总会沦陷于温柔乡。能化解他苦痛的不是这些金银的补偿,而是她的宽容谅解。她失子后的坦然自若,迅速恢复正常生活,让他宽慰,却也让他心惊。他甚至怀疑,她是否并不在意是否有子,还是说她并不想留他的孩子,但他因怕伤她的心终究没有问出,这个疑窦的存留,也为后期周铃说襄宜不想进幸,他愠怒闯入锦官林翠埋下伏笔。 他之于子嗣延续,并不看重。毕竟泱泱大国,即使他没有子嗣,亦有很多邵氏的宗亲子嗣,他是惜才之人,比起血缘,他更在意此人究竟可不可用。 他在小产后,依旧未看清自己的心意。他明白,徐襄宜之于他,与余升等不同,却从来想不明白有什么不同。直到余升那日用了小伎俩,意图讨他的雨露恩典。然而他看着面前跟了七年的女人,却无比陌生。他只知余升是个贤良端方的人,能够让他无后顾之忧。他给予余升名分,给予她宫权,却从来不知,余升最想求的是子嗣。他于女眷的敦伦之好上,从无挑剔。进幸之事,女眷一向柔顺恭和,便是周铃平日直率大胆,亦不敢于此事上造次。女眷上强忍苦痛没有取悦他,反而令他觉得虚假,反而徐襄宜的真实坦然取悦了他,他第一次于床笫之事上心疼一个女人,是于他深吻徐襄宜,徐襄宜的第一次。 当徐襄宜说出“让妾与陛下共苦”,并主动褪衣进幸之时,当他推开余升,并说出“你休想”三字之时,他的心意已经很明白。他心底里,已经有了一个人,只是他囿于身份,怯于承认。他俯身上去那一刹那,他拥着伤痕累累的她落泪的那一瞬,或许他才终于明白,他已对她动心。 他一直以为,她别无所长,只是性子温顺宽谅,为他喜极。后来却发现了徐襄宜的长处。她擅庖厨,亲手所制的糕饼,他从不浪费的全部食下。她读过书,曾以“渊清玉絜、闳识孤怀”八个字评他,她很少于他面前夸赞他,记忆里唯一一次是她夸他字好看。他一直以为,他罚过她,更亲手打过她,她一定心存怨怼,但她却没有。 人前人后,一套章法,人前人后,一副面孔。 追其后事,是徐襄宜第二次有孕。她于承幸上恰如他所言的“滴水不漏”。两次承幸,皆一发而中。她有孕后是欢喜的,这让他先前的怀疑暂时消弭,她对孩子的爱护,更让他心旌摇曳。直到她频有小产迹象那一次,如非及时发现,他险些要害死亲子。为此他赐死余升、谪迁周铃。但她却再一次安慰他,说这不是他的错,是用心歹毒人的错。这样的温柔乡,心坚如他,亦不得不沦陷。 最后一次龃龉,出于周铃之口,当周铃轻易的说出徐襄宜以前的心思,他气恼万分。也正因为他发觉于她的聪颖,才会觉得她“和光同尘、知白守黑”,于暗香疏影时是刻意如此。 其实徐襄宜并不怕邵源琮,她惧怕的只是至高无上的万乘之位。她没有否认他所问,可他却无法控制的气恼愠怒。所谓关心则乱,此刻的他已不是那个理智的帝王,而只是一个心感妻子不喜自己的丈夫。所以他怒了,他不顾她的身孕,重新启用了刻薄的言辞,但最终那一句“徐襄宜不惧流琤”,却彻底点醒了他。当他的字被她于这种情状下唤出,他才明白,流铮与万乘,不是一体同存。她与嫔御们一样敬畏着他万乘的身份,却亦以徐襄宜的身份给予流琤温暖与柔情。但他却一直不曾看破,那一刻他以为他入了她的局,被她营造的温柔乡所欺骗。 所以当他彻底醒悟,她却已有些死心。当她表达“随您怎么想”的意思时,他心如刀绞,宽谅如她,却不能承受他一次又一次的伤害。这是徐襄宜第一次抗拒他,他的恩典,他的赠予,与他的一切。后来他生辰之时,她请他去锦官林翠,他以为她想与他修好,可她却漠然疏离的说“愉妃谨以此物恭贺万乘千秋。”那是他所熟悉的,多少个没有她的日夜,他曾将她亲手所雕的竹像放于掌中赏看,爱不释手。而如今,她却说他们错了,从开始就错了,她以为他摔碎了她的竹雕,一如如今无法破镜重圆的感情。 可她不知道,此刻的他,心中存了千般难熬,万般情思。他想和她道歉,但终究拉不下面子,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徐襄宜难产,是他们的契机。徐襄宜为他一声不吭,他亦为她静坐一夜,滴水未进。徐襄宜孕中忧思疼痛一夜,早产难产,她终于经历了她母亲的苦痛,亦已准备好为孩子牺牲自己。可他却说“尽力保愉贵妃。”那一刻,她已经原谅他了。她跟他说“再让我试试。” 终于生下了他的孩子,本以为今后会顺遂无忧,但两个龙胎,再次碰触了忌讳。她求他,不要杀她的孩子,即使她不说,他又怎么会杀了她宁肯舍命亦要生下的孩子。 可终究他是眷顾朝堂的人,朝堂言官的上谏他可不理一时,但终不能不理一世。当她对他说出,如若你不想行杀伐,我来行的时候,他觉得那一纸罪己诏即使会留下耽于女色的骂名,亦值当了。天下人皆有慈父慈母之心与孝子之心,两个襁褓中的稚子,如能教导得益,又为何不能兄友弟恭呢?有些事情细想来并无道理,所谓不祥之诏,究竟是实在的存在,还是人们对于自身过错的归咎与推诿,尤不可知。 写到最后,再谈起每个人物来,结局未必美满,甚至都有一点点的悲剧色彩。 譬如身为帝王的邵源琮,手握生杀予夺的大权,二十二年却极为孤寂,嫔御们敬畏,朝臣们惧怕,二十二年他从未动情,亦不懂何为爱,杀伐果断,午夜梦回时那些血腥与屠戮,会不会成为他的梦魇? 譬如最终得寻所爱的徐襄宜,终究与邵源琮携手共度,但她童年时代尝过的苦楚,入宫以后所受的欺辱,都是邵源琮无法补偿的,由于自小受辱,她与世界间始终存着一层隔膜,她以疏离胆怯的姿态面对着世间,却亦在身边人的锱铢必较中学会了宽容谅解,她生于淤泥,却长为菡萏。她如林翠,无论处于何地,都不懈生长,终究茂密成林。 譬如一世求子,最终愧对陛下,愧对自己的余升。她曾隔岸观火,坐收渔利,从不亲手沾染因果。可于她降位后,当徐襄宜渐有恩宠优渥之势,她联合徐润宜,妄图离间邵源琮与徐襄宜。但她们两人的感情经住了这次考验,后徐润宜终出宫得以圆满嫁人,余升却再不是那个贤良端方的余升。她的枕边人若即若离,她这一世想抓住的权位亦成空,最终含恨被赐死。愿她来世,贤良淑德,为人正室,安稳一生。 譬如周铃,曾经说出“仰不愧于天,俯不祚于人”的周铃,曾经令许让引以为傲,视之为众家人子之首的周铃,曾经占据恩宠半壁的周铃,最终仅以仆娥之身往昌河行宫侍奉太妃。周铃是直率坦然之人,却终究受余升之言与其共谋陷害徐襄宜之子,虽为被赐死,但之于她最大的惩罚,是愧疚一生。 譬如林茹玉,曾经沉稳端庄如贤妃的人,曾经是邵源琮有兴致的嫔御,却终究一辈子活成了别人的模样。最可悲莫若不知自己是谁,最可笑莫若一举一动皆仿效他人。当最后她主动请命往行宫去,说要找回自己时,当徐襄宜告诉她,她愿意恕她,并会记得林茹玉与余升非一人时,林茹玉的一生终有其价值,即使仿效,亦是自我。即使失去了自我,只要及时回头,便不会至老至死时后悔莫及。 譬如吴芬,成也贤妃,败也贤妃。她能为嫔御乃贤妃举荐,最后受杖而亡亦是听命于贤妃所致。吴芬无才无智,恩宠稀薄,仅凭依附她人而上位,甚至有时略显自傲自大,是以有此结局并不令人意外,反而有些罪有应得。 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每一个都活于自己的禁锢之中,不能随心所欲。人皆有难处,一世望人理解宽谅,人皆有懦弱,亦皆有勇敢。 相信每一个好女孩儿都会有徐襄宜的一面,但希望你们遇到自己的流琤,成为更好的徐襄宜,拥有更美满灿烂的人生。 相信每一个男孩子都有流琤的果决,亦有流琤的温柔。希望你们遇到自己的襄宜,成为更好的流琤,不孤单,不寂寞。 襄宜、流琤,祝你们幸福。余下的日子很长,襄宜,别怕。流琤,别恼。 第94章 累上流云借月章1 晏和初年。 东宫邵敬孜践祚,因其生母过世,且前无坤极,是以邵敬孜遵前朝之旧例,遣送众嫔御今太妃往昌河行宫安养。并册潜邸旧人侧妃胡氏为谨妃,册侧妃阮氏为悦昭仪,册潜邸良娣袁氏为婕妤,宝林公仪氏为美人,另册一位潜邸无阶侍奉姜氏为琼章。 令众人唏嘘的是,本以谨妃胡氏其父今为中书令,万乘之意已然明晓欲立胡氏为坤极,然则不过从一品妃位,万乘之意,愈发难测,有人言,是为他的竹马青梅,今悦昭仪阮氏。阮氏名阮忱,但比起她的名讳,今上更多的是唤她的小字意桐。两人同于宫掖中字养,阮氏因父于前头万乘那里落罪,虽有安养供奉,但到底留了罪臣之女的名声,虽后赐入万乘府邸为女眷,可到底是今上费了难于上青天的力才先求了良娣的封敕,且于他父病重时,泰半政事交予他料理时,阮氏才晋了侧妃。 还有一样,便是这阮氏不仅出身不良,且还女德不修。她于潜邸时虽无名分,但凭着今上对她的看重与爱护,亦上过胡氏的门斥责她“处事不公”,亦上过袁氏的门,言她“借子邀恩”,后来未过半月,袁氏的孩子便无缘故的没了,那次小产,虽毫无证物,但人人都以为,是阮氏谋取了袁氏之子。今上的府邸后甚至被指摘“内帷不修”,然他从未因此怪罪过阮忱,宽谅体贴至极。 是日。阮忱正于纪和秋染抄录经书,只见今上摒退宫娥入内,先告众人噤声,又静悄悄的行至阮忱身侧。却不料阮忱抬首望他说“您怎么才来啊。”他却不以为意,于她身侧随意一坐“事忙。”复睨了睨她“抄经啊?”言毕阮忱有些恼的回说“是谨妃罚的。”今上“哦”了一声“什么过错?”阮忱蹙了蹙眉“我昨儿见她,不曾见礼,她欲遣人教我规矩,人被我责了。” 今上笑了笑“她让你录经书,你便录吧,亦静静心。”阮忱闻言起身“什么意思,你亦觉着我错了?”今上见她如此,亦起了身“她是谨妃,你是昭仪,今后该尽的礼数还是要尽的。” 阮忱望了他半晌,答了声“知道了。” 便不再言语只坐回去抄经。今上等了半刻,见她真的不言语了,将她手里的玄霜一抽“别录了,看你录了这许久了。”翻了翻一摞宣纸“足够了。”阮忱却答“不足,谨妃吩咐了二十遍,妾不敢少!”她这话说的锋利,今上近日事杂疲惫,实在不愿在此事上再多言,便起身欲离“那你继续写吧。” 在他往外行时,她忽地三步并作两步拦下他,问“你当真欲立胡氏为坤极?” 今上未答,只说“你从哪儿听来的?这样的话以后不许再说。”阮忱说罢连连却步“她父亲…你…你昏聩啊…”殿外的宫娥闻言伏了一地,今上睨着阮忱,不辨喜怒,半晌后问“昭仪此话,何意?”阮忱睨着他“你为了臣属服从立坤极,自己不觉得跌份吗?”今上怒极反笑“昭仪,你何时连内宫不准妄议朝政的令都忘了。” 阮忱直直迎上他的目光“悦昭仪不敢忘,但如阮忱皆如此了,您以后还能听见一句忠言吗?”今上望着她,许久后说“你要忠言逆耳?朕看你是因妒蒙心,失德太过了!”说罢他扯开阮忱扯住的袖子,扬长而去。 自小服侍阮忱的阿芜第一个入内,见阮忱无力伏于地上,忙遣了好几个宫娥将她搀起来。一边替她整理裙裾一边说“您别恼,您别恼。”阮忱不言,默然指了指案上的宣纸说“抄好了,给碧琼书海送去。”阿芜应下,便遣了人去。一刻钟后小宫娥丧了面回来说“阿芜姐姐,谨妃说,要昭仪亲自去呈。” 阿芜望了望内室,说“我去禀。”入内见阮忱正于寝殿里仰面躺着,阿芜素来知她,儿时她与今上多有龃龉,每次皆是今上先来行歉的,可到底如今是万乘之威了,她亦是嫔御了,这上下尊卑,是不是还要守一守啊?阿芜试探的唤了她一声,见一只手拉开了纱帘,问“怎么了?”阿芜回说“谨妃那里,让您去一趟。” 软榻边的茶盏应声落地,阿芜俯身跪的端正,阮忱怒道“她欺人太甚了!”阿芜扯她的裙摆说“您可别再使性子了,如今那人已成了万乘了,满宫的嫔御巴巴的等着,外头四方的贵女盼着能成嫔御呢,这一夕恩宠,多少人求,您怎么就…”她话未尽,却被阮忱的目光逼的不敢再开口。“你想说我不识好歹是吧?”阿芜拜倒“奴不敢。”阮忱贴着她坐下来“阿芜,我看他那样,我为他难过,亦为自己难过。陪我八年的哥哥,已然死了吗?” 阿芜抬首望她,满眼的不可置信“昭仪,万乘是极信谨妃的,有时候,甚至比起您,万乘都更信谨妃一分。纵使谨妃明里暗里欺凌你,可只要万乘不知道,她行了亦是未行。”阮忱垂下头,双臂环着膝“我明日去吧。” 是日晚,为嫔御册封的第一晚,帝召谨妃含元进幸。六宫的矛头,再次指向了阮忱,这位于潜邸时,几乎独占今上之人,竟然尚不比谨妃于今上心中的地位。 翌日,众嫔御于碧琼书海对谨妃行叩拜大礼。是日,阮忱来的极早,见袁潇于一侧候着,头抬也不敢抬,随居的公仪美人亦如她一般,那位姜琼章更是,南方安养献的美人,柔静的如同一捧水。见谨妃的宫娥迎出来说“请随我来。” 非坤极不可于含元留宿的规矩,高如胡氏亦要守,是以她昨夜过了子时便回了碧琼书海,之于昨夜,她甚至不敢回想。今上于施雨露上向来是个温存之人,待她态度亦温吞平和。她入潜邸三年,虽只得他两次雨露,但却从未像作夜一般疼痛过。今上甚至不让她发出半点声响,虽只有一次,却让她吃痛的泪流满面,不停的告诉自己,他是万乘,是丈夫,自己要服从于他,讨好承欢,都是作为嫔御的责任。但翌日,含元的一碗汤药却彻底寒了她的心,虽御前宫人恭敬的说那是补药,可她于潜邸时便已昭然于心,那是一碗避子药。于是她愈发的妒阮忱,因她知晓,袁氏那一子原是陛下酩酊大醉认错了人,口里喊着“阿意”,袁氏咬着唇耐着,为着不过是全了自己的脸面,否则如连他碰也不碰,又该多没脸。 思索间,她见阮忱已行入内,于两侧站定后,有女官喊“跪。”阮忱按常礼只需行一行屈膝礼,因今日初拜谒,她得需行叩拜之礼。谨妃胡冉见阮忱面色不变的跪了下去,叩首间毫无停留,甚至。口道吉词顺畅的很“妾恭请谨妃金安。”以是当女官望向她时,她才觉自己怔的太久,道一声“免”后,两侧嫔御方落座。此刻阮忱未坐,静立间毫无恭敬,却亦不失礼。她稍屈膝“谨妃前日之罚,妾亦领。今录二十遍《华严经》,请过目。”说罢阿芜上前,将宣纸呈上。胡冉睨了睨说“昭仪录字遒劲有力,起承转合可见笔力深厚,望今后能知礼谨慎。”阮忱点了点头,胡冉无法再为难,便示意她回座。 是日,含元殿。 晚膳过后,司寝局问今日今上去向。今上答“悦昭仪。”覃司寝面露为难,今上复问“怎么了?”覃享答说“回万乘,悦主子今日身不豫。”今上笑说“覃享,取起居录来。”覃享叩首下去,待宫娥取来他看过后,方哂“她哪里是身不豫。”撂了起居录“传姜氏吧。”覃司寝颤栗着退去使人去传话。姜氏是南诏进献之人,容色姣好,性情柔顺,于潜邸还未侍奉过他。 含元一连三日召姜氏,是日于谨妃处请安时,还是公仪美人开口说“她好福气啊。”阮忱彼时正啜茶,闻声呛了嗓子,紧着咳。谨妃睨她“昭仪这是怎么了?”阮忱漠然回说“妾无事。” 是日夜,含元仍召姜氏。此夜碧琼书海,谨妃良久未眠,只待其贴身宫娥回来禀说“奴已查明。”时,她方急问“有没有那一赏?”宫娥回说“第一日有,今后是不曾有的。”谨妃蹙了眉头说“阮氏至今无子,姜氏虽出身寒微,但若有子…”宫娥对此言置若罔闻“主子,您说昭仪那儿,万乘还眷顾她吗?”谨妃哂道“万乘的意,本宫不明的极。那么一个人,不端不正的,万乘究竟喜她什么,本宫都想了几年了。”宫娥悻悻的退了过去。 又过十日,这十日含元不再召嫔御侍奉,只偶尔白日召姜氏去侍驾,有时姜氏一待便是大半日。这日阮忱带宫娥往观荷不染去,道上被人于侧冲撞。这力使的很大,两边都“哎哟”一声,阿芜扶住了阮忱,但那人却被撞倒。阿芜厉声说“不长眼,还不给昭仪请罪!” 那人怯怯的“妾请昭仪安。都是妾的过错,请昭仪重惩。” 竟是姜遇。 第95章 累上流云借月章2 阿芜见阮忱不语,续说“琼章快起来。奴刚刚瞧的分明,是您的宫娥冲撞了昭仪,不是您。有错当罚,无错之人不应牵累。”说罢上前去搀她。姜遇与身边宫娥是一国人,两人有从小长大的情分,她哭求说“昭仪,您开开恩,妾来领您的罚,您怎么罚都可以,只求您别怪罪她。” 阮忱睨着她,见她柔弱带泪,甚是可怜。吩咐阿芜说“让宫正司沈敏带人来,竹杖四十,能受得住,今后还是你的奴,受不住,就厚葬。”那宫娥也哭起来,阮忱愈发看不下去,带了人走。 那宫娥终究没能熬的住,二十几杖过去便血肉模糊,断了气。姜琼章哭的肝肠寸断,自宫道哭到了碧琼书海。她这几日恩宠厚,谨妃不敢轻忽她,请她进来坐后问她话,她还不住的掉眼泪“谨妃,妾心里疼啊,那打小随着妾的人在妾眼前被责至死,昭仪她…好心狠啊。如此草菅人命,妾的错缘何要叫旁人担啊。”谨妃睨着她,叫宫娥去递绢子“琼章莫急,那昭仪是因着什么罚的?”她不停摇头,只哭不答。 谨妃拍案“太放肆了。原以为她已然收敛,却不知她如此待下,实在有失德行。陈诲,去传她来。”姜遇闻言起身“谨妃,悦昭仪,妾不敢见啊,妾这就告退了。”谨妃瞧她怕成这样,知道是今日死了宫娥令她畏惧,挥挥手,姜遇给她叩首后才告退了。 阮忱来时,依旧屈膝行了礼。谨妃怒气满怀,狠一拍案言“跪下。”阮忱毫无动作,只回问“为何跪?”谨妃只以为她不服,唤了殿中女官“昭仪连跪都不会,你们去教教她。”说罢有女官上前,阿芜上前去挡,亦被牵制住。有一女官于她膝间一踢,阮忱膝头一软便跪了下去。两个女官死死的拉扯她的双臂,让她磕了下去。其中一个说“说!悦昭仪给谨妃请罪了。”阮忱咬紧牙关不开口,那女官高高扬起手,阮忱斥说“你敢!”转眼望向谨妃“我好歹是万乘亲封的昭仪,你岂敢掴我!”下一刻只见谨妃亲自起身,借着宫娥牵制,一掌毫不留情的掴在她左颊上“她们不成,本宫是万乘亲封的谨妃,位在你上,你就要服本宫的教导!” 阮忱被这一掌掴的大惊了,半晌说不出话,她听阿芜哭喊告饶着,只觉此生未受过这样大的折辱。谨妃续说“昭仪,这今日陛下忙于军务,无暇顾及内宫,委屈你了。你既草菅人命,本宫命你在外头跪上两个时辰再谢恩回去。”阮忱望着她,将眸中泪水忍了回去。两个女官将她提起,推至碧琼书海的鹅卵石上去跪。阮忱感遭大辱,脸颊上仍旧痛着,却仍一言不发。其实御前与内宫是通着消息的,只是日前,谨妃撤换了御前的宫娥,并告诉她们,悦昭仪使万乘不愉,今后所有关于她的事,都不必禀告了。 三月的初春,寒风刺骨。午膳前刚下了雨,这时地面还是潮湿的。阮忱原本从前在宫里侍奉时,身子受过寒,次次犯女儿家的痛。这时分她正疼的厉害,跪在这里,是要了她的命。过了两个时辰,女官扯了她起来。见她面上泛着潮红,一阵阵的发冷汗,两人觉有些不妥,一个说“让她谢了恩就回去吧。” 说罢又推她跪下,磕头,女官代她说“谢谨妃恩典。”后,看了看阿芜说“喏,送你家昭仪回去吧。” 阿芜此刻才被放开,上前去扶阮忱。此刻阮忱殿里的宫娥亦来寻她,传了辇将人送去寝殿时,阮忱已烧的人事不省。阿芜让人去给含元传话,可隔了几个时辰今上亦无动静,其实并非今上对她无意,而是那御前的消息,未至今上的耳便被拦下了。太医皆不肯来,唯有几个司药侍奉着开药,阮忱烧的一阵阵冷,一阵阵热,小腹更是疼的不行,后阿芜亲自去了含元,两个御前宫娥将她拦下说“陛下忙于政事,不见人。”见她欲喊,直接找了宦官堵她的口,阿芜不甘被宦官所辱,又只好回去。 阮忱这一病,就是大半月了。待她恢复时像变了一个人,很少说话,总是坐于案前静思。宫娥们偶尔犯错,她也皆不计较了。是日她病愈往谨妃处请安,谨妃见她显然消瘦不少,那日受责的左颊也已恢复如初了,便没再为难她。昨日进幸的公仪美人来的迟些,入内时请安明显失了分寸“妾请谨妃安。”一句话说的断断续续,她特地望着公仪美人说“快起来,你昨日辛苦,迟些没什么。”每一个字,都是对着阮忱说的,但素来会挤兑人的阮忱,此刻毫无情绪。 含元殿,是日帝又召司寝,问“今日悦昭仪身安吗?”司寝自知何意,答说“昭仪已安。”今上哂“一月身不安,朕倒要问问她,是怎么个不安法。”司寝颇有惊惶的看了他一眼,又速而低下头去。今上没见到这一眼,自然命她下去传话。于含元进幸的嫔御,是有规矩的,要尽数衣物沐浴,着司寝局所制的亵衣亵裤与抱腹入内,过子时便要回宫。是以如今上怜惜,都不会让嫔御于含元进幸,而会亲临其殿,而至今六宫嫔御无一有此殊荣。是夜,当着藕荷色亵衣袴的她行至他面前时,他却觉得那么陌生。 她无声的下拜,每一个礼节,都行的无比恭顺,令他觉得在他面前的不是阮忱,而是谨妃。他攥她的腕,竟觉她瘦了许多,引她到软榻上坐,她亦不推拒,却只字不语。半晌后他搂着她的脊背将她放躺下说“阿意,你怎么了?” 这熟悉的称呼令她眼眶一红,阮忱强忍着泪水摇了摇头。他俯身上来解她的亵衣,替她解下后见她仍旧不动。他笑了笑“阿意?” 毕竟他日前不会替她解衣裳,如今已是极尽温存了。她落了泪说“今日我不想自己褪。”他闻言有些讶异,点了点头将她抱起来,亲手去解她的抱腹,她的身子微凉,头软软的轻伏于他的肩上。待他褪下后又说“还要我来吗?”她点点头阖上眼,主动抬起了腰身,他将她藕荷色的亵袴褪下,搁至一边。烛火明灭,他的手于她的膝上摩挲,问“你膝上怎么有伤?”她未曾睁眼,身子因有些凉意微微抖着,回说“前几日于殿中未站住,磕到了。”他继然轻抚,手一刮她的鼻尖“如今还有印记,当时该磕的多疼呀,你那么怕疼,以后小心一些,如不然,就让宫娥将软毯铺上。” 她点了点头,答他“好。”他自案边取出一个小瓶,因她惧疼,是以他特地命司药局制了润滑的药油,每次他均会为她涂抹。他方取了药油倒于手中,于她的肌肤缓缓的摩挲,便引起她一阵阵的战栗,此事毕后他俯身上去啜她的唇,他在这事上待她向来温存,从无急躁。今日她亦乖顺的很,虽无回应,但从未去推他。他于她如霜雪的颈上流连,于她的双陇上轻轻的触碰,约莫一刻钟,他探至身下,俯于她耳侧回话说“阿意,放松些,不然你会疼的。” 她本以为今晚如常,但心意致使身体的抗拒无法改变,她只得尽力缓了两口气,待他复纠缠半刻钟后,复探。依旧说“阿意,今日怎么了…”他的唇啜于她的耳垂“是我没能让你满意?”她的臂环上了他的背脊说“入吧。”他闻言摩挲她的脸颊说“阿意,别急。”她的手抹去他额上的薄汗“可我不想看你忍。”他闻言动容,继续吻她。直至又熬了一刻钟,他才抚她的脸颊说“你这样,是会疼的。”她阖上眼轻轻的应,他的手找到她的,十指相扣后他缓缓的入内,她痛的眼泪止不住,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他不肯,一直说“阿意,你别忍着呀。”她拼命的抑制住嗓子里的咿呀,不停的摇头。 两人折腾了许久,不知多晚,他终于酣畅淋漓,躺于她身侧,并小心的替她盖好被褥。她受疼痛煎熬,却又强迫自己清醒。此事毕后她说“明日陛下还召妾吗?”他闻言有些吃惊,转过身面对着她,笑说“这么直白?”她看着他“陛下,妾想要孩子了。”他将她搂在怀里,手在她的背脊上轻拍“阿意,别急,孩子总会有的。你身子不好,先养好身子,别的以后再提。” 她摇头“妾的身子很好。”他哂说“你于冬日里总要大病一场。还有,你这一个月一直身子不豫,是怎么回事?” 他终于问出了这句话。 阮忱答说“小病。前几日下雨,妾着了风寒,后来以为喝盏姜茶便会好,谁知却病了一场。”他的话不掩吃惊“你真的病了?”她不觉奇怪,点点头“是,小恙而已,喝了两副药,已然痊愈了。”这最后五字,是满满的恭敬疏离,已然痊愈了,代表着她对这句话的态度。作为嫔御,见驾时至少要身子安康,否则如致圣驾有恙,是大罪。 第96章 累上流云借月章3 他揽了揽她“阿意,你怎么跟我生分成这样了?我不是那个意思。”她靠紧了他,手与他交握“我知道。”快至子时,外间有宫娥的窸窣响动,她轻手轻脚的起了身,却被他拽住手。“你不好好歇息,要去哪里?”她望着他“快至子时了,妾要回宫啊。”他将她怀里的抱腹取出搁至矮案上“那些规矩你无需守。”言毕将人往自己怀里一带“你好好睡吧。”说罢他阖了眸,手圈于阮忱的脊背上。半晌后有宫娥轻启了门扉,阮忱因背对着她躺着,还是今上对那宫娥说“悦昭仪今日歇在含元,今后亦是。”那宫娥闻言一惊,立即又退了出去。她鸦睫稍动,并没有睁眼,只又往他怀里蹭了蹭。他笑笑说“阿意,起来盥洗吧。” 那是坤极进幸的规矩,如他临宫进幸亦是如此,子时过后会遣宫娥进来服侍。她闻言撑着榻坐起身来,将亵衣亵裤穿好,又去服侍他穿衣。他挡过她轻笑“你的规矩习的愈发好了,从来怎么不知道你这样有规矩,比谨妃还要谨慎。”这明明是一句打趣的话,然而说完却变了味道,阮忱静静的看了他半晌,抽了手出来。有宫娥入内为两人撤换床褥后,阮忱背对着他躺下。后感受他搂她“阿意,我说错话了,你不要生气好不好?”她蹙了蹙眉头,没有动。他的臂从她的腋下探过,手在她的小腹前交握“你这么爱恼,是伤身的。” 她不语,虽今夜着实疲倦,但她却一夜难眠。翌日他按例寅时一刻起身盥洗往早朝,她随之起身。他见她起身吩咐说“你继续睡吧。”她摇摇头,见宫娥呈上了襦裙,便自行更衣。他续说“你回宫去歇亦好,今日不必去谨妃那里了。”说罢便要吩咐中贵人去传话,她说“不必了。妾并不太乏累,谨妃那里,妾还是照常去吧。”他仍有讶异,说“你随心就好。”说罢他更衣毕,往含元去。 阮忱望着他的背影,久久未动。直到阿芜传了辇至含元来接她。扶住她向外走时阿芜说“您昨夜歇的不好吗?”阮忱说“明显吗?”阿芜说“远些是瞧不见的。”阮忱握了握她扶自己的手“无妨。我今儿寻时辰歇一歇。”说罢遣了辇去,她徒步至碧琼书海时,姜氏亦从另一条道上来,见她立即跪下叩首说“昭仪。”她轻轻颔首说“免礼。” 阿芜嫌恶的睨了她一眼,姜遇受此目光便垂下头去,悻悻的说“昭仪,前日之事,是妾…妾…”阮忱转首叫她身侧宫娥将她扶起“前日何事?”这一句话直问的姜遇又想跪下去,她诺诺的像要哭出来,阮忱笑笑说“琼章若是问心无愧,无需如此。” 她先踏入碧琼书海正殿时,谨妃略显吃惊。见她依旧行了屈膝礼,众嫔御依旧恭敬,谨妃说“昭仪,你昨夜留寝含元了?”阮忱闻言起了身,静立答道“是。”谨妃说“昭仪,这是坤极才有的殊荣,你不可有违规矩。即使陛下疼你,你亦…”她的话被人打断“谨妃的意思是,朕的诏令大不过规矩?” 众嫔御闻言纷纷起身,向他请安。他行至阮忱身侧时将她搀起说“谨妃,悦昭仪前几日膝盖上落了伤,该免的礼数皆免一免。”若非这句话语气平缓,谨妃怕是会起身给他谢罪了。她坐着答了一声“是”。阮忱望向姜遇,见她是一派恭顺柔静模样,兀自垂首暗笑。这人里里外外两套皮子,今上看不通透,女儿家早晚都能勘破。只闻今上续说“入了四月了,四月十三是你的生辰,如想办生辰礼,就办吧。”谨妃闻言很是欣喜,起身谢恩“谢万乘。”说完这些,众人自行散去。出殿时阮忱被他揽住,他说“你怎么了?我觉着你不大高兴呢,是为着谨妃生辰的事?” 她摇了摇头“没有,一个生辰礼,妾不在意。只是大病初愈,仍有些身虚体乏。”他颔首“那我送你回宫吧。”说罢引她上轿,她静默的上轿,头倚在轿的一角。听他开口说“阿意,我觉得你变了。”她闻声阖眼,一滴泪顺之流下“是吗…若是变了,陛下觉得是昔日的我好,还是如今的我好?”他拢住她的手“昔日你有什么话,都会对着我说,昔日,你我不会这样疏离。” 她复摇摇头“陛下也变了啊。”他望向她“我变了吗?”她勉力笑了笑“不,你没变,是我…”她的话没有说出口,却在心里盘旋了一遍又一遍。 或许他没有变,但已不是她的少年郎。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这一切,终究是谬了。 送她至寝殿时,他见到了她搁于案上的书,《孙子兵法》、《战国策》、《后汉书》,今上知晓,她曾经那样不喜欢这些书。他抚于书卷之上,好似看过这些书,他便能知晓她这一月以来的过往。“你如今…看这些书?”她倚在软榻上说“时而难眠,读一些有助眠之用。”他笑了笑应了一声“以后若是睡不着,叫我来陪你就是。” 她抬眼问“你会来吗?”他点头“当然。”她笑问“如含元有嫔御在呢?”这一句话噎的他无话可回,过了半晌他依着她坐下“阿意,你是不是不喜欢我召那些嫔御?”她直视他“如果我说是呢,你会如何?”他的手抚于她的手上“阿意,你是要我为你废黜内宫嫔御吗?”她的笑有些刺眼“我知道,你做不到。你的朝局安稳,你的天下一统,大过一切。更何况,我只是你众多嫔御中的一个,仅此而已。明年采选,还会有更多的嫔御。我再在意,你亦不会这样选择。” 这番话单刀直入,毫不留情。 他的心一阵阵的疼,他虽嫔御不多,但没有一个人敢在他面前说这样的话。他望着她“阿意,你还是从前的你。”说罢起身离去。 他走后她一刻钟一动不动,一滴泪落在撑榻的手背上“原来你从未懂过我。” 是日夜,他歇在她这里,却是和衣而眠。她明白他的心思,一言不发的守了他一整夜,于他晚间迷迷糊糊要水的时候倒了一盏清水给他喝,他喝下后抓她的手呢喃“阿意…”她心明这是呓语,挽他的手轻拍,是日他走的早,她虽心知他起身,却侧过身去。他替她盖好身上的被褥,方离去。 四月十三,是谨妃的生辰。谨妃如今春风得意,就连外命妇亦极为恭维。阮忱按例备了礼,特意命太医院院正和医女皆查验过,才送去了碧琼书海。然而宫掖里却传开了另一个好消息,琼章姜氏已有孕一月。阮忱闻言手里正端茶欲听过后,却将茶盏搁回了案上,望着盏中漾着的茶汤,久久不语。 翌日至谨妃处请安之时,姜遇亦得晋位为才人。初逢有孕之喜的面色红润,谨妃多关怀了她两句。说话间还时不时的瞥向阮忱。见她一言不发的垂首坐着,便会意的向姜氏一笑。姜氏见她如此,小心翼翼的垂下首去,手轻轻的覆于小腹之上。 六月十三,今岁的夏日并不燥热,清风知意,时而送爽。姜遇已有了三月的身孕,常用宽大的衣裙遮盖着,仍不显怀,却还是怯怯的。是日阮忱至观荷采莲之时,见姜遇迎着她走了过来,只是神色却大不同了。她向来柔弱恭顺,此刻的神色,却显然多了两分挑衅。 阮忱见她便欲离开,不料手腕却被她一把攥住,阮忱回首看她“怎么了?”姜遇笑说“您怎么一见妾就要走呀,不多与妾说两句话吗?”阮忱挑眉“我与你能说什么?”姜遇好似仔细的想了想“譬如说说,您那日犯女儿家的疼,却被罚跪在碧琼石海的鹅卵石上,是什么感觉?” 阮忱闻言亦不恼,让宫娥们皆退后,说“你做了嫔御当真是屈才,这般会扮,不是做那台上的戏子更能大显神通吗?”姜遇笑一笑“妾为嫔御,便行嫔御该行之责,妾位卑,仅凭一己之力无法与您比肩,但昭仪,您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你怨不得旁人,只能怨自己。”说罢就远退一步,阮忱眼看她要踩空,手于她腰腹上一揽,自己却受她一带,跌下阶去。 姜遇历此一劫,跌坐在地。远处的今上与谨妃见此情状,匆匆行过来。今上下阶去抱阮忱时,满手的血。她的额发间渗出血迹,看起来极为骇人。姜遇吓的浑身发抖,谨妃蹲下身来安抚她说“才人,你没事吧?”她惶急的去扯谨妃的袖子“怎么办?”今上循声看过来,谨妃迅而起身说“速去传太医,悦昭仪为救护才人受伤,姜才人孕中受惊皆需太医在侧。” 今上抱紧了阮忱说“救护?谨妃,你这双眼睛如是不辨黑白是非,就别留着了。”谨妃闻言跪了下去,待今上离去许久后,她方望着姜遇说“不中用的东西。” 第97章 满眼春风百事非1 阮忱被抱回寝殿时,平日侍奉她的太医已至。先向今上请安后,方为她看诊。今上遥立于纱帘之外,张栩抚过脉后,手皆是战栗的。此刻阮忱忽地睁开眼,向他摇头,未出声的唇形是明白的五个字“不要告诉他。”张栩闻言一凛,上前禀话时把握了恰好的分寸“万乘,昭仪虽有外伤,但所幸未伤及内里。微臣会开内服外敷的药,只要昭仪肯按时用药,是可痊愈的。”今上长出一口气“还好她无恙。”说罢上前掀开纱帘,握阮忱的手。并挥手示意张栩出去开药。张栩长叹一声,走了出去。 阮忱再清醒过来,已是三日后了。张栩伏跪于她的软榻边,她隔着一道纱帘,却能感受到他的畏惧。“张太医,你我两家乃是世交,如今,多谢你。”张栩叹息“便是如此,微臣才深感内疚,其实您可以…”她打断说“不了。”张栩说“微臣医术不精,但还有侍奉陛下的御医,天下之大,并非没有神医悬壶。”她轻轻摇了摇头,倚在软榻说“张叔父,母亲教导过我,人行于世,不能苟且。” 张太医抬起头来,望着她。她颔首说“让我做完我想做的,我便无憾了。我自小有此弱症,早前于宫里侍奉的那些年,病痛已然累积,如今我知道,是渐有积重难返之势了。”张栩大感讶异“你…你知道?”阮忱点头“久病成良医。前一阵子我病重,那阵子我知道叔父很想至此为我医治,但囿于胡家之势,为保一家平宁才未前来。但您的心意,我皆是领受的。”张栩垂首“一个月前那场大病,已经伤及你的根本。你现在得需静养,如果你还想…”阮忱阖眸“叔父,我已不想了。”张栩长叹“你如今…是要弃自己吗?”阮忱笑了笑“那些天,我不晓自己凭着怎样的硬气撑过来的,但若再来一次,我不知我还能不能有那样的孤勇。” 张栩抬首说“孩子,人一世,不止有情分,还有很多很多同样重要的东西。你虽痛失双亲,但你…不该弃了自己。” 阮忱掀开纱帘,惨白的面色上是满是毅然决然“有一事,我要劳叔父去办。” 张栩说“你说,我一定办到。” 阮忱示意张栩落座,后说“叔父,于我逝后,告诉他我这些年尝受过的一切痛楚,与谨妃有关的,尤要加重力道上禀。”张栩问“谨妃伤你至深,我明白。”阮忱摇头“不,我如此并非是私怨,而是谨妃于他有谋取之意,用心不良,我不想…让这样一个人做哥哥的妻子,我想要他娶一个衬得上他的人做妻子…”张栩说“还有别的事吗?”阮忱的手握成拳“我还需一个月,这一个月,您要帮我撑住。”张栩说“您的心悸之症,只要不遇大喜悲,皆是可以压制住的。您的寒症,尚可用药压制。但您亦要按时服药才是。” 阮忱心明他是何意,点了点头“我尽力。这些年服药伤了胃,愈发喝不下去。届时,还望您将药调的平缓一些。”张栩应下,出去了。阿芜入内时,阮忱已恢复了平日神色,阿芜惊喜道“您醒了!”阮忱扶她的手下了软榻说“是啊,今日精神好,想出去走走。”阿芜为她换上襦裙后,小心的扶着她向外行,恰巧遇上了入内的今上,阮忱稍欠身今上便扶住她,说“你好些了?”阮忱应声“是。”今上便握她的手说“我陪你走走?”阮忱没有推拒,随之而行。盛夏的菡萏开的极好,为着她喜欢菡萏,今上命人于她宫里移植了不少。阮忱看着菡萏说“哥哥,如果有一日,我离开你了,你会如何?” 他斥说“不许说这样的胡话。”她倚靠于他怀里,两人落座于庭间梨树之下,半晌她说“总有一日,我们终会分开的,到时,哥哥不要为我伤怀,花开花落终有时。”今上搂住她说“阿意,张太医说你只要好好服药,是能痊愈的,你不要多忧思。”她的手环上他的腰,他见状将她抱的更紧。 两日后,姜氏骤然小产。对外宣说是那日惊悸过度,阮忱闻言静默,低声吩咐了阿芜两句话,阿芜闻言稍感怪异,但还是领命出去了。第二日她接到了擢升的旨意,与谨妃平了位,改封为宜妃。至碧琼书海时,谨妃起身与她互见平礼,但因谨妃掌权,尤还端坐于上位。阮忱看着此刻的她,只觉惋惜。人一生譬如朝露蜉蝣,一晌贪欢,如最终拥有的尽是浮华与金玉这些虚妄之物,以她之见,甚为可悲。但人本各有所求,纸醉金迷乃昙花一现,烈火烹油明知是厝火积薪,亦有极多人愿意飞蛾扑火。有些事,有些人弃如敝屣,有些人却求之不得。 阮忱于父亲获罪后,四岁成了罪臣女,未遇见今上的那四年,做为卑下的活计,曲颜讨好过人,曾受过不堪入耳的折辱之语,曾挨过非常人能受的刑罚,母亲亦于她七岁那一年撒手人寰,她以今上为阴霾的中的一道亮,而在世间重归黑暗之际,心灰意冷。有意无意,不于言语,而观内心。在意与否,不看言语,而观行止。他或许的确在意,只是帝王更在意的,是朝局天下,是海晏河清,那句话如何讲来着? 江山情重美人轻。 她已为他破茧成蝶,再无法回头。她曾经企望能替他留下一点血脉,然而张栩的“难于上青天”五字却令这点希冀化为乌有。 复过两日,阿芜归来时,将一字条置入阮忱手中。阮忱一字一字读过,说“是时辰了,该去碧琼书海了。”复又耳语阿芜几句,阿芜复领命出去了。于宫道上,阮忱遇袁婕妤,见袁氏退至一侧给她行礼,亲自扶起她后说“昔日之事,是我对不住你,你放心,我会偿你的。”袁氏一直摇头,后她欲离时袁氏唤住她说“阮姐姐,我有几句话想同你说。”阮忱顾首,她的话于她有些意料之外。阮忱随她至迟镜亭荒僻无人处,袁氏开口说“阮姐姐,当年我小产,是因谨妃,而非你之故。” 阮忱吃惊“你…”袁氏抬起头说“可胡氏如今手掌六宫权位,父亲又是新贵臣属,我开罪不起,如论怨,我比姐姐更怨。若论恨,她夺我子,我当真有活剐她之心。”阮忱睹了她半晌“若有一日,胡家倾覆,你可愿将此事实情道出?彼时无需你剐她,国法昭昭,自会给你一个交代。”袁氏仰头问“阮姐姐有何良策吗?”阮忱抚她手说“你不要妄动,我来做,你只需看。”说罢她便迅而离去。 至碧琼书海时,谨妃有些吃惊。见她来先是互见了平礼,后阮忱说“请谨妃摒退众人。”谨妃闻言问“这是何意?”阮忱笑说“谨妃在畏惧吗?”谨妃闻言,挥手命宫娥退去。阮忱上前,开门见山“姜遇不曾有孕吧?”谨妃闻言双肩一颤“你胡诌什么?”阮忱看着她“你要用姜氏诬栽我,却不该用假孕的法子,我知晓,她仅有一夜未曾受赐避子汤,而你,无一例外的受赐避子汤。我还知晓,你求子心切,每次饮过,皆要催吐。然而你积寒已重,如今已无法有孕了。”谨妃闻言,步步紧行“你如何知晓?你…你查…”阮忱不以为意,只平缓的续说“太医院并非是铜墙铁壁,你以银钱金贵之物收买,我亦能。”谨妃闻言讽说“你知晓又如何?你大可以去禀给万乘,但阮忱,万乘会信你吗?” 阮忱一时不语,只是窥见了门外身影后续说“你究竟为何如此?我曾对你不敬不假,但我从来不曾暗中谋取你什么!”谨妃失笑“阮忱,你于潜邸,于宫掖皆是一般蠢笨,你事事昭然于□□下,真心实意的待万乘,最终却落的万乘失心。姜遇从未于万乘有意,却得万乘实意恩宠。阮忱,人皆是如此,得之而搁,失之而谋,你如要他回心转意,惟有让他失去你。”此刻阮忱骤然心痛,她强忍不适问“袁氏小产,是你所为?”谨妃闻言嘲道“只可惜,你与你一般蠢笨,怨怼错了人。你这些年平白添的罪名不少,当真是劳碌你了。” 阮忱闻言连连点头“你将你无子之事归咎于我,可这与我究竟有何干系?你令人于我汤药中置入物什,你令人传散我的不良之言,胡冉,你瞧瞧你自己,你还配为人吗!”谨妃上前,仔细的端详她的脸颊,以手轻轻的摩挲两下“阮忱,你这里还疼吗?”阮忱一把挡开她,斥说“你不配碰我,如今,你该对你之所行所为,作出偿还了。”说罢阮忱行至殿门处,亲自启开了门扉。立于门扉之外的今上,面色里强压着愠怒。 信了三年的女人,使心作幸。 喜了三年的女人,受尽屈辱。 第98章 满眼春风百事非2 谨妃见他步步行近,惶然的跪了下去说“陛下…妾…”,此刻再多的辩解,都失去了意义。今上亲耳所闻的认罪,胜于一切诡辩。今上行至谨妃身侧,挑起她的下颚只问了一句话“你于阿意汤药里下了什么?”谨妃闻言,反哂说“您还不知晓吧,您的阿意有心悸症候,妾只是让她夜夜难眠而已。”今上转望阮忱“她说的…是真的?” 阮忱不语,然而长久的沉默,是最好的回应。他攥住她的手腕,携她出了碧琼书海。待出殿后,他漠然吩咐碧琼书海封宫,于殿外驻足问她“你为何不早说?”说罢将她揽住上了轿,吩咐中贵人说“去传四位侍御医来。”四位侍御医,专为看护帝王所设,是我朝医术的顶峰。他二人至含元时,四位侍御医已于寝殿等候,待宫娥取下纱钩为她放下纱帘,四位御医接连看诊后,皆稽首拜下说“陛下,微臣无能。”这一句话,他锥心刺骨,她淡漠无应。 他闻声迅捷的掀起纱帘,御医与宫娥如数退却后,他说“张栩…为你医的病…他禀给我…”她的手轻抚上他的“那只是我想说给你听的。”他红了眼眶,急说“阿意,你不可如此…我要我如何?你要我眼睁睁…”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两人皆心照不宣。 他想说,你要我眼睁睁看着你死吗? 何其悲凉,又何其残忍。 张栩来时,见阮忱伏于软榻上,上前来施过上下的礼数后说“陛下知晓了。” 阮忱不语,默然的点头。张栩说“那…碧琼书海封了宫,你…”阮忱解颐“叔父,近日我心悸频发,时感大限将至行将就木,不晓还能不能瞧见…那一日了。”张栩说“我会施重药,为你撑住几日,你要宽心,不要忧思过甚。”阮忱复无力的垂首,张栩说“这几日,药…服了吗?”阮忱苦笑“我早已言过,药繁伤脾胃,如今…早便喝不下了,您…无需再为我费心。我离前,会见陛下一面,将尽数过错,揽到自己身上。我这条命偿给他,就足够了吧…” 四日后。万乘论谨妃之罪,以谋取子嗣、戕害嫔御等罪名赐其一死。听闻谨妃去意决然,取了白绫、鸩酒、匕首中的匕首一样,割腕血尽而死,那日碧琼书海的宫娥皆惊极了,翌日来回禀时话回的断断续续。再过一日,帝论姜琼章之罪,亦赐其一死,但姜氏死前挣扎不休,最终两个中贵人瞧不过,取了绳索来全了帝命,姜遇死难阖目,为人棋局上的子一世,终究所求不得,所谋难与。 姜遇去后,阮忱突发心悸,含元中贵人急禀于今上,今上迅捷赶往纪和秋染时,宫娥稽首,太医喟叹。于最前伏首的张栩,望着帷帐后的人,时感一阵阵的哀恸。阮忱儿时,其父曾托孤于他,他本念阮忱嫁与东宫,今后为嫔御身份贵重,又与今上竹马之交,必得其珍爱,却不料终成兰因絮果,以有今日之失。今上将阮忱揽在怀中,宫娥与众太医再稽首后速而退却,阮忱本在昏睡,此刻转醒见是他,说“你来了。”今上心明她这几日煎熬万分,骤发的心悸却不能立断要了她的命,却亦让她生不如死。 阮忱倚在他怀里说“哥哥,我想起了很多畴昔之事,想起我至潜邸里的第一日,你对我说的那些话…”今上闻言握住她的手,她于病痛磋磨下迅捷的消瘦,如今当真有些枯骨模样。他说“是我负了你…这些年,我待你…并不好。” 阮忱勉力摇了摇头,回说“哥哥…这不怪你,是我痴心妄想,妄想自己与那些人的一点点异然,企图言持平之论,忠言逆耳,但世人皆喜恬言柔舌,不喜忠言逆耳。哥哥确是帝王,亦是行于世间之人,我不能以有别常人的章法来桎梏哥哥…”他再握紧了她的手,泪一点点的滴在他们交握的手上“阿意,你不能离开我…”阮忱丝毫没有力气,依偎于他的怀中,一滴滴泪的滚烫唤回她渐去的意知“哥哥,我还记得潜邸的那些日子,我因袁氏和胡氏天天与你闹翻,于我去后,你要把那些不豫,全部忘记。”他摇头“我们的畴昔,我不会忘,我丝毫都不会忘的。我曾发愿,要与你生同衾,死同穴,倘你早我而去,我便亲自扶陵,一步步亲送你去我的地宫。阿意…即使…你也要等等哥哥…” 她轻微的晃了晃首“哥哥…你将才及冠的年纪,不要想那些。我不做你的坤极,你的坤极,应是一个好我千万倍之人,她该是娴静温和,柔淑持稳,她当是身子康泰,可为你繁衍后嗣…哥哥,元嫡之位,阿意不要…坤极之位…给你…你今后真正的心头之好吧…”她的声音极轻,好似下一刻就会消逝,他拢紧了她的身子,紧了紧她身上的薄毯,听她续而开口说“我入宫掖为侍奉宫奴,惟感内宫帷之深,不见天日,嫔御虽奉秩优渥,但终究难得自在。我这一世不欲囿于樊笼之中,当年曾求嫁与寻常人家为妻室,如嫁与钟鸣鼎食之家,必一世难得欢愉,却不料终究一语成谶。” 他攥紧她的手,却感她的温热在一分一分的流逝。她阖眸靠入他的怀中说“哥哥,我想去院中,如今梨花谢了吗?” 他替她拢了拢额前的碎发,将她打横抱起,至那棵已秃了大半的梨树下,她依偎于他,望着那棵谢了大半的梨树说“哥哥…当年…你我便是于宫掖梨树下相逢…我欲居纪和秋染,并非因有趋恩之意,而是这株梨树,我很喜欢…当年,是殿下救护了奴,今日,阿意要…谢…”她音断气弱,他护紧了她说“阿意…是我…如当年…” 她泪盈于睫,一滴泪沾于鸦睫之上,他轻拭去后说“阿意…我悔之晚矣。”话语间,梨树上的最后一朵梨花飘落下来,垂在她的鬓边上,她仰首去瞧,轻轻的笑起来,与他重道旧年之语“殿下,可以…为奴簪花…”他落着泪,却如旧将梨花簪于她的鬓间,她几然乏力,附于他耳侧说“…不要…为我…伤…怀”说罢用尽全力气力握了握他的手说“我亦悔…愿与檀郎一世好,奈何前缘…误。”后伏于他身上,从此沉睡。宫娥们伏下身,为首的阿芜已然痛哭失声,他将她打横抱起,向殿内行去。 那一日,纪和秋染的宫娥再没有见到今上出殿。从压抑的哭声到毫无压制的嚎哭,御前的中贵人与此处的宫娥皆听的明晰。复过一日,今上终准中贵人将阮忱挪去先前备好的棺椁之中。 是日,张栩于含元殿恳求拜谒。今上见他时,负手而立,双目死死盯着面前的一梨花钗。张栩静默的稽首后,今上说“朕曾嘱托你,好生照顾阿意,如今阿意…张栩,她视你如父,你如何…护不住她?”张栩再拜“微臣无能,辜负万乘所信,亦错负挚友所托。” 今上置于案上的手,攥成拳,于案角一磕,立时见了血珠,张栩见状欲上前,被他拦下“她缘何…会积重难返?她究竟瞒了我多少事?” 张栩回说“她之心悸,是自小的弱症。而寒症,却是后天诱发的。她于宫中侍奉时,时无顾及身康顺与否,这些年经调理,始终无法消弭前事之失。加之日前遭碧琼书海罚跪于鹅卵石之上,再次寒气侵体,时值早春,寒风刺骨,又加之她正犯女儿家的疼痛,因此大病一场,那场病痛,无医者看顾…加之后胡氏于她药汤中加诱发梦魇之物,她时常辗转难眠,又因早年服药伤了脾胃,后来再未用药,只以一点心力支撑至今…” 他的话未说完,今上面前的矮案已经被他推倒,一声巨响后,张栩再次伏地。今上说“她曾被胡氏罚跪?”张栩应说“是,不仅如此,还遭掌掴之辱,听闻当时…人便气若游丝了…” 今上斥说“为何不禀?”张栩回说“万乘,纪和秋染的宫娥每日皆去,是您…不见啊。臣迫于胡氏威势,只得遣医术好些的医女前去,但终究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今上愠怒之间,传御前的尚仪与长中贵人来见,两人均伏地言说“不知。”待御前宫娥皆跪于含元殿中时,有一位宫娥怯怯的说“奴瞧见有一日阿芜来求见,是鸿玉姐姐将她拦下,并寻了中贵人将人拉扯出去,说今后纪和秋染的事谁若是禀给万乘,就是不要自己的性命。”唤鸿玉的宫娥闻言膝行向前哭着说“奴那时是听命于谨妃啊…奴一家性命不过是谨妃一句话,奴不敢不听从啊。” 今上阖眸,手上的血一滴滴落于地上,每一滴都像极了于宫娥的凌迟。他言“传宫正司阖司前来,与此事有系之人,一律杖毙。”宫娥一阵阵哭求,待今上喝道“出去!”才另有中贵人上前,将她们一并拖出去。待人退却后,张栩将一封信笺呈上,说“万乘,这是她托微臣交予您的,说如是您欲为其行杀伐,请您先观此信。”今上手颤栗着取过信笺,取出袖里的白绢擦干净双手后,方打开来看,张栩见状,亦至殿外去跪。 信中之字,字字泣血。 第99章 满眼春风百事非3 寄郎君: 妾谨问圣躬安。 哥哥,见信如晤。 当你揭开信笺,有观此信时,我应已离开人世,哥哥,有些话我已不敢再当面提起,我畏惧你的愠怒,你的漠然,你的冷落,你虽已是帝王,但你于阿意心中,仍旧是畴昔鲜衣怒马的少年郎。 曾以为自己有千言万语,可当落笔时,却拙于言语。哥哥,你明晓我乃不擅言辞之人,善言如胡冉、姜遇,你素喜之。可阮忱却只会忠言逆耳,惹来你的恼怒。我知晓我逝后,终有一日你会晓我所受苦痛,罚跪亦好,掌掴亦好,录经亦好,禁足亦好,这些皆比不及你的漠然。人行于世,有人追名逐利,有人纸醉金迷,有人烈火烹油,而我全然不求身外虚妄,惟求将情分尽到底。 上天有好生之德,而我却已然油尽灯枯,将不久于人世。我不愿哥哥为我哀毁骨立,痛断肝肠,而惟希冀哥哥哀而不伤,如花美眷,今后哥哥仍会有嫔御无数,子嗣延绵不断,帝王家的柔情与薄情,江山与嫔御间的衡量,我明白,可惜的却是,我醒悟的太迟了。 江山情重美人轻。 这句话太有份量,足矣让女儿家软糯的心,伤个透顶。时至今日,我或许能明白哥哥之于我的心意,你我少年结情,曾亦松萝共倚,琴瑟和鸣,然而终究是未逃过兰因絮果如此命运的渊薮。 哥哥,我如今尚未忘怀你于梨花树下为我簪花的模样,你是如切如磋的有匪君子,我岂能不为之心旌摇曳?青春少好的年纪,理应一见知君即断肠。 哥哥,我至今尤记你握着我的手,一遍遍的写“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我的确十四为君妇,那是我一世至幸。你因我畏疼予我的关怀与温存,我矢志不忘。 哥哥,莫要为我伤怀。我是喜散不喜聚之人,你亦尝言,我们渴求相遇想聚,却亦不惧别离。 此刻,我念起那句话“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山燕,岁岁长相见。”已是奢望,哥哥,最后的最后,我仍有一个恳求,不要为我开杀戒,让我无愧于心的离开这世间,让怨怼伤怨由我之逝,尽归尘土。我不求身后谥封,亦不求元嫡之位,如哥哥悯惜,请令我之体躯消逝于火中,待哥哥百年之后,遣人将我的骨灰,撒于哥哥的坟前。如此,我便心满意足了。 哥哥为帝王,想要的天下承平,海晏河清,阿意会于一不知名的去处为哥哥祝祷,但我却终究不能守于哥哥身侧,陪哥哥观潮起潮落,日落日升了。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哥哥是阿意的日月,阿意不会饮那碗孟婆汤,来世,会再寻哥哥,彼时愿哥哥再非帝王,我亦只是荆钗布裙的平常女儿家,你我再逢梨花树下,厮守一生。 阿意 他将信置于案上,再次痛哭失声。 两日后,帝下诏追封宜妃为坤极,谥号为悦敬。朝局为今上以自己的名讳给予嫔御作谥号之事争论不休,而今上只字未言,只说“朕意已决。” 阮忱下葬时,他当真为她一诺必践。一步步的扶陵行至他的陵寝。说“阿意,你慢些行。” 他当真死于她去后的那个五月的同一日,生前安置好了一切,过继了一位聪颖的宗室子,尽心的挑择辅政臣属,将野心勃勃的臣属一一遣谪外放,谨妃之父后因贪腐之事,亦被他处以枭首之刑。直到他走的那一日,内宫仅存的两位嫔御,袁氏和公仪氏在一侧啼哭,他一时恍惚,拉住袁氏的手说“阿意,你来寻我了…”袁氏与阮忱眉眼上有一分相似,当年她因缘巧合的得幸,亦是此由。她没有挣开,而是回握今上的手,答说“对,陛下…陛下要去找阿意了吗?”他握紧手里当年的结发,两缕发交缠在一起,像极了他们命运的交织。他摩挲着手里的梨花钗,簪于袁氏鬓上“阿意,只可惜…哥哥不能再为你簪一朵…梨花了…” 袁氏望着他无力低垂的手,摘下头上的梨花钗,双手奉上,稽首拜后重新放于他手中。 宗室子邵衡承今上之令,今上陪葬之物唯有一缕结发,与一根梨花钗。嫔御们皆知,那根梨花钗,是前坤极阮忱的爱物。后邵衡将今上与悦敬坤极合葬于帝陵,看着徐徐落下的陵寝门,邵衡率领众人行稽首大礼,以送今上最后一程。 邵衡知晓,今上自阮忱走后,便已无心于政事,只是每日将自己困于纪和秋染中,一遍遍的摩挲、追忆阮忱留存的每一点痕迹。 究竟是江山情重美人轻? 还是美人情重江山轻? 历代帝王皆会历经的故事,一代复一的延续下去,历史长河中记载怀远帝邵敬孜于发妻情重万分,为其伤逝哀恸过甚以致一年后离世,而邵敬孜与阮忱的纠葛与情意,却已成了史官们难以落笔亦不敢落笔之处。 帝王家,皆求青史留名,千古一帝。 而他求,举案齐眉,共挽鹿车。 可终究悔之莫及。 得之则置,不得则追,世间万事如此,失之而后再追悔莫及,悔之晚矣。 既有灼灼珠玉在侧,便当珍爱。既有人愿同舟共济,忠言逆耳,便该奋不顾身,与之同道而行。 完结 第100章 壶中日月任婵娟1 应舜初年,帝第三子霍阳践祚,举国震惊。因其于先万乘那里并不大受恩典,逢年过节的恩赐寥寥,然前头那位万乘着实荒唐,后恩信中贵人与内臣,不理朝政,以致大权旁落,几然失了社稷。 一路扶今万乘上位的,是荀中丞,其嫡长女现于万乘内宫,为仅次于圣人(坤极、皇后)的贵嫔。今内宫女阴之首的圣人褚氏,虚长今上三岁,这亦是她一生难以摆脱的闲语之始。 常盛殿内,万乘的居所庄穆肃严,立着的将军虽不再有少年人鲜衣怒马之朝气,却亦具一身英武之态。 又顺他意缄默良久时辰后,有内贵人着木屐嗒嗒作响,奉了一盏茶汤入内。万乘呷些置于盏上“卿思忖几何?”宋迟长揖“万乘,微臣意欲违谕。” 万乘以手拍案,茶汤四溅“卿是惧孤薄待于令爱?”宋迟着甲胄因此不败,静立如雕“小女临婵顽劣,实不堪为万乘内宫嫔御。微臣早年亦已为其谋亲。”万乘闻言哂一声,续询“六礼未行,卿与席家,尚算不得儿女亲家。”宋迟闻声愀然“万乘,臣幺女不足十四,岂能侍奉万乘,承蒙雨露恩泽!” 万乘缓缓徐徐的举首望之“卿家,孤亦不过十七,卿家何意?”宋迟垂首“万乘,您岂能容宋族女妊娠产子,您究竟欲如何待她?臣内室最疼惜这个幺女,如她过的不愉,臣将无报国之意啊!”万乘微敛神色,将将阖眸“卿家欲辞官?卿家承恩功昭八荒四海,今应承诏谕否?”宋迟长揖“万乘殊遇小女,臣必誓死相报恩德。” 太尉府邸。宋迟的内夫人是端淑之世家女,闻言却大泣道“不可啊!妾仅余此女云英未聘,岂能送入那昏暗腌臜之地去!”内夫人一哭,众人皆施施然的伏跪下来,嘤嘤的啼泣。哭了半晌,只听一声柔柔糯糯的声响传来“爹爹…”却是宋族的幺女—宋临婵前来了。清雅之间,一衣藕荷色茉莉襦裙,鬓间簪着新月的茉莉花,一对海棠的对钗,愈发令她多了将将过了豆蔻的韶春之姣。宋迟将其揽在怀里,抚她低低垂下的鬘发,轻轻的哄劝“阿婵,爹爹给你结了一门好亲。”宋临婵仰头咯咯笑“爹爹,我晓得呀,是席家的…”话不及言毕,宋迟亦覆掌于她红唇上“自此再无席家之子,爹爹给你寻的夫家…”宋迟狠一咬牙“是世间人人求的夫家。” 内夫人闻言哭的更急,上前来牵扯他,将幺女护于身侧,以手死死捂住女儿的双耳说“阿婵,不听爹爹说的,明儿娘亲给你备嫁妆,我们十里红妆嫁去…”一声巨响,茶盏与小食应声倒地,伏了满地的侍人惊惧万分。宋迟怒斥内夫人说“妇人之见!”内夫人闻言依旧絮絮不断的哭,宋临婵实在心疼母亲,于是上前跪于宋迟身侧说“不嫁…嫁谁?”宋迟见女儿泪眼婆娑,将女儿搀起“爹爹送你…入内宫掖。” 宋临婵闻言有惑,却听外间有人急匆匆入内禀说“宫掖有中贵人来。”宋迟起身去搀内夫人,与其相谐至正堂。那一纸诏谕下会盛着什么? 骨肉分离,刀枪剑戟。 宋家护之如至宝的女儿,最纯良无暇的女儿,今后的日子要在豺狼虎豹、凶险至极、悬崖峭壁之处过活。待内贵人宣至敕封宋氏幺女为修华,赐号宣时,宋迟双肩一颤栗。应舜朝内宫分七等,分别为坤极圣人、贵嫔、修华、美人、才人、中才人。随入宫掖皆是万乘的潜邸人物,除却荀氏家恩优渥得贵嫔外,其余几个只略敕了中才人,有一产子的略微高些敕了才人。然而今朝礼仪严谨,稍逊一分便要下拜叩首,再恭敬些欲行稽首大礼,亦便是所谓的磕长头。他不是重礼遇之人,武将之家本不大计较小节得失,但那内宫掖…荀贵嫔是第一计较之人。 后承了旨,宋临婵牵着母亲的长袖不松,内夫人屈下身替她擦泪“阿婵不哭…”中贵人抱拳“太尉,宋族是有大恩遇的,万乘赐恩,容修华叙话一阵,只晚膳前,必要入至内宫掖去拜谒万乘与圣人。万乘还言,修华幼岁,如无意于雨露恩泽,可为宋族蠲除。”内夫人闻言追询“可当真?”中贵人再长长作揖“奴承言而来,必携修华而归。” 后内夫人引了宋临婵至里屋,眼泪仍止不住,拢着女儿说“阿婵不哭,阿婵记着,入了内宫掖,多磕头,少言语,见了万乘,愈要少语,他询你读书否,你答未读,他询你识字否,你答不识,他询你知晓什么,你答愚钝,万事不知。他如要你侍奉,你答…年幼稚女,惧怕天威厚重,承受不起。如他定要你侍奉…你记着,定不要哭出声,亦不要喊出声,再疼就那么弹指一瞬,忍一忍就过去了。” 宋临婵听了半晌,呆愣的仰首问“娘亲在说什么?疼?怎么会疼,万乘会…会斥我,会责我吗?”内夫人一遍遍的抚女儿的脸颊“婵儿…你要我…万乘这是要了夺我的命去啊…”宋临婵闻言替母亲擦泪“娘亲不哭,娘亲不哭…”说罢自禁步上垂着的香袋里取出蜜饯来“娘亲…吃糖。”内夫人拥住女儿,悲难自禁。 待两个宫里来的内贵人为宋临婵更换拜谒的襦裙,梳理好发髻,内夫人与宋迟送至门口时,宋临婵才略微觉察些什么,她偏首问身侧内贵人“我还能归家吗?”内贵人躬身“修华,您为嫔御,嫔御终身侍奉万乘,不可归家。”宋临婵哼唧一声哭了出来,内贵人见状忙将人往车辇里推,一壁说失态了,一壁又哄劝她。 两面哭的失声,宋临婵哭了一路,至宫掖时几乎脱力。自幼侍奉于身侧的冯圆一点不敢懈怠的撑扶她行,一壁内贵人亦用了十足的力搀她,至拜谒圣人时,内贵人替她拭干泪痕后言“一会见圣人,修华要行稽首礼。”宋临婵略微点头说“圣人是谁?”内贵人失笑“修华见了便知晓。”说罢引其向内走,升座其上的圣人时而有两声咳嗽,气色尚可,宋临婵依着年节给爹爹磕头的礼给她施礼,礼毕皇后嗽了两声后说“姚篱,搀修华起来。”说罢有一女官上前,将宋临婵搀起,宋临婵垂着头啪嗒啪嗒掉眼泪,只听圣人说“宋姬,抬头让我瞧瞧。” 宋临婵应声仰首,哭红了的双眼毫无掩饰。一颗泪珠莹莹垂落,令人悯惜至极。圣人说“姚篱,去行规矩吧。”姚篱闻言扶宋临婵往内室行去,入了内室便要解宋临婵的衣裳。宋临婵见状直躲“你…你要做什么?”姚篱闻言温和回说“修华,您需得让奴验一验您的身子。”宋临婵闻言不住的摇头“我…我身上什么皆没有,你…你走开…”说罢急去紧衣裳,姚篱见此情势,只好多遣了几个女官来,然而宋临婵一阵挣扎,最后缩至榻边一角,她们实在无法,只好去回圣人。 圣人闻言,亦扶着姚篱的手入了内室,坐至榻边问“宋姬,你怎么了?”宋临婵半颤栗着说“你们…你们要害我…你们疑我…我要归家…我要寻娘亲…”圣人闻言不禁愠恼,斥说“修华慎言!此为宫里旧例,哪个嫔御入府皆是行过的。”说罢她急急喘着,却听外头汇禀“万乘圣驾临。”圣人吩咐姚篱“扶修华下来。” 姚篱闻言去拉扯她,怎奈宋临婵挣的狠,死也不动一分。圣人方再要斥她,只听内室一人静立,出一言却是漠然懒怠“梓童。”圣人拜下去,示意姚篱莫再动宋临婵。万乘步步行近,宋临婵蜷缩至墙边,万乘回话说“借你的处所用。”圣人闻言会意,起身将人皆遣个干净。万乘落座于榻侧,泰然自若地问“你不验身,是体不洁?” 宋临婵闻言斥说“胡诌!我…我一个清白女儿家,哪里来的体不洁?” 万乘凑近“不叫外人折辱身子,孤可否亲近一二?”他呼出的热气浮于她面上,只一刻就叫她羞赧的红了脸。他作势要解她的裙带,却被她挡开,她哭道“万乘…万乘亦欺负人吗!”他朗笑道“孤何处欺你?你为我修华,夫妻敦伦,有何不可?”敦伦二字令她全身一震,她惊慌失措的去趿履“不…”他见状一扯她的袖,人随之倒在他身下“宋姬,你与旁人,有何异?” 她使足了力推他亦无果,只好侧了首说“我…我们宋家…” 他寒凉的掌抚在她细颈之上“你做了孤的修华,今后不许再自称为宋族人。”说罢轻掐她的细颈“记住了?”宋临婵再次被胁迫出了泪“我记…记住…”他凑至她耳侧“宣修华,记着改口…孤的姬妾嫔御,皆自称“妾”,孤不欲再听一个“我”字,若言错,孤会令人掌掴,若再言错,孤会令人杖惩。”她哭的愈发厉害“妾…妾明白。”万乘将宋临婵扯坐起来“孺子,可教也。”说罢出了圣人殿。圣人于门口磕头送驾,咳的厉害,万乘转头“梓童,将人送至和光藏拙去,余下的你莫管。” 圣人磕头答了声“诺”。目送他的背影至不见半分,才由姚篱搀着起身。圣人令说“听万乘的命,去请她往和光殿吧。”姚篱会意,遣了两个宫娥把宋临婵送走,才重新侍奉圣人去内室歇息。 第101章 壶中日月任婵娟2 宋临婵受命往和光藏拙去,和光前迎了人,为首的郭秋杏早早的磕头拜下“妾中才人郭氏恭请修华淑安。” 宋临婵命冯圆将人扶起来,仍旧哭啼模样入内,郭秋杏悻悻随人往里走,一路紧垂着首。待宋临婵坐好,她依旧不声响站着。宋临婵擦了擦眼泪,问“你是…”郭氏闻言又拜下去“妾中才人郭氏。”宋临婵接过冯圆递来的茶“姐姐…” 郭氏速而叩首“修华…妾岂敢当您一声姐姐…”宋临婵见状摒退了宫娥,扶起郭氏“…见了你…令我想起大姐姐了…” 说起这个“我”字,万乘之语令其心有余悸,宋临婵一碗茶在手里颠来倒去散了凉气,要饮时郭秋杏说“修华…妾…给您续一盏热的?”宋临婵闻言摇摇头,兀自将盏中茶倒入盆栽中,又倒了一盏给郭秋杏“姐姐多大?”郭秋杏又想下拜磕头说“不成”,只是被她抵住,只好说“妾十七了,只小万乘五个月。”宋临婵点了点头“再过两日,便是我生辰了,我将满十四岁了。” 郭秋杏见状有些心疼,然下对上却全然不该有此念,是以她只是说“修华,届时妾给您做绣屏,妾的绣屏做的连圣人皆说好看的。”宋临婵点点头,又问“姐姐缘何入内宫掖呀?” 郭秋杏闻言有些羞腆“妾是潜邸随上来的,是万乘未践祚时侍奉之人。”宋临婵应声答“这内宫掖…还有…人吗?”郭秋杏觉此句有趣,语气不免轻快了些“有的。圣人您将将见过,还有观曜的荀贵嫔,贲华的佟才人,丹藻的怀中才人。”宋临婵仰头问“姐姐,宫掖里的日子,好过吗?”郭秋杏想了好半天才回说“谨慎度日,不招惹上位,自得安乐。”宋临婵抱膝坐下来“姐姐,这么大的殿阁,昔日就是你一个人住着啊…”郭秋杏摇首“修华,妾份位低,屋室小。”宋临婵闻言颔首“这么大的殿阁…我害怕…空荡荡的,孤寂的很…”郭秋杏闻言蹲下身来温声说“修华别怕,修华若怕,妾陪着修华好不好?” 宋临婵牵住她的袖子,用力地点了点头。是夜,常盛殿召中才人郭氏。宋临婵偷偷与冯圆去瞧,见屏风后郭秋杏除尽了衣物,两个女官在她身上摩挲一番后,才让她躺入一早备好的锦被里去,由两个中贵人抬着入小轿去。宋临婵看的心惊胆战,直到回去冯圆哄了她半个时辰,她方睡着。 翌日。一早冯圆接了圣人的意,说圣人这两日病重,只命停了早省,便连嫔御侍疾亦一概免了。早膳过后,郭秋杏按例来拜谒宋临婵。宋临婵见她神色憔悴,问“姐…中才人怎么了?”郭秋杏环顾一周,宋临婵摒退宫娥,挽了郭秋杏的手让她落座,郭秋杏才缓了缓气说“妾…昨夜进幸…” 宋临婵的脸蹭的红了,郭秋杏未察觉接着说“万乘他…我不慎喊出了声…万乘就命人责我…”说罢郭秋杏自挽其长袖,宋临婵见她小臂上一片红肿,郭秋杏嘤嘤哭起来,说“修华…再疼…您亦不要出声啊。”宋临婵见状去司药局送来的药箱里翻找了半天,才找出一瓶像样的药来,一面吹着气一面替她涂抹,郭秋杏忍着疼说“修华,我问过佟姬和怀姬,她们皆说,万乘在那事上不肯有一分的悯惜…但我猜…圣人与荀贵嫔不会…” 宋临婵赤着脸问“姐姐,我读书,说二人除衣物,巫山云雨一番…既是淋雨,怎会疼呢?”郭秋杏失笑“你未承司寝教导,如今尚不知晓,不过你年岁小,大抵万乘…是肯惜悯一二的…”两人正说话,外间禀说几个嫔御皆至,以荀氏为首。郭秋杏闻荀氏姿态骤然卑怯,待外间传“荀贵嫔到。” 郭秋杏便牵扯宋临婵拜下磕头,两人将安词齐整的道出“妾请贵嫔安。”四面皆拜,跟着的怀姬与佟姬拜下,蒸着四月的热,不时传来丝丝阵阵的清风。郭秋杏的后脊被汗濡湿,亵衣沾连在背上,额间不时掉冷汗。宋临婵跪的膝盖发疼,不敢用手去揉。佟姬跪的发昏,紧在自己手背上掐令自己清醒。熬了两刻钟,郭秋杏只觉有人抬起了自己的脸颊,劈手便是一掌,打的她头脑昏聩。接着见荀氏以铜盆里的清水盥手,唾道“污秽!” 宋临婵不知所以,却见郭秋杏的左颊红的斐然,欲开口替她说话,郭秋杏死死拦着她,膝行说“贵嫔,妾知错,妾领罚,在此叩谢您亲赏的罚。” 宋临婵震撼的望她,只觉这一刻她恍然清醒,醍醐灌顶,这内宫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去处?缘何知她入内宫掖,一家哀泣嚎哭,荀贵嫔哂“知晓我缘何掌你吗?”郭秋杏闻言连连回说“妾有罪。”荀贵嫔以宫娥递上的白绢细细的擦每一根葱指“见幸亦能见过谬来,可当真是古今第一人!”郭秋杏闻言自掌于其面“您罚的是,妾有罪…妾不敢劳您的柔荑劳碌,自行…”她的话被折断,荀贵嫔以手抬起她的下颚,说“自轻自贱。”郭秋杏闻言,眼泪衔在眼珠里,久久不出。荀贵嫔扶宫娥手立着“赏你二十杖,你们皆好好瞧着。怎么侍奉,怎么进幸,能习的,今后做嫔御,习不得的,今后为冤魂。” 说罢她冷涔涔说“嫔御受责的规矩,且不用我再赘述了吧?我不留旁侧人,全你最后一丝脸面,这几个嫔御左右看你的身子,亦不算折辱你。”说罢她出了殿,徒留两个她的宫娥于侧。宫正司的人抬了刑凳入内,两侧举竹杖的宫人厉然可畏,有一荀氏宫娥上前来扯开郭秋杏的裙带“怎么着?中才人不领这罚?”郭秋杏的眼泪啪嗒啪嗒连连坠下“妾…妾甘之如饴。”说罢自行扯开裙带,露出亵衣亵裤后,她再不动。两个宫娥见状斥说“你磨蹭什么!” 宋临婵见状起身拢住郭秋杏“你们做什么?”其中一个宫娥上前推开她,说“修华,您将将入宫,请您擦亮了眼瞧着,这开罪万乘的罪人是如何受责的。”说罢将郭秋杏推至刑凳之上,有两个宫娥扯住她的臂,以细绳束缚,有宫娥取了白布塞入她口中,那宫娥便一扯她的亵裤至脚踝,郭秋杏大片如霜雪之肤随之而露,接着,宋临婵亦被两个宫娥桎梏,只得眼睁睁看着一杖连一杖的击打在郭秋杏的后股上。待二十杖责过,郭秋杏全无意识,两个宫娥解了绳子,替她盖上方才褪下的亵裤说“中才人,还不谢赏。” 宋临婵见郭秋杏昏厥,上前连连叩首说“妾为和光主殿人…妾代其叩谢赏赐…”两个宫娥几然对视说“差事成了,奴这便回殿复命。”宋临婵待她们出殿,方上前去唤人,佟姬磕了头急急走了,怀姬留下擦了擦郭秋杏额间的汗“修华,妾略懂医道,贵嫔惩的无人敢看顾,妾在司药局有些门道,许能为郭姬试一试。” 宋临婵连连点首,后遣了两个宫娥将人搀至内殿休养。晚间郭秋杏起了高热,怀姬取来药酒给她擦身,宋临婵一直在旁守着,该递绢子便递绢子,该喂药便喂药。怀姬怀瑕说“修华,你是个好人。”宋临婵抬首看她,摇摇首说“中才人,郭姐姐,亦是好人。”说罢卷起她的袖子,小心翼翼的替她涂抹伤药“无奈生不逢时。”怀瑕闻言哂道“郭中才人原是侍奉荀贵嫔的,万乘看中的,荀贵嫔为此事和万乘闹了大半年,最后还是予了她妾的份位,原本以为,郭姬熬成了中才人,便了结了,却不料荀贵嫔这般折辱。”宋临婵闻言回说“怀姐姐,内宫掖有人能压她吗?”怀姬摇首“圣人常年抱病,身子不爽利。万乘最恩遇荀氏,是以无人压得了。”宋临婵垂首,手攥成粉拳砸于软榻上“万乘怎么…” 怀瑕急忙说“噤声!你可晓得你要斥谁?今日郭中才人缘何受惩?修华,您如当真悯惜郭中才人,就该去亲近万乘。您搁着大好的身家,显赫的置位,能压那人三分之势,妾便代阖宫的女眷稽首谢您。” 宋临婵闻“万乘”二字,脑中一阵阵发白,徒然无思中询怀瑕“万乘…不好亲近…”怀瑕嗤笑“宣修华,您是姬妾,是嫔御,您想避着万乘一世吗?您真不晓昨日万乘为何召寝郭中才人?如你能侍奉万乘,万乘尚需传郭中才人来折你的脸面吗!”宋临婵心骤痛,只觉得这番指摘入情入理,她扶着软榻几次起身无果,怀姬看不过搀她起来。宋临婵泪眼朦胧“怀…怀中才人…是我…我牵累了她?”怀瑕以袖替其拭泪“昨儿万乘根本没把郭中才人当个人待,郭中才人出了声响又如何?宣修华,您记着,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万乘说什么,行什么,你只恭敬的受,赏你恩,你叩谢,赐你惩,你亦要叩谢。” 第102章 壶中日月任婵娟3 半月后。 郭秋杏躺了大半月,宋临婵一直从旁照料。两人日趋亲近,有一日郭秋杏偶然提起说内宫掖有处马场,是先万乘在时所设的。宋临婵闻言亮了眼睛,问“可当真吗?”郭秋杏抚她的鬘发说“嫔御要注重仪态端方,你可不许去。” 尽管如此,宋临婵还是挑了一个天朗气清的日子去马场闲逛。为她领路的内侍知她是太尉幺女,应自幼习骑术,能骑擅马。却不料往前行时,右道上忽的多出了三声击掌声。确是万乘至此,宋临婵与宫娥内侍一同跪地伏拜,俯首间以余光去探,见万乘身侧跟着一个异族装扮的姑娘,左边似是…异族之王。 待万乘传“免”后,宋临婵静立。还是万乘身旁的异族帝姬问“那个…是您的嫔御?”万乘循声望去,见宋临婵默然立于宫娥之首。行过去时,宋临婵自觉的再次拜下,万乘搀她起身“宋姬。”宋临婵深屈仔细答话“万乘。”万乘借势放开她说“是。四帝姬眼色倒利。”那帝姬笑说“不敢当。不过万乘,既来了马场,岂能不赛赛马?溪涧想与万乘比一比。”此言一出,宋临婵见随于万乘身侧的郑祚面露异色,此刻异族王说“万乘,溪涧素来胡闹,不过下臣倒可进献个好彩头,如万乘胜,下臣可续战马之约。” 万乘闻言猛一抬首,郑祚将欲相劝,万乘喝他道“放肆。”宋临婵不知缘何内贵人皆如此为难煎熬神色,上前说“万乘,妾尝幼时习骑术,今颇得几分颜色,不知万乘愿不愿予妾一个机会?”万乘闻言漠然看向她“你?”郑祚大喜过望,似望神袛一样望着宋临婵,宋临婵口中踯躅,只好回说“如妾不成,万乘可再与帝姬比过。”帝姬拊掌大悦“平素闻万乘嫔御皆是柔孱之人,我愿与之赛马。”万乘闻言颦蹙望向宋临婵“宋姬。”宋临婵顾首答说“万乘安心,如妾输,任凭责惩。” 此话一落,异族王亦望向她,笑说“不料万乘…待姬妾如此严厉。”万乘闻言一揽宋临婵“见笑了。她是将将跟着孤的。”说罢两方自行去择马,待万乘为宋临婵择好马后,亲自将马绳递到中贵人手里,一壁扶她一壁说“宋姬,输了亦无妨。”宋临婵被他扶着的手臂微微颤栗,她揽了揽长袖说“谢…谢万乘。” 待两方上马后,一声令下便见两人纵马驰骋,因异族帝姬的提议,是要纵马一周的。于半圈前,异族帝姬方遥遥领先,却不料后半段宋临婵追其后,另反超,最终先跃过终线。待宋临婵息马后,冯圆搀了她下来。见她掌被缰绳勒的破了皮,却紧攥着手。 待比过两人回座,异族王笑说“下臣听闻,宋太尉的幺女入了内宫掖,闻名不如一见。”宋临婵一闻“宋”字,想起万乘的话,双膝一软便要跪下去,万乘见状失笑,提一步起身搀她坐“宋姬,着实光风霁月。” 后异族王说“下臣会践诺。愿与万乘修好延年。”异族帝姬似有些惋惜的说“万乘,原本今日溪涧与阿爹说好,如溪涧胜,便欲阿爹提出做您的姬妾,溪涧自以为有一技之长临于众嫔御之上,却不料今日抱憾落败。”她起身,毫无掩饰话里的崇敬“万乘为四海之主,溪涧仰之慕之,然溪涧欲嫁世间最朗阔的儿郎,可胜其于一处。今见宋姬,溪涧自惭形秽,今后不再称“擅骑术”三字。”万乘笑道“帝姬果真是痛快之人。孤与帝姬和恰,愿与帝姬结为兄妹。虽无秦晋之好,却依旧亲睦如初。”溪涧答说“万乘抬举,溪涧岂敢不受?”说罢起身“溪涧见长兄安。”万乘垂首受礼“同存妹安。”说罢异族王起身“下臣明日便要启程,今日诸事尚在打理,先行请辞了。”说罢起身行了本族至礼后携溪涧帝姬退去。 待两人退却后,万乘方瞥向身侧的宋临婵“宋姬。”宋临婵转坐为跪“妾在。”万乘示意郑祚搀她起来“宋姬礼节过于繁琐了。”宋临婵起身随于人后,万乘的衣袖时而拂在她的手背上,像爱抚似摩挲,使她有些发痒,行至前处宋临婵忽的一个踉跄,万乘握紧其臂才莫使其跌倒。宋临婵转首去,四目相对,女儿家的纯色与帝王的探视勃然相对,清澈与繁复之间的混杂,不知能否再容下什么。万乘哂“路都不会走了?”说罢欲去握她的手,宋临婵一躲,万乘蹙眉“怎么?” 宋临婵摇摇首,只字不语。万乘斥说“把手伸出来!”宋临婵泪眼汪汪的睹着他,许久才伸出了另一只无瑕的手。今上掰开她紧握的左手,见其间被勒出的血痕,宋临婵紧着缩回手“别…别…难看…”万乘观后方说“孤有什么看不得的?你身上哪处如连孤皆看不得,那亦不容天下人观。” 宋临婵仰首看他,又迅捷的垂首,静默的随着他走。待走了一会儿至常盛殿,宋临婵长趋一拜“恭送万乘。”万乘闻言哂说“宋姬,随孤来。” 宋临婵随之入内后便闻得一阵墨香,常盛铺满了书卷,案上堆的奏疏齐整,不染尘埃。宋临婵垂首立着,半晌万乘自内室出来时,见她紧盯着自己案上瞧。循着案上。望去,是一本紧合的奏疏,除却表面的“中丞荀煜”四字外,再窥不出其它。万乘出言“宋姬,你在看什么?”宋临婵闻言半抬首,退了两步“没…没看什么。”万乘闻言愠怒一瞥奏疏“你动了?”宋临婵闻声速拜倒“不曾,妾方才是在瞧万乘案上的笔,当年妾同…太尉讨过这笔,太尉不曾予妾。” 她当真是一个“宋”字亦没有提,这极合他的意。他循着眼光去望案上的狼毫,那确是宋临婵之父献给他的。湖州独一份的狼毫,那一年是宋迟赠予他的生辰礼之一。他点了两下案,宋临婵会意起身。倏忽他将一个药瓶搁于案上“医外伤的,自己擦。”宋临婵闻言答“谢万乘。” 她自行施药时,神色毫无掩饰,疼便蹙眉,再疼时,五官皆揪到一起。但他究竟不肯信宋家教养出的幺女是个纯粹良善之人,续问“今日为何要请缨赛马?”宋临婵闻声,想起内贵人的神色,还是答说“妾技痒了。”他一拍案,她复跪了下去,他赏给她两个字“实话?” 她咽下口涎“妾…妾为嫔御,今日如不赛马,今后便再不能骑马了…”万乘讥笑“轿辇不合宋姬意吗?怎么,宋姬是欲纵马于内宫掖?”宋临婵闻言惶恐叩首“妾岂敢?妾轻纵自矜,请万乘重责。” 万乘过了许久“你胜了,孤许你一诺,欲求何,可细细忖度之。”宋临婵闻言仰首,万乘续“无干政事。”宋临婵闻言摇首“您不惩戒已是赏。妾岂敢再行求恩?”万乘起身“宋姬,轻狂什么?有功当赏,有错当惩。”宋临婵连连点头“是…是。”万乘说“跪安吧。”宋临婵如蒙大赦,即刻叩首请辞。待出了常盛殿,冯圆上前说“您无事吧?”宋临婵擦了擦满是冷汗的掌心“无事。”待回了和光殿,见郭秋杏迎了出来“修华可回来了。”宋临婵笑了笑“中才人。”说罢牵了她的长袖往内走,郭秋杏说“你未免太妄为了,若今日输了,折了万乘的面,不知你还能不能全须全尾的回来。”宋临婵闻言摒退了宫娥,小声询说“杏子姐姐,万乘他…不擅骑术吗?” 郭秋杏闻声亦低声回说“这是内外宫掖的忌讳,万乘年幼时曾跌马,今后再不习骑术,为着此事,先万乘曾斥过他。是以,此事万万道不得啊!”宋临婵连连点首,是时外头传说,圣人赐了时新珠花给嫔御们,宋临婵于是与郭秋杏去挑选。宋临婵先选了并蒂芙蓉,郭秋杏挑了半晌,最后方选了昙花与杏花两样。后两人又叙了大半晌的话,郭秋杏才回了自己殿阁。 三日后,万乘忽然于常盛殿病倒。圣人赶去探望时,万乘已烧的神志昏沉。奈何圣人近日仍旧是抱病的,是以只好寻了嫔御前来,让她们为万乘侍疾。佟子晚佟姬要照顾尚小的稚子,是以荀贵嫔荀臻一马当先,一连侍疾三日。第四日她于常盛昏厥,被内贵人送回了处所,当中贵人来禀宋临婵时,宋临婵如临大敌。她自小被父母兄姊照拂,除却照拂郭秋杏的那段日子,便从未照顾过人,更何况是一个…高热不退的病弱之人。中贵人见她发怔,唤了冯圆搀她上轿,至内殿时,宋临婵仍旧怔忡,铺天盖地的药味直催的她犯恶心,她却不敢踏出半步,依着榻边静坐,内殿黑的很,明灭的烛火下是他的明灭可见的脸庞,趁着烛火的光芒,暗色间柔和温暖,与他整个人所展现出的模样大相径庭。 她将下颚置于榻上,静静的看他。半晌听他呢喃“娘…娘亲…”他的手四处扯拽,宋临婵没了法子,只好将自己的手递给他,由着他攥着,攥的生疼也不吭声。半晌听他说“对…不要离开…别走…” 宋临婵第一次对他生出些不一样的情绪来。 是什么呢?女儿家惯有柔肠,皆能体贴入微,之于狠厉言语素有畏惧,而之于此等示弱之词,却不由得生出一丝悯惜之意…与万乘之位的人…最不该生出的莫若一个“怜”字。 阔有四海,何其孤寂。 手掌生杀予夺,实则心藏怯懦。 第103章 插花临水为谁容1 她守了他一夜,翌日早无知觉的伏在榻边睡沉了。手仍被他攥着,是以实在不得舒服姿态。万乘醒时,见她蜷缩于榻边一角,活生生像是那一日。随意取了一条薄毯于她肩上一搭,顺势放开她的手。 女儿家白嫩的手被他攥的通红,那日留下的伤痕犹有印记。他忽的忆起那一日她于马场上的模样,鬘发轻漾,纵马驰骋的自在仍历历在目。如她不曾入内宫掖,新岁后,她将聘至席家去,做一个宜室宜家的新妇,而如今,她成了他的嫔御,成了肮脏地里的芙蕖。她梦里嘤咛一声,迷迷糊糊间仰头望他“您…您醒了。” 他随手揭了她身上的薄毯,应说“宋姬,你便是这般侍疾的?”宋临婵见状忙双手一叠跪好,解释之语不曾出口,而直请罪道“妾知错,请万乘责罚。”他蹙了眉头,见榻旁换的茶犹有热气“你守了一夜?” 宋临婵闻言迅捷回说“是…妾守至寅时,实在困乏了…原本欲出去吹冷风清醒清醒,然后来竟睡沉了…妾实有罪。”他坐起身“入内宫掖,见其余人了吗?”宋临婵回“是。”他续问“你觉孤之嫔御如何?” 宋临婵闻言声衔抖意“…上佳。”许久闻言他讥“宋姬很会避重就轻啊。”宋临婵死死磕着头“妾不敢。”万乘微敛色“荀氏当着阖宫嫔御的面责郭氏,你亦在场?”宋临婵闻此语微仰首“是。”万乘手背敲着榻面“荀氏之行,你如何观之?”恩典优渥的荀贵嫔,于万乘口中轻轻然的道出,亦不过是“荀氏”二字,这漠然的口气似乎毫无相关,郭氏这侍奉多年之人,无辜受牵累,他亦置之不理。 帝王家,何等凉薄。 宋临婵思忖良久,回说“妾…无法评量。”万乘哂“你心中无对错之论?是非对错,非黑即白,何来无法之言?说,照实说。”宋临婵过了半晌,如爹爹考书册那般正色回说“上之于下,赏罚皆是恩典,然而陟罚臧否,不宜异同。如遇肆意赏罚,难免…有伤人心和睦。”万乘闻言“郭氏无辜?荀氏肆意,宋姬,你当真敢言。”宋临婵闻声身子颤栗起来,但一提及郭秋杏,她便生无畏之意“万乘…有些话…妾不该言。”万乘瞥她“宋姬何言不该?”宋临婵敛容稽首长拜“万乘,妾意欲犯上。” 万乘忽地念起宋迟那句“微臣意欲违谕。”这所谓的血脉相承,宋氏一族的血脉里又藏着什么,面前的宋临婵原是怕他的很,却肯为了一个随居的郭秋杏道出“犯上”二字。看似软糯的小姑娘,原有着与柔孱表皮相异的风骨。待了良久,清风徐徐而来,消弭了他身上的燥意,他予之一字“准。” 宋临婵叩首“郭中才人冒犯于您,妾不欲替其多辩解,既成事实,认错遭惩,无可厚非。然而滥动私刑,重惩折辱,不是为了全您的威势,而了为了…”她久久不续,他有了一丝耐性,诱导道“为何?”宋临婵坚定答以三字“泄私愤。” 万乘的手无意间轻颤,语气中不见往日的胁迫压人“这些皆是郭氏告知于你?”宋临婵摇首“不是。” 万乘复询“那是何人?”宋临婵口气徐缓“人尽皆知。”她没有等到他的回应,却待来一声轻笑,他勾起她的下颚“宋姬可知郭氏受责之由?” 宋临婵微添羞赧“妾知晓。” 万乘的手于她襦裙系带上轻挑“宋姬,你入内宫掖,犹未侍奉过孤吧?”宋临婵不自觉挡他的手“万..万..万乘,您大病初愈…不…您尚于病中…这…这不妥…啊。” 万乘言“宋姬不愿侍奉孤?”宋临婵连连摇头“不不…妾是顾念万乘的身子。” 言毕万乘不再于此事上流连,只说“宋姬,你留着清白身子,是欲侍奉席家之人吗?” 宋临婵循声迅捷再拜“万乘何出此言?”万乘冷涔涔哂“你已是孤的姬妾,如再念席家,孤便活剐了你。”宋临婵闻言叩首到底“妾不曾存念。妾与席家,原本无系。”宋临婵的心七上八下,席家之子许久以来皆是她的绮梦,她亦盼如大姐姐与姐夫那般,夫妻和睦亲厚,而…如今少年之际的绮梦,却成就了内宫掖深夜惊梦的梦魇。 宋之一字,为罪否? 她生来为宋族人,不可抗拒,难道这便是他眼中她至大之罪吗?其后万乘依旧阖眸倚着软榻,宋临婵于一旁轻轻为他打扇,许久万乘问“识字吗?” 宋临婵闻言,念起母亲告诫自己之词,下拜说“略识。”万乘闻言睁眼“通读《资治通鉴》之人,略识,宋姬,你当真是谎话连篇。”她惊惧于他竟对她的起居如此清楚,然却无法真正认下这欺君之罪。 欺君之罪,祸连九族。 宋临婵勉强镇定心神“妾…不曾通读《资治通鉴》。”万乘口气严厉“批注详实,偶有自得以笔录之,宋姬还欲如何解之?”宋临婵闻言双手彼此交握,企图汲取一点温暖“文人雅士,多有如此行止,妾附庸风雅而已。所谓批注,是窃人之想。”万乘此刻觉她为逃罪,真是绞尽了脑汁,回问“何人?” 宋临婵闻言回说“您的。”万乘怒极反笑“宋姬,扯谎亦要有限度。”宋临婵坦然回说“那《资治通鉴》是从藏书阁所借,妾见其上字写的极有风骨,是以询以内侍,内侍说,书上批注,是您亲笔。”这一句折的他一时缄默,半晌过后他方续说“孤不喜口舌过于伶俐之人。如有之,孤会除其舌,掌其面。” 宋临婵闻言回说“是。”万乘瞥向她,见她神色如常,泰然自若,全然无惧意“宋姬,宋族家训为何?”宋临婵檀口轻启,八字颇有力道“宁鸣而死,不默而生。”万乘闻言注视宋临婵半晌“出去。”宋临婵再拜后,方却步退出内殿。外面候着的郑祚说“修华辛劳,可以回去歇息了。”宋临婵会意,说“多谢。”扶了冯:圆的手出去,见怀姬打着照面入内,下拜行礼。宋临婵一时疲倦,未去搀扶她,只说“中才人免礼。”怀姬神色淡漠行入内殿,宋临婵回去时,郭秋杏仍在殿门前候着,过礼后亲自扶了宋临婵入内,替她轻揉着双肩说“修华好好歇一歇。”宋临婵仰首问她“杏子姐姐,进幸,究竟是什么模样?” 郭秋杏手上的动作一暂,坐下来说“怎么,修华想进幸了?”宋临婵摇了摇首“上次…姐姐去常盛殿…那些人…眼光于姐姐身上游走,很是讨厌。”郭秋杏笑了笑“那是进幸的规章,一朝皆是如此过来的,裹了锦被送至常盛内殿去,再替万乘更衣,任凭万乘行止,万乘言何便做何,事毕后再侍奉万乘盥洗,万乘若留,便于侧殿歇,若不留,便速归宫。想要与你的子嗣,便无赐。不想要子嗣,便赐一碗汤药。”宋临婵闻言寒心“姐姐…得过汤药吗?”郭秋杏闻言垂首“我这么个蠢笨的人,岂能有福怀万乘的子嗣?便是佟姬,亦是万乘偶然一次心慈,没料及她便有幸怀上了。如今得了万乘的长子,今后她亦是有福祚之人。” 宋临婵闻言抚她手转个话头说“万乘病势转好,圣人倒是病的沉重了。”郭秋杏叹息“圣人的病已两年了,自打两年前…遭了万乘的谴,她便再没服侍过万乘了。再加之万乘容荀贵嫔屡次僭越,圣人啊,难熬。”宋临婵闻言回说“姐姐,万乘真的恩遇荀贵嫔吗?”郭秋杏无意间流露温润的笑“这话怎么说呢?荀贵嫔,是极有体面的。这剥了衣裳送去常盛的事,人人都历过,唯独她未历过。” 宋临婵点了点首“的确是有体面的。她那般刻薄姐姐,万乘亦纵着她。”郭秋杏蹙眉“修华,此事莫再提起。总归她折辱我,我今亦活的安稳。凡事,少计较。何况还是本有错失之事…荀贵嫔留我一命,已是仁慈。我本是她的侍奉,万乘他…无论赏罚,皆是恩典。”宋临婵闻言蹙眉“姐姐,可他…”郭秋杏遮她的口“修华,别说了。” 宋临婵只好悻悻的闭口,待晚间郭秋杏授她针法,她习的严谨。然而白日侍疾的劳碌疲倦袭来,她不过一会儿就倚在郭秋杏身上睡沉了。郭秋杏松松的揽着她,于她偶尔呓语时候略微温声哄两句,她对宋临婵,当真是当亲妹疼着。况且宋临婵是个至简之人,她早年于荀氏身侧,只觉钟鸣鼎食之家出来之人,个个骄横矜伐,直到遇见了宋临婵,却令她明白世家女原有另一番天地,一双明净的眼,诚挚的心肠与合宜的言行,救人于危困的君子之风,彻夜照料的情分,这些皆是予她这等卑劣之人的意外之礼。 四日后,圣人病入膏肓。嫔御纷至坤元殿探望,圣人的女官将众人挡于殿外,说圣人得需静养。 宋临婵只觉奇怪,原本病入膏肓,医正们皆应在此守着,如今却不见有一个医正的影子。 圣人病了,亦不能请医正吗? 第104章 插花临水为谁容2 宋临婵小声同郭秋杏说“中才人,此处怎么不见医正在?” 说话间,却闻听中贵人高扬“圣驾至。”三字,众人不迭稽首问安。后闻“免礼”,宋临婵与郭秋杏相互搀扶起了身,却见万乘亲自搀了荀贵嫔起来,面上别无忧愁“你们倒有闲暇。你们殿下(指皇后,敬称殿下)不允嫔御侍疾,这时候却来献何殷勤?” 宋临婵垂着首,半晌后闻荀姬开口“万乘,殿下病重,妾等虽无福侍奉,然确有挂怀之心。”万乘的声轻且缓,便欲步入内殿去,外间的姚篱迎出说“万乘,殿下恐您沾染病气,您还是莫入内的好。”万乘轻哂“病了两年,人还并不糊涂,清明的很啊。” 说罢让两个中贵人拉开姚篱,向内行去。姚篱欲拦,一个反手掴她一掌,斥说“没眼色的东西,万乘欲疼一疼圣人,你死命拦着做甚?”宋临婵看的胆战心惊,郭秋杏一扯她,她方见嫔御们皆有归意了。宋临婵回询“中才人,万乘与圣人,不是极般配的夫妻吗?” 郭秋杏与其一路行至碧波芙蕖,时至五月下旬,清风一徐,海棠花纷纷垂落下来,漾开的花瓣落于宋临婵鬓上,残红映照着姣好的容色,此刻于郭秋杏瞧来,却无由来的感伤。她替宋临婵拂去,听宋临婵说“姐姐…海棠欲长眠了…” 郭秋杏半晌后才怔怔的答说“修华,我们殿下,是最喜西府海棠的。殿下将将入府时分,养了好些海棠幼株,却于后来殿下于府病重那一次…万乘命人全伐了…” 宋临婵犹疑的问“殿下那时…身子便不好吗?”郭秋杏惋惜叹说“是,入府后大病小病不断的。自打褚将军那事后…便一病不起了。”宋临婵听其父提起过褚将军,先万乘时,最倚仗的便是宋迟与褚汶,后来褚汶战死沙场,西北与西南的一概兵权,皆收于宋迟手中。前朝的三大世家褚宋荀,也转为了荀为文首,宋为武首的两世家。说话间,行至碧波芙蕖的静池处。一片树叶飘落于水中,桎梏了鱼儿的去向,鱼儿身量小,一时欲将叶子顶开,却心有余而力不足。宋临婵屈膝俯身,将树叶掠开,见鱼儿似是对着她晃了晃了尾,继续自在的游远了。 郭秋杏笑说“修华心善。”说罢上前去搀宋临婵“修华留神。”扶她至池畔下来后,郭秋杏说“这碧波芙蕖里的鱼儿,能不能活皆是命数。时而有好心的宫娥女眷赏些小食,便能饱,如是不赐,谁会顾虑这微毫之物的生死呢?” 宋临婵此刻看郭秋杏有些不同了,却说不好是哪里不同。郭秋杏后说“殿下…”话语间是徒然的不舍与哀婉。此刻复闻一声雷响,两人的长宫娥赶上来说“要下雨了。”宋临婵点了点首说“那回去吧。”两人至和光殿时,已略降微雨,后两人各换了衣裳,宫娥递上两盏姜汤,宋临婵小口啜着,只听郭秋杏说“不知褚大人…还能不能回来啊…”宋临婵仰头看她,见她望着庭中那秃了枝丫的幼杏株出神,雨下的急,一时令杏枝折了腰,郭秋杏见状骤然起身,宋临婵不知所以,问“姐姐怎么了?” 说话间狂风大作,窗牖乖顺的随着风张闭。而那棵原本折了腰的杏树,亦彻底的倾颓了下去,毫无生气的倒在了庭院里,被泥淖积水铺满了的地上。郭秋杏忽的向殿外走去,侍奉她的澜茉紧着喊“中才人,这样大的雨呀!”宋临婵愣于原处,直到冯圆上前来说“修华…您不去…劝?”宋临婵见郭秋杏伏倒在雨水里,将倒了的秃杏枝拥在怀中,不住的嚎哭。 宋临婵从未见郭秋杏那般伤怀过,即使受竹杖那样大的折辱,郭秋杏摧眉折腰,但却从未真正为其折心过。待宫娥半搀半抬的将郭秋杏送入殿阁时,宋临婵屈下膝去,替郭秋杏擦拭脸上粘连的泥淖。郭秋杏口中喃喃自语“怎么就…活不了呢…”宋临婵见状吩咐冯圆“去请个医正来。” 冯圆面显犹豫为难“修华…殿下病重…医正皆在思对策…” 宋临婵闻言将郭秋杏搂在怀里,只觉得她全身寒凉,已无一点温热“姐姐…”郭秋杏不住的淌眼泪,口中说“阿婵…内宫掖…容不下它啊…”宋临婵手揽住郭秋杏的双肩说“怎么会呢…明日…我去讨杏株,我们再植一株…不…再植十株。”郭秋杏紧着擦眼泪“活不长久…于内宫掖…终究活不长久啊。” 说罢她呆愣的自宋临婵怀中起身,扶了澜茉递来的手,怔怔的行了出去。宋临婵望着她蹒跚着出去,转首问冯圆“她方才是说活不长久吗?”冯圆摇了摇头“奴只字未闻。” 说罢冯圆上前去扶宋临婵的手臂“修华,这字眼,不吉利。”宋临婵却难以置若罔闻,过去的几日里,反反复复的思量郭秋杏的言语,只觉得郭秋杏甚似那日所赐的珠钗上的昙花…世间之物不牢靠,彩云易散琉璃碎。 同日,坤元殿中。 万乘望着一道梨花木和合二仙屏风后的人,良久未语。直到滴漏里的水流尽了,他才开口“梓童。”屏风后似乎有轻微的声响,他只作未闻“孤已召褚卿回京。”说罢他镇定自若的起了身,行至屏风后去,隔着一道纱帘“要死,孤赐你痛快。”圣人的身子狠狠的战栗了一下,用了十足的力道“你要我死…何不令人绞了我?”万乘临榻而坐,手隔着纱帘,于圣人的脸颊上游走“梓童,你就要二十一岁了。” 圣人用力撇开他的手,却反被他攥住了手腕,使了全力亦挣不脱,无力的撂了手砸于榻上“万乘…人人皆说,你我是般配夫妻…至亲至疏夫妻…” 说罢她哂道“我嫁你,七出犯了泰半了,无子,悍妒,恶疾。却不料…万乘你欲人有罪,她岂能清白?”万乘从言放开了她的腕子,讥讽道“褚族的嫡长,十八岁聘了孤,至今还是完璧之身,如何不清白?”圣人冷涔涔瞥他,许久才道“如是寻常人家,我早求一纸和离书了…”万乘睹着她“父亲要制衡褚族,将你硬塞给我作正室,褚冽淑,你我皆是无能受摆布的棋子,皆怨不得沦为弃子,零落成泥的命数。后孤长久忖度,父亲既要制衡,缘何不自己纳你?”圣人几欲起身,却一次次躺了回去,软榻一阵阵的颤动,万乘仍旧不为所动“你…你父已逾不惑,你如何…”万乘见她挣扎间落泪,起身望她“褚冽淑,孤全你的颜面。你死后,化为白骨森森,化为虚无缥缈,仍是孤的元嫡。”说罢转身离去。 圣人崩于第二日的寅时,苦苦熬了那些时辰,仍旧没等到她的兄长回来。内宫掖更了丧服,鬓上的钗环缟素,热烈的内宫掖忽然冷寂了下来,四处的宫娥与女官,皆展现出与常日不符的哀切神色。郭秋杏淋了雨,依旧昏厥着。宋临婵未经过丧事,事事只听着女官的教导。之于皇后的谥号,外宫还曾议过,最后帝钦定了清元二字。照旧例停灵七日后,便要将皇后迁入万乘陵寝。然而帝却不允,并坚持欲将圣人归族安葬。朝臣因此事争论不休,生前内是貌合神离的夫妻,死后终究逃离了同床异梦的命运,又过三日,圣人终于在褚族的陵内被妥善安葬了。 原本圣人去世,是大丧,按本朝旧例应服丧三个月。然而不到半月,万乘便下诏命各处除丧服缟素,换回常日装扮。宋临婵承了旨意,知会了郭秋杏处,便让宫人撤换了四处的摆设。是日夜,万乘便幸了荀贵嫔。宋临婵闻言时替圣人惋惜,亦替她不值。虽说她与圣人实无情谊,但她闻郭秋杏说圣人的煎熬与苦楚,又是万乘的发妻,如今却只余两字的谥号,甚至没有了身后的尊荣。 万乘,真的是寒人心的人啊。 没了圣人,众嫔御再无挂虑,只需给主殿嫔御问安就是。待除丧服缟素的第四日,郭秋杏身子好转来主殿拜谒宋临婵,她消瘦了不少,如今亦是神色憔悴。“妾请修华安。” 宋临婵起身搀起她,牵人手落座。挥挥手让冯圆带众人出去“你好些了?”郭秋杏眼中无神采,只怔怔的点首,后再叹说“圣人去了。”宋临婵听这没来由的一句话,只觉得郭秋杏大变了“姐姐,我遣冯圆去取了杏株,你…”郭秋杏闻言起身,下拜叩首说“妾疲乏了,先行告退。”说罢起身回了自己的殿阁。宋临婵起身,呆愣愣望着入内的冯圆“这…这是怎么了…圣人…把郭姐姐带走了吗?”冯圆见状去堵她的口“这话您可不能乱讲啊。” 宋临婵看着冯圆,这一刻觉着内宫掖走动的每一个宫娥、女官、嫔御皆似是一个个提线木偶。甚至从冯圆的眼中,她亲眼目睹了那个叫做宋临婵的提线木偶…她奋力的畅快活着,却于命运的渊薮中,内宫掖的泥淖中一次次失足跌倒,直到摔的愈疼,前行愈难,最终…停滞不前。内宫掖,乃至万乘…都无能为力的受着摆布,行不由意,言不由衷。 遑论再多谁的阴,谁的谋? 第105章 插花临水为谁容3 便当宋临婵发怔时,冯圆的一触使她猛一战栗。再抬首时,有一中贵人躬身立于面前。 “修华,万乘遣奴来请。” 宋临婵仰首望他,天色已然擦黑,漆黑里间,似充满了白日不可见的污浊荒唐事。她诺诺的起身,向殿外行去。待她上了轿辇,一路轿上的铃铛不停的响着,宋临婵忽地觉着这一刻,这铃铛的声音和什么声音有些相似,想了半晌,终于嗡的一下得出了解—圣人仙逝,那日丧钟长鸣。宋临婵企图让自己摆脱消逝的阴影与阴霾长聚的压抑,然而圣人的憔悴病容与郭秋杏的麻木神情却一次次的于她眼前掠过。 内宫掖犹如杯弓蛇影,或是自相惊扰,但漆黑阴寒的夜来临,谁亦不知谁有怎样的梦魇,谁亦不知哪个冤魂,又入了谁的梦。 宋临婵至常盛殿时,候着的内贵人于她身上摸索一气,将她的尖利珠钗皆取下,才放了她入内。不知为何宋临婵心里泛起一阵阵的讥讽与嘲哂,万乘亦这样贪生惧死吗…待入内后,她方施礼下拜,却不置一词。待倏忽过后,万乘开口“免礼。”宋临婵闻言自行起身,静立。又过了许久,烛火啪的一声爆开,两人的目光汇于一处,万乘摒退了中、内贵人,行至宋临婵面前。宋临婵垂首睨履,却被他硬生生抬起下颚“孤面目可憎?” 宋临婵摇了摇首,侧首不与他对视“妾不敢越矩。”万乘顺手放开她“宋姬,赛马那日的诺,今可想好了?”宋临婵双手交叠,长长屈膝“今无。” 万乘轻“哦”了一声,说“随孤来。”宋临婵再抬首时,已不见他的身影。循着他的意行入内殿,内殿里所有烛火皆熄灭,宋临婵每行一步皆加了十足的留神小心。外间宫娥提着灯笼躬着身,一点光亮便晃的她睁不开眼。她一点点的挪着步子,躞蹀间几乎屏住了呼吸,忽的被什么绊住,几乎扑了出去,落地时却是十足的柔软。须臾后有和煦温热的气息萦绕在她耳畔“放肆。”宋临婵闻言迅捷的挪开身子,叩首蜷缩成一团“万…万乘。”下一刻身子离地,又被抛掷于榻上。 她紧紧的阖着眼睛,睁开眼内殿已燃起烛火。万乘坐于他身侧,无意间转着手上的扳指“宋姬,第三次了。”宋临婵望着他,不知所谓。万乘扯开她的襦裙系带,此刻外间惊雷阵阵,如雨神舀水的罐子露了缺口,大雨倾斜下来,狠狠的敲打着窗棂。宋临婵拼命的挣扎,却始终拗不过万乘的力道。最后她阖眸,停止了挣扎,外面的襦裙已于撕扯中四分五裂,里间的亵衣犹还完整。下一刻万乘于她腰间一撑,另一只手将她的亵裤扯至脚腕处。万乘灼热的气息拂于她耳窝处,宋临婵没有睁眼,待少顷后,温热的身躯覆于她寒凉的肌肤上,即使这一刻,他的声音亦如此的利如刀刃“宋姬,睁眼。” 宋临婵应声睁眼,万乘的手将她的碎发别至耳后,手覆于她细长的脖颈之上“宋姬怕?”宋临婵无力的落下第一滴泪,万乘以手背挡住“怎么?宋姬抱憾吗?孤尚有喜讯要告知宋姬呢,席家二子今日聘妻过府,这时候,红烛映照,芙蓉帐暖。”宋临婵攥紧了手,万乘紧盯着她的每一分神色,许久说“宋姬,欢愉吗?”宋临婵硬生生从牙缝里挤出来“喜从何来?” 万乘的手扯上她的额发“你的良人,今得良眷。”宋临婵赤着双目,泪盈于睫,却倔强的一滴不落。万乘取一枕置于她腰下,扳着她屈起双腿。宋临婵厌恶于这样的姿态,他却轻飘飘的荡来一句话“双腿还想要吗?” 宋临婵只觉滔天的折辱,阖眼间盈满了双眼的泪水漫下来,外间的雨声愈发猖狂起来,万乘一点一点拂去她的泪珠“宋姬。孤特开恩,许你出声响。”说罢开始了身下的行止,宋临婵觉胸内如炸裂一般的火气,直冲入首项,他的每一次触碰是温柔的,却似是一把利刃,剜其心,削其骨。 直到她察觉身子的一点变化,有什么悄然的流逝着,再接着是一阵巨痛,宋临婵攥紧了床褥,万乘的手于她腰下一托,说“宋姬,孤的恩赐,你不受?”另一只手扳在她的下颚之上“宋姬,物尽其用,人尽其才。” 宋临婵嘤咛一声,嗓子里的咿呀如儿时歌谣一般的声音缓缓的散了出来。万乘魇足的去扳她的腿,两人肤理相碰时,宋临婵已然神智虚空。直到子时有中贵人于外间谦声提醒着他时辰,万乘只厉声喝他道“滚。” 说话间他的掌仍流连于宋临婵的身上。复过半个时辰,过了丑时,他抽身开来,卧于宋临婵身侧。睨着藕荷色床褥上的血迹说“宋姬,你的体面,尽为孤予。” 宋临婵全身一阵一阵的骤疼,全身甚为其下,不时的发着颤栗,万乘展一薄毯“宋姬抖什么?”宋临婵有了一点意识,转首去望他。双手环抱着自己,颤着声答道“冷。”万乘展了一个薄毯“孤与宋姬同寝,宋姬还冷?”宋临婵紧揽薄毯,裹上自己的每一寸肌肤,牙齿打着颤,回说“妾…不冷了。”万乘哂“不中用。”言毕万乘取了宋临婵的发带,将其双手双足死死缚住,宋临婵被他勒的生疼,却不敢发出一点声响,无力的泪再次肆无忌惮的流淌,万乘睨了睨她,翻手将锦被展开盖于其上“孤准宋姬同孤一榻而眠。”宋临婵从嗓子里拼命的推出字来“妾…叩谢隆恩。” 翌日宋临婵醒时,双手与双足上的束缚已被除去,外间的曦光映照进来,似乎昨夜的骤雨从未发生过。宋临婵撑着榻坐起身,腰间的疼提醒她昨夜发生的一切。案旁置着崭新的襦裙,宋临婵未唤人,独自慢吞吞的更换衣裳。出外殿时,见中、内贵人放低了头颅。宋临婵扶了廊柱跨过门槛,候在殿外的冯圆上前扶她,挂牵的说“修华,您…” 宋临婵只字未应,坐上轿后,倚在轿边一角再次落泪。回了和光,郭秋杏候于殿门口,见她这般憔悴神色归来,强打了精神说“修华…”宋临婵偏眼瞥她时,眸中亦无神采“中才人,我终究与你一样了。”郭秋杏不知她何意,欲再开口,却不料宋临婵与冯圆说“阖门牖。”冯圆陪同她入内后,宋临婵说“备浴汤。”冯圆闻言去备,宋临婵于内室浴汤里间整整留了三个时辰,浴汤的水亦更换了五次。后宋临婵出来时,鬘发上的水珠一点点的垂于地上,滴答,滴答的响。宋临婵借着水珠映照,于水珠中去瞧自己,十四年来熟稔的面孔,今朝是如此的陌生。 冯圆于她身侧跪下来,手抚上她的腿说“修华。”宋临婵推开她喝道“别碰我!”冯圆闻声俯首“奴不碰修华,不碰修华。”宋临婵见她如此,双手捂着脸颊,冯圆仰首去看时,泪水透过手指缝,一点一点渗出来。冯圆劝说“修华…”宋临婵闻言不住的摇头,指着她说“我不是修华,我不是修华啊,我是宋临婵!”冯圆惜悯的说“您…”宋临婵哇的一声嚎哭出来“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冯圆捂住她的口,不让她再发出一点声响“修华…这话说不得啊。”宋临婵哭的更急,半晌后彻底沉寂下来,盯着冯圆说“出去。”冯圆觉她通身的戾气,此刻与那位万乘亦无两样,应了声阖房门出去。 翌日,荀贵嫔登了和光藏拙的门。郭秋杏提一步跪迎,宋临婵出殿时,郭秋杏只觉她像是个无气息的行尸。荀贵嫔抬眼望她,只见她着一身暗色的襦裙,面如死灰,下拜叩首间毫无犹疑,一时连自己为何来皆忘却了。待了半晌,荀贵嫔厉声问“宣修华,你可知罪?” 宋临婵于此言置若罔闻,待宫娥屏息拜下,宋临婵方悠悠回说“谨奉上谕,何罪之有?” 郭秋杏伏低了身,宋临婵兀自起身,跪直“贵嫔如疑,可临常盛一探究竟。”荀贵嫔起身,扬高了手,宋临婵死死盯着她高扬的手,淡漠的说“贵嫔,这不够。要责我,该拿刀。”荀贵嫔闻声,猛退两步,幸是身侧桦棋搀的及时,才不至跌倒。她缓了半刻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宋…宋…宣修华她…”桦棋紧着哄劝“贵嫔…,咱们回吧。”荀贵嫔闻声一掌掴倒她“放肆,置喙于上,滔天大罪!” 宫娥诺诺的道不是,荀臻看着面前的宋临婵,从上至下的透着无力感。她不似卑怯人告罪讨饶,她不似惜命之人摇尾乞怜,明明身于卑位,却好似临她之上。她取了茶盏下的茶座往宋临婵面上掷去,宋临婵丝毫不动,茶座应声而碎,宋临婵的额上亦多了血痕。荀臻觉尚不够解气,说“取我的鞭子来。”宫娥才要起身去取,却听一声“放肆。” 原是圣驾已至。 第106章 宋弘青鸟又空回1 荀氏闻声起身伏拜迎候,宋临婵将身子俯低。却不晓得万乘于她肘上一撑,却转眼厉声对荀姬“闹够了?”荀姬膝行向前去拽他的衣摆,声音藏着万般的柔“万乘…”他却丝毫不理,只挣开她,毫无顾忌的令中贵人“拖出去,鞭笞二十。” 郭秋杏闻言惊惧的半仰头看了一眼宋临婵,见她神色如常,此刻万乘指她说“你去替荀氏更衣,替她看数目。” 宋临婵望向荀姬,见她满眼的难以置信。待两个中贵人拖她出去时,她方推开侍从,直愣愣看着万乘说“你…你…”立于万乘身侧的郑祚劈手掴她一掌“贵嫔,您清醒些。”郭秋杏随之起身上前,荀臻借势便要掴她,然而高扬起的手被宋临婵稳稳的攥住。宋临婵将郭秋杏揽于身后,万乘再无耐心“将人拖出去,聒噪。”便有人向她口中塞上布绢往出拖拽。万乘扫一眼郭秋杏,她会意叩首后退出殿阁。万乘的手轻搭于宋临婵肩上,加重力道说“来。”说罢与她行至窗牖之前,宋临婵眼睁睁看着荀臻如同鸡犬一般,奋力的挣脱着命运,然而中贵人的数目一辈辈的添上去,她最终只能伏于竹凳之上。一侧的郭秋杏哆哆嗦嗦的站着,每落一鞭,皆能听见她弱弱的声响。 万乘的声音缓缓徐徐,与旁人不同的温和中,却予宋临婵战栗与惊罕“宋姬,孤替你出气了。”宋临婵攥紧了襦裙,尽量抹去颤音“谢…谢万乘。” 他的掌在宋临婵的腰间游走,如一只灵巧的小蛇,顺滑间宋临婵的眼泪,一点也止不住。“宋姬,要谢,就要拿出诚意来。” 宋临婵阖眼,手伸向襦裙系带。忽感身子悬空时,她不自觉的搂向他的脖颈,又似触及刀刃一样松开。他忽地止步,说“许你搂。” 宋临婵摇了摇首,手乖巧的叠放在小腹之前“妾不敢。”他加重了语气“上谕。”宋临婵温热柔软的手,贴上了万乘寒凉无温的颈。他将她置于床笫上,宋临婵似乎早知其意,从善如流的开始了行止。万乘轻笑一声“宋姬乖顺。”说罢自接了腰间的玉带,待她动作毕后,依旧如上次一般垫了枕,分屈双膝。他哂说“宋姬,孤亲授你此道。” 说罢将宋临婵瘦弱的身躯揽起,一手护着她的背脊,一手抚着她的白颈。宋临婵再无半点挣扎,由着他磋磨,摩挲,甚至是一点点的温存与柔缓。事毕后,近午膳时分,宋临婵伏于他身侧阖眼歇着,待他再次抚来睁开眼说“万乘?”他的手搭在她小腹之上“宋姬,太尉应是极盼你遇喜的。” 宋临婵想起爹爹,不免感怀一阵,却望着他说“万乘,您可以赐妾绝育药汤。”他手上动作顿住,声音温缓“哦?宋姬温顺恭良,想必膝下帝姬亦是乖巧懂事。孤缘何不要?”宋临婵望着他,眼波中的挣扎一瞬即逝“万乘,如不是帝姬呢?”万乘附于她耳侧,轻轻说“宋姬,你宋家,不是孤最好的鹰犬吗?鹰犬如要反孤,孤屠其易如反掌。是以,孤不赐你避子汤,孤赐宋姬坐胎药,盼宋姬早日替孤繁衍后嗣。”宋临婵一滴泪落在万乘目上,他笑了笑“宋姬喜极而泣,动容至不能言啊。”宋临婵拼命掩饰话里的讥讽,认命般答说“万乘慈父之心昭昭,妾感激不尽,自当亦步亦趋,追随万乘。” 万乘轻笑,随之起身披衣,宋临婵亦从容侍奉他穿衣,待为他更上外袍,宋临婵伏跪于他身侧替他穿履,跪而起身时微有晕眩,起身时一个踉跄,被一只手护扶住。他的力道如人般四平八稳,护住女人家娇软的身躯亦为举手之劳。只闻他笑语“宋姬,欲求不满?” 宋临婵向后撤一步,重跪下叩首“妾岂敢。”万乘眼睨履,倏忽起身搀她,侧首与人贴颊说“宋姬,寒凉入体难有孕事,宋姬礼重岂不是要辜负孤的雨露恩泽?”宋临婵仰首去望他,虽怕的极,却仍旧冷冷甩给他三字“妾不敢。”他撩开她一缕散在脖颈出缠绕的发,替她理到脑后“和光,一切妥当吗?” 宋临婵静默的点头。他复抚于宋临婵远山黛眉之上“宋姬,国宴上,太尉与宋姬可遥遥相会。宋姬,孤待你好不好?你于内宫掖,欢喜吗?”宋临婵无可自控的再次落泪,以手背擦了几下,万乘轻笑着自袖中取出新制的白绢,挡开她揾泪的白荑,替她擦泪痕,宋临婵哽咽着答“万乘待妾极好,内宫掖和睦融暖,妾不禁欢愉。”万乘睨着她,手在她的眼上摩挲,接着她一滴滴垂落的泪“宋姬,聪颖。” 说罢笑了两声,扬长而去。行至殿外时,见跪了满地的宫侍,地上有两个中贵人正在以水净地。然而再清净的水,亦掩盖不下铺天盖地的血腥气。 郑祚俯首“万乘,事成了。” 万乘颔了颔首“传医正去瞧她吧。”郑祚应下,他便上辇回常盛殿去了。 荀姬被送回寝殿时分,人亦面无血色,身侧的宫娥不住的哭“贵嫔…这是何苦啊…”荀姬的手死死捂在小腹之上“喊人…喊人…救…救我的孩子啊…”待医正来时,抚过脉后说“贵嫔,臣无能啊,臣只能尽心救护您啊。”荀氏的拳砸在榻上,无力的望向帷帐顶上的花穗“去禀…禀万乘啊,荀姬小产,叫…不,请…求他来看看我啊…”宫娥哭着跑出去,到常盛殿时,被中贵人拦下,郑祚迎了出来说“哟,姑娘怎么哭成这模样了?”宫娥哭个不止“贵嫔小月了,奴叩请万乘去看一看贵嫔。” 郑祚“哎呦”一声“姑娘,这话可不能乱讲,没得惹了万乘不快,又是一桩贵嫔的罪过。”宫娥哭的更急,抽抽搭搭的跪下去拉扯郑祚“求您,贵嫔与万乘是竹马的情分啊,万乘他那么疼贵嫔,不会不愿去…”话未说完,郑祚便掼倒了她,说“蠢蹄子,还想做万乘的主了?”说罢叫了人“将人捆下去。”宫娥哭喊的更厉害了,后被堵了嘴,嘶喊的身高消散在清风之中,瞬间便化为无形。荀姬殿里的人半晌等不到人回来,另一个掌事急急入殿去禀荀氏,荀氏撑着将将小产孱弱的身子坐起身,哭喊说“万乘,你这是剜荀姬的心啊!” 是时万乘走后,宋临婵自行更衣,倚在软榻上憩息。听见外间窸窸窣窣的声响,冯圆进来帝递上汤药说“这是常盛遣人送的。”宋临婵抬眼,见后面随着两个中贵人,死盯着冯圆手里的药盏。她端起斩钉截铁的一饮而尽,搁回冯圆掌中。此刻郭秋杏随而入内,见她手里的药盏,颦蹙间黯然失色。后宋临婵打发了宫娥们出去,叫她在身边坐。郭秋杏说“没想到,修华亦有此赏。”宋临婵想起万乘的话,此刻却万分希冀这是一盏避子汤药,一念起与他眉眼相似的稚子,一念他的言行,她便悲从中来,无限的无望缠绕着她,顺天应命者悲,逆天改命者死,此刻竟全都成了真。 她倚在榻上,无力的说“中才人…”郭秋杏握她手“妾在。”宋临婵阖眸“中才人,今日日头好,去植我遣人要的杏株,愈多愈好,你领着人去,冯圆她们都由着你差遣。”郭秋杏见她神色恹恹,不见病态却亦不见蓬勃生气,起身道“妾领命。” 说罢出了殿阁,同冯圆与澜茉几个忙碌起来,待晚间宋临婵出去瞧时,十几株杏株已然植下,孱弱的幼苗,艰难的生长着,连一阵清风,都会令其弯了腰,令人心生惋怜,欲去相护。冯圆见她出殿,上前去搀她,宋临婵的手握着她的,握的很紧“冯圆,替我看护好杏株。”冯圆应说“修华安心,奴必精心呵护。”宋临婵闻声松了手,似惋似叹“算了,生呀死呀,由命不由人啊。” 郭秋杏闻言走过来,谦声询说“修华,妾前些日子身子见好了,做了一块绣屏想进献给您。”宋临婵颔首“好。”郭秋杏顺着话,遣了两个阉人将绣屏搬入正殿,绣屏上的菡萏活灵活现,鱼儿游走的从容悠闲,似极了那日碧波芙蕖中的胜景。宋临婵远望绣屏说“中才人,能授我女红之技吗?” 郭秋杏应下“妾这点微末伎俩,只怕令修华见笑。”宋临婵接说“不会。中才人绣的甚嘉,我瞧着心里舒畅,盼中才人教一教我。”郭秋杏屈膝“您抬举妾了,能让您宽心,妾无有不应的。” 翌日,宋临婵与郭秋杏学双面绣法时,郭秋杏无意间提起说“听说…荀贵嫔小月了。” 宋临婵手上捻着的线一颤,针眼半晌穿不进去,她顺手搁了针线,去打量刚刚缝好的香囊“中才人,我缝的如何?” 郭秋杏瞧了一瞧,取过来替她补了两针“修华习东西快得很,妾羡慕。”宋临婵垂着首端详另一个香袋,却不料伸来一只手将香袋取走了“宋姬。”她复看向郭秋杏,见她已然跪下,并将方才的香囊举过头顶,宋临婵欲起身同跪,却被他一按“郭姬起来吧。” 他把玩着手里香袋的穗子“宋姬,这香袋是予谁的?” 第107章 宋弘青鸟又空回2 宋临婵平宁的望向万乘手中的香袋,上面绘着的青鸟,栩栩如生,青鸟,象征着取食传讯。宋临婵抬眸去睨他,反生笑意“送给您。”郭秋杏闻言讶异的望向她,万乘的掌抚在宋临婵鬘发之上“宋姬缘何予孤青鸟?”宋临婵纯良无暇的望着他“不得与万乘日日相见,妾思君甚,只得以青鸟,寄托凡思。”此话一毕,郭秋杏死死垂着首,只见万乘将宋临婵打横抱起,小小的姑娘搂上他的脖颈,乖顺的倚上他的胸膛。万乘有一分难察的容色涌上面颊,搂紧了怀里的姑娘,回了内殿。 内殿。宋临婵去解襦裙,万乘俯身上去压倒她说“宋姬,喜孤?”宋临婵垂首不应,万乘扳起她下颚,对上她的双眸,宋临婵娇糯的声音萦绕在万乘耳畔“是。”万乘闻言轻笑,将她揽起来,小姑娘娇软听话的伏于他身上,他主动去挑她的禁步,轻啜在她侧颊上“孤记住了。”说罢抚着她的亵衣“宋姬今日染香了?” 宋临婵自解系带,手松松的揽上万乘的脖颈“不曾呀。”万乘手护在她的腰间,一手将她的头轻置于自己的左肩上,独属于小姑娘的芳菲萦绕于他鼻尖,他手里把玩她的一缕散发“宋姬,孤还不知你的名讳。”宋临婵倚在他的肩背上,全身松散“妾名临婵。” 他的手滑至后方,轻巧的捕捉系带,轻轻的揭下最后一丝屏障后,重新将她拥紧,阴阳相合间,一缕斜阳落在他与她贴合的面颊之上。是日事毕后,宋临婵于他身侧浅眠,万乘却转过身,凝着宋临婵看。小姑娘的睫毛低低的覆着,一呼一吸间平稳且有节律,却亦柔孱至极,让人不舍触碰。宋临婵犹如一块无暇的美玉,尽管落垂凡世,依旧不染尘埃。与他这般多年于阴暗诡谲中泅渡的人大相径庭。这一刻他忽地生出一点异样的忖度来,若她不是宋家的女儿…如她不是,他又能怎么样呢?朝局未定,波谲云诡之下,他尚可不能护住自己,又何谈再护旁人? 正因为她是宋家的幺女,如今才能平宁的憩息于他身侧。天下尽是他的棋,风云变幻之下,沦为弃子不过昨日今朝一一毫之变,便是万乘施恩留情,亦未必护得了一颗欲弃之子。他的万乘之位并非唾手可得,一步步踏上孤寂之位,无人之巅,足下的鲜血淋漓,屠戮杀伐,皆是女儿家见不得的污秽。他略略回神时,见她睁了看,亦回眸望他“您…无事吧?” 他怔忡一瞬,神思恍惚仿若荡然无存,倏忽道“宋姬,盼孤安否?”她毫无犹疑“妾自盼万乘大安。”他替她紧了紧身上的锦被,径自起身。宋临婵欲起身去侍奉更衣,他却说“你歇着。”宋临婵闻言躺了回去,见他似自行做惯了一样,确比旁人在侧更快些。他莞尔道“明日宫宴。”宋临婵颔首“妾知晓。”他偏眼去睨宋临婵“你事先应下的,可还记着?”宋临婵闻言起身正坐“妾永志不忘。”万乘一握手里的香袋“青鸟,甚善。” 他走后,宋临婵起了身,望着他映在窗牖上的影子,一滴泪垂落在锦被上,泪一垂落,瞬间便逃的无影无踪“爹爹…阿婵为了宋家,可以用心侍奉万乘的…可…”余下的话如鲠在喉,再也道不出来。晚膳时分,宋临婵静坐于膳桌前,却久未启筷。待郭秋杏晚膳后来纳安,见她怔怔的,上前遣退了宫娥,悄悄问“修华…您这是怎么了?”宋临婵抬首,郭秋杏只觉这一刻她的眸光同一个人像极了,三分的冷漠,三分的淡泊,三分的从容,还有一分的杀伐气。 郭秋杏于她对个坐下来,挽她手说“是不是…疼啊?”宋临婵话无波澜“中才人多虑了。”郭秋杏悻悻的收了手,起身唯唯诺诺的站着。宋临婵接着一点夕阳去睨外间的杏株,这么短的时候,却亦见长势,平日留心养着它,反倒养坏了它,如今无顾虑了,天生天养,反而长的愈发好。宋临婵遥指杏株,语气是难得的轻快“中才人,你瞧。” 郭秋杏循声望去,回说“修华,你是疏朗之人。便是做笼中鸟,也求内里自在的。”宋临婵偏眼去睨前几日内侍省送来的雏鸟,如今和光供着吃食,它便日间愈发欢快的叫喊,前日万乘来,随口斥它聒噪,于是宫娥不敢再喂它吃食,如今确愈发无精打采下去了“中才人,这便是死生一场。” 宋临婵缓缓侧首,和婉温和的对着郭秋杏,这一刻郭秋杏却不禁心间颤栗。郭秋杏望着金笼里无力嘶喊,却依旧偶尔来回扑腾的雏鸟说“修华,那雏儿赏妾吧。”宋临婵半晌才回“中才人欲放了它吗?”郭秋杏认真的点头,话语间不加掩饰心绪“妾…怜悯它…”宋临婵捋着腕上的一串玛瑙钏“始知锁向金笼听,不及林间自在啼。” 郭秋杏不知其意,只怔怔问“修华?”宋临婵垂首“中才人,放它自在全你的悯惜之心,却不知它还是否记着养护它的山林是何模样?金玉堆的笼予了它安谧的岁月,你欲纵其归于来处,可曾询过它的心意?”郭秋杏依旧不解“妾愚钝,修华教诲,妾会以笔录下来。”宋临婵摇了摇首,回话说“雏儿,赐予中才人,是生是亡,是纵是囚,中才人自行其事。”郭秋杏屈膝下去“谢修华。”宋临婵静默的绕过她回了内殿,许久后澜茉上前扶起郭秋杏,说“奴觉着,修华她…”郭秋杏紧着摇头“别说了,别说了…” 翌日宫宴。宋临婵已多日不见宋族人,是日朝局重臣与内廷嫔御同时列席,能遥遥一望便足矣。是日宋临婵晚间早两个时辰,便容冯圆等为她上修华的大妆。待更衣上妆后,冯圆将她搀起,宋临婵望着铜镜后的人,这一刻恍如隔世,无比漠然。她的手抚上铜镜,于心中喋喋不休的问着“你是谁呀?” 你是谁呀? 铜镜中的人,却缄默无应。少顷后,宋临婵出殿,踏上一早备好的暖轿往承办宫宴的合欢殿去。合欢嫔御落座于纱帘之后,宋临婵见荀氏先施了礼,后得免回座。两侧对坐的嫔御垂首叠手于膝,一点礼数亦不敢疏忽。宋临婵的眼于膝上禁步垂着的花穗上逡巡,即便知晓再挪开眼去眺望便可瞧见骨肉至亲,却终究因礼法二字没有抬首。 一声圣驾临打断沉默,众人不迭起身,施礼拜下。震耳欲聋的“恭迎圣驾。”宋临婵位于其中,不甚渺小。待有中贵人替他高喊“免礼”二字后,宋临婵起身重新落座。 随后的几曲乐声只平庸无奇,教坊司再用心思教导出的宫娥,费尽了心意讨万乘一悦,却终究未等来他一个抬眼。待过了时辰,外臣属可上前纳安时,首位为荀氏父,他拜过万乘,复去拜荀氏。荀姬于帘后不住的揾泪,最终于哽咽里间道不全一句话了。后位便是宋临婵父,他今日着朝服,是以施了稽首礼,先与万乘问安“宋迟,恭请圣安。”万乘一如往日温和的回话说“宋卿多礼。” 宋迟遂重起身,行至宋临婵帘前,重新施礼“微臣恭宣修华金安。”宋临婵由冯圆搀起,长屈回礼“宋卿同安。”宋迟后起身,如过问寻常事般问“修华诸事安否?”宋临婵落座,言语亲和“诸事安好,劳卿挂心。”疏离又谦和的话语,夹杂着独属于君臣的上下尊卑,严整礼数。宋迟想了半晌,回话说“内夫人极挂牵修华。”宋临婵闻言手一颤栗,只得再次垂首压抑起伏的思绪,后应说“有劳关怀,多谢挂念。”宋迟闻言,长揖退下长阶。 晚间。万乘临和光藏拙。宋临婵替手冯圆,亲自呈了茶盏。万乘端过茶盏,挥手摒退内侍与宫娥。“宋姬今日当真是谨小慎微。” 宋临婵抬眸,睨了他不呷而置的茶盏“约不合您口味了。”万乘随意取她头上一钗,置于盏内,复又抽出,以白绢擦拭插回她髻上,才将茶盏略饮“茶味清苦,孤素不喜。”又晃了晃茶盏“宋姬喜之?”宋临婵颔首,托起目前的茶盏“妾多年品茗,已然惯了。” 万乘复观她“宋姬比起畴昔,是不同了。”是时宋临婵亲手打着茶花,这样一句嘉奖之辞,亦不曾乱了一分的茶花。待事毕她方搁了物什说“妾尚有诸多不妥当之处,还望万乘指教,如大不妥了,请万乘重责。” 万乘睨着那碗茶花,将一旁舀茶汤的匙掷了进去,乱了一碗的茶花,亦惊了宋临婵的心神。“心绪不宁,要凭着外物静心,大不妥。”宋临婵施施然起身下拜,叩首间别无乞怜之态“请万乘重责。” 他不曾回言,只须臾后身子悬空,熟稔的气息与语调重回耳畔,他温热的一息语不同往日的威势“宋姬功可抵过,孤不罚,反要赏你。”宋临婵垂眸,他轻笑一声,将她的身子搂的再紧些方行入内殿。 第108章 宋弘青鸟又空回3 他于此类事上之于其他嫔御如何,宋临婵大抵知晓些。郭秋杏便是一例,她缘何受荀姬之辱,宋临婵亦比谁皆要明白。然他于此事上十分宽容她,除却首次的严苛戾然,其余多次,皆是温和柔缓如同良人般的。宋临婵不曾询过旁人,惟从宫娥们对嫔御承幸后的讥笑中晓得,他于此事上亦无惜悯之意,恩渥如荀姬,受其雨露,然不受其温抚。 他是有章法之人,善引善导,之于宋临婵于此事上的拙劣初习,亦无需司寝在旁赘述,而着实亲力亲为的授她此道。从对坐到屈膝,她一概习得。最初面对他行此道时尚有羞赧,他却显大喜之意,偏要宋临婵出些咿呀歌谣般的声响,宋临婵因着上谕两个字亦便从他。其后他便愈发的用上谕两字去迫她了。即使她时而不情愿,亦肯事事乖顺听从。是日又更了章法,两人侧行事毕后,万乘揽着宋临婵静静的小眠。后宋临婵闻他说“宋姬?”她遂转了身,面对他“万乘有吩咐?”他摇了摇首,手卷她一缕长发顽“万乘二字孤听腻了,宋姬更二字来唤如何?” 宋临婵大感讶异,慢吞吞开口“请您指教,如何二字恰当?”万乘欣然回说“卿以为如何?”宋临婵有感他于此事的执著,取了一个中庸的说辞道“陛下,妾愚拙。”他的手于她额间一触“万乘的说辞,圣人的供奉,孤早便听疲累了,时而欲做八十一丹陛,有感万乘确稍逊此二字一筹。宋姬,你可称孤,惟卿可称。” 宋临婵撑肘看他,见他此刻松乏了神情,不似往日距她千万里之遥,似于云巅万丈之上。见他其后搁着她素日安枕的药包,唯恐他枕下有物难安眠,小心翼翼的拉住药包一角,向外抽取。她方动了一下,手腕便被他死死攥住,她不抽手,望着药包露出的一角说“陛下枕的舒服吗?”他循目光望去,见着药包,抽出来递在她手里,放开她的手腕说“闹什么名堂?”宋临婵闻言语气不善,却亦不曾真的请罪,只回话说“安眠所用,前几日新制的,妾不是枕物不安之人,唯恐陛下是,是以欲为您取出。却不料,还是吵醒您了。” 他将她的药包拿在手里细细打量“难以安眠?”宋临婵垂首“妾前些日子闹头疼,烦劳司药想了这法子,倒还有些用处。”他却不以为上策,斥说“小小年纪便懒怠病症,今后岂不要闹恶疾?”宋临婵闻言垂眸,侧首静默半晌方说“妾不是懒怠…”又想了一想“罢了,是懒怠,是妾轻狂了。” 他不语,将药包塞于她枕下“昨日孤亲见你一族兄姊,令兄言,为国捐躯,战死沙场皆是男儿之事,却不欲让女流之辈担一家之责。宋族的女儿家如不得安养,则外间用事的君子亦不得安心。”宋临婵一闻言,便知此言出自谁的口。她阖眸道“此话谬极。陛下尝教诲妾,君臣股肱,臣属为鹰犬。鹰犬只得忠主爱君,不敢生悖逆要挟之心。” 万乘轻笑“宋姬将孤的话记的很清明。不该言的,一个字亦没有。”宋临婵明眸中闪过一瞬的泪光“妾深蒙陛下恩典教诲,不敢不进益。”他翻身背对她“不提,不语,不念,宋姬依旧割舍不得这血脉亲缘。”宋临婵平和的回说“羊跪乳,鸦反哺,鹰有骨肉之缘,犬亦生血脉之情,万物有灵,上天苍悯,陛下承命于天,恩济万民,岂会容不得一点血脉牵扯?”万乘笑了笑“宋姬当真未曾读书明理吗?”宋临婵阖眼“读未读过,陛下早已了然于心。心照不宣,多询无益。” 万乘不语,只翻过身去。宋临婵翌日醒时,万乘已然离去。冯圆侍奉宋临婵起身时,见她神色倦怠,上前去问“修华,您再歇一歇?贵嫔晚间请和光殿去坐坐,中才人那里已得了信了。”宋临婵望着她,撇开她兀自穿了履,起了身说“挑素色的襦裙。”冯圆应了一声“这时节了,天暖,花亦开的好了。一晃眼贵嫔的门庭都寒了这么些日子了。”宋临婵抚平袖上的褶皱“你说什么?”冯圆闻言,扑通一声跪下来,宋临婵瞧了瞧外殿走动的身影,替自己紧了紧提胸的系带“这些话今后不要在旁人面前提起。这内宫掖,不是宋家。”冯圆诺诺连声,宋临婵去了外殿,瞧见郭秋杏远远候着纳晨省的礼。 宋临婵摆了摆手示意郭秋杏坐“中才人。”郭秋杏落座后说“昨儿贵嫔递了笺。”宋临婵颔首“贵嫔不虞这么多日子,如今大好了,便贵嫔不请我们去,皆在内宫掖里…多早晚都要见的。”郭秋杏抬眼睨她“修华通透。” 宋临婵启筷,望了望盏上菜色,又搁下了,命冯圆说“撤了,宫娥近日辛劳,赏了她们吧。”冯圆闻言谦声劝说“修华…您昨日晚膳皆不曾用过,您如此…”宋临婵“啪”的一声撂下筷子,满殿的宫娥噤声垂首,大气都不敢出。宋临婵环视殿内人,见郭秋杏大有讶异之意,反转温和语调“侍奉体谅于上,我倒亦心疼你们劳碌,如今主仁仆善,果真是很好的。”郭秋杏睨宋临婵,却觉穿过她的肌理容貌,可以窥见另一个人的音容形色。 当真令她不寒而栗。 晚间,宋临婵同郭秋杏一并前往荀氏处,见怀姬同佟姬一早在候。荀氏眯着眼坐于蒲扇之下,晚间的习习微风吹拂着一旁的无名花,芬香扑鼻间,蕴藏着不善的气息。待等一炷香过后,荀氏抬眼望向燃尽的檀香,说“宣修华。”宋临婵再次叩首“妾在。”荀氏眸光染着腊月的风雪,婉和的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凄凉“宋姬可曾听闻一报还一报?”其与一概人伏低了身子,贴紧了晚风染过的冰凉的地面。宋临婵和颜答说“妾孤陋寡闻,不及贵嫔博学多识,在此叩谢贵嫔教诲,妾受教了。”此言过后,荀姬忽地有了两声冷笑,再后,她急匆匆往殿内去,拔开剑鞘,提着泛着冷光的剑柄直往宋临婵这处走。 贴身的宫娥死死抱着她,一壁劝着一壁拦着,荀氏乃世代书香的嫡长,却丝毫没有端稳的气度,她只踢开拦人的宫娥,直指宋临婵的脖颈说“一报还一报,我要你偿命。”垂首的宋临婵缓缓的抬首,眼波平和泰然,语调和缓如初“贵嫔要妾偿谁的命?”荀氏高高举剑,夜里的霜沾上宋临婵的襦裙边际,亦唯独只有夜霜清清冷冷的陪着孤寂的内宫掖。 荀姬连连点着头“你心知肚明!你同…那人联合,害了我的…我奈何不了他,但却可奈何你。”宋临婵撑着地面起了身,冯圆睨见她一点点将荀姬的剑贴上自己的心口处“贵嫔要妾偿命,妾不敢不从。但贵嫔可想过,贵嫔以何罪名惩处宣修华宋氏,将妾正法后,您是会落一个赏罚严明的清名,还是一个戕害嫔御的恶名?如蒙了恶名,您欲一力承担,还是望您身后的屏障,替您担起这不可赦的罪名?”荀氏连连往后退,口中不断说“你…你…”外间传来急急的走动声响,万乘来时,见荀氏手里握的剑啪嗒一声落地,自己亦跌坐在地,宋临婵居高临下的静立,神色平和。众人不迭稽首再拜,他抵住宋临婵的手臂说“宋姬可安好?” 宋临婵颔首“妾无恙,但贵嫔大病初愈,如今神思有些恍惚,才会失仪于上。”万乘看向荀氏,吩咐女官说“把贵嫔搀起来。”两个宫娥将荀氏搀起来时,她口中仍旧呢喃不休,万乘接说“哪位太医来回话说贵嫔病愈的,杖四十。如再有太医诊脉不慎,以此为例,翻倍责。”身后的中贵人答了一声“是。” 荀氏将被两个宫娥搀入殿时,突然有了精神,推开宫娥跪到万乘身前,死死抓住他的袖摆“万乘,您真的不肯要和妾的孩子了吗!他不过两个月啊,不知他是皇子还是帝姬,您便囫囵的抹杀他的生机,您…您这是要荀氏的命啊!妾事事依从,样样不敢违背,您予妾尊贵体面,怎么偏偏容不下一个孩子啊!” 内宫掖久有的传言,如今自荀氏自己口中道出,众人心间一震,却见万乘亲自将荀氏扶起来“荀姬,你病昏聩了,你何曾有孕,孤缘何不知呢?太医来禀说,是赶上那日你身子不净,并不是小产,荀姬切勿想的太多,多思不易于病愈呢。再者,孤盼着荀姬诞下的子嗣已然多年,待荀姬大好了,孤与荀姬可再论此事。”荀氏回握住他的手臂,万乘却不显的往后退,荀氏见他如此,指他大笑道“万乘,您何曾悯惜过荀姬,又何曾悯惜过内宫掖中人?宫娥道您今疼宠宋姬,然您一日日的汤药赐下去,避子汤那么伤身,您若真疼宋姬,怎么会忍心伤她的身!宋姬,你自以名门幺女,深受君恩,却不料咱们这位万乘冷心冷情,如此薄待于你吧!” 宋临婵始终垂首静立,下一刻,万乘将她打横抱起,朝殿外的辇处行去。行至殿门口同郑祚说“荀氏有失德行,言语不当,孤念其于病中不予计较,让太医好生医治。”他颇加重了“好生”二字,郑祚意会,拱手退却去办。 宋临婵于心中隐叹,荀姬,终究是不成了。 人最可悲的,是昏聩中还余一丝清醒。 第109章 任它明月下西楼1 今上见宋临婵并无话说,后才说“那不是避子汤。”宋临婵垂下眼眸,看着腰间垂着的香囊“是也无妨。”下一刻她便被万乘抵在轿中一隅,他含着十足的愠意抬起她的下颚“孤果真没有猜错,你心底该厌憎极了孤吧?”宋临婵顺着他的力道仰首,眼神平宁“陛下,妾这几日一直在重复做一个梦。”他顺势放开她,手却仍旧在她下颚上摩挲“什么梦?”宋临婵有些自嘲的笑“妾梦见妾为陛下产下一子,后…那孩子被人绞死了。” 此言一落,便是今上亦沉默了。许久后才听宋临婵又徐徐开口“陛下赏妾的汤药,妾一碗不落的服下,陛下欲让妾遇喜生产,妾亦愿意。可妾真的不愿受生离之苦,要妾眼睁睁看着十月怀孕产下的孩子惨死在妾的面前,妾宁可他从未来过这里一遭。”她语毕,今上攥紧了她的手说“你以为孤惧你父吗?或是说…”他讥讽的笑了一声“你在孤身侧,他会谋逆吗?”宋临婵手被他攥的很疼,后试探性与他十指相扣,今上会意,亦与她十指相交“陛下,若是一位帝姬,您会疼她吗?” 今上从未见过宋临婵如此神色,一分凄婉,两分自哀,还有无数分的祈求。他以她为掌中的玩物,不过他时而闲暇解闷的一个嫔御,又因为她毕竟年岁小,在人事上往往更能让他尽兴,又比其余嫔御侍奉时更多几分讨巧,他才愿令她进幸。后他扣紧她的手说“临婵的孩子,孤怎会不疼爱?”宋临婵不置可否的笑了笑,后至常盛殿,宫人依照制法去卸宋临婵的簪钗,今上却不耐的摆手让人退下。立于最先的中贵人颇感诧异,毕竟侍奉他最久的荀姬恩宠优渥之时与他提过好几次,彼时他亦不曾为她免除。 宋临婵见内、中贵人面露难色,兀自取了几个钗环下来,惟余一支白玉簪子,她今日出来的急,是以不曾于鬘发上用心,只匆忙用了一根簪子固定发髻。今上已离她很远,转头来看时,见宋临婵取下白玉簪交至宫娥手中,如稠的青丝便随着清风拂卷妥帖的落在背上。她提裙疾走几步赶至他身侧,今上便顾首回身朝内行去。 他在处置朝局之事,批阅奏疏之时,宋临婵多是找些书安安静静的读。今日亦如此,她看的颇入迷,连他搁下玄霜去瞧她也不知晓。 他忽地夺了她手里的书,宋临婵浑身一颤,仰头看他,今上犹不理睬她的惊讶,只说“这山水游记有何滋味?”他自去架上取《资治通鉴》放至她事先摆好的双手中“你读这个。”宋临婵心感他今日的行举十分反常,她自幼读书不假,但对于这些史书通考亦是着实不感兴趣。畴昔傅姆在旁,她若偷懒便会挨手板,今朝却不同了。她犯困之际,觑了觑今上,见他正看奏章,执朱笔神色肃然的写着什么,便悄悄的伏在小案上,想小憩片刻。 她再醒时,却见今上坐于她身侧,手里握着方才的《资治通鉴》,见她醒倒不觉惊奇,只问“睡的可好?”宋临婵欲揽裙起身,却被他一压“答话就是。”宋临婵顺势,腿坐的酸麻,本亦难站起身,便点头应是。今上翻了两页,说“席家的夫人今日病逝了。” 宋临婵面无异色,只兀自端起茶来喝,压下余下的困倦之意。后今上问“孤如今将你赐去席府为继室,你可愿意?”话一落,宋临婵咽下苦涩的茶水,摇了摇头。下一刻被今上压倒在地“宋姬,想好了再答。” 宋临婵依旧是摇头“回陛下,妾不愿。”今上的手揽上她的背脊,贴在她耳侧说“为何?”宋临婵反客为主,双臂搂上他的脖颈“自然是因为,妾离不开陛下。” 今上闻言,多一分笑意“能将假话说的如此真挚,宋姬欺瞒人的功夫已然炉火纯青。”说罢脱身出来,宋临婵亦取开手,起身缄默的坐于她身侧。后今上似有些讥讽的说“盲婚哑嫁…伤的便仅是你们这些姑娘吗…”宋临婵闻言睨向她,她多少听闻过圣人当年的事,于是回话说“妾当初才十一岁,并不懂这些,长辈告诉妾,席家的儿郎立身清正,功课出挑,品行端方,今后亦会个疼惜妻子的夫君,妾与他结亲,日子会过的很好。” 今上听她这般坦荡的谈起席家,心中的提防暂时搁置,问“那你是如何想?”宋临婵念起幼年韶华时光,无意识的放松了些“妾问母亲:结亲是什么?母亲答:结亲便是一个郎君同一个娘子,一辈子在一块。妾又问:席家的二郎,是天上的神仙吗?为何姨母和姑母都这样称赞他,没有一个人说他不好呢?母亲沉默了半晌,后告诉妾:人如美玉,即便处处绚丽夺目,终有瑕疵,那些人道他好,只是不想令阿婵惧怕有朝一日嫁与一个一无是处的人。妾再问:那宋家的二郎会疼惜妾吗?母亲只说:天下夫妻,至亲至疏,他自会因你的他的妻子疼惜你,但,他亦会疼惜旁人 。最后妾问:女儿与席家二郎素昧平生,骤然嫁去席家,他便会如爹爹和娘亲一样待我好,喜欢我吗?母亲却只是沉默的揽住我,过了许久,许久才说:霁月难逢,彩云亦散,能携手共度是缘法福祚,然而舟行到岸,依然需要分离。” 宋临婵平和的望他“陛下怨怪妾,以妾初对陛下排斥无礼,妾非正室,并非盲婚哑嫁,但确是承着您最不愿道出口的姓氏伴于您身侧。陛下心中有愤,有怒,有不甘,不委屈,妾皆能体谅,但妾斗胆叩问陛下,妾入内宫闱,举目无亲,且初入便逢郭中才人之事,心惊胆战。后妾心晓缘由,知那责罚原该是妾的,心中凄苦,无法自陈。” 今上侧首,目光中的润色不再有审视和逼迫,他将《资治通鉴》微卷的边重新理好,后说“孤不知宋临婵其人,当时只以宋临婵为宋迟之幺女,知人论世罢了。”宋临婵温婉的笑,将撒在面上的碎发揽至耳后,举动轻柔“其实当晚陛下临幸妾,妾会愿意的。”今上哂道“怎么说?”宋临婵轻轻笑着,以手支颐“妾究竟是名门望族家中的女儿,对于世人口中的洞房花烛,亦有期盼。虽非正室,无三书六聘,然既为陛下嫔御,侍奉陛下,繁衍后嗣,便是妾的第一要务了。” 今上毫无驳斥,反而说“宋姬初入内宫掖亦是这般想?”宋临婵坦然自若“怎么会?妾于家中时,处处有长辈呵护,事事有侍女代劳。是以并不知侍奉旁人该是如何模样。亦不知有朝一日面前的夫君会是万乘之尊。是因那时惟有惶恐惧怕,日日垂泪,痴傻不知所为,失言失态。” 今上抚上她如瀑的鬘发说“这确是实话。”宋临婵垂首,往前坐了些任由他抚,须臾后说“陛下,妾可以询您一问吗?”今上闻言不急不徐的继续抚着,宋临婵顺着力伏到他的腿上,将细白的颈展露在他眼前。今上后回说“孤曾答允你一诺。” 宋临婵轻摇头“妾不问了。”今上眼眸忽地闪现什么,一丝阴鸷重回面上,手上的行止亦停了“你是想问宋家事?”宋临婵复摇头,将心中所想道出“陛下喜欢过一个姑娘吗?”今上怔忡片刻,一时也不知如何答。后待宫人躬身入内换盏茶时,他端茶盏呷茶,后清嗓说“孤不知,何为你口中的喜欢?”宋临婵直起身来,向旁撤了撤“是妾僭越了。”今上将一盏新茶置她手中“孤不瞒你,喜欢倒未必,但在意的人,如今有一个。” 两人相互对视许久,宋临婵才开口说“今日妾在常盛殿留的太久了。”说罢她揽裙起身,施礼后便要告退。然而胳膊忽被人一拽,她亦撞入他的胸膛,腰身被他钳制,愈发动不得。他一只手揽她,另一只手抬起她的下颚,直逼她望着他的双眸,他眼眸并不如往常漠然,反而带着炙热、激烈、热忱“为何不问是谁?” 宋临婵声若蚊蝇“妾害怕听到那个回答。”他放下手,双手揽在她的腰际“你怕什么?” 宋临婵反客为主“那个回答,是宋临婵吗?”他揽在腰际的手骤然紧了一下,却装似平和的说“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宋临婵长舒一口气,轻松的回答“方才妾想起一件事,妾十二岁除夕夜,想同二姐姐一同去集市玩,然爹爹并不愿让妾抛头露面,是以妾踯躅的去问爹爹,除夕夜是否可以出门…”她顿了顿,后回望他“其实却明知回答为何。” 今上笑了两声,手上使力,将人送到自己的怀中。许久后听宋临婵小声呢喃“陛下,妾明白妾只是您的嫔御,妾好似已然受惯了您的疾言厉色,可若有一日,妾因为您的温柔而生出有异于嫔御对陛下,棋子对棋手的情来,今后又该如何自处呢?” 此话一出,宋临婵面色岿然不动,然而却惊了今上的心房。 后今上依旧将她打横抱起去了内室,亲手去解她的襦裙里衣。他在这等事上除却首次外,其余时候本就极温存,今夜更是极尽小心谨慎。宋临婵犹如他的玉壁,他倾尽温柔爱抚,而从无攻取掠夺江山城池之意。从来他向来浅尝辄止,今日却反复了几次,直至后来惹出了宋临婵的眼泪,他立即作罢。 宋临婵靠于他的怀里,如今已成了一件令他安心的事。或许是知晓枕边人对自己并无恶意,他如今亦可以安睡几个时辰。他犹轻拍她的脊背安抚着,似哄孩子般的小意温情,后才说“你从前很怕疼吧。” 宋临婵心明何意,睁开眼望了望他,方笑说“小时候做女红针扎破了手指,妾都要掉眼泪,后只怕侍女笑话,做女红时也不要她们在旁了。”比起前日,他更喜欢她的纯粹坦诚,听她讲起与宋迟不相干的畴昔岁月,更似是走入宋临婵的另一番天地。“那青鸟,绣的着实好。青鸟传书,重的并非栩栩如生的青鸟,郭氏只得其妙而不得其韵,反而是你,即便针法不如她,依旧胜她一筹。” 宋临婵闻言不禁笑说“陛下夸赞,妾真应稽首谢恩。”后见他诧异,续说“陛下不知,妾年幼时女红事宜是由二姐姐教导的,二姐姐的女红于京城好的出了名,可自从她教授妾,女红还退步了不少。今日如她在旁,定然会恼的不行。” 夜色渐沉,软榻上的一个已然安睡,而另一个,却藏着百般辗转思,只能在漆黑无边的深夜,将其反复思忖。 第110章 任它明月下西楼2 又过了五日。这几日今上再不来宋临婵处,她松快了许多,每日只与郭秋杏一处研究针法调香。有日郭秋杏提起“修华,荀贵嫔病了。”宋临婵心领神会的颔首“医官可去瞧过了?”郭秋杏悻悻的垂首“听说是癔症,人已疯癫了起来。万乘仁慈,还留她于内宫掖住着。”宋临婵心底涌起讥讽,后郭秋杏试探性的看她“修华,妾听闻…今日宋太尉与万乘起了龃龉。”宋临婵穿绣盘的针猛的一动,扎破了手指,一滴血落在白线上,晕开来,彻底毁了宋临婵刚勾勒好的芙蕖。此刻冯圆说“修华,万乘来了。”宋临婵闻言随手把绣盘递给郭秋杏“这个我绣坏了,中才人替我修缮一二。” 后她又顾首望郭秋杏“中才人,今夜早些歇息。我昨日见着和光殿有虫鼠,以是若中才人晚间听见什么声响,亦不必感到奇怪。”郭秋杏会意,倏忽后见宋临婵提裙行了出去。今上来时,神色漠然如霜雪,与那日于圣人处见宋临婵别无二致。宋临婵神色如常迎上前去,今上凝睇了她半晌,后直入了和光内室。宫娥自会其意,如数退却。宋临婵随了进去,顺手取了案上的茶盏递给他,他翻手掼倒,便连宋临婵亦随着力道踉跄一下,跌坐在地,她的声音依旧柔和温缓“不是茶。”他循声望去,见是他平日喜欢的红枣汤水。静了半晌后,宋临婵起身正跪,今上讥讽的问“你跪着做甚?”宋临婵双手交叠,缄默无声。后今上哂“宋太尉今日荐了一人平东边战乱,孤甚不喜,宋姬可知是何人?” 宋临婵摇头。今上续说“席家第二子席殊虽出身书香世家,但自小骑射过人,骁勇善战,一直苦于身份,报国无门。今宋太尉举荐他为东战主帅,却不知宋姬以为如何?” 宋临婵会意,轻松的说“陛下取笑了,席家人的为人处事,若说清楚,也便是朝臣大夫们最清楚,妾所知甚少,不过却曾听闻一位夫人说过,席家第二子去狩猎得了好彩头,旁的…” 她好似真的去深想了“还有便是…席家第二子曾拉开过一极重的大弓。”他却没想她会这般答,坦坦荡荡的仿若从无这本亲事,他起身,于她下拜周围踱步,后将人一把扯起来“你现在是愈发伶牙俐齿了。”宋临婵不惧不怕,看着他攥紧拳的手,笑着将自己的手塞了进去。他的手很凉,且攥久了,不免有些发颤,她的手却温热,有小姑娘的温软。“陛下是气太尉荐了席氏,还是气太尉不曾早将妾送入内宫掖来?” 他被这一句简单话问的哑口无言,后等了许久才说“揣测君心?”手却将她的裹的更紧了。宋临婵察觉变化,只试探性与他十指相扣,近日她发觉,体肤的接触可以消缓他的怒气。后他终于松动,宋临婵亦就势倚入他的怀中“父债子偿,宋太尉惹陛下恼,宋姬来偿还陛下好不好?”他轻笑“你要怎么偿?”宋临婵不语,却悄悄的踮起脚,羞赧的覆上他两瓣温热。他的气息温热急促,她的气息轻柔徐缓,后他环着她,只把她搁在榻上,待她双颊通红才放开了。 她一直喘着,唇亦有些肿,却听他很是遗憾的说“这样偿,怎么够?”她低低笑一声,自去扯裙带,他俯身压过来,抚她的鬘发“临婵,孤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遂握了她的手一起扯开了裙带,又绕到她脖颈后,轻轻一挑她的抱腹系带,后才仔细品尝一番几何滋味。犹如蜂鸟品花蕊,经过一场,只是温存。他轻柔的点在各处,企图留下一点痕迹,却也惧怕她的一声嘤咛。事毕后他依旧揽着她,却发觉他对宋临婵的情感,变了不少。想了一些,不敢再想,起先只是觉着她有趣,后要她伺候,亦是因她年岁小而无周章,可让他更尽兴。那如今呢? 似乎她的每一个蹙眉都涌到他心里,她的每一个微笑都钻入他心房。他好似忽地意料了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手骤然自她的肩膀抽离,怀中的宋临婵不知其意的向他怀里钻去,那一刻他原本是想狠狠推开的,但下一刻却稳稳的揽住了她。他颇有几分恼火,向来自制自控的自己,如今竟真的对一个十四岁的姑娘起了意?本就知晓她是欺他骗他,什么喜欢,什么离不开自都是假的,假的透顶,可究竟有没有那么一刻,他满心期待着,那是一句真挚而发自肺腑的赤子之言。 帝王不可有在意,只因在意早晚成喜,而喜为软肋,人便再不能无坚不摧了。他将她搂的更紧,却见她迷迷糊糊的睁眼看他“陛下?”他替她拢了拢被“嗯。”她带着几分试探“陛下还恼吗?”他先摇头,复又点头。宋临婵见状,手抚在他胸口的棉被上“好啦,宋太尉年纪大了,难免有老迈昏聩的时候,陛下同他一般见识气了自己,很是不值呢。” 他揽上她的背脊,她散了薄汗的背顺滑柔腻“孤还以为,临婵想说,如孤还恼,便让孤再泄一次火。”宋临婵这次确是真正的开怀笑了“陛下还未尽兴吗?”他拍了拍她“可你累了。”宋临婵抬起缩在他怀里的小脑袋看他“陛下,从未有人唤过妾临婵呢。”他闻言回说“怎么会呢?”宋临婵笑道“母亲和哥哥姐姐们都唤妾阿婵的,入内宫掖,妾虽年纪小,可并没有人唤妾的名字。时间久了,都快不记得自己叫宋临婵,只以为自己姓宋名姬,字修华了。” 他闻言难得的笑一笑“你倒风趣。不过这临婵二字甚善。婵娟为望舒,与羲和相称的很。黑夜星辰明耀,婵娟映明,白日暖阳环地,普照四方。”那个唯独他自己可道的“阳”字一经道出,宋临婵心中咯噔一震,许久不曾答话。后今上只以为她睡着了,想一想自己的心思,还是早日割舍下的好,于是预备披衣裳回去。不料却被宋临婵拽住手臂,她半起身,乌黑的鬘发散在胸前遮挡着“陛下,这几日夜里冷…” 她以手臂撑着,他却并不如言,只继续穿着衣裳“照顾好你自己就是。”她放了手,半晌他欲起身了,袖子又被她扯住,他无奈,只好如常日威严“你做什么?可知处处妨碍孤掣肘孤是大罪?”宋临婵脸唰一下白了,听见大罪后,她依旧不松手,后怯怯说“妾不敢妨碍陛下,更不会掣肘陛下,只是天凉了,妾是…心疼陛下,这样晚还要漏夜回宫操劳政事。” 这一刻,他只觉宋家给他送来的不是最珍贵的幺女,而是一味蛊。足矣摄取他的所思所想,神志魂魄的蛊。每一句话都恰到好处的戳破他不肯说的机心,却又恰到好处的为他弥补一点窘迫。后他只好揽着她躺下来,带了些愠色说“你近日愈发缠人了。”她依旧往他怀里凑“实不相瞒,妾于家中很缠人的,时而能烦着大姐姐一日,姐夫亦只能看着干着急,却不好与我计较什么。” 他闻宋族之人,不免更多怒气,警告说“不要拿孤和他们比。”她疑惑不解,抬起头问“为何不行?大姐姐是妾的亲眷,是家人,陛下亦是呀。”她的话说的愈发滴水不漏,巧妙的捕捉每一分难以察觉的温馨与暖情,招招令他意乱情迷。他闻言竟也怔忡,无知无觉的凝着她瞧,宋临婵心有笑而面藏,只问“陛下怎么了?”他转过身去,说“歇息吧。”她闻言,亦背过身去,不过一刻,一个人睡熟了,然另一个人却全然清醒,黑暗中双眸盯着另一个人的背脊,久久未动。 翌日。宫里从来清静,然这几日帝允了几个外命妇入宫。说是来遣她们办差事抄经的,实则却另有其意。宋临婵的长姐宋临婥,正是外命妇中的一个。是日为着长姐来,宋临婵特意打扮的精致些,见长姐时亦精神很好,却是临婥唏嘘道“姐姐听闻你初入内宫掖便抗拒验身的事,当时真替你担忧。母亲哭个不停,只说要爹爹赶快入宫为你求情,却不曾想,我们阿婵的日子如今手越发如鱼得水了。” 宋临婵皮笑肉不笑“阿娘还好吗?”临婥说“只是常哭,说牵挂你,旁的也没有。听说近日你颇得圣心,恩宠优渥,且常进幸,阿娘还盼你早日繁衍子嗣呢。毕竟,内宫掖太寂寞了。万乘不能常陪着你,若有个孩子陪在你身边,你也能踏实些。” 宋临婵抚着坦平的小腹“尽人事听天命。我很愿生下一个如阿杳一样乖巧可爱的女儿,今后便只一心为她攒嫁妆就是。” 临婥闻言蹙眉“你求帝姬,我却一心求子。前儿去拜送子娘娘,给我卜了一卦,说是宜男之相,可把我欢喜坏了。”宋临婵颌首轻拍长姐的手说“要紧的是,姐夫疼惜姐姐,生男生女都是欢喜的很,便是姐姐婆母总有些话说,到底不是日日在一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过去了。” 临婥点头“从前爹爹说临婵憨,昔日我不觉。反是今日这番道理说的很令人称道。”宋临婵望了望宫壁四处“在这儿待久了,人便没意思起来,日日除却参悟道理,便再无何可做。”临婥闻言心疼的握住妹妹的手“当初…也是爹爹狠心,我们阿婵这么好的一个姑娘,送进宫来当众多嫔御里的一个,日日盼星辰一样的盼万乘,瞧你,近日真是憔悴了不少,如今又哪里像是十四岁的姑娘?” 宋临婵笑“让大姐姐见笑了。昨日侍寝,今日着实倦怠的很。”临婥疑惑她的坦然直接,后转了个话说“阿杳那小丫头,鬼机灵,昨儿竟没来由的跟我说,万乘是个好皇帝呢。我后来询问她为何这样说,她答说,京城的布衣百姓皆能饱食,从前的乞丐和讨饭的婆婆现在都有生计了,且不光是她觉着万乘好,许多贫民乃至富户,都极感念万乘的恩德。”宋临婵沉默了很久,临婥只说“妹妹,我说这些,只为让你宽心些。他着实先前没有一个好名声,便连爹爹亦曾斥骂他来位不正,可他如今的功绩,却没人去看,连阿杳都知道,这不公平。” 她等了许久,宋临婵没有回话,她便起身离去了。 第111章 任它明月下西楼3 复过数日。是日郭秋杏与宋临婵在廊下打着璎珞,随口说“一转眼都快入夏了,前几日的春风还刺骨得很。”复瞧了瞧宋临婵,将手里的香囊递给她“这是修华那日给妾的,妾已然修缮好了,今日送给修华。” 是那日染了血迹的绣面,经郭秋杏改过,成了栩栩如生的晚梅。郭秋杏摒退宫娥后方轻笑说“妾要恭贺修华。自从修华入内宫掖,连续几月,万乘再无召其余嫔御进幸了。” 宋临婵并不见欢喜,只是须臾她捂住口干呕了起来,郭秋杏唤了宫娥,待宫娥奉盂进来,宋临婵便呕了将将用的午膳。郭秋杏愣了片刻后又摒退宫娥,悄悄问“修华,常盛殿近日赐过汤药吗?”宋临婵以清水漱口,拿绢子擦拭过才说“那不是避子汤。”郭秋杏震惊,立刻起身“那妾要恭贺修华遇喜了。”宋临婵颦蹙,手抚在胸口上“我近来时有不适,譬如眩晕恶心,前几日万乘来,我均没有与他亲近…想是…大抵有了。” 郭秋杏颇有欣然之色“你入宫大半年了,按着万乘的雨露恩泽,早该有了。”于是遣了身旁宫娥去传医正来,特地吩咐说“去寻崔医正来。”待宫娥出去,她方安慰宋临婵说“你莫担忧,你初次遇喜,年月尚小,有不适是很正常的,我与崔医正自幼相识,他的为人可以信得过。”宋临婵依旧抚着胸口顺气,待过了一刻崔医正崔谓到了,抚脉后施大礼恭贺“恭喜宣修华,已有近两月身孕了。”复叮嘱了些孕期要注意的,便告退去开药。郭秋杏闻言笑说“当真是件大喜事,冯圆,去禀万乘一声。” 宋临婵制止“别去。”冯圆又顿步回来,宋临婵方有了一丝笑意,望着郭秋杏“中才人,这样的喜事,我想亲口对万乘说。”郭秋杏闻言不迭点头“亦是。”后再与她续说了两句闲话也便告退了。宋临婵原本是倚靠在软榻上小憩,后来渐渐睡沉,醒时天已然黑了下来,坐于她身侧的人拿着一本书静静的看,连她醒了也没觉察。他是愈发对她搁下防备了…宋临婵撑身起来,今上才说“听说你这几日胃口不好?” 宋临婵默然,靠于软垫之上“有一点。”今上抚上她的额头“传医正看过了吗?”宋临婵忽地搂住他的腰,整个人扑到他怀里去,今上有些意外,后还是慢慢又轻轻的拥住她“怎么了?” 宋临婵很久没有说话,只到他听见一声哽咽抽泣,见到她的泪水已然濡湿了他的前襟,他狠命压制不耐,又不得不放温柔口气“哭什么?”她不回答,只是哭的更厉害。他等的久了,未免失了耐心,将她压到榻上,一点点替她擦眼泪。借势就要吻上去,宋临婵侧首闪躲,他再次将她抱起,就着她的两瓣温软吻了上去。这个吻足够汹涌澎湃,掩住了宋临婵的尽数抽噎,后他将她搁到床榻上,手去抽她的衣带,宋临婵却忽地抽身出来,他压的更紧,唇在她的颈上流连“不许孤碰了?”宋临婵尽力闪躲,且小心翼翼的护着小腹,后才说“我有孕了。” 他的动作骤然停住,起身后看着犹平躺着的宋临婵“当真?”宋临婵亦撑着软榻起身“今日已传医正看过了。” 他的拇指摩挲在她的眼眶“你为这个哭?”宋临婵护着小腹,仿佛护着自己的性命“陛下,妾怕自己护不住他。陛下能护住他吗?”他闻言沉默,许久后听她说“陛下曾答允妾一诺。”他回说“那个承诺,你可以再许。这亦是孤的孩子,孤自然会倾尽全力护她。”他握着宋临婵的手,一起轻抚在她小腹之上,后揽着宋临婵躺下“既然有了孩子,就好好养着。不要想旁的,你的一应用度,孤会让郑祚遣六局细细查验,孤若连亲子都护不住,遑论再护江山社稷。” 后宋临婵睡着,眼边又衔着泪,他轻轻的擦去,后出了殿见到冯圆,问“宣修华晚间能安眠吗?”冯圆摇摇头“修华睡的不好,时常梦魇惊醒,且近来修华多不适症候,万乘放心,奴必定彻夜守着。”他转身回了寝殿,见她此刻倒睡的很好,气息匀净平稳,唇边带着一点安心的笑意。他坐于她的身侧,将锦被往上盖了盖,只露出她的头才罢,后半夜她惊醒一回,他便将她揽在怀里哄说“无事,只是梦而已。” 宋临婵又掉眼泪“是梦…是梦。”他摩挲她的背脊,她的鬘发,感受到她抖个不停,全身打着颤“对,是梦。”宋临婵闻言才复沉沉入睡,直到天亮亦没有再惊醒了。翌日今上起身盥洗时,见冯圆满面欢喜,便问“你有何喜?”冯圆立即跪下去。 今上复说“这是何意?”冯圆磕巴着回话“奴…奴替修华欢喜,修华连日睡的不好,夜里惊醒很多回也是有的,可昨夜却没见修华惊醒呢,可见是…”今上将擦脸的绢子掷回铜盆之中,迸溅起的水花湿了宫娥衣裙。后他问,语气已有不耐“可见什么?”冯圆回“可见万乘在,修华很安心。” 他心中不得不赞叹这和光殿,自宋临婵以下的人,尤其是这位自幼跟着她的冯圆,深得她几分真传,把握了她言辞精髓所在。他面无表情,但却吩咐郑祚说“宣修华晋贵嫔,改封号为妍。郭氏晋美人,让她好好侍奉贵嫔,不得有半点疏漏。和光上下,赏。”这大抵是他登基以来最宽厚的一次,阖殿宫人跪下来叩谢恩典,后来郭秋杏听了旨意还跌了手里的茶盏。后郑祚笑说“美人,万乘只是让您好好侍奉妍贵嫔,万乘念您与贵嫔素来亲厚,贵嫔又只信任您。一时寻旁人来贵嫔不能放心,以是便只能请您操劳些了。”郭秋杏连连称是“妾叩谢万乘隆恩。只是这美人之位…无功不受禄,我受之有愧。” 郑祚摇摇头“郭美人此言差矣。万乘恩重和光上下,是恩亦是威。万乘如此行举,只为让阖宫上下都瞧见他的欢喜与他的在意,让用心叵测之人不敢擅动。臣斗胆冒犯,只怕如今在万乘眼中,和光的一草一木都比一个别殿的嫔御珍贵。”郭秋杏闻言,愣愣的问“万乘他…是不是喜欢…” 郑祚摇摇头自嘲似的说“臣一个阉人,哪懂那些?总归美人忠心贵嫔,福祚远大着呢。” 是日,宋临婵起身迟。却见郭秋杏才入内便行稽首大礼。她命冯圆赶快把人搀起来,后亦急急下榻,郭秋杏迎上前“贵嫔,使不得,妾是奉命来服侍贵嫔的。”宋临婵闻言诧异“贵嫔?”冯圆这才与她说起晋位的事,后宋临婵接了冯圆递来的安胎药一饮而尽,后才说“贴身服侍,是圣人才有的殊遇。陛下为我破规矩,我却不敢擅领,美人还是回去吧。”郭秋杏闻言再次稽首“妾因此得了晋升,心中本就惭愧,请贵嫔成全妾的一片赤诚心。”后宋临婵实在无法,只好准郭秋杏日日过来,郭秋杏是当真把自己当成了和冯圆一样的宫娥,饮食汤药无不尽心。她原亦是侍奉荀贵嫔的侍女,做这样的事亦是得心应手。 宋临婵三个月的时候,不适更多。不仅再吃不下去,呕吐与眩晕亦愈发严重。她的脸色愈发差,经常神色憔悴。今上来瞧她时,喝斥了郭秋杏等服侍,宋临婵却攥住他的手说“万乘,不能怨他们,是妾身子弱,医正说只是害喜严重些,但孩子无恙。”后勉强带着笑说“她们都很尽心,尤其是郭美人,说来万乘为妾破了礼制,请美人过来照顾妾,妾先前于心难安,如今竟也愈发离不了美人了。” 郭秋杏闻言再次叩谢“妾能得贵嫔如此嘉语,真是三生有幸。”待人都退了出去,今上方望着她说“此刻,孤有些后悔。”宋临婵置之一笑“陛下后悔什么?”今上颇有惭愧之色“后悔让你入内宫掖,后悔幸你,后悔没有赐你一碗避子汤药。否则你又岂会像今日这样难受?” 宋临婵抚上他的手,他近日多目睹自己的百般不适,怜悯之心日起,戒备心亦愈发的搁下了,今日说了这番糊涂话,宋临婵心底已是愈发明了他的心意了“妾常常想,我们的孩子在腹中一日日长大,有朝一日来到这世上,能够见到彩云满天,朝霞落日,风雨雷电,与陛下,与临婵,相与度过这璀璨又平凡的春秋冬夏,是一件很好,很好的事。” 他忽地侧首望她,握紧她的手“有没有孩子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他未曾将这句话续完,宋临婵倚在他肩上,如瀑如绸的鬘发散在脑后与他的面颊旁,幽香的鬘发缠绕在他鼻息,他轻轻揽住她,眼中滑过些什么他自以为本不该有的情绪“近日睡的好吗?” 她阖眼,静谧间压下心里的翻腾,他近来除却白日探望她,后很少留宿,亦无召幸,便是在常盛殿独寝。大抵是在为兵戈之事或是前朝宦官揽政一事操劳,前朝留存的弊病太多,他身边的亲信又少,荀中丞和宋太尉不肯服从他,他有时亦是束手无策。虽培植了许多新人,有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概,可比起老将,还是缺了些服人的资历和德行。近日因宋临婵有孕在身,宋迟多次向他提起,请他好生照顾自己的这个幺女,并适当的做出退让。他亦没有为此欢喜,反而生出恼怒,他待宋临婵好还要她的父亲来做交换吗… 他想了许久,那个久而久之困扰他的问题又重萦绕于心,他对宋临婵的感情,到底是什么? 是否如宋临婵所说,是帝王对嫔御,是弈手对棋子,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他将将又想对她说什么?最重要的不是孩子?那之于他,这和光殿中最重要的又是什么?他如此厚赏,连带郭秋杏破例晋位美人,纵有非议,然他一力平息,又是为了什么?难道只是为了她腹中,这尚不知男女,尚不知是否健康、聪颖的孩子吗? 他终于破了题,勘破了自己最不想面对的真实心意。所谓在意,所谓喜欢,所谓动心… 她不是他的棋,是他在意的姑娘。 她不仅是他的嫔御,而是他的心属之人。 阖宫见证他的欢喜,他的重视,却不见他深潜藏心底的那份喜。 而他自以为给旁人设了棋局,以自己为诱饵的棋局,却不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自以是棋手,却亦入了旁人的棋局。 第112章 昨夜西风凋碧树1 宋临婵有近四个月身孕时,宫里流言四起。只因她小腹隆起比寻常四个月更高些,是以或宫娥女官,或内、中贵人,皆有胆大之人暗中质疑或指摘她腹中之子并非皇嗣。今上几乎日日前来和光,一留便是大半日。或有时便留在此处批阅奏疏、见朝局重臣。宋临婵四个月仍旧是诸多不适,浑身酸痛的厉害,且还是时而害口。郭秋杏和冯圆见她胃口不好,日日用不进去食膳,担忧之外亦无办法。 是日今上寻亲信廖柯来,与他说“去寻缪关,就说孤有急事寻他。”廖柯闻言说“万乘圣躬不安吗?”今上瞥他“别多问。”缪关悬壶济世,一直在京城中行医救人,与今上在潜邸时私交甚笃,待人来时只着单衣藏青袍子,入内揖手施礼,后今上说“有系,我欲求你一事。”缪关望向他“万乘九五,还有事求我一江湖郎中?啧啧,是不是内宫掖储着的那位娇娘?”今上自他入内便已摒退他人,此刻唯独他二人,今上行至人身侧,作当年拜谢士礼的长揖“只有卿可以托付了。” 缪关并不介怀天子施的礼数,还颔首受了这一礼。后才半衔着平日不羁的笑“宫外都传遍了,说妍贵嫔腹中之子并非万乘亲子。”今上神色骤然如霜“是该以儆效尤,杀鸡儆猴了。这些长舌妇的叽喳若伤损她,便是五马分尸,活剐枭首亦难解其恨。”缪关哂笑“从前潜邸里,人人道你喜荀臻,那姑娘相貌好,就是脾气大些,但我觉你并非心属荀臻,可这位妍贵嫔,她是万乘心属的姑娘吗?”今上沉默,冷涔涔的看他,缪关浑不在意,复问“为何改封?是因她容貌姣好?正曦见过的姑娘那么多,个个容色姣好,性情温婉,却独将妍字赐给她,有何寓意?” 今上负手望向窗外,夏日无寒冬晚梅“马趁香微路远,沙笼月淡烟斜。渡波清彻映妍华。倒绿枝寒凤挂。渡波清彻映妍华,唯独这个妍字能衬得上她。”缪关扑落衣裳上的尘埃,说“苏子瞻的西江月,是为悼念其妾朝云的,正曦是觉,有朝一日你的姑娘,亦会离你而去?”今上骤然转头,疾言厉色起来“如何说这样不吉的话?”缪关状若未闻,笑说“那便是借西江月寄托情思了。正曦,你还是和昔年一样别扭,若是喜欢谁,偏要偷偷摸摸的对她好。”说罢他起身,将盏中清酒饮尽了“带我去瞧瞧你的心上人?” 今上遂同他出了常盛殿,两人缓步至和光殿时,郭秋杏在旁守着,宋临婵在小憩,她的手交叠至于小腹上,神色温柔。缪关仔细端详过她的憔悴面色,又看过脉案等物,才与帝至侧殿。宫人换茶后尽数退?却,今上便问“她究竟如何?内宫掖侍奉她的医正说,她的状况很不好,但她不愿落胎,一直强撑着,她身子本就孱弱…” 缪关打断“我未切过脉,但我曾听祖父讲过,他于二十多年前遇到一位身怀三胎的妇人,状况与这位姑娘几乎一模一样。”今上惊骇,手中的茶盏应声落地,外间的宫娥闻声欲入内,今上扬声“退下。”人又退远去,他蹙眉良久,说“准头大吗?” 缪关回“我切过脉,约莫能有八九成把握。我父与祖父现于京郊,我会传信让他们早日回京。如今她不可轻易挪动,不可受惊,否则一旦出事,都可能牵连母体受重损。”今上望他,欲言又止。缪关笑了!笑“现在堕胎,已经迟了。我记着祖父说,那年那位妇人的三胞胎最后皆长大成人了,只是后来祖父照料的几个妇人,或有三胎早夭,或有生产不利而至母亡子存的…”此刻外间冯圆禀话说“万乘,贵嫔醒了。”今上起身,引缪关去切脉,因是外男,是以冯圆早早为她落了厚厚的帷帐,今上却挥手说“把这个撤了。”冯圆愣住,纱帘中有温和细柔的声音传来“陛下?” 今上靠着床榻坐下来,揽住宋临婵的同时握她的右手。宋临婵见缪关亦在,速拿纨扇遮面,缪关却笑说“不必遮挡了,我方才看过了。”说罢上前去,冯圆再为她搁上薄绢,缪关又笑一声,为她切脉。后他思索半晌,问“姑娘孕期不适可是甚多?”今上取下她手里的纨扇,宋临婵见状侧首“是。”缪关复问“是时常觉体虚乏力,浑身酸痛,且时而动弹会有腹痛之感,食欲不振,睡眠不安?”宋临婵又点头“是。”缪关复起身,神色轻松地说“姑娘不必担忧,畴昔医正为姑娘开药只为安胎,可姑娘体虚贫血,他们未能看顾的到,才至今日诸多不适。你倒不必忧虑过甚,孕期忧虑,于生产不利。” 宋临婵闻言望向他,亦不避讳的问“这孩子,能生的下来吗?”缪关不置可否,反问“为何不能?”宋临婵的眼泪滴答滴答落下来“他们说…我腹中的不是孩子,四个月的胎不是这样大的…”今上将她搂的更紧,环顾殿中侍奉,斥问“这话是谁说的?”连带郭秋杏,殿中人一并跪了下去请罪,后宋临婵泪眼婆娑的望着缪关“您能告诉我,我究竟有几个月的身孕吗?” 缪关看向今上,又看向宋临婵,后答说“姑娘的确有四个多月的身孕。那些人不通医理质疑姑娘,只因无知而乱议是非对错,姑娘既为人母,慈母之心仁厚宽谅,无知浅陋人的话,不堪入耳。姑娘腹中孩子大了一些,是因医正安胎药药量过足的缘故,亦因姑娘不多走动,日日静卧于床榻上。待我为姑娘开两副旁的药,姑娘如能下榻走动最好,如此月不能,下月着稳妥的人陪姑娘出去走动亦可。” 后他作揖“我这就出去开药了,姑娘安心静养,莫要忧思郁结,若是身子好些,可去庭院里缓步散心,时值盛夏,芙蕖正好,还有,我来时瞧见,庭院里的杏花葳蕤茂盛的很。”今上见状,亦起身,手被宋临婵拽着,他欲走又扯动了她。宋临婵狠一蹙眉,他松开手,唤住缪关“有系。”缪关回头,见宋临婵脸色煞白,冷汗涔涔,坦然道“有些话,臣还想对万乘说。”今上望宋临婵,先撑扶她躺下,后对郭秋杏与冯圆说“照顾不好她,你们也都不必活了。”两人稽首再拜,出了和光殿,缪关方说“我今已有九成把握。” 今上手不知不觉的攥成拳“有系,请卿尽力。”缪关认真的望向他,正色说“便是祖父拼尽一身医术,亦不能有十足把握。若她是寻常百姓家的妇人,不曾娇生惯养这许多年,或许还可为她调养过来,可你这位妍贵嫔,虽出身太尉府邸,可我瞧底子实弱。如今关亦只能勉力为之调理一二,不过有件事要劳你去办。”今上迅捷回说“我无有不应。”缪关轻笑“不是要你上刀山下火海,她忧思郁结过甚,需有人在旁做伴开解。我觉你实不是个合适的人选,若是可以,可以请她的家人随侍在旁。或是,她可有什么十分信任的人吗?”今上摇头“这内宫掖除却有个郭氏真心待她,其余的都有邪心。” 缪关笑了两声“正曦会哄姑娘吗?这么多年,都是姑娘哄你吧。”说罢他挥挥手“我去写信开药了,此事着紧,你需得从速考量。”今上静默良久,后亦回了常盛殿。是夜,今上又摒退众人,将正酣睡的廖柯传了过来。廖柯哈欠连天,不住抱怨,今上说“孤要见一个人。”廖柯不以为意“万乘要见谁?直接遣郑祚去传不就是了?”今上说“孤要见宋夫人。”廖柯震惊,面上的困倦之意迅速褪了下去“谁?”今上重复“宋迟的妻子。”廖柯质问“如今你正与宋迟僵持,他的幺女如今孕期诸多不适,他心疼女儿,惧怕你对宋氏有动作,或许只要再过几日,他便会松动交出西北兵权,你为何于此刻让步啊!” 今上不动如山“孤要私见宋夫人,与公事无关,是孤的私事。”廖柯怒道“天子的私事就是国事!万乘见宋迟妻,可是为了那位有孕的宋氏嫔御?”今上望向他,眼神隐有凄怆“令正可曾妊娠?”廖柯长他五岁,自早已娶妻“臣现有两女。”今上道“令正妊娠之时,廖卿可曾在侧?”廖柯不知他何故问此,只坦然回说“第二胎拙荆害喜严重,臣耽于国事,岂可为妇人小事挂虑在心?”今上顿了一顿,说“廖卿回去可问一问令正有孕的辛劳。为君子,修齐治平无一不可或缺,廖卿忠于国朝,心忧天下庶民,然而若连枕边妻子都无法顾及,又如何再忧天下万民?” 廖柯愠怒“万乘已非稚子,岂可因惑于一女,任性妄为?宋族果然用心叵测,送入一个妖邪鬼魅,依臣看,宋氏嫔御该当立刻赐死,她腹中孽子亦不能留。宋氏一族有蛊惑圣心的大罪,论罪当抄家灭族。”今上拍案而起“放肆!”廖柯直视他,说“臣冒犯圣威,甘愿伏法,但臣追随万乘八年,为臣为兄,该尽之言必会尽,以防万乘日后后悔莫及。” 今上闻言摇头“孤绝不悔。” 廖柯大有恨铁不成钢之意,扼腕叹息“正曦,你如何为一个女人糊涂到这个地步了?除乱政的阉人,平定东方战乱,除弊病裁冗官,重定法度,开京畿市,你样样圣明。今日为何如此?你知不知道,你与宋迟这一局,拼的便是谁更能狠的下心!”今上手抚在茶盏之上,里面的红枣汤水澄净平宁,一如那个和光殿中的姑娘。“于希兄,便当是我求你。今朝中虽有亲贵,然而全然可以信任的却少之又少。兄掌宫城动向,一行一举都瞒不住兄,如今我有些事,不得不劳驾宋氏夫人去办。兹事体大不便书信告知,只得亲见。” 廖柯最后还是妥协了,同意替今上安置此事。然而走时却三令五申“万乘,若宋氏嫔御产下皇子,万不能留!若万乘狠不下心,臣来替万乘行杀伐,后臣任凭万乘处置。”后他怒气冲天的出了常盛殿。今上岿然不动,反复思量了半个时辰,直至外间有吵闹的声响,今上推殿门出去时,见是冯圆被两个中贵人拖着,冯圆见他出来,膝行向前去扯他的下摆“万乘,武…武将军提剑去了和光殿,宫人们拦不住啊!” 他横眉“什么?”下一刻郑祚等人起身,人已不见踪影了。 第113章 昨夜西风凋碧树2 今上先传了掖廷卫,到时,见宋临婵正被他的两个下属押着跪在殿角一隅,郭秋杏昏厥倒在一侧,武将军正掐开她的口,意图将手中汤药灌入其里。他怒喝“放肆!”武炼手里的汤药应声一颤,洒了泰半于宋临婵衣襟之上,宋临婵脸色惨白,手捂着小腹不停的颤抖,今上冷涔涔的行过来,说“廷卫长,押他下狱。” 武炼挡开廷卫长,挡在今上身前“臣是粗人,不懂文人的大道理,但既她腹中并非万乘子嗣,万乘如何能忍此奇耻大辱!既然万乘下不了手,臣替万乘除了这孽障。”宋临婵连连摇头,感受到腹中巨痛,似有何流逝,再看时,藕荷色的亵裤已染了殷红,万乘厉喝“拖下去,即刻处死!”他速将宋临婵抱起,将她抱上床榻时急吩咐说“快宣缪关。再唤医正医治郭美人。” 缪关因是外男,只得安置在医正司附近安住,缪关到时见宋临婵已见了红,一壁速施针止血,一壁问“这是怎么了?” 今上看向抽搐的厉害的宋临婵,答说“有人闯入和光殿,她受惊了。”缪关见血止不住,将长针伸向了她的额间,今上用手挡他“你做什么?” 此刻他的手腕被一只瘦弱的手攥住“陛下…救…救孩子。” 今上的手随之垂了下去,宋临婵彻底陷入昏厥,缪关续说“我连夜传讯过去,今日有了回信,我祖父与父亲已然马不停蹄的回京。”他皱眉,愧疚的说“关自以为医术高明,然今日却可能救不了她。” 此刻今上才将宋临婵无力的手攥的紧了,眸中忽地多了些丁点湿润,外间轰隆隆的雷声一阵阵的起来,后血终于止住,缪关重新抚脉,长舒口气“正曦,算是保住了。可此后,需愈发谨慎,甚至…似如履薄冰般警惕谨慎才可保此胎。”今上起身,替宋临婵掖上锦被,盛夏和光还用着带绒的锦被,他喟叹一息,后示意缪关同他朝外走“我近日便守在她身侧,寸步不离。”缪关失笑“知道你在意,但你如为她如此破礼制规法,只恐文官更容不下他。文武官僚势同水火,今你软禁荀氏,荀中丞恐要孤注一掷,可你…究竟有把柄在他手中…有些事,要未雨绸缪。” 今上眸光骤冷,如旧的霜雪目光乍然射出“孤知晓。”一旁的中贵人上前对今上耳语些什么,今上速起身,出殿唤了冯圆“你寸步不离的守着贵嫔,她醒了就遣人来禀孤,再寻两个伶俐的去照顾郭美人。” 冯圆领命答了声是。帝遂三次顾首后出和光殿。回常盛,见一御前宫娥装扮的妇人拜下,他唤内贵人将其搀起,后摒退众人后才说“夫人请坐。”宋夫人应声落座,面沉如水。今上开门见山“今日是我有求于夫人,然夫人漏夜入宫辛苦,我不欲耽搁,便直言了。”宋夫人再次下拜“万乘,小女临婵顽劣粗陋,若她开罪了万乘,请万乘念她有孕不予深究,臣妇愿替她受双倍责罚。”此刻今上沉默,后点了两下案面示意她免礼“宋夫人,孤听闻宋氏长女与二女接连有孕,今与临婵月份相当。” 宋夫人乍然仰首,后提裙起身答“是。”今上接着说“宋夫人,宋家第三女如今聘人近两年了吧,但至今尚未有孕事。”宋夫人再次应是,解释说“臣妇第三女体寒,尚在调理。”今上欣然“宋夫人,对外称说,宋家三女均有孕了,且月份约莫在四月左右。”宋夫人起身问“万乘何意?”今上回说“此事兹事体大,请夫人务必办好,让阖府、甚至整个京城,以及女眷的夫家都显出一团喜气,决不能让任何人,尤其是荀氏一党人察觉异样。” 宋夫人意欲再探,此刻御前宫娥在外扬声“万乘,和光冯圆女官遣人禀说妍贵嫔醒了,闹着说要找万乘。”宋夫人忙顿首替女请罪“万乘恕罪。”又急急说“臣妇愿替临婵受罚。”今上衣袍夹风的朝外走,行至殿门口问“夫人想看看她吗?”宋夫人眼圈突然红了,许久说不出一个字来。今上说“随我来。”他步速极快,且并不乘辇或轿,御前宫娥有的疾走有的近乎小跑,还是落了很远。 直到今上赶到和光殿,见宋临婵跌跌撞撞又踉跄趔趄的奔到门口,他忙屈下身去护她,是以宋夫人低着头同宫娥一起赶到时,瞧到的是宋临婵哽咽的扑到了今上怀中,今上同她温声哄着什么。宋夫人见今上取过宫人递来的披风,给仅着中衣裙的宋临婵轻披上,给她打好披风的系带,后听宋临婵哭出来“陛下,我怕。” 今上又将她揽入怀中,细声细气的哄劝说,后见她缓和些才小心翼翼的将她打横抱起,向内室走去。后来内贵人引宋夫人在门槛察看,宋夫人见今上同宋临婵的一只手十指相扣,眼睛一眨不眨的温和的看着她。后今上察觉到她在等候,欲起身,然而宋临婵半睁了眼,宋夫人忙闪躲到一边,只听宋临婵哑着嗓子说“陛下别走。” 今上说“不走。只是要出去见个要紧的人,一会就回来。”宋临婵半信半疑的点点头,后他起身,宋临婵又问“多久后回来?” 今上弯下身,温声说“一刻钟便回来陪你。”宋临婵又询“真的?”今上点头,只觉阴鸷漠然了一世,终把积攒下的温柔找到了出口。他出殿即向宋夫人摆手,示意她随到侧殿来,说“孤如今只能和夫人长话短说,如今文官之流党同伐异,袒护同僚之事过多,孤一时无法剪除荀氏羽翼,然近日孤于和光停留太多,只怕如今欲谋害临婵的人,可以从和光排到常盛殿去。夫人已然亲眼目睹,临婵现在心绪不稳到如何地步,她拼了性命亦要护着的孩子,留于内宫掖,无疑于厝火积薪。是以孤会事先安置好一切,待临婵产下孩子,就送到宋府去养。届时希宋府诸人能替我与临婵抚育好孩子,阳在此深谢。” 说罢他退后一步,长作一揖谢过。宋夫人目瞪口呆,然想着如今一切迫在眉睫,只问说“万乘真的想要临婵的孩子?”今上闻言正色“是。” 宋夫人说“万乘,臣妇初不舍幺女入内宫掖,是觉万乘会憎恶她,毕竟她姓宋,大人又是硬脾气的人,只怕会惹来万乘不喜。” 今上看着一炷香燃尽后,回说“夫人所料不错。起初孤的确憎恶临婵,不愿见她,欺她辱她,甚连临婵的第一次,都是我强迫她的。” 他苦笑了一番“夫人,孤是自负之人,即便知晓临婵欺我骗我,即便是知晓她全无在意孤的意思,可还是贪心的想留她在孤身边。”宋夫人连连摇头“万乘,臣妇了解自己的女儿,她只会会喜欢之人、信任之人百般依赖纠缠,若她全无此意,方才不会不肯让万乘走。” 今上续答“她大抵是真的怕失去孩子,若有朝一日…她的孩子能好好的在宋府长大…”宋夫人答说“万乘,臣妇的阿婵是明事理,识大体的好孩子,谁对她好,她便会对谁好,且她不是个锱铢必较的人,万乘如今待她好,她都会记在心里的。” 今上看着第三炷香快燃尽了,说“只能与宋夫人改日再叙了。我嘱托夫人之事,望夫人尽力为我办到。”宋夫人施礼“阿婵的孩子今后亦要叫我一声外祖母,臣妇一定尽心办到。”今上颔首,见宋夫人被内贵人引着离开,才吩咐说“立刻护送宋夫人回府。” 后闻见打更的声音,原已丑时了。他回去见宋临婵并未睡过去,睁着一双眼四处张望,直到他坐回她的身旁,握住她的手,她方笑说“陛下果然是守信的君子。” 复朝内挪了挪身子“陛下歇息吧。妾知道,陛下很辛苦了。”他此刻只觉感慨,亦觉有她此言不费周折心血,他将她护在怀里“你怀着孩子,才最辛苦。”他难得说这样一句至情至性的话,宋临婵心有所动,后说“妾近日不知怎么了,冯圆和女官们守着妾,郭美人守着妾,妾还是觉得好惧怕,惟有陛下在身旁,妾才觉得安心。” 在她眼中,他如今已是国朝权力的巅峰,他如今一壁能较为轻松的制衡荀氏一党的文官势力,一壁以自己去压制爹爹的武官之流,实在是极有手腕高明之举,以是若要保这个孩子,势必还要用情去引这一个法子。 只是她以情作局,编织了一张两厢有意的网,他最终义无反顾的甘愿入内,那么她呢?她真的把自己摘的干干净净吗?她不得不承认,她着实那么的嫌恶他,于第一次见她时,他便露出了豺狼虎豹一般凶恶的面孔,他告诉她:今后不许再提宋家,否则轻则掌掴,重则杖毙。后来,他在与她定亲的席家二郎洞房花烛的那一日幸了她,尽管她是那样的不情愿。 后来,他依旧常要她进幸,然而她却没有受过郭秋杏等多人受过的苦楚,至少在这般事上,他是一个温和的人。思绪一转,她忽地想起那日她于荀臻宫内,荀臻剑指自己,自己却强作镇定喝退了她,亦曾与他说她可以终身无子,然心中却无比期盼他不要说一个“好”字。 她曾怀疑过无数次那究竟是一碗名义上的坐胎药,她曾无比确定的觉得那其实是一碗避子汤,那时他时常临幸她,药进的也频繁,她知晓用多了避子汤会至终身不孕,她虽害怕,但还是要接受。直至如今,她真的有孕了,无论他暗地里如何算计,表面还总是护着她的。思绪又一转,转至今日,她扑到他的怀里哭说她害怕,她觉得今日的他不像是从前的他,从前的他宛如何时都会要了她的性命,时刻谨守规矩礼法,没有半点纰漏,直至她有孕,他一点点的打破规矩礼制,甚至今日对于她的失礼失态没有半点苛责喝斥。 后她正想着,身侧的声音却缓缓的传来,他放轻放缓了声音“临婵,你与孩子都定要平安,若老天庇佑,我甘愿折寿…”下一刻一只温热的手覆上他的唇,宋临婵终究不忍他发这样的誓言“陛下甘愿,妾却不愿。”他侧首望她“还没睡着?”她阖上眼睛“妾这就歇息了。”说罢很久后他看着她好似睡熟了,亦睡了过去。 然而他将将睡沉,身侧人却睁开了眼。 第114章 昨夜西风凋碧树3 复过两日,缪关的父亲与祖父入内宫掖,为宋临婵切脉看诊。先为缪关之父,后为一年逾古稀的 。他先观宋临婵脸色,再观脉案、吃食、甚至是用膳食的多少、歇息的时辰。后他思忖片刻,与宋临婵说“夫人莫忧。” 宋临婵闻言望向他,缪关祖父缪屿答说“夫人孕期不适,只因胎儿过大的缘故。胎儿康泰健壮,想必产下后少病少灾,夫人是母亲,老朽猜测,夫人会愿为孩子的安康捱下这份罪。”宋临婵颌首“我多受些苦没什么,只是我时常浑身乏力,只怕到时会无力生产。” 缪屿不置可否“内宫掖的医正多危言耸听,只望夫人安养,老朽会为夫人调补气血的药方,夫人脾胃不好,医正开的方伤脾胃,是以夫人会食欲不振,届时夫人服药,过一月会好些。” 宋临婵点头“我会遵照医嘱按时服药。只望医者莫要伤了我的孩子。有什么苦痛折磨,我都愿替他捱。”缪屿稍笑“夫人慈悲仁怀,当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老朽拙荆当年怀双子时,亦诸多不适,不过最后顺利生产,如今老朽四子二女,皆为我拙荆一人所生,是以夫人无需挂虑太甚。”宋临婵似有希冀“医者妙手回春,悬壶济世,医术高明。然医正说,我体虚贫血,底子孱弱,唯恐用药不善而伤及皇裔。我心里无底,只觉得是自己拖累了孩子。”缪屿笑“夫人多思忧虑才是伤己伤子。夫人有一位体贴入微的丈夫,倾举国之力为夫人找寻精通女科的医者,幸甚至哉。若还有不妥善,想必夫人张口,万乘便会为夫人做到。” 宋临婵大有诧异“陛下竟…” 缪屿见状微颔首“夫人鸿福,福祚远不止于此,老朽于而立之年,曾蹈习卜卦,方才替夫人卜一卦象,并非不吉。”宋临婵询“那卦象为何?”缪屿摇头“天机不可泄露。老朽虽能窥探天机,可有些事不知胜于知,夫人洞若观火,见微知著,是聪颖人。老朽尚不晓夫人忧虑从何而来,或为纠缠之故,或为情谊所耽。世事洞明皆学问,然有些事,过明过察,伤人伤己,世事难得糊涂,夫人可曾为他糊涂过?” 宋临婵骤然仰头,老者的目光平宁温和,丝毫没有试探窥察的意思。然而他所言勘破天机,亦勘破机心四壁。后缪屿至常盛殿,先行国礼拜谒,今上亲搀人起,说“此礼孤受不起。”缪屿笑“政通人和,百废待兴,今已渐现海晏河清之态,万乘除弊政乱政,兴百姓之业,令老有所养,幼有所教,贫有所依,难有所助,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万乘顺天应命,承九五大位而利万民,譬如黑夜中星辰照明原野,恰如: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 今上略解颐“人道孤阴鸷狠毒,屠戮之刃染万人之血。纵情不抑,耽情不压,为嫔御惑智,近日有闻此语,倒也新鲜。”缪屿拱手“老朽已去切过脉了。” 今上命宫娥换盏热茶“这几日暑气重,她脾胃又不适,眼见她一日日消瘦下去,医正司里的医官尚束手无策。我素知您无意于宫闱女眷之病,暑热渐重,还劳驾您与缪伯父自京畿之处回京,实在有愧。”缪屿饮茶“万乘,令正怀有三胎。”今上余有一点震惊“当真?”缪屿回答“八九不离十。老朽曾照料过怀有二胎的拙荆,亦曾居于他人府邸,照料他怀有三胎的夫人生产,至今她的子嗣都安然无恙的长大了。” 今上起身长揖,自上而下拜深“如今仅有您可以托付了。”果真缪屿开药宋临婵服下后,她有孕六月时,身子渐渐转好了起来。脸色红润不少,时而还能轻快的与宫娥们说笑,有一日冯圆和郭秋杏搀她起来到庭院里走了走,后她亦不觉乏累。今上依旧或一日,或间一日来探望她,夜夜都陪着她睡。直至孕六月,宋临婵终于不再有梦魇之事,睡的酣熟。今上为此欣悦不已,不仅又厚赏了和光上下,且亦又暗中登门拜谢缪屿。 宋临婵有孕七月时,今上已近乎隔一个时辰便遣人来探问,宋临婵除却腹重而难以行动外,气色与精神尚佳。是日夜,今上摩挲着宋临婵的手,宋临婵倚靠着他,倾泻了一半的重量“临婵。” 她轻轻的支应了一声,他揽上她的背脊,让她靠的更舒适“答应孤一件事。”她先笑说“妾能做到,一定尽心。”再顾首时他的唇擦上她的侧颊“若生产遇险,先保自己,再想其他。”宋临婵刹然变色“陛下…妾不能答应。” 今上抚她的鬘发,替她按揉头上的穴位“你这两日闹头疼,如今好些了吗?”宋临婵任由他按,舒适的枕在他膝上“陛下,若是皇子,陛下也不会…对他做什么的吧?” 今上的手稍有一顿,取了薄毯来给她盖上“君无戏言,孤不会。”宋临婵若有所思的颔首,后今上在她旁边躺下,侧首望她说“近日总歇不好,今日早些歇息,如夜里醒了,孤可以陪着你说话。”宋临婵阖眼藏住眸间闪现的温热,这些日他愈发待她好,周到温柔的如同彻彻底底的变了一个人。 可他越这样,她便越是惧怕。她宁可他待他如旧,恶语相向,勃溪相对。就好似世家的嫔御和帝王之间,针锋相对中只有输赢胜负,并无真心假意。她宁愿他如今直白的告知他,他欲谋害她腹中的孩子,而不是待她产下子嗣后,再令她受生离之恸。 她要他真真切切的面对着自己,而自己,却不能袒露一切面对他。生杀予夺之下,庶民与世家,被如五岳的帝权压制着,轻易动弹不得。她甚至揣测,他是不是要用嗷嗷待哺的孩子去要挟她的爹爹交出兵权,这一刻她如今嫉恨自己有孕,亦为曾希冀有孕诞子而悔疚不已。 她夜里时常睡不安稳,时而醒时见身旁睡沉的今上,丝毫没有戒备的揽着她,在不受他善待的那段时日里,她无比憎恶眼前人,曾多少次意图用最尖利的钗环插入他的脖颈或心口,血溅四地时,她的痛楚煎熬亦一同终结。而今朝,她望着蹙着长眉的他,抬起手那一刻,只是轻轻舒开了他蹙的很紧的眉头。 自相识那一日,他们心照不宣的明白,他们都是彼此最不该爱上的人。而于九月十三日夜里子时,当外间更声敲响的时刻,宋临婵终于意识并察觉自己潜藏而不为人知的心意。 复又一月过去。入了八月孕事,今上于九月已遣内贵人寻了最妥帖的侍奉生产的女官,并遣两个资历最久,且受他信任的内贵人至和光服侍宋临婵。郭秋杏依旧日日陪着她,说些趣事解闷,直至十月晦,今上离开和光不久,宋临婵忽地胎动不适,且不过多久就见了红。缪屿赶来时,说“夫人要生了。”宋临婵只觉自上而下的疼,痛心疾首间似乎要全然窒息,她不自觉的攥紧了身下的被褥,后一个内贵人同另一个说“这可怎么好?万乘正于朝堂,总不好扰了朝政重事。”冯圆见她二人尚有踯躅,上前说“内贵人不可犹豫。万乘早便吩咐过,贵嫔生产他必要陪同。既早有明谕,今还请两位遵谕而行。” 其中一个说“女官说的自是不错。可我等是常盛殿侍奉,今万乘于朝乾殿升座议事,女眷进不得朝乾殿啊。”冯圆狠一攥拳“那怎么是好?我去朝乾,便是冒犯天威冲撞君上,万乘要杖毙我,我也认了。” 三人对视后,一个内贵人说“朝乾殿的中贵人我们多识得,如能让他们传话,便无人会获罪。冯女官,既是万乘遣我们来此侍奉妍贵嫔,那这便是我们的本分。”说罢两人便匆匆离去,冯圆本想跟去,怎奈何闻里间一声压抑的喊,只好又入内殿去。 不过一刻钟,和光殿便已被兵卒围的严严实实,水泄不通。护卫和光殿的苏绍和怒气冲天的廖柯一个已然拔剑,一个以身挡门。廖柯斥说“你连我都敢当,你不想活了?”苏绍跪下来“将军恕罪,属下岂敢冒犯将军,只是属下奉万乘之诏,护殿中人安宁。皇命如山重,若非属下身殒,今日便绝不能让将军踏入殿中一步。” 下一刻廖柯拔剑横于苏绍脖颈之上,见他岿然不动。怒喝说“万乘被内殿那个女人惑的昏聩,难道你也昏聩了?她是宋迟的女儿,她的孩子有一半宋家的血缘,今后很可能成为宋迟挟持天子,逼万乘退位的凭借。宋迟届时自称为辅佐幼帝,实则却是意图篡位并号令四海八荒的奸佞之臣!” 苏绍稳然回说“那将军便要诛杀女人与襁褓中的稚子吗?宋太尉是万乘的肱骨之臣,先朝便曾平定四方,立下汗马功劳。纵使时而与万乘意见相左,有所龃龉,然其依旧敬重万乘如同君上。我们皆是武官,皆有妻眷儿女,国仇家恨,不及手无缚鸡之力的稚子与女人,廖将军曾于疆场上说出的肺腑之辞,如今浑然不知了吗?世人道廖将军与令正伉俪情深,夫妻几载,和谐美满,然廖将军却不肯推己及人,这内殿是万乘的女人,她腹中的孩子是万乘的子女,无论是皇子还是帝姬,这个女人拼上自己的生死性命,为万乘产子,你凭一个“宋”字杀人,廖将军,你扪心自问,公道吗?莫说来日宋太尉得知此事必要你性命,我亦知廖将军心怀安定天下四海的豪情壮志,并非苟且偷生,贪生怕死之人,然而这般冤冤相报下去,国朝中还有可用且对万乘忠心耿耿的将领吗?” 廖柯沉默,复过一刻钟,内殿传入一声毫无压抑的嘶喊声,接着是宫娥女官们说“贵嫔,用力啊!”不过须臾今上便急匆匆的赶来,见两人僵持,说“苏绍,今日劳驾你,改日孤再设酒宴谢你,今日只得请你同廖柯将军一同吃酒了,如今时值秋末,天见寒凉,正是吃酒的好时候。”苏绍会意,迅捷的拉扯廖柯走了,廖柯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随人离开。 今上见两人离去,迅捷的推门入了内殿,见宋临婵正将白绢塞入口中,抑制着自己的嘶喊,另一面紧紧攥着郭秋杏的手。宫娥见是他来,忙把他忙外请“万乘,产房不吉,您去侧殿等候吧。”今上却摇头,反倒朝宋临婵床榻边走去,温和的为她拭汗“临婵,孤来了。”宋临婵循声望人,手自郭秋杏手里脱出,又去握他的手。他将她颤抖的手紧紧握住,安慰说“临婵,我会一直在。”宋临婵不迭点头,痛的实在厉害,她半阖了眼,身下剧痛间神思已然昏沉。 她只晓得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后便沉沉睡去,恍惚迷蒙间见宫人抱着什么四处走动,然而她眼沉体乏,多日间心劳力拙,如今孩子落地,她终可好生歇息了。 第115章 儿啼惊觉梦中身1 宋临婵转醒时,今上将将松开她的手去侧殿见朝臣。冯圆和郭秋杏寸步不离的守了她四日,见她醒大喜过望,还是郭秋杏感叹“贵嫔可终于醒了!” 宋临婵嗓子哑了,第一句话便是问“杏子姐姐…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郭秋杏闻言黯然失色,后侧首不敢看她。宋临婵先是拉、后是握她的手“孩子…还好吗?” 冯圆递清水给宋临婵喝,宋临婵微呷,润了润嗓子,撑着要起身,却又感骤痛只得躺下,她拉郭秋杏的袖子,又去拉扯冯圆“你们说话啊!”冯圆先跪了下去,接着满殿宫娥皆叩首拜下,最后郭秋杏亦跪下去“贵嫔,您…您还这么年轻,万乘又疼惜您,总会再有孩子的。”宋临婵闻言,大滴大滴的泪珠垂落下来,她牙齿打着颤“是…是万乘…” 郭秋杏掩上她的口“贵嫔,您生的是一位帝姬。只可惜帝姬无福,刚生下来没过一刻钟便薨了,万乘册其最高的帝姬品位,已然下葬了。万乘为此事连日伤恸不已,亦已四日水米未进了,当真不是他。”她见宋临婵眼中藏刀,举起三指,义正辞严道“妾可以对天发誓。” 宋临婵依旧淌着眼泪“那…帝姬是因什么走的?”郭秋杏喟叹“妾不通医理,听说是因有些孱弱症候,加之贵嫔有孕四月受惊见红 …生产凶险,缪医者能护住贵嫔,已是妙手回春了。医者说,贵嫔在此一月中依旧由他照顾,只是他已无颜再面见贵嫔了,今后望闻问切之事都由缪关医者代劳。” 宋临婵将此话置若罔闻,只呢喃说“他连一个帝姬都容不下…他疑我…疑我腹中之子并非他亲子…他谋算我…谋算我腹中的子嗣,却如何昔日还待我好!”说话间今上已回内殿,见宋临婵醒先是欣喜,他坐至宋临婵身畔,握她手说“有系说你这一两日便会转醒,果真是不假。” 宋临婵侧首漠然看他,眸光如霜似冰“虎毒不食子,你的心竟比禽兽还要狠。” 郭秋杏闻言亦稽首拜下,今上先令摒退众人,后说“你误会了,我们的帝姬是因先天弱症而夭折的。” 宋临婵反复咂摸“先天弱症…先天弱症。”后她猛然捂住口鼻,哭出声来“是我…是我害死了她…我孕中便是一直不适,我用不下膳食,也睡不安稳…还早产难产…”她落泪哽咽间,今上听不清楚她说的话,但见她煎熬难受成这番模样,只立即将她揽入怀中哄说“别哭。你尚在月中,哭不得。”宋临婵泪珠坠落不止,他哄劝极久,宋临婵才因产后的虚乏暂时睡去。他望着她满是泪痕的脸颊,一点点的替她擦拭泪痕,后于窗前,负手静睨着那已然凋谢的杏花。 有言曰:杏花香气轻甜,然杏果苦涩。 有言曰:杏寓轻愁淡喜,思绪缭乱。 但他今笃信有言曰:杏譬喻猜疑,或寓杏谐音杏---幸,合在一起是赞许君子志趣高洁合乎乾道,女的贞静端方合乎坤道,易经里说“乾道成男,坤道成女”阴阳两仪结合繁衍其昌,然而暗藏有幸(杏)成梅(媒)的意思。(摘录自百度)他去侧殿见缪关时,缪关煮了酒,递了一杯给他“正曦,内殿里的女子,是个好姑娘。”今上苦笑“她大抵是要恨我了。”缪关说“若有朝一日她知晓你的苦心孤诣,定会后悔这份没由来的怨恨吧。” 他复亦哂笑“宋迟呢?还是跟你僵持,席奕去了东边平乱,前日大获全胜,即将班师回朝,你用宋迟举荐的人胜了敌寇,是因顾惜内殿中的那个姑娘,是以为让步寻个由头吗?” 许久后,今上说“我曾想,她会不会有朝一日进退维谷,举止失措,关心则乱,可有系,今日我感,若有日宋迟要谋逆,她定会助其父一臂之力,了有系,就算我知她有诛我剐我之心,我后来想,到那一日,我不会伤损她,反而会给她递上一把最锋利的刃。”缪关闻言敛容正色“正曦,你毕竟还是国朝的君父,纵使可以不理会朝臣的进谏,可臣属的心,是你立朝局的根本,你当真要为内殿中的女人,动摇朝局制衡的根基吗?国朝重武轻文的根本前固有之,你为文武兼顾耗费的心血众人有目共睹,今日真要为了一个姑娘,打碎所有的预判与绸缪吗?” 今上掩面,须臾后,外间落雨,今上起身,麻木的行入骤雨之中,待雨瓢泼之下,落在他的面颊上,他方落下十几年经历风霜雨雪亦不曾落下的泪。泪水与雨水夹杂,早不知是何滋味,有无滋味,倏忽后他复回缪关身前“有系,这四日,我想了许多。袁枚写唐明皇和杨贵妃:到底君王负旧盟,江山情重美人轻。玉环领略夫妻味,从此人间不再生。我反复思量,我会否可将心比心,将自比成唐明皇,将临婵比成杨氏贵妃,最后为了所谓天下四海,朝局和稳弃她。可有系,昨夜我望着她平宁的睡颜,终于领会,这天下,生杀予夺的万乘之尊,可以舍,但宋临婵,我不能舍,更舍不得。” 缪关噗嗤一声笑出“幼时你父说,皇子之中,数你最憨,记着那时茹妃养女在内宫掖,就与皇子们一起读书谈笑,那时便属你几个兄长同她相谈甚欢,甚还有谈婚论嫁的,那小姑娘缠你的很,几然日日来寻你说话,你倒摆出生人勿近的模样,最终到底是她亦不肯再搭理你了。我那时便暗想,正曦这一世怕是难尝男女之情的酸涩绵长滋味了,你纳几个姬妾不是为着繁衍子嗣,便是为了势力安稳,眼看着曾有些希望受你所喜的荀臻就这么倒下去,我还真恐你一世无所喜无所爱。”今上将温酒一饮而尽“有系,我不懂你说的男女之情。你说,皇考同母亲曾有男女之情吗?” 缪关沉默半晌“自然是有的。彼时湄姨那样恩宠优渥,先君亦曾为她做了许多破格之事,只可惜…湄姨体弱多病…”今上跌坐下去“有系,我时而回想幼年之事,竟然如此模糊,时而连母亲的面容是何样都忘却了…母亲便只陪了我四年,就撒手而去。母亲去后,皇考便将我遣去替母亲守陵,彼时我不足五岁,除却廖伯父陪着我,再无旁人。” 缪关惋叹“的确,但便因在守陵那几年,我才能结识正曦。正曦,人皆不能抉择自己的来处,你不必因此耿耿于怀,再怨怼长辈对自己的薄待不公,亦无意义。正曦,便是因你在苦寒之地锤炼多年,才能更能体察民生,懂得利害。便是因你受得苦难,才能在纷乱芜杂的朝局中,从容地掣肘制衡百官。亦正因你自幼见惯世事百态,再见有叵测诡异心思的朝臣们,才能勘破其机心,或利用其机心为你所用。正曦,如今并非清正世道,先国朝因你先父耽迷享乐女色而令宦官乱政,重武轻文,因此吏治不清,官僚冗乱,更有卖官鬻爵,党同伐异,或街市有人以亲子为食,饿殍遍野,一城起疫病之乱,只得封城,不令其城中人出,或举火烧城,灭万人性命而救天下人。可正曦,你看似阴鸷,实则垂悯众生。靳城有疫,你未就此封城,而是遣医正前去救护,那感念圣恩以鲜血所写的万民书,我至今记忆犹新。 他顿了一顿,续说“正曦,你已经尽心尽力了,莫要再自责惭愧,毕竟你非神袛,并不能事事周全遂意,有些弊病由来已久,如万年大树根底深厚,盘根错节,想铲除万年树并不容易,一时情急,只会令恶人再生枝节,若要彻底拔出祸根,惟有暂时蛰伏,她是你的嫔御,是你的女眷,她的进退该与你一同,就如同我与清芫(缪关的妻子),同舟共渡,便是同心同德,同声同气,同体同命。” 今上闻内殿有声响,起身往内殿行去,缪关无奈说“你将才淋了雨,一身的潮气,她身子受不得寒气。深秋十月,将入冬,她生产凶险,如今得需神思平缓通畅,好生静养。还有…”今上顾首“有系直说就是。” 缪关垂首,又自斟自饮“至少一月之内,不能同房。”今上不禁哂道“有系,于你眼中我便是那样的人?” 缪关不置褒贬,只起身说“有件趣事说与正曦听,我曾登富商府邸,此富商之妻妾诞下子嗣可赍重金。是以富商妻妾求子心切。我登门看诊时,其一妾将三日的稚子夭折,其妾心痛不已,几日便欲与富商同房,只因有传言说:早夭之子可于近日再次投胎。”今上瞥他“这是什么胡言乱语?” 缪关不以为然“至明至慧之人,如今以己为将将失去女儿的母亲。”后今上于侧殿更换了衣袍,才回内殿去。见米汤半数撒在地上,还有些撒在宋临婵的衣袖上,而她捂着脸不停的抽泣,宫娥见是他来,皆迅疾下拜叩首,冯圆唤了宋临婵几声她皆无回应。今上靠着她坐下来,将她搂入怀里,再次温声哄说“好了,不哭了。” 宋临婵攥着他的袖子说“陛下,妾刚刚梦见了一个孩子,只是…那是一个男孩,同陛下长的很相似,还叫我娘亲…陛下…”他抚她的鬘发,轻拍她的脊背说“临婵,你才十四岁,孤亦才十七岁,等你养好身子,我们还会有很多孩子的。”宋临婵泣不成声,哽咽间话语停顿,语无伦次,亦因哭的久了,又无力气,后今上替她擦着眼泪说“想哭却没力气。冯圆亲自到厨下去熬了这碗米汤,还是白白浪费了。” 冯圆闻言回说“万乘,厨下备着汤羹粥饭,只是奴等一时不知贵嫔喜食什么,没了主意。只是缪大人说,贵嫔如今得需进些好吞咽的,奴才擅自做主熬了米汤来。畴昔贵嫔染了风寒,便只吃得下这个。”今上颔首“那便再去端一碗来。” 他随手指了指宋临婵的衣袖“换一件吧。”宫娥循声上前,今上行至窗牖处看着庭院中秋风扫过后凄楚的景色,再回首时宋临婵已换上了静蓝色的寝衣。冯圆奉上粥碗,宋临婵舀了两勺便又搁下了,冯圆不禁开口“贵嫔,再用些吧。” 宋临婵睨着粥碗,厌倦的摇头“吃不下。”冯圆续说“贵嫔,厨下还有燕窝…银耳羹…马蹄糕…”宋临婵打断她“没有胃口。”今上走过来,接过冯圆手里的粥碗,搀宋临婵坐回软榻上,舀了一勺喂她“你这样,我们的孩子怎么能放心呢?”宋临婵眼眶骤红,喝后又呛了嗓子,不住的咳嗽,今上只好替她顺气拍背,后宋临婵清了清嗓子,直到声音可为人所闻,才半自嘲半讥讽的说“是妾贪心。一直拼命护着这个孩子,只以为只要妾不小产,他便能顺当的呱呱落地,却不料…”她的泪恰巧滴在粥碗之中,啪嗒一声轻响,却犹如他心中有一声惊雷。 “却不料原本不是我的,终究是留不住的。” 第116章 儿啼惊觉梦中身2 今上将她的身子拥紧,双臂紧紧环着她,因她瞧不见他的神色,是以他的眸光中满蕴不忍心疼。 连过多日,宋临婵依旧是郁郁寡欢,宫娥们劝过,直至她快要出月时,今上虽日日来温声劝解,却收效甚微,于是复再召了几个外命妇入内宫掖,其中便有宋临婵的长姐与二姐。两人入内宫掖时,见今上方从和光内殿出,便迅疾的稽首,恭敬的道出吉词“臣妇恭请圣安。”今上只是略颔首,示意内贵人将她二人搀起,似走过场似的询问“听说两位夫人产期与临婵一同,今见两位神采奕奕,看来是休养的不错。” 宋临嫦(临婵二姐)见临婥不语,倏忽说“多谢万乘挂怀。臣妇及姊铭感五内。是几个孩子康健,臣妇等月中内心安稳,下人服侍尽心,医官医术高明,自然不愁其余。”今上颔首藏去一点变换的神色,复说“吕夫人所言甚是。有闻夫人诞育两子,实乃鸿福。”宋临嫦面犹携笑“借万乘吉言。上天赐福,赐一对夫妇两子,臣妇想,天下慈父慈母之心一同,想必万乘日后与妍贵嫔有子嗣,必定会如慈父般温和抚育。贵嫔向来温柔婉和,想来膝下的孩子会是乖巧懂事的。” 今上垂首不语,后说“不耽搁二位了,两位夫人且入内说话吧。如今时值十一月朔风渐起,她惧寒,两位既为其姊,想必不会计较礼数。”宋临嫦闻言笑道“那是自然。臣妇祝万乘常岁康健,长乐无极。”今上复转道回常盛殿。临嫦与临婥入内时,临婥先拉住人说“方才,万乘称阿婵什么?” 临嫦断觉她大惊小怪,细细回想后才踯躅答说“临…临婵?”两人颇有讶异,因实知今上于女眷的冷淡漠然,一声位分,或是称姓加姬字,已属客气。两人入内时,见宋临婵缩在软榻一角,身上盖着冬日最厚的锦被。宋临嫦先说“妹妹怎么了?”宋临婵循声来看,见是两个姐姐,挣扎着坐起身,清清嗓说“这几日懒怠,总不想下榻走动,陛下亦没说什么。”临嫦犹惊“你何时…改口叫他陛下了?万乘君恩厚重,可别因说错了话惹恼他。”宋临婵解颐“不会。二姐姐放心。”她望了望脸色红润的两人,勉强欢喜的说“我听说二姐姐诞下两个男孩儿,在此恭贺姐姐,还有三姐姐亦产下了一子,三姐姐身子不好,想必三姐夫会不胜欣喜 ”她复看向临婥“还有长姐诞下一对龙凤胎,亦是好兆头。” 宋临嫦握她的手“阿婵,别难过。如今万乘待你好,今后不怕没有孩子。”宋临婵回握她的手“只是我近日体虚,时常觉困倦,有时陛下来我尚睡着,昨儿问医正,他说…我得多养半月,才可侍寝。” 她两个姐姐相觑一眼,之于她的坦率直接有些吃惊。后临婥说“这个不急。等你养好身子,一切都可从长计议。”宋临婵苦笑“长姐,陛下其实对我…约莫只在敦伦之好上有些兴趣,若我不能侍奉陛下,只怕…他近日大抵是为着不苛刻女眷的名声常来看我,又因为我失子而怜悯我,可过些日子,他不会再如此待我好了。” 宋临嫦见状劝道“别胡思乱想,万乘待你好并非单单因着那种事…否则他也不会…”临嫦的手被长姐一攥,只好讪讪笑说“否则他也不会广宣医者入内宫掖为你安胎生产所用。当初你诞子,他还吩咐说孩子和你都必得保住,否则便要了那些医官阖族性命,都说君无戏言,可后来你为他们求情,陛下亦只是将医官与郎中们遣去宫去,再不录用而已。阿婵,你睁开眼,好好看看,你随处可见万乘待你的好,对不对?” 后宋临婵衔着眼泪看着两位姐姐“姐姐,我的孩子,究竟是不是陛下害死的?”临嫦立时三刻回说“自然不是!”她的回话急促有力,反让宋临婵有些震惊。临嫦说“我的外甥女如此,我自然伤难自抑。但阿婵,你的孩子真的不是万乘谋害的,他满心期盼希冀着这个孩子,帝姬走的时候,他还昏厥了过去,后来一醒转过来,便立刻去守着还昏迷的你,一守就是四日,他亲自照顾你的汤药,自己却水米未进。还有…近日朝局上…” 临婥瞪人一眼,宋临婵见状缓松一口气问“姐姐请讲,朝局有何事?”临嫦试探性的望向长姐,见她无奈的垂首,只好续说“是几个聒噪的文官,指摘斥责你体弱而至帝姬早夭,有护子不力之罪,且万乘因你产子而中断早朝,还有蛊惑君心之罪…因此文官上谏言,叩请万乘将你谪降为最低等的中才人这一嫔御位分,万乘当即令人将几个文官拖出去杖责五十,其中两个没捱住,当场便毙命了,另有两个身子好些的,如今还下不了榻。万乘亲择了施刑罚的侍卫,个个都是血气方刚的青年人,什么都缺,就不缺一身力气。又寻的是武官,自然对文官的酸腐气看不惯,是以下了重手。有两个能存活,已然十分不易了。还有,万乘不仅不论罪,还说你产子功在社稷,要册你为圣人,这圣意,爹爹亦愈发摸不透了,后来娘亲说,万乘大抵是…是喜欢上阿婵了。” 宋临婵面色丝毫不动,睨着一边盏里搁着的,还泛着热气的红枣汤水,端起喝了一些润了润喉咙“爹爹和陛下,还如昔日,谁亦不肯让步吗?”临嫦握了握她的手“说来你有孕后,万乘心中欢喜,挂念你孕中不宜多思,退避了爹爹不少事,爹爹那阵子不知是不是昏聩了,亦不惦记还在内宫掖的你,只一心想着精忠报国,将与陛下闹龃龉为此生重任了。阿婵,明眼人都看的透,爹爹如今,有些耽于兵权了。原本爹爹非壮年的时候了,早该担一个太尉的虚名,将兵权交还给万乘处置,如今非但那些文官和万乘怀疑,便连我和长姐都怀疑,他会不会有那番心思了。好在万乘为着你顾惜宋家,没有和爹爹硬碰硬,我猜,他是不想你夹在里面进退维谷,左右为难。” 宋临婵望着二姐姐,后以似玩笑般的轻松口气说“二姐姐觉得陛下是明君吗?”此刻临嫦微有一愣,后笑着说“我哪懂什么朝政军务,也没读过多少书,不懂得文官武将们歌功颂德的千古一帝是什么模样,我只知,能让四海之内,八荒之间的黎民百姓都过上好日子的帝王,便是明君了。近年确有战事,可并无劳民伤财之事。我听似睦(临嫦夫君)说,万乘除苛乱之政,将无作乱为的文官皆撤职查办,还兴办学堂,寻了不少学问好的先生夫子去教导。不说旁的,便是长姐的阿杳,亦时常去学堂听先生教导呢。” 宋临婵有些惊讶“阿杳是女孩子,亦可同男孩子们一同读书吗?”临嫦回说,国朝男女大防不重,何况幼子?总归万乘有诏令,说女孩子亦可以去学堂,便是有人心中不愿,也不敢说一个不字。”宋临婵揉了揉皱了许久的远山眉,临婥起身“阿婵是不是乏累了?阿嫦说了这许多,你也该听累了,时候不早了,快至晚膳,阿婵不要再疏忽饭食。我与阿嫦便先回府去,若万乘哪日传诏,我们再来探望您。”说罢临嫦起身,二人按外命妇拜谒嫔御的礼施了礼告退。 此刻冯圆迎上来,给她们问安。后问宋临婵“贵嫔晚膳想用些什么?”宋临婵趿履下榻,冯圆忙去搀扶,宋临婵笑“躺了这些日子,是该下榻活动,否则骨头都要软了。我记着畴昔我的松子鱼做的最好,几个姐姐都不胜我,爹爹亦喜欢。” 冯圆搀着她往殿外走“是,姑娘的松子鱼着实做得好。只是旁的,就不胜三姑娘了。”宋临婵瞥她一眼,朝厨下走去,冯圆步步随的很紧“您…您莫不是要亲自下厨?贵嫔,这可使不得,您得顾着仪态啊。”宋临婵不置可否,只继续走。入内几个侍奉的宫娥与内侍皆大惊失色,纷纷拜下请安。宋临婵问“晚膳可备好了?”为首的尚膳局宫娥答说“快好了,请贵嫔稍待,奴这便端过去。”宋临婵颔首“既好了,那你们先出去。”几人面面相觑,最后都看向了冯圆,宋临婵续说“怎么,我说的话不管用,是要万乘亲自来同你们说吗?” 几人均知她连日来的恩宠,均再行一礼后便退了出去。冯圆愣在原地,宋临婵笑说“我知道,你并不会烹饪,回殿替我将那件藕荷色的襦裙找出来。”冯圆闻言亦只好退去。 今日今上来的迟些,却见宋临婵着狐裘制的披风远远的望她,神情温和柔静。待他疾步走来,她方迎上两步屈膝施礼。他亲自搀起她,话里有难以掩藏的欣喜“怎么…怎么…不是让你好好歇息吗?” 她笑笑摇摇头“妾歇了一个多月,早该歇足了。”后宫娥摆膳时,今上见宋临婵久未启筷,只是用了几口汤羹。冯圆眼瞧着今上的竹筷伸向了松子鱼,宋临婵方执起筷,待今上尝过,宋临婵才夹了一筷子菜,宫中向来有不成文的规矩,食不过三。是以在今上第四次夹时,已有内侍出言提醒。宋临婵仰首望了内侍一眼,后今上方笑说“怎么了?” 宋临婵摇头,答说“陛下喜欢这道菜吗?”今上亲夹了一块鱼搁在她碗里“论鱼,数这道最得孤意。”他见宋临婵尝后目亦露欣悦,望内贵人说“取百金,赏今日制鱼之人。”后内贵人取了钱币,却迟迟未有人来领赏。她便斥说“万乘赏赐,还不领赏谢恩?” 几个侍奉膳饭的宫娥面面相觑,后皆摇头。下一刻宋临婵起身,屈膝下去“谢陛下。”今上去牵她的手“我确不晓,临婵还会下厨。”冯圆噗嗤笑出声来,宋临婵瞥了她一眼,今上复问“怎么?”冯圆笑说“万乘不知,贵嫔只会几道菜。这道松子鱼是贵嫔最拿手的,但凡有求于太尉的时候,都会做这道菜。” 今上搁筷,笑说“看来临婵是有求于孤了?”宋临婵与他交握着手,似认真的点点头。后今上命人撤膳,揽着她去内室暖着,待重新替她披好狐裘才说“临婵想求什么?”宋临婵钻入他的怀里“陛下,第一场冬雪的时候,陛下陪妾去赏雪好不好?”他揽上她“你这么怕冷,还要出去?”宋临婵摇头“若妾冷,陛下…就抱着妾。”今上笑拍了拍她的脊背“你是愈发没规矩了。”宋临婵阖了眼睛,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搂上他的腰“陛下要教妾规矩吗?” 她难得说这样的话,今上只觉压抑了多日的一颗心找寻到了解脱。更无比欢喜如今这样喜笑颜开,有嬉笑怒骂与鲜活色彩的宋临婵,于是抚她鬘发说“孤不是尚仪局的女官,不会这些。”宋临婵点了点头“陛下今日还要走吗?”她此刻提起的是昨日的事,昨日子时突有军政,是以他急匆匆赶回了常盛殿议事,不慎吵醒了她。他见她困意渐浓,说“还起来更衣吗?” 她摇摇头“累…”他闻言无奈的笑笑,轻去解她的狐裘和襦裙系带。自他褪下她的襦裙,宋临婵已起警觉之意,待他将她抱起,去褪她带了绒的外裤时,她只觉得那一刻她的弦便已断了。心内暗斥自己这是怎地了,好不容易暂且能控得住心,却控不住身子了吗?然而她只余中衣时,他却悉心的为她掖好锦被,后才自除衣物躺了上来,将她揽到怀里。两人仅着中衣,是以她自然可感他的温热,后宋临婵说“陛下,妾已出月,可以侍寝。” 第117章 儿啼惊觉梦中身3 他搁在她腰间的手微颤,想起缪关说的话,不禁失笑,后温和的说“不急,等你彻底养好身子再说。”宋临婵此刻有些诧异,但想他很少有食言的时候,于是踏踏实实的在他怀里睡沉了。 翌日宋临婵再醒时,身旁人早已离开。宋临婵拥着锦被坐起身来,见冯圆捧水进来服侍盥洗,她问“陛下何时去上朝的?”冯圆答说“还是寅时起身,去侧殿更衣后去升座早朝了,走前还吩咐我们好生服侍贵嫔。”宋临婵望冯圆“你说,陛下待我,好不好?”冯圆不解何意,答说“自然是好,万乘心疼贵嫔,也顾惜贵嫔,事事都周全您偏向您。” 宋临婵复问“那从前呢?”冯圆变了脸色,垂首想了一会回说“从前,万乘不清楚贵嫔是怎样的一个人,因太尉之事迁怒贵嫔,欺负贵嫔,还逼迫贵嫔做那样的事,着实是万乘不对。可贵嫔,往事不可谏,来者才可追。奴记着从前,夫人常说这话。您可记得,夫人是世家之后,太尉曾当玩笑说过,当初他亦很嫌恶夫人,但后来他却改观了,从嫌恶夫人,到离不开夫人,连父母命他纳妾室他都抗了命。”宋临婵颔首,蹙眉思索了很久,才起身盥洗。 这一月以来,他除却白日常来探望她,更是夜夜都宿在和光,一时间内宫掖议论四起,连从未拜谒过她的怀姬和佟姬皆都来稽首过两次。十二月初九,郭秋杏陪着宋临婵在廊下围炉绣着香袋,郭秋杏凑到她身边笑说“让妾瞧瞧,贵嫔绣的是什么?”宋临婵往袖中一藏“我这点微末伎俩,只怕姐姐笑话。”郭秋杏笑“哟,不肯给妾看,看来…是送给万乘的吧?”宋临婵摇摇头“我绣着玩的,并不是要送给谁。” 郭秋杏状似相信的颔首“记着你昏迷那四日,有次妾奉茶时失了万乘前襟,万乘便将怀中的香袋取出来查看,我余光瞧见,还是你前几月送给万乘的那一个,绣着传音讯的青鸟。你瞧,你绣的东西,万乘将它搁在心口处,若你再不绣一个新的,只怕那青鸟的香袋就要随着万乘一辈子了。” 宋临婵随手将篮中的香囊朝她掷去“你倒取笑我?你针线那么好,怎不见你给陛下绣些什么?”郭秋杏嗔说“万乘哪里是看针线好坏?分明就是看绣香袋的人合不合他心意,我便是绣冠内宫掖,于万乘那里,亦只有贵嫔的女红能入眼。” 宋临婵垂首,心中不知是何滋味。复过了五日,宋临婵正于和光殿做女红时,忽地有一人影自窗牖入内。宋临婵大惊失色,才想叫人,却被人掩住口。宋临婵转头时,那人说“我是席奕,太尉命我带东西给你。”说罢他自袖中取出一个纸包塞入宋临婵手中“明日侍奉万乘时,将这个加于他的羹汤中,或是茶水中。” 席奕续说“毕其功于一役,全仰仗你一人了。如今他只信你一人,能近身服侍他的,亦只有你一人。若不是他逼的急,我们亦不会出此下策。” 他见宋临婵尚有犹豫“你别糊涂了,他当初矫诏,自礼王手里夺了这九五大位,如今他逼迫你父亲交出兵权,若我们再无作为,你宋氏一族全都要亡!你的几个姐姐,刚刚产子,如今尚在襁褓的孩子,你的父亲母亲,全都要死!” 席奕见外间有人影闪动,他迅疾的躲至一侧,说“没时间犹豫了,太尉已与礼王商议,待万乘龙驭上宾,便推礼王为帝,是谁的便是谁的,抢亦抢不去,夺亦夺不走。”说罢他重自窗牖出去,宋临婵见两个内侍从容的与他一道走了。 翌日。宋临婵前去了常盛殿。她昨夜一夜未眠,早早起了身,着了一身杏色的齐胸襦裙去,折了两支最出类拔萃的早梅。今上见是她来,神色如常,起身接了她手里的梅花插入白瓷瓶中,笑说“缪关说,你近来身子好多了,我看着是好了许多,还能有兴致去折梅花,不过还是要着重添衣,别着了风寒。”后今上见宋临婵盯着盏中红枣汤,遂欲唤人来,宋临婵勉强凑出笑意“妾去换吧。”今上将茶盏置她手中“有你喜欢的桃胶雪梨桂花羹。”宋临婵笑了笑“可陛下怎么知晓妾今日会来?” 今上望见字迹,翻奏疏的手停滞,复仰首说“若说是心有灵犀,你大抵不信。是日日备着,只是你久不来,反而浪费许多。”宋临婵双手紧紧扣着茶盏“妾要避嫌。今日若非早梅惊华,妾便不来叨扰陛下了。”今上循着她的目光望去“孤怕是没有赏梅的眼光了,瞧了许久也瞧不出这早梅胜在何处。”宋临婵垂首,神色有一刻的黯然“陛下的眼光自然是好的。”今上见状便搁下煎熬心意的奏疏,朝她伸出手,宋临婵反而退却两步,笑说“妾去换茶。” 待宋临婵换了温热的红枣汤回来,兀自坐在小案旁,手里摩挲着长袖里的物什。思绪间无数句话闪过“阿杳说万乘是个好皇帝…”“万乘待你好…” “旁人绣的入不了万乘的眼…”“万乘待贵嫔自然是好…” 转眼又是“再无作为,你宋氏一族全都要亡!”她内心踯躅间,外间一声震响,下一刻冰凉的刃横在宋临婵的脖颈之上,廖柯怒喝“万乘,那汤不能喝!”今上手上动作一顿,迅疾起身,撇开他的剑“你这是做什么!” 廖柯指着宋临婵,义正言辞道“万乘,她伙同席奕那个乱党,在你汤水中下砒霜,席奕和宋迟已然密谋欲接礼王回京,便是想她谋取你性命之后,再扶礼王为帝!”今上闻言,仍隔开他与宋临婵两人,说“无凭无据,你如今说什么都是信口开河。于希,孤知晓你与宋、席两家素有过节,然这与她无干系。孤愿待她好,一意孤行欲册她为圣人,都只是孤一厢情愿而已。” 廖柯更愠怒“万乘,既如此她更不该留!若有朝一日有人挟持她,意图谋取万乘的江山社稷,万乘难道欲为一个女人弃四海万民吗?”他苦笑,垂首“或许会吧。”廖柯攥住他的衣襟“你还记着你发过的誓言吗?当初你欲宋家幺女入内宫掖为嫔御,是想掣肘宋族,是想让宋迟心有忌惮顾忌而不敢妄动,如今连宋迟都不顾惜他身在内宫掖的爱女了,你反而替他疼惜起这个女人来!这个女人已是宋家的弃子,你将才喝了那盏汤,宋迟拿她一命赔你一命,还是会扶傅防那个窝囊废践祚,他傅防有什么能耐?不过胜在他的母亲是先帝的爱姬,那个女人差点让你的父亲丢了山河,今日你要重蹈覆辙,对得起我父亲随你十几年的苦心孤诣吗!” 宋临婵见两人对峙不下,兀自行至他案边,端起那盏红枣汤,廖柯讥讽道“你若有自知之明,自知愧对万乘,便早该以死谢罪,你枉费万乘处处为你筹谋打算,你与那祸国殃民的容姬实无差别!”今上随之喝道“宋临婵,你犯什么糊涂!” 说话间,外间有争执的声响,好似是宋迟欲硬闯常盛殿,宋临婵反而毫不犹豫的将红枣汤一饮而尽。今上立刻行过来,双手紧握着她的双肩“你…你…”宋临婵笑说“其实滋味不错,陛下近日喜欢甜的,妾还多添了纱糖。只可惜有些凉了,滋味不如先前的好。” 此话一出,几人俱惊。此刻宋迟亦已赶入殿中,他今日特地未着甲胄,因此朝今上行大礼稽首“万乘。”今上还凝视着宋临婵,半晌笑说“你素来是不喜欢红枣汤的。”宋临婵不以为意,笑对“人的心意是会变的,妾从前的确不喜红枣气味,甚至厌恶,退避三舍,可如今,妾视其如掌中珍宝,并不愿任何人,包括妾自己,伤损其丝毫。” 今上复颔首,望宋迟说“宋卿来了。宋卿有何事上禀?”宋迟奉上一木盒,中贵人会意接过,今上打开时,便连带宋临婵亦大感吃惊。那不是旁的,是虎符。宋迟自十四岁领兵出战,从无一点败绩。且爱民如子,上下敬服,当真有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之名。他领兵近三十年,便如今有些不如年轻将领,有文官弹劾他,指摘他拥兵自重,但他执著的却是自己的道。他于先帝励精图治时,曾立下誓言要守护国朝的万里山河,只存一息亦不让蛮夷的铁骑踏入中土一步。是以他从未退过,即便有人说他过于耽迷兵权,甚至连妻子与儿女们都规劝他,让他退一步。然而他却执拗的坚持己见。甚至举荐不避亲,自己的女儿便在内宫掖,还举荐了曾与宋临婵有过婚约的席家二郎。 他未必不疼这个幺女,反之他或许是最疼爱这个女儿的,但在大义苍生面前,在自己的坚守与帝王的诛心之间,他选择的弃亲就义。他不是不曾有过踌躇踟蹰,不是不曾有过煎熬苦闷,妻子儿女的不解指责,下属的谋取算计,都是一把把尖刀利刃。 他自然亦晓得自己的所行所举会害死宋临婵腹中的孩子,甚至认为今上为了斩草除根,不留后患,无论那个孩子是男是女他都定不会留,若多此一事,他便能笃定,可诛亲子之人势必之于天下人亦无慈悲之心,如此他便能说服自己去做那背负骂名、受万人唾骂的谋逆佞臣,他只求眼前的海晏河清能够一直延续下去,既然先帝和众多臣属当年如此青睐礼王傅防,那么便一定有他们的道理。而他,先有憨愚名,后有阴鸷之论,实不堪为君,更何况,若铤而走险能够成事,他的女儿亦不必在这虎狼窝里担惊受怕的度日了。 在他眼中,让他的女儿隐姓埋名,背井离乡在乡野中苟活下去,亦比受着金玉之享要来的舒适痛快。可他以为,便只是他以为。宋迟从来不晓,他懵懂无知的幺女临婵已然不再是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了。他为她事先的打算和筹谋,无一是她真正所求的。 时至今日,宋临婵以自己真真正正的践行了宋家家训。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这北宋名臣范仲淹写下的八字,承载着多少辛酸苦楚,多少慷慨激昂,多少失意悲欢,她或许不能尽知。但至少今日,她堂堂正正的立于常盛殿之中,对于今上虽亦存过机心,后亦曾有过赤子之语,但最终所幸她感最后这一步不曾踏错。 她舍不得,她着实舍不得。 她想到过每一重计谋后的每一个结果。多少个不眠的夜里,她的手里都曾握着尖锐的金钗。而后来她还是犹豫了,只因手中的金钗便是他的信任。从中贵人的口中,她得知,今上临幸皆于常盛殿,素有体面如荀臻,今上还是会先遣内贵人去搜查一遍她的内室譬如床榻或是细软之物,甚至是她的中衣裙。毕竟先朝曾出过进幸时的弑君之事,许多事为君总要多一重顾虑。 而自她有孕后,或是于那段尚算粉饰太平的日子中,她未尝过被他猜忌的酸苦滋味,亦从未被剥去所有体面尊严,赤条条被送往常盛殿的内室。 她是心软之心,纵然曾心枯过,亦曾憎恨他如世仇,但当他的每一分好,旁人的每一分“他待你好。”钻入她的心房时,她便再不能用她的信任去诛他了。她曾憎恨自己的妇人之仁,若她杀伐果断,可以早脱苦海。 但曾经苦楚,换来今日值得。 第118章 知君用心如日月1 今上缄默良久,方问“太尉何意?”宋迟先望向宋临婵,后稽首再拜“启禀万乘,臣愿自卸西北、东南、京畿、边境兵权。”今上复又默然须臾,后坦然道“太尉是孤之股肱,父亲亲旨明谕的辅政之臣。” 宋迟跪正“万乘能否容臣说几句肺腑之言?臣欲冒犯天威。” 今上颔首“不容太尉冒犯,太尉亦直言不讳,请讲。”宋迟起身,弹去衣上浮尘“臣承先帝密诏领四处兵权,与荀族势同水火,针锋相对,实乃先帝遗诏之隐意。先帝临去前回首一世功绩,道自己功鲜过多,本欲青史留名,然而只恐无功可论。 后他顿声,语调扬起“先帝曾告于臣:柏姬逝后,孤常念功过之多寡,念帝王权柄之重,可安天下亦可伤天下,然后耽迷女色,宠信阉人,实则不智之举。卿等上奏疏,另有热血满怀之忠臣,唾面上谏,文官清流死谏不止,而孤置若罔闻。今人言孤欲传位于六子礼王,皆因孤疼宠容姬胜于国朝重事,更有人嘻孤为美人可烽火戏诸侯,实是千古第一昏君。然宋卿,孤今朝一时醍醐灌顶,刹那清醒,虽礼王受百官举荐,然其优柔寡断,智勇微末,今国朝之不稳,山河欲倾覆,其,实难堪稳固山河,励精图治之重任,然孤早应容姬,令其子受金玉之享,富贵荣华一世…宋卿,孤恩容姬甚,只因其眉眼性情,处处似极柏姬,今年…已是阿惜离开孤的第十三个年头了…” 殿中的中、内贵人如数拜下,今上长袖上的手攥拳攥的生疼,然而却没有一点放松的意思。后宋迟续言“此言,臣铭刻于心,数年不敢忘却一字一语。今倾言于万乘,臣虽死无憾。臣举荐席族、李族、原族之人,只为替万乘、替国朝驰骋疆场、建功立业之用。国朝的好儿郎,虽为臣门生,更有师从臣,日日听从教导之人,然臣只言传身教其忠国爱民之心,绝不曾有结党营私,党同伐异之语。”他复直视今上“臣可解甲归田,甚可无太尉虚名,自此做一田间老农,唯独有一愿盼万乘遂之。”今上垂首,起身“宋卿有何愿?”宋迟毫无犹疑“小女临婵随侍万乘左右,臣只盼万乘一世优待厚遇,臣便心满意足了。” 几人交互相望,最终今上平和的说“太尉欲往田间耕农,孤可应,然恐怕四方武将不应。今日后,宋卿亦依旧是武将的主心骨,今后如有必须之处,孤会将这虎符重新交予太尉。”宋迟点首“臣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甘为国朝戎马一生。”后众人皆退,仅剩宋临婵与今上于殿中。 今上顾首望宋临婵时,她朝殿外望去。半晌她欢喜道“下雪了。”今上颔首“是。”宋临婵欣然解颐“陛下可还记得答应过妾,第一场冬雪的时候要陪妾去赏雪的。”今上揽住她,将玄狐大氅披在她身上,将她挡的严严实实方出殿去,两人十指相扣,沐于第一场冬雪之下,连凛冽的朔风,此刻都温和了起来。倏忽后,今上将她揽入怀中,宋临婵双手环他的腰,今上方说“那盏红枣汤,你真的喜欢吗?”宋临婵藏在他的氅衣里,身感和煦温暖“有样东西,我犹豫了很久,今日想送给你。”她出奇的未用敬语,他见她仰首看他,眉眼染笑,她自长袖中取出香袋,搁于他手中。 他仔仔细细的端详了许久,握紧了香袋,摩挲着细密的针线花纹“并蒂芙蓉,双生同心。这针线,倒比青鸟好上许多。”宋临婵垂眸,手卷着他的袖口“陛下是嫌妾女红不好?” 今上顺势握上她的白荑,簌簌的雪落在宋临婵的羽睫之上,今上未曾施力的替她拂去“临婵自知,而我知临婵。”他将香袋置回宋临婵手内,说“替孤系上。”宋临婵揽了揽长袖,将香袋悬于他腰间系带之上,还替他理了理玉佩的穗子。今上牵她的手续向前行,雪势不减,宋临婵随行步速徐缓了下来。今上见她如此,笑说“你说要赏雪,如今雪路难行,我们便暂且回去?”宋临婵望他,眼中隐露期许“陛下,明岁初雪,陛下可同妾一起赏雪吗?”他抚上她的脸颊“好。”宋临婵闻言解颐,点点头“那妾随陛下回去。” 今上见内侍早传了煖轿来,便在后面候着。他与宋临婵一起上轿后,方说“今日,你进退两难,最终的抉择,可否亦有心中煎熬?”宋临婵垂首,两人的手还十指紧扣,她倏忽回说“怎会没有…然连大姐姐的女儿,都知晓陛下勤政爱民,励精图治,可令百姓安居乐业,四海归心。妾不晓得所谓得众人青睐的礼王是何人,亦不想得知,然从四方之论,可知这位众人欲扶持上位的礼王优柔寡断,胸无智谋。先帝留下的残局本有倾颓之势,陛下受命于危难,却力挽狂澜,转危为安,庶民家的稚子,妾长姐的长女,都称赞、感激陛下的恩德。”今上稍有黯然“原是忧于天下四海。如礼王处处胜于孤,你还是会替宋家以身犯险。” 宋临婵斩荆截铁的摇头,坚定地答“不会。”今上微哂“不必替孤分说,亲王们各有优缺,皆不比孤。”宋临婵紧了紧他欲松的手“陛下,人皆有七情六欲,喜怒忧思悲恐惊,妾亦并非不曾怨怼过陛下,甚有时憎恶过陛下,临婵为宋家女,为国朝武将之首家中,享惯了金玉奉养的女儿,但临婵亦是女儿家,当有所喜。”今上睨她,慢慢的重握紧了她的手“所喜?”宋临婵倚上他的肩头“妾…喜欢陛下。”他将她揽的更紧,下煖轿后直接将宋临婵打横抱起入内室。入内室后,他为她除氅衣后,展开锦被为她掖好“缪关三日前出宫,你身子当真好些了吗?” 宋临婵笑说“缪关医者说,他一向医术高超,药到病除,妾的身子已然调养的很好。”他抚了抚她的鬘发“这几日精神好些,但总觉着你气色不大好。”宋临婵垂眸,半晌蕴着的泪珠又落下来,她阖眸后,泪复滚落下来,今上见势将人临婵拢住,手缓缓拍她的背“怎么了?”宋临婵双手环他的脊背“陛下,若妾当初不曾孕中忧思郁结,便不会…妾近日常梦见稚子啼哭,妾…” 今上将人环的更紧,温声哄劝“此事怨不得你,忧思过甚是孤不曾令你安稳,郁结于心事孤不曾令你开怀。生子凶险,九死一生…”他吻上她的耳垂“那时多么希冀,你从未有孕。”宋临婵哑了嗓子,说“陛下,我们的帝姬…是不是玉雪玲珑…”今上替她卸下钗环,打散她的鬘发,望了望外间渐暗的天色“你近日多发梦,难得安眠。今日孤在此守着你,你安心睡吧。”宋临婵朝内撤了撤,今上见状亦躺了下来,宋临婵将锦被盖于他身上“陛下昔日,是不是很厌恶妾?”今上思索片刻“算是。那时只觉一概与宋家有牵扯的,孤都厌恶至极。”宋临婵阖了眼睛“那陛下赐妾坐胎药,是真的希望妾有孕吗?” 今上起身,解了外袍,只余中衣时将人揽到怀里“孤不知晓。那时询过医官,医官说你底子孱弱,再赐避子汤,极可能终身无子。”她口中不断呢喃“终身…终身无子…”他会意,立刻说“临婵,莫胡思乱想。”宋临婵缄默半晌,后回说“陛下…会怨妾…曾欲谋图您,算计您吗?”今上疑惑后恍然大悟“那你会怨孤,曾欺过你,辱过你,胁迫过你,强迫过你吗?”宋临婵反笑“陛下,起初妾随侍您身侧,真的很惧怕。后郭美人受惩责那一次,有人告诉妾,若想护着在意的人,如想同荀贵嫔一较高下,便惟有赢陛下的青睐。妾原本无意于陛下恩典,亦从未想过此生还会有身孕。” 今上不驳,只追问“你未回答孤所问。”宋临婵认真的想了一会“怪过,因…真的很疼。妾原是畏惧体肤之痛的人,那次承幸…妾…”他的唇抵在她的额头上“今后不会了。”宋临婵点头“妾信陛下。因后来,陛下待妾的确好。有孕的时候,妾心里着实忧虑太过,时常骄纵,任性妄为,可陛下皆无责怪,反而事事迁就。如今妾回想起,还觉当初实胆大妄为,心惊胆战的很。” 今上笑道“任性妄为?你可衬不上这四字。这四字,还是衬观曜中的荀氏最妥当。若非荀氏一族尚有用处,孤岂能容欺你之人安存于内宫掖。”宋临婵摇头,藏着星辰的双眸,蕴着似水的柔情的望他“妾不在意。当初荀姬失子,怒火中烧,妾亦是曾失子之人,尝过那番苦痛,能够体谅她同为母亲的伤恸难抑。”今上不语,后动容说“明年生辰,我陪你回宋府去过,好不好?” 宋临婵诧异“回宋府?”复摇摇头“于内宫掖过亦好。陛下亦难得挪出一日陪妾,在哪儿过妾都高兴。”他笑“并不难得,今后这内宫掖,孤会一直陪你,亦只会陪你。侧殿的郭氏,其余殿的两位嫔御,除却孤的皇长子孤还欲见,其余人孤皆不会再召了。”宋临婵吃惊之下劝说“妾不是锱铢必较之人,又岂会因陛下恩典其余嫔御而生嫉妒谋害之心,妾非不能容人之人。” 今上沉默半晌,后才朗朗笑说“你倒大方。那今日孤便再去瞧瞧侧殿的郭姬?”宋临婵闻言一扯他的袖口“陛下存心打趣妾呢。”言语间颇有几分温柔娇气,今上最喜她无意露出的真性情,吻住她的红唇,直至解了胸中心火方罢休。后宋临婵圈着他的衣带玩,今上攥住她的手“存心的吧?” 宋临婵咯咯的笑“医官说,妾的身子已然大好了。”今上复已攥上她的中衣系带,存了一个调侃之意“孤一直以为,你最不喜的便是此事啊?” 宋临婵并无退缩之意“正似妾,以为陛下喜妾便是因此。”他受话所激,覆身上去,认真的与她对视之间,回话说“或许…有一点…”见她立即有了失落,他便续说“夫妻敦伦。”她会意,侧首不去瞧他“曾有宫娥说,陛下常临幸妾,便是因妾年纪浅些。”他摩挲她的下颚“今内宫掖内豆蔻年华的姑娘可不少,仅提起这个,临婵便能说服自己?那有孕之时,我待你不好?” 宋临婵终被说服,转眼搂上他的脖颈“陛下待妾最好了。” 他眉眼温柔,搭在她中衣系带上的手微施力,便揽着他的心头好,好好温存了一回。 第119章 知君用心如日月2 翌日,今上起身盥洗时,宋临婵亦随之起身。两人昨日歇的早,宋临婵又歇的好,难免今日起坐更衣都多了精神。他仍旧无需她侍奉,她便坐于妆奁前贴着花钿,待她重更襦裙后,他方望她笑说“这杏色素淡些,但很衬你。”宋临婵复望了望襦裙,笑着将袖口花纹予人看,今上见是一对雁,亦笑攥她手“孤明白。不过着实是素淡,便是再明亮的颜色,孤的临婵亦衬得起。” 宋临婵亲俯下身替他理衣裾“妾之于衣物无何喜好,这些襦裙,皆是冯圆替妾择选的。尚衣局当初说,妾年岁小,原也穿不得大亮的色,再者,陛下亦不喜嫔御装扮太甚。”他亲搀她起身,手摩挲她细瘦的腕子“莫听人言。无论荆钗布衣、还是朝服高冠亦唯独你可入眼而已。”宫娥均有喜色,尤其是冯圆,宋临婵却瞥了他一眼,后说“陛下惯会哄妾高兴。” 复过多月,至宋临婵生辰。郭秋杏一如去岁,奉了绣屏给她。宋临婵看后不禁赞叹说“姐姐的绣屏愈发好。原以为去岁已是极好的,这个却更胜一筹了。”郭秋杏颇有些欣慰的说“贵嫔即将册圣人,您的姐姐二字,今后便是称呼几位长公主与本家长姊了,妾可万不敢当。今后贵嫔入居坤盛殿,和光便仅剩妾一人…还有些不惯…” 宋临婵闻言解颐“这是什么话?若言实在,圣人居坤盛是惯例常理,然我一想起前圣人的事,心中便隐隐不舒。再者,我安住和光藏拙已是习惯,坤盛离常盛还比和光远些…”郭秋杏掩笑“说的正是。若贵嫔离万乘反而远了,贵嫔可不是吃了大亏了。”宋临婵会意,娇嗔一句“杏子姐姐…”郭秋杏起身,望着庭中杏花,笑说“妾还记着当年贵嫔命妾栽植这些杏枝,当真恍如隔世。还是去岁时,贵嫔将将入内宫掖,是时还是小姑娘,如今…就要做圣人了。” 她正唏嘘,只听外间扬声“郭美人可真会说话。”是今上到,他面携欣悦,一见宋临婵施礼便搀扶她起身,郭秋杏惶恐的稽首下去,宋临婵笑说“陛下惯喜吓唬郭姐姐,郭美人时常诚惶诚恐,倒觉妾口中的陛下,和姐姐眼中威严的万乘判若两人。”今上见状只好缓了口气“郭姬免礼吧。” 郭秋杏闻言起身,退至一侧。今上循着她的目光瞧到绣屏,宋临婵笑说“陛下瞧,这是郭美人送给妾的,是不是很好?”今上睨她“胜你不少,你这几月懒怠女红,如今竟连绣个香囊亦要磨蹭多日,瞧郭美人如此,可觉心中惭愧?” 郭秋杏大惊失色,只觉今上话是责备,语调却温和的很。宋临婵亦无请罪,只侧首说“妾惭愧什么?妾原本就不擅于此道,如要苦练怕亦不及郭美人,陛下强人所难,可觉心中惭愧?”郭秋杏见满殿宫娥习以为常,后今上无奈,摒退众人方说“你近日言语是愈发放肆了。”宋临婵兀自坐于软榻上,手无意的搭在小腹上“是妾无礼了。”今上见她失色,便坐于她身侧“又没有真的责怪你,如今便连说也说不得了?”宋临婵偏眼瞥他,今上见状只好将人揽到怀里“好了,今日是你生辰,莫因这些小事惹你愠恼。” 宋临婵闻言点头“妾没有恼,只是…时常不能自控,亦不似昔日恭谨了。”今上握她的双肩“孤无意令你敬,若你还如昔日恭谨,将孤当成圣人供奉,那孤才要恼你。”宋临婵闻言欣慰“只怕…陛下于妾心中,已不再仅是帝王了。”他闻言颇喜“若当真,我倒该欢喜。”说罢他牵她起身“去更衣,我陪你回宋府庆生辰。” 今上为宋临婵生辰,特地做了一件柿子红的芙蕖式样襦裙,待两人乘车驾至宋府时,众人却丝毫不晓今上驾临。见宋临婵回府,候于门口的小厮竟觉是自己瞧错,后宋临婵颔首道“去禀告父亲,就说…”今上挡话“不必禀告,稍后我二人自去正堂见太尉。” 说罢他依旧牵宋临婵行入内,宋临婵携他逛了府中各处,最后方去了她的屋室。其中布置一如往常,待她向内室走时,突然闻见外间有儿啼的声音。是临婥抱着怀中的孩子走进来,先向他二人见礼“万乘圣安,贵嫔金安。” 宋临婵就势回礼“长姐安。”临婥拢着襁褓里的孩子哄着,宋临婵见襁褓中的孩子可爱的很,亦笑着去逗弄。后那孩子攥住了宋临婵的手指不肯放,临婥无意间笑说“真是母子天性。” 这句话一出,宋临婵震惊。临婥望向今上,见他笑着颔首。临婥方解释说“阿婵,当初荀族与宋族势同水火,荀族的人脉又盘根错节,万乘生恐你的孩子养在内廷中会遭人暗害,是以抱来给我们养着。”宋临婵愣愣的望向今上,眸中蕴了泪“我们…我们的燕绥不曾去吗…” 临婥笑说“这不是燕绥,是景祚。燕绥养在临嫦那里,今日万乘命我们返家,将皇子和帝姬抱给阿婵看。”宋临婵小心翼翼的将孩子抱入怀里,孩子咯咯的朝着她笑,嘴里咿咿呀呀的念叨什么,临婥笑说“这孩子才六个多月,和臣妇亲近却不比阿婵。臣妇只道他聪慧,将来亦会是个成大器的好孩子。” 今上揽上宋临婵的肩,温和道“别哭。”宋临婵忙去擦眼泪“妾是太过欢喜了。”说话间,临嫦与临姒亦入内,两人皆亦抱着孩子。两人分别给宋临婵瞧过,临嫦方笑说“亏的我们那阵子瞒你瞒的辛苦。那阵子瞧你百般悲痛,真想把实情告知你。只是宫内荀氏的耳目众多,只怕你知实情过后有所披露,那便是枉费万乘的一番苦心了。”临婵瞧过孩子,眼泪仍没止住。倒是临嫦笑说“你真是好福气,三胎的事,便是寻常百姓家亦是少有的。我们看着孩子一日日长大,帝姬更像你,皇子更类万乘,真为你们欢喜。” 宋临婵取了绢子拭泪,此刻宋迟与夫人亦匆匆赶来见礼。今上摆手止人“不必多礼。今日陪临婵回府,原是想伴她好好庆个生辰的,今岁亦恰是临婵及笄,是该办的热闹些。”宋夫人闻言立刻吩咐人去置办膳食等物,后两人于内室喝茶,宋临婵长姐的女儿阿杳忽地跑来笑说“姨母姨母。” 宋临婵应她“阿杳。”她将手里的橘子递给宋临婵“外祖母让我把这个给姨母。”宋临婵伸手接了,又见阿杳亮着眼睛望今上,今上复亦笑望回去,阿杳指着今上说“姨母,这是谁?”宋临婵握住她的手“长姐不曾告诉你吗?这便是阿杳口中常称赞的万乘呀。”阿杳闻言喜道“真的吗?阿杳常在画上见到万乘,阿娘说,阿杳说的对,万乘待姨母好,那万乘便是好皇帝。”说罢她复张开双臂“姨母,抱。”宋临婵有些犹豫,笑说“今日姨母身上有些不舒服,改日再抱。” 阿杳望她的手搭在小腹上,机灵的说“我知道,姨母定是又要给阿杳添弟弟妹妹了。”今上闻言亦惊讶的望向宋临婵,宋临婵深以为然“阿杳真聪明。”阿杳颇欢喜,又伸臂向今上说“那姨父抱。” 宋临婵蹙眉,因他对小孩子着实不喜,便是皇长子亦未见他抱过。刚想出言相劝,只见今上已将她抱了起来,阿杳仔细端详他一番后说“姨母,阿杳觉得你们很相配。正是…正是郎才女貌…相称的很…相称的很啊…”两人皆笑,后临婥寻二人用膳时,见阿杳坐于今上身上,立刻斥说“阿杳,越来越没规矩了。不是叫你来递个橘子便回去的吗?”阿杳委屈巴巴的回说“从前我和姨母亲近都没什么,怎的今日阿娘便这样喝斥我?”今上见状说“夫人不必如此。她是临婵的甥女,自然亦是我的甥女,我待她便如临婵一般,今后出嫁,亦该同着帝姬的例。” 临婥闻言续说“她小小年纪,怎么当得起万乘这样厚爱,万乘只要疼临婵的孩子,我们便安心了。至于我们的孩子,许配相称的人家,安乐一世就足够了。反而是天家的帝姬,招了驸马诸多礼制,倒要烦累万乘和贵嫔好生相看才是。我们这类,都是一早相熟的人家,瞧着那家的孩子长大的,两家互通音讯,便是那家的敢对女儿不好,我们便立时三刻寻上门去讨说法,然而天家规矩繁琐,臣妇却害怕,今后燕绥嫁的不好…” 宋临婵不以为然“长姐多思了。”今上亦接话,揽住宋临婵“这三个孩子,今后便劳烦你们照拂了。国朝上下,均以为临婵的孩子已然夭折,如今再将孩子接入内宫掖抚育,以为孤之亲子,不免又生事端。” 宋临婵闻言,便泫然欲泣,临婥见状“万乘疼惜贵嫔,岂能眼睁睁看阿婵骨肉分离,受此生离之痛?”今上将宋临婵揽的更紧,温声哄说“临婵,我只想让他们都平安顺遂,至于是养于内宫掖,或是宋府,待孤将荀族暗桩尽数清理,再将他们接回,可好?”宋临婵缄默,手搁于小腹上“陛下,如还要欺瞒妾,如今这两个月的孩子,不要也罢!” 临婥急忙去窥今上的神色,然宋临婵却无停留的奔了出去,今上怔忡,后临婥夫婿入内说“我瞧贵嫔哭着奔出去,陛下不去瞧瞧吗?”今上疑惑半晌,复问“昌钰,她这是…” 临婥夫婿不以为然“这…小性子…万乘您哄一哄就是了。” 此话一毕,却见临婥一记眼风扫过去,他只好悻悻闭口,今上后说“她平日亦如今日这般吗?”临婥不迭摇头“阿婵不是无理取闹的人,今日大约是孕期忧思,望万乘看在她有孕的份上,恕她不敬之罪。” 今上失笑“随孤这么久,也没见她闹过,孤只当是个温和的性子…”说罢至正厅,去时宋临婵靠在母亲怀里,眼眶红着,显然方才哭过。待用膳时,原本今上身侧的位子是留给她的,然她动也不动,还在宋夫人身旁安坐。今上亦不介怀,只十分亲和的同宋家人用膳,后欲离去时,宋临婵才勉强脱开与母亲交握的手,向前蹭去。 今上并无不耐,只将她打横抱起向车驾内走,至车内将她放开,宋临婵垂首不语,半晌他欲开口却发觉她又开始掉眼泪。他将她抵在车驾一角“我说什么了?闹了这么久,你的气也该消了吧?”宋临婵侧首,仍旧无声无息的哭。今上将她的脸扳过来,毫不犹豫的裹上她的红唇。宋临婵拼命挣扎着,他便用力压的更紧,直至她哭的喘不过气来,他才松开她,她白洁的脸涨的通红,上气不接下气的说“陛下…又要…用…用强吗?” 他顿时无话,只好将她圈在怀里温声说“孤…我只是实在无法。你这样哭个不停,我不想让你哭坏了身子。”宋临婵阖眼,将下颚搁在他的肩上“陛下…这个孩子…还要送到宋府来养吗?”他摩挲她的鬘发“我知道,你想让孩子都在你身旁。我会想办法,让朝臣少聒噪些。还有…我会在下月前,册你为圣人。这事着实…拖的太久了…” 宋临婵手环上他的腰“陛下,妾从不在意什么圣人位分,那三个孩子…只要他们能好好长大,便是一世称我姨母而非母亲,我也甘愿了。”他将她搂紧“你好好的把腹中的孩子生下来,不准再说什么不要他的糊涂话。” 宋临婵解颐,答的畅快“便是这样说,和陛下的孩子,妾又怎么舍得弃呢。” 第120章 知君用心如日月3 将将回了内廷,一路虽有车驾,亦难免受些颠簸,她有些犯恶心,回藏拙又不住呕起来。郭秋杏替她拍着背,一壁吩咐人予她清水漱口,一壁去遣医官来。总算是吐个干净,宋临婵方坐下来,郭秋杏瞥了今上,见他站于一侧,手拿起来又放下,手足无措。便说“贵嫔且再等等,妾去制甜羹汤来。” 宋临婵扯着她的长袖“做羹汤不累姐姐,且有冯圆她们去忙 ,姐姐陪我一会儿。”郭秋杏局促起来,话语有些踯躅“贵嫔…万乘便在这里…万乘他…”宋临婵方抬首,她煞白一张脸,今上也踞身下来问“怎地回回都这样难受?你是不是有甚么病症…”宋临婵静默了半晌,后侧首直起身出了殿,郭秋杏顾不上惶恐,直说“万乘,女儿家妊娠,哪能不害口?贵嫔这已是轻的,有旁家的妇人,一呕起来便是大半日,加之头晕目眩,正是最难受的时候,这哪里算得是甚么病症,便是贵嫔百般不适,她怀的亦是您的子嗣,便是谁嫌她,您亦不能嫌她啊。”今上瞥她“孤何曾嫌过她…” 郭秋杏并不请罪,只续说“万乘,贵嫔为着昔日事,自打有了孕事便不敢告知您,只怕这孩子有甚么不好,让您空欢喜一场。好容易坐胎到如今,胎象暂稳,您便…您便宽容些罢。”今上目露异色,抬足朝外走去。宋临婵倚在门廊下,风掠过她散着的鬘发,冯圆等候的远远的,她环着膝,缩的很小很小的一团。他忽地想起她入内廷那一日,那样畏惧他,他曾待她那么不好,如今她心甘情愿的为他生儿育女,他反而处处显出一份嫌恶与不体贴。 他贴着她的身子坐下来,欲抚她的鬘发,被她躲开。她依旧面色平和,只是略有些不耐与委屈“陛下…又有教诲给妾么?”他环住她,她挣脱无用,软软依在他怀里。“陛下,有孕很辛苦。”他瓮着声,气势弱下去“我知道。” 宋临婵将头搁于他的肩上“妾好累。自打遇喜,一颗心都悬着,日日担惊受怕,一边怕着,一边又不敢再忧思多虑,缪医正不在这里,朝臣又忌惮我的出身,爹爹不再掌权,陛下…又这般相待。”她忽地多了哽咽“这个孩子,我不想要了。我护不住自己,又拿什么来护他呢…” 他将她箍的更紧,仿佛欲将她融入骨子里“这是什么话呢?孤不准你这样说。你将才说,舍不得。如今又反倒自己驳起自己来?你好好养着身子,我将缪关召回来,让他专心替你调养,上次你生产,我听医者说…气血两亏,我不通医理,然医官为你调理许久,仍是不见成效。这些庸医误人…”宋临婵反而笑笑“原是我身子不康泰,养尊处优那些年,哪里能比外面的妇人身子好?难为缪医正替我费心,如今知晓一切皆好,妾便…安心了。” 他握了握她的手“临婵,你这个多思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如今朝局安稳,你爹爹与阿娘也过得很好,这是你亲眼所见不是吗?太尉如今是无甚实权,可临婵,君临天下,不能容得猛虎在侧。”宋临婵默然良久,忽地双手环住他的腰,他顺势将她环的更紧“可我怕…” 今上无法,只得将她抱起朝内室走去,郭秋杏见状带了宫娥出殿,入内宋临婵仍在低泣,今上替她擦泪,轻拍“如说怕,郭氏岂不比你更怕?她一无子嗣,二无恩宠,三无家世,可你瞧,郭氏如今过的不是很好吗?临婵,我知你大约是为着孩子,不免要多想,可孤疼爱你,更会疼爱我们的孩子。孤应允你,这个孩子,孤会倾尽全力的护住,孤以制衡六合的帝王身起誓。” 宋临婵摇头“上一次,陛下也是这样说…”今上叹息“上次当真是权宜之计,荀族那样情急,若孩子有个好歹,不知你又要怎么伤心,孤只怕顾不及你们…”宋临婵望他“陛下这话什么意思?孩子有意外,便只是妾伤心,陛下便可无动于衷吗?” 今上瞧她半晌,有些怒意“你怎地愈发不讲道理?孤同你的孩子,孤怎能不疼惜?孤若真不顾惜,又何必周转那样多的人?孤去寻…”她不语,眼泪簌簌的落。他只觉学经史子集都不曾这样难,他重新坐下来,劝道“你别哭。有什么不能同我讲出来?你说出来,我能办到的,会尽力办到。”宋临婵捂着脸“陛下,妾不知自己是怎么了,近日常梦魇,只梦见浑身是血的孩子,可怜见的叫我娘亲,陛下…我的孩子…她真的还在这人世间吗?” 今上见状,又将她搂在怀里“自然是,假使不在,又何必提起让你再难受。我速召缪关回来,怎么会常常梦魇呢?我这些日睡的沉,并不知你有这个病症,医官怎么说?”宋临婵不迭摇头“只说是妾心中不安,从而引发起的病症而已。”是以晚间今上请了侍奉他的御医来瞧,瞧后那御医颇有犹豫,今上不耐斥说“怎么?医不好贵嫔,你便不必再担这御医之责了。”那位御医跪下来答说“万乘,贵嫔…贵嫔的胎不安稳…臣…臣观贵嫔脉象,好似是…好似是中毒。” 此言一出,宋临婵撑坐起身,今上忙去扶她。宋临婵两手攀着他的手臂“这…这是什么意思?前日…前日樊医正说我胎象甚稳,怎么…怎么就不稳了呢?御医何出此言,如今…如今又该怎么补救?”今上深知她在意孩子,回握她的手“你别担忧。如今缪关已然得讯返京,他的医术是可信的,左不过让这些庸医先调理着,不会有甚大碍的。”说罢他扫一眼御医“什么中毒?贵嫔胎象甚稳,怎么会中毒?这和光殿孤日日都来,此人是要谋取孤的性命吗?” 御医连忙叩首“万乘,臣老迈昏聩,只恐误诊。樊医正乃医官翘楚,医术高明。他为贵嫔看诊,臣亦是放心的。”今上睨了睨他,并不多言。只温声对宋临婵说“你先歇着。忽地想起有些政事未了,只怕他们晚间来和光搅扰你,反倒让你难以安眠。孤便先去处置了,先回来安心守着你。”她倚在枕上,眼泪顺着脸颊落在枕上“陛下…”他替她擦干净,又说“去请郭美人来守着贵嫔。”复说“你莫担忧。便是胎象不稳,亦是怀孕初期常有的事。他既说樊医正医术精湛,便让他先为你安胎,待缪关回来,你便能安心了吧?” 宋临婵勉强点了点头,方松开挽他的手,今上复又看了看她,俯下身替她擦了擦眼泪“你安心养胎,不会有事。”宋临婵又点点头,待出了寝殿,今上便同御医往侧殿,待宫人阖好房门以后,才问“怎么会中毒?又有甚么不干净的物什?”御医只是叩首“万乘,贵嫔脉象虚浮,并不平稳。臣医术浅薄,恐难保贵嫔安康。” 于是当日今上便召缪关回京,缪关快马加鞭,两日后回到了京城。今上于常盛殿见他时,神色颇有担忧,缪关倒是习以为常,先拱手后问“听说你前些日子陪你家娘子回宋府了。”今上略颔首,后只说“她这次有娠,依旧是体不适,御医无能,只能烦劳你回来。”缪关摇头“我许久不回京城,有些日子未曾见到京城的胜景。她的事我略有耳闻,既是孕中忧思,那便是伤身的,你须多加宽解。医理上的事,我们医者去做倒不难。” 后今上引缪关去和光殿,彼时宋临婵在小憩,郭秋杏安坐一旁看着她,见今上来便要起身行礼,今上示意她不必,缪关上前时,宋临婵已转醒,缪关见她额上附汗,不由得问“你时常这样盗汗多梦?”宋临婵点点头“近日是梦魇多些,不知什么缘故,已延请医正为我开了安神汤,只是…效用太弱…”缪关垂首想了想“你安心就是。这里的庸医不如我,我不成,左不过再烦累老人家来瞧你,只是你跟着正曦,正曦眼里亦只容得下你一个,实在没什么好担忧的。” 宋临婵勉强笑了笑“缪医官慈心,我是知晓的。只是我已不是初有孕事了,却不晓为何还会不适?”缪关不以为然“终日养在殿阁里的花草,自不会如天生天养的花草更能经的住风吹雨打,更何况你多思多虑,本不像田间农妇那般,只一心产子,你如今便想替腹中这尚不知男女的孩子打算,生恐他步后尘,重蹈覆辙。” 宋临婵望他,又望今上“我不得不为我的孩子打算,我并不想他被这里束缚,或在这里沉沦,我只想他平安顺遂的长大成人。不管他有没有尊荣体面,有没有什么名分地位,可我是他的母亲,若他年幼时的蹒跚学步,以及及冠后的娶妻生子我皆不能目睹,甚至…难道便要我与我的骨肉生离他们才能得以平安?” 缪关望向今上,宋临婵复哭起来,缪关摇摇头,示意宫娥同他出去。 第121章 又是一年花开时1 今上闻言,又重新坐于她身侧,将她揽在怀里温声哄着。宋临婵倚靠于他怀中,并不过多言语。只半晌答一声,待冯圆奉了安神汤进来,她服了便就睡下了。翌日,宋临婵总归有些力气,郭秋杏搀扶她在庭院中随意走走。宋临婵随居在常盛殿后,四处花草长势葳蕤。郭秋杏笑说“看着这些,妾倒想起和光殿的杏花了。” 宋临婵偏首,握了握她的手“彼时姐姐受人折辱,我无能为力。如今姐姐亦算是扬眉吐气了。”郭秋杏笑“妾做梦亦未想过还有晋位的一日,我除却繁衍后嗣于万乘别无助益,荀姬又那样厌恶妾,那时觉得妾早晚都是一死,可后来您入内廷了,便连万乘皆为了您改了模样。贵嫔有子承欢膝下,有您的陛下疼爱,此生已然无憾了。” 宋临婵偏眼,在廊下安坐,见侍奉的宫娥,问“怎地今日不见冯圆?她去哪儿了?早膳时分便未见她。”宫娥闻言,颇有犹豫踯躅,宋临婵起身“她出了甚么事?”宫娥下拜叩首“请贵嫔恕罪。奴并非有心欺瞒,冯女官因皇长子之事被带去宫正司,不想让贵嫔担忧,才不让奴等禀给贵嫔。” 宋临婵闻言立刻疾行出去,郭秋杏拦于她身前,说“贵嫔莫急,贵嫔有娠,不能随意往污秽地走动,妾去替贵嫔请万乘的旨意,只要万乘发话,便能查清真伪,宫正司念她是和光殿贵嫔您的人,不会动刑的。”宋临婵满眼蕴泪,一直摇头“你去求陛下,就与他说,冯圆从小服侍我,她是什么样的人我最清楚,陛下若不肯放她,我便留在宫正司,看谁敢动她!” 郭秋杏闻言提裙出阁,宋临婵横冲直撞的去了宫正司,见是她来,宫娥皆跪于两侧,见冯圆被两人拘着,身前的女官高高扬鞭,宋临婵几然冲到她身前来护,女官见状忙丢开了鞭子,上前去搀扶宋临婵“哟,贵嫔快起来,奴等不敢冒犯。奴只是领佟才人的意思奉命讯问冯女官,若有冲撞和光与妍贵嫔之处,还望海涵。” 宋临婵始终护着冯圆“今日何事?宫正司拘和光殿的人,却不来知会我,我虽不理事,内廷诸事都由怀才人主理,然我始终还是万乘的贵嫔!”宫娥又伏首下去“奴万不敢冒犯贵嫔,今日冯女官递给皇长子一块糕饼,皇长子食后便昏厥不醒,如今…医正说是不好了…”宋临婵闻言望向冯圆,冯圆摇头“奴糊涂,不该将手中糕饼递给皇长子,可奴取的是膳房的糕饼,想必当是万无一失的,可…奴万死,但奴当真不是有心的。” 冯圆扶着宋临婵站起来,宋临婵忽地捂着小腹,宫正司的宫娥同冯圆慌极了,不知怎么办才好。后有人传万乘到,几人半方急急下拜,今上到时见宋临婵痛白了脸,先斥说“你到这儿来做什么?”宋临婵没有说话,只忍着痛欲下拜,今上迅捷将她打横抱起向外走去,宋临婵攥住他的袖子“陛…陛下…冯…冯圆…” 今上顾首,蹙眉道“冯圆,还不跟上来!”冯圆闻言,立刻上前随在她身侧,宋临婵方安心。回殿后,今上请缪关过来诊脉,缪关说“贵嫔方才动了胎气,是情绪波动起伏过大的缘故。” 宋临婵服药后稍有缓和,今上瞥她“成日不让人省心。”冯圆下拜请罪道“万乘恕罪。今日都是奴的过错,连累了贵嫔,请万乘责罚。”今上方要说话,下一刻便被人攥住了手腕,宋临婵望他,眸中蕴泪“陛下…” 今上挥手遣退人,望她“本就是你的错,你还委屈?”宋临婵双手环膝,靠着一边“自幼…便是冯圆陪着我,我已然惯了有她的日子,方才…我想,她若是伤了,损了,我该怎么办?妾并非帮理不帮亲的人,便是冯圆今日真有过错,妾亦会护她。”今上无奈,坐下来替她揾泪“你再胡闹,孤便罚郭美人。”宋临婵望他,眨巴眨巴眼“陛下罚妾就是,又和郭美人有什么相干?”今上侧首“你如今有孕,孤打不得斥不得,郭美人是你的随侍嫔御,自今日起你与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宋临婵闻言死死攥着他的手腕“妾听凭责罚就是,郭美人以嫔御身侍奉妾,原本就够委屈了,您还要她代妾受过,这是什么道理啊!”今上偏眼瞥她“你自己就是最不讲道理的人。原本冯圆只是有嫌疑,让宫正司的人审过便会放回来,你如今擅自将人带回,内廷中不免又多议论。” 宋临婵摇头“妾不是爱惜名声的人,便是人人以为妾会谋害皇长子,只要陛下信妾便足够。”今上一时无话,闻外间有低泣的声响,宋临婵大抵晓得是佟姬来了,遂下榻去。今上见她如此斥说“你下来做甚?”宋临婵握握他的手“妾虽无幸做母亲,但曾体味过生离之恸,妾明白佟才人的一颗心,皇长子亦是陛下的孩子…”说话间,佟姬跌跌撞撞的入内,跪于今上身前去拉扯他的袖摆“万乘,妾明晓您心疼妍贵嫔,可您就不心疼自己的孩子了吗?现如今驭衡…太医说他…或许会撑不过去,难道万乘便丝毫不顾了吗!” 说罢她仰起头,直直望向宋临婵,宋临婵眼中的佟姬一向怯懦无争,平日纵受荀臻欺凌,也是跟郭秋杏一样,一声不吭的忍着,可今日她为了孩子不仅亲自来求今上,还目露谴责之色。此刻郭秋杏赶到,去拉她“佟才人,此事并非贵嫔所为。我这几日一直都侍奉在贵嫔身边,贵嫔这几日胎像不稳,怎还会有害人之心?”佟姬苦笑,指着宋临婵,推开郭秋杏站起身来“别以为我不知道,她失子后一直郁郁寡欢,因第一胎伤了身,一时怀不上下一个,便想来夺我的孩子!贵嫔真不愧是宋家养出的女儿,杀伐果断都不眨眼啊!” 殿中静默,须臾后听“啪”的一声,今上一掌劈在佟姬面上,直掴的她半晌站不起身来,她摇摇欲坠,恨恨道“万乘…你为了她竟连自己的亲生子女亦不顾,只可怜妾与驭衡两个无依无靠…驭衡又被她害成如今这般…”宋临婵上前与郭秋杏一起搀起佟姬,佟姬使足了力道将她推开,宋临婵疾退两步,被今上揽住,今上立刻吩咐说“佟氏失德犯上,立刻拖出去绞死。”郭秋杏闻言下拜连连叩首求情,宋临婵顾首,叹息说“陛下,今日佟才人担忧皇长子,言辞过激情有可原,陛下仁厚,莫同她计较。佟才人为陛下诞育皇长子,功在社稷,陛下如今只有皇长子,妾腹中之子亦尚不知男女,该遣御医去瞧瞧皇长子才是。” 冯圆上前禀话说“佟才人,您殿中的宫娥来禀说,方才缪医官去瞧了皇长子,现下皇长子已然无恙了。”佟姬闻言迅捷的站起身向外奔去,宋临婵望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顾首对今上说“陛下别跟她计较了,若有一日妾的子女亦受今日之苦…”她言出即顿,狠狠蹙了蹙眉头“也是…不知道…妾这一世能不能有这样的福气了…” 郭秋杏欲上前劝说,见今上已先揽住宋临婵,她便告退。今上揽宋临婵坐“你莫胡思乱想。孤答允你,不管你腹中孩子是皇子还是帝姬,都会护他安稳无虞,上次你说想等孩子降生,带他去看朝霞万里,彩云满天,是以你更要放宽心,平安将孩子产下。”宋临婵颇有犹疑,却还是点头道“妾…明白。”外间有中贵人汇禀说常盛殿有军机要臣等他去议,他还是落座后说“你究竟要如何才能安心呢?”宋临婵回握了握他的手“今日…都是妾胡闹任性,今后不会了。” 今上见状才缓缓起身,一步三顾首的出殿,见郭秋杏便吩咐说“你寸步不离的守着她。” 郭秋杏应“是”,今上又说“这内廷,容不下有异心之人,以你看,今日事起于何人?”郭秋杏颔首,言语坚定“贵嫔于妾有恩,以妾揣测,佟才人怯懦,但为母则强,若说谁会从中挑唆,便只有…”她一咬牙“便只有如今理事的怀中才人。”今上斜睨她“你与怀瑕一向交好。”郭秋杏直直跪下“万乘,贵嫔多次袒护妾,救过妾的性命,且重情重义…万乘知晓,妾只是卑贱之人,无所欲求,只求一席之地容身,如和光同尘主殿藏拙中住的是旁人,只怕妾早已没命。贵嫔容得下妾,待妾好,君以国士待我,我必国士报之。” 今上轻笑“郭姬,记住你今日说的话。孤予不了你其他,但富贵荣华,一族平安,如你侍奉得当,孤可赏。”郭秋杏膝行挡住他,急问“妾还有一言,不吐不快,请万乘如实告知。”今上因宋临婵,格外有耐心,便淡看她“说。”郭秋杏稽首“万乘可是真心待妍贵嫔,想与她厮守一生吗?”今上偏首“那依你之见,贵嫔可是真心待孤,想与孤厮守一生?”郭秋杏未有迟疑,斩钉截铁回说“是。”今上正视“如此笃定?孤曾待她…凉薄,她不曾怨恨过孤?” 郭秋杏仰首迎上今上的目光,她此生微末如蒿,惟独宋临婵是她黑暗中的一抹光亮,她莞尔答说“或许有。贵嫔或畏惧过,或痛恨过,而如今的确是真心真意待万乘。” 今上示意她起身,她退后几步,恭谨道“贵嫔性子倔强,若不是她自己愿意,就不会与万乘有两子一女。”今上仿佛轻蔑自嘲“虽后我未曾召过旁人,可她…始终心存芥蒂…” 郭秋杏心明何意,平和答说“自然。贵嫔本可做寻常人家的妻,不必委屈求全做妾,先前有荀贵嫔跋扈,责打妾在先,后有万乘胁迫在后,贵嫔进退维谷,一壁担忧进退失度引来您的责罚,一壁畏惧连累宋氏一族。” 今上颔首“你既明白她,她与孤…大抵一世便是如此…”郭秋杏摇头“万乘不知将一入内廷时,贵嫔有多畏惧您,她望着偌大的藏拙,环膝坐在角落里,告诉妾,殿阁太大,她好怕。后来几次从侍常盛殿,回来的时候皆面露憔悴,可自她有孕,每次都会与妾讲起,孩子出生以后,万乘和自己牵着他出去一起放风筝、作画、念书…万乘,人只会与心悦之人在一处,才会满怀期许。” 今上顾首,上辇,郭秋杏深深屈膝恭送,今上颔首致意“你回去罢,这些话…孤记着了。” 第122章 又是一年花开时2 郭秋杏回了内殿,见宋临婵倚着软榻蜷着,笑问“贵嫔怎么了?这些日总没精神,贵嫔不必担忧孩子,有缪医正在,孩子与贵嫔定能平安。”宋临婵并不答话,许久缄默,过后宋临婵抬眼握郭秋杏手“杏子姐姐…你说,我如今是不是很没有嫔御的模样?” 郭秋杏抚她手说“嫔御恭顺温婉,你待万乘便是如此,你如今有娠,不宜多思多虑。”宋临婵愣愣的,半晌点点头算是应下,郭秋杏守了她半晌,方要出去,宋临婵却攥住她的长袖“姐姐,那些前朝的言官,会容下我的孩子吗?”郭秋杏抚了抚她的鬘发“有万乘在,不会有事。再者说,若是忌讳你的出身,如今太尉已无兵权,你为万乘延绵子嗣反受指摘,阿婵,万乘并不是一位温和的帝王,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宋临婵不迭摇头“我不要他为我开杀戒。若那些言官依旧忌讳我腹中骨肉的宋族血缘…” 郭秋杏迅捷接话“那些言官一贯如此,一旦出了兵戈,他们便说不能令生灵涂炭,到了非战不可的时候,又打退堂鼓,只会在后方坐享其成,到领兵的回来再假模假式的夸赞几句便算了事。万乘并非任人左右之人,只是万乘的果毅从不示给你看。阿婵,你能得万乘精心呵护,应当欢喜才是,不必惶恐。你便是他的心头好,他欲予你最好的,你便好好收着。” 宋临婵呆呆望了她半晌,后认真的颔首道“上次有孕,便是百般不适,但孩子还是…”未说毕她左右四顾,后说“我只盼他能平安降生。昔日总听宫娥说,嫔御若能诞下皇子,便有了立身的根本,到迟暮亦不用愁。可我真希望腹中怀的是一位帝姬,如此我与陛下皆可以毫无顾忌的疼爱她,无须为她的安危担忧。”郭秋杏握临婵说,莞尔笑道“你如今胎象安稳,料这孩子乖巧懂事,大抵是位帝姬。” 宋临婵笑了笑,垂首时略有黯然之色。她有孕五月时,有日到今上的常盛殿中闲坐,今上并不在,宫娥知晓今上一向对她信任有加,亦不阻拦。宋临婵渐有困乏,便倚着他素来用的高案小憩。醒时见今上已然批阅奏疏毕,今上笑说“若要歇着,在你自个儿阁里歇不好?这样睡又不舒坦。”宋临婵揉了揉眼,起身道“原制了一味香,妾觉着很好,想拿来给您品鉴的。”说罢她取出香饵,宫娥取了去点上。今上笑说“瞧你近日好了不少,还能花心思做这些有的没的。” 宋临婵无奈“这怎地就成了有的没的?妾毕竟是初次调香,陛下便如此敷衍了事?”今上瞥她一眼,后郑重其事地说“妍贵嫔此香,孤以为甚好。”宋临婵反倒被逗笑“陛下这郑重其事的敷衍,妾再无他可说了。”今上将宫娥奉给他的茶碗递给宋临婵“这几日你说喜欢甜的。”宋临婵睨了睨茶汤“百合汤…”今上见她神色异样,便起身问“怎么?”宋临婵笑着摇摇头“妾母亲很喜欢百合汤。” 今上望她,倏忽后笑说“你若想见宋夫人,直说就是。”宋临婵敛笑“妾并无此意。只要能平安,见或不见皆不重要。妾还记得将将入内廷那日,妾问中贵人,嫁了人还能不能回归家看望父亲母亲,他回说不能,那时妾便已断了这般念想了。”今上不以为然,后说“先陪你去阁中歇着罢。” 宋临婵随他起身“妾听说皇长子的病好转了,陛下可以安心了。”今上搀她下了丹陛方说“那孩子笨笨呆呆的,能养到现在全凭着佟氏事无巨细的管着,眼瞧着就是娇惯的很,成不了大器。”宋临婵无奈回说“可毕竟是您的长子,如今陛下亦并无其余皇嗣。” 今上不以为意,挥手令宫娥尽数退去“你安心养着,其余的留给我来想。你的孩子你必得养在眼前才能安心,听闻前些日子女儿病了一场…”宋临婵打断道“病了一场?怎么病的,什么时候的事?她…她尚年幼,吃药会伤身,不吃又…” 今上见她如此只好安抚“如今已然病愈了,是有系去医治的。”宋临婵抚着小腹说“陛下,若这孩子仍旧是皇子…怎么办?”今上搭在她手上笑道“什么话?若是帝姬,孤便要她万事顺遂,将来给她选最好的郎君。若是皇子亦好,总归他与两个哥哥年岁差的不多,到时三个孩子便一起听教导就是。” 临婵复问“陛下真的想将三个孩子一并接入内廷?即使如今父亲已无实权,可是妾隐约听闻前朝的那些言官还是不肯放过爹爹,屡屡上谏求陛下将爹爹遣回佑阳。”今上指指外间“是,若非他们多事聒噪,敕封你为中宫的事便不会耽搁至今。”宋临婵回说“这不要紧的。妾只希望能…”今上问“怎么不说完?你希望什么?”宋临婵将“长长久久”四个字咽了下去,心中想着,但凡她还是宋家人,有这一个“宋”字,便不必奢望那些,内廷中的嫔御与万乘,能有一点情分已然足够,又怎么奢望长久… 今上搀她回内阁时,郭秋杏已在等候,见宋临婵回来,笑着迎出几步“缪医官来了许久了,若贵嫔不回来,妾便要去常盛殿请您了。”宋临婵颔首“姐姐这几日有些咳嗽,如今可好些了?”郭秋杏须臾说“已然好了,不然倒不敢来贵嫔身旁服侍,贵嫔知道,缪医官一向是药到病除的。”宋临婵闻言诧异道“缪医正?我只道他是个很不好说话的人,没想到倒肯为姐姐开药。” 郭秋杏缓缓垂首下去,小声道“兴许只是医者仁心罢。”宋临婵不置可否,只与她继续闲话几句便歇着去了。 翌日,常盛殿四处宫人屏气凝神,宋临婵与郭秋杏二人并不是何事,只在里阁等冯圆回来。冯圆回来时颇有些疑惑,郭秋杏问“这是怎地了?人人自危,倒像是出了甚么了不得的大事。”冯圆回说“郭美人说的正是。奴方才去探听消息,却听闻常盛殿的女官宫人都被带了去锻炼审讯,说是正殿丢了什么很要紧的物什。” 宋临婵蹙眉“丢了物什?能入正殿的人寥寥可数,寻常侍奉陛下的女官、宫人皆忠心的很,亦随了陛下许多年,好端端的怎会行偷盗之事?” 随后便听见外头一阵吵闹,是外间的宫娥在哭喊,说自己并未行偷盗之事,请万乘明断。宋临婵出了里阁,领头的宫娥是平日管内廷事的宫正孙氏。她见宋临婵端正一礼说“妍贵嫔。”宋临婵眸光安谧,望她说“她们是服侍我的,为何要带走?”孙宫正不卑不亢说“那日贵嫔往常盛殿去,她们的清白便要奴审过再言。” 宋临婵闻言宽和的笑了“她们彼时等候于外间,常盛殿中唯有我一人。你若是要人去,也该带我。”孙宫正闻言颔首“万乘吩咐,一切事宜不得叨扰贵嫔丝毫,是奴唐突了。” 宋临婵摇头,答说“女官客气了。此事我有嫌疑,便该去同陛下说清楚。”说罢她便扶冯圆手往常盛殿去。至常盛殿时今上有一刻迟疑,下一刻便起身亲自搀她去坐,宋临婵笑笑“妾听说了。”今上望她“只是照例而已,你不要多想。”宋临婵颔首“既是前朝疑妾有所隐瞒,替旁人算计陛下,身在曹营心在汉,那么…请陛下允妾回和光殿吧。” 今上语滞,后说“和光殿…哪里会有这里周到?谁把话传到你那里去?御前的人这般没分寸,当真该都遣出去!”宋临婵起身,浅一屈膝“妾明白陛下的心意。但陛下有朝局天下,这其中的得失退让,妾虽为内廷妇人,但终究还是懂一些的。如今日妾回和光殿去,能保住身边如数宫娥,妾甘愿回去,此后无事,不会再入常盛殿。既然前朝诸大人都认为妾应当避嫌,那妾便理应避嫌,如此陛下亦可少些为难。”言毕她依旧全了礼数,便出常盛殿去了。 两个时辰后。宋临婵回了和光殿,和光殿已整饬过,郭秋杏见她闷闷不乐尤还劝道“贵嫔不要多想,万乘不会疑贵嫔,若说有错,便是那些聒噪言官的错…”宋临婵笑笑“在他们眼中,我只是宋家送入内廷的质子而已,一个质子最该有的便是安分。”郭秋杏哂道“凭他们怎么想,万乘心中你从不是什么质子。”宋临婵偏眼,声音柔和了些“可我毕竟是宋家的幺女,即便陛下可以不介怀,可天家的情分终究是单薄。纵我得他一时之幸,那么…今后呢?” 郭秋杏俯身下来,莞尔笑道“贵嫔知晓荀氏,她才是彻头彻尾的质子。当初荀氏为难贵嫔,万乘急匆匆赶去护贵嫔的时候,神色中有来不及掩饰的惊慌,想万乘长于内廷,早已是喜怒不形于色,可你是他的例外。” 宋临婵望向天际,夕阳映衬郭秋杏的面颊,她温和的笑着,仿佛口中所述的并非是她的枕席之人。宋临婵迟疑,后问“那姐姐你呢?便要一直下去,重复这样…看不到头,闲极无聊又千篇一律的日子吗?” 郭秋杏答道“我本为荀氏家生子,有幸随荀氏入潜邸,只是因我谨慎本分,处处不出挑,谁知万乘为予荀氏一族警示,便在纳荀氏不久后又纳我…我自亦想过离开这四方牢笼后,天下这般大,徜徉四海亦好,相夫教子亦好,只要日子平静,最好…什么坏事都不要发生,可自我被册为嫔御那一日起,便注定无缘这样的平静与安逸了。” 第123章 又是一年花开时3 常盛殿。今上正恼于宋临婵的自作主张,在后阁静坐了半晌,方对平日侍奉在侧的中贵人说:“此事必要查出真伪,还无辜之人以清白。”中贵人叩首说:“万乘,奴已拷问过诸人,内殿有送果食瓜果的宫娥,今不知清白与否,昨日有一个熬不住…便自尽了。” 今上瞥他:“可查过她与诸世家有何渊源?”中贵人战栗不敢言,许久后禀道:“万乘,此宫娥之母曾侍奉于宋府,是随嫁宋夫人入府的侍女,前几年不知为何忽地入内廷,后因做事本分受遣来御前侍奉。” 一阵缄默。如今已快入冬,中贵人伏于地,只觉得地龙灼热温暖,然而身上却不住发着颤。许久后,今上吩咐道:“宋府不会特地送人入内廷,如是为临婵而来,她便该在和光藏拙侍奉而非御前,如真有心想放耳目于孤身侧,亦不该如此明显。” 后他继续说:“先按下此事,休要走露此宫娥身世的风声,继续查探她近日去何处走动。” 中贵人闻此言如蒙大赦,立即疾趋出了常盛殿,此后一连数日,因栎州水灾一事,今上均未再入内廷。直到宋临婵有孕将近八个月,入了腊月,经缪关诊断她产期将至,是以郭秋杏几乎日日守在她身侧。是日两人围炉夜话,郭秋杏倏忽笑道:“听闻昨日在朝堂上,有言官竟提出册贵嫔为圣人的旧言。” 宋临婵手里攥着一个香袋,笑的苦涩:“时至今日,我与他便有整整三个月未见了。”郭秋杏始料未及,一时不晓得要回她甚么话,宋临婵兀自摇摇头说:“我入禁中时,只想安身立命,得一隅之地容身便足矣,如今想要的却越来越多。什么时候…我竟觉着常盛殿中人…可以只是我的枕侧之人了…” 郭秋杏凝视她半晌,起身坐到她身侧来,笑握了握她的手说:“贵嫔欲见万乘不难,明日我陪贵嫔去常盛殿见万乘,如贵嫔不肯,我亲去请万乘来。”宋临婵回握郭秋杏,头倚在她肩上“天下人不认可一个出自武将之门的中宫,我亦不欲中宫虚名…难道便因我是宋族之人,天下人便容不得我,他亦不肯信我了?” 郭秋杏见她神色哀凄,忙说:“听闻御前近日人人自危,前日里事未有断言,便连自幼侍奉万乘的平女官亦去了宫正司受讯问,这样大的阵仗,那日只怕真丢了样要紧的物什。”宋临婵起身,勉强答说:“或许罢。”郭秋杏知晓她近日多思虑,胎象又有不稳之态,本想服侍她就寝,谁知宋临婵顾首说:“近日多劳郭姐姐,今日我图个安静,姐姐早歇。” 是日二更天。内廷忽地有宫娥四处逃窜,郭秋杏急急披了衣裳往正殿去,见宋临婵衣装整齐,正在同御前女官说话。她上前去,只听御前女官急禀道:“贵嫔切勿忧心过甚,如今虽未查出缘由,可万乘…”她话尚未言毕,宋临婵已然推开她疾奔了出去。 御前女官不禁大惊,一壁让人去拦,谁知因宋临婵有娠,宫娥们怎敢真将她拉扯住,于中途她几次骤感腹痛,宫娥上前搀扶,说要传轿来送她回藏拙,她均不肯。 她急急奔至常盛殿时,候在丹陛的中贵人反反复复瞧了三遍。直到冯圆说:“还不快去禀万乘,贵嫔听闻常盛殿有人意图行刺万乘,便速赶来探望万乘。”此刻今上亦正与廖柯在一处,闻言他亦不顾廖柯在侧,直接朝外行去。他先是搀起宋临婵,宫娥簇拥上来搀扶,今上提一步将她打横抱起入了内殿。宋临婵几月未临常盛殿,常盛殿中燃着今上许久搁置的安神香,今上接过宫娥奉来的茶碗,宋临婵揭开,见是桂花羹,顿时泪如泉涌。 今上将她搂入怀中,虽是责怪的话,却无半点严厉语气,挥手摒退左右:“才要遣人去各殿传话,你便来了。”宋临婵窝在他怀里,半晌没有回言,后她抹了抹泪痕:“我只听御前女官说有人行刺,起初虽觉得并不能够,可前些日常盛殿便有人偷盗,一时忧心才会不管不顾的过来,如今想来…常盛殿有廖将军戍卫,该是安然无事。” 今上取了绢子耐心替她擦拭,手搁在她隆起的小腹上:“就算真有什么…”宋临婵抬头,语气严肃:“能有什么?”今上反而无话,握她手说:“临婵,放宽心,这一胎…你与孩子都定要平安无虞。”倏忽后,廖柯入内禀说:“万乘,刘内侍已然捉住,但人已然畏罪自尽了。臣遣人查探,说此人或许与怀家有些干系。” 今上迅疾站起身来,廖柯随之抱拳道:“臣明白,请万乘放心。怀家冒犯万乘,安插耳目在先,今又牵扯弑君大罪,臣必立即将其下狱,给前朝言官一个交代,亦可安抚万乘女眷之心。” 宋临婵随之颔首,今上抚她肩说:“有劳廖卿,此事必要查个水落石出。清白之人,不该受牵连,无罪之人,不该侥幸逃脱。”廖柯望两人,终抱拳告退。今上见御前女官递上药汤,递到宋临婵手中握着,外间有吵闹的声响,宋临婵侧耳听间,仿佛是怀暇前来,今上坐近了,手贴上她的双耳“你歇着罢。”宋临婵握紧了他的衣袖,面容苍白:“陛下…” 今上攥她手道:“缪关很快就来。”宋临婵阖眸,反而笑了:“妾想起第一次有孕,那一夜只想让陛下相陪…后来想想,真是胡闹。”今上侧眸,烛火余晖之下,眉眼竟也温柔:“那时倒尚佳,闹的起来,自己觉得不安心,便想着找孤护着,而今却只顾安分不懂其他了。” 宋临婵闻言骤然抬首,后便垂首下去:“妾是内廷之人,宫娥们皆说,如今没有中宫,妾理应为内廷表率,可却总耍小性子,屡屡冒犯陛下,还留了把柄给言官指摘。”今上抬眸,莞尔笑道:“你竟还在乎这话?内廷的舌头,向来是听命行事的,怀氏居心叵测,挑拨佟氏在先,栽赃嫁祸在后,是该处置她了。” 今上欲起身,却听宋临婵平静道:“陛下,荀贵嫔前些日子病逝了。”今上顾首,放缓了声音:“是病逝,你不必多想。”宋临婵微显怆然:“陛下,荀姬是荀家的女儿,妾是宋家的女儿,那宋临婵和荀臻最后的结局…会是一样的么?” 今上眉心狠蹙,重新坐下来说:“在你心中,孤待你跟待旁人皆是一般模样的?孤如当真属意旁人,这段时日岂会不召旁人?”宋临婵点头,松开了他的袖摆:“妾要留住这个孩子。” 今上睨着腰间香囊说:“明日孤会请宋夫人入内廷,缪关禀你近日胎像不稳,如调理不当,恐生产艰难,我询问何故,他说是惊厥焦心所致。” 宋临婵蹙眉,手抚向小腹:“这一胎生后,妾不想再生产了。缪关说,妾的年纪本不该接连有孕,如若孩子有何不妥,妾不知该如何自处。” 今上点头道:“好。”后外间哭喊声愈发大,宋临婵蹙眉,怏怏的躺下去,今上吩咐御前女官几句,出去便示意女官将人带至侧殿。守殿的内侍皆知今上那日同怀氏说了许多,从平和稳重到愠怒难以自抑,最后怀氏撞柱而死,外间降鹅毛大雪,今上迎雪而出,丝毫不顾近侍所劝,再回归常盛殿寝殿那一刻,今上忽地又平静下来,在宋临婵榻前坐了两个时辰,待天蒙蒙亮便去议事。 距一位言官所记,那日是今上践祚以来最有帝王之仪的一日。方十八岁的少年,在言官指摘前毫无所惧,直至最后,他的伴读廖柯终激进问道:“万乘嬖爱宋族幺女,臣等明了。然以武将女为中宫,我朝未有先例。宋族幺女便如万乘所言,本性纯良,秉以真意,却可衬中宫之位否?万乘喜其,此喜可止,天下人自有天下人所喜,臣等荐梁公嫡次女,请万乘慎以虑之。” 今上不以为然,起身从容道:“孤将其视若珍宝,却不想天下人弃之如敝屣。卿等不过因武将之女四字而低看,然而疆土平安,四海升平,哪一样可缺武将之能?国朝历来重文轻武,因此□□险些失天下,自此设太尉一位,意在护卫天下,不可只有文官笔墨,亦要有武官刀戈。文官之女育自书香门第,着实娴雅得宜,却不免孱弱娇贵。孤先册先父所指,其不为孤所属意,却仍为国朝皇后,天下百姓所仰所慕,贵女表率,然宋族幺女又差在何处?” 众人闻言仍旧摇头晃尾,仍有言官连连说宋临婵乃宋迟亲女一概旧话。今上嗤笑:“你们说这话,却很有意思。尝宋卿为太尉,无人敢出一词,今宋卿空有虚职而无兵权,你们便横加指摘。将一代忠君之臣偏说成嚣张跋扈之辈。孤如信你们那点酸苦文墨,都枉费了先父多年教导!”众人不迭请罪,今上续道“昨日常盛殿亲侍造乱,可有人入宫探望?” 众人缄默。今上斥道:“不曾!你们只知常盛殿万乘遇险,连夜递请安奏疏的不尽其数,昨夜却唯独孤的贵嫔连夜奔至常盛殿来问候安危!”廖柯沉默后,言官们跟着沉寂下来,今上复说:“她不过一个孱弱女儿家,又有八个月的孕事,可听闻孤遇险便不管不顾的前来问候,那时你们又在何处?平日里一句句的忠君体国,一旦遇事便只顾自己安危,孤的臣子竟都是如此胆小如鼠之辈,这天下可还有望吗!” 廖柯首先叩首说:“万乘息怒!”而后众人亦随之而言此。今上环视后归座道:“孤看重贵嫔,不仅因她为股肱重臣的幺女,更因其为人坦然赤诚,待孤以真心实意。孤欲册其为中宫,以妻为先,以名为后。不欲藏之,而欲宣于天下人,孤所喜临婵也,望天下人珍之爱之。” 第124章 花开花谢总归缘(终) 宋临婵尚一无所知,午膳后郭秋杏前来拜谒时一团喜色。宋临婵问:“怎么了?姐姐有何喜事?”郭秋杏闻言拜下,叩首贺喜道:“妾恭贺贵嫔。万乘即将册封您为圣人了。” 宋临婵闻言依旧面露惊讶,先让冯圆将郭秋杏扶起,后方笑道:“我做不做中宫,皆要于此一世。”郭秋杏颔首回说:“那怎么能一样?中宫是万乘的妻子,世上的娘子,无一不会有人不愿做心爱之人的妻子。”宋临婵眼光落在郭秋杏腕上:“姐姐这对玉镯成色甚好,倒不似是尚宫局所制。” 郭秋杏遮了遮腕:“是几年前的旧玉镯了,近来收拾的时候寻了出来,我瞧着不错,才取了戴上,望能给您添些喜色。”宋临婵摇摇头:“姐姐从不喜陈旧之物,这镯子不光成色好,更显得不旧,不是旧年之物,是…缪医官送给姐姐的罢。”郭秋杏闻言乍地抬起眼来,后忙去掩了房门,至宋临婵面前扑通跪下道:“贵嫔,妾…妾糊涂。可此事与缪医官无关,他…他是被迫…” 宋临婵笑道:“你情我愿,何来被迫?姐姐为护他无恙,不惜对我扯谎,是怕万乘知晓此事,怪罪于他?”郭秋杏闻言点头。宋临婵又接道:“陛下不会。陛下与缪医正一向亲厚,会愿意成全。” 郭秋杏惊慌的连连摇头:“此事万不能让万乘知晓。万乘是何等人,他的嫔御若与他人私相授受,莫说挚友,便是亲兄弟他亦不饶。”宋临婵抿唇默然半晌,后方颔首道:“可…姐姐与缪医正两厢有意,便真地要…” 郭秋杏反而凄凄然笑道:“他乃杏林春满,性舒朗,本家会替他相看一个温厚贤良的姑娘,我一个曾侍奉过万乘的嫔御,哪里能再为他人正室。” 宋临婵闻言攥她手说:“姐姐莫要想太多。只告诉我,想不想同缪关厮磨一世?至于如何让陛下成全你们,我来琢磨法子。”郭秋杏想了半刻,后十分坚定的点头并回道:“我定是极愿意的。然贵嫔同万乘将将缓和,万勿为妾再与万乘生了龃龉,若如此,妾百死莫赎。” 宋临婵抬眸轻松道:“我自有我的法子。至于能否成事,并不敢笃定。但姐姐待我一片赤诚,是以定要为姐姐一试。” 郭秋杏还望再劝,谁知外间传话说万乘已至。郭秋杏只好起身告退。今上坐于宋临婵身侧,抚着她隆起的小腹说:“连缪关都说不准这一胎是皇子还是帝姬,但我瞧着这一胎安静,大多是个乖巧的女儿。” 宋临婵将手搭上他的手上,望着他笑道:“妾记着旧时陛下应允妾一诺,不知如今是否还作数?”今上直视她的双眸,神色如常温柔:“说罢。想要什么?”宋临婵摇摇头:“妾什么都不缺。只是今日忽地想起,问一问您是否还算数罢了。” 今上抚了抚她的鬘发回说:“我答应你的,自然作数。”宋临婵靠入他的怀里,阖上双眸呢喃道:“陛下,可想过放宫里的嫔御与宫人出宫吗…”今上讶异,后追问:“嫔御?宫中今只余郭氏与佟氏,郭氏侍奉你尚算勤谨,可是佟氏又来说了甚么?” 宋临婵摇头:“那郭姐姐呢?陛下可对她有过情意?”今上将她搂的更紧笑道:“你如今可愈发爱吃味了,我如对郭氏有意,便不会让她日日侍奉在你身旁。至于佟氏,她愿意日夜守着她的孩子,便由着她去罢。”宋临婵微不可见的笑笑,双手环上今上的胳膊“妾明白陛下的心意,只是希望…让该自由的人,回到自由天地中去。” 今上轻拍她手道:“谁是该自由的人?你近日又胡思乱想,净想些不该想的。冯圆不比郭秋杏周到尽心,郭秋杏为人细谨,胆小怕事,有她侍奉在你身侧,一不愁她会害你,二不愁平日用度有何纰漏。” 宋临婵抬头望了他半晌,今上笑问:“怎么了?你今日举动好生反常…可是郭氏有何抱怨?我早替你想好,待你册中宫后,便册郭氏为婕妤,仍让她侍奉在你身侧,便按着嫔御侍奉中宫的礼节来。” 宋临婵摇摇头“郭姐姐不是宫娥,妾身侧有冯圆,有陛下安置的宫娥足矣,何须事事烦劳于她?”今上蹙眉反问:“你今日为何一直谈起郭氏诸事?郭氏向你求什么了?”宋临婵闻言亦皱眉道:“她是安分守己的人,从不出格,从不逾矩,更从不向妾求什么。” 今上闻言缓和回说:“你不必心有愧疚。孤虽给不了郭氏其余,但可给予其满门荣耀,她一家穷苦,如今得蒙拔擢,以至日子宽裕。”两人正说着话,外殿传话说佟姬前来拜谒。今上听是她蹙眉打发道:“让她回去。” 宋临婵见状劝道:“陛下去罢。想必佟才人是有要紧事禀给陛下才会前来。”今上不耐烦的挥手,自有内侍带佟姬入内,佟姬先拜下,宋临婵递眼色,殿内众人纷纷退去,今上复问:“你有何事?” 佟姬扬首:“妾要告发一人。此人与外臣私相授受,有手钏、手镯为证,另有宫娥曾目睹两人同座叙话,毫无避讳。”宋临婵的手颤了一颤,今上握住后问:“怎么?可是冷?”佟姬望着宋临婵道出下一句话:“此人正是和光殿随居宫嫔—美人郭氏。”今上闻言斥道:“荒唐!郭美人恪守本分,谨慎规矩,哪里会是你口中所说此等不堪之人!” 佟姬微不可见的弯了弯唇,再拜道:“知人知面不知心,最懂郭美人品性的,或许并不是万乘。而该是和光殿的主位,忻贵嫔罢。”她遂起身似好奇问:“贵嫔,您说是不是?” 宋临婵攥紧了手,望着她回说:“陛下万莫听信一人之言。近日多是郭美人代问各类病症,妾的身子一向是缪医官照顾的,两人或有一处之时,纯属平常。” 今上握住她的手说:“清者自清,这等诬赖之语,你也敢随意出口!来人,将佟氏拖出去!”佟姬挣开宫人,扑至今上身前“万乘,妾同样懦弱胆小,妾明白一个寂寞之人的苦楚,日日就这样熬着,郭美人不同于妾,妾有孩子,可她没有。缪关那样一个活生生的人在身前,她如何能按捺的住?更何况目睹二人一处说笑的不止妾,还有如数宫娥。郭美人便是再询问病症,难道还能一边询问一边替缪医官修补衣裳?缪医官竟能将自家祖辈赠予的玉镯送给郭美人?这实在太匪夷所思了!” 今上望宋临婵,宋临婵深吸一口气道:“此事尚未查明,陛下不要轻信。”今上起身,示意宫人带人出去,复又顾首对宋临婵说:“我去去就回。” 宋临婵还未回话,今上便已衣袍夹风的出殿了。宋临婵见冯圆急匆匆的进来,说今上传了郭秋杏问话。宋临婵只淡淡说:“将当年我赛马时所穿的襦裙取出来。”冯圆愣了半晌,宋临婵催促道:“快去啊!”冯圆忙亲去置办了。一刻钟后,冯圆将襦裙奉上,又搀扶宋临婵起身更衣,宋临婵落座镜前,她孕期神色憔悴,只得用妆容去遮掩。待她贴上花钿后,方徐徐起身往正殿走。冯圆扯了扯她的长袖,宋临婵循着她的目光,看到了郭秋杏的背影,是那么踉跄,渺小,又可怜。 待宋临婵踏入常盛殿的那一刻,殿中无人。地上是茶盏的碎片,茶水四溅,一见便知今上盛怒。宋临婵勉强弯身,将身前碎片拾起,搁在一旁矮案上,又落座在他身侧,听见今上沉声问:“你早就知道了罢,今日才会这般试探孤。呵,孤身侧的人,一个个只想着如何算计孤…” 宋临婵打断道:“陛下想如何处置郭姐姐?”今上偏眼,斜睨她,冷笑着说:“私相授受,逾越礼法,是死罪,她死不足惜。至于缪关,孤还要留他照顾你的身孕。”宋临婵仿佛从他的言语中又见那个阴森的他,她说:“你对她原本无意,为何不能退一步放她走?难道你的嫔御,便活该一世老死在这里,见弃于你还不够,还要因此而受死?”今上狠将眼前奏疏砸至地上“孤的东西,便是毁了,亦不能赠予他人。更何况,是旁人偷窃!” 宋临婵摇头:“她不是你的物什,她是人,不从属于任何人。当年你为压制荀氏气焰故意纳她,已然毁了她的前半生,如今…不要再为了所谓的面子毁她后半生了。” 今上站起身来,指宋临婵说:“孤当年同样因宋氏一族而纳你,那你呢?”宋临婵扶地,勉强站起身来:“我心甘情愿被困在这里,是因为这里有你。可郭姐姐不一样,她无意于你,她的心属之人亦对她有意,却要因为嫔御的身份…失去此生唯一逃脱束缚的机会。人生难遇一真心人,陛下有我,请让郭秋杏,有缪关。” 今上横眉冷对:“孤若不答应,你欲如何?”宋临婵笑笑,自怀中取出当年他随后赠予自己的玉佩,将玉佩重新放于他掌中“这是当初,陛下应允的。今日临婵以陛下当年之诺,求陛下应允,放郭姐姐出宫。”今上不住点头,苦笑着,几次将玉佩攥紧,又放开,重新打量她的襦裙后说:“这是当年你纵马所着故衣…这些日,再未见你穿过。”宋临婵笑着说:“那是弥足珍贵的旧时光。若非今日,妾永会珍藏。” 今上将玉佩重新系在她腰间“我答应你。不为其他,不为那日一诺,不为贤名,不为郭秋杏,不为缪关,只为…你。”宋临婵笑着点头,今上便将她揽入怀中。 宋临婵第二次生产,产下一对龙凤胎,满京城皆是喜悦模样。今上为其大赦天下,而在宋临婵产后半月,郭氏便意外“过世”。 当日,宋临婵在宫城处送别郭秋杏,郭秋杏仍然好奇“你究竟是用什么法子说服万乘的?他可有动怒?你可不要为我开罪他…”宋临婵止住她的喋喋不休后说:“不必担忧我。姐姐从今往后便非嫔御,与这宫城亦无半点干系,只需和你夫君和和美美的过日子便可。” 两人说话时候,见缪关已然牵马迎上来,他向宋临婵作揖道:“大恩不言谢。此后有需,缪关万死不辞。”宋临婵颔首笑应“我只希望,你能待郭姐姐好,给她一个堂堂正正的昏礼,让她做你明媒正娶的妻子。” 缪关点头“我会的。”宋临婵笑着点头:“时辰不早了,你们还是早些离开的好。”郭秋杏上前拥住宋临婵,哭说:“这一去,不知何时能再见了。”宋临婵擦干泪水回说:“相忘于江湖是幸事,我与姐姐有缘,自会再见。即便此生再不相见,自会于心中挂念。”说罢宋临婵推开她“姐姐去罢。余生…过得美满团圆便好。”郭秋杏点头“你身为国母,日后便要端庄贤惠了,不能再像小姑娘一样…哭哭啼啼了。” 宋临婵揩了揩泪水,示意缪关扶郭秋杏上马车,待宫城重新关闭,她顾首时见今上便立于她身后。她笑着说:“那个承诺,我想好了。” 今上同笑,问:“我愿以天下为聘,娘子想要什么,均可取来。” 宋临婵毫无迟疑,接道:“我要你,一辈子。” 今上上前一步,环住她,指向天际:“你我自会厮守一生,因天下日月,昼夜更替,正曦与临婵,便如白日阳,晚间月,照映四方,是世间独一无二的一对。” 宋临婵没有回答,只是笑着,握住他的手。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一缕斜阳照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将人影拉的很长,却也预兆着,独一无二的一对,漫长却至幸的,一辈子。 完结 第125章 芳草已绿知不知1 第一卷 明年芳草绿 昭仁二年三月初九。 此日是吴昭仪吴娘子生辰,因她才为帝诞下皇长女,三月初九又将将出月,吴娘子侍奉帝多年才得了这个女儿,帝相待嫔御一向和气宽厚,是以虽对吴娘子并无太多情分,亦不算薄待。譬如吴娘子出身并不显赫,入侍潜邸后随入宫,还是才人之位,却于诞下长女后连升多阶。今日吴娘子清宁阁中是一派欢喜,然尚服局中却是阴沉压抑。秦尚服在正殿里来回踱步,看着宫娥手里破损的襦裙,连连责斥郑司衣说“你…你真是糊涂啊!今日是吴娘子的好日子,你这样扫兴,说不准讨个怎样的罚呢!” 此刻后列宫娥中忽有一人膝行向前“尚服,奴愿往清宁阁去。”秦尚服瞥了一眼,十分讶异,后又不耐的说“你添什么乱?我晓得你一向和郑相知相与为善,但如今不是妄自逞能的时候。你便是去,却拿什么奉给吴娘子?今儿长帝姬满月,我们尚服局却出了这么一个纰漏,罢了,我亲去请罪!”邵秋白跪于她面前拦阻“尚服且住。前些日子为着或有的擢升,我们另制了几件襦裙,虽不比这襦裙精巧,但却是合宜吴娘子份位的,不过是色调不足令人目前一亮而已。今日既有帝姬承欢膝下之福,想必以官家仁怀,娘子慈母之心,便能化险为夷,转危为安。”秦尚服素知她是稳妥谨慎的人,若今儿不是郑相知出事,她倒也不会在人前说如此之言。 然而秦尚服初初做了两年的尚服,并不欲在今上面前露脸张扬,只盼着好生做女官侍奉好今上与各阁的娘子而已。她为着做尚服所耗的心血可谓颇多,满心不愿因教导不善而丢了才得的好。于是她状似为难的将邵秋白搀起“邵内人,我知你向来是伶俐周全的,今儿我们尚服局的命途,就都仰仗着你了。”邵秋白回说“奴岂敢。只是如今盛世,官家治国仁善,从不曾因宫娥的蠢笨失礼,或是冒犯冲撞而责罚,一件襦裙可以再制,但如为此伤损了他物…智者故不为也。” 说话间,郑相知擦着眼泪,将一件色调尚属明朗的递予她,颤着话音说“秋白…”邵秋白面不改色“尚服,奴不耽搁了,这便去清宁阁了。”说罢施礼后告退,秦尚服指了两个并不懂事的小宫娥跟着,拽住其中一个耳语说“若是官家要责罚,就说是邵秋白不慎,我们皆不知此事。”小宫娥满脸吃惊,秦尚服则催促说“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那小宫娥唯唯诺诺的跟着走了。 清宁阁。吴娘子正看着今上怀里咯咯笑的女儿,贴身服侍的宫娥满面喜色迎上来“娘子,尚服局的人来送衣裳了。”吴娘子闻言对今上笑说“官家,您数日前说,熙瀛还是穿蓝襦好看,妾让尚服局制了新襦,一会便换上给您看。”今上睨着人,亦多了一点温和“你如今身上这襦裙就很好…”吴娘子才与他说“那件合欢的更好些…”邵秋白便已然入阁,将新襦举过头顶“请官家、吴娘子过目。”吴娘子只瞧了一眼,便有些愠色了“怎地不是先前那襦裙了?你们尚服局好能糊弄人,明明早奉了襦裙的画给我,如今却拿旁的来敷衍?” 邵秋白闻言战栗,她原以为这襦裙她并不知是何样式,方才尚服亦不曾告知她还有这桩事宜。她将襦裙递予身旁静立的宫娥,叩首说“奴窃以为,那件襦裙并不如这件更衬娘子气韵。”吴娘子闻言更恼“这话什么意思?那襦裙亦是我份位下可用的,且我甚喜,怎地就不衬我了?”邵秋白镇定自若“娘子容禀。合欢自得好寓意,寓意欢和长久,团圆美满,然此衣上所绣的并蒂莲,亦有此意。然此衣上另有梅花、榴花为衬,除却颜色浅淡些,便更有坚韧与多子多福之意,今日可贺帝姬满月,娘子大喜,还有…” 吴娘子立刻打断她“你说了这些,我只问你,你们尚服局可听了我的吩咐去制那件襦裙?”却听今上续问“让她说完,还有什么?”邵秋白叩首“回禀官家,今岁军务不平,屡出战事,官家厉行节俭,自去了餐食用度,内廷嫔御以吴娘子为首,效仿官家此举。吴娘子的新襦,需以孔雀金线勾勒,双面绣法,耗时费力,需得四五个绣娘赶十数日的功夫才得制成。”今上瞥向吴娘子,吴娘子见状起身施礼“官家,妾只是…只是希望您看了能开怀…妾…并无它意。” 今上示意她坐“依朕看,你如今这件就很好。昔日朕的衣裳若有刮碰的,亦让蔺棋缝补,吴娘子瞧。”说罢今上示意她看向自己的袖口“蔺棋的女红一向不错,这松柏绣的栩栩如生。”吴娘子只得悻悻说“是妾无知,一心只想官家看新襦的欢喜,却不曾有这些深谋远虑。”今上摇摇头“如今能省一分是一分。万民生计,边疆战事,我们受人奉养,自该更谨慎一些。” 今上复望邵秋白“朕瞧你眼生,不知你是何官品?”邵秋白闻言再叩首“奴尚服局内人邵秋白。”今上似有诧异“内人?清宁阁的差事,不遣司衣来办,反倒叫一个内人来,这秦孜,可是愈发会办事了。”邵秋白抬首“官家,宫娥女官虽有阶品,然才不仅从阶品而观,官家重用饱学之士,即便其出身贫寒,仅为庶人亦提拔入朝,今奴虽为内人,同理而思,如何不能当清宁阁的差事?” 吴娘子才要喝斥她失礼冒犯,今上却抚掌说“朕向来以宫娥谨言慎行,蔺棋便是头一个寡言的,日日跟在长盛殿,愈发没了精气神。”吴娘子望向邵秋白“官家夸赞,你还不谢过?”邵秋白闻言双手交叠叩谢“官家是仁爱慈明之君,才能容奴冒犯至此。奴得遇良君,百姓得遇良主,幸何如之。” 今上凝视邵秋白半晌,将怀中的长帝姬交给一边的乳母“吴娘子,朕尚有朝事,便先回长盛殿议事了。蔺棋,取两对钗,一对耳坠,赏赐这尚服宫娥。”邵秋白谢过,又听他问“你叫什么?”邵秋白垂首答话“奴邵氏秋白。”今上笑说“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秋白,是个好名讳。”他复又看了看邵秋白,蔺棋仔细琢磨他的眼光后有了一点难得的笑意。 晚膳后。邵秋白得了赏赐,尚服局又全身而退未受牵连,人人都似除夕一般欢喜非常。众人用完了饭,相知揽着秋白的手臂往她屋里走,只听有人传话说“蔺棋女官来了。”蔺棋是尚宫,为六局之首。除却如今未设的司宫令,便是她份位最高。秦尚服早早出来相迎,与她进了屋里说话。 蔺棋开门见山“秦尚服,我来带一个人去长盛殿。”秦尚服变色“尚宫,我们尚服局一向老实本分,没出过什么大差错,不知是谁触怒了官家,下官一定捆了人上长盛谢罪。”蔺棋知道她有几分本事,笑着摇头“不是差错,是福祚。” 秦尚服更不解“尚服局这些蠢丫头,哪比得上…”蔺棋意味深长的看着她,她便住口,后试探性的问“是…是秋白?”蔺棋点头“我带人去,是去进幸的。”秦尚服目瞪口呆“什…什么?蔺…蔺尚宫,这是官家的意思吗?”蔺棋并不直接答话“我是御前行走的,官家的眼色我还是会看的,今儿在清宁阁,官家虽心下有欢喜,但碍于吴娘子和帝姬,并没有直接调人去长盛,然今日晚膳后官家一直心不在焉,还不曾宣嫔御侍寝。秦尚服,你觉得官家是什么意思?” 秦尚服有些后悔自己不曾厚待邵秋白,如今邵秋白即将一步登天,她真是悔不当初。她有些犹豫,蔺棋却早已起身“你们尚服局出一个娘子,今后官家赐了阁,更加尽心侍奉就是。秦尚服何必惶恐?我看秋白并不是个把小事放在心上的人。但若今后她做了官家的嫔御,你该怎么做,就看你自己的心意了。” 秦尚服恭恭敬敬的说“记下了”,蔺棋便去寻邵秋白,去时她正和郑相知翻绳,见蔺棋来,两人搁了绳行礼“尚宫。”蔺棋笑了笑,指邵秋白说“你随我来。”郑相知以为是白日的事,上前欲和蔺棋解释,而邵秋白却觉得今上并不是个找后账的人,便挡开她说“奴遵命。”灯火昏黄,只有两个宫娥替她和蔺棋打着宫灯照明,蔺棋望了望她,见她面色平宁,神态自若,问“你知晓我要带你去哪儿?”邵秋白答“长盛殿。”蔺棋笑着点头“是去做什么?”邵秋白握紧了双手,语气却轻快,回说“侍寝。” 蔺棋和颜悦色,笑说“你没有侍奉过官家,我会先遣人教导你,官家很喜欢你,你不必惶恐,还如白日那样就好。”邵秋白勉强笑了笑“尚宫,奴若说…奴不肯呢?” 第126章 芳草已绿知不知 蔺棋望她“不肯?”邵秋白回说“尚宫,奴有心上人。”蔺棋笑着摇摇头“自然。今日你见官家后,生出了思慕之意。”邵秋白还欲再言,蔺棋握住她的手说“你是家中长女,却是庶女,你小娘日子过的并不好,一直受大娘子责难压制,秋白,你可想过,你若成了官家的嫔御,你家那位大娘子,会如何待你小娘?” 邵秋白蹙眉,却垂首缄默了。蔺棋续说“官家的嫔御娘子,心中便只有官家亦只能有官家一人,如谁生出不端之想,不仅她自己,她的家人、亲族、心上人,或一切与她相干的人,都会受牵连。” 邵秋白怔忡的望着她,蔺棋却反而笑说“秋白姑娘,你的福祚远大,前程如锦,何必为着一个曾经留痕的人自毁长城?秋白姑娘,你是聪颖人物,可不要在情意事上有了愚蠢之行,害人害己。” 邵秋白长叹“那烦请尚宫…替我遣一个人出宫去。”蔺棋含笑“秋白姑娘,你是有决断的人,官家的嫔御,该有决断,但有些时候,太过有决断,又会惹官家疑心。” 邵秋白舒远山眉“今日多谢尚宫教诲,来日奴再谢尚宫吧。”蔺棋并不在意“来日该下官去拜谒您。” 说着便到了长盛,蔺棋先引邵秋白去沐浴验身,后两个女官出来汇禀说“尚宫,秋白姑娘身子洁净,体态端庄,合宜侍奉于上。”蔺棋挥了挥手,便见长盛常服侍梳妆的女官赞说“是好模样。”蔺棋亲自搀了她起身,抚她手说“秋白姑娘,请。”邵秋白觑了觑铜镜中的容色,十六岁的韶华姑娘,与吴娘子那般久为人妇的大不相同。她随蔺棋至内殿,蔺棋替她启门扉,示意她独自入内便可。 邵秋白缄默的行上前去,今上的目光落在她沉稳的裙摆之上,后才抬头仔细端详。邵秋白任凭他逡巡良久,并无反应。许久说今上方说“是她们让你来的?”邵秋白垂眸思索一个妥善的说法“官家说笑了。”今上起身,负手而立“没有蔺棋准允,你入不了长盛殿。” 邵秋白于他面前“咚”一声跪了下去“奴该死。”今上摇了摇头“蔺棋这个人,时而精明,时而糊涂,不过她难得糊涂一回,揣测君心的罪过,朕念她侍奉多年并无错失,可以免。”邵秋白右手搭在左手上,头磕在青砖地上“是,但请官家责罚奴一人便是。”今上失笑“你有什么过错?只怕是蔺棋与你苦口婆心的分说了一番好处,你才肯来的吧?”邵秋白闻言双肩一战,今上却说“起来吧,早春,地上还寒凉。” 邵秋白闻言起身静立,今上复又看了两眼面前的书“你既这时候进了长盛殿的门,如明日再原样回尚服局去,只怕会成了一个笑柄,无法立足。朕听闻,你擅于女红,制香,煎茶,也通音律,略通诗书,尚服局的差事,你不能再领了。” 今上抓了一把案上的银钱,邵秋白双手去接。细数后心中会意,这正是郡君的俸秩了。今上欣然问“这些可够?”说罢又拾了一些,邵秋白又跪推拒“官家,奴如何能受此隆恩。”今上不以为意“今日那些话,值得这些俸秩。朕还知晓,你是为着郑相知,才会前去清宁阁。嫔御端庄温厚是要紧,但更要紧的,是能够看重情义。”邵秋白仰首望他,他颔首“不早了,歇着吧。”说罢往软榻上走,待他已然躺下,却看邵秋白还在原地站着,他拍了拍软榻说“来。” 邵秋白于他软榻旁踌躇片刻,方脱了履躺在他身边。今上将一半的锦被搭在她身上,后便无声响了。邵秋白前面尚还清醒,后实觉困乏才睡去。直到二更听今上吩咐说“奉水进来。”速有宫娥鱼贯而入,端上盥洗等物。今上另说“都下去吧。”为首的两个宫娥面面相觑,邵秋白亦坐起身来,今上温和的与她说“继续睡吧。” 邵秋白看着面前蒸出热气的水,又怔怔的看向他。今上不禁失笑“既在长盛过夜,如何能少这一环?”邵秋白垂首,慢吞吞的躺了下去,今上替她掖好锦被,过了很久,于黑暗中今上问“你家里可为你定过亲?”邵秋白贝齿抵在唇上,这一刻真切的感觉到了对死亡的恐惧,半晌后她不答,今上轻笑说“那便是有了。”邵秋白额上出了冷汗,今上却并不在意“盲婚哑嫁,又无三书六礼…朕不会介意。”后一切沉寂下去,直到寅时今上起身,邵秋白睡的浅,却说“官家,奴侍奉您盥洗吧。” 今上摇头“不用你服侍。你在尚服局除却郑相知,还有什么交好的人吗?”邵秋白昨夜并非除襦裙,于是起身时抚平袖上几处褶皱“奴…与香缘和弄玉两个较亲近。”今上点头“如今都是内人?”邵秋白屈膝“是。”今上复点头行去侧殿,见蔺棋在首,瞥她一眼后才说“尚服局内人邵秋白,封明昭郡君,赐观月阁。” 蔺棋先答了声是,后今上说“尚服局香缘和弄玉两个,调去观月侍奉郡君,其余的人你留心些,防着有心人动手脚。”蔺棋颔首时笑了“官家待邵娘子真好。”今上瞥人“你如今很会揣测君心,是你亲自寻她来的?”蔺棋请罪“官家恕罪。奴糊涂了,只觉着内廷虽也有几位娘子在,可邵娘子却与她们不同。”今上示意她起身“她许配过人家,家中是做什么的?”蔺棋一壁替他系绅一壁说“是普通的人家。娘子父亲久病,又是经商的,倒是娘子伯父是为官的。”今上沉默许久“她是…”蔺棋亦垂头“是庶女。外祖去的早,娘子母亲是自幼跟随娘子父亲的侍女。” 今上摇摇头“我朝并不重视出身,侍奉的嫔御如德行端方…再者说…朕至今无子…只有一个帝姬,前年陶娘子小产后一直想再求一子,她出身书香世家,朕亦盼着她能替朕抚育一子…只是…”蔺棋低眉顺眼“官家说的是。奴觉着邵娘子也是有见识的,只是可惜…在尚服局这些年,有些埋没了。”说着便已替今上理好衣裳,今上去朝堂时候,蔺棋方去安置观月阁的事。 观月阁。香缘与弄玉两个,香缘较活泼跳脱,弄玉较沉默谨慎。香缘一边收拾着,一边说“娘子真是好福气。”邵秋白正调一味香“你们替我品品这香。”香缘与弄玉先后品过,香缘说“娘子并不多调淡香的。”弄玉却问“娘子是想给官家调香吗?”邵秋白笑说“对。我昨日觉官家是喜淡香的。”香缘点头“我从前只觉得,官家离我们十八边天远呢,却不知今生还有这大福气侍候官家的娘子。” 邵秋白瞧见窗外的纸鸢,起身说“有人放纸鸢呢。”说罢提裙出去瞧,寻着纸鸢一路寻过去,见是几个嫔御凑在一处,为首的是吴娘子。吴娘子见她并没有好脸色,只斥说“瞧,那便是昨儿侍寝的邵氏。”几个嫔御垂首,纷纷起来静立。吴娘子见宫娥手里牵着她平日养着的犬,笑说“你牵着它做甚?”宫娥顺着意思,放了犬。那犬先在几个嫔御身边转,吴娘子又将平日逗它玩的球往邵秋白那里抛。香缘下意识的护住邵秋白,邵秋白听见犬吠的声音,一时间觉着天旋地转。 她自小便怕极了犬。下一刻却有温和的声音萦绕在她耳畔“怎么了?”吴娘子起了身,迎上去,喝斥宫娥说“怎么,连条犬都牵不住吗?”邵秋白往今上身后缩,哆哆嗦嗦的手拽着他的袖子不放。今上在她背脊上轻拍,让两个内侍将犬牵过去,安抚她说“无事,吴娘子这犬是温顺的,不会咬人。”邵秋白见犬被牵住了,才退后一步跪下去请罪“奴…妾失态了。”今上扶她起来“让你受惊了。”此刻吴娘子迎上前说“官家,是妾不曾看好它,反倒惊了明昭郡君,在此倒该向邵娘子致歉了。”邵秋白深屈膝“妾不敢当,吴娘子折煞妾了。” 吴娘子望向今上,今上见她如此笑说“今后叫宫娥牵住就是了。”说罢揽着邵秋白说“你受惊了,朕送你回观月阁。”吴娘子有些不忿,邵秋白亦说“妾自己回去就好,不敢耽搁官家。”今上觑了觑在场的嫔御,问“你们有何事吗?”众人不迭摇头,后今上说“走吧。”他一路揽着秋白回了观月,看了看陈设后说“如还缺什么,打发人去寻蔺棋就是。不过朕想六局对你会有敬重的。” 邵秋白笑了笑“六局对官家的娘子,一向都是敬重的。”今上睨她搁在案上的香盒,拿起来闻了闻“是梨香?”邵秋白挽了挽长袖“官家喜欢梨香,妾想调一味更好的给您。” 今上点头“听说你女红精湛,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瞧到你亲手缝的香袋?”邵秋白失笑“官家今儿来,原来是来安置差事的。” 后今上在她这里用了午膳,晚膳去了陶娘子的春景阁,晚上自然便宿在那里。香缘有些恼,同邵秋白抱怨说“娘子,官家昨儿才册了您,今儿便去陶娘子那里…”邵秋白笑说“这宫里并不是只有我一个嫔御,官家的心意更不能随意揣测,今后这话别再说了。”弄玉奉上一盏蜂蜜水“奴服侍娘子歇息吧。” 邵秋白点头,看了看绣盘上的样式说“我不困,你们先去歇着吧,我再做会绣活再歇。”香缘劝她“娘子现在又不是在尚服局,不必赶着做针线的,晚上做针线熬眼睛。”邵秋白扶着案几起身“好,那就歇着吧。” 第127章 芳草已绿知不知3 前朝为着冗官的事情,累的今上多日不入内廷。除却吴娘子时而抱着帝姬去长盛殿能得见今上外,其余送吃食的嫔御连今上的面都见不着。 邵秋白一连多日,做了少说有十几个香袋,调了八味梨香,是夜香缘又在她身边絮叨“娘子…你是不是也该给官家送些什么过去?官家辛苦,各阁的娘子都送了东西过去以表挂怀,可你什么都没送…” 邵秋白穿针的手一滞“我只是觉着,官家什么都不缺,既不缺吃食,亦不差物什,一时间想了很多,不知到底该送些什么了。”她们正说着话,却听见外头一个内侍风风火火的奔进来说“娘子,官家往观月阁来了!” 邵秋白起了身,先看了看自己的襦裙与发髻后才说“你们去煎茶吧。”后她自迎到阁门口去,两列提宫灯的内侍静立,宫灯照映之下的今上神色温和柔暖。邵秋白见他来便施礼“官家。” 今上牵她的手往阁里走“外面风凉,今后别迎出来了。”说罢握了握她的手“手这么凉。”坐到案前,弄玉奉了茶,他才看邵秋白搁了绣一半的绣盘“功夫的确好,倒是慢些。” 邵秋白朝弄玉招招手,弄玉便把她制的香袋奉了上去,邵秋白说“官家吩咐了,妾怎么敢偷闲,妾的针线着实慢些,只做了这么多,若官家不喜欢,妾再制几个。”香缘见状亦替她说“官家,娘子当真是没日没夜的做这个,若说娘子都是针线慢的,那尚服局真没一个是针线快的了。” 今上挑了几个瞧,笑说“你真是个实诚的,朕说要香袋,便日夜熬着做。今后可不敢再同你要东西了。” 邵秋白笑说“官家喜欢就好,甭听她们说的,哪里日夜操劳了,只是白日清闲无事做女红而已,还有这个…”她再示意宫娥将香盒端上来“来回调了几味,倒是这个味道最香甜。” 说罢递给今上“官家闻闻?”今上笑着拿过去,凑在鼻尖“的确很好,今后就用这个。”说罢他坐到邵秋白身边来揽过她“你辛苦了。”香缘和弄玉会意,带了宫娥出去。邵秋白倚在他怀里摇头“妾从前也做这些的,不觉得辛苦。” 今上抚她的鬘发“如今怎能和从前比呢,你是不是还把自己当尚服局宫娥看?”邵秋白失笑“秋白做宫娥,为嫔御,都是服侍官家,如今,是更该谨慎尽心了。” 今上不置可否“你这样稳重妥善,反倒让朕不好再说什么了。”他揽了邵秋白一会,见已近子时,起身说“很晚了,你早些歇息。” 今上刚要走,袖口却被邵秋白牵住了,一向温婉柔顺的女儿家贴近他说“今日风急,夜半天寒,妾怕官家出去会染风寒,官家…能否不走?” 今上望她,见她脸色上染了羞赧的红,于是笑说“好,那就…不走了。”遂揽着她往内室走。两人都已早早沐浴过,待邵秋白褪了襦裙只余寝衣躺于今上身侧时,今上凝视了她半晌。 邵秋白虽阖着眼睛,但亦大约知道他的意思。侧过身看他,声若蚊蝇“官家是要…妾…愿意的。”今上闻言开怀的笑了出来,俯身过来,轻轻的覆上她的唇。后才亲自去解她的中衣,邵秋白顺着他的意思坐起身,顺从的由他褪下中衣和抱腹,无意间与肌肤间的擦碰,使她多了几次寒战。 他重新将她放躺下,动作温和缓慢,先于她的颈项,双耸间流连忘返,亦不时的去摩挲她的锁骨,她的脸颊。直到邵秋白落下第一滴泪水,他怜惜的擦去,再次安抚说“秋白,别怕。”那一刻来的还是很快,邵秋白抱紧了他,将喉咙里的声音咽下去了。后他撑起她的腰,让她得以借力,更加舒服些,秋白始终没有说话,只是眼泪没有停住,事毕后,今上躺至她身侧揽着她靠在自己怀里,一边替她擦泪,一边说“不哭了。”秋白缩在他怀里,点头说“好。” 今上抚了抚她打散的鬘发“还疼吗?”邵秋白稍挪动了一下腿,触到了一点粘稠后又红了脸“有…有一点。”今上搂紧她,唇吻上她的眉心“那明日遣医女过来看看。”邵秋白失笑“官家…”后才叫了人进来盥洗。 翌日今上起身时,邵秋白睡的正沉。香缘和弄玉进来服侍时,见今上放轻了动作,很像不想吵醒她一样去了侧殿更衣。香缘问“不叫娘子起来服侍吗?”弄玉摇头“官家方才那样,便是不想吵了娘子。” 是以今上已起驾回长盛,邵秋白依旧睡的很实,醒时连早膳时辰都已过了。香缘笑她说“在尚服局的时候,也没见你贪睡成这样。” 邵秋白正擦着脸,闻言红了脸,后才说“是我躲懒了,你们也是,官家起身时不叫醒我,让我在官家面前失礼。” 香缘闻言笑说“冤枉啊…哪里是我们的错,是官家体贴娘子,特地去了侧殿更衣盥洗。” 说话间,外头传进笑语,是夏、周两位娘子来。如今夏娘子也是郡君,周娘子还是县君,因此她们各自施礼后,夏娘子方笑说“邵娘子册封多日了,我们还不曾来拜谒过,是我们的失礼,前些日子,只顾着帝姬的事,我们日日去清宁阁听教诲,倒疏忽了邵娘子这儿,真是罪过罪过。” 邵秋白笑说“两位娘子客气了,帝姬的事自然是更要紧的。”遂示意宫娥拿进来蜜饯果子,周娘子见状说“我与邵娘子有缘,我从前是尚仪局跟着容乔女官的,那时与娘子有幸见过一面,还曾讨教过钗环的样式与制法呢。” 邵秋白有些印象,颔首说“那时便觉得周娘子礼仪周全的很呢。”周娘子也笑“从前官家若是因朝政烦劳,数日不进内廷,一入内廷便指定去陶娘子的春景阁,却不想昨儿来了姐姐这儿,看来…官家是真喜欢姐姐。”邵秋白不以为然“这是什么话?官家对哪个娘子都是一样喜欢的。” 后邵秋白看夏娘子,见她神色似含恼怒,问“可是我说错了什么,惹夏姐姐恼了?”夏娘子闻言示意宫娥退下,气愤说“那春景阁的,端着个文人姑娘的矫情样子,实则很会哭哭啼啼的惹官家心疼。不过就是小产过,有什么值得总说出来让人同情的,我平生最看不惯里里外外两套皮子的人,官家那么清明的人,怎地在她身上犯糊涂!依我看,她还不比清宁阁的吴娘子,那至少还是个不在背后动手脚的人!” 周娘子听了这话,亦皱了眉头对邵秋白说“陶娘子自从上小产后,身子没调理好就急着侍寝,反倒更怀不上,她便送了许多宫娥往长盛去,幸亏官家一个亦没留下,要是留下了,我们都觉着膈应,博一个贤惠的名,实则却是安插眼线。” 周娘子复望了望夏娘子“一年前夏姐姐有孕,她可真是关怀有加,就巴望着能养别人的孩子,尤其是皇子。可惜阿宣的孩子亦小产了,若真是皇子,又怎么能交给那样的人养!” 邵秋白听的云里雾里,后夏娘子才说“秋白,我们不是来这儿蓄意挑拨,实是我们三个原是一样的人,陶娘子是美人,若做了养母,就能升至婕妤或是贵仪,还有…她昨儿还说了很多不入耳的话,盼着我二人同你合不来呢。” 后她二人倒不再议论陶娘子了,只是说日常起居中的小事和趣事,后邵秋白把她们送走,香缘见她愣愣的,问“娘子,怎么了?”邵秋白回神后摇头“没什么,你们去呈膳吧。” 复过了数日,今上还是常来她这里,她大有盛宠不衰之势,宫娥对她也愈发恭敬了。后有一日周、夏两位娘子来找她,后摒退宫人,两人又神神秘秘的拿出一个药方来“秋白,这个给你。”邵秋白见上面写着“避子药”三字,连连摆手“你们这是做什么?” 周娘子见状笑说“并不是要害你,只是你将将服侍官家,正是圣眷正浓的时候,若这时候有孕,难免会被春景阁和清宁阁夺了风头,想再承恩宠就难了,再者说,明岁或许还有功臣女送进来,内廷还有那么多宫娥女眷,个个都盼星辰似的等着官家,你若是不为自己打算,到那时再后悔可就晚了。” 邵秋白想了很久,把药方放在蜡烛上燃成灰烬了“这心思不好。两位娘子切勿犯糊涂做这样的事,若是有朝一日官家知道了,会怎么想?” 周娘子还想再劝,夏娘子却笑说“罢了罢了,你能有孕也好,官家盼皇子盼了这么些年了,谁若能诞下皇子,说不准能升至二品呢。” 周娘子还是不太放心她“我们找的是我本家一个女孩,现在在尚药局做内人,她是老实本分的,不会出卖我们。”邵秋白依然摇头“我是不敢冒险的人,今儿多谢两位娘子来一趟了。” 后那两个人没了办法,只好又说了几句话便走了。进了四月,今上对邵秋白如常恩宠,是日邵秋白在长盛殿研墨,今上笑看她说“前日尚服局制了几个冠子,你看看?” 邵秋白摇头,继续研墨。今上却挥手让奉冠子的女官们上来“去看看吧。”邵秋白怔了一下,后才个个拿在手里看,后温和的说“这个可以做的更精巧些,这个的花式有些陈旧了…这个的累丝有些偏了…” 今上无奈唤她一声“秋白。”邵秋白转头屈膝“官家是觉得妾说的不对?”今上摇头敲了敲案“朕是觉着你如今这钗环太简朴了。” 第128章 无边光景一时新1 邵秋白失笑“原来官家是这个意思。妾还以为是官家要考验妾的眼光呢。”今上不觉更感她赤子之心,对她愈发疼爱了。入了五月,邵秋白晚上吹了风着了风寒,今上依旧来照看她,有时还亲自喂她汤药。 有一日邵秋白迷迷糊糊的要水喝,今上搀起她,手抚上她的额头“还是有些烫…”遂递水递给她喝,秋白挡开茶盏,温热的水撒在今上手上一些,秋白不觉,反而搂上他的腰“妾不要喝药…” 今上拍她的背哄说“不喝药病怎么会好?不许任性,这样,你若是嫌药苦,我让她们奉最甜的果子蜜饯来,好不好?” 邵秋白嘤咛一声“官家…”今上双臂紧抱着她“嗯?”邵秋白轻轻的笑“妾喜欢官家…很喜欢很喜欢…”今上闻言有喜色,搂着她躺回去,却被她拽住袖子“官家…官家要去哪…是不是春景阁…” 他难得看她小气一回,笑说“是又如何?”邵秋白双手撑着身子,摇摇晃晃的起身抱住他“…不去春景阁,要去观月阁。”他再次搂着她躺下,起身走到她身边去陪着她“好,听你的,去观月阁。” 她咯咯的笑,像孩子一样娇气依赖的抱住了他的胳膊“官家真好。” 那日邵秋白实则烧的糊涂,然而此事后,今上待她又有些变化,以观月阁的香缘说,可以算是体贴入微了。 后邵秋白身子刚有些转好,却听外面一个宫娥急急来说“邵娘子,清宁阁…吴娘子向官家告发嫔御服避子汤一事,提及了您。” 邵秋白闻言急着穿衣裳,香缘和弄玉劝她说“娘子您刚好些,这时候出去吹风对身子不好啊。”弄玉续说“这几日暑热很重,医官说娘子不能出门,娘子,奴去替您向官家解释好不好?” 清宁阁,殿中的五位娘子屏气凝神的静坐,两位跪在今上面前,还是吴娘子先开口说“这尚药局的周内人,同周娘子沾亲带故,却不知劝谏娘子,反而做下这等事,实在是罪大。” 陶娘子似有惋惜“她们二人倒罢了,邵娘子深受君恩,怎么还犯这样的糊涂?”此刻她二人齐声说“官家,邵娘子不曾服过避子汤药。” 后夏娘子说“官家,此事是我糊涂,我自小产后身子不好,一月能侍奉官家的日子也少,更何况妾深知自己无貌无德,并不如吴、陶两位娘子更受官家喜欢。妾小产后只想求个康健的孩子,可医正说…妾小产后受损太大,怕是…一时有孕,孩子恐是个…胎里带弱病的,是以妾才一时糊涂,做了这样的事。” 今上看她,隐有不忍“那为何不上禀?” 夏娘子闻言掉了眼泪“官家,妾是怕这话禀上去,您就再不理妾了,毕竟官家那么想要一个孩子,又怎么肯再去幸一个有可能生养不了的嫔御…”今上叹息“在你心里,朕便是那样无情义的人。” 夏娘子磕头后说“官家,妾能体谅您,正是因为知晓您求子心切,又恐妾无子失恩,妾一向同周娘子交好,万事相互扶持,才会挑唆周娘子做下这般糊涂事,我同她还曾去观月阁寻过邵娘子,只是邵娘子心志坚定,不为我二人所动,还劝告我们,让我们不要犯糊涂惹官家伤心。那时妾以为邵娘子真是个赤子心肠的人,如今,当真还是邵娘子心思最清明啊。” 吴娘子闻言当即打断“你们三人那么亲厚,谁知道你所言是真的还是假的。”夏娘子闻言回说“官家,妾用药只是微量,又是遣周内人去做,一切都有迹可寻。妾犯糊涂,官家只管责罚妾,但请官家不要牵连他人。” 吴娘子还欲出言,今上却先说“朕念你失子后伤心过度,罚你禁足三个月思过,周娘子禁足两个月,罚俸半年。周内人罚俸两年,回内侍省做末等宫娥。”说罢他起身,望向吴娘子“吴娘子是如何得知此事?”她闻言稍有怔忡“是司药来禀报的。”今上颔首“这两个月,吴娘子笼络上下人心,如今看当真是六局归心。” 吴娘子闻言跪了下去“官家…妾…”今上径直走了出去,身边的蔺棋问“官家要去哪儿?”今上神色温和了下来“太医说秋白的病好些了,朕去看看秋白。” 他至观月阁时,秋白刚理好襦裙发髻预备去清宁阁,见他却惊住了“官家?”后拜下去“拜见官家。”今上下辇后亲自搀起她,擦去她额间的汗珠“太医说你身子才好,这又是要去哪儿折腾?”秋白觑他,见他神色如常温和,才试探性的说“妾是…想去…清宁阁。”今上挽她手扶她往阁里走“你有事跟吴娘子说?”秋白见状实在忍不住了,进了阁便跪说“官家,妾有错。” 今上见状不再扶她,只是平和的看着她说“怎么,你亦喝了汤药吗?” 秋白摇头“妾虽不曾喝过,可妾没能及时制止两位娘子,妾起初是以为她们只是说笑而已,却不想后来真的…”今上再次搀扶她“这不能怪你。你能守住本心,不为所动,已经很好了。”后他揽着秋白坐到软榻上“秋白,朕很希望能与你有孩子。”秋白靠上他的肩“官家再等等。” 今上抚她的头发“不急,你先把病养好。”秋白却笑说“官家知道妾为何不想喝药吗?”今上拍拍她的背“你呀,总闹孩子脾气。”秋白望着他,眼眸中含着温情,软糯糯的喊了一声“官家”,今上摩挲她的背,说“怎么了?”秋白满心欢喜“妾有可能…有了…” 今上忽地抓住她的双臂“你说什么?”秋白双手环上他的颈“太医说…月份还浅,可能是误诊。本想等足了三月再禀给官家的,可今儿听您说了这样的话,妾一时没能忍住…”今上闻言笑说“朕盼着是真欢喜一场。” 入了六月,女科的几个太医轮番的给邵秋白把过脉后,都说是喜脉,后茹芳阁的高娘子亦说有了近四个月的身子,便连前朝的朝臣们都恭贺今上说“皇嗣有望”。夏娘子与周娘子两个均在禁足,唯有郑相知白日常来探望邵秋白,一坐就是很久,时而有几次还撞上今上来探望邵秋白。有一日香缘与邵秋白说“娘子,明日能不能不请郑司衣来?”邵秋白有些纳闷,反问“怎么了?” 香缘苦恼“奴总觉得,郑司衣她想…总归是对官家有谋图。”邵秋白摇头“我和她认识五年,她不是这样的人。”香缘说“若她不是,那年司衣就该是您。”邵秋白望她,后说“香缘,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讲旁人的是非了?”此刻弄玉进来,正好听见,说“娘子莫怪,只是娘子有孕,观月阁的宫娥难免警惕些,香缘一心为娘子,并无它意,只是不想让旁人趁虚而入而已,既然娘子心中坦荡,又信郑司衣,那自然是好,我们亦无需再为娘子担忧挂虑。”说着扯香缘出去“娘子早些歇息,我们先告退了。” 出了阁后,香缘问她“弄玉,你真的觉着郑司衣无所谋图吗?”弄玉颔首“她心思重的很。可娘子信她,你若一味在娘子面前讲她的不是,反倒让娘子疑你。我只是怕她…”香缘说“你怕她什么?”弄玉摇头“算了,她大抵是有做嫔御的心思,但我看官家对她无意,她的所求大约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罢了。” 香缘哂笑“凭她的模样和德行,能同娘子比吗?她自不量力攀附权贵,最后只会自取其辱。” 时值十月。邵秋白已有快七个月的身孕,这些日子与一个尚药局的宫娥缃彩说话投缘,时时听她讲一些孕中事。 观月阁的人也更喜欢缃彩,因她为人厚道实诚,又从没什么架子,是日秋白正和缃彩聊的高兴,却听外头说“官家来了。”缃彩匆忙随着宫娥们一块退了出去,香缘笑说“这才是一心向着您的人呢。”邵秋白由她搀扶起来,还未屈膝便被今上扶住了“你当心些,现在月份大了,可不能再拜来拜去了。” 邵秋白见他满怀喜色,笑说“官家是从茹芳阁来,高娘子可还安好?”今上点头“她尚好,只是睡的不好,神色有些倦怠憔悴。”说着挽秋白手“朕听太医说月份大了总是睡不好,但朕陪着你那些时候见你歇的尚好,可是日日如此吗?”秋白有一丝躲闪“是…是尚好。”今上见她如此神情,便知道真假了,坐到她身边在她额上一点“你现在也学会欺君了。” 邵秋白欲起身请罪,却被他拦下“朕知道,你向来是懂事的,前阵子想吃酸梅不料都被茹芳阁的宫娥拿走了,竟一连忍着十几日也不肯说。不过此事着实是茹芳阁的不对,前几日蔺棋已去罚过了。” 邵秋白闻言欲起身,又被他按住“瞧你,朕说几句话你便要谢罪,罚是朕的旨意,教导是蔺棋亲自去的,与你没有干系。”邵秋白垂首说“都是妾不好,无端贪什么口舌之欲呢。” 今上被她逗笑了“照你这么说,高娘子更该罚。”邵秋白听他这样说,只好拉着他的袖子说“好啦,妾明白官家护着妾,只是妾不愿官家因妾为难,若妾退让几分能为官家免去麻烦,那妾是很愿意的。” 第129章 无边光影一时新2 入了十一月后,宫里渐渐有了议论,说不知观月阁和茹芳阁谁能诞下皇长子…十一月邵、高两人的母亲亦入宫来探望,一路秋白嫡母说了很多不该说的话,说是秋白诞下长子后如何如何,她家里又会如何受到封赏,蔺棋几次提示后她仍不改,后蔺棋只是但笑不语了。秋白嫡母入了观月阁,亦没有行礼便坐到秋白身侧抚她的小腹“秋姐儿可真是有福气,瞧瞧,哎秋姐儿这肚子倒比寻常八个月大些…想来定是个健壮的皇子!” 香缘头一个听不下去,好言好语的说“夫人,您请这边坐。宫里不比旁的地方,还请您谨慎言行。”秋白嫡母剜她一眼“小蹄子,倒教训起我来了!我说错什么了?秋姐儿诞下长子,一定母凭子贵…” 秋白头一次扬声说“您住口吧!”她嫡母冷哼哼的笑“养你这么大,你倒学会训斥长辈了,你可别忘了,你没福气托生到我肚子里,就算如今做了娘子,还是个实实在在的庶女!你的孩子就算是长子,亦是庶子。” 此刻今上正走到阁门口,见宫监要通报,抬手示意不必。邵夫人却继续说“不过你亦算是有点用处,自打你做了娘子,官人亦得了一个官职,虽不算高,但近日那些大相公送了不少稀奇珠宝来家里…” 秋白闻言起身“大娘子,这事可做不得,你回家去告诉爹爹,让他把那些东西都退回去。” 邵夫人讥笑“娘子,你可别闹这清高的做派了,你自个儿爬上了官家的榻,曲意逢迎,还有什么廉耻可言?他们不过是送些礼品…” 秋白厉声说“不成!大娘子只去告诉爹爹,就说是我说的,将那些礼品原封不动的送回去。不然,又让我怎么对得起官家的恩宠?” 邵夫人睨了她许久,一掌掴在她面上,邵秋白栽倒在地“你少在这里摆架子,你现在得势,终于抖搂起来了,你可想好,你小娘的命就在我手里呢。” 香缘和弄玉见状去扶秋白,秋白如今身子重了,愈发起身困难,后一只有力的手揽在她的背脊上,面前的人战栗的跪了下去。 今上抚她的脸颊,吩咐人“去拿药来。”后望着邵夫人说“夫人姓什么?” 邵夫人只是磕头说“有错,有罪…”今上转头问蔺棋“她姓什么?”蔺棋答说“王氏。”今上想了一会后说“蔺棋,让内侍省拟一份和离诏书,交予邵氏。” 蔺棋施礼应是,今上扶秋白朝内室走,先喂了她安胎药,后又亲自于她面上涂了药后,才握她的手说“让你受苦了。”秋白摇头,回握他的手“能遇见官家,是妾一生中最甜的事了。” 今上闻言揽住她“油嘴滑舌,都是要做母亲的人了,还这样孩子气。”秋白依偎在他怀里“官家,妾多希望…您以后亦能像今日一样,对妾这样好。” 今上失笑“朕当然会一直待你好,待我们的孩子好。”秋白擦了擦眼泪说“真的?”今上摩挲她红了的眼眶“别想其它,安心的把孩子生下来,无论是皇子还是帝姬,朕都会疼他。”秋白应下,近午膳时分,今上又陪她用了膳才回了长盛殿。 回了长盛殿,今上静坐了很久,想起陶娘子求他…想抚养高氏腹中孩子的事。见蔺棋来换盏茶,问“蔺棋,朕的嫔御之中,你觉得哪位最好?” 蔺棋闻言笑说“官家的嫔御自是个个出挑,奴哪里敢评量。”今上呷茶“无妨,就当是说笑吧。” 蔺棋答说“奴私心里觉邵娘子最佳。倒不是奴偏袒她,邵娘子的品行有目共睹,那一次高娘子差点摔倒,若非邵娘子不顾自己有孕还去搀扶,恐怕高娘子的胎很难无恙,后几次吴娘子在用度上多偏向高娘子,邵娘子亦从无怨言。一月前,吴娘子要邵娘子行稽首礼参拜,邵娘子虽说身子不便,但亦周全的行了稽首礼,再者说,夏娘子解禁足后,邵娘子并没有因她失礼于官家而疏远,与她一如往常的亲厚,还有今日…邵娘子实是很谨慎懂事的一个人。” 今上笑说“秋白着实处处得体。”后他又问“那陶娘子呢?” 蔺棋思索了很久后才含糊的回话“陶娘子是很本分的人,只是对于孩子有些过于执著了。” 今上笑而不语,摒退宫人后又坐了许久才召臣属议事。复过三日,今上早朝过后高娘子发动。今上刚赶去茹芳殿时,却听宫人又禀说“观月阁的邵娘子亦发动了。”今上疑惑“邵娘子的胎不是才八个多月吗?” 内侍说“奴不知详情,只是有宫娥禀说娘子要早产了。”今上立即吩咐蔺棋说“召吴、陶两位娘子过来看顾高娘子生产。”便径直去了观月阁。 缃彩和弄玉等人都在里头服侍生产,才有内侍来传话说“官家来了。” 香缘端着煮沸的水才要进去,却被郑相知拦住,郑相知极迫切的说“香缘,娘子糊涂啊!怎么能为着争皇长子的名头催生呢!那娘子必要受苦啊!” 香缘反驳说“你胡诌什么!明明是你说些没轻没重的话…”她还未说完郑相知跪了下去,哆嗦着说“官家,官家恕罪,官家恕罪啊,邵娘子只是一时糊涂啊。” 香缘一掌掴在她面上,回首同跪“官家休要听她胡言乱语,娘子并不看重名分,岂会为争产下皇长子的名分以身犯险,让官家担忧呢。” 此刻侍奉生产的太医出了阁,有些闪躲的目光更令人生疑,他回说“官家,娘子突然…早产…生产需时,臣请官家去侧殿等候。”今上冷冷瞥了他们一眼,去了侧殿。 过了一个时辰,茹芳的人来报喜,说高娘子生了二帝姬。再过两刻钟,观月亦添了儿啼,侍奉生产的女官抱了孩子给今上瞧,笑说“官家大喜,邵娘子诞下龙凤胎,龙凤呈祥。” 众人跪下去贺喜,唯有香缘仍然想替邵秋白辩解,后听今上说“把皇子…送去春景阁。” 这一句话惊了在场众人,香缘头一个膝行向前说“官家,娘子待您一片真心,绝不可能有谋取之心啊!您把皇子送去给陶娘子养育,是要剜我们娘子的心啊!” 今上望她良久后说“一片真心…”复指太医说“将此人杖四十,再赶出宫,曹缃彩罚至杂役房做苦役。”太医却是连连抢说“臣知错,臣大错…叩谢官家。” 香缘斥沈太医说“奴以为沈太医医术高明,立身也该清正,却不料今日你…”今上斥她说“放肆!”香缘闻言只好噤声,眼睁睁看着女官将孩子抱走。 这一刻,她忽地明白了郑相知的意图。郑相知,必是陶娘子的人。她才要继续说,却被弄玉死死压住。待秋白再醒时,只见宫娥正哄着帝姬,一旁的香缘却面带泪痕。她转头说“怎么了?” 宫娥抱过孩子给她瞧,她笑说“帝姬很好啊。”香缘跪下来说“娘子,都是奴没用。您何止为官家诞下帝姬,您诞下的是一对龙凤胎,只是官家他…他把皇子送到春景阁养了。”秋白浑身一颤,许久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许久后她的泪簌簌的落,弄玉亦跪下来说“娘子别难过,如今尚有转寰的余地,若非太医率先认错,官家或许还能静下心来彻查此事,官家是关心则乱,一心只因为娘子欺瞒算计,才会如此。”秋白泪眼婆娑的问她说“是什么罪名?” 弄玉看着她,手抚上她的“催产。”秋白思索颇久后说“那日…相知带了尚服局的新香过来,说是安神香,燃了一会我便觉得腹中不适,后听她还说些奇怪的话…她,到底是…跟了陶娘子了。” 后秋白急急问“那…缃彩如何?她护着我两个孩子,尽心竭力的,官家可有责罚她?” 两人皆垂头丧气,后弄玉说“官家把人遣到杂役房去了。”秋白的拳砸在榻上“他不信我,我和相识近一年,他也不信我…” 弄玉拢住她的手,替她轻轻的揉“娘子,如今春景阁得势,然奴已派了宫娥在那边看顾着,若有不妥善之处就回来禀给我们。如今您养好身子最要紧了,旁的还需徐徐图之。” 十二月。秋白与高娘子皆出月。春景阁大办了皇子满月的宴席,今上先去了皇长子的满月宴,后又去了二帝姬的满月宴,只有观月阁冷冷清清,只有夏、周两位娘子同秋白一处。后来周娘子试探性的问“官家…当真一次都没有来?” 夏娘子哂道“可笑人人说他英明,却在这上面糊涂的很。”后周娘子说“我有些话,不知该不该对邵娘子说。”秋白含笑,抱着女儿“说就是了。” 周娘子说“我昨日看到…陶娘子命太医给皇长子开安神的汤药。”秋白揽着女儿的手一颤,女儿顿时哭闹起来,她将女儿递给乳母哄着,摒退众人,紧握周娘子手臂问“当真吗?皇长子刚刚满月,怎么能喝安神的汤药?” 周娘子说“我只是碰巧见到,陶娘子说皇长子晚上一直哭闹,扰的她不能安睡,是以叫太医多开可让孩子安睡的汤药。” 秋白立时起身向外疾走,夏娘子拦住她说“你这是要做什么?去春景阁和陶娘子对质,还是去长盛殿求官家把孩子送回来?秋白,我知晓你心疼孩子,可你要想想,你现在最要紧的是洗脱罪名。” 秋白眼泪已然涌了出来,说“那我…我怎么办…我的孩子在受苦,我却什么都不能做。” 周娘子说“按说以官家对你的看重,本不该有这样的事,不过你别怕,前些日子春景阁送了郑相知去长盛殿,郑相知连长盛殿门都没有进去,便被蔺女官遣了回去。” 第130章 无边光影一时新3 秋白闻言后有了心思,回说“两位姐姐先请回,我有些打算了。”夏、周二人怔了一下后起身回去了。 是日今上有了旨意,擢升陶娘子为昭容,秋白为修容,高娘子为婕妤。香缘听了旨意后哂道“官家倒公道,按前朝惯例…娘子该擢升…” 秋白敲了两下盏面示意她噤声“入夜去请蔺尚宫来一趟,就是我有要事相求。” 近乎子时,蔺棋漏夜前来观月阁,先向秋白施礼,秋白亲自搀起她“今日是我有求于尚宫,该我给尚宫行礼。” 说罢就要跪,蔺棋稳稳托住她说“娘子请讲,下官一定尽心。” 秋白请她坐,又让人端茶“我为着什么,想必尚宫早就知晓。郑相知和沈太医,实是我轻信了他们,才令官家误会我至此。” 蔺棋颔首“娘子明白就好。前几日下官托叔父拿住了沈太医,他已然道出了实情,说是陶娘子胁迫他做的,他一家老小都在陶娘子手里,不敢不从命。” 秋白望她,问“那尚宫觉得我还有没有转圜之地,官家那里…我…我不知该如何做。” 蔺棋失笑“娘子聪慧,若换了旁人,早该想出对策了。可对着官家,却束手无策,这正说明娘子一颗心都扑在官家身上呢。” 后秋白正色说“我实还有一事请尚宫助我。皇长子,必不能养在陶娘子那里。” 蔺棋会意“下官亦有所耳闻,陶娘子待皇长子实算不得好,但她瞒官家瞒的很好,官家实不知她如此刻薄您的孩子。” 秋白问“那女官可有办法?我看着官家亦极相信陶娘子,怕是一时半刻…我实在担忧孩子,毕竟孩子还小,受不得那样的折腾。” 蔺棋意味深长的看她“如要官家醒悟,那须得让陶娘子露出另外一张面孔来。这样,下官将析和留在观月,若您有需,便遣她来告诉下官。” 秋白颔首起身屈膝谢她“多谢尚宫。尚宫今日如此为我…我感激不尽。” 蔺棋摇摇头“娘子知道吗?这一月来,官家一直独宿,时而望着您送她的香袋,一坐就是大半日。” 秋白心领神会后说“我…我很想官家。”蔺棋说“牵挂官家,喜欢官家,藏在心里是无用的,还需让官家知晓才是。” 翌日。今上议事后又望着腰间佩戴的香袋出神,蔺棋试探性的询问“官家?” 今上回神,问“怎么?”蔺棋恭敬的回话说“官家,前些日子兄长使人来告诉奴,说沈太医要回来告罪。” 今上闻言蹙眉“他的罪朕已然罚了,他已认了服侍邵修容不尽心的罪。”蔺棋说“不是。是受人指使,欺瞒官家的罪。” 今上手里的玄霜应声落到案上“受人指使?他是想攀扯他人吗?” 蔺棋直接禀说“沈太医说,陶娘子指使他认下不得不催产的罪名,实则并非如此,邵娘子的早产,是意外。”今上拍案而起“你此话当真?” 蔺棋速跪下叩首“奴岂敢欺君,只是前些日子沈太医差点被恶人所杀,兄长救了他,他才道出实情。说全家都在陶家手里,不得不听命行事。” 今上立即起身,上了辇说“去观月阁。”到了观月阁,看阁外候着的宫娥少了很多,守在最前面的宫娥说“官家,娘子去春景阁了。” 蔺棋毫无波澜,却见今上眉心一蹙,又吩咐去春景阁。 春景阁。 陶娘子摒退了宫娥,问“邵娘子想同我说什么?”秋白从上到下的端详她许久,直到盯的她不耐,又问“你到底要做什么?” 秋白笑说“很多人说,陶娘子有两副面孔,在官家面前是温柔贤淑,在其余娘子面前便是跋扈矫情,我今日得见娘子另一面,真是荣幸。” 陶娘子冷笑“你倒是只有一套皮子,那又如何,你的孩子还不是养在春景阁了?”秋白睨着她说“你可以欺我,但你不能苛待我的孩子。他还那么小…”陶娘子起身,手掐在她下颚之上“你看,那摇篮里的孩子睡的多香,我今日给他喂了两次安神汤,是多两倍的份量,他终于不哭不闹了。” 秋白闻言起身去抱起孩子,见孩子睡的很沉,她哆嗦去试孩子的鼻息,还好…还好… 她算着时辰,一把推倒陶娘子说“你心肠歹毒,你不过是忌妒我夺了官家的恩宠,你仗着哭哭啼啼获官家的恩宠,真是卑微可怜。” 陶娘子一听这话来了恼火,见四下无人,她便取了前几日御马的皮鞭就往秋白身上抽去,秋白下意识的护紧了襁褓。 外面候着的香缘听见响动便要冲进去,却被春景阁的人挡住马鞭抽在皮肉上并不留情,陶娘子一壁咒骂说“我看你身上留了伤疤,官家还要不要你伺候!” 直到秋白的冬衣破了口子,她依旧不依不饶的扬鞭,一鞭连着一鞭使足了力,直到秋白觉着后背抽痛的时候,阁门大开。宫娥伏身,内侍稽首。而只余秋白缩在案边一隅,陶娘子高高扬鞭。 陶娘子见状立刻丢了鞭子跪下“官…官家…妾…是她…是她对妾不敬,妾一时冲动才打了她。” 今上见秋白的襦裙破了开,几条伤痕若隐若现。他上前去搀扶秋白,秋白哭着躲闪“不要碰我的孩子!” 怀中的孩子仍然睡的香甜,今上还是使了力把她扶起来,解了氅衣披在她身上“好。”说罢他揽上秋白的肩“先回观月阁好不好?” 秋白望着孩子,又泪眼朦胧的望他“官家…皇长子…”今上用手指替她擦泪“你的孩子,自然要跟着你。”秋白抱紧了孩子,连连点头,今上出门,见宫人已换了暖轿,搀扶她上了轿,后见她一路抱着孩子不停掉眼泪,心中五味杂陈。 至观月,他吩咐宫娥说“服侍娘子上药。”香缘和弄玉两个入内,不过一会儿又出来,香缘说“官家,娘子不肯上药。” 今上拿过她手里的药瓶,自己入了内室。香缘和弄玉相觑一眼,后带了宫娥们出去。内室还有低泣的声音,今上见秋白还是紧搂着孩子一动不动,只好坐在她身侧轻轻的唤她“秋白。” 她显然听到了,双肩一颤,但还是并不转过来。今上只好扳过她的身子,说“你先把孩子交给宫娥,让我先给你上药好不好?” 秋白摇头,今上搂她“怎么一月不见,秋白这么不听话了呢?”这本是一句打趣的话,可却引秋白哭的更急了,今上见状忙从她手里接过孩子,到阁门前交给乳母“好好照顾皇长子。” 后见秋白已经泣不成声了,他把秋白揽到怀里温声哄说“好了,别哭了。” 直到一盏茶后,秋白才慢慢止住哭声,今上去褪她的衣裳说“我给你上药。”说罢去解她的襦裙系带,两人亦已有许久没有肌肤相亲了,他如此倒引秋白面红耳赤,他摩挲她的脸颊说“都是做母亲的人了,还这么喜欢害羞。” 秋白任由他解,后只余一件抱腹时,他便放轻动作给秋白上药。因襦裙挡着,只有几道伤疤,纵使今上动作很轻,还是引秋白一颤一颤,后他为她穿上中衣,秋白问“若真留了疤痕,官家会嫌恶妾吗?” 他就势抱紧她“不会,就算会有,我会永远记着,这是朕的糊涂让秋白遭的罪。” 秋白搂上他的腰“官家,妾还以为,您不肯再见妾了。”他抚她的鬘发“傻话。”秋白失笑“官家,妾知晓…官家是因为妾早产的事…”今上微有一动,后说“都过去了,不提了。” 秋白迷迷糊糊的“嗯”了一声“官家,那日相知带了安神香料来,点上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妾就觉腹中不适,再后来沈太医便告诉妾,妾要早产了。” 今上会意,把她抱的更紧“你和郑相知情谊深,你亦是为着她才会去清宁阁送襦裙,朕一直都把她当成你我二人的媒人,却不料她不是和秋白一样,不是一个好心肠的人。” 秋白嗡哝声音说“官家,让缃彩回尚药局好不好?那日如不是她来的及时,我亦不能产子顺利。” 今上答应“那是应该的,她本无罪,医术又好,朕会擢她为司药。”秋白点头“妾代她谢官家。”今上松开她,笑问“怎么谢?” 秋白揽上他的脖颈,主动吻上他的唇。两人耳鬓厮磨了许久,今上回长盛时仿若变了一个人,精神舒爽,容光焕发。 蔺棋一路跟随,至长盛殿时今上顾首“蔺棋,你与秋白私交甚笃?” 蔺棋闻言立刻跪下去请罪“奴岂敢,奴是御前行走之人,只知好生侍奉官家。” 今上抬了抬手“你不必这样,朕只是问问而已,倒是巧,沈氏出宫后,你兄长恰巧救了他,他亦恰巧坦白了实情。” 蔺棋心知他何意,随着他一路回长盛时,待众人退去,她再次稽首“官家,奴知罪,不过此事与邵娘子并无干系。” 今上执起朱笔来,先看了几个劄子,批了几个“准”字,才笑说“秋白给了你们什么好处,近日长盛的宫娥内人为她说话的不尽其数,便连朕身侧最铁面无私的蔺尚宫,如今亦是她的人。” 第131章 更无人处夜胧明1 蔺棋叩首“官家,奴并不是邵娘子的人,奴侍奉您多年,心中惟有官家一人为主为君。” 今上无奈的笑“起来说话吧。”蔺棋闻言揽裙起身“官家之前问奴,觉陶娘子是怎样的人,奴今日可如实答官家了。” 今上仰首看她,蔺棋说“前日不答,是因奴觉陶娘子或只是慈母心肠,只是求子心切而已。然而自陶娘子抚育皇长子,却命太医给皇长子开过量的安神药物,以令皇长子夜晚不哭闹,她便可好生安眠。邵娘子骤闻此事,才急匆匆赶去的。” 今上不怿“真有此事?”蔺棋施礼“官家,奴将才去问过了,太医已然认罪,方才陶娘子那样责打邵娘子,闹出那样大的声响,皇长子却还沉沉睡着,这不符小儿常理。” 今上想着方才秋白搂着孩子不撒手,还小心翼翼到了极点,说“关春景阁,把里头的人拘起来,不许她闹自尽。” 蔺棋领命去办,直到晚间,今上去观月用了晚膳后,见秋白抱着女儿,一旁的香缘抱着皇长子,两人相对一笑。 香缘笑说“我们三帝姬从前不喜欢笑,官家一来,帝姬笑的多欢喜呀。”说话间秋白把女儿递到他怀里,今上自这个女儿生下来,都没有好好抱过一次,此刻将女儿揽在怀里,见女儿对他笑,不禁动容,对秋白说“三帝姬满月那日,朕不曾赐名,今日倒有一个,你觉,琼华二字如何?再过一月,宫宴上便册温恭帝姬。” 秋白笑说“尚之以琼华乎而,琼华是美玉,官家的女儿衬这两字。”今上望着她,温和的说“朕的秋白,亦是一块无暇美玉壁。”香缘等人听了,都露了喜色,秋白听后垂了首“官家打趣妾了。” 后弄玉从今上手里接过三帝姬,宫娥便为他们阖上房门。今上看了秋白良久,有些感慨“你还不满十七岁吧。”秋白支肘,用手掌撑着下颚瞧他“妾生辰在十一月初三。”今上闻言吃惊“那…你怎地不告诉朕?” 秋白笑说“妾不庆生辰的。小娘为着产下妾终身落病,每一个十一月初三,妾皆会有些心绪不宁。” 今上起身,坐到她身边来揽她“朕已命王氏与你父亲和离。过些日子想必你父亲会顺着意思,扶你母亲为正室。” 秋白乖顺的倚在他怀中“官家,此事,妾很感激您。”今上抚着她的背脊“只是感激朕?”秋白想了许久,才回身说“不…不只是感激…”温热的气息吹拂在今上的耳畔,有些发痒发涩。今上笑说“那还有什么?”秋白红了脸颊,将头埋的很低“还有…思慕。” 她等不及他的回答,身子已然被他抱起朝内室走去。两人畅快的翻了一回云雨,盥洗后他把一臂给她作枕,说“秋白…早产的事,是我不对。” 秋白往他怀里凑,他顺势揽上她的腰“那官家要怎么补偿妾?”今上倒对她的回应有些诧异,后连连笑说“你诞龙凤,按惯例要晋一品,至少是该晋贤妃,朕明日就颁诏擢升你为淑妃,这样补偿你可欢喜?” 秋白摇头“妾不欢喜。”今上继续说“那就晋贵妃?”秋白搂他的胳膊“官家,妾听闻您的字写的极好,朝堂上的主君们,除却新年能得一幅字,其余时候便不能了。今年除夕还远着,妾想先求一副字,妾裱字画的功夫很好,您若赏给妾,妾一定好好裱起来。” 今上闻言倒觉得秋白一点没变,笑说“好,朕明日一定用心写,盼能让邵娘子称心如意。”秋白一对剪水秋瞳巴巴的望着他“那就这么说定了?官家可不许反悔。”今上点头“自然,君无戏言。” 翌日,长盛殿的蔺棋亲自送了字过来,是皮日休的写石榴花的一首诗,清丽脱俗。秋白赏了很久,与香缘说“真是好字。”香缘笑说“奴不懂这些,但奴知道,娘子的簪花小楷亦是好的,不如给官家回一幅字?” 秋白提笔,写了范成大的车遥遥篇,后递给蔺棋说“替我转告官家,说秋白俗气,只觉得能与官家常在一处就是好的,只要能团圆美满,便再不求其它了。”蔺棋笑应下,后拿了字给今上瞧。 今上刚看过劄子,被御史的行体闹的头疼,见了秋白立整的簪花小楷不禁说“她果真如及时雨,知道朕不喜欢看文官这飘逸纵横的行体。” 看后又听蔺棋把话回了,将一宣纸递给她“交三省,说朕欲擢升皇长子之母邵氏为淑妃。”蔺棋听罢施礼告退。 秋白在午膳后见了来请罪的几局女官,她们或多或少的听命于吴娘子,在秋白产后一月中为难观月阁。秋白见秦尚服跪在几个中间,神色惶恐。 后笑说“这是做什么呢?你们不曾有错,何必请罪?让旁人瞧见了,反而说我自矜自伐了,快起来。”几人相视一眼才起身,后秋白说“你们坐。”遂有人搬了坐具给她们,秋白自顾自的说“我不会品茗,只恐糟蹋,官家说这碧螺春味道好,你们替我尝尝。” 几人再次起身道惶恐,秋白笑说“几位是五品女官,是一局之长,明白品茗的道理,更明白品人的道理。我是浅薄无知的,从前有赖几位教诲,才有今日,我并不会因为生养一对儿女而矜伐,更不会责罚你们不曾雪中送炭。拜高踩低是人之常情,我明白,能体谅,可次数多了,我亦会寒心。” 几位女官再次拜下叩首,这次秋白不再客套了,平和的说“这内廷嫔御不止我一个,你们依照着官家的心意行事无可厚非,然有些事要适可而止。可以揣测旁人的心意,但不能过度的揣测旁人的心意。” 几人深知她所说的“旁人”是谁,皆谢过她的教诲后,退出了观月阁。唯独秦尚服还跪在原地,她问“娘子,奴不知…郑司衣,该如何处置?” 秋白端起茶盏来喝了一点“郑司衣是尚服局的人,赏罚都该由尚服决断,怎么倒来问我?”秦尚服仰头试探性的说“娘子,毕竟她…开罪过您…更意图…” 秋白将茶盏放回案上“她开罪过我?我不知何时,她有意图,秦尚服,内廷乃至阖宫,谁无意图?如真为意图责罚人,那宫正司早该站不下了。” 秦尚服叩首“娘子说的是,是奴糊涂了。”秋白握着禁步上的香囊,将穗子拢的齐整“尚服若要行赏罚,就不要诛心。赏罚分明,要靠真凭实据。” 秦尚服闻言还说“娘子,香缘和弄玉两个还属奴尚服局,当时只是按规矩抽调的,奴想着她们侍奉娘子得力,可晋六品司衣。” 秋白觑她“无功不受禄。尚服是因她们有功擢升,还是全她们跟着我的体面擢升? 秦尚服悻悻的说“奴只是想…想为娘子做些什么…”秋白摘下头上一钗,秦尚服双手去接“这支钗,是我封明昭郡君时官家钦赐。” 秦尚服将钗举过头顶“既是官家对娘子的心意,奴怎么敢收。”秋白说“正因如此,若非当时尚服允我去清宁阁,我便不会有今日的好姻缘。” 秦尚服且惊且怯,实不敢应下这话“奴不敢当,只是近日郑司衣神情恍惚,举止失态,言语毫无避讳,总是提起官家…还说…说自己有孕。” 秋白原本安静放在案上的手猛的一颤,碰倒了案上泛着热气的茶盏。秦尚服仰头望着她,只见秋白颔首低眉,掩下了一概的异色。“郑司衣进幸过?” 秦尚服回说“奴亦不晓实情。有时官家虽歇在春景阁,却不知究竟是陶娘子还是她侍奉的。” 秋白蹙眉“若是真有孕了…”秦尚服讶异的看着她“您的意思是?” 秋白拿绢子擦了擦手上的水渍“官家疼惜子嗣,若郑司衣有孕,自该辟出一块殿阁给司衣住着,让她好生养胎。” 秦尚服不禁更惊讶“娘子,郑司衣有罪。”秋白缓缓轻笑“她有罪已是众人皆知,但她腹中的孩子无罪。先寻一位医女去给司衣瞧瞧,就说司衣染了风寒,不提其它。”秦尚服再次叩首,领命退去。 秋白唤住她“这才是尚服真正想对我说的话吧?”秦尚服顾首回身,欲再跪叩首,秋白示意她不必“尚服不必顾忌我,郑司衣从来都不是我的忌讳。我之于她…犹如高处花和低处草,并无波及牵连。” 秦尚服答说“娘子宽仁,可惜郑司衣却不晓得娘子为她费的苦心。”秋白苦笑“我识人不明,让尚服见笑了。”后秦尚服缄默退了下去。 复过两日,秦尚服还未来禀报,倒是香缘和弄玉来说“娘子,郑司衣去了长盛殿。” 秋白彼时看着襁褓里的一双儿女,这两日皇长子才缓过药劲来,才刚刚有些哭闹。“我知道了。”香缘跪了下来“娘子,他们还说…”秋白见她如此,忙去搀她“有什么话起来说。”弄玉也跟着跪了下去“娘子,郑司衣寻来了方泯。” 第132章 更无人处夜胧明2 一闻此名,秋白手里打着的璎珞忽然乱了起来,她去解这杂乱无章的丝线,反而愈缠愈乱。香缘夺过她手里的丝线说“娘子,您得想法子。” 秋白起身,拢了拢襦裙下摆说“一个曾经与我定过亲的人,三书六聘未行,郑相知带人去,只是想诛心而已。” 弄玉此刻起身上前说“娘子,便是平常百姓人家的主君,亦会在意。何况是官家?” 秋白一如往常的平和“那我该如何?去长盛殿诉说一番我如何委屈,还是告诉官家我与他之间清白的很?” 弄玉不语,秋白续说“前者,我与他的确…有过牵扯,后者,官家清楚我是否清白。” 晚间,香缘来禀“娘子,官家去了周娘子处。”秋白手里绣着一个黄鹤的香囊,只点了点头没有应声。 香缘跪到她身边说“娘子,官家他…是什么意思?”秋白笑了笑“官家的意思我若都知道,如今亦不会束手无策了。” 翌日一早,周娘子便来了观月阁。秋白见是她,便笑着请她坐。周娘子急急说“秋白,你是不是哪里惹恼官家了?昨儿官家在我这儿喝的酩酊大醉,口中不清不楚的说:秋白,你如何这样欺瞒我。你若有什么,可要同官家说清楚,你们才涣然冰释,难道便许姓郑的这样挑拨?” 秋白把绣盘递给周娘子看“姐姐瞧。”周娘子看了半晌说“哎呦,你怎么还有心思绣这个,如今都火烧眉毛迫在眉睫了,你还绣这个…这…” 后她慢吞吞的说“这并蒂莲…是好意头,但官家…官家能为着这个宽恕你吗?”秋白笑笑“那就让官家再想想吧。” 后入了夜,蔺棋又亲自前来。秋白彼时立于窗前望着庭中,蔺棋先施礼,后秋白说“官家还好吗?” 蔺棋笑“娘子既然牵挂官家,缘何不去长盛殿探望官家?” 秋白转身,见她身着低等宫娥的普通襦裙,示意她到小案前坐“只怕官家不想见我。” 蔺棋摩挲着尚有余温的盏,笑说“捕风捉影,无中生有的事,亦要解释清楚才好。” 秋白抬眼看她“当初,尚宫亲自去办此事,不知是如何办的?”蔺棋垂眸凝着她篮中绣盘“娘子莫要怕牵扯下官,戍卫宫城的兵卒出宫,并不需下官特地安排什么。” 秋白舒开眉头“那我…究竟认不认…”蔺棋似疑惑的说“认什么?守宫门的侍卫,是娘子的爹爹十三岁时为娘子定下的亲事,娘子八岁入宫,变故那么多,那口头定下的媒妁婚事,只是空谈而已。娘子虽与方氏见过几面,但均是尚服局的差事,与私情半点无干。” 秋白望着她,半晌后说“真的…要我…欺瞒官家?”蔺棋颔首失笑“事实如此,娘子如实回禀就是。” 说罢她自袖中取出一个香袋“娘子的香袋不慎丢失,尚宫局的小宫娥偶然拾起,见到上面有一个“秋”字,交给了下官,让下官返还给娘子。” 秋白握了那香袋半晌,取出了剪刀,将它绞碎了。后蔺棋随手将碎片掷到火盆里去,说“一刀两断,断的干净,才不会让人起疑。” 秋白看着她,眼眶红了。蔺棋垂首,起身施礼“发乎情止乎礼,你未嫁他,不是他的妻。如今细说,他是官家的臣,是你的臣。他为了直上九天的青云志,不惜利用你,邵娘子,你十三岁与他最后一次相见,他只说他功成名就后会十里红妆的迎你,可他做到了吗?” 此话一语点破梦中人,秋白不迭摇头“做了娘子后,我便再没有想过他了,官家待我好,我心中便亦只有官家,怎么会再想旁人?可十三岁那年,我着实是…动心了一场。” 蔺棋四平八稳的回说“十三岁的豆蔻年纪,遇见鲜衣怒马的少年郎,拿着一纸婚书,一株桃花,说要娶自己为妻,如何能不心旌摇曳?可娘子想过吗,您那时才十三岁,懂得什么是情分,什么是思慕,什么是依赖吗?” 秋白颔首,须臾后答“尚宫说的是。”蔺棋后说“娘子对官家,和对方氏的情谊是一样的吗?” 秋白认真想过后说“方氏,曾经是我尚服局繁劳活计中的一点光,可官家,是我的羲和望舒。我和孩子,都离不开他。”蔺棋笑了笑“官家也极在意娘子,否则就不会这样赌气了。” 后蔺棋回去,秋白才勉强歇了一会。过了□□日,夏、周两位娘子又来寻她,这几日官家常歇在周娘子处,亦念在她侍奉时久,晋她为彦安郡君。 周娘子看着秋白倒安于清闲,唉声叹气说“秋白,你可别吃心,官家虽歇在我那儿,可我们什么也没做。” 秋白和夏娘子都抬头看她,见她却不在意“我真是白担了这惑上的污名,官家还为着补偿我晋我做郡君…”她话风一转“秋白,你什么时候去长盛殿见官家?” 秋白睨着她,扑哧一声笑说“怎么?日日都能见着官家,你倒不高兴了?”周娘子哂道“日日见着?官家日日睡在我悟兰阁侧阁里,我能安心吗?” 幸是刚刚把侍奉的宫娥打发远了,夏娘子听了这话说“官家…真是糊涂了,别说是个什么也没有的空头婚事,便是真有三书六聘,你现在人跟了官家,一颗心都在他身上,还有了一对儿女,管那方氏和你曾怎么情投意合又有何用?” 秋白调着手里的香,凑到香炉旁边去闻,周娘子却说“你若再不去,下次我便让官家歇在正阁,再过些日子,那些贤媛入宫,我看官家还来不来看你。” 秋白不慌不忙的调好了香递给夏娘子“那我可当真惧怕,望到时周娘子,苟富贵勿相忘啊!”几人相对而笑,后夏、周两位娘子相伴回去,秋白才望着手里的香盒出神。 当晚。今上刚用完晚膳,刚想吩咐说去悟兰阁,外间蔺棋入内,施礼后说“官家,邵娘子来了。” 今上闻言竟有些手足无措,手里刚搁下的竹筷又执了起来,后他又很欲盖弥彰的搁了下去,缄默无声,蔺晨试探性的说“官家,一月了,前日里刚下了雪,邵娘子畏寒,不如让娘子到侧殿去候?” 今上后说“不,朕就在此处见她。”蔺棋答是,今上又说“撤膳,你带着长盛的宫娥内侍退远些…不…你们都回去歇息吧。” 蔺棋会意,自然迅捷的命人撤膳退远,秋白见人行止便知道他的意思,让香缘和弄玉先回观月阁去。两人有些担忧,却听秋白说“今夜我大约不会回去了。” 才颇有喜色的告退。秋白提裙入长盛殿,自除披风后下拜稽首,她已很久没有向今上行稽首大礼后,行礼后她缓缓揽裙起身,今上冷哼“朕让你起身了吗?” 秋白并不在意他特地端出的冷漠,反而行至他的身旁,再跪,将头轻轻的搭在他的膝上“官家,妾知错了。”今上将搁在膝上的手置于案上,音色漠然“你有什么错?”秋白见状,将手臂亦搁了上去,温顺的伏在他的身上“那年爹爹说为我寻了一门好亲事,我不该答应,而该以死相抗。” 今上被这么一句话引的失笑,那点怒气从她入殿,便已消失的无影无踪了。“你照实说,你到底有没有…” 邵秋白见他侧首过去,竟也不再看自己了,双手去揽他的腰,今上先是去扳开她的手,可见她并没有松的意思,又怕弄疼她,只好作罢了。邵秋白许久后才笑说“自然没有。秋白此生只喜欢着,且只喜欢过一人。” 她望着他,眼眸如星辰“这件事,是秋白的秘隐,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他闻言不觉失笑,起身将她搀起“起来起来,这几日这样冷,别跪坏了。” 秋白见状钻到他怀里去,今上怔了一下,后才拥住她,秋白嗡了声音,有些哽咽“官家君无戏言,可还记得曾答应过妾,会一直待妾好?” 他抚着她的背脊“真是没良心的姑娘,朕待你和孩子不好吗?朕力排众议晋你淑妃…” 秋白忽地挣出“官家,妾不求这些…”他再次将她拥入怀中,下颚抵在她的额间“朕知道。” 两人相拥许久,后今上揽着秋白在廊下赏梅,秋白倚在他肩上,说“官家。” 今上“嗯”了一声,将她身上的氅衣向上盖了盖。“十三岁那年,他说建功立业后娶我回家做娘子,我那时…曾想要答应。” 今上将她拥的更紧“十三岁…那时的你便在尚服局如鱼得水了吗?”秋白摇头“哪会那样一帆风顺呢,妾在内侍省学规矩学了两年,后去了尚仪局做宫娥,再后来许尚服看中妾的女红,才要了妾入尚服局。” 秋白见他不语,接着说“那时妾只是给姐姐们打下手,每日活多,做不好还要受罚。妾记着那年有位宫娥到了年纪要放出宫去,她满心欢喜,说嫁人是世上最令人开怀的事了,嫁人做娘子,就不必日日做活,不用这样辛劳,亦不用听训斥受罚了。妾那时觉着,嫁人真好。” 他抚她的鬘发,笑说“那如今呢?”秋白向她怀里靠了靠,说“如今,官家让妾觉着嫁人真好。” 第133章 更无人处夜胧明3 他低低笑了一声,手握上她的“你的心意我明白。”后天色晚了,又无宫娥,今上便将秋和打横抱起入了内室。 两人折腾到丑时三刻才消停,秋白毫无力气,软的如一滩水倚在他身上。他笑着哄她“秋白,起来盥洗了。” 她迷迷糊糊,手下意识抱紧他“不要盥洗…”他暗叹一声,幸好是把人都遣了出去,不然她知晓这模样被旁人瞧见,不知要羞恼成什么样子。今上只好揽起她问“那你要什么?” 她心满意足的痴痴笑说“我要官家。”今上笑着摇头,自去盥洗。后他寅时起身,依旧是去侧殿更衣,容秋白睡至巳时二刻才醒,香缘和弄玉两人都急的不行。 秋白起来更衣时,见香缘忍笑,她无奈说“你有什么欢喜事,不妨说出来?”香缘闻言噗嗤一声笑出来“娘子,从前女官说您是尚服局第一自警自律的人,起身歇息从来有章法的很,怎么您做了娘子,反倒…” 话毕,殿内的女官宫娥都笑起来,秋白亦不恼,笑说“是,都说该吾日三省吾身,瞧瞧自己的错处所在,却不知尚服常说,宫娥膳食当有章法,不可偷用小食,香缘,今日你用过早膳后,可还用了旁的?” 此刻弄玉却笑说“娘子妙算。方才尚食局送了果子来给宫娥们,香缘不仅用了自己的,还抢了奴的。” 众人复又笑起来,只听一声“何事这样欢喜?”今上负手行进来,秋白兀自打了宫绦起身施礼,面上因开怀而出的笑意犹未褪去。 今上抚她面颊说“我希望你可以一直这样开怀的笑。”秋白又解颐,眉眼弯弯“妾有官家,有儿女,如何会不欢喜呢?” 后今上摒退众人,方扶秋白到软榻上坐。他先说“秋白,郑相知的处置朕一直没有下,不知你意下如何?” 秋白起先并不言语,后今上笑说“怎么不说话?”秋白倒神色如常,很是坦然“官家让妾说,妾便自抒己见,不敢欺瞒。妾与相知相识五年,只以她有时心气高些,欲求的多些,丢失人之常情,并没有什么,并以为她是实在厚道的人,不会生出害人之心。可妾有孕那次,相知所为,着实让妾失望透顶。” 他抚上她的手“秋白,在朕心里,你和其他嫔御是不同的。或许有朝一日,我会因她们的过错弃掉她们,可我不会弃你。” 秋白闻言动容“官家此言当真?秋白不是圣贤,亦会犯错,若有朝一日秋白惹恼了官家,官家会如何?” 今上却不以为意“你能犯的错,我大抵都知晓,谅你一片真心,朕可以恕你。只要你不犯国法,不触忌讳,其余的错,朕皆可以替你免去。” 秋白却摇头“为着官家这句话,妾今后定愈发谨慎,秋白…不想让官家为难。” 后缓了一会,秋白续说“官家,郑相知的错让内侍省去论,她是女官,错再大,还不至让官家下诏责罚的地步。”今上握紧她的手,笑说“好,那便要内侍省去论罪吧。” 内侍省以有失德行,侍上不周,戕害嫔御等罪名判郑相知杖三十,后逐出宫去。 郑相知一一路嘶喊自己已然有孕,甚至以死相逼。如今秋白已是淑妃,在嫔御一列位最高,是以宫正司张宫正只好来观月阁询问她的意思。秋白先问“可让医女瞧过了?” 宫正恭敬的答说“医女毕竟医术浅陋,按规矩又不能遣太医去瞧,下官实在没了法子,才来搅扰您。” 时近除夕,近日今上事忙,秋白暗蹙眉,后说“先把人押住,不要行杖。我往长盛殿走一趟。” 宫正闻言如蒙大赦“下官叩谢邵娘子。”过了午膳时分,今上才要用午膳,蔺棋知他今日朝政繁杂,已有数日不曾入内廷了,今儿秋白来,亦想寻一个不耽搁他的时辰,是以午膳前便来候着,在侧殿一直候到如今。蔺棋上前禀说“官家,邵娘子巳时三刻便来候着,望求见官家。 今上闻言,一时在想旁的,不免听的模糊,并有些吃惊“谁?”蔺棋颔首,答说“观月阁的邵娘子求见官家。” 今上搁了银筷“她来了?那为何不早禀?”说罢起身,秋白在外间听见响动,入内笑着施礼“官家,打搅您用膳了。” 今上扶起她,引她往膳案上行“怎么这时候来?”秋白四下环顾,蔺棋明意,带了宫娥出去。 后秋白开门见山“今日宫正来禀妾,说郑司衣有孕了。”今上方执起竹筷的手一顿,一根竹筷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秋白俯身替他捡起,说“既是如此,不妨辟出…”今上打断她的话“郑相知竟还私通?” 秋白抬眼觑他,见他神色平静,后支支吾吾说“官家…这孩子…不是皇嗣?” 今上的手指敲在她额间“胡思乱想什么?朕没让她近身过。” 秋白讶异的看了他半晌,后才愣愣的点头“好,谢陛下赐教,妾晓得如何处置了。” 见她欲走今上一拉她“近日太忙,今晚朕去观月瞧你和孩子。”秋白解颐“妾今日前来别无它意,望官家谅解妾莽撞无知。” 今上亦失笑“这算什么无知?还有一事,朕欲让陶氏出宫别居,近两日你选两个干练的宫娥出来,今后随在她身边。” 秋白心领神会,施礼应下“是。”后今上笑说“还要走?你自巳时候到现在,不饿吗?” 秋白望了望他,立刻起身“是,妾留下侍膳就是。”今上拉她手让她坐“这里又没旁人,让他们添副碗筷来,一起用吧。”秋白遂亦不再推辞了,只在长盛用过午膳,便告退回去。 翌日,秋白才开始挑选侍奉陶娘子的宫娥,春景阁的人却先来禀说:陶娘子突然昏厥。秋白遣了太医去看,回来太医却禀说,陶娘子有孕了。有闻此讯,夏、周两位娘子便速速前来观月阁。 先是夏娘子颇正气凛然的说“我不信。她的身子一直不好,记着有次我听太医说她此生极难有孕了,怎么忽地便说有孕近四月?你可询问过太医了?” 后周娘子说“别是想凭着这胎继续兴风作浪,真是可惜她想方设法夺人子女,若当真有孕事,不知她会否要锣鼓喧天的庆贺呢!” 最后秋白说“她和郑相知行止一致,说自己只信陆太医,将最擅女科的李太医遣了回来,还说我与她有旧怨,会害她的孩子,哭哭啼啼已然两个时辰了。” 夏娘子哂道“这可不是她一向的文弱作风,倒很像是市井妇人撒泼耍赖,却不知她欲一哭二闹三上吊给谁看?她续讥讽道“可见这人究竟是什么模样,终究是藏不住的,官家疼惜这样人物,也不知全然知她真面目后,会不会于嗔怪自己瞧错了人。” 秋白不置可否的垂首,后周娘子见她如此便安慰说“你别气恼。虽说官家如今不再提让她出宫别居的事,可还没有解禁,可见是记着你吃的苦,不会轻易饶恕她。” 秋白抬眼,看了看她们两个“是,但官家早晚会放她出来。心绪起伏会影响孕事,她再禁足下去怕会对腹中孩子不利。”夏娘子咂摸她话中意,十分吃惊的说“你…你要…求官家放她出来?” 周娘子说“她就是个祸害,生下的孩子亦不见得是个资质好的,如今她禁足阁中,倒不如一了百了算了…” 秋白瞧她神色躲闪,立刻加重了语气说“你们已然犯过一回糊涂了,官家仁慈宽恕,不曾重罚。难道还又要犯糊涂了?” 后周娘子忙说“怎么会…我就是想想,只是想着官家心慈,她生下孩子,说不准能复宠如初,我实是看不惯她那做派,心中气愤。” 秋白望着她语重心长的说“这内廷里的嫔御娘子,自然不会皆是周娘子喜欢的人。出了宫廷到市井中去,那里的人亦是如此。所谓林大则何雀皆有,于何处皆这个道理。嫔御们不喜欢她是人之常情,但若有了腌臜的心思,意图谋害她与官家的子嗣,便是我想保亦保不得你们了。” 周娘子闻言愣了半晌,后立刻起身,施礼说“谢过邵娘子教诲。” 秋白和夏娘子愣神看她,后秋白笑说“姐姐坐吧。哪儿是教诲,我见识浅陋,只是经过上次的事,有些担忧你们。陶娘子亦侍奉官家多年了,如今有孕,官家念故旧之情疼惜她是常理,新岁后还会有更多的贤媛贵姝入宫,性情温和自然是好,但若多几个如她一般的…我亦只能劝说嫔御们,因着官家喜欢,你们便多担待些吧。” 两人皆笑应下。是日今上依旧在观月阁用膳、歇息。用膳时听见外面一阵喧闹,今上往庭中看去,香缘皱眉“官家不必担忧,定是春景阁的人,她们日日都来搅扰娘子…” 邵秋白打断她“慎言。”香缘不忿的闭口,后秋白笑说“什么搅扰,是妾让她们来汇禀陶娘子的饮食起居的,这几日陶娘子情绪有些起伏,或是胎象不稳,或是身子不舒,她的宫娥大抵是为她焦急才会如此。” 香缘闻言小声嘟囔“哪里是什么焦急…明明是晓得官家在此处才…”她的话未说完,邵秋白亦搁筷斥说“放肆。” 弄玉拉着香缘跪了下去,弄玉替她请罪道“娘子恕罪。实是昨日春景阁把话禀的不堪入耳,香缘气恼,今日才会失言。” 今上是第一次见秋白不怿,他亦搁了竹筷,去握秋白的手,问弄玉“什么话?”弄玉回说“污言秽语,不敢有污圣听。” 第134章 取此花丛懒回顾1 今上和颜悦色“香缘,你说。”香缘从未受过秋白训斥,她抹一把眼泪,先叩首后说“官家,我们娘子是第一好性儿的人,任春景阁怎么说她都顾着陶娘子有孕,不肯责罚。昨儿春景阁的蕊心说,我们娘子仗着官家恩宠,打压作践春景阁中人,还说什么…我们娘子笼络上下人心,意图夺中宫之位,还说娘子惑上邀宠,实则德行败坏,当初便是使了下作手段在清宁阁引诱官家…” 还未说完她愈发气恼“奴实在不忿,不知春景阁的人为何要传这样的谣言?她们见人就说娘子的不好,可我们娘子何曾薄待过她!” 此话一落,今上环顾四周,见宫娥或多或少都露出一点愤恨的神色来,他先把秋白的手放在手里暖着“她给你添这么多烦扰,怎么不来告诉我?” 秋白摇摇头“这哪里是什么困扰,官家既让妾打理宫务,照顾好有孕嫔御,便是宫务中很要紧的事了。” 今上笑笑,说“香缘,别哭了,出去把春景阁的人遣回去,就说是朕说的,若再来闹,朕就谪降陶娘子,来一次,降一阶。她如今是昭容,距县君还远的很。”香缘领命擦了眼泪出去,今上遂吩咐说“都起来吧。” 宫娥们纷纷起身,后今上方笑对秋白说“我从来还曾怕你过于温和,反而少些威势,今日一见,朕的邵娘子果然不凡。” 秋白将筷子递回他手里“那妾便谢官家赞赏了。”今夜还是旖旎如常。 后不过多久,就是除夕家宴。今上仍旧没有放陶娘子出来,除却吴娘子说了几句别扭的话之外,其余的娘子,包括产下二帝姬的高娘子,皆对秋白恭敬有加。 除夕夜今上还是歇在观月阁,两人相对守岁时,今上说“秋白,今年可能会有世家女入内廷。”秋白略略会意“官家,妾会尽心教导的,请官家放心。”今上笑说“朕是想说,你能否想个法子,把她们都打发出去?” 秋白疑惑“官家的意思是?”今上揽她“内廷中的嫔御已然够了。最要紧的,是有你。之于朕,便足够了。” 秋白闻言更喜,后才说“可是…妾不是很会打发人。”今上失笑“是朕糊涂了,邵娘子一向仁慈宽厚,便连曾经冒犯过她的陶娘子,她亦能妥善安置,毫无欺压,又怎会特地寻衅去打发那些姑娘。” 后他只好作罢“你不必用心教导,教导她们,是尚仪局的差事,朕自遣蔺棋去打点就是。” 秋白只好答应“那妾总该…”今上用指抵上她的红唇“如此良辰美景,就别提其它了。” 秋白倚靠在他怀里,透过窗牖看升起的孔明灯,半晌问“官家…昔年会放孔明灯吗?” 今上笑说“百姓放孔明灯,是希望朕为他们实现所求,朕放孔明灯,却让谁来为朕实现所求?” 秋白不以为然“这话不对。官家固然是君父,然却不能事事周到,官属若能各司其职,并做好本分的话,想必亦能为官家消去很多困扰。都说“术业有专攻”,谁都不能凭一己之力做成天下尽数之事,官家虽是君父,但并不是神袛,亦会有力有不逮之处。” 她语毕很久,今上才说“这样的话,只有你敢说。宫城外的黎民百姓,把朕当成圣人去供奉,认为朕可以做成他们希冀的全部,朕做成他们或许不会感恩戴德,但若他们欲求不满,便一定会怨声载道,指摘咒骂朕,言说朕是一个昏庸无能的君主。” 秋白握住他的手“官家的决断,百姓并不能体谅其中的道理。官家的行止于他们只是镜中花,水中月而已,他们内心狭隘,只知计较自己的生计,并不能从长远,从高处去观一国的得失。官家爱民如子,宽仁慈悲,才会因百姓的一点怨怼而自责,因庶民的一点不平而质疑自己是否举止失措。” 今上拍了拍她的背脊“你一向最会开解朕。”秋白摇摇头,笑说“官家为百姓呕心沥血,焚膏继晷,百姓都会记着官家的恩德,纵使有人误解官家,冒犯官家,不知者无罪,更何况官家宽容仁爱,如何能同计较一餐一饭的无知小民计较?” 今上想了片刻,终于开怀笑说“秋白,知我。”除夕过后的三月,秋白前往长盛殿,以陶娘子胎象不稳为由,让今上解她禁足。彼时今上笑说“解她禁足,又如何对得起你受的苦?” 秋白却轻松笑说“好在陶娘子不曾伤着妾的平括,不然妾亦没这么容易原谅她呢。”今上失笑,后敛笑说“等你下次有孕,朕便晋你为贵妃,以略略弥补你所受苦楚。” 秋白反倒不在意,把手里的香盒凑到他跟前“官家闻闻,妾总觉得近日制香的功夫不如从前了。” 今上品过后说“秋白过于自谦了。若是连你的香我都觉着不好,那尚服局的人很该都遣散出宫了。” 秋白将信将疑“真的?妾近日鲜少做这些…”今上很是诚挚的点头“自然,诚不相欺。” 秋白解颐“官家说的,妾信。” 第二卷 故人不同看 十日后,今上解春景阁禁足。春景阁内人大半替换,陶娘子因侍奉不周屡屡责斥内侍宫娥的事,传的沸沸扬扬。直至陶娘子掌掴司宫令的事一出,秋白却实不能置之不理了。她召了司宫令至观月阁来,司宫令原是侍奉今上身侧的,侍候饮食起居,从无纰漏的女官,亦是资历长久,是今上孃孃亲选的司宫令。 秋白望着她十足镇定的立于自己身前,不卑不亢,不忧不悲,待片刻后方说“前事着实是我怠慢春景阁,才有今日事,在此是该向司宫令谢罪。” 司宫令摇摇头“邵娘子不干预此事最好,春景阁全部的心思一概用在攀咬娘子,牵引官家身上,已失昔日安分之心。” 秋白颔首“我何尝不知?我素知她非善类,对官家亦并非真心实意,可她今遇喜有娠,我不能因私怨亦或自保退避三舍。” 司宫令望她说“福宁殿的蔺棋尚宫,请托奴告诫邵娘子,勿要过于为今上之得失着想,凡事先护观月阁,后再虑官家。” 秋白缓一刻,舒眉说“我若再不照拂,她会将名堂闹到御前去,司宫令,官家是真心疼惜陶娘子的么?” 司宫令垂首忖度片刻后说“陶娘子侍从潜邸,与官家的确有旧情在,可官家是英名果毅之人,不会在女眷身上犯糊涂。” 秋白顾首,时值阳春三月,廊下的桃花已然缓缓的盛开了,她笑说“官家从未糊涂,官家仁慈,仁义之心布于四海八荒,官家有仁恕之心,昔日有过错的夏、周两位娘子皆受官家宽恕,他未必不能宽恕陶娘子。” 于是秋白起身,由司宫令亲自引去了春景阁。陶娘子一见她来,立即端坐起来,秋白择了远座,先是仔细打量一番她的面色,后方端将才煮好的茶汤,将茶盏盖子揭开,反复吹了吹气。后闻陶娘子说“我要见官家。” 秋白望着她,仍旧缄默。后司宫令替她说“陶娘子,官家埋首万机,一时半会儿是来不得春景阁。” 陶娘子立刻砸盏“官家无暇探望我,却有暇与邵娘子在观月阁芙蓉帐暖,这又是甚么道理?邵秋白,我如今怀皇嗣,无论我腹中骨肉是皇子或帝姬,都是官家的孩子,你岂可欺上瞒下,令尚宫局的人拦阻我,不许我回福宁殿求见?不论是谢罪还是拜谒,难道你要阻我一世不成!” 秋白目沉如静水,起身时抚平双袖褶皱,待倏忽后才开口说“陶娘子畴昔便是如此吗?” 陶娘子看着她,颇有讶异。秋白摇头,稍有遗憾“只闻陶娘子与官家青春韶华时初逢,彼时情深意笃,今陶娘子却变得如此模样,官家便能念旧情疼惜你一时,可陶娘子已然面目可憎至此,官家岂会再恩宠如旧?” 陶娘子气急,举起药盏来,又无力坐下去“你…你…我要禀给官家,你以公谋私,以权柄压制他人,还欲谋害皇裔,我要去福宁殿讨公道!” 秋白示意两侧候的内人将她搀住,平和回说“陶娘子只须安心产子,至于我有无以公谋私,知人方可论世,我今不欲请陶娘子出阁,只是念及陶娘子胎象并不安稳,如今动辄前往拜谒亦或请罪,只会令官家忧心。今值多事之秋,禁庭女眷由我而下,皆不可随意叨扰官家,今遇事可彰显各人德行,陶娘子自命不凡,名门望族出身,为何不借此彰显懿德,反而寻衅滋事?我隐约记得,娘子爹爹是台谏,不过我见识浅陋,还含糊记着令严曾谏官家,嫔御陶氏无子而居高位,应当适谪降,官家最终未允。不知陶娘子可知是何等缘由,官家对臣属说:嫔御陶氏,娴静端淑,起从潜邸,尤德才兼备,谦恭有礼。而今,陶娘子可还承得起官家的称赞?” 陶娘子忽地脱开两位内人的手,掩面痛哭流涕。春景阁传出了嚎哭,秋白始终持静看着,并不作声,直至她停止嚎哭,只余抽噎时,才说“有些道理,陶娘子并非不懂,世事洞明皆学问,洞明透彻后,陶娘子要如何立身处世,便是娘子自己的心意了。” 陶娘子望她,眼神余着无限凄楚“我与官家少年结情,他信我护我,这般情分是你比不得的,这福宁殿的今上,禁庭中的娘子,原都在我之下,何能有一内人一跃而上!你今朝以此为训,我自当聆听教诲,可一商家女,满朝臣属容不下,官家的山河不会择商家女为国母,你一世为嫔御,终究做不得圣人!” 第135章 取次花丛懒回顾2 秋白闻言颔首,后微扬下颚说“痴心妄想,先有痴心,后存妄念。官家妻,得遇良淑望族贤媛贵女,来日圣人在上,我等前去拜谒侍奉,皆是应当。我与你不同,从不奢求本不该属于我的物什。” 陶娘子放声笑起来,渡着余泣未尽的抽噎,一时间无法分别是喜还是悲“官家今日弃我,明日或许便会弃你。你亦是官家嫔御,如今满口仁义道德,只是因官家尚疼惜于你,可禁庭女眷那样多,今后还会再入各路贤媛,官家又岂会守你一日?繁衍子嗣,一双儿女,看似你邵娘子赢尽帝王心,可你真的赢了吗?他并非全然信你,更不可能全心全意的护持你一人,天下四海,苍生黎民,帝王的一生,情爱、纠葛、对错、是非、赏罚,乃至一切,皆是为朝局平顺,更何况官家宏愿博大,在该割舍时,官家不会犹豫。” 秋白颔首“天下四海,苍生黎民,是官家所爱所护,我为官家嫔御,自亦是苍生黎民中的一个,官家护天下平宁,我等便于平宁盛世中,得平安顺遂,喜乐康顺。官家护嫔御,护黎民,并无龃龉。他所求的社稷安稳,我不能给予,嫔御惟独能为社稷做的,便是繁衍后嗣,令官家的山河后继有人。” 陶娘子大惊,后缓了须臾才说“官家的私欲需压制,官家的爱恨嗔痴不可轻易示人,他一世被困在孤城中,而你本为内人,是可出禁庭,出宫门适人家的,你便甘心情愿的做笼中鸟吗?” 秋白望向天际,成群的鸟儿结伴飞过,翱翔苍穹的鸟儿有的,是她们这辈子都不可有的万里长空。她作插手,后说“既来之则安之,世间道理已然说的通透了。禁庭是枷锁,既然挣不脱,难道便不可以忖度,如何在披枷带锁中安然度日?吾等受万民奉养,衣食富足,无需如田间农妇辛勤劳作,亦无需如闺阁娘子一般蹈习礼法,立于禁庭,便已是国朝上下女子的圭臬,上不行,下不效,陶娘子今惹乱可见官家,后会有嫔御意欲面圣而效法娘子,至于各府自有妻妾,娘子一动,让各府各户的娘子知晓,只会以为娘子为典范,今后哪位娘子有孕,皆可借孕事邀主君过阁,如此宫闱与内闱便要生乱,禁庭乱,则官家心不安,内闱乱,国朝的臣属们心不平,守山河之人皆受内乱牵制,不仅是女眷无知失德,而是治后者无能昏庸。是以今日吾不能放纵陶娘子过福宁殿,吾可以得治内不公的罪名,甚可有打压异己,以权谋私的恶名,吾无惧人言,只想官家,不受他乱所扰。” 陶娘子凄然坐下身来“你说的这般有理,我若再言其他,反倒成了祸乱禁庭,掣肘官家的罪妇。可官家不仅是今上,他亦是我腹中骨肉的爹爹,如今我坐胎不稳,便连一面亦不肯让我见吗?” 秋白端起茶碗来,微呷润喉“官家是爹爹,亦是君父,天下子民无不是官家子女,官家爱民如子,才受万民敬仰膜拜。官家的慈爱之心,先国而后家,吾的子女如此,禁庭嫔御的子女亦皆如此,先臣而后亲,先敬而后爱。” 陶娘子神采凄怆,取下头上一支已然样式陈旧的发钗,以手轻然摩挲,仿佛是在抚摸不敢亵渎的圣物“天下、万民,那不是五哥欲求的,你从不懂他,他不要这些,他只求一家和满,只求子女承欢膝下,做一逍遥老翁便足矣,这社稷万民压的他都直不起身来,他为社稷一直压制自己的私念私欲,可他是个活生生的人,人行于世,若无所欲无所求,所欲所求,所见所闻皆是民胞物与,那官家的一生又算甚么?便只是青史上一段斑驳的印记,便只是后世称颂的几声圣君?你们顶礼膜拜,敬仰爱戴,可想过官家所求?” 秋白眼波静沉,仿佛她在谈及的并非自己的枕边人,她顾首回身,背对着陶娘子说“予取予求,因位不同而易,官家敬受四海八荒稽首,自当为四海八荒造福,将焉取之,必先予之,陶娘子熟读诗书,诗书道理渊深似海,庶几郎君穷极一生探寻而不得深旨,陶娘子若得空,还是该多体悟诗书道理,所谓的懂与明白,并不是图一个口上痛快。他的心意,他的喜悲,既然他逃不过圣君的桎梏,吾等能做的,唯有让官家在桎梏中稍得解脱。” 两日后,今上政务稍宽,前来观月阁与秋白一同进晚膳。无事谈及陶娘子时,今上神色中略有惋惜“说起她,她入东宫时,尤是一个温厚娴静的人,诗书浇灌出的小娘子,总比旁人更出挑一些,如今她好容易得偿所愿,有了这胎,却爱时时折腾,我听闻她掌掴司宫令的事了。” 秋白颔首,搁下手中银筷“陶娘子胎象渐平稳,这一两日亦召太医来过问自己身体的近况,想是已然回心转意,陶娘子到底是书香门第,不会不明白道理。”今上望她“你去过春景阁了。” 秋白神色微变,笑说“自是,妾是去安抚陶娘子,毕竟那两日官家劳碌万机,妾并不想为嫔御事搅扰官家。” 今上接说“几日不见平括与温恭,此刻有些想了。”秋白即向香缘颔首示意,香缘即遣内人将皇长子与三帝姬抱来,如今一双儿女养在观月阁,秋白得以宽心,内人侍奉得力,皇长子亦转好过来。 今上拢着女儿的襁褓,笑说“我们温恭,一瞧就是乖巧懂事的,今后亦定要为她寻一个合适的驸马才是。” 秋白望着女儿,只是笑“公主出降,寻一个她心悦的婆家就是,不必高门显赫,只她心喜就是。” 今上不以为然“人品贵重才为首要,彼时温恭才十五岁,她看中的人便定是可托付的吗?” 秋白无奈“妾会教导温恭,傅母亦会教她如何识人以明,如托付一个只敦厚老实的人,漫漫一生,不知要多难熬。” 今上将三帝姬交给内人,转头说“婚事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却要由着三姐儿自己选?” 秋白望他“公主不必有社稷之忧,天家帝姬,并不是从属天家。”今上颔首“你总有异论,不知让那些握笏的人听了要如何斥你。” 秋白不以为意“妾所求只是平括成才,女儿得嫁如意郎君,一双儿女平安顺遂就好。” 今上握她手“自是如此,天下父母无不有此想。至于平括,他是长子,又为你所出,朕会好生教导,以图国朝江山社稷后继有人。” 四个月后,秋白第二次有娠。她仍旧坐稳了胎才上禀,那时已然有孕三月,而那时陶娘子的胎近八月,时常胎动不适。她这四月以来的确平和了不少,偶尔对尚宫局的内人,亦或司宫令有斥责怨怼,只是再未有过分失德的事发生。今上不曾去探望过她,但按例赐下的物什却也一样不少。 是日逢十一月晦日,降初雪。 周娘子与夏娘子与秋白一处围炉夜话,周娘子瞧秋白笑说“邵娘子福气深厚,想妾随官家几年,皆不曾有娠,想必是求子心不诚恳的缘故,送子娘娘便不肯怜悯妾。邵娘子多子嗣福气,官家常说,让我等常来,说不定便能沾染上娘子的福气。” 秋白和颜悦色的说“哪里话?这原是各人缘法,缘分未到强求不得,说起来春景阁生产在即,这些日子陶娘子又闹起来了。” 夏娘子倒似习以为常“我的居所离春景阁很近,成日听她摔打便罢了,昨儿春景阁一个劲说要求见官家,服侍她的内人去福宁殿又被打了出来,可见官家对她已然不待见。” 秋白蹙眉“未必。福宁殿的内人听命于蔺尚宫,前春景阁同尚宫局有过龃龉…”夏娘子打断说“什么龃龉?何曾有过龃龉?官家忙于政务,原不该为这等人烦忧,蔺尚宫是替官家分忧。” 三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到天将大黑,两个方要离开。此刻香缘急急入内禀话说“娘子,春景阁走水了。” 秋白猛地站起身来,有些晕眩,周娘子急忙搀住她说“你有身孕,官家已将禁庭事交给吴娘子了,她自会去处置此事,你不要再挂念春景阁了。” 秋白晃首“这是甚么话?陶娘子怀着官家骨肉,岂可便就这样算了?速传辇来,吾要往春景阁去。” 香缘与弄玉皆不动,后两人叩首下来说:娘子三思。秋白甩袖,自己朝外殿走,夏娘子牵住她的衣袖“你糊涂,春景阁走水是上天都瞧不惯她通身做派,与你又有甚么相干?你这样好心去探望,反而让有心人生了妄念。” 周娘子亦说“正是这个道理,你安心留在观月阁,妾与夏娘子替你去春景阁瞧瞧,看那作天作地的陶娘子可还安在?” 秋白不以为意“我立身持正,自然不畏人言。春景阁骤然走水,连缘故都未有,官家必然动怒,我虽有娠后并不理禁庭事了,然吴娘子并不是一个有仁怀的人。” 周娘子讥讽的说“那也怨不着旁人,平日不积德行善,反倒惹是生非,同各阁娘子都没有善缘,她蒙难时自然人人落井下石,无人雪中送炭,谁种的因,谁便要来尝果,你能救她一时,但能护她一世吗?” 秋白顾首,挣开长袖“如今不是分说道理的时候,春景阁危在旦夕,吾等坐视不理,那吾等又是什么人了?” 第136章 取次花丛懒回顾3 此话一出,两位娘子均缄默,秋白颔首后踏出观月阁,往春景阁去了。她因未乘辇,到时火势已没,今上于春景阁外室等候,见她来颇有讶异,先是起身搀住她,后亲自扶她落座“秋白,你怎地来了?” 秋白听见内室几声嘶喊“妾听闻春景阁走水,一时情急,未曾乘舆,来迟了。” 今上睨着茶碗说“今日有内侍打翻烛台,已然葬身火海,的确无法追究了,然尚宫局与诸人都未及时前来救火,陶娘子被困火海,以致早产。” 后周、夏两位娘子均赶来,见今上不怿,先过礼,后有太医出来禀说“官家,陶娘子难产,不知…官家欲保陶娘子还是皇嗣…” 几人齐齐望向今上,今上眉心略蹙,几位娘子均在心底暗嘲陶娘子命数实在不好,好容易有了孩子,又要搭上自己的命。 今上才要开口,秋白却起身,插手施礼后说“妾请官家三思。人命无贵贱之别,孰轻孰重,皆与江山社稷无关。” 今上凝视她片刻,后听内室一声儿啼,有侍奉生产的内人盥了手出来,跪地说“官家,陶娘子诞下四公主,只是…娘子受惊早产,现下血崩…如今…人已然不成了。” 今上忽地起身,朝内室走去。内人们拉扯他的袖摆,不停的叩首说:产房血腥不吉。甚至几位娘子均上前跪下来拦阻他,今上无奈,后秋白说“既是产房不吉,几位内侍速去挪屏风来,让官家与陶娘子隔着屏风说话就是。” 几位内侍听命去办,后几位娘子均退出春景阁,回阁时,吴娘子拦住秋白,说“邵娘子慈悲,连这等谋害亲子的人都容得下,这等气度,可真不是吾能比拟的。不过邵娘子可想过,官家方才欲留皇嗣,可邵娘子却规劝官家保陶娘子,你劝官家舍子保母,就不怕被台谏弹劾吗?” 秋白驻足,周、夏两位娘子顾首,秋白却平宁地说“你们将官家奉若神袛,对官家敬大于爱,自然是好。可若人人皆将官家当成君父,用圣贤的章法去约束他,那官家必定不得快活。” 吴娘子哂“邵娘子在观月阁对陶娘子说,为嫔御之于官家,先为臣后为妾,先后敬而后存爱,今日却规劝官家,放纵私欲,罔顾皇嗣性命,难道邵娘子不是自相矛盾吗?” 秋白抚小腹说“之于陶娘子,因爱失敬,吾自当警醒她不失恭谨之心,然官家为今上,已然对九五之位敬重十足,是以无需再提醒官家为帝之章法。” 吴娘子嘲说“好一个因材施教,我是世家出身,却不如邵娘子博学多识。可纵你有此言,陶娘子依旧没能保住性命,一个得罪了禁庭尽数嫔御的人,原本无法立足,既然活终究是痛苦,邵娘子为何不让她痛快死去?何况陶氏一生求子,如今求子偏得女,她曾与你有过龃龉,如今你心底该很痛快吧?” 秋白摇头“性情使然,陶娘子虽有心产子,但诞下帝姬后未必就不喜欢。” 吴娘子尤笑“你不痛快,阖禁庭却很痛快,咱们最不盼她遇喜有娠,只因她矫情做作,后她夺人子却不知珍惜,更是连疼爱子嗣这一点好处都没了,原本咱们皆可好生相处,便是官家多疼惜她些,我等亦不会容不下她。可凭借这一点疼惜寻衅滋事,动辄吵闹,目中无人,这样的皇裔生母若存活于世,不知今后四姐要如何立足。” 秋白颔首,叹息说“她与你们积怨很深。但既斯人已逝,便不要再提起旧事了。” 吴娘子不依不饶“有些事做下了就无法回头,覆水难收的道理邵娘子不会不懂,她昔日做事不虑后果,今日春景阁走水,连平日最公允的蔺尚宫皆不情不愿的遣人来,她已将禁庭的人得罪尽了,今日殒身后,会如邵娘子愿,无人会再记挂她,她的孩子亦不会有嫔御愿意抚育长大。” 秋白睨吴娘子良久,后只是说“吴娘子早些回去找照拂长帝姬罢。”吴娘子插手,施礼后离去。 两日后,帝追封四帝姬生母陶氏为淑仪,葬入妃陵。为此事,前朝台谏议了良久,几位谏官拟了数条陶氏失德的罪行,请今上过目,今上滞劄不回。一日后的朝堂上,台谏中御史施氏直言不讳,谈及陶氏殴伤淑妃邵氏,屡次冲撞,无端斥责内侍内人,掌掴司宫令等过,请今上降其为才人,以才人礼入葬。今上充耳未闻,依旧命人以淑仪礼治丧。 翌日,谏言如海,已有激进臣属以“失德无行”,“失圭臬之效”,与“妒忌嫔御”等罪名,请今上废黜她嫔御位,仅以庶人礼草葬。 据垂拱殿的徐副都知说,今上那时手攥成拳,几次欲言又止。晚间今上来观月阁用膳时,神色虽也如常,可所用饭食却少了些。秋白知他心意,说“陶淑仪的事,妾听说了。” 今上撩筷“台谏聒噪不休,今日有劄子欲令朕废位,他们日日提点朕德行礼法,四帝姬生母若仅是庶人,今后又要怎样立足!怎样出嫁呢?” 秋白想了片刻“官家若担忧四帝姬出降事宜,可另为四帝姬寻一位人品贵重的生母。日后过册,无人提及旧事,想必驸马亦不会在意。驸马迎娶的是公主,又不是公主的家室,公主是官家子女,怎地就会被轻视?” 今上轻笑“你亦主张废陶氏为庶人?”秋白微有一怔,后顿了顿说“按礼法女德,陶娘子的确是台谏口中不堪为嫔御之人,外府的女眷提及她时,多是不敬之语。台谏之所以直谏官家,是觉陶娘子丢了天家体面尊贵,更令外府娘子觉官家所疼惜之人,过于不堪,以致官家天威受损。可台谏不知,陶娘子随侍官家近六年,入侍东宫,与官家情谊深厚,纵使有过,然功可抵过,并非罪无可恕。若真说有错,陶娘子的错在于过分执著。世间万事,得失有度。求不可过,失不可避。陶娘子求子心切,以致有过激之举,八月待产,因各阁始终冷漠视之,因此陶娘子畏惧自己受恶人所害,才会屡次失礼。她为嫔御,的确失德,但为母亲,却是尽责。” 今上凝视她半晌后说“各阁娘子,避之如洪水猛兽,你为何不怕?” 秋白手拢暖炉“谁都避让她,她只会更畏惧。陶娘子为人惶恐,其实惶恐无何弊端,于禁庭谨言慎行,惶恐谨慎方可保一世安稳,而陶娘子过犹不及,过分惶恐,有人关怀,惧怕那人近身暗害,无人挂怀,反而惧怕暗箭难防,忧思伤孕,血气两亏才会致使难产。” 今上回说“然。春景阁的走水极蹊跷,如今却死无对证。” 秋白颔首“妾昨日过问司宫令,内侍打翻烛台,原不过殃及后阁内人内侍,而陶娘子居前阁,本无何可怕,可陶娘子恐慌不已,一直说要去福宁殿请官家救她,慌乱之下动了胎气才至早产。” 今上黯然神伤“的确是朕未能及时安抚的缘故,经你之事,我对她心存芥蒂,她有孕至孕八月,我皆未曾踏足春景阁。” 秋白握他手“陶娘子惶恐是源于内心,便真有官家相护,她亦未必能够安心。官家不去探望,亦未薄待陶娘子。” 今上回握秋白的手“她去前,请求我将四帝姬交给你抚育。” 秋白闻言并不吃惊,但还是说“官家还是将四帝姬交予小娘娘抚育罢,听闻四帝姬先天不足,妾逢孕中,不能彻夜照料,只恐怠慢帝姬,伤损官家待陶娘子之心。” 今上回说“秋白,你到底还是不愿。”秋白摇头“并非不愿,只是怕自己辜负陶娘子的托付。妾希望四姐儿平安长大,待妾产下这一胎,便会将四姐接入观月阁抚育。” 今上苦笑“其实你原不必如此委屈求全,今日我过问吴、周几位娘子,她们皆直言不愿抚育四姐。” 秋白笑说“陶娘子亦并未将四姐托付给她们,陶娘子心思澄明,觉得妾会是替她护持四姐之人。她欲用禁庭嫔御的敬畏之心保住自己的四姐。” 今上端起茶碗,见其上照映他的影子,便又搁下“你已有平括和温恭,生产后再过册四姐,会连累你的声名。” 秋白含笑,摇头“声名乃身外物,怎能同官家的女儿相比拟?妾只是希望,官家的每一位子女,皆能平安顺遂的长大,皇子刚正聪颖,公主纯孝恭谨,那便足够了。” 三日后,陶娘子之事平定。今上最终只谪降她为才人,以才人礼入葬。四公主亦暂且送往小娘娘处照料。今上生母为郡君入侍,后逐步进封为圣人。所产公主均夭折,而在进封圣人后即产下今上,今上天资聪颖,深得先帝喜,先帝而后身体欠佳,便于今上八岁时即立他为东宫。 先帝皇子共七位,其中四位早夭,所余下的为皇三子,今重病缠身,还有皇七子,今年方满六岁。今上之于这位小娘娘产下的幼弟一贯疼爱有加,时常前去探望。四帝姬满月时,秋白已有娠快五月。她与众嫔御一同去小娘娘殿中看望四帝姬,四帝姬虽先天不足,然内人侍奉得力,如今虽还孱弱,但并不似刚落地时危在旦夕。 第137章 君若有情我便休1 小娘娘(即先帝方婉仪)睨着六岁的孩子走过来,攀着襁褓说要瞧妹妹。小娘娘无奈的笑“什么妹妹?幼安是你的侄女。” 众位嫔御皆掩笑,小娘娘又问“邵娘子,近日皇长子如何?”邵秋白插手施礼“劳您挂怀,均安。” 小娘娘又笑说“邵娘子有孕五月,倒该多安养着,吾与官家皆盼你再平安产下孩子。” 几位娘子露出欣羡之色,小娘娘复说“你们莫吃心,邵娘子福气深厚,随侍官家不久,然人品端贵,今她为嫔御首,若无圣人,你们皆要敬她。” 几位嫔御皆施礼,小娘娘喟叹说“只可惜大娘娘去了。”几位嫔御神色颇有黯然,小娘娘即说“吾是念起,陶娘子是为大娘娘赐入潜邸。吾感念大娘娘对吾的恩德,必得尽心照顾四姐。” 此刻外间传话说“官家到了。”众嫔御便起身来施礼,今上见秋白便亲自搀她落座,先对小娘娘作揖后说“小娘娘为四姐如此,臣在此深谢。” 小娘娘摇头,不以为意“官家可是从垂拱殿过来?听闻陶娘子去后,臣属上谏,说官家子嗣不丰,因而请官家广纳嫔御。” 周、夏几位娘子闻言变色,秋白倒还镇定自若,今上回说“确是。只是臣禁庭嫔御原已有几位,如今亦有皇长子,今不愿再纳嫔御。” 小娘娘笑了笑,摇头说“官家子嗣繁衍,国朝社稷才能安稳。官家的爹爹心属舒娘子,可舒娘子早年生产二姐伤了身子,再不能育子。而今后扶持官家孃孃,有了官家,有时官家的疼惜与子嗣繁衍并不相关。”她复望秋白“但令自己疼惜的嫔御产子,的确能令官家更欢喜些。” 今上拱手答说“臣受教了。”是日晚,今上并未如常前来观月,而去了吴娘子的清宁阁。 香缘有些不忿“凭旁人怎么说,官家便真的信?现下娘子还有娠,官家又不是真的不去看望那些娘子了,谁进幸小娘娘也要置喙吗?” 弄玉拦她说“娘子安心。官家的确忧虑子嗣之事,众娘子产帝姬多,皇子少,官家践祚,如今只有皇长子,是要忧心。” 后连几日,今上均往其余几位娘子那里走了一走,那日周、夏两位娘子来看望邵秋白时,提起此事,周娘子颇有惭愧“那日小娘娘提起,真是羞煞我等。说起侍候官家这些年,我亦无所出,真真是没有福气。”夏娘子说“听闻你这几日并不痛快。” 秋白笑说“只是晕眩,已传太医来瞧过了。比起上一胎,这孩子的确是折腾了些。”周娘子凑近“太医诊过没有,是皇子还是帝姬?” 秋白手抚在小腹上“太医谨慎,都是好的,只要能平安顺遂就好。”周娘子说“你产这一胎,我和夏娘子必要来看顾着。莫提旁的,你上一对龙凤呈祥,产子后旱灾得除,天降大雨,是吉兆,是以进封为淑妃,此次再生产,便是进秩贵妃。想大娘娘当年亦是自郡君进秩贵妃,再册圣人的,可见你有好福。” 秋白只摇头,笑说“大娘娘为先帝产三女一子,官家又天资聪颖,才能让先帝如此疼爱。” 几人说着话,见香缘气愤的疾行入内,周娘子问“这是怎地了?”香缘施礼“奴方才听说,官家瞧上了大长公主府邸的一个歌姬,如今欲留在福宁殿为御侍。”夏娘子亦恼“歌姬?那是甚么?官家昏聩了么?将青楼楚馆做派的人纳为御侍?” 弄玉上前说“奴还听闻,歌姬顾氏从前是乐律中的人。” 周、夏两位娘子愈发气愤,后周娘子说“前朝那些相公最会阻挠官家放纵私欲,怎地今日倒不说了?” 香缘闻言笑说“可不是,奴如今倒盼那些官厉害些。如今台谏听闻此事,已然求官家赐对,还将福宁殿围的水泄不通,官家连晚膳都传不进来。” 夏娘子哂“官家一向是自持的人,圣君谨慎,一举一动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如今纳贱籍之人,是授人以柄,便算真地留住了顾氏,顾氏亦无法在禁庭立足。” 此事闹了大半月,今上意外并未妥协,他执意将顾氏留在身侧,对于朝臣的进谏充耳不闻。臣属从温和的讽谏到直言不讳皆尝试过,甚至一位台谏中人激烈的说“官家宠信贱籍女,色令智昏,为帝昏聩,天理难容!” 还有人提及秋白“今邵淑妃有娠,官家不顾邵娘子而另耽迷于顾氏,顾氏惑君甚,理当枭首!” 禁庭的娘子以吴娘子为首,亦往福宁殿进谏言,请官家将顾氏逐出宫去。秋白始终未有言辞,直至那日她在廊下安坐,望着簌簌的碎琼乱玉落下来,弄玉在一旁侍立,说“如今福宁殿门庭若市,各阁娘子日去拜谒求见,官家闭户不见,昨日还罢了早朝。” 秋白手捧暖炉“可惜官家不会再从谏如流了。”弄玉颔首“娘子,虽说大娘娘亦是舒娘娘(先帝舒娘子)的亲信,出身不高。可官家疼惜顾氏,当真是如他们所说,是顾氏惑君?” 秋白将暖炉搁下,取过内人奉上的药碗“我未曾得见顾氏,但听周娘子说,她曾与顾氏有一面之缘。顾氏为人直率,同官家从无遮挡隐瞒,有何所喜所恶皆能明白告知官家,官家大抵是爱她的纯粹天性。” 弄玉蹲下身来拨弄炭火“天性?这禁庭的嫔御硬生生被谏官,被礼法章规迫成了女德昭彰的神人,又哪里会有什么天性。 秋白笑中带有一点苦涩“官家放纵私欲,与台谏抗争,既是为了顾御侍,亦是为了自己罢。他多年受台谏所困,禁庭的嫔御亦无几个是顺着自己的心意纳取的,陶娘子的事他向台谏妥协,如今再受台谏逼迫,只觉失了天威,以是处处与台谏作对。” 弄玉闻言笑说“是啊,台谏将官家当成无欲无求的神袛,却不想官家还有怜香惜玉到如此地步的一日。官家愈是宠信顾氏,台谏与禁中娘子就愈是容不下她,因此官家究竟是在护顾御侍还是在害顾御侍?” 秋白抿唇,一勺勺舀了安胎的药汤喝下“她如想安心立命做嫔御娘子,必不能如此锋芒毕露,若不想,只求一时热切,有官家疼宠一时便足够,那如今亦该是得偿所愿了罢。” 一月多后,台谏依旧紧扣此事,毫无松口之意。然而比起此事,西境战事又起,军机要务从来皆是最紧要的,今上亦做出让步,他只册顾氏为县君,亲笔书浮华二字给她做阁名。 顾氏入禁庭后,秋白因孕七月,免各阁请安。逢除夕日,吴娘子等人于观月阁说话,高娘子提起顾氏时满是嫌恶“真是小家小户的出身,连带侍奉她的内人亦是斤斤计较,我阁中内人不慎撞了官家赐她装首饰的匣子,浮华阁的内人竟不依不饶,我后也照例赔了她许多,可她说御赐之物不比平常,说我嫉妒顾娘子得幸,才特地如此。” 吴娘子提及她时,亦无怜悯“台谏如今依旧请官家将她处死,官家却仍旧不为所动,她的歌喉的确动人,可禁中缺让官家听曲的歌姬么?” 周娘子更是毫无留情的说“官家宠信她,她却不能生养。说是在乐律里受了许多苦,老妪强迫她喝了绝育的药,此生亦不能为人母。不能生便罢了,可不要如有些人,企图夺人之子。仗着官家宠信嚣张跋扈,那些替官家守山河的人,都会愈发容不下她。在官家心中,难道一个女子还能重过官家的万里山河吗?” 秋白垂首,吴娘子说“到底是没有教养的女子,只会在官家面前装出一副可怜见儿的模样,可不是和从前的陶氏相似的很么?如今还有传闻,说官家对陶氏余情未了,旧情难忘,才会纳顾氏。” 几人说笑自如,秋白始终不出一言。直到外间有内侍传话“娘子,浮华阁顾娘子到了。” 秋白直了直身子,重新整襟坐正,众娘子亦不再嬉笑,都周整的坐着,待顾娘子入内后,照常施礼。吴娘子斥说“没规矩,初拜谒邵娘子,连下拜稽首都不愿么?”高娘子亦斜睨她“什么做派?顾娘子只是县君,却穿近红的襦裙,当真是目中无人。” 顾娘子终于忍不住,直接起了身,回说“两位娘子既对我不满,不妨去对官家说好了,在官家面前装的温柔恭顺,人后却恶语相向,我为人不正派,难道你们便正派了?” 吴娘子讥讽道“我们自都是不正派的很,可我等总归都是清白人家出身,不曾入过那黑漆漆的窑子,更未在乐律凭身子讨好郎君!” 顾氏气甚“吴娘子何必如此羞辱!你们容不下我,不愿我与官家在一处,可我究竟何处开罪过你们,我真心实意待官家,便是官家要我的心,我的性命,我亦能双手奉上,你们亦能吗!我所喜之人待我好,我为何还要如你们贤良淑德的规劝他雨露均沾!” 说罢她重新缓气,再次浅浅屈膝说“官家命我前来拜谒邵娘子,我已来过了,这便回浮华阁去了。” 秋白望着她,颔首说“且慢。吾有几句话,想同顾娘子说。” 顾氏顾首,看着她,眸中辨不出心意“官家与我说,邵娘子同其他娘子不同,今日便连邵娘子亦要羞辱我吗?” 秋白不经意间摇头,双手交叠于身前,淡然说“顾娘子明艳热烈,如春日盛开最葳蕤的桃花,不仅是官家,便是吾见之亦觉倾心。但顾娘子,烈火烹油并非长久之道。顾娘子既心属官家,一心追随,有情意自然是好,但情意有度,娘子放纵自己的情意,毫无收敛,便似一团烈火,适远可暖人身,但太近则会灼伤人。” 第138章 君若有情我便休2 顾氏想了许久,终于还是无声离去。众嫔御见状亦起身纷纷告退。在秋白生产前,今上依旧日日宿在浮华阁,那日的教诲如同顾氏来说,只是穿堂风,纵使醍醐灌顶,但因只过耳不过心,依旧无用。 秋白胎及九月的第二日,于四月初二顺利产下皇次子。众阁贺喜,前朝的臣属亦说邵娘子连产两子,实乃今上福星,是祥瑞之兆。 于秋白生产三日后,今上终于来到观月阁看望她。秋白仔细打量他,他的神色略显憔悴,鬓边不知何时生出了几丝白发。他依旧去握她的手,秋白缓缓的回握,两人相对无言良久,今上说“如今禁庭能容得下顾娘子吗?” 秋白想了片刻,回说“禁庭有浮华阁,顾娘子居于浮华阁,禁庭岂会容不下顾娘子?” 今上苦笑“台谏与禁中娘子,从来都不容朕像个人似的活着。”秋白垂首,片刻后还是静默无声。今上传唤平日侍奉他的都知来,问“有酒吗?” 秦都知并不敢答,看向秋白,秋白略颔首,他即去取酒,待他将酒取回后,今上即连饮两盏,那一日今上在观月阁饮酒,最后人事不省,口中呢喃“阿绰,你怨我…不肯回来,可那年你不是说过,要陪五哥一辈子的吗…” 秋白睨着他,唤来两个内侍,将他搀上软榻,待内侍皆出去后,她端起一侧今上余了半盏的酒盏,一饮而尽。午夜凄寒,廊下四月的花染了霜,无精打采的垂首。秋白披了褙子至廊下来,抬首来望高悬夜空的明月,终于落下泪来。阿绰是陶娘子的小字,果然年少情深,今上—从未忘怀过她。 翌日今上自观月阁起舆至垂拱殿视朝,过两个时辰后又回观月阁来,对秋白说“昨日已然请两府拟旨,你产皇次子,理当进秩为贵妃。昨日朕赐前朝臣浴儿包子,并已遣人去告慰太庙、天地、社稷、诸陵。” 秋白颔首,后深屈膝施礼道谢“官家厚爱,妾及二哥感激涕零。” 香缘与弄玉略有诧异,今上亦觉奇怪,反去握她的手“怎么了?” 秋白一如既往的对他笑,只是今上却觉她强颜欢笑,再非昔日人。秋白回说“官家恕罪。昨夜妾歇的不算好,今日精神不好,面容憔悴,只恐官家见之生厌,便让内人服侍您罢。” 说罢她施礼后便匆匆要离开,今上握住她的手腕,示意殿中其余人等先退去,后今上于后环住她,说“这是怎么了?” 秋白的眼泪盈满了眼眶,却狠命不肯在他面前落下泪来,她尽量保持平宁说“妾会替官家护顾娘子,会尽心竭力让禁庭容的下顾娘子,请官家放心。” 今上将她的身子扳过来,摩挲她颊上泪痕,又将她拢入怀中温声说“我知道我疏忽你了,这些日…”秋白挡他的话“官家…别说了。” 倏忽后,今上缓缓放开她,笑说“为君的确不该放纵自己的情意。平括与温恭几个都满一岁了…” 秋白笑说“正是,平括和温恭会叫爹爹,姐姐,昨儿小娘娘来看望,他们也学着叫娘娘(宋朝皇子公主称祖母为娘娘)。” 今上闻言黯然神伤“只是幼安的状况很不好。”秋白握他手说“小娘娘日日守着,太医院的太医亦寸步不离,四姐洪福齐天,必定会安然无恙。” 此刻香缘入内禀说“官家、娘子,小娘娘遣人来告知,说四公主病重。”今上闻言立即出观月阁,往小娘娘的安平殿去,秋白尚未出月,本不应多走动,然她亦吩咐香缘说“去传辇。” 她至安平殿时,几位娘子均在,见她均起身施礼。今上怀中的四帝姬烧红了脸,不停的哭。今上看着心疼,然四公主毕竟尚于襁褓,如今喂不进去药。 小娘娘看了看今上,后哀凄的说“是吾无用。原以为四姐撑过了将将落地那段日子,今后亦能如官家其余子女那样平安顺遂的长大了。可…” 她又添哀色“我如此,又有何颜面去见大娘娘呢…”今上望向几位太医,说“务必护住公主性命,否则通通去给公主陪葬。” 几位太医连连叩首,说如今只能用老参吊住四公主性命,可若四公主连汤水亦喝不进入的话,便当真回天乏术了。 是日夜,今上留在安平殿亲自照顾重病的女儿,周娘子与夏娘子与秋白一道回阁,周娘子唏嘘道“陶娘子虽并非善人,可四公主当真可怜。幸好并非是邵娘子养育四公主,否则如今…又会生出流言蜚语。” 夏娘子说“小娘娘那样悉心照料,四公主夜里哭,小娘娘都要起身过问一二,太医说,是因母体孱弱,四公主才会先天不足,加之陶娘子惊惧早产,四公主能安然落地,已然是上天庇佑了。” 秋白闻言双手合十,仿佛对月祷告,周娘子与夏娘子驻足等候她,片刻后秋白凄然说“我只盼上天垂怜,我今生不求尊贵位分,金玉之享,只求上天护佑我的子女平安。” 周娘子亦说“四公主的福祚不仅承于陶娘子,她是官家的女儿,有官家庇佑,必能度过难关。” 半月后。当四公主夭折的讯息传来时,众阁皆惊。秋白赶到安平殿,见堂下跪着一个嫔御服饰的人,看襦裙颜色便已知是谁。 吴娘子与高娘子分列两侧,见她来众人敛声屏气,周、夏两位娘子后至,小娘娘面尤有泪痕,她见秋白来,便指着顾氏恨恨道“官家既然宠信你,你便不该做下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接着又哭起来,几位嫔御均取出绢子来擦泪。 秋白欲言又止,片刻后今上到,顾娘子挣脱开来,扑入今上怀中“官家,我冤枉…我真的冤枉。”今上欲将她搀扶起来,小娘娘却喝说“有罪之人,怎配站着!官家,她是谋害你亲生女儿的罪人。” 众嫔御闻言皆下拜,叩首。今上怔忡片刻,方作揖说“小娘娘,顾娘子不是…” 小娘娘打断他,声嘶力竭“五哥!今日是我亲眼所见,我赶到水榭的时候,乳母溺亡,而她便立于一旁无动无衷!你不听前朝臣属的谏言,不信禁中娘子的指摘,难道便连吾的话亦不听了吗!吾几然看着你长大,难道吾会去诬栽你的嫔御吗?” 顾娘子见状,慌忙解释说“不是这样…今天有内侍来禀说,官家请我去水榭,我这才前去。去时四公主已然断气,那乳母亦已然溺亡了。小娘娘,此事真的与我无关,我与四公主并不熟稔,我为何要害她性命?” 小娘娘冷涔涔道“官家近日看顾四公主多些,又顾及台谏,多去观月阁探望二哥,你由此生妒恨,谋害四公主。” 顾娘子不停摇头“官家待我好,我心里亦希冀官家好,四公主既是官家的心头肉,我又怎会去谋害,让官家伤心?” 小娘娘举起茶盏,抬手便往她面上掷去,周娘子抬首看时,血已顺着顾氏脸颊流下来。小娘娘起身来指着她说“官家,话说到这里,吾不得不过问官家一件事。” 今上拱手“小娘娘请讲。”小娘娘看着他,叹息后说“你疼惜顾氏,只因追忆陶娘子太甚,陶氏身亡,你无法加封,如此移情于顾氏,可是如此?” 此话一落,几位娘子面色各异的抬首,皆望向今上。今上忖度片刻,答说“空穴来风,不足为信。” 小娘娘嘲说“空穴来风必有因。官家疼惜罪妇,罔顾贤良嫔御,为你生育两子一女的贵妃你不疼惜,从侍潜邸的吴娘子你不疼惜,反而去疼惜一个乐律贱籍出身的罪妇,官家,你对得起你爹爹孃孃的教导吗?待你百年之后,有何颜面见泉下的列祖列宗?你上告天地社稷的是邵娘子平安产下二哥,你敢上告天地社稷,你所喜为一乐律贱籍之人吗!” 今上闻言,深揖后再次静默,小娘娘望泣不成声的顾娘子,厌恶的说“将害四公主的贱妇拖下去,杖毙。” 今上闻言亦下拜,小娘娘惊的站起身来,上去搀扶今上,今上反而叩首“小娘娘,臣辜负阿绰情意,悔不当初,如今事态未明,臣求小娘娘莫要再诛顾娘子了!” 小娘娘闻言,回身颇凄凉的苦笑了几声“你孃孃去前,叮嘱我,让我照看你,护持你。这一路你从谏如流,亲贤远佞,除冗官,整军务,我原以为你大可成一代圣明君主,却不想你在女眷身上犯了糊涂。你先纳邵娘子,后有顾氏,请官家仔细想,同为官家恩宠的嫔御,邵娘子德行如何,顾氏又如何?邵娘子宽厚贤淑,德行昭彰,可顾氏与陶氏如何?锱铢必较,分毫不让,官家看不清对错是非,吾来告诉官家!禁庭前朝原为一体,莫说官家今无圣人,便来日有了圣人,是善妒不容之人,那一样不能够掌理禁庭,昔日大娘娘管束禁庭,众阁归心,纵有嫔御惹事生非,却不敢妄自矜伐,官家以为何故?” 第139章 君若有情我便休3 今上依旧不答,小娘娘便自问自答“是因先帝雨露恩平,不患寡而不患不均,官家恩重德高之人,禁中娘子纵有妒忌,亦不会生怨。然官家恩无德之人,禁中的娘子、前朝的台谏,无人可视而不理!” 一盏茶过后,小娘娘命内人将各娘子搀起,她询秋白“邵娘子,你未出月便如此劳累,二哥近日安否?” 秋白施礼答说“劳您挂怀,二哥一切安好。”小娘娘赞许说“官家,邵娘子宽厚仁慈,便是台谏亦寻不出她的错处来纠劾,她随侍你两年,无声无息为你诞育两子一女,你还瞧不出谁是真心谁是假意?”今上重新作揖道“臣谢小娘娘教诲,臣记下了。” 小娘娘看兀自落泪的顾娘子说“既官家说事态未明,可她到底是有嫌疑,不能再回浮华阁,便挪去永巷静思己过罢。” 她复警告说“官家若再替她求情,我便立刻命人将她绞死,说到做到。”今上颔首“臣…遵命。” 话音一落,便有内侍上前将顾氏押下,顾氏不停哭喊说冤枉,小娘娘望向秋白“听闻邵娘子前日进秩贵妃,吾还未贺过。” 秋白再施礼“谢小娘娘。”小娘娘说“你既为贵妃,此事便交予你去查,务必查的水落石出。纵使有些人深受君恩,但有罪之人便不可轻纵。” 秋白应“妾明白。”小娘娘复叹气说“官家,四公主可怜,请官家追封她为国公主罢。” 今上垂首,手攥成拳,答说“臣欲殿前司协助邵娘子共同查明此事,请小娘娘允准。” 小娘娘拍案而起“殿前司?官家何不直接替顾氏脱罪?官家是想告诉天下万民,官家疼爱之人便可以为所欲为,甚至可以谋害官家亲女!” 吴、高几位娘子见终有人直对官家指摘顾氏,心中欢畅无比,秋白见状上前说“回禀小娘娘,官家并不是此意。官家是担忧妾势单力孤,凭一己之力不能查明真伪。” 小娘娘瞥她“邵娘子,吾一向以你宽厚仁慈,德行出众为赞,可为嫔御,当官家有行差踏错时理当劝谏,而非一味任由官家任性妄为。若你担不起这份差事,那么吴娘子,你代邵娘子查此事。” 秋白挡话“小娘娘教诲的正是。秋白谨记小娘娘教诲,必会查明真相,将有罪之人正法。” 今上会意,亦说“臣告退。”众嫔御退去后,周娘子说“今日你当真不该揽下此事,小娘娘摆明不想见到顾氏无罪的真相,可顾氏口口声声的冤枉又不像是假,真不如告病,将此事移交吴娘子,便皆大欢喜了。” 秋白望她片刻后说“官家不想让顾娘子无辜受死,官家仁慈,一次次护不住自己在意的人,这次若再失顾娘子,必定…” 夏娘子笑说“帝王家孤家寡人,哪里能有知心人长伴身侧,官家如此厚待她,但她微贱,承受不起。今日小娘娘对你说那番话,难道是为让你心疼官家,助他护住顾娘子的吗?” 秋白垂首神色黯然,周娘子见状便说“如今很好。能令官家做出格之事的人就要死了,台谏亦不必日日纠缠官家,对于禁庭与顾氏的非议亦会暂且停下来。” 后秋白回观月阁,统御殿前司的刘副都知便前来拜谒。秋白先过问侍奉在水榭旁的内人内侍,他们皆说当时被打发走,并不知水榭那边发生了什么,如今更是死无对证。 秋白便再过问乳母与谁来往过,内人说乳母是小娘娘贴身人,日日都在安平殿。所有可查的端倪皆被蒙上了层层迷雾,此事拖了许久,半月后,台谏请今上对顾娘子作出处置,而那时秋白将才查出乳母有一胞妹,数日前无故没了踪迹。内人均有名册,秋白宣司宫令递名册时,弄玉遣退了众人,与她耳语说了些什么。 秋白蹙眉,后请司宫令先回去。待夜深人静,秋白方更换内人服饰出观月阁去了永巷。她再见顾娘子时,顾娘子因多日未曾梳洗,形容枯槁。秋白在一旁坐,问“顾娘子有何话想同我说?” 顾氏怆然大笑“顾娘子?你们何曾有人真正将我当成过官家的娘子?你们瞧不起我,羞辱我打压我,满口仁义道德,其实并不是因为你们匡扶道义罢?而是你们忌妒官家待我好。” 她望向天际“官家…是这世间最好的郎君。他其实并不是你们口中的圣人、君子,他只是个渴求真心实意的普通人。你们用规矩礼法去束缚他,将他捆绑在圣君的套子里,你们是真心对官家吗?我只知道,真心待一个人便是给他最欲求的,而不是将自己的期许凌驾于旁人的意念之上!” 她顿了顿,清了清嗓子“邵娘子,我虽然蠢笨,亦没读过书,可你说的我大略通晓。你担忧我只知真心待官家,失了分寸会伤他,可他不想要你们有分寸的敬重和仰慕,他想要的是娘子对郎君的喜欢!不管是县君还是贵妃,便是圣人又如何?那只是国朝的嫔御和皇后,不是官家的,若你们强说是官家的,那也绝不是五哥的!” 秋白起身,夜里万籁俱寂,她的话语格外明晰“今日顾娘子请我前来永巷,便是要来同我说这些的?” 顾氏闻言,上前几步,在她身上屈膝下拜,叩首“邵娘子,我已不求与官家长相厮守,可答应过他,等我的舞曲排完,一定要跳给他看。我平生绝不食言,恳求邵娘子成全。” 秋白想了许久,反反复复都是她那声“五哥”。后她终于答说“再过五日便是宫宴,小娘娘近日身体不适,不能前来。教坊舞曲乏味无趣,是该换了。”弄玉跪下来“请娘子三思啊!”顾氏重新叩首,泪流两行“多谢成全。” 五日后。一早今上更衣时,刘副都知禀说此事近况。今上叹说“的确是死无对证了,贵妃已然尽心了。” 近晚间家宴时,几位娘子均早到,只是今上迟来,台谏不停,都是请他处死顾娘子的,他已然疲于应对。直至教坊献舞时,今上闻异于往常的乐曲响起时,又坐直了身。 他先望向秋白,见秋白向他颔首。乐声与鼓声夹杂着传来,将盛夏的暑热扫个干净。着舞裙的教坊女身形窈窕,一举一动间十足动人。歌喉动人,舞姿上乘。 直至吴娘子出言“今年何故换了舞曲?不是说要跳拓枝的吗?这领舞的内人还蒙着面纱,这是闹什么名堂?” 话毕只见领舞人转起,两绸绕身,最终四散开来去,犹如一朵开到极致的花,在最好的岁月里盛开,灼灼其华,又在其后收敛光芒,最终沉寂。 此刻高娘子惊讶的说“这不是教坊中素日出挑的王瑜,她是…她是…” 秋白截断说“她是教坊司新教导出的舞姬曾氏,高娘子不识得亦是应当。”高娘子摇头“不…她是…”秋白笑说“高娘子贪杯,想必醉了,喻尚宫,扶高娘子回去歇息。” 一舞落毕后,“曾氏”再次望向今上,面纱底下的红唇弯了弯,她心满意足于最前向今上与众娘子叩首,而后随着众人离去。 翌日,恰为顾氏生辰。子时将过,永巷便传出顾氏自尽的音讯。顾氏不通笔墨,是以寻一位相熟且会写字的内人代劳,将一封血书上呈今上。 其上唯有寥寥数字“得遇官家,我之大幸。清者自清,无需再辩。此生无缘,来世再见。所愿得偿,不悔无怨。” 今上看后感伤不已。翌日,小娘娘传秋白前往安平殿。她望秋白说“邵娘子,可已然查明此事?” 秋白下拜叩首“妾无能。至今仍未查明真相,既不能证顾氏清白,又不可定顾氏罪。” 小娘娘喝斥“荒唐!顾氏有罪,畏罪自戕,何来清白一说?官家欲追封她为婕妤?她一个贱籍女子也配?邵娘子,你身为众嫔御之首,官家糊涂,你应当劝谏,你这便前去福宁殿,请官家草葬顾氏,绝不可追封。” 她说罢便回内室去歇息了,秋白由香缘扶起,一路缓行至福宁殿。门口的内侍见是她,谦恭的行礼引她进去,今上落座案后,以手扶额,似在静思。他听见走动声响,见是秋白前来,说“你来了。” 秋白插手施礼后说“小娘娘命妾前来劝谏官家,请官家勿追封顾娘子为婕妤。” 今上闻言大笑,直到最后流泪才停住,他说“秋白,我连在意的人都护不住,又怎能护住这天下万民?阿绰死了,朕已遂了他们的心意贬其为才人,今日阿眠离世,他们竟连让她入妃陵都不肯!难道朕便活该一辈子孤家寡人?究竟是朕纳嫔御还是台谏纳嫔御,你们这些嫔御究竟是朕的嫔御还是国朝的嫔御?他们说帝王无子,会影响山河社稷的稳固,朕已然依照他们的意思雨露均沾,他们又说朕不可过分恩宠一位娘子,朕已然削减了对阿眠的恩宠。贵妃,你曾对朕说,禁庭不会容不下阿眠,可她沾染了谋害岐国公主(四公主)的嫌疑,就算小娘娘能留她一命,禁庭那么多不喜欢她的嫔御都能不去害她吗!” 秋白心如刀割,但表面波澜不惊,她砰的跪下说“禁庭能容得下顾娘子,绝不是因为妾一直护着她,而是她能够让人信服,让人敬畏。官家,没有谁能一直护着谁,人生路孤苦,不论是官家还是庶民,都是要自己走的。顾娘子一腔热忱,眼中没有旁人只有官家,在官家这里是天大的好处,可到了小娘娘和其他娘子那里,就成了目中无人,嚣张跋扈,需知官家的嫔御不仅是侍奉官家的妾室,还是国朝中最令人欣羡的女子,她不能只让官家与妾容得下,还要让天下人容得下啊!” 第140章 去年天气旧亭台1 今上望她,眼中满是难以置信,似乎面前人从未相识一般,他几次张口,不知该说什么好,又闭口来,如此几次后,他才苦笑说“你变了。朕从来以为你只是我的秋白,却不料,如今你已是国朝的邵贵妃。” 秋白提裙起身,插手交握间垂首躬身“妾为官家嫔御,一直尽心侍奉。妾只是希冀官家在这四方城中过的更自在,可妾做不到。” 今上撑案起身,望向廊下,盛夏的芙蕖开的极好,丝毫不受伤悲沾染。今上感慨说“还记得初见你时,你同朕说的那些话…” 秋白眸中染上水汽,两年荏苒,如今好似真的物是人非了“那时妾只为尚服局内人,纵使有错,亦不过是尚服教导两句。而如今…” 今上抬首与她对视,秋白的眼波平静如常,今上的眼光中却带着十足的惋惜与伤感“朕从小娘娘命,你可以回去了。”秋白闻言,再次下拜叩首,后转身告辞回观月阁。 五个月后。今上已然三月未入禁庭,周、夏几位娘子亦不急,司空见惯般淡薄。纵使有人偶然提起,那亦不过一句玩笑话。 吴娘子的女儿早会走路,今日来观月阁同平括与温恭一处玩。周娘子感慨说“二哥都快六个月了,官家…未来瞧瞧吗…” 高娘子拉着女儿的手笑说“二姐都快忘了该叫官家爹爹了,如今成日姐姐,姐姐喊的很开心。”此刻吴娘子亦说“听说台谏提起官家未有中宫的事,劝谏官家早立中宫。” 夏娘子闻言道“官家应允了?”高娘子笑说“哪有那样快?官家只说要回去想想,但小娘娘已然将两位养女皆接入了禁庭,可见是志在必得。” 吴娘子笑说“若说官家的中宫,当年大娘娘为官家相看的邓家嫡次女,今岁已然二十三了,却还未嫁。” 周娘子亦跟话“便是那位与官家同月同日生,只短官家一岁的邓姑娘么?” 夏娘子点头“正是她。当年要聘官家时,脸上不知怎地出了疹子,误了良辰吉时,便不能嫁入东宫,后大娘娘大去,便再无人提起这门亲事了。” 夏娘子回说“身份确佳,邓相公如今正是官家倚重的枢密院相公,可听闻她将庶出的长姐压的毫无地位,最后邓家将庶女低嫁给了普通人家。” 高娘子闻言想了一想,说“我待字闺中时,跟随母亲一同去赴大娘娘的宴,曾见过她。那时她正斥责一位年岁很小的内人,说她奉茶时不稳,将茶水溅到她的衣裙上去了。让如此锱铢必较之人做中宫,那我们的日子必定要不好过了…” 夏娘子接说“那可未必。小娘娘殿中的韩、吕两位姑娘亦是出自名门,且无人在京中任职,更要紧的是官家敬重小娘娘,对她举荐的人不免要高看两眼。” 秋白只含笑听她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仿佛这一切都与自己无关。后周娘子问“贵妃怎么不说话?贵妃为官家育两子一女,可想过要为中宫么?” 秋白笑说“我出身商家,本也不配为中宫,如今只希望未来的圣人贤良淑德,可为天下女子的表率。” 几人闻言点头,都与女儿玩起来,周娘子见秋白神色微有黯然,说“其实…如今皇子都为你所出,这中宫未必不能是你的,只是如今官家…”说罢她又长叹一声。 一月后,今上从台谏议,召五位贵媛入禁庭。是日秋白在小娘娘处见了她们,有尚宫一一指给她们瞧,分别是邓、韩、吕、齐、柏五位姑娘,因现在尚不是今上嫔御,暂称姑娘。 秋白始终颔首,先将几人容貌举止一一打量过,后小娘娘与秋白说“贵妃,吾已与官家商议好,便请你代为管束这五位姑娘。” 秋白起身,插手作礼“妾领命。”小娘娘点点头“吾已命人辟出了合方殿,请五位贵女入居,今日亦算是拜谒过吾与众娘子,可各回阁中歇息。” 秋白等人再次施礼恭送,后周娘子对秋白说“我瞧邓氏方才一直横眉竖目的,真不像是个善类。” 夏娘子亦说“齐家与柏家的只不过是台谏举荐上来的贵女,无半点依傍,此次中宫只会在其余三人中择一。” 周娘子感慨“一位是大娘娘看中的儿媳,另两位是小娘娘教导出的养女,便是官家亦会觉得难选吧。” 几日后,司宫令亲自来观月阁,彼时秋白正握着二哥的手教他喊姐姐。见司宫令来便问“怎么了?” 司宫令施礼“邵娘子,合方殿出事了。今日尚服局依照惯例送头面过去,却不料邓、韩两位姑娘争锋,邓姑娘还险些殴伤了韩姑娘,小娘娘因要避嫌,便请您去决断。” 秋白起身,香缘即去搀扶她,她至合方阁时,见两人均被押跪在地上,邓氏见是她来,便挣扎要起身。秋白示意内侍放开她,她即自行起身。 秋白静看了她片刻,最后是司宫令出言提醒“邓姑娘,你见邵娘子,半点礼数都没有吗?”邓氏扬下颚“商人之女,怎配让我施礼。” 众人闻言大惊,司宫令睹秋白面色后斥她说“放肆!来人,将她押下!”秋白示意内侍退去,望着案上的茶汤说“邓姑娘不服我可以,但韩姑娘与你同出名门,你可以不服,但不能不敬。” 此刻一位内人上前禀说“邵娘子,今日奴奉命送头面至合方阁,请姑娘们挑选。却不想两位姑娘看中了一样头面,争吵不休,奴规劝不住,还请邵娘子责罚。” 秋白睨韩、邓二人“既是出自名门,并不是没有见识的人,却为一套头面争抢,还差点殴伤彼此,两位如此气度,当真令我敬服。” 韩氏膝行向前“贵妃恕罪。奴实不是特地与邓氏相争,只是那套头面是奴先看中的,邓氏自矜身份定要来抢,还说奴是小娘娘看中的,她是大娘娘看中的,高下立见…” 秋白拍案,内人都跪了下去。她偏眼睨邓氏,邓氏毫不怯懦,亦瞋目怒视。 秋白半刻后反笑说“昔日□□妃李氏家门显赫,□□甚喜之,欲以其为后,然其性骄横,是以台谏不允,帝置之不理。然一年后,帝从台谏议,立张氏为后,李氏闻讯郁郁而终。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为中宫不仅要显赫家世,更要高尚德行。” 韩、邓两人听后,韩氏叩首“奴记下了,谢邵娘子教诲。”邓氏却不以为然“商人重利轻别离,邵娘子自然是善利之人。” 秋白起身,行于邓氏身侧,笑说“邓姑娘自诩曾为大娘娘看中的官家妻,可官家如今已是今上,中宫不仅是他的妻,更是天下人仰望的国母,是国朝的皇后,邓姑娘若不懂这道理,便会与心中所求失之交臂。” 邓氏气恼,偏眼说“你是什么出身什么见识?待我成了圣人,定要你…” 秋白含笑打断“待你成圣人,我必从嫔御拜中宫之礼前去拜谒。可若你一夕不为圣人,便还是姑娘。礼制如此,姑娘莫要过分自诩。” 她出门时,见几位姑娘均候在阁外,见她皆下拜行礼。秋白问“她们二人争吵,你们可曾听见?”几人均应“是”,秋白笑说“既已听见,还能岿然不动,果然是各家自扫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啊。” 几日后入夜,秋白正要歇下。福宁殿的副都知却匆匆来报“邵娘子,官家醉酒,臣想请娘子过去看顾。” 秋白见状起身更衣,问“怎么回事?好端端的,官家怎会醉酒?”副都知答说“今日小娘娘与官家谈起立圣人之事…” 秋白颔首,表已明,于是随他前往福宁殿,福宁殿灯火通明,内侍及蔺尚宫均候在殿外,蔺棋见秋白来,如得大赦,上前说“邵娘子万请当心,官家今日愠大。” 秋白提裙,轻轻踏进去。今上听见有响动,又将一个酒杯砸在她足旁“出去!”秋白未有惊慌,只是继续向前走,走到他身边时,轻握他的手,蹲下身来“官家。” 今上猛然起身,因看的模糊,便用手去擦眼睛。秋白见状取出绢子替他去擦,今上却一把将她搂住。秋白未及擦完,无奈只好轻拍他的背脊“官家…” 今上忽地将她打横抱起,往内殿走去。秋白不知所以,想劝说的话一时间忘了个干净。今上将她放于软榻上,抬起她的下颚来,毫不犹豫的吻了上去。 两年多的时光,他一向是节制温存的人,聪不像今日这般,他一壁不停,一壁去扯她的襦裙系带,顺着力道吻在秋白脖颈之上,秋白自然感受到他的急切,浓郁的酒气围绕在床笫间,他口中呢喃不停,秋白倾耳去听,是她的名字。 她双眸中衔着的泪水滑落下来,他仍旧一声声的唤着“秋白”,从头至尾。待事毕后,他终于睡去。秋白兀自起身穿衣,踏入福宁殿时,候在外室的内侍都吃了一惊。蔺棋上前躬身说“娘子怎么了?” 秋白摇头,对她说“我回阁去了,官家已歇下,若官家再有甚么需要,遣人来观月告知我就是,先命人熬解酒汤,待官家醒了再奉上。” 蔺棋颔首,说“奴还有几句话欲对娘子说,奴送娘子回观月阁罢。”秋白闻言点头,蔺棋亲自提灯送秋白回观月阁,路上对秋白说“官家其实并未忘记您,只是陶、顾两位娘子相继薨逝,官家心底有了芥蒂。当日顾娘子翩然作舞,于官家和她自己,其实都是最后的成全。顾氏擅歌舞,亦因此得幸,最终能一舞后得以解脱,已是最好的归宿。” 秋白看她“官家怨我不曾看顾好顾娘子,可她…”蔺棋笑说“娘子说笑,官家那时情急,说出的话并不可信。如今官家与娘子有了龃龉,亦只因娘子过分看重为嫔御的德行,想娘子昔日,便没有同顾、陶两位娘子一样的小女儿模样了么?” 第141章 去年天气旧亭台2 秋白摇头“我如今为贵妃,为人母,已然不可能再如昔年。昔日只想两厢情好,又有官家护着,从不畏惧,从未惶恐。只是如今我有儿女,有责任,从前是他一直护着我,如今,我亦想护着他。” 蔺棋望秋白,垂首说“如今小娘娘力谏吕氏为后,前朝的臣属却更看重大娘娘亲选的邓氏,官家左右为难,因这两位姑娘皆非官家真正所喜之人。” 秋白转首回答“官家所喜之人已然不在人世了,择选圣人,为了是平衡前朝,安定禁庭,官家未必不懂。”蔺棋笑“邵娘子可想过为圣人么?” 秋白笑着摇头“我想求的从不是位分尊贵。”已至观月阁,蔺棋施礼后说“奴希望来日的国母可以是一位如邵娘子一般宽容端厚的人。”秋白点头“禁庭与前朝皆是这般盼望。”说罢回阁沐浴后便歇息了。 两月后,小娘娘在水榭宴请众娘子与众姑娘,她们入禁庭有些日子,小娘娘皆问过尚宫各人德行举止,后又询秋白“邵娘子以为谁可堪为圣人?”秋白起身施礼答说“回禀小娘娘,妾见识浅陋,不敢妄议来日的圣人。” 小娘娘颇觉扫兴,复问其余娘子“你们以为如何?”几位娘子均起身,齐齐施礼“妾等不敢妄议来日圣人。”小娘娘望秋白哂说“邵娘子真堪为禁庭表率,众阁娘子皆以你为圭臬。”其后她只与吕姑娘说话,并不再理会秋白。 随后小娘娘请娘子与姑娘们在水榭旁随意走走,秋白偶闻争执声音,行过去时,是邓氏在指责柏、齐两位姑娘。其中柏氏还捂着脸颊。秋白走过去时,柏氏便跪下来哭着说“求邵娘子给奴做主。奴方才不慎撞到了邓姑娘,邓姑娘掌掴我后,还让我下拜请罪,同为入庭参选的贵女,奴岂能如此伏低做小!” 秋白命内人将她搀起,又转对邓氏说“邓姑娘,上次吾同你说过的,你并未听进去。”邓氏亦无愧疚“邵娘子教导,我不敢忘。”秋白点头“甚善。今日邓姑娘德行有失,吾罚邓姑娘抄录女则十遍,五日后上呈观月阁。” 说罢秋白就要离去,邓氏却拦住她“你敢罚我?”香缘见状便要上前替她分说,秋白拦住她,笑说“小娘娘命吾管束众姑娘,吾为何不能罚你?”邓氏气愤道“你是什么身份?商家的庶女,低贱的过了头,仗着自己生了几个哥儿姐儿便了不得了,你的孩子与你一样,都是庶出,将来继承不了大统!如今是你尚无错失,来日你有错失,会被台谏揪着不放禀给官家,待他们再提起你的身份,官家大会听从台谏的意思废黜你。” 秋白闻言亦无愠怒,反而点头应下“天家嫔御,应当谨慎言行。”说罢向前走去,邓氏不依不饶,扯她的长袖还欲分辩,秋白忽感晕眩,香缘扶已不及。此刻有人传话说“官家到了。”香缘忙说“官家,我们娘子昏过去了!” 今上见状,疾行过来搂住她,叫了几声她亦不应,今上便将她打横抱起,乘舆回观月阁。至观月阁时太医已在等候,待内人搁下纱帘后,太医方叩首恭贺“臣恭喜官家,邵娘子已有两月身孕。”香缘等人皆大惊,毕竟今上冷淡已很久,这身孕又从何而来?两月前的记忆模糊的涌现,今上望向蔺棋,蔺棋下拜贺喜“奴等恭贺官家。” 今上握紧了秋白的手,后才问香缘“今日是怎么回事?是邓氏冲撞了秋白?”香缘答“邓氏言语不敬,娘子本不想同她计较,后邓氏却不依不饶,掌掴柏姑娘在先,言语不敬娘子在后,真是一点规矩都没有。” 今上复望蔺棋,蔺棋亦说“奴去教导过几次,邓姑娘着实是自矜的很。”今上回说“那便遣她出宫罢,如此没有德行之人,枉台谏一力举荐,台谏亦是愈发糊涂了。” 秋白于半个时辰后转醒,那时今上于她身旁,见她醒了笑说“可终于醒了。”秋白撑着坐起身,今上扶她“你留神些,已有两月身孕,自己却不知晓。”秋白想起那日,不免局促,侧开目光说“邓姑娘…” 今上说“她已然出宫了,虽想哭闹,但朕已命内侍将她押出宫去。”秋白惊讶“出宫?”今上笑睨她“是啊,如今内人都在传,邓姑娘将邵娘子气昏了过去,若不处置她,只怕小娘娘亦会过问。” 秋白才想解释,何副都知来说“官家,几位御史求见。”今上闻言起身,对秋白说“你好好歇息。”秋白欲言又止。今上至福宁殿时,台谏及御史皆在,齐齐向他作揖。今上笑说“人倒齐全,想禀什么?” 一位御史先说“官家立后之事,已停滞两月,不知官家可有决断?”今上反问“卿等有何高见?” 台谏中向来直言不讳的李晖上前说“臣以为,几位姑娘均德行有失,国朝的皇后岂能有污点?”其余人皆赞同此言,今上笑问“卿的意思是,要再选贵女入禁中?” 此刻御史王光上前“官家以为小娘娘养女吕氏如何?”一位立马站出反驳“吕氏待字闺中时,曾与表兄牵扯不清,还曾于人前与表兄破了男女大防,于街市之上搂搂抱抱,言行不堪,此人怎堪为国母!” 此刻,台谏之首林钰上前,作揖道“臣有一合适人选欲举荐给官家。”他为人沉稳,素来少言,今上不禁好奇,问“林卿有何高见?”此刻有人感慨说“正是啊!林相公家中嫡长女端庄守礼,年岁亦合适,正为国母佳选啊!” 林钰拱手“官家,臣所荐并非臣亲女,臣亲女已然有婚配,臣所荐之人出身虽不贵重,但德行出众,为官家连诞两子,广得禁中娘子内人之心。”此言一出,众人皆知是谁,方才的王光上前“不可!邵娘子为商人庶出,身份低贱,国朝怎可有如此国母!” 林钰说“官家改重农抑商之法,主张农商兼顾。如今邵娘子生母亦为邵氏正妻,邵娘子亦为嫡出,可最重的是,邵娘子两次有娠,为官家诞下两子一女,于社稷有功,侍奉官家勤勉,从未有出格之举,她为人谦恭守礼,从未如其他娘子借得宠而求格外之恩,国母以德行为先,出身为次,邵娘子谨慎,管束禁庭从无过失,其德足矣配位。” 今上沉默,此话一出后,其余台谏虽还想纠缠,但确实不曾抓住秋白的错失,一时无话。待片刻后王光说“臣以林相公所说然。邵娘子出身不良,然人品贵重,多次处置几位姑娘争端皆可观其德行之嘉,臣附议。”片刻后,殿中渐有“臣附议”传来。 今上环视四周后说“还有一喜讯未告知诸位。方才太医替邵娘子诊脉,禀给朕,邵娘子已有孕两月。”林钰闻言,首先作揖“邵娘子产龙凤胎时旱灾得除,此后接连有孕,实为官家福星。”今上笑着颔首“那便请二府拟旨,择吉日册邵娘子为圣人罢。” 众臣合手作揖,道“官家英名。”今上临观月阁时,秋白正同女儿一处,见今上到了,还是温恭先伸出手“爹爹!”秋白笑着,看今上抱起女儿,两人说了一会儿话,今上便命人将三帝姬先带出去,笑对她说“你倒疼女儿,听观月阁的内人说,你平日总与温恭在一块。” 秋白望他说“是呀,平括和平豫今后要随官家,要跟着先生学诗书礼法,但温恭却能一直留在妾身边,直到出嫁。”今上握她的手“秋白,台谏议出了合适的圣人人选。”秋白不以为意,笑说“可是吕姑娘?小娘娘喜欢她,她的性情亦很好。”今上亦笑“他们议出了一位更温柔贤淑,德行出众的人。” 秋白闻言沉默,今上便接着说“今日已命人拟旨,礼部议出了吉日,半月后便册你为圣人。”秋白惊罕“官家,台谏怎会认可妾为圣人?妾…妾的家世…”今上抚她手说“台谏最在意的是德行,是合适,至于家世,只是锦上添花的陪衬。邓氏虽说给你添了困扰,可亦让台谏看到了你的德行。”秋白仍觉吃惊,此刻何副都知入内说“官家,小娘娘请您过去。”今上起身说“我去去就回。” 今上到时,见小娘娘着正服戴冠,已然端出了太妃的模样。今上先以作揖礼数拜过,小娘娘方说“听闻官家欲立邵娘子为中宫。” 今上颔首低眉“是。”小娘娘讥讽说“台谏对这位温厚贤淑,从无错失的邵秋白亦极认可。”今上微抬首,未料小娘娘下一刻便掼碎茶盏“她连台谏皆能左右,为嫔御私交臣属,这样的人怎配为中宫!” 今上面平和“小娘娘,邵娘子岂会如此?台谏皆是耿直能臣,昔年受赏固辞不受,邵娘子家世平平,又能以何作为笼络朝臣的礼品?” 小娘娘望他“官家,大娘娘由衷希冀你迎娶邓氏,邓氏育出名门,虽不温厚,但管家理事是自小便习的熟稔,我素来知你不喜她爆炭的性情,你喜欢温淑平柔的女儿家,大可给贵妃盛宠,可国朝没有立商人女的先例,官家万不可立邵氏为中宫。” 今上闻言,并不恼火,平和回答说“小娘娘,臣自陶氏、顾氏二人事后,便明白一道理。臣虽为九五万乘,看似掌天下四海生杀予夺,可管束天下黎民百姓,实则处处受限,臣秉承先父之谕,丝毫不敢擅专用事,又从谏如流,改抑商之策,令民自足自给,百姓富足,坊市和谐。邵娘子育自禁中,先受尚宫局教导,后为尚服局内人,人品贵重,与人为善,且她为人宽厚,大有容人之量。邓氏锱铢必较不堪为国母,吕氏已有婚配,只因小娘娘意才勉为其难入禁中参选中宫,再言柏、齐两位视邓、韩二人相殴却作不见,将一殿和谐视为无物,再言韩氏,韩氏为邓氏一语不肯相让,处处以小娘娘养女自居,与邓氏所谓大娘娘看中处处争短长,是以此五人皆不堪为国母。” 小娘娘惊讶“这些…这些都是谁告知于你?可是邵氏,她…”今上摇头“邵娘子一身清正,不招惹是非,不浑议是非,之于是非的论断清楚明了,让众人信服。即便邓氏屡次冒犯,言行悖乱,亦不予重罚。前朝禁庭既为一体,臣得需有一位宽容仁慈的圣人,小娘娘慈爱,臣叩请小娘娘准邵娘子为圣人。” 小娘娘望了他半晌,后眼前晃出了另外一个人的影子,须臾后她便已泪眼婆娑。她转首过去,行向内寝时驻足,说“官家的心意最要紧,吾不多言了。” 第142章 去年天气旧亭台3 她阖上双眼,回忆如潮涌来。数年前,今上生母,今大娘娘孙氏因出身低微,其父只为乡野间一寒酸秀才,而孙氏因寄养于其伯父家中,机缘巧合替表亲家入禁庭为内人,后入侍御前,侍疾勤勉后得今上舒娘子青睐留意,后因舒娘子举荐而得以侍寝。 初仅为御侍,后因有娠,进封为沅裕郡君,后因生女累进修媛,再进婉仪,最终进贤妃。小娘娘家世显赫,被胡太妃接入禁中为养女,彼时与今上生母相识,私交甚笃。 后受今上生母举荐才得以承幸有子,是以感念今上生母恩德。后大娘娘因产女身受损,从此落病,是以将今上交给小娘娘抚育长大,然大娘娘因自身出身低微,直至最后病危之际,才被先帝立为中宫,然大娘娘受封五日后因幺女夭折,便溘然长逝。 今上虽哀痛生母之逝,然大娘娘离去后不过半月,其父亦病逝,他只能暂别哀恸重整朝纲。他不重农商之别,不顾高低之分,约莫亦与生母有关。 半月后,秋白着冠服,由礼部尚书选敕旨,一路引至坤宁殿,于众娘子及外命妇前受封。一日虽折腾许久,晚间的确乏累的很,香缘与弄玉二人如今亦该得称尚宫,与蔺棋平位,皆是不禁欢喜。 晚膳后,温恭与平括二人由内人领来问安,二人早已明礼,退后作揖、屈膝各说了一声孃孃安好,秋白却觉天家的情谊淡薄,由此可见。然而毕竟二哥尚小,今又是昏礼,不得不暂且压抑这些。她略略笑一笑,吩咐内人取果子蜜饯给他二人,又亲自瞧过二哥,才得以安心。今上于垂拱殿接受朝臣恭贺,直至子时才至坤宁殿。 来时见秋白执扇端坐,两侧内人纷纷向他纳礼,他挥手摒退。香缘颇有吃惊,上前说“官家,昏礼仍有余礼未尽,如何便要摒退他人?”今上微醺,笑说“合卺之礼,无需你们在侧。”香缘闻言,便携众内人退去。 今上落座于秋白身侧,秋白便执团扇遮住侧颊,今上自她手中取出纨扇,微有惋惜“我一直想,当年于清宁阁初逢,若我当时未曾有话给你,你如今便是普通人家的正头娘子了。” 秋白闻言笑说“妾如今便不是正头娘子了么?”今上偏眼,还是笑了“秋白,我初时见你,只觉你与吴娘子、高娘子她们都不同,你那样果毅,明朗,灿烂,便像是初春最葳蕤的迎春花,在枝头绽放最美的颜色。而如今,这朵迎春,却再不敢在新的春日里争奇斗艳,她为平衡,为稳定,只绽放的恰当,却不绽放的明艳肆意。” 秋白颔首,领会意思后答说“官家身于枷锁之中,却向往苍穹,向往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官家喜欢陶娘子,时常与其谈诗论道,并非只因陶娘子诗才出众,还因陶娘子离经叛道,行事不合常理。官家喜欢顾娘子,是因她的纯粹天性,其余嫔御行事,顾及礼制章法,谨言慎行,难免在官家眼中有做作之嫌,而顾娘子从未有伪装之举。” 今上复苦笑“你既已然看的通透,又如何步其后尘?你的天性泯灭了么?”秋白摇摇头,似早有预料般说“自妾成为官家嫔御那一刻起,一切便不由妾自己做主。宫规礼法,台谏与朝臣,没有一个容得下所谓的荒唐肆意与离经叛道。若只求烈火烹油,转眼即逝的昙花一现,自然可以如陶娘子、顾娘子般,可若求细水长流,静水流深,便要做一规矩谨慎的嫔御,纵然看似无趣,但却可得长久。” 今上感慨“两年前,我从未起过立你为中宫的念头。两年后,便连最会刻薄人的台谏亦寻不出你的错处,滴水不漏的确是过人的本领,便连朕亦要师从于你。” 秋白失笑“妾并非圣贤,焉能无过,便三思而后行,慎之又慎,亦会百密一疏。只是身为嫔御的错失,岂会有身为官家的错失大?妾小错,或只会折损银两,令人蒙冤。然官家小错亦是大错,一错可损四海万民。是以台谏谨慎,多处指摘缺漏,官家为明君,从谏如流,如此君臣,才可保国朝太平。” 今上望她良久,握她手说“朕向来以为海晏河清的宏愿只有男儿才会有,台谏的确是擦亮了眼,才会选胸襟博大者为中宫。” 是夜,两人饮过合卺酒,行结发礼后,方和衣睡下。翌日,因大婚之故,辍朝三日。但二人皆为自省自律之人,是以皆按照时辰起身用膳。 香缘等人贺喜时,两人均是客气应下,直至香缘与弄玉二人出去时,香缘拉着弄玉说“我怎么觉得,官家待娘…官家待圣人的情分有些变了?”弄玉望向天际,对雁相互追随,看似疏离,实则情好。她笑一笑,没有即刻答话,后过了许久才问“香缘,平常人家,为何主君最疼的皆大抵不是大娘子?” 香缘愣了片刻,推她说“我又不曾嫁人,我怎会知晓?”弄玉偏眼睨她,半晌后道“贤惠温淑,往往令人觉得千里之遥,共担风雨的情分与女儿家依赖官人的情分自是有异,各家的小娘们最会用言语伎俩讨官人欢喜,可大娘子需得自矜身份,不可与小娘有一样的行径。便如娘子邀宠,台谏只会斥其骄纵任性,可若圣人邀宠,台谏便会斥其失德,更会质疑,如今计较得失,不宽容谅解之人究竟堪不堪为国母。” 香缘听的摇头晃脑,总归是听的云里雾里不曾全然明白,过了好一会她才回神说“这样说,竟是做大娘子要比做小娘难咯?那为何禁中娘子、平常人家的小娘都渴望做皇后、做大娘子呢?” 弄玉含笑,回答说“做嫔御、做小娘,自然体会的只是为妾室的难处,看见的却都是为正室的风光,知其光彩而不知其难,自然渴望。凡事言易而行难,许多人单单瞧着,觉得自己可以做的很好,一旦做上,却又觉得自己并不胜任。” 香缘叹气“这倒说的很是。我从来盼着娘子能早日进封为圣人,彼时我便顺理成章的成了圣人的尚宫,可与蔺尚宫平位。昔年看见那些尚宫指责内人的模样,觉得真是威风,亦渴望有朝一日自己亦能为尚宫,彼时却不想如我厌憎之人般矜伐,只想宽待内人们。如今反倒得的愈多,愈惶恐,只觉得这尚宫做的不安稳,唯恐哪日犯了过错会连累圣人。圣人无甚过失,禁中的内人们、娘子们似乎都长了十八只眼睛瞧我们,坤宁宫的尚宫,我怎么当得起啊!” 弄玉握她手,眉眼弯弯“最初圣人为娘子时,便最信任你。她喜欢你的一片赤诚心意,因我瞻前顾后,时而踌躇困顿,幸有你为伴才得以宽解,官家从不怨怪你偶尔的鲁莽冲撞,亦是因为你的心思是好的,便似那一次相知栽赃圣人,而你力抗官家,丝毫不畏惧官家的雷霆之怒,那事过后,其实圣人心中十分动容。圣人定会为你相看一门最好的婚事,彼时你十里红妆自坤宁宫嫁出,一生平安顺遂便好。” 香缘莞尔道“我只是替圣人惋惜。圣人在尚服局时从不盼望成官家娘子,她想过的是禁中乃至宫墙之外逍遥无拘的日子,可当年清宁阁之事只因官家起意,圣人便不得不承幸为官家娘子,那些人时常说官家仁慈,如今强人所难,怎地还算仁慈?” 弄玉静默了片刻,方说“人生究竟是该所得非所愿,还是一无所获?获己所愿自然是最好的,但人生难得圆满,总有缺憾。我们从来求不得完满的事,圣人亦只是在不完满中求如意而已。” 香缘双手捧着脸颊,望弄玉“我看着相知,相知原本是那样纯善的一个人,从来在尚服局时,我有烦恼时总会寻她,她便尽她所能的帮我,宽慰我,可她为何会如此执著,偏要做官家的娘子不可?” 弄玉揽了揽腰间禁步,回说“人一世难得全然清醒,有些时候难得糊涂,有些时候原本不该糊涂,若那时糊涂便会误入歧途。我们提醒过她,甚至警告过她,可她与陶娘子为伍,来栽赃圣人,那时便已全然淡忘了与圣人几年的情谊,香缘,有些人想撞南墙,是万万劝不回来的。有些路,不能用言语制止一个人走,便真的让她走一回,若是疼了,损了,或许她便会明白当时那般执拗便是错,可有些路可以回头,有些路却无法回头。相知自道出那句谬言起,便已走上了不归路。真相总有大白的一日,纵相知与陶娘子能瞒的再好,因利相聚,亦总会因利而分。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圣人得道,助她者多,陶娘子失道,助她者寡,是以她的结局,不早已是注定的么?” 香缘想了想,反而笑了出来,而后多了几分哽咽“想起那时,圣人是尚服局女红与制香最好的内人,相知的首饰头面做的最精细,当年选司饰时,若圣人不曾染风寒,司饰便会是圣人而非相知。如圣人做了司饰,圣人谨慎仔细,向来周密,之于吴娘子的襦裙,一定慎之又慎,不会损毁了尚服局进献给吴娘子的新襦,亦便不会在清宁阁得遇官家。所以有些时候,福祸相倚真真有些道理。” 弄玉先起身,望着内人井然有序的进出坤宁殿,作插手状,望向香缘“今后于坤宁殿,我等更要谨言慎行,禁中娘子身侧的尚宫皆是举止言辞合乎礼数,处处谨慎的。”香缘长出一口气“正是。我如今真恨不得重回尚仪局去受教导,除却惶恐,再无其他。” 第143章 烛明香暗画堂深1 两人才说着话,里间有内人出殿,说圣人请她二人进去说话。两人入殿,齐齐施礼后,今上方瞥香缘,赞许的说“你当初便看重与她们的情谊,如今相看姻缘,还要遂她们的心意。” 秋白随笑“既是服侍妾的内人,如今做了尚宫,今后妾只盼她们能有好归宿。”香缘闻言疑惑问“圣人此话何意?奴与弄玉今岁十七,据离禁中还有五年,圣人可是嫌恶奴?不愿奴在旁服侍?” 秋白怔了一刻,方解释说“自然不是。我倒盼你能长久陪着我,只是你是好姑娘,今后总要出禁中聘人家,如今亦是想问你们家中可有为你们相看婚事?或今后有中意的人选,大可告知于我,我便请官家赐婚,也可将婚事办的体面些。” 香缘闻言立刻回说“甚么婚事?还是没影子的事呢!禁庭皆是内侍太医,怎地会有甚么中意人选?圣人是想试探奴有没有记下宫规么?如今二哥儿尚小,又逢坤宁殿用人之际,奴怎可只思虑自己而不思虑圣人?” 弄玉亦上前,温和回说“圣人替我们考虑,我们自然感激不尽。只是如今时候尚早,一时说起这些没得只引起伤怀,奴与香缘如今,只盼圣人顺利生产。” 秋白想了想,复望向今上,今上颔首,搁筷道“香缘赤诚,是最想着你的。弄玉谨慎,倒可为你除去许多困扰。我先前不知尚服局人才济济,蔺棋常说,秦尚服庸碌无为,可手下□□出的人却聪慧伶俐的很啊。” 二人相视后又施礼说“奴当不起,官家谬赞了。”今上搀秋白起身,说“辍朝三日,想必那些识相的不会来叨扰,倒是有了闲暇可陪你四处走走。” 秋白垂首应是,两人于三日中一同乘舟游湖,亦于藕花深处对诗吟词,一路笑语而归,真有些寻常百姓家中主君和大娘子的模样。第四日今上复去视朝,嫔御亦至坤宁殿纳安。小娘娘做主,留韩姑娘继续于禁庭,意思已然很明显。 是日各阁娘子向中宫问安时,韩氏亦带着小娘娘的恭贺礼至坤宁殿。秋白是含笑收下的,吴娘子瞧了瞧她,讥讽道“中宫待选已经过了,韩姑娘亦已经人尽其才。韩姑娘二九年华,已然不小了,怎地家中还未给你相看合适人家吗?” 韩氏闻言,垂首答说“小娘娘只留奴在禁中再住几日,过几日便离宫去了。”高娘子接话“我看不见得!圣人有娠,如今夜里侍奉不了官家,自官家践祚,便未纳几位新嫔御,纵使有,亦不是谁家的耳目眼线,怕是有些用心不正的人着急了罢。” 韩氏气恼,回话时明显少了敬意“高娘子看我不顺眼,训斥我便罢了,怎地还指桑骂槐的牵扯上小娘娘?高娘子身为嫔御,议论长辈,该当何罪!” 高娘子起身,居高临下的睨她“韩姑娘真是威风凛凛,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稳坐高堂的官家娘子,我是现无嫔御名分太妃养女!我方才可有提起小娘娘?我可当真是只字未提!倒是你,只是太妃养女,却对官家的娘子如今不恭,莫说韩姑娘谨守本分不曾痴心妄想,便是有痴心妄想,官家可会留你吗!” 秋白看两人吵的火热,却不得不出言打断“二位一位是官家嫔御,一位为太妃养女,皆是有教养规矩之人,今于坤宁殿如此争执,倒不想是不满彼此,倒很像是不满吾。” 两人均再施礼,后高娘子说“圣人恕罪。妾岂会心怀不满,妾内里最是敬重圣人,只是妾不愿禁庭再出如顾氏那样心术不正之人!戕害公主不说,还惑乱君心!” 韩氏闻言只得下拜,叩首道“圣人明鉴,奴绝无此心。小娘娘的确希望奴能成为官家的娘子,服侍在官家左右,可奴绝不会同顾氏一样,更不敢同她一样!奴…奴是簪缨世族出来的嫡女,怎会同乐律之人一般…只知惑主却不知劝谏官家呢?” 秋白复望向高娘子,见各阁娘子均起身,齐齐施礼“妾必以圣人马首是瞻,不敢行出格之举,必谨慎侍奉官家。” 秋白闻言心下已然有数,她复示意香缘上前搀扶起韩氏“韩姑娘谨守本分,今后姻缘亦会通顺。你们贤德,想必亦定容得下其余入禁庭的娘子。禁中嫔御除却谨慎侍奉官家,便是要修德,能容人,无害人之心。我们自不能成无欲无求的菩萨真人,但盼你们所求的皆是份内之物。” 众人又屈膝答:妾记下了,谢圣人教诲。是日坤宁殿晨省散后,周、夏两位娘子一同回阁,周娘子问“我本想留下陪圣人说说话,你怎地却拉我走?” 夏娘子轻笑“你如今亦称她为圣人,她与昔日已大不相同,再不是可与你我畅谈禁中事的邵娘子了。今日高娘子几句闲话便引她一番教诲,她如今自矜圣人身份,哪里会再念什么昔年情分?她是品行高尚的菩萨真人,处观月阁时分,台谏都找不出她的错失,可见她伶俐的很。如今更有手腕,如今官家两位哥儿皆是她所出,大姐儿这些日子病怏怏的,二姐儿先天不足,如今还未学会说话,可见是个呆傻愚笨的,可她的三姐儿却聪明乖巧,得官家喜欢。周娘子,你不觉得她的命数太好了么?我自潜邸便侍奉官家,如今还是郡君,你是尚仪局掌仪,初封只是县君,进位亦是因官家与她闹龃龉。 她停一刻续说:“莫说咱们,就连官家昔年最疼惜的陶氏,亦因她就此封阁待罪,最后产下四姐便一命呜呼,其后顾氏,更是短命,可唯有她凭商人庶出的家世,却一步步成为圣人入坤宁殿,周娘子,她便连台谏的眼亦蒙住了,她实在不是咱们原先知晓的那个纯良的邵娘子,你我如今再与她交好,那便不是交好,是依附!我们便是份位低些,亦不能攀附旁人过日子,那旁人又会怎么议论?我是爱惜名声的人,今后,是万万不敢再与圣人走的近了!” 周娘子听了这番话,初觉奇怪,后仔细咂摸,又觉得有理“她虽明面上和善宽容,可内里却将官家占的死死的,至少子嗣事上再无人比的上她。如今她腹中还怀着一个,若是公主倒罢了,若又是哥儿,那她便要稳坐中宫了!”夏娘子嗤笑“总归是官家子嗣,我们做嫔御的哪敢有歪心思,只等圣人为官家绵延后嗣,至于我们,不知还能不能有做母亲的福气了!” 周娘子复想了想“如今确该好好养着自己的身子,她如今有娠,侍奉不了官家。又素来图一个贤良的名声,不会一味痴缠官家,官家即便为繁衍后嗣,亦会有临幸,万不可叫小娘娘身旁的韩氏占得先机!” 夏娘子赞许道“正是这个道理!我早年因陶氏小产,伤了身子,太医说,我再想有孕难比登天,周娘子,你我一向相互扶持,如今我便只能仰仗你了!” 周娘子会意,坚定的点了点头“便不为旁人,我亦很想有个孩子,无论哥儿姐儿的,都是好的!官家时而觉着我无趣,不肯来我阁里的时候,我常觉得寂寞,若有孩子陪着我,我亦便宽心了。” 夏娘子笑着点头“正是。圣人既教诲我们,不可有非分之想,要做好份内事,我们第一份内事便是服侍好官家,若你有娠,官家必定高兴,亦不必守着郡君的份例熬日子了。” 入冬十二月初,秋白诞下皇三子,太医盛赞,圣人有宜男之象,此乃国之宏福。今上不胜欢喜,又赏赐了满朝浴儿包子,又大赦天下,以庆贺再得皇三子的欢喜。三姐儿温恭知晓此事,也蹒跚走到坤宁殿来贺喜。秋白见是她,笑说“三姐儿来了。” 温恭笑“孃孃又给女儿生了弟弟。”今上笑着抱起她“是,温恭想要弟弟还是妹妹?”三姐儿想了许久,郑重答说“都好。孃孃生的…无论是弟弟还是妹妹,女儿都喜欢。”今上大笑“好,我们温恭真是有做长姐的模样了。今后嫁到哪家去,都是那家的福气。”三姐闻言攥着今上袖说“爹爹,什么是嫁?”今上含笑“便如同你孃孃嫁给爹爹一样,温恭以后亦要嫁给旁人。” 温恭想了一想“唔…那…那温恭亦要嫁给爹爹…爹爹是这世上待温恭最好的人…温恭不想离开爹爹…”今上失笑,抱紧女儿“说什么胡话,等你大了,爹爹一定给你找最好的人家,给你选一位品貌俱佳的驸马。” 说话间,是众阁娘子到了。各阁娘子先向今上与秋白道喜,后今上问“吴娘子近日如何?”高娘子答说“回官家,大姐儿刚刚薨逝,吴娘子悲痛欲绝,日日啼哭。如今尾七已过,吴娘子本亦好转过来,昨儿在妾那里见到二姐,吴娘子竟抱住二姐说,大姐回来了…妾实在是…”提起二姐儿,如今她和温恭一般大,却还是呆愣愣的,除却喜欢有声音的银铃外,其余的均提不起她的兴致。 高娘子忽地想起一事,禀说“官家,妾有一喜禀上。昨日太医给周娘子诊脉,说周娘子已有三月身孕,妾恭贺官家。”在场的夏娘子听了,亦施礼拜下,秋白含笑说“周娘子服侍官家多年,可终于有了身孕了!” 今上握了握她的手,面上是宽和的笑“是,请太医好好照看周娘子,不得有失!等周娘子产下这一胎,若是皇子便进封婕妤,若是公主便进封美人。”夏娘子闻言眉心一跳,后止住思绪下拜替她道谢说“妾代周娘子谢过官家。” 待众人走后,秋白方说“近几年官家均未纳新嫔御,如今禁中服侍的,尤是几位旧人,先头的韩姑娘,还是小娘娘举荐的人,虽说不太温驯,可却实在是直爽人,并不会有不轨之心,可官家却将她送出禁中去许配人家,如今…” 第144章 烛明香暗画堂深2 今上挡她口说“如今甚好,我有三位嫡子,亦无惧社稷不稳固,至于嫔御所生子嗣,自然不能同你生养的孩子相提并论。大哥儿天资聪颖,是可造之材,朕今后会手把手亲自教导。他是朕的嫡长子,朕对他寄予厚望。” 秋白望他,半晌后叹息说“妾原本只求大哥儿平安,多少人盯着他这嫡长子的位置,怀三哥儿六个月的时候,他忽地感染了风寒,当时妾一颗心都悬起来,生恐他有半点儿不好,官家厚待他,他便要愈发谨言慎行…提心吊胆的度日了…” 今上安慰道“中宫嫡出长子,若没有出息,今后立府亦会惹人讥笑,再者,大哥儿聪慧,加以引导后必会是栋梁之材,朕会护他平安顺遂,亦会护你,护我们的孩子平安顺遂。大姐儿去后,朕总觉自己太过专心朝政,疏忽了你们,以至于大姐儿那阵子病重,朕亦未去探望过几次,反倒是你,自己有着八个月的身孕,还亲去清宁阁探望吴娘子与大姐儿…” 秋白摇头“只是可惜,大姐儿还是薨了…妾眼见她烧的难受,一直哭,还用手给吴娘子擦眼泪…一看便是孝顺的好孩子…不过幸好,官家与吴娘子来日方长,吴娘子尚年轻,还会诞育官家的儿女。” 今上惋惜“只可惜大姐儿去后,吴娘子卧病多日,神志不清,一直说大姐儿又回来了,我去探望的时候,她将我当成她的爹爹,说起几年前她入潜邸时的旧事,朕当真是…伤怀。”潜邸旧人,秋白睹他神色,便知他心意为何。她拢了拢身上的锦被,回说“四姐早夭,被官家追封为国公主。是以其生母理应加封,妾请官家,追赠四公主生母陶氏为婕妤。” 今上闻言大觉惊骇,盯她良久,终究无言。他望外间皑皑的雪,想起初入潜邸时候,陶娘子最明丽的模样,立在梅树下央他去折一枝最好看的红梅,再亲手替她簪在鬓上。她曾同他一处赏雪、攀花、甚至多少个闲极无趣的日子,两人只念诗、对坐饮茶、小酌亦觉得趣味十足。而如今,最不想回忆的便是旧时光,最畏惧想起的便是旧时光里人。陶娘子薨,顾娘子薨,凡他所喜的女子皆一一身殒。 他抚了抚她的鬘发,她的容色匀净平宁,且生产顺畅。国朝需要这样一位好生养的皇后,他亦需要这样一位德行出众的中宫。于清宁阁的第一面,她棱角分明,娇俏之余,带着同禁中不相符的不羁。然而近三年过去,她终究平滑的如同足下的青砖,棱角磨平以后的顺和从容,与从前已然判若两人。半晌后秋白说“周娘子有娠,官家去瞧瞧周娘子罢。” 她大抵是瞧出他的心不在焉,他无奈,用笑掩饰“坤宁殿的雪景好看,我想…再坐一会儿。”她阖眸,软了身子靠在枕上“官家是不是想起了旧人?”他偏眼,睨她时她已然垂首,他仔细回想后,点头说“是。只是时过境迁,多思无益。如今圣人再诞下三哥,是国朝的福气。”秋白闻言,忽地抬眼,攥住他的手腕“官家可还记得妾的名讳么?” 他回手握住她的手,搁在掌中暖着“秋白,莫要胡思乱想。你我的情分,是旁人比不上的。你是中宫,便是朕名正言顺的妻子。”秋白不置可否,却兀自摇了摇头“官家心中妻子的位置,已然许了旁人。妾只是国朝的圣人,不是官家的妻。”他瞥她“这是甚么话?你我相识三年…难道还不信我?”秋白面色如常,声音沉缓“官家说的妾是信的。可妾同样明白,官家疼惜陶娘子,喜欢顾娘子,禁中嫔御,如吴娘子类潜邸旧人深受官家顾惜,又如顾娘子等出类翻新颇讨官家所喜,妾又是哪一种?妾自知既无资历,亦无本领,因此只能修德。”今上静了半晌后起身,负手而立说“朕去探望周娘子,圣人生产后想必疲乏,还是多歇歇罢。” 秋白枕着手臂躺下来,翻身不去看他“多谢官家挂怀。”待今上离坤宁殿后,秋白蹭的坐起身来,泪流满面。一月后,三哥儿办满月宴时,今上方前来坤宁殿,周娘子已有孕四月,已然显怀,夏娘子殷勤的在她身侧照顾。过了一刻后,三姐温恭前来请安。她先是笑着喊了声爹爹,后才给秋白及各阁娘子问安。 今上将女儿抱起来,问了问她近日饮食。后温恭说“爹爹,女儿听说爹爹…近日…忙,却不知为何没有…看孃孃?”施礼自那日后,今上的确不曾至坤宁殿,他待秋白向来亲厚,如今这般冷落倒惹人闲话。今上笑了笑“近日事务多,一时耽搁了。” 温恭甩头“爹爹骗人,爹爹明明去瞧了吴娘子,还几次…去…去看周娘子…怎地就是不来看孃孃?”秋白见状,忙说“吴娘子近日身子不爽,周娘子又有身孕,官家多关怀些是应当的,温恭,今日你怎地这样多话?” 温恭像很明白一样“才不是这样,孃孃,禁中有内人说,爹爹生孃孃的气,不来看孃孃,亦不喜欢几个弟弟和女儿了。”今上蹙眉“谁传的胡话!”在场内人皆下拜叩首,秋白只得请罪道“官家恕罪。都是妾管教不严。” 今上宽和道“朕素知圣人勤谨,尚未出月便开始料理四局诸事,但圣人亦要着重自己的身子。”此刻夏娘子接话说“官家说的极是。想必圣人福气深厚,才能为官家连诞三位皇子,如今大哥与二哥亦身体康健。”此话一毕,吴娘子立即抬眼望向秋白,秋白瞥夏娘子,平和回说“夏娘子慎言。我等皆是官家嫔御,有官家福泽庇佑,自然人人皆是福气深厚。”温恭点点头“夏…夏娘子亦怀了弟弟妹妹么?” 此话一出,夏娘子骤然抬首来,愠怒显于面上。秋白素知子嗣为她此生之恸,接的很快“夏娘子要好好安养,想必福气到了,自然便会有儿女缘分到的。”夏娘子偏眼,看了看周娘子微隆起的小腹,又垂首下去缄默不作声了。 是日今上离去后,高娘子同秋白一处说话。她提起“圣人,不知怎地,妾觉着夏娘子变了不少,现竟是通身的戾气,妾瞧她都觉得害怕。想当年陶氏求子心切,真真是魔怔了一般,夏娘子的身子从当年小产后便不算好,偶然听太医提起,说…怕是生不了孩子…” 秋白皱眉“不知今日怎地…温恭平日并不是多话的人…今日叽里呱啦的说许多,还都是些讨人嫌的话,这孩子,真得好好教导了。” 高娘子笑着摇头“我瞧着不像是无心之失。连官家都说,三姐天资聪颖,是可造之材。三姐便连说话亦比旁人早些,如今不满三岁,便已然开始念书识字。妾瞧,她是瞧出圣人是好脾气的,不会斥责底下的嫔御内人,如今这样,是在替圣人出气呢。” 秋白叹气“这孩子…我素来不是个爱计较口角得失的人,她反倒处处替我计较。莫说今日夏娘子只是挑拨两句,便是真的出言顶撞,亦自有规矩在,还需她一个小辈说这些?” 高娘子颇有赞许“我真是想二姐亦能如此替我说话,她虽天生愚钝,但好在身子康健。便是长大了还是这样呆呆的,也不愁嫁,再不济,左不过留在禁中当一辈子公主罢了。说起当年,我很盼能替官家生个皇子,官家最厚待我们这些潜邸旧人,用度份位上从不曾亏待,我出身不高,家里现如今没个争气的兄弟在朝为官,去年的进士胞弟也落了榜,说是今年再考,怕也无望了。不过如今我倒不想了,怎么地都是在这四方城里过一辈子,纸醉金迷也好,平庸无为也好,只要是平安顺遂,看着我的二姐长大,我便心满意足了。从来喜欢争,争官家的一夕之恩,还曾与小娘娘的养女韩姑娘争高下,如今真不知道那时候是怎么想的,如今倒明白的很,如今这样,什么事都不曾发生,平缓的如同无波之水的日子,才是真真正正的好日子。” 秋白看着她,二人相视一笑。后秋白问“今日见到吴娘子,见她神色还是不大好,也不爱说话了,我因在月中,前去清宁阁不便,她可好些了吗?” 高娘子摇摇头“还是老样子。今日听闻是三哥的喜事,念及是圣人嫡子,才勉强打起精神前来坤宁殿恭贺您。” 秋白惋惜“吴娘子的丧女之痛,的确无法用他物弥补,幸而有官家念及旧情,时常去看顾吴娘子,这吾也便安心了。” 高娘子摇头“官家疼惜那只是一时,便看官家疼惜陶氏与顾氏便知晓,官家的疼惜没有半点用处。惟有孩子才是最踏实的,总归不会因为旁人疏远自己。是以妾才最艳羡您,圣人的福气是妾等盼不来的。” 秋白垂首“子嗣缘分都是天命…”高娘子扑哧一声笑出来“天命?圣人亦信天命?人便是在最无力改变现状的时候,才会听天由命。” 须臾后,高娘子起身施礼告退。待她离开后,秋白睨着重新阖上的殿门,缄默无声。过一刻后香缘入内,奉茶时问“圣人怎么了?”秋白心中错落事多,只敷衍答说“约莫是这几日着凉,总觉得头疼。” 香缘惊说“那奴为圣人请太医来,产后着风寒很不好。”秋白望她,笑的苦涩“香缘,女儿家存在的意义,只是为传宗接代,繁衍后嗣吗?” 第145章 烛明香暗画堂深3 香缘坚定道“自然不是。圣人昔日常对我们说,纵使许多相公都说女儿家是男子的附庸,可我们自个儿不能这样想。便如圣人,除却为官家产子之外,还替官家将禁中打理的井然有序,众阁归心,让官家没有后顾之忧。昔日女官常说,大相公家里头都有一位贤内助,若是后院起火,内闱不修,那些大相公又怎么能专心政务呢?” 秋白颔首“是我蠢了,竟连这这简单的道理都忘却了。”香缘睨她“可是官家同圣人说了甚么?官家近日事忙,兴许是一时没有顾上圣人。”秋白笑“我从来总规劝各阁娘子,告诉她们官家只是日理万机,并不是有心疏远她们,如今到了自己这儿,反倒将自己绕进去,庸人自扰。” 香缘笑说“谁不是评说旁人一套一套,轮到自己又不知所措了呢?陶娘子总说,为人要敦厚良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她希望稚子得到善待,平安长大,自己却刻薄您的孩子。且陶娘子常规劝众娘子要懂得谦让,可怎地却没见她自个儿谦让?圣人切勿因此自责,人往往能瞧得见旁人的坏处,却看不清自己的疏忽。既人都是如此,那便是谁也不比谁高尚。” 秋白听后,深以为然。含笑看向香缘,说“从前不知你如此通透,明白这样多的道理。”香缘亦笑“奴跟随圣人,圣人垂范禁中,奴作为坤宁殿的尚宫,也差不到哪儿去。” 她顿了顿,然后缓缓开口“其实奴看得懂,圣人与官家之间似乎有些嫌隙。”香缘将手炉递给秋白,续说“官家是个贪心的人。他既希望圣人贤良淑德,能够管束好禁中,又希望圣人温和柔静,如从前般依赖他。可官家从未想过,有些事本就难以两全。贤良淑德管束禁中的是中宫,要的是威势,而一味依靠主君的,又怎能是一家的大娘子?官家要圣人做到的事,恐怕他自己亦做不到。他是官家,便要有赫斯之威,让禁中的女眷敬畏他,可他亦是夫君,便是要疼惜女眷,爱护女眷。” 弄玉接话“世间万事,从不是尽善尽美。官家自以为从禁中女眷身上求不到的,是作为一个人所求的真心真情,时而的放纵,与毫无掩饰的洒脱不羁。” 秋白颔首,心下有了考量,自然宽心。后她问起“三姐儿如何?”弄玉答说“公主很好。今日傅母教公主读三字经,公主擅记,得了傅母夸赞。” 香缘闻言笑说“圣人,三公主聪颖,将来只怕要好好替她选一选驸马,只怕匹配一个有德无才的,是委屈了她。”弄玉亦言“国朝驸马迎娶公主后便不能在朝为官,只能做富贵闲人,有才学的怕都不想做驸马。” 秋白点头“正是。我亦想告知许傅母一声,今后还是莫要多教这些诗词歌赋的好。”高娘子摇头,失笑“您的三姐儿才不信那些个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蠢道理,只怕您让傅母少教些,三姐儿却不愿意。” 秋白望她,握她手说“在禁中,平安便是大幸。若能一直这么平安的走下去,安康顺遂,便足矣了。”高娘子笑“是这个道理,从来事事争在前头,缺短了一分一毫亦不愿意,如今却明白知足常乐,有些时候,若吃亏就能保平安,妾还是更想求平安的。” 半月后。是日降雪,因入冬秋白多免晨昏定省,是以当日只与香缘几个围着炉子说话。待早膳过后,外头匆忙有人禀说“蔺尚宫来了。” 秋白闻言多是惊讶,蔺棋这些年为着避嫌,就算前来也只是夜里前来,如今这样青天白日赶来,只怕是件了不得的大事。蔺棋来了先施礼,秋白问“尚宫怎地这时候来了?”蔺棋答说“圣人,官家方才遇见了陶娘子的胞妹,意欲纳其为嫔御。” 秋白手中握着茶盏漾出几滴,她搁下后说“官家有意,我又有什么法子?”蔺棋下拜“圣人,陶家三姑娘已然许了人家,如今六礼只差亲迎这一礼,官家如此夺人臣之妻,传出去怎么像话!小娘娘已然去福宁殿规劝官家了,还请圣人一并劝着官家才是。” 秋白睨她“自顾氏殒后这些日子,官家身侧并没有如意人,若陶三姑娘能让官家顺心如意,我又岂能阻拦?”蔺棋急说“圣人怎能如此放纵官家?就算是圣人有心纵容官家,前朝的臣属和台谏,能让官家这么胡闹吗?您如今不劝着官家,台谏只会转头来弹劾您,说您惧怕触怒官家而不敢言,是有失德行。” 秋白苦笑“台谏有心弹劾,便让他们弹劾罢。他们这样日日等着纠着别人的错失不放,等我的错处等了数年,如今算是找着机会了。”蔺棋颔首“圣人不愿上谏,不如抱病。若官家意欲纳陶三姑娘,圣人因此气恼卧病,官家亦必然要收敛几分。圣人,您最明白官家,他并非是见色起意的人,他最看重的是性情,陶三姑娘并不是性情多好的人,官家为何纳她,难道您不明白吗!” 秋白偏首,叹息说“就是因为我懂得,因此才不愿上谏。官家有愧于故去的陶娘子,追封两代后仍然自感愧疚。如今官家纳陶三姑娘,是存了想补偿陶家,补偿陶娘子的心意,我们便要阻拦官家这份心意吗?” 蔺棋回说“圣人,官家想补偿陶家有千万个法子,陶家的儿郎如今在朝为官,都是因陶娘子之故受官家提拔,陶家的女眷个个受了诰命,官家可真是心善慈悲,陶娘子有罪,有罪当罚,便因她为官家生女而死便可以受如此厚遇?国朝多少嫔御因难产而亡,当朝的官家哪个如此愧疚了?” 秋白喝止“住口!”蔺棋叩首“奴自知失言,亦可以领圣人责罚。官家心慈,陶家如此加恩已然足够了,所谓德不配位,必有灾殃,圣人,您怎能纵官家如此加恩!” 此刻香缘忽地入内,施礼禀说“圣人,二哥儿忽然病倒,请您速过去瞧瞧。”蔺棋闻言立刻道“陶三姑娘果真不宜为官家嫔御,将一入禁中便克病了二哥儿,还不去禀官家!就说二哥儿被陶三姑娘克病,请官家送陶三姑娘出宫去!” 秋白制止“蔺尚宫,你既为福宁殿尚宫,便该知晓谨言慎行的道理!二哥儿病了,是因为冬日严寒,二哥儿体弱的缘故,却和陶三姑娘有甚么干系?” 蔺棋望向身后跟着自己的内人“还不快去!圣人慈悲,生怕连累他人才如此替陶三姑娘开脱。然而真相如此,奴不得不直言告知官家,请官家立做决断!” 秋白闻言,缄默的跟着内人们出去瞧二哥儿。她至侧殿时,太医下拜说“请圣人恕罪,臣等无能,皇子体弱染风寒至今未愈,还渐有加重之势。”秋白望向烧的通红的二哥,心疼道“怎会如此?二哥的风寒不是已然转好了吗?怎会突然病倒?” 太医未来得及禀话,外间内人传话“禀圣人,周娘子阁内人来回话,说周娘子忽感腹痛,有小产之象。”秋白有一刻怔忡,这些事来的太过凑巧,竟一时真让人觉冥冥之中有天命。后有人传“官家到了。” 秋白便迎上前去施礼,今上先去搀她,后亦去看二哥“怎会突然病倒?朕方才去瞧周娘子,亦是忽地便腹痛不适,小娘娘昨儿亦感染了风寒…”秋白闻言,抬首安慰道“官家莫忧心,只是凑巧而已,周娘子如何了?” 今上叹气“她身子弱的很,太医说根底单薄,这胎怕是要不好,只是如今她月份大了,亦不宜落胎,她自个儿心绪不好,常说自己没福气,要请罪…朕安抚许久,她才稍有缓和。”秋白握他手说“二哥无事,只是体弱,入冬感染风寒一直未愈,时有反复而已,官家不用忧心,小娘娘病了,官家该去探望小娘娘才是。” 今上无奈说“你总是如此。明明十分担忧二哥,却还让我去探望小娘娘。”说罢他揽秋白“三哥儿如何?近日偶尔听见你咳嗽两声,你要多着重自己的身子,才能分出精力来照顾孩子们。” 秋白含笑回说“官家不必担忧妾。妾很好,近日只常感疲乏,并没有旁的不适。三哥儿很好,如今妾亦可好好照顾二哥。”今上望太医“你们太医院是愈发不中用了,周娘子的不适你们医不了,如今就连二哥的风寒你们也医不了,真不知要你们何用!” 太医们都下拜请罪,秋白则说“官家别动怒,且让太医们想法子吧。”太医见状,匆忙告退出去,香缘等亦出殿去候。今上垂眸良久,方说“大姐儿薨了,吴娘子伤心难抑,如今一病不起。” 秋白闻言思忖片刻“不如这样,这几日妾令温恭去清宁阁住着。”今上讶异“你的意思是?”秋白颔首回说“大姐儿病逝,吴娘子一定伤心,温恭该为长辈尽心。更何况禁中的孩子都是妾的子女,本就不分彼此,若吴娘子见到温恭可以稍解愁肠,便算是温恭为吴娘子和长姐尽份心力了。” 今上蹙眉“温恭到底不是大姐儿,只怕吴娘子见了更伤感…昨日吴娘子的弟媳入禁中探望,正巧她的侄女同大姐儿一般大小,不妨接入禁中,养于清宁阁,算作是吴娘子的养女。”秋白点头“官家考虑的周到,只要能宽解吴娘子,怎样都是好的。” 今上握她手说“秋白…幸而你我三子一女如今无恙…前有四姐儿夭折,如今大姐儿又…难道真如台谏所言,朕恩重陶家、垂悯顾氏引来天谴…” 秋白骤然挡住他的口“官家,切勿如此想。官家顺天应命,敬重天命,大姐与四姐均因体弱多病而过世,太医无能,如官家所言,是该添些医术更好的,这些便让院判去打算罢。” 第146章 一曲新词酒一杯1 今上环视坤宁殿四周,莞尔道“坤宁殿简素,你有心持俭是好事,但…这样未免太过简朴,外命妇来拜谒的时候也不好看。”秋白将手中茶盏递给他“妾有无体面可不是看坤宁殿有无金砖绿瓦,至于这些外头的体面,有些是好,但如今官家崇尚节俭,妾理应与官家共进退,妾是有里子的人,至于面子,有没有不重要。” 今上笑了笑“你总是这样,像是什么都不在意。”说罢他站起身,须臾后说“圣人知道么?每岁千秋节,朕比那些娘子还要为难。你我夫妻,至亲至疏,你的喜好…朕从不知晓。” 他睨着面前的君山银针,是恰好的温度,茶香缕缕,氤氲的雾钻入他的长袖中,然后翩然消弥“去岁听闻你喜遂川金橘,朕遣人运送至京,你却说如今已不喜。圣人为朕诞育三子一女,朕知晓司宫令所选的赏赐千篇一律,不合你的心意,可你究竟喜欢什么…朕如今亦不知晓了。” 见他起身,秋白随他起身,今上本从容向殿外走,将走出殿时,忽地止步顾首“是我错了。清宁阁中的秋白是尚服局内人,坤宁殿中的秋白是国朝的皇后,时而想起你那时模样,我只觉恍如隔世。” 秋白插手,重新温和的屈膝施礼“妾恭送官家。明日妾会召吴娘子的弟媳入禁中,好生安置吴娘子收养女一事。” 今上颔首致意“圣人周到慎重,众阁归心,四处称颂,就连台谏都寻不出圣人的半分纰漏,四方城外的百姓人人称道圣人是一位端淑贤良的好皇后,圣人无可挑剔,是朕之福。” 秋白回以一笑“官家谬赞。妾非圣贤,孰能无过。”今上侧首,遥望远方“从观月阁到坤宁殿,你行的着实不易。你守的是平安顺遂,甚至压抑自己、勉强自己、甚至委屈自己,圣人一直在取悦台谏,取悦朕,取悦百姓,那圣人自己呢?” 秋白仰首望向他,眸中淡泊平宁,似平日做茶时的泰然自若,上前笑道“喜怒哀乐之于禁庭、之于官家,是件奢侈事。便如妾喜金橘,京中金橘价贵,许多同样喜金橘的百姓便再不能食所喜之物。若压抑妾一人之欲可福及京中百姓,妾甘之如饴。” 今上凝视她半晌,笑道“朕方才想起,少年时先生教导,提起叶公问政,子曰:“近者说,远者来。”圣人贤德彰佳,不仅为我之福,更为天下苍生黎民之福。”说罢他含笑行出坤宁殿,秋白望着他的背影,微有惋惜。当日今上命人将陶三姑娘送回原府邸,朝臣盛赞圣人德行出众。 三日后,清宁殿吴娘子至坤宁殿。彼时温恭正于殿中,见她便笑着行礼,说吴娘子好,秋白示意傅母将她带下去,后吴娘子亦向秋白施礼,秋白示意香缘搀她去坐。 吴娘子笑说“官家与圣人的心意,妾已然明白。只是养女之事,还望圣人收回成命,丹鹤本可以在平常人家平安长大,实不必搁在禁庭中,让妾提心吊胆的看着她…若她有一分不妥,妾又如何是好?”秋白垂首,倏忽后说“吴娘子所言甚是。不过这是官家的心意,我倒不好直接驳回。”吴娘子摇头,苦笑“再好的孩子,都比不上妾的阮玉,妾今日前来,是另有一事要禀给圣人。” 秋白闻言微有惊讶,问“何事?”吴娘子起身“周娘子屡有不适,妾请圣人将夏娘子禁足于阁中,不准其再去照看周娘子。”秋白端茶的手一顿,她将茶碗稳当的放于小案上,方追问道“她二人交好,周娘子有孕,夏娘子在旁照看有何不妥?” 吴娘子颦蹙“妾确无铁证。但周娘子进补过度,最终极可能会子大难产,夏娘子一味纵容其进补,甚至挑唆周娘子进补,用心不良至此…周娘子憨直,一味听信人言…能在禁中活到现在全凭圣人照料,妾几次想不如就让她这么死了,但后来又想…她与妾均是一样…”秋白闻后话,才觉得她性子还是原来那般,她只应下说“此事不要同旁人提起,我自会速遣人查清。” 吴娘子倒不在意,哂道“我最看不惯如夏娘子这样里外两套皮子的人,心想当年潜邸陶氏如此拿乔,在官家面前扮柔弱,在我们面前却跋扈至极…亏得官家如此追忆她,所谓德不配位必有灾殃,四姐薨逝不知是不是官家…” 秋白打断“吴娘子,你近日身子可好些了?”吴娘子闻言一愣,缓了一会儿方回说:“病过一场总会明白些道理。妾从才人熬到现在才有了阮玉,这些年再无所处如今亦无怨怼,只想看女儿嫁个好人家,至于能不能诞育皇子,妾原来很执著,如今亦无执念。却没想过生死有命,阮玉早逝,留下妾…唉…” 秋白起身,坐到她身侧去“吴娘子尚年轻,只要调养得当,不愁没有孩子承欢膝下。”吴娘子偏眼看她“我若非多年了解圣人为人,知道圣人当真是个实诚人,便会将这话当成是嘲讽了。圣人,我长官家两岁,当年生阮玉时难产伤了身子,太医已有断言说我难再有孕。想我这些年为人不算厚道,对内人与嫔御有过为难打压,如今算是我的报应罢。我如今真心盼望高娘子的二姐与圣人的三姐能够平安长大,圣人的三位皇子能够有出息。” 秋白点头“吴娘子想开了就好。女儿家这一辈子,不能只围着自己官人打转,也该有些自己的喜好,便如吴娘子喜欢琵琶,琵琶技艺属上乘冠于众娘子,人一世短如蜉蝣,要懂得取悦自己。” 吴娘子起身,望着身上的襦裙,眼中泪光闪现“圣人,阮玉喜欢这衣裳上的蝴蝶,她还喜欢妾的步摇…喜欢妾的花钿,妾想以后她长大了,一定亲手给她做簪钗、描花钿…阮玉眼光好,圣人觉得这襦裙好看吗?”秋白敛起笑容,双手交叠,无比郑重“吾以为甚好。” 吴娘子望她半晌,流下一滴泪时反而笑了出来,她从容施礼“今日多谢圣人,阮玉是妾心中至宝,任何人都比不上分毫。”秋白轻颔首“吾明白了。” 吴娘子续说“妾这便去福宁殿谢官家心意。咱们这位官家,向来喜欢事后补偿,阮玉病时未见他来探望几次,阮玉病逝他却声势浩大的追赠,将葬礼办的无比体面,可这又有甚么用处?” 秋白瞥她,语气恬然“官家有官家的为难,阮玉病重,西南战事吃紧,官家一连数日未入禁庭,你若要怪,怪我就是,我趁官家稍闲才去福宁殿回禀,的确迟了。” 吴娘子嗤笑“圣人就是这样,官家有错,圣人便揽到自个儿身上。那妾倒想问问圣人,那官家恩重陶、顾娘子,是不是该怪圣人没有将官家留在坤宁殿呀?” 秋白摇摇头,无奈笑道“吴娘子风趣。然此事禁中一直避讳,吴娘子莫在面前提起。” 吴娘子倒是坦荡“台谏本就是官家自个儿招来的烦恼,若寻不出旁人的错处,就是他们职分有失。若说错失,谁又没有错失?官家为政,朝臣为官,那么多的大事小事,若真没有错处,那真是个神人,官家图一个从谏如流的名声,就要受台谏聒噪的罪。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圣人与其想着如何周全官家,倒不如去过问娘子事。此事若闹开,不仅于官家圣誉有损,台谏亦会弹劾圣人。” 秋白颔首“吴娘子今日前来,原是来上谏的,娘子所言极是,吾记下了。” 吴娘子端起茶碗,微呷则止“圣人的茶甚善。放久了的茶,滋味平缓,可世人往往皆会忽略细水长流的陪伴,喜欢烈火烹油的一瞬之念。离经叛道亦好,放纵不羁亦好…不光是福宁殿中的官家,就连我亦是喜欢的。人啊,得不到的才会渴望,而得到的,往往都会放置在一侧不管不顾。” 秋白良久后将手中茶喝尽“吴娘子说的是。只可惜…那样…我做不到。”吴娘子含笑看向她“怎么会?当初在清宁殿中,邵内人当着众人都敢直谏官家,丝毫不惧圣怒,更不顾半点礼仪规矩。”秋白笑着摇头“这坤宁殿,困住我了。我走不出去,更无法回到从前。” 吴娘子不置可否,沉默许久后,重新施礼后离去。几日后,秋白生母闵氏入禁庭问安。自今上下诏命王氏与邵父离绝后,闵氏即被扶为邵父大娘子,又因是皇后生母,虽无诰命,但很受敬重。两人闲话片刻后,闵氏试探着问“圣人,臣…臣妇有一请求。” 秋白偏眼,温和道“母亲说便是。”闵氏笑着讪讪道“是你姨母家的二姑娘,你是知晓的,样貌好,又有才情。你姨母为她相看了几门婚事,总觉得平常人家有些不配,你姨母的意思,是想将你表姊送入禁中来侍候你,毕竟禁中…毕竟有了禁中的差事,今后出嫁会更体面些。” 秋白示意闵氏喝茶,笑说“这是什么话?我颇不解。这禁中除却内侍,便是太医,不知能为表姊寻什么好人家?若说要体面,便是表姊不来禁中侍奉吾,她亦是圣人的表姊,难道这份体面还不够?听闻母亲昨儿同姨母吃酒,想是吃醉了,今日还未醒酒,说了些很没头没脑的话。” 闵氏望她,颇有些迟疑“你在这禁庭孤立无援,且你有娠时,总要有人替你侍奉官家,若是旁人,兴许还对你不诚心,你的表姊好歹同你沾亲,今后定也处处向着你,帮着你,有甚么不好呢?” 第147章 一曲新词酒一杯2 秋白望她半晌,后命香缘弄玉两个亦退下,才说“当真是极好!小娘娘操心官家无人侍奉,今日一个养女,明日一个姑娘的往福宁殿送,全都被官家送了回去!如今官家这位贤良淑德的圣人亲自给官家举荐人,还是她的本家表姊,官家若推拒便是不顾圣人心意,不顾国本,官家若收为娘子,你以为那些台谏会赞我举贤不避亲吗?他们只会指摘我一味利己,结党营私!您今日听姨母几声抱怨便来寻我,明日姨母再同您说表姊位分不高您是不是还是要来寻我?若姨母说表姊欲做圣人,我是不是亦要拱手相让?” 闵氏闻言怔忡,忙起身说“我哪里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希望你多个能说贴心话的人…”秋白哂道“很不用,莫说如今我身侧尚宫内人忠心耿耿,便是表姊真入禁庭,还真的能与我一条心不成?她自小事事欲争,样样求最好,她入禁中,与众娘子争高低,到时我怎么管束?我若轻纵,旁人会说圣人护短,处事不公,我若重罚,旁人则会说圣人不顾亲族情谊。她不会是我的帮手,只会是我的掣肘。” 闵氏听后,皱眉道“你说的是。此事是我糊涂了,一心以为你在这里难熬,想送个可信的人来陪你,却不料这里面还有这样多的门道。” 闵氏顿了顿,悄声问“官家待你好吗?他可常来看你?”秋白握母亲手,松口气说“母亲今后莫轻易听信人言,尤其是姨母。姨母于母亲不如意时落井下石,如今母亲扬眉吐气她倒上赶着来攀附,可见她品行低劣,母亲今后还是与她少走动的好。至于我与官家…”秋白颔首,勉强笑了笑“自然是好。否则他也不会力排众议立我为中宫了。” 闵氏欣慰道“那就好,我只怕他待你不好,他又是官家…你总不好同他拧着…对了,你爹爹的病好了不少,近日还有不少人过府来探望,我们都依着你的意思,一概不见,那些礼品亦一概不收。你爹爹说,官家赐了他宅第良田,他已然感恩戴德了,其余的无功不受禄,不会收的。”秋白叹息说“爹爹是明白人。爹爹任的是闲职,无为便是最好的作为,官家如此厚待,我们不要辜负才是。” 闵氏连连点头“是,我们都记下了,不会给你添烦扰。”她复望望外间天色“到时辰了,我便先出宫了,圣人…多保重。”秋白起身,仍旧如常施礼“母亲亦是。若有任何难处都可入禁中来寻我。”话毕后,她亲自送闵氏到坤宁殿门口,并叫平日最伶俐的内侍送她出宫。 夕阳西下,禁庭如常静谧。晚膳过后许久,那位送闵氏出宫的内侍忽地入殿禀报说“奴有一事欲告于圣人。”此刻香缘恰巧入内,说“圣人,您前日命奴去查的事有些眉目了。” 秋白颔首,挥手命那位内侍先下去,她问香缘“如何?”香缘答说“的确奇怪。周娘子进补比之寻常娘子多出两倍不止,太医劝过亦未有改善,吴娘子所言的确有几分可信。奴今日去与周娘子身旁的内人闲谈,她说夏娘子时常说起进补的好处,说进补多孩子会康健,周娘子向来信任周娘子,便事事照办,当真是言听计从。” 秋白颇有怒色“夏娘子糊涂!周娘子如此信任她,她却为得周娘子腹中骨肉而费尽心机!去细查此事,端倪不够,要真凭实据,先命太医好生给周娘子调养,至于夏娘子,近日阮玉薨逝,命夏娘子领诸尚宫抄经书百卷。” 香缘问“这样会不会…让夏娘子有所戒备?”秋白苦笑“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她的心思太过明白了,连吴娘子那样的直肠子都能瞧出来,若如此能让她警醒,亦算是一份成全了罢。” 香缘应“是”,又上禀了些许杂事,才退出去。方才那位内侍又入内,秋白笑说“可是母亲又说了什么?”那位内侍说“禀圣人,夫人并无话,只是您表亲家的姨母带着本家姑娘入了禁中,原是等候圣人召见,一听圣人无意召见,便说要寻人做主,夫人拦不住,没了主意,又怕圣人知晓会迁怒于她,便…便只好先回家去请主君拿主意。” 秋白直直站起身来“现下人在何处?”内侍叩首“奴已遣人去四处寻找,只是因是圣人家眷,不敢声张,如今尚未有讯。” 秋白望案上茶盏,眸光转冷“看来我这个圣人是做的太温缓了,没得让众人都以为我压不住这禁庭女眷了!”众内人闻言下拜叩首,秋白吩咐香缘道“你往小娘娘处去,弄玉,你带着尚服局新制的襦裙往各阁走动,不要惊动众人。” 说话间她便已往外行去,香缘追上问“圣人要去何处?奴命人备辇。”秋白摇头“不必,你自去小娘娘处探个究竟,若人真在那处,便先带回来押下,并同小娘娘说,我改日定亲去请罪。” 香缘应下,追问“那圣人此刻要去何处?”秋白无奈睨她“想做官家的娘子,除福宁殿,她还会去哪儿?”香缘怔住“她怎么敢?私去福宁殿见官家是大罪,再者说,福宁殿有蔺尚宫,岂会让闲杂人等侍奉官家?” 秋白哂道“跟了我这么久,吾以为你长进许多,却不想你心思单纯至此。她是圣人表姊,可是你口中的闲杂人等?” 香缘闻言气恼万分,然而只得先转道往小娘娘处去。秋白至福宁殿时,只见她的那位卫姨母正殷勤的同今上说话,她的表姊就站在一旁,笑容谄媚。 她摒退左右,只听她那位姨母大言不惭道“官家,圣人于家中就与我家夏姐儿最亲厚,如今圣人说,官家身边可不能少人伺候,才让臣妇带了夏姐儿来见您,只望官家您看在圣人的面上,就…”她话还未说完,殿门便大开,四周的内人敛声屏气,秋白愠意已显“我竟不知我还说过这样的话,有过这样的安排,不知曲夫人从何处听来?” 卫氏见她便白了脸,拉着自家姑娘跪下来,依旧赔着笑脸“这些话自然是圣人母亲同臣妇说的,臣妇待圣人一片真心,圣人可别误解我。”秋白轻蔑侧首的瞥她“当真?如今已然漏夜,宫门已闭,不如明日一早吾便将母亲请入禁中,问一问她可有同姨母说过这话?” 卫氏闻言又改口道“不…不必了…大抵是我…臣妇记岔了…”秋白冷涔涔笑道“记错了?自家姑娘的终身大事,您都能记错?若我再迟些来,明日禁中多一位娘子,您可还会来同我说您记错了?” 卫氏语无伦次,此刻曲氏膝行向前“妹妹…不…圣人…母亲只是希望我嫁的好些,才会出此下策,既然圣人不愿,那我便同母亲出宫去,今后再不来搅扰圣人…” 秋白闻言怒极反笑,俯下身来说“表姊真真是心思缜密。就算是攀附不得亦要再害我一次。既然如此,表姊可莫怪我狠心,既然表姊说是吾不愿,那便是吾不愿罢。吾自不会容品行不端、勾当外男之人服侍官家,不仅如此,我还会告知外命妇等,曲家二姑娘言语不当,德行有失,暂不宜出嫁,不如先入寺庙修行几年,待她静了心再嫁人。” 曲氏顿时没了方才的柔弱“你…你真是没了心肝,当年你与你母亲落难,被嫡出的妹妹压的毫无地位的时候,是谁收留你的!如今你妒忌成性,还要毁我姻缘,你…与你那母亲一样,用了下三滥的法子…”她说至一半,才发觉今上在此,不得不重新改去原来模样,可怜巴巴道“奴只求官家做主,圣人是断然容不下奴了,请官家给奴一条生路吧!” 今上点头,似郑重思虑此事后才说“朕以为圣人的处置十分妥当。不过曲姑娘焦躁,几年只怕除不了她的火气。佛门清静,曲姑娘若皈依佛门,今后定然会有所大成。”说罢他吩咐道“蔺棋,带曲氏出宫,即刻送去清心寺。”蔺棋早带了殿前司的人候在殿外,闻言即入内,不容曲、卫两人哭闹便将人捆了带出去。 殿中终于缄默,秋白施礼道“今日惊动官家,是妾之罪过。不过今日天色已晚,妾明日再来请罪,叨扰官家,这便告退。” 今上起身,疾走几步挡住她“许久未见你如此了。”秋白凝视他半晌,才发觉自己方才失态,不禁垂首笑道“着实是失仪,妾这便回去思过。” 今上揽住她,笑说“卫氏所言不堪入耳,惟有一语尚可听。”秋白回想后仰首望他,似充耳未闻“何言?”今上含笑将她打横抱起往寝殿走“既是想不起,就该罚了。” 翌日。禁庭对于帝后失和的议论亦因为秋白留宿福宁殿而止,秋白晨起服侍今上更衣时,见内人们均一团喜色,无奈道“最近有甚么喜事?可是福宁殿涨月钱了么?” 蔺棋闻言笑道“现下倒没有,如圣人肯为奴等向官家陈情,奴等感激涕零。”秋白因昨日事,亦未上纲上线,只笑斥道“你们昨儿犯了那样的糊涂,我不罚你们已是赏赐,竟还敢来讨赏!”蔺棋笑说“既都是□□凡胎,哪能有不关心则乱,丝毫不犯糊涂的人呢?” 秋白为今上整衣襟的手一滞,后理好今上亦笑说“今日朝堂上恐要好生热闹一番,你等我一起用午膳就是。”秋白闻言倒习以为常“妾回去回同母亲好好说说,无端生事,倒要让官家受罪,听那些台谏聒噪几个时辰。”今上不以为然“令慈所行甚善,朕颇喜之。” 说罢他便往垂拱殿行去,秋白叹息道“官家真真是第一会受谏之人。明知要听聒噪还能如此笑脸相迎。” 蔺棋上前道“圣人明白了这么些年,规行矩步,未有丝毫行差踏错,官家不赞许,亦不欣喜,反而今日圣人有了过错,官家反倒欢喜,圣人以为为何?” 秋白讶异,偏首问“愿闻蔺尚宫高见。”蔺棋遣退内人,笑道“奴哪里有什么高见?人之常情而已。官家自然不希望自己的妻子是一个不会犯错的神袛,是一尊菩萨,反而昨日有喜怒哀乐的圣人,才是他想要的妻子模样。圣人自以为不给官家添烦扰,贤惠能干便能让官家欢喜?圣人错了,官家想要的从不是一个周全万分的皇后,而是能够处处体谅他,与他共进退的妻子。这些年,一直都是圣人以无瑕无错在护官家,可在官家心底,本不该是圣人护他,而该是他护圣人。一直活在圣人的庇护下,他并不安心,反而会觉自己无能。” 第148章 一曲新词酒一杯3 秋白听后,许久未言,后只是含笑说“我记下了,多谢蔺尚宫告知。”便回坤宁殿去了。今上的估计倒差些,早朝方散,台谏便将他堵在垂拱殿门口,硬要求他赐对,他便连午膳也未来同秋白一起用。是以下午蔺棋得了空,便又去坤宁殿闲坐。秋白散了内人,只与她两个人说话。 蔺棋提起禁中诸娘子,倒亦不避讳“说起顾氏,真是个横冲直撞的人物,当年还不是官家娘子时候,便对着我横眉竖目。后有了嫔御名号,亦是没有半点收敛,不过她待官家的心倒是真的,若是平常人家,她这份真性情倒还能留得住,只可惜帝王家,哪里容得下这样没规矩的人。”说罢她偏眼,温和道“圣人这些年…变了不少。” 秋白笑道“既已做了母亲,如今又是中宫,不能胡闹,更不敢胡闹。我何尝不知,如今这规矩木讷的模样官家不喜欢,这亦不是我的真性情。蔺棋,若能做个活生生的人,嬉笑怒骂任凭本心,谁会甘愿做一个提线木偶?我之所以变成官家最厌恶的模样,是因为我看清了一件事—那些放纵行径,不顾礼法的姑娘只能陪官家一时,而贤淑端庄的姑娘却能陪他一世。” 蔺棋缄默,秋白续说“年少轻狂是好,官家看多了千篇一律的规矩,自然会心属离经叛道的潇洒。可陶娘子去了,顾娘子去了,她们是官家的心头好,官家的挚爱,却与官家最后渐行渐远,直至诀别。这禁中娘子着实寡淡无趣,可谁家的姑娘是生来就寡淡无趣的?禁中的教导让无数鲜活的女儿家行至今日,我纵然不愿,还是做了众多无趣女子中的一个。我今已不求他待我如初,亦明晓他那份情意已然不在了,可我求的不是飞蛾扑火的热烈,而是细水长流的安稳。我只想我的孩子平安长大,想陪官家走完这一辈子。” 蔺棋闻言依旧沉默,半晌后笑说“您所求与其他娘子不同,也难怪最后您做了圣人。的确是心思纯粹,待官家的赤诚心意最是难得。”说罢她望向殿门“心思藏在心中,若不说出,往往难为人所知。今日圣人袒露心扉,却可惜官家并不在此。”此刻殿门响动,今上踏入,蔺棋迅捷起身退至一侧,她阖门出去时,笑道“圣人,三年前的这一日你入福宁殿进幸,如今三年后的同一日,官家至坤宁殿听你讲肺腑之言,今日当真是良辰吉日。” 内人们只知晓那一日今上于坤宁殿同圣人说的投契,时常有笑语传出,后一连数日,今上皆只歇在坤宁殿。陶三姑娘顺利嫁到一早定下的人家去了,后还特地入禁中谢圣人恩典,秋白依照外命妇的规矩见她,走时陶三姑娘顾首,笑问“圣人,禁中的内人们都说我与大姐姐相似,当真便如此相似,可以以赝乱真吗?” 秋白彼时正欲呷茶,闻言搁下“天下自不会有一模一样的人物,卿与陶娘子固然样貌类似,但性情全然不同。人生一世,并非为谁而活,但要紧的是要做自己。”陶三姑娘似懂非懂,屈膝施礼道“爹爹说,若非圣人劝服了官家,我便要入禁庭替代大姐姐陪在官家身侧,便不会有今日的举案齐眉。”秋白颔首,眉眼间尽是岁月给予的从容平宁“三姑娘配的是好人家,今后既是一家的大娘子,便向前看,只管好好的过日子。” 陶三姑娘回说“人人皆说官家疼爱我阿姊,如非阿姊难产离世,今日她便是中宫,我瞧却并非如此。官家同阿姊的确有韶华之谊,但官家如真心悦阿姊,便不会先有顾娘子,后有我之事。圣人聪颖,在阿姊事上从未多进言。阿姊已是地下之人,不闻世间之事,但圣人却可陪官家一辈子。” 秋白含笑回说“一辈子那样长,夫妻之间,只怕难得一世相守。”陶三姑娘莞尔笑道“圣人懿德得天下人崇敬,宽厚仁慈,又多子,如此已是最好的中宫模样。”秋白颔首略笑笑,许久后说“三姑娘此次出宫得嫁如意郎君,从此踏踏实实的过日子,今后如若没有要紧事宜,莫要入禁中了。” 陶三姑娘侧首,望向一边的梳妆台,台上的铜镜略染了灰尘,她转眸正首,笑问“我与大姐姐容貌便是相像,才不过七八分,性情并非类似,官家起心动念又是为了什么?”秋白抬眼,望人时笑意刹那抹去,她半阖眼说“与她相关的人与事,一丝一毫的相关,官家均挂怀的紧。或许已然没了情爱,若非要说究竟是什么,那大抵是…执念罢。” 陶三姑娘矮身再次施礼,转身时说“妾闻官人说,若是真心喜欢,差了一点亦是不成的。可怜姐姐入了帝王家,潜邸时一片赤诚心,尽数错付。最后不惜搭上自己为官家生女,最后…又会有几个人记得她当初模样?陶家的嫡长女,曾是令京城十里桃花都黯然失色之人。她曾脾性温和的从未生过恼火,如今却动辄打骂斥责,究竟是她变了,还是这里迫使她变成这样?” 秋白未答,陶三姑娘即刻说“还是圣人有福气。君恩如流水,本不可依傍。圣人今有子嗣在侧,就算有一日…亦是来日可期。”秋白起身,拢了拢长袖说“情爱无错,错的是有人被它蒙蔽双眼、失去心智,最终变成自己都憎恶的模样,不仅毁了自己,更搅的家宅不宁,人人避之不及。禁中娘子,谁亦不曾完完全全的拥有官家,陶娘子…赢也痴心,败也痴心。” 陶三姑娘正对她,终将最后一句话问出“有一事是长姐一直想知道的,今即使冒犯,妾亦欲请教圣人,您对官家,有没有男女之情?”秋白含笑,只觉由眼前人仿若又见当年陶氏,气势上从不输半分。她回答了,口气无比郑重“风花雪月,都要在安然度日之后。邵秋白亦先为皇后,再为官家妻。圣人对官家,该是诚心敬仰,真心辅佐。但邵秋白对官家,一如寻常人家的女子,满心欢喜仰慕。” 陶三姑娘闻言略惊,续问“可你怎么能…怎么能眼瞧着旁人越过自己,只要他还是帝王,便会有妙龄的女孩子侍在身侧,长姐常说,情意间揉不得沙子,更容不得第三人。”秋白许久后挥手,示意香缘送她出去。陶三姑娘叉手施礼,仍有疑色的离去。 数年后,秋白与弄玉遥立于城楼上,看着出宫的宫娥列成一排,有人欢喜有人愁的踏出宫门。弄玉彼时已然有了三个孩子,婚姻美满。“圣人缘何要来瞧宫娥出宫?上元节那日,官家将将带着您出宫赏灯,难道还不足意?”秋白看她一眼,莞尔道:“她们满怀憧憬的入宫,有人为着家族显贵,有人为着出人头地,有人不过为着饱食,如今足了年岁,不必再做笼中鸟,不禁使我想起当初入宫亦是为了邵家,为了母亲。”弄玉握她的手“那都是昔日的事。如今您有儿有女,儿女平安顺遂,聪慧懂事,这不正是我们从前最期盼的?” 有宫娥上前禀说“圣人,御前遣人传话,说给公主裁制的新衣已然做好,然在宫道上内侍不慎,污损了公主衣裙,公主虽想着新襦裙,可还记着圣人教导,说要宽厚待下,是以来询问您的意思。” 秋白一瞬有些恍惚,弄玉明白她所思何事,便说:“既公主大度,便宽恕这内侍的罪过,罚他两月俸禄,再叫他静思己过就是。”直到宫娥退去,秋白的声音带着无限的怀念“若是相思还在人世,会是什么模样了?她生的好看,那时一心想着做娘子,今后便光耀门楣,她还曾说,若有朝一日她得荣华,亦会记着我。” 弄玉道:“起风了,妾陪您回殿。”秋白点了点头:“斯人已逝,可这风却从未停过。” 秋白章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