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悬崖 作者:宋绎如 文案: 神界高层眼中,落神君就是一个不会死的老妖怪,神秘又强大,冷漠又刻薄。 对此柳徵云表示:不信谣,不传谣。和谐神界,从身边做起,从小事做起,从你我做起。 柳徵云第一次见到江潭月时,心说此人美则美矣,却是个不折不扣的老古板,扫兴扫兴。 后来他才发现,这人不过就是个小呆子,不经逗,一戳就爆炸。 再后来么……原来是一只爱黏人的猫,一刻不抱着,便会拿毛茸茸的大尾巴浅浅地扫过他的心窝。 ** 某天,落神山。 夫夫俩躺在草坪上看月亮。 江潭月忽然伸手与柳徵云十指相扣,轻轻闭上了眼:“你感觉到了吗?” “什么?” “风大了些。” “嗯……” “这是我只为你而动的心跳。” —————————————————————— 1v1 sc互宠 大甜小虐HE 进步型美人攻X高冷直球诱受 PS:1.本文攻受视角以及副CP视角都有,攻视角占大部分。 2.日更 3.徵(zhēng) 4.求收藏鸭~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因缘邂逅 天作之合 仙侠修真 搜索关键字:主角:柳徵云,江潭月 ┃ 配角:白延,涣清…… ┃ 其它:美人攻,he 一句话简介:这是我只为你而动的心跳。 立意:在逆境中成长,于荆棘里盛放。 ================== ☆、风雪夜归人 人界已至凛冬,落神山中更是寒冷,松岭覆上了白皑皑的积雪,水面结了一层厚厚的冰。 这里如今已经很少能看见鸟兽虫鱼了。 然而山脚处,一间简陋的木屋突兀地存在着,破败的屋顶上依旧是白雪堆积,丝毫不见融化,也没人打扫。 那周身的木头在雪地里黑烂得明显,早就失去了原本的气息与样貌,分辨不出是什么材质。 没有脚印,也没有人气,简直想象不出人居住在此的样子。 “阿云,你再不回来……” 因为窗户实在简陋,纷纷的雪飘落在屋内,将潮湿的地面铺得寒冷。 江潭月就这样静静地躺在雪地,一身单薄的白色衣袍,面色惨白如纸,双眸半阖,睫毛上还挂着一点晶莹的雪珠,几乎要溶进雪里。 *** 与此同时,江南正值新年,大街小巷人潮拥挤,商贩扯开喉咙叫卖,船夫热情地招揽着客人,橹桨一摇,号子便唱起来,四面八方跟着高和,人声鼎沸,灯火如昼。 江边的柳堤旁,聚集着大量的游人,他们其中有的已经跋涉了四五个月,为了赶上一场临江仙的歌舞。 “临江仙——还真不要脸啊。别的地方混不下去了就跑到人界,原来人界的钱这么好赚……” “你他娘的说什么呢?!砸场子是吧!”一个刀疤脸猝然骂道,眼神淬毒。 “一位不懂风雅的粗鄙客罢了,理他干甚?” 白延淡淡一眼扫过去:手拿折扇,身着长衫锦袍,面容却是猥琐相。那人被白延一扫,腿竟径直软了下去,被旁边的人颤抖着扶住了。 越来越多的人看向这里,用同样一种扭曲而恶毒的眼神死盯着白延,好像他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一群傻逼。”白延不在意地嗤笑一声,点着江面就飞走了。 留下的人群痴痴愣愣,没过多久又恢复了狂热。 回到客栈,白延提着一壶梅子酒,一脚踢开了最靠里的房间,看见屋里人正在打坐,丝毫不停步,径直走到桌子旁,坐下就开始准备斟酒喝。 “西坊那边什么情况?”男人冷不丁开口。 “不知道,看乐娘跳舞去了,西坊那边的姑娘一个赛一个的甜。” 白延不慌不忙道,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男人倏然睁开眼,漠然地盯着白延看。 白延后背一瞬间冒出冷汗,立马贱贱讨饶: “行了行了,西坊有发现有发现!真的!哎别盯着我了,今天你们怎么一个个都诡异得离谱,爷心理承受能力再强也刚不住了!” 下一瞬间,男人就坐在窗棱上,不再看向白延,手里拿着刚刚开封的梅子酒,不咸不淡地说道: “你改掉不敲门就闯进来的臭毛病,我自然好好对你。” “喂!我的酒!你这无赖!都是大老爷们儿我就进来怎么了!” “人神有别,更何况,家里有人了。” 白延翻了个白眼,酸酸道: “行了,柳哥,你从魍魉血池回来后是越来越不好约了,谁不知道你家里有人了啊。不过这大过年的,你不去陪嫂子,跟着我这个孤家寡人做什么?” 柳徵云乜斜了他一眼,灌了一口梅子酒,兴致缺缺,随后又望向窗外很远很远的地方。 良久,他叹出一口气,无奈道:“谁想跟着你。我也没想到这媚魔这么难降,一次次让她给溜了,这次务必速战速决。” 白延看他实在归家心切,也不再贫了,连忙说正事: “要是柳哥你都降服不了,便只能请师尊亲自出马了。我刚刚去临江阁探了探,你是没见到,那群人真像鬼一样,齐刷刷盯着我,要把人剜心食肉了似的。” 说罢,还煞有介事地搓了搓手臂。 柳徵云也感到一阵恶寒,蹙眉缓道:“只待午夜,这次我要亲手剔了她的魔骨。” 而此刻江堤柳岸,临仙阁内,一位女子身着绛服,化着鲛珠泪妆,头上盘着妇人髻,脚步翩跹,身形曼妙,借着漫阁缎带依依起舞,口中清唱有声。 台下看客全都面泛红光,神情激动,然而细细望去,他们的眼神空洞而麻木。 那女子含笑从空中款款飘至,与看客眉目传情,无论男女老少皆神情陶醉,飘飘欲仙。 这便是临江仙这一称呼的由来了。 她不知疲倦地舞着唱着,眉间的红色炽焰越来越鲜艳,眼神也越来越毒辣,舞步急速变换着,当她最后一个旋身时,阁外的烟花突然爆炸开来,灿烂又明亮,与此同时一股凌厉的箭气袭来,直指她的眉心。 她如有所感,猝然睁开眼,两行血泪毫无预兆地流下来,紧接着人群迸发巨大的崩溃尖叫,她已经被钉死在身后的锦绣画屏上了,奇怪的是没有血,也没有脑浆溅出来。 人群凌迟般狂叫,带着怨气和愤怒。 柳徵云沉默地看着这一切,一步步朝着临江仙的“尸体”走过去,缓缓地蹲下来: “你该不该灰飞烟灭不是我能决定的,自行去酆都报到罢。但你这双眼害人,这身魔骨生了太多祸端,我姑且替天收了……” “徵云——哈哈哈哈哈哈哈徵云……”那双红唇未启却发出狂笑,与刚刚柔美的嗓音截然不同的是一腔尖锐刺耳的嘲讽。 “你真是处处不忍心,处处留情啊,你今日能杀我,是我故意在这等你,不想再与你纠缠,可你却心软,让我入了轮回,来日死不瞑目的就是江潭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今日能杀你,是因为你连年疲于奔命,精气入不敷出,魔力不支。我不亲手让你灰飞烟灭,是不愿意脏了自己的手。还有,杀他—— 你也配?就是你死了,我死了,众神魔人世间全部毁了,他也不会死,更不会死不瞑目。” 那声音似乎哽住了,柳徵云也没耐心再跟她废话,直接施法捏碎她的眼睛、剔除她的魔骨。 尸身上的红唇遽然大张,发出痛号,断断续续地挤出一些不连贯的字词:“柳……你……无心……” “疯女人……可怜人。”白延跳下来,摇着头唏嘘道。 柳徵云沉默着,眼神里渗透着冷漠和疑惑。 随着魅瞳被毁,众人逐渐清醒过来,都带着一股萎靡和疲惫,似乎丝毫看不见台上的乱象,骂骂咧咧、陆陆续续地离开了。 “柳哥,没事吧?” “……能有什么事。”柳徵云直起身,大步往外走去。 白延大声喊着“等等我”,踏出阁门,才发现柳徵云已经消失不见。 白延看着阁门楠木上蓦然多出来的一行字: “归家,勿妒。” 什么啊,大师兄。 原来真的不一样了。 白延盯着那行字,不知怎的,竟颇有种吾家有儿初长成的欣慰。 *** 落神山上依旧是万籁俱寂,风雪肆虐,寒气逼人。 柳徵云在屋外凝滞了一瞬,蹙着眉推开门,目光扫过一圈没发现人,眉心跳了跳,一下子铺开神识,在偌大的黑夜中腾涌检索。 “柳徵云,你还知道回来?” 熟悉的冷质语调传来,在恐怖的静默里显得格外清晰。 柳徵云怔然往地面看去,原来他要找的人已经大半个身子被埋在雪里了。 他努力平复着呼吸,扶着门框微微喘了喘气,才趋步走到江潭月身边,缓缓地把江潭月从雪里抱出来。 他小心翼翼地擦了擦江潭月脸上的雪水,让他的头靠在自己的颈窝,想用力又怕弄疼了怀里的人。 “抱歉,这次任务比较复杂。” “我死不了,你知道的……那个女人死了吗?” 温暖的肩膀僵硬了一瞬,很短暂,很轻微,但江潭月就是感觉到了。 他猛然推开柳徵云,胸膛剧烈地起伏,一双没有生气的眼睛冰冷地盯着他。整个山谷在同一刻发出凄厉的悲鸣——它的主人生气了。 “这个任务,你很关心。” 柳徵云直直地看向他的眼眸,疲惫又不解。他一边等待着眼前人的回应,一边操纵着灵力,将这间不能住人的破烂木屋加以改造。 顷刻间,纷飞的风雪被无情隔绝,屋内灯火通明,茶水温在炕上,席间还摆了两坛梅子酒。 “你纵容她喜欢你——” 柳徵云闻言烦躁地揉了揉眉心,直接抱起人往榻边大步走去。 江潭月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没有挣扎,听着他第不知道多少次解释道: “你也太会冤枉人了。我们师出同门,有些渊源,我以往再混蛋,也不吃这棵毒草,你这一天天的吃的哪门子飞醋?说了跟你好,别的人神妖魔,我就一概不撩,还不行吗?” 他顿了顿,又说:“这次任务结束了,我去拜退师门,以后一直都留在落神山陪你好不好?” 这次江潭月彻底愣住了。 他呆呆地望着柳徵云,那双常年没有波澜的眼睛泛起了薄薄的泪意和浓烈的难以置信,苍白的脸色衬得他此刻愈发脆弱而易碎。 柳徵云感觉心口被揪了一下,这是护佑天下山川的神啊,为什么苍生诸神却把他遗忘在这里,叹之色变,避之不及? 他用满布弓茧的手细细地描摹江潭月冷厉的脸,慢慢凑近,再凑近,直到与江潭月双额相抵,温热的呼吸交缠在一起,心疼又忍不住哄道: “我不问第二遍,你想好了吗,我很抢手的。” ☆、此爱万年逾 江潭月不说话,也没有动作,只是紧紧地盯着柳徵云的眼睛。 可能是因为盯得太久了,一滴泪就这样顺着颊面地落下来,悄无声息地,浸湿了柳徵云的掌心。 柳徵云极轻地叹了口气,伸手将江潭月按入自己的怀里。他顺着江潭月的长发无声地摸了一会儿,带着一点无可奈何的意味,缓缓开口道: “哭什么,跟我虐待了你似的。” 江潭月还是不说话,像是铁了心要和他对峙下去。 那滴泪已经干了,找不到踪迹,只有柳徵云掌心还残存着微微的湿润感。 “你要是不出声,我便当你不同——” “谁说我不同意。”江潭月终于忍不住开口,他语气有些急,嗓音闷闷的,带着些哑。 柳徵云兀地笑了笑,拨了拨他的发梢,状似不解地问道: “那为什么一直不理我?” 室内静默了好一会儿,外面的风雪好像又大了,呼呼地吹过,引得灯火微微跳了两下。 柳徵云不急着说话,江潭月也不吭声,但他好看的眉头又蹙紧了些,像是遇见了极为苦恼的事情。 良久,他才冷不丁冒出一句: “......为什么突然又愿意了?” “小祖宗,等您开个金口怎么这么难?” 柳徵云终于听到自己想听的,也不再卖关子,顺着他的话继续道: “我的弟子印已经失效了,嵩岱宗没理由再扣着我不放。加之人世间万水千山,我已经一一走遍,觉得也不过如此。更何况——” 更何况你还这么缺人照顾。 剩下的话他没说出口,他觉得江潭月可能不大爱听,但是这样戛然而止恐怕他会更生气,于是又生硬地补道: “更何况.....你不是希望我来吗?” “我希望你来你就来吗?” 这次他接话接得太快,柳徵云甚至还懵了一下,旋即失笑道:”这话说的,你哪次叫我我没来?” 江潭月又不说话了,只是抬手环住了柳徵云的颈肩。他素白的广袖拂过案边的青梅酒,无声地垂落在柳徵云的背上。 柳徵云瞧他这别扭样,又无奈又好笑,最后只得轻轻地拍拍他的背,抱住他,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于是他开始计划未来的生活,他一边想,一边在江潭月耳边碎碎念: “这样的隆冬太冷了,你明天就把它收起来。那换个什么季节好呢?——我喜欢春天,我们可以种满山的花。 东坡那边就还是种青梅吧,北坡那边的白梨留着,西南边还能种些蜀锦......我们屋边的话,白玉骨也不错,或者夜合也行,全看你的心意。 我有次路过人间江南,看见他们的房屋多是园林庭院,就是我之前用神力凝的那种......不过我看你好像住不太习惯。” “习惯。” “......什么?” “我说习惯——园林庭院。” 柳徵云怔了一下,忽地笑了起来。他笑时胸腔的震动带动了肩膀的起伏,江潭月趴在上面,脸微微有些热,他不明白有什么好笑的。 “再笑就滚出去。” “小祖宗,你抱着我,我怎么滚啊?” “......” “追到手了就不爱我了?你今天脾气有点儿坏你知道吗?” 江潭月想直接把这人丢出落神山,但看了看柳徵云足以倾倒众生的笑颜,那口闷气竟倏地便消散了。 他好像又回到了很早以前的老古板模式,无论柳徵云怎么戳他他都不再作出回应。 “好啦,不生我气了就先放开我一下。我带了你最爱喝的青梅酒,我给你温一下。” 话音未落,那两坛梅子酒就已经被摆在炉火上慢慢地煴着了,柳徵云察觉到动静,不由得挑了挑眉。 “今天怎么这么黏人?是我太久没回来,你太想我了?” “不想。” “好好好。那我想你了,行不行?” “......还要等多久?” “什……你说长留下来吗?”柳徵云思忖了片刻,继续道,“等我三天罢。正月初三无量出关,我得尽了礼数。明后两天我去衢都处理些未尽尘缘,可能没办法陪着你。” 江潭月闻言,半敛了眸子,语气有些冷: “是她?” “谁?”柳徵云不解道。 “那个会跳舞的女人。” 柳徵云摇头笑道:“这醋吃起来还没完没了了是吧?不是她,我们没什么关系,当年在嵩岱宗一共也没说过几句话。 是一位故人,说起来你应该也认识——云中君,就是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 “......有些印象。” 江潭月活了不知道多少万年,是第一代创世始祖里唯一还在世的。 他的神相结成后落了座山,无生无死,无喜无悲。他神力高深却不参与任何争夺,万年如一日地待在山里。 也只是最近几年,有时会跟着柳徵云出去看看。 他知道的山外事其实很少,有些小辈陨落了他都不知道,更别提能有多少有印象的人。 他能记得云中君,只是因为他的仙号里,也有一个云字罢了。 江潭月微微抿了抿唇,不知道为什么有些难过。 很莫名地,他想起了很久以前偶然看到的一句人间诗词。 思君千余载,还怜发上簪。 他闷闷地想,千余载算什么,我是万余载。 *** 史书有载:仙纪庚丑年,东君主战人间,云中君主战神境,湘君主战鬼域,接连告胜,嵩岱宗一举统一人神鬼三界。 此后,嵩岱宗一家独大,渗透三界发展势力,网罗天上人间奇才能人收入宗门,被称为宗客。 极有天分的宗客会被收为内门弟子,授嵩岱宗服,配青穗长剑白玉冠,佐助宗门除魔卫道,匡扶正义。 时至今日,嵩岱宗发展数千年,宗客遍布天下,内门弟子却不过区区五人。 那绛衣公子就是其中翘楚——无心鬼柳徵云。 “鬼族?” 江潭月冷冷地问道,听不出什么情感。 “哎不是,世人取的名号罢了,人家可是真神仙……只是听说他风流成性,太多人惨遭毒手,偏生他又谁也不负责,于是给他取了个浑名……” “谁在背后论人长短呢?可敢当面与我说说?” 店小二浑身一僵,仓皇回头,见来者一身明丽绛衣,袍边滚落着玄色暗纹,左腰配一枚长长的青鸟飞鱼纹玉佩,右腰悬一柄青穗饕餮流云剑,头束一方端谨雅正的白玉冠,向下却是一双笑盈盈的桃花眼,整个人说不出的风流雅致。 正是话中人柳徵云。 “……爷、爷!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是他!他非要问我,我、我也是……” 店小二一副见了鬼的样子,语无伦次,面色惊惶。柳徵云闻言不在意地笑了笑,挥了挥手示意他下去。 小二忙不迭跑了,柳徵云瞧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啧啧称奇: “我长得有那么凶吗?看把孩子吓得。” 话音刚落,他又像想起什么好玩的似的,侧头看向江潭月。 他毫不遮掩地朝着江潭月打量了好几眼,最后状似不堪受惊地抚住心口,喟叹道: “美人。” 江潭月任由他打量,不置一词,只是微蹙的眉泄露了他此时淡淡的不耐。 “美人,打听哥哥做什么?” 柳徵云看他面生,应是从来没见过,一直冷着脸也不像看上了自己这副皮相的样子,此时却在自己最常来的酒楼打听自己。 最近局势不太稳定,最好控制的人间竟频频发生暴动。 若放在以前,陪这位美人喝些酒游些舟他都乐意之至,可如今他没那个闲心。 若不是无意间听到他们的对话,他可能不会在此多作停留。 怎料面前这位美人闻言深皱起了眉头,冷冷清清的,带着明晃晃的薄怒: “哥哥?竖子好胆。” “……” 柳徵云已有很多年没听过这样老古板的语气了,一时有些语塞。 他有些后悔自己今天出门没看黄历。 “那……敢问大人是何方神圣?” “落神山山神。” 江潭月盯着柳徵云,冷冷地回答道。 “……那这位山神大人,请问您有何事用得着八卦不才的?”柳徵云弯了弯眸子,仔细想了想,没听说过落神山山神这号人物,却又留了点心思,没把话说死,只半开玩笑道,“不才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江潭月觉得哪里怪怪的,又说不上来,只好顺着话回答道: “柳徵云……你有看到过我的心吗?” ☆、江南多情柳 “?” 饶是柳徵云这般流连花丛的浪子,一时也架不住这位冷面美人的无端告白。 他摇头失笑,径直走向这位山神,坐在他旁边,给自己斟了杯酒,不紧不慢地饮了,才微微侧身看向身边人,缓缓开口调笑道: “难不成是落在我身上了?” 没想到美人略思索了一会儿,竟轻轻点了下头。 “……” “我说……这位山神大人,有你这样诬赖人的吗?你说你的心在我身上,那我以后还怎么成亲啊?” 江潭月不解地回望进他眼里,语气微冷,还有些茫然: “还给我就好了。” “怎么还?” 柳徵云笑着接话,发现这人虽然冷了些,但说话呆呆的,很有趣的样子,不像是什么所谓的山神,倒像是山里埋了不知多久的老古董。 “……” 他睡了一觉,醒来却发现自己的心脏丢失了。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山中日月太寂寞了,不知怎的,时隔数万年,他又生起一种想要出去看看的欲望。 落神山山神生欲望,要是被那帮人知道了,又该哭天抢地了吧。 他想好了自己出山的理由。神心流落在外,若被有心人利用,怕又是一场腥风血雨,届时五界不稳,谁担得起责任? 想好之后,又觉得自己实在是悲凉得很。活了这么久,连下个山也得找理由。 他给自己卜了一卦,心之所系竟是一位年轻人。 绛衣黑发桃花眼,青穗玄剑白玉冠,他看了觉得略眼熟,却也记不起是哪一号人物。 卦象显示他会路过人间江南,江南啊,他也记不清是如何模样了。 于是他便来了。循着卦象的踪迹,知道来人会在这里落脚。 可是他身上没有自己心脏的气息,说话也很奇怪,唯一能入眼的只是笑起来很好看。 就像……曾经在哪里见过一样。 “啪”地一声,江潭月猛然回神。 这个笑起来很好看的年轻人,用折扇敲了敲他的额头。 “……” “诶红了,对不住对不住,我叫你几声都没回魂,手一时没控住力气……” 柳徵云赔笑道着歉,说着便要伸手抚上他的眉心。 江潭月微微侧头躲过了。 气氛一时变得有些凝固,柳徵云飞快地沉了沉眸子,状似无事发生地收回手。 江潭月只是太久没与人接触过了,下意识躲过这次触碰。 他默默地想,登徒子,怕是随意惯了,笑得再好看也抵不过浪荡本性。 若柳徵云能听到他的心声,不知要叫多少回冤。 他原本只是想探探这人的虚实。 不过,有一点可以确认,来人怕不是个好相与的。 自称山神,可哪里的山脚没有人家?对人间的事务一窍不通,反而显得十分奇怪。 周身没有神力波动,若不是个江湖骗子,妄图对自己骗财骗色,便是个实力高深莫测的上位者。 若是友,不必这样委曲婉转,若是敌,一时也实在难以看出他心里打的什么算盘。 如果刚刚能触到眉心,一切就好说了…… 他无意与他纠缠,任务在身也本不能在这久留,于是起身告辞,只想尽快远离这个冷冰冰的老古板。 和他坐在一起,青梅酒入口都变得索然无味了。 *** “等等。” “……” 柳徵云听见背后的声音,有些意外,刚刚在酒楼不留着人,走这么久了才想着出来追吗? “又怎么了山神大人?” 柳徵云收敛好心绪,无奈转身,看向来人。 那人像是跑来的,广袖白袍微微有些凌乱,一头墨发随意地垂散着,刚刚在酒楼没注意,现在在大街上显得格外突兀。 他气息有点不稳,脸也微红着,只眼神却冷冰冰的,像是有一潭寒冰凝死在里面,没有化开的可能。 “刚刚……一壶酒,我没钱。”江潭月冷声解释道。 他来之前带了些人间的钱币,可是没想到别人的样式已经不知道换了多少代了。 老板不收,他身上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很多年没戴过饰品,更没有什么可以抵押的物件。 总不能变个神术去蒙骗老板吧。 可他在人间,只认识柳徵云。 一个登徒浪子,但看起来很有钱,更何况,酒他也喝了。 “早说。也怪我走得急,忘了这茬了。” 柳徵云有些无语,这人想跟着他,能不能找点新鲜的借口。这种理由,他已经听了不下千百遍了。 他把钱递给江潭月身边跟着的店小二,那小二拿着钱道过谢,说了几句欢迎再次光临的话便跑了。 于是街上人潮熙攘,人声鼎沸,他们俩站在路边,一红一白极其惹眼。 路过人不时侧目瞧瞧,不时驻足打量,但目光中心的两个人现在却像两条死鱼。 如果说要一路跟着柳徵云,江潭月内心是拒绝的。 可是他没有钱,心脏的线索也系在眼前这个人身上。 虽说心脏不是多重要的东西,但能找回来是最好,如果产生不必要的麻烦,到时候落神山又不得清净。 柳徵云则在思考,要怎样拒绝才会显得自己体贴温柔但别无他法。 毕竟眼前人美则美矣,来路不明,别有用心,可能有毒。 “我……” 他们俩同时开口,又一齐闭嘴。江潭月好看的眉头又皱起来,柳徵云自诩平生看不得美人蹙眉,思索片刻,又改了主意,退步道: “要想跟着我也行,先吃一枚止言丹。” 他料想眼前人会拒绝,毕竟这仙丹虽用料平和,发作起来却如蚀骨掏心。若他真的别有所图,吃了这丹又怎能达到目的? 江潭月略作思考,摊出掌心。 那只手骨节分明,有点过分瘦削的意思。江南湖畔多情柳,不知哪里飘来的飞絮,轻轻地落在他的手心,有些痒,有些温柔。 柳徵云怔愣了一瞬,忽地笑开来,比起之前的笑容,倒多了几分真实。飞扬的眉目流露出一点点愉悦,他看向江潭月,极轻地眨了下眼。 江潭月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直直地看着他,不知道眼前人又在想些什么。 直到柳徵云低低开口说了句“跟上吧”,便转身走进了人流。 江潭月虚握了握掌心,看着柳徵云的背影,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思,把那丝飞絮留了下来。 *** “你要去哪儿?” 跟着柳徵云走了一会儿,江潭月终于忍不住出声询问。 “不知道我要去哪儿还敢跟着我?” 柳徵云觉得好笑。 那一瞬间的动摇让他现在隐隐感到后悔,他得前往封印之境,带上一个来路不明的人只会平添麻烦。但是既答应了,再反悔也不大合适。 万一这人真的只是想单纯地跟着自己呢? 虽然他暂且没有要成亲的想法。 “我找一样东西,跟着你会方便许多。” 江潭月开口解释道。 “噢……知道,你的心嘛。现在不在我身上,要跟着我才能找得到,对吧?” “……” “你一副吃了苍蝇的样子干甚?我说得不对吗?” 江潭月想说不对,又说不出哪里不对,憋了半天,只说得出一句: “……放肆。” “行行行,我不说了。可是我现在要前往一个很危险的地方,不可以带着你了。我留些银钱给你,你且自去吧,别跟着我了,成吗?” 江潭月直觉那个地方可能和自己心脏有关,但看着柳徵云一副实在苦恼的样子,也不好强行跟着,便冷冷点了点头。 到时候再算一卦,就可以直接去拿回来了,他暗暗地想。 柳徵云看他微垂着头,好像有些失落,又觉得这样快就出尔反尔对他来说是有些难以接受,于是开口道: “你是刚入凡世的神吗?到江南来玩儿?我在古今阁有一间屋子,你要是没处歇脚,可以去那儿住几天……不过我也不知道里有没有人,如果有,可能会有些麻烦,对方如果比你会吵架,你就去熔金苑……。” “不必……只需一些银钱便好,多谢了。” 柳徵云看了他一会儿,点了点头,手上凭空出现了一个钱袋,伸手递给他。 江潭月沉默着接过,两只手有一瞬间的接触,明明都是微冷的温度,相拂而去的时候却产生了浅浅的热流。 好奇怪。江潭月暗忖道。 柳徵云盯着他,那双潋滟的桃花眼泛起了一点微动的波澜,但很快又平息下去,令人看不太真切,又无法抓住。 他退了两步,温声说道: “那便就此告辞罢,再多看美人你几眼,我怕自己就醉倒在温柔乡,再走不了了。” “……” 果真里子还是一个登徒浪子。 柳徵云察觉到江潭月的心绪,那张冷脸从来就没笑过,如今倒是更臭了。他不在意地笑笑,朝着江潭月略一拱手,风中就只剩下一句飘散的话语: “江湖之大,佳音再续。” 周围人还是像之前一样熙熙攘攘地涌来涌去,像是对一个活生生的人凭空消失毫无所知。 那条街上好像从来就只有一位白衣的公子,他在街边伫立了很久,握着一只绣着青鸟飞鱼的钱袋,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直到街边的灯亮了几盏,才微微蜷了一下手指,一言不发地离去。 ☆、山月催人老 “柳哥,你可算来了。那群老头子等你好久了,脸色都不大好看。” 柳徵云刚下翻身下马,一个人影便蹿了过来。 此人正是嵩岱宗三弟子——人间客白延。 天青色深衣内侧绣着一样的暗纹,腰侧配着把青穗凤纹剑,另一侧系着一支短笛,头上白玉冠严肃地戴着,面容显得有些焦急。 “路上耽搁了些。他们说什么了?” 柳徵云将灵驹递给司马郎,随后大步流星地走向神机堂。他直觉今天那群神仙来势汹汹,怕是不会轻易离开。 “无非是快点平息人间动乱。那些人在上面待久了,惯会瞎指挥,根本不知道封印之境出了多大的乱子,真是气死我了。” “稍安勿躁。” 柳徵云朝白延递了眼色,两人便不再说话,沉默地走向堂门,一齐跨了进去。 “嵩岱宗弟子柳徵云来迟,有劳诸位神君久等。” 神机堂内一片沉寂,四兽占据东南西北严肃而踞,袅袅的仙雾缭绕不绝。 众神看着来者,果真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架子,一言不发,正等着他们谢罪。 这柳徵云一介后生,狂妄至极,不仅让他们在这儿空等这么久,而且居然连礼都不行。 至于白延,区区凡人,跟着柳徵云更是不知天高地厚。 嵩岱宗是后继无人了么?这种人怎堪大用? 柳徵云见状极快地沉了沉眸色,抬眼赔笑道: “诸位神君见谅,路上遇见些麻烦,处理起来废了些时间。我安置好心肝儿们便马不停蹄地赶过来了,您也知道,他们缠起人来真是……” “……” “哼!不知廉耻!不分缓急!” 席间不知谁骂了一声,引得众人附和,好像为了三界安定义愤填膺之至,可谁都没主动请缨前往人间封印之境。 *** 传闻那里埋有东君遗骸。 东君在世时是司春之神,所到之处春意盎然,生机蓬勃,一派光明。 七千年前庚丑之战,东君与魔界煞厄、困生二君交锋于地角之野。东君拼死力战,却因寡不敌众战死沙场。彼时恰逢云中君凯旋半途,云中君闻此噩耗,即刻驰援人间。 可纵是上天入地一身跃迁术使得神出鬼没的云中君,最后也没赶上见东君最后一面。 云中君杀红了眼,魔界二君、大批魔将魔军皆惨死于他的剑下,魔魂俱裂,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那是东君亲手为他打造的剑,名曰思汝。那上面的青色剑穗,是很多年以前东君亲手给他系上的。 三界忘不了那一夜,千里魔煞绵延不绝,地角之野被蜿蜒魔血染黑,从此天崩地裂,草木不生,枯朽遍野。 云中君就地成魔,举剑自戕。 在他刺向自己神心的那一刻,青色剑穗钻出一抹流光护住了他的心脏。 那一夜,据说五界都回荡着云中君剧痛绝望的哭声。 原来神仙也会哭。 原来神仙也会哭得这样苦。 从此之后,便没人再见过云中君。 只是魔气刺骨的地角之野永远地遗留了下来,被称为带有不祥和诅咒的封印之境。 给人间带去春天的东君,被埋葬在寸草不生的死地。 *** “及时行乐乃人之常情嘛,再说我也没耽误要紧事。” 柳徵云闻言不在意地笑了笑,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与整个神机堂格格不入。 还没待众神发作,他便抬手拂袖,重现了一幅场景。 封印之境开出了曼珠沙华。 像是炼狱里一片火红的云。 本来也并非什么祥瑞之花,可毕竟是活物。那可是七千年来死气笼罩之下的封印之境啊,怎么会突然…… “神君,怎会如此?自从东君陨落,云中君在那里大开杀戒之后,这里便是死境,连只腐鼠都活不下去的啊,这……莫非是东君——” “绝无可能!” “万没有神陨而复生的说法……” “可世上事哪说得准呢……” “东君——” “……” “够了!”为首的老者沉声道,他看向堂下的柳徵云,若有所思地皱眉,压着一点怒意道,“这便是你所说的要紧事?捕风捉影,混淆视听……让你加固封印之境你便加固就行了,东君陨落多少年了,还轮不到你这竖子替他起死回生! 还有你们,多大岁数了,还这么喜欢八卦。神没有神的样子,叽叽喳喳起来活像一堆长舌妇,也不嫌丢人!” 众神即刻缄口不言,看向堂下的柳徵云,神态各异。 “彭殇尊息怒,这确实是要紧事,这片曼殊沙华并非凡物。鄙人与师弟虽竭力加固此地封印,但神力与灵力皆被无端吞噬,这数千年从未发生过此等怪事,如今突生变故,料想与花开异状……” “关系匪浅。” “荒谬!休要为自己的无能找借口!嵩岱宗若是无人可用,无量自己就去顶上。无所作为,视天下生民如草芥,嵩岱宗怎敢当一句三界之主!” 白延实在听不下去,上前拱手置辞: “师尊正闭关修炼,吾等弟子不得打扰,若诸位神君真如此重视,不如亲自出马,以诸位的能耐,届时安定三界,安居生民岂不是手到擒来?” “这里还没有你说话的份!”彭殇尊重重地将自己的木杖击地,声如洪钟,挟卷着深厚的威压。 柳徵云见状冷笑了声,旋即挡在白延身前,抬掌与那份神力相抵。他宽大的衣袍猎猎翻飞,犹如一道张扬的烈火。 在余音消散之际,他支撑不住似的单漆跪地,嘴角溢出一丝格外明显的鲜血,衬得他的脸色无比诡异。 “尊上何必自降身份,和一介凡人过不去?白延口无遮拦,我替他向诸位谢罪。” 众神见柳徵云受伤,莫名都松了一口气。刚刚看他那个样子,还以为真有多大能耐,敢和尊主对着干,竟像是没有把他们放在眼里。 这才对。嵩岱宗大弟子又怎么样?对他们来说还是构不成威胁。 无量想要架空他们,简直是痴心妄想,白日做梦。 *** “这是怎么了,怎么变得傻了吧唧的。” 柳徵云看白延从神机堂出来就一直不说话,忍不住打趣道。 “……柳哥,对不住。” “说什么呢?还在想刚刚那事儿?别放心上。他们本来就是来试探我的,早晚有这么一回。再说了,他们不动手,我们还怎么演戏呢?” 柳徵云不在意地笑笑,轻轻拍了拍白延的肩。 “别想太多。人族和神族能做的事本来就不一样,你擅长的情报搜集我也不会。兄弟之间互相扶持理所应当,没什么好对不住的,你再这样我可生气了——生气了噢——届时你不提着上好的青梅酒来谢罪我才不理你。” 白延心头微热,一巴掌把肩上的手拍了下去,没好气道: “知道了——败家师兄,酒鬼师兄。” 柳徵云顺手给了白延一个爆栗,白延一下子就痛得跳脚,大声嚷道: “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敲人真的没轻没重诶!” “哦——是吗?” 柳徵云被他这么一说,突然就想起了江南邂逅的那位奇怪的美人,额头红红的,一副想发作又不知为何硬生生忍住了的神情。 他莫名地想,这才是教养,也许真是哪座山里遗留下来的上古神仙呢?那群老不死的能不能学学人家,一言不合就动手,哪有一点上神的样子。 白延看着他这也能陷入沉思,略有些无语。 若让他知道了他柳哥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定会大骂他脸皮比城墙倒拐还厚。非但不对自己的行为进行反省,还能对别人的忍耐感到欣慰。 当然,若是要让当事人江潭月知道,他一定会立刻抛弃所谓的自制,让柳徵云知道什么叫做脑袋开花节节高。 *** 此时江潭月正坐在落神山北坡的一树梨花下。 梨花开得满山雪,江潭月静坐其下,背靠着树干。风时不时缓缓吹过,白色的花瓣便簌簌而下,铺了满地。 若有人来,大抵一时还无法发现江潭月的踪影。 可惜这里没有人来。 这里只有寂寞的草木,空旷的静谧,冰冷的四季,和一眼望不到头的孤独。 江潭月又睡着了。 山里的光阴真的非常无聊。 他活得越久,对这座山就越厌倦。 无聊的尘世,他早就想离开了。像只老妖怪一样待在山里,说是神佑,其实是威慑。 那群所谓上神求他定居于此,庇佑天下苍生,但他知道,他被困在这里,只是为了让非神族类感到恐惧。 毕竟是最后一个祖神。虽然不显山露水,单这样一个名号就足以让五界敬畏。 多么荒诞又无趣的世界。 至于他什么时候来到的这里,他已经记不得了。 总之应该是很久很久以前,那时的他,应该还无法预见自己将会在这里渡过多久暗无天日、漫无边际的光阴。 忽然,花地里出现了一抹红色的亮光。紧接着,江潭月便双睫微动,睁开了一双冷得感受不到温度的眸子,他轻抬右手,梨花便顺着雪白的广袖坠落到地上。 原来是那个青鸟飞鱼钱袋,上面系了一根杂草用以爻卜,一看就是江潭月的杰作。 他垂眸看了看,缓缓清醒了过来。 他的心脏,原来在那里。 ☆、漫野彼岸花 柳徵云一行人缓缓前行在封印之境的外围,地面的枯枝偶尔发出被踩断的声响,在阒静的旷野显得格外清晰。 境内肉眼可见的魔气冲天,血色的圆月挂在虚假的夜空不眠不休七千年,照得整片大地诡异又凄凉。 “没用的,我和柳哥试了很多次,镇魔印没一点儿反应。” 白延见身旁人不死心地还要再试,沉声提醒道。 “奇怪。我今儿还真就不相信了……” 一道女声闷闷响起,语气中尽是难以置信。 “行了阿照,别白费鬼气了。既然大师兄和三师兄都没办法,那便只能另觅他法了。” 说话者乃是嵩岱宗四弟子楚昭明,三界人称慈悲佛。 起因只是因为他扶八旬老太过了条河。 每当提起这个名号,便是有人要打趣他了。 但他并不是很在意这些。 他常常有些呆傻,在师兄妹之间并不太能玩得开。 大师兄柳徵云常年流连人间,和他交集不多,二师姐羽尘沉迷幻术,几百年出一次关,和他也鲜有往来,三师兄白延有段时间挺照顾他的,但他非常不习惯别人对他好,在几次尴尬之后,和白延的关系也渐渐淡了。 说到底还是没有交心。 惟有小师妹东方照常年呆在松岳峰,经常来他的住处陪他切磋剑术,有时她下山归来,还会带些俗世的小物件赠予他。 如今他紧紧地握着剑柄,牢牢地跟在东方照后边,显得格外严肃。 “鬼气多得是,用不完的。阿昭哥哥你这么紧张干什么?就算有什么危险,师兄师姐也一定会保护我们的啊。况且……这里哪有说的那样玄乎,你也太胆小了啦!” 东方照一幅不放在心上的样子,走起路来也大摇大摆,毫不忌讳,甚至有些想蹦蹦跳跳的意思。 走在她身边的羽尘闻言蹙了蹙眉,到底没说什么。 “我说师妹,能不能安静点,柳哥在判断□□。” 白延不像羽尘,他向来是有什么说什么,加之他和这位小师妹没什么交情,说话更是直来直去。 东方照闻言笑意僵了僵,识趣地没再说话。 楚昭明忍不住开口道:“三师兄说话语气未必太冲了,阿照她也只是多说了两句而已。” 柳徵云一直没说话,只是回头看了楚昭明两眼,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楚昭明不知他什么意思,梗着脖子回看他。 柳徵云却毫不在意地扭过头,继续观察前方封印之境。 *** 而在封印之境的正中心,江潭月站在东君的墓边,神情有些怔然。 上神陨落,死地便是埋骨地,不能移,不能转,不能带走。 这也是云中君被迫把他留在这里的原因。 江潭月不知道这些,他只是跟着柳徵云来到这里,随之感受到了浓郁的,自己心脏的气息。 它们来自这个墓地。 那个笑得很好看的年轻人没有骗他,他的心脏确实没在他那里。 而是在这个陨神身上。 他抬起手,想要把属于他的东西拿回来,却有一股力量硬生生地打断了这个过程。 那是一个很落魄的神。 落魄到,浑身都是魔气,浑身都是伤痕。 江潭月冷着脸,手上收了些神力。 他只是觉得面前这个堕神好痛。 “求落神君放过家妻,留我二人一条命。” 他突然跪下来,破旧的神袍悲凉地垂下,嶙峋的肩膀不自觉地颤抖着。他身后背着一把剑,剑柄上依稀辨别得出是一根青穗,不过颜色早已黯淡得不成样子了。 江潭月盯着他瞧了半晌,才缓缓道: “北霖君家的孩子,怎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云中君猛然抬眼,干涩的眼一下子红了,但是没有泪。 他的泪在那一夜流尽了。 “江师叔,对不起。” 江潭月缓缓蹲了下来,离云中君大概半丈的距离,冷冷开口道: “神陨不能复生,你用我的心脏修邪术。” 云中君脸色更加惨然,一下子颓了下去,半个身体隐在浓郁的黑雾里,眼神看不分明。 半晌,江潭月才听见他沉声道:“可那毕竟是您的心脏,您不会死,那您的心脏……” “谁跟你说我不会死?我只是活得久些罢了。” “那我也只是希望霜弟能活得久些罢了,我有什么错!” “……” 江潭月听着这话,莫名恍惚了一瞬。他感到一阵难言的疼痛,像是来自于太久太久以前被尘封的记忆。 但他想不起来了。 他看着云中君,眼神中着些微不可查的悲悯。 “对不起,对不起……师叔。求您可怜可怜我们吧,求求你,求求你……” 他知道自己远远不是江潭月的对手。 江潭月能活到现在绝非偶然,也不止是因为与世无争。他神力高深莫测,当年硬生生抗过了诸神黄昏,而在那一次天祸中,就连当年的五界共主暮春君柳寒都只落得个魂飞魄散的下场。 他能偷来他的神心,也绝不止是因为有神相助,更主要的是因为他毫无防备。 准确来说……是毫不在意。 既然毫不在意,既然他没有心也活得好好的,那赏给他和霜弟,就那么难吗? 他只是想让霜弟回来,为什么这么难? 太难了啊。 云中君凄然地望向江潭月,那眼中的哀伤太深太绝望,让江潭月感到微微的不适应。 他轻轻皱了皱眉,慢慢直起身来。 “没有神魂只有神心,就算是邪术也无法让他起死回生。但神魂沾了魔气无法往生,想必你也是知道的。” 云中君猝然抬头,迎上了江潭月冷淡的双眸,听见他轻声道: “我可以帮你修补,只是即便成功了,他也必定不是原来的他了,你想好了吗?” 神魂游散天地,一旦碎裂便永远无法找全。即使云中君再找一万年,该找不到的永远找不到。 “……” “落神君大恩大德,北云没齿难忘!” 云中君北云,拜师都未行过磕头大礼,但如今,直到江潭月用神力架着他,他都还在疯狂地往前扑。 江潭月心中隐隐作痛,不是因为北云,而是因为…… 因为什么呢,他也不清楚。 总之如果他是北云,一定非常、非常渴望有一个人能在这时出手相助。 渴望到……即便付出生命的代价也在所不惜。 毕竟是七千年求而不得的执念,毕竟是上万年的沉痛和悲憾。 *** “柳哥!地角之心!” 白延话音未落,只见柳徵云破雾而去,直闯封印之境。 “你们留下!别轻举妄动!”羽尘低喝道,旋即跟着柳徵云冲入黑雾。 白延被羽尘警告了一眼,只能暗暗紧了紧拳头。他知道羽尘是为了他们的安全,柳徵云也一直反对他们参与近战。不知道楚昭明和东方照是怎么想的,他只是觉得非常、非常憋屈。 他不想一直被保护。 东方照依旧是一脸天真的样子,虽然能混到如今一定不会有多天真。 而平日里呆呆愣愣的楚昭明半敛着神色,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 “大师兄,再往前就是死境了。” “尘妹,是你瞎了还是我瞎了?” “……” 羽尘定睛一看,好家伙,一片浓郁的曼珠沙华,红得让人移不开眼。 虽说这也算地狱之花,可是也未免开得太夸张了吧? 她疑惑地抬头朝柳徵云看一眼,发现对方也是一样的不解。 “先去看看再说。” 柳徵云走了几步,还未踏入花海,便见不远处一个人影在红雾中渐渐清晰。 一身朴素的青衫白袍,墨发被简单地束起,腰间无一配饰。 是江南有缘邂逅的那位冷美人。 “……是你?”柳徵云不自觉地扬起了语气,但反应过来心又暗自沉了沉。 他怎么会在这里。 “是我。”江潭月微微颔首,朝柳徵云道,“我要清理一下这里的魔气,你确定要一直这样看着我吗?” “……” “尘妹,我是不是耳朵坏了。” “师兄,他好狂。” 江潭月见他和身边人低语,轻蹙了下眉。 他抬手拂过,羽尘就被横扫出地角之野,偌大的空间内便只剩他和柳徵云。 “只是让她出去待着。” “……你想和我独处?” 柳徵云知道羽尘只是出去了,但对于眼前人的做法略有些不解,他轻轻挑了挑眉,又笑道: “美人,你到底是谁啊?” “我同你说过。” 江潭月有些不耐——这人是不相信他吗? “可是我太孤陋寡闻了诶。具体一点嘛。” 柳徵云冲他笑了笑,他发现眼前人真的很喜欢自己笑,索性就投其所好。 毕竟他行走世间,喜欢看他笑的人太多了,只是这个人性格格外冷,对他笑容的喜欢又表现得太明显罢了。 每一次自己笑了之后,他的脸色就会肉眼可见地好很多。 “江潭月……我叫江潭月。” 一阵沉默,诡异的沉默。 “啊……没了?” “没了。” “噢。” 柳徵云略失望地叹了口气,又道:“这么敷衍我啊?” “你觉得我在敷衍你?”江潭月语气又冷了些。 “是啊。”柳徵云理所当然道,“你家住哪?身属何族?师承何处?” “我没有家。神族。无师。” 柳徵云愣了一下,不知信了多少。 “那你所说的清理魔气……” “受人之托。” “噢……所以……是真的啊?” 柳徵云还不知道他所说的受人之托是受的东君的托,否则一定不会在这计较是否真的要清理魔气了。 “不能吗?” ☆、暗自生情愫 “尘姐……我眼花了吗?” 白延愣愣道,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正在真实发生。 封印之境镇魔印一瞬间支离破碎,可魔气还没来得及四溢,就被迫向中心涌去。 地角之野正在复生。 随着魔雾抽离,原本广袤明亮的大地显露出来,平沙旷野变得肥沃,郁郁生机扑面而来。 红得妖冶的曼珠沙华在一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漫天的青梅。 “……这怎么可能?”羽尘喃喃道。 她第一反应是刚刚那人施了幻术,可是不管她怎么看,都无法在这景象中发现端倪。 象征着不祥与诅咒的封印之境,满座上神都不敢轻易踏足的地角之野,就这样轻易地变成了一片开满青梅花的山坡。 那人到底是谁…… *** “扶我一下。”江潭月轻声道。 他微微蹙着眉,身上有些疼。 可柳徵云没有动。 他静静地看着江潭月,眼里没有了笑意。 江潭月见他不肯,脸色一下子冷了。他抬步欲走,在略过柳徵云时身形突然不稳,微晃了一下,被柳徵云极快地扶住了肩。 柳徵云垂眸看他,带着淡淡的探究。 “……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柳徵云闻言没有回答,只是继续盯着他的眼睛看。 过了好一会儿,直到江潭月脸色明显地越来越白,他才轻轻叹了口气,转身换了一只手从背后揽住江潭月,扶着他慢慢向前走,低声开口道: “还真是哪里遗留下来的上神啊……” 江潭月不习惯与旁人接触,身体有些僵硬。但他听着柳徵云的嗓音在耳边响起,又莫名地不想挣开。 “我与你说过。” “……” “行吧。那什么……之前的事是小神失敬了,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就原谅我呗……” 柳徵云又恢复了一贯的嬉皮笑脸的作风,朝着江潭月低声笑道。 “什么事?哥哥?美人?” 江潭月冷冷开口,说话的内容却不符合他的语气。 “……” 柳徵云见过说话直的,比如外面的白延就是个中奇葩,但没想到还有比白延说话更直的,完全不给人留余地,甚至还把那些浑话重复了起来。 真的与你的形象完全不符好吗? 你是不是忘了自己是个老古板了?! 柳徵云一言难尽地走着,油嘴滑舌在江潭月面前一时竟无法施展出来。 他虚握着江潭月的肩头,发现内里的骨头居然有些枯瘦嶙峋。近看衣袍也有些旧了,青衫领口处有些泛白。 他不由得想,哪儿有上神混成这个样子啊……这神力甩那群老头子几万年,怎么把自己活成这样啊? “好好走路,发什么呆?” 江潭月见他一直盯着自己瞧,忍不住冷声道。 “你的身体……吃得消吗?” 柳徵云想起刚才漫天黑雾绕过自己涌入他指尖的场景,像是要将他吞噬殆尽。 那一瞬间,身体比想法更快一步,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挡在了江潭月身前。 但魔气大部分还是进入了江潭月体内。他好像施展了某种术法,吸引着源源不断的魔雾。 “尚可。” 江潭月记得刚刚柳徵云冲过来的样子,他觉得有些奇怪。 那些魔雾虽对他来说不成威胁,但对于柳徵云来说还是过于勉强,毕竟只是个修炼了几千年的小神,虽天赋异鼎,但实力还是太过有限。 为什么要冲到他的身前? 他沉默地走着,静静地想。 好像……那一瞬间,他就该冲到自己身前似的。 *** 柳徵云和江潭月一走出地角之野,便见到面前呆若木鸡的四人。 “柳、柳哥,怎……” 白延说话已经磕巴得不成句了,他看了他柳哥一会儿,再看了江潭月一会儿,最后目光粘在他柳哥揽在这位陌生又诡异的白衣男人肩膀的手上。 白延眼睛瞪的大大的,完全想象不出到底发生了什么。 柳徵云看了看面前呆若木鸡的四人,又看了看身旁冷若冰霜的江潭月,深觉此刻他不应该在这里。 然而他还是自觉肩负起打破沉默的重任,强笑道: “孩儿们……快来见过我们的救世主。” 白延等人闻言都快晕过去了,被白着脸的羽尘拉了一把,便恍然行了个礼,却被江潭月侧身让过了。 柳徵云还扶着他的肩,他一侧身,就像被他半抱在怀里一样。 “……” “不必。受人之托罢了。” 语罢,他便扯了扯柳徵云的袖子,示意他要离开了。 这气氛实在让他不适。 “恭送尊上。” 柳徵云闻言立刻放开了揽住他肩膀的手,微微俯身,行了个送别礼。 “恭送尊上。”白延等人反应过来,纷纷跟着柳徵云行礼。 “……” “我走不动。” 江潭月没有松开柳徵云的衣袖。 他实在没有想到,过了这么久没有使用过神力,他的实力已经下降了不少。方才替东君修魂复生亦耗了太多精气,再净化这片魔气还是有些费力。 “……那,您住哪儿,我送您回去?” 柳徵云试探着说,但他又想起江潭月说自己没有家,再看看他单薄的身形和陈旧的衣衫,心中一时有些不是滋味。 江潭月不想回落神山,便没有回话,于是他又开口道: “或者……你想跟着我在人间游玩几天吗?” “可以吗?” 柳徵云听见他这样说,不知为何竟觉得他有些小心翼翼,可是他有什么需要小心翼翼的啊……明明实力在整个五界都可以横着走。 他心底蓦地软了软,低声接话道: “当然可以。但是要先疗伤……否则您出了什么事,我可担待不起。” 江潭月听见他疏离的敬称,眸色冷了冷,但终究没说什么,只是向白延等人微微地扫了一眼。 白延等人吓了一跳,齐齐退了一步。 柳徵云见状无奈地笑了笑,对羽尘说道: “你们先行归宗复命吧,我过几日便回。若师尊问起来,就说我去人间玩儿了。 封印之境的事——若他们问起来,就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变成这个样子了。” 话说出口,他自己就先愣了一下。 为什么要隐瞒…… 也许只是因为这一切太不可思议。 “无妨。实话实说罢,没有让小辈替我撒谎的道理。” “……” “噢。” 又来了,老古板。 “那你们便回吧。若无量问起来就如实答复,其他人问便不用理睬。” 刚刚还对柳徵云吐槽江潭月太狂的羽尘如今一言不发,听见大师兄发话便一下子消失在原地,白延看师姐都溜了,便带着师弟师妹一齐跑了。 “……” “这场景似曾相识。” 柳徵云垂眸,好笑地盯着江潭月看,果不其然见他脸色又臭了些。 他完全没有正在摸老虎屁股的自觉,低声补道: “您说您有那么凶神恶煞吗?” “……” 江潭月松开柳徵云的衣袖,转身欲走。 “好啦,我不再说了。”柳徵云又扶上他的肩,带了些力气,轻声笑道,“上神大人,我们去哪儿玩呢?” *** “尘姐……我在做梦吗?” 白延坐在松岳峰峰顶的一块山石上,愣愣地对着天空问道。 “别喊我,让我冷静冷静。” “那还是人吗?就连彭殇尊那老头子都做不到净化封印之境吧……我现在去抱大腿还来得及吗?” “……别,你还敢抢大师兄的大腿?” 一向沉默寡言的楚昭明此刻也忍不住出声,大师兄和那个白衣人抱在一起的画面一直在他的脑海挥之不去。 虽然只是半抱…… “那么大的腿,大师兄一个人也抱不过来啊!” 白延唉声叹气,心里想着大师兄的运气是真的好啊……要成为这一代五界青年修者之首,天赋是一回事,机缘也是别人比不上的。 不过大师兄不愧是大师兄,心理素质太好了,那种情况下还能笑得出来。 嗐。 “依我说,那位仙尊不会是看上了大师兄吧?” “尘姐你乱说什么呢!” “……你不懂算了。” “什么啊?尘姐你说清楚!” “你看那仙尊对我们冷酷得要死,对大师兄虽然也不热络,但又是让他抱又是缠着他去人间的,这分明就是……” “那仙尊一看就是受伤了嘛!两个男人说什么抱什么缠啊?!” 羽尘闻言向白延意味不明地看了一眼,语重心长道: “小延啊,你还太单纯。” “???” 白延一头雾水,正要再问,便听见旁边一言不发的小师妹开口道: “没准是那个人逼迫的大师兄呢?我们就这样走了,那大师兄怎么办……” 白延闻言一惊,脑海里浮现出他柳哥被那白衣人持剑威胁的样子,联想到方才他有些僵硬的脸色,不由得弹起来惊慌道: “那怎么办!必须找到柳哥啊!” “可是他没给我们留话。” “我有办法!柳哥以前给过我一个追踪符!” 羽尘直觉事实并非如此,但关乎柳徵云的安危,那仙尊又实在高深莫测,便到底没反对,只是开口道: “就算柳哥被逼迫,我们去又能怎么样呢?” 东方照闻言微笑道:“我们不能怎么样,师尊还能没办法吗?” 是了,无量仙君即日便要出关了。 那是如今真正的三界共主,嵩岱宗的掌门人,让他们为之奔走效力的师尊。 ☆、悠悠鄢州客 “来,慢点……”柳徵云温声道。 “……我还没瘸。” 柳徵云微顿了顿,讪笑道: “这不是怕您摔着么。” 江潭月没接话,顺着他的力道踏进了房间。 “这是我在人间的落脚处……之一,您凑合凑合,先疗伤吧。” “……” 待江潭月坐上榻,柳徵云便顺势放开了手。 江潭月察觉到肩上一轻,那处的余温亦很快就消散了。 为什么会忽然觉得不开心。 他冷心冷情惯了,这样怪异又鲜明的情绪让他有些不适。 于是他的脸色就更冷了。 一言不发地坐在榻边,像是要把人冻伤。 柳徵云对此感到莫名其妙,索性退开了些,缓声道: “需要我给您疗伤吗?还是……” “滚出去。” 柳徵云被他一句话给打懵了,心想这老古板真是过河拆桥,自己一路扶着他过来,结果还要被骂,真的好惨一神。 他也不是热脸贴冷屁股的性子,平日里被莺莺燕燕捧惯了,虽长着张好脾气的容貌,但从来都是贵公子的心气儿,哪被人这样下过脸。 于是他也沉了脸色,假笑着退了出去,不想管这个大麻烦了。 *** 客栈小厮见他面色不愉地走出来,以为是哪里做的不好,便凑上去问道: “柳公子,您这就要离开了吗?后厨正在准备晚膳呢。” 提到晚膳,柳徵云慢慢止了步。 江潭月这种上神,是不是很早以前就辟谷了? 那他应该很久没吃过人间的食物了吧。上次……也只是喝了壶青梅酒而已。 “出去办点事儿,晚膳待我回来便送到我房间吧。” “好嘞。” 见小厮走远,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他为什么还要管江潭月?他多久没吃过饭关自己什么事? 但话说已经出口,现在特地去吩咐不用做饭又显得奇怪。 柳徵云原地纠结了一会儿,决定再屈服最后一次。 他只是懒得去找人而已。 *** 江潭月见柳徵云真走了,内心又有些后悔。 不是惯会心疼人吗?怎么如今自己伤得这么重,他却看也不看就走了? 在这一瞬间,与世隔绝数万年的落神君恍然明白了人间的传闻只能信三分。 他解开腰间的束带,扯开衣襟一看,果真黑雾已经漫布了整个胸膛。 他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但此时神力已经所剩无几,他只能等这副躯体自愈。 只是自愈的过程有些漫长罢了。 柳徵云……柳徵云当他是什么?无所不能的存在吗?自己好歹也算是帮了他们的忙吧,他居然就这样走了。 都道柳徵云多情,这叫多情吗? 这明明就是……无情啊。 江潭月闷闷数落着柳徵云,全然忘了自己方才叫他滚的事实,就这样渐渐疼晕了过去。 *** 一个时辰以后,夜幕降临。鄢州城里灯火如昼,人潮熙攘,好不热闹。 但柳徵云心思不再这上面,索性也不再逛。 不久后。 “叩叩叩。” 柳徵云站在房门外,提着壶青梅酒,规规矩矩地敲着门。 他怕自己一个不小心闯进去,又被江潭月轰出来。 他敲了一会儿,里面却一直没有应声,心中顿时产生一种不祥的预感。 不会吧…… “我进来了哦?” 他说着便推开了门,却看到江潭月衣衫凌乱地躺在榻上,面容痛苦而苍白。 他低骂一句,猛地冲了过去,手上的青梅酒应声而落,却没被摔碎,只是在地板上骨碌碌地滚了几圈,便靠着墙不动了。 “江潭月!”他半抱起榻上的人,不小心却扫到他发黑的胸口,心中瞬间一凉,也不管什么冒犯不冒犯的了,抬手便往怀里人身上注入神力。 江潭月无意识地将头放上柳徵云的左肩,因为昏迷的原因,身体软得不像话,柳徵云感觉抱都抱不住,真像是一潭水,要在他怀里流逝了。 他脑子里阵阵轰鸣,不自觉地感到眩晕。 是啊,他为什么想不到,那么多魔气,他一个人怎么承受得住?一路上种种征兆,他为什么没放在心上? 因为没有江潭月的配合,他注入的神力好像石沉大海,激不起一点波澜,这使他久违地感到恐慌。 就好像……他很怕失去这个人似的。 意识到这一点,他微微怔愣了下,却被怀里的动静突然打断。 “你抱着我做什么?” 熟悉的冰冷的声线,除了江潭月还有谁。 江潭月感到颔边的肩颈陡然放松下来,过了一会儿又微微有些僵硬。 然后他就被柳徵云扶好坐着了。 “……” “你这是怎么了?” 柳徵云沉声开口,收起了平日不着调的样子,微微低头凑近了江潭月。 “自愈罢了……柳徵云,你要哭吗?” 江潭月被柳徵云看得不自在,却也没有偏头。他听出来柳徵云的声音有些抖,抓着他肩膀的手也让他有些疼。 这是怎么了?他才该问吧。 “……” 柳徵云微微退了退,一时没再说话。 “既然你回来了,就给我疗下伤。” 毕竟等待自愈还是很难熬的,尤其是在可以不用等待自愈的情况下。 但是…… “算了,你还是滚吧。” 柳徵云还没来得及接话,便见识了一下蜀地变脸,他深知面前这位美人的口是心非,顿时失笑道: “这是我的房间,我滚去哪儿?” 江潭月一噎,忽地被体内翻腾的魔气占了上风,一下子痛苦地弓起腰,被柳徵云飞快地稳稳接住了。 他的头抵在柳徵云有力的肩膀上,感受到他的手贴在自己的后心处,温柔的神力在他体内吞噬剩余的魔雾。 明明是那么张扬不羁的一个人。 他对谁都这般好么? 思及此,江潭月的眸色莫名冷了冷。 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 柳徵云觉得怀里的神真的很奇怪。 身怀救世之力,却看起来弱不禁风,对人毫不设防,甚至……投怀送抱。 他自觉魅力还没那么大。 所以就更奇怪了啊! 他轻轻偏头看了看,果然江潭月已经趴在他肩头睡着了。 救命,虽然他是个花花公子,但从来都是买艺不买身,光说不练假把式,没这样亲密地抱过人啊。 刚刚疗伤还不觉得有什么,如今江潭月伤势已好,却因为神力过分损耗而陷入深眠,就这样乖乖靠在他怀里,右手还抓着自己的衣袖,可能因为房间里烧了炭火了缘故,眼尾带着薄薄的一片红。 他的腰束不知道去哪儿了,领口刚刚被蹭得开了不少…… 还好自己衣冠整齐,不然等他明天醒过来,自己怕是扛不住他的怒火。 不对,我给他疗伤,神力都要枯竭了,还被他缠在这里一动不敢动,我还要怕他打我? 柳徵云一系列心理活动完毕之后,还是决定将江潭月放平到榻上去睡,否则明天起身他俩只能面面相觑,尴尬到自杀。 那什么,男人都懂…… 但不知为什么,江潭月把他的袖子抓得太紧,他又怕把他给吵醒,一时没办法将袖子扯出来。 无奈之下,他便把外袍脱下来,顺势还盖在了江潭月身上。 完美。 他对自己今天的所作所为感到非常满意。既救了美人,又将后续琐事处理得很好,不会让双方都觉得不自在。 聪明一世的柳徵云,当他走出房间的那一刻,又怎么会想象得到第二天早上,江潭月冷着脸掀开身上的绛红外袍,看见自己袒露的胸膛和松散的腰间时,那阴沉得要杀人的表情呢? *** 翌日,嵩岱宗神居台前。 一阵清越的凤鸣声划过,神居台上的石室大门缓缓开启。 以羽尘为首的嵩岱宗内门弟子居右,以南溟为首的宗客代表居左,此时皆行鞠躬礼,待大门完全敞开,一个人影缓缓上前时,齐声道: “恭迎无量仙君出关。” 那人身长八尺有余,身着纯白神袍,暗金色的滚边在地上拖曳,一头白发被一丝不苟地高高束起,眉目间带着慈悲,却给人威严而不容忤逆之感。 他轻轻地转动了下手上的神杖,沉声开口道: “阿柳呢?” “……” 高山之上,忽有疾风来过,那风带着些威压,却不至于让他们感到疼痛。 那是独属于上位者的权势,再正常不过。 高台之上,无量仙君的神袍纹丝不动。面对这方鸦雀无声,他微微沉了脸色。 “大师兄被一个来路不明的人带走了!” 东方照突然出声道。 羽尘等人闻言纷纷皱了皱眉。 “……何方神圣敢带走我嵩岱宗的人。” 无量冷笑道,洪声传来,语气中透着明显的不愉。 “回师尊。恕弟子愚钝,并不知道他是何方神圣,只是他一人吞噬了整个封印之境,实力高深莫测。我等不敢与他交手,便只能任他……” 东方照低头回话,白延等人微瞪着眼,想反驳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你说什么?” 一人吞噬整个封印之境? 无量眸色凝了凝,面容显露出些慎重和忌惮,他微眯了眯眼,陷入了沉思。 “是、是啊!师尊,求求您救救大师兄吧,他在这种人手下根本逃不出来!” “任他是谁,敢动我嵩岱宗的人,便要付出代价。” 羽尘闻言,心中一惊,微微抬头望向高台,却只见漫天的雾霭迷眼,高台之上的人,神色看不真切。 ☆、碧波生涟漪 “师尊,此事可能有些误会。” “哦?此话怎讲?” 无量仙君微掀了掀茶盖,一阵热雾氤氲而上,模糊了他冷淡的面容。 “大师兄不像是被逼迫的,当时我随大师兄一齐进入了封印之境,在里面碰见了那位神君,他们像是旧识。” 虽然好像也不太熟络。 “阿柳生性单纯,被人哄骗也不意外。” “可是……” “可是什么?” 羽尘欲言又止,但终究没再说什么。 “人间虽定,神鬼两界之事亦迫在眉睫。即便是他又生了偷懒心性,也是不能放任不管的。” “……师尊所言极是。” *** “尘姐尘姐!师尊他老人家说了什么?” 羽尘一出来,便看见白延在门外候着,面色有些焦急。 “应该会去找大师兄。” 羽尘淡淡地应着。 “……也好。那人确实是有些恐怖,大师兄跟在他身边不知是福是祸。不过大师兄既吩咐了不用对外人说,刚刚东方照却当着那么多人说了出来,这……” “东方照鬼族出身,平日里惯会耍心思,谁知道她又在打什么鬼主意。事已至此,我先给大师兄传个信,若他能收到,也有个准备……” 白延闻言轻轻叹了口气,开口道: “话也不能这么说。尘姐你这涉嫌族类歧视了啊。到底是小师妹,我们看着她些……” “哼。你当她是小师妹,等她反过来咬你一口你便清醒了,我以为你要比楚昭明那傻小子聪明一点,结果一个赛一个地蠢。” 羽尘冷笑道,话音未落便转身离开了。 “哎!尘姐!” 白延见追不上,顿时有些气馁。 尘姐这脾气也太爆了,说翻脸就翻脸,自己哪里说错了吗? 东方照也没有那么罪大恶极吧,平时耍耍心眼怎么了,长得可爱还不能任性一点吗? 他被骂得莫名其妙,觉得尘姐心真是海底针。 *** 清晨,鄢州。 柳徵云端着一碟绿豆糕推门而入,半只脚还没踏进去,猝不及防地,就被一阵罡风吹出门外。 “砰!” 碟中的绿豆糕被柳徵云用神力护着,只是精致的摆盘乱了。 “……” 江潭月,你妹的。 柳徵云无声地骂了骂,抬手理了理微乱的头发和衣袍,还没待他转身就走,门又突然从里面被打开了。 江潭月站在门边,还是一身青衫白袍,腰间却束了一条杜若纹样的衣封,长长的佩带垂落在腰边。 墨发用一根青梅枝简单地束起,微乱却有说不出的韵味,面容清冷又雅致。 冷淡的黑瞳无声地注视着他,像是他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 “……不就是没敲门吗?至不至于,都是大老爷们儿……” 柳徵云讪讪道,摸不透眼前人的心思。 “以后再不敲门闯进来,我保证你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 柳徵云默了会儿,觉得这老古板真是古板到家了,但无奈此时正处于他的淫威之下,只能佯装诚恳道: “好好好,我保证以后规规矩矩敲门,堂堂正正做神……” “油嘴滑舌,登徒浪子!” “???” 柳徵云顶着一脑袋问号,不知道自己哪里又惹这位祖宗不开心了,又深觉从他嘴巴里问不出什么东西来,索性一个绿豆糕塞他嘴里让他闭嘴。 江潭月被塞了一嘴,正要发作,便听柳徵云轻声道: “这是后厨新做的糕点,可好吃了,快吃吧。” 吃了快堵住你的嘴。 江潭月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柳徵云,将信将疑地小口咀嚼了会儿,觉得这味道确实新鲜清甜,唇齿留香。 他该有数万年没吃过人间的食物了。 数万年,也就弹指一挥间。如今想来,太多事情都已经在他回忆里淡去了。 淡得虚无,淡得不真切。 但是……他这么久活过来,真的就没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值得记住吗? 柳徵云见他当真不说话了,垂着眸不知道又在想些什么,口中还在小幅度咀嚼,眼神却好像已经失焦了。 “怎么了啊,这么感动?一个绿豆糕而已啊……不至于吧。您真这么久没吃过东西了?过得这么惨啊?” 江潭月被他吵得倏然回神,将口中食物慢慢吞咽了下去,才冷声道: “滚。” “好好好我不说了,您不是想去玩儿吗?鄢州白日里特别热闹,我带您去看看,行吗?” “……行。” 江潭月低低应着,眼神却时不时飘到柳徵云手中的碟子上。 柳徵云见状忍俊不禁,将小碟递给江潭月,温声道: “都是你的,想吃就吃。” “……” 江潭月抬手收走了绿豆糕,却不知装去了哪里,留下空碟在柳徵云手上。 “……” 您还真是目标明确啊。 *** “鄢州是人鬼两界的交界地带,物产丰富,民风淳朴,一年四季都特别热闹。鬼族也有很多到这边来做生意的,街上随时都熙熙攘攘的,有很多其它地方见不到的小玩意儿只在鄢州城内买卖。” 柳徵云带着江潭月走走停停,不时给他讲讲这些,讲讲那些。 江潭月只是听着,听得感兴趣了就点下头,多数时候都在装作空气。 “您看那边,全是清一色的花楼,说起这个我就熟悉了——东边第一家是红颜坊,里面的姑娘笑起来一个比一个甜,邻边是春宵阁,那里面乱得很,您没事儿最好不要去,噢!旁边是乐音楼,我和……” 柳徵云说着说着一侧头,发现跟在身边的人竟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 “诶?人呢?” 他沿着回路,寻找着江潭月的踪影。人潮拥挤,他走得有些艰难,过了一会儿,才仗着身高发现了不远处的江潭月。 他在一个小摊前,低头正看得专注。 柳徵云走近看,才发现那是一个糖画摊。 一个人族老者龙飞凤舞地画着糖画,江潭月在一旁垂眸静静地盯着,身边还围着一群小孩。 显得格格不入,又意外地和谐。 真奇怪啊。柳徵云心想。 他沉默着看了一会儿,轻轻地走过去,微微俯身,对着老者温声道: “爷爷,给他们每人画幅糖画吧,我付钱。” “好嘞!孩子们……要什么图案的啊?” 那群小孩惊喜地笑闹了起来,七嘴八舌地说着“玉皇大帝”“凤凰”“无量仙君”之类的词。 有一个孩子说了句“小鸡”,旋即被一阵哄笑声淹没。 糖画老爷爷闻言笑眯眯地说道:“小鸡很可爱啊,笑什么……那位年轻人,你要什么?” 江潭月愣愣的,抬眼向柳徵云望去。 那一眼望得太深,直直跌入了他笑意荡漾的眸中。 春光正好,凡尘喧嚣,很意外地,他沉溺在一阵明媚的温柔中,便再也出不来了。 “……云吧。” “什么?小仙君你大声一点啦!老头子年纪大啦……耳朵不好使。” “一朵云。多谢……” 江潭月侧头转向老者,遮掩着自己的神色。 陌生的情感让他久违地有些慌乱。 待他收拾好心绪,再看向柳徵云时,发现他正蹲身摸一个小孩子的头,笑着对他们说: “不用客气,真乖。” “……” “来,小仙君。你的云。” 糖画老爷爷笑眯眯地将糖画递给江潭月。 江潭月怔愣了一下,上前几步接了,轻声道: “多谢。” “呵呵呵,不用谢。要谢就谢那位年轻人吧。” 江潭月回眸,那群小孩子还围着柳徵云,一个劲儿地喊着“谢谢哥哥”,柳徵云只是笑着摇头,忽然间抬眼看了过来。 “……” 柳徵云对那群孩子说了句什么,那群孩子便举着糖画笑着跑开了。 他朝着江潭月走过来,背后是熙攘人潮,叫卖朝天。 微风吹起了他张扬的绛袍,拂动了他如瀑的墨发。那双桃花眼噙着笑,像是春日里无声飘散的柳絮,坦荡又温柔。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你再不吃就要化了。” 柳徵云含笑的声线又在耳畔响起,江潭月从来没觉得这样要命过。 于是他侧身便走了。 柳徵云被晾在原地,又是一脑袋问号,顿觉这祖宗不好伺候,怎么讨好都不给好脸色看。 他向老者无奈地笑了笑便追了上去,没看到背后老爷爷慈祥的微笑,深深的,带着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 “走这么快干什么?我又哪里惹您不高兴了吗?” 柳徵云闷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江潭月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 他转身看向柳徵云,像是想说些什么,但最后什么也没有说。 柳徵云走近他,拨了一下他手上的糖画,低声道: “真要化了,不吃吗?” 江潭月闻言垂眸看了看,没有动作。 片刻后,他慢慢抬起手,在糖画上轻轻咬了一口。 晶莹的糖画在口中缓缓化开。 很甜。 是一种太过鲜明太过热烈的味道。 “诶……别动。” 柳徵云突然凑上前来,从江潭月手中取走糖画,用手帕轻轻包住木质的画柄,再伸手递给了他。 “别沾手上了……这东西特别粘。” “……” 江潭月垂眸看着手中的丝帕,没有说话。 过了很久,直到柳徵云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时,他才抬起一双深色的黑瞳,朝柳徵云轻轻问道: “你对谁都这般好么?” ☆、旧痛如哀风 柳徵云闻言愣了愣,他想说他对美人都这样,但又觉得眼前人的眼神过于深了,让他没办法轻佻地回答。 他微微错开江潭月的视线,低声道: “您为守护人间做了那么多,我替他们回报您一些,不行吗?” “……” 江潭月轻笑了下。 那是柳徵云第一次看到江潭月笑,转瞬即逝,像江南化得太快的初雪。他莫名觉得那笑容有些发苦,有些失落。 他忽然又不想看见他笑了。 “我……” “走罢。” 江潭月转身走了,留下柳徵云在原地,手中塞着被咬了一口,化了一半的糖画。 什么意思啊…… 柳徵云不是不明白。 他流连世间,因为一副好皮相受了太多过分浅显的喜爱,他惯会笑着拒绝人,那些人被他拒绝后也总是很快爱上别人,可是他今天却没办法把话说清楚。 因为总觉得那人太脆弱了,受不起伤。 可是怎么会脆弱呢?恐怕无量也不是他的对手。 他正纠结要不要追上去,眼前却忽然出现了一封浮在半空的书信。 他伸手接过,打开一看,上面只有寥寥数字: “师尊寻,速归。” 柳徵云微微凝眉,看着前面高挑寂寥的背影,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还是追了上去,拦住了江潭月。 “我可能得回一趟师门……抱歉啊……” “无妨。” “您要不自己逛逛?缺什么就和客栈老板说,我——” “柳徵云。” “啊?” “……离我远点。” 我怕自己会陷进去。 “哦……那我走了?” 柳徵云讪讪道,不知道说什么好。 “嗯。” 江潭月冷冷地应着。 出尔反尔,言而无信。 江潭月,喜欢上这样的人,你可真是愚不可及。 *** “……无量仙君,您出关了?” 江潭月走了一阵,柳徵云还留在原地没有动作,正叹着气待转身离开,眼前却突然出现一个身着纯白神袍的神影。 “阿柳,这次是你又乱跑还是受谁逼迫?” 面对无量略亲昵的诘问,柳徵云淡淡笑了笑,没说话。 “……封印之境是怎么回事?” “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上神把它给净化了。” 柳徵云懒懒说道,一副不很在意的样子。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事实而已,仙君去问问东方照,看是不是这样?” “……” “说话没大没小,谁教你的?” 无量蹙了蹙眉,冷声道。 柳徵云无所谓地笑笑,低声开口道: “我从来便是这样的人啊。” “……放肆。” 无量不知道柳徵云今天吃错了什么药,一见面就处处呛他。 “这样的人放任不管,终会酿成大祸。嵩岱宗守护天下苍生,不能放过任何一点可能的威胁,你懂吗?” “他不会做那些事。” “何以见得?” “神魂担保。” “你算什么?担保得起吗?” 柳徵云闻言轻轻地笑了笑,朝无量逼近了一小步,沉声道: “那就算我不担保,你能把他怎么样吗?” *** 江潭月站在街道转角,静静地看着无量和柳徵云,神情看不分明。 阿柳……什么啊? 比柳徵云那个花架子实力强多了,是他的谁? 师兄弟?师父?还是恋人? 为我担保?为什么…… 江潭月鸦羽般的长睫虚虚地垂下,如在白玉上投下冷冷的阴影。 他想不明白,却忍不住一再去想,待他抬眸再望去,街头已经没有无量和柳徵云的身影了。 江潭月微微沉了沉眸,内心是前所未有的纠结。 嵩岱宗吗…… *** 嵩岱宗松岳峰。 一盏盏温暖的夜灯氤氲了山路,阶阶石梯蜿蜒而上,直至高不见顶的山峰。 山风习习,拂面而来,吹动了柳徵云和白延的墨发和衣袍。 微冷。 “柳哥,到底怎么回事儿啊?怎么还跟师尊呛上了?” 白延纳闷了,虽说柳徵云平日里确实和自己一样不拘小节吊儿郎当的,但也不是不知分寸的人。 “别问,问就是这事儿你别管。” 南溟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潇潇然落座在石板正南方。 柳徵云乜斜了他一样,没说话。 “柳哥啊,虽说冲冠一怒为红颜,但这才哪跟哪儿啊,你说这值不值?白延你说,这值不值?” 白延听不懂他在说什么,疑惑着正要发问,却听他柳哥沉声道: “没他的事。你们烦不烦?” “哎哟哟我这还没说是谁呢柳哥你紧张什么?” 南溟贱贱地笑着,毫不在意柳徵云阴沉的目光。 “哎你们打什么哑迷呢!到底有什么事瞒着我?” “你脑子不好使,告诉你也是白费事。” “南溟你他……” “行了,你们俩呆够了就给我滚出去。” 柳徵云皱起眉,缓缓地揉着太阳穴,一副不堪受扰的样子。 “……” 柳徵云是出了名的好脾气,鲜少有这样说话的时候。见他真的生气了,连南溟这样欠揍的都不敢再出声。 “柳哥,你还记恨着师尊没救阿缨?” 南溟转了转青瓷茶杯,良久,才状似无意地开口问道。 白延闻言小口抿了口茶,没有出声。 “不会说话就不要说话。南溟,没人教你吗?” 柳徵云冷声道,缓缓侧头看向他。 “对啊,确实没人教我。” “……有病去治,别在我这发疯。” “柳徵云,阿缨自有她自己的命数,你以为你是在为了谁活?无量仙君为了救你付出了多大代价,他对你种种的好,你就全忘了吗?” 柳徵云不耐地站了起来,走到南溟身边,再缓缓蹲下去。 他抓起南溟的领口,猛地一把将他扯近自己,用一种极冷极低的语气,凑到他耳边道: “关你屁事。你也配得上阿缨的喜欢?” 南溟的眸色暗了暗,直到柳徵云放开他冷着脸转身离去,他才无可奈何地苦笑了一下,如呓语般轻声道: “我又有什么办法……” *** 柳徵云回到住处,和衣躺在床上,一只手抬起遮住额头,重重地叹着气。 无量救了他,五千年前,在他命悬一线的时候。 他真心地感激也崇拜着无量,甚至放弃了闲云野鹤般的生活,为他卖命,为他守护着三界。 以往流连人间时,遇见过很多人,看过尘世百态,也有过至交好友。 柳缨便是其中之首。 他们身出同宗,皆被冠以柳氏,萍水相蓬于人间江南。 那是个温柔到极致的女子,聪慧异常,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却过着坎坷不顺的一生。 每每他觉得尘世无聊,生之无趣,便会去寻柳缨,听她弹弹琴,看她煮煮茶,陪她作作诗。 他也曾想过带她离开风尘之地,为她寻一个好人家,但她却次次拒绝,只因为她有自己要等的人。 而且,已经等了太久太久了。 怎么可能放弃。这是她温温柔柔,又悲悲戚戚说的。 他也想过为她寻找那个迟迟不来的人,却还是被她拒绝。 他想来便会来的,若不来,便是不想来,云哥哥又何必逼人来呢? 柳缨还是柔柔地笑。 他觉得她很傻,既然他不想来,她又何必等他来呢? 这种傻,其实是某种无望的爱,柳徵云当时不懂,直到很久以后也没有懂。 这种爱不求回应,不求回报,甚至不求再看对方一眼。 只要对方在这个世上任何一个角落,好好地活着。 但即使是这样,柳缨也没能爱多久。 因为她天生神魂不稳,又积劳成疾,身体早就熬不住了。 那段时间柳徵云忙着加固嵩岱宗的结界,很久没去看过她。 等到柳徵云再见到她时,她已经奄奄一息地躺在风月楼的后院,不知道撑了多久。 他那时的神力尚不足以救回柳缨,无奈之下,便带着她闯进了无量的寝房。 明明是可以救下来的啊,明明以无量的修为,救她不是很难的事啊。 但他去得不是时候。 他被一道结界隔在了床榻之外,吼得撕心裂肺,磕得头破血流,却只能听见他无比敬重的师尊——无量纵欲的喘息。 而另一道声音来自他颇加照顾的小师妹——东方照。 他的信仰霎时崩塌,一瞬间被压弯了脊梁。 没等他们结束,他便抱着尚带余温的柳缨下了山。 山风还是那样清冽,而他只觉得恶心。 后来,他得知柳缨一直在等的人,竟是总是请他喝酒的宗客南溟。 天下之大,命运却那样狭窄。 他将一切告诉了南溟,却只是得到对方冷淡的回应。 是啊,是她自己要等的,没人逼她。 可他还是没忍住,差点把南溟打死,被赶来的羽尘和白延拉住了。 南溟说,自己和他是一类人,又有什么资格打他? 我和他是一类人吗? 那是他第一次问自己。 可悲的是,自己好像真的是这样一个人。或许也有那么一个人,像柳缨等南溟一样等着自己,但自己却从来不放在心上。 因为不会爱,不懂得爱,永远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他没有去质问无量,没有去找东方照的麻烦,也没有再和南溟过不去。 从那一天起,嵩岱宗就在他心里死去了。 他只是佯装继续没心没肺地取次花丛,但从来都不接近那些专情的人。 他见惯太多风月了,以至于看谁一眼就知道谁心性如何,是不是长情种,会不会长相思,几千年来无一走眼。 以至于被江潭月用那样的眼神注视时,他是那样地意外。 ☆、山河多寂寞 翌日,神机堂。 紫檀烟雾阵阵弥漫,无量居上座,浅口饮着茶。 过了一会儿,他才将茶盏轻轻地搁在案上: “人界暂时安定了,神鬼两界依然动乱频频。天庭那群上神难以对付,便由柳徵云带着师弟师妹随我一同前去,鬼界……南溟你带着诸位宗客先去会会那位蘼芜使。” “谨遵仙君之命。” 众人高声相应,柳徵云站在最前方,低着头若有所思,没有出声。 “阿柳可有意见?” 无量见状,淡淡地开口。 “弟子想前往鬼界。” 无量和东方照站在一起,他怕自己先吐出来。 “鬼界表面虽平静些,但蘼芜使野心蓬勃,势力渗透得未必没有嵩岱宗深。况且鬼界独立倾向愈演愈烈,虽无大能推波助澜,但民心早已经与嵩岱宗相悖,以南溟之能,恐怕无法担此大任。” 南溟一噎,梗了梗脖子,到底没说什么。 无量深深地看了柳徵云一眼,不置可否。 “更何况,我在鬼界有位心肝儿,太久没去见了,他正跟我闹脾气呢,我也想趁此行……” “够了,柳徵云,大事当前,你什么时候才能改改你那寻花问柳的德性!” 柳徵云闻言竟笑了出来,一双桃花眼冷得惊人: “大事?我以为这对于您来说,也是看不上眼的东西呢。不过也是,关乎您自己的利益,当然都是天大的事……” 话音未落,他便猝然半跪倒地,口中沁出一丝殷红的鲜血。 “大师兄!”白延连忙去扶。 “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没有实力,便只能为人宰割。柳徵云,别以为我宠你,你就可以为所欲为,看清楚你现在是在跟谁讲话,收收你那少爷脾气……” 无量一步一步踏下台阶,拖曳的神袍显示着无声的威严。他行至柳徵云的面前,垂眸注视着他,一字一句道: “养不熟的东西。” *** 那一掌无量用了九分力。 柳徵云很清楚。 以他现在的修为,顶多只能和七分神力的无量相较。 更何况他前天晚上还透支了大量的神力。 太弱了。 事到如今,他还是太弱了。 他运息疗着伤,胸口闷闷地疼。 如果是江潭月,这样一掌下来他现在还有救吗? 莫名其妙。柳徵云闭着眼笑了笑,牵动了唇角的伤,又是一顿呲牙咧嘴。 “尘姐,你说柳哥这是伤到脑子了?” “……很有可能。” “你说师尊……他什么意思啊?把柳哥伤得这么重,说话还那么……” 白延话音还没说完,便被羽尘捂住了嘴。 “祸从口出。” “不是……这都不能问啊?” 羽尘不知道怎么回答,只是沉着脸摇了摇头。 她们都是被无量救下来的,都欠无量一条命。 可是救她们的初衷是什么,谁也不知道。 难道会有人在被救之后去怀疑对方的用心吗? 会。羽尘就是这样的人。 她生性敏感多疑,受尽了世间生苦,不相信有无缘无故的善意。 尤其是在得知柳徵云和楚昭明同样是在命悬一线时被无量所救之后,她对无量就越发疏离。 有时候她也会骂自己狼心狗肺,也许无量就是慈悲心肠,四处积德,救了无数人,恰巧她们几个是个中翘楚,为报答他拜入嵩岱宗也是她们自己的选择。 但她就是没办法和无量亲近起来,每当看到他那张微笑的脸,她就不由自主地感到战栗。 白延见羽尘一言不发,情绪低落,以为真的那么忌讳,连忙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自己不再问了。 羽尘回神,唇角回以一个安抚的弧度。 *** “喵。” “……尘姐,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山上谁养猫了?” “没听说过啊……” 话音未落,一只通体雪白的猫便从竹窗处跃了进来。 它跃到案边,抬爪按了按盛着糕点的盘子,像是纠结了一瞬,但最终还是没有动。 “卧槽,哪里来这么漂亮一只猫,好想……等等,它朝大师兄走去了,靠……等等,大师兄周身有神魂结界,它怎么过去的?!!” 白延目瞪口呆,指着白猫手指发颤。 “别吵……神魂结界若外力强开轻则神魂受损重则魂飞魄散,大师兄这不是好好的吗?没准是他带回来的……” 羽尘也一下子被吓清醒了,这时候找无量也不是,不找无量也不是,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 怎料不远处的白猫只是在离柳徵云半步之遥的距离蹲坐下来,抬起一双猫眼一动不动地盯着柳徵云看。 “……” “这什么意思?” “别问,问就是我人傻了。” 白延愣愣地看着,一时摸不清现在这是什么情况。 “静……静观其变吧,反正就算师尊来了也没办法。谁也进不去……” 羽尘艰难地说道,盯着那突然造访的白猫眼睛一眨不眨,生怕下一瞬间那白猫暴起伤了柳徵云。 他们在结界外提心吊胆,江潭月却只是压抑着怒气抬眼看着眼前蹙眉疗伤的小神。 这才过了过久,怎么就弄得一身伤? 他体内还残存着柳徵云的气息,是前天晚上他莽莽撞撞往他身体里灌的。 虽然不多,但对于当时的柳徵云来说,却是全部。 看着那么精明的一个人,怎么这么傻? 江潭月无声地在心底问着,却只是起身上前几步,将毛茸茸的前爪搭在了柳徵云的小腿上,为柳徵云输入混有他气息的神力。 变成这样……他还会推开我吗? 江潭月注视着自己的爪子,莫名地想扶额却做不到,不由得默默地叹了口气。 柳徵云感到一股热流途经四肢百骸,瞬间抚平了内脏的疼痛,正待睁眼看发生了什么,却后知后觉地感觉到小腿处被什么东西软软地按住了。 睁眼一看,原来是一只瞳色很深的猫,雪白的毛绒绒,看起来很好摸…… 不对……为什么会有只猫? 那猫看见他在看它,轻轻蹭了蹭他的小腿,就这样卧在了他的腿边。 像是在撒娇。 什么情况?柳徵云一头雾水。 向一旁看去,只见呆若木鸡的白延羽尘二人,用同样一头雾水的眼神回望。 *** “柳哥……你伤好了?” 白延愣愣开口。 “嗯。” 突然就好了,还挺奇怪。 “那这猫……” 白延盯着柳徵云怀里懒懒卧着的白猫,有些摸不着头脑。 “能进我的结界,定然不是凡猫。我先试试它,其它的再说罢。” 柳徵云说得轻巧,白延却有些担心,万一是什么妖魔鬼怪变成猫来害他呢? “放心吧,刚刚我疗伤的时机那么好,它都没有伤害我,说不定是哪位仙君走失的灵宠,别想太多了。” “噢……那……我可以摸摸吗?” “……” 羽尘白了他一眼,取笑道: “现在不怕它是什么妖魔鬼怪了?” “……尘姐你别笑我,你刚才是不是也这么想的?!” “我不是,别乱说。让我摸摸……” 柳徵云退后一步,侧身避开了两道如狼似虎的视线,那态度很明确。 不让摸,快滚。 “柳哥你怎么这么小气!这还不是你的猫你就这样护着,要真要出感情了可不得为猫痴狂……” 羽尘矜持地收回了视线,闻言淑女般地点了点头。 “我是怕它咬你们,看到它眼神多凶了么?” 柳徵云说着便将怀里的猫卡着胳肢窝抱起来,江潭月半身猛地一悬空,眼神骤然将至冰点。 “……” “哈、哈哈,这猫还真有灵性啊……” 白延和羽尘被那眼神一冰,顿时猫也不敢撸了,连忙摒弃这世俗的欲望。 *** “……” 柳徵云坐在青玉案边,和案上的白猫大眼瞪小眼。 “真不说你是谁?” 柳徵云不知道第多少遍发问。 那白猫只是淡淡地看着他,时不时抬爪抬爪舔一舔。 身上没有灵契印,没有人神鬼妖魔任何气息,他说话也不搭理。 好像真的是只凡猫。 然而这个可能从一开始就被排除了。 “我不管你是谁,想做什么,最好老实交代。不然……” 柳徵云故作凶狠地说道,搭配上阴沉的目光,简直让人胆寒。 然而白猫只是懒懒地甩了甩尾巴,起身按住了盛着糕点的瓷盘。 “……” “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 柳徵云一直得不到回应,难免有些烦躁,见那白猫还是一副死猫不怕开水烫的样子,索性直接伸手将盘子拿开了。 怎料白猫只是愣了一瞬,便抬步缓缓走到了那盘子旁边,然后…… 轻轻地舔了舔他的指节。 那舌头有些粗糙,带着软软的倒刺。 养猫么?其实也不错。 那白猫舔了他的手指之后,便转身抬爪在盘子里摁住了一个桂花糕,再回头冲他“喵”地叫唤了一声。 柳徵云怔愣着,心想,管它是谁,先养着罢,小猫咪能有什么坏心眼呢? 于是他伸手将猫爪之下的桂花糕救了出来,放进了一个干净的骨瓷小碟,再推给面前虎视眈眈的白猫。 看着它小心翼翼地凑近,再斯斯文文地进食。 山河浸远,岁月骛过。如此无聊,如此寂寞。 养一只猫也不错。 ☆、鬼域逢故人 柳徵云就这样晋升成为了一名光荣的铲屎官。 其实这猫身上很有疑点。 他知道。 但那股奇怪的暖流恐怕也和它脱不了干系。 所以柳徵云潜意识里认为它不会伤害自己。 就这样养了下来。 这猫喜欢吃甜食,他算是看出来了。 这已经是第五块桂花糕了。 “好了好了,再吃你的肚皮就要撑坏了。” 柳徵云站起来,一手托住白猫的肚子,一手托住它的两只爪子,就这样轻轻地抱了起来。 白猫温顺地贴在他臂弯,喵呜喵呜地唤了两声。 “跟着我的话,我叫你什么呢?” 柳徵云略作思考,突然笑了笑。 “就叫你小胖吧。” “……” 白猫反手一爪子挠在柳徵云的绛袍上。 “哈哈哈哈哈,不是不搭理我吗?就叫小胖好了。” 白猫在柳徵云身上蹭蹭脑袋,便埋住头不再看他了。 柳徵云兀自笑了一会儿,把它放在榻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它的头,低声道: “但愿你真的是一只猫。” *** 江潭月已经快要自闭了。 这个馊主意,真的是他自己想出来的吗? 他现在越来越怀疑自己是不是在落神山睡太久,脑子都给睡傻了。 好好的觉不去睡,要在这里扮猫。 他只知道猫这种动物好像是很黏人的,这还是他最后离开鄢州时偶然看见的。 至于其它的——天知道猫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啊! 他既要硬着头皮黏住柳徵云让他把自己留下来,又要担心自己的某些动作会不会让他起疑心。 后悔。就是后悔。 还有柳徵云这个蠢货,不会取名字便不要取,乱喊什么。 真是要被他气死。 不过,他的手这样摸着自己,真的挺舒服的…… 不对! 一定是因为猫的本能!跟他没关系! 话虽这样说,江潭月却不可抑制地想起前天晚上,柳徵云的手忽然贴上自己的后心。 其实修者的后心是不能轻易触碰的。 这个傻子,还好遇上的是我,不然尸体早就冷了。 *** 傻子柳徵云第二天抱着一只猫前往传输台。 一身血色的深衣,胸前却卧着一抹雪色的白。 墨发被利落地束了起来,身后背着一把长弓。 那是柳徵云的本命神器,是他降生之初的伴生神武——浮云弓。 然而弓身通体血红,弓臂刻着繁复的花纹,弓弦丝丝黑气萦绕,丝毫没有浮云的悠闲恬淡,反倒诡谲异常,煞气冲天。 浮云弓以神力凝箭,出必索魂,箭无虚发。 这也是柳徵云年纪轻轻,却足以成为嵩岱宗大弟子的原因。 说无量看中了他的天分,不如说无量看中了他的浮云弓。 “此等大事,你当儿戏?带只猫干甚!” 无量压着怒意开口。 “我要是当儿戏,便不会带浮云弓了。算给你面子,别让大家都难堪行吗,师尊?” 柳徵云笑了笑,抬手摸了摸怀中光滑的毛皮。 “哼。看好你的猫,别带得出去带不回来。” “师尊宅心仁厚,福泽绵长,有您保佑,又怎会带不回来呢?况且那群上神都是群尸位素餐的废物,有师尊在,我怕什么?” 无量闻言气笑了:“嘴皮子是越来越厉害了,看来罚你还是罚得不够。” “哪能呢?师尊您一掌过来,我到现在还疼得要命呢,说话都难受。” 话音未落,柳徵云便迤迤然朝他走去,又低笑道: “师尊除了动手,还有什么可以服人么?” “柳哥,别说了……” “……柳徵云,你给我滚去鬼界。解决不了蘼芜使我再跟你算账……” 无量重重地冷哼一声,又朝身后弟子道: “愣着干什么,去天庭。” 羽尘等人闻言,忙道“是”。 白延趁传输间隙向柳徵云传了道口信。 柳徵云接了,便听白延极小声地说道: “柳哥你别再和师尊置气了,虽然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师尊气成这样了都没再罚你,你就给师尊一个台阶,你俩都快下了吧……” 柳徵云还没听完便掐断了,看着传输台上白延担忧的目光,一时不知道是该感谢白延关心,还是该嘲笑白延天真。 他没再罚他,只是昨天那掌太狠,他怕再打就把自己打死了。 他怎么会舍得把自己打死呢? 打死自己,浮云弓可就是一把废弓了啊…… 留给自己一条活路,自己好歹还能继续为他卖命。 …… 他没后悔打入弟子印,那是他欠无量的,即使没有约束,在没还完之前他也不会走。 只是觉得,为什么会是无量。 为什么偏偏是这样一个衣冠禽兽……救了他? *** 鬼域。 五界之中,除了之前的封印之境,便只有魔界和鬼界永远被黑暗笼罩,不见天日。 数千年来,在嵩岱宗的统治之下,鬼域已经很有人间的那种秩序井然的样子了。 然而撕开平静祥和的表面,内里却波涛诡谲,风云变幻。 湘君以一支潇湘笛加持军队收服鬼域之后,已经没有余力再杀死当时主镇鬼域的蘼芜使,而只是将他镇压在魍魉血池之中。 但蘼芜使党羽众多,分散四处,且忠心耿耿。七千年来奔走于鬼域各方,依然形成了一股不小的势力。 这些对于嵩岱宗来说还是远远不够看,然而近年来,魍魉血池常有异象,方圆百里若有婴儿降生,则哭啼不止,大半早夭。 鬼域没有阳光,鬼族生存依靠活人精气,原本由嵩岱宗宗客净化尘世怨气,制成各类食品供给鬼域食用,但如今越来越多的食物精气都被魍魉血池吸食。 鬼族纷纷向外围迁徙,然而疆域有限,族人大多聚居一处,为争夺方寸土地打得不可开交,而为争夺有限的食物,在常人看不见的地方,抢劫、暴动等现象屡见不鲜。 鬼域动乱频频,蘼芜使突破封印在即。 湘君退隐多年,早已不插手鬼域事务。如今主镇鬼域的是嵩岱宗宗客——涣清。 “有劳大家远道而来,最近鬼域实在是不太平。” 座上人淡笑着开口,眉目间却是掩不住的焦虑,一副很疲惫的样子。 “兄弟之间,便不要说这些客套话。你这些年过得也是辛苦,看都瘦成什么样了。” 柳徵云接话道,怀里的猫动了动,在他虎口缓缓磨了磨牙。 柳徵云一把按住了它的脑袋,顺手摸了摸。 “算不上多辛苦,鬼域的百姓如今过得才是真辛苦呢。唉,也怪我没有能力护着他们,好在大师兄你们来了,我也好喘口气。” 涣清轻声说着,话音未落,竟抬手捂嘴咳个不停。他未戴白玉冠,而是遵循鬼域风俗用天青色发带束发,带尾垂至胸前,随着咳嗽声微微晃动,显得整个人过分脆弱。 “涣清,你……” 南溟愣了半晌,不由自主地开口。 涣清没有听见南溟的问话,只是低低地咳着,脊背微微地颤。 柳徵云蹙了蹙眉,将猫放在案上,起身上前在涣清身边放了枚止咳丹。 涣清没有多问,直接将丹药服下,平复了一会儿,才微喘着道谢。 “在这边这么遭罪,怎么不与我们说?” 柳徵云没想到涣清的身体变得这样差了。 三千年前,他们还一道去过秦淮游玩,那时自己想去逛花楼,看看秦淮河的乐师和其它地方的有什么不一样,涣清还能追撵着他不让他去,说是于德有亏,耽误了修行之人的名声。 “左右都是要有人来的,不是我,便是其他兄弟,况且这里也没那么不好。”涣清微笑道。 他眉间有两道很深的褶皱,一抬眼就十分明显。 三千年了,自从涣清奉命接管鬼域,他们之间便再无往来。 不是柳徵云冷着他,而是涣清从未回过消息。 当时尚且年少,以为主镇一方是多么威风的事情,后来才知道鬼域就是个烂摊子。 涣清最初定是忙得无法开交,无暇顾及他的来信,至于后来……便是生分了。 柳徵云无声叹了口气,转身回去落了座。 这些年,他说忙,倒也未必。也经常去人间,看凡尘百态,消磨岁月。 但就是从来没去鬼域拜访过涣清。 准确来说,嵩岱宗上上下下所有人,都没去鬼域看过涣清。 因为嵩岱宗有禁令,非不得已不可踏入鬼域,以维持三界平衡。 这次非要来鬼域,除了不愿与无量和东方照同行之外,其实也有想看一看涣清过得如何的心思。 只是没想到,也才三千年而已,对于神躯来说不过是弹指一挥间,故人却已经憔悴得不成样子。 柳徵云沉默地抱起猫,一言不发地喝着酒,思绪有些乱。 既然鬼域这样难控制,为何无量非要选涣清? 既然待在这里这样受苦,为什么涣清从来都不说? 高座上,涣清目光落在柳徵云身上,看着他一声不吭地灌酒,无奈地叹了口气,却依然什么也没说。 能说什么? 毕竟都是他自己的选择。 这样的心甘情愿,柳徵云要什么时候才会懂呢? ☆、长夜诉衷情 鬼域没有四季,也没有日夜。 原本是计划直接前往魍魉血池的,但由于涣清身体不适,便往后推了半日。 “大师兄,我这里客房不够,便只能麻烦你们挤一挤了。” 涣清在厢房门口站定,朝着柳徵云抱歉地笑。 “无碍,你快去休息会儿吧。我们明日卯时便出发。” “好。” 柳徵云看着涣清的背影,一抹天青色的剪影,单薄又瘦削,好像一个不注意便会消失不见。 那些少年鞍马尘的岁月,那些高歌饮达旦的光阴,一时失去了归处。 即使在毫无所察的时间流逝中慢慢淡化远去,依然会在某个时刻猝不及防地如鲠在喉,比如此刻。 就显得……非常不合适。 曾经那样单纯天真、无忧无虑的涣清,也学会了圆滑世故和笑脸逢迎,那样真挚美好的少年友情,也不过是旧事陈物里一把光华暗淡的尘埃。 何以至此? 柳徵云无声地叹了口气。 *** “大师兄……” “我打地铺,你睡床上吧。” 柳徵云抱着猫,淡淡开口。 “这、这怎么行?” 柳徵云朝他笑了笑:“有什么不行的?我暂时不需要休息,明天给我打起精神来,解决了蘼芜使我们都早点回去,好吗?” 那宗客被他的笑容晃了眼,愣愣地点了头。 “你叫什么名字?” “回大师兄,我、我叫卢昱。” “倐烁夕星流,昱奕朝露团——好字。” 柳徵云单手撑在案上,笑盈盈地看着他,眼神专注得不像话。 卢昱连忙低了低头,脸微红着整理床铺。 然而柳徵云只是轻轻移开了眼,转头凝望着窗外的红月。 *** 江潭月眯着眼,想一口咬死他。 成天乱撩,不分男女老少,没看那小子都被他迷得七荤八素了吗? 柳徵云他到底是不是有病?不这样放荡活不下去是吗?! 他愤愤地想道,对柳徵云的所作所为进行着强烈的谴责,表示着百分之两百的不耻。 江潭月故技重施,又在柳徵云虎口处咬了一口又一口,却依旧收着劲儿,没真把他咬疼。 没想到直到他把自己的牙都被弓茧磨疼了,柳徵云还是没看他一眼,只是撑着脑袋看天边的红月,像是在沉思。 江潭月咬累了,也不再执著,舔了舔柳徵云被咬出红印的虎口,便窝在他怀里不动了。 哼。 有什么好看的…… *** 柳徵云回神一看,发现怀里的猫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微红的虎口……这傻猫又把他当磨牙石了。 这样近距离看的话,其实这猫并不是通体雪白的,它的耳朵带着晕开的墨色,鼻尖和四爪也是嫩嫩的粉色。 腿有些短。 性子很温顺,很黏人,喜欢让自己抱,但时不时又喜欢咬人。 咬人不疼。 柳徵云想着,轻轻笑了笑。 随后他又缓缓叹了一声,摸了摸白猫毛茸茸的耳朵,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良久,他稳稳地将白猫放在铺了褥子的座椅上,在它身上设了个结界,准备离开时却还不放心,再加了个符印,便独自出门了。 *** “公子,买点布料吧。一个包子换一匹布,可划算啦!” “公子别听她的,她最喜欢赚黑心钱,那些布都是鬼气化成的!看看我们这些泥人,家里有小孩的可喜欢啦!只要一碗面、只要一碗面……求求您!” “公子!公子!看看我们、看看我们吧!” 柳徵云一走上街,商贩们便沸腾起来,七嘴八舌地朝着他大声呼喊。 然而那些商贩只是歇斯底里地叫着,却没有一个离开自己的摊位上来拉扯他。 有些奇怪。 “鬼域有通行货币,为什么要用食物交易呢?” 柳徵云扬声问着,心中隐隐有着不好的猜想。 果不其然,一个鬼族青年含泪大声道: “钱不值钱啦!鬼域早就不是原来的鬼域了,现在食物才是硬通货!” “公子您行行好,买点东西吧……” 柳徵云略一思忖,抚袖化了两筐香菇猪肉包出来,站在了道路中间。 “嘘!别喊,我没有多的了,要让邻边那条街直到了,我怕分不够。” 柳徵云温柔地笑着:“大家来拿吧,老人小孩可以多拿些。” 话音未落,却见商贩们面面相觑,一副想上前却不敢上前的样子。 “怎么了?不受嗟来之食吗?” 柳徵云轻笑道,扬起手来作势要收回包子。 “等等!公子!不,大人!神君!可不可以给我们分一下,我们怕到时候引起哄抢……伤到人。” “是吗?”柳徵云收了笑容,声音有些低沉。 没有人再回答他,只是一张张盛满苦难与饥饿的脸无声地望着他,像是正经历着什么不得已的纠结与束缚。 柳徵云见状蹙了蹙眉,没有再说什么,抬手将包子分到各人手中,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而房顶上,一只白猫甩了甩毛茸茸的大尾巴,盯着柳徵云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 “叩叩叩。”柳徵云轻轻敲了敲门。 见无人应答,柳徵云本想转身离开,自行前去魍魉血池,便听见屋内一声压抑的痛呼。 柳徵云破门而入,却见涣清一脸苍白地跪靠在床边,双眼失神,冷汗直冒。 “涣清!你怎么了?” 柳徵云急声道,连忙从怀中摸出一瓶固神丹给涣清服下。 良久,涣清双眸才渐渐聚焦,望着柳徵云,有些不知所措。 “你刚刚怎么了?吓到我了。” 柳徵云蹲在他面前,见状松了一口气,但眉头依然皱得紧紧的。 “我也不知道,近来身体越来越不好了,想来是那蘼芜使快突破封印了吧。我在这地方苟活了三千年,也算到头了。咳咳……” “说什么傻话。便是那蘼芜使卷土重来,我们摆阵也能将他再次封印,届时你出去,我来替你守这里。” 涣清愣了愣,浅浅笑了起来。他的笑带着一种虚弱的味道,眼角隐约有泪光闪烁。 “云哥,谢了。” 柳徵云见他这样,实在笑不出来,只是抬手轻拍了下他的脑袋,顺势在他身边坐下了。 “你说,为什么当初无量会选你?” 你虽天资聪颖,但修为尚浅,根本担不起掌管一界之重任。鬼域看起来平静,实际上却是龙潭虎穴,无量又怎会不知道? 柳徵云顺口一问,没指望涣清回答。他知道其中定有某些纠葛,是涣清无法告诉他的,也正是那些纠葛,导致了昔日把酒言欢福祸同享的兄弟最终成了形同陌路的故人。 他靠在床棱边,转头望着涣清,发现涣清曾经的满头青丝,如今居然参杂了不少白发。 刚刚在席上,竟然没发现。 “为了鬼域,值得吗?” “……” “值得的,云哥,我现在其实已经很满足了。”涣清将长发绾在耳后,浅笑着接话道,“听说外面都叫你无心鬼……依我看来真是空穴来风。大多数时候我觉得你这样潇潇洒洒挺好的,但是你有没有想过,这辈子也要为某个人,某件事活一活呢? 你觉得我过得一塌糊涂,但我觉得其实还不错,不然又能如何?这一生注定是苦少乐多,可至少苦乐都真实地体会了。反而是你啊,云哥,这些年行走于世,又有什么真正在心里留下过?” 涣清虚虚地望着房梁,良久才转头朝柳徵云悲伤地看了一眼,一滴泪顺着侧脸流下,又无声隐入晦涩的长夜。 “可是云哥,我好痛苦,这时候我又庆幸,还好你永远不懂这种痛苦。” 柳徵云望着他,眸色沉静如水,微微泛着疑惑又不解的光泽。 他被涣清的话触动了,可是正如涣清所说的那样,他不懂。 他不懂为什么涣清要把自己折磨成这个样子,不懂为什么涣清突然会这样说,更不懂涣清最后那一眼为什么会那样悲伤。 有什么……在心里留下过?为什么要将旁物在心中留下?有什么东西值得被留下,他又有什么资格去留下?彼此都自由自在的不好吗,为什么要为旁人去活? 他永远不懂那种痛苦——什么痛苦,为什么要去懂一种痛苦?这世间除了无聊,还有什么值得痛苦的事吗? 涣清他又是为了什么在痛苦呢?鬼域吗……可是他并非鬼族,为什么要在这不见天日的活牢里白白蹉跎岁月呢?既然这么痛苦,为什么还要坚持呢? “你……” “云哥,我要休息了。” 涣清抬手挡住额头,也挡住了湿润的眼角。 “……好。我来是想告诉你,南街附近的商贩们好像无法自主行走,具体原因还未知。如果你手下没人的话,我就帮你查查。” “谢了,我前不久派人去查了。咳咳……这与魍魉血池的鬼魄控制有关,要破解只能等封印蘼芜使之后。” 柳徵云沉思了一会儿,点了点头,将涣清扶上床便离开了。 而在月色笼罩下的窗外,江潭月凝眉垂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魍魉血池 *** 翌日卯时,主镇使宅院前。 柳徵云和诸位宗客等待颇久,涣清才姗姗来迟。 “抱歉,各位,方才又有些犯病了,耽搁了时辰。” 涣清依旧是一身天青色外袍,发间的天青色流苏若隐若现,不久前的白发恍若夜露,如今已经悄然不见。 宗客们见状,不少人瘪了瘪嘴,甚至有人窃窃私语: “就这样的实力,真不知道无量仙君为什么会选他来主镇鬼域,看来鬼域没落混乱,也不是无迹可寻……呃啊!!” “祸从口出。小弟弟,慎言啊。” 柳徵云抱着猫淡笑着开口,一双桃花眼却像寒蛇一样冰冷。 那位宗客被击倒在地,愤愤地朝柳徵云看了一眼,却被那眼神吓得不敢再说话。 涣清无奈一笑,欲言又止。 “涣清,带路吧。” “……好。” 涣清应声,旋即抬手施灵,众人面前便出现一条天青色的灵带,虚虚地蜿蜒到黑暗深处。 “走罢。”涣清轻声开口,率先迈了步子。 柳徵云与他并排走着,状若无意地开口问道: “你经常去魍魉血池么?” “……大师兄不知道吗,主镇使每逢十六便要去魍魉血池加固一次封印。我虽愚钝力薄,但该做的还是得做,不是么?” “这我倒真不知道。所以你的身体……” “我也是来这儿之后才知道的。”涣清依旧是淡淡地笑,其实如果看得仔细的话,会发现他的两颊还有着浅浅的酒窝,“我的身体……倒不是因为这个。总之也是一件很麻烦的事,多说无益。” 柳徵云转头看向他,发现他又变成一副淡漠疏离的样子,不由得叹了口气,也不再问了。 涣清听见他叹气,微微抿了抿唇,但终究什么也没说。 两个曾经那样相知相惜的人,在此刻竟显得无声对峙。 试探,怀疑,敷衍,这些带着冷漠的词语,居然在他们身上应验。 那距离刀剑相向又有多远呢? 涣清苦笑着,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 众人沿着天青灵带走了许久,却一直看不到尽头,不由得有些骚动。 “涣清,不可以直接用术法前往魍魉血池吗?” 南溟见众人略有不耐,上前一步出声询问。 涣清侧身与南溟拉开距离,摇头道:“这条路上禁用术法,不然你看你能否使得出神力。” “什么!不能使用神力,那还怎么封印蘼芜使!” “你怎么不早说?玩儿我们呢!” “怎么会这样?真的没法用!” “涣清……” 众人一下子炸开了锅,面色惊惶不定。 因为要封印蘼芜使,这次前往魍魉血池的绝大多数是神族宗客。神族是五界最强的族类,神力是他们从出生就引以为傲的东西,在以往人族无法修灵的时候,一个最不学无术的神族青年可以将一个人族佼佼者视作蝼蚁。 嵩岱宗统一三界后,人族获得修灵的和平环境,原本靠智慧取胜的人族也逐渐依赖于灵力,同时天生无法修灵的人族地位再次降低,但尽管如此,人修的实力还是难以与神修匹敌。 在这条幽深昏暗的小道,无论是人神鬼妖魔,无论天赋异鼎还是天生残缺,都变成了无法使用术法的普通人。 他们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失去这份倚仗,以至于此时是这样惊慌,本来的面目便狰狞地暴露了出来。 哪怕只是一点,便足以让他们撕下兄友弟恭的假象,朝着涣清诘难指责,甚至想要上前逼问。 “够了,听涣清说完。” 柳徵云抬步挡在涣清面前,神色看不分明。 涣清怔愣须臾,眸色闪了闪,从柳徵云身后走出来,带着歉意赔笑道:“是我的疏忽。但诸位也不必惊慌,这条路是通往魍魉血池的必经之路,也是从魍魉血池出来的必经之路。 行经之人不得使用术法是当初湘君定下的规矩,也是为了保护鬼域。这条路上都是我的人,若有一天蘼芜使从魍魉血池爬出来,我的人也能第一时间发现,若幸运的话,也许还能以最小的代价将其……斩杀。 我们已经走了大半了,到了魍魉血池之后便能自由使用神力,届时封印蘼芜使便靠大家了。我在这里先行谢过。” 言罢,他右手抚上左心,深深地向众人鞠了一躬,天青色的发带顺着他的动作垂下去。 那是鬼族的礼节。 众人脸色青白不定,涣清却没有在意,只是转身对着柳徵云微微笑了笑,用一种很怀念的语气,柔和又沉静地说道: “阿清也有自己要保护的人了,不能再被云哥保护了,不然我怕自己会丧失坚持下去的勇气哦。” 柳徵云只是垂目听着,没有回话。 涣清也不在意,抿唇笑了笑,便错身走了。 怀里的白猫突然动了动,蹿上柳徵云的肩头,再灵活地转了个身,雪白的大尾巴扫过柳徵云的肩颈。 江潭月微微探身,抬头蹭了蹭柳徵云有些疑惑又有些落寞的侧脸。 *** 越靠近魍魉血池,天空就越是红得滴血。 鸦群阵阵飞过,空洞嘶哑的哀鸣在上空回响不绝。来自血池深处的罡风带着逼人的热气,岩浆顺着黑色的玄武岩蜿蜒而下。 “灵修开启结界,其余人躲到我身后来!” 柳徵云沉声吩咐,将背上的浮云弓解下,左手握住握把,右手虚虚地搭在弦上。 白猫站在他的左肩上,不以为意地舔了舔爪子,毛茸茸的尾巴在柳徵云背脊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 “大师兄,前面便是魍魉血池了。我残败之躯,无法抵挡血池中心的冲天鬼煞之气。咳咳……便只能在这儿静候佳音了。” 柳徵云看着他,没说什么,点了点头便带着众宗客继续沿着天青灵带向血池深入。 走了片刻,众人隔着结界都能感受到炙烤的热气,脚下越来越烫,像是踩着还有余热的岩浆。 “大师兄,怎么会这样?” 南溟冒了汗,有些气喘。后面的宗客更是狼狈,还没有到达目的地,便一副不堪受累的模样。 “都给我打起精神来!一会儿别封印不成自己失足掉下血池了。” 柳徵云皱着眉扬声道,他也不清楚魍魉血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无量敢让南溟带宗客前来,他以为定然不是什么难对付的家伙,没想到打脸来得如此之快,他甚至还没看到血池到底长什么样。 “该死,这鬼地方怎么这么邪门儿?还好你来了,大师兄,不然我才不干这事儿!” 南溟骂骂咧咧地走着,时不时帮其他宗客加固下结界,自己的结界却越来越透明。 柳徵云没有阻止他,也没有帮他,只是移开了目光,专心地开着路。 南溟得不到回复,也就不再说话,加之众人自顾不暇,见两位领头人都不吭声,于是整个队伍都缄默地行进着,在扑面而来的热浪中显得异常严肃。 不知道过了多久,众人才到达一个陡峭的悬崖,向下一看,是一潭咕噜咕噜冒烟的血浆色深湖,山风带着浓郁的腥味,湖畔堆积着发黑的尸骨,缕缕黑烟在湖面缭绕,细听是绝望痛苦的尖叫。 柳徵云见状沉了脸色,高喝道:“布阵!” 身后诸位宗客闻声而动,各自腾跃而起占据乾、坎、艮、震、巽、离、坤、兑八方,柳徵云主阳位,南溟主阴位,手指同时繁复结印拍地而起,衣袍猎猎翻飞,十束灵力从血池深处暴刺而起。 昔日湘君结下的封印在湖面隐约显现,湖底鬼魂的嚎哭越发刺耳,带着阵阵煞气直逼布阵人,乾坤八君坚持了一会儿便身形不稳,位于阴阳主位的两人更是面色苍白。 此时柳徵云左肩上的白猫纵身一跃,跳入了卦心,柳徵云眉心一跳,却因为双手结印无法将其拉回来,登时急火攻心。 “小胖!回来!!!” 然而任他吼得撕心裂肺,白猫却甩甩尾巴充耳不闻,一爪子按在卦心位,巨大的神力由中心向四周波及,金色的封印纹从湖面沉入湖底。 没人么?江潭月暗忖道。 柳徵云踉跄着扑过来,抓住白猫的后颈,指着鼻子骂道:“你干什么!不要命了?!” 然而白猫却一动不动地盯着他,过了一会儿,才伸爪扑过来抱着他的手指轻轻地蹭了蹭。 柳徵云被蹭得没脾气,将它甩到肩上便不理了,想着刚刚的异状,正要上前察看血池动静,便听南溟不可置信道: “没人,蘼芜使不在此处!” “怎么回事?”柳徵云上前一看,却见湖底的金印正在渐渐消散。印是结好了的,如今看来只怕是所封无主。 柳徵云沉了沉眉,回头望向来时的方向。 涣清…… 这个念头闪过,柳徵云便半敛了神色,嘲笑自己怎么也学羽尘那丫头对谁都犯疑心病。 不过要说可疑的话,自己肩头这只猫才是最可疑的,刚刚那波神力,远远超过了这个阵该有的威力。 这一切到底怎么回事…… ☆、神之来兮 *** 柳徵云远远地看见了涣清。 他倚在一块嶙峋的巨石旁,抬头望着上方,身后是狭窄的通道,神色看不分明。 是一种很疲惫的姿态。 听见动静后,他才僵硬地转过头来,脸上是同样一种僵硬的笑容:“怎么样?” 很奇怪。 柳徵云压下心头怪异的感觉,同样挤出一个微笑回应道:“不怎么样。蘼芜使不在血池。” “怎么会……这样?” 涣清闻言呆愣了一瞬,双目失神,有些难以置信。 “回去再说罢。”柳徵云摆摆手,示意他先离开此处。 涣清缓缓迈了步子,边走边道:“封印的效果虽越来越弱,可蘼芜使破印而出不会一点动静也没有,难道逃出魍魉血池还有其它的路?” “……我怎么知道。”柳徵云笑了笑,无奈道,“如今之计,惟有十六那日再来封印一次了。或许不是蘼芜使逃出去了,而是只有每月十六封印才有效果呢?” “……” “是吗?”涣清愣了愣,抬头望向柳徵云,“到时候再来封印一次?恕我冒昧——你们还有余力吗?” 柳徵云回看他,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拍了拍肩上的白猫,缓声道:“谁说得准呢?无量可是让我封印不了蘼芜使就以死谢罪呢,再怎么样我也得给他封印了,你说是不是?” 他亲昵地挠了挠白猫的下巴,眼神却冷冷的,像山间的迷雾,盯着虚空若有所思。 涣清见状低头蹙了蹙眉,眉间的两道皱纹显得愈发忧愁。 为什么非得如此? *** 九重天上,赋神楼。 明堂上坐着白眉长须的上神,堂下浮云袅袅,左右依次有客排列。案上均燃着可遇不可求的乌眉香,一旁放着鲜美多汁的粉红蟠桃和异域串珠果。 座中俱是叫得出名号的五界大能。左边第一位是神武祖师去子求,顺着下去是归隐的前鬼域圣君墨桑,半妖掌门冬青,乐宗蛇蝎客许知媚…… 而右边第一位,正是三界宗师无量。 “无量,你不是说有要事相禀吗?” 明堂上的上神淡然开口,中气十足,余音绕梁,无比威严。 “回东渡上神。”无量拂袍而立,双手相握,“敢问落神君的卦象可还安稳?” “何出此问?” “人界发现了落神君的踪迹。” 无量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落神君怎么可能出山?” “他想做什么啊?不知道这数万年过去了,他的实力……” “不是签订了契约吗?这是单方面毁约吧?” “有好戏看喽。” “小心殃及池鱼。” 堂上人静静地听着,没有出声回应。 “七千年前东君陨落,云中君入魔,留下受诅的封印之境,大家可否记得?” 去子求懒懒道:“当然记得,那地方特邪门儿,我以前还去了一次,想用那里面的魔气锻造一件新的武器,结果那里面的魔气根本不受控制,反而会吞噬我的神力。” 言罢,他才反应过来,一下子正起身子,不可置信道:“落神君也入魔了?” “……” 满座人被这叛逆的想法刺了个激灵,无言以对的同时又暗嘲去子求真是个没脑子的东西,落神君入魔了,他们还能在这里安然地开着茶话会? “……倒也不是。只是封印之境被人以一己之力净化了,这五界除了落神君……谁还有这样的能耐?” 无量内心朝去子求翻了个白眼,继续静静地陈述。 “哇哦,不愧是我的偶像。”去子求单手撑住下巴,饶有兴趣地开口,顺手抓了个蟠桃塞进嘴里,听着众人议论。 “落神君不是不插手五界之事吗?” “谁说的,人家只说了待在落神山。” “那不是差不多的意思吗?” “管他呢,落神君好不好看啊,不知道我还有没有机会……” “得了吧你,人家可是祖神,你这想攀高枝也太离谱了些!” “哼。” 见众人越讨论越偏,东渡上神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此事还待查看,收起你们那些心思。即便是落神君真的出山了,吾等也只能好声好气地把他请回去。落神君是五界遗留下来的唯一一个祖神,不是吾等能够得罪的。” 众人闻言,皆正了神色,连去子求都收起来翘起来的二郎腿,规规矩矩地听着。 “待吾去神魂阁察看一下落神君的卦象,再作商榷。” “是。”众人站起来俯身作揖,齐声应着。无量低着头,缓缓勾起了嘴角。 *** “你再不说话,我就把你一锅炖了,你还别不信。” 柳徵云拿着随手扯的一根狗尾巴草逗着眼前的猫,不耐烦地碎碎念。 “小胖……宝贝儿,祖宗,你快说你是谁啊,你越这样我越好奇,你直接跟我说了我还能饶你一条猫命。” 白猫不为所动,懒懒地趴在案上,尾巴有一搭没一搭地摆动着。 柳徵云忍住撸猫的冲动,认认真真和它讲道理。奈何眼前这只猫油盐不进,怕是根本就没在听他说话。 “我再问最后一次,你再不理我,你今晚上就给我出去睡,懂吗?!我是说真的!” 柳徵云抬起白猫的两只爪子,一脸认真。 怎料面前的猫拒不配合,猛地一挣逃离了柳徵云的魔爪,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缓缓坐了下来。 这下柳徵云是真的有些生气了。 魍魉血池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个情况,涣清也一直含糊其辞,他总不能去逼涣清说实话。 况且,他相信涣清不会不知轻重。 但依然烦躁。一切都脱离了控制,他不知道后续要如何去做。 归根结底是他太弱了。实在是太弱了。 他重重地捏了捏眉心,又一次感受到了那种苍白的无力感。因为什么都做不了,所有的事情都变得迷幻又复杂。 “您就在这儿歇着吧。我出去透透气,今晚不回来了。” 柳徵云淡声道,拿起靠墙的浮云弓,两三下系上,头也不回地准备离开。 那白猫半只爪子凝固在空气中,像是十分难以置信,委屈地“喵”了一声。 柳徵云开门时听见那一声微弱的叫声,无声叹了口气,侧身对案上有些落寞的白猫缓声道:“我明天一早就回来。好好睡,别太想我。” *** 江潭月在桌上呆愣了好一会儿,红月映出诡异的光透过窗棂倾斜在他身上,毛茸茸的身体一半隐在了黑暗深处。 忽然耳朵动了动。 他纵身一跃,雪白的皮毛在夜空中划过一道轻盈的弧线,落地却是亭亭玉立,像松柏一样的身形依旧是一身白袍青衫,杜若佩带长长地垂下。 他冷冷地朝窗外望了一眼,眉间带着些不耐烦,但还是抬手施了跃迁术,一瞬间消失在原地。 *** 鬼域入口。 江潭月从血红色的光影中缓缓走出来,不染纤尘,披散的长发随着入口的风轻轻飘动,形影犹如鬼魅,气质却清冷威严。 “那、那是……” “小神拜见落神君。万年不见,神君还是英姿不减。” 去子求此言一出,身后几位大能皆仓促地俯首行礼:“拜见落神君。” “动作挺快。”江潭月冷冷地说着,不带什么感情,眼睛直直地盯着去子求。 “不敢……不敢。”去子求冷汗从额上冒出来,却无法抬手擦拭。落神君的威压虽不是有意释放,但依旧让他们感到紧张。 “我知道了,回去吧。”江潭月转开眼,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衣袖,又缓缓抬眼看了一眼去子求,“多好的孩子,别沦为了东渡走狗。” “不会,不会。但君上可还记得数万年前的契约?”去子求迎着目光看上去,触到的是一汪幽黑凝固的深潭。 过了几万年,一点都还没变。不知道要怎样的人或事,才能在他的眼里激起一点点涟漪。 然而如今他能出现在这里,打破数万年来的清修与戒律,大概也是出现了能让他心曲动乱的东西吧,真难得啊。 “噢……大约记得。再等几日吧,十七我便回去。左右也不过这几天,别咬着我不放了。” 江潭月言罢便拂袖而去,根本不管背后目光呆滞的众人。 “那个,君上是不是忘了,十六是加固山魂的日子。”去子求回过神来,江潭月已经不见踪影,不由得挠头问道。 “好像是……” 墨桑从背后冒出来,看热闹不嫌事大。 “落神君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干嘛呢,连墨桑你这个呆子都知道避害。” “话说落神君真的好好看哦……唉,这样的男人看得到吃不到可真是五界一大憾事。” “别发骚了,让落神君听见你就可以直接去酆都报到了。” “哼!人家落神君哪有你那样小肚鸡肠!” “完了!!刚刚落神君把卦象上的追踪术给屏蔽了!” “什么?” 去子求闻言眼皮重重一跳,看向前方迷雾团团的鬼域,内心升腾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怪不得,会亲自出来见我们……” ☆、春日柳絮。 *** 柳徵云缓缓前行在远离闹市的鬼域荒野。 其实鬼域多得是这样的荒野。血红的圆月虚诞地悬挂在天际,脚下是一望无际的贫瘠的土地。间或有几株枯烂的朽木,直愣愣地立在那里,像是找不到归依。 柳徵云飞快地抬弓拉弦,一支神力凝成的箭在他手中迅速显现,他微眯了眯右眼,浮云箭便从他手中直逼远处的朽木,在夜空中呈现出一道凌厉的锋芒。 朽木应声而倒,腐烂的躯干化为袅袅轻盈的浮云,在广袤无垠的荒野徐徐散开。 柳徵云犹觉郁郁不乐,又抬弓拉弦击倒了几株枯木,原野上又是几团浮云升起,不时有鸦声缭绕,像是在为他喝彩,又像是在笑他无能。 柳徵云自嘲一笑,缓缓放下浮云弓,垂着手站在荒野的中心。 慢慢地,他不堪受累似的蹲了下来,浮云弓被随意地搁置在脚边,头深深地埋进了自己的臂弯。他的长发垂下来,触到了干枯龟裂的土地。 为什么他偏偏生得如此迟?几千年的修为,无论怎样天赋异鼎,终究是一事无成的无知竖子,想要保护的人无法保护,想要做成的事情无法做成,到底要怎样,他到底应该怎样做,才能变得更强? 还有涣清所说的,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明明……已经很用力地对他们好了啊。 柳徵云缓缓抬起头来,诡谲的月色勾勒出他鲜明张扬的眉眼,但在此刻,剑眉薄唇,桃花眼白玉颊,却无端透露出一种难捱的孤独和寂寞。 就好像……被全世界抛弃了一样。 忽然,他的袍角动了动。他低头看去,原来是那只来路不明却神通广大的白猫。 他兀地笑了笑,伸手摸了摸那白猫蓬松的软毛,眼里却没有什么温度。 他不说话,那白猫也不叫唤,只是挨着他坐了下来,不停地用头蹭着他绛红的外袍,眼睛眯起来,很卖力似的。 柳徵云觉得好笑,自己有什么好粘的,别人唯恐逃之不及,它却乐得亲近。 世人皆道他无心鬼,无心么……貌似确实是这样,他惯爱形貌昳丽的少年男女,也喜欢人间风月雅事。 世人爱他,笑他,议他,嘲他,他都不在意,只当是耳畔游云,却之即忘。哪怕是当初的无量,曾经的柳缨、涣清,如今的白延、羽尘,仔细想来,那些用力都流于表面,其实他好像没有多么认真地对待过。 深谈浅交,大概说的就是他这类人,因为他生来便是无根无依的浮云,是湖畔最会迎风招展的柳树。 他不会去爱,他没有真心,所有的好、所有的心结与怀念不过是逝去之后于事无益的补救,也无怪当初南溟可以那样不屑地对他说出那样的话。 但都说动物是最有灵性的,若它真是只猫,实力又这样高深莫测,那它也会觉得自己没有真正把它放在心上么?它也知道他其实根本不会爱、不能爱么?既如此,它又为何要留在自己身边,赶也赶不走,吓也吓不跑呢? 柳徵云皱起眉,被这个问题折磨得有些苦恼。 过了好一会儿,白猫还在继续蹭着他的衣袍,他轻轻叹了一声,随后托起白猫的胳肢窝,将它抱在怀里,缓缓站了起来。 “你说你是为了什么,跟着我有什么好,值得你这样纡尊降贵的……” 话音未落,那白猫便把脑袋放在柳徵云的手心,轻轻蹭了蹭,便闭眼不动了。 柳徵云露出一个浅浅的笑,也没有去戳穿它,盯了它一会儿,便抬步往回走了。 红月照得前路诡异又凄凉,然而抱着怀里的猫,他觉得一切好像也没有那么糟糕。 **** 此刻,魍魉血池。 涣清坐在悬崖边上,潭底的罡风阵阵吹上来,击得他不时地咳。 他有些虚弱地靠在一个男人肩上,任凭风声淹没了他滚烫的泪。 那男人一身黑袍,猿臂蜂腰,脸却异常惨白,一双血瞳无声注视着身旁的人,看他低低地咳嗽,默默地流泪,揽在他肩上的手想要收紧,又怕收得紧了,怀里的人会觉得痛苦。 “阿芜,我们走到今天这一步,是不是大错特错了?我将你强留在这世上,是不是大错特错了?” 过了很久,直到悬崖的风都小了些,涣清才呆呆地发问,他脸颊泪痕已经干了,被吹得惨白。 蘼芜没有说话,只是抬手捂了捂他的侧脸,却后知后觉地发现,被封印的他如今根本没有体温。 他正要收回手,涣清却将掌心倏地贴了上来。骨瘦嶙峋的指节硌痛了他的心,让他没有回握过去的勇气。 “云哥怕是已经起疑心了,我的演技实在是太过拙劣。如果不是我……他应该很快就能发现不对的吧……他那么信任我,我却骗他……咳咳……可是……可是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我该怎么办?” 涣清说着说着,泪水又从眼眶中涌出来,浸湿了蘼芜的手心。 “我只是想要你好好活着……” 蘼芜被烫得生疼,哪怕是魍魉血池沸腾的怨灵之血都不曾让他如此疼过。 可是他没办法说出“算了吧”“别管我了”之类的话,这几千年来涣清过得有多不容易,他全部看在眼里。 他知道这件事千错万错,千不该万不该,任何人都可以劝涣清回头是岸,但唯一没有资格说放弃的是他自己。 *** 柳徵云回到屋里时,卢昱正睡得熟。 他将浮云弓收起,随手施了个结界,便放下怀里的猫,开始解衣带脱外袍。 白色的内衫随着他的动作勾勒出隐约的腰腹弧线,晦涩的月光照在他身上,墨色的长发随着白玉冠被解下而倾泄了半身。 案上的白猫见状,假装无事发生地转开了头,耳尖却悄悄红了。 柳徵云浑然不觉,继续解着内衫的扣子,却忽然看了一眼白猫,旋即停止了动作。 是了,这只猫……是不是猫还说不准呢。 他无意识地蹙了蹙眉,拿起搭在椅子上的外袍盖住自己,就这样草草地睡了过去。 他很累。昨日结下封印他出了大半部分的神力,又半夜出去发泄一通,如今已经是精疲力竭。 至于对那只猫设不设防……那是他想防就能防的吗?况且,如今他最能信任的,除了白延和羽尘,恐怕也只有那只猫了吧。 柳徵云疲惫不堪地沉睡,眉头却紧紧皱着,像一个永远打不开的结,让人几乎要忘记,他曾经笑得也是那样张扬,那样鲜亮。 江潭月缓缓迈步走到他身边,在离他脑袋不到一尺的地方慢慢卧了下来。软软的爪垫按上他紧皱的眉头,像是想将其揉化开。 为什么要这样难过?江潭月静静地想。 看见他这样难过,为什么我也会感到非常、非常的悲伤? 是因为太喜欢他的笑容了吗? 可是…… *** 柳徵云昏沉沉地睡着,在梦中见到了一个奇怪的人。 他用青梅枝半束着发,背对着他在悬崖风大处饮酒。 白袍猎猎翻飞,墨发被吹得有些乱。 青梅枝……好熟悉。 ……江潭月? 柳徵云想走过去,却一直离他非常遥远,山岚雾霭阻挡着他,让他越来越看不真切。 他觉得奇怪,想叫一声让他回头,但无论他怎么喊,远处静坐的人都毫无反应。 然后……他纵身一跃,穿过冰凉轻盈的浮云,跌入了怪石嶙峋的谷底。 柳徵云猛地从地上坐起,冷汗出了一身,低头不停地喘着气。 怎么回事? 他莫名其妙地抚摸上自己的心口,那里有一道胎记,是两道交错狰狞的疤痕。 它们大多数时候很安分,但有时会隐隐地痛,极少数时候,会像现在一样,剧烈地撕扯着。 到底怎么回事? 柳徵云无意识地攥紧了身下的棉垫,断断续续地抽气,惊醒了旁边刚刚入眠的白猫。 那白猫看着柳徵云被汗打湿的衣衫,呆在原地愣了愣,又听见他痛苦的低喘,反应过来柳徵云是身体不适。 它甩了甩长长的尾巴,迈着步子攀上了柳徵云的腿,而后一股醇厚温柔的神力从爪心蔓延到柳徵云全身,他急促的呼吸渐渐平息。 眼前从阵阵发白变得清晰,但腿上的触感真实又明显,这次柳徵云确定是这只貌似人畜无害的小白猫救了他,缓过气之后不禁有些好笑。 他欠它多少条命了……还还得清吗? 柳徵云闭了闭眼,抱起腿边的白猫,将脸埋进它蓬松的白毛。 那白猫也不生气,任凭他潮湿的额角蹭着自己的背脊,任凭他汗湿的内衫黏住自己的肚皮。 它只是缓缓抬起爪子回抱住柳徵云的颈项,沉默地安慰了这一个脆弱的人。 是的,脆弱。虽然江潭月现在是猫的形态,但在他眼里,柳徵云才是一只真正的猫。 精美又秾丽,脆弱又易碎,他必须时刻跟在身边小心呵护,才能保证他一直骄傲下去。 他像是春日里易散的柳絮,如果没人在意,就将永远孤独又凄凉地死在春天里。 ☆、命中注定 *** 因为血月永不坠落,鬼域不分昼夜,时间流逝起来略有些失真。 不知不觉间,半个月就这样过去了。 其间嵩岱宗宗客不断练习着苦练了数千年的封印术,他们是纵横各界的侠义人士,封印术是看家本领,各自都用得炉火纯青。 然而对上蘼芜使,那天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费了那么多力气,连他的一根头发都没封印到。 要是让他们知道若没有江潭月,他们连那个封印卦都不一定使得出来,不知道该有多么挫败。 而此时,江潭月正卧在软垫里观赏美人练弓。 柳徵云的长发被简单利落地高束,明亮的眉眼间已经丝毫看不出来半个月前的颓唐不安,他随意地眯了眯眼,手中的浮云箭边以破空之势直逼天际的鬼乌鸦。 鬼乌鸦是五届人人喊打的臭鸟,它们不像寻常乌鸦那样爱吃腐肉,而是好食活人肉,还总是趁修者不备吸□□气。 柳徵云也是无意间发现,原来鬼域上空盘旋嚎哭的黑鸟,竟然大多数都是鬼乌鸦。 他快速地拉弓放箭,箭之所指,无一虚发。暗沉昏幽的天空飘起团团悠然轻盈的浮云,在凄凉的夜风中显得格外突兀。 遇上他,也算这些鬼乌鸦倒霉。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江潭月眼皮子又开始打架,柳徵云才停止抬弓的动作。他两三下将浮云弓系在背上,揉了揉自己的肩,转身向一旁的白猫走去。 因为怕将它的毛弄脏,柳徵云原本是不想带它来的。但架不住它黏人黏得厉害,每次临走时都“喵喵”地叫个不停,并且每次都能准确地找到他的位置,然后踩一脚的灰尘泥土回去。 更别提要给它洗澡,就像是要了它的命一样。 它也不挠柳徵云,只是扒着盥洗间的门不肯进去。任凭柳徵云好哄烂哄威逼利诱十八般武艺祭上,它自岿然不动,气得柳徵云打了它好几回屁股,最后还是只能认命地给它擦爪子擦毛。 再后来,柳徵云直接用自己冬天的外袍给它做了个软垫,强制勒令它不准下地,那白猫不是欢脱的性子,不下地便不下地,它也乐得被柳徵云这样抱来抱去。 柳徵云平时看似精致臭屁得不得了,此时出了一身热汗,抱着沾了泥灰的衣服团子也不嫌弃。他的碎发有些粘在了汗湿的脖子和前额上,怀里的白猫扒起来用软软的爪垫给他一一拨了。 “干嘛?不嫌我臭啊……” 柳徵云打趣道,笑眼盈盈的,沾了汗水的脸比平时更加具有攻击性。 那白猫听他这样说,好像愣了一下,又迅速地缩回了衣袍里,在柳徵云眼皮子底下明目张胆地摩擦着刚才碰过他的两只爪。 柳徵云一噎,旋即哑然失笑。 “……居然真的嫌弃我,小没良心的,也不看看你自己多少天没洗过澡了。” 那白猫闻言甩了甩蓬松的大尾巴,没怎么搭理他。 那意思很明显,就是不听不听不听,它才不脏呢。 柳徵云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微笑道:“懂了,你不想吃今晚的梅子糕……” 怀里的猫闻言耳朵动了动,却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思没有炸毛,只是尾巴不停地在柳徵云的小臂上扫来扫去,表达着自己的不满意。 柳徵云假装不懂,继续走着。 这些天来,他每次回屋都没有使用跃迁术,而是故意绕了很远专程到状似繁华的鬼域大街去看看。 他出箭射击,可以迅速恢复流逝的精气以补充神力,如此,他便有足够的食物去分发给街上面黄肌瘦的人。 每天这个时辰,每个摊贩面前都会出现一碗热腾腾的卤肉面,上面有时会配上一个煎蛋,有时会配上几条青菜,还细心地点缀着漂亮的葱花。 他们以为是主镇使大人接济,一时涕泗横流,感激涕零,很多人在收摊之后都前往主镇府谢恩,涣清看在眼里,向他们解释布施者另有其人。 柳徵云从来都是这样,想做什么就潇潇洒洒地做,不在乎名利,不在于贬誉,只遵从本心,求一句俯仰无愧。 是一个太过灿烂耀眼的人。 其实从一开始,涣清望向柳徵云的眼神里,就带有浓得化不开的艳羡。 他原本也可以成为这样的人。 *** 柳徵云很累,扶着浴桶的边缘,几乎要睡着了。 “大师兄,你还在里面吗?” 过了很久,卢昱都没听见盥洗室里面有声响,不由得有些紧张。 他这位大师兄很奇怪,明明是神族,却喜好人间的生活方式。 卢昱没听见回应,遂又问了一声:“大师兄,你没事儿吧。” 里面响起了一阵扑通的水声,像什么东西突然落进了水里。 “……无事。” 他没听错吧?大师兄是在憋笑吗? 盥洗室内,柳徵云看着站在浴桶边缘不停甩水的落汤猫,随手甩了个结界,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白猫停止了甩水的动作,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身上的毛瞬间蓬松了起来。 “终于知道使干燥术了?小笨蛋。”柳徵云将头靠在浴桶边缘,微眯着眼看过去,“说吧,偷看我洗澡干什么还好我多放了些皂角,泡沫多,不然就这样被你看光了多吃亏……” 这些天他虽然和它亲近不少,但柳徵云心中始终有个坎过不去,那就是这猫来路不明。 他不知道它到底是何方神圣,哪怕它真的只是一只猫,修炼成这样也早该化形了。 不过确实有一部分妖族,因为天生妖相残损,无论怎么修炼都无法化成人形。 可能小胖就是其中一员。 柳徵云收回心绪,直直地看向面前的猫,温热的水雾氤氲而上,潮湿了他秾丽的眉眼。 或许他只是在寻找着,哪怕一点点,能够相信它、亲近它的理由。 它很和他的眼缘,他并不想因为无端猜忌而和它生分。 然而当事猫却丝毫不知道柳徵云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只是好像受不了那直勾勾的眼神一样,微微偏了偏头,舔了舔爪。 “……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柳徵云略停顿了一下,微笑道,“四舍五入,你刚刚貌似舔了我的洗澡水。” 话音刚落,那白猫舔爪的动作倏然僵硬了,它怔愣了一下,尾巴瞬间直立起来,全身的毛猛地炸开。 下一瞬间,原地哪儿还有猫的影子。 柳徵云被这突如其来的异变惊了一下,旋即摇头失笑,盯着刚刚白猫蹲着的地方若有所思。 *** 子时,涣清依旧独自出门,抬手施灵走入了那条通往魍魉血池的通道。 施灵前,他很细心地观察过周围,走入通道后也瞬间关闭了入口,此时的天青灵带在外面看来,无非是一道空气,根本察觉不了端倪。 他走近魍魉血池时,四周滚烫的罡风并不朝他袭来,但即使如此,他走得也并不顺利。 他的身体太虚弱了,走不了一截就开始断断续续地咳嗽,时而低沉,时而剧烈。 明明半个月前,还远远没有到这个地步。 无可救药地病入膏肓。 “……阿清。” 感觉到涣清的靠近,蘼芜从潭底费力地爬上来。 他依旧是被封印着的,连简单的靠鬼气御风而飞都做不到。 涣清也做不到,他远远地望着从潭底一步一步爬上悬崖的人,第无数次红了眼眶。 他忍着不适向蘼芜飞奔而去,途中很多次零碎的山石差点把他绊倒,但是他没有停步。 这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他偷来的、骗来的,忍受着非人的熬煎,又承担着痛苦的折磨。 他怎么敢停下来浪费。 涣清跌跌撞撞地奔跑,像一个刚刚学会走路的小孩,看见了前方渴望至极的珍宝。他滚烫的泪在高温的空气中蒸发,长发掀起了一阵凌乱的热流。 他们在激荡的嚎哭声中紧紧地拥抱,像是下一秒就会双双死掉。 蘼芜满是溃烂伤口的手狠狠地按在涣清的头上和肩胛,再也顾不上会不会把他弄疼。 他们的命运,注定了他们这辈子就该疼,无论怎么躲,无论怎么抗争。 但是遇见了对方,他们疼得心甘情愿。 天道真会安排命运,知道他们不甘心就这样痛苦下去,便用爱来做麻醉的迷药。 涣清的泪水打湿了蘼芜的肩膀,灼痛了蘼芜肩上那一块伤痕累累的皮肉。 他低低地抽泣,伴随着痛苦难耐的咳嗽,在蘼芜怀里不停地颤抖。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起通红的眼和一张失去神采的脸,呆呆地望着蘼芜:“今天就是十五了。” 蘼芜心中大痛,抬手抚了抚他苍白的脸颊,哑声道:“没关系。” “没关系……阿清,只是封印而已,其实这样也好,你不用那么辛苦。”蘼芜说到一半重重地哽咽了一声,却还是继续说了下去,“你以后要好好养身体,争取可以自己来见我,若是运气好,碰上了我清醒的时候,我们还可以好好说说话……” 涣清没有回话,只是含泪盯着他看,像是要攒下几千年痛苦的思念。 ☆、甘之如饴 *** 晨时,主镇府大堂。 涣清坐在主位,听着众人商讨明日的计划。 又憔悴了些。柳徵云分神想道。 “上次是一时疏忽,没有想到魍魉血池的温度那样高,这次多带几样冰系的武器,尽量减少布阵前的神力消耗。” 南溟沉声说道,对上一次的经历耿耿于怀。 就像是……被困在了阴位一样,封印不下去,又解脱不出来。 主阳位的柳徵云承担了大部分的煞气,若非如此,他都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从那个阵里出来。 那个蘼芜使,还有魍魉血池,实在是不可小觑。 “上次确实是准备不充分,话说涣清你不是每月十六都要去吗?怎么都没提醒我们?” 涣清哑然,垂着眼没有说话。 “哼。肯定是他根本没深入魍魉血池,不然能不知道?封印松动,没准就是因为……” “够了。”柳徵云蹙眉,冷眼向说话者扫去。 “你的嘴这样碎,不如让我给你治治?关爱脑残,不收你钱。” 那人听柳徵云这样说道,有些愤怒,正要还嘴,被身边的人扯了扯衣裳,抬眼又撞上柳徵云警告的眼神,无端打了个寒颤,不情不愿地闭了嘴。 涣清神色复杂地朝柳徵云看了一眼,面上流露出一种类似愧疚的情绪。 柳徵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错了。 南溟见气氛有些凝滞,尴尬地摸了摸鼻,开口将话题拉回明日的封印,高声道: “蘼芜使一日不被封印,鬼域一日不得安宁,为了鬼界众生,为了嵩岱宗荣耀,为了信仰与正义,大家全力以赴!” 闻言,众人纷纷从方才紧张的气氛中清醒过来,浑身的热血又被隐隐点燃,不由得神情激昂,洪声接话道: “这次,势必将蘼芜使封印地底!” 堂下一片激动和高呼,而柳徵云只是淡淡地听着,轻轻地薅着怀中白猫的毛,转头望向堂上的涣清。 他单手撑住头,一旁高高的油灯照亮了他半张惨白的侧脸,柳徵云看了好一会儿,他都没有发现。 他发间有血,带着细碎的山石,因为白发斑驳的缘故,多看一会儿便能看得清。 柳徵云心间的疑惑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了,但此刻却微微偏头,不忍细看。 一个人要为了什么,才能将自己糟贱到这般地步。 *** 柳徵云没有叫住涣清,也没有再去找他。 他想,等封印了蘼芜使,一切都会好起来。 届时让涣清离开鬼域好好修养,他代替他留在这里,守护一方。 对了……他还有猫。 思及此,柳徵云轻轻颠了颠怀里的小胖,发现它竟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睡着了。 应该是因为刚刚的集会开得太无聊。 他抱着猫,思绪不自觉又有些飘忽。 他又想起了半个月前的梦。 当心里出现江潭月的名字,他就越发觉得那高挑瘦削的背影,随风拂动的墨发,斜斜刺入的青梅枝,与他的特征极其相似。 为什么会无端梦到他?许久没有过动静的胎记为什么又会突生剧痛? 柳徵云蹙着眉,略有些头疼。 他又想起在鄢州,江潭月站在糖画摊前,那无声地好奇与渴望,以及他轻轻发问时,那一双深潭一样的月牙眼,里面闪着细碎的光。 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许久不见,怕是已经把自己给忘了。 虽然神力高深莫测,但貌似对世事一窍不通。对自己产生好感,大概也不过是一时的错觉。 其实这种人最不能招惹。 否则会有被抓去当禁脔的风险。 柳徵云无声地笑了笑,甚至在心中估算了下这种情况的可能性。 算了……当禁脔不如养猫咪,猫咪多可爱,而且好养活。 但是说起来,一幅糖画就能把那老古板给收买,看起来也挺好养活的。 可转念一想,江潭月哪需要他养。 柳徵云被自己越来越离谱的想法无语到了,连忙停止了沉思,将怀里的猫放进软垫,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打坐。 神修具有先天的优势,聚灵时毫不费力,甚至灵力会主动向神修涌去。但柳徵云在鬼域从未聚过灵,只是静静地打坐,摒除杂念,沉淀神魂。 鬼域如今实在是太过贫瘠。 一个封印卦中,阳位要承担最大的风险,倾注最多的神力,全卦可能会因为阳位的一个分神而溃败,柳徵云不会让这种情况再次发生。 上一次小胖突然蹿出去,他情急之际居然生出放弃结印也要将它救回来的念头,其实很不负责任。 若是因为他,布阵宗客被迫跌入魍魉血池,他真是万死难辞其咎。 *** “叩叩叩。” 这个时辰了,谁突然来敲门? 柳徵云结束打坐,趿拉着鞋去开了门。 “涣清?” 柳徵云有些惊讶,愣了一下便侧身让他进来。 “云哥在休息吗?” “没有,怎么了?” 这时卢昱从盥洗室出来,朝涣清打了个招呼,愣愣地杵在原地不知道该干什么。 涣清朝他抱歉地笑笑:“这么晚打扰了。” 卢昱忙摆手:“没事儿……你们聊,不用管我。” 涣清:“多谢。” “云哥,如果方便的话,可以开个结界吗?”涣清道。 柳徵云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朝卢昱笑了笑,便打开了结界。 结界甫一打开,涣清便直直地跪了下去。 “你做什么!”柳徵云被吓了一跳,急忙蹲身去扶。 涣清那样虚弱憔悴的一个人,此刻竟死死地钉在地上,任柳徵云如何扶他他都不起来。 “云哥……”他通红的眼眶淌出泪来,微张着口却说不下去。 “咱俩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你这是做什么?!” 柳徵云见拉不起来,索性也跟着他跪在地上。 他比涣清高几寸,此时跪坐在直跪的涣清面前,直直地看入了涣清的眸。 昔日明亮清澈的眼睛,此刻正痛苦地混浊着,那里面藏着剧烈的挣扎和撕扯的悲哀。 柳徵云有些不忍心,但他隐隐有所觉,涣清的请求,一定会让他非常、非常地为难。 但他还是扶住了他的肩,温声道:“发生什么事了?这样伤心。” 涣清的泪止不住地流,但依然是哽咽着没有说话。 柳徵云无声地叹了口气,摸了摸他的头:“你不说我怎么知道?我要能做到,便都答应你。” 此言一出,涣清却突然崩溃地大哭起来,他用枯瘦的手掌捂住了潮湿的脸,嶙峋的背脊剧烈地起伏着,让人疑心会不会就这样破碎掉。 还没待柳徵云再出声,他又突然站了起来,带着止不住的呛咳,跌跌撞撞地朝门外跑。 “涣清!”柳徵云抓住他的手腕,低喝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涣清垂着头,发间的血迹和碎石尤为明显,不知道是不是灯光的原因,朝向他的侧脸像朽木一样灰败。 他不说话,柳徵云便等着他,不住地蹙眉。 良久,他才抬起一双血红的眼睛,朝着柳徵云抱歉地笑笑:“我想了想……咳咳……以后还是我来守鬼域吧。” 柳徵云:“这是什么香饽饽吗?你还要这样来求?” “到底怎么了?”柳徵云再次低声问。 “是啊……对于我来说。” “什么?”柳徵云有些跟不上他的思路。 “我便是来向你请求这个的……咳咳……云哥,这是我的命,我一辈子都该守在这里,我甘之如饴。” 涣清低头说着,柳徵云不知为何喉间有些酸涩。 “你这是何苦?” “我苦了一生,惟有这一件幸福的事。” 涣清哽咽着说道,略用了些力,挣脱了柳徵云的手。 柳徵云不解地皱眉,但终究没说什么。 能说什么?别人专程来给你下跪,就为了能继续待在鬼域受罪。 他尊重涣清的选择,其中隐情他不愿意说,他也不再问。 每个人终究是在自己的路上走着。 可是,他最初想说的真的是这个吗? 那样崩溃的泪,那样痛苦的神色,那样毫无尊严的乞求,只是为了留在鬼域吗? 他们完全可以好好说啊。 还有带血沾石的头发…… *** 直到涣清离开很久以后,柳徵云还靠在案边发愣。 带茧的指节无意识地轻扣着扶手,如瀑墨发垂在胸前。 他回忆起方才抓住涣清时那怪异的触感,像是布衫内裹着一把干瘦的枯柴。 何至于此? 他不愿将涣清和魍魉血池或者蘼芜使联系起来。再过几个时辰便是封印之日,多想无益。 但除了那些,他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能把他折磨成那个样子。 若说对鬼族百姓爱得深沉,也完全不至于非要苦守在此,换作他来,或许对鬼域还好些…… 毕竟他的身体已经虚弱成那个样子,要怎么再守护鬼域? 柳徵云冥思苦想无果,重重地叹了口气。 事到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大不了之后他也留在这里,多照顾他些。 到底是少年兄弟,那些年的情分,柳徵云不想轻易丢弃,更无法眼睁睁看着涣清这样憔悴下去。 ☆、封印落成 *** 卯时,柳徵云捏了捏肩颈,从地上坐了起来。 软垫里的猫还在呼呼大睡,没有要醒过来的迹象。 柳徵云盯了它一会儿,思索片刻,没有去打扰它。 他略微整理了下衣冠,施了个清洁术,抬手撤了结界,便见卢昱拿着佩剑走过来。 “大师兄,走吧?” “嗯。”柳徵云淡声应着,桃花眼微微凝着,没有平日的笑意。 他拿起浮云弓,和卢昱一齐出了门。临走时他回头看了看软垫里的猫,不知为何太阳穴突突地跳了跳。 今日涣清来得很早,柳徵云过来时,他正站在一树梨花下,簌簌的白梨落在他天青色的衣衫上,肩头像是积起了一小片雪。 听见背后的脚步声,他回过头,见是柳徵云,便柔和地笑了笑。 柳徵云看着他,难以将他和前几个时辰崩溃痛哭的涣清联系到一起,他蹙着眉,无端想起了一个不详的词语。 回光返照。 柳徵云被自己的这个念头吓了一跳,心道今天的自己也忒会胡思乱想。 待宗客们陆陆续续到齐之后,他们迎着月色出发。为首的是几个拥有冰系神武的神修,穿过长长的狭道,便各自祭出自己的神武。 玄冰花骨伞,能在方圆十丈之内抵御岩浆的高温,乃是神界太玄冰湖万年寒冰所做,由神武祖师去子求亲手打造,天上地下只此一把。 冬风笛,所奏之曲犹如凛冽寒风,中和了扑面而来的热浪。 深潭扇、秋声剑、北境箫…… 原本都是很鸡肋的神武,在当下却至关重要。 涣清此次也跟着他们一同深入了魍魉血池境内,他的脸呈现出不自然的灰白,在呼啸的气流中显得惨然。 他们离悬崖越来越近,风便越来越大,脸被抽刮得生疼,脚步也渐渐慢了下来。 “大师兄!这次的风比上次还要大!”南溟大声吼道。 柳徵云点了点头,示意他也发现了。 “除了风大暂时没有其他征兆,按原计划布阵,其余弟子守在悬崖边,若有异变及时传达……必要的情况下允许先斩后奏。”柳徵云沉声道。 “是!”众人齐声应道,待柳徵云一声令下,乾坤八君便各司其位,柳徵云依旧主阳位,南溟依旧主阴位,向潭底猛然注入神力,金色的卦印缓缓浮起,火红的怨鬼之血像岩浆一样翻腾。 居然比上次要轻松一些。 柳徵云没有掉以轻心,依旧全神贯注地布着阵,直到金色的卦印陡然刺亮,大阵落成。 “大师兄……成功了!”一个兴高采烈的声音传来,柳徵云侧目一看,是卢昱。 他们此时还悬在半空,突然平息的罡风和停止奔腾的血池带着空气凝固了下来,一时显得诡异极了。 “……退回悬崖。”柳徵云冷声道。 话音未落,湖底巨大的血红触手猛然刺出湖面,朝湖面上空的众人袭去。 有些宗客躲避不及,猩红的血液溅到衣衫上,将附近的一块皮肉烧得溃烂。 “啊啊啊啊啊啊!!!” 柳徵云躲得及时,稳身落到了悬崖边上,旋即拉弓放箭,凌厉的箭气直逼血红的触手。 浮云箭出必索魂,但魍魉血池吞没的是万千怨灵,一个触手化为浮云,湖底又伸出更多的触手来,带着更加势不可挡的腥风。 柳徵云狠狠皱了皱眉,指间放出更多的箭,三箭并发、五箭并发,射击这种怨灵并不能弥补他流失的神力,他的脸色渐渐发白。 众人亦是祭出自己的本命武器,不要钱似的往湖底招呼,但那些狰狞恐怖的触手越杀越多,身上的星子一旦沾上就皮肉溃烂。 众人越退越后,那些触手却越战越勇似的,直直往他们这边逼来。 “大师兄!!下死阵吧!!不然我们怕是要折在这儿!!”卢昱大声吼道,带着些不堪的急迫。 “不行!!!蘼芜使还在里面!!” 柳徵云还未答话,便听见身后涣清激烈地反对。 “我们本来就是来封印他的!!他死了岂不是更好?永绝后患!”卢昱道。 “你们凭什么杀死他?!他什么都没做错你们凭什么杀死他?!!” 涣清歇斯底里地吼着,完全没有平日里柔和沉静的样子,只像是一个被抢走糖果的小孩,不管不顾地嚎哭着。 “好了!无量确实没说要下杀阵,再坚持一会儿!如果实在不行就让无量自己来封印!!” 蘼芜使的存在,是五界默许的。当年的真相没人知道,但听涣清的语气,像是明白内情。 什么都没做错么…… 那鬼域百姓受的苦又算谁的? 柳徵云此时无暇细想,他机械地拉弓放箭,看着那些触手化作浮云,又有更多新的触手从崖底爬上来。 天空红得滴血,大片大片的阴翳压在众人心头。 卢昱的提议被含糊地驳回了,眼神顿时变得有些阴郁。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尊之重之的大师兄居然如此没有底线地偏袒,就因为涣清曾经和他有交情吗?还是说为了儿女私情而胡乱下命令呢? 下杀阵不好吗?现在这个局面不下杀阵谁来解决?!本来可以一劳永逸,柳徵云却如此优柔寡断,妇人之仁! 柳徵云专心致志地放着箭,没有注意到身后卢昱逐渐阴沉的脸色。 “各位兄弟!大家都是行走于世的正义侠士!明明有机会将恶鬼斩杀于崖底,为何如此畏首畏尾,龟缩于此?!我自愿以血为媒,开启封杀大阵,诸位不愿当缩头乌龟的跟我来!!” 涣清瞳孔骤缩,拦在卢昱面前,一双眼睛冷得吓人:“要布杀阵,先踏过我的尸体!” “涣清!你别给脸不要脸!昔日兄弟,别逼我对你出手!!” 柳徵云飞快地拉着弓,头痛至极。 他就说他没有带队的天赋。 正要开口劝阻,便听得一旁“砰”的一声。他猝然转头,便见涣清被击倒在地,众多宗客提剑奔向魍魉血池。 柳徵云瞳孔一缩,旋即御风飞到涣清身边,从怀中掏出一瓶固神丹倒了几粒给他服下。 “这群自以为是的蠢货!!净知道添乱!!” 柳徵云扬声骂了骂,偏头一看,封杀大阵已经开启,但由于冲过去的都是些末流宗客,效果很不理想。 卢昱等人在上空摇摇欲坠,湖底的触手被压制了一瞬,他们还没来得及狂喜,就被触手以更猛烈的攻势掀翻。 柳徵云飞身上前,轰然放出神力击退猩红的触手,开启结界带着这群正义感爆棚的宗客飞上悬崖。 他一手撑着结界,无法拉弓射箭。被击退的触手缓过劲儿来,又砰砰地撞着结界。 “大师兄……”被他救下,身后的宗客脸上都有些不好看,有的想上来道歉,又觉得当下这个时机不太对。 “没事。”柳徵云深吸了几口气,佯装平和地说道。 抵达崖边时,柳徵云背对着他们,用手示意他们先上去。 等卢昱上了悬崖,柳徵云才退步准备收起结界。怎料此时异变陡生,一条深黑色的触手从崖壁猛然刺上来,从结界刚开的那个小口进去缠住了柳徵云的小腿,一股巨力将他狠狠地拉扯了下去。 那条触手的颜色和深黑崖壁太过相近,柳徵云方才一心想着把这群人好好救回去,居然没有发现。 被触手上腥臭的血液黏上的小腿迅速地腐烂,柳徵云抬手化剑,朝着下方的怪物狠狠刺去。 那触手被刺痛之后猛地收缩了一节,扯得他的小腿骨生生地疼,但他此刻却顾不上这些,因为可能马上疼的就不止小腿了。 他继续刺着这个丑陋的触手,神力猛地灌输进剑内,在原地以他为中心形成了一股威力不小的爆破。触手短暂地退缩了几寸,不再缠着他的小腿。 他展臂向上方飞退而去,背后却突然袭来一股猛烈的罡风,他没有防备,一下子被打落进了血池。 湖面的触手全部消失,魍魉血池归于平静,金色卦印光芒大盛,封印大阵落成。 而柳徵云直到被滚烫的血水淹没至湖底,都不知道那一道罡风出自谁手。 那些宗客垂头丧气地走了好一会儿,才发现后面没人跟来。 待回头望去,却只见卢昱一个人站在悬崖边,双腿止不住地颤抖。 “我只是想让他尝尝苦头……谁让他坏我大事……我只是想让他尝尝苦头……我没想……我没想……” 卢昱神经质地低声碎碎念着,不住地打着哆嗦。 “大师兄呢?!”身后有惊诧的声音响起。 卢昱像是听不见话似的,自顾自地低声呢喃。 涣清察觉到不远处有异状,一瘸一拐地走了过去,却没看见柳徵云的踪影。 他难以置信地退了两步,跌坐在山石嶙峋的山崖。 “云哥呢?”他愣愣地问,掺着鲜血的泪水从指间溢出。 江潭月赶过来时,看到的正是这样一幕。 悬崖间不见漫天的煞气和痛苦的鬼嚎,血红的湖面变得幽黑,只有平静的和风,吹拂着众人的长发。 他的心口剧烈地跳了跳,即使里面空无一物,依然产生了一种被生生剥离的错觉。 ☆、沧海桑田 他的确是忘了。 以往待在落神山的时候,山魂并不需要他特地去加固,他只需要静静地沉睡着,充沛的神力便会对山魂予以补给。 这数万年来,他从来没离开过那里,以至于都忘了,每个月的十六,是山魂崩碎需要维系的日子。 至于原因,前尘久远难辨,那就更是忘得干干净净了。 他抽出神魂赶回了落神山,却没有来得及再看柳徵云一眼。 他没想到他们会出发得这样早。 为什么不能再等等他? 他甚至割裂了一部分神魂在白猫的身体里,只要柳徵云叫他醒来,或者带他一起…… 为什么没有? “柳徵云呢?” 他的声音居然有些发抖。 众人见他是生面孔,没有灵带指引却能只身闯入这里,拿不准他和柳徵云的关系,一时竟噤若寒蝉。 “……大师兄不慎跌落悬崖,被封印在魍魉血池里……” 过了好一会儿,人群中不知是谁才低声说了一句。 “不慎跌落……”江潭月轻轻念着这几个字,冷冷地扫过面前的众人,眼神最终定格在瑟瑟发抖的卢昱身上。 “原来是不慎跌落啊。” 他猛地抬手一拂,魍魉血池翻起巨大的波浪,金色的卦印剧烈颤动着,更隐晦的玄色锁链崩地断开。 他翻遍了魍魉血池,却只找到一个黑袍的男人。 柳徵云不穿黑袍。 他正待打碎这碍事的封印卦,被他抛上崖的男人却哑声开了口: “没用的。他已经和魍魉血池融为一体了,你现在打碎封印,他便永远回不来了……” 江潭月冷冷地看着面前的男人,面色阴沉无比。 “只有等……等封印效力自行衰减,或者他能强行突破。” “不过后者很难,而且还不能保证他的神魂是否完整……” 江潭月的眼神冷得可怕,直直地盯着他,像是要把他生剖活刮。 直到身后穿来一声难以置信的惊呼。 “阿芜!” 涣清不可控制地有些高兴,但看着蘼芜的神情和眼前的场景,很快又反应过来。 柳徵云代替蘼芜留在了魍魉血池之底。 他退了两步,脸色骤地白了白,一下子跌坐在地上,望向蘼芜的眼眸里带着浓烈的不知所措。 江潭月闭了闭眼,哑声道:“封印效力能维持多久?” “……少则两万年……多则三万年。” “你不也没待那么长时间么……你说如果我再扔一个人下去,能把柳徵云换出来吗?” 江潭月轻声说道,颇有种令人胆战心惊的意味。 卢昱被刺激得直打哆嗦,竟直直跪了下来,不停地朝他磕头。 真可怜啊……脑袋都快磕破了,但是就是这样的胆小鬼,往往在不经意间最是恶毒。 “因为我……一直在强破封印,但事实上强破封印并没有那么容易。到了后期魍魉血池那一部分煞气在我体内越来越不受控制,我甚至会失去自己的意识……为祸四方。 如果不是柳……兄突然进来,我还是会被继续封印下去。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按理说魍魉血池选择宿体不会中途易辙。在他和我之中选择了他,可能是因为在这几千年的相斗之中,我已经被耗成强弩之末,它觉得我不再有价值。 但此时封印刚成,柳兄又正值青年,换人下去有风险,之前从未有过这种情况,恐怕即便是您亲自去换,魍魉血池也不会有动静的……” 江潭月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 只是绷紧的下颌线和艰难滑动的喉结,流露出他此刻非常、非常郁结的心绪。 他略迷茫地朝幽黑的潭心看了一眼,甚至感到有些全身无力。 明明前不久还在抱着他笑的人,突然就被告知要几万年后才能相见。 好在……对于他来说,所谓的时间只是空泛的概念。 江潭月怔愣地想着,喉间发苦,眼前的一切莫名有些失真。 良久,他抬眼扫过这些虚伪又假惺惺的神族面孔,倏然抬手凝力生剥了卢昱的神骨。 “啊啊啊啊啊啊啊!!!” 山崖之间回荡着卢昱剧痛的惨叫,众人俱是胆颤,江潭月却充耳不闻,只是双手结印,在湖面上再下了一个保护结界。 保护柳徵云,也保护鬼域。 他不知道柳徵云是不是也会强行突破封印,但他知道,如果柳徵云意识到自己强破封印会给鬼域带来灾难……那他一定会非常、非常难过。 他不想让他难过,更不想让他因此放弃突破封印的可能。 虽然让他等待几万年,他也是愿意的。 毕竟柳徵云那样好,他还没追到手呢。 临走前,他望了魍魉血池良久,而后随手给蘼芜疗了伤。 他的声音悲伤又克制,被风一吹就散了。 “用他换来的生命和自由……给我好好珍惜。” **** 魍魉血池重新封印以后,鬼域逐渐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繁华的大街上人潮拥挤,商贩热情的叫卖和游人熙攘的喧嚣相交织。 红光满面代替了面黄肌瘦,人声鼎沸代替了诡异冷清。 再没有孩子出生不久便惨然夭折,魍魉血池附近的土地也有人安居乐业。 涣清主镇鬼域,蘼芜化身智囊留在他身边,他们治理有方,鬼界贫瘠的灵气逐渐丰富,更多实力强劲的鬼修加入嵩岱宗,修习法术,又回来维护一方的安宁。 是的,一切都好了起来。 除了柳徵云。 只有他依旧被封印在不见天日的潭底,忍受着怨灵和污血的折磨,不知道痛苦、黑暗与寂寞的尽头。 嵩岱宗将柳徵云被封印的消息压了下去,只向外界传递柳徵云正闭关修炼的消息。 因为蘼芜的破封,必定会引起五界的动荡。 牺牲一个大弟子又怎么样,空出大弟子之位,他们还可以收更多的弟子。 他们要的是稳定,是宗门的发展前途,而不是英雄。 况且……封印别人不成反倒把自己搭进去,又算什么英雄? 所有的当事者,除了江潭月和那两个永远不能踏出鬼域的人,都被抹除了那一段记忆。 被救者不知被谁所救,被废者忘却痛苦,安于平庸地活了下去。 是不是也算他们的幸运? 哪怕他们本不值得幸运。 不幸者……只有那些过分认真的人。 *** 落神山的青梅和白梨又开了。 这已经是第九千八百七十一个年头。 嵩岱宗在这近万年的光阴里持续发展壮大,成为了名副其实的三界第一仙宗,不再像万年前那样任人敲打。 无量跻身九重天赋神楼左座上神,对东渡无需俯首称臣。嵩岱宗网罗天下人才,门人弟子数量猛然增多,宗客更是真正地遍布天下。 新弟子宗客们都知道无量座下有位大弟子,闭关近万年从未现身。宗门里流传着关于柳徵云各种版本的轶事传说,但当年真正与柳徵云相交的四位弟子却对此闭口不谈。 羽尘已经堪称幻术宗师,与乐宗蛇蝎客许知媚交情不浅,白延继承了他柳哥的衣钵,无拘无束地流连世间。 楚昭明修炼剑术大成,行走于险恶之地,扶贫济困,匡扶正义。 当年的小师妹,本来是如今的五师姐,却堕入魔道,成为魔界有名的魅魔,修者眼中杀不掉的毒瘤,人间风月之地的临江仙。 世事无常,本就不忍细看。 个中滋味,只能切身体会。 关于嵩岱宗,好的坏的,柳徵云都被迫挣扎厮杀于潭底,不曾参与过,于是在这些故事里留下了怅然的空白。 而关于另一个人,却远非如此。 怅然变成了熬煎,空白变成了残缺。 江潭月回归落神山,长久地被遗落在此,不踏足山外之地,这让众神都松了一口气。 甚至想敲锣打鼓以示庆祝。 而江潭月本人对此一无所知,就算知道了也毫不在意。 他有一间小小的屋子,就在落神山山脚。简陋的床边安置着一张青玉案,与周围的环境格外不搭。 那是他上松岳峰从柳徵云的屋子里搬出来的。 上面还摆着精致的碟盘和糕点。它们本是柳徵云神力凝化而成,自从柳徵云被封印以后,便是江潭月用神力维护着了。 他每天就坐在床边,抬头凝望天际自由散漫的浮云,一次能望很久很久。 他的脖子不会酸,眼睛不会疼,甚至能控制山里的日月星辰,他愿意望多久就望多久。 他的枕边放着一个有些陈旧的青鸟飞鱼钱袋,上面系着一根枯黄的筮草。 他起初时常期待着下一瞬间它能闪一下红色的光,但到如今,他已经很少再看它了。 最开始意识到自己爱上柳徵云的时候,江潭月想过很多种结局,但没有想到偏偏会是这样。 他等得太久了,哪怕柳徵云根本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一个人在寂寞地等着他。 今天还是与之前无聊又失望的日子别无二致,不过是同一种枯燥乏味生活的简单复刻。 今天落神山依旧是清冷如昨,山间溪底没有一丝生气。 今天……他等的人还没有回到这人世间。 ☆、无声克制 *** “你……是?” 柳徵云的声音很嘶哑,他记不清自己已经多久没有开口说过话。 来者扑得太快了,他根本还没有看清楚他的脸,只是觉得身形隐约有些熟悉。 他被用力地抱着,却不觉得难以呼吸。 这个人疯狂得很克制。 “我说……先放开我,行不行?” 柳徵云很累了,他甚至没有推开这个人的力气。 这整整一万年来,他都挣扎在无休止的厮杀之中,那里面很黑,充斥着怨煞和鲜血。 他隐约记得他还有只猫。 如果太久不回去,它说不定就不认他了…… 但他还是被困在这里一万年,整整一万年麻木的杀戮。 他的袍子沾满腥臭的污血,头发也干燥得像一把枯草,他浑身上下布满了或陈或新的伤疤,瞳孔里沉淀下诡谲的深红。 他被逼上了绝路,不得已吞噬了魍魉血池。 江潭月心疼极了。 他的喉咙像是被一把沙子堵住了,又闷又痛。 还没待出声,肩上便一沉。 他猛地一抖,颤指探入神力察看他的情况。 耳畔却传来绵长安稳的呼吸。 柳徵云被他抱得睡着了。 “……” *** 落神山上从此多了一个人。 江潭月把柳徵云扛回了自己的小木屋,将他放在自己难得睡一次的床上,自己就坐在一旁看着他睡觉。 半个时辰前,他收回向窗外看云的视线,便发现枕畔的筮草亮了。 他怔愣了好一会儿,在剧烈的耳鸣声中有些忘了自己要干什么。 直到那个青鸟飞鱼钱袋的轮廓渐渐清晰,江南烟柳中一个人的笑容在面前徐徐勾勒,他才恍然记起,他在等一个人。 等了很久很久,大概有……一万年。 那个人被封印在鬼域魍魉血池。 从他离开落神山到血池悬崖,不过区区眨眼间的功夫——这才是真正的跃迁术。 他扑向那个面目全非的人时,心中有片刻的慌乱。当他问起他是谁时,他竟有些不敢回答。 然而,然而抱紧他,这在梦中频频出现的一幕突然成真,他只觉得他的心脏好像久违地归位了。 原来……他不是离开了心脏就不能活,而是离开了柳徵云就不能活。 在这一万年里宛如死尸,僵硬地、毫无生气地存在着。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为什么偏偏是柳徵云,他不知道,也许只是因为那天柳絮飘飞,浮云温柔,也许只是因为山里太过寂寞,无人问津。 但他知道这份爱为什么如此刻骨——每望向天际一次,思念就会在身上扎下一刀,整整一万年过来了,全身上下的骨骼,都刻满了柳徵云的名字。 他等的人在第一万零一年回来了。 他望向柳徵云沉静又疲惫的睡颜。 一万年,也不算太久。 落神山今天阳光温暖,和风习习,原隰郁茂,草木滋荣。 它们的山神新懂了一个词——叫苦尽甘来。 *** 柳徵云醒来时,阳光正懒洋洋地晒进屋子。他微眯了眯眼,适应了一下才慢慢睁开,往屋内的陈设环视了一圈。 这是哪儿? 他翻身下床,却发现自己身上穿着有些发白的青衫,裤腿短了一节,一曲肘手腕便露出不少,绷得有点不舒服。 他抬手换上了自己雪白的里衣,随意搭着张扬的绛袍,换上鞋便走了出去。那青衫被他叠好,整整齐齐地放在了枕边。 他在一座山中。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草木的清香和泥土的气息让他找回了一点活着的真实感。 他甚至闻得到阳光的味道。 不过……他来过这里吗? 一种熟悉又陌生的微妙错乱。 许久,他收回目光,却与不远处呆呆望向这里的人撞上视线。 那人穿着青衫,外面搭着一件简单的白袍,头发随意地半束起来,斜斜刺着一根树枝。 那青衫跟刚刚套在他身上的是同一种样式。 “江潭月……” 很奇怪,一万年的光阴,在无休止的逃命与机械式的屠戮中,很多事情他都记不太清了。 但是当他看向那个人,看见他悲伤的眼睛里细碎的光影时,他不由自主地说出了那个名字。 江潭月。 一个萍水相逢的美人。 仅此而已……吗? “我想着你醒来之后没有东西吃,便在后山摘了些梅子。” 他走近了,声音很冷,有着击碎玉石或者青瓷的质感。 “你要吃吗?” 比他略矮一寸,说话时微抬起眼,他的脸有着一种不健康的白,眼尾有些红。 “江潭月……” “嗯?” “您还真是山神啊。” “啊?”江潭月有些跟不上他的思路。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说你是山神,我没信。” 江潭月:“哦。” “现在信了。”柳徵云笑了笑,桃花眼里闪过暗红的流光。 “您帮我疗了伤吗?”柳徵云见他不说话,于是换了个话题,“多谢。” “你若真想谢我……” “什么?” 他声音有些低,柳徵云没听清楚。 “……没什么。你有些内伤还没治好,过阵子再走罢。” 柳徵云闻言动了动胳膊,江潭月这才注意到他身上没有穿自己的内衫,顿时黯了黯眸。 “我觉得没什么内伤了啊。” “还有,只是你没检查出来,不注意的话以后身体会落下毛病。” 江潭月不擅长撒谎,于是错身进了屋子,硬生生切断了这个话题。 柳徵云在屋外疑惑地挠了挠头,想起江潭月深不可测的实力,决定还是听他的为好。 他跟着进去,忽然想起昏睡前那一个奇怪的拥抱。 他没看清脸,只记得那人穿着白衣,和面前江潭月身上的白衣很像。 “……这样看着我做什么?”江潭月微微偏了偏头。 柳徵云指了指自己:“在悬崖上……是您抱了我么?” 江潭月没有说话,耳朵却悄悄红了。 柳徵云看着那抹红,倏然想了起来。 当初他离开鄢州的时候,江潭月是喜欢他的。 一万年太长了,又见过自己那样落魄狼狈的时刻,以至于他下意识地觉得,眼前这个人不会再喜欢自己了。 这人世间的情情爱爱本就如此,譬如晨露,朝不保夕。 但是现在看来,江潭月好像不一样。 其实说起来,他好像处处都与一般人不太一样……倒也不算特别意外。 “我会负责的。” 他的思绪被陡然打断,定睛一看,江潭月正握拳抵着唇,和他错开了视线。 “啊……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话还没说完,江潭月便腾地站了起来。 “我说负责就会负责,不会像你以前一样撩完就跑,你大可放心。” 这句话槽点太多,柳徵云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驳。 “我是唯一存活至今的初代创世祖神,实力足以保护你,你跟着我,也不会有人敢来找你的麻烦。 这座山都是我的,你在这儿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呆烦了玩儿腻了也可以出去看看,但最好不要离开太久,如果可以的话,请务必带上我。 我没有钱,跟着我你可能会辛苦一点,但是我们之间的感情……” “等等等等!”柳徵云被这炮语连珠砸晕了,他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被封印太久了,话他都是听得清清楚楚的,但连在一起他就不明白了。 初代创世祖神?他为什么从来没听人提起过! 他们之间的感情?这都什么跟什么? 他这是要被豢养的意思吗?!! 为什么有一种刚出虎穴又入狼窝的错觉啊! 是错觉吧?! 柳徵云一手撑住墙,勉强平复了下呼吸,朝着江潭月微笑道:“我怎么听不懂您在说什么?” “……啊。”江潭月轻轻叹了声,“你不愿意么?” 这是愿不愿意的问题吗?! 问题是他根本没搞懂现在是什么情况! “您的意思是……想和我在一起吗?”柳徵云试探着问道,没有说出豢养那个词,怕面前的人翻脸。 毕竟他记得这个人好像是个老古板,一点可能就会炸。 江潭月闻言怔愣了一会儿,凝眉望了柳徵云一会儿,竟呆呆地点了下头。 他活了这么多年,第一次这么局促,竟然有一种等待宣判的感觉。 窗外的和风依旧温柔,桌上新鲜的青梅闪动着暗哑的光泽,但两个人之间的氛围却无声地有些对峙。 柳徵云深深地看着他,收敛了笑容。 江潭月的瞳孔极深,幽黑冰冷,显得整个人非常淡漠。 以至于他呆呆地点头时,给柳徵云带去了强烈的视觉反差。 他几乎就要脱口而出:“那好啊。” 但他没有。 他只是沉声问了一句:“为什么?” 江潭月闻言皱了皱眉,面色又冷了些。 为什么……一定要有为什么吗?可是世间情爱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你不愿意便算了。”他退开几步,侧身往屋外走去,错身时雪白的广袖扫过柳徵云绛红的衣袍,而后又落寞地垂下。 柳徵云没有叫住他,也没有追上去。 他静静垂首看着地面,那里没有他的影子,只有一团虚虚蔓延的黑雾,在无人的房间里肆无忌惮地张牙舞爪。 ☆、全身而退 *** 落神山北坡。 皓月当空,长风习习,江潭月坐在梨树下,轻靠着树干。 “在想些什么。” 江潭月正出着神,连柳徵云什么时候靠近的都不知道。 他在江潭月身边坐下来,拂了拂袖。 “你要怎样才愿意留下来。” 柳徵云闻言愣了愣,轻笑了声,没有接话。 “你是嫌弃我没有钱吗?” 江潭月冷声道,语气有一点点苦恼。 “什……哈哈,您在想些什么。” 柳徵云忍俊不禁,兀自笑了一会儿,才慢慢正了神色。 “我问您为什么您又不说……您不知道无缘无故的感情,最会无缘无故地消失么?” 他双手撑住地,抬头望向朦胧的月。 “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过了这么久……你对我的新鲜感还没有消失,但是总有一天会消失的。” “届时你抽身而退,我要怎么办呢?” 他转头凝视着江潭月,笑得有些无奈。 江潭月蹙眉:“我不会抽身而退。” 我等了你一万年,早就沦陷了,怎么可能抽身而退? “所有人发誓的时候都喜欢这样说。” 柳徵云无所谓地歪了歪头,正待转开视线,江潭月却突然探身前来,将唇覆在了他的唇上。 他微微瞪大了眼睛。 还没来得及反应,江潭月就已经退开了半尺,极其认真地看着他:“这是山神誓约——我不会抽身而退。” 柳徵云后知后觉地抚了抚唇,想起方才温软的触感,觉得那处莫名有些发烫。 他是不通人情世故吗?是不是根本不懂吻代表着什么意思? “以后不要随便对别人做这种事。” “……你讨厌吗?” 他讨厌吗?柳徵云又陷入了怔愣。他讨厌江潭月吻他吗?还是说他讨厌江潭月这样轻易地吻别人呢? 他望向江潭月的眼眸里充斥着疑惑与不解,复杂的情感纠结成一团,让他有些难以回答。 “我……” “柳徵云,留下来陪我吧。你有喜欢的人吗?如果没有,就试着喜欢一下我吧。” 江潭月的声音冷冷的,面无表情地说完这一段话,好像觉得不太满意地蹙了蹙眉,又继续补充道:“我会很听话的。” 他猜想柳徵云这样的人一定不喜欢被压制,索性他就示示弱,只要能把他留下来一切好说。 如果实在不行……便只能使些不太能见得光的手段了,但他暂时不想让事情发展到那一步。 这整整一万年,他曾以为不过是一段空泛的概念,但身在其中方知其苦,日复一日的思念与失望,他快要被逼疯了。 在悬崖上的第一眼时,他就想把他按进自己的骨血。山里的风这样冷,却无法让他清醒过来。 他是等怕了。 即使柳徵云不愿意……也不能算了。 但如果他能试着接受一下他,便再好不过。 柳徵云被这一番言论惊掉了下巴。 等等,请等一等!当年那个老古板怎么变成了这样!这满嘴情话张口就来,真的没少看人间话本吗? 还有这莫名软的语气是怎么回事?!用着这张冷淡寡情的脸说出这样的话真的让人有些招架不住啊!! 思及此,他偏头握拳抵住唇咳了咳,眉眼低垂着像是在认真思考江潭月的提议。 江潭月也不急,静静盯着他看,等着他答话。 良久,柳徵云才回过头朝他抱歉地笑笑:“其实我暂时没有成亲的想法。” 江潭月:“可是你已经一万多岁了。” “……”这人还是像以前那样,直来直去地精准踩雷啊。 柳徵云强笑道:“男人三万一枝花,这个真的不急。” 江潭月闻言像是叹了一声,眼眸黯了黯:“其实不成亲也是可以的……只要能在一起……” 柳徵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此时山间忽起了一阵冷风,江潭月的头发顺着风被吹得微乱,发间斜刺着的青梅枝格外显眼。 柳徵云有刹那的失神,脑海中无端浮现出一个十分久远的梦境——罡风,悬崖,背影,纵身一跃。 他的神色难以控制地有些悲伤,对着江潭月无法说出拒绝的话。 良久,他才认命般地垂头笑了笑,而后又抬起头来,朝着江潭月温声道:“再等我一段时间吧……我还有很多事没有做。但是我可以经常来看你,你所说的在一起……也不是不可以。” 江潭月听了前半段,有些按捺不住心中的痴念,脸色也渐渐冷厉了起来,正想着该把他以什么方式强留下来,便听见他说——在一起也不是不可以。 也不是不可以,便是可以。可以……和他在一起。 江潭月面上的阴翳一扫而光,旋即眼神亮了亮朝柳徵云一扑。柳徵云下意识抬手捂上了嘴,江潭月的双臂却环过他的颈项,脑袋轻轻地搁在了他的右肩。 “……”大意了没有闪。 他坐在草地间,江潭月跪坐在他的腿上,紧紧地抱着他,像抱住什么失而复得的珍宝。 他很轻,压在他身上却没什么重量,发间有股很好闻的草木香,淡淡的,不经意才能闻得到。 江潭月的头发扫过他的脖子,他微微偏头,近距离地观察着这支特别的发簪。 是很普通的青梅枝,两端还泛着嫩青,看样子是刚从树上折下来不久。 但是却有种异样的熟悉。 没来得及细想,便听见怀中的人闷闷地开口:“真的不要成亲吗?” 柳徵云无奈道:“先培养一下感情再说吧……成亲什么的,对于我来说真的太遥远了啊。” 他刚从地狱里爬上来,却被迫陷入了这温柔乡。反差实在太大了,总得给他时间适应啊…… 江潭月像是暂时认同了他这一说法,抱着他便不再说话了。 今晚月色温柔,风也轻盈。柳徵云轻轻地叹了一声,觉得这样的生活也挺好的。 再怎么样,也好过在黑暗里无尽厮杀的折磨。 他缓缓抬手抚上了江潭月的肩胛,感觉瘦得有些硌手。 像一万年前一样。 当时他真的对江潭月没有一点动心吗?他已经不记得了。但照南溟和涣清说的,他这种人是不懂那种感情的。 那么——江潭月想要的,他真的能给吗? “抱紧一点。” “……什么?” 江潭月收了收双臂:“我说……像这样,再抱紧一点。” *** 鬼域,主镇府。 “云哥出来了?!” 涣清腾地站了起来,语气间是抑制不住的高兴。 蘼芜脱下外袍走了过来,在涣清面前停下:“魍魉血池一夕之间消失不见,除了这一个可能,我想不出其它了。” “太好了!”涣清展唇笑了,神情痴痴的,眼圈蓦地就红了。 蘼芜抬臂抱住了涣清,在他肩上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这些年来,他们都在愧疚和担忧的煎熬中度过。江潭月临走前的一句话,更是让他们陷入了一万年的梦魇。 “那云哥现在在哪儿……你知道吗?”涣清问。 “我感觉不到。”蘼芜顿了顿,又说,“我被魍魉血池支配了数千年,本来与它有些微妙的联系,所以魍魉血池消失我能第一时间察觉,但是……如今我感觉不到一点气息。” “我刚刚去了一趟,悬崖下果真已经干涸,但悬崖上有带血的脚印,延续了一段距离便戛然中断,我猜是有大能把他带走了。” 涣清闻言愣了愣:“大能?是无量仙君吗?” “我不知道……”蘼芜放下了手,转身走到了案边,颓然地坐了下来。 涣清无声叹了口气,坐在了蘼芜身边,伸手覆在了蘼芜的手背上:“能出来……总之是件好事,以后必然会有消息的。” 蘼芜苦笑了一下,揽过涣清的脖子,在他的额头上缓缓落下一吻。 涣清顺从地闭了闭眼,在心中默默祈祷柳徵云平安无事。 否则,他俩怎么敢心安理得地活下去…… *** “你说什么?!”羽尘一激动,失手打翻了案上的茶盏。 许知媚在一旁好以整暇地看着,没有插话。 “魍魉血池消失了!”白延神神秘秘地说道,“这代表着什么!柳哥要回来了!” “那他人呢?”许知媚不咸不淡地开口,屋里却陡然沉默了。 羽尘看向白延,白延却支支吾吾的,说不出个二三四来。 “那个……那个嘛……”白延挠了挠头,“我还没打探清楚。” “嘁。”许知媚拿起酒盏,豪放了地干了,“那小子天赋异鼎,能提前从魍魉血池里爬出来也不意外,只是这魍魉血池消失了是什么情况?” “这……这个嘛……我也还没打探清楚。”白延讪讪道。 许知媚白着眼踢了他的凳腿一脚:“这也不清楚那也不清楚,阿尘,你师弟就是个草包。” 羽尘还没说话,白延便跳脚了:“蛇蝎客!你别倚老卖老!现在谁能查到柳哥的去向我白延两个字倒过来写!尘姐,我们走!” 羽尘叹了口气,向许知媚道了个歉,便领着白延要离开。 “真走了啊?好无情噢……二师姐。”许知媚单手撑着头,淡淡地说道。 “前辈别折煞我了,在您这儿学到了不少,多谢。”羽尘俯身行了一礼,“魍魉血池消失事关重大,我们得先回宗门复命……来日再会。” “嘁。” “届时给您带桂花酒。” “哼……谁稀罕。” ☆、暮春晚风 *** “你一直都住在这儿吗?” 不知过了多久,柳徵云才轻轻开口。 “嗯?”江潭月伏在柳徵云怀里,懒懒应声。 “这一万年……过得好吗?” 江潭月没有回话,只是偏头蹭了蹭他的颈窝。 柳徵云感到有些痒,按住了他的头,江潭月顺从地安分了下来。 他想起初见的时候,江潭月冷冷清清却懵懵懂懂的样子,转眼间就过了一万年。 有的人数日不见便恍如隔世。 有的人分别万年却依旧如昨。 他想起来当时他欠下的约定,说好陪他看看人间却中途有变。这些年他在魍魉血池中不见天日,他是否也在这山头寂寞如雪? “你在可怜我么?” 江潭月冷冷的声线打断了他的思绪。 “柳徵云,你好奇怪。这些年过得最不好的人明明是你,你却来可怜我。”江潭月说。 “……没有可怜您的意思,只是……”柳徵云顿了顿,突然想起来,“话说您怎么知道我在魍魉血池呢?” 江潭月沉默了一会儿,闷闷道:“你可以别用敬称吗?我们都在一起了,你以前对他们也用敬称吗……” “他们?什么在一起了……” 我刚刚同意了吗?!柳徵云努力回想。 话音未落,江潭月便从他怀里直起身来,双手扶住他的肩,面色有些难看:“你不想和我在一起?那你为什么还要抱我?!” 登徒浪子!! 柳徵云愣愣道:“是您扑过来……” “我扑过来你便接着?还回抱我?以前别人扑过来你也这样吗?你……” 江潭月攥住柳徵云的衣襟,有些着急。 柳徵云盯着他冷峻又急切的面容看了一会儿,突然偏头笑了。 江潭月苍白泛红的指节松了松。 他慢慢止住笑,深邃的桃花眼迎着江潭月看去。有那么一瞬间,江潭月在他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鲜活得不真实。 柳徵云像是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抬手将江潭月按进了怀里。 “好了,这下是我先动的手。”柳徵云温声道,“用敬称是因为您是前辈……怕冒犯到您,既然您不喜欢,那便换种叫法。” 在短暂的停顿中,江潭月想起了很久以前被小胖这个称呼支配的恐惧。 “潭月。” 柳徵云接着道:“方才我说……在一起也不是不可以,意思其实是希望你能再多考虑一下。” “我其实没有你想的那么好。当初是,现在更是。也许很久以后你会慢慢发现……枕边人不过是一个变种的怪物。” “但是有一个误会我不得不澄清一下……虽然我花名在外,但向来是买艺不买身,交友不交心,其实没有过感情经验,你对我的成见太深了……” “最后,少吃点醋,我怕太可爱了,我招架不住。” “……” 江潭月静静地听着,耳垂慢慢变红了,和柳徵云相触的部分变得有些发烫。 “不考虑了,留在我身边。” 柳徵云哑然失笑:“哪里来的执念……这么深?刚刚跟你说的你真的都听明白了吗?” 江潭月抱着他的脖子不说话。 柳徵云:“现在该你回答我的问题了。” “……什么?” “魍魉血池。” 江潭月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在认真措辞。 “你不会在监视我吧?”柳徵云突发奇想。 “……可以吗?” “不可以!你在想些什么?” 柳徵云被江潭月一本正经的语气笑到了,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脑勺。 柔软的触感,让他想起的他的猫。 这么久了……它还活着吗? 大抵是活着的,毕竟法力那么高深……若是见到他,还会认他吗? 江潭月忽然收紧了揽在他后颈的双臂,无声地叹了口气。 “我给你算了一卦,卦象告诉了我你会什么时候出来。” 柳徵云闻言回神,低低唔了一声,挑了挑眉,状似感叹道: “什么卦这么厉害?” “……一个上古秘卦。”江潭月说。 “好吧……那为什么想起来要算我的卦?” 江潭月蹙了蹙眉,像是思考了一下,缓声道:“因为想把你拐回家。” 柳徵云闻言笑了笑,眼神有一瞬间的飘忽。 拐回家么。 不过…… “你让我留下来,可是只有一间房,一张床,这可怎么办?”柳徵云调笑道。 “都给你。” 听着他低低地说话,柳徵云莫名有些心软,他抬手摸了摸江潭月的墨发,喟叹道: “还说喜欢我,送上门的便宜都不占。” 谁料江潭月只是严肃地纠正了他:“我不是喜欢你……我爱你。” “……” 柳徵云收了笑容,一瞬间又变得有些默然。 江潭月的攻势让他有些难以招架。 “你放心,成亲之前,我是不会动你的。”江潭月冷冷地说道,语气间有些遗憾。 柳徵云闻言摇头失笑,猛地一翻身将怀里人压在身下,右手紧紧护着他的后脑。 他的手撑在如茵的草地,江潭月的双臂还环着他的肩颈,他们就这样静静对望,江潭月眸里的寒冰像是在一点点融化。 “首先申明一点,就算我们俩真的发生点什么,吃亏的也不是我……”柳徵云低声开口,“懂了吗?” 江潭月似懂非懂地看向他,轻轻点了点头。 他冰冷却清澈的眼底闪着细碎的月光,像是深黑天际里浩瀚的群星,就这样望进去,柳徵云觉得心口有根弦倏然松了几分。 他莫名有些心悸,退身倒在柔软的草地上,手臂和江潭月触在一起。 柳徵云抬眼望向温柔的月,平复着微乱的呼吸,当他自以为收拾好心绪的时候,一只修长的手却轻轻地抓住了他的手腕。 再慢慢地,不由分说地探入他的掌心,与他十指相扣。 那手指很纤瘦,像是脆弱得一捏就碎,实际上却很柔韧,带着微凸的青筋和淡淡的脉络。 那是江潭月的手。 柳徵云眉心一跳,下意识紧了紧指节,缓缓偏头向江潭月望去。 江潭月轻轻闭上了眼:“你感觉到了吗?” “什么?” “风大了些。” “嗯……” “这是我只为你而动的心跳。” *** 与此同时,嵩岱宗神机堂。 无量居上位,银白的神袍拖曳到地下,权杖被牢牢握在手中,神情威严。 堂下一片肃穆。 “你说……他逃出来了?”无量洪声开口。 “是。不仅如此,魍魉血池也已经干涸。” “……”无量皱了皱眉,“他现在人在哪儿?” “回禀师尊,弟子还未查到。”白延俯首道,心中略有惴惴。 “他就算从魍魉血池出来了,也定是重伤难治,不回宗门还能去哪儿?阿延,加派人手,务必要让我嵩岱宗大弟子平安归宗。” “是!” 白延蓦地松了口气,单膝跪地,垂首领命。 *** “卧槽刚刚吓死我了,一开始师尊那个表情,我还以为他还在生柳哥的气,不想让他回来呢!” 白延边走边蹦,手舞足蹈,羽尘在他身后静静走着,不置可否。 “哎,不过师尊这种上神,应该也不会跟我们计较吧,况且也过了这么多年了。当初柳哥也不知道怎么了,非得和师尊对着干……” 白延想不通,索性不再去想。 “总之,柳哥回来,松岳峰上又要热闹喽!” 白延展臂大呼,斜阳在远山之间缓缓下落,橘红的余晖洒在他们身上。 “尘姐,你不高兴吗?” 羽尘淡淡地收回视线,摇了摇头。 “先找到大师兄再说吧,我这心里老是有些不踏实。” 白延挠了挠头,知道羽尘的性格,也不再多言了。 他们望向远方重重叠叠的黛影,心中各有一番波澜。 *** 鬼域主镇府书房。 蘼芜脱下斗篷,朝案前的涣清轻轻一扑。 涣清手中的笔一顿,偏头吻了吻蘼芜的脸颊。 “有消息了吗?” “嵩岱宗那边查了柳兄的弟子印,平安。” 涣清闻言陡然松了口气,莞尔笑了笑:“太好了。” “嗯。”蘼芜抚了抚涣清鬓边的白发,心中一抽一抽地疼。 “怎么了?”涣清问。 跟着我,苦了你了。他想说。 但是他没说,只是轻轻把涣清按在怀里,哑声道:“想你了。” 涣清回抱住他,在他肩头温柔地笑:“辛苦啦。西姨刚刚做了些点心,我放在明间了,你若是饿了可以先吃一点,垫垫肚子。” “不饿。”蘼芜低声道,“还有多少没看完,我来吧。” 涣清笑了笑:“好,我正头疼呢,快帮我看看东市的税账……” 蘼芜点点头,拿起案上的账本看了起来,圈圈画画,格外认真。 涣清在一旁看着他,无声地流泪,深觉这样的日子真是偷来的。 爱得这样累,活得这样痛苦,为了对方,依旧是心甘情愿的,只是一想到这样安宁的生活建立在柳徵云的苦难之上,便觉得罪孽深重,几乎要撑不下去了。 云哥,对不起。云哥,对不起。这样的话日日夜夜都在他的梦魇中重复,哪怕是蘼芜的拥抱和亲吻也不能救赎。 他耗尽生命和心血,在鬼域日复一日地赎罪,但终究是该下地狱的人。 ☆、温柔攻势 *** 柳徵云有些茫然。 好尴尬……说点什么?为什么他们两个神族人士要在这里手拉手散步啊?!掐个诀就能跃迁到不远处的木屋啊…… 他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咳了咳,飞快地看了江潭月一眼。 面色一如既往地冷,手心却是温热的。 “怎么了?”江潭月抬眼问。 “……没什么。”柳徵云迟疑了一下,终究没放开手。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冥冥之中,有什么被吸引住了。 “你喜欢这里吗?” 江潭月移开了眼,状似无意地问道。 “听实话么?” “嗯?” “我从来没见过这样冷清的山。” 江潭月闻言愣了愣,与柳徵云相扣的手指下意识地蜷了蜷。 他都快忘了……柳徵云惯爱流连花丛,应是喜欢热闹,受不了冷清的。 “所以,我可以在这里留下一点我的痕迹吗?” 他弯眸笑了笑,紧了紧指节。 江潭月沉默了片刻,冷冷地点了点头。 柳徵云征得了主人的同意,抬手凝灵改造起这座略显寂寥的山。 深红的灵力从他左手心源源不断地涌出,旋即扩散到整座落神山。 山脚下开满了火红的贞桐山茗,山间多了一些细微的鸟兽虫鸣,一只只仙鹤从云间悠然飞过。 那间简陋的木屋边新建起一处庭院,雪白的墙面,向上是深红的砖瓦。 里面简单地种着些桃李竹兰,蜿蜒着一道青石板小路,厨房,盥洗室,卧室,明间,包括各类用具一应俱全。 江潭月看着眼前略显陌生的景象,一时有些说不出话来。 有了道侣……就是这般么? “正好如今是贞桐山茗的花期,无需费太多神力养着。”柳徵云偏头朝江潭月笑了笑,“暂且先这样吧,等来日有机会再仔细改改吧,可以吗?” 江潭月:“……好。” “我习惯了人间的作息,在魍魉血池里没有条件,只能被迫不眠不休,以后如果要一起生活的话,我还是希望我们的生活方式能保持一致。” 江潭月点点头:“好。” “……我喜欢红色,明亮一些的服饰,沐浴要用天山红梅,束发要用蓝田白玉。” 江潭月还是点头:“好。” 柳徵云无奈地笑了:“怎么什么都说好……我记得你以前经常和我唱反调来着。” “还经常冷着我,不喜欢和我说话,还用罡风砸我……” 江潭月抿了抿唇,面色不大好看。 “那是以前。” 柳徵云失笑:“以前我是讨人嫌一些么?” 江潭月:“不是。” “那为什么?” “因为那时候……我还不了解你。” 你现在就了解我么?柳徵云心说。 一个呆呆的老古板,恐怕连自己牵着的人是个什么东西都不知道。 柳徵云无声地叹了口气,松了松攥紧的指节。 “你会后悔的。” 江潭月微抬双眸,握紧了柳徵云的手:“我以为我已经说得足够清楚了。” 他略苦恼说着,又要倾身上前。 柳徵云又一次被他逗笑了,飞速抬掌捂住了他的唇。 “好了,这种事怎么能次次让你主动。下次换我来,今天先回去休息。”他顿了顿,放缓了语气,“我好累,你不困吗?” 江潭月冷冷地盯着他,没有说话。 柳徵云撤开手,微微俯身看进他的眼眸里:“生气了?话说你生不生气都是一副表情我也很……” 话还没说完,江潭月便扯着他的衣襟和他碰了碰唇,他愣了愣,下一瞬间江潭月就消失在原地。 柳徵云转身望向山脚的两间住处,发了一小会儿呆,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那双桃花眼里无声潋滟的笑意。 他抬步从山间的小路慢慢走了回去,一路盛开的贞桐山茗氤氲开淡雅的香气,却突然无端让他有些作呕。 他走到一棵柏树边,大半部□□体隐在黑暗里,月光如水的地面上,蔓延着缕缕煞红的血气。 柳徵云沉默着收回了部分神力,灿烂的山茗花一瞬间如浮云般消散。又过了好一会儿,柳徵云才冷着脸从暗处走出来。 影子又是修长的影子。 柳徵云轻轻地阖上门,在案边放了一枚夜明珠。 他正拿着另一枚夜明珠准备往榻边放,却被榻上端坐着的人吓了一跳。 “……潭月,你在的话能先吱一声吗?这样子很容易吓到人。”柳徵云无奈道。 “吓到人?”江潭月有些不解。 “对啊……你又无声无息的,突然出现在眼前。” 江潭月闻言抿了抿唇,神色一下子就低沉了起来。 如果这样会吓到人,他希望柳徵云早点来、多来吓吓他。 “怎么了……又不开心?” 柳徵云察觉到突如其来的低气压,向榻上的江潭月走去,将夜明珠随手搁在榻边,蹲身抬手抚了抚江潭月的眉心。 “我又惹你不开心了?”他低声问。 江潭月摇了摇头,抓住了柳徵云的手。 他直直地看向柳徵云,眼睛里盛着率真的渴望,眼尾淡淡地红。 柳徵云再一次屈服于这样的眼神之下,起身抬臂抱住了他,轻轻哄道:“不吱声也没关系。反正这里就我们两个人,这次是我没注意,我以后注意一点就行了。” 江潭月喉间有些酸涩,喉结艰难地滑动了一下,用力地回抱住柳徵云的肩颈,才低低地应声:“嗯……” 柳徵云:“你今晚上就睡这间吧,我去隔壁。” 江潭月僵了僵,好一会儿才问道:“为什么?” 柳徵云失笑,温声解释:“因为成亲结道侣印之前是不能同房的,知道吗?” 江潭月冷冷点头,有些不乐意,心说等会儿趁他睡着就可以偷偷进去了。 柳徵云轻轻退开半寸,复又慢慢靠近,温柔地啄了啄江潭月有些泛白的唇。 “晚安吻。” 直到柳徵云阖上房门,江潭月还愣在榻上,微抿着唇。 柳徵云状若无事地回到了房间,一脸平静地关上了门。 然后,紧贴着门慢慢地滑下。 “我疯了。” 他沉在夜色里,神情看不分明。 柳徵云不由自主地回想起方才鬼迷心窍的举动,以及那温润柔软的触感。 他将头深深地埋在双臂间,有些摸不准自己对江潭月到底是个什么心思。 若说喜欢,有这样轻易就喜欢上的吗? 若说不喜欢,好像又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柳徵云重重地叹了口气,略有些烦躁。 但很快,他浑身的血液就冷了下来。 他还有很多事情没做——万年前那一道罡风,不知所踪的白猫,以及魍魉血池底数不胜数的上神尸骨。 他抬起头,深红的血瞳在黑夜里划过冷涩的流光。 *** 嵩岱宗摘星阁。 万丈高楼亮着一粒粒光,每一个暗格盛着嵩岱宗弟子与宗客的卦印母体。 无量微微转动杖柄,一粒星光便从最高处飞来。 那粒星光凭空燃烧起来,火焰勾勒出一个卦印的形状。 “卦印显示平安无事,却查无所踪……怎么会这样?” 说话者乃是墨桑,前任鬼域圣君。 去子求饶有兴致地看了那个卦印几眼,啧啧叹了几声:“不愧是无心鬼啊,这届小辈真是人才如云。不错不错,深得我心。” 许知媚白了他一眼,嘲讽道:“蠢货。” 去子求就要炸毛,却被冬青抬手止住了,“好男不跟女斗。” “嘁。”许知媚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对着无量道,“你嵩岱宗的破事儿,至于把大家伙儿都招来吗?” “这事可不止关乎嵩岱宗。”无量道。 许知媚挑了挑眉,笑道:“落神山的事,我可管不了。” 此言一出,众人皆缄默不语,摘星阁一时安静得有些针掉可闻。 无量叹了一口气,沉声道:“落神君明明应该遵守不插手五界事务的约定,却强留吾宗大弟子,这样只会消耗吾辈对落神君的尊崇。” “如若落神君的权利没有边界,倚仗深不可测的神力在五界为所欲为,那吾等又该怎样向五界生灵交代?” “这一次是我嵩岱宗,下一次就该轮到你们了吧……连一个说法都不能讨吗?因为畏惧落神君强权,我们这一群上神连一个小辈都不敢去保?” 许知媚不吃他这一套,抚了抚长发:“可我们也是落神君的小辈啊。若说插手五界事务……除了一万年前净化封印之境和如今收留无心鬼,他什么也没做啊,前者还是他为五界做的好事呢。” 去子求闻言点了点头,接话道:“你先给落神君发个仙讯?把事情问清楚再说罢。” “你以为我不想吗?落神君一直没有回复,我也是不得已……”无量叹了一口气。 “那便派人送信,在落神山结界外多溜达几圈,落神君觉得烦了自然就接见了。这种事还要我教你?都是几万年的老乌龟了,别跟我们玩心眼好吗?” 去子求觉得无趣,抬步就要离开。 许知媚忍俊不禁,低低地笑了一会儿,一阵迷香散开,原地已经不见她的踪影。 墨桑和冬青见状,朝无量打了个招呼,也掐了个诀离开了。 无量独自站在摘星阁中央,许久没有动作,面色阴沉如水。 *** 鬼域。 蘼芜站在结界外,两界相交处的风很大,吹得他的外袍猎猎作响。 前方隐约走来一个身影,同样穿着黑色的外袍,腰间缠着繁复诡秘的配饰,头发被吹得微乱。 “在落神山。”他低声开口。 “落神山?”蘼芜皱了皱眉,思忖片刻道,“落神君什么时候也会插手外界事了?” “不清楚。”墨桑顿了顿,又道,“你少掺和点这些有的没的,别又害了自己。那落神君不是好相与的,别想着和他抢人。” “你和涣清好好过着,别想太多了。当初的事情也不能怪你们,最后那个神秘人说话未免刻薄,无心鬼该有此一难,一切都是注定的因果。” “此次魍魉血池消失,未尝不是他的福报,对于鬼界百姓亦是福祉。别陷入魔障了,早点想开对你们都好。” 蘼芜闻言苦笑了一下,点了点头,但墨桑没从他的神情里感受到一丝释怀。 他叹了口气,上前几步拍了拍蘼芜的肩,语气有些酸涩:“好好保重,弟弟。” ☆、短时沦陷 *** 翌日,落神山。 温柔的春光从木质镂窗外洒漏下来,不远处鸣鸟高飞,风声轻微。 柳徵云睫毛轻轻地颤了下,惺忪着睁开了眼。 难得的好眠。 他正待翻身坐起,却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怀里多了一个人,脑袋正枕在自己的左臂,双目轻阖,平静地睡着。 是江潭月。 柳徵云眉心猛地一跳,连忙掀开薄被一看。 还好——两个人都穿着内衫。 他重重地吐了口气,偏头直直地盯着怀里的人,眼神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柔软。 江潭月睡着的时候,眉头还是轻轻皱起来的。他的脸色带有种不健康的苍白,鼻峰挺翘,薄唇微抿,眼底有着淡淡的青影。 柳徵云不自觉地捏了捏他的肩头,他知道那里过分瘦削,有些硌手。 这人是不会好好照顾自己的吗?他心说。 江潭月被这一动作弄醒了,慢慢睁开睡意朦胧的眼睛,就闯入了柳徵云担忧的双眸。 “……怎么了?” 刚刚睡醒,嗓子还有些哑。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这样睡过了。久到……他都忘了上次这样睡个好觉是什么时候。 昨晚他悄悄过来的时候,柳徵云在床上和衣睡着了,抬臂挡着脸,不太舒服的样子。 他说他喜欢人间的生活方式,但人间睡觉是要脱外袍的,而且要盖被子,不然很容易着凉。 虽然他们都是神族,不会轻易生这种人间的小病,但是江潭月还是觉得脱袍盖被子比较好。 因为这样他就可以离他更近一点。 这种心情很奇怪。江潭月有些困扰。 以前再怎么样,他也能很好地控制住自己的思绪和行为。 但是自从再见到柳徵云之后,一切都越来越不受控制。 自己也变得很奇怪……喜欢拥抱,喜欢亲吻,喜欢靠近。 喜欢……柳徵云的一切。 明明以前不知岁月的孤身一人,也就那样过来了。可如今单是静静地望着他,胸口便升起一股极其强烈的占有欲。 想抱他,想吻他,想把他留在自己身边。 一想到他会离开,一想到他会拒绝,冷漠自持的假面便轰然破碎。 这可能是万年无望等待的后遗症,也可能是自深深处的本性爆发。 但那些都不重要。江潭月一边解开柳徵云的腰封,一边沉默地想。 他只能是我的。 …… “在想怎么才能把你养胖。” 柳徵云笑了笑,松开了握在江潭月肩头的手,抽出左臂翻身坐了起来。 “麻了……”柳徵云甩了甩臂,略无奈地笑道,“跟你说了成亲前不能同房,你答应得好好的,怎么还偷偷溜进来?” 江潭月缓缓地眨了下眼,没有说话。 “别想蒙混过关,再有下次我就……” 柳徵云套上外袍,却找不到腰封。 “就怎么样?”江潭月也坐起来,如瀑的墨发倾泄在单薄的青衫上,语气有些冷。 他从枕下拿出柳徵云的腰封,面无表情地递给了他。 柳徵云见状,简直哭笑不得,从江潭月手中接过腰封,一丝不苟地给自己束上。 江潭月静静地看着他手上的动作,有些入迷了似的。 “再看收费。”柳徵云束好了腰封,转头朝着江潭月严肃地说道。 江潭月闻言失望地收回了眼,语气冷得有些可怜:“我没钱。” 柳徵云忍俊不禁,拍了拍他的头,轻笑道:“那就别一直看,我也会不好意思的。” 江潭月不知道听进去了没有,盯着他不说话。 “好了好了,别这样盯着我。”柳徵云再次弃盔卸甲,认输道,“跟我欺负了你似的。随便看,以后我更衣你随便看行了吗?” 江潭月满意了,矜持地点了点头。 柳徵云失笑,侧身正准备下榻,却被江潭月一把扯住了袖子。 “怎么了?”柳徵云有些疑惑。 江潭月又不说话,质如冷玉的脸冰得掉碴。明明是暮春时节,柳徵云却无端觉得这个房间有些料峭。 “不是……我又哪里惹你不开心了?你不说我怎么知道——好冷啊,你冻着我了。” 柳徵云好脾气地哄着,右手抚了抚江潭月耳后的墨发。 江潭月的耳垂不受控制地红了,面色也肉眼可见地好看了很多,但还是冷着眸,好像有些难以启齿。 “你忘了……晨安吻。” “什么……啊……对。”柳徵云一口气呛上来,偏头咳了咳,神情好像有些为难。 江潭月见状,脸色沉了沉。 谁料下一瞬间,柳徵云便倾身上前,贴着他耳畔轻轻道:“我以为你会比较喜欢强吻我。” 随后,他的手指缓缓从江潭月的耳后,滑到他的颈脖,喉结,再轻轻掐住江潭月的下颔。 柳徵云低头在江潭月的唇齿前逡巡了片刻,缓声开口:“其实不想吻你太频繁,怕沦陷得太快。” “但你看起来太委屈了,潭月。” 他的气息扑在江潭月的唇边,江潭月微微仰头看他,眼神有些迷离。 柳徵云见状,便不再犹豫,倾身上前吻住了江潭月。 他原本不想深入,但江潭月贝齿微启,软舌轻轻地滑了过来。 柳徵云心口产生了漏拍的错觉,旋即按住了江潭月的后脑,温柔地攻城掠地,与他唇齿纠缠。 一吻作罢,双唇分离时交溶的涎水牵引出一条细长的银丝。 江潭月偏头捂唇,眼尾红得不正常。 柳徵云见状低低地笑了笑,抬手擦了擦他绯红的眼尾。 “抱歉。擦不掉,越擦越红。” 江潭月闻言抬头冷冷地瞪了瞪柳徵云。 “好了,我去做饭。想吃点什么?” 柳徵云说着就要下榻,衣袖还是被人从后面扯住了。 “又怎么了,小祖宗?” 江潭月冷着脸掀开了薄被。 “……” “你等一会儿,它自己就好了。” 柳徵云落荒而逃,空留江潭月一个人在房里与某物面面相觑。 *** 厨房里,柳徵云凝灵生起火,架上了一口小锅。 不一会儿,锅里的热水便咕咕地沸腾了起来,柳徵云有条不紊地撒了一把面条,用筷子轻轻地搅了搅。 盖上盖子,他继续切着方才切了一半的青葱,如玉的指尖抵着菜刀,飞快地切出了葱末,画面说不出的好看。 江潭月在窗外静静地伫立,神色看不分明。 柳徵云感受到窗外的存在,偏头冲江潭月轻轻地笑了笑:“愣着做什么,帮我调一下味。” “……我不会。”江潭月愣了愣,声音有些低。 “随便调一下就行了,那边琉璃罐子里的香料看见了吗?都放一点。” 柳徵云毫无负担感地指使着人,完全没把窗外人当创世祖神看待。 江潭月闻言缓缓地进了厨房,走到那一堆碗碗罐罐面前,拿起一罐辣椒面呆了呆。 “这个也可以吃吗?” “你能吃辣吗?”柳徵云一边煎着蛋一边问。 “什么是辣?”江潭月有些迷惑。 “嗯……你拿两个碗,一碗少放些,一碗多放些,到时候你看你更吃得惯哪碗就吃哪碗吧。” “哦。” 江潭月从高处拿了两个碗开始放调味料,有些好奇地看着那些粉末和油液在碗里面融合。 “好了。”江潭月朝柳徵云开口道,语气里有着难以掩饰的雀跃。 柳徵云愣了愣,偏头看了江潭月一眼,明亮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温柔了他的轮廓。 江潭月深黑的瞳孔在此时有些琥珀色的意思,他手中端着两个调好香料的白瓷碗,唇边和眼里带着浅浅的笑意,那一瞬间如同寒冰消融,春暖花开。 柳徵云脑海中莫名出现了两句人界流传的古诗。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糊了。”江潭月蹙了蹙眉,开口提醒道。 柳徵云倏然回神,低头一看,果然蛋底都已经有些黑掉了。 “唉。”柳徵云正打算扔掉,江潭月却走过来,伸手制止了他。 他的手覆在柳徵云的手背上,柔韧修长,带有坚决的意味。 “不要浪费,你不吃我吃。” “这个煎坏了,很难吃。”柳徵云解释道。 江潭月却没听他的,瞬间锅里的两个煎蛋就消失不见,齐齐出现在不远处的白瓷碗里。 他松开手,走过去抱起那个白瓷碗,冷声道:“我的。” 柳徵云哭笑不得,任由他去了,反正只是难吃了些,对于他们没有什么害处。 他挑起面,在面上再洒了一些葱花,配上之前准备的青菜和卤肉,一时间面香四溢。 他从江潭月碗里夹出一个煎蛋,盖在了自己的面上:“哪有吃独食的?” 江潭月看了看他碗里的蛋,再看了看自己碗里的蛋,觉得有些般配,便没有出声反对。 他们在明间静静地吃着面,江潭月想起了万年前在鬼域,柳徵云用神力化出卤肉面分给鬼域的百姓。 但是给自己的是他亲手做的。 江潭月不自觉地有些高兴,吃面也吃得更快了,看得柳徵云啧啧称奇。 “吃个面也能吃得这么高兴,你也太好养活了。” 江潭月慢慢地吞咽下去,抽出手帕拭了拭唇,缓声道:“我本来就很好养活。” 柳徵云笑了笑,不置可否。 过了一会儿,他才收起笑容,像是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正色说了出来。 “潭月,我说一件事,你别生气。” “嗯?” “我得去一趟鬼域,还得回一趟嵩岱宗。” ☆、泥潭深陷 *** 柳徵云离开落神山的时候,江潭月在后面远远地看。 他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思没有用跃迁术,一声不吭地往外走着,每一次回头,江潭月都站在门边沉默地看着他,姿势没有变过。 像一只被抛弃的猫。 柳徵云被这想法刺了一下,不自觉停了脚步,转过身望了江潭月一眼。 下一瞬间,江潭月便出现在他的面前,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一定要走吗?” 声线冷冷的,听不出什么感情。 但是握着他手腕的手有些颤抖。 柳徵云垂眸望着他,轻易地戳破了他眼里的寒冰,直直地看到了柔软寂寥的深处。 他俯身吻了吻江潭月的眉心。 “我有很重要的事,昨晚我也和你说过,没办法长留在你这里,忘了吗?” 江潭月摇摇头。 “真乖。”柳徵云抚了抚他的脸颊,轻轻地叹了一声,“再等等我。” 江潭月顺着他的动作在他手心里蹭了蹭,手心里有些柔软的凉意,明明是大相径庭的触感,柳徵云却莫名想到了那只黏人的白猫。 “此去少则七日,多则半月。届时我路过人界,给你带糖画回来,好吗?” 江潭月黯淡的眼神亮了一瞬,迟疑了片刻,眼里的光又无声地熄灭了。 “不好。你早些回来便是。” 柳徵云见状心有不忍,将他耳畔的长发勾到耳后,凑近道:“我尽量快去快回。” “嗯。”江潭月低声回应,眼神落到柳徵云的唇上。 柳徵云没注意,正待直起身来,江潭月却松开了攥着他手腕的那只手,向上按住了他的后颈。 “?”柳徵云有些疑惑。 “你来……晨时那种。” 江潭月冷声命令着,眼神融化了,与柳徵云后颈相触的指尖隐隐有些发麻。 …… 天色一瞬间暗了下来,鬼域结界处的风有些大,血月在结界内高悬着。 柳徵云身上打着嵩岱宗的弟子印,照理说是没办法进去的。 然而他抬手注入深红的神力,结界处竟豁然开了一个大口,浓黑的鬼气从里面溢出。 柳徵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心,不知道想了些什么,而后大踏步向里面走去。 当他完全进入了鬼域,结界又悄无声息地恢复了原状。 柳徵云瞬间跃迁到主镇府门口不远处,见鬼卫拿着刀戟在门口守着,蹙了蹙眉。 来鬼域这件事,他不想让太多人知道。 然而擅闯涣清的府邸,又好像不太合适。 犹豫间,身后突然出现一股气息,柳徵云猛地抬臂向后一挥,血红的风刃在暗空中惊现尖锐的锋芒,来人以鬼气相抵,两股气流在半空激烈地碰撞,最终血肉割裂的声音夹杂着一声痛哼。 柳徵云能感觉得到,对方在最后收了力。 “……柳兄?” 那是一个手无寸铁的黑袍人,面容很陌生,半边脸已经被腐蚀掉了,沉声叫着他“柳兄”,语气里难掩的惊喜。 “……” 柳徵云:“你是?” 不远处的鬼卫早就察觉到这里的动静,见到副使受伤连忙跑过来,正待出手向柳徵云袭去,却被他们家副使截断了鬼气。 “不得无礼。” 蘼芜按着伤口肃声道,鬼卫们面面相觑,不知道眼下是个什么情况。 “柳兄,先进来说话吧。”蘼芜看着柳徵云,神色有些愧疚,“阿清他……一直很想见你。” 柳徵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戒备地看着他,一时没有动作。 蘼芜遣退了一旁拔剑伫立着的鬼卫,朝着柳徵云诚恳道:“我是涣清的副手,也是他的道侣。” 说着,他便抬手化出了一个卦印:“这是我们的道侣印。” 柳徵云盯着那个道侣印,许久没有说话。 涣清之前憔悴成那个样子,和这个所谓的道侣去哪儿了?跟这个道侣有关吗? 还是说他们是之后结的印……那涣清如今得到了他想要的幸福吗? 他还……活得那样痛苦吗? “柳兄?” 柳徵云上上下下地打量了眼前人一番,突然出声道:“你叫什么名字,家住何方,师从何处?” 他一边问,一边为他疗伤。 蘼芜胸口无法自愈的剧痛得到缓解,陡然松了一口气:“多谢。” “……这件事该我说抱歉。”柳徵云道。 蘼芜摇摇头,没再说话。 他果真吞噬了魍魉血池。 简直不可思议。 “你和涣清……”跨进大门时,柳徵云突然开口。 “嗯?” “……算了,他心里有数。” 不管他是什么人,来自哪里,师从何处,涣清肯和他结道侣印,那便是认准了一生,他确实没有必要在这儿多舌。 柳徵云想起了落神山里那位自称是创世祖神的黏人精,倏然笑了笑,拍了拍身边人的肩膀:“好好待他。” 蘼芜看着这个笑得好看至极的后辈,心说涣清和他差不多年岁,明明也该这样肆意地笑着的。 “我会倾尽全力。” 柳徵云闻言稍稍放心,移开视线,便不再过问。 他不知道的是,蘼芜悲伤的神色里藏着下一句。 但是毫无办法。 *** “阿清。” “今天这么早就回来了?北市那边的骚动解决了吗?”涣清停下笔,偏头向门口一看。 便看见蘼芜的身边站着一个人,身形与蘼芜差不多,却穿着一件张扬明丽的绛袍。 满头青丝用白玉冠高高地束起,明亮的双眸一如往昔。 只是曾经深黑的瞳孔变得血红,让涣清有些不敢相认。 “好久不见,涣清。” 柳徵云笑着道,抬步向涣清走去。 涣清缓缓地站起来,盯着柳徵云的脸一眨不眨,双眼蓄满了泪,不堪受重地垂落了下来。 蘼芜见状心中大痛,不忍细看地偏了偏头。 “云哥……是你回来了吗?” 他轻轻地问,怕是一瞬过分真实的魔障。 柳徵云见他流泪有些惊慌,连忙抽出手帕替他拭去,而涣清的眼泪却越来越汹涌,止不住似的。 蘼芜快步上前抬手揽住了他,涣清靠在蘼芜怀里,盯着柳徵云无声地流泪。 “这是怎么了?” 从方才涣清道侣见到他的反应,他就觉得不对劲,到如今再涣清这副样子,傻子也知道出了事。 话音未落,涣清便拉着蘼芜一同跪了下去,地板生生地响,撞击着坚硬的骨骼。 柳徵云被吓了一跳:“涣清,你做什么?!” 他恍然记起万年前计划封印蘼芜使的前一夜,涣清也是这样一声不吭就下跪。 柳徵云再一次被跪得莫名其妙,也跟着跪了下来,对着面带愧色的两人头痛道:“有什么话好好说不行吗?涣清,你们别这样。” “云哥,对不起。” 终于说出这一句话,涣清的心中却没有一丝解脱,他紧紧握着蘼芜的手,企图在沉重的负罪感中找到一点依靠。 “我来说吧。”蘼芜紧了紧涣清的手,苦笑道,“我是涣清的道侣,一万一千五百年前,我们结了道侣印。我叫蘼芜。” 柳徵云感到意外:“蘼芜使?” “是。就是本该封印在魍魉血池,却被血池操控为祸百姓的蘼芜使。”他哑声说着,语气中浸有经年累月的疼痛。 “阿清一生的悲剧,都拜我所赐。”他静静地说着,好像曾经在心中默念过无数次。 “不是这样的。”涣清哭着摇头,“不是这样的。” “阿清,让我说完。”蘼芜垂眸朝涣清笑了笑,带着温柔的安慰意味。 “我们偶然相识,却因为我的自私,让阿清一步步泥潭深陷。” “他是善良的,却不得不眼睁睁看着失去意识的我残害自己的百姓。他选择了我,我却不因此高兴,因为我知道……他永远不会原谅自己。” “一万年前,你代替我留在了魍魉血池……我深知那里面是怎样的炼狱,生不如死,苦不堪言。你是阿清唯一的朋友,他因为我而向你隐瞒。我们一辈子都对不起你。” 柳徵云静静地听完了蘼芜的述说,眉头越锁越紧。 “所以……你们这一万年都背负着这样的想法过来的?” 柳徵云头痛不止,简直不敢相信他们会有这样的想法。 “蘼芜前辈,我不得不冒昧纠正您几处错误。” “第一,我不清楚您所说的泥潭深陷具体指什么,我大致猜想是你们相爱,但相爱不能叫做泥潭深陷。” “涣清不是小孩子,你们这些前辈总喜欢用看小孩的眼光来看我们,好像我们没有辨别是非的能力。其实无非是心之所向,不信您现在问问涣清,他是不是心甘情愿。” 涣清慢慢止了泪,轻微而又坚定地点了点头。 蘼芜察觉到涣清的动作,眼眶不自觉地红了。 “其次呢,就是关于魍魉血池。您都说了是无意识状态,魍魉血池有多厉害我们都知道,就算涣清不选你,他也没办法把它封印。我衷心为受难的鬼域百姓哀悼,可是这错不能算到你的身上。” “第三,关于我。我不是代替谁下去的,我是被打下去的……说起来也挺倒霉的,可是这关你们什么事呢?你们没把我往下面推,卦印也不是你们封的,做什么要把错往自己身上揽?” “最后,我们能起来说话吗,这样跪着谈心好奇怪。” ☆、意外之喜 *** 鬼域,主镇府明间。 柳徵云坐在交椅上,与蘼芜和涣清三面相觑。 良久,见始终无人说话,他才无奈开口:“真的没事,其实里面也还好,就是黑了点。” “可能是我的伴生神器煞气太大了,那些怨灵都没怎么攻击我。我一上来就被朋友接走了,过得特别舒坦,真的。” 蘼芜和涣清对视一眼,不知道信了多少。 蘼芜低声叹了口气:“柳兄,以后若有用得着我们的地方,我们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还有……多谢。” 柳徵云听他开口便抬手捏了捏眉心,面色一言难尽:“前辈,为什么要叫我柳兄呢?” “阿清叫你云哥,我便跟着辈分叫了,见谅。” 柳徵云闻言失笑,心道他们这些前辈说话总喜欢这样用严肃的语调,然而内容却耿直得过分。 “没事,就叫我徵云好了,我和涣清也没差多少,以前他叫我云哥我还不高兴,总觉得把自己叫老了。” 听柳徵云谈起往事,涣清有片刻的失神。 那样的日子离他太遥远了……他的生命如同被割裂开来,他一眼望过去,已经认不得了。 “涣清?”柳徵云又叫了声,见他回神才开口道,“你想出去看看吗?” 涣清怔住了,看向柳徵云,觉得他在开玩笑,又知道他不可能拿这种事开玩笑。 “可以吗?”他怔愣着轻声问。 “可以。即使带着宗客印也可以。” 柳徵云柔声回答,觉得涣清比江潭月还要易碎,就像一个单薄的瓷娃娃。 怎么又想起了江潭月? 自己真是疯了。 …… 涣清望了望蘼芜,眼神中深藏着渴望和挣扎。 柳徵云回神:“既然是蘼芜前辈,那肯定也是可以出结界的。你们俩去散散心吧,常年待在鬼域,没有阳光,没有四季,人不生病也难受得紧。” “鬼域……” 蘼芜适时接话:“我可以使分魂术,留下的魂体有我一半的鬼力,现如今足以处理好鬼域的事务。” 涣清没说话,良久才疲惫地笑了笑,看了看蘼芜,又看了看柳徵云,良久才哑声说道:“云哥,谢谢你。” “我们把你害成这样——” “够了,涣清。”柳徵云打断他,“不是你们的错,再说了,这也算是一场机缘。” “……机缘?” “我吞噬了魍魉血池。” 柳徵云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继续说道:“你们应当为我高兴才对……我不再是以前那个什么都守护不了的柳徵云了。” 他笑着说道,无所谓地耸了耸肩,眼神的温度却逐渐冷了下来。 “我好好的,鬼域也好好的,你们也要好好的才是。” “没有人让你们赔罪。自私一点又何妨?你们是道侣,就算不愿原谅自己,想开些,也算是放过对方。” 涣清和蘼芜闻言猝然转头,与对方相视一眼,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这一万年来,自己所受的痛苦,全部加倍刺伤着面前的人。他们自以为的默默承受,其实不过是互相伤害。 爱得太累,爱得太苦了。两个人都遍体鳞伤。 是啊,自私一点又何妨? 他们注定在鬼域赎罪,那预支一些赎清之后的幸福,又有何不可? 哪怕是为了对方。 他们同时心想。 也不能再自我感动式地自我糟践。 这时候,他们才真正懂得道侣的意义。 结发同枕席,生死苦乐便为一体,痛是加倍的痛,欢喜也是加倍的欢喜。 他们太傻了,过去的太长太长岁月,都是在拖拽着互相折磨。 其实除了伤害自己和爱自己的人,别无用处。 柳徵云见他们貌似想通了些,便缄默着退出了明间,背抵着高墙,垂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起了眼。 主镇府的布局一直没有变过,柳徵云直直地看向一万年前他住过的厢房,但终究没走进去。 *** 翌日,柳徵云早早地来拜访,叫了几声却无人应答。 他疑惑地敲了敲涣清卧室的门,许久才听见里面细微的动静。 涣清沙哑地应了一声。 于是柳徵云识趣地到明间去等了。 不多时,涣清便偕同蘼芜一道跨进了门:“云哥这么早,是有什么事吗?” 他眼眶有些红肿,声音嘶哑了,蘼芜的视线一直粘在他身上,有些抱歉似的。 柳徵云:“……打扰了。我来就是想问问,之前我来鬼域抱的那只白猫,你们知道它去哪儿吗?” 涣清和蘼芜对视一眼,都有些疑惑,旋即向柳徵云摇了摇头。 “自你走之后便没见过了。我去收拾厢房的时候还纳闷呢。” 柳徵云闻言并不意外,但还是难以抑制地有些失望。 “那方便我到里面去看看吗?” 涣清:“当然。” 说着,他便带路去到了那间厢房,双手施术解开了锁上的卦印,推开门走了进去。 柳徵云环视着熟悉的布局,在交椅上找到了用自己冬袍做成的软垫。 上面还有几根不太明显的白毛。 柳徵云不自觉地露了几分笑意,想起那只白猫轻轻蹭自己手心的场景,又联想到江潭月微微睁大的双眸。 这么说起来的话,他们还真有几分相似。 不过,那时他们还不算熟,以江潭月的性子,变成猫来接近他是几乎不可能的事。 柳徵云失笑着摇了摇头,涣清看着他突然笑起来,有些疑惑地望了蘼芜一眼,被蘼芜回以同样疑惑的眼神。 柳徵云对他们俩的反应一无所知,自顾自伸手释放神力,一个上等的追踪卦被轻易地结了出来。 血红的卦印旋转着附着到软垫上,那几根猫毛所带有的本相气息被不断放大,让柳徵云觉得有些熟悉。 还没等他想出个结果来,卦印变黯然失色,闪了两下红光便消散了。 这种情况发生,原因只可能是两者,一是卦印不稳,二是查无所踪。 柳徵云蹙了蹙眉,再次结了个追踪卦,却得到一样的结果。 查无所踪……是什么意思? 柳徵云盯着那个软垫看了一会儿,蘼芜见他神情低落,开口安慰道:“卦印可布,乃是生状。只是可能跑到了五界之外,秘境或者其它地方。” 柳徵云闻言点了点头,无奈道:“有缘自会相见,我原本也没指望能这么轻易地找着它。” 他轻轻叹了口气,将软垫收了起来。 “这个我就带走了。” “本来就是你的东西。”涣清开口道,有些担心。 柳徵云察觉到涣清的担忧,佯装轻松道:“不是说要出去看看吗?走罢,我替你开结界。” 涣清闻言愣了愣,心口砰砰狂跳。 他有些难以置信。 “阿清。”蘼芜温柔地唤他,“走罢。” 直到蘼芜准备好一切,牵着他的手抵达鬼域封印的时候,他还有些呆呆的,神情恍惚。 柳徵云食指触到结界,那上面便豁然开了一个洞口,涣清看着眼前的情况,有些鼻酸。 虽说是心甘情愿,但自由和阳光依旧是心口的痛憾。 如今这样轻易就能踏出这一个锁了他一万三千年的囚笼,身边还站着他抛弃一切守了万余载的诱饵,他胸口闷闷地堵着,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情感。 还是说,渴望、迷茫、畏惧、欣喜……种种情感交错纠结,他早已经分不清了。 “涣清,你先出去。”柳徵云见他出神,开口提醒道。 蘼芜紧紧地牵着涣清的手,和他一道跨出了结界,其间涣清怔愣地走着,几乎要同手同脚。 直到他们都出来以后,背后的结界恢复原状,涣清才抬眼望向很远处一道微弱的天光。 “阿芜,云哥……我在做梦么?” 蘼芜低头吻了吻涣清,柔声道:“是真的,我们一起出来了。” 涣清微眯着眼,眼睛干涩得有些痛。 柳徵云见他们这般,不由得有些触动。 鬼域和外界是有往来的,只是涣清身上被打入了嵩岱宗的宗客印,没有命令是无法随意出入鬼域的。 蘼芜是他的道侣,他们那么恩爱,他出不去,蘼芜也定是不会出去的。 以至于这样暗沉的天空,对他们来说都是求而不得的意外之喜。 思及此,柳徵云无声地叹了口气。 “你们想好要去哪儿了吗?” 蘼芜轻抚了抚涣清柔软的脸颊,回道:“还没想好。不过……去看看阿清的故乡吧,还有他以前去过的地方。” 柳徵云点点头,旋即想起什么似的,低低地笑了。 “说起来,涣清以前还逛过花楼来着。” “……明明是你逛花楼,我拉你出去,却被你带着不学好。” 柳徵云终于在他的神情里找出了一点年少时的痕迹,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桃花眼里盛满了怀念。 蘼芜见涣清常年忧愁的脸上露了些愤然和笑意,也不禁轻轻笑了起来。 其实也不是毫无办法。他默默地想。 他第一次在两人的未来中看到鲜活的希望,就像远处那道天光,虽然很遥远,虽然很微弱,但依旧是暗无天日的岁月里,最值得期待的意外之喜。 ☆、嵩岱之宗 临别之际,柳徵云将自己的神力注入了一个透明的琉璃瓶,随取随用,以便涣清进出鬼域。 他看着蘼芜和涣清偕同离去,发自内心地为他们祝福的同时,莫名想念起江潭月。 真的很奇怪,难道说那几个吻,就已经把自己的三魂七魄给勾走了吗? 思念这种情绪,以往他只留给逝去的人,而如今,又是为了什么而发生改变呢? 明明最初想的是在一起也不是不可以,这样搭伙过日子也不错,为什么慢慢地就变成了现在这样? 一日不见,便思之如狂。 柳徵云在暗沉的鬼域边界呆了很久,于密布的乌云和飒飒的狂风中,他产生了一种被诱捕的错觉。 是错觉吧……? *** 抵达嵩岱宗时,已经是第三日了。 嵩岱宗如今发展壮大,松岳峰方圆百里都布满了禁跃卦,他倒是可以强行跃迁,但到时候麻烦又是不少。 好在他当时为以防万一,和江潭月约定的时间比较充裕。否则依他的性子,指不定又要生气。 松岳峰四面环水,是江中独峰。于是柳徵云在百里之外就雇了船夫,行水路抵达松岳峰山脚。 蜿蜒的山路依旧是盘旋而上,不过两侧的路灯全部换成了嵩岱宗青峰白云仙鹤幡旗,正迎着山风猎猎翻飞,看起来飘逸又威严,颇有三界第一仙宗的派头。 山门处有护卫持戟把守,宗门的牌匾横亘在正中的高空,笔力遒劲,仙风道骨,仔细一看却是无量的笔墨。 柳徵云无声地扯了扯唇,抬步走向前去。 “来者何人!”众护卫交戟而问。 “你家大弟子柳徵云。” “放肆!” 柳徵云无心与他纠缠,又不想惹出麻烦,索性直接祭出弟子印,血红的威势逼得众人睁不开眼。 “无……无心鬼!” “快去禀报无量仙尊!!” 柳徵云看着他们惊慌失措的样子,有些烦躁:“不用麻烦,我自己去见他便是。” 无心鬼柳徵云失踪一万年,说是闭关,可哪有人闭关闭这样久的。 当时恰逢鬼域动荡,柳徵云领命前往魍魉血池封印蘼芜使,但听说回来时却只有南溟一行人。 众高层对一个青年小辈的死漠不关心,他们只要蘼芜使还被封印在魍魉血池,鬼域安稳,不波及其余四域就行了。 这么多年来,柳徵云的陨落已是五界心照不宣的事实,如今正主却突然从山外归来,这件事无论哪里都透着蹊跷和诡异。 可人家弟子要见自己师尊,实在是天经地义的事。众护卫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拿着戟面面相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动作。 柳徵云耐心告罄,收起弟子印直接往里走,却没有受到任何阻拦。 罢了罢了,弟子印是真的就行,宗门内部的秘辛,又岂是他们这群护卫能够掺和的? 于是直到柳徵云消失在山路转角,众人还持着戟呆若木鸡地望着他消失的方向。 **** 松岳峰神居阁。 无量倏然睁开眼睛,朝枕边看去。 那枚弟子印母体被放在白玉枕畔,此时正闪着血红的微光。 无量打开一看,卦印所指的方向,分明是—— 松岳峰。 一万年了,竟然还有命回来。 巴结上了落神君,连魍魉血池都不能把你怎么样么? 为什么偏偏你有这样好的运气? 凭什么偏偏你就能得到落神君的青睐? 吊儿郎当的废物一个,若不是浮云弓…… …… 柳徵云没有先向无量复命,而是凭着印象找到了自己之前的住处。 居然有旁人来过的痕迹。 床榻被整理过,但是还是看得出微微凹陷的幅度,床边的青玉案不知所踪。 柳徵云蹙了蹙眉,走近一看,枕畔还有一根长发。 他在上面感受不到自己的气息,于是结了一个追踪卦,被扩大的本相气息丝丝蔓延了出来,和他在鬼域感受到的一模一样。 更诡异的是,追踪卦也扑闪了两下便灭了。 “……”柳徵云盯着手上的头发看了一会儿,心里隐隐有了一些不好的猜想。 那只白猫果真是人变的吗? 还是说……它在这一万年化出了人形,然后专门跑到他床上来睡觉? 一万年前那只白猫轻轻舔舐他指节,轻蹭他手心和衣袍,一直耍赖要他抱的场景历历在目。 现在无论是哪一种情况都不可以啊!! 柳徵云头痛地捏了捏眉心,悔不当初。 他和那只猫的关系确实是过分亲密了,可是他当时真的是没想到,而且他现在已经有了江潭月…… 他和那只猫很投缘,但前提是它不能有人的身份,更不能以人的身份睡他的床。 柳徵云默默地设想了一下江潭月知道这件事的反应,莫名打了个寒颤,左胸口处的伤痕胎记居然有些犯疼。 他烧掉了那根承载了太多悲伤的头发,居然有些庆幸自己当时没找到小胖。 柳徵云暗暗唾弃自己,觉得自己就像五界话本里传的那样,是个不折不扣的渣男。 *** “你说什么?!” 白延和羽尘处理神魔两界的边境骚乱归来,便见山门口众护卫神情恍惚,问起缘由来,竟说是柳徵云回了宗。 “是……是真的!刚刚才从山路上去。” 羽尘朝白延点点头,下一瞬间他们便朝山顶飞奔而去。 “柳哥回来怎么都不通知我们一声?” 白延一边狂奔,一边纳闷。 羽尘没有接话,裙装让她奔跑起来有些不便。 想起这个……她也不知道许知媚为什么非逼着她穿裙装。 “诶!尘姐,小心一点!” 白延见羽尘跑着跑着突然被山石绊了一下,这才意识到她穿的是裙子,一时有些惊异,但看她臭着脸色,一时不敢多问,只好埋头跑着,偷偷放慢脚步。 白延主情报收集,最擅观察环境,跑到一半突然看见半山腰他柳哥的房间里有人影,急忙刹住脚。 “柳哥在那儿!” 羽尘并没有多意外,她知道当初那些事,柳徵云回来定然不是为了无量,自然也不会先往无量那里跑。 只是房间里的柳徵云如有所感,恍然回头与他们视线交错时,那一瞬间,真觉得一万年太长。 又太短。 白延大叫着柳哥,朝柳徵云的方向奔去,羽尘提着裙摆紧随其后。 柳徵云从房间出来,白延便熊抱在柳徵云身上,扯都扯不下来,弄得柳徵云哭笑不得。 白延干嚎着诸如“到底出什么事了”“我想死你了柳哥”“你怎么这么惨啊”之类的话,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柳徵云实在忍不了了,用了些神力一下子把他推开。 “柳哥你不爱我了呜呜呜呜呜呜!” 白延哭诉着指控,大有要把山哭崩的意思。 柳徵云见状捂住了耳朵,嫌弃道:“没爱过。” 羽尘在一旁笑出了声,柳徵云向她看去,发现她眼眶有些红。 “尘妹,别来无恙。” 羽尘闻言喉间酸涩,忽然偏头重重哽咽了声,没有回话。 柳徵云无声地叹了口气,走过去摸了摸她的头。 “我回来不是应该高兴吗?怎么一个二个都哭丧似的。” 羽尘抬手抹了抹脸,哑声道:“我就是太高兴了。” 她不问那一万年里发生了什么,也没办法像白延那样肆意地哭闹。 羽尘留给外界的往往只是冷漠又坚韧的身影,但柳徵云知道她有着比任何人都脆弱又敏感的内心。 “回来了,还走吗?”她哽咽了一会儿,又问。 “不会久留,毕竟我是来还债的。” 羽尘有些失望,但也只是点了点头,没有多问。 此时白延纳闷了,好奇道:“不会久留?柳哥你要去哪儿?” “我和一个朋友约好了,以后去他那儿住。” “什么朋友?我认识吗?以后我们可以去找你喝酒吗?” 羽尘闻言也抬起头,盯着他等待回答。 “以后可以介绍你们认识一下。喝酒的话……” 柳徵云顿了顿,想起初次见面时江潭月点了一壶青梅酒却没钱付的情景,眼神不自觉柔软了一下。 他现在才反应过来,当时江潭月可能是真的没带钱。 柳徵云忍俊不禁,失笑着摇了摇头,察觉到面前两人疑惑的目光,轻咳了两声,继续说道:“我得问问他。” 白延和羽尘对视一眼,从对方的目光中看到了一样的同情。 从魍魉血池里出来很辛苦吧……看这后遗症发作得…… “对了柳哥,你回宗门不去师尊那是不是有些于礼不合?”白延终于想起了这一茬,开口提醒道。 柳徵云点了点头,有些无奈:“是啊。那走罢,别让他老人家等急了。” 刚刚白延嚎那几嗓子,整个松岳峰怕是都知道柳徵云回来了。 …… 柳徵云走在前面,看着不远处威严肃穆的楼阁,不自觉有些低郁。 同样是高山,松岳峰受三界景仰,弟子如云,落神山却冷清寂寥,人迹罕至。 同样是神君,无量道貌岸然却坐享河山万里,前呼后拥,江潭月慈悲救世却落得孤苦伶仃,无人问津。 柳徵云有些心疼,思念打败了他的理智,以至于他都忘了,无量怎么配与江潭月相提并论。 ☆、契阔谈讌 *** “徵云吾徒,终于平安归来。” 无量凝视着柳徵云的血瞳,意味不明地洪声道。 “你如何从魍魉血池里逃脱,可否说与为师听听?” 柳徵云察觉到他的视线,并不遮掩:“一个故人救了我,不然我还等好几万年呢。” 无量半信半疑地眯起了眼,又想起落神君当年以一人之力吞噬封印之境,心中顿时了然。 “既然回来了,便昭告天下,为我嵩岱宗再添飞翼,除魔卫道,匡扶正义吧。” “不过你这一万年疏于修习,不知还能否担得起嵩岱宗大弟子之位。” 柳徵云无所谓地耸耸肩:“大弟子也好,小弟子也罢,我是来还债的,不是来争宠的,担不担得起随你便吧。” “……” 无量皱起了眉,语气透露着不悦:“越发油腔滑调了。” “过誉。”柳徵云笑了笑,继续道,“也就是回来了跟你说一声,有任务就快说,没任务我就走了。” 无量:“你还能去哪儿?” 柳徵云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右手握拳击打了一下左手手心,含笑道:“嵩岱宗的结界太脆了,我的房间有很大的安全隐患,我以后就在别处歇脚了。” “放心,我还有七年之债,不会少了你的。” 无量猛击着右手处的权杖,怒不可遏:“忘恩负义的东西!你就这样和你的救命恩人说话?!” 权杖击地激起猛烈的风波,朝着柳徵云等人狠狠打去,柳徵云抬手相迎,血红的结界坚不可破。 他淡淡地开口,像是有些嘲讽:“当初签订了契约,就代表了我们是交易关系。我用一万七千年的奔走卖命换你一时兴起的慈悲,还不够么?你还想要什么?” 无量瞪大了眼睛,猝然从高座上站起来,神情有些失态:“你……何时变得如此……” 柳徵云收起结界,没有理会无量,转身自顾自往外走了。 白延和羽尘见他离开,也行礼告退了。 待他们都走了之后,无量愣愣地退后两步,跌坐在高座上,有些难以置信。 “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还是说……他和落神君双修了?” *** 白延和羽尘走在柳徵云身边,神情都有些恍惚。 方才无量那一击,分明是动了怒的,可柳徵云随手化出结界,轻松就给它挡了。 虽说他天赋异鼎,可无量毕竟是上神中的大能,对于他们这些小辈来说,实力高深得恐怖。 无量不轻易使这一招,那权杖激起的罡风足以将普通修者的魂魄击碎,用来惩罚他们这种弟子,向来是绰绰有余。 他在柳徵云身上使了两次,上一次还是一万年前,柳徵云当即就被打成重伤,这一万年来,无量也时常闭关修炼,修为更是高深莫测,而刚才却…… “柳哥……你是不是修什么邪术了?” 白延纳闷地嘀咕,被羽尘一脚踢开了。 “尘姐!注意风度!你穿的是裙子!!” 羽尘看着自己鹅黄色的下裙,有些一言难尽。 柳徵云忍俊不禁,打趣道:“还是尘妹最爱我。” “话说,尘妹终于长大了,知道打扮自己了么?” 他抬手抚了抚下巴,有些惊讶。 他还是第一次见羽尘穿裙装。 以往都是干净利落的夜行衣,她身形修长高挑,面容往往也是冷冷的,像一把锋利的出鞘剑。 羽尘有些语塞,低声道:“朋友送的,不穿不太合适。” 柳徵云闻言挑了挑眉:“一万年真的太长了。” “挺好的。” 白延适时接话:“尘姐你穿裙子真好看!” 羽尘难得有些害羞,抿着唇没有说话。 柳徵云笑了笑,转手给了白延一个爆栗:“敢说我修邪术!皮痒了是吧?” “那还不是因为你太变态了!”白延捂着额头嚷嚷,柳徵云打人还是那么痛! 就不能被他这张脸迷惑了,一个暴躁鬼!一言不合就出手! “你以为我这一万年白活的。” 白延闻言愣了愣,神色倏然变得有些悲伤。 是啊,那可是魍魉血池。 每一个瞬间都是在拼命,强度自然比外界要高太多。以柳徵云的天赋和资质,在里面淬炼神躯,获得机缘都不算意外。 白延吸了吸鼻子,闷闷道:“柳哥……” “好了好了,白延,你这么大人了怎么还说哭就哭?” “我憋不住嘛!”白延跳脚。 柳徵云拍拍他的肩,适时转移话题:“最近有什么紧急任务吗?” “没有的话我就先离开了。过段日子再来看你们。” 羽尘和白延对视一眼,有些不舍。 “神魔边界的动乱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最近应该没什么任务了。更何况,如今嵩岱宗弟子如云,大部分任务抢都抢不过来。” 柳徵云唔了一声,看不出心绪。 “那我便走了?” 羽尘闻言蹙了蹙眉,犹豫了一会儿,有些别扭地开口问:“不能多留几天吗?” 白延:“是啊,柳哥,你好不容易回来,这才刚见面,怎么又要走啊?” 柳徵云有些为难:“家里有人等着。” 他看着羽尘和白延难以掩饰的失望神色,低低地叹了口气,妥协道: “去人界喝壶酒罢,小聚一下。正好我也有点东西要去买。” *** 依旧是乘着舟离开,松岳峰在水中倒映出朦胧的黛影,随着兰桨划动逐渐只剩下远去的轮廓。 羽尘后知后觉地问:“云哥,你方才说家里有人等着,是什么意思?” 柳徵云愣了一下,有些疑惑:“我方才说了这句话吗?” 白延和羽尘一齐点了点头。 “唔。”柳徵云顿了顿,想了起来。 那是家么…… 方才话说出口,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此刻回想起来,却有一点犹豫。 其实还没有成亲结道侣印,不能算作他的家。 可是…… 也快了吧……? “柳哥?”白延见柳徵云突然发起呆来,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大概,是字面上的意思吧。”柳徵云回神,突兀地继续道。 羽尘和白延都有些惊异,不知该作何反应。 这话说得确实暧昧,不过柳徵云这一万年来都在魍魉血池下面待着,哪有时间与人结缘? 可是家里有人等着……柳徵云乃天生神躯,无父无母,虽说花名在外,但羽尘和白延清楚柳徵云其实洁身自好,更没有三妻四妾。 那么……这人还能指谁? 他们正百思不得其解,便听得柳徵云缓声道: “没错。我身边有人了。” “你们是我的手足,我觉得还是不必瞒着你们。” 羽尘和白延一阵恍惚,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完了,不知有哪些少男少女要失恋了!”白延哀嚎道,有些难以置信。 羽尘片刻失态后调整得很快,只是声音依然有些发颤:“这么突然,想好了吗?” 柳徵云看着他们,觉得他们的反应有些过激,啧啧称奇道:“怎么了这是,舍不得我嫁出去啊?” “……嫁?” “开个玩笑。” 羽尘和白延被他的话绕得一愣一愣的。 其实他们的担忧不是毫无依据。柳徵云流连花丛,什么好看的有才的人物没见过,却总是玩玩儿而已。 他的降临总是惊艳众生,觉得无趣了就拍拍屁股走人,不留下任何一点可期的希望。 他对身边人都很好,温柔体贴,护短强势,但那种好只是如兄长般的关心,和他相识万余载,羽尘和白延从没见他爱过谁。 为何这次却这么突然,直接说身边有人? 一万年……当真足以让人转了性子。 好像也不该太意外。 毕竟是有着太多可能的漫长岁月。 ……真好啊。 他们还以为柳徵云注定要孤独终老了呢。 *** 契阔谈宴,难免动容。白延拉着柳徵云多喝了几壶,羽尘也是豪放的性格,对酒狂饮。 三人有说有笑,气氛高酣时,羽尘却突然抱着柳徵云哭了起来。 羽尘不施粉黛,哭起来没有包袱,那叫一个惊天动地,直接把柳徵云酒都吓醒了三分。 白延头疼道:“尘姐酒品真不好,下次不让她来了。” 柳徵云一样地头疼:“这下怎么办?她这个样子被送回嵩岱宗,明天早上我们俩都得被追杀。” 白延醺醺然地思考,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咧嘴笑道:“我知道了!给蛇蝎客发仙讯!尘姐以前经常在她那儿住。” 他说着,急忙凝出仙讯卦,口中喃喃道:“赶紧让她把尘姐接走。” 柳徵云醉得也不轻,一停下来头疼得要命,但还是确认了一下:“信得过吗?” “反正尘姐信得过……嗝。” 片刻后,许知媚匆匆赶来了,抱紧了大哭大叫的羽尘,皱眉骂道:“你们这些臭男人,喝酒便喝酒,带着小尘干什么!” 柳徵云和白延醉得听不清她在吼什么,索性直接低头挨训,懒得反驳。 许知媚骂了一会儿,见两人烂醉如泥,根本没有听她说话,愤愤然带着羽尘离开了。 白延不在乎形象,直接在酒楼附近找了个客栈休息去了。 柳徵云恍惚地抓起小案上用神力保持着形状的糖画,施了个跃迁术便到了落神山结界外围。 “潭月。” “潭月……” 山脚处的小木屋内,江潭月察觉到结界外柳徵云的气息,下一瞬间便打开结界让柳徵云扑了进来,自己则稳稳地接住了他。 “一身酒气。”江潭月蹙了蹙眉,冷声道,“跟谁喝酒喝这么多。” 柳徵云已经醉得要命,哪怕江潭月就在耳畔说话,他也听不太清楚了。 他缓缓蹭了蹭江潭月的肩窝,喝过酒后微烫的薄唇擦过江潭月外露的颈侧。 片刻后,他抬起一双迷离的桃花眼,以很慢的速度凑近江潭月,喑哑地喃喃道: “宝贝,你真好看。” ☆、抓住你了 江潭月被他的呼吸扑得有些脸红。 柳徵云不断凑近,鼻尖触到了江潭月的鼻尖,轻轻地磨了磨,有些委屈。 “亲不到。” 江潭月被他撩得心乱如麻,闻言微微仰头,他的唇就覆在柳徵云的唇上。 柳徵云满意了,在江潭月唇上舔了舔,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和江潭月分开了一些,将手中的糖画噌地一下献宝似的举到江潭月面前。 江潭月双唇微启,还没等到深入的吻,眼前就倏然出现一支晶莹橙黄的糖画。 用绛红流动的神力轻轻包裹住的,是月亮的形状。 江潭月怔住了,抬眼向柳徵云望去,却撞入了一双缱绻得可怕的桃花眼。 “送你。” 江潭月愣愣地伸手去拿,柳徵云却捏得紧紧的,不让他拿走。 “不是送我吗?”江潭月的语气一下子冷了下来。 他忘了,柳徵云现在虽然看起来像个人样,但早就喝得神志不清了。 “咬。” 江潭月不习惯这样命令的口吻,但还是撩起长发,微微俯身轻咬了一口。 柳徵云的视线一直黏在他身上,看着方才被他舔得湿漉漉的薄唇如今因为含着糖而微微抿动。 他轻声问:“甜吗?” 江潭月口中的糖还有一点没化开,抿着唇点了点头。 下一瞬间,柳徵云就倾身凑了上来。 辛辣酒味和甜腻糖丝在深吻中交换,嘴边淌下的涎液被柳徵云抬手轻轻拭去。 江潭月第一次产生了一种微醺的错觉。 柳徵云顺着他微微抬头的姿势就这样吻下去,吻过他的下颚和颈脖,最终停在他凸出的喉结。 然后,带了些力气咬住磨了磨牙。 “嗯……”江潭月微微收紧了指节。 柳徵云将脑袋搁在江潭月的肩上,双手搂紧了他的腰。 “宝贝,你好甜啊。” 江潭月不由得攥紧了柳徵云的前襟。 他在一阵阵轻微的眩晕中迷失,空无一物的心口仿佛在怦怦狂跳。 但是柳徵云一口一个宝贝,让他又想起江南初见时那副轻浮不着调的样子。 他蹙起眉,松开了攥在他前襟的手指。 “柳徵云,你知道我是谁吗?” 柳徵云头正疼得厉害,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嗯?” 江潭月脸上的热度渐渐冷了下来,抬手推了推柳徵云,却被他更用力地抱住了。 “头疼。” 他喊头疼,江潭月便不敢使力了,任由他压在自己身上,但脸色依然不好看。 就这样静静地抱了一会儿,柳徵云突然闷闷道:“潭月,想吐。” 江潭月听见他叫自己的名字,陡然松了一口气,蹙紧的眉头展平了,下一瞬间,便带着柳徵云跃迁到盥洗室。 “吐吧。” 他生疏地扶着柳徵云,轻拍着他的背,试图让他更舒服些。 柳徵云与盥洗池面面相觑了一阵,忽然侧身抱住江潭月,沙哑的声音带了点哭腔。 “它不让我吐。” 江潭月一脑袋问号,偏头看了看没有一点灵力波动的盥洗池,一时有些无语。 “没事。吐吧,等会儿我清理一下就行了。” 柳徵云摇摇头,低低地说道:“又不想吐了。” “想如厕。” 江潭月愣了愣,反应过来,脸有些红。 “大恭还是小恭?” “小。” …… 江潭月扶着柳徵云,在水池边净了净手,又撑着他出去了。 “潭月,想沐浴。” 江潭月被他折腾得面红耳赤,直接甩了个净身卦,柳徵云身上的酒气就散去了。 柳徵云怔了一下,用一脑子浆糊勉强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情况,却尤觉不满意,喃喃道:“不舒服。” 他贴着江潭月耳畔说话,自他从魍魉血池回来,江潭月对他又是有求必应,如今也只好低声叹了口气,用神力化好热水给他洗澡。 不一会儿,柳徵云靠在浴桶边缘昏昏欲睡,江潭月拆了他的白玉冠,把他的头发随意地绾了起来,自己坐在浴桶边帮他抹着皂角。 江潭月清心寡欲惯了,如今近距离感受着此番美人沐浴,竟淌出鼻血来。 他有些慌乱地看了柳徵云一眼,见他微阖着眼打着瞌睡,微微松了一口气,匆匆施术止住了鼻血。 他不敢让柳徵云继续泡下去了,拿起一边的浴帕将柳徵云身上擦干,便给他套上刚刚施过卦的干净里衣。 一番动作下来,江潭月竟大汗淋漓。 他面无表情地给自己施了个净身卦,抱着柳徵云进了内室。 江潭月虽然单薄瘦削,但抱起高挑颀长的柳徵云,竟一点看不出吃力。 他将柳徵云轻轻地放在榻上,开始脱自己的外袍。 榻上的柳徵云此时微微睁开了眼:“你干嘛?” “睡觉。” “这是我的床。” “嗯。” “不让你睡。” 江潭月闻言蹙了蹙眉,语气冷得吓人:“若我偏要睡呢?” 柳徵云毫无所觉,依旧自顾自地犟着:“不让你睡。” 江潭月气得说不出话,直接脱掉鞋子就往榻上挤。 “请你自重!我家里已经有人了!” 柳徵云被吓了一跳,忙往墙边退。 江潭月浑身一僵,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柳徵云见眼前模糊的人影不动了,以为他被自己的话劝到了,于是苦口婆心道:“我夫人会哭的。” 江潭月彻底怔住了,心口一阵阵尖锐的疼。 “你……夫人?” 为什么不早说? 什么时候的事? 难道他就……不会哭吗? 江潭月面色冷如冰霜,眼眶却不可控制地红了。 柳徵云没有察觉,提到了他夫人还隐隐有些得意:“我夫人特别好看,还很甜。” 他顿了顿,又喃喃道:“很爱生气,眼尾红红的。” “超厉害的!” 江潭月越听越奇怪,眼眶里的泪意慢慢消散了,等着他说下去。 “像个大冰块,让人想抱。他好冷。” 他说话颠三倒四的,江潭月却听得认真。 “我不敢惹他,怕他打我。” “……” “我什么时候打过你?” 柳徵云没搭理他,继续说下去:“他很爱我。” 话音未落,他的神情肉眼可见地低落下去。 “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会那么爱我。” “我怕……我给不了他想要的。” 江潭月听完,突然牵住了他的手。 柳徵云像是沉浸在某种情绪之中,没有反应。 直到江潭月慢慢移动到他的身边,他想要抬手相挡时,才发现自己的手掌被眼前的人抓住。 “你仔细看……我是谁?” 柳徵云像是被这微冷的声线蛊惑了,呆呆地看向近在咫尺的脸。 “夫人……” 江潭月无声叹了口气,像是有些抱怨:“不成亲是你说的,现在又一个劲儿地占我便宜,也就是仗着我心悦你。” 柳徵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猛地朝江潭月一扑,把江潭月禁锢在怀里,激动道:“抓住你了。” 江潭月将手缓缓抚上柳徵云的背脊,眼里闪烁的碎光有些意味不明。 “是我抓住你了。” *** 翌日,天光大亮,清风在山脚的草地上肆意撒野,木质的窗户发出微响。 宿醉之后,柳徵云不出意外地……断片了。 他有些头疼,艰难地睁开眼睛,却看见怀里睁着眼一眨不眨盯着他的人。 江潭月。 “那个……晨安?” 江潭月看他这个反应,就知道他把昨天晚上的事情忘光了,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 “怎、怎么了?” 江潭月没有回话,柳徵云顺着他的脸往下看,目光被他微微青紫的喉结上吸引住了。 我靠!!! 不会吧?! 鬼使神差地,柳徵云抬手摸了摸那枚软骨。 江潭月的喉结狠狠滑动了一下,带着柳徵云的手,像是在轻轻地摩挲。 柳徵云被烫了一下似的缩回了手,听见江潭月冷冷地开口:“疼。” 等等……什么疼?!哪里疼?! 柳徵云瞳孔地震,微微颤抖着扶住江潭月的肩,不可置信道:“昨晚……” “是。” 柳徵云陡然放开了江潭月,一下子在床上瘫了,双目失神地自我开解了片刻,才僵硬地转过头。 “我没伤到你吧?” 江潭月怔了一下,像是没想到他会先问这个问题。 “没有。” 柳徵云看他神色有异,打起精神坐了起来,先按下了自己的种种心绪,伸手就要给他检查。 江潭月猛地按住了他的手,不容分说道:“做什么?” “昨晚上第一次,我又不清醒,应该伤到你了。让我看看,我给你疗伤。” 他面色温柔,语气坚决,让江潭月心里的罪恶感愈发强烈。 一醒来就被告知在醉酒情况下和别人发生了关系,还是夺取的那方,任谁都会感到沉重和难受。 以柳徵云的性子,先不说会不会让这种情况发生,即使发生了,第一步也永远是查明事实。 但他却轻易相信了自己的话,反应过来后的第一件事,却是担心他是不是受了伤。 江潭月忽然坐起来扑进了柳徵云的怀里,趴在他肩上冷冷地道歉:“昨晚什么都没发生。” “对不起。” 柳徵云愣了一下,猛然松了一口气,抱紧怀里的人,像是有些委屈。 江潭月感受到他的情绪,难免有些伤心:“和我睡有那么让你难受吗?” 柳徵云抱紧了他,下巴抵在他的肩胛,闷闷地开口:“只是不想让我们的第一次那么糟糕。” “更不想连记都不记得。” ☆、纡尊降贵 柳徵云起身洗漱后,去厨房煮了两碗面。 江潭月垂首看了看自己面前明显要大一圈的瓷碗,有些疑惑。 “你多吃些,太瘦了。” 柳徵云见他愣着不动,出声提醒道。 “躯体对于我来说只是累赘。”江潭月冷声解释。 “……什么意思?” “我们那时的神并不依赖于躯体,无论怎样强壮结实的躯体不过是暂时寄居的空壳,同理,就算这副躯体如何虚弱憔悴,对于我来说没有任何影响。” 江潭月难得有兴致一口气说这么长一段话。 他不想让柳徵云担心。 “可是现在又不一样。”柳徵云接话道,“我抱你的时候,总是觉得有些硌手。” “以后若是……可如何是好?” 柳徵云笑盈盈望着江潭月,眼中充满了调笑。 江潭月听出他的言外之意,耳垂倏地红了。他拿起筷子就准备用餐,没有接他的话。 这次的煎蛋金黄喷香,是柳徵云正常的水准。 江潭月咬了一口,眸子亮了亮,冷着脸把剩下的大半个煎蛋一下塞进口中,看得柳徵云哑然失笑。 “慢点吃,又没人跟你抢。” 江潭月缓慢地咀嚼着,盯着柳徵云没说话。 “我有那么好看么?一直盯着,眼睛不累啊?” 柳徵云调侃道,桃花眼里尽是温柔笑意。 良久,江潭月才冷冷地点了点头,不等柳徵云反应,又垂首夹面吃。 柳徵云被他的反应撩了一下,眨了眨眼睛,但终究没说出什么话来。 风从大开的木门处进来,柔柔地抚过脸颊和衣袍,两人的长发在空中无声地拂动。 吃完早餐后,柳徵云收起碗筷准备洗碗。 江潭月有些不解:“不能用清洁术吗?” “可以,但是我不太喜欢用卦术。” 柳徵云话音未落,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他缠着江潭月要沐浴的场景。 他手中一顿,僵硬地扭头看向江潭月。 “怎么了?”江潭月被他盯得有些莫名其妙。 “昨晚,我沐浴……”柳徵云面色有些不自然。 “啊。”江潭月反应过来,轻轻叹了声,旋即又补充道,“你一直撒娇,我拿你没办法。” 柳徵云手中的碗应声而落,难以置信道:“我会……撒娇?” 这老古板会不会用词?! “不是吗?一直抱着我蹭,说不舒服。”江潭月冷冷道,像是有些气他翻脸不认账。 柳徵云一噎,说不出话来。 谁让他喝酒断片呢?欲哭无泪。 他顿了一会儿,干巴巴地叮嘱道:“再有下次,直接把我打昏了就行,不需要你纡尊降贵的。” 江潭月皱了皱眉,盯着他许久没有说话。 柳徵云自觉说错话,知道他又生气了,正想着该怎么哄,便听见眼前人冷冷地笑了笑。 “纡尊降贵?” “柳徵云,你抱着我乱摸乱吻的时候怎么不说不需要我纡尊降贵?” “还是说……只要没做到最后一步,你都觉得你可以抽身而退,不需要我再纡尊降贵?” “你把我当什么?” 江潭月笑得眼眶通红,面容惨白又忧伤。 柳徵云完全没想到事态会这样发展,更无法直面这个问题,呆呆地立在原地,有些说不出话来。 江潭月见他这般反应,更是悲上心头,直接起身便要拂袖而去。 手腕却被人从背后攥住了。 柳徵云情急之下冲了过来,锋利的瓷器碎片有些直接扎入了他单薄的鞋袜,脚底隐隐渗出鲜血。 江潭月听见他闷哼一声,顿时不敢再使力抽出手腕,回头瞥了一眼,却看见地上的一小滩血。 电光火石间,他回想起柳徵云从魍魉血池底爬上来的那一刻。 污血煞气浸了满身,面容憔悴又疲惫。 对于柳徵云,江潭月又一次轻易妥协了。 确实不宜操之过急,总归柳徵云是逃不开的。 他闭眼缓了一口气便转身蹲了下去,捏住了柳徵云的脚踝。 柳徵云僵了僵,却没有挣开。 温热的暖流霎时包裹住柳徵云受伤的双脚,柳徵云垂眸凝视着江潭月的发旋,那一瞬间,有什么答案呼之欲出。 治疗这种小伤对于江潭月来说易如反掌,片刻之后他便起身,见柳徵云出着神,叹了口气,便错身想要去收拾一下碎了一地的碗碟。 他刚刚和柳徵云擦肩而过,柳徵云便转身从后面不由分说地抱住了他。 那一下抱得很急,江潭月的肩撞到了柳徵云怀里,柳徵云微微俯身,脑袋就顺势搁在江潭月的肩窝。 “抱歉。” 江潭月愣了愣,旋即将手覆在腰间的手背上,轻轻回答:“无妨。” 柳徵云偏头蹭了一下江潭月耳后的墨发,缓声开口: “下一次让我帮你沐浴吧。” 江潭月:“……礼尚往来么?” “错了。”柳徵云顿了顿,贴近了江潭月的耳畔,“是情趣。” “方才你问……我把你当什么。” “我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又有些笨,所以刚才一时答不上来,可以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没等江潭月点头,他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是要共度余生的人。” “方才我说纡尊降贵,没有要同你生分的意思。” “只是觉得……像你这样纤尘不染的世外客,我最最珍贵的心上人,为我做的实在是太多了。” “没想到会让你这么伤心,我真的非常、非常抱歉。” 江潭月的耳垂红了,方才红着眼眶没流下来的泪在此刻不受控地无声涌出。 他靠在柳徵云怀中轻轻地哽咽,前襟被打湿了一小片。 柳徵云将他转过来,松开放在他腰间的手,捧着他的脸替他仔细地吻去那些泪水。 然而江潭月不哭则已,一哭惊人,那些泪水像春日的山泉一样涌出,一股接着一股,像是永远不会停歇。 柳徵云耐心地轻舔着,如同一只温柔的大猫,不厌其烦地安抚着自己的伴侣。 良久,江潭月的泪才堪堪止住,脸颊通红地伏在柳徵云怀中,耳垂也烫得吓人。 “潭月,你好像有些发热。”柳徵云担心他哭得太激烈,可能生病了。 “……没事。” 哭过之后,江潭月的嗓音有些沙哑,平时冰质的声线,此刻也变得有些低沉撩人。 柳徵云抱着江潭月,微微有些悸动。 他抬手捏了捏江潭月滚烫的耳垂,感受着江潭月在他颈侧轻扫着的微乱呼吸,忍不住有些心猿意马。 他对情爱之事向来没有兴致,这也是他流连花丛多年却始终片叶不沾身的原因之一。 其实在遇见江潭月之前,他甚至从未想过接吻会给人带来愉悦。 但如今,单是静静地抱着他…… 柳徵云按下心中种种杂念,甚至用了清心卦强行压制了那股莫名的欲望。 他抱紧了江潭月,像是有些难耐:“潭月,我们早些成亲好不好?” 江潭月在他怀里怔住了,好不容易止住的泪又要流出来,被他生生地憋了回去,好一会儿才带着哭腔出声回答。 “现在就可以。” 柳徵云心底蓦然一软,失笑道:“倒也不用这么着急。” “我还什么都没准备——请帖,喜酒,喜糖……” “卜算一个良辰吉日,到时候还要请乐音阁最好的乐仙来唱祝词,让白延给我们当苦力,羽尘带着她的朋友来喝酒。” “我还要给你做一套世无其二的喜服,再亲自给你穿上——你穿红色一定很好看。” 柳徵云想象了一下江潭月穿喜服的场景,不自觉地抱紧了双臂之间的窄腰。 “对了,我还不是特别了解成亲的仪式和风俗……等我把一切都准备好了,便来娶你。” 江潭月静静地听他说着,唇边浮现了一点淡得几乎看不清的笑意。 “为什么不是嫁我?” 柳徵云微微眯起了眸,意味不明地接话道:“你想娶我?” “无论嫁娶,我只是想和你成亲。” 柳徵云闻言呆了一下,旋即笑出了声,那笑声明朗温柔,像窗外的好天气。 “和我成亲有什么好?” 江潭月没接话,像是被这个问题难住了,良久才冷声开口。 “哪里都好。” *** 与此同时,蛇蝎客宅邸。 羽尘捏着一杯蜂蜜水,不停地向许知媚道歉。 “昨晚多有叨扰,实在是对不住。” 许知媚有些烦了,语气也不太好:“都跟你说了跟我不必如此客气,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死心眼儿呢?” “抱歉。” 羽尘察觉她心情不佳,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愣愣地道歉。 “昨晚多有趣的一个人啊……怎么酒一醒就变成了这样呢?” 许知媚觉得可惜,叹着气摇了摇头。 平日里孤僻冷淡、不近人情的嵩岱宗二师姐羽尘,此时紧紧抓着一个杯子,垂着头任凭对面的人抱怨。 “对不住。” 羽尘觉得丢脸,连带着许知媚的话也觉得在嘲讽,然而她有错在先,害得别人一晚上睡不好觉,也实在无法反驳什么。 天杀的柳徵云和白延,下次一定不会再和他们一块儿喝酒。 羽尘忿忿地想。 “行了……耳朵都要起茧子了,您换句话说成吗?二师姐。” “前辈别折煞我了,我……” 羽尘还没说完,许知媚便抬起她的下巴,逼得她抬起头来。 “带你回来,我乐意,可以了吗?” “行行好……别惹我生气。” ☆、束手就擒 *** “师尊,大师兄就这么回去了?” 南溟给无量泡着茶,状似无意地问起。 无量没有回话,眉目低沉,心情不太好的样子。 “让天下人知道嵩岱宗大弟子出关即离宗,怕是会有不好的传言。” “蠢货。”无量掀了掀茶盖,面色不愉,“他背后现在站的是落神君,我还能拦着他不成?” 南溟被骂了也不生气,继续问道:“那落神君到底是何方神圣,为何连师尊您都如此忌惮?” 无量瞥了他一眼,没有要回答的意思。 南溟悻悻地低下头,没过一会儿便出去了。 在他走后,神居阁乍现紫光,无量被刺得眯了眯眼,勉强能看清大堂中间站着一个人。 是东渡神君。 无量连忙起身恭迎,被东渡淡淡地受过了。 “之前所言,是否属实?” “万万不敢有假。” 东渡闻言眯了眯眸,状似沉思了片刻,沉声道:“那无心鬼的弟子印呢?” 无量僵了僵,迟疑了一瞬,将柳徵云的弟子印母体双手呈给了东渡。 “平平无奇。江师叔看上了他哪里?” 东渡嘲弄地笑了笑,眼里一片讥讽。 无量垂眸站在一旁,神色看不分明。 “他在哪里?” “昨日便去了落神山。我原本在他身上设了监视卦,但好像被落神君破除了。” “你在他眼皮子底下耍这种小聪明,真够蠢的。他玩儿卦术的时候我们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无量的脸色沉了沉,噎了片刻才道:“不过是上古遗留下来的老东西,平日里惰于修习,怎么可能还有当年的实力?若是东渡神君您出手……” 话音未落,无量便捂着火辣辣的右颊,眼睛瞪得极大,像是难以置信。 “无量,祸从口出,这个道理还需要我来教你吗?” “待无心鬼的弟子印失效,他回到嵩岱宗洗髓除印的时候,把他扣下,再通知我来。” 无量垂下了头,面色狠厉隐忍,声音却是忠诚与服从。 “是。” 随着一阵紫光慢慢消弭,无量才缓缓抬起头来,对着东渡消失的地方啐了一口。 *** 与此同时,落神山山麓。 柳徵云换了一双鞋,牵着江潭月的手缓缓地散着步。 江潭月抱起来是微凉的,但手心却很热。 柳徵云不自觉紧了紧指节。 “怎么了?” 江潭月看向柳徵云,声音依然是冷冷的,眼睛里是一如既往的认真。 “……没事。”柳徵云轻声道。 “柳徵云。” “嗯?” “你还没有回答我——你对谁都这样温柔吗?” 柳徵云慢慢停住了脚步,难以置信地指了指自己:“我?温柔?” 江潭月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 柳徵云看得好笑,伸手捏了捏江潭月冷厉的侧脸。 “情人眼里出西施啊。” 看起来冰冷又严肃的线条,捏起来却是微凉柔软的触感。 柳徵云怔了怔,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之后,放手也不是,不放手也不是。 江潭月没被人这样轻浮地捏过脸,一时也怔住了,显得有些呆。 “抱……抱歉。” 柳徵云松了气力,顺手抚了抚他的脸颊,感觉那里有些发热。 “好摸吗?” 江潭月像是单纯地发问。 柳徵云闻言收回了手,拇指和食指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回答道:“抱歉。” “为什么要抱歉?” “……啊?” “好摸的话,为什么收回手?” 江潭月微微凑近柳徵云,不解地歪了歪头。 柳徵云被他微微睁大的眼睛吸引住了,江潭月歪头的动作让他的思绪变得有些纷乱。 “潭月,你这是在……邀请我么?” “若我说是呢?” 柳徵云的目光暗了暗,骤然变得有些危险。 下一瞬间,他的手便掐住了江潭月的双颊,带着弓茧的手指在他的颊肉处用力地摩挲。 江潭月像是有些不适地摇了摇头,柳徵云却没停下,直到江潭月的两颊被柳徵云磨得通红,眼尾也沾染上绛色,眼眶里逼出薄薄的泪意时,柳徵云才慢慢地停住了手。 柳徵云抬着江潭月的下巴,像是欣赏了一下自己的杰作,好一会儿才喟叹道: “该是这样才对,你的脸色太白了。” “潭月,你这样真好看。” 江潭月闻言偏了偏头,没有被触摸的耳垂也如火一般燃烧了起来,火势一直蔓延到柳徵云的心口,灼痛了那两道疤痕般的胎记。 柳徵云突兀地捂住了自己的心口,神情痛楚不堪,甚至有些站不住。 江潭月察觉到他的异状,也顾不上自己的情况了,连忙扶住柳徵云,大股大股的神力不要命似的往他身体里灌。 然而过多的神力却遭到了他体内另一股力量的反噬,江潭月凝了凝眉,将神力分成小股送了进去。 柳徵云推了推他的手,强笑道:“没事,过一会儿就好了。” 江潭月看他满头大汗还要勉强对自己露出笑容的样子,胸口一阵钝痛。 柳徵云靠在江潭月的身上,不时隐忍地抽着气。 江潭月手中变幻出一枚止疼丹,撬开柳徵云咬紧的牙关给他喂了进去。 柳徵云的呼吸渐渐平复下来,只是手上的青筋依旧暴起,额边的汗顺着流了下来。 江潭月心疼极了,将他的头轻轻揽了下来,让他靠在自己的肩窝。 过了一会儿,直到柳徵云抬手无声地安抚着江潭月时,江潭月才冷声开口:“刚刚那是怎么了?” 他隐约记得一万年前,柳徵云也这样疼过一次。 那时还很好压制的。 如今他的身体居然排斥着他神力的输入,他甚至都不知道他发作起来的诱因。 江潭月很久没有过这样慌乱的心绪。 上一次……还是他意识到自己喜欢上柳徵云时。 柳徵云摸了摸他的长发,哑声回应:“我也不知道。” “可能是看你太可爱了。” 他闷闷地笑了起来,显得有些疲惫。 “……”江潭月听他这样说话,更难受了。 “好了,没事。老毛病了,就算不服丹药过一会儿也能好。”柳徵云轻轻拍了拍江潭月的肩胛,“别哭。” “闭嘴。”江潭月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冷,然而细听却有一点微微的颤抖。 “你体内魍魉血池的气息越来越不受控制了,你知不知道?” “……嗯。”柳徵云顿了顿,像是有些诧异,复又明了。 江潭月的实力高深莫测,看出来也不算意外。 所以一直以来……哪怕知道自己会变成一个怪物,江潭月还是坚持要和自己在一起吗? 柳徵云有些动容,偏头轻轻蹭了蹭江潭月的颈窝。 “最近几日我替你稳固一下神魂,你便不要乱跑了。” “方才我不敢强行进入,怕伤到你,之后你配合一些,必须把这个隐患掐灭,不然将来恐生祸端。” 听着江潭月冷冷地吩咐,关心和在意却溢于言表,有股暖流在柳徵云胸口缓缓蔓延。 “知道啦。辛苦你了,潭月。” 江潭月用力地抱住柳徵云宽阔结实的肩颈,淡淡的草木香不知道第多少次萦绕于柳徵云的鼻尖。 “如果……我说如果,我反被魍魉血池控制住了,成为了一个不折不扣的怪物。” “你一定要把我杀了。” 江潭月皱起了眉,面色沉了下去:“我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 “我说如果。” “……那我就把你封印在这里,反正你也伤不了我。” 柳徵云轻轻地笑了起来,拍了拍江潭月的腰窝。 “怎么这么瞧不起人啊。” 江潭月耳垂红了红,反驳道:“我是说那个破池塘伤不了我……没说你。” “那不还是一个意思吗?我现在能使出的大半本事还是多亏了它呢。” “什么叫多亏了它?”江潭月蹙了蹙眉,“若不是它把你困在那里,以你的天赋,远远不会止步于此。” 柳徵云哑然失笑:“你对我哪来的信心?” “我眼光一向很准。” “还有,方才你问的……当然不是一个意思。如果是你的话,我不会抵抗。” “柳徵云,你到底明不明白,你想要伤害我简直轻而易举。” *** 与此同时,松岳峰上。 “尘姐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白延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飞奔着,羽尘一声不吭地在后面追,面色阴沉如水。 白延眼看前面突然出现一面墙,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便急急地转弯,被提前预测了路线的羽尘一把抓住。 “尘姐!!!你用幻术欺负我!!” 羽尘冷笑了一声,揪住白延的衣襟,缓缓地拉近了距离。 “昨晚你叫许前辈过来干嘛?” “你和她关系不是很好吗?!况且你醉成那个样子,谁敢送你回松岳峰啊啊啊啊!!” 羽尘幻术化刀,贴着白延的脸一寸一寸地往下滑,眼色冷得吓人。 “再说!!你怎么只抓着我不放,柳哥呢!!” 羽尘没有回话,锋利的刀刃抵住了白延的颈侧。 “尘姐!!刀下留我一条小命啊啊啊!!” 见白延真的被吓住了,羽尘一下子把刀收了起来,沉默着转身就走。 “他走了。” ☆、蚩鬼血瞳 *** “怎么样?” 柳徵云伏在江潭月肩头,疼得声音都有些发颤。 “忍一忍。” 江潭月抬手再次往柳徵云后心注入神力,尽管他已经控制得非常轻柔了,柳徵云体内的煞气还是横冲直撞地反噬着他。 “你到底怎么把这个东西吞下去的?” 柳徵云痛苦地闭上眼,说不出话。 顾及着柳徵云的身体,江潭月无法下狠手镇压魍魉血池。 气氛一时有些凝重。 过了好一会儿,等江潭月旋手撤出神力时,柳徵云体内的煞气才渐渐平息。 他重重地喘息了两声,撑起有些疼痛的身体,与江潭月拉开了一点距离。 柳徵云轻轻抚了抚江潭月的眉心:“别担心。” “我怎么可能不担心!”江潭月有些失态,无法控制的神力余波在房间里乱窜,打碎了案边摆放的青梅花瓶。 那清脆的破裂声让他稍微清醒了些。 他伸手攥紧了柳徵云的衣襟,眼神冰冷得有些失真:“我不会让你离开我。” 柳徵云笑不出来了。 江潭月现在看起来……就像一只害怕被弃养的猫。 虽然炸着毛,看起来冷漠难以亲近。 但他好像可以触碰到那红着眼眶微微发颤的真实。 柳徵云揽过江潭月的后颈,将他按在自己的怀里。 “我不会离开你。” 谁料江潭月只是冷着脸将柳徵云推开了,连诀都没有掐便直接消失在原地。 空气中回荡着他给柳徵云留下的话。 “等我回来。” 柳徵云眼睁睁看着他冷着脸离开,神情看不分明。 他倒在柔软温暖的榻上,过了很久,才抬手狠狠地捏了捏自己的眉心。 …… 吞噬魍魉血池是意料之外的事。 最初他被困在池底,以为出路不过是熬过几万年等重见天日。 但越杀到深处,却发现冥冥之中有什么在指引着他往某一个特定的方向杀去。 他甚至期待过那会是一条隐蔽的逃路,却没想到是一个红得幽黑的洞口,在里面见到了遍地的尸骨。 密集的程度,远非洞外之所及。 他一眼就看出来了,那里面全是上神的遗骸。 闪烁着泛黑的荧光,那象征着魂飞魄散地消失。 于这天地间,彻彻底底地告别。 柳徵云被眼前的这一切刺激得近乎呆滞,任谁也无法想象众多上神会在同一处地方陨落。 他顺着尸骸蔓延的方向看去,最高处的主座沉淀着浓黑的煞气,上面的装饰已经完全看不分明了。 而被深墨色荧光不断缠绕着的,是一具戴着流苏冠冕的神骸。 那神骸完整得诡异,端坐得挺拔,像是从来没被任何重击压垮。 只是右手指节的骨头有些破碎,散落用力屈起的掌骨之内。而被骨屑掩埋着的,是一小截不知道从哪里折下来的树枝。 朽得已经看不出原貌。 柳徵云的身体不受控地向前移动,就像在封印之境内无意识地挡在江潭月身前一样。 那好像是一种刻在魂魄里的本能,根本不受躯体和意识的控制。 他小心地避过遍地的神骸,但尽管如此,偶尔还是会有重重散落的骨骼。 太密集了,难以想象这里曾经死过多少上神。 最终他伫立在那具最完整的神骸面前,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 若是它站起来,应是与我差不多高。 柳徵云垂眸看向了它唯一破碎的右手,鬼使神差地拨开了上面积满的骨屑与尘埃。 那一瞬间,满地的神骸飞灰般湮灭,那一小截朽木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柳徵云颇为慌乱地把它接在手心。 刹那间枯木逢春。 他看见了。 那是一根青梅枝。 还没待他怔愣住,整个魍魉血猛地一阵地崩血翻,铺天盖地的煞气直往柳徵云手中的青梅枝疯狂涌去,柳徵云下意识将它护在怀里,浓烈的怨鬼煞灵便涌入他的体内撕扯翻腾。 直到他快要被生生地疼昏过去,那根青梅枝依然被他死死地护在怀里。 胸口的胎记在那时也趁势猖獗地剧痛起来。 有那么一瞬间,他的脑海中闪过一个非常奇怪的念头。 如果用这根青梅枝刺开他的胸腔,掏出他的心脏,那留下来的疤痕,大概就是他胎记的形状。 *** 柳徵云以为他今晚会睡不着了,结果躺在床榻上,轻嗅着床被中残留的草木香味,他竟然很快就入了眠。 神是很少做梦的。 人族的梦多为日思夜想,而神族的梦境如果不是入了幻术阵,便是前世今生的映射。 他又梦见了那个神秘的青衣白袍人。 他看不清他的脸,却无端觉得,江潭月若是再长些重量,大概就是梦境里这副样子。 他努力地拨开冰冷的薄雾山岚,不远处的人影依旧恍惚飘渺,仔细看去,像是握着什么东西。 他披散着墨发,之前的木簪消失不见。 过了不知道多久,他才从潮湿微寒的地上站起来。他的袍子被弄脏了,但是他毫不在意。 此时柳徵云才看清,他手里捏着一枚红色的心玉,流光潋滟,与整个梦境格格不入。 柳徵云知道心玉,是在一本人间志怪集上看到的。 是邪术。 相传用心脏炼玉,最亲近的人日夜佩戴滋养,可以保破碎的魂魄久久不散。 柳徵云没想到……居然有朝一日能见其成真。 他盯着那枚心玉出神,其上精雕细琢的柳叶图案更是让他感觉莫名地酸涩。 明明胸口的疤痕早就不疼了,他却鬼使神差地抚了上去。 就像是……有什么正渐渐地苏醒过来一样。 *** 已经是第三日了,江潭月还没回来。 柳徵云第一次尝到了等待的苦楚,整天在落神山郁郁寡欢。 明明没有禁令,他却不想离开。 因为他要等他回家。 柳徵云每天照常起床吃饭,用卦术的次数却渐渐多了起来。 今天他更加烦躁了。 以江潭月的神力,原本他是最不应该被担心的人。 可是柳徵云就是不放心。 他不知道他有没有危险,要去做什么,甚至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他怕他一时冲动,可是江潭月才是活了不知道多少万年的人。 他在山脚处搭建起一处观景的亭台,满地的青草香混着清风吹拂过柳徵云的长发,却让他忧思如绵。 无论怎样,他此刻都深深地意识到了一件事。 他是江潭月的累赘。 *** 与此同时,九重天。 江潭月起风化剑,神力化捆仙绳困住眼前的庞然大物,方圆十里内罡风大作,任何实体都被撵成碎泥。 蚩鬼的躯壳太过坚硬,极其擅长防守,是创世之初遗留下来的妖物,曾纵火屠杀过半界百姓,最初几位祖神合力将其降伏,后关押在九重天的诛封之牢。 而江潭月要的,是它保护在最深处的血瞳。 他与蚩鬼交战两天,蚩鬼全身上下布满了锋利的剑痕,部分猩肉翻裂出来,污臭的血液淅淅沥沥地往下流。 江潭月身上也不好看,右边肩头处被毕鬼撕烂了,白袍也染成了半红袍。 他原本使的是双剑,如今只有左手使出单剑,好在他的神力还算充沛,不至于在这场战斗中落得下风。 不知过了多久,地牢里的罡风慢慢小了下来,结界倏然消散,江潭月流着满身血走了出来。 “江师叔……您这……” 江潭月没有搭理他,而是捏紧了手中的血瞳,下一瞬间就跃迁到了落神山。 柳徵云正在厨房里切菜,听见动静往外一看,便瞥见不远处草地上一个单薄的血人。 他几乎是瞬间反应过来,扔下菜刀便疯了似的往那处跃迁,到了江潭月身边跪坐而下却不敢碰。 “笨蛋。”江潭月的气息有些微弱,“快给我疗伤。” 柳徵云闻言眼眶霎时红了,轻轻地抱起江潭月,急迫又克制地往他身体里灌输神力,一个接一个的治疗卦迅速布好,他搂着江潭月,肩膀剧烈地颤抖。 江潭月的身体好得很快,只是神魂上的疲惫难以恢复,被蚩鬼撕开的肩膀伤口也无法愈合,依旧汩汩地流着血。 柳徵云见状简直要疯了,脱下江潭月的外袍和内衫便给他清理伤口,雪白的绷带在他手中倏然化出,缠上江潭月肩头时却轻柔得不像话。 江潭月静静地望着他,任凭他动作。 直到柳徵云红着眼一声不吭地用热水帮他擦去了身上的血污,检查完他身体上是否还有其它的伤口,再给他套上了雪白的内衫时,他才轻轻地出声。 “有些大。” 柳徵云抱着他,极其小心地避过了他肩上的伤,声音有些哑:“……因为你太瘦了。” “别哭。” “我不疼。” 江潭月吻了吻柳徵云的侧脸,生硬地安慰道。 柳徵云闻言忍不住重重地哽咽了一声,想抱紧怀里的人又不敢太过用力。 江潭月摸了摸他微凉的长发,像抚摸一只痛到蜷缩的大型犬一样。 他都不知道自己可以这么温柔。 江潭月有些意外地笑了出来,那声音很轻,像春天里飘落的第一片青梅花瓣。 柳徵云怔怔地落泪,退开了一点距离,如愿以偿地看见了江潭月盈盈的月牙眼。 他看见他苍白的薄唇微启。 “我说过,我会把你永远留在我身边。” ☆、弹指一挥 *** 九重天赋神楼。 “什么……蚩鬼被斩杀了?” 无量腾地站了起来,满眼的不可置信。 东渡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沉声道:“三日前落神君突然造访,直言要见蚩鬼。” “虽吾万般阻拦,他还是闯了进去。” 去子求疑惑道:“落神君杀蚩鬼做什么……那家伙又脏又臭,皮还死硬。” “蠢货,重点是几十万年道行的蚩鬼被落神君三天之内斩杀了吧。” 许知媚神情有些严肃,左手不时地卷着发尾。 “很意外吗?放在以前,蚩鬼都不配跟落神君打吧。”去子求懒懒道,像是没放在心上。 墨桑凝眉:“且不说落神君实力如何,单说这蚩鬼,当年作恶多端,身上背负着万千因果,又岂是能轻易斩杀的?” 此言一出,众人都有些默然。 落神君江潭月,自他们记事起就与世隔绝,向来不牵扯尘世纠葛。 就像是……游离在天道因果之外。 当年封印之境和鬼域的事情还好说,终归是结了善缘。 然而此次无缘无故斩杀蚩鬼,它此世未还完的债又该谁来承担? 此时东渡洪声开口:“即便是落神君,也不能如此肆无忌惮地悖逆天道。” “师叔他活了这么久,居然还不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么?” 去子求闻言蹙了蹙眉,反驳道:“东渡神君,你这是什么意思?” 东渡意味不明地盯着去子求看,让去子求莫名有一股毛骨悚然的感觉。 “吾从天道。” 此时冬青暗地拍了拍去子求的腿侧,示意他不要再说。 当年的事,仙家史官略有记载,然而那些书册大多被毁,不能毁的,便封在不为人知的地方,成为了一段不可说的神秘过往。 只是他们这些人离得近些,靠口耳相传也大略知道一点当年的故事。 当年本来有五位初代创世祖神,他们共同开辟了神魔人妖鬼五界,将不同的神力转化为地灵,护佑着每一寸土地上的苍生。 暮春君柳寒开鬼域,落神君江潭月开神界,北霖君北霖开魔土,祁连君祁连开人间,杀止君冬明开妖境。 五神协力共治,尊推暮春君柳寒为共主,那段时间各界灵力充沛,和谐繁荣,各域之间互通有无,往来甚茂。 那是一段真正的太平岁月,远非如今的五界之能及。 然而一道天谴下落,五位祖神及其门人弟子皆遭其祸。以暮春君为首的祖神奋力抵抗,最终天道的镇压还是占了上风。 为避免殃及无辜百姓,众神开辟了一个密道,一并陨落在不为人知的地方。 也有极少数在那场天祸里幸存下来的神。 一类是像东渡、去子求这类当时并不被重视的外门弟子。 除此之外,便是唯一活下来的祖神——落神君江潭月。 没人知道他如何从那场屠杀式的天谴中逃脱。 只是从那以后,他便永远留在了与世隔绝的落神山。 就像是一种对于独活的赎罪。 五界生民在那场天谴中受到的波及很小,没过多久那些幸存的外门弟子便重新主持起了大局。 偶尔有百姓供奉起初代祖神的神像,过不了几代就逐渐被后世人忘去。 几代啊,对于拥有无限孤独光阴的神族来说,不过是弹指的一瞬。 那些辉煌又安乐的岁月,终究成了封禁之册中的陈纸故章。 人们逐渐遗忘,在很久很久,不知道多少万年以前,有一群神族为了海晏河清的愿景甘愿彻彻底底地告别。 *** 之后的几日,柳徵云都在炼化蚩鬼血瞳。 江潭月静坐在他对面给他护法。 蚩鬼血瞳极阴极煞,但炼化后治疗效果却是极佳。 柳徵云能清晰地感觉到体内被魍魉血池撕扯出的新痕旧伤被一并抚慰,横冲直撞的煞气温顺地为他所用,更多血红的灵力成为了他神力的一部分。 重重灯影下,他的影子逐渐虚化,成为半人形半鬼态的黑雾。 当最后一丝血瞳之力被吸收时,柳徵云迅速抬手化结,汹涌的神力在一瞬间被驯服,半空中翻动的墨发轻轻地垂下。 他轻轻地吐出一口气,缓缓地睁开眼睛。 便撞入了江潭月认真得过分的双眸。 他眼下有很重的青影,被灯光一映显得格外憔悴,满头青丝随意地铺散下来,衬得肩头的绷带格外地白。 柳徵云靠过去,轻抚了抚他缠好的肩头,兀地笑了笑:“很乖。” 没等江潭月说话,他便抬起另一只手摸了摸他的眼窝,轻轻地划到眼尾,像是有些心疼:“我就少说了一句,你就非得这样不眠不休地盯着我。” 江潭月冷着脸欲言又止,但终究没说出话来。 他感受着柳徵云的力道,轻轻地眯起了眼,在氤氲的灯影下显得很温顺。 柳徵云珍重地吻了吻他的眉心,然后避过他肩上的伤,侧身将他搂住,两人就一并倒在柔软的榻间。 江潭月枕在柳徵云的肩头,柳徵云的下颔轻轻抵住他的发旋,说话的时候能够感受到令人酥麻的振动。 他们都看见了那诡异的影子,但是谁也没提这件事。 因为江潭月不在意。 因为柳徵云知道,江潭月不在意。 他的手指在雪白的绷带上不时地轻抚,弄得江潭月里面长出来的新肉有些痒。 江潭月抬手抓住了柳徵云的手,冷声道:“别摸。” “怎么了,弄疼你了?”柳徵云闻言应激地紧张起来,忙退开身便要坐起给他治疗。 “不是。” 江潭月抬臂揽住了柳徵云的后颈,柳徵云顾及他的伤,一动也不敢动地盯着他。 “摸得我有些痒。伤口在长新肉。” 话音刚落,柳徵云便重重地松了一口气,盯着江潭月,良久才轻笑着闭了闭眼。 “想抓。” “……什么?” “又痛又痒,好想抓。” 冷质的声线充斥着苦恼,好看的眉头轻轻皱起,像是有些不耐烦。 江潭月说着便抽手去抓伤口,吓得柳徵云一把扣住他的手腕。 “别抓,伤口会烂。” “烂就烂罢。” 江潭月满不在乎地说着,手腕用了些力想要挣脱柳徵云的桎梏。 柳徵云怕他太用力崩裂伤口,不敢真使力扣他,但又怕他真的把伤口抓烂,顿时有些着急。 “乖一点行吗?潭月。” 江潭月闻言顿了顿,肩上的伤实在痒,柳徵云又一直扣着他,难免有些气郁:“若是我不乖呢?” 话音未落,柳徵云便凑上来,轻轻咬了一口他的脸颊,还顺带着磨了磨。 “那便咬到你乖为止。” 以颊侧的一圈齿印为中心,江潭月的脸瞬间燃烧了起来,苍白的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 然而柳徵云只是轻轻咬了一下。 他被柳徵云扣住的手腕轻轻蜷了蜷指节,便卸了力不再动弹。 “可是真的好痒。” 江潭月很少有这样带着哭腔说话的时候,可见是真的难受得紧。 柳徵云后悔死了方才不知好歹摸他的肩头,如今也只能好脾气地哄着。 他伸手与江潭月十指相扣,以防江潭月忍不住去抓。江潭月回扣的力气太大了,让柳徵云总疑心会导致伤口崩裂。 他低头吻着江潭月的绷带,轻柔又急迫,没有注意到江潭月眼睛里划过的微暗笑意。 直到江潭月在他怀里沉沉睡去,他才揉了揉酸疼的肩颈重新躺回榻上,刚刚放开江潭月的手,江潭月便不安分地动了动,吓得柳徵云立马把手重新扣上。 他掐诀吹灭了屋里的灯,唯有榻上和案边还有两颗莹莹的夜明珠,照得房内的布局依稀可见。 此时一张明黄的仙讯符凭空自燃,上面的神纹清晰地写道: “三日后,人间奉神碑汇合。白延。” 柳徵云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心道自己又要惹江潭月不开心了。 *** 自那以后,柳徵云便时不时出一趟任务。 大多数时候他有任务同伴,江潭月不会跟出去,柳徵云便会带一些小玩意儿回来,有时是糖画,有时是青梅酒,或者一些小孩子的玩具。 有一次柳徵云买了个拨浪鼓逗江潭月玩儿,江潭月没见过,见摇着还挺好玩儿的,便自顾自地在那儿摇了一宿。 后来柳徵云告诉他那是几个月的人族小孩玩儿的,他当时没说话,却偷偷地把那个拨浪鼓扔了。 扔了之后想到是柳徵云带回来送他的,又觉得舍不得,于是开启神识满山遍野地找。 柳徵云知道这件事后简直后悔不迭,抱着江潭月再三保证自己以后再也不干这样的坏事,声泪俱下极其诚恳,怀里的人却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但若是柳徵云单独出任务,江潭月都会易容跟着。他什么都不用管,就负责吃吃喝喝。 柳徵云发现江潭月在吃东西这方面还挺有天赋,对很多食物都充满兴趣,但不管吃再多都长不胖。 这一点让他感觉有些挫败。 但七年,也就这样过来了。 七年啊,对于神族短暂得可以随意抛掷的弹指一挥,因为生命中拥有了带着色彩的人,就这样被一点一点地充实起来。 ☆、无与伦比 *** “对了。”柳徵云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顺着江潭月微凉柔软的墨发摸了摸。 “今晚恰好是人界的除夕夜。” “……除夕?”江潭月没有听说过这个说法。 柳徵云被他的反应微微刺了一下,心口又疼又涩,过了好久才哑声道:“是一个很热闹的日子。” 之前那几年任务太繁重,竟不曾有一次在落神山度过除夕。 “啊。”江潭月轻轻叹了口气,“那你应该很喜欢。” “要和你一起过……我才喜欢。” 柳徵云轻轻拨了拨江潭月的耳垂,将他耳畔的发绾到耳后。 “想去人界看看吗?” 江潭月抱着他不出声,却缓缓蹭了蹭他的颈窝。 柳徵云哑然失笑,抱着他站了起来。 “那就换身衣裳,外面冷。” 江潭月毫不避讳地将单薄的外袍和内衫脱了下来,露出瘦削凌厉的线条。 虽说还是单薄了些,到底好过几年前那副有些病态的躯体。 柳徵云红着耳根给他套上了雪白的内衫,再翻出一件绛红绣丝温襦给他穿好。 初次见面时柳徵云佩戴的青鸟飞鱼纹玉佩此时温顺地悬挂在江潭月的腰间,柳徵云俯身吻了吻他的唇,那处就绯红起来。 浓烈鲜明得不像话。 柳徵云仔细地帮他换了冬天的鞋袜,即使他知道江潭月根本不会着凉。 他只是想尽他所能,让江潭月舒服一些。 “是不是有些大。” 江潭月冷着脸无意识地搓捻着玉佩的流苏,看起来竟有一些紧张。 柳徵云轻轻抓住了那只手,与他十指相扣。 “我的衣裳,你穿起来自然是大了些。” “但是很衬你。”柳徵云顿了顿,轻轻地笑起来,“潭月,你穿红色真好看,以后都穿给我看吧。” 江潭月闻言抿了抿唇,有些难为情地偏了偏视线,但像是想起了什么,很快又直视回来。 “不行。” “我听说……喜服也是红色,我平日里穿多了,成亲时你就没那么喜欢了。” 柳徵云失笑:“你便是天天穿喜服给我看,成亲时我也是喜欢你到极致的。” “你的话只能信一半。” 柳徵云闻言不乐意了:“这话怎么得来的?我何时又骗过你了?” “哼。” 江潭月这一声又冷又轻,像结霜的树枝在掌心轻轻地划过。 凉凉的,又很勾人。 柳徵云带了些力气捏住江潭月的下颔,带着他的脸颊缓缓往上抬。 “你哼什么?” 江潭月冷脸盯着他,没有说话。 “你不说,我就不吻你。” “……”江潭月冰冷的神情一瞬间有些碎裂,但他以良好的修养抑制住了自己暴打柳徵云一顿的冲动。 “出去了一趟,连吻我都不情愿了。就因为我不会跳舞吗?还是因为我并非你的师妹……” 这段话槽点无数,柳徵云直觉危字当头,直接深吻下去,身体力行地告诉他。 我很情愿。 一吻作罢,江潭月红着眼尾伏在柳徵云肩头微微地喘着,眼底那潭封冻的池水彻底化开了。 柳徵云笑着拨了拨他的发梢:“乱吃飞醋是会有惩罚的哦。” *** 人界鄢州,除夕夜。 故地重游,心境却全然不同。江潭月有些怔然地望着满街喜庆洋溢的灯火,像是与这喧嚣红尘格格不入。 “还记得吗?”柳徵云笑着摩挲了一下江潭月的指节,“我欠你一个约定。” 江潭月抬眼望向柳徵云,唇角向下抿了抿,没接话。 “不过此次也只能陪你度过这一晚。”柳徵云有些抱歉,“以后常来吧。” 他说着,便抬手抚了抚江潭月冷厉的侧脸,轻哄道:“别不开心啦。” 被柳徵云抚过的地方留下不太明显的微热红痕,江潭月眯了眯眸:“没有不开心。” 话音刚落,脚边便突然炸开一声不小的轰响,江潭月下意识打开保护结界,却被柳徵云按住了手心。 “没事。” 柳徵云说着,便牵着江潭月往两个人族小孩走去,他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极其阴沉,在两个小孩面前蹲下来。 “快给这位哥哥道歉。” 那两个小孩吓得哇哇直哭,柳徵云被嚎得烦了,直接把他们手中的炸炮抢了过来。 “没人教过你们这东西不能在大街上丢吗?” “关……关你屁事。” 柳徵云闻言眉梢一挑,手里的炸炮瞬间化为齑粉。 那俩小孩被吓得愣住了,眼泪一掉不掉地挂在脸颊上,鼻涕也慢慢地流了出来。 “道歉。” “对……对不起。” “好孩子。”柳徵云冷着眼笑了笑,站起来牵着江潭月就走了。 江潭月全程盯着柳徵云看,像是有些新奇:“你生起气来……” “嗯?” “很好看。” 柳徵云笑着捏了捏他的脸:“说什么呢?是不是我怎样你都觉得好看。” 江潭月一直有些不习惯被捏脸,总觉得这是对小孩子才做的事。但看着柳徵云笑盈盈的桃花眼,还是不情不愿地嗯了声。 柳徵云讶然:“你还真是……” 话音未落,他便发现江潭月忽然有些心不在焉。 他偏头看去,发现几个总角小孩在玩着小小的烟花棒。 璀璨细碎的光芒散落在江潭月的瞳孔里,显露出他此刻过分天真的渴望。 柳徵云笑了笑,牵着他走到了一个烟花小铺前。 “两位公子要哪一种?” 卖烟花的人族婆婆慈爱地笑着,将铺面上的烟花一一介绍了一遍。 “想要哪种?” 江潭月迟疑了一下,指了指方才见到的那种小烟花棒。 柳徵云摸了摸他的鬓发,冲着铺主笑了笑:“给我们拿一把这个吧,其它的随便捡一点。” “好……好。” *** 他们行至人少的地方,柳徵云替他点燃了一支烟花。 那烟花倏地燃烧起来,映得江潭月的轮廓一反往常地温柔。 江潭月用冷白的指尖捏着细细的小柄,极其认真地看着顶端闪烁明亮的火花。 柳徵云伸手覆上江潭月握紧的指节,带着那一支烟花轻轻地旋动,噼里啪啦的细微声响在两人之间飞舞。 江潭月抬起头的那一瞬间,柳徵云倏然将烟花带至两人身外,另一只手揽住江潭月的腰朝自己一压,血色的双瞳离江潭月便只有半寸之遥。 他的声音听起来温柔又坚定。 “潭月,三日之后,我们成亲吧。” 江潭月怔住了,微张了张口,话还没说出来,眼圈蓦然红了。 柳徵云没有追问,只是垂眸静静地等待着江潭月的答案。 手中的烟花逐渐燃到了末端,在零星火光跳跃的最后一瞬间,江潭月哑声说了好。 剩下的烟花江潭月无暇顾及,因为他发现了一个秘密。 每逢柳徵云深吻过自己之后,他血红的桃花眼里便会绽开灿烂绚丽得无与伦比的烟花。 一声,又一声,噼里啪啦。 …… 柳徵云带着江潭月沿着那条街一路吃过去,冰糖葫芦、红糖糍粑、水晶虾饺……江潭月风卷云残地吃光了手里的食物,又扯住柳徵云柔软的广袖。 江潭月很好养,这是真的。 他不喜欢去那些金碧辉煌的高台楼阁,只要柳徵云愿意陪他在摩肩擦踵的大街上买些小吃食便心满意足。 好养得让柳徵云恨不得把所有他喜欢的东西全部堆到他面前。 两道绛红的身影在街上时走时停,极其惹眼,不时有年方二八的姑娘大胆地来问,看见他们交握的手,又红着脸一边笑一边跑开。 后来他们又行经一万年前那条熙攘的小道,如今那里灯火辉煌,道路明朗,叫卖朝天。 街边种的依旧是缠绵温柔的多情柳,只是那个糖画摊早已失去了踪迹。 世事浮沉,不过一句沧海桑田。 能拚取一番人是物非的结果,已经是万幸万幸了。 *** 此时涣清和蘼芜在江南水乡,逛着熙熙攘攘的大街。 街道两旁的人家都挂上了火红的灯笼,新春的对联用米浆糊好,不时有成群结队的小孩抱着祈天灯往湖岸边跑去,在原地留下一阵热闹的嬉笑。 涣清见状起了些兴致,亦买了两个祈天灯,将其中一个递给了蘼芜。 “听说对着这个许愿,心中的愿望可以成真。” 蘼芜摸了摸他肩边垂落的发带,伸手接过了:“这个怎么放?” “我也不清楚,跟着他们学学看吧。” 涣清笑了笑,天青色的发带随着夜风轻轻地飘动。 到了湖畔,才发现这里人潮更是拥挤,不少青年男女一起点着祈天灯,双手合十虔诚地许着愿。 蘼芜不信这些,九天之上根本没有神来管人间的夙愿,但看着涣清兴致勃勃的样子,也就随他了。 最终好歹是放上去了,涣清笑吟吟地看着缓缓上升的祈天灯,催促了蘼芜一声,便双手合十闭眼许起愿了。 蘼芜也双手合十,然而他没有望向高飞的祈天灯,而是静静地凝视着涣清的侧脸。 直到涣清的睫毛颤了颤,见他即将睁开双眼,蘼芜才若无其事地转过头去闭上眼睛。 过了一会儿,蘼芜睁开眼睛,涣清却突然凑上来。 “许了什么愿?” 蘼芜不知道许了愿不能说出来的道理,正要出声交代,便被涣清堵住了唇。 …… “傻瓜,说出来就不灵了。” ☆、违反契约 *** “恭迎无量神君出关。” 松岳峰上青峰白云仙鹤幡旗猎猎翻飞,无量闭关七载,终于在此时出关现世。 宗门里的琐碎事务基本上都交由四弟子楚昭明和六弟子南溟处理,危险度高的任务由大弟子柳徵云、二弟子羽尘和三弟子白延接手。 七年不见,无量的修为又精进了不少。 无量垂首睨着山脚下嵩岱宗的门人弟子,内心感受到了非比寻常的满足。 他轻击了击权杖,满山的仙鹤同时从金光大作的天空划过,在静谧的松岳峰留下了缭绕不绝的清越鹤鸣。 众人皆俯身作揖,在清一色的嵩岱宗白袍道服之中,柳徵云三人的奇装异服显得格外另类,与周围格格不入。 虽说众人早就习惯了他们三人的作风,但近年来,除了白延,柳徵云和羽尘衣裳上嵩岱宗弟子纹都不见了踪影。 无量沉了脸,皱起了眉。 “柳徵云,羽尘,白延留下。其余弟子宗客自行退下。” 柳徵云眉梢一挑,与他们两人对视一眼,有些好奇无量又要搞什么名堂。 众人一边告退一边向他们三人投以目光,有的是同情,但大多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这么多年来,他们三人除了固定地出任务,一点都没有嵩岱宗弟子的样子,和他们也不熟。 柳徵云自不必说,说是一万年闭关,实际上不知所踪。 羽尘性格冷傲,脾气暴躁,也没人想热脸贴她冷屁股。白延常年流连人间,一年到头和他们根本见不了几次面,每次领任务也是匆匆赶来匆匆离去。 嵩岱宗的弟子其实大多有些排斥他们,看不惯他们自命清高的样子。 柳徵云注意到那些恶意盎然的目光,无所谓地挑了挑眉,任他们去了。 等到人陆陆续续地离开了,无量才洪声传话: “你们可知我为何要将你们留下?” 三人神情各异,柳徵云对于这种硬行卖关子的语调感到微微不耐,羽尘则心说卖个鬼的关子啊要说快说不说我还有事。 而白延,是真的一脸问号。 见他们垂眸不答话,无量冷笑了一下,缓声道: “身为我嵩岱宗三位高阶弟子,却越来越不遵从宗规,未曾给师弟师妹们做好表率。” “你们可知错?” 羽尘正要出言反驳,被柳徵云高扬的语调生生岔开了。 “知错!知错!”柳徵云笑道,“不过先不说这个。今天我是回来洗髓除印的——弟子印失效了,不知仙尊是否还记得这一茬?” 无量闻言脸色拉得阴沉如水,眉头紧拧。 “你便这么想离开么?嵩岱宗大弟子的位置,受三界尊崇,荣华富贵享受不尽,你还不满足么?” 柳徵云唔了一声,像是真的在思考权衡。 羽尘诧异地偏头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过了片刻,柳徵云轻轻叹了一口气,非常抱歉似的。 “富贵非吾愿。” “我是来还债的,债还完了,自然就得走。” “至于地位,荣华,权力——谁想要谁要吧。” 无量冷笑道:“若我不同意呢?” “洗髓除印需要我将弟子印母体祓除,若我一日不同意,你便一日处于嵩岱宗的掌控之中。” 柳徵云三人完全被无量的不要脸震撼到了,一时竟没有反应。 尤其是白延,此时一双圆瞳瞪得极大:“师尊,您说什么呢?” 无量目光扫了一眼白延,像是有些懊恼。 柳徵云兀地笑了:“既然您违反契约,那就不能怪我出手无情了。” “……柳哥,你们在说什么?!” 羽尘此时有些担心地看了柳徵云一眼,转头对白延道:“现在不是解释这些的时候。你且看着这个伪君子如何暴露本性吧。” 白延愣住了。 他有些难以置信地往高处抬望眼,却只看到无量略显狰狞的面孔。 和当初救他、护他、收留他的无量神君截然不同。 他有些失神地退了两步,被柳徵云堪堪扶住了。 “阿延,快回到我身边。”无量朝他伸出了手,语气是惯常假模假样的温柔。 白延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身边的柳徵云,纠结又痛苦地摇了摇头。 柳徵云看着白延微微弓起的身躯,能感受到他剧烈颤抖的魂魄,于心不忍地偏了偏头。 他想起了当初的自己。 而羽尘显得镇定多了,就像早就料到有这么一天,只是静静地垂着眸,并不开口说话。 “无量,没必要弄得这么难看。”柳徵云语调冷了下来,“销去弟子印母体,我们还是师徒一场。” 无量冷笑:“口出狂言,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大的能耐。” 话音未落,一股威力极强的罡风便在柳徵云三人所站之处凭空狂旋,柳徵云反应极快,瞬间开启了结界,将羽尘和白延一起罩进了里面。 而他自己却乘风直上,在疯狂旋转的罡风之中潇潇而立,手中的浮云弓随着卦印显现,柳徵云猛地一拉,箭头便对向了无量。 他微微眯了眼,拉弦的手指又稳又狠,倏然一放,浮云箭便破空而出,直逼无量的眉心。 无量亦抬手凝出结界相挡,血红的浮云箭在半透明的结界上摩擦出了尖锐疯狂的血花。 无量的眉头越锁越紧,柳徵云抬手放了第二支浮云箭。 正当浮云箭快要刺破无量的结界时,他手中的权杖猝然金光大闪,通身煞气的浮云箭竟生生被扭转,破风直冲柳徵云刺去。 柳徵云眉梢一凛,翻身躲过了两道利箭,然而浮云箭出必索魂,被柳徵云闪过之后又掉头追击,柳徵云抬弓相挡,右手化出汹涌血红的神力,将来势汹汹的浮云箭熔销殆尽。 无量唇边的笑意慢慢消失,盯着柳徵云,目光露骨地狠辣。 “江潭月冒死去摘蚩鬼的血瞳,居然是为了你。” 柳徵云闻言抿了抿唇,继续抬弓搭箭。 “不然呢?” “还能是为了你?” 话音未落,三支浮云箭便破空而动,无量的结界倏然被击破,无量抬起权杖相抵,血色和金色的神力在高空迸裂炸开。 结界内的羽尘和白延看得有些失神。 柳徵云的实力……进步得也太快了。 上次也只是能挡住无量的一击,虽说也很夸张了,但与眼前的一切相比,还是太过稚嫩。 他居然能轻松破除无量的结界,而且神力冲击与无量不相上下。 无量可是上神级的人物,三界景仰的仙门宗师。 五界这几万年来……还有能和他相提并论的天才吗? 这已经不在天才的范畴之内了吧? 简直是……变态。 柳徵云双手结印输出着神力,血红的衣袍被罡风吹得猎猎鼓动,高空突起一阵风沙,干扰了他原本便不太明朗的视线。 他一个分神,下一瞬间两道交替缠绕的金色光束便直逼他的面门,他躲闪不及,只能抬臂硬生生地抗住了这一击。 羽尘见他唇间溢出了血,不由得焦急起来。 然而柳徵云为了防止无量偷袭,留下的结界和他的感官是相连的,若强行破除结界去帮他,反而是害他。 羽尘急得思考都变得艰难了起来,没有注意到身旁白延逐渐混沌的双眼。 经过魍魉血池的淬炼,柳徵云的躯体强度已经很高了,虽说看起来是很恐怖的一击,但伤害并不明显。 柳徵云抹掉了唇边的血,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指间夹着四支缠满煞气尖刺藤蔓的黑色利箭,瞄都不用瞄准便直接朝着无量放去。 无量照常撑开结界,权杖刺出金波直逼柳徵云,然而金波被四支利箭寸寸破除,猎猎的风声吹得刺得耳朵生疼,风波在高空爆破。 那四支箭一齐冲向结界,看起来坚不可摧的神力结界被瞬间销毁,无量凝眉一权杖相挡,箭上的黑色藤蔓缠上权杖,黑色的煞气霎时蔓延过金色的光辉。 无量瞳孔骤缩,下一瞬间,柳徵云却突然蹙眉弓起身体,握住弓臂的手隐隐有些发颤。 白延强行破除了结界,去到了无量的身边。 柳徵云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权杖上黑色煞气显示出动摇的退势。 “收回神力!”无量急声道,“否则我就让白延给我的权杖陪葬。” 柳徵云闻言迟疑了一瞬,白延却突然面色狰狞地跪了下去,双眼无神急促地嘶吼起来。 浮云箭上的藤蔓霎时消褪,无量猛地一击,四支箭便齐齐向柳徵云打去。 柳徵云神力到底有限,这次的箭出得又狠厉,熔销浮云箭时只化去大半,剩下的箭柄便生生刺入他的躯体。 羽尘红着眼咆哮了一声,柳徵云从半空跌落下去,被她飞扑着接住了。 他捂住伤口,声音沙哑得厉害。 “放了白延。” ☆、诛封之牢 *** 九重天,诛封之牢。 阴冷湿暗的逼仄空间里,柳徵云拔出浮云箭的箭柄,不住流血的伤口正在极其缓慢地自愈。 身上绛红的衣袍被沾染了脏污,在昏幽的角落看不分明。他的头发颓然地披散下来,诛仙锁牢牢地禁锢着他的脚踝。 方才掌刑狱卒将他扔进牢狱间时,羽尘竟一时没认出来。 她跪在他的对面,重重地哽咽起来,沾了泥的指甲像是要扣进隔在两人之间的玄铁牢栏。 “尘妹,别哭。”柳徵云虚弱地笑了笑,“这点小伤,还不够看。” “……他们为什么对你用刑啊?”羽尘着急得红了眼,声音也带着浓重的哭腔。 谈起这个,柳徵云突然变得缄默不语,他抿了抿唇,眼神一寸一寸地狠厉起来。 还没等他开口,诛封之牢的大门缓缓开启,一方天光倏地洒漏进来,引起了大部分牢狱间的猛然骚动。 柳徵云眯了眯眼,勉强看清了从大门处迤迤然走近的人。 “想清楚了吗?” 那人生得高大,紫衣华贵潋滟,闻见牢内湿臭的异味,毫不掩饰地捂了捂鼻。 他走进来,先是瞥了一眼羽尘,不耐烦地质问后面的侍神:“谁把她弄进来的?” “回尊上,是无量神君。” “麻烦死了,许知媚那疯女人可不好惹。找个机会把她给放了。” “是。” 羽尘戒备地看着他,听到许知媚的名字时微微蹙了蹙眉,右手紧紧地扒着牢栏。 然而东渡吩咐完之后便再没看她一眼,而是向柳徵云看去,阴邪地笑了起来。 “好一条落魄的狗啊。”东渡缓声道,“跟着江潭月有什么好?老古板一个,床上也没什么花样,能满足你么?” “你弃暗投明,跟着我,我不会亏待你的。” 柳徵云闻言缓缓抬起了头,冷玉般的白颊沾了腐泥,血红的双瞳里充斥着嘲讽与不屑。 “你爷爷我脱了裤子比你还大。” 话音未落,脚踝上的镣铐便突然向内紧锁,坚硬带刺的玄铁上附着了诛仙印,柳徵云的脚踝处鲜血直流,神魂也像是受到了狠刺,重重地疼痛起来。 东渡面沉如水,直勾勾地盯着柳徵云:“敬酒不吃吃罚酒。” 柳徵云紧咬着后槽齿,额边一阵一阵地冒着冷汗,打湿了鬓角的碎发,如此昏暗的光线也遮不住他过分秾丽的眉眼。 东渡看着他这副不堪受痛的样子,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 “若不是江潭月的神力太令人垂涎,我可能真的会为你改变主意。” “也罢,等江潭月成为废人之后,把你抢过来也是易如反掌。你放心,我不会嫌弃你被江潭月用过。” 柳徵云闻言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我都被他用烂了,你就这么喜欢捡破烂吗?” 东渡不以为意,声音怪异极了。 “怎么办呢?你越是这样,我就好像越是为你着迷。怪不得江潭月不惜背上繁复因果也要为你去杀蚩鬼,若我有他的神力,指不定我也可以为你……” “闭嘴吧你。恶臭的老东西,云哥也是你这种人可以肖想的……呃!” 东渡回过身,阴沉地盯着羽尘:“果真是师兄妹啊,攀高枝这种把戏都玩儿得厉害。” “不要以为有许知媚给你撑腰我便不敢动你,你再敢出言不逊,我现在就可以掐死你!” 羽尘纤细的脖颈被东渡紫色的神力狠狠地攥住,她面色逐渐涨红发紫,被柳徵云一记灵刃甩过来中断了。 东渡饶有兴致地收回神力,转身向柳徵云看去,背后羽尘喘咳得厉害,他却没有再管。 “都这样了……诛仙锁还禁锢不住你的神力么?有意思,真有意思!”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江潭月,休怪我横刀夺爱!” 他大笑着往门外走去,大开的牢门逐渐闭合,诡异猖狂的笑声在诛封之牢里缭绕不绝,柳徵云皱着眉,面色难看极了。 过了好一会儿,羽尘才慢慢从脏污的地面上直起身来,白皙的颈上多了一圈紫红的伤痕。 她的声音变得嘶哑,每发一次音喉间就疼痛难忍。 “……云哥,江潭月是谁?” 柳徵云沉默了片刻,突然温柔地笑了起来,在如今的处境里显得格外突兀。 “忘记告诉你了。”他顿了顿,好像有些骄傲似的。 “是我未过门的道侣。” 是他两天后,本该去娶的人。 思及此,他的神色又肉眼可见地疼痛起来,长发顺着垂头的动作无力地散了下去,整个人像是要完全融进阴暗的角落里。 羽尘见状缓缓叹了口气,紧扣着牢栏的手一寸寸滑落,终于重重地跪坐下去。 她勉强从方才柳徵云与东渡的对话拼凑起一个真相。 柳徵云和她一样,错误地爱上了一个原本住在云端的人。 *** 与此同时,落神山。 寒冷的隆冬已经被收起来了,东坡的青梅,北坡的白梨,西南的蜀锦开得正盛,山脚处被柳徵云改造过的木屋旁,种了一大片白玉骨。 江潭月正百无聊赖地晒着太阳,腰侧的青鸟飞鱼纹玉佩乍然碎裂开来。 绛红的流苏颓然地散落在地,江潭月怔住了,有些疑惑地伸手去捡,却被地上锋利的碎玉边缘割破了指尖。 他狠狠地皱了皱眉,旋手结卦用以卜筮,流光所指,却是—— 重伤未愈,九重天诛封之牢。 江潭月急火攻心,手指捏得咔咔作响,整个落神山忽然无风自燃,四周的树木一瞬间被烧成焦炭。 他急急地喘着气,甚至不敢再作想象,下一瞬间便消失在原地。 而九重天上,东渡早有准备,数万神兵陈列于神天门前,蓄势待发。 江潭月的身影在漫天的神云仙雾中逐渐显现,他没带兵器,周身腾涌四溢的神力却教面前的千军万马齐齐退了一步。 “快……快去禀报东渡神君!” 江潭月的眼睛愤怒得发红,语气让人如坠冰窖。 “让开,否则我连你们一起杀。” 明明看起来只是一个手无寸铁的单薄书生,背后却升腾起尖锐疯狂的破风之声。神兵神将们看出他恐怖的实力,队伍霎时变得有些散乱,不少人抽出剑以示戒备。 江潭月闭了闭眼,声音失望得有些沉痛。 “冥顽不灵。” 下一瞬间,极速旋动的罡风便在众神兵之间平地而起,狂暴的气流中夹杂着上古的威压,震得神兵神将们耳目轰鸣,兵甲俱裂。 江潭月不欲与他们纠缠,乘风而起直奔诛封之牢而去,却被地面上死守的弓箭手拦住了去路。 “……我与你们无冤无仇,你们为何要夺我所爱?” 他的神情有些凄切,抬手蓄满了一道灵刃,双手结印猛击出去,下一瞬间,地面上的弓箭手便倒地不起。 众人看着后方重伤的弓箭手,神情惊惶不定,握着剑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们效忠于东渡神君,是风光无限的仙家亲卫,神力得天独厚,走到哪里都威风不已。 而如今,眼前的人……却轻而易举地击溃了他们的防线。 东渡神君要他们防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江潭月没有心情为他们答疑解惑,他此时迫切地想要知道柳徵云的处境,面色阴沉地朝神天门冲去。 而当他逼近时,神天门内却突然一道深紫的身影,正拿着一把通体血煞的弓瞄准了他。 那是……浮云弓。 江潭月瞳孔骤缩,翻身错过了击来的灵流,浑身微颤地握紧了拳。 “来得可真快啊。” “……你对他做了什么?” 本命伴生神武不认二主,浮云弓出现在东渡手中,若非柳徵云身亡,便是伤得连召回浮云弓的神力都没有了。 无论是哪一种情况—— 东渡他都该死啊。 江潭月重重地咬着后槽齿,眼神狠厉得要将东渡撕碎。 “怪不得无量这么多年都不把这弓抢过来啊,只认一主那就没意思了,您说是不是啊……江师叔。” 真正的浮云箭出必索魂,除非用大量相同凶煞的神力将其熔销,而方才的那一击,连江潭月一根头发都没擦到。 “你他妈对他做了什么?!” 江潭月急速逼近,冷白的指节狠辣的扣住东渡的脖颈,东渡被掐得面色扭曲,冰冷的神力从江潭月的指尖溢出,几乎要将东渡的躯体冻裂。 东渡从未与他交过手,江潭月与蚩鬼大战的时候他也被排斥在结界之外,如今真的被江潭月捏住咽喉,才知道祖神的力量有多么恐怖。 真是……太好了啊。 东渡僵硬又扭曲地咧嘴笑了起来,一字一句艰难道:“我、死、了、柳、徵、云、也、别、想、活……” 江潭月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怒火,费了很大的劲才控制住自己的杀欲,翻手将东渡猛地击倒在地。 东渡趴在地上剧烈地咳,连忙用神力给周身解冻,在江潭月的耐心耗尽之前,艰难地开了口。 “他脚上带了诛仙锁,是我用心头血封印而成的。” 江潭月闻言面色难看极了,苍白的脸色变得更加惨然。 “你找死。” 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嘶吼出来,垂在白袍两侧的手不受控地颤抖着,却再也没有动东渡一毫。 他甚至有些后怕……万一方才真的掐死了东渡该怎么办。 柳徵云会一辈子被困在诛封之牢啊。 东渡闻言吃吃地笑了起来,他缓缓从地上爬起,带着露骨的贪婪和狂热。 “把你的神力给我……我就放了他。” “不过分吧——反正你也用不上这东西。” “你去过诛封之牢吧……神的寿命那么长,你忍心让他一辈子都困死在那里面吗?” “他有今天,都是因为你啊。” ☆、他是筹码 *** 江潭月闻言怔住了,封冻的双眸里泛起不太明显疼痛。 都是……因为他吗? 自己不管不顾地爱上他,却没有保护好他。 这算什么呢? 江潭月颤抖着捏紧了冰凉的指节,肩膀微微有些起伏。 良久,他才极冷地开口:“我要先见他。” 东渡听他的口气像是有戏,不由得有些意外。 他也没想到会这么顺利,早知道也不必对柳徵云用刑了,白白糟蹋了一个美人。 东渡内心的惊喜和狂热迸涌而出,他仿佛能看见自己受冕成为五界共主,天下来朝的壮景。 但他的理智还是没有完全被压倒,江潭月的实力神鬼莫测,谁知道多一刻会发生什么。 还是不要节外生枝为好。 毕竟他只有柳徵云这一个筹码,这筹码的重量,还完全取决于江潭月的意愿。 “江师叔你现在将神力剥离给我,我马上就带你去见他。你越是耽搁,他就越是痛苦啊。” 江潭月闻言狠狠地揍了东渡一拳,那一拳出得极快,东渡还没来得及看清虚影,便被打得口鼻喷血。 他一脚踩在东渡的织锦紫袍上,泄愤似的碾了碾他的胸口,东渡被完全压制着,几乎不得动弹。 那声音冷得可怕,带着上位者不容分说的威压。 “我说——我要先见他。” *** 诛封之牢的大门再次被缓缓打开,此时羽尘已经被送走,冷湿腐臭的牢狱间里,柳徵云孤零零地靠坐在角落。 他的长发遮了大半张脸,发间和脸上均是血泥混杂,肮脏不堪。他的绛袍破破烂烂地挂在身上,狰狞溃烂的伤口一览无遗。 江潭月见状剧烈地摇晃了下,一把扶在了大门的玄铁栏杆上,痛到快要窒息。 柳徵云是那样金贵讲究的一个人啊。 他喜欢红色,明亮灿烂的服饰,沐浴要用天山红梅,束发要用蓝田白玉,受不了一点脏污,容不下一丝凌乱。 有时候自己忘情之至扯到他的头发,他都会有些生气。 这样……这样娇气的一个人,他护在心尖上的宝贝,居然被这样残忍暴虐地对待。 东渡他……难道不该死吗? 江潭月的胸口猛烈地起伏着,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他的眼睛带着剧痛,也带着狂怒,终于在下一个喘息的瞬间,狠狠地砸向了身后的人。 他猩红着眼一拳一拳地砸着,东渡以神力相挡,保护结界被砸得稀碎,接着便是血肉撞裂的声音,东渡咬着牙,血从齿缝中溢出。 不远处柳徵云被光刺得有些睁不开眼,花了好大的力气才看清门口一声不吭狠揍着人的白影。 他缓慢地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那道身影没有消失,反而越来越清晰。 是江潭月…… 他下意识地唤了一声,微弱又嘶哑,他自己都不太能听得清,不远处江潭月的动作却戛然而止。 他怔怔地望过去,对上了柳徵云浸在黑暗里的血瞳。东渡趁机翻身而起,脱离了江潭月的桎梏。 然而江潭月却没空管他,他爬起来,踉跄着朝柳徵云奔去,玄铁的牢栏被他轻而易举地拉碎,他飞扑着跪坐到柳徵云身边,眼眶红得吓人。 柳徵云见他如此狼狈,简直心都要碎掉了。 “起来,这里太脏了。” “乖,听话,别哭啊……” 话音未落,江潭月突然拨开柳徵云结垢的长发,捧起他的脸急迫地倾身吻了上去,柳徵云偏头也不是,不偏头也不是,只好紧抿着双唇,轻瞪着江潭月发红的双眼。 江潭月亲不进去,忽然重重地哽咽了一声,眼泪就顺着冷玉一般的脸颊争先恐后地垂落而下。 柳徵云心中大痛,启唇想解释一句脏,却被江潭月抓住机会深吻了进去。 他的眼泪太咸了,灼得柳徵云浑身上下的伤口都流出脓来。 柳徵云没有闭眼,蹙着眉接受着江潭月激烈又急促的吻,感受到他深深的不安与害怕,却无法抬手将他抱在怀里。 这种感觉,简直令人痛不欲生。 柳徵云从来没觉得这样无力过,哪怕当初在魍魉血池,哪怕以往受着胸口胎记的折磨。 他深深地凝望着江潭月近在咫尺的眉眼,心碎到快要无法呼吸。 “江师叔,这见也见了,那事——” 东渡看不得柳徵云这副任江潭月予取予求的模样,忍不住出声提醒道。 江潭月闻言慢慢止了泪,唇舌缓缓从柳徵云口中退出,眼神一寸一寸地封冻住了。 “你如何保证,在我剥离神力之后,你不会动他?” 东渡闻言忍不住哈哈大笑,动作幅度太大牵动了脸上红肿渗血的伤,顿时变得呲牙咧嘴起来。 “你还真是痴情种啊……事事都为他考量。” 他像是有些可惜,带着痛憾的语气说道:“那你先给他结一个贞操卦吧。” 话音未落,江潭月猛地一记灵刃向东渡砍去,他收着力,没往东渡致命的地方痛击,然而东渡依然被磅礴的威压重伤倒地。 他的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说出来的话却让东渡警铃大作。 “你猜,我把你的神魂生剥下来,操控着它去解那道诛仙印……能不能成功?” 东渡的眼神逐渐变得惊慌,江潭月的语气残忍又冰冷,不排除他真的敢这么做。 也是……他什么不敢做,拥有这样恐怖的力量,做什么都可以! 思及此,他脸上又浮现出那种扭曲又狂热的笑容。 “你尽管来试,只有一次机会,你忍心那美人因为你的自私而被困终生吗?” 江潭月狠狠地蹙了蹙眉,背后却幽幽传来柳徵云虚弱的声音。 “潭月,别听他的。会有办法的,实在不行留在这里也没什么大不了。” “江师叔……这个小美人是被你宠坏了吧,这点常识都不知道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呃啊!!” 江潭月化风为刃,猝然贯穿了东渡的腰腹。 “……这样是杀不死我的!”东渡急喘着气,扭曲的笑容依然挂在脸上,“江潭月,你回头看看,你的心肝宝贝因为你在受着怎样的折磨!” 江潭月心头一跳,愣愣地转过身,柳徵云隐忍地紧咬着后槽牙,不断滑落的汗水混着之前的泪将脸颊弄得脏污斑驳。 他无意识地蜷缩着腿,又被剧烈的疼痛逼得颤抖—— 他的脚踝处已经被磨得深可见骨了。 江潭月一步一步地走过去,感觉自己也受着蚀骨掏心的折磨。 “……别看。”柳徵云抬起手想为江潭月遮住眼睛,又担心自己的手弄脏了江潭月的脸,于是微微屈指,轻轻地收回了半寸。 江潭月跪坐下来,抓着他的手让他摸着自己的脸颊。柳徵云想抽手,但江潭月抓得太紧了,他抽不动。 “……脏。” “马上就不脏了。” 他抬手施了个清洁卦,柳徵云的长发和脸在一瞬间变得干干净净,被诛神鞭打破的衣袍上不见了污血和垢泥。 他惨白憔悴的脸色霎时暴露在了江潭月的目光之下,眼角破了皮,沉淀着大块的淤青。 “别信他,你把神力给他,一定会后患无穷。” “……我管不了那么多!”江潭月有些急,语气也异常暴躁,见柳徵云怔住了,又放缓了声音,“我只要你好好的,你知道吗?” 柳徵云摇了摇头,抬起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抚了抚江潭月通红的眼尾:“潭月,你怎么这么傻?” “如果我的自由需要用你和天下人来换,我宁愿不要。” 东渡见状笑容渐渐消失:“江师叔……神力对于你来说无足轻重,给我又能怎么样?我的目的是重现暮春君时代五界一统,百姓富足的盛世,又岂会为祸天下?” 江潭月垂着眸没说话,没过多久便推开了柳徵云抚在他眼尾的手,转身轻轻地触碰了一下柳徵云脚踝处的镣铐。 他看见了里面摩擦着骨头的尖刺,手指不受控地颤抖了一下。 “潭月,别犯傻。我死不了……他把我害成这个样子,你就不想为我报仇吗?你怎么敢相信他?!” 柳徵云眼眶红了,受了那么重的刑他一声都不吭,如今看着江潭月为了他痛苦纠结的样子却瞬间忍不住泪意。 这是五界最强的祖神啊,将万神景仰的东渡轻而易举地按在地上暴揍的人,却因为他面临着成为废人的抉择。 他害怕江潭月没有了神力,会被东渡以同样的方式迫害。 东渡是个无所不用其极的变态,刑房里的刑具样样都让人肝胆俱裂,江潭月细皮嫩肉的,又单薄又瘦弱,怎么禁得住那样的折磨。 他想不通为什么江潭月会相信东渡的鬼话连篇,怎么可能会有人愿意把自己的筹码先全部双手奉上,再去期待对方把唯一的筹码交换过来。 三岁稚子都会的题啊……江潭月活了这么久,居然还不知道怎样抉择。 明明只要舍弃他一点点,甚至不用太多,一切都迎刃而解了啊。 他盯着江潭月颤抖的手,苍白沾血的指节刺痛了他的眼睛。 他忽然苦涩地扯唇笑了笑,像是终于明白了什么早该明白的道理。 因为对方的筹码……是自己啊。 而自己,是江潭月心尖上,不愿放弃一丝可能都要保全的人。 即使那一丝微弱得可以忽略不计的可能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江潭月依旧为此摇摆不定,甚至马上就要傻傻地去牺牲了。 柳徵云勉强撑起身体,向前握住了江潭月颤抖的手,朝他轻轻摇了摇头。 他血红的桃花眼里流露出明显的悲伤,那是作为累赘最无奈也最惨痛的回应。 ☆、自身难保 “你立血誓,不得动柳徵云一丝一毫。” 江潭月没有直视柳徵云的眼睛,说出来的话却让他心头一颤。 “江潭月!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 “我要怎么听你说话?!”江潭月偏头看过去,眼神里是深深的暴虐。 “我难道还能眼睁睁看着你受苦吗?你告诉我——换作你你能做得到理智吗?!”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又冷又哑。 他从来没对柳徵云这样说过话。 柳徵云却只觉得心疼。 他一把将江潭月搂进怀里,身上无法愈合的伤口被压得生疼,他却只是紧咬着牙,轻轻地拍着江潭月绷成一根弦的背脊。 江潭月撑着墙,将腿缓缓地分跪在柳徵云的双腿之外,他眷恋地轻嗅着柳徵云的颈侧,像是在其中找到控制住自己的绳索。 “宝贝,听我的好不好,求你了。” 柳徵云任凭他急促地嗅着,语气甚至带上了哀恳,然而江潭月只是僵了僵,不为所动。 过了好一会儿,江潭月才缓缓从柳徵云身上起来,那一瞬间,柳徵云甚至无法从他封冻的双眸间看见自己的倒影。 “潭月——” 他伸手去抓,却只碰到了他冰凉的袍摆。 江潭月转身向东渡走去,一步一步踏着昏暗的牢狱地面,像是从酆都爬上来索命的厉鬼。 东渡甚至无法控制地朝后退了一步,反应过来之后才堪堪止住。 “开始吧。” 东渡闻言愣了愣,逐渐在嘴角绽开了一个极为扭曲的笑容,他的眉梢浮夸地动了动,像是得到了什么惊天动地的意外之喜。 江潭月没有心情观察他的表情,只是冷着脸错开他走向了牢狱之外。 “想要就跟上来。” 东渡朝柳徵云看了看,饶有兴致地打量了一眼他复杂的神色,低声喟叹道: “自然是美人中的极品,可哪里又值得起江潭月为你牺牲至此呢?江潭月真是昏了头……不过也多亏了你,不然怎么会有这么好的机会让我捡呢?” 他掸了掸身上的泥灰和血迹,哈哈大笑着跟上了江潭月,脑海里走马观花地幻想出自己吞噬完江潭月神力的样子,竟然顿时变得陶醉起来。 柳徵云看着他们渐渐走远,指尖狠狠地掐进了自己的掌心。 他想喊江潭月停下,然而他比谁都知道,江潭月一旦做出决定,就永远不会改变。 …… 正当江潭月快走到诛封之牢大门时,牢门处突然出现两道白光,其中一道在地面上投下淡淡的虚影。 两人身高相仿,均身着云边白袍,袖便和裙裾绣着同样的淡青色暗纹,头发用银边青玉鹊尾冠利落束起,腰间配着一分为二的西云双鸾羊脂玉佩。 仙风道骨,一尘不染,与整个诛封之牢格格不入。 眉眼略凌厉的那位身后背着一把入鞘剑,剑柄垂着一根颜色黯淡的青穗。 东渡看见此二人,面色顿时阴沉了下来,当机立断,一瞬间回到了柳徵云身边,旋手幻化出一把短刃抵住柳徵云的咽喉。 江潭月回头看见这样的一幕,霎时怒上心头,反手一记风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散了东渡的神刃,急速逼近掐住东渡的脖颈将他踢飞出柳徵云方圆十尺之外。 “你、找、死!” 话是这么说,东渡除了断掉两根肋骨之外,没有什么大碍。 江潭月不敢下死手。 他的命贱如蝼蚁,可柳徵云冒不起这个险。 “师尊,你还要任人宰割到什么时候?” 东君神色伤感,淡淡的语调让柳徵云感觉过分熟悉。 他缓缓地抬望,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面如冠玉的陌生相。 师尊……是在喊他么? “我以为您至少比我要好些,结果竟忘得比我还彻底啊。”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视线轻轻地落到了江潭月的身上。 “江师叔,还记得我吗?” 江潭月抱着柳徵云蹙了蹙眉,没有接话。 东君像是有些失望,又像是终于了然。 “您发间的青梅簪可破世间卦印,不必受东渡这个小人威胁。” 话音未落,东渡猛地飞刃而来,直逼东君面门,在即将触及东君眉心时被身旁的云中君抬手挡去,两人齐齐退了一步,气氛顿时变得剑拔弩张。 东渡全然没有了万神之宗的威势,他急促地喘着粗气,眼底暴躁极了,像一条被抢走碗里食的饿狗。 江潭月冷着脸抚上发间的青梅枝,苍白的指节握上去,将其倏然抽出。墨色的长发如瀑般垂落,遮住了瘦削冷厉的侧脸。 东渡扑上去,想要把那支青梅枝抢走,却被江潭月猛地一击,狠狠地倒在了腐臭的地板。 他大口大口地吐着血,眼神直直地盯着江潭月,不甘心到了极点。 江潭月往锁链与镣铐的交界狠狠一击,飞溅的火花被阻隔在柳徵云脚踝上的保护结界之外。 长长的锁链应声而碎,镣铐内环的尖刺逐渐消失,柳徵云重重地吐出一口气,一下子瘫靠在脏污的墙面上。 那一瞬间,江潭月几乎要高兴得哭出来。 他小心翼翼地用神力熔销去冷硬的玄铁,将手轻柔地覆在离柳徵云脚踝咫尺距离的上方,顷刻之间,柳徵云在一阵疼痛中瞥见自己脚踝那一圈血肉长得完好如初。 他静静地感受着身上不断被治愈的伤口,望着江潭月并不说话。 东渡见状脸色涨得发紫,却悻悻地不敢出声,偷偷结印想要离开诛封之牢。 江潭月无暇顾及他,东君和云中君却瞬间按住了东渡想要暗中逃跑的手,他们实力与东渡相仿,又占了人数的优势,没几回合便将东渡制服。 东渡恶狠狠地怒视着他们,却五法冬天,只得开口骂道:“北云!你有什么资格看不起我?!我觊觎江潭月的神力,却是明码标价,他心甘情愿交换!” 云中君闻言怔住了,掐在东渡左臂的手霎时松了力气。 东渡等的就是这个机会,方才结的跃迁卦正好生效,他挣扎着往前一扑,瞬间消失在原地。 云中君反应过来,僵硬地杵在原地,东君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带有安慰意味地抬手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转身朝江潭月二人歉声道:“方才有些大意了,对不住。” 江潭月闻声侧目,抬眸凝视了好一会儿,才堪堪认出来:“北霖君家的孩子。” 他顿了顿,目光转落到东君的身上,良久才吐出两个字来。 “多谢。” “……我以为您会说——暮春君家的孩子。” 东君轻轻地笑了笑,唇角上扬的幅度与柳徵云如出一辙,让江潭月看得有些发愣。 “如果说师尊是因为神魂重凝损耗巨大而丧失记忆,那么师叔您又是因为什么而独独忘了他呢?” 他凌厉的剑眉微微蹙起,一副很是疑惑的样子。 江潭月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却鬼使神差地呆在原地等他说下去,一时没有动作。 东君见他如此反应,神色不可控地变得有些悲伤。他没有继续说,只是抱歉地笑了笑,拉起云中君的手朝他们告别。 “师叔,我们这次来是为了报答您的救命之恩。方才说了些多余的话,还请见谅。” “师尊,师叔,早日想起来也好,想不起来也罢。” “总之,要活得幸福啊。” 东君和云中君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原地,江潭月怔愣着转头,对上了柳徵云同样迷茫的双眼。 暮春君……吗? 柳徵云缓慢地眨了眨眼睛,神魂突然一阵碎裂般的剧痛,他猝然间抬手紧抱住了头,无意识地重重颤抖着。 江潭月见状连忙抱住他,右手贴着后颈,往他体内输入源源不断的暖流。 “没事的,没事的。想不起来就不要想了,没事的。” 柳徵云急急地喘着,双手抓在发间用力地撕扯,瞳孔的红色越来越深,甚至要漫延出来遮住整双眼睛。 江潭月心疼不已,另一只手按在柳徵云用力屈起的指节上,却不敢用力拉开。 “我们不管什么暮春君了,好不好?你是阿云……我的阿云,我不管你是谁,我们只要好好在一起就好了啊。” 明明听见这番话应该高兴的,柳徵云却怔怔地抬起血红的桃花眼,毫无征兆地淌了一脸的泪。 墨色的长发温顺地垂落在他的颊边,江潭月看见他的眼神里溢出的痛楚。 “万一……我从来便不是什么阿云呢?” 江潭月皱起眉,直直地望着柳徵云没有说话。 “……我老是做梦,梦见一个男人的背影,很像你。”柳徵云哑声说道,“我不知道他是谁……” “我甚至快要不知道我是谁。” “若暮春君是我,那柳徵云又是谁呢?” “你当初那样突如其来地说爱,也是因为我借了他的光吗?” “真是那样的话……我算什么呢?” 他红着眼发问,却一声一声地把自己逼得痛苦不堪。 江潭月的眼神渐渐冷了下来,柳徵云自觉说错话,却只是轻轻偏了偏头,没有力气去哄。 他此刻自身难保。 谁知江潭月只是轻轻掐住了他的下颔,逼得他直视自己。 “柳徵云,你到底有没有心啊。” ☆、乐意之至 他的声音失望极了,几乎是一字一句地咬着。 “我已经用尽全力爱着你了,你笑一下我都能开心好久,你皱一下眉我都担心是不是让你受了委屈。” “我爱你爱到连你的每一根头发丝都恨不得捧在手里好好宠着,我这么爱你——” “你还要我怎么办啊?” 江潭月冷声质问,掐在柳徵云颔边的手却无可奈何地垂了下去。 “突如其来?”他自嘲般地扯唇笑了笑,“我等你等了一万年,你怎么敢说我爱你爱得突如其来?” “柳徵云,是不是我真的把你宠过头了——” 话音未落,柳徵云却突然攥住他垂下的手腕,按住他的后颈将他狠狠地往下一按,两人的唇齿就重重地撞在一起。 柳徵云吻得前所未有地狂暴,江潭月在他口中尝到了他汹涌的泪水,他捧住柳徵云的后脑,继续加深着这个苦涩又疯狂的吻。 不知道过了多久,柳徵云才将头缓缓靠上江潭月的肩窝。 他的唇角已经破了,说话时扯着一阵阵地疼。 “你是我的。” 江潭月没有应声,他便又重复了一次。 “你是我的……” 他蹭了蹭,眼里的泪水像是又快要止不住。 江潭月轻轻叹了口气,偏头用带伤的唇吻了吻柳徵云的耳垂。 “我是你的。” “走罢,我们回家。” 他抄起柳徵云的膝弯,另一只手环过他的肩胛,将他缓缓地横抱起来。 柳徵云重伤新愈,又大悲一场,早就没剩多少力气,此刻江潭月抱着他,他便顺势伸手环抱住江潭月的肩颈,将头轻轻地往江潭月身上靠。 “我重吗?” 柳徵云哑声问,还带着一丝未散的哭腔,让江潭月听得蓦然心软。 “不重,我可以抱一辈子。” “……你压到了我的头发。” “抱歉。”江潭月怔了怔,说着便要将他放下来重新抱。 而柳徵云只是收紧了抱在他肩颈的双臂,往江潭月身上贴得更紧。 “地上脏,别放……没扯着,不疼,你继续压吧。” 江潭月顺着他的腿看去,他赤着足,身上的衣袍破烂得不成样子。 他望着柳徵云微微颔首,一件白色的外袍便轻轻搭在柳徵云身上。 柳徵云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却久违地露出了一个开心的笑容,一双桃花眼里蓄满了潋滟的光。 他深深地看着江潭月,像是陷入了一场极度盛大的痴迷与眷恋。 “你把我抱起来了。” 江潭月:“嗯。” “你没有经过我的允许,就擅自把我抱起来。” “我很生气,要罚你。” 江潭月正稳步走着,闻言偏头向柳徵云好奇地看了一眼:“罚我什么?” “罚你——把我抱回家。” 江潭月被他的尾音勾得有些失神,好一会儿才低低地笑了出来。 “乐意之至。” *** 云中君负着剑,耷拉着眉眼走在东君的身后。 东君放慢脚步,他便把脚步放得更慢。 这样的状态不知持续了多久,东君突然停住脚步往后一转,惊得云中君猝然向后直退。 “我说——哥哥,你又在想些什么。” 东君环手于胸,盯着云中君苦恼地蹙起眉。 “……没什么。” “失误是很正常的事。”他顿了顿,用舌尖轻轻地顶了下右颊,微微眯起眼,“但是你失误不是。” 云中君闻言眉眼耷拉得更厉害了,大半张脸都因为垂头看不清楚。 “我跟你说过,哥哥。”东君像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又继续说道,“这笔债是我的,跟你没关系。” “……怎么可能……跟我没关系?”云中君听他这么说,忽然激动起来。 “是我把你强留在这世上,所有的罪过都是我犯下的,怎么就成了你的债?!” 东君缓缓放下手,神情一点点变了。 他上前走了几步,食指屈起轻轻触了触云中君紧锁的眉头:“哥哥,当初北霖前辈是不是没教你读过书啊?” “能再次回到你身边,我高兴都来不及,怎么能叫做强留?” “那你吻我,是不是得叫做强吻?你上我,是不是得叫做强姦呢?” 话音未落,云中君猝然抬起头,双拳捏得死紧,红着眼还没问出声,就被东君抬掌捂住了唇。 “我最后再说一遍,你听清楚——我爱你不比你爱我爱得少,你他妈少自以为是了。当初能复生的路只有这一条,哪怕是东渡设的套我们也没得选择,只能跳。” 万幸的是当时,江潭月亲自去了封印之境,还意外地出手相助。否则在那种状况下,他们不确定神心会不会被东渡抢走。 “江师叔的神心在我胸腔里跳动着,为我延续着寿命,那自然是我欠了他。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都不懂吗——我这是摊上了个什么蠢货啊?” 他说着,便收回手扶了扶额,很是无奈地瞥了云中君一眼。 “行了行了,跟你在这吵,我看我也被你带蠢了。”他摆摆手,示意云中君跟上。 云中君在原地怔愣了好久,等东君快经过拐角的时候才快步追了上去。 气氛沉默又凝滞,他也识趣地没有再提起方才的话题。 东君见他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心又兀自软了,状似不经意地开口问道:“话说,哥哥怎么知道师尊被关在诛封之牢?” 云中君听他主动转移话题,心中五味陈杂,闷闷回答道:“蛇蝎客给我发了仙讯。” “……我怎么不知道?” “私人仙讯。她本来是想亲自去的,被无量堵住了。” 东君意味不明地唔了一声:“关系挺好。” “她知道你在,所以才叫的我。” 东君闻言淡淡地瞥了云中君一眼,没接话。 “……怎么了?”云中君察觉到他的目光,不知道自己哪里又惹他不高兴了,不免有些疑惑。 “没怎么,只是好久没见到蛇蝎客了,什么时候约在一起见见罢,有些想她。” “想她?”云中君轻轻皱起了眉,语气不自觉地沉了下去。 东君见他这副模样,费了好大的力气还是没有忍住,捂腹大声笑了出来。 “……又耍我。” 云中君反应过来,讪讪地挠了挠头。 “就耍你又怎样?” 东君靠近他,食指和拇指轻轻勾住了他的下巴,不让他有害羞的机会。 然而云中君却以为他心情终于好了些,鼓起勇气开口,却煞风景地问了一个他一路上都没想通却又没敢问的问题。 “方才在诛封之牢,为什么不直接将前尘往事告诉他们呢?” 东君默了默,唇边的笑意瞬间消失了。 “……告诉他们,然后他们顺理成章地想起来,皆大欢喜地抱在一起哭泣。你是这样想的,对吗?” 所以在最初总是给他灌输起那些只关于北云和柳霜的记忆,根本不关心他是否承受得起,是吗? 东君若无其事地收回了手,没再看云中君一眼。 不是所有的人都有那么幸运,比如他。 他一醒来就被赋予柳霜的名字,东君的封号,以及那一个人的记忆。 他能够记起很多零碎的事情,但更多的部分,是由北云一笔一划重新添上去的。 其实他很讨厌这种感觉,但面对着北云,向来脾气暴躁、有话直说的他却从来没有抱怨过一句。 他知道他爱着北云,却不知道那份热烈的爱从何而来,更不知道北云是否也同样热烈地爱着他。 每当北云望着他时,他都会有一种错觉——就像是,他在透过自己看着谁一样。 一个人要是硬生生背负上原本不属于自己的记忆,是很难受的。 他不知道柳徵云他们这辈子是否还能想起,所以不敢说。若是他们想不起,又该如何带着那些过往自处呢? 因为柳霜自己曾深深地感受过那种痛苦,不愿意让柳徵云再感受一次那样的滋味。 太疲惫了,以至于活着的每一刻都是煎熬。 *** 落神山脚,木屋旁白玉骨的香气氤氲着弥漫而开。 柳徵云换好衣服,将被压在外袍下的长发轻轻地拨散出来。 江潭月坐在榻边,红着耳根一言不发地看完了全程,脸上一阵阵地冒着热气,不敢靠柳徵云太近。 柳徵云看他不太对劲,便放下了手中的白玉冠,披着发走了过去,摸了摸他红透的耳垂。 “这是怎么了?” 江潭月反常地推开了他的手,往榻里边挪了几寸。 “……没怎么,你快去束发。” 柳徵云讪讪地收回了手,不放心地重复问了一遍:“真的没事?是不是抱我回来累着了?” 他有些后悔方才任凭江潭月抱着了,其实他也不是不能下地走。 话音未落,江潭月便不高兴地蹙了蹙眉。 “那我说有事……你能帮我解决吗?” 柳徵云怔了怔,担心道:“什么事?很严重?” 江潭月红着眼尾拉住他的手,缓缓带向了某处。 柳徵云微微睁大了眼,极缓地眨了眨,忽然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笑着倾身而上,吻住了江潭月苍白却温热的唇。 …… “我得去一趟嵩岱宗。” 江潭月微微睁开半眯的眸子,语气好像有些不开心,却全然没有了冷意 。 “去那儿做什么?” “我师弟还在那里。” ☆、前世今生 江潭月翻身将柳徵云压在榻上,还没说话,便又被柳徵云反压了回去。 “你压我头发了。” “……你不该先给我解释一下这师弟是怎么回事吗?” 柳徵云的长发垂下来,窗外的风一吹,就轻轻拂过江潭月的侧脸,他轻轻地眯了下眸,流露出一丝迷恋的神态。 “你见过的,万余年前,在封印之境。”柳徵云顿了顿,又道,“不过你大概不记得了。” “……我要同你一起去。” 江潭月不容分说地抬手抱住他的后颈,将他轻轻往下拉。 柳徵云顺势轻啄了一下江潭月的唇角,正色道:“本来便是要你去的。” “他身上多半是被无量种下了什么操纵卦,我不太会解,得靠你的青梅簪。” 江潭月盯着他,没说话。 “潭月?” “那我要帮他解卦,有什么好处吗?” 柳徵云听他的语气有些新奇,又觉得有些好笑。 “你想要什么好处?” 江潭月闻言默了默,勾住柳徵云的后颈轻轻抬身,凑到他耳边低声说了一句。 柳徵云的呼吸错乱了一拍,哭笑不得地偏头捂了捂脸。 “你可真是……” 江潭月听他的语气像是有些不情愿,不由得想起之前很多次都快生米煮成熟饭了,柳徵云不知道为何偏要撤身叫停。 他松开手,重重地倒回榻上,过了一会儿才闷闷开口。 “抱歉,方才是同你开玩笑的。” 柳徵云哑然失笑,轻拨了拨他额边的碎发。 “还好是开玩笑的,这种事怎么能让你先说出口。” “就快成亲了,再忍忍不行么?” 江潭月闻言眼睛亮了亮,看见柳徵云眼里戏谑又温柔的光影,自持地偏头抿了抿唇。 红透的耳根彻底暴露在柳徵云的目光之中,他抬手轻轻抚了抚,惹得江潭月一阵颤栗。 他缓缓俯身凑到江潭月耳边,吻了吻他发烫的耳垂,语气带着明显的笑意。 “就这样还敢调戏我?” *** 柳徵云这次直接使用了跃迁术。 松岳峰附近水波瞬间炸起,锋利的水刃破空直逼柳徵云二人而来,远山的松林针叶霎时化成了毒刺,从四面八方包围住他们。 柳徵云单手触地,深红色的巨大神力威压便以此为中心猝然席卷开来,从江面刺来的水刃在触及神力的一瞬间被化为水汽,毒刺也变成了普通的松针,软软地落在了水中。 正当柳徵云收手起身时,江中突起一阵巨大的水波,一只巨大的玄犀从水底冒出,浑身冒着污臭的黑气。 柳徵云有些失神:“这得吃多少人才能变成这样?” 他记得一万年前,玄犀作为松岳峰的守护神兽,还是通体雪白的,被视作赐福祥瑞的象征。 而如今,它的体型比之前大了一倍不止,身上也有不断流脓的伤疤,流出的脓水散发着恶臭,水面上不断蔓延着浓重的黑气。 那玄犀踏水而来,震得周围水波横荡,山体不稳,柳徵云回过神来连忙拉弓放箭,浮云弓狠狠地破皮刺入玄犀的体内。 它的动作凝滞了一瞬,旋即以更快的速度朝柳徵云猛冲。 “……怎么可能?” 柳徵云一边往后急速飞退,一边继续拉弓放箭。他指间夹着四支黑箭,齐齐朝着玄犀破空而去。 江潭月不急不缓地跟着他,忽然眯了眯眸,从发间抽出那支青梅簪,不容分说地按进了柳徵云的手心。 柳徵云疑惑地偏头看了看,江潭月朝他微微颔首。 青梅枝在他手里迅速变长,尖端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光泽。他将其慎重地搭上箭台,末端扣上箭扣,抬指扣弦预拉,左手虎口推在弓臂上。 江潭月静静地望着他,感觉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 这次他瞄准了很久,才狠狠地放出了这一箭。 青梅枝在半空中裹挟起冷冽的气流,高速旋转着直逼玄犀的心口,四周的空气好像都被拉动了,柳徵云垂下弓,双手竟微微地发着颤。 那一瞬间,他想起了一个人。 比他略低半寸,披着发被他抱在怀中。 他的手指被自己虚虚地握着,搭箭扣弦预拉的姿势与方才如出一辙。 浮云弓上没有搭着浮云箭,而是一支长长的青梅枝。 是未经损坏的,原封不动的青梅枝。 原来那其实并不是一支发簪。 …… 玄犀猛地倒在了水面上,却没有沉下去。 青梅枝贯穿了它的心脏,只留着一小截尾端在外面。 玄犀的身体却出乎意料地以此为中心倏然变得雪白,周身的煞气一驱而散。 它身上流脓的伤口被完全治好,体型也越来越小,慢慢变成了一只可爱的大型犬。 柳徵云沉浸在突如其来的回忆里,一时没有回过神来。 玄犀迈着腿朝他们奔来,蓬松的尾巴上卷着方才贯穿心口的青梅枝,柳徵云愣着没动作,江潭月也跟着没有动,于是便被它疯狂地蹭上了。 等柳徵云回神时,玄犀已经在江潭月脚边赖着不走了。它雪白的毛和江潭月的白袍完美融合在一起,柳徵云一时竟没有发现。 “这……” 江潭月淡淡地瞥了柳徵云一眼,没说话。 柳徵云扶额,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江潭月:“养着罢,反正落神山那么大。” 柳徵云蹲下来,乱揉了一通它的头,不带什么情感地说道:“这家伙是来跟我争宠的啊。” 江潭月忍俊不禁,俯身揉了揉柳徵云的头,很轻,没把他束的发弄乱:“说什么呢。” “它之前也是中了操纵卦么?” “嗯。” “怪不得。” 江潭月轻轻嗯了声,垂眸注视着柳徵云。 他能感觉得到,柳徵云是喜欢这条狗的。 否则他也不会让它留下。 过了一会儿,柳徵云才缓缓站起来,盯着江潭月看了很久,才轻声道:“走罢,去找白延。” 江潭月知道,他多半是和自己想起了同样的场景。 漫天青梅中,他从背后抱住他,握住他的手教他练弓。 那是前世吗……还是今生? *** 此时松岳峰顶,神居阁。 无量身边跪坐着一个人,双眼无神,低着头给无量沏茶。 羽尘在堂下目眦欲裂,许知媚站在她身边,一直轻拍着她的肩。 双方就这样对峙着。 “别急,外面有动静,说不定是落神君来了。” 羽尘勉强被唤回了一丝清醒,握在腰侧剑柄上的手微微松了松。 “哈哈哈哈哈哈哈,江潭月如今怕是自身难保啊。说实话我也很想知道,他会不会蠢到真的把神力全部交给东渡。” 他哈哈大笑地嘲讽着,语气里却饱含着露骨的嫉妒。 抓到柳徵云的人明明是他,最后却不得不让东渡吃了好处。 要不是……要不是东渡答应了…… 思及此,他突然咧嘴笑了出来,但笑容还没出现多久,就戛然僵硬在那张虚伪的脸上。 “江……江……” “喊谁呢江江江的,落神君的姓氏岂是你这个垃圾配叫的?” 柳徵云与江潭月一并跨进了大门,羽尘见柳徵云安然无恙,顿时松了一大口气,目光落在江潭月身上,电光火石间终于明白了什么,不可置信地张了张唇。 柳徵云朝她安抚地笑了笑,江潭月的目光也随之聚在了她的身上。那目光冷得可怕,令她不自觉地抖了抖。 柳徵云疑惑地偏头看去,江潭月也抬眸看着他,眼神无辜得不像话。 柳徵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却终究没忘了自己来这的目的,只好先放一放眼下的怪异场景。 “无量,交出白延,看在过往的情分上,饶你一条狗命。” 话音未落,地上的玄犀突然汪汪地叫了起来,像是很不满意柳徵云方才的言辞。 无量循着声音往下看去,却见一只通体雪白的大型犬,正蹭在柳徵云腿边,踩了踩他的鞋。 柳徵云拍了拍它的头,失笑着道了歉。 “我的玄犀……你们对它做了什么?!” 柳徵云闻言直起身来,简直被他的不要脸恶心到了:“这话该我问你吧。” “废话少说,现在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我数三二一,识趣点,自己解了卦,交出白延。” 此时无量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况且他也不相信柳徵云会真的放过他。 “呵呵,白延在我手里,才是万无一失的护身符。你们越是在意他……我就越是安全!” 他哈哈大笑着,甚至手舞足蹈起来,没有半分上神的样子。 “冥顽不灵。” 江潭月早就想动手了,来之前听柳徵云说起被抓的经历直接气到失语。奈何方才柳徵云一直在旁边说着,不好下他的面子。 此时见他还不知悔改,直接一记灵刃割断了他的咽喉。 无量的狂笑戛然而止,断掉的头颅在地上骨碌碌地滚了几圈,身体轰然倒了下去。 白延在一旁突然惨叫起来,被江潭月飞去一根青梅枝刺穿了心口,污血汩汩地流了出来,他的双眼也缓缓变得澄澈。 他目光呆滞地看了一眼地上无量分离的首身,又转头看了一眼堂下除了江潭月同样目光呆滞的众人,忽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柳徵云被这一声哭震了回神,哭笑不得地扶了扶额。 “我三二一还没喊呢。” ☆、口是心非 江潭月眨了眨眼睛,伸出手探进柳徵云的掌心,十指相扣时用拇指轻轻刮了刮他带茧的虎口。 带着几分讨好的意味。 柳徵云被他这招吃得死死的,却不得不顾及眼下的场景,按捺住想吻他的冲动。 “柳哥!!!呜呜呜呜呜!!我对不起你!!你打死我吧啊啊啊啊!!” 白延嚎哭着冲过来,脚步趔趄了好几下,脸上哭得涕泗横流。 柳徵云回过头便看着白延踉跄着向自己跑来,不由得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他正准备上前把白延接住,江潭月却伸手拦住了他,同时开启了保护结界,将白延拦在了离柳徵云三尺之外。 “……” 白延见状伤心欲绝,以为是柳徵云不肯原谅他,甚至急得要跪地磕头。 柳徵云当机立断,偏头吻了吻江潭月的唇,趁他愣住的那一瞬间打破了保护结界,扶起了正要跪下的白延。 “柳哥!!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呜呜呜呜!!对不起!对不起!” 柳徵云用余光瞥见了江潭月面沉如水的神情,微不可查地颤了颤。 “傻小子说什么呢,别乱想,你也是受害者。” 白延感动得飙泪,又觉得愧疚难当,正待互诉衷肠,后领却被羽尘一把抓住,生生被她往后拖了三尺。 “?” 白延泪眼汪汪地看向羽尘,不明白她在干什么。 柳徵云如获大赦,退到江潭月身边,略忐忑地伸手碰了碰江潭月的手背,却被他避开了。 完蛋。 柳徵云挤出一个苦涩的微笑,羽尘见状回以一份同情的目光。 白延夹在中间,不明就里地愣住了,眼泪鼻涕还挂在脸上,显得格外滑稽,现场却没有一个人发笑。 饶是人情练达如许知媚,也有些扛不住这微妙尴尬的气氛。 这无心鬼和落神君明显就是一对,羽尘那师弟还傻乎乎地往前凑,没看见落神君那脸都黑成锅底了吗? 不过还真有意思…… 许知媚低声咳了咳,脸上又挂起招牌式的妩媚笑容,走上前向江潭月微微欠了欠身:“小女子见过落神君。” 江潭月蹙眉看了她一会儿,没想起她是谁。 “小女子是天山雪境的长老,近来天山红梅开得正盛,不知落神君和夫人是否有兴致一同去看看?” 许知媚专攻制香,早就闻见了柳徵云身上那一股天山红梅味,正所谓困了有人送枕头——巧了不是? 江潭月听见那一声夫人,眉目稍霁,又想起柳徵云沐浴时浮在水面的天山红梅,对着许知媚也微微缓了缓神色:“多谢。只是眼下怕是没有时间,来日再说罢。” 白延愣愣地听着他们的对话,看了江潭月一眼,又看了柳徵云一眼。 他非常清楚柳徵云从来没有过落神君这个封号。 那么只可能—— “柳哥!!!”他撕心裂肺地吼了一声,江潭月听见他嚎,居然还轻轻挑了挑眉,有几分得意的样子。 “你嫁人了?!” 柳徵云见状简直哭笑不得,想解释一下又瞥见江潭月微挑的眉梢,思忖片刻后认命地叹了口气。 他抬手握住江潭月的肩头,用了些力气将他揽入自己怀里。江潭月顺势吻了吻他的侧脸,侧身抱住了他的腰。 柳徵云见他如此配合,暗暗松了一口气:“介绍一下,我夫君。” “大婚不日便会在落神山举办,届时给各位发喜帖,白延和尘妹请务必到场,蛇蝎客前辈若有时间的话也请赏脸参加哦。” 江潭月愣了一下,冷着脸点了点头。 “……” 这脸谁敢不赏? “恭喜恭喜。”许知媚硬着头皮祝贺,这辈子都不想再碰见这种修罗场。 羽尘和白延面面相觑,最终白延咚地一下滑到了地上,嘴巴张得大大的,目光有些呆滞。 “说好的大嫂呢……” *** 无量陨落在神居阁,惊动了整个嵩岱宗。 如今东渡不知所踪,神界高层亦是群龙无首。 但等消息传开的时候,柳徵云和江潭月早已回到了落神山,羽尘也跟着许知媚去了天山,剩下的白延神情恍惚地主持着嵩岱宗的大局。 柳徵云将玄犀带走了,也在松岳峰附近布下了新的阵法,江潭月加固了卦印,如今松岳峰之防可谓固若金汤。 可落神山就没有这么太平了—— “潭月?” “说。” “你还在生气吗?” “……没有。” “那便好。” 江潭月正揉着玄犀的头,玄犀突然抖了一下,从他的手中跑了出去,卧在了柳徵云脚边。 江潭月的脸色变得更加冷了。 他腾地站了起来,意味不明地看了柳徵云一眼,旋即走下了观景台。 柳徵云眉心蓦地一跳,连忙起身追了上去。 “怎么了?” 他拉住了江潭月的手腕,江潭月这次扯得很重,一下子就挣开了。 柳徵云的手还僵在半空中,讪讪地屈了屈指节,良久才轻轻地垂下。 江潭月反应过来方才太用力了,不禁有些后悔。 他抿了抿唇,冷声开口:“抱歉。” 话音未落,柳徵云忽然从背后抱了上来,将脑袋搁在江潭月的肩窝,像是有些委屈:“潭月,不是说不生气吗?” “……” 他不提这事还好,一提这事江潭月又怒上心头。 “我说不生气便不生气?你打破我的结界去抱你师弟时怎么不问我生不生气?” 他的声线冷中带着炽热的火焰,又像是被突然浇熄了一般,变得有一点嘶哑。 “还为了他耍我,平时让你亲我一下你不情不愿的,为了他……甚至都可以拿这种事……” “你好好跟我说我难道会不放你出去吗?非要在我面前玩儿这种把戏?” “我也是看他哭得涕泗横流,怕他蹭脏了你的衣袍。平日里我身上沾了泥你连抱都不肯抱,怎么他就能让你如此破例?” 柳徵云垂眸静静听他说着,圈在他腰上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 “抱歉。” 江潭月眼眶红了,但只是紧紧抿着唇,并不出声。 柳徵云默了默,将怀里的人转了一圈,正面抱着,倾身抵住了他的前额。 江潭月没有挣扎,却也没有直视他,只是微微敛着眉,依旧冷着脸不说话。 柳徵云看着他被泪水浸湿的双睫,觉得胸口酸酸涩涩的。 “他在我心里,就像弟弟一样。” “当时情况特殊……我不能让他跪我,我受不了那一跪。潭月,你知道吗?” “你说我亲你不情不愿,哪里来的证据?” 他说着,便轻轻地吻去了江潭月睫毛上沾染的泪水。江潭月顺势闭了眼,柳徵云便顺着往下吻去,直至吻到了唇边,才不轻不重地咬了一下。 “少污蔑我,听到没有?” 江潭月睁开双眼,便撞入柳徵云带着狠色的血瞳里。 “还有……那次是不抱你,是因为我身上泥沾得更多,怕蹭到你身上。江潭月,你怎么那么会搬弄是非啊?” “我都说了我不怕脏,是你说的怕我蹭泥到你身上!” 柳徵云闻言失声笑了笑,抬手捏了捏江潭月因为生气而微微鼓起来的脸颊,又贴脸轻轻蹭了蹭,低声开口道:“你傻不傻?” 江潭月理解不了他的思路,还被他骂傻,顿时更生气了,直接抬手推了推柳徵云的肩膀。 “别动。” 江潭月闻言愣了愣,担心他是不是旧伤有些不舒服,便真的不敢再推了。 “好乖啊,潭月。” 柳徵云低声喟叹道,偏头蹭了蹭江潭月的长发。 “因为是师弟,所以在那种情况下就算被弄得一身眼泪鼻涕也不会抱怨。白延虽然看起来大大咧咧的,但其实是性格很脆弱的人,我得照顾他些。” 江潭月闻言闷闷开口:“……我就不脆弱吗?” 柳徵云抚了抚他微凉的长发,将他更深地按进自己的怀里。 “小没良心的,我就没照顾你吗?” “半夜三更的你突然说想吃绿豆糕,想吃糖画,想吃面,想吃任何奇奇怪怪的东西……我哪次没起身给你做?” “你说夜明珠太暗,我便去东海秘境寻遍最亮的东珠,你说喜欢我的头发,我便把它好好养着一直没舍得剪。” “你想要的什么我没给你?嗯?居然敢这么理直气壮地吃醋。” 江潭月的脸慢慢红了,想反驳又好像找不到词,只好伏在柳徵云怀里闷闷地不出声。 “说……是不是在吃醋?” 江潭月耳垂也红了,紧紧抓住柳徵云的衣襟,好半天才憋出一句:“我才没有。” 柳徵云听他的语气像是被哄好了,不由得笑着松了口气。 “潭月啊,我发现了一件事。” 他说了半截又不出声了,江潭月被他勾起了好奇心,只好开口接话道:“什么?” 柳徵云笑着挑了挑眉:“你最近越来越口是心非了。” “这可不好,坏习惯,得改。” 江潭月蹙眉像是思忖了片刻,居然真的轻轻点了点头。 柳徵云怔了一下,旋即失声笑了笑,向后退了一寸,捧起江潭月的脸深深吻了下去。 …… “谁教你的,这么乖?” “谁让你吃这一套。” ☆、便宜儿子 *** 翌日卯时,天边刚泛起鱼肚白,熹微的晨光从云层中漫延出来,落神山还是一片宁静,不时有小须凤头雨燕的清鸣淡淡划过。 柳徵云尚在睡梦中,江潭月枕着他的右臂,腰上搭着他的另一只手,薄薄的衾被搭在两人身上,长发铺散着纠缠到一起,分不清谁是谁的。 略显昏暗的卧室里突然响起了微不可察的脚步声,江潭月警觉地睁开了眼,越过柳徵云的肩循声望去。 “……” 那人不过十一二岁的人类少年形态,正偷吃着他放在青玉案上的绿豆糕,像是察觉到他的视线,扭过头来和他傻傻地对望。 见江潭月冷着眼不出声,他艰难地咽下了口中的绿豆糕,将小碟缓缓地放回了原处。 柳徵云被盘子轻轻扣案的声音吵醒了,皱着眉睁开了惺忪的睡眼,便朦朦胧胧地看见了江潭月冷冽的眼神。 “……怎么这么早就醒了?嗯?” 他刚睡醒,声音又低又哑,一双血红的桃花眼半睁不睁,抬起手摸了摸江潭月因为睡觉而变得有些温热的脸颊。 那少年听得他出声,眼睛顿时亮了亮,头顶上的犬耳不受控地弹了出来,被他抬起爪子狠狠压了下去。 “爹!!!” 柳徵云的睡意被这一声高亢的叫唤彻底驱逐了,他猛地侧身一看,对方却亮着星星眼冲他笑着。 江潭月坐起来,蹙眉仔细地打量着眼前的少年。 他身上穿着单薄的棉布白衣,一头潦草的短发却难掩精致的容貌,笑起来时虎牙露在外面,一副天真活泼的样子。 跟柳徵云长得也不一样…… 江潭月正待出声质问,便见那少年忽然收起了笑容,朝他委委屈屈地叫了声:“娘……” 柳徵云瞳孔地震,也跟着江潭月坐了起来。 他瞥了一眼江潭月的脸色,居然意外地没有多少冷意,不由得松了口气,思忖了片刻,便下榻朝那少年走去。 那少年只及他腰高,见他朝自己走来,忙张开手要他抱,柳徵云愣了愣,见他手指上还有刚刚残留的绿豆糕渣,不由得偏头笑了笑。 “潭月,这该不会真的是你生的吧?” 江潭月闻言也不恼,只是蹙眉抿了抿唇:“我跟谁生?你到现在都……” “诶诶诶。”柳徵云忙打断他,“别在孩子面前说这些。” 那少年见柳徵云没有要抱他的打算,瘪着嘴放下了手,冲他委屈道:“爹爹和娘亲是因为要造弟弟才不抱我吗?” 柳徵云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抬手扶了扶额,正打算好好教育一下眼前的孩子,却听见江潭月冷冽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你爹不行,造不出弟弟,连你我都不知道是怎么来的。” “还有,你爹只能抱我,再让我看见你伸手要抱,别怪我不客气,听到没有?” 少年被他冰冷的声线吓得快哭了,忙抬眼望向柳徵云,却发现他现在满头黑线,神情亦是不好看。 柳徵云轻轻拍了拍少年的头,转身向江潭月走去,最后单膝跪在榻上,倾身捏住了江潭月的下颔。 “说什么呢?” 他肩宽腰瘦,这种姿势将江潭月笼罩在自己的身影里,少年从后面只能看见江潭月铺垂在榻上的长发。 过了一会儿,柳徵云才起身走到少年身边,一边走一边用手帕轻拭着手指,少年向榻上望去,江潭月微微垂着头,如鸦长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少年的犬耳动了动,能清晰地听见他微喘的呼吸。 “别乱看。” 柳徵云蹲下来,扳正了少年的脑袋,声音里是少有的严肃。 “爹……” 柳徵云无奈:“为什么叫我爹?” 那少年闻言默了默,像是对这个问题有些疑惑。 “好罢。那我换个问题——你是谁?” “我没有名字。” “那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爹爹和娘亲把我带回来的啊!” 柳徵云愕然,难以置信地侧目看了一眼昨日新搭好的犬屋,里面早已是空空如也。 “……玄犀?” 少年听他这么喊,神情突然变得微恼:“爹爹不要这样叫我。” 柳徵云挑了挑眉:“为何?” “这是无量那老头以前给我取的名字,难听死了,爹爹重新给我取一个嘛。” 柳徵云听他说起无量,兀地想起了在松岳峰再次见到玄犀时,他满身流脓,煞气缠身的样子。 见他皱起眉头,少年轻轻扯了一下他的袖子,小声解释道: “无量把我囚在松岳之潭,每天逼我吃好多好多死人,我不敢吃,好害怕,他就打我……呜呜……” 他说着说着便流下泪来,一张精致的小脸被打湿,攥着柳徵云袖子的手越抓越紧。 柳徵云无声叹了一口气,抬手给他拭去了泪水,他却越哭越厉害,抽抽噎噎地停不下来。 “别哭了。” 江潭月的声音在身旁响起,他像柳徵云一样蹲下来,抬手将少年抱进了怀里。 少年一下子怔住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就是不敢掉出来。 直到江潭月略生疏地拍起他的背,他才抱住江潭月的脖颈放声哭了出来,他哭得满脸通红,泪水打湿了江潭月青色的内衫,但江潭月没有推开他。 “娘……嗝……娘……呜呜……” 江潭月的手僵硬了一瞬,嗔怪地看了柳徵云一眼,到底没说什么。 柳徵云哭笑不得地受了那一记眼刀,抬手揉了揉少年柔软的短发。 “那你想跟爹爹姓还是跟娘亲姓啊?” 少年闻言渐渐停止了抽噎,看看柳徵云,又退开看了看江潭月,像是纠结了好半天,才硬生生憋出两个字:“爹爹……” 柳徵云哑然失笑,屈指轻轻敲了敲他的额头:“小没良心的,你娘该不高兴了。” “自打他叫我娘时我就不高兴了。”江潭月淡淡接话道,又瞥了柳徵云一眼。 他眼尾的薄红到现在还没褪尽,那一眼看得柳徵云呼吸微乱。 “无量是我杀的,你也是我说要带回来的,怎么你就那么喜欢柳徵云?” 江潭月平静地问着,却让少年有些胆战心惊。 “……那娘亲……为什么那么喜欢爹爹呢?” “我不是喜欢他,我是爱他。” 江潭月一本正经地纠正,少年满头雾水地回望。 过了好久,直到柳徵云想开口缓和这微妙的气氛,少年才讷讷出声。 “……我也很喜欢娘亲,但是……娘亲有时候,太凶了……我……” 话音未落,江潭月便偏头朝柳徵云冷声问道:“我凶吗?” “很乖。”柳徵云摸了摸江潭月微凉的长发,顺口回答道。 少年一言难尽地看了看柳徵云,又看了看面前挑着眉像是有些得意的江潭月,忽然叹了口气。 “小孩子叹什么气?” “我才不是小孩子!”少年抹了一把布满泪痕的脸,小声反驳道:“从某种角度来说,我比爹爹的年纪都要大……” 柳徵云挑了挑眉:“敢问阁下高寿啊?” 少年跺了跺脚,闷闷道:“爹爹别笑话我了。” “好了好了。”柳徵云适时收起话头,又揉了揉少年的短发,“跟你娘姓,就叫江离忧罢。” “江……离忧……”少年愣了愣,旋即狠狠地向前一扑,猛地扎进了江潭月的怀里,兴奋得犬尾都露出来了,对着江潭月欢快地摇。 江潭月偏头看了看柳徵云,对上了他盛满笑意的桃花眼,呼吸不受控地乱了几拍。 *** 就这样,他们有了一个便宜儿子。 柳徵云当即带着江离忧去九重天司织坊买了不少衣裳,等回到落神山时,江离忧已经完全变了一个样子了。 只见他上衫套着墨竹勾丝双开绛红短袍,穿一件百褶犀纹倭缎锦织下裳,脚上踏着云边金丝小朝靴,因为短发的缘故头上只戴了一顶玄色小帽,小帽上挂着的两个圆团从耳边坠下来,走起路来一摆一摆的,煞是可爱。 江离忧左手牵着柳徵云,右手牵着江潭月,蹦蹦跳跳地往前走,惹得柳徵云不住地笑。 “这么开心啊?” “这是离忧活这么久最最开心的一天!!”江离忧抬起一双大大的狗狗眼,冲柳徵云笑得灿烂极了。 “我有了爹娘,有了名字,还有新衣服穿。不用再被埋在不见天日的潭底,也不用吃死人肉养煞气,离忧真的好开心啊……” 江潭月闻言抿了抿唇,冷冷出声道:“你爹厨艺很好。” “真的吗?” 柳徵云闻言宠溺地笑了笑,将江离忧一下子抱了起来:“也就还过得去吧,也就是你娘亲不嫌弃我。” “娘亲说很好那就是很好。” “行行行,那中午吃什么?” 江潭月倏地凑过来:“卤肉面,绿豆糕,青梅糕,雪花酥……” 柳徵云腾出一只手捂住了江潭月的唇:“好了好了,再多我就只能用神力给你化了。” 江潭月顺势闭了嘴,抬手抓起江离忧帽子带的两个毛团捏了捏。 柳徵云见状挑了挑眉,凑到江离忧耳边说了一句话。 “……你们说什么呢?” “爹爹问我信不信明日我会更开心。” 江潭月愣了一下,缓声道:“那你信吗?” “我信……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 江潭月抬眼看了看柳徵云,声音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但好像又多了一点别的感情。 “因为我和你爹明日成亲。” ☆、厨房琐事 江离忧闻言有些呆:“诶?这么快吗?” “不快,甚至太慢了。” 柳徵云将江潭月耳畔的碎发绾到耳后,有些抱歉地叹了口气。 江潭月静静地任他动作,好一会儿才抬眼对着江离忧懒懒道:“你都叫我娘了,他还能不给我个名分么?” “这话说的。”柳徵云哑声失笑,“在你眼里我就是个负心汉吗?” 江潭月挑了挑眉,没接他的话,转身向厨房大步走开了:“快点做饭。” 柳徵云和江离忧在原地面面相觑,不多时便一齐笑了出来。 没待江潭月听见动静转身,柳徵云便抱着江离忧追上了他,江潭月看着他俩唇边未尽的笑意,朝柳徵云疑惑地看了一眼。 “……江离忧,这么大了还让你爹抱?” “……” “那……娘亲抱?” 江潭月像是被噎了一下,柳徵云正要打个圆场,却看见他不情不愿地张开了双臂。 江离忧惊喜地扑了过去,被江潭月稳稳地接住了。 “看什么……因为你要做饭,我才抱一会儿。” “那你耳朵红什么?当着儿子的面撒谎……嗯?” 瞧着江潭月像是快要被逗炸了,柳徵云才收回摸在他耳垂上的手,揉了揉江离忧的脸:“抱一会儿就下来,别让娘亲累着了,啊?” 江离忧乖乖地点头,等到柳徵云进了厨房生火洗菜之后,才抱紧了江潭月的脖颈:“娘亲,爹爹好笨,我们怎么可能那么容易累。” 江潭月赞同地点了点头,却被江离忧“哇”地一声打断了。 “娘亲,爹爹没说错,您耳垂真的好红。” “……” “娘亲?” 江离忧愣愣地站在如茵的草地上,双手还保持着方才的姿势,委屈地瘪了瘪嘴。 “你太重了,我抱累了,歇一会儿。” “一会儿是多久?” “看心情。” “呜呜……” 江潭月低头看了江离忧一眼,还是没舍得生气,牵着他的手和他一齐向厨房走去。 “不许哭。走去看看你爹爹下厨。” *** 江潭月走进去时,数沓青梅叶在柳徵云的刀下被切成细碎的叶末,又被放入一旁的松木舂器内。 柳徵云毫不客气地指挥:“离忧,把这个舂好。” 江离忧跑过去抱住了舂器,睁大了疑惑的双眼:“爹爹,这个怎么用啊?” “用松木舂把里面的青梅叶捣砸成汁。” 江离忧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抱起舂器到一旁认真地捣着。 江潭月看着柳徵云掺水和面,冷不丁开口:“我做什么?” “你做什么……”柳徵云思忖片刻后偏头看了看他,眼底的笑容显得过分宠溺,“不然我教你和面?” 没等江潭月应声,柳徵云便净了净手,走过去挽起了他雪白的广袖,再用卷夹固定了一下,完事儿后轻抚了抚下巴,低喃道:“还差点什么……” 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打了个响指,旋即不知道从那儿摸出了一件绛红的襜裙,简单的样式,没有什么点缀,但江潭月的脸还是不由自主地黑了黑。 上面居然有一圈荷叶边。 脸黑归脸黑,柳徵云抱着他的腰给他系上带子时,他也没舍得把他推开。 “娘亲……您……这……” 江离忧目瞪口呆,断断续续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给你两个选择。第一,闭嘴,转过去。” “第二,别叫我娘亲,滚出落神山。” 江潭月心情很不好。 “潭月,少吓唬孩子。” 柳徵云走到江离忧身边,揉了揉他的脸:“不过一直叫娘亲确实不太好,以后便叫父亲,行不行?” 江离忧呆呆地点了点头,又乖乖地转了身。 柳徵云见哄好了一个,又起身回到了江潭月身边:“不喜欢这么穿?” “……很奇怪。” “哪有?”柳徵云伸手搭在江潭月劲瘦的窄腰上,“看起来……很贤惠。” 江潭月意味不明地唔了一声:“你喜欢贤惠的?” 柳徵云抬手在江潭月额上不痛不痒地弹了一下:“我喜欢你这样的。” 还没等江潭月耳垂红起来,柳徵云便牵起他的手到了案台前。 “好了,再不做来不及了。” 他从背后将江潭月轻轻圈住,带着他的手在和到一半的稀面里面不轻不重地揉着,脑袋便就着这个姿势搁在了江潭月的肩窝。 因为恰好比他高半寸的缘故,这样搁着亲昵又舒服。 柳徵云的手比江潭月还要白皙,但因为骨架大,能够很轻易地将江潭月的手包裹在掌心。 “手指不要那么僵硬,软一点,用力些。” 他低哑温柔的声线在耳畔响起,江潭月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下,耳垂不受控地红了。 柳徵云见状挑了挑眉,没再逗他。 两人的手指上都沾着半粘稠的面糊,江潭月的心绪有些飘忽,呼吸也乱起来,柳徵云压面的时候也压住他的手背,揉面的时候也揉着他的指节。 “爹爹,父亲,青梅叶舂好了。” 江离忧的声音在身边雀跃地响起,柳徵云手上的动作停了停,江潭月被拢在他怀里,无声地松了口气,胸口有着不太明显的起伏。 柳徵云将舂器里的青梅叶汁倒入盛面糊的琉璃鼎中,深青便渐渐蔓延过纯粹的白色,他带着江潭月的手颇有力度地揉和,不多时,鼎中便出现了一个均匀饱满的淡青色面团。 “学会了吗?” 柳徵云用净水给江潭月冲了冲手,又仔细地帮他擦拭干净之后,才拿起灶旁的云棉小方布搭在了琉璃鼎上。 “……不是说好厨房的事归你吗?” 江潭月的声音闷闷的,居然显得有些底气不足。 柳徵云意会地点点头,薄唇噙着笑,挑眉拖长了声音:“遵——命。” 江离忧突然凑过来,语气显得很兴奋。 “我也可以帮爹爹!以后我和爹爹做饭给父亲吃!” “离忧真乖。”柳徵云轻拍了拍他的背,“去净净手。” 柳徵云说完,便转身去了案台,把小屉里蒸熟的香芋倒在了琉璃盏里,用擀器捻匀之后,再加入方才切好的榧香和杏仁碎。 他一小块一小块地煎着,江离忧和江潭月就在一旁认真地看,江离忧的眼神粘在金黄的酥黄独上,而江潭月的眼神却有些飘忽,一会儿落在锅中,一会儿落在柳徵云如玉的指节上。 柳徵云耐心地漏着面,咕嘟咕嘟的水中淡青色的面条随着气泡翻腾着,煞是好看。煮了一会儿便捞起来,软青白瓷的碗中早已调好了不同味道的酱料,拌一拌就香气四溢。 江离忧抱起碗往明间跑,柳徵云随后飞快地做好了江潭月想吃的绿豆糕和青梅糕,江潭月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俯身轻轻嗅了嗅。 柳徵云笑了笑,用指尖勾了勾他的发尾。 “快走吧,离忧要馋哭了。” 他们一齐踏入明间时,江离忧正乖乖地坐在镂木小椅上,见他们来眼睛亮了亮,头顶的犬耳动了动,将玄色小帽摇得有些不稳。 柳徵云将青梅糕和绿豆糕轻轻放在桌上,示意江离忧喜欢什么就夹。 柳徵云和江潭月拿起筷子便开动了,吃了一会儿才发现江离忧一直没有动静。 柳徵云疑惑地抬头,却看见他捏着筷子,嘴唇向下抿着,眼眶红得不得了,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 “怎么了,离忧?” 江离忧偏头抹了一把脸,红着眼睛朝着柳徵云笑得有些不好意思:“……我没吃过,不知道怎么吃。” 江潭月闻言垂眸默了一瞬:“我也是第一次吃这种面,你学我就好。” 他向江离忧示范了一下用筷子的方法,江离忧很聪明,看一遍就学会了。 他一边吃着面,一边红眼无声颤抖着肩,泪水就那样一滴滴地滚落在碗里。 席间不时有轻轻的啜泣响起,细微却不容忽视地存在着。 江潭月朝柳徵云使了个眼神,柳徵云以同样的眼神回应着他。 江潭月纠结了一下,还是走到了他的身边,缓缓蹲了下来,用苍青的绣帕替他仔细地拭去了泪。 “哭什么?你爹爹做得太难吃了吗?” 他的声音冷冷的,语气里却尽是关心之意。 江离忧是上古神兽,最能够敏感地感知到别人的善意和恶意,此刻对着江潭月过分担忧的神色,愣愣地有些不知所措。 “没有……我……我忍不住……” 江潭月摸了摸他因为憋泪而变得有些烫的脸,动作僵硬又生疏,江离忧却一下子扑进了他怀里,重重地哽咽起来。 江潭月意外又头疼地看了一眼柳徵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安慰。 还没等柳徵云上前解围,江离忧却突然退了一步,离开了他的怀抱。 他大大的眼睛还红着,鸦羽般的长睫被浸湿,脸上布满了泪痕。 “父亲,我饿。” “……那便吃饭。” “嗯。” 江潭月将他抱上了椅子,他顺势乖乖地拿起筷子,大口大口地吃起了面。 他吃了一会儿,突然又停下来。 “明天爹爹和父亲成亲,也会有这么多好吃的吗?” 柳徵云和江潭月对视一眼,突然笑了起来。 “会有更多好吃的,就怕你吃不完。” “才不会……我胃口超大的!” ☆、婚前焦虑 *** 柳徵云洗完碗后正准备离开,厨房半空却突然燃起了一封墨色的仙讯。 他伸手将其拿了下来,上面的金色流焰顺势而动,在墨纸上留下几行字。 “之前的约定有关君上前尘往事,但思来想去,又觉得若有缘契定能由君上亲自忆起,不便多言,望君上恕罪。 北云。” 柳徵云捏着那张轻盈的纸条看了很久,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垂下手,墨纸飘了几下,在半空中燃烧殆尽。 什么君上……前尘…… 那是属于暮春君的东西。 他不想要。 柳徵云往外走着,一路缄默不语,却在明亮温馨的木屋外停了下来。 他透着镂空的木窗静静地注视着江潭月,看着他冷厉的侧脸被午后的阳光晕染得慵懒。 江潭月正拿着以前自己送给他的拨浪鼓逗着江离忧,神色间带着不太明显的得意和喜悦。 柳徵云这辈子活得潇洒恣肆,兄弟姐妹,高山流水,吃穿用度,什么都不缺。 他脾气好,性格温柔,实力强劲有担当,又有着一张难得的美人皮相,只要他对别人释放一点善意,很快便能获得对方真诚的回应。 他得到某种东西总是很轻易,但也将一切看得很透彻,因此从来没有感受过如此强烈的占有欲。 以至于他现在抚上没有心跳的胸口时,居然出现了莫名的忧患。 唯有他。 柳徵云默默地想着。 他的眉头伤感地蹙起,望向江潭月的眼神中带着深深的爱慕与迷恋。 其它任何东西他都不想要,除了他。 哪怕暮春君真的在自己的体内复生,自己也不会给他一丝抢走江潭月的可能。 …… 待他转身离开,江潭月像是不经意地望向了窗外,方才他站的那个位置。 他轻轻地垂了下长睫,不知在想些什么。 “父亲,爹爹什么时候会再去人界啊?” 江潭月闻言转过了头:“我也不清楚,但可能……要过一段时间了。” *** 即便是再为暮春君和那些纷繁的记忆片段忧患,柳徵云还是没忘了眼下要紧的事。 他拿出很多年前在妖境偶然得到的貅萱纸,研了一块泛着沉香的松烟墨,亲手写起了喜帖。 因为请的人少,喜帖便也很快写好了。 他一并施了卦术,案上新墨方成的喜帖便凭空消失在原处。 江潭月经过书房的时候遮了下光线,柳徵云收起纸笔,起身抱住了从门口进来的人。 江潭月紧紧回抱住他,在温柔的缄默中用体温无声地安慰着眼前人不安的神魂。 良久,柳徵云才微微退开一点,双手抱住江潭月的脖颈,微微俯身抵住他的额头。 “你爱我吗?” 脆弱又敏感的脖颈被轻轻握住,江潭月眯了眯眼,按捺住了本能的攻击反应。 “柳徵云。” 明显的振动感通过指骨传递到柳徵云的四肢百骸,让他意识到此时江潭月对他惊人的纵容与忍让。 他有些怔愣,正打算收回手,却被江潭月不容分说地按住了。 “你在我这里,永远可以恃宠而骄。” 熟悉的冷质声线,因为他在认真哄人而多了一点令人安心的温柔意味。 “有些问题你问再多遍我都会告诉你唯一且真实的答案。” “我爱你,只爱你,无论发生什么事,无论经历多少岁月,我都会爱着你。” “所以——别怕,好不好?” 柳徵云双眼一眨不眨地看了他很久,直到眼眶都泛红泛酸,才哑声问道:“我可以吻你吗?” 话音未落,江潭月便微微仰头覆上了他的唇,柳徵云任他吻着,过了一会儿才反客为主,轻柔又缠绵地回吻他。 柳徵云大部分时候都很温柔——尽管有些时候会不着调一点,或是出于逗弄的心思玩儿得过火了些。 但是江潭月此刻才见识到他能有多温柔。 像是春日里缓缓流过鹅卵石的涓涓溪水,被阳光晒得褪去了微凉,以一种近乎小心翼翼的姿态,包裹住它最为慕恋的神明。 温柔得让他有些心疼。 他们在亲密的动作中交换着津液、温度与呼吸,这个吻无关风月之事,却带着不容分说的占有与安抚意味。 直到江潭月都有些喘不过气,柳徵云才不舍地退出来,将双腿发软的他捞在怀里。 他将前额轻轻垫在江潭月的肩窝上,垂着头没有说话。 江潭月微喘着抿了抿唇,缓声道:“你知道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忧虑吗?” 柳徵云闻言将江潭月抱得更紧了些,声音闷闷的,听起来有些难过:“因为我是一个胆小鬼。” “不是。”江潭月的腰被勒得有些不舒服,但他没有挣扎,只是默默纵容着柳徵云的动作。 “因为我们还没有完全融为一体——你对我总是浅尝辄止,但你内心想要占有的比这多得多。” “其实我也很疑惑,是我什么地方做得不够好,让你总是做不到最后一步吗?” “我能感觉到,你也很想要。对吗?比如现在。” 他说着,竟还踮脚在相贴的地方不轻不重地磨了磨。 柳徵云浑身僵硬地推开了他,江潭月无辜又不解地回望:“这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吗?值得你这样大惊小怪?” “你能对我起反应,我高兴还来不及,你却这样手足无措的,一次便罢了,次次如此,我真的有些伤心。” 柳徵云怔愣了很久,忽然重重地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却红了眼。 “抱歉,潭月,是我不好。” 江潭月抚了抚他的眉眼,轻声道:“那你知道自己错哪儿了吗。” “……没向你解释清楚。” “那你现在可以跟我解释清楚了。”江潭月认真地盯着他,“我真的很在意。” 柳徵云闻言眼眶更红了些,却欲言又止。 江潭月见状思忖了片刻,按住他的肩踮脚在他的眉心落下轻轻一吻。 “好了。”他抬臂抱住了柳徵云的后颈,语气中带着明显的诱哄,“现在可以说了吗?” “……” “因为……”柳徵云哽了哽,旋即闭上眼沉沉地叹了口气,“我怕你抽身而退……也怕自己做不好会让你疼。” “我知道错了。” 江潭月面色一下子变得难看极了:“第一个……最坏的原因被我猜中了,我该高兴还是生气呢?” “你打我骂我都好,我……” 话音未落,江潭月却突然伸手捂住了他的唇。 “你明明知道我舍不得,还偏要这样说。”他嗔怪地注视着柳徵云的眼睛,冷着脸说道,“我不要别的,也不怕疼,只要你此刻顺着自己的本能反应和心意,也遂了我的愿。” 见柳徵云迟迟没有动作,他便是再有耐心此刻也显得有些失态,更何况他原本便不是多么耐心的人。 “你以为最初的那个吻是什么意思——单纯的一种诱骗你的手段吗?” “……你知道什么叫山神誓约吗?” 对上柳徵云纠结又疑惑的眼神,江潭月扶额叹了口气:“看来我以后可以不那么含蓄。” “听清楚——那代表着以山□□义向你起誓,若我违逆誓言,山相将崩,我也会灰飞烟灭。” 柳徵云难以置信地蹙起了眉,抱在他腰上的手不可控地战栗起来。 “现在愿意相信我了吗?我永远不会对你说谎。当初起誓不会抽身而退,便生生世世不会抽身而退。” 柳徵云一把将他按进自己的怀里,动作凶狠又强势,声音却嘶哑又颤抖:“你傻不傻,若我没有爱上你呢?” 江潭月靠在他肩上,闻言却无声地笑了起来。他笑得很轻,甚至连呼吸都没有被打乱,唯有语气中沾染了一点明朗的笑意。 “所以说——你现在是爱着我的,对吗?” 柳徵云的神魂蓦然抽痛了一瞬,他珍重又疼惜地抱着江潭月,喉咙酸涩得快要说不出话来。 “……我是有多混账,才会让你问出这样的话来啊。” 没等江潭月说话,他便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中夹杂着隐约的哭腔,让江潭月忍不住蹙了蹙眉。 他想抬头,却被柳徵云按住了。 “明晚便是我们的洞房花烛夜,我待会儿还要去铺喜床……听话,在书房太委屈你了。” 江潭月不觉得委屈,但顾及柳徵云此刻的情绪,只好轻轻地点了点头:“阿云……你要哭吗?” 柳徵云勉强地笑了笑:“在你心里我就是个哭包吗?” “不是。”江潭月的语气认真得过分,“你一哭,我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吻你了。” 柳徵云没有被逗笑,反而偏头痛楚地闭了闭眼,好一会儿才松开手去捧住江潭月冷厉的脸:“你任何时候都可以顺理成章地吻我。” “在你的师弟师妹们面前也可以么?” 江潭月的指尖缓缓描摹过柳徵云如黛的眉和微红的眼眶,最后落到紧抿的薄唇上,轻轻按住了。 “……可以。” 他微微动唇,江潭月的手指便像是在被轻轻地摩挲着。 “那……现在也可以么?” “可以。还有——以后不用再问了。” ☆、大喜之日 *** 翌日,云中君和东君来得最早,凭着喜帖顺利地穿过了落神山的结界。 然后——目瞪口呆了半晌。 整座山无论何种木植都被挂上了轻盈绛红的绸带,甚至不时飞掠而过的仙鹤和喜鹊身上都牵引着长薄的红丝,在熹微的天际中划过一道明丽的弧线。 山脚如茵的草地上依次摆放着十张松木案几和貅绒软垫,琉璃碟里均盛着天山之巅万年一结的红炽果,青色茶壶边摆好了白色的小杯,最中间是各色的奇奇怪怪的糖食。 而不远处的木屋上用开得灿烂的朱槿做着点缀,鲜明的红与屋旁纯色的白玉骨相得益彰,屋门紧紧地闭着,门窗上都贴上了浓墨重彩的囍字红联。 云中君和东君对视一眼,却都没迈开步子。 后面突然传来许知媚疑惑的声音:“北云,怎么不……” 她顿了顿,又笑着朝东君打了声招呼:“东君,好久不见。” 东君挑了挑眉:“好久不见。” 羽尘看着东君的表情,微不可察地抿了抿唇,抱拳行了一礼,语气中听不出什么感情:“见过东君、云中君。” 云中君朝她点了点头:“我和霜弟都没再参与五界之事,不过是虚名,不必多礼。” 羽尘:“……是。” “第一次来落神山。”云中君缓声道,“这是人界的婚嫁习俗么?” 浮夸中带着一丝诡异。 东君思忖片刻点了点头:“嗯……这可让我感觉有点亏。” “……抱歉。”云中君愣了愣,接话道,“你若是喜欢……” “行了。”东君打断他,“再让我听见你说抱歉,我就休了你。” “还有,我方才开玩笑的……你若真的觉得亏待我,床上就卖力些。” 云中君闻言猝然抬手捂住了东君的唇,朝着许知媚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羽尘默念着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在许知媚身旁装作一件雕像。 许知媚看着她一脸震惊却强行掩饰的表情,不由得感叹自己捡到的这个宝贝真的太过可爱了。 *** 结界处有动静,江潭月是第一个感知到的。 他睁眼看了看窗外,晨光微明,鱼肚泛白,天色尚早。 “……醒了?” 柳徵云收紧了抱在他腰上的手,眼睛还没睁开,声音也比平时低沉沙哑。 “嗯,有人来了。” 江潭月伸手拨了拨他额前挡住眼睛的碎发,轻声答道。 “……” 柳徵云没回应,像是又睡着了。 正当江潭月想要先起身去处理一下时,柳徵云却突然翻身坐了起来,手里出现了两套明红的喜服。 江潭月也跟着坐起来,柔顺的墨发铺垂在肩背,看了看柳徵云手里的喜服,盯着柳徵云有些不知所措。 “来。”柳徵云放下喜服,轻身下了榻,牵起江潭月的手让他也下来。 他燃了一支仙讯,告知羽尘等人先到山脚处坐坐,自己和江潭月稍后就到。 江潭月顺从地跟着他下了榻,身上松青色的内衫显得他的轮廓格外淡雅。 柳徵云直接剥去了这份淡雅,拿起一旁雪白的内衫细致又轻柔地给他穿上,再耐心地系着腰侧的暗结。 江潭月展臂任凭他动作,待他系好结抬头的那一瞬间,倾身上前吻了吻他的眉心。 柳徵云挑了挑眉,捏起他的下颔:“这撩拨我的功夫留在晚上吧……现在可不太是时候。” 江潭月没挣扎,却冷眼眯了眯眸:“不是说好任何时候都可以吻你吗?” 柳徵云点了点头,笑意有些深:“没说不可以,只是你这样,到时候是会吃亏的啊。” 他说着,便抵身做了一个侵略意味十足的动作,江潭月的眼尾倏地红了,深黑的瞳孔里沾染了一点诱人的暗色。 柳徵云见状退开了一步,吻了吻他的眼尾:“好了,不欺负你了。” 他转身拿起了一件绮罗交领束袖绛衫,不是多么繁复的款式,只用墨线和金丝暗织了一些云边和纹饰,但却出奇地衬和江潭月的身形,将他的肩领腕线勾勒得愈发迷人。 “好合身。” “这话说的……抱你这么多年,你的尺寸我还能不知道吗?” 柳徵云环抱着给他束上墨色腰封,那截劲瘦的窄腰便在他手中显现。他复又拿起一枚正红流苏的同心飞鸾玉扣,一丝不苟地将其系在了江潭月的腰间,最后给他套上了一件满月纹银珠红广袖喜服外袍。 “……好看吗?” 见他迟迟没有动作,江潭月忍不住出声问道。 柳徵云默了默,忽然将他揽入怀中,语气有些闷:“怎么办,不想把你给他们看。” “太难看了吗?我第一次穿这种……” “潭月啊。”柳徵云打断他,“你对自己能不能有一个清醒的认识?” “你现在好看得我都想……” 他俯身在江潭月耳边低声说了句话,江潭月的耳垂兀地烧了起来,然而面色却一如既往地镇定,甚至带了点纵容的鄙夷:“油嘴滑舌,你倒是来真的啊。” 柳徵云哑然失笑:“现在可没那么多时间够我们来一次。” 他转头望向窗外,江潭月也跟着看去。 那四人坐在貅绒软垫上,正百无聊赖地饮着茶。由于窗户下了结界禁制的缘故,他们从外面看不到屋内的动静。 江潭月无声叹了口气,逗得柳徵云忍俊不禁。 “别想那些事儿了。来,帮我束发。” 他飞快地换上了喜服,拿起铜镜前的穿花明珠银质垂冠,递给了看得有些失神的江潭月。 柳徵云见他久久不接,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怎么了?” 他秾丽明亮的眉眼近在咫尺,江潭月呼吸乱了几拍,匆忙接过了垂冠。 “……没什么,你坐下。” 柳徵云低声笑了笑,顺从地坐在了铜镜前的沉木椅上,江潭月勾起他的发丝,修长的手指熟练地在他的墨发中穿梭。 不一会儿,江潭月便将镂银细簪刺入了柳徵云半扎的发间,顺手理了理垂下的绛缎缨带。 “好看吗?” 柳徵云仰头问,发冠就轻轻抵住江潭月的腰。 江潭月垂头看着他,半晌才低声道:“好看。” 柳徵云展唇笑了笑,血红的桃花眼里盛着江潭月的倒影。从那双清澈见底的眸子里,江潭月甚至能清楚地看见自己披散的长发,冷冽的眉眼和迷恋的神色。 “潭月……你这样看着我,好像想把我吃掉。” “我小时候听长者说山里常有妖鬼,化作人的模样接近猎物……我是你的猎物吗?” 江潭月蹙了蹙眉,居然真的在认真思考着这个问题。 过了不久,他才冷声道:“我确实有这样想过。” 柳徵云闻言抬手勾住了江潭月略垂的脖颈,带着他轻轻地俯身。 绛红的广袖顺着抬手的动作落了下去,内层绣的青梅枝暗纹被江潭月尽收眼底。 他极轻地怔了一下,旋即翻开了自己的袖口,发现上面也绣着小小的浮云弓暗纹。 “阿云……” “对,我亲手做的——是不是感动得快哭了?” 江潭月:“你以为我像你?” “……” 有本事别红眼啊。 柳徵云就着这个姿势,忿忿地勾住江潭月的脖子和他交换了一个绵长的吻。 随后柳徵云亦拿起另一个发冠想给江潭月束发,却被他轻轻抬手制止了。 “我戴不惯发冠,就用青梅枝罢。” “……今天用青梅枝会不会太素了些?”柳徵云思索了片刻,还是放下了发冠,“左右我的夫君长得这么好看,用哪种都是合适的。” 江潭月乜斜了他一眼,没接他的话,却兀自红了耳根。 *** 待他们俩整理出来,白延、蘼芜和涣清三人也已经一前一后地来了。 江离忧终于看见他俩的身影,便也打开门向他们跑去。 众人见柳徵云极为顺手地抱起那个红衣少年时,一口茶在嘴里差点没忍住喷出来。 ……这是什么发展?! 见这么多客人,江离忧也不好意思让柳徵云抱久了,不多时便示意要下来,自己站在中间一左一右地牵起父亲和爹爹的手。 “诸位,今天是父亲和爹爹的大喜之日,感谢大家在百忙之中莅临落神山,接下来我宣布——婚礼正式开始!” “……” 气氛不负众望地凝滞了一瞬。 “好!”白延最给面子地鼓起了掌,他看着一身喜服的柳徵云,眼眶早就红了一圈。 众人木木地跟着鼓掌,此时天边的九天凤鸾才腾着彩云姗姗来迟,羽翼上挂满的花瓣和彩带纷纷然从高空飘落,整个落神山充斥着祥瑞的福兆。 “……茯苓瑞兽。”东君眯了眯眼,突然笑了出来,“看来它和师尊还真是有缘。” 话音未落,便见江离忧委屈地抬起了一双大眼睛,朝着江潭月有些气愤地告状:“明明约好我说完它就飞来的,它慢了!” 江潭月被逗笑了:“没事。” 众人看见江潭月笑,忽然都变得有些呆滞。 “你以前见江师叔笑过吗?”云中君突然伸头凑到东君身边小声问道。 “……有过吧,不过那也是很早以前了。”他顿了顿,补充道,“也是在师尊身边。” 话音未落,不远处的江离忧又扬声道:“婚礼第一项——让我们见证这神圣的一刻!” “夫夫双方结道侣印!” 众人闻言立刻噤声,齐刷刷地朝柳徵云和江潭月看去。 江离忧从他们俩之间退出来,亦睁大着狗狗眼兴奋地看着他们。柳徵云笑了笑,倾身吻了吻江潭月,抓起了他的手。 在一片克制的起哄声中,柳徵云打开了神魂印记,缓缓地贴上了江潭月的魂心。 江潭月却忽然蹙起了眉。 怎么会……无法结印? ☆、致命拖累 *** 他还没来得及思考,柳徵云便捂着胸口剧烈地战栗起来。 大红的喜袍被他泛白的指节狠狠攥得皱起,急促的痛呼一声一声地在江潭月耳边炸开,他上前一步把柳徵云抱进怀里,柳徵云疼得有些神志不清,一口咬在了他的肩上。 这一口咬得很深,江潭月闷哼了一声,往他后心输入着神力的手不着痕迹地抖了抖。 席间众人担忧地腾起了身,还没待上前察看情况,落神山结界便传来一道年轻的声音。 “大师兄成亲,怎的也不知会我一声?” 白延猝然回头:“……楚昭明?” “我也想蹭杯喜酒啊。”他说着,捏紧了手中的物件,柳徵云便冷汗直冒地弓起了背,齿间渗出了鲜血。 那是江潭月的血。 他尝到了一股腥锈味,在颅内刺耳的轰鸣声中不太能看得清眼前的喜服和他垂下的墨发。 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反应过来……这是他同床共枕数年的亲密爱人,一只从不向他伸爪的黏人猫咪。 他无法结印的道侣…… 好像从一开始,他们之间就是这样的姿势。他永远被江潭月护在怀里,非但自身难保,还要成为他唯一且致命的拖累。 柳徵云忍着彻骨难耐的折磨,伸手抚上了方才他重重咬伤的地方,微弱的神力从他指间溢出,艰难地抚平了那块伤口。 “真是感人肺腑啊……大师兄。不过落神君,您要是再不放我进去,我就让他尝尝爆体而亡的滋味哦。” 江潭月垂着眸,看不清神色,落神山结界却豁然开了一个大口,楚昭明俯身踏了进来。 “啊呀……都这样看着我做什么?”他掸了掸外袍,歪头笑了笑,“这里真的好热闹啊,小师妹要是知道——” “该有多伤心啊。” 羽尘面色难看极了:“你明明知道她四处为非作歹,当初却还一直给她通风报信——楚昭明,你自诩正义,那些无辜百姓的命又该谁来担?” 楚昭明闻言眼神瞬间阴鸷了下去:“这个问题,你不如问问你亲爱的大师兄。” 柳徵云惨白着脸向楚昭明看去,却发现了他手中潋滟绛红的玉石。 “一下就被你发现了吗?哈哈哈。”楚昭明还真有些震惊,“或者说,即使过了这么多万年,魂魄碎片之间依然还有着感应吗?” 他举起手,毫不在意地晃了晃手中的玉石。 那是…… 东君出手极快,一道青色的灵刃直接往楚昭明手腕砍去,激起了不小的风波。 然而楚昭明却像是早有预料,比他更快地收回手,受惊似的拍了拍心口:“悠着点吧,柳霜。这要是一不小心打碎了,你可就要成为孤儿了啊。” “提条件。” 江潭月扶着柳徵云的后颈,偏头冷声开口。 楚昭明闻言低声笑了起来:“不愧是落神君啊……为了这个废物,这些年没少受这样的胁迫吧?” “他吞噬了东渡。”云中君忽然皱起眉,难以置信地惊异道。 “啊?你说那家伙……”楚昭明接话道,“半死不活地逃出来,幸好遇上了我。” 白延和羽尘死死盯着眼前的人,这些年几乎没有往来,居然对着别人张口就是废物闭口就是半死不活。 前者是变态天才新秀柳徵云,后者是前任九重天之主东渡。 这……疯了吧? “肮脏邪秽罢了。”许知媚凝眉沉声,她从长靴侧边抽出带着倒刺的短鞭,眼中是明显的忌惮。 楚昭明冷笑:“你们又有多清高?” 他不主动出手,众人又顾忌柳徵云的安危,不敢轻举妄动。 “我的要求很简单——你们俩其中一个自废双腿。别的我什么都不要。” “诸位……除了我两个废物师兄师姐,应该都知道我手中的东西是什么吧。” 东君肩膀起伏得有些失态,其他人面色也不好看。 柳徵云撑着身体,轻轻挣开了江潭月的怀抱,朝楚昭明迈了一步,声音痛哑得不像话:“我们什么时候结过怨么?” 楚昭明看着他这副样子,心里却并没有多解恨:“你杀了小师妹!” “……我不该杀她吗?” 柳徵云哑声问着,唇齿间还残留着江潭月的血味,那是他赖以勉强维持清醒的倚仗。 楚昭明闻言却神经质地疯狂大笑起来,直到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才面露悲戚:“这世间谁都有资格杀她,就你没有。” “你以为忘却了前尘,就能够洗清你周身的罪孽吗?柳寒,你白日做梦。” “当初你为了私情置鬼域万千生灵于水火的时候,就该知道自己会有恶障缠身的那一天。你欠鬼域,也欠小师妹,你生生世世都该拿命去还!” “而你非但不还……” 他捏紧的双拳上青筋暴起,望向柳徵云的眼神像是要将他蚀骨剥筋。 柳徵云的身形却稳得连晃都没晃,只是在左胸攥到变形的颤抖指节流露出了尖锐难忍的痛感。 “我很抱歉。” “你抱歉又有什么用?!她听得见吗?!”楚昭明暴躁地嘶吼着,像一只被激怒的野兽。 “她那么爱你,她那么爱你,为了你自甘下贱,为了你自堕成魔——你却永远对她不闻不问,你却是她的灭族仇人!!最后你还要亲手杀她……” “你知道她一辈子过得有多痛吗?!你们为什么还能好端端地活在这世上啊……” 他红着眼质问,翻腾涌动的障气从身体中不断溢出,衬得他此刻格外阴邪。 “什么样的理由,能成为她滥杀无辜的借口?”江潭月突然冷冷出声,“况且这是你们嵩岱宗的任务,为何要怪罪到柳徵云的头上?” “你无节制地修炼邪术,此时已是大限将至。交出心玉,我保你一条命。” 楚昭明闻言却只是冷笑:“原来你也将我们这些蝼蚁的命看作是命啊。” “我的确时日无多,所以——你们选好了吗?不然等我死了,是会将它一起带走的哦。” 他晃了晃手中的心玉,神色阴鸷又嘲讽。 江潭月沉着脸,正要开口,却被一道焦急的少年音抢了先。 “我的腿可以吗?我的腿可以吗?!你拿走我的腿吧,非但能助你修炼,还可以保你平安!” 江离忧冲过来,拦在了柳徵云身前,面色带着哀恳。 “江离忧,退下。” 柳徵云的声音忽然沉了下来,带着不容分说的命令口吻。 “爹爹……”江离忧回头看他,眼睛里忍着将滴未滴的泪。 “我还没有废到这个地步,需要儿子为我断腿吧。” 柳徵云虚弱地笑了笑,下一刻浮云弓出现在他的手中,楚昭明见状捏紧了心玉,剧痛逼得他身形略有不稳,然而他还是从江潭月发间抽出了青梅枝,颤抖着双手拉开了弓。 江潭月的长发完全披散下来,他静静地望着柳徵云,想制止却终究没有开口。 他尊重柳徵云的一切选择,也知道柳徵云这些年一直解不开的心结。 是时候做一个了断。 大不了陪他去死。 反正这个尘世,他早就活够了。 ……也算是一种不错的归宿。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楚昭明笑着笑着流下了泪,“江潭月,他这样胡闹,你怎么不好好管教一下?” “明明只想要你一双腿,你却自己把命送上来么?” “用我这条贱命换五界共主一场灰飞烟灭,值了!” 柳徵云惨白着脸,血红的瞳孔里暗潮涌动,他放出箭的那一瞬间,楚昭明狂笑着捏碎了手中的心玉。 然而晶莹流转的心玉碎片却没有消散,而是星星点点地朝着柳徵云的心口飞去。 东君陡然松了口气,望向喜服猎猎的柳徵云,眼眶有些红。 浮云弓正用是破魂,倒用是凝魂,当初除了柳寒,便只有他和江师叔知道。 这才是他的师尊啊。 楚昭明目眦欲裂地看着贯穿掌心的箭,望向柳徵云的眼里满是难以置信。 “四师弟……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你的光景,当年的你与如今判若两人。” 柳徵云强忍着眩晕感和喉间的腥甜,一字一顿地朝楚昭明哑声叹息。 “当初那个想将剑道正义布满天下的少年郎,何时竟走上了岔路。” 楚昭明闻言怔愣了片刻,直到箭上的神力突然开始侵蚀他的躯体,他才泪流满面地回过神来。 “……可如果重来一次,我依旧会如此抉择。” “大师兄,你又赢了。为什么每次都是你在赢呢?你这种罪人,早该下地狱的吧……” 他双眼失焦地笑了笑,展臂倒在如茵的草地上,身体居然轻得像一片薄纸。 他抬起另一只完好的手,从摇晃的指缝中虚虚地凝视着高悬的白日,声音飘散在和煦的风中:“我只是要去赎罪了——大师兄,我和小师妹都在下面等着你啊。” 他还未说完,浮云弓便“咚”地一声落在了地上。柳徵云被江潭月接在怀里横抱了起来,口中吐着大股大股的鲜血,洇湿了胸口绛红的交领,更刺痛了江潭月骤缩的瞳孔。 “爹爹!!” “哥!!” 后来的一阵兵荒马乱柳徵云皆无法得知,他此刻正忍受着锥心的疼痛和魂魄碎片相溶的折磨。 他在一片水深火热的剜骨煎熬之中,误入了一方尘封已久的苍黄前缘。 他在记忆深处……看见了……一只猫。 ☆、潭底渴求 那是只瘦到皮包骨的白猫。 两只耳朵耷拉着,浑身上下都被雨淋湿了,稀疏的毛皮上浸透了泥,它缓缓抬起头来,深黑色的竖瞳与柳徵云冷冷相对。 落魄又高贵。 柳徵云拨开浓重的雾气和繁茂的青梅林,艰难地朝它走去,泥泞不堪的路上却没有他的脚印。 直到他穿过最后一片叶子,道路的另一端才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哪里来的小猫,这么可怜?” 他怔愣地看着来人——一身绛红的华服,墨发半束着,腰间配着一枚青鸟飞鱼纹玉佩,白皙的修长指节握着松青的伞柄。 那张脸,分明是……他自己。 那人缓缓地蹲下,将地上一身脏污的小白猫抱了起来,那白猫看起来异常凶冷,然而被抱入怀里时,竟探头轻轻舔了舔那人的指节。 柳徵云的指节微微蜷缩了一下,想起了当年被自己抛下的白猫。 他不可置信地握住了拳,在众多的巧合中又产生了那个荒诞的猜测。 潭月…… “想跟我回家?”柳寒屈指顺了顺怀中猫的软毛,认真思考了片刻,感受到怀里轻蹭的动作,最终略显无奈地点了头。 “也罢。尘世无聊,你来陪陪我。” 柳徵云跟着他们走着,大雨淋湿了他的长发和喜服。他回过神,死死地看着袖口的青梅枝暗纹,眼底像是也被这大雨淋湿了。 他得回去。 他得回去…… 潭月还在等着他…… 柳徵云抬头凝望着柳寒的背影,抿了抿唇却下定决心踩着旧路返回。 他跑得太快了,青梅枝从他的脸侧狠狠划过,鲜血就混着雨水汩汩地流。 血溶进雨水里,落到地上却不见了踪迹。 没等到他找到回去的通口,眼前的场景却突然天翻地覆。 那只白猫早就看不出当初瘦弱落魄的样子,它的皮毛软绒绒的,比以前胖了不少,眸子眯起来,正在柳寒怀里懒懒地晒着太阳。 柳寒的手指轻轻勾着它的下巴,它便不时地用脑袋蹭一蹭他。 直到被勾得烦了,它才在柳寒腿上抖了抖毛站起来,跳到一旁,落下却是一个潇潇而立的少年。 眉眼间还未褪去稚嫩,却早早地有了冷冽的寒意。 是江潭月。 此情此景,柳徵云脑海里出现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太好了。 自己没有做过对不起江潭月的事。 其次便是太蠢了。 那么多年,自己居然都没有发现。 明明那么多相似的地方……一样地黏人,一样地神力高深,又一样地爱吃糕点。 一样地……毫无理由地陪伴着他。 他强忍着思念,上前想要碰一碰江潭月披散的长发,手却徒然穿过了他的身体。 ……他摸不到。 “好了好了,过来。”靠在美人榻上的柳寒忍着笑,“不再欺负你了。” 江潭月居然真的就朝他走了过去,冷着脸在他身边坐下了。 “教我卦术。” “嗯?” “……哥哥,教我卦术。” 柳寒受用地点了点头,起身从背后抱住了江潭月:“好勤奋啊,我的小猫。” “以你这种沾花惹草的性子,我要是被你养成了金丝雀,以后可有得哭。” 他冷冷地回应着,耳垂却慢慢红了。 “啊……打的是这个主意。”柳寒一下子来了兴趣,“原来是要用在我身上的。” “……不行么?” “好罢好罢,为了让你少哭些。” 他在江潭月耳边低声说着话,惹得江潭月有些脸热。 此刻正是暮春时节,漫山的青梅开得繁盛,风起时裹挟着洁白无瑕的花瓣,落上了江潭月素淡雅致的青衫。 柳徵云看着他们安静地接吻,内心竟产生了一种无法言说的痛楚。 他看着柳寒教他画卦印,教他拉弓射箭,教他卜筮,教他爱人。 风慢慢变大了,像是要把整座山的青梅花瓣都吹得飘飞起来,江潭月的身形一年比一年修长,逐渐也出落成肩宽腰窄的仗剑美人。 柳徵云在乱花迷眼的大风中见到了江潭月颠倒众生的温柔笑容,当江潭月笑得深时,颊边会出现一双浅浅的酒窝。 他还是第一次发现。 柳徵云呆呆地望着,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他看着江潭月身边那张和自己如出一辙的脸,还未细琢出那道怪异的心绪,便跌入了另一片记忆…… 江潭月聪慧过人,又勤加修炼,很快便成为了极为有名的修者。 那时还没有五界,天地间混沌未开,灵气四散难以为修者所用,凡尘秩序未定,百姓受难,不得安宁。 柳寒其实早有重建凡尘界域规则的打算,苦于神力难以与天道对抗,便四处寻找志同道合之人。 他踏遍山河,却只结交挚友二三。 那便是后来的北霖、冬明与祁连。 此事悖逆天道而行,柳寒出于某种私心,并未告知江潭月。 直到有一天他负伤回来,看见山脚未灭的灯光。 柳寒忍着剧痛给自己施了清洁术,身上好歹是没了血迹,长发却还散乱着,绛袍皱得不成样子。 他嘶声叹了口气,打算今晚上先找个地方坐坐,等神力恢复一些再回去。 柳寒还没迈出步子,眼前却出现了江潭月颀长的身影。他不由得僵了僵,脑子里飞快地找着合理的解释。 江潭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他凑上前来,轻轻抓起了柳寒的衣襟,俯身在柳寒颈侧嗅了嗅。 “……小野猫,闻什么呢?” 他手掌抵上江潭月的前额,用了些力气将他推开了。 江潭月面色霎时就沉了下去:“你有事瞒着我。” “把衣服脱了。” 柳寒疲惫地笑了笑:“别闹我了,宝贝,我想睡觉。” 江潭月抿唇看着他,眼眶却失控地红了。 他闻见了那股浓重的血腥气,也能清清楚楚地在昏暗的夜色中看见他惨白的面容。 柳寒见他这副样子,心疼得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能上前一步抱住他,在他耳边低声撒娇:“真的想睡觉,好困啊,抱着你睡一觉明天就能满血复活啦。” 江潭月不接他的话,只是无声地流泪:“我费尽心力想要追上你,为什么你还是选择抛下我?” “哥哥,告诉我行吗?我想帮你,别留下我一个人啊。” 柳寒这一下彻底怔住了,他不知道江潭月到底知道了多少,可听见他这样软声祈求,哪里还有拒绝的道理。 “没有抛下你。”他揉了揉江潭月的发顶,停顿了好久,才继续道,“不会留你一个人。” 话音未落,江潭月便放声哭了出来,那一声丝毫没有克制,连一旁青梅树上夜栖的雨燕都被惊得扑腾着飞走了。 他断断续续地抽噎,眼泪打湿了柳寒的肩膀,等他终于哭完的时候,柳寒已经俯身趴在他肩头睡着了。 江潭月将柳寒轻轻地横抱起来,稳稳地朝木屋走去时,柳徵云就在他们身后远远地看。 他抱着他的姿势一直没有变过,右手环过肩脊,左手穿过膝弯,怕颠着怀里的人,走路时幅度都几乎不会改变。 只是…… 原来潭月以前哭泣是这样惊天动地。 原来自己这么早就会惹他伤心了。 柳徵云见他们进了门,屋里的影子交织着动了一会儿,灯才堪堪熄灭。 他忽然心口绞痛了片刻,滑跪下来,复又索性瘫倒在如茵的草地上。 他看着整座山朦胧昏幽的轮廓,依稀能辨识出这是很久很久以前的落神山。 带着露水的草尖划过颈边时,也和不知道多少万年以后的感觉一模一样。 他伸出手,隔着微冷的夜气抚摸着天穹暗白的残月,直到一大片浓厚的阴翳飘过,眼前的场景又倏然改换。 这已经是五界初创之时了。 天地灵气被分为神鬼妖魔人五类,专供不同族类的修士使用。那个时代百姓安居乐业,修者群雄辈出,五界秩序井然,互通有无,一派繁华盛世之景。 然而芸芸众生却不知道创世五神在与天道的对抗之中牺牲了多少。 开辟五界原本便消耗了巨量的神力,又遭遇天道规则谴印的阻拦,柳寒作为主位首当其冲,其次便是离他最近的江潭月。 那最重要的一步完成之后,柳寒直接在山里昏睡了数百年,江潭月也被击成重伤,右臂直接被炸断,好在冬明善医,勉强给接上了。 江潭月不眠不休地照顾着柳寒,即使柳寒在昏睡期间根本没有意识。 他每天给柳寒擦拭着身体,因为柳寒有很严重的洁癖,不沐浴根本睡不着觉。 江潭月怕他不舒服,又因为昏睡无法向他传达。 他每天抱着他出去晒太阳,即使刚接好的右臂还疼痛难忍。 他静静地看着和煦温暖的阳光柔和地铺洒在柳寒身上,眼睛一眨也不眨,生怕错过了他苏醒的那一瞬间。 即使他知道柳寒这次是神魂受到了重创,短时间内无法真正醒过来。 他什么都知道,做起事来却又什么都不顾。 他只是在不加期待地等待着,像在潭底发出一声又一声不渴望答复的哀求。 ☆、惨绝人寰 *** 再后来,便是那场惨绝人寰的天谴。 柳徵云看着柳寒摆卦卜筮,卦象指往大凶之兆,地上的筮草无风自燃,星星点点的火光被淹没在夜色里。 柳寒好像并不意外,只是沉声叹了口气,发了一小会儿呆。 他手中赫然出现那支青梅箭,抵住胸口一点点地划开了,柳徵云看着满地满衣的鲜血,心口突兀地疼了疼。 过了这么多万年,痛感却依然还有着记忆。 他看着柳寒将胸口破开,一点点挖出了还在缓缓跳动的神心,复又用神力将心口慢慢缝合。 留下了两条狰狞的疤痕。 疼归疼,却并不致命,正如江潭月说的那样,那时的上神并不倚仗躯体,即便断头挖心依然能好好地活下去。 但毕竟是挖心。 柳寒额边沁出了细密的汗珠,手上的动作却没有停下,依旧输入着神力炼化着这枚鲜活的心脏。 这是一门阴毒的邪术。 柳寒作为尊推的五界共主,神力高深莫测,行事风格诡谲多变,却一直没有碰邪术这个底线。 而如今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 他说过,不会留江潭月一个人,永远不会抛下他。 他实在是没办法——留给他的时日已经不多了。 …… 等他将心玉炼好,山中已经是明月低悬了。 他抬头望了望温柔皎洁的月光,眉目间深藏着化不开的浓愁与哀伤。 有那么一瞬间,柳寒真的后悔了,后悔去做这一件悖逆天道的事情。 即使他知道这是正确且伟大的事业,即使这是他毕生执著的夙愿。 他有了软肋,有了生生世世都放不下、离不开、舍不得的爱人。 但也只是那么一瞬间。 他收回目光,垂眸看着手心里刻着柳叶细纹的心玉在夜色中暗光流转,痛楚地闭了闭眼。 *** “这是什么?” 江潭月接过玉石,珍重地在手里护着。 “在鬼域买的小玩意儿,想着你可能会喜欢,就带回来了。” 柳寒捏了捏江潭月的脸颊,笑得温柔极了。 江潭月含糊地夸了一句:“好看。” “那就好好带着,别弄丢了,知道吗?” 柳寒像是开玩笑似的嘱咐了几句,便又要离开了。 江潭月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语气有些急:“刚回来怎么又要走?” “北霖找我喝酒呢,放他好几次鸽子了,昨天听说我要回来特意发了仙讯,不去不太好。” 柳寒强笑着说道,用了点力想要挣开江潭月的掌心,挣到一半又舍不得了。 江潭月抿着唇,脸色又冷又委屈:“北霖北霖,什么时候他在你心里这么重要了?” “……别闹,你向来是最懂事的。”柳寒的脸色看不出喜怒,语气也不太好。 江潭月攥着他的手腕,眼眶一下子红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还不够懂事吗?!你这一去就是一年半载,我上哪儿都找不着人,现在你好不容易回来了,却对我不闻不问,转身就往北霖那里跑……你有没有把我放在心上?!” 柳寒悲痛难当,却狠狠按捺住想抱他吻他的欲望。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柳寒败下阵来。他低声认真地哄着江潭月,语气中带着自己都没有察觉的哀伤: “北霖有很重要的事要找我,乖一点行吗?宝贝。” 江潭月被他温声一哄,眼泪就啪嗒啪嗒地掉,无论柳寒怎么擦都擦不干净。 “……小花猫,别哭了。”柳寒轻声道,“等我回来,我们就成亲好不好?” 江潭月蓦地一僵,眼泪也凝滞在眼中,终于是止住了。 “……什么意思?” 他怔愣着开口,望向柳寒的泪眼里带着难以置信的喜悦光芒。 “不想要吗?” 江潭月闻言破涕为笑,松开了柳寒的手腕,一个扑身就扎进了他怀里。 “快去快回。” 柳寒低低嗯了声,却甚至不敢回抱住怀里的人。 他怕会在难以自持的温暖拥抱中丧失独赴黄泉的勇气。 *** 那一次,柳寒让他等了很久。 他还在数着日子期待的时候,柳寒却在鬼域化为了未凉的尸骨。 当他在落神山脚下看见面色忽忽如狂的柳霜时,心里的那根弦突然就断了。 那股不知从何而起的不安也倏然找到了来路。 他早该知道的……他早就该知道的。 从柳寒转身的那一刻起,他就该知道的…… 若非遇上了无可奈何的灾祸,他怎么会忍心让他等着? 北霖根本就是幌子。 “……江师叔!”柳霜凄厉地喊着,“别去。” 江潭月没有理他,他却伸手拦住了江潭月的去路。 “……柳霜,别逼我,我不想对你动手。” 江潭月眼底盛着暴戾的剧怒,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了出来。 柳霜朝他苦涩地摇了摇头,声音嘶哑得厉害:“别让师尊的牺牲白费。” “只有你才会如此心安理得地享用着他的牺牲!”江潭月急得快疯了,根本不愿与柳霜多言,提剑就要冲出柳霜的结界。 柳霜不堪受痛地闭了闭眼,喉咙酸涩得说不出话,只能坚持着拖住江潭月。 柳寒用心头血抹去了他和和江潭月的存在印记,可如今鬼域魍魉血池既是师尊的埋骨之地,又是天道规则最旺盛的地方。 他不能让江潭月冒这个险。 抹去尘世印记的卦术至阴至邪,在听柳寒说起之前,他甚至从未见谁真的成功过。 但即便柳寒修成了,此术最重要的一味卦引——施术人的心头血——亦是所需量甚大。 他把活着的机会让给了他和江师叔。 明明师尊那么舍不得江师叔……明明自己也没有什么活下去的必要。 为什么要把活着的机会让给他? 柳霜泪流满面,毫不还手地接着江潭月的风刃和剑气,直到一口血狠狠地喷了出来。 江潭月的理智终于被那血拉回了一点,他怔怔地看着自己手上的剑,又看了看眼前柳寒最宠爱的弟子,猝然悲上心头,脱力地跪了下去。 他双手捂着脸跪在草地上重重地哽咽,身边的寒山剑应声一折两断,泪水从指缝溢出来,浸痛了青草脆弱的根。 他像是疯了一样,口中喃喃地念着,双肩剧烈地颤抖。柳霜一步一步走近,才堪堪听得见一点破碎的哀声。 “哥哥……你骗我……” “你骗我……” *** 按柳霜的话来说,江潭月像是死在了那一天。 那种天生的冷冽被后天的悲难彻底冰冻住了,让他看起来遥远得有些失真。 他以为江潭月对他是有恨的,可是当他再一次直视他的眼神时,才发现里面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空茫又幽深,像一潭化不开的寒冰。 他以为他们会一直这样行尸走肉地活下去。 直到有一天落神山晚霞灿烂,鲜艳秾丽得像抹不开似的,天边的衡阳雁无情地划过,在斑斓烟云中留下无法磨灭的痕迹。 他和江潭月在落神山东坡狭路相逢,青梅花开得正盛,晚风一起花瓣便四处地飘飞。 他看见江潭月木木地动了动唇,神色伤感又彷徨。 “哥哥,你回来了吗?” 柳霜闻言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他死死地捂住唇,不愿意让江潭月染上悲哀的心绪。 然而江潭月只是极缓地眨了眨眼,像是颇为失望似的,口里念念有词地与他错身而过。 从那天起,柳霜更加有意地避着江潭月,也因此少了很多与他接触的机会。 以至于某一天,柳霜路过他的住处时,发现里面早就就没有了他的踪影。 他漫山遍野地检索,却无法捕捉到一丝冰冷的神力。 他还是离开了这里…… 他拦不住……也没有必要再拦。 柳霜收回神识,眉目间却不见意外和悔意,反而透露出一点哀伤的欣喜。 独活在这尘世间,确实是太痛了。 师尊,您这一步……走得可真烂啊。 *** 江潭月独自来到了魍魉血池的悬崖。 他寻遍了五界,只在这里感知到一点微弱的气息。 鬼域也早已不是以前的鬼域了。 用邪术是会遭到反噬的。 柳寒身陨,他主镇的鬼域便替他受了天灾。 高悬的白日被永远地抹去,阴煞之气盘踞其上,这里从肥绕富足之地成了荒凉贫瘠之野。 鬼族众多百姓死于非命,东方照的始祖家族更是惨遭灭门,独留下一个尚在襁褓的婴儿。 这罪孽的因果,原是在这里便早已初见端倪。 柳寒倾尽心血守护的子民,竟然因为他的自私而饱受苦难。 这天道安排,终归是太卑鄙残忍了些。 …… 江潭月缓缓前行在崎岖不平的独崖上,任凭铺面而来的热浪炙灼着他的皮肉和神魂。 他以为自己已经感受不到痛了。 直到看见悬崖边上一截断掉的青梅枝。 风太大了。 江潭月潸然泪下,双手捧着那截尖端泛绿的青梅枝,捂着心口重重地哽咽,像是要把这辈子的泪都一并流尽。 他跪坐在悬崖边,听见空谷远远地传来一阵沙哑又悲伤的叹息。 “求求你,好好活下去……” “我的宝贝小猫。” ☆、破镜重圆 *** 那剩下的半截青梅箭柄上附着了抹去记忆的卦术。 这世上最懂江潭月的人是柳寒,最疼江潭月的也是柳寒。 他知道江潭月一定会找来。 可他狠不下心让他带着痛苦与思念一直等下去。 邪术毕竟是邪术,最后能不能回得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这对江潭月太残忍了,可是他毫无办法。 让他带着无望的期待不知年月地苦等着他,才是真正的煎熬。 柳寒自以为是地选择了那条遗忘的路,却没想到将江潭月推向了更悲惨的深渊。 *** 江潭月攥着那支青梅走出魍魉血池时,鬼域罕见地下起了雨,淅淅沥沥,又突如其来。 绵密又冰冷的雨水顺着他苍白的脸颊滑落,打湿了他单薄的衣衫。 他缓缓抬起头,眼眶还是红的,神色里却不见了疼痛与凄楚。他站在雨里,看着满目疮痍的鬼域,足下的雨水慢慢汇聚到一起,形成坑坑洼洼的泥地。 不时有人从他身旁奔跑而过,匆匆而去的脚步溅了他一身污水,他彷徨又无措地看着身上脏湿的青衫,脑海中像是有什么东西恍然出现,又离他倏然远去。 鬼使神差地,他回头望了一眼魍魉血池那已经封闭了的入口,突然觉得自己像是弄丢了什么东西。 雨下得越来越大,他却感觉不到冷,也感觉不到痛,只是在原地怔愣了很久,直到那股莫名其妙的失落沦为一点再也无法捕捉的错觉。 他缓缓转身,像一只无家可归的流浪猫,在暴虐的风雨中踯躅前行。 躯体还在平静地呼吸,心却已经绝望地死去。 *** 柳霜没想到再次相见会这么快。 他正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落神山,便看见一个人湿淋淋地走了进来。 “……江师叔?” 江潭月闻言抬起头,盯着他看了好久,像是要从他的眉眼间看出什么熟悉的东西,最后却一句话也没说,冷着脸错身走了。 柳霜没有多想,只当他是不愿再与他说话,便也叹了口气缓声告辞。 “江师叔……后会有期,多保重。” 他转过身来,朝着江潭月恭恭敬敬地行了跪拜礼,最后一声不吭地仗剑离开了。 江潭月至始至终都没有再看他一眼,只是沉默地走着自己的路。 他的记忆好像出了岔子。 他想不起柳霜是谁的弟子了。 江潭月一边走,一边蹙着眉冥思苦想,脑海中终于缓缓浮现出一个颀长的身影,绛衣黑发桃花眼,青穗玄剑白玉冠,看起来陌生极了。 在踏进屋子之前,他忽然停住了脚步,朝结界处回望了一眼。 那里芳草连天,被夕阳拂上了一层温煦柔和的光影,柳霜的背影缩成一点,逐渐消失于江潭月的视线。 可是,陌生人的弟子……为什么会叫他师叔呢? *** 从那时起,江潭月就这样万年如一日地待在落神山,被时光寂寞地流放。 他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只是偶尔会到东坡的青梅林走一走,像是被什么东西莫名地牵引。 暮春时节那里会漫山遍野地开着青梅花,风一起就自在恣肆地四处飘飞。 江潭月相信不会再有比这更美的光景。 可是总是会觉得少了些什么。 那些本该存在却被残忍抹去的东西,会在每一个不经意的瞬间像浮光一样飞掠而过,不等江潭月回过神来,又像幻觉的错想一样消融不见。 心口的那种失落感久久不散,剥蚀着他的骨血,也吊着他的命。 那是他在不知道来路又看不见尽头的漫长岁月里,孤独彷徨着走过的唯一倚仗。 有时候落神山的晚霞也很美,鲜明绛红的烟云从天边燃烧到穹顶,从上古浸透到如今,从眼底漫延到心口。江潭月伸手去触,只能碰到一点不太真切的凉意。 就像是某个不辞而别的故人。 很久很久以后,五界重建了秩序,落神山也时不时会来一些并不讨喜的客人。 江潭月不爱和他们说话,却也被他们缠得烦不胜烦。 不出落神山可以,签订契约也可以。 契约信物? 江潭月蹙了蹙眉,引得一众上神胆战心惊。 “……不如就用落神君您腰侧那枚的红玉罢。” 江潭月闻言冷冷地低头看了看,却想不起自己在哪里得到过这样一枚玉佩。 但他身上也只有这一件值钱的东西,索性就解下来递给了来人。 “……落神君?” 东渡伸手去拿,却发现江潭月将玉石攥得紧紧的,并不松手。 江潭月却好像陷入了一场极为久远的大雨,他耳边雨声沥沥,像是有谁在撕心裂肺地失声痛哭。 不是他……又是谁呢? “……落神君?” 他兀地回神,指节也缓缓地松开,望向东渡的眼神忽然冷得可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那么伤心。 那些人订立完契约就走了,只留下江潭月一个人静静地在原地发呆。 他神魂的裂口好像更大了,他闭着眼,甚至都能听到呼啸的风声。 他又把什么重要的东西弄丢了吗? *** 后来,他便越来越习惯休眠。 因为尘世太过无趣,青梅花开也不过是短短的那数日,对他来说犹如飞逝的光影,根本无法与漫长岁月之中的寂寥相抵。 他休眠的时间时长时短,程度或深或浅,全凭心意,因为订立契约的缘故,也无人打扰。 北云来挖他的心脏时,他其实是有知觉的。 只是那时他正陷入一场光怪陆离的梦,那里面有一个笑起来特别好看的人,穿着一身绛袍,在漫天青梅中从背后抱住他,手把手教他练弓。 他莫名地不想醒来。 北云的手法很好,也不知道是用了什么卦术,挖了心之后居然都没留疤。 他原本也不想追究,一是因为他对于这些事情并不在意,没有了心脏他也可以继续这样无聊地活下去,二者也有那个契约的限制。 可是他在卦象里看见了那个人。 他笑起来,和梦里一模一样。 *** “爹!!!” 江离忧忽然哭着笑了起来,朝着窗外的江潭月惊喜地大叫。 江潭月正熬着许知媚送来调固神魂的药,闻言怔愣了一瞬,下一刻便腾地出现在床前。 柳徵云的长睫极轻地动了动,艰难地睁开了那双血红的桃花眼。 他脸色惨白得可怕,眉目间透着浓重的疲惫和悲伤。 见他缓缓抬起手,江潭月便俯身,用脸颊轻轻蹭了蹭他的掌心。他的眼眶霎时就红了,滚烫的泪灼伤了柳徵云带茧的虎口。 他只敢贪婪又克制地贴着他的掌心,生怕再用力一点眼前的人便会碎掉。 他已经等不起了。 柳徵云看着他含着泪哽咽,心疼得难以复加,用无力的指节轻轻地为他擦着泪,酸涩的喉间溢出一声痛哑的叹息。 “我的宝贝小猫。” “我怎么敢、怎么忍心让你一个人?” 他遗恨的泪顺着眼尾流入了鬓角,浸湿了枕畔,病态的脸色衬得他此刻痛苦异常。他抚摸着江潭月的眉眼和脸颊,手心一片苍凉的潮湿。 “没关系。”江潭月哑声安慰着柳徵云,自己的泪却掉个不停,“没关系,我愿意。” “我不该抹去你的记忆……” 柳徵云悔不当初,事到如今再提起却只是徒增苦楚。 江潭月闻言沉默了一会儿,极其认真地点了点头,悬在颔尖的泪便落在柳徵云雪白的内衫上。 柳徵云心疼地蹙了蹙眉,却听他带着哭腔开口:“你这个混蛋,连个念想都不留给我。万一我爱上了旁人,你要怎么办?” 他停下来抽了抽气,眼泪又止不住地流:“你怎么能不经过我的同意就这样对我?凭什么不抹柳霜的记忆只抹我的……你知不知道我这些年过得有多难受……” 柳徵云心头大痛,不顾神魂残余的剧痛,猛地撑起虚弱的身体将江潭月深深地抱进怀里。 “对不起……对不起。” 他一边亲吻着江潭月的鬓发,一边颤着声道歉。泛白的指节狠狠按住他的脊背,像是要把他揉进骨血。 江潭月如愿以偿地在他颈窝缓缓蹭了蹭,亦伸出手用力回抱住他,担心他猛地坐起来伤到筋骨,手掌贴住他后心,输入着温煦的神力替他无声地调养。 “我不要对不起。” “我很好哄的,不信你再爱我多一点试试。” 他冷淡的声音里流露出最热烈的渴望,通过骨骼的共振传达到柳徵云的心口。 江潭月闭着眼轻嗅着柳徵云的气息,感受着柳徵云的温度。 神魂碎片融合时,江潭月也受到了不小的波及,他后来随柳徵云一并忆起了前尘,只是由于并非魂主,在记忆里柳徵云无法感知到他的存在。 当柳徵云默默注视着过去的他们时,自己也在他身边默默注视着他。 因为后面太长的岁月只是在弥补柳徵云的记忆残缺,他便比柳徵云早醒了一段时间。 在他身边醒来的那一瞬间,江潭月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自己会那么轻易地被柳徵云的笑容吸引。 原来不是毫无道理的一见钟情,而是向死而生的破镜重圆。 ☆、代替物品 柳徵云花了很长的时间去调养重新融合的神魂。 许知媚送来的药又苦又臭,炉子一烧起来半个落神山都乌烟瘴气,然而江潭月还是逼着柳徵云喝。 无他,天山的补药效果确实好。 “可是真的太难喝了吧?” 柳徵云看着眼前冒着热气的黑汤,一脸生无可恋。 江潭月沉默地将琉璃碗搁在青玉案上,白腻修长的指节轻轻划过玉石,教人分不清哪一个更冷。 “……” “我喝……我喝还不行吗?” 他捏着鼻子将碗里的补药一饮而尽,苍白的脸色有一瞬间的扭曲。 江潭月见状忍不住破功,偏头低低地笑了笑,照例拿出了一颗蜜饯,却没有像以前那样直接递给他。 而是咬住一半,倾身凑了上去。 …… “确实略苦。” 江潭月伏在柳徵云怀里红着眼尾地抿了下唇,喉结也不可控制地滑了滑。 柳徵云双手抱在他的腰间,亲昵地在他发间蹭了蹭:“今天的蜜饯是什么做的,怎么这么甜?” 江潭月舒服地眯起了眸子,唇角勾了勾却没有答话。 直到柳徵云的呼吸有些加重…… “爹爹!!!” 江离忧兴冲冲地跑进来,看见柳徵云的动作,脚步瞬间凝固了:“……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爹爹……父亲……” 他冒出来的犬耳霎时红透,犬尾也炸了毛,转身想跑走,却被柳徵云笑着叫住了:“离忧,跑什么呢?” 他替江潭月整理了下衣襟,俯身吻了吻他的眼尾以作安抚。 “这么着急找我?平时没见你跑这么快。” 江离忧顶着他父亲阴恻恻的视线,硬着头皮回答:“来客人了。” 柳徵云点点头:“那离忧先去招待一下好不好啊?” 江离忧忙不迭应声,随后便飞快地跑开了。 柳徵云哑声失笑,拍了拍江潭月的后腰:“看你把孩子吓的。” 江潭月缄默不语,就盯着柳徵云冷冷地看,那目光直白又嗔怪。 仿佛在说……你到底行不行? 柳徵云意会地笑了笑,伸手揉了几下他微红的耳垂,最后俯身在他耳边轻声道:“先帮我更衣。” “……凭什么?”江潭月挑了挑眉,冷声反问,“你和我的事办完了吗?” 柳徵云被他一本正经的语气可爱到了,倾身抱住了江潭月,耐心地给他顺了顺毛:“怪我怪我,没挑好时间,可是现在让客人等着不太合适吧?你说呢?” “等着便等着。” 江潭月本是无心之言,落到柳徵云耳中便是另一种意思。 他猛地怔愣住了——怀里的人将等待说得那样理所当然,显然不是因为冷漠傲慢。 而是因为习以为常。 柳徵云如今对这些东西敏感得甚至有些病态,那场大梦的后遗症来势汹汹,让他避无可避。 “……怎么了?” 察觉到柳徵云不太对劲,江潭月缓缓从他怀里退出来,直视着他那双不断黯沉的桃花眼。 “没什么。”柳徵云低声回应,“……你想要吗?现在就可以,不用再等了。” 江潭月闻言却蹙了蹙眉:“哥哥,到底怎么了?你别吓我。” 柳徵云听见他这声哥哥,更是悲上心头。 他一声不吭地想要剥江潭月的外衫,江潭月任凭他动作,眼里却没有了热切。 “哥哥,你还认得出我是谁吗?” 他态度转变得这么突然,脸色也不太好,江潭月担心他是不是陷入了什么幻境。 柳徵云的手微微抖了一下,过了好久却哑声问出一句:“那你呢……你还认得出我是谁吗?” 江潭月疑惑地凝视着他,不懂他为何会问出这种问题。 柳徵云像是也被自己蠢到了,忽然偏头扶额重重地笑了笑,那笑声有些哑,更多的却是难过。 “潭月……我有点累。” 江潭月抓起他的另一只手,紧紧地与他十指相扣:“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吗?你脸色很差。” 双手交扣传来的温度似乎给了柳徵云足够的胆量和底气,他缓缓地转回头,望向江潭月深黑的瞳孔。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极轻地说了一句:“可以别叫我哥哥吗?” 江潭月闻言沉默了一会儿,很顺从地点了点头:“怎么称呼当然是没关系的,只是我想知道为什么。” “有问题就应该解决不是吗?我们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柳徵云听见他这么说,神色间却没轻松多少。 “……潭月。”他紧了紧手中的指节,像是有些难以启齿,“我是柳寒的替代品吗?” 江潭月一下子沉了脸色。 放在以往,他一定会将柳徵云痛骂一顿然后让他好好冷静冷静,反思一下为什么会问出这种愚不可及的问题。 但是如今——江潭月无奈地闭了闭眼,深谙不能和病人置气的道理,更何况还是他宠在心尖上的病人。 “……你不说我都不知道……我是哪里让你产生了这种荒诞的错觉?” 他眼尾都被气红了,却还是努力平复着呼吸认真地哄。 “就因为我叫你哥哥吗?” “可是你本来就是哥哥啊……柳寒是你,柳徵云也是你,你在纠结什么?” 柳徵云抿了抿唇,哑声说了声抱歉。 “别说抱歉,回答我的问题好吗?” 江潭月看见他难过,胸口的气顿时就消了,只剩下浓浓的心疼。 他轻抚了抚柳徵云的脸颊,温柔的动作中满满都是珍重和爱惜。 柳徵云忍不住红了眼,伸手覆上江潭月的手背,缓缓地摩挲:“如果我不是柳寒的转世……你还会爱我吗?你那么爱他……” 江潭月倾身吻了吻柳徵云发抖的唇,无声地叹了口气:“我怎么爱上了个傻子?” “我这辈子只会心甘情愿地为一个人等待——那个人就是你。名字不重要,性格不重要,躯体也不重要,甚至前世今生都不重要。” “重要的只有一点,那便是我爱你。不是因为你是谁而爱你,只是因为你是你而爱你。” “可以听懂吗?” 话音未落,他的唇便被柳徵云狠狠地攫住了。他疯狂掠夺着江潭月的气息和温度,像是唯有如此,他才能喘息着活下去。 *** 柳霜和北云在明间续了不知道多少杯茶,正想着要不改天再来得了,便听见江离忧扬声朝门外喊: “爹爹!父亲!” “久等了。”柳徵云朝他们抱歉地笑了笑,牵着江潭月的手进了门,坐到了他们的对面。 “方才有点急事,耽搁了些时间。” 江潭月冷冷地解释,绯红的唇边还留着被咬破的痕迹。 北云忙撇开眼,不敢多看:“主要是想来探望一下柳师叔和江师叔,不知道柳师叔的伤养得怎么样了?” 柳徵云朝他温和地笑了笑,一边斟茶一边道:“好得七七八八。” 柳霜看着他,恍然陷入了一场熟悉的旧梦。 “师尊……” 柳徵云斟茶的手一顿,抬头看向柳霜,但笑不语。 “真好啊。”柳霜说。 柳徵云点点头,举起茶杯与他碰了碰:“嗯。” 他复又看向北云,极其诚恳地道:“多谢。” 北云摇了摇头:“能照顾他已经是我毕生的荣幸了。” 柳霜闻言垂眸沉默了一会儿,才偏头朝北云望去:“你知道就好。” 北云早就习惯了柳霜的口是心非和小脾气,只是笑着摸了摸他半垂的长发。 柳霜不与他多言,转回头看向了柳徵云:“师尊……我们这次来其实还有一事。” 柳徵云:“大致能猜到一点。” “……什么?” “我能感觉得到……潭月的心脏在你身体里。如果没猜错的话,应该是一种复生禁术吧。”他顿了顿,轻声叹了口气,“你也找不到自己的记忆了吗?” 真是师徒同病相怜。 柳霜怔愣了片刻,才哑声道:“您不怪我吗?” “……怪你什么?” “我偷走了江师叔的心脏。” 北云闻言愧疚难当:“是我偷的。” “闭嘴。”柳霜恶狠狠地踩了他一脚,示意他别再说话。 “反正我拿着也没用,给了你们,你们拿着便是,有什么怪不怪的。”江潭月幽幽插话。 “反而你们这话说得倒奇怪,什么叫偷了我的心啊。我的心就在这里,他听见是要吃醋的。” 他说着最后一句话时将两人交扣的手举起来晃了晃,眼神落在柳徵云的身上,带着明目张胆的迷恋和爱意。 “还有——柳霜。”江潭月抿了抿唇,低声道了句歉,“那时候,在落神山……对不起。” 他那时候急不择言,说的话太难听。 柳霜静静地回看他,眼圈不太明显地红了起来:“其实您说的也没有错。” 柳霜看起来强势霸道,实则敏感细腻,很容易受伤。这么多年他一直对那句话耿耿于怀,直到复生都没有忘记。 他只是在恨他自己。 无论是不是理所当然,确实只有他在享用着师尊的牺牲。 可是他也不想啊……如果可以,他宁愿活着的那个人不是他。 他活得痛苦,也丧失了选择死亡的权利。 遇见北云,又是新一轮煎熬的开始。 从那之后——他想活着,他想去爱——这种念头更加让他感到自己无比地恶心。 他这种人……怎么有资格去活着去爱啊。 ☆、醉人滋味 “霜弟?” 北云见他状态不对,抬手揽上了他的肩,声音里透露着担忧。 江潭月有些难办地看了一眼柳徵云,柳徵云察觉到他的目光,轻轻收紧了手中的指节。 江潭月缓缓呼出一口气,面色诚恳,带着浓重的愧疚与歉意:“我为我过去的言行感到忏悔……我愿意做出补偿。” “心脏的事情就一笔勾销罢,你们日后……或者现在,有什么难事的话,我都可以为你去办。” 柳霜闻言却忍不住哭着吼了出来:“可是至始至终都是我的错啊!” 江潭月被他突如其来的吼叫吓了一跳,他微怔了一下,偏头看了一眼柳徵云,忽然轻轻叹了声。 “你们师徒……还真是……” “难道你要让你师尊在那个时候舍弃你吗?你难道不知道他根本做不到吗。虽然这一点我也很不满意,但这确实是他的作风。” 柳霜愣愣地盯着他,眼眶里蓄满了泪。 北云无声地在他发间揉了揉,动作间透露着温柔的安抚。 江潭月沉默了一会儿,又继续道:“他看起来好脾气,实际上却是非常我行我素的一个人,我也口无遮拦惯了,给你造成了这么严重的伤害,真的非常抱歉。” “所以……别再哭了,一点不适合你。我记得你师尊刚刚把你捡回来的时候,你还是特别骄傲灿烂的一个小孩儿。” 柳霜凝视了江潭月良久,突然偏头狠狠地擦了擦眼泪,朝着他轻轻地扬了扬下巴:“别说大话了,江师叔。我可没有你想的那么脆弱。” 江潭月对着他挑了挑眉,露出了一点欣慰的笑意。 柳徵云不紧不慢地酌着茶,手指抵在白瓷杯上,眼神落在他微扬的唇角。 怎么这么会安慰人……明明自己都还是一只什么都不懂的小猫。 “师尊,别再一直盯着江师叔看了。”柳霜戏谑开口,“徒儿有事相求。” 柳徵云无奈地笑了笑:“你怎么不让北云别再盯着你看了?” 北云撞上柳霜恼羞成怒的视线,不由得轻轻扶额:“柳师叔别打趣我了。” “是关于凝魂的事吧?”柳徵云缓缓正色,“当然可以。” “不过得等一段时间。”江潭月接话道,“凝魂消耗的神力甚大,他现在的状态还没办法做到,不能勉强。” 柳徵云失笑:“其实不算勉强……凝魂之后,当年的神力也恢复了不少。”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江潭月声音冷了下来,手也抓得更紧了,“你知不知道当时你吐血晕倒,我抱着你有多害怕?” 柳徵云怔了一下,旋即抬手将他按进怀里,心疼地吻了吻他的鬓角:“好了好了,我知道了,都听你的,别怕……” 柳霜看着他俩抱在一起,忽然出声笑了笑。 江潭月听见他笑,在柳徵云的怀里偏头朝他看去。 “笑什么?” 柳霜将手肘撑在案上,支着头看向他:“有那么一瞬间想说时隔这么多年能重聚在一起真的好幸运。” “……可是,仔细想来又完全不是因为幸运。” “这一路走来,真的太难了啊。” 江潭月蹭了蹭柳徵云的颈窝,窗外的光漏进来,洒在他的眼里就像闪动的泪花:“值得便好。” **** 柳霜和北云临走时,留下了一只纸鸢。 是人间的小玩意儿,北云来时路过顺便买了。 江离忧抱着那只天蓝色的飞鸥纸鸢,乖乖地向北云道谢:“多谢北哥哥。” 北云还没说话,便听见柳霜嘁了一声:“披着一身幼稚皮在这装什么嫩呢……北云年纪比你不知道小了多少,叫他哥哥是想笑掉谁的大牙啊?” 江离忧跟柳霜向来不太对付,此时更是嬉笑着朝他挑衅:“你还不是一大把年纪了,还逼着人家叫你霜弟,你自己不嫌齁得慌吗?” 柳霜一个暴脾气就想冲上去给他一拳,却被北云失笑着拉住了。 江离忧跑到江潭月的身后,朝他龇牙咧嘴地做了个鬼脸。 柳霜还没发作,北云便朝着江离忧笑了笑:“离忧的纸鸢还是你霜哥哥掏钱买的呢,不可以这样对他噢。” “谁掏钱了!北云你乱说什么?!”柳霜恼羞成怒,对着北云气鼓鼓地说道。 江离忧闻言脸色也有些不好看,抱着纸鸢撒手也不是,不撒手也不是。 北云温柔地顺了顺柳霜的长发,向柳徵云和江潭月温声道:“家里养了一只灵犬,这个时辰怕是饿坏了,请允许我们先行告辞。” 柳徵云点了点头:“以后常来。” “会的。”北云顿了顿,又上前几步,蹲身揉了揉江离忧的短发,“霜哥哥其实很喜欢你,可以不要对他那么凶吗……他会很伤心的。” “哈?”柳霜飞扑过来,拖着他的衣领将他往外拽,“先走了!后会有期!” 北云宠溺地笑了笑,顺着他的动作一并消失在了原地。 柳徵云笑着朝他们挥了挥手,江潭月静静地站在一旁,面色柔和。 江离忧愣在原地,过了好久才别扭地哼了一声,脸颊像是有些红。 “我说……离忧,不就是小时候一起争过几回糖葫芦吗?至不至于记仇到现在啊?嗯?” 他蹲下来,捏了捏江离忧的脸。 “不是争!是他抢我的!”江离忧纠正,又不情不愿地继续道,“不过看在纸鸢的份上……勉强原谅他吧。” 柳徵云哑声失笑:“走罢,教你和你父亲放纸鸢。” 江潭月闻言眼睛亮了亮,旋即又有些难为情地偏了偏视线:“我又不是小孩子……” 江离忧歪了歪头:“可是我也不是小孩子呀。” 柳徵云笑着站起来,一手牵着江潭月,一手牵着江离忧:“纸鸢可不是只有小孩子能玩哦。” *** 柳徵云手把手教江离忧放线,天蓝色的纸鸢缓缓被微风吹起来,随着线越放越长,飞得也越来越高。 江离忧很快便学会了,逐渐开始在如茵的草地上无忧无虑地奔跑。纸鸢在浮云温柔的高空轻盈地穿梭,看起来就像一只自由翱翔的飞鸥。 他毛茸茸的犬耳因为太过兴奋和喜悦而冒了出来,被和煦的风吹得极为舒服。 柳徵云圈着江潭月在一旁静静地看,他的下巴抵住江潭月的肩膀,双臂就自然而然地抱在他的腰上。 直到江离忧玩得尽兴了,柳徵云才走过去教他缓缓收起了线。 “潭月,过来。” “……还是算了吧。” 江潭月脸上写满了抗拒——他无法想象自己像江离忧那样傻乎乎奔跑的样子。 柳徵云一手拿着纸鸢,一手拿着卷线筒:“你要是能学会……我就给你一个奖励。” 江潭月冷着脸沉默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起身朝柳徵云走去:“说话算话。” 柳徵云笑着从背后把他抱进了怀里,将卷线筒递给了他。 待调好了逆风的方向,柳徵云便放飞了纸鸢,带着江潭月的手教他放线。 风却渐渐小了。 眼看着天蓝色飞鸥颓靡地往下落,柳徵云在他耳边低声呢喃:“收线。” 江潭月以为是自己搞砸了,想到白砸的奖励就这样飞了,面色顿时变得不愉。 他用神力托起缓缓下沉的纸鸢,落神山脚下的风渐渐又大了起来,柳徵云察觉到他的动作,失笑着摇了摇头:“耍赖了啊……我是不是该罚你一下。” 江潭月的耳垂被他呼出的气流撩得有些酥麻:“……这算耍赖吗?那方才风突然变小于我而言也不公平啊。” “人家风哪有突然变小?况且放纸鸢会常常遇见这种情况,这时候收收线就好了啊。” 柳徵云看着天空中被托得平稳的纸鸢,故作不愉地将脑袋搁在江潭月肩上:“宝贝……我以前怎么没看出你胜负欲这么重啊。” 江潭月耳垂又红了:“我没有。” 柳徵云又笑着逗了几句,眼见着怀里的人要炸毛了,才缓缓直起身来:“好了,收回神力,也别再刻意控制风速,不然是很难学会的。” 江潭月依言一一做了,天际的纸鸢又开始有下落的趋势,他极为认真地收着线,甚至产生了一种微妙的紧张感,其间不少次都不小心缠上了柳徵云的手指。 “看着点儿。”柳徵云出声提醒,勾起指间的线贴到江潭月的手心。 贴上去之后他才微微一愣,低声喟叹道:“怎么出这么多汗?” 江潭月一声不吭,脸上的热意却一直退不下去。 “想跑吗?我带着你。” 江潭月迟疑了一下,却又听见他继续道:“别担心,我不会让你摔倒。” “和我一起奔跑,潭月,你敢不敢?” 近在咫尺低哑的声线落在江潭月耳中,像是一种太过犯规的诱哄。 他破罐破摔地将手放入柳徵云的掌心,任凭柳徵云带着他在一望无际的草地中尽情地撒野胡闹。 风就那样轻轻地吹拂,纸鸢渐渐融入了温柔的天空。 江潭月笑起来时双颊处有着浅浅的酒窝,那种醉人的滋味,时隔这么多年,柳徵云终于再次品尝到了。 ☆、一咬就疼 *** 时间过得很快,像是转眼间,五界就已经和以往全然不同。 九重天由去子求上任执掌,原因无他,不过是其他人都不想干,于是众上神聚在一起抽了次签,去子求运气格外好,第一个抽便抽到了唯一的一支上任签。 他气得不行,骂骂咧咧地收拾东西去了,倒也没耍赖。 嵩岱宗宗师印最终落到了白延手中,原本他也是不想干的,但无奈羽尘的心早就飞到天山去了,就连人也是常常神龙见头不见尾的,对于这一大堆烂摊子视若无睹。 楚昭明死了,东方照死了,羽尘和柳徵云都跑了,最初的嫡系便只剩下一个。 白延也想过推给南溟,但意外的是,无论他怎么找,都没有发现南溟的踪迹。 无量一死,他好像也就销声匿迹了,只是前段时间发生太多事,没有人注意到。 白延去找他时看见了他书案上摆着的一封信,收信人写的却是柳徵云的名字。 他没多想,便将书信传给了柳徵云。 而柳徵云此时正抱着江潭月去摘枝头的青梅。 他抱着江潭月的膝弯,江潭月顺势坐在他的肩上,淡青色的广袖拂过果叶繁茂的枝头。 他白皙修长的指节拢住数颗新鲜饱满的青梅,再轻轻一旋,下一瞬间盈盈的木篮里便又增了几分重量。 他伸手想去摘更高处的果子,宽大的广袖便顺着他的手腕滑落,小臂处几枚红紫的吻痕在微扬的和风中一览无余。 “……” 江潭月迅速地收回手,假装无事发生。 江离忧迅速地撇开眼,假装无事发生。 柳徵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摘了?” “……不摘了。” 话音未落,他便从柳徵云肩上跳了下去,稳稳地落在了地上。 柳徵云却像是被突然吓了一跳,一脸担忧地凑过来:“你别这样跳啊,万一摔倒了怎么办?” “……我看起来有那么笨吗?” 江潭月一手托着篮底,一手搭在木篮的提柄上,用篮子将两人隔开,竟少见地有些抗拒柳徵云的靠近。 柳徵云见状挑了挑眉,伸手使了些力去夺篮子,江潭月并不真的与他争,见他非要来拿,僵持了一会儿也便松手了。 柳徵云转身将盛满青梅的篮子递给了江离忧,朝他嘱咐了一句:“离忧先把这个带去厨房好不好?等会儿爹爹给你们做青梅酱和青梅酥。” 江离忧乖乖地点了点头,狂奔着离开的背影熟练得让人心疼。 江离忧看着柳徵云缓缓靠近的身影,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竟轻轻地向后退了一步。 柳徵云见状有些难办地笑了笑:“潭月……说好已经不生气了啊。” 江潭月闻言脸色却更冷了:“我是说过,但你之后却越来越放肆了!” 他不自觉地伸手摸了摸后颈,总觉得那里像是被柳徵云咬下了一块皮肉。 他今天内搭的青衫是不常穿的高襟样式,衣领边缘的雪白绷带透露着欲盖弥彰的印记。 柳徵云见状也有些后悔:“已经上过药了,你别一直去摸。” 他心疼地将江潭月抱进怀里,朝着他的颈侧轻轻吹气:“被咬疼了怎么也不把我推开?” 江潭月闻言却红透了脸:“那种情况下怎么可能把你推开啊?” 他像是想起了一些过分炽热的画面,喉结不受控地滑了滑:“其实当时也没感觉到有多疼。” 柳徵云见状轻轻地笑了起来:“下次我要是再这样,就把我踢开,别惯着我了。” “我也不想让你疼啊。” 江潭月唔了一声,不知道听没听进去,只是抬手抱紧了眼前这个平日里一套床上又是一套的人。 “我说过的吧——你在我这里永远可以恃宠而骄。” 柳徵云无声地收拢了双臂,贴在江潭月耳边轻轻蹭了蹭,再睁眼时,却看见半空中悬浮着一封从松岳峰送来的信。 他就着这个姿势伸手接过了,抱着江潭月略有疑惑地拆开信:“白延给我寄信干嘛——”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身体也陡然僵硬了一瞬,江潭月察觉到异状,在他怀里转了个身,微微向后贴靠。 “怎么了?” “……一个不该再有来往的故人给我写信,是什么意思?” 柳徵云翻看着信笺纸,目光最终落在末尾的南溟上,缓缓蹙起了眉。 “想必是有什么不得不说的未完之言罢。你若不高兴不看便是。” 柳徵云没接话,只是抿唇细读着纸上断断续续、词句颠倒的笔墨。 南溟死了。 他也被无量种下了控制蛊,却没有向他们求救。 原本应该觉得快意的……柳徵云此刻却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怪异心情。 他沉默地接着往下看,后面的字写得非常潦草,不知道是在怎样的状态下完成的。 柳徵云勉强辨识出他想要说的话。 “辜负阿缨,非我所愿。如今也算得自由之身,黄泉路远,不知还有没有机会重逢。” “柳兄,迟来的恭贺连理,珍惜眼前人。” 柳徵云轻捻着薄薄的纸张,良久没有出声。 江潭月侧头盯着他半敛的长睫,忽然踮起脚在他脸颊啄了一口。 “我想吃青梅糕。” 柳徵云蓦然回神,收起了那封信,用力地抱紧了江潭月。 谁料怀里的人却幽幽地冒了一句:“疼。” 柳徵云微怔,旋即紧张起来,用掌心摸了摸江潭月的小腹:“……还疼啊?” 江潭月顺着他轻揉的力度轻轻眯了眯眼,仰面靠在他肩上,偏头就贴到他的颈窝里。 他伸手覆上柳徵云的手背,气息萦绕在柳徵云的颈侧,冷冷的声音里带着意味不明的嗔怪:“你太用力了。” 柳徵云从昨晚到现在,不知道说了多少句抱歉,然而该改的时候却还是没有改。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 又过了些时日,鬼域主镇府。 涣清靠在榻边,蹙眉看着手中的桃花青梅信笺,神色有些疑惑。 蘼芜从背后抱住他,睡眼惺忪地贴住涣清的后颈:“怎么了……不再睡一会儿吗?” “云哥要来鬼域。” 他低声说着,声音还有点未消的沙哑,然而此时却沾染上心事重重的语气。 “那不挺好的吗?你不是一直念叨着要去落神山看看他?” 蘼芜略清醒了些,从衣匣里拿出两套衣服,先给他穿上了内衫。 涣清沉默了一会儿才接话:“他是来接手鬼域的。” 蘼芜给他系衣带的动作一顿,像是有些难以置信:“……你说什么?” “你也知道吧……暮春君的事。”涣清将信收进了榻边的小盒,继续道,“当初该落在云哥身上的天谴落在了鬼域,想必在他心里也是一个死结。” 蘼芜深知这种阴差阳错却又负愧难当的滋味,闻言也陷入了沉默,过了好久才低声开口:“他们多久来?” “午时过后吧,信里也没说清楚。” 话音未落,门外便响起江离忧的声音:“阿清哥哥!!快起床啦!!太阳都晒屁股了!!” 涣清飞快地看了一眼蘼芜身上被自己抓出来的累累痕迹,拿起一旁的内衫给他迅速套上了,怕江离忧不懂这些突然闯进来,只好一边动作一边回应:“离忧乖,先和爹爹他们到明间去等等我们好不好?” “好!” 等到江离忧跑开之后,蘼芜才盯着涣清慌乱的脸色兀地笑了起来。 “你这么紧张做什么……我们又不是在偷情。” 涣清像是噎了一下,闷闷道:“……你还笑,万一被离忧看到了怎么办?” 蘼芜歪了歪头:“我们门好好关着,他怎么会看见?况且他也不是小孩子了,不会动不动闯别人暗间的。” “……他怎么就不是小孩子了?” “啊……阿清不知道吗?他是曾经跟在暮春君身边的茯苓神兽啊,比我都大很多很多岁。那次变故之后他好像元气大伤,沉睡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被无量捡去了,最后又遇见了柳哥。” “说起来真的很有缘分,或许一切在冥冥之中就早已注定了。” 涣清一边听一边给他穿着衣裳,垂着眼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 “久等了。” 涣清和蘼芜踏进了明间,趋步坐在柳徵云三人对面的交椅上。 “你们……注意节制。” 柳徵云每次来都能在涣清颈侧发现各种青青紫紫的痕迹,又想着家里那人明明强得不行却一咬就喊疼的体质,不由得在心里长长地叹了口气。 涣清闻言无可奈何地朝柳徵云笑了笑,又偏头朝蘼芜看了一眼,那目光里明晃晃地写着四个大字: 听见没有? 蘼芜像是有些不好意思,连忙转移话题: “柳哥你之前是说要来鬼域吗?” 柳徵云点了点头,正色道:“不知道会不会打扰你们的计划。” 蘼芜和涣清对视一眼:“不会。只是……我也有要留在鬼域的理由。” “我知道。鬼域当然还是交由你们治理,我也依然会住在落神山,只是会多来鬼域做些事而已。” “你们也轻松一些,可以多出去玩儿。” 柳徵云温煦地笑着,语气中带着明显的诚恳和关心。 涣清心中微烫,却没有立刻答应,只是轻轻地问了一句:“落神君知道这件事吗?” ☆、最终结局 话音未落,门口微洒的光线便被一个颀长的人影挡去了一小半。 江潭月踏进来,脸上怒气未消:“他都到了需要和白延合伙来骗我的程度,又怎么会让我知道?” 白延闻言瞪大了眼睛,想为自己澄清一下又怕把柳徵云害得更惨,索性脑袋一耷拉,不再吭声了。 柳徵云见状况不对,连忙起身朝江潭月走去,认错认得飞快:“抱歉,是我没有考虑周全。” 江潭月错身避过了他伸出来的手,眉目间神色淡淡:“没,你考虑得再周全不过了,看我被你耍得团团转很有意思吗?” 柳徵云简直叫冤:“什么叫耍得团团转啊?我本来是想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之后再跟你说的。” “……”江潭月深呼吸了几个回合,才勉强忍住心头的怒火,“意思是……你的一切计划与我无关,对吗?” 柳徵云想反驳,却一时找不出话来说。 他确实没有把江潭月考虑进去。 哪怕如今再繁华再安定,鬼域也不是他应该待的地方。 只要他愿意,落神山四季如春,山花遍野,阳光温柔。是鬼域永远比不上的世外仙境,他只属于那里,不该跟着自己奔波赎罪。 他欠江潭月,也欠鬼域,这些都是活下去的代价,无论怎么纠结权衡,都必须一一还清。 他原本是计划好了的——待江潭月夜里睡去之后,他便跃迁到鬼域,为这一片他曾经守护过的土地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其中就包括再创高悬的白日,让这里再次拥有日月交替,四季变更。百姓不必依附于神族生存,各族之间实现真正的平等。 如今心玉已用,鬼域也经受了数万年的煎熬苦楚,残留下的因果已经不太多了,即便强行改变天谴规则,他也可以保证自己的生命安全。 他必须保证——因为他还有爱人和孩子。 尤其是江潭月……他怎么可能忍心让他再等? 柳徵云垂眸沉默着,良久没有出声。 江潭月见他没有反应,转身回望了一眼。柳徵云逆着明暖的光线默默地伫立着,很是落寞伤心的样子。 涣清想出声劝一劝,被蘼芜轻轻拉住了。 江离忧和白延对视了一眼,也识趣地没有开口。 江潭月向来见不得柳徵云伤心,可是如今又真的被气得不轻,噎了许久才冷冷地问:“说你一句,你还不高兴了。我说错了吗?” 柳徵云闻言转身狠狠地朝江潭月飞扑,一下子把他牢牢地禁锢在了怀里。他伸手将江潭月的脑袋按在自己的颈窝,声音又急又哑:“宝贝,是我错了。” 江潭月被他抱得一口气喘不上来,轻锤了他的脊背几下。 “咳咳……错哪儿了?” 柳徵云微微松了松手臂:“不该我行我素。” 江潭月点了点头,面色缓和了些:“然后呢?” “……你都听见了啊。” 江潭月深吸了一口气:“所以你现在该跟我保证啊笨蛋。” 柳徵云默了一会儿,闷闷道:“我保证不会耽误我们在一起的时间。” 江潭月气倒:“……我要听的是这个吗?!” “爹爹!你现在该说会带着父亲一起来,而且以后任何事不会再瞒着父亲!” 江离忧实在看不下去了,暗暗地给柳徵云传音道。 江潭月似有所觉地回头朝江离忧瞥了一眼,江离忧立刻乖乖坐好,一双大大的狗狗眼无辜地盯着他。 “……” 柳徵云伸手抚上他的后颈,用了些力带着他回过头来,垂首用前额抵住他的额头。 “你怎么净赶着和我一起吃苦?” 江潭月微仰着注视他,像是觉得有些荒谬:“和你一起,又怎么会觉得苦?” 他说得理所当然,涣清闻言也侧头望了蘼芜一眼,脸上带着淡淡的、不必言明的微笑。 他和江潭月是一类人。 疯狂又胆怯,不在乎苦乐安危,不在乎难易好坏,不在乎除了某个人之外一切的一切。 这样的人注定是过得最悲哀、最容易受伤的一类人,至于他们,已经是命运蹇涩之中的例外了。 *** 因为江潭月已经同意的缘故,柳徵云不必等到晚间才前往鬼域。 只要没有别的什么事,他们都在落神山和鬼域两头跑着。 鬼域多年的沉疴不是轻易就能治愈的,再创白日四季也需要耗费巨大的神力和心血。 东君等人不知道从哪儿得来的消息,也赶来帮着他们一起做。其中的因果牵扯,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不懂,但也没有一个人提起过。 东君等人是真的不在意,或者说对于他们而言帮助柳徵云和江潭月是更为重要的事情,而柳徵云早已被江潭月真情实感地教育了一番,也知道对于真心相待的人,有些东西不必再提。 话说回来,至于当初为什么江潭月会来得那么恰到好处—— 后来柳徵云才知道,原来是江离忧偷偷地向江潭月告了状。 一开始不管柳徵云怎么逼问他,江潭月都一口咬死是自己卜卦算到的,然而柳徵云早就被他骗过一次,不吃这套了。 还是江离忧心疼父亲每天都被折腾得起不来身,自行向柳徵云认的错。 柳徵云本来只是借个由头罢了,也是江潭月惯着他,明明是他的错,还任凭他无理取闹,事后算账。 但是听到江离忧亲口承认的时候,柳徵云还是有一股淡淡的忧伤。 这孩子一开始那么偏心自己,现在也更亲近他父亲了。 不过是江潭月的话……也好像本来就在情理之中。 毕竟是那样温柔那般好的人啊。 “柳徵云。” 冰冷的声线从怀中低低地传来,陡然搅乱了他发散的思绪。 那样温柔那般好的人,此刻脸色黑如锅底地凝视着他,像是恨不得将他剥皮抽筋。 柳徵云暗暗叫糟,连忙一把拉住他的手,带有几分讨好意味地与他十指相扣:“我错了,不该出尔反尔。” 江潭月被他噎得一口气不上不下,瞪了他好久,最后只能闷闷地泄了气:“你在任何事上出尔反尔都好,我都忍你。唯独这件事——” “以后说要几次,便只能少不能多,听见没有?” 柳徵云闻言失望地啊了一声,眼看着怀里的人又要生气,忙讪笑着保证道:“完全没有问题。” 上限说高一点就行了。 江潭月被美色迷昏了头脑,全然没有意识到让柳徵云钻了空子,反倒是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 柳徵云又抱着迷迷糊糊的江潭月温存了一番,许久后才听见窗外江离忧的一声催促:“爹爹,父亲,快起床啦,今天要是去晚了阿清哥哥会生气的!” 柳徵云正不紧不慢地穿着内衫,闻言对着窗外笑道:“饿了就先去厨房找点东西吃,你尘姐姐带过来的天山红梅酥还剩着不少。” 江离忧默了默:“爹爹喜欢吃,我不饿。” 还没待柳徵云说话,屋里先传来了江潭月冰冷的声音:“别管他,你吃你的,最好一块也别给他留。” 还好江离忧是见过大场面的人,现如今像这样的打情骂俏他还能勉强扛得住。 他默默在心里为爹爹点了根蜡,又不由得心疼起父亲的腰。 唉,大人的世界真复杂。 最后江离忧边吃着红梅酥一边想。 还是永远不要长大好了。 *** 如今的鬼域百姓已经回归了真正的平安喜乐。 日月交替,四季轮回,冷暖有度,雨旱有时。 越来越多的外族前来鬼域定居、经商和游玩,这里变得久违地年轻、自由和繁华。 真正的繁华。 老人小孩相携而行,痴男怨女泛舟明湖……熙熙攘攘地来,熙熙攘攘地去,留下一地欢声笑语与一片心满意足。 人们时常能见到一位绛袍血瞳的美人,抱着一只白猫在明湖之畔晒着太阳,身边还跟着一只大型的长毛犬。 那白猫又冷又傲,谁都碰不得,那四只爪子向来是不沾地的,就用来扒住那美人的衣服。 那只大型犬倒是不怕生,也愿意和很多小孩子一起玩,从来不呲牙咬人。 今天那美人倒没在明湖之畔,而是在主镇府前出现了。 与之前不同的是,这次那白猫和大型犬都不在,他一手牵着一个精致的小少年,另一手牵着一个青衫白袍的男子。 鬼族的一个老奶奶牵着小孙女从主镇府门前经过,正好碰见了柳徵云一家。 她从奶奶手里拿出了一朵重瓣贞桐山茗,深黑色的大眼睛里闪着星星,兴冲冲地朝柳徵云奔了过去。 她大步地跑着,两只麻花辫顺着春风吹去的方向向后舞动,轻盈的罗裙上沾着不知从哪里飘飞过来的柳絮。 她跑到柳徵云面前,气喘吁吁地举起那朵山茗花,朝他绽放了一个过分灿烂的笑容:“柳仙君,多谢。” 柳徵云微不可察地怔愣了一瞬,缓缓蹲身而下,迟疑着接过了那朵花。 火红的山茗在他白皙如玉的掌心盛开,像是某种鲜明又热情的希望、祈祷与祝福。 那一瞬间他有很多想说的话,堵在心口,最终只化为一句沉重的回应。 “受之有愧。” 最后小姑娘又笑着跑回了老奶奶的身边,柳徵云朝她们挥了挥手,再转身时却发现主镇府门口不知何时已经站了一堆人。 身着喜服的涣清和蘼芜,同款罗裳的羽尘和许知媚,负剑而行的柳霜和北云,还有当了许久宗师已经练出一身浩然正气的白延…… 柳徵云握紧了身边两人的手,带着他们大步向前方众人走去。 贞桐山茗被别在他襟前,被风一瓣一瓣地吹落了,在春光明媚中被赋予了美好的轨迹。 过往的苦果前因、世俗的恩怨情仇就让它漂流在风中,他们这些人,如今已经只需要沉溺在爱里。 就够了。 很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