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悬旗 作者:康城 文案 那是一枚金色的徽章,上面有鹰翅、长城、盾牌,顶端还有一颗微微凸起的五角星,镶在一圈橄榄叶花环中。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小玩意,梁京京保存了近十年。 一则温馨治愈爱情童话。 【非主流女教师+VS+帅的妈也不认识飞行员】 内容标签: 都市情缘 搜索关键字:主角:梁京京;谭真 ┃ 配角:康康康 ┃ 其它:青春、自由、勇敢、浪漫 ☆、1 课间,校园内生机勃勃。 三楼一层都是初三教室,许多高个男生挤在走廊上玩闹,忽然有人提醒看楼下。一双双眼睛“刷刷”往下看——只见一个高挑的人影正从教学楼里出来。 紧身上衣、高腰牛仔裤,女人手中拎一本英语书,步伐从容地从追逐打闹的学生间穿过。蓬松的黑发披在她肩后,发丝上沾着微闪的阳光,时而被风吹得飘起来。 站在楼上这个角度,根本看不见她脸上的细节,只有一个身体的轮廓,清纯、窈窕、时髦,还透着一股十几岁少年们说不清的风情。 “哎,她是教哪几个班的?” “三班七班八班。” “不对,不教三班,是五班和七班八班。小顾就在她班上,说她脾气不好,超凶……” 调皮的女生凑过来:“看什么呢……咦,初二的美女老师啊,你们知道昨天的事了吗?” “什么事?说说看呢……” 少男少女们趴在栏杆上,有滋有味地讨论着。 他们不是她的学生,却都知道她的名字。 或者说,几乎全校师生都知道她。 她叫梁京京,是学校这学期新招来的英语老师,教初二,还在实习期。今年学校来了四个新老师,其中三个是女的,属梁京京风头最劲。 夏日的校园绿意盎然,办公室窗外是小竹林,风随便一吹就荡起叶浪。 两个中年男女正谈话,有人叩门。 “小梁老师来啦。”开门的房老师笑着迎梁京京进来。 房老师是学校里的资深班主任,她熟门熟路地去矮柜子边倒茶,“倪校,小梁老师来了。” “小梁来了,这是刚下课吧,坐。”倪校是分管教师队伍的副校长。 “倪校。”梁京京跟他打招呼。 她是脸盲,刚来时谁都记不住,唯独记得倪校,因为他是个地中海,整颗脑袋在哪都亮堂堂的。 三人一同在沙发边坐下。 “小梁,这几个月感觉怎么样?都还好吧?” “挺好的。” “学校这些都适应吧?” “挺适应的。” 倪校:“适应了就好,你们是我们学校的新鲜血液,平时有什么不懂不清楚地多问问房老师他们。房老师,你们老教师要多带带她们这几个新老师啊。” 房老师:“这是肯定的,小梁老师她们几个平时跟我们也都挺好。她们这一批小老师本身也很优秀,都很好学。 倪校点头“就是要这样传帮带,让我们的年轻教师迅速成长起来。” 三个人一同说场面话。期间,倪校有意无意地打量梁京京,梁京京一触到他目光就浅浅笑。 他也笑笑,端杯子喝茶。 这些二十四五岁的小老师,在这个近五十岁的校长眼里就是孩子,跟他女儿差不多大。 这一批市里的教师招考,梁京京的成绩一开始没过线,抵不住运气好,前面录取的两个都弃权,她替补上来。 几个校领导对她的第一印象很不错。 可时间越久越发现,这梁京京在业务上实在欠缺。她课上得一般,对工作也不上心,听说还在课外搞副业,有时来不及改作业就让学生互相批改。 除了业务,她的个人生活似乎也很“多彩”,才来不久,学校里就有各种传闻…… 倪校很想和这个新老师聊一聊,没找到适当的时机。 眼见这两天就要期末考,全校都在忙复习和暑期安排,他忙得不可开交。结果昨天,这个小老师身上又发生了个不大不小的事故。 不过这事不怪她。相反,梁京京是受害者。 昨天下午初二七班的第二节课是梁京京的英语课。课上,教室后排有个男生看课外书,梁京京当堂把他的书给收了。课后,梁京京被一个好学的女生拖住问问题。正在回答中,男生过来跟她要书。 当时那书就在粉笔盒边。梁京京看他一眼,把自己手机压上去,“书我会交给你们班主任,你放学前去跟她要吧。”若无其事地转过脸,她继续跟女生说话。 新来的小老师们有个特点,他们要么是幻想跟学生打成一片,要么就是跟学生拉不下脸,最后都被学生牵着鼻子走,苦了自己。梁京京不同,她本身就比这些学生还张扬,很敢治他们。 但这一回梁京京大意了,这小男生二话不说,直接从讲台上拿走自己的书。只听耳边一声脆响,梁京京回头时,自己的手机已然躺在教室的瓷砖地上。 最新的苹果,大屏幕碎成蜘蛛网。 这个男生叫蒋思蓝。 梁京京上班几个月了,三个班学生,她能把人和名字对上号的不出二十个。说起来,她对这个蒋思蓝倒是印象深刻。起初她以为这是女生名字,有次边说着“这题我要找个女生回答”,边念出“蒋思蓝”三个字,惹得全班哄笑。 蒋思蓝是个看上去很普通的学生,不是顽劣分子,相反,听说成绩还不错。最让梁京京气不过的是,昨天事后,这学生还不肯道歉。七班房主任说,这个事由她解决,梁京京没想到,她倒是解决到副校长这边了。 “小梁,刚刚房老师把情况都跟我说了……”倪校说:“你刚来不清楚,蒋思蓝这个学生的情况是有点特殊的,所以我跟房老师商量了一下,还是把你叫过来,正好一起聊一聊,把学校一些情况跟你介绍介绍。” 梁京京作洗耳恭听状。 “都是自家人,我们说话就直接一点了。蒋思蓝这个孩子平时话不多,品行呢还是不错的。他家里的情况比较特殊,爸爸在他入校前就牺牲了,他是个烈属,跟着妈妈过。地方上有领导一直很关心这个孩子的情况。我们学校也是拥军单位,这你是知道的。当然了,这个事从头到尾肯定是学生不对……” 绕了大半天,梁京京听明白了。 两层意思:首先,这个孩子是个有背景的。其次,孩子妈妈愿意赔钱,但是目前她人在外地出差,要过两天回来后确认完情况,再帮梁京京修手机。 给家长的电话是房老师打的,梁京京不知道说了什么,但从传达过来的话意上她能感觉出来,这学生妈妈的态度一点不软。 倪校又说:“小梁,这两天就要期末考了,既然家长态度是好的,这个事情我们就不要带情绪来处理了,就是个小事故嘛,我看他也不是故意的。十几岁孩子最好面子。我们让孩子先好好考试,事情先放一下。事情学校一定帮你处理好了,你看行不行?要是处理不好,你这个手机我来赔。” 梁京京心想,说得比唱得还好听。 嘴上乖顺:“行的领导,你怎么说就怎么办吧。” 实验初中在N市是个成绩中上的学校。校园不大,行政楼和初二的教学楼面对面,操场建在楼群后头。 此时还是上课时间,几个班学生正在上体育课,繁花绿树伴、欢声笑语,满满的青春气息。两个女生提着筐排球迎面走来,马尾辫翘翘地,礼貌地喊“老师好”。从校长室出来的梁京京漫不经心地回着“你们好”,走入教学楼。 人走过,香水味还停留在空气里。两个学生忍不住还头看。 “她姓什么来着?我就记得叫什么静静。” “梁,梁京京,北京的京。” “对,想起来了,教初二的。” “她家好像超有钱。” “谁说的?” “我上次听到李老师他们说的,你没看到她身上都是名牌啊,上次有跑车来学校门口接她……” “这么拉风……” 教学楼里书声琅琅,梁京京上楼,有人恰好抱着一叠本子下来。 一上一下,一抬眸,冤家路窄。 少年不算高,体型单薄,面容算清秀。正值青春发育期,他额头上有几颗明显的青春痘。转瞬即逝的惊讶后,像没看到梁京京一样,他一声不响地从她身旁擦过。 呵。 心情不佳地梁京京回到办公室,发现桌上还堆着两个班的作文本,觉得这工作真是烦透了。想到前几月刚来时看到墙角的小花小草都可爱,现在是看什么什么碍眼。这天下午再没其他课,她硬着头皮把桌上的两堆东西随便改了改。 实验初中每天五点半放学。 这天像平时一样,很多老师提前走了。办公室最后两个女老师结伴离开时,梁京京还在收东西。等到她再出来,学生大部队正开了闸似地往外涌。 六月傍晚,天光还大亮,校门口堵得水泄不通。 周围学生里,两个男生一路在聊车。其中一个忽然扯着公鸭嗓说:“哎你看那个破桑塔纳,黄锡他爸开的就跟这差不多,他还老吹牛,说他爸是做工程的,装自己是富二代……” 可能是大家走路走得很无聊,又或者是这孩子嗓门太大,周围几个人都有意无意地地去看路边的车。 梁京京也捧了个场。 来接小孩的车太多,那车有些甩地压着档,屁股斜插在一辆宝马和一辆沃尔沃之间,车头朝外。都不知道是哪版的桑塔纳,四角方方,老得像是从驾校里溜出来的。 还真是辆“破桑塔纳”。 就在梁京京要收回目光时,驾驶座的门却开了,车上下来了个男人。 男人穿一件蓝色衬衫,挺悠闲地站在车门边喝了口矿泉水,又找人似地往人群里瞄,慢慢扭上瓶盖。 交错的人影妨碍了梁京京的视线,她脚步慢下来,仔细盯了他两眼。 人潮涌动,男人忽然朝这边招手。梁京京脑中微怔,余光里,一个背黑色挎包的少年快速穿过马路,跑到他面前。 那少年不是别人,正是蒋思蓝。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不知道说了什么,梁京京看见那人像是笑了下,不轻不重地抹了把少年的头。少年有些别扭地歪头躲开,脸上也跟着露出阳光般的笑。 很快,两人上了车。 鸣笛声此起彼伏,梁京京走出一段,回头看。 黑色的桑塔纳已经启动,卡在车流里,开开停停。 转瞬间,黄昏忽然变深了。 夕阳余晖把一切都染上了层金色,包括那辆越行越远的破车,包括伫立在人群中,女人略显木然的脸。 作者有话要说: 我回来了。 ☆、2 下班高峰,地铁站人挤人,车上满当当,人人一脸倦色地刷手机。 梁京京穿着高跟鞋,左手拎一只黑色羊皮小包,右手拽拉环。她一米七二的个头,加上六厘米鞋跟,更显高挑。 一穿格子衬衫的男人矮她半个头,频频向她侧目。 梁京京出神地望着玻璃窗。窗外广告频闪,忽印出一张猥琐面孔,梁京京垂眸,目光直直看他。男人耳朵一红,尴尬地移开了目光。 梁京京在两站后下车。 这是城南的一个新小区,离梁京京的学校不近,但交通方便,出来没多远就是地铁口。梁京京每天坐地铁上下班。 两室一厅的房子,简单北欧风装修。 洗完澡出来,天已全黑。带着一身水汽,她站在镜子前慢慢吹头发。 梁京京的皮肤很细腻,浴后微微泛粉。随着潮湿的黑发一点点变干变蓬松,镜子里的这张脸越发明艳动人,像朵湿了水的玫瑰。 正把吹风机放回抽屉,客厅的门锁响,梁京京走出去。 门口,几个盘靓条顺的男女正挤在玄关处换鞋。他们说说笑笑地跟梁京京打招呼。 “京京你在家啊。”说话的女孩叫王亚,单眼皮、齐肩BOBO头,看上去比梁京京更高更瘦。她是这房子的房主,也是梁京京的室友。 梁京京扫了眼进来的一圈人,“他们几个来干嘛,蹭饭?” “我去……梁老师,这么说就不够意思了吧。” “这么不欢迎我们,真是太伤心了。” “哎,我还说特意过来看看梁老师,早知道不来喽……” 俊男靓女们叽叽歪歪,小客厅立马有了热闹拥挤的感觉。 这帮人年龄相仿,外貌出众,前几年聚一起,各个都是有一技傍身、在外做兼职的大学生。要么是会主持、要么是会跳舞变魔术,要么就是像梁京京、王亚这样,皮相好,在外面做兼职模特。 这两年大家陆续毕业,有的离开了这座城市,有的选择留下。他们这几个玩得好的都没做传统行业,做婚庆、开淘宝、搞直播……只有梁京京,考进学校当起了老师。 梁京京是个北方姑娘,考大学考来的,英语师范专业。她高中毕业后就在外面接活,礼仪、模特、主持人,什么都做过,临毕业,什么都没做出名堂。 可她大运没有,小运不断,事事顺利。四年大学,梁京京一科未挂,逢考就低空飞过。毕业后说要考老师,大家都没当真,哪晓得考了两年真给她考上了。现在她一边享受着体制内的安稳,一边在闲时接散活捞钱,小日子滋润得很。 今晚,这帮人有个唱歌局,之前叫过梁京京,被她给拒了。赶巧大家跟着王亚过来歇脚,把梁京京逮个正着。梁京京以前也爱玩,现在纯粹是要上班,不得不收敛点。结果耐不住一帮人软磨硬泡,晚上她还是去了。 是一家他们常去的KTV,到的时候豪华大包已经开好。 推开裹着紫色天鹅绒的包厢门,劲爆的音乐、呛人的烟味扑面而来,一片炫目灯光差点闪到梁京京眼睛。 先到的一批人正在唱歌喝酒,嗨得不行。几个认识的看到梁京京,都来跟她打招呼。 梁京京真是太久不出山,有个许久不见的女孩不知道什么时候垫了鼻子,笑嘻嘻地跟她说话,梁京京第一眼愣是没认出来。 过了会儿人越来越多,包厢门一会儿就被人推开。 忽然,进来了三个衣装精致的女人。 梁京京正坐在点歌机边点歌,回头看了眼,权当没看到,手指尖继续在屏幕上戳戳点点。 有人偏偏朝她走过来。 语意惊喜地,“京果儿!我都多久没见着你了!” 女人高个纤腰,脸很白,眉毛画得又黑又长,一双眼睛亮而媚。她身上是裁剪挺括的低胸小白裙,金色长卷发一直抵到腰。因为微低头跟梁京京说话,原本就不高的领口内,显出两道“波涛”。 “大京果”是梁京京的微博昵称。那个微博是她以前为了做推广开的,关注的都是些摄影圈、野模圈的人,现在不常登陆。 瞄了眼面前的“波涛”,梁京京微微笑着站起来。才发现因为没穿高跟鞋,竟比这女人矮了一点?!要知道,模卡上面她正正经经高她两公分。 梁京京的笑中亦带着点小惊喜,“□□?真的好久没见了啊……” 女人的笑容笑略微一僵,“哎呀,说了多少次了,叫我妙妙好吧。” 这位妙妙的本名叫“刘银慧”,因为“银慧”两个字谐音“□□”,从小就被人取笑。现在她到哪都用艺名“妙妙”,还成天在微博微信给人洗脑,让人家也喊她妙妙。 她是两年前跟梁京京做车模时认识的。 “上次大宝过生日叫你你都没去,你真是,现在当了小老师,一点都不跟我们玩了啊,也不想我们。”音乐太吵,妙妙凑近梁京京一点说话,说完又离开,暗暗打量她。 “怎么可能啊,超想的好不好。”梁京京笑笑,抬左手去撩右边头发。昏暗光线里,耳垂上,一枚镶着细钻的香奈儿耳钉若隐若现。 呵。 做女人还真是一分钟不能松懈。 梁京京身上穿的是黑色直筒POLO裙,胸前三颗纽扣开一颗,脖颈边垂搭两片小方领,锁骨纤细。这衣服不算多出挑,但衬她气质,青春阳光中略带性感。 厉害的是鞋,平底黑色罗马靴,不带跟,细皮绑带从脚面一直延伸至膝盖。 这鞋谁穿谁绝望,但梁京京驾驭得了,狂野粗糙、骚气时髦。 两个漂亮女人还在笑嘻嘻聊天,身后忽然有人拿着话筒说:“两位大大大美女,能不能坐下来,一边喝酒一边聊?这么站着也不累?” 那头的几个男人正好闹起来,喊她们过去坐。 妙妙挽梁京京手:“去坐吧。” “你先坐,我上个洗手间。”梁京京拎着自己的小包出去了。 脸上的笑一出门就散。梁京京往女厕去。 走廊的墙面、顶上全是镜子,整得跟时空隧道似的,差点把梁京京绕晕。上完厕所,梁京京在洗漱台前翻化妆包。 出来几个小时,妆脱落了。眼线、眉笔、鼻影、唇膏、定妆粉……她一样样来。四五分钟后,镜子里又是一张整洁精致、楚楚动人的脸。 转身要走,忽然感觉还差点什么。 梁京京又回头,看看镜子里的人,解开胸前的第二颗贝壳扣,拉拉领子,撩撩头发。 感觉到位了。 说起来,这妙妙跟梁京京从认识起就是冤家。两个人都是热辣性子,没有过过节,但不知道怎么的,一碰面就成斗鸡。 今晚是不知道她也来,不然梁京京肯定不只是现在这个水准。 边想着边走出洗手间,只见不远处,有个男人正在垃圾桶边打电话。 男人穿着件很合身的蓝衬衫,身高还行,倒是身板看着很硬。他头略低,直到一阵淡淡烟雾从他肩旁飘出来,梁京京才知道他是在抽烟。 而这件蓝衬衫…… 今天并不是第一次看见了。 脚步顿了顿,梁京京走过去。 电话那头的人像是说了什么好笑的事,男人笑着说,“行了,知道了,你早点休息行不行?” 在垃圾桶上按熄烟头。 脸上淡笑还没完全褪去,谭真闻到了一股香水味,他下意识转过脸。 目光相撞。 时间是个奇怪的东西。同样的一秒钟,有时短得可以忽略不计,有时又长得像定格,足够大脑冒出一千一万个念头。 正如在这长长的一秒内,梁京京觉得,自己真是长了双狗眼睛。 时隔这么多年,下午在校门口,人山人海的,她居然一眼就能认出这个人。现在这么面对面、眼对眼,更没得错了。 但梁京京没有立即打招呼。她有点不知道怎么反应比较好,心想万一他压根没认出她来,自己反而搞得有点掉价。 结果这人看着她,忽然抬了点眉,很随意地一问,“梁京京?” 梁京京没想到他倒是很大方,微微愣了下,也是随意的口吻,“你是谭真?” “不少年没见了,来玩的?”谭真看着她。他头发很短,五官硬朗,唇边的笑容有点不羁,又有点温和。 “跟朋友来的。挺巧的,”稍作停顿,她说:“你现在这边发展?” “我家在这边。”他打量她一眼,“也是跟朋友来玩。” 梁京京点点头,忽然就不知道再说点什么好。 “京京!” 王亚久不见梁京京,出来找她,看见梁京京在那头跟个陌生男人说话,叫起来。 谭真朝那头看看。 “你朋友叫你了。” “那行,我先过去了,有机会再见。”梁京京笑眯眯地跟他拜拜。 谭真看看她,微笑点头。 人走过来,王亚朝走廊那头看看,问梁京京:“没喝多吧?” “没有。” “刚刚那谁啊?” 梁京京说:“一个老同学。” “什么老同学?” 梁京京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眼,有点魔幻的镜子长廊上,男人手抄口袋,推开了一个包厢门。 “谁知道啊……”梁京京说。 , 作者有话要说: 如果不是更新时间更新,那就是在查漏补缺。 更新时间如有变动,会提前在文案标明,稍微注意点。 ☆、3 这晚,梁京京跟王亚没玩到最后,撑到夜里一点,拎包走人。 累得不行了,卸妆、护肤过程还是一步不少,等到全部搞完已经近两点。梁京京躺在床上,设闹铃前刷了下微信,看见妙妙发了条最新朋友圈。 是刚刚在KTV里的合影自拍。 四个女的,她和妙妙在中间,脸亲昵地贴在一起。妙妙唇角微翘,一缕金发半遮脸庞,诱惑撩人。而梁京京呢,表情也是在笑,嘴唇还作出了可人的嘟嘟状,结果快门在她刚好有点闭眼时按下,弄得她目光呆滞无神,喝茫了一样。 梁京京直接回复了个狗屎的图案。 关灯躺下,想到过几个小时又要起来上班,梁京京顿时有了想死的心。神经在酒精音乐中亢奋了一整晚,怎么都平静不了,梁京京在床上翻来覆去一阵,思绪乱飞。 脑中忽然就出现了走廊上的垃圾桶、蓝衬衣,还有那副自然随意的腔调。 心想:这人怎么没怎么变啊。 不知道这夜是几点睡着的,闹钟响起时梁京京感觉自己才闭了一会儿眼。早饭没吃,匆匆梳妆打扮,坐地铁赶到学校。 第一节就有课。 明天就考试了,今天是复习。 上课时梁京京一直在耳鸣。她是一缺觉就耳鸣。她飞快地讲了一张练习卷,讲完发现还有一刻钟才下课。看看下面同样无精打采的学生,梁京京让大家自由复习。 教室里立马嗡嗡嗡起来。 终于熬到铃响,眼看着有个坐在后排的学生拿着书往讲台走来,像是要问问题,梁京京赶紧装没看见,三两步就走出了教室。 梁京京一回办公室就趴在了桌上。 初二老师在一个大办公室里。第一节课下,大家都精神满满,吹牛的吹牛,训学生的训学生。有个男老师端着茶杯走进来,嗓门特大的讲着消遣话,有人冲他朝旁边努下巴。他这才看到趴在桌上的人。 看着趴那一动不动的梁京京,几个老师互相使使眼色,两个老教师颇有深意地摇了摇头。 谁想这梁京京趴着趴着,忽然坐了起来。一头长发蓬松黑亮,丝毫不乱。 几个正在交流眼神的老师吓一跳,转过脸硬生生地谈起暑期计划。余光里,只见梁京京在桌上悉悉索索一阵,拿着桌上的杯子走到窗台柜子边,提起了水瓶。 一阵咖啡香溢出来。 学校里很多关于梁京京的传闻都是从这个办公室飞出去的。不怪人家八卦,就像这大清早的咖啡香,梁京京的行为举止确实让人充满联想。 最开始的一条源于教数学的李老师。这个李老师平时就是个八卦男,谁谁谁家的情况他一清二楚。好巧不巧,有天下班他刚骑着电动车出校门,就看到校门口停了一辆明黄色大跑车。 下一秒,梁京京从学校大门里走了出来。她踩着高跟鞋,拎一小包,跑车门斜飞起来,她上车。引擎声轰隆隆一响,一抹明黄瞬间飞走了。 “一早就喝咖啡啊,对胃不好哦。”有女老师也到窗台边泡茶,看看梁京京的杯子。 梁京京笑笑,“昨天没睡好,犯困。” “晚上干什么去了,这么困啊?” “先是改作业改到10点多,想说看一会儿教辅就睡吧,结果一看发现很多地方不太明白,又去查资料,一弄就弄到12点,还失眠了,早上差点迟到。” 女老师发出“哈哈”两声干笑,“小梁,你太认真了,给我们压力了啊。” 梁京京微笑:“我们新来的肯定要多学一点,太多东西不懂了。” 女老师又是笑笑,“放轻松点,一步步来。” 上课铃遥遥传来,跟茶话会散场似的,一办公室里的人又跟老大爷一样拿起书和杯子,往各个教室去了。 梁京京这节没课,最困的劲头也已经过去,她塞着耳机,歪坐在椅子上刷手机。 原来的手机被摔后,这两天她用的是旧手机,略有些不习惯。 王亚发来一条微信,有个拍视频的活还缺人,问她接不接。梁京京一看,时间刚好是放假后的头两天,拍摄内容也简单,答应了。王亚让她这两天抽个时间去给人家看一下。 这行就是这样,有的客户要求高,提前会搞点面试。 其实梁京京现在不怎么接复杂的活,只在晚上或双休日里帮一些熟悉的摄影师拍拍照。现在暑期来了,时间充裕多了。 王亚毕业后做专职平模,今天难得休息,这会儿正躺在家里无聊着。看梁京京好像也闲,她就跟她瞎聊了起来。说到一个共同朋友最近发生的糗事,梁京京正乐着呢,有人进了办公室。 梁京京笑着转过脸。是七班班主任房老师。 “小梁老师,你在正好,跟我去一趟会议室吧,蒋思蓝家长来帮他处理问题了。” …… 上课时间,校园一派安静。 今天太阳特别大,梁京京一出教学楼就眯起了眼,手架在额前遮太阳。她走在房老师旁边,问是不是蒋思蓝妈妈来了。 “没有,是他们一个亲戚,刚刚打我电话,这会儿就赶过来了。”房老师说:“你手机是已经拿去修了还是放着呢?” 梁京京没回答,房老师看看她。 梁京京说:“哦,还没修呢。” 房老师点点头:“也好,你们等下自己协商吧,看是他们拿去帮你修还是你自己修好了把发·票给他。把你这个事解决好,我心里也放下块石头。” 转眼就走到了行政楼会议室,房老师推开门让梁京京先进。 里面坐着两个男人,正在谈笑风生,气氛很好的样子。 其中一个梁京京很熟悉,是倪校。 另一个她也不陌生,正是那位昨天刚刚碰到的老同学。 其实梁京京在来的路上就有点心理准备,她不那么惊讶。倒是谭真,盯着梁京京看了两秒,尽管唇边还是扬起了淡笑,但眼神中明显有几分意外。 梁京京抿了下唇,在他们对面坐下。 倪校轮流给他们作介绍,“这位是我们的梁京京老师,我们学校今年刚来的新老师,非常优秀。” “小梁,这位是蒋思蓝的……”倪校像是没想到措辞,看看身边人。 “亲戚。”谭真说:“不好意思了,这次给学校添麻烦了。也给梁老师添麻烦了。” 他看了眼梁京京。 倪校笑笑,“不存在的,小孩子嘛难免有意气用事的时候。我们大人把事情解决好了,也是让孩子能涨一个记性,下次做事情前他就能多份思考。现在老师和学生之间很难去掌握一个平衡点,我们有时候……” 空荡荡的会议室,倪校说半天都没切入主题。 其实梁京京很佩服这些人,什么话都张口就来,一套又一套。感慨之际,她看见对面的男人不时点头,回应着倪校。 夏日阳光直射进来,会议室内光线明亮。男人的脸在这种直朗朗的光线下仍然干净立体,鼻梁又直又挺。 在他侧过脸,似要朝自己看来时,梁京京不动声色地飘开视线,看回了倪校。也不知道已经说到哪了,她笑着点点头,很赞同的样子。 尽管梁京京是这个事件的当事人,然而倪校在这场见面中基本没让她说什么话,聊到最后才带上了句,“小谭,那这个事我看就这么办吧,你跟梁老师商量看看。” 又问梁京京:“手机已经送去修了?” “还没。”梁京京跟谭真说:“不知道你们还要不要再看一下。” “不用,你直接修吧。”谭真说。 梁京京点点头:“行。” “那就这样?”倪校笑着看看大家。 得到微笑点头的反应后,大家先后站起来,准备送客。 倪校跟谭真握握手:“今天也是麻烦你跑这一趟了,回头帮我也跟乔政委带个好。” 谭真:“客气了倪校,给你们添乱了。” “这些都是小事。小梁,我等会跟房老师还要谈点事,你送一下。” 一阵寒暄道别后,倪校跟房老师去了办公室,梁京京跟谭真出了行政楼。 太阳依旧很大,炽热的阳光令梁京京有些蹙眉。 谭真跟她并肩走。梁京京没穿高跟鞋,行走中,她发现这人只比她高出小半个头,目测一下,撑死了一八零。 昨天乍一看还挺高。 梁京京说:“这两天还真是巧了,对了,你跟蒋思蓝是什么亲戚?” 等了会儿,身旁人没出声。 瞥他一眼,梁京京带着点笑音微微讽刺地说:“呵呵,难道还要保密啊?你们家这个小孩好像挺有背景的嘛,把我们校长弄得都紧紧张张的……” “你怎么想起来当老师的。” 旁边人忽然打断她。 “什么意思。”她问。 谭真看了她一眼,像是笑了下,“没什么,手机打算怎么办,送回厂里修还是怎么说。” “太麻烦,我找个店换个屏幕就行。” “你弄吧,回头多少钱告诉我。” “怎么联系。” “你电话多少?” 谭真掏出手机,梁京京报号码。他拨过去,她带在身上的备用手机震起来。 梁京京按掉,微笑,“行了,等我电话吧。” 在校门口的树荫下道别,两人在烈日下往不同方向走去。 ☆、4 第二天期末考试开始,梁京京上午监考,下午闲下来,她带着破手机去找朋友李佳乐。 夏日小巷,路边挤着一排密密麻麻的小门店。三个打扮很潮的小青年站在一片浓荫下抽烟吹牛。 远远地,人行道上走来一个带着口罩墨镜、手中撑伞的俏丽人影,李佳乐笑了。 “给我看看呢,摔成什么样了?”他冲走过来的人说。 梁京京只往他店里冲,“先进去先进去,晒死了……” 人屁颠颠地跟在她身后进店。 墨镜架到发上,梁京京拿掉一边口罩,面孔小而白。 她掏出手机,面前伸来一条纹了海浪和莲花的手臂。 李佳乐拿着手机正反看看,“还可以嘛,内屏没坏,换个外屏吧。” “多少钱?” “有便宜的有正版的。” “能用的就行,反正也要出新版了。” “那你给五百吧,我还是给你用个正版的屏。” “贵了。” “大姐,五百也嫌贵?”他看看她,“要不这样,回头让王亚请我吃个饭,不给钱也行。” “没问题。”梁京京一笑,“给我开个三千的发票吧。” 李佳乐抬眸,歪嘴一乐,冲她竖一大拇指:“姐姐,厉害厉害。” 晚上,洗完澡的梁京京盘腿坐在床上擦头发,腿上躺着一张薄薄的发|票纸。 放下毛巾,她拿起电话。 第一个,没人接。 又拿起毛巾擦擦头发,她再打过去,还是没人接。 又过五分钟,梁京京打了第三个。 “嘟——嘟——嘟——”漫长的等待音后,没人接,也没人挂断。 王亚端着盘小番茄走进来,倚在衣柜旁,身高腿长。 “怎么了,眉头皱这样。” 梁京京低着头说:“找人要债。” 王亚说:“还有人敢欠你钱?” 梁京京看着手机不说话,王亚又问:“手机不接啊。” 梁京京说:“你说要是打了三个都没人接,是故意不接?” 王亚说:“显然啊。小番茄吃不吃?” 梁京京郁闷地摇头,眼见王亚要走,叫住她:“哎,对了,李佳乐要你请他吃饭。” “你让他去梦里吃吧。” 梁京京笑起来:“其实我觉得他还挺不错,多有毅力,都这么多年了。”李佳乐是她们校友,追王亚追了四年。 王亚回头看看她:“哎,对了,你那个兰博基尼怎么说了?” 梁京京叹了口气,“没联系了。” 王亚笑笑,“后悔了吧?” 王亚口中的兰博基尼是个前阵子想勾搭梁京京的富二代,朋友饭局上认识的,本地人,开一广告公司。这人长得一般,身材微胖,但确实条件不错,性格也还算幽默,梁京京挺想试试。 兰博基尼约梁京京吃过两次饭,第三次约会,他载她去江边吹风,结果坐车里还没说两句话就压过来吻她。梁京京不怎么乐意地推躲,人家可能当是欲迎还拒了,嘴还继续要往她嘴上凑。脑子一热,梁京京“啪”地给了人一巴掌,当晚不欢而散。 回来后她把这事告诉王亚,没把王亚给乐坏。后来,那辆剪刀门兰博基尼再也没找过她。 梁京京事后还有点小小后悔。 剪刀门兰博基尼啊,她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再遇到第二辆了。 这晚,梁京京没再继续给谭真打电话。她打他三个,如果有心,他一定会回。然而他并没回。 梁京京打通他的电话是在第二天下午。 那时候她刚好监考结束,跟着鱼贯而出的学生一起下楼。意外地发现电话通了,梁京京逆着人流走到走廊顶头去接。 她刚“喂”了一声,那边说:“你好,请问是哪位?” 梁京京:“……” 停了停,梁京京说:“喂,我梁京京,你没存号码?” 听筒里传来很大的风声,呼哧呼哧地。静止一两秒才又响起声音:“你说什么?不好意思,信号不好……” 梁京京提高了点音量:“喂,我说我是梁京京,你能听见吗?我手机昨天拿去修了,票也开了。你什么时候把钱给我?” 又是风声。 静等两秒没得到回应,梁京京皱着眉把手机拿到眼前看看,又放回耳边“喂”了两声。 “哦,听到了,多少钱?”他忽然回应了。 语气平淡轻飘,与在学校里的正经端正判若两人。 初夏,天空被阳光直射着,蓝得像一片没有边际的幕布。 一条结实有力的小麦色手臂闲闲地搭在栏杆上,手上松松地拎着半瓶矿泉水。随着手腕的无聊摆动,瓶中水跟着晃悠晃悠。 四下里空旷一片,男人面孔瘦窄,鼻梁高挺,一头短发跟草皮一样被阵阵劲风吹出波浪。 下方,绕成圈的灰色跑道把青青草坪分割成了好几片,正如更远处的稻田。那头,一辆红色轻型飞机正在跑道上慢慢滑行。 “三千。”听筒里的女人说。 谭真眯了下眼睛,“在哪修的?” “一个挺正规的数码店,换了正版屏。”不知道是不是心虚,梁京京又加上一句:“因为要加快,还多了点手工费。” “别在那修了,我想了想还是送原厂比较好,质量更放心。” 梁京京说:“不用,他那边明天就弄好了。” “不行。”矿泉水瓶有节奏地磕着铁栏杆,谭真说:“万一以后出问题更麻烦,我看还是送原厂好。” 梁京京琢磨出点这话里的滋味了,笑了下,“什么意思啊你,你们不会是想赖账吧?” 跑道上,飞机越跑越快,不一会儿,转着螺旋桨的小机头忽然扬起,往天空划出一条斜线。视线随着抬高,谭真在阳光下眯起眼,望着直冲蓝空的那抹红色,翘起一边嘴角。 他对着电话说:“你坚持的话就按你的办吧,不过以后出了问题不要再找我们。你等会儿加我微信,先拍个发|票照片过来,修好了再拍张修好的机子过来,我给你转账。” “你微信又是什么?” “就搜这个手机号。我这边还有点忙,先不跟你说了啊。” “喂,我看……” “嘟、嘟、嘟……” 挂了电话,谭真拧开矿泉水喝了一口,目光微转,发现身旁两个男人正看好戏似地看着他。 他目光疑问地冲他们抬了下下巴,嘴角的笑还没散。 长着一张娃娃脸的孟志超问,“是思蓝那个老师?” 谭真“嗯”了一声。 “你对人家说话怎么这个语气,回头她别给思蓝穿小鞋。” 孟至超比谭真小一岁,长得很显小,浓眉大眼的,皮肤还白。谭真哼笑一声,跟看孩子似地看他一眼,懒得跟他说话。 孟志超很认真地皱着眉:“喂,我不是开玩笑啊,你别看到个女的就调戏,人家是思蓝老师……” 谭真慢慢转过头来,静静盯着他。 对视一秒后,孟至超挠了下额角,跟旁边人说:“你们这个机场还挺大的嘛,哈哈,你刚刚说都是搞哪些项目来着?” 一直站在旁边的徐宁闷笑两声,似是无奈地摇摇头,径自往楼梯口走去。 “走吧,再带你们去塔台看看。” …… 这头,考完试的学生差不多走光了。 梁京京站在二楼的走廊上,看着被挂断的手机,眉头拧成个“川”字。 心里咒骂一句,还是搜了他的微信。 谭真的微信头像是一块躺在海水里的小石头,微信名看得梁京京又好气又好笑。 他的微信名是——“你可以叫我爸爸”。 刚刚提交完好友申请,梁京京手机震了,她边下楼边接起来,“喂,妈,干嘛?” 梁母在遥远的东北发来问候,问她哪天放暑假、哪天回家。 电话夹在耳边,梁京京撑起伞,又戴上墨镜、口罩,绕着阳光行走在树荫下,快速走出校园。 她语气不怎么耐烦地说:“不都跟你说了嘛,我这边有工作,暂时不回来。” “你整个暑假都不回来?” “回来干什么呀,我暑假工作特别多,回来也就是吃吃喝喝,还要花钱买机票。” “机票能有多少钱,你回来,机票钱我给你出。” “行了妈,你别烦了成不成,你的钱还不是我给你的。我这边真的挺忙的,现在还赶着去跟人家面试呢,你知道我这儿多热不,先给你挂了啊。” 挂了电话,梁京京看看时间,往地铁站走去。 梁京京赶着去面试的就是王亚之前介绍的那个活。 梁京京把这个活想得比较简单,到了现场交流发现,其实还有点小复杂。不是拍简单的时装视频,是要拍微电影,她们这些小模特先拍,完了还有个十八线小明星参与。为拍到清晨、傍晚的特殊场景,加上配合所谓明星的时间,她们这些人肉背板可能要拍两到三天,好在薪酬还可以。 面试地点在市中心一栋写字楼内。 梁京京特意回家换了衣服化了妆过来,和她一起来面试的还有几个挺漂亮的女孩,其中有个梁京京以前做活动时还碰见过。 面试的就是几个普普通通的男人,简单跟她们聊了几句,介绍了下具体情况,问了身高什么的,又让她们在棚里拍了一组定妆照。 一切谈完出来,夏风微醺,喧嚣的城市上空烧起了晚霞。 街上车流不息,人潮涌动,踩着八厘米的高跟鞋,梁京京穿过马路,独自往地铁口走。 鞋有些磨脚,梁京京不时停下调整。 这双黑色细带高跟鞋设计秀气,价格不菲。她不常穿,为了配衣服,刚刚出门时才匆匆一脚就踩进去。来的路上就感到不适,而现在,她的两个小脚趾几乎要被勒断,脚底板像踩在刀刃上,火辣辣地疼。 好不容易走到地铁口,扶梯电梯只上不下。优雅地下了几层,梁京京停下,对着一望无际的楼梯,忽然有种永远走不到头的感觉。 下班高峰,进出地铁口的人非常多,行色匆匆中,三三两两的人忽然都扭过头——只见一个赤着脚的漂亮女人正快速朝下走去,她长发披肩,身上穿一条柠檬黄的小裙子,手中拎一双细高跟鞋。 有人莞尔,有人拍照,有人与同伴窃窃私语。乘扶梯向上的人看着她一路轻跑下来,忍不住纷纷回头,看着那抹黄色越行越远。 一路跑到底,梁京京靠着扶手快速穿上鞋,高挑的身影很快便融入了人海。 ☆、5 期末考试共三天,机改试卷出成绩的速度令梁京京惊讶,全部考完的第二天各科成绩即出炉,所有学生的成绩排名清清楚楚。 与之同样清楚的,是各科老师的学期成绩单。 今年新来的四个小老师里,梁京京的成绩单最难看。她所带的三个班英语成绩全部中等偏下,虽然这几个班的成绩本身就不突出,但其中有一个班级去年英语考得还是挺不错的,今年却在年级里垫了底。 这直接导致倪校在暑期前跟梁京京进行了一次对话。 倪校说,学校里英语这科里老师强手最多,竞争最激烈,作为新老师,面临的压力会很大。话锋一转,他又说,学校对家长、学生都有责任,如果老师的成长跟不上学生或者家长的要求,那很有可能,学校会下掉这个老师。 当然了,有编制的老师即便被下掉学校也不会把她扫地出门,会安排到后勤之类的岗位,比如:体育室看管员。 尽管梁京京对自己的教师生涯没抱多大期望,可这样严肃的谈话还是给了她当头棒喝,也完完全全破坏了她在假期即将到来时的欢乐心情。 王亚往梁京京碗里夹了一颗丸子:“无所谓啦,明天都放暑假了,回头一开学谁还记得上学期的事。开心最重要,我们也没指望你能做多久老师。” 李佳乐也往梁京京碗里夹了一颗丸子:“就是,大不了不干呗,省得误人子弟,做人还是要多积福。” 小客厅里同时开着空调和电扇,火锅在铺满肉菜的桌上咕嘟咕嘟地煮着,烟气飘飘。 放下手中的小碗,梁京京:“你们能不能给我好好说话。” 王亚说:“先吃饭,别聊这么沉重的话题了,对了,你那笔债追回来没有?” 李佳乐也充满期待:“是啊,三千的发|票,报回来没有?” 说到这事,梁京京这饭又吃不下去了。 申请微信好友后,谭真又是第二天才给她通过。 微信上,她说一句话,他隔两三个小时才回她两三个字,她气得言辞激烈,他回得礼貌得体,现在两天磨叽下来了,他一会儿说微信里没钱了,一会儿又跟她要银行卡号,今天上午她再打他电话,他居然直接跟她说手头有点紧,让她稍等两天。 梁京京在外头混这么些年,太清楚这种打太极的把式。要不是期末成绩搞成这样,她铁定要找倪校评理。但现在,她显然没脸再去找领导。 这笔账就这么悬在这了。 晚上吃完饭,两个女人坐在沙发上玩手机,李佳乐收拾完餐桌又把碗筷洗了,还端来一盘切好的芒果。王亚边玩手机边拿牙签戳了块送嘴里,过了两秒,抬眼看看矗在旁边的人,“你还不走?” 哼笑一声,李佳乐拿起自己的手机钥匙,拖着嗓子说,“得嘞,走了,你们明早怎么说,要不要送你们去?” 明天一早她们就要去给人拍东西了。 王亚说:“不用,有车来接。” 李佳乐点点头,也没可说的了,“那个,剩下的菜我放你们冰箱里了,你们记得吃。别老叫外卖什么的,身体吃坏了涂多贵的化妆品都没用。” 王亚没再说话。 李佳乐走后,梁京京挺为他抱不平,“我是看他也挺不容易的,你怎么就不考虑考虑。” 王亚说:“考虑个鬼,下半年我说不定就要去北京了。” “谈定了?”梁京京知道最近有个经纪公司一直在跟王亚接触。 “差不多了。”王亚抬头看梁京京:“你知不知道,秦小雨前两天跟一个直播网站签约了,人家好像要重点推她。” 梁京京兴趣不大的样子:“听说了。” “你呢,就打算当老师了?教书有什么意思啊,每天早出晚归,还没几个钱。” “意思是没什么意思,就是稳定,等我买房子了还有公积金,有什么不好。” 王亚说:“赚得少多了啊。你又不缺钱了?” “钱当然永远缺,但现在总归不像以前,赚完一笔就愁下一笔,倒霉起来大半月没工开,心累。”梁京京站起来,“我先去洗澡了啊。” 翌日,王亚跟梁京京清晨五点等在楼下,一辆别克商务车带她们驶离了市区。 一路越开越远,两个多小时后,窗外只剩道路和绿树。 车在一栋玻璃建筑前停下,一群人被载到了一个所谓的“机场”。 为什么说是“所谓的”呢?因为这一车俊男靓女不知道坐过多少次飞机了,却压根不知道城市西面有这么个机场。 领她们来的人是个年轻男人,一头飘逸长发扎成个低马尾,头上压一顶遮阳帽。他一路介绍,这是通用机场,跟她们平时坐飞机的机场不一样。 通用机场也是民用航空机场中的一类,可以给个人飞行、货物运输飞行提供飞行场地,可以执行空中观光、航拍、洒农药、运动训练等特殊飞行任务。 一行人跟着往里走,都觉得挺新奇。 现在,这个机场是某个综合航空公司旗下的一支特技飞行团队的训练基地。梁京京她们这次就是来为这个飞行团队拍宣传照和微视频的。 低马尾逗大伙说:“你们等会儿看了要是喜欢,也可以自己来考飞机驾照。” “这儿就可以考?”大伙叽叽喳喳。 “当然,人家现在正培训一批新学员呢。” “什么人都能考。” “都能,跟你考驾照似的。” “这么简单,那考一个飞机照多少钱啊?” “不贵。” “不贵是多少?” “七七八八也就三十来万起步吧。” “我去……”众人嘘他。 除了一车模特,跟着来的还有一车拍摄人员。大伙顺着走道往里去,走到一扇装有安检的玻璃门门口,只见外面就是阳光下被晒得发白的机场。 两个穿白T恤的工作人员过来,让他们交身份证、存包。 “还要身份证?”有人抱怨。 低马尾说拍拍手,“大伙配合一下啊,把身份证给人家扫一下,走一下流程。” 众人交完身份证存好包,有序地通过安检门,终于进入机场。 印入眼帘的是大片跑道和草坪,宽阔平坦。不远处的跑道上栖着六架飞机。这些飞机造型不一、漆身鲜亮,像一只只大型玩具。 大家都觉得挺新奇,凑近去看,拿手机拍照。梁京京和王亚也是第一次接触这样的小飞机,特别是王亚,看上去非常喜欢,站到飞机旁让梁京京帮她拍照。 拍摄组的人都在忙着往里搬运机器设备,也没人顾得上这帮子模特,只让他们先在一旁候着。 一片热闹中,半空中忽然有个声音朝这边喊话,隔着老远大家也听不清说的是什么,都愣愣地朝上望去。 高高的塔台上,有个人头从窗口探出来:“跟你们说话听到没有!不要越过警戒线!” 帮着摄制组搬东西的两个工作人员赶紧跑过来,让这帮人站旁边来,“哎,不好意思,你们别站在这里面,有飞机上去训练了,影响他们降落……” 几个人讪讪地走过来,这头服化人员也开始给他们轮流上妆。 梁京京和王亚先去换好了衣服,躲在旁边的一片阴影下,顶着衣服遮阳。 王亚说:“这边真是偏啊。” 梁京京往聚在一起的那帮子人看:“这速度……也不知道几点能拍完,回去又是两个多小时。” “别想了,还要拍太阳落山的景,晚上到家至少九点。” 忽然之间,几个工作人员像是接到了什么指令,又把大家往旁边轰,“都往里靠靠,有飞机要下来了!” 一时间,调摄像机的、化妆的、对台本的都聚到了梁京京她们这边来。 抬头,天上又蓝又静,云片儿动都不动。 “哪有飞机啊?” “我也没看见……” “是啊,这拖拖拉拉地拍到什么时候……” 众人正在叽叽歪歪,远空中忽然出现了一个红点,很快,那红点越来越近,越来越大。 果然是一架红白相间的小飞机! 天空像是一片巨大的蓝绸子,风吹云涌,红色飞机像一只撒了欢的鸟儿,飞着飞着忽然翻滚两圈,忽又像片叶子一样在风中急速坠落…… 阳光直射进玻璃舱盖,从驾驶舱看出去,地面上的田野几乎扑面而来。可就在这个拥抱将发生之际,飞机忽然滚出180度,操纵杆迅速拉起。转瞬间,机头前又出现了一道清澈的天际线。 “哇哦。”下面人各个抬着脑袋,看得有声有色。 两翼披着金灿灿的晨光,“红鸟”穿过云层,在机场上空飞出一条斜线,随着一阵轰鸣声,缓缓着陆了。 彻底停止滑行后,几个工作人员人围了上去。 远远地,透明玻璃舱盖抬起,两个戴着墨镜的男人有说有笑地从飞机上下来了。 梁京京被太阳晒得一身汗,此时却忍不住侧过一点头,抬起墨镜腿。 少掉了一层灰色滤镜,眼前的画面更加鲜明生动。 红白相间的飞机前,两个男人穿的都是衬衫,其中一个略高一点。晨光从背后照射过来,有些温暖地笼罩着他们,令他们面孔模糊,却又清楚地勾勒出宽肩窄腰的身体轮廓。 望着略高点的那个人影,梁京京缓缓地眨了一下眼,觉得有些意外。 身后,飞机的螺旋桨还在惯性下转动着。 说笑间,男人忽然转过脸,朝她的方向看过来。阳光下,他的侧脸线条刚毅,眼睛深邃有神,充满男性气质。 梁京京听见身旁有女孩暗暗发出感叹:“小哥哥长得有点帅嘛。” ☆、6 “感觉怎么样,最大速度每小时220千米,最大升限4700米,捷克货。我们现在正计划弄两台新出来的国产机,之前一起到航展去看了,上手一试,没想到灵敏度可以,性价比也高。”徐宁脱掉手上的手套。 谭真说:“机动性比想象中好不少,航电太差,跟出租车一样。” 徐宁哈哈笑。确实比出租车好不了多少。 谭真有些心不在焉地问,“你们现在几条航线?” “批下来的有6条,还有3条正在批,也快了,刚才带你飞的是我们主航线。” 两人边走边聊。 看着飞行楼前一堆正在忙碌的陌生面孔,徐宁说,“这两天公司搞宣传,找了点人过来拍东西。” “都是些什么人。” “不知道,外包给人家影视工作室做的,我也没管这个事,都是他们在弄。” 迎着晨辉,两个男人朝那头望去。 转眼功夫,太阳越来越烈了。 几个高个男女聚在一小片阴影处,每个人头上顶着件衣服遮阳,一个男人手里正拿着张纸跟他们说着什么,不知道是不是太热的缘故,男男女女都在皱眉。 一眼望去,男的帅、女的美,全是笔直雪白的大长腿。几个女的似是注意到他们在朝这边看,毫不羞涩地与他们对视,轻轻笑着和旁边人谈论。 徐宁笑了下,又跟谭真说,“走吧,上去看看参数。” 望着不远处正要离去的两个人影,梁京京忽然把身上衣服丢给王亚,“帮我拿一下。” 王亚接过衣服,只见梁京京快步朝那两个飞行员走了过去。 “喂……” 身后忽然有人开腔,两个有说有笑的男人回过头。 徐宁一看是刚刚站在人堆里的女模特,打量梁京京一眼,笑笑,挺官方的语气,“有什么事吗?” 梁京京也是笑笑,“不好意思,我找他。” 目光微转,她望向他身边人。 淡淡打量她一眼,谭真说,“是你嘛,还挺巧。” “钱怎么说了?”梁京京开门见山。 “什么钱?”谭真略微皱眉,在梁京京近乎发作的时候又说,“哦,那个钱,不是说了要再等两天。” “我就问一下,这钱是你出还是蒋思蓝他家出?” “有差别么?” 梁京京盯着他看了一秒,唇角微微翘起来,“我告诉你,我不是缺你这个三千块钱……” “那不结了,你不缺钱,我这边手头又比较紧,刚好等一等,”谭真一本正经地说,“等我这边有了第一时间就联系你,行不行。” 旁边有人笑了声。梁京京怒视过去。 徐宁轻笑着抬双手,“美女,不好意思,你们继续。” 这边,谭真看着梁京京,眼睛里也跟着泛出点笑意,一只手闲闲地插进裤袋,摆出了明显就是在耍她的吊儿郎当的姿态。 梁京京像是忽然明白了,恼羞成怒。 此时身后遥遥传来喊话声。 “喂!干什么呢!开工了!” “京京!” “京京,我们开始了!” 很快地回了下头,梁京京狠狠看了眼面前人,不甘心地丢下一句“你给我等着”,匆匆跑回去。 “怎么回事啊你这是,大太阳的,这么多人在这被你耗着,好玩呢。”工作人员挺不开心地说了梁京京几句。 梁京京很勉强地牵了牵唇角,跟工作人员打招呼:“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虽然这边火急火燎地把她叫来,事实上根本没轮得到她出镜。 不知道什么时候,刚刚那架红白相间的飞机被拖入了外围跑道,两个男模先上,靠着飞机不停耍酷摆造型。留着山羊胡的摄影师一会儿跪下一会儿翘起屁股,围着他们不停按快门。 周围的人有控制鼓风机的,有拿反光板的,有放音乐营造氛围的,即便没事做的人也是东走两步西走两步,找自己的存在感。 王亚问梁京京刚才干嘛去了,梁京京说要债。 王亚觉得不可思议:“就是那男的欠你钱?” 梁京京自言自语,“我得再想想办法了。” 男模拍完换女模,梁京京跟王亚在路边蹲了会儿便上场。摄影师看看梁京京,“调整下表情啊,状态状态啊。先侧着来一张,阳光一点。” 放松了下脸部肌肉,梁京京侧过一点身,调整了下身体重心。抬起一边肩,她转过颈,头发在阳光下潇洒一甩,对着镜头轻轻眨起一只眼,嘴角随之扬起,瞬间,整个人散发出了不一样的光芒。 平时来看,梁京京无非是长得漂亮些、身材好一些,但要说正儿八经的模特条件,她完全够不上。首先,172的身高就挡死了她走T台做大模的道。可是一到镜头前,梁京京的肢体、眼神所透出来的感觉就完全不一样了。 她很有表现力。 清纯、健康、阳光、野性……你要什么感觉,她就能给你什么感觉,整个人的气质非常明亮。那双水润润、一笑就弯出漂亮弧度的大眼睛仿佛会说话,叽里呱啦对着镜头说个不停。 “好——的——” “对对对,笑得再大一点” “肩再松下来一点点……对,好的……” 山羊胡摄影师本来对梁京京的感觉挺一般,谁知道这姑娘在镜头里特有精气神,给她单拍了不少张。 从三楼上的玻璃窗往下看,就看见一妆化得很艳的女的在这37度高温天穿一皮夹克、短短的黑纱裙,靠在飞机边搔首弄姿,头发被鼓风机吹得一直飘在半空。 隔着这么远都能看到她的大红唇、笑起来的白牙齿,谭真觉得她这身打扮跟二百五似的,不自觉地眯起眼,无声笑了下。 身后人说:“我们现在招第二批学员,第一批12个人,都拿到证了,但现在的情况你也知道,管控还是很严,场地也少。” 谭真说:“你们一个课程多少节课。” “最普通的路基起飞是学两个月,二十几节课。” 谭真望着下面,没再说话。 徐宁走到他旁边,看下去,问,“刚认识的?” 谭真没回答。 他递给他一支烟,两个人就着手里的打火机先后把烟点上。 “现在你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有对象没有?” “你有好丫头介绍?” 徐宁深深吸了口烟,眉头微皱,半开玩笑的,“我真给你找了啊。” 谭真挺无所谓,“先找再说,歪瓜裂枣别往我这推。” “可能么。” 徐宁看看表,“快饭点了,下午怎么安排的?” 谭真说:“还没想好。” “难得放假,我看你也是闲得慌。”徐宁说,“下午有学员过来培训,要不你一起留下来玩玩。” “行,反正没事。” 谭真跟徐宁是从小玩到大的。 徐宁两年前开始接触民间特技飞行,跟着飞行队天南海北跑,定点在这个机场作训。谭真一直想过来玩,直到今年才真的得了空。 不得不说,现在的轻型飞机做得真挺不错,复合材料机身特轻,飞在空中灵活性极强,基本飞行动作都能完成,在一定的高度和速度内,飞行快感十足,尤其是飞超低空时,有很非常不一样的感受。 当然,这些只是他作为乘客的感受。 这天下午,徐宁给新学员上气象课,谭真跟着一起听了会儿。中途他出去上了个厕所,上完之后没回去,而是晃到了机场外。 下午两点多钟,太阳正烈,早上的那帮人居然还没拍完。 谭真觉得挺奇怪,看他们拍来拍去无非就是多换两身衣服,不知道怎么要拍这么久。 他在门口空站了会儿,有无聊的工作人员凑过来跟他笑笑,搭话。 “你跟我们徐总是朋友?” 谭真“嗯”了一声。 “你也玩这个的?” 谭真笑着摇摇头,“不太懂。” 男人身材瘦瘦的,哈哈一笑,“我上午看你还挺行的,坐完了都没吐,我们这边现在经常搞飞行体验,坐一个吐一个。” 他上下扫扫谭真,“你身体素质不错啊。” “还行吧。” 谭真似乎挺无聊,朝草坪上的几架小飞机努下巴,“你坐过没有?” 男人赶紧摆手,“他们喊我坐我都不坐,我不喜欢,把人弄上去翻来倒去的有什么意思,看着就难受。” 谭真乐了,指指透蓝的天,“能上天飞,这还没意思?” 男人笑着冲他摆摆手。 谭真也笑笑。 站了会儿身上就出汗了,拎着领口抖了两下身上的衬衫,他往回走。 感应玻璃门自动打开,冷风袭来,谭真刚觉得有点舒爽,余光里冒出了一道瘦长的影子。 梁京京倚在墙边,身上又是一套不分四季的衣服。她目光定定地看着他,暗含冷箭。 谭真看看她,“拍完了?” 梁京京冷着脸。 他像是笑了下,也不管她,径自往里走。 “喂……”她在身后叫他。 他没听见一样,继续往里去。 就这么一瞬间,梁京京觉得这个场景有些似曾相识。 很多年前的事了,人声喧嚣的校门口,这个人也是这么头也不回、痞里痞气地一个劲往前走。 只是现在这人个头稍稍比那时高一点,肩更宽一点,头发更短一点。 这回偶然碰到他,梁京京起初觉得这人很陌生,年少时的短暂相处也记忆模糊。现在忽然发现,有那么几个场景,她居然记得清清楚楚。 “谭真。”她短而快地叫了声他的名字。 他停下了。 “蒋思蓝明年还是我教,不管你们是什么亲戚,你们家要是这样的处事态度,我不知道我会不会公报私仇。” 梁京京想,配上这段话,她得摆出副刻薄些的嘴脸。 谭真走了过来。 “你不是不缺那三千块钱吗?”他挑起一边眉。 “我不缺不代表你们可以不给。” “给,谁说不给。” “那就现在给。” “现在手头紧,不是说了过两天。” “你确定是两天?” “确定。” 梁京京目光狐疑。 谭真看看她,问,“带纸笔了吗?” 梁京京:“干嘛?” “算了,手机给我一下。” 梁京京不知道他葫芦里在卖什么药,以为他是要检查,迟疑地拿出手机,“你看看这个屏幕,加快修好的……” 谭真指挥她,“你调到记事簿。” “干什么?” “你先调。” 停顿了下,细白的指尖涂了透明的甲油,轻点几下,屏幕变成白花花的记事簿。 男人的一只大手把她手机接过去。 只见他垂着眼睑在上面瞎滑几下,又还给梁京京,歪嘴一笑,“行了,这下你可以放心了。” 他把手机给她。 梁京京低头看。 记事簿被调在绘图模式。 上面是他用手指歪歪斜斜写得几个大字。 “两天后还钱,谭真。” 等梁京京反应过来想要张口大骂时,细长的走廊上连个鬼影子都没了,正想往里去找,背后的玻璃门却“呼啦”一声打开。 人一冲进来就对梁京京喊:“姑娘哎,你不要瞎跑好不好,能不能敬业一点?”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今年太忙,尽量保证工作日都有更新,但恐怕没办法固定在一个时间点上,突发事件太多。以后碰到这样的情况不要硬等我。 ☆、7 这天下午三点多,谭真跟徐宁打了个招呼,从机场先行离开。 机场位置太偏僻,相当于已经出市,回到市区时恰好是饭点。车开到一个小区门口,黄昏正浓,门前树下,一个穿着黑衣黑裤的少年正低头玩手机,手里抱颗旧篮球。 谭真按喇叭。蒋思蓝张望一眼,走过来。 “我们先去吃饭。”谭真发动车。 蒋思蓝“哦”了一声,还在玩手机。 “少玩点手机,对视力不好,视力不达标很麻烦。” 似乎很听他的话,蒋思蓝真的就不玩了,放下手机抱着球,看沿路风景。 谭真把着方向盘,“你给孟至超打过电话了吗?” “打了,他说晚上在家吃,吃完过来找我们。” 谭真说:“想吃什么?” “随便。”蒋思蓝说。 谭真瞥他一眼,盯着前面有些拥挤的路况,慢悠悠地说,“怎么跟小姑娘一样,大男人自己想吃什么不知道?” 蒋思蓝说:“牛排。” 晚上,谭真先带蒋思蓝吃了饭,稍作休息后,带他来到体育馆。 天色已黑,体育馆外是一大片露天篮球场,场内亮着几盏照明灯,里面已经不少人在打球。 谭真停好车,直接在车上脱了衬衫,兜头套上件白T恤。他带着蒋思蓝往空地去,穿过前面的场子时,耳边“嗖”地一声,夜幕下,一颗球向他们飞来。 大手在半空稳稳一捞,谭真接住球,往那头看。 “这儿!往哪去?”穿着T恤沙滩裤的孟志超手叉腰,冲他们笑。 又跟站一旁的徐宁说:“两个睁眼瞎。” 拍着球走过来,谭真把球抛给孟至超,孟至超接住球,转手扔给旁边两个跟蒋思蓝差不多大的少年。 少年们眼疾手快,带着球跑到篮筐,瞬间变成一攻一守。 谭真用下巴指指那两个,问徐宁:“你带来的?” “屁……”徐宁也换了一身黑色球衣,像是刚刚运动完,一头汗:“来的时候他已经跟他们在打了,还非拖我一起。人家当他是高中生。” 刚刚停下来,人家两个小孩问孟至超是哪个学校的,孟至超乐得哈哈笑。徐宁简直没脸看。 孟至超笑得眉眼弯弯:“我也不认识,人小孩挺好的,咱们正好三对三,来个青年队和少年队。” 徐宁跟谭真默契地对视一眼,摇摇头。 徐宁问:“你们团从哪里找到的这个奇葩?” 捋起一只T恤袖子,谭真从蒋思蓝手里拿过球,一边扭着头颈、胳膊,一边懒懒拍着球,朝那头走去。两小孩正在篮下交锋,顶上的篮筐“嗖”一声,一颗天外来球稳稳从筐心落下,跳到他们脚旁。 三分线外,谭真收起投篮的动作,冲他们招手。 片刻后,从篮筐上泄下的昏暗灯光勾勒出了三道高大矫健的人影。臂弯松松夹着球,谭真站在两男孩前面,歪头冲对面过来的三个人抬下巴,目光挑衅。 球扔给徐宁,谭真半蹲下身,眼睛盯着他,张开两条结实的手臂,做出防守状。 徐宁笑笑,顿时也玩心大起,松松地拍了两下球,侧头跟孟至超说:“有人叛变,怎么办?” 孟至超笑,“干他。” 眼睛看着谭真,徐宁放下身体重心,双脚自然地一前一后,缓缓拍着手中球,跟蒋思蓝说:“思蓝,大义灭亲的时候来了……” 话音未落,他忽然把球传给了蒋思蓝,蒋思蓝眼明手快,带着球以最快速度跑向了篮筐。就在谭真和一个少年要对他夹击时,蒋思蓝一个甩手,把球传回同步跑到了篮下的徐宁,徐宁接球后飞跃而起。谭真和他同时跃起,右臂用力一扬,下一秒就要盖帽。谁想徐宁没投篮,手腕一转,一个长传,球飞到了还在后方的孟至超手中…… 孟至超接球后一步未跑,稳稳地原地跳起,几双眼睛跟着球在空中划出条抛物线,只听见“砰”地一声,篮球撞到筐,飞了出去。 “吁……”几个小孩都情不自禁地嘘出声。 看孟至超刚刚那投篮的架势大家还以为他稳进。 忙得一头汗的徐宁哑口无言地望了眼孟至超,跟谭真说,“你明智。” 六个人打了几轮后,谭真跟徐宁下场休息。 徐宁边擦汗边说:“有阵子没打球了……你记不记得我们小时候,在大院里头,放了学什么都不干,就是打篮球,有次书包都打没了,回去差点被我爸抽死。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到底是丢了还是被人偷了。” 一头黑发湿漉漉的,谭真笑,也回忆起儿时趣事,“还真是。” 那是北方某个山区里空军某旅航空兵的驻地。 谭真和徐宁是家属院里同年出生的两个孩子,婴儿时期就在一个澡盆里洗澡,他们的父亲是同一个中队的飞行员。他们接触到的第一项运动就是篮球,因为部队里的叔叔们最喜欢打篮球。 在那个鸟会拉很多屎的深山大院里,谭真一呆就是十几年。上学在镇上的学校,部队有专门的班车接送他们。直到他开始念初二。 初二那年,他父亲升了,带着他们一家去了所谓的“大城市”。 本来以为和徐宁很难再碰上,谁想没过一年,谭真的父亲又调动了,巧的是,徐宁父亲也调动,两个人还调到了同一个地方。于是,这对开裆裤兄弟再次碰了头。 这些年他们的足迹遍布全国,最难忘的却还是儿时的大院。大院的窗口正对机场,只要趴在窗沿上,就能看到爸爸和熟悉的叔叔们穿着整齐的飞行服列队进场。冬天只要一下雪,平日里戒备森严的机场就会变成雪海,变成他们这些孩子的乐园。 坐在球场边的水泥地上,徐宁说:“我上个月去了趟辽宁,还想回去看看的。” “看什么?早拆没了。”谭真最清楚那边的情况,那边的机场已经迁址了。什么都没了。 徐宁说:“真挺怀念我们小时候那日子的,虽然在乡下,但去哪都是一大帮人一起玩,比他们现在有趣多了。” 徐宁目光所及是正在场上挥汗如雨的蒋思蓝。 正在场上的孟志超劫到球,忽然停下,朝着他们喊:“徐宁,你喝完水没有?” 徐宁纳闷地一笑,问谭真,“他是不是不敢惹你,这两天尽是拽着我。” 谭真笑,“你让思蓝过来,我跟他聊几句。” 徐宁上场拍拍少年肩膀,少年擦着汗过来了。 谭真扔给他一瓶水,他敏捷地接住,仰头灌了两口,拎衣服下摆擦汗。 一大一小两个男人站在场边。 “我听你妈说你这次期末考不怎么理想。”谭真用很随意的口吻问。 蒋思蓝用袖子擦汗,不出声。 “怎么回事?” 蒋思蓝舔了舔嘴唇,“英语考得差了点。” “你英语不是一直挺好,怎么忽然就差了?” 蒋思蓝又不说话了。 少年长眼薄唇,低垂的目光中有属于这个年龄段孩子特有的叛逆和倔强。 谭真看看他,又似笑非笑地看向球场,忽然有点语重心长。 “跟我还有什么话不能说的。文化课很重要,这几年飞院的录取分越来越高,你现在不打好基础,以后托谁找关系都没用,知不知道?” 沉默了会儿,蒋思蓝挠挠手臂:“我不喜欢现在的英语老师。” 因为不喜欢梁京京,他对这个学科都有了抵触心理。以前,他的英语在班上处于中上水平,而这个学期他几乎都没听课,期末英语成绩班级倒数。 “你老师怎么了?”谭真万万想不到是这个答案。 少年皱着眉,停顿了半天才吐出几个字:“我看不惯她,不像个老师。” 月光朦胧地洒下来,夏夜的风里有汗味,有追逐声,还有少年们在篮筐下奋力的身影,这些不同质感的东西交织在一起,令人不自觉就放松了心情。 谭真无声地笑了。 不像个老师? 他想,她要是像个老师才叫怪了。这么些年过去,这女孩明明长大不少,却是一点没变。 …… 机场的拍摄任务一共三天,这才拍完第一天,梁京京感觉自己已经快散架了。 晚上洗完澡躺在沙发上,她跟王亚两个人用按摩仪舒缓着肩膀,吃水果、玩手机。 “我感觉我耳朵好烫啊。”梁京京忽然说。 王亚看她一眼,一乐:“真的,都红了。” 梁京京捏捏滚烫的耳垂,“八成是有人在背后说我坏话。” 王亚笑笑,忽然问,“对了,今天那个飞行员你认识的?” “算是认识吧。” “什么叫算?” “我初中同学,前两天还在KTV碰到过,你还有印象吗。”梁京京又说:“不过我跟他不熟。” “KTV那个啊,你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王亚说:“你同学挺有出息的嘛,居然是个飞行员。” “还不知道是什么飞行员呢。”梁京京略带鄙夷地说,“我估计这种机场里的飞行员性质就跟驾驶员差不多,今天那个谁不说了,那飞机就是用来撒农药的。” 梁京京想,那种野痞子能有什么出息。 “他怎么会差你钱的?”王亚觉得奇怪。 梁京京一五一十地说完,差点没把王亚乐着。 “不知道说你聪明和还是说你笨,你这价码开得太高,人家又不是傻子。” “他们家那小孩打死不肯跟我道歉,我只能用金钱来弥补精神伤害。三千都是少的,我还没跟他算折旧费。” 聊了会儿,王亚看看时间:“早点去睡吧,明天又是五点多起。” 梁京京打了个哈欠,关掉按摩仪,扯掉贴在肩头的小贴片。 王亚看她肩膀上有一块深红泛紫的印子,问她是怎么了。 梁京京扭头看看,“哦,下午被他们道具碰了下,没什么事。”也就被撞当下疼了会儿,她都给累忘了。 “你也不当心点,要不要给你弄点药酒揉揉?” “没事,早点睡吧,希望明天能别这么热。” “我看了天气预报,温度跟今天差不多。明天还要拍人坐飞机的全程镜头,我还挺想坐。” “你想你上,我恐高,千万别让我上。”梁京京带上自己的几样东西往房间走,“明早记得叫我,晚安。” ☆、8 梁京京出生在我国北方的一座城市,那里依山傍海,气候宜人。刚来这边上大学时,她差点被这里的夏天吓跑。 太热了。每一只毛孔都往外沁汗的酷热。 今天天气预报是37度,但梁京京敢肯定,机场里的温度绝对接近40度,而她身上穿的还是一件密不透风的飞行服。 如果昨天的拍摄尚且有一点新鲜感支撑,那今天只能靠金钱带来的坚强意念。 今天主要拍摄任务是扮作学员在教室听课、在机场外做简单的训练、上机下机的动作。拍视频比拍照片麻烦很多,需要不停协调位置和每个人的动作,一上午下来,连着工作人员也快虚脱了。 中午大家去二楼的食堂吃饭,梁京京去上厕所,回小包间的走廊上,她撞见了三大一小四个男的。 谭真跟徐宁走在前面,迎面看到梁京京,谭真不加掩饰地在她身上扫了一圈。 她把头发扎起来了。军绿色的连体飞行服简单帅气,中间系一根腰带显出女性的身段,挺起的左胸上镶一枚蓝色翅膀标志,同样的图案臂上也有一块,是徐宁他们的飞行臂徽。 这套衣服穿她身上虽然有些不伦不类,倒比昨天那些顺眼。 旁边的徐宁这是第二次见到梁京京,表现得比昨天稳重些,以这边主人翁的身份客套地跟她微笑了下。 梁京京没有看他,因为她看到了蒋思蓝。 跟在后面的蒋思蓝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这英语老师,再看她的服装打扮……向来内秀的少年脸上挂满疑问,疑问中又带有点说不上来的厌弃。她怎么也穿飞行服。 梁京京也有点意外和尴尬。转念一想,她又没做什么偷鸡摸狗的事,于是挺着胸昂昂然地从这几个人身边擦过。 只有孟志超下意识地回头,看到一抹走进包厢的高傲背影。 他跟徐宁说:“你们这批新学员还挺漂亮嘛。” 徐宁说:“是我们找来拍东西的模特。” 孟至超有点恍然大悟,“我说呢。” “她是模特?”蒋思蓝忽然问。 孟至超开玩笑地跟谭真说:“长大了,开始对美女有兴趣了。” 只听见蒋思蓝说:“才不是,她是我学校的老师。” “刚刚是你老师?”孟至超问,“你什么老师?” “教英语的。” 孟至超和徐宁瞧了眼蒋思蓝,又忍不住去看那头的小包厢,不隔音的木门里传出阵阵笑声。 孟至超有所感慨地说了句:“现在的老师是会玩。” 梁京京回到包厢,王亚正跟身旁人淡淡说笑。 梁京京“噗通”一下狠狠戳通了餐具上的塑料包装,王亚回过脸:“你轻点,跟人家餐具有仇呢。” 可能摄制组也累得不行,中午很人性地让集体休息了一个小时,避开最烈的太阳。 尽管如此,到了下午,梁京京还是感觉很不舒服,整个人闷闷地提不上劲,找各种空子偷懒。 “梁京京呢,梁京京!” 正躲在阴凉处喝水,梁京京听到有人叫她,皱着眉过去,“在呢在呢,别喊了。” 画着一只简易飞机图案的空地上,一群人围着所谓的导演。 导演弯着腰,做着夸张的手势:“马上要拍今天的重头戏了,他们有一个双座特技飞机,我等下会放一个摄像机在前面,你们谁跟着他们的飞行员飞一圈,过程里面注意控制好表情,最好酷一点、享受一点。” 几个男的蠢蠢欲试。 导演说:“我想还是来个女孩吧。” 包含梁京京在内的四个女的都沉默了。其实之前就知道这个拍摄计划,大家开始都挺想上。但两天下来她们对这里的小飞机已经没什么新鲜感,里里外外都摸遍了,最关键是今天太热,大家都有点吃不消了。 王亚看没人愿意,刚想大气地站出来,谁想被导演抢先一步。 “京京,我看几个人里面你最会演,就你吧。” “我?” 梁京京瞪起眼,很认真地拒绝:“不行不行,我恐高的,肯定做不来表情。” 王亚帮腔说:“导演,她确实不行,要不我来吧。” “不要了,京京你先上吧,你这脸适合特写,完了不行王亚你再上。”导演不怎么耐烦地说:“有什么恐高不恐高,飞机没坐过啊,这是工作。大家抓紧时间,小李,你过来给她脸上补一下妆……” 兀自把事情定下,导演没再跟她们叽歪,又过去忙摄像机的安置问题。 这头,徐宁跟谭真正在机库里聊天,有工作人员跑进来说:“徐总,他们那边定下来了,要我们这飞行员准备了。” 徐宁说:“行,你去让罗教练带他们飞一趟吧。飞环湖的线就行了,之前报批过了。” “就是罗教练让我来找你的,他中午吃了个西瓜,把肚子吃坏了,现在人特别不舒服,让我问你能不能带他飞一趟。” 飞行有关事项把控严格,每一次飞前,有关的航线、人员都是提前报批给有关部门的。 徐宁既是这支队伍里的飞行员,也是投资人之一。 他说:“我去看看。” 烈日当空,一丝凉风也没有,外头人都在等着。 徐宁过去跟导演沟通了几句,导演朝坐在门口台阶上的梁京京指了指。他笑笑,走过去跟站在门口的谭真说,“看来我要带你的债主飞一趟了。我先去换件衣服。”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朝梁京京的方向看了看。 头上披着衣服、脸上架着黑超,梁京京用一支吸管插在矿泉水瓶里喝水,尽量不刮花口红。 她有所感地转过脸,就看见两个大男人正站在门前嘀嘀咕咕。 过了会儿,一切准备妥当,工作人员把梁京京叫去,帮她绑上降落伞、戴上耳麦。 “你看着这个啊,要是跳伞了就拉这个。”机场的工作人员指着她肩膀处的红色拉手说。 “怎么拉啊?”梁京京皱着眉,手上去试一试。 “就横着一拉就行了,哎哎哎,你现在别拉,要跳伞了再拉。” 他们身旁栖着一架色彩亮丽的橘色小飞机,透明舱盖呈开启状,前后各有一座。机内空间狭窄,工作人员扶着梁京京坐进前舱,绑上安全带。 安全带非常结实,梁京京被绑完后整个人都卡进了座位。 “你往上跳一跳,看看起不起得来。” 梁京京试着抬一下屁股,动不了。 “起不来,行了,很紧了。” 导演调整了下她面前的摄像头,嘱咐说:“记得表情自然点。” 还没飞呢,梁京京心已经开始“砰砰”跳了,有气无力地说,“知道了。” 工作人员在旁边看好戏地说:“第一次飞很难做表情的,翻滚的时候至少四五个G的过载,脸会压得变形。” 梁京京没听懂,什么过载? 飞行员还没来。 两手抓着飞机外沿,梁京京看着面前几个完全看不懂的仪表盘,深呼吸两下,做最后的调整。 有个穿着飞行服的人从门口走了出来。男人身形英挺,头发短短,挺直的鼻梁上架着墨镜。 梁京京不可置信地皱起眉。 谭真直接走过来上机,看都没看她一眼。他身上穿着跟她统一制式的飞行服,头上也带着耳麦,两个工作人员帮他系安全带。 梁京京被绑在椅子上,用力扭着头往后舱看,勉强看到他三分之一张脸。 “喂!”她叫了他一声。 谭真不搭腔,只跟工作人员交流了两句。 很快,周围人散开了。梁京京还没准备好,顶上的玻璃盖却已缓缓落下。 “喂,等一下,”梁京京叫住他:“谭真……” “嗯,在呢。” 玻璃舱盖完全落下时,身后人终于出声了。梁京京发现,这声音是从耳麦来传来的。 “怎么是你?你真是这边的飞行员?” 他没回答她。 外面有人挥了挥手中的小红旗,紧接着,飞机抖动起来,在轰鸣的引擎声中开始摇摇晃晃地往前滑。 怎么会这么晃? 梁京京感觉自己像坐在过山车车头上,不同的是,这趟车完全没有轨道。 “喂,你等等……等等……”她叫起来。 耳机里有滋滋的电流声,男人很淡地说了句,“等什么。” 面前的螺旋桨转成了虚影,飞机越跑越快。 梁京京两手扒在机壁上,跟在坐船一样,“你开这飞机多长时间了?你让我有个心理准备!我恐高……” “高”字还没说完,灰色的机场上,奔跑中的橘色小飞机一飞冲天。 起飞时,脚明明踩在实处,梁京京却感觉脚下瞬间踏空,耳膜也跟着一鼓,像被灌了风,整个大脑只剩嗡鸣声。 塔台里,值班的管制员叉腰站在窗边,望着飞机在空中越飞越远,颇为无奈地看看坐在操控台前戴着耳麦的徐宁。 “你们俩兄弟这是要害死我。” 徐宁说:“你放心,他铁定没问题。” 管制员说:“我倒了霉了我,碰到你们两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闯王。徐宁,我求求你现在赶紧把我打昏。” 窗外,艳阳照耀下的天空蓝得像水晶。 有人在这颗水晶里彻底晕眩了。 起飞后,梁京京一直紧紧闭着眼,什么都看不见,但仍能感觉到飞机已稳稳飞入蓝天,开始在一定高度上平飞。 “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可能只有几秒,也可能有几分钟,耳麦里终于又响起声音。 周围是一片无垠的蓝色,飞机十分柔和地在这片蓝中滑行,就像一条小鱼在宽阔的海洋中浮游。阳光暖洋洋地照进来,谭真把着操纵杆,谨慎地看着几块仪表盘,跟这个“小朋友”慢慢磨合。 他看不到前面人状态,只能看到几缕乱了的发丝,被阳光反射成了金色。 “梁京京。” 他又叫她一声。没人回应。 尽管没回答他,这一声叫倒是让梁京京想起了自己这趟上来的任务,别这回不成功等会又让她再来一趟。 心里狠狠地飚了句脏话,梁京京在机身的震颤中逼迫自己睁开眼,结果,最先进入视野的,是一片从玻璃舱盖上洒下来的彩色阳光。 淡淡的金色阳光被玻璃折射下来,变成了七彩的光线,美到她情不自禁微微张嘴。 克服着内心的恐惧,梁京京勉强往外看了眼。 不知道飞到多高了,地面上的一切都已经非常模糊,只能看出城市、河山的轮廓,而云就在窗外的蔚蓝中,伸手可触。 神游片刻,梁京京想起自己的工作,赶紧对着面前的镜头做表情。 看到前面人有了动静,墨镜下的这张俊脸弯了唇角。 正当梁京京噗通噗通的心稍稍舒缓时,耳麦里再次传来声音,“准备好了?” “准备什……”话还没说完,突然的一个力道,梁京京整个人像是被狠狠甩了出去。 遥遥蓝空上,只见闪着银光的飞机忽以90度仰角跃起,急速向后倒飞。随着尾部拉出一圈美丽白烟,飞机翻出了一个完整的筋斗。 ☆、9 梁京京感觉自己随着一枚导弹升了空。 想尖叫,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一股巨大的力量压向了她。整个人、整张脸,包括嗓门里的声音都像被灌了铅,重重地向后坠。 舱外天旋地转,忽蓝忽白、忽明忽暗。 有条不紊地拉杆、蹬舵,谭真靠在座椅里,在极速的运动中扫了眼高度表,适时地推油门。随着一道流畅的飞行曲线,飞机的俯冲角度慢慢变小,直至机体改平,一头扎进云层。 湛蓝的天空静了一瞬,紧接着,一抹橘色如烈鸟般从云缝中横滚出来,尾部甩出卷曲的烟雾。 AX42双座特技飞机,德国血统,机身由碳硬壳式构造叠层技术制成,机翼双箱主梁,左右各一个油箱,是目前全球性能最好的特技飞机。 小飞机的优点是灵活,稍微调整一点,飞机立马给你反应。缺点也是灵活,即便一点动作,飞机也会有很大的波动,需要胆大心细的操作。 特技飞机在空中就像一个自由的舞者,姿态灵敏,动作花俏。 谭真很想过足瘾,但他知道,机上的另一个人并不这么想。 梁京京不知道他们飞了多久,空中的那些画面在她脑中就像被捣烂的一堆纸。而现在,她知道自己正被两个人扶下机舱。 双腿虚软,身体里翻江倒海。 “怎么样,还好吧?”王亚从工作人员那接过梁京京,扶住她,给她递上矿泉水。 梁京京脸色刷白,有气无力地说,“先把我扶到墙边去……” 她现在极需要一个稳定的支撑物。 王亚扶着她慢慢往那边走:“还好还好,神智还清醒。” 王亚扶着她在阴凉处坐下,安抚了她一会儿,帮她把矿泉水瓶扭开,插上根吸管,“你先喝点水啊,我那边补两个镜头去。你一个人坐这儿没事儿吧?” 脸侧的头发都黏在脸上,梁京京点头,“去吧,别跟我说话了,我再说话就要吐了……” 另一边,谭真从机上下来,被两个工作人员围着问了刚刚的机况。聊了两句,孟至超把他拉到旁边,低声说:“疯啦!” 孟至超瞪着一双写满惊恐的大眼睛,对谭真的举动感到荒唐。 小飞机里太热,利落的短发湿了大半。谭真拉开衣领抖抖衣服,又向后捋了两把头发,仰头灌矿泉水,挂着汗粒的喉结上下滚动。 一旁,孟至超难以置信地说:“老大,你这要是被队里知道了,就要出人命了!” 谭真这违纪违出天边的行为完全超出了孟至超的认知。 怎么可以这么玩?怎么敢这么玩? 目光平平地盯着面前的夸张小子,谭真朝那头看了眼。略不羁地一笑,他摇摇头,临走时轻拍了下孟至超的肩,“放轻松……” 太热了。 而且,太不舒服了。 梁京京把瓶子里的吸管扔掉,喝了一口冰水,又往手掌里倒了一点,往脸上轻轻拍。 “京京,你没什么事儿吧?”有闲着无聊的男模过来看她。 梁京京摆摆手,“别跟我说话啊,没劲讲话。” 男模又叽叽歪歪说了几句,梁京京一直不回应,也就跑旁边去了。 双手撑在双膝上,梁京京垂着头,慢慢喘息。 “还好吧?”身旁有人出声。 谭真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了,他闲闲站在墙边,望着跑道上还在围着飞机的工作人员。 橘色的小飞机刚刚还在千里高空之上遨游,现在栖在绿草地上,显得乖巧可爱。 谭真也会满头满脸汗,不同的是,他整个人像刚做完运动般神采奕奕,衣领半解,漾着一股潇洒的劲头。 梁京京侧头看了一眼。 如果不是因为体力不支,这一秒她一定跳起来,跟这个坏坯子拼个你死我活。 没有搭这人的腔,梁京京喝了口水,调整呼吸,恢复元气。 结果身旁人还在说。 “看来今天有点反常,不要债了?” 强忍着胃里的不适,梁京京侧过脸,迎着阳光眯眼看他。 谭真这才看清她的脸。 梁京京面色苍白,眼线晕开了,腮红化开了,整张脸像个调色盘。几绺长发不知道是被汗湿了还是被水泼湿了,就那么黏在脸上、下巴上,她也不捋开。 四个字,惨不忍睹。 全身上下只剩下射过来的那两道目光还带着点劲。 “你还行不行?”谭真略皱眉。 盯着他看看,倒吸一口凉气,梁京京忽然站了起来。 谭真略诧异地看着她。 梁京京没有走开,她转过身,两手撑住贴着灰色砖片的墙壁,和墙面对面站着。 谭真走近她,“想吐?” 身子一低,梁京京的头抵住了墙。垂下去的黑发完全遮住了她的脸。 谭真反应极快地抓住她一只胳膊,捞她一把,帮她站好。有些无语地叹了口气,他轻拍她的背,“想吐就吐吧,吐出来舒服点。” 男人的掌心温热粗糙,用力拽着梁京京的小臂,另一只手很有风度地在她背上轻短地拍抚。 梁京京难受地干呕了两下,感觉吐不出来,软软地拨开他。 谭真手劲略松,虚扶着她,问,“要不要喝点热水?” 话音未落,忽然,他的手臂被女人一把反抓。胃里的东西一个上涌,梁京京不受控制地抓住这条有力的臂膀,整个人也跟着歪到了面前这个结实的胸膛前…… 一个避之不及,谭真连脏话都没来得及骂,面前的女人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一只手钳着他的小臂,另一只手抓着他的衣襟,“哇”地一下吐出来…… …… 抓着面前的人,梁京京吐得畅快淋漓,跟刚刚在天上一样,丝毫没办法控制自己。 很快有人聚过来。 机场有更衣室,梁京京在里面洗了个简单的澡。 洗完澡,梁京京尽管还不是很舒服,但整个人都神清气爽了一些,穿着飞行队平时作训的白T恤蓝短裤,她擦着头发从女更衣室走出来。 这是学员们平时更衣洗澡的地方,旁边就是男更衣室。 此时从男更衣室出来的,是刚洗完澡的谭真。他头发上蒸腾着水汽,整个人在浴后有种清爽蓬勃感。 按理说,男的洗澡会比女的快很多,但由于这特殊情况,他这个澡跟梁京京花了差不多长的时间。 两个人一起往外走。 梁京京先开口:“不好意思了,你不要以为我是故意的。” 她还真不是故意的。 有点出乎意料地,谭真说:“感觉好点没有?” 两人同时转过脸,互看一眼,他说了句,“身体素质太差,花架子。”没跟她一起走出去,他在经过楼梯口时上了楼。 办公室里,徐宁和孟至超正在吹空调说笑,看到谭真进来,这两个人笑得更大了。 孟至超想喝口水掩饰,结果想到刚刚那画面,差点又笑得喷出来。 徐宁笑着抽着烟,“你跟这个女的怎么回事?” “没什么。”谭真没好气地。 孟至超说:“没什么她非要吐你一身,拉着你,拽都拽不开。” 谭真朝他飞过去一记冷眼。 谭真看看旁边坐在旁边一直没说话的蒋思蓝,“要怪还怪这个混小子。” 上午的时候孟至超还没反应过来,现在他已经把人对上号了,也跟蒋思蓝说,“也是,你好好砸人家手机干什么?你看看,尽给你小谭哥哥招桃花了。” 谭真:“桃你妹。” 不知道梁京京是不是中暑了,摄制组怕承担责任,没再给她安排工作。坐在外面休息了会儿,梁京京脸上又恢复了血色,工作人员见不得人闲,让她帮忙去车上拿一个小三脚架。 梁京京优哉游哉地走出来,在门口找到她们来时的车,打开后备箱翻找。 拿完东西锁上车,旁边的旁边,有车发出了“咔”的解锁声。 车灯短暂一亮,是那辆破桑塔纳。 梁京京回头,果然看到谭真他们出来了。 看了他们一眼,她拿着东西往里走。 谭真他们从她身旁走过,上车。 夕阳将至,后视镜里,女人身上有一层温暖的轮廓光。白色的T恤和短裤衬得她四肢修长,长发蓬松黑润,披在肩后,背影非常纯情。 车在乡村的道路上开得颠颠簸簸。 孟至超坐在副驾,回头问蒋思蓝,“你们英语老师看着不是挺好的,长得又漂亮,你怎么就跟她处不来了?” “看人又不是只看表面。”蒋思蓝说。 “哎呦,你说说看,怎么不看表面。” “她上课时候经常玩手机。” “所以你就把人手机砸了?你是你们学校纪检委啊。”孟至超乐了。 “她私生活也不检点。” “你一个学生,怎么知道人家不检点,看见了?” “有人看见了。” “看见什么了?” “我们学校人都知道,有辆跑车经常去学校接她。” 谭真单手握着方向盘,脸上戴着墨镜,看不出表情。 孟至超一乐,“也许是人家爸爸呢,她男朋友呢。” “她又不是我们这边人,怎么会是她爸。她在办公室说她没男朋友,而且她用的东西全是名牌,虚荣。” 孟至超笑着看他:“哎,我说你一小屁孩,思想怎么还有点迂腐。你是不是故意不想上英语课,找这么多借口。” 夕阳挂在道路尽头,谭真忽然问了句:“什么跑车?” ☆、10 按照原计划,第三天的拍摄会有个小明星来参加,不巧的是今天天气不怎么好,从清晨就开始下太阳雨。 梁京京一早就被疲惫不堪地拖过来,结果大家左等右等,也不见有明星来。 前面该拍的拍得差不多了,所有人都疲了,大腕不来,他们也不急着开工,在飞行楼外的檐下拿小马扎坐成一排,看雨、吹牛、磨洋工。 “是什么明星?” “不知道,说是一个香港明星。” “香港明星?唱歌的还是演戏的?” “演戏的吧。” “怎么架子这么大,现在明星那么多,怎么还有这么耍大牌的。” 大家坐着坐着就无聊了。 梁京京乐得清闲。不知道是累还是没睡醒,胳膊支在大腿上,她用手托着脑袋,连手机都懒得玩。 天上挂着大太阳,却又飘着碎雨。蒙蒙雨雾中,被青草包围的跑道上,一群人围着两辆涂装炫酷的飞机动作着,看样子像是又有人要飞了。 “京京,昨天你飞上去之后是什么感觉?”身旁,一个小男模正在玩手游,忽然有些好奇地看看她:“我看你下来之后吐得那么厉害,是不是挺难受的?” 梁京京转眼看他,“不难受,昨天是我自己状态不好,你想试试不?”她加一句,“其实特刺激。” 男模的头向后拉了点,用手指指她,笑着说,“嘿嘿,想让我上当,门都没有。我们在下面都看到了,你们那个飞机翻来滚去,全是高难度动作。你那个飞行员太厉害了!” 小男模看上去人高马大,其实才二十岁,高中刚毕业就出来混了,话里话外有点孩子气。梁京京不觉得是自己比人家成熟,只觉得是在跟个弱智说话。 梁京京叹着气站起来,伸伸手腿,扭扭脖子。被雨洗净的空气闻着挺舒服,她低头问王亚要不要去旁边转一转。 王亚:“你不累啊你?下雨没看见?” 梁京京:“你不去我自己去了,要是开始了就打我电话。” “你去吧,别走远。” 也没打伞,闲走几步,梁京京发现旁边有个楼梯可以通到二楼的一个平台。 “这能上吗?”她问工作人员。 两天下来,机场的工作人员跟这几个人也熟悉了,跟她说,“上去干嘛?” “随便看看。” “那你去看看吧,上头什么都没有。” 还说什么都没有呢,谁想刚上来,耳畔一阵轰鸣声,梁京京抬头,只见蓝空下正洒着一片温柔雨,一辆黑白涂装的特技飞机从她的头顶一掠而过。 “我去……” 好在她这两天已经有点习惯飞机了。 “三千块!” 背后有陌生的人声,梁京京回头,只见一个满脸阳光笑容的年轻人正看着自己。 这人昨天她见过。 孟至超不认生地走过来,笑眯眯地:“你们今天不拍了?” 梁京京一脸纳闷地,“你谁啊?” “我叫孟至超,谭真同事,昨天在食堂见过。他说你正在讹他三千块钱,他把钱给你没有?” 这人跟倒豆子一样呼啦啦地说着,梁京京的眉越皱越深。 “谁讹他钱?” “不就是你。” 梁京京:“……” “你是他同事?” “你不信问他啊。” 梁京京“呵”地一声笑,望着下面,似自言自语:“你们这个机场还真是出奇葩。” “三千块。” “你叫谁呢?再叫一遍。” “你挺凶的嘛……”孟至超一脸坦然,笑得干净纯粹,“你是思蓝的英语老师吧,哎,以后能不能多照顾照顾我们小思蓝,其实他挺可爱的。” 梁京京见过很多自来熟的,没见过能熟成这样的。 “至超!”半空里忽然有人叫他。 梁京京跟孟至超一起回头,只见再上一层的看台上,两个男人很悠闲地站在那望着他们,背后一片清淡光影。 徐宁冲孟至超喊:“过来。” 孟至超跟梁京京说了“拜拜”就小跑而去了,走时不忘提醒一句,“拜托啊,以后对我们思蓝好一点。” 梁京京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人跑上去,与此同时,她对上了一双清亮有神的眼睛。 扭过头,梁京京把手搭在栏杆上,暗暗地抿抿唇,放松面部表情。 远空中,才飞走的那辆飞机居然又翻滚着飞回来了,野马一样地在雨空里尽情撒欢,空气里尽是引擎的轰鸣声。 片刻后,有人在这阵巨响中一声不吭地站到了她旁边。 “站这儿干嘛呢?” 梁京京望着那飞机不说话。 “怎么样。”谭真侧额看她一眼,又望向天上的飞机,“想不想再试一次?” “是你想再被人吐一次吧。” “今天好点没有?” “健康得很,昨天是太热。”静了下,她忽然看向他,“对了,你怎么好意思跟别人说我讹你钱?” “谁说的。” “刚刚那个,他说是你同事。” “孟至超?” “对。” 谭真一本正经地:“哦,是我跟他说的。” 拧着眉,梁京京无语地看着他。 谭真笑了下,“三千换屏,你讹没讹我?” “你要发|票我也给你看了,还要怎么样?” 梁京京说,“你们这机场这么大,一会儿帮人家农民撒农药,一会儿又拍广告做宣传的,把那些想上天飞的有钱人骗得晕头转向。你们工资也不会低,做人大气点。” “我不在这工作。” “那你这几天在这干嘛?” “打暑假工。” 梁京京:“……” 细雨丝被阳光照成金色,濡湿了他前额的发、年轻而英俊的侧脸。谭真嘴角微扬,有点调笑意味。 神经病。 转过头,梁京京用手打理了下自己的头发。 谭真忽然说:“我问你件事。” 梁京京看看他。 “我们那学校现在还在不在了?” 几次接触下来,他第一回提到关于学校的事。 “你是说育德中学?不知道。” “这么不关心母校?” “你这么关心不一样是不知道,还在这问我……”梁京京哼一声,“再说了,你就在我们班呆了一年,好意思称是自己母校。” 像是笑了下,谭真说,“呆一年也比一些人有良心,本地人,自己母校在不在都不清楚。” 梁京京说:“不好意思,我们家前几年就搬走了。” 若有似无的太阳雨下,从这个角度看这片空旷之地,颇有点宁静淡远的意境。 在昨天的飞机上,梁京京还看过这地方的另一种模样,小小一块,镶在周边的河流、田野与乡村建筑中。 两个人各有所思地站在那儿,忽然,梁京京裤兜里的手机震了。 梁京京接起来说了几句,看看身旁人,“我下去集合了。” 谭真说:“你们还要在这边拍几天?” “今天就结束。” “那三千块你还要不要?” “废话。” “我有个提议,你要是同意,不光能拿到这三千,还能拿到更多。” 梁京京露出招牌微笑,很警惕地说,“不成熟的小提议是吧,你说,我听着。” 谭真笑了下,望着下面,“暑假里帮蒋思蓝补课。你要是同意,我们再细聊。” 梁京京正要说话,手机再次狂震。 “你先考虑一下,想好了给我个回复。”说完不等梁京京下楼,他倒是先从旁边的小门走了。 梁京京匆匆跑下去。就刚刚这么几分钟,她发现自己的头发竟然都快被淋湿了。这雨看着小,却很细密。 迎着小雨,梁京京跑回队伍。 所谓的明星大腕已经来了。是一个看上午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肥头大耳的,梁京京压根不认识。一群人鞍前马后地围着他。 导演忙着跟人家明星沟通,也顾不上迟到的梁京京,只在得空时瞪了她一眼。 王亚跟她低语:“叫你不要乱跑,刚才又在说你了。钱还没上账,你别给他们抓到小辫子。” 像她们这种性质的短期工作,基本都没合同,事后以各种借口赖账的不在少数。 梁京京说:“知道了,我刚有事的。” 王亚压着声音:“我都看到了,又跟你初中同学在那聊起来了,他是不是想追你。” 梁京京“呵”了一声,“我就那么好追啊。” 王亚看看她,“不见得,看你们就不像是正经同学。知不知道你昨天吐的时候抱人家抱多紧,几个人都拉不开,故意的吧?” 梁京京被逗乐了:“滚你的蛋。” 那头似是沟通好了,工作人员喊着开工。梁京京跟着大家走过去,忍不住回头。 二楼的平台空空荡荡,人影不在了,只剩小雨在阳光下轻飘。 梁京京记得,谭真那年是在他们开学后才转来的。 转来前学校里一点风声也没有,班主任有天突然就把人领到班上,说他是大家的新同学。 这么多年,这人在外貌上没什么大变化。又或者说,梁京京觉得,这世上每个人都有一股属于自己的神|韵,哪怕你垫个鼻子割个双眼皮,有点“面目全非”的意思,只要简单相处,老朋友都能认出来。 不,甚至都不需要相处,有时一个对视、一个擦肩,就能在泱泱人潮中一把把你揪出来。 十四五岁的转折生谭真,五官身高像现在一样挑不出问题,是个长相帅气的少年,但在学校里他并不起眼。至少在梁京京看来,他有个很致命的缺点——土。 穿的土,说话还带着点不知道是哪里的口音,跟学校里那些精致帅的男生们没法比。女生们私下讨论,觉得他有点可惜。是帅哥,偏偏帅不起来。 初中孩子对人的审美还停留在表面。 梁京京从小就爱时髦、爱漂亮,又因为姣好的外貌,在学校向来是个香饽饽,她的外号就是名字的谐音——“亮晶晶”,是一颗挂在校园上空、散着璀璨光芒的小星星。 谭真刚转去时,这个“亮晶晶”的女孩没多看过他一眼,没想过会和他产生任何交集。 就像现在,梁京京没想到,近十年后,他们机缘巧合地又碰上了。她似乎也是在这时才发现,她一直没忘记这个人,这个只在初二出现了一年的转学生。 ☆、11 明亮梦幻的小雨中,梁京京他们提早结束了两天半的拍摄。 工作完成,明星很快闪人,大家一身轻松,好几个人提出要在走前体验一次飞行。 飞行队今天正好有飞行安排,汇报上去后得到了同意,大家欢欣雀跃。 一车人先行走掉,剩下几个人轮次被飞机带上了空。 王亚先前就想尝试,问梁京京要不要再试一次。 梁京京反问她:“你说呢。” 外围跑道上摆放着剩下的几样摄像器材,梁京京坐在一只小马扎上,撑着把遮阳伞,帮那些上了天的人看管物品。 没坐一会儿,旁边的水泥地上有星星点点的湿印子。 居然又下雨了。 眼看雨点大起来,梁京京赶紧把东西往里搬。 有人帮她拎起了一只三脚架。是徐宁。 梁京京眼熟他,说了声“谢谢”,跟他一起把东西搬进楼。 “这两天辛苦你们了。”徐宁的笑容温文尔雅。 “没什么辛苦的,都是混口饭吃。”梁京京拍拍身上的雨珠,拨拨头发,“他们这趟要飞多久?” “二十几分钟,把几个风景区都绕一圈。你昨天感觉怎么样?” 梁京京看看他,“呵呵,好得不得了。” 徐宁笑了下。 梁京京问,“你是这里的飞行员还是负责人?” 徐宁说:“两样都算吧。” 梁京京说:“谭真跟你一样?” “他不是这儿的,他是我朋友。” “那昨天……”梁京京忽然眉心深陷,似乎有些逻辑混乱。 “昨天他为什么带你飞?”徐宁善解人意地帮她接下去,却又一笑,目光中升起点好奇。 “他没告诉你他是干什么的?” 忽然间,心中似有一丝模糊的期待,可梁京京不知道那份期待是什么。 顺着问:“他干什么的?” 徐宁没卖关子,“他不在我们这儿,但他也是飞行员,空军歼击机飞行员。” 空军歼击机飞行员。 梁京京把这个有些陌生的名词在心里过了一遍,平淡地说:“哦,这种飞行员很厉害?” “也分人。”徐宁淡笑,“他技术挺好的,你不是试过了?” 这话一语双关,十分轻佻。 “呵呵。”梁京京干干地发出一声笑,定定地看着他,眼神冷下来,“他技术好不好我不知道,现在我只知道,你们这几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徐宁笑,像是被骂得很爽,“为人师表,怎么好骂人呢。” 外面放晴了,梁京京往外走。 徐宁在后面逗她:“骂完人就走?” “去死吧!”她又回头加上一句。 离开机场时,几个坐完飞机回来的人都有些意犹未尽。 “真的挺有意思的,太刺激了,我都想考个飞行照了。” “我问了,什么人都能学,跟考驾驶证一样,没门槛。” “刚刚往下面看我脚都软了。太高真的吃不消。” 一车人叽叽喳喳。 窗外是乡间的雨后即景,梁京京在回程的路上没有说话,她陷在一种不常见的沉思,觉得自己的心就像这辆颠颠簸簸的车,上上下下的。 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像是为了弥补这两天的劳累,接下来的两天,梁京京过起了看剧睡大觉的放纵生活。 这次的合作方很爽快,钱很快到账,梁京京和王亚大吃一顿,顺带喊上李佳乐。李佳乐特开心,后来连续两天又回请她们吃饭。 第三天晚上,三个人正在外面吃大餐,王亚跟梁京京说,上回机场里那摄影师很喜欢她,让王亚带话,最近他们有个全国性的摄影活动要用模特,酬劳可观,问她想不想去。就是要去趟成都,前后共一个星期时间。 梁京京手上正包着一个烤鸭卷,“我想想吧。” 王亚挑挑眉,“钱挺多的。” 她报出一个数字。 坐对面的李佳乐说:“钱钱钱,你们两个是掉钱眼里了。” 王亚“哼”他一声,“吃你的饭吧,没人问你意见。” “我不去了。”梁京京说。 “怎么,你有事啊?” 梁京京把包好的烤鸭卷给李佳乐,李佳乐说:“你吃吧,我不吃。” 梁京京:“不爱吃,我只喜欢包。” “……” 李佳乐无语地接过来。 他明知道自己就是这姐妹俩的下饭小菜,成天还犯贱地跟她们玩。 梁京京说:“我确实有点事。” “什么事?”王亚和李佳乐同时问。 梁京京看看他们,“搞笑了,我还不能有点自己的事了?” 三天了。 上赶着要让她做家教的某人,没联系她。 这晚,梁京京发了一条朋友圈。 一张自拍照、一句话。 照片里,她身穿白色露肩衫,眼睛和嘴巴笑得弯弯的,一肩微低,左手做作地举在眉前遮阳。 她的身后是一辆很拉风的红色小飞机,背景是早晨里的青草地,画面清新明朗。 配字:这个暑假去哪儿玩?求推荐。 同一时刻,在这座城市另一头,两个男人正在夏夜的热风中跑步。 谭真已经很多年没休过这么久的假。每次回来他都与家人匆匆一聚,这座城市的夜景对他而言太过陌生。 孟至超跟他环着沿江公路跑完一大圈,两人都是满头汗。 喝完水,谭真站在车边点起支烟,湿透的T恤被风吹得鼓起来,特别舒爽。 “老大,我发现你最近心情变好了。” 谭真瞄他一眼,孟至超又忽然说:“我妈昨天给我介绍了一个女孩。” “什么女孩?” “也是一个老师。” “也?”谭真看向他。 孟至超不知道怎么就下意识地加了个“也”字,啧嘴,“反正就是老师呗。” 孟至超问,“对了,徐宁他有对象了没有?” 谭真“嗯”了一声。 “是什么人?” “他大学同学。” 孟至超说:“他有对象啊,我还以为他没呢。” 孟至超八卦地打听徐宁的女友,谭真没劲搭理他,刷了两下手机。 谭真从不发朋友圈,只有闲来会看,给以前的战友回点评论。屏幕上很快地划过一片明媚的色彩,拇指微动,他把翻上去的内容翻下来。 江边上有人运动、有人遛狗、有一家三口在亲密地散步,大桥下漆黑的江水在夜里闪着微光。 谭真盯着屏幕看,把烟送到唇上吸,忽然笑了下。 “什么好玩的?” 在孟至超头凑过来时,谭真按熄屏幕,“走吧。” 孟至超说:“再去哪玩?” 谭真上车:“各回各家。” “这就散了?” 谭真淡淡说:“那你在这继续转转,我先走一步。” 孟至超赶紧上了副驾。 这晚十一点的时候,梁京京手机震了。此时离她发朋友圈已经过去四个小时。 “你可以叫我爸爸”发来一条微信,就一个标点符号。 ——? 梁京京躺在床上,对着“问号”咬咬牙。 她也回一个“?”。 久久没消息。 过了五分钟,那边才回复。 ——考虑好没有? ——考虑什么? ——家教的事。 “我暑假要出去旅游”梁京京刚把这几个字打完,想了想又加上几个字。 ——我暑假计划要出去旅游。 这条过去,梁京京等了很久。 手机再震时已过去十分钟。 ——? 特么的。这人在手机上只会说五个字以内的话吗? 梁京京憋不住了,“钱怎么算,一节课多少钱?” 这次回得很快。 ——二个月,每星期两节课,帮他把上学期内容重新过一遍,加之前的账,一起付你一万。 一万? 梁京京心算了一下。马马虎虎吧。 ——每节课45分钟,但他不听不关我的事。 ——不听不行。 ——他不听我能怎么办。 ——让他听。 梁京京看他回得这几个字,气不打一处来。 ——你说的容易,建议你先问他的意见。 谭真回了一个“OK”。 梁京京心想,还回个英文。真是弄不清自己是打哪儿来的了。 做老师就让梁京京有些够呛,这家教怎么做,简直一头雾水。放假前就有老师、家长问她暑期里带不带课,梁京京觉得自己“才疏学浅”,全都“婉言拒绝”。 现在她不光要做家教,还要一对一给蒋思蓝做家教。梁京京心里多少有点发怵。但人家说了,不需要教新内容,过一遍上学期的东西。 一切敲定,梁京京每周一、周四为蒋思蓝上课。 上课地点谭真随梁京京定。考虑到狐朋狗友的突然来袭,梁京京主动提出去蒋思蓝家。 第一节课谭真原本要陪,结果他临时有事,给她发了定位。 梁京京想想算了,为人民币低头。 蒋思蓝家住在一个交通便捷的中高档小区内,两站地铁就到。 房子是个小高层,环境优雅,绿荫夹道。这天下午,梁京京进了电梯才发现要刷卡,她又退出来,给蒋思蓝打电话。 孩子没接。 蒋思蓝家是四楼,带着一种不好的预感,梁京京一边继续打电话一边从安全通道上楼。 按两遍门铃,没人应声。 细鞋跟咚咚咚地踏在瓷砖地上,边快步下楼边调出通讯录,电话一通梁京京就说:“电话不接门不开,你们是有病吧,我告诉你,我不玩了,你们爱怎么着怎么着吧……” 那头的男声和平时略微不同,有些沉稳:“我在我爸这边谈事情,你在那等20分钟,我现在就过来。” ☆、12 二十分钟后,谭真果然赶来了。 衬衫黑裤子,他从电梯里出来,穿得格格正正,比平时更加俊朗挺拔。走廊上没看到人,他推开安全通道的门。 果然,楼梯上背坐着个人影。 转头看见是他,梁京京站起来,捡起垫在屁股下的英语书,“知道这有多热吗?” 热得她把头发都扎起来了。还好楼道里有扇小窗通风。 谭真看看她,恬不知耻地笑了下。 目光扫到地上的一个书袋子,他弯腰帮她拿起来,“走吧”。 梁京京跟在他身后来到大门口,就在她以为他要敲门或打电话时,这人在裤兜里摸出钥匙,插进锁眼。 梁京京看呆了,“你怎么有钥匙?” “这我家,我怎么没钥匙。”钥匙扭动两圈 ,门开了。 “你家?”梁京京瞪着眼,已经不知道此时是惊讶更多还是气愤更多。 “他家太远,先进去再说吧。”侧过身,他绅士地让她先进。 见梁京京不动,谭真兀自进屋去了。 “外面不热?”过了两秒,里面人问。 终于,梁京京还是进去了。 梁京京进屋后的第一感受是:这房子外表高大上,里面装得也太简单了。 白墙壁、木地板、吸顶灯…… 房子不算小,三室一厅的格局,却比王亚那个拿来出租的房子装得还简单。客厅里光秃秃的,只有一套餐桌椅、一组蓝色的宜家沙发。 谭真站在角落里调空调。 他瞄她一眼,“拖鞋在鞋柜里,随便穿。” 然而等梁京京好不容易找出双女士的,他又朝她看看,“那我妈的。” 梁京京:“……” 不耐烦地脱下,鞋柜再也没有女款,梁京京只好挑了双看着新点的。 男款拖鞋大得离谱,梁京京的脚套进去还有大半空间。哐里哐当地走到餐桌旁,她放下背在身上的链条小包,环视这屋子。 白花花的墙上,唯一装饰物居然是地图。 一幅中国地图,一幅世界地图。 调好空调温度,谭真放松地在沙发上坐下,瞄了眼梁京京。 双颊红扑扑的,梁京京随手绑了个慵慵懒懒的丸子头,室内温度还没降下来,她用一只手在脸边扇风,耳边的几缕碎头发晃啊晃的。 目光往下,细腰直腿,一双脚白皙瘦窄,十个脚趾涂了绛红色的甲油,套在纯黑的男士大拖鞋里,妖里妖气的。 谭真发现,这姑娘的模样真的没怎么变。非要说变,也就是长开了,没残,倒还更艳了点。 注意到他在看自己,梁京京微抬下巴,用一种“你看什么看”的眼神回敬过去。 谭真没闪躲,反而痞里痞气地靠在沙发上,眼神里传达出一抹“我还就看你了,怎么样”的意思。 梁京京不屑地轻移开眼,“你家这装修还真是简陋。” “人穷房子丑,没办法。” “能参观吗?” “随意。” 看人去了房间,谭真拿起手机,走上阳台。 电话响了四五声才接通。 窗外太阳火辣,谭真问:“你小子什么情况。让你过来上课,人呢?” 蒋思蓝底气不足地说:“……我忘记是今天了。” “你人现在在哪,给我过来。” “我现在离那边太远,来不了。” “思蓝,”谭真沉下声音,“你是怎么答应你妈的?” 他很少跟他发火。 少年静了会儿,“我在徐宁哥的机场,赶回来也要两个小时……” 安静。 僵持了会儿,电话那边一阵声响。 “怎么了?”徐宁接过了电话。 “我约好了老师给他补课,你把他捞过去干什么?” “补课?我不知道……”看见蒋思蓝冲自己做手势,徐宁笑着改口,“不知道是你给他补课,我当是什么不重要的课,带他过来玩玩。” 谭真说:“你把他给我送回来,赶紧的。” “现在?”徐宁看看蒋思蓝,温和地说,“那行,你等会儿,我送他回来。” 梁京京走到几个房间看了看,只有床和衣柜,跟客厅一样简陋。 唯独书房不一样,略微有点人住的痕迹,里面有一柜子放满飞机模型,墙上还有幅飞机结构图。 书桌上摆放着一只巨大的地球仪。梁京京像像玩玩具一样拨了拨,听见背后传来动静。 她转脸看走进来的谭真:“你那个朋友说你现在在部队工作。” 谭真“嗯”了一声。 “你当兵几年了?” “我大学念的军校,你算算是几年。” 梁京京“哦”一声,目光忽然有些无处着落。 “这些都是哪来的?”最终,她望向书柜里的飞机模型,没话找话说。 谭真看她有兴趣,打开柜门。 梁京京走近。 一架架墨冰色的小飞机整齐排列在架上,有的平放,有的被透明底座高高托起,作出冲天状。 这些飞机模型色泽均匀,纹理精美,乌溜溜的黑眼珠慢慢扫过,梁京京发现每架都不太一样。 它们和前几天在机场里的那些飞机有很大区别。 哪里不一样呢,这些飞机看着更复杂、更精密,模型虽小,上面的零部件却极多,精致到能透过水泡型的透明舱盖看见里面的驾驶舱。 像玩具,又不像玩具。 梁京京认真地一排排看过去,听见一道微低的男声震在耳边:“看得懂吗?” 不知道他什么时候靠她这么近的,耳朵麻了一瞬,梁京京直起身,“没什么好看的,都是小玩具。” 淡淡香水味在鼻尖一滑而过,谭真也直起身,无所谓地笑笑,跟她走出去。 两人走回客厅,梁京京说,“他人呢,今天这课还上不上?” “路上了,你先坐会儿。” “还要等多久?” “半小时左右。” “半小时?”她又要暴躁了。 谭真打开冰箱,拿矿泉水给她,“天热,先喝点水。” 梁京京低头看看面前的手,“没热的?我不喝冰的。” 谭真用一种难伺候的眼神看看她,扭开矿泉水瓶自己喝一口,走去厨房。 不一会儿,里面传来开煤气的声音。 煤气阀开了关、关了开,打不起火来。谭真不常住这,搞不清状况。 “你这儿没烧水壶?” 梁京京走进来,站在他身后。 “没人喝热水。” “你妈也不喝?” “她基本不来。” 谭真微弯腰,颇认真地研究煤气灶。厨房里有些闷,热烘烘的,他的衬衫背后渐渐印出一小片汗渍。 梁京京的目光在他身上溜来溜去,看见有汗从他刺猬般的短发里滚出来。 他头发黑短,双肩宽阔,露出的手臂肌肉线条流畅而有力,背影很有男人味。她不得不承认,这人现在的身材确实不错,个子不算高,却因为笔直的身板显得挺高,一件普通的衬衫被他穿的既合体,又英武。 试着把手在打火时长按几秒再松开,灶台上的蓝色火焰总算稳住了。 他暗暗地“吁”一口气。 梁京京打量厨房。 这厨房也还挺大的,但台面上只有一个锅、几个碗,调味品就三罐。 “你家怎么什么都没有?” “你想要有什么?”他反问。 “东西太少。” “买不起。” 梁京京“嗤”一声,走回客厅。 她看看时间,向里面说,“3点多了,他到哪了?” 谭真看着火上的锅,没搭腔。 过了会儿,外面又传来声音,“你这电视能不能看?遥控在哪?” 里面人没声音,梁京京又问一遍:“遥控呢?” “茶几上。” 谭真只烧了一点水,水很快就开。走出来时,梁京京正坐在沙发上调台,丝毫不认生。他把水杯放到她面前,她说了声“谢谢”,眼睛压根没从屏幕上移开。 谭真走到餐桌边坐下。 花花绿绿的屏幕跳来跳去,最终停在了一个无脑电视剧上。 沙发上,梁京京在背后垫上一只抱枕,两条雪白的腿蜷上去,还真的舒舒服服看起了电视。手上也不停,她像是在跟人发微信,嘴角动不动就提一下。 谭真越看越觉得不对味。 这是花高价请这人回来看电视了?还鞍前马后给她伺候着。 就这么过了半个小时,梁京京说:“他到底还来不来?” 她都不知道问了多少遍了。 谭真说:“再等会儿。” 像是被耗光了脾气,梁京京看看他,又望向电视,忽然不焦躁了,反而有些感慨地叹气。 “其实,我就知道,今天这课肯定上不成。” “为什么?”谭真点起支烟,一张俊脸隐在烟雾后,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他对我意见太大,”梁京京说,“这个事很奇怪,我真没得罪过他,就在课上收了一次他的书,你说,换做是你,会因为老师收你书就砸老师手机吗?这不正常。” 谭真忽然笑了。 “换我也不一定吧,要看这老师正不正经。” 梁京京看不来他这个痞样,“你跟他到底什么亲戚?他叫你什么?” “表哥吧。” “表哥……吧?”梁京京半信半疑,“校领导说他爸是烈士,他平时都是跟妈妈过?” 谭真“嗯”了一声。 “他妈工作是不是很忙?” “你怎么知道?” “儿子跟老师发生这么大矛盾,找一个亲戚出面,你说她忙不忙。” “她妈要再婚了。”谭真说。 梁京京停了下,声音寻常:“再婚也很正常,这都什么社会了。” “小孩子心里不一定乐意,所以会叛逆一点。” “我又不是他妈,怎么就叛逆到我身上了?” 笑了笑,谭真夹着烟的手很随意地摊开,“谁知道。” 聊着聊着,梁京京看看时间,“别在这跟我耗时间了,你再打个电话,问问他到底到哪了?” “他下午去机场了。” “机场?” “我们前两天去的那个。” “从那边过来是半小时?” “今天课先别上了,你也别走,”男人用柔和下来的眉眼看着她,“晚上一起吃个饭吧。” 梁京京愣了下,心跳忽然有些不受控地加快,还没想好怎么回比较有水平,又听见他加上一句:“我先帮你们联络下感情。” ☆、13 餐厅里,三男一女坐着一张四人桌。 谭真、梁京京坐一边,徐宁、蒋思蓝坐一边,梁京京和蒋思蓝处于双方斜对面位置,从头到尾没眼神交流。 谭真拿着菜单看看,点了两样画着大拇指的招牌菜,问完对面两人意见,又加上两道。他很自然地把菜单递给梁京京。 梁京京倒不矜持,慢慢翻页。一看有龙虾,她挺想吃,但是这场合似乎又不太合适。 目光就这么有些舍不得地停在那盆龙虾画面上,梁京京听见旁边人说:“再给我们加份龙虾。” 服务员说:“大份小份?什么口味,我们有蒜蓉、五香、咸蛋黄……” 谭真看看对面两个人,又看梁京京:“什么口味?” 对面两个男的都没说话,梁京京说:“蒜蓉。” “你们呢?”谭真问。 “就蒜蓉吧。”徐宁说。 谭真把菜单给服务员:“菜上得快点。” 正值饭点,店里不停上客,人声喧嚣。 谭真和徐宁的感情似乎很不错,两个人一直在聊共同的朋友,聊一些跟飞行有关的东西,梁京京一句听不懂,反倒蒋思蓝会插上几句嘴。 梁京京发现了,这孩子也被他们带成了飞机发烧友,而这两个男人不把他当孩子,会很认真地听他说话,带他一起交流。 梁京京的身份在这饭局里原本有些尴尬,但身边这位顽劣分子今晚表现得有几分绅士,在他们提到某个朋友或什么东西,他偶尔会简单跟她介绍一两句,“大董是我们以前战友”“那个人确实挺逗”“这东西美国早20年就有”…… 虽然他东一榔头西一棒,却也还算贴心,没让她这位受邀的客人彻底尴尬。 饭吃到一半,梁京京听到徐宁跟谭真说:“我爸前两天跟吕叔联系上了,吕叔退休后,这两年居然回彭良住了。” 谭真:“是么。” 徐宁:“老说想回去看,结果还是老前辈们行动力强。” 谭真夹了一块子菜,笑笑,“那边不驻军了,倒也还青山绿水的,适合养老。” 徐林说:“确实,深山老林。” 彭良。 听到这个地名,正津津有味吃着龙虾的梁京京停下动作,目光微转。 对面的男人单眼皮、薄嘴唇,眉目清秀,气质温和。梁京京的眼中多了一抹疑惑。 “要不要加点水?”徐宁看她在看自己,让蒋思蓝把那边的柠檬水递过来。 徐宁帮梁京京倒水,说:“梁老师不是本地人吧,老家哪的?” 梁京京说出一个地名。 眼中闪过光,徐宁微笑着看谭真,“巧了,你不还在那边上过学?” 旁边的蒋思蓝看向谭真。 谭真漫不经心地点了下头,“也就一年。” 梁京京喝了一口水,继续吃龙虾。 蒋思蓝看完谭真,慢慢移开眼,焦点落在他身旁。女人皮肤细腻,眼睫毛浓密,口红被吃掉了,嘴巴显出本身的红色。 蒋思蓝忽然站起来。 三个人都朝他看,徐宁说:“洗手间走到顶头左拐。” …… 吃完饭出来,天上挂着毛月亮。 徐宁送蒋思蓝,谭真送梁京京,四人步行至停车场。 谭真跟梁京京下午先到,此时,谭真的桑塔纳旁停了辆黑色路虎。他们刚走近,只见路虎的车灯忽然一闪。梁京京看见徐宁走过去,蒋思蓝熟稔地拉开了副驾的门。 车窗降下,徐宁让蒋思蓝跟梁京京道别。 “跟老师说再见。”徐宁拍蒋思蓝的头。 少年看看窗外的人,不情不愿地低声说“再见”。 梁京京:“拜拜。” 偏过头,徐宁又半开玩笑地跟谭真说:“把梁老师安全送到家。” 夜色下,亮着红色尾灯的车扬长而去。 少年从后视镜里看着渐远的两人,听到身旁人说:“思蓝,跟你们这个老师好好相处。” 蒋思蓝望向前方。 “听到没?” “你们怎么都帮她,”蒋思蓝不满地说。 徐宁轻笑,“我让你跟她好好相处肯定是有原因。多大了还不懂事。” “什么原因?” 徐宁看看他,“你小谭哥要泡人家,你别添乱,回头泡不上拿你撒气。” “他要泡她?”少年诧异地叫起来。 “小点声,”徐宁觉得好笑,“我们在你这年纪什么都懂,你怎么成天跟个傻小子一样。” 夜晚的街头流光溢彩,车内光线昏暗,坐着一男一女。 谭真问身边人,“你住哪?” “阳光花苑。”梁京京低着头玩手机。 “郑明路上那个?” “嗯。” “这么远?”胳膊肘架在窗沿上,谭真一只手把着方向盘,“把你放前面公交站,你坐公交吧。” 注意力从手机上移开了,梁京京面色冷漠地看向他。 谭真一本正经地继续问,“行不行?这天坐公交不是挺舒服,现在公交车上都有空调。” 梁京京“切”了声,不屑地说,“确实比你这破车好。” 车外看着破破烂烂,内饰更是年代久远,安全带都磨出毛边了。 谭真不以为然,笑笑,“小姑娘家,不要把势利放脸上。” “谁势利?” “又没说你,你激动什么。” 梁京京冷冷看他一眼。 车子在红灯处停下,谭真在储物格里翻出罐口香糖,问她要不要。 梁京京倒出两颗扔进嘴里,清凉的薄荷味。 红灯变绿,车重新启动,身边人说:“帮我倒两颗。” 一只大手伸到她面前,手指微曲,掌心朝上,三条清晰的掌纹窝在一块。 瓶口就着手心颠了几下,可能梁京京怕洒了,用的力度过小,结果一颗没出来。谭真微不耐烦地看她一眼,她接到他的眼光,手上一用力,呼拉拉给他倒出一把。 谭真捧着一手口香糖:“……” 按上盖子,梁京京把罐子扔回储物格:“口香糖多吃几颗又不会死。” 车子开上高架,窗外灯火璀璨,不知不觉地,车内被蒙上了一层昏黄色调。 谭真不快不慢地开着车,听见身边人问,“我看你怎么成天跟二流子一样瞎转,你们部队很闲嘛。” “我在休假。” “多长的假?一个月?两个月?”她闲闲地问。 谭真说,“看我心情。” 梁京京转过脸看看他。压根聊不下去。 梁京京不说话,车内安静了下来。 觉得有点无聊,她想开音乐听,问:“能放个歌吗?” 谭真:“音响坏了。” 梁京京:“……” 谭真瞥她一眼,“你哪年到这边的?” “我在这上的大学。” “哪个学校?” 梁京京报出学校名,他笑了下,“本二?” 梁京京皱眉,还没开始怼,这人话锋一转:“这学校还行。” 梁京京问:“你呢,上次说你家在这?” “我爸妈在这边。” 梁京京抿了下唇,听见自己问,“那你部队在哪?” “安徽。” 梁京京轻轻“哦”了一声,望向窗外。 晚风温柔,把她鬓角的几缕发吹得飘了起来。 还原以为挺远的,原来是安徽,也不是很远嘛。 隔了两秒,梁京京又问,“你们空军跟别的部队有什么不同吗?” “什么意思?”谭真皱起一点眉,没听懂。 “你们平时的工作……就是开飞机到处飞?” 梁京京刚说出口就觉得问得有点蠢。她是想知道空军飞行员平时都做什么,但没组织好语言。 谭真笑了笑,“不会百度?” 这晚,梁京京是哼着小曲打开家门的。 王亚敷着面膜躺在沙发上,“春光满面的,碰着什么好事了?” “能有什么好事。”她把包包挂在门口,换上拖鞋走进来。 王亚说:“别说,你还真有一件好事。” “什么?”梁京京在沙发边坐下。 “知道我今晚碰到谁了?” “别卖关子,问一句答一句的。” 王亚说:“我晚上碰到兰博基尼了,人家让我给你问个好,还说下次请我们一起吃饭。” 对,兰博基尼,就是那个被梁京京在冲动下扇过耳光的男人。也是梁京京近期最后悔没把握好的一朵桃花。 梁京京:“你们在哪碰到的?” “名扬酒店,我晚上跟彭科他们一起吃饭,一出来就看见他那个车停在酒店门口,我没跟他打招呼,他主动来跟我打招呼,我都不知道他认识我。” 梁京京解开扎了一下午的丸子头,拨拨头发,“然后他说什么了?” “说挺久没看到你了,发你微信你都不回他,然后就说下次要请我们吃饭什么的。” “他什么时候发过我微信了?”梁京京说。 “人家总要说点场面话,”王亚说:“我听他话里那个意思,反正就是有回头的意思,还让我来吹耳边风呢。小东西,魅力不小嘛,吊得人家恋恋不忘的。机会来了啊。” 梁京京站起来,很冷漠的,“哎,等他真联系我了再说吧,先去洗澡了。” 结果,说什么来什么。 晚上十一点多,梁京京手机一震。 几个月前断了联系的“兰博基尼”跳出来,先是发来一个“乖巧”的表情,紧接着又发来一句话。 【京京,我今天碰到了你的好朋友。很久没见,你放暑假了吧,最近有空一起吃饭吗?】 ☆、14 梁京京看着这条微信,久久没回复。 这几年闯荡在外,她见过形形色色的人。老实说,这人的综合条件算挺难得的,对她有心,还不是玩咖。如果情投意合,第三次约会就接吻也不算太越矩,倒是她当时反应太激烈,要不然后来也就成了。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现在,她身边多出了半个人。 为什么说是半个呢? 因为这人对她的态度若即若离,似有又无,见面时她觉得他好像有点想法,每每分开却又毫无动作。 正如这个夜晚,十一点了,他把她送到家,没发来只言片语。 按以往的经验,这路数不太对。 梁京京觉得自己已经给出足够信号,这人不知道是装傻还是真傻,又或者在观望犹疑着什么,不急不慌,到现在还没任何表示。 这么一想,梁京京感觉自己有点挫。她在感情世界里向来游刃有余,这回倒像是被人给吃住了。 可回想中学时期,这人明明土得掉渣,压根不入流。现在也无非就是个在部队里开飞机的,长得人模狗样些,拿什么乔? 房子马马虎虎,车就不提了,硬说有什么特别的,也就是他们之间曾发生过的那段少年往事。 对梁京京而言,初中时光大多印象模糊,唯一清晰的几个画面都和这个人有关。 握着手机,脸枕着绵软的枕头,梁京京陷入短暂的回忆,随即又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好像有点幼稚。 这都什么年代了,十年前那些孩子气的事,时过境迁,除了她,谁还会当回事? 这晚,梁京京在自我肯定与自我否定中不断动摇,翻来覆去,最后理性战胜感性,她精明地决定,为了以防不备,她得两手抓。 在一方没有定数前,不能落得两头空。 梁京京第二天早上才回“兰博基尼”的信息,说自己昨晚睡得早,没有及时回短信。对方说没关系,问她明晚有没有空一起吃饭,有一家新开的日料店,老板是个日本人,口味非常正宗。 梁京京说,是吗,我也喜欢日料。 盛夏,下午五点,阳光依旧白花花的。 一辆明黄色跑车准时栖在楼下。打扮好的梁京京接到电话,拎包下楼。 男人看到人影从楼栋里出来,特意下了车,把她送上副驾。梁京京微笑着上车坐好,看着他绕过车头,坐进驾驶座。 男人脸微圆,穿一身香港潮牌,似乎想走运动时髦风。然而许久不见,梁京京有些讶异地发现,这人……怎么变丑了? 微胖就不说了,一身好衣服也没穿出个型来,看着土不土、洋不洋的。 引擎声轰隆一响,车拉风地开出小区,引得路过居民回头张望。梁京京没觉得多体面,反倒有些说不出来的尴尬。 路上,男人很自然地说:“以为你暑假是要回老家的,所以一直没联系你,正好那天看到王亚,她说你没回去,我就想着联系一下试试看。” 梁京京微微笑,没说话。 “你没回家啊?” “哦,没有。” 男人说:“怎么没回去,你妈也不叫你回去?” 梁京京:“我这边还有事,走不掉。” 男人说:“你就是太好强,别把自己弄得太辛苦,一个小女孩……” 梁京京笑了一下。 跑车就是跑车,与普通轿车的乘坐感觉完全不同。梁京京坐在副驾,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凹陷在座椅里,屁股下面还带通风,吹得她凉飕飕的。 车开得不快,但是挺甩,一路不停压档,在高架上绕了两个圈,又呼啦一下开进了隧道。 “我记得你挺喜欢吃日料的,今天带你去的那个店你肯定喜欢,他们家食材都是每天空运,我上回去,光是那个海胆,我一口气就吃了五个……” 男人一直在逗她说话,可梁京京有些兴致缺缺。 “海胆,你喜欢吗?”他问。 “挺喜欢啊。小时候我们家那边的海胆10块钱一个。”梁京京望着窗外说。 男人哈哈笑,“都差点忘了你是靠海长大的。我们这边很多人没吃过海胆,我记得我头一次吃的时候,看着它里面……” 昏暗狭窄的隧道里亮着两排圆形小灯,将一辆辆飞驰的车引向尽头那个明亮的出口。 望着窗外“刷刷”倒退的黑墙,梁京京心里似有什么东西在一点点累积,她再不有点动作,下一秒就要爆发。 “那个……”身边人还在喋喋不休,梁京京忽然打断他,转过脸,有些不适地蹙眉,“感觉胃突然有点不舒服。” 男人看看她,“没事儿吧?” “可能昨晚空调吹受凉了。” 车速慢下来,男人关切地想握一下她的手,梁京京伸手去捂肚子,不着痕迹地避开了。 “没事儿吧京京,疼得厉害吗,带你去医院看看吧……” “不用,”梁京京摆摆手,“要不你送我回去吧,我估计也吃不了什么了,回去躺会儿就行了。” “还是去医院吧。” “真不用,回家休息会儿就行了。” 男人看看她,“你回家有什么用?” “家里有药,休息会儿就行了。” “都开到这儿了,回去是晚高峰,至少半小时,我还是带你去医院看看,不行挂个水什么的。” “真不用,我就回去躺会儿就行。” “这边出去也不好调头。”男人的语气有些变了。 梁京京语气也变了,“那不行你等会儿把我放路边,我打车走。” 三车道的山底隧道,黄色的兰博基尼开在中间道,毫无预兆地,车头一拐,车压着白线驶上最右侧车道,一个急刹。 只听见轮胎与地面的摩擦声此起彼伏,后头的一长串车各个跟着急刹,一瞬间,鸣笛声响彻隧道。 梁京京略震惊地望着旁边人。 男人看着她的脸:“姑娘,不带你这么玩人的。你年纪也不算小,不是不懂事吧,上回我就算你没经验,这回又是什么意思?你想想好行不行。” 梁京京看着他。 想到上回那巴掌,男人看着她,“这前面不方便停车,要下就在这下吧。” 二话不说,梁京京转身就拉开车门。 骤然停下的跑车很快在隧道里造成了交通瘫痪。后面有司机刚想下来询问情况,却看见跑车的剪刀门帅气升起,从车上下来了个漂亮女人。 戏剧的是,下一秒,跑车一脚油门飞走了。 这情形尽管让人好奇,但此时此刻多停一秒都易追尾,跑车一走,后车们赶紧加速,车道很快恢复正常。 一辆辆车快速从女人身旁呼啸而去,伴随着快闪的灯光、警示的喇叭声。 四下里都是憋人的汽车尾气,踩着高跟鞋、挎着名牌小包,梁京京一步不停地往前走。 不就是个隧道么,她倒不信了,就这么走出去会死? …… 谭真接到派出所的电话时,他正在孟至超家吃饭。 孟至超的假快结束了,这两天就要归队,孟家一直想请谭真吃个饭,刚好今天约上。 孟至超家是这城市最普通的小康家庭,父母都是企业职工,住在离市区稍偏的一个半新不旧的小区里。晚上,孟母特意下厨煮了弄了几个小菜,几个人吃得其乐融融的,谭真手机响了。 “是的。” “嗯。” “对,对,不好意思。” …… 看他说话口气不太自然,等他挂了电话,孟母问,“出什么事了?” “不好意思叔叔阿姨,朋友出了点事,被人警察扣了,我要去一趟。” 谭真拿着手机站起来。 “怎么啦,不要紧吧?”一听警察,孟家父母吓了一跳。 谭真一笑,“不碍事,小事情。” “你吃饱了没有,要不要赶紧吃两口填下肚子再去?”孟母说。 孟至超说,“妈你别烦了,人家这急着呢,”又问谭真:“不是徐宁吧?” “不是,”谭真拍拍他肩,“我先过去了,叔叔阿姨你们慢吃,下回再聚,我来做东。” “小谭,你别急啊,路上慢点开车……”孟父孟母叮嘱。 谭真发现,他真是有点服梁京京。 他搞不懂,这女的大晚上怎么会跑到隧道里去走路。 更搞不懂,她怎么会跟交警吵架,还把人交警给骂了,被人直接以辱骂交警、抵抗执法的名义给送到派出所。 等他一路赶到派出所,这姑娘就跟个二傻子一样坐在那。好在人家民警没怎么刁难她,也不想放大处理,谭真诚意十足地帮她陪了两个不是,把人完完整整领了出来。 从派出所出来,夜色漆黑,梁京京跟在谭真后头上车。 “搞什么,你去隧道里夜跑了?”谭真一上车就问。 目光在她身上扫一扫,他发现她今晚打扮得还挺漂亮,小裙子、高跟鞋,一头直发像是烫过了,发尾处微卷,平添一分女人味。 “我就是去夜跑了。” “你这跑厉害了,跟人汽车赛跑呢。” “我就是跟汽车赛跑了。” “你骂人家交警干什么?” 梁京京不说话,望着窗外。 具体的她也不记得了,反正走着走着,感觉脚都要走烂了,忽然有辆警车从后面上来拦下她,两个交警当头就给她一顿训,她心里冒火,噼里啪啦地跟他们一顿吵,也不知道骂了他们什么,就是脏话吧。 她不常骂脏话,但关键时刻骂起来似乎特爽口。 就好像现在,她轻轻说了句:“关你屁事。” 谭真一声轻笑,“确实关我屁事,不知道是谁叫我来捞人。” 夜色深沉,城市里的华灯霓虹将这辆小车包裹着,车内渐渐安静。 汽车已经点火,却未发动。 引擎震颤着,气氛慢慢变得有些异样。 车窗上倒映着梁京京的脸,她就这么静静地望着窗外,不知道是在和谁置气,只觉得心中有一份小小的、小小的委屈。 不知道过了多久,梁京京听见自己说:“不好意思,耽误你时间了,之前打了两个朋友的电话也没打通,就把你给……” 谭真歪头靠在椅背上,忽然看了她一眼,又看回前挡风玻璃。 梁京京话还没说完,只觉得手背上传来一道温热粗糙的触感,一只大手先是抓住她的手,很自然地就着她的掌心调整了下姿势,微微松开,又再次轻轻握住。 谭真一言不发地握住了她的手。 滚烫的温度从掌心而来,流经手臂、胸口,一直传入心脏。梁京京听着自己清晰的心跳声,就在她感觉整颗心快被烫得不行时,热源消失了。 谭真松开她,手放到档位杆上,挂挡起步,“走吧,带你去吃个晚饭。” ☆、15 “想吃什么?”谭真边开车边问。 抿抿唇,梁京京还是看窗外,过两秒才放平语调说:“没什么想吃的。” 两只嫩白的手握住膝上的包包链条,左手上还有刚刚那种热燥燥的感觉。 “平时喜欢吃什么?” 姑娘的脸对着窗,轻轻说了句,“随便吧。” 瞄了眼她的侧脸,谭真像是笑了下。“吃随便”,还真是女孩的标准答案。 “那我来定了。” 车穿梭了几条街道后,在一条不宽阔的马路边停下。 梁京京边解安全带边往外看,马路对面挤满烧烤店,盛夏之夜,家家店都溢到人行道上,食客们围着一张张塑料桌大快朵颐,烧烤的烟雾阵阵往街上涌。 谭真带梁京京在进了其中一家店,梁京京走进去,谭真说,“坐外面吧,空气好点。” “外面没空调。”这大夏天的。 “这个点不怎么热了,吹点自然风。” 梁京京跟着他从店里出来,挑了张桌子坐下,谭真拿着塑料菜单点了几道海鲜。 打扮明丽、说话很爽朗的老板娘笑起来一口白牙:“帅哥美女,来两只梭子蟹吧,今天下午才到的货,特别新鲜。” 谭真点点头:“那就来两只。” 坐下后,梁京京弯身摸了摸自己被摩疼的脚后跟。她在派出所的时候已经贴了创可贴,奈何这凉鞋带太细,没走几步,创可贴就被磨得快掉了。 谭真问她怎么了,梁京京直起身,摇摇头,拽下一截卷纸擦桌面上的油。 谭真看着她。 顶上垂下的黄色小灯泡照着梁京京略嫌弃的矫情表情。柔和光线下,她的面庞丰盈红润,眉毛弯弯,一双眼睛不大不小,双眼皮褶子淡而清晰。刚刚他们走来坐下时,周围几桌人都在有意无意地扭头看她。 不可否认,她身上就是有这么一股奇妙的吸引力。 擦完桌子,梁京京问谭真,“这家你以前来过?” “没。” “这边这么多店,那你怎么就挑这家了?还以为口味特别好呢。” 谭真朝着在那边张罗的老板娘摆了下下巴:“你没发现?这家老板长得最漂亮。” 一直在拿腔拿调地梁京京往旁边看看,“切”了一声,唇边露出了点不屑的笑意。 男人英俊的脸也跟着笑。 梁京京出生在傍海之城,打小起最喜欢吃的就是海鲜,可她来这儿上学后才发现,什么鱼米之乡啊,海鲜贵得离谱。她算不上是勤俭节约的女孩,但她只舍得在穿衣打扮和化妆品上花钱,吃住一类是能省则省。 此刻,面对不断上桌的爆炒蛏子、椒盐皮皮虾、清蒸梭子蟹……梁京京想维持出的高冷形象一点点地崩塌了,吃着吃着她直接放下筷子,上手掰蟹腿。 这小店看着不起眼,结果东西却实打实地好吃,对梁京京而言,这不断打在舌尖的味道简直就是“家乡的记忆”。 谭真是吃过才出来的,此时远远没她食欲好。 看她吃得津津有味,他手上慢慢剥着一只皮皮虾,问:“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当老师的。” “今年。” “模特是副业?” “算是吧,不过做得少,平时都要上班。”梁京京看他一眼,“你什么时候回部队?” 谭真默了一下,“再过一个星期。” “这么快……”梁京京明显有点惊讶,停了停,问,“那蒋思蓝的课怎么办?” “照常,那个房子钥匙在思蓝那儿,我会跟他说好。”谭真低头剥着虾皮,停了下,又道,“不行到时也给你配把钥匙。” 嘴唇轻抿,梁京京一时没说话。 停了两秒,她拿筷子夹起一只蛏子,挑出里面的肉,“不用,别回头丢了什么东西说不清,赖我身上。” 谭真抬眸看她,笑了下,把剥好的虾肉放到她的骨碟里,揪下一截餐巾纸擦擦手。 吃完了谭真去结账。梁京京看着老板娘拿着计算器在烧烤架旁噼里啪啦地按着,她走过去,问谭真多少钱。 谭真拿手机扫付账的二维码,“你问老板呢。” 女老板笑着冲谭真努努嘴,开玩笑地说:“美女出来吃饭哪用管多少钱,有个付账的不就行了。” 付完钱,谭真跟女老板说,“今天这蛏子炒得太咸了啊。” “下次来跟师傅说一声,各人口味不同,有人就是嫌淡。我看这美女挺喜欢吃我们家菜的。”老板娘冲梁京京眨眼睛。 “下回来记得给我们打个折。”谭真笑笑,收起手机,很自然地虚揽了下梁京京的腰,“走吧……” 老旧的桑塔纳在市区的街道上穿梭,路灯在窗外节节倒退,梁京京看着黄色的灯在浓黑的夜色下一闪一闪,像星星。 车开到楼下,梁京京跟谭真道别。等她下了车,谭真副驾的窗口叫住她:“梁京京。” 梁京京回过身,微侧头,长发半遮脸颊,“还有事?” “明天下午有课,不要忘了。” “哦,记着呢。”梁京京看看他,“他不会又不给我开门吧?” “我明天在家。” 梁京京点头,“我上去了。” 谭真点点头。 不等听到车辆的离开声,梁京京率先上了楼。 走入电梯,按下自己住的楼层,梁京京抬头看看右上角的探头,像照镜子一样对着它,用手指顺了顺浓密的头发。 电梯缓缓上行,梁京京轻轻哼起了歌。 哼着哼着,她看看右手边的一排数字键,忽然有些调皮地把自己那层以上的楼层全给按了,于是一个个数字像琴键一样被弹奏,没发出声音,亮起一圈圈快乐的小红光。 梁京京唇角微扬。 回到家,梁京京洗澡做美容,随便弄弄就搞到了十一点多。 手机一震,“你可以叫我爸爸”发来一条微信。 【你可以睡觉了。】 梁京京拿起来看看,想过两分钟再回,手指却忍不住在屏幕上动起来。 输了几个字又被她删掉。 这头,谭真刚想放下手机看见手机上的对话框一直处于“对方在输入状态”。过了几秒,对方终于发来一条消息。 是一个“我睡觉了”的表情包。 谭真笑笑,没再回,把手机扔到了台灯旁。 安静的书房里,男人头发黑湿,刚刚洗完澡,他穿着居家的纯棉T恤和运动裤,坐在书桌前轻轻转着手里的笔。 台灯下,他时而凝神思考,时而在书上写写画画。 跟平时的吊儿郎当不同,此时的谭真目光黑沉,表情认真到近乎冷峻,完全是另一副面孔。过了会儿,似乎遇到难题,他在空白处推算了几个公式,点起了支烟。 眯着眼静静吸了会儿,他又再次拿起笔。 不知道过了多久,电话忽然震起来。 谭真看了看,接起来。 “爸,这么晚还没睡。” “你打算几号回去?”电话里,谭父上来就问。 “快了,再过一个星期。” “你跟队里说好了?” “说好了。”谭真在桌上一时找不到烟灰缸,走到客厅,“怎么了?” “我是不是之前就跟你说过,这次选得上选不上都不要带情绪。” 谭真像是觉得好笑,痞里痞气地说,“我带什么情绪了我。你又喝酒了?” 谭父“哼”了一声,“你少给我吊儿郎当的,知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你。” “谁盯我,我又不是明星,盯我干什么。” “别给我瞎贫。”谭父略带威严却又亲昵地说,“不要给你老子掉面子,知不知道?” “知道了……”谭真略不耐烦地说,“爸,你早点休息,成天哪来这么多精力,妈睡了没有。” “在旁边。” 谭真说:“电话给她,我跟她说两句。” “真真。” “妈,”谭真说,“他是不是又喝多了?” “哎,小田刚把他送回来,被田光明、于佳伟几个拖到现在,不是我打电话都回不来。” “你早点睡,别管他。” “你这个不孝子。”谭母宠溺地骂。 谭真轻笑了下。 谭母说:“明天回来吃饭吧,我让蒋阿姨烧做几个你喜欢的菜。” 谭真说:“行。” “明晚?” “中午吧,晚上说不定有事。” “成天也不知道瞎忙什么,放了假也不着家。” “翻日历看看,也就今天有点事没回去,前几天哪天没回去。” “回来也是把我们这儿当餐馆,吃个饭就跑。” “我怕你们看我看久了烦,”谭真在水池里冲熄烟头,笑笑,“不早了,你早点休息啊,别睬他。” “知道了,你也早点睡。” 谭真走回书房。 被一个电话打了岔,心思散掉了。他站在书桌边转了转脖子,骨头咯哒咯哒响。 撑着地趴下,谭真快速做了一组俯卧撑,棉T恤下肌肉线条隐隐凸起。完了他又站起来拉拉肩背,这才觉得筋骨舒爽。 看了眼时间,他按掉台灯,带着手机回到房间。 躺在床上,谭真回了两条朋友的微信,回到和梁京京的聊天界面,点进她的朋友圈。 梁京京的微信名是“京果”,后面缀一串黄闪闪的小星星图案。光这名字给人第一眼的感觉就是这姑娘挺时髦。 梁京京的朋友圈里没设置什么三天可见、半年可见,里面有一些她的照片,每张风格不一。 有的清纯稚气,有的成熟性感,谭真皱皱眉,不知道她有没有屏蔽学校里的同事,这种照片给领导看了怕是不合适。不过想想她那精明劲,估计都考虑到了。 看着看着,谭真忽然发现,不管什么风格的照片,这姑娘脸上都写着两个词。 美丽、骄傲。 谭真笑笑,思绪飘远,不知道怎么地,脑中浮现出多年前她坐在树下吃西瓜的囧样。 手机扔到一旁,关灯睡觉。 ☆、16 梁京京学了四年英语,上学时她很喜欢那些简洁的英文小诗,随意的几个单词连在一块,被卷翘的舌尖轻轻送出来,温柔、浪漫。 可如今她仿佛越来越能体会到汉语的准确精炼,就拿成语来说吧,有时短短四个字就能描绘出一个场景、一种心境。 比如,爱屋及乌。 当你喜欢了一个房子,就会连它屋顶上的乌鸦也一并看着顺眼起来。 这就好像,此时此刻,她坐在这个不算陌生也不算熟悉的书房中,不时瞥一眼坐对面的少年,倒也不觉得他像原来那么讨厌。 蒋思蓝面色冷漠地写着卷子。他的刘海似乎比在学校里又长了点,可即便这么长不剪,仍然遮不住额头上冒出来的两颗大痘子。 梁京京想,他这两颗痘痘怎么几个月了都还没好。 今天是第一节课,梁京京从家里带了一套练习卷过来。她当了老师才知道,老师的教辅是不用自己花钱买的,相熟的书店会主动送,这套卷子就是人家送给他们年纪英语组组长的,组长又给了她。梁京京拿回去后碰都没碰过,没想到现在派上了用场。 头一回给人做家教,既然某人说只要复习上学期内容就行,她就不搞复杂了,准备每节课先让蒋思蓝做卷子,再边帮他批改边结合书本拎知识点。 蒋思蓝写着卷子,梁京京翻了会儿心里已经熟透的英语书,无聊地打量起这间书房。 先是看一看满壁橱的飞机模型,接着又像上回一样,拨了拨桌上的地球仪。 圆形的球体“咕噜噜”转,少年抬眸,冷冷看她。 梁京京心想,又不是你的球。 偏偏又再轻拨一下,问他,“写完了?” 蒋思蓝不怎么服气的目光在她脸上定了一秒,垂下去,再次动笔。 空气安静。 不一会儿,梁京京注意到了地球仪旁一堆摞得高高的书籍。 《空气动力学》、《航空发动机原理》、《电工电子》、《目视地标罗盘领航》……六七本书不怎么整齐地堆放在一块,另有一本散落在台灯边,内芯插着一支笔。 这么多书。 梁京京随手翻阅了下台灯边的这本。原以为是某人装样子,结果里面倒有不少标注痕迹,有的地方打三角,有的地方打星号。 梁京京略微讶异。 她差点忘了,这人上学时成绩就不错,刚从乡下转来就在期中考里拔了尖,得到所有任课老师的刮目相看。班上同学也是那时才注意到他——这个没什么存在感的乡下土小子。 书上的注解左一块右一块,梁京京完全看不懂这人鬼画符的字迹。 开飞机有这么难么? “不要乱碰我哥东西。” 正想着,对面有人打断她的思绪。 看着忽然发声的蒋思蓝,梁京京心里略有些不平,顿了顿,她放下书,什么都没说。 这一节四十五分钟的课,梁京京跟蒋思蓝几乎无交流。他写卷子的时候她看自己的英语书,她为他讲解的时候他一声不吭,静静地看着卷子。 鼻尖总是飘来若有若无的香味。 蒋思蓝知道,不只是因为她擦了香水,这里面还是她脸上化妆品的味道。她在学校就这样,以至于她批改过的作业本、上完课后的讲台,都会带着这样的香气。 这味道让他觉得熟悉,熟悉到有种莫名不爽的感觉。 想起徐宁说的话,蒋思蓝忍不住朝旁边人瞄了眼。 泡她? 这女的除了空有一副外表,还有哪里好?尽管还是个少年,蒋思蓝却仿佛已经具备一个男人对异性与生俱来的判别能力。 正莫名烦躁之际,客厅的门锁有了动静,书房里两个人的目光都飘至门口,若有若无地等待着。 等着等着,果然有人走过来。 “怎么样了?”刚到家的男人神采奕奕地站在门口,轻敲两下门。 梁京京:“这题讲完就结束了。” 还说下午在家,结果课都上完了才出现。 笑了下,谭真:“你们继续,不打扰你们。” 从书房出来,谭真转到厨房,慢悠悠地烧上一壶水,又去冰箱里找出一串绿提子,洗出一小盘。 水正要开的时候,梁京京先从里面出来了。 “结束了?”谭真往外看看。 “嗯。”梁京京指着厨房旁边问,“这是洗手间?” 谭真点头。 “借用一下。”她进去了。 不愧是男人的家,洗手间里贴的是一刷水的黑瓷砖,台面上只有一支洗面奶,一个插着牙膏牙刷的漱口杯。 几平米的小空间,干爽明亮,空气清新。 梁京京发现这房子的格局真不错,南北通透,洗手间、厨房、房间、客厅全有朝阳的窗,就是装修得过于简单。 其实,她就是想进来照个镜子,看看妆发是不是还完好,眼线有没有晕。 照完镜子,梁京京顺带上了个厕所。 可偏偏这个“顺带”出了问题。 冲完水,水流哗啦啦一阵下来,结果旋转了会儿却没下去,全部积在了马桶里。 盖子上有两个下水的按钮。梁京京纳闷了,不知道自己刚刚按的哪个、是不是错了,于是耐心地等到水箱积满后,又按了一遍。 水流依然哗啦啦往下淌,马桶里的水也依然不下去,水位更高了。 不是吧…… 梁京京感觉有点囧,怎么好好地给堵住了…… 蒋思蓝收拾完文具从书房出来了,正要上厕所,看到里面灯亮就坐在客厅等。然而他只听到厕所里过会儿就暗暗响起一阵冲水声,反复几次,却不见梁京京出来。 实在等得不耐烦了,他看向坐在沙发上玩手机、吃提子的谭真。 谭真一直没抬头,又过了会儿却忽然懒洋洋地起身,敲了两下门卫生间门。 梁京京这会儿已经囧得一头汗了,听到敲门声,说,“等会儿。” 静了下,她又对外面说,“你这马桶好像坏了,不下水。” “我进来看看?”谭真问。 里面人没出声。 谭真推门进来了。 梁京京感觉自己八辈子都没这么跌份过,看到谭真进来,明显有点不好意思。 脖子泛红了,但脸上表情维持地挺自然,还抱怨道,“你家这是什么劣质马桶。” 洗手间里地方小,两个高个一起站里面,空间立马显得有些局促。 谭真站在她身后看看,低声说,“还当你在偷偷帮我洗厕所呢。” 梁京京感觉他说话时的微热气息就喷在她太阳穴位置,皮肤一阵酥麻。 “想得美。”她转过脸,气势不减地朝他瞪眼。 拍拍她肩,谭真说,“出去吧,我来看看。” 洗手间门打开,蒋思蓝看见梁京京出来了。 片刻后,谭真也跟着出来了,跟他说:“马桶坏了,马上孟至超他们来带你吃饭,你出去上吧。” 蒋思蓝:“你不跟我们一起吃?” “我先送梁老师回去。” “你送完了再来找我们?” “不来。”谭真说。 谭真抓了几颗洗好的提子走到餐桌旁,一边吃着一边放了两颗在梁京京面前。 梁京京略嫌弃地瞥了一眼。 谭真:“现在走还是歇会儿再走?” 梁京京:“现在走吧,我回去还有事。” “走吧。” 谭真拿起桌上的车钥匙,看看表,又回头跟蒋思蓝交代:“孟至超他们待会儿就到了,你走的时候记得把门带上。” 门在背后带上,谭真跟着梁京京来到电梯口。 谭真:“回去有什么事?” 梁京京:“也没什么事,有朋友约我吃饭。” 谭真:“那算了。” 梁京京看他侧脸:“什么算了?” 一只手抄着裤兜,谭真说:“也没什么,本来想你要有空就一起吃个饭。下次吧。” 梁京京舔了一下嘴唇,看看手机:“我朋友那边吧到现在都没敲定,也不知道要不要去……” 谭真:“要不打个电话跟人家问一下。” “也不是什么重要朋友,”梁京京瞄他一眼,停了停,略生硬地说:“算了,喊我我也不想去了,挺累的。” 谭真没说话。 两个人坐电梯下楼,梁京京跟着谭真上车。 车在晚高峰的路上一直开,黄昏的街景在后视镜中移动着。 梁京京一直看着窗外。 这不是回她家的路,不过她没吱声。因为她现在越来越清楚身旁这人的甩脾气,她要是吱一声,说不定他真会绕个圈把她给送回去。 怎么就这么拿不住他呢? 谭真带她来到一家饭店,直到车在停车场停下,他才说:“陪我吃点东西再回去?” 梁京京:“也行吧。” 两人下车。 梁京京刚下来就听到有人在背后大喊一声:“京果!” 在不好的预感下回头,梁京京看见了那边的女人。 穿着小红裙的妙妙从一辆宝马上下来,边冲梁京京招手边朝她走来,在她身后还有几个时髦男女,梁京京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 “你怎么在这儿呢,喊你吃饭你不是说有事吗?”妙妙咋咋呼呼地,跟梁京京打完招呼才看到她身边的男人。 站在一旁的谭真也看看她,挺大方地微笑了下。 “这你朋友?”妙妙问梁京京,“难怪不肯跟我们吃饭呢,谈男朋友了也不告诉我们一声。” 梁京京压根没想到会遇到这帮人,有点尴尬地问:“你们怎么到这儿来吃饭了?” 上午叫她的时候还约在另外一个地方。 妙妙说:“没有,小军说这个店是他舅舅开的,带我们过来尝尝。” “哪个小军?” “哦,小军你不认识是吧,你现在不跟我们混,来了新的小伙伴都不认识了。要不等下我们坐一桌吧。”妙妙自来熟地冲谭真眨了下眼睛,“小哥哥,介意吗?我是梁京京闺蜜,咱们等会儿坐一桌认识一下?” 谭真笑笑,用下巴指指梁京京:“看她的意思吧。” 妙妙“哈哈”笑,挽住梁京京手腕,“你从哪里找到这么听话的小哥哥的,走吧,今天必须跟我一起,让你偷偷交男朋友。” 梁京京被她这么架着,一时推脱不掉,瞄了眼谭真,有点怕他不高兴。 结果谭真无所谓地笑笑,“就一起吧,方正都是你朋友。” ☆、17 这餐厅是个新开的时尚餐厅, 走中国风路线, 装修颇具古韵。在包厢内悉数入座后,一桌七个人, 四男三女。 谭真坐在梁京京左手边,右边的男人给他发烟,他接过来。 男人说:“京京, 介绍一下?”在座几个人趁机光明正大地打量起谭真。 梁京京不知道自己是倒了什么霉, 碰上这帮子牛鬼蛇神,不怎么情愿地介绍:“我朋友,谭真。” 一旁的妙妙说:“什么朋友啊, 男朋友?”另一个在场的女孩说:“男朋友藏这么严,难怪现在出来得少。” 梁京京难得被他们弄得这么不好意思,但看谭真没否认,她也不急着否认, 只是说:“行了行了,适可而止,还点不点菜了?” 旁边的男人跟谭真说:“她可厉害着呢, 你以后要多当心。” “二胡,你在这叨咕什么呢?”梁京京冲男人嚷。 男人笑:“夸你漂亮也犯法?” 妙妙坐在梁京京旁边, 拎一小茶壶给她倒水,却看着谭真问, “小哥哥是做哪行的?跟我们京京怎么认识的?从实招来。” 梁京京就知道这女的不会放过她。 “我们是初中同学。”谭真很大方地说。 “初中同学?!这么纯情?” “这他妈是真爱啊!” “京京,你怎么总是这么牛呢。” 桌上几个男女起哄。 没想到谭真会答得这么实在,梁京京不由地看向他, 一方面被调侃得有些尴尬,另一方面又因为他这个回答感到微微惊喜和得意。 妙妙又问,“你做哪行,跟京京一样是老师吗?” “我在部队。” “部队?那不就是军官……” 谭真默认。 “什么部队啊?”妙妙又问,“离我们这儿远吗?” “空军下面一个航空旅,不算远。” “那你们假多不多,平时有得出来嘛?” 看着这打扮妖娆的金发女郎,谭真一本正经地说:“还行,没训练的时候会临时放假,想回来也能回来。” 梁京京不由自主地看向他。 这人今晚是有问必答,而他说的有些东西是她都还没搞清的。 “空军啊……”席上一个男人道:“我以前有一哥们就当过空军,上完初中就被他老子送过去了,当时找的人去北京当的兵。空军比其他几个兵种轻松多了。” 几个人七嘴八舌说起自己当兵的朋友,谭真笑笑,没发表意见。 看见梁京京在看自己,他问她,“看什么?” 梁京京:“你们那边经常放假?” 谭真“嗯”了一声。 梁京京口不对心地评价了句:“国家的蛀虫。” 谭真只是笑。 梁京京发现,这人跟她这几个朋友坐一块一对比,精气神俱佳。梁京京见过的漂亮人太多,对异性的外貌极其挑剔,但她不得不说,在部队里呆过的男人真是不太一样,哪怕坐姿随意,他的腰杆也是笔直的,就连脸上的线条都比别人清晰干净。 加上他刚刚一系列的大气表现,梁京京此时觉得挺有面子,起初的小小尴尬和不知所措都不见了,整个人跟着放松了下来。 她给谭真夹了一只虾。 谭真看看她。 梁京京说:“少说话,多吃菜。” 热菜上桌后,有个男的特搞笑地拎来了一大壶用塑料桶装的米酒,挨个给大家倒酒。 倒到谭真这儿,他因为开车谢拒了。 男人还是劝:“喝一点玩玩吧,这个度数不高,我特意带的,结束了一起找代驾。” “人家开车你就别劝了,人家部队里面有纪律。”妙妙说。 男人看着很爱劝酒,这头不行就又来给梁京京倒,谭真不喝她只能做代表,软磨硬泡下,被倒了大半杯米酒。 等人走过去了,一只大手直接把她面前的玻璃杯跟自己面前的对调了。 梁京京:“你车怎么办?” “回头你开。”谭真说。 梁京京:“我不会开手动挡。” 谭真瞄她一眼,脸上有点嘲笑意味,“烂事无用。” 梁京京被激得想把杯子再换回来,刚要动作,旁边人捉住她的手。 谭真侧过点头贴近她说,“别瞎忙了,车就扔这儿吧。” 梁京京只觉得手心跟脸侧都火烧火烧的,但跟上回地毫无准备不同,黑溜溜的眼睛藏着羞意,有点傲地看他一眼,她抽出手理了理自己的头发。 在座人悉数被倒上酒后,大家开喝。 谭真今晚特给梁京京面子,不光是跟她这几个朋友谈笑风生的,喝起酒来也是一点不拿架子,人家敬他就喝,喝完这闹着玩的米酒,他们又开始干白酒,看这架势像是要往醉了整。 一桌人喝着聊着,忽然聊到车。 有个女孩说某某某最近提了一辆新车。大家说怎么不知道这个事。女孩说是看到他在朋友圈发的,没有说提车的事,但是能在照片里面看到新车内饰。 妙妙说:“这个车有什么啊,都烂大街了。” 席上,两个家境不错的小青年聊到车特起劲,说起了自己开过的最好的车,又说起梦想之车,漆面、动力、性能……专家一样地分析抬杠。在座的女孩不懂车,但是他们提到哪款,都有人说以前坐过,语气里还常常带点骄矜,不懂装懂地来上一句,“那车我觉得也就一般……” 终于,提到兰博基尼的时候,妙妙说:“这个京果有发言权,她以前一朋友就开的,对吧?”她看向梁京京。 “啊?”一直没参与讨论的梁京京装傻,“不怎么记得了,我对车没什么研究。” 妙妙知道她是有人在身边,顺着说:“真是心大,兰博基尼也能不记得。” 梁京京说:“车嘛,就是代步工具,能开就行了。” 谭真暗自笑笑,看看她。 有人立马不同意了,正是新朋友小军,他像是喝得有点多了,红着眼珠说,“可别这么说,车就是男人的老婆,美女和丑女你说有没有区别,这就跟把桑塔纳和兰博基尼放一起比是一个意思。” 梁京京不知道他们刚刚有没有看到谭真的桑塔纳,也不知道这男的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没搭腔。偏偏这时妙妙又加上一句:“桑塔纳怎么了,哪个驾校用的不是桑塔纳,就算是老婆那也是贤妻良母。” 男人说:“那你赶紧去给我嫁个开桑塔纳的!” 大家哈哈笑。 谭真脸上带上了点玩世不恭的笑。 跟在座人虽年纪相仿,但他从看到第一眼就知道,他跟他们不是一路人,不是一路到连反驳都不屑。他们说的这些玩笑话,有意也好,无心也罢,他顶多觉得有点二,特幼稚。 但他注意到,梁京京的耳朵有些泛红了。 谭真盯着她看看,又去看在座的这些男女。明亮光线下,他们各个外表光鲜,穿戴不菲,特别是三个女孩,要脸有脸,要条子有条子,从头发丝到指甲尖都经得起推敲。 谭真再次看回梁京京嫩白柔软却微微泛红的耳垂时,她后知后觉地转过了脸。 目光莹亮,唇色红润。 小玫瑰般的面孔。 谭真移开了目光。 吃完饭,一行人出来,意犹未尽地,有人提议开始第二摊,去隔壁唱歌。梁京京想走没走掉,和谭真一起去KTV坐了会儿。 坐下来没多久,便又有朋友被叫过来,包厢里越来越热闹。 谭真晚上喝了不少,但他酒量惊人,一点醉意也没有,只是身上出了点汗。梁京京坐在他身边,很体贴地给他递了两张餐巾纸擦汗,又从果盘里戳了片香瓜给他。 谭真没接,“你吃吧。” 梁京京还是要给他:“尝尝。” 他这才接过去,一口丢进嘴里,慢慢咀嚼。 就着KTV里有点昏暗的灯光,梁京京看着身边这人没什么表情的脸,觉得他好像有点情绪,认为是刚刚那番“桑塔纳”言论弄得他不舒服了。 几个人拿着麦克风在那边鬼嚎,梁京京跟谭真说:“我去下洗手间。”谁想刚站起来,妙妙也从那头过来了,笑容妩媚地挽起梁京京手:“去卫生间吧,一起一起……” 上完厕所出来,妙妙又非拖着梁京京去ktv里的超市买点吃的。 妙妙一路挽着她的手:“今天那个小军,他家舅舅挺厉害的,不光是开那个饭店,还做连锁的健身馆。” 梁京京“哦”了一声。 妙妙弯身在货架前挑饮料,看看梁京京,忽然说,“哎,刚才说到车的事,你没放在心里吧。他估计没看到你男朋友的车,就是随口一提。” 这此地无银三百两的…… 梁京京瞄她一眼,瞬间被激起斗志,淡淡道:“没有,谭真那个破车是他家里的,平时他都在部队,用不上车。” 停了停,梁京京语气尽量放自然地说:“而且他是空军飞行员,你说他哪用得着开车啊,飞机都开不过来。” “他是飞行员?”妙妙有点惊讶。 “对啊。”梁京京拿起两包话梅,“跟普通的军官不一样,他们平时在部队里就是做点训练,你也知道,现在又不打仗什么的,还是比较轻松的。” “那收入是不是挺高的?” 梁京京:“还行吧,一年大几十万,主要平时福利特别好。” 妙妙看看她,不怎么相信的,“他真是你初中同学?” 梁京京很平淡地说:“对啊,从初中就开始了,我一直没答应,现在发现他条件也还不错,房子现成的,在尚湖雅居。怎么说呢,各方面条件都还行,能凑合。” 妙妙暗自撇撇嘴:“羡慕哦。” 回到烟雾缭绕的包厢,梁京京发现谭真不在,坐了会儿才看到他叼着烟进来。 “你去哪了?”梁京京问。 “买了包烟。” 梁京京没当回事,然而过了几秒,大脑中似有两根神经触到一起,轰地炸开,她转眼看他。 谭真脸上分外平静,弹了下烟灰,迎视上她的目光,吊儿郎当地一笑,“不早了,送你回去吧。” ☆、18 梁京京的脑中炸出了千头万绪。 愣了下,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 “啊?那走吧,我刚刚就想走了……” 谭真没说话, 把手上的烟抽完,站了起来。 梁京京去角落找出自己的包。 “你们要走啦?” 周围几个小男小女看他们拿起了随身物品,开口挽留, “再玩一会儿呗, 等会儿还一起去酒吧续摊呢。” 妙妙跟着说:“是啊,刚坐下就走啦?” 梁京京看着她一肚子来气,偏偏不好发作, 只能僵硬地笑了下:“我们先回去了,你们继续,玩得开心。” 妙妙冲他们挥挥手,又对谭真说:“小哥哥下回见啦。” 梁京京跟谭真一起出了门。 车是没法开了, 走出KTV大门,谭真在手机上叫滴滴。夏夜热风扑面,梁京京只觉得自己这一颗心被风吹得忽冷忽热, 瞄了眼正半低头弄手机的人,她说, “晚上没喝多吧?” “没有。” 停了下,梁京京看他, 又看看左右两边马路,“你觉得我这几个朋友怎么样?” “挺好。”谭真答着。 “好是好,就是都太爱玩……我跟他们其实现在不怎么玩得到一起, 共同话题也比较少。” 谭真没说话,过了会儿设置好了“滴滴”,他似乎抬头看了她一眼,露出了个漫不经心的笑。 梁京京也朝他笑笑,又望向车水马龙的街道,不再说话了。 完了。她在心里说。 这晚梁京京是被谭真打车送回家的,一路上两人都有点沉默。到家后,梁京京等了半小时没等到他的晚安信息,临睡前,她作了一番心里斗争,示好地给他发了个消息,问他到家没有。 五分钟后,谭真回了,问她怎么还没睡。 梁京京回:“你怎么也还没睡?” 谭真回:“刚洗完澡。” 梁京京回:“哦,我正要睡,你安全到家就行了,晚安。” 谭真回:“早点睡。” 梁京京想了想,发去一个有点可爱的晚安表情包。 他没再回。 这是正常的,他经常不回最后一条。 可是接下来的两天就不怎么正常了。 谭真没有再约过她,梁京京厚着脸装模作样地给他发消息,他也照常回,回的语气还跟以前一样吊儿郎当,但就是不约她。 他们之间的关系,卡在了“最后一公里”。 梁京京知道,那晚他确实听到了。 这两天梁京京努力回想自己当时说了些什么,思来想去只记得只言片语。又或者说,有些话她打从心底不想承认自己说过,于是自我催眠得连自己都觉得模糊。 梁京京先是陷入了自我厌烦的情绪中,很快又陷入了对谭真的厌烦情绪中。 等好不容易熬到周一,给蒋思蓝补课的时间,梁京京刻意迟到了十分钟才出现。然而那个人并不在家。 课上到一半,蒋思蓝电话响了,他也不管她正在讲题,直接接听了。听到他叫了一声“徐宁哥”,梁京京装作不经意地瞄了他一眼。 “我知道了。” “嗯。” “小谭哥什么时候回来?” “哦,行的。” 听到“小谭哥”,梁京京耳朵自动竖起来,结果蒋思蓝匆匆挂断了。 心不在焉地继续把课上下去,结束时,梁京京一边收拾书本一边状若自然地问,“谭真这两天不在家?” 整理文具的少年抬起头看她,没出声,眼神却像在说“关你什么事”。 梁京京感觉自己刚刚脑子进水了,居然问他。什么也不再多说,她拎包走人,只丢下句“课后好好整理错题”。 晚上王亚过小生日,在饭店请客,梁京京跟一帮人嘻嘻哈哈吃了饭,本来挺开心,结果不知道怎么了,王亚和李佳乐突然抬杠,最后还有点吵架的意思,弄得不欢而散。 回到家,王亚气鼓鼓地说:“你说他是不是疯了,当着那么多人不给我台阶下。” 梁京京:“消消气吧,他这是不在沉默中灭亡,就在沉默中爆发。” 王亚在气头上,什么话都说:“他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谁会跟他。要钱没钱,要样子没样子,我肯定不会再睬他。” 梁京京知道她说的是气话,不去火上浇油。 梁京京理解王亚,一方面贪图李佳乐的真心实意,另一方面又不甘心,总觉得前面还有着更广阔的天空,感性和理性打得不可开交。 过了会儿,坐在沙发上的王亚平静下来,又问梁京京:“你这两天也是,怎么了,心思很重的样子。” 梁京京懒懒地躺在沙发上,倒也正愁无人分享烦忧,此时氛围正好,把那晚的大致情况跟她说了。 王亚诧异:“你怂什么,听到就听到,又没说他什么不好。也不至于这么没大脑,真话假话听不出来。” 梁京京:“你不知道,他这个人其实有点古怪。” 王亚:“古怪你还处。” 梁京京叹了口气。 梁京京不知道谭真到底怎么想,只是觉得天大地大,他们这回能再遇见挺难得的,如果因为误会而错过,未免可惜。 话说回来,如果他还在这个城市,也许她还不会这么赶着上,问题是这人这两天就要走了。 这一走,差不多也就完了。 这天上午,梁京京思来想去,给谭真发了一则微信。 ——在吗? 谭真隔五分钟回了个“?” 梁京京说她来给蒋思蓝上课的时候把一个小化妆包落在他家了,让他帮忙找找。消息刚过去,谭真回了个电话过来,梁京京惊了一下,走到安静的阳台才接起来。 “你放哪的?”谭真问。 “好像是在洗手间的台子上。” 电话里有隐约的脚步声,过了几秒,这人说,“没见着。” 梁京京说:“你在家?” “嗯。” 梁京京说:“我正好在附近买东西,要不我来找一下。” 那边停顿了一秒,说,“你大概多长时间到,我等会儿可能要出去下。” 梁京京说:“半小时内。” 谭真说:“来吧。” 挂了电话,梁京京三下五除二地装扮好,快速出门。路过蛋糕店,她特意又进去买了块小蛋糕,一路拎着来到谭真家。 还没上楼就看到他的车停在楼下。 梁京京从电梯上来,发现他已经开好了门。 梁京京在门口换拖鞋,看到他正躺在沙发上看着电视,身上穿着黑色半袖衫和很随意的沙滩裤,比平时看着更痞气。 梁京京进来后,谭真懒懒地走过来,笑着看看她,寒暄道,“从哪过来的?” 梁京京:“大洋百货,正好在外面逛街,没想到你刚好在家。” 她把小蛋糕放到餐桌上。 谭真看看,问,“什么?” “小蛋糕,给你吃吧。”梁京京往洗手间看看,“你看过了?没找到?” 谭真说:“没有。” “怎么会没有呢?我记得就是丢这儿了……” 看着梁京京走进洗手间,谭真又回到沙发边坐下,听见里面人传来声音:“真的没有嘛……奇了怪了……” 梁京京出来,谭真正津津有味地看NBA,指尖夹着一支刚点燃的香烟。他侧过脸看她,“要不再去书房找找?” 自己导的戏总要演完,梁京京又去书房转了一下。等她再出来,坐在沙发上的人看着电视屏幕,“还是没有?” 梁京京:“嗯,奇怪。” 谭真:“里面有没有贵重物品?” “这个倒没有,就是几样化妆品。”梁京京瞎掰着。 男人的脸隐藏在薄薄烟雾后,没再说什么。 梁京京说:“我昨天来上课,听蒋思蓝说你这两天都不在家,还以为你今天也不在呢。” 谭真说:“是不在,今天上午刚回来。” “你哪天回部队?” “后天。”谭真弹烟灰。 空气静下来,整个屋子只有电视的声音。梁京京在餐桌边空站了两秒,没人叫她坐。 梁京京尴尬地摸了摸自己的胳膊。 “我回去了。”她说。 谭真这才望向她,“不找了?” “找不到,算了。” “你怎么走?” “地铁。” “要不要送你?”他坐着问。 梁京京还没蠢到听不懂人话的地步,笑了下,摇头,“不用麻烦,走了,你忙吧。” 她转过身,面无表情地走到玄关处,扶着鞋柜换鞋。 谭真朝她看了看,把烟送到唇边。随着一声不大不小的关门声,屋子里只剩下了他一个人。把手上的烟抽完,他不急不慌地起身,去冰箱里拿出瓶冰矿泉水,仰头喝了两口。 余光扫到餐桌上三角型的小盒子,是梁京京带来的蛋糕,他看了一眼,又走回沙发。 屁股还没坐下,门铃响了。 打开门,刚刚的女人像是换了个人,气势如虹地看着他。 就这么四目相对着,梁京京说:“把蛋糕还我。” 谭真:“……” “听不懂?把蛋糕还给我。”梁京京认真地说。 愣了下,谭真真的进去拿了蛋糕,还给她。 梁京京拿回蛋糕,抿紧唇,目光羞愤地盯着他看了一秒,往电梯口去,“渣男。” 盯着门口的大白墙停顿了会儿,谭真不怒反笑,跟过去,吊里吊气地问,“我怎么渣你了?” 一股脑的血在往大脑涌,梁京京狂按电梯,感觉自己手都在抖。 脸上却也笑,“滚吧,别再跟我说话。” 停了停,她又听见自己道:“我没你想得那么差。” 电梯不来,梁京京不等了,快步走向安全通道。 谭真想捞她胳膊没捞着,被她一把甩开。“叮咚”一声,身旁的电梯刚好到了,略微停顿,谭真从电梯下去了。 梁京京从楼梯口冲出来,热辣的阳光笼罩全身,她几乎立刻就飚出了汗。路过门口的桑塔纳,刚走过去她又回头,也不管自己穿的是高跟鞋,上去就是一脚,不觉得解气,又用手上拎着的硬皮包狠狠抡了两下前挡玻璃。 车子瞬间发出刺耳警报声。 慢一步出来的谭真看到她砸车才出声制止:“喂!” 阳光下,梁京京头也不回地走了。 ☆、19 那一脚踢得梁京京脚趾特疼, 但她还是昂昂然地一口气走出小区, 省钱的地铁也不坐了,直接在路边招下一辆出租车。 大白太阳在车窗外明晃晃照着, 梁京京气得心口突突跳,气完觉得爽,爽完又觉得有点难过, 就这么一路到了家。 家里没人, 梁京京快速卸了妆,回到自己房间打开空调,把身上扒得只剩内衣裤, 安安稳稳躺床上盖好小毛毯。 不知道过了多久,席卷而来的睡意中,身体渐渐松弛了。 有人难过的时候喜欢哭,有人难过的时候喜欢吃, 梁京京难过的时候喜欢睡觉。 她打小就用这招,一睡着,烦恼通通自动消失。 …… 梁京京这一觉直接睡到了晚上九点半, 醒来的一瞬差点连自己是谁都忘了。窗外黑漆漆的,她头发蓬乱地坐在床上, 身上赤|裸裸的,只穿着件玫红色蕾丝文胸。 发了好一会儿呆后梁京京才慢慢想起下午的事, 结果那种胸口闷闷的感觉又来了。 家里没有一点人声,估计王亚还没回来,梁京京套上条睡裙下床, 去厨房烧水喝。水烧到一半,手机开始响。 是王亚打来的。 “京京,你在哪?”背景里有强劲的音乐声。 “在家。” “我有点喝多了,这边有个人老是盯着我,我有点脱不了身,你方不方便来接我一下。” “你在哪儿?谁盯着你?”梁京京被王亚的话吓一跳,担心地问,“我要不要叫上李佳乐一起来?” “没事,你别叫他,不想看到他。”王亚说:“你要是不方便就算了。” “把定位发过来,我现在就来。”梁京京叮嘱:“你注意安全啊。” 梁京京跟王亚都是外地姑娘,两个人独立性很强,但也一直互相帮衬着,谁有点困难对方都义不容辞。梁京京知道,一般情况下王亚不会向她求助。 王亚发来的地址在城郊,梁京京穿戴整齐后立即打了辆车过去,等到了才发现是一栋三层楼的独栋小别墅。 门口停了几辆豪车,周围一片幽静。 这处地方梁京京没来到,但听王亚说起过,有一帮人经常在这搞聚会,会邀请一些模特参加。说白了,就是有钱人为了寻开心求刺激,约一些朋友和漂亮姑娘一起唱歌喝酒,完了给这些姑娘一些出场费。 这些姑娘并非来自声色场所,她们有的是大学生,有的是不出名的野模,这两年还有所谓的网红。在场人不会对她们逾矩,相反还会抬着她们,有想法的则在私下建立联系。 一方为女色,一方为人脉。梁京京现在毕竟是老师,这些场合她都不去。再来她也不怎么喜欢那种交际意味过重的场合,总觉得有些放纵过头。 话说回来,一个漂亮姑娘想要安安稳稳长大,经受的诱惑远比旁人想象中多的多。 梁京京刚上大学那会儿,有次在外做礼仪,结束后介绍人说手上还有一个轻松活,问她愿不愿意。什么活呢?每周六下午拿出两小时陪一老板在咖啡馆里喝咖啡聊天,简单说就是缓解一下中年男人的精神压力,每个月五千。 五千一个月对女大学生而言是极具诱惑力的,但梁京京精明得很,不相信这种毫无逻辑的事,一听就感觉里头有鬼,任凭人家如何赌咒发誓是正经活她都没答应。 相比之下,王亚显然比梁京京更有闯劲、更大胆。刚毕业她就用大学四年里赚的钱贷款买了她们现在住的那套房子,很多梁京京不想去、不敢去的场合她都愿意去,赚钱多又快。 站在别墅院外的一盆矮松旁,梁京京给王亚打电话,打到第三遍才有人接,传来的却不是王亚的声音,是个男人。 “是丫丫朋友吧,丫丫喝多了,不回去了。” “喂,手机还给我!”手机里传来争抢声音。 梁京京心里先是拎了一下,再听到王亚在笑,一颗心又回到原处。 “京京,你到了啊……”王亚像是终于拿到了手机,声音有点喘,“你等会儿,这帮混蛋把我包给藏起来了。” 蚊子在耳边嗡嗡叫,梁京京抱臂在门口等待片刻,院子里终于传来脚步声。 门开了。 短发的王亚身上穿着一条剪裁干净的黑色吊带裙,脖子、手臂、指尖都是亮闪闪的配饰,人很清瘦,却也很艳。可能因为喝多了的缘故,她的目光亮亮的,眼神却又有些涣散,有种迷蒙感。 王亚拉她手:“进来吧。” “不进去了,你拿了东西我们就走吧,不早了。” “我包找不着了……”王亚说,“要不你等会儿,我再进去找会儿。你别乱跑,就站在这等着,我过两分就出来……” 说着她又脚步发飘地往里走。 梁京京原本不大乐意进去,看她这一副醉样,又有点不放心,叫住她,“算了,我陪你去找吧。” 穿过布置了假山小水池的中国风院子,王亚在门口打了个电话,很快有个女孩来给她们开门。屋内是普通家庭的装修,布置得简单大方,王亚带着梁京京直奔三楼。 上到三楼,走廊上隐隐有音乐声,王亚推开其中一扇门,炫目的灯光、刺耳的音乐一瞬间袭来,梁京京差点以为自己进了酒吧。 两个房间被打通成一间,里面装修得像个KTV,一屋子蓝色荧光,乌烟瘴气的。牛皮沙发上,男男女女正摇头晃脑地唱歌喝酒。一男的没正型地坐在玻璃茶几上,正拿着话筒鬼嚎,神志不清的样子,对着进来的她们喊道:“哈喽!” 一坐在沙发上的男人对王亚起哄道:“丫丫,这位美女没见过,是谁?” “滚滚滚……把我包藏哪了?” “我没看见,你问杨俊。”男人扯着嗓子问那头人:“你把人丫丫的包藏哪了?” 被叫杨俊那男的正跟一男一女玩色子,“我不知道!没拿!” 王亚骂了句脏话,大家哈哈笑。 睡了一下午的梁京京此时大脑无比清醒,看这一屋子人嗨成这样,只觉得他们不正常。 王亚只得让梁京京先在点歌机这边坐下,问她要不要喝点酒。梁京京没兴致地摇头,让她赶紧拿东西走人,王亚给她拿了瓶配洋酒的脉动,“你先在这坐会儿。” “嗨,王亚朋友?”这边王亚刚离开,沙发塌下去一块,有人坐到了梁京京身旁。 梁京京皱眉看他,“不是。” 空调明明很低,年轻男人却满头都是汗,看看她笑,“我就喜欢这么幽默的美女。你叫什么名字?认识一下啊。” 梁京京看都没看他,挠了下手臂上的蚊子包,从包里掏出手机。 男人以为她要加个微信还是干什么,结果梁京京往旁边坐一点,慵懒地靠着沙发,正儿八经地刷起了手机,只给他一个漂亮而冷漠的侧脸。 “不要这样不给面子嘛,小姐姐……”大男人忽然撒起娇。 令人眩晕的光线下,梁京京的心脏被强劲的音乐一下下震着。旁边人纠缠不休,那头,王亚正半靠在沙发上,巧笑嫣然地与一个男人周旋着。 梁京京没耐心了。 “王亚,你包呢?” 王亚起先没注意到梁京京过来,身边人目光微转,她才后知后觉地回头。 “京京……”王亚笑了笑,扶着沙发站起来,把她拉到旁边,“再等我会儿好吗,宝贝儿……” 梁京京觉得今晚的王亚不正常,或者说,这一屋子人都透着点不正常。正要说话,背后忽然传来“轰”一声巨响。 房门被人一脚踢开了。所有人怔住之际,一群男人大声嚷着冲进来,“警察!警察!不要动!全部双手放在背后蹲下!蹲下!” 梁京京脑中一团懵,还没反应过来,有人厉声冲着她嚷,直接压着她的肩膀让她蹲了下去。很快,一屋子打扮精致的男女都毫无形象地蹲在了地上。 便衣警察们动作粗暴、声音凶狠,麻利地把所有人的包翻了个遍。一旁还有人拿着摄像机在拍摄。 看着几小包被放到茶几上的白色小药片,梁京京唇微张,整个人如坠深海。 这天夜里,手机响起来的时候,谭真正在喝啤酒看篮球赛。 电话是徐宁打来的,问他是不是睡了。 “没,”谭真动动脖子,疲惫地靠到沙发上,“什么事啊?” “确实有个事,我晚上在福山路派出所这边找朋友办事,”徐宁说:“碰到你朋友了,你要不要过来一趟?” “哪个朋友?” “梁京京。” …… “我不知道。” “没工作,打工的。” “没有。” “不知道。” “对,接朋友。” “警察同志,我真的不认识他们,你一定要好好审、认真审,你看他们叫不叫得出我名字,对了!”脑中灵光一闪,梁京京音量变大:“他们那个房子一定有监控,你们去查,我早你们五分钟刚到!还有尿检,什么时候出结果?!” 小民警皱眉看她,冲她压压手,“行了行了,你不要激动,声音小点,我们这审讯过程都记录仪。” 从上警车到下警车,再到此时此刻坐在这里,梁京京脑子里一团乱麻,一开始还唯唯诺诺,镇定下来后她又理直气壮起来。 老旧的派出所内,一帮人轮流做着笔录。不久前还放浪形骸的男男女女,此时此刻面容憔悴、精神萎靡,一五一十地回答着问题。 梁京京做完笔录,不知道过了多久,看见一个民警过来跟正在审问他的民警耳语了几句,不一会儿又来了一名女警过来,叫她跟着走。 中年女警身材微胖,看她无神的样子,安慰道:“你朋友来保释你了,暂时没你什么事了,回去好好睡一觉,下回不要再糊里糊涂了啊。” 梁京京看向她。 她一个电话都还没打,哪来的朋友保释她? 她问:“尿检结果出来没有?” “不出来能放你走吗?” 从二楼下来,女警打开铁门,梁京京被带到一楼大厅。 小派出所一楼只有几个平米,两个男人正站在大门外抽烟聊天。 两人差不多高,都穿着一身黑,几乎要和夜色融成一体,只有指尖的烟头是生动的,一熄又一亮。 谭真有所感地回过头,看到被女警带出来的梁京京,走了进来。 ☆、20 谭真进来后上下打量了眼梁京京, “还好吧。” 梁京京嘴角绷紧, 一言未发。 徐宁跟在谭真身后进来,冲后面一个正在整理资料的民警问道:“红旗, 我们手续都办好了,还有没有其他事?” “暂时没什么了,可以走了。” 民警看看梁京京, 提醒, “手机不要关,有情况还要再联系你,联系不上就麻烦了。” 梁京京微点头。 徐宁跟这民警看似很熟, 两个人闲聊几句后,梁京京拿回自己的包,跟着两个男人一同离开了。然而刚出派出所门,梁京京便自顾自地往旁边走。徐宁看看这架势, 拍拍谭真肩,“我先回去了,有事再找我, 你们聊。” 这派出所很老,门前的窄巷里塞满电动车, 地上是凹凸不平的石板路,梁京京的鞋跟踏得路面发出有节奏的声响。 谭真跟过来, “送你回去。” “不用了。今晚谢谢啦。” “有事跟你谈。” “没什么好谈的。” 他要抓她胳膊,却只触到一片冰凉细腻的皮肤。梁京京猛地甩开了他。 “你碰没碰那东西?”谭真问。 梁京京停下,一瞬间, 难堪、委屈、愤怒……胸腔中翻江倒海。 她克制了下情绪,看着他:“碰了怎么样,没碰又怎么样,有人请你来帮忙了吗,你以为你是谁,当自己是万人迷么,你也太搞笑了……” 街巷里的路灯把周围照得混混暗暗、凌乱不堪。梁京京今晚是带着妆出门的,此时右边的眼线已经糊了,像被人打了一拳,狼狈而滑稽。 梁京京的火炮没有得到回应。 相反地,一贯吊儿郎当的人,此时目光安静。 谭真看着她,面容接近温和地看着她。又或者说,这是一种别样的审视。 这两天他的脑海中一直跳出个问题:站在自己面前的这女孩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早就想这么认认真真看她一次,从而搞清自己究竟被她的什么所吸引。 是这副美丽的外表吗?可这些年他看过太多漂亮面孔,这张脸早不再是记忆中那么璀璨而不可得。相比之下,梁京京比他遇过的绝大多数女孩还要自私、浅薄、虚荣。 可谭真又不得不承认,他确实被她深深吸引着,哪怕她这时候顶着这张像被人打过一拳的脸,哪怕她刚刚因为涉嫌聚众吸|毒被从派出所保释出来,哪怕她这么毫无愧意理直气壮地跟他说话,他发现自己还是挺想抱她、吻她。 她令他矛盾、犹疑。可说到底是他令她失望了,还是她令他失望了呢?也许谁都说不清楚。 梁京京兀自往前,走到路边等车。 谭真跟过去,“什么都别说了,先送你回去。” “不用。”梁京京探头寻找着马路上的出租车。 “我们谈一谈。”谭真拉住她胳膊。 “不谈。” 她甩他的手没甩掉,“松开。” “你再不松手我就大叫了。”梁京京说。 就在她要大幅度动作时,胳膊上的力道陡地消失,皮肤上徒留一圈火辣的感觉。 谭真目光冷然地看着她,“你到底搞不搞得清自己在做什么?” 一声轻笑。路灯下,梁京京看着马路,眼底划过一抹似有还无的哀伤,转瞬又倔强地扬起唇角,像是笑了下。 她听见自己说:“我清楚得很,我最讨厌的车是桑塔纳,最讨厌的人是乡巴佬,请你以后不要再多管闲事。” 谭真看她良久,“呵”地一声笑,“放心,不会再管了。” 拦下一辆迎面驶来的出租车,梁京京很快上车,连人带车消失在了马路尽头。 窗外流光溢彩,梁京京头点在车窗上,才发现自己已经耗尽体力。 是夜,梁京京到家的时候已经靠近两点。 手机没电自动关机了,梁京京在床头把电冲上,发现一晚上竟有二十几个未接来电,全是梁母打来的。 前一个就在五分钟前。 梁京京既想回一个给她报平安,又怕她已经睡了。谁想就在这时,手机刚好又震了。 “妈……”梁京京接起来。 “我的老天爷,电话怎么一晚上关机,再找不到你我要报警了。”梁母在电话里微微喘着说:“我早晚要被你急出心脏病。” 这些年梁京京独自一人在外,梁母最紧张的就是打不通她电话的时候。 “我这么大人,能出什么事啊,出去玩忘记充电了。”梁京京说。 梁母还在说:“你真是要吓死我,怎么玩到这么迟才回来。” “哎,有朋友过生日,大家难得开心一下。”梁京京听着妈妈熟悉的声音,心里忽然觉得软软的,“妈,你早点睡吧,都这么迟了。” “京京,我看你暑假还是回来一趟吧。” “不回,机票又没提前买,现在买多不划算。” 梁母停了停,“妈妈想你了。” 这夜深人静的时刻,梁京京忽然鼻头一酸,瞪着眼睛忍了两秒才缓住眼眶中的酸涩感。 “肉不肉麻啊你。”她说。 梁母笑了下,“就这么说了,回来一下,住几天。早点睡吧,明天起来我跟你一起查机票。” “好了再说吧,我累了,挂了。” 双眼视线略模糊,梁京京没让眼泪掉下来,深深吸了口气。调整好情绪,她给赶去派出所的李佳乐打去电话,问了问王亚|情况。李佳乐正在帮她忙着,跟梁京京说了两句就挂了。 坐在床上发了会儿呆,梁京京去卫生间仔细卸妆 、做保养。 照了镜子才发现,自己已经成了一张熊猫脸。自嘲地想,顶着这么一张惨不忍睹的脸,她还试图在那跟人谈情说爱,也是搞笑。 这夜,梁京京不知道王亚是几点回来的,她也没怎么睡着,只知道半睡半醒间,听见客厅有动静,便摸索着起来了。 黑漆漆的客厅里,王亚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抽烟。阳台外有凌晨的清光,勾勒出她盘着腿吞云吐雾的颓废身影。 梁京京想开灯,被她制止。 “京京,别开灯。” 梁京京走到她身旁坐下。 “对不起啊。”王亚说:“我不知道他们玩这个,掺在酒里的,差点害到你。” 梁京京静了会儿,“算了。” 本来心里多少是怪王亚的,看到她这副样子,梁京京又心软。 “怕不怕?” “还好。派出所怎么说,你会不会有事?”梁京京问。 “没事,首次,签字罚款就行了。”王亚声音有些低哑,在这黑夜之中显得无比熨帖。 过了许久,梁京京说,“以后不要再去这种场合了,你玩不开。” 王亚微笑,“知道了。你回去睡吧。” 梁京京回房前又看了她一眼,什么都没说。 …… 这天夜里,谭真没回自己家,而是去找了徐宁,两个人一起喝啤酒看半夜里的一场球赛。 谭真摊在沙发上,看到深夜似是累了,又是揉脸又是抽烟,整个人疲惫不堪的样子。徐宁看看他,只是笑。 这个家只有徐宁自己住,近两百个平方的大平层布置得像个工作室,干净简洁。 徐宁说:“我看她跟个猴似的,一地鸡毛,你还是别找事做了。” 谭真靠着沙发,心想,确实是一地鸡毛。 徐宁是最清楚他情况的,比较中肯地说,“不大合适你,你也别害人家。” 不用徐宁说,这个谭真自然知道。 徐宁又说:“我记得去年那谁,不是给你介绍了一个电视台的主持人嘛,你怎么没处一下,我看着那个其实挺好。” 谭真静了好一会儿,挠了下肩胛骨,“你也是想得起来说。” 又看了会儿电视,徐宁喝了口啤酒,“哎,我今天忽然发现,我看她有点眼熟。” 晚上徐宁在派出所里头找朋友办事,刚到一会儿就看见一队民警压着人回来了。一帮子灰头土脸的男男女女被押着进来,他很快就看到了梁京京。也就是那个电光火石,徐宁感觉这女孩像是以前在哪见过一样,却又完全想不起来。 谭真狐疑地看向他,“你真记得她?” 谭真这么问算是默认了,有些意外地停下手上动作,徐宁眯起眼。 愣了愣,徐宁有些恍然大悟地说:“是那个……”忽而又一笑,“我日……你行啊你。” 原来是这样。徐宁感觉全对上了。 谭真抽着烟,有点耿耿于怀地,“知道她晚上骂我什么吗?” “什么?” “骂我乡巴佬。” 徐宁笑得差点停不下来。 谭真也跟着无声的笑。刚刚还一肚子火,现在冷静下来觉得既好气又好笑。 徐宁说:“那人家也没说错,咱们不就是乡巴佬。不过我劝你还是想想好。” 头仰到沙发背上,谭真目光微倦地望着天花板。 时隔多年,他居然又被她骂了一次乡巴佬。 ☆、21 球赛是夜里四点半结束的。徐宁回房睡觉后谭真又调了几个台, 麻木地看了会儿电视, 他带着一罐没喝完的啤酒走上客厅外的小阳台。 远空还没有亮的痕迹,城市被笼罩在一片宁静的暗蓝色下。 这场景令谭真想起了十四岁时在大连的那个家。 那是一套整洁明亮的三室一厅, 尽管当时并没有觉得喜欢,且只住了一年,长大后他却一直忘不了, 特别是那个阳台, 每每站上去就能看到水波荡漾的海湾。 那是他长那么大第一回久住在城市里,而且是个有海的城市。 而梁京京,她是谭真认识的第一个城市里的女孩。 谭真小时候在山里野惯了, 才发现原来城市里的女孩子是这样的,跟他想象中的乖顺礼貌完全不同。 十四岁的梁京京对他来说就像蓝海一样,发着神秘莫测的光,看着很近, 实则很远。 说起来他当年还真是有点“乡巴佬”的味道,即便在转学三年后,他还做了件可能是这辈子最冲动的事。 想到那时候的傻劲, 在这诚实的一刻,谭真撑着栏杆眯起眼, 唇角露出了自嘲的笑。 这种对自我的偏差认识直到他上军校才得到矫正,谭真意识到自己非但不是什么乡巴佬, 反是被很多女孩追着跑的“军二代”。也是那时他才发现,原来城市里的漂亮女孩那么多,也并不全像梁京京那个样子。 很多都比她漂亮、温柔、讲道理。 可谭真也不知道怎么了, 脑海中却始终留有那个十五岁少女被海风吹乱头发后的不耐烦表情,还有那特逗的吃西瓜的脸。 或许,少年们心中都藏有一个这样的女孩,她是他对异性的启蒙。 然而当他多年后再次遇上她,他的幻想已经将她包装得太过完美,以致于和现实有了或大或小的差距。 这是一个很残酷的事实——谭真从未忘记过梁京京,但现在的梁京京实在算不上是他的理想对象。 第二天晚上,也就是谭真去驻地前的最后一晚,他还是决定再找一次梁京京,尽管她已经把他的微信电话都拉黑了。 傍晚十分,他开车来到她楼下。 谭真不知道梁京京住在几楼,也不知道她今晚会不会下楼,但他觉得自己应该再做点什么。 很多居民在饭后散步遛狗,谭真在车里坐了半小时,看到车门外乖乖蹲着一只小奶狗。 他从车上下来逗了会儿,倒是“无心插柳”地把人给引来了。 不是梁京京,是上次在机场里和她在一起的一个姑娘。 王亚看着他,谭真也抬头看看她,站起来。 王亚没化妆,身上单单套这条T恤裙,手里端着一只小碗。 她说:“你是那个飞行员?” 谭真不知道她认识他,有些意外,扯了下嘴角,“梁京京在吗?” “她下午就回老家了。”王亚答得很平淡,把小奶狗往旁边引了引,又对谭真说,“你要找她?” 谭真有点讶异:“她几点走的?” “两三点吧。” 谭真站在原地,一时间没了主意。 王亚把手里的狗粮给他,“来都来了,要不你帮她把狗喂了吧,我正好还有点事。” 谭真看看面前的小碗。 “是她的狗?” “流浪狗,她看着可怜就喂了。” 谭真接过碗,“怎么没拿回家养?” “我不让呗。脏的要命。” 临走前,王亚说:“你喂完了把碗放楼梯口那角落就行了。” 谭真叫住她,“美女。” 王亚回头。 “你能不能帮我带个话。” “行啊。” “跟她说我要换驻地了,会去云南,她以后要是在这边碰上难事可以找徐宁帮忙。你跟她说了她就知道徐宁是谁。” 停了一秒,王亚略不屑地笑了笑,“哥们儿,你还真挺渣的。” 谭真没生气,只是说,“能不能把话带到,不然这狗我也不喂了,你自己喂吧。” 比了个“OK”的手势,王亚走了。 草丛边,黄色小奶狗跟个饿死鬼一样埋头在碗里一顿猛吃,谭真蹲下来,忽然发现看狗吃饭还挺有快感。过了会儿碗里空了,他拍拍狗头,小奶狗乖乖围着他脚脖子转了一圈。 谭真把狗碗放回王亚指定位置,上车前他慢下脚步,又看了眼还坐在路边的狗。 停了停,谭真忽然过去把这狗抱上了车。 车子很快发动,离开小区。直到在红绿灯处停下,谭真才看了眼副驾上一脸懵的小狗,拍拍狗头以示安抚。 算了,权当捞个纪念品。 此时,坐在驶向北方动车上的梁京京完全不知道自己的狗被偷了。 走得太急,她没买机票,直接去火车站的改签窗口“拣”了一张人家的退票,下午3点就上了火车。 这一趟车她得坐9个小时。 旁边有人在吃泡面,弄得整个车厢都是一股怪味。耳朵里塞着耳机,梁京京从背包里拿出一盒小饼干,一边吃着一边安静地望着窗外。 几年来,这还是她第一次这么着急地回家。在梁京京心里,这个远在长春的家并不是真正的家。 她真正的家在大连,可惜,她暂时还不能回去。 梁京京这晚是深夜到家的,行李不多,只带了几件衣服和化妆品,塞满一个行李箱。她硬着脾气不准梁母来接,结果车子才开到小区外,梁京京就看到梁母已经在楼下等着了,也不知道等了多久。 周围昏暗暗的,就她孤零零地在那站着。 小区很偏,门口是条还没有通车的公路。梁母帮梁京京从后备箱里搬出行李箱,想继续帮她拖回家。梁京京从她手里接过拉杆,“哎呀,你别弄了,就一个箱子,我自己来就行了。” “我看你坐了这么久火车,怕你累。” 梁母个子跟梁京京差不多高,留着中长的卷发,脸上已有岁月的痕迹,但五官明朗大方,一看就知道年轻时是美女。 “累什么呀,坐着回来的,又不是站回来的。” 梁京京的家是八十平米的两室一厅,布置得温馨简洁,一进门是一面照片墙,上面满满是梁京京从小到大的照片,全是梁母放上去的。 这姑娘真是从小美到大,其中有一张是幼儿园时的,四五岁的小女孩穿条满是亮片的绿裙子,四肢像白白的藕断,跟一群小朋友在一起跳舞。那时候她的五官就已经长得很清楚了。 梁母给她布置了宵夜,梁京京看着桌上几盘菜,有清炒的蔬菜,还有她最喜欢的海鲜。 “妈,你想害我啊,这个点让我吃东西。” 梁母:“你在火车上能吃着什么啊,我都没放油,晚上刚做的,要不你吃点海鲜。” 梁京京一边嫌弃着一边在餐桌旁坐下,拿起筷子。 “好不好吃?” 梁京京用筷子挑着蛤蜊里的肉:“还行吧。” “回去的机票买了没有?” “还没。” “那就多住一阵子。” 梁京京没说话。 梁母说:“你爸最近有没有消息?” “没。” “他没联系你啊?” “没有。” 梁母看看她,“没有也好。” 梁京京说:“你去睡吧,待会儿我来收拾。” “没事儿,你吃吧,我坐这跟你说说话。” 梁京京边吃边说:“哎呀,你别跟我说话,我嫌你烦呢。” 梁母笑:“没良心的东西。” 晚上一切收拾妥当,洗完澡的梁京京回到房间,慢慢整理行李箱,把衣服在衣柜里挂好。 这是个新房子,她们母女去年刚买的,五十万,梁京京出了二十五万首付和装续费,剩下全部走的商贷。这二十五万是她四年大学加毕业后一年攒下的所有积蓄。或许梁京京是该心怀感激的,因为这幅外表,她比很多女孩都富有。 梁京京坐在床边想,如果当时手上要是再多点钱就好了,她能把飘窗那边好好搞一下……还有这衣柜,应该弄个定制衣柜。 忽然想起在火车上的时候王亚给她发了一条语音信息,当时信号不好,她怎么都点不开,后来也就忘了。 安静的房间,王亚懒倦的声音就这么突兀地响起来。 “那个渣男来找你了,他说他要被调去云南了,让你以后遇到事找他朋友。他那个朋友的名字我给忘了,不过也无所谓,估计你也不会找。你现在到哪了?” 发了几秒钟的呆,梁京京按下语音键,没什么情绪地说:“平安到家了。” 梁京京爬到床头,关灯,拉来薄被。 闭上眼,她想,这几天都没好好睡,今天这么累了,一定要踏踏实实睡个美容觉。 结果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满脑子都沉浸在两个字中。 云南。 翻了个身,睫毛颤颤,梁京京睁开眼。 窗外,夏风燥热,繁星悸动。 在你的成长中,哪一个年纪最难忘? 十七岁?二十岁? 不,对梁京京来说——是十四岁。 十四岁,很多人成长中无足轻重的年纪,而那一年她的生活却发生了巨变。 也是那一年,她在一个少年的帮助下去了一个听起来比云南还远的地方。 即便这么多年过去,梁京京有时还会冷不丁地想起几个画面,而后便会对岁月的流逝感到不可思议。 怎么就十年了? 而她,怎么忽然就二十四岁了? 作者有话要说:亮晶晶,别气馁哦。 ☆、22 梁京京压根不记得谭真第一天转到班上时是副什么模样, 或许那时她正在跟同桌说悄悄话, 或许她下意识地打量过讲台上的他,但确实没对他留下任何印象。 直到期中考试后, 所有老师在评讲考卷时都表扬了一个名字——谭真。老师们说他之前学的教材跟大家不一样,却很快就跟上了节奏,要大家向他学习。 梁京京跟着全班人一起回头看, 短发少年坐在窗口旁, 身上穿一件略微起球的黑色T恤,棱角分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莫名给人一种盛气凌人的感觉。于是在学期过半的时候, 梁京京终于把这个新同学的脸和名字对上了号。 她这才记住,这个班上新来的乡下男生叫谭真。真假的“真”。 然而梁京京不知道的是,这个男生在来学校的第一天就记住了她。 大连是一座美丽的海滨之城,当年谭真陡然被家人带去生活, 并不觉得它美丽,只觉得有许多不习惯。 从小在山里长大的谭真念得是部队自己在镇上建的小学、初中,每天早晨傍晚都有班车接送他们这群住在家属院里的孩子。尽管那是部队自己建的学校, 但由于特殊的地理位置,学校在硬件以及师资上都无法达到正常的城市水平, 谭父的调令来到时谭母乐坏了,此前她还一度有为了孩子教育跟丈夫两地分居的想法。 谭真在大连读书的事是军分区直接安排的, 那时候学校已经开学了。他正式上学前一天,谭母带着他去学校跟校长、老师先做了个沟通,沟通完, 老师带着他简单参观校园。 夏天刚走、秋日初至时的阳光特别清亮,谭真跟在中年男教师身旁,听他一路介绍。 这里和他原来的学校差不多大,只是更加明亮干净,教学楼后方有一个很大的操场,上面铺着暗红色的塑胶跑道,脚感微软,很有弹性。 操场中间是大片青草,两头各有一个足球门框,青葱掩映下,很多男生在你追我赶地踢球,挥汗如雨。 “这个就是操场,每年学校都会搞运动会,你运动肯定不错吧,今年给我们班多争争光……”男老师说着,目光飘到了他身后。 感觉到异样的谭真随他一起回头。 正走来的是三个神采奕奕的女生,她们身上穿着统一的夏季校服,白衬衣、藏蓝色的及膝裙,姿态挺拔。其中一个手里拿着可乐罐,罐口插一根细吸管,她侧头跟身边人说话,长长的马尾辫打在肩上,乌黑顺直。 她们很快就注意到了站在不远处的班主任,拿可乐的女孩先是吃了一惊,接着亡羊补牢地把可乐藏到身后,讨好地对老师笑了笑。 “又去小卖部了,说过多少次,体育课不准去小卖部……”男班主任嘴上说着她,但似乎并没真的生气。 “刚刚课上练跑步,太热了,下次不这样了。”女孩声音清越,字正腔圆。 男老师气得“哼”了一声,“屡教不改。” 女生略羞愧的样子,不出声。 “下不为例啊。” 女生立马笑了,“谢谢老班。” 班主任跟谭真说:“走吧,再带你去实验室看看。” 跟着走出一段,谭真无意识地回头,只见刚刚那个女生又跟旁边人说说笑笑起来,用吸管喝着可乐。 后来谭真才知道,他来校第一天看到的女生叫梁京京,在学校里的外号是“亮晶晶”,成绩中等,小错误不断,但因为聪明漂亮,老师同学平时都挺包容她。 谭真第二次注意到梁京京是在他上学一星期后。傍晚放学时飘起了毛毛雨,他没带伞,刚推着自行车出来,就看见她跟两个女生挤着一把伞走出了校园。女孩子们虽然瘦,但一把小伞打起来也够呛,三个女生嬉嬉闹闹的,雨光下的面孔,嫩白晶莹。 她们出了校门后没立即分开,还是抱在一块,跟连体婴儿似的,直到一辆有些大的黑色汽车开到她们身旁。梁京京用手遮着头跟两个孩子道别,很快上了车的副驾。 十四岁的谭真见过最多的车就是吉普和桑塔纳,不懂车的牌子,但班上的其他男生似乎都挺懂。他们说梁京京爸爸开的是英菲尼迪,那款车不便宜。 兴许这就是谭真对梁京京又多了一层印象,这是一个城市里的富家女。 而他和她有第一次正面接触,则是在期中考试后。 谭真刚来,他说话带着点口音,在大环境下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几次上课被喊起来回答问题都引来哄笑声。加上周围男生聚在一起就是聊游戏,谭真跟他们没什么共同话题,于是从小到大人缘一直很不错的他,忽然就成了个独行侠。直到他在期中考里崭露头角,班上才略微有了点他的存在感。 至少,同学们把他当自己班上人了。 秋意渐浓,谭真熟悉了校园环境后,有时会在放学后一个人去操场打篮球。有天他打完球已经不早了,出了学校后才觉得口渴,去学校对面的小超市买了瓶饮料。 途经小巷,就见一堆女生聚在一块,也不知道在干什么。然而谭真走过去后又隐隐觉得不对劲,往旁边多瞄了一眼,这才注意到被围在里面的梁京京。 梁京京显然也看见他了,视线相触,她没叫他,只是那么静静盯了他一眼。 谭真晃悠悠地从她们身边走过去,没走几步,回了头。 “梁京京。”他语调淡淡地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梁京京看着他。 这时候的梁京京已经认识他,但她还从没跟他有过任何正面接触,跟班上人一样,她私下也和女生们一起嘲笑过他的乡土口音。此时此刻,梁京京觉得从来没有人把她的名字叫得这么好听过。 谭真走过来,像是看不见她身边有人似的,只看她,“你不是跟我要试卷的吗?我丢班上了,你跟我去拿吧。” 围着梁京京的几个女生也都看向了谭真。她们打扮得花枝招展,不太像本校人,看着似乎比他们大一些,倒像是高中生的样子。 几个女生看看谭真,又再看看梁京京,很不甘心地就交换了一下眼色。谭真看着她们像是用眼神商量好了,一副要离开的样子。然而就在她们三三两两离开时,其中一个表情不爽地用手点了两下梁京京的额头。 “喂……”臂弯里抱着球,谭真朝她不轻不重地警告一声。 “了不起啊?”女生斜着眼睛痞痞看他一眼,跟着大部队走了。 梁京京靠在墙边,直到彻底看不到这群人的影子才沉沉呼出一口气。谭真看着她理了理头发,又拍了拍后背在墙上沾到的灰,似是自言自语地说:“我真是倒了霉了……” 心情略略平复后,梁京京这才看了眼面前的男生,“谢谢。” “不客气。”谭真说完拍了两下球,又跟刚刚一样晃悠悠地准备往前走。 “喂!”梁京京在身后叫住他。 谭真回头,看到她脸上有些犹豫的表情。 梁京京说:“那个……你身上有钱吗?” 谭真:“……” “我的钱刚刚被她们拿走了,你能不能借钱给我打个车?” “你要多少?” 梁京京:“就50吧。” “没有。”谭真说。 50也没有。 梁京京心里这么想着,但嘴上没这么说,“那你有多少,都先借我一下行吗?我明天就还给你。” 谭真看看她,去摸口袋。 结果他把两边口袋都摸了一遍,一张纸币两个硬币,一共7块钱。 谭真可能自己也觉得有点尴尬,“刚刚买饮料了。” 梁京京“哦”了一声。 谭真:“你不能坐公交?” 梁京京:“我家门口只有两路公交车,而且那个站台有点远,我怕她们还在。” 谭真挠了下脖子,觉得自己惹上麻烦人了,“要不你给你家里人打个电话吧?” “我家今天没人在家。”梁京京说。 两个人忽然都沉默了。 秋日的夕阳余晖渐渐落下,他们就这么站在围墙边。谭真觉得这里已经没什么他的事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又有点不好意思就这么走掉。 过了会儿,梁京京轻声说:“算了,你先走吧,我去旁边小店里待一会儿,然后坐公交。你先把7块钱借我。” 谭真把钱给了她。 女孩拿完钱道谢,朝旁边的小店走去。谭真看着她走出一段后又忽然想起了什么似地回了头。 她问他:“你是怎么来上学的?骑车来的吗?” 从小到大,谭真的方向感一直很好。然而那天傍晚,当他骑着自行车穿越一条条大连的街道,吭哧吭哧把后座上的女孩送到家门口时,他差点搞不清回头路是什么了。 一路跟着梁京京的指挥骑过来,谭真一脚撑地,停下车。晚风吹过来,他才发觉自己背后出了汗,整个人暗暗喘气。 天色已经黑下来,面前二层楼的小别墅里没有一点灯光,但路灯却把四周照得亮堂堂的,照得整栋别墅的轮廓都清晰无比,熠熠生辉。 梁京京没撒谎,她家周围确实没有什么公交站台。 女孩从车上跳下来,“今天谢谢啦,你认识怎么回去么?” 谭真点头,正要踩脚踏,又被她叫住。 女孩想了一下措辞:“今天的事……能不能不要跟班上人说?” 看看她,少年无所谓地“哦”了一声,在暮色下飞驰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上午没有了,赶得澡都没来得及洗,边打字边闻脚臭味,让我喘口气吧。 ☆、23 梁京京没有还谭真那7块钱。 事后, 梁京京在班上看见谭真就像没看见一样。有次两人在走廊上迎面撞见, 梁京京就那么昂昂然地从他身旁走过去,像只高傲的小孔雀。 当时的7块钱对没什么零用钱的谭真来说是个不大不小的数字, 他却没找梁京京还钱。 回想起来,谭真刚转学到大连的那个学期日子过得特别快。每天两点一线,周末里, 父母会带他在城市各地方转一转。他的父亲来到这儿后升官了, 不再开飞机,多出了不少时间陪家人。 谭真开始觉得这城市还不错,空气湿润、海风清爽, 海鲜也很美味。他在电话里告诉依然住在大山深处的徐宁,大连有种很老的有轨电车,每天来回在市里开,别的车都要给它让路, 还挺有趣。 徐宁问他有没有地铁,谭真说地铁也有,但是线路不多, 不方便。 这两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少年以前也跟着父母去过别的城市旅游,但对任何城市都没有过归属感。 谭真邀请徐宁寒假里来玩, 徐宁要跟妈妈回老家过春节,两个好兄弟还是没见到面。 等到过完春节, 初二下半学期开学,因为优秀的学习成绩、精湛的球技,班上男生开始和谭真越走越近。 他们发现这个乡下转学生性格并不内向, 而且打球特别野,有时候还挺仗义,作业都是随便他们抄。 气温慢慢升上来后,男生们打球的频率变得越来越高。 这天,几个少年打完球,齐齐坐在篮筐下擦汗聊天。他们都脱了外套,只单穿一件薄棉衫,有的甚至穿短袖,少年感十足。 “你快攻怎么练得这么牛?你上次说你家是在哪的?” “多练。”谭真说,“彭良。” “彭良在哪?我怎么没听过,你参没参加你们学校篮球队?” 谭真以前的学校没篮球队,但他肯定比校队的人练球多,因为那些部队里的年轻士兵每天一闲就打篮球,于是他们这些家属院的孩子就跟着一起打。 “我们队现在还缺一个棒后卫。”男生说,“你来不来?” “来。”谭真答应得很干脆。 “哦耶,那就这么说定了。” 男生间建立友谊似乎比女生迅速很多,打一场开心的球,大家便成了半个兄弟。 满头大汗的少年们坐在水泥地上,忽然间,一个两个目光飘远,说话声也逐渐小下去。 空旷无人的操场上,远远地,两个女生正穿过中间的绿草地,往这边走来。 春日傍晚,天空绽着粉紫色的晚霞,女孩们的身上、脸上被映上了一层梦幻的色调。 画面里是两个人,所有少年的目光却只盯着其中一个身影。 那个身影纤细高挑,手里拿着一瓶未开启的可乐罐,身上穿着当下最流行的宽松连帽衫,下半身搭配的是百褶裙,两条细腿赤|裸裸地露在外面。 篮筐下,一排少年颇有默契地静静看着,看着马尾辫的虚影在女孩明亮的笑脸边一晃一晃,风吹动那片藏蓝色裙摆,就像随时也会将她吹走似的。 这样的温度,梁京京已经在露腿了。 由远及近走来,梁京京似乎注意到了这片看呆了的目光,没有羞怯,没有意外,她自如地绕过篮球场,走出少年们的视野。 等人彻底走远了,谭真听到旁边人忽然说了句:“她怎么老是喝可乐啊。” 另一个说:“初三有个人送过她一箱可乐。” “然后呢?她怎么拿回去的?” “听说是送到她家门的,她就没要,就放在了她家别墅门口。后来就不知道了……” 班上很多人都知道,梁京京家里很有钱,有女生去过她家别墅玩,说她家里像个宫殿一样,奢华典雅,有的老师对她好也是因为家里帮她打点了。她的爸爸是一个公司老总,非常宠她,只要不忙就接送她上下学,每个星期给她很多零花钱。 然而不知道从哪天起,好像是天刚开始有点热的时候,班上有了个传闻——梁京京家的公司倒了,她的爸爸去外地躲债了。 起初班上一两个人在传,结果没过两天,谣言传遍全班、全年级。 终于,班上有个跟梁京京玩得比较好的女生偷偷问了她。 梁京京显得非常诧异,睁大了眼睛道:“谁说的,他们也太会编故事了。” 女生悄悄告诉她:“李心亿,她说是她爸爸跟她讲的。”这个李心亿的父母都在银行工作。 坐在操场的双杆上,梁京京扬起一边眉:“才没有,她也太能编了吧。” “没有就好,我还吓了一跳呢,担心了好久,也不知道怎么开口问你。” 梁京京说:“怎么可能啊,我真是服了她。” 女生说:“算啦,我看她就是想跟你比。” 星期五是全校大扫除的日子。几个小组每周轮流大扫除,没有值日任务的同学可以自由活动。 很多人去走廊上玩,除了打扫卫生的,教室里只有几个人在看书写作业。谭真中午打了场球,下午感觉困,趴在位子上休息。结果刚要眯着,耳朵里隐约传来女生的吵架声,越吵越大,他没听清她们说什么,一回头就看见梁京京气鼓鼓地往门外走,一个女生跟在她身后。 留在教室里的几个女生则安慰着另一个女生,女生哭着说:“又不是我说的,她凭什么这么骂我……” 谭真往窗外看,女孩子背挺得直直的,在走廊上越走越远。 其实班上刚传出关于她家的谣言时梁京京就听到了,但那时候她还不知道自己家真出事了。那阵子梁父不在家,梁母告诉梁京京他去外地谈生意了。梁父以前就常出差,梁京京没觉得有什么异常。 异常的是,不知道从哪天开始,妈妈也开始隔三差五地不在家了。 从梁京京记事起,梁母一直没有工作,是个温良娴雅、兴趣爱好很多的家庭主妇,每天不是在家插花就是邀朋友搞茶艺,弄得家里总有一股茶香味。 梁京京长得像她,性格却不怎么不像她,她更像梁父,热烈而乖张,爱出风头。 有天晚上,梁母直到梁京京睡着都没回来。深夜时分,梁京京被楼下的细微动静惊醒,睡得迷迷糊糊地就爬起来。 悄悄打开房间,一片灯光从楼下透了上来。 有人在下面絮絮叨叨地和梁母说话,梁京京觉得声音耳熟,才发现是舅舅。 “你这样肯定不行,这个事情听我的,你们两个赶紧先把离婚手续办了,把几个房子划到你名下……” “他也是这么说,但是现在没办法回来。” “你要急死我啊你,再晚就迟了,你们千万别连累孩子,京京还小呢……” 梁母低声哭。 靠在楼梯木扶手上,梁京京大脑一片空白,尽管知道家里发生了不好的事,但她对这个“不好”的认识远没有成年人来得那么深刻透彻。她也尚未意识到,这个深夜后,她的生活即将产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 班上人对梁京京家的谣言半信半疑,因为她似乎没有一点改变。 吃穿用度依然是好的,身上还是有很多零用钱。唯一不同的是,她爸爸的英菲尼迪没有再在校门口出现过,而她也不打车回家了,而是买了一辆自行车,每天骑车上下学。 出行方式的改变本来是个挺大的疑点,但是那辆粉色的名牌自行车价格不菲。跟梁京京要好的女生告诉班上人,梁京京最近刚学会骑自行车,骑车的瘾特别大。 于是,班上人经常看到梁京京骑着她的小粉车出入校园。 这天放学后,谭真抱着球走到车库取车,发现自己的车和旁边那辆粉色的自行车紧紧贴在一起。 学校车棚不大,每天早晨随着学生们先后到来,一辆辆自行车被挪着挪着就靠到了一起。谭真记得早上来停车时旁边还没这车。 他把球扔进粉车的车篓,试着拎了一把自己的车,车龙头被别的死死的,拉都拉不出来。没办法,他只能把周围几辆车都挪了挪。 过来拿车的学生越来越多,手上正搬着车,谭真忽然感觉背后发热,调过脸,目光一怔。梁京京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就这么看着他动作。 这女生真的有点奇怪。明明背后背着书包,身前却还挎着只正红色的米奇头小包。 谭真:“两个车卡住了。” 梁京京没说话,只是看了眼自己车篓里的球。 注意到了她的目光,谭真说:“我的球。” 女孩的视线回到他脸上,停了一下,“你继续弄吧,小心不要刮到我的漆。”她说着拨了下额前的碎发,没有一点要上手帮忙的意思。 好在谭真也不需要她帮忙,把左右两边车都挪开一些,终于扯开了缠住自己车的粉车。 梁京京从自己的车篓里拿出球。 两只嫩白的手捧着脏篮球,朝谭真递过来。 谭真接过球,把球卡到车后座的夹子上,解开车锁,推出车。 梁京京也把车推了出来,跟在他身后出去。 放学高峰期,谭真推着车走出校门前乌泱泱的学生大潮,上马路后很快骑上车,一阵猛蹬。 风拂面而过,一眨眼就有了夏天的味道。 骑到红灯前,谭真一脚踩地。 六十秒的红灯,一秒一秒地跳。 跳到还有十几秒的时候少年就已经迫不及待了,往四岔路口的两边看看,打算趁没车的时候直接冲。 然而就在他向右边张望时,余光中忽然出现一抹粉色的影子。粉色自行车从后面快速赶冲上来,在他侧前方猛地刹住。 骑在车上的女孩转过头看他,气喘吁吁地鼓着脸,一脸怒意。 谭真莫名其妙。 梁京京说:“骑这么快……你是无影脚啊!”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故事的感情层次比较多,慢慢看,慢慢捋吧,表急,下章又要回归主线了…… ☆、24 过了红绿灯, 女孩把少年叫到路边。 这阵子刚学会骑车, 梁京京还从未骑得像刚刚那么快过,一停下来, 光洁的额头立马出了汗。 再看面前的少年,他倒是一副惬意模样,坐在车上把着车龙头, 面孔干干爽爽, 前额的发在风里向后翻着。 想起班上有女生说他其实长得还挺帅的言论,梁京京腹诽道:这也能叫帅…… 不过当下不是她深究这问题的时候,梁京京把车停好:“上学期差你7块钱, 记得吗?” “你有钱还了?”谭真很平淡地问。 “我是把这事忘了,一直都有钱的好吧。” 梁京京像被戳到痛点似的立马反驳,一边翻着挎在身前的米奇头包包一边嘀咕:“还以为你也是忘了,原来记这么清楚。” 过了会儿, 女生的手朝他伸过来,掌心里是七枚闪着光的硬币。 “没有整一点的?” “有,还有张一百的, 能破开吗。”梁京京说着又从包包里拿出一张红票子,“找我九十三。” 谭真对这女生完全无语。 接过那一把钢镚的时候他有意避着, 不去碰她的手,结果梁京京并不在意, 把钱盖到他手里,“拿好了,别掉了。” 谭真想塞运动裤口袋去, 想到等会儿骑一路掉一路的画面又放弃,扒开书包,扔了进去。 梁京京发现,一学期不见,这个男生穿得稍微像样点了,至少不再是去年那种被洗得缺了一块印花的起球T恤。当然了,土还是照样土,比如脚上这双配着蓝鞋带的土绿色球鞋,实在让她看不下眼。 谭真也准备没让她看,收好钱就像是要走了。 “等一下。” 车龙头被一把握住。 女孩白皙的手腕上带着好几串色彩鲜亮的饰品,挂着各式各样的小坠子,跟少数民族一样。 目光从她的手移至眼睛,谭真问:“还有事?” 梁京京:“对,我有个事想问你。” “什么?” “我听李旭他们说,你老家在彭良那边。” 谭真默认。 “彭良那边离我们这儿远吗?”梁京京说:“是这样,因为我最近准备去那边旅游,所以想了解一下。我在网上搜了,没搜到什么东西。” “旅游?”谭真的表情略纳闷。 “对啊,旅游啊。”女孩一脸认真表情,“你不知道吧,我们这边的学生平时有空都要出去旅游的。” 先不说现在都快期末考了,哪来的时间出去旅游?再者他在这呆了快一年了,也没见谁上学上得好好的出去旅游。 谭真对这女孩说的话已经不大相信了,“那边没通火车。” “我知道没火车,所以才想问问你。这样吧,你晚上回去要是有空,能帮我画个路线图吗?哦对了,最好把坐什么车,在哪坐车也写清楚。” 嘴角略微一提,梁京京微微笑着说:“这事就拜托你了啊。” …… 梁京京的身上似乎总有那么一股无头脑的自信,这股自信令她既精明又天真,既自私又烂漫,这是她与别的女孩最不一样的地方。 哪怕光阴一越十年,谭真又遇见很多漂亮女孩,却再也没有一个像梁京京这样。 就像这片海,有时乖驯得像绵羊,连浪花都毛茸茸的,有时又那样野心勃勃,恨不能一口生吞活剥你。 无线电里传出声音:“541,集中精神,不要丢失状态。” “明白。” 一瞬间的闪神后,谭真迅速集中注意力。 对准天地线,动作柔和地降下高度,银灰色的战鹰一点点向海平面逼近。 伴着一阵巨大的轰鸣声,越来越低的飞机用巨大的气流划开了海面,平静的海瞬间被激起一丛丛白浪。澎湃的浪花追击在飞机尾后,像是想要将这个嚣张的入侵者拽入海心。从天空往下看,此时的飞机如同一艘快艇,迎着阳光,高速而稳健地在海上行驶着。 从海面上的角度看,那被飞机激起的巨浪几乎已经能拍打到银色机翼…… 海上超低空飞行对飞行员的要求极高,首先要有足够的训练和熟练的技巧,其次要有勇敢的心魄和强悍的心理素质。 海水被晨光反射得有些刺眼。 带着棉线手套的手把着操纵杆,谭真观察了眼仪表盘的参数,飞行高度已经降到了40米。他保持住这个高度继续前进。 心中隐隐有一股征服的快感,与此同时又是那般舒适惬意,谭真觉得自己整颗心都变得像海一样明净、开阔…… 他热爱飞行,每当驾驶这巨大的战鹰飞于这海空之间,他总感觉那是最接近真实自我的时刻,自由、无畏,像个真正的男人。 二十五分钟后,塔台里的人拿着望远镜向东边张望,一辆战机乘着阳光飒飒而来,慢慢对准跑道,降落…… 地勤人员拥上去。 座舱盖升起,谭真摘下面罩、头盔,身姿矫健地跨出座舱。盛夏的热浪瞬间激出他一身汗,他扯开密不透风的飞行服衣领,露出小麦色的脖子。 飞机下方,一个穿着飞行服的中年男等着他。 “大队长。” “今天感觉怎么样。” 谭真点点头,捋了把已经全部汗湿的短发。 两个男人一起往外走,聊着刚刚的飞行细节。 “什么时候出发?”大队长问。 “明天。” “去了新地方谦虚一点,谨慎一点,你还年轻,再简单的训练都不要大意,不要太甩。” 谭真扯了下嘴角,却又受教地点点头。 “我最知道你性格,到了哪你都不用管别人说什么,谁有真本事大家都看得见,飞得好不好,我们用数据说话。” 凭借多年飞行经验,大队长知道面前这个俊朗的年轻人是难得一见的飞行人才,有技术、有胆识,还有一股现在孩子少见的钻研劲,前途不可限量。 但他也有着不寻常的家庭背景,难免招来些闲言闲语。 上次选拔中队长,他各项成绩遥遥领先,差点就成了全军最年轻的飞行中队长、四机编队长机,结果硬是被“上面”打了招呼,说他心智不够稳,再锻炼锻炼。实则是为了避嫌。 为了调整好他的心理状态,队里几个领导商量了一下,提前给他轮休了今年的假。谁想“雏鹰计划”就在这时候来了,在去年年底的战区航空竞赛上,谭真出色的表现赢得了关注,这次是被人点名要去的。 “雏鹰计划”意在全军选拔一批年轻的潜力飞行员,经过层层挑选后,他们将进行最新一代战机的改装。将这样的机会交给年轻人,这对全军来说既是尝试,也是挑战。 对谭真来说,这是再好不过的机会。这样一来他跟谭父终于不在一个战区,他想做什么都能更自由。 青草地在烈阳下绿得发亮。有穿着飞行服的人笑容洋溢地朝这边跑。 谭真看看这个素来憨厚的领大队长,“不走都不知道你这么舍不得我。” 大队长“呵呵”一声笑,望着那头:“你走倒算了,我问你,孟至超这小子是怎么被选过去的,你是不是帮他走后门了?” 这头说着,满头大汗的孟志超已经跑了过来,先是朝大队长敬了个礼,又对谭真说:“哥,我跟你一起去飞参室看看参数吧,你把你刚才超低空的情况跟我说说。” 谭真看看他,跟大队长说,“比女的还粘,你说我会不会帮他?” 大队长“噗”地一笑,摇摇头,跟谭真往飞行楼走去。 “什么?”孟志超跟在谭真旁边:“你说什么东西比女的还粘人?” …… 夏天是一个变化多端的季节,昨天还艳阳高照,今天就大雨浇头,就好像原本只打算回家几天的梁京京在长春呆了整整一个暑假。 可她并没彻底闲着。 她帮许多淘宝店做了拍片模特。简单说就是店主将要上新的衣服全部寄过来,她自己在家给每套衣服拍几张模特照,有室内的也有户外的,室内的用手机对着镜子拍,室外的就在小区楼下用三脚架架相机拍,完了再把衣服完好地寄回去,每张被选用的照片价格从30元至60元不等。 以前她不接这活,赚得少还耗时,但梁京京想着再怎么也要把这次来回的机票给赚回来。 就这么在家舒舒服服地在家呆到暑假结束,梁京京除了小区楼下哪也没去,皮肤闷白了一个度。假期结束后,她拎着自己的小行李箱坐上了返程的飞机。 临走时梁母千叮咛万嘱咐,要她吃好饭照顾好自己。 “我知道了……”梁京京看看她,还是不怎么耐烦地加上一句:“我走了,你也照顾好自己,钱要是不够用给我打电话。” “我够用,你顾好自己就行了。” “我知道……我是说你要是万一不够用就跟我说,非要说这些有的没的。”梁京京望着开过来的出租车,跟梁母拜拜,“我叫的车到了,你回去吧。” “到了跟我说一声,报个平安。” “知道,你快回家吧,站这晒死了。” 梁京京坐上出租车,直到车子开出老远,梁母还站在原地。 看梁京京从窗口回头,梁母冲她摇摇手,梁京京也伸出手跟她摇了摇。 …… 飞机飞上天空,一直闭目休息的梁京京拿下眼罩。 舷窗外能看到一点灰色的机翼,还有浮在蓝天中的透亮的云。 梁京京想,时间过得真快,一个热烈的夏天又这么过去了。 …… 是的,新学期开始了。 校园一成不变,师生们各个都似冲饱电,劲头满满,有种势必要在新学期展开新征程的架势。 新的一学年,升了一级的学生们一刷水穿起新衣服,用起新的书包文具,老师们则领来一套套崭新的书籍和教辅。 然而九月一号正式开学第一天,全校师生再次被梁京京给震到了。 过了一个暑假,梁京京把她那头黑顺的长发染成了金黄色,还烫成了极有弹性的大卷。 这个消息差不多在上午就传遍全校,还有学生拍下照片互相传阅——美女老师梁京京这学期改路线了,从职场俏佳人直接晋升甜美辣芭比! 下课铃响,学生们涌上走廊,齐齐往下看。 开学第一天,平时不常使用的喷泉正对大门,此时正孜孜不倦地往空中喷水柱。九头身的女老师抱着一本英语书从喷泉池边绕过,晶莹的水花仿佛能飞溅到她身上。 阳光下,那一头鲜亮蓬松的金发被扎成马尾,在她的行走中起伏跳动,宛如一片奔流而下的金色瀑布。 刚刚升入初三的调皮男生大胆地吹起口哨,下面人头也不回。 学生们被这男生乐坏了,发出更加明目张胆地起哄声。 他们听说这个女老师开学第一天就被叫去校长室了,简直比全校最皮的学生还难管。 这到底是何方神圣? 作者有话要说:这周榜单居然是2万5……还有人道吗?!?%¥#@! 湿吻我。 ☆、25 上班第一天, 倪校一上午都神清气爽, 直到看到面前这颗金脑袋。 这个向来脾气很好的中年副校长与梁京京面对面坐了几秒,盯着她瞧了两眼后, 他忍不住站起来去窗边倒茶。 秋天了,翠竹不知季节地在窗外的风中摇晃着。 重新坐下,倪校把一杯热水递到梁京京面前。 “谢谢校长。” 梁京京笑了下。 不笑还好, 这一笑, 倪校感觉自己对面坐的就是个混血儿,比梁京京刚来时看着还陌生。 “新学期新气象,你这头发暑假里面搞的?”倪校笑着拿自己的地中海打趣, “我也一直挺想弄个发型,但我每回往理发店一站,人家都不想接待我。” 梁京京发现这倪校不光人好,确实还挺幽默的。可下一秒, 倪校的话锋就变了。 “我是向来不反对你们年轻老师有自己的一些个性,你们都是九零后,跟我们有代沟了, 学校以后的发展还要靠你们。但是教师这个行业跟别的行业不一样,它有它的特殊性。光把书教好了还不行, 为人师表为人师表,意思就是什么都要做表率, 在你的行为上、品德上,甚至是穿着打扮上……” 倪校有些严肃地说,教师手册里没有明令禁止老师染发, 学校里也有很多女老师都染发了,但是没有人弄得像她这么夸张。即便学校现在不管,家长看到也会有想法。 “一个老师在形象上太过特别,合不合适呢?我想在现有的教育制度下,是不合适的。首先你上课的时候就会分散学生们的注意力。其次学生们也会想,为什么学校不准我们染发烫发,老师就可以搞得像个外国人一样?你带的几个班这学期就初三了,压力最大、叛逆心最重的时候,你如果是他们的家长,你会怎么看……” 倪校彻底打开话匣子,苦口婆心地说了一节课,梁京京只是点头,一直没说话。 人很多时候都会有冲动的念头,只不过有的人永远把那份冲动停留在意识层面,而有的人下一秒就能把它付之行动。 梁京京的本意倒也不是搞个多吸人眼球的发型,她只是想借着心中的那股冲动换个不一样的造型,从而拥抱想象中的新生活。如今冲动已过,当她顶着一头金发穿梭在校园中时,除了一道道诧异目光,她似乎并未得到她想要的。 而她想要的又是什么呢?梁京京不知道。 “小梁,你赶紧把头发弄一下吧,不要拖,就今天。”倪校最后有些体贴地说,“你们最近就要办转正手续了,这样,下午的课我帮你调,你下午回去就弄,我这是赶紧找你来,趁罗校还没发火。” 罗校是学校一把手,素来比倪校严厉。 一节教育课上完,梁京京很受教地点头,又微微笑,答应了。 倪校发现了,他拿这个小老师没招。她是隔三差五地出岔子,你每回找到她她都态度良好、立即改正,然后下回继续出新问题。她的精力比学生还旺盛。 梁京京出门的时候七班班主任房老师刚好进来,看见她差点没认出来。等梁京京走了,她跟罗校说:“这小梁老师又怎么了,刚开学就搞成这样,刚刚吓我一跳。” 倪校望着门口空摇头,“我这正为她发愁呢……” 这天下午,梁京京果然没再在学校出现。 开学第二天,等着看好戏的全校师生发现梁京京那头招摇的金发居然不见了,仿佛昨天只是带了顶假发。 早自习课下,办公室里的几个女老师忍不住趁机打量抱书往外走的梁京京,在小微信群里交流。 “倪校昨天是不是跟她发火了?她这么听话?” “不知道发没发火,昨天下午她没来上课,可能就是去弄头了。” “罗校昨天好像知道这个事了,这两天开大会肯定要提一下,你们就看着吧。” …… 下午,铃声一响,初三七班的学生们各个乖巧地在座位上坐好,等待着自己的英语老师。 按理,昨天下午梁京京就该来给他们上课,他们也无比期待她的金发造型。结果昨天居然是二班的英语老师代的课。 走廊上传来脚步声,梁京京进来后,所有人都惊讶了。 金发呢?辣芭比呢? 她的照片已在大家手机里传得风风火火,还有人做了表情包,怎么一夜过去就变样了? 班上人窃窃私语。 “怎么头发颜色回来了?”坐在蒋思蓝旁边的男生凑过来,低声问他,“昨天照片你存了么,我今天还想拍的。” 望着黑板前正在写板书的背影,少年双眉紧锁,保持沉默。 “你存没存啊。”男生又问他一遍。 蒋思蓝有点不耐烦地回答:“没有,你找他们要去。” “蒋思蓝!” 黑板前的人转过身,对他抬抬手:“第一节课就说话,站起来。” 蒋思蓝:“……” 全班人的视线瞬间聚集到蒋思蓝身上,僵持两秒,蒋思蓝懒懒站了起来。 梁京京满意地放下粉笔,向着下面人微笑,“好了,现在开始我们这学期的第一节课。都是老朋友了,接下来几个月大家互相关照。” 蒋思蓝这一站就站了近二十分钟,课上到一半梁京京像是才记起他,边朗读着课文边压压手让他坐下。 蒋思蓝觉得自己应该对她这种公报私仇的行为很气愤,可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内心却没有真的气愤。暑期里梁京京只给他上了两节课,此后就再没出现过。他发消息问谭真,谭真说如果她不来就不要再找她。 蒋思蓝想,一定是他泡她泡崩了。而且,他感觉的出来,小谭哥后来没看上她。 而今天的这个罚站让他确定了这个感觉,于是他非但不生气,心里还挺乐。 开学没多久,蒋思蓝接到了久久没有消息的谭真的电话。 谭真很关心地问他新学期的情况,蒋思蓝则很兴奋地问他在新部队的生活,问他有没有看到最新一代的飞机。 谭真:“看到了。” 蒋思蓝隐隐激动起来,“酷吗?” “酷得不行。” “你飞过了?” “现在还不让上机,要先培训,再考核选拔。” 蒋思蓝最喜欢跟谭真聊天,因为他不拿自己当个孩子,总是那么认真地跟他说话。 聊到最后,蒋思蓝说:“小谭哥,加油,你一定行的。” “好,你也加油,好好上学。” 挂完电话,自作聪明的少年想了想,在手机里调出相册,把梁京京那张金发照给谭真传了过去,留言“她染了个金头,被校长骂了”,颇有点落井下石的意思。 谭真似乎已经下线了,没有回话。 …… 金发事件后,梁京京在学校里好生安分了一段时间,对蒋思蓝也没再给予任何特殊对待。 倒是蒋思蓝的妈妈来学校找了她一次,为上学期的事抱歉。蒋思蓝的妈妈五官精致,面相很显年轻,行为举止也得体大方,完全看不出来是个初三孩子的妈妈。梁京京看到她第一眼时想到的是“她要再婚”的消息,心想这样的不再婚才奇怪。 蒋母说自己当时不在本市,后来又遇上暑假,这才有时间来面对面道歉。 “当时我是托人来找梁老师您的,不知道后来处理的是否妥帖。” 原本是句客套话,结果梁京京说:“是那个叫谭真的吧,换屏的钱他还没给我。” 蒋母看上去有些意外。谭真做事向来是稳妥的,这样一想,可能他急着回部队,没来得及处理好。 “……我以为他都处理好了。居然拖这么久,不好意思了,那是多少钱,我来转给您。” 梁京京:“五百。” 为了表现诚意,蒋母没有去跟谭真确认,当即在手机上转给梁京京。临走时,这个母亲对梁京京说:“小梁老师,我们家的情况梁老师你应该也清楚了,以后思蓝还要多拜托你了。” 每天就这么在家和学校间两点一线,梁京京一直没感到秋天的到来,直到有一天她看见校园的花坛边满是落叶,才有了种说不上来的怅然感觉。 秋越来越深,转眼就是十一假期了。 这天放学,梁京京刚走出校门口就看到路边停着一辆破旧的桑塔纳。心里“咯噔”一下,心口慌慌的,可再看一眼车牌,心跳又平缓了下去。 放假第一天晚上,久久没有“出洞”的梁京京呼朋唤友,把玩得好的几个朋友全部叫出来吃饭唱歌,好好“嗨”了一回。 久不见面的一个小姐妹问她还是不是单身,梁京京说:“比单眼皮还单。” 小姐妹“哈哈”道:“太棒了,我这边有个帅逼,要不要?” “多帅?” “健身三年,一身肌肉。” “有钱吗?” “没钱的会给你介绍吗,我要是单身就下手了。” “照片先看下。” 小姐妹喝得晕乎乎的,一手拿着KTV里的小啤酒瓶,一手给她从手机里调出一张来。 梁京京双眉紧锁,“这叫帅逼?” “这还不帅?”小姐妹问旁边的王亚,“王亚,这不帅?你看帅不帅,鼻孔长得跟吴彦祖一模一样……” 王亚说:“别睬她,她还没从上一段出来。” “上一段?”小姐妹问,“我怎么不知道这事。” “她被人甩,怎么可能让你知道。” 听到“被甩”两个字,喝得晕乎乎的梁京京忽然炸毛了,触电似地站起来,“谁被人甩了?我被谁甩了?” “你说那个乡巴佬甩我了?” “我被那个乡巴佬甩了……” 发出一连串的反问后,不知道是醉还是伤心,梁京京说着说着居然有了哭腔,转而用两只手捂住眼睛,真地哭了起来。震耳的乐声中,那哭声渐渐变大…… 一包厢喝嗨的人先是被惊到,接着就发出爆笑,笑完又都还有点良心地来哄她。 刚刚还给人介绍对象的女孩醉醺醺地搂住梁京京,拿起西瓜递到她嘴边,“京京,别哭了,吃片苹果,别哭了……”坐在茶几上唱着歌的男人把话筒递到她嘴边,在她被放大的哭声中喊道:“京京,是你甩乡巴佬!不哭,咱们唱歌!” 整个包厢就这么哭哭笑笑地乱成一锅粥。 于是,整个长假梁京京都成了朋友之间的笑柄,当天在场的不在场的都来问她谁是乡巴佬,还把那晚的照片、视频发给她看。 梁京京懊悔得不行,但那场借酒发疯却让她心里舒坦了很多,长假结束后再回到学校,她整个人都像被打通了任督二脉。 就在梁京京闲来无事,想着要好好上班的时候,金秋十月,校园网上出了一份文件。 区教育局要派一支教师队伍去云南的对口学校援建。 梁京京从不关心学校内务,起初她连这个事都不知道,等她知道的时候,学校已经上报了她的名字。 随即,这个事在实验初中的教师队伍里引起了不大不小的风波,不少老师有意见,甚至有人直接找一把手罗校表达不满。 都说到偏远地区支教辛苦,是做贡献,但大家很清楚,通常这样的机会只会给有资历的老教师,往俗了说,支教经历对以后的工作迁升是大有裨益的。即便要给年轻教师,怎么也轮不到刚刚转正、师风存在一定问题的梁京京。 大家不服。 然而领导层似乎内定了梁京京般,坚持把这个机会给了她。 人员确定后教育局搞了个小型欢送仪式,一支8人的支教队伍就这么出发了,其实,梁京京是最年轻的。 直到跟着队伍登上飞机梁京京还处于发懵状态。望着窗外的蓝天白天,她耳边回荡的是临走时倪校说的话。 “去看看,年轻人多看一点多学一点总归是好的,实在不行就当是公费旅游,好好玩一趟。” 公费旅游好好玩? 梁京京拉下舷窗,戴上眼罩。 ☆、26 支教小分队前往的目的地是云南省曲靖市陆良县炎龙乡下的三所乡村小学。 八个人分为三组, 梁京京和另外一男一女两个相对年轻的被分在交通最不便的一处, 也是意义最特殊的一处。 给支教队开动员会的领导强调,这所学校是他们多年来的结对援建单位。那边常年驻扎着一支空军部队, 学校是由部队出资建设的“军娃”学校。作为结对单位、全国拥军示范区,区里每年都会派老师去进行为期六个月的援建,让那些驻扎在大山深处的官兵孩子也能享有大城市的优质教育。 所以, 这学校是此次支教任务的重点, 其他两个点是配角。 三个老师六个月就号称给人家带去优质教育……梁京京一面觉得这些说辞冠冕堂皇得好笑,一面又不禁对“云南”“空军”这两个关键词产生联想。 现在她连支个教都能跟空军扯上关系。 支教的八个人很快就建了微信群,被分到不同地点的又各自组建小群。出发前两天, 和梁京京同组的男教师传来了一些学校照片。 那是一所坐落在大山里的学校。 教学楼是几栋普普通通的白色平顶建筑,硬件倒没想象中那么差,最令梁京京意外的是操场居然还铺塑胶跑道,如果不是四面临山, 这学校看起来跟普通的乡镇小学差不多。 那些照片的拍摄点都很高,能看到附近高高矮矮的民居,似乎也没有想象中荒僻。 飞机上午就到达昆明, 昆明当天下大雨,梁京京他们拉着行李一出来就被接上了两辆商务车。 接待他们的人是当地教育局的人, 一路热情地介绍云南的风土人情、好吃好玩处。支教老师里的好几个人是中层干部,善于社交, 一路上跟人家打得火热。 晚上,当地教育部门和部队的几个领导在县城为他们接了风,第二天一早, 天刚亮,三辆车分别把八个老师接去了不同地方。 赶来接梁京京他们的是两个年轻军官,他们身穿深蓝色的笔挺军装,一个打着伞把他们轮流送上车,另一个动作利落地往车上搬他们的行李。 梁京京以为上车后睡一会儿就能到,结果醒来的时候车还在山路上盘旋,面前的公路蜿蜒纤细,山间云雾盘绕。 雨丝密匝匝地往窗上飘。 “还没到啊……”和梁京京一起的女老师小董望着窗外感慨。 “快了,这两天一直在下大雨,原本有条路不好开了,这条路稍微绕远一点。”开车的军人腰杆笔直,精神饱满,开了这么久的车仿佛一点也不疲倦。 “学校去县城平时要多长时间?”男老师问。 “三个多小时。” “这么久?” “就是交通不怎么方便,不然我们就直接用班车送孩子们去上学了。我们部队离等会儿到的学校很近,开车半个多小时就可以到,所以我们很多战友的小孩都在那。” 男老师问,“我听说那个学校就是你们空军部队自己建的?” “对,我们有的驻地自己建学校,有的跟当地的签署一些合作协议,总归要保证孩子们有学上。”小军人说:“现在我们这个学校跟镇上最好的红云小学也是合作的性质,师资都是他们的师资,不过水平跟你们大城市的老师比肯定还有差距。” “哪里哪里,都是一样的,环境不同而已。” 两个老师客套起来。 到达目的地,校园和照片上的看起来差不多,水泥路、几栋微旧的教学楼,教室里的桌椅、黑板很正常,就像是把一所普通学校搬到了这山里。 红旗在空中飘,在校领导的介绍下,大家迎着毛毛雨一路观光,心情舒畅。可等最后看见宿舍,三个人的脸僵硬了。 教师宿舍在行政楼后面,是栋三层楼的小楼,两人一间,每层楼公用一个洗手间,没有热水器。 梁京京一进房间就傻眼,她看不懂这屋子的布局。 每间屋子一分为二,一边是张上下铺的床,另一边贴了半面墙的白瓷砖,没有放书桌,居然弄成了个简易厨房,地上有小液化气罐和瓶瓶罐罐的调味品,旁边还搭着个小灶台。 校长介绍起来还一副为他们考虑周全的语气:“宿舍比较简陋,委屈各位了。以前有老师吃不惯我们食堂饭菜,我们就装了小灶台,你们平时有兴致了也可以自己做点饭菜。我们学校后面就有菜地,全是没有污染的。” 三个老师很勉强地笑着点头,“好的校长,费心了费心了。” “不用客气,有什么需求你们就跟我们说,我们一定尽全力做好你们的后勤保障工作。这两天正好周末,你们先休息一下熟悉下环境,有什么就跟我们刘主任说,直接跟我说也可以。” 等人都走了,梁京京跟另一个女老师小董在床边空站了好几分钟。就一个衣柜,不知道行李要往哪里收拾,最后梁京京说她不用衣柜,衣服就放行李箱。 小董说:“要住半年,你确定不用衣柜?” 梁京京看看被这室内灶台熏得油腻腻的木头衣柜,摇头,“你用吧。” 小董轻叹了口气,开始收拾衣服。梁京京也打开其中一个行李箱,慢慢整理化妆品。 “你带这么多化妆品。”小董略后悔地说,“早知道我也多带点了,这边快递估计也寄不到……” 小董比梁京京大两岁,是队伍里第二年轻的。她本来以为自己资历最浅,谁知道还有个梁京京。她好歹在去年获过区里的十佳青年教师表彰,梁京京没有一样突出成绩,不知道怎么被选来的。 晚上,学校里几个本地的老师给他们三个支教老师接风,在食堂里弄了一大桌菜。这些老师都是从县城里的小学借调来的,向他们介绍学校情况。 吃完饭大家说说笑笑地从食堂出来,空中忽然划过一阵轰隆巨响,三个外来老师惊恐地抬头,本地老师们却都十分淡定。 “这是什么?”男老师李峰问。 山里黑得厉害,灯光少,夜空被校园小道上的松柏遮成一道长条,就看到一团火一样的光影从头顶闪过,声音比打雷还要响,山崩地裂般。 那声音来得快,消失得也快,转瞬就没了,山谷里还有隐约嗡鸣。 当地的老师习以为常地说:“空军在搞晚间飞行训练,有时候会飞过我们这里,你们以后习惯就好。” “空军飞机?” 另一人道:“你们可能不知道,我们附近有个军用机场,飞机多,白天有时候飞得低你都能看到飞行员的脸。” 小董诧异道:“真的假的,能看得这么清楚。” “你们以后就知道了,我们学校有的孩子家长就是飞行员。你们要是想看战斗机的话下回带你们去他们营地看看,你们可能以前没接触过。” 李峰说:“行啊,我挺感兴趣的。” 本地的一个男老师看梁京京一直没说话,趁机搭讪:“梁老师喜欢战斗机吗,他们军营有套设备,能模拟操作,可有意思了。” 梁京京:“不喜欢。” 愣了下,几个人尴尬地发出了“哈哈”的笑声,同行的李峰为梁京京化解道:“我们小梁老师是我们这儿最小的,性格比较高冷。你们不要介意。” 当地的老师道:“哈哈哈,不介意不介意,我们一面对美女就矮热。” 梁京京神色漠然地朝天上看了看。 晚上梁京京把这儿的照片发给王亚看,王亚乐不可支,问她对着煤气罐睡觉是什么感觉。 梁京京:“怎么办,感觉我在这待不了半年。” 王亚:“你要是中途走了,学校会把你怎么样?” 梁京京:“估计得开除,好几个人抢这个名额。” 王亚:“你们领导怎么想的,把这么个美差给你?” 窗外虫鸣鸟叫,直到临睡前,梁京京也没想出这个问题的答案。 这晚,梁京京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睡着的,睡梦中,耳边陡然响起一阵地动山摇的咆哮声,像地震般,吓得她直接从床上惊坐起来,一脸懵地看着墙壁。 下铺的小董也吓得坐起来,两个女人在黑暗中干瞪眼。 “刚刚不是地震吧?我们要不要跑?” “好像不是,没动静了。”梁京京说。 缓了会儿,两个人这才反应过来刚刚是飞机。 “我的天,这里不会每夜都这样吧……”小董在黑暗中嗫嚅。 …… 夜色如水,天空闪着几颗星。 深夜三点,两架飞机保持着双机编队的队形,沿着深色的山脉向机场呼啸而来。 两机一前一后、一高一低,在漆黑的天幕中如同两支疾驰的利箭,金色尾焰在空中留下转瞬即逝的光痕。 机场内灯火通明,飞机在上面,大批保障人员在下面耐心等待,直到跑道上的两条灯带渐渐拥抱住今晚最后归队的两架战机。 此起彼伏的轰鸣声中,两机依次降落,保障人员分工明确地围上去。 今晚这一对的双机起飞和降落都做得特别标准,路面上的人忍不住朝他们伸了个大拇指。 谭真和孟至超从机上下来,手上抱着头盔,边跟教导员汇报情况边往飞参室去。 此时的飞参室内氛围融洽,完全看不出夜的痕迹。前面回来的几个小伙子已经把刚刚的数据分析过了,正乐呵呵地围成一团吹牛。 看见谭真和孟至超进来,说:“你们结束了?” 孟至超说:“聊什么,这么兴奋。” 一个穿着飞行服的大眼睛小伙说:“聊美女。” “什么美女。” “咱们那个嘉兴小学,今天一早来了几个支教的老师,上午是大辉跟胖虎去接的,里面有个女老师据说特漂亮,他们都没好意思盯着仔细看。” 每次夜航回来明明累到透支,这群小伙子却都跟打了鸡血一样。 “长得美的我看都差不多。”孟至超说。 “这你就不懂了,美女跟美女之间的差别可就大了,你问谭真他就懂。” 谭真正在看电脑上的数据,笑了声,没空跟他们插科打诨。 孟至超说,“照片有没有?” “你别说,还真有,大辉这个狗东西偷拍了。”小伙子说着就开始在手机里翻照片。 周围几个人嘘声道,“我去,有照片你不早说,跟我们吹半天……” “你们刚刚也没问啊,这不人家至超问了我才想起来。” “都在干什么!” 一个穿着迷彩服的方脸男人走进来,几个小年轻立马毕恭毕敬地喊“队长”,回各自位子上坐好,跟怕老师的小学生一样认认真真看起了电脑。 “三四点了还不赶紧弄完回去睡觉,精力太旺盛是不是?精力旺盛下去给我围着跑道跑几圈……” 一帮子小年轻被狠狠训了一顿,各自老老实实汇报完情况、写好当晚的飞行记录,三三两两往宿舍去。 回去路上,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们被拉开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好几个月了,还记着刚刚没说完的新鲜事:“快把美女照片掏出来。” “还看,头都差点被骂臭了。” “骂都被骂了,不看白不看。” 小伙子拿出手机,几个人头围上去。 过了会儿有人发出模棱两可的声音:“好像是不错,就是有点看不清脸……” “要求不要太高,明天上午休息,想看的明天组团去看真人。” “组团就组团,谁怕谁?” 谭真跟孟至超落后他们一小截,正跟另一个飞行员聊天。 夜色下机场空旷,走在前面的几个硬朗小伙忽然停下等他们,其中一个问道,“谭真,明天我们组团去学校看美女,你去不去?” ☆、27 第二天上午, 一辆吉普车从乡间小路直直驶来, 开进了嘉兴小学的大门。 车上下来几个穿着运动衫的青年,看着都二十来岁, 一刷水的平头,精神抖擞。为首的手里抱一颗篮球。 门卫老大爷像是认识他们,乐呵呵地问这帮大小伙怎么一早就跑来。 抱着球的说:“队里休息, 来打个球。” “怎么不在你们自己那打, 跑我们这来了。” 青年们左右看:“换个环境,换个手感!” “昨晚你们是不是又训练了?最近飞得挺多啊,这一早还来打球, 小年轻就是精力好。” “我们这难得休息……”抱球地往学校里看看:“听说昨天学校来了批新老师,大辉昨天去接的。” “对,今年的支教老师,一共三个人。” “咱们这儿每年都有老师来支教?”一伙人也不急着去打球, 就跟这大爷瞎聊。 “是啊,你们刚过来不了解,十几年的老传统了。” “都过来教什么?” 大爷说:“语数外, 我听校长说星期一才正式上课,今天一早就把他们带出去玩了。” “出去玩了?这么早?” “可不是, 七点不到就出去了,人家都是头回来云南。” 几个青年互相看看, 一个两个跟漏气皮球似的,很有默契地返回车边。 “咦,走了?不打球了?”门卫大爷纳闷地问。 “不打了, 回宿舍补觉……” 只见几个人迅速上车,吉普车在校门口打了把方向,很快就歪歪扭扭地驰上小路,跟没来过一样。 车开回基地的时候,谭真跟孟至超正好从宿舍楼里出来。 孟至超说:“这么快就回来了,没请人家美女吃个午饭?” 几个人看看他,没精打采地说:“连人影子都没见着,出去玩了。” 孟至超哈哈笑,“幸好不在家,不然碰到你们这帮狼人,不得把人小姑娘吓跑。” “不谈了,回去睡觉。”又问,“你们这又是去哪?” “去镇上拿快递,买的狗粮到了。” 几个人看看谭真:“穷讲究,第一次听说乡下养狗喂狗粮的。你那个是什么高级品种的野狗,特意带过来。” 谭真:“关你屁事。” “冬天等着吃皇家狗粮喂大的狗肉喽……”几个人笑着往里去。 …… 颠颠簸簸的山路。 梁京京塞着耳机坐在面包车最后一排,时而闭目养神,时而睁眼朝外瞄瞄。昨夜被飞机吓醒,清晨又被打鸣的公鸡叫醒,梁京京今天严重缺觉。 一大早,三个本地老师特热情地非要带他们出来玩。 说是玩景点,其实就是看看那些有点年头的碑、桥、塔,每个点之间的距离都很远,下车十分钟,开车一小时,整个上午的时间都花在路上。中午几个人在乡村里的一家小饭店简单吃了顿饭,又有人提议下午再去一个湖看看。 坐了一上午车,三个人都有点累,连李峰都想回去了。还没想好怎么拒绝,人家已经抢着道:“我们那个山里的湖特别漂亮,阳光照下来碧清碧清的,水里全是云的影子。泸沽湖你们去过没有,比那边还美。应该上午就带你们去的,差点给忘了,一定要去看看,可漂亮了,你们可以拍照发朋友圈。” 盛情难却。于是吃完饭,三个人又硬着头皮坐上破面包车。 阳光成片落在山林间,被繁枝茂叶剥成一根根清清的光丝。山路有些险峻,一路开上来,道路越开越窄。 开了半天还不到,开车的老师忽然不怎么自信地说:“这个方向好像不对嘛……” 另一个本地老师坐在副驾上,说,“我也觉得不是这条路,越走越不像,我来打个电话问问看怎么走。”他边拨出电话边跟支教老师们说:“其实我们也不是本市人,这几年也都住在县城,不借调过来都不知道这边有哪些好玩的,咱们云南太大了……” 梁京京此时已经没在听歌,就听见这男老师在电话里问人家路怎么走。电话里的人可能问他现在是什么方位,他支支吾吾地也没说清楚,人家要他发定位,他答应着挂了电话。 刚刚一路过来只有一个村庄,剩下都是重重山影。因为这两天一直在下雨的缘故,沿途还有不少碎石泥浆。 梁京京看看手机上仅剩的2G网,心里有点不好的预感。 果然,男老师刷着手机嘀咕起来:“不行啊,这片好像没网,收不到……” 李峰委婉地说:“要不咱们下回再去吧,我们在这呆得时间还长,不急。实在找不到路我们就回头。” “行,我再往前开一段试试,”开车的老师说,“我们来得次数也少,这路可能改了,下回问清楚了再带你们……” 话还没说完,车子的重心突然猛地歪向左边,一车人本能地发出惊叫。 司机下意识把方向盘往反方向狂打,但车子还是在惯性下飞快地向左歪斜。梁京京坐在后排最右边,在一股巨大的力量下,她整个人被甩到左边,脑袋狠狠撞到车顶。 轮胎与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眼看着车就要跌进山谷…… 福大命大。 纤细的山道上,掉了一只左后轮的面包车没冲下去,也没翻车,不知道司机弄了什么操作,车在最后一刻被挽救了下来,急刹在路边,只有左前轮在外悬空一截。 车里的人和物在意外发生的瞬间全部挪了位,一阵惊呼声和碰撞声后,满车只剩寂静。 不知道过了多久,劫后余生的一车人小心翼翼地下来,各自检查有没有受伤。 大家这才发现,是车子的左后轮开掉了。 梁京京被刚刚那下撞得眼冒金星,此时一边揉着头一边难以置信地看着歪在山崖边的面包车。 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好好的车轮也能在半路给开掉?!飒爽的风吹着梁京京的一身冷汗。 不幸中的万幸是大家都没受什么大伤。唯一流血的是小董,她鼻子出血了,用餐巾纸塞着鼻孔坐在路边,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站在车边冷静了片刻,几个男人散烟抽烟,等到那股子后怕彻底缓过去才开始交流,打电话叫救援。 结果说半天还是说不清自己在哪。 梁京京明白了,车上这三个所谓的“本地人”压根是水货,对这里的路况一知半解,就这样也敢充当导游。 最后,其中一个水货道:“我朋友的车已经过来了,估计要一段时间。现在就是怕他不一定能找着我们,要不我们几个往下走走,走到之前路过的有房子的那片就行了,留两个人在这。” 于是,扭到腰的司机和鼻子被撞出血的小董留了下来。三个男人看看梁京京,“你也留在这等,我们一找到人就来接你们。” 梁京京是想坐这歇歇,但她已经不相信这几个男人的能力,生怕到了大晚上还被困在这山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天黑肯定更麻烦。 强烈的求生欲促使梁京京说:“我也去。” 四个人沿着山路往下走去。 在梁京京的印象里,上来时路过的那片村子离他们不太远。之所以有这个错觉,是因为当时的车速快,现在是纯步行。 走了半小时,周围还是一望无际的山脉,异常荒芜。 三个男人气喘吁吁。 李峰说:“你们这边的山真是够荒的。” 一个男老师说:“这片就是山多,咱们再往前走一段应该就是了,我记得前面有个岔路口的……” 三个男人断断续续说着话,粉色的人影就跟在他们旁边。 梁京京今天穿得很休闲,上身是略慵懒的粉卫衣,卷边牛仔裤裹紧细长的双腿,裤脚塞在直筒靴里。一头披肩发在行走中被山风吹得乱七八糟,又热又碍事,她想扎起来,身上却没有一根头绳。 这三个男的本来还有点怕梁京京跟着来添麻烦。虽然她是个养眼的美女,但在这种无助而烦躁的境遇下,美女并不顶用,只会拖后腿。谁知梁京京就这么跟他们走了一路,全程也没抱怨,让他们刮目相看。 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一路保持沉默的梁京京已经在心里用毕生所学的脏话把他们来来回回问候了好几遍。 见了鬼了。这山上一辆车都没有。 又走了近二十分钟,几个男人动摇了,觉得刚刚就该在原地等。打电话问来救急的朋友到没到,人家还在路上。 最后有人说:“不行就报警,这山太大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在大家精疲力尽的时候,马路下方终于出现了一条扬长小道,山坡的下方隐约有了房屋人烟。透过杂草树木,梁京京眼尖地发现,一个黑点正在朝这头移动,是一辆军绿色的吉普车。 三个男的只看到了村落,刚呼出一口气,前方的粉色人影忽然扶着树干下了坡。 “喂,京京你干什么去,小心啊!” “你慢着点!” 坡子不算太陡,梁京京快速穿过树林往下去…… …… 从镇上回来的谭真和孟至超是特意绕到这山上来转一圈的。 昨晚夜间飞行时,谭真看见这山上好像多出了个像塔一样的标志物,不知道是眼花还是什么,闲着没事,便来确认一下。 “没有吧,我昨天就没看到,你要配个老花镜了……”孟至超坐在副驾上,说着说着目光忽然在前方定住,“哎,你慢点,前面好像有只羊!” …… 一个急刹,疾驰而来的吉普车猛地停下,周遭席卷起一片尘土。 从树丛里冲出来的梁京京往后退了下,又大呼一口气,跟得了救似的跑到车边。对着缓缓降下的车窗,她迫不及待地说:“师傅,我们的车在前面出了点事故,您……” 这“您”字只发了半个音,车窗降下,车内人侧过脸。 短发、窄脸、小麦色皮肤,鼻梁上架着墨镜。 搭在窗沿上的手摘下墨镜,谭真对着车外蓬头垢面的女人眯起眼,目光中先是一抹费解,紧接着,又慢慢浮上一层略痞的笑意。 那笑很淡很淡,同时,也很贱很贱。 梁京京全身的血液都凝住了。 四目相对,她出奇地镇定,眼皮都没眨一下。跟什么都没发生似的,下一秒,梁京京转身朝山上走,边走边用手徒劳地捋被风吹乱的头发。 李峰他们跟着下来了,看见跟车上人说完话又走回来的梁京京,问:“是什么人,愿不愿意帮忙?” 梁京京摆摆手,“外地人,也不认识路。” ☆、28 “怎么像是部队的车, 我去问问看。” 两个本地男老师走过去。 李峰看了看, 也跟了过去。 被太阳晒出了两朵高原红的梁京京站在灌木丛旁,用手背抹着脸上的汗, 大脑里持续地发出一种嗡鸣声。 那头,男人们聚在吉普车的窗边,跟里面人沟通。 没过一会儿, 几个男人高兴地冲她招手:“京京, 过来,他们是咱们那边的军人!快点过来!” 梁京京觉得自己的人生时常处于一种在做梦的状态。也许真实的自己正在酣睡,于是梦中的自己总有千奇百怪的境遇, 比如这突如其来的支教任务,又比如,在这地大物博的云南省、在这个连导航都找不着的山间小道上,她也能碰上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的人。 也许当那战斗机的轰鸣响彻校园的夜空时, 她不是没有过和这人有关的瞬间联想,可即便那么一想她都觉得荒唐可笑。 于是当谭真的脸真地出现在她面前时,梁京京认为, 这是命运对她再一次地玩弄。 她的命见不得她的好。向来如此。 她走过去,看见副驾上有人下来了。 孟至超刚才就看到了她, 还不敢确定,这时才惊喜地喊道:“三千块!你怎么在这边?” 几个老师看看他, 又看看梁京京,“你们认识?” 梁京京很冷淡地:“不认识。” 孟至超:“……” 虽说吉普车空间大,但挤这么多人还是困难的, 关键是里面还夹了个女孩。 谭真也下来了,看看这帮人,“让女孩子坐前面吧,至超你跟他们挤一挤。” 几个男老师说:“也好,小梁老师你就坐前面吧,别跟我们几个大男人在后面挤。” 孟至超看着谭真和梁京京互相装不认识的架势,也不多话,乖乖去后座。 几个大男人全部挤到后面,你叠着我,我压着你。这么一对比,车的前部空间则显得空空荡荡。 梁京京上车后,谭真看着前挡玻璃说,“挺巧啊。” 梁京京没说话。 “指一下路。”谭真又说。 梁京京这才“嗯”了一声。 走了快一个小时的山路,开过去却很快。梁京京全程说的话不超过五句。谭真则一路保持沉默,只是跟着她的指示开。 梁京京一直看着前路,余光里,一条结实有力的胳膊不时换着挡。三个月没见,这人黑了、壮了。 刚刚没看清,梁京京想,应该也丑了。人一黑还能怎么样,再说了,本来底子就一般。 吉普车很快就把他们带回了车子出事地。 商量了下,一行人等待救援的车过来把他们一起带走。 崖边,几个男人抽着烟,演示、研究面包车出事时的情况。 梁京京和小董站在道路内侧。 小董的鼻血不流了,人精神了很多,往那头瞥了一眼,“你们是怎么遇上的?这么巧,刚好是我们那边的军人……” 梁京京此刻已经完全清醒,看了眼那头的人,没说话。 过了会儿李峰过来,笑着跟梁京京说:“京京,你跟那两个小军人真不认识?” “不认识。” “我看他跟你打招呼,你也不睬他,弄得人家还有点不好意思。” 梁京京说:“认错人了吧。” 李峰笑着往那头看看,“倒也有可能是故意搭讪,这些小军官常年闷大山里头,肯定没什么机会见女孩。” 黄昏逼近,太阳没那么烈了。 谭真在这头跟几个男老师说着话,余光里不时瞄到一抹粉色背影。 站在一片小树荫下,不知道是觉得冷还是怎么了,梁京京戴起了衣服后面的兜帽。她抱着臂,略无聊地用脚尖踢着地上的一簇小草。 救援的车来到后,一行人分坐两辆车离开,三名支教老师被安排上了谭真他们的吉普车。 带队老师在窗外跟李峰说:“李老师,你们先回去,我们想办法把这车弄回去。” 李峰客气地说:“要不我留下来,帮你们搭个手。” “不用不用,你们赶紧回去,不然校长该着急了。” 带队老师又对开车的谭真说:“真是麻烦你们了,回去稍等我们一下,一起在学校吃个饭再走,跟校长说好了。” 谭真:“不客气,我们还要回队里。” “没事,我们校长跟你们队里很熟,帮我们这么大的忙怎么也要吃个饭,我来让校长打电话。千万别急着走啊!” 回程的路上,车开得又快又稳。 李峰像是对这里的部队特感兴趣,一路上都在跟两个青年军官闲聊。 “昨天我们刚吃完饭,一出来就听到飞机的声音,全部被吓傻了。那个是你们在训练吧?” 孟至超笑着说,“昨晚我们夜训。” “你们两个都是飞行员?” “嗯,我们也是前几个月才调过来的。” “你们原来部队在哪?” “安徽。” “这么巧?那靠着我们啊,我们也是江苏的。”李峰似乎不想唱独角戏,看看梁京京跟小董,“你们看这世界小不小,都到一块儿了。” 梁京京看着窗外。 小董似乎有点想参与聊天,“真巧,没想到在这边也能遇见老乡。”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谭真望着前路,忽然问,“你们哪天到的?” 小董说:“昨天刚到,还不熟悉情况呢就碰到这事了。” “在这边呆多长时间?” “半年。” 孟至超看了眼谭真,又从后视镜里瞄了眼梁京京,“半年,还蛮长时间的嘛。” 在这中国西南边陲的深山中再次相见,孟至超觉得梁京京这张脸特别亲切,尽管她装作不认识他们,尽管他刚刚把她错看成了羊。 “是啊。”李峰说,“半年呢,这才来第二天就出事。我听说我们学校好多孩子都是你们那的。” 孟至超说:“对,我们大队长儿子就在你们那上学。” “这么巧,太好了,以后咱们多走动,都是一个地方过来的,能遇上不容易。” 车开到学校的时候已经黄昏了。 不等李峰跟谭真他们打完招呼,梁京京一下车就回了宿舍。 第一件事就是照镜子。 好在知道今天是出门郊游,她没化什么浓妆,这会儿妆掉得差不多了,却也没什么特别见不得人的地方,无非就是头发乱了点,毛毛躁躁。 小董进来时梁京京正在水池边洗脸卸妆,完了又敷上片面膜。 “回来再敷吧,李峰喊我们去吃饭。” “我不去,你们吃吧。” “不去不太好吧,这个是谢谢人家帮忙的饭。” 小董劝了梁京京几句,梁京京却像是打定了主意不肯去。小董没办法,简单地梳洗打扮后便一个人走了。 然而没过一会儿,李峰的电话来了。他以领导的名义让她赶紧来吃饭,说是所有人都在等着她,就差她一个。 李峰今年三十五岁,是他们这个三人组的小组长,负责所有考核事项。 挂了电话,梁京京心想,算了,前男友都算不上,她正大光明的,怕什么。 李峰为什么非要叫上梁京京呢,一方面这是礼数,他们刚到新地方,必然要给人家一个好印象。另一方面,他觉得梁京京是他们支教队的形象代言人,带出来脸上有光。 这不,姗姗来迟的梁京京往这儿一坐,一桌男士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往她身上飘。特别是部队里的这几个人,眼睛里都有光了。 学校本来就跟这个部队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校长特意请来他们一个政委一块吃饭,说过两天要给他们部队送锦旗。席上氛围异常融洽。 男人们都倒上了酒,只有谭真、孟至超喝白开水。 校长劝酒,孟至超说,“我们明天一早有训练,队里不允许喝酒。” 一旁,政委帮他们解释道:“他们这批选拔过来的都是年轻一辈里最优秀的,给他们的任务重,对他们的要求也更严格。我们喝吧,下次等他们没任务的时候再好好聚一聚。” “我说呢,两个小伙子一看就特别优秀。”校长开玩笑地说,“都没成家吧,赶紧成家,以后孩子也送我们这儿来读书。” 大家哈哈笑起来。 梁京京自从坐到这饭桌上,从头到尾没看谭真一眼,在这嘈杂的笑声中,她的眼神往他身上飘了下。 可谁想就这么一下,她就被逮着了。 目光轻轻一触,梁京京装作毫不在意地移开眼。 梁京京忽然想到一个问题:这人可别自作多情地以为她是追着他过来的。 这么一想,她忍不住又略狐疑地看他一眼,结果这一眼还是被他逮到了。 是的,谭真还在看她。 或者说,他整晚都在看她,肆无忌惮地。 就刚刚等吃饭的那么一小会儿,梁京京已经重新梳妆过,下午的狼狈一扫而空。乱糟糟的头发被绑成一个略时髦的丸子,面孔白皙清透。 谭真是个直线思维的男人,不相信奇幻的事,但今天下午那感觉,确实有点奇妙。 吃饭前他百思不得其解,梁京京怎么会突然出现,还跟只羊一样突然从山上冲出来挡他的道。 不是没有过她特意追来的想法,知道她是来支教的老师后,还是觉得哪里怪怪的,谭真给此刻远在山西作训的徐宁打了个电话。 徐宁接到电话很意外。 他说只是按他的嘱托找人跟学校打了招呼,让人家多关照她一下,他不清楚什么支教的事。 两个人这么一对,似乎都有点明白了。 徐宁品了品这事,在电话里忍不住笑问道,“那现在怎么办,我还真不知道这事,要不再找人把她弄回去?” 弄回去? 这活生生、亮闪闪的人现在就坐他对面,弄回去? 谭真发现,这么些年,他和梁京京就像两条胡乱飞舞的曲线,时而相碰,时而远离。 他们谁也无法控制这两条线的方向,有时想并行,却恰巧分开,有时扭着头想分开,却又因缘巧合地被缠绕在一起。 谭真点起一支烟。 孟至超忽然凑过来,看着手机说,“徐宁哥刚给我发来条微信,说给你带两个字。” 谭真吐着烟圈看他。 “别泡。” ☆、29 梁京京是个在城市长大的女孩, 她从来没有在农村呆过这么长时间。 云南? 梁京京丝毫不觉得她来的是云南, 这儿就是个乡村,跟其他地方的乡村没什么区别, 顶多就是天更蓝点。 来到这深山后,时间仿佛变得荒芜了,明明才过去一个星期, 梁京京却觉得像是已经来了一个多月。每天除了上课、玩手机, 她再没别的事可做。以前她总爱在上班时偷懒,现在连“懒”都不用偷,时时刻刻可以“懒”, 大把大把的时间让她“懒”。 梁京京是教中学英语的,到了这边换成教小学,那教材可以说是简单“疯”了,她发现自己连备课都不用, 完全可以张嘴就来。 不光是她,同行的两名“优秀教师”李峰、小董也有同样的感受。都是初次来乡下支教,最初的新鲜感过去, 大家对这全新的慢节奏生活都感到了一丝茫然。 这两天,李峰在学校附近发现了个臭水沟, 没事会和县城借调过来的两个老师约着去钓鱼,小董则每天绣自己带来的十字绣。只有梁京京, 暂时还没找到可以打发时间的爱好。 转眼又是周末,李峰和小董进县城玩,梁京京没有同去。闲了一个上午, 她玩手机玩得快吐了,下午便去外面转了一圈,在校门口闲逛时发现了两条大黄狗。 梁京京特别喜欢狗,她小时候养过一只比熊,后来家道中落,人都养不活,妈妈就把狗狗给亲戚,哭得她要死要活的。长大后她一直想养只狗狗,可惜住的地方不安定,没条件养。 看到学校里这两条大狗,她忽然就想起了自己之前一直喂的那条小奶狗。那狗还很小呢,王亚不给往家里抱,结果她回了趟老家再回来就找不到了,弄得她还挺伤心。 闲来无事,梁京京冲这两只狗招招手,逗它们,“过来。” 两只野狗站住脚,一脸迟疑地看看她。 梁京京蹲下来,继续招手,“快点快点,来跟我玩。” 这回两只狗真地走了过来。 梁京京摸了摸两只狗的狗头,狗狗们很快就愉快地摇起了尾巴,围着她转来转去。 刚玩了一会儿,一辆吉普车从道路那头开了过来。车停在校门口,下来了几个英姿飒爽的年轻男人。 几个人下来时正在插科打诨,有人注意到了在校门口逗狗的女孩,跟旁边人使眼色。 梁京京显然也看到了他们,收起脸上的笑容,继续玩狗。 这伙人前两天刚来学校打了次球,门卫老大爷说他们都是部队新进的飞行员。 飞行员。 现在没有比这三个字更让梁京京厌烦的中国汉字。偏偏有人不识好歹,厚脸皮地过来跟她打招呼。 “梁老师,今天下午没课啊?”一个抱着篮球的年轻人走过来。 小伙子脸有点方,剑眉星目,长得不丑不帅。 梁京京站起来,皱眉看他:“你谁啊?” 被她问得不好意思,小伙子愣头青似地笑笑,挠挠头,“我们是隔壁部队的,我们那边的孩子现在经常提到你,说那你是新来的老师,课教得特别好,他们现在都想上你的课。” 梁京京的眉毛继续拧着。 同行的三四个青年发出一种看好戏的闷笑声。 “莫名其妙……”朝面前人翻了个白眼,梁京京走了。 看着人进了校门,几个年轻人忍不住走过来,发出再也憋不住的笑声。 “卧槽,这么高冷。” “哈哈哈,这个妹子有意思啊……” “于海你追不追,不追我来。” 在校园林荫小道上远去的背影又高又瘦。都十月中旬了,她居然穿短裤,配着休闲的格纹西装和黑色直筒靴,小腿细细直直的,身上背着放不了什么东西的小挎包,头上还歪戴一顶贝雷帽,俏皮洋气。都来这山疙瘩里了,这姑娘依旧从头讲究到尾,跟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却又让人觉得新鲜有趣。 被叫做余海的望着走远的人影,拍了两下球,“当然追,我告诉你们,朋友妻不可欺,你们都往旁边站站。” 旁边人说:“我看人家妹子对你不感冒,要不编个号,肥水不流外人田,你这边不成我排第二个。” “我排第三。” “我排第四。” “去你的,你不有对象嘛……” “吹牛的,我还是处男呢我……” 梁京京走进学校,心想这些部队里的怎么都跟二流子似的,想到这又莫名有点来气。 小风一吹,腿上凉飕飕的。扛不住了,还是得回宿舍换条裤子。 正快步往宿舍走去,有人在路上叫住了她。 “梁老师!” 走过来的是学校团委里的梅老师,是个三十出头的本地女老师,身材有些粗壮,扎一个低马尾辫,大大咧咧的。近来都是她在负责他们支教老师的日常生活问题。 “梅老师好。”梁京京跟她打招呼。 梅老师讶异地看看她,“穿这么少,今天风还挺大的。” “没事,我怕热,这样正好。” 梅老师说:“我正要找你呢,这会儿没什么事吧。” 梁京京一脸疑问。 梅老师:“没事的话跟我跑一趟?” “去哪?”梁京京愣住。 “做几个家访。”梅老师说,“上面布置下来的任务,校长临时说要把你们叫上,带你们多了解了解学生。我打电话给李峰,他说他们俩在县城赶不回来,让你先跟我去。” “家访?现在?” 这学校怎么说风就是雨。 梅老师勾住她胳膊,拉着她往前走,“对啊,走吧,我已经让车子去门口等了。” 梁京京出来才知道,所谓的车是两辆摩托车。两个骑车人都是男老师,人趴在车上,带着头盔,跟送外卖的骑手似的。 其中一个看看她,“小梁老师,你穿这么少。” 梁京京僵硬地笑笑。 梅老师说:“我刚刚还问她呢。”又跟梁京京说:“学校那辆面包车还在修,校长怕再出事,让人仔仔细细检查着。” 梁京京看着面前的摩托车,心里想着要不要提出来回去换条裤子。 梅老师此时恰好又看看她的腿:“梁老师,你还热不热,要不要回去换裤子?” 不问还好,这一问梁京京反而觉得面子下不来,硬气地说,“不用,走吧,早去早回。” 两辆摩托车穿梭在乡间小道上,一会儿是水泥路,一会儿是黄土路,一会儿又是碎石子路……山风呼啦啦刮着,到达第一户学生家的时候,梁京京的两个膝盖已经被吹麻了。 第一家是个女孩家,他们到的时候小女孩和她头发花白的奶奶早已等在家门口。房子是两间平房,摩托车的引擎声把院子里的鸡吓得飞向了菜地。 老人和孩子非常好客地把他们迎进屋,给他们倒茶、端水果、拿瓜子。几个本地老师很放松,该喝茶喝茶,该吃瓜子吃瓜子,跟老人聊得挺好。 梁京京坐在一旁喝着热茶,打量整间房子和坐在一旁有些害羞的小姑娘。小姑娘圆圆脸,皮肤略黑,眼睛特别大,也在看她。梁京京有印象,这是她班上的一个孩子,但她忘了她叫什么。 梁京京听了几句后大概了解了这个家庭的情况。这一家一共六口人,孩子父母都出去打工了,把一个小儿子带在身边。平时都是爷爷奶奶在家带这个孙女。孩子父母一年就回来一次。 聊着好好的,梅老师忽然亲切地问小女孩:“梦梦,你怎么老是盯着梁老师看?” 小女孩趴在奶奶背后,腼腆地笑了,又不好意思地朝梁京京瞄一眼,“梁老师的帽子好看。” 几个大人一下子都笑了。 本次家访一共十五个学生,这天下午他们要跑三户。其中两户都是梦梦这样的留守儿童,最后一户是部队子女。 往第三户人家走的时候,梁京京感觉自己已经快得老寒腿了。摩托车遇过一片小池塘,停在了一道大铁门前。 只见铁门上挂着“军事重地,闲人勿入”的红色字牌,门岗前有一名哨兵,笔直的身上背着一把长|枪。 他们刚从车上下来,岗亭里就走出来了一个披着长发的漂亮女人。女人热情地跟他们打招呼,“梅老师!张老师!” 原来这女人正是要家访的孩子妈妈,她从岗亭把四个老师领进去,边走边介绍,“听说你们要来,佳航中午就在家等着了,不停地问我你们什么时候到。” 梁京京发现这里面挺大的,四处可见穿着军装的军人,见到女人都跟她打招呼,喊“嫂子”,女人也落落大方地跟他们说话。 没一会儿就走到了几栋半旧的灰色小楼前。几栋楼只有四层高,旁边还有一片是两层的,看起来更旧。 小男孩名叫程佳航,爸爸是这边飞行大队的队长。他们家是个两室一厅的房子,装修很简单。梁京京走进这个家的时候有点似曾相识的感觉,因为客厅雪白的墙壁上也是一幅中国地图。 相比之前两个孩子,这个小男孩明显更自信大方一点。原来,孩子妈妈是上海人,本身是个幼儿园老师,随军随过来的。 这一户的家访内容和之前两户完全不同,女人请教了很多家庭教育上的细节,特别是知道梁京京是支教老师后,问了她不少最新的教育理念。梁京京差点给她搞得答不上来,好在吹牛的本事她还有一点,说了一些有模有样的话。 家访结束的时候女人和梁京京熟悉了些,送她们到楼下,她看看梁京京的腿,“挺冷的吧在山里这么穿,我以前也特别喜欢穿短裙短裤,我看你们刚刚还是骑摩托车来的。” 梁京京膝盖已经发红了:“还好。” 女人说:“不行你们先回去,我找个车送送她,别把小姑娘膝盖冻坏了。人家千里迢迢赶到我们这来。” 梁京京这回不说话了,心里还有点小感动。她的腿确实冻得吃不消了。 “那不是要麻烦你了。” 梅老师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女人说:“客气什么,我们那离你们学校又不远,交给我吧。” 女人把三个老师送出大门,让梁京京坐在岗亭里稍等会儿,她打电话叫车。 梁京京乖乖坐在那儿,两只手掌捂住冰凉的膝盖。 女人拨了个电话,那头像是没人接,她一边换着号码一边跟梁京京说,“稍微等会儿,我看看小李在不在……” 手机刚放到耳边,外面,正在守卫的哨兵忽然过去拉铁门,女人探头往外看了看,发现有一辆吉普车正要出去。 梁京京看着她走出去,拦下车,凑到降下的车窗边。 跟着侧过头去看,就那么一眼,梁京京大脑整个一懵,瞬间就把头闪到旁边。 女人恰好在往岗亭里指,谭真跟着朝里看,瞄到了双手放在膝上、端端正正坐在里面的梁京京。 “京京老师,你过来吧!”很快,女人朝里喊。 梁京京暗自后悔,贪图什么享受,坐个摩托车回去又不会死。吹点风会死嘛?此时却又不得不微笑着,大方潇洒地走出来。 “这是谭真,也是今年刚调到我们这来的。巧了,他正好出门,他来送你。” 梁京京皮笑肉不笑:“那多麻烦。” 谭真笑着打量了她一眼。 女人说:“不麻烦,你不要客气了,趁着天还没黑,赶紧回去,别把腿冻着了。”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梁京京抿抿唇,绕过车头,僵着脸上车,又笑着跟车窗外女人挥手道别。 车子启动,慢悠悠地开出了大门。 上车后,梁京京跟棵歪脖子树一样,右胳膊架在窗沿上,一直望着外面的风景。 “要不要借钱给你买条裤子?”身旁人忽然问。 梁京京有些气愤地转过脸。 谭真掌着方向盘,看着前路。 他今天穿的是军装,春秋季常服里的衬衫和西裤。冷蓝色的军衬,质感细腻而挺括,领口的扣子只解了一颗,露出喉结,趁得人清爽精干。 而那宽平的肩、麦色小臂上流畅扎实的肌理又暗暗透着一股男人的野性。 迟了一拍谭真才转过脸看梁京京,轻描淡写地笑了下,“胳膊肘拿下来,我关窗了。” 梁京京放下胳膊,正好把手放到膝盖上,用掌心向膝盖骨传出热源。 随着车窗的升起,梁京京余光看见旁边的手伸向了中控台。 片刻后,脚下忽然迎来了一阵暖暖的风。 梁京京继续看窗外。 有必要吗。 心里这么想着,她还就真这么问了出来。 “有必要吗?” 谭真不像她那么阴阳怪气,淡淡反问,“什么有必要?” “十月份有必要开空调吗?” “十月份没必要,当下挺有必要。” “神经病……” 谭真被她骂笑了,看看她,“骂谁呢?” “谁是我骂谁。”她也笑,“你承认啊?” “把你丢这儿信不信。”他半真半假地说。 “你丢。” “我真丢了。” “丢。不丢是孙子。” 行驶中,车就这么猛地一停。 下一秒梁京京就拉开车门,门都不帮他关上就往前走。 谭真看看副驾大敞的门,一肚子火地跑下去,在后头喊,“喂,你发什么疯!” 心里燃着火,梁京京“切”了一声,小挎包甩在屁股上,越走越有劲,膝盖也不觉得冷了。 穿个破军装、开个小破车就觉得自己是这山里头的帅逼了?暗暗地嘚瑟什么?还假模假样地开空调呢…… 谭真追了几步,看看后面车门大敞的车,无语地停下,看看越走越远的人,又跑回头去关上副驾门,开车赶上去。 他慢慢开到她旁边,“行了行了,你上来,我送你回去。” “滚滚滚。”梁京京的心火仿佛被这山风越吹越大了,气得小贝雷帽都带不住了,被她一把扯下来抓在手里。 谭真简直是又好气又好笑,想了想,一口气把车往前开了一大段。车停下,他人从车上下来,站在原地,插着腰耐心地等她走过来。 梁京京不想称这个人的意,却又不得不继续往前。脚步正变得迟疑,恰好后面传来一阵“啪嗒啪嗒啪嗒”的响声,她回头一看,是一辆小拖拉机。 只见一直朝前的梁京京忽然调头往后跑去……谭真站在树下,慢慢皱起眉。 片刻后,一辆速度跟自行车差不多的拖拉机“啪嗒啪嗒”地驶了过来,慢慢从他眼前晃过,屁股后喷出阵阵呛人的黑烟。 谭真捂住口鼻,看着隐匿在那阵黑烟里的梁京京重新戴上贝雷帽,随着拖拉机渐渐远去了。 ☆、30 梁京京坐在拖拉机的铁杆上, 整个人一弹一弹的, 屁股很快就被发动机震麻了。 浓烟里,军绿色的吉普车渐渐模糊。 开拖拉机的是两个皮肤黝黑的小青年, 身材瘦巴巴,个子也不高。梁京京刚刚一开口求助他们就答应了。 马达轰鸣,两个小伙子说着不知道哪里的方言, 一路上叽里呱啦, 梁京京一句都没听清。 太阳开始下山了,拖拉机慢慢开到了一条荒僻的碎石子路上,四周的草木影影绰绰起来。 拖拉机速度快了不少, 屁股后也随之喷出越来越猛的黑烟。 梁京京捂住口鼻。 看着四下里越来越陌生风景,她感觉有些不对,凑近车头大声问:“这边离学校还有多远?” “快了快了。”其中一个青年说。 听着他怪怪的口音,梁京京这时才猛地明白, 这两人不是汉族的。 天色越来越暗了,车还在往前开,梁京京心里开始打鼓, 佯装镇定地说道:“好像是挺近的了,就在这放我下吧, 谢谢你们了。” 两个小青年笑,用蹩脚的汉语说, “这里还要走好远,送你过去,很快就到了。” 车继续往前开着, 隐隐像是又提速了,马达剧烈地震动。 梁京京还算有点社会经验,不再说话,她从包里拿出手机。第一反应是打给此前刚分开的谭真,可他被她拉进黑名单了,于是又想着打给学校里的人。通讯录刚调出来,车猛地一停,梁京京在惯性下差点被甩出去。 “你在打电话?” 一个小青年从车上下来,黝黑的脸看着她。 梁京京握紧电话,心里越怕表面越有气势,“不用你们送了,我找我老公来接我,我老公是这里的军人。就刚刚那个开吉普车的大个子,还没走远呢。” 她边说边从车后下来,想往旁边走。 两个小青年挡住她去路,“说好了把你送回学校,我们开了这么远的路,你还要往哪里走?” 其中一个上手拉她。 梁京京避开面前的黑膀子,突然大喊:“你们让开,不让开我就叫了!” 下一秒,有人一把捂住她嘴。几乎同时,梁京京的胳膊也被两只手抓住,两个男人把她往旁边的草丛里拖。梁京京拼命挣扎,却感觉一丝力气都使不上,嘴被紧紧捂着,一声叫声也发不出来。 完蛋了。完蛋了。 就在梁京京急得眼泪要往外飚的时候,背后传来“砰”地一声巨响。 停在一旁的拖拉机被撞得朝他们直飞过来。 架着梁京京的两个小青年下意识地松手,退避开飞来的车。梁京京趁机拔腿就跑,跑到从吉普车上下来的人身后。 梁京京抓紧谭真的一条胳膊,手控制不住的发抖,嘴上还抱怨着,“怎么才来……” 反应过来的两个小青年看看自己被撞飞的拖拉机,不甘心地走过来。谭真拉开车门,把粘着自己的梁京京塞进主驾驶,甩上门。 对方趁机猛冲上来,谭真回头就是一脚。 这一脚又准又狠,直接揣在人心窝上,小青年被踹翻在地,蜷缩着痛叫。另一个还想挥拳,谭真侧身避开,眼疾手快地捏住他手腕,一拉一拖,把他整个人都掀翻了。 没结束,谭真把他往旁边拖了两米,又蹲下去朝他头上抡拳头。 梁京京坐在车上,大脑混乱地看着窗外这一幕。她还是第一次看人打架打成这样,每一个动作都干净利落。 打到两个人彻底蜷在地上不动了,谭真骂骂咧咧地走到旁边,抓起地上的贝雷帽。帽子沾了灰,他边拍边往车边走。 车门打开,梁京京坐在里面,一张脸惨白,还没回过神的样子。 “还要我抱你下来?”谭真打架打得头发都湿了,面孔汗津津地看着她。 梁京京脚软。直到一只温热的大手拉住她手腕,她这才顺着这股阳刚的力量下了车。 谭真拉着她绕过车头,把她弄进副驾。 车启动后没直接开走,而是又朝着路边的拖拉机撞了两次。直到小拖拉被撞得支离破碎,吉普车这才猛调一把方向,扬长而去。 车在路上疾驰,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开到了梁京京有些熟悉的道路。 车在校门口停下,谭真解开安全带,看了眼时间,又握张了下刚刚有些扭到的右手。 关节发出两声脆响,壮实的小臂上绷出一条条青筋。 梁京京看看他,“没事吧?” 谭真看看自己的手,不说话。 梁京京说:“谢谢。” 谭真这才瞥她一眼。 看到她脖子上被抓出来的红印子,他冷淡地说:“这里的治安跟你以前呆的地方不一样,不要成天到晚想当然,不是次次都有好运气。” “我知道了。”梁京京看窗外,语气不怎么服气地说。 “知道了?知道什么了?” “知道这里的治安跟我以前呆的地方不一样,不要成天到晚想当然,不是次次都有好运气。” 梁京京转过脸看他,反问,“对吧?” 谭真“呵”地笑了一声,“白眼狼。” 梁京京定定神,渐渐恢复元气:“你帮我我挺感谢的,但你也别觉得帮我一次就怎么着了,老实说,不碰上你我好像也没这么倒霉。我一直过得好好的,不知道怎么就被派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了,更不知道怎么就坐了一辆拖拉机,还碰上两个二百五……” 梁京京越说感觉自己思路越开阔,“这里治安是挺不好,不过不用你担心,我以后不会再出门了,天天就搁学校里晒太阳,我就不信这样还能出事,还能让你逮着机会来教育人。” “你以为我想教育你?” “你不想,你见着我嫌烦还来不及呢……”梁京京望着前挡玻璃,嘴角一弯,“但你见不着我了,你就又要想我。” 谭真转过脸。 梁京京也转过脸,大大方方地看着他,讥诮地笑着说,“有种就否认啊。” 否认啊。 既喜欢,又嫌弃。 谭真久久地盯着她看,最终,嘴角划过了一抹淡淡的值得玩味的笑,回过了头。 梁京京收起笑,慢悠悠地朝他翻了个白眼,开门下车,“老娘又不是没人追……” 手腕子再一次被人拉住,梁京京跟被烫到了一样甩开,却没甩掉。 “好大的口气,几个在追?”谭真拉着她,半认真半玩笑地问。 “我要是也追呢?排第几?”他继续问。 梁京京瞪着眼:“你先去整个容再说。” 手腕被人牢牢箍住,一道阴影忽然朝她压了过来。 在一股充满攻击性的男性气息袭来时,梁京京心头一紧、呼吸一滞,差点就闭上了眼睛。 然而下一秒——她的头顶热了。 谭真帮她戴上了落在车上的贝雷帽,把帽檐一直拉到她眉毛。 霎时,梁京京的头变得像一颗小萝卜头,没了眉毛的衬托,大眼睛既不上翘,也不下垂,反显得更加明澈水润,眼神中还留有几分天真。 “我怎么感觉我不整容也排挺前。”男人略低的声音震在耳边。 反应过来的梁京京一脸燥热,一把推开他宽硬的肩膀、扯下帽子,气愤地跑下车。 学校门口,一个中年男教师正在跟门卫说话,看着梁京京气冲冲从一辆军车上跑下来。 “梁老师,发生什么事了?” 梁京京在快步中转过脸,发现是她现在班上的班主任高老师。 “没事,被野狗追了。” 梁京京继续往宿舍走去。 …… 乡村道路上,车越开越快。 向来自律性很强的谭真看了眼时间,火速往队里赶,中途差点一头栽进池塘。 要迟到了。 与别的部队不同的是,上面常给他们随机安排休息,有时候上午还在上课训练,下午他们会忽然接到通知,放假半天。 就像今天这样。 但今天有点特殊的是,晚上7点半他们有政治学习,队里要求下午6点半所有人必须归队。 谭真迟到了三分钟。 黄昏下的操场上,年轻飞行员们站成一排,现在对面铁着一张脸的是他们的大队长。 迟到三分钟的谭真奔跑过来。 队伍里的孟志超跟他挤眉弄眼。谭真在队长面前站定、敬礼。 队长抬手腕看了一眼时间。 “我的要求是几点归队。” “六点三十分。” “现在几点。” “六点三十三分。” “为什么迟到?” “路上耽误了。” “怎么耽误的?” “车撞树上了。” 一双鹰一般的眼睛看向谭真。他衣衫不整,略有些狼狈。 大队长背着手,又淡定地看回队伍。 “去操场跑五圈。” 谭真绷着嘴角,二话不说地回转身,跑向操场。 很快,一排人都随着那个欣长身影转过头。几个月下来,他是他们队伍中各项成绩均领先的拔尖者,但这个平日里不苟言笑的队长已经不是第一次罚他,无论大事小事,常常拿他开刀。 对他们这种训练量的军人来说,跑个五六圈不是大事,主要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作为队伍里骄傲的“优等生”,人的面子下不来。 孟至超跟旁边人嘀咕,“迟到三分钟,不是应该跑三圈。” 旁边人挤眼睛示意他别说话,队长明摆着正在气头上。 “孟至超!” 孟至超被叫出列。 “你刚刚说什么?” 孟至超顿了顿,红着脸不服气地说,“我觉得迟到三分钟,应该跑三圈!” 大伙觉得他这个逻辑有点好笑,但在这当下充斥着□□味的氛围里,没人敢笑,都一动不动、笔挺挺地站着。 大队长“哼”一声,“那你跟着去吧,你跑三圈,他跑五圈。” 孟志超也是二话不说,转身就往操场去。 深秋,太阳一落山就整个昏暗下来,四下里只有点滴灯火。 两个穿着军衬、西裤的年轻军人围着操场一圈圈地奔跑,身型潇洒,步伐矫健。 孟至超跑得气喘吁吁,“我早就发现他有私心,他看不惯我们。” 谭真一路沉默。出了汗的额头、脖颈被风吹着,凉飕飕的。 “我不服。”孟至超跑完三圈还跟着他继续跑。 “不服顶屁用。”谭真说。 “我就是不服。”孟至超喘了口气,又说:“你下午干什么去了,不就是去家属院送个文件,怎么这么迟回来被他抓把柄……” 谭真加速甩开他。 孟至超大力追上去,喊道:“喂……你不会真撞树了吧,树没事吧?” ☆、31 谭真跟孟至超两个人跑完步就去上了政治课。 下了课, 一身臭汗的谭真没回宿舍, 去食堂门口给狗洗了个澡。 狗这玩意儿长得特快,也就几个月, 小奶狗已经完全脱相,成了条大黄狗。这狗是谭真费了老大劲托运过来的,他帮它在厨房门口搭了个像模像样的狗窝。 夜色下, 孟至超站在树旁打电话, 看着谭真蹲在地上,拿水管给狗撸澡。周围水花四溅。 孟至超知道他今晚心情不好。 其实他们过来后,队里人很快就知道了谭真的背景, 发现他还特甩地带了条狗来,对他多少有些揣测。后来他们发现谭真身上并没什么不良作风,他严于律已,飞行技术过硬, 让人无话可说。 孟至超发自内心地佩服谭真。 他觉得谭真和所有人都不一样,他是一个特别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人,看上去一天到晚都那么吊儿郎当, 跟谁都热乎,实则内心有些冷漠高矜。 凡事他什么都不说, 只是做。做着做着就让你服他。 但是孟至超不明白,为什么现在的大队长这么针对他, 就差直接把态度摆在脸上。 孟至超打完电话,谭真刚好给狗洗好。 孟至超走过去,黄狗甩甩身上的水, 水珠溅得他一头一脸。 “我去……”孟至超抹掉脸上的水,嫌弃地看看狗。狗吐着舌头,一脸兴奋地看着他,狂摇尾巴。 谭真随口问了句,“跟谁打电话的,声音叽叽歪歪的。” “我女朋友。” 谭真诧异地转过脸。 孟至超说:“看什么?” “你什么时候有的女朋友?” “上次回家我家里人介绍的,当时不就跟你说了,也是老师。” 他又说了一遍“也”字。 谭真:“……” “干什么这个表情,你嫉妒啊……”孟至超想了想,说:“对了,你和那个三千块和好了没有?她最近在我们队可红了。” “怎么个红法?” “就说那个于海,这几天经常去找她。你不知道?他们各个跟狼一样。” 孟至超把队里几个人经常去学校打篮球的事告诉了谭真,谭真没作任何表态。 这晚,两人回到宿舍,谭真刚要去洗澡,孟至超又坐在书桌前打起了电话。 “我平时没什么别的爱好,就是比较喜欢运动。” “对对对……也不能过分运动,打打羽毛球什么挺好的。” “是吧……” “告诉你一个惊险的事,我小谭哥下午撞树了……” 看见谭真朝他看,孟至超起身走上小阳台。等谭真洗完澡出来,孟至超的这通电话还没打完,聊得很开心的样子。 谭真在书桌前坐下,漫不经心地翻开书,握起笔。右手还有些隐隐作痛,像是肌肉拉伤了。 过了会儿,手机进来条微信,谭真拿起来看看,看完了手指顺势滑下去,翻到沉在下面的某人。 一不做二不休地,他点开对话框,发了个问号过去。 还是被拉黑状态。 轻笑一声,谭真把手机扔到旁边。 夜凉如水。 三五个星子镶嵌在夜幕下,亮亮的。 刚用脸盆洗完头发的梁京京站在宿舍外的走廊上,用干毛巾慢慢擦着冒白烟的头发。 白天还活蹦乱跳的人此刻似乎被静谧的夜所感染,显得格外安静。穿着舒适的运动衫和帆布裤,梁京京双手趴在阳台上,眺望着路灯照耀下有些发黄的校园小道。 深秋了,还有昆虫的声音。 梁京京站了一会儿感觉膝盖有点酸痛,不禁想到白天的事,跟做梦一样。 原来他还挺会打架的,平时都看不出来。 不对。 是她差点忘了,他一直都不怕事,还是初中生的时候就敢跟车上的小偷对打,那场景和今天还有几分相像。 现在这星光下,梁京京想,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以前的事。 收回那些纷杂的念头,梁京京一身疲惫地走回了宿舍。 翻过来的这个周一,梁京京一早就有课。 上午的课上,这名漂亮的城市女老师发了来校后的第一通大火。 全班46名学生,只有一个女生写了她在周末布置的作业。这个女生正是她跟着去家访的姚梦。 不知道是梁京京太面善,还是七八岁的小孩不怕老师,梁京京拍着讲台吹鼻子瞪眼,结果孩子们还是哈哈笑,场面一度失控,气得梁京京恨不能摔书走人。 梁京京教初中生们已经交出了心得体会,对小学生却束手无策。上个星期出于陌生感和新鲜感,这些孩子还算乖巧,这星期却各个露出马脚,原本可爱淳朴的小孩仿佛都变成了野猴子,在课上随意说话打闹。 “这课没办法上了,这边孩子太难教了。” 上午,小董一回到办公室就跟李峰抱怨。坐在办公桌旁喝着咖啡的梁京京还以为她是在帮自己说话。 办公室里还有几个本地老师,李峰跟小董使使眼色,示意她注意场合。 李峰把旁边的椅子拉过来,让小董坐下,“怎么回事?” 小董低声说:“两个小孩上课的时候打闹,我把人拖出去罚站,结果高老师路过,一声招呼不打,让两个孩子回到班上上课,有这么办事的吗?” 李峰问,“二班的班主任高老师?” “就是他。”小董说。 “行了,回头我来找他说说。” 大家都以为是件小事,结果这天下午,李峰在办公室和高老师吵起来了。 梁京京当时刚上完下午的课,进办公室放书时,两个男人的声音正越来越高,差点还动起了手,被旁边两个同事劝架劝开。 三个支教老师到底是一个集体,梁京京去拉李峰,就听见李峰赤红着脸对高老师喊:“我告诉你,我儿子才一岁,老子大老远过来不是来跟你们玩的!你有意见你跟校长说,跟你们教育局说!不要在这边好坏不分!” 高老师也红着脸,“你放心,我肯定去!” 两个本地老师拉着他,“好了好了高老师,大家都少说两句,都是同事。” 梁京京跟在李峰身后走出来,不明所以地问,“到底怎么回事?” 李峰是个挺圆滑的人,梁京京不知道他怎么忽然就跟人撕破脸。 李峰还在气头上:“他私下里跟学生说我们是来旅游度假的,学生为什么不服我们,全是他在里面捣鬼,我还是第一次碰上这么个人。” “旅游?” 梁京京明白了。难怪,作业布置下去没人写。 李峰感觉自己受到了极大的侮辱,此时找不到别人吐苦水,只能跟梁京京说。 “你说我们大老远跑过来,他们就这么对我们?这事我一定要反映,实在不行就不干了,一起回去,妈的,还没受过这种鸟气。” 随便问问那些出去支教的老师,当地哪个不是客客气气地。要知道,他们来的时候还带了一笔教育局的款来,捐给他们建多媒体教室。结果现在受到这种待遇。 李峰越说越气,看梁京京没什么情绪反馈,他骂骂咧咧几句便去找小董了。 李峰走了没一会儿,高老师和另外两个本地老师也一起出来了,两个人边走边劝他,高老师一直绷着张脸。路过梁京京身旁时,他冷冷朝她瞄了眼。 梁京京心想:看什么看,又不是拿的你的工资。不满意最好,早点把我们弄回去。 好在校方很在意这三个支教老师的情绪,校长了解事情始末后很快就帮李峰和高老师进行了调解。 这个周末,共同出来的八个支教老师被叫回县城集中,领队人给大家开了个集体会议,会上重申了一遍他们此行出来的目的、纪律,让每个人自我反省。 散会后,大家各自离去。李峰心情不佳,先走了。 难得上县城一次,梁京京和小董去快递点拿快递。正蹲在成堆的包裹里翻找着,身后忽然有人叫梁京京。 “京京老师。” 梁京京回头,看见了一个只比自己高出一点的男青年。是上次和她在学校搭讪的篮球男。 “你也来拿快递啊。我们那一片都是这个快递点,每次都堆一块,太难找了……”于海站在她旁边,也在找快递的样子,嘴里嘀嘀咕咕的。 梁京京“嗯”了一声。 过了会儿,她忽然主动跟他说话,“你们今天放假?” 于海赶忙说:“对,我们每个星期只固定这一天休息,有时候有备战任务就没得休,你看这周围也没有什么好玩的,大家一放假也就是来县城转转。” 梁京京没说话,她找到自己的包裹了。 于海说:“买的什么?” 梁京京说:“化妆品。” 于海笑笑,“我看你不化妆也挺好看的。” 梁京京:“你看过我不化妆?” 于海微微尴尬:“一看你就是底子好……” “大海,你好了没?”孟至超跑进店里叫人,结果一眼就发现有熟人。 “这么巧?”孟至超跟梁京京挥挥手,“三千……” 在梁京京略带杀气的眼神下,他的“块”字没喊出口。 梁京京一看到他就下意识地往门外看。 果然,门外停着一辆吉普车,谭真正靠在车边抽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站在那的,在梁京京回过头时对她笑了下。 他身上穿着件黑色夹克衫,领口露出一圈白色T恤边,英俊清爽。 一个星期没见了。 梁京京拿着自己的快递盒,优雅地往外走。走到门口,装作这才认出谭真,微带惊讶地说,“挺巧,你们也在这边拿快递。” 谭真看看她:“一个人出来的?” “跟同事一起。” 谭真说:“几个同事?” “两个。” 谭真:“吃完饭回去?” “这就走了,回学校吃。” 谭真点点头,吐着淡淡的烟,静静看着她,笑眯眯地。 “问你个事。”他轻飘飘地说。 梁京京的心忽然怦怦乱跳。 “到底给不给我追?” ☆、32 梁京京的耳朵红了。 她看着他, 红润的嘴唇微微张开、闭上, 又张开,却连半个音都没发出来, 嘴巴就跟打瓢了一样。 一点狼狈的小窃喜转瞬就被下意识的怒意掩盖。 这人…… 这人凭什么这么轻佻? 能言善辩的梁京京忽然变得笨嘴拙舌起来,愣了足足两秒,她说:“你, 你……” “我什么?”谭真还在笑。 梁京京磕磕绊绊完了, 吐出三个字:“你下贱。” “你再说一遍。”谭真说。 拿好包裹的于海和孟至超刚好走出来,看见梁京京跟谭真站在这边说话。 于海看看谭真:“你们认识?” 谭真很自然地说:“梁京京啊,我初中同学。” 于海和孟至超都是一愣。 怎么成初中同学了?孟至超想, 这两人什么时候有这一层关系?他怎么不知道。 于海讶异地看看他们,问梁京京,“这么巧啊,你跟谭真是同学, 我们都是哥们儿。”又跟谭真说,“藏这么深,这么个大美女同学之前不介绍我们认识。” 梁京京的脸上露出僵硬的笑, 瞄一眼谭真,“我们其实也不怎么熟。” 于海:“不管熟不熟, 能在这乡下地方遇到老同学太不容易。京京老师,要不我们中午一起吃个饭, 大家一起热闹一下。” 孟至超冲谭真使眼色,示意他注意于海。 谭真看着梁京京。 “吃饭,我怕我等会儿回去不方便。”梁京京跟于海说, “还有个同事在这。” 于海殷勤地说,“方便得很,你把你同事一起叫着,吃完饭我送你们回学校。” 梁京京客气地说:“那不是麻烦你了。” “不麻烦,我们都是一个方向,稍微绕一下就到了。走吧,你跟谭真也好叙叙旧。” 车上还有一个队友,算上梁京京和小董,一行共六人,他们走到了附近的一家小菜馆。他们休息时常来这里,老板跟他们都混熟了,知道他们是附近空军部队的。 倒是第一次看他们带女孩子过来吃饭,老板过来点菜时笑嘻嘻地,“哪两个把女朋友带来了?这么不讲纪律啊?” 眼神朝着梁京京和小董身上溜了溜。 于海帮梁京京剥着一次性筷子的塑料皮:“不要瞎说,这两位是我们那的小老师。朋友聚聚吃个饭,你要是这么乱说我们下回不来了。” 老板说:“哎呦,开个玩笑。快问问两个美女吃点什么。” 于海把菜单递给梁京京,“京京老师你看看呢,他们这边的咸排骨挺好吃的,是他们的特色。” 光线有点暗的小包厢里,梁京京的皮肤白得发光。她接过菜单,翻了两页,不客气地点了两个自己爱吃的菜,又把菜单给小董。 小董有点拘束,“你让他们点吧,我都可以。” 梁京京把菜单还给于海,“你们再看着点吧。” 等菜上来后,于海没话找话说地问谭真,“你们初中在哪上的。” 谭真说:“大连。” “你们老家在一起?” 梁京京:“我家是大连的,谭真他是从乡下转学到我们班上的。” 于海笑笑:“原来是这样。” 于海说:“那你们同龄哦。” 梁京京点头,“你哪一年的?” 于海说:“我啊,我跟谭真一样大,你跟他同龄的话跟我也同龄。” 孟至超说:“好了,于海你不要光说话,吃菜。” 于海笑着说:“我吃不吃有什么,你应该就两个大美女多吃点,真是榆木脑袋,你女朋友不知道怎么受得了你的。” 于海指指那盘排骨:“京京老师你尝尝那个,他们家特色。他这儿没公筷,我不帮你夹了。小董老师你也尝尝。” 小董知道自己是电灯泡,很给面子地尝了尝。 她忍不住看看坐在对面的谭真,她记得他和孟至超,上次车坏了来是他们来帮的忙。原来他和梁京京是同学,当时也没见他们有多熟。她发现这个梁京京真是藏得深,才来没多久,居然就跟这些年轻军人打成了一片。 今天明摆着的是,坐在梁京京旁边这个于海一直在跟她示好,这不,两个人又开始话里有话了。 于海说:“我没想到你们居然是江苏过来的,那么远,你男朋友也放心啊。” 一桌人听到最后一句都忍不住在心里笑,瞄一瞄于海。 谭真抬眸看他。 挺骚的嘛。 梁京京说:“还没男朋友呢。” 于海佯装出惊讶的样子:“怎么可能啊,你怎么可能没男朋友呢。你一个小姑娘,没男朋友平时都是谁照顾你?” 孟至超感觉自己要听吐了,不禁朝于海看看。 平时挺正常一个耍枪弄棒的大男人,怎么见到女孩成了这个样子?是低能儿吗,每天都要人照顾? 梁京京笑笑,“没办法,缘分还没到。” 于海也笑:“这个倒是。不过缘分这东西也不能坐在家里等。我们队里就有好多单身的,不行我给你介绍介绍。就要看你的条件是什么了。” 梁京京说:“好啊,你可得帮我介绍条件好点的。” 于海:“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这一顿饭男男女女们吃得开开心心。 走出大门口,要上车了才发现一共是六个人,后面坐四个有点挤。于海说:“这怎么办,要不你们三个一辆车,我来叫辆车跟她们两个一起走,不要坐得太挤了。” 梁京京说:“你走你的,我们俩自己坐车回去就可以。” “这哪行,说好了要送你们。”于海跟谭真打招呼,“你们走吧,我来把你老同学送回去。” 谭真看了眼不表态的梁京京,跟于海说,“行,你送吧,我们先走了。” 梁京京看着旁边。 谭真上车,直接把孟至超和另一个小军人带走了。 这边,于海叫了一辆面包车,屁颠颠地把梁京京和小董送回学校。 车起先还能看到一点吉普车的影子,后来就彻底看不见了。于海在车上还巴拉巴拉地说话,一会儿介绍风景,一会儿介绍美食。 梁京京看着窗外的阳光,忽然说:“能不能别说话了,安静一会儿。” 坐在副驾驶上的于海被她这么一说脸红了。 开着车的司机朝他笑笑,那种很理解的表情似乎在说:美女的心情都是阴晴不定的。 于海发现,这个梁京京翻脸比翻书还快。 他体贴地说:“累了吧,你休息会儿吧。” 梁京京觉得自己就是在自虐。她无法解释自己的一系列表现,一碰见谭真就乱了阵脚,行为处事连基本的逻辑都没了。 是的,才过去几个小时,她心里就有点后悔了。 干嘛不答应,管他出于什么心态,先答应好了,答应完了再慢慢处嘛,他不听话就教他听话嘛。可再想一想他那态度,那副吃定她的样子,又太令人厌恶。 干嘛吗…… 干嘛老这副态度对她,半真半假地……梁京京忽然心里发酸,觉得委屈。 车一路颠簸地开到了学校。 梁京京跟小董下车,于海跟着一起下来。 之前还满面笑容的梁京京坐了趟车,忽然变成了个苦瓜脸。于海也不知道是谁惹到她了,心想这姑娘的脾气可真是差。好在长得漂亮,坏脾气他还是能忍一忍的。 “京京老师,这车坐得不怎么舒服吧,你回去好好歇着,下次有机会我们再聚。”于海又看看小董,“小董老师你也是,咱们下回再聚。” 于海跟她们挥挥手,转身往车上走。结果上车前他又关上车门,跑过去追上两个女孩。 梁京京看着又追过来的人,愣住。 于海憨厚地笑了下,对梁京京说:“方便留个电话吗?” 男人的眼睛亮亮的,充满期待。 按梁京京的性格,这种心情下不臭他两句都是客气的。可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他真挚的眼神,梁京京忽然变了心意,真地报出了自己的号码。 男人笑了,露出一排白牙,“回去好好休息,我会再跟你联系的。小董老师,你也好好休息。” 于海转身走了,快走几步后又变成跑,边跑边回头冲梁京京挥挥手。 看着远去的快乐人影,梁京京发现,她已经好久没遇到过真心对她的人了。 下午梁京京在宿舍睡了一觉,晚上带着饭盒跟小董、李峰去食堂吃饭,小董有意无意地提到中午她们跟几个军人吃饭的事。 吃完饭三人一起从食堂出来,天色已黑。 走到宿舍楼下,李峰忽然让小董先上去,留下梁京京单独谈话。 他不冷不热地对梁京京说:“梁老师,你要稍微注意一下个人作风。” 梁京京尴尬地反问:“我个人作风怎么了?” 李峰说:“我没有其他意思,我们是一个集体,我是怕你给人家学校这边留话柄。说是过来支教的还是来谈恋爱的。” 梁京京有点恼怒,“谁跟你说我谈恋爱了。” “我就是提醒一下,你也不要放心上,知道就行了。上去吧,天冷了。” 李峰没再多说什么,走了。 梁京京气不打一处来,咬着嘴唇,朝他离去的方向看着。 背后忽然传来一声喇叭响。 梁京京回头。 夜色下,一辆吉普车侧停在路边,影影绰绰地,还朝她闪了两下灯。 恍惚了下,梁京京往宿舍楼走去。 没走出几米,谭真跟上来,“喂……” “喂什么喂,谁是喂。” 梁京京跟吃了炸|药似地,恼火地说,“谁放你进来的,这里是学校,你想来就来?” “门卫放的,去找他。” “你来干什么?” “找你。” “找我?求求你别找了,别害我了。” “我怎么害你了?”谭真饶有兴趣地看着她。 梁京京越看他越来气:“别再这么看着我,我是你的下饭小菜吗?还是你真以为谁非你不可?以后你爱怎么着怎么着,老子不玩了。” 转身想走,却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她不解气地用一根手指指着他,“还有,下次见着我你最好离我远点,不然回去了我一定找人揍你,把你揍得连你妈都不认识……” 还没骂爽,伸出的手臂忽然被人拉住,梁京京猝不及防地跌入一个强有力的胸膛。还没站稳,一只大手掐住她下巴,男人的嘴唇不由分说地压了下来。 充满攻击性的男性气息中,梁京京在嘴巴被封住的瞬间“唔”地抵抗了一声,用力推打,却被吻得更深,直到她再也发不出一丝声音,不做徒劳的动作,他才变得温柔。 没有任何支撑,细腰在力量的压迫下不自禁地向后弯去,她推他推不动,反不得不在混乱中抓住他衣服的前襟,像是把他拉向了自己。 他的舌尖湿软有力,一下又一下地追逐挑逗她。梁京京被吻得缺氧,发出轻微喘息,几乎要昏厥。 不知道过了多久,舌尖猛地一痛,谭真松掉手上力气,摸了下嘴唇。 没了束缚的梁京京一脚就往他重要部位踢去,谭真反应快得很,连退两步避开。 “好了好了……” “臭痞子!” 她作势继续追,他作势要避。梁京京知道他身手矫健,这么追是打不到了。 她满脸通红地停下,擦擦嘴巴上的口水,又摸摸手臂上被他握出来的红印子,羞愤地看着他,“弄疼我了……” 她看着看着,眼中渐渐漫上委屈。 谭真:“我看看。” 又要上来,梁京京后退,“你滚。” 也许是他把她亲疼了,也许是这秋风太凉了,也许梁京京也不知道为什么,看着面前不正经的人,她忽然有点伤心。 这次与以往不同,没有再和他过多纠缠,梁京京转身往宿舍走,边走边抬手继续擦口水。 湿了的唇被秋风一吹,很快就变得干干的。 谭真裹了下自己吃痛的舌头,口中仿佛还留有刚刚那股芬芳柔软的感觉。 看着她颓然的背影,“梁京京……” 谭真:“能不能认真聊几句,次次这样。” 女孩脚下不停。 “总想什么事都要依你的意思办,让全世界都让着你,可能吗?没人一直欠你的,没有男人是真傻子。” 梁京京不想再跟他说话,此时胸中却涌起一股无法克制的情绪,令她不得不停下。 女孩回过头,傲然的面孔在这星光下有种别样的美丽。 “可我一直就是这样的人,也一直有你这样的人在让着我。这么多年了,你不是一直没忘记我吗?” 她说得嚣张而真诚,令谭真几乎无话可说。 “你也知道都这么多年了。我是没忘记你,可你总该长大一点。” “也许吧,但这不关你的事,你有你的生活,我有我的生活。你就一定对吗?你觉得我自私我还觉得是你自以为是。” 她语气倔强:“你想我怎么样,想我顺着你的心意改,改得像学校里的三好学生你就满意了?你会不会太自大。” 谭真这时才发现,这个看起来神经大条、庸俗浅薄的女孩其实心里头门清,自己到底是小瞧了她。 梁京京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这破地方,站久了好冷,所以我才说最讨厌乡下嘛。不说了,回去了。” 身后无人追来。 破旧的小楼亮着几盏昏黄的灯,梁京京走上楼梯,深深呼吸了下。想释然地笑一笑,脸上却感觉凉凉的,抬手一抹,才发现自己浑然不觉地流了一滴眼泪。 她不在意地抹掉,又用手背擦了下干干的嘴唇。 她气自己又让他得逞。 而上一次,那是她的初吻。 作者有话要说:看见三楼建得好美,心想当初为什么要建一楼二楼,直接建三楼不就好了? 不乏有人只建个三楼就能迎来送往。 我不喜欢。 行文至此,是个很好的节点,可在此处止步。 剩下的,我们再一起往前。 ☆、33 梁京京是如何失去初吻的呢? 一旦提起这件事, 就绕不开那个在中国地图上小到可以忽略、却又是她这辈子最难忘的地方——彭良。 初二下学期临近期末, 当梁京京四处打探这个听都没听说过的地方时,有一天晚上放学, 有个男生跟她一路骑车,忽然说道,“你问彭良?那不是谭真的老家吗?” “他老家?你怎么知道的?” “打球时候他跟我们说的, 他就是从那儿过来的。你问那儿干嘛?” 梁京京说:“哦, 随便问问,觉得这个地名有点奇怪。” 男生穿着一身名牌运动服,慢悠悠骑在她旁边, 有些不屑地说:“乡下地方呗,名字都古里古怪的,不过谭真这个人还不错啦,成绩好, 跟我们也挺玩的来。” 男生兀自说了一番他们在一块打球的小故事,梁京京兴趣寥寥,思绪早已飘远。 第二天清晨, 梁京京骑车来到学校车库,推着车慢慢走过自己班塞得满满的停车区。看见那辆普普通通的蓝色自行车, 她眼前一亮,硬生生把自己的粉车塞到他旁边。撑脚都支进人家车轱辘里了, 仿佛还嫌不够挤,她又费力地把旁边几辆车往这边挪,最后大功告成地拍拍手上灰。 就这么着, 晚上放学时,她名正言顺地跟谭真搭上了话,提出让他帮忙画彭良的坐车图。 其实这是一个有点过分的要求,毕竟上学期这个转学生帮过梁京京后,她立马就把人家抛到脑后。这一回她却又来找他。 没办法,她太着急了,怕再晚就来不及了。只能找他。 而且,这个精明漂亮的女孩几乎能笃定——就算她之前做了过河拆桥的事,这次,这个话不多的男生还是会愿意帮她的忙。 当晚拜托完谭真,翌日,梁京京在班上一直想找机会跟他说话,问他弄好了没有。结果这人一下课总是没影。 就这么一直拖到放学,梁京京去车库等他。左等右等,眼看着一辆辆自行车被先后推走,天色也暗了,这人就是没出现。 正要耗完耐心,一身臭汗的谭真拍着颗脏篮球慢悠悠过来了。 “我都等你好久了,你怎么这么迟才来?放了学不回家,你家里人不着急啊?”梁京京说得义正言辞。 谭真一脸纳闷。 “你等我干嘛?” 夏天悄悄来了,梁京京的脸上有一层薄汗,光洁油润。她握了握自己的书包背带,嘴上嘀咕,“还能干嘛,你不是昨天说好要帮我忙的吗。” 谭真把书包放到车坐垫上,从里面翻出一个小本子。梁京京看他翻了两下,又翻出另外一本。 先后翻完三本,他抬起眼,看向一脸期待的她:“忘在家里了。” “你这人怎么这么丢三落四。”梁京京抱怨完又有点后悔,她还在求人办事呢。 梁京京说,“那我跟你回家拿行不行?” “现在?” 梁京京认真地点头。 “我家跟你家不在一个方向。” “没关系,我骑车了。”她一脸的旷达天真。 那晚,刚学会骑自行车不久的梁京京一路跟着谭真,骑了她有史以来最远的路。到达谭真那个靠近海湾的家时,夕阳都被骑没了。 谭真上去拿东西,梁京京等在老小区的楼下,一脸生气地擦着两鬓流下的汗。 风里有海的气息,她都不知道自己在跟谁生气,只是觉得骑这么远的路好辛苦,想到等会儿还要一个人再骑回去就恨不得把车扔了。 等了几分钟,谭真下来,递给她两张纸。 A4大白纸上,一张画了地形图,一张画了路线图,上面标注着各个点的乘车方式。梁京京发现这个男生很会画画,画出来的地图简直跟印刷得一样。而且他也很细心,连在什么窗口买车票,花多少钱都写清楚了。 看来她真的找对了人。 梁京京要去的那个村谭真没去过,他说:“你到了那边买客运票的时候注意是买这一站,然后中途下车,车上检票员会提醒。” 梁京京认真看着手里的两张图纸,半知半解地点头。 谭真:“你什么时候去?” 梁京京:“这个周末。” 谭真:“最近要复习迎考,你去旅游?” 梁京京:“就是要考试了才放松一下。对了,你有手机吗?” 谭真点头。 “那最好了,我还怕你不用手机呢。”梁京京从面前的小挎包里拿出一只精致的白色手机,谭真认识,这是时下最流行的苹果手机。 “你号码多少,我有不清楚的再找你。” 谭真报出自己的手机号。 “好了。”梁京京把那两张纸对折两下,塞进面前的小挎包,“我回家了。” 正要走,少年忽然变魔术似地不知道从哪拿出了一罐可乐,递给她:“家里的。”。 梁京京看了看,很自然地接过来,“谢谢。” 梁京京拿着冰可乐罐贴在脸上镇了一下,“热死我了,你家怎么这么远,倒了霉了,我还要骑回去。” 谭真发现“倒了霉了”似乎是她的口头禅,看她这副样子,忍不住笑了下。 梁京京发现他笑起来后左边脸颊上居然有个酒窝。 “你有酒窝啊?”她问。 谭真被她跳跃性的思维弄得愣愣的,“不知道。” 女孩子唇角一扬,白里透红的脸蛋像颗新鲜的小果子,“你搞不搞笑啊,自己有没有酒窝都不知道。” 谭真被她说得微微尴尬。 “不跟你说了,我回去了。”梁京京收起笑容,把可乐放进车篓。 谭真说:“认识回去的路吧?” “应该认识。”梁京京上车,“要是不认识了我打电话问你。还有彭良的事,我肯定要再问你,拜拜了。” 马尾辫被风吹得一飘一飘地,女孩骑着粉色的自行车,慢慢消失在街角。 就这样,谭真和梁京京在学校里还是没有交集,但没过两天梁京京就给谭真打来了电话。 “是我。”梁京京一打来就说。 谭真正坐在自己的书桌前拼着一款航模,他“嗯”了一声,把手里的工具放下。 “你知道我是谁吗?” “梁京京。”也就这么个女生跟他要过电话。 梁京京声音清甜地笑起来,“猜对了。” “是这样的,我这两天研究了你给我的那个图,上面怎么全是坐汽车,不能坐火车吗?我在网上搜了有火车。” “火车时间更久,绕路。” 梁京京说,“有一款绿皮车,我看见上面写的时间不久啊,你说坐这个好还是汽车好。” 谭真说:“绿皮火车中间停站时间很长,你再问问你家里人吧,看看他们想坐什么。” 那头停了两秒,“我家里人最近有事,可能不去了,就我自己去。” “你一个人去?” “嗯。” 谭真没话说了。 梁京京却忽然问他,“对了,你多久没回老家了?” “过来后还没回去过。” “哦……”梁京京说,“你在那边有朋友吗?” “当然。” “我有个提议。要不你跟我一起去吧,你正好回去看看老朋友,我看看沿路风景散散心。” 谭真:“……” 梁京京兴致勃勃地说:“我计划这个星期六一早就走,然后星期天的上午就回来,一点也不耽误,你觉得怎么样?” “你打算住哪?旅店?” “我家在那边有个远方亲戚,到时候我住我亲戚家,你住你朋友家,正好哎。” 谭真:“……” 梁京京:“你要去吗?” “不去。” 电话那头静了静,笑了一声,“我是开玩笑的,你真想去我还不会带你呢,我们又不熟。” 说完电话就被挂了。 谭真不可置信地看看手机。 城里的女孩子都这样莫名其妙吗?张口闭口全是谎。 到了周五放学,谭真再次在车棚里看到了梁京京。 好巧不巧,他们的自行车再次卡在了一起。 梁京京不知道什么时候到的,束手无策地站在旁边,像是在等他。 谭真纳闷了,他们倆的车怎么老是卡。 他想把篮球放地上,梁京京主动说,“帮你拿。” 谭真把球给她,吭哧吭哧地把两辆自行车拆开,又把球拿回来,推着车往外走。 一路上,梁京京一直跟在他身后。 谭真骑了两条街后,忍不住到路边停下,梁京京很快便跟上来。 “你跟着我干什么?”谭真问。 “谁说我跟着你了,这马路又不是那你们家的。”梁京京从车上下来,嘴犟地说。 谭真看看她,她不看他,一脸负气地看旁边的树。 过了会儿,谭真说,“我走了。” 然而说完这三个字后,他没有动。 面前的女孩还在看树,一边看树一边揉着发红的眼睛。 她哭了。 谭真愣住,从车上下来。 梁京京用一双泪眼满含怒意委屈地看着他。 “我是要去找我爸爸的,你就不能帮我一下嘛,他们都说你这人挺好的,我从来没去过那么远的地方……我还没有一个人出过远门呢,你家那是什么破地方,连火车都没有……” 说着说着她快速擦掉眼泪,推着自行车往前走。 身后传来声音。 “你准备明早出发?”。 女孩停下步子,转过脸。 “就去周末两天?”谭真问她。 梁京京点头。 四目相对,谭真说:“如果实在没人陪你去我就跟你去吧,我回去找我朋友玩,到了那边我们分开,回程我再带你回来。” 梁京京的眼中还留有泪光,脸色却瞬间欣喜起来:“真的吗?你不会骗我吧?” 谭真心想,你不来骗我就谢天谢地了。 “不要高兴得太早,不知道还买不买得到跟你一趟的票。” 梁京京说:“我已经帮你把票买好了,明天早上7点的汽车。” 谭真服了。 梁京京露出灿烂笑容,“那就这么说定了,我们明早在客运站不见不散。” ☆、34 谭真发现, 自己一碰到梁京京智商就下降。 就好像, 她不还他的七块钱他就不去要。 就好像,她让他画路线图, 他明明没打算画,吃完饭却莫名其妙地坐在书桌边画到大半夜。 就好像,他今天一早就跟父母捏了个谎, 背着包赶来汽车站。 而他对她明明没什么好感。 梁京京比他来得早, 眼巴巴坐在门口张望着。一见谭真进来,她笑着冲他招手。 谭真走过去坐下,看到她脚边的大行李箱, “你的?” 梁京京披着头发,头上压着一顶姜黄色的渔夫帽。她身上穿的是白色无袖裙,上面有和帽子同色系的黄色柠檬印花。 “怎么了?”她反问。 除了脚边的大行李箱,她身上还背着一个很大的双肩包, 而那个米奇头小包包也如影随形地挎在身前。 “带这么多东西你怎么拿?”相对她而言,谭真一身轻松,只背了一只黑色双肩包。 梁京京说:“我带的都是要用的, 我自己拿,又不关你的事。” 谭真点点头:“行。” 客运站里人来人往。 梁京京左右看看, 忽然问他,“你吃早饭了吗?” 谭真:“吃了。” 过了会儿, 梁京京翻开包,悉悉索索一阵,谭真腿上多出一小包东西。 是一罐旺仔牛奶、一个洒了五彩糖粒的甜甜圈。 梁京京自己也在拆牛奶罐。 她说:“给你的, 这个是我最喜欢的面包,你吃吃看。” 谭真还给她:“我吃过了。” 梁京京小小地白他一眼:“随便你。” 这趟行程,光是汽车他们就要转三趟。 上车后梁京京一开始还兴致勃勃地,问谭真彭良那有什么好玩好吃的。谭真话不多,跟学校里那些男生比简直没有一点幽默感,聊着聊着梁京京觉得没劲,开始听歌看风景。 没一会儿谭真也闭起眼休息。中途,谭真睡着睡着感觉肩膀变重了,周围还有一股清甜的香味。 他有些迷糊地转过头,看见了女孩枕在他肩上的睡颜。 渔夫帽有些滑稽地歪在旁边,梁京京闭着眼和唇,睫毛细密纤长。她似乎睡得很沉,胸口有节奏地缓缓起伏着,面容比平时恬静安宁。 谭真试着轻轻抬起她的头,试了两次,他的手一撤掉,她的头又很自然地掉下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睡梦中的梁京京自觉地调整睡姿,谭真趁机把她的头推向另一边。 正在谭真松了口气,扭着僵硬的肩膀时,梁京京在右边没找到可以垫头的东西,调整了两下姿势,又不知不觉地把沉沉的头靠向他的肩,很舒服地枕上去,软软的脸还蹭了蹭。 这回谭真认了命,没再动,就这样让她靠着。 他也想闭上眼再睡会儿,可是女孩身上的水果香一阵阵往他鼻子里钻。 这是什么味啊? 谭真想,洗发水?戴着帽子了,怎么还这么大味…… …… 太远了。 太远了。 梁京京知道彭良很远,只是没想到这么远。一路上他们不停在转车,眼看着窗外的风景从城市变成乡村,时间也从早晨变成了中午。 他们是在车上吃的午饭。梁京京打开她身上的背包,里面有许多零食,还有一只毛绒玩具,占了大半地方。 “等到了那边我可以让我爸爸请你吃一顿好的。”梁京京把背包里的几样零食扒出来,“先给你挑,你看看你喜欢吃什么。” 谭真随便拿了包饼干。 梁京京掏出一罐可乐:“你要可乐吗?太重了,我就带了一罐。” 谭真:“不用,你喝吧。” 谭真发现,这一路上她不停在喝饮料。 睡了一上午的梁京京吃着小饼干,此时精神饱满。 “你肯定听班上人说了我不少闲话吧。” “没听过。” 梁京京说,“听过也没关系,我家才不像他们说的那样。我爸爸生意做得很大的,我们家在很多地方都有房子。我妈说了,现在是因为有一些问题还没弄清楚,所以他才要避一下风头,等事情弄清楚了就什么事都没了。” 谭真对这些压根不感兴趣,没说什么。 梁京京嘴唇里咬着可乐的吸管,看看他,望向窗外,映在窗上的目光既天真又骄傲。 …… 下午,汽车开进一片山区,他们终于抵达彭良汽车站。 梁京京感觉自己从小到大还没见到这么破旧的汽车站,比公交车站点还小。谭真去买票了,梁京京站在人来人往的候车室门口等他。 她耳朵里塞着耳机,好奇地往里看看。 站里全是拎着大包小包的人,大多穿着乡土,皮肤黝黑。他们说的话她一句也听不懂。 过了会儿,谭真拿着票过来,“走吧,站台还在前面。你马上坐到浦口村先下,我坐到下面的白山村。明天上午我们再电话联系。” 梁京京拖着行李跟在他旁边走着,“行。” 梁京京说到做到,一路上行李都是自己在拿。但此前都是上车下车,并不需要走什么路,行李也是司机帮她塞进车肚里的。这边不同,道路坑坑洼洼,而小巴车的站点还在前面。 谭真看看她吃力托行李的样子,什么也没说,从她手里接过行李箱。 一身精致打扮的梁京京经过一天的车程后略显狼狈,长发微乱,脸颊被晒得红扑扑的。 还在撑面子地说:“不用,我自己来。” “快点吧,有发车时间。”谭真不耐烦地从她手里拎来箱子,走在前面。 梁京京这才注意到他今天穿的是一身黑衣黑裤,脚下踩的还是白球鞋,这样搭配倒是比平时清爽许多。 她快步跟上去。 上了破破烂烂的小巴车后,梁京京很认真地看着窗外的风景。人生地不熟,她想一定要记路,结果一路上都是差不多的树和矮房子,然后是夏日中的田野、池塘,几乎找不到地标。 没过会儿,天色忽然暗了些,像是要下雨了。 “不会要下雨吧……”梁京京忽然转头问谭真:“你跟你朋友约好了?” “嗯。” “他到你那一站接你?” “嗯。” “你这个朋友还蛮好的嘛。” “你跟你家亲戚说好了?”谭真问。 梁京京看着他的脸,摇摇头。 谭真就知道这女孩做事毫无章法。 “你爸知道你来吗?” 梁京京又是摇摇头,“他要是知道就不会让我来了。但是我爸爸在电话里告诉我的,他就在这儿。” 这是一个梁京京完全没有印象的远亲,她也不知道自己见没见过,只知道是奶奶的姐姐的女婿家的什么人,前两年有什么事情找过奶奶帮忙,后来是梁京京爸爸帮忙解决的。 这个地址是她从奶奶那儿略施小计要来的。 “浦口村!浦口村到了啊!”坐在门口的检票员叫起来。 只见几个农民打扮的人起身往门口走过去,有的拎着蛇皮口袋,有的挑扁担。 谭真提醒梁京京:“你就是这站。” 梁京京“哦”了一声,站起来。她都没听懂检票员说的是什么。 在摇摇晃晃的车上背好包,梁京京拖着大行李箱往车门处走,挤到门口,抓好扶手。 车子停下,人们开始下车。 拥挤中,一颗黄色的脑袋忽然回头,有些慌张地对谭真喊道,“你明天早上一定要打电话给我,带我回去。” 在这荒山僻壤,这个男生仿佛成了她唯一的倚靠。 “好,你注意安全。” 这种程度的答应似乎还不够,梁京京走前又回头看他一眼,直到谭真又加上一句:“找到你家里人后给我打个电话。” 梁京京这才点头,“我会的。” 她拎着行李磕磕巴巴地下车了。 谭真从小到大只跟男孩子玩,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接触过女生,而且是这种爱说谎的女生。 可不知道为什么,他次次对她言听计从,被她一路牵着鼻子走。 窗外是长长的河堤,河水在群山的拥抱下静静翻滚着。 戴着渔夫帽、穿着柠檬裙的女孩站在一根孤零零的站牌旁,手上握着行李箱的拉杆,面孔茫然。 在汽车离开时喷出的尾气里,梁京京捂住口鼻,翻出了随身携带的那个地址。 浦口村68 号…… 68是不是好远啊,前面至少得有67家。 往哪个方向走呢? 梁京京左右看看,正犹豫,刚刚开走的车忽然在不远处停下了。 车门打开,穿着一身黑、背着双肩包的少年从车上下来了。 他们遥遥对望,车再次离去了。 少年身影削瘦单薄,在清澈的山影下就像一个虚幻的人,虚幻到梁京京都忘了喜悦,就恍惚地看着他走过来。 “怕你找不到,回头还得找我,省得麻烦。”谭真的一头短发被风吹得乱乱的,青涩的脸上已有棱角。 梁京京满眼都是喜悦的光,点头,“对的。” 谭真对她这种把什么都当成天经地义的性格已经没话说。 “地址是什么?”他问。 梁京京把纸条给他看,“这个。” 谭真看看四周,舔了下嘴唇,“先往那头走吧,那个才是村口。我们稍微快点,要下雨了。” 他自觉地帮她拎起箱子。 谭真对这个村也不算熟悉。走到中途,梁京京看着他打了个电话问朋友。挂了电话他们又走了一段问了两三个人,报上名后,没人知道她那个亲戚的名字。最终,他们穿过几条小巷,找到了所谓的68号。 梁京京和谭真看到眼前的房子时都呆若木鸡,忍不住又对了下贴在门口的门牌。 这哪是正常房子,连门和窗户都没了,顶也是破的,一看就是乡下的废屋,不可能住人。 梁京京微微张着嘴巴,脑子里空白一片。就在此时,还亮着太阳的蓝天上有些应景地掉下了几点雨滴。 谭真也有小小的泄气感觉。大老远跟着她找过来,结果只是一栋荒宅。她是从哪弄来的这个地址?她爸爸到底在不在这? 一肚子疑问,看看旁边人失望震惊到还没缓过神来的脸,他选择保持沉默。 雨点子滴滴答答往下掉,两个人走进破房子避雨,沉默着。 梁京京低头看着手上的字条,低声说:“怎么不对呢……” “会不会搬家了?你要不要打电话问问你家里人?” 梁京京:“不能让我家里人知道。” 谭真:“你爸的电话你还有没有?” 梁京京:“他用公共电话给我打的。” 谭真:“那个公共电话你通话记录里还有吗?” 梁京京好像有点明白他的意思了,她点头。 她把手机拿出来,调出电话。 谭真说:“给我吧,如果是这边话你听不懂。” 梁京京乖乖把电话给他。 电话真的通了。梁京京就听他叽里咕噜讲一堆,然后挂了。 “怎么说?”她问。 谭真说:“是这个村里的一个小卖部,走吧,去那边问问。” 冒雨赶到小卖部,老板听了他们的描述后打电话叫来一个中年男人。谭真没想到,中年男人一看到梁京京就认出了她。 雨这时候已经停了,谭真坐在店门口的木门槛上看着梁京京的行李。 不远处,男人正在树下和梁京京说话。 能言善道的梁京京似乎一直没怎么说话,全是男人在说。近二十分钟后,男人摸了下梁京京的头,她黑着脸走了过来。 谭真站起来:“在吗?” 梁京京摇头,“走吧。” 她背起书包,拉起自己的拉杆箱。谭真起身跟上去。 太阳雨一阵停一阵下,他们没走出多远雨滴又开始落。乡间的石子路上,女孩背着包,吃力地拉着箱子,小小的身影格外沉重。谭真想帮忙,她跟谁较劲似地推开他,“不用。” 走上一个小坡时,箱底像是被石头格到,扭翻了。梁京京手滑没抓住,箱子一路蹭着石子滑至坡下,中途炸开,满满的东西破膛而出。 衬衫、长裤、洗发水、剃须刀……蹦出来的全是男士衣物和日常用品。 谭真看她傻愣着,先一步帮她去捡。 小雨中,梁京京红着眼、咬着唇盯着看了两秒,才过去蹲下一起捡。 她边捡边擦眼泪。 白色商务衬衫上沾了泥水,她想扔了,却又卷一卷塞进去。她哭着把所有东西塞成一团,阖箱子的时候怎么都阖不上,于是眼泪掉得更快更急。 谭真把她手拿开,不急不躁地把里面东西重新整了整,把箱子完好地阖上。 一旁,女孩子忽然埋头抱膝,哭得泣不成声。 谭真笨拙地安慰:“好了,别哭了,都帮你收好了。” …… 雨停了,天上出现了夕阳。 坐在河堤旁的一棵大树下,梁京京静望着远方的山脉。 “还在电话里跟我说下个星期才走,结果昨天就走了。以前他从来不骗我……”梁京京说:“他什么东西都没带,连衣服都没有,也不知道美国那边现在是什么季节。” 说着说着眼眶又泛红。 谭真看看她。 梁京京也看他,“看什么看。” 谭真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僵了下,问:“你不住你亲戚家了?” 梁京京:“我爸爸都不在我当然不住,又不认识他。” 这个亲戚是因为梁父给他看了手机上的梁京京照片,刚刚才认出是她。 宽阔的河流在余晖下闪闪发亮。 梁京京:“好想喝可乐……” 谭真:“刚刚那个店有,又不说。” 梁京京抿着嘴唇,“我才不要那个店里的东西,脏死了。” “矿泉水喝吗?”他的背包里就有。 她摇头,“我想喝甜的。” 过了会儿,谭真忽然起身离开,梁京京看了他一眼,没有管他。 她猜着他是去给她找可乐了,谁知道过了几分钟,谭真抱着一个圆滚滚的西瓜回来了。 梁京京皱眉,“什么嘛,你从哪弄来的?” 谭真:“旁边田里的。” 他徒手把瓜破开,鲜红的汁水流淌出来,看得梁京京愣愣的。 他掰下一块小的给她。 梁京京说:“这个都是汁,不好拿……” 谭真说:“你先吃,等会儿再擦手。” 梁京京不怎么乐意地接过来,“一点都不喜欢吃西瓜,弄得全是汁。” 梁京京的脸被晒出了两片红晕,她的头发又湿又乱,帆布鞋和白裙子上都是泥点子,嘴上在抱怨纠结,却还是把瓜往嘴边送。 谭真看着她这幅囧样,嘴角忍不住扬起来。 女孩都这样口是心非吗? 雨后的乡间傍晚,有夕阳,有西瓜的香甜气息,还有徐徐吹来的微风,在不经意间扬起女孩的几缕黑色发丝。 谭真盯住了梁京京的胳膊肘。 梁京京正觉得奇怪,一垂眸,在自己的胳膊上看见了一只蓝蜻蜓。 小蜻蜓通体蓝色,尾部有几道黑色斑纹。它扇了扇透明的长翅膀,梁京京以为它要飞走,结果它飞了一圈,又栖到她的手背上。 谭真当她会怕,结果,梁京京慢慢将手抬到眼前。 “好蓝的蜻蜓……”她轻声对他说,“我以前都没见过这种。” 透过蜻蜓,谭真看见了她哭红了的眼睛,此时黑漆漆、水润润。 就在这时,梁京京脸上忽然映出了一片淡淡的光芒。那光在四周漾开,空气里有了种奇异的温暖感觉。 谭真抬头望去。 梁京京慢一拍地跟着他一起往天上看。 蓝蜻蜓随风而去。 远空中,在夕阳坠落的方向多出了一道彩虹,它轻轻地浮在山影云霞上,像梦一般温柔、纯洁、缥缈。 全世界都静止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在这虹光慢慢变淡时,一架飞机从山的那头俯冲而来,在虹下翻了个滚,又斜着翅膀划过山脉,成为天空尽头的一粒黑豆。 “那个飞机,刚刚打了一个滚……”在飞机的呼啸声远去时,梁京京惊奇地说。 “那是歼8。”谭真说。 “尖8?”梁京京听不懂。 “这边有很多架歼8。” “这儿有机场?” 谭真点头。 “我在网上怎么没搜到,早知道坐飞机来了……也不对,早知道就不来了。” 唇边还沾着西瓜汁,回到现实世界的梁京京顿了顿,看看手机上的时间,又看看身边人,“你什么时候去找你朋友?” ☆、35 梁京京握着小挎包的包带, 打量了一遍屋子里的陈设, 又看看对面的陌生少年。她不知道这是哪儿,但刚刚进来时有当兵的站岗, 让人觉得有点奇怪。 谭真的这个朋友比他个子略矮一点,身材很瘦,长得眉目清秀。视线向下, 梁京京的目光停留在他胸口。 他的长T恤衫上别着一枚金色的徽章, 上面组合了翅膀和五角星的图案。梁京京最喜欢这些精致的小玩意儿,就这么一直盯着看。 谭真也看见了,问少年:“你爸的飞行等级又升了?” 少年的语气不无自豪, “刚升的。” 梁京京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不认生地问他,“你这个徽章是在哪儿买的,好看。” 少年说:“这个买不到, 我爸的。” 梁京京觉得他这话有点炫耀的意思,“哦”了一声,拿出自己的苹果手机, 玩起里面的小游戏。 过了会儿,少年把谭真叫去里面房间。 …… 徐宁往门缝外看, 女孩穿着白裙子,把头上的帽子摘下来, 放在脸边扇了扇。像是因为太热,她的嘴巴有点不满意地嘟着。 徐宁低声问谭真:“她是你在大连找的女朋友?” 十几岁的孩子说起情情爱爱有种特别神秘的感觉。 “不是,她来找她爸, 没找到。”谭真说。 谭真跟徐宁说了一遍事情始末。 徐宁皱眉:“那她晚上住哪,不会也住我家吧。” 谭真已经想好了:“晚上让她在我们招待所那边开房间。” 徐宁说:“你爸妈知不知道你带她一起来?” “不知道。” 事实上,他爸妈也不知道他回彭良的事,以为他这个周末是去新同学家玩。 谭真说:“晚上你跟你妈说,千万不要给我爸妈打电话。” 徐宁说:“明白了。招待所那边还是小娟阿姨在管,你等会儿去了就找她。要不你现在先把她送过去?我看我妈就要回来了。” …… 梁京京的父母喜欢旅游,在她还不记事的时候就开始带她到处玩,所以梁京京有丰富的住宾馆经验。 但是,她从来没有一个人住过宾馆。 谭真给她找的这个地方离他朋友家只有一条街的距离。不得不说,这一趟行程,她觉得这个转学生还挺能干,刚刚开房间也是他找的人。 房间很小,里面只有一张大床,靠窗有个梳妆台。谭真在墙边放好她的行李箱,打开窗给屋里透气,又去烧了一壶水。 梁京京坐在床边看着他走来走去,觉得他好像什么都懂、什么都会,跟个大人一样。 谭真看看她,“我走了,明天上午来找你。” 梁京京点头。 随着一声关门声,屋子里就剩下了她一个人。 梁京京仰面倒在床上,闭上眼睛。 …… 这天晚上,谭真跟徐宁、徐妈一起吃了顿丰富的晚餐。吃饭的时候他下意识地就想到梁京京,不知道她带的零食还够不够。 但转念又想,这个女孩是不会让自己饿着的,哪怕真没吃的了也可以下楼买。 下楼买……谭真又想到一个问题,她要是一个人晚上出门不知道安全不安全。这一路上她花钱都大手大脚,那个小挎包里好像还有不少现金。 9点不到的时候,谭真在徐宁的房间里给梁京京打了一个电话。 梁京京很快就接了。 “你吃过晚饭了吗?”谭真问。 没人说话。 “听得见我说话吗?”谭真又问。 还是没人说话。 “喂,你没事吧?” 电话那头响起了很低落的声音,“没事。” 她不说话倒还好,一开口,有气无力的语气反而让人生疑。 谭真又“喂”了一声:“你听得清我说话吗?你没事吧?” “都说了没事。” 那头“啪”地把电话挂了。 房间里,两个少年面面相觑。 徐宁:“她说什么了?” 谭真:“说没事。” 徐宁:“那就行了。” 谭真点点头。 两个少年继续一起看军事杂志。过了会儿,谭真还是忍不住又打了一个电话。 电话过去,那头秒接。 谭真还没来得及开口,却已经听到梁京京的抽泣声。 她像倒豆子一样地说,“我不想再麻烦你,但是这个电话是你自己打过来的。我现在一个人在这个房间特别害怕,特别特别害怕,我从小到大最怕鬼了……如果你还愿意帮忙你就来帮我一下,如果你不愿意就算了当我什么也没说,我不会勉强你,再见。” 说完她就挂了。 房间里很安静,听筒里的话徐宁都听见了,他跟谭真说,“你去吗?这种情况,你要去的话就得让她做你女朋友。你告诉她,男人只能陪自己的女朋友过夜。” …… 门铃骤响,门打开。 背着双肩包的少年站在门外。 红着眼睛的少女站在门内。梁京京披着一头乌黑的长发,手里抱着一只毛绒玩偶。 谭真走进去,梁京京把门关上。 在她进来后,他看看她,递给她一罐可乐。 梁京京抿抿唇,接过来,“谢谢。” 谭真摸摸鼻,“不客气。” 梁京京在唯一的床上坐下,谭真只能站在电视柜旁边。他一路赶过来,短短的刘海被汗打湿了,微微凌乱。 不知道是不是夜晚光线的缘故,他看上去比白天高,而且因为洗过了澡,整个人更加干净清爽。 “有这么害怕吗?”他问。 梁京京说:“我一个人在家不怕,在这就是怕鬼。” “我们这儿没鬼。” “你说没有就没有?” 谭真挠了下脸,这确实是没法证明的事。 梁京京握着冰凉凉的可乐罐,抬眼看他,“你还回去吗?” 谭真看着她摇头。 梁京京点点头。 人是她叫来的,他来了她确实很开心,但是毕竟男女有别,屋子里只有一张床,这可怎么办?谭真似乎也在考虑这个问题,眼睛在这个房间里扫着。 站了会儿,他打开橱柜翻了翻,找出了一床床单和被子。 “你干什么?”梁京京问。 谭真把床品铺到地上,“打地铺。” 梁京京看着他,“睡地上你会不会睡不着?” “睡得着。” 谭真把自己的“床”铺好,躺上去试了试:“明天6点就要起,你现在睡不睡,还是喝完可乐再睡?” “现在睡,”梁京京把可乐放到床头,“我明天再喝。” “那我去关灯了。” 梁京京点头。 谭真爬起来去关灯,又回到自己的“床”上躺下。 黑暗里,床上人动了动,一阵悉悉索索响。紧接着,谭真看到一小片亮光。 “你在干什么?”他问。 梁京京的声音又轻又柔:“我听着歌才能睡着,你听不听,可以给你一个耳机。” 隐约的光线中,一条带着银链子的细手臂朝他伸过来。 细链子在黑夜中有点点闪闪的光。谭真记得上回她手上还带着好多串东西。 谭真迟疑了一下,接过来。 指尖相触,一闪而过的细腻柔软感觉,谭真感觉自己被电了下似的,很快收回手,把耳机往自己耳朵眼里塞。 音乐刚刚响起,结果床上传来“哎呀”一声。 “你把我的给扯了,线有点不够长……”梁京京往床边挪了挪,“你也往边上挪一点。” 一个床上,一个床下,两个人就着耳机线的长度凑近,直至听到同一首歌。 寂静中,温柔的旋律响在耳边。 梁京京侧躺着,脸压着手,几乎躺在床沿。她眸光莹亮,看着躺在床下、闭着眼睛的少年。 从窗帘透进来的薄光落在他脸上,勾勒出他五官的线条。 这样看,他长得好像也不算丑,鼻子还挺高。 那时的梁京京已经不是不懂人事的年纪,可是,跟这个男生共处一室她一点都不担心。她打小就是一个特聪明的女孩,她心里很清楚,这是一个正直而富有责任感的男孩。 疲倦袭来,梁京京闭上眼,身体渐渐放松…… 耳机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脱落的,谭真躺得好好的,只觉得忽然被一个小东西砸到了眼睛。 手一摸,两只耳机都掉在了他脸侧。 空气里有从音孔中透出的沙沙乐声,谭真抬头往床上看了眼,女孩侧着身,已经睡着了。 谭真顺着耳机线轻轻拉扯,把手机从床沿边拉下来,关掉音乐,帮她放至床头的可乐罐边。 …… 第二天上午,谭真带着梁京京跟徐宁告别,坐上了回城的车。临走时,梁京京又盯着徐宁胸前的那枚徽章看,“这个真的买不到?” 徐宁看向谭真,“你找他要,他家也有。” 梁京京看了眼谭真:“算了,我就是随便问问。” 没有了期待与新鲜感,相比来时的路,回程的路快出许多。 梁京京在出村的小巴上就睡着了。像昨天一样,睡着睡着她又把头歪到了身边人肩上。 谭真垂眸看靠在自己肩上的人,没有动。 毫无缘由的,看着她嫩白透粉的脸蛋、乌黑亮泽的长发,他的心忽然跳得砰砰响。 一片片青色稻田在窗外闪过,风吹拂着蓝天中的白云,炎热的夏天像要真正来临了。 经过一上午的车程,下午,两人终于坐上最后一趟回家的车。梁京京一上车就开始听歌,听着听着她忽然往自己身前一摸,震惊得坐直身,又低头在身上找。 “怎么了?”谭真问。 “我的米奇包不见了。” “你一直背的那个?” 梁京京点头,在身上四处找,“钱和手机都在里面。” 谭真说:“你先别慌,仔细想想,是丢哪儿了还是掉了?” 梁京京静了下,“刚刚上车的时候还背着,对了,我上车的时候好像被人挤了一下……” “被谁挤了?” 梁京京伸头在车上看,目光忽一亮,跟谭真说,“前排那个穿条纹衫的男的。” 谭真侧过头看看。 过了会儿,他忽然站起来。梁京京问,“你干什么去?” “你在这坐着。”谭真说。 梁京京心里有点紧张地注意着前面动静。先是看见谭真跟那个男人说话,说着说着男人站了起来,两个人开始大声争吵,一车人都朝他们望过去。 不一会儿,司机在路边停下车,几个乘客围了过去。梁京京也不管座位上的行李了,挤进人圈里。 “你这小孩是谁家的孩子?啊!是不是欠揍!”男人比谭真高出半个头,拎着他的衣服领。 谭真也抓着他的衣领,瞪着眼睛,“没偷你怕什么!” “老子怕个屁!” 眼看着他就要朝谭真脸上挥拳头,梁京京冲上去朝他一阵乱打,“你松手!放开他放开他!” 车上顿时乱成一团,最终,一车人都被拉去了派出所。 那天晚上,梁京京和谭真是被各自的家长从派出所接走的,因为是未成年人,这件事还惊动了他们的学校。 谭真没想到,那也是他和梁京京在初二那一学年的最后交集。 初中女孩的心思太难猜。第二天是周一,到了学校,下课时分,谭真站在走廊上,梁京京刚好和一个女生迎面走来。她就那么淡淡朝他看了一眼,又像之前一样,昂着头从他身边走过,像是完全不认识。 此后,谭真每天都照常上课、打球,只是,在自己的自行车旁再也没见到过那辆粉色自行车。 即便如此,学校里依然有他们的传言。大家私下传,梁京京和谭真一起去外地旅游,还过夜了,后来又在车上遇到小偷,梁京京的苹果手机就被偷了。 有一天放学,打扫完卫生的梁京京去车棚拿车,看见一个高瘦的人影站在她车旁。 谭真好像把头发剪短了,面孔更加有棱角。他穿着纯色的黑T恤和牛仔裤,整个人显得比原先帅气。 梁京京装作没看见,走过去开锁。 推车出来,一支小麦色的胳膊朝她车篓里放了罐冰可乐。 梁京京想也不想地就拿出来,放到旁边车的车后座上。什么话都没说,她骑着车就走了。 此时,全校进入了紧张的复习迎考阶段。 这天中午,谭真吃完饭和两个男生一起从后门进班,刚进去就听到几个围在一起的女生说到他的名字。 “谭真挺好的啊,你们之前……”女生话外有话。 “好什么呀,乡巴佬一个,你们不要再传我跟他了行不行,我都冤死了,超级烦。” 有女孩朝后面使眼色,梁京京转过脸。 看见走进来的人,她微微怔了下,又若无其事地继续跟身边人说:“我们学校隔壁新开的那个礼品店你们有去过吗?卖得头绳都特别好看。” 学生时代,时间有时过得特别快,有时过得特别慢。 那一年的期末考,梁京京记得自己考了个很差的成绩,但家里人已然顾不上管教她。 暑假过了一半的时候,她接到一条来自谭真的短信。他说他要转学了,有个东西想给她。 两个人约在海边见面。 梁京京到的时候谭真已经在那边等了。 黄昏下,少年站在长长的岸堤旁,风鼓着他身上的白T恤,他的旁边是那辆老土的自行车。他一回头就看到了穿着娃娃衫、小短裙的梁京京。 暑假才过去一个月,梁京京发现他有点晒黑了。 梁京京走过去,“你怎么又要转学。这样学习成绩有得好吗?” 谭真说:“我爸调动了。” “调去哪儿?” “新疆。” “这么远……”梁京京发现,自己在学校总想避开他,可他真的这么离开,她心里竟有些留恋。 “对了,你有什么东西要给我?”梁京京问他。 谭真伸出手。 梁京京眨了一下眼。 躺在男孩满是热汗的手心里的,是一枚她并不陌生的金色徽章。 小巧的指尖将它捏起来。 颇有质感的徽章在夕阳下闪烁着光点,上面有鹰翅、长城、盾牌,顶端还有一颗微微凸起的五角星,镶在一圈橄榄叶花环中。 “上次你朋友说,它叫什么?”梁京京问。 “飞行等级章。”谭真说。 “什么叫飞行等级章?”梁京京抬起脸。 谭真说:“就是飞行员的技术考核,告诉你你也不懂。” 梁京京看看手里的小玩意,“谢谢。” 谭真:“不客气。” 热风阵阵吹来,夕阳余晖勾勒出少年少女的单薄身影,把他们的一切都染上层温柔的金色。 “不早了,我要回家了。”梁京京说,“那就祝你……转学快乐!” 她最后才对他笑一笑。 谭真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没有得到友好的回应,梁京京想到之前的那些事,渐渐收起笑容:“我走了。” “梁京京。”谭真叫住她。 “嗯?” “你看那边是什么?”他指向下面的海滩。 梁京京侧着脸往下望,“什么?” 女孩的长发被海风吹得飘飞起来,大太阳下,她的脸上有微微不耐烦的表情,红润的嘴巴因为疑惑张开了一条细缝。 就在她张望时,一道影子忽然从下方贴过来,少年高挺的鼻子压到她脸上,她的嘴唇就这么被他的唇轻轻碰了一下。 梁京京在刹那间瞪大眼睛,看见谭真闭上的双眼在吻完她后又睁开,黑漆漆的双眸温柔地看着她。 心跳像是消失了。 嘴唇上那个触感像羽毛那么轻,仿佛根本不存在,可却又已既成事实。 梁京京不可置信地捏住自己的嘴唇,一时间又羞又怒,下一秒眼眶里就有了泪。她推开面前的人,怒意满满。 停顿了两秒,用力擦了擦嘴唇,梁京京转身就走。 没走出多远又不甘心地回头骂道:“这是我初吻哎!混蛋!” “你要不要做我女朋友?”谭真在她身后喊道。 “谁要做你女朋友!我最讨厌乡巴佬!我再也不想看到你!” 梁京京边哭边骂地跑走了。 这就是梁京京的初吻,发生在初二那个暑假的海边。 后来,在她的记忆中,再也没有一个黄昏有那么温柔。 也正是那个暑假,她和妈妈搬离了那栋她从小长大的别墅。 初三那年,梁京京也转学了,她断掉了和所有同学的联系,包括那个在海边嚷着要她做女朋友的人。 可不知道为什么,那枚金色的徽章,她却一直保留着,从十四岁,直到现在的二十四岁。 ☆、36 梁京京感冒了。 进入十一月, 气温明显有所下降。梁京京记得自己刚要过来时, 办公室里的两个同事用有些酸的语气跟她说,云南是个好地方, 冬天一点都不冷,去个小半年完全可以当度假。 结果她只是穿得略少了些,清水鼻涕就跟着来了。 上完课, 她带着口罩走出教室的时候, 与班主任高老师迎面撞。两个人齐齐愣了下,紧接着,高老师瞥了眼她脸上作里作怪的一次性口罩, 一个招呼也不跟她打就进了教室。 我惹你了吗? 一大早就被莫名其妙地翻白眼,梁京京抱着书,憋着一口气走出教室。 刚走出教室,空中响起一阵熟悉的轰鸣声。学生们纷纷跑上走廊, 还有人往楼上的天台去。 有个小男生自豪地喊道:“今天是我爸爸开的飞机!” “你怎么知道?” “我就知道,就是我爸爸!” 没过两秒,一架灰色的飞机驮着亮闪闪的阳光从远处而来, 掠过校园上空时,飞行员似乎看见了下面一个个期待的小脑袋, 于是忽然降低高度,低到地面的人只要抬头就能看清机尾上的红色五角星。 当飞机的阴影划过头顶, 孩子们像过节一样欢呼起来。 行走在走廊上的梁京京在这巨大的噪音里忍不住往天上瞥了一眼。 天天在这疙瘩大的地方飞来飞去,扰民、骗小孩。 拧鼻涕拧得头晕脑胀,这天中午, 梁京京没吃什么东西就睡了,睡得迷迷糊糊地起来,鼻子堵了。玩了会儿手机头更晕,梁京京想吃两颗药,结果翻遍行李箱才发现出发前准备好的一大袋常用药忘记带了。 一个人在宿舍又呆了会儿,梁京京去找校医拿了点药。 上课时间,路上没学生,梁京京拿到药后走了一段,在花坛边坐下休息。 碧蓝碧蓝的天空下,远山是绿的,几栋老旧的教学楼显得很白,那面迎风飞扬的五星红旗又显得很红。 所有的色彩在这都清晰明亮。 梁京京很难得地沉浸在遐想中,结果被隐隐约约传来的蹩脚英文打断了思绪。 她回头看,隐约看到了坐在花坛另一头的小女生。梁京京发现是自己班上的孩子。 “姚梦,不上课在这边干什么呢?” 捧着英语书的小女生看见梁京京先是愣了下,又笑了,“京京老师,我背书呢。” 梁京京纳闷地看看她手里的一本英语教辅。 “谁让你背的?”梁京京觉得奇怪。 “高老师让背的。我们要去市里参加英语比赛。”梁京京更奇怪了,她是他们班的英语老师,却不知道什么英语比赛。 梁京京拿起她手里的书看了看,她背的是里面的一篇课外阅读短文。 梁京京说:“你们高老师让你这节课不要上,在这背书?” 毕竟之前去过姚梦的家,梁京京对这个乖巧的女孩相对关注一点。 姚梦点头:“我们这节是活动课,不光我一个人要背,还有好几个人都要背,他们在天台上呢,我跟他们在一起背背不下来。” “是什么英语比赛?” “我也不明白,高老师把这个故事分了五段,让我们到时每个人背一段。” 梁京京大概明白了。原本这可能是她的活,但人家班主任不想让她插手。 你不想让我烦神我还不想烦呢,乐得清闲。梁京京心里这么想着,连着打了两个打喷嚏,又咳嗽了一阵,觉得头晕晕的。 看看面前的女孩子,梁京京说,“好了,你在这慢慢背吧。” “老师再见。” 走出几步,梁京京似又想起什么,她走回女孩身边,指指书上的两个单词,“这个音你注一下,是 [],不是 []。你跟着我读一遍。” 女孩子看着她的唇形,跟着她念了一遍。 梁京京扬起嘴角,拍拍她的小脑袋,“聪明。” 往宿舍走的路上,梁京京刷了刷手机,一抬头,看到一个不算熟也不算陌生的人影朝她走过来。 这人手里还牵着一条狗。 …… 孟至超想跟谭真说说话,搭腔搭了两次,谭真都没理他——今天下午难得休息,结果他们哪儿都没去,光是在这健身室里撸铁了。 谭真近两天的状态很不好,昨天的射击训练射出了个全队倒数第三的成绩,还没孟至超射得好,弄得队长对他的脸色更不好看。 孟至超不知道他是怎么了。 这健身房一般晚上人多,像这种放假的日子大多都没人。不过今天除了他们,跑步机上还有一个女孩在挥汗如雨。 女孩子个子不算特别高,身材匀称,后脑勺扎着个短俏的马尾辫。跑得出了一身汗,她停下,压压腿,往器械区看看。 过了会儿,她拎着只水壶走过来。 “你们怎么在这?”女孩问。 孟至超说:“应该是问你吧,这是我们飞行员的健身房。” 这两天队里人都认识了这个新来的妹子,她是跟着飞院的维修小队过来的工程师,姓江,大家都叫她小江。 “你真是霸道啊,你们的健身房就不准别人来了。”小江跟孟至超顶了两句嘴,往旁边看看。 满头挂着汗的谭真正在做推举,他身上的半袖衫早就湿了,两只袖子都捋在肩上。推到最高点,他停顿2秒,在肩背肌肉完全撑开后松手,再次收紧大臂小臂,重复动作。 小江坐在闲下来的孟至超旁边,“你们俩关系是不是很好,我在哪都看到你们在一起。” 孟至超笑笑:“对啊,他是我哥。” “你亲哥?你们长得也不像啊。”小江说。 孟至超说:“不是亲的,但跟亲的也差不多。” 小江看他傻傻的,笑了笑,“你们都是新调过来的吧,我听说你们这批是全军最有潜力的。” 孟至超不好意思地笑了,“没有没有,还是谦虚一点好。” “谭真,你总练这个有意思吗?” 从来没跟这女孩有过交集的谭真贸贸然被她叫名字,朝她看了一眼。 女孩子小脸盘、大眼睛,脑门饱满光洁,长得很有朝气。 他不冷不热地说,“还行。” 小江笑了笑,对孟至超说,“你哥要不要这么酷。” 孟至超说:“他对女孩就这样,你习惯就好。” 小江又对谭真说:“歼击机飞行员里,我就没见过有一八零的。你可能是唯一一个。” 谭真笑了下,没说话。 歼击机内部空间小,飞行员普遍个头小。当初他要是再高两厘米可能就要被调去开直升机了。 孟至超靠在旁边的器械上,“这个你可真说对了,别说你,我都没见过比他高的。” “什么叫别说你,你见过的飞行员指不定没我多。”小江说。 两个人你来我往说着话,谭真忽然从器械上起来,扭扭脖子,又抖抖黏在胸前的湿T恤,边擦汗边往外去。 孟至超跟小江告别,拿起自己的水杯毛巾,“我们走了,你在这慢慢玩吧。” “这就走了?” 孟至超冲女孩挥手拜拜。 洗了个澡出来,谭真换上便装,去食堂看狗。 孟至超跟在他旁边,说:“刚刚那个小江,你觉得她怎么样?” 谭真用略奇怪的眼神看看他。 孟至超说:“队里人说她挺漂亮的。” 谭真哼笑了声,嘴里带了句,“成天跟没见过女的一样。” 走到食堂,平时拴着狗链的狗窝边空空荡荡。 食堂的大师傅正好在搬菜,谭真问:“刘师傅,我狗呢?” “他们有人牵出去帮你遛了。” “谁帮我溜了?” 大师傅边搬菜篮子边说,“大海啊,下午刚来的,估计等会儿就要回来了……” …… “真没想到,我刚好出来遛个狗,就碰到你了。”于海憨笑着说。 于海手上牵的是一只大黄狗。这狗像是跟梁京京很亲,对她狂吐舌头摇尾巴。 梁京京觉得这男人有点傻愣愣的,连小花招都耍得有点蠢。 “你从你们部队一路遛到我们这儿?跟马拉松似的,挺辛苦。”梁京京直接拆穿他。 于海不好意思地摸摸头,“你看出来了。其实我就是看你喜欢狗,我们队里刚好养了一只,带过来给你玩的。” 他实话实说,梁京京反倒不想怼他了。 大黄狗对梁京京热乎劲不减,她心一软,蹲下来摸了摸它的头。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它。 于海也蹲下来,摸摸狗背:“它叫星星。” “星星?”还挺浪漫。梁京京以为军人养狗都会叫“闪电”、“雷霆”之类。 “你看,它黄的就跟小星星一样。” 梁京京被勾起记忆,“我之前也半养过一条小黄狗,没带回家,后来就走丢了。” 黄狗对梁京京有点热情过度,想往她身上扑,被于海一把拉住狗绳,厉声:“星星!再这样我揍你了!” “你揍谁啊?” 梁京京跟于海转过头。 两人蹲在地上玩狗,竟没发现,谭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近了。 他头发有点湿,身上穿着一身黑,手上夹着根点燃了的烟,跟个痞子似的。 “星星……” 他就这么轻轻叫了一声,黄狗快速从一男一女的腿间挤出来,跑到他脚边欢腾地绕了两圈,扑到他腿上。 谭真摸摸狗头,捡起地上的牵引绳,掸掉上面的灰。 梁京京看了他一眼,从地上站起来,面色冷漠地望向操场上正在打球的学生。 于海也站起来,微微尴尬地说:“你怎么来了?” 谭真看看他,“我狗不见了还不能来找?” 当着梁京京的面,于海有些尴尬地说:“不是,我看它被扣在那无聊,带它出来转转。” 谭真看看他们,“你玩你的吧,我带它转。” 他说着就牵着狗走到旁边,在不远处的花坛上坐下,把狗圈在两腿之间。 等人走了梁京京才回过脸来,手捂着嘴巴咳嗽了一声。咳完喉咙还痒的,又忍不住暗暗咳一声。 那头有人朝她瞄了瞄。 于海看看梁京京:“怎么,不舒服?我刚刚就看你有点有气无力的。” 梁京京摇摇头,“没什么,小感冒。” 于海说:“小感冒也不能不当回事,以前我一个战友就是感冒感出了肺炎。你有药没有?” 梁京京点头。 “是什么药?”他很细心地问。 梁京京手里刚好拎着药袋子。于海瞄到了,接过来看看,“这个不行,我那有药,我马上回去拿了给你送过来。” “汪汪汪!” 梁京京正要说话,不远处的狗忽然叫起来。 一人一狗在那跟做表演似的,谭真抬着手,高高举着香烟,那黄狗就那么站立起来,对着他叫。 于海眼见气氛被破坏逛了,冲他喊道:“谭真,你什么时候走?” 谭真说,“我没开车,小冯刚刚过来时候顺路捎我来的。” 于海心里暗骂了句,嘴上无奈地说:“那你等会儿,我带你一块回去?” 谭真无所谓地说:“行。” 于海转脸跟梁京京说:“我晚上过来把药送给你舍友行不行?” 梁京京想要说话,却被口水呛着了嗓子眼,又是一阵咳,挥挥手,“不要不要不要,你这人怎么这么烦。” 梁京京咳得脖子都有点泛红了。 眼看好好的人脾气又要上来,于海说:“行行行,别生气,你先休息好,回头不行我再给你送。” 那头,一人一狗已经站好了。谭真催着喊道:“大海,走不走?” “来了来了……” 于海跟梁京京告别,目送她往宿舍去。 谭真牵着狗走过来,黄狗冲远去的背影叫了两声,没心没肺的女孩没回头。 于海眼巴巴望着没了的人影说:“你说你,专程坏我好事。” 谭真:“于海……” 于海:“嗯。” “你别追了啊。” “怎么了?”于海转过脸看他。 谭真:“梁京京是我初恋。” ☆、37 “你初恋?” 于海愣了好几秒, 像是没听懂谭真的话, “之前也没听你说,你不说是初中同学吗?” 谭真:“就是初中谈的。” 于海表情不怎么好地看看他, “谈了多久?” 谭真有点奇怪地看看他,眼神里的意思是:谈过多久关你的事? 于海同样觉得无语。 当真要是战友的爱人,他肯定不会撬墙角。问题是, 初中时候的事也能算事? 捋了捋头绪, 于海挠了下头:“那你现在是什么意思。” 谭真说:“我要是追你初恋,你心里会爽吗?” 于海:“不是,你们复合了?” 谭真没说话。 于海望向旁边, “谭真,不是我那什么啊……我于海还是有点操守的,要真是嫂子我肯定避得远远的。问题是你们要真只在初中谈过,我觉得你其实没立场跟我说这话。再来我看人家那样子也没觉得跟你有什么, 你别是在背后跟我耍什么小手段,有什么想法大家可以摊开来说,不要搞阴谋诡计。” 谭真眯起眼看他:“我跟你搞什么阴谋诡计?” 于海脸色冷下来:“我不知道, 你自己心里最清楚。” 两个男人回到宿舍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下来。 孟至超正从别人宿舍乐悠悠地窜门出来,看到谭真和于海从走廊上一前一后走来。 “大海……”他兴奋地冲于海打了个招呼, 结果于海只是冷冷瞥他一眼,转身进了自己宿舍。 谭真走过来, 孟至超问:“大海怎么了,脸色那么难看,谁惹他了?” 谭真没回他的话, 只是问:“你手机呢?” “要我手机干嘛?” 孟至超把手机掏出来,谭真看了眼说:“不是这个,备用的那个。” …… 梁京京一回宿舍就吃药睡觉,越睡头越晕,晕到有些不知东南西北的时候手机震了。 起先她没听到,是迷迷糊糊被吵醒后,小董在床下提醒的。 “京京,你还好吧,你手机好像响了。” “哦。” 梁京京在床角里扒出手机。 一个陌生的号码。 震到自动挂断,又锲而不舍地震起来。 “喂……” 梁京京放到耳边。 “下来拿药。”一个想装不认识都装不了的声音。 梁京京皱着眉看看来电号码,没好气地问,“拿什么药?” “快点。”谭真简明扼要地催促。 “烦不烦,谁跟你说我病了?”梁京京刚士气十足地说完,下一秒就开始咳嗽。还特别不争气地一咳就停不下来,她只能把电话移开。 谭真说:“快点,没工夫跟你瞎扯,看不到你人我就上来了。” 梁京京郁闷地直接挂了电话。 小董坐在书桌边备案,抬头看着她问:“你怎么样,没发烧吧?” 梁京京摇头。 想了想,梁京京套上一件宽松的居家毛衣,不情不愿地爬下床。袜子也没穿,她拿着手机、踩着一双毛拖鞋就下去了。 结果下了楼没人,黑漆漆的一片。冷风呼呼的,梁京京正要恼,有车灯冲她闪了两下。 梁京京走过去,谭真弯身在车里帮她推开副驾的门。 “干嘛?”梁京京在车外问。 谭真:“风这么大,上来说话。” 看她站着不动,谭真说:“上车。” 晚上这深山里的风确实凉,梁京京刚下来的时候还打了个摆子。僵持了会儿她坐上车,谭真把一塑料袋的药递给她。 小小的顶灯下,梁京京头发毛躁,嘴唇一点血色也没有。 谭真忽然伸手摸她额头,梁京京惊地一把格开,狠狠地瞪着他。 “发烧了。”谭真面无表情地看看她,忽然启动车:“去挂个盐水吧。” “你发什么神经?停车!”梁京京讶异地叫起来。 她头都没梳就下来了,还穿着个毛拖,去什么医院? 结果车子转瞬就发动起来,径直往学校外开。 “叫你停车你听到没有?” 谭真看着前面的路:“行了,病好了再闹。” 梁京京正要说什么,忽然一阵猛咳,咳着咳着清水鼻子跟着一块下来,她赶紧用手捂住,一时间囧得不知如何是好。 谭真边开车边侧过点身,拉下储物格,翻出包面纸给她。 梁京京接过来,狂抽几张捂住脸,又是咳嗽又是擤鼻涕。 等这一阵过去了,梁京京喘息着安静下来,大脑里跟缺氧似的。车子一路颠颠簸簸,已经不知道开到了哪。 梁京京看看身旁气定神闲地身旁人,一时间气得没话说。 她浑身酸胀,一阵冷一阵热,一丝多余的力气也没有。靠着椅背,她沉默地望向窗外。 一路上基本没路灯,就靠车灯和周边民宅里星星点点的光照明。谭真车开得很快,他把梁京京带来了这边的一个诊所。 车到了梁京京不肯下车,僵坐在里面。 谭真扶着车门,无奈地空站了两秒。最后他看看她,忽然二话不说就要抄着她的腋下、腿弯把她硬抱出来。 梁京京奋力推拒,朝着他的手臂、肩膀一阵打,还是自己老老实实地从车上下来了。 谭真这才注意到她脚下是双毛拖鞋,脚跟、脚踝全露在外面,没穿袜子。想说点什么又没说,他直接带她进去看病了。 这附近就这一个诊所,里面不算特别小,类似于一个社区医院。谭真帮着梁京京挂号、缴费、前前后后给她跑腿。 这里有点海拔,谭真有点担心怕她是高原反应,结果就是普通的受寒发烧。挺能烧的,快40度了。 输液室很小,消毒|药水味浓厚,里面只有一个小孩,正在家人的陪护下挂水。 护士来给梁京京扎针的时候,梁京京的头整个扭成了180度,一眼都不敢瞄。 谭真:“多大了,还怕扎针,人家小孩都不怕。” 梁京京不搭他的腔,等护士把针头什么都固定好了,她这才瞄了眼自己僵硬的手。 两个人就这么僵了会儿,谭真忽然出去了。片刻后他又进来,手上多了床小毛毯、一杯用一次性纸杯盛的热水。 谭真把毛毯扔到梁京京身上。 梁京京直接扔回给他。 “车上的,干净的。”他强调完,又放到她腿上。 谭真在她旁边坐下,翘起腿,悠然自得地玩起手机,好半天没抬头。 静了会儿,梁京京拎着毛毯闻了闻,发现确实没什么味,这才拉开,盖到身上。 毛茸茸的温暖感觉。 过了会儿,她忍不住又把腿蜷上来,把冻凉了的脚一起盖住。 精神慢慢放松下来,梁京京头靠在椅背上,闭上眼。 旁边人的一举一动都在余光里。谭真等到梁京京歪着脑袋睡着了,才又朝她看看,定了定,又伸手摸她额头。 微微出汗了,就是还有点烫。 谭真抬头看她架子上的水。 一瓶大的,两瓶小的。这么挂完,怕是要近凌晨。 梁京京睡着了,可扎着针的左手却依然微微握着空拳,维持着一个僵硬而滑稽的姿势,跟被人点了穴似的,连手指尖都没动过。 梁京京的指甲上做了美甲,一层粉色的透明甲油,里面还有闪闪的亮片,表面镶着珍珠,淡黄色的小皇冠。 谭真看不懂指甲弄成这样是什么意思。他动作很轻地帮她把左手放平。 感觉到异样,梁京京一下子就惊醒了,看看自己的左手,又警惕地看看他。 谭真看她神经绷紧的样子,低声说:“没事,你把手放好。” 梁京京的手还是不敢动,“别碰我,把针头都弄歪了。” 她最怕打针挂水,出去上大学后感冒发烧她从来不去医院,都是吃药睡觉硬抗过去。 “谁稀罕碰你,想象力倒是丰富。” 停了停,谭真又看看她,“感觉好点没有?” 梁京京侧着脸不看他,也不说话。 其实就刚刚睡了一小会儿,没那么晕了,身上也不觉得那么酸了。 谭真瞥她一眼,又拿起自己的手机,“好了,你睡吧,不吵你。” 安静的空气,点滴一滴一滴往下掉,一男一女头朝着两边,一个不看一个。 梁京京歪着头,疲倦地闭上眼,很快又睡着了。 后排的孩子输完液,家长抱着他悄声离去,这间输液室只剩下谭真和梁京京两个人。 谭真刷了半会儿手机也不知道刷了什么。等到梁京京睡实在了他才转过脸,沉默地盯着她有些憔悴的睡颜。 他忽然间有种很恍惚的感觉。怎么也想不到,成年后的某一天,他还会陪着这姑娘在这穷乡僻壤的地方挂水。 事实上,他已然分不清自己对梁京京到底是种什么样的情感,小时候觉得她哪哪都跟别的女孩不一样。成人了,当他以为她和别人一样了,她却又总是露出不同的一面。 她太任性了。 却又因为这份任性,每每让人感到一份最初的青涩,于是屡屡忽悠得他像傻瓜一样为她鞍前马后。 谭真难以控制自己对她的感觉。 这水一直挂到十二点多,谭真一路飞驰着把梁京京送回学校。门卫老大爷近来看他们两人常常往来,出来开门时,目光都不一样了。 车开到楼下后又停下了一会儿梁京京才迷迷糊糊醒过来。 “到了?”她看看外面,声音里带着点沙哑。 谭真“嗯”了声。 梁京京想也没想就准备开门下车。 谭真叫住她,“喂。” 梁京京没打算再理他,但念在他忙了一晚,还是转过脸,“还有事?” “这水明天还要挂,我明天有训练,不定出得来。” 她“哦”了一声,又要下车。 “喂……”他这一声比刚刚多了点不满。 梁京京又看向他。 谭真顿了顿,欲言又止地,把被她遗忘掉的药塞到她手里。 梁京京接过药,下了车。 楼梯上到一半,背后传来汽车引擎的发动声。 等到这声音远去了梁京京才回头看了眼,夜色下,远处只剩两盏模糊的汽车尾灯光。 一派静谧中,梁京京忽然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很响的喷嚏,鼻涕说下来就下来,她赶紧捂着鼻子跑上去。 ☆、38 梁京京的这场感冒咳嗽整整持续了一周。 此间她一度想请两天假, 结果李峰不准, 非要她坚持克服,做点样子给学校里的人看看, 于是她被逼着半咳半哑地上了一周课。 这一周时间里,某人再也没有出现过。梁京京把他那晚给的一包药全扔了。 人在生病时似乎会变得脆弱。每当夜幕四垂,望着没几盏灯火的山中夜景, 梁京京会想念霓虹闪烁的南京。可除了王亚, 她在那座城市其实也没什么可交心的人。王亚下个月就要去北京了,这意味着这段友谊又将在距离上离她远去。 好在,病来如山倒, 病去如抽丝。 一周后,邋里邋遢、伤春悲秋了好多天的梁京京终于大病痊愈。这天一早,她好好梳妆打扮一番,精神焕发地赶去上课。 晨光透亮, 班主任高老师刚好在走廊里训学生,梁京京没跟他打招呼,抱着作业本走进班级。 谁想高老师跟学生聊完, 走了进来。 课间,学生们正在追逐打闹, 梁京京装作没看见他,站在讲台旁分发作业本。 “小梁老师。”高老师主动跟她说话。 梁京京转过脸, 像是有些惊讶,“高老师啊。” 高老师看看她,“你感冒好了吧?” “哦, 差不多了。” “本来想让你休息几天,也不在乎这几节课。” 梁京京心想,她咳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时候也没听过他说这话,这时候来马后炮。 高老师:“对了,下节课上我找姚梦、罗静几个有点事,你正常上课。” “叫他们有什么事吗?”梁京京问。 高老师:“没什么事,他们要参加个活动,我跟他们说一下。” 高老师说完就赶着走,梁京京想了想,忽然叫住他,“高老师,您等一下。” 高老师回过脸。 梁京京微笑:“下节课我这边正好讲到一些重点内容,你把他们叫走可能会影响他们的进度。要不您再找别的时间?” 高老师不怎么友好地打量她一眼,坚持道:“回头我让他们找同学补一下笔记。” “高老师,我想这个不是记笔记的问题。你要带他们参加什么活动,非得占用我的上课时间?” 可能是这个成天阴阳怪气的乡村教师让她太过上火,也可能是大病初愈后满身能量,又可能是近来心里一直有那么股邪火无处发作,梁京京忽然跟高老师直面杠起来。 “高老师,市里是不是有个英语的情景剧大赛,这个事你怎么没通知我一声?这不是英语老师该负责的吗?” 说起来还是前两天,梁京京在路上碰到团委的女老师,她说学校特意把这个参赛名额给他们班,就是因为有大城市的支教老师在,正好让他们的学生也在市级比赛里亮亮相。 从不拿正眼看梁京京的高老师被当场戳破,并不显得心虚,“你刚来,我不想分散你精力,影响你正常的教学进度。” “一个小活动,影响不了我。而且这是学校分配给我的任务,真觉得影响了也该是我去和学校说。” 高老师问:“学校不是分配给你,是分配到我们班。我把事情交给你,你能办成吗?你能获奖?” 嬉嬉闹闹的孩子们发现两个老师像是在吵架,一个个静下来。 只见漂亮的英语老师扬起了眉毛问:“那你的意思是,高老师你负责就能确保获奖?” …… 临近中午,李峰在操场边找到刚吃完饭、往宿舍走的梁京京。 梁京京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样子:“你别来跟我说什么了,我不想干了,明天就回去。” 这是什么鬼地方,周围都是些什么神经病? 她一分钟都不想再多呆。 谁想李峰非但没骂她,还劝慰地说:“你别冲我发火啊,搞清楚,我们是一个战线的。” 梁京京一路往前走,不吱声。 李峰说:“别说你想骂,我还想骂他呢,成天搞得自己跟老学究一样,看不上这个看不上那个的。他就是对我们支教的人有意见,人学校里的人上次跟我说了,上一批来的人跟他也不和。” 梁京京还是不说话。 李峰说:“团委找过他了,他也同意了,这次英语比赛的事让你领队。” 梁京京这才颇感惊异地转过脸,停下:“领什么队,我又不想参与。搞得真想跟他抢功劳一样。” 李峰说:“这不是一个挺好的机会,你拿出点实力来给这边的学校看看,我听说是排情景剧,这肯定你强项,你这么会演。” “谁会演?”梁京京瞪起眼睛。 李峰一笑,“我的意思是你这么漂亮,能歌善舞的,帮小学生排个情景剧,还不是小菜一碟。” “不好意思,我没这闲工夫。”梁京京不听他忽悠。 李峰说:“谁让你理直气壮跟人家闹了。京京,这事搞成这样,你不想上也得上,而且必须得做漂亮了。做不漂亮,接下来几个月我们就得安心受人家白眼。都看你的了。” 这间坐落在山里的学校虽是个部队小学,但由于师资、交通等问题,跟县、市里的学校没法比,没一样拿得出手,市里只有搞捐款、献爱心的时候才会想到这儿。这次兴许是良心发现,市教育局特意给他们安排了一个参赛名额。 高老师挑出来的是班上成绩最好的五个小孩,他找了篇英文小故事,给每个人都分摊了一段,排了个机械化的队形,整个表演就像八十年代春晚上的诗朗诵。 天蓝云白。 站在天台上,梁京京看着这几个学生磕磕巴巴表演完一遍,心里凉透了。 她压压手,让他们停下,“好了好了,别背了。” 难看死了。 排成一排的孩子们目光懵懂地看着她,一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样子。 梁京京皱着眉头说:“这两天先别练了,让我想一下,看看要不要换个内容。” “啊……”孩子们发出失望难过的声音。 一个小男孩提了下裤子,不满地说道:“我们都背了好多天了,又要背新的啊!” 这文章里面很多单词他们都不会,全是新学的,结果又不行了,孩子们倍感挫折。 梁京京也头疼:“别嚷嚷,让我再想想,想不出来就继续背你们这个。” “老师你快点想,我们下个星期就要表演了!”孩子们叽叽喳喳。 晚上,惯常这个点会躺自己床上看剧的梁京京没看剧,很反常地坐在书桌边搜索视频。 小董在床上备课,瞄到她笔记本上的内容,有意无意地带了一句:“国外不是挺多儿童舞台剧的,可以看看人家怎么弄的。” 梁京京嘴里叼着根棒棒糖,嘴上嘀咕,“看过了,国外的更难……根本找不到适合小学生的台本。” 她把经典的儿童舞台剧已经翻了个遍。 小董悠悠道:“既然小学生没词汇量,还不如你直接给他们编个简单的小故事,又不难。这种现场比赛关键是表演好,表演好了整个舞台效果就好。” 自己编故事?梁京京脑中灵光一闪。她还真没想到这层。 她回头看小董,小董戴着眼镜,两只小眼睛也在眼镜片后面瞧着她。 梁京京说:“话别说一半,还有没有什么好的建议?” 小董说:“咱们这学校不是空军小学嘛,你就编个以飞机为主题的小故事,有自己的特色,学生们有感情,拿到市里他们看了也有新意。” 定定地看了她一眼,梁京京转过头,两只手在键盘上敲得噼里啪啦响。 过了会儿,小董听到她含着糖的嘴巴含混地说了句:“你还挺厉害的嘛……” 梁京京对小董有些刮目相看。 按小董的提示,梁京京当晚就写了一篇小男孩带着自己的纸飞机去找飞行员爸爸的故事。 故事简单到不行,除了父子两个角色,剩下的角色就是只有一两句旁白的纸飞机、云朵、小树。第二天中午吃饭完,梁京京赶紧把几个小孩找来练了练,孩子们很快就把几个角色捋顺了。 谁想下午梁京京刚上完英语课,两个小女孩忽然扭扭捏捏地跑到讲台边,腼腆笑着不说话。 “有事吗?想说什么?”梁京京拍拍手上的粉笔灰。 一个小女孩说:“京京老师……我们也想表演节目。” “你们也要演?” 两个小女孩羞涩地点点头。 梁京京上午都把角色排好了,看看面前的小孩倒也不忍心拒绝,“行吧,等会放了学一起留下来,去天台排练。” “谢谢老师!” 然而梁京京没想到,她这一心软,事情就被搞大了。放学后,天台上一下子冒出来十几个孩子,各个嘻嘻哈哈地,嚷嚷着自己也要参加节目。梁京京整个懵圈,只能安抚地给他们安排了花花草草的角色。 第二天,在她的英语课上,一个小男孩趴在自己座位上一直哭。梁京京过去问他怎么回事,原来他听说很多同学都要参加表演,就他没被选上,但他爸爸才是真正的飞行员,心里不平衡就哭了。 梁京京被这群孩子闹得头疼,越发后悔接手这破事。 小董说:“既然大家都想参与,要你就让全班都一起来。” “全班一起?”梁京京想都不敢想:“那多大阵仗,到时候还要去市里表演,那多么人多不方便……” 小董:“这边的小孩其实是真可怜,没什么机会参加这样的活动。找一辆大汽车,一趟不就都拉过去了。” 全班参与? 这样一来整个又要重新排,就一个星期的时间了。 梁京京想这件事想得失眠了。 深更半夜间,她正要睡着,手机却连震两下,吓她一跳。 两条一模一样的短信,来自同一个陌生的号码。 “嫂子你好,这是条群发信息。队里搞集训,手机都被没收了,给嫂子们报一下平安,他一切都好,不用担心。” 在黑暗里眯着眼,梁京京愣了愣,快速删掉两条信息,把手机调成免打扰模式。 第二天到了班上,梁京京向大家解释为什么只挑部分人参加这次活动。 全班静悄悄的。 看着下面的几十双小眼睛,梁京京脑子一热,又鬼使神差地加上一句,“如果有同学确实还想参与,可以在课后再跟老师沟通。” 下课铃一响,梁京京被包围了。 ☆、39 梁京京给自己惹了一个天大的麻烦。 全班四十六个人, 全部参与到了演出中, 她一夜之间仿佛成了一名大导演。不光导戏,她还要不停改剧本、编舞蹈动作、找配乐、做道具…… 近两天她每天起得比鸡早, 睡得比狗晚。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被几十个孩子叽叽喳喳包围着,每说一句话都要用喊的。 周五上课间隙, 梁京京看见窗外正在上课的体育老师, 灵感陡生。 周六一早,全班的小孩都没休息,早早便兴致冲冲地来学校排练。孩子们在操场上站成几堆, 有互相追逐打闹的,有往自己领口蹭鼻涕的,也有傻笑着看面前的女老师的。 “安静!安静!” 清晨的操场忽然想起巨大而嘈杂的喇叭声。 梁京京站在孩子堆前,一身休闲打扮, 头上戴着一顶大帽檐遮阳帽。她把从体育室借来的大喇叭放到嘴边:“站好了都给我站好了!谁再说话就不要再参加了!” 孩子们纷纷停下,静了一秒,又嘻嘻哈哈地看她。 “演小草的几个人呢, 快点再练一遍!” 其中一个演小草的小男孩忽然顽皮地躺到地上打滚,“我不想演小草了!” 大家哈哈笑, 还有男孩跟着他一起倒下打滚。 “为什么不想演?”梁京京问。 “小草只有一句台词……” “那你还要不要参加了?” “我要参加啊要参加啊……”小男孩爬起来跺脚耍赖,一副内心矛盾的样子。 梁京京皱着眉摆摆手, “算了算了,你演花,你演花行不行?!” 小男孩立马停下答应, “行,我演花。” 梁京京问:“花的台词是什么,你们告诉他。” 几个小女孩齐声道:“I am a flower,beatutiful flower.” 稚嫩的童声令梁京京的眉头舒展开来,她又问,“动作呢?” 小女孩们把两只手的手根靠到下巴尖,做出一朵小花的形状。 在地上滚了一身泥的小男孩立马跟着学,一旁,扮小草的男生们夸张地叫起来:“你怎么要演女孩子啊!” 好不容易树了点威严的梁京京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忍不住扬起点唇角。孩子们精得很,一看老师笑了,立马也跟着哈哈笑,又趁机玩闹起来。 梁京京立马冷下脸,再次拿起大喇叭喊道:“严肃点,都给我严肃点!” 大喇叭声响彻校园。 排练了一个上午,快要结束时,孩子们问梁京京:“京京老师,我们的道具呢?你不是说今天就有道具了吗?” “对,道具!我们的道具呢!?” 梁京京发现,八九岁的孩子真是不好糊弄。 “道具我全都买好了也已经到货了,我下午就去镇上拿,晚上就做好,明天再排咱们就能用了!行不行?” “耶!”孩子们兴高采烈地欢呼,抱在一起打滚。 凉风阵阵袭来,梁京京却被这帮孩子搞得一头汗,不禁摘下帽子扇扇风。 她往无人的四下望望,心想自己着了什么道,搞这么个破事在手上。 …… 深秋的草坪像大片金色地毯,空旷的机场被阳光照射着。 转场一周进行实弹轰炸课目演练的飞行中队在午后回来了。 跑道上,英姿飒爽的小伙子们抱着头盔,三三两两往飞行楼走。 背后,一架架战鹰被地勤人员围绕着。 这次的远程集训非常顺利,所有人考核达标,没有一个拖后腿,向来严肃冷厉的大队长露出了罕见的笑容。 接下来大家有两天假,都高兴坏了。 大伙儿一起在更衣室痛快地洗澡。 一拨人快洗完了,一名教导员才进来脱衣服。 “吴教,你就这么想老婆,一下飞机就先给老婆打这么久电话。”小伙子们打趣道。 “哎,媳妇儿一个人带孩子,累着了。”教导员边脱衣服边说:“最近学校里在排节目,她刚刚才把孩子接回家,小孩兴奋的饭还没吃,被她骂了一顿。” “排什么节目,饭都不吃了?” “我哪知道,我赶紧洗洗回家了……” 一浴室的男人都笑了。 洗完澡出来,秋高气爽。 孟至超迫不及待地给女朋友打了个电话。谭真想起澡堂里的人提到的学校,也翻了翻自己的手机。 “谭真!” 他回过头,看见大队长跟一个姑娘从后面走来。 走近了,谭真认出这个姑娘是工程师小江。 大队长说:“这个是小江。” 小江穿着飞院里统一的卡其色工装制服,挺拔帅气,对谭真笑了笑。 谭真没什么表情地对她点点头。 大队长说:“沈飞那边寄了点东西过来,可能有点重,你跟她跑一趟吧。” 谭真:“现在?” “你有事?” 谭真看看小江,“没事,你跟我走吧。” 这样的事完全可以找个小兵来做,但队里对这些个远道而来的工程师非常尊重,大队长派的任务,谭真也不好多说什么,跟人拿了车钥匙,带着这个小江就出发了。 小江性格开朗,一路上跟谭真聊着他们这次训练的情况。谭真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她聊着,作为工程师,他说的话小江基本都懂,两人还算聊得来。 到了快递点,小江去店里取快递,谭真就站在车外抽烟等。 周末的县城比平时热闹一些,车来车往地。谭真刚从大荒漠里飞回来,突然看见这热热闹闹的烟火气感觉还挺不习惯。 忽然,一辆摩托车从他面前驶了过去。车上一男一女都戴头盔,女的身上抱着一大包东西,只能看到两条紧裹着牛仔裤的细腿。 有那么一瞬间,谭真恍了下神,想看得更清楚一点,那破旧的摩托车已经没影了。 小江在里面叫起来:“谭真,你能不能来帮我拿一下。” 谭真往道路尽头看了眼,转身进店。 摩托车速度很快,不一会儿,眼前的风景渐渐从喧闹的街道变成房屋田野。 山路颠簸,他们行驶飞速,男老师一路提醒梁京京坐好。 梁京京紧紧抱着手里的东西,五脏六腑里似有一团火在燃烧,被山风越吹越旺。 在开车返程的路上,谭真再次看到了刚刚从他面前擦过的摩托车,并且,看清了坐在车后的人。 女孩头上带着个黑头盔,长发都被压在肩后,她身上穿着件不挡风的灰毛衣,松松垮垮的。 不知道她病彻底好了没有,又穿这么少。还有身上那一大包东西,是什么? 谭真不知道梁京京又在搞什么名堂。 “我之前遇到一个飞行员,他说他最惊险的是在超低空越海的时候撞鸟了,你知道那个情形,血都糊在玻璃盖上了,但就是很幸运……” 小江发现他们的车速忽然慢下来,一直跟着前面的摩托车。 她提醒:“你按一下喇叭超过去吧。” 谭真像是没听见,继续跟在摩托车后面。 小江纳闷地看看他。 梁京京坐在车后座上,往后瞥一眼,对骑车的李老师喊,“李老师,你骑快点!” “不能快了,小石子多,让后面的车先走,我们安全第一啊。” 摩托车往路边挪去,让车先行,结果后面的车就是不超。 梁京京正要说什么,只觉得腿上滑过了个什么东西,手上跟着一轻。身上的这包东西其实不重,但是体积太大,完全挡住了她正面的视线。 颠颠簸簸中梁京京没办法搞清状况,只觉得不妙,大叫起来:“停车停车!我东西掉了!” 只见前面的摩托车上陡然漏下一包包物品,有的掉在路上,有的直接滚下了山坡,谭真一个急刹。 小江在这个急刹下差点撞上前档玻璃。惊魂未定,身旁人已经甩门下了车。 狭窄的山道上,摩托车停在一旁,一男一女狼狈地在地上捡拾物品。 看到慢慢走过来的人,梁京京不动声色地把头盔压压紧。 谭真把沿路上的几样东西捡起来,帮他们塞到蓝色大塑料袋里。男人跟谭真道谢。 谭真蹲到梁京京旁边,一边帮忙整理一边问,“头盔戴着不重?” 心情像此时的声音一样闷,梁京京:“不重。” 谭真:“病好了?” 梁京京:“不关你的事。” 停了停,谭真解释:“之前集训去了,今天刚回来,想去学校找你的,被领导派出来了。” 梁京京说,“挺好,训练完了,正好陪女孩逛逛街,放松放松。” 谭真看向她。 梁京京刚刚在街上看到他了。 一个多星期音讯全无,倒是没想到,再见面是碰到他跟一女孩一块从车上下来,美滋滋的样子。 还靠在车边抽烟,怎么不得肺癌? 梁京京心里窝火,忽然站起来,也不顾及此刻的形象了,大大方方地脱下头盔,用手指梳了梳一头长发。 谭真还蹲在地上,抬起头,眯着眼看她。 梁京京走到山边往下看。 还有一大包东西掉在半山腰,刚好卡在一丛枯萎的灌木上。 男老师检查了下摩托车,走过来:“京京老师,那个就算了吧。” 梁京京想了下刚刚整理到的几包东西,发现下边是最重要的一包。 “那包里面好多定做的头套,再重新寄估计就来不及了……” 蓝色塑料袋稳稳卡在半山腰,醒目扎眼。 梁京京看看旁边的一棵树,走近了,拍了两掌,心里一横,忽然扶着树干往下爬。 那头,谭真太阳穴一跳,整个人的神经都绷了起来,厉声喊道:“梁京京你干什么!?” 转瞬间,梁京京跟个猴一样,扶着几棵相近的小树,已经下去了一段。 “京京!” 谭真叫她她不理,气急却又无法,只能几个大步跟下去。 他一把拉住她胳膊,“不要命了,那个别捡了!” 脚下泥土松软,梁京京也有点害怕,她抓着树干往下看看,觉得那包东西似乎并不遥远。 “我试一下……我感觉还行,好像能拿到。” 谭真拽紧她手臂:“你疯了?那是什么东西?” “你别管了,我要用的。”梁京京说着脚又想往下去。 谭真定了定神,拽着她两只胳膊圈到树干上,又快速脱下身上外套挂到她头上。 “你站好了,抱着别动,我去给你拿……” 话音刚落,不等梁京京反应过来,谭真抓踩着山上的石头片和矮灌木,倒着爬了下去。 还没下去两米,周围没了可以借力的东西,他突然往下滑了一大截。 梁京京一声尖叫,“谭真!” 谭真稳住身体,倒吸一口凉气,“没死呢,别瞎喊!” 望着下面的茫茫山林,梁京京忽然知道怕了,冷汗一阵阵涌出来。 看谭真还要往下,她喊道:“我不要了,你赶紧上来!” 男人睬都没睬她。 谭真谨慎地下行着,每往下一步都先用脚去探一圈,试图寻找可以借力的地方。深秋的寒风中,他的双臂露在短袖衫外,肌肉线条在施力中一直绷着。中途他又下滑两次,有一次整个人失控地往下坠了一大段。 梁京京抱着他的衣服,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谭真!我真的不要了!气死我了你……” 最后,谭真拽着一簇灌木,左脚踩着山上凸出来的一个石头尖,用右脚勾了好几次才勾住那包并不重的东西。 妈的,这里面到底是什么这么轻? 脖子里滴着汗,他在心里咒骂着。 ☆、40 拿到东西的谭真开始往上爬。 梁京京想叫他小心一点, 又怕自己的叫声惊扰他, 于是只敢把目光聚焦在他身上,大气都不敢出。 “谭真!你小心一点!” 上面忽然传来一道女声。 梁京京回头。是和他同车的女孩, 不知道什么时候下了车,她把两只手聚在嘴边,向下喊着话。很快, 女孩的目光也望向了她。 梁京京转过脸, 揉了揉满是泪花的眼睛,抱好树,又抓起怀里的衣服擦了把脸。脸被泪洗过了, 风一吹,紧绷绷地。 上来的路似乎比下去简单很多。矫健的人影毫不费力地一点点向上靠近了。 渐渐地,梁京京的恐惧退潮了。 一把抓住面前的小树苗,谭真一个大步跨上来, 拎着那包轻飘飘的东西,再次站到了梁京京面前。 他一头一脸的汗,身上沾满土和草屑, 胸口在微微的喘息下起伏着,像一棵刚刚经历了暴风雨的绿树, 分外的挺拔潇洒。 “你哭什么?”他问。 梁京京手里抱着他的衣服,红着眼睛, 生气地看着他,像是有火发不出,有话说不出。 谭真被她看得好笑, 想用干净的手背碰她脸颊,逗她一下。 梁京京一把格开他的手,。 谭真吃力不讨好,却也不恼,掸掉身上的草屑,拍拍掌心里的灰。 梁京京看到他手心有处都破了。 这种人,刚刚就该让他掉下去,狠狠吃一次苦。不然他就永远跟头犟牛一样,什么都拉不回来。 热汗挂在额角,谭真平复了下呼吸,对着梁京京痞里痞气地轻笑了下,“好了,能拿到才去拿的。爬个山怕什么。” 他转移话题,“你这包东西是什么,轻得跟没有一样?” 马路边,一男一女看着下面的两个人,弄不清是什么状况。 小江对此时的情景正奇怪着,只见谭真忽然按着那女孩的头往自己身上靠,像是想抱她,结果那女孩把他推开,又把他外套扔到他头上,扶着树自个爬了上来。 小江看呆了,同样看呆的还有旁边的男老师。 还没等他们明白过来,梁京京和谭真一前一后地上来了。 小江和李老师象征性地问他们有没有事,两个人都说没事。李老师从谭真手里接过那包东西,拿到旁边去和先前的一起打包。梁京京跟过去。 先前的大袋子破了,李老师跟梁京京想用绳子把剩下的几包扎到一起。 谭真远远看了看,让小江先上车。 “我帮你们把东西送回去。”谭真走过来说。 梁京京手上忙着,没抬头。 李老师已经知道他们关系不浅,不好意思地说:“那多麻烦你们。” 谭真说:“没事,我们部队靠你们不远,这样捆没用,上了路还会散。” 李老师摸不准梁京京跟这个年轻军人的关系,不敢擅自做主,看看梁京京,用眼神问:“能不能请他帮个忙?” 梁京京没说话。 几包东西弄得零零散散,摩托车确实带不回去。 李老师看梁京京没意见,便跟谭真说:“那就麻烦你跑一趟了。真挺不好意思的。” “小事情。” 李老师跟谭真一起把东西送上车,拎着头盔走向路边的摩托车。梁京京要跟着去,谭真叫住她,“京京,你跟我车走吧。” “用不着。” 拒绝间,她的眼神有意无意地往他车的副驾驶上瞄了一眼。 挡风玻璃后,人家女孩子坐得安安稳稳坐。 谭真顺着看了一眼,心里明白了一点,“她是我们队里的工程师。” 梁京京看看旁边,“知道了,我们学校的人民教师也在等我。” 工程师了不起? 那头,带着头盔、坐在摩托车上的李老师正朝他们张望。 谭真知道她的倔脾气,想了想:“这样,我先把她送去,再把东西送到你学校。” “随便你。”梁京京说着便走向摩托车。 小插曲结束了,大家各归各位。 安静的山道上,摩托车先响起引擎声,吉普车紧随其后。 摩托车往旁边靠了靠,让吉普车超过去。梁京京在后座带起头盔,军绿色的车身从她身旁擦过,屁股后扬起漫漫尘土。 等车真的远去了,梁京京心里没了先前的愤怒,只剩下一股说不上来的酸意。风吹着,先前湿过一遍的脸越发觉得不舒服。 “小梁老师,你坐好了,前面一段有点颠。”朴实的李老师载着她,提醒道。 “知道了。”梁京京牢牢抓住摩托车后面的一个金属杠。 刚开出一段,只见刚刚超过去的吉普车在前方停下了。 摩托车慢慢开上来,也停下。 一男一女戴着头盔,像两个大头娃娃。 谭真看看车后的那个大头娃娃,冲她喊:“梁京京!” 李老师把车往前开一点点,让他们正好能隔窗对话。 谭真递出外套递:“风大,你套起来。”他身上又只剩下了里面的短袖。 梁京京迟疑了下,谭真催促:“快点……” 梁京京接过来。 谭真没再说什么,升起车窗,重新启动车。军绿色的吉普车很快隐没在道路尽头。 摩托车也重新启动,李老师在风里跟梁京京对话:“京京老师,他是你男朋友吧?要不就是在追你吧?” “都不是。”梁京京一口否认。 “你把衣服穿起来吧,你感冒刚好,这会儿风是大了,你那毛衣太漏风……” 呼呼响的山风里,眼前的风景不停变换,梁京京怀里抱着谭真的黑色外套。 这衣服的衣料很硬挺,就像他的人一样。上面有一股很清爽的肥皂味,还有一股梁京京说不出来的有些刚烈的男人味,仿佛混合了他的汗水和呼吸。 想到刚刚他爬山的画面,梁京京心有余悸。过了会儿,她乖乖地穿上了衣服,把拉链一直拉到下巴颏。 身体瞬间被一层温暖感觉轻轻包裹起来,她沉浸在了陌生又熟悉的味道里。 这头,车里的气氛有些怪异。 去时有说有笑的小江不怎么说话了。 车速飞快,男人穿着短袖,看着前路,保持沉默。 不知道过了多久,小江试探地说:“你女朋友也在这边,是跟着你一起过来的?” 谭真没有很快地回应她,过了会儿才说:“她在这边支教的。” 小江很干地笑了笑,望着窗外,“那也挺好……上次还听你们队里人说你是单身。我发现你们这些飞行员要不是单身,要不女朋友都很漂亮,反正就是特别看脸。” 谭真敷衍地提了下唇角,没说什么。 两个人一路再也无话。 谭真把人送到宿舍楼下,小江搬着自己的包裹下来,说:“谢谢了啊。” “不客气,你好不好拿,要不要帮你拿上去?” “不用了,你忙你的吧。” “行,先走了。” “拜拜。” 不等窗外的女孩离开,吉普车调了个头便开走了。 李老师把梁京京送到楼下,刚一拐弯梁京京就看到了不远处树下吉普车,影影绰绰间还站着个人影。 这么快? 一颗心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砰砰跳起来。等近了,梁京京再一看那身形,发现根本不是他,心头瞬间划过一抹失落。 她从摩托车上下来,跟李老师道了谢,走过去。 “京京老师。”于海微笑着。 梁京京纳闷地:“你怎么来了?” 于海说:“我们部队前阵子出去集训,我没来得及跟你说一声,今天正好回来了,来看看你。” 于海注意到她身上穿着一件男士外套。 梁京京看到他在看自己衣服,很直白地说:“不好意思,我觉得你出去训练这些事,好像没什么必要跟我说。你总来学校找我也不是很好。” 于海有些尴尬地“哦”了一声,抓抓头:“我是想来约你晚上一起吃个饭的。不方便的话下次不进你学校了。” “不用客气。”梁京京冷漠地看看旁边,“我不想出去吃饭。” 这人来凑什么热闹啊。 于海又挠了下头,很尴尬,却也只能勉强地笑笑:“……那行,你休息吧,我先走了。” 顿了顿,于海往车边走。 刚走两步,身后人叫住他,“那个,于海……” 于海转过身,有所期待地:“什么事?” 梁京京说:“我对你没那个意思,你不要浪费时间了。” 于海发现这女孩说话是真直接。嘴唇动了动,于海一句话也没说,上车走了。 梁京京皱眉看了看远去的车影,上楼。 脱下身上的衣服,梁京京坐在写字台边,一只手托住腮。起初是每过两分钟看一眼手机,接着变成一分钟、十几秒。 怎么还不来?靠得这么近。 对着桌上的镜子照了照脸,梁京京梳了两下头发,拿起手机走上走廊,扒到栏杆上往下看。 站在这里可以直接看到校门口。 阳光下,校园内是一片金灿灿的秋景。树叶全黄了,可是黄得很好看,有风吹过时会洋洋洒洒地飘落,像画一样。 凝望间,不知道过了多久,一辆吉普车从校门口驶了进来。 梁京京陡地心跳加速。 手机忽然在掌心震动起来。还是上回那个陌生号码。 “我到了,你下楼吧。” 梁京京放淡声音:“知道了,你稍等等会儿,我手上有点事还没忙完。” “行,你慢点。” 梁京京跑回宿舍,站在穿衣镜前把浑身上下都照了一遍,整理身上的小细节。全部弄好了她又想换件外套,脱下后又觉得这样太做作,又穿上。反反复复磨蹭完,她拿着椅子上的黑外套下了楼。 谭真站在车外。 看着梁京京终于下来,他说,“在上面忙什么的,刚回来就这么忙。” 梁京京把外套扔给他,语气自然地说:“最近在帮学生排一个剧,已经忙了好多天了。” “排剧?”谭真觉得奇怪:“你教英语,又不是教音乐的,排什么剧?” “学生要参加比赛,把这个名额给我们班了。”梁京京说,“我东西呢?” 谭真拉开后车门,帮她把几包东西拿出来,“我帮你拿上去吧。” “不要不要,你一个男的上去影响不太好。”梁京京拦住他。 谭真:“这有什么,帮忙拎个东西,又不是上去干什么。” 他这话是无意说的,梁京京听着却是把眼睛一抬,用一种被得罪了的眼神看看他。 谭真回过味来,调侃地笑了下,“我不是那个意思啊。” 梁京京白他一眼:“行了,不用你帮忙,我自己拿。” 空气微微尴尬。 谭真看看地上的包裹:“给我看下,我捡的到底是什么东西,看着一大包,轻得不行。” 梁京京说:“是给小孩定做的头套。” “是什么头套?” 两个人蹲下,梁京京也没看过实物,同样有些好奇地解开袋子,“每个人不是要扮演不同的角色吗,服装来不及了,我们就做了一些背景板,然后就给他们定了些头套。” 谭真看着梁京京从里面掏出了一个薄薄丝绸料的绿帽子,帽子顶端还有一片大叶子。 谭真:“怎么是个绿帽子?” 梁京京说:“演小草的,不然你说做什么颜色的?” 谭真一时没忍住笑,不正经地说:“这么小就给人家搞个绿帽子,不怎么好吧。” 梁京京斜眼看看他,“小孩懂什么,别拿你那些肮脏思想来玷污人家,真是肮脏。” 梁京京翻看了一下几个不同式样的头套,又心满意足地把它们全部扎好,站起来。 谭真看她这副难得的认真模样,问,“你们这个比赛很重要?” “还行吧。”梁京京说:“反正我前几天一直在忙这个事,没心思想其他事。” 话一出口梁京京就微微后悔,她这画蛇添足地瞎说八道什么呢。 谭真顺势说,“前两天在外面训练,找战友发了个消息给你,收到没有?” “什么消息?”梁京京低了下头,“没收到。” 谭真没说话。 整个世界忽然安静了下来。 静了会儿,谭真侧额看看她:“怎么忽然不说话了?” 梁京京声音轻下来:“你想要我说什么。” 谭真正要说话,手机却震起来。他接起来答了几句,梁京京听他的语气,知道是他领导又在找他。 “我队长找我,要先回去了。”果然,他挂完电话就说。 梁京京的情绪低落下来,“你走吧,我也回去了。” 谭真:“我明后天都放假,你有什么安排?” “我不都跟你说了挺忙的,要帮小孩排节目。”梁京京说:“我上去了。” “等下。”谭真把她叫住,跑到车边又回来,拿来一个方盒子。 “出去训练的地方荒山野岭的,想带个什么给你也带不到,这我们队里的,没事你吃着玩吧。” 梁京京愣愣地接过盒子。 谭真看看表,“再耽搁来不及了,我走了,你上去吧。” 梁京京看他上车后,独自拽着那包东西,拿着小盒子上了楼。 这是个蓝色的方形纸盒,梁京京正反翻看了一遍,上楼上到一半就迫不及待地停下打开。 盒盖掀开,里面居然是一块块码得整整齐齐的巧克力。 每一块都是蓝白色小包装,上面印着飞机的照片,清楚地写着“巧克力”三个大字,下面还有一排拼音标注。 梁京京从来没见过包装得这么土的巧克力。 她拿出一块,右上角是一行清晰的小字——“空勤专用食品”。 空勤专用食品?这算什么礼物…… 梁京京把手中的这一块放回去,把整个盒子封好,拖着一大包舞台道具继续往楼上走。 楼梯上,女孩的脚步越轻盈,口中哼起了不着调的歌。 ☆、41 从学校出来, 谭真第一时间赶回队里, 在备战室找到大队长。 大队长看着电脑,头也没抬地问:“小江送回来了?” 谭真“嗯”了一声。 大队长抬眸看看他:“你晚上没什么事吧?” “没。” “那你帮于海值个班吧, 他刚才跟我请了个假。我看他情绪有点问题,真有什么情况也没法飞,辛苦你一下。” 放假了, 但备战值班室24小时不脱人, 值班飞行员一旦遇到紧急情况就要上机升空。 “行。”谭真没多说什么。 大队长站起来,穿起挂在椅背上的外套,临走时拍了下他肩, 轻飘飘说了句:“这次集训成绩不错。” 谭真似有些意外,转脸看他。大队长没和他对视,径直走了。 宿舍里很安静。 小董像往常一样坐在床上认真备课。梁京京盘腿坐在写字台前,戴着大耳机。她正在网上搜索一些简单的舞蹈动作。 手机一震, 进来了一条消息。 “晚上值班,手机上交了。明天找你。” 手指悬在屏幕上半会儿,梁京京抿着唇想了想, 最终回了一个字。 “哦。” 那边没有再回,不知道手机是不是已经交了。 这晚临睡, 梁京京翻来覆去了会儿,忍不住又把这条短信调出来看一遍。 她还没拉他出黑名单, 这个陌生号码是他的备用手机吗? 其实梁京京直到现在都搞不清谭真每天的工作到底是什么。说是空军飞行员,好像他并不是每天都在开飞机,动不动就是集训、值班、上政治课……不知道到底在忙什么, 领导一个电话,说走就走。 梁京京原本以为今晚会是一个不一样的夜晚,至少,他们会认真说一会儿话。她想着再怎么也要先让他把那次说的混蛋话收回去,让他认错。结果谁想根本联系不上,所有节奏都被打乱了。 空军飞行员到底是干什么的?梁京京心中第一次有了这样的疑问。 第二天是个阴天。 一早,梁京京梳妆打扮好,带着一只户外音响、拖着那一大包东西来到操场。 孩子们很快便到齐了,拿到各自的装扮物品后大家异常兴奋,又笑又叫的,梁京京皱着一张脸,感觉耳朵要炸了。她举着喇叭让大家安静,要求几个小组的人按顺序把整出剧从头到尾排一遍。 “好了,排好队。候场的先站在旁边,看我的动作,我这样挥手的时候就上场,明白吗?” “明白!”小花小草小飞机们齐声答。 梁京京开始放音乐。 她把要用的几段音乐全部拷到了一张碟上,时间算得好好的,整个节目应该是20分钟。这是比赛的上限时间。 音乐一响,再看看面前装扮好的小毛孩们,梁京京发现还真觉得挺像那么回事了。有了道具,孩子们的积极性似乎也被调动起来,一个个略紧张地跟着梁京京的指挥“入场”、“下台”,看着她的提醒念台词、摆姿势。 没有太阳,天空阴沉沉的。 梁京京站在前面,起先单手叉腰,渐渐地也投入了,手舞足蹈地给他们做提示。 过了会儿,队伍里的小孩明显开始分神,往她身后看。 “梁培你看什么呢?!” 梁京京跟着回头,一怔。 谭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正坐在树下的一张石凳上,悠闲地啃着个煎饼,手里还牵着一条狗。 梁京京想他既然说值晚班,那肯定是下午再约她,谁想到他就这么不声不响地来了。她想不管他,继续自己的,可手脚跟僵了似的,连拿喇叭的姿势都开始不自然。 硬着头皮把这遍拍完,梁京京让孩子们休息,走到他面前。 “你怎么来了?”梁京京问。 “出来遛狗,顺便来看看你到底忙什么。” 梁京京瞥瞥他,没说话。 “排得挺好。”谭真说。 “嗯?” 梁京京低头看他,像是没听清他的话,又像是听清了,但觉得夸得不到位,还想听。 “我说,”谭真看着她,“这剧排得很不错,某位人民教师辛苦了。” 梁京京顿了顿,摸摸鼻子,“这个当然,我好好做的事情能差吗,你看着吧,肯定能获奖……” “汪汪汪!” 臭屁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一直没得到关注的大黄狗抱住梁京京的腿,拼命摇头摆尾。 梁京京弯身揉它头,“好了好了好了,乖狗狗……怎么这么嗲啊……” 又跟谭真说,“你们队的狗回回见我都这么热情,真是奇了怪了。” 谭真嘴角扬起一个小小的弧度,“估计你长得像它妈。” “你长得才像它妈呢。”梁京京白他一眼。 谭真轻声道:“又骂人了?” 梁京京没好气地:“是你先说我长得像狗。” 谭真无语地看着她。简直服了她的逻辑。 两人正在这边说话,操场那头隐约传来一声哭叫,孩子们快乐的玩闹声渐小,大伙儿都向中间聚拢过去。 梁京京看了看,走过去。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梁京京走进人堆,只见一个小男孩躺在地上,抓着右手大哭着。梁京京心头一拎,赶紧蹲下问,“怎么了,浩浩,你手怎么了?” 孩子们在旁边七嘴八舌。 “刚刚费俊、王凯他们推的!” “他们压在他身上的!” “不是我,我没推!是他来推我的!” 小男孩哭得一脸泪,梁京京试图看看他的手,却又不敢动他,瞬间急出一头冷汗。 谭真跟过来,观察了下,跟梁京京说:“你别动他,可能骨折了。你在这看着,我把车开过来带他去医院。” 谭真迅速把车开过来,他不知道从哪找了个木条,拿地上的彩带帮小孩简单固定了下右手,把小孩抱上车。 他冷静地嘱咐梁京京:“你把这些孩子安顿好,送回家的送回家。还有我狗,你给我放门卫那边,我先去医院,电话联系。” “行,你快去,我等会儿就来。”梁京京第一次遇到学生受伤,脚都吓软了。 谭真安慰她:“别着急,没大事。” 梁京京将一切安顿好后便往医院赶,谁知道走在半路就飘雨了。摩托车上只有一件雨衣,骑车送她的老师赶紧停下穿雨衣,让梁京京躲在衣摆下面。 到达医院,梁京京身上湿了一大半。 谭真出来迎她,她着急地问,“怎么样?” 谭真说:“右手骨折了。” 梁京京一听这话,心头一凉:“怎么会骨折这么严重,不就是小孩之间打闹了一下……” 边说着话边往里去,孩子的家长、高老师以及校长都已经赶到了。校长让梁京京跟小孩家长道歉。小孩家妈妈在里面陪着,爸爸站在外面跟高老师交流着。 男人一看就是务农人员,面孔晒得黝黑。他盯着梁京京数落了几句,没说什么重话,让她把肇事小孩的家长也叫来。高老师问了梁京京当时的情况后,给几个小孩家长打了电话。 梁京京进去看了看正在打石膏的孩子,医护人员嫌人太多,把她赶了出来。 混乱中,谭真帮着去垫了医药费,再上来看到梁京京一个人站在墙角,衣服头发都是湿的。 校长正好从里面出来,把梁京京叫到旁边。 “你怎么也不看着他们一点。”校长问。 梁京京:“我没留意。” 校长叹气:“你看小孩弄得这样多遭罪,这个事还不知道是谁的责任。小梁老师你也是,周末把这些孩子弄来学校干什么?” 梁京京不吱声。 校长正在气头上,顿了顿,略烦躁地说:“算了,我看你那个节目也不要搞了,我就知道会出事。你晚上回去把今天的情况写个书面的东西给我看一下,我也给人家家长一个交代。” 梁京京睁着眼睛盯着地面:“知道了校长,没事我先回学校了。” 不等校长再说什么,梁京京转身往外面走去。 谭真跟出来。 外面正在下雨。 眼看人就要走进雨幕,谭真知道她又要犯浑了,在后面叫她,“京京!” 她毅然走出大门,谭真追出来,“下雨,你去哪……” 谭真把她往室内拉,梁京京反往后赖,甩开他的手。 谭真用了一把力气,把她拽到旁边漏雨的檐下。 “你这破脾气到底什么时候能改。” 谭真有些气急败坏地问。 梁京京闷声不说话。 谭真看看她,扒拉下自己身上的外套往她头上盖,不客气地说,“一点点小挫折都受不住,你以后还能做什么?” 梁京京拉下头上的衣服,雨水落下来,她感觉自己的眼睛被雨打得酸酸的,“我也想做好一次给你看,问题是做不到。你到底是什么人,能不能不要成天都像个考官一样,一个劲地出题考我。比考大学还要难。” 她为什么要这么努力地做这件事?梁京京不想承认,在内心深处,她就是想获得他的认可。偏偏又被她搞得一团糟。糟透了。 谭真顿住,“我什么时候考过你,是你一次次在为难我。” 十四岁的时候为难他,二十四岁的时候还在为难他,把他当天底下的头号傻瓜来对待,利用完就踹,还指着他屁颠颠往上赶。 梁京京说:“你现在是挺厉害,飞行员,一表人才,像模像样。你总觉得我看重你的条件,我告诉你谭真,看钱看条件八百年都轮不到你,你以为你是什么条件。”梁京京想了想,又说,“你成天嫌我这个不好那个不好,什么都不好就拜托你离远点。我真的觉得很累。” 梁京京的长发已经湿透了,凌乱的黏在脸上,谭真也不比她好到哪儿,脸上都是雨点。 “你想要什么,花言巧语,随随便便的承诺,这些你要我随时能给。还是说你无所谓我做不做得到。梁京京,我想清楚了才会站在这的。你看不看重我的条件我现在一点不在乎,你看重我觉得爽,是我有资格,不看重我更爽,是我有能耐。怎么样都好,我都接受。” 梁京京自嘲地笑了笑,“所以呢?” 谭真看着她,“京京,你心里很清楚,我一直喜欢你。记得吗,你初吻还是给我的。现在你对我有感觉了,是不是?” 梁京京望着旁边,嘴硬地说,“没感觉。” 初吻是她给的吗?明明是他硬亲。 停顿了会儿,垂在身侧的指尖被人触碰到,她触电般躲开。谭真直接拉过她的胳膊,慢慢把她抱住。 他的动作缓慢温柔,让人没办法抗拒。梁京京小小地挣扎了下,他把她的头按到自己肩上,亲昵地抱紧她。 梁京京靠在他胸前,脸和发都是湿的,压在他温热的颈窝里。感受着男人身体传来的阵阵热度,闻着他身上雨水的味道,她的心跳整个乱了,连着血液一同在体内激荡。 雨丝还飘着。谭真收紧双臂,紧得怀中人微微反抗、不能再紧的时候,他的唇在她耳侧蹭了蹭,亲了下她的湿发、有些发烫的耳朵。 “嘴太硬。”他的呼吸喷在她耳边,“京京,我们谈恋爱吧,不吵架了。” 他有力的心跳透过一层薄薄的衣料传过来,梁京京脸上发热,心中酥麻,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梁京京:“你总说我不好。” 谭真低头看看她,又抱住她,贴着她的耳朵说:“对不起。” ☆、42 雨势渐小, 雨丝轻轻飘在窗外。 车窗上起了蒙蒙雾气, 刚刚定情的青年男女抱在一起,亲得不可开交。 谭真从驾驶座上探身过来, 几乎把梁京京整个覆盖住。小小的空间内,他的身体坚硬健硕,梁京京被压得完全没法动弹, 她闭着眼睛配合他, 右手软软地勾着他的脖子。 黑暗中,气息交织,舌尖被他翻来覆去地啜吸着, 梁京京感觉快喘不上气了。眼睛半睁半闭间,她看到他鼻梁的虚影、因动情而闭起的双眼,只觉得更加心动。 窗外的小雨洋洋洒洒,仿佛悉数落在了她心间, 落在了关于时光的梦里。 梁京京不知道他们亲了多久,亲到后面两个人似乎都意识到不能再这么亲下去,这样的氛围, 再亲像是快出事了。 车里的五面玻璃全糊了,外面看不到里面, 里面也看不到外面。 谭真微喘着停下,抱住她。他吃了她一嘴唇膏。 梁京京头搁在他肩上, 手臂攀着他的背,耳朵滚烫。 过了会儿她发现他后背上的肌肉硬邦邦的,问, “你在健身?” “有时练着玩。” 他的唇贴在她耳边,这样低声说话,有点小性感。 梁京京心尖颤颤的,嘴上嘀咕,“健身还不承认。” 谭真摸了把她的头:“赶紧把头发擦一擦,别又生病。” 两人刚刚淋了一身雨上来,一开始是在正经擦头发,结果不知道怎么地就亲起来了。 谭真松开她,拿着干毛巾帮梁京京擦头上的雨水。 漆黑的长发团成了一条条,挂在她头上。梁京京皮肤白透,唇色红润,就是眉毛和睫毛膏花了,跟化了烟熏妆一样。 谭真兀自笑了下。 现在是真的在一起了,但他暂时还想象不到跟她在一起之后的生活。 “怎么了?”她问。 “没什么。” 梁京京拉住他手,看了看之前破皮的地方。 “都破了。”她轻声说。 “那你亲一下。”谭真说。 梁京京摩挲了两处破皮的地方,没亲,反倒又被他按着后脖亲了下额头。 安静的车内,梁京京手机震起来,她把他推开。 看了看来显,她没接,也没按掉。只是整个人的情绪似乎又低落了下去。 “谁打的?”谭真问。 等到手机停止震动,梁京京说,“校长。” “不接一下?” “接了不知道说什么。” 谭真问:“那节目怎么办?你费了那么大心思。” 梁京京:“不弄了。校长不准弄了。” 停了停,谭真说:“你自己还想不想弄。” “不想。”梁京京想也不想得说。 谭真点点头,“不想那就别弄了,怎么开心怎么来吧。” 他这么说梁京京反觉得意外,转过脸盯着他看。 他目光淡淡。 梁京京说,“我以为你要说一大筐话劝我。” 谭真扯了下嘴角,“我闲得慌。” 停了停,谭真发动车。 梁京京说:“你要往哪儿开?” “带你玩去。”谭真很自然地说。 “现在玩什么……” 学生骨折了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校长也正在找她,她哪有心思玩。 谭真说:“那怎么说,你想要去哪?” 梁京京用湿袖子擦了擦窗上雾气,往外面看了眼,“你等会儿,我想一下。” 谭真把手刹拉起来。 车子引擎还在发动,车身抖颤,梁京京看看他,“你把火也熄了。” 谭真乐了下,把火熄了。 手机又震起来。还是校长。 谭真说,“你不接?” 梁京京想了想,似在挣扎,不动。 一只手忽然伸过来把电话抢了过去。 “你干嘛?”梁京京诧异。 “帮你挂了。” “神经病,关你什么事!” 梁京京倾身来抢,谭真一只手抱住她,一只手拿着电话躲她的争抢。 梁京京发现这人力气是真大,手机近在咫尺,可他只是一条胳膊控着她,她居然怎么都碰不着手机。 “完了完了,按错了,通了……”谭真把手机还给她,压下声音说。 梁京京气急败坏地拍打了下他胸口,接过来,看着正在通话的界面,又愤愤地看他一眼。 她拨开乱糟糟的头发,把手机放到耳边。 “校长。” “嗯。” “对的,当时我在,看得没那么仔细……” “嗯,还在医院。” 梁京京瞄了眼谭真,最后说道,“那我现在过来吧。” 挂了电话,梁京京说:“其他几个小孩家长到了,他叫我过去。” 谭真正色道:“走吧,我陪你去。” 梁京京没有动,静了静,叹了口气:“我怎么就这么倒霉。” 好不容易想做一回好事,结果迎头一盆冷水,泼得她心透凉。别的小曲折也就算了,偏偏还是学生受伤这么大的事。 谭真看看她,笑着,“塞翁失马,倒个小霉,男朋友不就骗到手了。” 梁京京朝他翻了个白眼,“还不知道是谁骗谁。” 调整了下心情,梁京京正要下车,谭真又把她拉住。梁京京还以为他又想干什么,结果谭真把她面前的挡光板拨下来,让她看镜子。 看到自己的花脸,梁京京脑子里“轰”地一下,气得想打他。今天这么特殊的日子,她搞成这副模样他都不提醒她,刚刚还腻得那么起劲……知道自己的花拳绣腿拍他身上没丝毫作用,梁京京咬咬牙,沉默地抽了两张餐巾纸擦眼睛。 这人上学时候好好的,现在怎么就变得这么贱? 这天下午,梁京京跟校长回了学校。三个涉事家长和孩子也在了,大家共同商议各自的责任。结束后校长还为了缓和矛盾,让大家一起在食堂吃了晚饭。 谭真下午回宿舍补觉了。 他昨天值了一夜班,一早又去找梁京京,帮她忙前忙后,等到她跟校长回学校他就先走了。 等梁京京这边把事都忙完后想给谭真打个电话,但又想着他没主动打来,暂时就没找他。 这才刚谈,她可不能上赶着。 被几个家长纠缠了一整天,梁京京回到宿舍几近虚脱。小董听闻了事情的大概,简单问了她情况。小董近来跟她关系有所走近,帮梁京京出了点主意。 聊了几句,梁京京装作心情郁闷的样子,敷着面膜躺到床上,忍不住给王亚发了条微信。 颇考验默契的四个字:人到手了。 王亚今晚似乎很闲,秒回:大喜,怎么到手的? 梁京京指尖快速动着:过程有点复杂,不过是他表白的。 王亚发来一个大笑的表情。 梁京京扬起点嘴角:回去之后让他请你吃饭。 上午刚刚确定关系,梁京京已经忍不住想拉谭真在朋友面前溜溜。可惜这里荒山野岭,她的喜悦无处分享,也无人分享。 王亚回:行,我去北京之前你们能回来吗? 梁京京回:估计不能。 她差点忘了她要去北京的事。 提到这茬,梁京京问王亚,她去北京的事李佳乐怎么说,他是不是彻底没戏了。结果王亚说,他本来就彻底没戏。 其实梁京京最知道内情,李佳乐追王亚这么些年里,王亚有过动心的时刻,但都理智地控制住了,李佳乐也没把握好那几个关键点。 男女之间,有时错过一个瞬间,就等于错过了全部。 这么想来,梁京京觉得自己还算有点幸运。歪打正着的,这么多年以前的人还能在她的世界再次出现。 跟王亚发完微信,梁京京忽然想到一件事——她新鲜出炉的男朋友还被她锁在黑名单里。梁京京赶紧把谭真的电话、微信从小黑屋拉出来,看到他的名字,忽然间想到了上午的亲亲抱抱。 真的太有感觉了…… 梁京京还在乱想时,心灵感应一般,谭真给她发来了一条微信,手机震得她手上一麻,梁京京吓了一跳。 身份变了,但这人的聊天风格还是没变。只有一个问号。 “?” 梁京京气不打一处来。 ——你手指有残疾不能打字吗? 很快,谭真老老实实回了三个字:忙完了? 梁京京回:完了,学校和另外两个家长一起出医药费。 谭真:挺好。 梁京京心想,上午腻她腻成那样,现在每句就这么短的字? 她气得索性不回。 过了两分钟,某人又主动搭话。 ——明天课多不多? ——上午两节,下午没课。 梁京京发完,心里隐隐有点期待。 结果谭真回:明天我跟你一起去学生家里一趟,给他送点东西,跟他家长赔个礼。 梁京京发现他做人做事真的挺周到,想了想,乖乖回了句“好的”。 没过两秒,谭真又加上一句。 ——然后我们去约会。 梁京京抱着手机,忍不住扬起唇角,“去哪?” ——你想去哪。 ——我随意。梁京京矜持地回道。 ——到时再说。明天中午来接你。 梁京京想了想,考虑到自己今天刚惹祸,提醒他不要把车开进学校,在校门口就行。 谭真坐在书桌前,眯着眼睛抽着烟。他觉得她似乎有点懂事了,弹了弹烟灰,望着屏幕,心尖忽然痒痒的。 隔了几秒,手机一震,梁京京莫名紧张了下,轻点开。 ——其实现在就想见你,方便吗?等我二十分钟。 梁京京过了差不多一分钟才回。 ——还算方便吧。 谭真站起来穿外套、拿钥匙。 坐在对面书桌旁的孟志超正在看书,他停下手中笔,在台灯的光晕下望着谭真,“你要出去?” 几乎同时,梁京京用飞一般的速度从床上爬下来。 坐在床上的小董被她的动静吓了一跳,同样问,“你要出去?” “嗯。”梁京京在行李箱里巴拉出一件柔软的大袖子毛衣,想到他之前不喜欢这种比较潮的毛衣,又扔到旁边,翻出一件显气质的格子风衣。 “这么晚了。你去哪,这边晚上不安全。”小董关心地说。 梁京京搭配着衣服,头也不抬,“没事,下去散个步。” “散步?”小董匪夷所思地看着她。 梁京京快速穿戴好,对着镜子认真地梳了梳头发,“白天下完雨晚上空气正好,我转一下就回来。” 一切忙完,她看看时间,拿着手机快速下了楼。 ☆、43 梁京京匆匆下楼后又在廊上磨蹭了会儿, 直到那个电话过去了二十五分才往校外走。 两扇大铁门关着, 她从亮着灯的门卫室穿出去,正在电脑上看电视剧的门卫诧异地回头看她:“小梁老师, 这么晚还出去?” “散一下步,等会儿就回来。” 门卫老大爷最清楚她近来的动态,没多问什么, 目送她出去后又忍不住往外探头。 暗蓝色的天空下挂着一弯冷月。 下完雨的路边湿湿的, 反着水光。梁京京避开地上的水迹,步态轻盈地走出来。 不远处,一辆吉普车朝她闪了闪灯, 缓缓驶来。 梁京京回头看看门卫室里的人影,快步迎向车。 车在她身旁停下,里面人倾身帮她拉开门。 谭真:“怎么鬼鬼祟祟的。” 梁京京:“开到其他地方去,别停在我们学校门口, 那老大爷太八卦。” “怕什么,搞得跟地下情一样。”嘴上不乐意,谭真还是踩下了油门。 梁京京原本就不分东南西北, 到了晚上再看外面更觉得陌生。最后她也不知道谭真把车开到了哪,一路上只听到轮胎压泥土的声音。 到了一处四周都是树的僻静地, 谭真停下车,拉起手刹。 梁京京往外看看, 很远处像是有些微弱光芒。 “这是哪里?” “靠着我们部队。”谭真看看她,“想不想下去走走?这边有片小湖,挺漂亮的。” 外面冷得慌, 梁京京其实不大想去,看他挺有兴致,梁京京就没扫兴。 两个人刚下车,梁京京在那头忽然轻叫一声。谭真绕过来看看,“怎么了?” 梁京京扶着车门,皱着脸,悬着她的一只脚,脚上水光闪亮。 草地被下了一整天的雨泡烂了,梁京京一脚踩下去,刚好踩在水洼里,整只单鞋都湿了。 这鞋还是双价格不菲的名牌鞋,她特意来搭身上的风衣的。 谭真还真没考虑到女孩的小皮鞋没法在这片地上走的问题。他看看她的脚,“算了,别走了,我往前开一点,坐车上吧。” 梁京京坐回车里,随便擦了两下脚,赶紧擦鞋,一脸宝贝受损的心疼模样。 谭真看着她踩在脚垫上的脏脚笑了笑,把她手里的小皮鞋接过来。 “把脚擦干净,我帮你弄。” 谭真抽了几张纸,没轻没重地擦着麂皮绒的鞋面。梁京京紧张地提醒他:“你别太用力啊,不要把纸屑蹭上去。” 谭真瞄她一眼,就知道不能对她太周到,这姑娘你对她一周到她就蹬鼻子上脸。 心里这么想,手上的力度还是变小了,擦得一丝不苟地,真跟个擦鞋匠一样。 帮她擦完鞋,谭真把车往前开了一段,一直开到茂密的树林里。 再往前就是湖,没法再开了。 “你看那边的灯光,就是我们部队。”湖对面有点点光芒。 “你们的飞机就在里面吗?”梁京京问。 “飞机不在,在机场,离这边还有段距离。” 梁京京觉得奇怪,她以为飞机跟他们飞行员在一块儿的。 “你们每个人有没有固定的飞机飞?” 谭真:“没有。想看飞机?明天带你去。” 谭真下午洗过澡了,又睡了一觉,精神飒爽,身上有股干净清爽的味道。 梁京京现在已经熟悉他身上的味道了,一时想到上午在这车里的画面,脸不自禁地微微发热。 她看向窗外,故作矜持地说,“也不是特别想看,你要是方便就带我去,不方便就算。” 月光下,窗外的湖面波光盈盈,泛着细小的涟漪。 远处的山川一片迷蒙,四下里有种安宁神秘的氛围。 谁都没再说话。 梁京京没化妆,面孔在这夜色下显得清透干净,长发软软地披在肩上,她一脸口是心非的样子。 看她别着脸,谭真掏出手机玩起来。 梁京京被引得回头看他,正觉得奇怪,发现他正在看照片。 只一眼扫过去,梁京京就看到照片里的是自己,而且还是短暂的“金发芭比”时期被人偷拍的。 “你怎么有这个照片……”梁京京主动凑过来,转念一想,“蒋思蓝发给你的?” 谭真“嗯”一声,看着她一笑。 梁京京要夺他手机,他躲,两个人又不知疲倦地玩起了抢手机游戏。玩着玩着,梁京京不知不觉就落在了他怀里,两个人自然而然就亲了起来。 谭真抱着她,情不自禁地,边吻边把她往座椅上压。 热吻中,梁京京一只手搂着他的腰,一只手抚摸着他的后颈。谭真掖在西裤里的衬衫下摆漏了出来,无意识地,梁京京的手触到了他腰上的皮肤。 年轻男人的肌肤,微烫、粗粝,梁京京凉凉的手抚摸着。她喜欢他的皮肤。 谭真被她这么一弄,身下立马有了反应,身上像是要炸了。他反手握住她的手,吻没有停,“别闹。” 梁京京敏感地感觉到了他身体的变化,抱着他,头往他脖子里蹭了蹭,嘴唇贴在他的脖子,边亲边往外吐着热气。 谭真被她弄得简直受不了,温柔地亲她头发,亲她的脸,越来越轻,越来越轻。意乱情迷中,梁京京感觉他的唇离开她的唇,含住了她的耳垂,那痒痒的热气瞬间令她感到无力,浑身发软。 梁京京呼吸变浓了,手在衬衫下继续抚摸他背上的皮肤。 “想要吗?”谭真在她耳边问。 梁京京哼了一声,不知道是舒服还是难受,是答应还是拒绝。 那双唇却已沿着她的脖子往下去,炽热的呼吸一下下扫过她的皮肤……不知不觉地,梁京京感觉座椅被调整了,整个人慢慢向后仰去,同时,那双唇移到了领口下。 脑中忽然清醒了点,梁京京又一把拉住谭真胳膊。 “算了,还是不要在这儿……” 正起劲的身上人趴在她胸前,被她硬拉得慢慢停下,嘴唇克制地碰她锁骨。 谭真喘了两口大气,挪上来,压在她身上抱住她,平复了好一会儿。 “怎么了?” 梁京京拍打了下他硬实的后背,“这是公车……” 谭真发出一声哑哑的笑音。 “回去后用我的桑塔纳。”他在她耳边说。 “滚……” 梁京京知道他是故意的,在他腰上用力捏了一把,谭真捉住她的手。 “你喜欢什么车?给你买。”谭真亲了下她的耳朵。 梁京京被弄得痒丝丝的,忍不住笑了下,“你有钱吗给我买,大言不惭,我只喜欢豪车。” 谭真抬起头,半真半假地说,“说一个我听听看。” 梁京京不知道他是试探她还是什么意思,停了停,脑子里转了个弯,聪明地说道:“小伙子挺大方,每个月的工资是多少?” 谭真笑,梁京京也跟着笑。 笑着笑着,一下子没人说话了,车里渐渐寂静下来,只剩他们浅浅的呼吸。 身体里的激情淡了下来,两个人脸上的玩笑神色也淡了下来。 梁京京目光黑漆漆的、亮亮的,似浸了水似的,“你上次还说,不是所有的男人都是傻瓜……” 谭真难得认真地问:“那你有没有把我当过傻瓜?” 梁京京摇头。她从没觉得他傻,只是觉得他好、可靠。 “我也问你一个问题。”梁京京看着他。 “嗯。” 梁京京张了下唇,心头突然漫过一丝紧张,用一种轻松的语调问道:“后来,你联系过我吗?” 梁京京觉得自己这样有点幼稚掉价,把十年前的事搬出来说。 座位窄小,谭真这样抱着她非常吃力,但他没动,也有一会儿没说话,像在回想。 “算了,八百年前的事。”梁京京看着车顶,“答不上来不要硬答了。” “你们家别墅被法院贴了封条。”谭真说。 这个答案似乎有些超出梁京京的想象。她微微愣住,像是跟着想起了前尘往事。眼底闪过一抹很少见的黯然的光,转瞬她又恢复正常,牵了下唇角。 “好吧,勉强算你过关。” 谭真摸摸她的头发,轻轻吻了下她的额头。 这天晚上,梁京京回到宿舍时小董已经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闹钟响了几遍梁京京都没按掉,直到小董敲她头边的铁栏杆。 梁京京睁开眼,面前是小董戴着眼镜的脸。 “你昨晚几点回来的?”小董看着爬下床的梁京京问。因为要锁门,小董睡前打了电话催她,结果直到她睡着梁京京都没影。 梁京京迷迷糊糊地从床上爬下来,坐到镜子前化妆,“跟你打完电话过了会儿就回来了,你睡着了……” 小董也不管她是去了哪了,说:“你下回不能这么晚了,这边睡觉一定要锁门。” “知道了。没下回了。” 梁京京今天早晨有两节课,一个是第一节,一个是第四节,于是她整个上午的时间被两节课卡死了。谭真说好了中午来带她吃饭,下午再去受伤的学生家。 终于熬到第四节课铃声响起,梁京京在讲台上收拾东西。很反常的,整个班都很安静,学生一个个坐在自己座位上。 上个星期,每到下课时梁京京都会在这个班嘱咐一句“下午放学后大家到操场排练”,然而今天她什么都没说。 梁京京打算装死到底,拿起书本往外走。 全班几十个小脑袋跟着她的步伐把目光转向门口。 一只脚跨出门了,梁京京想了想,到底又停下,引得孩子们都睁大了眼睛。 望着一双双等待的小眼睛,梁京京说,“那个……节目暂时不排了,今天下午大家可以准时放学,注意安全。” 不等孩子们有所反应,梁京京说完便出了教室。 她边走边想:是校长不让的,又不关她的事。她白费的辛苦还不知道要找谁算账呢。 这么一想,心中便舒服许多,她大步向校外走去。 ☆、44 这天中午, 天气很好。 谭真如约而至, 先是带梁京京去附近的农家小饭馆吃午餐,又陪她去学生家探病。一切安排妥当, 不声不响地,他还备好了探望学生的礼品。 梁京京坐在车上扒了扒,里面既有冲门面用的保健品、学习用品, 也有男孩子喜欢的汽车玩具。 “在哪买的玩具?”透明包装盒里, 小汽车还挺精致的。 “上午托人在县城带回来的。”谭真开着车。 梁京京看看他,对此人的办事效率心服口服。 骨折学生家是一户本地普通家庭,父母都在村里承包了田地务农, 说起来孩子父母也才三十岁不到,看着却很显苍老。 事情昨天已经圆满解决,夫妻二人对梁京京的态度比在医院里好不少,给他们倒来热茶。梁京京也没打算久留, 和他们简单聊了几句,进屋看孩子去了。 小男孩手上打着石膏,正吊着膀子在看动画片。看到梁京京还挺乖的, 梁京京心想,你玩的时候要是这么乖多好, 哪还能出这事。这种场合梁京京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应付地聊了几句就准备走了。 小男孩在她临走前问:“京京老师, 我还能不能参加比赛?” 梁京京被他问得一愣,顿了顿,“我们班不比赛了, 你早点康复,回来上课。” 从学生家里出来已经是下午三点,两个人上了车正要出发,谭真手机响了,他停下来接。 梁京京起先还没当回事,结果听到他对着电话叫了一声“爸”,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嗯。” “明白。” “没有呢,知道的……”他淡淡笑起来。 梁京京不知道这父子俩在电话里说了什么,谭真跟他爸似乎话不算多,语气也有些吊儿郎当的,但能感觉出来,这父子俩的关系还不错。 谭真挂了电话,梁京京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 谭真发动车,嘴上跟她带了一句:“我爸,问我队里的事。” 梁京京“哦”了一声,表现得没什么兴趣的样子。 车子开了一段后,谭真说:“我爸人挺好,回头有机会带你见见。” 梁京京装作听不懂,“关我什么事。” 谭真没吱声,过了两秒才伸手去捏她脸,梁京京躲了一下,结果他不收手,梁京京趁机反抓住,一口咬在他虎口。 谭真开着车,右臂被她拽着,抽空瞄她一眼,“再咬……” 梁京京还真咬。 “嘶……”她这力气下得直接让谭真蹙了眉。 车故意地扭了一下,梁京京松口。 谭真抽回手,看看虎口上一排沾着口水和红唇彩的小牙印,笑了下。 梁京京斜眼看他:“还挺乐,我看你是受虐体质吧,跟个变态一样。” “是变态你也跑不了了,”谭真有些不正经地说:“先记账上,回头再跟你讨。” 这天下午,谭真像昨晚答应的一样,带梁京京去了机场。因为没领导批手续,他没带她进去,只是坐在外围的山坡上。 梁京京来这儿个把月了,还是第一次发现这片地方。比起上回他们遇见的那个小机场,这儿更加平坦、开阔,和平时坐飞机的民用机场差不多。 只是一辆飞机都没有。 阳光明媚、碧空如洗,山坡下就是机场,里面有几栋高低不一的大楼,外面围着密匝匝的铁丝网。 经过一上午的暴晒,草坪都干了,只剩一些湿气。梁京京今天穿的是小雪纺裙和皮衣外套,脚上一双长靴,帅气中透着女人味。谭真在车上找了件旧大衣,让她垫在屁股底下。她勉强坐下去,整理好膝上的裙摆。 看来以后她跟这人约会压根不用精心打扮,因为无论怎么打扮,他都是带她逛树林、坐草坪,不是踩水坑就是风吹日晒。 梁京京心里正埋怨着,谭真撑着草地在她身旁坐下。 阳光把他侧身的轮廓圈出了一道金光,他转过脸看她,鼻梁高挺,面容英俊干净。 梁京京发现,这人真是比上学时候长开了,像模像样了。 谭真似乎捕捉到了她这一眼中的认可,扯着嘴角看看她。 梁京京不想看他得劲,偏过脸撩头发,大圈圈耳环在发丝间摇来晃去。 遥远的天边有美丽的山影。秋阳照耀下,一片片树梢在风中舞动着,没一会儿梁京京的头发又被吹乱了。 “哪有飞机?”她眯着眼睛问。 谭真指着东边跟她说:“你看那边,灰色的那片就是机棚,里面停着两辆,看见没有?” 梁京京什么也没看清,敷衍地说:“哦,好像是的……” 她转着手里的一根枯草说:“我记得你好像一直很喜欢飞机,是吧?” “你记得?”谭真望着远处。 “有点印象,”梁京京说,“要不是认识你我根本都不知道还有战斗机这种东西。你那么小怎么就喜欢了?” 梁京京想,估计男生天生比女生更喜欢武器一类的东西,但他小时候在乡下也能了解到,还挺时髦的。 结果谭真说:“我爸以前就干这个。” 这回轮到梁京京意外了,“你爸也是飞行员?” “后来没飞了,坐办公室去了。” 梁京京不清楚谭真的家庭情况,可能因为自己家的情况有些复杂,她比较避讳跟人家聊这个。她发现,谭真对自己家提得也不多,就像现在,一带而过便岔开了话题。 可就是一句带过还是让梁京京有点震惊,她一直以为他家庭条件一般,那时候从乡下到大连,他们家住的也是很旧的房子,而他现在在南京那个家虽然房子不错,但装修太差了。 梁京京甚至对此还做了点心理准备,哪怕他家条件实在不行,她也认了,反正他本人挺优秀。 现在想来,如果他爸以前也是军官,他家可能也差不到哪去。梁京京乐观地想,好吧,算她运气不差。 “你大学学的什么?”谭真问。 “英语,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谭真笑了下,“我就是想知道你怎么跑去当老师的。” 梁京京听出他的讽刺意味,抬眸瞥他一眼,“我专业对口的好不好,而且你以为很简单?现在考老师多难。” 谭真问:“你那节目真不排了?可怜我费老大劲帮你去捡那绿帽子。” 梁京京没吱声。 谭真说,“其实别的无所谓,就是弄得人家小孩失望了。” “我知道,你别说了行不行。”梁京京有些不耐烦了。 身后忽然传来声音:“你们什么人!” 梁京京吓一跳,一回头,看见了个穿着蓝色迷彩服的小军人。 这人似乎认识谭真,一见他转头,瞬间面孔涨红,朝他敬了个礼,很快又对梁京京道:“嫂子好。” 梁京京皱这眉看他。 谭真起身,过去给他发了支烟,跟他站在坡上聊了两句。 过了会儿,谭真过来了。梁京京问:“那人干什么的?那么凶,我刚都想骂他了。” “巡逻的小战士。” “坐这山坡上也碍你们部队事了?真是霸道。” “这附近是禁区,平时都有人巡逻,怕有间谍拍照。” “间谍?”梁京京的好奇心被勾起来,“真有间谍?这都什么年代了。” “你以为呢。” 谭真帮她拾起地上的小包包,又拎起旧大衣,“走吧,我们再到别处转转。” 这两天时间,梁京京感觉自己一直和谭真腻在一起,晚上两个人在外面吃完饭又逛了会儿小树林,谭真归队了。 他的假结束了。 谭真说接下来这阵子他们课目训练的强度会更大,不一定再有这么多时间陪她玩。梁京京陷在热恋中,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关系,道完别,照样轻轻哼着歌,心满意足地回到宿舍。 小董正坐在窗边泡脚看书。 “李峰让我问你,那个节目你还排不排了?他说一整天都没找到你人。” 梁京京正要换睡衣,手上动作慢下来,心想怎么一整天都有人在她耳边念叨这个事,搞得是要去参加奥运会一样。 忽然地语气不好起来,“又不是我不排,校长直接跟我说不要弄,我能怎么办。” 小董对她这态度挺诧异的,“怎么了?我就带句话,你跟我发什么火啊。” 小董起初很不喜欢梁京京,以为这半年里肯定会跟她撕破脸。但这阵子朝夕相处,她倒也觉得她没那么讨厌,至少听音乐的时候知道戴耳机、不乱用别人东西、别人睡觉她也懂得轻手轻脚。 这就好像心里以为只有20分的人,结果有60分,对她反而有了更高的接受度,没了高标准。但在这个节目上,小董是第一次看见梁京京有责任心的样子,所以才一个劲地帮她出主意。 梁京京也意识到自己的情绪了,觉得过了,停了停,说:“我没发火,只是这个事跟我说没用。我听得烦了。” 小董继续泡脚:“我是为你可惜,你在这上面花了这么多时间。汤主任上次还在群里说,这事要给你在考核上加分。当然了,我知道你也不在乎这个。” 梁京京什么都没再说,去水池边卸妆了。 第二天上午,师生们正在操场进行晨间早操,梁京京坐在办公室批改作业。改着改着她停下笔,趴到走廊上往下看。 密密麻麻的人头里,她在一个边角处看到了穿着米色夹克衫的校长。 梁京京想:我才不低头,又不关我的事。 晨间操的音乐步入尾声,学生们在班主任的指挥下慢慢排队上楼,像蚂蚁小分队一样。身材微胖的校长站在小花坛边的树下,背着手,望着一支支队伍有序地离开。 余光里似乎一直站着道影子,他后知后觉地转过脸,愣了下。 “校长,您等会儿忙吗,我有事想找您聊一下。” 梁京京站在他身后侧,笑吟吟地说。 ☆、45 自从来到云南, 这支新编的飞行中队还没放过这么舒爽的两天假。 在这两天时间里, 有个飞行员的女朋友特意从异地飞来,两个人呆了一天, 女孩子便又飞回去了,痴心程度让这帮小伙子们羡慕不已。 眼看人家打得火热,这头, 孟至超的“电话恋爱”却出现了危机。人家女孩成天到晚见不到他人, 不大愿意跟他谈了。 这天上午,大伙上了两节战术课,一起去食堂吃饭。 饭桌上, 孟至超郁郁寡欢地问谭真:“你说这些女孩怎么这么奇怪,一开始说没时间陪她没关系,现在又觉得不行了,欺骗我感情。” 谭真看起来心情不错的样子, “你有什么感情好让人骗。” 孟至超回道:“这是我初恋。” 大圆桌上,坐在旁边吃饭的人听不下去了,噗嗤一笑, “至超,你这就不能怪人家女孩子了, 你没经验没关系,哄人还是要哄的嘛。” 孟至超说:“我每天都在电话里哄。” 小伙子“嘘”他, 对谭真道:“谭真,你也不教教他。光电话里哄有什么用,礼物送了没有?” “啥礼物?”孟至超一头雾水的。 小伙子嫌弃地看看他, “我说你这脑子,人家能答应跟你谈估计也是不容易。咱们人陪不了,平时总要买点东西送送人家姑娘,套住人家心吧。” 孟至超被这么一提点,倒是有点恍然大悟,“那你给我出出主意,我送个啥。” 小伙子想了想:“这样,我媳妇这两天正跟闺蜜在国外玩,帮你代购个名牌包包,你直接给她寄过去,来个杀手锏,到时候看她乐不乐。” 孟至超疑惑地问:“名牌包多少钱一个?能行吗?” “你对象去哪玩了?”谭真夹着菜,忽然插话。 “欧洲,”小伙子笑着,有些感慨地说:“咱们又出不了国,可不能亏了媳妇不是。” 谭真随口问:“哪天回来?” “我媳妇啊,就这两天吧。” 谭真不动声色地说,“回头也给我对象带个包,我晚上看好了告诉你。” 两个男人还没给出反应,谭真手机震了,他看了看,边接边往外走。 小伙子看看他背影,问孟至超:“谭真不是单身么,对象刚谈的?” 孟至超拿起一只小餐包,心里不平衡地说,“是他初中同学,你也见过。” “我见过?” “上回你跟于海他们一起去学校看到的那美女老师,就他老同学。” “我去……”小伙子先是惊讶,又意味深长地笑起来,“我说呢,他这两天怎么老是泡健身房……” 孟至超:“关健身房什么事?” 小伙子叹了口气,起身拍拍他肩,“至超啊,你还小,哥哥劝你还是跟你女朋友分了吧,先把心思放在学习上……” 今天的天蓝得像大连的海。 梁京京站在操场旁,眼睛紧紧盯着不远处追逐打闹的孩子们,手指头扒着铁丝网。 电话响了几声后被接通,她劈头就是一句:“你昨晚干嘛去了……” 彩云之南、大山湖泊……梁京京对接下来的一切充满浪漫联想,结果刚确定关系,他们却连面都见不上了,每天只能发一会儿微信、打一通电话。昨晚她等了一晚都没等到谭真电话,直到早晨这人才给她发了个笑脸表情。 梁京京自问以前谈恋爱也算不上粘人,到了这个人这边,怎么偏偏这么被动。 说起来谭真还有个特点,见面的时候这人其实也挺骚挺不正经,可一旦在电话或者在网上他就惜字如金,不了解他的铁定会觉得这人有点冷漠。 热恋期,一天不见都难受,才几天时间,梁京京已经积了一肚子不满。 “昨晚有临时任务,手机被收了,早上才拿回来。”谭真站到走廊窗口边,“吃中饭了吗?” “气都气饱了。” 谭真笑了下,望着窗外的好阳光,“你节目排得怎么样?” 梁京京跟校长聊过后,校长给了他们支教老师一个面子,让她继续了。这两天梁京京忙这事忙得晕头转向,每天都跟谭真在电话里说进度,录视频给他看。 “正在排,还不错,星期六下午就去比赛了。校长说到时你们部队的车送我们去。”梁京京微顿,“你去不去现场?” 谭真想了想:“不一定去得成,我试着请个假。” 电话里没声了。 “生气了?”谭真问。 梁京京嘀咕:“你这人真烦,周末也不放假,有这么忙吗,再说我这两天也没见到有飞机飞,不知道你们在忙什么。” 明明相距只是小几十公里,偏偏见不到面。还不如之前没确定关系的时候。 “想我?”谭真轻声问。 “不想。”梁京京把手指戳进铁丝网里。 “我星期天下午有半天假。” “星期天比赛早比完了。” 谭真不吱声了。 电话里空白了一两秒,梁京京调整了下情绪,“算了,你忙吧,星期天见面再说,我继续看着他们去,别又弄个骨折出来。” “京京,你好好吃饭。”谭真嘱咐。 “知道了,我饿不死,你好好当兵吧。” 梁京京帅气地挂了电话。 梁京京不是没谈过恋爱,只不过此前每一段都草草了事,就没一个正正经经超过三个月的。 某种意义上来说,梁京京对人很挑剔,特别是上学那会儿,有那么两次人家实在是追久了,她一心软就答应了,结果还没怎么着就开始反悔,男方被踹得莫名其妙。 大学毕业后梁京京就没怎么谈过。王亚对梁京京这次的感情生活很关注,晚上在微信里问她进展如何。 “没进展。”非但没进展,梁京京还觉得有点退步。 “怎么回事,这么多年的老同学,搞得跟百年一遇的真爱一样,荒山野岭的还不干柴烈火。” “现在人都见不到,他们队这星期不给他们出门。” “那个过了吗?”王亚直白地问。 梁京京脸发烫,发了个“NO”的表情包过去。 也就头天晚上冲动了一下,后来谭真就没再提。当然了,这几天都没再见面。 其实她想他想得很厉害。 王亚说:“照理说不正常啊,他不会是不太行吧。” “滚,”梁京京立马维护道:“他行得很。” 王亚发来一串“哈哈哈哈哈哈”,问她:“你知道什么样的叫行吗?” 随着比赛日子的临近,梁京京所幸把谭真抛到脑后,得知他确定星期六去不了,梁京京直接回了句“你去死吧”。 比赛在下午,由于路途遥远,星期六早上,大伙吃完早中饭就出发了。 梁京京和学校团委的两个老师领着孩子们在校门口等部队的车。孩子们像要去外地旅游一样兴奋,许多家长在他们书包里备了零食。 远远的,道路尽头扬起尘土,两辆军绿色大卡向他们驶来了。孩子们兴奋地叫起来,“车来了车来了!” 梁京京带着墨镜,正在喝牛奶,险些被惊到。 她把墨镜架起来,不大相信地问旁边的女老师:“是这车?!” 女老师说:“有这车就不错了。” “这车怎么坐?”这车跟高速公路上看见的运猪运鸭的车差不多,座位都没有。 “等会儿排好了队,按顺序一个个站后面就行了,累了就坐下来。” 车开到校门口停下,车上下来几个年轻军人。他们穿着笔挺的天空蓝军装,头上戴着大檐帽,英气勃勃的,有说有笑,很客气地招呼大家上车。 梁京京看见他们就想起了谭真,心里来气。 几个军人一上一下把孩子们轮番抱上车,又帮着几个女老师爬上去。 梁京京站到一个角落里,抓住铁护栏。 驾驶室里的人探出头朝后喊道:“都坐好了吗?” “坐好了!”孩子们齐声。 车子突然发动,还没回过神的梁京京整个往前一冲,就听到周围孩子像坐过山车一样发出兴奋的叫声。 梁京京不是没坐过敞篷车的人,却是第一次坐这么大的敞篷车,而且周围还有这么多鸭子一样“嘎嘎”叫的小孩。 旁边的团委老师扯着嗓子对梁京京说:“京京老师,这次辛苦你啦!我们这边来过的支教老师里,学生们最喜欢你,天天跟我面前夸你!” 梁京京挺不习惯听这种话的,“还好吧,不要说得太夸张了。” “不夸张,你不要这么谦虚嘛……” 洒满阳光的城乡小道上,军用卡车开得稳稳当当,每逢刹车都刹得极其缓慢柔和,就这么把一车小孩从青山绿水的乡村拉进了车水马龙的城市。 比赛在市中心的剧院举行,梁京京他们来到后台的时候所有参赛学校的师生惊呆了。别的学校最多是五六个学生参加表演,梁京京他们是46个学生,来了整整一个班! 比赛一点半开始,他们的表演排在倒数第二个。 大家正忙得一团乱,忽然传来一个喇叭声:“来来来不要乱跑!集合!” 工作人员被这声音吓得赶紧回头找,就看见那个乡村小学的女老师手里居然拿着个喇叭。两个工作人员赶紧跑过去跟梁京京打招呼,“这位老师,后台不能用喇叭,太响了。” “知道了,我就是让他们集合一下。”梁京京正急着给孩子做最后的简单彩排,懒得跟他多费口舌。 梁京京是见惯大场面的,这种小活动她丝毫不惧场。可眼看着前台的节目一个个结束,她的内心居然渐渐有了紧张感,手心也跟着出汗了。 她蹲下来,把几个小主演拉到身边,在一片嘈杂声中问,“你们都记着词了吗?” 孩子们点头。 梁京京说:“到时要是真忘词了也别怕,老师跟你们说的,要是真忘词了怎么办?” “卖萌。”几个小孩齐声答道。 梁京京点头,“当然了,最好别忘啊。” 等着等着,终于轮到他们候台。梁京京把人按出场顺序排好队,凑着脑袋往台下看。黑压压一片。 不知过了多久,前面隐隐传来掌声,主持人为他们报幕了。梁京京心口一提,不等她催促,几辆“小飞机”跟着音乐飞上了台。 排练的过程中,梁京京无数次觉得这些孩子好蠢,可真的到了这一刻,梁京京发现他们都好聪明,平时总是犯的错误一上台都不犯了,要多给力有多给力。她全程站在大幕旁给他们打下手,舞台上的灯光漏进来,照得她整个人热得不行,手脚都冒汗。 好在台下的反响似乎很好,演出中不时传来掌声。 等到最后一幕表演结束,梁京京的一颗心像是就快跳出来。 他们是倒数第二个节目。最后一个表演的阵仗相对也比较大,一共有十几个演员,演的是白雪公主的英文版故事。 最后是评委现场打分环节。前台静悄悄的,团委女老师跟梁京京嘀咕:“我感觉最后一个也挺用心的,而且发音也不错。” “好的,评委们已经有了结果,下面我来公布最后的得分。”主持人的声音从前面传过来。 所有人屏住了呼吸。梁京京的指甲掐着手心。 “人民路小学,87分!” “昆明路小学,74分!” “普康中心小学,82分!” …… 雷鸣般的掌声阵阵响起。 “怎么把我们放在最后一个了,真是气人。”团委老师嘀咕,又自相矛盾地说,“最后一个,我们不会是最高分吧……” “育才小学,93分!” 舞台后爆出一阵狂喜的大叫声,惊得台下观众都静下来,连主持人也一时卡壳,往后面望了望。 主持人笑着道,“看来是太兴奋,恭喜我们的育才小学,获得本次大赛第一名!” 第一名!一群又蹦又跳的孩子中,两个老师拉住梁京京手。 报完所有名次,主持人让各校老师上台领奖。 音乐声中,梁京京被两个女老师拱上台。亮得刺眼的灯光照下来,梁京京也不知道是谁给她颁的奖,最后的拍照环节,她傻乐得举起水晶奖杯在半空摇了摇,闪光灯闪得她眼睛花。 比赛结束,大家有序得退场,沉浸在喜悦中的老师们把现场照片和喜讯传回学校,教师群里发来无数个赞。 水晶奖杯在蹦蹦跳跳的孩子们手中传阅着,梁京京领着他们走出剧院。剧院门口有个大台阶,她长心眼了,一个劲地让他们注意脚下。 可别乐极生悲了。 两辆军用卡车停在停车场里,梁京京先行跑过去,想让车开到路边接孩子。结果军人们不见人影,不知道去哪了。 梁京京正着急地要打电话,身后陡地响起一道声音。 “喂,第一名!” 梁京京一个激灵,浑身都像是麻了一下。 她转过身。 一身戎装的谭真单手抄着裤袋,潇潇洒洒地站在车边,冲她抬了抬下巴。 ☆、46 梁京京在来前还曾暗想, 今天她一定要拍一张美到窒息的自拍照放到朋友圈里, 还得是和化了妆的小孩子们的合影,显得她特清纯特有爱心的那种, 让某人好好看看。 结果一路过来,从坐上那辆大卡车起,她压根把这事给忘光了, 整个忙得脚不沾地, 从刚刚上台领奖到现在,她整个人都是懵的。 当然了,现在更有一点懵。 梁京京举着电话, 看着面前突然出现的人。 谭真穿着一身正儿八经的军装,领口处还系着一根领带,和平时的感觉有点儿不一样。他好像剪过头发了,面孔显得更硬朗了些。 他走来, 把拎在手上的大檐帽盖到梁京京头上,“傻愣什么?” 梁京京在帽檐的阴影中看看他,“你不是说来不了?” 谭真说:“下午上完课请假了。” “看到我们的节目了?”梁京京摘下帽子, 按耐住心里的喜悦,平静地问。 谭真眯着眼往旁边看看, “没赶得及。” 梁京京“切”了一声,嘴巴里的音还没发完, 她腰上多出一把力道,她猝不及防地被拉进了他的怀抱。她微微动了下,谭真按住她的后脑勺, 把她的脑袋搁到自己肩上。 脸贴上他肩上的硬领章,梁京京再次闻到了他身上那股子清爽的味道,心中沉醉不已。她抱住他的腰。 两个人就这样静静地抱了几秒。 两人分开,梁京京问,“他们人呢,我们还要送孩子回去。” “去旁边小超市买饮料,就来了。”谭真问,“你跟学生一起回去还是跟我走?” “跟你走去哪?” 谭真也没想好,“难得出来,在市里转转吧,你想去哪玩吗?” 梁京京想了想,“那就转转吧。”跟个军人谈恋爱怎么就这么累。 等几个小军人回来后,梁京京去前面让孩子排好队,帮着他们安安稳稳坐上车。谭真坐在旁边的吉普车里等着她。两个团委老师上车后嘱咐梁京京注意安全、早点回校。梁京京把他们送走了。 谭真为了赶她这比赛,出来得太急,衣服都没换。这会儿穿这身逛街也不合适,他开着车带梁京京在市里找了两个地方转了转。 下午的阳光照进车里,暖洋洋的。梁京京一早出来忙到现在,中午也没好好吃饭,早就累了,被车颠着颠着就有点发困。 谭真说,“想看电影吗?” 梁京京摇头,她怕自己一进电影院就要睡着了。 “要不给你找个地方休息一下,晚上在这边吃完饭我们再回去。” 梁京京一听这话,脑中的一点点困意瞬间烟消云散。她看着窗外,不知道想了什么,挠了挠脖子。 谭真久不见她出声,转脸看她。 梁京京说:“你看着办吧。” 就这样,谭真挑了家酒店,开了间房。 梁京京一进去就去了卫生间。 “还挺干净的。”梁京京从洗手间出来,走到窗边,拨开窗帘往外看。别的不说,云南的天是真的蓝。 再转过脸,她发现谭真已经把外套脱了,正坐在床边,边调着电视边卸领带。梁京京看了他一眼,又往洗手间去。 正从他面前走过,忽然横空伸出条臂膀搂住了她的腰,不等她反应过来,她已经被谭真压倒在了床上。床垫微微弹了下,梁京京被他闹得发出轻轻的笑声,接着就被人按住手,封住了嘴巴。 谭真整个覆在她身上,他一只手包在她头顶,压着她亲,一直亲到她笑不出来。 他的身体把梁京京压得喘不上气,他又密又深的吻也让梁京京喘不上气。梁京京抱着他的背,想好好接纳他,可他吻得太激烈,毫无节奏可寻,以致于两个人的鼻息越来越重,周遭全是热烘烘的空气。 混乱中,一只大手拉出她掖在腰里的针织衫下摆,粗粝温热的掌心贴住她腰上的皮肤,慢慢往上去…… 谭真一边吻她,一边开始解自己的衬衫纽扣。梁京京感觉到他身体的变化,发觉他的手开始往下了,她忽然清醒了点,推着他挣扎。 谭真不以为真,当她在皮,直到舌尖吃痛。她又咬他。 他喘着气撑起身子,拇指抚摸着她的额角,略带疑问地看着她。不恼,嘴角发而翘翘的,带着点觉得挺有意思的痞劲。 身下的床单满是褶皱,跟梁京京的头发、眼神一样乱。 结果梁京京说,“那个在……” 也是凑了巧,中午在外面的时候刚来的,比之前提前了三天。可能是最近忙节目忙得太累。怕有误,刚刚她还又去卫生间确认了下。 虽然只来了一点点。 反应了一秒,谭真往她身上瘫下去,嘴唇贴着她额头吻了吻,。 他的声音就贴在她耳边:“你成天搞我。” 低哑的声音伴着一小股热气钻进耳眼里,梁京京心里麻丝丝的。她把脸往他脖子里贴了贴,轻轻笑了下。 她套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谭真摇头。 梁京京抱住他的头,手指在他发间摩挲。真的比原来短好多,都成寸头了。 “怎么剪头了?”她问。 谭真显然还没缓过来,“嗯”了一声。 “什么时候剪的?” “昨天。” 谭真动了下,梁京京被他压得胸闷,喉咙里“嗯”了一声,推他肩,“压死人了。” 谭真被她这声音弄得心都抖了下,往旁边侧了点身,又把她脸拨过来亲。她的身上的香水味一阵阵的,谭真不喜欢女孩擦香水,但不知道为什么,她擦挺好闻,很撩人。 梁京京搂紧他的脖子:“你回微信能不能多回点字……” “嗯。”他含含糊糊地承诺。 “听到没有?”她被他亲得声音发粘。 “知道了……” 这天下午,两个人腻完后在房间先后洗了个澡,又简单吃了顿饭,清清爽爽地回头了。谭真把人送到校门口时天色已黑,梁京京忽然想起一件事:“这样你明天还放假吗?” 谭真点头。 “这么好?” 梁京京感觉自己已经被他们单位虐怕了,连半天假都觉得惊喜。 “今天是请假,明天下午正常休息。”谭真也想起来个事:“晚上有个教导员请吃饭,你去不去?” 梁京京还没在他同事面前亮过相,心里对这种曝光还蛮受用的,嘴上问,“在哪请啊?” “他家,你要是去我们下午就过去。” 梁京京点头,“好吧,明天再联系。” 梁京京说完就准备下车,谭真歪坐着,就这么看着她慢慢动作。手按在门把手了,仿佛又舍不得拉开,梁京京停下,有些不满地回头看他。 怎么一点都没恋恋不舍,对她痴迷到不行的样子? 谭真微懒地靠在椅背上,看着她,笑了。眉梢嘴角都是笑意。 “怎么了?”他像是不懂。 “没什么,看你看腻了,快走吧你。” 梁京京拎包下车,进了校园。 谭真笑看着她气呼呼离开的背影,等人彻底进了学校,他看看时间,边点烟边发动车。 夜色下,吉普车在乡道上绝尘而去。 梁京京回到宿舍,小董和李峰居然都在。 梁京京放下包,讶异地看着靠在书桌边站着的李峰:“你怎么来我们宿舍了?” “上哪去了?”小董说,“我们都等你两小时了。” 李峰一脸乐呵样,“你取得这么好的成绩,我当然要来恭喜你。你看没看群,下午大家都在@你,你也不回一下。” 梁京京一下午都没得空翻手机,“什么群?” 李峰笑着说:“支教群,还能什么群。李局长都在里面点名表扬你了,你一个声都不回。” 梁京京“哦”了一声,点开手机,往群里回了个小猫咪卖萌的表情。她看看李峰,“行了吧。” 李峰跟小董都被她逗笑了。 梁京京赶着李峰:“你赶紧走吧,一个大男人跑我们女老师宿舍里像什么。” 李峰站直身,“好了好了,我走了,不打扰你们休息了。京京,今天干得漂亮啊,改天峰哥请你去县城吃饭。” “行了行了,你赶紧回吧。” 小董送李峰下楼,李峰说:“其实京京也还不错,就是责任心少了点,说话难听了点,课上得差了点,对吧?” 小董笑。这么一说还剩啥优点? “其实她是个热心肠,我最近发现她还挺勇敢的,什么事都敢做,都敢上。”李峰说:“上回也是,车翻了,就跟着我们几个男的在山里转,胆子贼大。” 小董说:“行了吧,你别看她给我们加分了就猛夸。” 李峰哈哈笑,“加分归加分,该夸的还得夸嘛,回头看看那个高老头还有什么话好说。这事真是干得漂亮。” 等小董再回到宿舍,累坏的梁京京已经躺倒在床上。 小董说:“这次恭喜你啦。” 只听到上面传来声音:“主意还是你出的,谢谢帮忙。” 小董往上瞄了眼,扬了下嘴角,坐到自己床上继续忙事了。 梁京京躺了会儿,开始刷手机。 她都好久没发朋友圈了,今天很想发一条,却又不知道发什么好。翻了翻自拍,也没找到特别美的。 某人不知道归队了没有,还没给她发消息。正这么想着,梁京京忽然刷到了谭真发的一条朋友圈,心跳瞬间漏掉一拍。 两张照片,配一行文字。 一张是孩子们的节目正在表演中。一张是梁京京上台领奖,在灯光下举着奖杯傻笑,脸都快曝光过度了。 照片配字:女朋友得了个第一。 ☆、47 谭真的朋友圈之前是一片空白, 现在多出这么一条, 显得特别惹眼。 梁京京把这两张照片点开、关上,再配着文字反复看。 他就这么把她公开了。 梁京京好好回味了几遍后, 又把自己的照片无限放大,一个一个局部看过去,越看越觉得这个照片拍得烂。 曝光过度不说, 把她腿拍这么粗? 既然都放她照片了, 为什么不放一张美点的? 洗完澡后,穿着T恤长裤的谭真正坐在写字桌边看书,房间里的空调嗡嗡响, 只听见桌上的手机连续震了几下。震得在对面看书的孟志超都抬了头。 孟志超说:“你手机响。” 谭真拿起来看看,梁京京给他一连发了自己的十几张自拍照。 有噘嘴装可爱的,有眨眼睛放电的,也有用头发丝遮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只眼睛的……各式各样, 谭真手指滑了滑,忍不住扬了点嘴角。 梁京京发完,看着对话框上的“正在输入中”。 片刻后, 谭真的消息来了,两个字。 ——做作。 梁京京快速回。 ——只有两个字?你下午怎么说的? 停顿了会儿, 手机一震,他的消息又来了。 ——再传点照片来。 梁京京回了个“哼”字。 谭真回:快。 梁京京躺在床上, 忍不住弯起唇。想了想,她侧过身躺着,回:拍得我那么丑。 ——模特本身一般。 ——放屁。 ——不说脏话。 ——放屁。 ——不准说脏话了。 他回得一本正经。 梁京京心想, 这人有时真是老派。过了会儿,看她不回,谭真又发来一条。 ——听见没有? “你在干什么?”梁京京问。 ——看书。 ——怎么老看书? ——有点新东西要学。 梁京京想起了他在南京的家,书房里也是好多书,上面还有密密麻麻的阅读痕迹。 ——好,不打扰你了,你继续。 谭真回了个“好”。 谭真回完信息,忍不住又把梁京京刚刚发来的照片挨个看了一遍,有些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 这么多年过去了,生活的巨变仿佛没在她身上留下一丝痕迹,梁京京还是这么自信骄傲、生机勃勃的样子。简直没人能比她更做作,做作到正大光明的地步,他偏偏就吃她这一套。 不用想也知道,谭真的朋友圈将梁京京曝光后,整个飞行队的人都知道了梁京京的存在。有的人知道梁京京是学校里的支教老师,正想撺掇谭真把人带出来给他们见一见,结果没想到,谭真第二天就大大方方地把梁京京带来聚会了。 这个小范围的饭局早几天便约好了,谭真下午接到梁京京过来,不少人已经到了。 几个小伙子在客厅里打扑克牌,厨房里也有人正忙碌着。 众人初见谭真女友,大家都对梁京京很热情,一个劲冲她喊“嫂子好”。 谭真给大家做了个简单的介绍。 梁京京站在谭真身边,见这阵仗微微愣住,心想怎么都叫她嫂子,谭真不会比他们都大吧? 厨房里走出来一个女人,笑着跟梁京京说:“京京老师,记得我吗?” 梁京京一看到这张洋气温柔的脸就笑了笑,点头。其实她刚刚来时就发现了,这是她上次家访时来的家。 谭真提醒她:“叫师娘。” 梁京京一直是个厚脸皮,这时却略微有点不好意思,叫了声“师娘”。 女人笑得优雅大方,“欢迎你加入我们的大家庭,快坐,别客气啊,就当自己家一样。” 大伙在这屋里看起来都挺放松,谭真去厨房给梁京京倒了杯水。 梁京京脱掉毛呢外套,放下包,刚和谭真说了几句话,结果那边的小伙子们喊谭真去玩牌。 梁京京说:“你去玩吧,我坐这歇会儿。” 女人正好走过来,“谭真你去吧,我在这帮你把人照顾好。” 谭真跟梁京京打了声招呼,“我去了。” 梁京京点头。 等谭真走了,女人看看他背影,在梁京京身旁坐下,“这边的条件艰苦一点,他们这批新来的感情特别好,你有眼光,小谭他是现在这支队里最优秀的。” 梁京京听了这话感觉在夸自己似的,谦虚地说,“你把他夸得太好了,他也就一般般。” “我上回还不知道你们是这个关系,你们俩之前认识不认识?还是刚好上次才接触到?”女人眼中暗含笑意。 梁京京摇头,“我们是初中同学。” “你们是同学?那真是有缘了,在云南都能遇上。上回看你们怎么还跟不认识一样?” 梁京京:“那时候刚好在吵架。” 厨房里有个女孩子喊起来:“师娘,你们家有蚝油吗?” “有的……下面左手边那个柜子,我来给你拿。”女人站起来,对梁京京说:“你坐会儿。” 梁京京坐在沙发上玩手机。 谭真给她发了条消息。 ——无聊吗? 梁京京往那头看看,一桌小伙子都脱了外套,各个单穿着一件淡蓝色的军衬。谭真坐在一角,衬衣口解了两颗扣子,他握着纸牌,手上夹着烟。 ——不无聊,手机超好玩。 谭真趁空档又发给她一条。 ——来一起玩牌。 过了会儿,梁京京回:不用,我去厨房看看。 厨房里正忙得“乒乒乓乓”响,梁京京起身走过去。 一个年轻女孩正帮着女人在灶台边烧菜,看到梁京京站在门框边,她友好地冲她打招呼,“哈喽!” 女孩长得清新甜美,眼睛特别大。 梁京京笑,“你好。” “你是谭真女朋友吧,他们刚刚都在聊你,谭真好像发了张你的照片在他朋友圈。” “他闹着玩的。”梁京京走进来,客气地问:“有要帮忙的吗?” 嘴上这么说,梁京京看着一台面的菜,感觉无从下手。 “不用,这边地方小,我们两个忙着正好,下回你再来给我们露一手。” “好吧。” 梁京京乐得清闲。 “我听他们说你是老师。” “对。” “你是哪儿人?” “老家辽宁的,现在在江苏工作。” 女孩有点意外,表情欣喜地问道:“江苏哪边?” “南京。” “我们离得好近,我家无锡的。师娘上海的,对吧。” 女人点头:“我上回就跟京京聊过了。” 地域一下子就拉近了人的距离,女孩开始跟梁京京东聊西聊,说她自己和男朋友的事。 原来,这女孩这趟是来跟他男朋友办结婚手续的。梁京京这才知道,他们飞行员结婚要两个人年龄加起来满48周岁,这女孩跟他男友是高中同学,去年就想结婚,结果没结成,今年刚达到条件。 现在女孩子的工作都辞了,先来办手续,等男人定下来了,将来她再随军。 “我本来不想随军。外面传他们工资高,其实一点都不高,只不过他们没地方花钱。”女孩说:“主要还是心疼他,没一个人在身边照顾,这几年他只要是夜里飞,我基本就没办法睡个整觉,从大学开始就这样,一定要等他发个落地信息给我报平安。” 站在一旁炒着菜的师娘说:“不要说你了,这么多年,进场、落地我也都要看到信息心里才踏实。大家习惯了就好,其实也没那么危险,都是我们自己吓自己。” 梁京京一直没说话,和谭真在一起后她也开始了解飞行员的生活,知道他们的工作有一定的危险性。可梁京京没把这当一回事。她觉得很多工作都有危险,不用刻意放大。 女孩忽然问她,“你以后打算随军吗?” 这个问题有点遥远,梁京京从来没想过,敷衍地说:“不知道,还没聊过这些。” 女人为她解围:“他们现在还在热恋期,想不到这些。不过说来也快,提早做好打算也好。” 因为明天有训练,这晚大家都没喝酒,氛围依然很嗨。 这些军人平时没什么娱乐活动,最喜欢的就是到一些已经结了婚的长辈、战友家聚餐。结过婚的这些人都住在同一个家属院里,今天你家请,明天他家请,大伙其乐融融。 梁京京后来才明白,他们叫她嫂子不是因为谭真比他们大,或是资历比他们深,他们这帮子飞行员不管喊谁的女朋友都喊“嫂子”,互相帮着抬面子。 梁京京问谭真:“那个谁……怎么不在?” “谁?”谭真手上剥着一只虾。 梁京京说:“成天粘着你的那个。” “孟至超?” “对,他怎么没来?”她一来就纳闷了。 谭真把剥好的虾肉放她骨碟里:“失恋了。” “失恋?”梁京京有点无语,“他也有女朋友?” 谭真笑了笑。 饭吃到一半,有人敲门,女人前去开门。 大伙儿正有说有笑,忽然有人喊道:“大海,你不是有事不来吗?” 旁边人帮着加凳子和餐具。 于海乐呵呵地过来,“队长本来叫我办事,我看事情办完还来得及,过来跟你们聚聚。” 目光扫到桌上一角,于海目光微顿,笑容也跟着顿了顿,接着他又当什么事都没有,坐下来跟大伙一起吃喝说笑,只是没跟梁京京和谭真有任何眼神、语言接触。 为了踩点回宿舍,饭吃得差不多的时候,谭真先把梁京京送回学校。 尽管一晚上玩得还算开心,但梁京京到校后又觉得这个半天的休息有点浪费,他们都没单独相处一会儿。 下车前,梁京京被谭真叫住。 他拎给她一个塑料袋。 “什么?”梁京京问。 谭真说:“小奖励。” 梁京京接过来,“这么好……”她看看他,“谢谢。” 谭真赶着走,没多说什么。 刚进学校梁京京就听到了车子开走的引擎声。她边走边打开塑料袋看,里面好像是个硬盒子。 上回是一盒空勤巧克力,她猜想可能还是他们部队里的什么有趣的东西,又或者是他那天在市里偷偷买了什么。 等梁京京把盒子掏出来,看到夜色下盒子上的logo时,不禁愣了愣。 盒盖揭开,埋在脆薄的包装纸内的是ysl黑色链条包。 包包被半拿出来。指尖拨弄下,金色流苏轻轻晃动,泛出细腻的金属光泽。 梁京京把那流苏拨来又拨去,最后把包包仔细收好,拎着破塑料袋上了楼。 ☆、48 梁京京一共有七个“名牌包”, 其中三个是托人买的打折的正品, 还有四个A货。 她已有一只大红色的圣罗兰A货,一般人都分不出真假。现在收到一只正品, 她显然很开心,可这份开心并不那么纯粹。 梁京京知道自己是受了那两个军嫂的影响。 那两位军嫂把他们平时的训练说得太辛苦太危险了,因为没把梁京京当外人, 她们还说了之前队里的几个飞行小事故, 听得梁京京胆战心惊。闲聊中,她们还为他们的工资待遇抱不平。 谭真的工资比梁京京想象中低很多。 潜意识里,梁京京一直是把他们的待遇和民航飞行员划等号, 谁知道他们只是比普通军人多一些飞行补贴,福利好一点。 梁京京盘腿坐在小床上,一边玩着包包上的流苏一边想:装什么大款呢,刚开始就送她包, 以后送什么。要是以后的礼物档次掉下去,不知道她会有心理落差吗? 她的脑中尽是飞机在天空中飞翔的画面。 梁京京有点心疼地想,都不知道要飞多少趟才能买这么个包。 梁京京想着想着便给谭真发了个消息, 问他到队里了没有。谁想谭真直接给她回了个电话。 梁京京赶紧从床上爬下去,走到外面的廊上接。 “到了, 今晚有个任务,晚上不跟你聊了。”他不知道在哪儿, 周围有很大的风声。 “行,你落地的时候发个消息告诉我。”梁京京说。 “落地估计在夜里,明早给你发。” “不行。”梁京京说:“夜里就夜里。” 谭真像是笑了下, 低声问,“干什么?” 冷风呼呼的,梁京京穿着身睡衣站在长廊上,往柱子边站了站。 她说:“帮你养成个习惯,以后每次起飞落地都主动告诉我一声。” 这又是被那两个军嫂给刺激的。 “行了,你早点休息吧。” “知道了?”梁京京问。 谭真“嗯”了声,“挂了。” “喂……”梁京京叫住他,“你急什么,我话都还没说完。” “还在呢,说吧。” 梁京京舔了舔唇,嘀咕,“包你干吗不买红色,你不觉得那款红的更配我?” 谭真微微笑了下,不出声。 “算了,黑的就黑的吧,看多了好像也挺耐看。”梁京京停了停,“不说了,你去工作吧。” “京京……”谭真说:“有点想你了。” 电话贴在耳边,他低低的声音传过来,梁京京心口发烫,连着指尖都有点麻麻的。 冷风还在吹,梁京京却丝毫都感受不到了。 “知道了,肉麻。”她说。 谭真笑,“去换衣服了,挂了。” 这天夜里三点一刻的时候,梁京京收到了谭真的消息。 ——结束了。 夜半,飞机的轰鸣声覆盖了空旷的机场。 山脉上方镶着一枚淡淡的月牙。 夜间训练科目归来的飞机渐次入场。飞行员们闷在头盔和厚重的飞行服里,下机后满身大汗。 谭真在更衣室换衣服的时候收到了梁京京回的消息。 一个竖大拇指的图案。 有人在期待你平安归来,这种感觉确实是不一样。 不想再打扰她睡觉,谭真没再回她。 正脱下衣服,有刚回来的人进来,兴致冲冲地说:“刚刚听队长说,我们这两天要训练自由空战了。” “是吗?什么时候?”有人问。 “任务表已经出来了,等着吧。” 空战训练无疑是空军航空兵最贴近实战的训练课目。与平时的飞行训练相比,空战训练风险也最高,因为一旦打红了眼,飞机易发生近距离缠斗,一不小心就会动上真格。 队里这次开展的是二对二双机编队空战训练。 不用说,谭真和孟至超自然还是一组,谭真是长机,孟至超是僚机。巧的是,谭真与孟至超对战的是于海的双机编队。 以吨计重的飞机是庞然大物,可一旦到了没有边际的天空中它就成了一粒尘埃,空战最关键的就是先找到敌机。 找到目标、悄然接近、一举歼灭,这就是空战的最佳方式。 飞机处在三维空间中,其下方和机尾后的锥形区域都是棘手的盲区。在一些机动动作中,飞机可以对盲区进行检查,但当攻击真正从盲区发出时,飞行员往往难以应对。 所以才有了僚机。 僚机的作用就是覆盖长机的盲区,保护长机的同时,配合长机作战。 这天下午,梁京京正在上课,忽然,一阵飞机的轰隆声由远及近,划破天际。 她忍不住停下手中的粉笔,怔怔然地往窗外看。学生们也忍不住向外张望。 天空瓦蓝,云朵雪白,今天是个好天气。 茫茫天际,两架战机一前一后,一上一下,同时倾斜着机翼转弯,向指定空域飞去。 孟至超压杆蹬舵,飞机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个坡度,跟在长机身后。 不一会儿,这一场红蓝双方的飞机都出现在了空战评估系统的显示器上。 蓝方飞机早已在待战状态,并且很快通过雷达搜索到了红方飞机位置。 然而于海只发现了一架飞机的行踪。 上面是翻滚的云,下面也是翻滚的云,此时,两架飞机正在蓝色的夹层中飞行着。 孟至超的战机紧密地和谭真靠拢在一起,这是他们的战术,采用着密集编队飞行,慢慢寻找敌机。 今天的天气太好了,好到天蓝得晶晶亮,有种纯洁无瑕的感觉。谭真知道,于海的雷达很快就能发现他们。 说时迟那时快,雷达提醒,已有飞机向他们靠近,战斗一触即发。 谭真透过玻璃舱盖往下望。 云层下是若隐若现的山河。 在进入敌机的射程前,孟至超听见耳机里传来的指示:“03,编队解散,帮我引开他们,我入云,等会儿从他们后方包抄。” “明白。” 一个加速,孟至超向侧方飞去。 几乎同时,只见其上方的飞机一个半滚,翻转着往下坠去,直到坠入一片洁白的密云,再也不见踪影。 窗外蓝白旋转了一阵,谭真稳稳地改平飞机,躲在云层。他等着孟至超引出于海他们,再从他们后方低空突击。 果然,看到形单影只的僚机,两架敌机兴奋了,开始对孟至超紧追不舍。孟至超很快就进入了他们的射程。 孟至超迅速拉杆。 只见灰色的战鹰在空中做出了S形大转弯激动,想摆脱后面的咬尾,却怎么都甩不开。 “我被咬住了!”孟至超有些急促地说。 “明白,坚持一下。” 谭真隐在云中,还没拉得及锁定目标,此时却不得不从云中出来,与他们一起缠斗。他设想的是僚机引出他们后,他们对敌机来个反夹击,但现在孟志超的飞行高度已经掉下来了,再迟就要被射中。 然而这边,孟至超一个大方向机动后,机身完全被雷达发现,让对方有了更佳射击条件。就在孟至超紧张到头皮发麻之际,谭真及时赶到,也在后方锁定敌机,致使于海还没来得及射击,便不得不改变临时改变航向。 意外的是,于海没飞偏,做了个令人意外的动作。 他的飞机从孟至超的头顶猛地压过了过去。 如果是平时这样的动作不至于引发什么严重问题,但当下孟至超正处于紧张之际,这一瞬间,他只觉得这个压迫来势凶猛,像一堵墙般“呼啦”朝他倒下,眼前一黑,两机仿佛已经撞在了一起。什么也没想,慌乱中,他近乎本能地压杆向下躲,动作粗野无序。 1500米的高空中,只见飞机像一只断翅的鸟,忽然向下跌去…… 指挥室那边似乎也被这个意外惊到,传来指挥:“03,收油门,减速度!” 谭真打了个冷战,眼看着孟至超的飞机进入混乱状态,在不远处往下坠去。 “孟至超!” 一阵眼花缭乱后,孟至超感觉自己全身的血管都要爆了。眼前黑了一下后,时间仿佛过去了很久,又仿佛才过去一两秒,高度表却已直线下掉。 反应过来后,他拼命收油门拉杆,制止飞机急速下坠…… 当晚,梁京京没有接到谭真的电话,她试着打过去,他处于关机状态。 梁京京以为他又出了任务,手机被收了。 结果这个失联持续了整整三天。 三天后梁京京才知道,谭真因为打架闹事,被队里关了禁闭。 ☆、49 在以前, 为了保障飞行员的安全, 自由空战时飞机间需要保持一定的高度差。有了高度差,飞机就避免了超近距的格斗。但这样的约束无疑捆绑了飞行员的手脚, 让大家无法发挥真正的实力,也起不到实战训练效果。 于是,现在的自由空战取消了高度差。 让一切作训都为实战服务。 在空中, 机会只有一次, 哪怕是“金头盔”也是一样的赛制,谁先击落对手谁就赢,不管你用什么招。 于海这样的“贴身”动作虽凶狠, 但从理论上来说他并无大错,这一次的意外主要还是孟至超反应不当、操作失误。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孟至超最后的反应还算快,飞机在一系列蛮横操作后也没出现异常, 最后到底被救回来。 孟至超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返航的,飞机平安降落机场时他手脚发麻,整个人就像是从水里捞上来的。 二对二空战提前结束。 四架飞机先后落地, 刷白着脸的教导员让他们先去换衣服洗澡,洗完了去找队长。 还没走出机场, 谭真从后面走上去,拍拍于海肩膀。于海转过脸, 什么都还看来得及看清,下颚生生挨了一拳。 被秋风席卷的机场,两个男人瞬间扭打在一起, 周围人立马全围了上去。 …… 天气渐凉,这两天又开始下雨。 梁京京除了上课就是窝在宿舍。 这晚,外头雨声淅沥沥的,梁京京正在宿舍和小董一起备课,电灯忽然闪了三下,熄了。 不只她们,几乎是一瞬间,外面的灯光全熄了。 两个女孩手上都抱着笔记本电脑,脸上映着一片淡淡荧光。 “怎么回事?不会是停电了吧?”小董说。 梁京京无语地往窗外看看。 这时,梁京京电话响了。 是李峰打来的,让两个姑娘不要怕,告诉她们是停电了,学校里正在检修。自从梁京京的节目获奖,这三个人的小支教队伍比以前团结许多。 这边正通着话,梁京京又进了电话,她匆匆对李峰说,“知道了,不跟你说了,我这边有电话了。” 耳边的手机一下下震动着,梁京京拿到眼前看,黑暗里的屏幕上是“谭真”两个字。 手机还在震,简直和她的心跳同步,一下又一下。 三天了无音讯,哪怕是训练也应该找人给她带个消息吧。梁京京此刻恨不得给他直接挂了。 想了想,她采用了一个折中的办法,不挂,而是就这么看着。 手机自动挂断,停了一秒,又震起来。 梁京京这时才接通,放在耳边不说话。 “睡了?”有点低沉的声音。 梁京京不说话。 “这么不出声?” 沉默。 “京京。”他叫了她一声。 梁京京“嗯”了一声,悠悠然地说,“在呢,稍微有点忙。” 听筒里传来一声气音,谭真像是笑了下。 “你忙什么,都停电了。” 脑子里“嗡”了一下,梁京京没有被戳穿的窘迫,反而立马问:“你怎么知道?” “猜的。” 梁京京没说话,气得想打爆他的头。 “出来吧,我在你学校门口。”谭真又加上句:“外头冷,多穿点。” 下铺的小董看梁京京下床,跑到一旁换衣服,觉得奇怪:“这时候你要出去?” 黑灯瞎火的,梁京京用电脑屏幕的光照明,很认真地换了一身,“他来找我,我等会儿就回来。” 小董已经知道梁京京跟这边的一个军人好上了。 “你注意安全啊,这么晚了。”小董嘱咐。 “知道了,你早点睡。” 雨已经不怎么大了,被风吹在脸上,痒痒凉凉的。 梁京京出来才发现,外面黑得有些不像话,亏了雨水反光脚下的路才清晰。她撑着伞出了校门,很快就看见了那辆吉普车就停在门口。 车的引擎盖开着,谭真低着头,手在里面捣鼓着,像是在检查什么。梁京京走过来的时候,他回头看了她一眼,阖上引擎盖。 谭真看着梁京京走到了自己面前。 她身上穿着一件有些毛茸茸的大外套,衣服下摆处露着摆着百褶裙的边。运动鞋上沾了一脚泥,梁京京走到离他还有几米远处不走了,隔着蒙蒙的雨雾,一脸不满地看着他。 谭真发现自己的口味确实有那么点特别,他是真的喜欢逗她,每每看到她这副生气的样子就觉得滑稽,挺想笑。一时间,什么狗屁心情都变好了。 她不动,谭真也不动,不羁地靠在车边,任雨丝落在发上、肩上。手指尖正在燃的烟也被雨打着。 雨光下,梁京京看见他下巴那儿有一块暗暗的。起初以为是光线原因,她偏过一点头,发现那块是青了。 她走过来,直接上手,拨着他的脸看他下颚,皱着眉头问,“下巴怎么回事?” 谭真的手臂正好圈到她背后收紧,让她贴到自己身上,不说话。梁京京闻到他身上的烟味,别扭地推了下他的脸。 过了两秒,像玩一样,谭真忽然托着她的臀把她整个人往上一提。 “啊……”梁京京轻短地呼了一声,悬空中,她条件反射地紧抱住他脖子,扭着拍他后背,“神经病啊你!放我下来!” “我烟在手上,别烫着了。” 这么一提醒,梁京京动作的幅度果然小了,谭真趁机抄着她的腿弯把她打横抱起来。 “走光了走光了!”手上的透明伞已经歪了,梁京京气得狂拍他胸口。 谭真只是闷笑,抱着她拉开车门,把人放进去,把她的小伞收好。 梁京京整理了下身上的衣服。理完了气还没消,她用力捶了下谭真肩。 谭真跟被人按摩似的,淡淡说:“重点,太轻。” 梁京京果真又来捶,胳膊刚伸出来就被人拉了一把,下一秒嘴唇就被含住。安静的车里有接吻声、衣料摩擦声,还有淡淡雨声。谭真捧着她的下巴吻了会儿,稍稍离开一秒,盯着她颤颤的睫毛看了一眼,又偏过头情意绵绵地吻上去,手在她肩上抚摸。 她觉得今晚的谭真有点不一样,有股说不上来的野劲,还有一点孤单。梁京京抱着他的肩,摸着他的后颈,充满爱意的回吻。 “下巴怎么了?”她问。 谭真边亲边说,“撞柜子了。” “骗鬼呢。” 梁京京不让他亲了,抵住他额头,“走吧,别在我学校门口。”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手已经伸进了她的毛衣,上下抚着她光滑的背。粗粝的掌心带着薄薄的茧在皮肤上划过,麻麻痒痒的,带起一片鸡皮疙瘩。梁京京有点敏感,呼吸变得长了些,按住他的手。 “想吗?”谭真在她唇边问。 “你今晚不回队里?” …… 离着最近的是一家小招待所。 乡下的招待所,环境自然是不用想了。 两个人是亲着进来的,梁京京一进门就被谭真压在门板上亲,他拉她衣服,梁京京推他,又被他从背后抱住,扔到床上。 梁京京的眼前先是顶上的黄光,接着是一个巨大的黑影。谭真压到她身上,亲她的脸和耳朵,梁京京被他亲得发痒,笑着躲了下,却又忽然被触到敏感点,呼吸变浓。 谭真的手想摸下去时,梁京京抓住了他的胳膊。 他在停下,撑起一点身体,盯着她的眼睛。 梁京京偏着头,目光亮亮的、恋恋地。她朝他脸上不轻不重地呼了个小巴掌。 谭真:“再打。” 她就真的再打了下。 梁京京说:“床单都脏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下面有一点放微博,再稍等下。低调点,微博下面不要点赞不要评论,阅过即焚。@是康城 ☆、50 梁京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 天蒙蒙亮时她醒来, 腰上搭着一只很重的胳膊,身后有呼吸。跟做了场梦一样。 梁京京侧躺着, 后背靠着一个微烫的胸膛,她有些不习惯地动了下。身后人像是被她弄醒了,无意识地抱好她, 亲了下她的背。 梁京京推掉他的手臂, 结果他又找到她的手,十指交扣地握起来,弯到她身前把她重新抱好, 头往她脖子里埋了埋。 怀里人温暖芬芳,谭真渐渐被刺激得没了睡意,却也不敢再放肆,闻着她身上的香味, 克制地用嘴唇贴了贴她的头发。 “别靠着我……”梁京京躲了他一下。 “还疼?”谭真声音有些沙哑。 他从上到下都贴着她,梁京京感觉他抵到了自己,敏感地往前缩了一下, 反手推他腰腹。 谭真含含糊糊地说:“乖,我不弄。” 他一整晚只做了那一次, 后面全在哄她。哪还敢再碰她。 抱了会儿,谭真想把她人扳正过来, 看一看她的脸。可梁京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一眼也不想看他。不耐烦地推开他,她下床捡起自己的衣服, 进了卫生间。 洗手间灯亮起的一瞬间,梁京京被刺得有些睁不开眼。 空气里有一股不好闻的味道,发黄的坐便器旁有昨夜沐浴后未干的水迹。梁京京皱着眉眼瞄了眼镜子里赤身裸|体的自己,不想再多看一眼,穿起了衣服。 等她收拾完了再出来,谭真就靠在门口。他身上也套好了衣裤。 他试着拉了下她的手,没拉着。 梁京京往房间走,谭真看她在地上拾起了自己的包。 “等会再走,太早了。”他拉她手。 “早点走吧。”梁京京不着痕迹地甩开他,淡淡道,“我还要回宿舍化个妆。” 谭真看着她,停了停:“不高兴了?” “没。” 梁京京收拾好东西,看看他,笑了下,拿起倚在墙上的透明小伞,要出去。 “京京……” 谭真从后面拉住她胳膊,把她拽到自己怀里。 梁京京别捏地挣脱,“衣服拉坏了,松开……” 谭真不松,梁京京开始用力地挣。她用多大力他就用多大力,有那么几秒谁都没说话,空气里只有较着劲的衣料摩挲声。 “你弄得我难受了……你松手。” “我知道,弄疼你了。”谭真满是愧意地把她抱紧。 “神经病,”梁京京掰他胳膊,“……你抱得我难受死了!” 不是疼,是真的难受。难受到梁京京心里觉得烦。 谭真差点没弄住她,他把她压倒到床上,耗到她没力气了才捏着她下巴跟她对视。 梁京京静下来,目光清清的,透着一丝冷淡。 谭真看着她说,“不要把我往坏处想。” 男人在性上是有虚荣心与征服欲的,这一点谭真必须承认。梁京京一直是他内心深处那个得不到、却又忘不了的女孩。无数个年少的夜,她都出现在他梦中。 如今,她更是每时每刻都在调动他内心的这份冲动。 男欢女爱在谭真看来是一件十分正常的事,他潜意识里觉得梁京京已有丰富的经验,这令他想在性上给她不一样的、甚至是刺激的体验。而此前,梁京京给予他的反馈也一直都正面而热烈。 他没想到这是她的初夜。确实弄得重了,他哄了一夜,说尽好话,直到她睡着他才敢闭眼。 可谭真能感觉到,梁京京这次的生气和以前不一样。不知道她瞎想了什么。 事实上,梁京京并非是在乎所谓的“第一次”。随着年龄的增长,她一直在尝试寻找一个人带她体验性。可她的内心又是那样的骄傲、挑剔,别说性,交过的男朋友,接吻她都不是那么乐意。 梁京京一度也想妥协,想放纵,想勉强勉强。可生活勉强过她太多次,她总想让自己尽可能多珍爱自己一些。 可昨夜的体验确实给了她不好的感受,说不出来的一种不好。不好到她想起了一一件不愿想起的往事,不好到她开始思考,面前的这个人是不是当年的那个人? 而昨夜的自己,又是否只是圆了他的少年梦? 这天早晨,回去的路上,梁京京一直在看车窗外的风景。 谭真的电话震个不停,他没接,也没拿起来看一眼。 车开到了学校门口,刚停下梁京京就要推门下车。 “等等。”谭真叫住她。 梁京京顿了下,回头看他。没化妆,她的面孔没有平时那样明艳,反显得稚气些。 谭真说:“听我说句话再走。” “说吧。” 谭真平心静气地说:“前几天我跟人打架,被队里关了禁闭,昨天刚被放出来,这两天不一定能再来找你。” 清晨的光线把他下颚的那块青紫照得特别明显,梁京京从他脸上移开目光,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过了会儿,梁京京冷淡地说:“知道了。” “京京,有些东西我不在乎,有些东西我很在乎。”谭真停顿了下,“你知不知道我现在最在乎什么?” 梁京京抿着唇。 “是你开不开心。”他看着前路。 晨光轻轻笼在车里。他太少说这么好听的话,梁京京心下软了一点。 不知道过了多久,梁京京问,“你为什么打架?” “因为之前训练的事。” 梁京京再细问,只听着他的手机在储物格里不停地震。 “电话一直在响,你快回去吧,我也回去了。” 谭真在梁京京下车前抱了她,梁京京总算听话的让他抱了一下。 他说,“我是怕你觉得我太雏……” 梁京京捶了下他的背。 这个早晨似乎总有些不够愉快的味道。 谭真在梁京京走后没发动车,他就停在原地,连着抽了两根烟。在禁闭室的三天,他加在一起也没睡过几个小时的觉,昨天夜里总算踏实地眯了会儿。现在抽着烟混混沌沌的,倒又像是有了些困意。 校门口没一会儿就有陆续有了背书包上学的孩子,朝气蓬勃的。谭真在人流堵住门口前出发了。等他回到队里,手机已经快被打没电了。 同队的小伙子看到他终于出现,有些欲言又止,像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拍拍他的肩带了句话。大队长正在办公室等他。 谭真没急着过去,回宿舍简单冲了个澡,换上军装,才又来到队长的办公室。 敲门,里面人让他进去。 谭真直挺挺步入,站定,朝办公桌后面的人敬了个军礼。 办公室不大,桌上放着一只地球仪和两架飞机模型。桌边的人穿着作训时未换下的迷彩服,正翻阅着一份文件。像是完全没注意到谭真,他头都没抬一下,帽檐遮着眼睛。过了差不多一刻钟,男人放下手里的几张纸,抬眸。 大队长拿下了帽子,刷了刷不长的头发。 谭真站在他身旁,目光笔直地望着前方墙壁。 “你昨晚去哪儿了?”队长问。 “请假外出了。”谭真说。 “跟谁请的假?” “政委。” “为什么请假?” 谭真没说话。 四十刚出头的队长站起来,盯着年轻人的脸,“我帮你说,因为你心里不服,是不是?” 谭真还是没说话。 “为什么不说话?说话!” 沉默。 谭真立得像一棵白杨,目视前方:“队长,你对我有偏见。” 男人脸上没有一丝一毫表情的变化,“我为什么要对你有偏见?” 谭真不说话。 “还是你觉得因为谭主任,不管你谭真人到了哪,所有人都应该对你有特殊照顾。” “报告队长,我从没这么想!”谭真声音刚硬地打断他,喉结滚动。 “你没有你飘什么?!” “我没飘,”谭真看着他,“是队长你从一开始就对我有想法。” 争锋间,两人语速都越来越快。 “是我一开始就对你有想法还是你觉得自己跟别人不一样?!” 队长脖子通红,脖筋凸起,目光严厉地看着谭真。忽然间,办公室寂静无声。 队长指指他说:“谭真,我就问你一句,如果今天你的父亲不是战区政治部主任,你敢不敢冲于海动手?你在机场里动手的时候,有没有一秒钟考虑过这件事的后果?”大队长像是越说越气,扬声道:“你信不信我明天就能把你踢回去!” 谭真挺直地站立在一旁,目光精锐,情绪隐忍。 大队长看着他。 他仔仔细细看过这个队伍里每一位年轻飞行员的简历。 谭真,家世显赫,一路走得都比别人顺,毕业时就碰上抄底式改装制度改革,直接从最老机型跳到当下先进的三代机改装,年轻,有拼劲、有毅力,也有创新力和过人的胆识,是空军队伍中的明日之星。有这样的综合条件,将来即便走出空军,他也能走得更远。 可一个人的优点自然伴随缺点。这个看似稳重的年轻人身上始终暗藏着那么一股子“飘”劲。 他总想把他这股隐患的“飘”劲挖出来,给他抽了。 而三天的禁闭似乎没有让谭真意识到自己的错。 大队长说:“我告诉你,来到这里的每一位飞行员都是全军最优秀的飞行员,你谭真是,其他人同样是。只有最好的飞行员才配飞最好的飞机,你现在就回去给我好好地想一想,一个飞行员的职责是什么,到底什么才是好的飞行员。出去!” 谭真一言未发,敬了个军礼,转身离开。 ☆、51 周末开总结会, 谭真和于海的打架斗殴事件在会上被公开批评, 两人双双写了检讨书。 与此同时,谭真被队长严厉斥责的事也在队里传得沸沸扬扬。但谭真似乎没受什么影响, 每天该干什么还是干什么。倒是孟至超,受到失恋、操作失误加坑队友的三重打击,近来整个人郁郁寡欢。 这晚, 孟至超一个人在健身房健身, 有人坐到他身旁的器械上,不运动,只是看着他。 健身房里没其他人, 孟至超想当做没看见,练了会儿实在被看得心烦,停下来,问, “你不练你的看我干什么?” 跑完步的女孩扎着高高的马尾,身上热气腾腾。小江看看他,很直白地说:“都好几天了, 你心情还是不好?” 孟至超拿杯子喝水,嘀咕了句, “谁说我心情不好……” 小江笑笑:“看不出来,你自尊心还蛮强的嘛。” 孟至超擦汗, 不说话。 小江:“我听说于海事后找你道歉了,真的假的?” 孟至超语气不怎么好地回她:“你一个女孩子怎么这么好管闲事。” 小江笑了下,叹气, “你们这次的事闹得这么大,还不准别人八卦了?” 孟至超不说话,看空气。 尽管于海被谭真揍了,但他第二天就找孟至超打了招呼。于海说大家都是好兄弟,他当时只是想在操作上出个彩,想赢,没有过龌龊的念头。其实孟至超的内心也没那么怪他,更多的是对自己能力不足的郁闷。 小江说:“其实大海人平时不错,技术也好,就是有点憨,我听说你们队里他和谭真成绩是最好的。” 这是队里公认的,于海飞得稳,谭真飞得灵,两个人不同路数,各有长处。 孟至超不吱声。 小江继续说:“谭真的背景大家都知道,连我们队里的人都听说了,他爸好像最近要升了,他以后肯定是不愁。大海他父母都是农民,他什么都是靠他自己,他想在成绩上把谭真比下去也是正常。我觉得你们不要记他的仇,后来他们在飞参室分析了,他的操作没问题。” 孟至超斜眼看她:“你都从哪听来的,话不要乱说,我哥从来都靠他自己,你去看看他在飞院的成绩,我们那届他是第一名。” “起点不一样,一个从小就有飞行环境,一个是村里出来的,能比吗?你觉得你们队长喜欢他还是喜欢于海?” 孟至超说:“我们队长有青光眼。” 小江差点被他逗笑,换了个轻松点的语气问,“还有,谭真跟于海之前是不是追了同一个女的,就那个短信的事,那么多人都知道,谭真是不是还带她去聚餐了,压根没给过于海一点面子。” 孟至超不禁抬头皱眉:“你好好一个工程师,成天不上班,这么关注我们私生活干什么?” 小江哼了一声,“工程师怎么了,我还知道你失恋了。说起来,不会是因为失恋影响心情才飞成这样吧?” 孟至超郁闷了几天,这时突然被人戳破,顿时气急地看着她。 顿了顿,小江语气反软下来:“但你这次能活着回来其实很厉害了,最后的系列操作反应特别快,能做模板了。” 孟至超忽然不知道说什么好,索性什么都不说,拿起自己的东西走了。 断断续续地下了几天的冷雨后,天气又凉了不少,一眼望去,山间只剩下零星的绿色。 梁京京不知道自己是穿少了还是怎么了,这两天嗓子一直有点疼,上课时常咳嗽。这天课前,她刚在讲台上放下书,却不经意地在粉笔盒旁发现了一小盒喉片,旁边贴着个小纸条,上面写着“京京老师收,你要早日康复哦。” 梁京京愣了愣,拿起来看看。完全没听过的一个牌子,有点山寨的绿色包装。 心里想着,怎么这里连药看起来都土土的,与此同时,心间又涌起一股小小的暖流。 梁京京在这节课上什么也没说,只是尽量忍着少咳嗽,下课后默默把喉片带走了。 中午,梁京京跟李峰、小董一起在食堂吃饭。 李峰跟小董聊着几个学生的问题,梁京京忽然问:“小学英语跟中学英语,教学方式上,你们觉得有没有什么要注意的地方?” 两个人看向她。 停了停,李峰说:“怎么了,突然问起这个。” 梁京京说:“随便问问,我班上有几个男生好像入不了门,一窍不通的。” 小董说:“我那边有篇论文,晚上给你看看,虽然不是针对英语的,但是对不同学龄的学生分析得挺到位的。” “还要看论文?” “嗯,不枯燥,有的论文写得很有趣的。我回头转你,我还是付费买的。” 梁京京就是随口一问,没想搞这么复杂,“那你先发来再说吧。” 李峰夹了两筷子菜后,问,“你咳嗽好点没有?” 梁京京说已经快好了。小董说她是平时穿得太少,快入冬了,里面穿的还是那种镂空毛衣,要不就是薄薄的连帽衫。 李峰笑着说:“京京,你够时髦了,你在这山里怎么穿都顶尖漂亮,多穿点怕什么。” 梁京京难得被他说得不好意思,“行了,吃你的饭吧,我穿什么也要你管了。” “我可管不动你,”李峰说:“对了,星期五的进军营活动你们两个一起去啊,别忘了。” 这边的学生平时也没什么课外活动,学校只能利用现有资源,这周是团委组织一年级的一个班去飞行部队参观。 梁京京说:“我就不用去了吧,又不是我班上的学生。” “都要去,这个是团委活动,我正好拍点照片,”李峰说,“这些都是我们的成绩,小董,你也去啊。” 到了周五,一早,梁京京跟着一帮老师孩子进入军营。有的孩子父母本身就是军人,显得熟门熟路,跟其他孩子不停吹牛。 军营里面很大,梁京京倒也不是第一次来,上回跟谭真去家属院吃饭,他带她进来绕过一圈。 部队里负责接待的是个看上去三十岁出头的军人,脸黝黑,很爱笑。他带着孩子们看了文化墙、武器展示馆,又叫来几个年轻军人领他们上操场,体验飞行员们平时训练用的器械。 孩子们跟到了游乐场一样,各个跃跃欲试,一下就玩疯了,军人们都控制不住。几个老师不停在旁拍照。 梁京京本来就是帮着做做样子的,这会儿一边帮忙看着孩子,一边举目张望。 没一会儿,一个穿着军装的人影从操场那头过来了。 这一个多星期谭真没放假,梁京京和他还没见过面,两个人一直电话、微信联系着。 谭真走过来,先是看了看梁京京,装模作样的去跟接待的军人聊了几句。清透的晨光照在他脸上,干净、精神。 片刻后,谭真又走过来,站到梁京京旁边,望着远处。 沉默了会儿,谭真说,“怎么穿这么少就出来了?咳嗽好了?” “你上午不忙?”梁京京不答反问。是他让她到时告诉他的。 “还好。”谭真看看她:“早饭吃了没有?” “吃了。” 谭真眯着眼朝那头看看,“走吧,他们还要在这儿玩会儿,我们去旁边转一圈。” 离开操场,谭真带着梁京京绕过一小片低矮的平房。 “这个是我们食堂,上次带你进来就是从后面那个门,”谭真边走边介绍,“后面那片就是家属院。” 梁京京左右看看,没说什么。 绕到食堂后面,他们走上了一条僻静的小道。道路两侧都是青松,走着走着,谭真牵起了梁京京的手。 他的掌心干燥温暖,衬得梁京京的手冰凉凉的。他看了眼她身上敞着穿的小皮衣,“现在什么天,还穿这个?” 梁京京瞄了瞄他身上板正的军装,“呵呵,没你们这么好的福利。” 阳光从身后来,在路的前方投下他们牵手的长影。 梁京京的手就这么被握着,不挣脱,也不回应。 又走了两步,谭真停下来,松开梁京京的手,抱住她,低头吻她。梁京京原先还躲了一下,最终还是躲不过他的唇,手抵在他胸前,和他在树下深深吻起来。 谭真吻得很温柔,嘴唇分开的时候,梁京京的两只手已经不知不觉抱住了他的脖子。 暖暖阳光笼在他们之间,像是什么不愉快都没了,只有小别后的甜蜜和思念。 “下巴好了?”梁京京轻声问。 她刚刚第一眼就在注意,他脸上的青块没了。 “帮我看看。”谭真不要脸地把下巴凑到她唇边。 梁京京拍他脸。 “打上瘾了,我妈都不敢这么打我脸。”谭真低声说。 梁京京:“我就喜欢打。” 谭真用手指帮她把碎发往后梳:“这个星期休息,带你去买衣服。” “去哪买?”梁京京一只手在他脑后摸着他短硬的头发。 “去市里买。” 目光清纯又狡黠,梁京京口吻带着点嫌弃,“你土不土?” 谭真亲了亲她的眼睛。 两人正抱在一起,远远地传来一声狗叫,梁京京把谭真推开。 一身军装的孟志超正牵着狗走来,看见他们后,他脸一红,露出了混合着惊讶、尴尬、不知所措的眼神。 “我出来遛狗的。” 下一秒,不管狗还想继续往前,孟志超拽着狗绳,硬是把它拉回了头。 ☆、52 看着一人一狗匆忙离开的身影, 谭真不禁轻松一笑。 梁京京看那大黄狗扭着头拼命往后挣扎, 正觉得奇怪,空中忽然响起了刺耳的警报声。 她和谭真同时抬头望向半空。 “什么声音?”梁京京略感疑惑, 像是防空警报一样。 谭真收起笑容,脸色变得有些严肃,“你先去找学生, 我们紧急集合, 回头我再找你。” 不等梁京京反应过来,谭真跑到前面和在正在等待的孟至超汇合了,很快, 两道蓝色身影便消失在了路尽头。 梁京京愣在原地,对他们的反应速度有点傻眼。 急促的警报声依旧在响,梁京京在返回的路上发现很多军人正快速往同一个方向跑去,不少军车也突然发动了, 刚刚还一派安宁的部队忽然间变得乱糟糟的,像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梁京京不禁也小跑起来,发现学生们正被领着离开操场。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梁京京问李峰和小董。 他们俩也是一团雾水:“不知道, 可能是临时搞演习……” 接待学生的年轻军人也都跑去集合了,只剩下最先的那一个, 急急忙忙地领着他们往旁边的楼里去。等学生们都被安排到一楼的阶梯教室后,这人很快也跑走了。 几个年轻老师忍不住走出教室张望, 一辆辆装甲车正往外开去,车上装满了全副武装的军人。与此同时,还有整齐列队的战士们往外小跑, 身上背着一柄柄长枪。 整个军营成了一片正在流动的蓝色海洋。 “我的天,跟要打仗了一样……”小董说。 李峰算是见多识广的,却也第一次看见这样的画面:“是啊,这阵仗有点大。” 梁京京没出声,望着眼前感觉眼前的画面像在拍电视,脑子里嗡嗡的。 …… 这一头,机场里所有的人员、车辆也被调动了起来,备战室内的电话响个不停。 大伙都赶到后才知道是有了特殊空情,管辖的空域里飞进了一架国籍不明的飞机,今天的值班人员已经被派上去查看,现在不知道什么情况。 外面,空旷的机场上早已不再宁静,几架飞机被拉上了跑道,地勤人员正在挂载武器,救护车、救护人员也已全部准备到位。 所有飞行员都回来了,大家迅速换好飞行服、配好装备,围坐在值班室的桌边。 只见一个教导员匆匆跑来,“于海,谭真,你们好了没有,跟我去上机!” 没有一秒迟疑,两人拿上头盔,快速跟着教导员跑出去。 “什么情况现在是?”于海跟在教导员身边,边跑边系上头盔的飘带。 “不知道哪里来的一架飞机,狗日的小陈他们没拦住,你们赶紧上去拦下来,快快快,不要废话了!” 外场风很大,谭真跟于海一出飞行大楼就被车送向飞机,两人快速上机。 “07你做长机,02你做僚机!”指挥塔台里发来指令。 “明白。” “明白。” 轰鸣声中,两架J—11b滑出跑道,一飞冲天。 飞机像两柄利刃在空中劈开两道缝隙,谭真的僚机伴飞在于海的长机身侧,随着导航的指引前往目的地。 一帮老师学生被部队安排的几辆车送往了学校。 结果车子刚出军营空中就响起了一阵尖啸声。 梁京京现在对这震撼心肺的声音再熟悉不过,立即向窗外张望。 在漫无边际的金色田野与天空的交界处,两架灰色飞机舒展着双翼,在空中划出一道曲线,正向着金灿灿的朝阳飞去。 梁京京看到了机身上的红色五角星。 和飞机同方向的车子快速行驶着,就像在追赶。心跳莫名加快,梁京京按下车窗,巨大的咆哮声立即伴着冷风充斥进来。 头发乱了,梁京京微微眯起眼,头却还想往窗外伸,来不及看清更多细节,远空渐渐只剩下两个黑点。 飞机飞出几十公里后,下方一片蔚蓝海面。队长传来指令,即将接近目标飞机,按照目标方位飞到航线外,听令回转,进行拦截。 天气极好,天幕中漂浮这一团团乳白色的云。驾驶舱内光线刺眼,带着护目镜的谭真感受不到,此时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在眼前出现的电子数据上、在耳机中的指令里。 他仔细听着无线电里目标机的方位,同时注意着长机的位置和自己的高度表。 云团中,一架看不清型号的飞机若隐若现在了他们前下方。发现敌机了! 于海似乎也发现了,在无线电中下令:“大油门超了它!” “明白!”谭真回复。 两架飞机瞬间加速,直插云霄。 拦截最关键的是“前置角”大小,找到一个最佳前置点后拐弯,直接拦住目标机航向。 眼看他们已经飞过了敌机一段距离,谭真听到于海再次下令:“02左俯冲转弯!” 压杆、蹬舵、加油门,蓝空中,两极右翼几乎同时扬起,飞机飞出一个大转弯,转到近60°角,两机如同两支利箭穿破云雾。 飞机时速上升到1100公里,谭真的视野中先是一片蔚蓝,转瞬便是一个巨大的黑影。他朝这个黑影迎头飞去,两机近到似要撞上,却又在电光火石间擦身而过,尾部喷射出两股橘色烈焰。 谭真在座舱盖内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歪了一下头。 双机编队呼啸而过,于海和谭真都看清了对方的机型,也看到了飞行员的外国脸孔。 这个国家不是第一次越界了,可这一次的飞行员异常挑衅,严重越界了。 刚刚那一瞬,敌机似乎被突然冲来的双机编队震慑了,然而它并没有因此脱离原来的航线,仍然继续向前飞行。 于海在无线电里用英文发出了警告,请他迅速离开。对方没有予以回应,反倒似从刚刚的拦截中反应了过来,加速飞出了一个仰角。 于海追赶而上,飞到其上方,接近它,像一只巨大的飞鸟,不停晃动机翼,向它展示机腹下方的挂弹。对方无动于衷后,于海冲到它前方,再次做了一个大方向转弯。 眼见谭真正从其后侧追上,两架战机擦着头疾驰而过,再近一点仿佛就能撞上。 在塔台内看着监视器的大队长直接从指挥员中拿过了对讲机,“07、02,你们两个自己注意高度差,不要跟它客气,他妈的不行就给它逼停下来!” “明白!”“明白!” 两架战机改平收速,呈一左一右夹持敌机的姿态。 谭真跟着它穿云破雾了几秒,在急速下,忽然绕着它做出一个半滚,翻身扣下去,座舱盖直直靠近下方敌机的座舱盖。 驾驶舱内的光线因飞机的倒扣暗了一瞬,立即又被两侧的阳光填满。谭真微微扬起唇角。 如果谭真感受到的是一股超负荷的压力,此时敌机内感受到的则是一面山一样倒来的黑影,仿佛要将它硬生生压入万丈高空下的咆哮深海。 反扣倒飞两秒后,谭真镇定地向后拉杆,退出俯冲,瞬间又与敌机拉开距离。在敌机尚未喘息过来时,他又围绕着它做了一个翻滚,比刚刚更快地扣压下去,也比刚刚逼得更紧,紧到两机的玻璃舱盖只有十几米距离。 太近了! 近到脱离了谭真的掌控,仿佛下一秒就会和它同归于尽,他浑身所有的血液都在巨大的负荷下压向了脑门,汗在瞬间狂飙了出来。 而身体里某样原始的东西似在迸发,在杀红了眼的战机内扭曲成了一种极致的复杂与单纯。 嗡鸣的耳边传来无线电内急促的指挥声,“拉上去!” 谭真像是被叫醒了,猛地向后拉杆,飞机在深空中像鸟一样盘旋一圈,完好无损地成功改平…… 于海跟上,继续做了两个危险动作,敌机终于被驱离了。 …… 警报解除,两机顺利返航。 玻璃舱盖缓缓升起,谭真浑身都汗湿了,带着白线手套的手心内也是一层汗。望着机场上大家的笑脸,他解下头盔,身手利落地从悬梯上爬下来。 地勤人员和教导员很快都围过来,对他刚刚的胆识、技术赞叹不已。谭真脸上没什么表情,跟着教导员往飞行楼走。 那头,于海也下了机,同样被簇拥着走向飞行楼。 孟至超跑过来,跟着谭真往飞行楼去,“太厉害,我听说你刚刚来了两次翻滚倒扣,哥你实在太厉害!” 孟至超一脸佩服得五体投地的表情,比自己飞得漂亮还骄傲。队长让于海做长机,可是很明显,这回的功劳都是谭真的。 谭真抹了把脸上的汗,莫名回头看了眼。 逆光的飞机栖在不远处,巨大的轮廓下难以看清机身的细节,只有机翼反射着闪烁的阳光。地勤人员正围绕在其四周做着飞行后的检查。 孟至超还在旁边说着话,谭真却没有听清,他的耳中还是飞机落地时的巨大轰鸣声,心中没有任务成功的喜悦,只有一片暴风雨后的平静。 这晚,梁京京在电话里问谭真:“今天是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事了?” 谭真说:“没什么,有个小突发情况。” “你是不是执行任务了?”梁京京裹着毛绒睡裙,站在漆黑阳台上,望着同样漆黑的夜幕,“我今天好像看见你飞了。” 谭真唇边扬起了一个很小的弧度,“在哪看见的?” “我在车里看见的,真的,感觉那个就是你,到底是不是?” 谭真站在阳台上,一边打电话,一边慢慢抽着烟。 静了一瞬,他问:“你一共看见了几架?” “两架。一前一后。” “我飞的是哪架?”他又问。 “后面那一架。” 夜晚月光皎洁,谭真没说话,私心地想让这一刻多停留会儿。 梁京京很有默契地也没说话。 不知道过了多久,梁京京说:“你今天落地后没给我发安全信息。” “京京,”谭真看着红色的烟头,很认真地问:“还有没有在生气?” 梁京京“嗯”了一声,心里忽然有股说不上来的冲动,“其实我……” “你什么?” 梁京京顿住,想了想,微微叹了口气“没什么,我站外头被风吹得冷死了,不说了,进去了。” 道完别,梁京京挂掉电话,发现自己已经被风吹得浑身凉透了,赶紧拿着手机回了宿舍。 ☆、53 这一次, 谭真和于海的表现得到了队里的嘉奖。特别是谭真, 连续两个半滚倒扣动作逼走敌机,队友们赞叹不已。 第二天是周六, 队里一早就开了个总结会。穿着军装的小伙子们分散地坐在教室里,认真听取队长在讲台前的分析总结。投影仪把昨天一系列的图片、数据报告投在大幕布上,每个人脸上都被映着一片淡淡蓝光。 谭真坐在窗边位置。 窗帘拉着, 缝隙里透出一条明光, 刚刚好劈在他身上。一张张图片在幕布上闪过,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昨天的一幕总是跳跃在他的脑海。 大家都知道队长此前对谭真有偏见,本以为这次他会对谭真改观, 至少对完成任务的他有所表扬,结果会上队长把他和于海的个人表现一带而过,一句夸奖都没有。 队长最后说:“时间过得很快,一年的考核选拔期已经过了大半, 大家再接再厉。” 会议结束,大家说说笑笑地离去,谭真跟两个队友在教室聊了几句, 再出来时,队长正在走廊上跟于海说话。 谭真没去看他们, 直接从他们身旁走过。 跟在旁边的孟志超知道谭真心情不爽,故意岔开话题说:“明天又休息了, 一到休息就不知道干什么好。哥你明天干什么,宁飞他们说要你请客吃饭。” “没时间,”谭真说:“我明天要带梁京京去买衣服。” 孟至超:“……” 这头, 梁京京周六下午没事干,在小董的指导下研究了下小学生英语。她发现这个小董不愧是优秀青年教师。这人平时看着严肃木讷,一谈起教育、教学就头头是道。 梁京京不过是起了个头,小董便说上瘾,梁京京听着听着倒也琢磨出了几分意思。 “比起别的行业,我觉得做老师还是挺有意思的。这里面不光是教学的问题,主要是研究学生有意思,一个学生一个性格,你用什么样的教学节奏才能把几十个学生都带好,很有讲究。”小董说。 梁京京不禁好奇:“你是真心喜欢当老师?” 小董看看她,说:“干一行爱一行是干,干一行恨一行也是干,你觉得哪个累?” 梁京京无言以对。 傍晚时,接受了一下午熏陶的梁京京想去洗个澡,结果澡堂今天维修设备,不开门。梁京京气哄哄地回来,只能烧两瓶水,在宿舍里用脸盆洗了个头。 梁京京刚来时,最无法忍受的就是这里没有单独卫浴。 这不禁让她想起高中时的一段生活。那时她和妈妈搬到了没有热水器的房子,秋冬里每逢洗澡都要去公共澡堂,在家洗头只能用脸盆。 十七岁时梁京京在心里发过毒誓,等她长大赚钱了,再也不去公共澡堂。结果一到云南就打了脸。 第二天一早,天还蒙蒙亮,谭真的车已经等在了校外。 梁京京上车时候感觉像是还在夜里,跟要跑路一样。没办法,去市里太远,谭真傍晚就要归队,只能这么早就出发。 谭真看看她,递给她一袋牛奶、两个包子,还有一块他们的巧克力。 “最不喜欢吃包子。”梁京京说。 “给你吃就不错了。”谭真笑了下。 梁京京边往牛奶里戳吸管边问,“你吃过了?” 谭真开着车,“嗯”了一声。 平时表现得痞里痞气,但常年在部队,谭真一日三餐固定,睡眠时间稳定,除了喜欢抽烟,其他方面,梁京京感觉他自律得就像个机器人,时时刻刻都精力充沛。 山路颠簸,梁京京吃完早饭跟谭真聊了几句,开了一段后,谭真见她不出声,转过脸看她。 脸上架着一副大墨镜,梁京京头歪在肩上,睡着了。 谭真叫她:“京京。” 梁京京被叫醒,迷迷糊糊地回应,“嗯?” “外套脱了再睡。” 车上空调开得不低,他怕她下车会冻。 梁京京“嗯”了一声,却在睡意朦胧中侧过身,把头扭到了窗边。 谭真:“京京……” “别吵,我眯一会儿就好了……”梁京京不睬他了。 谭真调低了空调温度。 梁京京说着眯一会儿,结果她在温暖的车里从头睡到尾,下车时被冷风一吹,立马被冻得打了个颤。看谭真有了脱外套的动作,梁京京拦住,“别别别,快点进去,进了商场就好了。” 市中心的商场,空调打得还可以,梁京京进去后果然感觉好多了。两个人简单吃了一顿便开始逛。 这商场是梁京京在网上搜到的这里最好的一家,事实上和她想得一样,很一般,没什么能入眼的牌子。 可梁京京一进服装店就像是打了鸡血,一开始嫌弃这个嫌弃那个,逛着逛着就停不下来了。而她确实又是个衣架子,谭真看她穿什么都挺像样。 谭真本意是给她买点羽绒服、大棉袄,结果梁京京看来看去都是裙子、帽衫,还有些他看不懂的小外套。 “这个好看吗?”梁京京拿起一件肥大的燕麦色帽衫,问谭真意见。 谭真盯着看了看,没看懂,于是没说话。 梁京京又拿起一条吊带裙问他。更好,这件直接是雪纺料的。 “这个呢?我感觉这么配应该还不错。” 谭真摇了摇头。 梁京京朝翻了他一眼,又拎出一条裙子对比了下,“问你你也不懂,你在这坐着,我去试一下。” 梁京京进去两分钟就出来了,她把雪纺长裙穿在里面、大帽衫套在外面,抓了抓蓬松的头发,臭美地对着镜子左照右照。 “你觉得怎么样?”她问谭真。 雪纺布轻轻荡在光着的小腿肚边,这会儿倒是不觉得冷了。 谭真说:“这个天怎么穿。” “外面加个呢子,应该还可以。” “腿呢?” 感觉自己在对牛弹琴,梁京京有点生气又有点嫌弃地斜眼看他,“又不是让你穿,你哪来这么多意见。” 谭真笑了,一边笑着一边摇头,“买吧,太漂亮了。” 谭真搞不懂梁京京的“时髦”,又按她的意思给她买了一条小裙子、一件长大衣。谭真最想给她买的羽绒服没买到,试穿了两件,都不合梁京京的心意。 逛了两个小时后,两个人拎着大包小包,收获满满地回到了车上。几件衣服花了不少钱,光是那件大衣就近三千块,谭真给她付款的时候眼睛都没眨。 这次,梁京京没有一点帮他省钱的想法,就是要让他肉疼一下。 他们来得早,逛完后回到车里,谭真说:“还逛吗,再买点?” 梁京京说:“不逛了,这边也没什么大商场了。” 她今天穿得是一双小猫跟踝靴,走得都快累死了。 谭真问:“还想玩点什么?” 梁京京说:“随便吧。” “我看看有什么景点。” “上次不就看过了。”梁京京说。 上次他们来市里还是为了陪学生参加比赛,那回就没找到什么好玩的地方,后来去了宾馆。两个人心里都记得那次的事。 谭真:“看个电影?” “你搜一下,看看最近有什么片子。” 谭真拿起手机搜最近的电影。 地下车库的这一角没什么车辆进出,显得有些昏暗。梁京京往前面看了一眼,又看看身边人的侧脸,没头没脑地说了句,“你不想了?” 谭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手指还在慢慢滑屏幕:“怕你会瞎想。” 静了会儿,谭真放下手机,握了下梁京京的手,抱住她。 梁京京环抱住他的腰,头贴在他肩颈里,声音轻轻:“我特别不喜欢脏的地方。” 是的,梁京京喜欢干净、漂亮,喜欢体面、精致。可是当谭真真开了半个多小时,带她来到这家市区最好的星级酒店时,梁京京又觉得这种郑重其事有点滑稽。 一个多星期没有亲热,对初尝滋味的人来说,其实早就快想疯了。 谭真洗完澡出来,在梁京京要进卫生间的时候把她抱住,不让她进。 梁京京被他抱得节节后退:“等一下,我还没洗。” “结束你再洗。”他亲她,不再给她出声的机会。 亲着亲着梁京京很快也动了情,抱住他,跟他激吻。谭真一只手托着她后脑,手指插在她发里,另一只手抚摸她的背,顺着脊背往下…… 梁京京脚跟发软,抓住他手臂,额头往他脖子里蹭。 谭真打横把她抱起来,梁京京两只手勾住他的脖子,被他放到床上。 人再次覆下来,梁京京再一次被吻得透不过气,热吻中,她感觉身上的衣物一件件脱离了身体。不冷,反而越来越热,热得她心慌。 她一舒服就轻轻哼,哼得谭真头皮阵阵发麻,却又不敢直接进入主题,只能抱紧她,整个人往她身上压。两个人下身贴到一起,又烫又麻,一起舒服地喘气。 窗帘拉着,有点分不清此时是白天还是黑夜。梁京京抱着他的宽背,嘴唇贴在他耳边,不自禁地吐出丝丝热气。谭真又来亲她的嘴。 一触即燃时,梁京京的手忽然摸下去,谭真身上的神经跟被充了血似的,一把捉住她,克制地抵住她额头:“别皮……” ☆、54 梁京京以前不觉得性有多重要, 有了体验才发现, 男女之间,性实在是太重要。 做得舒服了, 两个人自然而然就交心了起来。 完事后谭真抱着梁京京,两人低声说着话。 “你家现在在哪?” “我家?”梁京京捏玩着他手臂上的肌肉,“长春啊。” “南京房子是租的?” “我朋友的。”梁京京提醒他, “你见过的那个, 王亚,我大学同学。” 谭真的手抚摸着她的背,想起来了。 梁京京忽然一本正经地说:“我背上的皮肤是不是有点粗, 大学时候长过不少痘痘。” 谭真很轻地笑了下,“行了,够漂亮了。” 温存了会儿,梁京京去洗澡了。梁京京再出来时光着两条腿, 身上只套了件帽衫。她边擦着头发边看看靠在床头抽烟玩手机的谭真。 他已经穿好了衣服,整个人看上去放松闲适。 “你不洗澡了?”梁京京问。 谭真看看她,“不洗了, 回队里再洗。” 梁京京走过去,“玩什么呢?” 看谭真手上停下, 梁京京直接把他手机拿过来玩。谭真手臂圈着她腰,让她坐到了自己腿上。 梁京京勾住他的脖子, 漫不经心地翻他的通讯录、微信、短消息,整个给他翻了一遍。 谭真放纵地看着她翻。 之前的美甲被磨掉后,梁京京现在的美甲是自制的, 一层透明甲油,里面都是粉色的小亮片,大拇指上有个嫩黄色的小图案。 谭真想把她这只手拿起来仔细看看,梁京京格开他的胳膊,“别动。” 果然,梁京京在他最近的对话框里发现了一个挺漂亮的女孩头像。 “这女的谁?” 这女孩前两天给谭真发来了一个表情包,他没有回。 谭真瞥了眼,“以前的一个朋友。” 梁京京看看他,“你朋友还挺多的嘛”。 谭真笑了下,“没你多。” 谭真看着她把开机指纹的设置打开,把自己右手拇指的指纹录入了进去。操作完了她试验了遍,看着自己顺利打开了手机,她用有点小傲慢的眼神看看谭真,似乎说:别看了,你抱着的就是个这么没风度的女人。 谭真揉了下她半湿半干的头发,“快把衣服换换,迟了我赶不及。” 梁京京摸摸他的头,心满意足地起身去旁边换衣服了。 这些年,谭真一头栽在飞行里,在女孩身上基本没花过心思。他见过的漂亮女孩很多,别人介绍的更多,但算得上喜欢的并不多。关键是他在军校里没时间,头两年学校连手机都不给用,有时即便有那个心,最后都联系联系着就断了,而他也没喜欢到要深情挽回的地步。 上学的时候老师就跟他们说,不用急着找对象,以后都会有。只要他们身上穿着这层“皮”(指军装),将来不会找不到媳妇。 出校门后,亲友们给谭真介绍过的女孩更是数不胜数,他加过微信,也见过几个,试着谈过,都没谈下去。不少是冲着他条件来的。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谭真对女孩的要求才是真的高,他会考虑很多现实问题。如果梁京京不是梁京京,谭真不可能看上她。 可梁京京偏偏是梁京京,是那个从十四岁起就把他玩弄在股掌间的傲慢女孩。谭真起初还想翻个盘,结果翻着翻着就不想了,随她去了。 …… 都说云南冬暖夏凉、四季如春,可等冬天真正来临后,山里还是挺冷的。 近来两个月,谭真和梁京京真正是如胶似漆。谭真好不容易在山里打听到了一家比较干净的旅馆,梁京京满意后他们休息时便不进城了,就待在小房间里享受二人世界。 感情进展顺利的同时,梁京京的教学事业也有了小小的发展。 冬天里,小董闲下来也不去种花种草了,一有空就拉着梁京京讨论孩子、讨论教学方法,还教她一些备课技巧。 谭真不能时刻陪她,闲着也是闲着,这阵子上课前梁京京都会精心备课。结果课堂一活泼,孩子们给的反馈就特别好。像是受到了鼓舞,这两个月,梁京京的课越上越好,在周五的会上还被校长点名表扬了。 梁京京这人就是这样,谁对她好,她才会对谁好。对学生也一样,学生们对她越来越好,她就越来越愿意在他们身上花心思。 这个周末的下午,谭真跟梁京京本来约好了去县里逛花市,结果谭真车到的时候,梁京京领着一个小孩出来了。 谭真远远看着他们走过来,梁京京拉开车门,和孩子一起上了后座。小孩身上背着个书包,冲谭真也喊“老师好”。 谭真笑了下,“你好,”冲梁京京抬下巴,“带他一起去玩?” “玩你个头。”梁京京说,“他爸妈吵架了,不知道怎么跑学校来了,帮忙把他送回去。” 她刚刚出来时看见这孩子一个人坐在操场边,多嘴问了一句。小孩子一直在家跟妈妈过,这两天他在外打工的爸爸回来了,一回来就喝酒跟妈妈吵架。梁京京怕孩子乱跑,还是决定送他回家。 谭真没说什么,问了孩子家在哪,发动了车。 小孩子的家离学校不算近,是两间挺破的平房。梁京京叫谭真在车上等,她领着孩子下车进去,院子里的狗狂吠起来。 院子里一塌糊涂,地上扔的都是乱七八糟的东西,有锅碗瓢盆,有腌肉蔬菜,一看就是有过一场乱仗。 这时,一个穿着红色夹克衫的男人走了出来,男人面孔黝黑,双眼发红,凶神恶煞地,看到小孩就骂,问他死到哪里去了。 小孩子明显有点怕他,牵着梁京京的手。 梁京京不怕他,冷声问:“你是孩子爸爸?” 男人的目光从孩子转到她身上,语气冲冲的,“你是谁啊?” “我是学校里的老师。崔勇下午一个人跑到了学校,所以把他送回来。” “老师?”男人并没有多一点尊重,喊孩子,“回家去!再乱跑打不死你!” 小男孩盯着男人看看,似乎有点胆怯了,想松开梁京京的手。结果梁京京反把他手一把握住,往自己身后拉。 “你是他爸爸吗?你什么人啊?”梁京京问。 男人顿了顿,像是有点被她问恼,气势汹汹走过来,“你又是什么人……” 等他走近了梁京京才发现他身上有酒气。 男人显然喝多了,突然来拉孩子的手,拉不开又想拉梁京京胳膊。 “别碰我!”梁京京厉声叫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微博上的过两天就删。 ☆、55 谭真听到动静冲进来时, 梁京京正拿着自己手上的包狂甩男人的头。 男人被她劈头盖脸地一顿打, 混乱中想要拉她另一只手,结果手臂反被谭真一把拽住朝后扭。谭真出手很快, 他把男人从梁京京身边拉开,在他扬手要反击时趁势制服他另一条胳膊,用膝盖顶得他跪地。 男人被谭真压在地上, 疼得叫起来。 身旁的小男孩哇哇大哭。 惊魂未定的梁京京揉了揉自己被拉疼的胳膊, 摸了下旁边孩子的后脑勺,怕出事,又赶忙过去拉谭真:“好了, 他喝多了,你别打架!” 谭真又用力板了他一下,松了劲。 “没事吧?”他问梁京京。 梁京京摇头。 小男孩一边哭着一边上来搀男人。男人喘着大气从地上爬起来,沾了一身灰。他吃了亏气不过, 却又不敢再跟谭真动手,嘴里骂骂咧咧的,大喊着叫他们滚, 要报警,还在地上捡起一根棍子。 梁京京看谭真一副又想上去治他的样子, 拉住他胳膊,“算了, 别跟他在这闹。” 这毕竟是人家家。 梁京京问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小男孩:“崔勇,要不要跟老师回学校?老师可以把你带回去,等妈妈在家了再送你回来。” 小男孩擦着眼泪不敢说话。 男人拉着孩子胳膊, 用本地语言冲他们骂脏话。 梁京京看他那样子,怕谭真再跟他起冲突,一边紧牵住谭真的手,一边又问了遍小男孩:“你确定没事老师就走了,有什么事你给老师打电话。” 小男孩哭得一抽一抽的,点头。 梁京京拉着谭真出来,走出院子还能听到孩子哭声,很快又有了男人的训斥声。 梁京京心口一跳一跳地,忽然停下说:“我怕他爸爸打他,我想把他带回学校,让他妈过来接他再回家。” 谭真停下,看看她,“我们把他带回去。” 梁京京拉着他不松手,“我怕你进去会跟他爸打架。” 谭真什么也不说了,直接又往回走了。 男人手上正拿着皮带吓唬孩子,让他不要哭,结果看到梁京京和谭真又杀回来,被吓了一跳。 男人虚张声势地瞪起眼:“你们又来干什么?” 梁京京过去拉过小孩:“我要带他回学校,通知孩子妈妈来接他回家。” “滚蛋!你算什么东西你!管我家的事来了!” “嘴巴放干净一点,我是他老师!不服你就报警。”梁京京硬了起来,把孩子往自己身后护。男人想上手,谭真挡过来,隔开他的手,把梁京京往后拦,威胁地指指男人,“不要动手动脚。” 男人刚刚吃过他苦头,此时本来就是借酒壮胆,实际怂得很,不敢再有所动作,只敢瞪眼骂人。 梁京京跟谭真当做什么也没听见,谭真抱起小孩,拽着梁京京往外去。身后的小院里不断传来骂声、砸东西声。 梁京京把孩子抱上车,抽了几张纸帮他擦擦脸和鼻涕泡,“你妈呢?” 小男孩哭着摇头。 “你妈电话你有没有?” 小男孩点头。 梁京京等他哭停了才问到号码,一打过去,原来孩子妈妈跟丈夫吵架后回了娘家。沟通后,梁京京直接把小孩给她送了过去。 小孩妈妈像是被男人打过,额头上有个青块。梁京京把孩子送来,她特别感激,抱着孩子就要哭。 梁京京忍不住说:“你别吓到小孩,大人的事别扯到孩子,你自己走了,把他一个人放在家里等着被打?” 女人唯唯诺诺地,梁京京看不下去,拉着谭真走了。 一下午的美好心情就这么被破坏了。 “还有这样子的爸爸,神经病一样,只会打老婆孩子。”等全部忙完上了车,梁京京还有点愤愤地。 谭真捋起梁京京袖子,看了看她手臂。 她胳膊上被抓出了几道红印,谭真揉了两下,评价,“有勇无谋。” 很多时候,梁京京的勇敢都超出他的想象。 梁京京给他一记冷眼,拉下衣袖,迁怒地说,“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这花是看不成了,车就随便开着。 中途梁京京不知道又怎么了,忽然说不想跟他玩了,要回学校休息。谭真知道她的臭脾气又来了,在路过一片小树林时,他停下车,熄掉火。 两个人都有一阵都没说话,各自想各自的,各自看各自的。 谭真把窗按下半扇,叼了支香烟到嘴上,圈着手正要点。 “抽得臭死了。” 旁边人望着窗外,后脑勺对着他,暗暗来了一句。 谭真顿了顿,还是把烟从唇上取了下来。 静了片刻,他说:“下去走走吧……” 这片地方他们不是第一次来,以前也来散过步。下车没走出几步,顶上忽然划过一片飞鸟,梁京京抬头,鸟群越过树梢,慢慢在蓝天里飞远了。 一尘不变的生活里,人很难留意季节的变幻。看着树木开始隐隐冒新芽,梁京京才发觉,冬天就这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不知不觉就在这破地方呆了五个多月。 阳光照在林间,地上的枯草被踩在脚下,梁京京踢走一个小石块。 “你们领导让你们哪天走?”谭真问。 “下个月。”梁京京感觉自己才刚开。 “你觉得这边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喜欢这边吗?” “不喜欢。”梁京京想了想又说,“不过这边的学生比我之前班上的好教一点。” 谭真笑。 梁京京皱眉:“笑什么,要是能把这边学生带回去,我年底说不定也能评上个优秀青年教师什么的。” 谭真忽然有点认真地点点头:“京京,你会是个好老师的。” 梁京京看着前面,没说话。 好老师,什么样的老师才算好老师? 梁京京从来没去想过这个问题,打从一开始,她只把它当成一份稳定的、普通的、适合女性的职业。 谭真说:“过阵子徐宁可能要过来。” “他来干什么?” “到昆明参加个活动,顺道来玩。” 梁京京知道他们是好哥们,“你们俩倒是挺好,这么多年还能在一起玩。” 谭真不避讳地说:“他爸跟我爸是战友,我们一起长大的。” 梁京京说:“那他爸以前也是飞行员?” 谭真点点头,“后来转业,进了公安系统。” 梁京京对谭真的家庭还不是十分了解,只知道他爸现在还在部队,他妈好像是个医生。但两个人现在这么亲密,很多东西是藏不住的,她已经能从蛛丝马迹里感觉到——他父母似乎混得还不错。 梁京京手抄在衣服口袋里,“警察啊,那岂不是还能让他帮我找一下我爸。” 梁京京说这话的时候有点无聊地望着旁边。她的语气又轻又淡,带着点小小的自嘲,仿佛并不把这事放在心上,又仿佛这是个随时可以拿出来开玩笑的梗。 而事实上,这并不是一个可以张口就来的玩笑。在一起这么久,这是梁京京第一次主动跟谭真提自己家里的情况,提那个当年就显得有点神秘的父亲。 她不提,谭真也从不问。 这个事梁京京在心里憋了一段时间,她想让他知道她的爸爸还在外面躲债,早点清楚她一塌糊涂的家庭情况。可梁京京不知道怎么开口、什么时候开口才显得自然,不尴尬,也不掉面子。 她酝酿了很久才找到这个见缝插针的“缝”,结果,谭真只是配合地弯了下唇角。 他口吻很淡,也带着点戏谑,“估计行,等他下星期到了你问问。” 梁京京转过脸看他。 看到谭真一脸有数却配合她演出的表情,梁京京像是有点生气,脑袋往一边斜了一点点。 谭真就知道她是这个表情。 他笑笑,朝她伸手,“过来。” 梁京京给了他一个不屑的眼神,兀自往前走。 头发被风刮乱了,她抬手往耳后掖了下。蓬蓬松松的长发在微风里轻飘,因为阳光过于直白的缘故,发丝显得青而蓝。 没走出几步,梁京京站在树干旁停下,半转过身,朝谭真伸出手:“过来。” 白皙的脸上,她的两道黑眉微微扬起,又酷又有点傲慢。 谭真不禁笑着往旁边看看,目光再次回到她脸上,慢慢走过去。他一把抱住她,低头就吻。 梁京京猝不及防,身体被他抱着转了半个圈,差点没站稳。她一手勾他脖子,一手抓紧他背后的衣服,热吻中她不停地缺氧,仿佛他一松手她就会摔倒。 阳光四面八方地袭来,梁京京被他吻得快喘不上气时忽然化被动为主动,裹着牛仔裤的两条长腿往他身上一跳,紧紧夹住他的腰。谭真站直了,双臂稳稳托住她臀,让她的两条手臂都紧抱住自己的脖子。 梁京京低下头,捧着他的脸温柔吻他,发垂下来,弄得谭真脸上痒痒的。她亲完微微抬头,亮亮的目光在他脸上很慢地逡巡一遍,用指尖描过他的眼角、挺直的鼻梁,又一把把他抱住,嘴唇靠到他耳边。 声音轻得像一阵风,暖暖的细风。 “谭真,分手只能我甩你,你不能甩我。” 谭真抱着她,声音低沉笃定:“不会分手。” ☆、56 徐宁在昆明开完两天的特技飞行交流会, 直接去了谭真部队。谭真带他在部队转了一圈, 安排他入住了部队里的招待所。等到休息,谭真带着梁京京、孟至超, 跟徐宁一起吃了顿饭。 去的是县城里最好的一家饭店。谭真去学校接梁京京,孟至超带着徐宁先到。过了差不多十来分钟,两个人正在交流气象上的东西, 就看见一男一女从门口进来了。 孟至超朝他们挥手:“这边, 这边!” 梁京京先瞧见了,拉了下谭真胳膊。 徐宁过来这两天常听谭真提到梁京京,倒是今天才见上真人。徐宁发现她在这黄山僻壤的地方还是跟在南京一样时髦, 裙子、帽子一样不少,整个人亮闪闪的,一进门就吸睛无数。 之前过年回去时,梁京京把头发烫卷了, 看着比以前更温柔一点。谭真坐下后脱掉了军装外套,又解开军衬上的领带。急着接梁京京,他上午训练完衣服都没来得及换。 “菜点了?”谭真问。 “点了几个, 你们再看看。” 谭真接过菜单,叫来服务员, 又加了两个招牌菜。 梁京京正在帮谭真烫餐具,忽然说:“不要点那个排骨, 不好吃。” 谭真跟服务员说:“排骨不要了,换成那个咸鸡。” 梁京京烫完谭真的餐具又烫了一下自己的餐具,忙完了擦擦手, 看看对面两个正在看她的人。 “看够没?”梁京京跟他们说话一点不客气。 徐宁帮她倒茶,笑容儒雅:“欢迎,梁老师。” 梁京京说:“你才是客人,我欢迎你还差不多。” 徐宁摇摇头,跟谭真说,“以后有你受的。” 谭真的唇角起了个很小的弧度,不以为意。 孟至超插话:“三千块,你哪天走?” “就这两天。”梁京京瞪眼,“跟你说多少次了,不准这么叫。” 孟至超摸摸鼻子,“喊顺口了,不是故意的。” 徐宁说:“怎么,你支教结束了?” 梁京京:“嗯。” 菜上来后,四个人边吃边聊。他们聊的东西梁京京不感兴趣,全是飞机,无聊透了。梁京京发现自己手机快没电了,拿起手边谭真的手机直接玩了起来。 谭真丝毫没反应。 徐宁不动声色地看着,只是笑。 最后徐宁聊到蒋思蓝,说他今年成绩起伏很大,他妈急得要命。正好又把梁京京拉入聊天。 “梁老师,你现在是他的小嫂子了,回去多帮着我们关照关照,他是个好孩子。” 梁京京“呵呵”笑了一声,“你先让他别跟我作对。”说完玩笑话,梁京京稍稍正经地说:“等我回去还不知道学校怎么分配,他们现在是初三班,不一定会再让我带。” 这天下午,梁京京他们支教队伍要开临别前的总结会,谭真把梁京京送到开会地点后,又去机场找了徐宁、孟至超。 徐宁是空军出生,后来才开始搞特技飞行。军机里,他碰过二代机,还没等到三代机改装就因为违纪被学校开除了。这天下午,谭真想走个后门带他去机库看下三代机,但值班领导很严,不放行。 中途,孟至超被领导一个电话叫走,就剩了谭真和徐宁两个在机场旁的高台上吹风。 徐宁自然跟他聊到梁京京的事。 “你妈已经跟我问到她了,你心里有个数。”今年过年时谭真值班备战,没有来得及回去,徐宁跟着家里人去他家拜访,谭妈直接把他单独拉出去,问了谭真女朋友的事。 “她怎么问的?”谭真脸上有一点笑意。 “叫什么,干什么的,怎么认识的……”徐宁微笑:“还笑得出来啊,你那个朋友圈是不是特意发给你妈看的。” “你怎么回的?” “我当然捡好的说,说是个英语老师,其他都不知道。你妈没说什么,估计在等你自首。” 手搭在栏杆上,谭真望着下面宽阔平坦的机场,微微眯眼。 徐宁有点感兴趣地问:“她现在怎么样,性格好点没有?” 谭真说:“一塌糊涂。” 徐宁闷声笑,笑得停不下来,连肩膀都在抖。 谭真毫不避讳地说:“坏毛病一堆,经常不讲理。” 徐宁笑着摇头,感叹:“叫你不要上,你非要上。” 谭真眯眼看着远方,似笑非笑的样子。 有些无聊地,徐宁一脚踏上下面的一截铁栏杆。蓝天下,两个男人像是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少年时期。 “徐宁。”谭真停了停,“回去之后,你帮我多顾着她点。” 徐宁微笑。 谭真很正经地说:“她身边要是没个人,我真有点不放心。” 徐宁说:“行了,你都这么说了我心里还能没数吗。我看你还是好好想想,怎么过谭叔他们那关,我估计没你想得那么容易,就等着你爸给你弄得脱层皮吧。” 谭真说:“你自己当年那么混,现在倒是会反过来说我。” 徐宁之所以会违纪,就是为了女朋友跟校外人打架,对方后脑勺着地,直接丢了命。他的家里为了帮他压事用尽关系,最后赔了两百多万,免掉了他的牢狱之灾。徐宁本来是个暴躁性子,那件事之后整个人就变了,唯一没变的是当年的女朋友,他一直谈到现在。 徐宁说:“年少冲动啊……这么一说,我这会儿倒是想起来个事,高二那年的夏天,你一个人打了张机票突然就飞去大连了。你干什么去了?” 徐宁依稀记得,高二那年他们远在新疆,伊昭公路七月飞雪,学校因为大雪停课两天,谭真一个人打了张机票,背着个书包说走就走,弄得谭家人鸡飞狗跳。直到他打电话回家报平安,谭家父母才知道他回大连看老同学了。 这么多年,徐宁一直帮他记着这事。那时的谭真还是个话不多的少年,两天后他回来,徐宁问了半天什么都没问出来。 似乎是从那年开始,谭真的性格慢慢就变了。变得有些微微不正经,变得也会跟女生说话开玩笑,时不时还会嬉皮笑脸。 远方的蓝天下,山脉连绵,阳光灿烂。 站在一旁的谭真没说话。 徐宁笑着拍拍他肩,什么也没再说。 …… 最后两天的支教生活让梁京京变得有些多愁善感起来。 一方面,她觉得自己在这学校什么都没做,仿佛白来了一趟。而她的班上有好几个留守儿童也让她很挂心。 另一方面,想到要和谭真开始异地恋,她对两个人的未来感到了微微的迷茫。 本来是迫不及待想走的,临了,梁京京却又恨不能再延长半年时间。 这一头,李峰和小董已经在畅想回南京后要做的事了。 早晨,大家聚在食堂一块吃早饭,李峰说:“过年回去,我儿子看到我的时候都不认识我了,这次回去我要好好跟他培养一下父子感情。” 他看看梁京京:“京京,不高兴啊,愁眉苦脸的?” 梁京京剥着鸡蛋:“没啊。” 小董看看她,“你舍不得你男朋友了吧?” 梁京京说:“没有,我看他都看烦了。” 李峰笑起来,“小董,你怎么不在这找个空军?我看这边的军人都挺帅的。” 小董说:“我一开始是挺想的,后来以来梁老师会给我介绍一个,但是也没有。” 梁京京一下子就被她逗笑了:“你怎么不早说?你早说我就真的帮你介绍了。” 小董戴着眼镜,直言不讳地:“之前跟你关系不好。” 梁京京扬起一边眉:“你别这么说,我们现在关系也不算都好,普普通通。” 李峰独自在一旁乐,乐到最后小董跟梁京京都笑了。 也许这就是所谓的战斗友谊。 李峰抽了张餐巾纸擦擦嘴:“行了二位大小姐,峰哥回南京请你们吃大餐,咱们赶紧去把今天的课上了,做到有始有终。” 梁京京今天的课表上就这一节课。 这个班的学生是她当老师以来最有感情的一群学生,因为他们帮她拿到了一个“第一名”。这个第一名和她的教学业务没有太大关系,也不能给她的从业履历增添什么光环,但只有梁京京自己知道,从小到大,她只拿过这一个“第一名”。 昨天她认真备了个课,希望自己能给这个班的学生留下最后一个好印象。结果这节课学生们听得并不专心,给她的课堂反馈也不佳。 梁京京白费了一番心血,心想,真是一群没有良心的小孩。 下课铃骤然响起,她合上书本,望着下面,“知不知道今天是老师的最后一节课,一个个还不好好听课,白眼狼。” 孩子们被骂了,却看着她笑。 梁京京微微叹了口气:“好了,下课了,去玩吧。以后有缘再见。” 抱着书正要往外走,一个奶声忽然在安静中响起,坐在教室中间的小女孩站起来,喊道:“全班起立。” 一个班的小孩陆续跟着站起来。 脚步停在门口,梁京京微微怔然地转过脸。 孩子们还是看着她笑,用不算太齐整的声音喊道:“谢谢京京老师,祝京京老师前程似锦,生活幸福!” 梁京京还没来得及作出什么反应,教室内响起一片桌椅脚的摩擦声。孩子们一个个下位,整齐地排好队,给梁京京轮流送上一张张小纸片。 每一张小纸片都是他们自己制作的一颗五角星,表面用彩笔涂成了黄色,背面写着每个人的名字和连写带画的留言。 等孩子们把纸片给完,梁京京的书上堆起了一堆五角星。 梁京京立时钉在地上,生平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笨嘴拙舌。她不知道是谁让他们这么做的,也不知道这一张张不值钱的五角星为什么会弄得她心里胀胀的、眼眶热热的。 面前的小孩挤成一片片,他们看着她,一双双小眼睛都笑成了缝。 片刻的安静后,蓦地,梁京京笑了下,“你们要好好学习啊,以后考大学考出这里,去南京找老师玩。爸爸妈妈要是吵架了就往学校跑,别管她们。还有,女生不准太早结婚,以后一定要上了大学才能结婚,听到没有?” 听到结婚两个字,天真浪漫的孩子们全部哈哈笑起来。 当晚,梁京京收拾好了所有东西,她和小董把宿舍恢复了原样。谭真第二天有训练不能送行,晚上他一直陪她陪到门禁时间,结果第二天早晨拎着行李上车时,梁京京还是很想他。 车窗外,校园渐渐远去,唯一能看到的就是那面五星红旗,在蓝天的衬托下鲜艳地舒展着,迎风飘荡。 车内人既有告别的伤感,也有回家的兴奋。 李峰神清气爽地问:“怎么样,这个六个月大家感觉怎么样?有收获吗?” 小董说:“李老师,都结束了,你可不可以少跟我们说点套话。” 李峰笑:“来之前摩拳擦掌,想干一番大事业,来完了发现自己好像啥也没干,每天竟是在校门口那个臭水沟钓鱼了……” 大家捧场地哈哈笑。 车子还没开出多远,山路上,一辆吉普车迎面来。司机正要会车,梁京京心口一跳,喊道:“停车!” 狭窄的山路上,两车同时停下。梁京京飞速从车上跑下去,谭真已经下了车。 清朗的晨光下,他一身戎装,有些潇洒地拿下头上军帽,看着她笑。 “我就知道你会来。”梁京京看着他棱角分明的脸,没有笑。 谭真不说话。 “每次都这样。”梁京京有些抱怨地说完,抿抿唇,“车上人都在看,不要亲我。” 这样看着,六个月的高海拔阳光仿佛把梁京京晒黑了些,令她的肤色显得更加健康。 谭真微笑着盯着她看了两秒,很认真地问,“能抱吗?” 不用回答了。梁京京主动抱住他,把头搁在他肩上。 身高差令谭真每说一句话都刚好响在梁京京耳边,他抚摸她的头发,低声说,“回去以后少惹祸,等我的疗养假到了,带你去杭州玩。” 梁京京点头,“你注意安全。” 车上人看着下面的热闹,只见小情侣难舍难分地拥抱了一会儿,梁京京率先离开、上车。 车再次开动,梁京京不顾车上人的玩笑话,一直往后看。 天空湛蓝,那个高大的身影站在车边向她挥手。她看着他的身影越变越小,直至小到没有。 车一路蜿蜒向下,春日中的青山默默不语。 当梁京京还沉浸在与云南离别的忧愁和不舍中时,在地图上的另一处,又有了她的动态。 南京。 实验初中的师生间近来流传开了一个新消息: 初二的非主流英语老师梁京京,她支教回来了! ☆、57 春风送来归巢燕。 飞机下午三点落地, 梁京京背着包按序下机。前面几个风尘仆仆的旅客聊云南旅游, 梁京京听着听着,仿佛自己也只是结束了一场旅行。 梁京京给谭真发了短信, 他手机估计不在身边,没有回。辗转回到家,梁京京第一件事就是洗澡。 洗完澡出来, 支教大群里正讨论得热热闹闹, 大家平安到家后都在报平安。梁京京吹着头发,顺手发了两个萌萌的猫咪表情包。 很快,倪校的电话来了, 以校领导的身份程序化地和她聊了几句,通知她过完这个周末正式上班。 梁京京挂完电话后照镜子,原本心情很好,照着照着眉头却轻蹙起来。 怎么黑了这么多? 王亚去了北京, 这晚李佳乐为梁京京组了一个接风局。梁京京累得不想去,盛意难却,最后还是精心梳妆打扮, 上了李佳乐的车。 车一路往市中心开,城市半空里闪烁着久违的霓虹。吹着窗外充满喧嚣的春日晚风, 梁京京的疲惫渐渐被扫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到家的舒适感。 接风宴上, 狐朋狗友们许久不见,大家热情异常,互相损个不停。结果饭刚开始吃, 梁京京收到了谭真的微信。 ——? 这是他的惯用开场白,梁京京已经了解不同时候这个问号的不同意思。这样的情境下,意思是问“你在干什么?” 梁京京回: ——在和朋友吃饭。 谭真回: ——想看看你。 梁京京笑了笑。虽说这会儿距离隔得远了,其实上午也才刚见过。 ——怎么看? 谭真发来视频邀请。 一桌人正围着梁京京损呢,梁京京拿着手机忽然就离座了。 酒店里人来人往,吵吵闹闹,梁京京拒绝了谭真的邀请后,走到一放着绿植的角落边,重新给他发过去。 谭真站在阳台上抽着烟,微笑着点“接受”。 下一秒,手机屏被一张色彩分明的笑脸占满了。 梁京京化了个很精致的妆,眉毛画了英气的眉峰,嘴唇是红的,眼影也有些泛红,头发吹过了,蓬松地遮着脸颊,有点俏皮也有点性感,乍一看都有点不像她。 刚接通画面还有些不稳,卡了一下就听到她的声音断续传过来:“你人呢,黑不溜秋的,什么都看不清……” 谭真往有光的地方靠近了些:“有没有?” “有个屁。你就不能去亮点的地方?” 谭真往宿舍里瞄了眼。 孟至超正在书桌边玩魔方,只见阳台门打开,谭真低着头,拿着手机走进来。 “有没有?”谭真问。 “什么有没有?”孟至超很自然地回道。 谭真朝他看过来的同时,手中的电话里传来了一个孟至超不陌生的声音。 梁京京说,“这个角度只有双下巴……” 孟至超跟谭真默默对视了一眼。愣了愣,他拿着魔方站起来,自觉地走向阳台,关上门。 谭真回到桌边坐下,抽了口烟,看着屏幕里的梁京京问:“跟谁吃的饭?” 梁京京的笑脸没了,皱眉道:“叫你不要抽烟的呢,抽得臭死了。” 谭真没说话,挠了挠眉头,在烟缸里把烟掐了。 “跟谁一起吃的饭?”他不厌其烦地又问一遍。 也不管他认识不认识,梁京京跟他说了遍几个朋友的名字。 谭真又问,“哪天上班,通知你了没有?” “休完这个周末,周一上班。” 两个人在手机里对看着,梁京京忽然说,“你想不想看我今天穿的裙子。” “好。” 手机镜头忽然向下,谭真看见了两条裹着黑色中筒靴的小细腿,然后是骨肉匀称的半截大腿、像鸵鸟一样缀着羽毛的黑色短裙。 谭真欣赏不了这鸵鸟裙,但看见那腿,心里一下子蹦出了有点荤的画面。 还没来得及回味,屏幕里转瞬又成了梁京京的脸。 “好看吗?”她问他。 谭真说:“太短了,你看看露到哪儿了。” 梁京京哪里知道他的流氓念头,“滚吧,你的审美几乎是零。” 信号变卡了,两个人挂掉视频,又转为语音通话聊了几句。谭真嘱咐梁京京吃完饭早点回家,不要在外面玩太晚,梁京京匆匆挂了电话回到包厢。 这天晚上吃完饭,一帮人闹着要去唱歌。梁京京一天舟车劳顿,累得不行,又碍于情面,不得不请大伙哈皮一下。 KTV里,李佳乐坐在梁京京旁边,自然而然地跟梁京京聊起王亚近况。 李佳乐说:“等她把这套房子卖了,你准备住哪?” 王亚要卖房子的事一早就跟梁京京知会过了,当然,即便她不卖,梁京京也不好意思按原来的租金一个人住下去。 梁京京不怎么在意:“房子多了去了,有钱还怕没地方住吗?这个不用操心。” 她搬过太多次家了,轻车熟路的。 李佳乐还是挺关心她的:“你问问蒋小超,我听说她最近有个朋友也在找人合租。还有你那个新谈的男朋友,我听王亚说他在这边有个空房子?” 梁京京倒不是没想过谭真那个空房子,但她开不了这个口。太多物质上的牵扯显得吃相难看。况且,她也不是租不起房子。 接下来的两天休息时间,梁京京除了睡觉护肤,几乎没干其他的。周一上午,睡得饱饱的梁京京掐着点起来,好好打扮一番,以全新的面貌坐着地铁赶往了学校。 周一的校园清晨,校门口来来回回都是穿着校服的学生。家长的汽车开过来就被堵住,放下孩子后只能一点点向前挪,骑着自行车的学生穿梭在车流的缝隙里,朝气蓬勃。 晨光下,画面里的一切都给人一种初始感、青春感。 背着斜挎包的少年骑着一辆山地车从道路那头驶来,衬衫下摆在风中飘着。人行道上的一道人影在他余光中闪过,他惊了一下,扭头去看,自行车差一点点撞到前面人。 “卧槽,差点撞飞我!”前面被碰到的男生刚好是同班人,夸张地喊道。 蒋思蓝一个急刹车,没工夫和他瞎扯淡,目光还牢牢锁在不远处那道俏丽身影上。 梁京京没有注意到他。 她从人群中走来,手上抱着几本书,身上背一只链条小包,长发飘飘地进了校门。 旁边的男生顺着蒋思蓝的目光看过去,讶异道:“我去……那不是梁京京吗,她今天就回来上课了!?” 全校都知道梁京京近期要回校,但没人知道她具体是哪一天回来。 于是这天早晨,不光学生,办公室里的老师看见梁京京的表情也很微妙。去年她拿到支教名额的时候争议那么大,搞得几个老教师都很不开心,现在人已经回来了,他们倒要看看学校接下来安排。 有点尴尬的是,办公室里,梁京京的办公桌被侵占了。离开的时候她的东西都打包收起来了。别的老师替补上来,坐了她原先的座位。 梁京京也不急着收拾自己的东西,她悠然自得地泡了一杯咖啡,在饮水机旁边的空位上临时坐下,等着校长开完会找她谈话。 半年不见,大家发现这梁京京一点没变。 办公室里的男老师跟她聊云南之行,梁京京不怎么感兴趣地跟他们说了几句,大家笑笑闹闹,说要请她吃饭洗尘。这边正说着,倪校一个电话过来,把梁京京叫去了。 “怎么样,这次感觉有没有收获?” 倪校的办公室里添了一套茶具,梁京京一去他就开始煮茶,忙活了半天才给她倒上了一小杯水。 “挺好的。”梁京京脸上是有点乖巧的笑。 “我听说你这次表现不错啊。在人家那边还赢了个比赛,方局长上次还跟我提到了这个事。” “没有没有,都是大家一起帮忙的。”梁京京奉承地说。 倪校点点头,“小梁老师,你没让我们失望啊,罗校这次对你的表现也很满意。这次回来你自己有没有什么打算?” “都听学校安排。” “我跟罗校也商量了,初一现在有个班的英语老师刚好怀孕,你帮忙补个缺,你看行不行?” 梁京京盯着倪校看了看,问,“初一哪个班?” “三班和十二班,一个平行班,一个尖子班,两个班的成绩还是不错的。” 梁京京笑。 她低了一下头,盯着自己的手看了两秒,又抬眸看向倪校。 倪校微笑着。 梁京京说:“倪校,我想带回我自己的班,不知道还有没有这个可能。” 倪校愣了愣,没想到她会有这个要求:“” “这个……这学期已经开始了,初二的孩子下学期就要升初三,频繁换老师不知道家长会不会有意见。现在的江老师教得也还不错……” 倪校说得很委婉,意思却很明确。 梁京京没说话。 倪校说:“这样吧,我再和罗校商量一下,也和江老师商量一下,这两天我们再定。” 梁京京点头,“好,那没什么事我先回办公室了。” 倪校点头。 等梁京京走到门口,倪校又把她叫住,“小梁老师。” 梁京京回头。倪校和蔼地看着她。 “你要是想带回你的班,得给我一个理由。”倪校的目光中暗含着一分期待:“有了理由我才好跟罗校开口。” 梁京京想了想,说,“他们是我带的第一届学生,我想有始有终,看能不能把他们教好。” “我们学校一向注重青年教师的培养,但在这个过程中,我们不能让学生的成绩成为牺牲品,如果把原来的班还让你带,我是说如果,”倪校笑着问,“小梁老师,你敢不敢给我立一个军令状?” ☆、58 军令状? 梁京京立在门口, 停了一下, 问,“什么样的军令状?” 倪校说:“你可以不用多带班, 就带回初二七班。从现在到期末还有两个多月时间,现在由你接手,两个月后的期末考, 我要看到初二七班的英语平均分在年级里上升一个梯队, 也就是年级前五名。” “年级前五?”梁京京忍不住反问了一遍。 年级里一共22个班,七班的英语在她走前一直是中等水平,凭她一个老师能把整个班的成绩拉上来这么多? “校长, 你开玩笑吧……”梁京京僵笑着,觉得这副校长简直是异想天开。别说是她,就算换作学校里的资深教师,这事也不见得能办成。 倪校的小眼睛笑得眯了起来, 头上的那片地中海微微闪光,“如果你觉得不行就算了。回去吧,我会跟罗校再商量。” 说完他低下头, 阅览起了桌上的一份文件。 谈话结束了。 梁京京盯着他看看,转身往外去。 只跨出了一步, 梁京京心头却狂跳。她暗骂了一句脏话,再次转过身。 霎时, 安静的办公室内响起一道颇豪气的女声:“倪校,前五就前五,但明天开始七班就要让我接手。” 梁京京作出这个承诺的时候压根不知道自己的出发点是什么, 也许仅仅是因为办公桌被霸占了,她急于想找回自己在学校里的一席之地;又也许是因为,被她保存好的那一颗颗来自于云南的五角星,它们给了她莫大的认可和鼓励,让她对自己的能力产生了一种过于自信的错觉…… 可就在一股莫名的冲动下,梁京京立下了这张军令状。 走出行政楼,她忍不住回头看了眼。 梁京京觉得,自己刚刚是抽风了。 …… 中学生的校园生活大多时候都是平淡而无趣的,班里转来一个学生亦或是换走一个老师,都会引发一个大波澜。 周二上午,学生们出完操回来,玩玩闹闹一阵,上课铃响了。天气刚刚升温,大家玩得一头汗,趴在座位上继续轻声说笑着,等待老师来上课。 今天第一节就是英语课。 上学期英语老师梁京京突然去支教,学校里重新给他们配来了一个中年女教师,弄得调皮男生们再也不敢撒野。 铃声停了,老师却还没来。 教室后面嗡嗡地,说笑声越来越大。 蒋思蓝经过一个寒假,长高了一些,这学期被调到了后排的靠窗位置。英语书像是忘带了,他正在书包里一个劲地翻找,找着找着窗外闪过了一道高瘦的人影,他无意识地瞄了一眼,几乎同时,全班一小片人的目光都瞄了出去。 人走进教室,整个班级彻底安静了。 梁京京在讲台上放下书,看向下面人。 几十双眼睛就这么和她对视着,有惊讶的,有不屑的,有欣喜的,有嫌弃的……每一位学生对这位非主流老师的归来都有着不一样的心情。 梁京京往肩后撩了下长发,红唇轻启,“还认识吗?要不要我作自我介绍?” 大家昨天就知道梁京京回校了,上体育课的时候男生还偷偷去办公室看过她,想看她这半年变丑没有。之前就听别的老师说过,学校让她去教初一了,结果这会儿她又出现在教室,大家一时间仿佛还转不过这个弯来。 怎么回事,她怎么又来教他们班了? “要!” “不要!” 教室里瞬间炸了,大家七嘴八舌,后排男生趁乱拍桌子打鼓的。 放任他们闹了几秒钟,梁京京在吵闹声中微笑着拍拍手:“继续吵,你们浪费几分钟我就用你们的下课时间补几分钟。” 班上渐渐安静下来。 梁京京说:“不管你们想不想我教,没办法,学校就这么安排了。除非我不上班,你不上课。希望接下来的这几个月我们可以互相配合。现在开始上课,谁再讲一句废话我会把名字记下来,课后直接给你们的班主任。” 小小的插曲结束后,梁京京正常上课了。 显然,这节课大家的心思都不在课程本身,大家对这位重新归来的小老师充满好奇。 从外表上来看,她像是什么都没变,从内心上来看,他们也看不出什么。 蒋思蓝没带英语书,旁边人拉近了桌子,跟他合看一本。 黑板上的人正在写板书,小男生瞥了瞥,跟蒋思蓝挑挑眉,窃窃私语:“你看她屁股,越来越翘了……” 蒋思蓝看看他,“你恶不恶心?” 青春期的男生正对两性话题有浓厚兴趣,“那你说班上谁的屁股比她翘?你说一个……” 蒋思蓝:“滚。” “蒋思蓝……”讲台上响起了不高不低的一声。 全班的目光都朝后看来。 蒋思蓝脑中一紧,无语地咬了咬嘴唇,愣了愣,朝讲台上的人看去。 “你的英语书呢?”梁京京问。 蒋思蓝默不作声。 “站起来。” 蒋思蓝动作迟缓地站了起来。 “你的英语书呢?”梁京京又问一遍。 “没带。” “不带书还说话,站着上课吧。” 蒋思蓝这一站就站了整节课。课上,他看着梁京京从讲台上走到讲台下,有那么两次还一边讲解着课文一边从他的身边走了过去,柔软的长裙裙摆直接擦过了他的课桌。 蒋思蓝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这么不喜欢她,只是一个劲地觉得,老师不应该是这样的。 现在,她还不光是他的老师,她还是小谭哥的女朋友。 可她都是小谭哥的女朋友了,为什么还对他这么差?! 下课铃声遥遥传来,梁京京说完下课,想了想,又补上一句:“这节课有没有什么听不懂的地方?” 学生们呆住。 梁京京看着下面的一张张蠢脸,淡淡道:“以后有听不懂的课间可以去我办公室问,这两天我会弄个小测验,你们复习一下这学期之前的内容,测验成绩倒数的我会请你们家长来谈一谈。” 学生们的脸变得更呆了。 在一片哀嚎声中,梁京京提着书走出了教室。 当初二七班的学生们以为这个重新回岗的英语老师只是临时吓吓他们时,谁想梁京京动了真格。 三天后的小测验,全班倒数十名都被请了家长。此外,梁京京还拿这个成绩和他们上学期期末成绩进行了比对,有所下滑的都被她在课间叫去谈话。 小测验成绩怎么可以和期末考成绩比?横向纵向都没有可比性啊! 她到底想干什么? 七班学生们近来就一个感受:这个小老师像是疯了。 梁京京的确要疯了。 对于如何提升学生成绩,她毫无头绪,唯一能请教的就是小董。这几天她每晚一闲下来就和小董交流,可小董毕竟不是教英语的,只能指导她技术手段,业务上还需要梁京京自己去学习、消化。 一边忙着学生成绩的事,另一边,梁京京也开始着手找房子。尽管王亚没催,但她这点自觉还是有的,再拖也不能拖到下个月。 梁京京在各类网上了看了不少、还发了一些帖子,一开始是想着跟人合租,结果看了几个,要么是房子不满意,要么是合租的室友不太好,最终她又看起了一室一厅的小公寓。 有一个单身小公寓挺好的,就是窗户都朝东,家里晒不到太阳。 梁京京正在犹豫,这天,她莫名其妙地接到了徐宁的电话,他说要跟女朋友一起请她吃饭。谭真不在,梁京京不想去,结果这徐宁直接让他女朋友给她打了个电话,梁京京被弄得不好意思,还是去了。 三个人一起约了吃火锅。 徐宁的女朋友比梁京京想象中普通一点,长得有点冷,性格感觉也有点冷。两个人跟梁京京交流时态度都很真切随意,显然已经把她当成了自己人。 饭要吃完的时候,徐宁让女孩去买单,掏出了把钥匙给梁京京。梁京京正拿着小化妆镜补口红,有点意外地看看他。 “谭真让给你的,不要在外面瞎找房子了,弄得他在那边不安心,”徐宁说,“他这房子常年没人住,东西都是全的,空着也是空着。” 梁京京问:“他怎么知道我找房子的事?” 徐宁说:“我不知道,你自己问他吧。” 这晚吃完饭,徐宁带着他女友一起把梁京京送回了家。 三人道完别,看着车影在小区的夜色下离去,梁京京的内心忽然有一些失落。如果谭真在,此时此刻送自己回来的就是他,他们可以在车里拥抱、接吻,再一起上楼纵情纵欲,要多开心有多开心。 可无论这夜色多好,无论她打扮得多美,他都是看不见的。梁京京发现,才一个多星期不见,不论是心理还是生理上,她已然开始疯狂地想念他。 不巧的是,这晚信号奇差,梁京京和谭真视频通话怎么都连不上,一顿操作后,只能打电话。 “烦死了……”梁京京心情不佳地说:“你那边信号怎么这么差。” “想看我?”谭真问。 他以为她会嘴硬地回点什么,结果梁京京缄默一刻,声音略轻的、不怎么高兴地说:“特别想。” 静了一下,电话那头说,“那你先挂,我去找个有信号的地方。” “去哪找?” “我出去转一圈,沿路试一下。”他哄她,“等一下好不好?” 梁京京想了想,“好。” ☆、59 梁京京想:也许他白天刚经历过一场艰苦的训练急需休息, 也许他今天开飞机的时候发现了不顺手的小问题正苦恼得寻找着解决办法, 又也许他现在确实很闲……不管什么样的情况,作为一个体贴可爱的异地女友, 她似乎都应该在这时象征性地说一句,“算了,这么晚了, 你不要出去了。” 这种话梁京京不是不会说, 换了其他时候她比谁都会虚与委蛇,可此时此刻,她就是想看他, 想到不行。 挂掉电话后,梁京京一边翻他们在云南拍的照片一边等待,过了差不多五分钟,谭真发来了视频邀请。 她点开, 视频里是一个不会动的黑影,没有声音。还是卡的。 谭真没耽搁,很快挂掉了。 结果过了五六分钟, 他又发来一次,还是不行。 梁京京看着手机微微叹气, 心里的任性劲似乎也过去了,她想了想, 给他打了个电话。谭真没接。 差不多半小时后,梁京京再次收到了视频邀请。 她不抱希望地点开,第一秒还是黑的。 “连上了!” 屏幕里的小女人先是一副犹疑等待的表情, 两秒后,忽然惊喜地笑了。 谭真坐在车里,低头看着手机,看着里面人的笑脸,不禁也扬起一点唇角,顺手松了松衬衣领口。 搞得他莫名出了一身汗。 “看得清吗?”他边问边移了一下角度,让车内的黄色顶光更好地照到他脸上。 “还有一点糊。”梁京京趴在床上,手拄着头,微微笑着看着他。 谭真咳了一声,传过来的声音有点低,“糊也没办法,这条件是顶配了。” “好吧。” 其实梁京京已经心满意足了,她看着画面里英俊帅气的脸,关心地问,“怎么咳嗽了?” “没有,刚刚嗓子不舒服。” 梁京京又问他,“你怎么连上的,现在在哪?” “我们那边今天可能把信号屏掉了,开车出来兜了一圈。”谭真说。 镜头晃了一下,人脸没了,成了黑乎乎的一团,梁京京什么也看不清。 等镜头再回来,谭真问:“看得出来是哪吗?” 梁京京:“看不出来。” “没心没肺的东西。” 梁京京说:“到底是哪?” “你学校门口。” 梁京京心里甜滋滋地,嘴上“哦”了一声,“太黑了,谁能看得清。” 周围静寂无声,谭真安静看着屏幕里的人,屏幕里的人也安静看着他。 过了两秒,梁京京把那枚钥匙拎到镜头前晃了晃。 谭真笑了笑。 梁京京:“你怎么知道我在找房子。” 谭真:“不小心看到了。” “看到什么了?” “你微博。” “微博?” 梁京京想起来了,她有次玩他手机时心血来潮地想看看自己以前那个野模账号,谭真手机里没有微博软件,她硬给他下了一个。 “你偷看我微博了?”梁京京问。 谭真调整了下座椅,更舒适地靠到椅背上,“不小心看到的。” 他的手机里原本清清爽爽,不知道被她下了多少个乱七八糟的软件,没事做的时候他能不好奇地点开看看吗? 不看不知道,一看也算捡到宝。那微博里全是梁京京早年当模特时的照片,还有一些她跟朋友的互动留言,那架势就跟个网红似的。谭真发现,自己对她的了解其实还远远不够多。 “偷看就偷看了呗。”其实梁京京心里还有点小得意,她里面的那些商业片都是很拿得出手的。 梁京京言归正传:“我不想去你家住。” “为什么?” “万一你妈你爸你家什么亲戚忽然跑过去,我怎么说?” “没事,”谭真语气很淡,却又很认真,“放假了我带你回去给他们见见。早晚也要见的。” 梁京京想了想:“那也不大好。” 谭真“嗯”了一声,“怎么不大好?”他慢慢地跟她沟通。 镜头晃了下,梁京京看见,空间局促的车里,他把一只手枕到脑后,把手机举近了些。光线角度变换,他的脸更清晰了些。 “你累了?”她问。 “不累,你继续说。” 伶牙俐齿的梁京京忽然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怕说出什么生分的话反而把他的一番好意扭曲了。 她不说话谭真就又开口了:“我那个小区至少安保很到位,你平时一个人住那也不会有人吵到你,你想怎么玩怎么玩,我也放心点。” “没什么好不放心,你想一想,没你的时候我不也过得好好的。我租房子都租了好多年了。” “那你说说看,有我没我是不是等于没区别?” 梁京京被他一句话堵住。 谭真想了想,“这样吧,你这边既然找得这么着急,你先搬到我那边,边住下来边找。找到合适的你就搬,找不到就先住着,等我回来再说。行不行?” 梁京京有时非常佩服谭真的头脑,他有主意的时候从来不去和人犟,却总有办法稳扎稳打,把一切变得顺理成章。 梁京京蹙眉:“你是不是又在套路我?” 谭真发笑:“我套路你什么了我。还有,你的军令状怎么样了?” “没怎么样,就这样。”说起这个梁京京就心累。 “你老罚站小思蓝干什么?” 梁京京一愣,“他跟你告状的?什么叫老是?他在课上说话我才罚他站。” “京京,你多带带他,他爸以前是我的教官,教过我不少。” “他爸怎么又成你教官了,你不是说他是你亲戚吗?” “跟亲戚差不多的教官。” 梁京京瞪他:“都不知道你还有多少事在骗我。” 谭真笑而不语。 两个人又静了下来,就这么对视着,隔着一方小小的屏幕,隔着千山万水。 车里的黄色光线把倚着靠背谭真衬托得有点懒倦。 他轻咽了下口水,喉结跟着动了下。 “想要你。” 梁京京“噗嗤”笑了下,“发什么骚……” 笑着笑着,她看着屏幕里的人,笑容又渐渐淡下去。 一只手懒倦地托着头,她说:“那你过来要啊。” 语调在尾处轻扬,自然而然地透出一丝魅意。 血气方刚的年纪,身体刚刚就有感觉了,被她这么一挑,谭真异常难受。他吸了口气,清了下嗓子,“又想来搞我?” 梁京京笑起来,笑完又说:“不早了,你回去吧,别过了时间又被骂。” 谭真:“说想我。” 梁京京:“现在不想了。” 谭真低低“嗯”了一声,继续说:“说想我。” “想你。” 明明是个特别孤单的夜晚,谁想却因为一通视频,一颗心只剩甜蜜。挂了电话,梁京京躺倒在床上,捏起钥匙,举到眼前。 怎么办?真按他说的来? 梁京京心中多少还是有点顾虑。 可在梁京京还没做好决定时,第二天一早她就接到了徐宁的搬家预约电话。等她晚上下了班,这人已经带着两个壮汉等在了她家楼下。 第三天,梁京京家里的所有东西都被搬到了谭真家。就这么半推半就地,她的人也跟着住了过去。 梁京京之所以这么容易被忽悠,一方面是因为谭真的建议合情合理,另一方面是因为,她的军令状时间紧迫,她实在没有多余的时间去四处奔波、问房看房。 梁京京在为她的军令状头疼的时候,七班的学生已经快炸了。 这一个多星期以来,整个初二七班的人都在讨论:他们的英语老师到底发生了什么? 梁京京的连环施压让这些学生几乎有了世界末日的感觉。 这天有点下雨,七班的体育课被取消了,体育老师正翘着腿坐在讲台边给大家看着网球比赛,师生们全部乐悠悠地,走廊上忽然出现了一个人影。 梁京京抱着书站在外头,对体育老师勾了勾手。大块头的体育老师立马屁颠颠跑了出去。 学生们现在一看见梁京京就头皮发麻。 蒋思蓝旁边的小男生说:“我去,她又想干什么?她是不是疯了!” 学生们正在里面窃窃私语呢,眼看着梁京京和体育老师一起进了教室,接着体育老师收拾收拾东西,走了。 学生们叽叽喳喳起来。 梁京京说:“体育老师还有点事,你们把我昨天发的那张试卷拿出来,这节课还有点时间,我正好再给你们讲一讲。” “我去……” “不是吧老师!” “这是活动课又不是英语课……” 教室里一下子沸腾起来,大家吵着闹着抗议着。后排男生本来就喜欢逗梁京京,趁乱更是哄得起劲,跟要把房顶掀了似的。 “安静安静!”梁京京猛拍讲台,“你们吵什么!” 男生们顶嘴道:“这节又不是英语课,我们要看球赛!” “外面下雨,体育老师已经把课给我了,现在这节就是英语课!” 学生们声音不减:“那我们不上喽!我们下楼打球去!” 几个调皮男生居然真得大胆得站了起来,抱着球就要往外去。 “你们给我站住!”梁京京叫他们叫不住,快步走到后门去拦。 高个子的男生们看她真生气了,更加嬉皮笑脸,“老师你去找我们班主任好吧,让她评理,这节是体育课,我们先去打球了!” 梁京京想要拿走男生的篮球,结果几个男生来回抛球逗她,梁京京被其中一个的胳膊肘扫到,撞得她整个人都歪了一下。 学生们瞬间发出胜利的起哄声。 混乱中,有人一把扶住她,梁京京也来不及看是谁。她气得面红耳赤,扭头就回讲台拿自己的书,快速往外走。 去他妈的好老师,去他妈的军令状! 老子不玩了! ☆、60 办公室里, 两三个没课的老师正在吹牛, 梁京京气冲冲地进来,在自己的桌上扔下书, 去饮水机边倒水。 塑料桶的水不知道是没有了还是水流小,梁京京朝着筒壁用力拍了下,“砰”地一声, 几个老师吓了一跳, 暗暗地用眼神和口型交流。 “她又怎么了?” “不知道……” “回来后一直不正常……” 整个办公室的老师都有所耳闻,七班学生近来快被这个英语老师折磨疯了。说她是想整学生吧也不是,毕竟她自己也在花很多时间帮七班补课、改作业, 倒像是想在学校里表现一下的意思。 自从去年那个支教名额空降到她头上,大家越发摸不透她的底。 灌下一大杯水后,梁京京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一言不发。 几个老师看她这架势心里都有点怕怕的,不敢跟她搭话, 也没了继续吹牛的氛围,各自干起了各自的事。 过了差不多五分钟,梁京京陡地站起来, 很快又离开了办公室。 …… 脱离老师管控的七班乱成了一锅粥。 成功把小老师气走的男生们乐不可支,像胜利者一样回味吹嘘着刚刚的一幕。 蒋思蓝身旁的小男生一边笑着一边拍桌子, “你们看没看到她刚刚那个样子,眼睛瞪得那么大, 整张脸都红了!” 说着还模仿起梁京京差点摔倒的样子,身体往蒋思蓝身上一歪,本来以为蒋思蓝会像刚刚扶住老师一样扶住他, 完美地情景再现。结果蒋思蓝整个人往旁边一避,屁股下面的凳子翘起来,小男生直直朝地面摔下去。 周围人全部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 男生赶紧爬起来,玩闹地推了把蒋思蓝:“卧槽,反应这么慢,摔死老子了。” 蒋思蓝的脸色有些冷漠:“有完没完?” “干嘛啊?” 男生看他有些开不起玩笑的样子,也不大乐意了。 他扶起凳子坐好,冷眼看看他,转头跟其他人继续逗乐。 外面的雨还在下,周围人吵着笑着,蒋思蓝烦躁地写着作业。写着写着,教室里忽然静了下来。 蒋思蓝抬起头。 几十个小脑袋全部惊讶地看着门口。所有人像是被按了停止键。 重新返回班级的梁京京就这么跟他们对视了三四秒,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她面容傲然地走进来,打开讲台边的电脑。 学生们的眼珠子悠悠转着,没人说话,秉着“敌不动我不动”的战术,默默看她的动作。 梁京京给他们放起了一部英文电影。 瞬间,下面有了窃窃私语声。 梁京京说:“想打球的可以下去打球,留在教室的不准说话,打扰到其他班级学习。安静看电影。” 说完,只见她直接把凳子拉到教室最后面,自顾自地看起了电影。 刚刚还躁动不安的调皮男生们顿时蔫了。打什么球啊,这下雨天的……一个个老油条都瘫在了座位上,不时借机转头瞄一瞄梁京京。 梁京京就坐在蒋思蓝左后方。 那股子淡淡的香味又出现了。 一阵有,一阵没有,最后蒋思蓝实在忍不住,皱着眉朝香源瞄了一眼。 梁京京正抬手往后梳头发,柔长的发丝刚被梳上去,又自然地滑落,遮住她丰润的脸颊。 梁京京眸光微动,正好撞上了一道暗暗打量她的目光。 蒋思蓝心里一慌,却又很镇定转过脸,继续写作业。没过几秒,身边出现了一道阴影。 他没抬头。 余光里,一根白皙的食指敲了敲他书桌的左上角。 “出来一下。” …… 安静的走廊上,梁京京等了两秒,人出来了。 “你跟谭真说我让你罚站的?”梁京京瞄着他脸上的青春痘。 蒋思蓝嘴唇张了下,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就说,男孩子这么婆婆妈妈……”梁京京语气好,但话里话外已经没再把他当普通学生看待。 蒋思蓝被她一激:“你没罚我?” “我罚你是因为你上课说话。”梁京京一本正经。 蒋思蓝看着旁边,不怎么服气。 梁京京看看他,心想跟他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行了,你回去吧,以后不要瞎告状。” 蒋思蓝转身就要走,梁京京却又叫住他,“慢着……” “还有事?” 梁京京递给他一个唇膏大小的蓝盒子,“脸上这个痘痘别再用手挤了,早晚洗过脸涂着试试。” 她看他不动,又往他面前递了下,“拿着啊。” 蒋思蓝愣了愣,疑惑地看了眼梁京京,接过来。 等人进了教室,梁京京舒出一口气。 怎么跟某人小时候有点像。一股说不上来的傻气。 分分钟时间,教室里学生又开始骚动了,梁京京狠狠沉下一口气,再次走了进去。 经此一役,梁京京彻底意识到,成绩的事她一个人怎么急都急不来。很想去找倪校谈一谈,却又拉不下脸。结果巧了,这天教师大会结束后,倪校主动问起了她近况。 机会送上门,梁京京却又开始报喜不报忧,“挺好的。” 倪校笑笑:“我听说你在班上拉了个帮扶群?” 梁京京没想到倪校连这个都知道。 眼看着调皮的学生治不住,好学生的英语成绩已经顶到天花板,梁京京把重点精力放在了班上那群听话老实、有潜力的中等生上。梁京京专门给他们建了个微信群,每天在群里给他们拎重点,进行全英文对话交流,希望通过他们来拉平均分。 别说,效果还是有一点的。 然而学生们都是蜡烛,不点不亮。一听说梁京京和班上部分同学建群交流后,其他学生又开始不乐意,觉得老师不公平,便又有家长来问班主任。 倪校说:“以前学校里也经常搞一些提优计划,这几年教育局不提倡,基本也不搞了。你这也算是个创新的办法,既然这么做了,干脆就一碗水端平。成绩差一点的组一个,成绩相对好的组一个,群跟群之间人员可以竞争流动,就跟咱们学校里火箭班、平行班规则一样,就是你人可能会累一点。” 梁京京看着他:“校长,你怎么不早说?” 倪校的建议让梁京京有了茅塞顿开的感觉,就这样,她把全班四十多个学生分在了三个微信群内,每天早晚都花一刻钟时间在群里与大家进行全英文语音交流,不时发一点英文小视频、小故事,学生们的英语学习热情竟真的被一点点激发了出来。 当学生们发现这个英语老师和以前不太一样后,不少学生开始和梁京京越走越近,午休时间也开始来找她问问题、谈学习。办公室其他老师把梁京京的转变看在眼里,议论纷纷。 梁京京感到欣慰的同时,也有种“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的复杂心情。 她哪是真的想当劳模?问题是现在弄成这样,想丢手都不行。 而在云南那头,谭真这个月跟着部队去了什么沙漠搞特训,除了第一天给梁京京打了个电话,后面就直接失联了。梁京京见怪不怪。 好在她自己也忙得喘不上气,每天回家把各种事做完就累得倒头大睡,连伤春悲秋的空隙都没有。 这天晚上,洗完澡的梁京京正躺在床上看某著名英语教学机构老师的上课视频。跟她差不多的年轻女老师前一秒还在分析习题,忽然就唱歌可,唱了一会儿又开始满教室跳舞。 梁京京越看眉头越皱,什么啊,都快跟卖艺的一样了。 叉掉视频,梁京京把笔记本扔到旁边,下床扭扭腰又动动脖子。 一只脚从拖鞋里伸出来,无聊地踩了下墙边的小哑铃。玫瑰红的指甲油被黑沉的哑铃衬得娇娇美美的。 梁京京住过来快一个月了,睡的是客房。她想着等这两个月结束再好好找房子。这两个哑铃是谭真房间里的,她觉得好玩就拿了过来,还在电话里跟他说了。 谭真当时还觉得好笑,“这个也拿出来说,看着什么好玩的自己玩好了。” 梁京京顺杆问:“飞机模型能玩吗?” 谭真说:“都是组装的,你可以把它拆了,试着重新装装看。” 梁京京说:“不好意思,没那么大的闲工夫,就是想拿几架来装饰我的房间。” 这个家基本什么都不缺,但不知道是谭真东西少还是他在这住得少,这个家里没什么他的生活痕迹。打开他房间的衣柜,里面只有几套军装、几件衬衫和两身家居服。 所谓的家居服也就是半袖衫、运动裤。这人看着就跟无欲无求一样。 无欲无求?还不都是装的。梁京京暗自“哼”了一声。 走到书房,随手翻了翻谭真桌上的书,梁京京又站到了展示柜前。 明亮的玻璃上映出了一张眉目清晰的脸。 上面一层的飞机已经被梁京京拿空了一半。像是玩上了瘾,她又打开,从里面拿出一架白色的,带着它转到客厅,又转到谭真的房间。 裹着睡裙梁京京仰倒在床上,双手摊开,目光空空地望着天花板。 裙带松了,手机和小飞机都被她放在了胸上,金属的质感,冰冰凉凉。 连日来的加班加点,在这放松一刻,梁京京累了,累得一点儿也不想动。 于是她没有动,放任自己在这张舒服的床上闭起眼睛,心想小眯一会儿就好。 结果这一眯不知道眯了多久,身上冻得不行的时候,有个热源靠了过来…… 睡梦中,梁京京先是无意识地朝着温暖地方去靠,下一秒却又被这模模糊糊的异样感觉惊醒,一把推开。 没推掉,腰反被搂紧,连着嘴唇也被封住,还未来得及出口的惊呼声直接被闯进来的舌给吸走了。梁京京条件反射地大力挣扎,可很快,身体将熟悉的气息、触感都传递了过来。大脑一个激灵,梁京京逃开他的唇:“你怎么回来了?” 谭真离开她的嘴唇,抱紧她,“睡得冷不冷,被子也不盖?” 惊魂未定的梁京京在一片混乱的情绪中拍打他的背,“都吓死我了!” “好了,不怕了……” “我还当是什么贼……”梁京京抱紧他,又气得忍不住往他背上猛拍一下,“混蛋你!” 谭真抱着她笑。 黑暗里突然发出一声脆响,像是什么的断裂声,两个人似乎都注意到了,慢慢静下来。 谭真亲亲她耳朵,低低问了句:“什么响?” 梁京京心里一凉,感觉到屁股下面有些硌,把头往他脖子里埋了埋,“不知道。” ☆、第 61 章 两个人顾不上说话, 又抱住热吻, 吻着吻着谭真的手从梁京京的腰一直摸到她屁股。 刚想伸进她睡袍里,却莫名其妙地摸到一个硬东西。手上熟悉的形状和质感令谭真充满疑惑, 他一面亲着梁京京的嘴唇一面皱着眉头把东西拿上来。 小飞机折了一只机翼,暗夜里仍然能看出白色的涂装。 梁京京装死地抱紧他脖子,腿圈住他的腿, 整个人都黏到他身上。 谭真拍了下她的屁股, 抱着她转了个身。床发出一阵轻微声响,谭真让梁京京趴到了自己身上。 梁京京想装死到底,头埋在他脖子里一动不动, 头发糊他一脸。谭真的手在她背上摸了两下,忽然去挠她咯吱窝,梁京京立马破功地笑着躲起来。 闹到最后,梁京京两腿叉开地坐在他身上, 两只手按着他的手腕,低下头,笑盈盈地看着他。 谭真被她压在身下, 看她一脸得劲的样子。 梁京京身上的睡袍早就松掉了,洗完澡后也没穿内衣。谭真的目光从她脸上滑下去, 盯住那处的曲线,身上一下子就燃了起来。 发觉他的两只手想动, 梁京京用力把他手腕往下压了压,“臭流氓。”她当然知道他在看什么,腾出手把衣服裹了下, 上半身整个趴到他身上。 下巴贴着她的发顶,谭真低声问,“皮得不行,你睡不睡了,明早不上班了?” 梁京京根本忘了这茬,“现在几点?” “三点吧。” “你怎么这时候回来了,几天的假啊?” “两天。” 梁京京就知道。他压根不会有长假。 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珍贵的。 梁京京说:“还有三个小时我就要上班了。” 谭真亲亲她的头发,又蹭蹭她的额头,“那别睡了。” 他嗡嗡的声音从胸腔发出来,震得梁京京皮肤麻麻的,心也跟着细微起伏。 偏偏还要回嘴,“你又不能那么久……” “想要久的?”他稍稍用了点力手就脱离她的管控了。 梁京京笑,还想跟他抗衡,却被他猛地反身压在身下。嘴唇边压下去边脱外套,吻得梁京京晕头转向时,谭真又兜头脱了身上的半袖衫。 年轻刚硬的男性身体整个将她包裹住,梁京京由内而外、又由外而内地烧了起来。 谭真唇贴着她的唇说:“怕你吃不消……” …… 之前在云南,谭真在这上面惹过梁京京不高兴,后来一直没怎么敢放开来要过,都是就着她的意思。 梁京京问过他的情史,谭真一两句话就带过了,但她也听明白了。这人算起来也是高中里头谈的恋爱,谈的都是半吊子女朋友,到了部队里更是谈得有头没尾,那方面真的没有过。 梁京京一面觉得这人的经历有点奇葩,一面又觉得他还算干净清爽,心里挺满意。 现在谭真食髓知味,动起真格来,梁京京简直怕了他。 反反复复终于结束后,梁京京好一阵都缓不过来,谭真侧躺在她身后,头埋在她脖子里。两个人之间全是汗,分不清到底是谁身上的。 梁京京不知道说了句什么。 “什么?” 梁京京只有气音。 “嗯?”谭真贴近她的脸,吻吻她耳廓,“没听清……” “要抱。” 从头到尾都要撒娇。谭真只好收紧手臂,整个把她箍住,再抱紧一点。 …… 结束的时候天都亮了。 梁京京缓了一阵,去简单冲了个澡,回来后让谭真也去洗,他不动,结果被催狠了他又把她抱倒在床上。两个人疯疯闹闹一会儿,彻底筋疲力尽。 看着谭真像是累得要睡了,梁京京把那只断掉翅膀的飞机放到他肌肉微微隆起的麦色胳膊上玩。 外面天已经蒙蒙亮。 手刚离开,少了只翅膀的飞机失衡地掉下来,落到了他们身体之间。 谭真把它拿起来,“知道它叫什么吗?” 梁京京接过来看。 “歼8。”他说:“还记不记得?。” 尖8?梁京京有印象了。 原来这就是歼8。这算是她唯一知道的战斗机的名字。 梁京京正在走神之际,谭真拿起手机看看时间:“六点四十了,你今天上不上班?” “都六点四十了?”梁京京如梦初醒般,一下子从床上跳下去,直接跑走了。 “喂……” 谭真昨夜舟车劳顿地赶回来,刚刚又进行了几个小时的体力劳动,感觉全身像是要散架了。叫了她一声没叫住,他躺在床上疲惫地抹了把脸后,还是下了床,在柜子里随意捞了条短裤套上,跟到她房间。 梁京京急匆匆地穿着衣服,瞄一眼站在门口的谭真,“别看了,我要来不及了,你去客厅把我桌上的两本书塞到包里,我等会儿拎了直接走。” “你吃什么?” “到了学校再吃。”梁京京快速穿好衣服,一边整理着衣领一边去洗手间化妆。 没一会儿,声音又传出来:“对了,那个小红册子帮我也放到包里。” 谭真荡到客厅,按她的吩咐帮她把包整理好,往卫生间里问:“我开车送你去吧?” “这个点怎么开车。你上午补个觉,我下午就一节课,请个假回来。” 梁京京化好妆出来,面貌一新,顿时又成了时髦的都市女郎。她翻了翻包里的东西,“都帮我放进去了没有?” “放好了。”谭真低头啄了下她的嘴巴。 “嗯……”梁京京有点嫌弃地把他推开,“口红花了。” 背起包,梁京京在门口穿上鞋,最后嘱咐:“你好好在家看门,中午随便吃点吧,冰箱里有速冻水饺。” 随着一声门响,家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谭真晃去卫生间冲澡。 卫生间变样了。 一整个洗漱台上都是化妆品、护肤品。准确地说,光一个洗漱台还不够,梁京京不知道从哪买了个小推车,一共三层,放在台子旁边,每层都是满满的瓶瓶罐罐,还插着吹风机、直板、卷发棒之类的美发用品,跟发廊一样。 快速冲了个澡后,谭真在洗漱台上找了四五分钟才找到自己那只孤零零的牙刷。它被梁京京用透明笑吸盘吸到了墙上。 谭真摇摇头,挤上牙膏。刷牙的时候他在镜子里注意到自己脖子上有一道红色抓痕。 挺长一条。 他扭了扭肩膀,扒拉着看了看,无所谓地挠了两下,转身出去了。 等到再出来才发现,变得何止是卫生间。 夜里黑灯瞎火看不清,刚刚眼睛都在人身上。现在人走了,大白天里太阳一照,家里的一切都变得清清楚楚。冰箱上多了好多造型各异的冰箱贴,茶几上堆满了小零食,沙发上有她叠好的还没抱进房间的衣物…… 而他那一柜子宝贝飞机,被她玩的到处都是。 谭真回到房间,在凌乱的床上找到歼8的断翼,套上件T恤,带着飞机残骸进了书房。 …… 梁京京近来的优秀表现令她这天下午的请假变得极其顺利。 下午上完第一节课,她匆匆从学校出来,一眼就看到谭真的桑塔纳停在马路对面。 中午睡醒后他说好了下午来接她回家。 然而等梁京京乐悠悠地走近了才发现,车的副驾驶上好像坐着人。车锁已经解开了,她看了看,拉开后门上了车。 谭真问:“中午在学校吃的?” 梁京京“嗯”了一声,忍不住去看副驾上的人。 副驾上的中年女人正好也往后扭头看她,对她礼貌地笑了下。 梁京京也很淡地回应了下。 谭真提醒她:“叫人。” 叫人? 这是什么情况? 梁京京是个一点就透的人,脑子空白的一瞬,笑容立马就比刚刚甜了一倍,大大方方地说:“阿姨好。” 中年女人微笑着说:“京京是吧,你好啊。我这边有点事要去找朋友,正好让谭真来接我一下,不打扰你们吧?” “阿姨您开玩笑呢。”梁京京扶着前排座椅,讨好地把头凑过来,脸都要笑僵了。 “你在这上班几年了?” 梁京京老老实实地说:“一年多。” 女人点点头,“挺好,我一直就觉得女孩子当老师挺好。” “还好,就是一份普普通通的工作。”梁京京发出了轻轻的笑声。 车子上路后,谭母又跟梁京京闲聊了几句,问她老家在哪,生活在这边习不习惯,在这边还有没有什么亲戚,梁京京有一答一,一颗心七上八下。 她记得谭真说过,他妈是医生。 一开始梁京京整个是傻的,好在谭母说话温和亲切,没有给她太大的压迫感。 梁京京不是觉得自己拿不出手、见不得人,只是这个见面太过仓促,她连衣服都没穿对。想到这就恨谭真恨出一个洞。 谭母要去的是朋友开的一个茶社。谭真把人送到后,谭母嘱咐他明天中午一定要回家吃饭。 “京京,你喜欢吃什么,阿姨明天做给你吃。”谭母忽然又跟梁京京说话。 “啊?” 梁京京愣了愣,心里像是有个烟花棒在“砰砰”往外冒烟火,既有点怕怕的,又有点美美的。 再一次老老实实地说:“我喜欢吃海鲜。” “行,我知道了。你们明天记得早点回来。” 谭母下车后还体贴地提醒梁京京坐到前面。 一直等到人下了车,走远了,梁京京还在傻傻看窗外,整个回不过神。 谭真重新发动,“傻愣什么?” 梁京京没出声。 谭真抽空又瞄她一眼,才发现她一直在生气地看着他。 谭真笑了下,“我申明一下,我是被抓了现行,有人告诉她我回来了,刚刚半路上硬被她叫去。” “那你来之前不提前跟我说一声。或者你别说要来接我不就行了,我什么准备都没有。” 梁京京被他气得不轻。第一印象多重要,全被他破坏了。 “准备什么?”谭真开着车,漫不经心地问。 梁京京愤愤地看窗外,用手背擦了下嘴,又垂眸看自己的手背。 口红涂得这么红…… 谭真掌着方向盘,“我妈就喜欢漂亮女孩。” 梁京京不怎么相信地看向他。 谭真很自然地补一句:“生小孩好看。” ☆、62 这次赶着回来, 谭真原本没想带梁京京见家里人, 当然,他也没想把她藏着掖着, 这点从他那条唯一的朋友圈就能看出来。 第二天是周六,被谭母昨天一搅和,仅有的一天半二人世界又少掉了半天。谭真下午两点的机票, 却还是得回家吃个饭。 “你妈昨天后来有没有说什么?”车上, 梁京京试探地问他。 “什么说什么,”谭真开着车,“昨天哪来时间跟她联系。” 昨天下午回家, 直到今早,他们基本就没下过床。 梁京京想想也是,又问:“你爸今天在家吗?” “搞不清。”谭真是真的不知道,也没打电话回去问。 “那你爸这人怎么样, 好说话吗?” “他话少得很,这些年在部队呆久了,有点臭架子, 习惯了就好。”谭真说起他老子一点不留情面。 梁京京说:“他是单位的领导?” “算是吧。”谭真看看她,“你紧张?” “不紧张啊, ”梁京京一脸镇定地否认,撩着头发往窗外看, “我有什么好紧张的。” 谭真笑了下,漫不经心地来了句,“走个过场, 没多大意义。” 谭真家有点偏,是一个有点旧的别墅区,绿化率极高,到处都葱葱郁郁的。 车在一个两层楼的独栋别墅前停下,梁京京下车,忍不住看了看周围。 谭真带着她进去,敲了两下门,一个圆面孔的阿姨给他们开了门。 “这个是蒋姨。”谭真跟梁京京介绍。 梁京京:“蒋姨好。” “你好,快进来吧,”蒋姨一脸笑容地让梁京京进,帮她拿了双粉色拖鞋:“我们一早就在等你们了,菜都烧好了,就还剩一个汤。” 谭真边换鞋边问:“我爸在吗?” 蒋姨点点头,“正好今天在,你妈都跟他说了,在书房呢。” 谭真:“我等下上去看看。” 现代偏一点中式的装修让这个房子的气质显得很稳重。 谭真让梁京京在沙发上坐下,扔了个遥控给她,“你看下电视,我上去找我爸。” 梁京京小声说:“我要不要去帮你妈烧菜?” “你会烧?” 梁京京哑声:“不就做个样子吗。” 谭真笑了笑,摸了下她的头,“歇歇吧,别搞事。” 两个人正说着话,旁边的楼梯上下来了一个人影。 两个人有所感觉地看过去,谭真喊了一声“爸”。 “你妈说你昨天回来的?” 谭父个头中等,平头,穿着一身平整的军衬和西裤。他看看谭真,又看了眼梁京京。 梁京京反应了下才露出笑容:“叔叔好。” 谭父笑了下,“你好。” “京京来啦。” 厨房门口飘来声音,谭母端着一盘刚烤好的小饼干过来,“尝尝这个刚出炉的小饼干,特意给你做的,看看阿姨手艺怎么样。” 谭母穿着一套米色系的家居服,头发挽在脑后,面孔清瘦白净。 梁京京发现她真的挺亲切的,“阿姨你太客气了。” 谭母笑着说,“尝一点,别吃太多。真真等会儿还要去赶飞机,我们早点开饭。” 这边还在说着话,一旁,谭父把谭真叫上了楼。 谭真跟着谭父走到书桌边坐下。谭父问了他几句之前转场训练的情况后,从抽屉掏出包烟,自己拿一支,又扔给他一支。 父子俩边抽烟边聊。 “你跟你们那边的罗昌平有矛盾?这事怎么没听你告诉我。”谭父问。 谭真:“我不说你不也知道了。” “干什么,他对你有意见,还是你对他有意见?” 谭真没说话。 谭父说,“我一直就叫你谦虚一点,你才多大年纪,不要觉得你那个三脚猫的技术怎么怎么地,罗昌平他级别不高,但他在你这个年纪绝对比你飞得好,我可以这么告诉你。” “爸,”谭真淡淡打断他,一向比较内敛的他像是难得被说毛了,“你先把情况搞清楚再来教训我行不行。” 谭父说:“怎么,有情绪了?” 谭真:“没情绪。” 父子俩静静抽烟,缓和氛围。 过了会儿,谭父岔开话题:“这次回来也不跟你妈说。” “时间太赶了。” “嗯,见父母没时间,见女朋友有时间。”谭父看看他,“我听你妈说,这个小梁是你初中同学,哪个初中?” 谭真:“大连那边的。” 谭父说:“家里就剩一个妈妈在?” “他爸那时候做生意出了点情况,现在跟她们没什么关系了。” 谭父冷哼一声,“你说没关系就没关系?天真得很,还没怎么样就把人往家里带。” “你要怎么样?” 谭真感觉今天不是好日子,完全是个聊不下去的气氛。 谭父也不急着摆立场:“不是我要怎么样。这事你先放放,不要跟我在这轴,我了解一下情况再说。” 第一次见谭真父母的感觉比梁京京想象中要好一点,主要是谭母热情,从头到尾没让她太尴尬。因为谭真赶时间的缘故,这顿饭吃得比较匆忙。 走得时候,谭父叫了辆车送他们。 机场里的旅客各个大包小包的,就谭真一身轻,随身连个包都没有,梁京京简直服了他。 陪他等飞机的时候,梁京京点了一杯咖啡,边喝边说:“你爸不怎么喜欢我。” 谭真正用手机回消息,表情很淡地问,“他自己跟你说的?” 梁京京瞄他一眼,“你就装死吧你。” 谭真继续一副无所谓的语气,“又还没急着结婚,你管他喜不喜欢。” 梁京京忍不住“切”了一声,跟他翻了个白眼。 谭真看看她,放下手机,坐直了点,有点正经地说:“真要是想结婚了,其实现在也可以走程序,就是我的关系还在原来的部队,最好是等这边的选拔定下来再去弄。” 梁京京莫名其妙地看看他,嘀咕:“谁想结婚了,你要点脸吧你。” 嘀咕完了不知道是心里美还是觉得不好意思,梁京京望向旁边,挠了挠脖子,脸颊不知不觉地变粉了。 “聊结婚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谭真似是觉得她这反应好笑,看她脸上沾了个小线头,顺手帮她抹了。 “滚,”梁京京有点烦地格掉他的手:“你爸看着就不怎么好处。” 梁京京用小勺子轻轻搅着咖啡。 谭真看着她,“我问你个问题。” “问。” “他要是真不喜欢你,你怎么办?” “我怎么办,难道不应该是你办?”梁京京眉头皱起来,没好气地看着他,“我还没问你你倒是会先来搞铺垫,可以啊。” 谭真扬起点唇角,“谁跟你搞铺垫。” 梁京京用审视的目光瞪着他。 谭真笑了笑,把她面前冷掉的咖啡端起来喝了。 时间快到的时候,进登机口前,谭真还是抱了她。 梁京京:“我放了暑假就去看你。” “好,晚上睡觉记得反锁门。” “知道了。” 谭真就这么走了。来去匆匆。梁京京感觉这两天跟做梦一样。 没有在机场过多停留,她怀着些许失落的心情,一个人坐上了返程的地铁。 中途,上来的人越来越多,梁京京坐在边角位置,用手机听着歌。只见有个瘦弱的年轻女孩手里拿着几把扇子,从车厢那头一路过来,穿梭在乘客间,让人帮她扫码。 眼看她走着走着过来了,梁京京赶紧把头扭到一旁,不想搭理。结果她偏偏来到她面前,把一个二维码往她手机前凑。 梁京京摆摆手,女孩说:“帮个忙吧美女,送扇子的。” 她递给梁京京一把卡通扇。 “不用。”梁京京再次拒绝,把头又扭向另一边。 然而就在这一刻,她在乌泱泱的乘客中瞥见了一个身影。 那是个略显沧桑的中年男人,身上穿着长袖衫和西裤,手里抱着一个小男孩。 小男孩只有四五岁的样子,皮肤黑黑的,穿着一身蓝色的衣裤。男人侧过脸跟他说话的时候,梁京京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地铁恰好在此时到站,不少人开始蠢蠢欲动。 梁京京大脑嗡鸣,浑身僵硬,看着男人下车了她才反应过来,猛地站起身,拼命往前挤。 “不要挤不要挤,有点素质好不好!” 有人大声喊起来,梁京京充耳不闻,什么都不管,一个劲地往外钻。 等到终于下了车,梁京京根本不知道要往那个方向追,急切地四顾,却再也无法在人海中找到那抹身影。 快速行驶的列车在身后幻成一条虚影,梁京京不死心地在来来往往地人流中用目光搜寻着,直至双眼酸胀难忍,眼泪不受控地往下掉。 是看错了吗? 钉在原地的梁京京不甘心地咬着嘴唇,边用手背擦眼泪边左右张望。 是看错了吗? 看错了吗? 回答她的只有不断模糊的视野,和身边匆匆来去的、冷漠的人潮。 ☆、63 谭真飞机落地后第一时间给梁京京拨了个电话, 她没接。等到晚上回了部队, 他又打了一个,还是没有通。 他当梁京京是因为谭父有些挑剔的态度而闹脾气, 给她发了条消息。 …… 事实上,梁京京不是故意不接电话。 从机场回到家后,梁京京睡了整整一下午。 昏昏沉沉从床上醒来的时候, 她的鬓发是湿的, 整张脸都有点粘粘的,不知道是睡梦中流了眼泪还是出了汗。 好在梁京京从小到大养成了个好习惯,发生天大的事, 她只要睡一觉就能自我治愈,满血复活。 天早就黑了,梁京京盖着毛毯在床上躺了会儿才去拿手机看时间。 于是看到了谭真的未接来电和消息。 半小时前发来的。 没有任何铺垫,上来就是自动哄她的语气。 ——送你条狗狗养? 梁京京想了想, 给他回了过去。 ——养在哪? 过了差不多两分钟,手机震了。 ——不养家里养哪。 像是觉得她问了句废话。 梁京京按亮床头灯,靠着床坐起来一点。 ——什么狗? 那边显示“正在输入中”, 过了几秒,居然传来一个小视频。 一只梁京京不算陌生的大黄狗在绿草地里摇着尾巴, 拍视频的人朝远处扔了只球,它箭一样冲出去, 又兴奋地叼着球回到镜头前。一只手不停揉它的头。 安静的房间里,梁京京不自禁地“切”了一声,扬起一点唇角。 ——不要。 ——? ——长得难看。 ——星星很乖。 ——乖也不要, 长得丑。 那边又成了正在输入,过了几秒,传来了一张图。 梁京京点开,这回是真被逗得笑了出来。 谭真传了张他自己的照片,姿势土得掉渣。 只有半身像,他穿着一身军绿色的飞行服,臂弯里松松地夹着飞行头盔。夕阳照在身后,男人硬朗的五官被勾出了清晰的轮廓,太阳穴旁是对着镜头敬军礼的手。 背景被虚化了,勉强能看到远处模糊的飞机。整张照片最清晰的是谭真脸上的眼神,是放松的、微笑的,却也是坚定的、自信的,没有一丝犹疑。 梁京京盯着这张照片发起了呆。 手机又震了下。 ——这个要不要? 几个小伙子正聚在宿舍里打扑克,欢欢笑笑地享受假期的最后悠闲时刻。谭真刚刚就让出了位置,此时他一只腿半搭在床上,身体倚着下铺的床头玩着手机。 ——乡巴佬。 谭真对着手机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嘴角扬起一个很小的弧。 ——我看我是治你治得还不够。 墙壁上的小灯散着安静的黄光。 躺在床上的梁京京只穿了内衣裤,这种带着点荤味的话发过来,她的脑中很难不产生这两天的画面。那种任何东西都不能超越的亲密让梁京京在这个时刻感到了寂寞,感到了微微的迷茫。 因为此时,她心中的悲哀是无人能够分享的。 梁京京觉得,如果下午在地铁上看到的那一幕不是幻视,那她这十年来的生活只能用一个词形容——悲哀透顶。 这晚,跟谭真聊完,梁京京起床去冲了个澡、吃了点东西。 临睡前,她还是忍不住给梁母打了电话。 梁京京很少主动给梁母打电话,更少在这么晚打。 闲聊了两句家常后,梁京京问她:“妈,爸爸今年有没有跟你联系过?” 梁父跑路去国外后,这十年来一直跟家里保持着联系。一开始每年电话都很多,到了近两年每年只有两三通电话。每次号码都不同,全部来自国外。 梁京京的印象里,从初三起,她们母女不停在躲追债的人。有人凶神恶煞,最开始时几次闯到她们家砸东西。也有人态度不错,只是无论她们去哪他们都会跟着,搬多少次家都没用。 上高中后,有个债主直接找到了梁京京的学校,每天在校门口等她。她不敢回家说,后来亏了一个喜欢她的男生每天放学送她回家。 追债的人说,他们知道她们没钱,不想拿她们母女怎么样,他们只是不能断了她们这条线——唯一还能跟梁父联系上的线。 就这么胆战心惊地到了高三,债主们累了、盯她们盯得松懈了,为了让梁京京好好考大学,梁母跟借遍了钱的亲友最后一次开口,她们这才去了长春,生活也渐渐像个样子了。 梁京京心里气爸爸,可是每一次只要他打电话来,她就立马什么气都没了,只会心疼地问他过得好不好。等到她高中毕业做兼职赚钱了,她变得像个小大人一样,每次还会多问一句:“爸爸你缺不缺钱花?” 有好几次父女两个都是隔着电话一起哽咽,可谁也不会哭出声。 电话里,梁母很诧异梁京京这么问。 “你爸不是一直都跟你联系的吗?” 去年他还给梁京京打过电话,跟她报了平安。 梁京京嗓子发堵:“没有,我就是随便问问。” 梁母顿时有些紧张,声音发虚地说:“京京,没出什么事吧?你不要吓妈。” “没什么。” “京京,有事情你一定要告诉妈啊,是不是你爸他怎么了?还是又有人找你了?” “能出什么事啊,”梁京京语气不耐烦地打断她,发起了无名火,“妈,你能不能不要成天老是这样担惊受怕的,你能不能正常点?” 梁京京最讨厌梁母这样莫名其妙的惊惧。 电话那头的梁母无声了。 梁京京显然也意识到自己话说重了,静了几秒,鼻子发酸地道歉:“妈妈对不起。” “是不是心情不好?”梁母问。 “没有。” “妈知道你一个人在那边很辛苦。京京,你要好好照顾自己,现在天暖和了,有钱不要舍不得的花,多买点好看的衣服穿。” 梁京京低着头,轻吸了口气,“知道了妈。你早点休息,我明早还要上课,挂了。” …… 后来的一段时间,梁京京利用午休的时间去那个地铁站守过几次,也托了李佳乐帮她找公安的人查了相关信息。 一无所获。 最初的焦躁过去后,梁京京很快又让自己平静下来:找不到没关系,他今年总是要跟她联系的。 她可以等。 这天上午,梁京京正在给七班上课。然而课上得好好的,有个女生忽然在安静的课堂上一把推了桌子,书本胡乱往书包里一塞,她背着书包就往后门去。 经过一个多月来的努力,学生们对现在的梁京京已经配合不少,课堂上很少给她捣乱。 全班人都被吓到了,包括讲台上的梁京京。 梁京京快速反应过来,一边叫着女生的名字一边从前门追出去……所有学生都扭头往外看,一时间议论纷纷。 梁京京穿着高跟鞋,下楼的时候脚踝崴到了,只见女孩子跟阵旋风似地往下去。她忍着疼一直追下去,在楼梯口一把拽住女孩胳膊。 扎着马尾辫的女孩子早已哭得稀里哗啦。 梁京京脚上疼、心里气,搞不清什么情况,先把女孩拽上了楼,带她去自己的办公室冷静休息。接着梁京京又有点拐地走回七班教室,镇住乱成一锅粥的学生,把剩下的课给上完了。 下课铃响,蒋思蓝第一个跑出教室,站在走廊上。 学生们陆续涌出来,没一会儿,年轻漂亮的小老师抱着书和一叠收上来的作业本从前门出来了。 梁京京不知道自己最近是倒了什么霉,诸事不顺。一瘸一拐地上着楼,有人在身后说:“要不要帮你拿?” 楼梯上喧哗吵闹,上上下下的全是学生。梁京京回头,看到了跟在自己下方的蒋思蓝。 蒋思蓝冷声说:“我正好去办公室找蒋老师。” 梁京京愣了愣,不客气地把手上东西都给他,正好空出手,扶着扶手慢慢往上走。 “邓云敏刚才是怎么回事你知不知道?” 那个女生就坐在蒋思蓝前面位置。 “好像是跟旁边的施蕊蕊吵架。” “为什么吵架?” “不知道。” 蒋思蓝陪着梁京京回了办公室,把书和作业本往她桌上一放人就走了,也不见他找什么蒋老师。恰好此时七班班主任李老师下课回来,看到自己班女生坐在梁京京位置上哭,了解了大概情况。 帮学生化解了矛盾后,李老师回到办公室,看梁京京一直在揉脚,赶紧去体育老师那给她找了瓶云南白药。 于是这一下午办公室里都是云南白药的味道。 这晚放学下班后,梁京京换了双放在办公室里备用的耐克鞋,背着包慢慢走出校门。 校门外,男孩子骑在山地车上等在路边,一见她出来,慢悠悠地骑到了她面前。 一看又是蒋思蓝,梁京京略诧异地瞅着他。 蒋思蓝从车上下来,推着车走在她旁边,语气僵硬地说:“我可以把你带到地铁口那边。” 梁京京审视他,“干什么,打算跟我友好相处了?” 少年脸上浮起一朵红云:“小谭哥让我照顾你。” “你照顾我?你是这学校里的杠把子?” 蒋思蓝被她反问得不好意思:“要不要我送,你不要我就走了。” “你走吧。”梁京京不客气地说。 蒋思蓝没走,反而无语地顿了顿,往下看看她的脚,“你的脚到底有没有事啊?” “没什么事,”梁京京已然把他当成自家孩子,不轻不重地拍了下他的头,“快回去,别让你家里人等得急。” 蒋思蓝像是被她这忽然地一下打蒙了,摸着头看看她,眉头紧皱,带着怒意。 梁京京略扬眉。 少年跟她对视了一眼,迅速上车,气得头也不回地走了。 ☆、64 时间转瞬进入6月中旬, 全校投入了紧张的复习迎考中。 梁京京每天忙得不可开交, 早中晚都拎人去办公室。 这两个月里,她自认为对初二七班已经尽心尽力, 每天的都拿出了大量业余时间帮他们培养学习兴趣、强化考试重点,这学期的英语书已经快被她翻烂了。 问题是时间太短,梁京京力不从心。 上一次月考中, 七班的英语成绩在年级里上升了两个名次, 有进步,可离她的军令状还相差甚远。 在全校老师的眼里,相较而言, 比七班成绩变化更大的,显然是梁京京这个人。 梁京京不爱与同事们交际,弄的同事们对她越发好奇。 这天中午吃完饭,两个老师刚进办公室就看到梁京京正跟一个学生在讲卷子。 一个老师边收拾着饭盒边说:“小梁老师, 这么用功啊,饭都不吃了?” 梁京京头也不抬地回了句:“噢,吃过了回来的。”之后便不再睬她, 继续跟学生讲题。 两个老师看看她,一起出去窜办公室了。 出门后两个人的话题就自然而然地落在了梁京京身上。 “她现在是跟以前不一样了啊, 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你不知道她的事啊?”另一名女老师故弄玄虚地反问。 “什么事啊?” “人家来打听她的那个事。” “我怎么没听说,你赶紧说说看。” 消息不知道是从哪传出来的, 大致是,不久前上面有人来学校跟领导打听梁京京的情况,据学校里一个“官太太”老师说, 这个梁京京勾搭上了一个部队领导的儿子,人家正在多方面打探她的情况。 这就成功解释了梁京京为什么忽然变得好表现了。 学校里老师知道梁京京有本事,刚来上班那会儿就是跑车接送,这会儿一听说又跟个官二代好了,更是把这个事添油加醋,传得有鼻子有眼。 有老师就注意到了,梁京京确实在谈恋爱,有次还碰到她坐在教学楼后面的石凳上打电话,表情那个甜滋滋、声音那个娇滴滴,简直不能更做作。 连着工作态度都变了,显然是在这男人身上下功夫了。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学校里这些有的没的,最后自然还是传到了梁京京耳中。 她不是什么忍气吞声、深明大义的主,立马就给了谭真脸色看。 这晚是个周末,谭真连发了三个视频邀请梁京京都没接,最后又给她打电话,她总算接了。 “在哪?”谭真问。 梁京京那边的背景吵吵闹闹的,她说:“在外面跟朋友玩。” 谭真几乎听不清她的声音,停了停,“听得清我说话吗?” “啊?你说什么,我这边不太听得清……”梁京京在音乐声里扯着嗓子。 谭真的语调没有什么变化:“跟谁一起玩的?” “小呆啊朗朗啊他们,还有几个说了你也不认识,有个朋友过生日。” KTV里,一群男女又笑又闹,有人朝梁京京递话筒。 谭真很清楚地听到背景里有人拿麦克风说话的声音:“京京,你拿手好歌来了,快唱给曹凯听一下,让他感受感受你当年的雄风。” 紧接着听筒里就传来了梁京京的声音:“这儿太吵,先不跟你说了,我回头再打给你吧。” 电话就这么挂断了。 她明摆着是故意的。 以往这时候,谭真一定会再打一个过去。 然而这次他没有。 空旷无人的操场边,谭真半低下头,手挡着风点起了一根烟。 晚风把他作训后的一身热汗都吹干了。 他知道梁京京是在闹脾气,但他不是很清楚她又为什么在闹脾气。女人不了解的是,男人有时也不是万能的,也会失落,特别是渴慕一丝温暖与柔情却得到当头一盆冷水时。 闲暇中他按亮手机。屏保是梁京京设的,放的是她自己的一张手托腮、眨眼睛的照片。谭真抽着烟看了看,又按熄屏幕。 沉沉暮色中,他就这么把一支烟抽完了。 吵吵闹闹的KTV里,梁京京心不在焉地唱了半首歌,把话筒扔给身边人。 回到沙发一角,梁京京不时拿起手机看看,看都最后她有点上火地把手机摔到了茶几上。 结果手机刚摔完就亮了。 梁京京心口一跳,看了眼上面的名字,拿起手机就走出了包厢。 …… 电话通了后,两头的背景都变得极其安静。 开头有那么一小段冷场,直到谭真先开口:“唱完了?” 背景音里没了歌声,也没了吵闹声。 “没。” “怎么不唱完?” “不想唱了。” 安静。 梁京京坐在洗手间的马桶盖上,看着自己脚下的拼色高跟鞋:“我心情不好。” “嗯。”谭真很有耐心地问:“为什么不好。” 梁京京想了想,“累。” “我知道。” “你不知道。”梁京京情绪不怎么好地打断他:“你叫你家里人不要再去学校打听我,有什么想问直接来问我,搞得跟在古代一样。” 梁京京直言不讳:“我告诉你,我现在一点都不喜欢你家里人,觉得特别烦。” 谭真明白了,“没人要你喜欢他们。以后又不跟他们住,他们怎么都管不到你。” “那你去告诉你爸妈,是你追我才跟你谈的,不要让他们觉得好像是我想怎么怎么样,真是搞笑。” “好。” 谭真答应完,停了停,又说:“我爸他这人坏是不坏,有点传统,当官当久了就这个德性,我来处理。我妈还是好相处的,以后你就知道了。” “你不要说的好听。”梁京京语气还是不怎么好,但这火发出来就觉得舒服了不少。 其实在谭真眼中,梁京京有份独有的“好”,她什么情绪都来得快、去得快。只要是她愿意说出来的问题,那基本都不是问题。 他最喜欢她的这份直接、率真,对这样的她,他也自有办法。 “京京,我上午剪头了。” 他一本正经地岔开话题。 “又剪头了?”梁京京说:“让你不要剪的呢。” 谭真的头发长得很快,梁京京发现他头发稍稍长一点后看上去特英俊,刻意嘱咐他不要剪。 “领导要剪的,”谭真说:“我说我对象不让剪,还是非要我剪了。” 梁京京说:“这些人管得真宽。” 谭真说:“你现在人在哪?” “还在KTV。” “结束早点回去” “不想玩了,等会儿就走。”梁京京久不出入这种场合,吵得她头疼。 “这么乖。” 梁京京冷笑了一声:“我就知道你不想让我跟朋友玩。” 谭真笑而不语。 谭真的内心对很多人都是傲慢而冷淡的,如果梁京京没有认识以前的他,或许她也会这么认为。逐步深入了解他的家世后,梁京京才对他为人处世的这份距离感有了更多了解。 当梁京京发现谭真他爸是个能在网上搜出简历的领导时,梁京京难以描述自己内心的感受。 这或许就是所谓的“前路茫茫”。 在梁京京看来,如果谭真的家庭会给他们带来问题,那这些问题只能由他自己解决。 她能做什么呢?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做好自己该做的事。 期末考试时间在六月底。 学校里弥漫着肃穆的中考冲刺氛围。 对初二学生来说,这是他们进入初三前的最后一场考试,同样至关重要。梁京京面对这场考试,简直拿出了当年面对高考时的拼劲。 最后一节英语复习课上,下课前,梁京京拍拍手上的粉笔灰,忽然问:“你们喜欢上我的课吗?” 学生们被她问得愣愣的,有人高喊喜欢,有人故意唱反调地说不喜欢,引起哄堂大笑。 一时间,梁京京被这些男生女生触动了:“不喜欢?你们是我上班后带的第一个班,我对你们够好了。” 学生们都笑了。 两个月的努力没有白费,先不说成绩,师生间的关系融洽了许多。 梁京京这时候挺冲动,想跟这些学生谈谈她的军令状,想说:“你们考考好,考得不好下学期咱们就不用见面了,”可等到话说出口又变成:“好好复习吧,不懂的可以在群里问。” 到了英语考试正式开考前,梁京京站在考场楼下,若无旁人地给自己班学生强调最基础的几个知识点,弄得其他班候考的学生紧张兮兮,其他班老师都被感染,也拉着自己班学生过去嘀嘀咕咕,仿佛要掏出所有保留技能。 机改试卷成绩向来出得快,考完第二天,在梁京京还不知道成绩的时候,梁京京被倪校叫去了校长室。 与上一次进入这个办公室的心情完全不同,梁京京坐在倪校对面,等待着自己的成果。 倪校说:“上午成绩一出来,我就让他们打出来了,七班这次发挥得还可以。” 倪校还是那副亲切面孔,语气听不出喜怒。 他把一张A4纸的成绩单递给梁京京。 心口怦怦跳着,梁京京接过来。 这是一张新鲜出炉的初二全年级英语成绩排名表。 目光慢慢向下,梁京京屏息凝神,心跳越来越快。 等到看见确切的名次,梁京京的脸僵硬了。 七班排在年级第八名,离军令状的要求差三个名次。 她失败了。 ☆、65 梁京京一早就想到是这个结果。 只是, 当这个成绩真正放在自己面前时, 心中涌起的失望和沮丧比她想象中来得还强烈。 握着手中的成绩单,梁京京许久没说话。室内打着空调, 却有汗从额上出来。 倪校把一杯刚倒下的凉白开往她面前推了推,“喝点水。” “谢谢倪校。” 倪校说:“这两个月感觉怎么样?” “还行。” “很多人跟我反映,说你从云南回来后做得很不错。七班的李老师也很多次跟我夸你, 说小梁老师现在特别辛苦, 对他们班尽心尽责。” 梁京京皮笑肉不笑。 倪校也笑笑,“欲速则不达,稳步向前对学生也比较好。” 梁京京看着他, 欲言又止。 倪校笑得眼咪咪的:“明年继续加油,小梁老师,我看好你啊。” “那之前的军令状……”梁京京想问,那个军令状还算不算数。 结果倪校反问:“什么军令状?” 两个人眼睛对眼睛, 梁京京迅速反应过来,声音干干的“哈哈”一笑,“没什么、没什么……” 谈话结束后, 梁京京走出办公室时忍不住回头又瞄了倪校一眼。 倪校认真地看着桌上的几份成绩单,抬头问, “还有事?” 梁京京摇头,摸摸鼻子, 在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中离开了他的办公室。 总成绩出来的第二天学校就召开了总结大会,随后的教室大会上,梁京京得到了校长的点名表扬。想想去年此时, 她还是那个因为成绩被校长会后单独批评的小老师。 梁京京发现,这种被领导表扬的感觉似乎也还不错。 远在云南的谭真得知梁京京的成绩后非常为她高兴,听她在电话里的那个兴奋劲,感觉她灿烂的笑容直接溢到了电话这头。 谭真让她来云南过暑假,说要给她奖励。 梁京京得意的不行,脸上敷着面膜,瘫在床上跟他讲电话:“奖励我什么?” “想要什么?” “还没想好。” “来了再慢慢想。” 于是暑期这才刚开始,梁京京带着一只大行李箱,再次飞往云南。 机票是谭真定的,定在了他刚好休息的那个半天。飞机下午4点多到,一身精致打扮的梁京京推着行李箱出来,跟小明星一样惹得不少人频频侧目。而她一眼就看到了在人堆里打电话的谭真。 这里的机场原本就不大,谭真穿着一身军装,身形笔直,人高马大,在往来的旅客间显得特别扎眼。 他很快也看见梁京京了,打着电话走过来,接过她手中的行李箱。 “先不跟你说了,京京到了,回去之后再说。” 听谭真提了自己名字,梁京京问:“谁啊?” “胖四。” 梁京京:“他怎么成天找你。” 梁京京现在对他的几个朋友已经很熟悉了。谭真的朋友比她多多了,而且各个都扒着他玩。 谭真笑笑,“你以为都像你,狼心狗肺。” 梁京京斜眼看他。 走到外面,夏日热浪立马袭得人一身汗。谭真把梁京京的行李搬进后备箱,两人迅速上车。 “我听说小思蓝这次考得挺不错。”谭真在回去的路上说。 梁京京脸上带着黑超,头上带着超大帽檐的渔夫帽,“还行吧。” “他妈给我打的电话,说他英语成绩上去了一点,回去要请你吃饭。” “可别,最不喜欢跟不熟的人吃饭。” 谭真看看她,“坐车里遮成这样干什么,脸都看不见。” 边说边腾出一只手,要摘她墨镜。 梁京京躲开他的手,“你开你的车,别烦,晒死了……” 梁京京这次来,谭真直接给她联系的部队里的招待所。这个招待所靠着部队,干净整洁,里面住了不少军人家属,走廊里碰着大家都会友好地点个头。 梁京京在房间里四处看了看,居然在床头柜上发现了一束玫瑰花。 她问谭真,“哪来的花?” 谭真从洗手间出来,看看她,“你说哪来的?” “我怎么知道。” 谭真拿着遥控走到她旁边,悠闲自在地在床边坐下,习惯性地打开电视,调到体育台。 梁京京看他一副懒散的大爷样,还没来得及吐槽,他却已经拉着她的胳膊,让她坐到了自己腿上。 空气里的氛围变得暧昧了些。 梁京京身上穿的是一字领的小衫和牛仔短裤,脚下踩着细细的高跟鞋。谭真看着电视,大手在她光滑的小腿上摩挲了两下,帮她把鞋脱了。手上柔腻的触感弄得心痒痒,他又想顺着她衣服领口伸进去。 梁京京一把抓住他不老实的手,让他的手臂围到自己腰上,把自己抱得更稳。谭真把她抱紧了点,引着她的手臂勾住自己脖子。 “你怎么又晒黑了。”梁京京摸着他的脖颈嘀咕。 他看着电视不说话,手又来到她的大腿上,麦色的手背和她白皙的大腿形成鲜明对比。 梁京京以前最不喜欢皮肤黑的男人,觉得脏脏的。到了他这儿不知道怎么就变了,看到这种肤色的对比,内心反而因为两性的差异而感到了一抹冲动。 谭真今天似乎是洗过澡才出门的,衣服上还留有一点皂香。当然了,经过一路大太阳的烘烤,此时也有了些汗味。 谭真亲了下她的耳垂,贴着她的脸,有意无意往她耳朵眼里呼着热气。梁京京分不清耳朵里的是他的呼吸声还是他故意发出的一种哼声,只觉得脸越来越热、心越来越烫,全身酥酥麻麻。一边的衣领在不知不觉间被他拉了下去,整个肩膀都露在了外面。 他的嘴唇在她脸颊上轻轻亲,大腿上的手则顺着她的裤管往里伸。 谁想亲着亲着,谭真笑了,笑得闷闷的。 “笑什么?”梁京京的呼吸乱了、身上软了,一个劲想往他身上靠。 谭真舔她耳垂,边解她的裤扣边低声说:“亲得我一嘴粉。” 得了便宜还卖乖,梁京京立马不配合了,气得用力捶他。 这点花拳绣腿完全不够看的,谭真直接把她抱了起来,在手上颠了颠,“再闹把你扔了。” 长发妩媚地垂落在脑后,梁京京看着他,“你扔。” 谭真手上假装松掉了点力气,梁京京身子往下一沉,立马条件反射地轻呼了一声,抱紧他脖子。 谭真把她扔到床上,结果梁京京不让他起来,手继续勾着他脖子,双腿圈住他腰,整个和他贴抱在一起。 谭真亲了下她的脖子,“松开点,我脱衣服。” 梁京京:“不要。” 谭真静了一下,梁京京盯着他脸看。他鼻子又挺又直,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很忽然的,谭真直接撑着手臂从床上起来了点,弄得梁京京整个后背被带离床,一下子便破功地笑出了声。 谭真也扬起了唇角,紧接着手臂一撤力,身体再次压下去。这样的一个力量弄得梁京京毫无准备,笑着笑着便闷哼一声,像是没受住,。 一个多月没有过了,被这么一搞,谭真有点受不了,想脱她的短裤。梁京京的姿势不配合,他两三下都没脱掉,便迅速把她身上的小衫翻上去,头往她胸前埋。 梁京京很敏感,光是这样感觉就很强烈了,又想要又想避,眼睛不一会儿就变得水润润的。 正当梁京京被他弄得服帖了的时候,谭真又来吻她的唇,边吻边问,“谁是曹凯?” “嗯?”梁京京迷迷糊糊的,喉咙里轻轻出声。 “上次跟你一起唱歌那个,”谭真吸着她的舌,“以前没听你提过这名字……” 就是他们闹不愉快那次,他在听筒里听到的名字。他居然还记得这个。 “朋友的朋友。” 谭真停下,把她脸拨正一点,“不老实。” 不要怀疑情人间的默契。 梁京京笑,“有点想追我。” “追你还去跟他唱歌。” 卷卷的发丝像波浪,柔软地压在脑下。梁京京歪着头,一脸红潮地看着他,指尖点他鼻尖,“想气你。” 谭真盯着她看了看,目光中多了一丝认真,“下次再想气我,换种方式?” 谭真的语气很淡,但梁京京知道他是有点生气了。他向来不愿意表露太多情绪,不喜欢暴露自己的弱点。 身处祖国的西南边陲,在这穷乡僻壤,他有太多事情力不能及。 梁京京被谭真弄得有点内疚,她似乎确实不是称职的女友。 她哪里是气他,气他的父母罢了。可要是不把气撒在他身上,又还能撒在哪儿? 梁京京把他拉下来,动情地抱住他,在他耳边轻声说,“小真真。” 谭真一下子就被她哄乐了,“少给我来这套。” 他确实拿她没办法。好起来的时候完全就是个小天使,坏起来的时候比谁都坏,翻脸就不认人。 好在,天大的不愉快,两人只要这么一见面就忘光了。 谭真自从带梁京京见过父母,基本就把她融入了自己的生活。她这次来“探亲”,谭真名正言顺地把她介绍给了政委,还带她一起参加了队里的几次聚餐。 由于特训已经进入了最后阶段,谭真并没有太多时间陪梁京京。好在,这里的一切对梁京京而言都不陌生,没事的时候她就呆在房间上网避暑,心情好了则会去之前的学校找值班老师玩。 谭真这边一得空就来陪她,带她吃喝玩乐、纵情纵欲,梁京京呆得都不想走了。 结果八月未至,这天早晨,梁京京忽然接到一通电话。 是一个来自长春的陌生号码,梁京京接起后先是觉得莫名其妙,听对方一说才知道是梁母的同事。 “你妈妈晕倒被我们叫了救护车送医院了,你人在哪边,快点到市一院去看下她!” ☆、66 梁京京整个人都是懵的, 而梁母的那个同事语气急躁, 似乎正在医院里为梁母忙碌着。梁母被医生诊断为心肌梗塞,要放支架抢救。梁京京根本不不知道支架是什么东西就一口答应了, 向对方千恩万谢,又表明自己还在外地,最快要明天才能赶回来。 挂完电话, 梁京京大脑一片空白, 想站起来,双腿却发软,使不上劲。 一连打了几个谭真的电话都打不通, 梁京京不再指望他,收拾了行李就先往市里赶。等车渐渐快到市里了她才更觉得茫然,不知道是该去机场还是去汽车客运站,面包车司机问她到底是去哪, 梁京京这才又气又急地在车上哭起来。 司机反被吓了一跳,把车停到路边。 谭真的电话就是这时候反打过来的,听梁京京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完, 谭真很冷静地让她去机场,他现在就出发去找她。那天晚上, 谭真不知道通过什么渠道为梁京京弄到了飞机票,把她送上了飞机。 飞机起飞前, 梁京京坐在机场里,呆若木鸡地等待着。谭真就坐在她旁边,握着她的手。谭真刚刚已经打了几通电话, 辗转找到了长春一院的人,拜托人家照顾了。 “只能请半天假,没办法陪你回去。”谭真语意歉疚 梁京京摇摇头,“没事。” 谭真摸摸她头,“别担心,不会有事的,到了那边记得给我打个电话。” 梁京京点头。 眼看要登机了,谭真给了梁京京一张银行卡。 梁京京明知故问地说:“干吗?” 看她不拿,谭真说:“先带身上应个急。” 他把卡直接塞进了她随身背的小包里。 梁京京一把抱住了他,不撒手。 谭真在她耳边说:“不怕,别自己吓自己。我明天试试再去请个假,过去看看阿姨。” 梁京京摇头,“不用了,你安心训练,有情况我再告诉你。” 就这样,梁京京当晚飞离了云南,没有直达的飞机,中途转了一次机,半夜才到了长春。 出机场后,不知道是不是算好了时间,谭真给她打来了电话。梁京京简单和他报了个平安,把行李放回家,又立即赶往医院。 见到在ICU病房里昏睡的母亲时,梁京京的眼泪直直掉了下来。梁母还在挂水,身上带着监护的仪器,整个人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岁,而陪伴在她身边的只有医院内的护工。 梁京京总觉得自己还小,梁母还年轻,从来没有想象过今天这样的画面。等这一幕发生了,她才觉得自己是真正的不孝。 梁京京擦掉眼泪,动作轻柔地摸了摸梁母的头,去护士台那边了解了所有情况,又补办了各种手续。谭真拜托的医生朋友一直在值班室等着梁京京,等跟她说清楚了情况才安心下班。 等一切稍稍安稳后,梁京京电话又震了。是她在大连的舅舅,下午接到她的电话后,连夜坐动车赶了过来。 梁京京已经有一年多没见过舅舅。早年间家里出事,舅舅一家帮了她们太多,受到的牵连也不少,梁京京对他既感激又有歉意,看他这时候赶来,心中还有说不出来的感动。 风尘仆仆的中年男人到了医院,站在ICU病房外见到梁京京,第一句问的是,“钱够不够?” 梁京京用力点头,“够的。” 尽管她这样说,男人还是从包里拿出了一个厚信封往她手里塞,“出来得急,这个你先顶着用。” 梁京京心中涌起热潮,推拒着说:“不用了舅舅,我这边真的够。” “拿着吧,没多少,舅舅的一点心意。” 梁京京这才收下。 夜间,ICU病房里只能进一个家属,这时天也快亮了,梁京京舅舅不急着进去探望,就坐在外间和梁京京静等着。 梁母这几年一直在一家小花店帮工,这次是突发意外。简单聊完梁母情况,男人忽然问:“京京,你是不是在外面谈男朋友了?” 梁京京有点意外。 男人盯着她看看,欲言又止了会儿,还是说道:“有个老朋友来跟我打听的,后来你妈也给我打电话说这个事情,她很为你操心。” 梁京京被说得一头雾水。 什么打听?什么她妈妈说了这个事情? 谭真的事她都还没跟梁母正式提过。 “我妈怎么跟你说的?”梁京京感觉自己的指尖都麻了。 “京京,你妈她年纪大了,这些年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做什么都是为了你,就怕你在外面受欺负,被人家看低了。你现在大了,凡事也要多为她考虑一点,不要让她太操心。” 梁京京的嗓子眼像是被堵住了,过了很久才发出平平的声音:“我知道了。” 男人又问:“你爸今年来过电话了没有?” 梁京京摇头。 男人缓缓叹了口气,拍拍她肩,“没事,不联系也好,有什么事还有舅舅在。” 梁京京点头,睁大着眼睛,忍住了眼眶里的泪。 暑假接下来的时间,梁京京都是在家里渡过的。术后,梁母在医院住了半个月,身体一点点恢复了。 医生说梁母这次发病就是劳累过度、忧思过多,嘱咐梁京京让她多休息。十指不沾油花的梁京京学会了烧菜,每天都按菜谱给梁母做饭,母女二人其乐融融地过了一个月。 直到开学前两天,梁京京才飞回南京。到了南京后,梁京京接到了谭真的电话,那时,她正在饭店跟朋友们开心地吃饭。 这一个月以来,梁京京每每接到他的来电都很冷淡,谭真知道她在照顾生病的梁母,只当她身心劳累,没有过多在意。 其实,有时不光女人会自欺欺人,男人也会。 “在干什么?”谭真问。 “跟朋友吃饭呢。”梁京京很自然地说:“你吃过了吗?” “刚吃过。” 电话里有男男女女的欢声笑语声,谭真停顿了一秒没说话,梁京京便说:“我们这边开始要吃了。” 谭真:“你吃吧,我再跟你联系。” “嗯,拜拜。” 梁京京直接挂了电话。 这天晚上十一点多,谭真又给梁京京打来了电话。 两个人在电话两头差不多僵持了十几秒,还是谭真先开了口:“你想搞什么?” 梁京京的语气也不是很好:“什么我想搞什么?” 沉默。 梁京京说,“对了,这两天刚好有个朋友那边缺人合住,等搬出去了我把钥匙寄给你,还有上次那张卡也给你寄过去,里面钱没动过。”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啊。不是说好了的吗,我找到地方就搬走。”梁京京的声音里没有一点情绪起伏。 “我得罪你了?” “没啊。” “你这是什么意思?”谭真声音冷了点。 静了两秒,梁京京很干脆地说:“我要分手。” 谭真站在阳台上,摸了下脖子。沉默了会儿,他平静而耐心地说:“发生什么事了,你好好跟我说,我来解决。” 梁京京的语气中有种主意已定的平静和潇洒:“非要有什么事吗,谈恋爱不就是这样,开心就在一起,不开心就分。我想清楚了,我不太能接受这样的异地恋,也不喜欢你家里人,就这么简单。” 这几句话说得有真有假,除去感情,他的确就是这样的条件。她梁京京可以找到更好的,不是非他不可。 谭真不动声色地问:“你想分就分?” “不然呢,这段时间你也没吃什么亏吧,送我的东西我都会还给你。” 梁京京异常冷酷,像是换了个人。 这几句话几乎令谭真难堪。他顿了顿,还是不跟她计较,声音软下来一点:“京京,你又在犯什么浑?” 梁京京微微叹了口气,声音空洞:“我有点累了,明天还要早起,有什么以后再说吧,先这样了。” 梁京京在开学后的第三天搬离了谭真家。他给她买过的衣服包包她都用塑料袋扎成一包放在了他的客厅,随他处置。 谭真后来只给她打过一个电话,被她掐断后他再也没有打来过。 原来异地恋还有这么个好处,分手跟没分手差不多,反正都见不到人。 开学后,初三的教学一下子就令梁京京忙碌了起来,而她现在住得地方是个老小区,和一个女孩合租的。经过这个女孩,梁京京又认识了几个新朋友。生活像是回到了她和王亚合住的那段日子,每天都被朋友们包围着,有声有色。 梁京京身边没缺过追求者,有了新朋友圈后,立即招来了不少想采蜜的小蜜蜂。这晚,梁京京跟一个年轻男人吃完饭回来,车子停在楼下,两个人站在车边聊天。 男人很幽默,一个劲地跟她说几个朋友身上的趣事,逗得梁京京不想上楼,就站在这儿听他侃大山。 转眼就是九月末,风里都是秋的味道。 梁京京穿着长及脚踝的连身裙,站了会儿就开始觉得凉,男人见状便脱下身上的外套给她披。 梁京京还给他,“不用,我上去了。” 两人正在道别,梁京京的目光漫无目的地往旁边瞄了眼,只见不远处的漆黑树影旁栖着一辆车。车边站着一个模糊的人影,模糊到根本看不清面孔。 梁京京呆住了,盯着那个身影,她的心开始狂跳,连着呼吸也变得困难了。很快,察觉到异样的男人跟着她一起往那个方向看去。 谭真靠在车边,身上穿着件黑色外套,在夜色里静静望着他们。 ☆、67 两个多月没见了, 梁京京没有一点变化, 看起来过得很不错。 她穿着一袭线条简洁的长裙,脸上画着粉嫩的妆, 站在陌生的男人身旁说说笑笑,仿佛与这秋夜下渐凉的温度没有丝毫关系。 有时温柔率真、有时粗暴激烈,有时善解人意、有时倔强乖戾……她有千张面孔。 谭真就知道, 他不能对她太好。 打从他们在一起那一刻起, 他心里一直绷着一根弦,提醒自己不要对她太好。 不能对她太好。 你对她越好,她越会拼命探你的底线。 初三那年, 谭真初到新疆,每天都给远在大连的梁京京发信息,她从来没有回过。直到有次鼓足勇气给她打电话,才知道那个号码早就停机了。他又辗转从同学那边知道了她转学的消息, 打听到她的新学校。他给她写了不知道多少封信,有时是抄情诗,有时是塞照片, 她一封没有回过。 一封没有。 驻扎在新疆的战士们有个习惯,闲来无事大家都喜欢沿着荒无人烟的戈壁滩捡石头, 捡到好看的石头就会好好收藏,又或是找工匠做成吊饰送给自己的亲友。 孩子们跟着大人学, 所有捡到的石头谭真都用玻璃罐装着。有一次,他在戈壁滩边捡到了一块通体清润的玉石,回去后爸爸的战友们跟他开玩笑, 说他捡到了大宝贝,让他收藏好,留着以后送媳妇。 那年他已经十六七岁,当然知道叔叔们的话是在开玩笑,可他看着那块石头,还是想起了那个杳无音讯的、远在中国北方的漂亮女孩——他的初恋女友。 高二那年,一年只通车三个月的伊昭公路七月飞雪。七月,那是天山最美丽的季节,而此时的新疆北部却遭遇着连续多天的高温,很多学校和企业纷纷停产停课。 骄阳似火,学校在周末前被迫停课两天避暑。谭真脑子一热,做了一件这辈子最冲动的事。 他用存下来的压岁钱买了往返机票,一个人背着包、带着顶鸭舌帽,不声不响地去了大连。那个背包里没什么东西,只有一个玻璃罐,里面装着这几年他在戈壁滩上捡的漂亮石头。 到了大连他才发现梁京京搬家了,于是又找去她的学校。 他想到的是把石头送给她,见到她一面就行。谭真不知道他们有晚自习,在校门口等到7点才听到学校里响起下课铃。 谭真想过,这次来,他很有可能会找不到她。结果,他一眼就在乌泱泱的人堆里见到了她。 只不过,她不是一个人。 十七岁的梁京京依然梳着马尾辫,长高了点,还是那副很爱笑的样子。她手里推着初中时的那辆粉色自行车,身旁,是一个推着细轮山地车的高大男生。 谭真看着他们一路说笑着走出来。 多年后,他一直记得那一幕。 人潮拥挤,谭真看不清那个男生的长相,就看见他穿着一套白色篮球服,手腕上有护腕,脖子里有挂饰,很时髦的样子。走出校门后,他低着头跟梁京京说话,,还拉了一下她的马尾辫逗逗她。 梁京京推了他一把,结果男生直接伸手摸了摸她的脸。 后来谭真就知道了,男孩不能对女孩太好。 要对女孩要坏一点。 坏一点。 可他再坏还是坏不过她。 才两个月,她已经等不及了。 谭真看着她,看着看着嘴角扬起了一点笑。笑中透着一丝轻蔑,一丝冷漠。 梁京京屏息与他对视着,心口一下又一下地跳着。 四下里没有路灯,很黑。只听到一声“嘀”的车响,黄色的车灯亮了一瞬。 站在车边的人拉开门,直接上了车。 空气里传来车子启动声。梁京京看着红色的刹车灯在黑暗中亮了一瞬,亮得刺眼惊心,不自觉地握紧了手心。 下一秒,破旧的桑塔纳在原地掉了个头,呼啸着驶离了。 梁京京僵硬地站着,目送着红色尾灯远去消失,一颗心彻底沉下去。 身旁人见状像是有两分的明了,却也不好多加揣测,停了停,只是顺着刚刚的轻松话题继续说,“所以下次唱歌一定要把朗朗叫出来,逼他唱栀子花开……” 梁京京心神恍惚地打断他:“不早了,我上去了。” 男人顿了顿,点头:“行,我听小军说你最近失眠,睡前试着喝点牛奶。我那边有个朋友……” 五脏六腑像是被人用手拧了,拧成一大团,拧得她喘不过气。梁京京多一个字都听不下去了,冲他摆摆手,拎着包,有些失魂落魄地往楼梯口走。 没有电梯,梁京京慢慢上楼,还没爬到自己的楼层,却又隐隐听到了楼下车声。 就在这时,包里的手机开始狂震。 看着屏幕上亮起的名字,梁京京的指尖都在抖。 接通后,那头只是很冷静地说:“你出来一下。” 那辆四四方方的桑塔纳又停在了楼下,引擎呼啸,车灯雪亮,像是随时会再次离去。 梁京京从楼上慢慢下来,驻足在楼梯口。 没一会儿,车熄火,人从车上下来,甩上车门,朝她走了过来。 谭真没有抽烟,但身上有一股很浓的烟味。他站定在梁京京面前,看着她的眼睛。梁京京镇定地看了他一眼,目光飘到别处。 “有什么事吗?”她声音飘渺。 “你只要把话说清楚,我以后不会再找你。” “没什么可说的。”梁京京答。 “我对你哪不够好,你说出来。” 梁京京口吻轻轻,“我说过了吧,我不喜欢异地恋。” “还有呢?” “我不喜欢你父母。”梁京京挑衅地看着他,“这些你能改变吗?” 谭真凝视她许久,“梁京京,你是石头做的,捂不热是不是?” 梁京京眼眶瞬间就红了,也被激怒了,扬起脸回击:“我是石头你又是什么,我有没有跟你说过,叫你爸你妈不要去查我,想问什么直接来问我,我没什么好骗他们的,更没指望你家的万贯家财,你跟他们说了吗?!” “我说了!”谭真恼怒地说:“我说了就能顶用吗!?我他妈在云南,你就不能给我一点时间?我家没什么万贯家财,你用不着这么讽刺。你不是不知道我爸是什么人,我也不是没跟你打过招呼,你当我是什么?你耍我耍得爽不爽?” 这是谭真第一次跟她发火,真正意义上的发火。平日里所有的内敛和风度都没了,他目光冷峻地看着她,太阳穴青筋暴起。 梁京京强忍着眼中泪,强硬地低声回击:“知道我耍你你还不滚……滚远点不就好了。” 谭真被她气得微微点头,腮帮僵硬着,勉强扬起一点唇角。 “你真的有种。我往你学校一共寄过28封信,一个字不回。我他妈好好在那训练一天,好不容易等到晚上给女朋友打个电话,你说甩就甩我。我请假飞过来,看你跟个男的在那边卿卿我我,梁京京,你有一点点想过我吗?” 梁京京心里疼得发抽,压抑而粗暴地打断他:“只有你在付出吗?” “你不是不知道我家里的情况,你为什么不跟你爸妈说清楚?你们家凭什么去调查我?凭什么?” 梁京京负气地咬着嘴唇,眼睛眨都没眨,眼泪却开始不争气地往下掉,“我是身家清白的人吗,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们,我爸爸早就欠了一屁股债跑了,我们一家躲债好不容易才躲到长春,就是现在还有人在找着我们。我家经得起你家查吗?你知不知道,我跟我妈在家里只要一听到敲门声就浑身发抖……” 梁京京任凭眼泪无声地流出来,“谁都不可以欺负我妈,谁都不可以。” 谁都不可以欺负妈妈。这是她很小就在心里发过的誓。 谭真冷静下来,“所以,我爸妈的罪,你一定要安在我头上。” 梁京京不知不觉已经满脸是泪,目光依然傲然。 对。她就是坏,坏得不分青红皂白,把什么都安在他头上。她就是恨,恨得无处报复,只能报复在他身上。 空气静下来,两个人像是都无话可说了。 不知过了多久,谭真忽然用手帮梁京京抹了把脸,在梁京京还在错愕时,他拉着她胳膊就往外走。 “干什么你?”梁京京极力挣脱。 谭真没有松手,把她往车里塞:“你跟我走!” ☆、68 车在夜色下一路狂驰。 谭真沉默地开着车, 每一把方向都打得又急又快。坐在副驾上的梁京京始终望着窗外, 视野模糊了就用手背擦一擦,然后继续模糊。 车穿越小半个城市, 呼啸着驶入了静谧的别墅区。树木夹道,车弯弯绕绕两圈开到一栋小别墅前,猛地刹住。 很晚了, 小区内安宁静谧, 刺耳的刹车声被衬托得十分狂躁。 比声音更躁的是人,谭真从车上下来,拉开梁京京的车门。 深沉的夜色让这个梁京京只来过一次的地方显得更加陌生、静穆。梁京京僵硬地坐着不动。 谭真说:“下来。” 梁京京不动。 “怕了?”他激她。 对峙吗?她为什么要怕。梁京京转过脸愤然地看看他, 硬气地从车上下来。谭真甩上车门,拉着她的手往家里去。 梁京京屏息着,对接下来有可能出现的各种场景做着心理建设。 结果等谭真输了密码开了门,房子里一片漆黑。 谭真也有点意外, “啪啪”两声拍亮客厅的灯,空荡荡的房子骤然亮起来。 这一番动静不算小,房子里却依旧一派安静, 没出现任何人声。 家里一个人都不在,连保姆都不在。 梁京京不知道心里是松了口气还是失望, 甩开他的手便要离开。谭真手上没松劲,反把她握紧了, 关掉灯,又带她回到车上。 车外一片寂静,车内同样一片寂静。 两个人身心俱疲地坐着, 静静看着窗外。 这一夜的时间像是过得异常缓慢,不知道过了多久,谭真侧头看了一眼身旁人,只看到了后脑勺和半个侧脸,脸上亮亮的,像是泪光。 谭真收回目光,手径直伸过去握住她的手。 梁京京像是被电到般想躲,然而谭真执意要牵手,她挣了两下没有再动,像是没了力气再挣,又像是觉得没意思。 谭真扯了扯衬衫的领口,喉结动了动,没说话,也不看她,只是十指交扣地跟她握好。 车窗始终没有降,人在里面坐久了,玻璃上不知不觉便凝出了水汽,让人慢慢看不清外面。 谭真嗓子发痒,很想抽支烟,但他没有动作,轻咳了一声,清了下不舒服的嗓子。 档位旁,两只手的手心贴在一起,十指交缠着,传递着彼此的温度。 梁京京的意志力被黑夜中的这份温暖一点点瓦解着。 她知道自己今晚根本不该上这辆车,否则就不会造成现在这样结束不了的局面。她就是贪恋,在极度的愤怒、恼火与失控下,仍旧贪恋和他在一起的每一秒时光。 他们在一起一年了,可真正能在一起的时间少得可怜,每一次他们都很珍惜,从来不敢像这样浪费。 只这样想着就感到心酸。 梁京京感觉自己就像个溺水的人,溺在一片无望的深海里,永远在挣扎。不管多么努力,她从来没有办法真正掌握什么,生活上是这样,感情上也是这样。 “对不起,今天有些话说得重了,”谭真已然控制好了情绪,“这件事是我做得不好,我带我家里人跟你道歉,也跟阿姨道歉。” 梁京京的一颗心像是被人猛击了一下,喉咙堵着,说不出话。 “京京,我知道你过得不容易,你可以跟我任性,撒气,怎么样都行。我很想给你好一点的生活,只是我现在的能力还办不到。” 谭真停了停,认真地说:“我去年刚碰上你的时候,以为小时候的事没人记得,好像都不算什么。但其实我没忘记过,你也没忘记过。我有多喜欢你,你心里一清二楚。” 谭真脸上有淡淡的疲惫,“我很珍惜你,可我是个男人,我有我的底线,你能不能也体谅一下?” 眼泪不听使唤地往下掉,梁京京徒然地睁大着眼睛。 静了几秒,谭真望了眼梁京京,又望了望凝集着水汽的窗,到底还是探身过去,拉着她的手将她揽入怀中,沉沉呼出一口气。 他轻轻亲着她的头发:“等到现在才请到假,你知不知道我心里有多急?我看到你跟别人在一起有多难受?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开心,是不是别人比我好,还是你真的跟我呆腻了……” 令人安心的身体、令人安心的味道,梁京京的内心防线在这一瞬间整个崩塌了。她摇头,抱住他,头埋进他的肩窝,用力地摇头。 “你不要这么说……”梁京京哽咽着出声。 谭真用手抹她的泪,“好了,不哭了。” “我不要你这么说……”越被温柔安慰梁京京反哭得越凶,从一点点哽咽变成彻底的抽泣,最后泣不成声。 这已经不是正常的哭泣。伴随泪水一同涌出的有歉意、有懊恼,还有这十年来说不尽的心酸、委屈和痛楚。哭到最后,梁京京浑身都在颤抖,头深深埋在谭真怀里,把他的颈窝和衬衫弄得湿漉漉一片。 “京京乖,不哭了,不哭了。”谭真轻轻抚摸她的头发与后背,感受着她的眼泪和发泄。 等到梁京京稍稍平静了,谭真抱着她够来几张抽纸,帮她慢慢揩掉脸上的泪。 “鼻涕弄到你身上了。”恢复理智的梁京京声音沙哑,带着哭腔。 “没事。”谭真搂着她,一只手帮她擦着脸,“哭得累不累?” 梁京京接过他手里的纸,帮他擦了擦脖子和衬衫。 谭真亲了下她的额头,又顺着亲了下她的鼻尖,最后才来到她的唇上,手别着她的脸,深深吻住。 梁京京的嘴唇沾了眼泪,湿湿咸咸的。谭真起初吻得轻柔,只轻轻碰她舌尖、含一含她的嘴唇,吻着吻着就来势凶猛了。 他一直是探身的姿势,微微有点吃力,便把梁京京往座椅上压了压。车内的氛围一下子就缠绵了起来。 梁京京搂着他的腰,瓮声瓮气地说:“这样难受吗?” “不难受,”谭真亲到她耳边,“车里有点脏,回我们家好吗?” 突然,车外亮起了雪白的灯光,响起了车辆驶来的声音。 车内雾气太重,看不清外面。谭真跟梁京京还是下意识地停下,往外看了看。 很快,灯光熄灭了,一片寂静中响起人下车、关车门的声音。 紧接着是一片安静。 梁京京看着有人影朝车走近了。 不等他们作出反应,有人直接敲了敲副驾驶的窗。 梁京京心里紧了一下,外面人又敲了敲她这边的窗。 “神经病吧,怎么知道里面有人的?”梁京京心里怕怕的。 “车里有雾不就是有人。” 谭真打算下车看看,梁京京拉住他,“不会有什么危险吧,感觉不是好人。” “没事,我看看。” 谭真拉开车门,结果一下车就看见谭父站在车旁,旁边是他的司机。 隔着夜色,谭父脸上满满的惊讶,大声问:“你这臭小子怎么在这?” 刚刚司机说好像是谭真的车他还不信,结果下来后发现车里有人,谭父这才试着过来敲一敲窗。 谭真站在车边,竟答不上话,干干地叫了一声“爸”。 原本他是特意带梁京京来跟家里把话说清楚的,但这个举动显然就是冲动。眼下这场景根本不适合再生事端了。 谭父看儿子这样更加疑惑,望了望车窗上这层白蒙蒙的水汽,以为他在里面胡搞,气不打一处来地骂道:“我看你昏了头了!” 谭真知道他误会了,这会儿却又无从辩解。 梁京京隐约听到了一点外面的对话,等谭真再上车的时候,她问:“你爸回来了?” “喝多了,刚被人送回来。”谭真微微叹了口气,看看梁京京,“你在车里坐会儿,我回去跟他说几句。” 像是怕梁京京多想,他又补上一句,“这时候带你见他不太好。” 梁京京这点数还是有的。事实上,她原本就心中有怨,并不想见他家里人。 “去吧,别吵架。”她嘱咐。 谭真摸了下她发顶,“把车反锁一下。” 梁京京点头。 …… 客厅灯火通明。 谭父脱了外套,坐在沙发上抽烟,面前是司机刚给他沏好的热茶。 谭真进来时司机刚好出去。他对谭真点了点头,小声嘱咐,“晚上喝了不少。” 谭父朝走过来的谭真看了一眼,往烟缸里弹烟灰。 谭真走到他面前坐下。 父子俩静静对峙着。 “请假回来的?”谭父浑身散着酒气。 谭真没吱声。 “谭真,”谭父很低沉地叫了声他的名字,“我看你现在越来越不像话了。” 谭父常年在部队,谭真和他的关系没有跟谭母来的亲密,但一直是融洽的,也是有默契的。谭真从小就优秀自律,很少惹他生气。 “你今年一共请了多少天假,你自己好好数数。”谭父深深吸了口烟,在袅袅烟雾里沉下怒火,淡淡问,“谁给了你这样的特权?” 谭真坐在对面,一声不吭。 谭父的一支烟抽得很快,最后用力在烟缸里按熄了烟蒂,“说话,你回来干什么的?” 谭真脊背硬直,静了静,“爸,我想结婚了。” ☆、69 谭真坐在谭父对面, 心里很清楚此刻不是谈话的好时机, 但他的理智已经荡然无存。 他就是想结婚了,想对车外那个把他衬衫哭湿的女孩负责, 想更好地照顾她。 空气静默着,谭父抽着烟,脸色垮下来, 却还是冷静地问, “你弄大人家肚子了?” 除了这个,他想不到一向不用人操心的儿子为什么忽然变成这样。 “爸你想哪去了。”谭真轻微皱眉。 谭父看看他,“真没有?” “没。” “她家里情况你知不知道?” “知道。”谭真想了想, “爸,我真喜欢她。” “你喜欢,人家又喜欢你什么?”谭父嗤笑了声,顺着他的话问, “结了婚他们家的债你打算怎么办?他老子可以躲着不见人,你是不是要你老子跟着一起躲起来。” 谭真:“那个我来管,不牵扯到你跟妈, 我以后跟她一起慢慢……” 结果他话未说完,谭父手中的一杯热茶已全然泼到他脸上。 “混账东西, 我看你是被勾了魂了!”谭父狠狠咒骂道。 空气猛然安静下来。 水珠顺着谭真的脸和头发往下滚,谭真身上湿了一片, 脸上衣服上都是茶叶。望着面前的空气,他顿了顿,“爸你喝多了, 我先回去了,等妈回来了再说。” 抹掉脸上的茶叶沫子,谭真在茶几上抽了几张纸,起身便往外走。 “谭真,给我回来!”谭父在身后叫他,结果谭真还是往外走。 他越犟谭父的火气越旺,在他身后骂道,“好,滚,给老子滚得越远越好,这个兵你也不要当了,没出息的东西,老子明天就把你调回来让你结婚!” …… 车里,梁京京照了照镜子,发现自己一张脸已经哭得一塌糊涂。 手心擦掉窗上的一片水汽,她朝外看。 两层小楼亮着光,一个高大的人影从里面走了出来。 谭真上车,梁京京看他头发和衣服都湿了,关切地看着他。 “没事吧?” 谭真摇头,发动车,“喝多了,发酒疯。” 这一晚,谭真把梁京京带回了自己家。梁京京此前走得干干净净,连冰箱上的冰箱贴都没给他留一个。而那些被她丢下来的他送的礼物,谭真都放到了衣柜里。 谭真一进门就背着她去接了个电话,直到梁京京洗完澡回到房间,这通电话都没打完。 等谭真打完电话进到房间,梁京京裹着毛毯躺在床上,睡着了一样。她的长发都铺在枕上,卷卷的,像柔软的羊毛。 谭真从背后抱住她,连着毛毯一起抱住,口鼻都埋入她的头发。梁京京身上满是浴后的清新香味,谭真抱紧她,深呼吸了一下。 人对气味往往有着惊人的记忆。 那年夏天,这个耍他耍得团团转的女孩熟睡后靠在他肩上,他的鼻尖便飘来了一抹忽远忽近、忽有忽无的香气。那是他还没开窍的年纪,第一次发现女孩身上有香味,既觉得很好闻,心里又觉得怪怪的。 后来,那个味道他一记就记了很久,久到都记不清那到底是种什么样的香味年少青春时,他在各种牌子的洗发水、沐浴露里找过那个味道,全都无果。 其实谭真不愿承认这一点。他打小就只认死理。 谭真抱着梁京京,隔着头发动情地亲了下她的侧脸,亲完又亲一下。 他特别喜欢亲她。 梁京京转过身来,用毛毯把他一起盖住,腿圈住他的腿,手臂抱住他的腰。 这里没有她的换洗衣服了,她身上套的是他的大T恤衫,大领子外露着小半个肩膀,皮肤上是一片乌黑的发。 谭真用手指帮她梳顺头发,往肩后拨。 她一只手捧住他的下颚,凑近一点,鼻尖对着他的鼻尖,眼睛对着他的眼睛。 两人呼吸可闻。 客观来说,谭真在梁京京见过的男人里,长得真算不上特别帅。 他五官里长得最好的算是鼻子,又高又直,没有一点驼峰或鹰钩,就像他的人一样正派。 而梁京京最喜欢的其实是他的眼睛。 谭真的眼睛不大,只有闭眼时才能在他的眼皮上看到一条窄到可以忽略不计的褶子,是个很勉强的内双。但他的眼窝深,眉骨高,显得眼神格外深邃。 他的眼神是内敛的,也是清澈的,和他的心一样清澈,一尘不染。 谭真被她看得笑了下。 “不准笑。”梁京京说。 谭真不笑了,静静看着她。 她不喜欢他笑。她喜欢他没了笑容的掩饰后那副傻傻的样子。 傻得那么独一无二的样子。 谭真凝视着她,“京京……” 梁京京“嗯”了一声。 “我们结婚吧。我好爱你。” 梁京京看着他,眼睛蓦地红了,目光也变得有些傻傻的,抿了抿唇,没有出声。脑子里明明就是一片空白,就有泪滴莫名其妙地顺着她的眼角往下滑,落在他胳膊上。 谭真说,“好不好?我来照顾你一辈子。” 停顿了几秒,梁京京嘴唇轻启:“我脾气不好。” 谭真眼中泛起笑意,“无所谓了,我也好不到哪去。” 梁京京眼角还有泪迹,却笑了:“你以前挺好的,现在不知道怎么回事,长歪了。” 谭真笑着抱紧她。梁京京把头埋在他颈窝里,深深吸他身上的味道。 她听见谭真在自己耳边说,“结了婚保证不跟你发脾气。你答应吗?” 房间里只亮着壁灯,黄色的光暖暖的。 梁京京从来没想过自己的求婚是这个样子,没有鲜花,没有钻戒,只是这样躺在床上抱在一起,很平常地说着话,而她的内心却无比的心醉和感动。 暖暖的。 这份温暖悄然叩击着她铁石般的心扉,叩击着十七岁的秘密。 “谭真,”梁京京在他怀中轻轻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你的信我只收到过7封,没有28封。” 她不知道另外的二十一封去了哪,她只收到过七封。那七封里有他描写的新疆生活,有他回忆他们去彭良的事,还有他抄写的情诗。 信里的他比真实生活里的他能说会道,一写就是三四张纸。 那时的梁京京和妈妈住在亲戚家的一个平房里,母女俩同住一个小房间。看到他信里描述的那些,她不自禁地会去畅想新疆,想象那里高阔的蓝天、无垠的沙漠,还有终年盖着银雪的天山。 梁京京印象最深刻的一封,他在里面塞了一幅画。 是一幅钢笔画,画了一架飞机,清晰到可以看出飞机上的每一个零部件,像印出来的一样工整漂亮,仔细看纸上还有用橡皮擦不掉的铅笔印。 痴心的少年还附了张纸写道:“我的朋友告诉我,送别人东西一定要送自己最心爱的。这是我最心爱的战斗机,我把它画给你,希望你也可以喜欢。” 这七封信,梁京京一封没回。 后来,她再也没收到过他的信。就在梁京京以为这个夺走她初吻的少年已经把她忘了时,高二那年,梁京京却又在自己的校门口看见了他。 她一直记得,那是七月,正常上课的日子。 晚上放学了,校门口人潮涌动,她推着车跟那时的“初恋男友”一同出来。那是个长相帅气、穿着时髦的男生,梁京京算不上有多喜欢他,可他每天都会接送她上下学,校里校外地保护她。 那天像往常一样,他们一起出了校门,说着班上的趣事。说笑间,男生趁机摸了摸她的脸。梁京京最讨厌他对她毛手毛脚,有点生气地推了他一把,男生却还心里没数地低下头,凑近看她的脸。 “干什么呀你!”她烦躁地推他的肩。 可下一秒,梁京京却顿住了。 少女的目光越过男生的肩,越过从眼前不停虚晃的人影,久久凝在半空。视线的那头,人声鼎沸的学生大潮里,是一抹黑色的身影。 少年穿着一身黑,背着黑色的书包,头上戴着一顶藏青色的鸭舌帽。他傻傻地站在路边,长高了,变黑了,她却还是认出了他。 可就在她看过去时,他却已转身朝她后方走去。 人潮中,梁京京就这么呆呆地望着,不确定地望着,望着少年踽踽独行的背影头也不回地融入人海,消失在了深不见底的时光隧道中。 所以,梁京京真正存有的不光是那枚金色的徽章,她一直存着那七封幼稚痴情的信,在颠沛流离的岁月里,她每搬一次家都带走一次,直到在长春有了稳定的住所,它们才有了妥帖的存放处。 梁京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存着那些东西,也一度以为自己早就把他忘了。 她不愿承认的是,那个头也不回的背影早已镌刻进了那段晦涩难行的岁月,镌刻在了她一去不返的青春时光里。 现在,那个少年又回来了。 ☆、70 那天一早谭真走后, 梁京京恢复了正常的生活, 又开始每天等他的电话、短信,好像一切都回到了从前。 不同的是, 谭真给她发来了一大堆表格,说是结婚需要的材料,让她先填了。梁京京看着那边云里雾里的表格, 感觉像是在申请入党。其实她有点担忧, 不知道自己家的情况会不会影响。 谭真说:“没什么影响,都是走形式。” “里面很多地方我不会填,根本看不懂。” “这样吧, 我马上找份样本给你,你先把会填的能填的填起来,其他的我来搞。” “这么简单?” “嗯,”谭真在屏幕里笑, “你以为呢?” 梁京京想了想,“那还有我妈那边,你得跟我回去一趟, 跟她说一声。” “当然,”谭真说:“我这边还有一个月就差不多了, 结束之后我们就回去。” 梁京京觉得他们这个结婚跟闹着玩似的,有点像私定终身, 谭真说要结就要结,一刻也不耽误,什么都不管不顾的。 他不管不顾梁京京更加不管不顾, 本来这些手续她就都不懂,全听着他的指挥在办。 至于他家里什么态度,梁京京现在完全不在乎。她只需要看着他、相信他。 而此时,即便隔着屏幕梁京京也能看到谭真脸上的疲惫,她知道他们的选拔临近结束,最近训练强度很大,听谭真话里的意思就跟期末考似的,他们队里所有人都在放手一搏。 这是一个多星期以来他们第一次视频。聊了几句,梁京京体恤地问,“你是不是很累,要不你休息吧。” 谭真摇头,“不累。” 他此时正躺在床上,一只手枕着头,一只手拿着手机搭在胸前。这个角度,梁京京看到的全是他的双下巴和鼻孔。 梁京京像是魔障了,连他这个角度都觉得有点帅,随意又放松,男人味十足。 她坐在梳妆桌边,手拄着脸,忍不住说:“你好帅啊。” 谭真被她逗得笑了下,“犯什么花痴。” 梁京京也笑了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对了,都没问过你,这次你要是成了,会不会被重新分配?” “要是成了,可能会留在云南。”谭真加上一句:“现在只有这边装备了最新的战机,以后就不知道了。” “那要是没选上呢。” “可能会回安徽吧,我原来的部队。” 一头是远在天边的云南,一头是近在咫尺的安徽。这个答案有点出乎梁京京的意料,两人隔着屏幕对望着,一时无话。 谭真的表情没有一点变化,很平淡地问:“想我选上吗?” 梁京京一秒都没有犹豫,“你是最好的飞行员,当然要飞最好的飞机。” 谭真不无自豪地笑了下,嘱咐,“天冷了,少穿裙子,不要把膝盖冻坏了。” 梁京京点头,“知道,你休息吧,我还要备课。” 两个人挂掉视频,梁京京收到了谭真发来的一个红包。 两千块的红包,备注:给京宝买衣服。 梁京京心里美滋滋的,却回道:“我要大钻戒。” 谭真很快回过来:“以后买,现在没钱。” 梁京京发去了一个萌萌的小猫咪表情。 谭真没有再回。 梁京京也是跟他深入交往后才知道,他家条件好,但他从来不拿家里钱。谭真现在的房子和那破车都是自己买的,房子首付是一大笔钱,按说他也刚工作两年,也拿不出这么多钱。这说来就好笑了,他买房子用的是他从小到大积攒下来的压岁钱。 谭真常年在部队,衣食住行就没有需要花钱的地方,平时唯一的爱好就是折腾点飞机模型,工资基本都原封不动放在那。跟梁京京在一起后,他现在每个月的工资至少在她身上花掉一半。 自己的女人自己疼。只要在能力范围内,谭真都想给她好的,不说别的,穿的用的不能比别的女孩差吧,再者,梁京京本身就比别人爱漂亮。 这头,梁京京一开始还有一点心疼他的钱,后来知道他家条件好,而他自己平时又不花钱,毫无压力,她花他的钱便花得心安理得了。或者应该这么说,他现在对她再好,她都心安理得。 何况他们都要结婚了。 天气渐渐凉了,梁京京不喜欢厚衣服,用那两千块买了件长风衣,穿起来潇洒又干练。 这天下午,下课时间,梁京京拿着书从操场边路过,一群男生正在篮球场里打球,欢呼声阵阵。 梁京京一眼就看到了里面的蒋思蓝,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蒋思蓝现在在她的课上老实多了,虽然常常还是冷着脸对她,但心里已经开始向着她,这个梁京京能感受到。 青春期的小男生,你仿佛永远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又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蒋思蓝这边刚抢了球,一路突破着防线去上篮。可就在突围对方防守的时候,他不知道怎么就瞄到了站在球场外的梁京京,一不留神便被冲上来的人撞倒了。结果对方也没预料到他开这么个小差,同样被撞倒在地。 意外发生得很快,等梁京京反应过来,就见蒋思蓝抱着腿躺在地上。 我去…… 梁京京快步走过去。 几个打球的学生围着躺倒在地的蒋思蓝,都有点不知所措,有人想扶他起来,有人又在喊着不要动。 梁京京问蒋思蓝:“腿伤到了?你还行不行?” 蒋思蓝仰面朝上,疼得龇牙咧嘴。 附近的体育老师正好过来了,帮着看了看,跟梁京京说,“可能骨折了,最好带去医院拍个片子,以防万一。” 梁京京一听骨折心里就有点急了,立马让体育老师帮忙把他背起来,找了辆车带他去医院。 梁京京已经不是第一次碰上学生骨折,她打心底里佩服这些精力无限的小孩。 蒋思蓝在车上的时候疼得眼睛都红了,让他们把他送去一人医,“去一人医,我妈在那上班。” 蒋思蓝的妈妈本身就是医生,但她似乎是个很忙的医生,这次人又不在本市。她在电话里对梁京京一个劲地感谢,说会请同事去帮忙。果然,他们的车刚到医院就有骨伤科的医生来帮忙了。 梁京京正在医院里帮着忙前忙后,刚跟学校打完电话,走廊上,她与一个人迎面相撞。 两人几乎同时顿住。 梁京京收掉电话,傻愣愣地叫了一声“阿姨。”然后才又补上一个微笑。 谭母穿着一身米色系针织套装,看着她反应了下,笑起来,还是那副可亲的模样。 “你好。怎么来医院了?” “我有个学生骨折了,带他过来看一下。” “是小思蓝?”谭母问。 “您也认识思蓝?” 谭母点点头,“我刚好在医院,她妈妈就是我们医院的,走吧,一起去看看。” 于是梁京京又跟在谭母身后进了治疗室。蒋思蓝躺在床上,最疼的骨折复位已经做好了,疼得他出了一头汗。 谭母进来,蒋思蓝叫了一声“干妈”,听得梁京京愣愣的。 谭母跟帮他上石膏的医生交流完又安慰了蒋思蓝几句。 梁京京站在旁边看着,谭母也站了会儿,对她说:“我们出去等吧,挤太多人在这空气不好。” 梁京京便跟着她走了出来。 谭母边走边说:“以前我在妇科,去年身体不怎么好,医院照顾我,就把我调到党办了。” 她看看梁京京:“去我办公室坐会儿吧,喝点水。” 梁京京懊恼地想,今天真是算她倒霉了,自己送上门。 嘴上还是很乖巧地:“好啊,正好有点渴了。” 谭母的办公室在七楼,独间的一个小办公室。她让梁京京在小布艺沙发上坐下,用一次性纸杯给她倒了杯茶。 梁京京接过来,还没喝上嘴,就听见她问:“京京,谭真去见过你家里人了没有?” “还没有。” “你们就打算这样子结婚?两边父母都不管?”谭母的语气还是很平和的,只是问出的话有点尖锐。 “他给我妈打过电话了,等他那边结束了就去我家。”梁京京迎着谭母的目光:“我妈她很喜欢谭真。” 谭真不光打电话跟梁母问好了,还道歉了。梁京京把他的照片传给了梁母看,梁母特别满意。 谭母说:“京京,你知不知道,现在为了你们的事他跟他爸闹得不可开交。我不清楚你们为什么要这么急,你们两个年纪都还不大,为什么不能用点心让家长看到你们的诚意,获得认可了再来办这个事情?” 梁京京垂着眼不说话。 谭母又说:“我这么说你可能会不服气,觉得是我把这些错都推在了你身上。其实我对你没有特别的看法,我相信我儿子的眼光。他爸爸真正气的其实也不是你,是谭真他处理这个事情的态度。” “你们在一起谈恋爱没有问题,哪怕是想结婚,也没有问题。我们不是什么古板家庭,但谭真他是个空军,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了解他的工作性质,军人和我们不一样,作为他们的亲人,需要付出的比别人很多,做军嫂要付出地更多,家庭这一块他们一定会有所亏欠。他爸爸对他的要求一直都很高,他对他自己的要求也很高,现在为了你们的事几次三番的违规违纪,这会让他爸爸怎么看你,又怎么来想你?” “我跟你说这些,不是为了阻扰你们,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梁京京心里是做好了准备要经受一番羞辱的,还想好了一箩筐有力回击的话语。谁想谭母说的这一席话温和客观,不带任何情绪,话里有质问、有指责,让她无法辩驳。 外人看来,他们要结婚这件事确实是冲动的,可梁京京的内心并没有感到突兀。 他们就是深深地相爱了。两个相爱的人想结婚,永远在一起,不可以吗?很多话,她不知道该对谭母从何说起。 这场谈话结束的时候,梁京京起身,快要出去时她却又大吸一口气,回头看着谭母。谭母似正要打电话,停下望着她,目光疑问。 梁京京看着她:“所以,阿姨你是反对还是支持?” 谭母:“这是谭真自己的事,我没有态度,但我相信我的儿子。” 梁京京没有获得认可,可这一瞬,心口却莫名烫烫的。她点点头,什么也没再说,就这么走了出去。 走出谭母办公室,梁京京下了电梯才发现自己指尖有点发抖,心还在不停砰砰跳。她边走边拿出手机给谭真发微信。 ——我刚在医院碰见你妈了!吓死我了! ☆、71 梁京京的这条短信遥遥飞向中国的西南边陲后, 久久没有得到回应。 云南, 飞行楼教室。 防空窗帘严严实实地拉着。 十几个年轻的小伙子们身穿整齐的蓝色军装坐在下面,神色认真地看着讲台。幻灯机上投射着此次结业考地各个课目、各项标准以及安全事项。 安全, 每一次飞行,最重要的就是安全。每一种险情都有其对应的操作方法,而那些方法大家早已熟记于心, 真正发生问题时几乎都不用思考就可以条件反射地作出动作。 谭真还是习惯性地坐在靠墙位置。目光直视过去, 坐在最前面第一排的是于海,他正在认真做着笔记。 谭真有些出神地盯着他看。 这一年时间下来,龙虎榜上他们两个你追我赶, 现在,综合成绩排名第一的是于海,谭真第二。 投影被关掉了,教室里的彩色光线瞬间消失, 所有人回过神来,看着大队长。所有的准备工作已经就绪,大队长还是那样一脸严肃地总结:“一年了, 希望这一年你们的努力没有白费,我的努力也没有白费, 加油吧,好好飞。” 下了课, 小伙子们如释重负般,各个又恢复了年轻人地朝气活力,说笑着往外走去。 碧空如洗, 空气舒爽,今天的能见度极好。一辆战机从空中轰鸣飞过,大家谈笑间不禁抬头望去,不知道是谁正在飞。 孟志超很不常见地感慨道:“一眨眼就一年了,时间过得真快。” 旁边的几个小伙子道:“哎呦,至超,你吟诗呢。一年了,你跟人家小江现在怎么样了?” “去你的。”孟至超现在一听到小江就头疼,和女孩现在成天追着他跑。 “你怕什么,人家姑娘都这样了,你就赶紧从了吧!” 阳光万里,小伙子们热热闹闹地说笑逗趣,就像一群最普通的青年,连着身上那套庄重的蓝色军装都生动青春了起来。 远远地,只见政委刚好走来,大家都笑着跟他打招呼。 政委长得方头大耳,个头不高,但身形笔挺。他笑着说:“一个个嬉皮笑脸的,队长把考核方案都跟你们说了。” “说了,我们这刚下课。” 政委跟他们闲聊了几句,叫住谭真,“跟我过来一下。” 谭真跟了过去。 除了塔台,这个看台是俯视整个机场的最佳位置。秋天,遥遥的山影在蓝天下连绵,苍凉大气。 风有点凉,政委不自禁地打了个喷嚏,道,“谭真啊,你的结婚报告就这样交给我,你是让我为难啊。” 他看了眼谭真,“你爸已经给我打了三个电话了,我认识他这么多年,他是什么性子的人我最清楚,你小子这回是故意跟他唱反调是不是?你这边要考核了,他是又着急又拉不下脸,我看着就跟那热锅上的蚂蚁似的。” 谭真没说话。 政委看看他,打趣道:“你这个年纪,就这么急着娶媳妇了?怕以后找不到还是怎么着。” “政委,我也不小了。” “才25就不小了?” 谭真:“郝建上个月都有儿子了。” 政委嗤笑一声:“还眼红人家儿子。你爸不同意,你这个结婚报告打上来有什么用,你们父子俩这不是拿我为难吗?” 谭真无话可回。 “谭真,你不要犟,眼前先把训练结束掉,等改装了新飞机,再慢慢跟他谈。现在不是分心的时候,你越这样越是给他火上浇油。”政委笑嘻嘻地,“以前还说你们父子俩关系好,我看啊也是一对冤家,要么没事,要么一有事就是大事。” 谭真跟谭父间从来没有过这么大、这么长时间的矛盾。从小到大谭真都听话懂事,唯独这一次,不知道怎么了,谭父越犟他越犟,任谭母如何从中调解都没用,父子俩就这么硬生生杠在一起。 “明天考特技,准备得怎么样?” “挺好。” 阳光照在谭真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政委语重心长地说:“稳一稳心态,还有,你们队长前两天还在跟我聊你。他表面对你不咋地,其实心里对你期望一直很大。你是有天赋的,就是心底太傲,闷着傲,老是想着玩新花样。你要知道,现在既定的每个操作、每个数据都是前辈们反复验证过的,话说得重一点,全是血的代价。你想着创新是好,也要看这个创新是建立在什么基础上。前辈们是一代代机子飞过来的,现在的航电系统确实全部翻新了,都电子化了,但这也不代表以前的东西就都过时了。你才多大,路还长,心气再稳一点,知不知道?” 谭真点了点头。 政委拍拍他肩膀,轻松一下,“加油,好好飞,不要有压力。” 最后的考核一共五个课目。这天下午没有再安排训练,大家自行复习、做准备工作,结束后各自回宿舍早早休息。 回到宿舍谭真才看到梁京京发来的短信,给她打去电话。 “你什么情况?” 信号有一点点不好,梁京京音量提高了:“喂,听见吗?” “听得见。”谭真说:“你听不听得见?” 梁京京声音清晰了,“现在好了,刚刚听不清。” “我问你是什么情况?” “就是下午在医院碰到你妈了,然后她把我拉去她办公室说了好多。” “你去医院干什么?”谭真问。 “哦,”梁京京停了停:“我有个学生骨折了,我正好送他过去。” 坐在桌边,谭真点起一支烟,“我妈跟你说什么了?” 梁京京淡淡道,“也没说什么啊,把烟掐了。” 谭真一顿,笑了下,挠了挠眉毛,拉来手边烟灰缸,两下就把烟灭了。 那头的梁京京像是有千里眼,在谭真灭了烟后便侃侃而谈起来。 “她叫我去她办公室,然后就挺义正言辞的,让我们不要急着结婚啊什么的,还想让我劝你不要跟你爸吵架。” “嗯,”谭真问,“那你怎么跟她说的?” 梁京京:“我没说什么,就静静听她上课,又不能跟她吵。” 谭真笑了,“这么乖?” 梁京京静了下:“对了,你明天是不是就考试了。哎呀我差点忘了。” 谭真:“考得好有什么奖励。” “当然有,你好好飞,不要给我丢脸。”梁京京又说,“你知道我现在在哪吗?” “在哪?” “我在蒋思蓝家。” “你又搞什么?”谭真笑问:“怎么跑他家去了?” 梁京京把烧好的水从厨房拿到房间,边打电话边看了眼床上吊石膏的人:“他骨折了,不肯呆在医院睡觉,我们就把他送回家来了。” 蒋思蓝家三室一厅,装修得很不错,是简洁又不失精致的现代风,看得出来他妈挺有品味。小男生的房间里全是蓝色,好好的墙被他横七竖八地贴满了各种飞机海报,梁京京刚进来的时候还惊讶了一下。 又是一个活生生的飞机迷。 躺在床上的蒋思蓝冷着一张脸看梁京京打电话。保姆接过梁京京手里的水壶:“我来吧,老师您歇会儿。” 梁京京又跟谭真聊了两句,把电话递给蒋思蓝。 “哥。”小男生乖乖叫了人。 “嗯,没什么事,打球扭到了。” “我知道。徐宁哥去外地了,我妈明天回来。” “不会。”不知道说到了什么,蒋思蓝瞄了梁京京一眼。 “好。” 蒋思蓝最后说:“小谭哥你加油。” 一切忙妥当了,梁京京看看床上人,疲惫地站起来,“行了,你躺着吧,我走了。” 蒋思蓝看她背起了随身的小包包。 “你怎么走?”蒋思蓝问。 “打车。”梁京京说:“真是欠了你们的。” 蒋思蓝咽了下口水,“我家这边远,帮你叫个车 。” “不用了,我已经叫了,你休息吧。” 蒋思蓝看着她要出去了,“京京姐……” 梁京京不禁在门口停下,“你还有什么事?” 蒋思蓝缄默了下,“你上了车把车牌号发给我,注意安全。” 梁京京盯着他看看,“人小鬼大。走了。” 蒋思蓝家和梁京京现在住的地方一南一北。忙了一整天的梁京京背着小包走出小区,风袭来才感到满身满心的疲惫,可她并不觉得孤单。 深吸了一口冷空气,梁京京在温馨的夜色下抬头。 星星密,雨滴滴。星星稀,好天气。 今夜,天上一颗星也没有,明天一定又是个好天气。 …… 然而第二天一早,云南的机场起了一场大雾。 空气能见度很低,队里分析了一下数据,认为在可控范围内,没有改变计划。按照飞行计划时间,所有队员提前一个小时进行换装。 更衣室内,平时嬉嬉闹闹的小伙子们动作迅速,穿戴好飞行服后又检查了一遍随身佩带的□□、刀、图囊等飞行装具,听候指示。 第一个考核项目是海上特技飞行,特技比得就是灵活度,这是谭真的强项。 大家事先已经做了大量准备工作,所有数据都背得滚瓜烂熟,所有动作也已经演练过千万遍。飞行就是这样,看着肆意潇洒,背后却是一个个枯燥的数据、一条条需要反复背记的规定。 飞行大楼外,一架架巨大的战机已被拉上跑道,地勤人员穿梭在雾中,为战机做最后的装置。朝气蓬勃的年轻飞行员们整齐列队进场,一一登机。 透明舱盖缓缓降下,谭真带上面罩,在机内做最后一遍检查。 “02请示开车!” “07请示开车!” 耳机传来指示,“07、02,3号空域起飞!” “明白!”“明白!” 茫茫大雾中,首批架次的两架战机先后向前滑动起来。 随着一阵闷雷般的咆哮声,两架飞机一前一后飞离跑道,直刺云霄! 浓云密雾瞬间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谭真握着操纵杆,高度不断上升,眼前不是熟悉的蔚蓝,而是一片混沌。 ☆、72 机场塔台内, 管制员们带着耳麦, 聚精会神地看着几面显示屏。一旁,政委和大队长也在看着两架飞机的行动轨迹, 放松的表情里带着一点期待。 昨天就监测到今天有雾,结果这雾比预料的大了点,飞特技确实会受到影响。 可考核的日子早就定下了, 也是上报过的, 哪能随意更改。谁能保障打起仗来的时候不下雾?一早,队里几个领导商量了下,决定按原计划进行。 显示器上, 只见两个小点慢慢向指定空域靠近着。 短短几秒飞机便升到了千尺高空,驾驶舱内的谭真彻底看不清地面了,四周只剩一团团铅云。 飞机继续上升着,周围始终是不停变换着形状的云。事实上也不是云, 它们似云似雾似烟,时卷时舒,如山似海, 异常静谧。 宛如另一个世界里的物质。 谭真看了眼高度表。高度达到3000米了,那片海上空域还尚无影踪。 无尽的云雾在与飞机擦身而过。 耳机里传来指挥员的声音, “07,报一下高度。” “3500。” “注意航向。” 谭真:“明白。” 今天的飞行条件确实不佳, 然而谭真丝毫不慌张,沉稳地控制着各项飞行数据。他飞过天气条件最差的一次,夜间大雨, 他同样能完好地起飞降落。 一名在校的飞行学员想要成为真正战斗机飞行员,他需要经过院校、基地和部队的三级训练,从初教机到高教机,再到每代机型的改装、各类课目训练,从青涩一步步走向成熟,每一步都充满刺激的挑战。 在飞院里,跟谭真同期的学员超过半数都没有成为真正的飞行员,有的人是能力不济,被逐步淘汰,也有人压力过大,自行放弃。 除去技术,一名战斗机飞行员首先要有的就是能克服一切困难的勇气。 只有勇敢,困难才会迎刃而解。 飞机被强劲的动力不断向上推送,爬升至4800米时,速度达到了450公里/小时。 眼前的云海在一瞬间消失殆尽,万丈光芒从四下里涌来,机舱外的天空成了一片纯粹的蓝。 温暖的阳光折射进舱内,连见惯了空中奇景的谭真亦心潮涌动。 如果不是因为要看仪表,他真想好好欣赏下这片金光闪闪的蓝天。带着面罩头盔,在这美妙的一瞬,他忍不住牵了牵唇角。 是的,他情不自禁地想到了梁京京。 这天明朗得跟她的人一模一样。将来有机会,他真想带她好好看看这座“天空之城”。 此时,不远处的下方,一片蔚蓝的海在云缝中若隐若现了。 飞机到达指定空域了。 谭真先到达了。 他在一个水平盘旋后作出请示,考核组允许他开始第一套动作。 压杆蹬舵,飞机形成坡度后一个转弯,先是在长空中飞出一道平滑航迹,陡地便是一个跃升,在云中滚动起来。 动作柔和、航迹干净,一连串的动作里,飞机没有一点侧滑,完成得非常漂亮。 塔台里,由几个领导组成的考核组仔细看着屏幕中检测到的飞行数据,看着飞机的飞行轨迹,脸上都露出了欣慰的神色。 谭真今天的特技考核一共有四套动作。 怎么考呢? 打个比方,飞行就好似一名体操运动员参加比赛,每套动作由几个动作构成,而每个动作都有相应的得分标准。数据越精准、连贯越平顺、动作难度越高,那么分数便越高。 又好比,如果想读好一篇英语课文,就需要读准里面的每一个单词,读准每一个单词里的每一个音标,最后再有轻有重、有缓有急地把所有串联起来。 办公室内,梁京京坐在桌边,帮一个正在朗读的学生纠正发音。 小个子男生胆小内向,平时在班上没什么存在感,英语学得很用功,所有作业都认真完成,课堂上听得也认真,偏偏成绩上不来。梁京京注意他很久了,趁着这节七班早读课是自由朗读,她直接把他拎过来,听他大声读英语,练练他胆子。 男孩子一开始还不好意思张口,在梁京京的鼓励、逼迫下,声音读得越来越大。一听到不对的地方梁京京就用食指敲敲桌,让他停,帮他改过来。 “这个音我怎么跟你说的,你怎么又读错了?”梁京京略显不耐烦地。 小男生瞄瞄她,红着脸。 “一定要多听多读,把语感练出来。学语言不能光靠死记硬背知不知道,你看你明明花得力气不比别人少,成绩还没起色,这不是亏死了。”梁京京沉了沉气,“自信一点,大胆一点,再来。” 早读课时间,办公室里几个闲着的老师都在擦桌子、收拾书本。两个老师拿着抹布、水杯前后忙活着,忍不住朝梁京京这边看。 下课铃响,梁京京又嘱咐了男生几句,在他要走时她又想起了什么似地把人叫住。 “等等,还有个事……” 男生呆呆看着她。 梁京京说:“你们班的蒋思蓝昨天受伤了,你字写得好,帮他一个忙,把课堂笔记记得认真一点,回头借给他抄一下。” 男生“哦”了一声,乖乖点头。 学生一走,一个男老师立马就跟梁京京打趣了,“小梁老师,七班上个月英语月考又进步了,你现在是认真得不行,一次也不放过啊。” 另一个老师问道:“蒋思蓝受什么伤了?” 男老师:“昨天几个人在下面打球,腿给摔折了。” “哎呦,这个小孩一直满安静的,也这么不当心,我记得他妈妈就是医生,也是成天在外面忙,管不到他。”女老师又低声感慨:“爸爸又去得早,可怜小孩子了。” 男老师去窗边泡茶:“他爸以前是飞行员,厉害的。你说现在部队里面,最危险的估计就是这个军种,百里挑一的。不过听说后来部队对他有政策的,这孩子以后八成上军校,不用烦的。” “什么危险,开车出门还有可能撞车,照你这么说哪行不危险?” 一直没说话的梁京京此时忽然发声,引得两个正在八卦的老师朝她看去。 办公室里满是清晨的阳光。男老师觉得挺有意思,看着她笑:“不好这么比吧,危险的概率总归是不一样的吧?” 从天空往下看,广阔的大海就像一片绵柔的绸缎,温柔、平静,波光闪闪。 谭真没有空看海,他的注意力全在眼前的几个仪表盘上。 不管飞机如何倾斜、翻转,不管身上的过载压得他如何胸闷气短,仪表盘上的数据都清清楚楚得反映在他的大脑中,清晰得令人陶醉,令人亢奋。 一个动作衔接着一个动作。 前三套动作都很完美。然而,就在谭真做完第三套动作,正要过渡到第四套动作时,脑中略微急进了些,一个翻滚后机头的角度出现了偏差。 很小的偏差,尽管谭真也非常敏锐地修正了回来,但数据是最真实的,加上前面做得太好,这个偏差显得有点突出。 塔台里,几个人同时互看了一眼,显然都注意到了这个点。 同一时间,于海那边也进行到了第三组动作,很稳,还没出现一点失误。 政委和大队长互看了一眼,各自眼中表达了不一样的东西,很快又重新看回屏幕。 最后一组动作为滚筒、半急转加半滚倒转。 这几个动作并不算特别难,但因为刚刚的小小失误,这一次谭真做得尤其谨慎。飞机在云层中连续翻滚后一个急转,顺利开始半滚倒转。 半滚倒转的要领是完成一个一百八十度的下降滚转,战机俯冲到一定高度时要及时减小俯冲角度,把飞机拉出来。 飞机一个横滚后,谭真压杆蹬舵,身体随着飞机不断倾斜。急速中,飞机在倒扣状态下滚转了180°。 今天的云雾确实太厚了,厚到谭真有些看不清天地线,而天地线是他此时矫正方向的唯一标记。 俯冲角越来越大,飞机旋转得越来越快。 高度不断掉着,因此前的那个失误,谭真在拉杆时有了一丝犹豫。就是这一丝犹豫、一秒地迟缓,他错过了最好的拉杆时机。 老练如他很快也意识到了这个“错过”。 “拉杆!”塔台里的指导员像是看不下去了,直接对他发出了指令。 谭真如梦初醒,猛地一拉杆。 急速中的战机如同一辆急速中的跑车被踩下了一脚刹车,机身剧烈震颤了一下,发出了一声闷响,在下落中又旋转了一圈。 谭真心跳加速。 这个友好亲密的伙伴此时像是转了性,没有听从他的操控,依旧紧张地震颤着。谭真心里“咯噔”一下,试图再次拉杆。 他的一系列动作令塔台里的人紧张起来,大队长直接抢来一只耳机,稳声道:“07,注意你的速度。” 话音刚落,数据监测上,07的速度已经掉到了300公里/小时以下。 失速了!进入螺旋了! “改出螺旋,07,改出螺旋。”大队长稳声道。 改出螺旋的一套程序从初教六开始,所有飞行学员都要成千上万次练习,不用想就能条件反射地做出来。 谭真做了,然而飞机进入了复杂状态,坡度无法改平……握着操纵杆的手心出了汗,高度越来越低,越来越低,飞机在俯冲中彻底偏离了方向…… 情况变得比想象中复杂起来。 “不要急,动作柔和一点。” 空中,飞机仍在不停旋转。 飞机失控了! 短短几秒的时间,塔台里所有人像是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急得站了起来。 大队长冷静地说道:“07,不要急,改不出来可以跳伞!” 所有人看向队长,又看向屏幕。 跳伞的最佳高度是两千米。 “没高度了,07,准备跳伞!”大队长额角青筋暴起,直接下指令。 谭真把操纵杆拉到头了,飞机继续在云雾中抖动着下坠,机舱内发出了急促的告警声,他继续拉杆蹬舵,双眼赤红。 耳机里是队长狂暴的声音:“准备跳伞,跳伞!” ☆、73 机舱内的警报系统“嘀嘀嘀”地狂叫, 飞机下降速度达到了近100米/秒。谭真咬着腮帮, 放松拉杆、收油门,奋力减少着飞机的滚转……可飞机完全进入了不可控状态, 呼啸着从一层层云海中翻滚跌落。 高度还在往下掉,数字仪表的指针错乱了。 机身不停旋转,舱外的蓝天白云变得狰狞而绝情。谭真被飞机跑甩着, 眼前忽明忽暗。 耳机里的声音在怒吼。 他不服从。 他不放弃。 这只是一场简单的考核, 这只是一个简单的螺旋改出。 他从记事起就渴望像自己的父亲一样,驾驶着战鹰征战蓝天。 他比所有人都努力,他比所有人都热爱。 他救得回来。 救不回来, 他也不能做摔飞机的人。 同一时刻,远在云南的机场早已在分秒间乱成一团。空情预警启动了,各个岗位上的人均在偌大地机场内整齐奔跑起来,像渺小的蚁群。 很多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可只要空情预警一响起他们便会在心中祈祷,祈祷蓝天庇佑,一切平安顺利。 命运会不会轻轻抬手? 2000米。 1800米。 1500米。 …… 飞机却离咆哮的深海越来越近, 彻底无望了! 谭真红着眼,大脑嗡鸣, 全身紧绷。 他不能摔飞机。 塔台内的空气凝集着,失态后的大队长语气急促, “兄弟,跳!跳!” 来不及了! 跳!!! 蓝空中,急速翻转的飞机“砰”地一声巨响, 火花四射,玻璃舱盖炸开,烟雾和碎片中,战机内的人连着座舱被威力巨大的火箭推进器打向深空。 降落伞的伞花在涡流中缓慢打开,四分五裂的战机裹着一团浓烟与烈焰,彻底翻滚着坠向了碧海汪洋。 …… 塔台里的电话爆炸了。 所有的搜救工作在同一时间开始启动,警报声贯穿长空。 在机场内等待着飞行的飞行员们知道出了大事,可他们还不知道是谁出事。当于海的战机顺利落地时,早已安耐不住的孟志超直接从机场里冲过来,把从塔台上跑下来的大队长堵住。 “队长,谭真呢?” 大队长哪里有空睬他,“你先去归队。” 孟志超双眼一红,堵住他去路,“谭真呢?他出什么事了?” “孟志超我让你归队!”大队长怒指着他的脸,“你他妈别在这给我添乱……” 一旁的地勤兵赶紧把孟至超拉开,哪知孟至超的犟劲也上来了,还要拽大队长。一个拉不住他,又来一个,两个人一起把他架开,“至超你冷静冷静!谭真摔飞机了!” 摔飞机。 不知道是谁把消息传到了后面的家属区,不明就里的空勤家属们无法联系上自己的丈夫,很快都赶来了部队。这些军功章背后的女人还不知道出事的是谁,却已经在全军的警报中哭喊落泪。 平时对她们毕恭毕敬喊“嫂子”的小兵们早就接到了指示,一个也不能放进去。她们只想知道一个确切的消息,她们只想知道到底是谁,但此时全军都在封锁消息。 于是女人们就在门口哭,然而没有人在此刻顾及她们的哭泣。 …… 那一晚,远在南京的梁京京直到临睡都没有收到谭真的消息。 她并不感到奇怪。 他们已经开始最后阶段的考核,梁京京想着他的手机估计一早就被收掉了。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谭真依然音讯全无。 梁京京还是在心里表示着理解,却也开始不可抑制地想他。见不到人,能听一听他的声音,又或者跟他传两条消息都是好的。 然而这一次,谭真失联了近二十天。二十天里他没有给她一条消息,也没有拖人给她传过消息。她试着打他的电话,一直是关机状态。 谭真要不是军人,这简直就是在甩她的架势了。 这天晚上,来了例假的梁京京肚子疼得厉害,跟她合租的小姑娘带了两个朋友回来玩,弄得家里吵吵闹闹的。 备完第二天的课,梁京京看看手机,给徐宁打了个电话。 “你好,京京。” 梁京京说:“哈喽,打扰你了。” “客气了。”徐宁声音淡淡。 “你不忙吧?” “不算忙,找我有事吗?” 梁京京说:“也没什么事,谭真他们那个考核快一个月了,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 除了他梁京京也想不到还能联系谁。谭真倒是给过她队里的电话,但梁京京还是怕影响他的,从来没有打去过。 徐宁没说话。 不知道是不是心灵感应,徐宁只是沉默了两秒,可在这两秒间,梁京京却忽然有种心惊肉跳的感觉。 “你怎么不说话?”梁京京问。 徐宁清了下嗓子,“你说什么了,刚刚好像信号不好,我没听清。” 梁京京直接戳穿他:“你慌什么?” “我哪慌了。” 梁京京的一颗心沉了沉:“是出什么事了吗?” 这一句问过去,那头彻底沉默了。 过了两秒,徐宁有些闪躲地说:“不要瞎想了,等他考完了肯定会跟你联系。” “到底发生了什么?”梁京京说:“你人在哪?我现在去找你。” 徐宁停了停,道,“京京,他们队里出了个飞行事故,现在不好跟外面联系,你安心等一等。” “不好跟外头联系怎么偏偏跟你联系上了?”梁京京的声音冷下来,眼眶却说热就热,“什么意思啊他,你们是不是有病,什么事都要藏着掖着,弄得人这么着急有意思吗?” 电话那头久久地沉默。 过了会儿,梁京京听到了徐宁的吸气声。 “谭真飞行出了点事。”徐宁冷静地说:“他们队里之前在调查原因,封锁了消息,人没什么大事,你不用太担心了。等他心情平复下来,会跟你联系的。” 徐宁说得平淡,梁京京却已头皮发麻,遍体生寒。 “他到底出了什么飞行事故?你把话说清楚了。” 徐宁不说话。 “你说啊。” 徐宁顿了顿,“他摔飞机了。” 徐宁把自己知道的谭真的情况全告诉了梁京京。他们是未婚夫妻,徐宁不知道谭真现在怎么想,但他觉得梁京京是有权利知道的。 消息确实是这周才过来,谭真父母第一时间去了部队。谭真一直在住院疗养,因为要调查事故原因,此前他不能跟任何人联系。直到这周事故原因出来他才被解禁。 摔飞机。 梁京京根本不能理解这个词的意思,也不明白这对一个飞行员来说意味着什么。可她光听着这三个字的字面意思就不忍将它和谭真想象在一起。 像是被人猛击乐了一拳,梁京京鼻子酸胀,眼泪夺眶而出。 “我明天就过去找他。不跟你说了,我现在就看机票。” 徐宁叫住她:“你先冷静一点,他不告诉你肯定有他的原因,给他一点时间。” “有个屁原因!”梁京京睁大着眼睛,泪珠子急急往下掉:“你怎么知道的?他跟你联系了?” “他妈告诉我的。”徐宁说,“他谁也没联系,所以我才希望你给他一点时间,我们都给他一点时间。” 梁京京擦眼泪,一时没有说话。 谭真有谭真的骄傲。 如果他们爱他,就要为他保留好那份骄傲。 徐宁说:“我会试着找人带话,让他跟你联系。” “你确定他人没事?”梁京京的声音颤抖了。 “我确定。”徐宁斩钉截铁,“只要联系上了我就让他打你电话。你知道你在他心里是什么位置,你给他一点时间,我们都给他一点时间。” …… 进入十二月,天气越来越凉了。 梁京京听了徐宁的圈劝阻,没有去找谭真。她每天按时上课,在上课之余不时照顾因病缺课的蒋思蓝,三点一线忙得团团转。 她一心扑在工作上,拼命让自己忙起来,只当谭真还在正常训练。可是只要一闲下来,她每时每刻都有直飞云南的冲动。 有那么几次,梁京京控制不住心里的冲动时回去了谭真的小家。她会习惯性地看看他的那些飞机模型,在那儿睡上一晚。 梁京京一直在等着谭真的消息,但谭真像是彻底把她遗忘了。 学校开始准备期末考,这天晚上,梁京京筋疲力尽地回到家,刚刚洗完澡,室友说她手机响。 梁京京擦着头发出来,拿起放在餐桌上的手机。 陌生的号码。 看见属地是云南,梁京京的一颗心像是要跳了出来。她一边接通一边跑上阳台。 冷风往头皮里钻着,梁京京紧紧握着手机,心尖颤动。 听筒里空白了两秒后,梁京京试探地问:“谭真?” “是我,”那头响起了沙哑而熟悉的声音,“在忙什么?” 这久违的声音让梁京京瞬间就有了落泪的冲动。 她抿了抿唇,“没忙什么,刚洗完澡。” “在家?” “嗯,刚下班。”梁京京说:“我们最近在忙期末考,今天学校给我们开会了。” 电话里静下来。 窗外夜色漆黑,四下里寂静无声。 梁京京的视野渐渐模糊,“谭真,你还好吧?” 谭真“嗯”了一声,“你呢?” “不怎么好。” 沉默。 梁京京:“特别想你,我可不可以过去看你?” 电话那头静了静,“那你下楼吧。” ☆、74 梁京京快速下了楼。 外面漆黑一片, 有个孤单地人影正站在外面的绿化带旁。梁京京定睛看了看, 那人刚好也回头看过来。 梁京京走过去。 谭真穿着深色的外套和牛仔裤,头发长了一点。他瘦了。 梁京京歪着一点头望着他, 鼻子酸酸的,泛着泪光的双眼中有想念、有责备、有委屈,还是满满的心疼。 谭真的面容有些憔悴, 他看着她, 还是先开了口:“怎么穿这么少,不冷?” 夜色中,他的声音空洞沙哑。 梁京京不知道自己这时候该说什么, 眼前变得渐渐模糊,“知不知道我真的很想你?” “对不起。” 谭真对着她笑了下,想要抬手帮她擦眼泪。 梁京京有些别扭地推掉了他的手,谭真轻拉她的手臂。他动作温柔地把她拉入怀里, 冷风里,两个人终于抱到一起。 他的身上满是烟味,梁京京刚才一靠近就闻到了, 此时这股烟味就萦绕在鼻尖。梁京京只在睡衣外套了件外套就下来了,她生气地拍了下他的背, 随即又紧紧抱住他的腰,脸往他脖子上贴, 口鼻往他劲窝里压,贪婪地呼吸他的味道,索取他怀抱里的温暖。 她把湿湿的泪全蹭到他皮肤上。谭真抱紧她, 习惯性地用嘴唇贴了贴她的头发。 “对不起。”他又说了一遍。 不知道为什么,只要听见他的声音她就觉得心疼。过了许久,梁京京终于睁开了被泪打湿的眼睛,勾住他的脖子不松手,生怕他跑了似的。 谭真在她耳边问:“明天上班吗?” 梁京京点头。 “要不要跟我回家?” 梁京京还是埋在他颈窝里,点头。 谭真:“走吧,这边太冷了,我陪你上去拿东西。” 从漆黑的楼下上来,屋子里显得格外温暖明亮。房子里还有个女孩,谭真没有进去,就在敞着大门的门口边等待。几分钟后,梁京京穿戴好,背着包包出来,拉住他的手,“走吧。” 梁京京拉着他的手下楼。 谭真的车没有停在楼下,而是停在小区门口。梁京京和他一起出来上车。 谭真发动车后说,“我休假了,先到我爸妈那边去一趟,我拿点东西。” 梁京京没有异议。 开车过去的路上,梁京京的目光久久停留在他的侧脸上,看他微微凹陷的双颊、冷然的表情。谭真能感受到她的目光,但他不回应,始终目视前方。直到车在红绿灯处停下,他换了个档位后,握住一旁梁京京的手,拉到唇边安抚地碰了碰。 是的,不管发生了什么,他只要抱抱她、亲亲她,她就安心了。 梁京京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的父母,好在谭真没有让她为难,他说很快就来,让她坐在车上等。 车就停在他家门口,几乎和上次一模一样的场景,却是完全不同的心境。夜色下的别墅区,花草馥郁,树影重重。 车子引擎开着,在寂静中发着不大不小的声响。 两层楼小楼亮着光,谭真进去四五分钟后出来了。结果跟着他一起出来的是谭母。梁京京定睛一看,昏暗光线里,谭真手上还拎着一个大包、牵着一条狗。 梁京京心里有点紧张。谭母一直跟着谭真来到了车边,梁京京还是拉开车门下了车。 路灯下,谭母身上裹着一个羊毛披肩,柔和的面色里带有一丝疲惫。像是知道梁京京在,她没说什么,只是跟她点了个头。 梁京京礼貌地叫她:“阿姨好”。 谭母:“你好,京京。” 安静中,谭真手上牵着的大黄狗冲着梁京京狂摇尾巴,吠叫起来。谭真拉了下它,“不叫。” 狗很听话,不叫了,只在喉咙里发出咕噜噜的声音。 谭母看看他们俩:“不早了,你们快回去吧,早点休息。” 谭真点头,“知道了,你也早点休息。” 谭母看了眼梁京京:“明天还要上班吧?” 梁京京点头。 谭母:“快回去吧。” 谭真把狗塞进后排,跟梁京京上了车。谭母站在车外看着,车启动了,她依然站在车外,目光注视着缓缓离去的车。 梁京京在后视镜里看着她的身影渐渐变小,直至彻底看不清晰。 大狗在后排没个安稳,伸头来舔梁京京的脸,兴奋地喘着。 “哎呀……”梁京京猝不及防地被弄了一脸狗口水,嫌弃地低声叫。 谭真看看她,笑了。梁京京看他笑,不禁摸摸狗头,又拍拍狗头,“你怎么把它带回来了?” 谭真:“放在那边怕他们照顾不好。” 梁京京静了静,明明一肚子疑问,却什么也没问。 …… 谭真的这个房子梁京京现在再熟悉不过了,毕竟,她昨晚还刚刚来过,门口放着的就是她的红色拖鞋。 然而谭真似乎很疲惫,并没有注意到这些细节。梁京京之前洗过澡了,到家后谭真让她给星星倒一口水喝,便先拿了衣服去洗了。 梁京京把狗带到阳台,用小碗给它盛了点水。她蹲在地上,盯着乖乖喝水的狗狗看了看,又起身来到客厅,帮谭真整理他从家里拎出来的这只大包。 这是一只蓝色底的迷彩包,一看就是他们部队的东西。里面整齐叠放着他的几件衣物,有衬衫、外套、长裤,还有几条内裤。 包内的小口袋里有他的几个证件。 梁京京还是第一次看到他的军官证。红色的证件,翻开第一页就是他的免冠照。照片里的谭真穿着笔挺的军装,肩上有肩章,领口有领花,胸前还别着大大小小的姓名牌、资历章、空军徽章…… 谭真这张照片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拍的,棱角分明的脸上没有笑,透着一丝青涩、一股蓬勃的朝气。 仔细收好他的几样证件,梁京京帮他把衣服放进衣柜挂好。 谭真洗完澡出来的时候没看到她,找了一圈才发现她正蹲在阳台上逗狗。 谭真蹲下,看看地上的碗:“怎么拿个这么小的碗。” “家里没大碗了。” “有两个的,在那个柜子下面。”谭真撸了两下狗。 “上次洗碗一不小心打碎了。” 谭真微笑,“我们明天去逛超市,把家里缺的买一买。” 梁京京瞄了他一眼,“你这次休假多长时间?” “一个多月。” 梁京京静了静,转过脸对一扬唇角,“太好了。” …… 谭真就这么突然地回来了,回到了梁京京身边。梁京京也打包了一大袋东西过来,跟他一起住。 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没人提结婚,也没人提他出的事故。他们是小别胜新欢的情侣,每天都过得开心惬意。 这一个星期以来,梁京京按时上下班,早高峰赶时间,她还是坐地铁,晚高峰不赶时间,谭真每天都开着他那辆破桑塔纳去校门口接她。晚上吃完饭两个人就一起逛逛超市遛遛狗,仿佛把初冬过成了盛夏。 期末考试越来越近,这两天梁京京比原来忙了不少,晚上总有忙不完的事。这晚,好不容易改完了作业,又有家长给她打来电话,询问孩子近况。 梁京京这边刚在阳台上打完电话,有人从后面抄着她的腋下和腿弯,一把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梁京京讲电话讲得全神贯注,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到了身边。“啊”地惊得呼了一声,她手中的手机差点滑落,喊道,“我手机!” 谭真弯了下唇,抱着她往房间去,“坏了再买。” 他刚洗完澡出来,身上一股好闻的肥皂味。梁京京两只手勾住他的脖子,“买你的头,你压岁钱是不是还没用完?” 谭真把她放到床上,咯吱她,梁京京被他弄得哈哈笑着求饶,“不闹了不闹了,我错了!”两个人在床上笑着闹作一团,最后梁京京眼泪都笑出来了,跟无尾熊一样紧紧抱住他,投降地说:“不玩了不玩了!” 谭真停下,压在她身上,“服了?” “服。” 他看着她的眼睛,还要弄她,梁京京叫道:“我服了!真服了!” 两个人笑着笑着,渐渐安静下来。 房间里温暖的空气也跟着静了。 梁京京伸出双臂绕住他的脖子,在床头的黄色光晕里,乖觉地看着他。 她轻轻亲了下他的嘴唇。 亲完摸了摸他的头发,又亲了下,对他笑了笑。 两个人的呼吸交缠在一起,梁京京就这么静静看着他,眼神亮而温柔,仿佛一束光,直接照进了他的心底。 谭真错开视线,抱着她,朝着她柔软的身体压下去,整个人都压在她身上,把头埋进她的发。 所有的欢乐都在一瞬间消散了。 他的身体结实健壮,很重,像座小山一样,压得梁京京心口发闷。可梁京京不觉得难受,满满的安心。两颗心紧靠在一起,她一手抱着他的背,一手抚着他的后脑,用脸颊蹭他的脸。 他的头发很硬,像小刺猬的软刺。梁京京温柔地来回抚摸。 “我犯了一个错。” 不知道过了多久,耳边传来疲惫低哑的声音。昏暗的光线里,梁京京看着天花板上没有打开的灯,心里闷闷地疼。 “没关系啊……”梁京京鼻子酸了,她忍着眼里的泪,轻抚他的头:“你看我经常犯错,谭真,没有关系的。” “不一样。”钻入耳眼的声音轻到不能再轻,低到不能再低,是呢喃,是倾诉,是迷茫,亦是脆弱。 “我犯了一个不能被原谅的错。” 脖子里渐渐有了一两点湿意,凉凉的,仿佛直接滴到了梁京京的心头,灼着她的心。 梁京京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 “不会的谭真,可以重新来的,什么都可以重新来。” 无法自抑的泪水中,梁京京抱紧他,抱紧他的无力与痛苦。 “谭真,没关系的……” “我完了。” 安静的初冬,开着暖气的房间再无暖意。梁京京觉得自己兴许无法理解这个不能被原谅的错,可她相信,只要是他犯的错,就一定会被原谅。 他是谭真。 坚定的,勇敢的,骄傲的谭真。 没有人会不原谅他,没有人会舍得不原谅他。 梁京京闭起眼,全世界只剩下耳边这道脆弱的声音。 “京京,我完了。” ☆、75 这一夜, 梁京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 她和谭真抱在一起,抱着抱着就一起睡了。 第二天一早梁京京醒来时床边空空荡荡, 正疑惑,晨跑完的谭真牵着狗回来了。大冬天的他只穿着黑色半袖衫和运动裤,衣服还被汗打湿了大半, 贴在身上。 “起来了?”他看看睡脸惺忪的梁京京。 梁京京头发蓬乱, 看着他一头的汗,觉得这人简直夸张,“你几点起的?” “5点不到。” “这么早……”梁京京看看面前的一人一狗, 往洗手间去。 “快出来吃早饭。” “知道了!别催!”梁京京的声音从洗手间传出来。 谭真兜头脱下身上的湿衣服,裸着上身去房间重新找了件干净T恤套上,又去洗手间拿毛巾擦头发。 梁京京正对着镜子化妆,一边刷着眼睫毛一边说:“干什么不洗个澡, 一身臭汗。” “吃完早饭再洗。” 梁京京画好了,对着镜子左右照照,看看他, “你买早饭了?” 梁京京梳妆打扮好出来,狗狗兴奋地跟着她脚边。梁京京这才发现, 桌上已经放好了粥、油条、包子和两样小菜。清晨的空气里香味飘飘,忽然就有了点家的感觉。 两个人坐下边吃边聊着楼下哪家店的包子好吃, 梁京京陡地一看时间,立马喝了两口粥站起来拿包,“尽跟你在这瞎扯淡了, 来不及了,我赶紧要走了。” 说要走就要走,正在门口穿着鞋,又想起什么,“对了,书房里有一叠卷子,你快帮我拿出来。快快快!” 谭真受不了她这火急火燎的性子,去书房帮她拿了试卷出来,给她塞到昨天拎回来的纸袋子里。 这么多年了,梁京京的习惯就没变过,一出门总是大包小包。随身背的挎包对她来说就是个装饰品,里面只塞化妆品。 “谢谢……” 穿好高跟鞋的梁京京纤瘦窈窕,只比谭真矮一点点。她一勾他脖子,侧过脸便往他脸颊上亲了下,“乖乖在家,我去上班了!” 今天是个好天气。 初冬阳光温煦,梁京京去上班后,谭真套了件夹克衫,拿着车钥匙便出了门。车在早高峰的路上一路开,最后开到了一处军事禁区。 大门两旁,背枪的小战士在站岗,车刚刚接近门口便被一个小战士用手势示意停下。 谭真没有下车,等对方看清了他的车牌,电动门缓缓打开。 里面很大,道路平坦,树木成荫。谭真对这里似乎很熟悉,绕了两圈后把车停在了一栋五六层高的建筑前。 门口有门禁,谭真打了个电话上去,正抽着烟,一个两杠一星的军人匆匆下来,一脸笑容地帮他开了门。 “早饭吃过了没有?没吃等会儿在我们这边吃。”军人热情地问。 谭真点头。 军人领着他一直爬到五楼,领着他来到一扇门前,“谭主任一早就在办公室了,我就不进去了。” 谭真点头,“谢谢,你忙你的。” 军人客气地笑笑便走了。 谭真敲门,里面人让他进。 这是一个独间的办公室,阳光洒进来,照着成套的红木书桌、沙发、茶几。书桌上整齐放着文件,背后是一大面书柜,里面放满书籍、奖杯。 穿着军装的中年男人正在桌旁一边看文件一边打电话,看不出情绪。谭真进来后他匆匆交代完几句,挂了电话。 “爸。” 谭父看看他,“坐吧。” 谭真在他对面坐下。 “队里给了你多长的假?” 谭真没吭声。 “你现在怎么想的,跟我谈谈。”谭父沉下一口气,从抽屉里掏出烟,跟他一人一根。 谭真还是没出声。 打火机轻轻一声响,谭父把烟点燃,“既然事故认定已经出来了,你就不应该回来,在那边疗养一阵子,准备接下来复飞的事。” 事故认定的直接原因是机械故障,非人为责任。也就是说,他当时的操作没有错。这应该是一个再好不过的结果。他应该呆在那儿好好调养,时机成熟后再请求复飞。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哪一步做错了。”不知道过了多久,谭真心平气和地说。 事后他无数次回忆当时的情景,回忆每一步操作,仿佛每一步都记得,却又仿佛什么都想不起来。时至今日,这是谭真第一次正面提起这个事故。 谭父静静地吐着烟,阳光下,他隔着袅袅烟雾看着谭真。 “事情已经过去了,组织上也认定了是机械故障,你就不要再多想。明天就回去,后面的事我来安排。” 谭真喉结动了动,皱着眉摸了下眉角,“爸,你不明白。” 谭父沉默着拉近烟灰缸,往里面倒入一点茶叶水,弹烟灰。 父子俩静了会儿,谭父说:“从你说想当飞行员的那天起我就告诉过你,开飞机很危险,上了天全是意外,很多情况是人力无法操控的。是你坚持要走这条路,好,我们支持了,你做得也不错。现在遇到一点挫折就想放弃,这不像我儿子会做的事。” 谭真一副看上去很累的样子。 “谭真,你不要忘了,你是全空军年轻一代里最优秀的飞行员。” 谭真皱了下眉,看向自己的父亲,“已经不是了。” 谭父很深地吸了一口气,久久无言。 最后他说,“自己的路自己选,我左右不了你什么。以后飞还是不飞,你想想好吧。” …… 谭真从军区出来,阳光刺眼,他上了车,忽然不知道该去哪儿。 其实回来得这一个星期他一直很闲,每天除了傍晚接梁京京下班,白天里他都无所事事,牵着狗到处转。 车开出来,在冬景萧瑟的马路边停了会儿,电话响了。 是徐宁打来的。他昨天刚刚出差回来,问谭真在忙什么。谭真说没忙什么,徐宁说他们那边新来了两架水陆两栖小飞机,喊他过去玩。 空旷的机场跑道上停着四五架小飞机,小飞机涂装炫酷,造型时尚。谭真到的时候徐宁刚飞完一个架次,身上穿着队里的蓝色飞行服。 他跟谭真一起点烟。 抽着烟望着下面,徐宁说:“又来了一批新学生,接下来有的忙了。我们最近刚建了一个水上旅游基地搞体育旅游。” “怎么个搞法?”谭真问。 “现在能想到的就是做热气球、动力伞、跳伞这些项目,也可以跟房车、露营结合起来,我们也还没有太多头绪,”徐宁解开衣服领口,“宗旨就是什么赚钱,什么项目吸引人来什么。” 谭真看着下面一群穿着飞行服的人,目光茫然。 “你想什么呢?”徐宁也望着下面,“这种时候你不好好拿出点态度,接下来怎么申请复飞?” “你觉得我还有机会飞吗?” 徐宁:“事在人为,何况你爸在这个位子上。” 摔飞机是二级特情,这样的事故对飞行员心理会带来毁灭性打击,从生死线上逃生的人很少会再要求复飞,即便要求了,很多也只是为了向组织展现一个“高姿态”,组织上酌情考虑后大多情况会为其转岗。 阳光下,天空是纯净的瓦蓝色。谭真微微皱着眉,双目显得更加深邃。 徐宁:“是不是没信心了?” 谭真沉默了很久。 “最近经常常常想到我们小时候,”谭真吸了口烟,手搭在栏杆上,看上去十分平静,“成天在山里跑,你说我们家境也不比别人差吧,我妈年轻时候还特别喜欢漂亮,结果直到我去大连那年,我才知道我们有多土。” 徐宁笑,“你是被人家小姑娘刺激的。” 谭真也笑了下,“也不全是吧。你凭良心说,难道我们那时候不土?” 徐宁仿佛也被他带回了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温和地笑了笑。 怎么能不土。现在回头想想,那时候的口音、审美,简直是土爆了。调去城市后刚刚接触到一点流行文化,结果两个人的父亲又被调去新疆。好在后来他们都考了军校,天天穿统一的军装,不会再暴露出那份土气。 小时候梁京京的一句“乡巴佬”谭真真的在心里记了很多年。现在看是笑话,当年何尝没有认真伤害过一个小男生的自尊? 而事实上,当年只要不选择跟着爸爸跑,他们这样的军娃完全可以过更好的生活。 “我算了算,现在一年撑死二十几万。这两年买房子也没存下来钱,结了婚我打算给京京买辆车,手上差不多就彻底空了,”谭真说,“小时候不懂事,就想着以后要开飞机,现在回过头来想,是不是一开始就想得太简单。” 他的童年和青春除了机场、飞机、军装,唯一的异色就是梁京京。其他什么也没有。 谭真仿佛第一次思考自己的生活。 徐宁不禁朝谭真看了看,想了想,道:“谭真,我是被学校开除的,到现在都没摸过三代机,你却已经能飞最新的战机。一路走来我最羡慕的就是你,所以不管你现在怎么想,以后怎么想,不要觉得不值得。做空军,做歼击机飞行员是件骄傲的事,哪怕摔了飞机,它也是骄傲的。” 谭真望着一派深远的蓝天,脑中平静而混乱。 他说:“不是纯粹的机械故障,我的操作有问题。” ☆、76 风风火火的期末考一忙完, 学校里准备放寒假了, 梁京京这才闲下来。她忽然发现,这几天谭真也没在家闲着, 每天早出晚归,不知道他在忙什么。 这天上午去完学校,梁京京的假期生活正式开始了。结果等她回到家, 只有一条傻狗在。她发消息问谭真在哪。过了一个小时谭真才回, 说在外面有点事,等会儿就回来。梁京京看看家里这条傻狗,想着闲着也是闲着, 带它去附近的宠物店做了个美容洗了个澡。 天是彻底冷了,天气预报这两天还要下雪。冷风外头呼呼挂着,宠物店里很忙,把狗送进去后梁京京也不走, 就坐在外面刷手机。 过阵子就是谭真的25岁生日,过完今年他就26岁了。去年他过生日的时候他们在云南,梁京京提前托朋友给他代购了一个价格不菲的名牌钱包, 当时看着他挺高兴的,结果那钱包他一次也没用过。 梁京京后来问他为什么不用, 谭真嫌带着麻烦,说平时都手机支付, 他就一张工资卡,现金直接揣点在裤兜里就行了。 梁京京便露出一副烂泥扶不上墙的表情,“嫌麻烦?你有点品位行不行。人家男的用钱包就不网上支付?” 谭真只是笑笑, 不跟她争辩。 今年谭真的这个生日跟以往还不太一样,现在是他的特殊时期,梁京京不知道买什么才能让他高兴。她倒是想投其所好给他买点飞机,网上搜来搜去也没搜到他家里那种,偏偏还价格不菲。这个买错可就真是玩具了。 打火机、皮带、外套,梁京京正一样样找着,狗狗洗完澡被放出来了。大黄狗被洗得干干净净,满店撒泼跑,跟人家刚送过来的一个萨摩玩。 梁京京把它叫住,“好了好了,星星,过来!” 大狗恋恋不舍地摇着尾巴过来,梁京京给他套上狗绳,“别跟人家瞎玩,被咬了把你爸急死。” 狗狗“汪汪”叫了两声。 牵着狗出来,刚走两步天上便开始掉小雪点子,路上行人纷纷抬头看,惊呼下雪了。 大狗长这么大估计是第一次看到雪,更是激动得不行,扭得梁京京拉都拉不住。 天空白茫茫的,小小的雪花里夹着雨丝洋洋洒洒飘下来,不一会儿便打湿了地面。梁京京怕它这个澡白洗,走到一半只能把它抱起来往家赶。 早不下晚不下,偏偏这个时候下。 心里正愤愤地,马路边,有车鸣笛。 梁京京没有理,车喇叭又短促地“嘀”了两下。 她皱着眉回头,正暗骂神经病,结果发现是一辆改装过的粉色mini ,反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了不起啊。 等模模糊糊看到驾驶座里的人,梁京京脸上的表情浮上了一层疑惑。抱好怀里的大土狗,她迟疑了一下,凑近过来。 她身上裹着条纹大衣,头上戴一只画家帽,压着蓬松微卷的长发,漂亮时髦。谭真坐在车里,忍不住牵起了嘴角。 小雪花轻轻旋转着落下,套着皮手套的手扣车窗。 谭真降下窗。 梁京京一脸的莫名其妙:“谁的车?” “先上来,下了雪还乱跑。” 梁京京顿了顿,“把它放后面?它脚有点脏,没事吧?” “没事。”谭真开了车锁。 梁京京绕过车头,心砰砰跳得上了车。 车子连内饰都是粉色的,梁京京忍不住心动地前后看。谭真手里把着红白相间的方向盘,什么都不说。 梁京京心里有小小的期待,但面子上还是稳住的,口吻寻常地问,“你从哪弄来的这车?跟网红车一样。” “刚买的。” 梁京京咽了下口水,“买车干嘛?你不是没钱了吗?” 谭真开着车没说话。 停了停,他问,“喜欢吗?” 梁京京抿了抿唇,“一般般吧。” 谭真:“以后要是开车上班早上就走点起,不要磨蹭。” 梁京京环视车内,感觉自己晕晕的。粉色的mini,她只在微博上见过,这简直是她的dream car。 梁京京感觉就像在做梦一样。 她想要一辆自己的车很久了,有车她冬天就可以穿得更少,也能更大胆地穿高跟鞋、穿精致的小裙子,只是现在的经济条件还不允许,所以也只能在心里想想。有时身边的好朋友买了车,她明明羡慕得要死,偏偏还得装作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其实人在成年后是很难像孩童期、青春期那样,因物质的满足获得一种单纯而轻盈的快乐,更多的可能是满足感与欣慰感。而此刻,这辆粉粉的车却让梁京京感到了一种梦幻般的快乐,快乐到有一点点不真实。 不是车的问题,不是钱的问题,是满满的、无条件的宠爱。 梁京京看看驾驶座上的谭真,忽然就静默了。 谭真注意到她情绪的变化,在路边停下。 梁京京垂着头,睫毛翘翘的。 “不高兴了?”谭真摸摸她的脸。 梁京京摇头,静了静,往他怀里靠过来,抱住他的腰。 窗外飘着小小的雪,车内温暖如春。 “以后不要乱花钱了。”梁京京埋在他颈窝里,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喜欢吗?”谭真闻着她头发上的香味。 她用力点头,头发蹭着他脖子上的皮肤。 谭真抱着她,看着窗外说:“以后我多赚点,你喜欢什么就给你买什么。” 这场雷声大雨点小的雨夹雪就下了这么一天,跟没下一样。 这几天梁京京每天睡到中午才起,而谭真通常一早就会出门去机场找徐宁,下午再回来陪她练车。梁京京拿到驾照后就没碰过车,开得堪称“女杀手”,好在谭真性子稳,带她的时候一点也不急,有次梁京京差点带着他撞上行道树,事后两人都直冒冷汗。 这天清晨,谭真一睁眼,发现梁京京已经醒了。她身上穿着水蓝色的睡裙,肩颈都裸着,侧趴在他旁边,黑漆漆的杏仁眼正静静地盯着他的脸。 谭真把她搂过来,伸手拿来手机,在黯淡光线里看了下时间,才五点。 “怎么醒这么早……”他抱紧她,感受到她肩头的冰凉,帮她拉了拉被子。 梁京京趴在他胸口,“不知道啊。” 她的腿在下面缠住他的腿,梁京京不安分地在他身上动。 谭真被她弄得心痒痒的,闷着笑了声,“别闹啊。” 梁京京不出声,又用手指戳他的腹肌。谭真懒洋洋地捉住她手,睡眼惺忪地咯吱了她两下,梁京京笑着跟他打闹。 谭真三两下制伏了她,身体半压在她身上,手臂和腿把她锁紧,弄得梁京京整个没法动弹。 “还闹不闹了?”他问。 梁京京的手还想在下面使坏。 他把她头发全拨开,嘴唇靠在她耳朵上。 刚醒来的声音沙哑性感:“来不及,等下要出门,等我回来。” “你去机场?” 谭真闭着眼“嗯”了一声。 “我跟你一起去。” “你不睡了?” “不睡了,”梁京京认真地说,“跟你一起去。” 梁京京以为谭真每天去机场找徐宁就是为了玩,为了疏解心结。可等她真的去了才知道,谭真不是为了玩,他是跟他们一起训练。 寒风里,梁京京裹着围巾帽子,坐在跑道边喝着一杯咖啡。 不远处,谭真穿着一身飞行服,正和几个男人围聚在一辆红色小飞机边讨论着,手上还拿着一只小飞机模型,不时比划。 过了会儿,谭真抽空走过来,“在外面不冷?” 梁京京两颊被风吹得泛红:“还好。” 她抬头看他,“你们等会儿干什么?” “等下可能要飞一趟,这个是新过来的水陆两栖运动机,这几天一直在试性能,”谭真看了看那边的飞机,又低头问她,“跟我一起上去看看?” …… 阳光明媚,再一次套上飞行服的梁京京很难不去想到上一次的噩梦。 不过这回的飞机明显和上回的不一样,机翼像是在上面,跟个顶棚一样。机舱内的空间还是很小,但两个座位并排靠着,谭真就坐在她旁边,右臂贴着她的左臂。 更不同的是,飞机前面不是跑道,而是一个缓坡,坡子下面是一片宽阔的湖面。 谭真跟梁京京说,这个飞机很有意思,不在陆地起飞,是在水上起飞,很好玩。 工作人员帮梁京京系好安全带,她戴上耳麦、墨镜,很有经验地自行往上动动身体,确定整个人已经被绑紧在了飞机上。 玻璃舱盖落下。 “准备好了没有?”耳麦里很快就传来了谭真的声音,他唇角微扬,侧过脸看她。 梁京京倒吸一口凉气,点头。 周围的工作人员撤离。 地勤人员挥了下手中的小红旗,谭真加满发动机油门,飞机在震颤中慢慢向前滑动了。 梁京京屏息着,看着飞机离湖面越来越近……不一会儿,飞机晃了一下,梁京京感觉到是飞机下水了。 舱外水花四溅,阳光下,亮晶晶的湖水拍打着透明的舱盖。梁京京惊奇地往外看,紧张的心情被新奇的感觉所取代。 宽阔的湖面上,红白色小飞机收起起落架,宛如一艘快艇,平稳地滑行着。 谭真检查了遍各项数据,“蓝色3号,检查完毕,请求起飞。” 耳麦里很快就传来回应,“可以起飞。” 梁京京的耳机里传来熟悉的声音:“京京,我们准备起飞了。” “好。” 转瞬,机体外的浪花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梁京京在乘风破浪的飞机中倒吸一口凉气,在飞机飞离水面的一瞬,条件反射地惊呼了一声。 一颗心怦怦跳动着,玻璃舱盖上还沾着急速下滑的水珠,窗外已不再是湖景,而是一片又高又远的天空。 冬日暖阳下,红白色的小飞机从湖面一跃而起,异常平稳地飞向了蓝天。 ☆、77 阳光温暖刺眼, 宽阔水域转瞬便在机翼下显得越来越小、越来越远。 飞机乘风而行, 梁京京鼓起勇气往下看,四水环绕山林、农田阡陌纵横, 高高矮矮的城市建筑矗立其中,像是一幅秀丽画卷,在天际下温柔铺展。 在发动机的噪音和震颤中, 恐高的梁京京只看了一眼就觉得双腿发软, 大口呼吸。 谭真的声音从耳机里传来:“怕就握住我手。” 紧凑的机舱内,谭真戴着耳麦、墨镜,英俊的面孔悠然放松。面前是各种仪表和电子屏, 他的右手一直握着操纵杆,左手和她隔着一个身体。 这叫她怎么握? 梁京京:“神经病。” 谭真没说话,唇边泛起一个浅浅的微笑。 蔚蓝的天幕之上,飞机始终保持着一个高度, 微微有些颠簸,航迹却十分平稳。梁京京适应了这种感觉后,回想第一次坐他飞机时的经历, 就知道那时候他是故意耍她。 天空很静,蓝蓝的, 仿佛是另一个世界。不分季节,没有时间, 一个透明真空的世界。 没过一会儿梁京京就放松了,壮着胆子往机舱外看。 远处的下方再次出现了一片开阔水域,阳光下波光粼粼。等他们飞近, 她几乎能看清分布在上面移动的大小船只,画面壮丽、平静,别有一番意境。 大河分割开大地,蜿蜒着向天际流淌,仿佛没有尽头。美得令人心醉。 梁京京心生惬意,“这什么河?好漂亮。” 谭真:“长江也不认识了?” 似是为了让她看清楚些,飞机配合地飞低下去,呼啦啦从江水上空划过,梁京京忍不住“哇”了一声,仔细观赏一番后,等江水自下方滚滚越过,还不舍地微微回头往后。 谭真看梁京京兴致勃勃,说道:“以后有机会带你去看沱沱河,那边是长江发源地,日出的时候特别美。” “沱沱河在哪?” “西藏。” 那是他三代机刚刚完成改装时训练转场去的地方。 那里有青藏高原最壮美的雪山冰峰,长江从那里出发,经流青海、西藏、四川、云南等全国十一个风貌各异的省市,奔腾着汇入东海,成为盘旋在中国大地上的巨龙。 长江,亚洲第一大河。在谭真不算长的飞行生涯里,他已飞遍整个长江流域。 梁京京说:“西藏那么远,等你回了部队肯定没时间去。” “你想去我就带你去。”谭真的语气淡而笃定。 清晨的阳光破风而来,照着机舱内的每一寸空间。梁京京忍不住去看他,看他鼻梁挺直的侧脸,看他肩后那片擦肩而过的蓝天。 无论是面前这个人还是天地间的无尽风光都令梁京京感到了一股深深的辽阔和坦荡,令她发自内心的感到心动与爱慕。 怎么能挑到这么帅的男人呢? …… 一整条飞行线飞完,飞机绕回起飞点。 飞机平安着陆,回到现实世界。 谭真解了自己身上的安全带,又倾身过来帮梁京京解。 “感觉怎么样?是不是不可怕?”刚刚让她上来前谭真还给她作了一番思想工作。梁京京被他之前那次弄怕了。 梁京京反用力拍打了下他的肩:“我就知道上次是耍我。” 谭真笑笑,帮她把安全带解开,捋好头发。 玻璃舱盖打开,工作人员把梁京京扶出来,帮她脱掉身上的降落伞。谭真跟几个工作人员聊了下飞机的情况,跟梁京京进去换衣服。 这天中午,两个人在基地和徐宁一起吃了饭,一直玩到下午才回去,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傍晚。 梁京京一整天没干什么,到家后却像是累瘫了,脱了外套便趴在床上,一动不动。 谭真坐在床边,拍了下她屁股,“不要懒,去洗澡。” 梁京京侧过脸看他,“我有点想吃沙拉。” “刚在路上不说。” “没想起来。” 谭真盯着她看了看,掏出手机。 梁京京凑过来,看他在找外卖,从背后抱住他,头贴在他脑袋边跟他一起看。看了会儿,谭真拇指正在划,梁京京抽掉了他的手机。 谭真以为她又在闹,懒洋洋地抱着她,伸手抢手机,梁京京闹个不停,就是不给。 “到底还吃不吃?”谭真停下。 梁京京搂住他脖子,“外卖送过来太久了,家里有水果有酱,你给我做一个,”说完又朝他唇上落一个吻,“正好你去弄的时候我洗澡,我都等不及了。” 谭真要笑不笑地,“少给我灌迷魂汤。” 梁京京抱住他:“你就给我做一个吧。” 就这么被她抱了两秒,谭真拉开她,还是起身往厨房去了。 梁京京的声音从房间里传出来:“水果都在冰箱,谭真,你再帮我煮一点点意面,不要多,一点就行了,记得放火龙果。” 谭真打开冰箱翻了翻,“火龙果在哪?” “昨天刚买的,在厨房里,你找找……” 家里的厨房原本干干净净,现在到处放着东西。梁京京前两天闹着要做饭给他吃,买了一堆菜,结果成品只有三道,三道里就一个番茄蛋汤勉强能入口。 谭真开了煤气烧水,切好几样水果,往沸水里扔了一小把意面。梁京京为了保持身材,晚上基本不吃什么东西,除非他带她出去吃海鲜。除了海鲜她比较常吃的就是沙拉。 谭真这边正在给她下面,外头,梁京京带着换洗衣服进了卫生间。 很快,卫生间隐隐传来水声。 蝴蝶面煮得时间比较长,谭真趁着梁京京洗澡,去客厅找了包烟过来。梁京京不喜欢他抽烟,但这几乎是谭真身上唯一的陋习。男人的陋习也是放松的窗口。 弯腰在灶台边借了个火,谭真一边煮面一边缓缓吐着烟雾。 一支烟抽完的时候,卫生间的水声也没了。 谭真把面端出来,在桌边坐下,冲里面喊道:“面好了,快来。” 梁京京套着一件白色浴袍出来,跑去玄关处拿了两个盒子过来。 再走过来,她不好好地坐椅子,而是面对面坐到谭真腿上,手绕住他的脖子,额头和他抵在一起。 洗完澡的身体软而香,呼吸相交,谭真很快就有点动情。梁京京给他亲了一下就把他推开,腾手去开拿来的盒子。 里面是一排蜡烛,谭真看着梁京京把它们一个个点燃。烛光漾起来,谭真轻轻亲她耳朵,边吻边笑着说,“好了,别搞这些了……” 耳边的热气一阵阵,伴着他的吻和沙沙的声音,梁京京浑身一片酥痒,简直受不了。她拉开他的手,要从他身上下去,“等一下,还要关个灯。” “不关了……”谭真头埋进她脖子里,开始解自己身上的衬衫扣。 “你烦不烦,不要打乱我计划。”梁京京用力抓住他要拉自己浴袍的手,从他身上下去,过去关了灯。 谭真沉下一口气,放松地靠到椅背上,微微笑着,在闪闪烛光里看着梁京京。 灯光熄灭,梁京京脱掉身上的浴袍,露出里面镶满亮片的露肩短衫和牛仔热裤。 烛光里,谭真脸上的笑更浓了点。 虽然梁京京挺会做作的,但真正搞得这么做作还是头一次,自己也微微觉得不好意思,过来捂住谭真眼睛,“哎呀你别笑,笑得我都尴尬了。” 谭真拉下她手,清了下嗓子,正经地说,“好了,我不笑。” “高跟鞋都还没穿。”梁京京原本计划得好好的,真正操作起来才发现有点手忙脚乱。 “你去穿。” “那你别笑了。” “真不笑。”他低声保证。 于是梁京京又去穿了高跟鞋过来,站在桌边用手机找音乐。 细腰翘臀,长发披肩,这样打扮的梁京京转瞬多出了几分女人味。当音乐响起,她像是变了个人,跟着节拍点点头,走出几步后站定。 背对着谭真,梁京京身上的亮片闪闪的,露出来的一截细腰像蛇一样软。她跟着节奏一下下向右摆臀,包着牛仔裤的臀部挺翘着,下面是直而长地双腿,背影热辣性感。 谭真唇角微翘。梁京京转过头,冲着他挑逗地轻轻一眨眼,又跟着音乐继续用背影扭动,再转身。 这是一首旋律动感的韩文歌,谭真完全听不懂。 摇曳的烛光里,他看着眼前的女孩,仿佛在黑暗里看着一个五彩斑斓的世界。这个世界有最单纯的甜美、最直率的欲望,有他永远没有见过的风景。 梁京京的目光定在谭真脸上,跟着音乐扭肩、甩头、摆胯,脸上的表情时而可爱,时而诱惑。蓬松的长发跟着她的动作一下下扬起、落下,在一个身体波浪后被她轻轻一拨,每一丝都像是充满生命力。 头发刚甩完她就对着他勾勾手,勾完又退后,离他忽远忽近。 谭真的脸上除了微笑,还是微笑。 梁京京并没有跳满一整首,跳了一半就不好意思地过来了,坐到他身上抱住他脖子笑,笑到音乐停。 “好玩吗?”她抬起脸,眼睛里亮亮的,有一点害羞。 谭真淡笑着点头,帮她把散乱的头发梳一梳好,抹掉她脸上的汗粒,目光温柔。 蜡烛静静燃烧着。 四目相对,波光流转。 梁京京亲了下他的唇,“真真,生日快乐。” “谢谢。”谭真轻轻回亲了她一下,久久凝视她的脸。 “还有礼物,”梁京京笑一笑,拿起刚刚和蜡烛一起拿来的盒子,“你快拆开看看喜不喜欢。” ☆、78 盒子体积不算小, 却不重。 谭真在梁京京的注视下打开, 结果里面还有一层盒子。 谭真忍不住笑了下,继续拆, 发现还有一层。 就这样一层又一层的,拆到最后是一只牛皮大信封。 谭真把信封拿在手里正反看了看,继续打开, 拱起的牛皮纸发出轻轻的脆响。 掏出东西的一瞬间, 谭真怔了怔,沉默地、有些不可思议地看回梁京京。 烛光的光晕在梁京京的面容上流转着,她的双眸温柔而美丽, 调皮而狡黠,依然是那个那段青春岁月中最令人捉摸不透的女孩。 谭真手中是一叠他不算陌生的信。 信封泛黄,上面的字迹稚嫩而端正,其中, “梁京京”三个字写得最漂亮,比他自己的名字还签得漂亮。那时的他几乎在所有课本上写满了她的名字,“京”字的那两个小点到底怎么放才潇洒, 他为此练过千千万万遍。 梁京京看着谭真手中这一叠见证着他们青春岁月的信,同样感到心口发热。 “我那时候一点也不想谈恋爱, 老是搬家,特别烦。”梁京京抿着唇, 淡然一笑,“你个傻瓜,知不知道你每次给我寄信我都快烦死了, 那时候和我妈住在亲戚家,睡一个房间,根本就没有地方放,我就特别怕她会发现。你还老是写什么喜欢啊爱啊的,才十几岁怎么就成天想那些。” 谭真笑看着她,伸手摩挲她的脸。 “你知不知道后来我是收在哪里的?”梁京京说。 “收哪?” “有些奖状外面不是有个毛茸茸的壳子,”梁京京想到就觉得好笑:“我就把它夹在那个里面,背后还用双面胶粘。现在想想真是蠢得一塌糊涂,她肯定早就发现了。” “对不起。”谭真轻声道歉。 “不用对不起,但是剩下的那些就不知道在哪了……算了,”梁京京洒脱地一笑,把他手里的大信封拿过来,倒出漏在里面的一样小东西,“还有这个。” 躺在梁京京手心里的,是那枚金色的徽章。 是见证了他们初吻的信物。 梁京京说:“你记得吗,你跟我说,送别人东西要送自己最心爱的。我想了很久才想到最心爱的东西是什么。” 她摊平谭真的掌心,放入这枚徽章,“就是它了,我回送给你,但这不是没有条件的。” 谭真沉默着。 梁京京:“你都不问问我是什么条件?” 谭真:“什么条件?” 梁京京:“以后我要属于你自己的飞行等级章,特级章。” 中华人民共和国空军飞行员飞行等级证章是依据飞行技术、战术水平、总飞行时间等考核标准对飞行员素质的一项综合评定,共分为四个级别,一级、二级、三级和特级。 这是国家对飞行员这个高风险军种的关爱,飞行等级章代表忠诚、代表使命,也代表荣誉。当年他送给梁京京的这一枚是父亲的,徽章上有个“T”字,是最高等级的特级章。 梁京京抱住谭真,言语轻柔,“谭真,我今天特别高兴,因为你终于又能飞了。我就知道,没什么困难能够困住你,你知道你开飞机的时候有多帅吗?” 谭真抱着她的腰,闭了闭眼。 梁京京下巴搁在他肩上,鼻尖是淡淡的烟草味。 “偷偷抽烟。” “京京……” “嗯。” “我有个事想告诉你。” “你说吧。” 谭真喉结动了动,“我打算退伍。” 梁京京瞬间定住。像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迟疑了两秒才和他拉开一些距离,诧异地看着他,“为什么?你今天不是飞得好好的吗?” 谭真有些勉强地扬起唇角,跟她解释:“是退伍,不是说就不飞了。我想去外面考个证,回来跟徐宁一起做小飞机。这块的发展前景还不错,他那边的合伙人有一个就是空军出来的……” “你不想飞战斗机了?”梁京京打断他。 谭真没有直接回答她,“我要是退伍了我就有更多时间陪你,以后我们有了小孩你也更轻松。运动飞机这块发展不会差,我不会让你跟着我吃苦。” 梁京京似乎根本没在听他说什么,执拗地又问一遍,“所以,你不想飞战斗机了?” “你不懂,这不是我想不想的问题,”谭真淡然地说,“我回不去了,没有摔了飞机的飞行员还有机会复飞的。这是不可能的事。不可能。” “事在人为,你连试还没试过,你怎么知道不可能?”梁京京说,“你这么优秀。” 谭真微笑:“不会再有人记得我的优秀。所有人只会说,他是靠他爸才能回来。” 不会再有人记得他的优秀,所有的成绩已经和那架战机的尸骸一同坠入了深海。 “那又怎么样?为什么要管别人怎么说?这是你自己的事情,你为什么试都没有尝过就要放弃?”梁京京不能理解。 “退伍之后我还是一样可以飞,赚得也能更多,你不想我在你身边多陪你?”谭真问她,“以后我们住自己买的大房子,开你喜欢的车,每天吃完饭遛遛狗,周末一起陪小孩踏青。我不懂,这样的生活有什么不好?” “好,很好,换了别人我会说,这就是我要的生活,”梁京京心痛地看着他,“可是你不一样,我不想你做后悔的决定。你说过,你这辈子最大的梦想就是开最好的战斗机。” “我这辈子最大的梦想有两个,一个是开最好的战斗机,还有一个就是和你在一起。”谭真说,“人总不能太贪心,什么好处都想得,现在有你就够了,我很幸福。” 梁京京抱住他,头埋进他的颈窝。 “我会一直陪着你,不管你做什么,我都会陪着你,”梁京京说:“可我不要你后悔。” 这个开头甜蜜的生日最终还是带着一丝苦涩结束了。 第二天一早,梁京京腰酸背痛地醒来时枕边已经没人了。洗漱的时候她才发现锁骨那边被谭真种了两颗草莓,不禁又回想起昨夜的种种。 桌上是谭真给她买好的早饭。昨天她精心准备的礼物都不见了,显然被他收好了。 他又去机场了。 他还没有给她一个确切的回答。梁京京去阳台上看狗,跟狗玩了会儿转出来吃早餐,结果油条刚撕开,有人敲门。 “谁?” 梁京京的警惕性向来高,外面人不出声她就不开门。 “京京,是我。”外面响起中年女人的声音。 梁京京头皮一紧,赶紧拉了拉衣服,顺了下自己头发,去开门的途中又把沙发上的两件衣服挂到玄关处的衣架上。 “阿姨早。” 谭母穿着长款的呢子大衣,带着围巾,对她微笑,“没打扰你吧?” “没有,”梁京京边迎她进来边说:“谭真不在家,去找朋友了。” 她把给谭母拿来一双干净的拖鞋。 “我知道,”谭母换上鞋,看着梁京京,“我不找他,我是来找你的。” …… 飞机飞过天空,穿着飞行服的谭真和蒋思蓝坐在台阶上,不禁抬头看。飞机没有飞走,就在上空盘旋着。 蒋思蓝手里拿着一个汉堡包,始终没吃。谭真一早过来,刚飞了一个架次,谁知道徐宁今天把蒋思蓝带来了。 谭真这次回来只给蒋思蓝打过一次电话,问他脚伤的事。蒋思蓝给他发过信息,不知道为什么,谭真没有回。 “还不吃,凉了。”谭真看看他手里用纸包着的汉堡。 蒋思蓝垂着头,不说话。 谭真又问他,“脚好了没有?” 少年点头。 谭真玩着手里的飞行头盔:“我听你京京姐说你这次期末考得很好,按这个成绩下学期再好好努力,考个重点高中不成问题。” 蒋思蓝舔了舔唇,还是沉默。 他不说话,谭真也不说话了。冷风呼呼吹着,一大一小两个男人似乎都不怕冷,就这么坐在风口上。 呼啸声中,空中的飞机拉出一个筋斗,开始了特技训练。 谭真说,“你看看这个,最新的国产小飞机。” “破飞机。”蒋思蓝说。 “你说什么?” 蒋思蓝冷声道:“我说破飞机。” 谭真停了停,眯着眼看向清晨的天空,“思蓝,别人可以骂飞机,我们不可以。你忘记你爸了?我们以后会有更多的好飞机。” 蒋思蓝垂着头,玩着汉堡纸,“那你为什么不想飞了?” “谁说我不飞?”谭真笑了下,“我上午刚飞过。” 蒋思蓝的手还在玩汉堡纸,玩着玩着指尖却颤抖起来。他听见自己问,“那你为什么不想当空军了?” 谭真望着天空,沉默了。 少年忽然抬起头,愤愤地看着他,“你不是说空军最厉害吗?你不是说要飞最好的战斗机吗?你不是说好了要等我考飞院,以后要带我一起飞的吗?!” 少年的眼中涌起泪,梗着脖子吼声质问:“这些话都是你说的,你为什么要说话不算话!” 谭真隐忍地看着他,“思蓝,你还小,很多事你都不明白。” 蒋思蓝站起来,一把擦掉脸上的泪,“我不想明白,你们都是骗子,彻头彻尾的骗子!我再也不会考军校,再也不会听你们的屁话!” 不等谭真再说什么,少年扔了手里的汉堡,转身便跑了。 ☆、79 谭真一个人在这风口坐着。 不知过了多久, 徐宁走过来坐到他旁边, 拍拍他肩。 “思蓝呢?”谭真问。 “被我弄过去吃早饭了,”徐宁安慰他, “不要多想,他年纪还小,以后会明白的。” 蒋思蓝的爸爸是带谭真三代机改装的教官, 是他的师傅。在一次转场任务中, 因双座飞机发动机故障,他跟另一名飞行员牺牲了。飞机发生问题时刚好飞过城市上空,为了避开人口密集区, 他们硬生生把飞机撑到荒郊,飞机最后撞在山上,两个人全部丧命。 蒋思蓝的爸爸被发现时整个人都挂在树上,肠子全出来了。他身上的降落伞是拉开的, 但跳迟了,跳伞高度不够,伞衣没来得及打开。 谭真的父亲和蒋思蓝的父亲曾是战友, 便认了蒋思蓝做干儿子,对他们母子多加照顾。谭真也对蒋思蓝做过承诺, 会替他的爸爸履行诺言,带他一起开战斗机。 谭真望着万里碧空, 脑子里有些浑噩。 徐宁拍拍他肩,“好了,过去的都过去了。中午一起出去吃个饭?” 谭真摇头。 梁京京觉得自己的脑子肯定是抽了。 因为抽了, 才会乖乖听谭母的话跟她一起来到谭家,站在二楼这个满是红木家具的书房里,直面谭真的父亲。 谭母说谭父想找她聊一聊。梁京京自然不想来,但该面对的总有一天要面对,她还是来了。 看着面前打量自己的中年男人,梁京京脑子嗡嗡地,浑身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你坐。” 谭父的声音不冷不热,他似是也刚从外面回来,身上的军装还没有脱,肩上有金色的将星。谭母坐在旁边,也让梁京京坐。结果梁京京刚坐下,谭父张口便问,“是不是你想让谭真退伍?” 这一句话直接把梁京京问懵了,心口像是刮过穿堂风,凉飕飕的。 她沉默地看着他。 谭母目光抱怨地看了谭父一眼,仿佛嫌他说话太过直接,又跟梁京京说:“你叔叔不是质问你的意思,我们就是想了解一下是什么情况。他现在什么都不肯跟我们说,你体谅一下我们做父母着急的心情。” 梁京京垂着目光,这才开口:“我没有,我也不支持他退伍。” “那他怎么想起来退伍这个事?”谭父看着面前这个长相漂亮的女孩子,有些不客气地说,“你们不要把事情想得太天真,退伍你们就能结婚?他要是真脱了军装,他就什么都不是。他以为他能转业到通航?做梦!他这辈子都不要想再飞。” 梁京京抬起眼看他。 谭父也知道这番话不该对梁京京说,只是心里实在气不过,说完便稍稍冷静了下来。 谭母又跟梁京京说:“京京,我们今天找你来没有其他意思,就是想让你劝谭真多想想后果,不要一时冲动。你们都还年轻,凡事一定要多为将来考虑。” 梁京京吸了口气,“叔叔阿姨,谭真是成年人,他做任何决定有他自己的想法。” 梁京京不知道自己是以什么样地立场和身份坐在这个家里,这两位长辈对她都算不上很认可,但此时仿佛又无人能伸出援手,他们只能来找她。可即便找了,他们心里却又还带着一点不甘心,多少有些觉得是她引着他们儿子走了弯路。 谭母说:“这样吧,京京,你回去帮我们……” 话还没说完,外面传来了脚步声。 三个人下意识回头看,匆匆上来的谭真站定在书房门口,有礼貌地敲扣了两下房门,不等他们反应过来,他走进来拉住梁京京的手便往外走。 谭父的火蹭得就上来,骂道:“谭真!” “站住!” 谭真身板笔挺,停住步子,回身看着谭父,声音和目光一样冷静。 “你还像不像话?”谭父质问。 谭真说:“你们把她一个人叫来干什么?” 梁京京的手被他紧握着,此时她再也没有刚刚那种冰冷无援的感觉,心头涌起阵阵热血。 父子俩对视着,眼看就要杠起来,谭母从中调和道:“谭真,你先问问京京我们有没有为难她。” 谭真没看梁京京,“妈,我知道你们怎么想,这事跟她没关系。你们不用找她,我先送她回去再来跟你们谈。” 他今天就是想回来跟他们好好谈一谈的,谁知在门外就看到了梁京京的小粉车。他不知道梁京京是怎么被弄过来的,总说她精明,一到关键时刻就成了个傻妞。 谭父看着谭真,脸垮下来:“滚!给老子滚!老子就当没你这个儿子!” 一旁的谭母似看不下去了:“谭德杰,你态度也好一点。” 谭父瞬间下不来台,脸涨红地骂道:“慈母多败儿,今天这个局面也是你惯出来的!” 谭母盯着他看,不说话。 话一出口谭父也似意识到了不妥,沉着气望向旁边。谭母的眼睛红了,反身便出了房间。 谭真也带着梁京京离开。 这个家庭的氛围跌入了谷底,难以收场。 谭真和梁京京从家里出来后坐进了车里。 车没有发动,两个人就静静坐着,一时间谁都没有开口。 还是梁京京先说话:“你还是好好跟他们谈谈吧。” “谈什么?” 谭真不知道自己怎么变得这么糟了,仿佛把整个家都变糟了。 梁京京想了想:“谈你的想法。” 谭真沉默。 “不管你怎么想,你给他们一个交代。” 谭真说:“我给不了。” 梁京京伸手过来,摸摸他头。过了会儿,谭真拉下她的手握住。 “你爸爸以为你是因为想跟我结婚,才要退伍,”梁京京看着窗外,停了停,说,“你有没有想过,你现在退了伍,你家里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接受我,哪怕我们真的能结婚,他们一定不会再接受我。” “谭真,你进去看看你妈吧。” …… 书房里安静极了。 谭父坐在书桌后抽着烟,眼前烟雾弥漫。 谭真再次走进来时谭父没看他,他望着窗,继续慢慢地抽着烟。 后来,还是谭父先开了口:“你一点也不为我考虑,儿子,你一点也不为我考虑。” “爸,队里到现在都没有联系过我。”谭真说。 是的,从他放假起队里就没有联系过他,不光他在犹豫,组织也是犹豫的。 “你才更要拿出你的姿态,连这个都不懂?哪怕是有人有想法,还有你爸在这坐着。你怕什么。” “我没这个脸拿姿态,没这个脸。”谭真说,“我不回去,心里还能有点指望。回去了不行,说明我就是真的不行了。爸你懂不懂?” “你还是太小了,”谭父声音低哑,眼神疲惫,“在我们那一辈飞机出点事情太正常了,像你人还能完好无损地回来,是福大命大,我跟你妈从云南回来后就去给你烧了香,拜了菩萨。你以后就会明白,男人失败一两次不可怕,怕的是做了违心的选择。你现在二十六岁,等到你三十六岁、四十六岁再回头看,你就会后悔自己的懦弱。” 从上次那一杯热茶之后,他们父子间的关系一直处于紧绷状态,第一次这样平心而坦诚。 谭父叹了口气:“我的错,你从小就喜欢钻牛角尖。这些年我对你跟你妈关心得太少。你很优秀,是我对你关心得太少。” 谭真喉结动了动,没有出声。 “儿子,你心里是不是怨我?” 谭真内心有些动容,静了静,摇头。 谭父静了静,“去看看你妈吧。” …… 梁京京不知道那天谭真又和他父母谈了什么,后来,她再也没有和谭家父母碰过面,谭真也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依旧每天早起往机场赶。 随着春节的临近,梁母开始不断催她回去。梁京京准备回家过年了,谭真说好在这边过完年三十就去她家拜访,机票也已经订好。 这天晚上,他们吃完饭出去遛狗,沿着河岸边走边聊天。 天不冷的时候这条风光带上人还挺多,经常有一家三口出来玩。到了这个天路上基本没什么人。 “冷不冷?”谭真握着梁京京的一只手,塞在自己大衣口袋里。 “还好,”刚好路过一张木椅,梁京京说,“坐一会儿,走不动了。” 两个人坐下。 寒风冷冽,河水在月色下泛着温柔静谧的波光。 谭真说:“队里今天给我来电话了。” 梁京京看向他,“哪个队?” 她不知道他现在所说的队是部队还是徐宁他们机场的飞行队。 谭真说:“部队。” 梁京京说:“哦,来电话跟你说什么了?” “说我休假时间差不多了,问我过年时候能不能回去归队值班。我以为是我爸打的招呼,后来队长给我打了电话。我们原来的中队已经不在了,要我跟新来的一批人一起集训。” 那些都是从院校刚完成三代机改装,第一次进入基地的新飞行员。如果他去了,就是真正的从头开始。 这是一条,很难、很难、很难的路。谭真现在才明白,有些路所有人都知道它对,只是因为太难才不去走。 梁京京不明白他的心思,不说话,也不看他。 谭真说:“我想回去。” “你说什么?” 梁京京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谭真望着眼前的水面:“想回去试一次,争取一次,不行再说不行的话。” 梁京京讷了好一会儿都不知道该说什么,谭真转过脸看看她,把她的手从自己口袋里拽出来。 万籁俱寂。黑暗中,谭真往她手心放入一样东西。 金色的,冰凉的,沉沉的金属质感让它有一种不一样的力量。 是那枚她保存了十年的徽章。 谭真说:“这个先放你这。” 如果他可以,如果他真的还可以,将来再用自己的和她置换。 梁京京看着手心里的金色徽章,思绪飘忽着,觉得这一切如梦如幻。不知道是什么让谭真改变了主意,就好像,她也不知道是什么让自己得到了改变。 在这寒涩的夜风里,一切的一切似乎才刚刚开始。 谭真吻了下她的额,“过年可能来不及去你家,我给你妈打个电话道歉。” 梁京京摇摇头,“没关系。” 梁京京把头靠到他肩上,有点想掉眼泪。冬夜,两个人静静偎依在一起,黄狗安静地趴在草地里。 月光在暗夜中摇曳,轻盈皎洁,温暖人心。 我的爱人啊。 你今夜好美。 ☆、80 谭真在梁京京回长春前的一个星期回了部队。 谭真这次回去, 梁京京并不了解他真正面对的是什么, 他只是在电话里告诉她,他暂时没被编队, 年后要先过体测,各项身体指标后再加入训练。现在正在过年,基地这边有一批战士已经回去休假了。 谭真向来不爱外露情绪, 可梁京京还是能通过电话感受到他的压力, 于是她也不过多说什么、问什么。 新年即将到来,长春的大街小巷张灯结彩,年味越来越浓。 梁京京的外公外婆前几年去世后, 每逢过年都是她和妈妈两个人过,没有别人一大家子热闹,可母女两人团圆也有别样的温馨。 年三十一早,连续睡了几天懒觉的梁京京在梁母的叫喊下起了床, 帮她打扫卫生、做菜、包饺子。 “谭真他现在在那边怎么样了?”梁母问。 “还行吧,”梁京京往饺子皮里塞肉,“不用担心他, 他很厉害的。” 梁母欣慰地笑笑,“京京啊, 你有时候脾气要收一收,谭真是老实孩子, 你不能老让他让着你,人家父母看了心里也会不高兴。” 梁京京抬起眼:“妈,你都没见过他你就知道他老实了?” 梁母说:“妈妈是过来人, 老不老实感觉得出来。” 谭真这次人没来得及过来,已经给梁母打过两个电话,还在快递休息前寄了很多礼物过来,有吃的,有用的,总归都是讨她妈妈欢欣的。这事梁京京事前都不知道,快递上门了才知道全是他寄的。 梁母边包饺子边说:“他在电话里跟我说,叫我放心把你交给他,结婚的事他已经跟他父母说好了,报告也交上去了。他说等他这次回来就领证?” 梁京京“嗯”了一声。 “那他父母还来不来提亲?”梁母问。 “你觉得要吗?你要我就跟他说。”梁京京自己对这些老传统倒是不在乎。 梁母想了想,“你还是让他家里人来一下吧。” 梁京京点头。 连包了两个饺子后,梁母有些欲言又止:“部队里头结婚,是不是有程序,我上次听说……” “妈,”梁京京知道她要说什么,直言不讳地替她说出来,“你不要担心我爸的事会影响我,谭真他爸是个挺大的领导,谭真说了,政审就是走流程。” 梁母叹息:“这就好……我女儿什么都好,就是被我们拖累了……” “哎呀,”梁京京打断梁母,皱眉道:“讲这些话肉麻不肉麻,又不是在演电视剧,大过年的。” “好了,不说了。你爸也是,过年了也没来一个电话。今年也不知道什么情况。” 梁京京垂着目光包饺子,“也许不方便吧。” 晚上梁京京和梁母吃火锅、下饺子,还配了三道其他小菜,小小的餐桌都被放满了,母女两人还很开心地开了一瓶红酒,小酌一番。吃完饭她们就一起坐在沙发里看春节联欢晚会。 梁京京躺在沙发上,边看边玩手机。外面烟花炸个不停,在电视的吵闹声、烟花的升空声中,她时不时朝阳台窗外看。 其实,她是在等谭真的电话。 大年三十,家家团圆的日子,谭真在值班。他说9点左右领导会去慰问,给他们安排专门跟家属打电话的时间。于是梁京京就一秒一秒地等着。 在此期间,倒是有好几个家长给梁京京打来了拜年电话。梁京京客气地应酬着,谁想正跟其中一个家长通话时,手机忽然在耳边一下下震起来。 梁京京心里一麻,一看果然是谭真打来的,迅速跟家长再见,边接通他边往安静的房间去。 说安静也只是相对安静,窗外的烟花声不绝于耳。 “领导来慰问过了?”梁京京问。 “来过了,在做什么?” 梁京京躺倒在床上,“没做什么,一直在想你,等你的电话。” 谭真那头发出轻轻笑声,“能不能给我少来点套路。” “不能。” 谭真无声地笑。 “我要看你。”梁京京说。 “我现在在备战室里头,这边不给摄像。” “那算了。当兵怎么这么苦,过年还要值班。你们年夜饭怎么吃的?” “大家一起在食堂吃了,还挺热闹,”谭真说,“你妈呢?” “她在外头看电视。她今天把你夸得跟朵花一样,连你人都还没见过,已经喜欢得不行了。” 谭真扬唇,“正常,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 “你要点脸吧。我妈说了,你家必须得来人提亲。” 梁京京感觉这话从自己嘴里说出来还蛮别捏的,“提亲”这种词搞得像古人一样。 “这个应该的,”谭真说,“我跟他们说。” 谭家父母现在还算不上多喜欢梁京京,但谭真这次选择毅然决然地回到部队,他们对梁京京算是被动接受了。 谭真正在电话里说话,窗外陡地响起一阵很大的烟花飞鸣声,吵得梁京京压根没听清。 “你刚刚说什么?外面吵死了。”梁京京扯着嗓子问。 “我说,这是我们在一起的第二年,谢谢你愿意跟我在一起。” 谭真站在窗边,隐隐听着电话那头的热闹声,“京京,新年快乐。” 在这穷乡僻壤处的军事重地,窗外没有烟花,只有闪闪灯火。 有你的陪伴,黑暗中的微光才如此绚烂美妙。 “我也祝你新年快乐,谭真,”梁京京的声音轻下来,静了静,道,“你辛苦了。” 谭真心头隐隐发涩:“不辛苦。” 梁京京轻吸一口气,笑起来:“辛苦也是应该的,谁让你是男人,以后要赚钱养家。” 那个新年对谭真而言是意义非凡的,这是他从小到大最难过的一个年,哪怕历经时光流逝再回头看,这个新年依然在他人生中留下了一笔重墨。 直到过完年开了春,所有人都回来了,谭真还是没碰到过飞机。他从一名年轻优秀的飞行员彻底成了一切从零开始的学员,每天和刚刚放单飞的小飞行员们混在一起做体能训练。 因为他的事故,当时的中队由上自下都受到了批评,选拔工作也停摆下来,所有人员被分到其他中队,几个极为优秀的还未走,听候组织调令。 这天清晨,两个穿着军装的男人从营地里走过,远远就看见有人在操场上跑圈。 宽阔平坦的操场,谭真身着短袖衫、迷彩裤,一圈又一圈地跑着。 刚开春,此时的空气里留有严冬的冷峭,他不知道是几点起的,身上军绿色的作训服已经湿了,后背一整片都是深色汗渍。 两个男人不自禁地在远处停下,望着操场上正在移动的人影。 政委说:“这一次你没少出力啊,老罗。” 大队长穿着一身迷彩服,凝神望着远处的人。 政委说,“这一代的小年轻个性鲜明,接受新事物能力比我们那时候快多了。我现在越来越发现,时代确实不一样了,拿老一套方法飞现在的飞机,完全行不通了。也许不久的将来,他们很快就会是我们的老师。你也不要再当老古董,咱们不服老不行啊。” 政委看看操场上的人,微笑着拍拍大队长肩,“走吧。” 谭真一圈圈慢慢跑着,有个人影追随过来,跑在他身侧。 是孟至超。 孟至超的头发剪短了,衬得一张娃娃脸少了几分稚气。 跟着谭真跑了几圈后,两个人坐到台阶上休息,满头湿汗。 朝阳缓缓从东面升起,阳光逐渐洒满大地。 孟至超拎起衣服领口擦汗,擦完了说,“你什么时候去体测?” “下个星期。” 孟至超点头,汗后他的皮肤更白,五官比一些女孩看着还要清秀,但是面孔上的线条却透着男人的刚硬。 “我就想起来那年考飞,体检体了一天,差点给整晕了,”孟至超说,“当时我班上一个同学考的是民航,现在也是飞行员,今年过年的时候跟我们那边一个电视台的主持人结婚了。婚礼排场搞得特别大,他们工资是我们好几倍。” 小时候不懂事,都以为做军飞比民航厉害,进了部队才知道,年薪差距跟人家不是一点点。以前民航里的老机长很多都是老军飞转业,现在已经不给转了。 孟至超说:“我记得我刚进部队的时候特别后悔,早知道进来是这个样子,我也去考民航了。我一点不觉得这个职业有荣耀什么的,当时就是误打误撞来的,人家都报名,我也就试着报报了。” “但是这几年下来,我觉得我的想法跟以前不一样了,”孟至超说,“你还记不记得前年,我们那次去西藏搞载弹演练……” 海拔四千多米的高原,又苦又累,孟至超当时有点高反,刚去的时候呼吸都呼吸不过来,被骂得狗血淋头。 有一天早上,他起床起得特别早,从宿舍出来,第一眼看到的是高高飘扬在天际的五星红旗。 远处只有旷野与雪山,清晨的蓝天上空荡荡一片,红旗迎风,傲然飘扬。 这是我们的红旗,这是我们的天空。 这个画面就这么埋在了孟至超的脑海中,仿佛是那一刻起,他才意识到了自己的使命。 为什么要那么辛苦的训练?为什么别人在享受青春的时候他们只拥有汗水? 因为他们不是一名普通的青年,他们是承担着保卫人民生命,保卫祖国领土领空使命的中华人民共和国空军飞行员。 正如风展红旗是蓝天里最美的风景,驾驶战机征战长空,是一名空军飞行员最崇高的荣誉。 “我之前出过一次事故,现在你也出了一次事故,好在我们俩都福大命大。这两天政委找我谈话,西藏那边想要部署新基地,问我的意见,我昨天已经答应过去了。” 谭真看向他。 “哥,欢迎你归队,”孟至超笑了下,目光坚定而清澈,“但我只能陪你到这儿了,我要继续前进了。将来有机会,我们金头盔再见?” 孟至超冲他伸出左手。 阳光下,谭真温和地扬了扬唇角,抬起右手与他击掌。 孟至超爽朗一笑,说:“走吧,赶紧去吃个早饭,饿晕我了。” ☆、81 新学期开始, 梁京京在学校又多了一个外号, 叫“小粉”,这自然都源于她那辆大马路上不多见的粉色mini。 刚开学时因为开车上班, 梁京京连续迟到了一个星期。近来她学乖了,起床时间足足提前半个小时。 于是现在每天早晨,这辆粉车会从学校西大门驶入, 停至校门附近的停车坪上。随即, 周围师生便会看到一个靓丽人影不慌不忙地从车上下来,在一道道目光的注视下,潇洒地步入校园。 她常常换包, 每一只都是名牌包,英语书则像装饰品般被夹在臂弯里。 尽管这个年轻女教师依然作风招摇,但这一年来她带领初三七班在英语上取得了有目共睹的成绩。 上星期学校迎接省教育局领导视察,倪校将唯一的一节公开课给了梁京京, 最终取得了极好的反响,被省领导在总结会上点名表扬。 这再次证明,这个年轻女老师在关键时刻拿得出手、上得了台, 是黑马般的人物。 年轻、漂亮、有活力、有创意……学校里,大家对梁京京的印象似乎在慢慢改观。 人逢喜事精神爽, 梁京京近来确实高兴,不光为自己, 还为谭真。 云南那头,谭真的体测顺利过关了,加入新中队开始学习。唯一不好的是, 这支新中队里都是刚毕业的新人,上面对他们管得很严,平时都要上交手机,每周只可以打一次电话。 四月初是梁京京的生日,谭真显然不能回来,说好了给她寄礼物。梁京京勉勉强强答应了。结婚的事谭真跟他妈说好了,她去长春上门提亲,结果梁京京带着毕业班一时半会儿也抽不出身回去,谭真现在是特殊时期,也不方便请婚假,一时就放置了下来,两个人说好放暑假再去忙。 清晨五点,天上飘着小雨,整个营区还蒙蒙亮。 随着一声哨响,早已在宿舍中整装待发的战士们迅速在宿舍外集合。大家背着战斗背囊,站立在指定区域。 谭真在队伍中立正站好,和所有战士一样身着迷彩作训服,踏军靴,雨丝中,年轻的面容充满韧劲。 这是上周定下的野营拉练,全体基地新战士要进行为期二天的搏击、狙击、空降等野外训练。 指挥官在晨光中清点人数、检查装备,最后一声令下,所有战士喊起嘹亮的口号,雄赳赳气昂昂的声音令整个营区都精神了起来。 红旗飘飘,庞大的队伍浩浩汤汤地从基地出发,徒步向荒野处的训练营地行进。到达营地后,战士们没有休息,立即开展分组训练。 “一、二、三、四!” 雨中,战士们边喊着口号边负重跑,士气如虹。教官不叫停,他们就一直跑着,一圈接一圈,绿色的军队像一条长带,在云南大地上显得庞大而渺小。 热身完毕后,战士们浑身湿淋淋,不知道是雨还是汗,各队列开始一对一实战散打。 一刷水的标准过肩摔动作,整个队列的战士被整齐地摔倒在地。谭真满头满身泥泞,迅速爬起来,在雨水中跟着队伍重复动作,将对面的战友摔翻在地。 “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 几个回合后,铁骨铮铮的军队彻底成了泥土色。 天空阴霾,空中传来一阵狂啸声,年轻战士们被分散了注意力。 连着教官也抬头看。 天幕之上,四架银灰色的战机编队披着雨水,鹰一般在苍穹中呼啸而过,被一双双满含憧憬的眼睛护送向远方…… 这场绵绵春雨一直下到晚上。 天黑之后,野营地里扎起帐篷,训练了一天的战士们迎来了自己的休息时间,围坐在帐篷里,边吃干粮边聊天。 明天是跳伞训练。这些小伙子在飞院里都练过无数次跳伞,不禁聊起自己第一次跳伞时的场景。 小雨淅淅沥沥地敲在帐篷上,谭真吃了点压缩饼干又灌了一壶水,休息了会儿,起身往外去。 “去哪?外面还下着雨。”战友喊他。 谭真掀开门帘,“转一下。” 荒野密林,帐篷遍地,训练了一天的战友们都在休息放松。谭真往静谧的小树林走。 草叶被雨水淋了一天,泛着幽光。谭真烟瘾犯了,喉咙痒得难受。走出营区,他看到远处有个亮点。待走近了,才发现是有人在抽烟。 抽烟的是大队长。 “队长。”谭真朝他敬了个标准的军礼。 罗队长看看他,没有说话,过了会儿,从身上掏出个烟盒递过来。里面有烟有打火机。 谭真抽出一支叼到嘴上,点燃。 雨渐渐停了,仍有雨水不断从头顶的树上掉下来,滴在他们头上、脖子里。两个男人各自吞云吐雾。 罗队长把自己手中的烟抽完就准备走了,临走前看了眼谭真。 “明天能不能跳?” 谭真点头。 罗队没再说什么,转身走了。 看看罗队离去的背影,谭真抽着烟,抹掉脸上的细雨。 远处一点灯光都没有,天上的云散开了,露出一片闪闪的、清澈的星空。 谭真心神宁静地看了会儿,抽完手上烟,小跑回营地。 …… 跳伞技能是每一名飞行员的必备技能。 清晨,队伍拔营出发,走回机场。旷野的机场里,一架架运12已经被拉出机库,整装待发。 战士们迅速换装,检查好装备,依次登机。 轰鸣的马达声中,飞机加速、起飞,很快便飞上了蓝天。 机舱内做得密密麻麻,战士们既兴奋又期待,热热闹闹地往窗外看了。这是今天地第一个架次,投放员不停在一旁给大家鼓劲。 “第一个架次,我们给今天来个漂亮的开头,好不好!” “好!” “我们来个表率好不好!” “好!” “加油加油!”投放员笑着对大家竖起大拇指。 “加油加油!”小伙子们回以大拇指。 机舱内热血沸腾。谭真坐在队伍中间,挂好自己的载具,面无表情。从上飞机起,他的双耳就在嗡鸣。 地面越来越远,飞机下方只能看见朦胧云层了。 “好好好,大家准备好了没有!”领队队长作出提醒。 “准备好了!” 飞机到达跳伞处上空,舱门打开,高空里的风瞬间袭入机舱。 队长站在舱门边做完最后的安全提示和准备工作,左右人站了起来,朝着舱门排好队, 一声令下,“跳!” 站在第一个的队员被投放员轻轻推了一把,飞出舱外,一秒后,天空绽开一朵洁白的伞花。 战士们排着队来到舱门边,一个接着一个往下跳,不管内心是期待还是恐惧,轮到自己时候根本没有时间思考。 “跳!” “跳!” “跳!” 蓝天中,仿佛天女散花,几十秒的时间内,漫天都飘起白色伞花。 眼看着就要轮到谭真,这是事故发生后他第一次跳伞。 谁都知道,这次跳伞对他无比重要,但是为了不给他增加压力,没有人对他进行过特殊指导或安排。 这是最简单的跳伞,如果他做不到,就不用再想往下走了。 气流在机舱内发出一种刺耳的声音,头盔压在脑门上,谭真身上出了汗,感到闷热。 前面渐渐只剩三个人、两个人…… 谭真心跳加快,紧握掌心。 发动机轰鸣着,机身微微晃动,前面只剩一个人的时候谭真已经清晰地感觉到了身上的汗水。 外面云层滚滚,前面的最后一个人被推下去,降落伞很快打开,在空中徐徐飞降。 谭真站在舱门边,外面是密密麻麻的伞花。 节奏没有因为他而打乱。耳边一声“跳”后,谭真只觉得身后一个推力,下一秒,双脚彻底悬空,脑子里“嗡”地一声,他整个人一跃而下,像是被风刮走了。 魂不附体的感觉。 “伞开得好!”在被刮走的瞬间,谭真模糊听到了机上的声音。 再然后,整个世界只剩风,狂烈的风吹开他的伞花,吹得他在空中睁不开眼。 起初只有蓝天,一层又一层,像海一样没有尽头的、茫茫的天。 谭真被伞提着,被风拉扯着,在这片蓝色中慢慢下降,。 越过几层云海后,气压减小,降速猛地变快了。 大地、山脉、河流……阳光下的尘世在某个瞬间忽被向上抬起,离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一个全新的世界,扑面而来。 …… 时间转瞬进入四月,梁京京的生日快到了。谭真忙得连给她选礼物的时间都没有,直接给她打了个红包,让她自己买。 虽说红包里的数字很显心意,但梁京京也不知道买个什么好,看了几个包包后一直犹豫不决。 春光明媚,这天中午,谭真刚上完上午的课出来,一个小战士跑过来找他,对他敬军礼。他说有人来找他,正在西门外面等着。 这是部门的小门,外面没有拿枪的战士,但是岗亭里有人看守,闲杂人等还是不得入内。 梁京京是连夜坐飞机过来的,利用仅有的周末两天时间。她站在铁门外走了两步,往里面看看,掏出随身携带的化妆包,再次检查妆容。 刚想补点口红,铁门内,一个穿着军装的人影从远处快步走来,走着走着变成小跑,在靠近她时却又慢下速度,微喘着朝她走来。 隔着一道铁门,谭真微笑,额角的汗被阳光照得亮亮的。 阳光下,更亮的是他肩上的肩章、领角的领花,以及胸口的徽章、名牌。 好一个英姿飒爽的青年军官。 梁京京看着一身戎装的谭真,一动不动。 谭真从里面伸出手来,牵住她的手,“怎么不说一声就来,我今天可能没办法出来。” 梁京京似乎还在恍惚,停了停,看着他一笑:“没关系,我路过,顺便看看你。” ☆、82 谭真看着她, 满眼温柔。 “你顺得哪条路?”他问。 梁京京看着他笑。 她不想买包了, 她只想见他。那一万块的生日礼折换成了机票。 对望了会儿,她对谭真说:“还不快点出来?我明天还要赶回去。” 梁京京单纯地以为, 谭真所谓的不能外出只是不能出去玩,谁想到,是真的一步都不能跨出营区。 现在他的午休时间, 一个小时后他就要回去上课。 梁京京连夜从江苏飞过来, 只睡了3个小时就坐面包车赶到他部队,明天下就要回程,结果只能隔着铁门跟他说几句话, 连抱一下都不行。 心里的失望还是有些控制不住,梁京京看着他,脸上浮现出不满。 “生气了?”谭真牵着她的手,手指在她掌心挠了挠。 水泥小道上绿树成荫, 生机盎然。和这春色一样有生机的是她的人、她的目光。很多女孩的眼睛是笑起来时最漂亮,谭真觉得,梁京京生气时的眼睛更漂亮, 黑白分明,天真直率。 她又烫过头发了, 卷卷的发丝把脸遮去大半。 谭真摸摸她头,笑着转移话题, “头发怎么弄得跟羊一样?” 梁京京隔着铁栏杆,用力推了他一下。她这点力气在他身上不起作用,谭真站得稳稳当当, 还是对着她微笑。 梁京京说:“你是当兵还是坐牢?连门都不能出……” 谭真笑着看看她,往旁边的传达室瞄了眼,拿下头上的大檐帽,刷了下头发。没了帽檐的遮挡,短得扎手的板寸头露出来,把他脸上的线条衬得更刚硬。 他又上前一点,脸近乎贴上铁门,同时,梁京京也被他拉近了。 两个人的面孔间还是有点距离。 谭真声音低下来:“再过来点。” 梁京京明白了他的意思,有点不好意思地往传达室看了眼,还没做好心理准备,一只手忽然罩上她的后脑,将她往前轻轻一带,然后她的唇便被封住了,被一双有些凉的唇温柔地封住。 隔着铁门,谭真边吻着她边牵着她的手,两个人的脸都压在冰凉的铁栏杆上。梁京京觉得自己体里仿佛有一道电流从尾椎骨一路窜到脑门,麻得她不会反应。 谭真真想好好抱一抱她,再深深吻一吻她。可他只能隔着这道门在她唇上停留两秒。 十指交扣。 嘴唇不舍地分开,梁京京整颗心都软了,却还是有点娇羞地打了下他的肩。 “想我了吗?” 谭真很慢地点了下头。 梁京京满意地扬唇,“算了,不能出来就不能吧。我这阵子在学烘焙,烤了很多小饼干,带了点过来给你尝尝。” 说完,梁京京果真卸下身上的双肩小包,从里面掏出一个小盒子,递给谭真。谭真打开,里面是一块块曲奇饼干。 他忍不住扬起嘴角,“我吃了?” “吃吧,就是带给你吃的。”梁京京原来还设想得挺浪漫,想着跟他找个小山坡看看风景,再野个餐,一起吃她的手工饼干。 结果变成现在这样。 谭真尝了一块后,梁京京期待地问,“是不是还不错?” 谭真点头。 梁京京:“我买了一个烤箱,放在你那个微波炉上面了。” “钱够用吗?”谭真问。 他们的结婚报告已经批下来了。梁京京在谭真那个房子里添置了很多东西,还给狗买了很多东西,经常拍照片给他看。现在就等着谭真放假回去跟她走流程。 梁京京点头,“你不要老是给我打钱,马上结婚还要花不少,你多存一点。我家是拿不出钱的,你爸妈不喜欢我肯定也不会给我们钱,到时候还得我们自己来。” “放狗屁,”谭真说,“谁说不喜欢你。婚礼的事你别操心,一定让你嫁得风光。” 梁京京笑,“好吧。” 一个小时的时光过得特别快。两个人说了一会儿话就要到点了。 谭真说:“你住哪?” “就我们以前那个小旅馆。” “明天几点的飞机?” “下午3点。”算下来,差不到上午11点就要从这里坐车出发。 谭真停了停,说,“我们明天上午在礼堂搞活动,想不想来看看?” 梁京京眼睛亮起来:“我进得来吗?” “是个公开活动,明天市里会来不少人,我下午跟我队长打报告,要是他同意你就跟外面人一起进来。我就是怕你时间来不及。” “你们几点开始?” “九点半。” 梁京京:“来得及。我来。” 谭真点头,“好,我找人发信息通知你。” 梁京京看看手机,他的上课时间要到了。 “好了,你走吧,我晚上等你的消息。” 两个人静静对视了一眼,又轻轻抵了下额,不舍地分开。 谭真戴上军帽,嘱咐梁京京:“我走了,晚上睡觉前检查门窗,把门锁好。” “知道了,你走吧。” 梁京京和他挥手拜拜,谭真走出几步后回头看看她,眼看就要迟到,他加快步伐,小跑离去了。 …… 梁京京当天下午回去睡觉,在小旅馆睡了一下午,醒来就看到了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是个小战士发的,语气客气,让她明早8点半去营区东大门门口等,会有人来接她进去。 第二天梁京京是夜里四点醒的,一个人玩手机玩到7点,开始化妆打扮。 阳光和昨天一样明媚。 梁京京到达后,很快就在一个小战士的带领下跟着一支不知道来干什么来的社会队伍一起进了军营。今天是部队搞的一日对外开放活动。 跟在梁京京身边的一个小战士说,谭真嘱咐,等会儿跟她在礼堂大门口见。 等到了礼堂,梁京京发现所有人都叽叽喳喳地往里走,没有人在门口停。她想谭真身上没有手机,怕进去了跟他联系不上,只敢在外面等着。 梁京京正焦急着,台阶下,远远地,一大片穿着蓝色军装、列队整齐的军人从各个方向过来了。 广阔的天空下,他们像一条条蓝色支流,在礼堂门前汇成蓝色海洋。 军人们各个昂首挺胸,英气勃勃,她上一次看见这样的景象还是他们发生空中特情,整个部队就像现在这样,只剩一片蓝。 梁京京被这个场景震撼了。 只要想到这片蓝里有一抹是属于她的,心头便有热血在沸。 她感到骄傲。 很快,这片蓝色海洋涌向门口,一道道目光射向梁京京。梁京京站在那儿,忽然间进去也不是,站在原地也不是。 尽管好奇,战士们还是很讲究纪律,没有人出声,一队接着一队地从她身旁擦过,有序地进入礼堂。 有个领导模样的人在现场调度着,他看见梁京京后走过来,问她是什么人,站在这干什么。梁京京正不知道要怎么答,只见下面的队伍里,一个蓝色身影小跑着过来了。 谭真站定,敬了个标准的军礼,“报告,她是我未婚妻,过来探亲。” 男人看着梁京京的表情亲切起来,“跟你队长汇报过了吗?” “汇报过了,昨天下午办的手续。” 男人点点头,笑着看看梁京京,又跟谭真说,“好了,带她进去坐吧,活动要开始了。” 谭真点头。 最终,这天上午,梁京京只来得及在礼堂门口与谭真说上几句话,直到临走谭真才跟她说了句“生日快乐”。 梁京京看着他,停了停才说:“吓死我了,还以为你忘了。” 飞机飞上天空,梁京京感觉这趟旅程就像一个梦,特别不真实。满打满算,两个人两天的见面时间只有一个半小时。 可就这一个半小时却抵得上这几个月来的所有。 …… 进入四月,初三生们的学习紧张了起来。 梁京京手上只有一个七班,把所有心力都放在这帮学生身上。班上大多数学生现在很配合她,只有那几个老油条的男生,还是喜欢在课上唱反调逗她。 这一头,蒋思蓝的腿好了后回到学校,对梁京京的态度好了不少,梁京京私下里对他也很关心。这么一来有几个男生有些看不过眼了,经常笑话蒋思蓝。 青春期的孩子很奇怪,自己不乖,还见不得别人乖。 这天梁京京正在上面上英语课,蒋思蓝隔壁桌的两个男生一直在窃窃私语,低着头看桌肚里的手机。很快,周围又有两个男生被他们吸引,加入了讨论的阵营。 蒋思蓝正在记笔记,有人拉他衣袖,“给你看个好东西。” 男生避着讲台上的人,把手机敲敲在桌下递过来,“你快看,看这个人像谁……” 蒋思蓝看着手机屏幕上的照片,皱起眉。 “骚不骚,你是不是也觉得像……” 梁京京背对着学生写板书,背后忽然传来“哗啦”一声巨响。 最后一排中间的课桌被推翻,书籍文具洒一地,蒋思蓝和隔壁桌的男生在一片狼藉中扭打在一起。周围学生霎时发生叫喊声,惊恐地让开。 “蒋思蓝!鲁超!” 梁京京迅速过去拉架,可小小的少年爆发起来她完全插不上手。蒋思蓝把鲁超按在地上,拳头朝他头上捶。 梁京京边拉他边大声叫:“愣着干什么,快帮忙把他们拉开!” 班上男生这时才反应过来,一拥而上。 ☆、83 下午, 两个男生被拉到班主任那边后什么都不肯说, 班主任也没有当成多大的事,让他们在走廊上站了一节课便把他们放走了。 晚上放了学, 蒋思蓝走得很迟,一个人推着自行车走出校门,一眼就在路边看到了那辆粉色汽车。 他想装作没看见地走过去, 结果梁京京从车上下来, 追上去拦住了他。 “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功夫跟人家打架?” 梁京京看见蒋思蓝额头上肿了一个小包,又气又有点心疼, “怎么没把你打出个脑震荡来?” 蒋思蓝今天倔得很,看了看她,便想直接从她身旁走过去。 梁京京拉住他书包,“你这小孩又犯什么浑, 你再这样我打电话给你哥了。” 结果不提谭真还好,一提蒋思蓝反一把拂掉她的手,瞪着眼睛看她。 “别碰我!” 梁京京被他弄得莫名其妙, 心里一来气,看似也要爆发, 结果就在两人怒目相视的时候,梁京京定了定神, 深呼一口气,“是不是靠近中考你压力太大了,有什么都可以跟我说。” 蒋思蓝的一腔怒火就这么被突然堵住了, 他红着脸,盯着梁京京漂亮的脸,一直盯着她。最后,他嘴唇颤抖地说,“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说完少年就骑上自行车飞快地离去了,徒留梁京京一个人站在路边。 这话什么意思? 她做了什么事了? …… 梁京京自从云南支教回来,一直和不同校的李峰、小董两个人保持着联系。梁京京不爱交朋友,基本也没朋友,可这两人好像很喜欢她似的,时不时会在群里拉她一起聊天。 这个周末,趁着春光正好,三个人早就约好了一起吃顿火锅。梁京京姗姗来迟的时候,李峰和小董已经到了。两个人本来在说话,看着她来就不说了,脸上的表情奇奇怪怪。 这顿饭吃得像是有什么隔阂,李峰看她的眼神也怪怪的,弄得梁京京的感觉很不好。吃完饭分手后梁京京就直接在网上问小董是怎么回事。小董一开始还支支吾吾,后来却反问梁京京,你在你们学校没有听说什么吗? 梁京京心里隐约有了不好的预感,说,到底是什么事你就说了吧,你们这个样子弄得我挺烦的。 小董说,最近你们学校学生那边传出来了一些照片,李峰他们学校有调皮的学生放到学校贴吧里,学校发现后就把这孩子处罚了。我发给你看看。 她发完字就发来了一张照片。 梁京京点开,霎时,大脑一片嗡鸣。 照片风格阴郁,一名长发女孩歪坐在洗手间的地上,身上穿着比基尼一样的系带蕾丝内衣,细长的双腿自然地弯向一边。 蓝紫色的光线下,女孩的面孔美丽、稚嫩,目光既纯又欲,充满性的暗喻。 …… 在学生中传播开来的不光是这一张照片,而是一个文件包。 这个年纪的男孩正是对性正好奇的时候,不知道是谁在看色情网站的时候下载了一个文件包,里面有两部十几分钟的视频,还有二十几张照片,场景不同、服装各异。 蒋思蓝只看了那些照片,他能分辨出来,那些照片里有的是她,有的不是她。 那个视频里到底是不是她,他不知道。 有的人说是,有的人说不是,但他根本不敢打开。 从他打架那天算起,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内,全校已经传疯了。甚至,不是全校,而是全市的初中,那个文件包像病毒一样迅速在师生间扩散了开来。 这两天,很多人看梁京京的眼神都变了,她再次成为了所有人的焦点。 她怎么能一点都不知道? 她怎么还能穿得这么花枝招展、一本正经地站在讲台前上课? 教室里光线明亮,梁京京正在讲解着知识点,走廊上冒出了一个人影。学生们看出去,梁京京也看出去,人影冲她招手。 梁京京走出来,“杨主任,有事吗?” “倪校让你去一下他的办公室。” 梁京京顿了顿,若无其事地说,“我知道了,下课就去。” 说完她就想回教室,却又被叫住,杨主任道,“还有十分钟就下课了,你现在就过去吧。” “我班上学生怎么办?” “我帮你看着,你先去吧。”杨主任说完,越过梁京京直接进了教室,宣布全班自习。 学生们的目光齐刷刷望出来。 梁京京在走廊上定了一秒,抿抿唇,走了。 出了教学楼,春风似不再温暖,吹得她浑身都冰凉凉的。再一次来到倪校的办公室,氛围与以往每次都不同。 坐在沙发上的梁京京再也不能维持以往的潇洒,她垂着眼,不知道自己即将面对的是什么。 坐在对面的倪校面色也有些凝重,看看她,开门见山地说:“最近学生私下在传照片的事,你知不知道?” 梁京京点头。 “有家长给教育部门打电话投诉了。” 梁京京蓦地抬起眼,心口像是被一块巨石压着,听见自己说,“倪校,照片我都看了,只有几张是我。是艺术私房照,不是那种意思的照片。” 倪校看着她叹了口气,一时间仿佛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过了会儿才用一种长辈的语气道:“京京老师啊,我这个年纪应该跟你爸爸差不多大,你是女孩子,怎么就不知道保护自己?” 梁京京听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于情于理,学校肯定都是想保你的,问题是现在这个事情被家长弄到了教育局,一来一去性质就变了。我们学校今年的工作重点就是批省文明校园,昨天我跟罗校为了这个事去找了一趟领导,商量了一下,这段时间你先不要上课,把这个事冷一冷,等教育局调查清楚,给家长一个交代。” 梁京京的脑中一片混乱,“倪校,我没有任何对不起学生的地方。” 倪校说:“你要知道,做个老师不光是业务要做好,私德方面也要为人师表。你这样的情绪确实也没办法再好好上课,不如休息一段时间。再过一个多月就中考了,家长有情绪、学校有难处,你也理解一下。” 理解?谁又来理解她呢。梁京京垂下眼,“学校打算停我多久的课?” “等教育局出了结果学校会通知你,你先回去好好休息吧。” 梁京京坐着不动。 良久,她问:“学校会不会开除我?” “你的编制是市里的,学校没有这个权利开除你,”倪校迟疑了片刻,指点道:“你家里有关系的话,这时候可以去打打招呼。这个事就要看家长是什么态度,现在网络这么厉害,不要越搞越大,弄得谁都没办法收场。” 网络时代,血淋淋的例子太多,没人知道会演变成什么样。 梁京京深深吸了一口气,勉强笑了下,“知道了,谢谢倪校。” 从校长办公室出来后,正是下课时间,梁京京走回班上拿自己的东西。学生们都在玩闹,她走过来时,教室内外都莫名静了下来,看着她去讲台上拿走书本和保温杯。 梁京京拿完东西便走了,这天后,整整一个月,她再也没在学校出现过。 …… 谭真还是每个星期和梁京京通一次电话。 就在梁京京走后没多久,他开始上机训练了。上个星期,刚好轮到他和另外一名飞行员备战值班。 天上有东西,雷达识别不出来,队长发来警报,让他上去查证。接到命令的谭真先是懵住,随即拎起飞行装具往外跑,边跑边快速戴头盔。外面,飞机已经出库,地勤人员做了检查,让他确认签字。 在耳机内听到滑出命令,谭真才感到紧张。 战机轰鸣升空,蓝天干净得连一丝云都没有。谭真手心湿润,来不及多想什么,第一时间赶去出现异物的空域,结果哭笑不得。 舱盖反射着阳光,纯蓝色的天空里没有敌机,没有危险品,而是一只氢气球。 粉气球飘在阳光里,像个礼物。 机舱内,谭真看着气球上微笑着的粉色小猪图案,整颗心都放松下来。他忍不住拨开护目镜,盯着那只小猪看了许久。 梁京京对这样的故事似乎很新奇,在电话里让他多讲一点。 谭真说:“空飘气球很常见,上面没金属,雷达测不到。” “还有这样的事,太好玩了。” 谭真说:“有趣的事还有很多,不少都涉密,不能说。” “成天涉密涉密,多了不起一样。” 谭真笑。 静了静,谭真:“喂……” “嗯?” “婚假批了,我下个月就回来。” 梁京京没有出声。 谭真用鼻腔“嗯”了一声,像是想要她有点反应。 夜色深深,梁京京趴在阳台上,吸了一口气,“问你个事。” “说。” 梁京京声音很轻松地问,“要是我生了重病,你还会要我吗?” “要,”谭真静了下,很认真地说:“京京,你生病我就不当兵了,回来帮你治病,一直到治好了为止。我爷爷奶奶那边其实帮我存了不少钱。” 梁京京笑了下,“神经病,不要这么认真,开玩笑的。那要是我毁容了呢,你还要我吗?” “要。你现在就没小时候好看。” “喂,你不看看你自己长什么样,怎么有脸说我。” 谭真很淡地笑了下。 电话那头,梁京京沉默片刻,扯了扯嘴角,声音轻下来,“那要是我辞职不做老师了,你还要我吗?” ☆、84 谭真说:“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梁京京:“你说吧。” “身体真的没有不舒服?” 梁京京愣了下, 轻声道, “你怎么老是这么傻,都说了是开玩笑。” “不要贫嘴, 认真告诉我一遍。” “没有没有没有……”梁京京有些不耐烦地说,“我健康得很,你这样以后谁敢跟你开玩笑。” “没有就好, ”谭真似是放下心来, “什么话都可以说,不要拿健康开玩笑,我离你这么远, 会担心。” 一颗心顿时被他弄得酸酸的,梁京京声音弱下来,嘀咕,“知道了, 就喜欢讲这些肉麻的话。” 谭真在电话里笑了。 笑完他还记得绕回她前一个问题,“好好得怎么想到要辞职,不是才跟我说要干一番大事业?” 这牛是梁京京自己吹的。在谭真出发去云南时, 也许是为了帮他鼓劲,也许是真的有这样的念头, 梁京京说,今年开始, 她一定洗心革面,在学校好好干一番大事业。 大事业。现在想来,简直像是讽刺。 梁京京听见谭真继续说:“你做老师、做模特, 我感觉都挺好。真不想上班就别上,不缺你那点工资,开心就好。我这边没有地方要用钱,这趟回来我把卡给你,以后想买什么你就自己买吧。” 这一席话像一股温暖的小溪流萦绕在心间,温暖得让梁京京不知道回应什么好。 “没话说了?我这边要熄灯了。” 梁京京顿了顿,“没了,挂吧,你早点休息。” 结果谭真不挂。她也不挂。 空气在电话两头轻轻流淌着。 谭真:“想我吗?” 梁京京:“想。” “我也想你,”谭真说:“京京,我真的要熄灯了,你早点睡吧,明天还要早起上班。你照顾好自己,开车小心。” 梁京京:“我知道,那我真的挂了。” “挂吧。” 每次打电话,梁京京都是先挂电话的那个,这晚也不例外。而谭真不知道的是,她第二天并不需要早起。 第三天、第四天也不需要。 梁京京在家一呆就近半个月,学校没有来过一通电话。她每天除了遛狗基本不出门。 这天下午,梁京京躺在沙发上看电影,狗不知道在书房里玩着什么,玩得特别起劲。梁京京瞄了一眼,发现书房门口飘出来一些小纸片,心里一抽,赶紧放下笔记本过去。 大狗在散落一地的星星形状纸片里玩得不亦乐乎。 “星星!你干什么呀!”霎时,梁京京五脏六腑都窜出了火,对狗大叫道。她第一次对狗发这么大的火,骂完就要打它。狗像是也被吓到了,愣了下,下一秒就窜出书房。梁京京还要追着打,它东躲西藏后跑去了阳台。 最后,胆战心惊的狗躲在阳台,梁京京到底下不去狠手,猛力把阳台门玻璃门“砰”一声关上,又气冲冲地回到书房来。 一地都是星星纸片,桌角边还有一个被咬烂的纸盒。这些都是云南孩子的送别礼物,她用礼品盒把它们装得好好的,放在抽屉里。 好多张都被咬烂了。 纸条上是一句句幼稚的祝福语,去年那些在云南的日子仿佛还历历在目。 伤心、失望、委屈……五味杂陈的情绪一起涌上来,梁京京边捡边不争气地红了眼睛。 梁京京那天在书房坐了很久,一直坐到窗外天色彻底黑下来。晚上,她做了一件事。 梁京京将那个文件包里的女孩和自己做了对比,用修图软件把可以证明不是自己的特征都标注了出来,同时把自己当年拍摄照片时的具体情况直接写成了一份书面材料。所有东西她都打了个包,手机里备一份,又用U盘拷贝一份。 周三,学校正常上课的日子。 师生们正赶着来上班上学,只见一辆粉色汽车从校门大门缓缓开进来,驾驶座上的女孩带着墨镜,碰到学生在前面走也不按喇叭,慢慢跟着在,将车在停车坪上停下。 众多目光往车里瞄,两个多星期没出现在学校的梁京京熄掉火,拎着一只小包下了车。 梁京京旁若无人地往行政楼走去,卸下墨镜,挂到衬衫领口。 深陷艳照风波中的梁京京似乎一点也没变,她穿着一件面料很垂的白衬衫,下面是淡蓝色牛仔裤,裤腿塞在黑色中筒靴里,整个人光鲜时髦,姿态挺拔。与她擦肩而过的人都在看她,而她谁也不看。 一早接到她电话的倪校已在办公室内等候。门敞开着,梁京京象征性地敲了敲门,走进来。 “倪校。”梁京京弯了下唇角,礼貌地打招呼。 倪校点点头,“坐。” 两人面对面坐下,有那么两三秒,谁都没开口。 最终还是梁京京先说话:“学校一直没消息,我觉得我还是主动来找您一下比较好。” 笑脸微微僵硬了下,梁京京从包里拿出U盘,“传播的压缩文件包里只有三张照片是我,其他不是我。照片的相关情况我做了文字说明,想麻烦您帮我交给检查组。” 小小的U盘捏在纤细的指尖,倪校接过来。 梁京京有所期待地看着倪校:“我等会儿会再发一份到您邮箱。麻烦您了。” 倪校点点头,“我去给你倒点茶。” “不用了……” 倪校已经走到茶柜边,边抓茶叶边背对着她说,“这个事我一直在盯着,还没有结果,所以没跟你联系。材料我今天就交上去,这个你放心。” 他端着茶水走过来,梁京京接过杯子,漂亮的脸蛋勉强挤出一个微笑,“谢谢倪校,调查组有什么想问的都可以找我,我全力配合。” 梁京京手握着杯子,静了一下,轻声说,“希望学校能相信我,我没有从事过不正当的事。” 倪校微不可闻地叹了声气,点头:“你也不要多想,就当是这段时间放松放松,休个假,相信学校,相信最后会有一个公正的处理。” “倪校,还有个是我想问一下。” “你说。” “七班的英语现在是谁在带?” “哦,让乔老师接手了,她正好修完产假。” 梁京京皮笑肉不笑地说,“哦,那挺好的,她教学能力挺强的。” 清晨的办公室内满是阳光。梁京京的皮肤白皙细嫩,有妆,却一点也不油腻,反而很清透。 这么好的形象。坐在对面的老教育者由衷地为她感到可惜。 “其实,学校这几年进来的年轻教师里,我们最看好的就是你。很多话我都可以不掩饰地跟你说。新老师里面你的形象最好,人也聪明,一点就透,有很大的上升空间。去年分配支教名额的时候,多少老教师有意见啊,我跟罗校商量了好几次,最后还是决定把名额给你。” 梁京京和谭真在一起后听谭真提到过她支教的事,一直以为是徐宁给她找的关系。今天却意外地听到了另一个版本。 梁京京抬起眼睑,微微睁大眼睛。 “你刚进学校时的表现很让我们头疼,不知道你家里人跟教育局的黄局长那边是什么关系,他还帮你来打过招呼。这一头,领导的面子我们要给,另外的一头,学生的成绩又不能耽搁。罗校就问我这个事要怎么办,刚好那时候有了支教项目,我们就说要不让你去试一试,体验一下。” “结果你也知道了,老教师都很反对。罗校硬气了一把,硬是把名额给了你,”倪校看着梁京京,目光真诚,“我跟倪校一直有一个共识,年轻教师是需要成长空间的,你们这代人不是不行,就像我们的孩子,都很聪明,很有自己的个性,喜欢创新,但是,身上太缺乏责任感了,没有大局观。” 梁京京沉默。 “但是从云南回来后,你的进步大家有目共睹,给学校的年轻教师做了一个很好的表率,学校也想好好培养你,让你展现年轻教师的风采,”倪校看着梁京京的眼睛,“小梁老师,我跟你说这些是希望你不要因为这件事影响了心态。你岁数还小,现在是黄金时间,人生的路还很长,不管最后是什么结果,你都要有个心理准备,不要荒废了自己啊。” 从校长室出来后,梁京京一路去取车。 梁京京说不出自己听完倪校的一席话后是什么心情,只觉得脑海中茫茫然一片,自己仿佛在无意识间已经错过了什么。 而她会因这份错过而遗憾吗?不知道。 她只知道,现在,她的心里有那么一点难过。 下课时间,小小的校园内满是喧哗声。梁京京刚走出行政楼,与一张张青春洋溢的脸擦肩而过。对面的教学楼上有个人影飞一般冲下来,径直跑到她面前,堵住她前行的路。 梁京京有些恍惚地皱起眉。 周围玩闹的学生都看着他们,蒋思蓝盯着梁京京,胸口起伏着,慢慢平定呼吸。 蒋思蓝说:“就要考试了,你什么时候回来给我们上课?” 梁京京没说话。 蓝色上空响起刺耳的上课铃,学生们闹哄哄地往教室去,有几个还在恋恋不舍地观望着这边的好戏。 “回班吧,上课了。”梁京京说。 蒋思蓝不动,梁京京最后看了他一眼,越过他往前走。 蒋思蓝定了定,追上去,执拗地跟在她旁边:“你有编制的,你不是临时工,为什么不回来上课,谁不让你回来上课。” 梁京京边走边说,“小屁孩,你懂什么。” “我什么都知道,你不可以这样。” “我怎么样了?”梁京京步速轻快。 “你为什么要让这么多人讨厌你?!小谭哥怎么办,你想过他吗?” 梁京京一直走到车边才停下,转过脸,表情略带疑惑,“谁讨厌我,你吗?” 蒋思蓝气结。 梁京京说:“承认喜欢我有这么难?我们不是已经做好朋友了吗?” 蒋思蓝被她说得红了眼眶。他早就已经把她当成了一个好姐姐。 “傻小子。”梁京京淡淡笑了下,拍了下他的头,开锁上车。 她在离去前按下车窗,探出半个脑袋,对站在原地的蒋思蓝说,“马上就中考了,别松懈,好好考,我们等着你的好消息。” 话说完,粉色小汽车扬长而去。 绿树掩映的校门口,那一抹粉色很快就消失在了。 …… 云南这头,谭真刚把下个月请婚假的手续办好,政委把他叫到了办公室。 这段时间以来谭真基本恢复了以前的训练,整个人精神状态良好。走进办公室,他敬军礼。 “坐吧。”政委压压手,让他坐下。 “准备什么时候回去?” “下个月月初。” 政委点点头,道,“现在是你的关键时期,怎么这时候急着要结婚啊。” 谭真说:“早晚都要结,早点结了方便一点。” 名正言顺了,做什么都更方便。 政委笑了下,说,“也不用这么急嘛,你现在刚编到新中队,应该把注意力先放在飞行上。” 谭真不明白政委话里话外是什么意思。政委向来鼓励他们早点成家立业,平时看见哪个单身恨不得直接从街上拉小姑娘来介绍。 政委看谭真盯着自己,笑了笑,清了下嗓子,“好了,我也不跟你在这绕来绕去,你爸给我打了个电话,让我劝你把结婚的事先放一放。他也是用心良苦,怕影响你现在的情绪。” 谭真更疑惑了。结婚的事他已经跟家里公关到位了,该说的话全都说过了。 “他什么意思?”他问。 “这样吧,你在这给他打个电话,你们父子俩自己沟通吧。”政委说完便站起来走出办公室,把空间腾给他们。 谭真想了想,拿起了桌上的电话。 …… 这是个世界从来不会因为谁遇到困难而有所改变。 第二天一早,所有人都匆匆忙忙赶去上班,梁京京这天也起得很早,梳妆打扮后,她背着一只双肩包坐上地铁,最终来到了机场。 换完登机牌,梁京京买了杯咖啡,喝完咖啡她便上机了。 今天天气格外好,飞机上有个人数不多的旅行团,叽叽喳喳。起飞前空姐让大家关掉手机,周围人都调了手机,梁京京却戴起眼罩耳麦,一副准备入睡的样子。她的手机从昨天下午就关机了。 航程不长,迷迷糊糊间梁京京也不知道自己睡着没有。等她不想再睡,拉开舷窗往外看时,飞机已经在逐渐降低高度了。 机翼下渐渐出现了城市的轮廓。空姐在过道上前后穿梭,让大家调整好座椅。 梁京京在窗外看到了像镜面一样反着光的蓝海。 她回到大连了。 五月的阳光洒满大地,大连和长春、南京,又或是远在天边的云南似乎并没什么区别,只是这里的空气仿佛格外清新,带着海的湿润气息。 这里是她的故乡,但她许多年都没踏足过这个城市。这里还有一些亲戚,但她一个也没有找。梁京京在星海广场附近找了住的地方,她每天穿得漂漂亮亮的出去玩,早出晚归,吃香喝辣。 就这样轻轻松松地过了几天,梁京京去看了自己小时候的那个家。 谁想记忆中那栋美丽精致的小别墅早就不那么显眼了。梁京京从出租车上下来时,差点有些认不出来。 当年这里是市里较早一批建设的别墅区,现在连门前的道路都变得坑坑洼洼了。 梁京京没有走过去,她站在马路边的树下,看着对面那一排小别墅,目光锁定中间那一栋红房子。 她还记得自己在这里的童年,记得每天从这儿去上学时的情形,也记得那年跟妈妈搬家的样子,记得自己最后一眼看这房子的情形。 一眨眼她就长大了。 过往车辆不时遮挡她的视线。 梁京京站在对面看了好久,直到眼睛发酸才离开。 …… 在大连第五天是周六,这是每周谭真可以使用手机的日子。 坐在沙滩边,梁京京打开手机,给谭真打去了电话。 谭真接得很快,几乎是她刚打过去的那一秒他就接了。 但他没有说话。 梁京京先开口:“吃过晚饭了吗?” 谭真还是没说话。 傍晚,海风凉了。梁京京的鞋放在一旁,双脚都埋在沙子里。她抓起一把沙子轻轻撒上脚面,“我在学校请假出来旅游了,没开机,刚刚才看到你之前给我打电话。我以为你今天才可以用手机。” 海潮在夕阳下层层朝岸边涌来,岸边有情侣、朋友在散步谈笑。 电话里静极了。 梁京京握着手机,有些自嘲地扯了扯嘴角:“为什么不说话,还是你也不想跟我说话了?” 又静了一秒,电话那头终于传来声音。 “别硬撑了,来云南吧。” 男人低声说,“没事的,你到我身边来。” ☆、85 梁京京去大连时只带了一只双肩包, 带的很多护肤品都只有几天的量。她万万想不到, 几天后,她再次来到飞机场, 不是回南京,而是直飞云南。 五月的天真是好,即便下雨也是淅沥沥的春雨, 飘在人的身上、脸上, 并不会让人狼狈。梁京京到达云南的那天是个雨天,出了机场,来接她的人不是谭真, 而是一个穿着军装的小战士。 小战士对梁京京热情周到,帮她拎行李,一路上喊她嫂子。小战士说谭真他们最近的训练有些紧张,让梁京京不要生气他不能亲自来接她。车子一路开, 梁京京望着窗外熟悉的风景,只觉得自己和这里像是有特殊的缘分。 车一直开进家属院里,梁京京被安置在了军属探亲住得那栋小楼。 三层高的楼房像个小招待所, 每一层都有很多房间。房间不大,像宿舍, 但里面家具齐全,卫生间、阳台都好好的。梁京京到达第一天就有隔壁房间的人跟她打招呼, 送她水果,问她家属是哪个队的,叫什么, 很快和她熟悉起来。 小小的雨在夜里就停了,梁京京这一夜睡得格外踏实,早晨差点连敲门声都听不到。 手机响,梁京京迷迷糊糊接起来,看到上面亮起来的名字,她整个人像是都清醒了。 “开门。”那头说了两个字就挂了。 梁京京快速下床,心里莫名有点紧张,开门前整理了下头发、睡裙的肩带。 门打开,谭真插着兜,潇潇洒洒地站着。 梁京京呆呆看着他。 谭真头发黑湿,像是刚洗过澡,整个人清爽干净。他看着她,嘴角扬起一个小弧,眼中的笑意和以前一样轻松、淡然。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谭真进屋后看了看,说,“住得惯吗,这边房间比较小。” 梁京京还没来得及说话手便被他在后面拉住。谭真胳膊温柔地一带,把她揽入怀里。 他身上有浴后的干净味道,有她熟悉的男性荷尔蒙的气息,这一切都让她无比沉迷。心扑通扑通地跳着,梁京京紧紧抱住他,头往他颈窝里埋。她疯狂地、受不了地想念他,恨不得整个人黏在他身上。 谭真亲了下她额头,抄着她的腿弯就把她抱起来。 …… 他们做了很久,做完了谭真也不肯出来,还是压在梁京京身上,直到她开始推他。 “难受死了。”梁京京抗议着。 谭真抱了她一会儿,裸着起来帮她清理干净,又让她重新枕到自己胳膊上。他抱住她,很仔细地把她头发都捞出来。 他们身上裹着毯子,腿在下面缠在一起。梁京京被他弄得没有力气了,浑身软软的,头靠在他胸口。她眨眼的时候睫毛就触着他的皮肤,痒痒的。 谭真伸手捂住了她眼睛。 梁京京拉他手,他靠在她眼皮上的手掌不用力,胳膊却用着力,筋肉硬邦邦的,她完全拉不开。梁京京便也去捂他眼睛,捏他鼻子,玩了一会儿两个人就都发出了笑声。 谭真垂下眼睑看她。梁京京的脸上还有些红潮,耳鬓的发丝有些湿,里面有她自己的汗,也有刚刚他滴下去的汗。 看着看着谭真又来吻她,他把她的脸别过来,含住她的嘴唇轻轻地吸。他要她要不够。 “有点疼……”梁京京喘息着。 “我轻轻的。” 梁京京的身体渐渐又热了起来,身上的毯子乱了,两个人的四肢很快又绞在一起,白皙和古铜,柔软和刚硬…… 连续高强度训练了几天,谭真今天难得有假,他在梁京京宿舍呆了一天。除了做就是抱,他们刚谈恋爱的时候一到一起就这样,现在谈了一边多,还是这样。总是异地、异地,真正在一起的时间屈指可数。 下午两个人累了便都眯了会儿,梁京京醒来时身上裹着严实的毛毯,床边没了人。坐起来看看,还是没人,她以为谭真接到什么任务先走了。心里正有点小小失落,结果发现他没走,只是去了阳台抽烟。 谭真回头,看见梁京京走了过来。他一只手搭在栏杆上,脸边萦绕着丝丝缕缕的烟雾。 梁京京走到他身边,谭真换了只手拿烟,很自然地搂住她。 梁京京靠在他肩上,“你都知道了,为什么不说我。” “说你什么?” “我让你难堪了。” “没有,”谭真不拘小节地把烟在栏杆上按灭,摸摸她头,“你怎么会让我难堪。” 梁京京说:“我爸爸那时候在国外欠了人家钱,要我妈给他寄三万块钱。家里没有钱,借也借不到了,我妈老是在家里躲起来哭。” 梁京京那时候高考结束,刚开始在外面打工,还没踏入社会,也没有人脉,根本赚不了多少钱,后来阴差阳错地接到这一单,解了燃眉之急。拍照的是个台湾摄影师,他的爱好就是找年轻女孩拍私房照…… 如果是现在,拍这种尺度的照片兴许没有什么。可那时候她才十八岁,唯一的一次接吻是在海边被男孩子轻轻啄了下嘴唇,唯一的牵手是被高中时的男友拉住手臂,那时却不得不穿着三点式,把自己暴露在镜头前,露出超乎她理解的神态。 梁京京一直催眠自己把这个过往给忘了,她也确实忘了。结果谁想它会以这样方式重新出现在她生活里。 在这个小小的阳台上,梁京京口吻平淡地向谭真诉说着往事,没有愤怒,没有落泪,最后只是笑一笑,“我去年的时候在机场送你,后来坐地铁看见我爸了,他手里还抱着一个孩子。我不知道是不是他,看着很像,后来我也让朋友找了,没有消息。” 梁京京说:“你想想好,你是不是真的要跟我结婚?” “为什么不要?”谭真反问。 梁京京静了静,“学校已经把我的课给停了,你爸你妈他们会接受我吗?” 谭真妈妈前两天一直在给她打电话,梁京京没有接。后来她也没有再打。 “他们是我的家人,你也是我的家人,”谭真说,“你们都是我的家人,家人间有矛盾了,我们应该一起解决,对不对?” 一滴清泪顺着梁京京眼角滑出来,她转过脸揉了下眼睛,结果视野变得更加模糊。来云南前,她跟自己说好了绝对不哭的。 梁京京:“我怕别人笑话你。” “笑我什么?”他伸手帮她揩眼泪。 梁京京说不出话了。 谭真抱住她,边揉着她头边在她耳边说,“照片我看了,没事,学校有想法我们就不干了。我爸妈那边等我们回去了我找他们谈,你不要再想了,没多大事。有我在,你怕什么?” 梁京京抱着他,哭出了委屈的哼声,“你妈妈给我打电话了……我一个都没敢接……” “没事,我们以后离他们很远,该尽的孝心尽到就行了,”谭真衬衫领口被她弄湿了,他摸着她的头发,“不哭了。” ☆、86 梁京京就这么在云南住了下来, 住在军属探亲楼里。 谭真除了放假都不能来陪她, 梁京京天天在宿舍里玩手机。楼里有不少跟她年龄相仿的军属,基本都是城市里过来的, 没过两天女孩子们就熟悉了,看见会友好地打招呼。 有时梁京京玩手机累了会下楼逛走一走,一来二去倒也和另一个来探亲的女孩熟悉了。 这个女孩的男朋友也是飞行员, 已经在这住了一个多月了。知道梁京京的洗护用品带得不够, 主动借了她一些,全是大牌。 “我家在河南,我一毕业我爸妈就帮我开了一个小公司, 后来没开下去,我又特别想他,就过来找他了。我们就想先结婚,但我爸不同意了, 说现在太小,怕我嫁军人以后过得苦会后悔。不可能后悔的,我们都谈了7年了, ”女孩停下看看她,“我发现你老是闷闷不乐的, 不是开心啊?” 梁京京:“没啊。” “刚来都会有点不习惯,我在这边呆着也觉得无聊。哎对了, 让我朋友给我寄了点东西过来,马上周末准备去练个摊,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练摊?”梁京京坐在床上, 一脸惊讶地看着她。 “对啊,”女孩子说,“我挺喜欢做生意的,旁边八里村这个星期有集市,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他们平时都不能出来,我们不给自己找点事就无聊死了。跟我一起去玩吧。” “我不去,周末我男朋友过来。”一个星期才等到这半天假,她当然是在家等谭真。 “他们下午才放假,我们上午过去,中午就回来,正好。这边集市特别好玩,一起去看看吧。”女孩冲她眨眨眼。 …… 农村的集市真是让梁京京大开眼界,卖生活用品的,卖吃的的,卖衣服的……这些都不谈了,还有补牙的、算命的,到处是喇叭声,吵得梁京京头都要炸了。 她们卖的是小饰品。 梁京京坐在小马扎上。她头上戴着刚刚在隔壁摊位买的大檐草帽,脸上架着墨镜,风格混搭。 她是真没想到今天太阳这么大,本来防晒用品就带得不够,这么一晒下午怎么见谭真。梁京京用一张大报纸遮住露出来的腿,越想越后悔,脸拉得老长。 过了会儿她坐累了,站起来活动筋骨,拿下帽子扇风。乌泱泱的人潮中有人喊起来:“京京老师!” 梁京京模模糊糊地听到有人叫自己,略疑惑地举目张望。 “京京老师?!”一个三十岁出头的女人从人流中朝她走过来,惊喜地看着她,“你怎么在这里?” 梁京京拿下墨镜,这才认出来是支教小学的团委老师。女老师看看她,再看看她脚边的地摊。 梁京京略微有点囧了,笑了下,“我过来看我男朋友的。” “哦,我想起来了,你男朋友在我们这边的空军部队。” 梁京京点头,“离学校不远。” “离学校不远也不回来看看我们,张校长到现在还时不时会提到你呢。你有空来学校找我们玩。” “行。” 简单聊了几句,女老师跟她告别,跟两个朋友继续往前。 梁京京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帮着忙活了一上午,等到终于要走,约好了的面包车居然去镇上拉客还没回来,一直等到了中午才磕磕盼盼回到住的地方。 “今天太晒了,下个星期我们就有经验了,早点过去,找棵能遮阳的大树,摊子摆在树下面。” 梁京京又气又累得帮她拎着货,皱眉看她。 女孩说:“你不觉得挺有意思的?” 两个人边说边走,刚走近宿舍楼,一个高大的身影印入了眼帘。 阳光下,谭真穿着常服,像是刚从部队里过来。他手抄着兜,正在打电话,不经意地一转脸就看到了梁京京。 谭真愣了愣,收起电话,望着她笑了下。 梁京京的头发乱糟糟的,脸被阳光晒得通红,手上还拿着一个大草帽。梁京京定在原地看着他。 “你男朋友来了,我先上去了。”女孩跟谭真打了个招呼,飞快地上了楼。 “干什么去了?”谭真走过来问。 梁京京一把将他抱住,结果被他的帽檐戳了下额头。梁京京有点气又有点不好意思地拍打了下他的背,抱怨道:“你太矮了……” 谭真两手圈住她腰,在她耳边道,“再说一遍。” 他的声音令她沉醉,梁京京抱紧他,脸贴在他的硬肩章上,“又矮又帅。” 谭真笑。 虽然是家属楼,毕竟也是大庭广众,抱了会儿梁京京就自觉地松开了。谭真搂着她往前走,“走吧,带你去吃饭。” 谭真说要走就要走,梁京京说,“哎,等一下,我先上次换个衣服吧……” “来不及了,先去吃饭,再迟就没了。” 梁京京正纳闷,原以为谭真是要开车带她去市里吃饭,结果他一路带着她快走,去的是他们食堂。 梁京京第一次来他们部队的食堂,这哪是食堂啊,根本就像一个小饭店。面积大不说,里面是一张张圆桌,每桌上都是十几道菜,什么菜式都有。旁边还有自助餐厅里那种食盘,里面有粗粮、有小蛋糕,也有汤水、饮料。 饭点的高峰期已经过了,不少小伙子已经吃完了,正坐着眉飞色舞的吹牛。谭真带着梁京京一进去就有不少人跟他们打招呼。 谭真领着梁京京在一张空桌旁坐下,给她拿来干净餐具。满眼都是蓝色军装,很多人朝她瞄,梁京京略微有点不自在。 谭真脱下帽子放一旁,看看她,“吃吧,已经来迟了,菜都凉了。” 梁京京心想,这么多双眼睛时不时偷瞄她,她怎么吃得下。于是很矜持地夹了片黄瓜。 谭真转了下桌子,夹了只油炸鹌鹑,“尝尝这个,我们师傅这个菜做得很不错。” 梁京京嘀咕:“他们老看我……” 谭真开始动筷:“你不看他们,怎么知道他们看你。” 梁京京白他一眼,跟着他一起动筷,“你是不是真没钱了?” 谭真:“马上要用钱的地方还很多,你大手大脚的习惯要改改。” 梁京京轻轻“哼”了一声。 “哼什么?” “男人全一个样。”没追到的时候说得好听,追到了就变脸。 谭真看看她:“你见过几个男人?” 梁京京不高兴跟他说话了,安静地吃鹌鹑。 过了会儿,谭真往她夹菜,说,“送你个礼物好不好。” 梁京京正啃着鹌鹑,还没来得及搭腔,谭真忽然从座位上离开,弯腰往桌子下面去。 桌面上盖着桌布,梁京京看着谭真从里面拎出一个塑料袋,莫名其妙地。 谭真站到了她旁边。愣了一秒,梁京京什么都来不及思考,下意识地丢下手里的筷子,擦了一下嘴上的油,也站了起来。 心咚咚跳。 餐厅里的所有人笑着看向他们,三三两两也站起来了。 梁京京的大脑彻底空白,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既期待,又紧张。 角落里,两个军人背着木吉他来到谭真身后,熟悉的旋律在小餐厅飘了起来。 “一闪一闪亮晶晶,漫天都是小星星。 挂在天上放光明,好像许多小眼睛……” 梁京京第一次听到谭真开口唱歌,笨拙的歌声里,她慢慢红了眼睛,目光直直看着他。 两句唱完,周围人开始叫着起哄,纷纷掏出手机拍照、录视频。一片起哄声中,谭真从塑料袋里掏东西,掏出一罐红色可乐。 他把可乐罐递给梁京京,“送给你。” 梁京京傻傻地接过来,轻声说,“谢谢。” 谭真看着她,紧接着又从袋子里掏出一个大件,是一只已经拆掉了包装的香奈儿包包。 “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款,每次都是乱买,以后你自己挑。” 梁京京咬着嘴唇看着他,接过包,声音里有了点哭腔,“我就喜欢这个款。”说完她直接把包背到了身上,周围响起一片男儿们的笑声。 谭真也忍不住扬起唇角,摸了下她的头。 泪眼朦胧,梁京京看着谭真退后一步,慢慢单膝跪地,从军装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 一瞬间,起哄声、口哨声像是要掀翻屋顶。 梁京京的世界却静止了。 她双耳嗡鸣,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男人,眼泪开了闸似的往外涌。她擦了又擦、擦了又擦,站直了身,维持镇定。 谭真穿着一身笔挺的军装,面孔坚毅。 看着面前背着包的漂亮女孩,他忽然也红了眼眶。 还记得那一年赶回大连,看着她和那个男生一起从校门口出来,他一度以为自己这辈子不会再有机会和她在一起。 17岁的少年,背着双肩包带着鸭舌帽走在大连的街头,边走边抹眼睛,很快就看不清前面的路。 从小到大爸爸都不准他哭,那一回差不多是他哭得最惨的一次。 明明是她先来招惹他的,她主动和他说话,让他一起陪她找爸爸,在车上帮他打架…… 他是真的喜欢她,就像喜欢飞机,喜欢蓝天。 是不禁思考的喜欢,是直白而纯粹的喜欢。 她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明明很开心的样子,为什么后来说变就变? 成年后的谭真一度把那段持久的单恋看做笑话,看成一个男人在青少年时期犯的傻。可她偏偏又活生生地出现在他的世界里,故伎重演。 他不只一次问自己: 他喜欢她的美丽吗? 喜欢。 他喜欢她的聪明劲吗? 喜欢。 他还喜欢她的热情洋溢、善良天真,连着那份小小的自私虚荣,都喜欢。这就是梁京京,她就是有本事和别的女孩不一样,那么的真实,充满着让他动心的生命力。 她是他见过最勇敢的女孩,比他还勇敢。 他没有在等她,真的没有。他只是,没有再遇见过比她更喜欢的女孩。 14岁的海边,那个轻如羽毛的吻,是她的初吻,同样是他的初吻。 谭真看着梁京京,打开手中的小盒子。 里面是两样东西。 一枚钻戒、一只金色徽章。 喉结动了下,谭真哽咽着没出声,周围立马响起一片鼓劲打气声。 顿了顿,谭真看着梁京京泛红的眼睛,“我现在的总飞行时间一共是798个小时,是中国空军二级飞行员。你说你想要一枚特级飞行证章,这可能还要等一段很长的时间,但我会努力……我会努力为你拿到那枚章,也会努力给你一个家。 梁京京,你要不要嫁给我?” 小伙子们笑着发出一片助威声,“嫁给他!嫁给他!” 梁京京幸福得眩晕了。这个人生中的重要时刻,她很想说点什么,可她什么也说不出口。 她用力点点头,又哭着说,“你刚才都不让我上楼换衣服……” 还骗她吃鹌鹑。 谭真红着眼睛笑,“对不起,来不及了,他们弹吉他的马上还要去上课。你怎么样都漂亮。” 谭真站起来,拉梁京京的手吻了下,帮她戴上戒指,又把那枚金色徽章别到她胸前,在她额上落下一吻。 两人在众人的欢呼声中紧紧拥抱,抱了两秒,谭真一把将她提起来,梁京京破涕为笑,又打他了。 ☆、87 谭真请了按之前的计划请了十天的婚假, 带着梁京京先回了长春见她妈妈。梁母对谭真非常喜欢, 住了两天后,在回南京前, 梁京京跟妈妈单独聊了几句。 梁京京知道妈妈对谭真父母不来提亲的事有点介怀,怕她以后嫁过去受委屈。 “妈你放心吧,他真的对我很好。他都在部队, 以后我跟他爸妈见不到什么面。”梁京京把手伸出来, 给她看中指上的钻戒,低声说,“四万多, 他特别舍得给我花钱。” 梁母笑着拍了下她的手,“成家了,钱要规划着花,以后要花钱的地方多着呢。” 梁京京点头。 梁母说, “京京,嫁军人很辛苦的,你要做体谅一点啊。” 梁京京听话地点头, “妈,等我以后安定下来了, 接你去和我们一起住。” “你们自己过得好就行了。还有你爸爸那边,会对你有影响吗?他都一年没跟我们联系了。” 梁京京摇头。谭真已经找人帮她去查了, 但梁京京并不打算让妈妈知道这件事。 “他不联系我们肯定有他的原因,我会找他的。你别担心了。” 天气渐渐炎热。谭真的假不长,从长春回到南京后, 他和梁京京直接去民政局领了证。 很寻常的一天,梁京京穿了条简单的白色小裙子,谭真穿了件军衬,两个人一早就去民政局排队。不是什么特殊日子,排队的人不多,很快就轮到他们。在民政局把一套程序走完,直到坐上谭真的破桑塔纳,梁京京还是晕乎乎的。 这样就结婚了? 梁京京把两本红本子拿在手里反复看,看完又忍不住盯着谭真开车的侧颜看。这个人现在是她丈夫了,有种可思议的感觉。 领完证后他们马不停蹄地去了谭家,结果吃了个闭门羹。谭家父母不肯见他们,连门都反锁了。谭真和梁京京早有心理准备,两个人二话不说地开车去吃饭,自己庆祝了一下就回家了。 理解归理解,梁京京回家后显然还是有那么点不高兴,一个人闷闷不乐地躺在床上翻结婚证,看他们的结婚照。 谭真去厨房倒了杯水过来,给她喝完了。他坐到床头搂住她,松松地握住她的手,跟她一起看结婚证。 梁京京的头靠在他肩窝里,“学校那边怎么办?” 谭真说,“我来想办法。” 梁京京放下结婚证,摸他的下巴,“有个事我想跟你商量。” “你说。” “云南那边的校长找我了,他挺有意向要我的,但是他们那边没有编制,”梁京京说,“我要是过去了,不知道你爸妈会不会更有想法。” 谭真问,“你不想回这边的学校了?” 梁京京摇头,“我对他们挺不错的,他们对我一点都不好。” 梁京京不想承认,其实,她是被这边的学生们伤了心。 “学生嘛,不懂事。你想想你初中的时候多浑就知道了。”谭真摸摸她头发,“去云南肯定没有在这边生活舒服,你想想好。” 梁京京把玩着手里的结婚证,淡淡说,“我想好了,去那边还可以照顾你,这样你以后也可以飞得更安心。” 谭真心头发热,亲她眼睛,“京京,我一定对你好。” 梁京京抱住他,“你是没问题的,就是你爸太烦,我没那么差吧,见都不肯见我。” 谭真:“对不起,他这个人……” “你别帮他说好话,我已经想好了,以后要是生小孩了不让叫他爷爷,”梁京京把脸埋在他胸口,声音闷闷的,“叫他老头。” 谭真就笑了。 梁京京自我反省了下:“老头好像不怎么礼貌,影响小孩子教育。” “那怎么办?”谭真顺着她问。 “算了,叫他老人家好了。” 谭真笑得眉眼都皱了起来,捉起她的手亲了下,“好,就叫他老人家。” 领证当晚,徐宁这一对带着蛋糕来帮他们庆祝了一下。一顿饭吃得无比温馨,吃完了饭两个男人在厨房切水果,徐宁跟谭真说:“钱已经不帮你送过去,一开始不肯收,后来收了。” 谭真说:“没说什么?” “没说什么,哪里还好意思说什么。” 谭真说:“谢谢。” “谢什么,不告诉她?” 谭真往外看看,两个小女人正在逗狗聊天。 谭真摇头。 徐宁笑笑,拍了拍他的肩,“恭喜。” …… 每年的6月中旬,学校总是一派紧张,初三生要中考了,教学楼上都挂起了鲜红的横幅。 这天早晨,一辆桑塔纳在校园门口停下,很快,副驾驶上下来一个漂亮女人。她穿着一条剪裁简洁的小黑裙,身上背着一只香奈儿包,烫成卷的长发披在肩后,直接往校长办公室去。 于是,只一个早读课的时间,初三几个班都传开了:梁京京今天又来学校了! 这一次,梁京京和倪校的谈话很短。因为,她是来递辞呈的。 倪校劝她:“现在考编制不容易啊,想想清楚,不要一时冲动。上次你给我的东西我都交上去了,最近是忙中考,没有时间,忙完了学校一定给你一个交代。” 梁京京摇头,语气淡然,“倪校,我马上要离开南京了。” “去哪边?”倪校微微惊讶,这时才注意到她手上的戒指。 梁京京笑了下,“我结婚了,马上要跟我先生一起去云南。” “云南?” 梁京京不隐藏什么:“就是我之前支教的那个学校,他们已经要我了。” 梁京京对面前这个领导是充满感恩的,她毫不避讳地说自己在支教时候的经历,说她对未来的打算。 临了,两个人站起来,倪校叹了口气,和她握手:“那我也只好祝你幸福了,小姑娘,以后好好干。” “谢谢,我会的。” 梁京京走出行政楼,像上回一样,是下课时间。 校园内一片嘈杂声,学生们原先都在走廊上玩耍,忽然有人注意到了行政楼里出来的那个高挑身影。很快,高三几个班的学生纷纷趴在了栏杆上。 一双双眼睛往下看。 春夏时节,风里有坦荡的阳光。那个挎着小包离去的背影就像他们初次看到时一样从容,看不见面容,那飘起的长发却有说不出的清纯、美丽与骄傲。 他们是十几岁的孩子,热衷于所有的新闻,还不懂得自己的一时快乐会对一个成年人带来的伤害。站在高高的教学楼上,少男少女们看着这个年轻女老师远去的孤单背影,他们的内心忽然静下来,有不舍、有愧疚、有遗憾……更多的是对成人世界的一片懵懂。 走着走着,那个越来越远的背影忽然停了下来。 这个骤然的停顿似是打破了所有人的内心节奏,一张张青春的脸微愣住,盯着她接下来的一举一动。 梁京京回头了,望着教学楼上的一片人影。 逆着光,她看不清人脸,却仿佛能看见一双双稚嫩而明亮的眼睛。 无数双眼睛也在看着她,看着她举起右手放到唇边,在他们不解之际,轻轻一扬臂。 随着这个飞吻,梁京京的脸上露出了灿然而甜美的微笑。 整栋教学楼像被击中般,哗然一片。 一颗颗青春的心被这个离别之吻激荡起了一股莫名的情感,他们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在这一刻有一种想落泪的冲动。 但也许,也许有一天等他们长大后终会明白,每一个人面对世界都有不一样的态度,只有拥有自己的态度,才能活得精彩。 再见了,生命中的一站。 而她,将继续往下一站走去。 梁京京回过头,将巨大的哗然声甩在身后,毫不留恋地离开了校园。 大门外,桑塔纳停在路边。 谭真靠在车边,手插着兜微笑。 他看着满脸骄傲的梁京京一步步向他走来,彻彻底底走入他的人生。 ☆、88 蓝天无垠, 广阔而辽远。 两架战机从远处呼啸而来, 像一对互不分离的情侣,一前一后地落地。轮子触地的那一下, 机舱内的谭真跟着飞机一晃,机身随即稳住,沿着跑道滑行起来。 伞花在尾部被气流撑开, 庞大的飞机慢慢停下。 等飞机彻底刹住了, 地勤兵们笑着围上来,谭真从机舱里爬出来,摘掉头盔。 他身高腿长, 英姿飒爽。教员拍拍他肩膀,“不错。” 谭真一头汗,跟着他边聊边往飞行大楼走。 教员:“第二转弯点那里,改平的时候稍稍有点不够柔和。” 谭真点头, “差点看错标记点。” 教员笑笑,拍拍他背,“状态不错, 继续保持。” 在飞参室看完数据,谭真跟着几个飞行员出来, 结果刚出飞行楼就看见大队长在跟一个地勤兵聊天。大队长也看了他,朝他瞄了一眼, 走过来。 来云南一年多的时间里,大队长从来没有跟谭真谈过心。以前谭真常看见他和于海聊天,一路走来, 自己无论在哪都是一把“尖刀”,除了在大队长这里。谭真要说自己没落差感是不可能的。 两个穿着军装的男人站在飞行楼二楼的走廊上,目光放松地望着机场、远处的蓝天。 “你最喜欢哪一款飞机?国外的也算。”大队长问他。 谭真想也没想:“歼八。” 大队长很难得的笑了下,不怎么相信地看他,“真的?” 谭真在阳光下眯着眼,点头。 真的。 自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至今,战斗机已经发展了四代。 第一代是采用后掠机翼的高亚声速战斗机,颠覆了原先的螺旋桨战斗机。 第二代是在飞行速度和高度上向前拓展,发展出超声速多功能战斗机,改善了一代机的气动特性和飞行性能。 到了第三代机,也就是现在各国的主力机型。在研发方向上三代机不再追求速度和高度,但其在高速高空的机动飞行性能上有了大幅提高,具有了更高的敏捷性。 发展到当下,第四代机的特点是隐形能力和超声速巡航能力,还有全新的航电系统。最著名的就是美国的F-22,在中国,则是服役不久的歼20,每一个空军飞行员心中的梦想。 而歼8自1980开始服役,是已经快被淘汰的二代机,可她曾经是中国空军的主力战斗机机种之一,也是谭真小时候看得最多的战斗机。 歼8是他梦想的开始。 “你呢,队长?”谭真问。 “我喜欢歼20,”男人说,“可惜是没机会了,我要停飞了。” 谭真看向他。 队长说:“飞了30年,到年限了。” “我一直记得当年我师傅跟我说,飞行队伍里面就怕有两种人。一种是一窍不通,木鱼脑袋,心里素质差,平时训练的再好,一上机就手忙脚乱。还有一种是太聪明,对自己的技术过分自信,什么都不按流程来操作,瞎搞。” 大队长拖长音调,“这第二种,说得就是你。小子,你的技术是很不错,你来之前很多人都跟我说你优秀,前途无量。但是我不喜欢你。” 谭真不在意地笑了下。 “想要成为空军的王牌飞行员,首先要弄明白自己是为什么飞。我们是空军,不应该是单纯去追求好的飞行技术,国家把上亿的飞机交到我们手里,我们不能把飞机当个玩具去看待。想要技术好,可以到国外去飞特技飞机,拼了命地搞都没事。” 谭真说:“队长,你说的我明白,但是你对我的偏见太大,我知道我们的责任是什么。” 队长:“你不服气?” 谭真缄默了一秒,“不服。” 队长望向下面的跑道:“看到你们我才感觉自己年纪大了,有代沟了。好好干吧,记住一句话。这是当年我师傅送给我的,我现在送给你。” 队长看向他:“你是你,但你也不光只是你。 你是什么样,中国空军就是什么样。” 大队长和他说完这番话后,再也没有在军营出现过。 在梁京京的印象里,那个夏天似乎过得很快,蒋思蓝考了很好的高中,一路向着军校前进。谭真向部队申请了住房,在房子没有安排下来前,她一直住在学校宿舍里。他们见面的机会很少,她嘴上还是抱怨,每每见到他人却又只会对着他笑。 下课铃响,学生们从教室里一涌而出。 教室里没有空调,都靠着电风扇,梁京京抱着书出来,感觉自己快被热傻了。 天空骤然响起一阵轰鸣,战斗机来了! 孩子们一个个兴奋地往天台上跑。 “别跑!别挤,摔骨折了!”梁京京不停喊着让学生们小心脚下,“飞机天天飞,有什么好看地!” 顺了学生们走了一段,轰鸣声越来越近,梁京京的步伐跟着快了起来,最后跑得比孩子还要快。 天台上都是风,夏日凉爽的风。 晴空万里,苍山环绕,蓝天下,一个双机编队由远及近,银灰色的战机驮着阳光直直向校园上空驶来。 梁京京忍不住大笑着朝飞机挥手,一群孩子跟着她兴奋地又笑又跳,所有人的衣服、头发都被风吹得鼓动起来。 两架战机像是看到了这片热闹,微微降低高度,低到下面人能看见他们带着头盔面罩的脸。 学生们疯狂地叫。飞机没有停留,从他们顶上一掠而过,转瞬便飞向更高更远的天空。 梁京京的头发全乱了,飞机飞远了她还在笑着挥手,直到在远空彻底不见。 孩子们还意犹未尽,梁京京大喊:“好了!快快快!回去上课!”她带着一帮孩子匆匆下楼。 临走,梁京京忍不住又回看一眼蓝天。 这是我们的天空。 这是我们的爱人。 从今以后,我只希望,你的每一次飞行都有好天气,你的每一次飞行都平安顺利。 飞吧,飞得越远越好,越高越好,去做中国空军最好的飞行员。 我会永远爱你, 像你爱我一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