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作者:万里平畴 文案: 他散在雾里。 他朝你笑。 第一章 冬青是骑车过来的,脸被冻得通红,手背也泛起紫色的血管。他手上有一只塑料购物袋,购物袋上印着你家附近二十四小时便利店的logo,袋子里装着食物。大概是打算事后吃的。事后冬青总爱吃东西。年轻人不发胖的体质使你羡慕,你已经过了这样的年纪了。 那袋子在冬青手上有些打滑,知他是双手冻木,你将袋子接过,放在鞋柜上,伸手握住他的手,将那冰坨子一般的肉体塞进你的睡衣衣领。你被冻得叹了声,冬青则忸怩地蜷了蜷手指,他似乎想将手抽回去,你任由他动作,之后又拉他入怀。 你摸了摸他的头发,吻他,接着一脚将他踢倒在地。冬青“啊”地一声,猝不及防摔倒在地,撞上玄关的墙壁。片刻,他爬起来,跪好,你前进几步紧贴他站着,他双膝着地,身体前倾,脸颊眷恋地蹭着你的裤腿。 “……主人,”冬青喃喃道,“我很想您。” 你却不再温柔,而是冷冰冰地踩上他的肩膀。在你脚下,冬青抖了抖,接着幼犬似的呜咽起来。 冬青为你做了两个小时脚垫,又为你暖了半个小时枪,真刀实枪一番,你将他绑在椅子上进行边缘控制,他被你玩得失禁,却依旧抿紧双唇一言不发。你皱了皱眉。 当冬青小媳妇似的在厨房忙活宵夜时,你弯着腰清理地板上的水渍。你收拾完屋子,洗了个澡,发现冬青正捧着碗在餐厅吃饼,他也给你烙了一个,你摆手拒绝,于是他替你收进冰箱,说可以明早做早饭用。他沾满油脂的双手和唇颊让你歇了调笑的心思,你打了个招呼回卧室看书,留冬青一个人享用他烹饪的美味。 吃完饼冬青就走了,你将他送到楼下,回房后又看了会儿书,就睡了。 第二天烹饪早餐时,你果然在垃圾桶里发现半个没吃完的牛油果馅饼。你皱了皱眉。 休息了个把礼拜,周五晚上,你约了两只相熟的狗奴来家里,给其中一只灌肠的时候,你接到冬青的电话。 他说想过来。 你答应了。 冬青敲响门,你给他开门,他边和你说今天遇到的事情边往家里走,当说到“楼下牵着狗的老太婆”时,他终于发现你那两只正在互舔的小狗。他呆了呆,旋即乖乖跪好,你将他洗干净,让他和另外两只小狗一起玩耍。你令他承担夹心的位置,口中还含着你的,他眼神渐渐涣散,腰肢淫荡地塌下,却依旧一言不发。 事后,三只小狗换上人类的服装,其中两只与你一同打扫调教室,另外一只则拎着自己带来的食物钻进厨房。收拾完毕,那两只小狗也饿了,于是你坐下陪他们吃了一些。 当看见你在餐桌前坐下时,冬青的眼睛亮了;当发现你与其中某只小狗共享一只越南春卷时,冬青低下头去。 见冬青没有加入对话,那两只小狗有意照顾,将话题往冬青身上引。 Alpha夸冬青的皮肤和身材,冬青说谢谢,同时礼貌性地夸赞了Alpha的。Alpha谦虚一番,紧接着谈起健身房遇到的男人,你咳了声,Alpha立即画风一转,说还是主人最帅,秋野顺势起哄,冬青则无声息地退出了对话。 察觉到冬青的沉默,秋野上下打量冬青一圈,视线在他的联名款外套上停留了一会儿,忽然开腔说起足球相关的事情。冬青接话,并且显得非常兴奋的样子。他目光灼灼,滔滔不绝地向秋野叙说自己对某球星的喜爱,秋野边吃东西边点头,Alpha和秋野几次想插话,却被冬青无节制的 叙述打断。 最后,你将三人送走,冬青和你同小区,秋野有车,Alpha说他去搭地铁。你看了看时间,决定开车送Alpha。停车场找车的时候Alpha同你聊起冬青与秋野,他夸赞秋野的成熟与性感,又问你冬青是不是学生。你说不谈现实,Alpha“啊”了声,道了声抱歉。半晌,他笑了笑,说冬青真是漂亮,你也笑,点头赞同,道冬青的确有一副能骗人的好皮囊。 回到家,你发现冬青蹲在你家门口,见你来了,他嗫喏着唇,尴尬地笑了笑,说自己忘了东西。你放他进去,他找了半天,最终在自己的裤子口袋里找到了“不慎遗落”的手机。他手足无措,你忍住皱眉的冲动,笑了笑,道了句“无妨”。 这之后很久你一直没有联系冬青。你断断续续在论坛找了不少M,将几个放得开、知情趣的发展成长期。汲取冬青的教训,你没有再找太年轻、太漂亮、太阴郁的。情人们放浪的呻吟和体贴的爱语使你快乐。 倒是冬青隔三差五地联系你,你读过消息就放在那里,偶尔回复,也尽是些推脱的理由。冬青却看不懂眼色,依旧打卡似的给你发消息,甚至偶尔去你家楼下蹲守。你烦了,将冬青拉黑,为约调专门租住的公寓也退掉了。物色新公寓时,一柜子的鞭子手铐假阳具只好放在你真正的家里,占去你小半间健身房。每次健身,被无处安放的情趣用品磕绊时,你都会想到冬青。 你觉得厌烦。 你决定再不接受新手的自荐了。 第二章 又一个月,出门采购时你偶遇车祸,马路中央被撞得血肉模糊的人是冬青,肇事者逃逸,你替他报了警,叫了120。垫过医疗费之后你有些后悔——好不容易摆脱冬青,这下又得与他扯上关系。最终,你还是叹着气认了命——你自认为不是什么善人,对冬青也谈不上喜欢,可你还是没办法眼看着一个有过交集、又没做过大恶的人就这么去死。 从冬青的证件你知道,冬青叫做东青,二十出头,大概真的是学生,或者才毕业不久。 几分钟后,似乎想到了什么似的,你将冬青从黑名单里放出来,翻了一圈冬青的社交账号,通过社交账号呈现出来的信息,你确认冬青并没有找到你的真正的家的地址,这次车祸的确是场意外。 想到马路中央烂泥似的一滩软肉,这时,对于冬青的木讷与寡言,你终于生出几分怜悯一般的理解了。 再来医院你本是追债,却不想,竟得知冬青失忆的消息。到医院前你甚至猜想冬青是打算赖掉这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的账单,可听说你垫付医疗费的事情后,冬青连连道谢,又诚恳道歉,这之后二话不说,将钱悉数还清。他甚至还付了你一部分“迟滞费”。 冬青解释说,医院告诉他,他的熟人卢先生替他垫付了医疗费,但卢先生留下的联系方式是空号,他将通讯录里“卢”性男性询问了个遍,也依旧没有找到为自己垫付药费的人。 你在SM论坛上的ID是Ruffian,当初在医院等级信息时,你留下的也是这个名字,以及酷似手机号码的论坛数字ID——为了摆脱冬青的纠缠,你更换了约调专用的号码,你不想因为冬青再换一次。 ……倘若失忆,冬青的借口倒也勉强说得过去。 “……算了。”你暗叹道。你心有怀疑,却懒得计较,只甩了甩头,准备起身离开。 你准备离开,刚要起身,却见换吊瓶的护士进门。冬青与他打招呼,调笑几句,护士玩笑地扇了他一巴掌,冬青就嗯嗯啊啊地叫唤起来,知他装样,小护士理也不理,亲昵地甩了个白眼离开了。你听冬青呻吟,不由得有些怔怔——约调那么多次,冬青的嘴巴都闭得像个蚌壳,偶尔漏出两声,事后能做出天塌了似的的忸怩样子来。 你生出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不愉快来——这种不愉快在与冬青的相处中可称家常便饭。在心中默默劝了自己几句,你动了动身子,做出告别的模样。可冬青依旧没有丝毫看眼色的本领,只见他抢白截住话头,又另起一个,竟是要与你闲聊的模样。你张了张嘴,本打算应付几句就算,却不想,两三句话过去,你发现今天的冬青与并不像过去的那样讨嫌——诚然,冬青说话还是非常没有分寸,但现在的他更像个孩子,想到什么说什么,鲁莽却真诚。 这样的冬青使你好奇,于是,一时兴起,你陪着他聊了大半个下午。 你重新向他介绍自己,当知道你们其实是主奴关系时,冬青大惊失色,他皱起眉,接着展颜大笑,叹自己居然将人生过得这样精彩。你盯着冬青的笑颜,鬼使神差,出语暧昧,问他是否打算继续这种关系。失忆并没有夺走冬青的智力,他听懂了你的意思,愣了愣,半晌,眯着眼睛虚虚乜你,好半天才说了声好。 看着这样的冬青,你忍不住想笑——冬青的装样十分不成功,他翘着下巴看人,自以为性感非常,你却觉得他是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子。属于父辈的宽大西装罩在小小孩童身上,肩膀宽了,领口大了,衣摆袖口也拖在地上。孩子穿着这样的衣服,好似仓鼠扛着厚棉被,却偏要费劲从棉被里冒出个脑袋尖来,板着小脸,学父亲怒目。 冬青养伤数月,你一星期看他三次。你会给他带些盒装营养品,陪他聊天,时不时占些嘴上的便宜。被你调侃时冬青总要做出成熟的模样——最初他是装样,不过久了,倒真生出几分游刃有余来。 待冬青出院、恢复,你们玩了一次,冬青表现出来的奴性并不像以前那样深,相较人体家具,他更喜欢捆绑和边控。你玩得并不尽兴,不过冬青本人的表现弥补了游戏项目的瑕疵——对于冬青来说,这可是是件稀罕事。遇见不懂的事情,冬青只痛快地发问,他的问题很傻,是没入门的新手才会问的。你不喜欢新手,然而,对于冬青的问题,你并无不耐。你向冬青解释那些名词和缩写的含义时,心中涌动的是调教幼犬的快乐。 忽然,你意识到,对新人的厌恶也好、喜欢也罢,都是冬青带给你的。想到这里,你吃惊地笑了笑。 没过多久,你就将这个念头抛到脑后去了。 这之后,每月你约调冬青六次,吃饭旅游若干,如此,三个轮回过去,冬青朝你告白。你凝视冬青,脑子里将眼前的冬青与过去的冬青过了几个来回,半晌,终于笑着点了点头。 药费花光冬青积蓄,失忆又使他无法从事之前的工作,于是,你邀请冬青搬入自己家中——诚然,你们的关系还没到同居的地步,但是,你认为,现在情况特殊,这样做并不会使你显得你猴急,或是沉溺爱情。 应你邀请,冬青搬进你家,你真正的家。 你们睡进一个被窝里。 第三章 某日归家,冬青兴冲冲跑来,手里攥着本书。 他说他曾是个作家。 你吃了一惊,扫了眼冬青手中的书籍,却不由一哂——说什么作家,不过是个网络写手,就冬青过去那副模样,你觉得,哪怕被印成铅字,手里的书本也不过是求量不求质的、方块堆积成的小玩意儿。虽这么想,但是,当冬青夸赞“自己”的作品时,你还是给面子地捧了场,并且状似珍视地接过冬青的签名大作,将它置入书架收藏。 “我竟然这么厉害啊。”冬青翘着二郎腿瘫在床上看自己的小说,边看边感叹道。你听着冬青言语,笑笑,却不接话,只将东青搂进怀里,懒懒摸了摸他的头顶。 不多久,这抚摸就变了意味。 当冬青骑在你身上摇晃之时,你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进行过调教类的性爱了。 看着卧室顶灯的柔光,你喘了口气,坐起身来亲吻冬青的嘴唇。 云霁雨消,冬青觅食,你洗澡。冬青事后吃宵夜的习惯依旧,他酷爱碳水,且毫无节制。你并不掩饰自己对年轻人体质的嫉妒,同时,你也习惯了时不时买各式各样的碳水塞满冰箱。 你以为冬青会吃今天买回来的蒸糕,然而,当围着浴巾抱住冬青时,你发现冬青用的并不是蒸锅。 冬青面前的平底锅里铺着一张对折后的圆饼,中间夹着些绿的白的馅料。 你问冬青这是什么,他说是牛油果馅饼,你又问他做法是哪里学来,他笑着返头,张嘴要答,却骤地皱起眉头。强行回忆使冬青头疼,生理上的。见状,你关了火,蹲下身,扶起冬青,叫他不要再想。 冬青瘫在椅子里,半晌,终于缓过来。他调侃自己几句,咬了口饼,旋即整张脸都皱了起来。他吐掉嘴中的食物,不住擦拭油腻的嘴唇,边擦边哀嚎,骂自己竟做出这么难吃的食物来。你失笑,拿起被冬青嫌弃的馅饼吃了一口,觉得味道非常不错。 你吃完了剩下的饼。 冬青目瞪口呆。 冬青找到自己曾发布连载的专栏,他震惊于专栏的人气,并在读完了自己的所有作品之后,开始尝试重新写作。 端坐电脑面前数月,冬青几乎挠秃了头皮,新作却依旧回应寥寥。发表文章时,冬青用的是“冬青”曾用过的笔名,最初,有老读者望风前来,连载数章后,他们将冬青骂得狗血淋头。他们怀疑笔名皮下换了人,极尽恶毒地咒骂,他们骂冬青,骂冬青愚蠢的文章,骂将笔名卖出的贪婪的“冬青”,也骂愚弄读者的“背后势力”。冬青的解释无人理会,冬青的文章无人在意,连载进行时,读者、路人纷纷加入这场盛大的狂欢,连载结束,他们散去。 挨骂的事情,冬青是一直瞒着你的,他平静地写作,作品完成后平静地搁笔,你一度以为他放弃写作是因为耗尽的三分钟热情。隔着屏幕传递的怨毒的咒骂使你怒不可遏,你打算花钱运作,却被冬青拦住。他懒散地笑着,说不在意,神色间是过分的平静与天真。看着冬青的笑颜,你终于意识到眼前的冬青与你心中的并不相同。 你的眼前闪过一个木讷又寡言的影子。 当读完冬青的新作时,你的怒气达到最高峰——诚然,冬青的文章青涩而又缺乏深度,但你认为,作为一部网络小说,它的程度已经足够。你认为它不应该遭受这样的对待。 你走向书房,找到“冬青”的作品,毫不爱惜地拿出红笔标记、阅读。 “我的窗前有一株女贞树,它的枝丫伸向我的窗户,为我的房间送入蚊蝇与虫豸,使我不再孤独。” “我早上送牛奶和报纸,晚上送外卖。我的年龄不够,店主给的钱很少。我到家门口时恰巧是门口串串店的打烊时间,其中一名男店员有一辆黑色的机车,他的女友坐在机车的后座上。他们从我身边掠过去,很多次。那车的引擎声很好听,车灯很亮。当车头被扭转,车灯偶尔会照向我,惨白色的光芒将我的驱干笼罩住,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终于逃离人间。” “打工使我疲倦。我需要读书,那是我唯一的出路,上课的时间我不能再睡觉了。为了抵制困意,我在大腿上划了一刀,血流了一地。我吓住了。” “我不再打工。” “我开始偷窃。” “我被抓住了。” “我挨了一顿暴打,男店员救了我,还给了我几百块钱。” “男店员走了,听说是被家里抓走的。他家里不再允许他自甘堕落。” “我在网络上发现了男店员的踪迹。是个DS网站,他的ID是Mobster。他看起来不太快活。” “我考上大学,去了他的城市。” “我联系了Mosbter,成为他的狗奴,之后是家犬,再之后是唯一的家犬。我太闷了,我是条很笨拙的田园犬,不可爱,也不有趣。Mobster没有嫌弃我,这很不可思议,我身上并没有什么值得人爱的地方。” “我住进Mobster家里,他卧室的顶灯是暖黄色的,壁灯也是,我蜷缩在这暖黄色的光晕里,就像被柔软的长绒棉包裹着的、赤裸的婴儿。” “冬青”说。 你合上书,拿起手机,登录DS论坛的账号,翻找片刻,找到一个电话号码。你复制,拨号,数秒过去,听筒里传来机械女声的空号提醒。你挂掉电话,拿着书,呆愣半晌,终于记起自己是要从书里挑刺——你已经申请了账号,打算甩着老胳膊老腿,参与进那场使冬青受辱的、愚蠢的、热度已退的骂架里面。 你拿起书,抓着红笔在上面圈了些用得不那么合适的字词出来,圈着圈着,却忽然不知道自己做这些究竟是为了什么。你觉得自己愚蠢极了。 片刻,你又明白了,你明白了自己行为的动因和缘由。 你盯着自己空荡荡的手掌,片刻,终于苦笑着低下头。 第四章 你将冬青介绍给自己的朋友,不是称你作“Ruffian”的那一批,是唤你作“逯林”的那几个。同时,你不再允许冬青整日懒散地闲晃,你问他职业规划,他说不出,于是你将他安排在自己手底下干活。 对你的安排,冬青柔顺地、或者说浑不在意地接受了。你带着他做项目,让他参与的部分都是对能力有所提高的。久了,同事自然看出门道。在他们有所动作之前,私下里敲打过其中的几人——从之前的事情来看,冬青的学习能力不错。你并不希望冬青懂得这些。你喜欢冬青回家之后同你说办公室的趣事,喜欢他因为琐事雀跃的样子,你希望他能将同事都当做无害的朋友相处,一直。 将冬青置于严密保护网下之时,你感到无尽的满足,你觉得自己是守护珍宝的巨兽。你觉得自己终于强大起来了。 几个月过去,被同事带着,冬青发展了个射箭的爱好。自此,他隔三差五晚归,大臂内侧常年覆盖着一片青紫。你心生不悦,委婉暗示了几次,冬青却没有听懂。你气闷,却无法指责——他的不谙世事正是你纵容的结果。于是,你转换思路,某日,冬青赴约前夕,你“心血来潮”,要陪他一起。 对于你的提议,冬青自然是开心的,他很高兴爱人愿意在自己喜欢的事情上面培养兴趣。可对于他的朋友来说,你的日日光临就不是什么好消息了——谁会开心下了班应付大老板呢?更别提,于射箭一事,你实在太不开窍。办卡一个月了,弓片、吻缆于你而言依旧是陌生的名词,你不懂弦距、轴距,射不准箭,也调不了弓。 你的存在使“射箭兴趣组”的日常娱乐索然无味,久了,冬青再约,他们也大多不再出来了。 射箭逐渐变成你与冬青的两人日常,这使冬青有些失落,见状,你温柔地安慰冬青,说朋友还会有的。 你开始花时间系统地研究射箭,两三月下来,理论小有所成。这之后,你偶尔在论坛发些技术贴,与人交流辩论,一来二去,逐渐拥有了些朋友和崇拜者。理论入门,你又苦练技术,训练结束,百步穿杨不行,但一组箭下去,插满靶心还是没有问题的。 你的水平提升很快,加之财力支撑,弓好箭好,很快就在俱乐部混出一点小名气来。反观冬青,依旧是入门稍高的平庸水平。当啃弓箭的发展史及弓箭制作原理时,你曾邀冬青一起,他却说不愿像做论文一样对待兴趣。听了他的回答,你只觉更爱他了。 你同冬青还是隔三差五相约射箭,然而,到了箭馆,你总会被前来交流的同好围住。你自然不会让冬青感到受冷落,于是,察觉到你的重视,众人对冬青也友好而热情。现在,冬青又拥有一帮子兴趣相投的朋友了,他们大多称冬青作“逯嫂”,或者“逯哥的男朋友”。 某日,箭馆来了新人。那人大约真是第一次来,完全不知道“需等同组人拔箭之后再开始射击”的规矩,拔了自己靶子上的箭,站定拉弓,就开始射第二组。冬青与新人之间还隔着一个靶,本来,按道理说是不会有什么危险的,奈何新人箭术奇差,偏又是个孔武壮汉,于是,即使箭是场馆提供的钝头箭,冬青还是被射伤了手臂。 见状,你即刻慌了,恐惧如巨浪吞没你。恍惚间,你以为自己重返二十出头的年纪,你以为自己又变成那个串串店打工的机车少年。 你看见自己贴地过弯。 你看见自己沉醉于速度带来的疯狂与快乐。 你看见自己的黑色机车如脱缰的野马跃出桥面。 你看见自己怀了孕的女友从机车后座被甩了出去。 你听见自己哀求自己的亲生父亲——因为他处处留情致母亲抑郁,你曾对天发誓再不与他来往。 你听见救护床撞击地面的声音。 你听见纷乱的脚步声和嘈杂的人声。 你触摸到女友冰凉的身体——她二十不到,高中辍学外出打工。她和你一样是串串店的员工,和你一样从家里逃出来。她喜欢灰黑色的眼影和绛紫色的唇膏。你一直认为自己并不爱她。你们之间的关系是淡漠的——她可以为你怀孕、打胎,就像她曾为其他男人所做过的那样。她只是你“反抗与自由”的象征,你也是她的。 你咒骂父亲的姗姗来迟,咒骂技术不到家的医护人员,咒骂当晚桥上莫名的积水,咒骂串串店微薄的工资。你骂天骂地,上蹿下跳,极尽恶毒之语,你的父亲怜悯地看着你,半晌,叹了句“无能的狂怒”。 你厉声嘶吼。 你离开那座小城市。 你回到了家。 你对所有朋友说你父亲要挟了你,他将你抓回家去,说再不会任由你自甘堕落。对于这番污蔑,你的父亲保持了沉默。他对你说:“回来就好。”白天,他领你熟悉家业;晚上,他流连于绿叶花丛,夜夜笙歌,老当益壮。 你在女友的墓前狂怒、痛哭。几年过后,你不再祭拜她了。 你学父亲的样子流连绿叶、花丛,你打听自家老爷子钟爱的俱乐部,某日,你们在俱乐部打了个照面。与你所设想的狂怒不同,老爷子展颜大笑,拍着你的肩膀,说你终于长大。他叮嘱你注意安全与卫生,之后又向你推荐了几个自己喜欢的男孩女孩。你感到恶心。 然而,你的私生活却愈发放荡。 某日,当知道你涉足DS圈、并拥有了一群舔脚喝尿上交银行卡的鲜嫩Sub时,你的父亲终于感慨了一句“后浪前浪”。 那一刻,你的心中生出巨大的、扭曲的快乐。 ——你终于强过他了。 你看着捂住胳膊呻吟的冬青,只觉仿佛回到那个潮湿的夜晚,你的车轮因积水打滑,梳着高马尾的瘦弱女孩砸向桥下河滩边的烂泥。 “你谁也保护不了。”你听见一个声音在耳旁低语,“你坚持不了你的坚持,你的不平一钱不值。” 这声音使你狂怒,你倏而暴起,一拳砸向那壮汉的脑袋。 你将壮汉揍得满头是血,壮汉指着你的鼻子说要你好看。闻言,你满怀怒意地冷冷笑了笑。 以金钱、权势与交情打动了早已是你“朋友”的射箭馆老板,你查到了壮汉的资料,壮汉“外乡人”的身份使你满意。你找了朋友的朋友将壮汉就职那小公司的老板约出来吃了顿饭,那之后一个星期,壮汉上门道歉,你原谅了他,将他踢出门去,就像对待一条狗。 又三个月,期间,壮汉一直没有找到新的工作。 他在你家楼下大叫大骂,不一会儿,就被保安撵走。 他离开了这座城市。 第五章 冬青并不满意你的做法,他觉得你小题大做,又担心你脾气太躁,有害健康。听罢冬青软言软语的质疑,你皱眉,呵斥,是很不开心的模样。见你发怒,冬青忙柔顺地道歉,说自己错了,说本来就是那人先做错,你想要怎样就怎样吧。 冬青态度的迅速转变使你更加气闷——你的确不喜欢阴郁而患得患失的人,然而冬青太过柔顺,你又疑心他并不将你放在心上。没有人是没有脾气的,然而,同居过后,你从未见冬青发过脾气,也没见他对什么事情过分渴望。你说什么他都听着,你要求什么他都顺从。 也许,他并不是真心待你。你想。也许你在冬青心里正如初中生陪吃陪喝牵个小手的女朋友。 念头刚起就被理智掐灭。你的理智告诉你事实不是这样,冬青待你很好,他就是个大气、不计较的人。他甚至不在意网络上对他的侮辱、咒骂,又怎会因为一个不相干的人与恋人僵持到底? 你强迫自己压下情绪,以应该有的处事方法继续生活,然而,胸中的徘徊着的滞闷却迟迟不肯消除。这使你烦躁。你压抑着这烦躁,日复一日,你觉得与冬青相处过程中的快乐渐渐消失了。这时,你忽然意识到你过去的业余爱好所剩无几,你不再约调,不再编绳子,不再制作调教用的皮具。你停止了这些给你带来满足感的事情,所产生的空缺则由冬青补齐。 你觉得这不是一件好事情。 你生出与冬青分手的念头。 你本想在某个周五告诉冬青的——周五过去,工作日结束,冬青将拥有两天时间找房、搬家。然而,那天下班后,冬青兴冲冲拉着你去射箭,直到闭馆,看着满面笑容窝在副驾座位上对你说话的冬青,你觉得,现在并不是一个分手的好时机。 你又决定周六说——周五晚和周六早晨其实没差。周六早上你五点就起了。你按冬青的口味做了一顿早餐,心里反复念叨着“好聚好散”。三个小时过去,冬青迷迷糊糊地走出房间,见了一桌子烙饼汤包油条烧麦砂锅粥,也不顾自己没有漱口,跳起来挂在你身上给了你一个缠绵的早安吻。他惊喜地念念叨叨,迅速刷牙洗脸过后左右开弓风卷残云。见冬青那副没出息的、见牙不见眼的小模样,你又觉得,也许,至少得等冬青吃完饭再说,毕竟现在桌上全是冬青最爱的碳水,你觉得,自己不能让冬青在“喜欢的东西”和“不愉快的记忆”中间建立如此强力的联系。 最后,你打算中午说。然而,放下碗筷,冬青立马换上短装,说为了报答你的早餐,决定给家里做一次大扫除。你们都是不太能耐得住麻烦的人,打扫卫生频率很低。过去,因为养了一只家务奴,你的房子整洁利落,然而,自与冬青为名,你们两个懒人作伴,又不愿钟点工进卧室侵犯隐私,于是,私密空间就一直以“温馨”为名得过且过了。 冬青打水拧抹布的时候你阻止过一次。 冬青搬床的时候你阻止过一次。 冬青清理书柜之前你阻止过一次。 第三次,冬青终于应了。他捋着袖子坐在桌前,你看着他,却忽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了。你盯着他脸颊上的汗珠,看他从额头侧面滑向下巴,又被冬青的抬手蹭掉。看着满面笑容的冬青,你意识到,你喜欢这样的生活。然而,一想到生活又要如常进行,你却焦躁而不满足。你皱着眉低下头去。 见你异常,冬青挪了挪凳子,紧挨着你,边出声询问边抓你的手臂。 你看向冬青——冬青的眼睛是很漂亮的,就像他身体的其它部分那样漂亮。此刻,这双漂亮的眼睛专注地凝视着你,黑亮的眸中只有你一人。但你依旧觉得冬青的眼里没有迷恋,没有爱情。这很没有道理。况且,冬青的确是爱你的,他每天都会对你诉说爱意。 那么,究竟是什么让你认为,冬青并不爱你?你质问自己。 你想了许久,却不明白,这时,由于劳动的停滞及身上的汗水,冬青瑟缩着蜷了蜷身子。 你一震,脑中闪过明亮的电光。你终于明白自己固执的不满足来源何方——你见过冬青全身心沉迷的样子。他被你踹翻在地,却端正跪好,湿润着眼眸眷恋地磨蹭你的裤腿。 冬青曾是在意你的,非常在意,他曾那样专注地看过你。 可他全都忘记了。 第六章 你问冬青想不想记起以前的事情,思索片刻,冬青摇了摇头。你问原因,他说他看过以前的日记。“我之前过得不快活。”冬青说,“现在的生活很不错,我还是不要想起来了。”闻言,你点点头,结束了话题。过了两三天,你又出言试探,冬青依旧摇头。 如是反复五六次,冬青的回答却始终是拒绝,这使你愤怒——冬青向来是绵软好说话的,你不知道为什么这次他如此执着。 某日,你终于将话挑明在台面上,你问冬青为什么不愿意回忆过往。听你发问,冬青没有正面作答,反而以疑问回应。冬青问你道:“逯哥,你认为什么才是区分不同个体的标识?” 你皱了皱眉,问冬青这与刚才的话题有什么关系,闻言,冬青一笑,双眼盯着墙壁,他的眼神是虚的,表情也很飘,整张脸的肌肉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动作,它们就这样呆在使自己最不费力的位置,这使冬青的表情呈现出一种不同寻常的疏离。恍惚间,你竟觉得他正凝视某处不存在的虚空。 “如果我曾是一个极其懒惰的人,某日,我为了生存,不得不奔波、劳作,那么,懒惰的我被杀死了么?”你听冬青问。 “又或者我曾极度笨拙,随着时间的磨砺,却变得圆滑,我的身体和灵魂都忘掉了笨拙的我的处事方法,那么,笨拙的我被杀死了么?” “要是我忘了今天的事呢?我失去今天的记忆,直接迈向明天,我不再被今天的记忆塑造,那么,拥有今天记忆的我被杀死了么?” “懒惰与否,我都是‘我’,笨拙与否,我都是‘我’,那么,是什么塑造人?是特质吗?是记忆吗?是经历吗?是性格吗?是认知吗?是什么使‘我’成为独一无二的个体?” 说着,冬青又笑了笑,你从这笑容中找到了一个你曾熟悉的、却逝去已久的寡言的影子。 “我时常觉得我不是‘我’,我指车祸之前的冬青。”冬青说,“我做不到他能做到的事情,写不出他能写出的文章——其实我看过他的日记,知道过去发生的所有事情,但那些事情与我就像看电影,我没办法以‘我’的视角对它们做出感受。” “你就是你,”你摇了摇头,说,“你身上有一以贯之的东西。” 闻言,冬青摇了摇头,道:“如果制造出‘冬青’的克隆体,为他灌注‘冬青’的经历与记忆,那么,他也会拥有这些所谓一以贯之的东西,但人们不会将两个‘冬青’视作相同的。” 闻言,你沉默,半晌,扯着嘴角笑了笑。 “我从没发现你竟然是个哲学家。”你说。 冬青也笑,说:“自有记忆开始,大家都爱和我提车祸、失忆的事情,次数多了,难免要多想。” 知冬青不会答应,你独自行动,咨询医生、搜寻资料。你从熟人那里开了对症的药物,混进饮食,又在家里添置些带有DS气息的挂件,它们都是你以前收冬青为奴时曾在他身上用过的。除此之外,你还买了许多网络小说的实体书放进书柜,冬青在家时,常拿出来躺在躺椅上阅读。 你本盘算着,无意识间,冬青的记忆会被这些东西刺激到,你并不担心冬青会发觉你的目的,冬青向来不仔细——上次你话里话外朝冬青暗示不希望他成天泡在射箭馆,大半个月过去,冬青依旧一无所觉。 然而,你失算了——冬青很快察觉了家里的变化,他勃然大怒,与你大吵一架。冬青不再弱势的姿态亦激怒你,你非但不道歉,反而拿出在公司当领导的姿态将冬青训了一通。到最后,冬青冷笑起来,他冲进房间,收拾了一个小包裹,背着包离开了。 你发现冬青没有带走任何你为他购买的物品。 你狂怒地砸掉了手边的所有东西。 第七章 你等着冬青辞职,但他没有。他依旧在你的公司工作,除了不再到你办公室串门之外,一切照旧。你不可思议地笑起来,继而满意地抿了抿唇。 你唤来自己的秘书,将曾给予冬青的便利一一收回,你在秘书眼里看见一闪而过的怜悯。这使你不悦,你叫住正欲出门的秘书,问他有何不满,他一怔,继而恭顺地回答“没有”,你挥手让他离开。 你观察冬青。 自处境变得艰难,冬青似乎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依旧将同事当做朋友相处,却不知道为什么,几乎所有的人一夜之间全变了态度。你认为他心里应该是隐隐有猜测的,透过监控,你发觉他时常对着通往你办公室的楼梯间发呆。 你等着他屈服——通过冬青曾写的小说,你知道他无房无车,没有情人,没有朋友。他车祸的后遗症还需要保养,相形之下,衣食住行都是小问题。你等着冬青屈服于现实,屈服于金钱,屈服于这些俗不可耐又不可或缺的东西,就像你当年那样。 你等啊等,满以为冬青马上就熬不下去,却不想竟收到了冬青的辞职申请。你气得笑了,却还是批准了冬青的申请,并向他追讨违约金。冬青这几个月被磨砺得有一些成熟了,但面对你的故意刁难,他还是毫无招架之力。然而,你再次失算——冬青支付了违约金,买了车票,往北去了。 你查到,冬青是投奔自己的编辑去了,违约金的事情,也是编辑慷慨解囊。你狂怒,然而这一次,你毫无办法。 你的心情影响到了工作,几次纰漏之后,你的父亲现身,他为你解决了问题,同时收回了部分权力,你看着自己高傲又寡言的秘书对父亲露出崇拜而驯服的神情,心中的怒气达到了最高峰。 偏偏这时父亲还要火上浇油。“逯林,你该长大了。”他对你说。闻言,你彻底失控,砸掉了大半个办公室,让公司看了好一通笑话。 你委屈极了——你觉得羞耻,但这种委屈还是不能自抑。你觉得自己终于长大,但父亲一来,你在现世中取得的所有成就就像海边的沙堡般崩塌。你给公司拿下过不少大单子,将公司做强、做大,但公司的老人还是只承认你的父亲。 你忽然很想念你的妈妈——诚然,由于精神疾病,她喜怒无常,有时消沉,有时疯狂。但,她的确是对你最好的人,在她离开之前,你从不觉得家里少了父亲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她曾是一名摩托车赛车手。当开完家长会,她骑着摩托载你回家时,你总会听到身后熟悉或陌生的同学发出惊叹。 她手艺很好。 她模样很美。 只可惜,再美好的人,若骑着车往山崖上撞,也就再美不起来了。你记得去世那天她曾与你的父亲爆发了激烈的争吵——为他从不间断的情人。她怪他薄情寡性,他说,结婚之前她就知他如此。你看见你的母亲被噎得说不出话来,继而泪流满面。 你觉得自己实在是可鄙极了,已经三十出头,还纠结于诸如家庭、父母这样的中学生才该纠结的事情。你觉得恶心。但你不能自抑。 你又想到冬青——你觉得自己对冬青很好了,你为冬青放弃DS,遣散了自己的一众狗奴,又爱他,保护他,使他不受人类社会风霜的侵害。你为他研究自己并不感兴趣的箭术,为他受伤受辱发怒。 但他还是离开了你。 这时,你前所未有地意识到,人心的确是非常难测的,活着的过程,说白了,不过是个习惯失望的过程罢了。 第八章 消沉了一段时间,你重新振作。你没有回到父亲的公司,而是自己找些小生意做。仰赖曾经积累的人脉,以及管理公司的经验,你很快起了步。有人想利用你和父亲的嫌隙给你父亲难堪,他们予你好处,你尽数收下,却并不如他们的意与父亲置气,反倒全力以赴发展自己的事业。 你的新事业是摩托相关的领域,当终于下定决心进入这个于你全然陌生的行业时,你感受到了久违的、源自母亲的庇护。在这样的庇护下,虽然面对着人生前几十年从未面临过的恶意,但是,你还是支持下来了,且并不觉得多么艰难。你觉得自己曾是一片浮萍,现在却变成了一棵树,虽然还是细痩的、羸弱的,却终于扎了根、渐渐强大起来了。 创业的过程很难,生意场上你见了各式各样的人,面对了各式各样的人性的丑恶,有这些作比,加之你父亲的暗中帮助,你对父亲怨恨终于消散些了。 如此两年过去,你的事业出具规模,这时,你的父亲却马上风死了。他与新晋的美貌情人缠绵交合,登至高峰时忽然气息一梗,蛛网膜下腔出血,即刻去了。他一辈子风流,现今终于做了牡丹花下的风流鬼,倒也算求仁得仁。 他把一切都留给了你。 你接过他的产业,本以为将身处飘摇风雨,却不想,老头儿将一切都处置的十分妥当,交接过程中的小麻烦自然无可避免,然而,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你的管理经验和创业经验足够你应付这些。甚至,老头儿这么风流的一个人,去世之后,竟然没有怀着孕、带着孩子找上门来的小情人、私生子。你本以为不论如何也会有的。这样的事情,你在圈子里见得太多。 当真正成为担事情的那一个,你终于明白父亲曾为你挡去了多少风雨,不论是成年,还是自以为父亲缺席的小时候。你终于明白,自己不纠结于物质金钱的底气究竟是谁给予。回想女友死后归家的自己,想起自己对父亲的污蔑,你终于生出悔意。你终于敢直面这件事情,终于敢正视自己,承认当年对父亲的怨愤,更多是对自己的怨愤,你需要一个人来责怪,你没办法自己承担下所有的罪责。 父亲的葬礼上有许多鲜嫩的男男女女前来吊唁,他们的眼泪真心实意,他们对彼此的妒忌与相惜令你惊奇。你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就情爱一事,父亲大概是个十分有魅力的老头儿。 你从不曾了解过他。 父亲的骨灰长眠于墓地之下。香燃尽时,你转身离开。你十分清晰地明白,从这一刻起,你将永远是孤身一人了。 某日,结束了数月的忙碌之后,你终于得到一个短暂的假期。你本打算睡个懒觉,然而天蒙蒙亮时,生物钟就将你唤醒。你睁开眼,迷瞪半晌,旋即无奈地起床洗漱。 吃过早饭,你蜷在久无人问津的阳台的沙发椅里打开电子设备浏览无关紧要的消息,你发现漫天遍地的弹窗都在推送一部热播的电视剧的消息,你点进去一看,发现剧情十分熟悉。 是冬青。 准确地说,是冬青曾推荐你看的那部小说。它被改编成了电视剧,现在正在播放中。 你对冬青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但是,看着剧集的封面,你竟然购买了网站会员,点进链接里开始观看。你花了一整天的时间追剧,听剧集中化身女主角的“爱丽克丝”的絮语,听她陈述自己的孤独、艰辛和对Mobster的爱恋。看着化名Mobster的自己经过几人的理解辗转被呈现、演绎,你的心中升起一股奇异的情感。当时,当阅读冬青递过来的小说时,你的心中没有什么起伏与波澜。然而,此刻,不知是阅历的增长,亦或者影视作品的具象化效果,总之,你忽然能够感受到冬青的情绪了。你从不知道,自己对于另一个人的人生能有这样重大的意义。若不是冬青的作品,你早已忘记自己在串串店打工时曾给过某个小偷几百块钱,你也从不曾留意过那个每天晚上从自己车头前面经过的寡言的少年。 假期过去,你将剧集已更新的部分欣赏了大半。由于第二日还需工作,你命令自己上床睡去,本打算第二日下班继续观赏,却不想,待你下班回到家中,剧集却全部锁定了。从论坛得知,剧情是因为色情尺度超标被勒令整改,你无奈地耸耸肩,放下娱乐,再次回到工作中。 剧集解锁已经是半个月后的事情了。当得知消息,你打开剧集,接着进度观赏。你发现小说里DS相关的那一段被剪得只剩下人物的脑袋。看着只剩一颗头的“冬青”在屏幕下方挪来挪去,忽喜忽悲,虔诚地唤着主人,你乐不可支。 追完剧集,看荧幕定格在“她”与Mobster心意互通的相拥,你的心里像梗着些什么。这个虚假而缥缈的美好结局使你怅然若失。 你怀着这份怅然漫无目的地搜索着剧集相关的讯息。 你发现了一个关于小说作者的采访视频,你点了进去。 这期采访很官方,除却电视剧和小说新作的宣传,冬青说得很少。然而,你还是将视频看了又看。 你的注意力集中在冬青对小说剧情的解释上。他说,这是“他一个朋友的故事”。他说,他与这位朋友亲密无间,却从未见面,某次意外的车祸中,友人消失于人世间,只留下了这个故事。 “在书中,您最喜欢的角色是哪一个呢?”你听见主持人问冬青。 “Mobster吧。”冬青笑着说。 “出乎意料诶!”主持人惊叹道,“Mobster并不是一个讨喜的角色。” “是的。”冬青笑着承认,“Mobster阴鸷,控制欲强,且没有担当,他并不是一个完美的人,可我依然爱他。只可惜,他的眼里只有爱丽克丝。” “啊呀,无患子大大居然是Mobster的男友粉呢!”主持人顺势卖起腐来。冬青显然谙熟这套规则,他十分配合,插科打诨,一时间,气氛被炒得火热。 这时,你回忆起过去,曾同居时,冬青对“个体”的定义。你隐约有了一个猜想。你不敢相信当时的自己竟如此迟钝,不敢相信曾经的自己竟如此傲慢、自我,甚至到了对于枕边人数次明示的事实都一无所觉的地步。 冬青的新作证实了你的猜想——那是一个有关个体认知的故事。一对夫妇因独子的惨死悲痛欲绝,他们侵家荡产购买了克隆人服务,将对儿子的愧疚悉数报偿于克隆体身上。即使法律明确指出,克隆体与原主是完全不同的个体,那对夫妇还是日服一日地向他讲述与儿子相处的过往。 克隆人想证明自己的独特,他竭力展现出与“儿子”全然不同的特质。对此,那对夫妇很开心,他们惊喜于“儿子”克服了自己身上顽固的缺点:寡言、木讷、畏缩,但他们从不认为这些变化是克隆体本身的特质,他们只将这视为儿子的成长。 克隆人逃出家门,与一帮同自己一样的克隆人一起发起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抗议,他们厌倦了没有自我的生存,呼吁禁止克隆人技术。故事的最后,几万名克隆人聚集在广场上,他们手中握着匕首,唇畔悬浮着微型扩音器。 “我们是独一无二的。”他们呐喊。 三声过后,他们用手中的匕首隔开了喉咙,血液淌了一地,荡漾出红色的波纹。 读罢小说,你开始回忆,回忆冬青——冬青们。 你问自己,曾经短暂的恋爱中,你喜欢的究竟是车祸前的冬青,还是车祸后的“冬青”。你想,是“冬青”,你记得自己对最初的冬青的不屑与嫌恶。 然而,你又想,如果最初就知道自己之于冬青的意义,也许你并不会如此苛刻,也许你会对他更加宽容。 但是你知道,如果冬青一直是冬青,而没有变成“冬青”,大概,连了解他耐心你都欠奉…… 你如此这般想了许久,直到天色渐暗,家中的一切都隐匿在黑暗的薄纱之下。 你忽然笑起来——还想什么呢? 还想什么呢?你们早已失去彼此的联系方式,又各自前行。冬青长逝,“冬青”早褪去曾经的天真与热情,你也不再如过去那般懦弱又暴戾。 你们已经分别,也许此生都不会再相见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