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惊虹 作者:佘惠敏 文案: 如果你喜当爹,请不要生气。 那可能不是绿帽,只是一个神迹。^_* 内容标签: 三教九流 搜索关键字:主角:李春 ┃ 配角:时飞雨、沈光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我和赵州桥不得不说的故事 ================== ☆、碧波流枫 西边的太阳就要落山了,洛水河上静悄悄。 水上漂着一串红叶,在夕阳与水波的双重映照下,艳色夺人。它凫水西来,在河中间一条小船的舷边轻轻一碰,刚要转向而去,却被一只大手捞了起来。 这只手的主人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戴一顶黑色幞头,穿一件黄色圆领袍衫,登一双乌皮六合靴,正是当时最流行的装束。他英俊中带点憨气,拿起红叶,大呼小叫:“师父师父,这红叶拿丝线串成了一个圈圈呢,上面还有字。” 一个长胡子老头儿接过红叶,念道:“倦-凉-丽-薄-日-衣-长-裳-天-舞-风-人-渐,这是什么鬼东西?根本就读不通嘛。”他手一扬,作势要将枫叶丢弃,见那青年有点舍不得,就促狭的笑了笑,“乖徒儿,你要是能说出这枫叶上的字是何人所写,我就把它还给你,你要说不出来,我就把它扔了。” “不会吧,这是我随手拣的东西,哪知道它是谁写的?哎呀,别扔别扔,这是个女人写的。” “女人?天底下有一半的人是女人,跟没说一样。”老头儿又作势欲扔。 “别,是个宫女写的,会跳舞的宫女。” 老头儿脸上露出笑容:“不错嘛,小子,接着说!” 青年挠挠头:“这宫女还挺年轻,住在洛阳城的皇宫里,整日闲着无聊,喜欢看着河水发呆,看腻了就自己跳个舞玩玩。” “孺子可教,孺子可教!”老头儿捋捋胡子,一副老怀大慰的模样,“李春啊,想不到我今早才教给你隔物读人术,你现在就能运用自如了。” “师父,”那个被叫做李春的青年脸都红了,“我还不会用隔物读人术呢。” “那就是溯源术与察物术的合用了,也算难得。”老头儿还是笑眯眯的。 李春的声音低下来,几乎细不可闻:“溯源术和察物术我也不会用。” 老头儿面有怒色:“这两个法术我可教了你十天了,怎么还不会用?也罢,既然你知道这是谁写的,那一定是用了法术了,难道是我教你的你没学,你自己又偷看我的法书学了别的法术来用?” “徒儿不敢。”李春吓一哆嗦,差点就要跪下来。 “那你怎么知道这是个宫女写的?” “原来师父你也没看出来啊!”李春洋洋得意起来,“这不就是首隔字回文诗么,呐,应该这么念,‘丽日长天风渐凉,天风渐凉薄衣裳。凉薄衣裳舞人倦,裳舞人倦丽日长。’这是个圈圈儿诗,诗中无聊透顶,除了跳舞就是发倦,嫌白天太长,一定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子写的。这枫叶又是从上游漂过来的,色泽犹新,显然没漂多久,上游五里处就是洛阳城,城里头听说有皇帝老儿去辽东打仗前储藏在这里的大批美貌宫女,写这红叶诗的,想必就是这些宫女中的一个了。” 老头儿砰的敲了李春一个栗蹦:“看你还得意?你是神仙耶,怎么跟凡人一样用笨法子,念个咒语就什么都看清楚了,还用这么费劲琢磨?”说着便拿红叶蘸了点河水,念了句“所咯阿巫呐叵密咖喇西”,就见船前一片脸盆大小的河面霎时间波平如镜,映出一个身穿白色纱裙的美女来。那美女坐在河边草地上,正托着腮帮子想心事。她身后便是崔巍的宫殿,宫殿匾额上写着三个大字——“上阳宫”。 “瞧,多简单的事!”老头儿得意洋洋,“当神仙,就得像我太白星君这么当!” “可是那个咒语好难记……” “嗯,这个咒语有十个字,是长了一点点,可溯源术跟察物术的咒语都只有五个字,怎么你也没学会?” “因为我不喜欢死记硬背啊。这些咒语,一点意思都没有,为什么不用听得懂的话来做咒语?” “我算是知道你这个臭小子当年为什么会被贬下凡了,原来你连当神仙都要偷懒!”太白星君气急反笑,“那为什么上个月我一见面就教给你的映虹术你又学得那么快,一遍就会了,那个咒语可是有六个字的。当时要不是因为你学得快害我以为你是可造之才,我才不会接下渡你成仙这个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呢!” “师父啊,好歹我也是个虹仙投胎转世的嘛,要是连映虹术都学不会岂不丢人?”李春赶紧陪笑。 太白星君却不吃这一套,对着李春嘿嘿冷笑:“说实话!不要蒙我!我能看出来的!” “师父,我说实话怕您生气。” “我不会生气的,说吧,你怎么记住映虹术的咒语的?呢释圪哒夲丹,那也不是什么好记的东西,怎么你听一遍就记住了?” “师父,我说了,您可别生气。”李春小心翼翼的看看太白星君的脸色。 “说吧,我不生气。” “你是个大笨蛋!”一道七彩虹桥应声而起,从船前水面浮出,远映天际。 “什么?”太白星君脸色大变。 “映虹术咒语的谐音,就是这个。”虽然秋高气爽,李春却是满脑门的汗。 “去死吧你!”太白星君一脚踹出,李春便扑通一声,掉进船头那一小片波平如镜的水里。 “怪不得你老在我面前变彩虹呢,原来是在骂我!我回天上睡大头觉去,你这个徒弟我不教了!”这是李春掉进水里前听到的最后两句话。 ☆、渴饮长虹 李春呛了好几口水,挣扎了老半天,嘴里大呼“救命”,正晕头转向间,却听附近一个女孩子的声音清清脆脆的笑:“站起来吧,这么浅的水,淹不死你的。” 李春听了,毛手毛脚的站起来一瞧,水才淹到胸部,不由得臊了个大红脸:奇怪,船不是停在河中间的么,怎么水这么浅?他转头四望,呀,旁边就是河岸,岸边就是镜像中看到过的那个美女,美女身后就是那个“凌波宫”。 糟了,怎么进来这里了?李春心下惶惶:师父,你可真狠,一脚把我踹进皇宫,自己回天上睡大头觉,看来是存心要我没命了。他看看四周除了这女子并无他人,便试着搭讪:“美女,这里是皇宫吧,有什么地方可以让我躲一躲?我不是有意要闯进来的。” 美女神态悠闲,笑问:“不是有意闯进来的,又是怎么进来的?” 李春见她不急,自己也不好意思急了:也罢,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大不了十八年后再被太白星君抓去学做神仙就是。想到这里,他心下大定,笑答:“我是神仙,刚从天上掉下来的。” 美女噗哧一笑:“胡说,我亲眼见你从水里冒出来的!是不是水下有通到外面的地道?” “没有……啊,我明白了,你想逃出宫去。” “才不是呢!”美女俏皮的眨眨眼,“我不用逃,我的情郎自会来接我出宫。” “吹牛!你当你的情郎是神仙呀?”李春湿淋淋的爬上岸,四处张望,又琢磨起逃路来。 “他又英俊又矫捷,比神仙还厉害呢!”美女乐滋滋的,眼望苍穹,仿佛她的情郎正从天而降,骑了白马来接她。“再高的竿子,他拍拍手就登上去了;再烈的骏马,他骑一圈就伏贴了;再桀骜的少年,见到他也会眉开眼笑;再矜持的少女,也会把果子朝他怀里抛。” “这还是个人吗?”李春吐吐舌头,“我看他像妖怪多一点。嗯,应该是个猴妖吧,又会爬竿,又爱吃果子……” 美女一愣,接着便想笑又想怒:“哼,你一定是妒忌他才这么说的。男子汉大丈夫,不要这么小心眼。他就是大名鼎鼎的沈光,洛阳城里的年轻人都知道他,管他叫‘肉飞仙’呢!” 李春看看四周,除了锦山绣水,就是金碧辉煌的宫殿,连荒凉点的山洞或粗糙点的茅草屋都找不到一个。见到无路可逃,他就干脆懒洋洋的躺到草地上,伸了伸腰,嘴里倒也没闲着:“俺土,俺第一次来洛阳,还没在城里逛过,就掉进皇宫来了,所以还没来得及听到什么‘肉脚仙’的传说呢。” “‘肉脚仙’!?”美女翻了个特别可爱的白眼,做晕倒状,“真难听,明明是‘肉飞仙’的。你还好意思说自己是神仙呢,我的沈光哥哥可比你要像神仙多了,人家身轻如燕,姿态潇洒,能连翻八十一个侧手跟斗,你要是也能连翻八十一个,还像他翻得那样好看,我就勉强承认你是神仙,带你去找个地方避难好了。” “你是个大笨蛋!”李春冷冷的笑。 “什么?”美女正要大发雌威,却望着眼前河水中冉冉升起的七色彩虹,目瞪口呆。 李春大为得意,又说了句“你是个大笨蛋”,第二道彩虹从同一个地方升起来。 “哼,好得意么?”美女眼珠子一转,也恶狠狠的冲着李春说了句,“你是个大笨蛋!”第三道彩虹升起来了。 这回轮到李春目瞪口呆。 “哈哈,想不到当神仙会有这么容易的!”美女拍手大笑,冲着李春喊, “你是个大笨蛋!你是个大笨蛋!你是个大笨蛋!”第四道、第五道、第六道彩虹陆续升起。 李春被她骂得一脸的尴尬,心想:报应啊,这真是报应。正担心这位美女不知要骂出几千几百道彩虹才肯收场,却听美女笑道:“真漂亮,这么大一朵花,就这样好了,再多几瓣花就太挤了不好看了。好了好了,不骂你了。” 原来这六道彩虹都从同一个地方升起,向不同方向的天际落下,竟然组出一朵硕大无朋、七彩缤纷的美丽虹花来。美女正站在这朵虹花的花心一侧,身上的白纱衣流光溢彩,纯真的笑容也被闪烁不定的虹光衬出惊心动魄的美丽来。李春见了,几乎怀疑自己已不在人间。 美女非常开心。当然了,她入宫一年多,一直都闲极无聊,好容易碰到这等异事,自然比过节还高兴。她蹦蹦跳跳的掀起裙子跑到水边,掬起一捧水,转头对李春说:“看,我把彩虹抓下来了!” 李春凑近一看,哪里能看清彩虹的倒影?就见一片迷离的彩光在她手中不停的晃来晃去罢了。但是他可不敢说实话惹这位姑奶奶生气,再让她变几道彩虹出来,全皇宫的人估计都要跑来看了,到时候往哪里躲去?他现在只盼着太阳赶紧下山,彩虹就会消失了。他往西边看看,嗯,太阳只剩一点点红色弧边了,快了快了。 正加紧祷告间,忽听身边美女笑道:“这彩虹水真好喝!”李春回头一看,原来美女渴了,喝了口手中捧着的清水。 太阳终于落下去,天色暗下来,所有的彩虹都消失了。李春放下心中一块大石,回头看看美女,突然觉得自己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他出了半天神,忽然面色惨白,战战兢兢问:“你刚才喝的那口水,是不是从虹花的花心那捧出来的?” “是啊,怎么啦?” 李春小心翼翼的看看美女腹部:“那你肚子疼不疼?” “这水干净得很,喝了肚子不会疼的。”美女笑嘻嘻的说。 李春几次张嘴,却欲言又止。 美女奇怪的问他:“怎么了,有什么不对么?” 李春鼓起勇气,问:“那,你是处子不?” “啪!”他脸上多了一个红红的巴掌印。 “那就换个问法好了。”李春毫不气馁,再接再厉,“你被皇上宠幸过没?” “我有心上人的!”美女生气的强调,“听到皇上来我都要躲着走,反正这里大把宫女,不愁没人抢着上去服侍他。” “那,你还是赶紧逃出去吧,因为,因为……”李春“因为”了半天,终于横下心说出口,“因为你十个月后,就会生下一个小娃娃来!” ☆、有子如龙 沈光在辽东城下苦战。 交战双方已经僵持了二十多天,飞楼、橦、云梯、地道,什么都用过了,隋军还是没有攻下辽东城。 沈光拖着长刀,侧身躲过几轮劲箭,几个急跃,冲到城下。 城下立着一架高达十五六丈的冲梯。这是隋军的攻城器械中最高最坚固的一架冲梯。 第一批隋军战士已尽数被高丽兵砍翻,头缺腿断,肚破肠流,从冲梯上跌落下来。 第二批战士被城头放下的箭雨压着,一时接不上去,独有沈光一人,仗着身手轻灵,冲到城脚。 这里是城头弓箭射不到的死角,沈光只听见吱吱呀呀的木头响,抬眼望去,那架牺牲了数百战士性命才得以架到城头的冲梯,顶端已被高丽兵推离墙头,摇摇欲倒。 他深吸一口气,合掌往冲梯腿上一拍,冲梯啪的又搭回墙头,砸下漫天尘土碎石。 借这一拍之势,他身形上升了一丈有余,眼看升势将竭,便又是一掌拍下。 如此拍得十几拍,沈光已跃至梯顶。 只见眼前那架冲梯的顶端已深深嵌入墙头,十多名身强力壮的高丽兵枪挑棍撬,竟然不能撼动分毫。 高墙之上,那些高丽兵没料到他能这么快上来,只忙于对付那顷刻之间就和钉子一样被一下一下钉进墙头的冲梯,竟没几个人在第一时间看到冲上城头的沈光。 第一个看到沈光的高丽兵刚刚张大了嘴,呼声未出,刀光一闪,喉管已被割断。 旁边数人这才惊觉,忙扎枪递剑,抡刀挺戟,十多把兵器一齐向他招呼过来。 沈光轻轻跃起,避开这些兵刃,然后借着下坠之势,呼的沿着一杆□□直削过去,一刀刺入那使枪士兵的胸口。另一只手顺势接过这杆枪,以腰为支点转了个半圆,五六个士兵登时被□□抡倒,还有一人被□□挑落城外,一声惨叫之后,再无声息。 附近几个墙垛上的守兵见他如此勇猛,便都围了上来,几十人聚成一团,只为了对付背靠城墙的那一个沈光。 沈光眼看着几十件明晃晃的利器往自己身上招呼过来,却不敢再往上跃——现在城头的箭手肯定都发现他了,如果再往上空跳,就会成为箭靶子,反不如呆在人堆里安全。于是他仗着身手灵活,指东打西,穿缝过隙,虽被割了几个小口子,一时半会间,竟也没人真能奈何得了他。 刀剑森森中,沈光快刀一把,□□一杆,舞出刀光纷飞,枪影幢幢,片刻间又击杀了七八个人。 这时其他的隋军战士也乘机冲到城下,开始登梯。这些人没沈光那样的好身手,只得一级级往上攀爬。 眼见形势危急,一名高丽将官跑过来,用高丽语大声呼喝了几句,附近的那些高丽士兵马上分做两队,一队围攻沈光,另一队则伸了□□长戟过来,要将冲梯撬离城头。 冲梯被猛撬一阵,渐渐松动摇晃。 沈光听着下方传来的隋军惊呼声,心下大急,左手□□一抖,向那个高丽将官急射而去。 不料这高丽将官也是个好手,他侧身振臂,接住□□,又顺手反投回去。 沈光正跟身周一堆高丽大兵缠斗,猝不及防间,避过枪头,却被枪尾扫出城去。他从十几丈高的地方往下急坠,周围并无可攀附处,连冲梯都在一丈开外,旁人均以为这一次他必无幸理。 高丽兵的欢呼声,隋军的惊呼声,沈光都充耳不闻,坠到离地面只有七八丈时,眼前飘过一截布带,他连忙一把捞住。 布带一紧,坠势顿止。 沈光抓着布带顺势一荡,翻个筋斗,又登上梯顶。布带被他这么大力一扯,断成两截,梯下似乎传来一声叫骂,沈光也不以为意,扔下这半截没用的布带,纵身一刀,便向那高丽将官劈去。 这一次沈光恍如飞将军自天而降,那高丽将官只道他定要被摔死,谁知这家伙一眨眼功夫又上了城头,才以为是自己眼花,身子便被快刀劈做两截。 沈光杀了这名将官,又来寻那些守兵的晦气。那些守兵眼见一个刚刚必死无疑的人突然又杀了回来,而且一个照面就解决了一个身手高强的将官,简直不知这沈光是人是仙,是鬼是神,才愣得一会,又被他切瓜砍菜般断送了四五个人的性命。 这时后面的十几名隋军士兵也攀上城来,沈光压力顿减,正要继续扩大战果,却听人在身后喊:“撤吧撤吧!小子,皇上要见你。” 沈光回头一看,说话这人二十多岁,威风凛凛,穿着却颇可笑。他膀大腰圆,上身穿着亮灿灿的郎将将服,腰间却拿两条裤腿打了个结系住,胡乱遮住羞处,裤子下面是光着的两截粗腿,和一双薄底牛皮快靴。 那人见他嘴角眼中颇有笑意,不由恼道:“笑什么笑?今天救了你的可不就是我的裤腰带?要不是你把它扯断了,我麦孟才也不至于要这样穿裤子!” 沈光心下感激,脸上还是忍不住笑,边笑边问:“打得正好,为何要撤?” “皇上另有妙计,明日要派你当先锋,一举攻下此城,所以特嘱我来接应你下去。快走快走,再不走天都要黑了!” 沈光随麦孟才撤下冲梯,便见两匹骏马,二人驰马径入中军大营面圣。其他攻城隋兵,自有大军接应,不虞有失。 麦孟才是隋朝名将麦铁杖之子。麦铁杖骁勇有力,能日行五百里。他跟着隋朝的开国大臣杨素打了不少大仗,北征突厥,南平并州,每战先登,进位柱国。待到隋帝杨广第一次亲征高丽时,身为左屯卫大将军的麦铁杖在辽水之战中身先士卒,阵亡滩头。 那次征高丽是在大业八年,杨广召集了一百多万大军,正月初二出发时,二十四军首尾相继,鼓角相闻,旌旗亘九百六十里,再加御营六军,又亘八十里,出师之盛,亘古未有。然而对付高丽这等山地多雨国家,却不是大军越多越好。大军过多,既耗粮草,又减行速,加上隋帝杨广又下了个“凡军事进止皆须奏闻待报毋得专擅”的命令,还说“高丽若降,即宜抚纳不得纵兵”,更是让各路军队行动起来缚手缚脚 ——攻辽东城的时候,高丽兵每次眼看守不住了,便扬言请降,攻城诸将只得放弃攻势,驰奏请旨,等旨意传来,高丽人又整顿兵力继续抵抗,如此再三,终于坐失良机。到了七月份,隋帝最宠信的儿女亲家左翊卫将军宇文述中了高丽人诈败诈降之计,一败涂地,损失了三十万大军。隋军被迫退兵,第一次征辽就此草草收场。 仅仅过了半年,大业九年正月初二,杨广又发征兵令,要再伐高丽。由于前败未远,仅以传统府兵为基础的征兵制并不能满足杨广的要求,于是他又开了募兵制的先河,出银子招募了六万“骁果”,并免除骁果之家的赋役。 沈光就是这六万骁果中最出色的一个。 “沈光,这名字不错。”隋帝杨广兴高采烈的说,“朕就是喜欢你这样的英雄好汉。瞧瞧,这气概,跟别人就是不一样!来,赐座,赐酒!” 沈光在杨广右手下方坐下。他征战之后即来见驾,征袍染血,面带风尘,虽没来得及洁面换衣,却更显出英武之气来。这是他第一次见驾,看到杨广正当盛年,身材高大,雄姿英发,言语举止又颇豪爽,登时大为心折。 “今日城头一战,你沈光的大名定要传扬天下。要是征辽的将士都有你这般登梯子如踩平地的身手,大隋早就赢了。”杨广笑道,“你在上面打的时候,朕就在下面想,要让几十万大军都练成你这样的身手是不可能了,不过呢,只要改一改,不用冲梯,直接做个土坡,就可以人人都能跑步登城了。” “怪不得今日麦将军唤我下城,原来皇上早有妙计了。” 杨广本来就喜欢人夸他,看到沈光这样的勇士夸他就更高兴:“嗯,朕已传令下去,要造布囊百万,满贮土,堆成阔三十步、高与城齐的鱼梁大道,使我大隋将士可以登而攻城。明日你做先锋,定要一举攻下此城!” “陛下果然是天子之威,气概不凡。在下愿为天子前驱,只是高丽军队居高临下,箭阵厉害,如果我军能有高过他们的箭楼,就可以大大减少伤亡了。” “这个简单,当年宇文恺曾做二十丈高的八轮楼车供朕观景,现在传令照做几个八轮楼车来当箭楼,定可奏效。” 宇文恺是隋朝的工部尚书,天才工程师,长安新城大兴城、洛阳新城东京都是他设计督造,什么八轮楼车之类的小玩意更是不在话下,因此很得热爱大兴土木的隋帝杨广器重。不过此时他已经去世快十个月了,杨广的奇思异想不再有如此巧匠来贯彻执行,自然大有怀念之意,因此时不时要念叨一下宇文恺的名字。 “陛下圣明!”沈光并不是只知忠勇的蛮将,他生长于京师,自少骁捷,不仅戏马之术为天下之最,还略通诗书,不拘小节,交游广阔,是个人精儿,看出皇帝喜欢人夸,索性能夸就夸,反正只要皇帝能听从自己的建议就好。 “好,沈光,朕命你为折冲郎将,赐你宝刀良马,预祝你明日一战功成!”折冲郎将是高级近卫官,杨广本来就喜欢英雄,见这沈光又英雄又气派又精灵,非常赏识,便留他在身边当护卫官。 第二天沈光没能出战。 因为在中原为征辽大军督运粮草的大将杨玄感造反已有半个月的消息,终于被隋帝知道了。 本来是没人敢对杨广报告这种消息的,但征辽前线的兵部侍郎斛斯政,跟杨玄感家是世交,听到杨玄感造反,干脆把手下的杨玄感的兄弟——虎贲郎将杨玄纵、鹰扬郎将杨万石暗中放走,自己也叛逃高丽,将军事机密作战方案全部透露给敌方——包括这次令杨广颇为自豪的鱼梁大道之计。杨广第二天起来找不到兵部侍郎,才知道后院已然失火。 运粮大将造反,兵部侍郎叛逃,这场征辽之战再也无法打下去,杨广只得收兵。为避免高丽军队抄击后路,他夜半下令撤军,所有军资器械攻具帐幕全部放弃,总算安全退返中原。 ☆、故侣重逢 两个月后,杨玄感被西归的隋朝大军剿灭,沈光也随隋帝杨广回到洛阳。 这段时间,杨广对沈光赏遇优重,吃到什么好东西,穿到什么好料子,都会记得再赐一份给他。旁人见沈光成了皇帝身边的红人,也都对他礼敬逢迎。 所以到了洛阳,杨广看着沈光似乎有点怏怏不乐的意思,就大为惊讶:“沈将军,何事不快?” “禀陛下,末将投军时从这里出发,曾发誓若不建立功名,便当埋骨高丽,不料斛斯政叛逃,使征辽之战虎头蛇尾,没了立功的机会。眼下看见旧时城池,想起昔日誓言,未免有些汗颜。” “哈哈,这有何难?”杨广大笑,“今年是不成了,明年咱们整顿兵马,再去征辽!” 沈光吓了一跳:“陛下英伟过人,自然可以连年征战。不过这几年征战劳役,百姓疲敝得狠了,不如休养几年,再论征辽大事。” 杨广一摆手:“这个你不用管,朕自有打算。你这么想立功,是要什么奖赏?反正朕就是喜欢你这样的好汉子,没立成功朕也一样赏你!” 沈光也不客气,高高兴兴的启奏:“请皇上赐我一名宫女!” 杨广自己就是个爱美人的主儿,见到身边近卫与自己爱好相同,不由得大笑:“哎呀,这是朕考虑不周,朕只知道宝刀赠壮士,骏马送英雄,倒忘了给将军物色几位红粉佳人了。来人……啊,对了,不知道爱卿喜欢什么样的女人,是要清瘦的,还是要丰满的,要聪敏的,还是要天真的?要不要多找些来,你自己挑?” “末将不敢,末将所求的宫女是末将未过门的妻子。”沈光见皇帝一谈起女人就热情高涨,心想怪不得他征选了那么多民女入宫。“她叫时飞雨,去年年底被选入凌波宫当值。” “啊,原来沈将军是为了心上人投身沙场的,如此深情,朕自当成全。来人,去凌波宫带时飞雨至偏殿候驾!” 但是等他们到了偏殿,却都傻了眼。 偏殿里挤了不少人,除了太监宫女卫士,还有一男一女坐在墙边地上。 那女子正是时飞雨,她颜面憔悴,衣裙污秽,手足都有镣痕,肚子挺得老高。坐在她旁边的那个男子也是衣衫褴褛,面有伤痕,却是一副嬉皮笑脸,傻乐呵呵的模样。 “咳,沈将军,不是说没过门的么,怎么看她肚子,都有七八个月了。嗯,去年底入宫的,时间正好。”杨广笑了,“是不是入宫前你俩难舍难分,然后……那个……你都不知道自己当爹了?” 沈光却傻了眼,面色惨白,一副不能置信的样子。他本来满心欢喜,要就此迎娶时飞雨回家,实现多年夙愿,不料一见之下,竟是这等尴尬情景。要说不是自己干的,时飞雨小命难保,总归心怀不忍;要说是自己干的,那就是自找绿帽子带,未免心有不甘。他思前想后,不知如何是好,心中狂喊:雨儿啊雨儿,你怎可如此辜负我一片深情?那个人,他到底是谁? 只是这番问话,无论如何都不敢也不能出口,沈光只能死死盯着时飞雨,彷佛能从她脸上读出万千山河来。 时飞雨却面无愧色,她见了沈光,喜孜孜的说:“光哥哥,你终于来了,我就知道你会来救我的!他们把我关地牢里关了一个月了,你再不来我都要被他们折磨死了。” 沈光看着她纯真的笑脸,又恨又爱,心中一软,上前两步,扶住她肩膀,沉声道:“跟我回家!” “好!”她的头靠住他的臂,她的手搭上他的腰。 旁边的男子却大呼小叫起来:“我呢我呢?美女,不要扔下我不管,咱们可是患难之交。” 隋帝杨广皱了皱眉头,问:“管事的,这个人是谁?到底怎么回事?” 凌波宫的管事太监站出来说:“禀皇上,一个月前,奴才发现她跟这个可疑男子一起在河边草地上拌嘴,还大了肚子,这可是宫里从来没出过的丑闻,所以就把他俩都关起来等皇上回来处理。” “什么可疑男子?”那男子嘟哝道,“都说过一百遍我大号李春了。” “孩子是谁的?”杨广问。 “她的!”李春指指时飞雨。 “我是问孩子他爹!”杨广有点生气了。 “光哥要愿意当爹的话就是光哥,光哥要不愿意的话我来当也行。”李春笑了笑,拍拍自己并不强健的胸脯,“反正都是我搞出来的事,男子汉大丈夫,绝不赖帐!” “混蛋!”沈光沉声怒喝。 “砰!”李春被打到墙角满地找牙去了。 ☆、大闹隋宫 打得好!”时飞雨鼓掌,“这个臭半仙,害我吃足了苦头!” “半仙?”沈光很疑惑。 “是啊,他会变彩虹,说自己是彩虹仙,我看那彩虹好玩,捧了彩虹水来喝,肚子就大了,让他念消胎的咒语,他居然记错,念成催胎的了,结果一个月的功夫,我肚子就有这么大了。”时飞雨叽叽咕咕的跟他诉说着自己的委屈。 “你真以为我是傻子?”沈光心痛的看着她,“居然编这种话来骗我?” “我没有骗你啊。”时飞雨睁大眼睛,很无辜的看看沈光,“真的就是这么倒霉,喝口水就大了肚子。” “喝水也能喝大肚子?”杨广看不过去了,直替自己手下爱将委屈,“虽然他喜欢你,你也不能这样睁眼说瞎话欺负他吧!” “你懂什么?”时飞雨看到沈光根本不信自己的话,又慌又羞又气,也不管跟自己说话的这个人就是大隋帝国的皇帝,口不择言的便训斥上了。 “大胆!”杨广发怒了。 哼,不信我是吗?那就变个彩虹给你瞧瞧! “你是个大笨蛋!”时飞雨得意洋洋的大喊。 满殿的人都吓傻了,连杨广都惊呆了。 多少年都没被人当面骂过了啊,敢骂他的人全被他砍了头。 “求皇上念她年幼无知,饶她一命。”沈光最先反应过来,连忙下跪求饶。他拉一拉时飞雨,要她一同跪下。 时飞雨甩开沈光的手,朝李春望过去,奇怪,为什么没彩虹出现? “没有水。”李春知道她要问什么,小声嘟哝了一句。 啊,这个好办,时飞雨望空吐出一口口水,又大喊一声:“你是个大笨蛋!” 还、是、没、有、彩、虹!!! 口水从空中落下,不偏不倚,正落到杨广头戴的皇冕上。 “没有阳光。”李春又嘟哝了一句。 安静。 没人敢出声的安静。 “把这两个臭家伙给我拖出去砍了!”杨广咆哮起来,那□□脏了的皇冕也被他摘下来扔掉了。 “求皇上饶飞雨一命!”沈光也急了,一把抓住时飞雨的手,把她藏到自己身后。 “皇上饶命!我可啥都没说啊!”李春不像时飞雨那么好命有人帮忙,只好自力更生,“皇上,别杀我,我很有本事的!” “你有什么本事?你能有沈光的本事?” “我没有沈光的本事,可我有宇文恺的本事。” “宇文恺?自他去世之后,我大隋再也没有如此大匠。他能建长安新城、洛阳新城,能造观风行殿、如意楼车,你一个黄口小儿,也敢如此胡吹大气?” “宇文恺是我大师兄,我是我师父不老山人的关门弟子。师父说我尽得他真传,比起名扬四海的宇文大师兄来,还要更胜一筹。”李春吹牛吹得面不改色煞有介事。 杨广有点心动,洛阳的西苑十六院宫殿做起来也没几年,他就玩得腻了,想要再建更好玩的去处,手下又没有宇文恺那样慧心巧思的大匠。宇文恺逝后,他心中一直是颇感遗憾的,这下子突然冒出个师弟来,不管是真是假,倒不妨试他一试。“是吗,那朕倒要试你一试。左右,宣工部尚书来。” 没多久,工部尚书上殿了。 杨广问他:“现在大隋境内,最难做的工程是哪一件啊?” “最难做的……大兴城已毕工,显仁宫也已完成,大运河也是前几年就完工了,好像最近没什么大工程要做啊?” “嗯?” 工部尚书吓一哆嗦:“有有有,禀皇上,眼下最难做的该是赵州的大桥。” “一座桥有什么难的?” “禀皇上,赵州城南五里,有一条洨河,此河每到夏季便发大水,水势汹涌无比,冬天建的桥,夏天就被冲毁了,所以虽然建过许多次桥,却屡建屡毁,直到现在,那里还是靠摆渡过河。偏偏那里又是交通要道,那河北边有大道通向燕冀,南边有大道驰往温洛,只是中间被这条河一断,也不知误了多少事儿。” “那河有多宽?造个不被冲垮的大桥有那么难么?” “那河有十九丈宽,河边可以建桥基的地方,都是厚厚软软的黏土,桥基都做不结实,中间的河床更是有厚厚的淤泥,很难打坚实桥墩子,加上夏天水患又猛,凡打下的桥墩子必会被水冲走。总而言之,几百年前就有人在那建桥了,可直到如今,还没人建的桥能用到一整年的。” “好极,好极!”工部尚书把建桥的事说得越难,杨广就越高兴,“李春,你现在就去建桥,明年这个时候,如果桥还没有垮,朕就任你为工部侍郎,如果桥垮了,朕就让人把你千刀万剐,治你的欺君之罪。你敢不敢领命?” “敢,有什么不敢?”李春大大咧咧的应承着,又指指时飞雨,“她呢?” 杨广看看时飞雨又看看沈光,摇摇头说:“我大隋勇士,岂可受辱于这等水性杨花刁钻泼辣的女子?时飞雨,你随李春去赵州造桥罢,造不好的话就跟他一起回来受死,造得好的话就饶了你不死,随你去罢。” ☆、口吐仙童 “不老山人是不是神仙?” “谁?谁是不老山人?” “你师父啊!连自己师父都不记得了?你到底有几个师父啊?” “我就一个师父,叫太白星君的,现在正在天上睡大头觉呢。” “那不老山人呢?” “我编的呗。你不会真以为我是宇文恺的师弟吧?” “编的……你到底会不会造桥啊?” “不会!” “要死了,不会造桥你吹什么吹,不怕被千刀万剐啊?” “不会可以学啊!不吹的话昨天就死了。反正还有一年,总比学着当神仙简单点吧?” “干嘛不吹别的?” “皇帝老儿喜欢什么东西你知道吗?大美女,大英雄,大工程,就这三样。大美女你没大肚子前还能算,我是不成了;大英雄可不能装,他让我现跟沈光打一架我不就露馅了?只有这个大工程嘛,可以缓一缓,至少先让我保住这条小命。” “那也就能多保一年命吧!瞧你这么笨,连个咒语都学不会的,一年时间,还真能学成个大匠?” “美女,你长这么大,没出过京城吧?” “没。” “怪不得你不知道呢!” “什么东西我不知道?” “我偷偷跟你说,你别告诉别人啊?” “说吧,说吧,这么长的路,不说话会闷死的。” “耳朵过来,我可不想让车外面押送我们的人听到……听好了,大隋朝要完了!” “什么?现在不是太平盛世么?” “嘘~别这么大声。我从小就在各地流浪,看了不少事了。自从咱们昨天见到的这位皇帝登基之后,天底下的百姓就一直没歇过。今天造个长城,明天造个运河,后天造俩新宫殿,为造这些东西可死了不少人了。那皇帝老儿还时不时带着一大帮子人往南巡一巡江都,往北走一走突厥,所过之处,老百姓都得献美食,服劳役,闹得鸡犬不宁。这些也就算了,最惨的是去年征辽,征了一百万大军,另外还征了一百万服劳役运粮草的民工,一共两百万。好家伙,能抓的人全被抓去当壮丁了。当时我在山东,那里抓人抓得真凶,没有一家不哭的。” “嘻嘻,你是不是也被抓了?” “是啊,我们被抓去海边造船,成天泡在齐腰深的水里干活,很多人身上都生了蛆,烂死了就往海里一扔。” “唷~真恶心!你这么懒,肯定不会好好干活,一定逃跑了对不对?” “美女,你真是我肚里的蛔虫啊。当时山东有个叫王薄的在长白山造反,我们那个工地有人杀了管事的,带了一大帮子人去长白山,我就乘机溜掉了。我不爱打打杀杀的,没去长白山,往南跑了……嘿,结果就遇见了你。” “哼,算我倒霉,早知道早点求老天爷让你跑不掉被抓回去当差就好了,那样我现在就舒舒服服的呆在京城跟我的光哥哥一起只羡鸳鸯不羡仙了!” “瞧你这点出息!那皇帝老儿是个一意孤行的主儿,你看他去年弄了两百万人都没搞定辽东,今年又凑了大几十万军队去,结果连运粮大将都造反了,兵部侍郎都叛逃了,还是没收服高丽,没准明年后年他还会再去。他这么胡闹,肯定到处都要造反,到时候你的光哥哥就忙死了,你就等着守活寡吧。” “胡说,皇帝很喜欢光哥哥,一定会把他留在身边,不会让他到处打仗的。” “嗯,这倒也是。不过不管怎样,造反好啊!最好造到我们要去的赵州那里,我又可以趁乱再逃一回了。造不好桥有什么关系,反正天高皇帝远,他管不到我,我才不回洛阳去送死呢。” “人家赵州的人要不造反呢?又不是每个地方都造反。我们有人看着的,你怎么逃?” “啊,有办法!咱们不是要在那造桥么?就以造桥的名义让赵州的人来多多的服劳役啊,献美食啊,再四处运运石料什么的,总之要把他们给折腾到不造反不成的地步,我们就可以成功逃跑了。” “笨死了你!你折腾人家,人家造起反来,不会第一个杀了你泄愤啊?” “噢,这个我倒没想着,看来只能好好造桥了。糟糕,逃跑和造桥,哪一个更容易点呢?这真是个问题。” …… “你怎么了,半天不说话?” “我肚子疼!” “要生了?” “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 “我又没生过!” “我也没生过啊,怎么办呢?” “疼……” “你怎么出了这么多汗啊!我能帮你做什么?” “闭……嘴……” …… “呀,你肚子小了!” “背……疼……” “真的,你背上鼓出来了。怎么象条蛇似的,窜来窜去的?哎哟,窜到你脖子上了。” “头……” “你腮帮子鼓得好大啊,好像钻你腮帮子里了。别咬牙切齿了,快张嘴!” “哇~哇~” “乖儿子,总算出来了,哭声真亮!” “什么乖儿子,又不是你的!” “喝了我的水才有的,怎么不是我的?” “明明是皇宫里的水。” “好吧,皇宫里的水,难道是个皇子,皇帝不会认的吧?” “胡说什么啊,儿子是我一个人的,跟谁都没关系。” “好吧好吧,是你一个人的。来,擦擦汗……你说他将来长大了,你跟他说他是你从嘴里吐出来的他会不会信?” “有什么不能信的?我娘还说我是从她肚脐眼里爬出来的呢,我小时候不也信了?” “美女,我发现我们真是有缘分耶!” “怎么讲?” “巧得很,我也是从我娘肚脐眼里爬出来的。” ☆、巧匠能工 美女,给儿子取个名字吧?” “叫什么名字好呢?” 李春用手指在马车壁上划了“雨兒”两个字。飞雨生的儿子,自然就叫“雨儿”,李春的想象力,就到此为止了。 “上面一个‘雨’,下面一个‘兒’……这字我不认识,念什么啊?” 原来她把两个字当成了一个字,李春偷偷乐,那就让他跟我姓好了:“这个字念‘李’,你看,上面一个雨,下面一个儿,意思就是你时飞雨生的儿子,瞧,这名字不错吧?” “咦,还有这么巧的字?以前怎么没见过?” “你连这个字都不认识?没念过书啊?” “没正式入过塾,可沈光哥哥也教过我不少诗书了,要不然我也编不出那首圈圈儿诗啊!” 李春撇撇嘴:“那么滥的诗……喂,别揪我,很疼的!” “霓”这个字就是这样造出来的,时飞雨吐出来的儿子从此就叫做“霓”。 ※ ※ ※ ※ ※ ※ ※ ※ ※ ※ ※ ※ ※ ※ ※ ※ ※ ※ 他们仨来到赵州,赵州的县令听说他们是来造桥的,大为高兴:“□□,我们这就去勘探一下地形?” “急什么?”李春坐下来喝了杯茶,这才慢悠悠的说,“咱们先招人。” “招人?” “是啊,难不成让我自个背石头?”李春伸伸懒腰,“不管是过路的,还是土生的,只要是赵州城里的能工巧匠,通通都给我招来。” “王将军,皇上给我们拨了多少银子?”县令笑眯眯的问押他们前来的官兵,看李春口气这么大,这个工程的油水想必不少。 “银子?”那个王将军皱皱眉,“在你这造桥还想花皇上的银子,美的你!”又指指李春,“喏,给你白送个宇文恺的师弟来,已经是皇恩浩荡了。” 李春拍拍县令的肩膀:“放心吧,现在人工便宜,花不了你多少钱。” “怎么会便宜,一个有经验的石匠,我们这要八两银子一个月呢!” “八两啊,是不便宜。不过呢,现在到处在造反打仗的,民间只怕也没什么人有心思大兴土木,除了官府的活儿,他们也没啥活好干,可以压一压价。六两一个月,请三个最好的石匠来就可以了。其他的那些粗活,让监狱里的犯人来干就可以不用花钱了。”李春心想,三个臭石匠,不知能不能顶个诸葛亮?反正只要别请个象我这样吹牛的家伙来就有希望。 “啊,这个主意不错。”县令一听说能省钱就高兴了,六两一个月,不知道能不能请来最好的石匠,估计请不来,不过没关系,王将军不是说了吗,桥造不好,砍的是这个姓李的脑袋。 不过,出乎他意料的是,招人的帖子一贴出去,报名的人就络绎不绝。半个月里,经过确认有从业经验的报名者就有一百七十八人。 怎么挑人呢? 李春琢磨了两天,最后组织了一次考试。一百七十八人济济一堂,每人桌前发了两张白纸,一堆长短粗细相若的小木棍。试题很简单,在一柱香时限内,用纸折桥,把木棍放在上面,能搁最多木棍而纸桥不塌的前三名即可获录取。 台下参加考试的人议论开了: “怎么跟小孩子过家家似的?出题的人造过桥吗?” “就是,有谁用纸造桥的,都是用的石头,最次也该用木头么!真是外行来挑内行。” 但是李春对此置若罔闻,他笑眯眯的,在众人座位之间逡巡,看这些有经验的石匠折纸玩儿。 大多数石匠都用一张纸折了几折再略略拉开当桥墩,呈反复相连的竖“之”字型,另一张纸对叠成一窄条作桥面,但这样的桥强度不够,只能放三五支小木棍。另有一些,想弄些别出心裁的样子来,却是没有想好就动手,折了几下又要换样子,但是纸只有那两张,被折过之后又重来,纸的强度也下降了,所以最终的效果还是不理想。还有三四十个人,不忙动手,先东张西望看别人怎么干。又有十几个,也不动手折,也不看别人折,先比比纸张大小,再伸指在桌上勾勾画画,仿佛在算计着什么。 最奇怪的一个人,却是三十来岁年纪,干干瘦瘦,自坐下来后,便如老僧入定般合目养神,一动不动,好像睡着了一样。李春见了好奇,走到他面前,伸手在他眼前晃晃,他竟然一点反应都没有,仔细一听,居然还听到细细的鼾声,原来此人居然真的是睡着了。 “老兄,醒醒!”李春拍拍他肩,“再过一盏茶功夫就该交卷了!” 此言一出,旁边稀里哗啦的声音响成一片,那些还没动手折纸的人都赶紧动手开折了。 那个怪人睁开眼睛,挠挠脑袋,老大不好意思的说:“对不住,昨天干活睡晚了,所以今天一来就睡着了。没法子,现在世道不好,娃儿要新衣,娃他妈要胭脂,只好辛苦点,什么活都干……” 李春啼笑皆非,本来以为这人是个深藏不露的高人,没想到一睁眼却是如此唠唠叨叨。不过此人嘴里不停,手上倒也没闲着,哗哗几下,就把纸折好了。 “哎,你把两张纸摞到一起折了。”李春看他只折了个半圆的小拱就没纸了,不由得好意提醒他。 “没错,我就是想这样折。”怪人把那个小拱小心翼翼的放在桌上,把小拱两端各略折出一角来,就立住了。只是立得颤巍巍的,让人有点胆战心惊,觉得它随时可以倒下来。 李春随手拈根木棍往上一放,木棍骨碌碌的从拱顶上滚落下来。“根本放不住嘛!” 怪人嘿嘿一笑,龇牙咧嘴的拔了根头发丝下来,将桌上的几十根小木棍跺跺齐,用头发丝拦腰一捆,往小拱上一搁。那小拱上搁了这捆木棍,倒是比什么都不搁更稳当些。怪人吸气鼓腮,噗的一口气猛吹过去,那小拱居然晃都没晃一下。“瞧,成了!”怪人腼腆的笑一笑,“小时候师父老让我们做这类游戏,熟得不能再熟了!” “啊,尊师是?”李春不由得大起知己之感,看还有人说我是外行不是,人家正宗石匠教徒弟不也是这么寓教于乐与我不谋而合吗? “听说你认识他的。”怪人诡秘的笑,压低声音说,“听说你是我师叔。不过我记得我师父说过他有好几个师父,可是不记得他说过有哪位师祖叫做不老山人的,所以我又觉得你不是我师叔。” 李春愣了愣,心里发虚,额上冒汗。 “我是宇文恺的徒弟,张果老。”怪人笑嘻嘻的宣布。 ☆、政绩工程 “收卷收卷!”李春擦着汗,使出顾左右而言他的绝招,“咳咳,各位考生,全体起立站到桌边,不许再有小动作了。衙役们会来数你们的木棍根数的。” “四十根,有多过四十根的吗?没有?好,第一名,张果老,四十根。” …… “第二名,柴旺业,三十根。”柴旺业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他也是把两张纸叠在一起折,折的形状不过是最多人折的那种反复竖“之”字型而已,但因为省去了桥面,直接将木棍架在桥墩上,成绩竟然大大超出同辈,令许多人又羡又妒。 “第三名,第三名有七个,都是十六根。□□,这可怎么办?”一个衙役过来报告。 “啊,那就不取第三名了。”李春高高兴兴的宣布,“这次只录取张果老和柴旺业两个人,原本每月每人六两银子请三个人,一共要花十八两银子的,现在反正经费都拨下来了,既然只请两人,那就加工钱,张果老十两银子一个月请一年,柴旺业八两银子一个月请一年。只是这个价钱必须是顺利建成赵州桥的价钱,倘若请了你们也没建成,那你们还都是六两一个月的工钱,多出来的那个人的工钱么,就留着给我老李置办棺材坟地用。二位意下如何啊?” 张果老一听涨了六七成的工钱,自然非常高兴,再不计较李春冒充自己师叔的事,笑嘻嘻的递了个“算你小子识相”的眼色给他。 李春带着被录取的张柴二人进入后堂,二人领了这个月的工钱,便开始和李春讨论起建桥方案来。 原来当时平地建桥一般只有两种,一种是单拱小桥,一种是多孔长桥。单拱桥坡度陡,若桥长了,就跟小山似的,上桥如爬山,下桥如下山,不便交通,如果为了交通方便将拱高降低,做成坦拱桥,则强度不够,又易坍塌,所以只有小桥短桥才用单拱。多孔长桥等于是多个单拱相连,桥面平展,工艺也不复杂,但这种桥须建桥墩于水中,遇有河床松软又水流湍急的大河,往往墩毁桥塌。赵州的洨河达宽十九丈,做成单拱桥无益于交通,所以过去一直都是建的多孔长桥,只可惜此河冬季虽能波平浪静,夏季却是骇浪滔天,所以过去建的桥都是冬成夏毁,没有人能建成安度汛期的赵州桥来。 “除了这两个法子,没有别的法子建桥么?”李春问,“我走南闯北,也见过一些别的桥,比如说铁索桥……” “那是在两山之间建桥,其实是山体当了天然的桥架。”张果老笑,“这里可都是平地。” “我有法子!”柴旺业兴冲冲的说,“以前不都是桥墩子不行么?咱们这次把桥墩子做结实点。乘冬天水浅的时候,在河床上打几个深深的大洞,填些高高的大石头柱子进去埋平,等明年春夏大汛,那些石头既然没有突出河床之外,一定不会被冲走,反而会被新的一年的淤泥压得更加结实,等明年冬天水浅时,再在旧石上凿出接榫来,卡上新石,石墩就可建成了。” “明年冬天?”李春不由得大泼冷水,“咱们只有从现在起到明年春汛来临之前的时间,等到明年冬天,我尸骨都凉了。” “可只有这个法子是切实可行的法子,以前这里建过很多次桥,都是要一个冬天毕工,结果都是到夏天桥墩就被冲垮了。”柴旺业皱着眉说。 张果老也笑眯眯的点头,表示赞同他的说法。 李春不以为然:“既然多孔桥不能一年建成,那就不要建多孔桥了,建单拱桥把。”对他来说,还是性命要紧,人家过桥不方便关他屁事,只要桥不塌脑袋不掉就好。 “不错,”张果老拍手叫好,“既然你的目的只是要建一个一年不塌的桥交差,那么这个桥好不好用就可以不管了。不过建单拱桥虽然不怕被夏天大水冲塌,但这么宽的河上建单拱桥,一定会建得很高,两岸的桥基也需要很大,要很多石料。我给你算算要多少石料,这就得赶紧筹备石料人工去,否则恐怕工期不够呢。” “建个不能用的桥,那不是劳民伤财么?”柴旺业表示抗议。 “嘿,老弟!”张果老拍拍柴旺业的肩,“我们只管拿工钱,老李只管保脑袋,老百姓不是我们几个管的事。” 就这样,造桥大计一定,张柴二人就开始忙活起来。李春啥都不懂,倒是最轻闲的一个,闲下来就天天去招惹时飞雨,顺便含饴弄子,倒也其乐无穷。 ☆、母子情浓 一转眼两个月过去,已到了最便于施工的冬季枯水季节。但派到各地采买石料的人却只买回不到预计用量一半的石料。原来这时全国各地造反的民众甚多,邻近州县的石头不够用,远一点的采石场很多因为征战都路途不通,所以建桥用的石料无论如何也无法在预定时间内采购齐全。 购得的石料都已运至赵州城南的五里屯,这里就是往南往北的大道与洨河的交界处,规划中的建桥地点。现在石料既然已买不全,张果老便建议暂不开工,另行考虑建桥方案。他和柴旺业天天在五里屯的河边转悠,考察来考察去的,为此都在那搭了个窝棚住了十来天了,还是没有琢磨出合适的方案来。 李春倒也不着急,造反的人都这么厉害了,皇帝没准忘了他这茬小事也说不定,反正验桥日期还有九个多月呢,那就先开开心心的过九个月的小日子再说。 眼见得这一天天气晴朗,冬日的阳光照得人身上暖暖的,又没什么风,李春便带了时飞雨,抱着霓儿来城郊散步,走着走着,就到了五里屯。他们跟张柴二人打完招呼,又爬到河边的石料堆上玩耍。 柴旺业看着他们的背影,愤愤不平说:“老张,你说这是不是皇帝不急太监急?我们在这里起早贪黑的绞尽脑汁,他们正经造不成桥就该砍头的人却在那里晃悠悠的玩。” “我们又不是为他们着急的!”张果老不以为然,“我是看银子的面子才这么努力工作的。造不好桥,我的工钱就要少掉一小半!” 李春他们并没有听见这两人的牢骚。 他们正在逗霓儿玩。 霓儿与一般婴儿不同,长得很快,才三个月,就比八九个月的小孩更健壮,花瓣一样粉嫩的小嘴里更是时常咿咿呀呀的,仿佛迫不及待的要学说话。 时飞雨见他念念有声的样子非常趣致可爱,就抱着他教:“乖,叫娘,娘~” “娘~”霓儿突然清晰的叫起来。 时飞雨喜出望外,她并没料到第一次□□佳儿就有这样好的成果,开心得不成,亲一下,叫一声“乖”,也不知道亲了多少下,只知道霓儿的小脸蛋上满是她的口水。 霓儿竟然也聪明得紧,时飞雨叫一声“乖”,他便应一声“娘”,时飞雨亲他一下,他就咯咯咯咯的傻笑一下。 李春看着他们娘儿俩亲密得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样子,觉得自己像个外人,心下有些嫉妒。他不是个甘于寂寞的人,插不进也要插一下,于是在一声“乖”一声“娘”的天伦之乐里,响起了这样的不和谐音: “乖,叫爹。爹~” “不要光知道叫娘,男子汉大丈夫,只会叫娘没出息,乖,叫爹~” “怎么还是只会叫娘啊,喂,我是你爹,快叫爹~” “臭小子,信不信我打你屁股?居然敢藐视父权?……哎哟,飞雨,你别踢我,我只是吓唬他,不是真的要打他。” “乖儿子,求求你了,不要让我太没面子,叫声‘爹~’来听听吧!” “臭小子,这么笨,连声爹都不会叫。笨蛋!笨蛋!你是个大笨蛋!” 一道彩虹从洨河中升起。 霓儿不咯咯笑了,也暂停叫“娘”。 他笑眯眯的看着半空中的彩虹,忽闪闪的眼睫毛扇了扇,乌亮亮的眼珠子转了转,粉嫩嫩的小嘴唇掀了掀,胸有成竹口齿清晰慢慢悠悠石破天惊的说了句: “你是个大笨蛋!” 李春咣当一声,一头栽倒在石料堆上,“天哪,这小子是个妖精!” 霓儿摇摇头,表示不同意他的话,接着又以坚定不移的语气对李春强调:“你是个大笨蛋!” 又有两条彩虹升起来了。这两条彩虹小小的,搭在第一道彩虹的两端斜弧上,像是狗熊脑门上的两只小耳朵。 不过小彩虹虽然也是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排序却跟大彩虹正好相反。大彩虹是外红内紫,小彩虹是外紫内红,后世的人便管这种外紫内红的彩虹叫做“霓”,常常“虹”“霓”并称了。 张果老和柴旺业离得远,并不知道李春他们三个在说什么做什么,但是那大彩虹上架小彩虹的奇景他们却是见着了的。 许多年后,张果老柴旺业二人回忆起这一天看到的奇景,都觉得恍然若梦,疑幻疑真。那天晴空如洗,一色碧蓝,原本应该雨后才出现的彩虹却不嫌突兀的在大晴天里高挂,而且一挂就是三条。七彩的虹霓在万里无云的天空中显得那样奇突,又那样诡丽,让他们觉得此身不似在人间。而那从未见过的二搭一大驮小的奇异彩虹造型,在没有一点杂质的天幕映衬下,给他们极为深刻鲜明的印象,仿佛是神迹,是上天给他们的启示。 “大拱驮小拱!”张果老和柴旺业几乎是同时从震惊中清醒,又几乎是同时脱口而出了这句关键的话。 两人相视一笑,击掌同庆。 “是啊,多拱桥为什么一定要桥墩呢,直接将多个小拱架到一个大拱上不是一样有巩固桥身的作用么?”柴旺业兴冲冲的说。 “而且大拱可以做得平坦些,降低了桥高,小拱又可设在原本桥面最低的大拱桥两端,新桥面就架在几乎等高的小拱顶和大拱顶的连线上,会更加平缓可行,这就比单拱桥要实用得多了。”张果老笑吟吟的补充。 “更重要的是,大拱上面架小拱等于是除了把原来的桥高降低外,还把原来的桥身挖空了,可以更加节省石料,我们石料不够的大难题解决了!”柴旺业又添加了一条好处。 “还有个好处,桥身挖空了,夏天大汛的时候,水可以从小拱中流走,有泻洪减压功效,就不怕大水又冲垮赵州桥了!”张果老觉得自己跟柴旺业简直就是心心相通。 两人拿出纸和笔,开始动手画草图,一边画一边热烈的讨论。 “我们可以在桥面石头上刻两道车辙印,这样有人推车运重物过桥时就知道沿着车辙印在桥中间走,免得他们走偏了,桥面受力不均衡,时间久了,桥边沿受的重压多了,就会有桥面石头外倾断裂的危险。”张果老一边画一边说。 “好主意!”柴旺业一面佩服一面建议,“再刻几个蹄印上去吧,提示一下那些骑马坐驴的人,过桥的时候要下来慢行,不要骑着马赶着驴冲过去,这样桥才会经久耐用。” 两人越讨论越兴奋,花了一天一夜的时间,就把工程图全部画好,未见西方之日落,也不知东方之既白。 ☆、虹满苍穹 建桥方案一确定,剩下的就是动手的问题。 时间一天天的过去,河边的那堆石料虽然没有减少,却被一块块的编上号,凿成不同的形状,刻上不一样的花纹,分摊在河边,就等着按设计图全部加工好后,直接拼接成桥。 工人们天天赶工,终于在初春的时候,全部石料都准备好,可以开始垒桥台建桥了。 这一天虽然还有料峭的寒意,工地上却是群情兴奋,热火朝天的场面。赵州百姓倾城而出,都来了五里屯看赵州桥的奠基仪式。李春、时飞雨、还有刚学会走路的霓儿也都来到工地帮忙,张柴二人更是忙得脚不沾地 。 涌涌人潮中,来了一个人。 别的人在人潮中都不会像这个人这么显眼,因为单凭他的白马锦衣,就已经很出挑了,而他的气度容色,更是不同凡响,令人见之忘倦,惊为天人。 这个人,是沈光。 千人万人的眼睛都转过来,看着沈光。 在这千人万人里,沈光看不到别人,一眼就看到了时飞雨。他下了马,缓辔徐行,朝他的心上人走去。 时飞雨曾经千百次的摹想过沈光骑了白马来接她的情景,这一天真的来了,却又觉得很不真实。她攥了攥儿子的手,心中五味杂陈,不复有少女时期思念情郎的那样纯粹那样明净的快乐和喜悦。 距离她入宫的日子已一年有余了。入宫时沈光对她说过“你等着,我一定会来接你出去”的誓言,她便在寂寞深宫的日子里,喜洋洋的等他,乐滋滋的想他。 她不像同来的新宫女那样,天天精心装扮用尽心思接近皇帝以求宠幸,也不像那些已入宫多年人渐憔悴心渐灰的老宫女那样,懒画蛾眉懒点胭脂,只看着宫河中的流水慨叹青春一逝如斯。 她嘴边常带笑,眼里总有光,花儿开、蝶儿飞、天儿蓝、草儿绿,全都是她开心的理由,她要开心的过每一天,因为沈光随时都可能来接她,她要他第一眼就看到一个最鲜妍明媚的飞雨,要让他为她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在见面的刹那得到补偿。 这样美好的愿望是一定不会落空的吧?如果不是中途冒出来饮虹成孕这么荒诞的事的话。 他来接她了,看到的却是最狼狈的她。她看得到他的努力,他却看不到她的坚持。 甚至,他并不相信她的坚持。 他一定是爱她的吧,不相信她,却肯娶她,求皇帝赦免她。 但,他还是不相信她啊!是,饮虹成孕是太荒诞了,但是所谓“接她出宫”不也是个奇迹么?谁不知道入了隋宫的女子就好比进了虎穴的羊,那个皇宫里葬送了多少如花的女子,也未必没人跟她们说过类似的誓言,但没有哪个宫女像时飞雨这样,全身心的相信一个不切实际的诺言。 她能那样毫无保留的信任他,他为什么就不能给她同样的信任呢? “雨儿,皇上同意我娶你了!”沈光来到时飞雨跟前,揽住她的肩,“你再也不用在这里担惊受怕吃苦受累了,我会让你一辈子都安宁喜乐。来,跟我一起上马走吧!” “去哪?”时飞雨并不像沈光想象的那样欣喜,她呆呆的,若有所思,又若有所惧。 “回洛阳,我已建好府邸,就缺一个女主人了。”沈光兴冲冲的说,“我带你回去安顿好后,要随大军出发,再征高丽,少则半载,多则一年,等我得胜归来,就跟你拜天地还有……”他脸红了,声音低不可闻至只有飞雨才能听见的程度,“还有入洞房。” “哦!”时飞雨惊呼一声,双颊绯红,低下头不知说什么好。多年心愿就要成真,虽然经过这么多波折,欢喜还是满涨了她的胸膛。 “娘~”霓儿扯扯她的手,小嘴一瘪一瘪的,像是马上要哭出来。 时飞雨把他抱起来哄:“霓儿乖,霓儿不哭,娘带霓儿一起走。” “李儿?”沈光皱着眉,狠狠的剜了一旁的李春一眼,既然连名字都叫“李儿”,那一定是这个姓李的小子干的好事了。 “孩子留给他爹!当爹的就这么轻松,什么都不用管了么?”沈光沉着脸说,“雨儿,不要这么心软,你被这个人害了一时,不要再被他害一辈子,孩子留给他,我们走!我们以后还会有很多小孩子,个个都会叫你娘。” “不行的!”时飞雨紧紧抱住手中的孩子,“霓儿还小,离不开我。” 她又看了旁边傻愣愣的李春一眼,笑着说:“再说,他也不是霓儿的爹。” “那你说李儿的爹是谁?”沈光有点不耐烦了。 “霓儿没有爹,他是上天赐给我的珍宝!”时飞雨昂起头,清晰而又坚定的说。 “你是不是又要说,他是你喝了彩虹水之后生的?”沈光觉得自己快要抓狂了。 “是!”刚才的满腔喜悦不知飞到何处去了,时飞雨只觉得心中又酸又苦,又气又痛。 “够了,你别再骗我了好不好?我只是爱你,我不是笨蛋!” 时飞雨苦笑了一下:“你是,你是个大笨蛋!” 她抱了霓儿,避开沈光伸出的手,头也不回的大步离去。 霓儿趴在时飞雨肩头,冲着沈光做鬼脸,一路咯咯笑一路学嘴:“你是个大笨蛋!你是个大笨蛋!你是个大笨蛋!……” 沈光忽然觉得不对劲,面前的百姓都一个个的跪下来,对着自己身后的天空祷告。 他回头,看见洨河上架起一道长长的彩虹,那道长虹上面,缀了好几条小小的彩虹,随着霓儿的咯咯笑骂声,小彩虹的数目还在一条条的增加中。 沈光又惊又疑,他试探着喊了句“你是个大笨蛋!”,又一条大彩虹腾空而起,与先前那条大彩虹相依相偎,仿佛一对情侣。 沈光愧悔交加:“沈光啊沈光,你是个大笨蛋!嘿嘿,你是个大笨蛋!你真是个大笨蛋!”他又哭又笑,激动不已,一掌拍下,旁边搁着的一块大石料上立刻显出一个深深的巴掌印来。 百姓们似乎也都发现了彩虹咒语的秘密,先是一帮小孩子,接着是他们的父母兄姐,都喊起来:“你是个大笨蛋!你是个大笨蛋!你是个大笨蛋!” 洨河里挤满了彩虹。 所有景物都染上了缤纷的颜色,天空、河水、荒野、石料以及人们敬畏的脸。 “神仙显灵了!” “快舀点河水喝,这河水一定能治百病!” 人们疯狂起来,蜂拥到河边捧水喝。 “别去喝,别去喝,喝了会出事的!”李春见一个大姑娘就拦一个大姑娘,别的小媳妇大婶子小孩子小伙子老爷子他都不去拦。 “耍流氓呢你,净往人家大姑娘跟前窜!弟兄们,扁他!”几个看他不顺眼的小伙子跑过来,对他拳打脚踢。 “师父啊,快来帮帮忙!”李春晕过去前这样哀嚎,“我不想要这么多子嗣啊!养不起的啊!” 接下来的几个月里,赵州城里常常会莫名其妙的冒出一段段彩虹来,有时候从井里涌出来,有时候从沟里飘出来,有时候从洗脸盆窜出来,有时候从金鱼池游出来,有时候从幼童的口水里滴出来,有时候从少女的眼泪中流出来。 后来也不知道是从哪天开始不再有这样的异景了,任人们怎么互相骂“你是个大笨蛋”都没有用。有人去问观里的道士,道士只说了两句话,一句是“天机不可泄露”,另一句是“泄露了便不是天机”。 据赵州县志记载,那一年的暮春,赵州的大姑娘们都不约而同的赶紧找人嫁了,而那一年的深秋,赵州的新生儿特别多,以至于把邻近几县的接生婆全请过来了还不够用。(这段是我胡诌的,赵州的读者请不要扁我,汗~) ☆、知与谁同 那一天的赵州桥奠基仪式就在这么一片混乱中泡汤了。第二天张果老和柴旺业来清点石料,幸运的是石料居然没有少,只是不少石料上面多了好多乱七八糟的痕迹。 “嘿,这都是些什么玩意嘛!”柴旺业忿忿的念起来,“‘王小五到此一游’,有病啊他?” 张果老也好奇的找了一句来念:“‘菜瓜爱大妞,没羞’,呵呵,字真差,像小孩子涂鸦。不过没关系,这些痕迹都浅,尽量擦掉,擦不掉的就刻些花纹掩盖掉好了。” “那这个掌印怎么办?你看它这么深!”柴旺业指指一块大石。 “哎哟我的妈呀!”张果老见了直咋舌,“这谁啊?咱赵州没这号能人吧?” “我猜是昨天差点要跟咱们头儿打一架的那个白马将军!”柴旺业嘿嘿的笑。 张果老也笑起来:“一定就是他了。这个掌印这么深,倒不好改……有了,就这么留着,把这块石头安到桥洞那去,掌印嘛,就算是个工程指标,万一以后石桥出现裂痕,就在掌印处暂加支柱,以免立即坍塌,然后就可从容修理。我回头计算一下,看看具体安在哪个方位合适。” 半年后,也就是大业十年的夏天,沈光再一次来到赵州。 当时隋帝杨广的第三次征辽也已结束。之前隋朝大将军来护儿率水军攻平壤,高丽国小民困,受不了大隋这么年复一年的进攻,便遣使请降,并囚送头年让隋军功败垂成的隋叛臣斛斯政。而这一年的征辽,由于各地义军风起云涌,征集的士兵或因道路阻隔不能到达,或沿途逃散,以致兵员不足。隋帝于是就坡下驴,与高丽议和,就此班师回朝。 大军回朝途中,沈光再一次请了事假,拐到赵州来,要娶他的心上人回京。 但是赵州城里却人事全非。沈光到县衙里一打听,两个月前,一股义军曾攻打过赵州,赵州县令弃官而逃,城中一时混乱之极,李春、时飞雨和霓儿三人就此失踪。 沈光心下大乱,只觉得天下茫茫,竟不知何处可觅佳人芳踪。他信马由缰,顺着大道而行,不知不觉间,又来到城南的五里屯。 一抬头,眼前出现一座横跨洨河的大石桥。 大石桥通体莹白,既有长虹轻盈之姿,又有苍龙矫健之态,气度恢弘而又风韵俏达,令人叹为观止。桥洞不是普通的半圆形,而是充满力度的弓形,其上又对称的轻伏着四个小拱,宛如环上花铃,造型明快而又优美。 他本来一直很鄙视李春,觉得他是个不学无术的混混,看了这桥,才收起先前的鄙夷之意,转而代以敬佩之心。只是如今人海茫茫,一点线索都没有,哪里才能找到他们呢?而时飞雨那日对自己失望之后,会不会转投李春怀抱,和他夫唱妇随隐居别地去了呢? 过桥的人很多,有的推车,有的牵驴,有的坐轿,有的赶马,还有的人什么都不作,只是来看桥。 一个拿着拂尘的长胡子老头儿看见沈光望着大桥发呆的样子,走过来拍拍他的马脖子,叫道:“这位小将军请了,你是第一次见到赵州桥吧?” 沈光忙翻身下马,抱拳道:“是,不知老丈有何指教。” “嘿嘿,倒也谈不上什么指教,看你面善,过来跟你讲讲这桥。你知道这桥是谁建的吗?” “知道,此桥为大匠李春监造。” “错!”长胡子老头儿得意的告诉他,“这桥是鲁班爷爷修的!” “鲁……班爷爷?!”沈光一边想像这么老的白胡子老头儿口中的爷爷该有多老,一边又想着李春何时变做了鲁班。 “是啊,你看这桥,巧夺天工,哪里是凡人能想出来的,自然是仙人建的。仙人里头只有鲁班是能工巧匠,那么这桥自然就是鲁班造的啦!”老头儿一面说,一面撇撇嘴,大有“如此简单的道理你都想不明白”的不屑之意。 沈光听了哭笑不得:“是是是,可是这桥新建,我听说监工的大匠就是叫做李春的。” “仙人下凡自然不会用原名,这个李春嘛,大约只是他的化名,不信你把他叫来,我们当面问一下看看?”老头儿理直气壮的提议。 “我刚去县衙里问过,桥建成后没多久,李春就不见了。” “噢,我就说他是鲁班嘛,建完桥后功成身退,还呆这里干嘛,自然要重归天界去。”老头儿想的还满齐全。 “可是与他同来的一位女子和一名婴儿也一齐失踪了。” “那自然是一同升天了。俗话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那女子要么是他媳妇,要么是他妹子,自然也该一块升天的。我记得大桥奠基那天,这里降下来五彩祥云,七色瑞虹,他们不是神仙,谁是神仙?” “是!是!”沈光想,李春是神仙也就罢了,我的飞雨妹子一定不是神仙,绝不会弃我而去,她很可能是被乱军胁裹而去,正等我救她呢。 “小将军,你知道鲁班爷爷是怎么建这大石桥的吗?”老头儿又抛出一个问题。 这次沈光老老实实的答了“不知道”三个字。 老头儿一面说,一面拿着拂尘比划:“那一天,洨河的水啊浪打浪,气势汹汹往下走,摆渡的百姓啊真是苦,一不小心就掉到那个水里头。鲁班爷爷心肠好啊,见此景象泪花儿流。等到月亮挂上了柳梢头,他就赶着白花花的羊群来到河中游。每一只白羊都变成了一块石头啊,他就挥起锤子把桥修。修好桥来伸伸腰,太阳才刚刚露了个头。露了个头……露了头之后怎么样啊,待我老头儿慢慢想来慢慢诌。” 沈光看他费劲,忙说:“老丈,您别费劲押韵了,怎么方便怎么讲吧!” “好,那我就接着讲。话说天一亮,这么雄伟又漂亮的大石桥就站在河上了,不仅百姓奔走相告,连天上的仙界也都轰动了。有个仙人叫做张果老的,是个好事之徒,约了同样好事的神仙柴王爷,两个人一起来试试桥。张果老倒骑毛驴在前行,驴背褡裢里装着他用法术聚拢来的日月星辰;柴王爷推着小车在后走,车上运载着江山社稷五岳四海。你说,这桥虽然结实,那也经不起日月星辰江山社稷这么沉的东西一块往下压啊!所以他们刚走了三分之一的桥面,就已经将桥压得摇摇欲坠。鲁班爷爷见势不妙,一纵身跳入水中,用手将桥托住,大石桥这才安然无恙。桥身经过这样可怕的重压考验,也就更加稳如泰山了。” 沈光听了,觉得这老头儿简直是神乎其神,也不好说什么,只是笑。 老头儿见他不信,怒道:“你真以为我老头儿是说瞎话的么?来,跟我上桥!” 沈光跟着老头儿上了桥,在桥面三分之一处,果然见到几个驴蹄印,两行车辙印。 “瞧瞧,这驴蹄印就是张果老留下的,这车辙印就是柴王爷留下的。”老头儿气呼呼的说。 沈光见了,也有点相信,不由得沉吟起来。难道李春真是鲁班下凡,拉了飞雨成仙登天去了么? “怎么,还是不信啊?走,跟我下桥。”老头儿又拉着他下了桥,沿着河滩走到桥洞下,举起拂尘,指着不远处河水上面的洞顶说,“瞧,那个巴掌印就是鲁班托桥的时候留下的!” 沈光抬头一看,果然有个清晰的巴掌印,刚要承认老头儿说得有理,却又觉得那巴掌印十分眼熟。他深吸一口气,纵身一跃,贴到印边洞顶处,伸出手掌放进去一试——果然是自己上次见飞雨时留下的那个掌印。 “小将军好功夫!”等他从桥洞跳回来,老头儿就变得很和气了,对他赞不绝口,但还是固执的问他,“怎么样,老朽的话,小将军到底信是不信啊?” 沈光本来快要信了,看到这个掌印是自己印的又将信将疑起来,但见这老头儿如此热情,也只好点头称是。 老头儿见他信了,不再纠缠,告辞走人。 到底这老头的说法是真是假?沈光琢磨不透,只觉得凡是跟李春沾上关系的,桥如赵州,人如飞雨,都变得扑朔迷离起来。他一低头,看到一支拂尘躺在地上,忙拾起来,发现拂尘柄上刻着“太白星君”四个小字。他想这一定是那个老头儿遗失的东西,便翻身上马,去追那个老头儿。 他只看到那个老头儿的背影,却怎么也追不到那个老头儿。 他喊:“老丈人,等一等,您的拂尘掉了!” 老头儿却没听见一样,继续走,拐个弯,连人影都不见了。 沈光怅然若失,难道这老头儿也是神仙? 他拨马往回走,听到一个放牛娃横卧牛背唱山歌。 唱的是: 赵州石桥鲁班爷爷修, 玉石栏杆儿圣人留, 张果老骑驴桥上走, 柴王爷推车碾了一道沟。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