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压寨夫君竟是皇上他哥》作者:鱼幼眠 文案 沈清姝临死之际才知道,自己不过是话本子里面被夺气运沦为恶毒反派的假千金。 前有她的未婚夫宁远王世子虚情假意,千金博美人一笑,只为图谋她父王的兵权。 后有真千金白莲花妹妹巧言令色,挑拨离间。 为了所谓的亲情,沈清姝听信镇南王的话留在王府,一心为家人筹谋,最后落个众叛亲离,郁郁而终。 再睁眼,回到真千金入府一月后。 这镇南王千金她不当了,美滋滋和哥哥回山寨做个山大王。 镖局转行送快递,线路遍布整个大梁,事业红红火火~ 皇上亲自下旨嘉奖,各路商铺跪求合作。 昔日嘲笑她的世家千金搁下脸面重金求购款式新颖的各地饰品。 中宫娘娘笑容亲切握着沈清姝的手,只为那千金难求的西域美容圣物。 一不小心赚得盆满钵满,分局开遍全天下,还顺手捡回一个压寨夫君。 宁远王世子悔不当初,眼见她回头无望,为了挽尊故作失望,“你怎能自甘堕落,与身份低微、来路不明的男子子厮混?” “是吗?” 众人讶然回头,只见谢斯年淡然立于皇上身后,那向来高不可攀的九五至尊亦是毕恭毕敬称他一声皇兄。 * 前世沈清姝原以为死后应魂飞魄散,不曾想附身于贴身玉佩上。 有一男子于她死后的混乱中拾起坠入泥泞的玉佩,如获至宝,妥帖携带。 月光映照在案前男子清冷孤孑的身影上,他没日没夜伏于案前查阅卷宗,替她翻案。为此花费数年,垂垂老矣。 沈清姝为之动容,囿于身陷囹圄,只能在多年后带着遗憾与谢斯年一同入墓。 这一世,谢斯年落难失忆,叫沈清姝捡回去当了压寨夫君。 明艳张扬山大王x清冷腹黑小王爷 【食用指南】 1.重生小甜饼,双c 2.借着搞事业的名义谈恋爱!谈恋爱!谈恋爱!(画重点) 3.架空文,私设诸多~ 内容标签: 天作之合 重生 甜文 市井生活 搜索关键字:主角:沈清姝,谢斯年 ┃ 配角: ┃ 其它:预收《亡国后我成了暴君心尖宠》求收藏~ 一句话简介:假千金重生转行山大王后捡到 立意:努力改变命运 第1章 重生翻盘 打脸白莲花妹妹。 十里楼台倚翠微。百花深处杜鹃啼。 镇南王府朱门前矗立着两只威武迫人的御赐石狮子,牌匾上勾勒着“镇南王府”四字,烫金色的字迹笔锋遒劲有力。 府内重楼高阙,假山流水,幽径曲廊,诺大的花园里百花争奇斗艳,张扬大气的景致与令人心颤的富贵宣示着主人家煊赫滔天的权势。 少女端坐在梳妆台前,铜镜映出她秀美娟丽的面容。 肤如凝脂,纤细的睫毛好似一把扑腾的羽扇,又如展翅欲飞的蝶翼,卷翘而浓密。一双含情的桃花眼眸光流转间勾人心魂,略施粉黛掩盖住了病气。 到底年轻,哪怕大病初愈仍然透出一股稚嫩清丽的水灵感。 沈清姝指尖描绘着铜镜里的面容,有多久没有看到这样鲜活有生气的自己了,无端有些陌生与怀念。 她重生了。 回到了十五岁那年。 一切错误的开端。 沈清姝睨着伏跪在她脚边的少女,沈清瑶与沈清姝艳丽的容貌不同,她长相清丽,宛若一株含苞待放的莲花,一双杏眸染着些许晶莹的泪珠,含羞带怯,此刻正低眉顺眼说着话。 “姐姐,不管外头的人怎么说,我都相信这件事情与姐姐无关。都怪我,如果不是因为我回来了,沈致一定不会因为担忧姐姐把我推下水的。” 沈清瑶咬得唇发白,掩住眼底的嫉妒。泪水从她明润清澈的眼眸中滑落,少女的声音细软无辜,充斥着自责与愧疚,如此可怜柔弱,倒像她咄咄逼人。 自她大病醒来,沈清瑶闻声赶来,伏在她脚边演了一出姐妹情深的好戏。 前世的沈清姝就是相信了她这张柔弱可怜的面孔,在她的挑拨下与多年来一直未曾放弃找她的亲哥哥决裂。 而这一世—— 沈清姝朱唇扬起,轻笑着,一只白皙的手抬起沈清瑶的脸,直视她哭得梨花带雨的面容。 “谁同你是姐妹,本宫可是皇上亲封的公主。即使你是王爷的亲生女儿,是郡主,见了本宫亦得乖乖称一句公主。” 哪怕她只是镇南王府抱错的孩子,可她的公主之位是凭借功劳,皇上亲封的,与镇南王府无关。 沈清瑶被迫仰起头与她对视,娇俏的小脸发白,泪珠挂在她卷翘的睫毛上欲落不落,美人泫然欲泣,瞧着让人心尖微颤,真真是可怜极了。 她心头颤抖着,只觉沈清姝那双桃花眸深不见底,宛若看穿了她的小心思。她心虚害怕地想挪开目光,奈何下巴被人掐着不得解脱,她面色愈发苍白。 沈清姝端详着她楚楚可怜的神色,懒洋洋收回手,从妆奁中取出一只双鸾点翠金步摇。 沈清瑶狼狈地倒在地上,方才的对视抽光了她全身的力气,尖锐指甲掐进肉里,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没关系,她看沈清姝这次怎么洗脱罪名! 随身服侍的丫头杏枝见状,开心地为沈清姝簪上金步摇。 沈清姝生得美艳明媚,丝毫不会被这般华贵的步摇压了气色,反倒衬得人愈发明艳娇贵,宛若明珠般惹眼极了。 杏枝忍不住开口赞叹,“这步摇是公主出生起襁褓里就带着的,正衬公主的颜色呢。” 二小姐惯来人前一副可怜样,背后又是一套。认祖归宗月余,镇南王府内上下已是流言纷纷。她的公主殿下今日好不容易开了窍,可把杏枝高兴坏了。 却没发现公主殿下透过铜镜,遥望着杏枝,神色中有着似有若无怀念。 前世的杏枝为了护住她,在旁人的鼓动下傻傻嫁给了小吏做通房。可一个小吏又如何护得住那时的她? 小吏有怪癖,喜好折磨女子。沈清姝闻讯而至,只看到杏枝满是伤痕的尸体,她的手里还紧紧攥着出嫁时沈清姝赠与她的玉佩。彼时的沈清姝只高兴她要嫁人,哪里想的到背后的事情。 如今老天有眼,让她从头来过,她定然会护着这个丫头安好,一生无虞。 回想起前世的事情,沈清姝平静淡漠的桃花眼底滑过冷意。 一个穿着短衫的小丫头匆匆忙忙挑了帘子进来,她的神色焦急,“不好了,公主殿下!王爷他要处置那个贼……那个沈致。” 小丫头说到一半,又转了个弯儿,即使公主再不喜欢沈致,他亦然是公主的亲生哥哥。 再抬头,就见那矜贵的公主殿下扶着步摇的手一顿,朱唇轻启,声线竟有些发抖,“哥哥?” 她刚重生回来,事情太多一时忘了,前世哥哥这时候还活着。 她起身往前堂去,一路上记忆纷然而至。 前世的她受沈清瑶蛊惑,厌恶自己的亲生哥哥。沈致多年来苦寻自己未果,仍然不肯放弃,终于在前不久得了踪迹,却被刚得知自己是王府抱错的小姐而黯然神伤的她恶语相向。 更在他被污蔑推沈清瑶入水时冷眼看着镇南王下令打断他的手骨。 可哥哥不曾怨恨,多年后为了救她甘愿受死。 沈清姝的身体不由颤抖着,失而复得的哥哥她定然不会再让任何人夺走他! 几人到了前堂,丫头进去通传一声,恭恭敬敬打起帘子。 沈清姝一眼看到跪在堂前的背脊挺直的男子,他穿着暗夜蓝对鸟纹绮青衣衫,一条藏青祥云纹腰带系在腰间。 随着走近,沈清姝才看到他因着几日滴水未进,略显苍白的面容。剑眉下是清澈坚毅的眼眸,挺直的脊背犹如不可曲折的青松一般。 她知道,如若不是因为身在王府的自己,沈致绝不会轻易屈服。 沈清姝眼尖瞧见沈致发现她后下意识缩了缩右手,顿时鼻尖一酸,转身朝坐在高座上的镇南王沈毅见礼。 镇南王周身迫人的威压柔和几分,点头致意,“清姝、清瑶来了,坐吧。” 他的目光落在下首的男子身上,叹了一口气,“如你所愿,清姝来了,还是不肯认吗?” 沈致神色冷淡,“草民没有做的事情自然不会认。” 沈清瑶蹭到镇南王身边,摇着他的手撒娇,语气软和,“爹爹,我相信公主姐姐的哥哥必然不是故意的。” 镇南王好不容易寻回掌上明珠,哪里经得住撒娇,和蔼地摸了摸沈清瑶的头,望向沈致的目光中顿时多了几分锐利,“本王念着情分,给你认错的机会。不成想你竟这般顽固,我镇南王府的小姐岂容你欺负。来人呐……” “且慢!”少女独有的嗓音止住了他。 镇南王愕然回首,只见素来崇敬他的长女开口,“不是说有小厮与丫头指证吗?父王,女儿想听听他们的说法。” 沈清姝自幼丧母,镇南王将她捧在手心疼。如今少女出落的亭亭玉立,身着深枣红画绣棋纹锦月华裙,下衣微微摆动间浮光掠影,举手投足透着一股从容优雅的贵气。 镇南王恍然间意识到女儿长大了,到底不愿为这等小事伤了多年情分。 最先上来的是沈清瑶的贴身侍女,她颤巍巍跪在地上,言语间说着沈致是如何欺辱她家小姐,将小姐推下湖。 围观的诸人见她描绘得细致真实,大多信了,再望向沈清姝的目光多了几分不敢置信。 想不到往日里对下人们素来宽和,皇上称赞大气知礼、性情中人的大小姐私底下如此容不得人,二小姐才找回来,就急着下手。 王府真正的血脉流落在外,如今还要被假凤凰磋磨,诸人心下感慨,不由愈发心疼那位二小姐。 沈清瑶自然看见了,无辜单纯的水眸里透出些不易察觉的得意。她扭头对上沈清姝的眼眸,却见对方从容淡定地呷了一口茶,内心冷笑一声,原本还担心父王把这件事情压下去,没成想这个草包在大庭广众之下要听人证。 紧接着那日路过的小厮走上来,低声恭谨道,“小的亲眼所见,沈致将二小姐推下了湖。” “你可看仔细了?”沈清姝的声音传来。 “是的,小的看清楚了。” “那你说说是哪只手推的二小姐?”少女的声音仍然不紧不慢。 然而在王府众人看来不过是强撑颜面,拖延时间。 有人抢答道,“刚刚那侍女说了,是右手。” 小厮沉吟半响,有些迟疑,但沈清瑶为了一击即中,的确是以沈清姝之名邀沈致游了湖,小厮的的确确经过。假假真真掺和着,才教人信服。 至于为何落湖,小厮心里明镜似的,再现当时场景,肯定地说:“右手。” “你确定?”沈清姝起身,走到小厮身旁。 小厮对上她淡漠平和的目光,总觉得大小姐看穿了一切。他眼神左右闪躲,想起二小姐答应的报酬,咬咬牙,“对,小的肯定就是右手。” “你们都听见了?”少女的视线若有实质,扫过在场每一个人。 众人莫名,俱皆点头。 镇南王真心疼爱沈清姝,不想事件发酵下去影响到她名声,“罢了,此事与你无关。” 然而沈清姝猝不及防拉起沈致的袖子。 “姐姐,你想……”做什么? 关注着沈清姝一举一动的沈清瑶见状立刻出声,她的话未说完,尽数卡在喉咙里。 只见男子藏在宽大袖袍下的右手臂赫然是畸形的! 前世在沈致死后,山寨里有人看不过眼,告知了沈清姝全部事情。她单知道沈致前几日为了接住落马的她受了伤,却不知晓沈致竟伤得如此严重。 一时间握着沈致袖子的手都有些发颤,温热的液体蓄积在眼眶。 沈清姝原以为自己的眼泪早在前世流光了,此刻只觉干涸死去的心湖被狠狠拨动,鼻翼渐渐酸楚。 下一刻,温热的触感落在她头顶。 沈致动作僵硬,左手轻轻抚摸着妹妹的头,神色间颇为无奈,“不痛。” 他可以忍受镇南王的污蔑,他坚信清者自清,但受不得向来骄纵的妹妹委屈可怜的模样。 温柔慎重的动作,奉若珍宝的姿态,让沈清姝重生以来淤积的沉重皆数爆发。 真正意识到她重生了。 她有家了,她有哥哥了。 少女勉强压抑住心头激荡的情绪,站起身子,清凌凌的眸子里带着几分讥诮,“怎么?不是右手推的吗?不若请大夫来瞧瞧,哥哥的右手到底能不能将沈二小姐推下湖?” 沈清瑶脸色煞白,躲在镇南王身后不敢说话。 她的贴身侍女呆呆坐在地上,忽地抬头,像是想清楚了一般。身影如同飞蛾扑火,带着必死的决心,毅然决然一头撞在石柱,瞬间断了气。 艳红的鲜血飞溅三尺,溅在小厮的脸上。 小厮彻底软在地上,身躯发抖,一条鲜活的生命当场消逝,下一个就是他了。 他猛地爬向沈清瑶,哭喊道,“小的招了,放过小的罢!是……是二”小姐指使我们这样说的。 他后半句话尚未说出口,凌冽的寒光转瞬即逝,一只锋利的飞镖没入他的喉咙。 他睁大眼睛,咽下最后一口气。 镇南王收回手,冷哼一声,“霍乱王府,竖子岂敢。” 闹剧戏剧性开场,又戏剧性结束。背后真相如何,权贵世家浸染多年的王府下人心中有数,宦海沉浮的镇南王自然更加清楚。 镇南王欲压下此事,蓦然间撞进一双深不见底的桃花眸里,眸中情绪晦涩,夹杂着失望、感激、释然…… 他皱眉,发觉自己竟有些看不懂这个自己从小养大的女儿。 沈清姝扶起跪着的沈致,尔后豁然一掀衣袍,盈盈跪在他面前,双眸坦然直视着他,语气恭敬,“王爷。” 敏锐可怖的直觉涌上心头,镇南王面色不善,“你这是做什么?爹爹说过,清瑶回来了,你仍然是我镇南王府的大小姐,爹爹的掌上明珠。” 莫名的慌乱下,他甚至忘了自称本王。 前世的沈清姝相信了镇南王的话语,最后落得个众叛亲离得下场。 这一世,沈清姝打定主意要回到哥哥身边。哥哥是山寨大当家又如何,她当得了大梁的长乐公主,亦能当得了山大王。 但即便镇南王后来被沈清瑶蛊惑,不愿相信她,对她仍有着养育之恩。 沈致见她跪下,连忙想要跟着跪下,却被少女一个眼神制止。 众目睽睽之下,沈清姝恭恭敬敬给镇南王行了个大礼,尔后清脆的磕头声在大堂响起。 镇南王指着她的指尖颤抖,想要阻止她接下来的话。 少女清亮的声音拨云见日般传来,她的身形娇小,挺直的背脊与方才的沈致一般无二。 第2章 救命恩人 居然是他,谢斯年………… “镇南王的明珠既已寻回,清姝也该回到自己该去的地方。王爷多年来的养育之恩,清姝无以为报,惟愿王爷长安康健。” 沈致不可思议地望向自家小妹,却见她眉目坚定跪在那里,若说她之前好似名门世家精心呵护的明珠,现在就宛若一把出鞘的名剑,气势凌然镇定。 “你!”镇南王气得说不出话来,随手将桌上的茶盏一掷。 茶盏里没有茶水,坚硬的杯身狠狠砸在少女雪白的额头。点星鲜血犹如雪地里的红梅傲然绽开。 镇南王一惊,来不及心疼,又闻跪在地上的少女道,“还望王爷成全。” 说是求他成全,镇南王明白,他这个女儿生来性子烈,是个有主见的。此番亦不过因着他的养育之恩。 他颓然地靠回了太师椅上,闭了闭双目,“罢了,你走吧。” 沈致扶起妹妹,两人走出镇南王府。 早早等在外头的杏枝听到动静围过来,小心翼翼拿帕子擦着沈清姝额间的血,“公主,王爷他怎么忍心下手,万一留印子可怎么好?”公主提前让他收拾好御赐的物品,在门口等候。镇南王府的东西她一样也没拿。自己独自一人受王爷的气。 小丫头说着,眼见着是急得要哭出来了。 沈清姝点点她,“王爷下手有分寸,留不了疤痕的。” 她回头深深凝视着曾经锁了自己一辈子的朱门高墙,心里的不甘与愤恨彻底烟消云散。 少女在镇南王府外行了个礼,头也不回坐上了山寨来接沈致的马车。 镇南王府内 沈清瑶可怜兮兮地咬着朱唇,见镇南王疲惫地起身,泪眼婆娑跟上去。 素来大权在握的高大男人垂首间难得带着几分说不出来的落寞,仿佛在一瞬间老了十岁。 “瑶儿,你再也没有长姐了。” * 听闻前几日大当家的受了伤,随着马车一同来的还有寨子里的大夫。 沈清姝原想让大夫帮沈致瞧瞧手,拗不过沈致非要请大夫先瞧她额头的伤。 两人处理完伤口有一会子,沈致犹不敢相信,镇南王府娇养的大小姐,他的亲妹妹,居然真的要和他回江陵寨了。 沈清姝见亲哥呆呆看着她,笑道,“莫不是我脸上有朵花不成,叫哥哥移不开目光。” 杏枝接嘴,“可不是有朵花吗?公主殿下比花儿好看千百倍。” “就你嘴甜。”沈清姝点点小丫头的脑袋。 沈致迟疑,害怕妹妹只是小女儿家闹了脾气,这才愿意跟着他回山寨。 他心思百转间,袍摆被轻轻拽动。怔愣间垂眸却见明艳少女拉着他的衣袖,莹莹春光透过车帘映在她昳丽张扬的侧脸上,她眸光明亮犹如落入夏夜的繁星,一字一顿,认真而虔诚。 “哥哥,我终于有家了。” 少女高兴笃定的话语驱散了连日来的焦虑、怀疑、自卑。 沈致幼年父母双亡,幼妹失踪,山寨的重担落在少年单薄的肩膀上。饶是他多年来自恃沉稳冷静,在这一刻依旧眼眶发红,大手颤抖着抚上少女毛茸茸的头。 阿爹,阿娘,你们听到了吗? 妹妹她回家了。 大夫、杏枝极有眼色地出了马车,兄妹两在马车内热热络络地聊着天,互诉经历,欲将多年的空缺弥补。 车轮轱辘辘行过山路,此处人烟稀少,放眼望去蜿蜒起伏的山脉犹如卧龙,其间绿意葱茏。秀丽的山水宛若浑然天成的泼墨画。 旷世河山、悠远宁静的意境中,马匹倏然发出一阵嘶吼,车夫手忙脚乱将马车停下。 杏枝惊讶的声音传来,“公主,路上躺着一个人!” 两人闻言先后下了车。 沈清姝一眼看见一名男子躺在地上,生死未知。散落的墨发挡住了他的脸庞,男人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细细打量仍能看出是精致昂贵的布料。 大夫蹲在一旁替他诊脉,沈清姝撩开他散乱的长发,想要探究是哪家贵公子落了难。 不想这一瞧,叫她瞳孔蓦然放大。 男子清秀隽雅的脸上沾上了血污,宛若完美无瑕的璞玉中落了墨色,惹眼得很。他双眸紧闭,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两片阴影。苍白的薄唇微抿着,昭示着主人正在经受的痛苦。 他满身脏污,昏迷在在山路上人事不知,依旧掩盖不了浑身那股令人惊心动魄的贵气。 居然是他,谢斯年…… 沈清姝讷讷失神。 前世的她众叛亲离,全心全意相信她的哥哥身死。她的好友、镇南王在沈清瑶的挑拨下与她恩断义绝。原以为心慕自己的未婚夫,心底有一名求而不得的白月光,是沈清瑶。 泼天的脏水甩在她身上,无一人出言相护。 她郁郁寡欢,孤身死在那年的冬天。 有一人为她收敛尸骨,将她的玉佩随身携带。 沈清姝死后没有魂飞魄散,反而附身在玉佩上,看着那名模样陌生的男子坐在轮椅上,没日没夜翻看她叛国通敌的卷宗,彻夜不眠为她翻案。 为此不惜花费数年,垂垂老矣。达成目的后已是两鬓斑白的谢斯年携带着她的玉佩,游历山水,奔赴塞外。 说来也可笑,沈清姝生前被困于高门大户,沦陷于世家龌龊,终其一生未能看到自己喜欢的风景。却在死后以另一种方式,游历了自己心神往之的大好河山。 塞外的长河落日、北国的凛冽飘雪、江南的依依垂柳……沈清姝心境逐渐宁和平静,因此这一世才能放下仇恨,毅然决然选择珍惜眼前人。 遗憾的是,直到初遇时清冷矜贵的男子于岁月的流逝中成为满头银发的老者,咽下最后一口气捧着沈清姝的骨灰一同入墓,她只知晓他的名字,却不知道他究竟是何人。 这一世,沈清姝亦曾遗憾于无缘再见到他,没成想他竟提前出现在自己的世界。 少女原本从容镇定的神色转为震惊愕然,那双明艳惑人的桃花眼无意识睁大。 沈致察觉到妹妹的不对劲,有些惊诧低下头看了地上昏迷不醒的男人一眼,握住沈清姝单薄的肩头,温声道,“怎么了?” 肩上蓦然间传来一股轻柔的力道,沈清姝回了神,意识到这一世的她远远避开了上一世悲惨的命运,走上了另一条未知前路,但是不再孤独无依的大道。 暖意涌上心头,她开口,“哥哥,他曾经救过我一命。” 沈致闻言连忙将人扶上马车,大夫把脉后拿药吊着他的命。 马车上到底不方便,索性半个时辰后到了江陵寨。沈清姝来不及欣赏寨子里的风光,匆匆忙忙随着大夫进了房间。 谢斯年躺在床上昏迷不醒,脸色因失血过多苍白如纸,薄唇轻微颤动着,大约是痛极了。 些许布料和狰狞可怖的伤口黏在一起,大夫拿剪子剪去伤口周围的布料,尽可能小心地将布料撕下来。 刹那间,卧榻上原本双眸紧闭、不太安稳的男子发出低沉的闷哼,俊眉皱在一起。 “我来吧。” 大夫恍然间点点头,回过神见高门大户娇养的大小姐娴熟地处理着伤处,心下不由对她高看几分。 两人合作,谢斯年身上数处伤口敷上药,裹上细纱。 大夫处理完伤口,抓了一副内服的药嘱咐人去煎。他瞧着守在床前的少女,叹了口气,“他失血过多,若是能熬过今夜,便能逢凶化吉。若是不能,恐怕……” 大夫没有说完,沈清姝心里扪清,夜间恐怕还要再起高热,若是熬不过,大抵凶多吉少。 她起身谢过大夫,送大夫出门。 几人到山寨时天色微暗,此刻月上中天。 沈致想劝妹妹好好歇息,他来守夜。但沈清姝方才一连串的动作,令他心情复杂,惊觉妹妹并非他想象中的柔弱女子,相反她临阵从容,遇事坚定。 他沉吟片刻,悄然出了屋子。 这一夜,沈清姝守在床前,沈致守在外头,仰首看着天边皎洁明亮的圆月。 半夜里,果然起了高热。 沈清姝手脚麻利地帮谢斯年擦了身子,只一件事—— 大夫备好的退烧药迟迟喝不下去。 煎煮出来有三碗,谢斯年吐出来两碗,如今只剩这一碗。 沈清姝迟迟下不了手。 清冷的月色透过窗棂倾泻在谢斯年俊朗的五官上,衬得他容颜愈发清俊出尘。他的下颔线条流畅,沈清姝记忆中那双狭长冷冽的凤眸紧闭着。 因着高热,他苍白的脸颊显出些微不自然的红晕。乌黑柔软的长发黏在脸上,添了几分人间烟火味。 沈清姝吐出一口浊气,仰首将药一口闷下。 清苦的药味瞬间弥散在唇齿之间,她秀气的眉头不由自主皱起。 沈清姝惯来讨厌喝药。 她俯身对上谢斯年的薄唇,将药以唇渡了进去。 好在谢斯年这回老老实实将药喝了下去,沈清姝刚要起身,不期然对上一双点漆般的凤眸。 男子不知何时醒来,如此近的距离沈清姝甚至能清晰地看到他纤长的睫毛。 谢斯年确实生得极好,面若冠玉,找不出一点瑕疵。眉飞入鬓,高挺的鼻梁抵在她的鼻头,呼吸间温热的气息落在她脸上。 沈清姝一时呆住,直到一股微弱的力道传来。 谢斯年艰难地推了推她。 沈清姝如同被针扎了一般,迅速起身。 她没瞧见的是,谢斯年泛着红晕的俊脸滚烫起来,白皙的耳垂悄然染上红晕。 沈清姝虽与寻常的大家闺秀不同,可两世连男子的手都未曾牵过,更别说今夜这般亲近。 到底是个小姑娘,她站起身后,佯装镇定想要解释。 男子说出的话,却叫她如遭雷击,身子僵在原地。 “你是什么人?我又是谁?” 许是刚醒来,男子的嗓音低沉沙哑。 沈清姝愕然抬头撞进一双茫然的凤眸里。 他失忆了。 第3章 擂台比武 “这么烫,你感觉哪里不舒服…… 翌日,沈致打算带着沈清姝在山寨四处逛逛。 第一个去的是谢斯年昨日居住的临安院,亦是沈清姝的闺房。谢斯年住的是偏房,今天瞧的是正屋。 屋子靠窗处置一美人塌,上面放着青玉抱枕。旁边的香炉中檀香袅袅上升。木地板上陈铺着昂贵精致的兽皮,墙壁上以各朝名人字画为修饰,显得极为雅致。 以银线勾勒着华美的海棠花的纱帘在风中轻轻颤动,使人如坠云海幻山之中。飘飞的纱帘后隐约可见小叶檀木桌上摆着一架古琴。 院子是沈父沈母亲手为小女儿布置的,沈致接手山寨后未曾改动丝毫,多年来一直定期派人打扫。 如今屋子的主人终于回来了。 沈致望着堂前明艳动人的少女,今天沈清姝穿着妃色编针蝉纱水裙,精致的云鬓里点缀插着一只双鸾点翠金步摇, 她生得娇艳,最是适合如此鲜妍的颜色。那双含情桃花眼顾盼生辉,唇色朱樱一点。 那只金步摇是沈清姝出生时,老太太放在襁褓里的。 当初羸弱啼哭的小婴儿转眼间长成了如今亭亭玉立、艳若桃李的少女。 沈致遗憾于错过了她成长的岁月,感激于镇南王府将小姑娘养的这般好。 屋内的布置极为精细用心,沈清姝欢喜地拉着哥哥的手撒了会儿娇。 沈致接手山寨以来接触的都是糙汉子,如今娇娇软软的妹妹抱着他撒娇,倒叫他浑身僵硬。 见她满意,唇角悄然翘起。 本来沈致打算带着妹妹逛遍祖上代代相传的山寨,奈何镖局的人传讯有要事相商。 沈清姝见哥哥有正事忙,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劝他正事要紧。 沈致简直哭笑不得,找了个靠谱的小伙子,细细叮嘱让他照顾好妹妹。 阳泽连连应声,沈致这才依依不舍地走了。 听闻大当家的妹妹找回来了,是个富贵人家的大小姐,山寨里的人都很是好奇。 阳泽从小在山寨里面生活,热情地带着沈清姝在山寨四处逛着。 山寨依山傍水,风水上乘。寨子占地面积极广,家家户户有小院子。沈家祖上是卸甲归田的老将军,收养了不少无处可归的流民,带着流民们寻了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安家。 朝廷给老将军面子,加上江陵寨一不偷盗二不抢劫。老将军发动大伙一起开了个镖局,也算是安居乐业。镖局是代代相传的基业,走南闯北,名声不小,各地都有分局。只可惜随着老将军的威名渐渐淡去,镖局背后无依无靠,从鼎盛走向没落。 一日下来将山寨逛了个七七八八,两人的关系亲近不少。沈清姝听阳泽说了不少山寨秘闻,想着哥哥早上匆匆离去,忍不住开口,“镖局如今可是遇到了什么事?” 阳泽是个爽快的小伙,张口就要说。 一道粗犷不善的声音强行打断了他的话,“什么人都敢插手山寨的事情了?” 沈清姝转身,一名身形高大的男子走来。 他一身简朴的青衫扎进裤子里,衣服被撑得鼓鼓囊囊的,步伐孔武有力,声音洪亮。观他下盘沉稳,显然是个练家子。 沈清姝转身前,宋佚只远远遥望到阳泽身侧有一名衣着华贵的娇小姐,想来便是大当家寻回来的妹妹。原本该给几分面子,却见她一个姑娘家家妄想插手山寨的事情,忍不住出声嘲讽。 眼下娇小姐转过身来,宋佚这才看清她明媚艳丽的面容,宛若画上走出来的神仙妃子,通身的贵气。他嘴里的话一顿,眼底闪过一抹惊艳,下一秒化为不屑。 他斜眼一瞥,望着沈清姝艳丽的容色,意有所指,“某些人自恃身份,妄图插手山寨的事情。不曾想过世间貌美的女子数不胜数,如长乐公主一般的巾帼英雄却是一根手指头都能数过来。” 他口中的长乐公主是统领北境军的镇南王独女,自幼随父亲练武,学的是治国□□、率军领将之道。 十四岁于叛将逼宫时建言献策,与皇上里应外合打赢了漂亮的一仗,被皇上亲封为公主,赐号长乐。 此后多次代表皇家安抚难民,救助灾区,是不少百姓的巾帼神女。 沈清姝听到宋佚提到自己不由朱唇微扬,一双冶艳的桃花眼似笑非笑,自有几分摄人的气魄。 眼前的人字里行间瞧不起女子,与阳泽言语中的二当家的形象对上。她待兄长亲热,并不代表可以任人欺辱。 到底是自幼手握权柄的人,能得皇上青眼自然有几分本事。 长乐公主才名谋略倾天下,世人孰不知她的武艺亦是一绝。 少女懒洋洋取下头上那只金步摇,散漫的目光正正对上宋佚的眸子,她轻声道,“既如此,二当家的,我们不如比试一番?” 眼前的娇小姐气势一瞬之间有了变化,宋佚满脸异色听见这话,心下不由嗤笑。 该不会觉得自己是大当家的妹妹,他就会让着她吧。 却闻少女音量提高了几分,“既然是比试,不如我们下个赌注如何?若你输了,将二当家的位置让给我。若我输了,任你处置。” 阳泽倒吸一口冷气,刚想打个圆场,宋佚应了下来。 他死死盯着眼前的小姑娘,若是等下小姑娘被他扫了颜面可不得哭出来。这般想着,不由皱眉,女人就是麻烦。 二当家要和新来的二小姐比试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山寨,两人走向练武场。练武场上有一个用于比试的擂台,擂台下方围了不少闻风而来的人。 台下诸人窃窃私语,大多觉着二小姐要吃亏。山寨中除了大当家就属二当家武功最好,一杆银枪,使得出神入化。 沈清姝面色从容,将衣服扎好,金步摇认真交付给杏枝,接过她带来的软鞭。 两人在高台上对立,春风轻轻拂过两人的脸庞。 宋佚做了一个请的姿势,沈清姝知道他瞧不起自己,倒也没客气,软鞭犹如灵活的游蛇窜出去,半空中传来“啪啪”的裂空之声。 宋佚远原本毫不在意,直到一股劲风袭来,速度之快令他难以躲避。他面色微变,反应迅速用肩胛生生抗下一鞭,霎时间只觉右臂传来剧烈的疼痛。 外行人看热闹,内行人看门道。 江陵寨的人大多习武,沈清姝一出手他们便知二小姐武艺不凡,不由喝彩。 沈清姝乘胜追击,一手软鞭神出鬼没,使得出神入化。 少女立于傍晚的夕阳之下,落日余晖映在她明媚的侧脸,美得肆意而张扬,好似无所畏惧向阳生长的花。 谢斯年斜倚在花影重重的桃树下,指尖轻抚着一瓣娇嫩的桃花。 他狭长的丹凤眸里映出少女惊世绝伦的身姿,翩若惊鸿,婉若游龙,那双明媚艳丽的桃花眸狠狠撞进他心底。 恍然间谢斯年觉着,这样一双蛊惑人心的眸子,他当是见过的。 负责照理他的少年怔怔开口,“新来的二小姐好漂亮。” 谢斯年睥视着他,默不作声。 少年倒也习惯,听闻这位公子失了记忆,打醒来便未曾说过几句话。 他浑不在意地接着说,“也不知道二当家和二小姐哪个胜出?” 不期然听到一道冷淡的声音,“你家二小姐会赢。” 少年猛地抬头,谢斯年目不斜视望着远处的崇山峻岭,恍若方才开口的人不是他。 如他所言,宋佚被一鞭横扫下擂台。 沈清姝击败他所用时间不到一炷香,台下诸人感叹后生可畏。 只有宋佚知道,自他轻敌开始,便落于下风,被沈清姝死死压制着,能撑这会子已是全力以赴。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他梗着脖子,不自在地说,“你赢了,二当家的位置是你的了。” 宋佚原以为少女会嘲笑他,然而沈清姝扶起他,眉目真诚道。 “清姝巧胜,我虽才回山寨,却已听哥哥提过二当家的事迹。二当家多年来为山寨呕心沥血,不无功劳。清姝亦然佩服,又怎敢忝居高位?如今不过初来乍到,还望二当家和诸位多多指教。” 沈清姝话说得极为巧妙,宋佚为人自负,但对山寨忠心耿耿。如此良将,她给一巴掌让他涨涨教训,不敢再轻视女子,又递颗甜枣给他台阶下去,不至于两人初见面就心生嫌隙。 同时表明自己是山寨的一份子,顺势融入山寨。 她不在意名利,可江陵寨是沈家世代守护,哥哥必然十分重视。如今寨子情况不妙,她想出份力,须得收服民心。 宋佚被她的话语所感染,哂然一笑,自愧心胸不如闺阁女子。 沈清姝言行间颇有沈父当年的风范,宋佚感慨,虎父无犬子,心下愈发信服沈氏兄妹。 沈清姝落落大方接受了他的道歉,抬眼间瞥到一抹熟悉的身影。 那人身形修长挺拔,犹如修竹。眉眼夹杂着凌冽的冷意,好似皑皑雪山之巅的冰雪不可染指。 “你醒了?”沈清姝粲然一笑,迈步走过去。 围观的诸人听说二小姐救了一名男子回来,眼下见她眉开眼笑走过去,两人皆长相出色,气度不凡。 大家恍然大悟,对视一眼,默契地从对方眼底看到兴奋的神色,很有自知之明地散去,只是时不时回头瞄两眼。 两个主人公倒是没发觉,旁边的少年见貌美如同月上仙的二小姐走过来,激动地拉谢斯年的衣袖。 谢斯年皱了皱眉,仍是面色冷淡地靠着桃树,看着沈清姝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 因着过于喜悦,她足间轻点,使了轻功。 昨夜谢斯年短暂醒后,沈清姝将救下他的事情同他说了,谢斯年烧得厉害,又昏昏沉沉睡过去。 眼下见他醒了,沈清姝关切地探向他的额头。 谢斯年想躲,许是少女速度过快,他没反应过来,又许是大病初愈,浑身软绵绵的,使不上劲儿。 温热柔软的触感落在他额头,凤眸倏忽睁大,原本灼热稍退的面庞迅速滚烫起来。 “这么烫,你感觉有哪里不舒服吗?”沈清姝担忧地问。 谢斯年端视着少女因担忧而蹙起的烟眉,嗓音低缓,“你……” 他话未说完,双眸一闭,倒在少女怀里,昏死过去。 第4章 送信快递 萌生送快递想法,丞相之子捧…… 大夫为谢斯年把过脉,没好气地翻翻白眼,“臭小子,伤还没好全就敢乱跑。” 他见沈清姝神色肃穆地盯着自己,不由好笑。“放心,他没事。少年人到底身子骨硬朗。” 谢斯年身体底子确实不错,若是寻常人受了这样重的伤,怕是爬都爬不起来了。他却强撑着一口气,全凭意志走出去。 他醒来后,心底空落落的,好像遗失了什么,下意识寻出去。直到撞进少女那双艳丽勾人的桃花眸,悬着的心彻底落了下来。 谢斯年没有记忆,自然不知道原因,他潜意识认为沈清姝与和他绝对有不同寻常的关系。 大夫见沈清姝蓦然松下来的神情,抿嘴笑了笑,现在的少年人啊。 他轻咳一声,正色道,“可是若是在让他瞎跑,下一次就没这么好运气了。” 沈清姝将大夫嘱咐一一记在心底,大夫说山寨里缺了一味药,她当下决定策马去城里买药。 阳泽非要跟着她,哪怕刚刚见识过沈清姝的本事,他还是不放心一个女子半夜单骑走山路。 盛京华灯初上,灯市如昼,人潮川流不息。 两个人快马加鞭来到药铺,铺子里十分冷清,隔绝了外头繁华的喧嚣。只有一个须眉白发的老郎中在柜前抓药,旁边是一名面色凄婉的妇人。 沈清姝报了买了药材,等着老郎中称药。 安安静静坐着打络子的妇人像是受不住沉默冷清的气氛,嚎啕大哭起来。 老郎中见儿媳妇哭得凄惨,连连给沈清姝赔不是,只是他自己也是神色忧愁。 沈清姝不想插手别人家的事,这座位于天子脚下的富丽城池,各家自有各家的忧愁。 可是妇人的哭声过去哀婉,铺子里的气氛低沉,老郎中称药时她忍不住开口问了一句。 老郎中扯了扯嘴角,面色惨淡,“前几年战事吃紧,我那儿子入伍,也算是为国争光。” 说到这,他的目光与有荣焉。 “只是自入伍以来,杳无音讯。”妇人接腔道。 沈清姝不解,“不可以传信吗?” 妇人苦笑,“一看小娘子你便是富贵人家出身。有钱人家可以养信鸽,派下人送信。穷苦的百姓只能托人送口信,哪怕使些银钱也无妨,只是谁又愿意往战事连绵的地方跑呢?” 那妇人又哭起来,“可怜我的儿啊,我夫君入伍时我怀胎六月,如今他已是五岁大的娃娃了,打出生起就没见过父亲一面。” 老郎中眸中泪光闪烁。 铺子里一时陷入沉默,只能听到妇人压抑的哭声。 沈清姝讶然,她的确安抚过灾民,与灾民同吃同住。可是到底无法面面俱到地感受普通百姓生活的方方面面。 脑海中不由回想起昔日书中读到的一首诗。 客从远方来,遗我一书札。 …… 置书怀袖中,三岁字不灭。 如今一问,才知天下这般人数不胜数。 她若有所思,决定跑一趟镖局。 待老郎中称好药后,她将药交由阳泽拿回山寨,自己牵着马改道去了镖局。 酒楼下一名公子哥呷了一口茶,倚栏俯视盛世景象,不经意间被美景夺去心魂。 盈盈月色下,红衣少女牵着马走过长街。淡黄色的光晕映照在她秾艳惊人的脸上,美得不可方物。 沈清姝自然不知晓自己成了别人眼中的画卷,只慢悠悠欣赏着市坊间的人间烟火。 待到无人处翻身上马,策马前往镖局。 她与镖局守门人言明身份,一人去和沈致汇报。 没过多久,沈致出来迎接,他语气责怪,“怎么这么晚了还出来乱晃?” 沈清姝拽住他衣袖撒娇,沈致顿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低头看见少女眼底划过一抹狡黠之色,无奈地叹口气,带着她参观镖局。 沈家的镖局气势恢宏,曾经盛极一时。哪怕如今落寞了,依旧能从装饰、排场看出昔日的底蕴与旧时的辉煌。 一片空地处停着数辆马车,不少镖师忙活着装运东西。见沈致走来,恭敬地喊一声大当家,目光止不住落在他身侧娇美少女上。 沈致跟监工搭话,“幸苦了,东西装的差不多就早些去休息吧。” 监工是个慈眉善目的老人,回道,“不幸苦,好歹将这批前往邺城的买卖做成了。” 邺城位于大梁边境,终年战乱。正经镖局都不愿去那里,沈家镖局这些年来走南闯北,为了糊口,铤而走险接了这一单。 沈清姝闻言挑眉,前往邺城? 这不是那位妇人丈夫从军的地方吗? 豁然间她抓住了药铺里浮现的灵光,或许镖局不止可以运送货物。 沈致和沈清姝往商议要事的厅堂走去,堂前挂着一块镀金牌匾“江陵镖局”。堂内陈设正式大气,一方巨大檀木长桌立于中央,墙上挂着一副平安喜乐的对联。 数名管事模样的人端坐在太师椅上,见沈致身后跟着名女子,知是大当家的妹妹。他们皱眉,到底不好说什么。 沈致回来了,他们继续商议要事。 沈清姝先前在王府执掌中馈,并不觉得生涩难懂,反倒很快将镖局的现状描摹出七八分。 镖局从前发展繁荣,各地都有分局。然则盛极必衰,沈家后代无人入朝为官,没了庇佑,与砧板上待宰的肥肉无异。山寨诸人齐心协力,奈何山寨人口过多,接的生意过少,仍是艰难度日。 如今正盘算着将一些分局关掉,可若是不止押送富贵人家的货物呢? 沈清姝坐在太师椅上沉思,曲指叩击着檀木桌。 清脆的声响不断传来,管事中唯一一名女子若有所思望着沈清姝,抢先在其他管事怒斥前开口,“瞧着二小姐这副模样,可有良策?” 沈清姝抬眸,唤她的是名女子,她着一袭青衣,青丝挽成精致的云螺髻,斜插一只玉兰簪子。此刻正盈盈笑着,眉眼间若含初春化开的雪水,气质干净利落。 洛映霜不同于其他管事,她是女子出生,对这位新来的二小姐很是好奇。因着神色间并无恶意,反倒对沈清姝满怀期待。 伸手不打笑脸人,沈清姝回以一笑,“良策称不上,只是心中有个想法。” 沈清姝将方才药铺所见所闻和盘托出,沈致听罢连声叹息。 洛映霜却清眸一亮,明白了沈清姝的想法。 沈清姝见大家皆是感同身受,顺势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或许镖局可以不止押送富贵人家的货物,还可以为普通人家托运。譬如送信,十文铜钱一封。” 管事中有人嗤笑一声,“二小姐到底过惯了富贵人家的生活,哪里晓得穷苦百姓的疾苦。” “是啊,寻常百姓哪里舍得花钱送一封信呢?” 沈清姝在之前亦不相信,可是有了今晚的见闻,她心中却莫名笃定。 洛映霜解围,“不若这样,我差人将消息告知那妇人,权且看她愿意与否。” 沈清姝见她这般给自己面子,抬眼望去,正巧洛映霜也看着她。两人遥遥对望间生出一点恰逢知己的快意。 镖局的人没有将小插曲放在心上,在他们看来不过是无用之功。嘲讽一番娇小姐的无知,继续讨论先前的事宜。 半个时辰过去,送信那人两手空空回来,诸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 出言嘲讽的管事嚣张更甚,拔高音量,“某些娇小姐还是老老实实呆在闺阁绣绣花吧。” 其他管事毫不客气地大笑,沈致正欲出言维护。 送信的人迟疑开口,“不,不是这样的。” 恰恰相反,那妇人听闻这件事,哪里肯放过这样的时机,她甚至回家一趟和邻里说了。消息如同一阵风在坊间散开,不少人带着家里攒积的信赶往镖局,有些人挥笔现写,有的人不送信也赶来瞧瞧新鲜事。 一大波人往江陵镖局赶,一时间热闹极了。 镖局的人闻言不敢置信地往门口走去,没一小会,有马匹的人家先到了,身后是一片闹哄哄的人群。 先前的管事脸色发白,硬挤出一抹笑,“或许只是来看热闹的呢?” 沈清姝面上不知何时覆上一层轻纱,娇俏的面容在纱布后若隐若现。她扬声道,“江陵镖局派送前往邺城的信件,只需注明地址。同一地址今日无论信件数量只需十文钱,日后十文钱一封。需要寄信的客官往里头走。” 洛映霜派人摆好了桌子。人群瞬间挪动了,桌前排起长队。 有人迟疑不动,“我们怎么知道你是不是诳人的?” 沈清姝料到有人不信,此人一问正中她下怀,“凡今日寄信的人,我们会请收信人写一封回信。只要收信人愿意,皆可免费获得回信。若非不可抗的原因,信件丢失我们江陵镖局愿十倍赔偿。” 此番情况来的突然,沈致全权交由她负责。 百姓们欢心鼓舞,有人涕泗横流,连连向镖局的人道谢。管事们自打在镖局就没见过如此景象,连连僵硬地摆手。 沈清姝退居一旁,内心喜悦。 虽说是一个挣钱的法子,可是看到老百姓的笑容她发自内心的高兴。 一传十,十传百,千载难逢的机会大家都不愿意错过。大梁民风开放,没有宵禁。队伍一直排到半夜,收入十分可观。 沈清姝见气氛不错,在人群中丢下一个重磅炸弹,“此番前往邺城,诸位有什么想要的亦可托镖局带回。占地儿小的十文钱一个,占地儿大的按重量算钱,一斤十文钱。” 她只是埋个引子,待第一批回信送回才是真正的时机。 不成想一名玉树兰芝的小公子摇着折扇走进来,好看的狐狸眼笑意横生,“妙哉妙哉,本公子正想要那邺城的葡萄美酒。” “是丞相家的小公子。”人群中发出惊叹。 侯嘉玉方才在酒楼倚栏探看,一眼间为少女的气度折服。 他自是识得镇南王府前些日子断绝关系的大小姐,见长乐公主欲上演一出好戏,顿觉有趣。 少年姿态风流收了折扇,且看长乐公主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沈清姝也认出了侯嘉玉,两人不相熟,不知小狐狸想做什么? 她脸上带着面纱,只当两人不认识,“公子这边请,我这便差人拟下契约。镖局会在时间之内将美酒运回,公子只需要拿另一份契约前来领取。只是葡萄美酒保存麻烦,得劳公子破费些了。” 第5章 亭阳楼宴 快递初具雏形 “公子好眼光,邺城的葡萄美酒醇香甘涩,叫人尝之难以忘怀。” 沈清姝当场挥笔写就一式两份的契约,她一手簪花小楷写得清秀灵动,侯嘉玉抚掌叫绝。 洛映霜饶有兴趣地拿起契约,声音清朗逐字逐句念出声,满足了围观人们的好奇心。 契约简约易懂,标明了双方交易金额,预交的押金,交易物品,交易时限,违约赔偿金额。 落款一方盖上了江陵镖局的印章,只要侯嘉玉签上名字即可生效。 若有一方违约,皆可拿着契约状告官府。小小一份契约保障了双方的利益,安了客官们的心。 洛映霜轻叹,对新来的二小姐愈加佩服。 围观人们听了,面面相觑,倒是十分新奇。 有了丞相之子带头,少数胆子大的人纷纷下单。 短短几个时辰,将护送货物往邺城的利润翻了一倍,收账的掌柜乐得合不拢嘴。 镖局管事们混迹商场,都是人精,自然意识到有利可图。 江陵镖局是他们多年来的心血,刚开始以为沈清姝不过是依靠沈致的菟丝花,还不知天高地厚指手画脚,如今见她有真本事,态度立马和煦起来。 甚至有人见天色已晚,贴心地为她备好了房间。 沈清姝奔波一日疲倦地回到卧房,推开房门就看到正中央摆着一只硕大的浴桶。 浴桶上方洇起热气腾腾的白雾,无数娇嫩的玫瑰花瓣漂浮在水面上。檀木小几上放着一叠绣工精细的衣裙。 沈清姝咂舌于管事们变脸速度之快,眼前浮现出一群糙汉子面色通红,嘱咐侍女往浴桶里倒花瓣的场景,不由轻笑出声。 她享受地眯着眼泡了个热水澡,舒舒服服入眠。 第二日,她方一起床,门外响起敲门声。 沈清姝懒洋洋地披了件外裳,推开屋门。 门外等候多时的小厮正欲开口,眼底骤然滑过一抹惊艳。 晨曦的微光落在少女白皙的肌肤上,她昳丽的桃花眼犹然映着水光,半阖半睁间仿佛一只初醒的慵懒猫儿。乌黑的发丝有些凌乱落在肩头,朱唇不点而赤。 有种凌乱而随意的美感。 沈清姝从前在镇南王府不用晨昏定省,素来亥时息,卯时起。 起床时辰并不算晚,小厮大清早候在她房门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倒叫她好奇。 “怎么了,有事吗?” 柔和的声音让小厮一下子回过神,匆匆低下头,掩盖住发红的脸。 现下商铺的管事们都把她当成财神爷,昨夜沈清姝回房歇息后,管事们意犹未尽讨论着可行方案。 他们高谈阔论,至兴奋处拍桌而起,直到天边露出鱼肚白方才恋恋不舍回屋。 躺下没一会儿,又急着见沈清姝。昨夜的讨论很多地方有待商榷,只等着沈清姝过去拿主意。 但眼前这位祖宗尚未梳洗,他怎么敢把这些话说出来。 小厮擦擦头上不明显的汗,低声道,“倒也无甚事,只是管事的安排小的瞧着二小姐何时起,也好及时送上洗漱用品和早膳。” 沈清姝与管事们相处不久,自然不知道他们昨夜讨论了一晚上,笑着道,“那便有劳了。” 沈清姝坐在房内铜镜前,看着侍女来来回回送上洗漱用品,觉着管事们有心了。 她漱口净脸,今日穿的是一袭暗紫色复式锁边针织撒花裙,挽了一个朝云近香髻。 慢悠悠挑了一个自己喜欢的口脂,葱白的指尖沾了一点,朱唇轻抿。 唇上立刻染上娇嫩又不艳俗的颜色,沈清姝端视半晌,满意地起身。 她推开房门,一眼瞥到靠在树下的小厮,烟眉微蹙。 小厮居然一直候在外头。 约莫起得早了,他靠着树干,睡得迷迷瞪瞪。脑袋一点一点,跟小鸡啄米似的。 沈清姝是极聪慧的女子,哪里还不明白? 管事们分明有求于她。 果不其然和昨夜的事情有关,听到小厮说管事们亭阳楼摆了酒,沈清姝眉眼间染了些惊讶,当真好大手笔。 亭阳楼位于盛京极好的地段,朱红色的高楼俯瞰着这座繁华富丽的城池。梁枋、天花、藻井和柱头刻印着精致繁杂的彩画,弯出的斗拱花纹简朴大气。楼前挂着一副镀金的招牌,听闻是皇上御笔亲书。 作为盛京最大的酒楼,亭阳楼的菜品别具特色,与之对应的是不菲的消费,何况管事订的还是二楼包厢。 江陵寨的情况不容乐观,在亭阳楼摆宴可谓是下足了血本,想要证明他们的心意。 沈清姝走进包厢,诸位管事在里面等候多时,见她来了奉上笑脸,起身相迎。 沈致端坐在上首,见到这一幕不由勾唇。 二楼包厢设计得很是别致,有一扇精致且颇具韵味的窗棂。挑起帘子能将大堂的情形尽收眼中。 沈清姝在临窗边的位置坐下。 桌上摆着各式各样的美食珍馐,色香味俱全,勾起人的馋虫。 沈致动了筷子,诸人方才开始用膳。 沈清姝用膳的动作优雅斯文,瞧着赏心悦目,叫人挑不出一丝错处。 管事们却一心想着镖局大事,匆匆吃了两口就放下。 待到沈清姝吃了个八分饱,抬头发现除了自家哥哥和洛映霜都猴急地瞧着自己。 先前频频嘲讽她的管事荣伸见她放下筷子,拿手帕擦了擦嘴,才出言道歉。 包厢内一时安静下来,沈致别有深意地打量着包厢众人,这正是给妹妹立威的机会。 管事们一个顶一个,没人好意思先开口。最后还是个机灵的拱了拱昨夜唯一出言相护的洛映霜。 洛映霜应声,“不知道二小姐对于山寨日后的发展可有什么高见?” 沈清姝慢悠悠站起身,“算不得高见,镖局日益衰落,单靠押镖已经解决不了山寨诸人的生计了。恰巧听到药铺妇人的哭诉,我内心才晃过这样的想法。” “大梁贸易繁荣,可并非所有百姓都有机会四处游历,也非所有商铺都有资本开分店。很多特产无法走出当地,就此掩埋在历史的长河里。” 沈清姝说这些话时面色平静,心情却并非毫无波澜。 只因她前世见过西塘的一方糕,塑制得栩栩如生的天门沔阳糖塑,工艺精致细巧的瑶绣…… 许多传统手艺在谢斯年晚年故地重游时都慢慢消失了,只剩下历史的尘埃。 这亦是她重生看到的先机。 “当然,这只是一个构想。在我们的运输网遍布大梁时,我们甚至可以收购那些落寞的独家技艺。就目前来讲,我们可以通过转运现成的商品从中牟利。大多走贩只会贩卖个别的产品,而我们要做的是快速将各式各样的商品传递大梁各地。我称之为‘快递’。” 少女的声音轻软柔和,好似一把巨大的锤子,震得在场诸人心钟一荡。 快递? 他们脑海中不由浮现出镖局在大梁遍布运输线,与各家商铺合作的浩大景象。 有人提出异议,“可是我们的本钱从哪里来?” 沈清姝从腰间取下一枚云河佩,“看到这枚玉佩吗?皇上曾经赏赐本宫三万两黄金,就存在平安钱庄里。” 管事早在沈清姝自称本宫时便跪下行礼,他们神色骇然,沈清姝是沈家的孩子,非皇室中人。公主中非皇族的只有一位—— 长乐公主。 他们望向沈清姝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敬畏。 普通老百姓哪里见过皇族,何况长乐公主在百姓中很受爱戴。 沈清姝虚扶一把,“既然是自己人,不必行礼。山寨内无长乐公主,只有沈家的二小姐。” 管事们坐下后神色中仍不掩惊诧。 “三万两黄金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沈清姝淡定地说出那个让管事们颤抖的天文数字,在镖局早年或许还能看到这样一大笔黄金,可是镖局如今已然没落。 “镖局在各地都有分局,这是基础。我们初期的计划只需将市场打开,在各地输入快递这个概念。” “可以通过信鸽传信需要的东西,节约大量时间。譬如此处前往邺城,将邺城的东西运回盛京之前可以让邺城百姓说一说对盛京物品的需求。循环往复,周而复始。” 荣伸说出自己昨夜思考了一夜的构想。 沈清姝赞许地点头,“没错,就是如此。但是既然是快递,讲究一个快字。我们还需要在各地设置枢纽,物品每到一个枢纽集中放置,送往一个地方的可以一同送去。这样一来轮番上阵,减少了浪费的时间与人力。” 她的补充让管事之一的霍仓拍掌称妙,昨夜他们思考了一夜无法解决的问题叫二小姐轻而易举的解决了。 殊不知这并非是沈清姝朝夕的想法,她曾多次前往赈灾,无数次感慨物资运送的缓慢。无数个失眠的夜里悄然生成的想法,今日终于有机会实施。 “有了银子我们的设备马车都可以跟得上。”霍仓皱眉,“只是这人从何而来?” 洛映霜轻笑,“我们最不缺的便是人了,山寨的人还不够多吗?” “我从前学过些用兵之道,可以正式地训练山寨里的人。”沈清姝接道,“唯一的问题便是马匹,我会想办法解决。” 信鸽寨子里有人会训练,要搞快递事业必然需要大批马匹,只是在大梁购买大批马匹绝非易事。 此事权且压下,秦德提起另一件事情,“只是这名声如何打出去呢?” 他的忧虑没错,快递毕竟闻所未闻。 沈清姝不紧不慢回道,“我们通过传信先在百姓中留下良好的印象,此番更有丞相家的小公子助阵。市坊间消息传得快,第一批信件和单子送出去便是打开了市场。” “重点是,”沈清姝望向众人,一字一顿道。 第6章 画中古寺 檐角研丽的桃花伸出枝桠,娇…… “我打算让名下的商铺与镖局合作。” 此话一出,在场诸人皆从对方眼底看到震惊之色。 沈清姝名下的铺子? 她与镇南王断绝关系,名下的铺子自然只能是皇上赏赐的。 那可是皇家的铺子。 可想而知,消息一旦传出去,江陵镖局借了皇室的东风,向来眼高于顶的商铺会有何反应? “不过不是现在,我们还缺一把火。”沈清姝倚在窗边,含情桃花眼一寸一寸描摹着大堂内的景象。 视线停顿在通往亭阳楼顶端的红木楼梯上,沈清姝从前来亭阳楼,向来是在顶楼用餐。 以镖局现在落魄的情况,在二楼开包厢已是破费。但迟早有一天,她会带着山寨的人重新走回楼顶。 她有足够的野心,亦有相应的实力。 这次用膳解决了诸多问题,沈清姝在镖局的地位猛然飙升。她对镖局和山寨的分工有了全面了解。 她大哥沈致,江陵寨寨主,负责山寨和镖局的总事宜。二当家主武,训练和保卫山寨安全。 三当家主文,负责山寨各项事宜,偶尔插手镖局的事情。传闻此人智多近妖,近期去外地办事,沈清姝对他很是好奇。 镖局内以沈致为首,三当家辅佐。 其下洛映霜负责财务,荣伸负责出面交涉,霍仓负责人事,秦德负责内务,罗长负责押送。 眼下多了个沈清姝,镖局内隐隐呈现以她马首是瞻的态势。沈致见沈清姝不用多时收服了管事们,很是欣慰。 数人用完膳后下楼,沈清姝与沈致被人拥在正中央下楼。 几人随意交谈着,一名落魄狼狈的少年不知从哪个角落窜出来,眼瞧着就要精准无误撞在沈清姝身上。 沈清姝侧身躲开,少年扑了个空,摔在地上。 一行人尾随其后,嘴里大喊着,“臭小子,摔坏了东西还想跑?” 他们手里拿着家伙,凶神恶煞。小少年躲在沈清姝身后,害怕地抓着她的衣摆低泣。 “姐姐,救救我吧。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他们要打死我。” 少年浑身脏兮兮的,袖管内露出的手臂瘦弱,白皙的肌肤上伤痕交错纵横。他脸上没有几两肉,衬得一双大眼睛黑白分明,满是稚气。 分明是受尽虐待的样子,沈清姝皱眉,到底什么原因值得他们对一个孩子下这样的狠手? 壮汉们见沈清姝等人气势不凡,倒也没直接冒犯,客气地说,“这臭小子摔坏了我们主顾要的东珠,几位公子小姐还是莫要插手别人的闲事才好。” 东珠她从前在王府见的多,可是由于运输不便,在普通百姓家并不常见。 一楼用膳的人多,闻言纷纷侧目准备看一出好戏。沈清姝见状扬起朱唇,这正是一个好机会。 “不知你们主顾何时需要?” 汉子见她礼貌,答道,“十五日后。” 盛产东珠的云城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不眠不休十五日来回正好。只是哪有人可以做到不眠不休十五日呢? 寻常人办不到,但是镖局可以。江陵镖局在各地有分局,每至一地换一人。 “仁兄可曾听过江陵镖局?” “就是那个人送信和运送货物的镖局?”领头汉子说,“我家那口子也去看了热闹咧。” “正是,我们镖局将运送货物的业务称之为‘快递’。即收取一定费用,给你运送想要的物品。寻常人十五日运不来东珠,不妨来我们镖局试一试?”沈清姝抚着头顶的步摇,漫不经心道。 “这,”那汉子有些迟疑,耽误了生意打死这臭小子也无济于事,倒不如试试镖局新奇的法子。 “费用怎么算?”汉子目光若有似无瞟过围观的人。 两个人都是老狐狸,沈清姝知道他这是看出自己借机宣传的目的了,当下一笑,“不需要费用,只需要仁兄预交押金,签订契约即可。” “成交。” 当下荣伸带着一帮人回镖局签订契约,不少人跟在后头。 沈清姝将事情交给擅长谈生意的荣伸,加之她昨日拟过一份契约,后续的事情沈清姝相信诸位管事会处理好。 她转身向兄长和诸位管事辞行,去亭阳楼马厩处牵着马,走在大街上。 不知谢斯年晕倒后有没有醒来? 前世见他不是爱动的性子,怎么今生如此坐不住,莫不是山寨太无聊了? 少女余光扫到一家书肆,把马匹绑在门口的木桩上,兴致勃勃走进去。 一进书肆,柜台前拨算盘的大娘热情地抬起头,“姑娘有什么想看的,随便挑挑。大娘我这的书可比别处齐全。” 沈清姝听着大娘自卖自夸,点头回应。 她前世附身在骨灰上,见谢斯年极其喜欢看书,对他喜欢的书了如指掌。 沈清姝挑了几本书,动作在思考间微微一顿,这样想来他不是多动的性子,为何会喜欢游山玩水? 大娘眼尖瞥见书名,笑道,“瞧不出来,小娘子已有家室了。这几本都是给夫君挑的吧。” 沈清姝挑的几本书一般只有男子喜欢看,大梁民风开放,但女子喜欢看这类书的并不多。 沈清姝闻言,脑海中无法抑制地回荡起那夜月光下两人呼吸交缠,谢斯年微凉柔软的唇畔,以及他身上清雅的松香。 面色噌得发红,如玉般的小巧耳朵逐渐染上霞红。她本便生得明艳,如今一害羞,桃花眼中若含着一汪春水,波光流转间撩拨人心。 大娘见她小女儿家娇羞的模样,笑道,“姑娘这便害羞啦,以后羞的事情可多了咧。” 她手脚利索包好沈清姝挑的书,沈清姝被调侃地匆匆付了钱,拿起东西转身就走,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追着她。 大娘望着她的背影感慨摇头,小年轻就是好啊。 沈清姝出了城,策马疾驰在山道上,清凉的风拂过她的面庞,降下了因着调笑起的臊红,心境平和下来。 杏枝守在寨子口,见她平安回来悬着的心才落下。 沈清姝见她神色关切,心头一暖,杏枝不是王府的丫鬟,是她救回来的小姑娘,非要跟在她身边。 她亲昵地刮了刮她鼻头,将给她买的糕点递过去,才看到阳泽也站在一旁。 “杏枝姑娘,二小姐回来了,你可以跟我去习武了吧?”他的语气颇有些无奈。 “习武?”沈清姝疑惑,从前也不见杏枝想习武。 “是的,公主,杏枝想学武,这样就能一直陪在公主身边。”杏枝甜甜一笑,“既然公主殿下回来了,那我也去练武了。” 她反过来催促阳泽。 沈清姝摇头轻笑,这小丫头性格最是跳脱,从前在王府到底是拘着她了。 少女将马牵回寨子里的马厩,看守马匹的人见她开口喊二小姐。 她点头,见马厩了马匹不少,好奇地问,“这些马匹是哪里来的?” 看守马匹的人恭恭敬敬地回,“这山头上有一名古怪的牧马人,是三当家从那人手里赢来的。” “牧马人?” 在看守的人口中那名牧马人行踪诡异,性情古怪,不愿意轻易将马匹贩卖给其他人。这些马匹已经是三当家与牧马人斗智斗勇的结果了。 沈清姝若有所思,无论如果她都应该试一试。她找宋佚说了自己的想法,宋佚立马派人去寻找。 两人又谈了一些山寨的事务,沈清姝见日头差不多用午膳了,告辞离去。 因为要把书给谢斯年,午膳是在谢斯年房里用的。 她一走进去,原本坐在案前作画的谢斯年冷淡地抬头看了她一眼。 今天谢斯年穿着一件沈致没穿过的新衣裳,两人身形相似,月白色的锦袍穿在他身上衬得他玉树兰芝。 他眉眼淡漠,连唇色都是浅淡的,带着几分羸弱的病气,宛若出尘的仙人。白皙而骨节分明的手中握着一只毛笔,案前铺展开一大副画卷。 静谧出尘的古寺一角跃然纸上,檐角研丽的桃花伸出枝桠,娇艳欲滴。轻盈曼妙的桃花雨后,青石板上躺着数瓣尚未凋零的桃花。 沈清姝忍不住开口询问,“你画的是哪里?” 谢斯年抬起眸子,对上她艳丽的桃花眼,声音波澜不惊,“不知。” 沈清姝好笑,她居然莫名觉得这座古寺有些熟悉。说不定这只是一个失忆的人随意做的画,叫她当了真。 沈清姝将食盒打开,菜肴一一摆在房内的圆木桌上。山寨的吃食比不得王府精致,但胜在别有一番风味。 谢斯年漠然斜视了半响,终于确定她要和自己吃饭。 这两日照顾他的少年娄子安的话不断浮现。 “二小姐昨日打赢了二当家,二当家对二小姐很是佩服呢。” “听说二小姐今日一回山寨就去找了二当家。” “二小姐貌美如花,二当家武艺超群,寨子里不少人觉得他们相配。” 他心里想着,面上仍是那副从容冷淡的模样,慢吞吞挪向圆桌。 沈清姝耐心地等着他走过来,谢斯年脚步虚浮,但受了那么重的伤能下床走动,甚至还有精力作画,实在不容易。 如此想着,沈清姝等谢斯年坐下后用公筷给他夹了一个大鸡腿。 谢斯年瞥了她一眼,没说话,斯斯文文地吃着饭。 两人教养极好,饭桌上食不言。一顿安静的午膳过去,收拾好桌子后沈清姝想起那包被遗忘的书籍。 谢斯年乖乖坐在圆凳上,垂眸望着怀里那包沈清姝强行塞进来的书。 她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虽然上次给你喂药情非得已,但到底冒犯了你。这些书是给你赔罪的。” 谢斯年几不可察扬眉,知道沈清姝指的是上次以唇渡药。他原没有放在心上,但见沈清姝道歉,给面子地打开了包袱。 沈清姝可以于千军万马前毫不动摇,此刻却紧紧观察着谢斯年的神色。 她知道谢斯年前世喜欢看的书,但这辈子很多事情发生变化。万一现在的谢斯年不喜欢这些书,沈清姝心里没底。 直到看到谢斯年略微松动的表情,悬着的心彻底放下。 谢斯年这个人不显山露水,性格冷漠淡定,沈清姝前世陪伴他多年,才略微能从他的微表情里窥得他一丝半缕的情绪。 谢斯年的确是对这一批书十分满意,一本本翻下去皆合他胃口。 沈清姝见他满意不禁喜悦。 然而谢斯年翻着翻着,一双凤眸蓦然抬起一瞬不瞬盯着她,难得显出几份凌厉端视的意味。 尔后面色难看地将翻过的书摔在包袱上,脚步不稳走进寝屋。 沈清姝始料不及,挪开他翻过的书,在看到底下露出来的东西时桃花眼霍然睁大。 怎么会? 第7章 篝火晚会 鼓动山寨一起努力,坐拥天时…… 压在数本书下面的赫然是一张色彩鲜艳的春.宫图! 栩栩如生的绘图令人瞬息知晓画上的人在做什么。 少女桃花眸呆呆睁大,宛若圆润的铃铛。靡丽的艳色染上她初雪般白皙的肌肤,好似傍晚时分的灿烂晚霞,烧红了半边天际。回山寨前压下的薄红再度升起,并且呈燎原态势爆发,一发不可收拾。 她回忆起书肆大娘别有深意的眼神,足足僵立在原地半晌才勉强回过神来。 这下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谢斯年搞不好以为她是什么女流.氓。 先是借喂药的借口轻薄于他,后又送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不是女流.氓是什么呀? 少女顾不得面上滚烫,开口解释,“我,我也不知道书里面有这种东西。” 内室安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清晰可闻。 沈清姝局促不安等待了一会,确定谢斯年没有回答她的意思,她用布包裹住要毁灭的赃物,夺门而出。 却不知一墙之隔的内室,男子长身玉立于雕窗前,一双深邃的凤眸乜视枝桠探到窗前的桃花树。 他薄唇紧抿,任由沈清姝解释他身形不动犹如石化在原地。 听到外屋传来少女掩门的声音,谢斯年方微微侧头。 沈清姝一出门就撞见练武回来的杏枝,杏枝好奇地看着她手里的布包,“公主,这是什么呀?” 沈清姝佯装淡定,“一些镖局需要的文书。” “公主,你的脸为什么这么红?” “大概是天气太热了吧。镖局还有事,我先走了。”沈清姝语速极快,掩饰着什么。 杏枝望着她仓皇逃窜的背影,小声嘀咕,这还没到三伏天呐。 沈清姝去马厩前,找了个没人的地方烧了春宫图。 她失神盯着地上一摊灰烬,大娘可真是好心干了坏事。她和谢斯年压根不是大娘想的夫妻关系,不过是谢斯年有恩于她罢了。 恰逢镖局的新业务“送信”与“快递”在盛京声名鹊起,不少百姓前来瞧热闹,一时生意红红火火。 镖局诸人手忙脚乱,沈清姝顺理成章在镖局住了半个月。 待热度稍微降下去,先前送出去的那批信有了回应。 百姓们与自己的亲人骨肉分离,数年不得只言片语,在收到回信的那一刻,纷纷在镖局内泪如雨下。 沈清姝亲眼目睹一位两鬓斑白的老者与老伴搀扶着,用布满褶皱的手颤巍巍打开信件。 他的目光落在纸上那刻,苍老的眼中隐隐有泪花闪动,“这……这真的是我儿的笔迹。” 他抹了抹眼睛,给泪流满面的伴侣一字一句念着信上的话。尔后两位已至风烛残年的老人在六月春风里泪如雨下。 此情此景如何不令人心生触动。 不少人投向堂前端坐的面覆轻纱的少女的目光中都带上感激与敬佩。镖局的人再喊二小姐时,语气比之从前真诚、恭敬。 面纱遮住了沈清姝的面容,露出一双艳丽明亮的桃花眼,只有沈清姝知道自己此刻朱唇高扬的模样。 她的心底好似有一簇火焰炽热不熄,灼得她心头滚烫。 皇上夸她性情中人,百姓们敬她爱她。 可被困在朱门红墙里,这份与世家贵女的不同随着她的年岁增长,就像一把锋利的剑。 刺向世家贵女,也刺向了她自己。 世家贵女因着她的与众不同,排斥她。以至于她遭受沈清瑶污蔑,被扣上叛国通敌的帽子,无人相护。 精细周密的谋划之后,一样一样证据如山般压来,贵圈中的流言蜚语足够将一个人压死。 她当年护驾有功,平反有功,皇上封她为公主,背后又何尝没有另一种心思? 代表皇室出面安抚百姓,各地赈灾,不过是他舍不得皇室公主的缘故。 世人皆道伴君如伴虎,当年的沈清姝从皇上一道晋封圣旨中琢磨出了一星半点的圣意。 所以她蒙受不白之冤,皇上无动于衷。所以她这一世脱离镇南王府,皇上毫无作为。 前者因为她失去利用价值,后者因为不影响她的价值。 索性她不甘于做闺阁中的大家闺秀,一生相夫教子,侍君侍夫侍奉公婆。 她向往大漠孤烟的盛景,恋慕江南柔情水乡。 赈灾的经历使她心系百姓,沈清姝宛如一颗与众不同的明珠。 前世这颗明珠曾在流言蜚语中蒙尘,可是后来谢斯年带着她游历山水,披星戴月的旅途中她看到了许多前许多闻所未闻的景象。 盛大至各地盛景,细微如贫苦人家的家长里短,逐渐掩埋在岁月长河里的传统技艺…… 她或许只是话本子里面被真千金夺走气运的配角。 但是这一世她把握了自己的命运。 在这一瞬,沈清姝忽然很想很想见到谢斯年,想看看对方那一双清冷的凤眸。 如果不是他,自己大概不能完全摆脱前世的仇恨。 或许是老天看到了她的心念,山寨那边传讯请她回去参加篝火晚会。 江陵寨每几个月会举办一次篝火晚会,这一次趁沈清姝不在山寨偷偷布置。 沈清姝略一思索,约莫猜到了是山寨里的人想要欢迎她。 她先回了一趟临安院,好在谢斯年不在屋子里,两人没有撞上。 沈清姝松了一口气,又莫名有些失落。 今日篝火晚会是她的主场,杏枝扬言要一定要让她成为篝火晚会上的明珠。小丫头早就热热络络地围了过来,拿出悄悄挑了几日的衣服,催促着她穿上。 杏枝眼光极好,只见少女身着梅红落针绀地勾文锦斜裙,腰间系着莹白华贵蝴蝶宫绦,勾勒出她盈盈一握的楚腰。流丽乌黑的长发在杏枝巧手下乖巧挽成精致的发髻,再以精心打造的头面点缀其上。 沈清姝生得灼目,杏枝略略妆点一番,桃花眼横斜间自有几分风流冶艳的丽色。身姿袅袅婷婷,举手投足间蕴含着贵气,美艳而凛然不可侵犯。 杏枝身为女子在那双桃花眼看过来时也不禁红了脸,喃喃道,“公主真的好漂亮。” 这倒不是一句虚言,沈清姝的艳色盛京少有名媛可与之媲美。 沈清姝到山寨时日薄西山,这会子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 有人来临安院请她。 杏枝催促着她,山寨的人热情淳朴,半月来她与山寨的人打成一片。 她知道自家公主殿下在外头忙大事,见她活得轻松而自在,杏枝发自内心的喜悦。 沈清姝似笑非笑嗔着她,两人笑闹间走到山寨空地上。 黑暗的夜色中燃起一团又一团篝火,犹如打破夜幕的璀璨星子。篝火上架着烤得金灿灿正在滋油的肉类,空气中散发着勾人的味道。数张长木桌拼接成一个圆形,将篝火堆们圈在中间,各家各户摆出自己的拿手好菜。 沈清姝走过去,对上一双双真挚友善的目光。柔和的光线照映在山寨诸人的身上,大家在夜幕下谈笑风生,推杯换盏,清朗的笑声回荡在青山绿水中。 画面温馨暖融,沈清姝不可抑制感受到了家的温暖。 如杏枝说的那般,江陵寨的人身上有江湖中人的豪迈与侠义。 待到沈清姝一走近,大家于火光中看到少女娇矜明艳的容貌,顿时一个个惊艳得说不出话来。 山寨中并非每个人都见过刚回寨子的二小姐,寨子里一直传着二小姐花容月貌,如今一见才知竟生得这般的貌美,一时间失去了言语。 只觉她眉眼着实隽丽,浑然间带着些傲然风骨,是世家浸染多年形成的姿态,颇有几分传闻中沈老将军的气魄。 今天算是沈清姝认祖归宗的日子,沈致穿得神采奕奕。见妹妹来了,他俊逸的眉眼间少见地含着笑意,领着她走上一方正中央的木台。 男子立于高台之上,朗声道,“诸位!” 台下的山寨中人齐声高喊,“大当家的。” “半月前,我沈致有幸找回遗失多年的幼妹,也算是了却爹娘生前一桩心愿。多谢山寨诸位倾囊相助。” 他目光落在身侧容貌出挑的少女身上,嘘唏而感慨,娘生前一直遗憾和愧疚于弄丢了妹妹。 “清姝日后就拜托麻烦诸位多加照拂。” 沈致说罢,台下诸人连连应声。 与其说他们助力良多,不如说沈家对他们有恩。沈老将军收留了他们祖上,沈致如今为山寨所累。否则以他的才华,博取功名实非难事。 半月来,沈清姝奔波不息,对山寨的贡献他们皆看在眼里。 人岂能无感恩之心? 山寨的人望向沈清姝的目光中充满敬佩和感激。 沈清姝端起一杯酒,于高台上向山寨众人遥遥举杯。火光印在她漆黑明亮的眼中,好似璀璨的盛世烟火,明明晃晃间照出山寨日后的盛景。 “敬寨子里的各位一杯。想来大家都知道近日镖局的情况。随着镖局的繁荣,需要的人手必然大大增加。” 她声音一顿,视线扫向台下翘首以待的诸人,轻笑,“是的,如你们所想,镖局需要招人了。” 山寨内赏罚分明,原先只有一部分人通过武力训练在镖局任职。镖师们收入丰厚,但是高风险职业。 还有一部分负责守卫山寨,剩下大部分投入山寨各行各业,提供山寨的供给,像一个小型的城池。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留。如今见有机会加入镖局,武力不过关的人皆是眼神一亮。 沈清姝仔细考虑过,将人放在山寨实在浪费。 快递事业,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她重生而来,具有天时。 镖局遍布大梁各地,乃是地利。 而山寨庞大的人口则是人和! 是以这几日她与镖局管事们商议过如何利用好山寨特有的优势。只待寻一个合适时机,在山寨宣扬开来。 只是没想到大家瞒着她准备了这样一份惊喜,沈清姝正好投桃报李。 兄妹两的目光在黑夜中相撞,沈清姝读懂了沈致希望自己立威的念头,沈致看明白了她目光中的坚定与野心。 两人相视一笑,沈清姝将自己的想法托盘而出。 第8章 醉酒调戏 谢斯年一步一步朝她走来。…… 现下镖局发展不仅需要会武的人才,还需要读书识字的人才。沈清姝与诸位管事商议后,决定写出一套周全的训练计划,帮助山寨中人迅速提升武力。不只是为了获得财富,更为自保。 眼下镖局事业刚有起色,她若猜的不错,很快祸事将起。届时不能自保,便只能任人鱼肉。 沈清姝既然身为山寨的一份子,山寨的人待她这般亲热,绝不会允许这样的场景在眼皮子底下发生。 论文,山寨中有教书先生。只需额外传授经商管理之道,便能为镖局提供人才。 若快递网真的能遍布大梁,各地的分局便不会只有一家。眼下正是百废待兴的时候,各方面都要抓起来。 沈清姝提出的宏图,皆是自愿加入与否。山寨生活多年,有人雄心壮志,不改初心;亦有人安于现状。 不过是各自的选择,她强求不来。 令沈清姝欣慰的是,大部分人积极响应。大家摩拳擦掌想要干出一番事业来。 “好!定不会让各位后悔今日的决定!”沈清姝笑意盈盈,目光扫过兴致高昂的众人。 她仰头豪爽干了碗中的酒水,将碗猛地摔在地上。 动作利落飒爽,激起原本担忧她出身无忧,能否担起重任的人们心中的豪情壮志,纷纷将碗摔在地上。 沈致在一旁看着,目光无奈,“你这是打哪学的?” 沈清姝狡黠一笑,“你瞧,这不是带动山寨的士气了吗?” 她这招从军队那偷师来的,从前镇南王出征前需要摔碗壮士气,表决心,亦有岁岁平安之意。 两人走下高台,篝火晚会正式开始。 几个沈清姝相识的人围在一个篝火堆旁,杏枝、阳泽、宋佚、沈致、洛映霜和诸位管事,几乎所有寨子里沈清姝相识的人都在这里了。 篝火映出大家亮晶晶的眸子,气氛热闹融洽。 沈致拨着篝火,小心撕了一大块给沈清姝。烤肉如金黄的外表相符,烤的外焦里嫩,尝之难以忘怀。 沈清姝只吃了一口,顿觉唇齿生津。 洛映霜见她吃得畅快,拿了壶酒出来,笑着给她倒了一碗,“酒肉一起吃才畅快呢。” 酒水是山寨酿酒的好手的得意之作,初入口时辛辣醇厚,细品别有一番风味,须得过一阵子方知此酒后劲。 大家大口吃肉大口喝酒,伴着各家宴席吃得酣畅淋漓。有人投壶,有人行酒令,有人猜拳,觥筹交错,众宾欢畅。 沈清姝后半段跟着沈致四处走动认人,每去一处必然有人劝酒。饶是沈致拦着,沈清姝还是饮了不少酒。 她平日里喝得少,这酒又实在醇香,她忍不住贪饮。 一来二去,不少酒水入肚。沈清姝微醺,一双艳丽的桃花眸内染上朦胧的水雾。 下一刹,原本孤寂宁静的夜色中骤然炸开一簇簇五颜六色的烟花,宛若晶莹的雪花,照得这一方天空灿如白昼。 耳边是稚童的欢呼声,山寨的人们脸上带着喜悦的笑容。 沈清姝在这场声势浩大的烟火中独自走向桃花。她半个身子斜倚着桃花树,仰头看着天边不断炸开的璀璨烟火。 只有一个人从始至终都没有出现。 她也始终未能如愿。 沈清姝倚着树,慢悠悠闭上眼。 只觉醉意实在撩人,又许是别的什么莫名的原因,在山寨众人的欢声笑语里,在绚烂烟花炸开的盛景下,她心里有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寂寥,以及说不出来的落寞。 空落落的,好似缺了一块。 大家都忙着观赏烟火,无人注意到花影重重的桃花树下那道孤孑的身影,远远避开了人群,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 沈清姝以为自己要就此入眠的时候,一道清冷的声音在盛世烟花下响起。 声音并不大,起初沈清姝听得不大清楚。 伴随着那人愈走愈近,又一句“沈二小姐”传来,沈清姝蓦然睁开双眼。 不远处一抹月白色的身影立在那里,依然是记忆里那双冷漠寡淡的凤眼,终年蓄着将人冰封三尺的寒意。 谢斯年在轻柔月色下,在漫天烟火下,一步一步朝她走来。 时间宛若在霎那间静止。 不知何时起了微风,吹起枝桠上的桃花瓣。一瓣又一瓣桃花在月色下犹如雨落,轻旋着。 两人遥遥对望,少女的身姿窈窕,白皙细腻羊脂玉般的肌肤上染了一层薄薄红意,宛如那纷纷扬扬的桃花。那双桃花眼泛着水色显出几分惑人的媚意。 独自一人靠在桃花树下歇息,好似触之即破的镜中花,水中月。 只是这难得的丧气,在因男子的到来而怔愣放大的双眸中皆数散去。 终于,男子停在了沈清姝面前。 娇嫩的桃花瓣落在少女流墨般的乌发上,他伸手轻轻拂落。 因着他的靠近,月白色的衣袍与梅红色的衣裙交织,层层叠叠,宛若雪地中悄然绽放的梅花,又如梅花上落下了一捧雪。 白衣男子为坐在桃花树下的少女簪上了一只木簪,木簪上雕刻着栩栩如生的桃花,如同盛开在枝头般娇嫩艳丽。 沈清姝容貌娇美,盛装打扮之下与桃花木簪相配极了,半分不显突兀。 谢斯年点漆般的凤眸总算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犹如不染铅华的梨花,清雅淡素。 他素来是喜静的,在寨子里举目无亲,消息闭塞。自身体好得差不多,娄子安便来得少了,昨夜才知晓今日寨子里要为她办篝火晚会。 这些日子里谢斯年虽见不到沈清姝,可他的生活中无时无处不透着对方的身影。 每逢吃药时一同端上来的是沈清姝买回来的蜜饯。在榻上小憩后醒来木几上是她托人带回的糕点。沐浴时浴桶里撒着她特意寻来的疗伤圣药。 如此例子数不胜数。 但并未打扰他的生活,本人更是除了送书那次再未出现。谢斯年也就默许了她的存在。 昨夜他沐浴后身着中衣,在案前摩挲着少女送的书,思量着两人间的点点滴滴。 终是踱步出了屋子,折了一枝桃花伏于案前精心雕琢。 谢斯年垂眸望着自己的手,白皙的手掌中间一道鲜红的伤痕滑过。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雕刻。 昨夜雕刻时脑海中倏然浮现出星点回忆,他一时不慎刀子在手上滑了一道,他未曾察觉,只怔怔回想着脑海里的画面。 他曾经也为什么人做过这样的事情…… 而现在他循着丢失的记忆,一步一步复原出一只桃花簪子。 从月华初上,至天边露白。 从烈阳高照,到夜色浓重。 足足耗费他一个日夜才雕琢完毕。 终于踏着篝火晚会临尽之际,寻着了那桃花树下满身醉意的少女。 篝火晚会的热闹仿佛与她无关,少女独自一人在桃花树下闭目,好似一尊精致美艳却没有生气的瓷娃娃,疏离而遥不可及。 犹如刺一般扎进谢斯年心里,初时不觉疼痛,慢慢的蚀心剔骨的疼痛蔓延至全身。 一瞬间脑海里映照出似曾相识的画面,他试图抓住,却是徒然。 犹如历史重演,好像从前自己也如今日一般,来得太迟,而抱憾终生。 谢斯年捂住心口,细细体会着纷杂炽热的情感,凤眸显得茫然而无措。 醉了酒的瓷娃娃娇憨而不讲理,见谢斯年不理他,自个儿伸手摸到了桃木簪子,小声嘟囔道,“坏东西,你往我头上放了什么?” 她睁大眼睛想要看清,眼前重重叠影无法散去。 她恍惚地抬起头,看向男子清俊的脸庞,好奇地指着他,“你怎么有三个头啊,哦不,是三个身子。你好奇怪哈哈哈哈。” 她已然醉得人事不知,否则平日里沉稳淡漠的她绝不会露出稚童般顽劣的笑。 那支桃花簪子顺着她的手滑落,谢斯年附身及时接住。 意识朦胧的沈清姝双颊滚烫,炽热的醉意满眼全身。忽有一股清冷的松香靠近,她忍不住轻嗅。 谢斯年未曾冠起的发丝飘落在她脸上,有些刺痛。沈清姝不悦拽住,谢斯年猝不及防一阵吃痛,身子下意识靠过去。 沈清姝察觉那股松香靠近,兴奋地凑过去,整张小脸贴在谢斯年腰腹间。 谢斯年早在她靠过来时便浑身僵硬,漆黑深邃的凤眸中滑过怔愣的神色。 女子身上特有的幽香萦绕在鼻翼之间,谢斯年猛然回神,欲意推开沈清姝。 少女比他先一步行动,她觉得谢斯年身上的衣袍隔在中间妨碍极了,伸手狠狠一拽,扯松了他的腰带。 衣襟顿时散乱,隐隐流露出某种玉色。 她把莹白的小脸凑上去,温热软糯的触感宛若一根细细的羽毛,自腰腹传至他心间,撩得他心间一颤。 谢斯年面上的从容淡定终于破裂,他恶狠狠扣住她作乱的双手,反压在桃树树干上。 凤眸近乎狠厉地刮过她脸上每一寸肌肤,好似在判断少女是否真的醉了。藏在鬓发间的耳朵悄然染上粉意。 沈清姝浑然不觉,以为谢斯年在和她玩闹,开心地咯咯笑着。 第9章 镖局出事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 两人距离极近,温热的气息夹杂着美酒的幽香缭乱了淡雅的松香。 谢斯年甚至可以看清少女卷翘细长的睫毛上盈着泪珠,她大抵是醉极了,好似一只慵懒调皮的猫儿。上一秒胡闹乱动,下一秒头落在他肩头,发出均匀的呼吸声,睡得香甜。 谢斯年薄唇紧抿,一腔的怒火犹如打在棉花上,无力又恼人。 他愤愤伸手,想要推开她。 沈清姝忽然嘟唇,“不要加姜和蒜,他不喜欢。” 她的声音细若蚊虫,正好附在他耳边,一字不落落入他耳中。 “要栗子糕吧,栗子糕甜一些,他喜欢甜的。” 不亚于一道惊雷在谢斯年心头轰然炸开。 不喜欢姜蒜,喜欢甜的。 他想起山寨里的孩童邀请他回家吃饭。他面上从容淡定地用完餐,实则难以下咽。 头一次知晓世上竟有姜蒜这般难吃的东西,不禁庆幸临安院的饭菜里从来没有出现过姜和蒜。 他房内的糕点甜软爽口,出现最多的便是栗子糕。 原以为的巧合,原来都是沈清姝背后的精心准备。 谢斯年狭长的凤眸内神色复杂,原本要推开她的手怎么也下不去了。 他动作幅度轻缓地整理着衣冠,侧头凝视着沈清姝安静的睡颜。 少女毫无防备沉睡着,几缕青丝凌乱滑落,贴在她白净的脸上,鼻尖挺翘,泛着些许红意。 显得无害而可怜。 谢斯年情不自禁为她撩开凌乱的发丝,发丝下的容颜明媚昳丽,哪怕是娇嫩的桃花也为之失色。 他和沈清姝,到底是什么关系? 谢斯年第一次产生了想要恢复记忆的念头。 沈致循着妹妹而至,远远瞥见桃树下的画面。 两人的容貌极为上乘,站在一起宛若一对神仙眷侣。更遑论此刻清雪般的男子坐在桃树下,任由那少女倚靠在自己肩头,他伸手为她拂落头顶的桃花。 这一幕好似一副绝美的画卷,叫人如痴如醉。 沈致倒吸一口冷气,脸上满是不可思议的神情。他回忆起两人别扭的相处,先前的诸多疑点有了答案。 他面色难看,快步走过去。 谢斯年从容淡定,“沈小姐醉酒睡着了,这才不小心靠在我肩头。” 沈致眼皮一跳,奈何谢斯年确实帮了大忙。他强忍不悦朝谢斯年道谢,一边扶起沈清姝,“今日劳烦谢公子照顾舍妹了。” 谢斯年倚着桃花树,坐在沈清姝方才的位置,遥望着沈致抱着沈清姝渐行渐远。 清润的月华照在他月白色的衣袍上,男子一动不动,任由桃花瓣飘落满地。他的眸色晦暗不明,如同幽深的漩涡。 翌日。 清晨的阳光透过木制的窗牖落在海棠纱帘上,少女嘤咛一声,缓缓睁开双眼。 她的眼尾醉酒后的红意尚未褪去,沈清姝只觉头痛欲裂。 她伸手掀开纱帘,候在外头的杏枝听到动静,连忙端了洗漱物品走进来。沈清姝仍处于混沌状态,迷迷糊糊漱口净脸。 “公主,喝了这碗醒酒汤吧。” 沈清姝接过杏枝递来的醒酒汤,刚舀起一勺,勺子“嘭”得一声撞击在瓷碗上。 杏枝被这动静吓了一跳,却见沈清姝那双原本半是朦胧半是慵懒阖着的桃花眸蓦然睁大,好似回忆起了不可思议的事情。 她面上神色怔忡,连手中的勺子掉落都未曾察觉。 杏枝心下咯噔,该不会是昨夜公主喝醉以后发生了什么事情吧? 她试探性地出声,“公主?” 沈清姝一眨不眨,维持着破裂的神色。 直到杏枝伸手在她眼前晃了一下,她懵懵懂懂抬头。 杏枝急得快要哭出来了,自打被公主捡回来,她眼里的公主向来是从容淡定的。昨天到底怎么了,公主居然这副模样? 沈清姝回神,语气尽量平静,“没事,今日可有看到谢公子?” “谢公子?”杏枝不解,“今日倒真没瞧着谢公子。自从他身子骨好起来以后,每日准时去书塾教书,风雨无阻。没想到他失忆后才华却是没丢。” “今日说来也奇怪,我大清早在外头守着,没见着他出门。大门紧闭,瞧着不像是要出门的样子。” 能不大门紧闭么? 沈清姝头疼,她刚决定回来为上次的事情道歉,谢斯年给她送簪子想来是原谅了她。她怎么能又……又醉酒轻薄了人家? 沈清姝每每想起昨夜的画面,整个人都面红心跳。 那也太不知羞了!她怎么会做出如此行径? 这下好了,人还没完全哄回来,又闹成了难堪的境地。 沈清姝心不在焉地舀着醒酒汤,一小碗汤被她喝了小半个时辰。杏枝得了她先前保证,看她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忍不住想要摸她额头。 沈清姝忽然抓住她的衣袖,“杏枝,你去帮我把哥哥请来。” 大当家?杏枝心头疑惑,狐疑地去请了。 沈致来到临安院时,似有若无撇了紧闭地偏房一眼。 正屋内沈清姝穿戴整齐,坐在会客的圈椅上翘首以待。 见沈致来了,沈清姝连忙起身将他迎进屋子,斟了一盏茶给沈致。 沈致神色古怪接过茶,不语。 沈清姝心下乱着,哪里瞧见他的神情,斟酌着开口,请沈致去和谢斯年商量去留的问题。 谢斯年如今身体来了,去留还是个问题。毕竟他失忆了,沈清姝私心里是希望他留下来的。 本来这件事情应该由她出面商量,需要报恩的人是她。可是昨夜发生了那样的事情,她实在无颜见谢斯年。 因此她字里行间皆在委婉暗示沈致把谢斯年留下来。 看在沈致眼里就是妹妹被谢斯年诱拐了,没想到那小子表面人模人样的,实则背地里也不安分。 沈致心头冷哼,到底是碍着妹妹的情分,接下了这件事情。 兄妹两说了一会子话,门外杏枝急急敲门的声音传进来,“不好了,大当家,公主。镖局那边有人闹事!” 沈清姝闻言,与沈致对视一眼,细白的手指慢条斯理摩挲着茶盏,她眼底滑过一抹轻笑,“我们等的东风,终于来了。” 她转身朝沈致鞠躬,“哥哥,谢公子的事情便交给你了。” 沈致好笑地望着少女收拾东西,待到他去偏房敲门,谢斯年开门刚好瞥见少女绝尘而去的背影。 男子眉头一皱,请沈致进屋。 去往镖局的路上,镖局传讯的人与沈清姝言明状况。 昨夜大晚上有一名泼皮儿赖在镖局,拿着封信声称江陵镖局拿钱不做事。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一夜之间竟传遍整个盛京。 今天一清早不少人闻风而来,等着看镖局动作。 沈清姝与镖局的人策马入城后,牵着马匹走在大街上。盛京自当年宫变后治安极好,长街上人群熙熙攘攘,不断传来吆喝、叫卖的声音。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① 今日倒有些不同寻常,人群如同潮水般往一个方向涌去。 沈清姝礼貌地拦下一位过路的老伯,“伯伯,请问今天是有什么事发生吗?” 老伯见她态度好,摆摆手,“倒也不是什么大事。你听过前不久冒出来的那个什么送快递的江陵镖局吗?” 沈清姝点头,“倒是有所耳闻。” 老伯咧嘴一笑,“今日可有的热闹瞧喽,江陵镖局做着收钱送信的买卖。几日前盛京市坊之中传言镖局其实没有把信送出去。” 他说到此处略微停顿,声音带了几分神秘感,“结果你猜怎么着?今日有人拿着盖了江陵镖局的信,说自己托镖局送的信在别处捡到了。你瞧这些人,有些是自觉受骗的人,有些是去看热闹的人。着江陵镖局可是真的火遍盛京喽。不说了,不说了,老头子也去瞧热闹了。” 老伯完全不知自己在和当事人对话,一笑身影汇入川流不息的人群中。 沈清姝嫣然一笑道,“他们倒真是废了些心思。” 今日街上的人太多,两人慢慢牵着马。镖局门口的巷道水泄不通,密密麻麻一片望过去全是脑袋。 沈清姝索性从隐秘的后门进去,洛映霜围上来。哪怕镖局被层层围住,管事们仍保持着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淡定从容。 少女满意极了,慵懒地戴上面纱,“走吧,让我们去迎客。” 镖局厚重的大门缓缓推开,伴随着百姓们期待的目光。门口的场面混乱全在如沈清姝意料之中,两只原本威风摄人的石狮子摔在地上。百姓们驻足在不近不远的地方,中间一块空地是一名泼皮儿似的男子。 这人长相刻薄,尖嘴猴腮,跟竹竿一样浑身没有几两肉,赖在镖局门前的石阶上。 他嘴里不时嚷嚷着,“好啊,你们有本事做生意没本事开门吗?出来呀!” 待到大门打开,他眼底一亮,昂着头颅道,“哟,终于肯开门了。” 男子一转身,先看见一双摄人的桃花眸,眼神凌厉如有实质,再看时化为平静无澜的水潭,好似只是他的错觉。 他没多想,语气咄咄逼人,“怎么,就派你一个小娘皮出面?” 男子色迷迷的眼神落在少女身上,旁边的镖局侍卫忍不住想动手,从昨夜到今日他们已经容忍这个泼皮无赖许久了。 沈清姝风轻云淡拦下他,“就是你说我们镖局收钱不办事?” 第10章 草船借箭 “把东西拿上来吧。”…… 男子看出她是做主的人,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哼,可不是嘛?你瞧瞧这是什么?” 他挥舞着手里的信封,围观的人可以轻而易举看到信封皮儿上盖着镖局鲜红的印章。 江陵镖局每成一单生意会当着顾客的面盖上印章,有这印章断然做不了假。 人们口中发出各异的声音,没想到这江陵镖局表面给百姓们送信,背后打着见不得人的算盘。 “拖你们送的信兜兜转转回了我自己手上,你们可不是作假!”男子冷哼一声,“今日大家伙都看着,给个交代吧。” “给个交代吧!”潜伏在人群里的一名妇人冲出来,“说什么第一次送信皆有回信,我们就没收到,搞不好你就是骗我们的!” 妇人的嗓音尖锐,叉着腰颇有几分泼妇骂街的架势。 人群骚动渐大,一名锦袍公子隐于人群后,轻摇折扇,只觉这出你方唱罢,我方登场的好戏瞧着着实妙趣横生。一双狐狸眼笑意盎然望向台阶之上盈然而立的少女。 不知道长乐公主会如何接下呢? 沈清姝笑而不语,思忖着这火怕是烧得还不够烈。 果不其然又一名妇人自人群走出来,相比上一个妇人的咄咄逼人,她面色凄婉,音色悲痛,“本来不应该站出来的,只是我夫君入伍数年。他素来挂念我们母子,怎么会不回信?” 她的眸子含着泪水,“大家同为贫苦百姓,你们又何苦这般欺负老实人?” 在场大多为贫苦百姓,听到妇人凄惨隐忍的哭声不由感同身受,看待镖局的目光不复先前友善。 甚至有一名书生愤怒地将折扇丢向台阶上的少女,愤恨道,“相鼠有齿,人而无止!人而无止,不死何俟!①” 沈清姝身形轻盈一转,凌波微步间躲开扇子。 场面因为书生扔扇子的举动而暴动。有人破口大骂,有人也想效仿书生,可惜他们来得匆匆,身上没有物什可以丢,只能愤愤指着少女破口大骂。少数不同的声音淹没在人群里。 世人惯来自扫门前雪。先前他们作壁上观不过没有涉及自己的利益,妇人看似柔婉,实则那一嘴将事情牵扯到整个平民百姓身上,引发了众愤,比之前一位高明不少。 妇人瞧着混乱的场面,她的视线遥遥与先前闹事的男子对上,递了个暗号。尔后故作伤神地低下头颅,唇边却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笑。 闹成这副光景,江陵镖局今日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翻身了。 或许救助一个人很难,可是伤害一个人只需要几句饱含恶意的言语。 沈清姝站在众人中央,接受众人的唾骂、指摘。他们嫌恶的眼神好似一把把剜心割肉的刀子,恶语闲言宛若六月的飞雪,能轻易凉了一腔热血。 现在的情行与当年沈清姝被扣上叛国通敌的罪名时一般无二。 众人联手要将着欺骗客人的名头压在江陵镖局身上。 沈清姝偏不如他们的愿,经历过磨难磋磨,她的心性早非当年纯良。少女面色从容扫过在场诸人,将掩藏在人群中图谋不轨的身影一一记下。 她侧了头,唇边扬起一抹灿烂的笑,笑容中带着几分稚气,又添几分冶艳。露在面纱外的桃花眼,漆黑得近乎纯粹,生出些无辜的恶意。 站在外头瞧热闹的侯嘉玉只觉这邪气恶意的眼神穿过重重人海,锁定在他身上。 他心底有了不好的预感,准备抽身离去,一道轻飘飘的语言拦下了他离去的步伐。 少女的声音轻软,却平地惊雷一般,惊得人群骚动,“侯公子为何站在人群外头?丞相家的小公子可是我们镖局的贵客呢。” 人群如潮水顺着她的视线逐渐散开,露出外缘看戏的白衣小公子。 他生得俊美,乌黑的墨高高冠起。眉飞入鬓,狐狸眼狡黠而灵动。一袭白衣翩翩,腰间挂着一块质地上乘的玉佩。手持折扇,气质风流洒脱。 正是丞相家的小公子。 小狐狸闹出这么大动静犹不知足,如今竟还拖他下水。 侯嘉玉刹那间洞察了沈清姝的意图。 那头少女忽而击掌,清脆的声响吸引力所有人的注意。只见少女眉眼弯弯,“侯公子来得正是时候。久闻公子饱读诗书,对大梁刑法想必亦颇有一番见解。不知恶意辱人声名,聚众污蔑,门前撒泼是何罪名?” 侯嘉玉顿了顿,凝思片刻道,“按律当上报官府,视情况定罪。轻则赔偿银两,重则关入大牢。” 沈清姝拨弄着腰间一根莹白的系带,“原是要吃牢饭。” 底下闹事的人听到这些话神色一变,显然开始害怕。嘈杂的议论声逐渐平息。 又闻少女说,“那便劳烦侯小公子作证了。” 顿时一个个脸色发白,泼皮男子好似找到什么漏洞,恶狠狠地先发制人,“怎么?莫非你以为侯小公子罩你们,便可以为所欲为了嘛?天底下还有没有王法?” 隐藏在人群里的混子们跟着大喊,“有没有王法了!” 这年头,百姓们常常受到世家子弟欺压,皆是义愤填膺,刚刚平息下来的众愤再度掀起。 “啪”得一声,少女手中的软鞭极具威慑力地甩在地上。众人骇然失色,不敢再胡言乱语。 这才看清她方才把玩的系带,其实是一根材质晶莹特殊的软鞭。 少女仍是漫不经心把玩着鞭子,好似方才那一鞭不是她所挥出去的。她眉眼散漫,桃花眸百无聊赖半阖着,身上散发着叫人不敢小觑的气势。 她身侧的洛映霜眉眼不复方才柔和,转为咄咄逼人的凌厉,“是啊,平白无故辱我镖局名誉,还有没有王法了!” 沈清姝见火候差不多,拍拍手,“把东西拿上来吧。” 东西? 围观的人群疑惑地面面相觑。 一名汉子进了镖局内,一名汉子去拿男子手里的信物。 那男子哪里愿意,梗着脖子对恃。 只是镖局的守卫跟一座小山似的矗立在他面前,他那小胳膊小腿完全护不住信。 洛映霜仿佛没看到那边的动静,轻笑,“其实我们镖局送出去的信件上,每过一个分局都会用一种材质特殊的墨水印章盖在上面,需要同种的墨水才能现形。” 进镖局的汉子回来,手里拿了一瓶墨水和一封信。他将墨水倾洒在信封上,奇异的事情发生了,墨汁全部被信封皮儿吸收了,雪白的信封皮儿上显现出数枚印章。 正是途径邺城一路分局的印章。 不过由于这封信是邺城送来的,印章顺序是反过来的。 男子看着印章一个个浮现,面上地血色一点点褪去。他绝望之际,灵光一闪,“谁知道是不是你们发信前自己盖的。” “说得好!”洛映霜给予他一个肯定的目光,神情很是惋惜,男子几经反转,现在看到这个目光心头重重一跳。 “这印章上还有邺城的城主印。官老爷您来得正好,劳烦你亲眼瞧瞧,这是不是真的。” 早有人去请官府当差的小官,人群后一名身着官服的中年男子身后跟着数名衙役走进来,官老爷的目光似有若无落在侯嘉玉身上,抹了把头上的冷汗,细细看过后,肯定道,“这确是邺城城主印不错。” 城主私印,可不是镖局能随意假造的。 洛映霜得了肯定答复,笑着接着说,“那我们接下来看看这一封上面有无城主印即可。” 其实不必看,围观的众人已经得到了答案。泼皮儿彻底丧失了浑身的力气,如同破布般倒在地上。那个泼辣的妇人神色已有几分疯癫,第二名妇人也是目瞪口呆。 洛映霜亲手将墨水倒在信封皮上,果不其然印出了邺城城主印。 “城主大人镇守边关多年,对我们镖局送信之举十分感动,遂以此印章以示嘉奖。我们镖局不喜张扬,却不想遭奸人迫害。想来这封信便是送往邺城又夹带其中托运回来。若非城主大人的美意,今日我们镖局怕是遭这等艰险小人迫害,永无翻身之日。” 洛映霜言语间,清润的眼眶微微发红,围观众人更是心生愧疚。 江陵镖局给他们送信,他们听信谗言,惹得镖局陷入如此境地。现下情形他们哪里还有不明白的,不过是被人当出头鸟使了,顿时一个个面色臊红,看向几人的目光更是不善。 甚至有人开始唾口水,大喊着将他们抓起来。 先前镖局忍受的责骂如数还在他们身上。 几人只恨没有一个地方给他们钻下去,紧接着官老爷动作极快地将人拘押。 笑话,侯嘉玉的态度很是明显。他只是个小官,盛京大官如云,难得有个机会自然得好好表现自己。 官老爷向侯嘉玉行了个礼,风风火火地来,风风火火地离去,几人在哭喊求饶中被关入大牢。 恶人得到了处罚,接下来便是趁着东风扶摇而上了。 围观的众人此刻对镖局愧意深重,事情解决了仍未散去。 第11章 当今圣上 侯家抛出橄榄枝。 沈清姝扬眉,悠悠道,“日后通往各地镖局分局的印章都会明明白白印出来,还请诸位放心。” 听此一言,大家更是愧疚。 沈清姝却和声细语道,“诸位不必如此介怀,只怪那阴险小人过于奸诈。今日有两个喜事,想要广而告之。” 她难得正色,让大家不禁拭目以待。 “一则,此前只开放了通往邺城的一条线。接下来会开放通往洛阳、永州、江南、泉安等各地线路。此外,五地个别商铺与镖局达成合作,诸位可以在镖局的小册子上挑选喜爱的物品。凡册子上的物品,皆只收取八文钱。” 人群之中骤然响起一阵抽气声,有几人悄悄离开人群。 沈清姝好似没看到一般,笑盈盈的。 众人这般反应只因洛阳、永州、江南、泉安是大梁四大重要枢纽。镖局如今的配置或许无法把线路铺满遍布整个大梁,但是拿下四处关键城池并无问题。 这十几日镖局除了原有业务并非坐以待毙,更派人去各地寻找愿意合作的商铺。初期愿意合作的商铺只收取另外两文钱。以后根据各家情况不同,所求报酬的方式也有不同。 她又风轻云淡地在众人中丢下一颗惊雷,“最值得庆祝的是,长乐公主名下皇家的铺子将要与镖局合作。” 众人这下真的被这个消息惊得目瞪口呆。先前那些早早来离去给背后之人报信的探子错过了惊天的消息,怕是悔得肠子都青了。 这一日,盛京风云搅动。消息如同绵绵细雨传至各处。有人听到消息后喜极而泣;有人抚掌大叹,机会来临;有敏锐者送上诚意前来合作;有人辗转反侧,彻夜难安。 镖局的生意兴隆旺盛,来访的顾客踏破门槛,门庭若市。 谁能想到背后谋划、翻云覆雨的是名尚未及笄的少女?沈清姝一招草船借箭,可谓用得出神入化。 侯嘉玉咂舌,同为老狐狸,他又暗中观察,自然知晓这一切都在沈清姝的算计之下。 不知用什么法子拉拢了邺城城主,前几日沸沸扬扬的流言镖局放任不管,众人皆以为镖局心虚害怕。现在想来流言传播如此迅速,背后煽风点火的人怕是废了不少力气,最后却为镖局做了嫁衣,说不定此刻还在暗暗得意。 如此一来,显得愚昧至极。 这一出好戏,实则是妙哉,妙哉。 侯嘉玉倏然展开折扇,对眼前的长乐公主兴趣更甚。 他抚着折扇,拱手轻言浅笑道,“不知小姐如何称呼?” 侯嘉玉到底帮她添了一把火,沈清姝愿给他面子,“侯公子叫我沈姑娘即可。” 镖局的人去接待客人,门口只剩下沈清姝与侯嘉玉,两人看似相谈甚欢,实则个个揣着明白装糊涂,你来我往,相互试探。 侯嘉玉半天愣是套不出一星半点儿的消息,眉眼间无半分不悦,反而兴致勃勃欲请沈清姝去亭阳楼用膳。 沈清姝尚未接话,谢斯年清冷寡淡的声音传来,“去亭阳楼?” 沈清姝错愕回头,只见谢斯年与阳泽牵着马站在不远处,阳泽见她看过来悻悻笑着,“谢公子非要来镖局看看。” 谢斯年面不改色,实则一张脸紧绷着。他听说镖局出事了,赶过来帮忙,没想到一来镖局就看到沈清姝与一名白衣小公子谈笑风生。 谢斯年凤眸微眯,扫过侯嘉玉,带着似有若无的压迫感,“你们要去用膳?” 纵使他失忆了,骨子里的警惕与戒备令他一眼看穿对方笑吟吟面孔下极深的城府。 沈清姝一怔,下意识问,“你应当也还未用膳吧?” 侯嘉玉抚了抚扇柄,“既然这位是沈姑娘的朋友,不若一同前去?” 沈清姝原以为谢斯年会拒绝,没想到对方沉吟片刻答应下来。 一时间两人行变为三人行,三人漫步走向亭阳楼。 谢斯年如往常一样,话少简洁。大多是沈清姝提到他,他才略一侧身回复。好在沈清姝与侯嘉玉世家出身,场面话说得极其熟练,倒不至于冷场。 正午亭阳楼的牌匾在阳光下折射出金色的光辉,恰逢用膳的时辰一楼大堂内坐满了人。 侯嘉玉明显常来亭阳楼,一进门就有小二迎上来,“侯公子您来了,还是老地方吗?” 侯嘉玉兴致颇高,赏了那小二些许碎银子,“今日不用给你领头了,去备菜吧。” 小二领了钱,喜笑颜开走了。 几人踏上朱红的木梯,侯嘉玉一边介绍,“亭阳楼的八宝饭与糖醋鱼可是出了名的美味。” “是吗?那可是托侯公子的福,今日有口福享了。”沈清姝淡淡一笑,心里想着谢斯年口味刁钻,平日里山寨的吃食废了不小功夫,这两道菜听着是甜食,应该符合他的喜好。 一名下楼的绛紫色华服男子与她擦肩而过,沈清姝无意间瞥到他的面容,“黄……黄公子?” 侯嘉玉神色一变,亦是恭敬地喊道,“黄公子。” 那男子懒散地回过头,他狭长的凤眸与谢斯年有几分相似,只是惯来慵懒地微阖着,教人琢磨不透他的心思,又颇有几分不怒自威的气势。 他穿着绛紫色冰蚕锦织锦蟒袍,一条素面龙凤纹角带系在腰间,整个人优雅淡定,贵气不凡。 正是当今天子傅斯奕。 傅斯奕玩味的眼神顺着侯嘉玉移到沈清姝身上,丞相家的小公子和他亲封的长乐公主? 倒是有些意思,他唇角扬起一抹笑容。 如沈清姝的猜想,她最近做的事情,这身居高位、手眼通天的皇帝陛下全然知晓,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她去了。且看看她能瞎捣鼓出些什么,说不定还能推动大梁的发展。 不能,亦无伤大雅。 皇室的男人向来薄情,傅斯奕自傀儡幼帝到执掌大权,不可谓手腕狠厉,心性凉薄。他精通权谋御下之术,脚底下尸骨堆积成山。 眼中所见皆是利益。 他几乎一眼看出丞相打的如意算盘,视线挪到谢斯年身上。他不可抑制一顿,只是对方好像并不认识他。 他状似不经意发问,“这位是?” 沈清姝没想到身份成谜的谢斯年居然会引起这位的注意,“他是小女的朋友。” “朋友?”傅斯奕咀嚼了一番这个词,意味深长地抚摸着拇指上的玉扳指。 谢斯年不悦地蹙眉,本能上前一步将沈清姝挡在身后,隔离了傅斯奕危险的视线。 傅斯奕看着他偏袒的动作,不置可否地挑眉,唇边的笑容愈发邪气。他舔了舔上牙槽,笑容愉悦,“既然如此,不叨扰你们用膳了。” 言罢转身离去,隐藏在暗处侍卫身上笼罩的萧杀之气逐渐消失。 沈清姝敏锐地察觉到圣上对谢斯年的态度很奇怪,先一步上前挡住侯嘉玉投来的探究目光,开口,“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黄公子。” “的确是令人意外。”侯嘉玉浅笑,三人复又往三楼包厢行去。 三楼的包厢比之二楼宽敞,装修华贵精致。包厢分内外两间,外间是上好的檀木圆桌,鎏金香炉内正燃着沉水香,屏风上绘着江川海湖图。内间以珠帘隔开,置一美人榻供客人小憩。 侯嘉玉豁然推开雕窗,俯视着盛京长街的景色。 他悠悠转过身,望向沈清姝,“沈姑娘竟也识得圣上。说来你我二人相识多日,还不知晓沈姑娘芳名?” 谢斯年听到二人相识多日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紧。 沈清姝早就料到会有此一问,“你我见面不过两次,但侯公子早已知晓我的身份不是吗?” 言外之意,侯嘉玉若想合作,不若坦诚一些,莫要攀亲带故。 谢斯年大约能感觉到两人之间暗波汹涌,听到沈清姝否认,莫名放松下来,愉悦地呷了一口茶。 侯嘉玉合起折扇,扺掌大笑,“不愧是圣上亲封的长乐公主,心思通透,在下自愧不如。” 他一双狡黠的狐狸眼望着楼外车水马龙的景象,声音平和却含着极大的野心,“我上头大哥、二哥皆文采卓然,官运亨通他。侯家不需要再出一位状元郎。而我亦无意为官,只想一辈子当个普普通通的商人。” 沈清姝烟眉轻扬,她虽知晓先前贵圈里向来传闻纨绔不成器的侯家三少爷绝非善类,却没想到对方出身簪缨世家居然志在经商。 侯嘉玉看出她的惊讶,笑道,“长乐公主莫看我附庸风雅,实则也是个俗气人呐。” 他以附庸风雅自谦,眉眼间却极度自信,“你我合作,你需要商铺的名气与货物,我需要你们镖局的线路。” 聪慧如侯嘉玉,早已看出江陵镖局日后宏伟的发展图景,多次出手相助不过为了抛出橄榄枝。 “侯公子愿意合作,自然是我们镖局的荣幸。”沈清姝话锋一转,“只是想必您也清楚,我们或许是您唯一的选择,但是侯家并非是我们镖局唯一的选择。” 侯嘉玉这些天琢磨、观察沈清姝,何尝又不是一种考验? 现在沈清姝通过考验,侯家也得拿出诚意才行。 第12章 自我攻略 一个荒谬的念头霍然滑过心头…… 况且沈清姝说的确实是实话,快递并非所有人都能做到。 背后权势、人马、金银缺一不可。 不说有大批人马聚集,又坐拥千金实在困难。 单单论权势一条,诺大的盛京出门随处可见达官贵人、世家子弟。只是当今圣上性情多疑,手段残暴,手握权势者保全自身尚且来不及,哪敢在天子脚下为非作歹,惹得天子心生忌惮? 沈清姝身为女子,又是皇上亲封的长乐公主,在民间声望极高。其祖上流传下来的江陵寨人口充足,世代经营的镖局更是在当年盛极一时。 世间除了她,恐怕再难寻出第二个符合三个条件的人。 侯嘉玉预料到沈清姝手拿筹码会坐地起价,从袖袍内拿出一份早就拟好的契约。 沈清姝细白的手指接过契约展开,尚未看到上面的字,便笃定道,“侯公子,既然知道本宫不同意一九,二八又有什么意思呢?” 雪白的宣纸展开,利益分成处赫然写着二八两个大字。 侯家八,江陵镖局二。 他写出二八分成便是知道长乐公主决计不会甘心于只要一成分成,在快递事业她独占鳌头。 只是没想到,对方的胃口居然比他想的还要大。 三成,可谓是狮子大开口。 侯嘉玉扇柄在手掌心敲击着,似笑非笑抬眸望着沈清姝。 少女漫不经心拿起一块糕点,朱唇轻启,尝了一口,尔后享受地眯着眼睛,像一只慵懒贪吃的猫儿,桃花眼倏然亮起,扯扯坐在她右侧的男子的袖子,“这桂花糕好甜啊。” 说着,拿起一块糕点往男子唇边递过去。 言语间放松自若,全然不在意侯嘉玉的答复。 因为她拿捏得精准到位,三成,是侯家能让出的最大利润。 侯嘉玉眯了眯眼,看着那浑身清冷疏离的男子眉头轻皱,还是就着沈清姝的手咬住那块桂花糕。 两人举止亲密无间,少女喂食的动作自然无比,带着几分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亲昵。 多年的相伴使她对谢斯年有了根深蒂固的信任与莫名的依赖,这种熟稔的相处方式若有若无渗透在日常生活当中。 男子气质出尘,宛若九重天上不问世事的谪仙,保持着淡漠从容的姿态,不染人间烟火气,却纵容了少女的亲近。 少女容貌美艳,好似瑰丽却缠绕着荆棘的玫瑰花,此刻甘心为他卸下满身的刺。 郎才女貌,天造地设。 侯嘉玉只觉这一幕略显刺眼,他无意识捏紧手中的折扇,心头忽然产生一个奇异的想法,假如折玫瑰的人是自己呢? 谢斯年若有所觉,黑沉沉的眸子对上他别有用心的目光。 侯嘉玉不避,反而勾唇一笑。 两人对视间风波暗涌,藏匿诡谲。 门外传来小二敲门的声音,得到应允后侍女们端着美味佳肴鱼贯而入。直至满桌珍馐,侍女们躬身告退,两人间僵持的气氛仍未消散。 沈清姝吃完糕点,用帕子一点一点擦着指尖,才懒洋洋抬眸,并没有察觉到两个俊逸不凡的男子暗中较劲。 侯嘉玉见她吃完,不紧不慢收回对峙的视线,柔声道,“公主殿下的条件,草民同意了。” 结果全在沈清姝意料之中,三人入座后她端起一酒杯,敬侯嘉玉,“侯公子以后便是江陵镖局自己人了,何必见外,叫我沈姑娘或者清姝即可。” 侯嘉玉轻笑,长乐公主当真是圆滑极了,方才摆出公主架子来压他,现下又从容淡定地说是自己人。倘若自己不答应,对方怕又是另一副嘴脸。 他轻笑一声,世间竟有如此狡猾奸诈的女子,不知遇上传闻中的经商奇才易连纳当如何? 侯嘉玉出身簪缨世家,却崇尚经商之道,最为仰慕的是传闻中白手起家、日进斗金的胡商易连纳。 将沈清姝与之对比,显然是将沈清姝放在一个极高的位置。 他谈笑间举起酒杯,眼看将要与沈清姝的杯子碰上,另一只酒杯伸出来先一步碰上他的酒杯。 谢斯年默不作声旁观两人谈生意,他瞥见少女执起酒杯,玉质的酒杯与莹白的指尖相映,脑海中不由自主浮现出篝火晚会昨日少女泛红的眼尾与醉后的媚态。 想到侯嘉玉在此处,他条件反射替她碰杯,碰完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眼底滑过一抹懊恼。 然而不管他心里在想什么,抬头对上侯嘉玉诧异的目光,面上仍是不冷不热,“沈小姐酒量不佳,这杯酒便由我替她喝了。” 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握住酒杯,仰头喝下。冰凉的酒水顺着他好看的喉头滚落,撩人的姿态与他身上雪松般冷冽的气质交错,透出些莫名的性感。 沈清姝错愕间想起自己昨日调戏他的场景。 她醉迷糊了,昨日的记忆却萦绕在她脑海中,那抹暖白的玉色,触感温热的…… 沈清姝忽然觉得有些燥热,下意识扬起酒杯要喝,记忆中那双触感温热的手出现在视线里,截下她手中的酒杯。 沈清姝懵懂间握着的酒杯被人抽走,她抬头撞入一双淡漠平静的凤眸内,谢斯年风轻云淡道,“沈姑娘还是不宜饮酒才好。” 沈清姝的心蓦然一撞,泛起密密麻麻的悸动,来不及细细体会,侯嘉玉俯身为她盛了一碗汤递过来,略显歉意. “倒是我考虑不周了,沈小姐不如尝尝这道翡翠芙蓉汤。美容养颜,受到盛京贵女们的钟爱。” 精致的瓷碗中盛着鲜美汤汁,些点绿色点缀其上,瞧着令人食欲大开。 沈清姝思绪猛然被打乱,刚刚没有与他碰杯,不好再拒绝他的好意。 两人随意攀谈起来,谢斯年优雅贵气地举筷用膳,动作间显现出良好的规矩礼仪,惹得侯嘉玉侧目,沈清姝这位朋友,究竟是何身份? 谢斯年若有所觉,两人目光对上,侯嘉玉挑衅勾唇。谢斯年瞥了一眼,挑挑眉夹了一筷子菜。 侯嘉玉见他慢悠悠地吃起菜,犹不敢相信,他会就此作罢。 从两人见面起,这个男人表面看着从容淡定,如冷月孤高清傲,实则存在感十足,明里暗里阻碍着他与沈清姝拉近关系。 侯家与镖局合作是大事,沈清姝与侯嘉玉就细节处详细商议了许久。 谢斯年面无表情地用膳,偶尔插两句嘴。沈清姝先前执掌镇南王府内务,但到底不如侯嘉玉沉迷于研究经商之道。 所幸她聪慧至极,侯嘉玉每每下套之际,谢斯年略加提点,她恍然大悟,甚至能举一反三。 商议半晌下来侯嘉玉竟是半分便宜没有占到,侯嘉玉眯眯眼,愈发好奇谢斯年的身份。 餐桌上大抵无人用心用膳,沈清姝与侯嘉玉两人言语中互设陷阱。 作为明面上唯一一个专心用膳之人,谢斯年面容平静,其实心底莫名烦躁,连筷子底下夹了什么都不知晓,略一入嘴,便觉味道不对,猛然咳嗽起来。 冷白色的肌肤上迅速染上一抹红晕,那双狭长的凤眸内含着泪意。 沈清姝转头见谪仙般的人露出如此具有烟火气的姿态,哪有心思继续商议,匆匆起身给他拍背,“你是不是吃到姜和蒜了?” 前世她附身在骨灰上时,唯一见过一次新来的厨娘做饭往菜里搁了姜蒜,谢斯年没有注意到,呕得脸色苍白难看至极。 厨娘吓得跪在他面前泪水涟涟,他挥挥手让人下去了,接连几天胃口不大好,此后府里的饭菜厨娘小心万分。 这一世他失了记忆,恐怕不知道自己不喜欢吃姜蒜。 少女浑然未觉两人靠得太近,她肩头的墨发与谢斯年的长发交缠,绣着云纹的衣袖随着她给谢斯年轻拍后背摆动。 谢斯年没料到沈清姝反应这般大,他鼻翼间萦绕着熟悉的幽香,发间的耳尖微微发烫。 少女见他平缓下来,又匆匆给他盛了碗汤,动作自然地拿过他的碗筷,一点一点挑出姜蒜,“你不喜欢吃姜蒜,日后注意一点。” 谢斯年听着沈清姝认真的语调,乖乖接过汤,唇齿间的味道果然被冲散。一个念头猛然滑过,重伤醒来后,他无数次猜想过沈清姝为何对他异常了解? 可是,她从未提及他的身份和记忆。 男子旋即扬眸,黑沉沉的眸子望向为他盛汤的少女。 沈清姝见他面色缓和下来,继续与侯嘉玉聊着后续事宜,笑容看似明艳艳冶,实则拿捏着恰到好处的分寸,不至于过于亲热,也不至于过于疏离,礼貌而客套。 与之对比她刚刚显得…… 一个荒谬的念头霍然滑过心头,挥之不去。 若是……若是沈清姝心悦于他呢? 谢斯年的凤眸怔然。 往昔少女与他的点点滴滴逐渐回荡在脑海中,谢斯年眉心轻蹙,心中越发肯定沈清姝对他的情谊非同寻常。 他心不在焉舀着汤,震惊、不可思议、荒谬等中星点陌生的喜悦感因着这个荒谬的猜想升起,又被他的纷乱的情绪压下。 眼前接连浮现沈清姝先前荒唐的作为,如同盖棺定论般。 他沉思间恍然搁下瓷碗,惹得沈清姝关切回头,“怎么样,有没有感觉好些了?”她虽不知原因,但是看得出谢斯年极致的厌恶和反胃。 谢斯年原本到嘴边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侯嘉玉微微俯目,扯了扯嘴角,唇边勾起一抹笑,“是啊,谢公子,现在感觉怎么样?” 他若有若无加重“现在”两字,语气玩味。 谢斯年刚刚确定了沈清姝的“心意”,没心思和侯嘉玉咬文嚼字,只稍作回应,垂眸茫然地望着衣袖上的流云纹,卷翘浓密的睫毛掩盖住他眼底复杂的神色。 沈清姝……竟然是喜欢他的吗? 沈清姝与侯嘉玉商议完要事,谢斯年满腹心事,包厢里霎时安静下来。 用完膳,三人原路返回江陵镖局。 侍女引着侯嘉玉走进会客堂,端上上好的茶水。沈致坐在上首,一侧依次下来是沈清姝、谢斯年和诸位管事,另一侧坐着侯嘉玉。 沈清姝言明合作的事情,镖局众人大喜。 侯家簪缨世家,底蕴丰厚,背后有丞相撑腰,若是能达成合作关系,往后江陵镖局便多了几分底气。 沈致亦是讶然,前先妹妹谈及与侯家的合作,他自是相信自己妹妹的,只是没想到来得这般快。 他的目光越过沈清姝落在她身后的谢斯年与侯嘉玉身上,同为男子,他如何不知侯嘉玉对妹妹的心思? 只是他不喜谢斯年,更不喜出身世家的纨绔子弟,遑论侯嘉玉是否另有所图,未必真心。 第13章 逛街幽会 “若是小郡主幼年能入寺庙修…… 他不由皱着眉。 见事情交代得差不多了,沈清姝起身和沈致告退。 沈致哪有不许的,自是应下。 侯嘉玉握着扇柄的手一顿,“你不亲自与我画押?” 侯嘉玉原以为沈清姝会亲自和他画押签字,没成想她却将事情转交给了沈致。 沈清姝勾唇,“侯公子莫不是忘了,我大哥才是镖局主事人。况且……” 况且谢斯年这厮从方才起就不对劲,虽然他平日里沉默寡言,可沈清姝还是从他的安静中察觉出不对劲。 少女拉起谢斯年,朝着沈致盈盈一拜。谢斯年瞥了她一眼,本能想挥袖拒绝,复又想到少女一腔绵绵心意,抿抿唇,终是不声不响任由她拉着自己衣袖走出了镖局。 身后的侯嘉玉表面与沈致商议,视线却若有似无瞄着他们比肩而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江陵镖局远离盛京闹市,因此没了繁华的喧嚣,别有一番静谧安宁的意趣。 两人悠然前行着。 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巷道里青色藤蔓蜿蜒在古旧的砖墙上,绿意葱茏,斑驳的岁月在砖墙上留下道道痕迹。 时间仿佛回到从前,沈清姝附身在玉佩里,被谢斯年妥帖地放置在案上,月光映照在案前男子清冷孤孑的身影上,他或是皱眉,或是舒展眉眼。 灯火如豆,他伏于案上没日没夜翻看着当年卷宗。 月色寂寥,形单影只。 他不知道的角落里,沈清姝以另一种方式默默陪伴着他。 前世的谢斯年始终站在幕后,哪怕彻夜不眠、花费数年为她寻到真相后仍然未亲自出面,而是转交给别的官员昭告天下,还了彼时声名狼藉的她一个清白。 沈清姝只听闻有人喊他一句谢公子,唤他为谢斯年,却不知晓他的身份。 更回忆不起如此清冷出尘的公子何时与她相识,乃至耗尽心力,只为还她一个清白。 而现在沈清姝光明正大立于他身畔。 两人不需要说话,气氛融洽舒适。 他们从镖局走到了繁华热闹的盛京大街。 长街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街道两旁是各式各样的摊子,不时有小贩吆喝两声。小吃、玩意、饰品琳琅满目,吸引过路的行人停下来挑选。 今日却与往常不同,不少人的目光落在长街上并肩而行的一对男女身上。 那白衣公子身形高挑清瘦,容貌亦是清绝无双。狭长的丹凤眸微微上挑,犹如沉寂孤冷的清泓,叫人不敢直视他的眼眸。乌黑的长发由玉冠绾起,气质清贵冷峻。 若是旁人定然被压制得暗淡无光,可他身侧华贵美艳的少女毫不逊色。 她穿着浅玫瑰色长针鹦鹉纹金锦云锦长裙,眉目艳丽疏离宛若画上的神仙妃子,端的是明艳出众、落落大方。 气度矜贵的白衣公子与身畔绝艳的红衣少女极为相配,两人漫步于长街中,恍然间让人产生错觉,以为误入了一副诗意盎然的泼墨画,竟难以移开视线。 沈清姝自然察觉了,只是她并不在意别人的目光。谢斯年淡漠从容的心性亦不会放在眼里。 沈清姝带着谢斯年进了盛京出名的成衣铺,门口挂着华贵耀目的牌匾“秀衣坊”。 甫一进门,机灵的店小二迎过来,“二位是来挑选衣物的吧?我秀衣坊的衣服样式新颖,种类繁多,保证客官满意。” 他领着两人往里走,“不知道是哪位要挑选衣物?” 沈清姝精致的容颜上露出一抹笑,抬手指了指谢斯年,“帮他买。” 谢斯年冷淡地掀了掀眼皮,瞧了她一眼,不置可否。 小二领着两人到男子成衣处。 秀衣坊不愧是京城有名的衣铺,款式琳琅满目,令人眼花缭乱。谢斯年身形高挑,披块布料到身上恐怕都极为好看,沈清姝一时挑花了眼。 秀衣坊内人流量大,终于在好几次沈清姝认真挑衣服差点被人撞到后,谢斯年皱了皱眉,随手指了一件,“就这件吧。” 沈清姝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眼神一亮。 墙壁上悬挂着一条月白色锦袍,衣袖处是绣工精湛的淡色兰花,款式简洁而大气。最主要是用料轻透,穿在身上定然舒适。 是沈清姝决定要买的一条。 她把看中的全部请店小二拿下来,谢斯年去试衣服,她就在外头看着搭配的饰品。 秀衣阁的确会做生意,除却衣物外摆出了许多精致的饰品,任由客人挑选搭配。 沈清姝左挑右选,不知道该挑个什么。随着她俯身的动作,胸口处红绳露了出来,坠着的玉佩滑落到衣物外。 玉佩通体温润,莹润光泽,隐约透出点翠色。 是她前世贴身佩戴的那枚,也是落入泥泞后被谢斯年拾起,精心保存的那枚。 沈清姝幼年身体虚弱,宫里派来的御医,四处云游的神医皆断言她活不过十岁。 八岁那年,一名慈眉善目的僧人上门,他眉心一点朱砂,手里握着佛珠,“若是小郡主幼年能入寺庙修行,便可安度此劫。” 并将寺庙内开过光的玉佩挂在因着高热昏迷不醒的小郡主身上。 奇异的是,当天夜晚小郡主连日不退的高烧就此退去。 镇南王战场驰骋多年,不信神佛,却在那一日高呼圣僧,请僧人将命途多舛的小郡主带回了寺庙修行。 三年来小郡主在寺庙内潜心修行,身体果真日渐好转。 一身精妙的武功与心法也是传承至寺内的得道高僧。 三年后她返京路途上遭遇劫难,再起高热依然平安度过。 自此那枚玉佩被小郡主日夜贴身携带,直至前世她郁郁寡欢,咽下最后一口气。 在她死后的混乱里,玉佩坠入至肮脏的泥泞里,如同沉冤逝世的她,再无清名。 却被谢斯年拾起,如获至宝,悉心珍藏。 沈清姝指尖握着莹白的玉佩,记忆犹如翩跹而至的蝴蝶,打破时间的阻隔回溯那段仓皇黑暗的岁月。 她为谢斯年挑了一枚玉佩。 等候的时间里,她忍不住想谢斯年前世为什么执着于为她翻案,又到底是什么身份? 她重生后托人调查,一无所获。 少女惑人的桃花眼无意识眯起,白嫩的手指摩挲着玉佩。 直到小二发出惊呼,她回过神发现谢斯年不知何时已经出来了,斜倚在门框上,深邃的凤眸端视着她,无端透出几分晦暗的神色。 月白色的锦袍穿在他身上妥帖极了,袖口的兰纹铺展开,符合他翩翩君子的气度。 路过的小姑娘们频频回头,面红心跳,看到沈清姝走过去顿觉黯然神伤,清俊冷漠的小公子竟然已有家室。 沈清姝被他的模样晃了眼,许是回忆起从前,她不由想到前世的谢斯年如今生清贵俊美,却远没有这一世有生气,像是潭平静无波的死水,沉寂的眼底看不到活人的气息。 哪怕是后来携着玉佩游山玩水,他行尸走肉,只为完成故人未尽的嘱托一般。 沈清姝被自己的想法吓得一惊,看向谢斯年的目光有着无法敛去的疑惑。 谢斯年一眼瞥见,出声询问,“怎么了?” 沈清姝压下满腹心事,笑道,“没什么,看中了个玉佩,想亲自为你挂上。” 谢斯年沉吟片刻,点头答应。 谢斯年垂眸俯视她,小姑娘弯腰为他系上玉佩,身形纤瘦娇弱。 他哪里看不出来小姑娘心头的疑惑与惶然,结合他先前的猜测,倒像是得不到心上人回应仓皇无措,心中迷茫故作镇定,强加掩饰。 谢斯年原本酝酿许久,打算在今夜和盘托出的拒绝之言竟有些不忍说出口。 这副画面落在旁人眼里便是情投意合,郎情妾意。 小二见少女笑容明艳地为那满身疏离的公子系上玉佩,公子回以纵容的目光,真真是珠联璧合。他头一回瞧见如此般配的情人,由衷感慨,“二位当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沈清姝系好玉佩后直起身子,直直迎上不知从何而来的称赞,一时间愣怔在原地,下意识回头去看谢斯年。 不曾想谢斯年正凝视着她,点漆般的眸子里映出她的身影,宛若世间只有她一人存在。 两人视线交织,沈清姝近乎仓皇地移开目光,一股热流涌上她俏丽的面容,脸颊泛着娇嫩的粉意,像极了谢斯年窗前枝桠上盛开的桃花。 她浑身上下不自在地摆摆手,一边说着,一边转身离去,“我去前台等你,他试好好了拿来结账便是。” 前半句是对谢斯年说的,后半句是对店小二说的。 她的语速极快,全然不知自己慌乱的模样尽数落入他人眼中。 小二调笑,“小夫人可真是脸面薄。” 谢斯年神色复杂收回望着沈清姝的视线,他刚想否认,不经意间瞥到腰间莹润的祥云玉佩,乃是沈清姝精心挑选出来的。 对方那双惑人的桃花眼仿佛又浮现在眼前。 带着星点醉意与媚意,气若幽兰,伏在他肩头轻语,“要栗子糕吧,他喜欢吃甜的。” 谢斯年发现自己竟难以否认,落了她的面子。 待到他试完沈清姝挑选的衣物,沈清姝在柜台前付好帐,与店家约定好送去镖局。 两人走出店铺时,已是华灯初上。 第14章 鹊桥相会 天边的星子倒映在翡翠般的河…… 长街两侧接连亮起一盏盏灯笼,灯如白昼。皎洁清亮的月色为富丽繁华的城池拢上一层薄薄的轻纱,夜幕悄然降临。 盛京民风开放,夜市比之白日更为喧嚣热闹,几乎走到哪都是人。 自打重生后,沈清姝忙着收服山寨与镖局的人,开创快递行业,鲜少能和今日一样轻松自在。 快递处于萌芽阶段,新的一个行业的诞生并非一蹴而就。 先前她草船借箭,令镖局乘东风扶摇直上,背后无不是如履薄冰,步步为营,精心设计。 她曾为了拿定一个节点,在窗前从夜色初降站到天边露出鱼肚白;为了不同的意见,与镖局管事据理力争。 沈清姝走到被镖局众人信服这一步,从不是靠的身份与美貌。 她若败了,没有人能为她收拾残局。 现在快递事业小有起色,在盛京与邺城打出名气。新的行业的诞生必然涉及一些人的利益,日后会面临无数的质疑与风浪。 沈清姝站在提出者和主事者的位置上,会有数不清的眼睛在暗中盯着她,欲将她扯下来。 沈清姝不惧怕,因为见过不一样的风景,她的格局绝不会仅仅囿于眼前一片天地。 两人不知不觉走到拱桥下,桥头有小贩在叫卖糖葫芦。 “又大又甜的糖葫芦哟,两文钱一串。”小贩嗓音欢快,稻草桩子上插着一串串糖衣饱满,个大浑圆的糖葫芦。 谢斯年见沈清姝的目光落在糖葫芦上,挑挑眉,“小孩子才吃的东西。” 嘴上不依不饶,手上实诚地付了钱,他落难昏迷衣袖中的锦囊里装着大量银票,镖局的资金除了沈清姝存在钱庄里的钱,也有他一份力。 因此谢斯年虽住在山寨,其实并不缺钱。 “来两根。”沈清姝亮出两根手指,慵懒的桃花眼弯起,“可不就是小孩子吗?” 暖黄色的光映照在她莹玉般的肌肤上,衬得少女丽色惊人。一双蛊惑人心的桃花眼总是懒洋洋阖着,平日里处事沉稳大方,很容易让人忘记这是一名尚未及笄的小姑娘。 大梁女子十六岁及笄,行成年礼。 想到沈致曾经说过沈清姝尚未及笄,谢斯年一顿,尔后拨了两根糖葫芦下来。 沈清姝接过一根糖葫芦,另一根推了回去。 她原本不想吃糖葫芦,不过想着谢斯年大抵是喜欢的,倒没料到谢斯年眼尖地发现她在看糖葫芦,先一步买了。 因而她视线若有若无扫过谢斯年手里那串,谢斯年捕捉到她来来回回的目光,小姑娘莫不是怕酸想他先尝尝? 女儿家就是麻烦,谢斯年皱眉,糖葫芦伸到嘴边尝了一口。 初入口时味道甜而不腻,咬破糖衣后内里的山楂果酸酸甜甜,口感爽脆。 谢斯年眉头不自觉松开,失忆后他只在山寨里见过孩童吃糖葫芦,没想到意外地符合他胃口。 即使谢斯年面部表情变化不大,可是沈清姝仔仔细细盯着他,自然知道他很满意。 少女勾唇,心情松快地啃了一口糖葫芦。 上一次吃糖葫芦,还是在前世。 隔着兵荒马乱的一世,沈清姝觉得手中的糖葫芦亦是难得的美味。 两人拿着糖葫芦停在拱桥中央,少女倚着栏杆眺望风景,她身形娇小显得一旁的谢斯年身量高挑,他站在外缘避免她被来往的人流拱到。 只闻河岸两侧人群一阵骚动,沈清姝诧异之际,数盏做工精美、栩栩如生的莲花河灯自上游一路蜿蜒而下,漂浮在波光粼粼的碧水之上。 千万盏莲花河灯顺流而下是何等盛景? 天边的星子倒映在翡翠般的河水上,和着莲花河灯顺流而行,所过之处碧波荡漾,灯影幢幢,宛若天际倾泻下来的星河,又如王母娘娘编织的银带。 场面震撼盛大,足以令见过的人难以忘怀。 两畔的人们欢心鼓舞一路追随着河灯,虔心许愿。 而沈清姝与谢斯年立于拱桥上,恰好将一切尽收眼底。 沈清姝桃花眼里掠过一抹惊艳之色,从谢斯年微侧的方向,正好看见她卷翘纤长的睫毛扑闪扑闪,犹如展翅欲飞的蝶翼。一双含情的桃花眼眸光流转间勾人心魂,琼鼻挺翘,朱唇不点而赤。 美人肌肤胜雪,一头黑发挽成精致大气的发髻,斜插一支桃花木簪。她钟爱艳色,浅玫瑰色长针鹦鹉纹金锦云锦长裙华贵端庄,衬得她身姿聘婷。 一颦一笑间自有媚色流淌。 谢斯年目光落在她白皙的脖颈露出的红绳上,末端隐隐露出莹润的玉色。他动作蓦然一滞,有什么要冲破记忆的障碍喷薄而出。 他情不自禁抚着额头,只觉那层薄薄的障碍即将被冲散。 沈清姝转过身,她没注意到方才桥上挤,两个人贴得极近,猝不及防撞在沉浸在回忆里的谢斯年身上。 谢斯年刚来的一点灵光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击撞得七零八碎,他头一次凤眸微怒地低下头。 却看到怀里小姑娘毛茸茸的脑袋,沈清姝的美艳具有攻击性,此刻不露容貌,只一颗毛茸茸的脑袋,反而显得娇弱无辜。 万千盏莲花河灯自桥下飘过,拱桥宛若跨越银河的鹊桥,一红一白两道身影相拥在桥中央,犹如传说中七夕相聚的牛郎织女。 沈清姝撞得桃花眼中染上泪花,她慌乱地挪开身子,捂着鼻子,嗓音带着几分鼻音,“我不是故意的。” 她怔怔望向谢斯年的衣襟,谢斯年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只见原本月白色的衣袍上印着一道亮眼的红痕。 令人不禁浮想联翩,究竟是何等红袖添香? 自己居然把唇脂蹭到了谢斯年衣服上。沈清姝抚摸着唇瓣,想到自己今天给他买的一堆衣服,故作镇定地抬头,装作漫不经心地揭过此事。 一道娇俏的声音插了进来,“哟?这不是我们的长乐公主吗?” 身着绛紫色衣袍的女子款款走来,她生得娇媚,一双柳叶吊梢眉,好看的杏眸微微上扬。精致的云鬓里插着各式簪子,楚腰纤细,仪态端庄。 只是说出口的话颇有几分恶毒刻薄。 正是宁远王世子的亲妹妹,容筠心。 “没想到长乐公主离了你们镇南王府活得倒也不差,”她侧头对一旁的沈清瑶笑道,一双杏眸将谢斯年从头打量到尾,声量不由高了几分,生怕别人听不见似的,“该不会是靠野男人养着吧?” 她素来不喜欢哥哥这个未婚妻,先前还是镇南王府千金的时候便处处压贵女们一头,偏生又得皇上青眼,有救驾之功,荣宠无数。 又与沈清瑶交好。得知闺中密友在府上被沈清姝磋磨,自然气愤不已。 沈清姝现在离了镇南王府,与哥哥的婚约自然作罢。没权没势,空有一个公主的名头。 今日好不容易撞见了,想着替沈清瑶出了这口恶气。 沈清瑶依然是那副小白花的模样,穿着一袭清丽的白衣,站在趾高气昂的容筠心身边低眉顺眼,显得她愈发楚楚可怜,惹人心疼。 她动作幅度极小地扯了扯容筠心衣袖,恭恭敬敬给沈清姝行礼,小声道,“筠心,公主她毕竟是我姐姐。” “姐姐?”容筠心没好气地戳了戳她额头,“也就是你好心把人家当姐姐,人家有把你放在眼里吗?” “我……”沈清瑶怯懦懦地吱声,她偷瞄着不远处玉树兰芝的青年,只觉对方容貌出众,气度不凡,一双狭长的凤眸扫过来时让人怦然心动,她偷偷思慕的宁远王世子与之相比可谓云泥之别。 沈清姝可没心思和沈清瑶上演什么姐妹情深的好戏,前世容筠心与她关系便不好,时常刁难于她。她看在宁远世子容迁的面子上处处忍让。 结果呢? 容迁表面对她一往情深,非她不娶,盛京内传着他千金为博美人一笑的美谈。背地里与沈清瑶珠胎暗结,想着如何将她置于死地,才能完整得到镇南王府的支持。 这一世她看透了容家人的虚委,早已脱离前世的路。 难得的松散时间,她不想浪费在无关的人身上。 尤其是沈清瑶的眼神,少女的桃花眸似笑非笑望向沈清瑶,仿佛窥破了她心底的小心思。 深不可测的眼神令沈清瑶浑身一凉,小脸发白有些难堪地低下头。 她没有忘记沈清姝出府前就是用这样的眼神看她,这种的高高在上的,看破一切的眼神。 就好像她是什么跳梁小丑一样。 容筠心瞧见,以为沈清姝拿眼神威吓她,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她环抱着双臂,居高临下地冷笑道,“我听说你离开镇南王府后活不下去了?要拿着皇上赏赐的铺子与那什么乱七八糟的镖局合作?” “乱七八糟的镖局?”谢斯年忽地插嘴。 容筠心见旁边沉默许久的公子开口询问,以为他被自己说服了,语气缓和几分,“可不是吗?听说前不久还传出骗百姓钱的说法,之前从来没听过。连丞相家的小公子都能加入……” 她说到这里没有往后,然则盛京哪家不知道丞相府前两个公子文采斐然,老来得的三公子却是个混不吝的,时常闹得丞相府鸡飞狗跳。 第15章 针锋相对 某些人惯会耍手段,抢别人未…… 容筠心脸上写满了嗤之以鼻。 沈清瑶闻言,低垂的眼睛里偷偷闪过喜悦。 沈清姝离府后,镇南王对她的态度一直不冷不热。沈清姝到底是他捧在手心里长大的,沈清瑶一回来就使计将人逼走。小小年纪手段恶毒,镇南王说不心寒是不可能的。 他官运亨通,权柄滔天,于群狼环伺中走至高位,统领北境军,最是忌讳府内龃龉。 且前世沈清瑶入府后有沈清姝处处帮衬着,学习打理内务。这一世沈清姝选择离开王府,镇南王的重担一下子落到沈清瑶手上。 她不熟悉王府内务,光是看明白账本就花了她不少时日。处理事情上不如沈清姝面面俱到,常常手忙脚乱。 镇南王不免失望,两相对比明显。主子一旦势弱,府中的下人免不了闲言碎语。 加之她先前做的事情确不光彩,府内流言沸沸扬扬,她行事战战兢兢,生怕哪里惹得镇南王不悦。 她每每想到管家婆子背后那句“小家子气”,深夜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心里愈发厌恨沈清姝,难道被抱错是她的错吗? 沈清姝是镖局幕后人的事情鲜有人知,世家贵女们成日闷在府里。 现在听说沈清姝出府后过得落魄,她自然高兴。 “这么说,你是看不起江陵镖局?”谢斯年扯了扯眼皮,冷淡道。 “不过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镖局,指不定哪天就关门了。”容筠心出身世家,眼光毒辣,一眼看出谢斯年身上的衣物价值不菲。 本人矜贵从容,养尊处优的模样。盛京公子哥她哪位没见过,想来也就是外地的公子哥才会被沈清姝骗了。 因而她才出言提醒,“公子出身不凡,可别被某些人骗了。某些人惯会耍手段,抢别人未婚夫。” 在容筠心眼里只有沈清瑶才配当她的嫂嫂,只是不知为何大哥与沈清瑶情投意合,还迟迟不去退婚。她当然想不到容迁的心思。沈清姝身份特殊,女子无错处,亲自退婚不合礼数。 就算要退,也得把沈清姝拉下来。 不过如今沈清姝自请断绝镇南王府的关系,这门婚事自然也落不到她头上。 容筠心语气阴阳怪气,暗指的谁在场诸位心中有数。 沈清姝当初断绝关系在盛京可谓是闹得沸沸扬扬,谢斯年亦有所耳闻,只是未婚夫还是第一次听到。 他眸色微沉,不动声色扫了一眼淡然以对的沈清姝,沈清姝丝毫没有察觉他情绪的变化。 谢斯年敛了敛眼睫,“姑娘怕是搞错了,江陵镖局是在下出资的,并非姑娘口中乱七八糟的镖局。” 他略微咬重“乱七八糟”几字,容筠心刚夸过他出身不凡,谢斯年这句话宛若一巴掌狠狠扇在她脸上。 加之对方还云淡风轻补了一句,“姑娘慎言。” 言外之意,她堂堂宁远王之女竟喜好乱嚼舌根。 偏生谢斯年礼仪言辞挑不出一丝错处,容筠心羞愤地指着他,半天说不出话来,“你……” 沈清姝轻笑,“皇上定下的从来是宁远王府与镇南王府的亲事。从前本宫看在亲事的分上,对容小姐网开一面。” 她慢慢逼近容筠心,一双桃花眸分明带着笑意,却具有莫名的威慑力。容筠心在她的目光下不自觉步步后退。 “如今你我既没了那缘分,容小姐见了本宫还是乖乖称一句公主得好。传到皇上耳朵里,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对他的圣旨有何不满呢。” 容筠心从未被沈清姝用睥睨的姿态俯视,漆黑幽深的桃花眸里印出她狼狈的模样。 直到沈清姝目光移开,她才浑身失了力气倒在地上。 怎会如此……沈清姝不是心慕她大哥吗? 就算她身份高贵,可是对待容筠心纵容宽和。容筠心常常心里暗喜,就算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又如何,还不是得对她和颜悦色。 今日居然……就好像变了一个人一样。 容筠心愤愤不甘,“你给我等着!” 沈清姝漫不经心垂首,唇边是无害的笑容,“好啊,本宫等着。” 细看之下,那双形状弧度优美的眼眸深处泛着冷意。 前世她相信了镇南王的话,用心教导沈清瑶繁琐礼仪,执掌中馈。为了保住王府荣耀,与容迁联姻。 容迁表面对她情根深种,实则与沈清瑶珠胎暗结。两人狼狈为奸,毁她声誉。沈清瑶一步步成为盛京第一才女,而她却堕落尘埃,最后甚至锒铛入狱。 她起初不明白,容迁若不喜欢她,沈清瑶同为镇南王府千金,婚事改为他二人亦是合理。 后来见到沈清瑶小人得意的嘴脸才知,他想将镇南王府的权势吞入囊中。 沈清姝作为假千金,又得镇南王疼爱,难保不会阻碍了他的路。 她既得老天怜悯,有机会重来一次,只想珍惜眼前人。 前世犯错的人已然得到惩罚,但倘若他们找上门,沈清姝亦不会心慈手软。 愣在一旁的沈清瑶连忙扶起容筠心,一群人浩浩荡荡、趾高气扬地来,灰溜溜地走。拱桥上不少人认出那是宁远王府的小姐,小声议论着。 不难看出明日会传出什么样的风言风语。 容筠心的脸轰得一下子红了,她愤恨地和沈清瑶抱怨。 沈清瑶讷讷应和着,心里想着事情。 一个念头蓦然产生。 …… 谢斯年见聒噪的人走了,拢着的眉心渐渐散开。他见天色已晚,平静地说,“是时候回去了。” 沈清姝点点头,明日她要去名下的铺子看看,今日两人歇在镖局。 回去的路上有小贩在卖糖炒栗子,她停下来买了两份。 金黄色的栗子发出“兹拉兹拉”的声响,谢斯年是沉闷的性子,沈清姝不说话他更不会开口了。气氛一时陷入沉默。 沈清姝凝视他半响,终于开口,“你今日为何有些不对劲?” 她指的是自从中午和侯嘉玉用膳开始,谢斯年就怔怔的,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难道他认识侯嘉玉不成,沈清姝皱眉。 第16章 身份迷踪 谢斯年被人从青城一路追杀到…… 前世谢斯年能触碰到卷宗替她翻案,足见其身份不寻常。 奈何她附身在玉佩里,谢斯年并非每次出门查案都会带上她。她大多只能见到对方在府里的模样,府中的仆从称他一句谢公子。 盛京身世显赫的世家公子她不说熟知,但凡有些名气她都能说出个一二三来。 当年她叛国通敌一案所涉极深,牵连广泛。无数官员牵扯其中,她只是被推出来的替罪羔羊。 想要调查此案背后势力定然不同凡响,端看谢斯年当年能在重重障眼法下抽丝剥茧,条条线索罗列得条理清晰,矛头直指那人,便知他擅于玩弄权谋心计。 她却从未听过他的名声,倘若和侯嘉玉有关系,怕是涉及世家豪门秘辛。 沈清姝藏在袖中的手拢紧。 谢斯年一顿,没想到沈清姝能轻易看穿自己的异样。 他定定看了沈清姝半晌,才有些迟疑地开口,“你……” 一名黑色的身影悄无声息自黑暗中走出来,单膝跪在沈清姝面前,“公主殿下。” 常芜是沈清姝从前培养的暗卫之一,被沈清姝派去调查谢斯年的身世。如今他忽然现身,表明…… 沈清姝袖袍里的手霍然一松,吐出一口浊气,心里那口气蓦然松下来,脸上带了些明快的笑,“起来吧。我与谢公子正在游街赏玩,有何事回去再说。” 常芜听命,身形再度隐入黑暗。 旁边的小贩听到他称沈清姝为公主,脸色煞白就要跪下,一股轻盈柔和的力道托住了他。 “我可还在等你的糖炒栗子呢。”沈清姝笑盈盈。 小贩连连应声将两袋栗子炒好递过去,他怔愣地望着沈清姝离去的方向,感叹长乐公主果然如传言中平易近人,低头才发现摊子上放着一锭银子,“哎,公主殿下?” 大街上哪里还有二人的身影? 糖炒栗子的分量比平日多了足足一倍,沈清姝心情愉悦地眯着眼,分了一袋给谢斯年,另一袋是给沈致留的。 谢斯年抿唇接过,常芜的出现将他喉头欲说出口的话生生压了回去。 他的目光落在少女唇边漾开的笑上,显然是兴致极佳,方才的话题被忘得一干二净。 他张口欲问的话迟迟说不出口。 罢了,难得她今日高兴。下次再同她说清楚便是。 谢斯年骨节分明的手松开牛皮纸袋,纸袋上是他纠结时捏出的浅浅褶皱。 沈清姝没有注意到他欲言又止的神色,到了镖局请人给他准备了一间屋子。自个将糖炒栗子交给沈致,才回到房间。 几乎她刚一坐下,暗处的常芜立刻单膝跪在她面前。 “说吧,都查出了些什么?”沈清姝懒洋洋呷了一口。 常芜却没有如她所愿即刻说出调查到的消息,而是先磕了一个头。 恭敬的动作犹如一盆冷水浇熄了她心头的喜悦,沈清姝清秀的眉头蹙起,端着茶杯的手顿了片刻,意识到事情比她想象中要复杂得多。 “说吧,查到了些什么?”彼时她眼底的喜悦彻底散去,转而冷静下来。 常芜直起身,“回殿下,属下没有查出他的身份。” 常芜的命是她救回来的,早些年混迹江湖,很有些人脉。居然连常芜也查不出谢斯年的身份,沈清姝屈指叩击着檀木桌面。 他到底是什么人? “但是,”常芜一顿,“属下虽未曾查到他的身份,却发现了他的踪迹。他似乎是被人从青城一路追杀到盛京来的。” “青城?” 沈清姝的手指停下,青城是一座极为偏僻的城池,远离盛京。此地资源匮乏,灾害连年。赈灾的银子层层克扣,落到实处的微乎其微,百姓们因此对朝廷失望,信任大大减半。 她之所以知道得如此详细,只因十一岁那年修行结束。她从寺庙回盛京,曾途径青城。 哪怕几年过去,她依然记得青城当时天花肆虐,城内哭嚎声一片。天高皇帝远的,当地官员鱼肉百姓,上头的人根本管不到那块去。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景象惨烈如同人间炼狱。 她亦染上了天花,连续高热数夜,险些丧命。 只是当年尚且年幼的她不能为百姓们做什么。 从青城追杀到盛京? 沈清姝想到第一次见面时,谢斯年受伤昏迷不醒躺在路中间的模样。 对方苍白的脸色,狰狞交错的伤口历历在目。 艳丽的桃花眼里闪过凌厉的光芒,饶是常芜混迹江湖、身经百战也在她强势迫人的威压中背脊一寒。 常芜自被救回来起,已经很多年没见过沈清姝动怒了。他这位主子素来狐狸精似的,最喜噙着抹散漫的笑,叫人看不透真实情绪。平日里言行举止端庄大气,端的是大家闺秀的做派。跟着镇南王进了练武场又别有一番气势。 尤其是离开镇南王府后,气势更甚,心思难以揣测。 他哪里能想到眼前的沈清姝是众叛亲离后重生而来的,今日动辄发怒,只觉谢斯年在她心头地位极高。 常芜心下思忖,头垂得更低。 “继续查,查不出谢斯年的身份不打紧,把追杀他的人给本宫揪出来。”沈清姝眸光冷锐,形状优美的桃花眼微垂,卷翘的睫毛敛住了她眼底若有所思的光。 她品了口茶,又恢复了那副懒懒散散的姿态,仿佛方才那个锋芒毕露的人不是她。 常芜抱拳,“是。” “此外,你再帮本宫去查一件事。”沈清姝提到常芜提及青城,脑海里倏忽间有画面一闪而过。 再去捕捉时已然消失不见,如同错觉一般。 沈清姝没放在心上,俯身在常芜身侧低语片刻。 常芜的瞳孔放大,眼底迅速滑过一抹不可思议。 他半响才找回声音,恭敬地退下了。 沈清姝说完施施然坐回圈椅上,目光落在窗外皎洁的弯月上。 诸多事情如同繁杂的线团,使她心绪渐乱。 单说明日召见商铺管事时会遇到的刁难。 铺子到底是皇上赏赐的,她重生后忙着山寨事宜未曾打理,手底下的人指不定耍什么滑头。 她想了很多,最后兜兜转转又落回到那个让她心绪不宁的人身上。 第17章 商铺争执 小姑娘的哭声愈发惨烈。…… 翌日,沈清姝大清早坐上了前往商铺的马车。马车一路悠悠行驶,少女端坐在软垫上阖眼养神。 直到马车外传来车夫的声音,“小姐,到了。” 马车停在一家成衣铺子门前,绛衣阁虽不及秀衣坊名动盛京,衣服价位适中,常来的不止有世家小姐,还有普通百姓。因而铺子里已然有了客人。 沈清姝甫一下车,大街上不少人投来好奇羡艳的目光,想知道是哪位世家小姐大驾光临。 阁内的小厮聪明得紧,顶着众人的目光迎上来,脸上带着讨好的笑,“小姐请。” 沈清姝不紧不慢睨了他一眼,走进去。 绛衣阁的衣物从奢华昂贵到普通一应俱全,小厮显然不知道沈清姝的身份,只以为她是客人,瞧她衣着华贵,一路领着她往深处走去。 来得早的大多是普通百姓,女人们热热络洛围着衣服挑挑拣拣。沈清姝打量着,见布料质量不错,满意了几分。 随着往里走,人烟越发稀少。少有富家子弟这个点儿来逛衣服铺子。墙壁上高挂的衣服和布料绣工精细,一看便知价格不菲。 小厮不断介绍着各种衣物,企图说服沈清姝买下一件。绛衣阁虽然做普通百姓的生意,但主要赚的是富家子弟的钱。 沈清姝刚要伸手摸料子,前方突然传来喧闹声。 她不虞地皱眉,小厮心头一紧。 一名少女狼狈地摔在地上,她上身穿着浅色裋褐,下身是暖阳橙扣针绣裙,看得出来出身算不得富贵,可也是体面人家。 她直起上半身,露出一张清秀的鹅蛋脸。一双杏眸大抵是摔得疼了蓄着泪水,她痛得“嘶嘶”叫着,一边揉着腰,“我凭什么不能看里头的料子?” “看里面的料子?”管事的大娘走出来,嗤笑,“也不看看你自己什么样子买得起吗?在里头乱摸,顶撞了哪位贵人可好?” 小姑娘摔了一跤,灰头土脸的,头发散落下来几缕,瞧着狼狈极了。 她语气支吾想反驳,“我……我……我都说了我会有钱的!” “那就等你有钱了再来吧。”大娘冷笑,上来撵人。 小姑娘滑不溜秋地爬起来,眼珠子轱辘辘一转,落到前头气度华贵的小姐身上,极快冲到沈清姝面前抱着她大腿,可怜兮兮地说,“仙女姐姐救救我吧,那个大娘要打死我。” 她说着挤出两滴泪来,可沈清姝分明看见她眼底灵动的狡黠,像只小狐狸似的。 大娘见她抱住贵客,顿时脸色大变,脸色谄媚道歉,“小姐,我这就让人把她带下去。” 她身后几个身强力壮的大汉闻言上前拉人,小姑娘的哭声愈发惨烈,不知道的还以为谁欺负了她。 沈清姝见此不由勾唇,一个凌厉的眼神将大汉们威慑在原地。 她弯腰牵起小姑娘,声音柔和,“发生了什么,你且细细说来。” 小姑娘怔愣地看着她,忍着哭腔,嗓音细弱得像只猫儿。 原来小姑娘的长姐快要过生辰了,她出身富足,但想买绛衣阁内名贵的衣裳还是吃力。 小姑娘攒了许多年的银子,眼看银两就要足够,这两日她总是忍不住来绛衣阁逛逛。 尤其喜欢绛衣阁里头一件水色的长裙。 她觉得漂亮极了,长姐穿着一定好看。 忍不住伸手摸了一下,谁知被管事的大娘看到了,嚷嚷着她弄脏了衣服要赔钱。 说到底就是欺软怕硬,看不起穷人。如今见到沈清姝明显是大户人家的小姐立马软了下来。 “这便是你们绛衣阁的待客之道吗?”沈清姝眸色渐冷望着管事大娘,语气与刚刚同少女说话的和颜悦色截然不同。 大娘见她咄咄逼人,原本伏底坐小的态度不好起来。 绛衣阁是皇家的铺子,因着这个由头,前来的世家贵女们多少忌讳皇室的脸面,不敢随意挑事。 宋大娘作为管事的娘子,惯是作威作福。哪里有如今这般低了头,还被落面子。 她挺直身板,眉眼里带了些傲气,“你又是什么人,敢在绛衣阁作威作福?” 外头的人听到里头起了争执,悄悄围过来看热闹。见年纪轻轻的小姐与大娘对上,心里都不由为她叹了口气。 女人们整日讨论家长里短,绛衣阁管事的婆娘仗着与皇家的那点关系实在不好惹,大家敢怒不敢言。 若非绛衣阁衣服款式实在新颖,工艺独特,怕是不愿受冤枉气。 小姑娘与恶婆娘对上,可不是讨不了好么? 沈清姝倒是不知道她们心里的想法,便是知道了也改变不了什么。 “倒是头次见做生意的狐假虎威,不过狗仗人势罢了。”还欺负到她这个主人家身上来。 沈清姝似笑非笑。 女人们一听暗道大事不妙,管事的大娘最忌讳别人说她借了皇家的势。 果不其然,大娘脸色涨得青白,伸手指着她,“你,得罪了我绛衣阁,我看哪家分铺敢卖衣服给你?” “我倒要瞧瞧,哪家会不买衣服给我。”少女懒洋洋收拢大娘指着她的手指,脸上分明是带着笑。 大娘却见鬼似的被逼退半步,她慌忙掩饰脸上的慌乱,眼珠子一转想到什么似的,色厉内荏道,“你这是藐视皇家。待到我回头与夫君说了,让他上报给皇上。” 她脸上换上洋洋得意的表情。 客人们见她小人得意的样子,纷纷摇头感叹小姑娘还是沉不住气。 这管事的婆娘常对普通百姓用这一招昧些银两,普通百姓听到皇家哪个不惶惶不安。大抵是无往不利,居然对世家子弟也豪横起来。 沈清姝好笑,小小的管事见她都不容易,更别提皇上。 至于管事的婆娘连见她一面的资格都没有。若是知道她是长乐公主,哪里敢像现在这样。 就连她夫君背地里小动作不断,明面上见了她也得恭恭敬敬。狡猾圆润的管事,娶的媳妇竟这般有眼无珠。 一个管事的媳妇就能如此作威作福,从前她看着皇上的面子从来都是意思意思,现在看来她的容忍倒是给了他们这些小人可乘之机。 知道的是认为是皇家的铺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家的铺子。 行径恶劣,毫无分寸,不知赶跑了多少上门的生意。 沈清姝思考的功夫,大娘俨然以为她怕了,眉宇间愈发飘飘然,“怎么?知道错了?这可是长乐公主的铺子你也敢闹事。” 第18章 大娘顶罪 到头来却被枕边人算计一道。…… “简直愚蠢至极。” 沈清姝轻轻吐出一句话将大娘气得浑身直抖,语气不善,“把她给我请出去。” “我看谁敢。”沈清姝斜视着几名大汉。她今日穿着月白绣云纹罗长裙,乌黑的长发挽成精致的飞仙髻。 流苏顺着发簪轻坠而下,少女眉目如画,白色长裙端庄而矜贵,只消站在那宛若天上的神仙妃子,叫人不敢轻易亵渎。 桃花眼横斜间又添几分傲气,大汉们迟疑着站在原地。 他们可不似大娘行事鲁莽,背后有管事撑腰。若是得罪了富家小姐,少不得被扒了一层皮。 因此他们为难地面面相觑,居然无一人上前。 大娘两手叉腰,气急败坏叱骂,“你们这群吃里爬外的东西!白瞎了养着你们……” 她泼妇骂街似的碎碎念,一张嘴没停过,越说越难听,压根没把打手们当人,大汉们一个个脸色沉下来。 大娘没察觉,随手推了一个大汉,“你去把当家的请来。” 大汉挣扎了下。 “快去啊,工钱还想不想要了?”大娘怒喝,大汉才不情不愿走了。 管事可不比大娘无脑,相反处事精明圆滑,关系活络。沈清姝能把大娘气到这种地步算有几分本事,可若是闹到管事那里…… 围观的女人们心里替小姑娘担忧。 沈清姝不慌不忙找了个圈椅坐下,小姑娘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 刚跟上去就对上沈清姝似笑非笑的表情,小姑娘心尖颤抖,总觉得她好似洞察了一切,连带着脸上的可怜兮兮的丧气神情一僵,很快又转为一个乖巧感激的笑。 她生得俏丽,看起来娇憨极了。 沈清姝将一切尽收眼底,淡笑着开口,“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锦夏,多谢小姐帮助。”小姑娘伏了伏身子,恭恭敬敬的模样。 “你叫锦夏?”沈清姝叩击桌子的手指几不可见停顿了一下,又恍若无事。 木质的桌面发出“咚咚咚”清脆的声音,一声又一声犹如叩击在锦夏心间,好似无形的拷问。 她无声安慰自己,不可能的,她不可能看出来。只要自己伪装得好…… 小姑娘袖袍里的手微微发着抖,面上一副受到欺凌的羸弱模样,“是的。” 锦夏。 沈清姝想起前世的一桩往事,心底的猜测彻底落实。她没想到随着她的重生,这件事情居然提前了。 大娘聒噪的声音拉回了她发散的思绪。 她看沈清姝不顺眼,被一个小丫头镇住了场面,打手们没一个听她话的,实在是丢尽了脸面。 眼下小丫头堂而皇之坐在铺子里,与那个贱丫头对话,半分没把自己放在眼里。 大娘气得差点呕出血来,“你到底是什么人?” 沈清姝一瞬不瞬看着她,须臾露出一抹笑来。 似是不屑,又似是怜悯。 没人比她更清楚,管事不会来了,又或者说已经来了。 她的视线若有若无透过人群,落在一帘之隔的后堂。 她来铺子里的事情,昨日分明通知了管事。事情闹到这种地步还不现身,要么就是管事不利,要么就是打定主意想要让无知妇人磋磨她一番。 好一个下马威。 可惜他没料到她此次前来不为敲打。 少女漫不经心支着额头,嗓音散漫,“本宫是谁?” 两缕碎发落在她柔美的侧脸,修饰出她弧度优美的下颔。 她说到此处一顿,声音里多了笑意,“自然是你的主子。” 周围的人神色霍然变化,哗啦啦跪了一片。 沈清姝纤细白皙的手虚虚一扶,众人大气不敢喘一口站起来,默默擦着头上的汗。 幸好长乐公主没有怪她们看热闹,袖手旁观。 也是,这通身矜贵的人儿除了皇室怕是再也养不出来。 最接受不能的怕是商铺大娘,她瞪大眸子,见鬼似的后退,“你,你你你怎么可能是长乐公主?” 她惊讶的模样实在滑稽,惹得沈清姝轻笑出声,“你觉着是有人伪装本宫?” 沈清姝故作疑惑地反问。 她身后的锦夏听到她的身份,不可思议望着她从容镇定的背影,贝齿咬住娇嫩的唇瓣,杏眸里浮现出些许的挣扎。 “民……民妇不敢。”大娘脸色发白跪倒在地,硬挤出一抹笑容,“公主殿下,民妇也不知道是您驾到。” 沈清姝仿佛忘记了她跪在地上,把玩着散落的发丝,玩味地接话,“不敢?” 大娘抖得筛糠似的,她片刻之前的姿态多嚣张跋扈,现在就有多狼狈害怕。 围观的女人们只觉风水轮流转,若非绛衣阁的绣娘是自外地来的,绣法独特精巧,衣物款式新颖,大伙憋着气求一件绛衣阁的衣服。就凭大娘的态度,便无人愿意来。 在场的哪个,平日都没少受大娘的气,此时只觉解恨。 只能说管事到底有几分手段,吊住了顾客。现下这份心思用在糊弄她上,既如此休怪她不客气。 沈清姝轻笑,“我瞧你欺负客人时,倒是没什么不敢的。” “她,她根本不是客人。绛衣阁衣物贵重,民妇也是怕她冲撞贵客。”管事大娘支支吾吾解释,明显底气不足。 “可本宫瞧着,冲撞贵客的人好像不是这位姑娘。照你的说法,冲撞了贵客需要从绛衣阁滚出去?” 少女风轻云淡说着,直直击中大娘的命脉。 在场诸人冲撞了她的只有大娘一人,大娘脸上多了几分惊恐,惶然道,“公主殿下,请你念在夫君他兢兢业业打理铺子数年的份上饶过民妇吧。” 帘子背后的中年男人闻言,一直紧抿的眉头舒展,嘴角露出一抹笑。 也算无知妇人有点用处。 如沈清姝所想,管事自然知道自家娘子的脾气。见两人起了冲突,沈清姝迟迟不表明身份,打定主意躲在幕后。 两人起了争执,若是她说不过大娘,届时他再出场自然可以轻易拿捏这位脱离王府,无依无靠的公主。 若是大娘辩不过沈清姝,便以不知者无罪的借口,再以多年功劳蒙混过关。 不料大娘竟真的连一个黄毛丫头都镇不住。 沈清姝从前打理王府内务,对于皇上赏赐的产业管理到底碍于皇上的脸面疏于管理。管事中饱私囊,几年来未见长乐公主计较,自然不把她放在心上。 好在大娘倒有急智,提及了管事的功劳。倘若她再追究,未免显得不近人情。此事传出去,其他铺子的人未必不会心寒。 毛管事胸有成竹,一个小丫头片子如何斗得过自己? 他镇定自若地抚着胡须,却闻帘幕那头传来沈清姝蓦然凌厉的声音,“兢兢业业?” 她的桃花眸微眯,俏生生歪着头,似乎很疑惑,“这些假账本算怎么回事?” 沈清姝比了一个手势,常芜从隐蔽处走出来,手里拿着一叠黄纸。 从毛管事的位置看不大全,但他还是瞬间神色大变,几乎是一眼确定,那是他藏起来的真账本! 绛衣阁盈利极佳,长乐公主又不严管皇上赏赐的铺子,哪个管事不是从中捞油水。毛管事为人警惕,做了真假账本。 沈清姝离府快一个月未曾管理名下的铺子。昨夜她临时命人告知毛管事明日视察绛衣阁,突如其来的探访必然令多疑的毛管事心生疑窦,猜测自己是不是叫她拿了把柄。 心生不安的他翻出真账本,见真账本还在,松了一口气,将之藏到更加隐蔽的地方。 他自以为天衣无缝,实则暗处的常芜将一切看在眼底。 昨夜沈清姝交给常芜两件事。一件是长远的大事,权且不急。 另一件事需要他即刻去做,便是暗中观察毛管事。 倘若他今日表现良好,从前的事情沈清姝可以不再追究,一笔勾销。 但如今来看,沈清姝给了他机会,他没能把握,只能杀鸡儆猴了。 沈清姝芊芊玉手翻看着账本,桃花眸微垂。 实际上账本她事先看过,先从绛衣阁开刀并非没有理由。毛管事为人圆滑谨慎,关系活络。听闻妹妹入宫当了妃子,是以这对夫妇才敢肆意妄为。 越是这样的人,才越有野心。 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在手里握久了,便不想还回来了。 沈清姝眸色渐深,将账本丢到大娘身上。 她倚在靠背上,似笑非笑。 黄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砸得大娘头晕眼花。 “怎……怎么可能?”大娘怔怔地跌坐在地,“公主殿下,您是不是搞错了。” 迟迟不来的毛管事在账本出现后,立刻跌跌撞撞走出来。他已经有了一定年纪,脸上的褶子全部皱起来,颤巍巍指着大娘,“你这毒妇,竟背着我干这等肮脏事。” 他复又跪在沈清姝面前,声泪涕下,“公主殿下,是草民办事不利。公主殿下要罚便罚我一人,放过拙荆吧。” 夫妻二人合力管理铺子,推到大娘身上未尝不可。毛管事之所以留着大娘,怕的就是东窗事发,有个替罪羔羊。 这些事情他全部瞒着大娘,书写账本的字迹也是模仿大娘,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就算查下来,顶多罚他办事不利。 做假账,昧银两,可是轻则吃牢饭,重则死罪。 到底是老狐狸,留了一招。 “你,你!”大娘跟了丈夫这么多年,多少知道他的手段。只是没想到竟算计到了自己身上。她一手指着毛管事,胸口剧烈起伏着,险些气晕过去。 毛管事毫不动摇,甚至还劝道,“大娘,你将银子交出来吧。不要执迷不悟了,殿下或许还能网开一面。” 围观的人大多猜到这是怎么一回事,叹气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大娘作威作福,到头来却被枕边人算计一道。 第19章 外室登场 毛管事伏诛。 “哦?你是说此事你毫不知情?”沈清姝扬眉,望向跪在地上的毛管事。 “内子她犯下如此错误,草民实在无颜面见公主。”毛管事回答得模拟两可,将话题再一次扯到宋大娘身上。 宋大娘看着账本上熟悉的字迹,胸口发冷,手脚冰凉。 她与毛管事夫妻多年,虽然他在外面养了外室,可二人相敬如宾,该给的面子都没有落下。哪知背后藏着这等心思。 宋大娘的手发抖,拿起账本看着毛管事,“好啊,好啊,你竟如此算计我。” 她说着,愤然起身扑过去。粗壮的腰身一时间紧紧压制住毛管事,两人扭打在一起。 常芜下意识想要上前拉开两人,沈清姝似笑非笑瞥了他一眼,他停在原地。 毛管事被宋大娘拽着胡须,一张脸胀得通红,顾不得装出深情的模样,“你这个泼妇!” “我泼妇?我辛辛苦苦跟了你这么多年,你却如此算计于我。”宋大娘毫无形象骑在他身上,她身体结实,手劲大,拧得毛管事连连嚎叫。 两人缠斗在一起,毛管事是个斯文人,处于下风。宋大娘彪悍的举动不啻于吃人的老虎,下下落到实处。 她咒骂着,毛管事亦是失去理智。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外头养的那个小贱蹄子怀孕了!” 她提到外室,毛管事表情神色巨变,抬头看了沈清姝一眼,又意识到不对迅速垂下眼帘。 语气倒是很快冷静下来,“你能不能不要胡闹了,认个错,我自会向殿下求情。” “好你个……”宋大娘还欲动手,被常芜拦下来拖开。 事情闹到现在,毛管事与宋大娘之间的丑事爆了个干净。围观的人们议论纷纷,显然没想到背后还隐藏着丑闻。妇人们望向毛管事的目光厌恶、憎恨。 哪怕她们不喜宋大娘,可同为女子对于毛管事的行为深恶痛绝。 沈清姝饶有兴致地瞧了一出狗咬狗的热闹,见毛管事冷静下来了,好戏也就到头了。 沈清姝语气略显失望,“毛管事连家事都处理不好,本宫甚是失望。” 毛管事上了年纪,被宋大娘折腾得腰酸背痛,面上还要恭恭敬敬,“殿下,草民娶妻如此,实在家门不幸。” 他不顾宋大娘狰狞的表情,磕了一个头,饱含着对宋大娘的失望开口,“草民愿替公主殿下找回宋大娘贪污的钱财。” 事已至此,围观的人们渐渐明白过来,哪怕众人皆知贪污的是毛管事,可是宋大娘百口莫辩,铁证如山,罪名必然由她扛下。 长乐公主初来乍到,不了解毛管事的品行,就算知道了也无法…… 他们正惋惜着,一道清悦的声音透过人群。 “毛郎。” 一名身怀六甲的鹅黄衣衫女子扶着肚子出现在人群后,她的声音清脆宛若黄鹂般婉转动听。 毛管事几乎是在她出现时就欲起身冲到她身边,却被沈清姝命令一名汉子拦下。 他焦急地大喊,“你来这里做什么?” 外室长相娇嫩,深得他心,只是从来不掺和生意场上的事情。加之宋大娘至今无所出,她肚子就是毛管事唯一的苗儿。 “毛郎。”外室无视他焦急的表情,一步一步走到他身边,俯身在他耳边轻语,“毛郎,你可莫怪我狠心。” 她方才在人群外头看得真切,毛管事是如何将宋大娘推出去当替罪羔羊的。同床夫妻尚且如此,更何况她一个小小的外室。 “你想做什么?”毛管事双眉蹙起,不待他多说。 外室如受惊的兔子一般弹开,她颤巍巍看着毛管事,躲在沈清姝身后。一双美眸红通通的,嗓音柔弱害怕,低声啜泣着。 “你,你威胁我。” 她生得柔美,害怕的模样无辜可怜。 沈清姝握住她白嫩的手,“不要害怕。” 外室恍然间对上一双潋滟的桃花眸,心尖一颤,霍然跪在她身上,“公主殿下,请您保我母子平安。” “保你平安?你是何人?”沈清姝没急着将她扶起来。 外室从袖中拿出另一叠黄纸,害怕地看了掌柜一眼,又迅速低下头。 围观的人们自然没有错过她那一眼,只觉今日的事情怕是又有反转。 毛管事看到那叠黄纸,脸上划过不可思议的神情,像是想到了什么,他怔愣地看向外室。 “哦?这是何物?”沈清姝展开黄纸细细查看,桃花眸倏然变冷,将黄纸摔在地上。 外室的声音更低了,“奴家承蒙毛管事青眼,被他养在外头。多年来对他心生爱慕,却不知心上人在外头干的是这般肮脏的勾当。” 她老老实实交代了毛管事的一应作为。 “此物,是他为诬陷主母留下的罪证。上面记录着他从自己的笔迹逐渐临摹得主母的七八分模样。他当时瞒着奴家,奴家留了个心眼偷偷将此物留了下来。” “本来今日,奴家是想来找毛郎问清楚的,却不想看到……” 看到毛管事诬陷主母。 众人默默在心头感慨。 外室声音逐渐坚定,她抚摸着肚子里的孩儿,目光慈祥,“我的孩儿未曾出世,生父犯下罪孽。我如今说出来,希望能为他祈福,也希望毛郎痛改前非。” 提到孩儿,她最后一分犹豫彻底散去。 “你可知道,欺骗本宫是何下场?”沈清姝不紧不慢问道。 外室抬头对上她的双眼,从袖中拿出另一物,“奴家所言绝无虚假,殿下可以请人彻查奴家的身份。此物是毛郎交由我保管的,奴家猜测是赃物的钥匙。” 只要验证了钥匙的真假,毛管事做假账的事情板上钉钉。因为区区外室根本不可能自己拿到钥匙,宋大娘更不可能将钥匙交给一个外室保管。 那钥匙从何而来——自然是心怀异心的毛管事给的。 “你,你怎么可能……”知道这些事情? 方才的场景再现,只是被背叛的人从宋大娘改为毛管事。他被周围的人了然的目光砸晕在原地,讶然间蓦地醒悟过来。 沈清姝见他顿悟的神情,若有似无轻笑一声。 这一声恰好落入毛管事耳内,他猛地抬起头,自己居然被一名女子算计了! 毛管事极端慌乱后反而冷静下来,或许是知道狡辩无路,他面色沉冷,语气尖锐,“公主殿下当真好手段。” 呸! 用不着沈清姝反驳,人群之中有人吐唾沫,“你自己做错了事情还敢怪到公主殿下头上。” “就是啊。”女人们的谩骂声不断传来。 毛管事只脸色铁青幽幽盯着沈清姝,不置一词。 真相分明不是如此,只是一如宋大娘的百口莫辩,他也无法证明外室所言虚假。 只能眼睁睁看着一炷香后,常芜手下的人拿着外室给的钥匙,轻而易举打开了毛管事的密室。 满室的赃物令人咂舌。 宋大娘见到那些珠宝银两后彻底崩溃了。 她嫁给毛管事多年,辛辛苦苦打理全家上上下下,侍奉公婆。。 他却背地里藏着一批珠宝,还将钥匙交给一名外室保管。 “哈哈哈哈哈!” 她想着想着大笑出声,两行泪顺着她苍老的脸颊流了下来。她望着珠宝,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神色癫狂,俨然是被刺激疯了。 宋大娘耀武扬威一辈子,晚年落得如此下场,众人不禁心头感慨。 衙役将面色沉冷的毛管事拖出去,外室娇娇柔柔走到他身边,宛若依赖他生长的菟丝花,“是您教我的,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她原是戏班子出生,嗓音轻软动听。音量不大,只有二人听见。 毛管事抬头似乎想要说什么,最后被衙役拖走了。 “毛管事、宋大娘借着皇家的名义为非作歹,现已伏法。从前的事情本宫不会计较,此后本宫会将名下的商铺亲自接管,绝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情。” “出现今日的情况只因本宫管理不善,今日铺子衣物一律降价两成,还望诸位多多光顾。” 毛管事初初登场,已出了结果。 她凌厉的手段无疑威慑了众人,教人看到皇室的尊严不容践踏。 又及时拿出补偿。哪怕众人先前对绛衣阁或者她名下其他铺子有何不满,拿了好处自然平息。 沈清姝这些话不止说给周围的百姓们听,更说给其他商铺前来打探消息的人听。 她用毛管事杀鸡儆猴,让各个商铺明白她虽离开镇南王府,可仍不是好惹的。再递一颗甜枣,表明自己既往不咎的态度。 只要诸位管事主动献出诚意,就不会重蹈毛管事的覆辙。 最重要的是,解释清楚前世的误会。 锦夏受到的欺负不能再算到她头上。前世沈清姝就是背了天大的一口锅,后来才被压得死死的。 前世此事发生时她不在现场,重生后恰好撞见绝不会放任不管。 只是没想到她自请离府,沈清瑶还不肯放过她。 不过这一世,可是她占了先机。 沈清姝不知想起什么,勾唇一笑。 她起身走向内堂,那股慑人于无形的皇家威压随着她的离去消失,众人顿时感觉松了口气。 内堂里没了嘈杂的人声,安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清。空气中凝结着压抑的气息。 沈清姝高坐堂上,一语不发。 热闹中的众人并没有察觉,锦夏与外室揣揣不安地与她一同到了内堂。 此刻正立于堂下。 第20章 得知真相 外室算计,锦夏的身世。…… 只因事情并不如表面上简单。 外室进了内堂便收起哭哭啼啼的模样,转而恭恭敬敬福了福身子,“多谢公主赏识。” 锦夏见她态度转变迅速,猜到了几分真相,惊愕地睁大眼睛,“你与公主殿下是提前串通好的?” 外室观沈清姝谈事不避讳锦夏,这才将实情娓娓道来。 外室的名字叫云琬,她幼年家境贫寒,被家人卖到了梨园唱戏。因着她生来一副好嗓子,早些年在梨园饱受嫉妒、磋磨。后来唱出了些名气,日子才渐渐好转。 只是当年恰逢乱世,当今圣上尚且年幼。烽烟四起,群狼环伺。一名弱女子沦落风尘场合,见惯了人心凉薄,始乱终弃。 皆言戏子无情,能于乱世中保全自身,哪能缺的了心计呢? 后来毛管事来梨园听曲,云琬自知不能永葆芳华,使了些手段让毛管事替她赎身,自此将她养在外头。 她生活无忧,只需费心思保住自己的年轻美貌,笼络住毛管事的心。好在主母是个蠢笨自大的,两人井水不犯河水,安安稳稳过了几年,甚至还怀上了毛管事的子嗣。 直到昨日,沈清姝的人找到了她。外室终于知晓,毛管事神神秘秘干的什么勾当。 的确如众人所知,毛管事行事小心谨慎,自然不可能将把柄交到一名外室手里。沈清姝暗中查探多日,却始终无法拿到毛管事的罪证。 此人多疑狡猾,将一切都推到了宋大娘身上。 沈清姝只好换一条思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毛管事可以污造罪名推给宋大娘,沈清姝亦然可以联合外室将罪名物归原主。 外室的过往她调查得清清楚楚,此女子能于乱世中保全自身,足见其聪颖,自然知道该如何抉择。 倘若云琬对毛管事生出情谊,沈清姝只能另寻他法,麻烦许多。 可惜恶人自作孽不可活。 或许云琬今日来绛衣阁时心存不忍,毛管事曾救她于水火。可是亲眼见到毛管事将发妻推出去顶罪,哪还有不明白的。 她只是一名小小的外室,贱命不足为惜,只是她肚子里怀着孩子。 只那一瞬,云琬心中有了决定。她要寻得长乐公主的庇佑,为孩子谋一个无忧无虑的前程。 锦夏听完这一番叙述,直直愣在原地。她自认为有几分小聪明,可是远没有想到背后如此复杂。 她蓦然间打了个寒颤,那自己做的事情,公主岂不是都知道了? 沈清姝看出锦夏的瑟缩,懒洋洋一笑。自己留锦夏在这,可不就是为了给她看到自己夺权的不易。 她起身扶起外室,“我答应你的事情,不会反悔。” 云琬犹豫了片刻,嗓音迟疑,“殿下,奴家听说您打算与江陵镖局合作。奴家可否加入江陵寨?” “哦?”沈清姝没想到云琬会请求加入江陵寨,不由多看了她一眼。 云琬见沈清姝态度松动,急急补充,“奴家可以为山寨浆洗衣物或者……” “这段时间你就安心养胎吧。”沈清姝打断她,笑道,“我会安排人护送你上山。” 云琬眼神一亮,江陵寨是当年沈大将军收留难民所创立,她无依无靠,如今借着长乐公主搭线,前往山寨无疑是她们母子最好的选择。 “公主大恩大德,云琬没齿难忘。”她再次道谢,顺从地跟着常芜出去了。 云琬与常芜一走,内堂顿时只剩下沈清姝与锦夏。 锦夏想到沈清姝刚刚为她出头,而自己的目的却不单纯,登时不安地抿唇,双手绞在一起。 早知道长乐公主是个心善的大美人儿,她就不会答应了,锦夏纯澈的鹿眼中闪过一抹懊悔。 沈清姝将她的神情尽收眼底,顿觉有趣。 这会子知晓自己改变了前世的命运,她放松下来,饶有兴趣地开口,“你不是来绛衣阁挑衣服的吧?” 虽是问句,语气十分肯定。 小姑娘几乎不敢抬头看她炽热的目光,心虚地说,“算不是吧。” “沈清瑶派你来给绛衣阁泼脏水,给了你什么好处?” 锦夏怔怔望向她,“你怎么知道?” 说罢自觉露馅,捂着嘴巴。 沈清姝被她的小动作取悦,细白的指尖轻轻抚弄着小姑娘乌黑的长发,语调轻慢,“我自然知道。” 她一字一顿,宛若勾人的妖精。 谢斯年一进来,恰好看到这幅景象——沈清姝别有兴致地戏弄着小姑娘,将小姑娘吓得浑身紧绷。 脚步顿在原地。 沈清姝听到脚步声,懒懒侧头,对上谢斯年狭长深邃的凤眸。她粲然一笑,收回手。 前世这件事情也曾发生过,只不过沈清姝并未脱离镇南王府,对这件事全然不知情。 直到后来太尉找上门来,她不知何时得罪了太尉初初找回的心肝宝贝,从小遗失的小孙女。她当时已然名誉受损,太尉找上门来,饶是镇南王也无法护住她。 此后她被真正叛国通敌的人推出去当替罪羔羊,因着曾经得罪了太尉,处境十分艰难。 死后谢斯年替她翻案,她方知锦夏被认回来前替沈清瑶做过事。 沈清瑶要她污蔑绛衣阁,破坏绛衣阁的名声,报酬是替她病入膏肓的姐姐治病。 谁知绛衣阁宋大娘下手过狠,锦夏被打得落下病根,回太尉府后时常胸闷吐血。太尉知晓后勃然大怒,沈清姝因此与大梁手握军权的太尉结下梁子。 她重生后许多事情发生了改变,譬如锦夏居然提前来了绛衣阁,只可惜宋大娘出手赶人被她阻止了。 沈清姝对着下首抬了抬下巴,示意谢斯年坐那。 “我不是故意的。”锦夏见她不搭理自己,有些紧张,私心里不想沈清姝讨厌自己。 她慌乱无措地不知道怎么解释,像只热锅上的蚂蚁,惹得沈清姝轻笑,“我没打算同你计较。” 许是因为沈清姝从小就幻想着有一个妹妹,所以沈清瑶回府后她才手把手亲自教导。 狡黠活泼的锦夏,并不使她反感,反倒觉得有趣得紧。 要是她能有一个妹妹就好了。 沈清姝逗弄完人,如同安抚小动物般温柔地摸着锦夏的头,“你姐姐我会派人去照料的,以后不要再干这种事情了。” 温暖的力量从头顶传来,锦夏呆在原地,回想起长姐没有病得起不来榻前,也喜欢揉她的脑袋。 锦夏一下子眼眶泛红,别扭地移开头,“知道了。” 她视线落在谢斯年身上,撇撇嘴。 长得好看的男子惯会花言巧语。 她心里腹诽。 锦夏离去后,沈清姝扭头看向谢斯年,语气中有不易察觉的期待,“你有没有觉得她有一点眼熟?” 前世谢斯年帮她平反时是见过锦夏的。 连远离官场的纨绔子弟侯嘉玉都有印象,不可能不记得牵扯进来的锦夏。 偏生谢斯年清清冷冷思考了半晌,语气平静地开口,“没有。” 他将少女眼底的失落看了个分明,下意识紧抿薄唇。 其实谢斯年从始至终未曾提过,他落难失忆,忘记了一切,独独记得沈清姝那一双冶丽的桃花眼。 他舒展眉头,冷淡地引开话题,“你为什么放过她了?” 谢斯年进来时碰到了常芜,将事情了解得七七八八。 连日的相处让他明白沈清姝不是一个好惹的人,端看毛管事的下场便知道。 她对锦夏态度十分反常,甚至出手救助锦夏的长姐。 沈清姝挑眉,把锦夏的身份说与他听。 谢斯年若有所思,“所以你想借此让太尉欠你一个人情?” 沈清姝双眸阖起,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 实际上她对锦夏是有愧的,前世她曾见过锦夏一面,那时小姑娘因今日落下的病根身体孱弱,身板瘦得风一吹就倒。 对比之下,如今显得生动活泼。 前世因果已然说不清,她打算送佛送到西,早日帮锦夏认祖归宗。 令沈清姝疑惑的是,谢斯年竟然对她的话无半分怀疑,她想着,随口问了出来。 谢斯年自然而然认同了她的话,如今被问起,谢斯年一顿,是啊,他为什么没有想过反驳她的话。 他的眼底飞快划过一抹异色,索性沈清姝闭着眼睛没有看到。 谢斯年答不上来,沈清姝好像也只是随便问问,没想过得到答案,随口揭过了这个话题,“几个月后皇后娘娘生辰,宫中摆宴,届时刚好见到太尉。” 只是要怎么向太尉证明锦夏的身份? 前世锦夏被认回时她自顾不暇,根本不知道太尉是如何找回孙女的。 她闭着眼,手下意识敲击着桌子。 屋子里陷入沉默,两人谁也没有再开口说话。 安静了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其他得到消息的商铺管事在常芜带领下走了进来。 有了毛管事惨案在前,管事们低眉顺眼的,谁也不敢惹看上去娇贵实则精明聪慧的长乐公主。 沈清姝大概了解了商铺的情况,修正了些不适宜的地方。 此后商铺仍由管事打理,只是大事要她过目,有了绝对的掌控权。 第21章 因人而异 管事进镖局——刘姥姥入大观…… 管事们得知沈清姝没有剥夺他们的管事权利,各个面面相觑,不管心里如何想,面上都是恭恭敬敬、感激涕零。 有人犹豫发问,“听闻公主殿下要与江陵镖局合作?” 沈清姝勾唇,扫了他一眼,“不错,正是如此。” 她没解释,心下清楚得很,她自请离开镇南王府,和亲生哥哥回家的事情在盛京传得沸沸扬扬。 不过少有人知晓沈致的身份,管事们都不知晓沈清姝是江陵镖局的二小姐,自然无法理解她为何要与一个日渐衰落的镖局合作。 虽然江陵镖局最近有了起色,但是在座的管事们料理皇家商铺多年,眼高于顶,自然不会去了解一个初初崛起的小镖局。 沈清姝早猜到今日的局面,浑不在意地摆摆袖子,“不如你们同我亲自去瞧瞧,届时你们心中自有分晓。” 管事们交换了一个眼神,顺从地应承下来。他们为了快一点到绛衣阁,全部是骑马或者乘坐马车来的,去一趟镖局不成问题。 马车一路驶回江陵镖局,比起来时车上多了一个谢斯年。 微风轻轻抚起轻薄的车帘,长街上是孩童们的欢声笑语与络绎不绝的叫卖声。 沈清姝打起帘子,瞧着热闹。 忽然被街边玩闹的小孩子勾去了视线。 她回头望去,只见一名稚嫩天真的小丫头跟在她的马车后面跑。 小丫头笑得甜兮兮的,说话时口齿不清,“阿庆哥哥,如果有一天我走了你会来找我吗?” 一名小男孩慌慌张张冲上来,拽住乱跑的小丫头,“不要胡闹了。” 他小小年纪板着张脸,语气严肃,颇为正经。 看得沈清姝不由轻笑。 马车疾行而去,两名孩童的身影远远落在后头,直到化为小小的黑点彻底消失在视野内。 可是小男孩严肃面孔下,黑葡萄似的眼睛里暗藏着的笑意一直停留在沈清姝脑海里,迟迟无法散去。 尽管只是童言稚语,可是那样真挚纵容的笑意,不用回答,仿佛也能令人得到答案—— 会的。 如果小女孩不见了,小男孩一定会去找她的。 沈清姝笑话自己,前世经历过无数次尔虞我诈、虚情假意,居然会为一个半大孩子的话动容。 谢斯年今日难得穿了一身青衣,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慢悠悠沏了一壶茶,动作行云流水犹如出身世家的矜贵公子哥。 沈清姝发着呆,目光不由自主落在弧度优美倾落的茶水上,她忽然开口,“你觉得孩童时期的话可信吗?” 谢斯年斟茶的手一顿,方才他见沈清姝望着窗外失神,没想到竟是因为两名稚子的话。 他没有立刻回答,不紧不慢将茶盏送至唇边。 沈清姝目光跟随着茶水,移到他上下滚动的性感的喉头。 谢斯年一举一动间背脊都是挺直的,宛若挺拔出众的翠竹,异常养眼。 车内蓦然安静下来,沈清姝望着谢斯年清冷寡淡的侧脸略微失神,就在她以为谢斯年不会回答她时,男子开口了。 “凡事因人而异。”他的声音平静,毫无起伏。 沈清姝追问,“如果是你呢?” 他蓦然垂下浓密纤细的眼睫,狭长深邃的凤眸认真注视着她。 “你似乎对我很关心?” 谢斯年反问。 沈清姝满腔好奇霎时间凝固,下意识自省,她很关心谢斯年吗? 她竟这般心悦自己? 谢斯年在心里同时想到。 原先想顺势问出的话停下,谢斯年错开打量她的目光,敛着眼睫挡住眼底的迟疑。 连他幼时的醋都吃? 谢斯年眉头微蹙,本想说稚子之言不过儿戏,何必当真。 话到嘴边,他紧抿薄唇,拿着茶盏的手微紧,倏忽叹出一口气,“不知。” 语调清冷,却是回了沈清姝的问话。 “如果是你呢?” “不知。” 因为他没有记忆。 沈清姝默然,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心里想着常芜那边得加把劲了。 谈话的功夫,马车停在镖局门口。 沈清姝下了车,门口负责停放马车的小厮立马迎上来,见到是她刚想叫二小姐。 被沈清姝一个眼神制止。 江陵镖局门口人来人往,不时有老百姓进进出出,比起盛京正街还热闹三分。 一路上管事们跟在沈清姝后头,见着老百姓手里拿着大大小小的物什,有的是小罐小罐的特产,有的是款式特殊的发饰,有的是绣花别致的布匹。 大梁近年来繁荣昌盛,可是运输业并不发达。越是寻常的物什,越是难在别的地方看到。管事们可谓是开了眼。 一名管事拦下一位行人,好奇地问道,“这位仁兄,你手中拿的可是洛阳的牡丹瓷?” 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行人手里拿的瓷器花叶薄如纸张、叶脉清晰可见,将牡丹的端庄艳丽完美融入瓷器中。 正是洛阳特有的牡丹瓷。 行人见管事眼光独到,赞赏地点头,“可不是吗,等了我好些功夫。” “镖局竟连瓷器也可以运送?”管事不由疑惑。 那人甩来一个不屑的眼光,好像在说你怎么连这都不知道? “江陵镖局的二小姐奇思妙想,开创了快递业务,造福百姓。只要你银子足够,没有你买不到的物什。” 他答完小心翼翼端着牡丹瓷走了。 发问的管事觉着落了面子,讪笑道,“这快递业务当真是奇妙。从前若非真正的富贵之家,小有富足的百姓哪里有余钱支付昂贵的运费。” 除了走贩们走南闯北,将固定的物品运送到各地贩卖。普通百姓压根没有渠道购置心宜的外地物品,许多东西只出现在传言里。 其他管事对上他的目光,尴尬的笑容如出一辙。 他们在此之前也是如发问的管事一样迂腐古板,自视甚高。 哪里想到快递行业对于商业的巨大影响。 沈清姝旁观着,因着他们诧异的反应,愉悦地勾唇一笑,“走吧,接下来去瞧瞧如何购入外地物品。” 一路上不断有人停下来想和她打招呼,都被她制止。 她领着一众管事走到交易的大厅。 此刻已值晌午,大厅内仍然人满为患。江陵镖局这几日出尽了风头,上门的客人络绎不绝。 几百号人排成十条长队,沈清姝与诸位管事还没走到大厅内,就能看到人潮的尾巴。大家好不容易排上号,午膳都来不及用了。 更为夸张的是,甚至有人拿着家里带的干粮坐在地上啃。 管事们见到生意之旺盛,吃惊地张大嘴巴。 沈清姝遥望着那人的身影,若有所思。 有些百姓住在偏僻闭塞的地方,上门买东西寄东西很不方便。 倘若能上门寄件呢? 她正思索着,一名眼尖的管事看到一物,惊呼,“那是什么?” 沈清姝抬眸望过去,看到那样东西顿时勾起一抹笑。 没想到他们自个儿扯到正题上了。 第22章 欲加之罪 意图与端王搭线。 大厅外古朴大气的雕花木架上放置着一摞摞书册,镖局中人拿着小册子四处走动。不时有客人过去与他们交谈几,接着镖局的人就会递给他们一份小册子。 客人满意地翻开册子,脸上逐渐浮现出惊叹、喜悦的神情,尔后转为纠结、矛盾之色。 情绪转变过于鲜明,让管事伸长了脖子想看看册子上到底是什么内容。 在二小姐身边徘徊了半晌的小厮见终于有了自己发挥的机会,立马递了几本小册子过去。 管事好奇地翻开,只见薄薄的小册子上色彩鲜艳,栩栩如生绘制了几十样物品。笔触细腻,画工精湛,商品跃然纸上。 小厮见管事们看得满脸震惊,颇有些骄傲地挺着胸脯,“这是我们二小姐想出来的主意。” “镖局新增快递业务,可以为百姓们托运物品。可是很多百姓根本不了解外地有什么新鲜物什,除了百姓们自己提及的物品,二小姐命人特制了商品册。凡是与镖局合作的商铺,商品皆出现在册子上供人挑选。” 管事们顿觉手上的册子有千金重,通过小厮的话,再观镖局人山人海的盛况,不难想象与镖局合作的商铺因为这本小小的册子,获得了多大的利润。 最重要的是,将名气打出来了。 他们从对方眼底看到震撼之色,对这位传闻中二小姐心生佩服。 盼望能一睹庐山真面目。 一名管事期期艾艾开口,“如何才能见到你们的二小姐?” 小厮下意识瞄了沈清姝一眼,心下腹诽果真是一群有眼无珠的人,二小姐不就在你们跟前吗? 面上却是露出难色,“这,若不是生意上的事情,恐怕很难见到二小姐。” “我可以带你们去见她。”谢斯年从容淡定地开口。 小厮如同才看到谢斯年,朝他恭敬道,“谢公子。” 谢公子?他难道不是男宠吗?管事们面面相觑。 方才在商铺里看到谢斯年时他们就略有异色,只因谢斯年通身的气度出众。尔后谢斯年紧紧跟在长乐公主身后,几人了然间那份惊艳转为鄙薄、不屑。 没想到对方居然是江陵镖局的人,几人对上他偏头看来寡淡深邃的丹凤眸。 谢斯年微微勾唇,似是不屑,又仿佛压根没将他们放在眼底。 小厮察觉古怪,暗叹自己命苦,怎么正撞上今日的情形,脸上挂着讨喜的笑,“谢公子是我们镖局的东家。”瞧着还是我们镖局的姑爷。 不过这话他没说出来,只嘿嘿一笑。 “可不是正好呢吗,诸位管事想见见……” 排队的人群中忽然爆发一阵喧哗,原本整齐的队伍被打乱。一名男子面含怒色自队伍最前方走到人群中央,举着货物,怒道,“呸!什么江陵镖局,送来的货物都是瑕疵品。” 他的话引发轩然大波,人们嘴里说着。 “什么,不会真的有问题吧?” “不应该啊,我买了几次感觉不错。” 身子实诚涌向他身边,镖局的人想要维护秩序,却徒然淹没在暴动的人群中,只能眼睁睁看着男子大言不惭。 男子见大家的注意力被吸引过来,他掩饰住诡异的笑,怒道,“我花高价托镖局替我买回清玉坊的头冠,想着讨得娘子欢心,哪知头冠竟是瑕疵品!” 说着,他向众人展示手中的头冠。 头冠做工无不华美精致,上头点缀着数颗莹白的珍珠,颗颗圆润饱满。头冠衔接处用珍贵的金丝勾连,正中央镶嵌着一颗硕大的红宝石,足见其价值不菲。 只是此刻原本该严丝合缝粘在上头的珍珠一颗一颗掉落下来。 令人扼腕大师绝美的作品就此毁于一旦。 “我如何同娘子交代?”男人锦衣华服,能托镖局购买金冠想来出身富贵。言语间对娘子一片深情,众人心生好感,纷纷出言质问。 “对啊,应该给个说法吧。” 在场的皇家商铺管事浸淫商战,哪个不是老狐狸,当下一眼看出男子是来挑事的。 急着找沈家二小姐合作的心思歇了歇,抱着手臂在一旁看戏。 实际上他们比谁都清楚——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江陵镖局近来行事高调,背后又无靠山,惹得各方势力眼红。 哪怕丞相家的小公子与公主扬言要与镖局合作,一个没有实权的公主,一个纨绔的公子哥,根本不被人放在眼里。 没人相信二人会为了区区一个镖局撕破脸面。 沈清姝很快意识到了这一层面,眸色微暗。 她其实一早就想到,光靠自己护不住镖局,何况她没了镇南王府依仗。 快递路线若想遍布大梁,背后需得有个手眼通天的靠山。放眼整个大梁,这样的人都屈指可数。 那日亭阳楼遇到当今圣上,后来她回去琢磨了许久皇上的心思。 是期待,是利用。 亦是考量与旁观。 臣子不敢随意与她搭上关系。 若非要细数,传说中神秘莫测的端王是不二选择。 他与当今圣上一母同胞,兄弟二人感情甚笃。 当年国师的预言传得满城风雨,从小被送出宫抚养。仔细说来与沈清姝倒是有几分同病相怜。 早早失去了继承皇位的资格的亲生兄长,深受多疑善变的当今圣上敬重。 只是他心系山水,行踪不定,沈清姝派出去的人竟无一寻得他的踪迹。 沈清姝沉思着,所有人的目光都被男子愤怒而无奈的表情吸引时,她倏忽间看到头冠不同寻常的地方。 管事们袖手旁观看戏之际,就听到他们沉着娇矜的小主子开口。 “不若将头冠给本宫瞧瞧。” 男子正破口大骂,忽然听到一道清泠悦耳的声音,嘴里的话猛地顿住。 他抬头望去,少女眉眼精致淡漠,身着月白绣云纹罗长裙。身姿窈窕娉婷,如同画中人步步走来。 男子被一旁的人扯着跪下,恍然间惊觉对方自称本宫。 他脸色蓦然一变,长乐公主怎么偏偏现在来了? “本宫今日带着铺子的管事来镖局商议事情,没想到撞见这一幕。果真有此事?” 她优雅从容地拂袖,示意众人起身。 男子语气恭顺,“草民所言句句属实。” 第23章 独家技艺 谢斯年的特殊癖好。 他答话间心思沉下来。 长乐公主来得正好。 与镖局商议合作? 撞上这样的事情,合作八成要闹僵。 到时候江陵镖局得罪长乐公主的事情传出去,凭借百姓们对公主的爱戴程度,江陵镖局岂不是再无翻身之日? 自己如此顺利地完成了大人的命令,男人垂着头,眼底滑过一抹暗喜。 人群外,一名清丽柔媚的白衣少女见大势所趋,不甘心地后退一步。 先是锦夏办事不利,没能成功污蔑绛衣阁。后有沈清姝大摇大摆地带着一众管事来江陵镖局。 沈清瑶想到自己的计划,登时坐不住了。她匆匆忙忙赶来,只看到江陵镖局出事。 少女捏紧了手里的绣帕,踌躇不前。 她眼神似有若无瞟向谢斯年,犹然无法忘却那日惊鸿一瞥。 沈清瑶回归镇南王府几月,急着打入京城贵圈。为了夺下沈清姝的姻缘,刻意接近宁远王世子容迁,不惜在容筠心身边伏地做小。 容迁身为世家公子之首,端的是端方君子、温润如玉,得京中众贵女钦慕。 原以为盛京再找不出更出色的儿郎,没成想神秘不凡的公子掀起眼皮懒懒看来,狭长深邃的丹凤眸宛若世间最为纯粹的墨玉。 沈清瑶霎那间面红心跳,却惊觉对方眸中只有沈清姝的身影。 沈清瑶嫉妒地揉皱手帕,凭什么好东西都被沈清姝拿到了。 那日她心不在焉听着容筠心抱怨,心底想着,她可以寻个由头和江陵镖局合作。 她一面打探镖局的发展情况,一面派人盯着沈清姝名下的铺子。 没想到江陵镖局遇到这样的事情。 谢斯年似是察觉,隔着重重人海投来目光。 沈清瑶脸色苍白,连忙隐藏在人群中。 身后跟着她来商议事情的掌柜讨好地问,“郡主可是身体不适?” 沈清瑶无力地咬住下唇,她在王府如履薄冰,不能再和镖局扯上关系。 谢斯年扫了一眼,没瞧见沈清瑶,又淡漠地收回视线。 沈清姝从容镇定地望着男子。 男子迟疑后,将头冠交给了沈清姝,犹不甘心地添油加醋,“公主殿下你瞧瞧,头冠定然在运送过程中受损。” 小厮愤怒地和他对峙,“你胡说,我们镖局不可能将坏的货物给客人。” 沈清姝不置可否,认真打量着头冠。 头冠做工精致,从镶嵌到勾连瞧不出一丝差错。 越是贵重的饰品,越值得好好养护。 头冠上无一丝痕迹,想来并非人为破坏。 沈清姝皱眉,莫非真的是镖局运送途中受损? 男子见她不虞,气焰愈盛,“今日有公主殿下与诸位为证,我看江陵镖局如何洗脱罪名?” 围观的人开始交头接耳。 “莫非真的是镖局弄坏了头冠不认账?我瞧着那个头冠价值不菲。” “说不定有这个可能。” “那我们以后还能在镖局买东西吗?” 也有人相信镖局。 “我买了数次,未曾出什么差错。” “对啊,而且价格实惠。” 只是质疑是大多数,小部分反对的声音淹没在众人的海洋里,激不起半分波浪。 面对未知的新鲜事物,大众永远是怀疑与揣测居于首位。 要知道当年商鞅变法还需要城门立木。 男子正是利用了这一点,内心洋洋得意。 正午的日头毒辣,何况一堆人挤在一起。 有的人见沈清姝都找不出差错,摇摇头走了,剩下的人顶着日头看戏。 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反对的声音越来越小。 连与男子对峙的小厮也渐渐说不出口。 沈清姝被日头晒得恹恹的,红润饱满的朱唇有些干裂。 她桃花眸微暗,细细翻看着手里的头冠。 奈何任她翻来覆去找不到破局的方法。 重生以来,头一次走进了死局。 六月时分,暑意初起。 不少人擦着汗,骂骂咧咧走了。 晶莹的汗珠滚落在少女微垂的睫毛上,少女低头观察的动作中难得透出几分倔强。 谢斯年兀自看了她好一会儿,默不作声走开了。 沈清姝浑然不觉。 刚开始男子以为沈清姝是不想误判,时间久了察觉出不对,长乐公主莫不是想帮江陵镖局出头? 他皱眉,试探道,“公主殿下,你觉着呢?” 沈清姝眉心微拢,几乎是她抬头的一瞬间,所有闲聊的人望过来。 沈清姝勾唇,懒洋洋打着哈哈,“这头冠很是精致,叫本宫一时间移不开眼。” “不若这样,你出个价,本宫买下这顶头冠。” 男子略有犹疑,拿不准雍容矜贵的长乐公主,见惯珍宝的镇南王千金是真心喜欢头冠还是有意拖延时间。 只是这顶头冠万万不能叫她拿去。 “多谢殿下抬爱,只是破损之物配不上公主的千金之躯。” “破损倒不打紧,本宫瞧着款式精致,想找匠师绘制图纸,改日寻人打造一顶。” “头冠的制作工艺特殊,公主若真心喜欢,草民愿遣人去洛阳清玉坊再购置一顶献给公主。草民实在不敢将破损之物献给公主。” 你来我往,争锋相对。 男子已然看破沈清姝拖延的心思,行动间竟想动手来抢。 沈清姝下意识侧开身子,不料撞进一股冷冽的松香里。 来人的怀抱温暖宽大,奇异地安抚了沈清姝略微郁躁的心。 冰凉的液体溅在少女的衣袖上,沈清姝恍然间低头。 谢斯年端来的一碗水尽数洒落,少许飞溅在她的衣袖上,大半碗直直泼落在头冠上。 头冠整个被浸透。 “你……”沈清姝刚想问话,倏然睁大了桃花眼。 众人被插曲惊得引去所有目光。 男子见到头冠湿透,神色大变,伸手欲抢。 奈何来不及了—— 原本精致华丽的头冠上流下一道道气味难闻的黑水,熏得众人纷纷掩袖捂鼻。 沈清姝瞬间打通了关窍。 竟然是这样! 尘封的记忆如同滚滚潮水涌来。隔着一世,沈清姝仍觉得那些画面生动而清晰。 前世的谢斯年喜好游山玩水,繁华富丽的洛阳是他行程的一部分。 他还曾在这发生过一桩趣事儿。 谢斯年有个特殊的癖好,他喜欢制作女子的饰品。每至一地,必然会去寻些特殊的技法。 所以篝火晚会第二日沈清姝收到簪子,毫不意外。甚至因着手艺精湛,时常簪着那支桃花发簪。 他在洛阳一个阿婆的作坊里,学到了一门即将失传的秘籍。 采用独特的草木制成的粘稠汁液,若用于缝合饰品,可达到牢固不可摧的效果,且严丝合缝,瞧不出一丝痕迹,美观极了。 只一点,汁液遇水会溶解。 当初谢斯年花了数月学习,好不容易制成一套华贵大气的头面,其中一支步摇落入水中,尔后支离破碎。 沈清姝至今都记得谢斯年淡漠清冷的眼神里愕然滑过的破碎。 他险些以为阿婆教了假技法给他,不过很快得出了结论。 这样的独家技术,随着阿婆与谢斯年的逝去,逐渐淹没在历史的尘埃里。 以至于沈清姝没能第一时间想起来。 算算时机,前世谢斯年遇到阿婆时垂垂老矣,如今的谢斯年瞧着弱冠之年,这门独特的技艺还未就此消散。 只是没想到,会以如此方式再现。 沈清姝神情恍然,没发觉谢斯年紧紧盯着她手里的头冠,眉心蹙起。 男子见不可挽回,存着侥幸心理,兴许长乐公主并不知道其中的奥妙。 他面色不善,“头冠成了这副模样,我当如何同娘子交代。” “交代?”沈清姝轻笑,“怕是你要给本宫与诸位一个交代。” 男子闻言面色大变,转身欲走。 沈清姝一个眼神,镖师将他擒住。 他狼狈地摔在地上,面色颓败,鬼哭狼嚎道,“公主殿下,放过小的吧。小的也只是混一口饭吃。” 沈清姝扫了他一眼,嗤笑,“放过你?你可知道欺瞒皇室是何下场。” 她将头冠举高,声音平静,却莫名带着叫人信服的力量。 “想必诸位都看见了。在洛阳有一种汁液,能让饰品缝合得十分牢固,瞧着美观大气。但是,此物不能遇水,遇水就会融化。” 在场的人嗅着奇异的味道,又见男子害怕的模样,哪里不明白的。 “没想到居然是这样?这么说是我们错怪江陵镖局了?” 有爽朗者发声,当即对镖局的管事道歉。 匆匆赶来的霍仓眼底闪过一抹疑惑,他要事缠身,听到这件事情时已经过了有一阵子,没想到一过来百姓们就对他道歉。 到底是人精,没有表现出来,说了几句漂亮的场面话,圆了众人的面子。 镖局内恢复了原有的秩序。 不同的是,经过此旁的人再想利用流言民心对付镖局,怕是都要再三掂量。百姓们被利用多次肯定会有所察觉。 霍仓走近看到沈清姝立在人群中央,霎时间了然众人道歉的原因。 他刚想上去搭话,先前跟着沈清姝的小厮忽然在他耳边低语。 他嘴里二小姐硬生生卡住,转而换为一句“将那个犯事的人给我抓起来。” 第24章 仇人见面 “姐姐便这般不待见我吗?”…… 男子在众人解气的眼神中,嚎叫着被拖下去。 霍仓神色未变,扬声道。 “我镖局只是负责帮诸位运送物品,物品自身的好坏概不负责。若真想万无一失,不如挑选册子上的物品。册子上的物品皆是与镖局合作的商家,商品质量经过镖局检测,绝对万无一失。” 他狡黠一笑,借机推广合作商的货物,尔后转身恭敬地朝沈清姝行礼,“公主殿下。” 闹事的人解决了,接下来惹人瞩目的就是长乐公主名下皇家的商铺与江陵镖局的合作。 只是霍仓宛若全然看不见众人热切好奇的目光,邀请沈清姝与诸位管事去议事的厅堂。 眼瞧着沈清姝的身影就要消失在视线里,众人的眼神逐渐转为失望。 “慢着。” 一道娇柔的声音传来,打断了沈清姝前进的步伐。 她讶然转身,只见沈清瑶缓步从人群中走出,身后浩浩荡荡跟着镇南王府的一众管事。 沈清姝见状玩味地挑眉,“长安郡主?你有何事?” 长安郡主,正是沈清瑶归府后,皇上赐给她的封号。 沈清瑶清丽柔美的容颜出现一抹扭曲,死死攥紧手里的帕子。她恨极了沈清姝这副漫不经心的姿态,仿佛不将一切放在眼。 很快又想到自己的此行的目的,唇边才露出一抹笑。 这次她可是代表镇南王府前来合作,沈清姝一个毫无依仗的公主,拿什么与自己竞争。 沈清瑶被认领回来前养在小门小户。 养父无德,养母泼辣,兄长纨绔,一家子扶不上墙的烂泥。还有一堆贪得无厌的极品亲戚,整日盯着养父家那点财产。 她厌恶极了这样的生活,费尽心思往上爬。 初回镇南王府,府内重楼高阙,假山流水,幽径曲廊一一景致都令沈清瑶惊叹不已。 她从没见过如此华贵大气的府邸。 更不到这是自己的家。 沈清瑶喜悦地睁大杏眸,却从旁边的妇人眼里看到一抹鄙薄。 认亲的喜悦霎那间散去大半,沈清瑶面无血色,极力掩饰着自己内心的自卑与不知所措。 她拼命学习世家礼仪,琴棋书画,就怕丢了镇南王府的面子。 却仍在某日游后花园时听到仆妇们窃窃私语,说她性格怯懦、见识短浅,不堪重用,比不得沈清姝端庄大气。 她永远无法忘记那日,沈清姝恰好经过此处。少女着一袭红衣,妆容精致。只懒懒横斜一眼,叫仆妇们噤若寒蝉。 尽管沈清姝狠狠罚了那些仆妇,沈清瑶只觉愈发难堪。 在沈清姝华贵雍容的气度下,躲在暗处不敢出声的自己,简直像一只见不得光的老鼠,狼狈而可笑 凭什么,明明她才是镇南王府的千金?沈清姝抢了她的人生,还能养尊处优、耀武扬威。 沈清瑶不甘心,嫉妒如同野草在她心底疯涨。 终于熬到沈清姝自请出府,她原以为自己有了出头之日,没成想依然如履薄冰,处处不得镇南王欢喜。 直到偶遇谢斯年,她派人仔细去打探了镖局的情况。 事情忽然间有了转机。 了解到什么是快递业务后,她瞧出快递业务背后可观的利润。 若是能顺利拿下合作,父王定会对自己高看一眼。届时自己尴尬的处境必然会有所改善。 至于沈清姝,就算她先放出消息要与江陵镖局合作又如何? 她怎么可能抢得过自己? 沈清瑶快意地吐出一口气,抬眼时略显伤感,语气忧愁而真挚,“姐姐,虽然你不认我这个妹妹,可是在我心里,你仍是清瑶唯一的姐姐。” 她容貌清纯无辜,字里行间透着对长乐公主的孺慕之情。 加之美人黯然神伤,总是惹人怜惜的。 沈清瑶身为真千金却不计前嫌,对长乐公主情真意切。 百姓不由为之动容。 她在民间声望极佳,忽然说她容不下幼妹,百姓们也是万万不信的。 沈清姝见惯了她装弱的模样,勾唇笑道,“长安郡主来此地只是为了同本宫叙旧?” 沈清瑶楚楚可怜地咬唇,“姐姐便这般不待见我吗?” 沈清姝扫了一眼她身后的管事,哪里看不出她的目的,心下了然间,语气中带了些好笑,“那你不妨说说,你来江陵镖局作甚?” “我……” 见众人目光转过来,沈清瑶一时语塞,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清瑶听闻快递业务,很是惊艳。料想快递行业发展自然是要寻找更为有力的合作商。姐姐还未与镖局达成合作,不是吗?” 沈清瑶谈及此,话音微微一顿,“妹妹自知不如姐姐,可也想斗胆一试。” “相比姐姐,镇南王府能给镖局更大的助力。” 沈清瑶一字一顿,展露出来地野心令全场诸人骤然一惊。 皇家贵族的事情,当真一个赛一个热闹。长安郡主跑来和长乐公主抢生意。 众人的眼神极大地满足了沈清瑶的虚荣心,镖局的人知晓她的来意,定然会有所表示。她自以为笑容大方得体,等着镖局的人过来。 哪知谢斯年头也未抬,狭长的凤眸里滑过一抹浅淡的讽刺。 连他身边的霍仓闻言都惊讶地看着她,沈清瑶凝神望去,霍仓脸上又恢复了往日的恭敬。 大概是她看走了眼,毕竟她身后可是镇南王府。沈清瑶毫不在意想着,笑容染上些许得意。 “姐姐又能给镖局什么呢?” 沈清姝闻言,轻笑出声。 她的重生果真改变了许多事情。 前世沈清姝倾囊相授,亲自教授她琴棋书画、世家礼仪,助沈清瑶拿下盛京第一才女的名号。 教她如何在人前立威,如何处理府中事务,沈清瑶后来才能得心应手接过镇南王府的管家大权。 沈清姝听信镇南王的话,盼着能出王府双姝。 可惜俗话说得好,教会徒弟饿死师父。 沈清瑶从未将她当作亲人,甚至将两人互换身份的事情归功在她身上,偏执地认为沈清姝抢走了她的一切。 而这一世,少了沈清姝为她铺路,沈清瑶只能依靠自己的摸索,前路坎坷,诸事不顺。 与原地踏步无异,眼皮子竟浅到这般田地。 她嗤笑着,刚要出言嘲讽。 “郡主所言差矣,家妹不需要给镖局什么。” 一名蓝袍男子自远处而来,步履沉着,言行举止间成熟稳重。 沿途中镖局的人一一停下,语气极为恭敬道:“大当家的。” 竟然是许久未见的沈致。 沈清瑶见鬼似的睁大眼睛,他是江陵镖局的大当家,那沈清姝…… 岂不就是江陵镖局的二小姐? 沈清瑶不敢置信地摇头,望向谢斯年的目光满怀希冀,“你不是说江陵镖局是你出资的吗?” 谢斯年冷淡地睨着她,“我的确是江陵镖局的东家,但只是出了一部分资金。江陵镖局是沈家代代相传的基业。” 谢斯年的话如本人一般凉薄,不带丝毫感情。沈清瑶的脸色蓦然一阵青,一阵白,连带着身形摇摇欲坠,看着可怜极了。 “所以镖局归沈氏所有。家妹所谓合作,实则更是认祖归宗。” 沈致补充。 他轻飘飘一句话,宛若平底惊雷,在人群中掀起巨大的波浪。 不少人听到长乐公主就是镖局背后的东家错愕地睁大了眼睛,望向呆立一旁的沈清瑶时多了几分同情。 百姓们不傻,沈清姝在民间地位声望极高。 沈清瑶初初登场就一副受尽欺凌的模样,百姓们心里存疑,敏锐的已经心生不悦。 又有后面一番对话,哪里不知道沈清瑶没安好心。 方才她为了与镖局合作,可是百般夸赞沈二小姐。 哪成想人家本就是同一人。 众人只觉她的行为犹如跳梁小丑,可笑至极,又十分可怜。 沈清瑶看到众人各异的目光,脸色白得可怕,她深吸一口气,“没想到令清瑶心生佩服的竟是长乐姐姐,倒是清瑶方才冒犯了。” “没关系,本宫不同你计较。” 沈清姝漫不经心一笑,谢斯年微微侧头,敏锐地从她那双昳丽的桃花眼中瞧出几分隐晦的怒气。 “既然长安郡主都来了,不如让本宫好好尽一番地主之谊。”沈清姝懒洋洋转头,“霍管事,劳烦备一壶好茶。本宫想与故人叙叙旧。” “至于诸位管事,有劳先行,与镖局商谈合作。” 说完,她拂袖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皇家商铺的管事早在知晓她身份时就呆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 他们百般称赞的沈家二小姐,竟是他们的小主子。 他们过于呆滞的行为引得霍仓悄然轻笑,当初江陵镖局的人也时常对沈清姝展露的能力与手段感到震惊。 现在皇家商铺的人简直复刻了他们当初的模样,霍仓恶趣味地欣赏了片刻,领着他们往议事厅去了。 留在原地的沈清瑶听到她邀请自己叙旧,以为沈清姝是想打她的脸。 两人之间新仇旧恨,有哪门子旧可以叙? 但众目睽睽之下,不去只怕难以收场。 沈清瑶脸色难看,她怎么也没想到,沈清姝的身份竟然是江陵镖局的二小姐。 尖锐的指甲划破皮肉,沈清瑶的美眸在剧痛之下显得有些狰狞,她勉强镇定下来,“多谢长乐公主美意。” 沈清姝似笑非笑端视着她。 两人渐行渐远。 一路上沈清瑶揣摩着,沈清姝究竟是何意? 第25章 可怖猜想 心口不经意间跳动得快了。…… 沈清瑶原以为她只是想羞辱自己,没成想沈清姝霍然抬手给了她一巴掌。 “啪” 清脆的巴掌声回荡在室内,沈清瑶的头被打得侧向一边。 “你……”沈清瑶错愕地捂着脸,鲜红的巴掌印在她雪白的脸上异常可怖,足见下手力道之大。 “我?我怎么了?”沈清姝懒洋洋挑起她的下巴,将她的脸凑近到眼前,那双形状优美、媚意天成的桃花眸上挑。 “本宫的确说过不同你计较了。只是这一巴掌,一为镇南王府,二为江陵镖局。” 近乎纯黑的瞳孔中倒映出沈清瑶狼狈的模样,她可怜兮兮捂着通红的面颊,清润的杏眸泛着红意。几缕乌发散落下来,身形微微瑟缩着。 只是眼眸深处藏着怨愤与妒嫉。 沈清姝将她的怨恨纳入眼底,朱唇轻轻上扬,“你可知道,若是王府与镖局达成合作有何后果?” 沈清瑶原本厌憎的神情骤然一变。 沈清姝见她醒悟,丝毫不怜香惜玉地收回手。 沈清瑶霎时间跌落在地,却顾不得生气。她回想起自己的所作所为,一股后怕涌上心头,只觉遍体生寒、唇齿战栗。 沈清姝居高临下俯视着她,唇边绽放出一抹蛊惑人心的笑容,只是桃花眼中隐隐含着冷意。 “现在知道怕了?镇南王劳苦功高,只因膝下无子才得以安然度日。但倘若一名手握兵权的异姓王,坐拥敌国的财富,你可知晓会如何?” 不用沈清姝再回答,沈清瑶自己心头有了答案—— 会招来当今圣上忌惮。 轻则收回兵权,重则满门抄斩、斩草除根。 连她都能看出快递事业欣欣向荣,身处高位的皇上岂能不知? 大笔的财富意味着粮草、兵器、盔甲,意味着招兵买马、起兵谋反的能力。 如今皇位上那位幼年朝野动乱,忍辱负重在叛贼操纵下当了数年傀儡皇帝。他九年来卧薪尝胆,养精蓄锐,一步步夺回王位。 端看几年前叛将逼宫,便可知朝野中群狼环伺。 乱象到这几年才有所好转,可惜已然造就了当今圣上多疑的性格。 因此前世沈清姝时常穿戴御赐的衣物首饰,以示皇恩浩荡。皇上赏赐的三万两黄金,却死存在钱庄里头,分毫未动。 皇上现在纵容镇南王府与镖局,倘若真的达成合作,第一个下手的恐怕就是皇上。 沈清瑶想到这一层面,身形摇摇欲坠。 脸上火辣辣地疼痛不断提醒着她,这一巴掌白挨了。 她甚至还要感谢沈清姝。 沈清瑶强忍着不让眼眶里的泪水滑落,袖笼里的手骤然握拳,屈辱地朝沈清姝福身,“多谢公主教诲。” “长安郡主不必谢本宫,毕竟本宫倒也不是为了你。”沈清姝慢条斯理在上首坐下,门外偷听了许久动静的小厮连忙进来奉茶。 沈清瑶急急喝了一盏茶,甩袖走了。 小厮收拾茶具时,沈清姝百无聊赖地拿着帕子,一寸一寸擦着手。 直到小厮下去,她才抬起头,望着沈清瑶离去的方向,目光渐冷。 这一世少了亲情的蒙蔽,沈清瑶远非前世初见时绵软聪慧。 霍仓步履匆忙走进厅堂,谢斯年不紧不慢跟在他身后。 “二小姐,不好了!闹事的人死在柴房里面了。” 沈清姝倏然撞进一双狭长深邃的凤眸里,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交汇,不约而同透露出几分了然。 “看来有人见不得镖局好,又不想暴漏身份。” 沈清姝拨弄着茶盏,呷了一口茶。 “那可如何是好?”霍仓焦虑地在堂前踱步。 此人千里迢迢从洛阳买下价值不菲的头冠来陷害镖局,又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柴房杀了活口,可见其身份不凡。 沈清姝早料到有今日,镖局忽然开始运送货物,显然阻了一批人的财路。 况且……前世那些人现在还活着。 当年她叛国通敌一案所涉极深,牵连广泛。无数官员牵扯其中,她只是被推出来的替罪羔羊。 起初沈清姝想不明白为何偏偏是自己? 直到后来她蓦然醒悟,或许那些人最初的目的是想借沈清瑶之手将镇南王拉下水,与皇帝鹬蚌相争,他们坐收渔翁得利。 只是因着沈清瑶的算计,她阴差阳错顶替了所有罪名。 几年前她与皇上里应外合,解了逼宫之困,打乱了那些人的筹谋。那些人定然恨她入骨,说不准时刻盯着她。 这一世他们怕是还会故技重施。 沈清姝敛着眼睫,只可惜前世谢斯年在重重障眼法下抽丝剥茧,列出来的名册她并未看过。 怔愣间一个可怖的想法猛然滑过心头,沈清姝手微微一抖,温热的茶水溅在手腕上,她浑然不知。 当年谢斯年能如此迅速上手探查叛国通敌一案,表明他原本的身份可能就与此有关。 如此一来,他遭人暗杀一事极为可能是那些人所为。 谢斯年,他究竟是何人? 电光火石间,有什么在沈清姝脑海中一闪即逝,她试图捕捉—— 温热的触感透过丝绢从她手腕传来,沈清姝一惊,谢斯年不知何时立于她身前。 那双淡漠的眸子一如既往,好似一谭毫无波澜的死水。 “沈二小姐不必过于烦忧。敌在暗,我在明,静观其变即可。”他轻轻俯身,用帕子擦拭去她手腕上的茶渍。声音难得温柔,冷冽的松香自他衣袂间传来,萦绕在沈清姝鼻间。 安抚了她躁动不安的心。 沈清姝脑海里所有念头褪去得干干净净,只余身前那抹芝兰玉树的身影。 心口不经意间跳动得快了。 好在谢斯年擦拭完起身离开。 霍仓踱来踱去的脚步猛然停下,视线反复在两人中间转移,试图找到蛛丝马迹。 自从谢斯年第一次来镖局,整个镖局就觉得这两个人不对劲。 谢公子俊美无俦,二小姐花容月貌。 两人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全镖局都在猜测两人什么时候宣布婚约。 只是二人平日皆是克己守礼的主儿,想要看到他们亲近可不容易。今天自己亲眼目睹,回头跟其他管事一说,其他人可不得羡慕死。 霍仓暗暗想着,沈清姝连叫三声才回神。 他尴尬一笑。 沈清姝勉强压下让她不知所措的陌生感觉,“谢公子说得对。我们镖局不求十全十美,只求问心无愧。” “五条线路构建得如何?”沈清姝饮了一口茶,镇定下来。 谢斯年扫过她强装镇定的模样,落到她发红的耳廓,若有所思望着自己伸出的手。 登时有一种微妙的感觉。 说不上厌恶,相反有些莫名的愉悦。 “二小姐,路上的站点早就连接完毕。”霍仓谈及正事,神色立刻正色。 自五条线路公布以来,百姓们来镖局下单次数越来越多。不难想象以后快递线路遍布全国该是何等盛景。 霍仓激动地想,二小姐简直是江陵镖局的再造恩人。 “不过有一点,”霍仓停顿,“洛阳原本达成合作的商家最近开始闹事。洛管事已经去处理了,想必过几日便能拿到满意的答复。” “此外,推广的代寄业务逐渐成熟。”霍仓越说越来劲,尤其回忆起百姓们满意的目光。 江陵扇山寨出身的人大多家境普通,能在赚钱的同时为百姓们提供便利,大家都由衷地高兴。 霍仓说着,想起前几日沈清姝交代的那件事情。 回忆起当时侯小少爷讶然的神色,霍仓就觉得十分好笑。 “您先前的计划进行得很顺利,届时登场必然能引起轩然大波,吸引一批商家前来合作。” 沈清姝见镖局事事顺利,安下心来,连带着眉眼间染上几分笑意。 “有劳霍叔了。” 霍仓推辞两声,即有眼色地告辞了。 他一离开,厅堂内顿时只剩下谢斯年与沈清姝。 谢斯年坐在右侧,慢条斯理品着茶。骨节分明的长指搭在茶杯上,与玉色相称。 沈清姝不由回想起方才正是这双手为她擦拭去茶渍,她略不自在地别开目光,“你今日为何没去教书?” 谢斯年虽然出资镖局,却只是偶尔过来看看,大多时候喜欢在山寨里头传道授业解惑。 昨日住在镖局,今日居然还没回去,实在令沈清姝惊讶。 谢斯年垂下眼眸,执着茶杯的手指微紧。 他本来打算动身回山寨了,谁知走在大街上想了一路她去商铺会不会被欺负。 最后竟鬼使神差走到商铺,哪怕明知道沈清姝聪颖稳重,不可能在大事上吃亏。 谢斯年抿唇不语。 许是因为她有恩于自己。 又或许是因为她倾慕自己。 他心想。 沈清姝久久等不到回答,偏头看他。 就见他敛着眼眸,阳光打在他线条流畅的侧脸上。 虽然他性子冷,可对她从来是有问必答。哪怕给不出答案,也会直接告诉她自己不知道,可谓是事事有回应。 今日头一次回避了她的问题,莫非是和山寨的人闹了不愉快? 沈清姝刚要开口询问,一人神色慌乱闯进来,嘴里大喊着。 第26章 士贰其行 为君一日恩, 误妾百年身。…… “二小姐,山寨出事了!” 豆大的汗珠从阳泽额头滑落,他来不及擦一把汗,神色慌乱冲进来,“二小姐,杏枝被隔壁山头抢走了!” 沈清姝顾不上纠结谢斯年异常的原因,耐着性子听阳泽把话说完。 隔壁山头与沈老将军创立的江陵山寨不一样。他们是真正的草寇山贼,强抢民女,谋财害命,独霸一方山头。 沈老将军在世时虎牙山的人有所顾忌,不敢轻举妄动。随着江陵山寨逐渐败落,两座山头时常小打小闹。大多时候是江陵山寨吃亏,大伙都是敢怒不敢言。 近日镖局混得风生水起,虎牙山起了打秋风的心思。一连几日在江陵山寨外头转悠,沈家兄妹事务繁忙,宋佚不忍心拿事情来他们,只暗中加强警惕。 哪知今日杏枝在山寨外头不远处,就被虎牙山的人掳了走去,对方还大放厥词说几日后要灭了江陵山寨。 阳泽气喘吁吁说完,沈清姝的身影转瞬到了门口。 杏枝是她小时候救回来的丫头,多年来沈清姝早就把她当成了妹妹。 杏枝身为一名弱女子,落入虎牙山的手里无疑是掉进了狼窝,后果不堪设想。 沈清姝当即运着轻功往马厩赶,牵着一匹马就要往外走。 刚走出马厩,看到谢斯年抱臂斜倚在树下,见她出来,懒洋洋掀起眼皮。 “你打算就这样去救杏枝?” “杏枝与我情同姐妹,我现在没功夫和你解释。”沈清姝心绪烦乱,嘴上答着,头也不回动作利落地骑上马,“你要是想回……” “我同你一起去。”谢斯年并不在意她的误解,声音毫无波澜。 “你说什么?”沈清姝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错愕回头。 谢斯年武功轻功皆为上乘,如若肯帮忙定然是极大的助力。只是她没想到谢斯年居然主动和她去救杏枝。 阳泽牵了两匹马,谢斯年随手接过一匹,一拽缰绳,马匹疾驰向前。 他侧头,月白色的衣袖随风飘动,“怎么,还不走吗?” 沈清姝如梦初醒跟上去。 虎牙山为非作歹,为祸山头,对江陵山寨虎视眈眈。 沈清姝回山寨后,与诸位管事商议,制定了一套周全的训练计划。接着花钱购置装备,聘请武师。 山寨中人实力早已大大提升。 是时候拔掉这颗毒瘤了。 沈清姝眼底划过一抹冷芒。 一路上三人商议:沈清姝与谢斯年潜入虎牙山,暗中寻找杏枝的踪迹。阳泽回去山寨通风报信,不日后动身攻上虎牙山,为三人杀出一条后路。 沈清姝从衣服内摆撕下两块布料,一块递给谢斯年,另一块围在脸上,只露出一双春意潋滟的桃花眼。 谢斯年盯着她,半晌移开目光,将布料围在脸上。 二人将马匹藏在山林间,足间轻点,身形穿梭在郁郁葱葱的林木间。 直到看到虎牙山寨大门,两人隐藏身形,暗中观察虎牙山寨的换岗规律。 寻了个空挡悄无声息进入山寨。 守岗的人毫无察觉与下一班换岗,几人嬉笑闲聊着。 “你听说没有,二当家捉到了个小娘子,献给了大当家,借着今日洞房花烛呢。” 另一人露出猥琐的笑,色迷迷搓了搓手,“怎么会不知道?二当家将那小娘子抓回来的时候我可就在现场,那小娘子长得细皮嫩肉的。” 前头的人拱了他一下,“你还想惦记大当家的女人不成?” “有什么不可以的?等大当家玩腻了,说不定就会分给我们下面的人尝尝滋味。以前又不没有这样的例子。”那人挤眉弄眼。 在虎牙山女子身份低微下贱,是被捉来当牛做马的,与货物无异。 几人哄堂大笑,声音远去。 两道身影从暗处走出来。 沈清姝桃花眸似笑非笑望着那些人离去的背影,一只手把玩着腰间的软鞭。 若不是谢斯年及时出手阻止,沈清姝怕是早已出手杀了虎牙山的渣滓。 她缓缓呼出一口气,平复心境。 “你说得对,我们要先找到杏枝。” 想弄清楚虎牙山的情况,最快的办法就是抓个人来问问。 两人轻轻落在一座小院的房顶上,甫一落下,房中传来女子歇斯底里的求饶声与哭声。 紧接着传来一声响亮的巴掌声,隔着房顶都清晰无比。 沈清姝透过砖瓦看到一名半裸着上身的大汉狞笑着靠近一名女子,女子长发狼狈地散落下来,脸上是一个鲜红的巴掌印,唇角流着血,瑟瑟发抖抱着自己残破不堪的衣物。 “你躲啊,你躲有什么用?你以为你还是大当家的人吗?”大汉揪住她的头发,将她整个人扯起来,“跟了老子就安分一点。” 女子哭哭啼啼,娇媚的容颜因为疼痛扭曲变形。破碎的衣物压根掩不住她的身子,白皙的肌肤上遍布着可怖的青紫色痕迹。 她绝望地被迫抬起头,屈辱地看着大汉剥开她仅剩的衣物,手中藏着的尖锐的瓦片划破掌心。 她闭上眼睛,抱着与大汉同归于尽的决心,手里的瓦片狠狠戳向大汉。 下一瞬,桎梏着她的大汉发出惨叫,像破布般被人丢出去。 一件柔软的外袍披在她身上,维护住她残存的自尊。柔软的手轻轻握住她拿着瓦片的手。 女子倏然睁开眼,对上一双勾人的桃花眼。 少女逆光而来,门外的阳光映照在她绝丽惑人的容颜上。她另一只握着软鞭,桃花眼中带着几分凌厉。 饶是女子自小以美貌为傲,在少女面前亦是自觉形秽。 她恍然间望向地上的了无生气的大汉,没有害怕,没有恐惧,没有得到解脱的喜悦。 反而捂住了唇,小声抽泣着。 沈清姝见状轻叹,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会好的,你得救了,都过去了。” 她的声音很轻很轻,生怕惊扰了受尽苦难的女子。 女子在她的安慰下哭声越来越大,最后索性放声大哭。瘦小的身躯不住颤抖着。 沈清姝心疼地抱住女子,一入怀才发觉她身上瘦得全是骨头,摸不到几两肉。 眸子瞬间晦涩不明,胸腔里压抑的怒火不断燃烧。 谢斯年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精致的小玉瓶,两滴黑色的液体落在大汉的尸体上,片刻后尸体消失在原地。 居然是化尸粉。 女子的哭声渐小,经过刚刚发泄,她的情绪平静下来,很快意识到沈清姝与谢斯年不是普通人。 “你们来虎牙山是为了什么?我可以帮你们。” 女子咬唇。 沈清姝轻笑,“你不用紧张。如你所见,我们是来毁掉虎牙山的。” “毁掉?”女子不可思议抬头。虎牙山对她们这些女子无疑是噩梦般的存在。在这里女子命如草芥,如同货物被随意转手交换。 “是的,我们是来毁掉虎牙山的。”沈清姝缓缓直起身,望着远去的山峦,眉眼间皆是锐意。 “好!好!好啊!”女子一连说了三句好,强忍着泪意,将自己多年来在虎牙山的所见所闻道出。 她与其余女子不同,她是自愿上山的。女子说到这悄悄抬头,见沈清姝眼神清澈,毫无鄙夷之色,放下心来。 裴娥在附近村子里出了名的貌美,事情传到虎牙山大当家耳朵里。他装成普通人,对裴娥虚情假意、百般关怀。 裴娥那时年纪小,心性纯良。以为遇到良人,不顾父母劝阻跟着大当家上了虎牙山。哪知这一来,再也没有走出过虎牙山。 日子过去,大当家的新鲜感褪去,将她转手送给了手底下的人。裴娥辗转反侧到了大汉手里,大汉脾气不好,经常对她动手。 她再度说起自己的经历,指甲划破手心,眼角泛起泪花。 裴娥最初也是父母放在心尖尖上疼的掌上明珠,最后却被人弃如敝履。若是裴父裴母知道该多么痛心疾首。 在裴娥的叙述下,沈清姝与谢斯年知晓,虎牙山有个不成文的规定—— 每隔一段时间,山寨中的人会举行狂欢。届时家中女子犹如待宰的羔羊,在宴会上被肆意交换。 今天与往日不同,大当家新获一美妾。 今夜更是二人的洞房花烛夜。 裴娥说着,两滴泪从眼角没入衣襟。 当初她为什么会看上虎牙山的大当家,平白作践了自己? 她装作毫不在意地别开头,视线不经意扫过谢斯年,嘴里的话蓦然停住。 谢斯年因着她衣衫不整而避嫌,靠在不远处的墙上侧着头。 从裴娥的方向刚好可以看到,他的余光一直若有似无地落在沈姑娘身上。 偏生他自己未曾察觉,面上从容淡漠,好似天边不可触之的清月。 女人敏锐的感觉告诉她,谢斯年对沈清姝的情谊绝对不寻常。 裴娥心里生出些羡慕,转而化为祝福。 沈清姝见她停顿,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裴娥摇摇头,“沈姑娘的美貌过于惹眼,若是想潜进山寨怕是不易。” “这倒不是问题。” 游离在外的谢斯年转头,从怀中掏出两张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 沈清姝默然,先是化尸粉,又是人.皮面具,谢斯年失忆前身上居然带着这些东西。 他到底是什么人? 第27章 假扮夫妻 谢斯年吃醋,假戏真做。…… 这个问题恐怕谢斯年自己亦然无法回答。 人.皮面具做工精致,薄薄一层附在脸上毫无瑕疵。 沈清姝将流墨般的乌发放下,挽成成年妇女的发髻。她满意地端详着铜镜里面其貌不扬的女子,转头望向同样平平无奇的谢斯年。 “如此便无大碍了。”裴娥点点头,眼珠子咕噜一转,“今日山贼们的狂欢需得男女配对,不若你们二人扮作夫妻。” 扮作夫妻? 沈清姝心里一个咯噔,下意识看向谢斯年。 谁知谢斯年也正好在看她。 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交汇,眼波流转间生出带着些异样的情愫,隐晦而暧昧。 沈清姝细白的手指无意识紧握,故作坦然地扭开头。 “不必了。” “可以。” 两人同时出声,给出的却是截然不同的答案。 沈清姝倏然抬头,望向出声答应的谢斯年。 男子斜倚在墙上,人.皮面具遮掩下的面容平淡无奇。他身上穿着普通人家的粗布衣,浓密乌黑的眼睫微敛,垂眸沉思间自是一副淡漠出尘的姿态。 裴娥左看看,右看看,唇边露出一抹狭促的笑,“谢公子既应允了,沈姑娘就不要推脱了吧。” “一则山寨里的女人地位虽然低,但山贼们不会随意碰有家室的女子,可确保沈姑娘安全无虞。二则可趁机混入。” “你们说的那位杏枝姑娘,我略有耳闻。只是大家伙都不知道大当家将她藏在哪里,你们扮作夫妻方便寻找。” 裴娥说得的确有道理,沈清姝见谢斯年不反驳,睫毛不由轻颤。 和谢斯年假扮夫妻? 沈清姝眼前不可抑制浮现出前世她附身在玉中看到的画面。 浴桶内雾气缭绕升腾,男子未着单衣,懒洋洋靠在浴桶边缘。狭长的丹凤眸散漫阖着,乌发如泼墨般散落在他弧度优美的肩胛上。 水珠顺着肌理分明的小腹,没入若隐若现透着玉色的中裤。 再往下…… 大片红晕蓦然漫上沈清姝雪白的肌肤,宛若映着夕阳烟霞,衬得一张芙蓉面愈发娇艳动人。 前世她附身在玉里,每日被动接受外界的画面。 偏生谢斯年在府上喜欢随时随地拿着玉佩,沈清姝撞见过好几次谢斯年沐浴更衣。 莹莹玉色不断浮现在眼前,某种怪异的感觉涌上她的心头,如同纤细的羽毛缓缓挠着。 沈清姝甩袖让自己不要多想,“事不宜迟,我与谢公子即刻出发。裴姑娘安心待在屋子里,等江陵山寨的人来解救。切记不要慌乱,凡事以自己生命为第一要务。” “相信我们,一定会将你们救出苦海。” 沈清姝认真看向裴娥,桃花眼的郑重与真挚令裴娥为之动容。 裴娥望着他们的背影,眼里有泪花闪动,强忍着没有哭出声。 沈清姝与谢斯年换上了山寨中人的衣物,往人群密集处寻去。他们不知道杏枝被关的位置,只能如大海寻针。 一路上,两人遇到不少试图出逃的女子,最后无一例外挣扎着被山贼拖回去。 她们裸露的肌肤上遍布着一道道青紫色狰狞的伤痕,尖利凄惨的叫声久久盘旋在沈清姝耳边。 一旁衣着鲜艳,容色妍丽的女子轻摇团扇,嘲讽地俯视着出逃的姑娘们。 她们是主动投靠虎牙山或者被抓来后认命屈服的女子,依靠自己的年轻美貌过上舒服的日子。奋起抗争的姑娘瞧不起她们卖身求荣,她们觉着姑娘们自命清高。 双方矛盾颇深。 最为可笑的是,女子们通过讨好山寨里的草寇,从原本可怜的受害者变成了加害者。 出逃的姑娘们经常受到冷嘲热讽,在她们的挑拨下受到更为严厉的处置。 沈清姝想起裴娥说的话,顿觉可悲可叹。 妆容精致的红衣女子被一群莺莺燕燕拥在中央,她身姿娉婷,款款玉步摇曳生姿。 勾玳轻摇着团扇,欣赏着姑娘们狼狈的姿态。朱唇微微上扬,妩媚惑人的眼眸中闪着快意的笑。 自诩清高的小贱人们,平日里素来瞧不起她们。如今可不是连命都保不住了? 勾玳得意地扭头,不期然远远瞥到人群之外一抹转身离去的背影。那人身形高挑清瘦,宛若遗世而立的翩翩公子,清冷矜贵似天边不可触摸的朗月。 勾玳摇着团扇的手停滞,宛若被勾了魂痴痴望着那人的背影,脑海中不由自主浮现出一首曾读过的诗。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山寨中何时有如此仙人般的男子? 勾玳眼底生出几分惊艳,直到身边的女子担忧地扯了扯她的衣袖,才恍然回神。 手里的团扇轻轻掩面,她遥望男子身影消失的方向,露出势在必得的神情。 * 因着假扮夫妻,谢斯年的手极有分寸地揽着沈清姝的纤腰。在外人看来,沈清姝几乎半个身子在谢斯年怀中。男子高大的身躯掩盖住女子娇小窈窕的身影。 两人相靠极近,沈清姝鼻间缭绕着清冽的松香,腰上温热的触感透出衣料传来,酥酥麻麻令她心口一悸。 是不是靠得太近了?沈清姝用眼神示意谢斯年。 还未等到他回答,恰好撞见姑娘们被抓回去的一幕。 沈清姝面上不显,手中死死拽住谢斯年的衣袖,内心郁色冻结。 谢斯年察觉到衣袖间的拉扯感,略略低头。 少女绝丽的面容上缓缓绽放一抹笑,昳丽的桃花眸蕴着纯粹的墨色。 分明是怒极的模样。 谢斯年一顿,刚要出声安抚。 少女蓦然拂开他,往前面走去。 谢斯年敏锐感受到,无数道觊觎的目光在沈清姝离开他怀抱的瞬间毕露无遗。 美人在骨不在皮,饶是沈清姝戴着人.皮面具,仍然遮掩不住她身上矜贵明艳的气息。 原先美人有主,现下二人一吵架,暗处观望的人立马蠢蠢欲动。 这个念头甫一出现,谢斯年不自觉皱眉。 沈清姝走得迅速,身影即将消失在谢斯年视野里。 一名大汉拦住她的去路,“小娘子,同你家夫君吵架了?” 沈清姝不易察觉地勾唇,果然上钩了,面上端起一副愤然的神情,“你们男人都一个德行,薄情寡意。” 大汉不安分笑道,“这般的小娘子,他也舍得惹你不悦?不如跟了我如何,我保证每日让你快快乐乐的。” 沈清姝不着痕迹躲过大汉伸过来的咸猪手,哼道,“说得好听。大当家当年与裴姑娘山盟海誓,如今还不是要纳新人。也不知道是何姿色,竟也值得大当家大赏二当家?” 她故作不屑,将话题往杏枝身上引。 “我也好奇是何等姿色嘞,要是我也有……”大汉稍微迟疑,二当家凭借着美人平步青云,寨子里谁不羡慕。 大面前的女子倒是身姿窈窕,气质上佳,只是容貌差了点。 他略显遗憾地叹了口气,不过晚上黑灯瞎火的,也看不清脸。 他兴奋地搓搓手,上前想要摸沈清姝。 殊不知沈清姝内心也是遗憾,看来这家伙不知道别的,杏枝到底被关在哪里? 她朝不远处的谢斯年使了个眼色。 大汉眼瞧着要摸到佳人柔嫩的面颊,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稳稳捏住了他的手臂,那只手修长漂亮,却教大汉无法再进寸步。 谢斯年眉眼淡漠,“劳烦让让,你挡住我家夫人的路了。” 大汉不信邪地用力挣脱,嘴里嚷嚷着,“你个小白脸凭什么独占美人?” 谢斯年身形高挑清瘦,沈清姝不慎见过,他腹间流畅的线条无疑彰显着主人不俗的力量。可惜山寨的人追求肌肉紧实、高大威猛的身材。 大汉不信眼前这个瞧着没几分力道的男子能掀起什么风浪,啐骂着伸出另一只手朝沈清姝探去。 “啊!”大汉猝然发出一声惨叫。 清脆的碎骨声响起,叫暗处蠢蠢欲动的人背脊生寒。 虎牙山众人眼里的小白脸竟生生捏碎了大汉的骨头。 大汉疼得在地上打滚,登时汗如雨下,冷汗浸透全身。 “你,你!” 谢斯年平静淡漠的眉眼露出微讽的神色,“怎么?” 他从容淡定地从怀里掏出一块帕子,一寸一寸将手擦干净,尔后随手将帕子丢在大汉脸上。 狭长的凤眸若有似无扫视了周围一圈,周围心怀不轨的人明明自信隐藏得很好,却觉得他仿佛早已洞悉了他们的存在,后背顿时生出冷汗。 谢斯年不管诸人反应如何,温柔地将沈清姝揽在怀里。 沈清姝因他骤然靠近而浑身一僵,脑袋埋在他衣衫里说话翁声翁气的,“谢斯年,你是不是演过头了?” 谢斯年薄唇微抿,不置一语。 方才他看到虎牙山的山贼们用下流猥.琐的眼神看向沈清姝,哪怕知晓沈清姝自有计划,心中仍是莫名些烦躁。 若是寻常他必然不会出手伤了大汉,风头过甚可不是好事。 胜在戏做得真实,骗过了虎牙山的蠢货们。 大概是因为沈清姝救过他一命。 谢斯年如是想到。 心头的郁躁迟迟挥之不去。 第28章 心悦于她 “妾身已有家室。” 华灯初上,夜幕降临。 山寨中燃起了一簇簇篝火,远远看去如同坠落人间的星子。 虎牙山的山贼们除去杀人放火的勾当,最是擅长找乐子。宽阔的练武场成了众人寻欢作乐的地方。 台上女子着淡红色纱衣,莲步轻旋。妙曼的舞姿如妖似梦,身段妖娆。一颦一笑间带着别样的风情,如同一朵绽放的红莲,勾得台下的男子们恨不得眼珠子落到她身上。 高座右首的男子饶有兴趣盯着台上轻舞的女子,一名貌美女子倚在他怀里,半是嗔怒道,“是奴家不够好看吗?怎的让爷被旁的小妖精勾了魂。” 说话间纤纤玉手暧昧地在男子胸口打圈,男子享受地眯着眼睛,在美人玉颊偷香。 “阿玳可是醋了?” 勾玳轻哼,“爷还将那新入山寨的小美人藏了起来。” 虎牙山二当家在美人玉颈轻嗅,“若不给足了大当家惊喜,他如何舍得将你赠予我?你还不清楚你在我心里的地位吗?” 他恶意轻捏美人玉手,换来勾玳娇滴滴的惊呼,身子却实诚地贴了上去。 她暗自得意,就算是虎牙山上最难攀上的二当家又如何?还不是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虎牙山的大当家五大三粗,她细皮嫩肉得哪里经得起折腾。索性攀上了二当家,虎牙山上再没有比二当家更加俊美隽秀的男子。 除了今日见到的那人…… 勾玳出身青楼,阅男无数,从没有人仅仅一个背影让她梦寐难忘。 想必待会儿又能见面,勾玳愉悦地笑着,柔弱无骨附在二当家身上。 两人旁若无人的调情,没有注意到阴影里站着一道黑影。 自己与谢斯年寻了大半个下午的杏枝居然被二当家藏起来了。 沈清姝挑眉,她瞧准时机,准备将打探到的消息告诉谢斯年。 好在寨子里的山贼们有美人在怀,光顾着寻欢作乐,场面混乱糜烂。沈清姝行动又小心,一时间竟没人瞧见她。 远远已经看到谢斯年端坐的身影,沈清姝唇角上扬。 忽然,斜刺里一只手伸向沈清姝,“美人可否赏脸一起喝酒?” 汤洮没料到自己尿急去一趟茅厕,回来能看到落单的美人。 与别的世家小姐不同,沈清姝因着习武,贵女特有的柔弱端庄中别有一股洒脱明艳的飒气。 端看纤细窈窕的身姿,便可知是个美人。 沈清姝唇角的笑沉下去,寻了个巧妙的角度避开他的手,“妾身已有家室。” 汤洮看到她平淡普通的五官时,眼底闪过一抹失落,转而想去揽沈清姝的楚腰,面上笑呵呵的,压根没将沈清姝的话放在眼里。 “有家室?你夫君在何处?” 他嘴上说着动作极快。 沈清姝沉眸,飞快思索着如何在不引起山寨其他人注意的情况下摆脱困境。 眼瞧着汤洮的手就要落在她身上,另一只及时揽住她的细腰,稍退一步避开汤洮。 随之而来的是一股清冽的松香。 沈清姝心头霍然一松。 果不其然,上头传来谢斯年冷淡的声音,“汤兄,清姝是在下明媒正娶的妻子。” 他字音着重放在明媒正娶四个字上,汤洮听出浓浓的占有欲与宣誓主权的意味,顿时尴尬地搓手。 “没想到是谢兄的妻子,方才是我冒犯了。回头给弟妹敬茶。” 谢斯年与这人认识? 沈清姝心中疑惑,轻轻拽了拽他衣衫。 谢斯年垂眸看向她,传音入密,“他坐在我们的席位旁边,席间与我攀谈了一番。” 沈清姝了然点头,言语间三人回到坐席。 汤洮冒犯了沈清姝,见二人甚为相配,忍不住开口询问,“谢兄与弟妹是如何认识的?” 沈清姝在谢斯年怀里打量着汤洮,确定对方无试探之心,反而听出几分弥补之意,才兴味勾唇。 这番话无甚问题,不知道谢斯年会如何答复? 谢斯年性情淡漠,好似一捧不染尘埃的清雪。前世沈清姝魂魄附在玉佩里,陪伴了谢斯年一生。别说同谁亲近,身边从未有过姑娘。 问他如何与姑娘相识,不如问铁树何时开花。 沈清姝如是想着,满不在乎地探身夹菜。 “是我心悦于内子。” 沈清姝伸出的筷子登时僵在半空中。 谢斯年不紧不慢扶住她的手,狭长的凤眸里含着些笑意,“夫人当心。” 两人手掌相贴,慰帖的温度顺着肌肤涌入心头。 是沈清姝前世今生从未有过的感觉。 沈清姝甚至忘了两人在做戏,拿着筷子的手想要收回,却被男子温柔地包住。 谢斯年慢慢拨开她的手指,木筷掉落,两人五指紧扣。 沈清姝还未反应过来,只觉面前忽暗,滚烫的呼吸落在她脸上。 她瞳孔蓦然放大,映照出谢斯年点漆般的凤眸,好似落入了璀璨星河。 墨色中满满当当盛着她一人,再容不下第二人。 “夫人可还生气,怪我不该抛下你一个人在家?” 耳边传来他一反常态亲昵的声音,沈清姝猛地回神,意识到他在做戏。 谢斯年真的没有娶妻吗? 沈清姝失神想着,不甘示弱地与他抵额。 在汤洮看来他们动作亲昵,耳鬓撕磨,如同恩爱夫妻在私语。 他神色惊讶,没想到看起来清清冷冷的谢兄如此在意弟妹。 两人炽热的呼吸暧昧交融,四目相对。 许是谢斯年眉眼过于温存,沈清姝心头升起一股奇异的触动。心跳如擂鼓,生怕别人听不见似的,白玉般的耳朵不可抑制爬满红晕。 他们就着亲密的姿态互相凝视。 良久,谢斯年终于放开沈清姝,沈清姝骤然松了口气。 原来清冷孤傲如谢斯年对待心上人亦会小心温柔。 如同春日初融的清雪,不知道是哪个姑娘有幸能让他破例? 不过这些与她没有关系。 沈清姝漫不经心压下心底那股说不出道不明的难过。她没有瞧见,谢斯年不经意间低头看了一眼手掌,若有所思。 “所以你和弟妹到底是如何认识的?”汤洮锲而不舍追问。 谢斯年勾起酒杯,如玉的面容上划过浅淡的笑,“我身受重伤,多谢夫人搭救。” 说书先生能靠一张嘴养活自己也不是没有道理的,连山贼都喜欢听故事。 沈清姝百无聊赖地听着汤洮发问,谢斯年左不过编造些故事。 她满不在乎捻起一块糕点,甫一入口,那头传来谢斯年的话。 她一呛,差点被嘴里的糕点哽住。 谢斯年不当说书先生实在可惜了,再不济去写话本子肯定也赚得盆满钵满。何必在镖局屈才,沈清姝反思。 只因谢斯年没有如沈清姝想得那般胡诌,他在两人真实经历上添油加醋,生生将平常的相遇说成了缠绵悱恻的故事。 听得主人公沈清姝本人,都不禁感叹这是何等天赐姻缘。 她看到汤洮满眼羡艳的模样暗暗咂舌。 宴会行至末端,台上的舞姬换了一波一波。众人饮酒甚欢,就连汤洮身边都围了一名女子,两人嬉笑调情。 沈清姝主动靠在谢斯年怀里,低声道,“我听二当家说,今晚的仪式结束后就会正式将杏枝献给大当家。” 谢斯年托住她的腰肢,两人的衣袍交叠。 沈清姝随意捻起一颗葡萄,送到谢斯年唇边,“若是届时还找不到杏枝……” 她遥望着首座的大当家,桃花眸内蓄着杀意,“只能先杀了他。” 温软的触感从指尖传来,打断沈清姝晦暗阴沉的情绪。 谢斯年咬住葡萄,唇瓣无意间在她手指蹭过。 沈清姝猛地收回手,来不及说什么,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悠远沉稳的钟声。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宴席上沉浸在欢糜中的男男女女们愈加激动。 虎牙山的人要做什么? 容不得她多想,汤洮转过头来挤眉弄眼,语气暧昧,“谢兄接下来可要好好享受。” 沈清姝骤然生出不好的预感。 “谢兄,泡汤池去喽。” 泡汤池? 沈清姝脑海里蓦地一轰。 钟声散去后,喝醉的男子们揽着美人摇摇晃晃往汤池走。 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① 沈清姝后知后觉想起,沈致曾和她说过虎牙山上有一片温泉眼。温泉素来有延年益寿之效。 但看虎牙山的人的架势,他们泡温汤池定然不是简简单单为求长寿,而是为着…… 鱼水之欢。 聚众宣淫,实在无耻。 沈清姝自幼接受皇家礼仪教养,对这种行为只觉不齿。 偏生汤洮还在前面疑惑地回头,“谢兄弟妹,你们不走吗?” 惹得数人投来诧异的目光。 沈清姝隐约明白,今夜对虎牙山恐怕是个不寻常的日子。他们若不去温泉必然引起猜疑,若去了难道真的要和谢斯年一同沐浴…… 沈清姝脑海中再度浮现出那抹莹莹玉色。 他们久久不动已经引起怀疑,好在谢斯年反应迅速,“方才饮了些酒,有些不胜酒力。” “那有什么,去了保证你生龙活虎。”汤洮笑得放荡。 这话就差没直接把宣淫写出来,沈清姝眉眼微沉。 一群人浩浩荡荡去了传说中的温泉。 温泉位于郁郁葱葱的竹林中,冷白色的月光倾泻在扑簌的竹叶上。淡白色雾气自温泉口上蒸腾而起,恍若飘渺出尘的仙境。 却被虎牙山的人拿来行如此龌龊的事情,沈清姝厌恶地别开眼。 让她松了一口气的是,一个个温泉眼被翠竹隔开,只能隐隐约约看到对方大致的动作。 打量的功夫,沈清姝忽然眯起眼睛,看着谢斯年从容淡定地脱了外袍,慢悠悠进入了浴池。 他神态动作坦然令沈清姝心生怀疑—— 第29章 唇齿相贴 第二次吻,心动 前世跟了谢斯年一世,他的脾性她自然清楚不过。 为人孤傲禁欲,不喜他人近身。从他一生未娶便可知其洁身自好,非是贪慕男女之事的人。 可细数自己重生以来,做了许多出格之事。曾经以唇渡药,送他春.宫图,醉酒后轻薄他…… 一桩桩,一件件,沈清姝每每回想起来都面上发热。 按照他的脾性,哪怕有救命之恩,自己如此行径只怕早就死在他剑下。 谢斯年却从未和自己计较,还屡屡出手相助。他真的失忆了吗……抑或者有何目的? 沈清姝眯起桃花眼,审视着谢斯年。 月色下谢斯年只着中衣,孤傲疏冷坐于汤池中。一头乌发随意披散在身后,浴池上方洇着热气腾腾的白雾,逸散在他身畔,衬得他好似月中仙,清冷而不可触碰。 那白衣仙人若有所感,掀起眼皮。 随着失忆的时日见长,谢斯年察觉自己对沈清姝的感觉很微妙。 比如,他并不排斥沈清姝的靠近与触碰。甚至有时候莫名感觉,某种情绪在慢慢死灰复燃。 他猜想自己从前大抵是个古板正经的人,初时沈清姝僭越之举的确令他难以接受,用冷漠疏离掩饰自己内心的慌乱,却也默许了沈清姝出现在他的世界。 记忆仿佛溯洄到从前,那段遗失的过去里,他亦是从一开始的慌乱无错,到慢慢纵容着沈清姝胡作非为。 似曾相识的感觉浮上心头,谢斯年生出一抹冲动—— 他想知道,他与沈清姝的过去。 从前他不主动寻问,如今想知道了。 谢斯年抬眸欲问,忽然瞧见一道黑色的身影,狭长深邃的丹凤眸蓦然晦暗。 骨节分明的手指拽住沈清姝的脚踝,沈清姝瞬息间明白有人在窥视他们,整个人顺从地让他拉入汤池中。 “噗通”一声,水珠飞溅。 沈清姝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怀抱的主人抱着她,面上分明是一贯的淡漠疏离,声音却温柔而蛊惑人心,“夫人有何可害羞的。” 沈清姝借着衣袖间的缝隙悄悄打量身后,那道窥视的身影依旧伫立着,浑然未觉自己行踪暴漏。 若是被发现了后果不堪设想。沈清姝思索着,凑身靠近谢斯年。 哪知谢斯年与她心有灵犀,同时低头。 唇瓣蓦然传来柔软的触感,沈清姝的桃花眸不可思议睁大,里面盛着谢斯年放大的容颜。 重生后两人相遇的画面再现,只是这一次换成谢斯年低头亲吻她。 两人唇齿贴合,谢斯年身上冷冽的松香极具侵略性地占据了沈清姝的呼吸。 时间停止在这一瞬,沈清姝眼前宛若有盛大的烟火不断炸开,迸发出绚烂的色彩。随之而生的是复杂懵懂的情愫。 她掩耳盗铃般推开谢斯年。 没想到谢斯年轻而易举被她推开,显然也是没想到她会同时凑近。他们两人的想法竟然不谋而合,皆想着借位骗过那人,沈清姝不知该好笑还是懊恼。 “你……” 沈清姝开口想要缓和气氛。 一名身姿妖娆的红衣女子朱唇轻扬,自暗处走出来。她容色昳丽,唇边是明艳自信的笑,“看来姐姐比不得我更合郎君心意。” 这话露骨而暧昧,明晃晃暗示着沈清姝她与谢斯年关系不浅。若是沈清姝真是虎牙山的女子,知晓同床共枕、琴瑟和鸣的夫君在外头与别的女子有染,定然黯然神伤。 可惜沈清姝不是,她听到勾玳的话了然勾唇,转念间却是神色愤怒,扬手朝勾玳打去,嘴里不依不饶骂着。 勾玳没料到沈清姝会当着谢斯年的面动手,山寨中的女子见到夫君与其他女人有染,大多只会偷偷伤感,不敢置喙。 勾玳花容失色,眼瞧着一耳光要打在她脸上,一只修长冷白的手及时掣肘沈清姝的手腕。 谢斯年神色不耐,“你休要胡闹。” “你!”沈清姝不可思议瞪眼,似乎没想到自己的夫君会出手相护一名狐媚子。 她气愤地跺脚离去。 原地只剩下勾玳与谢斯年,小小地动静引来其他人的关注,众人见无甚大事,很快又沉浸在寻欢作乐中。 勾玳见谢斯年出手护她,顿时洋洋得意。 她就知道,那个不知好歹、性情不好的女子,哪里比得了自己会讨男人欢心。 这个男人,她势在必得。 勾玳笑容愈发灿烂,芊芊玉手解着自己身上的衣衫,一边大胆地朝谢斯年丢媚眼,语气娇嗔,“郎君,姐姐走了可如何是好?” 她已经做好了面前的男人拜倒在自己石榴裙下的准备,如同扭动的蛇一样贴过去。 原以为会被男人珍重的搂在在怀里,谁知谢斯年嫌恶地避开。 汤池内水花飞溅,勾玳狼狈地摔在汤池里。 再抬眼时,谢斯年不知何时站在池畔,冷淡地睨着她。 凛冽至极的眼神仿佛严冬的厉风,割得勾玳面颊生疼。 怎么可能?她犹然不肯放弃,步履轻盈靠近。 结果毫无例外,那个男子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唇角弧度嘲讽而冷漠。 自己好似卑贱低贱的蝼蚁,从始至终没有碰到他的一片衣角。 “为什么?” 勾玳哪里还看不出自己被耍了。 * 那头沈清姝借着勾玳成功逃出汤池,独自走在昏暗的山道上。 勾玳容貌出众,她一眼认出勾玳就是二当家身边的女子。 沈清姝回想着自己之前听到的对话,这种时候勾玳有机会出现在汤池,二当家肯定有事在身。 今夜二当家会把杏枝献给大当家,如此一来他去哪儿了显而易见—— 定然是去安置杏枝。 现在去找应该能寻到杏枝的踪迹。 沈清姝眸色幽深,一时出神竟没察觉山道上一小队人马走来。 两方直直撞上,巡逻的山贼们立刻出声,“是谁?” 他们手中的火把映照出沈清姝的面容。 沈清姝暗道不好,以虎牙山的风气自己孤身一人,必然凶多吉少。 她抬眸计算着对方的人数,如何悄无声息地解决他们。昳丽的桃花眼中墨色蕴育,暗藏杀意。 谁知巡逻的人马骤然如同被人点穴了似的,呆在原地。 沈清姝见状,藏在袖中的暗器收回。她伸手一摸,果然她脸上的人.皮面具不知何时掉落了。 少女白皙的面容在摇曳的火光中柔和几分,少了些摄人勾魂的美艳,更添几分惊心动魄的仙气。 巡逻的人马中不断传来吸气声,半响才有人出声,生怕唐突了佳人,声音极轻,“这小娘子长得比勾玳还要好看。” “是咧,首领不如咱们……”接话的男子眼神猥琐下流。 他们的对话一字不落落入沈清姝耳中,沈清姝袖中的手指把玩着锋利的暗器,准备出手收去几个孽障的生命。 为首那人回神,“蠢东西,你不知道二当家是如何上位的吗?倘若我们今夜将她献给大当家,为大当家红袖添香,岂不是前途无量!” 他转头压下眼底的可惜,换上一副和蔼的面容,“你是新来的小娘子吧,你可愿意跟随我们大当家的?保证你吃香的喝辣的。” 他不知道自己几句话,硬生生将他们从阎王手底下拖回来。 沈清姝暗道当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就势收了袖中的暗器。当作没看到他们蠢蠢欲动的麻绳,娇羞地红着脸,唯唯诺诺应下来。 为首那人没想到沈清姝如此知趣,藏在身后的麻绳收起来,瞧着沈清姝精致的眉眼,生出几分对美人的怜惜,客客气气地请沈清姝跟着他们。 沈清姝跟着他们走了一炷香的时间,每过一个关卡都有人查验身份。好在沈清姝跟着巡逻的人,顺利地过去了。 一路上沈清姝听山贼们聊天,才知道二当家把杏枝藏在暗道里面。一个小小的山寨居然还有暗道,恐怕他们也怕自己有朝一日被人攻上山来,死无全尸吧。 沈清姝眼里划过一抹嘲讽,远远看见一座临水而建的阁楼。 一方莲塘中荷花初吐花苞,翠绿的荷叶点缀其上。古色古香的阁楼矗立于碧波之上,大红色的灯笼映照在碧水间,波光粼粼。 窗棂、长廊上贴满了吉利的“喜”字,于清风中微漾的红纱徒增几缕靡艳。 山贼们停在阁楼外,为首那人与一名婢女攀谈起来,接着把沈清姝交付给她。 显然婢女是负责阁楼的人。沈清姝淡淡地将一切纳入眼中,没错过婢女惊艳的神色。 她扭头对山贼一笑,“你放心,大当家若是高兴了,少不了你们的好处。” 尔后高高兴兴领着沈清姝往阁楼内去了。 阁楼内部装潢比之外头更令人惊艳,无一处不精致。 由此可见,虎牙山干了多少杀人放火的勾当。 山贼们果真当杀,沈清姝敛着眼睫暗想,在婢女看过来时立马做出一副羞涩的模样,故作娇羞问婢女大当家的事情。 婢女自然不会告知她实情,笑着夸赞虎牙山大当家的威武事迹,领着她去沐浴。 沈清姝懒洋洋躺在浴桶里,任由婢女为她梳洗满头亮丽乌黑的长发。指尖轻轻捻起一瓣鲜红的玫瑰花瓣,花瓣与她莹白的肌肤交相辉映。 美人肤如凝脂,云鬓楚腰。 婢女抬头骤然看到这一幕,握着木梳的手停在半空中,良久真心实意地称赞,“姑娘长得可真好看。” 第30章 鱼死网破 “将她献给大当家。”…… 婢女为沈清姝梳洗完毕,用帕子绞干了她的乌发。 铜镜中美人姣好的面容尚且晕染着几分沐浴后的浅淡红晕,半干的墨发随意披散在肩后,身着婢女特意准备的淡红色纱衣,映出她雪白的肌肤。 朱唇不点而赤,玉足轻点于洇着水汽的木地板上。 婢女满意地点头,“奴婢这就带您去见大当家。” 她抚掌轻击,须臾间几名女子鱼贯而入,身上穿着与沈清姝款式相仿的纱衣,只不过是青色。她们面覆轻纱,从露出的俏丽眉眼犹可知是清纯秀丽的美人。 沈清姝目光落在她们手中的步舆上,欲迈出的步伐顿住,任由女子们恭恭敬敬将她扶上步舆。 步舆上铺着舒适的软垫,一路上摇摇晃晃,沈清姝只觉眼皮子逐渐沉重,心中腹诽虎牙山的大当家当真会享受,竟指使数名美娇娘为他抬轿子。 她勉强打起精神,女子们脚程慢,不远的路程生生被走出一刻钟。 步舆行过亭台楼阁,沈清姝暗暗将四周景致地形纳入眼中,终于在沈清姝头昏脑胀时停在一间紧闭的卧房门口。 沈清姝将手搭在扶手上,起身下步舆。 房门口伫立着两名看上去精明干练的老婆婆,她们目光犀利上下打量着沈清姝。 沈清姝哪知不知道她们在查看自己身上有无携带利器,抚着步舆的素手一紧,羞涩害怕地退了半步,险些又坐回步舆上。 两名老婆婆见吓到小姑娘,瞧了一眼跟在她后头的婢女,才面色缓和开口,“你们先退下吧,小姑娘进去。别害怕,里头还有另一位姑娘。” 沈清姝忙不迭点头,垂着的桃花眼里闪过一抹光。 另一位姑娘,想必就是杏枝了。 她按捺住心底的喜悦,伸手推房门。 “慢着。” 一名老婆婆忽地出口,另一名婆婆反应迅速将她拦下。 “怎……怎么了吗?”沈清姝声音细若蚊蝇,胆小恐惧的模样让老婆婆心中一哼,原是个没出息的怂包,好在容貌生得不错。 老婆婆不屑,心底的警惕稍稍放下几分,“你腰间是何物?” “腰间?”沈清姝故作疑惑低头,实则心里冷笑。 这大当家有胆子贪图美色,却怕死得很。弄出一道道关卡来保住自己的狗命,想必是亏心事做多了。 她身上的轻纱根本藏不了利器,只能将软鞭缠在腰间装作系带。 她的软鞭材质特殊,世上寻不出第二条。又无鞭柄,寻常人哪怕拿在手里细细把玩,也只会误以为是系带。 这两个助纣为虐的老巫婆还怕她将大当家勒死了不成? “将系带暂由我们保管,你进去吧。” “好,好的。” 眼瞧着杏枝近在眼前,沈清姝不愿再生枝节,何况还不知晓杏枝的情况,她乖乖将软鞭交给老婆婆。 两名老婆婆接过软鞭,目送她进去。 沈清姝甫一进屋子,鼻翼间顿时充斥着一股令人昏昏沉沉的檀香味。寝房里装潢华丽,暧昧喜庆的红纱飘舞。 内间在沈清姝进屋时传来慌乱急促的响动,几息后归于平静。 沈清姝朝内间走去,飘舞的红纱遮住了她的视线,她伸手撩开红纱。 一只玉枕倏然飞过来,她侧身避过,“嘭”得砸在地上。 紧接着一道红影扑过来,沈清姝见到熟悉的身影,不躲不闪将人揽入怀中,垂眸对上杏枝愕然的眼神。 杏枝呆愣在原地,哭着扑过来,“小姐。” 她身上穿着与沈清姝一样的红色纱衣,肌肤间隐隐传来玫瑰花香。盛装打扮过后,容颜清丽隽秀,如同一株青涩的芙蓉。 杏枝跟了沈清姝两世,性情称得上顶顶好。现在却被逼到如此境地,可见受了不小惊吓。好在浑身上下看不到伤痕,那二当家唯一干的一件人事就是把杏枝献给大当家的时候拖到了夜晚。 沈清姝任由她扑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抚她。杏枝看不到的地方,那双桃花眼中眸色晦暗,杀机盎然。 “公主,您怎么进来的?” 杏枝像只猫儿似的抽泣着,被掳走后她自觉颜面尽失,恨不得咬舌自尽。可她知道自家公主定然会来救她。她的命是公主给的,怎么能说不要就不要了? 沈清姝揉着她的头,细长的手指抵朱唇前,示意她小声。 两人转身进内间,宽大的床榻上铺着崭新的褥子。 杏枝默不作声,眼眶悄悄红了。 她极力拖延时间,等着公主来救她。婢女们不敢伤她,花费好大的功夫才为她梳洗完毕,勉强将时间拖到晚上。 方才她听到门外的动静,以为自己难逃一劫。她在屋子里寻来寻去,竟无一样防身的利器。 她咬咬唇,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决心。 哪能想到进来的竟然是公主殿下,她身上穿着暴露的红色纱衣。 沈清姝生来便是端庄矜贵的世家小姐,天家贵女。杏枝从未见过她何时穿着不得体,哪怕昔日前往各地赈灾,沈清姝必然穿着简洁大方。 欲戴皇冠,必承其重。 皇上赐予她公主的殊荣,她的一举一动代表着皇室。稍微不慎,便是辱没皇室尊严。 今日沈清姝却为了救她甘愿穿着暴露的纱衣。杏枝的眼泪像是宣泄的洪水,怎么都止不住。 沈清姝有心安抚,奈何所剩时间不多。她言简意赅地说出自己的计划。 她一人进入山寨可以如同入无人之境,可是带着不会武功的杏枝,若是被发现了必然寸步难行。且现在她们手无寸铁,硬刚实非明智之举。 她思量许久,最为稳妥的方法是趁着大当家进来解决掉他,然后趁夜逃走。 等到她们逃出山寨,江陵山寨的人在山下接应,一举攻上山,端了这群畜生。 杏枝点点头,思考半晌后郑重地拽着沈清姝的衣袖,“公主殿下,无论如何杏枝一定会保护好您的。” 沈清姝瞧着她小管家婆的姿态,骤然联想到前世她为救自己受尽折磨后形销骨立的模样,心里又是难过又是感动。 傻丫头,她在心里叹谓。 正要说什么,房门猛地被人推开。 第31章 绝色美人 进入密室,危! 紧接着外间传来紊乱沉重的脚步声,不时传来碰到桌角的抽气声。有人正在靠近内间。 沈清姝递给杏枝一个鼓舞的眼神,杏枝咬咬牙,坚定地点头。 几乎在她转身隐藏的一瞬间,沈清姝眉眼沉下来,眼皮间的沉重与困倦无疑昭示着她不知在何时着了道。 沈清姝回想一路上的情形,终是回忆起婢女为她准备的热水。彼时浴桶中撒着大片玫瑰花瓣,原来是为了掩盖住麻药的异样。 浑身绵软使不上劲,沈清姝索性仰躺在床榻间,昳丽勾人的桃花眼半阖着。 耳边不断传来外间磕磕碰碰的声音,来人似乎醉得不轻,每每磕碰便低声咒骂。 脚步声越来越近,沈清姝懒洋洋抬眸,望向掀开红纱进来的男子。 虎牙山的大当家身形雄壮威武,粗壮的手臂上肌肉虬实有力。只是此刻醉得双目澄红,眼神游离飘忽,步伐虚浮。 看来是个好对付的草包。 沈清姝勾唇轻笑出声,低哑慵懒的笑声犹如钩子,勾得大当家好奇望去,谁知这一看便再也移不开目光。 美人侧卧榻上,如墨般的乌发泼散在大红色的被褥间。如玉般的藕臂支着头,眉眼精致昳丽宛若画上的神仙妃子,堪称寨中绝色的勾玳与之对比黯然失色。 “好啊,好啊,你是谁寻来的小美人?” 大当家完全忘记了屋子里有两位美人,面上满是惊艳的神情,看向沈清姝的眼神贪婪而火热。 沈清姝见他搓手走过来,眸底的厌恶转瞬即逝,“不如你亲自过来瞧瞧?” 她漫不经心把玩着帐间的红纱,温软蛊惑人心的语调挠得大当家心头痒痒,迫不及待扑过来。 一双满是茧子的大手伸向她的肩头。 沈清姝从容淡笑,目光落在他身后。 数道红纱拧成的粗绳牢牢从后方套在他的脖子上,尔后用力一拉,大当家小山般沉重的身子竟硬生生被拽得后退几步。 是杏枝。 她趁着沈清姝吸引注意力,悄悄将红纱拧做粗粗一条。方才悄悄绕后的时候,手心不住冒汗。 万一自己失败了,不过贱命一条,可是怎么可以连累公主殿下? 好在努力是有用的,杏枝来江陵山寨后日日跟着阳泽习武。她起步晚,底子差,胜在肯吃苦,就连阳泽都惊叹不已。 竟生生制住了大当家一瞬。 酥麻的感觉骤然涌上四肢百骸,沈清姝勉强伸手点在大当家几个穴道上,顿时失了力气要倒在地上。 “小姐!” 她听到杏枝惊呼,随即坠落的身子被接住。沈清姝此刻浑身没劲,困乏地闭着眼,虚脱般任由杏枝扶她到床上。 “我没事,只是中了麻药。” 她声音极轻,没注意到被点穴定在原地的大当家神色十分怪异。 麻药? 大当家蒙头蒙脑定在原地,连带着酒都醒了三分。此刻听到沈清姝的话,原本被算计的怒火稍熄,唇角不怀好意上扬。 “杏枝你先将他绑起来,待我休息片刻,再解决了他。” 沈清姝的语调淡淡,纯黑的瞳孔宛若无生命的琉璃,轻描淡写决定了大当家的生死。 虎牙山的畜生们,做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情。 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 虎牙山上被掳走的姑娘们一人一口唾沫亦能将之淹死。若非此刻不合时宜,沈清姝更想让那些遭到迫害的姑娘们亲自处置大当家。 可惜了。 沈清姝靠在柔软的枕垫上闭目养神,杏枝紧张地盯着外间,生怕几个婆子闯进来。 表面上看起来尚且在计划之中,可实际上她们已经陷入绝境。杏枝武功不高,沈清姝中了麻药。倘若这时候有人闯进来,后果不堪设想。 沈清姝自然也明白,闭目一炷香的功夫,勉强用内力冲散几分药力便睁开眼睛。 “等一下我们从窗户走。” 她的嗓音有些不自然的喑哑,一双黑沉沉的眸子睨着大当家,以掌为刀劈向大当家。 在死亡的威胁下,大当家竟冲破穴道,猛地向旁边摔去,连带着哑穴被冲开。 “等等,我可以告诉你们房间里面的密道。” 他吐出一口血,说出的话令沈清姝复又劈下的手掌顿住。逃过了惨死的下场,大当家松了一口气。 密道不应该是二当家建的吗? 沈清姝饶有兴趣地挑眉,“你也知道密道?” 大当家一梗脖子,不悦道,“好歹我才是虎牙山的大当家。” 沈清姝嗤笑,“原来你也知道自己才是虎牙山的大当家,倒也不是全然蠢笨。” 她直白的话气得大当家整张脸涨红,憋了半天无法反驳。 沈清姝入山寨半日察觉到许多怪异之处,尤其是二当家此人定有古怪。 身为二当家,居然有本事越过大当家在山寨里面建密道。不说能和大当家抢女人,单说那下在浴桶里面的药。 世家贵族龌龊的事情她可没少见,平日也在这方面下了功夫。沈清姝不说遍识百药,可是普通的药下在水里她定然能一眼看出,可是她却丝毫没有发现,说明此药的不同寻常。 “别废话,暗道在哪?” 沈清姝按照他的提示,摸到床榻内侧凸起的机关。 身下的床缓缓向两侧分开,露出一级级台阶。 沈清姝下床时忽然双腿发软,猝不及防踉跄一步,她若无其事地掩藏好。 大当家瞧见这一幕,嘴角露出一抹怪异的弧度。 “杏枝,你拿红绳牵好他,让他先下去。” 沈清姝拿起桌上的烛台,烛火照亮狭窄的通道。暗道漆黑而曲折,大当家一马当先,上身被数道红绳绑着。因为身上的穴道没完全解开,他步伐缓慢。 沈清姝与杏枝跟在他身后。 “这里通向什么地方?”沈清姝察觉大当家意图拖延时间,冷声开口。 一路上对她们有问必答,受尽欺负的大当家没有立刻回答,气氛陷入沉寂。 昏暗的烛火下沈清姝生出不好的预感,来不及阻止杏枝。 杏枝一一脚踹在大当家臀部,“小姐问你话呢。” 大当家诡异地扭头,手上动作迅速,“通往黄泉的路。” 沈清姝的瞳孔蓦然放大。 第32章 幡动心动 温香软玉在怀里点火,饶是谢…… 大当家不知何时冲开了全身的穴位,拧成几股的红绳簌簌落下。 他一把抓住杏枝的腿,冷森森笑道,“你们这群小贱人” “你!” 杏枝猝不及防被狠狠甩出去,身体直直撞入沈清姝怀里。巨大的冲击力使沈清姝不可抑制后退几步,两人狼狈地摔在地上。 杏枝急切地抱住沈清姝,“小姐,您没事吧?” 沈清姝对上她焦急的神色,心头一暖,安抚地握住她的手,抬头望向大当家,“倒是我小瞧你们虎牙山了,竟然有这等好药。” 无色无味,药效强劲。 她面上镇定从容,朱唇似笑非笑上扬,瞧不出丝毫虚弱。 强大的气场令杏枝逐渐安心下来。 大当家见她脸色平静,不由心生疑窦,停在原地不敢靠近。 这个女人诡计多端,他可不能再轻易着道。 殊不知沈清姝要的就是他迟疑,体内不断运功缓解药力。随着药力的驱散,一股奇异的热流忽然涌现,她忍不住捏紧衣袖,桃花眸间染上不自知的水意,极力压下酥酥麻麻的感觉。 眼瞧着剩余的药力将要驱散,大当家忽然开口。 “看来你是在用内力解药吧。” 他微微俯目,观察了她半响,忽然扯了扯嘴角,“你可知道,这药可以用内力驱散一时,之后会药力翻倍?” 沈清姝运转的内力一滞,没想到被看出来了,唇边露出满不在乎的笑,“药力再发前,足够将你解决。” 她如何察觉不到绵绵药力如同不竭的海水,她内间用内力只是暂时驱散了一时,在暗道内步子越走越虚浮。 但已经无路可走,赌一把也无妨。 大当家狞笑,身形逼近,“你以为我看出来了,还会让你继续吗?” 他已经被沈清姝绑了一次,这一次不敢放松警惕,双手猛地擒向沈清姝的脖子。 竟是想直接扭断她的脖子。 杏枝双目瞪圆,护崽似的挡在沈清姝面前。 沈清姝有气无力将她推开,大当家的手如同鹰爪勾起,狠狠抓来。 不难想象沈清姝中了这一爪会落得如何下场。 沈清姝咬牙发狠地运起全身的内力,杏枝绝望地扑过来,心里清楚根本不可能赶上。 电光火石间—— 一个黑色的物体飞驰而来,周身带起阵阵罡风。 精准急促地砸在大当家手腕,大当家蓦然发出惨烈的哀嚎,痛苦地握住手腕。 随之一道红褐色的身影翩然而至,男子穿着粗布麻衣,宽大的袖袍随风飘舞,乌发仅用一根木簪束起。 他眉目清冷,粗布麻衣丝毫掩不住他的绝世风华。修长冷白的指尖夹着几颗小石子。 正是方才击中大当家的物什。 飘逸清华的身影宛若天山之巅的一捧清雪,瞬息而至。 沈清姝闻到熟悉的松香,莫名松了口气。奈何她几息前已然催动全身内力,此刻已然无法停息。 汹涌如潮的内力与药力轰然相撞,沈清姝先前压制的热潮霎时间卷席全身。 她努力抑制住到喉间的喘息,一双潋滟的桃花眸媚色更添三分,望向谢斯年的眸子若盈盈秋水。 蓦然撩动他原本古井无波的心弦。 谢斯年眸色微沉,伸手将她揽入怀中,声音好似浮冰碎玉,“你家小姐如何?” 沈清姝此刻瞧着病恹恹的,柔弱无骨般顺服地倚靠在他怀里。 温香软玉入怀,谢斯年全无喜悦,反而生出些不安来。 “小姐,小姐她中了药。”杏枝哭诉。 沈清姝恢复了些许力气,却仍直不起身子。酥酥麻麻的感觉令浑身娇软,小巧温润的耳垂染上薄红。 一股莫名的燥热蔓延至全身,沈清姝神情恍惚间只觉身上衣裳碍事至极,相反谢斯年身上冰冰凉凉,像料峭寒冬的冰霜,于燥热的沈清姝而言温度舒适。 她咬住唇,强行克制自己凑到谢斯年身上的欲望。 心中逐渐浮现出不详的预感,一双眸子闭了闭,莫非她中的是…… 谢斯年与杏枝一心在沈清姝身上,大当家眼珠子骨碌碌转着,准备趁机逃走。 眼瞧着即将脱身,他得意地翘起嘴角。 看来这个男人不过外强中干,等他出去了再派人来绞杀他们。 大当家摸向下一个机关边缘。 却不知谢斯年淡然将一切收入眼帘,见大当家自以为要逃脱,他眼底划过一抹嘲讽,身形未变,只袖袍轻扬。 洋洋得意的大当家猝然发出惨叫,他僵硬地垂下头,只见膝盖间多出两个血淋淋的黑洞。 他来不及反应,双腿疲软跌倒在地。只可惜他没有沈清姝好运,没人接住他。 “砰”得一声巨响倒在地上,后脑勺撞在一块尖锐的石头上,鲜红的血液争先恐后涌出来。 “你!”他的眼神恐惧不安,“你到底是什么人?” “取你性命的人。” “取我性命?你喜欢这小娘子吧?”大当家眯起眼睛,虽是问句可语气笃定。 “你可知道,她中的根本不是麻药哈哈哈哈。她早已与我……” 大当家的话倏忽停住,他不甘地睁大双眼,“你,你。” 很快没了气息,倒在地上。 为祸一方的虎牙山大当家以如此荒唐而凄惨的方式,死在无人问津的暗道里,潦草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谢斯年面色沉冷收回手,饶是沈清姝意识混混沌沌,也从他动作间看出几分不易察觉的怒意,勉强撩起眼皮,拽了拽谢斯年的衣袖。 她中了药,有气无力得跟只猫儿一样。 谢斯年却立刻感觉到,动作一顿,脱下外袍裹在沈清姝身上。 他薄唇紧抿着,勾勒出不悦的弧度。又从怀里拿出沈清姝的软鞭,动作温柔细致地系在她腰间。 沈清姝体内的药力强横霸道,她无暇顾及任由谢斯年摆布,昏昏沉沉想着谢斯年怎么会有她的软鞭。 谢斯年看出她的疑惑,语气浅淡,仿佛毫不在意,“我从外头婆子手里夺过来的。” 实际上天知道当他看到沈清姝独有的软鞭出现在他人手里时,心脏骤然坠落谷底。 轻功动用到极致,只想再快一点,再快一点。 哪知到时恰好撞见沈清姝虚弱地跌倒在地,面前身形是她几倍的大汉五指勾起,擒向她纤细脆弱的脖颈。 不难想象小姑娘受了这一击会是何下场。 那一瞬间他顿觉心脏揪得生疼,无法忽视的惶恐和失落包围着他。 饶是谢斯年想掩耳盗铃都不得不承认—— 沈清姝远比他以为的要重要。 否则他怎会如此牵肠挂肚? “是我来迟了。” 他声音难得温柔,为小姑娘系好腰带,小心翼翼将人抱在怀里。 沈清姝神志不清,只觉这人实在过分谨慎,犹如对待易碎的琉璃,难言的燥热使她不住在谢斯年怀里挣扎。 温香软玉在怀里点火,饶是谢斯年再坐怀不乱亦是眸色深沉,好似荒原失火,连带着声音喑哑几分。 “别闹。” 他伸手轻轻揉着沈清姝的额头,渐近的熟悉的味道令沈清姝安分下来,亲昵地在他怀里蹭着。一双桃花眼里洇出水意,媚色无边。 肌肤相触的地方燎起一阵阵燥热,谢斯年再也忍不住,摩挲着小姑娘脖颈间的软肉。 或许谢斯年自己都没意识到,杏枝在旁边看得一清二楚,他此刻眸光幽深晦暗,犹如溅落在白纸上的墨滴,慢慢晕染开,蕴育着浓郁得让人心惊的纯黑。 又仿佛诱人深入的枷锁陷阱,是危险极致的占有欲。 谢公子果然对她家公主殿下…… 杏枝暗暗心惊,忍不住出声,“我们接下来去哪里?” 谢斯年不浅不淡觑了她一眼,“你往前直走便可出暗道,届时外头有人接应。” 他之所以来这么晚,是因为他拿到了虎牙山的布防图还有暗道的地图,并将之交给了江陵山寨的人,助江陵山寨诸人顺顺利利攻上了山寨。 谁知一回来,沈清姝便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谢斯年平素清华矜贵,宛若不染尘埃的月上仙人,缺了七情六欲。此刻气场竟与公主殿下有几分重合,举手投足间带着摄人的气魄。 杏枝喉间那句你与公主去哪怎么也问不出口,她纠结半天,小脸都快皱一团,看到沈清姝牢牢扒住谢斯年衣袖,叹了口气。 罢了罢了,谁让公主殿下心悦谢公子呢? 她一步三回头离开。 暗道彻底陷入沉寂,谢斯年搂着沈清姝还有余力拾起地上翻落的烛台。 昏暗摇曳的烛光打在两人的面庞上,灯火如豆,身影成双。 狭小的空间回荡着谢斯年的脚步声,咚咚咚一声又一声,不知撩动了谁的心弦。 “唔。” 沈清姝骤然发出一声轻哼,打破了规律的脚步声。她双眸盈出些泪花,身体滚烫,不满地扒着身上的外袍。 “好热。” 怀中人如玉般的手臂在他身上摸来摸去,外袍顺着肩头滑落,露出莹玉圆润的肌肤。偏生她眸色无辜天真,如同纯洁无邪的稚子。 出口的话似嗔似嗲,犹如软软的钩子。 清纯妩媚而不自知。 谢斯年的脚步一僵。 第33章 春风一度 “谢斯年,你到底行不行?”…… 的确如大当家所说,这诡异的春.药愈是用内力催化,药效愈发汹涌。 沈清姝方才动用全身内力,打算与大当家拼个你死我活,药效便催发到至极。 她只觉身体好似坠入了暖炉,滚烫灼热的气息令她难耐地扭动着身子。熟悉的气息萦绕在鼻尖,她迷迷糊糊凑过去,埋首于一片冷冽的松香里。 她顿时舒适地叹谓一声,抱着她的人宛若一块清凉的寒玉,靠在他怀里那股燥热勉强缓解几分。 可惜犹如饮鸠止渴,几息后初初压下的欲.火呈燎原之势,烧得沈清姝沦陷在奇异的感觉中,娇艳的朱唇被她死死咬住,一双桃花眸雾蒙蒙的,饶是如此仍有几声娇软的轻哼断断续续从她唇齿间溢出。 “我好难受……” 沈清姝委屈地哼着,一双白嫩的小手伸向身旁那人手感温润的胸膛。 小猫似的轻哼勾得谢斯年摩挲她颈间的力道沉了几分,他抱着沈清姝,另一手拿着烛台,“别闹。” 音色低了几分,更何况他分不出手来制止,压根没有几分威慑力。 倒是小姑娘身处危险而不自知,像美人蛇般扭来扭曲,不断在人怀里拱火。 谢斯年一直觉着沈清姝的眼眸生得好看过分,眼尾细而略弯,形状似桃花花瓣。此刻半阖半睁间懒洋洋看来,连带着她疑惑的话一起传来。 “你的心为什么跳得这么快?” 她乖软地倚在他怀里,头正正好贴在他胸膛。 耳边是疯狂跳动的心跳,沈清姝略有些狐疑地发问。那笑容天真无邪,却又恍若蛊惑人心的祸国妖姬。 谢斯年骤然陷入怀中美人朦胧迷离,媚态横生的眼眸里。 仿佛幽深的漩涡。 他清楚地听到,自己胸腔内的心跳,一声又一声。 声声急促。 无不昭示着他难以自抑微妙而炽热的情愫。 从他将那双桃花眸镌刻在记忆深处,又或许更早的时候就身处风月局中不自知。 谢斯年良久无言,抚在沈清姝脖颈间的手指停下。 他的手指修长冰凉,抚在身上犹如沙漠中的甘泉。沈清姝初时不满足,如今燥热中骤然失了那一点清,顿时不悦地轻哼,竟凭着感觉轻轻咬住了他的指尖。 轻微的刺痛从指尖传来,好在她浑身绵软,只用贝齿在他指尖厮磨,好似没足月的奶猫。 谢斯年垂眸望着指尖湿糯糯的一团,眸色愈发暗沉。 既引他入局,便再无退路。 他眼中的冷漠终是寸寸碎裂在怀中磨人的小姑娘手上,脚下的步子加快。 奈何沈清姝欲.火焚身,根本等不到谢斯年停步,两只手不停解着两人身上的衣物,却根本解不开。 可怕的空虚感蔓延全身,沈清姝声音染上了些哭腔,“你欺负我。” 谢斯年望了眼不远处,骤然将人抵在一旁的墙壁上。长指与怀中少女的手严丝合缝扣在一起,高举过头顶。 亲昵暧昧的姿势牢牢将沈清姝禁锢在墙壁与怀中,她动弹不得,抬起眼角泛红,惹人怜爱的眸子,“帮我。” 谢斯年眸色倏忽变化,喉间滚动,恶狠狠抵在她耳边轻喃,“你可知道我是谁?” 沈清姝已然被烧得失了神智,呼吸急促,娇滴滴地剜了他一眼。 “谢斯年,你到底行不行?” 此话一出,四周好似忽地结了冰渣子。 “我行不行?” 谢斯年盯了她半晌,狭长的丹凤眸中抑制不住洇出浓重的墨色。 沈清姝茫然间眼前天旋地转,熟悉的松香极具侵略性包裹住她的鼻腔。 “撕拉。” 身上的衣物片片碎裂,肌肤与空气接触的刹那泛起鸡皮疙瘩。 下一瞬,冷冽刺骨的寒流蔓延全身,犹如割肉的刀子一寸一寸刮过,冻得她一个激灵往上窜。 谢斯年将她牢牢摁在寒潭里,指尖传来温腻的触感。 “乖。” 他俯身在池中少女脖颈间,眼波微微撩开,错开美人窈窕的身姿。 两人此间所在的寒潭,是他从锦盒内的图纸上得知。 沈清姝借机溜走后,谢斯年闯进了一间密室。密室中陈列着数排寒光凛凛的兵器,步步危机陷阱。 行差踏错,便尸骨无存。 谢斯年其实并无机关阵法的记忆,身体却本能般闯过数道机关。 锦盒被藏在暗格里,谢斯年折膝拿起。 里头规规矩矩摆放着虎牙山的布阵图与暗道地图,还有一本小册子。小册子记载着一种邪术,服用秘制的药丸后可通过双修增长功力。 如同点通了关窍,谢斯年瞬息知晓为何大当家受制于二当家。 二当家给他提供秘药。 当谢斯年知道大当家将手段用在沈清姝身上后,心中无端生出怒火。 谢斯年握着沈清姝瘦弱肩胛的手微紧。 池中美人顿时发出一声娇呼,谢斯年顷刻回神。 * 沈清姝在寒潭里泡了多久,谢斯年静坐在潭边陪了她多久。 红色的烛泪落满铜质的烛台,猩红的火舌湮灭于一室黑暗,徒留一地寂静。 后半夜里沈清姝迷迷瞪瞪喊着冷,蚀骨的寒冷与秘药的火热缠斗得难舍难分,她的身体冷热交替。 谢斯年敛着眼睫,孤雪凝霜般的容颜上陷入沉思,迟疑几息后迈步坐进寒潭里。 刺骨的寒意顷刻涌上四肢百骸,谢斯年却一心牵挂在怀中美人身上。 沈清姝于寒冷中突然寻到一丝温暖,整个人不由自主贴过去。 满室漆黑中,别的感官愈发敏感。美人光滑的肌肤仅隔着一层薄薄的内袍紧紧相贴。 谢斯年精准无误地捻住沈清姝一缕发丝,眸中似有欲色灼热,“你逃不掉了。” 谢斯年老僧入定般,抱着沈清姝在寒潭里枯坐一夜,直到暗道内传来杏枝小声地呼喊,“公主殿下,您在吗?” 她提灯走近,昏黄的光霎那间照亮寒潭。 谢斯年面色冷漠掀起眼皮。 杏枝手里的灯登时落在地上。 * 一炷香后,三人走出暗道。 沈清姝一眼瞧见外头望眼欲穿的沈致,见她出来走过来。 自家哥哥沉冷严肃的目光若有似无在自己身上打量,沈清姝哪里感觉不到,回想起她醒来时兵荒马乱的场景,红霞再度覆上她因着受寒略显苍白的面颊。 杏枝手忙脚乱给她套衣服,谢斯年率先起身寒室外等她更衣。 三人一路无言。 这下好了,山寨里一伙人肯定都以为自己和谢斯年…… 自己中了春.药,哥哥在外头等着,哪有比这更尴尬的事情。 沈致见她脸红,面色更加难看。 好在杏枝及时出言解释,不过山寨的人看谢斯年的目光逐渐发生了变化。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干柴烈火。 他们暗暗对视,眼中皆是了然之色—— 谢斯年日后八成会是二小姐的压寨夫君。 谢斯年慢条斯理将众人的神情纳入眼帘,嘴角微勾。 沈致知晓自家妹妹无恙,脸色缓和了点。 沈清姝连忙转移话题,“哥哥竟如此迅速拿下了虎牙山?” 谈及此,饶是沈致对谢斯年再不满,也不得不承认剿灭虎牙山的主要功劳在他。 谢斯年亲自查探确定图纸的真实性,将之送给了听闻妹妹只身潜入虎牙山焦急赶来的沈致。 两人一拍即合,虎牙山今日本便疏于防守,人人沉浸于寻欢作乐中。沈致拿着布防图顺顺利利攻上虎牙山。 “平安顺遂便好。”沈清姝点头。 两人不知晓的是,谢斯年送完图纸回来,就听到有婢女说有一名新的美人被献给了大当家。 几乎瞬间想到沈清姝,又见寝屋外头婆子手里拿着那根软鞭。 谢斯年心蓦然沉入谷底。 沈清姝的软鞭,谢斯年曾借来研究过。其材质之特殊,整个大梁找不出第二根。端看沈清姝整日将软鞭随身携带,便知软鞭的意义非凡。 如今却出现在婆子手上,他甫一进屋子目光微刺,地上全是激烈打斗留下的痕迹。 好在锦盒里有暗道的图纸。 “回山寨吧。”沈致走过来,不悦地隔开谢斯年。 有些事情,他打算私底下问清楚沈清姝,倘若谢斯年真的…… “好。” 沈清姝捏着衣角,悄悄用余光瞄谢斯年。 谢斯年疏冷的面容宛若梨花,丰姿隽爽,萧疏轩举。见她瞧过来,面无异色点头。 不知是不在意沈致的意图,还是根本没察觉。 沈清姝眼尖地发现他发梢末端洇着湿气,昨夜自个儿在寒潭坐了半宿,他又何尝不是? 可自己脱难有一堆人围过来关心,救命恩人却形单影只。 沈清姝自觉不是个心软的人,然则前世她在玉佩中陪伴谢斯年一生。谢斯年于她而言,不是亲人胜似亲人。 她有些无奈地叹气,转身对杏枝低语几句。 杏枝点点头,退出人群,走到谢斯年身侧,掏出一块帕子,依照沈清姝的话安抚他。 却没发现谢斯年自帕子拿出来时便一瞬不瞬盯着。 帕子上绣着一朵歪歪扭扭的桃花,实在称不上美观。 沈清姝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枪剑棍鞭庸中佼佼,偏生女红极差。小时候气坏了不少女红先生,纷纷来找镇南王告状。 镇南王心疼她年幼丧母、体弱多病,哪里舍得罚她。当下说不学便不学了,纵出她顽劣骄纵的性子。 不知是何时当初那个顽劣的少女也出落成大家闺秀的模样。 沈清姝见他接过帕子松了一口气,却隐约从谢斯年眸子窥出几分愕然。 怎么回事? 沈清姝欲窥清一些,谢斯年收回帕子,转而在袖中翻找。 他的动作中透出几分急切,一卷羊皮纸落在地上,竟毫无察觉。 沈清姝走过捡起羊皮纸,不经意间看到羊皮纸上的图案。 第34章 再入密室 “他们在密道内究竟发生了什…… 居然是它。 沈清姝骤然眯起眼睛,面色沉冷盯着羊皮纸上的图案。 繁复诡秘的符文篆刻于古旧发黄的羊皮纸上,密密麻麻的符文中央一只邪恶的眼睛好似深渊般,窥伺人间。透骨的恶意自图案中传来,令看到的人头皮发麻。 “怎么了?”谢斯年敏锐察觉到她的状态不对。 “羊皮纸是从哪里来的?” 沈清姝没有抬头,死死盯着羊皮纸,身体难以抑制地颤抖,来自灵魂深处的害怕使她不住战栗。嘴角的弧度却越扬越高,桃花眸中闪烁着兴奋疯狂的光芒。 “从密室里面寻到的。”谢斯年回答。 沈清姝翻开叠起的羊皮纸,长长的羊皮纸内详细记载了密道的构造与路线。 与其说是密道的地图,倒不如说密道是按照羊皮纸所建。尺寸比例介绍详尽,机关精巧。若非谢斯年先前地图在身,他们还真的难以走出弯弯绕绕的密道。 沈清姝曾一度疑惑,一个小小的山寨为何能建造出如此精密的暗道? 哪怕当今圣上未能完全剪除叛党羽翼,但虎牙山在盛京附近为非作歹却不被拔除。 原来和前世那些人有关系。羊皮纸上的图案正是叛党羽翼惯用的符文。 前世沈清姝囿于玉佩之内,对他们所知甚少。零星知晓他们的势力早已如同参天大树,根须蔓延在整个朝堂。上至一品大臣,下至九品芝麻官,皆有可能是叛党埋下的棋子。 当今圣上看似大权在握,实则风声鹤唳。 他们针对她是因为几年前叛党逼宫,自己察觉不对,当机立断杀叛将、夺虎符,率兵与宫内里应外合,一举反败叛党,拔除不少叛党羽翼。才换来后几年,叛党们偷光养晦。 只是他们追杀谢斯年又是何缘故,谢斯年究竟在里面扮演了什么角色? 沈清姝隐约觉着自己遗忘了什么,忽地意识到。 “你有意瞒我。” 她不相信以谢斯年的聪慧看不出羊皮纸上画的是密道构造图,莫非他……恢复了记忆? 这句话卡在沈清姝的喉咙间,她望着谢斯年俊朗的容颜迟迟问不出口。 两人这一世毫无牵扯,谢斯年暂居山寨也是因为没有记忆。倘若他恢复记忆,自然该回他原本应该在的地方。 “危险。” “你说什么?”沈清姝没想到会得到他如此回答,顿时心情复杂。 谢斯年启唇,认认真真复述。 “这个图案很危险。” 他没有记忆,可是昨夜看到这个图案时身体的反应无法骗人。 他的话还没说完,沈清姝细嫩的手指抵在他唇边。软嫩的触感摩挲在他唇瓣,谢斯年不由自主想起昨夜美人浑身滚烫躺在自己怀里的画面。 他抿唇,沈清姝丝毫没有察觉不妥,笑吟吟望向他身后,“哥哥。” “你们在说什么图案?” 沈致目光落在她抵在谢斯年唇瓣的手指上,好不容易找回来的妹妹居然和别的男人有小秘密。 “我们在说羊皮纸上面的图案好漂亮。呐,哥哥你看。”沈清姝大大方方亮出羊皮纸,“密道构造居然如此精密,我与谢公子想一同回去观察。” 如果让沈致听到,定然不会让她涉险。好不容易得到那伙人的线索,她绝不可能错过。 “我与你们一同去。” “您不是还要将虎牙山的人押送到官兵手里吗?山寨里头的人此刻恐怕都很忙。”沈清姝娇声道,显然不懂沈致心思,“何况我与谢公子一同前往,不会有事的。”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更加戳到沈致痛点。 和谢斯年那厮同行才更加危险,同为男子他自然发现从密道出来后谢斯年看向沈清姝的目光有了变化。 表面上看着一如既往的淡定从容,却令他无时无刻感受到浓烈纯粹的占有欲。 他们在密道内究竟发生了什么? 就连谢斯年眼眸深处都多了几分笑意意,别有深意地打量着沈致。 沈致面色更加难看,见妹妹兴致勃勃,到底不好拂了她兴致,只嘱咐她早些回去。 尔后带着山寨一伙人风风火火离去,心里打定主意早些回来。 沈清姝狡黠一笑,如愿与谢斯年来到密室门口。 虎牙山二当家当真狡诈如狐,早早听到风声不知所踪。在他一手策划下,密室被建在柴房这种地方。 沈清姝伸手打开暗处机关,柴火堆下悄无声息打开一道暗门。两人拾级而下,因着有图纸密室中阴狠毒辣的机关暗器没有起到分毫作用。 台阶终止于一间宽敞广阔的大厅。大厅中陈列着数排寒光凛凛的兵器,刀剑弓弩无一不散发着寒气。 沈清姝随手拿起一把剑,果然看见剑柄尾端不起眼处刻着诡异的符文。她又换了大刀,毫无例外都刻着符文。 这里恐怕是那伙人藏匿兵器的地点之一,为掩人耳目没有特意派人防守,却不想让她误打误撞发现了。 沈清姝放眼望着整个大厅的兵器,勾唇一笑,既然如此她就笑纳了。 回头请人抹掉图案,就是她江陵山寨的武器。 再往前是一个古朴大气的木架,整齐陈列着上百本书籍。沈清姝拿起一看全是各门各派的武功秘籍,刀法剑法枪法等等武器的功法。 看来自己进了宝库,沈清姝眉眼飞扬。 山寨里的人体质不同,惯用兵器自然也不一样。如同她幼年体弱,最适合使得是鞭子。如今有了这些功法与武器,尤其是这些东西都是从敌人身上薅过来的,沈清姝只觉痛快。 谢斯年见她开心,唇角轻扬。 沈清姝注意到角落里有一只废弃的木盒,图纸上面并没有出现这只木盒。 她挑挑眉,寻了把趁手的剑挑开木盒。 霎那间一股腐朽糜烂的灰尘味传来,沈清姝恍若未觉,近乎不可思议地盯着盒中的物品。 谢斯年及时伸出袖子捂住她的口鼻,原本恶臭难忍的味道转而化为一股淡淡的松香。 沈清姝仍然没有收回目光,只呆呆望着木盒里的物什。 第35章 美人头骨 木盒里赫然装着女人的头…… 木盒里赫然装着女人的头骨! 岁月风蚀了女人头颅上的皮肉,只剩下空荡荡的骨架。一顶绝美精致的玉晶头冠摔落一旁,随着十几年过去木盒中人的皮肉早已消逝,头冠依旧不掩贵气,发出莹润温暖的色泽。 沈清姝唇瓣不断翕动,颤抖着伸手去摸头冠。 玉晶是一种极为稀有的玉石,细数大梁建国数百年来所得不过只够制成一顶头冠。而这顶头冠,先帝为表嘉奖功臣之意,在昔日镇南王大婚之时赐给镇南王妃。 镇南王与发妻同甘共苦,白手起家。两人鹣鲽情深,镇南王数年来未曾纳过一名妾室,在当年是一桩美谈。 只可惜二人成婚不久,北境敌国冒犯,镇南王被迫与当时已有身孕的王妃分离。待到王妃生下小郡主,修养好身体已经是一年后。她带着小郡主前往北境寻夫,却在路途中遇到山匪。 整队随行人马除了奶娘抱着小郡主逃走了以外,无一活口。 王妃亦是不知所踪。 事情月余后传到北境,镇南王在战场上声嘶力竭、热泪纵横,竟一夜击破敌国。 正是那一战造就他战神的威名,可是他的夫人再也回不来了。 镇南王连夜带着人马快马加鞭去王妃失踪的地方寻找,却一无所获。 如今玉冠出现在这里,木盒中的头骨属于谁简直昭然若揭。 沈清姝对王妃的感情很复杂,十几年光阴里都把她当作自己的亲生母亲小时候时常缠着府中老人同她讲王妃当年的事情。她幼年时穿的衣裳几乎都是这位王妃一针一线提前缝制的。哪怕后来得知自己不是镇南王府的小郡主,十几年的感情亦然无法轻易抹去。 没想到自己当初魂牵梦绕的人,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自己面前。沈清姝眼眶微红盯着木盒中的头骨,王妃居然香消玉殒于虎牙山。 以虎牙山山贼的尿性沈清姝无法想象,王妃在死前遭受过什么。 她这般想着,身体不住发抖。 谢斯年不知如何安慰她,正欲把她揽入怀中。 一柄泛着寒光的剑猛然朝沈清姝刺来,长剑如虹,瞬息划出数道残影,速度之快避无可避。 何况沈清姝沉浸在镇南王妃遭遇的悲愤里,动作更是慢了一息。 她索性放弃躲避,果断挑了个伤害最小的角度迎上去,打算硬扛下这一剑,一手握住腰间的软鞭蓄势待发。 “噗嗤” 利刃入体的声音传来,不过不是刺在了沈清姝身上—— 沈清姝神情骤变,眼前是谢斯年放大的容颜。 一柄长剑自他肩胛处穿透而出,身后的二当家把剑抽出来。 顿时血雾犹如一捧绽放的莲花,飞溅到沈清姝面颊上。滚烫的液体顺着她脸庞滑落,仿佛要烫到她心尖去。冷冽的松香混杂了浓重的血腥味,似有一滴血落在她眼皮上,沈清姝的的视野内只剩下鲜红的颜色。 透过谢斯年,身后二当家再度提剑刺来的动作不断放缓。 世界好似瞬间安静下来,沈清姝感知到自己迟滞地带着谢斯年躲开。 意识在一瞬间回笼,连带着滔天的怒意和惶恐,她足间轻点跃出几丈,与二当家拉开距离。 二当家追击而来,沈清姝温柔地将谢斯年放在安全的位置,霎那间眉眼一沉,握住腰间的软鞭,狠狠撞上二当家的利剑。 软鞭宛若游蛇闪电,迅速缠在二当家的剑上。 二当家面色微变,意图斩断她的软鞭,手中精铁所铸的利剑猛然发出“锵”的一声,宛若撞在坚定的古钟上,看似脆弱的软鞭竟将他的剑狠狠震回,余力骤然传至虎口,整个手臂发麻。 他一时间猜不出是软鞭材质特殊,抑或是沈清姝功力深厚,疾行后退,想要避开软鞭的攻击范围。 奈何鞭子本身就比剑长,他为了刺中沈清姝靠近时就注定了败局。 沈清姝桃花眸微扬,手中的软鞭如同被注入灵魂,一路缠上他的手臂,微微发力将二当家拖过来。 二当家挣脱无法,眼神阴狠直接将整个手臂连根斩下。 鲜血登时飞溅出来,他挣脱束缚,脸色苍白,捂着伤口后退,“你们给我等着。” 二当家的目光好似阴狠的毒蛇,沈清姝望着他掉落的半臂啧啧道,“下手当真是狠,只是不知道你有几条手可以砍呢?” 她眼神蓦然一厉,莲步如浩渺烟波。再现身竟已至二当家身后,衣袂无风自动。软鞭疾如闪电,比二当家方才所使的剑法还要快上三分。 二当家没想到自己引以为傲的剑法与轻功,尽数败于眼前的少女。他弃剑弃臂逃跑,便是拿命当赌注。 若赢了,弃臂苟活。 若输了,再无反抗之力。 眼下显然他赌输了,二当家毫不在意地乜视着沈清姝,任由软鞭束缚住他全身。 他不愧是勾玳看上的人,饶是处于狼狈的境地仍然不慌不忙,反而轻轻笑着,那笑含着些恶意,叫人后背发寒,好似一条吐蕊的毒蛇盯上。 “你们是狗皇帝派来阻碍我们大业的吧。”他头颅微微扬起,极尽的骄傲流淌而出,语调似是感慨似是叹息,“卑贱的种族。可惜了,你们恐怕无法从我这里得到任何消息。” 他的目光幽幽穿过沈清姝。 沈清姝顿觉不妙,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只见一道黑影转瞬即逝。 身后突然传来重物倒地的声音。 二当家倒在地上,身躯如同蛆虫般扭动着,显然是痛苦至今。黑血不断从他七窍流出,他脸上的笑容轻松满足而疯狂。 “疯子。” 他脸上的笑容令沈清姝不寒而栗,那伙人背后究竟隐藏了多少和二当家一样的暗线,又究竟有多少如二当家一般的人为之疯狂,不惜献出生命? 用累累白骨堆起来的权利真的值当吗? “我劝你们还是快点走吧,咳咳,不然很快就要和我一起埋骨于此。”二当家气若游丝,声音断断续续。 几乎他话音落下一瞬,密室剧烈摇晃起来。 第36章 共乘一骑 “二小姐抢了压寨夫君回来!…… 台阶上的石门渐渐降下, 密室如同崩塌的沙漏。漫天飞尘扬起,密室墙壁上的砖块漆瓦簌簌剥落。 沈清姝飞快关上木盒,抱着木盒与谢斯年离开密室。 躺在地上的二当家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 嘴角弯起奇怪的弧度。 任由身体淹没在跌落的砖瓦间。 沈清姝与谢斯年刚出去的后一秒,石门轰得合上。观其巨大的声响, 无疑能将任何门下的生物碾成肉泥。 整个密室开始下陷,连带着室内无数铸入精铁的兵器与百家秘籍就此湮灭在废墟里。暗道摇摇欲坠, 亦有崩塌的趋势。 “你的伤势如何?”沈清姝与谢斯年停在暗道出口处, 她心心念念谢斯年受了伤。 谢斯年昨夜换上了杏枝带来的白衣, 血色如同鲜艳刺目的梅花绽放在素白的衣衫上, 肩胛处被长剑划出一个大洞。 方才沈清姝与二当家缠斗之际, 谢斯年潦草地撕下衣衫一角裹住伤口,此刻依然不断有血迹渗出。 “无碍。”谢斯年的面容一如既往的从容冷静。 沈清姝的目光却难以自抑落在他弧度紧绷的侧脸上。谢斯年的下颚微微扬起, 往上是略显苍白的薄唇。 狭长的丹凤眸内隐藏着痛楚,漂亮卷翘的睫毛如蝶翼般无意识轻轻颤动着, 脆弱而美丽。 沈清姝不由自主伸手,想去触摸那仿佛随时会破碎的琉璃美人。 当她指尖触碰到展翅欲飞的蝶翼时, 两人同时愣住。 谢斯年眼底闪过一抹愕然。 沈清姝惊觉回神, 慌乱收回手,“你脸上有血迹。” 沈清姝觉着昨日的春.药定然是没解干净,否则她怎么会迷了心窍似的盯着谢斯年不放, 在这种关头被美色蛊惑。 难怪世人皆道秀色可餐, 谢斯年确实容貌清隽出众, 沈清姝活了两世,再没见过比他更俊朗好看的儿郎。 她暗自唾弃自己,视线却不自觉描摹着谢斯年疏冷的下颔,一路到性感的喉结。 越看越是恍惚, 心中不禁疑惑。 谢斯年为什么要以身给她挡剑? 刀剑无眼,一不小心就丢了性命。她自觉两人还没到舍命的交情,莫非两人从前认识。 这个念头骤然浮现,沈清姝抱着木盒的手倏忽用力,随后很快推翻。 不可能,这一世谢斯年丢了记忆。 那前世谢斯年又究竟是为何替她出头,沈清姝思绪百转千回,疑惑如同春日里疯涨的野草。 种种猜测揠在喉头,终是化为一句关怀,“事不宜迟,你的伤口要尽快回去包扎。” “还能骑马吗?”沈清姝吹了声口哨,隐藏在林间的马匹闻声停在两人面前。 “可以。”谢斯年懒洋洋掀起眼皮瞧了她一眼,口中的话成功让沈清姝停下前进的脚步。 只闻他说—— “沈清姝,不要转移话题。” 如同平地惊雷,蓦然在沈清姝耳边炸开。 她迈出的脚僵在原地,良久后慢悠悠收回,一双潋滟的桃花眸端详着他,神色莫名,哼出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似是惋惜,似是感慨。 “叛党们的果真小心谨慎,宁可毁掉也不让别人拿到。” 她回身望着空荡寂静的虎牙山。 “你潜意识觉得危险的图案,背后所代表的是前朝叛党。” 沈清姝原本不想让失忆的谢斯年为之困扰,徒增烦恼。但他既然主动询问,开了第一句口,后面的话便不再难以言述。 “你有没有想过自己为何狼狈流落至江陵山寨?常芜在你与人打斗的地方拾到一枚暗器,上头篆刻的正是羊皮纸上的神秘图文。你身上到底有何令他们挂念?” 沈清姝上上下下打量着谢斯年,或许前世自己便遗忘错过了何事。 谢斯年自然无法回答,沉吟着摇头。 她早已猜到这个结果,将自己的猜测一一说与谢斯年听。 “当年镇南王妃失踪于那场匪患中,如今想来便是叛党们对镇南王府的报复。”沈清姝说到此处,眉眼一厉,“镇南王忠君爱国,是大梁的栋梁之材,恐怕早已是叛党们的眼中钉、肉中刺。” “而我,应该就是在那场匪患中与沈清瑶互换了身份。” 此事也可能是那伙人所为。 细思之下,他们究竟在背后操纵了多少事情? “那你打算,如何处置镇南王妃的尸骨?”谢斯年问。 “亲自送回镇南王府。”沈清姝一字一顿,垂眸复杂地盯着木盒。 王妃于她而言,不是生母,胜似生母。 “如此说来,你我当真是同命相怜。咳咳。”谢斯年猛地咳起来,他拂袖掩面。 沈清姝面色倏忽沉冷下来,“你这剑伤在肩膀,恐怕没法策马回山寨。” 尔后一双美眸扫过两匹马,话音微顿,“你我同乘一骑。” 言罢身形一跃,英姿飒爽地翻身上马,朝谢斯年伸出手。 竟是要拉他上马。 谢斯年病恹恹的眉眼好似完美无瑕的白玉,俊秀的眉峰微折,令人忍不住想抚平他的烦忧。 似是不太认可沈清姝的做法。 沈清姝就在高头大马上挑着眉看他,谢斯年与之对视半晌落下阵来。 两人同乘一骑回到山寨。 马匹停在山寨门关外,有眼尖的人立马瞅见坐在马匹上的两人。 红衣少女手执缰绳,御马而来。怀里坐着一位白衣翩翩的病弱公子。 两人皆是姿容绝世,沈清姝又不全然似大家小姐的端庄,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风流潇洒的气韵。 莫非是二小姐去了趟虎牙山,竟还抢了位压寨郎君回来? 那谢公子当如何自处? 守门关的人微妙对视,头先去虎牙山的人早将谢斯年救了二小姐的消息传回来。 大家伙都认定谢公子就是二小姐未来的夫婿,可如今二小姐带了名神秘男子回来,周遭也见不到谢公子的身影。 山寨诸人都未曾想到,他们眼里清俊出尘的谢公子此刻正坐在沈二小姐的怀里。 倘若旁人必然显得过分柔弱,谢斯年却气定神闲,微微侧头避免挡住沈清姝的视线。 他望向门关上守卫的人,唇边悄然扬起一抹弧度。 不难想象,山寨中的人看到这一幕会传出何等风言风语。 待到两人一骑疾驰而近,山寨中的人顿时惊愕地睁大了眼睛。 二小姐怀里抱着的竟然是谢公子? 还是有人踹了一脚负责开门的人一脚,开门的人才回神连忙打开门关。 红衣少女厉声一喝,扬鞭打在马匹身上。马儿风驰电掣,蹄下扬起阵阵飞尘。 待到扬尘息了,徒留守卫的人在原地面面相觑。 马儿急行过山寨,惹来无数人侧目。 坐在院门口玩耍的孩童们见到二小姐怀里抱着受伤的谢公子,露出焦急的目光,立马想要跟上去。 孩子们心思单纯稚嫩,对世间善恶最是敏感。在他们眼里,谢先生虽然总是面色冷淡,教导他们时却十足耐心温柔。如今谢先生受伤,哪里会不担心? 却被闲聊的大人们拉住,“傻孩子,凑什么热闹?” 围观的女人们担忧地向夫君确认不是大伤后,舒了一口气。同时又了然对视一笑,心里琢磨着山寨的确是好久没办喜事。 沈清姝自然不知道事情在山寨里头传成了什么样子,更不知晓山寨的人已经连他们的婚礼都想好了。 浓郁的血腥味令她心下沉,马匹打了个旋急急停在大夫院门口。 大夫正在院子里晾药材,见到谢斯年的模样连忙将人扶近屋子里,忍不住训斥道,“年轻人别不把自己身子当回事,三天两头受伤。” 沈清姝看到谢斯年因为失血过多而苍白的面容,愧疚道,“他是为我挡剑受伤的。” 大夫手上动作微顿,很快掩藏好,“你们这些年轻人整天为了情情爱爱,寻死觅活。” 沈清姝被说得噎住,知道老大夫误解了他们的事情。可她一心记挂谢斯年的伤口,无心反驳。 默不作声的谢斯年见状敛下眼睫,纤长的眼睫挡住眼底细碎的笑。 “好在伤口处理得到位,止血药不错。”大夫看着伤口啧啧两声,“不然被戳了个对穿,早就流血而亡。” 他从柜子里拿出一盒药粉,心疼道,“老夫这药只剩一点了,今日就要败在你们这些小兔崽子手上。忍着点。” “痛吗?痛就对自己好一点,好好爱护身体。”他将药粉撒在伤口上,见谢斯年面不改色,眉头不由一挑,嘴上轻哼着,手上的动作缓下来。“纵然你不怕疼,也别不拿命当回事。” 谢斯年矜贵地点头。 怕的。沈清姝在心底回答。 谢斯年的体质特殊,痛觉敏锐百倍,只是他从来不会在外人面前表现出虚弱的模样。 前世沈清姝附身在玉佩里时,谢斯年身体远不如这一世康健,起初甚至要依靠轮椅行动。他背脊上一道又一道伤疤纵横成网,狰狞地蜿蜒在白皙的肌肤上。 刺眼而可怖。 大夫说当初没保养好,落下了病根。因而多年来谢斯年时常背脊疼痛,漫漫长夜独自一人坐在窗前,舔舐伤口。 蚀骨锥心的痛从心脏蔓延至身体各处,沈清姝骤然伸手握住他藏在衣袖里的手,果不其然他五指死死攥紧。 若是再过些时辰,怕是要手掌鲜血淋淋。 简直难以想象,如此怕疼的人当初是如何独自揠过受伤的时日? 沈清姝心头揪住,一点一点掰开他攥紧的五指。 谢斯年若有所觉,略微涣散的瞳孔缓缓抬起,眼底慢了半拍浮现出惊讶。 那样茫然孱弱的神色,刺得沈清姝呼吸微滞,她别开眼,目光下移落在那人冷玉清雪般绷直的脖颈上。 第37章 衣冠不整 “月饼本小姐全包了。”…… 顿时受到蛊惑般再移不开目光。 平日里谢斯年衣冠严整, 疏离冷漠犹如月上仙人,可远观而不可亵玩。 如今大夫给谢斯年治伤时,将他的上衣尽数脱去。此刻他上半身不着寸缕, 赤.裸裸呈现在沈清姝眼前,却无跌落凡尘的狼狈, 反而添了几分禁欲孱弱的美感。 叫人想要破坏他淡漠从容的姿态,想要让他那双漫不经心半阖着的狭长丹凤眸里映出自己的模样。 脖颈下是形状优美的喉结, 沈清姝离得近了才发现喉结旁有一颗小小的红痣, 恰到好处点缀在修长的脖颈, 好似朱砂般如妖似魅。 再往下瓷白的肌肤宛若上好的和田玉, 沈清姝强迫自己移开目光, 猛然间想起一事回过神来—— 谢斯年身上没有前世那些伤痕。 沈清姝的目光再度落在谢斯年线条流畅的脊背,莹润的颜色蛊惑着人触碰。 一月前的伤痕只剩下浅淡的痕迹, 不消几日便会尽数散去。 哪里有前世蜈蚣般纵横交错的可怖模样? 沈清姝桃花眸骤然眯起,当初谢斯年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些伤痕应该不止是一次追杀留下的。如若自己这一世没有离开镇南王府, 恰好捡回受伤昏迷的谢斯年,他岂不是又要经历前世的痛苦。 大夫见她毫不羞涩地盯着男子的身体瞧, 顿时没好气感叹, 当真是世风日下,现在的姑娘竟这般不知羞。 “老夫已经包扎好了他的伤口,定期换药即可。伤成这样, 就住在老夫的偏房吧。” 老大夫前半生沉迷医道, 没有娶妻生子。偏房是收拾出来, 专门留给病人住的。 等到老大夫换好药,端着水盆出去,沈清姝转身跟在后头。 没注意到谢斯年侧身倚在床上,懒洋洋望着她离去的背影。 面色苍白如纸, 却全然无复虚弱的姿态。 “说吧,一直跟在老夫身后,有什么事情想问的。”关于伤口的一众事宜,他方才已经交代清楚。 “劳烦老先生了。我想知道,他何时才能恢复记忆?”沈清姝直言。 “从前不是与你说过吗?他伤着脑袋,恢复记忆这件事只能看缘分。兴许几天后就就会恢复,兴许多吃几副活血化瘀的药就好了,又兴许这辈子都想不起来。” 老大夫摇头感慨。 答复在沈清姝意料之中,只是当时她想着谢斯年恢复不了记忆,大不了自己养他一辈子。 可现在谢斯年与叛党扯上关系,且不提叛党千方百计要杀害他,定然是因为他知道了什么秘密。光是敌在暗,我在明,要想保全性命这一点,就迫切需要恢复记忆。 “有没有什么法子能助他恢复记忆?”沈清姝不甘心接着问。 “办法倒是有。”老大夫拿起锄头,头也不回下地采药,“你且看他再撞一次能不能恢复记忆?” 这话显然是在唬她。 沈清姝叹气,扭头瞧见正厅里的木盒。 一路上兵荒马乱,她匆忙把木盒放在正厅的木桌上。眼下谢斯年脱离危机,是时候去一趟镇南王府,将木盒物归原主,让王妃落叶归根。 沈清姝快步走过去,抚摸着木盒上的花纹,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响头。 * 镇南王府 沈清瑶跪在镇南王的书房外,杏眸含着泪珠,瞧着楚楚可怜。 她已经在这里跪了半天。 身侧的丫头劝她,“小姐,咱们回去吧。王爷他正在气头上,不会见您的。” 沈清瑶摇头不语,小声啜泣着,单薄的身形摇摇欲坠,小丫头心疼地去求管事。 候在书房外的管事神色莫测,“她已经是镇南王府唯一的千金,何必同长乐公主过不去?险些置王府于不义之地。” 既享受了镇南王府千金的尊荣,亦然当扛起责任。从前王爷宠爱长乐公主,何尝不是因为她心思细腻、处事周全? 昨日沈清瑶意图落长乐公主脸面,与镖局合作的事,在盛京传得沸沸扬扬。百姓们捕风捉影,恐怕不少的、人暗暗猜测这位手握权柄、位高权重的异姓王究竟有何意图。 王爷彼时正在书房喝茶,听到家仆来报的消息,呷茶的手顿住。 良久后感慨沈清姝手段雷厉风行,极有自己当年风范,对于沈清瑶的言行只字未提。 这话不知如何传到沈清瑶耳朵里,一大清早来王爷书房外跪着。 可是王爷打定主意要磋磨这位爬上凤凰枝头,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主子,哪里愿意出来见她? 可惜这些道理沈清瑶并不明白。 管家怜悯的眼神落到沈清瑶眼里,她垂着头,掩盖住扭曲的面容,心底升起一股怨愤。 不过是个奴才,等她日后得了父王疼爱定然要他好看。 她愤恨出神间,匆忙的脚步声自回廊传来,一名小厮小跑至管家身边,探头耳语。 管家神色微变,沈清瑶求了一上午未曾打开的房门在这一刻大开,紧接着镇南王步履稳健走出房门。 沈清瑶眼神一亮,换上楚楚可怜的神情。 本以为会换来镇南王的侧目垂怜,谁知他目不斜视朝正厅走去,步履间竟有几分急切,管家紧随在他身侧。 沈清瑶咬唇拦下小厮,“父王是要去见什么?” “这……”小厮犹豫半响,他不似管家跟着王爷大半辈子,不怕府上的千金小姐。 因而声音低了几分,“听门房说,是大……长乐公主来访。” 沈清瑶神色变换,尖尖的指甲掐入丫头扶她的手。 丫头吃痛,面上却不敢表露,“小姐,咱们还要继续跪吗?” 沈清瑶死死盯着正厅的方向,“还跪什么,人都走了。” * 正厅内 沈清姝仪态端庄坐在下首,周遭的下人们对这位曾经的大小姐莫敢不从,脸上皆是谄媚的笑。 沈清瑶跟在镇南王后匆匆而至,看到的便是这一幕,顿时攥紧指尖。 镇南王大步走进正厅,“姝儿,你说找到了你母亲的尸首?” 这位战场厮杀的铁血男儿,大梁的守护战神此刻竟声线颤抖,犹然不敢相信。 沈清姝暗叹天妒良缘,起身迎接,把小厮手里的木盒献给镇南王。 “说是尸首倒也不尽符合,清姝只寻到了王妃的头骨。”沈清姝说到此处声音微沉,“王爷权且打开看看,里头有先帝赐给王妃的头冠。” 沈毅双手颤抖着接过木盒,看到里面熟悉的骨相手一抖,“是……是若儿的尸首不错,她小时候顽劣,面颊撞到石头上。因此脸部略有凹陷。” 他眼眶发红,双目欲裂,“是谁,究竟是谁害了她?” “母妃。”沈清姝还未回答,一道娇小的身影冲出来抱住木盒。她眼睛红得宛若兔儿,哭得梨花带雨。 饶是沈毅心中再是不满,想起故去的王妃,也化为阵阵心疼,伸手把人揽在怀里。 沈清姝愈发厌恶隐藏在背后谋害忠良的叛党之流。 为一己私欲,以人命铸梯。 沈清姝思虑片刻,决定不将叛党的事情告知镇南王。 沈毅爱妻如命,可身处朝廷诡谲,若是冲动行事恐怕正中叛党们下怀。 待听完沈清姝在虎牙山的所见所闻,镇南王气得一掌将檀木桌击碎,身上是压抑不住的愤怒。 沈清瑶泣啼涟涟。 沈毅看着木盒里的头骨,勉强压制住杀气,“虎牙山的贼子们现在在何处?” “兄长已将他们押至衙门。” “本王这就去觐见圣上,求他做主。定要虎牙山的孽障们死无葬身之地。”这些字几乎是从沈毅牙缝中一个个蹦出来。 他立时站起身来,爱惜地抚着木盒中的头骨。 神情似是怀念,似是悲恸。 昔日王妃音容笑言的一幕幕浮现在脑海中。 他骤然关上木盒,“姝儿,这件事多谢你。” 沈清姝再想划清两人的关系,对上沈毅泛红的双眼,也是不忍地别开眼。 “此刻不便招待,失礼了。”沈毅匆匆打了个招呼,带着木盒离开。 沈清姝望着他略微踉跄的脚步,叹了口气原路返回。 她来镇南王府时,诺大的王府景色精致,时不时传来丫头婆子们的欢声笑语。现在却死气沉沉,王府发生这样大的变故,连带着下人们走路时低眉顺眼,不敢高声语。管家开始主张丧事,手脚麻利的下人们在各处挂上白布。 沈清姝回去的路上恰好遇到管家,“王爷会如何处理王妃的尸骨?” 按照大梁的礼制,异姓王有权入皇陵。可王妃尸身不全,怕惊扰先祖,定然无法一同入陵墓。 管家沉声道,“王爷王妃琴瑟和鸣,王妃遭此变故,王爷自请不入皇陵。” 沈清姝得到意料中的答案,为想象中那温柔却苦命的女子松了口气。 出了王府,沈清姝绕道去了花记糕点铺子。 花记糕点铺子在大梁各地有分铺,百种糕点味道各不相同,受大梁民众喜欢。 谢斯年前世路过花记糕点铺子,都会带几种糕点回去。 桂花糕、板栗糕、桃花酥……谢斯年前世喜欢买的几种沈清姝都尝过,意外觉得味道不错,但是吃多了谢斯年难免不会有些腻味。 沈清姝正垂眸沉思着,一名小孩指着玉盘中展示的白玉软皮月饼,“娘,娘,我想要那个兔子月饼。” 不知是哪位心灵手巧的师傅将之做成了小兔子的模样,小小一只玉雪可爱,瞧着诱人极了。 难怪小孩看着眼馋,沈清姝的桃花眸多停留几息,旁边就有机灵的店小二走过来,拍着胸脯道,“这位小姐,我们花记月饼保管您吃了满意。不少郎君打包了回去给自家夫人吃。” 打包给夫人吃? 沈清姝想到谢斯年的面容,骤然笑出声。 第38章 浴室旖情 “谢斯年,你的玉佩咯到我了…… 光阴似箭, 日月如梭。 自沈清姝打包玉兔月饼回山寨,一晃又过了数日。 这些日子里,沈清姝白日在镖局处理事务, 晚上绕路去花记糕点铺子包些糕点回去,有时从盛京新开的酒楼买些好酒好菜。 谢斯年病好后继续在山寨内教书, 晚上与沈清姝一同用膳。 日子照常过着,倒也不算无趣。两人间相处愈加熟稔、自然。 前几日沈清姝听说花记糕点铺子的掌厨研究出新的糕点, 据说糅合了异国风味, 口感独特。 上一世谢斯年四处游玩时必然不会错过当地美食风味, 她便想着带些回去。 只可惜镖局如今正处于发展阶段, 各项事宜都需要沈清姝过目。一连几日等她处理完事情过去时, 糕点早贩卖殆尽。 沈清姝今日终于早早处理完事务,顺心如意提着糕点朝偏房走去。 临安院是沈氏夫妇为丢失的小女儿所建, 当年沈清姝的意外丢失无疑是夫妇二人的心病。沈母几乎将嫁妆都搭进了临安院里。 因而只是个院子,却建得无处不精致。占地面积更是极大, 正屋、偏房内都设有书房、浴室等。 沈清姝停在谢斯年房门外。 雕刻着各式花纹的梨花木门半掩着,诺大的屋子里静悄悄的, 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清晰可闻。屋内没有掌灯, 漆黑而冷清。 这个时辰谢斯年不在房内? 沈清姝扬眉,随手将精心包裹的糕点放在桌上。 大晚上的,去哪里了? 她思索着, 不经意间踢到一根圆圆的木棍。 沈清姝微怔, 借着清冷的月色瞧见地上流淌的猩红的液体, 浓稠的颜色蜿蜒向室内。向来整洁有序的屋内物品四处散落,几卷书狼狈地落在地上。 她拾起一卷书,昳丽勾人的桃花眸微眯,莫非是叛党追到江陵山寨来了? 那日最后杀死二当家的黑衣人如同鱼刺般卡在沈清姝心尖, 令她耿耿于怀。 黑衣人究竟是何时来的?有没有……看清谢斯年的容貌? 现在谢斯年又去了哪里,是否安全? 一抹杀气骤然而生,沈清姝悄然将书放在桌上,佯装出离开的模样。 实际上一出屋子她立刻翻身上房顶,自房顶悄无声息来到内室上方,掀开瓦片俯视着内室。 床榻上的帷帐整整齐齐挂在两侧,果然如她所测谢斯年不在屋内。矮榻、木柜、桌案……东西摆放整齐,不像是有人翻过的样子。 难道是自己想多了?沈清姝的目光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隐隐松了口气。 忽有细微的呼吸声在诡异的宁静里,清晰可辨传入她耳内。 竟是从浴室传来。 原是藏在这里。 她足尖轻点,若柳絮般飘然落于浴室上方。 浴室内的呼吸声骤然一轻,沈清姝没注意到,袖中的手已然摸上暗器。 霎时间,杀机毕现。 数片瓦片在凛冽的内力中怦然碎裂,沈清姝轻功运起,自屋顶一跃而下。 身姿婉若游龙,摧枯拉朽的内力尽数汇于掌心,遥遥击向屋内的人。 却猛地对上一张错愕的容颜。 对方面若冠玉,疏离冷漠的线条犹如千山暮雪勾勒而成。纤长的睫毛颤动间,沈清姝甚至能看见晶莹的水珠自上头滚落。 狭长深邃的丹凤眼墨色沉碎,世间十分颜色,他独占七分。 不是谢斯年还有谁? 沈清姝来不及收势,好在谢斯年反应迅速抬掌对上,两股力道消弭于蒸腾的水汽中。 沈清姝动作僵住,失了重心。本以为自己会狼狈地栽向朝浴桶,不料眼前天旋地转,尔后落入冷香沉浮的怀抱。 巨大的水花噗通四溅,谢斯年抬臂揽住下落的沈清姝。 两人正正相拥在浴桶中央。 炙热的体温烫得沈清姝一缩,恍然睁眼。 蓦然间伏于雪山之上的一点红梅撞入眼帘。 那点鲜红的痣不偏不倚点缀在修长冷白的脖颈间。往下是凌厉流畅的肩线,两段浮冰似雪的锁骨突起。 谢斯年身材极好,不提前世,光说这一世沈清姝懵懵懂懂间瞧过几次。但还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直观感受。 无半分阻隔。 她喉咙滚动,只觉有些发痒。 谢斯年凝视着她,墨色深沉的眸中有隐晦笑意,倏忽俯身凑到她耳边低语,“好看吗?” 低柔磁性的嗓音,宛若婉转绻缱的琴音,又好似海妖曼妙的歌喉,蛊惑得沈清姝磕磕绊绊回答,“好,好看。” 说出口才惊觉不对,愠怒道,“谢斯年,你的玉佩咯到我了。” 此话一出,谢斯年的眸色骤然变化,沉沉浮浮落在小姑娘身上,好似要将人吞噬的无边夜色。 又犹如不知魇足的野兽,极具侵略性地一寸一寸将人纳入眼中。 偏生小姑娘毫无察觉,压根没想到谁会在沐浴时佩戴玉佩?慌慌张张爬出浴桶,背过身子整理湿漉漉的衣裳。 现在倒是很懂分寸地避嫌,谢斯年似笑非笑。 不知是否因为谢斯年落在她身上的眼神过于灼热,沈清姝理衣服的手一顿,迟疑地回头。 只见身后长身玉立的男子不知何时披上宽大的外袍,掩住了玉山春色。氤氲的雾气衬得他疏冷的五官柔和几分,他鼻尖尚且盈着湿气,未干的墨发披散在身后。 宛若一块莹润的暖玉,沈清姝强迫自己挪开目光,“你作甚黑灯瞎火地洗澡?” 当然是为了引你进来。 谢斯年眸中渐深,慢条斯理系着衣带,声音喑哑而低沉。 “我今日翻阅书卷,发现一种新奇的吃食,便想着做来玩玩。谁料不慎弄脏了衣物,这才匆匆忙忙沐浴,不知你今日竟提早回来。” 他今日穿的是黑色外袍,骨节分明的手指映在纯黑的衣袍上,明晃晃的,惹眼极了。 “屋子里实在狼狈,原以为不出声你便会离去。哪成想……” 这话说得半真半假,他分明是故意不出声等着她进来,再不动声色画地为牢,诱沈清姝一步步掉入他的圈套。 哪成想她以为有刺客,直接闯了进来。沈清姝在心头默默接话。 闹了这么个乌龙,不知是该好笑还是该庆幸不是刺客? 沈清姝伸手揉着额头,近日她是紧绷过度,自从那日黑衣人出现后,她有种风雨欲来的感觉。 “既然没事,那我先回去换身衣服。” 湿漉漉得黏在身上实在不舒服,何况她撞见了谢斯年洗澡…… 沈清姝赶紧打住自己危险的想法,转身离去。 没有瞧见身后跟着出来的谢斯年点亮了屋内的烛火,摇曳的烛火映照出桌上两个近乎一样的糕点。 不似寻常糕点小小一块,花记糕点铺子新出品的糕点圆圆润润,看上去酥软至极。 清甜的玫红酱汁覆盖其上,数种水果切成小块点缀其上,精致漂亮。凑近了能闻到淡淡的奶香味。 另一块上面覆盖的酱汁鲜红,与倾洒在地上,沈清姝以为是血迹的液体如出一辙。 糕点形状优美,竟将花记糕点铺子的新品复刻出了个七八成。 谢斯年目光幽深地盯着两块糕点,良久后伸手轻轻沾了一点酱汁。 或许,是时候打破僵局。 * 另一边沈清姝换好衣服,正打算去隔壁吃辛辛苦苦排队买到的糕点,一出门刚好撞见小男孩兴冲冲跑过来。 他手里抛着两个松果,露出尖尖的虎牙,“清姝姐姐,大当家找你。” “现在?那劳烦小虎子去和谢先生说一下,我等下不过去了可好?”沈清姝摸着小虎子的头,“谢先生那里有姐姐刚买回来的糕点哦。” 小虎子眼神一亮,跟她道别后迫不及待离开。 沈清姝往沈致的院子里走去,沈致的院子与沈清姝的处处精致不同,简洁大气。 沈清姝远远看到石桌上摆着几壶好酒,沈致坐在石凳上等她,不由扬唇笑道,“哥哥要找我吃酒不成?” 沈致点头示意她坐下。 天上星子散落,镶嵌在沉寂广阔的夜幕中。时有轻风拂过,竹叶簌簌作响,教人身心舒畅。 兄妹两人都是大忙人,难得有机会坐在一起喝酒赏月聊家常。 一时间欢声笑语不断。 沈致与沈清姝说着小时候的事情,提及沈父沈母脸上露出一抹笑,望向身侧的妹妹目光更加柔和。 “若是爹娘在天之灵,知道我找回了你,定然会很开心。”他一口饮尽杯中酒。 “若爹娘再知道自己抱上孙子,岂不是更开心?”沈清姝眉眼狭促,大哥已然二十多岁,换成别的男儿早已成家立业。 奈何沈致一门心思放在山寨上,现在沈清姝回来,也希望他多想想人生大事。 沈致亦是挂念着她人生大事,有些话迟疑许久寻不到机会,今日见气氛融洽便顺势问出口,“清姝,你与谢公子究竟有何打算?” 山寨的风言风语他自然有所耳闻,大家伙都等着喝二人的喜酒。 饶是沈致再不愿意,那日听到老大夫说谢斯年替沈清姝挡剑受伤也不由为之动容。人的一生,能遇到几个愿意为你豁出性命的人呢? 所以谢斯年住在临安院,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只是如今眼看沈清姝十六岁,及笄礼将至。二人的婚姻大事却是不容儿戏。 此话一出,竹叶间发出细微声响。 与此同时沈清姝惊讶出声,“我与谢公子?” 两人有肌肤之亲的事情早已传遍整个山寨,沈致眉头一皱,“莫非他没准备负责?” 沈清姝敏锐发觉不对,“什么负责?” “山寨的人都传你们两情相悦。” 两情相悦? 沈清姝骤然睁大眼睛。 第39章 心意明了 原来……她心悦的人不是他。…… “何况暗道那日观他神情……” 不像是对你无意。 沈致话未说完, 就见沈清姝原本白皙的面容上浮现出娇艳的红霞,误以为她害羞,微微一叹, 似是感慨,似是承诺。 “没想到刚找回来的妹妹, 不日就要行及笄礼,同人定亲婚嫁了。” 沈致宠溺地揉着她乌黑的长发, “你不必过于紧张。哥哥好不容易将你寻回来, 必然为你办一个风风光光的婚礼。” 定亲婚嫁, 风风光光的婚礼…… 沈致话里的词她都认识, 可连成一句话却实实在在把沈清姝砸懵了。 她何时与谢斯年两情相悦, 竟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她整日忙于镖局的事情,实在没有精力去管山寨的人是何想法。没成想大家都以为她和谢斯年情投意合, 就连大哥也不例外。 山寨里的风言风语,不知谢斯年又知晓几分? 提及那人, 沈清姝眼前不由浮现出一抹莹白,好似巍峨高山之巅的积雪。 疏离寡淡。 如此清冷出尘的人真有一日穿上妖冶艳丽的红衣会是何等风华? 沈清姝微微晃神, 她与谢斯年相识两世, 可从未见过他穿红衣。 沈致敲了下她的额头,唤回她神思。 “怎么,还未出嫁就想着以后的事情了?” “没有!”沈清姝迅速否认, 定然是方才撞见谢斯年沐浴, 她才会心生遐思。 她与谢斯年是友非友, 不是家人胜似家人。 沈清姝这辈子想过报恩,想过弄清楚二人的渊源,独独没想过二人会喜结连理。 从前她没有往男女之情方面想,直到沈致提起她顿时惊觉。回想起两人多日来的纠葛, 心头难免生出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想法。 有什么在电光火石间清晰明了,沈清姝尚未捕捉便倏忽逝去。 她压下莫名的情绪,抬头向沈致解释,“我与谢公子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沈致眼里的笑意散去,“莫非那厮不肯负责不成?” 眼瞧着沈致大有去找谢斯年兴师问罪的意思,沈清姝连忙抱着他手臂,娇声软语,“兄长,我与谢公子之间并没有别的感情。他于我有救命之恩,从前在虎牙山种种所作所为皆是情急之举。” 沈致端详着她的神情,仔仔细细确认无一丝难过,仍迟疑出声,“当真如此?” 他看谢斯年那厮可不是对清姝无意的模样。 “的确如此。我对谢公子无意,料想谢公子对我亦是如此。倘若以救命之恩,将我们二人强行绑在一起,想必日后也不会称心如意。” 沈清姝朗声解释。 他们二人分明是知己之情。 此时的沈清姝不明白,情爱纠缠又有谁说得明白? 沈致见她笃定,沉声道,“既如此,你们二人想明白即可。” 山寨中好儿郎多得是,待到沈清姝及笄礼过后亲自相看,总该有情投意合的。 两人各有所思,没注意到竹叶簌簌飘落数片,风一吹,打着旋儿飘远。 兄妹二人谁也没将刚刚的话题放在心上,互相说着自己多年来听闻的趣事。 酒过三巡,沈致见时辰不早,起身送沈清姝回临安院。 清冷的月色倾洒在翠绿挺拔的竹子上,院子里彻底恢复宁静。一名黑衣男子缓缓自竹林中走出,月光勾勒出他疏冷清俊的侧脸。一头乌发高高冠起,清风拂过他宽大的袖袍,宛若月色下随时乘风而去的仙人。 谢斯年眸色淡漠,望着两人离去的方向。 右手攥紧手中提着精致的食盒,里头盛着他尝试几日才制成的糕点。 他原本想将糕点送来,今夜天时地利人和,借着良辰美景挑明心意岂不美哉? 两人数日来相处融洽,且早有肌肤之亲。虽是无奈之举,但两情相悦何必平白错过。 谁知恰好听到兄妹两这番对话。 食盒内糕点早已冷硬得难以下咽。 谢斯年慢慢敛下眼睫,指尖蘸起一点果酱,放至唇边轻尝。 分明是研究几日恰到好处的味道。 此刻他却觉着甜得发腻。 甚至有些发苦。 “倘若以救命之恩,将我们二人强行绑在一起,想必日后也不会称心如意。” 少女的话掷地有声回荡在他耳边,他倏然轻笑。 原来……她心悦的人不是他。 原来强扭的瓜不甜。 * 镖局的确事务繁忙,自那日短暂的休息后,沈清姝忙得一连几日歇在镖局。 今日难得小憩片刻,沈清姝与众管事商议完大事,坐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 管事们望着主座上难掩疲意的少女,悄声掩门离去,并且嘱咐周围的人散去,不要在此喧哗。 屋内顷刻间安静下来,鼻尖缭绕着洛映霜特意为她点的安神香,沈清姝依然郁躁烦闷,无法安然入眠。 自从知晓山寨的人误会了自己与谢斯年的关系,每每闲暇之际沈清姝总是会想起此事。 几日下来勉强摸清关窍,那日电光火石间逝去的灵光—— 沈清姝待谢斯年亲近是因为想要报恩,是前世养成的融入骨血的习惯。 失了忆的谢斯年对她好是为什么? 答案清晰明了,饶是沈清姝告诉自己不要多想,亦然如同大山般压在她心口,明明白白搁在她眼前。 谢斯年可能心悦于她。 她轻叹着,伸手揉着额头。 思索间,屋门“吱呀”被人推开一条缝。 声音清晰传到沈清姝耳边,她原以为是奉茶的人没有在意。 直到来人停在她面前,她惊觉不对,猛然睁开眼。 对上一双清澈慌乱的鹿眼,少年约莫十五六岁的年纪,容貌尚有几分青涩稚嫩,犹如一块未经雕琢的美玉。 湿漉漉的眼睛如同宝石般叫人沦陷其中,唇边是纯澈腼腆的笑容。 芬芳馥郁的茶香传来,奇异般缓解沈清姝的头疼,她哑声开口,“这是什么茶?” 宫弋端着茶盏的手略显紧张颤抖着,“回二小姐,是我家乡的特产。我听说二小姐近日难以入眠,想到此茶有安神的功效,希望能略尽绵薄之力。” 沈清姝任由少年保持着奉茶的姿势,没接过茶盏,“你是何人?” 镖局何时有这号人物? 宫弋的情绪明显低落下来,“二小姐不记得我了吗?我是您从亭阳楼救下来的。” 亭阳楼?沈清姝眼前依稀浮现出一道瘦弱的身影。 小少年狼狈地摔在地上,袖管内露出的肌肤上伤痕交错纵横,脏兮兮的脸上一双眸子黑白分明,满是稚气。 “你叫什么名字?” 沈清姝整日忙得找不着北,早就忘了小少年的存在。如今看他这副模样,当是在镖局过得不错。 “二小姐,我的名字叫宫弋。” 少年惶恐卑微地垂头,不敢直视主座上端庄明艳的少女。 在宫弋眼中,沈清姝是世家出身的金枝玉叶。端看自己待在镖局数日,每每见她都是众星捧月,宛若高高在上的神明,举手投足间皆是贵女风范。 而自己出身卑微,哪怕做她鞋底的泥亦是对她的玷污。 只是众人眼中江陵镖局的主心骨,却是救他于水火的太阳。 几日来他看着自己的太阳眉眼倦怠,总是忍不住献上自己卑微的心意。 宫弋维持着奉茶的姿势,久久不见沈清姝端茶。眼眸深处逐渐生出悲哀与厌弃,端着茶盏的手微颤,茶盏一倾将要跌落。 他心中第一个念头竟不是茶水打落在自个儿身上会有多烫,而是自己的所作所为如此唐突莽撞,沈二小姐怕是会开始讨厌他吧? 宫弋绝望地闭上眼,想象中的热度迟迟未来。 他睁开眼,只见主座上的少女不知何时接住微倾的茶盏,慢条斯理呷茶,一举一动优雅贵气。 品完唇边扬起一抹笑,像是春风般拂过着宫弋荒芜的内心,“倒是好茶,此茶叫什么名字?” 沈清姝倒不是虚言,刚刚沁人心脾的味道缭绕在鼻尖顷刻抚平她内心的浮躁,接过细品初时舌尖微甜,后有浓香沁入喉间肺腑,令人心旷神怡。 “跪着做什么?起身吧。” “无甚正经名字,权当博二小姐一笑。” 宫弋见她欢喜,讷讷起身。谁知他奉茶的姿势维持久了,膝间发麻,身形不稳朝前栽去。 一双鹿眼赫然睁大。 沈清姝眼疾手快将茶盏放在桌上,宫弋失去重心,惊呼着跌入她怀中。 小少年的瘦弱的身子落入怀中,仿佛轻飘飘的叶子,感受不到重量。 凸出的骨骼咯得沈清姝微怔,不禁想到前世赈灾时孩童们饿得面黄肌瘦的模样。 怎么会瘦成这个样子?沈清姝皱眉。 少女特有的幽香传来,宫弋自打出生来跟随流民四处逃串,从未感受过如此温暖慰帖的怀抱,令他一瞬间贪恋沦陷。 几乎忘记这是他向老天借来的意外。 直到抬眼间对上沈清姝皱着的眉头,宫弋顿时回神,手忙脚乱起身。 “二小姐恕罪。” 他慌乱地想要下跪,沈清姝及时握住他清瘦的手腕,“你不用下跪,江陵镖局不需要奴隶。站起来,堂堂正正做人。” 不知她那句话触动了宫弋心弦,他呆呆立于原地。 自打他出生起,便有人和他说他是奴隶,是下贱的流民。 幼年跟着大爷四处流浪,以天为被,以地为庐。后来老大爷病死了,他与恶犬嘴下争过食,捡过垃圾破烂饱腹。再长大些,在各大铺子里当帮工。 奴隶与流民是不被当人看的,受人欺凌侮辱。 做最重最脏的活,拿着微末的工钱。 当初东珠分明是大汉自己摔坏的,却联合起来怪罪到他身上。 仿佛出生卑微是他的选择。 如今却有人站在他面前,握着他的手对他说,“站起来,堂堂正正地做人。” 清亮的光透过窗棂为少女披上一层温柔的轻纱,她艳丽的容颜沐浴在初夏的阳光,柔和的声音仿佛从云端传来,坚定真挚地落在他耳畔。 没有宫弋从前常见的鄙夷与虚伪。 宫弋唇瓣翕动着,说不出话来,眼眶泛红。 沈清姝轻叹,到底是个孩子。 她温柔地伸手揉着他枯燥的头发,怜惜道,“不用叫我二小姐了,叫我姐姐便是。” 宫弋骤然抬眸盯着她,沈清姝正欲再安抚一番,门内忽地传来焦急的敲门声。 第40章 明月寄心 谢斯年遥望着远处的少女,轻…… 沈清姝喉间将要说出的话顿住, 宫弋听到有人进来,慌乱地转身离去。 如同身后有洪水猛兽在追着他。 沈清姝的手定定悬在半空中。 洛映霜与宫弋擦身而过,面色讶异。 只是情况实在紧急, 否则她断然不会在沈清姝休息的时候闯入。 她直截了当地说明紧急情况,沈清姝暂时放下心头的怜惜。 两人自日正中天商讨至月影横斜。 洛映霜与沈清姝你来我往, 激烈地辩驳着。 无数宗卷散落在地上,白纸黑字圈圈画画。数个方案被提出、修改、推翻, 终于敲定出最终方案。 心头大事解决后的洛映霜松了口气, 靠在太师椅上, 才有了闲聊的心思, 闲闲问道, “今日宫弋来找你了?” “嗯。”沈清姝垂眸望着桌上冷却的茶盏。 洛映霜回想起宫弋的身世,感慨道, “倒是个可怜的孩子。” 见沈清姝偏头看她,话头微顿, “你不会不知道他的事情吧。” “也是,你可是个大忙人。平日里往返山寨镖局的, 可不是累得够呛。更何况……” 更何况一门子心思扑在谢公子身上。 洛映霜这话未说出口, 瞥见沈清姝不耐的神色,话锋一转,“宫弋这孩子出身苦, 听说是跟着流民长大的。” “好好一个孩子, 吃尽了苦头。因缘际遇被你救下来带回镖局, 也算是苦尽甘来。胆子小些也是有的……” “你以为我会欺负他不成?”沈清姝斜睨着她。 洛映霜轻笑,“可不是一进门就瞧见你把人吓哭了。” 沈清姝皱眉来不及解释,又闻她说,“我原以为会遇到谢公子的。” “谢斯年何时来了议事厅?” “你不会没见着人吧?” 两人对视间, 答案清晰了然。 沈清姝顿觉不妙。 洛映霜恨不得拿把瓜子边磕边瞧热闹,只差没把幸灾乐祸写在脸上,“就在我来找你前,有人和我说谢公子往议事厅来了。” 谢斯年压根不关心镖局的事情,往议事厅来是为了谁简直昭然若揭。 至于不露面的缘故…… “你与宫弋不会做了什么被他瞧见了吧?”洛映霜好奇发问。 沈清姝喝完一盏茶后平复的郁躁再度升起,这几日她躲在镖局何尝没有避着谢斯年的意思? 前世她与谢斯年朝夕相处,如今忽然告诉她昔日的恩人可能心悦于她。 个中关系态度转变,沈清姝还没想明白,又给谢斯年瞧见她与宫弋亲近的画面。 最要命的是,宫弋也是她捡回来的。 若是只是看到宫弋给她奉茶倒无伤大雅,但不愿现身显然是连着宫弋摔在她怀里的画面一并瞧见了。再倒霉一点,保不齐只看到后面。 偏生两人关系尚未挑明,沈清姝直接和谢斯年显得过于刻意。 真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洛映霜饶有兴趣地欣赏着她纠结的神情,觉着当真是有意思极了。 沈清姝平日里处理起事务来得心应手、沉稳大气,胜过世间多少男儿。 镖局里诸位管事说起她哪个不是心服口服,满口赞叹。 更有不少汉子倾慕于她,若是让他们瞧见二小姐为情发愁的模样不知会作何感想? 她慢悠悠呷了口茶,“你不追上去解释?” “解释什么?我与谢斯年清清白白的。”沈清姝压下莫名的心虚,拾起手边的卷宗翻阅。 洛映霜也不催,眉眼含笑跟着拿起卷宗。 室内陷入沉静,偶有火烛劈里啪啦的声响与洛映霜翻动卷宗的声音。 沈清姝讷讷盯着卷宗上的字,自己对谢斯年无意,总归是要同他说清楚的,索性借此机会让他明白。 沈清姝抿唇,如是想到。 奈何手里的卷宗翻来覆去,平日里分明觉得大小正好的字如同蚂蚁般爬来爬去,瞧得她头昏脑胀,压根看不进去。 她霍然起身,卷宗啪嗒落在桌上。 “罢了,今日难得早早处理完事情。我回山寨看看。” 洛映霜将她坐立难安的姿态纳入眼中,待到桌上的茶水凉透,才慢条斯理起身收拾桌上的物什。 待她拾起沈清姝方才翻阅的卷宗,唇边勾起了然的笑—— 卷宗上的字赫然是倒过来的。 * 议事厅外 清扫院落的杂役徘徊许久,见沈清姝快步走出,暗自鼓足勇气拦下她。 “见过二小姐。” “嗯,何事?”沈清姝归心似箭。 不料眼前的杂役面露难色,“本来此事我已答应谢公子不能说出,但情非得已。” 沈清姝一心回山寨的思绪立马被拉回,“谢公子?” 她以为杂役要说谢斯年来过的事情,正欲挥挥手示意自己已然知晓。 杂役却小心翼翼从怀里捧出一枚精致的锦囊,对上沈清姝惊讶的目光,豁出勇气道,“今日午时谢公子来寻过您,你当时与洛管事在里头。谢公子不便打扰,便在外头等着。直至落日前不见您出来,才回了山寨。” 谢斯年居然在镖局等了她一个下午。 沈清姝不知怎得眼前忽然浮现出一副遥远的画面。 那是前世了。 谢斯年一袭白衣倚在桃花树下,清冷孤绝的身影仿佛与尘世隔绝。 彼时谢斯年不知经历了什么,整个人死气沉沉,好似世间的事再引不来他侧目。 桃花树下,有一座无名的墓。 他敛着眼睫,指尖轻轻拾起飘落的花瓣。 刹那间眼底的落寞与沧桑隔着一世依然清晰得令沈清姝心悸。 他倚在桃花树下的姿态,宛若在等待未能赴约的故人,又好似在惦念不归的亡人。 “谢公子本来交代我不要同您说此事,不过他回山寨时匆匆忙忙不慎落了这锦囊。家母曾是采药女,我勉强识得几分药理。这锦囊精致贵重不说,且有安神宁魂之效。” 话到此处,沈清姝了然。 杂役并非山寨之人,害怕丢了锦囊影响谢斯年入眠,想托她带回山寨。 只是谢斯年没有难以入眠之症,反倒是自己常常因着山寨镖局的事情夜不能寐。 锦囊分明是他寻来送给自己的。 沈清姝接过锦囊,心头百感交集。 好似在无声的角落里某种早已萌生的东西顷刻间破壳、发芽。 烫得她胸膛炙热。 连带着手中的锦囊都有些烫手。 陌生的情绪卷携着隐秘而细微的喜悦,她潋滟的桃花眸内满是不解。 她想不明白,索性放任不管。只是想要见到谢斯年的念头愈发强烈。 沈清姝足尖轻点,窈窕的身影在杂役惊讶的眼神中与沉寂的夜色融为一体。 她急急来到马厩牵起马匹,疾驰而去。 清凉的山风抚不平内心的褶皱,却在见到谢斯年的霎那冷静下来。 彼时谢斯年正坐在院落里的石凳上,石桌上摊着数种药材与几本医书。 灯火如豆,映在男子疏冷清俊的侧脸。雪白的衣袍层层叠叠落在地上,谢斯年一如前世为她正名时逐字逐句读着医书上的药方。 满目星河撞入谢斯年点漆般的丹凤眸,马匹如踏风逐月朝他奔去。 沈清姝于马上遥遥望见他眸中不解的神色,满腔情绪顿时卡壳。 “谢斯年,二当家与我说山寨附近有马匹群。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看看?” 说完马匹稳稳当当停在石桌旁,沈清姝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分明是她知晓谢斯年喜好秀丽山河才想邀他共赏美景,报答他送自己的锦囊。怎么一出口成了为山寨做事的意思? 谢斯年淡漠的眉眼染上些许讶然,尔后合起正在读的医术,颔首,“走吧。” 沈清姝紧绷的身子暗自放松下来。 谢斯年去马厩牵马,沈清姝在山寨门关候着他。 两人两骑迎着惬意的晚风,慢悠悠朝那古怪的牧马人曾经出现的地方而去。 当初看守马匹的人同沈清姝说过这位古怪的牧马人,沈清姝顺着蛛丝马迹寻找过数次无功而返,却意外发现了一片美不胜收的景色。 古怪的牧马人饲养了数千匹马儿,他挑选的地方水草丰茂,风景格外秀丽。 月色倾落在翠绿茂密的小草上,漫天星子镶嵌在夜幕中,宛若一颗颗璀璨的宝石。 丰茂的水草上成千上万的萤火虫翩然而起,飞舞于旷阔秀丽的草原之上。 莹莹米粒之光聚集在一处恍若倾倒的银河,与满天星子交相辉映。 人在壮阔秀丽的山河中,心境总会豁然开朗。 沈清姝忘却了白日的事情,轻呵着马鞭扬起,顷刻间马儿朝前奔去,远远将谢斯年甩在身后。 她在月色下回头,两只手呈喇叭状搭在唇边,“谢斯年,这里的风景好看吗?” 少女唇边是灿烂的笑容,可与日月争辉。 亦然夺去了谢斯年所有的目光。 谢斯年遥望着远处的少女,轻声道,“好看。” 他低沉的声音顺着微凉的清风,扩散在广阔的山河间。 正待纵马跟上,下一息变故突生。 沈清姝身下的马儿莫名受到召唤般狂奔出去。 沈清姝察觉不对,及时拉住缰绳,双腿夹紧马肚。 她试图拽住缰绳,丝毫不起作用。马儿彻底失去控制,撒开蹄子往前冲。 谢斯年面色微变,脚尖轻点于马匹之上,借力轻盈地跃出数丈。 沈清姝耳边是嗤嗤破风之声,她隐约听到不同寻常的动静,回头。 只见清冷的月色下,白衣男子翩然跃于半空中,宽大的袖袍厉厉生风。 男子的容颜清俊独绝宛若降世的仙人,皓色的弯月在他身后沦为背景。 沈清姝眼里倏然划过惊艳之色,那白衣仙人轻轻落于她身后,揽住她纤细的腰肢。 温润低沉的嗓音在她耳畔响起。 “当心。” 第41章 果真是他 “你是男子,住在清姝院子里…… 和着清爽的晚风, 如同羽毛在心尖拂过。 马匹后头高大清瘦的白衣男子恰好将红衣少女揽在怀中,两人共乘一骑,翩飞的衣衫于风中交叠。 沈清姝能听到身后那人沉稳有力的心跳, 腰间的大手修长有力,牢牢将她护在怀中。些许热度透过衣料自腰间传来, 泛起酥酥麻麻的痒意。 她出身镇南王府,父王手握兵权。幼年体弱前往寺庙修行, 传承大师的一身武艺。回府后身体好了更是撒欢儿地往练武场跑, 一门心思扑在兵法策论上, 没有半分女儿家的模样。 直到后来镇南王回到北境封地, 王府的担子撂到她身上。沈清姝这才亦步亦趋学着掌管中馈, 也养成了她独立洒脱的性子。 沈清姝早已习惯独当一面,如今忽然有个人站在她身后, 如捧珍宝般护着她,与她一同面对突发情况。 沈清姝原本波澜不兴的心湖骤然泛起细碎的涟漪。 她抬手感受着胸腔内疯狂跳动的心脏。 心如擂鼓, 一声又声跳动着。 茫然而无措。 身后的谢斯年好似察觉到动静,唇角扬起, 目光幽幽落在她小巧莹白的耳垂上。 沈清姝张口想说什么, 前方忽然传来一阵杂乱的马蹄声,如同排山倒海的波浪打断了她的思绪。 马儿伏着两人,撒野往前冲的势态丝毫不减。 沈清姝挑眉, “看样子我们今日走了大运。” 有心栽花花不成, 无心插柳柳成荫。 随着马儿渐近, 马群露出了它的原貌。放眼望去成千上万的马儿分散在辽阔的草原上,有的正肆意奔跑,有的悠游自在地吃着草儿。 沈清姝与谢斯年在半途飞身下马,隐藏在繁茂的草叶间。 “我先前和人寻找数次无果, 没想到在今日撞上。”沈清姝轻笑。 没发现谢斯年俊秀的眉头微皱,若有所思盯着远处的马群。 这副画面似曾相识,仿佛他曾经见过。 未待他回想起一星半点记忆,丰茂的水草中一道灰影蛰伏已久,倏忽出击。 他隐匿气息之术绝佳,方才潜伏于草叶间不曾发出一丝声息。现下身形快如闪电,御着古怪的功法,恍若一缕轻烟悄无声息而至。 沈清姝一眼瞧出他是个中高手,她师父玄烨大师曾经说过江湖上隐藏着无数能人异士,身形如此诡谲,显然并非等闲之辈。 灰影朝谢斯年扑去,沈清姝扬起软鞭缠上灰衣人的腰腹。 与此同时谢斯年轻描淡写后退,避开灰衣人的攻击。 灰衣人骨头忽地咔嚓一声,竟生生缩小身形自软鞭下逃出。他五指成勾朝谢斯年面门袭去,观其架势是要与谢斯年斗个你死我活。 沈清姝回府后鲜少见到能人异士,哪里肯放过机会。手中的软鞭又是一扬,如同灵活的游蛇逼得灰衣人不得不转身接下这一鞭。 谢斯年读懂沈清姝的想法,索性负手立于一旁观战。 灰衣人也瞧出眼前的红衣少女不是个好惹的善茬,咬咬牙与她缠斗起来。只是一双眼仍然忍不住往谢斯年身上瞟,真的太像了…… 可如若真的是他,怎会与旁的女子如此亲近? 如若不是,世间能有几人与那人气度相当? 自从沈清姝与谢斯年进入这方地界,灰衣人躲在暗处观察许久,奈何百思不得其解,才现身试探。 “啪”凌厉的软鞭带着破空之声,警告似的击在他面前的草地上。 沈清姝含情桃花眸上挑,“你若再分心,便要败在我手下了。” 灰衣人盯着沈清姝娇艳的面庞,眼前又是划过一名故人的身影。 他犹然不敢相信,强行拢住心神与沈清姝对上。 弹指之间两人已然过了数百招,谁也奈何不得谁。 沈清姝几年未曾如此酣畅淋漓地打上一场,通身的战意全然被激发。 趁她不备之际,灰衣人袖间倏然寒意一亮,几道暗器泛着凛冽寒光朝谢斯年飞去。 沈清姝被他这手搞得一惊,软鞭闪电般将暗器如数击落,潋滟的眸中愈加兴奋。 灰衣人对上她兴奋的眼眸,顿时咬牙切齿。 沈清姝翩然而至,他侧身迎上,两人复又缠斗起来。 灰衣人忽然间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眸微亮。 他寻了个空挡抽身而出,袖间又是几柄暗器蓄力转向谢斯年的方向。 沈清姝观他动作,提鞭朝谢斯年身前扫去。 不对。 她突然生出不妙的预感。 鞭子硬生生在半空中绕了个弯。 奈何高手过招,胜负只在一瞬之间。 灰衣人袖中暗器骤然转向,朝她疾射而来。 千钧一发之际,她身侧的谢斯年倾身而出。 宽大的袖袍轻拂,一招四两拨千斤,灰衣人暗自蓄力许久的暗器如同霜打的落叶,凄然飘落。 灰衣人却丝毫没有被击败的失望,眼神骤然亮起来盯着谢斯年,拢在袖间的手指微屈,轻轻颤抖着。 果真是他! 方才谢斯年挥袖还击看似轻描淡写,实则需得顷刻间巧妙地将内力汇聚袖间。 且他蓄力击出的暗器,要何等深厚的内力才能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击落他最是清楚不过。 灰衣人强行按捺住战栗的身体,面色阴沉,“是我技不如人。” 两方收手,沈清姝发现山寨人口中奇怪的牧马人长相意外得清秀,他皮肤是略显病态的苍白,瘦弱的身躯拢在宽大破烂的灰袍内。头顶的草帽滑落,露出鸡窝似的头发。 整个人随性而邋遢。 真是个奇怪的人。 谢斯年也瞧见他俊秀的面容,几不可查皱眉,迈出一小步挡在两人中间。 沈清姝或许不明白,灰衣人哪里不懂,他望着谢斯年微妙的动作嘴角微抽。 看来是真的失忆了,难怪认不出自己。 他清清嗓子,故作老成道,“按照规定你们赢了我,可以提出一个要求。” 沈清姝揭穿,“难道不是你想偷袭我们?” 班星驰语塞。 眼前的白衣公子是那人,红衣少女想必就是当年那个野丫头,当真是牙尖嘴利,一点变化也无。 只是没想到当年那件事情后,自己心灰意冷跑来放马,因乱离散的两个人居然还能走到一块。 班星驰想到当年的事情,情绪低落下来,没了和沈清姝斗嘴的心思。 “我看到你刚刚骑的那匹马了,想必你是江陵山寨的人。当初你们大当家为了马匹,寻了我多次。如今你们比武胜过我,我就把马群赠予你们吧。”班星驰不耐地挥着袖子,等着小姑娘感激涕零。 不料沈清姝斜了他一眼,拒绝道,“不要。” 班星驰等着接受道歉的姿态僵住,不可思议问道,“为什么?” “你这些马匹看着就难养得很,带回去无人料理反而白增费用。” “谁说难养的?大不了我跟你们回去,帮你们料理。”班星驰与马群相伴多年,原本将马儿送给沈清姝就十分肉疼,哪里忍得下她说马儿不好养。 只是这话一说出,他猛地顿住。 沈清姝明艳的桃花眼里尽是狡黠,“那就这么说定啦?” “你诈我。”班星驰端不住沉稳的架子,甩袖。 “话可都是你说的,倘若公子当真想来我们江陵山寨照料马匹,自然是感激不尽。”沈清姝半眯着眸子,“何况我怎么感觉你似乎很想把马匹丢给我们?” 班星驰逼逼叨叨的嘴蓦然停下,眼底闪过一抹心虚。 他的确是想把马匹送给沈清姝赔罪,省得到时候谢斯年那厮恢复记忆来找他算账。 只是没想到两个人都不认识他,居然还能猜出他的小心思。 沈清姝见他不语,似笑非笑勾唇。 倒也没真想把陌生人拐回山寨,哪怕她心中多少猜到了班星驰的身份,他显然是谢斯年的故人,送马恐怕是顺水人情。 只是他言语间含含糊糊,总归是不愿意暴露身份。就算她问了也未必愿意多说,平白带一个麻烦回去可不是划算的买卖。 不过沈清姝没想到,班星驰居然真的打算跟着他们回山寨,下意识朝谢斯年望去。 谢斯年从刚才起就默不作声,自从见到班星驰起他脑海中隐约浮现出些许画面,待他细想画面又如莹光逸散。 他潜意识觉着班星驰与自己关系不错,因此在沈清姝看过来时颔首同意。 山寨内什么都可能缺,就是不缺地。沈清姝在打算做快递事业的时候,让人圈出一块水草丰茂的地当马场。 三人跟着马群晃晃悠悠赶回山寨,守门关的人远远看见近千匹马朝山寨而来,赶紧把门关打开。 为首三人潇洒恣意地坐在高头大马上,其中两个是二小姐与谢公子,另一个脏兮兮的灰衣人不知道是谁。 大梁百姓的夜间活动丰富,山寨大多数人此刻还没歇。 近千匹马匹的蹄声浩浩荡荡,惹得不少人探头,瞪大眼睛围观。 不过沈清姝没往山寨歇息的地方去,入门关后拐了个弯儿。马场划得远离居住的地方。 班星驰看着病怏怏的,御马方面倒有真本事。 他食指伸到口中,吹了个口哨,眉眼是肆意的笑。 马儿整整齐齐跟在他后头。 安置好马儿后,差不多该歇息。 班星驰瞅瞅沈清姝,瞅瞅谢斯年,见真的没人关心他住哪,忍不住出声问,“我今日睡哪?我想与谢公子住一处。” 他来山寨本来就是有些话想私底下与谢斯年说。 “不行。” “不行。” 两道声音同时制止。 沈清姝讶然回头,沈致踏着月色而来。 他面色严肃,“你是男子,住在清姝院子里不合适。” 第42章 两道圣旨 当今圣上此举,可谓是为沈清…… “为什么谢斯年可以, 我就不行?”班星驰不服气地问,“等等,你说什么?” 他霍然睁大眼睛。 谢斯年住在沈清姝的院子里? 班星驰眼睛不住往两人之间打量, 瞠目结舌道,“你可真是禽……”兽。 说到一半, 他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沈致眼皮一跳,厉声开口, “你说得对, 谢公子住在清姝院子里的确不妥。” 几日前他问清楚两人的关系, 知晓两人并非男女之情后, 就盘算着如何请谢斯年搬到别处住, 只是一直找不到机会开口。 现下班星驰提出来,他正好借此机会解决此事。 “谢公子从前受伤昏迷住在清姝院子里, 如今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到底男女有别,住在清姝院子里怕是不妥。” 沈致拱手朗声道, “谢公子于家妹有恩,班公子赠予山寨马匹, 皆是我江陵山寨的座上宾。山寨诸多住处任君挑选, 各位若是有何需求同沈某直说便可。” 班星驰只觉眼前的蓝衣公子气度沉稳,说话实在客气。 这一番话却让他脊背骤然发寒,他僵硬地扭头望向谢斯年, 内心哀嚎天要亡他。 谢斯年听到这番话, 悠然自得泡茶的手微微一顿。狭长深邃的丹凤眸望向沈清姝, 又倏然垂下眼睫,从容淡定地泡茶。 纤长的眼睫敛住他眼底复杂的情绪,叫人看不出他的想法。 沈清姝自沈致的话一出便下意识望向谢斯年,自然注意到他转瞬即逝的目光。 见他分明不愿搬出临安院, 却强装镇定地泡茶,顿时心头一颤。 先是误打误撞让他看到自己与宫弋“亲密”的画面,后又将人赶出临安院。 明知谢斯年心悦自己,此番做法未免过于心狠无情。 何况今日草原上自己心间泛起的涟漪与疯狂无措的心跳。 沈清姝攥紧衣袖,她在男女之情方面向来迟钝,甚至经过沈致点拨才恍然大悟谢斯年对自己的心意。 短短几日,却是再也无法笃定地说出自己对谢斯年无意。 但她知道自己见不得谢斯年黯然神伤,索性便顺从心意罢。 沈清姝打定主意,“大哥,谢公子除却我以外,在山寨内无甚么熟人。若是他居住在别处,人生地不熟的。” “更何况镖局的事务还要与谢公子一同商议,住在临安院方便些。” 自从沈清姝回山寨后,沈致就将绝大部分镖局的事务交给她管,自己退居山寨,大有任她作为的意思。 实际上沈清姝也没有辜负他的信任,镖局事业红红火火,其中少不了谢斯年的协助。 因而有此一说。 沈致登时皱眉,沉吟片刻后应下。 班星驰挤眉弄眼,朝谢斯年投去狭促的目光。 看样子谢斯年在山寨内扮猪吃虎,倒是成功俘获了美人芳心。 他来不及调笑,又闻沈清姝的声音传来,“至于班公子,” 方才三人一路上攀谈不断,沈清姝知晓了他的姓名。 少女柔和的音线一顿,“班公子来山寨想来也是因为舍不得马儿,不如住在马场可好?” 班星驰的笑僵在脸上,又很快掩饰过去,苍白的面容上勾起一抹笑,“那真是多谢沈小姐为在下考虑。” 如果不听他声音里的僵硬,大抵会以为他是在真心实意地道谢。 但两人都清楚,对于一个来历不明的人来说,远离山寨内部是最好的选择。 更何况,班星驰未必会老实待在山寨。远离山寨方便他行事,也算全了他自由。 班星驰饶是不情愿,也明白这是万全之策。 几人又商议了小半柱香的时辰,各自打道回府。 谢斯年与沈清姝将马匹停进马厩,走在回临安院的路上。 两人一前一后,没有开口说话。 沈清姝端详着前方身形高大清瘦的男子,月色朦胧散落于雪白的衣衫上,衬得他如谪仙般清贵出尘。 谢斯年是什么时候开始心悦她的呢? 前世……和今生一样吗? 少女失神盯着地上的绰绰黑影,无意识伸出脚去踩。 没有注意到谢斯年不知何时停下,偏头看向她。 点漆般的凤眸内浮现出星点温柔缱绻的笑意。 * 翌日 沈清姝端坐案前,案上堆积着数叠卷宗。少女蹙着眉时不时写下批注,下首坐着几名管事和她汇报进度。 浑然不知镖局外一队浩浩荡荡的人马自皇宫而来。 前端几名大臣骑着高头大马,穿着华丽贵气的官服,在全城百姓的瞻仰下驶向镖局。 几人中有一名衣着华贵的太监,他笑得满脸褶子,与几位大臣谈笑风生。观大臣们的神态,竟对他颇有几分尊敬。 身后是近百名侍卫。 “你听说没有,前头几位就是钦差大臣。” “那不是皇上身边的敬德公公吗?” …… 人马后头跟着一群看热闹的百姓,停在镖局门口。 “圣旨到!” 敬德公公拖着悠长的嗓音,吓得看门人惊在原地,呆若木鸡。 沈清姝携着镖局众人匆匆出门迎接,便瞧见这副画面。她的目光越过看热闹的人群落在谢斯年身上。 敬德公公展开华贵大气的圣旨,“王者敦睦九族,协和万邦。厚人伦于国风,考归妹于易象。皇妹柔嘉居质,婉嫕有仪;动遵图史之规,步中珩璜之节。六珈备物,百两有期。爰稽妫汭之封。用锡鲁元之号。启疆析木,叶咏秾华。勉膺汤邑之封。用封长乐公主为大梁长公主,赐之金册,谦以持盈,益笃兴门之枯,贵而能俭,永垂宜室之声,勿替令仪,尚缓厚禄,钦此。” 话音一落,周围响起一阵吸气的声音。 大梁此前从无公主晋封长公主的先例。当今圣上此举,可谓是为沈清姝开了先例,足见对其荣宠。 数名隐藏在人群中盯着江陵镖局的眼线悄然隐退,紧忙回去和主人通风报信。 镖局的人被这惊天的好消息砸得不知所措,茫然对视。只有洛映霜清润的美眸内划过一抹担忧,心中隐隐料到所为何事。 沈清姝撩起衣袍跪下,双手恭恭敬敬接过明黄色的圣旨,“清姝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果不其然,敬德公公见她接了圣旨,又拿出另一道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长公主沈清姝知书识理,贵而能俭,无怠遵循,克佐壶仪,轨度端和,敦睦嘉仁。即日起随差大臣出使青城,代行监察之责,钦此!” 若说第一道圣旨惹来百姓们羡艳,第二道圣旨带来的震撼远不止如此。 第二封圣旨如同平地惊雷般在人群中炸开。百姓们初时反应不及,待到有人回过神来,愤愤地为沈清姝抱不平,就连镖局狂喜的人都瞬间变了神色。 青城是什么地方? 近日来青城可是天花肆虐,不少流民往外逃串。 皇上的一封圣旨给予沈清姝前所未有的尊容,第二封圣旨便是要夺了卿卿性命。 敬德公公笑道,“长公主殿下,接旨吧。” 倒是沈清姝本人镇定自若地跪下接过第二封圣旨。 她从前得过天花,不会再次感染。早在方才第一封圣旨,她便猜到了几分傅斯奕的心思。 如今的九五至尊,身居高处而心思深沉。说得难听些便是无利不起早,先前赐给她的尊荣,无非是因为欲将她当剑使。 敬德公公见她如此乖顺,不由软了几分语气,“皇上命你明日出发,不得有误。殿下今日好生收拾一番。” 沈清姝听出他话里的软和,给洛映霜使了个眼神。 洛映霜轻笑着请几位大臣和敬德公公到镖局内喝茶。 沈清姝嘱咐镖局的人替她收拾行李,独自往练武场而去,脑海里不断回荡着青城的消息。 她十一岁那年修行结束,从寺庙回盛京,曾途径青城。 青城是一座极为偏僻的城池,远离盛京。此地资源匮乏,灾害连年。赈灾的银子层层克扣,落到实处的微乎其微,百姓们因此对朝廷失望,信任大大减半。 哪怕几年过去,她依然记得青城当时天花肆虐,城内哭嚎声一片。天高皇帝远的,当地官员鱼肉百姓,上头的人根本管不到那块去。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景象惨烈如同人间炼狱。 当年的她亦染上了天花,连续高热数夜。不过由于她身份高贵,是镇南王府的千金小姐,大夫们昼夜不息为她看诊,终是脱离险境。 只是其他平民百姓便没有这么好运。 旁人只知天花在青城肆虐,然则沈清姝窥见其中内幕—— 其实多年过去医治天花的药方早已出来。难得是大梁内乱数年,对各行各业都造成难以言喻的伤害。 最为明显的便是运输行业,青城偏僻塞堵,药材根本无法及时运送。更遑论当地官员草菅人命,贪图赈灾的银两。 当年的沈清姝没有能力解此困局,如今的沈清姝在青城疫病甫一传来便在候着这封圣旨。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江陵镖局不正是上佳的人选? “按照你想的去做。” 一道清冷低沉的声音忽然传来。 沈清姝抬眸,谢斯年清隽绝世的容颜映入眼帘。 他的神情淡漠冷然,却无一丝询问质疑。 她忽地露出一抹笑,“谢斯年,谢谢你。” 谢谢你,毫无顾忌地相信我。 谢谢你,总是默默在背后支持我。 谢谢你,让我有了一个不需要言说便可心意相通的知己。 少女认真的语气令他微微侧目。 两人四目对视,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霍仓召集人马匆匆赶来正好撞见这一幕,顿时踌躇着不敢上前。 好在霍仓身后跟着近百名镖师,镖局不在押镖的全部赶来,动静可不小。 沈清姝清了清嗓子,正色道,“想必你们都听闻了圣旨,此刻正疑惑于本宫找你们做什么。” 她艳丽的桃花眸扫过在场数百人,清亮有力的声音响彻整个练武场。 “青城有难,皆因药物运送不及时。江陵山寨祖上曾有训言:‘君子贵人贱己,先人而后己。’如今青城蒙此一难,我们与青城百姓同为大梁百姓,岂能坐视不管?” “愿意与本宫为青城出一份力的可以出列站在左边,不愿意的本宫亦不强求。”沈清姝微顿,“诸位一定要考虑清楚再做决定,到青城前随时可以反悔。” 虽然江湖上早有名医研究出治疗天花的法子,但天下之事谁又能一定说得准呢? 在场的诸位许多都已经有了家事,若真有个好歹,对于他们的家庭亦是巨大的打击。 各人自有因缘,人生大事只有本人有权决定,别人无权置喙。 因而沈清姝希望他们能自己考虑清楚。 沈清姝话音落下,便有数名镖师毅然决然站在左边。 这些镖师大多孑然一身,无牵无挂。他们出身坎坷,投奔山寨后,在镖局得了不错的差事。 于他们而言,镖局有再造之恩。 有几名镖师默不作声走向右边,他们家中有妻儿在等待,不能冒险。他们的表情依然愧疚而挣扎,沈清姝笑着望向他们,目光温柔而善解人意。 没有想象中的谴责,如春风般抚慰着他们难安的内心,几名汉子不由红了眼睛。 第43章 有情人终成眷属 清冷俊美的男子俯下身…… “诸位不必愧疚。或许你们因着自身的原因不能奔赴青城, 但依然可以为灾情贡献一份力量。”沈清姝虚扶一把,“疫病来势汹汹,天花此病想必诸位都有所耳闻。从前患过此病且愿意前往青城者可以在名册上登记名字。” “其余的人任务有三。第一点, 尽快从各地搜集草药送到青城外的驿站。第二点,搭建起青城与其余六地的线路, 重点从六地运送草药。第三点,全力协助官兵运送赈灾物资。” 沈清姝条理分明将镖局的任务列出来, 大家伙听得表情凝重, 暗中握着拳头给自己鼓气。 任务听起来简单, 实际上青城此地位于绵延群山之中, 山路闭塞险峻。当年先帝于群山中遇难, 单骑月余不得出,被山里人救回村子里, 才知道方圆数万里人口众多,靠山林而活, 其间无一城池。出于感激之情,他回京将此地建成一个城池。 若非此故, 青城只怕至今仍然是籍籍无名的乡村。饶是如此, 因为险峻的路况至先帝死前青城都未能发展起来。 如今要将各地线路与围困深山的城池建起联系谈何容易? 稍有不甚便是车毁人亡的下场,因此沈清姝才让他们慎重决定。 “各位考虑清楚可以到霍管事这里登记,随时可以加入也随时可以选择放弃。但本宫希望你们想清楚后不要轻易改变。” “山路艰险, 本宫与你们同在。” 少女明亮的桃花眼直视着她面前每一名镖师, 目光坚定, 语气沉稳,宛若一座岿然不动的大山。 以至于后来少女一步步走上高处,镖局开遍全天下,揽尽天下金银后, 所有镖师们仍忘不了沈清姝今日的眼神。 她艳丽的眉眼间尚有几分稚嫩,却是世间难寻的殊色。轻轻一笑间那分殊色便到了极致,偏生她神色坦荡,那抹女儿家的妩媚全然成了睥睨天下的姿态,犹如不可催折的翠竹,又如定海神针般安抚镖局众人。 二小姐身为女子尚能无所畏惧,他们八尺男儿岂能畏惧。 镖局众人回过神来,只觉浑身热血沸腾,一个个高呼出声。 “好!” “好!” “好!” 如同浪潮般,一声又比一声高。 谢斯年在震天的呼声望着少女坚定的侧颜,忍不住轻笑出声,脑海中忽地浮起尖锐的刺痛,有模糊的画面在眼前闪过。 鲜血顺着雪白珵亮的剑尖滑落,溅在横陈的尸体上。朱门红墙内哀鸿遍野,尸骨堆积成小山丘,鲜血蜿蜒成河。 随处可见将士们折断的刀剑,与远处在火焰中燃烧的宫殿。 他沉寂地端坐在高处,手执黑子,与眼前的人对弈。 谢斯年试图看清眼前人的面容,发现只是徒然。 他听到自己轻笑一声,声音很低很浅,换来对面的人惊讶询问。 记忆里的自己不答,执着棋子目光落向远方。 远处少女着一袭红衣,于尸山血海中策马疾驰而近。她身后是燃烧的烽烟,如同烟霞般烧红了半个皇宫。刀光剑影中不断有士兵举起长矛刺向她,少女宛若画中走出的仙子,一袭红衣过千军万马。 手里的鞭子如同游蛇般横扫,击退数名士兵。 她轻喝一声,纵马朝高台而来。 火光映照出少女秾艳妍丽的眉眼,那双潋滟若含春水的桃花眸骤然对上他的视线。 犹如乍然绽放的烟火,吸引住谢斯年所有的目光。 虽然早有预感,可当真正看到画面里的红衣少女是沈清姝时,谢斯年衣袖内的手无意识收拢。 记忆中的他仿佛被这一幕惊艳,迟迟未曾收回目光。 顷刻间瞳孔倏然放大,里头映射出一只泛着寒意的箭弩。 隔着数丈远谢斯年犹可感受到耳边传来破空之声,那只箭弩朝少女后方射去。 现实里的谢斯年同一时刻捂住心口,可怖的无力感与恐慌感涌上四肢百骸,如同溺水般令他呼吸微窒。 谢斯年眼睁睁看着箭弩朝沈清姝而去,顷刻间将夺去卿卿性命,却无能为力。 “谢斯年?” “谢斯年,你怎么了?” 一股巨大的力道自他袖间传来,将谢斯年从不堪的回忆中拽出。 他抬眸对上沈清姝担忧的眼神,周围的镖师们不知何时散去。 月上梢头,清冷的月色倾泻在少女娇美的容颜上。 谢斯年狭长深邃的丹凤眸不由晦暗凝视着她,当初失忆后醒来的不安源自何处逐渐有迹可循。 原来,他曾经失去过她。 所以才会患得患失。 他敛下眼睫,心头失去要紧之人的惶恐之感迟迟无法散去。 谢斯年近乎仓促地收回手,甚至不敢印证眼前人的真假,生怕眼前的人如记忆里一触即碎。 不料沈清姝恍没有察觉到他的异常,先一步握住了他的手。 “你怎么了?是不是,回想起了从前的事情?” 少女笃定地问。 她方才交代完镖局的事情后,大家散去。她转头看见谢斯年略显怔愣的神情,不像是发呆,倒像是……倒像是陷入了回忆。 这个念头令她心头骤然一惊,谢斯年是不是要恢复记忆了?他恢复记忆以后还会留在她身边吗? 沈清姝来不及思考谢斯年恢复记忆,自己为什么不是首先高兴于叛党们的身份可能就要水落石出了,就见谢斯年原本淡漠从容的神情上蓦地产生剧烈的恐惧。 她以为自己瞧错,眨眼再望去只见他墨玉般的眸子怔然间放大,浮现出清晰可见的恐惧与害怕。 她从没想过会在谢斯年身上看到这般神情,两人相识两世,对方从来是不喜形于色。 几乎是下意识唤他的名字,可是谢斯年沉浸在往事里竟毫无回应。 沈清姝接连呼唤几声,又轻拉他衣袖,直到最后发了狠拽他衣袖。 撞入谢斯年死水般波澜不惊的眼神,与前世重重画面融合。 无情无欲,只待就地飞升成仙。 带着触之及破的脆弱感与飘渺感。 沈清姝心口好像被上万只蚂蚁啃噬般,她伸手拉住谢斯年正欲收回的手。 谢斯年一顿,撩起眼皮,微微垂下头。 就着这个姿势,迎上少女关切的目光。 两人靠得极近,谢斯年能感受到少女细碎的呼吸落在胸前的衣襟。他强制性移开目光,落在她头顶柔软雪白的发旋。 和主人般看似洒脱,实则心底柔软的性格十分相符。 沈清姝半个身子在他怀里,两人的五指紧扣在一起。她的目光忍不住落在谢斯年颈间朱砂般的红痣上,不浅不淡恰好映在紧绷的颈线间。 教人想狠狠咬在上头,看看他破碎的神态。而不是永远这幅清冷孤绝、不近人情的姿态。 沈清姝如是想着,另一只手拂上他冷白的脖颈。 沈清姝还没回过神自己做了什么,谢斯年的手遽然松开,下一瞬猛然反手扣住她的手,另一只手扣住她作乱的手。 沈清姝只觉天旋地转间被人抵在树干上,左手高高举过头顶扣在树干上,右手与谢斯年的手严丝合缝扣在一块。 两人相扣的五指漂亮极了,犹如冷白的玉石。 谢斯年温热的鼻息扑在她脖颈间,她有些腿软,不由回想起山寨篝火晚会那日,两人亦是如此姿势。 不过当时是因为她轻薄了谢斯年,而且她喝得不省人事。 现在两人却都是清醒的,姿势暧昧而强势。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饶是沈清姝对情爱再不敏感亦然明白。 沈清姝纤长的睫毛一颤,谢斯年幽深的目光顺着她蝶翼般的睫毛划过。 她感受到炽热的目光,心乱如麻抬头。 谢斯年居高临下、幽深莫辨的眼神映入眼帘,炽热而极具侵略性,仿佛要将她吞吃入腹。 与前世不谋而合。 沈清姝被打通任督二脉,无法抑制联想起谢斯年前世凝视玉佩的眼神。 多年沉寂的,后悔的,隐晦的目光背后是无法言明的,炽热的爱意。 美人在时花满堂,美人去后花馀床。 她读懂这一点后震惊地右手微微用力,却被谢斯年狠狠擒住。他力道恰好将人抵在树干上,又不至于弄疼沈清姝。 两人对视着,浓浓月色下有某种情谊冲破阻碍萌芽。 谢斯年不动声色凝视端详她半晌,狭长的丹凤眸中蕴育着浓厚的墨色。 他盯着沈清姝英勇就义的神情忽地轻笑出声。 低沉愉悦的嗓音缭绕在沈清姝耳边,羞得原本以为他要亲下来的沈清姝气愤地想要收手。 清冷俊美的男子俯下身,亲在美人娇软的朱唇上。 两人唇齿相贴的瞬间,沈清姝愕然睁大眼睛,清晰看见谢斯年眼里的笑意,意识到自己被耍,登时恼怒地咬了一口谢斯年。 谢斯年原本幽暗的眼神仿佛要滴出墨来,看向她的目光犹如蠢蠢欲动的猛兽。 沈清姝甚至能看到内里燃烧的两簇火苗,顿时意识到不妙,却避无可避。 两人的呼吸交融,清冽的松香再度攻城略地。一如主人迅猛的攻势,夺去沈清姝的呼吸。 她被迫仰头,后脑勺抵在树干上。 第44章 进宫面圣 “派人去查,长乐当年去寺庙…… 眼前仿佛有一簇簇烟花猛然绽开, 沈清姝微微张开朱唇。 谢斯年借机舌尖撬开她的唇瓣,两人错乱的呼吸交融。少女被吻得眼角泛红,胸膛上上下下起伏着, 莹润的桃花眸内逐渐染上水意。 两人唇齿相贴数息,谢斯年慢条斯理起身。 沈清姝腿软地倚在桃花树下, 鼻息间全是身前那人炽热的呼吸。 “你!” 沈清姝又羞又急,盯着谢斯年说不出一句话。 月色下谢斯年白衣乌发, 气质清贵出尘, 只是那微微凌乱的衣角着昭示着两人方才的亲密之举。他忽地伸手捻起少女乌黑的头发上一瓣桃花, 娇艳粉嫩的桃花映衬着他修长冷白的手指。 谢斯年眼底含笑, 望着她头上的桃花木簪, “你可知男子送女子发簪是何意?” 沈清姝微怔。 年华灼灼艳桃李,结发簪花配君子。 大梁有一风俗, 男子赠予女子发簪,寓意结发戴冠、表白定情之意。 可是沈清姝敢肯定谢斯年失忆后醒来送她桃花木簪, 绝无此意。 现下提及……是在表明心意吗? 沈清姝面上逐渐染上红霞,胸腔内心噗通噗通跳着。 “知, 知道又如何?”她结结巴巴反驳, 又觉得气势不够,潋滟的桃花眸阖着,语气迅速恢复冷静, “天底下送本宫簪子的男子多了去了, 难道本宫还要每个都答应吗?” 两人的身体仍然贴在一处, 沈清姝正欲伸手推开他。 一道柔和清灵的声音传来,“清姝,敬德公公说皇上宣你你明日入宫面圣。” “清……清姝?”处理完事情姗姗来迟的洛映霜愕然睁大美眸,“你们。” 沈清姝瞥着两人暧昧的姿势, 有种干坏事被抓包的错觉,玉颊骤然染上一抹红。 慌乱的她没瞧见谢斯年眸底的笑意,强装镇定挪开身子,“方才有只小虫掉在谢公子身上,我帮他找出来。” “嘶。”沈清姝突然捂住头发,面色微变。 只见她与谢斯年的两缕头发不知何时缠在一起,绕得严严实实。 沈清姝试着拽了拽,根本扯不开,倒像是应了谢斯年之前的话。 “年华灼灼艳桃李,结发簪花配君子。” 这句诗一冒出,手中的两缕头发像是炭火似的,烫得她松开手。 谢斯年慢条斯理拉住两人缠在一处的发丝,袖中的寒光倏然闪过,两缕头发便正正好落在他手心。 沈清姝听到他俯身在自己耳畔轻语。 * 第二日 沈清姝着一袭正红色宫装,一头青丝绾成精致华美的发鬓。 宫装是昨日同圣旨一道送来的,按照长公主仪制所裁。衣料华贵稀有,上头以金丝绣成栩栩如生的凤凰,点缀着珍珠。 宫装穿在身上端庄大气,彰显皇家威仪。 只是着实沉重得很。沈清姝推了推头顶的发冠,心道当今圣上果真是谋划已久,就连宫装都提前为她准备好了。哪怕青城这次不闹天花,恐怕下一次疫病灾害仍是派她前去。 沈清姝内心腹诽着,脸上笑容得体跟着小太监朝宣政殿走去。 “皇上近日可是为此次天花烦忧?” 小太监半躬着身,含糊地与她打着哈哈。 大家都是精明人,宫里左右便是那些规矩。 沈清姝趁着拐角给小太监塞了一枚荷包,小太监掂量着荷包,眼神微亮谄媚道,“长公主殿下料事如神,皇上近日的确为天花疫情神伤。” 他话语一顿,压低声音,“皇上昨日召见丞相,丞相上言提及江陵镖局。” 果然是那只老狐狸推了她一把,沈清姝勾唇,她与侯家合作为的不就是借背后丞相府的势力。 小太监话音落下,两人恰好行至宣政殿门口。几位同行青城的大臣迎面走来,他们是来一同接受皇上的训言。 几人稍作点头示意,一同迈步进殿内。 宽阔辉煌的大殿内,当今天子傅斯奕一身明黄色龙袍高坐于龙椅之上,狭长的丹凤眸习惯性半阖着,教人琢磨不透他的心思。 他身形高大,气宇轩昂,自有一股睥睨天下的王者风范。 “诸位爱卿不必多礼。此次朕宣各位进宫的目的,爱卿们想必心知肚明。”傅斯奕玩味的目光扫过几人。 几位大臣立马低下头,高呼不敢妄自揣度圣意。 傅斯奕轻笑,目光落在臣子中唯一一名女子身上,“长乐你来答。” 沈清姝恭敬出列,“回皇兄,臣妹斗胆猜测或许与江陵镖局有关。” 她从未想过自己贿赂小太监的事情可以瞒过傅斯奕,傅斯奕的手段与心计旁人或许有所不知,但曾经与他打过交道的沈清姝不可能不明白,只怕整个皇宫都笼罩在这位手眼通天、薄情多疑的天子眼线之下。 沈清姝承认得坦荡,傅斯奕摩挲着拇指上的玉扳指,大笑,“皇妹果然聪慧,不愧先帝赞扬。” 当年沈清姝年幼时参与宫宴,曾被先帝赞扬为言语巧偷鹦鹉舌,文章分得凤凰毛。 “皇兄谬赞。”沈清姝福身行礼。 “昨日左相确向朕推荐过江陵镖局,诸位爱卿有何看法?” 几位大臣面面相觑,猜不透这位年轻帝王的心思。 一名大臣迟疑出声,“快递实乃新兴之秀,将赈灾此等大事交给民间的镖局怕是不妥。” “可是大梁经历数年战乱,运输行业遭到极大的破环。若单纯依靠如今朝廷运送药物,恐怕成效甚微。”沈清姝似笑非笑。 傅斯奕肯定私下盘算过单独依靠朝廷的力量,且不说搜集药草之缓慢。单说赈灾的银两经过层层克扣,到手购置赈灾物品的时候已经大打折扣。 不然如何会有沈清姝与众大臣前往青城赈灾的圣旨? 二则,大梁的皇权虽然重新被夺回傅家手中,实际上叛党在暗处盯着他,傅斯奕如履薄冰、寸步难行。两股势力暗自较劲,导致大梁在战后休养生息,修复得极其缓慢。 主要城池尚且能维持正常商贸往来,像青城这样偏僻的城池傅斯奕只怕亦然无能为力。 因而沈清姝搞小动作,他才熟视无睹。 只是有一点沈清姝一直想不明白,连她都能看出来傅斯奕想要利用自己达成目的,蛰伏在朝廷之中的叛党不可能察觉不到。 却迟迟没有对自己下手,反而纵容她的事业红红火火。 实在是离奇。 沈清姝回神,“何况江陵镖局恰好建立起了与大梁五大运输枢纽的链接,单从运输来看,只怕比之朝廷亦然不遑多让。” “何况,”沈清姝抬眸一笑,“李大人家中所饮的君山银针还是贵夫人托我们镖局运来的呢。” “你!”那名大臣说不出话。 沈清姝勾唇,轻轻拍手。 一名宫女呈着她提前准备好的小册子,弯腰躬身将册子分给几位大臣与皇上。 册子上记载着江陵镖局一月来的交易数额与运送时间。 一笔一例,清晰明了。 足以安抚几位大臣的心,让几位大臣说不出一句置喙的话。 傅斯奕并不意外,饶有兴趣地合上册子。 事已至此,几位大臣哪里还不明白当今圣上的意思。皇上提及江陵镖局,恐怕不过是走个过场,给江陵镖局一个正大光明运输药草的由头。 大臣们叹了口起,望向前头姿态端庄、脊背挺直的少女,心中不由浮现出一句话。 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 沈家的小娘子,哪怕离了镇南王府怕是也会有所作为。倒是没有辜负她祖上沈老将军的威名。 “臣妹斗胆为百姓请旨。”沈清姝朝前迈出一步,“恳求皇兄应允江陵镖局加入此次赈灾。” 沈清姝等候多日,等着傅斯奕一道圣旨,等着江陵镖局扶摇直上的东风。 “既然诸位爱卿没有意见,皇妹的才能朕自然是极为相信的。圣旨很快会着人送到江陵镖局。”傅斯奕漫不经心揭上小册子,丢在桌案上。 尔后几人对此次青城之行建言纳策,结合朝堂上的大臣们的进谏,做出多种假设。 沈清姝听得津津有味,毕竟她身为女子不能入朝为官,自然无法知晓朝堂上的事情。 正好借此机会,全面了解青城情况。 不过如她所料,大臣们对青城了解不多,沈清姝不由自主提出几点异议。 傅斯奕笑道,“皇妹倒是很了解青城?” “臣女幼时曾经途径青城,恰好见过此症。” 傅斯奕闻言不语,只是眸色加深。 宣政殿内大臣们讨论得热火朝天,好在最后意见达成一致。沈清姝见讨论得差不多,适时与几位大臣一同告退。 几乎是一转身,她面上的神色微松。 不为其他,只为她实在不喜与心机深沉、绵里藏针的皇上相处。 却没注意到傅斯奕若有所思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唇边噙着莫测的笑容。 “敬德,你可觉得长乐有所不同?” 这位生杀予夺的年轻帝王坐在龙椅上把玩着玉扳指,他身处天下人人渴望的高位,敬德公公心中却满心怜悯。 他是跟在先帝身边的老人,眼瞧着小陛下背负着血海深仇,一步步从傀儡皇帝走到如今。其中腥风血雨又岂是一个难字可以说得清。外人皆道陛下残忍暴戾,却不知傅斯奕性情凉薄是为何。 敬德公公内心感慨,恭敬俯身,“回皇上,奴家愚昧。长公主殿下较之从前似乎瞧着稳重了些。” “哈哈哈哈。”傅斯奕搭着龙椅上的扶手起身,别有深意道,“敬德,你可不愚昧。” 他笑意骤然一收,“派人去查,长乐当年去寺庙修行的事情。” “是。”敬德公公领命,“只是……皇上,端王爷那里该如何处置?” 此话一出,大殿内霎时陷入沉默。 第45章 以下犯上 皇后氏族姓谢。 当日下午 庞大的赈灾队伍在全城百姓的目送下浩浩荡荡出发。 沈清姝身为女眷独自坐在后头马车内, 她挑起帘子,凝视人群前方几名骑着高头大马的大臣们。 “希望这次皇上挑选的人靠谱。”沈清姝慢悠悠放下帘子。 她未回身,车厢内忽而响起另一人的声音, “那倒未必。” 清冷淡漠,波澜不惊。 竟是原本应该呆在山寨的谢斯年, 他俯身将帘子放下来,低沉的嗓音就势落在沈清姝耳畔, “焉知这群人中没有他们的人?” 有没有叛党的人沈清姝不知, “只是你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两人的姿态暧昧至极, 沈清姝后背抵住窗框, 温热的呼吸喷在她小巧莹润的耳垂。 她一抬眼, 正好可以看见谢斯年衣襟内鲜红的颈间痣,如妖似魅, 映在那人清雪般的脖颈间。 叫人忍不住想要去捻抹、挑逗。 沈清姝昨日回去后忍不住回想,自己与谢斯年在桃花树下拥吻的画面, 觉得实在丢脸。 以谢斯年前世的做派,想必也是第一次同人做如此亲密的举动, 举手投足间镇定自若, 掌控全局。反观自己被闹得脸红心跳,只能被动地承受。 以谢斯年冷若冰霜的性格,倘若主动的是自己…… 她眸色微暗, 贴在谢斯年耳边幽幽道, “我们不是约好你在山寨等我回来吗?” 沈清姝早就将当初查到的线索如数告知谢斯年, 甚至连叛党的事情也未曾隐瞒。 她本以为谢斯年会好奇或者质疑她为何知晓如此多事情,不曾想那个清贵出尘的白衣公子敛眸望着摇曳的烛火,出言关心她的安危。 烛火映在他漆黑深邃的眼眸里,宛若夜幕中的星子。沈清姝恍惚间觉着这大抵是世间最令人沉醉的一双眼睛。 现下想来微妙的情愫便是始于生活中相处的点点滴滴。 昨日谢斯年垂头吻她, 她震惊之余内心并无反感。 她于迟钝、迷茫,却并非不敢承认之人。 感情一事,顺其自然即可。 两人从前约定好待到镖局稳定下来一同前往青城探查情况。谁知青城爆发了疫病,行程就此搁置。 沈清姝与谢斯年商议好等圣旨下来,她独自前去。 谢斯年当时没反驳,原来是在这里等着。 沈清姝逼问着,身体不断凑近,语调带着似有若无的暧昧。 沈清姝到底还是忘记了这一世的谢斯年与前世有所不同,前世谢斯年心如死水、行尸走肉,这一世的谢斯年尚未走到那一步。他虽然失去记忆,可与前世有着本质上的不同。 比如,在某些方面。 沈清姝乌黑的长发随着领口落在他脖颈上,又麻又痒,谢斯年眼神倏然一暗。 沈清姝看得清清楚楚,她自恃谢斯年在马车里不敢对她做逾越之事,打定主意要将昨日败的场子找回来。指尖捻起谢斯年的发丝,在谢斯年耳边一字一顿道,“莫不是有舍不得的人?” 她话音刚落,身前忽然传来强烈的压迫感。 她被迫后仰,靠在窗框上。 若说方才沈清姝尚且有回旋的余地,此刻谢斯年严严实实将她抵在窗框上,两人的身体严丝合缝贴在一处。 清风拂过,纱帘轻轻漾起一条缝。外头随从压低的打趣声传来,清晰落在内力高强的两人耳中。 好巧不巧谈论的主角正是她本人。 沈清姝:…… “你说长公主殿下花容月貌、身份高贵,过几个月行及笄礼后,皇上会将她许配给哪家公子?”一名随从好奇发问。 “要我说,世家公子皆配不上长公主殿下。” 接话的人从前受过沈清姝恩惠,加之沈清姝在民间向来声望极佳,言语间几乎将她奉为神女。 沈清姝侧头对上谢斯年玩味的目光,他的额头抵在沈清姝的脖颈处,语气不明,“世家公子配不上的长公主殿下?” 开口时有温热的气息撒落在敏感的肌肤上,谢斯年满意地看着沈清姝雪白的肌肤一寸寸攀上粉意,连带着秾艳的面容上染上红晕,更添几抹娇俏妩媚。 过分亲密的距离仿佛随时会咬在她的脖颈,这位世家公子配不上的长公主殿下眼尾敛着水意,别开头,“他们随意编纂的罢了。” “若非要说,大梁中有一人倒也是配得上长公主殿下。”另一名随从听了半响,忽地开口。 “何人?” “你说的该不会是那位吧?” 谢斯年动作一顿,“你在外头还有别的相好?” 他的语气冷静自持,反而引得沈清姝奇怪地瞧着他,“我有没有相好你还不知道吗?” 谢斯年觑了她一眼,提起个人名来。 外头随从们的讨论声又传进来,他们讨论得热火朝天,自以为压低了声音,殊不知被正主听了个正着。 “就是端王殿下。” 那人话一出,另一人拍着他手臂,“我知道端王当年救过你一命,可是端王是何等人物?” 端王是当今圣上亲生兄长的封号,只是他的一生着实带着传奇色彩。 出生时国师冒死进谏:小皇子智多近妖,有帝王之才。只可惜命格薄弱,若是养在皇宫内,受帝王命格冲撞怕是会年幼夭折。 先帝与先皇后伉俪情深,端王是皇后所出第一个子嗣。这话无疑直言皇上嫡子无法继承大统,惹得先帝震怒。 谁知后来小皇子在宫闱内屡屡面临险境,险些夭折,正是应验国师的预言。先帝无奈之下,将其交由国师秘密送出宫。至于具体是何处,为了确保小皇子安全,除却先帝、先皇后与国师,再无其他人知晓。 甚至还破例允许小皇子随母姓,皇后氏族……姓谢。 “端王殿下神秘莫测,常年不在宫内。传闻他心系山水、行踪不定,长公主与他哪有机会相见?” “我只是提一嘴罢了。端王殿下风姿绝世,与长公主殿下最是相配。” 正是因为如此,沈清姝不是没有怀疑过谢斯年会不会恰好就是传闻中皇上的亲生兄长,端王殿下。 但仔细一想,她前世与端王实在没有交集。 若谢斯年是端王,又为何会舍命救她? “端王殿下?”谢斯年似笑非笑,指腹暧昧地摩挲着她下唇。 身后的纱帘仿佛随时能被清风掀起,隔着马车车厢两人身影重叠在一起,稍微发出一点动静都能教外头的人听到。 沈清姝横卧榻间,起初还有几分慌乱,忽地不知想起什么,朱唇愉悦地翘起,“你可是醋了?” 她桃花眸慵懒半阖着,指尖温软的触感令谢斯年眸色骤深。 沈清姝有恃无恐,活像个无赖,“那传说中的端王,我倒也没见过。不过世人皆道他惊才风逸,想必是名霁月清风的君子。” 谢斯年见她有意挑逗的得意模样,挑挑眉慢悠悠收回手。 沈清姝夸赞着传说中的端王如何风采卓绝,令全盛京女子心生爱慕。她绝对想不到日后再提起这些话时,只恨不得给胡乱夸赞的自己挖个地缝儿。 沈清姝正逗人到兴处时,颈间蓦然一凉。 她惊愕地对上青年原本清冷的眉眼,不知何时染上晦暗汹涌的欲色,内心咯噔一声。 虎牙山暗道内的暧昧情形忽然隐隐约约浮现在眼中。 沈清姝那夜中药后思绪混乱,很多事情记得不大清楚。此刻受到刺激,不由回想起谢斯年当时的神情。 回想起谢斯年彼时幽深的目光,犹如溅落在白纸上的墨滴,又宛若惑人深入的枷锁陷阱。 褪去清冷孤傲后,带着危险占有欲与极致攻击性的另一面。 沈清姝骤然意识到,谢斯年与她想得并不完全一样。 谢斯年瞧出她生出的退意,懒洋洋勾起她鬓边滑落的青丝,“现在知道怕了?” 他的声音带着似有若无的喑哑,撩得沈清姝身上好似起了火。 * 到了用膳的时辰,几名随从恭敬地在车厢外询问沈清姝是否需要用膳。 沈清姝眼尾通红,浑身酥软斜倚在车厢内的榻上,乏得说不出一句话。 她脸上的红潮仍未褪去,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困倦,“叫杏枝将晚膳传上来。” 疲倦的姿态惹得谢斯年轻笑,换来沈清姝一个媚而不自知的眼刀。 谢斯年衣冠整齐,挺直的脊背宛若一棵翠竹,动作行云流水地泡茶,瞧着赏心悦目。 凭谁都会觉着是世家出身的矜贵公子,谁能想到他方才孟浪的举动? 沈清姝初时冲着一股劲与他对峙,到了后头彻底没了力气。无意间瞥见他淡漠眉眼间不易察觉的愉悦才惊觉这厮大抵巴不得自己与他争。 当真是衣冠禽兽,沈清姝气得想甩袖,但是想到他居然仅靠亲吻就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内心又是不甘。 “你的吻技到底和谁学的?” 谢斯年淡然瞅着她,“难道不是殿下想要我学的吗?” 他的语气稀松平常,就连表情都是往日那副从容不迫。偏生用了平时不用的敬语,叫沈清姝顷刻间想起他的犯上之举,顿时面上涌起一股热意,“我何时让你学了?” 谢斯年慢条斯理地沏了一杯茶,“你当初送我的第一份礼物。” “第一份礼物,什么礼……”沈清姝桃花眸骤然放大。 第一份礼物,不正是书肆大娘夹在书里的春.宫图吗? 谢斯年压根不会去看春.宫图,现下提及无非是调侃自己。 沈清姝霍然起身“你!” 谢斯年不紧不慢将一杯茶递到沈清姝唇边,面色平静。 “殿下不是觉得嗓子不舒服吗?还是说,殿下是骗我的?” 第46章 密林伤患 尔后是易连纳粗重嘶哑的求救…… 沈清姝喝完一杯茶后, 车厢外传来杏枝的声音。 人马停在原地休整,杏枝将烤好的肉放在桌上。烤肉滋着金黄的油,装在两个精致的瓷盘内, 看着就叫人胃口大开。 沈清姝睨了一眼,心中暗笑谢斯年当真是准备周全, 连杏枝都收买好了。 烤肉一看便是两人的分量。 沈清姝长公主的身份摆在这里,官员们不给她面子也要给皇上面子。她乘坐的马车外表看起来平平无奇, 实则内里暗藏玄机。 马车上的软榻舒适柔软, 中央摆着一方木桌, 暗格内摆着各式新奇的玩意。一连数日沈清姝除却在客栈休息与下车透气, 其余时间待在马车内倒也不觉无聊。 随着马车行驶上山路, 路况愈发崎岖坎坷。许多地方几乎是贴着山壁驶过,沈清姝挑起纱帘便能看到马车一侧深不见底的天堑。 偶有山石滑落, 听不到一丝声响。可想而知,若是人摔下去只怕绝无活路。 到了夜间山路上漆黑一片, 时有雾气弥漫。赈灾人马只能停下歇息。如此一来行进的速度更加缓慢。 连日摇摇晃晃的山路,随行的人大多精神不济。好在眼瞧着快到青城, 众人嘴上不说, 心里头暗自松了口起,强行打起精神。 只是没想到这口气到底是松得太早。 随着靠近青城,周边的景象愈发令人触目惊心。沈清姝时常能听见流民们沿路乞讨的声音。常有衣衫褴褛的老人拉扯着年幼的孩童向车队讨水喝, 几位大人面露不忍地赠予她们吃食。 沈清姝坐在马车上, 挑起纱帘视线扫过每一位流民。 他们对着车队感激涕零, 沈清姝没有看到咳嗽或是身体不适的症状,但是心底却逐渐生出不安。 青城的地方官放任百姓离开,且不说老弱病残能否顺利走出大山。单论万一有人患着天花,岂不是将疫病四处传播? 她思索间写了几封信托随从送到周边城池的官府, 提醒他们提前做好准备。 没过几日,沈清姝担忧的情形果然发生了。 天花最先爆发于赈灾的车队中,一名随从出现头疼发热的症状,连带着身上长出水疱,在夜间休整时骤然栽下马匹。 一问之下众人才清楚他的症状,紧接着又是几人出现同样的症状。 赈灾队伍内一时间人心惶惶。几名大臣亦是一筹莫展,愁得黑发生出白丝。 还是从前得过天花的沈清姝一把拉起患者的手臂,在众人期待又惶然的眼神中,说出令他们希望破灭的话。 “的确是天花无疑。” 她将火光中众人惶恐哀戚的神情纳入眼底,“但是大家不能坐以待毙。” 沈清姝轻声细语说出自己的打算,人很多时候的恐惧源自于无能为力的徒劳等待。 她指挥着众人做好预防天花的措施,又让从前感染过天花的人去照料此次发病的人。 队伍的众人手头上分到各自的任务,有了事情忙碌便也无暇顾及猜想臆测,心里都踏实几分。 这一夜兵荒马乱,沈清姝望着瞧不见一丝光亮的长夜。 “好在此次前往青城大多是从前得过天花的患者。”一名大臣捋着胡须,语气中满是庆幸。 沈清姝听到这句话眼睫微颤,天子此次所派遣的臣子竟无一人患过天花,内里究竟含着何等深意,她稍微一想便可知晓。 于是她顺坡下驴,“但是还未至青城便如此惊险,诸位大臣不若带着其余未曾患过天花的人前往周边城池一避。” “可……” 几位大臣们面面相觑,心底很有些意动。 要知道若是他们再随同长公主一起去赈灾,只怕会徒增麻烦。不过,诸位大臣眉头染上忧愁,若是他们离去,前往青城的便只剩下沈清姝一介女流。 沈清姝虽贵为长公主,可是独自一人真的能够服众吗? 大臣们思及此又忧虑起来,有人怀着别的心思更是撺掇着众臣留下来,迎面对上沈清姝似有若无、仿佛看破一切的眼神,顿时心头一挑,来不及多想,听到少女清亮的声音传来。 “陛下下旨派本宫与诸位大臣一同赈灾,自然有我等不解的深意在里头。圣旨与信物皆在本宫手上,本宫定不负皇上与百姓的期待。” 沈清姝浅笑着,话锋一转,“本宫知道诸位大人们忧国忧民,只是将沿途的流民带到安全的地方安置又何尝不算赈灾的一种?” 那人正想反驳,沈清姝似笑非笑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心下一凛,又闭了嘴。 * 第二日,赈灾的队伍分成三队。 一队是大臣们带着未曾感染的人往周围城池而去。一队是曾经得过天花的人带着此次病发的人,轻装简行前往青城治疗安置。沈清姝所在的大部队在后头运送草药、粮草等物资。 队伍分开后果然效率提高很多,气势有所转变。留下的众人曾经感染过天花,知晓此疫病的可怕之处,对于感染的人感同身受,只恨第二日就将药草送到青城。 队伍又行了几日,眼瞧着明日就能抵达青城,今日停在一处破旧的山间寺庙。 众人靠着破庙的墙壁,眉眼间染着赶路的风霜,却又带着化不开的喜悦,各个目光如炬,连手中吃了多日的干粮与烤肉都和蔼可亲起来。 沈清姝手里拿着一串烤蘑菇,贝齿咬下一颗蘑菇,眼前骤然发亮,“没想到你烤东西的手艺倒是不差。” 蘑菇上头撒着许多辣子,谢斯年意味不明的视线扫过她通红微肿的朱唇,淡淡嗯了一声。 沈清姝用膳的动作斯文清秀,一看便知是世家贵族出身的姑娘,进食速度却不慢,叫旁观的人看后食欲大增。 众人看了看她手里的烤蘑菇,又看了看她身侧的谢斯年,最后目光落在自己手里的烤蘑菇。 分明都是一样的食材,就连佐料都一样,怎么觉着吃起来感觉就是没有长公主手中的好吃? 大伙纳闷着,终是归结为没有谢斯年的好手艺。 谢公子与他们同行数日,众人也瞧出他清冷孤傲的性子。除了面对长公主温柔细心,对着旁人疏离有礼,难以接近。 众人推来推去,还是没有勇气去请谢公子给他们烤蘑菇,只能羡慕地盯着沈清姝手里的蘑菇,啃着自己的蘑菇。 望梅止渴。 沈清姝可不知道众人心里的弯弯绕绕,几串蘑菇下肚算是七八分饱,便打算起身洗漱。 破庙外头恰好有一条河流,沈清姝白日看着还算干净。她捧起一掬水净手,又从怀中掏出一块帕子,刚准备净脸。 耳边倏然响起叶片飘落之声,沈清姝眸光一厉,足尖轻点跃出几丈高。 只见她蹲着的河畔赫然插着几枚暗器。 沈清姝将目光锁定在溪流对面的密林,纵身进入林中。甫一进林子她便听到一股无法抑制的轻微喘息声。 沈清姝挑眉,看来这人还受伤了? 她漫不经心朝那人藏身之处靠近,步伐悠闲好似闲庭漫步,实则袖中把玩着一把小刃。 万籁俱寂,月色幽幽透过叶间缝隙照在林间。竹林内只有那人轻微的喘息声。 沈清姝桃花眸中锐意迸发,一步步靠近,眼瞧着就要揪出暗处的人,轻微的喘息声忽然凭空消失。 林间骤然安静下来,只剩下沈清姝轻盈的脚步声。一滴温热的液体落在沈清姝脸上,她伸手抚摸。 黏糊糊的。 居然是那人身上的鲜血。 沈清姝慢悠悠抬头。 与此同时,一道身影自木叶间落下,如蛇般攀附在沈清姝身后,手中泛着寒光的匕首紧紧贴在沈清姝脖颈上。 成功将她擒住,那人似乎松了一口气,“不要乱动。” 他的嗓音模糊而嘶哑,刻意压低仿佛不想被什么人听到。 沈清姝勾唇,听着他难以抑制的喘息声,连带着胸膛不断起伏着。 “你受了很重的伤吧?” 她好似没看到颈间的匕首,语气轻松自如。粘稠的液体自神秘人身上滴落在沈清姝雪白的衣袍。 她微微侧头,神秘人手中的匕首立刻逼近,几乎划破沈清姝颈间的肌肤,“我说了,你不要乱动,我不会伤害你……” 他手里的匕首松落,沈清姝慢悠悠收回点他穴道的手,接过匕首。 “到底是谁不要乱动?”沈清姝用匕首挑开那人蒙面的面纱,侧身让月光照在他脸上,试图看清他的容颜。 下一瞬,沈清姝玩味的笑微顿。 只因他的长相实在过于惊异美艳,月色下神秘人的五官深邃而立体,宛若仙人所作的无暇雕塑。 高挺的鼻梁之上,碧色的眼眸极具异域风情,仿佛泛着微波的湖泊,又好似一块碧绿的宝石。眼窝深邃迷人,教人移不开目光。 他穿着裤管窄小的南瓜裤,雪白的脚腕间系着铜铃,苍白的脸色显得有些病态。 西域男子?沈清姝略有些惊讶。 易连纳没料到她留了一手,薄唇微抿,正欲辩解自己没有害人的意思,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地上有血迹,他一定还在这附近。” “快,你们几个去那边找,你们几个去这边。绝对不可以让他跑了。” 脚步声离此还有一段距离,但是两人皆内力高强。 沈清姝肯定道,“来找你的。” 易连纳敛着眼睫,他身上的伤口还在流血,粗重的喘息回荡在林间。这个角度沈清姝可以看见他纤长浓密的睫毛与深邃的眼窝,显得忧伤而迷人。 不过,这些又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 沈清姝解开他的穴道,准备起身离开,谁知衣袖间忽然传来一股不轻不重的力道。 尔后是易连纳粗重嘶哑的求救声,“帮我。” 第47章 杀人灭口 回想不起关于那道声音的记忆…… “你说什么?”沈清姝惊诧回头。 惨烈的兵戈之声犹然回荡在耳边, 易连纳眼睫一颤,眼前再度浮现出亲卫们惨死在仇人手下的场景—— 铮亮的长剑刺入亲卫的体内,霎那间鲜血飞溅。炙热滚烫的液体溅在易连纳脸上, 仿佛要慰进他的灵魂。 流进他的眼眸中,入目皆是遮天蔽日的血色。 亲卫们死死拖住仇人的腿, 艰难挤出几个的字,“小殿下……快走。” “快走”两个字宛若噩梦般篆刻在他心尖, 叫他时时刻刻无法忘记自己肩负的使命。每一入梦便是妹妹口吐鲜血的画面, 易连纳碧绿的眸子内纠结与挣扎彻底散去, 薄唇翕动着, “帮我。” 沈清姝轻笑, “帮你?你拿什么交换?” 若是寻常人遇难,沈清姝可能还会出手相助。但眼前这人与她一照面, 就欲取她性命。换成武功不好的人,恐怕早已死在暗器之下, 哪有机会站在这里与他讨价还价? 何况眼前的人明显身份不简单,她不想惹得一身腥。 沈清姝冷淡转身, 身后传来那人虚弱喑哑的声音。 “我叫易连纳。” 青年迎着月色抬头, 月色下那双瑰丽的碧眸中藏着令人惊心动魄的野心,犹如贪婪不自知的饿狼。 带着孤注一掷的勇气。 迷人而危险。 沈清姝居高临下睨着他,两人对视着。 多年后易连纳上位成王, 仍然庆幸于今日的决定。 眼下他知道自己成功引起了她的兴趣, 握拳抵在唇边低低咳嗽着, 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 与大梁人常见的款式不同,它的形状独特而奇异,雕刻着西域人独有的花纹图案。 玉佩通体晶莹翠绿,是世间罕见的珍品, 更具诱惑力的是主人赋予它的价值。 它象征着天下第一胡商易连纳。 传闻中白手起家、日进斗金的胡商易连纳。 这块玉佩无疑是一个令人无法抗拒的诱惑,易连纳脸上带着蛊惑人心的笑意,俯身在沈清姝耳边低语,“为表诚意,我愿意告诉您另一个秘密。” 易连纳的唇瓣在少女耳廓张张合合,犹如毒蛇吐出芬芳的汁液。 沈清姝的确被他所言惊到,桃花眸骤然抬起。 谁能想到名动天下的易连纳居然…… 她盯着易连纳的神情惊疑不定,良久后道,“合作达成。” 易连纳弯唇轻笑,两人此番动静已然引起追捕之人注意。 杀手们对视一眼,自黑暗中摸过来。 沈清姝默数脚步声,传音给易连纳,“追杀你的人当真是下了血本,雇来的杀手们武功都不低。” 易连纳低低笑着,若是杀手们容易解决,何至于将他逼到如此境地,甚至将那个秘密说出来。 倘若眼前的少女当真有本事挡下杀手,两人合作倒也不亏。 倘若不能,就连同那个秘密一同埋葬。 他碧眸中折射出诡异的色泽,沈清姝似笑非笑扫了他一眼。 沈清姝算着距离,当第一批杀手迈入林间的时候,袖中骤然射出一片梨花雨。 成百数千的银针以特殊材质制成,在林间竟未泛起一丝光亮。逼近的杀手们还没意识到危险来临。 直到银针没入体内,他们瞪大眼睛,来不及出声倒在地上。 再无声息。 身后的杀手们一惊,林中竟有如此高人。 他们的动作愈加小心隐蔽,身形融于无边夜色中。 林间倏忽间安静下来,只能听到虫子的鸣叫声。 沈清姝不慌不满从怀中掏出一物,传音给易连纳,“捂住鼻子。”尔后扬手一挥,无色无味的粉末融入空气中。 两人位于上风向,清风将药粉拂向林间。不一会儿,林间传来“咚咚咚”的倒地声。 易连纳包扎着伤口,有气无力道,“没想到你花样还挺多的,方才那是什么药粉?” 沈清姝不语,师父教她调制的药粉胜在出其不意,顶多迷倒毫无准备的小喽喽,留下来的杀手才是重头戏。 “看来那些杀手都死光了,走吧。” 少女状似不耐地开口,一手悄然握上腰间的软鞭。 林间安静得连落叶掉在地上的声音都一清二楚,仿佛全部杀手都死于方才的药粉之下。 但是沈清姝明白有人蛰伏在暗处,随时准备给她致命一击。 她见杀手们当真无现身的意思,烟眉蹙起,索性将易连纳的手搭在肩头一手,运起内力越过溪流。 两人的身影已然到了溪流上方。 就在此刻,林间忽地掀起一股诡异的风。 眼瞧着就要撞上少女窈窕身影,沈清姝猛地回身提掌,与那人击在一处。 平静的溪流漾起急剧涟漪,那人被沈清姝体内强劲的内力击得连连后退,噗得喷出一口血,他幽幽地盯着沈清姝。 就连易连纳都愕然,眼前的少女尚处碧玉年华,身形窈窕纤瘦,哪怕是打出生起开始练功也不至于有如此深厚的内力,足以和他见过的那些老怪物媲美。 “兄弟们都出来吧,哥几个今日算是遇到高手了。”那人擦干唇边的血迹。 他话音一落,萧杀可怖的气息铺天盖地而来,密林中跃出六道身影于与他站在一处。 七人显然刀下亡魂无数,通身戾气。清风抚起他们宽大的衣袖,露出他们纹着繁复诡异的手臂,密密麻麻的符文犹如邪恶的献祭仪式,叫人看了头皮发麻。 “你们是……七煞?” 沈清姝不知为何忽地蹦出这样一句话,她正诧异自己怎么会认识七煞,一道平和的声音蓦地在脑海中响起。 “切记当心,七煞是叛党的人。” 沈清姝却回想不起任何关于那道声音的记忆,只有一句话反反复复回荡在脑海间。 七煞是叛党的人? “小姑娘,你知道的挺多。”为首的人倨傲地望着她,意味不明笑道,“可惜了……” 他话音落下,七人错落有致散开,或站,或蹲,或金鸡独立,形成诡异又毫无规律的阵法,犹如囚牢般将两人牢牢锁在阵法中央。 七人任何一人都不及沈清姝内力深厚,偏生组成的阵法看似毫无章法,却弥补了各自的缺陷。沈清姝数次想要突围,皆被堵了回来。 七人围成的圈逐渐缩小,沈清姝发觉易连纳身体轻轻颤抖,连带着喘息声都虚弱许多。 这是失血过度的征兆。 沈清姝使劲回想那道声音有没有和她提过别的话,许是危急时刻,还真叫她想出只言片语来。 “那遇到七煞该怎么办呢?”软软糯糯的童音好奇发问。 “七煞皆实力高强,各有特点。可江湖上高手千万,真正让他们出名的不是其中个体,而是他们修炼多年的阵法。” “缚地蛊阵。” “前朝曾有一个民族精通阵法,可惜最后被当成罪臣驱赶往北境。此阵法便是那个民族内的阵法大师所创,更有现世大师为七煞改造。” “它杂糅了天地玄黄奥妙,将七煞各人的优点发扬,弥补各自的短处。若想破除此阵,需得……” 关键时刻,记忆断了。 沈清姝拎着易连纳,步伐不似方才的轻盈,险险躲过七煞的攻击。 如此下去,哪怕侥幸躲过攻击,恐怕也会被活生生困死。 这才是缚地蛊阵真正恶心之处。 又是一道凌厉的掌风倏然而至,沈清姝勉强侧身躲过,挽起的青丝被罡风击散,迎风飘飞。 七煞看出她体力不济,攻势一波比一波迅猛。 沈清姝使出全身解数抵抗,毒粉、暗器……层出不断的手段看得七煞微微咂舌。 有一人上上下下打量着她,目光贪婪,“你这一身内力,是那位大师传给你的吧?” 此话一出,沈清姝眼前突然闪过几副模糊遥远的画面,她一时间被打通关窍,望着七煞身后笑道,“瞧瞧谁来了?” “小丫头片子,这招你方才用过了。”正对着沈清姝的人狞笑,“你还是省省吧。” 他恶狠狠地抬剑,观其方向竟是朝小丫头脸上而来。 七煞是要生生折辱她一番! 铮亮的剑在黑暗中划过银辉。 “噗。” 利刃刺入肉.体的声音传来,那人狰狞的笑僵在脸上,他不可思议回头—— 只见他身后有一人着白衣,眉眼清冷,宛若天上的仙人,手中银月般的长剑半截没入自己体内。 仙人面不改色拔出长剑。 “撕拉。” 滚烫的鲜血顿时溅落在他雪白的衣襟上,谢斯年从容淡定收剑,清冷的目光落在沈清姝与她怀中抱着的男子上。 “为……为什么?”那人不可思议。 沈清姝推开离她鼻尖不足一指缝的利刃,“我与你说过了,你身后有人啊。” 她轻轻推在那人肩上,那人轰然倒地。 其他六煞如梦初醒,“老五!” “我们要杀了你给老五报仇。” 可惜老五既死,阵法已破,几人哪里是谢斯年的对手? 六人摔在地上捂着胸口,与其亡命奔波倒不如鱼死网破,几人对视着从眼里看到相同的坚定。来。 有一人眼神滴溜溜在谢斯年与沈清姝转着,暗暗计划逃跑路线。 此人一袭白衣却能悄无声息隐于夜色之中,如同鬼魅。他们六人哪里可能是他和这个机灵古怪的小姑娘的对手? 其余五人围攻上去,那人放缓步伐,足间一点飘出几丈远。 眼瞧着要逃出生天,他唇边露出得意的笑。 下一瞬,他迷茫垂头。 长剑自他心口穿透而过,剑尖有鲜血滴落。谢斯年冷然收回剑,其余五煞被他轻描淡写拂袖挥退。 五人绝望地倒在地上,顾不上那人的叛变。为首的老大啐出血唾沫,“今日当真是倒霉,居然一连遇到两个小怪物。” 沈清姝闻言讶然望向谢斯年,难道他也…… 却见谢斯年冷淡地移开视线。 “小殿下,算你走运,频频得高人相助。”有一人咬牙切齿,“你以为这样就能逃出生天了吗?你可是……” 他的话没说完,脖颈间赫然插着一柄小刀。 第48章 丢失记忆 果然是叛党的人。 杀人灭口。 沈清姝脑海中浮现出这个词, 她垂眸看怀里的易连纳。 易连纳脸色惨白如纸,胸膛剧烈起伏着,见她望来, 碧色的眸子漾起笑意。 坦荡,直率, 丝毫没有掩饰的打算。 谢斯年移开目光,嗓音比平日更加寡淡, “你何时认识的小殿下?” 七煞那句“你这一身内力是哪位大师传给你的吧?”犹如烟花般在沈清姝眼前炸开, 仿佛霎那间打通全身关窍。 “若想破除此阵, 需得从外部突破。” 脑海中那人平和的声音传来。 当真是简单粗暴。沈清姝嘴角一抽, 她都已经陷入阵法, 若非谢斯年赶来如何从外部突破? 却不知当年那人所传授的本来就是双人破阵之法。 方才疲于应对七煞,此刻闲下来沈清姝心头生出疑惑。 自己的记忆当真是完整的吗? 那道声音的主人到底是谁? 师父当初说自己内力修炼速度一日千里是因为体质特殊, 可是当真是这个原因吗? 一个又一个疑惑好似缠绕的丝线,沈清姝思索间没注意到谢斯年的异常, 随口道,“解决了他们, 我们走吧。” 舍命护住她怀里的小殿下, 现在又避而不谈。谢斯年唇边勾起嘲讽的弧度,冷淡地嗯了一声,提剑欲解决剩下五人。 不料五煞接二连三倒在地上, 他们脸上的表情僵硬而奇怪, 似是恐惧又似是解脱的疯狂。身躯犹如蛆虫般扭动着, 黑血从他们鼻腔、唇中涌出。 扭曲的表情令人不寒而栗。 竟然与虎牙山二当家的死状相似。 果然是叛党的人,那道声音没有骗她。 沈清姝眯起眼睛,正欲与谢斯年说话,怀中忽地一重。 易连纳双眸紧闭, 晕倒在沈清姝怀里。要是易连纳死了,她可就白费一番功夫。 沈清姝面色微变,抱着易连纳提气运功往小破庙而去。 谢斯年悬在半空中的手顿住,遥望着两人的背影,敛下眼睫出神望着自己落空的手,半响蓦然轻笑。 便这般担心她的小殿下吗? 那头沈清姝急急抱着易连纳进了破庙,一堆人急忙围上来,“殿下您可有事?” 他们在破庙里听到了外头的动静,奈何谢公子让他们安生呆在破庙内。他们急得在破庙内转圈圈,提心吊胆听着外头的动静。倘若长公主殿下再不回来,他们就顾不上谢公子的叮嘱了。 众人看到沈清姝怀里抱着一名浑身是血的西域男子,而沈清姝神情着急,谢斯年半晌才独自一人从门外进来,口中的话登时卡住,迟疑地对视着。 连日的相处他们自然看出来谢公子与长公主殿下两情相悦、琴瑟和鸣,可如今长公主殿下怀里抱着另一名男子,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谢斯年忽略众人或同情或不屑的目光,端视着沈清姝蹲在地上安置易连纳,动作温柔,全然顾不上旁的人。 与自己当初被她捡回山寨的场景如出一辙,只不过现在换了主角。 沈清姝帮易连纳解衣服花了多久时辰,谢斯年就幽幽盯了多久。 易连纳的衣服款式与大梁不同,沈清姝正要扒开衣服检查伤口,谢斯年终于伸手。 “我来吧。” 他听到自己冷淡的声音。 可惜沈清姝没读懂,诧异地回头,“不用了,我自己就可以搞定。” 她说完转过头,又想起什么似的转过头,“倒是提醒我了,大庭广众之下实在不妥。” 偷偷围观的众人疯狂点头,的确不妥。 沈清姝腰间的软鞭倏地飞出去,精确无误架在装饰物上。她素手一卷,铺在地上的纱布飘飞着落在软鞭之上,将这一方小天地围起来。 众人已经不敢去看谢公子的神情。 谢斯年面色从容淡定,袖间的手死死攥紧,指骨发白却犹然不自知。他望着临时制成的帘幕,眸色渐深。 沈清姝掀开易连纳的衣服,才知道追杀他的人下手有多狠。易连纳身上带着许多细小的伤痕,手法刁钻狠辣,不足以致死却令人痛不欲生。有几处甚至离经脉只差分毫,倘若不是易连纳及时躲开恐怕此刻已然沦为废人。 真正导致他晕倒的是腹部的伤口,被人用剑捅出了一个血窟窿,难怪会血流不止,能撑到方才足见心性之坚定。 沈清姝想起这人碧色的眸子,当真像是草原上的一匹孤狼。 除此之外,易连纳身上还有数处陈年旧疾。名动天下的胡商易连纳居然每天处于水深火热之中。 沈清姝替他肉疼完,手脚麻利处理伤口。 药粉撒到伤口上,易连纳原本苍白的唇间溢出几声呻.吟。 沈清姝欣赏着他深邃立体的五官,用帕子帮他擦额头的薄汗。如当初捡回谢斯年一样,易连纳半夜搞不好要起高热,沈清姝一宿没睡好,后半夜不知何时靠着墙陷入沉睡。 等到第二日天光微亮,她意识朦胧间察觉不对,有人在她身边!沈清姝猛地出手,那人顺势握住她的手腕。 滚烫的温度自两人肌肤贴合处传来,沈清姝瞬间清醒,谢斯年清隽俊美的容颜在眼前放大,他一袭白衣,身形清瘦,修长白皙的手指拿着外袍正准备给她披上。 她忽然生出些恶趣味,葱白的手指弯曲着,轻轻挠着谢斯年手背。一双桃花眸好奇地睁大,猜想谢斯年会作何反应。 她大抵不知道自己是引火烧身,一眨眼脊背抵在冰凉的墙壁上,被人狠狠掣肘着。偏生那人动作凶猛,却没忘记伸手垫在她脑后。 沈清姝不由弯唇。 此刻时辰尚早,破庙里静悄悄的。只有两人姿势亲昵处于狭小的地方。谢斯年居高临下地睨着沈清姝,狭长的丹凤眸中晦暗不明。 沈清姝没察觉到他的异样,许是因着环境隐秘而刺激,她今日恶从胆边生,分明先前在马车上没讨得好,仍勾着艳丽的红唇贴近谢斯年耳畔,气若幽兰道,“大清早扰人清梦。” 她话音微顿,学着从前见过的场景,挑起谢斯年的下巴,语调暧昧,“公子可是舍不得奴家?” 两人贴得极近,沈清姝不放过谢斯年面上任何神色。 可惜的是,谢斯年面不改色地侧过头。 沈清姝不死心地凑上去,身体柔弱无骨地倚在谢斯年身上,“莫非公子嫌奴家年老色衰?” 学的是话本子里的段子。 少女的眼眸生得好看过分,眼尾细而略弯,形状似桃花花瓣。一眼望去如秋波轻漾,又有几分朦胧的媚态。哪有她话里的年老色衰? 谢斯年望着少女艳丽的容颜,温香软玉分明在怀,他却不由自主想起昨日沈清姝抱着易连纳的画面,眸色若数九寒天的冰雪。 可惜沈清姝没读懂,见谢斯年毫无反应失望地挪开身子。 谁料耳边乍然响起轻叹,她骤然勾唇,故作茫然抬眸,撞入男子深沉的眸色中。 谢斯年幽深的凤眸中似是怜惜似是妥协,弯下身子吻住少女的朱唇。两人距离极近,他清晰地看到少女眸中狡黠的光芒。 两人的唇瓣紧紧贴在一起,呼吸交融间仿佛情人间隐秘的游戏。沈清姝看着青年原本眉眼清冷不复,取而代之的是汹涌的欲.色,冷静自持的人失控总有独特的魅惑力。 她情不自禁握住青年修长冷白的手指,两人的十指一点一点紧扣。 谢斯年动作微顿,接下来是铺天盖地的吻。舌尖撬开少女的贝齿凶狠地攻城略地。 沈清姝终于在他迅猛的攻势中察觉出不对劲,可惜已经晚了。她双腿发软,险些立不住,全凭谢斯年扶在她腰间。方才狡黠的桃花眼眼尾泛红,胸膛剧烈起伏着,难以无法呼吸。 握着谢斯年的手逐渐失力散开,却被青年极具占有欲地回握、收拢。 场面彻底失控,两人衣衫凌乱。谢斯年清雪般的颈间映上点点红痕,宛若雪中红梅。那颗朱砂般的红痣不知怎样被人含在唇中细细碾磨,大抵是受极了钟爱,被狠狠用贝齿咬过,留下一圈圈牙印,在冷白的肌肤上分外显眼。 沈清姝软软地倚在谢斯年肩头,平复急剧的呼吸。见谢斯年清冷孤绝、不近人情的姿态破碎,浮冰似玉的眉眼间多了几分凌乱狎昵,甚至那双狭长幽深的丹凤眸中暗火沉浮。沈清姝桃花眸内尚且敛着水意,懒懒泛起兴味得意的神色,伏在谢斯年耳边低低笑着,宛若一只吸人精气的妖精。 媚而不自知。 谢斯年眸中的暗色愈加浓重,宽大的手掌揽住少女纤细的楚腰。沈清姝身体僵住,忽地想起马车上的画面,知道自己玩过火了。 “可惜晚了。”谢斯年咬住少女小巧的耳垂,含在唇中舔舐。温热酥麻的痒意密密麻麻从尾椎骨而起,沈清姝忍住将要出口的轻.喘,轻轻推开谢斯年。 力道轻飘飘的,谢斯年身形纹丝不动,反倒像是欲拒还迎。 直到两人身侧响起微弱的呻.吟声,若平地惊雷般吓得沈清姝一把推开谢斯年。 谢斯年始料不及,猝然被推后一步。正准备落下的吻被生生打断,他薄唇微抿,看到沈清姝略显惊慌朝易连纳望去。 见易连纳没醒,沈清姝才似是松了口气,走过去给他掩好被角,掩到一半想到什么,这才记得猛然回头看向谢斯年,说的话却让谢斯年心头犹如淬冰般,骤然结出冰原。 “你没有给他换过药吧。”她的语调含着不易察觉的警惕,生怕他靠近害了易连纳一般。 谢斯年慢条斯理整理着衣袍上的皱褶,语气略显冷淡,“我只是来给你披件外袍。” “那……”就好。 沈清姝正想接话,又觉得不合适停下来,随口改成,“马车里有外袍,回头加上就可以了。” “你用过早膳了吗?”她原是想找些话说说,于是头也没转。 谢斯年觑着她,“尚未。” 沈清姝一心顾及着谢斯年有没有靠近易连纳,没有察觉到他的不对劲,暗暗松了口气,“那我再给他换次药,刚好天亮就可以启程了。” “你可以先去用些早膳。” 第49章 青城现状 “阿娘说过朝廷会来很厉害的…… 谢斯年闻言, 转身的动作微顿。他原以为沈清姝会为了易连纳停留几日。 他终是没有说话,掀起帘子走出去。 易连纳身上伤口太多,沈清姝仅仅为他换药就花费很大的功夫。待到换好药, 她又拿锦帛细细为他净脸。 等到做完一切,沈清姝后知后觉肚子有些饿。外头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 众人已经洗漱完毕正在用早膳。 她起身准备收拾好东西后出去用早膳,布帘被人掀开, 谢斯年手里拿着一袋油皮纸。 沈清姝一怔, 伸手接过。 里头是热腾腾的烧饼, 破庙内常年无人问津, 眼瞧着三伏天依然湿冷。烧饼的热度透过油皮纸直直慰到心里。 其他人投来羡慕的眼神, 恐怕只有长公主殿下有这个待遇。他们奉旨赶往青城,每日早上起来根本吃不上热乎的早食, 只能匆匆用些食物。谢公子却早早起来为长公主殿下热烧饼。他们哪里知道谢斯年其实一夜没合眼。 沈清姝在布帘里头照顾了易连纳半宿,谢斯年靠着墙壁听了半宿动静。后来沈清姝入眠, 他隔着布帘用目光描摹着那道窈窕的身影。 直到今晨的潮意打湿了他的衣袍,谢斯年察觉到破庙内的潮湿, 眉心蹙起, 起身燃起昨夜熄灭的篝火,又煨了几个烧饼,终于还是走到少女跟前。 沈清姝靠着墙壁, 艳丽的眉眼染着浓重的疲惫与倦意。 谢斯年眸光骤然幽深, 倘若沈清姝此刻清醒着定然会发现他的神色与暗道内那次如出一辙。 初晨的微熙透过破损的窗户在地上投下斑斑驳驳的影子, 谢斯年立于明明灭灭的光影中,凝视着少女的身影。点漆般的丹凤眸中燃着暗火,呈燎原之势,欲将人烧成灰烬。 又仿佛是囚笼, 危险而带着疯狂占有欲的目光描摹着少女精致的五官。 额头,眉心,翘鼻,朱唇,最后落在两弯弧度优美的锁骨。 可惜沈清姝两次都处于不清醒状态,没有看到那令人心惊的浓重墨色。 他说过,既引他入局,便再无退路。 谢斯年极具侵略性的目光笼罩在少女身上,见她轻微瑟缩的身体,将身上的外袍脱下来给她披上。 油皮纸内的烧饼在篝火边煨过后黄滋滋的,散出香喷喷的味道,勾得破庙里的众人馋虫大动,咽着唾沫。 沈清姝轻轻咬了一小口,不冷不烫,恰好可以入口。 她不由回想起前世与谢斯年在漠北的日子,眉间满是欢欣的神色,“你吃了吗?” “我吃过了。”其实谢斯年没有胃口,他状似不经意开口,“味道怎么样?比起那位小殿下做得如何?” 沈清姝愣住,什么小殿下? 她忽然明白过来谢斯年指的是易连纳,刚要出口解释,身后传来虚弱嘶哑的声音,“那你肯定没尝过西域的胡饼。” 易连纳不知何时醒来,将沈清姝与谢斯年听入耳中。他似笑非笑地与谢斯年对视,碧眸中含着隐晦的挑衅,“抹油撒芝麻,放炉子里烤熟。出炉时香喷喷的,西域的勇士一口气可以吃大几个。” 他说完,低低咳嗽起来。沈清姝连忙给他取水袋。 谢斯年仿佛没看到易连纳的挑衅,轻描淡写道,“是吗?那真应该去尝尝。阿姝以后可愿与我同去?” 他倒是第一次喊自己阿姝,沈清姝眉眼弯弯道,“好啊。” “这位是易连纳,胡商。”她道,“这位是谢公子。” 两个男人若无其事地唤着对方名讳,对视间你来我往。 沈清姝自然不知道他们之间的斗争,吃完手里的烧饼开始清点东西。此地距离青城已经不远了,车队终于在日暮前抵达。 沈清姝知道情况糟糕,但是没想到到了如此地步。城门口不时有百姓眼神闪烁,背着包袱逃出城。守门的士兵视若无睹,懒洋洋打着哈欠。城楼上稀稀拉拉站着几个守城兵,整座城池颓丧萧瑟,毫无人气。 车队到了城门口,士兵揉了揉眼睛,看到是盛京来的钦差大臣,面色巨变,连忙将横木移开。为首的士兵队长给后边的人使了个眼神,那人匆匆退下,大抵是去汇报给当地官府。 士兵队长恭恭敬敬走过来迎接,“恭候大人。” 却见中央的马车上走下来一位端庄贵气、袅袅婷婷的红衣少女。她的眉间殊色过人,潋滟的桃花眸若含春水。她挽着精致的发髻,斜插镂空飞凤金步摇,妆容大气明艳。着一袭宫装,上头以金丝绣成栩栩如生的凤凰,点缀着珍珠。寻常人恐怕压不住衣服的贵气,可穿在少女身上恰好映衬出其娇媚贵气、凛然不可侵犯的仪态。 士兵队长嘴边的话一顿,猜测出这便是圣旨上那位长公主,又是恭谨行礼,“拜见长公主殿下。” 沈清姝道,“起身吧。” 杏枝托着她的手往前走,沈清姝见士兵队长仍停在原地,明知故问道,“队长还在等什么?” 士兵队长答,“卑职不敢。” 沈清姝走在前头,车队跟在她后面进城。城内果然如城外所见的死气沉沉,家家户户闭着门,生怕染上那恶疾。街道上空荡荡的,偶有夏风卷起几片落叶,与盛京的车水马龙可谓云泥之别。 沈清姝察觉到偶尔有人家悄悄将门打开一条缝,见自盛京来的是名女子又麻木地收回目光。沈清姝两世去过许多地方赈灾,百姓们见到朝廷的队伍到来皆是欢心鼓舞。 这是沈清姝第一次见到百姓们如此麻木不仁的眼神,朝廷的到来丝毫没有引起他们的欢喜,顿时眸色微沉。 天高皇帝远,朝廷根本管不到青城。因而当年先帝特许青城的太守在当地选出,不难想象当地官员如何作威作福、鱼肉百姓,才会导致百姓们彻底失去对朝廷的信任。 士兵队长劝她上马车,沈清姝睨着他,“本宫前来赈灾,自然当了解民间情况。” 这位长公主殿下居然与从前盛京来的那些官员截然不同,士兵队长悻悻住嘴。 空无一人的长街上,只有几人的脚步声与车轱辘碾过的声音。少女着雍容端庄的华服,身侧的杏枝托着她的手,一步一步朝拱钦差大臣歇身的府邸而去。 忽然间路边冲出一名扎着羊角辫的小男孩,侍卫们刚要将人拦下,被沈清姝制止。小男孩顺利地跑到少女面前,抓着少女的衣角,“我们死了好多好多人。” 他年岁太小,口齿尚且不清晰。沈清姝俯下身子耐心听他说,士兵队长刚想阻止,沈清姝一个眼神过去,他被侍卫们拦下。 小男孩稚嫩的声音里含着些哭腔,“我们死了好多好多人,宋爷爷、叶大伯、墨姐姐……” 他掰着小小的手指头算着,眼泪哗得落下来,“阿娘说阿爹也要走了,你们为什么不能救救他们。” 孩童天真的话语响彻在街道上,平日里武可提枪舞剑的侍卫们宛若被人扼住了喉咙,说不出一句话。眼泪滚落在少女金丝勾勒的衣袖上,沈清姝从怀中拿出帕子为他擦拭。 小男孩又道,“阿娘说过朝廷会来很厉害的大臣给阿爹治病的,他们在哪里?” 明显是大人骗孩子惯用的伎俩,青城的情况他们来前都有所耳闻,城里的百姓根本不相信朝廷。善意的谎言却被孩童用满含希冀的声音说出来,车队的汉子已经不忍再听下去。 沈清姝摸着小男孩的头,“姐姐会救回他们的。” 她的声音坚定而响亮,小男孩泪眼朦胧望着她,“真的吗?” 沈清姝来不及回答,街边某个屋子的大门忽然打开,一名妇人惊慌失措地冲出来将小男孩拉入怀里,脸色苍白地道歉,“孩子不懂事,得罪了贵人。望贵人不要怪罪。” 小男孩呆在母亲怀里,眼里是不解的光芒。 他不知道美人姐姐明明很温柔,阿娘怎么会如此害怕? 他更不知道多年来朝廷派过数任钦差大臣前来赈灾,百姓们初时满怀期待,是朝廷将他们的小村落发展成为宽阔的城池。 可是派来的大臣大部分与当地太守沆瀣一气,百姓们的日子反而过得更加艰难。偶尔有几个清廉的大臣,也斗不过根深蒂固的太守。年年岁岁,百姓们早已经失望。 如今沈清姝说要救青城的百姓,他们压根没放在眼里。大臣们尚且无法拯救他们于水火,何况一名女子。 妇人搂在小男孩哭哭啼啼往回走,好似身后有洪水猛兽。 沈清姝收回帕子,凝视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妇人大抵是受了惊吓,一边哭一边气愤地拍着怀里的小男孩。小男孩乖乖呆在母亲怀里,扭头望着身后的沈清姝,一字一顿张口。 沈清姝认出他的嘴型,我相信你。 士兵队长有些惊诧地道,“长公主殿下,小孩子不懂事胡乱说话。” 沈清姝打断他,“本宫倒是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 士兵队长讪笑两声,打了个哈哈顶着心慌,硬装出一脸淡定。他想起一茬,又状似无意开口,“殿下,卑职听闻还有几名大臣们一同前来。” 沈清姝如何听不出他话里的意思,顿时似笑非笑睨着他,“几位大臣身体不适,前往周边城镇。” 他恍然大悟,“原是如此,皇上圣明,大臣们身体重要。” 沈清姝慢悠悠补充,“顺便安置你们放走的青城百姓。” 士兵队长硬挤出一抹笑容,这看起来娇生惯养的长公主竟然还是个带刺的。 第50章 进献美人 眼下见到谢斯年对别的女子眉…… 他惊呼着跪地, “殿下冤枉呐。实在是那些刁民们过于可恶,扬言倘若卑职不放他们出城就要跳楼自尽。” “是吗?”沈清姝斜眼瞥着他,慢悠悠把玩着腕间的玉镯, “本宫初来乍到,今日就放你一马。若是他日发现你欺骗了本宫, 你可知道后果?” 士兵队长连连应声,暗道这位长公主虽有些小脾气, 到底魄力不足, 不敢将他如何。 就连车队在府邸安置后, 杏枝都疑惑地出声寻问, “公主, 今日我们分明都瞧见守城士兵玩忽职守,您为何轻易放过了他?” 彼时沈清姝正在卧房内更换衣物, 长公主的宫装着实沉重,她今日为了让全城百姓看到, 穿着它步行,其实疲惫得很。 她解下满头青丝, 道, “我初来乍到就处置士兵队长,未免不会留下仗势欺人的印象。” 士兵队长有何尝不是贫苦百姓出身呢?可惜却忘了根,一心向着贪官污吏。沈清姝微讽。 屋门突然被敲响, 传来侍女柔和轻软的声音, “长公主殿下, 太守大人在府邸设宴为您接风洗尘,特地派奴婢来请殿下。” “本宫知道了。”沈清姝换衣服的手顿住,她前脚到官家府邸,太守就迫不及待来拉拢她。到底是青城地方官, 沈清姝初来乍到需要观望几日情况。 “你先下去吧,容本宫稍作打扮。” 杏枝心灵手巧,将她流墨般的青丝绾成飞仙髻。她换上一袭水红纳纱晕间提花锦百合裙,白皙如青葱的手上戴着一只华贵的金镯,妆容精致大气。少女莲步轻移间婀娜多姿,尽是皇家独有的端庄贵气。 沈清姝推开房门,见谢斯年等在门也不意外,两人一同坐进太守府安排的马车。 马车驶过空无一人的长街,晃晃悠悠停在太守府门口。宽大的朱门前矗立着两只威武迫人的石狮子,烫金牌匾上挥笔泼墨篆刻着“太守府”三字。光是观其气派的府门便可知其泼天的富贵。 府门口候着几名面容姣好的侍女,她们恭恭敬敬朝着沈清姝行礼,领着沈清姝朝太守设宴的地方而去。一路上途径恢宏的假山流水,雅致的幽径曲廊。太守府每一处无不精致大气,不时有衣着明艳的侍女端着佳肴鱼贯而过。 竟与镇南王府无甚区别。 可镇南王府的煊赫权势是沈毅多年来在战场上守家卫国、挥洒热血,立下汉马功劳,以命博来的。陈太守府邸的华丽富贵全凭搜刮青城的百姓。 先帝当年将此地扩为城池,不知太守从中牟取多少私利。沈清姝压下眼眸深处的寒意。 太守府占地面积宽广,一行人步行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远远瞧见不远处的华美恢弘的阁楼,与相对落后的青城格格不入,纵观整个青城恐怕找不到第二个这般耗费人力财力物力的重楼高阙。 沈清姝走近了才看到阁楼的牌匾上书着“摘星楼”三字,确与此楼相符。顶楼的景观与视野果然如她所想一般,足以俯视整个青城。所有的建筑都变得逐渐渺小,入目间可观星河灿烂。 此刻因着设宴摆着数道桌案,陈列数道精致可口的佳肴。台上舞女们姿态轻盈,水袖翩飞。 陈太守将人迎至上首,目光若有似无掠过她身侧的谢斯年。宴会算是就此开始,席间人并不多,想来陈太守只邀请了自己的心腹。 毕竟是有所图谋。 沈清姝眼底划过一抹笑意,盈盈落座。 起初众人欣赏着席间丝竹之乐,沈清姝慢悠悠端着美酒品尝,时不时回应两声。 诸如“传言诚不欺我哉,长公主果真巾帼不让须眉”此类的夸赞,沈清姝淡笑不语,权当没看到他们眼底的轻视。 总归是看不起她一名女子,觉着三言两语便能将皇室矜贵的长公主哄好,毕竟传言多少带着虚假造势的成分。殊不知正是这样的心态,让他们栽了个大跟头。 宴席后半段,众人喧哗得差不多。 陈太守举起酒杯,“微臣敬长公主一杯。” 沈清姝知道他要露出狐狸尾巴了,举起酒杯还礼。果不其然他接下来口若悬河夸赞着沈清姝的功绩,少女眉眼露出几分不易察觉的娇矜得意。 陈太守将之纳入眼底,暗道果然是个眼皮子浅的女子。他旁敲侧击暗示沈清姝将她带来的那批草药交给他。 沈清姝只接受他的溢美之词,对于他的暗示充耳不闻。 几次下来陈太守不知是沈清姝过于愚钝,压根听不懂暗示,还是有意为之,顿时神情沉下来,勉强耐着性子,“微臣了解殿下一片赤诚之心,但殿下到底初来青城,不了解情况,不若将草药交给微臣处理。” 竟是打着直接要草药的算盘。 沈清姝懒洋洋饮着酒,仿佛压根没听到他的话,桃花眸慵懒半阖着。 场面顿时尴尬下来,只余台上的歌舞声。诸位官员面面相觑,有一名大臣站起来朝沈清姝敬酒,复述了一遍陈太守说的话。 沈清姝桃花眼眼尾泛红,嗓音好似被水润过,“嗯?草药?此事明日再议,本宫有些乏了。” 她撑着额头,露出一截藕节般的手腕。谢斯年截住那杯酒,转而递给她递一杯茶,“公主殿下不胜酒力,此事明日再议。” 青年的声音冷淡,好似数九寒天的冰棱,刺得几位官员内心发虚,莫名觉着长公主身边这个空有容貌、毫无身份的青年气势着实恐怖。 陈太守眯着眼睛,瞧着清冷孤傲的白衣公子为高座上的沈清姝披上外衣,“殿下,起风了。” 他摩挲着衣袖,眸色渐深。 沈清姝真醉与否难以判断,可是她身边的谢公子绝非善茬。 陈太守想着,目光再度掠过谢斯年。 谢斯年注意到他的目光,眉心蹙起,生出些不好的预感。 幸好他提前安排了一出好戏,陈太守轻笑,起身击掌。 台上的歌女舞女们宛若听到暗号有序退下,席间的靡丽的乐声忽而热情悠扬。一名穿着奇异的少年迈着舞步走上舞台,他赤裸着双脚,脚腕间银铃发出清脆的声音。 少年拥有一双碧绿的眸子,肤色过分白皙,五官精致而立体。轻盈的舞步使他宛若林间的精怪。 沈清姝勾唇,易连纳受伤过重,大部分时间处于昏迷状态在府邸休息。眼前的少年显然是西域人与大梁人的后裔,因而面容上不全然似西域人的棱角分明。 居然连易连纳都知晓,是以为她喜欢美色么?沈清姝轻笑。 少年身段柔软,跳着西域特有的舞蹈,腕间的银铃顺着他的舞步不断撞击。他的姿态自然,轻旋着经过沈清姝案前。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支妖冶艳丽的玫瑰,衬得他五指好似玉石般。 少年眼神纯净,带着纯天然的蛊惑,脚下的舞步未停,将玫瑰递给沈清姝。 沈清姝接过玫瑰,少年圆润的指甲不经意滑过她指尖,少年恍若未觉,又迈着轻盈的舞步离去。 谢斯年面色愈加冷。 陈太守;“殿下觉着此舞如何?” “尚可。”沈清姝勾唇,又道,“本宫不喜欢这样的。” 少女说话时眼睛直直凝视着谢斯年,“本宫就喜欢那难以触碰的天上月。” 她难得眉眼弯弯,看得谢斯年心口一悸。 陈太守将之纳入眼底,眉头轻皱。 他安排的线人分明说长公主身旁跟着两名气度不凡的男子,他原以为沈清姝好男色。毕竟大梁史上养面首的公主可不少。 其中西域男子身受重伤,他原以为是因为长公主不愿与之分离,才特意献上有西域血脉的温桥,谁知莫非长公主殿下并不喜欢西域男子? 所幸他还有后招。陈太守盯着酒杯,缓缓露出一抹笑。 屏风后走出一名身形清瘦、丰神如玉的白衣公子,他眉眼清冷,竟与谢斯年有几分相似,怀中抱着一架古琴,端正地坐于台中央。 沈清姝摇晃着酒杯的手顿住,无意识朝谢斯年看去,却见旁边的席位空空如也。 酒意登时散了几分,奈何酒席尚未结束,沈清姝心不在焉听着曲子,在外人看来就是望着白衣公子走神。官员们隐晦地对视一眼,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长公主殿下不过如此。 裘明旭从容优雅地弹完一曲难度极高的谱子,抱着琴站起来,从始至终一句话未说。 或者说他对自己的外表与才艺极为自信,陈太守留着他与温桥不就是为了收买有权有势的女眷,如此的事情裘明旭已然轻车熟路。 所以当沈清姝起身说要出去散酒意时,裘明旭颇为意外望着这位美艳尊贵的长公主,又很快垂下眸微讽,又有什么区别呢,来青城的钦差大臣与陈太守大多是一丘之貉。 沈清姝等了几炷香的时间,见谢斯年还未回来,借口散散酒意出来寻人。 太守府占地宽广,沈清姝随意沿着条石子路往前走碰运气。 不知道当说她运气好还是如何,真就叫她瞧见那立于一树桃花下的翩然白衣。沈清姝眉眼舒展,刚要走过去,女子娇软的声音传来,“谢公子也觉着桃花好看吗?” 沈清姝脚步顿在原地。 谢斯年没注意到,他本来并不想理会眼前叽叽喳喳的什么小姐,偏生她说起桃花让谢斯年联想到起什么,连带着眉眼都温柔几分。 他在沈清姝面前总是如此,只是两人从未察觉。 眼下见到谢斯年对别的女子眉眼温柔,沈清姝的心骤然一紧。 第51章 君子养心 “你今日是不是吃醋了?”…… 陈瑶身为太守之女, 从来都是被身边的人高高捧着,在青城向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今日本来与要好的官家小姐约好去摘星楼赏月,谁知爹爹忽然摆宴为长公主接风洗尘, 赏月计划就此作罢,害她在姐妹们面前丢了脸面。 听说那个长公主还要在青城呆许久, 姐妹们面上没说什么,实际上等着看自己的笑话呢。 陈瑶气不过才来后花园逛逛, 远远就看到一道白色的身影。她冷哼一声, 刚好给自己出出气。 她气势汹汹走过去, 却看到一张清俊隽秀的容颜。 那人在满树桃花下淡然回头, 狭长深邃的丹凤眸中印出自己的身影。他面色清冷, 指尖捻着一瓣娇嫩的桃花。 陈瑶讷讷出声:“裘明旭。” 喊完她便懊恼地反应过来,自己认错人了。 裘明旭为人孤傲, 偏生折于权势,她最喜欢将天生傲骨的人玩弄于股掌, 看他们眼底挣扎、痛苦的神色。可眼前这人如浮冰碎玉般,叫人不敢触碰亵玩, 好似世间万物都无法入他的眼。 像, 真的是太像了。 陈瑶凝视着谢斯年,扬起一抹娇媚的笑容,故作矜持地走过去搭话。 她自觉长相出众, 身世高贵, 可惜谢斯年宛若一块难以融化的万年坚冰, 仿佛没听到陈瑶的话般,压根不打算搭理她。 反倒激起陈瑶的征服欲,她许久没有遇到这般的硬骨头。 她喋喋不休向谢斯年介绍陈府,青年眉眼清冷, 一语不发。直到她说起桃花时,陈瑶注意到谢斯年眉间的寒霜好似骤然化开一般,染上温柔的神色。 陈瑶忍不住去想如他这般男子爱上一名女子会是何模样,心下愈加蠢蠢欲动,她正欲迈近一步。 一道慵懒娇柔的声音传来,“谢斯年,你可是让本宫好找。” 少女容颜绝艳,潋滟桃花眸染着几分醉意,朦胧而勾人。嗓音娇软散漫,犹如一把钩子勾得人心尖发痒。 原来他叫谢斯年,陈瑶心头倏然划过这个想法,眼前的少女便是那位传说中的长公主殿下? 沈清姝察觉到陈瑶隐含敌意的目光,懒洋洋勾唇,半是命令半是撒娇,“谢斯年,本宫有些乏了,扶本宫去歇息。” 少女眼尾细而略弯,形状恰似他指尖的桃花,此刻半阖半睁间染着惑人的媚意。 陈瑶刚想出言嘲讽沈清姝异想天开,就见方才清冷孤傲的青年闻言,将少女揽在怀中,动作温柔而珍重。 好似捧着稀世珍宝。 陈瑶的话卡在喉间。 一定是因为这个女人是公主,她安慰自己,目光却在乍然间死死盯着少女的发髻。 上头簪着一支栩栩如生的桃花木簪,于一众华贵的发饰间略显突兀,与她长公主的身份不符,却意外的好看。 陈瑶回想起谢斯年听到桃花时温柔的神色,不由攥紧手中的帕子。 沈清姝漫不经心侧头,“这位便是陈太守的千金吧。“ 陈瑶正要行礼,又闻她说。 “久闻陈小姐知书达礼、惠智兰心,今日一见果真如此。”少女似笑非笑打量着她,“不过本宫今日有些乏了,来日于陈小姐再叙。” 陈瑶如何听不出沈清姝的嘲讽之意,她强忍着怒火恭送少女与青年远去。 两人一走她愤然将手中的桃花枝丢在地上。周遭的侍女们眼观鼻,鼻观心,不敢抬头看自己小姐吃瘪的样子。 已然远去的沈清姝不知道后续,她半个身子倚在谢斯年身上。两个人以亲昵暧昧的姿势渐行渐远,到某个偏僻的拐角。 自称疲倦困乏的少女忽地将人压在墙上,朱唇抵在谢斯年耳边,身上女子的幽香若有似无撩动着人的心脏。 沈清姝一口咬在他脖颈间那颗鲜艳的朱砂痣,“你方才和她聊得很开心?” 沈清姝极少露出具有侵略性的表情,谢斯年没想到她会为自己吃醋,黯淡的眸子微微亮起。 迟疑间沈清姝拨开他衣襟,似笑非笑问道,“怎么不回答?” 另一只手碾磨着他的锁骨,少女纤细的手指如同灵蛇般在他胸口处点火,谢斯年眸色渐深。 他欲束缚住少女作乱的手,沈清姝起身躲开,竖起一根白生生的手指抵在唇前,“嘘,这次让我来。” 她着实是偏爱青年颈间的红痣,这次却坏心地微微偏移,一口咬在形状完美的喉结。 几乎是同一时刻,沈清姝感受到身下的身体轻轻颤抖,青年原本寡淡的丹凤眸中暗火燎原。 沈清姝不退反进,一路往上咬在青年弧度分明的下巴上。她愉悦轻哼,“你只能是我的,这里、这里,还有这里。” 少女屈指随意点在几个地方,犹如一把炽热的火。 谢斯年袖内骨节分明的长指蜷起来,那你呢?也属于我吗? 谢斯年忽然很想出声寻问眼前的少女,为什么会选择自己?他们两人皆是随性随心之人,可是沈清姝身边分明还有许多其他男子。 骨子里潜藏的不安侵占谢斯年心头,他眼前忽然闪过几副模糊的画面。 “君子养心,莫善于诚。” “沈清姝,你说的话我都信了。” “沈清姝,你等等我。” …… 谢斯年忽然意识到沈清姝从来不愿意提起两人的过往,或许他们的从前…… 他的眸光明明灭灭,少女忽然抬起他的下巴,望进他寂灭的丹凤眸,一字一顿道,“谢斯年,我的身边只有你,只会有你。” 她主动在谢斯年唇上落下一个温柔的吻,犹如蝴蝶轻轻扇动翅膀,瓦解了谢斯年最后一丝理智。 他反客为主,将沈清姝狠狠压在草地上。 两人逐渐吻得意乱情迷。 良久后沈清姝发髻微乱,轻喘着坐起身来。她的衣衫领口散乱,一双美眸宛若含着春水。 谢斯年移开目光,替她整理发髻。 沈清姝轻轻勾着他小指,“你今日是不是吃醋了?” 谢斯年的手微顿,正欲回答,远处传来管家的声音,“你们去那边找找,要是长公主殿下在府里迷路,可就不好了。” 恰好发髻整理妥当,沈清姝站起身抚平衣服上的皱褶,见谢斯年迟迟不答,以为他不愿回答,便起身朝管家走去。 谢斯年站在原地遥望少女远去的背影,唇间温热的触感仍有残留,谢斯年下意识伸手抚着心口那块玉佩。 是方才两人情到深处时,沈清姝亲手为他挂上的。 上头残留着少女的体温。 他指尖划过那枚玉佩,没关系,他有机会慢慢教会她。 教会她如何去爱一个人。 两人一前一后回到席位,饶是整理过,人精如陈太守一眼瞧出两人间的不同寻常。 沈清姝面上春风得意,不知是真去解酒还是去做了何事。 席间一名官员有意讨好,“方才长公主殿下不见踪迹,太守大人可是心急如焚。” 沈清姝抬眸轻笑,“可不是吗?本宫在盛京都极少瞧见如此大的宅子,没成想能在青城一饱眼福,不知是青城府邸皆是如此,抑或者别的缘故。一时间流连忘返,让诸位大臣久等。” 她语气歉意,仰头饮了一杯酒,偏生话里的意思令在场官员们面色微变。 青城之所以会陷入这般田地,皆以为多年来官官相护。如今长公主殿下明里暗里讽刺陈太守贪污受贿,岂不是拖着在场诸位都下水? 那位说话的官员面色僵硬,恨不得原地找个缝钻进去。 陈太守察觉到沈清姝的态度发生,眯起眼睛,招手唤来仆从。仆从恭敬地俯身听他低语后退下。 沈清姝将之纳入眼底,“如今天花肆虐,太守可曾想出应对之策?” 陈太守答:“微臣早已将染病者隔离在城西那一片区域。” “是吗?”可她从街上那名孩童的话中听出来的可不是如此。沈清姝淡笑不语。 席间只余歌女婉转清脆的歌喉,众人各怀心思。 陈太守恭敬地将沈清姝送上马车后,转过身,面色阴沉下来,“查清楚了长公主去后花园时发生了何事吗?” 管家观他脸色,琢磨着开口:“似乎是与小姐产生了争执,小姐好似看上了长公主殿下身侧的公子……” “荒唐!”陈太守甩袖。 “大人息怒。” 陈太守阴鸷道,“倒是本官太宠她了,竟让她在大事上胡闹。” 今日他算是瞧出来这位长公主可不是好惹的,迟迟没有拿下药草便罢了。长公主殿下初时与他虚以委蛇,后来竟隐隐有几分撕破脸皮的架势。 “罚她禁足半月,在房内多看看《女则》。” 陈瑶自觉被沈清姝羞辱一番后,正在寝屋内发脾气。名贵的玉器犹如垃圾般被她摔在地上,“啪嗒”溅在跪在地上的侍女们身上。 她咬牙切齿道,“我一定要让父亲收拾那个贱人,敢和本小姐抢人?” “小姐想让大人收拾谁?”管家的声音自屏风外传来,他对房内的景象熟视无睹。 陈瑶撒娇般围过去,“管家叔叔。” 管家望着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少女,叹了口气,怜惜地开口,“大人罚您禁足半月。” “什么?不可能?是不是那个贱人在父亲面前说了什么?”陈瑶不可思议瞪大眼睛。 管家无奈道,“小姐,长公主殿下手上还有大人想要的东西。若您想让大人原谅您,或许可以试着和长公主殿下打好关系。” 不过您现在已经被禁足,恐怕没有机会。管家没将后面的话补全,转身离去。 陈瑶愤恨地将桌上的杯盏拂到地上,胸口剧烈起伏着。 忽有一支箭矢自窗外而来,倏然嵌入陈瑶身前的檀木桌。箭矢尾端系着一张小纸条。 陈瑶惊疑地打开纸条,尔后眸子睁大,突兀地露出一抹笑。 第52章 杀鸡儆猴 “看来盛京来的长公主不是很…… 沈清姝与谢斯年回到府邸后, 坐在厅堂内。 沈清姝呷着茶,“常芜,让你查的事情如何了?” 常芜单膝跪在沈清姝面前, 抱拳,“回殿下, 城西那块地的确如太守所说用来隔离染上天花的病人。” “只是,”常芜面上划过不忍, “被隔离在城西的人并没有人医治, 而是直接被遗弃在城西, 听天由命。”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极为艰难, 饶是他混迹江湖多年, 城西的景象依然令他觉得触目惊心。 沈清姝拿着茶盏的手一顿,眉心是显而易见的厌恶。 “刚开始患病的人都被官府隔离在城西自生自灭, 后来患者的亲属不舍亲人,便会隐瞒病情, 在家中好生照料。因此病情才会愈发严重。” “至于留在家里的那批人,陈太守将青城的药物垄断, 高价出卖, 只有大户人家有财力购买药物,最终大多是染病身亡,只有小部分侥幸地活下来。” “青城的百姓不会反抗吗?”杏枝忍不住出声。 “青城位于闭塞的群山内, 当地百姓大多字都不识几个。起初先帝将此地扩为城池, 当地百姓感恩戴德。朝廷派来的陈太守很快收买人心, 养成一批亲信。在此扎根几十年后,青城早已成为他的一言堂。百姓们丝毫没有抵抗之力。” 先帝将青城建成城池,起初是善意之举,谁知最后会演变成如此模样? 在场的诸人不由有些感慨。 常芜的话全在沈清姝意料之中。 “属下还探查到, 青城当地有一户富商人家李氏,这位富商从前走出大山做生意,见识广博。年老后回青城养老,喜好做慈善、救济百姓,因而在青城很有威望。” 常芜说话时语气敬佩,“陈太守垄断药物的做法被他得知后,李老爷硬气地扬言:‘哪怕是病死,也绝不会从陈太守此处购买药物。’。” “后来他不幸染上天花,果真遵守自己的诺言。如今……浑身高热。” 常芜此话已经暗示得十分明显,沈清姝似笑非笑觑着他,常芜低下头。 “看来,李老爷是我们需要拜访的第一位客人。” * 第二日,沈清姝带着登门拜访的礼物前往李府。陈太守很快在府内听到消息。 他下首一名官员道,“看来盛京来的长公主不是很安分。” “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另一人焦急出声。 陈太守抚着滚金袖袍,侧头看向下首的官员,目光高深莫测,“急什么。权且看看,李氏那老头可不是好收买的。” 的确如陈太守预料的那般,沈清姝还未进府便遭到了拒绝。 李府门口管家笑容可掬,“长公主殿下,我家老爷染上天花,病状可怖。怕惊扰殿下,恐怕不方便会客。” 不愧是跟着李老爷走南闯北经商多年,沈清姝看着他老狐狸般的笑,跟着扬唇,“李老爷的病重要,贸然上门是本宫的不是。劳烦管家将这些薄礼献给李老爷,聊表本宫心意。来日本宫再登门拜访。” 她的“来日”说得微妙,管家好似没听懂,笑着收下礼物,“那小人便替老爷谢过殿下美意。” 管家目送他们走后,径直走向李老爷的寝屋。屋内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药味,床上的人猛地咳嗽着。 管家连忙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替人拍背,随手将药碗搁在床边的矮几上。 床上的人顺气后,端起药碗,“他们走了?” 床上形容枯槁的老人正是沈清姝求见不得的李老爷。 “是的。”管家看着他枯瘦的身体,忍不住开口道,“这些药治标不治本,如果您再不服用……” “阿诺,我以为你是知道我的。”李老爷打断道。 的确了解,是他关心则乱。 管家和他对视着,终是败下阵来,与他说着今日的情况。 “长公主殿下看着倒不像是纨绔草包之人,或许我们可以一试。” 李老爷叹了口气,“先前朝廷派来的官员看着正人君子,实则不过一群衣冠禽兽。陈逑那人你我最是了解不过,多少官员没有逃过他的利益蛊惑。收买不成再采取强制手段。那些不肯屈服的最后都死在了青城。” 李老爷闭上眼,“更何况此次前来的是一名养尊处优的皇室公主?当真是要亡我青城乎。” * 沈清姝浩浩荡荡得来,礼物如数送出去,却没见着人。杏枝不由焦急地发问,“殿下,我们就这样走了吗?” 沈清姝回头望着身后不大不小的府邸,“李老爷的确是个值得尊敬的人。” 与陈太守非一丘之貉,因而不能采取强制手段。 今日没能见到李老爷,沈清姝早有预料,倒也不气馁。毕竟有前车之鉴,李老爷很难轻易相信自己,但只要自己坚持不懈,假以时日李老爷定然能看到自己的诚意。 沈清姝今日行程之二是前往城西照顾病人,早晨已经安排大夫过去替患者们医治。 马车沿着偏僻的小路驶向城西。青城在先帝的恩典下扩建为城池,全部村民住进了市坊街道。城西便是当年村民们的茅草屋、小木屋的遗址。如今被陈太守用作隔离病患。 前头忽有一人策马而来,“吁”的一声停在马车前。 “发生了何事?”沈清姝认出他正是自己派去的人。 那人愤怒地下马,抱拳答话,“回殿下,我等按公主命令前往医治患者。奈何城西的士兵们竟执意拦着我等。” 沈清姝笑道,“好一个陈太守,本宫倒要看看谁敢拦本宫。” 如来人所言,城西的小村落被一圈守城兵围起来,防止病患随意逃串。沈清姝派来的人全被拦截在门口,正与士兵争执着。 一名老者气得胡子竖起来,“我等奉皇上旨意前来救灾,你凭什么拦着我们?” 士兵头头冷笑,“皇上旨意,有本事你把圣旨拿出来?我们怎么知道你们不是欺骗我们的?” 老者怒喝:“你们简直是胡搅蛮缠!” “我们胡搅蛮缠?”士兵头子语气不善,“老头,你都半个身体进棺材了,就莫要瞎凑热闹。” 他乍然伸手推了一把老者,谁也没料到他会忽然动手。他年事已高,若是摔倒只怕伤筋动骨。 其他人回过神想去拉,却为时已晚,只能看着老者惊呼着,身子不受控制往后倒。 千钧一发之际,一只纤细的手搂在老者腰间,牢牢扶住人。尔后是沈清姝充斥着寒意的声音,“你们不是想看圣旨吗?” “你又是何人?莫要……”士兵头子瞧见少女娇美的容颜,口中的警告猛然顿住。 沈清姝自马车靠近就在关注士兵头子,她将老人家扶到一边坐下,嘱咐杏枝照顾好他,桃花眸危险地眯起,“圣旨在此,本宫看谁敢造次?” 少女高高举起一道明黄色的圣旨,守着入口的士兵们脸色大变,纷纷下跪,“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沈清姝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地上乌泱泱跪着的一片人,没有立刻让他们起身,而是转身寻问老者的状况。 老者是听说长公主要带队前往青城赈灾,自愿加入的。他第一次近距离接触传闻中的长公主,顿时手忙脚乱地说自己无事。 沈清姝确认他没事后,让杏枝将他扶上马车歇息,这才有空搭理战战兢兢的士兵们,“起身吧。” 她目光落在士兵头子身上,“你可知道,冲撞长公主是何罪?” 士兵头子咬牙,“卑职知错。” 沈清姝见他毫无悔改之意,懒洋洋勾唇,“本宫今日心情好,便不将此事告知太守。只罚你三十板子。” 士兵头子刚想呼出口气,又闻少女补充道,“若是罚得满意了,这件事情自然到此为止。若是不满意……” “抑或者,你可知道本宫将此事告知太守,你会有何下场?” 果不其然原本不以为然的士兵头子身体一颤。 太守大人的确下令让他阻碍长公主接近患者,可没有让他将事情捅到明面上来。倘若真的让陈太守知晓,第一个下令重罚自己的便是陈太守。 士兵头子想着,额头滑落一滴汗,连连跪谢沈清姝的恩典。 沈清姝一手杀鸡儆猴,吓得士兵们不敢造次。接下里行事方便许多,沈清姝刚想迈步进村子,一名士兵拦下她。 沈清姝淡淡扫过去,那名士兵只觉背脊发凉,颤巍巍道,“殿下,里面的场景恐怕会惊扰到您。” “你们既知如此,又何苦帮着贼人为虎作伥?”沈清姝语气平静,那名士兵被她说得面红耳赤,只觉清风拂过,沈清姝不知何时越过他进了村子。 村子内的场景远远比常芜描述得要惨烈,村子内弥漫着一股诡异腐臭的味道,大抵是有人的尸体烂在村落里头,无人敢收殓。 路上几乎瞧不见人的踪迹,只有萧瑟的风扶起茅草屋檐上的稻草。走近每个屋子,总能听到痛苦虚弱的喘息声,抑或是不甘狰狞的嘶吼。 城西村就像是一个被遗忘的角落,只有士兵每日定时将饭菜放在村口,又像一只巨大的恶兽,吞噬着病患的生命。 沈清姝打了个手势,大夫们很快按照计划有序走进各个屋子,他们的身边跟着一名壮汉—— 既是跟着打下手、运送物品,又是保护大夫们的安全。 大夫眼瞧着沈清姝要跟自己进屋子,忍不住出言相劝,“殿下,我们人手够了。您已经为患者们做了很多了。” 无论是组织江陵镖局运送物资,抑或者千里迢迢来青城赈灾,与太守周旋。 他身旁的汉子一同劝说。 就在此时变故突生。 第53章 青梅竹马 “天天苦着脸很快就会变成小…… 茅草屋内倏忽间伸出一只枯槁消瘦的手, 随之而来的是泛着寒光的小刀。脏兮兮的身影剧烈喘息着扑过来,面容狰狞而疯狂,“去死吧, 你们这群畜生。” 好在镖局的汉子身经百战,反手握住他的手腕, 截下那柄生锈的刀刃。 寒光乍然停在大夫眼前,谁也没想到一名被抛弃在城西村的病患竟私藏着刀刃。 大夫只觉心境大起大落, 冷汗顺着额头滑落。 那名病患没了武器仍不肯罢休, 魔怔般嘶吼着, 再度朝大夫扑过来。 “不是说医者仁心吗, 你们为什么不救我们?” 大夫的脚宛若被他的质问牢牢钉在原地, 眼睁睁看着病患恨不得生啖他们骨肉的神情。 壮汉把病患压倒在地,病患疯狂挣扎着, 爆发出惊人的恨意,竟叫人一时间奈何他不得。 壮汉望着他乱糟糟的头发与骨瘦如柴的身躯有片刻迟疑与不忍, 令他找到机会逃出桎梏,如疯狗般扑向看似最为娇弱的沈清姝。 沈清姝脚步未动, 静静看着病患扑来的身影, 唇瓣微微翕动着。 “因为他们不配叫做医者。” 因为他们不配叫做医者。 她在回答病患的质问,他的脚步略微停顿,被赶来的壮汉死死压在地上。 他回过神来, 嘶吼着, 不断挣扎。 久卧病榻令他的眼窝凹陷, 嗓音嘶哑阴鸷。疫病犹如洪水猛兽吸干了他的精气。 沈清姝蹲下身,握住他干柴似的手,“因为他们不配叫做医者。” 那道方才还如困兽般剧烈挣扎的身影骤然安静下来,他有些茫然地重复着沈清姝地话语, “他们……不配叫做医者?” “他们不配叫做医者。”沈清姝肯定地回复。 “他们不配叫做医者。他们不配叫做医者。他们……”他喃喃着,眼泪顺着凹陷的眼窝落下。 炽热的,滚烫的,宛若落在在场诸人心尖。 “我们没有被放弃。”他浑浊的眼里浮现出希望。 “对,你们没有被放弃。我们是来救你们的。”沈清姝指着呆立在门口的大夫,“你看,他是朝廷派来医治你们的大夫。” 大夫忙不迭地点头,敞开医药箱给他看。 病患死死盯着药箱的药草,激动地反握住沈清姝,手上的青筋爆出。沈清姝无视手上传来的刺痛,唇边挂着笑安抚他。 他骤然瘫在原地。 同归于尽的念头散去,他仿佛卸去了通身的力道。 大夫留下来医治病患,沈清姝起身准备去其他屋子。 身后传来病患的声音,“我还能活着见到我的亲人吗?” 虚弱,却含着隐隐的希冀。 沈清姝出茅草屋的步伐顿住,饶是很多年后这名病患早已康复,儿女齐全,纵享受天伦之乐,他仍然无法忘记这一天—— 大梁受人尊重的长公主殿下偏头看来,阳光映在她艳丽的容颜上,“本宫一定会把你们都带回去。” 少女窈窕均停的身影犹如一座矗立的高山,谢斯年完成任务后匆匆而至,正好撞见这一幕。 沈清姝不笑时眼眸像一瓣桃花,给人似醉非醉的朦胧感,眼尾略弯上翘。 谢斯年的脚步停下,脑海间忽然响起一道稚嫩的嗓音。 “小蝎子,你怎么总是面无表情?” 小丫头两只脚丫子晃晃悠悠坐在树上,手里拿着不知从何处采来的桃花枝。那双桃花眼笑成两弯月牙,睫毛密而纤长。 她嗓音拖得细长绵软,分明是小孩模样,却故作老成地捋着胡须,“师父说了,天天苦着脸很快就会变成小老头。” 彼时两人尚且不相熟,十几岁的小少年听到这个称呼眉头皱起,不欲理会。 小丫头见他头也不抬就要离开,眼珠子噜咕咕转着,手中的桃花枝精准无误地掷向他后背。 “小蝎子,你再不理我,我就告诉师伯你偷偷吃糕点的事情,让他惩罚你。” 沈清姝洋洋得意叉腰。 谢斯年面无表情,到底是谁偷吃糕点? 明明是师父买给他的糕点,被某只新来的小贼偷吃了,他看在师叔的面子上不予计较,没想到这只小贼反而倒打一耙。 谢斯年没打算反驳,意味深长的目光望向树后。 是谁先挨罚还不一定呢? 可惜沈清姝毫无察觉,身后忽地响起自家师父的声音,“师兄会不会惩罚小年我不知道,倒是你……” 如平地惊雷般,吓得沈清姝一个踉跄从树下猛地栽下来。 小身板朝谢斯年急坠而去。 谢斯年原本是有机会躲开或者使轻功接住沈清姝的。 小丫头不知道谢斯年和初入师门的她不同,早已学会了轻功。桃花眸中露出狡黠的笑意,像只奸计得逞的小狐狸。 谢斯年挪开的脚步略微迟疑,便被她砸了个正着。 其实谢斯年知道两人都有意控制角度和力度,这一摔压根不疼。 可他看着小姑娘可怜兮兮地憋出几滴泪,连带着鼻头发红,喉间的话蓦然卡住。 原本要罚她的慧明大师顿时面色大变,连忙将人抱起。 沈清姝“哇”得一声泪如雨下,小手害怕地拽着慧明大师的袈裟,“师父,我会不会摔断腿?” 任谁看到那双泪眼朦胧的眼都会忍不住揪心,慧明大师不外乎此,顾不得惩罚,温声安抚着小姑娘。 又想起被砸的谢斯年,到底是在身边长大的,知晓他自小练武底,见谢斯年无碍抱着小姑娘回去上药。 手忙脚乱中,沈清姝忽然回过头,悄悄给他扮了个鬼脸,转过头又是哭得喘不过气。 变脸速度之快可以去唱戏。 谢斯年淡淡收回目光。 晚上他才知道,小姑娘那个鬼脸原来别有深意。 他跪在佛前的蒲团上,师父慧君大师面容严肃,“小年,我知你不喜小姝。她年纪尚小,性子的确活泼了些。可她自幼体弱多病,你怎能眼睁睁看着她摔下来不管不顾?” 体弱多病? 谢斯年眼底淡讽,怕是连这一出都是她算计好的吧。 慧君大师见他不知悔改,叹谓着,“我佛慈悲,既如此便罚你在佛前跪一天一夜。” 殿门合上,谢斯年静静跪在蒲团上。 不知为何,竟有些出神。 眼前总是不断闪过小姑娘月牙似的桃花眸。 那时的沈清姝尚且年幼,与现在的艳丽惑人不同。她的眼睛黑白分明,纯净而稚嫩。 那一夜,殿外风雨交加,殿内的烛火摇曳着,谢斯年背脊挺直地跪了一夜。 远处传来几声鸡鸣,打破寺庙的宁静。 谢斯年意味不明地扫了一眼门缝—— 小姑娘正从殿门处偷偷探头张望。 清晨的大殿还有几分寒意,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迎上谢斯年清冷的目光。 只一瞬,谢斯年又冷淡地挪开视线。沈清姝被他寒冷的目光刺到。 她的确是故意不向慧君师伯解释的。 沈清姝摔下来的时候清清楚楚看到了谢斯年欲躲开的脚步。 师父寻问谢斯年时,他明明说自己会轻功。 沈清姝来寺庙里没多久,僧人们都很喜欢这个孱弱可怜的小姑娘。唯独寺里唯一一个同龄人,谢斯年对她不假辞色。 于是慧明师伯误会的时候她没有解释,她有些顽劣地想着:玉人似的小哥哥挨训时是不是也会和她一样面红耳赤? 可眼前的场景显然不是如此—— 五更天的时辰,寺庙内泛着凉意。少年身形单薄地跪在蒲团上,挺直的背脊犹如不屈的傲竹。 从沈清姝的角度恰好能看到他纤长细密的睫毛与苍白的薄唇。 小姑娘的确贪玩调皮,但她不是真的恶劣。 当她窝在被窝里,听到慧明大师要罚谢斯年跪一天一夜时就后悔了,小身板立刻弹起来,要和大师们说明真相。 可惜大师们都以为她是心疼谢斯年,揉着小姑娘毛茸茸的脑袋让她不要在意。 沈清姝第一次尝到了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的感觉。 许是白日她从树上“摔”下来,慧明大师看她看得紧。整整一夜,直到清晨慧君大师去做早课,沈清姝才有机会偷偷溜出来。 现在更是愧疚地难以自抑。 小姑娘怯生生地推开门,她想尽量小声些,奈何大殿的木门早已随着岁月风蚀,“吱呀”着发出巨大的声响。 沈清姝:…… 这下傻子都知道她来了,谢斯年肯定又会嫌她烦。 小姑娘懊恼地皱着鼻子,很快又重振旗鼓。竟是连掩饰也不掩饰了,大张旗鼓关上门。 谢斯年听到一阵小猫儿般细碎的声响,很快他身侧就跪了一个小身影。 佛前一大一小两道身影跪得整整齐齐,沈清姝跪好后就没再出声,仿佛真的是来拜佛。 实在不符合她的作风,谢斯年余光瞄着小姑娘。 小姑娘面色忧愁,虔诚地紧闭双眸。 她今日梳着双丫髻,两边各簪着精致的桃花发饰,上头坠着流苏。 小姑娘似乎格外中意桃花,一连几次见面她身上皆带着桃花,她又生得玉雪可爱,像是一只桃花精。 沈清姝捕捉到他的视线,原本忧愁的面容忽地成了鬼脸,“谢斯年,我就知道你在看我。” 谢斯年微怔,“无趣。” 沈清姝眉眼弯弯,从怀里掏出两个汤婆子塞给谢斯年,“你冷不冷,这个给你。” 谢斯年斜觑着她,一语不发。 沈清姝倒是不怕热脸贴冷屁股,屁颠屁颠从膝盖上取下两个棉团,“给你个好东西,是出行前爹爹强行塞给我的。说什么如果我被罚跪,可以偷偷垫在膝盖下面。” “哼,大师们可喜欢我了,我才不会被罚跪。” 小姑娘絮絮叨叨的,谢斯年觉得她父亲很有先见之明。 第54章 得寸进尺 这姑娘蹬鼻子上脸的本事着实…… 许是小丫头过于吵闹, 清冷肃穆的大殿内多了几分暖意。 谢斯年大多时候并不理会沈清姝,只安静地跪在佛前。沈清姝说着说着,只觉门缝不断有冷风涌进来, 吹得她身形微颤。 小姑娘刚跟随慧君大师修炼,的确身体不大好。 她小声嘟囔着什么破门, 小心翼翼搬起蒲团乌龟般挪向谢斯年,一边挪一边悄咪咪打量谢斯年, 见他没发现又得寸进尺挪近些。 实则谢斯年耳畔不断传来悉悉索索的动静, 他刚想出声, 瞧见小丫头小狐狸般得逞的笑, 一双桃花眸弯成月牙儿, 跟她发髻上的头饰一般无二。 莫名的,嘴里的话又顿住。 他敛着眸子, 挪开盯着小姑娘的目光,先前无法突破的境界恍惚间摸到些许门槛。 他很快收敛心神, 默念着功法。 待他从入定状态回神,顿觉大殿内安静得有些不对劲, 小姑娘不知何时停住了絮絮叨叨。 有温热的呼吸散落在他脖颈间, 谢斯年蓦然睁大眼睛。 眼前赫然是小姑娘放大的容颜。 沈清姝不过七八岁的年纪,因自幼体弱多病脸只有巴掌大,称得那双眼眸愈发黑白分明, 此刻那双眼里满是好奇与疑惑, “咦, 你脖子上有颗痣诶?” 谢斯年眸色晦暗,他竟然没察觉沈清姝的靠近。 随之而来是柔软的触感,与星点冷意沁入肌肤。沈清姝眨巴着大眼睛,盯着少年清瘦脖颈间鲜红的痣。 没注意到少年单薄的身体猛然紧绷, 勾勒出弧度优美的肩胛线。 谢斯年猛地推开沈清姝,见她倒在蒲团上,神色微怔,袖袍间的手指曲起,又松开,来来回回数次,终是开口,“你对谁都如此放肆?” 因着谢斯年保持着跪立的姿态,比沈清姝高上不少,沈清姝只能可怜兮兮地仰头望着谢斯年。 谢斯年清清楚楚看到小姑娘鸦羽般的睫毛逐渐湿糯。 “对……对不起嘛。”小姑娘的声音软软糯糯的,叫人听了忍不住心头。 她就是用这般姿态哄住寺庙内的诸位大师与僧人。谢斯年睨着小姑娘委屈的表情,轻嗤,小骗子。 同样的手段翻来覆去使用,实在无趣至极。 谢斯年百无聊赖地收回目光,又专注于练功。 沈清姝咬着唇瓣,见谢斯年毫无搭理她的意思,心头莫名泛起几分委屈。 早知道就不应该相信师父、师叔的话,谢斯年哪里可怜,分明是可恶至极。 小姑娘气鼓鼓地打算起身走人,眼前忽然多出一双清瘦修长的手。 少年的眉眼好看得过分,声音却淡淡的,“你还不打算起来了不成?” 沈清姝一怔,眼珠子轱辘转得飞快,没立马把手放过去,“可是你把我的头饰弄坏了。” 谢斯年顺着她的目光,果然看到小姑娘头上那枚桃花发饰坠落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他伸手去捡,小姑娘急急拽住他的衣袖,“别弄伤自己了。” 她卷翘的睫毛上尚且沾着泪珠,谢斯年的目光落在那几点晶莹上,“我赔你。” 说完他从怀里掏出帕子,拾起地上的发饰放入袖中。 沈清姝看着他把发饰收起来,隐隐约约觉着哪里不太对,可一心惦记着慧君大师的话,又试探着说,“可是你能变出一个一模一样的吗?” 谢斯年觉着这姑娘蹬鼻子上脸的本事着实厉害。 他淡淡瞥了她一眼,没说话。 沈清姝见谢斯年神色不对,马上见好就收,“那说好啦,君子养心,莫善于诚。谢斯年,你可不能骗人。” 她稚嫩的脸上还残留着泪痕,被满不在乎地擦去。 “嗯。”谢斯年轻嗤,忍不住出声,“原来你读过书。” 读过书竟还这般失礼。 沈清姝才不会在意他说什么呢,试探出自己想要的结果好心情地哼着歌,吭哧吭哧从地上爬起来。 掌心刚碰到地上,小脸猛地皱成一团。沈清姝回过神要将手藏到身后,已经被眼尖的谢斯年瞧见。 “手怎么了?”他思索间猜到事情原委,“汤婆子是你灌的?” 大清早哪来的人帮沈清姝灌汤婆子? 谢斯年索性直接拉起沈清姝的手。 只见小姑娘白生生的掌心中多了几个碍眼的水泡,显然是灌汤婆子时被热水溅到。 沈清姝自小性子毛毛躁躁、风风火火的,在镇南王府里被沈毅捧在心尖尖上宠着,自然有下人们悉心照料。 小姑娘压根没把几个小水泡放在心上,也没打算让谢斯年知道,现在压破了才知道疼,顿时嗓音可怜兮兮的,“会不会留疤啊?” 现在倒是知道痛。 谢斯年从怀里掏出一管药膏,给人上药。 因着他身份特殊,身上时常带着各类保命的东西。说得难听些便是朝不保夕的亡命之徒。 药膏千金难求,此刻却被他用来涂抹烫伤。 谢斯年细致地用帕子擦去水泡流出的脓水,才给沈清姝上药。 药膏清清凉凉的,甫一碰到伤口,小姑娘骤然倒吸凉气,一张小脸拧巴在一起。 谢斯年擦着指尖残留的药膏,听到声音睫毛一颤,面上神色毫无变化。 沈清姝原本哭丧着脸,抬头看到少年清冷的眉眼,嘴里欲出口的“好疼”卡壳般又慢慢咽回去。 她忽然有些沮丧。 饶是她再大大咧咧、贪玩调皮,也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在镇南王府,再也不是那个爹爹疼爱,下人捧着的娇小姐,在这里没有人会因为她难受而心疼她。 又有什么关系呢? 沈清姝满不在乎地想,不过是没有人会像爹爹一样,将她抱在怀里,胡子碴儿戳得她脸颊生疼。 不会有人像爹爹一样,在她把教女红的夫子气跑的时候刮着她的鼻子宠溺而纵容。 她这样安慰自己,可惜到底是第一次离家,年岁又小,眼眶还是没骨气地微微泛红。 她垂下眼睛,不想让谢斯年看到自己狼狈的模样。 谢斯年盯着那颗毛茸茸的脑袋,将药膏收进袖中的动作顿住,莫名回想起师父嘱咐他好好照顾新来的小师妹,她刚来可能会想家,不要冷冰冰的把人惹哭了…… 后面说了什么谢斯年没听进去,只记得一句不要把人惹哭了。 “你没事吧?” “没事。”小姑娘努力平稳声音。 “嗯,那就把药钱结一下。” “你说什么?”小姑娘霍然抬头,不可思议。 “怎么?赔不起?”谢斯年将药膏收进袖中,声音不浅不淡。 沈清姝原本正难过,只觉被他看低。“怎么赔不起了,本姑娘把另一个发饰赏你了。”她气愤地把小桃花丢到谢斯年怀里。 谢斯年见她不哭了,觉着算是对得起师父的嘱咐,又板板正正跪好。 大殿内安静下来,沈清姝被谢斯年一激,心底那点小情绪烟消云散,她看着少年清瘦挺拔的身影忍不住轻哼。 后知后觉意识到谢斯年在撇脚地转移她注意力,这方法真够烂的。 沈清姝心里嘀咕着,唇角却翘起来。 “虽然我把小桃花送给你了,但是你答应赔我的那一个还是要给我的。” 谢斯年瞧着她眼睫上的泪,回想起嬷嬷同他说的话—— 若是弄哭了女孩子会很难哄,更何况是沈清姝这种娇气的病秧子。 他一边想着,一边敷衍地答应。 于是小姑娘立刻来了劲儿,“那我们就是好朋友啦。” 镇南王府就她一个小孩,沈清姝一直以来都想要个妹妹。太尉家的小妹妹就很可爱。小姑娘虽然年纪小,却也知道自己不可能有弟弟妹妹。 现在有了谢斯年,她高兴起来,说起从前的事情大有滔滔不绝之势,连带着她捉弄女红夫子,偷偷跑去乱武场都一并捅了出来。 谢斯年对她小时候的事情不感兴趣,见小姑娘不难过,也就时不时回应一下,不知不觉间倒也将事情听进去了大半。 大殿内的烛火不知何时熄了,窗棂外有阳光照射进来。小姑娘的声音不知不觉渐弱,最后归弥于一片宁静。 谢斯年察觉一颗小脑袋靠在自己肩头,他睁开眼睛。 殿外曜日初升,殿内仍有几分寒意。小姑娘的身板瑟缩着,两只手无意识搓摩,碰到伤口后又疼得眉头一皱。 谢斯年不知道该觉好笑还是可怜,从怀里拿出汤婆子。 于是沈清姝带来的那两个汤婆子,又以这样的方式回到了她自己怀里。 汤婆子暖乎乎的,小姑娘安分了许多。可是大抵是伤口不太舒服,她总想拿爪子互相挠。 谢斯年第无数次截下她的爪子以后,干脆抓着她的手没放。 小姑娘睡着的时候倒是难得乖巧,睡容宁静。她卷翘细长的睫毛还未全干,根部湿漉漉的。 有几缕头发滑落在她雪白的脸颊上,谢斯年替她撩开。 小姑娘若有所觉地嘤咛,少年修长白皙的手立时僵住,脸上划过不自然的神色。 又听到小姑娘细碎的道歉声,“对不起,谢斯年我不是故意让师叔误会的。” 谢斯年其实略一回想她进殿后殷勤的举动,便知晓她为何而来,现在听到她的话并不觉得惊讶。 他侧眸看着小姑娘的睡颜,脑海中浮现出沈清姝从树上掉到他怀里的模样。 她桃花眸弯弯,露出小狐狸般的神色。 回忆与现实重重交叠,谢斯年一时间有些恍惚。 现在沈清姝的眼眸与幼年时一样又不一样。 她的眼尾总是略微上翘,生出几分媚意。少了幼年时的天真无邪,却妩媚天成。 他没能完整地回忆起两人的过往,亦然无法知晓最后他是否复原了沈清姝的发饰。 只是在看到少女头上那支栩栩如生的桃花簪时,已然得到了答案。 第55章 被人追杀 “仇家多不打紧,冤家可就你…… “谢斯年?” 少女温软的嗓音唤回他的思绪, 他抬眸看着沈清姝担忧的神色,忽然弯眉,清冷的眉眼间映出星点笑意, 宛若千树万树梨花倏然绽放。 这回轮到沈清姝怔住,她新奇地盯着谢斯年舒展的眉眼。 她自认为与谢斯年相处两世, 见过他颓败冷丧地倚栏独酌,见过他波澜不惊地处理诸事, 见过他认真专注地提笔作画, 却是第一次从他的眉眼间看到这样生动鲜活的情绪。 只是纯粹的开心。 前世她死后见到谢斯年时, 他清冷孤傲, 不容别人靠近。不是没有姑娘试图靠近, 只是他身上实在瞧不见几分活人的生气,好像活着只是为了履行某个赌约。 只有鲜少时候沈清姝能看见他眉眼间的波动。 譬如在洛阳同老婆婆学习雕刻首饰, 又譬如行过壮丽河山间,他的神情总是晦涩难懂。 狭长的丹凤眸内掩着沈清姝读不懂的痛楚, 似是悲凉,似是怀念。 只能在玉佩里看着他孤身一人, 周游山河。 她重生后意外得知了许多前世未曾知晓的事情, 难免会猜测其实前世谢斯年变成那副模样或多或少与她有些关联。 沈清姝忍不住勾起他的小指,谢斯年反手握住,两人十指相扣。 他们身后三人咳嗽着, 纷纷低下头。 “怎么这样高兴, 事情做妥当了?”沈清姝开口。 “嗯。”谢斯年答。 他与沈清姝兵分两路, 沈清姝来城西安置病患,他去将药草分发出去,避免夜长梦多。 青城的百姓的确不愿意相信朝廷,可总有人架不住与亲人阴阳两隔。 尽管效果甚微, 却比坐以待毙强。 两人朝其他屋子走去,期间谁也没有提放手的事情。两人牵着手,在凄凉败落的城西显出几分难得的温情。 其他屋子的情况和沈清姝预料的差不多,有病患病情严重,奄奄一息,大夫拿药暂且吊着他的命;有病患伺机而动,索性大夫身边有壮汉陪伴,没有发生伤亡;也有的屋子里病患早已西去数日,门甫一推开便是浓重的尸臭味。 大伙红着眼为逝者立了一个衣冠冢。 等到所有事情处理完,沈清姝来不及歇口气,又有人传消息来—— 府邸内出事了。 沈清姝见众人忙活了一天都挺累,谢绝了车夫要送她们回去的好意,嘱咐车夫好生将大夫们送回去。 自己与谢斯年两人提前策马往府邸而去。 说是提前离开,其实已经时辰不早。晚霞肆意烧红了整个天际后,匆匆落幕。便只余下落日余晖,照在城西的小道上。 荒凉而寂寥。 就连郊外小道两侧的树叶轻轻摇曳都显出几分萧瑟落寞的味道。马蹄在泥泞小道上扬起飞尘,沈清姝扬鞭轻呵,“驾!” 昏黄的光照射在少女头顶华贵的头冠上,又折射向前方某处。凛冽的寒光映在少女绝丽的面容上,沈清姝来不及多想,拽住缰绳。 “吁!” 马匹前蹄高高扬起,急急停在距寒光一寸之处。 竟是一根令人难以察觉的银丝。 此银丝材质特殊,高度恰好正对着过路人的脖颈。若非沈清姝头顶的发冠折射出的光照在上头,寻常人压根无法发现。 当真是兵不血刃的损招。 沈清姝与谢斯年默不作声对视,自宁静中嗅到不同寻常的肃杀之气。 “咻。” 一支箭羽自暗处而来,彻底打破剑拔弩张的气氛。 紧接着数名身着黑衣的蒙面人自林间跃出,他们许是知晓二人武功不错,一句话没说,拔剑围攻而来。 沈清姝与谢斯年迎战,蒙面人武功算不得多高强,但胜在人多。背后的人明显打算使人海战术,两人一时间陷入苦战,竟是战至天黑。 沈清姝隐约察觉蒙面人试图转移战场,逐渐偏离原本的小道,奈何她各种暗器、药粉用尽,仍然抵不住蒙面人如同傀儡般毫无情感地进攻。 这些黑衣人都是死士,背后之人当真是花了大价钱想要取她性命。 沈清姝解决掉面前的人,喘着气。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背后之人定然还有后招。 她瞥了谢斯年一眼,谢斯年随即知晓她的意图。两人索性遂了背后之人的心愿,朝深山中而去,身后的蒙面人紧追不舍。 深山内树木葱茏、地形复杂,极利于躲藏,沈清姝与谢斯年得以获得喘息的机会,两人躲在一块巨大的岩石后歇息。 沈清姝半是玩笑,“倒是难得见谢公子如此狼狈。” 谢斯年淡淡觑着她,刚欲出口反击,“长公主殿下又何尝不是?” 胸口却骤然涌起一种熟悉的感觉,他口中的话顿住。 一时间竟无法确定是沈清姝曾经和他说过相同的话,还是他原本便时常被追杀。 沈清姝倒没察觉他的异常,“你觉得是谁想动手?” 她拨弄着软鞭,“有可能是看不惯镖局的竞争对手,可能是叛党的人,可能是陈太守的人……” 还可能是追杀你的人。 沈清姝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谢斯年自然听得懂她未言之语,狭长的丹凤眸微勾,“长公主殿下的仇家当真多。” “仇家多不打紧,冤家可就你一个。” 沈清姝弯腰勾住他的下巴,看到他脖颈间的红梅,愉悦地勾唇。 “针对镖局的那些人不可能追到青城来,亦然没有如此雄厚的财力雇佣这么多死士。” “陈太守倒是有可能。这么多死士涌进青城,必然有他的许可。倘若不是陈太守所为,那便有意思了。” 沈清姝挑眉,“一个虎牙山,一个青城,看来叛党的人当真胃口不小。” “我倒觉得,不一定是陈太守所为。” 谢斯年忽然出声,两人对视着,沈清姝轻笑,“看来你同我想到一块去了。” 陈太守若真与叛党勾结,必然不会露出如此大的破绽,暴露自己,那便只有一个可能—— 是他身边的人放任死士进入青城。 两人猜的没错,的确是陈瑶放死士们进入青城。 那日她在房内收到的纸条上写着他们能帮自己教训沈清姝,陈瑶盯着纸条上的图案,她知道爹爹在为某些人做事,只是到底是谁自己却不知晓。 爹爹想要的不正是沈清姝手里的草药吗?如今自己替他除去沈清姝,到时候随便编个名头,将罪名推给山贼。青城在大山内,有山贼岂不是很正常的事情? 既能夺回草药,也能解了自己心头的恶气,说不定还能换来爹爹的原谅。 总归是一伙的,不至于谋害他们陈家。 陈瑶越想越是心情美妙,当下在中间牵桥搭线。 沈清姝与谢斯年不知道其中的弯弯绕绕,但是多少猜出几分真相。 当天深夜两人与死士发生数次交锋,起初勉强能应对,很快他们发现死士的武力内力果然在慢慢提高,饶是神仙也经不起这般消耗,两人身上逐渐挂彩。 他们进入了绵延的山脉内,几日下来追兵们像死皮膏药般穷追不舍,不给两人丝毫喘气的机会。反倒是追兵不见踪迹,沈清姝不用想也知道是陈太守从中作梗。 最惊险的一次,利箭朝谢斯年心口.射来。 彼时谢斯年被死士们死死缠住,难以躲闪。沈清姝眼睁睁瞧着利箭在黑暗中折射出冷锐的光芒,竟顾不上周身的死士,动作快过想法,一把拽住谢斯年,运起轻功。 “噗嗤。” 是利器没入人体的声音,箭羽正中沈清姝小腿。 少女跃起的身形顿时不稳,险些跌落下去。谢斯年及时反过来抱住她。 “你……” 她来不及多说什么,只觉身上越来越冷,头昏昏沉沉的,眼前最后一幕是谢斯年蓦然破碎的神情。 你不要担心。 沈清姝彻底失去意识。 * “冷,好冷啊。” 少女发出虚弱的呢喃,旁边的篝火堆发出劈里啪啦的声响。 屋内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谢斯年月白色外袍染成暗沉的红褐色,被随意抛弃在茅草堆上。 谢斯年清冷俊美的面容沾上了血污,苍白的薄唇微抿着。他听到沈清姝喊冷,眸色微沉。 两人被追杀数日,谢斯年背着昏迷不醒的沈清姝在多方围堵下逃生已是不易,根本没有多余的衣物给沈清姝取暖。 他指尖抚过少女失去血色的朱唇,目光绻缱地将人放在茅草堆上,拿着外袍起身。 不知道该说幸运还是如何,这几日他竟侥幸带着沈清姝逃离了那些人的包围圈。青城外头山脉绵延,一旦失去他们的踪迹,死士们再要追上来必然需要时日。 他背着沈清姝走了几日,遇到了这个小村庄。 村民们淳朴却胆小,见他们浑身是血怕惹上灾祸,却又不忍心不管不顾,便给了他们一间废弃的屋子。 村口有条小溪,谢斯年打算去将外袍洗干净给沈清姝披上。 院门口站着个小男孩探头探脑,见谢斯年出来就想溜走,却被谢斯年喊住。 “你不是想和我学武功吗?你帮我在门口看好姐姐,我教你几招。” “真的吗?真的可以吗?”原本打算溜走的汤三宝眼睛一亮,前几日村民们愿意收留谢斯年还有另一个原因。 谢斯年来村里求助时,正巧有家猎户带回了一只老虎。 大伙都来凑个热闹,谁知那老虎还有一口气在,眼睁睁看着那畜生叼起一个小女孩。在场村民脸色大变,可他们都是普通老百姓,大多没学过武,哪里及得上老虎动作迅速。 大家恐慌之际,一血衣男子飞身而起,居然是在他们眼里身受重伤的古怪男子。 第56章 正人君子 谢斯年烧傻了。 谢斯年一剑贯入老虎体内, 将老虎戳了个透心凉,顺势救下那名小女孩。 村民们这才应允了谢斯年留在村内,但因此事对他心生忌惮与防范。三宝爹爹平日里没少教导汤三宝少往谢斯年的院子里跑。 不过汤三宝那日也在场, 亲眼看到谢斯年杀老虎救人的模样,一直心心念念着和谢斯年学上几招, 哪里肯听父亲的话? 然则谢斯年看上去的确孤傲危险,汤三宝只敢在外头守着。 谢斯年连着几日守着沈清姝寸步不离, 在陌生的环境下他根本不敢把昏迷不醒的沈清姝一个人丢在院子里。 观察几日下来见村民们没有恶意, 这才顾得上出来清洗。 他将脸上的污浊尽数洗去, 露出俊美无俦的面容。 村口河边聚集着不少妇女与少女闲聊着, 谢斯年刻意跳了个远离人群的地方浆洗衣物。 但到底是过于惹眼, 妇人姑娘们都盯着他瞧。 见他洗干净脸上的污浊,一名姑娘激动地去拉容乐的手, “你看那个怪人生得可真俊呐。” “有什么俊不俊的?”容乐满不在乎地轻哼,在她眼里那名怪人背着的少女长得才是真的俊俏, 容乐从出生到现在从未瞧过如此色若海棠的女子。 可惜,却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那个怪人瞧着不知道多少日没洗澡, 身上都是血, 不知道多唬人嘞。 容乐捶打着衣物,心里盘算着待会怎么说服爹娘让她去给漂亮姐姐送衣物。 走神时一件轻薄的衣裳顺着水流漂走。待到她回过神,衣物已经漂出数米远。 容乐赶忙去追, 眼瞧着就要拾到衣物。一只修长冷白的手先一步拉住衣裳。 容乐一边道谢, 一边抬头望去, “谢……” 后面那个谢字被她咽回口中,她终于知道为何好友拽着她说那个新来的怪人长得真俊呐。 眼前的人面若冠玉,狭长的丹凤眸宛若上好的墨玉。 他只着单薄的衣袍,气质却翩翩若仙。 叫人不敢直视。 容乐一时呆住, 又想起他背着的那名绝色少女,话不过脑子就说出口,“你倒也配得上漂亮姐姐。” 不是,话说完容乐就后悔了,她原本想说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之类的词,奈何吃了没读过书的亏。 谢斯年冷淡地收回手,拿起洗好的外袍回屋。 容乐这才松了口气,又想起沈清姝与谢斯年来时的狼狈模样,拿起木盆就要往家里赶。 好友拦住她,“你去做什么?” 容乐高深莫测地瞥着她,“去看现成的话本子。” 现成的话本子? 好友不解其意,可惜容乐已经跑远。 * 谢斯年回到屋门口,见三宝像模像样地守在院门口,眼底略微掀起波澜,“晚上过来找我。” “好嘞!”三宝欢快地应下,得了承诺爽快地走人。走到一半,他忽然想起好像有什么事情忘记同谢斯年说。 谢斯年的手刚碰到木门,门内忽然传来一声少女痛苦地低.吟。 他心头微跳,立时推开门。 走在路上的三宝猛地一拍脑门,“糟糕,忘记和大哥哥说姐姐在里面换药了!” 谢斯年甚至连屋内的场景都尚未看清,待到回过神来他已经站在茅草堆旁。 面前是少女半遮半掩的玉体,无边春色、婀娜起伏。 屋内光线很暗,谢斯年却能清楚地看到少女因痛楚泛着水光的桃花眸,好似一触即碎。 谢斯年眸色骤暗,反应迅速回身掩上房门。 身后传来少女虚弱的声音,“我们在哪里?” “那日你为我挡箭,箭上有毒。你昏过去后,我背着你逃出了那些人的包围圈。”谢斯年出声解释,却没有靠近。 沈清姝又哪里不知道他的想法呢? 少女躺在茅草堆上仰视着青年,眸光楚楚可怜,“我好痛。” 她张开双手,等着谢斯年过来抱她。 少女的衣裳松松垮垮挂在身上,露出半边玉藕似的肩头。伸出的双手仿佛是无声的邀请。 谢斯年克制地移开目光,喉结止不住上下滚动。 脑中仍不住浮现出他将少女狠狠欺负哭的场景,转瞬间又是那双若含春水的桃花眸。 他终是不忍心让沈清姝失望,妥协般把少女揽入怀中,果不其然看到沈清姝眼里划过狡黠的神色。 她歪头靠在青年削瘦的肩头,分明鼻尖充斥着浓重的血腥味,沈清姝却觉得眼前人的怀抱最令她心安。 容乐抱着一堆东西匆匆赶来时,正巧瞧见那清冷俊美的青年托着少女精致小巧的玉足,另一手拿着药,动作轻柔地为她换药。 容乐顿时睁大眼睛,嘴巴只差没有咧到耳朵后头去。 沈清姝见容乐没有恶意,出声寻问,“姑娘可是有事?” 容乐回过神,“我料想你们没有换洗的衣物,这里有些旧时的衣物,若是姑娘不介意的话,想来可以勉强将就一下。” “至于这位公子……”容乐面露难色,其实村里不允许她们与谢斯年和沈清姝随意接触,容乐这几日弄到这些衣物已经很是不易。 至于浑身是血的谢斯年,她压根没有考虑。 沈清姝看出她的为难,轻声道,“多谢姑娘解了我们的燃眉之急。” “没,没事,不打紧。”容乐看着她舒展的笑颜,不禁有些脸红,丢下一句“这里还有床被子”,尔后转身跑出屋子。 沈清姝望着她的背影,“这儿的姑娘还挺可爱。” “是嘛?”谢斯年目光晦暗。 沈清姝盯着专心为她上药的谢斯年,青年握着她赤.裸的脚仿佛握着珍宝。清凉的药膏敷在伤口上,却沁到她心尖,令她胸口满满胀胀的。 不需要谢斯年多说,她也能猜到几日来的惊险。 死士的数量多到他们二人都应对不及,遑论谢斯年带着昏迷的自己,定然是吃尽苦头。 谢斯年看出她的愧疚,“那日你受伤昏迷后,死士们原本穷追不舍,后来不知为何竟逐渐散去。” 逐渐散去?沈清姝怔住。 “后来才卷土重来,依我看可能是两拨人。他们不想伤害你……” 那目标只可能是谢斯年。 两人对视着,皆是想到这一层面。 她原是不同意谢斯年一同前来,当初谢斯年便是从青城附近被人追杀到盛京。 “那另一拨人应该就是太守的手下了。”沈清姝皱眉,“他和叛党勾结的事情被我们知晓,恐怕不会轻易罢休。” 现在两人不知流落到大山何处,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恐怕就连这个村子也呆不了多久,索性的是自己清醒过来。 沈清姝无意识伸直另一只脚,谢斯年正垂头给她小腿上药,少女莹白的脚趾突然踢在他劲瘦的小腹上。 谢斯年身上衣衫单薄,温热的触感顺着足间蔓延至小腿,沈清姝甚至能感受到足下起伏的弧线,顿时被烫到般仓皇想要收回腿,却被青年一把握住。 沈清姝迎上谢斯年隐忍克制的眼眸,他的眉眼间总是含着化不开的雪,此刻却眼尾微微泛红。 谢斯年的手握住她小巧的玉足,放在唇边轻吻。 柔软的触感令沈清姝浑身泛起一阵麻意,她有意阻止,唇齿间却溢出一声轻吟。 少女顿时红了脸,谢斯年自足尖一路往上,身体虽牢牢桎梏着沈清姝,但没忘记避开她受伤的小腿。 温热的吻落在少女眉心,两人逐渐意乱情迷,就连天边初升的月亮都羞得躲在云层后面。 一吻毕后,门外传来轻叩门扉的声音。 “大哥哥,大哥哥,晚上啦。”汤三宝兴奋地大喊着。 沈清姝胸脯剧烈起伏着,滚进容乐送来的被褥里,背过身子不愿意搭理谢斯年。 谢斯年见她这副翻脸不认人的模样,唇角扬起,“还冷吗?” “你!”沈清姝倏然转身。 谢斯年见将人惹急了才欣然出门教汤三宝练武。 汤三宝觉着今天的谢斯年心情非常不错,缠着他要他演示各种招式,谢斯年都一一应允。 山里夜间风大,谢斯年衣衫单薄站在院子里看三宝练武,等他回到房间的时候忍不住轻咳出声。 沈清姝无意间碰到他的手指,才发觉他浑身冰凉。 因着屋内只有一床被褥,谢斯年正坐在渐弱的篝火堆旁。乌黑柔软的长发披散在身后,单薄的衣衫勾勒出他清瘦的身形,形状好看的薄唇失去血色,昏黄的火光柔和了他清冷的面部线条,衬出几分孱弱之感来。 沈清姝气极反笑,“这回倒是知道正人君子了?” 谢斯年抬头望着她,不语。 沈清姝见他神情不对,心头猛跳,立马伸手去摸他的额头。 果不其然,谢斯年额间温度烫得惊人。 她立刻猜出了些什么,连忙去扒谢斯年的单衣,这一扒,更是叫她呆在原地。 只见青年瓷白的肌肤上大大小小数处伤口正在流血,有些伤口正结出暗色的痂,有些却因为来不及处理而泛着红,如同丑陋的蜈蚣般蜿蜒纵横。 谢斯年在沈清姝面前掩饰得极好,从未露出半分不适。沈清姝只以为他衣服上的血是死士们的。现下方知,谢斯年亦然身受重伤。 沈清姝唇瓣翕动着,指尖忍不住颤抖,正想说些什么。 乖乖坐在篝火堆旁的谢斯年忽然大叫出声,“你为什么扒我衣服?” 第57章 小谢撒娇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青年乖巧地坐在篝火堆旁, 篝火映出他漆黑铮亮的瞳仁,里头充斥着疑惑与不解。 这不是谢斯年正常的反应,沈清姝的手僵住, “你,你还认识我吗?” “你是什么人?”青年抬起头, 眼底满是戒备。 沈清姝心头骤然紧缩,无法抑制的疼痛蔓延至胸口, 令她不由窒息。 “你烧糊涂了。”沈清姝攥紧五指, 语气冷厉, “把衣服脱了。” 谢斯年抬头望着她, 昔日狭长难测的丹凤眸内是孩童般的茫然与稚气。 沈清姝有气发不出, 软下语气,“把衣服脱了, 我给你上药。” 也不知道谢斯年听懂了没有,她直接上手脱掉人的衣物。 一心惦记着谢斯年伤势的沈清姝没注意到青年漂亮的薄唇抿住, 白皙的耳垂染上红晕,冶丽而旖旎。 沈清姝拿起几个时辰前谢斯年给她上药的药瓶, 才发现药粉的分量已经告急。 她顿时明白过来谢斯年不给自己上药的原因, 又是好笑又是气,桃花眸内闪过复杂的情绪,连带着上药的力道不稳。 “疼。” 青年好看的眉头倏然蹙起, 因高热泛红的眼尾染上更为明显的红意, 像是被狠狠欺负过一般。他的声音低缓, 略带着鼻音,听着倒与撒娇一般无二。 沈清姝心尖一抖,手头力道轻柔几分,语气却凶巴巴的, “让你不好好上药。” 谢斯年苍白的脸颊显出些微不自然的红晕,乌黑柔软的长发黏在脸上,添了几分人间烟火味,闻言无辜地抬头看她。 沈清姝见他烧糊涂的模样,哪里还舍得再多说,哼着帮人处理好浑身的伤口,又转身欲拿架在篝火上头烘烤的外袍。 不料刚转身衣角处传来轻微的力道,沈清姝讶然转头,只见青年漂亮的瞳仁深处带着不易察觉的依赖与惶然,“你要去哪里?” 沈清姝望进一双点漆般的丹凤眸,不禁失神。谢斯年平日里清清冷冷,没想到发烧以后这般黏人。 她朱唇轻扬,带着哄人的意味,“我只是去给你拿件衣服。” 沈清姝拿起搭在篝火堆上的外袍,转身时心乱如麻,忘记自己小腿受着伤,一个踉跄朝前扑过去。 谢斯年一眨不眨地看着沈清姝,就见她摔跤下意识伸手去揽她。 沈清姝跌入青年具有独特松香的怀抱,下意识伸手去抓摸旁边的东西,不料一手拽住谢斯年的头发。 谢斯年骤然发出一声闷哼,身躯止不住下俯,随着他的动作,沈清姝感觉到脸上的软肉被什么东西擦过。 她有些茫然地抬头,对上青年湿润的眼尾,眨眨眼,忽的反应过来,登时芙蓉面通红,一边手忙脚乱起身。 古话说得好,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她越是急切,越容易犯错,好不容易起身,竟又直直栽了回去。 “嘶” 这回谢斯年的闷哼比方才还要响亮,如同一个巴掌打在沈清姝脸色,她仿佛身后有狗追着般急急忙忙起身。 刚起身又对上青年过分纯澈的目光,显然对自己的反应毫不知情,心里更加乱了,脸颊上的热意迟迟无法散去。 “你还好吧?” “没,没事。”沈清姝强自镇定下来,将人的衣服一点一点穿好,又抬手摸着人滚烫的额头,眉宇间染上担忧。 “去茅草堆上面睡觉吧。”谢斯年乖乖听从她的话躺好,沈清姝给他掩好被角,又将换下来的衣服披在上头。 期间谢斯年安静而听话,沈清姝舒出一口气,又想起方才冰凉的指尖,不由攥紧五指,“我出去一趟,马上回来,你不要乱跑。” “好。”谢斯年敛下眼睫,纤长的睫毛在他眼窝处投下一片阴影,掩住眼底别的情绪。 沈清姝见他听话勉强放下心,一拐一拐地出门采药,刚推开房门,就见到某些来不及藏好的身影,顿时眯起眼眸,“出来吧。” 少女嗓音冷冽,手扶上腰间的软鞭。 没想到暗处走出一道娇小的声影,居然是白日里给他们送衣物的姑娘。 沈清姝挑眉望着容乐,容乐表情不自然,“我,我看你们情况好像不太好过来瞧瞧。” 沈清姝见她不像说谎,暗道是自己多心,“多谢姑娘关心,敢问村里可有大夫?” “大夫?”容乐一愣,“你们的伤很严重吗?” 说完,她焦急的目光往沈清姝腿上望去。 沈清姝轻笑,倒是个热心的姑娘,“不是我受伤了,里头那位公子发了高热。” 沈清姝敏锐地发现容乐的表情好像不是很惊讶,倒是欲言又止。 “怎么了?” 容乐支支吾吾出声,“其实我来这里还有一个别的原因。” 几日前谢斯年背着沈清姝出现在村门口时,容乐是不在场的。后来因为好奇,远远过来瞧过一次。 只看到浑身脏污的血衣男子与他怀中那名妍丽娇艳的少女,两人反差极大,容乐当时只以为是哪家落难小姐与护卫。 直到今日她近距离看到谢斯年看向沈清姝时眼底深沉的情感,回家后娘亲知晓她从这回去大发雷霆。这才将村民们忌惮谢斯年的原因说出来。 娘亲说永远无法忘记谢斯年背着沈清姝出现在村口那日,青年整个人仿佛是从血里淌出来的,满身血污。只有那双漆黑的丹凤眸中含着深沉的暴戾。 几乎是一步一个血脚印从远处走来,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滴着血,他却恍若无睹,只专注地望着怀里昏迷不醒的少女。 说来也奇怪,那男子一身狼藉,可是他怀中的少女除却衣服上有血迹,露出来的面容如同海棠般靡艳,不染血污。 倘若不是谢斯年救下女孩儿,村里人是绝不会同意这么一个危险人物留在村里的。 容乐所说情况之惨烈,远在沈清姝意料之外。她想着当时的画面只觉浑身发冷,青年发烧后那双泛着水光的眸子浮现在眼前,令她心尖发软的同时又不禁眼眶酸涩,“何必呢……” 沈清姝急急转转移话题,“所以村里有大夫吗?” 容乐面色古怪,“有是有,只是村里的大夫性情奇怪。” 沈清姝哪里顾得上这些,当下请求容乐带她去见大夫。 容乐见沈清姝如此坚定,只好领着她去见大夫。 大夫住的院子偏僻,里头种着各类草药,倒与江陵山寨上的大夫有些相似。 沈清姝想到曾经,恍如隔世。 如今她与谢斯年落难,皆身受重伤。 到了门口容乐没有与她一同进去,沈清姝独自走到屋子门口,正欲伸手敲门。 “吱呀”一声,竹门从内里推开。 只见一名白发老者端坐堂上,左手端着杯子慢悠悠品茶,另一只手缓缓收回,显然是他用内力从里面将门推开。 见沈清姝走进来,老者兴味地抬头,“是你啊。” “前辈认识我?”沈清姝疑惑。 “哈哈哈。”老者抚掌轻笑,“前几日有一个浑身是血的小子跪在门前求我救你。” 沈清姝袖袍内的手指攥得发白,谢斯年……竟然为了她跪在堂前。 青年挺直的背脊,与前世在她死后将跌落尘埃的玉佩拾起逐渐重合。 沈清姝忽然确定了自己曾经的疑惑,谢斯年前世是不是也对她倾心? 答案已经清晰明了,她胸腔内泛起密密麻麻的情绪。 老者可不管她是何想法,“让老夫救他也不是不可以。他拿出了稀有昂贵的药粉交换,你呢?你有什么可以给老夫?” 沈清姝一怔,刚想说出自己的身份又觉不妥。 老者好似看破她的心思,“我这儿可不赊账。” 沈清姝出门时压根没想到会沦落至此,全身上下压根没带什么贵重的物品。她正为难着,老者笑出声,“你脖子上挂着什么?” 玉佩? 沈清姝拉出衣服领口处的红绳,红绳末端系着一块通体莹润的玉佩,隐约间透出点翠色,正是昔日里慧君大师挂在她脖颈间那枚。 玉佩出现时,老者眸底迅速划过一抹异样的神色,出声,“我看这块玉佩就很不错。” 老者看上去是两袖清风之人,沈清姝没想到他会对自己的贴身玉佩感兴趣。这枚玉佩虽然对她有特殊意义,可是与谢斯年的性命便不足为重了。 沈清姝爽快地将玉佩递给老者,恭敬发问,“请问前辈要什么时候才能出手?” 她问得彬彬有礼,老者听出里头的焦急,拿到玉佩后心情很好地捋着胡须。 沈清姝身子一轻,老者竟然拎着她足尖轻点,落在屋顶上,运着轻功朝谢斯年所在的屋子而去。 沈清姝看着两侧风景飞速倒退,不禁咂舌。 面前的老者果真深藏不漏,她自认轻功不差,却眨眼间被老者拎着走,这样的人当真会在意她的玉佩吗? 沈清姝埋下心头的疑惑,两人停在屋子外头。 沈清姝见屋内漆黑一片,顿时心头猛跳,推开门。老者慢悠悠地跟在她身后进屋。 沈清姝借着月光打量着屋内,原本燃着的篝火不知何时熄灭,屋内彻底陷入一片冷寂。若非沈清姝推开门,里面便是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沈清姝想到高热的谢斯年孤零零一人呆在这样的环境里心口一窒,目光急急扫视着,可惜屋内看不出有交战的痕迹,也看不到谢斯年的踪迹。 沈清姝涌起一股浓重的焦虑,直到目光落到屋角的茅草堆上时霎时间凝住。 第58章 相拥而眠 “阿娘说过,要给喜欢的人早…… 角落里的被褥拱起一个小鼓包, 若不定睛去看根本难以发现。 沈清姝心口泛起密密麻麻的阵痛,她走过去掀开被褥。 就在这时寒光乍现,少女反应极快截住来人清瘦的手腕, 反手将人压在稻草堆上。 “唔!”身下的人闷哼一声,借着月色沈清姝看清了青年清雪般绷直的脖颈, 是全身戒备的姿态。 沈清姝撩开他汗湿的乌发,谢斯年反应迟钝地眨眼, “你回来了。” 他苍白的脸颊透出不正常的红晕, 连带着瞳孔都略微涣散, 映着莹润的水色, 为他添上几分狼狈孱弱的美感。 少女注意到谢斯年削瘦的身躯在轻轻颤抖, 毫无血色的薄唇翕动着,气若游丝, “你回来了,我好难受啊。” “前辈, 你快来看看他。” 沈清姝立时转身,没料到原本烧糊涂的青年忽然牵住她衣角, 声音虚弱却固执, “别走,不要走……” 他抬起涣散的瞳孔,执拗得像是闹脾气的稚子, 拽着她不放。 沈清姝陷进他的眼眸, 低声哄他, “好,我不走。” 谢斯年得到承诺安分下来,只是仍然扯着她的衣角,漆黑的瞳孔一瞬不瞬盯着她。 乖巧的样子看得沈清姝内心柔软, 她将人扶起来,试探性地说:“我们让大夫给你看病好不好?” 谢斯年将视线移向老者,漂亮的瞳仁内满是警惕,“那你不准骗我,不准又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这里真的好黑。” “好,不骗你。”谢斯年烧成神智不清的模样,沈清姝现在心急如焚,哪有不应的,连声应好,还握住谢斯年的手表明自己不会走,转头朝老者朗声道,“有劳前辈。” 老者丝毫没有等待的不耐,反而托着下巴看了一出好戏。慧明小儿的徒弟倒是有几把刷子,他笑眯眯地上前给谢斯年把脉,又道,“屋子里太黑了。” 沈清姝便起身去添柴火,手却蓦然被人扣紧,“你不是说不走的吗?”青年声音里透着浓重的失落与不安。 少女没料到谢斯年生病后会如此依赖自己,顿时说不出话。 谢斯年见她不说话,手慢慢松开,垂眸敛着眼睫。眼看就要落下,沈清姝一把握住他的手,“我不走,我去往篝火堆里添些木柴,这样你也更暖和一些。” 暖融的温度透过两人相牵的地方蔓延至心口,谢斯年望着少女灿烂的桃花眸终于松开手。 老者见他恨不得整个人都跟过去,生怕人跑了的姿态,调侃道,“这么不放心,跟过去看看?” 谢斯年却完全不理会他,视线黏在少女窈窕纤细的背影上。他其实不太喜欢面前这个老人家,总感觉他好像看透了一切。 方才以为谢斯年失踪,沈清姝兵荒马乱,现在沈走近一瞧才发现原来柴火没有燃尽,旁边还放着一摞柴火。 她顿时有些疑惑,转念又想到可能是谢斯年身体难受才顾不上添柴火,心头又是划过疼惜。 她将杂七杂八的念头压下去,重新将篝火堆点燃。 屋内顿时亮堂起来。 老者果然医术不凡,沈清姝分明未与他说谢斯年失忆的事情,他却先一步开口,“这位小公子是否从前头部受过伤?” 虽是问句,老者的语气十分笃定。 沈清姝道:“他伤到头部以后,失忆了,至今仍未恢复。” “还好你及时来寻老夫,他这身体……”老者啧啧两声,若非遇到他恐怕就要命丧于此。 他瞧见少女眼底的焦急,又想起那块玉佩,到底没把话说出口,“放心,既然遇到老夫,自然不会让他有事。” 老者吹了个口哨,房门忽地被从外面震开。 沈清姝望向门外,顿时惊住。 只见一只巨大的机关鸟两翅掀起强劲的罡风,稳稳停在房内,背上驮着古朴无华的药箱。 机关鸟? 眼前的老者到底是什么人? 沈清姝心头再度涌上疑惑,却又庆幸老者显然有真本事在身上。 老者替谢斯年处理着伤口,“等高热退下即可。” “那他什么时候能恢复正常?” “这老夫就说不准了,从前失忆许是颅内有淤血,现在又不好好爱护自己。能捡回一条命已经是万幸。” 他处理好伤口,将几个药瓶丢给沈清姝,“白色那瓶你留下外敷,黑色那瓶给这小子内服,绿色那瓶敷在伤口上。” “可别忘记了,若还有事再来找老夫。” “至于这小子什么时候能恢复神智,听天由命吧。”老者隐晦地瞥了一眼谢斯年,说不定还能因祸得福。 沈清姝用心记下药的用法,目送老者走出屋子,她跟在后头关上房门,转身发现谢斯年不知何时睡着了。 青年狭长的丹凤眸紧闭着,鸦羽般的眼睫在他眼睛下方投下浅浅的阴影。几缕黑发散落在被褥上,乖巧而无害。 只是他的呼吸急促,唇齿间发出呓语,“冷,好冷。” 沈清姝闻言转身,打算再添些柴火。两人的发丝不知何时缠绕在一起,她头皮被扯,登时吃痛地坐在茅草堆上。 身旁的谢斯年仿佛察觉到暖意,将脸颊贴过来在她身上亲昵地蹭着,像只还未成年的小奶狗。 沈清姝浑身僵住,怀中那颗脑袋毛茸茸的,蹭得她心尖发痒,想去推开。青年犹然不满足,一把握住她伸出的手腕。 沈清姝这才发现比起方才冰凉,此刻谢斯年指尖的温度烫得惊人,连带着呼吸间喷出炽热的气息。 显然高热未退。 沈清姝欲推开他的手迟疑了,回头望着篝火堆,柴火已然不多了,索性掀起被子,躺在谢斯年身侧。 掀开被子的霎那,冷空气骤然接触到谢斯年的肌肤,青年清秀的眉头蹙起,好在怀里很快滚入一个暖融融的热源。鼻翼间萦绕着少女身上独有的幽香,他眉头渐渐松开。 沈清姝今日来回奔波,与谢斯年相拥着很快入眠。 第二日 沈清姝醒来时整个人被谢斯年拢在怀里,乌黑柔软的头发蹭过她面颊。她抬头对上谢斯年专注的目光。 “早。”谢斯年在她额头落下一个温柔的吻。 沈清姝眨眨眼,从前谢斯年可不会这样直白地亲她。 谢斯年语气温吞,“阿娘说过,要给喜欢的人早安吻。” “你阿娘是谁?”沈清姝第一次听到谢斯年提及阿娘,却见青年精致的容颜上划过明显的茫然,“阿娘是谁?” 熟悉的钝痛涌上沈清姝心口,她垂头亲在谢斯年的额头,“不记得了没关系,你还有我。” 谢斯年的额头不似昨日那般烫得吓人,沈清姝放下心来。 屋子里没有生活用品,沈清姝和谢斯年去小溪边洗漱。沈清姝用谢斯年的佩剑砍了几颗竹子,做成竹筒盛水。 两人拾了些树枝回去。老者一大清早送来几大包中药,还附带一个小炉子。沈清姝支起炉子给谢斯年煎药。 两人简单地吃了昨日剩下的野果,个把时辰后药差不多煎好。沈清姝将药倒出来,一股浓重的苦味蔓延在小屋内,谢斯年的眉头几不可查蹙起。 少女将药递到他面前,青年盯着黑乎乎的药汁,清冷的面容写满了抗拒。 沈清姝倒是第一次看到谢斯年这般孩子气的模样,稀奇又好笑。 谢斯年这种谪仙似的人居然怕喝药? 谢斯年误以为她在嘲笑自己,语气明显不悦,“我的病已经好了,不需要吃药。” “是嘛?”沈清姝慢悠悠瞧着他,“既然这样,我就放心把你一个人留在屋自里了。” 谢斯年钻进被褥的脚步微微一顿,又毫不迟疑地钻进被褥里。 “看来你是真的好全了。”沈清姝将药碗放在茅草堆旁,瞧着茅草堆上的鼓包,轻笑,“这样我也能放心出门了。” 言罢,拿起出门需要的东西推开房门。 还没等她踏出房门,腰间忽然被一只手揽住。 少女早有预料地勾唇,耳畔传来谢斯年委屈的声音,“你说过不丢下我的。” 沈清姝甚至不需要回头都能想到青年那张清冷漂亮的容颜上是怎样的委屈。 她算是明白,烧糊涂后的谢斯年不仅小孩子心性,还异常黏人。 却是不知道谢斯年只是黏着她。 沈清姝给谢斯年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每每看到她那双艳丽勾人的桃花眸时心口便是一阵阵悸痛。 明明沈清姝近在他眼前,却仿佛镜中花、水中月,虚无缥缈而无法把握。 为什么要留住她,烧糊涂的谢斯年不大明白,只是本能地认为倘若放走了沈清姝,他一定会后悔终生。 谢斯年掩住眸中莫名的情绪,低头乖乖喝着药。 早上将野果吃完,两人算是彻底弹尽粮绝。 沈清姝想的明白,只怕村子里面也留不了多久,就算要走也要提前准备好食物。好在处于绵延群山中,倒不用愁吃的。 她腿上受了伤,不敢带着神志不清的谢斯年去大山深处,只能去捡些野果子,若是能打到只兔子也是不错的选择。 远处青山绵延起伏,宛若文人勾勒的水墨丹青画。谢斯年放眼远眺,金橙色的阳光落在他白皙精致的容颜,竟是比远处的群山还要好看几分。 沈清姝望着他的侧脸,目光逐渐柔和下来,她一定会带着谢斯年活着回去。 第59章 回忆四起 隔着兵荒马乱的前世,隔着纷…… 沈清姝腿脚不方便, 两人没有走出很远,只是顺着一个方向往前走。少女停在小溪边捉鱼,生病后的谢斯年安静而听话, 老老实实在沈清姝周围捡树枝,时不时回头看她。 谢斯年病还没完全好, 沈清姝不敢带着他乱走。两人难得闲下来,捉到鱼时便就地支起火架子烤上。 手头上没有佐料, 第一条鱼烤出来平平无奇, 吃得沈清姝直皱眉, “我去找些调料。” 沈清姝言罢, 起身往林子里走。好在群山之中资源丰富, 她意外找到许多调味的东西,又捡了些蘑菇, 捧着一堆东西回来时,就见火堆上不知何时架起了几个竹筒, 正咕噜咕噜冒着热气,里头盛着鲜嫩肥美的鱼, 瞧得人食欲大增。 谢斯年与她心有灵犀般, 坐在火堆旁削竹筒。 沈清姝将蘑菇和调料洗干净后丢进竹筒里,一边笑道,“没想到你生病了还记得这项手艺。” “你也不赖, 知道这么多东西。” 谢斯年垂眸看着竹筒里沉沉浮浮的调料, 忽然脑海内闪过一副陌生的画面。 “你为什么知道这么多有趣的东西?”小姑娘的嗓音稚嫩而天真, 她身侧坐着一道月白色的身影。 眉眼精致的少年觑着她,语气冷淡,“你倒不如想想煮这么多东西该如何解决?” 小姑娘登时苦着脸,“爹爹说过, 浪费粮食不好。” “可是我真的吃不完了,你帮帮我好不好?”小姑娘的尾音轻软,像带了把小钩子,勾得人心里发软。 少年却面不改色,声音一如既往的冷淡。 “我答应给你煮东西便罢了,还想怂恿我一起吃?要是师父知道你在外头偷吃会如何?” 小姑娘见他看穿自己的目的,弯弯的桃花眸内露出狡黠的笑。白衣少年侧身,唇瓣翕动着,说了几句话。 谢斯年欲努力听清,画面却在此处戛然而止。 谢斯年回想起画面里小姑娘灿烂的眼眸,与眼前的少女重合在一处。 他动作一顿,试图去想后面的回忆。 忽地一股巨大的撕裂感自头部传来,谢斯年顿时闷哼一声。 沈清姝方才被谢斯年反问,不由愣在原地。 她为什么会认识这些调料? 前世沈清姝受皇命前往各地赈灾,爬过山,下过地,挖过野菜,烤过蘑菇,经历过各种艰难的处境。 甚至曾经赈灾人员与她一同被围困在大山内,全凭她一手烤肉的技术,就地取材才勉强度日。 众人皆以为她的经验来自多次赈灾经历,却不知沈清姝在第一次赈灾前便有一手不错的技术。 她从前没有深究过,如今谢斯年问起,沈清姝才忽然疑惑,她到底是从哪里学来的? 在去寺庙修行前她虽顽劣调皮,可体弱多病,是个正儿八经金贵出身的王府千金小姐,哪里会有这样的经历? 可是在寺庙内修行,大师们皆不食荤菜,更不可能有人教她烤肉。 沈清姝疑惑间,蓦然听到谢斯年痛苦的低哼。 她猛地抬头,只见青年今日才恢复的脸色难看至极,汗珠顺着他弧线分明的侧脸滑过。 他恍若未觉,仿佛陷入梦魇般。 沈清姝一惊,拽住他衣袖,“谢斯年?谢斯年?” 谢斯年勉强回神,一双因疼痛微微涣散的眼眸抬起,突兀出声,“我们从前,是不是认识?” 他的声音内含着难以忽视的痛楚,却万分肯定,叫沈清姝呆在原地,竟有些不敢回答他这个问题。 其实她心底隐隐有了答案,他们两人前世必然在何时见过,只是不知为何她忘记了谢斯年。 沈清姝呼吸微窒,勉强扬起一抹笑,“我们从前当然认识,只是你现在烧糊涂了,才会想不起来。” 她说完又从怀里掏出一瓶药来,“既然头疼的话就不要再想了,先把药吃了。“ 却不防被人一把夺过,尔后眼前天旋地转。 沈清姝只觉身子轻盈落地,唇上传来温热柔软的触感。 她愕然睁大眼睛,对上谢斯年深邃的眼眸。 两人近距离凝视着对方,鼻尖相抵,呼吸交融。 谢斯年亲吻她的动作很急,如同忽然被刺激到般,将她压在地上的动作却很温柔。 沈清姝望着他黑曜石般的丹凤眸,略微失神。 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他们中间隔着兵荒马乱的前世,隔着纷乱交杂的今生。 沈清姝从未如此刻一般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心动。 唇上传来轻微的扯痛,拉回沈清姝的思绪。她看着谢斯年略微不满的神色,轻笑着将人反压在身下,朱唇若有似无擦过谢斯年的耳畔。 沈清姝清晰看到青年白皙的耳垂染上红晕,俊美无俦的容颜闪过不自然。 生病的谢斯年竟然如此纯情,沈清姝勾起红唇,昳丽的桃花眸内是不怀好意的光芒。 平日里谢斯年是如何“欺负”她的,今日定然要找回场子。 * 两人在草地上厮混的功夫,竹筒内溢出浓郁诱人的鱼香,不过此刻沈清姝完全没有心思喝鱼汤。 她恨恨地摸着唇瓣,坐在一旁的石头上。若仔细看去,那张艳丽殊色的容颜宛若染上天边的云霞。 事实证明哪怕生病烧糊涂了,某些人的本性刻入骨髓。 沈清姝越想越气,抬手把一块小石头掷出去。 她没用很大力道,石子堪堪落在谢斯年身前,他很好心情地挑开竹筒,将里头的吃食倒在另一个空竹筒内。 这才悠悠端着竹筒,走到沈清姝面前。 沈清姝觑了他一眼,没接。谢斯年维持着递东西的姿势,翠绿的竹筒衬得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如同玉石般,透出病态骨感的苍白。看上去倒像是沈清姝在欺负人。 沈清姝愈发气闷,尤其想到面前孱弱无辜的人前一刻用低沉喑哑的声音勾着她给他喂药。 两人僵持不下,最终沈清姝还是磨磨蹭蹭接过了竹筒。谢斯年早有预料,眼底闪过狭促的笑。 鱼汤内加入了各味调料与蘑菇,汤汁内渗透着清浅的竹香,鲜美而不腻。 只消一口,沈清姝享受地眯起眼睛。 上一次吃到如此美味的鱼汤还是在前世。 沈清姝算是“金贵”出身,却总没有那些世家小姐的金贵病。 她喜好大好河山,向往大漠孤烟,心系天下百姓,像是草原上一匹无拘无束的野马。前世倘若没有那些事情,沈清姝恐怕最后亦然不会甘愿一辈子困住高门朱墙内。 比起循规蹈矩的皇室贵族生活,她更钟情随性自由的生活。 因而她对于那位传说中的端王很有几分好感。 倘若二人得以相见,定然会有很多共同话语,兴许还能成为知己。 她收回思绪,又招呼着谢斯年一起。 许是青年被头痛搅了兴致,沈清姝看出他情绪不佳,收拾好东西两人便回了村里。 尔后谢斯年忽又起了高烧,比之昨日有过之而无不及,甚至躺在被褥里说胡话。 沈清姝担忧地盯着青年烧红的面容,额前的头发湿漉漉搭下来,“前辈,他到底怎么了?” 老者还没回话,谢斯年唇瓣翕动着,“不要,不要,不……” “你说什么?”沈清姝凑过去听,“不要什么?” 谢斯年却不再重复之前的话,清秀的眉头蹙起,声音愈加虚弱低沉,沈清姝只好凑得更近。 不料意识混混沌沌的青年察觉到熟悉的气息靠近,蓦然睁开眼睛,狠狠攥住人的手腕,黑眸内神色深沉。 唇中依然无意识呓语着,“沈清姝,等等我。” 少女只觉手腕上的骨头仿佛要被人捏碎一般,听到谢斯年的话又是一震,不敢置信抬头,却瞧见他眸内偏执狠厉的神情。 再回神时,青年好似确认她在身边,又安然睡去。 刚才那一幕犹如错觉,沈清姝内心复杂,好半天说不出话,“他还好吗?” 老者答,“没有大碍,只要等高热退下即可。可能比你想的还要好……” 沈清姝只听到前几个字便放下心来,完全没有注意到后头意味深长的话。她原本想送送老者,奈何谢斯年牢牢牵着她,只能目送老者离开。 她坐在茅草堆上心情紊乱,事情如同胡乱缠绕的丝线,叫她找不到头绪。 无论是谢斯年忽如其来的头疼与高热,还是昏迷中的呓语都无法让她不多想。 却不知后头还有更加让她震惊的事情。 虽然老者说谢斯年无碍,但是沈清姝却不忍心放任谢斯年就这样烧着。 她狠心挣开谢斯年,从衣服上撕下一块布料,浸水后敷在谢斯年额头,忧心忡忡,“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才可以好?” 就在这时,屋外传来一道稚嫩的童音。 “大哥哥,大哥哥。” 是汤三宝。 谢斯年与汤三宝的约定她是知道的,没想到这么快又到了晚上,沈清姝不由恍然,先一步将人拦在门外,葱削似的手指抵在唇前,“嘘。” 汤三宝往屋里一瞧,明白过来,安静地跟着沈清姝往院子里走。 “大哥哥他怎么啦?” “他生病了,今天姐姐来教你吧。” 第60章 坠崖殉情 她与谢斯年师出同门。 人间四月芳菲尽, 山寺桃花始盛开。 哪怕是三伏天的时候,连绵的群山内依然气候凉爽舒适,空气中弥漫着略显潮湿的泥土味。 院子内种着一棵桃花树, 如今开得正好。枝桠上无数花瓣悄悄吐出花蕊,好似顽皮的孩童, 娇艳柔美。 沈清姝站在桃花树下,看着汤三宝拿着树枝像模像样地舞剑。看得出来小家伙回去有好好练武, 舞剑的姿态极为熟练, 毫不生涩, 她稍微纠正了他几个姿势。 谢斯年教的并不多, 是几招适合孩童学习的剑法。 汤三宝舞完后收势, 沈清姝原以为就此结束,不防汤三宝忽地一剑刺来, 沈清姝急退一步,表情愕然。 接踵而至的是汤三宝凌厉挥来的树枝。 沈清姝以手为刃, 轻而易举接下他的进攻。 原本他还准备随时收势,见沈清姝轻描淡写化解他的进攻, 汤三宝愈加兴奋, 眼眸亮晶晶的,手中的树枝舞得飞快。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大哥哥说练武就是需要实打实的比划。没想到姐姐也这么厉害。” 他到底刚学一天, 练得再熟也比不过习武多年的沈清姝。少女不费功夫地见招拆招, 听到他的话愣住。 莫名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似乎曾经也有人和她说过同样的话。 晃神间汤三宝手中的树枝险险从少女身前划过, 汤三宝面色煞白,“姐姐小心!” 昨日谢斯年最后教了他一套剑法,汤三宝苦练整整一日,才勉强依葫芦画瓢使出第一招。 原本是想留到结尾让沈清姝帮他纠正, 哪知沈清姝在如此关键时刻走神。 眼瞧着树枝要划到少女娇美的面颊,沈清姝几乎不用思考,心随意动,自然无比地化解了汤三宝的招式。 别说是沈清姝,连汤三宝都惊讶了。小家伙整个人瘫在地上,俨然吓得不轻,虚擦一把汗,“原来姐姐你学过这个剑法呀。” 却见沈清姝面色古怪,瞧不见劫后余生的喜悦,亦然不是差点破相的后怕。 反倒有某种难言的复杂。 他有些疑惑,沈清姝终于开口,“你刚刚使的剑法是大哥哥教你的?” 汤三宝不解,见她神色不对,老老实实回答,“对,是大哥哥昨天教我的。不过我比较笨,只记下了这一招。” 果不其然听到意料中的答案,她压下心底纷乱的想法,见汤三宝还坐在地上,将人扶起来,“没关系,我可以教你后面。我与大哥哥,师出同门。” 是啊,她与谢斯年师出同门。 沈清姝捻起一瓣飘落的桃花,她从前怎么就没发现呢? 谢斯年的武功路数虽然不与她完全相同,可是或多或少透着相似之处。如今教给汤三宝的这套剑法,更是当年她在寺庙内修行时师叔慧明大师亲自传授的。 沈清姝随手折下桃花枝,就这汤三宝后面的招式开始舞剑。 她身后是一树灿烂盛开的桃花,皎洁的月色轻柔地映出少女窈窕而柔美的身姿,勾勒出不盈一握的楚腰。乌黑亮丽的长发顺着她翩飞的动作扬起,拂过雪腮粉面。 那双桃花眼眼尾细而略弯,给人一种似醉非醉的朦胧感,恍若天上下凡的神仙妃子,令人沉浸在她遗世独立的气质中,不忍出声打破这副美好的画卷。 本该躺在屋内高烧不醒的谢斯年不知何时倚在门框上,质美如玉的面容上泛着异样的红晕,饶是如此依然气质出众。 狭长的丹凤眸凝视着少女起舞的身姿,宛若含着千般万般情绪。 沈清姝的动作飘逸利落,她脚下分毫未动,只腕间灵活翻转,宛若一只轻盈的蝴蝶。 随着舞出一招招剑式,沈清姝心头的疑惑积微成著。 其实原本慧明大师传授的是剑法,谢斯年传授给汤三宝的也是剑法。因而沈清姝方才没有第一时间认出来。 因为她幼时爱美,将之改为了剑舞。 可是到底是谁协助她改的剑法,沈清姝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到了现在这个地步,沈清姝终于确认自己遗失的那段记忆有关寺庙修行。 当年她回盛京后极少提起寺庙的事情,原以为是因为年岁太小,现在想来其实是因为她缺了这一段记忆。 随着一招一式舞出,沈清姝的思路愈发清晰。 她挽了个漂亮的剑花,桃花枝在指尖滑过,眼看即将完美收尾,骤然对上一双漆黑深邃的丹凤眸,好似纯粹的黑曜石,又宛若炙热的火焰,要将沈清姝烧个干净。 两人隔着月色遥遥对望,数瓣桃花飘落在中间。 不甚明亮的月华下,隐晦的情感蛰伏暗涌。 沈清姝还没读懂青年眸内压抑不住的情谊,谢斯年身体蓦然一软,双眸紧闭,朝后倾倒。 少女来不及多想,身体已经先一步掠过数丈,翩然揽住谢斯年的腰。 她水袖扬起,两人比肩落下。 沈清姝顾不上小腿处传来的痛意,谢斯年身上灼热的温度透过衣衫传到她指尖,烫得她指尖颤抖。 “水,水……” “好,好,我去给你找水。”沈清姝慌忙扶着他进屋子,浑然忘记自己小腿受伤,一个踉跄险些狼狈地朝前栽去。 汤三宝看得不忍,主动道,“我去帮姐姐拿吧。” 沈清姝魂不守舍点头。 不巧的是,竹筒内的水早就见底。 汤三宝:“我回去给你们拿。” “不必了。”沈清姝知晓村里的人对他们是何态度,三宝的爹娘定然不希望他与自己扯上关系。 沈清姝将三宝的恩情记在心中,“今日实在事发突然,改日再教你剑法。” 她急急御起轻功,携着谢斯年往村口而去。 因着腿脚有伤,沈清姝的背影略显狼狈。汤三宝望着两人远去的身影,不由伤感。在他看来沈清姝与谢斯年都是很好的人,偏偏落到如今这般境地。 两人停在小溪边,沈清姝敏锐察觉周围气氛不对劲。 她若无所觉,实则暗自观察着山林各处。 远处的山林间骤然惊起一群飞鸟,嘶哑的鸟鸣在寂静中分外诡异。 沈清姝抓准时机,袖间散出迷蒙的白色粉末。 顷刻间,小溪边弥漫着雾气般的白色粉末。待到雾气散去,原地哪还有沈清姝与谢斯年的声影? 杀手们面面相觑,为首的那人面色难看,“追!” 沈清姝趁着杀手们愣在原地带着谢斯年逃出几里远,腿部不断传来痛感,犹如有万千只虫子钻过,揪心地疼。 沈清姝咬着牙,逼着自己往前走。 杀手们一旦回过神必然被激怒,届时他们两个若不能逃出生天,后果不堪设想。 汗水没过眼皮流进眼睛,刺得沈清姝止不住想落泪。她大口大口喘着气,脚步愈发沉重,宛若被灌了铅。 沈清姝扬起头,杀手们悄然将两人包围。 他们望着昔日尊贵无比的长公主殿下,语气怜悯,“长公主殿下,若是您不多管闲事就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沈清姝朱唇翘起,在敌强我弱,被诸多杀手包围的处境下依然懒洋洋笑着,几缕乌发散落下来,那张艳丽的容颜于刀光剑影、剑拔弩张中透出惊心动魄的美感。 “狗叫嚣有什么用?真咬到我才算本事。” 她手中的软鞭一荡,数名武功较弱的杀手被震退几丈远。其余的杀手对视,联手围攻上来。 起初沈清姝战意蓬勃,招招致命,带着孤注一掷的狠意。 俗话说得好,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沈清姝豁出去不要命的模样成功唬住数名杀手,黑衣人明明人数众多,处于上风,却处处束手束脚。 只是后来谢斯年尚且昏迷着,沈清姝压根无法施展手脚。为首的人瞧出她的弱点,指挥着杀手们朝谢斯年攻来。 沈清姝逐渐招呼不及,身上多出数道伤口。白皙的面容上沾着溅落的血迹,无端生出几分妖冶蛊惑人心的野性。 沈清姝满不在乎地擦去,她横扫一眼场上诸位杀手。 为首的人瞧见她异样的眼神,阴森笑道,“这一次你别想刷什么花样。” “是吗?”沈清姝浅笑着,足间轻点,跃于半空中。 她揽住谢斯年,指尖夹着几个黑色的圆球。 正是方才制造出白烟的物什。 为首的人冷笑,“你不会以为我们还会中招吧?” 数名杀手围城严密的包围圈,步步逼近,任由沈清姝使数名障眼法都插翅难飞。 沈清姝勾唇,为首的人瞥到她的笑容猛然意识道不妙,“退开!” 奈何为时已晚,沈清姝骤然丢出几颗不起眼的圆球。 轰! 接连几声巨响,原本平整的地面上多出几个深坑,杀手们自汹涌的巨浪中横飞而出。 “噗!”有人倒在地上,口吐鲜血,没了气息。 其他杀手被震住,纷纷警惕地望向沈清姝。 只见少女唇边露出灿烂的笑容,指尖又摸出几枚圆球。 杀手们下意识躲开,毫不起眼的圆球在地上炸裂,却没有如方才般展示出惊人的破坏力,而是弥漫出缭绕的烟雾。 少女狡黠的轻笑回荡在山林间,“看来你们不过如此。” 沈清姝又一次借机遁走。 为首之人望着空无一人的地方,气得发抖,“给我追!” 其实沈清姝很清楚,两人已是穷途末路,连师父留下的几个珍贵稀奇的宝物都被她使用殆尽。 两人还未逃出多远,沈清姝胸腔内气血翻涌,猛然吐出一口血。 她怀里的谢斯年若有所感,低声呓语,“等等我,不要……” 沈清姝垂眸,温柔地在青年清隽精致的容颜上落下一吻,“今日我们恐怕是要做一对亡命鸳鸯了。” 第61章 恢复记忆 “那换我来求娶。”…… 或许是天意要让两人步入绝境, 前方赫然是深不见底的悬崖,偶有石子滚落,消弭于万丈深渊中。而两人身后是步步紧逼的追兵。 迟来的杀手们如同潮水般围在悬崖边, 为首之人狞笑道,“我看看这回你们往哪里逃?” 沈清姝睨着他, 与谢斯年十指相扣。 为首之人瞅见她眼底决然的光芒,顿时心惊, “不好, 弓箭手准备, 不能让她有活着的机会!” 可惜为时已晚, 弓箭手射出的利箭在漆黑的夜晚折射出惊心动魄的寒芒, 最终却只“噗嗤”没入少女单薄的肩头,弓箭手来不及补上第二箭, 沈清姝与谢斯年十指相扣,决绝地跃入悬崖内。 那袭艳丽的红衣与白衣相衬, 宛若开到靡丽飘落至雪地上的桃花瓣,顷刻间被深不见底的黑暗吞噬。 悬崖上杀手们扑过去时, 连两人的半分衣角都没抓住。只剩下崖边的小石头扑哧扑哧滚落悬崖, 再无回音。 事已至此,沈清姝与谢斯年绝无存活的可能性。 为首之人亦然清楚这个道理,只是他内心莫名不安, 于是下令, “给我找,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在往前就出了他们的势力范围,杀手们面面相觑,终是不敢反抗。 的确如为首之人所想, 沈清姝从不轻易就范。 她幼年体弱多病,用病怏怏的身体每日与阎王做斗争。每每看到镇南王沈毅守在病床边,眼底泛着红血丝,下巴上的胡茬长出来却没时间处理,她便暗自下定决心,要好好活下去。 她是幸运的,没有了娘亲,却还有一个爱她的爹爹。 更遑论前世众叛亲离、凄惨而死后老天爷给了她另外一个机会—— 重生。 她思及前世诸多后悔莫及的事情,打定主意要珍惜眼前之人,怎会甘愿就此放弃? 沈清姝揽住谢斯年的腰,另一手猛地拔出他的佩剑,说时迟那时快狠狠插入山体内。 力度大到她虎口发疼,她拼尽全力想要插得牢固一些,连带着纤细的五指都开始泛白。 饶是如此,两人依然急速下坠着。 巨大的冲击力使沈清姝胸口,猝然喷出一捧血雾。肩头的箭伤狠狠攥入骨髓。 她倒吸一口冷气,桃花眸内无法抑制地流出温热的液体,手上的动作却毫不停滞,再度使劲。 两人保持着的下坠势头终于逐渐缓住。身下是深不见底的悬崖,沈清姝抱着谢斯年吊在半山腰。 偶有落石砸在她伤口上,沈清姝闷哼着,脸色惨白如鬼。 她望着远方的月亮,忽然笑着对谢斯年说,“我们会一起找回曾经的记忆,我还没有说服哥哥接受你,你还没有陪我把镖局开遍全天下。” 她说着,眼眶微微湿润。 他们今日可能真的无法度过这一劫了。 她受了箭伤,又全力揽着谢斯年,还要握剑稳住两人的身形。原是不可能的事情,可能她太不甘愿潦草结束一生,竟硬生生揠住了。 可是又能坚持多久呢? 她能感受到肩头的力气逐渐流失,要不了多久两人就会一起掉下去。 要是谢斯年能醒来就好了。 沈清姝凝视着青年安静的面容,他其实昏迷得并不安稳,在梦中眉头紧皱着,偶尔唇中会吐露出不甚清晰的呓语。 沈清姝试图听清楚,却只是徒然。 谢斯年遇到她以前是何模样,沈清姝不知道。却可以断定他们两人重逢数日,从没过过好日子。 二人三天两头受伤,无端害的沈致担心。 如今恐怕又要让沈致伤心一场了,两人认亲的画面似乎还历历在目。 可是,沈清姝想,自己终究是自私的。 她握着谢斯年,两人皆死无葬身之地。她放开谢斯年,自己可能还有一线生机。 只是,她们两人已经错过太久了。沈清姝轻轻吻住谢斯年的薄唇,谢斯年也已经等了她太久了。 隔着一生一世,沈清姝这次只想陪他走下去,哪怕黄泉碧落也罢。 少女握剑的手逐渐松开,双眸缓缓阖上。 意识陷入黑暗前,她看到一双骤然睁开的丹凤眸,狭长而深邃,裹挟着浓烈炽热的情谊。 沈清姝朱唇微张,来不及说话,彻底陷入昏迷。 * “唔。” 装饰简洁干净的房间内,响起少女痛苦的嘤咛。她秀气好看的烟眉拢起,眉目间是难以忽视的痛楚。 守在床榻边的青年替她擦身子的手顿住,眉眼皆是缱绻温柔的神色,好似望着失而复得的珍宝。 若是让沈清姝看到,定然会惊讶不已,只可惜此刻她初初自漫漫长夜中清醒,尚且未睁开双眼,蚀骨的疼痛自全身各处传来,犹如被马车碾压过一般,竟无一处是舒适的。 她不由咬住朱唇,赌气般抗拒地不愿清醒。耳畔忽传来青年低沉好听的轻笑,沈清姝来不及疑惑,唇瓣上传来温热柔软的触感。 沈清姝恼了,咬紧牙关。 那东西仍不死心,如同灵活的蛇挤入她唇齿间,逼着少女粉嫩的舌头与之共舞。 她不是应该死了吗,怎的地府里谢斯年还如此胡来? 她反守为攻,狠狠咬住青年的薄唇。 不料这一咬捅了大窟窿,唇齿间的吻骤然炽热而猛烈,宛若疾风骤雨般,顷刻间摄去沈清姝的呼吸,带着偏执疯狂的占有欲。 两人的呼吸交缠着,原本素雅的室内竟生出些旖旎的氛围。 沈清姝呼吸全部被掠夺,胸口忍不住起起伏伏,她抚着胸口,面颊发红,恼恨地瞪着谢斯年。 那双昳丽的桃花眸泛着潋滟朦胧的水意,漂亮得过分,实在没什么威慑力,反而勾得人生出些不该有的想法。 谢斯年俯身在沈清姝耳畔,似笑非笑,“怎么,舍得醒来了?” “你!”沈清姝正欲发火,又敏锐地察觉到眼前的谢斯年身上有哪里不一样了。 她唇边的话滞住,转了个弯儿变成,“这是在哪里?” 她自以为掩藏得不错的小心思全数被谢斯年纳入眼神,青年不动声色掩住眼底的神色。 沈清姝正觉着绕开了话题,内心松了一口气,不曾想此话一出,谢斯年的神色反而十分古怪。 “这里是我小时候修行的寺庙。” “你修行的寺庙?”沈清姝打量着周围的环境,口中的话骤然顿住。 厢房内的摆设熟悉到让沈清姝有些惶恐,她压下莫名的情绪,试探着开口,“你小时候在哪里修行?” 谢斯年唇边噙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乐华寺。” 果不其然见到少女的面色微变。 乐华寺,不正是她小时候修行的地方吗? “你恢复记忆了?”少女装作若无其事地开口,袖袍内指甲陷入肉里,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嗯。” 沈清姝霍然抬头,脸上的羞红褪了个干干净净。 两人重逢来,她一直期待着谢斯年恢复记忆。可是这一刻忽然来临,沈清姝心内却蓦然升起了无形的恐慌。 他们相识两世,沈清姝依然不知晓谢斯年为何会欢喜自己,更不知道自己在谢斯年失去的记忆里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她隐隐觉着,那并不是一段美好的回忆。 否则自己何至于遗忘? 她坐在床头胡思乱想,脸上的苍白愈发显眼,失魂落魄时额头处忽然落下一个轻柔而怜惜的吻。 她茫然抬头,陷入青年点漆般的凤眸。 “你在悬崖上说的话,我都听见了。”他微微一顿,语气揶揄,“听说你想和我一起把镖局开遍全天下?” “轰” 沈清姝脸上如同被火烧一般,“你听错了,我痛糊涂了。” “是嘛?”谢斯年狭长的丹凤眸内含着笑意,“听说某人还想让沈公子接受我?” “你胡说什么?”沈清姝正欲反驳,青年在她唇瓣前竖起手指,拦住她即将说出口的话,“我答应了。” “你,你说什么?”沈清姝瞳孔猛地放大,“谁要你答应了?” 她急着反驳,全然忘记方才所想。 谢斯年勾唇,“那换我来求娶。” 他从怀里掏出一枚精致小巧的戒指,上头雕刻着栩栩如生的桃花。 从认识沈清姝开始,他所雕刻之物皆是因他的小桃花精而存在。谢斯年将之套在沈清姝葱削般的玉指上,尺寸不大不小。 沈清姝还没从突如其来的反转中回过神,指间便多了枚戒指,她挑眉轻笑道,“你这是强买强卖呀?” 欲呈纤纤手,从郎索指环。 在大梁戒指是定亲或定情信物,所以这个最小的信物在女子心中的分量却是最重的。 戒指既然是定亲之物,因而大梁未婚女子都不戴戒指。 如今谢斯年强行给她戴上戒指,可不是强买强卖吗? 沈清姝嘴上吐槽着,捧着戒指爱不释手。 谢斯年的确了解她,沈清姝极少有特别喜好之物。独独桃花,沈致曾说,沈清姝出生那日正是桃花盛开的时候,江陵山寨内千树万树娇艳欲滴的桃花在枝桠绽放。 她当是与桃花结缘的。 殊不知她与谢斯年初见那日,亦然是桃花盛开的季节。 从此谢斯年将这个他初见时厌烦吵闹的小桃花精装在心里两辈子。 第62章 当年之事 “当真是造孽,你一跃成了我…… 谢斯年捻起她肩头的一缕墨发, “我还欠你两个桃花发饰。” 沈清姝抚摸着戒指的手顿住,她知道谢斯年说的是两人的曾经。 “我不记得了。”沈清姝语气平淡,不甚感兴趣的模样。 谢斯年转而勾住她的下巴, 温柔地落下一吻,“没关系, 我愿意等你记起来。” 这个吻如同蜻蜓点水一触即离,虔诚炽热, 不含丝毫旖旎。 沈清姝:“你头上的纱布是怎么回事?” 谢斯年前几日因高烧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 沈清姝以为他陷入了昏迷, 其实准确来说他是陷入了回忆。 他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幅幅熟悉的画面, 从他幼时国师冒死进谏, 小皇子智多近妖,有帝王之才。只可惜命格薄弱, 若是养在皇宫内,受帝王命格冲撞怕是会年幼夭折, 到他的父皇母后震怒。 画面又变换到金碧辉煌的宫殿。 他母后出身书香世家,与先帝青梅竹马、一同长大, 举手投足间透着皇室贵女的优雅从容, 是个极温柔知礼的女子。 此刻那张清丽出尘的面容苍白如纸,唇瓣不断颤抖着,任谁都能看出这位温柔贤淑的一国之母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宫女太监们不敢抬头, 垂下的眼底满是怜惜。 皇后的一生着实顺遂, 如愿嫁给如意郎君, 率先生下先帝第一位皇子。儿子一出生便被封为太子。 可又实在世事无常。 谁能想到太子竟然命格薄弱,受不得帝王之气冲撞呢?如今更是不知出生后第几次生死未卜。 皇上果然震怒,相信了国师的预言,打算将太子殿下送出宫去, 那日后回宫,宫里哪还有他的位置? 饶是太监宫女们再是怜惜也是不敢表现出来的,只能余光瞄着皇后强撑着想去拉皇上的袖子,却被无情地一把推开,“放肆。” 单薄清瘦的女子摔在地上,皇上看也不看,反而愠怒道,“你们这群狗奴才还围在这里做什么?” 天子一怒,浮尸百万。 宫人们额头滑落冷汗,大气不敢出,唯唯诺诺出了宫殿,想着殿内的皇后不由摇头,皆道伴君如伴虎,果真如此。 当年帝后伉俪情深,实为一段佳话,如今却同床异梦。 殊不知他们走后,皇上快步走上前,将皇后拉入怀中,“阿容,你可有事?” 皇后却几乎顾不上礼仪,脚步迅速走到谢斯年的床前。 真奇怪,谢斯年想,明明刚刚他们吵架时他还敢偷听,现在他向来温柔的娘亲站在他床边泪流满面时,他却忽然不敢睁眼了。 因为他知道,他们不想让他参与进那些事情。 有滚烫的泪水滑落在他手背,谢斯年险些抑制不住,想要抱住这个柔弱的女人—— 自从那些事情暴露出来,她已然消瘦了许多。 皇后却先一步抱住高烧不退的谢斯年,泪流满面,“我们真的要把小年送出宫吗?” 皇上沉默,半晌才道,“他是大梁的太子,必须承担起身上的责任。” 帝王的话无情而大义凌然,殿内一时间陷入沉默。 其实他们都清楚,是不得不走。 不得不一次次的让他身处险境,为他某一线生机。 谢斯年纵使闭着眼睛,依然能察觉一道深沉而含着隐晦爱意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在一夜之间,他的父皇仿佛老了数十岁。 后来谢斯年的高热痊愈后主动提出要出宫修养。 五岁的孩子五官尚且稚嫩,满头黑发被整整齐齐冠起,骨子里透出浑然天成的贵气。 幼年的谢斯年已经有几分小君子的模样,礼仪周道地撩起衣袍单膝跪下,提出想要出宫的想法。 他无法忘记父皇与母后眼中不可思议与痛心疾首的神色。 他们原是想瞒着他,将他送出宫安度一生。可是父皇说得对,他是大梁的太子,承担着山河之重。 怎么能放任叛党霍乱大梁? 他选择出宫修行,拜武艺高强、博闻强识的慧君大师为师父,在寺庙一住便是数年。 盛京传来喜讯,帝后又诞下一名麒麟子。 谢斯年甚至没来得及回去看一眼亲生弟弟,很快又传来叛党乱世、帝后双双殉国、扶持傀儡幼帝上位的消息。 谢斯年不顾一切想回去救出弟弟,却被慧君大师一语摁住。 “你当真甘愿多年的谋划就此功亏一篑吗?” 清冷的少年双眸赤红,指尖攥得发白,终是跪下,“弟子不敢。” 此后他答应武艺不成,绝不回京。 只是少年开始学会隐藏情绪,愈加沉默难测,叫人猜不出他心中所想。他韬光养晦,一点一点培养自己的势力。 的确应了国师那句智多近妖,有帝王之才。 连慧君大师都忍不住要叹一句,谢斯年宛若被雕琢的璞玉,逐渐展露出惊世的才华。 这时候他们开始担心谢斯年的性情,直到沈清姝的出现。 他们两个皆是同龄人中的异端。 沈清姝知晓谢斯年的身世必然不简单,否则他怎会被叛党追杀。只是没想到他竟然就是传说中的端王殿下。 少女拽住他的手,“你还没说我们是怎么来乐华寺的?” 谢斯年瞧出她的安抚之意,没在多说曾经的事情,“其实我并没有完全陷入昏迷,只是沉浸在回忆里无法醒来。” 沈清姝想起他的呓语,明了地点点头。 实际上随着那股庞大的记忆一同而来的是他深埋心中,浓烈而厚重的情感以及不愿面对的场景,令他头疼欲裂。 等到他稍有意识时,便听到少女温柔缱绻的话语。 “今日我们恐怕是要做一对亡命鸳鸯了。” 真正恢复意识是在两人吊在万丈高崖之上,沈清姝失去力气的时候。 谢斯年及时反手抱住少女,另一手握住佩剑。只可惜他醒来得终究迟了些,两人,头部撞在了岩石上。 沈清姝闻言这才注意到他额头是缠着一圈纱布,白色的,不知道是何布料,摸起来十分舒爽,戴在他额头上倒有几分像抹额,衬出几分公子如玉的温润。 “只是不知是福是祸,先前我虽然回想起很多东西,可总也不能将之合理地串起来,反倒是屡次陷入某些不愿回忆的场景。”谢斯年说到此处一顿,“这一撞,竟叫我将回忆捋通顺。” 青年唇边露出轻嘲的笑,“真不知是不是叛党造多了孽,连老天都看不下去,要让我恢复记忆。” 沈清姝眨眨眼,“当真是造孽,你一跃成了我皇兄。” 谢斯年一怔,少女忽地狡黠一笑,亲在他脸颊,“皇兄又如何?就算是天皇老子入了我江陵山寨,也得乖乖留下来当我的压寨夫君。” 她亲完就整个人缩回榻间,谢斯年瞧着她耍赖的模样,半是好笑,半是无奈。 自从两人落下悬崖,沈清姝已经昏迷了几日,腿上的箭伤与其他小伤口在谢斯年精心照料下不影响行动,只是肩膀上新增的箭伤还未痊愈。 少女白生生的小腿上多了几处狰狞可怖的疤痕,破坏了原本的美感。 谢斯年正握着沈清姝的脚丫子换药。她慵懒地倚在床头,桃花眸扫到那几处疤痕,略显不满,娇横地轻踢谢斯年胸口,“怎么办,这个疤好丑。” 她打小便爱美,哪怕是奉旨赈灾,她可以与难民同吃同住,却一定会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打扮得妥帖稳当。 世上哪个女孩子不爱美,如今腿上忽然多出数道疤,沈清姝不免有些落差,但重来一次她依然会为谢斯年挡箭。 原本她只是随意说说,没想到谢斯年竟然真的接话,“寺里倒真有个好东西,用后绝不会留下任何疤痕。” 他细致地帮沈清姝套上鞋袜,“咱们去瞧瞧。” 他说的地方,是乐华寺的一处暗室。 当年皇上之所以同意谢斯年拜慧君大师为师不是没有理由的,慧君与慧明两位大师武功绝世,师门内人才济济,涉及八卦天地玄黄阵法经易兵法。 他的师父慧君大师擅长医术,谢斯年落难失忆后身上的人.皮面具与各类奇药便是他赠予。 暗室是当年慧明大师存放药品的地方。 自从当年那件事后,慧明、慧君两位大师双双殒命,乐华寺就此落魄,寺庙内只剩下几位小师父。 两位大师喜静,厢房在偏僻的地方,如今谢斯年带着沈清姝住了几日也没遇到人。只是寺庙内倒是整洁干净,像是有人定期打扫。 谢斯年凭着记忆打开暗室,两人顺着长长的阶梯下去。 暗室内的陈设一如当初,慧君大师是个惜药之人,他所制成的药保存良好,下头标注着何年何日所制。 谢斯年取到想要的药,不欲多留。 两人原路返回,还未开启暗室的开关,就听到上头有动静传来。 “你何必再打扫呢?师父师叔西去,大师兄也不会再回来了。” “阿弥陀佛,”上头的人保持着无悲无喜的姿态,目不斜视扫着地,“不问结果,但求问心无愧。” 熟悉的声音宛若一道惊雷蓦然在谢斯年心中炸开,他扭转到一半的开关僵住。 沈清姝看出他的异样,靠近正想要安慰他,忽觉脚下不对劲,似乎踩到了凹凸不平的东西。 就在这时,两人身下的地板毫无预兆大开。 第63章 诡秘佛堂 满堂莲灯与画像。 谢斯年不知想到何事, 面色微变,伸手去拉沈清姝。与此同时,沈清姝拉住他的手。 谢斯年眸色转暖, 少女仰头望着他笑,两人牵着手落在古旧的木板上。 房间内扫地的小师父若有所感望向玄关处, 旁边的人见他停下,疑惑道, “怎么了?” 小师父不着痕迹地挡住他的视线, “没怎么, 这里打扫完了。” 他语气平淡, 那人不疑有他, 跟着他一同走出屋内。 地下暗室内 “这是哪里?”沈清姝语气惊讶。 谢斯年的目光掠过墙壁上雕刻的浮雕,“许是师父所说, 历代大师最终圆寂的地方。” “传闻乐华寺第一任方丈在寺内某处密室悟得禅道,就此坐化。因而乐华寺有个不成文的规定, 每任得道高僧圆寂前都会来到密室悟道。” 谢斯年望着不远处的蒲团,语气略显悲凉。 他与沈清姝的师父, 慧明大师与慧君大师皆死于意外。当年小辈们无人知晓密室在何处, 他们自然没有进入密室的机会。 闻言,沈清姝恭恭敬敬跪下朝着密室内的佛祖像磕头。 谢斯年觑着她,眸色晦暗。 密室面积不小, 中央摆放着的佛祖像容貌端庄清秀, 神情平静温雅, 俯视着密室内的景象。两侧是一排排整整齐齐的书架,上头放着各类经书。 两人在密室内寻找了大半天,没找到出去的机关。 “这个密室该不会只能进不能出吧?”沈清姝叹着气,随手搭在木架上。 “轰隆隆。” 身后的墙壁忽然发出沉重的声响, 缓缓向两侧打开,露出一条黑黝黝的甬道。 两人相视一眼,分明没有语言交流,却同时默契地踏入甬道。 几乎是脚步落下的一瞬间,甬道内乍然燃起一簇簇明艳耀眼的火焰,照亮墙上光鲜亮丽的壁画。 一幅幅栩栩如生的壁画描绘在甬道两侧的墙壁上,如果说密室内的浮雕只是模糊简单地刻画出某个画面,甬道壁画的辉煌与精美叫人能一眼看清上头呈现的画面。 沈清姝与谢斯年同时抬头,皆从对方眼底看到骇然之色。 墙上的壁画,描述的赫然是元阳族—— 被开国皇帝流放到蛮荒之地的元阳族。 传闻这个民族擅长阵法,精通奇门遁甲。沈清姝脑海里蓦然又响起那道平和的声音,“前朝曾有一个民族精通阵法,可惜最后被当成罪臣驱赶往北境。此阵法便是那个民族内的阵法大师所创,更有现世大师为七煞改造。” 原来他所说的是元阳族。 沈清姝终于将小时候跟随镇南王驻扎在北境,无意中在书里看到的关于元阳族的资料联系起来。 她当时对元阳族的阵法十分感兴趣,回京后寻找关于元阳族的书籍,却发现诺大的盛京找不出一本与之有关的书籍。 如此一个不平凡的民族竟好似完全在盛京除名。 没料到乐华寺的第一代方丈居然与元阳族有关。 甬道意外得漫长,瞧不见尽头。墙壁上一幅幅图画朝前方蔓延,呈现元阳族各种场合的景象,诸如节日的风俗习惯与礼仪。 沈清姝忽然凝视着某处,谢斯年见她停下,“怎么了?”说着抬眸朝沈清姝目光所在的那处望去。 沈清姝目光闪烁,正欲解释,谢斯年的声音先一步传来,少女面色赫然。 “你看的是这个画面?”谢斯年的指尖轻轻点在壁画上,“阿姝想成婚了?” 青年的指尖仿若带着某种特殊的吸引力,好似冷白无暇的璞玉,非常适合让其染上不同的颜色。 沈清姝视线止不住落在他的指尖,半晌才回过神。 “谁想要成婚了?”她反驳,又忍不住道,“元阳族的男子居然只能娶一名女子。” 饶是大梁民风开放,一夫多妻在大梁仍然是普遍现象。单说先帝与先皇后伉,两人青梅竹马、伉俪情深,可依然没抵住朝臣们的谏言。 她的前未婚夫容迁,房中已有几位通房。 “莫非沈公子能纵容我娶二房不成?”谢斯年轻笑。 沈清姝勾唇,“你娶不娶二房,与哥哥有甚么关系?”少女的桃花眸内滑过狡黠的笑意。 这话相当于撇清干系,谢斯年挑眉,眼神落在她指尖的戒指。 意思很明显:得了好处就跑? 沈清姝不语,目光无意间透过谢斯年瞧见壁画上的某一处,倏然间沉下来,想要看得仔细些。 “你瞧瞧。” 眼前这副壁画描述的是元阳族大婚的场景,觥筹交错、众宾欢畅,再往前头便是两人洞房的画面。 沈清姝原是不欲再往下看,谁知无意中一瞥竟然让她看到不一样的东西,桃花眸顿时意味深长地眯起。 谢斯年没料到见沈清姝盯着别人洞房看就算了,居然还邀请他一同观赏,脚步微顿。 沈清姝哪里注意的到,一边自己研究着,还不忘将他扯过来,“你看新娘头上的发冠。” 谢斯年定睛看过去,心头旖旎的想法顷刻间消失得干干净净,有一瞬间沈清姝察觉自己身畔之人身上彻骨的寒意,宛若数九寒天屋檐下的冰棱。 片刻后又消弭不见,淡淡道,“是叛党的图案?” 腕间忽地多出暖意,沈清姝拉着他的手腕,“也许没有事情没有那么糟糕。” 她知道谢斯年的想法,慧君大师是他的授业恩师,说句大不敬的话,称之为半个父亲亦然不过分。 如今叛党的图案出现在这里,只怕乐华寺与之关系匪浅。 数年前叛党霍乱朝纲,先皇先皇后离奇去世,谢斯年被迫离宫。叛党与谢斯年之间有血海深海,如今和他的师父扯上关系…… 沈清姝越想,心越下沉,几乎是下意识拉住谢斯年的手,不欲他再往前。 谢斯年平静地敛眸,人哟她牵着衣袖。纤长的眼睫在青年漂亮的眉眼下方投下浅浅的阴影,莫名显出些许落寞之感,好似一尊精致脆弱的玉人。 他不置一语,沈清姝甚至瞧不见他眼底的神色。 甬道气氛诡异而压抑。 沈清姝心里蓦然抽痛,索性拉着他往前走,“那就去前面看看好了。” 谢斯年凝视着她,表情略显愕然,尔后慢慢握住她的手。 沈清姝察觉到手被人攥紧,唇角悄悄翘起。 令人失望的是,壁画在此处戛然而止。 沈清姝看见前方的情况时,桃花眸闪过愕然—— 不知不觉中漫长的甬道在拐角处到了尽头,取而代之的一间灯火辉煌的佛堂。朱红色的门外挂着数只大红灯笼,映得整间佛堂灿如白昼。 堂内烛泪滴落在莲花状的灯托上,成百数千盏莲花灯燃着。在明亮的佛堂内悬挂着几十副画像,上头是乐华寺的历代高僧,他们或坐或立,或双手合十,或盘腿入定……眉心的朱砂痣红如血滴。 一座灯火通明的佛堂与满堂的高僧画像,这副景象着实诡异,令人不由背脊发凉。 沈清姝却骤然松了口气,冥冥之中有种感觉指引着她,让她轻而易举在数十副画像中寻到自己想要找的那一副。 画像上是一名慈眉善目的僧人,他的手中握着一串佛珠,眼尾处一颗鲜红的泪痣为其容貌添上几分旖旎,可偏生他眼神通透,气质干净宛若山间潺潺溪水,叫人生不出丝毫亵渎之意。 正是她的师父,慧明大师。 沈清姝与谢斯年对视,果不其然看到对方找到的画像,两人脸上闪过莫名的神色。 据谢斯年所说,当初发生了许多事情。两位大师都卷入叛党之争,不慎丢了性命。谢斯年身为慧君大师的亲弟子尚且不知晓密室在何处,会是谁将画像挂到了佛堂来? 不对,还有一方人。 沈清姝与谢斯年同时抬头,从对方眼底看到了相同的答案—— 叛党的人。 “好在我们二人在此处避难,我没有惊动任何人。”谢斯年语气平静,面色一如往常,看不出变化。 沈清姝抿唇,知晓他心底肯定不好受。 单说她亦然无法接受慧明师父与慧君师叔与叛党扯上关系的事情,更何况谢斯年与叛党有血海深仇? 就在这时,甬道另一头蓦地传来一阵清脆的脚步声,“啪嗒啪嗒”朝佛堂靠近。 有人来了! 脚步声在安静的甬道内清晰而响亮,犹如阎王的索命符。沈清姝眸色微沉,顾不上计较别的事情,拽着谢斯年,摁下她方才发现的机关。 佛像后方的地板缓缓打开,露出向上的密道。沈清姝拉着谢斯年冲进去,又迅速摁下闭合的开关。 几乎是在密道完全闭合的下一秒,一道身影停在甬道转弯处,亮堂的烛光映照出他眉心鲜红的朱砂痣。 他眸色浅淡,久久望着两人消失的方向。 沈清姝丝毫不敢停留,拉着谢斯年一鼓作气到了台阶尽头,竖起耳朵听上头的动静。 台阶上的空间狭小,两个人的身体不得不紧紧贴在一起。 她刚想说话,青年的体温透着单薄的衣衫传来,猝不及防的凉意冻得沈清姝直哆嗦。 她刚要出声寻问,青年却缓缓抬头,夜明珠的光落在他苍白的唇瓣上。 “我刚刚看到……” 第64章 完美误会 “谢斯年,你在磨蹭什么?”…… “看到了那个村子里大夫的画像。” 沈清姝怎么也没料到他会说出这番话, 村子里那名大夫的画像摆在佛堂里? “而且,”谢斯年面色微沉,不知想到甚么, “佛堂内的画像是按照辈分摆放的。” 他的话宛若一道惊雷在沈清姝耳边炸开,沈清姝关于寺庙修行时的记忆并不清晰, 因而谢斯年能认出画像是按照辈分来摆放的,沈清姝却不能。 她蓦然生出些不好的预感, “所以大夫的画像摆在哪里?” “在师父和慧明师叔上头。” 沈清姝默然, 如此一来那名大夫的身份便非常明显了, 他大抵是慧明师父和慧君师伯的师父, 两人的师祖。 难怪会认识她脖颈上悬挂的那枚玉佩——因为那本便是慧明师父所赠。 她不知晓其中还有另一层因缘。 谢斯年与她心意相通, 目光落在她原本带着玉佩的地方。他现在恢复了记忆,自然回忆起许多从前的事情, “其实那块玉佩本来是我的抓周礼所抓到的东西。” 沈清姝惊讶,当年端王殿下在抓周礼时拽住了帝王腰间的玉佩, 乐得先帝抱着小殿下直亲。没想到竟是自己从小佩戴的这一块。 她听着谢斯年继续说,“传闻这块玉佩有辟邪去厄之效, 当年我抓到父皇腰间的玉佩后, 父皇直接将它赐给了我。” 谢斯年说到此处微顿,很快又恍若无事地继续道,“父皇曾经对乐华寺的僧人们有恩, 玉佩作为信物, 在我入乐华寺以后被慧明大师收回。” 这回沈清姝是真的有些惊讶, “后来慧明大师游历大梁,恰好遇见重病不起的我,又将玉佩赠予我护身。” 如果是这样未免太巧了些。 “的确。”谢斯年眉眼间的阴郁终于散去些许。 “如此说来,那块玉佩对你我二人皆是极其重要之物。”沈清姝道, “可是它如今被我给了师……大夫。” 自从佛堂后,沈清姝不知晓该如何称呼这位神秘的老者,叫“师祖”似乎并不妥当,兜兜转转化为一句“大夫”。 “未必。恐怕他早已知晓你我二人的身份。留下玉佩,为的是换取你我二人一个承诺。” 他们恢复记忆后必然会将玉佩赎回。 话语间,两人回到两位大师的院子,走进厢房。 这几日都是谢斯年替她换药,沈清姝倒没再矫情,利落地脱下外裳,里头薄薄的衣衫自两肩滑落,露出玉藕般的双臂与精致的锁骨。 紧接着是婀娜起伏的胸脯,宛若玉山春色。柔软的脖颈间透出若有似无的女儿香。 谢斯年拿出药瓶,甫一转身便是骤然外泄的春光。偏生少女神情自然,丝毫没有察觉,谢斯年的眸色不由暗沉。 “谢斯年,你在磨蹭什么?”沈清姝半天不见谢斯年过来上药,侧过身子催促。孰不知这一侧身犹如火上浇油,柔软乌黑的长发顺着她肩头没入若隐若现的沟.壑。 谢斯年别开眼,声音里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喑哑,“来了。” 离得越近,那股女儿家身上的幽香止不住钻入鼻尖,勾得人蠢蠢欲动。谢斯年敛下眸子,极力不去看那触手可得的无边春色,一手揭开少女胸前的白纱。 她伤的是胸口斜上方,由于先前裹得细致,谢斯年不得不将手臂绕到少女背后。如此一来,少女娇小的身体完全被他揽在怀里,两具身体紧密贴合着。 谢斯年甚至能感受到少女胸前令人心猿意马的柔软。 沈清姝的手搭在谢斯年劲瘦的腰肢上,滚烫的温度烫得她差点缩回指尖。她再迟钝,终于意识到谢斯年先前迟疑的原因,只是此刻再喊停,不免此地无银三百两。只好红着脸任由谢斯年继续,一边庆幸自己的脸埋在谢斯年怀里,他瞧不见她的神色。 温香软玉在怀无疑是种无形的折磨,谢斯年不动声色将白纱拆开,拧开手中的药瓶,轻轻将药粉撒在伤口上。 药粉与伤口接触的一瞬间,沈清姝忍不住“唔”地闷哼。 太痛了。 她的小脸骤然惨白,乌黑的墨发汗湿后贴在背上,湿漉漉的,犹如出水挣扎的美人鱼。 门外正准备敲门的黑衣人手僵在半空中,他表情僵硬而古怪,仔细瞧瞧眼中还有某种近似破裂的神色。 谢斯年视线扫过房内,又收回来,一手撩起沈清姝散落的乌发,另一手捏住她下颔,“不要咬自己。” 慧君大师所制成的药粉药力凶猛,谢斯年最是清楚不过。 但这是沈清姝自己的选择,他不能代替她痛,那就陪着她痛。 谢斯年把手腕伸到沈清姝嘴边,沈清姝虚弱地抬起头,桃花眸湿漉漉的,眼尾泛着潮意,好似惨遭蹂.躏,勾得谢斯年又是心旌一动。 沈清姝恶狠狠咬在谢斯年手腕上。 好在这药效来得快,去得也快。沈清姝煎熬小半个时辰后,伤处传来清凉的感觉。她松了口气,从谢斯年腕间移开,不好意思去看自己留下的痕迹。 谢斯年勾唇,“怎么,咬完便不敢认了?” 可惜门外的人并不知晓,温偏猛地睁大双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方才女子痛苦的闷哼与此刻谢斯年的话,无疑不在昭示着房内香艳的场.景。 不会的,不会的,一定是自己听错了。他掩耳盗铃般安慰自己,房内另一道女声无疑是打破了他的幻想。 “怎么?咬便咬了,你还要咬回来不成?” 方才沈清姝看似姿态凶猛,实则终究是舍不得下毒嘴,只轻轻软软咬着,反倒像是没有长牙齿的小兽,糯糯地含着食物,留下一滩可疑的痕迹。 然则输人不能输阵,沈清姝偏要漫不经心怼回去,她一边系着自己的衣带,声音慵懒娇媚,“从前也不是没咬过。” 门外的人:! 沈清姝话音刚落下,谢斯年骤然靠近,她一惊,这个衣冠禽兽不会在这种情况下想对她行苟且之事吧? 她心里胡思乱想着,耳边忽然传来谢斯年低沉的笑,“希望你等下不要后悔。” 她后悔什么?沈清姝不解,正要嘴硬怼回去,就听到谢斯年说,“进来吧。” 进来吧? 什么进来吧? 谁进来吧? 这几个字明明拆开来她都认识,可是组合在一起她怎么就读不懂了呢? 谢斯年见她碎裂的神情,唇角愉悦地勾起。 方才他可是没有多说,沈清姝自己倒是添砖加瓦得十分顺手。 门外的温偏听到两人前面的对话,不由脑补出一副孤男寡女、天雷勾地火的场面。他一面想着,一面摇头,不行,自己不能这样想殿下……害,看样子自己要在门口等好久了。 他思绪逐渐飘往某个不纯洁的方向,骤然听到里头传来一句进去吧。 这就结束了? 温偏一脸雾水推开门,半个身子还没进来,沈清姝就瞅见了那张熟悉的脸。 居然是温偏,她缩进谢斯年怀里装乌龟。 温偏一进门,看见一名身姿窈窕的少女“虚弱”地倚在他家殿下的怀里。少女艳丽的容貌被乌发遮住,隐约露出白皙的下颚。 温偏来不及打探两人的战况,忽地撞见谢斯年意味深长的目光,顿时心头猛跳,移开视线,半响又咂摸出些浓重的醋意。 他不敢置信地摇摇头,又回想起那姑娘可怜兮兮倚在他家殿下怀里的模样,身侧的墨发湿漉漉的,一看就被折腾得不清,一时间面色又有些复杂。 谢斯年哪里不知道他在瞎猜些什么,轻描淡写地扫了他一眼,没打算出口解释。沈清姝绝对不会想到自己和谢斯年的亲信初次见面,便传出了“妖女”的名号。 “我交代你的事情如何了?” 温偏虽然嘴碎,但提起正事绝对认真,“回殿下,事情已经处理妥当了。” 谢斯年这才略含赞许地点头。 沈清姝在谢斯年怀里探头,“你吩咐人去做什么了?” 她的墨发荡漾间露出一抹鲜艳的红唇,温偏只瞥了一眼,匆匆低下头。 当真是妖女。 更令他惊讶的是谢斯年居然回答了少女的话。 谢斯年撞到头部,意外地融合了全部的记忆,带着沈清姝回了乐华寺安置,同时联系了他的亲信。 数月前谢斯年意外失去踪迹后,心腹温偏不愿相信,锲而不舍地在青城一带寻找。谢斯年发出信号后,温偏第一个赶来。 奈何情况紧急,谢斯年来不及交代自己的去向,吩咐温偏拿着虎符去附近城池搬救兵。 当年先帝未雨绸缪,曾赐给谢斯年一块虎符,可以调动青城周边城池驻扎的军队,如今正是派上用场。 此刻大军正在赶往青城的路上,势必大破陈太守的护城兵。加之陈太守以为两人已死,必然放松警惕。人在得意之际,总是容易漏出破绽。 两人反击的时刻,正式来临! 谢斯年向来是个睚眦必报的性格,更何况陈太守逼得他们二人几近丢了性命。若非沈清姝身体不适,在乐华寺修养,耽搁了数日,他必然要亲自手刃了陈太守才解气。 谢斯年掩住眸内翻涌的神色。 沈清姝听出他话外之音,“不必在此停留了。” 她见谢斯年惊讶地垂眸,道,“我伤的是胸口,又不是腿,妨碍不了走路。青城的百姓还在等着草药呢。” 再者,她要亲手杀了陈太守那个狗东西才解气。 两人的想法不谋而合。 温偏在旁边听着,隐隐摸出了些头绪,这位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少女居然是传说中的长公主殿下? 第65章 幼时记忆 小学鸡吵架。 温偏走后, 沈清姝从谢斯年怀里爬出来,桃花眸半眯着,“你是故意的?” 她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温偏内力深厚, 定然听到了两人的谈话,指不定背后得议论成什么样子。没想到这辈子第一次见到谢斯年身边的人, 竟然是这种情况。 偏生青年挑了挑漂亮的眉头,那意思很明显:我可没有胡言乱语。 沈清姝简直要被他老谋深算的行为气笑了, 踹他一脚, “你去跟你的亲信解释清楚。” 谢斯年意味深长地摩挲着袖袍, 忽然想起一事, “你如何知晓他叫温偏?” 且不论沈清姝尚未恢复记忆, 小时候他从未让温偏出现在乐华寺内,沈清姝又如何得知他的名字? 她当然知晓了, 前世谢斯年查叛党的案子的时候,陪伴在身侧的便是温偏。只是这话她不能说, 沈清姝身上的气焰猛地消退,桃花眸不由左右乱瞟, 顾左右而言它。 谢斯年将她的迟疑与犹豫纳入眼中, 眸内顿时闪过一抹晦暗的神色,倒是没再执着于这个问题,淡然地转移话题, “我让人送来了晚膳, 走吧, 去院子里面用膳。” 沈清姝巴不得他不要执着于先前的事情,当机立断起身往院子走去。 留下身后的谢斯年牢牢锁定住少女玲珑窈窕的身影,没关系,总有一日沈清姝会愿意说出所有的事情。 * 慧君大师的院子一如他本人严谨清廉的性子, 不大不小,没有过多的装饰。方方正正的院子里有一棵繁茂的桃花树,来得正是时候,桃花瓣纷纷扬扬飘落,为院子添上几分如梦似幻的感觉。 桃花树下有一石桌,上头摆着几样精致的糕点与一壶花雕酒。 沈清姝看见略显突兀的桃花树,顷刻间好似明白了,若有所感朝谢斯年看去。 谢斯年眉眼温柔,“这棵桃花树是你小时候缠着我为你种的。” “缠着你种的?”沈清姝低喃着,指尖轻轻捻起一瓣桃花。 眼前不由浮现出一副小姑娘缠着谢斯年不放的画面。玉雪可爱的小姑娘穿着红色的纱裙,一双桃花眼笑得弯弯的,如同月牙儿。 “哎呀,你就陪我种一棵嘛,就一棵。” 女孩白嫩嫩的手指头在谢斯年面前晃悠着,险些戳到他脸上。少年皱眉,冷淡地睨着她,“然后又让我给你背锅?” 小姑娘顿时“嘿嘿”干笑两声,又去拽他衣袖,“种嘛种嘛,我保证这一次一定会和师伯解释清楚。” 见少年不为所动,沈清姝的小脸皱成包子,很是不满,“行吧,那我去山下找班星驰玩了。” 少年瞥了她一眼,好似看穿了她的把戏—— 她上回也是用的这个借口。 沈清姝见计谋失效,撅着嘴,“行吧,不种就不种,你就是个小气鬼。” 她说完,气呼呼迈着小短腿跑了。山下班星驰拿出了一只可爱的小黄狗,于是沈清姝每日沉浸在撸狗狗的快乐中,完全将桃花树抛在脑后,压根顾不上去隔壁院子找谢斯年。 终于到了第三日,沈清姝一脸兴奋地抱着小黄狗,小黄狗的眼睛湿漉漉的,跟小姑娘眼底期待的光如出一辙。 “我真的可以把小黄狗带回山上吗?” “当然可以,只要大师们没有意见的话。”班星驰拍着胸脯。 “师父最是温柔和善,肯定也会很喜欢大黄的。到时候你可以随时上山来看大黄!”小姑娘满心欢喜地接话。 当然没有问题,沈清姝性格开朗活泼,向来讨人喜欢,乐华寺众人几乎都对她有求必应。 自己上赶着热脸贴冷屁股,人家压根没放在心上。 窗外的少年垂眸望着自己手上的数道红痕,眸内闪过嘲讽的神色,将手中的桃花枝丢在地上,决然转身离去。 房内沈清姝得到应允,立马抱着大黄狗往山上走。 “诶诶诶,沈清姝你等等我?”班星驰在后头大喊。 前头的沈清姝急着将大黄带回去给谢斯年看,压根没听到后头的呼唤,整个人风风火火杀到慧君大师的院子里。 几乎一进院子,沈清姝就惊呆了。 只见原本朴实无华的院落中央不知何时多了一棵娇艳的桃花树,满树桃花压低枝头,好似娇羞的姑娘,语语还休。 慧君大师正坐在石桌旁,双眸紧闭,手中拨动着念珠,见沈清姝进来,略显惊讶,“小姝怎么来了?” 沈清姝收回看着桃花树的目光,兴冲冲道,“我来找谢师兄。” “小年?这棵桃花树是你想要的吧,他这两日忙着栽树此刻刚刚歇下。”慧君大师道,“他今日还去找你了。” 种……种树? 还去找她了? 沈清姝呆在原地,抱着小黄狗不知所措。 她今日不在房内,谢斯年必然扑了个空。 她原本只是随口提提想要桃花树,谢斯年不允便罢了,却没想到他竟然没日没夜地帮她栽树。 忽如其来的愧疚击中沈清姝的心脏,她望着怀里的小黄狗,心里没来由地觉得有些难过。 “小年,小姝来找你了。”慧君大师对着谢斯年的侧厢房喊到。 等……等等! 沈清姝阻止的话还未说出口,偏房传来少年冷淡的声音,“进来吧。”尔后房门自内部推开。 沈清姝下意识掩了掩沾着泥泞的裙摆,却发现谢斯年只是用内力推开了门,本人并没有出来,霎那间松了口气。 她咽了咽口水,想,谢斯年刚刚的语气听起来挺正常的,他又不知道自己这几日在山下和小黄狗玩。 这样一想,沈清姝又有了些底气,勉强整理下自己,昂首挺胸走进去。 房内谢斯年并没有如同慧君大师所说在床上歇息,而是坐在案前执卷。沈清姝进来,他头也没抬。 烛火印在少年清瘦好看的侧脸,有一瞬间沈清姝有些恍神,又在察觉到房内诡异的气氛后焦灼地提着裙摆。 两人谁也没有先开口说话,房内气氛诡异而焦灼。 沈清姝正打算当个隐形人偷偷溜出去时,她怀内的小黄狗忽然发出“汪汪”两声,在寂静的房内分为响亮。 沈清姝迈出的脚步僵住,无意间瞥到少年执卷的手上有数道红痕,话不过脑子脱口而出,“你的手怎么了?” 说完,她就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还能怎么了,肯定是为她栽桃花树的时候划伤了。 闻言,谢斯年终于从案前抬起头,面色从容冷淡,“是我自己不小心划伤了。” 沈清姝心头一跳,莫名从他语气中听出淡淡的嘲弄,似乎在嘲讽自己,又似乎在嘲讽其他东西,登时脱口而出一句,“我给你上药吧。” 话音一落,沈清姝就有些后悔,但谢斯年手上的伤不能不管,于是目光直直落在他手上。 谢斯年微微俯目,扯了扯嘴角,“不必了。”又低下头看书,瞧那姿态是没打算再理会沈清姝。 沈清姝倒是习惯了谢斯年冷冰冰的样子,并不气馁,随便挑了个圈椅坐下。 谢斯年听着动静,头也不抬,又翻了一页纸。 厢房内陷入宁静。 两人一人撸着狗,一人翻着书,场面倒是意外和谐。 谢斯年翻完半本书后,心里默念着时间,小半个时辰过去了,一个时辰过去了。这个小祖宗应该熬不下去了,按照她活泼好动的秉性总该走了吧。 谢斯年眸色一沉,又翻了一页书。 果不其然,一炷香后,沈清姝坐着的地方忽然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动静。少年薄唇抿得更紧,面上的线条流畅而冷厉。 却不想,小姑娘“嗒嗒嗒”的脚步朝他这边而来。 他眸色顷刻间幽深,竟不知心头是何情绪。 “谢斯年,你受伤了,应该上药。”沈清姝瞅着天色,马上就要晚上了,终于坐不住开口。 少年终于开口,却不是沈清姝想象中冷冰冰的质问,“你今天去哪了?” 仿佛只是平静地提问,全然无一丝异样。 沈清姝纠结地盯着他手上的伤口,琢磨着如果他知道自己去了找班星驰,肯定会更加生气,到时候更加不愿意好好上药了…… “我去帮师兄们打扫院子了。” 第66章 勾指约定 “嗯,的确很可爱。”…… “是吗?”少年敛下眼睫, 听不出悲喜。 沈清姝从怀里拿出药膏,是慧君大师特意为她制的,小姑娘性情过于活泼, 身上总是大伤小伤不断,尤其是修行以后身体逐渐康复, 犹如被放出笼子的鸟儿,愈发管不住了。 “对呀, 不然还能去哪里呢?”她拧开药膏, 朝谢斯年走去, 全然没有注意到少年眸中蓄积的嘲讽和失望。 “像现在这样好好上药才对嘛。”沈清姝小心翼翼将药膏涂抹在他手上, 尔后轻轻呼气。 温热的气息打在谢斯年手上, 酥酥麻麻的,像是小蚂蚁在爬。谢斯年感受到手上传来的感觉, 狭长的丹凤眸斜视着她,将小姑娘的动作纳入眼底。 不过依然没有开口说话, 只是定定锁住她。 沈清姝没察觉到少年的异样,擦好药, 满意地收起药膏, 拍拍手准备坐回去,“这下你可以……”好好地看书啦,不妨被人狠狠攥住手腕。 她惊讶地抬眼, “小蝎子, 你怎么啦?” 却不期然撞入少年幽深的丹凤眸, 宛若世间最好的墨玉,然而其中藏着许多纷乱复杂的情绪。 自嘲、疯狂、偏执、隐忍…… 好似墨色交织的大网。 透过他冷淡、不近人情的外表,传递出真实的温度。 可是谢斯年拉住她半晌,又一言不发地准备放开她的手。 沈清姝在两人的手即将分离时, 勾住了少年的指尖,眸色温软,“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伤口还痛?” 谢斯年凝视着小姑娘歪着头轻笑的模样,喉间微微滚动,“嗯,是有些痛。” 他偏过头,内心想到,骗子。 沈清姝信以为真,捧着少年的手认真吹起来,“我们是好朋友,你有什么不舒服都可以直接告诉我。” “那你会骗我吗?”谢斯年反问。 沈清姝想到自己方才欺骗他的事情,不过那是为了他好,应该不算欺骗吧。小姑娘心里小声为自己辩解着,顿时心情又好起来,笑得清甜,“当然不会啦,我们是好朋友。不信我们可以拉钩钩,谁骗人谁就是小狗狗。” 她生出嫩白的小指头,满眼期待。 要知道这可是谢斯年第一次承认他们是好朋友,小姑娘心里美滋滋的,赶紧上杆子往上爬。 谢斯年明知道她在骗自己,瞧着小姑娘唇边的笑和弯弯的桃花眸,还是缓缓勾住小姑娘的手指。 心甘情愿被蛊惑。 哪怕背后是谎言。 但是沈清姝说了,他就信。 谢斯年凝视着小姑年舒展的眉眼,内心疯狂而偏执。 不料沈清姝忽然抱住他,小声说,“既然我们是好朋友了,那你可不能轻易生气呀。” 她探头探脑,“其实我没有去给师兄打扫卫生,前几天我发现一只好可爱的小黄狗。” 沈清姝招招手,小黄狗立马听话地跑过来,“你总是不愿意陪我下山,我就去求班星驰让我把他带上山啦。” 小姑娘抱起小黄狗,她现在身形还不够高,有些费力地举高,“你看看是不是很可爱!” 她怀里的小狗扑哧扑哧吐着舌头,一双明亮的狗狗眼仿佛盛着光,和它旁边小姑娘的眼眸如出一辙。 谢斯年盯着小狗,“嗯,的确很可爱。” 小狗得了夸赞,沈清姝比自己得了夸赞还开心,登时眼眸一亮,更加像怀中那只小狗狗,还高兴地撒欢儿,转圈圈。 奈何脚下一个趔趄,身子失去平衡往后倒去。沈清姝一惊,怀里的小黄狗感受到主人的惊慌,一同大叫起来,吓得沈清姝更加乱了手脚,索性放弃挣扎闭上眼睛。 就在她以为自己要摔个狗吃屎时,一只冷白修长的手及时揽住她的腰。 沈清姝感觉到自己后倒的身子顿时往前倾去,随即扎入一个充斥着清冽松香的怀抱。 她睁开眼睛,全然顾不上方才的惊险,像只小狗狗似的将脸凑近,嗅着少年身上的味道,半是激动半是新奇,“小蝎子,你身上好香啊。” 谢斯年猝不及防听到这句话,揽着小姑娘腰的手骤然用力。怀中的小姑娘发出猫儿般轻微的痛哼,他这才回过神,放轻力道。 * 回忆到此处戛然而止,沈清姝恍惚道,“我好像记起来了一些我们小时候的事情。” “是吗?”谢斯年说不上此刻是何心情,他既希望沈清姝能记起两人青梅竹马的时光,可是又不忍沈清姝回想起后面发生的事情。 沈清姝没察觉出他细微的情绪变化,她的注意力全在忽然浮现的回忆里,“所以你之前在山寨画的那幅画?” “是画的乐华寺。”谢斯年道。 翌日,两人启程返回青城。。 谢斯年恢复记忆后,立马向亲信发送信号。温偏拿着先帝给他的虎符号令周边城池的可动用兵力,前往青城平乱。这原是先帝给他的保命符,却不想用在这样的地方。 江陵镖局顺利将线路打通,配合军队迅速控制住疫情。陈太守与守城兵负隅顽抗,老狐狸早就备好了,趁两军交战时出逃。但青城早就被封锁,他必然还在城内。 两人抵达青城已经是数日后,青城的局势在谢斯年的谋划下彻底稳定下来。城门口恢复了往日的秩序,城内军队四处搜查陈太守余孽。 染上天花的百姓被集中隔离治疗,长街上恢复了往日的热闹。 两人策马停在城门口,守城的士兵内恭恭敬敬打开城门,“恭迎端王殿下,长公主殿下。” “恭迎端王殿下,长公主殿下。” “恭迎端王殿下,长公主殿下。” 城门后一声又一声此起彼伏的喊叫声,犹如浪潮般热烈。百姓们听到长公主殿下与端王殿下今日回城,都早早等在城门口。 沈清姝看到百姓们脸上的笑容,不由受到渲染,发自内心地开心。 百姓们就是这样,你对他们好,他们就会爱戴你。 所以前世皇上派沈清姝去各地赈灾,她从未抗拒。因为每每看到灾后重建家园的百姓脸上露出笑容,她便觉得自己的努力没有白费。 两人牵着马走过长街,忽然有一个半大的小孩自人群中冲出来。 “姐姐,谢谢你。”是刚来青城遇到的那个小男孩。这回那个妇人没有再焦急地冲出来,而是被她丈夫揽着,小声抽泣着。 沈清姝正揉着他乌黑的头发,温柔地回话,忽然背脊一凉,有种被毒蛇盯上的阴寒感。 她皱眉,不经意地打量着周围,同时笑着将小男孩交到妇人手里。 周围的百姓们见长公主殿下如此好说话,顿时更加热情,时不时有人塞自家种的菜与自家鸡下的蛋。 一路上都没有发生意外,那道隐藏在人群中的阴毒目光仿佛只是错觉。 终于到了府邸门口,众人正依依不舍与沈清姝道别,人群中忽然扑出一道瘦弱的身影。 她娇美的面容扭曲着,几缕头发落下来,看上去狼狈而落魄,“沈清姝,你去死吧!” 陈瑶生来金贵,在青城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是沈清姝一来就抢了她看上的公子,还害得爹爹罚她紧闭。此后更是逼得他们陈家仓皇逃串,自己从千金小姐流落为人人喊打的落水狗。 都怪沈清姝。 陈瑶眸内闪过怨毒,手中的弓弩泛着寒光径直朝沈清姝而去。同一时刻,府邸门口的士兵举起弓箭射向陈瑶。 她却全然顾不得这些了,站在原地发出畅快的笑。 直到那支箭眼看着就要射入她体内,又有一道雪白的身影自人群中扑过来。 “扑哧。” 陈瑶睁大眼睛,耳边是清晰可闻的声音,怀里忽然倒入一人的身躯。 “噗。”那人猛地吐出一口血来,鲜红的血染上出尘清雅的月白色衣衫。 居然是被陈瑶囚禁起来的裘明旭。 “你,你……”陈瑶满手他的鲜血,声音颤抖。 她落难数日来,昔日的闺中密友对她百般凌辱奚落,到头来竟是这个被自己囚禁起来的男子为她舍身挡剑。 他没有看陈瑶,而是侧过头,半阖着眼眸,鲜血自他唇瓣流下,“希望公主殿下能,能念在我的帮助上,放过,放过陈小姐。” 沈清姝与谢斯年早就料到有人会在府邸门口动手,只是没想到那人会是陈瑶,更没想到的是士兵出手如此迅速。 最令人意外的是裘明旭给陈瑶挡剑,这个孤高清傲的男子到头来竟喜欢上了囚禁他的陈瑶。 沈清姝瞥了一眼出手迅速的士兵,她没有详究裘明旭所说的帮助,内心隐隐猜到了真相,于是心情复杂地点头。 裘明旭得到她的同意,终于松了口气般,缓缓闭上了双眸。任凭陈瑶抓着他的衣袖悲恸失声,都没再睁开眼睛。 “你醒过来,你醒过来,裘明旭,我不要欠你人情。” 沈清姝与百姓们旁观着这一幕,皆是心绪难言。 当真是造化弄人。 陈瑶哭着哭着,猝然起身拔过身侧士兵的剑,谁也没有料到她会来此一出,就在士兵警惕之时,陈瑶举剑,猛地划过自己脖颈间。 一时间鲜血混着她的热泪,倾洒在半空中。 少女的身体自半空中慢慢倒下,眼眶湿润,临死之前还在小声念叨着,“裘明旭,我不要欠你的人情。” “碰。” 她的身体与裘明旭倒在一起。 沈清姝移开目光,“将他们两人……” 话刚出口,她又停住,一时之间竟迟疑着,不知道是否该将二人葬在一起。 倘若裘明旭当真如她所料那般,这两人恐怕是连亡命鸳鸯都做不成了。 第67章 百官讨好 晋封永宁长公主。 沈清姝犹豫的功夫, 侍卫欣喜若狂前来汇报,“殿下,殿下, 我们发现了陈邱的踪迹。有一个神秘人偷偷将图纸给了护卫队。” 沈清姝接过图纸,展开。 上头赫然画着摘星阁的地形图, 各处密道与暗室无所遁形。 “当真是老狐狸。”沈清姝挑眉,这份图纸详细到连各个密室有何作用, 暗道通往何处皆清清楚楚, 绝非几日功夫可以做到。 她想到裘明旭方才所说的帮助, 不由叹了口气。 裘明旭一身傲骨, 却隐忍而聪慧, 乃是心智坚定之人,才能十年如一日暗地筹谋。 只可惜爱上了仇人之女, 当真是“情”之一字误人。 谢斯年道,“两人之间隔了血海深仇, 倒不如葬在不远不近的地方。” 沈清姝吩咐下头的人去办,带着兵队前往摘星阁。 早在得了图纸, 便有将领率领士兵们杀上了摘星阁。陈太守的亲信节节败退, 最后只剩他一人被困于摘星阁楼顶。 沈清姝第一次来摘星阁时,受到诸位大臣的威胁,第二次却是来取陈太守的性命。 晚间的清风拂过重楼高阙, 天幕中星河壮阔, 宛若一条蜿蜒浩瀚的银色锦带。 陈太守站在栏杆边, 清风拂过他散落的头发,狼狈中透着诡异的癫狂。 他摇晃着酒壶,自嘲般笑道,“想我陈邱自诩聪明一世, 没想到最后竟败在一个小小的面首之上。” 自士兵攻入摘星阁,他登时知晓是何人在背后操纵着此事。没想到裘明旭看起来清冷孤傲,不屑于耍卑鄙手段,背地里蛰伏数十年,只为将他从太守之位是拉下来。 往日他竟没看出来裘明旭藏着如此祸心。 陈太守冷笑,仰头喝下一壶酒。 沈清姝冷眼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模样,“你往日鱼肉百姓的时候,可曾想到会有今日这般下场?” 陈太守仿佛听到什么好笑的东西般,笑得直不起腰,“有抑或没有,又如何呢?这是你们大梁人欠我们的。” 他笑够了,又慢慢直起腰,猛灌一口酒,“何况,我从来不是输给你们。” 而是输给自己人。 摘星阁,原是有出城的密道的。 “乖乖束手就擒吧。”沈清姝握着软鞭走近。 陈太守灌酒的动作猛然顿住,视线落在沈清姝身后的谢斯年身上,“听说你喜欢长乐公主?” 他意味不明地说着,不等沈清姝与谢斯年弄清楚,又似是叹息,又似得意地反问,“沈清姝,你真的以为你赢了吗?” 说完,毫不迟疑地转身跳下高楼。 只留那两句话,顺着清风传到两人耳中,掀起了巨大的波澜。 沈清姝眼前浮现陈太守跳楼时阴毒怨恨的眼神,细观其中又隐藏着得意,梦境猛然破碎,她从床上惊坐而起。 两人今日率领队伍抵达盛京,本想即刻进宫面圣,但时辰已晚,宫门早就关闭,只好在驿站稍作休整。 沈清姝睡不着,索性爬到屋顶上看月亮。 如今正直盛夏时分,出了群山连绵的青城,便可感受到灼热的暑气扑面而来。 沈清姝仰躺在屋顶上,一手摇着团扇,魂不守舍地思索着,时间如白驹过隙,转眼间距她重生竟过去了小半年。 这小半年里,她果断离开镇南王府,认回了亲生哥哥,回到江陵山寨。 如今江陵镖局经此一疫,名气传遍整个大梁,生意越做越广,更遑论镖局还和西域搭上了线。易连纳早在他性命无虞后不知所踪,但信守承诺,派人来江陵镖局商谈合作。等到沈清姝自青城回来,线路已经运营得有模有样。 沈致不愧是少年抗下整个江陵山寨的人,很快从中看到商机,合计着开了数家商铺,现在生意红红火火。加上沈清姝赈灾归来,江陵山寨一时之间炙手可热。 沈清姝想到一路上听到的传闻,也是为山寨感到高兴。 她仰视着头顶皎洁的明月,不由有些怀念在山寨里的日子来。她虽然没在山寨住过多久,可是山寨的人待她如亲人,对前世众叛亲离的沈清姝而言,那是弥足珍贵的温暖。 更何况还有沈致,她想起哥哥,心头愈发暖和。 若非今日赶回山寨,明日便不能及时入宫,她当真想回去和沈致团聚。 她正发着呆,旁边忽然落下一人。 “这么晚了还不睡觉?”谢斯年坐在她身侧,自然地接过沈清姝手中的团扇为她扇风、赶蚊子,“陈邱向来狡诈如狐,他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 沈清姝没料到他会一眼看出自己掩藏的焦虑。 陈邱那日的两句话连在一起,分明别有深意。事关自己与谢斯年,更关于叛党,沈清姝无法不为之困扰。 他究竟还知道什么别的事情,还是真的只是在诈自己? 只可惜没有人能给她答案,陈邱恐怕都过了奈何桥,饮下了孟婆汤。 谢斯年瞧出她心不在焉,从怀里掏出两只桃花发饰。这次不再是用桃木所雕刻,而是其他材料。鲜艳的桃花盛开在发饰之上,做工精致而别出心裁。 沈清姝看着略有些熟悉的发饰,“这是?” “当初答应赔给你的发饰。” 其实沈清姝如今的年纪早就不适合佩戴幼时的发饰了,可她依然笑得眉眼弯弯,“好哇,谢斯年,当初欠我的东西现在才还。” 她嘴上说着,一边爱惜地抚摸着桃花发饰。 前世两人失去记忆,毫无瓜葛,哪里有机会拿到他赔给自己的发饰? 谢斯年见她欢喜,唇畔悄然翘起。 “谢斯年,你和我说说小时候的事情吧。” 这一夜,两人在屋顶彻夜畅谈。 有清风拂过,满月如镜。 春花秋月,恰逢于良辰美景。 * 第二日沈清姝早起梳妆时,仍不愿理会谢斯年。 昨夜她缠着谢斯年许久,谢斯年才愿意说出几个小时候的事情—— 他原是不愿意说的,更加希望沈清姝自个儿想起来。 奈何抵不过少女的耍赖纠缠,谢斯年挑了几个故事说与她听,大多是沈清姝出丑的事情。 沈清姝越想越羞恼,连带着与谢斯年进宫时都不见得有好脸色,上了马车就闭眼假寐。 马车稳稳地停在皇宫门口,谢斯年先一步下车,尔后转身给沈清姝搭手。 沈清姝瞥着他,终于气消了些,将手搭在他手臂上下了车。 少女今日来皇宫复命,穿的正是出行那日皇帝赏赐的正红色宫装。乌黑柔软的长发挽成华贵的发髻,上头插着各式金簪与步摇。 她的妆容明艳,衬得人色若海棠,又端着凛然不可侵犯的长公主仪态。 而她身侧的男子一袭淡青色长衫,却不显寡淡,反而气质矜贵出众,像是世家出身的公子哥。 两人走在一块,宛若一道靓丽的风景线,惹得过往的宫人们频频用余光探看。 行至恢宏大气的金銮殿门口,谢斯年目送沈清姝一人走进满朝文武林立的大殿,由宫人领着他去一旁的宫殿等待。 金銮殿内满朝文武大臣列成两排,沈清姝目不斜视走过百官之间,跪下行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龙椅上的男子懒散地垂眸,唇畔噙着意味深长的笑容,“皇妹快快请起。” “青城的情况朕已经知晓,先帝一片苦心孤诣,怎料竟然被小人利用!”他半阖着丹凤眸,说是震怒,面上却瞧不出有几分生气的神情,“此次赈灾可谓是九死一生,好在皇妹聪颖过人。说吧,你想要什么赏赐?” 沈清姝内心腹诽,当真是只老狐狸。 傅斯奕怎么可能不知晓青城的情况?甚至于八成是故意将她推出去,倘若长公主在青城出事,他才能有理由名正言顺出兵,拔出叛党的暗棋。 只是谢斯年误打误撞与她一同前去,这才免除了自己的性命之忧。 但这些情绪沈清姝是万万不能在傅斯奕面前表露出来,她推诿一番,最后才说自己暂且没有想要的赏赐。 看得出傅斯奕除去叛党的暗棋后心情当真不错,竟许诺她可以留下这个赏赐。 沈清姝再度跪下,“谢主隆恩。” 旁边的敬德公公笑道,“殿下,您只怕是谢早了。” 沈清姝不解其意地抬头。 傅斯奕闻言轻笑,敬德公公从怀中拿出一道圣旨,朗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敕曰:国家施仁,养民为首。尔大梁长公主沈清姝,德惠广济,慈爱布施,能捐金谷,赈济充荒助皇恩于沾足之外,裕饥民于转散之中。督抚司道奏闻。朕实嘉之。今特奖尔为永宁长公主,锡之敕命于戏,民康物阜,黎庶无遗漏之憾,家给人足,皇恩鲜冒滥之敝,褒嘉忠厚,表励风俗,钦哉。” 圣旨一出,朝堂上诸位大臣皆是倒吸一冷气。 虽然知晓圣上喜爱长乐公主,却没想到偏心到这般地步。原以为长乐公主离开镇南王府后会处境艰难,没成想竟是连连晋级。 还有江陵商铺与江陵镖局,他们家中子女极其喜欢去此处购置物品,诸位大臣也是有所耳闻,他们面面相觑,心下想法不约而同—— 看来当与永宁长公主殿下交好。 殊不知,傅斯奕此举带着补偿的意味在里头。 第68章 逼宫往事 "你的郡主之位是他提议册封…… 朝堂上除却青城赈灾一事, 并无其他大事发生。 下朝后,沈清姝去旁边的宫殿寻谢斯年。 她知道事情还没结束,谢斯年今日进宫只怕还有别的事情要办。 果不其然, 两人被傅斯奕召去了尚书房,在旁人看来沈清姝此次立了大功, 圣上私下嘉奖无可厚非。 尚书房内静悄悄的,傅斯奕屏退了所有宫人, 只留下他与敬德公公。 几乎是房内初初关上, 这位手腕狠厉、心性凉薄的帝王便单膝跪在谢斯年面前, 掷地有声道, “见过皇兄。” 他身后的敬德公公跟着红了眼睛, 跪在傅斯奕身后,“见过端王殿下。” 敬德公公是皇宫里的老人, 说是看着谢斯年与傅斯奕长大也不为过。时隔多年,这对亲生兄弟终于再度相见, 他不由眼眶湿润。 两人眉眼相似,就连狭长的丹凤眸都如出一辙。先帝与先皇后是大梁有名的俊男美人, 两人传承得先皇先后的容貌, 如今长成后皆是气度矜贵不凡。 “阿奕,起来吧。如今你已经贵为九五至尊。”谢斯年似是感慨,似是叹惋。 傅斯奕勾唇, “若是兄长想要, 这皇位让给兄长也可。” 当年先后诞下二子, 乐华寺着实偏远,加之几位大师有意隐瞒,谢斯年得知消息已经是数月后。 紧接着便传来叛党乱国、帝后双双殉国的消息,谢斯年在慧君大师的阻拦下, 隐忍不发,卧薪尝胆数年。他虽未回京,却派遣了无数人马护幼帝安慰,因而当年叛党才有所顾忌。 此后幼帝慢慢夺权,也有谢斯年在暗地里相助,出谋划策、提供人马。 兄弟两人里应外合,一个在朝廷把控朝纲,一个在外韬光养晦,才硬生生扭转局势。 谢斯年轻描淡写瞧了他一眼,傅斯奕笑道,“也罢也罢,知晓皇兄不喜这烫手的山芋。” 那便由他来坐这九五至尊之位。 他见谢斯年没有叫沈清姝出去的意思,唇边的笑淡了些,到底没有拂了他面子。 两人聊起谢斯年失忆之事。沈清姝从两人只言片语中,推断出当年的事情。 乐华寺出事后,沈清姝因大病一场失去记忆,被镇南王接回盛京。谢斯年则隐姓埋名,潜入叛党中,终日以人.皮面具覆面。 难怪在江陵山捡到他的时候随身携带着毁尸灭迹、隐姓埋名的好东西。 沈清姝了然。 谢斯年在叛党中蛰伏数年,终于摸到叛党的核心机密——叛党的领头来自百年前开国皇帝流放的元阳族。 百年前,谢家先祖创立大梁。元阳族精通阵法之道,融合兵法创造出无数兵阵,在战役中立下汗马功劳,深受开国皇帝器重。 只是不知后来犯下何事,竟惨遭先帝贬谪,此后更是被流放至境外。 如今的叛党正是当年元阳族后代,意图谋反,报当年之仇。 只是任凭谢斯年机关算计,一步步夺得叛党信任,却因为他不是元阳族的人,叛党始终对他有所猜忌与保留。他花费数年,也没能摸到叛党顶端的人物。 在场的人都能猜到,背后的人恐怕在朝堂中地位稳固。 “后来兄长为何会被叛党追杀?”傅斯奕把玩着扳指,问出关键性的问题。 沈清姝闻言,朝谢斯年望去,她也很好奇谢斯年为何会被叛党追杀,晕倒在江陵山上? 不料谢斯年敛眸,竟是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然则傅斯奕敏锐察觉到谢斯年垂眸前,下意识朝沈清姝投去的视线。 那是一种发自本能的表现,傅斯奕顿时眯起眼眸,隐约间猜到什么,勾唇笑道,“说起来,永宁倒是与兄长有缘。” 沈清姝不解,“皇上何出此言?” 傅斯奕瞥了眼谢斯年,兴味地开口,“其实当年你与朕里应外合平底逼宫叛党,背后出谋划策之人是兄长。” 傅斯奕说着,眼前不由浮现出当年的画面。 在兵戈铁马、哀鸿遍野中有一少女自火光中而来,高高的马尾在她身后飘荡着。她身后是燃烧的烽烟与将士们折断的兵刃。 少女一袭红衣过千军万马,眉眼张扬而恣意。 犹如耀眼的明珠,惊艳满座。 彼时沈清姝十四岁,时常跟随镇南王出入练武场,染得一身恣意不羁的习气,最是张扬明媚的青葱时刻。 她武艺高强,又天资聪颖,成功说服邻城将领率兵勤王。 傅斯奕收回望向少女的视线,把玩着指尖的棋子,“此女是镇南王独女,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谢斯年语气冷淡地落下一子,“她惯来如此。” 语气中很有些欣赏的意思,傅斯奕惊讶,镇南王之女竟得了他这位好兄长的青眼? 他试探着开口,“兄长与她认识?” 却迟迟不见对面的谢斯年做出回应,他抬头,瞧见对方倏然放大的瞳孔。细细看去,竟有些不易察觉的颤抖。 傅斯奕顿时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可笑愕然,他这个兄长向来冷心冷肺,怎么会为一名陌生女子动心? 他来不及催促,下一刻谢斯年身体蓦然离开席位。 傅斯奕一顿,侧头瞧见一只箭弩朝沈清姝心口射去。 而他隐忍冷漠的兄长运起轻功,发狂般朝少女而去。他的步伐紊乱,背影刹那间透出显而易见的惶恐。 好在沈清姝反应灵敏,箭弩自她鬓边而过,削落了少女一截青丝。 算是有惊无恐。 青年的身影便蓦然定在暗处,远远遥望着少女的身形。 傅斯奕再也无心棋局,缓缓落在他身畔,“怎么不过去?” 时至今日,傅斯奕亦然无法忘记当初谢斯年回答他时的神情。若说自己是擅于隐藏情绪,那么他的这位兄长便真的是心性冷淡。 可那时青年精致冷漠的眉眼竟逐渐柔和,好似初春化开的雪水,“不必了。” 沈清姝已然失去记忆,忘了谢斯年,又与宁远王世子定亲。 两人实在应该避嫌。 “谢斯年?他那日也在皇宫?”沈清姝惊讶。 傅斯奕道,“他当初不仅在场,就连……” 你差点中箭弩,他都暗中出手相助了。 他话未说完,就见谢斯年冷淡地投来目光,其中含着不易察觉的警告,倒是很符合谢斯年闷骚的性子,傅斯奕意味深长一笑,口里的话极其自然转为,“就连你的郡主之位都是他提议册封的。” 这话说的倒也没错。 沈清姝着实没料到自己与谢斯年还有这层缘分在。她比两人想得还多些,照这样说,前世谢斯年岂不是独自一人守着他们两人的记忆。 沈清姝握着茶杯的手微抖,谢斯年不悦地看向傅斯奕,似是不高兴他惹到沈清姝。 因着意外得知的事情,后头两人说的话沈清姝都没听进去。 待到坐上回山寨的马车,沈清姝依旧眉眼沉沉坐在软榻上。 谢斯年约莫猜到她如今这副模样的原因,温柔地吻在她额头,“是谁说天天苦着脸会变成小老头的?” 沈清姝不躲不避,也不看他。 这是气他,还是气自己呢? 谢斯年忍不住笑出声,笑声引起沈清姝的注意,她桃花眸微扬,猛然揪住他衣领,亲在青年的眉骨,“你到底还瞒了我多少事情?” 她压根没打算等谢斯年回答,朱唇下移,咬在他脖颈。 以谢斯年的性格根本不会说出实情。 沈清姝情绪来得汹涌,动作急切又大胆。 谢斯年知晓她这是在借着这种方式发泄,于是敛着眼帘任由她作为。他不自觉绷紧修长的脖颈,美人身上的幽香萦绕在鼻尖。 沈清姝的动作愈发过分,眼瞧着两人即将过火,谢斯年将人抵在车壁上,嗓音喑哑,“阿姝,再闹要出事了。” 出事? 沈清姝一怔,骤然明白过来他的意思,却是不慌不满地起身,俯视着身下的谢斯年。 她瞧见青年脖颈间的红痣,比之方才更加妖艳,才满意地勾唇,“我总有一天会想起来的。” 说完,马车恰好停在山寨门口。沈致听说沈清姝要回来,早早在山寨门口等待。 沈清姝一眼瞧见人群中气宇轩昂的蓝衣男子,笑着扑过去,“哥哥!” “这么大个人了,还如此不沉稳。”沈致嘴上训着,却细细看着人有没有哪里受伤,“瞧着像是瘦了些。” 沈清姝见到沈致,心里的情绪骤然被冲散,“哥哥,你怎么和老人家一样啰里啰唆?” 沈致眉眼一沉,刚准备出言训斥,沈清姝献宝似的掏出一个锦盒,“给你带的礼物。” 沈致接过礼物,嘴里的训斥就说不下去了。 沈清姝又朝谢斯年递了个眼神,谢斯年淡然走过来,“这里是给诸位带的礼物。” “我们也有?”山寨众人惊讶,一时间气氛其乐融融。 沈致早就瞧见谢斯年与沈清姝从同一个马车里下来,他的视线扫过谢斯年的衣领,莫名有些不好的感觉。 自打他听到谢斯年与沈清姝一同前去,便十分不悦。 既然小妹与谢斯年互相无意,又非亲非故,理应避嫌才是。他暗自思忖着,看来是时候…… 第69章 绣球招亲 小姑娘侧头亲在他的下颔上。…… 沈清姝与沈致相认以后, 头次出远门如此久,还端的是九死一生,山寨里的人抓着她好好寻问了一番当时的情景。 沈致虽未做出表示, 但是沈清姝知晓他定然是心疼的,索性在山寨内好好陪了他几日。 好在经此一事, 镖局的人失去主心骨后反而在危局之中重获新生,现下诸位管事皆能处理好镖局大部分事情, 倒是不需要沈清姝操心。 倒是明日皇后娘娘的生辰宴, 她回山寨当天便送来了请柬, 足见皇后对她这个新封的永宁长公主的重视。 沈清姝支着头琢磨着送什么礼物才好。 以帝后和谢斯年的关系, 这礼物怎么也得送得可心些, 最好能得收礼之人喜欢。 对了,谢斯年。 沈清姝桃花眼一亮, 连忙叫杏枝去请谢斯年。前几日沈致以沈清姝即要及笄,需要避嫌为由, 将谢斯年请去了别的院落休息。 杏枝见到谢斯年时,他正在住处煮茶。 青衣公子眉目出尘, 满头乌发挽在身后, 提起的袖间露出雪白的手腕,好似不问世事的隐世公子。 若非出身皇族,他定然会过得闲适而悠然。 谢斯年看到杏枝, 也没问原因, 淡然出声, “走吧。” 杏枝想,谢公子的确容貌气质出众,无怪山寨里的众人都以为殿下是看上了人的美貌,才将人带回来当压寨夫君的。 沈清姝与谢斯年坐下没多久, 门外传来一道有力的吆喝声,“二小姐,大当家的请您准备一下今日的篝火晚会。” 转眼间,已经是她在山寨度过的第二个篝火晚会。 沈清姝想着,又道,“哥哥竟然还特意嘱咐我打扮一番。”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谢斯年瞧着少女艳丽的面容,“不如今日我帮你梳妆如何?” “谢公子这是要抢我的饭碗呀。”杏枝故作埋怨,却极其主动地让出位置。 小时候,沈清姝便时常缠着谢斯年给她梳头发。八九岁的小姑娘,正是性情活泼好动的时候,每日爬上爬下,没个正形。 若是发髻不慎弄乱了,她就嘴巴一撇,眼巴巴望着谢斯年,一手攥着他的衣袖。谁让她最喜欢的发髻只有谢斯年会梳呢? 说起来也好笑,小姑娘向来爱美,来乐华寺第一日便是侍女给她梳的双环髻,但在原本的基础上多了精致的编发,簪上别致的发饰。两侧是垂落的流苏,活泼又好看。 谁知小姑娘刚来就把发髻弄乱了,哭得眼睛肿成了核桃。偏生她又长得玉雪可爱,身体娇小孱弱,鸦羽般的睫毛沾了泪水黏成一簇一簇的,轻轻颤动着,可心疼坏了寺里的大师们。 可是大师们平日里专注修行,少见女子,哪里会梳小姑娘家的发髻。 百般为难之际,纷纷将目光投向了宫里来的谢斯年。 好在先帝后夫妻恩爱,谢斯年从小经常看他父皇帮母后梳头发,倒是有几分熟悉,于是不情不愿地上手。 小姑娘的头发犹如上好的绸缎,入手柔顺冰凉。 谢斯年幼时只是看过,乍然尝试手忙脚乱得很,偏生沈清姝还要时不时撅着嘴,不满道,“你扯得我好痛。” 清冷孤傲的少年皱着眉,暗嗤娇气,手上的力道不自觉放轻了几分。 梳好后,小姑娘对着铜镜左照右照,秀气的眉头皱起,一副不甚满意、勉强接受的小模样。 谢斯年冷眼看着,实则对这盛京来的金枝玉叶如此娇气有些瞧不起。 谁知小姑娘尚且泛红的桃花眸滴溜溜转着,忽地侧头亲在他的下颔上。 小姑娘身高不够,踮起脚只勉强亲到了他下巴,顿时有些不满地嘟囔着,很快又兴高采烈地说,“父王说要感谢别人的帮助,谢谢你帮我梳头发。” 小姑娘说着,又从怀里掏出一块帕子。 帕子上歪歪扭扭绣着一朵桃花,着实称不上美观。 她将帕子塞到人手里,“道谢要真诚,这块帕子是我,是我辛辛苦苦绣了一个月的。”沈清姝掰着手指头算了算,肯定道,“送给你啦,等我回头想到了更好的谢礼再给你。” 说完也不管人收不收下,拍拍手走人。 她走后许久,少年僵硬的身躯才微微挪动。 下颔上那抹温软的触感依然挥之不去,他头次有些脸红了,狭长的丹凤眸凝视着手里那块传说中绣了月余的帕子,说不出是何想法。 后来两人熟悉以后,沈清姝就更加飞扬跋扈了。小姑娘人不大,性子鬼灵得很,知道小少年只是表面看着冷漠,只要自己一闹,他准是会惯着自己。 因此那些年谢斯年不知多少次“自愿”为沈清姝梳头。 时隔几年,谢斯年再度握着少女轻软乌黑的发丝时,不由恍惚。 “怎么了?”沈清姝疑惑。 “没事。”谢斯年盯着铜镜里少女绝色艳丽的面容,没有忘记自己的目的。 后来沈清姝不满足一个发型,这位小祖宗自己不动手,缠着谢斯年学了不少别的发髻,从小丫头的发型到少女的发型,再到妇人的发型,一副一辈子赖上谢斯年的霸王架势。 谁能想到,这一赖真就是赖了一辈子呢? 拜沈清姝幼年所赐,谢斯年今日给她梳的发髻十分合格,好看而不失精致。甚至还举一反三,顺带化了个精致的妆容。 旁边的杏枝看着欲言又止,总觉得哪里不大对劲。 好看是好看,只是沈清姝的美貌本来就极具攻击性。杏枝平日里念着她家殿下还是个小姑娘,希望她多多和人接触,梳的发髻皆是偏向少女的柔美。 而今日谢斯年给沈清姝的发髻端庄大气,又不失美艳。 铜镜中的少女朱唇轻扬,昳丽勾人的桃花眸眼尾上翘,看上去美得不可方物。只是过于凌厉疏离,令人不自觉产生距离感。 杏枝正想出声,谢斯年恰好投来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目光,她嘴里的话蓦然止住。 紧接着沈清姝开口,“没看出来你还有这手艺,还蛮好看的。” 前世她多是看谢斯年雕刻、制作首饰,没想到他竟还精通于梳发妆容。 谢斯年勾唇,敛下眼底的笑意,“嗯,是挺好看的。” 连沈清姝都满意,杏枝就更加说不出话了。 有她打扮的功夫,沈致又派人来请。 沈清姝讶异,“上回也没见哥哥如此着急。” 她不知晓原因,谢斯年却是心知肚明,只是他没有出声,“既然准备好了,那就出发吧。” 沈清姝到场后,才发现这次与从前大不相同了。 原先只是众人相聚,吃肉喝酒,畅谈人生,同看盛世烟火。今日竟然多了比武、作诗、灯谜等模式。 她以为山寨的篝火晚会就是如此,便听到其他山寨的人小声议论。 “这次怎么加了这么多文绉绉的东西?” “管他呢,不也挺有意思的。” 沈清姝更加惊讶了,原来今日的活动是第一次。 旁边的杏枝似乎瞧出她的疑惑,“今日的活动是大当家亲自安排的。” 话语间沈致瞧见沈清姝,喊她入座,视线与她身后的谢斯年对上。两个男人的目光一触即分,短短一瞬犹如交锋。 由于今日的活动往次没有,山寨众人皆是兴致很高。 第一场是比武,不过形式有些特殊。 只因云琬今日要丢绣球招亲。 当初云琬揭露了毛管事的阴谋后便得沈清姝庇护,入了江陵山寨。 江陵山寨的众人皆不是揪着人过往不放的人。云琬入山寨时虽然身怀六甲,但为人温柔能干,又生得花娇玉柔,山寨中不少男子心仪这位聪慧貌美的女子。 因而当云琬身着大红色嫁衣出现在高楼时,下头响起了浪潮般的喊声。 听说她不久前诞下一名男孩,可身段依然如同少女般纤细窈窕,一袭大红嫁衣衬得人明艳娇嫩,云琬轻轻躬身,“小女幸得山寨诸位照顾,今日便是小女比武招亲的日子。” 她说到此处微顿,一双美眸欲语还羞扫过个阁楼下的儿郎们。 哪怕生了孩子,到底是娇羞的。 沈清姝飞身上台,握住她的手,试图鼓励。 云琬内心这才逐渐安定下来,随着主持大喊的一声开始,将绣球丢入沸腾的人群中。一双妙眸盯着被抢来抢去的绣球,止不住握紧了沈清姝的手。 沈清姝笑道,“云姑娘定然能嫁的如意郎君。” 云琬的玉颊登时泛红,知晓她看穿了自己的心思,嗔怒地拍了拍少女的手。 人群中有一道身影异常勇猛,一路开山倒海般杀到拿着绣球的人面前。那人绣球还没拿稳,便被抢了去,回头看到是谁时,顿时泄气,暗叹自己今日恐怕与美人儿无缘了。 夺得绣球的那人将绣球举得高高的,他是山寨内出了名武功高强的勇士,不少人看到他就望而生畏。 但仍有人贼心不死,“咱们围攻他。” 局势之激烈,看得场下的人热血澎湃。云琬暗自攥紧了手中的帕子。 那人不愧被成为勇士,在多人为围攻下仍牢牢守住了手中的绣球。眼瞧着一旁的香所剩不多,云琬眼内逐渐划过一抹失落。 就在这时,人群中忽然闯出一道矫健的身影,如同猎豹般快准狠躲过那人手里的绣球。 围攻者们见绣球被一名无名小儿抢了去,原本放弃的人纷纷围上去,先前那名勇士更是不甘,一时间数名男子尾向忽然出现的男子。 那名男子就地一扑,虽说点到为止,总有一两个卑劣的人动暗手,他挨了好几拳,唇边有鲜血留下,身体却坚如磐石,牢牢将绣球护在怀中。 案上的香就要燃到尽头,台上的人终于想到办法,决定联手将男子翻过来。围观的人不由叹了口气,眼睁睁看着男子被众人抬起。 第70章 灯谜相会 隔着面具,吻在少女眉心。 就在众人叹惋他在最后一刻败北时, 男子猛然跃起,高高举起手中的绣球。 与此同时最后一截香灰落下。 台下猛然爆发出热烈的喝彩。 “好,好啊!” 云琬手中的红帕骤然落下, 她自幼在梨园长大,惯是懂得人心凉薄。身怀六甲来到江陵山寨, 原以为寨子里的人不嫌弃她便是好的,哪里又想过二嫁? 偏生遇上了这么个傻小子, 她是不信男儿承诺的。 女儿家的思绪千回百转, 终是答应若是都修文能抢到绣球, 证明自己的诚意, 便愿意嫁给他。 她看着男子捧着绣球宛若稀世珍宝, 单膝跪在台下,“琬娘, 我来娶你了。” 眸中不由泪水涟涟。 沈清姝哪里瞧不出两人间暗涌的情愫,执起云琬的手, 笑道,“都修文, 你既然娶了我们云娘, 可就要好好对她。” “对她好!” “对她好!” 台下响起起哄声,一时间气氛到达顶端。 云琬的绣球丢完了,可是绣球比武仍未结束, 还有个重礼在后—— 大当家的拿出了家传的前朝名士字画。 山寨的人大多不懂风月, 但都想讨个好彩头, 皆是兴致高涨。 沈清姝被推上台丢绣球时,很是惊讶。 偏生山寨的诸人说她是沈家的二小姐,又是皇上亲封的永宁长公主,由她来丢绣球最是合适不过。 可是沈清姝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毕竟上一轮是云琬绣球招亲。 谢斯年见她上台,握着酒杯的手指微顿,侧头迎上右侧首座沈致的目光。 大梁女子及笄后就要开始定亲了,沈清姝前世一出生就有婚约,重生后解除了婚约,依旧没将这事放在心上,沈致却是暗自替她琢磨着。 山寨风气开放,自家妹妹若是没有遇到如意郎君,留在山寨也是使得的。 可偏生她还有个长公主的身份在,如今又受到皇上重视,宛若一只香饽饽,各家世子公子都盯着。与其等到将来皇上金口玉言,给她定下一门亲事,倒不如提前找个机会给她物色心仪的人。 他原先见谢斯年肯豁出性命救沈清姝,应当是个良人。谁知沈清姝亲口说两人之间并无别的感情,他瞧着谢斯年倒不像是对沈清姝无意的模样,今日这些比试可得防着他。 沈致收敛心思,朝谢斯年举起酒杯示意。 谢斯年早有预料,微微一笑,揽袖饮下杯中的酒。 两个男人在台下遥遥对饮,争锋相对。高楼上的沈清姝是不知晓的,随着一声锣响,她将绣球丢下高楼。 台下的男子们犹如一只只抢食的老虎,论激烈程度竟然不亚于方才云琬招亲。 围观的人群中有人惊道,“我原以为方才云琬招亲已经是盛况了。” “诶,你消息也闷不灵通了吧。大当家可是拿出了前朝名士的字画做奖励。”一名大嫂知道内情,调侃道。 “前朝名士的字画!大当家岂不是下了血本。”那人瞪大眼睛。 “是啊,绣球又是长公主殿下亲自所丢,其中意义不言而喻。”大嫂笑着接话,“要我说,二小姐是真好看咧。” 阁楼上的少女斜倚栏杆,清风拂过她翩飞的红衣。那双桃花眼半阖着,眼尾上翘,眉心一朵桃花悄然绽放,为她添上艳丽而疏离的殊色。 只可远观,不可高攀。 忽然少女好似看到令她喜悦的人,唇边露出明媚的笑来,乍然间减了几分疏离之感。 沈清姝倚在阁楼上,瞧着众人争夺绣球。她侧过头,恰好对上远处男子的目光。 阁楼上灯如白昼,谢斯年可以清楚看到满室华光少女昳丽的桃花眼轻眨。他摩挲着酒杯,心口升起一股奇异的感觉,挥之不去,无法忽视。 就连杯中的酒水都不知是何滋味。 沈清姝骤然睁开桃花眸,眸中映出白衣公子飞身上台的画面。 谢斯年衣袂翩飞,墨发在身后扬起。眉眼如画,在夜色中宛若皎洁的明珠,清冷而动人。 他一出手,台上的人基本就失去了机会。 好不容易夺得绣球的人来不及喘口气,一回头惊在原地,再眨眼手中的绣球便不翼而飞。只见那容貌出众、气质矜贵的公子指尖抚着绣球,“谢某既然在江陵山寨做客,自当入乡随俗。” 话是说给沈致听的,几乎算得上是挑衅了。 沈致错愕了片刻,又很快收敛神情。 青年身形清瘦,宛若挺立的翠竹,又好似数九寒天的冰雪,台上的人面面相觑,竟无一人出手。 结果自然毫无悬念,谢斯年接住了沈清姝抛下的花球。 比试结束后,沈清姝走下阁楼,随意坐在谢斯年旁,“你怎么忽然出手了?” 堂堂端王,应该看不上那副朝的字画才对。 谢斯年目光落在少女额心的桃花。 因为他不想让任何人拿到沈清姝亲手抛的绣球,哪怕只是为了讨彩头。 第二个活动是猜灯谜。 沈致带领众人走到一片竹林外,竹林内挂着数只精致好看的灯笼,灯笼下头用红绸带卷着一纸灯谜。林内有一条小河蜿蜒而过,河面上覆着数盏莲花灯,灯上亦然盛着灯谜。 沈致举办篝火大会,并不仅仅是因为沈清姝的婚事,更是给山寨内情愫初生的少男少女们一个机会。 进入竹林的人需要以面具覆面,女子选择莲灯上的谜语,男子选择灯笼上的谜语。灯谜的线索分为两部分,需要两人合力才能猜出答案。 若是在此过程中,男女之间心意相通,便可摘下面具。 沈清姝已经心有所属,对这种带有撮合性质的游戏并不感兴趣,反倒是撺掇着沈致上场。 沈致常年忙于山寨的事务,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才能给她找到个嫂嫂。 沈致哪里瞧不出她的心思,无奈地敲她额头,“胡闹。” 竟难得松口道,“不如你我一道?” 沈清姝原先不想答应,又想起沈致这根木头难得愿意参加这种活动,便点头同意了,转身走向女眷换衣服的地方。 谢斯年在她身后,望着她的背影。 室内,沈清姝桃花眸一转,唤来杏枝,在她耳边低语。 “殿下您?”杏枝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 沈清姝笑道,“快去办。” 不一会儿,杏枝拿来一套男装。 沈清姝将头发绾成利落的马尾,视线落在杏枝身上,“不如你和我一起参加。” 杏枝登时红了脸,“殿下,我不想嫁人。” 沈清姝盯着她微红的脸颊,意味深长,“我看到阳泽参加了。” 说着,把沈致方才给她的桃花面具递给杏枝。自己换上了一副男儿的狐狸面具。 尔后没在插手杏枝的事,快步混入男子中。高马尾荡在脑后,男装衬得她身形高挑,倒没有人看出异样。 “小兄弟,你选哪个?” 一道熟悉的声音在沈清姝耳边响起,沈清姝抬眸,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带着一张和她类似的狐狸面具,只不过沈清姝脸上的是红白色,他的是黑金色,乍一看倒像是一对儿。 男子露出削尖的下巴和形状好看的薄唇,手中摇着一把纸扇。 居然是侯嘉玉? 沈清姝惊讶,随手取下一张灯谜,才侯嘉玉点头示意,尔后转身离开,没有出声暴漏自己的身份。 侯嘉玉在她走后,脸上的笑容消失,抬手看着她花灯上的花名。 等到沈清姝在竹林晃了大半圈回到原地,远远看到侯嘉玉还在原地。她登时眯起眼眸,还没靠近,就看到另一名带着面具的男子覆在他耳边低语,瞧着像是他的小厮。 紧接着侯嘉玉似乎勾唇笑了一下,直接抬手揭下一张灯谜。 沈清姝等到他们走后,走到侯嘉玉方才站的灯笼下面,看到上头写着“合欢”二字。 他们在找谁? 沈清姝心头隐约有了个猜测,于是往女眷所在的河边而去。 女眷们所在的河边远没有男眷这般冷清,河流上方有一座圆形拱桥,少女们或是站在拱桥上,倚栏探看远处放飞的孔明灯,或是站在河边嬉笑,一同讨论莲花上的灯谜。 少女们衣着明艳,云鬓添香,腰间佩戴着自己亲生绣的香囊,站在亮堂堂的灯火里。寻来的少年男子们亦然面带笑容。 桥上人来人往,沈清姝一时间迷失在人海里,找不到侯嘉玉的踪迹。 她皱眉,索性逆着人海想要走出人流。眼瞧着走到拱桥末端,蓦然撞入一道身影怀中。沈清姝一僵,淡雅的松香涌入她鼻尖。 那人顺势揽住她,将她抵在桥边的树干上。 两人的举动在一众少年少女间并不显眼,山寨内有互相对眼的男女早早约好拿相同的灯谜,趁着良辰美景,花前月下。 沈清姝浑然感受不到周围人的目光,鸦羽般的睫毛不断颤动着,身体完全被拢在谢斯年身影下。 谢斯年隔着面具,吻在她额头。 恰好是那朵桃花的位置。 温度透过面具,传到她心底。 两人谁也没闭眼,看着对方眸底的自己。 谢斯年的唇瓣下移,描绘过少女的眉眼、鼻尖,落在她娇嫩的朱唇上。 第71章 西域王姬 “胆敢胡乱轻薄人?”…… 天边骤然炸开一簇簇的烟火, 好似天女散落的花瓣,耳畔是少男少女们的欢呼声。 沈清姝桃花眸内泛起水意,她不甘示弱地踮脚, 亲在谢斯年的额发。 绚烂的光芒照亮这一方天地,在这一刻所有人的眼里皆映着明亮璀璨的华光。 不知怎么的, 沈清姝忽然回忆起几月前她初来山寨时的篝火晚会。 彼时也是这般盛大的烟火,她远远地躲开了人群, 倚在桃花树下。将要就此入眠时, 有一人走到她面前。 枝桠上的桃花应景极了, 纷纷扬扬落下。 沈清姝想, 她当时或许没有完全醉倒, 只是看着那个清冷矜贵的白衣公子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 直到他拂落自己发间的桃花瓣,沈清姝心头生出些隐秘而不知来头的悸动。 那个时候, 她想不起两个人前世的渊源,谢斯年也没有记忆, 只是凭借本能的心动。 她任由谢斯年替她簪上了那支桃花木簪。 她与谢斯年尚且不相熟,才会因醉酒后去轻薄了谢斯年而懊悔, 哪里会想到两人今后会有这般缘分? 如今想来, 当真恍如隔世。 沈清姝眨眨眼,坏心地亲在谢斯年露出的下巴上。 谢斯年哪里察觉不到她的小心思,微微勾唇, 放任少女施为。 “你是谁?胆敢胡乱轻薄人?” 旁边蓦然响起不和谐的声音, 打破了花好月圆的氛围。 沈清姝望去, 霎时间面色古怪。 谢斯年:“怎么了?” 拱桥上似乎有人起了争执,喧闹声隔着人群传来。 沈清姝透过人群,隐约瞧见一道窈窕高挑的身影。她瞧不见正脸,只莫名有些熟悉感, 于是拉着谢斯年朝人群中而去。 谢斯年原是不喜热闹的性子,目光落在少女牵着他的手上,竟没有拒绝。 沈清姝一心惦记着闹事的人,走近了才发现桥头上起争执的是一男一女。女子身材实在高挑得过分,脸上带的面具分外眼熟,正是沈清姝交给杏枝的那副桃花面具。 而被骂的人脸上带着黑金狐狸面具,指尖拨弄着一把折扇,语气似笑非笑,“这位姑娘,在下都说了认错人了。” 他露出的下半张脸完美白皙,瞧得出是名长相俊美的小郎君,正是侯嘉玉。 沈清姝的眸内滑过兴味,果然是冲着她来的。 那女子并不就此罢休,双手环臂,语气泼辣,带着不可忽视的傲气,“谁知道你是不是故意借机调戏山寨里面的姐妹?” 此话一出,在场的姑娘们看向侯嘉玉的眼神便开始不对劲。 她话里有着明显的异域口音,沈清姝哪里还猜不到她的身份。 正好接下来那名女子侧过身,骨相深邃而立体。艳丽的桃花面具下是一双碧色的眼眸,仿佛泛着微波的湖泊,又宛若纯粹的绿宝石,抑或是吸引人目光的漩涡。 鼻梁高挺,肤色呈小麦色,身材高挑勾人,异域风情在她身上展现的淋漓尽致。 侯嘉玉展开折扇,“你是西域来的小娘子?” 他的姿态闲适悠然,实际上只有他身旁的小厮直到侯嘉玉的耐心已经到了尽头。 他明明得到消息,今天佩戴桃花面具的人是沈清姝,还特意和人换成与她相配的灯谜,怎么一转眼就变成了眼前这个胡搅蛮缠的女子? “怎么,你还看不起我们西域的人不成?”伊莲娜勾唇。 侯嘉玉微顿,狐狸眼眯起。 也敏锐察觉到这名来历古怪的西域姑娘别有用心,似乎在故意挑事。 沈清姝或许正在附近围观,侯嘉玉敛去深沉的眸色,转而换上温润如玉的面孔,笑道,“认错人,的确是在下的不是。” “你知道就好。”谁知伊莲娜压根不知道什么叫见好就收,秾艳的眉眼飞扬。 摆明了看热闹不嫌事大,再聊下去两人只怕又要吵起来,沈清姝不得不出面,拦在两人中间,“侯公子,这位姑娘,两位怕是有甚么误会?” 眼前的小公子着一身干劲利落的男装,没有刻意掩饰自己的声音,侯嘉玉与伊莲娜都认出她的身份来。 侯嘉玉登时一展折扇,就要接话。一道身影快他一步,拉住沈清姝,“沈小姐,好久不见。” 伊莲娜亲昵地拉住沈清姝的手腕,挑衅般朝侯嘉玉望去,回眸对上一双清冷疏离的丹凤眸,眸中含着冷意,宛如凛冽的寒风,生生刺骨。 伊莲娜知道他是认出了自己的身份,却不避不躲,“沈小姐,多日不见,不请我喝杯茶吗?” 沈清姝思忖着,倒是没拂了她的面子。竹林内有一处雅致的六角亭,她请两人在此处小聚。 侯嘉玉的目的在此,断然不会拒绝,谁知这时候他的小厮忽然小跑到他身边,低语片刻。侯嘉玉面色大变,提前请辞。 这下去六角凉亭的便只剩下伊莲娜与沈清姝、谢斯年三人。既然离开灯谜会,他们都揭下面具。 谢斯年看到伊莲娜面具下极具异域风情,艳丽而勾人的眉眼,握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 饶是沈清姝再迟钝,也隐晦地感觉到两人之间争锋相对的气场。她眯起桃花眸,视线在两人之间扫过,“你们两人认识?” “不认识。”伊莲娜拒绝得很彻底。 谢斯年只凝滞一瞬,又慢悠悠斟茶,用态度表明他不屑于和伊莲娜扯上关系。 沈清姝只当两人天生气场不合,“这位是胡商易连纳,也是西域的王姬伊莲娜。” 谢斯年连眼也懒得抬,早在刚刚他看到伊莲娜的时候便猜到了她的身份。 甚至连她的目的都猜到几分,这点他和沈清姝不谋而合。 沈清姝抬眸,望着月色下笑容万种风情,碧眸暗藏野心的伊莲娜。 据她所知,西域那边的王权之争尚未结束。伊莲娜现在换回女装出现在江陵山寨,还如此高调地想要引出自己,只怕目的不纯。 伊莲娜罔顾两人的冷淡,把玩着手中的杯盏,“在大梁生活这么多年,我却仍然喝不惯大梁的茶。” 她话音一顿,指尖拨弄着沉浮的茶叶,“看来我骨子里实打实是个西域人。” 那双碧眸中的野心在月色下一览无余,令人惊心动魄。 “不如你们助我一臂之力,助我夺得西域的王位如何?” 伊莲娜的语气漫不经心,仿佛在说着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而不是世人为之癫狂的王位,却又带着某种程度上的自信与势在必得。 “何必来询问,你已经准备好了交易的筹码不是吗?”沈清姝的目光掠过凉亭四周,好在此刻众人都沉迷于猜灯谜,凉亭周围僻静清冷。 的确如沈清姝所想,伊莲娜手上握着足够的筹码—— 她见过叛党首领的模样。 伊莲娜说着这些话时,眉眼间卷携着刻骨铭心的恨意。 那一夜素来热闹的西域王宫鸦雀无声,漫天的火焰好似无情的野兽,吞噬着华丽的王宫。 她的阿娘刚为她讲完爹爹少年称王、意气风发的故事,另一手拍着怀中年幼的阿妹,哄她入睡,伊莲娜就靠在她身畔。 殿外却忽然乱了起来,阿娘手忙脚乱哄着怀内受惊醒来的阿妹。 伊莉娜气势汹汹,推开殿门,门外传来宫人一声清晰的喊叫。 “不好啦!叛党砍下了王的头颅。” 伊莲娜下意识回头去看阿娘,衬着明亮的烛火她清晰地看到阿娘脸上骤然怔住的笑容。 那夜宫人的呐喊仿佛是一声一声纠缠不休的魔咒,搅得她日夜不宁。 她的阿娘,在这场火里挥刀自尽。 她的阿妹,在这场火里不知所踪。 混乱之中,有王的亲卫拽着她逃跑。 遍地可见的折戟断剑与蜿蜒流淌的鲜血,王宫骤然化身为可怖的地狱。 伊莲娜最后还是被抓到了叛党面前,叛变的是她的好王叔。 伊莲娜狼狈地抬头,看到一名身形高大的大梁男子。他大刀阔斧坐在虎皮椅上,身上缭绕着浓郁的血腥味。 那是在刀尖舔过血的气场。 新上位的王对他态度奇怪,毕恭毕敬。 男人听说西域王姬年纪轻轻已然是容貌出众,此刻听到她被抓回来,兴致盎然,“带上来看看。” 新王倒酒的手一顿,奈何在这位面前不敢多言,“带那个小贱人上来。” 侍卫压着伊莲娜跪在桌前,男人看见他们粗暴的动作,啧啧两声,却没有出声阻止。 谁不知道论冷血无情,眼前这位当属第一?他的眼中只有王图霸业与复仇,为此甚至不惜葬送亲生骨肉。 因而男人对伊莲娜感兴趣,新王虽稍有不悦,却并不担心。 男人抬起伊莲娜的下巴,少女不过初初八岁,却已然殊色过人。碧色的眼眸瑰丽犹如草原上的湖泊,深邃精致的眉眼,不难看出前王后的影子。 只不过,她比起温婉的王后多了一股狼一般不服输的狠劲。 男人睨着她眼底鲜明的恨意,忽然笑出声来。 伊莲娜只觉受到羞辱,她猛然起身想要咬住男人的耳朵,却扑了个偏,男人脸上面具的系带被咬断,面具骤然滑落。 男人一脚将伊莲娜踹开。 伊莲娜被踹倒在地,痛得血色尽失。偏生她语气发狠,“有本事你杀了我!” 男子没有如愿被激怒,而是意味深长乜视着地上狼狈娇小的少女。 气氛一时间静下来,没人说得准这位大人物的心思。 伊莲娜被关到了柴房里面,奇异的是,想象中的羞辱全部没有到来。甚至还给她寻到了机会,联系旧部出逃。 年岁不大的伊莲娜尚且还不能意识到背后是男人有意的放过。 第72章 千秋宴会 打脸贵女(文案剧情开始) 只此一次的放过。 伊莲娜过上了刀尖上舔血的生活, 新王派来的杀手、叛党的死士……一次又一次看着父王的旧部为了保护她,在她眼前倒下。伊莲娜索性发了狠,彻底与父王的旧部切断联系—— 她不想再多出无谓的牺牲。若是她活着, 他日定然会率领麾下夺回王位。若是她死了,不过埋骨异乡。 好在老天大抵也看不惯新王, 伊莲娜易水一跃,彻底断了踪迹。直到再次出现, 她蛰伏数年, 在商战中一战成名。 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生活教会了她隐忍, 教会了她孤勇。从尘埃中爬起来的伊莲娜脱胎换骨, 看惯了人心凉薄, 惯是会揣摩、利用人心。 她重新联络上了当年的旧部。索性她的父王当年是位开明的君主,时隔多年不少人依然忠心耿耿。 只可惜其中混入了叛徒, 伊莲娜碧眸冰冷,她在青城查出些有趣的东西, 不料被叛徒暗算,才会遇上沈清姝。 不过这也让她顺藤摸瓜, 意外得知了谢斯年的身份与两人和叛党的过节。 俗话说的好,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伊莲娜所言在大梁并非是秘密,事情恰好发生在沈清姝出生前后没多久。不过后头倒是有所不同,毕竟传言说西域那位小王姬早就死在当年的叛乱里。 只是她手头有着西域王玺。 沈清姝基本相信了她的话。 “只是我当初年岁尚小。”那段时光过于混乱, 伊莲娜浑浑噩噩的, 如今一晃过去十六年, “我对叛党首领的模样印象不深。” 伊莲娜说完,瞧了一眼沈清姝的神情,又补充道,“但见到了我一定可以认出来。” 沈清姝与谢斯年目光对上, 两人皆明白了伊莲娜的意思。 明日就是皇后娘娘的千秋宴,文武百官必然携家眷赴宴。 届时只要带伊莲娜入宫—— “本王可不做亏本的买卖。”旁边安静坐着的矜贵白衣公子呷着茶。谢斯年神色寡淡,瞧不出是否意动。 伊莲娜显然是有备而来,勾唇,从怀里掏出明黄色的布卷。 沈清姝接过展开。 西域与大梁向来井水不犯河水,近几年却发生了变化,新上任的西域王时不时派兵骚扰大梁边界。 而眼前赫然是一份签订好的文书,饶是沈清姝只是匆匆扫了一眼,也能看清上面写着大梁与西域在未来百年交好的诸类事宜。 属于西域的一方已经盖上西域的王玺,只剩下大梁这边。 沈清姝并不觉得惊讶,将文书递给谢斯年。 气氛陷入沉寂,谢斯年垂眸浏览文书。 伊莲娜胸有成竹。 * 今日是皇后的千秋宴。 当今皇后与圣上青梅竹马,感情甚笃,皇后的母族在叛党猖獗时坚定地站在皇上身后。 因而沈清姝对这位皇后很有几分尊敬,早早起来准备。 谢斯年今日也是需要入宫的,他穿着一件雪白的直襟长袍,修长的身影斜倚在临安院外的树干上。 沈清姝一出来,正正好瞧见翩翩公子倚着树干,他身形削瘦,恍若孤霜瘦雪。腰间简单系着一根玉带,明明没有过多的打扮,偏生能从他身上看出一种贵气。 乌发随意用羊脂玉簪子簪起,侧边有几缕鬓发散落。晨曦的微光映在他冠玉般的面容上,郎艳独绝、风姿卓越。 谢斯年微微侧目。 今日的千秋宴的主角是皇后娘娘,沈清姝自然不会傻得去抢风头,难得穿着锦白轻罗百合裙,外头罩着淡粉色轻烟薄纱衣,乌黑柔顺的青丝用簪子挽起。 连妆容都较之平时温柔,眉心画着一朵淡粉色的桃花。 她原本是秾艳勾人的长相,如今这副扮相少了平日里凌厉的美感,反而多出几分少女的青稚与柔美。 笑起来眉眼弯弯,纯澈而干净,活生生像只小桃花精。 谢斯年把目光挪开。 …… 两人到时,已经有不少大臣的马车停在宫门外。臣子们互相攀谈着,女眷们也三三两两聚在一处。 早在沈清姝的马车出现时,所有人的目光都默契地望过去。 谁都知道长公主殿下如今风头正盛,大臣们别有深意地瞥着自己的政敌,有的已经走过去意图与沈清姝搭话,脚步却蓦地顿住。 只见车上首先迈下来的,是一条男子的腿。 紧接着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搭在门框上,深红的门框衬托下,这只手宛如上好的玉石,姑娘们的视线不由自主被吸引。 紧接着,一个个面色通红。 长公主的马车上下来一位清冷俊美的公子,他狭长的丹凤眸瞥过在场的诸人,分明是寡淡的目光,所有人都不约而同感到压迫。 很快他又收回目光,转身从车厢内牵出一位矜贵端庄的少女。 尔后又走出一位异域风情的男子。 人群中有一瞬间静默。 很快有人反应过来,问安,“长公主殿下。” 沈清姝瞧见诸位大臣与女眷们面色古怪的神色,哪里不知道他们心里头的想法,挑挑眉,应了声,与谢斯年往宫门里走去。 少女窈窕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宫门下,沈清瑶低头,掩盖住眼底疯狂的嫉妒。 身旁是女眷们的风言风语,诸如长公主殿下品行不端,长公主殿下婚前养面首等等。 有人问起沈清瑶,“长公主殿下曾经与你是姐妹,她从前便喜欢养面首吗?” 沈清瑶勉强一笑,手局促不安地搅在一起,“姐姐她不是这样的人。” 在场的女眷都是在高门后院斗惯了的老狐狸,哪里看不出沈清瑶这话的心虚与勉强。有人不屑于沈清姝的荒淫,有人羡慕沈清姝打小做事随心所欲。 女眷们心中想法各异,诸位大臣们就更是如此。 方才大臣们正谈着自己家中的不孝子,又谈起尚未谈婚论嫁的长公主,转眼就亲眼目睹长公主嚣张跋扈地带着面首进宫。 这下子个个面色尴尬,老脸汗颜。 其中以一名身形高大、面容板正,被诸位大臣众星捧月环绕着的中年男子为最。他身后的年轻公子面色阴沉,指骨用力捏着手中的折扇。 “啪嗒”,扇柄上面出现裂痕。 男子恍若未觉。 大臣们眼观鼻鼻观心不去看宁远王父子的神色,寒暄几句便散开了。 沈清姝一行人在皇宫里走了没一小会,一名小太监行色匆匆朝他们走来。 沈清姝挑眉,知道是皇帝派人来寻谢斯年,半开玩笑,“可要好好回来,别被皇宫哪个小妖精勾了魂。” 谢斯年目光略过她身后的“易连纳”,“易连纳”玩味地朝他勾唇,似是挑衅。 西域来的女子身上有股狼一样的玩性,看热闹不嫌事大。方才大梁大臣们心底的想法,她猜到七八分,知道自己与谢斯年同被认为是沈清姝的面首,那不是给谢斯年戴了一顶好大的帽子。 “易连纳”顿时乐不可支。 谢斯年冷淡地“嗯”了一声,转身离去。 宴会尚未正式开始,皇后携带女眷们在皇宫御花园赏景,大臣们在朝贤殿谈论政事。 皇后还没出现,御花园里遍地莺莺燕燕的声音,伴随着少女们清脆的笑声。世家小姐们聚在一处闲聊,有的在扑蝴蝶,有的在吟诗作对,妇人们在凉亭内喝茶赏景。 沈清姝既然离开镇南王府,便存着远离官场世家的心思,并不想掺和夫人小姐间的勾心斗角,更无结交之意,领着伊莲娜远远寻了个石桌坐着。 皇宫的花园处处透着精致气派,花圃中各色名贵的花朵争奇斗艳。少女们容貌艳丽,一个个生机蓬勃的生命,比之娇嫩的花朵亦然不遑多让。 沈清姝百无聊赖地喝着茶,时不时与伊莲娜聊几句,倒也算悠闲。 只可惜她躲懒,麻烦会自己找上她。 在沈清瑶有意无意地引导下,贵女们朝沈清姝的方向而来。 领头的是宁远王府的大小姐,宁远王世子的亲妹妹,容筠心。她今日打扮得格外隆重娇美,穿着抽丝绣四合如意云纹缎单罗纱,发间的珠翠佩环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已然到了适婚的年纪,宁远王妃有意为她在宴会上相看夫婿。 少女楚腰纤细,握着团扇笑得娇软,抬眸瞧见前头的沈清姝,脸上的笑容顷刻间消失得干干净净。 与此同时,其他贵女也瞧见了坐在石凳上的沈清姝,或是露出看好戏的神情,或是露出厌恶嫉妒的神情。 长公主带着两名男子进皇宫的消息早在贵女中传得纷纷扬扬,纵使整个盛京的人皆默认宁远王世子的未婚妻是沈清瑶,可没明面上说出来。 如今沈清姝公然带着面首进宫,容筠心觉着沈清姝公然打宁远王府的脸面。 宁远王如日中天,沈清姝在皇上面前得脸。 两名世家小姐中身份最为尊贵的女子对上,可不是有好戏瞧了吗? 沈清姝远远瞧见一群衣着华丽的贵女们走来,目光略过人群中的沈清瑶,顿时了然。 果不其然看到容筠心气势汹汹冲过来,全然没有半分世家贵女的端庄仪态。依照她的性格,只怕冲上来给她一巴掌都有可能。 沈清姝漫不经心地擦了擦手,做好还击的准备。 就见骄纵跋扈的容筠心被她身后的沈清瑶急忙拽住,小声在她耳边说了什么,容筠心脸上先是不满与愤怒,其后勉强压制住,最后竟不情不愿走近,在沈清姝跟前行了个礼。 沈清姝似笑非笑,继续与伊莲娜谈笑风生,仿佛根本没瞧见容筠心这个人。 果不其然,容筠心隐忍了不过片刻便本性毕露。 第73章 皇后驾到 只为西域美容圣物 她怒气冲冲地直起身子, 身后的沈清瑶想要拽她已是来不及。 “长公主殿下当真是好雅兴。”容筠心柳叶眉上挑,眼神嘲讽地望着沈清姝身后的伊莲娜。 沈清姝放下手中的茶盏,“容小姐。” 惊讶的模样好似才看到一众贵女。 容筠心最见不得的便是沈清姝总是从容不迫的姿态, 仿佛事情尽在她掌握之中,她们这些世家小姐、金枝玉叶不过是挑事的蝼蚁。 从前沈清姝与自己同为异姓王府大小姐, 嚣张跋扈便罢了。 随着江陵镖局逐渐名扬大梁,沈清姝的身世在京城贵圈中传来。 一个山沟沟里来的野丫头, 鸠占鹊巢欺负沈清瑶, 还差点嫁给她兄长, 成了她的长嫂, 容筠心每每思及此, 怒不可遏。 只不过她在沈清瑶的提醒下变聪明了,没直接和沈清姝对上, 反而拿伊莲娜说事。 “若是哥哥看到您如今的模样,只怕是……”容筠心捏着团扇, 掩盖住半边娇美的容颜。 话未说尽,贵女们掩面遮挡着唇边嘲讽的笑。 她们中不乏有和容筠心想法相同的。从前沈清姝执掌镇南王府中馈时有多风光, 多恣意张扬, 她们不得不阿谀奉承,现下贵女就有多想踩沈清姝一脚。 来找事的贵女们大多与沈清瑶交好,自以为替闺中蜜友出气, 殊不知自己只不过是出头鸟;也有聪慧的姑娘置身事外, 还有姑娘对沈清姝投来隐晦而羡慕的目光。 沈清姝把在场贵女的神情纳入眼底, 不紧不慢呷了口茶,“怕是会很欣慰。本宫算是与他有几分交情,他与沈小姐郎才女貌、般配异常,如今见本宫过得潇洒自在恐怕会很欣慰。” 石凳上的少女分明画着娇嫩清减的妆容, 活像只水灵灵的桃花精,偏生又媚态天成,那股青稚转而透出吸人精气的秾艳昳丽,叫人不敢直视她的眼眸,又生生无法移开目光。 少女葱削般的玉指捻着葡萄,慢条斯理剥开,紫色的汁液沾在手指上。 容筠心猛地回过神来,“你!” 可惜宁远王府换定亲对象的事情着实做的没理。容筠心原本是仗着沈清姝纵容,没想到如今她全然变了一副模样。 一女子拉住她手臂,笑道,“殿下所言极是。” 容筠心愠怒地回头,女子递过去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只是殿下如今离开了镇南王府,只靠着江陵镖局怕是很难养活一山寨的人,以及,”女子美眸一转,望向她身后的异域男子,“几位公子。” 她的声音温柔,如同山间泠泠的溪水。 沈清姝剥葡萄的手一顿,抬眸看到一名穿着莲纹锦广陵曳地裙的女子,外头罩着兰色薄罗纱衣。她梳着别致的发髻,额前坠着晶莹剔透的紫水晶。 如同清水芙蓉,让人舒适。 却是来者不善。 似乎看出沈清姝的疑惑,一道活泼的声音插入,“这是太傅家的二小姐竺雅歌。” 沈清姝桃花眸内生出些笑意,锦夏半是撒娇抱着沈清姝的手臂,侧眸打量着伊莲娜,“姐姐有了新欢,就不记得我这个旧爱了。” “胡说什么呢?”沈清姝宠溺地敲了敲她额头,喂给她一枚剥好的葡萄。 哪怕她掌握了重生的先机,依旧有很多事情出乎意料。所以在赈灾回来后,沈清姝提前想了法子帮锦夏找回亲人。小姑娘因此极其感谢她,时不时来山寨和镖局寻她,粘着她。恰好沈清姝也喜欢这个活泼机灵的小姑娘,一来二去两人倒是混熟了。 小姑娘极其自然地吞下去,一边含含糊糊地说,“太傅家的二小姐打小在江南养身子,最近才回盛京,姐姐没见过是应当的。” 宋太尉家的小千金? 沈清瑶眸内划过不自然的神色,下意识咬住唇瓣,好在她站在人群中央,并不显眼,冷眼看着容筠心带头嘲讽沈清姝。 “竺姐姐说的是,不知道长公主殿下的山寨能不能养活一山寨的人?”又一名女子故作疑惑地接话,原是关心的话,很快成了姑娘们满怀恶意的话柄。 “我说句不中听的,女子就该好好待在闺阁,出去抛头露面,还是与一群男子,实在不妥。” “谁说不是呢,长公主殿下出身高贵,一个小小的镖局哪里配得上金贵的殿下?” “要我说,沈将军当年威名在外,可如今人已经西去数年,江陵山寨如今到底是个什么样犹未可知呢?” “说的也是,住在山上,谁知道有没有染上土匪的习气?长公主殿下成日与他们待在一起,仔细想想实在是骇人,反正换我是不敢的。” 姑娘们起先还是小声议论,后来许是觉着法不责众,加之沈清姝又不是真的皇室公主,圣上匆匆忙忙把她晋封为长公主,至今还未入皇室玉蝶。 圣意不好琢磨,因而大臣们皆是谋而后定,正在观望着是否要拉拢这位皇上跟前的红人,绝不会想到他们的好女儿已经将人得罪了个透底。 竺雅歌垂下的雅致清澈的美眸中划过一抹恶意。 周围悉悉索索的讨论在容筠心听来犹如一声声讨伐,对沈清姝的讨伐,她不由眉飞色舞,大发慈悲地开口,“殿下若是操持镖局吃力,小女定然愿献上绵薄之力。” 她手中的团扇一转,矫揉造作道,“小女不才,手头还是……”有些银两的。 “长公主殿下,上次求您带的玉冠可有消息了?”爽朗的声音强势打断了容筠心的话。 贵女们一惊,意识到什么,“噗通”跪成一片。 御花园中顿时陷入静默,皇宫的鹅卵石道上浩浩荡荡走来一长排人。领头的宫女拿着两把巨大的蒲扇,身后跟着两列井然有序的宫女。 俨然是皇后的仪仗! 一道明黄色的身影缓缓自人群走出来,她仪态端庄,雍容而不失皇家的风范,威严的凤眸扫过在场诸人。 她身侧的少女拽她,“姨母,她就是我说的那个很厉害的长公主。” 她能不知道吗?皇后无奈而纵容地笑笑,“阿姝不必多礼,你是皇上亲封的长公主,便是本宫的亲人。” 她转而望向贵女们,态度显然比方才疏离,“平身吧。” “谢皇后娘娘。” “你们方才在讨论什么?”皇后优雅地坐在石凳上,不远处凉亭内的夫人们看到皇后现身,连忙赶过来。 “这……”方才皇后娘娘分明是维护沈清姝的架势,贵女们低着头,哪里敢作声。 “怎么了?有什么是本宫不能知道的?”她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手上的蔻丹,“阿姝,你来说。” 贵女们登时紧张抬头,沈清姝察觉到她们的视线,勾唇一笑,却并没有将方才的事情如实说出,反而避重就轻,“倒也无甚大事,不过是在讨论沈家名下的镖局。” “娘娘,这是你托我购置的西域美容圣物。” 西域美容圣物? 贵女们虽看不惯沈清姝,可女子皆有爱美之心,闻言按捺不住地抬头。 沈清姝朝伊莲娜递了个眼神,伊莲娜会意,小心地从怀里掏出一盒精致的玉瓷膏。 皇后看到她绿色的眼眸,微微一怔,很快注意力聚集在那盒小巧精致的膏药上。 实在是精致得过分,她身边的大宫女小心翼翼打开,霎那间一股芬芳馥郁的味道弥漫在这方小小的天地。 香味浓郁,却并不腻人,是恰到好处的清甘. 与如今时节再相衬不过。 “娘娘可以让宫女试一试。” 皇后嫣然一笑,看得出她心情是极好的。原本端庄而威严,此刻却拉住了沈清姝的手,连眉眼都温婉而动人,好似画中走出的美人。 哪有女子不爱美呢? 更何况是要与后宫三千佳丽争宠的皇后。 “本宫已经用了数次,哪里不知道它的功效。” 皇后又拉着沈清姝说了一会子体己话,无非是用后的效果。不少贵女们竖起耳朵听着,已是十分意动。 皇后的赞许好似硕大的巴掌,狠狠打在容筠心脸上,打得她狼狈不堪。一炷香之前她有多得意,就有多像跳梁小丑,丢人至今! 那些世家小姐会怎么想自己? 容筠心几乎抬不起头来,只觉脸上火辣辣生疼。 说到镖局,皇后身边的少女又忍不住插嘴,“姨母,你们光顾着聊天,就不记得我了。愧我还认认真真在江陵镖局里头翻找了好久新奇的玩意,我挑中的那个礼物您肯定会喜欢的。” 她说到后面有些得意,转而寻问,“那玉冠有着落了吗?” “镖局的管事说已经送到姑娘府上了。”沈清姝道。 “太好了,头先那个玉冠也是托你们镖局买的,谁知道哥哥会弄丢?”少女不满。 “可是穆公子时常戴的那个玉冠?”人群中忽有人开口,“原来那个玉冠是托江陵镖局买来的。” 当初穆公子首次戴着玉冠纵马长街,可谓是惊艳了整个盛京的贵圈。只因他头顶玉冠款式实在新颖,独特又好看。 那人一说出口,就后悔不已。她也是讨伐沈清姝的一员,因而从来没去过江陵镖局。听到外头的传闻,也只以为是贵女有意讨好沈清姝。 没料到穆公子的玉冠居然是头江陵镖局买来的,女子一想到穆公子的丰姿俊神,脸颊染上红晕,又按捺不住,忍着羞耻,“长公主殿下可以帮臣女看看有无相同的款式吗?” 容筠心猛地抬头,口中的话比脑子快,“不过是个玉冠,盛京还买不到了不成?” 第74章 夜宴风波 “殿下千金之躯,又怎能自甘…… 当真是蠢货。 这话岂不是在说皇后的外甥女鼠目寸光? 沈清瑶已经懒得再管这位冲动骄纵的大小姐, 胆敢在皇后面前口无遮拦。 沈清姝注意到她的神色,懒洋洋勾唇,利用完人就想全身而退? “沈小姐, 不如你来说说这是何物。” 沈清瑶愕然,刚准备回自己不知道, 沈清姝的声音又传来,“本宫记得你时常出入江陵镖局。” 果不其然, 她话音一落, 就看到沈清瑶面色剧变, 沈清姝恍若未觉, 又剥了一个葡萄。 皇后:“本宫也很好奇那玉冠究竟有何特殊之处。” 沈清瑶这下当真是骑虎难下了, 她死死攥着手中的丝绢。 沈清姝知道她经常去镖局了,那她知道自己的目的吗? 她在慌乱中抬眸, 恰好撞入沈清姝幽深秾艳的桃花眸,少女犀利透彻的目光仿佛早就洞察一切。 沈清瑶心尖一颤, 登时慌乱起来,就连旁边容筠心惊讶古怪的目光都没注意到, 两只手绞在一起。 沈清姝就喜欢痛打落水狗, 抬眸睨了她一眼,“皇后娘娘问话呢。” 沈清瑶蓦然回神,紧张之下嘴巴就不听使唤, “穆公子的玉冠, 臣女的确略有耳闻。玉冠工艺精美, 用材来自西域独有的黑玉。” 她一股脑夸赞完以后,才看到容筠心脸上难看的神色,心里“咯噔”一声,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小脸愈发苍白。 沈清姝的目的达到了,任由贵女们接下来寻问她关于首饰华服、胭脂水粉,都心情极好地回答。 先前那些出言不逊的贵女们见她有问必答,还答应帮不少贵女带款式新颖的物什,各个都意动不已。偏生碍着面子,矜持着不愿意开口,暗暗想着回去就派下人去瞧瞧。 谁知这时皇后身边的少女好似料到她们的想法似的,悠悠开口,“你们在这里遇到长公主殿下可是走运了呢,很多款式新奇的东西若是不提前来殿下这里预约,在镖局恐怕很难买到。” 她回想起镖局的顾客疯抢的画面,啧啧摇头。 “如今姐姐们都托殿下购置首饰,只怕很快这各地独特的首饰都会成为潮流风尚呢。” 若说少女前一句话让原本意动的贵女们蠢蠢欲动,后面这句话可谓是彻底打破了她们的防线。 “看来要央着姨母让殿下卖个面子,多给小女带几件首饰。省得到时候跟不上京城的潮流,可不是平白惹人笑话了。” “你呀。”皇后点了点她的鼻子,话语责怪语气却是纵容,“小姝,别和这丫头一般计较,在家惯是被宠坏了。” 沈清姝笑道:“穆小姐活泼率性,本宫定然不负所托。” 她对这个明里暗里帮自己说话的姑娘很有好感,哪里会计较。 人群中有一人率先开口,请求沈清姝给她带饰品。 她原是听信谗言,才对沈清姝心生厌恶,眼下哪里看不出是容筠心与沈清瑶找事?碍着皇后在场,她没有挑破,只是歉意地看着沈清姝。 沈清姝欣然接受,爽快地应下。 其他出言嘲讽的贵女们见沈清姝如此大度地原谅了她,顿时察觉到自己的言行不当,心中生出对沈清瑶的怨气,又是愧疚于自己受到挑拨。 一个个潮涌般朝沈清姝涌去,一时间几人身边围满了人。 相比之下沈清瑶与容筠心形单影只,显得分外可怜,先前嘲讽的最厉害的几个人迟疑着没过去。 容筠心黑着脸,贵女们奉承讨好的声音犹如一个个巴掌,狠狠掌掴在她脸上。 她愤愤地盯着人群中众星捧月的沈清姝,几乎咬碎一口银牙,连带着声音都闷闷的,“狗腿子。” 音量不大,只有她和沈清瑶能听到。 皇后没待很久,与沈清姝寒暄一会,华丽的凤袍逶迤在地,仪态端庄地领着一众宫女朝着凉亭而去,贵女们恭谨地目送皇后离去。 被冷落在许久的容筠心当场变了脸色,冷笑,“你当真是好本事。” 话是对着沈清瑶说的,沈清瑶可怜兮兮地摇头,拽着她的衣袖解释。 不料容筠心丝毫不给她这个闺中密友脸面,甩开她的手走了。只留下沈清瑶一个人愣怔地盯着自己的手,心底的怨恨疯狂增长。 凭什么她与容筠心皆是世家千金,自己却要看人脸色,任人宰割。 由于她是低着头,留下的贵女们瞧不见她扭曲的神色,只觉她身形单薄,孤零零站在那里着实可怜。 只可惜方才闹了这么一出,明眼人都可以看出是沈清姝占了上风,大多时候不会在这个时候凑上去。 沈清姝用帕子擦了擦指尖的葡萄汁,算了算时辰打算赶去凉亭。 就在这时候,一道霁月清风的身影拨开人群。 男子一袭白衣温雅,朗朗如日月之入怀,眉眼染着王公贵族特有的矜贵,好似天边的皓月。同是白衣,他的气质不似谢斯年那般难以触碰,反而如清风般温柔。 端方君子,如切如磋。 无怪盛京的姑娘们芳心暗许。 正是她的前未婚夫,容迁。 沈清姝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这人,脚步一顿。 与此同时,容迁的目光望向她身后容貌出众的异域男子。 伊莲娜敏锐察觉出两人间气氛不对。 容迁身后是愤然离去的容筠心,要知道沈清姝以前就是因为容迁才百般中纵容自己。思及此,她好似找到主心骨,活像只骄傲的公鸡。 容迁纵容地看着自家小妹,略显歉意地开口,“方才小妹多有得罪,多谢长公主殿下宽宏大量。” 他语气彬彬有礼,乍一看仿佛真的在道歉,实则开口就想把这件事情翻篇。 沈清姝闻言起身一顿,“小姑娘间的玩闹罢了,本宫倒不至于放在心上。只是容小姐如今也到了婚嫁的年纪,若是行事再如此冲动,只怕日后传出去要说宁远王教导无方。” 她说完,转身离去。 沈清姝的确与从前大不相同了。 留在原地的容迁眸中划过深沉的神色,目光移开落到她身后的伊莲娜身上,不由皱眉,忍不住开口,“长公主殿下不觉男女有别吗?” 沈清姝讶然回头,容迁自觉失言,却并不打算退让。 他归公于沈清姝曾经是他的未婚妻,他实在不忍心看到盛京的第一美人就此堕落。 沈清姝很快恢复神色,“不劳容公子费心了,你不如好好看看你的未婚妻。” 沈清瑶全程被忽略在边上,方才她正想搭话,容迁忽然开口,令她一句“容公子”生生卡在喉咙里。 自从容迁出场后,就没有正眼看过她。 沈清瑶生出一股浓重的不安,她又想起容筠心与自己的争执,脸色苍白如纸,有种飘飘欲坠的柔弱感。 容迁这才瞧见自己的未婚妻也在此处,见她面色难看,于是出言关怀。 沈清瑶杏眸里含着泪,欲落不落,本是极美的。容迁从前很吃这套,沈清姝在他面前绝不会露出如此柔弱的一面。 只是今日看着沈清瑶柔弱的模样,容迁脑海中不由自主又浮现出沈清姝那双昳丽勾人却淡漠疏离的桃花眼。 那原本是属于他的明珠。 容迁敛下眼眸,掩盖住眼底冰冷的算计,再抬眸时笑容温润如玉,“沈小姐可有哪里不适?” 又从怀中掏出一块手帕,递给沈清瑶,“美人落泪,总归是令人心疼的。” 若是让旁人来做这番举动,定然是放荡风流的。 偏生容迁知礼而恭谨的姿态,叫一众贵女们春心萌动。 容迁好似不知道姑娘们的想法,语气温柔,“如今暑气旺盛,各位小姐可要多加注意。” 说罢,转身离去。 诸位小姐被他的关怀体贴而感动,只有沈清瑶如坠冰窖。她死死盯着容迁朝沈清姝的方向而去,手中的帕子几乎被绞烂。 千秋宴会即将开始,皇后携着女眷们入席。大殿两侧是一排排桌案,宫女们鱼贯而入,摆上精致可口的糕点。 沈清姝贵为长公主,是除了皇后,女眷中地位最高的,坐在皇后右边下首。 大臣们皆进殿入席,看来是朝贤殿激烈的讨论结束了。 眼下只等御驾到来。 沈清姝百无聊赖,把玩着桌上的酒杯。 伊莲娜借着给她倒酒,贴在她耳边,“都安排妥当了吗?” 沈清姝懒懒掀起眼皮子,也没避开,“自然。” 不远处的容迁一直关注着沈清姝,见两人违背礼制的亲近,狭长的眸内生出些不悦来。 从前沈清姝我行我素便罢了,如今他是为了她名誉着想,沈清姝竟毫不听规劝。 以容迁的角度看,两人距离近得过分,那名异域男子的唇瓣擦过沈清姝的耳畔,碧色的眼眸饱含灼热。饶是隔着如此远的距离,都能瞧出两人间旖旎的气氛,着实刺目得很。 容迁笑不下去了,眸色深沉。 手中原本就有裂痕的折扇彻底破碎。 他淡然地将折扇收进袖内,朝沈清姝走去。 沈清姝与伊莲娜咬耳朵确认完今晚的流程,就见容迁不知何时站在她身边,“容世子有事?” 容迁不答,幽幽盯着她身后的伊莲娜。 沈清姝以为他是看出了什么,下意识挡了挡伊莲娜。 容迁的郁躁更加浓重了,他克制地开口,“长公主殿下,凤驾面前是否有些不妥当?” 他往沈清姝这边来时,不少人将目光投过来。 沈清姝扫过暗中窥伺的目光,不解道,“容公子此话何意?” 她见容迁有纠缠不休的意思,索性冷下脸,“你的未婚妻在镇南王府的位置上坐着,你恐怕没有资格来管本宫的事情。” 容迁只觉眼前容貌出众、矜贵疏离的少女十分陌生,他不免有些失望,没想到当初那个明艳洒脱的女子竟堕落成这般模样。 “我今日是以昔日友人的身份规劝长公主殿下,若惹得殿下不悦,容某甘愿受罚。”容迁仍然是那副翩翩君子的姿态,只是素来温和的语气中透出些惋惜来。 “殿下千金之躯,又怎能自甘堕落,与身份低微、来路不明的男子子厮混?” 第75章 宣告身份 压寨夫君竟是皇上他哥。 “是吗?” 殿门口传来一道清冷低沉的声音, 宛若六月的凛冽霜雪,分明没有刻意提升音量,却清清楚楚传到大殿内的每个角落。 方才喧闹的大殿顷刻间陷入诡异的沉寂。 众人讶然回头, 只见一名白衣男子淡然立于皇上身后。 他容貌清秀隽雅,一袭简单的月白色衣衫却难掩他通身的贵气。 宴席中有另一人也着白衣, 只是被誉为盛京第一君子的容迁在这名男子面前也不由感到自卑,只觉自己犹如微茫的萤火, 胆敢与日月争辉? 男子狭长冷冽的凤眸, 卷携着数九寒天的冷意, 扫过宴会上的众人, 掠过沈清姝时浮现出些微的暖意。 “诸位爱卿, 发生了何事?”年轻的帝王身着明黄色龙袍,朗声发问。 他容貌俊美无俦, 那双狭长的丹凤眸平日里总是半阖着,教人琢磨不透这位帝王的心思。帝王的气场无疑是强大而冰冷的, 可饶是如此白衣公子站在他身后依旧毫不逊色。 宴会上的大臣们认出皇上身边的是宫门口跟着沈清姝的人。 容迁脸色骤变,袖内的手紧紧收拢。 傅斯奕见众人不答话, 似乎懒得再追究下去。 向来高不可攀的九五至尊转身, 人还是那个人,只是语气全然没了平日里的玩味和漫不经心,反而毕恭毕敬, “皇兄, 请。” 皇……皇兄? “啪。” 不少人手里的杯盏滑落在地上, 摔得粉碎。大臣们回过神来,连忙跪下请罪,垂下的眸内皆是掀起惊涛骇浪。 索性傅斯奕今天心情看起来不错,摆摆手道, “今日是皇后的千秋宴,碎碎平安,岁岁平安。” 皇后走过来迎接,正好听到这句话。 沈清姝敏锐察觉帝王看向皇后的眼神蛊惑而别有深意,皇后娇羞地别过头。 看来传闻是真的,帝后的确感情和睦。 沈清姝挺惊讶,不免多看了两眼。 直到感受到一道目光牢牢盯着自己,沈清姝微顿,迎上谢斯年深邃的凤眸。 两人隔着满殿的大臣短暂的对视了一瞬。 不知为何,沈清姝莫名从谢斯年眼中看出些许不满,等她再定睛看过去,谢斯年已经移开了目光,仍是那副冷漠寡淡的模样,薄唇紧抿着。 她暗道自己多想了。 大臣几乎控制不住颤抖的声线:“陛下,这位是?” 他望着谢斯年与傅斯奕相似的眉眼,心中隐隐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傅斯奕收回凝视着皇后,神情玩味,“看来,是端王殿下太久没回京了。” 话音落下,刚刚站起来的大臣们又“噗通”跪成一片,“端王殿下恕罪。” 傅斯奕凝视着老臣通红的眼眶—— 这些臣子都是昔日与先帝交情颇深,坚定的保皇派。 哪怕先帝未曾同他们说过,前太子谢斯年离宫的原因,这些大臣们也就能猜到几分。 如今先帝的子嗣回归,他们皆是激动得胡须一颤一颤。 隐藏在人群中的另一派未必会这样想。 傅斯奕冰冷的目光不着痕迹,将大殿上所有人的反应纳入眼底,俯身时语气骤然放柔,“不必跪了,不知者无罪。” 他扶起几位老臣。 容迁跪在地上,眉眼阴沉。 没想到沈清姝身边的人,居然是端王殿下。 今夜注定不平凡。 这是宴会上的所有人的共识。 端王忽如其来的现身如同轻薄脆弱的蝶翼,轻轻一挥,在这座如盘龙般屹立的看似安宁实则危机四伏的皇城内掀起惊涛骇浪。 盛京平和的表象即将被颠覆。 千秋夜宴,一波三折后终于开场。 帝后携手端坐于首位,接受百官朝拜。随着清脆悦耳的丝竹之音缓缓响起,几名身姿窈窕的舞女们轻移莲步登台。 台上歌舞升平,宴席间觥筹交错。 群臣纷纷献上自己的贺礼,聊表心意。 沈清姝百无聊赖观赏着台上的歌舞表演,她的席位居于高处,视野是极好的,可以将下头景象一览无余。 伊莲娜站在她身后,找机会辨别叛党的领头—— 这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虽然她的容貌做过特殊处理,加上近十六年过去,那人大抵是认不出伊莲娜的。 只是以奴仆的身份,贸然直视大臣们实在不合礼仪。 她只能一触即离,因而进度缓慢。 但一旦找出幕后之人,就能破除敌在暗我在明的窘境。 嫌疑最大的,就是手握权柄的几位重臣。 沈清姝捻起桌上把玩着手中的酒杯,似有若无扫过席位前排的几名大臣。 宴会进行到一半,一名大臣献上珍贵新奇的贺礼,惹得皇后娘娘凤颜大悦,连连赏赐了不少东西。 趁着宫女们呈上赏赐的功夫,伊莲娜附在沈清姝耳后,“没找到。” 沈清姝不敢置信。 伊莲娜又补充道,“我反复确认过,的确没有。” “这些人当中没有人符合当年他。” 沈清姝无意识饮尽杯中酒水,辛辣刺激的感受令她骤然冷静下来,“也许那个男人隐藏在幕后。” 只是这个答案难以说服伊莲娜,就连沈清姝自己都不大相信。 当年男人戴着面具出现在西域王宫内,说明他的身份必然不凡,甚至就连西域人都可能认出他的身份。况且叛党首领如此狠厉孤傲的脾性,当真甘愿把权力交到别人手中? 沈清姝前世卷进权力漩涡,太了解这些为了权势不折手段的狼子野心之辈。 沈清姝思绪千回百转,怎么也捋不通顺。她总觉着自己离真相很近了,可是总有一个关键点想不明白,索性借着醉酒的由头出去散心。 皇后点头准许。 就在她领着伊莲娜走后,轮到上菜的宫女恭敬地躬着身子,端上来一碟精致的糕点。 看到沈清姝案几上的酒壶空了,她毕恭毕敬地将酒壶灌满—— 没有人觉得不对劲,毕竟沈清姝方才抓着酒杯酒壶把玩许久。 也就没有人注意到,宫女的指尖有白色粉末抖落。 她眼见着酒壶灌满,垂着的头勾起诡异的弧度,又没入其他上菜宫女行列。 * 沈清姝的确有了醉意,从那双微微泛着水意的桃花眸可以轻易看出。眼尾一抹胭红,衬得她愈加殊色过人,有几分醉酒后的媚意。 她整个人醺醺然抵着假山,半阖着眸子,“没想到他居然不在里面。” 那副模样实在太惹人犯罪,伊莲娜欣赏着美人微醺图,语气惋惜,“可惜谢公子不在。” 沈清姝刚想接话。 假山后头忽然传来隐秘的谈话声。 “阿迁。” 是沈清瑶的声音,沈清瑶惊讶,容迁竟然也在这里。 “阿迁,你不要生气了。”沈清瑶的嗓音软软的,又染着几分哭腔,听起来着实可怜兮兮,“我下次不会再胡乱猜测了。” “唉。” 假山后传来一道叹息,容迁似是无奈,半是哄人的腔调,“清瑶,你怎么会认为我与长公主殿下有关系呢?” “你是我唯一的妻子。” “你这前未婚夫还挺会哄人的。”伊莲娜压低声音,“你怎么就瞧上了谢公子那块木头?不如跟我去西域,我们西域的儿郎可有趣得紧。” 沈清姝睨着她,好在那两人已经说完话离开了。 走之前沈清姝隐隐约约听到,“你托我办的事情已经办好了。” 容迁托沈清瑶做了什么? 沈清姝起了些兴致。 “王姬当真是盛情难却。”谢斯年不知何时出现在他们身后。 他瞥见沈清姝微醺的神色,清秀的眉头蹙起,抬袖抚摸她额头,“怎么喝这么多?” 假山后的位置不大,谢斯年靠过来,伊莲娜只能挪开。 他撩起沈清姝散落的鬓发,别在耳后。 沈清姝注视着青年精致冷漠的眉眼,他的眉眼瞧不出情绪,动作却是极其温柔。 她回想起刚把谢斯年捡回山寨的情景。那个时候他们只要稍微靠近些,谢斯年就会别扭。明明是仙人般出尘的人儿,偏生连白皙的耳垂都一点点染上红色,连带着身体僵硬。 话说得也生硬无情。 “你小时候也是这样的吗?”沈清姝问得不明不白,谢斯年却听懂了。 他没有答话。 实际上少年时的他远比现在难以相处,孤僻冷漠而多疑。 他从一出生开始就群狼环伺,周遭是数不清的算计。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先帝的长子。他注定在泥泞里挣扎,走在永夜里的人,是看不到漫漫天光的。 沈清姝的出现于他而言,是仅可握住的、不可打扰的星光。 只能短暂地流逝在他的生命里。 所以前世沈清姝失去记忆后从未打扰。 慧明大师将沈清姝带回寺庙的时候,谢斯年看着马车上走下来一个软软糯糯的漂亮团子。她眉眼稚嫩而孱弱,可以看出没有康健的身体,娇小的身躯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跑。 可那双湿润的眼眸却是倔强而不屈的,像是初春的嫩芽,又像是烙印般刻在了谢斯年的心尖。娇嫩的桃花瓣旋落至小姑娘发包上,飘旋着拂过谢斯年的衣襟。 好似钻入他心口,引发一阵阵奇异的触动。 谢斯年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弱不禁风的小姑娘能顶着一副病怏怏的身体,每天快快活活爬上爬下? 乃至于像一团火焰,在一次次碰壁后依然不计前嫌。 谢斯年想,镇南王的确是把她养得极好,古灵精怪,又保留着纯粹的善良。 * 三人一同回了宴席,不少人投来隐晦的目光。 端王殿下显然和长公主殿下关系不蜚,可眼下长公主身边还跟着另一名男子。端王殿下竟会纵容长公主养面首? 如此想着,大臣们面上划过古怪的神色,被自己的想法惊到,连带着不敢直视谢斯年。 第76章 北境之地 “我们来日再见。”…… 谢斯年对他们的想法一无所知, 温偏不知何时跟在他身后,谢斯年微微侧头,温偏得到命令退下。 很快, 沈清姝案几上多了一碗醒酒汤。 是温偏送来的,沈清姝眸内划过暖意, 饮了醒酒汤后,她有些困乏, 索性半阖着眼假寐。 伊莲娜比他们迟了些回来, 回来的时候脸色难看至极, 碧色的眸子内宛若凝结而诡谲的湖泊, 高大高挑的身影令人想起草原的孤狼, 冷漠无情。 惹得不少大臣侧目,长公主看上的果真不是凡品。 伊莲娜玉石般的手指紧握着酒壶, 仰头饮下。 冰凉的酒液划过喉头,仍不能模糊伊莲娜的记忆。 她脑海中不断浮现出刚刚的画面。 许是物极必反, 伊莲娜出乎意料的冷静,很快就察觉到杯中的酒水有问题。 她猛然眯起眼眸, 探查之下又毫无异样, 仿佛方才的气味只是她的错觉。 伊莲娜抚摸着颈间的细链,那双宝石般的眸内折射出些许嘲讽。 对她自己的。 被一个小混蛋搅乱了情绪,杯弓蛇影。 殿门外走进来一位白衣小公子, 乌黑的墨发高高冠起, 眉飞入鬓。手中折扇不缓不慢摇着, 一双狐狸眼微微上挑,端的是风流倜傥。 旁边有人问他去了哪,他勾唇笑道,一言一行皆是令姑娘们痴狂的模样。 “出去透透气。” * 宴会上奇异地没发生任何意外。 沈清姝扫过略显兴奋的沈清瑶, 挑挑眉。 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没有放在心上,起身向帝后辞行。 谢斯年这次没有和她一起回山寨,他回来就意味着要承担起端王的责任。 来时是热热闹闹的三个人,回来却只剩下沈清姝一个人。 伊莲娜出了皇宫后就不知所踪。 沈清姝上马车前,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站在皇宫门口的谢斯年。 她出来得晚,大臣们的马车陆陆续续驶离,原地很快只剩下沈清姝这一辆马车。 月色温柔地倾泻在两人身上,投下淡淡的影子。谢斯年身后的皇宫褪去了白日的喧嚣热闹,彻底陷入黑暗沉寂,犹如蛰伏的庞然大物了无生气,随时会吞噬里面的生机。 不详而诡异。 沈清姝眉心一跳,暗笑自己多心。 在皇宫里有皇上护着,谢斯年自己是尊贵无双的端王,能有什么事? 她挥挥手,朝谢斯年告别。 谢斯年颀长的身影隐于宫门下的阴影,直到沈清姝的马车消失在视线内,他才转身离开。 * 第二日 沈清姝甚至来不及见谢斯年一面,皇宫里的一道圣旨,急召她赴北境赈灾—— 北境发生雪灾,雪山崩塌,卷席而来的大雪淹没了无数百姓们的屋子和田地。 将士们无处安营扎寨,在冰天雪地里镇守的边地。 镇南王被困在雪山中,北境军群龙无首。 杏枝自从接到圣旨后,就泪眼汪汪,“公主,我要和你一同前去。” 北境那是什么地方? 连绵的雪山形成天然的屏障,终年气候寒冷,为冰雪所覆盖。镇南王率领北境军,守着北边的要塞,一守便是几十年。 沈清姝此去与从军无异。 她摇头,拒绝了杏枝的请求。 杏枝红着眼睛,帮她收拾行李。 沈清姝看着杏枝恨不得把山寨打包过去的架势,最终没说什么。 临走前,沈清姝鬼使神差地拿走了梳妆台上谢斯年送她的桃花木簪与戒指,又望着谢斯年曾经住过很久的房间,从怀中掏出一块帕子。 放在了案几上。 谢斯年曾经在案几上雕刻桃花木簪,也曾在案几上提笔画下乐华寺的桃花树。 那块帕子是沈清姝亲手绣的,和当初小姑娘塞给谢斯年的那块所差无几。 仍是绣着歪歪扭扭的桃花。 沈清姝原是想绣得再好些,再送给谢斯年。只可惜没机会了,这场雪灾不知要何时才能结束。 跟在身后的杏枝,眼里的泪几乎含不住。 殿下与谢公子两情相悦,还来不及告别就要分开了。 等到沈清姝整理完所有行李,坐上皇上派来的马车,回首遥望山寨时忍不住感慨。 沈致领着山寨众人在门口送她,整个山气氛都是低沉的。杏枝红着眼,云琬揽着丈夫,两个姑娘眼见的失落。甚至有小孩子跑过来抱着她的腿,给她塞东西—— 大家都知道,这一去,前路未知。 没想到仅仅是小半年的时间,她有了这么多牵挂。 再不走,众人恐怕是要哭出来了。 沈清姝压下心底的情绪,扬眉笑道,“我们来日再见。” 她放下车帘子,马车轱辘辘行过山间小道。 * 极寒雪原之上,一行黑点顶着风雪慢慢前进,留下深一脚浅一脚的痕迹。他们的身影和庞大的雪原对比好似蝼蚁一般渺小。 去往北境的路途遥远,加之队伍运输着重要物资。沈清姝这一批还算少的,短期内来不及聚集太多物资。 连带着坐了两个月马车,沈清姝整个人困倦疲乏,将士们也气势萎靡。 好在就快到了,沈清姝出言鼓励将士们。将士们视线划过少女那张昳丽的小脸,一个个红了脸。 也不知道是傅斯奕过于相信她还是如何,这次竟然没有派遣别的大臣,全权由沈清姝率领。当然有不服的,沈清姝自幼学率兵领将,以皇族的身份前往赈灾足够振奋士气、安抚民心,可到底是个姑娘家,女儿家担统领之职责史无前例。 沈清姝把领头的修理了一顿后,就都老实了。 甸仪郡在这次雪灾中损失惨重,队伍浩浩荡荡行至城门口时才发现半个城墙淹没在厚重的积雪之下。人们在断壁残垣下铲着积雪。 阳光照在身上,丝毫没有暖意。城内的情形相差无几,不少地方的房屋都被大雪淹埋。 “这次雪崩来得着实突然。”城内目前官职最高的郡公向沈清姝解释。 北境路途遥远,沈清姝与沈毅断绝关系的消息并没有传过来。沈毅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从来没有提起。所以郡公自然而然还以为沈清姝是镇南王宠爱的小女儿。 根据郡公所说,甸仪郡的地方是镇南王亲自挑选的,初来乍到的他力排众意,要在此处重建城池。荒唐的是,先帝竟然同意了。 重建城池是个大兴奋土木的工程,更何况北境本来就环境艰难。甸仪郡的百姓怨声载道,连搬迁都不情不愿。 直到搬迁后不久,磅礴厚重的积雪吞噬了原甸仪郡,犹如发怒的山神,活生生将甸仪郡掩埋在一片雪白之下。 当年的老人说,那年的北境异常的寒冷。他们生活几十年,从未见过如此盛怒的大雪。 百姓们因着提前搬走,可以说几乎毫无损失。此后数次雪灾,都没对甸仪郡造成实质性伤害。百姓们愈加信服这位朝廷来的手握权柄的异姓王。 他麾下的北境军数次将外敌拒于千里之外。 沈毅倒是很少和沈清姝说这些关于北境的事情,沈清姝听得津津有味。 看得出来,沈毅在甸仪郡是极受尊崇的。 郡公言语间都在夸赞镇南王,百姓们知晓她的身份时也都是淳朴热情的欢迎。 “大雪几乎淹没了半个甸仪郡,这是从未有过的情况。”郡公严峻的面容中隐约透出忧虑,“连带着出去救被围困百姓的王都不知所踪。” 沈清姝与郡公站在帐篷里,面前摆着巨大的沙盘和地图。数名将领分析着镇南王最后留下的踪迹,不断圈画着可能性的地方。 寒风吹起帐篷的帘子,透出外面的火光。 外头的天已经完全黑了,沈清姝带来的将士们一队有条不紊地分发着物资,一队在搭建帐篷,有百姓端来热腾腾的羊肉汤。 些微的星火,是长夜里唯一的光。 将士们井然有序。 而这些,全是主座上的少女带来的。 她端坐于首位,姿态从容不迫。秾艳的容貌在火光中愈发惊人,那双桃花眸宛若藏着暗夜的火光。只是坐在那里,就能稳定群龙无首的将士。 郡公不由回想当初在北境乱跑的奶团子,如今已经长大,能够独当一面,甚至被皇上封为长公主。 “郡内的老人说雪崩短期内不会再次发生,也不会危及甸仪郡。” 难的是抢救那些被大雪掩埋的百姓和灾后的重建。 镇南王一消失,他手底下的兵没有人能统领。将士们谁也不服谁,有人提出去救镇南王,有人提出相反的意见,就连郡公都无法劝住这些执拗的将士。 现在有了朝廷派来的援兵。 沈清姝的处理手段凌厉而迅速,很快镇住了一群将领们。加之她镇南王之女的身份,将士们隐隐呈现出以她为首的姿态。 沈清姝提出的意见大多时候无人反驳,年迈的将领看到她稚嫩的小脸,就会想起不知所踪的镇南王。他们几十年和镇南王出生入死,感情深厚,不自觉帮她完善方案。 有了这些熟悉北境环境的老将领支持,沈清姝的思路更加清晰。 今日时辰太晚了,在夜里挖雪显然不是件明智的事情。 沈清姝与将领们商议完毕后,吩咐下头的将士们好好休养生息,准备明日的斗争。 就在这时,营帐骤然被掀开。 第77章 瓮中捉鳖 不可思议地捡起地上的画卷。…… “姝儿, 我听说你又把先生气哭了。”来人抱起玉雪可爱的小团子,亲昵地蹭着她的脸颊。 小团子眼睛亮亮的,也不躲开, 两只小手环住来人的脖颈,“可是我不想学女红, 那个女先生好凶。” 来人刚毅的五官在月色下折射出锋利的棱角,他素来大权在握, 统领北境军多年, 身上杂糅着沙场舔血的气场, 小姑娘在他高大的身形下显得愈发娇小, 轻飘飘的, 好似只要一只手就能轻松托着。 可是他冷硬的线条难得柔和,瞧得出极其疼爱怀中的小家伙。 北境的月色清冷, 映着皑皑白雪,透出几分残忍的无情来。 沈清姝坐在营帐前, 回想起幼时的画面。 沈毅的确是把她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他常年驻扎北境, 镇南王妃出事后他只寻回了出生没多久的沈清姝。他领着妻子留下的唯一念想回到北境, 汉子中出现了唯一一个娇软可爱的小团子,自然欢喜得不得了,千娇百宠地养着, 把沈清姝的性子养野了。 后来大夫发现着金贵的小团子竟然有先天不足之症, 许是皇帝也知晓镇南王对王妃留下的唯一一个孩子的执念, 竟然允许他带着沈清姝回京修养。 可惜小姑娘玩野了的性子,回京后也没能及时矫正,就算身子骨弱也阻止不了她到处捣乱,镇南王不知在屁股后头收拾了多少烂摊子。 直到慧明大师把沈清姝带去乐华寺修养, 镇南王再次回到北境驻扎。 今日营帐内士兵匆匆忙忙跑进来,“找到将军的踪迹了!” 沈清姝霍然站起身,“在哪?” 士兵在沙盘上比划着,熟悉地形的老将惊讶出声:“是这里。” 满座将领与沈清姝望去,老将解释道,“我曾经与将军观察过此处的地形。” 他的手在沙盘上划了一圈,停在不起眼的某处,“意外在此处发现了一个山洞,这个山洞岩性坚硬,若是能在雪崩前,及时躲进山洞,兴许还有生还的可能。” 可是当沈清姝想即刻去寻找沈毅时,却被郡公拦住了。 郡公:“今日天色不早了,殿下若是在甸仪郡出事,全郡的百姓恐怕承担不起。” 他的态度坚决。 甚至甚是有理,可沈清姝从他的言行中敏锐察觉—— 郡公不想让她去。 为什么? 因为争权夺利吗? 沈清姝敛下眸子。 * ? 翌日 今日竟是个难得的好天气。阳光透过厚厚云层照射在银装素裹的大地上,不似往日的冰冷无情,反而带着些微的暖意。 仿佛新生与希望。 遭受重灾的甸仪郡百姓露出久违的笑容。 沈清姝率领着队伍自城门口出发。 发现镇南王踪迹的地方距离甸仪郡有几日的路程,一行人在皑皑白雪中前行,据队伍中这方面的好手判断,这几日不会再度发生雪崩。 随着太阳的照耀,不少掩藏在冰雪下的痕迹逐渐浮出水面,一路上众人发现不少疑似镇南王一行人留下的踪迹。 的确,镇南王本人镇守北境几十年,又精通天文地理方面的知识,怎么会轻易死在雪崩里呢? 加之经验老道的将领们早就根据沿途的痕迹,分析出不止一人生还—— 雪崩后镇南王反应及时,大部分士兵们存活下来。 他们在数尺冰雪中抗争,最终选择了隐秘的山洞暂时躲避风雪。 这个判断令大部分人骤然松了一口气,队伍的士气愈加高昂。 当队伍抵达山洞附近时,日头正好高升。众人看着山洞的景象,不由庆幸。 磅礴浩大的雪崩以摧枯拉朽的力量,无情摧毁了原本的地貌。倘若是其他地方,必然瞧不出原样,更别提活在里面的人。 奇异的是,这个山洞的岩性果真古怪,竟然没有崩塌于雪神的怒火中,反而在素净的白雪中仍然保持着些许轮廓。 只是厚重的积雪堵住整个山洞的入口。 若是救援队伍不及时赶到,山洞内的人也会因为窒息而死去。 众人激动地红着眼眶,拿出工具开始挖雪。 沈清姝能看出众人从初时的激动,一步步化为失落。 挖雪第一日,一无所获。 第二日上午,两手空空。 第二日下午…… 积雪远比他们所想的要厚重,所有人无法想象当时的场景有多么凶险,里面的人真的还能活下来吗? 众人的情绪由兴致勃勃转为灰心丧气。 直到第二日傍晚时分,事情有了转机。 积雪中挖出了一具僵硬的尸体。 尸体被挖出来时已经冻得僵硬,面容扭曲而痛苦。显然死前并不安宁,他是在沉重的积雪中窒息而死,只余身上北境军的铠甲在阳光下熠熠生光。 当将士们目光落在他手上时,饶是最坚毅的将士都红了眼眶。 那是一个他们北境军抗争风雪多年独有的手势,代表着里面还有人幸存。 所有人这一瞬间说不出是喜悦抑或是别的复杂的情绪,只觉心头沉甸甸的。他们神色沉重地为这位士兵立了衣冠冢,甚至来不及更多地安置。 因为里面还有人等着他们去救。 只能红着眼离开。 这一夜,注定是不眠的一夜。 其实众人在气候恶劣的雪地里呆了三日,状态肉眼可见得不好,可是他们仍然不愿停下。 终于在旭日初升的时候,听到积雪内传来的声音。 有人在从里面挖开冰雪,只是他们手头没有工具,连带着粮食饮水也不多,大部分人已经处于濒死的状态,进度十分缓慢。 如果没有外面来的救援,绝对会葬身数尺积雪之下。 外头的士兵们带着物资冲了进去。 沈清姝站在外面,可以听到里头传来的声音。 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有故友重逢的喜悦…… 她慢慢敛下眼睫,站在入口偏外的地方没有进去。 身后传来沉劲有力的脚步声,沈清姝不需要回头就能知晓是谁,她说不出内心是何感想,哪怕与镇南王断绝关系,多年的感情不是说断就能断的。 身后那人似乎知晓她的纠结,轻轻叹口气,“姝儿。” 声音一如既往的无奈,又透出清晰的纵容。 沈清姝身体一僵,本能地有些排斥。 沈毅不再靠近,在黑暗中倚着石壁,与沈清姝细数她幼时的事情。 哪怕沈清姝知道沈毅在拉近关系,可是听到他声音中的风霜和疲惫,不可避免地心软。 他刚从积雪中被救出来。 沈毅:“姝儿,其实我一直在想我们父女之间,缘何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的确,站在沈毅的角度来看,前世的事情还没发生,她莫名其妙脱离镇南王府,分外无理取闹。 可是沈毅纵容了她,沈清姝蓦然被触动。 恰好黑暗中又传来沈毅的声音,“孩子,我想看看你。” 沈清姝答应了。 两人走出山洞,沈清姝惊觉沈毅的情况远比她想得要糟糕。 沈毅的视线打量着沈清姝,和每一个父母注视自己久归的孩子一般,关怀而克制。 两人却知道,回不到从前了。他们之间多出若有若无的疏离。 沈毅又叹了口气,似乎想说什么,目光落在沈清姝的发髻上,口中的话愕然顿住。 只见少女乌黑柔软的发髻上,插着一支栩栩如生的桃花木簪。 他语气难掩惊讶:“你小时候有一根一模一样的发簪。” * 镇南王府 守门的侍卫们忽然面前有轻风拂过,他们面面相觑,却没发现一丝异常。 王府假山暗处,骤然走出一道黑色的身影,脸上蒙着面纱,月色下那双碧色的眸子折射出瑰丽的光。 赫然是伊莲娜。 两月前,沈清姝被傅斯奕派去赈灾。 谢斯年回归后,盛京动乱百出。蛰伏在暗处的叛党们蠢蠢欲动。 伊莲娜与谢斯年联手,叛党数次异动皆以失败告终。双方进入僵持状态,叛党首领依然毫无动静,若非伊莲娜亲眼见过那个人,她都怀疑自己是不是满口胡话。 猛然间想起沈清姝送回镇南王妃头骨一事,她决定死马当成活马医,去镇南王府找找线索。 伊莲娜的武功高强,尤其擅长隐匿之术,轻松找到了镇南王的暗室。 只可惜一无所获,伊莲娜神情失望,余光恰好扫到角落生灰的木盒。她若有所感地打开,登时眯起眼眸。 木盒里装着女人的头骨,是镇南王妃的头骨。 伊莲娜来不及思考为何王妃的头骨被随意搁置在此处,暗室外忽然传来清晰的脚步声。 咚,咚,咚。 一声又一声,回荡在安静的夜里。 来人毫不掩饰自己的动静,宛若在玩猫抓耗子般,闲适而自然。 伊莲娜意识到,自己中计了。 脑海中有什么一闪而过,她来不及捕捉下意识后退,撞在身后的书架上。 “咚。” 来人听到动静,意味深长地勾唇。 耳边的脚步声愈发靠近,伊莲娜紧贴着书架无路可逃。 她无意间瞥过地上跌落展开的画卷,碧眸蓦然紧缩,不可思议地捡起地上的画卷。 紧接着,暗室的入口打开。 伊莲娜抬头,来人的长相在夜明珠柔和的光线下逐渐清晰。 第78章 四面楚歌 生死未卜 与此同时, 皇宫内 两道高大俊美的身影坐在高台上对弈。 正是昔日谢斯年看沈清姝带兵救驾的地方。 谢斯年指尖夹着一枚黑色的棋子,迟迟没有落下。 傅斯奕唇畔的笑淡了些,“兄长便当真如此在意沈姑娘?” 自从沈清姝去北境赈灾后, 谢斯年时常魂不守舍。 白衣公子冷淡地撩起眼皮,不置一语。 傅斯奕把玩着拇指上的扳指, 语气不明,“你在怨我。” 谢斯年才冷冷开口, “不敢。” 是不敢, 而不是不会。 傅斯奕读懂他的意思, 舔了舔上牙槽, 唇齿间有苦味弥漫。他骤然笑出声来, 眼底却冰冷一片,“可是朕不得不这样做。” 这是谢斯年回来后, 他第一次对着谢斯年自称朕。 谢斯年敏锐抬眸,耳边莫名响起陈太守在摘星阁楼顶说的话。 “听说你喜欢长乐公主?” “沈清姝, 你真的以为你赢了吗?” 不详的预感浮现在心头,谢斯年正欲问个清楚, 忽然眸光转冷。 方才在旁边恭敬侍奉的太监不知何时面无表情地站在傅斯奕身后, 袖中折射出冰冷的光芒。他猛地刺出一把匕首。 千钧一发之际,傅斯奕宛若背后长眼睛般险险避开,锋利的匕首泛着幽光割下他的衣角。 匕首有毒。 傅斯奕露出讥笑。 谢斯年一剑刺向太监的心口。 阁楼悄无声息被刺客们包围了, 隐藏在暗处保护皇帝安危的死士与刺客们在阁楼下缠斗, 抑或者说单方面的虐杀。 年轻的帝王俯视着阁楼下的惨象, 勾起残忍而暴虐的笑。 “愚蠢。” 阁楼上陷入沉寂,阁楼下兵刃相接的声响。 谢斯年若有所思地望着傅斯奕颀长的背影,傅斯奕似乎也知晓自己的皇兄在看着自己,懒洋洋地回头, “兄长,你可有事?” 他的声音仿佛还带着少年时的无辜,眸底却是无法掩去的暴戾阴毒。 谢斯年:“你变了。” “不是我变了,不过我为刀俎,人为鱼肉罢了。”傅斯奕浑不在意地挑眉,“你不是想知晓我为何派沈清姝去北境吗,因为沈清姝她是……” 罡风倏忽拂起他额前的碎发,打断了他即将说出口的话。一支不显眼的暗色箭弩犹如长夜中潜伏的恶蛟,趁着两人心思不在战局上时,悄无声息而来! 原来刺客不过是声东击西的小把戏,这支潜伏在黑暗中的箭弩才是欲夺卿卿性命的利器。 箭弩已至身前方寸,如此近的距离丝毫不给人反应的机会。 白衣公子甚至没有一丝考虑,完全凭借本能足间轻点跃起,推开身着明黄龙袍的帝王。 “咻。” 箭弩没入谢斯年肩头,白衣溅上数朵血红的花。强大的劲道拽着他朝后坠去,狠狠撞在朱红色的柱子上,雕刻着华美纹路的柱子竟生生从中裂开! “噗。”谢斯年的身体跌落在地面,骤然吐出一口血。 后脑勺撞在柱子上,妖冶的血迹顺着他冷白如瓷的面颊划过,没入他脖颈间的红线,上头挂着沈清姝从前送给他的玉佩。 怀中有一物跌在地上,纯白的锦布顷刻间被肮脏的污血浸染,上头几点桃花染上猩红,刺目而诡异。 箭弩竟然是极为稀有的玄铁所铸,不难想象如果方才谢斯年不是本能推开傅斯奕,而是拔剑去挡,佩剑必然在刚硬无比的玄铁下折断。而箭弩必将如期射中大梁的九五至尊,将天子斩杀箭下! 素来擅长隐藏情绪的帝王在这一刻防线彻底溃散,“兄长!” 傅斯奕抱起浑身是血的谢斯年,从他怀中摸出一个玉瓶,“有慧君大师的药在,你一定不会有事的。” 他语气看似笃定,实则带着不自知的慌乱。 谢斯年受的伤实在太重了。 头部的疼痛不断蔓延着,陌生而熟悉的画面顷刻间在谢斯年眼前炸开,他甚至连傅斯奕愤怒痛苦的喊声都没听到,只是在混乱的记忆中逐渐瞳孔涣散。 眼前仿佛出现了一块通体温润的玉佩,泛着莹润光泽,隐约透出点翠色。 他不顾一切想要伸手去抓,那玉佩又恍若泡影般消逝,就好像前世他未能及时护住的少女,又重叠成这一世羊入虎口的少女。 “噗。”谢斯年唇畔又流下几缕鲜血。 昏迷之前,他只剩下一个想法。 原来他恢复的不是全部的记忆。 * 北境山洞 沈清姝与沈毅朝山洞深处走去,两侧是被困的将士们被搀扶着走出山洞。 镇南王说她小时候也有桃花木簪,沈清姝没有半点疑心。让她惊讶的是,镇南王居然随身携带着她小时候的物什。 沈清姝眼前浮现出沈毅刚刚的神色,刚毅的面容染上些许赫然,却又真诚无比,与不知道如何与小辈亲近的威严长辈一般无二。 霎那间沈清姝心头堵堵的,跟在沈毅后头往山洞深处走去。沈毅察觉后头的动静,眼底划过不易察觉的笑意。 山洞深处的将士们已经全部转移出去,只剩下两个人。 沈清姝扫过洞内的情形,象征着镇南王的盔甲搭在岩石上,铮亮而威武。 她走过去抱起盔甲,“是在这里吗?” 没有人回应她,洞内意外的安静。 沈清姝桃花眸上扬,冷锐的视线扫过镇南王的铠甲与岩石,并没有什么镇南王所说的桃花木簪掉落下来。 她一顿,忽然想到“沈毅”奇怪的言行与自己初时强烈的抗拒,冷锐转身,连带着语气都冷了三分,“你不是镇南王。” “你才发现吗?”那人扯了扯嘴角,笑道。 “你到底是什么人?又有什么目的?”沈清姝悄无声息握住腰间的软鞭。 可是“沈毅”避开了话题,慢悠悠开口,“不过见过一模一样的桃花簪,可不是骗你的。” 他瞧见沈清姝怔愣的神情,缓缓扬唇,“当年没能杀了你,今日就让你葬身在雪地里。” “沈毅”脸色说变就变,掌心蕴含着强大的内力狠狠朝沈清姝袭来。沈清姝提掌还击,她虽然没有男人年岁大,可继承了慧明大师的内力,两人一时间不分伯仲。 山洞在磅礴的内力下摇摇欲坠,奇异的是山洞外没有一个人因为这动静闯入—— 安静而整齐划一地想要夺走她的性命。 两人纠缠不休,皆无法踏出山洞一步。 沈清姝夺目的红衣上颜色加深,血色洇在衣袍上。“沈毅”也好不到哪里去,他没料到这小姑娘的内力如此深厚,说话不免阴恻恻的,“没想到慧明那个老顽固,居然会把内力传给你。” 他在沈清姝骤变的神情中抽身落在靠近洞口的地方,脸色笑容诡秘,“小公主,去死吧。” 下一瞬他伸手击在岩壁上。 精通岩性的他被困山洞数日,对岩壁的薄弱之处了如指掌。受了他一掌之后,本便岌岌可危的山洞发出巨大的“轰隆”声,岩石顺着岩壁滚落,随之而来的还有倾覆的霜雪。 “沈毅”志得意满地转身走出洞口,漫天飞舞的足以遮蔽视线的尘埃白雪中,一条软鞭如银蛇般疾射而出,勾在他腰间。 “沈毅”只觉有一物如同蛇般缠绕上他腰间,他不屑地提剑去砍,“咯噔”一声佩剑在他不可思议的眼神下裂开一个口子,而软鞭安然无恙。 没有给他过多的思考时间,山洞里头传来巨大的拉力。他的身躯不可抑制地朝里飞去,途中有一捧厚重的皑皑白雪压下,其中卷携着崩塌的岩块,霎那间将他的身躯淹没,甚至连最后的呼救声都未发出。 事情看似发生得很慢,实则只在顷刻之间。 沈清姝收回空无一物的软鞭,眉眼冷厉。刚刚缠斗中厉风划过她的额头,有妖冶鲜红的液体顺着她眉心滑落到鸦羽般的睫毛上,又滴落在那双秾艳昳丽的桃花眸上,衬得她妖邪异常,好似一只吸人精气的桃花精。 只可惜这只桃花精也是强弩之末,鲜血模糊了她的视线,为天地万物染上红纱。 沈清姝甚至来不及擦拭,狼狈地靠在石壁上。 汹涌的积雪似乎不满初时山洞庇佑了弱小的蝼蚁,气势汹汹卷土而来。山洞内得以容身的地方愈来愈小,不断有岩石跌落。出口完全被堵住,假镇南王葬身在堵住出口的厚雪之下。 人的力量,在此刻渺小而卑微。 无异于蚍蜉撼树。 沈清姝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许是半天,抑或是几个日月,耳边的动静渐渐停歇。 她恰好被卡在山洞里最后一块容身之处,甚至连抬手去擦眼帘上的鲜血的空间都没有。 天地间好似顷刻间安静下来,鼻息间只有纯粹的雪与浓重的血腥味。沈清姝感受着自己的体温急剧下降,连带着眼皮也格外沉重。 生死的时刻,人总是容易产生回忆。 眼前鲜红的颜色令她恍惚间好像回到了十二岁那年,眼前不断放映着走马灯。 首先是兵荒马乱、兵戎相见的十二岁,可能连回忆中都十分抗拒,意识很快又翩跹跃于八岁,她初入乐华寺的时候。 第79章 青梅竹马(一更) 沈清姝的小虎牙磨着…… 其实早在乐华寺之前, 谢斯年就见过沈清姝。 那时候他替慧君大师去山下接远道而来的小姑娘。结果刚到歇脚的客栈,就被侍女告知那盛京来的娇小姐染了风寒昏迷不醒。 金丝雀就应该待在鸟笼里,被精心娇养, 何苦来偏远之地自寻烦恼? 少年抿着唇,阴郁冷漠的脸色令旁边的侍女不敢轻易靠近。 直到侍女掀开帘子, 世间任何刻薄、贬低的想法大抵都会在这张玉雪可爱的容颜前溃散。 娇小瘦弱的小姑娘躺在柔软的被褥里,几乎整个人都陷进去, 像只露了馅的汤圆皮。 馅料是娇嫩的粉色, 鸦羽般纤长的睫毛在小姑娘眼窝出晕染出微深的颜色。鼻头小巧而莹润, 贝齿咬着苍白的唇瓣。 大抵是呼吸不过来, 她微微张开了嘴, 连带着白嫩的脸颊染上胭脂色。乌墨般的头发散落在两侧,衬得那张巴掌大的小脸愈发孱弱。 像只被精心呵护的团子, 轻轻一碰就会破碎的那种。 少年视线微顿,想起师父的嘱咐, 从怀中掏出一颗药丸。 他的目光落在小姑娘雪白削尖的下巴,形状好看的薄唇抿动, 终于伸手捏住她的腮帮子。 手中的触感远不是谢斯年所想的咯人, 反而柔软细腻得好似一片雪,又透着些微的骨感。 谢斯年轻轻用力,小姑娘的粉唇张开, 药丸被咽了下去。 柔软的唇瓣触碰到指尖, 温热的触感令少年不自觉蜷缩着指尖。小姑娘蹙起秀气的眉头, 不满到嘴的食物跑走,一口含住了还未收回的手指。 谢斯年霎时间垂眸,俯视着床褥间脆弱的生命。 手指处不断传来湿漉漉的感觉,沈清姝的小虎牙磨着他的指尖。 侍女面色苍白, 只觉这难以琢磨的少年随时会掐断小姐的脖颈。 她正欲惊呼出声,少年漠然的视线扫来,口中的声音活活消失。 这时,床上的沈清姝终于察觉到嘴里的食物不对劲,猛然呸了一声,嫌弃地皱着小鼻子。 侍女的心蓦地一紧,已经想好待会谢斯年要动手,她要如何拦住他。 却发现少年只是盯着沈清姝,幽深的瞳孔甚至瞧不出喜怒哀乐。 他慢条斯理地从怀中掏出了一块方帕,擦拭着手上可疑的水痕。 侍女讪笑着,“小姐的性情自小有些顽劣,还望公子不要计较。” 她举了几个沈清姝戏弄夫子的事情,若非侍女亲口所说,很难令人相信这些事情和床上的乖软团子有关。 少年听着神情毫无波澜,擦完手转身离开。 厢房内恢复了往常的清冷,犹如从没有人来过一般。 谢斯年转身的后一秒,床上的小姑娘若有所觉,纤长的睫毛颤了颤,睁开双眸,只看到缓缓闭合的房门和消失在门缝的衣角。 她没有多想只以为是客栈的小二,揉了揉泛着水色的桃花眸,声音轻软无力,“辛苦你了,小莲。” 名叫小莲的侍女立马上前为她更衣,看着孱弱的小姑娘,眼睛通红,“小莲不辛苦,辛苦的是小姐。” 沈清姝扬起笑容,安慰她,“等我入寺随慧明大师修行,很快就能好起来的。到时候我就可以保护你们啦。” 小莲听得眼泪快要掉下来了,小姐明明这么好,偏偏自幼体弱多病。 许是谢斯年喂的药的确管用,沈清姝第二日风寒就好了大半。大清早的起来,小莲给她梳了一个精致的双环髻,又细心地编了小小的编发。 她一边编着,一边嘱咐沈清姝:“小姐去了乐华寺可要好好听大师们的话。” 还不忘插上好看的发饰,两侧是垂落的流苏。 最后小莲亲自送她上了马车,乐华寺不收外人,她只能送到这里。 沈清姝则没心没肺多了,按照她小霸王的性格,走到哪里都只有别人头疼的份。 车轮轱辘辘行过山路,小姑娘兴奋地撩起帘子,两侧蜿蜒起伏地青山间绿意葱茏,宛若缓缓驶入水墨画卷。乐华寺便是位于画卷之中,寺庙门口的桃花开得盈盈灼灼,像是娇羞的姑娘。 当真是应了那句“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沈清姝余光瞥到一片桃粉间有一道黑影蜻蜓点水般飘过,她眨眨眼,黑影消失不见。她以为是自己看错了,开开心心地下车拜会各位大师。 她身后的屋檐上,少年孤寂清冷地倚在暗处,慧明师叔托付他护送沈清姝上山。 谢斯年目光随意落在随着她动作起起伏伏晃荡的桃花发饰上,看了一会儿,转身离去。 各位大师都很好相处,沈清姝如是想到。 小师父给沈清姝安排好了厢房,原本是应该亲自领着沈清姝在寺庙内逛逛的,然则乐华寺这两日忙着筹备法会。 沈清姝投去理解的目光,小师父没想到盛京来的娇小姐居然这么好说话,心中对沈清姝产生了几分好感。 小师父走了以后,沈清姝开始整理她的包袱和行李,方才寺庙的人帮她搬到厢房来了。 她第一次离家,小莲絮絮叨叨帮她收拾不少东西。沈清姝将将清理了大半天,才将大半收拾好。一张小脸灰扑扑的,活像只小花猫,可惜本人毫无察觉。 不知道是谢斯年给的药太神了还是别的原因,沈清姝身体前所未有的舒适。她当然不知道谢斯年喂药的事情,只是嘀咕着慧明大师果然神通,一边摸着肚子朝外走去。 干了这么重的体力活,沈清姝饿坏了。 她是慧明大师的亲认的徒弟,虽然还未行拜师礼,自然住在慧明大师的院子里。这里远离乐华寺其他地方,别有一番禅意。 沈清姝也不知道膳堂在哪,只能盲目地乱走。 走了小半个时辰,都没遇到一个人。她有些丧气,看来老天爷今天是要让她饿死在这里了。 小姑娘眼珠子咕噜噜一转,瞧见林间清澈透明的小溪。阳光照射下能清晰看见溪底的鹅卵石,还有鱼儿欢快活泼地游动着。 小姑娘不合时宜地咽了咽唾沫,肚子连续响了几声。 或许,可以试一试? 她现在快要饿疯了。 北境冰天雪地,她只看过将士们破开冰面捉鱼。这种容易受寒的活动,向来和体弱多病的她是无关的。镇南王再宠爱她,也绝不会在这种事情上轻易松口。在王府她不可能会饿着,加上她的性子没有定性,压根不会去钓鱼。 所以沈清姝翻墙爬树摸鸟蛋,独独不会捉鱼。 沈清姝小心翼翼地靠近小溪,唯恐惊了鱼群。她还不忘记脱下鞋袜摆在旁边,撸起裤管藕白的小腿伸进小溪里。 鱼儿受到惊吓,瞬间散开。 小姑娘撇撇嘴,学着将士们的模样去抓鱼。好在她天资聪颖,一来二去还真叫她捉住了一条鱼。沈清姝来不及高兴,敏锐地捕捉到了奇怪的声音。 小姑娘皱着好看的鼻子,手中的鱼儿趁着她不注意扑腾滑落到水里,摇曳着鱼尾消失不见。 “我的鱼!”小姑娘惊呼一声,一边拔出袖剑。 与此同时,身后响起一道微冷的声音。 “当心。” 谢斯年方才正在树上打坐,忽然听到悉悉索索的动静,蓦然睁开双眸,凤眼中是冰冷的杀意。 他悄无声息融入景色中,看见小姑娘时抬起的刀刃一顿,又看到小姑娘白嫩的小脸上显眼的灰尘—— 乐华寺的师父在忙着法会,没人帮她收拾东西。 少年漠然地收起匕首,继续打坐,没想到沈清姝在院子晃悠来晃悠去,动静不小。 入定的谢斯年皱眉,决定看看这个笨蛋想要做什么。 如果是想要打探消息……那他就只好亲手解决她了。 少年心生杀意,又很快敛去。 他有意隐匿,沈清姝自然发现不了后头还跟着一个人。 跟了半天一无所获,谢斯年看着沈清姝捉鱼的场景,实在有些出乎他对沈清姝的预料。 但这也和他没什么关系了,少年冷漠地收回目光,觉得自己把时间浪费在跟踪沈清姝上实在愚蠢,就在这时,原本平静的溪水中不经意间闪过银色的光。 少年动作快过想法,“小心。” 他朝沈清姝疾掠而去,奈何两人之间有一定距离。 他眼睁睁看着一条银色的小水蛇吐着蛇信子,朝小姑娘白生生的藕节般的小腿上咬去。它的鳞片呈银白色,方才与鹅卵石融为一体,两颗毒牙在阳光下折射出令人不寒而栗的光芒。 尔后小姑娘手中的利剑快准狠地将水蛇从七寸处斩断,腥臭的血花溅在谢斯年的衣衫上。 谢斯年恰好看到小姑娘桃花眸中的狡黠和得意,小姑娘完全没有因为水蛇吓到。反而在他出声时茫然地扭头,就在这时她脚下一滑。 “啊!” 谢斯年顾不得身上的污脏,及时揽住小姑娘的肩膀。 沈清姝方才早就发现隐匿在水草间的毒蛇,只待它一现身就斩于剑下,谁知这时原本空无一人的林间忽然传来人的喊叫声,她茫然地回头看,脚下打滑朝溪水中栽去。 这下糟了,要是落水以她病怏怏的身体必然会再度染上风寒。 第80章 产生误会啦(二更) 她的脑袋栓在人家…… 沈清姝惊呼出声。 不料并没有传来预期的跌落溪水的寒冷, 反而跌入一个清瘦有力的怀抱。因着沈清姝身量不够,只堪堪到了来人的腰腹间。 她毛茸茸的脑袋蹭在人怀里,温热的体温隔着衣衫传来, 隐约勾勒出少年清瘦紧致的身形,沈清姝甚至能感受到面颊下恰到好处的线条。 她莫名地红了脸, 头一次手足无措。 分明从前在都是汉子的军营也不会如此。 她迟疑间,嗅到一股熟悉的松香, 居然和她昨日梦中一般无二。 她忍不住又嗅了两下。 谢斯年垂眸就瞧见怀里的姑娘跟只小狗狗般嗅来嗅去, 大半张脸掩盖在他宽大的衣袍下, 只露出毛茸茸的发顶和精致的桃花发饰。 他来不及把人推开, 小姑娘倒是自己先一步行动了, 她厌恶地皱着鼻子,扭开头, “好臭。” 谢斯年冷漠地撩起眼皮子,听着她恶人先告状。 分明是她杀蛇把蛇血溅在了他身上。 沈清姝刚扭开头, 又吃痛地捂着头发,“嘶。” 转头就看到她的头发缠在少年腰间的系带上, 嚣张的气焰顿时去了一半, 像只焉掉的小白菜,悻悻地笑着,一边手忙脚乱解开结。 谢斯年抿着唇, 不耐烦地等着。从他的角度能看到小姑娘一头乌黑柔顺的青丝, 宛若被悉心包养的名贵丝绸缎带, 和本人咋咋呼呼的性子完全不相符。 越是慌乱,越是容易出错。 沈清姝看着阴郁少年手中的佩剑,只觉像是一个火药包,随时会暴起斩断她的头发。 她有些无辜地眨眨眼。 谢斯年等了小半柱香的时间, 皱着眉准备出声。 始终用余光瞄着他的小姑娘霍然抬头,抢先开口,“我解不开。” 小姑娘睁着大眼睛,声音无辜而真挚,好像生怕他提剑砍掉她的头发,又急急忙忙补充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才刚与父王……父亲分开,你不能砍掉我的头发。” 她的声音说到后面逐渐委屈,“我一定会解开的。” 那双纯澈的桃花眸湿漉漉地望向孤寂冷漠的少年,分明是委屈的,却生生憋住了。 如果是事先不知道小姑娘的骗子性格,的确很容易被表象欺骗。 谢斯年目光触及她眼眸的红润,那张精致冷漠的容颜看不出有什么变化,然而也没拒绝。 看来是答应了,沈清姝雀跃,只是脸上依然维持着那副可怜兮兮的表情,丝毫不知晓自己早就被贴身侍女卖了个干干净净。 谢斯年如何看不出小姑娘的得意,他挑了挑眉没有解释。下一瞬沈清姝的身体腾空而起,被谢斯年抱起来。 沈清姝:? 很快她就笑不出来了,因为谢斯年抱她的方式显然不是正常的姿势。少年的怀抱不像镇南王的肩头般稳重如山,而是削瘦单薄的。 却又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韧劲。 他的手稳稳地拖住沈清姝的小腿,绝不会轻易摔下来,然而沈清姝的头低于腿。 她本身就没吃东西,登时传来一股强烈的眩晕感和呕吐感。 “你……你把我放下来。”沈清姝这回是真的有点想哭了。 少年语气寡淡:“你不是要解开吗?等回去以后,我把衣服脱下来给你解。” “从这里回去要多久?”沈清姝勉强说服自己,起码保住了自己的头发,但不可抑制地给谢斯年记上了一笔。 少年扫了眼怀里的小姑娘,语气依然没什么起伏;“大概小半个时辰。” 其实谢斯年完全可以使轻功。 “半个时辰?”小姑娘算是看出来了,这个来历不明的家伙多少是故意的,“你放我下来,我自己也有腿?” 有腿? 少年视线从她的小短腿上扫过,又意味不明地扫了一眼自己修长的双腿。 分明没说话,也没神情,可是沈清姝莫名从那双狭长平静的凤眸中瞧出几分嘲讽。 “我只是还没长开。”小姑娘小声反驳,大抵是心虚,“你到底是什么人?” 谢斯年正准备回到,小姑娘又抢答:“不管是谁,大师们不准闲人在院子里乱晃?” 提及此,她底气十足。 慧明大师说过,他与慧君师伯的院落是不喜人靠近的。那时候的沈清姝不明白,后来才明白是为了护住地板下的暗道。 慧明大师就她一个待入门的小徒弟,慧君师伯门下倒是有个师兄,但是慧君大师说师兄是个顶好的人。 沈清姝浑然没将慧君大师口中顶好的师兄和眼前清冷孤僻的少年联系起来。 眼前的少年容貌气质绝对是数一数二的出众,眉眼精致,犹如世家出身的矜贵小公子。 可是沈清姝知道,少年狭长的丹凤眸斜睨着人,看似凛冽如数九寒天的冰雪,实则和北境雪原上的孤狼无二,眼底深处带着狠意。 怎么看也不像是个好人。 小姑娘心里扪清自己的处境,可是现在她的脑袋栓在人家裤腰带上。 她叹了口气,认真道,“你刚刚是想救我对不对?” “我知道你对我没有恶意,你现在把我放下,我保证不会和师父师叔说的。” “现在有了。”少年言简意赅。 “你!”眼前这家伙简直是油盐不进,比她养在王府的小狗还要烦! 沈清姝鼓了鼓腮帮子,软团子终于表现出和方才杀蛇般的威胁力,“你知道我师兄是谁吗?我师兄可是慧君大师的徒弟,谢斯年。” “他可厉害了,你要是再不放开我,他肯定不会放过你的。” 大师们他不怕,同龄人他总会害怕吧。这个年岁的男孩子不都时兴小霸王,就连她养的小狗狗每次出去都要抢地盘。 沈清姝小脑瓜想着,没注意到头顶少年听她夸谢斯年,微不可见地挑了挑眉。 到最后沈清姝放弃了,整个人安静地趴在谢斯年怀里,纯澈的桃花眸内满是疲倦,看着少年带她往来时的院子走。 谢斯年倒不是不在意沈清姝的反应,只是看到沈清姝虚弱的样子,不可避免又浮现出昨日在厢房中看到的景象。 沈清姝抬头看了一眼,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少年的面色更沉了些。 又恹恹地垂下眸子,她身体不好,加上又饿着,现在是真的没力气和眼前的少年争了。 谢斯年其实方才就悄无声息地调整了一个舒适的姿势,见状前进的速度愈发迅速。若是有人站在后方就可以看到,黑衣少年怀中抱着可爱漂亮的团子,身影犹如鬼魅般,每次出现必然在几丈之外。只可惜沈清姝精神不大好,丝毫没察觉。 少年轻车熟路带着沈清姝进了一个厢房。 沈清姝睁眼,看着他熟练地从木柜中拿出一叠衣物,有气无力说道,“你到底是谁?” 谢斯年单手解扣子的动作一顿,似乎早就在等沈清姝问出这个问题,薄唇勾起。 “我的名字,谢斯年。” 第81章 喂养小青梅 才不会弄脏漂亮衣裙——…… 厢房内陷入诡异的沉默。 怀中的乖软团子彻底完全焉了, 呆呆地拱在人怀里,那头柔顺的乌发甚至有两根竖起来。 谢斯年染上污血后一直阴郁的心情好了些,大发慈悲地割断腰带, 给予沈清姝自由。 娇弱团子抱着腰带,呲牙咧嘴解着上头的结。 腰带从身上取下来后, 的确容易解开。 没一会沈清姝就成功解救出自己的宝贝头发,她举起断了的腰带, 仰着小脸, “你看, 我就说我可以解开的。” 她显然没理解谢斯年之前说的脱下来给你解是何意思—— 少年半裸的身躯倏然映入眼帘。 他的肌肤呈冷白色, 一笔一画都如名家精心雕刻雕琢而成。身形并不是军营的将士的夸□□壮, 每一处肌肉和线条都是恰好到好处,削瘦而不显羸弱。令人遐想的线条一路蔓延至小腹, 没入裤子当中。 小姑娘的目光上移,落在少年精致的眉眼。 他的确是生得顶顶好看的, 狭长的丹凤眸散漫地阖着,看上去极其冷淡。乌发如泼墨般散落, 为他披上了一层外衣, 乌黑的墨色与他莹白的身体形成鲜明的对比。宛如落了玉色。 沈清姝无法形容,这种玉色与军营中的将士们硬邦邦的肌肉不同,像是一块精致莹润的美玉。 合该被好好供起来。 她模模糊糊想着。 见她抬头, 谢斯年好看的眉头上挑, “怎么了?” 他似乎并不觉得在一个半大小孩面前换衣服有什么不对, 又或者说完全不把沈清姝放在眼里,神色自然地换上了一件干净的外裳,修长白皙的手指松松垮垮系着腰间的系带。 “我……”沈清姝的话音一顿,与此同时, 谢斯年身后蓦然传来一道细碎的声响。 少年眸色微冷,下意识拉住小姑娘的右手往右躲。 面向刺客的沈清姝袖中“咻”地射出寒芒。 刺客好不容易发现小皇子的踪迹,兴奋如狼看到肉般扑过去,压根没把娇软无害的小姑娘放在眼里。 谁知正是掉以轻心令他轻易丢了性命。 小姑娘的袖箭锋利而无情,箭尖呈诡异的黑紫色。 谢斯年方才看到沈清姝袖中射了一物出去,待他回身时,刺客“砰”的一声倒在地上,已然没了气息。 他的双眼瞪大,狰狞而不甘。 不难想象刚刚路上小姑娘要是忽然偷袭,自己定然也会付出不小的代价。 谢斯年若有所思地望向小姑娘,小姑娘已经换上了一副娇弱无辜的神情,纤长的睫毛宛若蒲扇般颤抖着,小兔子似的缩在他身后,害怕地拉着他的衣角。 丝毫看不出方才冷静自若出手的干脆,反倒像被迫害的人。 “他,他的尸体怎么办呀?” 如此稚嫩无害,少年眸色渐深,看来方才在路上她是有意装傻混淆视野了。 没想到心眼还挺多,倒不是他想的那么娇弱。 少年乜视着小姑娘头顶的呆毛,没说什么,面色犹如雪山之巅的皑皑白雪,瞧不出变化,只是冷淡地从袖中拿出一个小玉瓶,轻轻一滴,地上的尸体消失在原地。 “的确是该死。”偷看他换衣服。 他有些嫌弃地牵着沈清姝走出房间。 尸体消失在眼前,小姑娘好似没看见,反而稀奇地瞅着少年牵她的手。 他的手指修长白皙,骨节分明,如同上好的暖玉,温热而舒适。跟他的一比,沈清姝的手小小一只,完全被裹在里面。 最重要的是,沈清姝自幼身体不好,一番闹腾后更是冰冷的。 她眨了眨眼,心里嘟囔着,狗东西,绝对是因为她身上蹭到了蛇血才放她下来走路的,谢斯年嫌弃她腿短她可是看得真真切切! 可是手上逐渐暖和起来,沈清姝心情也好了起来。 但是谢斯年显然没准备让这个小麻烦精一直开心下去,他把沈清姝牵出房间后就放开手,熟练地给自己换了个房间。 等到做完一切才发现沈清姝还站在他新选的房间门口。 少年倚着门框,身影孤寂清冷,“有事?” 沈清姝踌躇着,很快想到如果不是谢斯年她才不会弄脏漂亮衣裙—— 这可是她为了见大师们特意挑的衣服。 于是提着裙裙摆理直气壮道,“你弄脏了我的衣服!” 谢斯年垂眸,瞅着勉强到他腰间的软团子。 她现在的确很狼狈,跟昨日躺在厢房孱弱娇气像个瓷娃娃的模样截然不同。 白生生的小脸不知在哪蹭到好几道灰尘,偏生本人不自知。小巧的鼻头都是灰扑扑的,活像只小花猫。原本精致漂亮的发髻凌乱地散落下来,华美漂亮的衣裳沾着腥臭的蛇血,看起来狼狈得不行。 像是不听话偷偷溜出去的世家小小姐。 但比起昨天精致华美的外衣下一触即碎的孱弱,多了几分生气。 眼前的少年显然情绪不轻易外露,沈清姝也猜不出她怎么想的,忐忑不安地思考着等下谢斯年要是拒绝她,她该怎么办时,少年冷淡的声音传来,“走。” 走?走去哪? 他答应了? 小姑娘猛地抬起头,不敢置信。 毕竟在她看来,她和谢斯年的相遇实在算不上美好。 少年身形高挑,步子迈的也很大,走出去好几步,见沈清姝还没跟上来,不耐烦地回头,“不回去换衣服了?” “去去去!”其实沈清姝本来就身体不好,现在又饿又累,但是她不敢让这个看起来冷冰冰的师兄放慢步子来等她,只能尽力保证自己不落后。 谢斯年余光瞄到身后的软团子跟上来,吃力地迈着小短腿跟上他的步伐。头顶那几缕呆毛险些垂下去,微微喘着气。 他不着痕迹地放慢步伐,果然看见小姑娘松了一口气。 谢斯年带着沈清姝回到慧明大师的院子,其实慧君大师的院子就在隔壁,离得很近,但是这一片区域的房屋长得都差不多,沈清姝才会迷了方向。 小姑娘换了身干净舒适的衣裙,美滋滋转了个圈圈,心情顿时舒畅起来。 她推开房门,没想到谢斯年还等在外面。 她以为依照他的秉性应该早就离开了。 见她出来,少年的目光若有似无上下打量了一番小姑娘,确认人没事才道,“那我就先回去了。” “等一下。” “咕噜噜。” 院子里霎时间安静下来。 小姑娘没想到肚子会这么不争气,鼓了鼓腮帮子,和自己生闷气。 谢斯年还是头一次见到有人和自己生气的,他不着痕迹扫过小姑娘灰扑扑的小脸,等了半天也没见她有开口的意思,“既然没事,那我走了。” 好吧。 小姑娘眼底的期待落空,颤巍巍地拉住他的衣摆,“你可以告诉我膳堂在哪吗?” 谢斯年淡淡地给她指了方向,许是看她可怜还补充了一句,“过了饭点膳堂不提供饭食。” “是,是吗?”小姑娘霎时间呆在了原地,那双纯澈的桃花眸慢慢眨了眨,缓缓浮上一层水汽。 她又眨了眨眼,不想让眼里的泪落下来,还不忘记和谢斯年有礼貌地道谢,尔后转身离开。 只是能听出语气的落寞和委屈,连带着离开的身影都显得可怜兮兮。 小骗子,谢斯年倚着桃花树。 沈清姝来的正是时候,乐华寺的桃花树开得纷纷扬扬。 少年伸手,指尖夹住一瓣桃花。 沈清姝走到房门口,掩着房门,摸了摸肚皮准备睡觉熬过去。 院子里忽然传来清冷低沉的嗓音,带着主人特有的阴郁。 “走吧,带你去吃饭。” 小姑娘扶着房门的手一顿,“真的吗?” 她猛地抬起头,水润的眸子里泛起期待。 哪怕明知道是装的,还是容易被乖软的表象欺骗。谢斯年视线滑过她泛红的眼尾,“嗯”了声。 谢斯年又领着她回了树林,他抓鱼的手法可比沈清姝娴熟多了,看得沈清姝满脸羡慕,“你经常偷偷吃鱼吗?” 少年听到她的话微顿,又恍若无事继续处理着手上的鱼,仿佛方才的停顿只是错觉,“你去找些柴火来。” 小姑娘的心思细腻敏感,察觉谢斯年不欲多言,就乖乖转身在附近捡柴火。 自然不知晓她转身后,少年抬起头。 谢斯年身为前皇太子,无数双眼睛在暗处盯着他,自然得有野外自保的能力。 但是这些他不会对着小姑娘讲,因为没必要—— 他们不是一路人,他也没准备和这个新来的小师妹深交。 少年冷淡地收回目光,等沈清姝抱着一堆柴火回来时,他已经串好了鱼,还在上头撒了林间寻到的调味料。 小姑娘乖乖坐在一旁的石头上等着,倘若忽视一脸的脏污,看上去倒有几分矜贵乖巧的世家小小姐模样。 山寺的鱼儿肥美异常,更别提谢斯年不知道在上面撒了什么调味料。火舌“劈里啪啦”溅在烤鱼上,香气霎时间弥散在林间。 沈清姝不由自主地舔了舔粉唇。 鱼儿被烤成金黄色,诱人而肥美。 谢斯年递给沈清姝一串后,就退到一边,靠着树干一语不发。 沈清姝试探性地伸出小舌头舔了一下,没什么奇怪的味道,这才放心地大块朵颐。 烤鱼外焦里嫩,调味撒得恰到好处,去除了鱼腥味,又没有掩盖住鱼儿原本的滋味。一口下去,唇齿生津。 小姑娘被烫得吐了下粉嫩的舌头,很快又不管不顾吃了起来。她进食的样子让人很有食欲,两侧腮帮子鼓鼓的,犹如某种可爱的小动物。 她火燎火急吃完一条后,肚子里那股烧心的饥饿感终于消失不见。 第82章 弄哭小青梅 明显感觉到谢斯年不太喜欢…… 沈清姝抬头正想感谢给她烤鱼的人, 却发现谢斯年不知道什么时候靠着树干睡着了。 阳光顺着树木的间隙打在少年的侧脸上,纤长的睫毛在眼窝处投下淡淡的阴影。他双眸闭着,哪怕在阴暗交错的光线下依然显得不好亲近。 但是沈清姝倒是有点相信慧君大师说的话了。 她小声地吃完了剩下几条鱼, 甫一收拾好现场,少年恰好睁开双眸, “走吧。” 小姑娘微怔,他原来没睡着? 回去的路上, 两人全程没有交流。小姑娘望着前方清瘦孤僻的背影, 抿了抿唇, 不太高兴。 她能明显感觉到谢斯年不太喜欢她。 心里刚刚浮起的喜悦又骤然破裂, 她鼓着腮帮子, 不喜欢就不喜欢,她也不稀罕和他玩。一个小冰块罢了, 木头人,还没有她府上的小黄好玩。 小姑娘的注意力很快被路边的景色吸引, 把这件事情丢在脑后。 谢斯年这回有意放慢了脚步,怕后面的软团子跟不上。听到后面不断传来的喧闹声, 少年皱了皱眉, 乐华寺向来清冷宁静,更别提两位大师的住处。 他正欲出言制止,余光正好瞥到小姑娘半蹲在花丛后, 白生生的小脸面前是一朵绽放的月季, 有蝴蝶翩跹而至, 停留在上头。 小姑娘隔着花丛抬起头看他,弯弯的桃花眸映着蝴蝶的倒影,远远地看去倒像是蝴蝶在亲吻她的面颊。 阳光照射在她脸上,甚至可以清晰看到她脸上细小的绒毛。 她眉眼弯弯, 笑容暖融。 谢斯年微不可察地停顿了刹那,“无趣,你不回去我就走了?” 沈清姝可不在乎谢斯年的不耐烦,高高兴兴地跟上去。她刚来乐华寺,看什么都很稀奇。先前她太饿了,压根没心情关注周围的景色。 乐华寺所处的山峰如同水墨画卷中延申而来,与北境和盛京是大不相同的景象。 到了院子后,谢斯年的身影顷刻间消失在眼前。 沈清姝眨了眨眼,并不在意,忽然有一只白鸽停在她肩头—— 乐华寺内养了许多白鸽。 慧明大师精通此道。 白鸽的脚上绑着信条,是慧明大师寄来的,大致意思是表达自己忙碌的歉意,末了提醒她不要忘记待会的拜师礼。 甚至还另外附着一张地图。 沈清姝有些无辜地盯着信件,因为她的确忘记了这件事情。小姑娘噔噔噔跑回房间,就这么短短一段距离,她跑得气喘吁吁,小脸通红,匆匆抄起桌上的东西。 体内的药效在褪去,这一切沈清姝并不知情。 慧明大师的禅心院离鹤心堂有一段距离,沈清姝到的时候刚好还有小半个时辰就要开始了。鹤心堂内已经坐着诸位大师。 首座上是一名慈眉善目的僧人,手中握着一串佛珠。眼尾的泪痣旖旎而昳丽,偏生他眼神剔透纯澈,宛若空灵的山涧溪水。 慧明大师德高望重,他的收徒礼寺庙内不少僧人皆慕名而来。 小姑娘一走进来,堂内霎时间安静下来。 她皱了皱小鼻子,感觉有些奇怪,乖软地开口喊了一声大师好。 慧明大师转着佛珠的手停下,温柔而无奈地看向丝毫没有意识到不对的小姑娘,“阿姝,你这?” 满堂大师们又看了看,皆是忍俊不禁。 小姑娘这才惊觉不对,猫儿似的摸着鼻子,白嫩嫩的手指登时灰了一块。有好心的小师父找来一面铜镜,递给沈清姝。 小姑娘呆呆地看着铜镜里的自己,无意识伸手去摸。 “不,不可能。” 铜镜里面的她除了身上刚换上的漂亮衣裙,到处都是乱糟糟的。原本玉雪可爱的小脸上不知在哪蹭到了灰尘,乌黑柔软的头发乱糟糟的,许是被系带扯下来了几缕,整个人看起来狼狈至极。 她刚刚就顶着这副尊容走过了大半个乐华寺。 出身矜贵、娇生惯养的小姑娘是个臭美的性子,走到哪里都要打扮得漂漂亮亮,何曾出过这等糗事? 她傻傻地站在原地,像只局促笨头鹅,不敢置信地盯着铜镜中的自己,沾上灰尘的小脸通红。半晌才翕动着唇瓣,谢斯年明明是知道的,为什么不告诉她? 小姑娘手足无措地提着裙摆,鼻头骤然泛酸。 她才八岁,古灵精怪的性格时常让人忘却她其实是个小姑娘,头一次离开亲人被送到遥远的永州城。一天下来,又是被丢在没人的院子里,一个人孤零零地清理行李,又是饿着肚子,被谢斯年“针对”。 只是她时刻紧记着父王说的话,无论什么时候都要坚强。 她咬咬牙,想将眼眶的湿润压下去。可是没办法,实在憋得太久了。眼泪就像是掉了线的珠子,根本停不下来。 大师们手忙脚乱,可是他们哪里会哄孩子,越弄沈清姝的头发越乱。 谢斯年掐着点到鹤心堂时,正好看到哭得满脸泪痕的小姑娘。她长得可爱软糯,两个凌乱的勉强还能看出原型的发髻随着她的抽噎一颤一颤的,那双桃花眸哭成了核桃,和中午吵闹麻烦的模样截然不同。 谢斯年目光掠过她哭肿的眼睛,眸色微暗,他没料到小姑娘回了房间还没发现自己这副模样。 鹤心堂内一时间嘈杂纷乱不已,小姑娘细碎的哭泣声交杂在大师们带着哄人意外的话语里。 一群大师围着哄孩子的场面,着实好笑。 谢斯年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开。 沈清姝的哭声越来越弱,最后逐渐化为小声地啜泣,宛若可怜兮兮的小猫儿,要断了气。并不是情绪恢复,而是眼泪掉干了。 鹤心堂内大师们可谓焦心不已,若是对着大人他们尚且还能开解两句,可是对着一个半大的娃娃,哪里能说的出深奥的佛理呢? 就在这时,首座右侧的慧君大师看到门外走来的得意门生。 “斯年,你来了?” 一句话如同水落进油锅,大师们纷纷将目光投向谢斯年。 谢斯年幼年入乐华寺,跟随方丈慧君大师修行。小时候懂事知礼,像个端方的小君子。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长成了如今乖僻冷漠的性情。 第83章 坏东西 踮起脚也只勉强亲到他下巴。…… 哪怕他见到大师们会保持恭敬礼貌, 可是大师们依然本能地想要远离这个阴郁乖僻的少年。 慧君大师:“斯年,你曾经养在夫人身边过,可懂一二?” 小姑娘忽然听到耳熟的名字, 泪眼朦胧地抬起头,看到谢斯年后咬了咬后牙槽。 又是这个讨厌的家伙, 这个坏东西才不会帮她梳头发呢! 沈清姝恶狠狠地低头。 谢斯年自然看到沈清姝瞪了他一眼。只可惜小姑娘眼睛哭得通红,实在没什么攻击性, 反而犹如一只小仓鼠在护食。 他顶着大师们期待的眼神上前, 脸上一如既往没什么表情, 打算赶紧解决这桩麻烦事, 早点回去看书。 旁边的小和尚正想说没有梳子, 就看到一脸冷漠的少年从怀中掏出了一把木梳。 梳子上雕刻着华美的花纹,一看就是女孩子喜欢的东西。 谢师兄……为什么会随身携带女孩子的木梳? 发现这个细节的还有慧君、慧明两位大师, 他们若有所思对视,看来收下沈清姝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谢斯年握着木梳, 撩起小姑娘的头发。 小姑娘愕然转头,目光扫过他手上的梳子, 微微一愣, 这不是她的梳子吗? 少年没给她机会多想,认真打理着沈清姝的青丝。 她的头发犹如上好的绸缎,饶是如今狼狈至此, 依然没有打结。小姑娘连头发丝儿都有在认真保养, 看得出来很在意自己的外表。 沈清姝见谢斯年竟然真的在帮她好好梳头发, 惊讶地张开小嘴,倒是乖乖地没有添乱。 即使如此,谢斯年也只是幼时看过先帝替先皇后梳头,亲手尝试才发现很多地方和看起来有所出入。 小姑娘感觉头皮被扯了几下, 她揪着裙摆,不敢乱出声,生怕谢斯年就这样把她丢在这里。 但是谢斯年不小心又扯了她几下以后,小姑娘撅着嘴,小脾气有些上来了,“你扯得我好痛。” 该不会是想借机把她拽成一个秃子吧? 鹤心堂内安静了一霎那,小和尚们已经在想要是师兄撂挑子走人,应该怎么劝住他。 谁知少年清冷的神情丝毫未改。 果然如同想象中娇气,他手上的力道不自觉放轻了几分。 小和尚们面面相觑,皆不敢相信面前是那个随时会把他们丢出门的师兄。 难道因为小师妹是女孩子? 他们的目光落在小姑娘粉面上,的确是挺可爱的。可是从前寺里有香客带着小孩来上香,师兄依然不假辞色。 沈清姝自然不知道小和尚们心中的惊涛骇浪,乖乖捧着铜镜左照右照. 秀气的眉头皱起,一副不甚满意、勉强接受的小模样。 盛京来的小娇雀娇气,他可懒得捧着。谢斯年正无所谓地想着,小姑娘忽然侧过头。 紧接着是柔软的触感。 沈清姝亲在了少年的下颔上。 谢斯年刚刚梳头时坐在竹椅上,小姑娘的身高不够,踮起脚也只勉强亲到他下巴。 半仰起的头,那双湿漉漉的桃花眸尚且染着水意。 少年身躯几不可察地僵硬,心底冷漠的想法如同卡了壳。 沈清姝没亲到人,不满地嘟囔着。到底还是个孩子,不大记仇,从怀里掏出一块帕子,也不管人要不要,塞到人手里。 “父王说要感谢别人的帮助,谢谢你帮我梳头发。” 她晃着脑袋,欢快地跑去净脸。 只余少年站在原地,修长白皙的指尖是一块帕子。和他本人丝毫不搭,帕上绣着歪歪扭扭的桃花。 那日沈清姝顺利行了拜师礼,正式拜入慧明大师门下。 除却给慧明大师的礼物,还给寺庙内诸位大师准备了礼物,都是些不大值钱,但是实用的东西。 小姑娘的一番心意,大师们岂能拒绝,一时间更加喜欢这个软软糯糯的小团子。 沈清姝人美嘴甜又鬼机灵,把一众大师哄得服服帖帖的,走到哪里都是被人宠着、捧着。 只除了一个人,谢斯年依旧对她不假辞色。 小姑娘有些气馁,她以为谢斯年给她梳头就是和好的意思,谁知道对方这么讨厌。 碰壁几次后,索性就不去找谢斯年了。 直到那日,她害的谢斯年被罚跪佛堂。 小姑娘又黏上了谢斯年,这回正大光明,理由是谢斯年还欠着她一个小桃花。 谢斯年大多时候都懒得搭理她。沈清姝倒是不介意,反正她自己一个人也能玩得很开心。 时日久了,谢斯年也就习惯了身后跟着个小尾巴。 再后来鹤心堂小姑娘巴巴地央着他陪她去看花灯。 隔日就是上元节。 谢斯年一眼看出小姑娘的把戏,她是故意在两位大师面前问的。 可是看着小姑娘巴巴地仰着小脸,生怕他拒绝的模样,谢斯年默了默,还是同意了。 反正最后沈清姝用尽手段,还是会把他弄过去的。倒不如早早同意,还能落得个清净。 第二日傍晚,沈清姝早早等在禅心院门口的桃花树下。 她今日特意打扮过一番。 小姑娘依旧笨手笨脚的,只梳好了一个简单的发髻,胜在两个发髻上佩戴着好看的发饰,流苏滑落下来。 她穿着缕金挑线纱裙,眉眼弯弯宛若画里的小仙童。 一路上沈清姝的话异常多,看得出来是当真喜悦。 等两人到永州城时,天色彻底暗下来。 永州城内灯火通明,歌舞升平。 长街上亮起数盏灯火,人潮攒动,灯如白昼。街上不断传来小贩的叫卖声,有卖孔明灯的,有卖泥人的,有卖糖葫芦的等等,夹杂着孩童的欢声笑语。 万家灯火春风陌,十里绮罗明月天。 沈清姝一到街上就撒了欢,拽着少年到处跑,险些被街上人群熙熙攘攘冲散,谢斯年及时拽住沈清姝的后衣领。 小姑娘回头看着他,兴致勃勃,“牵着手就不会走丢啦。” 少年微微俯目,牵着他的小手白白嫩嫩的,圆润的指甲因着主人的兴奋泛起漂亮的淡粉,到底没有多说话。 沈清姝今日特地留了肚子,揣上自己所有的私房钱。一进城就买了两大串糖葫芦,一口下去甜丝丝的,仿佛能沁入人心里。 小姑娘吃了一根,就为难地摸着肚子。 谢斯年哪里不清楚她的小心思,许是今夜的灯火的确足够晃人眼。 少年面无表情接过接过另一串糖葫芦吃起来。 这条巷子里的吃食很多,小姑娘高高兴兴地买了一堆吃食,一副土匪下山扫荡的阵仗,端的是豪气冲天。 偏生每样都要让谢斯年试,一旦他拒绝,就用湿漉漉的眼睛看向他。倘若他拒绝了,指不定要怎么耍赖皮。 搞得倒不像是谢斯年带着小姑娘下山玩了,反而是小姑娘费尽心思想要养胖自己的小宠物。 一来二去,沈清姝大概摸清了少年的口味。 终于在排了小半个时辰,拿到一份冰冰凉凉的冰雪冷元子后,小姑娘没有立刻享用等候成果,而是眉眼欢喜地递给谢斯年。 少年目光扫过小姑娘真挚的眼神,没拒绝。 沈清姝瞧着他进食的姿态,无比肯定:“你喜欢吃甜食。” 少年舀着丸子的动作微顿,可惜小姑娘说完后就欢欢喜喜地跑远了。 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少年敛下眼睫,掩盖住了眸底幽深莫名的情绪,半晌才又抬起头。 小姑娘跑出了一段距离,双手围成小喇叭隔着人群:“谢斯年,你快点过来呀!那边好热闹诶。” 星火映在她亮晶晶的眼眸,宛如盛着盛世烟火。 美景良辰,算只是,可人风月。 大梁民风开放,夜市勾栏瓦舍的表演种类繁多,热闹非凡。 歌舞表演、杂剧、皮影戏、傀儡戏,沈清姝早在盛京权贵的宴席上看腻了,她一眼看中斗鸡。 书中有言:路逢斗鸡者,冠盖何辉赫。鼻息于虹霓,行人皆怵惕。 斗鸡场观赏的空地上水泄不通,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好在小姑娘身形娇小,顺着人群的夹缝进了去,还不忘回头对谢斯年扮鬼脸。 谢斯年本就不喜欢热闹,随便找了个柱子倚着。他身量远远超于同龄人,这个角度可以轻易看到人群中的小姑娘时常变化的表情。 斗鸡场上的战况异常激烈,小姑娘时而睁大眼睛,小嘴无意识微张,时而气愤地握拳。 神情生动而鲜活,如同戏剧中变换的面具。 身边是拥挤的人群。 万家灯火中,少年孤身倚着柱子。 他阖着眼眸,寂寥的身影与喧嚣热闹的夜市格格不入。 谢斯年出生在白骨堆积的权焰之巅,与生俱来的尊贵令他注定不能表现出真正的自己。 从小受到的教诲与教训逼着他学会掩藏,学会算计,学会戴着面具生活。 同时也学会了冷漠。 他大抵是永远想不明白,小姑娘为什么会为各种平凡而简单的事情高兴? 无论是给她带路,帮她梳头发,还是发现了他喜欢的吃食,在他看来根本不值一提的事情,都能令她开心。 少年摩挲着袖中的信纸,方才在人群中眼线暗中塞给他的。 正打算找个隐蔽的地方查看,耳边忽然传来熟悉的惊呼声—— 小姑娘的娇喝。 第84章 扮猪吃虎 陪我一起放花灯吧 身后是推搡的人群, 小姑娘娇小的身形犹如一叶扁舟。 沈清姝简直无法想象自己在这种情况下摔倒会有什么后果,小脸霎时间苍白,死死咬住唇瓣, 耳边是乱糟糟的争执声、喝彩声和鸡鸣。 在喧嚣声中,她忽然听到少年清冷阴郁的嗓音, 仿佛隔着一个世界,却又掷地有声—— “别咬唇, 拉住我。” 沈清姝手上传来温热的触感, 一只瓷白修长的手搭在她的手腕上。紧接着她被人捂进怀抱, 隔着衣衫满室喧嚣消失得干干净净。 小姑娘又闻到了初遇时那股松香。 恍然间回到了两人第一次相遇的时候。 没有蛇血的腥臭, 白衣少年眉眼淡漠, 怀中抱着的小姑娘看不到面容,观其衣着与发型必然是个娇软可爱的世家小小姐。 衣袂翩飞, 他们身后是火树银花。 上元节的烟火骤然在此时绽开,星星点点。 暖黄的烟火映在少年清冷的白衣上, 竟衬出几分罕见的暖意。 今日算是阖家团圆的日子,到处都是欢声笑语, 喜庆而热闹。 谢斯年就在一片嘈杂的烟火声中, 缓缓将怀里的小姑娘放下。 怀中的小姑娘却勾住他的小指,仰起楚楚可怜的桃花眸,“不要带我回去好不好, 我还想看看子时的烟花, 想陪你放花灯, 想去鬼市看看。” 谢斯年不太高兴。沈清姝肯定地想。 她不想让谢斯年就这样回去,孤零零的,一个人过上元节。所以班星驰约她上元节出来玩时,她断然拒绝了。 小姑娘掰着手指头, 一样一样算着,眸内映照出天边绚烂的烟火。 她说了一大堆,又拉着谢斯年的衣袖。 天际的烟火不知何时停下,只余热闹过后的空寂。 半晌眸底的光慢慢黯淡,慢慢松开手。 “牵好,不要再挤丢了。”沉默不语的少年敛着眼眸,瞧不出眼底的神情,语气自然无比。 这是同意的意思了!沈清姝弯着眼眸连连应好。 白衣少年牵着小姑娘穿梭在夜市,两人在街头看了杂耍,又去排了一家门庭若市的店铺,还去了客栈听说书。 沈清姝选的位置在角落,这个位置既能听清故事,又不至于过于吵闹,不太起眼。 小姑娘听了没一个故事就撑着小脑袋,头一点一点小鸡啄米似的。 今天玩了一夜,沈清姝本就身体不大好,此刻更加精疲力竭。 也只有这种时候才能得半刻安宁,谢斯年正想将糖炒栗子递过去,转头瞥见小姑娘安静的睡颜。 糖炒栗子冷了就不好吃了,谢斯年随手剥了一个,耳边回响起小姑娘的声音,“谢斯年,你尝一下嘛,很甜的。” 少年晦暗的目光落在小姑娘脸上,蒲扇般的睫毛在她眼窝下方投下浅浅的阴影。 嗯,是挺甜的。 他挥手招来一个暗卫,暗卫得了他的吩咐,半晌后拿来一件披风。 谢斯年给她系上披风,忽然听到小姑娘细碎的嘀咕,“谢斯年,记得要和我看子时的烟花,要和我去鬼市。” 少年系披风的手微微一顿,又移回位置,剥着板栗。 等他解决完小半袋板栗的时候,时辰已经不早了,街头依然万人空巷。 留在客栈内的都是在等子时的烟火以及子时才开的鬼市,台上的说书人滔滔不绝。 小姑娘迷迷瞪瞪醒来,小半张脸掩在披风内,“唔,什么时辰了?” “醒得正好,就要子时了。”少年替她捂掩实披风。沈清姝来不及挣扎,身体被人带着飘出去。 露在外头的手在寒风中猛地一颤,迅速缩回披风里,她小脸贴着谢斯年的胸膛,声音黏黏糊糊的,“我们去哪里呀?” 谢斯年抱着她翩然落在观星阁楼顶,今日观星阁楼顶皆是互相钟意的公子哥和小姐。这对奇异的组合,乍然出现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 观星阁地势极高,放眼可以望见整个永州城全貌。满城灯火,如同星河倾落人间。 只是风很大,小姑娘裹在披风里倒是一点都不冷,然而听不大清谢斯年说话。 于是她拽住谢斯年,“你是从哪里找来这样的好地方?” 少年配合地蹲在她面前,与她平视。 就在这时,远处响起子时的钟声。 漆黑长夜中亮起一点火光,倏然绽放,如同蛛网般层层叠叠,星火落满人间。尔后是争先恐后五光十色的烟火,九九八十一声,在永州城每个人耳畔炸开。 沈清姝就在这九九八十一声烟火里大声朝谢斯年喊:“谢斯年,上元节快乐。” 她从怀里掏出一个红白色的狐狸面具,戴在人脸上。 烟火的余韵里,突兀响起少年寂然的声音,“嗯,你也是。” 可惜掩盖在烟火中沈清姝没听到,过了子时,鬼市就要开市了,她激动地拽着谢斯年往鬼市跑。 鬼市大多是些不便拿到台面上来说的交易,对于沈清姝这个出身王府的娇小姐可是稀奇得很。那日班星驰与她说时,她就期待不已。 子时后的鬼市比之外头还要热闹不少,熙熙攘攘的人群。鬼市内不少亡命的赌徒,赌的就是个刺激。瞬息间房产地契流过,又转眼间赔出去。因而里头下黑手不少。 沈清姝意识到不对时,立马想跑,可惜已经迟了。 她再醒来时,被人关在客栈里。 身后是坏人的声音,“你怎么把他身边的小姑娘抓过来了?” “这不是那个人太难抓了吗。”另一个声音答话。 那个人……是指谢斯年吗? “那个人隐藏得这么好,岂会因为一个小姑娘冒险?” “我看他倒是挺在意这个小姑娘的,不信你权且把她丢出去试试。” 两个人没注意到小姑娘已经醒了,决定把她丢到鬼市上去拍卖。 “这小娘子的脸倒是好看,就是年岁小了些。”两人中高个子的背起沈清姝。 “这有什么打紧的,你忘了那些大户人家就喜欢……要是那个臭小子不在意她,我们留着也没用,正好趁机赚一笔。” 小姑娘听到自己的下场,倒是没有丝毫慌乱。她谨慎而小心地打量着路线,听着两个人和鬼市老板商量好拍卖的事情。只可惜直到她被送上台,也没有找到出逃的机会。 幕布掀开时,台下满座宾客眼底皆闪过惊艳,目光贪婪。 硕大的囚笼中,娇弱无害的小姑娘坐在中央,她抬起那张容色惊人却孱弱的小脸,神情慌乱如同误闯的林间小鹿。 眸底的水色清润纯澈,勾起人心底肮脏的欲望。 小姑娘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恶心的目光,告诉自己一定要忍住,表现得无害。 她没看到,拍卖会入口处少年蓦然凝住的目光,察觉到周围充满恶意的目光后神情愈发幽深,眸中有如野兽在肆虐,却被他轻笑一声压制住。 刚刚沈清姝去小解,谢斯年趁机看了袖中的纸条,纸上只有几个字—— 今夜小心。 看来又有不长眼的人撞上来。 少年神情寡淡,好似要被暗杀的人不是他。 直到沈清姝迟迟没有出来,谢斯年才猛然意识到不对,路上有人有意靠近,“要是想见到那个小姑娘就去拍卖会。” 头一次任由在他面前放肆的人没入人海。 他如愿来了。 沈清姝坐在囚笼中间,昏昏沉沉的,台下的人把她当成一件随意买卖的物品,竞价的声音越来越激烈。 小姑娘眼前已经出现了重影,贼人下的迷药分量过重,她整个人晕乎乎的。 倒下的前一秒,她仿佛听到了一道熟悉的声音。 有人拍下了她,是谢斯年。 * 再醒来时,是在破旧的柴房里。 小姑娘下意识挣扎,耳边传来少年的低语,“别动。” 两人靠得极近,少年喑哑的声音几乎是贴着她耳畔。 “谢斯年?”沈清姝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哑得不像话,她微微朝后挪动,借着朦胧的月色才发现原本清冷的白衣少年身上多了几道绳索。 小姑娘睁大眼睛,学着谢斯年咬耳朵,“你是不是因为救我才被抓进来的。” 她的唇瓣颤抖着,擦过谢斯年耳畔。 “你是因为我才被抓的。”少年抿唇,“如果我们都出不去了,你会恨我吗?” 他的神情看不出异样,仿佛随口一问。如果沈清姝仰头,一定能看到他眸底的认真。 小姑娘爬到他身边靠着他,月色透过狭窄的窗口照在一大一小两道身影上。她仰头看着狭小的天地,还隐约能看到远处不断升起的烟火,“可是你还没有陪我放花灯。” 她用小石头在地上画了四个小人放花灯的场景。小姑娘别的不太行,偷鸡摸狗的事情最是在行。地上两个小人大些,另外两个小些。 “这个是你阿爹,这个是你阿娘,这个是你……” 后半夜天边的烟火声逐渐稀疏,两个人靠在一起。 小姑娘竖着耳朵确定外头没有声音后,在漆黑中猛然睁开双眼。 谢斯年闭目养神,听到动静睁开眼睛,就看到沈清姝从袖子里掏出一把锋利的袖剑。 谢斯年:…… 因为沈清姝过于柔弱,根本没有人想着去搜她的身。小姑娘忙不迭地用剑斩开他身上的绳索,“不是说去放花灯吗?” 少年神情有些怪异,最后还是没说什么。 两人顺利打开房门,他们应该处于坏人的庄子里。小姑娘因为武力值还不高,蹑手蹑脚不敢惊扰到坏人。 结果两人过了转角,对上灯火辉煌的大院。 沈清姝默了一瞬,拉上谢斯年就想跑。 少年将人抱在怀里,怀抱外传来毕恭毕敬地问好声,“主子。” 沈清姝:? 后面他们再说了什么,沈清姝就听不清了,因为谢斯年捂住了她的耳朵。 温偏有些迟疑,原计划是谢斯年假装被擒,顺势端了这伙人的老巢。他们再去找公子,可是公子却提前出来了? 但是他不敢多言,拱手,“所有刺客提前一步服下了毒药,无一活口。” 这句话他说得十分艰难,等到沈清姝被放下来的时候只能察觉到院子里诡异的宁静。 满院寂静中,谢斯年以为沈清姝可能会问他很多问题,比如说庄子里的人去哪里了,他又是谁,他的手下为什么在这里…… 他甚至做好了被小姑娘疏远的准备。 可是沈清姝没有,她只是伸出手,一如往常,“陪我去放花灯吧。” 第85章 矛盾和解 那就骗他一辈子好了。 自从上次沈清姝轻易被掳走后, 慧明大师开始了严苛地教学。沈清姝如愿开始习武,同时身体也在慧君大师的精心调养下慢慢恢复。 脸上将养得多了几分软肉,捏起来肉乎乎的。 班星驰就总喜欢捏她的脸, 明明每次都要被追着打依然乐此不疲。 今日沈清姝又打跑了班星驰以后,没了不练剑的理由。 小姑娘鼓着腮帮子坐在台阶上, 她虽然喜欢舞刀弄枪的,可是这个年纪的小姑娘着实爱美, 觉着自己练那个剑法的样子着实不好看—— 这个剑法谢斯年也学了。 少年一袭白衣, 翩然潇洒。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 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实在是珠玉在前, 显得她笨手笨脚的。被班星驰嘲笑以后, 小姑娘更加不愿意再练这个剑法了。 她又叹了口气,认命地捡起剑依葫芦画瓢, 两根发带在身后荡出好看的弧度。 她一边练,一边感慨:“世界上有些东西, 就是认真也学不会的嘛。” 没注意到脚下有块石头,脚一崴, 朝身后倒去。 沈清姝下意识扯住来人的衣袖, 来人握住她的手,牵引着她。小姑娘顺着那股力道,两个人配合得天衣无缝, 默契十足。 “妙哉。” 禅心院门口传来慧明大师的声音, 两位大师并肩走来。慧君大师倒是熟知谢斯年的武学造诣, 他是慧君大师见过最好的苗子,上一个拥有这样天赋的人已经成为大梁的…… 只是他没想到谢斯年会为了沈清姝改剑舞。 小姑娘听到大师们来了,乖乖收起剑,“师父师伯好。” 她眉眼弯弯, 丝毫不吝啬夸赞,“那是当然,入师门那天师伯不是说了吗,谢师兄可是很厉害的。师伯才不会骗我呢。” “你这个鬼机灵,怕还是你练剑练不下去,才逼着小谢给你改的剑舞吧?” 慧明大师纵容地刮了刮她的鼻子。 沈清姝哼了哼,发现谢斯年压根没打算出声。大师们多少了解了她的行事作风,压根不相信她的解释。 小姑娘气得跺脚,谢斯年当真是学坏了。 她气呼呼地提着剑跑了。 谢斯年倒是淡定,慢悠悠地向两位大师告别,足间一点飘过围墙—— 隔壁就是慧君大师的院子。 他原本在院子里看书,隔壁清晰地传来了小姑娘与班星驰的嬉笑怒骂声。 两个人看起来关系不错,沈清姝原本在练剑的,班星驰一来就丢了剑。似乎是班星驰偷偷捏了小姑娘的脸,小姑娘气得上跳下蹿去追着班星驰打。 谢斯年听了半天,隔壁的桃花瓣飘落在他书上。 少年合上书,起身。 等他到隔壁时,班星驰已经被沈清姝打跑了。 她应该真的很不喜欢别人摸她脸上的软肉。孤冷自持的少年垂眸,指尖尚有柔软的触感残留。 方才他带着沈清姝舞剑时,不小心碰到了小姑娘脸上的软肉。 除了细嫩些,软些,没什么特殊的。 谢斯年内心生出些异样,尤其是想起班星驰捏了她的脸。 他又翻开那本书,半晌才静下心来。 沈清姝果然很快又回来了,小姑娘换上了一袭红色的纱裙,桃花眼笑得弯成月牙儿。 “哎呀,你就陪我种嘛,就一棵。” 女孩白嫩嫩的手指险些戳到他脸上,少年皱眉,这小半年来沈清姝的身形抽条不少,显出几分少女窈窕玲珑的雏形。 只是到底在边关待久了,性子比较野,不大在意男女大防。 难道她在班星驰面前也是这副模样? 如此想着,谢斯年语气有些冷淡,“然后又让我给你背锅?” 眼前的小姑娘又嘿嘿笑了两声黏上来,谢斯年内心更加烦躁了,指尖的触感再度浮现。 谢斯年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在小姑娘脸上的软肉上,小半年来沈清姝身子被调养好后,身形愈发苗条,偏生脸上却多出了软肉。 看上去软软糯糯的,娇俏可爱。 他微微松动。 “行吧,那我去山下找班星驰玩了。” 少年放在书页上的手用力,锋利的书面割破了他的指尖,偏生他一无所觉。 小姑娘见他不理会,撅着嘴跑了。 留下少年孤身一人坐在原地,如同雕刻的木人,分明是正好的阳光照在他身上,却无一分暖意。 后来一日沈清姝没有找他,谢斯年难得过了一日安宁的日子。 可是第二日沈清姝还是没来找他,这多少有些不合常理。 小姑娘不大记仇。 慧君大师:“你的心不静,有放不下的东西就去看看吧。” 谢斯年垂下眼眸,反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弟子可以在明心院内栽种桃花树吗?” 得到首肯后,他从其他地方移植来一棵桃花树。栽种过程并不容易,饶是他再小心翼翼都不免挂彩。 慧君大师在房内打坐时看到他狼狈却固执的姿态,摇了摇头。 少年人总是不肯直面自己心中的执念,他与慧明当初又何尝不是呢? 回想起当年久远的事情,慧君大师叹了口气,世间是是非非,又有谁能说得清,就连师父他老人家也…… 第三日,沈清姝还是没来找谢斯年。 就连乐华寺的小和尚们都看出不对,他们在背后小声议论,谢斯年偶然一路过,小和尚们就闭了嘴。等他走后,小和尚们都松了一口气。 实则他将他们的话听得清清楚楚—— “听说小师妹这几日不爱和大师兄玩。” “可是我看到小师妹下山去找班小公子了。” “他们是不是吵架了,我们要不要去劝劝?” 谢斯年想,礼物总该送到主人手里。 于是他下山去寻沈清姝,路过班家院子,敞开的窗口处清晰地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谢斯年下意识回头,却对小姑娘眼底期待的光。 看得出来是极兴奋激动的,“我真的可以把小黄狗带回山上吗?” 当然没有问题,沈清姝性格开朗活泼,向来讨人喜欢,乐华寺众人几乎对她有求必应。 而自己,谢斯年又想起小和尚们看到他后害怕地闭嘴的神情。 自己上赶着热脸贴冷屁股,可是根本不是同路人。 窗外的少年看着窗内热闹的景象,又垂眸望着自己手上为了栽种桃花树划出的数道红痕,显眼又可怜,宛如赤裸裸的嘲讽。 他将桃花枝丢在地上,决然转身离去。 回到明心院,满树桃花压低枝头,他目不斜视走进房间。 其实本该睡觉的,他为了栽种那棵桃花树一天一夜没合眼。可是谢斯年固执地坐在案前,翻阅着古书。 这本书数日前他就该看完的,可是拿在手里几日毫无进展。 他端坐在案前,像是在等着什么人来,又仿佛只是一如往常。 直到院子门口传来小姑娘的声音,少年神情看不出大的变化,只是在烛火映衬下侧脸有了些许暖意。 小姑娘来找他的语气一如从前,兴致勃勃。 谢斯年拂袖,袖风推开了房门,也将小姑娘拒绝的话卡在口中。 小姑娘咽了咽口水,又勉强安慰自己,提着裙摆理直气壮地走进去。 沈清姝走进来前,谢斯年原以为他心头那股莫名其妙的情绪会消逝。 可是当小姑娘真的走进来,局促不安站在原地时,他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正准备再翻完一页书,就让沈清姝出去。 偏生小姑娘怀里的狗不听话,谢斯年余光清晰瞥到小黄狗发出“汪汪”喊声时,小姑娘脸上僵硬的表情。 倒是那句关心显得自然。 只可惜无所谓了,谢斯年冷淡地从案前抬头,“是我自己不小心划伤了。” 小姑娘好似听不懂他的逐客令,脱口而出:“我给你上药吧。” 谢斯年翻书的手微顿,扯了扯嘴角,“不必了。” 他们两人本来就不应该有牵扯。 他又低下头看书,沈清姝倒是并不气馁,但是他太了解小姑娘的极限,听着动静,头也不抬又翻了一页纸。 厢房内陷入宁静。 谢斯年倒是意外地看进去了,等回过神发现过了小半个时辰。 少年眸色幽深,果不其然,一炷香后沈清姝弄出悉悉索索的动静。 他内心冷漠无比,却不想小姑娘“嗒嗒嗒”朝他而来。 小姑娘难得板起脸,强硬地要给他上药。 谢斯年不知出于什么心绪,忽然出言,仿佛只是随便一问,“你今日去哪里了?” 他本便不抱有什么期待,沈清姝的欺骗也在预料之中。 “是吗?” 小姑娘认真涂抹药膏,全然没有注意到他眼底的嘲讽,还不忘给他呼气。 小时候,他母后也会私底下牵着他的手心疼地呼气。 少年说不出是何滋味,既然是骗子,又何必来假惺惺地关心他? 小姑娘惊讶地抬头,他来不及掩藏眼底诸多情绪,只缓了片刻,又一言不发准备放开她的手。 就这样吧。 小姑娘生得娇软可爱,合该本捧在手心好好宠着,而不是跟着他,注定活在阴谋诡计里。 谢斯年对自己说,到此为止了。 慧君大师说得对,他是该清理好放不下的东西。 沈清姝在两人的手即将分离时,勾住了他的指尖,眸色温软,“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伤口还疼?” 小姑娘水盈盈的眸子看着他,是全然交付信任的模样。 谢斯年凝视着小姑娘歪头轻笑的姿态,又敛下眼睫,明明告诉自己要放弃,在她说出“我们是好朋友”时,又尽数瓦解,忍不住反问,“那你会骗我吗?” 这是他第一次公然认下沈清姝这个朋友。 小姑娘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显然很高兴,伸出白嫩的小指头要和他拉钩。 谢斯年犹如受到蛊惑,明明知道她在骗自己,可是看到那双弯弯的桃花眸,还是缓缓勾住了小姑娘的手指。 那就……骗他一辈子好了。 第86章 青梅酒 等我及笄的时候挖出来请你喝。…… 小姑娘探头探脑地招来小黄狗, 少年其实对脏兮兮的小狗不感兴趣,可是他垂眸,看着小姑娘明亮的眼睛, 与怀中的小狗狗一般无二。 聪慧如他轻易想通小姑娘消失几天是何缘故,心情莫名愉悦了一些, “嗯,的确很可爱。” 自那次差点翻车以后, 沈清姝奇异地发现谢斯年对她的态度有点奇怪。但更多的是高兴, 两个人的关系亲密不少。 她学学武艺, 调理身子。 今天爬树摸鸟蛋, 明天上山抓野兔。 偶尔磨着谢斯年陪她干些偷鸡摸狗的事情, 小日子过得好不快活。 只有一件事—— 练字。 小姑娘从小在军营野惯了,倒是喜好看各种各样的书。 独独这写字, 镇南王给她请过教书先生,大多被气跑了。沈毅又心疼小姑娘身子不好, 纵着她。 终于在沈清姝又一次写出鸡爪子爬似的字以后,慧明大师不得不请谢斯年教她梅花小楷。 小姑娘坐在窗台前, 闷闷不乐咬着笔, 案台上的宣纸上只有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 小半年来小姑娘在乐华寺混得如鱼得水,大师们时常被她小狐狸似的性格骗得团团转,哪怕是知晓也大多是纵容。 沈清姝唯一有几分听谢斯年的话, 慧明大师倒是精准地拿捏住了她的软肋。 小姑娘眨了眨眼珠子, 小纸团精准无误打在窗外路过的小和尚身上。 小和尚转身, 见到小师妹站在窗台边,笑容灿烂,“小师兄,一起去玩吗?” 小和尚:“师妹你不好好练字, 不怕师兄找上门吗?” “小蝎子他今日有事要出山门,不会回来。”小姑娘颇为得意地叉腰。 小和尚也是个喜欢玩闹的,闻言眼冒亮光走过来,又猛地见鬼般顿住。 小姑娘完全没有注意到,滔滔不绝,“再说了他天天一副冰山脸,再不好好出去看看,当心将来没有姑娘愿意嫁给她。” 小和尚试图提醒她,“其实大师兄人很好的啦……” 被沈清姝无情地打断,最近天天被谢斯年逼着练字,沈清姝看他哪哪都不顺眼,“你是不知道他多吓人。” 她说着,转身准备下楼。 猝不及防撞进一个熟悉的怀抱,怀抱的主人举着她看过花灯,亲自教过她练剑,在跌下树时接住她,在她做噩梦时抱着她哄…… 那双狭长深邃的丹凤眸,多了些似笑非笑的情绪。 下头的小和尚见情况不妙,找了个借口溜走。 沈清姝感觉到自己的脸上神情的僵硬,她勉强自己打哈哈笑着,谢斯年的声音就传来,“没有姑娘愿意嫁给我?” 他的声音冷淡,方才那抹似笑非笑仿佛只是错觉。 沈清姝活像只小鹌鹑,恨不得把脑袋埋进地里,“你,你听错了。我是说还好你从小在寺庙修行,不然得霍霍多少姑娘。” “怎么可能有人不想嫁给师兄。” 她一紧张连平时从来不喊的师兄都说出口了,谢斯年全然没注意到这些细节般,“那你呢?” “我?什么我?”沈清姝愣了一下反应过来,“我当然也不例外啦。” 她想了想那一堆让她看着头疼的字,决定大夸特夸,“师兄这么好,要是我与你年岁相当,自然也会为你的风采所折服的。” 小姑娘为了不加功课,可谓是把面子豁出去了,神情与语气都异常真诚。 虽然谢斯年的表情常年看不出变化,但是沈清姝莫名觉得他心情似乎好了一点,正松了一口气,这下谢斯年应该不会给她布置很多功课吧。 谢斯年波澜不惊的声音传来,“既然师兄这么好,这么好的师兄让你多写两面大字,你应该不会有意见吧?” 什么? 沈清姝如遭雷击,偏生话是她自己说出口的,她还得强忍着掩饰住震惊,看着谢斯年冰冷的神情知道事情没有余地,只得恹恹地捡起笔。 谢斯年望着她,拿着一本书坐在旁边看。 有了谢斯年的监督,小姑娘起初还能静下心来。到了后头,简直是除了练字,窗外的鸟儿都是有趣的。 她越写越不耐烦,身在曹营心在汉。 沈清姝烦躁地“啊”了几声,崩溃地趴在干透的笔墨上。 少年放下书,见她已经写完了平时的量,又仔细看过,“不错,只是这里不对。” 少年自然地握住小姑娘握笔的手,引导着她写字。 两人的肌肤相贴,谢斯年靠得极近,温热的暖意不断传来。如今正是入冬的时候,屋内的炭火不知道何时熄灭了。 直到少年教完退开,小姑娘才后知后觉感到冷意。 “倘若你能练好,就给你做一直想要的馄饨。”他给人系上狐裘,小姑娘大半张脸裹在暖和的狐毛中。 “真的吗?”隔着狐裘,沈清姝的声音朦细弱朦胧。但是观其头顶的狐狸耳朵一下子支棱起来,便可知晓她的高兴。 谢斯年几不可见勾唇,“嗯,现在这个时辰做馄饨该是正好。” 馄饨做好的时候,天色初初暗下来。 沈清姝得意地吹干笔墨,迫不及待地搓着手跟着谢斯年去厨房。 因为谢斯年住在这里,明心院内自带小厨房。谢斯年先给两位大师送去全素馄饨,两个人围着灶台。 刚刚生过柴火,小厨房暖融融的,透过敞开的窗户还能看到天边金黄的月亮。 沈清姝端起一碗比她脸还大的馄饨,“你今天不是有事要出去吗?” 谢斯年瞥着她,“怎么?你很不希望我留在乐华寺?” 当然不是。 沈清姝在心里小声反驳,舀起一个馄饨,小声吹着。 她从小生在北境,性格活泼,偏生做这种事情时总是透出一股斯文秀气。谢斯年甚至能看见小姑娘纤长的睫毛颤动的弧度。 他正准备收回目光,小姑娘忽然举起勺子,“尝尝,我吹过了,应该是不烫的。” 其实馄饨这种食物在永州和盛京并不常见,谢斯年前几日找遍全城,才在小巷子里找到一家卖馄饨的摊子。 他今日只来得及学如何做这馄饨,看着小姑娘亮晶晶的眼眸还是顺势咬住那枚馄饨。 有葱的味道骤然在唇齿中蔓延,其实并不好受。 但是小姑娘自豪地说起北境的民谣,还一边哼唱起来,“新节已故,皮鞋底破,大捏馄饨,一口一个。” 哼完又期待地问,“怎么样,好吃吗?” 他没否认,沈清姝欢欢喜喜地和他分吃一锅馄饨。 窗外月色倾洒,如同为小厨房披上一层轻纱。 小姑娘起初高高兴兴,吃着吃着却沉默起来。 她仰头看着天边的月亮,“以往这个时候,北境的人们都在欢欢喜喜吃饺子和馄饨。父王虽然不一定每年都能陪在我身边,可是他一定会记住让小厨房给我煮一碗馄饨。” 说完,她自顾自一笑,掩饰般往嘴里塞馄饨。 “真好吃。” 只是为什么嘴里塞得越满,却都是咸的? 她凝视着窗外的月亮,月色很柔和,却莫名刺得她眼睛生疼。 小姑娘固执地睁大眼睛,不想让眼泪滑落。 “害。” 她耳边蓦然传来一声叹息,在安静的小厨房里突兀异常。 沈清姝腰间忽然多出一物,系在不盈一握的细腰上,犹如精致漂亮的装饰物。 “这是什么?” “送你的冬至礼物。” 沈清姝微怔,她以为谢斯年是不懂盛京和北境的风俗的,毕竟永州并不过冬至。 她这样想着,口中不自觉问出来。 却没想到唤醒了少年的回忆般,他不偏不倚处在朦胧的月色下,丹凤眸内瞧不出别的情绪,“小时候,娘亲都会为我准备冬至礼物。” 可是沈清姝莫名从少年身上感受到怀念的意味。 原来,谢斯年也不是永州人吗? 沈清姝脑海内飞快闪过这个想法,“你等我一下!” 她屁颠屁颠跑远,在院子里的桃花树下挖着什么,然后兴高采烈地抱着黑乎乎的东西跑回来。 走近了谢斯年才看清她抱的是一个小坛子。 “你看,这是我之前偷偷在树下酿的青梅酒!”小姑娘眉眼飞扬,“给你的冬至礼物哦。” 谢斯年一顿,他原以为沈清姝会顺势寻问他的身份。 小姑娘倒了一碗酒出来,小声哼哼,“真是便宜你了,当初学酿酒是为了偷偷给父王惊喜,没想到先让你尝到了。” 谢斯年在小姑娘的目光下饮了一碗,小姑娘好像并不在意他的看法,自顾自跟着喝了小半碗。 即便青梅酒不容易醉,可是沈清姝一个小姑娘家,一碗下去就有些醉意,白皙的小脸染上红晕,非吵着要去屋顶喝酒。 冬日的屋顶很冷,但是沈清姝身上穿着谢斯年为她披上的狐裘,只觉得兴奋。 少年精致的眉眼难得多了一丝恼意,“别喝了。” 小姑娘却挥开他的手,“我都已经喝了,还不如喝个畅快呢!” 她笑得傻乎乎的,“你看,我们两个都是可怜人。” 这句话成功让谢斯年伸出的手停下,他盯着小姑娘微红的眼眶,意识到她是真的想家了。 沈清姝从小没有娘亲,镇南王的意义对她来说非比寻常。 那夜,沈清姝后头开始耍酒疯。 整个夜晚都鸡犬安宁,最后沈清姝伏在谢斯年肩头。 因着醉酒,她的桃花眼染着水意。小姑娘的容貌像是含羞待放的花苞,初初有几分日后殊色过人的风情。吐出的气息含着浓重的酒味,活生生像只吸人精气的小桃花精。 她在谢斯年耳边低语,“其实桃花树下还有一坛酒,等我及笄的时候挖出来请你喝。” 少年欲将她扶正的动作一顿,沈清姝见他不回答,耍赖道,“你不说话就是同意了哦。” 她不依不饶拉起谢斯年的小指,“君子养心,莫善于诚。你可不能骗我。” 少年眸色倏然幽深,半晌后意味不明地叹气。 “你该让我拿你怎么办才好呢?” 小姑娘现下不过九、十年岁,及笄便是六、七年后了…… 第87章 遇刺 小蝎子会喜欢吗? 冬至之后, 沈清姝练字勤勉不少,一手梅花小楷写得有模有样。 后来练武时,慧明大师看着她拿出软鞭神情惊讶, 似乎想说什么。谢斯年恰好进来禅心院,两人的眼神隔空交汇。 慧明大师自然而然地转移了话题, 此后再未提及此事,只是转而教授沈清姝如何使鞭子。 小姑娘也没将细节放在心上, 反倒是鞭法对她吸引力更大。 她的身子在调理下一天天变好, 显现出少女窈窕的雏形, 那双桃花眼不再如幼时般黑白分明, 而是多了几分朦胧。 沈清姝娇纵刁蛮的脾性丝毫没变, 反而在谢斯年与各位大师的纵容下变本加厉。好在她本性不坏,只是性子活泼, 乐华寺的师兄弟都很喜欢她。 不过,沈清姝最近有个苦恼。 谢斯年同她似乎不如从前亲近了。 小姑娘今日穿着鹅黄衣裙, 没注意到地上的小石子,脚一崴险些滑倒在地上。 好在她习武快两年, 身形敏捷, 鲤鱼打挺似的直起身子,只是头上的发簪摔在地上,“嘭”得一声四分五裂。 小姑娘盯着地上的发簪, 神情闷闷不乐。 因为谢斯年最近有意避着她, 今日的发髻是她自己梳的, 梳得乱七八糟、敷衍了事,簪子才会轻易跌落下来。 寺里近日举办法会,有香客路过看到小姑娘难过的神情,误以为她舍不得簪子, 劝解道,“小丫头,山下这样的簪子有好多哩。” 沈清姝抿着唇,有礼貌地抬头说谢谢,目光忽然落在香客头顶的发簪上。 “好看吗?”香客注意到,“是我家娘子送的嘞。” 小姑娘呆了呆,意识到自己好像从来没给谢斯年送过发饰。反倒是谢斯年时不时会送她些新奇的小玩意。 她鼓着腮帮子,想一出是一出,当下就和香客道谢,朝山下跑去。 乐华寺所处之地山清水秀,放眼望去绵延的绿意生机勃勃。 沈清姝很快察觉周围安静得诡异,视线四处一扫。 跟在后面的人转个弯儿就发现小姑娘的身影不见了,登时一个个现出身形。 某个黑暗的山洞内,一双明亮的眼睛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沈清姝屏住呼吸,她隐藏在阴暗处,这还是她与谢斯年玩闹时发现的,如若不是熟悉地形的人,很难注意到。 直到尾随者的声音彻底消失,小姑娘松了一口气,身后却忽然响起一道声音。 “你很紧张吗?” 如同定住了穴位般,小姑娘的身子顿时僵住。小和尚从阴影中走出来,明明灭灭的光映照在他清隽干净的五官,神色莫辨。 沈清姝松了口气,认出了来人。他是乐华寺一个不大起眼的小和尚,性情阴郁内向。 “师兄?你怎么也在这里?” “你认识我?”小和尚似乎有些惊讶,他在寺庙内的存在感极弱,师兄师弟们也经常忘记他的存在。 沈清姝目光扫过他,语速飞快,“当然认识啦,师父的生辰的长寿面是你做的吧,还有很多事情,不过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小姑娘半个身子探出去,心底有诡异的感觉滑过,却被忽视,“你听我说,外面现在有坏人。他们跟踪我。” 按理说此刻沈清姝应该即可返回,告知两位大师,但必然有人蹲守在乐华寺路途上。 沈清姝蹙眉,陷入思考。 山洞霎时间安静下来,小和尚不着痕迹地将小姑娘的神情纳入眼底。她思索的时候会不自觉咬住柔软的唇瓣,纤长的睫毛扑闪扑闪。 她没有犹豫很久,“他们的目标是我,你好好待在山洞里。等下我走后,麻烦师兄回去向大师们禀报情况。” 神秘人来得诡异,若是冲着她也罢。可她总觉着近日来乐华寺的气氛有些古怪,并不像表面上的与世无争。但愿是她想多了。 小姑娘敛下眼睫,确定外面无人后走出去。 身后小和尚目睹着她远去。说是小和尚,其实他身量比沈清姝高了不少。他眸光翕动,似乎想说些什么,最后又咽了回去,只低低“嗯”了一声。 不知是在回应谁。 …… 沈清姝反其道而行之,选了条隐秘的小路往城里去。 既然出来了,索性把事情做完。只希望师兄能及时提醒师父和慧君师伯。 奇异的是,后头追她的人居然连这条小道都知道。小姑娘眉头一皱,更加确认他们有备而来。 好在沈清姝早有准备,路线不停变更,饶是神秘人再熟悉地形,也是不可能有她了解。 入城后,小姑娘望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松了一口气。她笑嘻嘻停在摊子前,拿起一枚莹润的玉佩,在腰间比划,一边寻思着和谢斯年搭不搭。 她衣着不凡,摊主直赞叹她:“小姑娘眼光好啊,这枚玉佩可非一般……” 沈清姝眨巴着眼,想看看眼前的人怎么忽悠她。忽然,拥挤的人群中一名小娘子被拱出来,朝沈清姝跌去。 沈清姝来不及思考,下意识伸手搂住小娘子的细腰,两人稳稳当当站好。 小娘子脸上戴着烟紫色的面纱,只露出一双恍若含着秋水的眼眸,略有些羞涩地朝沈清姝道谢,“多谢这位……这位妹妹。” 又道,“你是在给家中的兄长挑选礼物吗?” 兄长? 少年冷淡的面容浮现在眼前,沈清姝下意识想摇头否认,却又想不出更加合适的。 小娘子看她纠结的神情,哪里还不懂得,登时握着她的手,仔仔细细给沈清姝分析她“兄长”可能喜欢的东西。 她说话娇娇柔柔的,宛若娇莺初啭。含情目,杨柳腰,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风情韵味。饶是沈清姝都忍不住心生好感,内心想到:如此温柔可人的姐姐,怕是不少男儿的心上人。 她在军营里偶尔也会听到将士叔叔讨论心仪的女子,大多是这般温婉贤淑的。那……小蝎子会喜欢吗? 沈清姝心中倏忽间有些没来由的难受,小姑娘皱着眉头,努力想忽视,却无法。 她闷闷不乐地走进一家成衣店,无意中挑选了一件水荷色纱裙。 是依照方才小娘子挑选的,她说男子都喜欢温婉小意的姑娘。 倒不是说沈清姝穿水荷色不好看,她模样生得顶顶好,只是性子活泼,素来喜欢华贵张扬的东西。 沈清姝更换衣物时,一颗黑色的小圆球自她身上滑落。小姑娘用帕子捡起来,待到看清后,她微愣。 这不是蚀月蛊吗? 蚀月蛊是苗疆十大蛊毒之一,它对人并无伤害,一般用于追踪。但胜就胜在它一旦附在人身上超过一日,便会进入人体,难以察觉。 倘如仇家,在身上下了蚀月蛊毒岂不是麻烦至极? 一股未知的寒意爬上小姑娘的背脊,她睁大眼,旋即又想到,蚀月蛊其实十分罕见,到底是谁花了这么大的功夫想抓到她? 那么自己此时…… 沈清姝当机立断捏死了小蛊虫,免得它祸害了别人,将它与衣物放在更衣间内,自己从窗口跑了。 蚀月蛊之所以能被称为十大蛊毒之一,正是因为它死亡并不影响追踪的效果。 刚好用来打掩护。 她前脚刚走,后脚有一道雪白的身影悄无声息落在更衣间内。 来人捻起没了气息的蚀月蛊,黑色的小蛊虫衬得那双修长的手指宛若无暇的暖玉。 犹如月辉散落的眸内,一点一点泛起冷意。 第88章 皇太子 是他妄想,妄想将纯粹热烈的小…… 永州城繁华昌盛, 沈清姝专门往人多的地方去,每到一间成衣铺子就换身衣裳。长街上车水马龙,很快那种被窥视的感觉便减轻了许多。 沈清姝摇晃着折扇, 用特殊的易容术遮掩了容貌,乍一眼看过去是个俊俏端方的小公子。 她顺着人流走进一间首饰铺子, 东挑挑,西捡捡, 精心挑选出一支白玉发簪。 别的小郎君有的, 她家小蝎子也要有。小姑娘摇头晃脑, 幻想着谢斯年戴上发簪的模样, 登时愉悦地弯着眉眼, 让小二包起来。 买完发簪,她今日下山的目的便达到了。 沈清姝一时间不知何去何从, 后头的神秘人暂时跟不上来。慧君大师的易容术数一数二,她脸上的面具只有寺里的师兄们见过, 谅那些歹徒们也瞧不出是她,现在只待师兄们找过来。 小姑娘想了想, 决定去显眼的地方—— 客来酒楼。 她想起半月前缠着谢斯年买的烤鸡, 黄金色地,还滋着油,实在令人眼馋。 她这也是为了师兄更快地找到自己。沈清姝摸着小肚子, 开解一番后, 毫无心理负担地大快朵颐。 吃着吃着, 忽然有一人砸在她的桌子上,“轰咚”一声,桌子裂开,菜肴碎了一地。 小姑娘被巨大的动静弄得一震, 眼睁睁看着美食消失,多少有些生气了,她刚站起身,就看到门口路过的熟悉的身影。 是抓她的人。 一大伙人也被声响吸引了注意力,同时往里看来。 小姑娘故作冷静地移开目光,好似只是不经意一瞥,实则心已经到了嗓子眼。她甚至能感受到那群人落在她身上,冰冷、窥视的目光。 袖袍里的小手攥得愈发紧了,她不住安慰自己:她脸上戴着面具,这群人认不出来的。 小姑娘皱着好看的眉头,像是富家出身的小公子对于江湖纷争的嫌恶。 旁边的小二观她衣着便知出身不凡,赔着笑脸,“小公子,您看……” “给我换成包间。”沈清姝故作生气,目光扫过面前的混乱,更是绷着一张小脸,仿佛一秒不愿意多待,丢了银两过去。 小二收了银两立马喜笑颜开,引着她往二楼去,“好咧,您请,您请。” 身后是其他客人嘈杂的骂声,另一名小二出来缓和气氛,“今天给每桌客官送一壶小酒,聊表心意。” 还有那名被砸过来的客人起身后的骂骂咧咧,“到底是谁暗算老子。” 饶是他再如何辩解,依然被赶出了酒楼。 诸多混乱繁杂的声音中,那道阴郁诡辩的视线如蛆附骨,令人背脊生寒。好在上楼后,那股被锁定的,令人压抑的气场就消失了。 沈清姝随手擦掉额头的汗,松了一口气,应该是过关了。 追她的人里有高手。 沈清姝回头朝门外扫了一眼,那群人的身影已然消失不见。 不能留在酒楼坐以待毙,小姑娘看着小二关上门,顷刻起身来到窗前。 窗尚未打开,她本能弯下腰,足尖轻点朝后漂去。 遽然间窗前寒芒骤现,窗纸被一剑捅破。 一人跃入房内,他戴着硕大漆黑的斗笠,遮盖住面容,斗笠下传出嘶哑干涩的声音,“小姑娘,束手就擒吧。” 此人有意模糊声音。 隔着漆黑的斗笠,沈清姝仿佛能感受到那人投来的目光,犹如被阴冷的毒蛇盯上。 她朝房门望去,那人察觉到她目光,怜悯轻呵。 不妙的预感乍然涌上心头,沈清姝来不及分辨,木门被人猝不及防一脚踢开。 沈清姝提着剑,被逼着一步步朝墙角退去,直到退无可退。 她终于意识到,这群人有备而来,早已掌控了全局。 哪怕身陷囹圄,小姑娘始终面色如常。 追着她的人轻笑,意味不明道,“狡猾的小狐狸。” 的确,寻常小姑娘被人追杀,只怕早就走不动路,可是沈清姝却带着他们从山上到城内兜了大半天。 “不愧是那人的……” 他的话音很轻,小姑娘没听清,皱着眉头反问,“你说什么?” 沈清姝见他没有回答的意思,抿了抿唇,“你们到底缘何追着我不放?” 这回黑衣人倒是答得爽快,“谁叫你要与那小太子如此亲近呢?找不到他的破绽,只好来抓你了。” 他说前一句话时语气微沉,只可惜沈清姝耳边一直回荡着“小太子”,直到她猛地回过神来,敛下眼睫,掩住眼底的惊骇,原来……小蝎子竟然是先帝长子吗? 沈清姝从小在镇南王身边长大,对于皇家的事情甚至比传闻中知道得还详细些。 她想起与镇南王一起坐在屋顶上看雪时,镇南王沉痛怜悯地感叹,“可惜皇太子自幼离宫,不能与亲人相聚。” “不是因为他与皇上龙气相冲吗?”小清姝歪头,疑惑地问。 “傻孩子,如今叛党潜伏,小太子待在宫中岂不是众矢之的。” “可是,”小姑娘沉默了片刻,“他那么小与父亲母亲分离不会难过吗?” 镇南王似乎望着她,又似乎透过她看着远处的山色,“帝王,自古多无情呐。” 那时候的小姑娘并不懂,姿态亲昵晃着镇南王的手臂,语气不可避免染上几分落寞,“小太子好可怜啊,如果我离开爹爹一定会难过死的。” 沈清姝又回想起冬至时,少年不偏不倚站在朦胧的月色下,听不出语气的那句,“小时候,娘亲都会为我准备冬至礼物。” 原来,他就是她口中那位可怜的皇太子啊。 原来,他就是从小背井离乡的皇太子啊。 小姑娘的心头好似骤然被羽毛拨了一下,轻飘飘的,说不出上难过,说不上放松,只是莫名酸涩。 心绪百转间,她终于问出心中的疑惑,“我都要死了,你们不妨告诉我这个将死之人,你们为什么能认出我?” 小姑娘缓慢却坚定地抬头看着神秘人,她细长的睫毛根部还有些湿漉漉的,宛若误入林间的小鹿,叫人心软。 神秘人收回微怔的目光,勾唇,“不要想着拖延时间了。” 他比了个手势,身后立马有黑衣人往前。 沈清姝提剑抵御,她今日没带谢斯年送她的软鞭,更何况年龄尚小,压根敌不过黑衣人。然则黑衣人受过命令,不敢伤她,一时间两人僵持不下。 旁边的神秘人兴致盎然地欣赏着这场困兽之斗。 黑衣人大抵被良久的僵持激怒,竟下了狠手。 原本悠然品茶的神秘人手一顿,很快又恢复常态。 沈清姝惊觉这一剑威力,提剑欲挡,不知是她方才挣扎过猛抑或是别的缘故,虎口麻意过后,手中的剑竟然脱落下来,再要逃也是来不及。 黑衣人亦然没料到这出,他这一剑算准了沈清姝能勉强接下,但会失去反抗之力,再想毁剑却是不能了。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雪白的身影宛若流风回雪翩然而至,将沈清姝护在怀里,轻描淡写地用指尖夹住利刃。 如同巍然大山,蕴涵着强大内力的剑寸步难进,就此悉数崩裂。 沈清姝闻到熟悉的松香,有人温柔地抚摸她的额头,珍而重之将一物放在她手里,“别怕,这次拿好了。” 小姑娘低头望着手里的软鞭,唇瓣翕动,还是没说出自己是舍不得,才将软鞭放在房内好生保管的—— 饶是慧明大师未言,沈清姝也知晓软鞭的珍贵。 众人的目光聚集在两人身上,自然没有人注意到在场另一人也在黑衣人失手时蓦然站起身,又坐下。他的眼神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似笑非笑,“当真是郎情妾意。” 沈清姝骤然红了脸,谢斯年淡然站起身,“你们不该牵扯到她。” “怎么?谢公子还会有软肋不成?你们无心之人,竟也有在意的东西?”他的语气似是嘲讽,似是轻蔑。 后来如何,沈清姝却是不知道的。谢斯年把她带到了别的厢房,干干净净的,没有染上一点脏污。 可是沈清姝身边不可避免回荡着兵戈碰撞之声,受伤者痛苦的呻吟…… 谢斯年是皇太子,他带来的人会杀光歹徒吧。 少年从进房间后就立于窗边,始终没有靠近沈清姝。他沉寂的目光不知望着远处何方,那双丹凤眸瞧不出一点情绪,漆黑的,深沉的。 中途暗卫进来传话,他犹豫地望向凳子上乖软坐着的小姑娘,可谢斯年丝毫没有避讳的意思。 暗卫无奈,只好如实禀告。 “除去领头人潜逃,其余皆就地诛杀。” 他的话清清楚楚落在房间每个角落,房间里的气氛宛如凝固,安静到恐怕连银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谢斯年没穿曾经惯来习惯的黑衣,自从小姑娘说他穿白衣好看后就很少再穿黑衣。如今一袭白衣,依旧不染尘埃,宛若雪山之巅的清莲。 可沈清姝与谢斯年皆知晓,这样一身干净的白衣,掩不住皇权之下的累累白骨,掩不住宦海沉浮中的尔虞我诈。 他从来不只是沈清姝眼中冷漠阴郁、嘴硬心软的大师兄。 是他妄想,妄想将纯粹热烈的小太阳拉入阴暗。 拉入布满荆棘尘埃,明枪暗箭的归途。 “你怕我吗?”少年背脊挺直,慢慢收回望着远处的目光,却仍然没有转身,背对着小姑娘。 少年最后一丝迟疑,随着房间里的寂静泯灭。 第89章 蚀月蛊铃 不高兴了要挠你两爪子。…… “你……”走吧。他转过身, 骤然对上一双朦胧的泪眼。 沈清姝知道自己该怕他的,这是第一次涉世未深的小姑娘接触到权利之下的阴暗面。 宛若锐利的刀刃,活生生剖开血肉, 展露出光鲜亮洁表面下的累累白骨。 可怖,又令人背脊发凉。 她自幼被镇南王放在心尖尖上宠爱, 在小姑娘的世界里,将士们保家卫国而死是荣耀, 合该坦坦荡荡, 光明磊落。 可是他们誓死守卫的家国背后, 仍有人不折手段想要推翻这片安宁。 恍惚间她突然理解了镇南王当年那句“皇族自古多无情”。 她该是被妥妥当当、安稳护住。一辈子活得光鲜亮丽, 远离污秽。远离表面风光霁月, 实则杀伐决断的谢斯年。 继续当她身份尊贵、无忧无虑的小郡主。 可是她莫名很难过,她的小蝎子就是活在这般恶心的算计里啊。 小姑娘柔软的心仿佛猛地被人拨动。 少年尚且愣在窗边, 小姑娘就迈着一双小短腿从凳子上跳下来,噔噔噔跑到少年身前抱住他。 两年多来沈清姝因着习武长高不少, 可是总也赶不上少年郎的身高。 如今抱着他,只揽住了他的腰, 头堪堪到了他胸前。 沈清姝皱着眉, 许是觉着哭了丢人,愈发凶巴巴地拧着一张小脸,“我当然怕啊。” 她一边说着怕, 一边拽着人胸膛的衣襟凶人, “你低下头。” 少年不知所以, 抿着唇弯腰。 沈清姝从怀里掏出今天买的白玉簪子,气哼哼取下他头顶的发簪,“丑死了。” 发簪一取,谢斯年满头乌发随之散落在胸前、肩后。沈清姝这才注意到, 他并非全然如表面这般从容。 小姑娘怔住,莫名有些心虚,面上还是一副蛮不讲理的模样,“再低下来一点。” 谢斯年目光扫过她手上的簪子,索性顺从地蹲下,又从怀里掏出梳子递给她。 小姑娘扬起唇角,“倒是挺聪明的。” 她自以为凶狠,实际上在谢斯年看来宛若一只娇憨的小奶猫,不高兴了要挠你两爪子,逗得她开心了又乖觉地亲近主人。 如同现在一样,少年的头发柔软极了,摸起来很舒服。小姑娘哼唧着,细致地给人梳顺头发。 可是她连自己的头发都梳不好,又怎么可能梳得好少年的头发? 于是少年原本整洁的发冠被她弄得乱七八糟,勉勉强强梳出了个正型。沈清姝着实心虚,毕竟她从来没看过少年衣冠不整的时候。 他在人前总是从从容容的姿态,宛如霜月清雪,高不可攀。 但今日是他先说丧气话的,谢斯年刚刚想表达的意思沈清姝听懂了,还听到心里去了。 小姑娘望着自己的杰作,颇有些颐指气使的意味,“你可以站起来了。” 她故作高傲地拂了拂自己的袖子,却没注意到少年并没有起身,而是转了个身,依然保持着蹲在她面前的姿势。 沈清姝甚至能轻松看到那双丹凤眼里蕴蓄而生的情绪,宛若饱满的浓墨溢在宣纸上。 深沉,又令人心惊。 “你……你……”怎么了。 谢斯年拿起她脖颈间的玉佩,红绳映在小姑娘白生生的肌肤上,霎是好看。 看到玉佩的那一刻,谢斯年眸光微动,最后一语不发,将一枚小铃铛挂在玉佩旁边。 “这是什么?” 沈清姝好奇去摸,发现这枚铃铛并没有声音,乃至在她的拨弄下向两侧打开,露出黑色的蛊虫。 蚀月蛊? “那个小姐姐是你的人?” “她在你身上留下了蚀月蛊方便追踪,谁知……” 谁知千金难求的蚀月蛊被她轻易弄死了,少年望着她的眼眸,一字一句认真道,“这枚蚀月蛊铃放在你身上我放心。” …… “这枚蚀月蛊铃放在你身上我放心。” 沈清姝躺在床上,借着月色举起脖颈间的玉佩。银色的铃铛在月色下泛着柔和的光辉,精致小巧。 小姑娘眼前浮现的却是少年的眉眼,她将铃铛贴在胸口,现在局势已经如此紧张了吗? 饶是没心没肺的小丫头,亦然觉察出风雨欲来的征兆。 那日谢斯年告诉她,关键时刻可以放出这只蚀月蛊的尸体,他就能找到她。 后来谢斯年背着沈清姝回了乐华寺,乐华寺也遭到了刺客袭击,不少师兄受了伤。 沈清姝不是没有想过,为什么刺客如此熟悉乐华寺的地形,为什么小和尚会如此恰好地出现在那里? 小姑娘揽着谢斯年的脖子,歪着头,没敢和他说,其实她曾经救过小和尚一命。 小和尚的确是不招眼得紧,整个寺庙大抵没有几个人会记得他的存在。偏偏沈清姝碰见过他被蛇攻击的场景,小和尚呆呆愣愣站在原地,完全瞧不出有武功。 还是沈清姝及时出手,一剑斩断了毒蛇。 被咬的是手臂,小姑娘挽起他的衣袖,微微怔住。 小和尚的手臂和本人柔柔弱弱的外表差不多,纤细匀称,好看得不像男子的手臂。 她利索地帮人吸蛇血,包扎伤口。 小和尚全程低垂着清秀柔和的眉眼,他生得也是极好看的,穿着简单的青衫,身形修长匀称。倘若不是知道他是庙里的师兄,说他是个秀才恐怕也是有人信的。 事后沈清姝问他,为什么要来乐华寺? 他默了半晌,才哑声道,“为了慧明大师。” 为了她师父? 沈清姝凝睇着人,了然收回手。 慧明大师的确声名在外,何况她是见过小和尚师兄为慧明师父准备长寿面的。 小姑娘想着那张清秀无害的脸,觉着小和尚实在不太可能是内应。但事关乐华寺诸人安危,她还是在私底下不断试探,好在结果让人满意。 沈清姝松了口气,莫名地不希望小师兄是内鬼。 今夜的月色正好,小姑娘醒了也睡不着,索性爬上屋顶看月亮。 她挑了个干净的地儿,还来不及坐下,忽然察觉身后破空之音传来。 沈清姝伸手接住,是一壶桃花酒。她抬眸,不远处的阁楼上倚着一道月白色的身影,少年身形修长瘦弱,于月色下朝她望来。 不知是不是月色太过温柔,小姑娘心旌摇曳,竟觉着那双丹凤眸仿佛蕴含着深沉的情谊,又一晃神,再看去时已是一如往常的平静。 沈清姝足尖轻点,落在他身侧。 谢斯年侧头看着月亮,没有说话。 风温柔地拂过,夏夜的屋顶沉寂。两人谁也没有开口说话,仿佛方才的对视只是错觉。 沈清姝猜想,谢斯年心里不太好受,乐华寺的师兄弟因他受到牵连。 小姑娘注视着少年俊美无俦的侧脸,忽然意识到这个看似冷漠的人,并非真如表面那般寡情冷漠,拒人千里之外。 她试探着握住少年的手。 少年没有反应。 小姑娘又得寸进尺地拢紧了些。 微凉的夜色中递来传来少年的声音,“沈清姝,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呢?” 纵容而又无奈。 他收回望着皎皎月色的目光,终于转过头。 两人离得很近,沈清姝甚至能看到他浓密纤长的睫毛。 先娘娘长得一定很好看吧。小姑娘不合时宜地胡思乱想。 耳畔突然传来一声轻笑,随即淹没在夜风中,却瞬间拉回小姑娘飞远的思绪,她近距离盯着面前的容颜,知晓他是在嘲笑自己,不甘心地哼道,“不就是走神了吗,有什么好笑的?” 可心里没来由生出些喜悦。 甜丝丝的。 沈清姝来不及读懂这丝微妙的情愫,头上倏忽被人戴上一支簪子。 “这是什么?” “给你的回礼。”谢斯年道。 “是你自己做的?”小姑娘欢欢喜喜地取下那支木簪,木簪上雕刻着栩栩如生地桃花,宛若将盛开在枝头时的模样永久封存。 “嗯。”谢斯年言简意赅,忽然又道,“很好看。” “是很好看。” 小姑娘自幼爱美,忽然得了支好看的木簪子,欢喜都刻在眉眼上了,她眼珠子轱辘辘一转,又想到,“一码归一码,我之前的桃花发饰你也得赔给我。” 沈清姝身为王府郡主,她初来时佩戴的桃花发饰可不如眼前这支木簪这般简单。要制作出相同的发饰,恐怕需得花费不少时日。 今日的约定意味着什么,两人心知肚明。 小姑娘藏着的小心思,谢斯年更是一眼看破。 但他不愿点破—— 他从来都是顺着她心思的。 小姑娘见他不答,耍赖皮似的拽着他衣袖,“你不出声我就当你默认啦。” 闹腾完,小姑娘就乖乖巧巧坐在人身侧看月亮,时不时说些趣事儿。谢斯年安安静静望着她,时不时应两声。 两人气氛融洽,沈清姝没注意到谢斯年望向她时难得柔和的目光。 可能是受了这些时日的事情影响,小姑娘到底心思敏感了许多。 她遥望月色,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出声问道,“谢斯年,如果有一天我丢了,你会来找我吗?” 或许寻常人可能会以为她在胡思乱想,换成寺庙任何一个人都会以为是顽皮的小师妹又想出什么整蛊人的坏点子。 可是谢斯年知道,她是认真的。 他看着小姑娘娇嫩的容颜。不知怎的倏然回忆起两人的初见。 她染着风寒,躺在柔软的被褥里,大抵是呼吸不过来,微微张开唇。宛若娇小孱弱的鸟儿,旁人轻轻一用力就能结束她的生命。 谢斯年阖上眼眸,他不愿再次见到小姑娘病恹恹的样子。 他动了动唇,还是吐出一个字,“好”。 沈清姝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欢欢喜喜地和他勾手指,又叽叽喳喳同他说了很多话。 那些话,只有一句“君子养心,莫善于诚”萦绕在他耳边。 第90章 惊天骗局 她到底还能相信谁,父王、大…… 沈清姝的十二岁生辰礼过后,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间便入冬了。 寒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 连着几日纷纷扬扬的大雪, 永州城内枝桠覆上晶莹的霜雪。 难得碰上一个晴日,谢斯年在亭子里煮雪烹茶。小姑娘今日裹得严严实实的, 宛若精致的小团子,倚着谢斯年烤火赏雪。 距她入乐华寺, 四年光阴一晃即逝。 彼时娇憨矜贵的小丫头如今颇有几分窈窕少女的雏形, 双颊的软肉不知何时褪去, 只剩下一张巴掌大的小脸, 那双昳丽的桃花眸不再如幼时般黑白分明, 多了朦胧的媚态。 她分明有些困乏,却仍然缠着谢斯年不放。 “我已经能背下那么多药方了, 还学会了鞭法,你答应我的桃花发饰什么时候给我?” 小姑娘嘟嘟囔囔地念叨着, 声音逐渐变弱。 等谢斯年看去时,小姑娘早已进入梦乡。细长的睫毛犹如蒲扇, 在她眼窝处投下浅浅的阴影。睡容安静, 宛如小奶猫。 她的确是绷得太紧了,自从被追杀后沈清姝就拼命地习武,为的什么, 显而易见。 乐华寺的众人都绷得太紧了。 少年轻轻在沈清姝眉心落下一吻, “这样的日子马上就结束了……” 少女的睫毛猛然颤动, 仿佛意识到什么般,不安地想要睁开眼,却被他温柔地安抚,“睡着了就好了。” 谢斯年凝视着沈清姝并不安稳的睡颜。 …… “小蝎子!” 沈清姝猛地从梦中惊醒时, 她正独自躺在厢房内。斜阳顺着窗棂倾泻入内室,香炉内焚着助眠的香。小姑娘坐在床上,冷汗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滴落。 睡梦中她隐约听到几人的低语,有谢斯年的声音、慧明大师的声音。 凌乱而又不寻常。 她右眼皮不安跳动,仿佛在预兆着不好的事情将要发生。 沈清姝抿着唇,正准备翻身下床,忽然有人推开了房门。 是慧明大师。 “师父。”她看着慧明大师端着的炭火便知他来是为何,心里的石头猛然落下去一半。 他安置好炭火,瞧见沈清姝浑身汗津津的狼狈模样,“阿姝,你做噩梦了吗?” “嗯,许是这几日练武有些累了。” 屋子内顿时暖和起来,不复方才的死气沉沉,沈清姝面色好了许多。 慧明大师似乎并不急着走,见她受惊,又陪着她闲散地聊着天。 沈清姝撒娇摇着他手臂,慧明大师点点她额头,“还是和四年前一样顽皮。” 话音一落,两人皆是回忆起四年来的事情,感慨纷纷。 慧明大师走前拿起沈清姝脖颈间的玉佩,仔细瞧着。 若沈清姝细心一点,便会发现他眸中的诸多情绪。只可惜她一门心思在慧明大师方才说,谢斯年在班星驰家里,压根没注意到诸多细节。 待到慧明大师走后,她迫不及待地朝山下而去。 不知为何她分明在往山下走,心底不详的预感却愈发浓重。有什么她来不及阻止的事情正在发生。 小姑娘的轻功运用到极致,惊起林间一片黑鸟。黑鸟群骤然发出尖锐刺耳的嘶叫,小姑娘重心不稳,猛地跌落在地上,手上划出一道口子。 她来不及给伤口包扎,拼命往山下赶去。 倏然间,她的身形猛然停顿在原地,脸色煞白朝乐华寺看去。 远处不知何时燃起妖冶的火光,映亮了小半边天,仿佛要将浮云烧尽才肯罢休。 沈清姝忽然想起今日慧明大师的异常,心骤然颤了颤,“师父。” 她提神,往来时的路返回,愈走愈是心惊。 乐华寺内的师兄师弟们不知所踪,只余寺庙在火光中摇摇欲坠。 激烈的兵戈碰撞声传来,沈清姝飞身救下一人,“谢斯年在哪?” 温偏随手擦去唇边的血迹,抿了抿唇,神情似有犹豫,可惜沈清姝没有注意,只焦急地看着他。 他顿了片刻,还是如实说出了两位大师的谋划。 原来两位大师早知晓逆贼会在今日攻上乐华寺。他们假意与谢斯年筹谋,将沈清姝送下山,共同抵抗逆贼。实则趁着沈清姝昏迷,又困住了谢斯年,分别将内力传给了他们两人。 紧接着让皇太子的亲信带走谢斯年,又支走了沈清姝。最后遣散了乐华寺的僧人们。 温偏说话时字字泣血,可丝毫没有提及谢斯年去往何处。 沈清姝满心满眼都是两位大师仍然留在乐华寺内,“你说什么?” 她情不自禁拽住温偏的衣襟,温偏侧头望向炽热滚烫的大火,“已经来不及了。” 沈清姝的身体猝然一颤,她顺着温偏的视线看去。 乐华寺原是佛门清净之地,此刻满目苍夷。腥红的鲜血顺着堂前台阶流淌,寺庙内浓烟滚滚,房梁、佛像轰然坍塌。 谢斯年的亲卫们嘶吼战栗,刀剑兵戈碰撞着,与逆贼缠斗在一处。 放眼望去陈尸遍地,血流成河。 乱象丛生。 “两位大师拖住了幕后主使。” 沈清姝头一次知道心乱如麻的感受,她放开温偏,头也不回朝乐华寺内扎去。 身后的温偏伸手想拉住她,最后又默默收回去,只定定看着火舌逐渐吞没她娇小的身影。 “师父!师伯!你们在哪里呀?”沈清姝逆着火势,往禅心院走。浓烟呛得她不住咳嗽,原本白净的小脸染上灰尘,只露出一双清润的眼眸。 不甘而倔强。 她沿途撕下一块布料,在缸里打湿捂住口鼻。 “师父,师伯,如果你们听到了就回应我一下。” 乐华寺内的火势愈发严重,沈清姝时不时躲避忽然砸下来的房梁,浓烟刺激得她落下眼泪。 迟迟得不到回应,沈清姝也不知应该庆幸还是。 她怀着一丝侥幸心理,也许逆贼没抓到想要的人会放过师父师伯呢? 许是自我安慰有效,眼瞧着禅心院就要到了,沈清姝逐渐镇定下来。 她不能倒下,如果这个时候崩溃了,就真的没人可以救师父师伯了。 小姑娘握拳给自己鼓气,抬起头却看到永生难忘的画面。 她倏地睁大双眼,眼底有泪花涌动—— 还是那个熟悉的院落,她待了四年,院子里的花草树木都如此亲切。 可是她的师伯,她的师伯,她眼睁睁看着她的师伯被人砍下了头颅。 霎那间,鲜血四溢。 她的师伯死前睁大双眼,死不瞑目。 而行凶者慢慢转过头,任凭鲜红的血溅在他的侧脸,任凭慧君大师的头颅落在他脚边,他舔舔唇,露出嘲讽的笑容。 熟悉的容颜,缓缓在沈清姝眼中放大。 是她的父亲。 镇南王。 “不!”沈清姝疯狂呐喊着,泪珠子仿佛断了线,唇中的话却怎么也喊不出声。 她被人从后点了哑穴,来人竖起手指抵在她唇畔,“不要出声。”,尔后揽着她躲藏在屋檐暗处。 沈清姝全然顾不上他的所作所为,只死死盯着院中的场景,眼泪不断自她的眼眶中涌出,好似断了线的木偶。 院落内的谈话还在继续。 院子里还有一名僧人,容貌昳丽,眼尾处一颗鲜红的泪痣。 慧明大师拨动着手中的佛珠,忽然道,“你不是他。” 慧明大师亲眼见证镇南王的恶行,下一个赴死就是他,可是他的眼神依旧平和,宛若山间潺潺溪水。 唯有此刻,忽然多出几分悲悯。 “阿弥陀佛。”他拨弄着手中的佛珠,“不知有恶果,如鱼入密网……” “镇南王”冷笑,“你敢说你就没有愧吗?” 此话一出,沈清姝明显感受到身后那人的身躯猝然一震。 “小僧此生的确有愧,”慧明大师叹谓,“因果报应皆终结于此处。” 他扬手朝镇南王袭去,但沈清姝知晓他将内力传给了自己,定然打不过父王。 沈清姝咬牙,趁着身后那人不备,朝慧明大师而去。 奇异的是,身后那人似乎并没有反应过来,竟轻易教她挣脱。 慧明大师没料到沈清姝会突然出现,神色愕然,“阿姝,快回去。” 小姑娘没回头,泪眼朦胧看着眼前的人,“爹爹,真的是你吗?” 她原以为沈毅看到她后会收手,没想到男人狞笑着,手中的力道加重。 小姑娘始料未及,身体横飞出去狠狠撞在石柱上,尔后猛地吐出一口血,眼前顷刻间陷入模糊。 她犹不甘心,遥望远处高大的身影。 那道身影曾经给她当过马儿骑,扛着她掏过鸟窝,给她唱歌北境民谣。 后脑勺的伤口犹如无情的阎王在夺去她的生气,沈清姝却觉着心口的疼痛更令她窒息,一阵一阵的痛在一点点她绞杀。 她到底还能相信谁,父王、大师兄、小师兄…… 沈清姝彻底失去意识前,恍惚间又回忆起她人生十二年的画面。 从咿呀学语,镇南王哄着她喊爹爹。到学会走路,镇南王高兴地把她扛在肩头。 还有无数个她生病的夜晚,镇南王衣不解带照顾她的画面。 其实多年来,她知道北境不少人调侃大将军又当爹又当妈。她也曾偷偷撮合过爹爹和别的女子,最后被镇南王猜到了小心思,抱在怀里好一顿蹂躏,说只要她一个宝贝女儿。 一幕又一幕,开心的,难过的。 又仿佛一个以岁月编织的惊天骗局,赤.裸.裸地嘲讽她沉浸在虚情假意里。 她看见慧明大师了无生息地躺在地上,唇畔仍是悲悯的笑容。 她的父王似乎喊了一个人名字,宁不敛。 很好听,是她小师兄的名字。 尔后是长久的黑暗。 耳边是杂乱的声音。 镇南王冷笑,“宁不敛,你当真要和我作对吗?” 宁不敛缓缓从黑暗中走出来,他的眉心的朱砂痣红得近乎妖冶。那双瘦弱的手臂轻松抱起沈清姝,他头也不回,“你猜,若是王爷知晓,你想杀他的小女儿会如何?” 第91章 死讯 长公主生死未卜。 “师父, 师父……” 马车上,小姑娘陷在柔软的床褥里。自从那日在乐华寺昏迷,沈清姝反反复复做着噩梦, 始终无法清醒。 才几日功夫,小姑娘的眼睑下方已经有了淡青色的痕迹。本就巴掌大的小脸愈发销售, 额头不断有冷汗滑过,仔细去听还能听到小姑娘不安地梦呓。 青年凝视着小姑娘的侧颜, “她为什么还没醒?” 大夫叹了口气, 给沈清姝把脉, “郡主的情况本就不容乐观, 先是撞伤了头, 青城疫病肆虐你却非要坚持走这条路。” 再不离开永州城,恐怕就永远走不出去了。 假镇南王心狠手辣, 更何况沈清姝还不是真的…… 谁知沈清姝会染上青城的疫病? 把完脉,他有意无意余光看向坐在榻边的青年。他着一身简单的青衣, 容貌清秀,只静静坐在那里, 背脊挺直宛若空灵翠竹, 气质一等一的出众,绝对是人群中过目难忘的存在。 大夫叹了口气,语气中不无染上怜悯, “郡主也是个可怜人。” 她不过是枚棋子。 这点两人心知肚明。 宁不敛神情寡淡, 眉心的朱砂痣却妖冶得仿佛能滴出血来。 大夫又叹了口气, 面前又何尝不是一个可怜人呢? 他不由出声提醒,“你关心郡主又有何用?倒不如先想想自己。” 他们不过都是镇南王麾下的一把刀,一条狗。 而宁不敛脱离了控制。 “这厢你已经为着郡主,得罪了王爷身边的大将。真的值得吗?在乐华寺蛰伏多年, 才得到王爷信任。” 大夫还想说什么,被褥中的小姑娘骤然发出一声呓语,两人的谈话戛然而止。 连日的噩梦,沈清姝头疼得快要炸开,嗓子更是干涩不已,仿佛有火在烧。她动了动唇,榻边的人立马递来一杯茶。 小姑娘久旱逢甘雨,咕咚咕咚饮下后,嗓子里那股火辣辣的疼才缓和了些。 她眨了眨眼,适应了眼前的模糊,方直起身子,乌黑的青丝顺着中衣散落,衬得那张小脸愈发清丽无双。 “谢谢,你是什么人?” “还有,我的眼睛……好像看不见了。” 少女的嗓音轻轻柔柔的,迟疑不定。 青年原本冷淡的神情蓦然滞住。 大夫亦是大吃一惊,来不及接话,就听到青年毫无异样的声音,“属下是您父王的派来的暗卫,前来接小姐回京。” 大夫上前,检查着她的眼睛。 宁不敛状似不经意搭话,才发现小姑娘的记忆好像停留在了乐华寺出事前,甚至忘记了谢斯年的存在,更别提自己了。 青年慢慢注视着小姑娘,半晌才移开目光。若是沈清姝此刻眼睛没出问题,定然能看见他不经意勾起的唇畔。 可是没有如果,她只能看见模模糊糊的身影,耳边传来青年似有遗憾的嗓音,“这样啊。” 大夫安抚她,青城灾病肆虐,她是因为染上青城的恶疾,性命垂危,镇南王才紧急派人接她回京。而她的眼睛,也是因为恶疾才短暂失明。 大夫还告诉她,她的眼睛过几日就会好起来的。 沈清姝缓慢地“哦”了一声,心里却莫名空落落的。 大夫的解释很合理,可是她总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小姑娘抚摸着心口躺下,旁边的青年温柔地替她掩好被子。 他身上有一股味道,很好闻,是檀香。 她听到那青年温柔的嗓音,“睡吧,睡一觉起来就好了。” 似是承诺,又似是道别。 真奇怪,她又不是要死了。回了盛京,她还是可以见到父王的手下。 小姑娘慢慢阖眼,陷入睡眠,连马车悄无声息地下了都不知道。 大夫下车后,对宁不敛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小郡主顺利回盛京后,你就不要插手这件事情了。” 宁不敛视线不知落在何处,不语。 大夫望着天边压境的乌云,不由感慨:小郡主这是被刺激过度,失去了一部分记忆。 皇城,终究是要变天了。 …… 沈清姝再醒来时,恰好听到马车外头传来争吵声,隐约能听到少女凄惨的哭声。 大夫无奈地看着眼前的小丫头,她衣着破破烂烂的,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分明是年轻鲜活的年纪,眼中却没几分活气,瘦骨嶙峋的身子看着更是可怜。 “求求你们救救我吧,我可以给你们干活抵账的。” 大夫心里清楚,青城此番遭难,家破人亡的流民不在少数。可是此行特殊,哪里能捎上眼前的小丫头呢? 大夫不忍地闭上眼,正准备递过去些钱财拒绝。 马车内忽然传来一道虚弱的声音。 “让她留下吧。” “这……”大夫下意识皱眉看向宁不敛,很显然不赞同沈清姝的决定。 跪在地上的小丫头也紧张地仰视着青年,只见青年沉思了片刻,颔首同意了。 小丫头畏畏缩缩地上了马车。 榻边摆着精致的吃食,入睡前父王派来的护卫耐心细致地喂她喝完了一碗粥。沈清姝躺在床上,听到了小丫头咽唾沫的声音,不知为何心猛然一颤,似乎某根心弦狠狠被拨动。 “劳烦把粥给小姑娘热一下。”她收回飘远的思绪,对宁不敛道,转而又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丫头瞧出她的眼睛看不大清楚,怔怔地失语。 她头一次遇见如此和善的贵人,怎地乱世善人就是命不好呢? 她伏在地上,声音颤抖,“奴婢杏枝。” 冰冷的雪涌入她的口鼻,仿佛要将她的血液一同冻僵。 沈清姝在被大雪活埋的窒息感中,骤然收回思绪,瞳孔渐渐涣散。 …… 金碧辉煌的宫殿。 床榻上的人猝然坐起身,身上的冷汗浸透了雪白的中衣。青年一无所觉,他犹然沉浸在仓惶可怖的回忆中。 旁边的宫人尖着嗓子大喊,“快去通知皇上,端王殿下醒啦!” 谢斯年倏忽间从回忆中转到现实,他指尖死死抓住被褥,“如今是什么年岁?” 太监乐呵呵地道,“殿下您睡糊涂了,那日你替皇上挡箭,足足昏迷了两月有余,今日终于醒过来了。” 谢斯年一怔,抓着被褥的手失力般放开。 太监还没注意到他的神情,就看到亲王殿下猛然翻身下床,他心肝骤然一颤,拦在床边,“哎呦喂我的殿下哟,你刚醒来不能乱跑。” 他抬眼,看到青年孤寂冷厉的眼眸,“我要去长公主。” 他向来清冷寡言,宫里的人私底下议论,都觉着他恍若九重天上的神祗,瞧不出情绪。这是他头一次看见端王殿下露出如此神色,仿佛下一秒就会将挡在他身前的人撕裂。 太监骇然间,谢斯年已然行至殿门口。 他尚且来不及追,就听到殿门外传来敬德公公的声音,“皇上驾到。” 紧接着闯进来一名身形高挑的碧眸女子,她神色慌乱,“谢斯年,大事不妙。叛党首领就是……” 她话还没说完,被宫门外尖细的声音打断。 “不好啦,不好啦,长公主殿下两月前突遇雪崩,至今生死未卜。” “你说什么?” 傅斯奕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情倏忽散去,他看着谢斯年的身影从身侧掠过,再出现时拎着传递消息的小太监的衣襟,小太监在青年的目光中瑟瑟发抖。 谢斯年死死将唇舌中的血腥味压抑回去,身形仿佛僵在原地。 落在后头的伊莲娜震惊过后,终于走到谢斯年身侧,“谢斯年,你要冷静,别冲动。” 她说完,青年慢慢把小太监放下。 在场所有人松了一口气,又听到青年平静到诡异的声音,“你说什么?” 小太监在令人心颤的眼神下复述了一遍,不料青年宛若没有听明白,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小太监复述了一遍又一遍,在场诸人都被谢斯年近乎疯魔的状态震慑在原地。傅斯奕与伊莲娜对视,担心他会做出不理智的事情。 青年却在所有人的目光下,问了不知第多少遍后慢慢松开了手。 “生死未卜啊,生死未卜,生死未卜……”他不住呢喃着,唇边甚至还缓缓露出一抹笑。 下一瞬,猝然吐出一口艳红的血。 妖冶的鲜血滴落在他雪白的中衣上,凄厉而狼狈。 那道素来挺拔的身影,猝然失力般跪在地上,唇中的血顺着他的动作啪嗒落在地上。 青年茫然地抬起头,“生死未卜,是什么意思?” “生死未卜,是什么意思?” 如同失去方向的孩子,仿佛在问别人,又好像在问自己。 没有人敢答话。 宫殿内陷入死亡般的沉寂。 所有人眼睁睁看着那道清雪般的身影,折了风骨跪坐在地上。 他喃喃自语片刻,目光忽然右移。傅斯奕顺着他的视线,顿时了然—— 他在看皇宫内与沈清姝初遇的地方。 亦是与她重逢的地方。 更是与她交错的地方。 当年他在此处,欲为沈清姝挡下偷袭的箭弩。彼时少女一袭红衣过千军万马,眉眼张扬而肆意,惹得高台上的人惊艳连连。 如今他在此处,为皇上挡下弑君的箭弩。可醒来后鲜衣怒马的少女却不在了。 谢斯年忽然站起身,眼神扫过在场每一个人,神情焦急的伊莲娜,略显担忧的傅斯奕…… 每一个人皆神情担忧,可是他们担忧的都不是生死未卜的沈清姝,而是如今山雨欲来风满楼,他会不会因为沈清姝倒下。 眼前又浮现出昔日少女带兵勤王的景象。 他不由轻笑出声,多讽刺啊。 沈清姝救了落难的伊莲娜,一心为大梁谋划。 可是生死未卜的消息传来,真正为她担忧的只有他一个人。 第92章 他的故人(二合一) 我有故人抱剑去,…… 黄昏的斜阳映照进昏暗的寝殿, 殿内没有掌灯,在稀稀落落的光线下分割出斑驳的阴影。窗牖外,枝桠上一点点鲜嫩的绿芽儿含苞待放。 又是一年春好处。 “你醒了。”悄然而至的伊莲娜望着半倚在床头的青年。 他穿着单薄的绸衣, 乌发散落在身后。清绝无双的容颜苍白羸弱,宛若大病初愈。那双狭长的丹凤眸不知望向窗外何处, 竟是瞧不出半分鲜活气儿。 饶是一贯喜欢与谢斯年作对的伊莲娜看到这副尊容,都不由软了心肠, “她的……还没真正传来不是吗?” “你现在要振作起来, 只有将叛党斩草除根, 才能去北境救沈清姝。” “沈清姝看到你如今的模样一定不会高兴的。” …… 伊莲娜说了一连串劝慰的话, 可是青年从始至终没有丝毫反应, 只是安静地看着窗外。 说到最后,伊莲娜已经没打算等谢斯年回应了。 她望着窗外的桃花, 声音中带着一丝侥幸,不知是在劝慰他还是在安慰自己, “更何况,沈清姝是镇南王养大的。镇南王不一定舍得伤她。” “会的。” 那两个字很轻, 轻到伊莲娜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可是在寂静的宫殿中又如此清晰。 伊莲娜愕然回头, 看到青年在不甚明晰的余晖中扭头,夕阳落在那张俊美的容颜上,映出他古井无波的眼神, “会的。” 伊莲娜莫名在他过于平静的面容中看出认真的神情, 只可惜青年说完这句话又望向窗外, 显然是没有交谈的欲望。 伊莲娜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听到厚重的殿门关上,谢斯年才侧头看去,恰好捕捉到最后一缕夕阳随着殿门关闭消逝。 会的。 当然会的。 因为前世, 沈清姝就是死在镇南王手上。 从始至终,她不过是一只早就选好的替罪羔羊。 谢斯年漠然望着窗外,在一室昏暗中他终于想明白了从前沈清姝奇怪的反应。 原来,他们都是重生的人。 两世了,他都没能保护好沈清姝。 前世,沈清姝在迷香中昏睡过去。 他抱着沈清姝去暗室,按照计划两位大师会将沈清姝送走,再慢慢疏散寺庙里的僧人。有他父皇的手谕,乐华寺的师兄弟们必然能有个好去处。 至于他们,他们三人留下来玩一招釜底抽薪,顺势摸出叛党的底细。只可惜,谢斯年绝没想到的是两位大师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和他‘共进退’。 慧君大师正是利用他不设防这一点,轻易点了他的穴道。 谢斯年不可思议地望向两位大师,却只看到慧明大师悲悯的笑容,他叹息着,“斯年,你还是太年轻了……” 太年轻了,未曾参与当年的往事,更不知晓叛党的真实实力。 那是筹谋多年的编织出来的大网。 他们每一个人都在权力的棋局上无路可退。 当时的谢斯年并未读懂慧明大师的深意,少年的眸色愈发沉冷,悄无声息地试图冲开穴道。 可惜两位大师几乎是看着他长大,哪里不知道他的心思。 慧君大师终于动了,挥了挥衣袖。 少年竟倏然间露出绝望的目光,那双狭长的丹凤眸眼尾染上旖旎的红色。 慧君大师抚上他的眼眸,“睡吧,睡着了就好了。” 他新研制的迷药,为的便是防住这个呕心沥血培养的小徒弟。 谢斯年终于还是闭上了双眸,失去意识前看到的是慧君大师翕动的唇瓣。 “冤冤相报何时了……” 再睁眼醒来,他躺在厢房里。 温偏见他醒来,一声不吭跪在地上。 “跪着做什么?”谢斯年勾唇,笑容略有些嘲讽。 倘若不是温偏与大师事前算计,谁信呢? 温偏垂着头,还是咬牙道,“属下也是为了殿下好。” 谢斯年扫了他一眼,不再说话。 温偏以为他需要冷静,正准备退出房间,却被谢斯年喊住,“随我回去看看。” 温偏正打算劝他,却发现他的神情平静得有些诡异,与其说不在乎,倒更像是绝望过后的压抑。满肚子劝谏的话霎时卡在腹中,艰难地道,“好。” 两人轻衣简行,往乐华寺而去。 这种诡异感在到达乐华寺后更加明显了。 庄严肃穆的寺院被大火烧成灰烬,几日之前它还香火旺盛,今日沦落为断壁残垣。两人勉强顺着小径朝里走,每至一处,都能回忆起它曾经的模样。 覆着青苔的小径,杏黄色的院墙,青灰色的殿脊…… 谢斯年看着满目疮痍,神情称得上漠然。温偏只觉这样的主子陌生得可怕,虽然他平时便不苟言笑,小郡主出现后才温柔些。 走到慧君大师的院子,院落中央的桃花树十分显眼,不知为何居然没有被烧毁,在一地灰烬中格格不入。 温偏原以为谢斯年会有所动容,却没想到他只是目光停顿了几息。他终于忍不住,试探着开口,“慧明大师将内力传给了小郡主,小郡主现在应该回了盛京。” 看青年没什么反应,他又加了一把火,“听说小郡主撞伤了头,失去了记忆。” “嗯。”谢斯年面色平静。 怎么样都无所谓了,她本来便不应该牵扯进权力的腥风血雨中。 这样也好,这样……也算是回到了她原来的正路。 他目光落在那棵桃花树上,如今的时分枝桠上光秃秃的,实在没什么好看的。 青年转身,离开了乐华寺。 甚至没有再多回头看一眼。 回去以后,他的行为举止如常,甚至没有悲伤。 温偏将茶水放在桌上,余光不经意观察着谢斯年神情,他一时间说不出是好是坏,只能恭敬地退出房间。 可他没想到,这是往后几年他最后一次见到谢斯年。 温偏走后,房间内彻底归于沉寂。 若说谢斯年十三年来来在乐华寺坐以待毙,显然是不可能的。他的势力在黑暗中无声无息扎根,尔后慢慢扩张,其实早就探查出叛党的些许信息。 这正是先帝送他出宫的目的。 一则护他安全。 二则日后倘若皇宫沦陷,有他在外头,行动方便。 如今,谢斯年打算换种方式。 十三年了,慢慢渗入的方式到底过于温和,倒不如他亲自潜入。 谢斯年慢悠悠喝完了一盏茶,悄无声息离开了厢房。 他身怀两位大师的绝技,花了六年时间,彻底与亲信断绝联系。一步步从无足轻重的小卒走到勉强获得信任,其中艰辛自是不必言说。 他成了叛党手中最锋利的刃,暗处盯着他的目光越来越多。偏生他面上含笑,处理得游刃有余,令人挑不出丝毫错处。 在质疑的声音中,走向高位。 明日,就要去面见首领。 青年倚着窗框,月色映在他白皙的侧脸。他垂头,细致地擦着手中的匕首。 可能是多年夙愿即将达成,他忽然想起四年前的事。 那时叛党发起第一次宫变。他借任务之名回皇宫,以端王的身份替皇帝出谋划策。正遗憾于宫外无可用之人,少女一袭红衣闯入视野。 当年那个娇软顽劣的小姑娘如今容貌昳丽,姿态肆意。 “驾!”高马尾在她身后漾出利落的弧度,放眼望去宫内烽火燃烧,却有一人狂妄恣意策马而来。 他捏着棋子的手微颤,胸腔内那颗尘封已久的心怦然跳动。 宛若死灰复燃。 抬眸却仍以冷淡的视线描摹着少女的容颜,熟悉而又陌生。 傅斯奕问他,为何不过去。 他缓慢地收回视线,“不必了。” 小姑娘对于乐华寺的记忆模糊不清,算是件好事。 两人自此再无牵连。 远处小姑娘勾唇,桃花眸依稀可见当年的灵动活泼,又有些不同。 “不必了。”谢斯年又低低重复了一遍。 更何况,他的桃花精已经和他人定亲。 身后倏忽传来的脚步声,谢斯年悄无声息握紧匕首,直到听到来人熟悉的声音,“你在这里啊。这是明天任务对象的画像。” 谢斯年收起袖中的匕首,接过画像,只看了一眼。 画像上少女站在桃花树下,昳丽勾人的桃花眸不知望着何人。 “怎么?你认识啊?”来人见他迟疑。 “镇南王府的千金。”谢斯年很快收敛神情。 来人笑道,“什么千金啊,你消息落后了。” 谢斯年神色瞧不出什么变化,那人知他性情,索性不再卖关子,“她不过是镇南王抱错的孩子。” 抱错的孩子? 青年袖中的五指蓦然攥紧,他回想起沈清姝对镇南王的亲昵,转念又想即便她不是镇南王的亲女儿,想必镇南王也舍不得亏待她。 可是来人的话直接打破了他的幻想。 “两年前,真千金回府。这位假千金心思恶毒,怕她抢了宠爱机关算计。只可惜最后皆被揭露,惹得镇南王大怒,扬言要与她断绝关系。为人嚣张跋扈,老太尉的心肝宝贝找回前被她打得落下病根。” “可谓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也不知道她怎么得罪了上头的人,被推出去顶了叛国通敌的罪名,收监进了监狱,虽说罪名没定下,恐怕也过得不好哩。” “所以任务是什么?”谢斯年忽然打断,那人正说到兴起处,看到青年冷淡的神情,忽然想起眼前这人焖没意思的性格,登时意兴阑珊,“派你去了结了这位可怜的小郡主。” 他说完,转身走了。 没注意到身后谢斯年晦暗的眼神落在他脆弱的脖颈,又慢慢收回。倘若他走得晚些,必然能闻到浓郁的血腥味。 青年慢条斯理从袖中伸出手,只见原本白皙修长的手上赫然多出狭长狰狞的伤口。 像是被利器割破,血啪嗒啪嗒滴落在地上。 谢斯年看着伤口,那双狭长的丹凤眸内一丝情绪也无。 当夜,他顾不上明日能够目睹叛党首领的阵容,连夜赶往盛京。 一路上,他想起了很多当年的事情。 上元节,小姑娘在他怀里抬起楚楚可怜的小脸,“陪我去看花灯吧。” 屋顶上,月色很美,小姑娘趴在他肩头说要请他喝青梅酒。 酒楼内,小姑娘抽抽嗒嗒娇蛮地给他梳头发。 生辰时,在小姑娘脸上画乌龟。 …… 一幕一幕,谢斯年以为自己浸盈在黑暗中多年,早就忘记了往事。可是如今心口的空洞与慌乱,逼着他清醒地面对离别。 他累趴了几匹马,可是等他赶到牢狱时还是晚了一步。 他恰好看到那枚玉佩,曾经是他抓周礼的玉佩,随着那只手的垂落进泥泞里。 谢斯年心口一颤,顺着那只手往上看去。 小姑娘衣衫单薄,安静地躺在木板床上。月光透过栏杆照亮漆黑肮脏的牢房。少女眉眼间一如既往的肆意,饶是身处阴暗、不堪入目的牢笼依旧没能磨灭她身上的傲气。 “啪嗒”,泪水滴落在沈清姝卷翘的睫毛上。 谢斯年轻轻吻在她的眉心。 身下的人仿佛有所察觉,睫毛不安颤动着,宛若脆弱的蝶翼拼命挣扎,手轻轻拽住他的衣袖。 “我带你回家。” 回家。 谢斯年抱起沈清姝。 怀中的人下意识呢喃,“不……” 其实两人都清楚,她坚持不到离开了。 “让我,让我……” 谢斯年忽然读懂了沈清姝的意思,脚步顿在原地。 怀中的人睫毛颤抖得愈发厉害,努力想要睁开眼看清他的模样,唇中的呓语渐弱…… 青年垂眸,静静看着这一幕。 片刻过后,他怀中那只手垂落。 他的桃花精死在冬天,没有桃花盛开的冬天。 死时只有他和玉佩给她送终。 他把她葬在盛京外一片桃花林中。 他甚至没有时间停下,被权力的浪潮推着向前。 不过这次,身上的血仇又多了一条。 帮她报仇。 多年来,谢斯年派人打扫桃花树下的坟墓,可自己再未去过。 直到真相大白,他挖出了那坛青梅酒。 那一日,桃花开得极好。桃花林内落英缤纷,娇艳的桃花瓣纷纷扬扬铺陈一地。 他的故人,皆在林中。 谢斯年倚着桃花树,指尖轻轻拾起飘落的桃花,仿佛还有个小姑娘站在桃花树上,等着他去接。 他在等,等着未能赴约的故人。 与他饮尽那坛青梅酒。 我有故人抱剑去,斩尽春风未肯归。 他的故人,不会来了。 那日谢斯年在桃花林里喝到伶仃大醉,等到最后也没能在花影重重中等到故人。于是余下的岁月,只能怀着满心的遗憾,带着沈清姝的贴身玉佩周游大梁。 他死后,再睁眼回到了叛党逼宫两年后。彼时,沈清姝还活着。 一如前世,谢斯年义无反顾地奔向了他的小桃花精。只是这一次中途生变,叛党发现了他的身份。 等到谢斯年行至江陵山官道,已是筋疲力尽。他一头栽在了官道中央,失去了记忆。 后来青城之难中恢复了一部分记忆,在替傅斯奕挡箭弩后方才完全恢复了记忆。 原来,他又错过了沈清姝。 第93章 大结局(上) 隐藏多年秘闻,终于在今…… 这一年, 局势愈发紧张,任谁都能感受到风雨欲来的气息。祸乱将起,上到九五至尊, 下至黎民百姓,皆不过是乱世中的浮萍。 谢斯年不见了, 无人知晓他去了何处,只知晓几月后青年又悄无声息地归来了。归来时仍然穿着月白色锦袍, 丹凤眸一如往常淡漠寡情, 已经恢复了正常。 没有人敢再提永宁长公主, 这个人名仿佛随着即将失去的安宁尘封在前尘旧事中。 叛党迟迟没有发动进攻, 只因尚未准备周全。大梁数百年基业, 显然不是一朝一夕能够攻陷。是以沈毅渗入朝堂,便花费了数十年。 几年前那场宫变, 又令他们元气大伤。 如今,更是不可能轻举妄动。一子错满盘皆落索, 他必然要有着十足的把握才会向大梁宣战。 前世叛党正式向大梁发起进攻是几年后,光是抽丝剥茧, 查清叛党的身份就花费数年。更别提叛党那时已谋划周全, 双方鏖战数年才彻底结束战争。 多年来的战争,民不聊生,生灵涂炭。谢斯年安顿好百姓后, 已是垂垂老矣。 现在谢斯年恢复了前世的记忆, 自然不会再放任叛党休养生息。他杀伐决断, 主动出击,打了叛党个措手不及。叛党尚未准备周全,但仍不是吃素的,在吃了小亏后, 立马还击。 双方彻底撕破脸皮,陷入鏖战。 不同的是,这一次是大梁主动出击,不再像前世接连溃败,丧失城池。双方隐约成平衡之势。 又是一年春。 谢斯年倚在桃花树下,半阖着眼眸。他面前摆着沙盘,正是当今局势。 伊莲娜一进院子,便看到这一幕。 那道雪白的身影卧在桃花树下,他生得极好看,面若冠玉。周身旋落的桃花亦然掩盖不了他出众的容貌。 比容貌更灼目的,是他运筹帷幄的心智。 后半年,局势逐渐发生了变化。 叛党元气尚未恢复,谢斯年专攻错漏之处,手段之狠厉,令叛党招架不住。 加之沈毅过于贪婪,妄图干涉西域王权更迭。前世伊莲娜死于青城竹林,这一世被沈清姝所救。趁着叛党统治松动,她召集昔日先王部下意图夺权报仇。 西域内政不稳,叛党后院着火。倘若放了西域,必然元气大伤。伊莲娜甚至可能反咬一口。倘若不放西域,与大梁内战同时还要分心顾及西域。霎时间顾首不顾尾。 局势向大梁倾倒,一切都在朝好的方面发展。 伊莲娜宰了王叔,顺利夺权后,匆匆赶回大梁援助,看到这一幕,忽然有些不确定了。 细数谢斯年归来后,处变不惊、多谋善断,绝对称得上是一名好的将领。的确应照了国师的预言。 似乎没什么不同,似乎又有什么细微的东西悄然改变着。 伊莲娜想,或许是生气。她见过两人相爱的模样,所以一眼能看出谢斯年的了无牵挂。 她心底蓦然闪过一个可怖的念头—— 拖着谢斯年活着的只是肩头的责任,无论是身为皇子,还是兄长的责任。 一旦责任尽完,这个人就会随着前尘往事一同消散。 她的脚步骇然停在原地。 谢斯年睁眼,朝她看来,狭长的丹凤眸内瞧不出一丝情绪。 伊莲娜的想法愈发明确,一直维持到叛党落败,沈毅被捕。局势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大梁取得了胜利。 分明是应该高兴的,可是伊莲娜心头宛若有着沉沉的担子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或许不只是她,所有人都察觉到了谢斯年的不对劲。 问斩沈毅那天,天公不作美。一大清早,天边乌云层层叠叠,黑得浓稠,瞧不出一丝光亮,实在不是一个好兆头。 伊莲娜望着天际出神,旁边的小丫鬟出声,“王上,瞧着这天气怕是要下雨了。不如您先进屋……” 乍然间一声雷响,强势地打断了丫鬟的话。可怖的紫电照亮整个天际,宛若打开了什么开关,豆大的雨珠说落就落。倾盆大雨随之而来。 紫光映亮了两人的容颜。 还是丫鬟率先反应过来,连忙撑开了伞,“京城还是头一次下如此大的雨,怕是一时半会停不了。” 丫鬟说得没错,这雨到了临近午时时分依然没停,反而有愈演愈烈的架势。豆大的雨珠打在马车上,发出劈里啪啦的声响。伊莲娜掀开车帘,走下马车。 天边依然是浓稠得像墨汁一般的乌云,偶尔紫电划破天际,不详而可怖。 今日问斩逆贼沈毅的时候,原本断头台下该围着不少百姓,可是因着骇然的天气,百姓们望而却步。 但伊莲娜知道,他们一定会来。 就像她一定会来一样。 果不其然,一下马车伊莲娜一眼望见断头台旁跪着的身影。 在伊莲娜印象里,原本高大的身躯此刻狼狈不堪。自然不会有人为他撑伞,雨水顺着他两颊滑落。淋湿的头发紧紧贴在他的脸上,令人瞧不清他的神色。 但是伊莲娜猜,一定是一如既往的冷锐与嘲讽。因为饶是如此狼狈的境地,沈毅的背脊依然是挺直的。 伊莲娜的神情一时间有些微妙,她对沈毅的感情很复杂。 挑起战乱的是他,可是当年放了她一马的也是他。如果不是留下她这么个祸患,他决计不会输得如此之快。 敬德公公给傅斯奕撑着伞,恭敬地站在他身后。 大雨滂沱中,一人白衣似雪,撑着伞自雨帘中而来。雨珠顺着伞骨滑落,完全隔离在伞外。那人干干净净,衣不染尘。 顺着修长白皙的手指往上,缓缓露出一张淡漠清冷的容颜。 谢斯年脸上看不出有什么神色,但异常安静的沈毅却在他来时忽然抬起头,眯着眼睛,似是打量,似是审视。 谢斯年淡然地与他对视。 两人的视线碰撞,雨幕中霎时陷入沉寂。谁也没有率先开口说话,只有雨珠啪嗒啪嗒溅落在地上。 在场诸人都知晓,多年过往将要在今日彻底了结。 沈毅盯了他半响,兀然笑出声,“不愧是姝儿看上的人,果然非同一般。” 谁也没想到沈毅还敢提起这个名字,断头台上的气氛倏然压抑。沈毅端详着青年渐冷的神情,“你是想问我为什么吧?” 为什么伤害沈清姝? 为什么要挑起战争? 沈毅收起脸上的笑,“我也想知道为什么?我元阳族精通玄黄阵法之道,族人天赋异禀,皆跟随祖皇抛头颅撒热血,不说战役中立下的汗马功劳,单说对祖皇,绝对是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百年前,战乱纷繁。 先朝分崩离析,各路亲王拥兵自重。 元阳族因自身秉异的天赋,惨遭外族排斥、虐杀。是以世代隐居,不为外人所知。然则元阳族血脉日益萎靡,生下的孩子大多畸形。族长急于寻找一片新的的土地,却囿于战火。 直到他救回一名外族男子。起初,外族男子对于救下自己的陌生族群是满怀感激的。后来,他在元阳族内看到大量奇书异样书,大感震撼,更是起了心思。 在族内一年,元阳族族长待他亲如兄弟。离别之际,此人方言明身份。原来他正是拥兵自立的亲王之一,被亲信背叛流落到此地。 祖皇感慨幸得元阳族族长搭救,又抒发自己想还乱世清白的雄心壮志。他请求元阳族相助,并许诺他们繁荣富贵。 元阳族族长虽撼动,可他身上背负着整个族人的命运,于是思虑再三后拒绝了。 祖皇悻悻离去。 前尘旧事说到此处,似乎都是美好的。 沈毅顿住,嘲讽一笑,“倘若就此了结,倒也不错。” 后来,族内的情形愈发不容乐观。元阳族不能再固步自封,必须寻找新的庇佑。 族长思虑再三,终于决定出去寻找祖皇。他四处游走,探听祖皇的消息。这些传言大多彰显祖皇会是位明君。族长最后一丝顾虑也消除了。 他跋山涉水,费尽千辛万苦找到祖皇,表明来意。祖皇笑容和善接待了他,转眼被士兵围攻,万箭穿心而死—— 元阳族的能力,在乱世之中,是最锋利的刀,亦是最坚固的盾,更是会惹来觊觎的宝藏。倘若为己所用,必然是一大助力。倘若不能为己所用,恐会惹出大患。 而祖皇要的,是这把刀绝对为自己所用。 他率领着浩浩荡荡的军队,带着族长的尸体回了元阳族。 果不其然,元阳族内掀起轩然大波。祖皇适时落下两滴眼泪,表明族长是在乱世之中被其他亲王所害。 没了老族长的元阳族,就宛若无头的羔羊。更何况祖皇戴着平易近人的面具,族人皆对他有好感。他精心伪造的证据,挑不出半分差错。 族长的死,令元阳族彻底醒悟。 新上任的族长决定为祖皇效劳,祖皇大撼,立马命军队协助元阳族迁族。 “当时我的父亲就站在族长旁边。”沈毅语气平淡,“他带军队来的目的,恐怕并不是为了帮助我族迁族。” 话音一落,在场诸人面面相觑。 这种情况,谁都能猜到祖皇背后的目的—— 倘若元阳族不愿为之效劳,就地格杀。整个元阳族都会被夷为平地,寸草不生。 “可惜没有人意识到不对,元阳族避世太久,也安逸了太久,早已忘记外头的人心险恶。” 祖皇激动地握着新任族长的手,“孤落难后,势力惨遭削弱。但有贵族相助,必能成就大业,还天下一个海晏河清。届时诸卿必然为我座上宾。” 族长婉拒了荣华富贵,扬言只需给元阳族平静的生活即可。 他深知功高震主,出世只是保存元阳族的无奈之举。 乱世之中,无人可独善其身。 可他还是低估了人心的多疑,尤其是一位帝王的多疑。 元阳族忠心追随祖皇,在祖皇开创大梁,成就一番高功伟业中立下汗马功劳。祖皇荣登宝座,就在族长以为元阳族可以卸甲归田时,他向这群羔羊举起了屠刀。 元阳族在乱世中立下太多功劳,祖皇并不愿后世史书上全是对元阳族的夸赞。更何况,元阳族能帮助自己登上九五至尊之位,自然也能帮助他人夺了他的脑袋。 王位之下,白骨累累并不是夸张。抵达权力之巅,总需要一些牺牲不是吗? 反水来得猝不及防,元阳族人纷纷成为屠刀下一缕缕冤魂。而祖皇看着这群软弱的,待宰的羔羊露出嘲讽而怜悯的笑容。 唯一活下来的,是沈毅的父亲。 其实元阳族救下外族男子,此前还有先例在。不同的是,第一位被救下的外族小孩被老族长收为义子,在族内长大。 他的天赋饶是在元阳族都要为之惊艳,族长带回他,原以为他可能是振兴元阳族的一把火,却没想到他是火焰的稻草。 少年很有天赋,学习元阳族各类秘籍,年纪轻轻有所成就。随着能力不断增长的,烧不尽的野心。 他到底是个外族人,不理解元阳族面临灭族绝境仍要避世的想法。雄鹰终归有展翅的一天,他渴望去外族闯荡。 这种矛盾在祖皇请求元阳族协助后,被激发到了顶峰。他与族长争辩无果,一气之下离开了元阳族。 乱世之中,他凭借着出众的天赋果然为人所重用。但是不够,依然不够。 他还想爬上更高的位置。 他选择去投靠祖皇。 他在祖皇麾下得到重用,地位也步步高升。但少年也逐渐看出祖皇并不如外面所言,他敏感而多疑。 可是彼时他已经被权势蒙蔽了眼睛,在这里他能当最尖锐的刀。 将他的才华,发挥得淋漓尽致。 这种虚假的飘飘然,一直维持到族长出现那天。 少年正准备兴奋地迎上去,下一瞬,亲眼目睹了义父被万箭穿心的画面。 他怔在原地,霎时间手脚冰凉。 而罪魁祸首放声大笑着,“一个元阳族的人就能为我带来如此多的利益,那倘若整个元阳族的人都为我所用呢?” 他死死盯着祖皇疯狂的神情与那双同样被权势蒙蔽的眼睛,宛若被扯掉了最后一块遮羞布,露出最原本的野兽般狰狞的面貌,与令人作呕的欲望。 少年疯了,是他与虎谋皮,是他与虎谋皮啊。 他应该回去向元阳族揭发祖皇的阴谋,可是他没有这个勇气。每每踏出这一步,少年就会看到族长死不瞑目的样子。 如蛆附骨,日日夜夜纠缠着他。 于是他躲到了偏僻的城池,剃发出家。跪在佛前每一日,他都在为自己的罪孽赎罪,亦是在为族人祈福。他在佛前忏悔,亦是掩耳盗铃。 原以为他不看,就能避免噩梦。 直到祖皇开创大梁,按理说元阳族从龙有功,可他仍然心有戚戚焉,最终还是选择去盛京看一眼。 没想到这一看,看到的是整个族群血流成河的场景。 他救下了元阳族最后的血脉,也是前任元阳族长的亲儿子,更是他的义兄。 只可惜义兄在这场杀戮中受伤过重,往后几十年皆在痛苦中而活,就连死前也是郁郁寡欢,托不再年轻的少年看顾好自己的孩子。不久后,沈毅的母亲随着夫君而去。 诺大的元阳族,最后只剩下年幼的沈毅一人。 少年羞愧难当,夜夜噩梦缠身,但佛前修身养性数年,他到底生不出杀心,更做不让一名孩童背负仇恨的事情。 然则,年幼的沈毅看着父母双双故去,在父母沉重的仇恨浸染下,他对大梁的恨意早已萌生。 少年将他带在身边,企图化解他的杀心。 年幼的沈毅学会了隐藏,学会了在少年面前将自己伪装成一个正常人。只可惜少年游荡多年,阅历丰富,哪里看不出他的伪装? 在小沈毅又一次伤害到自己,如同绝望的野兽在暗处独自舔舐伤口时,少年忍不住伸出手,感叹道,“我愿意帮你。” 于是他收了沈毅为徒,他门下还有两名徒弟。 一名叫慧君,一名叫慧明。慧君擅制药,慧明心性通透。他收两人为徒,希望他们在将来能助沈毅一臂之力。 少年倾尽所有,将元阳族毕生所学传授给沈毅。 其实那时候他年岁已经很大了,只是他的确是元阳族千年难见的天才,将典籍研究得淋漓尽致,容貌始终维持在四五十岁。 逆天改命,对身体伤害极大。轻则七窍流血而死,重则神魂湮灭。但是他想看着这个苦命的孩子走下去。 然而看到沈毅挑起的叛乱,再度导致民不聊生时,他又陷入了迷茫。 自己的行为,与当年始皇何异? 于是他离开了乐华寺,四处游历,想要从游历中找到答案。 后来世人皆知先帝路过青城,被青城的百姓所救,却不知先帝也曾救过两人性命,分别是慧君、慧明,彼时他们已经成为德高望重的大师。 命运,让当年这群人的后代冥冥之中牵扯到一起。 慧明大师赠予了先帝一块玉佩,是救命之恩的信物。在抓周礼上,小太子谢斯年一把抓中了玉佩,在那时就为他日后被送入乐华寺修行奠定了基础。 随之退回的是那枚玉佩。 小郡主八岁那年身体不适,大夫皆言她活不过十岁。慧明大师上门医治,将玉佩挂在小郡主脖颈间,又将小郡主带回乐华寺修行。 已经成为镇南王的沈毅再也没有回过乐华寺,慧明知晓,他对师父有恨,可师父又对他有养育之恩。贪、嗔、痴,不外乎此。 冤冤相报何时了? 他将小郡主抱回去,便是希望过去的仇恨能永远止步于上一代。 他与师兄受师父恩惠,理当遵从师父遗愿,协助小师弟沈毅。两人皆知沈毅所行不义事,挣扎之下选择视而不见。但机缘巧合下成了谢斯年师父,也算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数。 他们悉心培养皇太子,便是希望能够弥补过错。 只可惜,两位大师没有料到小郡主也不过是沈毅的棋子之一。 火烧乐华寺的是沈毅的得力手下,诸多场景中沈毅的替身。他戴着与沈毅容貌相同的人.皮面具。沈毅寡情,但他难免不会在多年相处中对沈清姝产生感情。 因此手下原本想对沈清姝下杀手,宁不敛力保之下才叫沈清姝逃脱。 多年往事,终于在今日得以重见天日。 谢斯年抬头,望向不知何时出现在断头台上的白发老者,方才正是他将沈毅的话补全。 “是你?” “师父。” 白发老者不顾场中人复杂的目光,缓缓从怀中掏出一块玉佩,玉佩通体莹润,上头连着一条红绳。 “说起这玉佩,还有个奇妙的渊源。它起初其实是我向祖皇表达诚意,进献的宝物。” 当年少年曾经投靠多国,最后选明主将至宝献给祖皇以表诚意。后祖皇与元阳族联盟,将玉佩赠予族长作为结盟的信物。 元阳族人重诺,哪怕祖皇背信弃义,仍然妥善保管玉佩。举族遭难后,玉佩便流落到唯一的血脉沈毅父亲手上。 后来沈毅的父亲死前,托少年将玉佩传给沈毅。可是少年不忍仇恨延续,遂将玉佩赠予了慧明大师。哪知后头会引发如此多的牵连,当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如今,这枚玉佩重新回到了我的手上。”白发老者满眼感慨,“当年之过,老夫用了一生来赎罪。如今拖着这副病骨头,腆下脸面来求人。” 他扬起那块玉佩,“谢斯年,你可还记得当年在青城许下的诺言?” 断头台上诸人呼吸一紧,目光纷纷落在那道清瘦出尘的身影上。 他狭长的丹凤眸不知望着何处,骤然听到这么多秘闻依然是古井无波的神情,仿佛世间万物都不能引起他的注意。 老者此时提起这个要求,目的为何众人皆心知肚明。 假使谢斯年放走沈毅,无异于放虎归山,遭到天下人唾骂。假使不放沈毅,又于信义相违背。 显然是进退两难。 青年却没什么反应,好似没有听到,又好似听到了,半晌后才嗯了一声。 老者将玉佩掷给谢斯年,“让老夫将沈毅带走。” 谢斯年接过玉佩,台上所有人霎时间面色难看,伊莲娜甚至想冲过去让他冷静一点,然而侯嘉玉死死拖着她,就连老者眼中都滑过一丝不明显的失望。 又听到青年冷淡的声音传来,“让你带走他的尸体。” 犹如惊雷猛地炸开。 就在这时,沈毅猛地吐出一口血。 天边骤然亮起一道骇然的紫光,将每个人的神情照得清清楚楚,或脸色苍白的,或面怀异色的。这些神情最后都汇聚为相同的惊讶。 沈毅自老者拿出玉佩起,就没再出声。众人的注意皆聚集在老者身上,直到此时才发现沈毅的脸色苍白,唇色重透出不正常的青紫色。 吐在断头台上的血很快被雨水冲刷,他的表情越来越狰狞。 沈毅回头,看向谢斯年,“不愧是姝儿选出来的夫君,我的确提前服下了毒药。” 老者从一开始想带走的,就是他的尸体而已。 “你不是问为什么吗?可是你的好皇弟,不也在利用姝儿吗?”沈毅又喷出一口血来,面部肌肉不正常扭曲着,任谁都能看出他的痛苦。 哪怕沦落到如今的情境,他依然风轻云淡,“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我的身份,多可悲啊。” “多疑,从始至终流传在你们谢家的血脉中。” 大量的鲜血从他七窍流出,最后一刻沈毅望向老者,“我不后悔,如果再来一遍我还是会这样做。” 他低声呢喃着,“我不后悔……” 一代逆臣,死在了瓢泼大雨中。 随之落幕的,是那段惊天秘闻。 老者抱起他的尸体,一步一步走下断头台。他身后拖出长长的血迹,很快又被雨水冲散。 最后一级台阶上,老者忽然回头看向谢斯年,“玉佩应该还给它的主人。” 第94章 大结局(下) 便胜却人…… 小楼一夜听春雨, 深巷明朝卖杏花。 又是一年春天,行色匆匆的谢斯年坐在山脚下的酒肆。 数年前此地并没有酒肆, 倒是战乱后有人在山脚下支起酒肆,给过往的路人一杯酒水吃。 谢斯年要了一坛酒, 遥望着远处的青山。细细密密的小雨宛若为群山披上了一件纱衣。 平定叛乱后, 伊莲娜回到西域稳固王权, 谢斯年选择游走于大梁各处。 虽然谢斯年没说, 但是傅斯奕知晓他心中定然对自己有所不满。可他身处高位, 注定不能冒险,拿皇位去赌, 赌沈清姝对皇室的忠心。 谢斯年亦然清楚,说完全不怨恨吗? 是不可能的。 傅斯奕明知沈毅的身份, 却派沈清姝去北境送死。 他慢吞吞饮下碗中的酒水,这家酒肆之所以能在战乱后起家, 正是因为酿得一手好酒, 可是辛辣的酒水滑入喉头,谢斯年却尝不出几分滋味,只剩下麻木。 旁边扎着牛角辫的小童咿咿呀呀跑过来, “哥哥, 酒酒。” 青年沾满湿气的眼眸望向小孩儿, 就连孩童都看出他想要喝醉吗?却在看到那双湿漉漉的,充满希冀的眼眸时微微一怔。 小孩看着他,眨了眨眼睛,“大哥哥, 酒水好吃吗?” 那副模样天真又稚嫩,青年失神片刻,从怀里掏出两颗糖递给他。 小孩儿接了糖,还准备说什么,酒肆的主人慌乱地小跑过来,这位客人瞧着就不普通,战后不少官员来往,酒肆的女主人生怕惹上大人物,连连向他道歉,小孩儿不懂事,希望他不要计较。 再三确定谢斯年没有计较后,才拉着小孩儿走。 小孩儿不挣扎,反而看着谢斯年,“大哥哥,你是个好人,一定会心想事成的。” 心想事成吗? 谢斯年不置可否。 战后的一年,他看到了战火在这片土地上留下的伤痕,百姓流离失所,也看到了官民一心努力重建家园。 这一世自己提前恢复记忆,避免了更多的伤亡。 如今大梁欣欣向荣,战后重建有条不紊,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走,只除了一个人。 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回不来了。 谢斯年阖上眼眸,他生得极好,狭长的丹凤眸闭上后少了高不可攀的冷漠。纤长的睫毛掩盖住他眸中的神色,显现出几分难得纯粹的脆弱。 酒肆的主人家端着一坛酒来赔罪的路上,刚好瞧见这一幕,略有些惊诧,这样矜贵出尘的公子亦会有烦忧吗? 她还没想出个结果,就见青年忽然睁开眼,饮尽碗中酒,尔后放下一锭银子翩然离去。 女主人半晌才反应过来,“客官,酒钱给多了。” 可惜那道身影直直消失在烟雨中。 * 谢斯年行走在山间烟雨中。 算起来他已经数年没回过乐华寺了,几年前乐华寺被一把火烧尽,听说后来又被寺中某个小和尚重新建起来。 其实不用多想也明白,能在当初那种情况下重建乐华寺的人,多半是镇南王沈毅的人。 谢斯年这次来是想取回沈清姝留下的那坛青梅酒。 淅淅沥沥的小雨还在下着,青年没有撑伞,缓慢走在山林间,绵绵细雨打湿了他的墨发,山上的每一处都能唤起曾经的回忆。 树林中,他教沈清姝打猎,辨别可以调味的野草。 小溪边,他和沈清姝抓鱼,支起篝火偷偷加餐。 小径上,小姑娘眉眼弯弯,兴高采烈说要和他玩捉迷藏。 …… 不知不觉,谢斯年走到了乐华寺门口。 青年望着烟雨潋潋的乐华寺,宛若一幅水墨画。不知何人在寺院内种了桃花树,枝桠自檐角探出墙来。娇艳欲滴的桃花在细雨中轻颤。 他望了多久,路过的小和尚奇怪地看着他。 “施主要进来瞧瞧吗?”小和尚问出口,实际上他觉得这人并不像是来上香的。 青年仿佛被他惊扰,收回目光,礼貌摇头准备离开,寺庙内忽然传来一道惊疑不定的声音,“大师兄?” 当年欲和沈清姝偷偷溜出去玩的小和尚如今也成了师兄,他看到那道人影原本还不确定,直到走近看清,顿时激动,“大师兄真的是你啊!” “小师弟不懂事,你别介意。”他看了眼小和尚,转过头兴高采烈道,“师兄,你终于回来了,不进来看看?” 谢斯年感受到他的喜悦,离开的脚步顿住,和他走进乐华寺。 小和尚被落在后面,摸不着头脑,他挠了挠头,决定先去把东西交给小师姐。 小师姐是两三年前来乐华寺的,宁师兄让他们喊她小师姐,容貌气质都顶顶出众,唯一令人可惜是第一次见面她眼前就蒙着白纱。 院子里很安静,除了他与宁师兄很少有人踏足。一眼就能看到女子坐在廊下,面前摆着一堆针线。她恬静地绣着帕子,时不时用手摸索上面的图案。 小和尚忽然有些难过,想起今天遇到的那位古怪香客。他衣着矜贵,容貌出众。师姐身上有着某种和他相同的特质,也应该拥有明亮的眼睛。 至少不应该被困在这个院子里。 他收回思绪,快步走上去。 小师姐如往常般接过他的糖,给他递来一杯茶。小和尚接过茶,许是今日情绪受到影响,跟从前叽叽喳喳大相径庭。 沈清姝察觉到他不对劲,“怎么了?” 小和尚眨眨眼,“师姐,今天寺里来了个奇怪的香客。” “嗯?他招惹你了吗?”沈清姝继续绣着帕子。 小和尚莫名吞了吞唾沫,“他穿着白衣,气质不凡,他们喊他‘大师兄’。” 话匣子打开了,小和尚开始叽叽喳喳,没注意到他说完第一句话,沈清姝手中的帕子就掉在地上。 直到沈清姝颤着声音问他“你说他们喊他什么?”,小和尚忽然反应过来,小师姐与大师兄兴许是认识的。 他尚未来得及回答,细雨中倏忽传来一道突兀的声音,“大师兄。” 隔着重重雨幕,有些遥远,却又掷地有声,声音的主人他半晌前才在寺门口见过。 青年自杏花微雨中走来,他的白衣上洇着水渍。油纸伞下是骨节分明的长指与隽秀的眉眼,水光山色皆在他身后无足轻重。 沈清姝若有所感,抬眸望去。 “师兄,他们喊我大师兄。”青年再度启唇,宛若玉珠相碰,泠泠的声线传来。 小和尚一怔,“你……”身侧忽然有一道雪白的身影掠过。 “当心。” 女子的双手精准环住青年的脖颈,她勾唇,“小心,你的衣服要被我弄湿了。” 沈清姝勾低谢斯年的头,迎头吻了上去。 伞外的小雨淅淅沥沥下着,伞下是两人相拥的身影。 小和尚手中的伞滑落在地上,他不可思议地睁大双眼,“你……你们?” 他的惊讶淹没下雨声里,丝毫惊扰不了油纸伞下拥吻的璧人。沈清姝没有阖上眼眸,谢斯年温柔地凝视着眼前人的桃花眸,一如既往的妖冶勾人,却少了些神采。 “你的眼睛怎么了?”谢斯年的声音略微沙哑。 沈清姝凭着感觉往上吻在青年的眼眸,谢斯年不得不闭上双眼,耳边是清脆的雨声,胸膛内是疯狂的心跳,宛若死后复苏。 他听到沈清姝满不在乎的话语,“失明了,大夫说不知什么时候能好。” 沈清姝没有问谢斯年会不会在意,谢斯年抱住他失而复得的珍宝。 两世的相处令他们的默契远远超出常人。如今隔着生离死别,再度相拥在一起。 沈清姝从怀中掏出一块帕子,和初识时一般塞到人手里,“父王说要感谢别人的帮助,谢谢你没有放弃找我。” 说完她俏皮地眨眼,笑容一如往昔。 与第一次见面不同的是,这次帕子上面绣的桃花不再是歪歪扭扭,而是妍丽娇美,一朵朵攀上枝桠。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