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惨遭权宦强娶后 作者:荔箫 文案: 一朝天子一朝臣。 皇位上换了人,太子太傅举家入狱,曾经的名门闺秀也落入青楼。 适逢西厂督主谢无权势滔天,千两黄金将人收入囊中。 京中众人无不叹息扼腕,道那权宦冷酷阴狠,必定辣手摧花,可怜红颜薄命。 - 谢府里,谢无苍白修长的食指挑起温疏眉的下颌:“你可知我是谁?” - 温疏眉早在入谢府之前就已心如死灰,觉得自己不仅命运多舛,还克人。 ——在她身在青楼的四年里,长安城中打过她主意的几个达官显贵都先后暴病而亡,意欲用强的那一位更在三日后便全身溃烂而死,据说下葬之时,棺材缝里都往外渗脓水。 后来她觉得,若她的命就是这样,那去克这权势滔天的奸宦也好,算是为民除害。 后来他听说了这件事,无语地看了她半天:“小娘子,你这是恩将仇报啊。” 【warning】 要求文中任何一位角色必须是C都不要看本文。 要求作者是C倒比较简单(……) 一句话简介:邪魅疯批大督主X软糯娇俏小美人 立意:努力追求真爱,只要付出终有回报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宅斗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温疏眉,谢无 ┃ 配角: ┃ 其它: ================== 第1章 入府 秋意萧瑟,落叶金黄。 青楼聚集的平康坊里白日里惯没什么客人,名气最盛的浓云馆也不例外。 三楼供花魁居住的雅间里,温疏眉静立在窗前,静听老鸨苦口婆心地“规劝”。 这老鸨是个狠厉的人,平日对楼中姑娘们打骂惯不留情面。在她面前总一副点头哈腰的模样,倒也算楼中奇景了。 温疏眉知道,这是拜西厂督主谢无所赐。 “……姑娘,我们也是没法子了。”老鸨在她身后,躬着身,沉叹,“照理说,四年前谢督主开口时我们就该把你送去谢府。但那那时他发了话,说不逼你,便也罢了。如今……如今……” 老鸨只消一细想,就打了个寒噤。 四年前新君登基之时,谢督主只是有从龙之功,如今却一夜之间将东厂也扫清了。皇帝对他愈发倚重,连开国摄政王离世后空置多年的豪阔王府也次给了他居住,说他权势滔天已毫不为过。 而在昨日,谢督主又着人往浓云馆送了两千两黄金来。 各种意味不言而喻。若他们再不将温疏眉送去谢府……老鸨禁不住地想到了自己人头落地的模样。 看温疏眉没反应,她又继续劝道:“姑娘,这等的人物若得罪了,与你也……” “你不必这样要挟我。”温疏眉微微转过头,面容娇俏,却锁着眉。 她自幼便生得好看,三四岁时就已是长辈们交口称赞的美人坯子。十一岁时她家道中落进了青楼,当即便成了京中一桩大事。世族权贵、文人墨客,一时都想来一尝温柔。 若不是谢无在她落入青楼的第四日就出重金将她包了下来,她现在已不知会是什么样子。 这般想来,她很该谢他才是。 樱唇抿了抿,她沉了口气:“我去就是了。” “哎……”老鸨如蒙大赦,重重地松一口气,指向不远处的案桌,“这些……这些钱你也都带去吧,还给谢督主。四年前有一千两,昨日又添了两千两,一共是三千两。另有这四年来督主着人给你送来的月例,一个月五两黄金,共是二百四十两,都在这里了!” 她不多言,应了声:“好。” 跟着,老鸨又折到桌边,将放在椅子上的衣裙捧到她跟前:“谢督主专门着人送来的……” 大红的衣裙,绣满象征吉祥如意的绣纹。 是婚服。 她别开眼:“不穿。” 老鸨刚堆起笑的脸就又僵住,温疏眉薄唇轻抿:“我要到谢府才会见到他,到时他若不快,自会直接拿我出气,犯不上再找浓云馆的麻烦了。” 老鸨想了想,也罢。不找浓云馆的麻烦便好,其他的事与她何干? 翌日清晨,青绸马车轧过石板地驰出平康坊,一路向西,到颁政坊门前才停下。 颁政坊紧邻皇城,许多权贵都居住于此。说来也巧,温疏眉原本的家也在这里,与皇帝新赐给谢无的府邸仅一墙之隔。 下车时,她下意识地往温府方向看,又在真正看到那一片寥落之前狠狠将目光收了回来。 抬起眼,她认认真真打量眼前这刚成为谢府的地方。 这处宅院原是开国之初摄政王的宅邸,太|祖皇帝念其功勋,赐其摄政王之位。但这位摄政王心思却通透,为免功高震主,在得封后的三个月里就渐渐推掉了一切实权,只求了一处豪阔的府邸安享晚年。 做臣子的如此通情达理,太|祖皇帝便也没有小气,为他修的府邸足有皇宫的三成之大。以致于后来摄政王离世,儿子们无一敢承继这样逾制的王府,只得恳求皇帝将它收了回去。 一隔近百载,尘封已久的府邸终于又有了新主。 却是个宦官,奸佞。 温疏眉叹气,明眸也黯淡下去。守在旁边的宦官只当没看见,低头不吭声,不多时,府中有人迎出门来。 是个与温疏眉年纪相仿的姑娘,穿着一身鹅黄的衣裙,一直迎到他们跟前,眉眼含着笑:“是温家小姐吗?” “叫我阿眉吧。”温疏眉扬起一抹笑。 现如今,哪还有什么温家小姐呢? “好,阿眉。”面前的姑娘眼睛亮晶晶的打量着她,“叫我小五便好。我们快进去吧,督主等你多时了。” 温疏眉点点头,随着她一并进了府门。 行走之间,温疏眉的心弦越绷越紧。她害怕了,甚至后悔,后悔没依谢无的吩咐将那身婚服穿上。 可她祖父配享太庙,祖母诰命在身,父母即便已被流配四载也仍流芳民间,文人墨客无不称颂。 她实在没办法让自己穿上那身大红婚服,“嫁”到一个奸宦府中去。 迈过一道院门,小五轻声说了句:“到了。” 温疏眉忽而连心跳也变得不稳,掩在袖中的手一分分凉下去,直冻得指尖发颤。 紧跟着,她们便又迈过了房门。 温疏眉再不敢抬头,跟着前头的脚步一起穿过外屋,向侧旁一拐,迈进内室的门槛。 站定脚的时候,她已不知不觉被让到了前头,小五退到了她侧后。 慌张激起无措,温疏眉鬼使神差地抬眸,落在窗前银灰色的背影上。 不及细看,裙角忽而被人拽了拽,她侧首才见小五已俯身跪地。她刚要屈膝,余光却睃见窗前的人正转过头来。 温疏眉蓦然僵住,浑身的血液都好似在这一刹凝固了,让她想动也动不得。 她只得死死低着眼,在如鼓的心跳声中感受着他的目光。 谢无眯眼打量着她:玉色衣裙娉婷而立,像春日里一颗漂亮又柔弱的小花苗。 没穿婚服,不乖。 小花苗还怪倔强的。 他闲闲地踱向她,温疏眉只觉一股阴冷的寒气直逼而来,就像书里写的有地狱魔物靠近时的感觉。 在他更近一些的时候,她便愈发厉害地发起了抖,从指尖开始,不受控制地一直蔓延到肩头,牵扯着她鬼使神差地想象起了日后的生活——她听说过的,她听说愈是位高权重的太监愈是扭曲得可怕,总有颇多不可言说的癖好,折磨得人生不如死。 于是在走到足够近时,谢无听到一声彰显恐惧的压抑吸气声。 他顿住脚,挑起眉头看眼前的小美人。 至于吗? 他觉得好笑,伸出手指,抵在她下颌上。 温疏眉打了个寒噤,如同碰了静电。 下一刹,他的手指上挑,硬让她抬起脸来。 温疏眉禁不住地再度吸了口凉气。 ——她没想过,权倾朝野的奸宦竟也能生这样一张脸。 他的整张脸洁白温润,偏又弓眉剑目含着英气,那上挑的眼角里再浅含几许难言的韵味。 这样一张脸,实在是称得上俊美了。 不,不止是俊美……温疏眉直想起儿时读过的几句乐府诗来: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①。 郎艳独绝, 世无其二。 她一时怔忪,谢无玩味地睇视着眼前这僵住的明眸丽色,勾唇笑起来:“知道我是谁么?” 带着邪意的声音犹如恶灵,直将绝伦风姿点缀出的那一点儿虚浮的美好都击了个粉碎。 温疏眉骤然一栗,虽被他迫得低不下头,眼睛还是在恐惧中硬低了下去。鸦翅般的羽睫一颤再颤,她仔仔细细地斟酌过一遍答案,开口时还是声音极虚极轻,几近染上哽咽:“您……您是西厂督主。” 伴着一声轻嗤,修长而苍白的手指收了回去。 温疏眉一下子将头低得更死了,雪腮阵红阵白,羽睫更低地压下去,掩藏慌乱。 谢无的目光在她面上转了两度,终是移开,落在跪在她侧后的小五身上:“带她去聆泉斋。” “诺。”小五一叩,拎裙起身。谢无已转过身,不紧不慢地走向了墙边的书架。 “走吧。”温疏眉被轻拽衣袖,陡然回神。点点头,忙不迭地随着她走了。 她一刻都不想在谢无面前多留。 作者有话要说:注释: ①文里的两句诗文非原创,出自南北朝的乐府诗《白石郎曲》。“郎艳独绝,世无其二”这句好像经常被单独拎起来赞美男人的美貌,但其实……其实整首诗都是用来赞美男人的美貌的哈哈哈哈哈就是首情诗,可以脑补为女方对男爱豆的彩虹屁。 - 阿眉:我竟然对着这个奸宦脑子里闪过情诗,我脏了。 ================ 开文前三天双更,晚上22:00还有一更 在下一更之前的所有本章评论都送红包,么么哒 第2章 差事 走出书房过了好一阵,温疏眉心底的慌乱才逐渐消散,继而想起自己忘记告诉他老鸨归还黄金的事了。 ……罢了,日后总该有机会说的。再不然,三千余两黄金那般显眼地放在马车中一并带回来,他手下的人应该也会同他提起。 小五领着她一路前行,穿过曲折回廊,步入一片竹林。竹林中有羊肠小道,清风一过,两旁竹叶晃动窸窣。 温疏眉儿时曾与身边的婢子偷偷□□溜到这边玩过,却对这样的竹林毫无印象。一时疑惑便举目张望,小五见状笑说:“此处原是道墙,分隔前宅后院。督主得了这宅子后命人将墙推了,栽了竹林。” 以竹代墙,倒很别致。 十数步工夫,竹林行至尽头,天地豁然开朗。目光所及之处是一片宽阔的湖泊,湖上烟云缭绕,湖边花草丛生,是片如画的美景。温疏眉放眼望去,能看到近处湖边有错落的亭台楼阁,再往远就被雾气蒙了眼,瞧不清楚了。 又听小五道:“这湖四周围的花木是工匠们精心挑过的,四时皆有花开。花瓣吹下来常落到水上,督主便给这地方起了名字,叫‘飞花触水’①。日后你若听府里有人提起这四个字,指的就是这里,女眷们也多住在此处。” “女眷们也多住在此处”。 温疏眉便问;“聆泉斋也在这里?” 小五却摇头:“不在。”说罢就领着她一路往东行,折过两道弯,湖就瞧不见了,只余道边一条清溪汩汩流淌。再前行,小溪又在一方清池中汇集成一片塘。 那池塘后又假山,假山后有回廊,廊后白墙上是镂窗,乃是苏氏园林移步换景的妙处之一。池塘当中有块巨石,巨石平坦,一佳人侧坐石上,面容清素,正自抚琴。 琴声淡泊优雅,温疏眉循声望去,小五随口说:“那是二十。” 二十,小五? 温疏眉眉头微微皱起来:“这不是名字,对么?” “自然不是。”小五轻快地笑了声,“府里人多,各司其职。研墨的不奉茶、奉茶的不调香,二十善琴就只管抚琴。其中大半的人督主平日里都不太见,便也懒得记这么多人名,索性依照入府的顺序编了号。除却跟前最得脸的四个,就皆是叫数了。” “那你呢?”温疏眉忍不住的追问,“你原叫什么?目下做些什么?” “我收拾督主的卧房。”小五一五一十道,“我原姓苏,叫蘅儿。” 苏蘅儿,温疏眉默默记住了这个名字,心下觉得还是名字重要。只叫个数,直显得人都不像人了。 又听苏蘅儿说:“你该是‘三十’。具体做些什么要晚上再问督主了,他近来忙得很,总不在府里。” 忙着斩杀忠良,为如今那暴君扫清朝中阻碍么? 温疏眉低了低眼,嘴角勾起一缕讥嘲。苏蘅儿没有察觉,领着她离了这方池塘,又走了一小段,拾阶而下。 地势一低,方才的水流就成了上流。入得一道月门,温疏眉便见乱石堆砌的假山替了一道墙,洁白的瀑布从假山上翻涌而下,落进下方的塘里,塘的一侧有暗渠通向墙外,塘边有石桌石案,可供饮茶小憩。 正对假山的便是几间房了,房门闭着,门上牌匾上以暗绿色的墨书着几个清雅而大气的字:聆泉斋。 “就是这里了。”苏蘅儿顿住脚,眼里含着笑,“督主已着人提前布置过。若缺什么,你来找我便是,我在飞花触水的怡心阁。” “有劳了。”温疏眉朝她欠了欠身。苏蘅儿无意多留,转身便走了。她脚步明快,温疏眉不禁盯着她的背影陷入思量——看她的样子,倒好像府里的日子并不太难过。 转过身,她上前推开了正当中的房门。 房间是最常见的格局,正中是一方厅,右转是卧房,左转是书房。温疏眉且先进了卧房去,见被褥都已铺好。打开衣柜,里面有几身提前备下的衣裙。 她没心思细看,关上柜门坐到床边,没精打采地发愣。 听苏蘅儿方才所言,府中职责分得详细,有些差事清闲得很,而且,不太见得到谢无。 却不知他想让她做什么。她私心里盼着自己也能得个日常不用见他的差事来做,若这一点能实现,便是让她做些浆洗衣裳、洒扫庭院的粗活她也愿意。 但想想那三千两黄金,便知不可能了。 没有人会花三千两黄金买一个粗使丫头。 . 大半日没有人扰她,她就这样在床边枯坐了大半日。窗外光阴流转,阳光在正午时分照得四处光明,继而又渐渐西垂,汇做一团红晕洇上窗纸。 温疏眉在那团红晕也消失后起身燃明了灯火。屋中死角皆有罩着白绸罩子的笼灯,她心不在焉地只燃了对角的两盏,暖黄的光晕在屋中散开,但不太明亮,倒显得压抑。 温疏眉叹一声,正要再去将另外两盏也点起来,外面响起脚步声。很快,那脚步声进了屋,她侧首看过去,是个青灰衣裳的宦官进了屋来,看见她作揖说:“姑娘,督主请您过去用膳。” 温疏眉的心颤了一颤,薄唇亦被牵扯得发抖。应不出一点声音,她只好颔首作为回应,就提步随着那宦官往外去了。 那宦官叫孙旭,乃是谢无的亲信。他走在前头,一壁为温疏眉打着灯引路,一壁在心中为督主高兴——等了四年,温氏到底是从了。 管她是什么世家女,什么太傅千金,还不是要向他们当太监的低头。 目下这京城之中,也已没有什么权贵敢怠慢太监们了。 这都是督主的本事。 孙旭带温疏眉去的地方,不再是白日里的那一方书房了,也在后宅之中,飞花触水东边的一方院子里。 是谢无的卧房。 温疏眉步入院门的前后脚,谢无也刚好进来。身上犹是白日里那身银灰曳撒,外面多了件同色的斗篷。深冬傍晚的寒凉为他镀了一层冷意,于是在他离温疏眉还有两步远时,温疏眉就凭着这股冷觉察到了,她蓦地回头,随即神情一僵,向旁一退让出们来,束手束脚地向他福身:“督主……” 声音低得只有她自己能听见。 谢无顿住脚,目光落在她的羽睫上。她卷翘的睫毛颤个不止,极轻却极快。好像他叫她过来不是为了用膳,是为了送她进诏狱一样。 谢无心底轻笑,复又提步前行,经过她身前:“进来。” 孙旭留在了门外,温疏眉硬着头皮跟他进去。她又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了,砰砰砰砰,比白日里跳得更厉害。 进了屋,桌上的菜肴皆已备好。谢无解了斗篷,信手扔在几步外的空椅子上,在桌边坐下。 温疏眉闷着头上前,扫见桌上多备了一副碗筷,椅子也有。 说明她真的是来用膳的,不是来侍膳的。 其实她情愿他让她来侍膳,这样她便清楚了自己的差事。而他忙起来的时候,或许一天也不得空在府里用上一顿,那可真是太好了。 温疏眉抑制住这些心思,也抑制住心底的恐惧,低眉顺眼地落座。 谢无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脸色难看到极致的样子,手中筷子一磕,碰齐,执箸夹菜。 温疏眉死死低着头,同样拿起筷子,手发着凉打着颤,夹面前的白米饭吃。 她觉得自己好似正置身一方树林,他是狼,她是兔子,可她偏要被迫在他面前啃胡萝卜吃。 啃了两口,狼动了动爪子,在胡萝卜上放了一枚宫保虾球。 温疏眉双肩一紧,眼睛下意识地扫过去。他倒没在看她,自顾自地吃着一口炒羊肉。她凝住心神,狠狠沉下一口气,壮起胆子开口唤他:“督主……” “嗯?” “浓云馆……浓云馆的老鸨让我把督主放在浓云馆的钱带回来了。一共是……三千二百四十两黄金。” 她的声音糯糯的,低得像在认错。 谢无伸出去正要在夹一口菜的手顿了一下,才又夹了一筷,丢在碗里,蹙眉轻笑:“花出去的钱岂有收回来的道理?崔鸨儿这个老东西,看不起我?” “不是!”温疏眉矢口否认。 其实她并不需为浓云馆争辩什么,这否认全然是下意识的,是被惧怕逼出来的。 说完,她自己便也愣住,哑了哑,声音再度弱了下去:“她……她没这个意思的。” 谢无“哦”了一声,丢了颗花生在嘴里嚼着:“那你留着吧。” “这怎么行?”温疏眉直惊得连后脊都绷直起来。 三千二百四十两黄金,实在称得上是笔巨款了。即便她自幼便不缺钱,即便她父亲曾经位至太傅,她也没底气收下这样多的钱。 但在谢无的视线划过来的刹那,她的心就又不争气地虚了。她躲开他的眼睛,肩头紧绷着,心惊肉跳:“那我……我收在库里……” 谢无挪开眼,又吃了口花生:“随你。” 温疏眉暗自松气,不动声色地缓了几息,心情平复了些,再度启唇:“……蘅儿姑娘说府中各司其职,督主想让我做些什么?” “蘅儿姑娘?” “就是小五。” 他又“哦”了一声,反问:“你会什么?” “我……”温疏眉到底没把“浆洗衣裳洒扫庭院”这种蠢话说出来,美眸一转,吐了两个字,“研墨。” “有人了。” “奉茶我也……” “有了。” “刺绣一类的活计我打小……” “十八是宫中绣房出来的。” 温疏眉不吭声了,贝齿紧咬着朱唇,手不知不觉地已放下了筷子,紧张地绞起了衣袖:“那听督主的……” “嗯。”他点头,执起汤盅抿起了汤,口吻悠然,“少个暖床的。” 温疏眉嚯地抬头。 一切镇静都再维持不住,她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如同遭了雷劈般小脸变得煞白。 可他就这么拿定了主意,全没看她的脸色,又抿了口汤:“我还有事,你先睡。” 作者有话要说:小白兔·眉:想自杀完结本文。 ========= 注释: ①【飞花触水】这个名字不是原创,是之前去丽江旅游,在丽江古镇还是束河古镇来着(记不清了)看到的一个地名。感觉挺有意境的,就记了下来。 ========= 前面忘了说 本文男主真太监哈 ========= 明天也是双更,第一更早上九点 下一章发出来之前的所有本章评论都送红包,么么哒 第3章 暖床 用完膳,谢无就走了,独留哑口无言地在屋子里发愣。 暖……暖床? 那不就是通房丫头。 她一阵阵地心悸,觉得可怕至极。说来她不该对这事这样抵触,因为若不是谢无早早从浓云馆将她包了下来,让她无人敢动,她怕是早已被京中权贵糟蹋尽了。可这样的自言自语也并不能抚平她心底的恐惧,因为他到底是个宦官。 而且权倾天下,杀人如麻。 温疏眉坐在桌边,身上一阵又一阵地打着寒噤。 “吱呀——”门被推开,温疏眉嚯地抬头,浑身激起一阵麻意。待得看清来的是谁,她骤然松气,站起身:“蘅儿。” “哎?”蓦地被叫名字,苏蘅儿愣了一愣,接着便笑起来,拉住她的手,“明娟听说你得了差事,让我带你沐浴更衣去。” “明娟?”温疏眉提起神。 她记得苏蘅儿白日里说过,谢无懒得记那么多名字,府中妾婢众多,也只有最得脸的四个是叫名儿的。 苏蘅儿道:“明娟平日里在督主身边研墨,近来后宅掌事的息玫身子不爽,各样事务便也都由她安排起来。” 原来是位掌事。 温疏眉暗自记下了这个名字。她原就是深宅大院里长大的姑娘,虽说父亲对母亲专情,温府后宅没有这么多妾婢,但侍女婆子们总归不少,她自幼就知个中关系需得料理得当才好。 跟着苏蘅儿出了卧房,沐浴的地方倒也不远,就在厢房里。厢房之中竟非浴桶,而是专门砌了汤池,这便是在宗亲世家里也不太多见。 除却汤池,房中旁的陈设也甚为讲究。池沿上搁着竹篮,竹篮中盛有花瓣,池边三步开外置着盛放干净寝衣的木架。墙边还有妆台,温疏眉立在门口往状态上一扫,就看到半开半盒的妆奁里是姑娘家的首饰。 ……也不知是多少侍奉过他的女人用过的。 她心底一阵莫名的反胃,强自压住,侧首向苏蘅儿道谢。 苏蘅儿问:“可要喊个宦侍进来帮你?” “不必。”温疏眉连忙回绝,“我自己可以的。” “好,那我在外面等你。你若有事,喊我一声。”苏蘅儿言毕就出了屋,阖上房门,坐到石阶上安心等她。 温疏眉深呼吸,缓了好几次,秀眉还是锁得紧紧的。 抬手解衣袋,她的手一直在颤。将褪下来的衣裙草草叠了一叠,放到木架上,她便入了水,觉得水是冷的,冷得彻骨。 但其实,水是热的。汤室里热气缭绕,暖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泼了一捧水到脸上,借着水珠往下滑的机会,温疏眉很想大哭一场。 人在小的时候,都会胡思乱想些将来,她也胡乱想过很多。她设想过自己会嫁给什么样的人——达官显贵、士农工商,乃至修仙高人她都想过一遍。 但唯独没想过会跟了一个宦官。 她蜷起腿,额头抵在膝上,嗓中哽咽了半晌,却终究没让眼泪流下来一滴。 哭有什么用呢? 有人心疼的时候哭才有用处,起码能换得几分宽慰。无人在意的时候,哭出来的眼泪还不如泼出去的污水值钱。 过了约莫两刻,温疏眉穿好寝衣,推开房门,坐在石阶上的苏蘅儿回过头:“你好啦?” “嗯。” “督主大概还要晚些才能回来,要我陪你待一会儿么?”她问。 “不用,我想先睡了。”温疏眉摇头。 有人陪在身边,确是可以暂时驱开些恐惧,可有些事终是要自己面对的,那她宁可逼得自己更坚强一点。 苏蘅儿就只将她送回了房便离开了,温疏眉站在床边,盯着眼前的床榻,怎么看怎么别扭。 盯了半晌,她狠狠咬一咬嘴唇,终是闭着眼睛,带着一股视死如归的决绝躺了上去。继而又往里挪了几寸,把外侧半张床的地方留给谢无,径自拽过被子盖好,规规矩矩地平躺。 她不知躺了多久,应是一段不短的时间,但始终不困,反倒越躺越清醒,心跳声愈来愈沉,太阳穴不安地跳着,脑子里明明没在想什么,却硬是静不下神来。 终于,他回来了。 伴着门被推开的声响,首先扑进来的是一股铁锈般的腥气。 血腥气。 温疏眉窒息,下意识地睁眼看去,很不巧地刚好与他视线相接。 “没睡?”谢无眯眼,身边的小宦官刚要上前为他更衣,被他挥退。 “你来。”他说。 温疏眉一时没反应过来,怔忪地望着他,直到他皱眉,她忽地回过神,连滚带爬地下了床,顾不上穿好鞋子,趿拉了几步蹭到他跟前。 离得一近,他身上的那股血腥气就更明显了。温疏眉屏住呼吸,不去猜想他又杀了多少人。 她抬手,纤纤十指伸向他腰间的革带。谢无冷眼瞧着她,革带解得倒还顺利,但等她将革带放到一边、身子再转过来,一时被紧张盖过的恐惧就又分明地冒了头,她的手边伸向他的衣带边打了颤。 薄唇也在颤,连带着雪腮都在颤。 谢无挑眉,一语不发地瞧着她着跼蹐不安的模样。 她青葱般的玉指探到系带,却因眼睛都不敢抬,一扯给扯成了死扣。 “……”温疏眉惊吸凉气,终于不得不抬起眼帘,慌乱地将另一只手也伸过去,想赶紧将那死结解开来。可她指甲长,衣带厚且软,指甲掐在上面使不上力气。 眼睛一红,谢无眼看着她眼中填了两包泪。 他抬手,苍白的手指也探向衣带。在与她的手相触的瞬间,她猛地缩回去,局促地低头。 谢无没有什么心情好好解这死扣,内力灌入指尖,一挑,衣带在“嘭”地轻响中自缝线处断开。他揭开衣襟,闲闲地将另一侧解下,褪了曳撒,丢向一旁:“阿井。” 适才原要帮他更衣的那个小宦官应声而入,灵巧地将曳撒拾起、收走。 谢无没再看温疏眉,大步流星地走向屏风:“回去躺着。” 温疏眉自知刚才的事情没做好,心里惧意更甚。闻言半分都不敢耽搁,即刻回身上床,乖乖地躺回被子里。 躺下不多时,她心底咯噔一声。 坏了, 好凉。 不是秋冬天刚进被窝时常见的那种凉,是即便人躺在其中反倒令更浓的寒气蕴起的感觉。温疏眉自幼体寒,家里寻了很多名医给她开方温补都不顶用,数年以来,她对这感觉最为熟悉。 她自己也说不准什么样的情形下自己的体寒会发出来。不发出来时,她就与常人无异;但一旦发出来,睡上一彻夜被子里都是冷的。 可谢无要她暖床。 她心底生畏,脑中紧锣密鼓地思索起了出路。刚动心念想着要不要溜出去与门外值夜的宦官讨个汤婆子暖被,屏风边人影一晃,谢无已回来了。 不及定睛看清,温疏眉猛地闭上眼睛。 他他他他……他没穿寝衣! 虽然只是掠过一眼,也足以令她面红耳赤。她努力缓和着呼吸,不多时,旁边一沉,她知道他躺下了。 她是“暖床”的,床上便只有一床被子。温疏眉想到他正这样……难以言喻地躺在旁边,心跳声变得更乱。 谢无侧眸瞟了一眼,便看到她虽闭着眼,但闭得太紧,眉心处也死死皱着,显是没睡。 “怎么了?”他不咸不淡地问。 “……督主。”温疏眉如鲠在喉,又不敢问他为何不穿衣服,回得欲盖弥彰,“我……今日累了。” 谢无屏住了笑。 不会说谎就最好少说。 他从容不迫地躺下去,分明地觉出身边的小美人儿又打了个寒噤。 至不至于? 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谢无合眼,不再管她。 温疏眉在旁又僵硬了半晌,终于鼓起勇气,将眼帘抬起来了一丁点儿。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盖得平整的被子。她再小心地转头,心惊胆战地看到他的脸——呀,睡了吗? ……他脱成这个样子,竟只是为了睡觉? . 夜深人静之时,谢无被彻骨的寒凉冻醒。 他曾无数次从死人堆里醒来,这样的寒凉并不值得诧异——直至他意识到自己原在自己府中。 心头一紧,他惊坐起身,看向身边躺着的人。 房中灯火尽熄,窗外又无月色。饶是他眼力极佳,也只能看到她模糊的面容。 一股无可言述的恐惧蔓延向四肢百骸,半晌,才迟疑地抬起手,凑到她口鼻之间。 不多时,少女细腻柔和的鼻息就触在了他指上。谢无顿时拧眉,神情复杂地看着她,牙关咬紧。 冰雕成仙吗? 松了口气,他无可奈何地躺回去。 他总是难以安寝,太医用尽良药也不见什么好转,便大着胆子说让他裸眠一试。 不料这竟很有些用, 只是没想到身边会多了个冰雕。 太冷,睡不着。 谢无只得运起内功,气血流转之间,身上便热起来。周遭的寒气被驱散,不过多时,衾被也透出了热。 温疏眉在熟睡中,朦胧间察觉身边暖和,便翻了个身,下意识地蹭了过去,伸手抱住。 谢无冷眼扫去,落在她的睡容上,满目阴鸷。 为什么要花重金买个冰雕回来, 不如一掌拍死? 作者有话要说:晚上的督主:原谅我一生放荡不羁爱裸睡。 深夜的督主:到底谁给谁暖床。后悔了,明天穿羽绒服。 ============= 今天依旧双更,下一更的更新是晚上9:00 下一更发出来之前的所有本章评论都送红包,么么哒 第4章 挨罚 临近天明,窗外淅淅沥沥地下起冷雨。雨滴敲打石板木窗,滴答声轻灵让人心安。温疏眉在雨声中睡意总会沉些,谢无起床她便也不知。 直至他盥洗完毕,婢子将铜盆放回木架上,“咚”的轻轻一声,温疏眉才蓦地醒了过来。 看到身边已空,她即刻坐起身。谢无立在几步开外,不咸不淡地看过来:“睡得可好?” “还……还好。”她努力稳着声作答的样子乖乖巧巧。 谢无并不提昨夜发生了什么,冷眼看着她下床、踩好鞋子,随口吩咐门边的宦侍:“传膳。” 温疏眉闻言,捧起叠放在床角的干净衣裙,羽睫低垂:“那我先回去了……” 言毕便福了福身。姿态倒恭谨,只是向外退时明显有点急。 “小眉。”谢无吐了两个字。 温疏眉一阵恶寒,在头皮漫开的酥麻中屏着呼吸抬起眼睛。 他一脸从容地立在那儿,好似刚才的叫法理所当然。 可他……他不是该叫她“三十”吗? 他又说:“先用膳。” 温疏眉木在那里,做不出反应。他仿若未觉,睃了眼那负责侍候盥洗的婢子:“十二,去备净水来。” 十二一福,这便去了。不多时打好温水回来,不必谢无再多吩咐什么,行至温疏眉身边轻道:“眉姑娘,先盥洗吧。” 温疏眉不得不强定住心,点一点头,轻声向十二道了声“多谢”,便由她领着漱了口、又净了脸。等她忙完,早膳已然布好,谢无也已坐在膳桌边,但没动筷,显在等她。 十二悄无声息地向外退去,温疏眉怯生生地看一看谢无,束手束脚地坐到他旁边的椅子上去。 谢无端起青釉小碗,碗里有盛好的粥。他修长的手指拈着瓷匙,无所事事地在碗里搅着:“我白日不在,你自己随处走走,府里好景致很多。” “……好。”温疏眉应得极轻。他抬眸瞧过去,她的樱唇正启一启,雀鸟啜食般吃了点瓷匙里的白粥。 昨天是白饭,今日是白粥。满桌佳肴近在眼前,她却连眼皮都不敢抬一下。 谢无觉得怪好笑的。 目光在桌上快速一扫,他拿起一枚鸽子蛋,悠哉地磕外皮。每磕一下,都能看到她神色微微紧一下。 待蛋壳磕得全然龟裂,他拿来,抠破一点。再一转,整个蛋壳被撕成长条扯下。 谢无将蛋一递:“吃了。” 便见面前粉雕玉砌的小美人面容一颤,接着就放下碗,毫不犹豫地接过鸽子蛋,启唇咬下去。 是有多怕惹他生气。 谢无挑眉不语,接着便也不再逗她,只等她鸽子蛋吃完又塞了个豆沙包过去。等她再吃完,他就漱了口、起了身。 温疏眉也忙起身,可他没看她,衣袍生风地向外走去。温疏眉立在那儿,先以余光紧盯他的背影,等他出了门又不自觉地紧盯窗纸透出来的身影。直到那身影完全远去,完全看不着了,才重重舒着气,瘫坐回去。 终于走啦! 她瘫软在靠背上,手指搓着腰间的绦绳,心底一阵余悸一阵欢喜。 余悸自是因为她怕谢无,怕到极致。欢喜则是因谢无昨晚未曾动她,她便生出了侥幸来,想或许是自己想得太多,谢无所指的“暖床”,没准儿只是字面上的暖床呢! 兀自怔神了一会儿,温疏眉便起了身,打算依谢无所言在府里走一走。 一则是她人生地不熟,要在府里立稳,还是要熟悉些才好。 二则是吃撑了。 她的饭量说不上很小,只是早膳从来没胃口,总是吃不多。方才他一个蛋、一个豆沙包,再加上面前的一碗粥一并吃下去,直把她胀得不太舒服,得消消食。 走到院门口,她与苏蘅儿碰了个照面。定神一想,苏蘅儿是管收拾卧房的差事,此时应是来收拾床铺的。 温疏眉便有心帮忙,苏蘅儿却不肯,跟她说:“督主有心让大家各司其职,不好坏了规矩的。” 温疏眉只得作罢,无所事事地在旁边看着她忙。等苏蘅儿忙完,她才又问:“你可还有别的事忙么?” “没事了。”苏蘅儿摇头,“我平日都闲得很,怎么了?” 温疏眉直言:“督主让我在府里四处走走,你若得空,咱们一道?” “好呀。”苏蘅儿欣然应允。 二人就一道出了门,漫无目的地在府中逛了起来。这般细逛,温疏眉才真正觉出这府邸究竟有多大——苏蘅儿说单是不紧不慢地走一圈,不理小道、不走岔路,都要逾一个时辰才能走完。可飞花触水的湖上还有湖心岛,岛上亦有房舍,还有景致。若要上去看,一往一返地划船也要花不少工夫。 是以待得温疏眉将府中各处了解了个大概时,已近晌午。天气寒凉,走得久了二人都有些轻喘起来。 温疏眉觉得很是麻烦了苏蘅儿,便邀她一道去聆泉斋用午膳。原只是随口说来的一份谢意,倒让苏蘅儿听得眼前一亮:“好呀!我总嫌自己吃饭没意思,你若喜欢,咱们日后可以常凑个趣儿。” “好!”温疏眉衔笑,眉眼弯弯。她孤身来谢府,也是想有个伴的。 二人便又结伴往聆泉斋去。正值晌午,天光大亮,四处景致都好。苏蘅儿逛得高兴,途中又与温疏眉指了几处景致,讲哪株树会开什么花,等到天暖便好看了。 温疏眉这般听着,心中的沉郁也散了不少。不觉间已走进聆泉斋的月门,泉边石案旁坐了位身材高挑的佳人。苏蘅儿先一步注意到,“咦”了一声:“明娟?” 温疏眉看过去,明娟正自石案边立起来,脸上含着三分淡淡地笑:“你是温氏?” “是。”温疏眉垂首,福了一福,“姐姐安好。” 明娟一袭柿子红的上袄,双手拢在袖中,不疾不徐地向她踱过来:“按理说你刚进府,我该多照顾你一些。但有些规矩上的事,总还要说个明白才好,温姑娘别怪我说话直。” 温疏眉心神渐紧,犹自低着头:“姐姐说便是了。” “好。”二人离得还有三步远,明娟站定了脚,淡泊地睇着她,“你思念家人乃是人之常情,然既入谢府,你就该以督主为尊。温府的有些东西出现在这儿,没人瞧见便也罢了,若被瞧见,怕是要以为督主与逆臣勾结。” 明娟说着,美眸在她面上划了个来回,声音抑扬顿挫:“——因为这等罪名入了大狱的,可已不是一个两个了。” 温疏眉抬一抬眼皮:“什么意思?” 明娟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意思就是——温家的旧宅虽与谢府仅一墙之隔,你也不能这样拿那边的东西过来。” 温疏眉听得云里雾里,刚要再问,明娟拢在手中的手抽出来,将掌中托着的东西给她看。 是一片滴水瓦当。状似蝙蝠,底部的尖角处刻有两个小字:温府。 温疏眉并不能闭着眼睛说自己不识得这东西,因为这样的滴水瓦当在温家的每一个房檐下都是,如今温府长久无人修葺,恐怕已有不少剥落下来。 若她不认,明娟十之八九要着人去查来打她的脸。 又听明娟声音一沉:“跪下。” 温疏眉黛眉浅蹙,摇摇头:“我没去过温府。” 明娟不作声,下颌微抬,只看着她。 温疏眉看一看她,心中已知今日这一劫大抵没办法轻易过去。倒是苏蘅儿为她争道:“明娟你干什么?阿眉昨日才进府,今日大半日都与我在一起,并无去温府的机会。” 明娟不急不慌地横过一眼:“小五,莫要将这种事往自己头上揽。这种事落到督主耳中,你也是兜不住的。” 温疏眉垂眸,敛裙跪地。 “哎你……”苏蘅儿下意识地要拉她,她没做理会。 明娟面露满意之色,点一点头:“小惩大诫,半个时辰就行了。长个记性,日后切莫再犯。”说罢就提步离开,苏蘅儿满目诧异:“明娟……” 温疏眉拉住她:“算了。” 苏蘅儿转回身,她声音轻细:“下马威罢了。你去拦这回,便还有下回。若真闹到督主跟前,更不知还会出什么事。” 谢无是为她花了三千两黄金,让她看起来极为金贵。可明娟既能在谢府掌权,便可见分量也不轻。 谢府里的各样人脉底细她皆不清楚,现下不是去硬碰硬的时候。 苏蘅儿在旁边急得直跺脚:“那这大中午的,你真跪半个时辰啊?” “跪就跪了。”温疏眉小声嗫嚅。 又不是没跪过。 她十一岁那年被送进浓云馆,第三日老鸨就因她不乖顺将她打得满身青紫,又让人押着她在屋外跪了整宿。她昏过去,会被冷水泼醒。 若不是西厂的人在第五日就气势汹汹地杀到了老鸨跟前,跟老鸨说“这人谢督主要了”,这等责罚只怕会是这四年里的家常便饭。 温疏眉眨一眨眼,心下酸酸的。 那时候谢无算是护了她一道,因为那时他对她求而不得。可现在她进了谢府,仰他鼻息而活,就没有人能救她了。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也是双更,第一更早上九点 下一章更出来之前的所有本章评论都送红包,么么哒 =================== 第5章 吓唬 正当午时,碧空如洗,光芒刺背。便是这样,阳光也透不进诏狱去。 诏狱设在皇城之中,由天子亲掌,专门羁押皇亲国戚、达官显贵。早些年,诏狱几是由东厂说了算的,一应要案里,西厂和锦衣卫都只能落个辅办的角色。可如今朝堂变了天,东厂一干有头脸的人物倒落进了这诏狱来。 ——诏狱,已成了西厂的天下。 谢无自一早亲临诏狱,已在诏狱之中忙了大半天。晌午时他走出大门,院中侍立的宦官们无不毕恭毕敬地躬了身子。 离他最近的那个注意到督主手中握着把沾血的短刀,立时机灵地跟上,边唤了声“督主”,边双手奉上了一方帕子。 谢无侧首瞟了眼,信手接过,一把擦净刀身,便将帕子扔在地上,提步又往外去了。 走出院门是条街,街对面是河道,河边是汉白玉砌筑的河堤。河堤旁栽有一排杨柳,只是天气一冷,瞧不出什么,只余些许难看的枯枝干涩地晃着。 皇城之中本就没有闲杂人等居住,诏狱这一带的街面上更见不到什么人影。谢无便一眼瞧见了坐在河堤上无所事事地身影,淡然挑了下眉:“指挥使大人有何贵干?” 那是锦衣卫指挥使,陈辛。 陈辛一袭大红飞鱼服在身,听言看过来一眼,接着便站起身走向他,望了眼他身后的诏狱:“听说昨晚好一阵拼杀,又抓了几个东厂逆贼?” 谢无目光瞟开,提步向侧旁走去,又往西一拐,折向皇宫:“西厂的差事,你们锦衣卫少问。” 陈辛提步跟上他:“督主也是受过睿德太子恩典的人。如今侍奉新帝尽心,虽是忠君之举,朝中也不免非议。” 谢无轻笑一声,驻足,侧首:“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你大可不必这样赶尽杀绝。”陈辛道。 谢无只给了他一声轻嗤,惜字如金地不给一句话,就又接着往前走了。 陈辛还是跟着他:“我还听说,你接温氏女入府了?” 谢无眉心微跳,不做理会。 “朝中对温家之祸议论颇多,陛下也几度动摇。你纳了她,日后一旦温家东山再起,你怕是要麻烦不断。” 谢无像没听见,悠然抬眸,看着眼前的风景。 诏狱与皇宫本就不远,走了这一段,皇宫巍峨的轮廓已映入眼帘。 陈辛有些急了:“论权论位论财,你哪样得的还少?满朝上下早已没人敢轻看你了。你……你去招惹这等世家贵女干什么?” 谢无仍不开口,脸却阴了一层。 两人太过熟悉,陈辛看他这样,就知这些话他是不乐意、也不打算听的。更多的劝语只好咽回去,陈辛重重地叹了一声,摇头摆手,不再跟着他了。 看着谢无远去的银灰身影,陈辛觉得脑仁都疼。 相识多年,他太了解谢无。 谢无是从宫中最不起眼的宦官里爬出来的。最初的时候,人人都能欺他踩他,若不是他咬紧牙关熬着,得凡一松劲儿,便也要死上几回了。 所以他最知该如何抓住往上爬的机会。一朝得了势,也最知该如何彰显荣耀,让旁人再不能看轻他。 自打得势以来,他愈发飞扬跋扈,穷奢极欲。就如当年不敢松劲儿地想活下去一样,现下他亦不敢放松半分。好似怕略微放松一下,众人就又会忘了他是何等人物。 于是达官显贵们追逐的豪阔府邸、家财万贯,他都要。 达官显贵们才能迎娶的世家贵女,他也要。 陈辛只恐他早晚要引火烧身。 . 这厢谢无进了宫门,便扎进皇宫西侧的庆和殿待了半日。 今上杀兄弑父谋得皇位,继位即便已有四载,朝中也仍动荡不安。早几年,东厂西厂锦衣卫都为皇权稳固忙得脚不沾地,今年东厂却也出了异样,不知怎的与逆臣有了不清不楚的关系,就此惨遭屠戮。 西厂因而加倍地忙了起来,要谢无过目的事情愈发地多。皇帝便索性将宫中的庆和殿拨给了他,方便他在宫中办差。 谢无入殿落座,就连殿外候命的宦官都多了几分精神。 这一忙就忙到了入夜,谢无出宫时已明月高悬,夜色里弥漫着凉薄的雾气。他策马回府,府中已万籁俱寂。 卧房之中,温疏眉如昨日一般先去沐浴更衣,而后便躺到了床上。今日她身上不发寒了,可晌午时跪了半个时辰,当时没觉得如何,一下午歇下来却反倒泛起了阵阵酸痛。 谢无没回来,房中便也别无旁人,温疏眉便坐起身,自顾自地揉起了膝盖。 好痛。 她揭开中裙、又挽起中裤瞧了瞧,两侧的膝头都青紫了一大片,各是一块看着突兀的圆。 谢无进屋时,便一眼看见了她坐在那里的样子。她杏色的中裙裙摆随意地铺散在床上,中裤挽上去,白皙的腿脚露出来。一手撑在床上,一手揉着膝盖,轻颔着首,眉心微微蹙着,雪腮紧绷,侧颊上映出委屈与愁绪。 他再往前走两步,她就察觉到了有人进来,若无其事地将中裤中裙一放,侧首看过来。 “督主。”看到是他,她低了低头,脸上挂了点他已然熟悉的瑟缩。 而后她便下了床,踩上鞋子上前,要帮他更衣。 小美人很聪明,昨天他吩咐了一次,她今日就记住了。 温疏眉走上前,抬手伸向他的系带。谢无手臂微抬,由着她解。 这回她没再将系带抽成死扣,曳撒很快就脱了。她将曳撒叠好放到一旁,不用他多言,乖乖巧巧地往后退,躺会了床上去。 谢无依稀觉得她这副乖巧之下还藏了点别的情绪,心念一转,如昨日一样大步流星地去了屏风后。 过了不过三两息,他再出来,果见她已在被子里躺好,美眸紧闭,视死如归的模样。 他无声低笑,踱着步子走近,有意弄出些许脚步声。每一步都让她颤了一颤,眼睛也闭得更紧,显是怕一不小心就会看到不该看的。 等他坐到床边,她双肩直缩了一缩。 谢无托腮,饶有兴味地看着她。俄而目光又落在她膝间,便伸手去撩他的裙摆。 “督主!”温疏眉大惊,匆忙坐起身去挡。却还不敢睁眼,两只手胡乱将膝盖抱住。 谢无眉头微挑:“松开。” “督……督主。”她的樱唇轻颤起来,卷翘的羽睫也扑簌个不停,“督主干什么……” 谢无不开口,又揭她的裙子。她一声惊叫,猛地向角落里缩去。强烈的惊恐激得四年前的噩梦涌上心头,温疏眉脑中一片空白,顾不得其他,只想跑。 于是便见她缩至角落处僵了一僵,忽而猛地弹起,挣向床边。 谢无淡看着她,待她站稳,将腿一伸。 “啊……”脚下一跘,温疏眉一个趔趄,慌忙伸手撑地。但谢无右手一伸,在她触及地面之间拎住了她的后领。 再伸出左手,他不理她的挣扎,硬把她圈到了腿上。 “督……督主……”她周身颤抖的愈发厉害,娇软的声音听上去快哭了,“督主……饶了我吧……我……我不会……” 谢无勾笑:“不会什么?” 温疏眉心乱如麻,一些不堪入目的画面在脑海里动了起来。因为她对那些事只是一知半解,那些画面都不太真切,还是扰得她双颊滚烫。 “我……我不会……”她如鲠在喉,僵坐在他怀里,半天才挤出几个字,用了个比较委婉的说法,“不会侍奉……” 亏她这个时候都还死死闭着眼。弥漫出来的泪珠挂在羽睫之间,可怜兮兮的。 谢无闲闲地抬手一碰,泪珠滚下来,划过雪腮,淌出一条痕。 他终于大发慈悲地告诉她:“我穿衣服了。” “……”温疏眉愣了愣,小心地将眼帘抬了个缝。目光所及之处确实是白色的中衣,她才敢将眼睛完全睁开。 接着她便转过头,明眸中还洇着些湿意,水汪汪地望着他:“督主故意吓我?” “是啊。”谢无扯扯嘴角,蓦一转身,将她撂回床上,抬手就又往她的中裙上去。 温疏眉还想拦,但他一手捉住了她的一双手腕,死死攥着,另一手轻巧地将中裙揭了开来。 她双腿局促地缩着,他不理会,揭起她一边的裤脚。 揭至半截,他就看见了膝头的淤青,又去揭另一边。 两侧的淤青都看见了,他才松了她的手腕,打量着她:“哪来的伤?” “闲逛时摔了一下。”温疏眉低头避开他的眼睛,小声嗫嚅。 谢无乜了眼立在门边的孙旭,孙旭会意,无声地退出房外。他径自起身,走到五斗柜前拉开抽屉,摸了盒药膏,又折回来。 他坐到床边,拧开瓷盖,修长的手指沾了药膏出来。眼看着她一时想躲又生生克制住了,双腿僵硬地平放在那儿,只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带着几分意外望着他。 谢无笑了声,好似对她的乖觉很满意。沾有药膏的手指落在她白皙光洁膝头,他不紧不慢地开口:“小眉,府里有条规矩。” 她来不及因这称呼再心悸一阵,就被后面的话镇住了,小心翼翼地探问:“什么……” “不论大事小情,不能瞒我。” 他抬了下眼皮,皮笑肉不笑地吐出几个字:“不然揍你。” 作者有话要说:谢无:跑什么跑,小美人脑子里在想什么污力滔滔的东西:) 小眉:……上来就撩裙子,换成是谁不那么想QAQ ====== 今天还是双更的,下一更是21:00 下一更发出来之前的所有评论都送红包,么么哒 第6章 生恼 温疏眉望着她,讷讷地发不出声。他也望着她,颇有耐心地等她开口。 没等太久,方才刚差出去的孙旭却回了屋来,上前朝谢无躬身:“督主。” “说。” “属下问了小五姑娘,说是明娟姑娘拾到一枚滴水瓦当,上面刻有‘温府’字样。明娟姑娘怕给督主惹麻烦,便罚了……” 孙旭看向温疏眉,一时竟不知该如何称呼她。 一直以来,他们称呼督主府中的妾婢都是随着督主的叫法,后头添上“姑娘”两字,多两分尊敬的意味。 ——但督主管温氏叫“小眉”, 孙旭怀疑他若跟着这个叫法去喊,督主会一掌拍死他。 他这般卡了壳,谢无径自一哂,挑眉睃着温疏眉:“是这样?” “那瓦当不是我……”温疏眉哑了哑,声音低下去,“不是我偷的!” 哟,小美人好委屈。 谢无一声轻笑,她一下子慌了,抬起头,又惊又怕,又还要辩:“真的不是我!我没去过温府!” 谢无轻啧,看向孙旭:“告诉息玫,府中之事不要让明娟管了。她若身子还未好,也换个人。” “诺。”孙旭又一抱拳,再度退出去。温疏眉仍望着谢无,怔怔的,心底漫开讶异来。 她虽原也知道这事未必就是自己输,却也没想到他这样二话不说就撤了明娟的权。 听他适才那句话,好像即便那片瓦当就是她拿来的也无所谓的样子。 让朝臣们闻风丧胆的西厂督主,这么好说话? 温疏眉茫然困惑,谢无下床,踱向屏风:“该睡了。” 温疏眉一滞,知晓这话意味着什么,就躺下去,紧紧闭上双眼。 不多时,她便觉得身侧的被褥一沉。心下分明在告诉自己“不要躲”,身子还是下意识地就往旁一挪,避远了那么两寸。 谢无睇着她紧绷的小脸,面上笑意戏谑:“睡了。” 他边说边扯哈欠,一翻身,伸臂将她搂住。温疏眉一阵瑟缩,知他现下定又是什么都没穿,饶是盖着被子,她也不敢再动一下。 但她亦没让自己再做出什么更剧烈的反应。方才她是被缠绕几年的噩梦席卷才会那样不管不顾,现下冷静下来,便知有些事是躲不掉的。 比如四年前一道圣旨将她抄了家,她就再也无家可归。再比如,现下被他买进府里,她就早晚躲不过那些腌臜的事情。 她只能跟自己说,乖一点,不要惹他生气。 会被他杀死的。 却听耳际笑音轻响:“这么怕吗?” “嗯……”她下意识地承认,又听他说:“怕我?” “不是!”她脱口而出。虽然这副口吻让这答案听来一点都不可信,但她很快寻到了合适的说辞,“怕……怕那些事。” “不怕。”再一声低笑,他的声音莫名地染了一层邪魅,“很有趣的。” 若有毒蛇在耳畔吐信,激得温疏眉又一阵瑟缩。 她知道这种事于男人而言必定有趣,所以男人才爱去青楼。但对姑娘家,这才不会是什么趣事——在浓云馆的四年里,她虽因他的存在不用侍奉旁的客人,却时常见到馆中其他姑娘痛苦的样子。 她们会生病,有时还会受伤。血迹沁出衣裙,让人生畏。 哪怕是几位花魁也不能幸免。 这种事有什么有趣?他显是诓她呢。 她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就很安静。黑暗中,忽觉他环在她身上的手摸索起来,很快探入衣襟,向上抚去。 温疏眉僵直了一瞬,毛骨悚然之感陡然漾开,她隔着被子一把按住他的手:“督主……” 气若游丝,呼吸急促。 她再顾不得别的,睁开眼睛,一双填满恐慌的美眸战栗地盯在他面上。 房中的灯火尚未全息,昏黄之中,她清晰地看到他露在衾被之外轮廓分明的肩颈、手臂,还有那双让她捉摸不到情绪的眼睛。 接着,她感受到了他手上细微的动作,樱唇死死咬住。 好疼。 可她只有这样咬着才能让自己保持清醒,不去做会让他不快的事情。 谢无的手刚探到一团酥软上就被按住,抬眸便迎上了这样一脸诚惶诚恐。 他冷眼睇着她,看着她贝齿硌在薄唇上,直硌得血色尽褪。再继续下去,怕是很快就要咬破出血。 他的手搁在那一团酥软上,因在盘算当拿她如何是好,手指就无意识地揉捻起了上面的小红豆子。 捻了一会儿,他收了手。 温疏眉心弦骤松,他面无表情地翻过身,不再理她。 他还是不高兴了。 温疏眉低下眼,羽睫扑簌了几下。 她觉得,自己或许该跟他赔个不是。可这种事情,赔不是又不顶用。 她心下踟蹰,不知该如何是好。不多时,倒听他呼吸平稳,似已入睡。 先不要慌了。 她定一定神,按捺余悸,宽慰自己说或许他明日就忘了今晚的不快呢? 她现下做不得什么,只顾着恐慌也是没用的。 ——这是她这四年以来学得最大的道理。 如若没有反击的余地,不如先让自己吃好睡好。 能吃好睡好,至少可以在灾祸到来之时更冷静一点。 温疏眉强自平心静气,在梦醒之间游离半晌,终于睡沉过去。 “呲”地一声轻响,房中仅留的灯盏燃尽灯油,沁出一缕淡烟,悠悠转灭。 温疏眉再醒来的时候,时辰尚早,窗外都还黑着。但谢无已不在房中,苏蘅儿倒在,盘坐在窗边的茶榻上,手里执着一卷书,凑在灯下看。 温疏眉坐起身,苏蘅儿的目光自书卷上移开,一笑:“醒啦?” 温疏眉环顾四周,怔了一怔:“督主呢?” “宫中传召,他赶去了。”苏蘅儿放下书走向床榻,温疏眉回想起昨晚的事,又问:“可留了什么话?” 苏蘅儿在床边坐下:“他说你不好好吃饭,让我盯着你多吃些。” 温疏眉面容一凝:“只说了这个?” “是呀。”苏蘅儿打量着她的脸色,“怎么了?” “没事。”她摇一摇头,姑且将心放了回去。垂下眼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窗外,正阴云压境。 那云海自城北滚滚而来,又厚又沉,阴暗的颜色遮住还没冒出头来的旭日,压得人心里闷得慌。 肃穆的宫中因着这阴云的到来显得更压抑了些。建极殿里,宫人们早已尽数跪地,个个瑟缩着,不敢出一点声响。 皇帝正勃然大怒,瓷瓶瓷盏已不知摔了多少个,仍不解恨,竟一脚踹烦了殿中半人高的铜炉。炉中银炭滚落出来,滚至不远处一年轻宦侍手边。那宦侍却不敢躲上一下,在“呲啦”声响中,殿中飘开一缕皮肉烧焦的腥味。 “啪。” 谢无阔步入殿的时候,正有一枚瓷盏再砸下来,碎瓷迸溅到他的黑靴边。他眉心微跳,眼中晃过一缕不易察觉的厌烦。 当今皇帝萧明潮十六岁时弑父杀兄夺得皇位,论勇武是有的,却也仅此而已。 他生母位卑,在他四岁时就离了世,宫中素有传言,说他的生母是活活被当时的宠妃折磨死的。 也是从那时起,他的性子便不怎么好。初时只是暴躁易怒,后来逐渐戾气升腾,不然也做不出那等弑父杀兄的事来。 夺位后的这四年,他愈发有了残暴之势。 “陛下。”谢无在那翻倒的铜炉边顿住脚,抬手一揖。嗅得难闻的焦糊味,他禁不住地锁了眉,目光微转发觉出自何处,便无声地挥了下手。 宫人们如蒙大赦,立刻如潮水般退去。退得极快,却没发出一丁点声响。 皇帝知道他在,虽仍怒意未平,却也不再摔东西了。只背对着他,一阵阵地重重喘息。 谢无唇角勾起笑,接过孙旭奉来的茶盏,抿了一口:“一篇文章罢了,陛下何至于如此动怒?” 话音未落,纸页哗啦啦扬着响飞来。约莫四五张,散落着飘到谢无脚边。 “你自己看。”萧明潮勉强抑住了怒火。 谢无并不捡,手中犹端着茶,低眼草草一扫就看了个大概。 哦,原是戳着了今上的软肋。 他生母位卑,自幼受尽冷眼,此生最恨的便是他的长兄、先皇的睿德太子。 所以,他便杀了他。 可睿德太子乃是中宫嫡出,不仅金尊玉贵地长大,也为人清正。一夕间惨遭手足屠戮,朝中、民间皆为之大恸,传颂其清名美誉之人变得更多,借此反过来讥讽今上奸猾残忍的更不胜枚举。 是以这人虽已死了四年,却堪堪成了一根愈发尖利的刺,刺在今上心里。 眼前这篇文章偏就是一边讥嘲今上、一边歌颂故去太子的。文采斐然,字字珠玑,以笔为刀不过如是。 谢无眸光一转,寻到了文末的落款。 安远之。 哦,睿德太子的至交,前太傅温衡的得意门生。 谢无眼底划过一抹凌光,唇角却上挑,溢出一股子蔑然:“这等丧家犬也配让陛下生恼?” 说完他便提步向外行去,迈出内殿门槛,他启唇再言,低沉却清明的声音回荡在殿里:“臣会为陛下料理干净。你们去请云美人过来伴驾。” 语毕,他走出外殿。抬眸看去,天边的浓云好似压得更低了一些,一声闷雷在云中轰响,接着,雨水淅淅沥沥地洒了下来。 谢无仰面瞧瞧,不理雨水倾斜,运气调息,纵身一跃,踏过殿檐,驰入雨雾。 孙旭刚要跟上,一块令牌落下来,“咔”地一响,插进他身边的红漆木柱上。 孙旭瞧了眼令牌上的字,悚然一惊,忙将令牌拔下,也纵身跃起,驰向西厂。 作者有话要说:谢无:小美人儿不给吃,愁。 小眉:大灰狼生气了,愁。 ======== 明天开始每晚21:00准时更新,么么哒 ======== 下一章更出来之前的所有本章评论都送红包 第7章 试探 急雨落下来,嘈嘈切切地在天地间织出一片水雾。温疏眉回到聆泉斋,在廊下置了个绣墩,听着雨水泉水交织出的嘈杂声响,静气定神,想着心事。 今日已是她进谢府的第三日了。一直这样担惊受怕下去不是办法,她该好生想一想今后的日子该如何过才是。 她是盼着能离开谢府,离开这个杀人如麻的大太监。可如果有生之年等不到温家平反,这或许就真的是她最终的归宿了。 从这两日来看,谢无虽在外面行事残忍,名声狼藉,但对女眷们似乎尚可。她仔仔细细想过,若他只对她一个人温柔耐心,多半是尚在兴头上。可从苏蘅儿的情形看,大家过得好像都还不错。 况且昨晚在床上,谢无没有逼她,这让温疏眉有些意外。 她在青楼里待了四年,虽没正经接过什么客,见过的事情也不少。客人到了楼里,只消钱给得够,又或权够大,接与不接便由不得姑娘们做主。哪怕是花魁们也不敢有什么抗拒的举动,逆来顺受是这个行当里约定俗成的规矩。 而被买进府里的妾,论处境其实与她们也差不多,只不过主顾从从许多人变成了一个人。 是以昨日在他的手摸进她的衣衫时,她就已陷入了绝望,做好了痛不欲生地熬过夜晚的准备。他突然收了手,倒让她半晌没反应过来。 温疏眉边想边拢了拢衣衫。雨已下了很久,又是深秋,凉飕飕的。 “啪嗒啪嗒”,踏与而来的脚步声漫入院中,门外一唤:“温姑娘。” 温疏眉举目看去,是个一身蓝灰衣裳的宦侍。这人她见过两面,记得他好像是叫阿井,是谢无跟前的人。 温疏眉站起身:“怎么了?” 阿井手里撑着柄暗黄的油纸伞,往院子里走了几步:“督主请姑娘过去。” “现在?”她愣了愣。 才刚晌午,前两日的这个时候谢无都不在,今日回来得好早。 她不知谢无此时叫她去有什么事,也不追问,颔一颔首,跟着阿井一并往外去。这伞不大,阿井为她打着,几步工夫,自己就淋湿了半边身子。温疏眉秀眉一蹙,脚下顿住:“你等一等,我回房拿把伞来,咱们各用各的,免得淋湿了。” “不妨事。”阿井笑容轻松,“咱家都是练过功夫的,身子好,不怕这点雨。姑娘快去吧,莫让督主等了。” 温疏眉还是说:“我去去就来!”说罢拎裙便跑回院中,绣鞋轻快地踏过青石板,进了屋去。打开柜子寻了把伞,又赶回来,朝阿井笑笑,“走吧。” 这样的善心她从前在家时也常有,那时没什么别的想法,只是不想底下人为了她伤了病了。此时如出一辙的举动里却掺了别的心思,想与谢无跟前的人结个善缘。 她不知道今后的日子会是什么样,倘若再有落魄之时,但愿能有人拉她一把。 雨帘越至越密,凉意也在雨水击打中更深了一层。阿井没带她去谢无的卧房,而是径直穿过前宅后院间的那片竹林,进了她头一日去过的那间书房。 步入房门的刹那,温疏眉身子一暖。她自顾自收伞,阿井随手接过,睇了眼右侧的内室门,示意她进去。 “有劳。”温疏眉颔一颔首,理了理衣衫,迈过门槛。门前有道影壁遮挡,初进门时瞧不见里面的情形。 待绕过影壁,温疏眉抬眸一看,好热闹。 屋中除了谢无,还有三名妙龄女子。立在书案右侧研墨的那个她见过,是昨日找了她麻烦的明娟。书案左侧的姑娘一袭绿裙,正为谢无换茶,见她进来抬了抬眼,冲她一笑:“这便是温姑娘吧?” 谢无抽神,也抬了下眼,懒懒地笑了下:“来了,坐。” 温疏眉望着他,哑了哑,美眸垂下去。 心下跟自己说:阿眉,不怕。 从今日起,要大大方方应对他。胆战心惊的样子,日子久了总要让人烦了。 她于是低眉敛目地福了福,就坐到了窗边的茶榻上去。 整方茶榻都以上等的金丝楠木制成,暗金纹路丝丝缕缕,透着令人心宁的浅香。茶榻正中置着一方榻桌,同样以金丝楠木制,将茶榻一分为二。 榻桌另一侧,坐着的便是屋中的另一位姑娘。她面前搁着一方大木盒,占了榻桌大半地方,盒中被木板切割为数个方格,琳琅满目地放着数种草药。 除此之外,她手边还放着一只小秤,配以秤砣数个,镊子、小铲、小锤几柄,均以黄铜制,做工精巧。 温疏眉侧首瞧瞧,压音与她搭话:“是在调香?” “是。”她含着笑抬头,“温姑娘叫我小十便可。我平日没旁的事,专配些香饵香料。姑娘喜欢什么样的,也可同我说,我为姑娘配来。” “好,多谢。”温疏眉衔起笑,明媚和善。 “嗤。”一声嗤笑将她的视线拉过去,谢无手里执着书,面容尽被书遮着,她看不着。 只听到他慵懒讥嘲:“什么都没要就先道谢,累不累啊。” 温疏眉笑颜一僵。 旁人给予善意,她便道一声谢,自幼家中就是这样教她的,为此被人讥嘲却是头一遭。 她品出了几分挑刺的意味。心神便不由自主地又有了几分慌乱,她硬生生按住,又跟自己说了一回:“阿眉,不怕。” 然后她启唇,开口:“礼多人不怪,和和气气有什么不好?” 声音轻细,却不卑不亢。谢无不禁将书放低,看了她一眼。 ——两夜过去,回魂了?发现他不是吃小姑娘的妖怪了? 温疏眉被他看得怕极了,硬生生撑着,与他对视。 这副样子看起来颇有三分倔强。只是撑不了太久,随时都会崩塌。 所幸她很快等来了谢无的又一声轻嗤:“小眉什么都好。” “……”温疏眉窒息。 他手中的书往茶榻对面的书架上一指:“要看什么自己挑。” 她怔然,困惑不解地看了看他,还是依言起了身,去书架前张望起来。 她的确摸不清他是什么意思。阿井带她来书房时,她以为是他一时兴起要她做些端茶倒水的事情。可眼下“各司其职”的几位却都在,还多一位在悠闲调香的。 他只要她来看书? 她不着痕迹地侧头看了看谢无。 ——是要试探她什么? 她知晓自己身份微妙。她的父亲温衡是故去的睿德太子的老师,在她年幼不懂事的时候,唤睿德太子作“太子哥哥”。 而他是新君的爪牙。 如若身份调换,她大约也会想探究将这样一个人放在枕边是否安全。 温疏眉沉下心神,目光落在眼前一本本整齐摆放的书册上。史政兵书、农渔商牧、诗词歌赋,倒都齐全。 宫中宦侍不识字者居多,身居高位者虽大多略通文墨,可谢无是以功夫与残暴闻名于世的人,藏书如此丰富倒在她意料之外。 温疏眉凝神想了想,先避开了易惹事端的史政兵书。不想招惹他来跟她聊什么风花雪月,诗词歌赋便也没碰。 看来看去,她抽出一本《牧羊策》。 是讲如何饲养羊群的。无关风月,更无关朝堂。 她拿着书,安静无声地坐回茶榻上,素手翻页,平心静气地读下去。 她自幼就爱读书,五花八门都能读上一读。如《牧羊策》这般偏门的书虽是从前不曾碰过,现下倒也读得进去,三五页过去竟也有几分出神,秀眉微微蹙起,边读边思量。 谢无不时地抬眸扫她一眼,不知她在想些什么——但不妨事,他会知道的。 雨声笼罩四方,反衬得房内一片安宁,这份宁静持续了约莫半个时辰,谢无忽而开口:“小眉。” 说着就打了个哈欠。 温疏眉抽开目光看过去,他伸起一只手:“来。” 温疏眉放下书,定住心神走向他,行至榻桌边,他咂咂嘴:“来抱抱。” “……” 她按下心中的羞耻,顺着他的心意,坐到了他的膝头。 离得一近,她又嗅到了一丝浅淡的血腥气。 谢无一清二楚地觉察到了她身子的僵硬,只作未觉,手在她腰间一环:“读什么了,那么出神?” 果然是试探她的! 温疏眉羽睫低垂:“《牧羊策》。” 谢无皱了下眉:“《牧羊策》?” “嗯。”她点点头,美眸抬起来,萦着一汪清澈,真挚的望着他,“书里说,若雨天路过草场,见绵羊一个个纹丝不动、形如石雕,多半是雨水坠得羊毛太沉,以致动弹不得了。” 说到此处她笑了声,美目弯弯,像是想象书中场景被逗笑的。 “……然后呢?” “等晾干了就好了呀。”温疏眉歪着头,“但若是雨太大,羊毛被浸得尽透,便要靠牧主想法子帮它们烘干才好了。否则自己干得太慢,羊儿们几日动弹不得,就该饿死了。” 谢无看着她,神色淡淡。 温疏眉本就心虚,被他看得愈发怵了。她强撑住,佯作轻松地探问:“怎么啦?” 他视线瞟开,信手拆了封案头的信。 平平无奇的一只纸信封,暗黄色,以红蜡封口。他挑开红蜡,修长的手指拈出两页薄纸:“你的家书。” 风轻云淡的四个字,犹如炸雷在耳边震响。 过去四载,她时时记挂爹娘,却不曾写过一封家书。不是不想,而是连爹娘具体身在何处都不知。 她只知道他们在极北苦寒处,贫瘠荒凉的地方。 仿有一股明光刺穿沉闷云层照进心底,温疏眉本就昳丽的姿容也变得明亮,欣喜沁进明眸,她像是面对一件珍贵易碎的宝物一样,小心翼翼地向他手中的纸页伸手。 但在她的指尖触到信纸的一刹,信纸陡然离远。他反手一掷,两页薄纸忽而得了力道,裹挟疾风滑向侧旁。 深秋寒凉,离书案几步远的地方,恰置着一方炭盆。 伴着“呼”的一声轻响,纸页触火即燃。 “不要!”温疏眉蓦地从他膝头窜起,扑向炭盆,却也只能眼看着自四周而起的火光迅速向中间聚拢,不过两息,就已将家书化作灰烬。 她只来得及分辨那是父亲的字迹。 她怔怔地盯着炭盆,回不过神,只觉五脏六腑都难受,像被纤薄的刀片划了一刀又一刀,细密的疼填满了整个身子。 过了许久,她才扭过头,眼中水光一片,硬忍着不流下来:“你……你干什么!” 她质问他,激愤交集,声音都在颤抖。只质问了这样一句,泪水已遏不住的倏然而下。 谢无早已继续读起了书,是那副惯见的风轻云淡的模样,只是多了一层阴霾。 在她的质问声中,他手中的书又翻了一页。读了两行,他抬起眼,淡漠疏冷:“在我眼皮子底下耍心眼。小眉,你当我这西厂督主是摆设么?”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随机送50个红包,么么哒 第8章 照应 温疏眉心底颤了一颤,眼中的泪光也跟着闪烁。 她啜泣着,张了张口:“不知督主何意……”嗓音微哑,及轻及低 谢无报以一声轻笑,起身往外走:“该用午膳了,你来不来?” 温疏眉没有反应,他便不再问,径自出了房间。三名在房中侍奉的姑娘见此便也都各自离开,明娟与她已结怨,自没什么话说,奉茶那一位她并不曾搭过话,此时亦没什么好讲。 调香的小十略作踟蹰,倒走到她跟前蹲了身,小声劝她:“温姑娘,我瞧不出出了什么事,但不论是什么,你还是如实与督主说了为好。督主为人并不小气,许多小错抬抬手也就过去了,可你……你若是有心瞒着他……” 小十咬一咬唇,声音放得更低了两分:“他可是执掌诏狱的人呀!” 诏狱。 温疏眉打了个哆嗦。 她知道诏狱是什么地方,王公贵戚进去都要脱层皮,都是拜这帮太监的手段所赐。 小十打量着她心惊胆寒的神色,一喟:“督主下午还会来书房,你有什么话,都照实说了吧。若能现在跟过去讲个明白,当然更好。” 小十说完,颇带几分安慰地攥了攥她的手,便走了。温疏眉独自跪坐在炭盆边,屋里一静,委屈与怨恼便加倍地翻涌起来。眼泪不争气地噼里啪啦往下落,落尽炭盆中,在呲啦声响中化作白雾,和方才丢进去的纸页一样,消散得了无痕迹。 足足四年,她第一次能见到父母亲的信,可就这样被烧了。 她哭得直喘不上气,心下又不喜欢自己这样只知道哭,抬手不住地抹起眼泪来。下一股泪意再要涌出来的时候,她抬头望向房梁,大睁了眼睛,硬生生将泪水忍回去。 按住胸中的怨恼,她仔仔细细地思量起了小十方才叮嘱的话。 小十说她若能现下跟过去与谢无说个明白最好,可她……她不知该怎么说呀! 她根本没想过,他会找她这点小算计的麻烦。 她可以承认自己选《牧羊策》来看很是动了些心思,但他若追问她缘何选这一本,她要怎么办? 不选史书政书,是位避嫌,尚可一说。但书架上的诗词歌赋亦是不少,她总不能明着说不选那些是因怕他来与她聊什么风花雪月。 温疏眉举棋不定,心下的无助之感让她不自觉地往炭盆边凑了凑,又在暖意中抱了膝,缩成了一个团儿。 她是被宠大的孩子,爹娘年近五旬才得了她,对她百依百顺。在她小的时候,若她不开心,爹娘便会轮流抱着她哄。后来她长大了些,爹爹不好抱她了,娘却也常在她伤心难过时搂着她哄一哄。 但现在,已经很久没有人那样哄过她了。她失了那份宽慰,也少了那份安全。不知不觉的,她就学会了这样抱一抱自己,常会越抱越紧,硬逼出一份虚幻的安逸来。 是以谢无再回到书房时,就见炭盆边多了一个小小的团。她今日穿了一袭淡粉袄裙,与满室的暗色家具格格不入,这样缩着,更被这一片深沉衬得娇弱无依。 怪可怜的。 谢无暗自咂嘴,大发慈悲地多给了一次答话的机会:“为什么是《牧羊策》?” 温疏眉打了个激灵,惶惑不安地转过脸来:“督主,我……” 她一时迟疑,顿声。 他的耐心却也就到这了:“我告诉过你,府里无论大事小情,不许瞒我。” 说罢便面无表情地行至案前落座:“孙旭,二十。” “二十”。 温疏眉首先想到的是入府那日看到的在湖上抚琴的那位美人“二十”,却见孙旭一躬身,提步折至茶榻边的五斗柜前,拉开抽屉,取出一柄戒尺来。 温疏眉花容失色,呼吸也再度急促起来:“督主……” 她下意识地往后躲,孙旭可没什么怜香惜玉的心思,三步并作两步地上前就要抓她的手。她躲到书架前,双手死死背在后面,孙旭看得直皱眉:“温姑娘。” “再躲。躲一下,加五下。”谢无的声音清清冷冷地传过来。 温疏眉愕然抬眸,他正气定神闲地饮茶,清隽温润的俊容上透出可怖的寒凉。 温疏眉僵了僵,不敢再躲,双手颤颤巍巍地伸出来,初时还攥着拳,鼓足了极大的勇气,才一点点摊开。 极其白皙的一双手,十指葱白。 “啪”地一声,蓦然染上一道红痕。 温疏眉眼中热意一涌,贝齿紧咬,死死忍住。但到第二下就破了功,眼泪噼里啪啦地掉下来,落到衣襟上。 怎么这么能哭。 谢无心下嘲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从书上挪了开来,不动声色地转到她面上。 孙旭手里的戒尺每落一下,她肩头都一紧,薄唇也会被咬得白上一阵。眼睛鼻子都已哭得通红,淡粉的上袄上斑驳地洇开好些泪点。 原是有心要立规矩的谢无突然觉得自己在欺负人。 循循地缓了口气,他悠然发问:“说不说?” 孙旭手里的戒尺应声而停。 温疏眉忙抽手抹了把泪,又怕他再不肯等,边抹边急急点头:“说……” 谢无倚向靠背,双手垫在脑后,摆出一副静等的样子。 “我……我怕督主多心,不敢拿别的书看……”她抽噎着解释,急中生智,没将史书政书与诗词歌赋拆开来说,笼统地一概而论。 谢无了然点头:“打多少了?” 孙旭躬身:“十四下。” 他道:“打完。” 温疏眉刚放下的双手一紧,望向谢无:“督主……”她满目乞求,可是谢无已不再看她了。 只孙旭摆着一张黑白无常般的僵硬脸,立在旁边淡然看她。 温疏眉咬一咬牙,重新将手抬起,摊平。 “啪。”又一板子下去,温疏眉疼得周身都颤了一颤。 余下六板打完,她十指依旧葱白,手心却已看不出先前的样子。打得重的地方已呈深紫,轻些的地方也犯了青。孙旭执着戒尺退开两步,谢无踱到她面前,俯身抱她。 温疏眉心生抵触,猛力一挣,他作势就要将她放下:“不让抱?再打二十。” 温疏眉毛骨悚然,一把抓住他的衣领。 “让……让抱的。”她低着眼,惊魂不定地呢喃,早已被泪水浸湿的羽睫拧成一簇一簇。 谢无满意地笑一声,打横抱着她,坐回书案前:“这种小心思不许再跟我玩了,知道吗?” 温疏眉连连点头。 寄人篱下,不与人争。 “有话就直说,想看什么书就看。”他边说边又笑了声,桃花眼眯得狭长。她偷偷瞧一瞧他,觉得他不像狼了。 像只大狐狸。 大狐狸抑扬顿挫地告诉她:“只有最没本事的男人,才怕女孩子读书。” 这句话竟让她觉得颇有道理,她恍惚地又点了点头。正点着,听到他下一句:“我们太监又不是男人。” 温疏眉点头的动作猛地刹住了。 她惶恐抬眸,正迎上他满眼的笑,对视一息,那份笑绽得更加分明,他大笑出声:“哈哈哈哈哈。” 他又故意吓她! 温疏眉心下生恼,秀眉紧蹙。他浑不在意,拇指抹去她脸颊上残存了眼泪,竟凑到唇边,尝了一口。 她望着他,觉得他似是心情好了,暗自重重地松了口气。 这人喜怒无常,既古怪又可怕。 可她转念又想起了那封家书。对他的惧怕终是没压过对父母亲的思念,她咬一咬牙,小心地唤他:“督主。” “嗯?”谢无低眼,温疏眉定住心神:“那封信,督主看过吗?” 哦,对,方才还烧了封温衡那老东西写的信呢。 谢无淡然点头:“看过。” “那能不能……”温疏眉抿唇,“能不能告诉我写了什么……”她一边说着,一边声音又低了下去,染上一重难过,低若蚊蝇地告诉他,“这四年,我从来没和爹娘写过信。” 她不知道他们在哪儿,他们也不清楚她身处何处。 但听谢无轻笑:“那不是给你的家书。” 她即刻争辩:“我识得我爹的字!” “那是陛下刚继位的时候,你爹写给他学生的信。”谢无咂咂嘴,“主要是骂陛下,然后是骂我、骂东厂、骂西厂,你要听吗?我给你背一遍?” 温疏眉短暂地滞了滞,见他轻咳着清起了嗓子,忙摇了头,捂住耳朵:“不听了……” 且先不说骂陛下的逆言会为父亲招来什么祸,单是骂他的那些话,若让他说出来,她怕是也受不住的。 “乖啊。”谢无显是很满意,在她额上又吻了一记,“小眉长大了,想家忍一忍,也不要与他们通信,免得惹事啊。” 一副哄小孩的口吻。她听得别扭,在他怀里动了一动。 他“嘿”地笑一声,语中透出三分懒洋洋的痞意:“自有西厂的人在那边照应他们,你在我这里好好的,他们便都平安无虞。” 话中威胁之意再分明不过,她却眼睛一亮:“真的?” 他“嗯”了一声,她眼底绽出喜悦,压过方才未尽的泪意,染就一片明亮的欢欣。 太好了,原来爹娘是有人照应的! 她禁不住地笑出来,樱唇上扬,盈盈美目一弯。 谢无眼底颤了颤,避开了她的目光。 作者有话要说:谢无:最没本事的男人才会怕女孩子读书。 小眉脑补的后半句:我谢无不是那种男人。 谢无说出的后半句:我们太监又不是男人。 小眉:瞳孔地震。 ============= 本章随机送50个红包,么么哒 第9章 噩梦 心情好起来的谢无很平和,甚至称得上体贴。他留温疏眉在书房中待了一下午,没唤旁的侍婢过来,径自取了药膏,在她手上敷匀;她若渴了,他还亲自起来给她沏茶喝。 偶有视线相触的时候,她总能有意无意地扬起一缕笑来。恍惚觉察自己的神情时,温疏眉才发觉自己原来这样能屈能伸。 她其实怕极了。突然挨了一顿打,将她反复劝慰自己才撑起的平静相处冲得烟消云散。 到了傍晚,他带她回卧房去一道用膳。西厂秘制的药膏极是有效,这一下午过去,手上的肿胀便已消了八成,只是夹菜的时候仍旧很疼。 谢无见状,夹起一块鸡丁喂到她口边,她下意识地躲了一下,又定住心,就着他的手吃掉这一口。他勾唇笑笑,突然起了奇怪的兴致,索性放下自己的碗筷,拿起她的,要接着喂她。 温疏眉如临大敌,薄唇轻颤:“我可以自己吃的……” 他眯着眼,一字一顿:“睡前再上一次药,明日手就好了,好了就让你自己吃。” 又是一副哄小孩的口吻。 温疏眉不敢同他顶,只得一口口就着他的手乖乖的吃。但许是因为害怕,又或是这日接二连三的哭花了太多精力,她胃口变得格外不好。吃了小半碗饭便觉腹中堵得慌,温疏眉小心地扫了眼他的神情:“吃不下了。” “哦。”谢无点点头,搁下碗,抬手摸摸她的额头,“出去玩吧。” 温疏眉:“……” 她觉得他这副样子挺气人,无奈她敢怒不敢言。转念想想,又觉如蒙大赦,可算是能从他身边溜走了。 她便离了卧房,找到苏蘅儿,在飞花触水的湖边闲逛。苏蘅儿已听说了下午的事,安慰了她一通,又拧起眉头直说奇怪。 苏蘅儿道:“督主鲜少找我们这种麻烦的。只要大家各司其职把分内之事做好,他就什么都不在意……你有没有其他地方得罪了他?” “没有。”温疏眉听言也拧了眉,却只能摇头,“我哪里敢。” “那就……”苏蘅儿噎了噎,“你日后自己加小心吧。府里人多,但能……能……咳,睡在督主房里的,就你一个,许是因为这个,你在他眼里与众不同吧。” 温疏眉心下掀起自嘲,道这算哪门子与众不同?又跟苏蘅儿说:“你别跟督主提这些。” 她怕平白让苏蘅儿受了牵连。 “我不提。”苏蘅儿笑笑,“我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人,平日只管好好收拾床铺,别的一概不理。” 这是个实在人,温疏眉愿意与她亲近也是因为这一点。这样的高门大院里,心思百转的人从来不少,那日明娟找她的麻烦,苏蘅儿虽与她没有多熟,却眼见不对劲就想开口为她说话,这是深宅里难得的厚道。 二人在飞花触水边散了近半个时辰的步,温疏眉才回去沐浴更衣。她手心生疼,洗得比前两日慢了许多,所幸谢无不在,也没有人催她。 紧绷了大半日的心神在热气氤氲中逐渐放松,那股委屈与气恼若有似无地又涌了几阵,平复得倒也都快。 待得回到卧房躺下,疲惫感铺天盖地地袭来。温疏眉阖目歇了歇,愈发觉得眼皮发沉,几度强撑起神,最终还是在困顿中溃败,坠入沉沉梦境。 持续大半日的委屈与压抑便在梦境中呼啸起来,掠起她心底最恐惧的记忆,将她投回了四年前的那一日里。 她置身在浓云馆的一间房里,房间在二楼的楼梯口,一楼厅里喧嚣的呼喊声她听得一听而出。 老鸨声情并茂地正叫卖,叫卖的不是别的东西,正是她。 过去的十一年里,她是太子太傅的独女,对天底下的大半男人来说,她遥不可及。 一朝落了入青楼,人人便都想一尝她这名门贵女的滋味。 没有人在意她才十一岁,远没到能行房的年纪。她清清楚楚地听到,她的价格在短短两刻之内,从最初的一百两白银一直叫到了五千两。 待得主顾敲定,楼下才安静了些许。吱呀一声,她的房门被推了开来。 她缩在床角,视线穿过昏黄的灯火看向来人,惊愕一度压过恐惧:“许……许伯父……” 来者是当时的户部尚书,许至儒。她父亲多年来的好友,年近六旬,她一直当他是为德高望重的长辈。 有那么一瞬,她以为这位许伯父是来救她的。可他坐到床边,伸手摸着她的脸说:“小眉乖啊,伯父不会伤着你的。” 那副笑容,她现在想起来都作呕。 那时她太小,被他按在床上,没处躲没处跑。于是在最后一刻,她拔下簪子,悍然刺进了他颈间。 眼前的鲜血漫了一片,她看到他滚下床,很多人冲进来,接下来的事她就不太记得了。 但这些,并不是她噩梦的终结。 第二日,许家的人就来了,那位曾经在过年时会满面慈爱地给她压岁钱、被她换做“许伯母”的人,怪她勾|引男人,骂她“小狐狸精”。 梦境无比真切,温疏眉梦到自己跪在许岳氏脚边,拽着她的裙摆哭着辩解:“许伯母,不是我……不似我勾|引伯父,是他自己来的……” 她抽噎得几欲背过气去,但许岳氏嫌恶地一脚踢开了她。 “小贱蹄子!”许岳氏声音尖刻地斥她。 “伯母……”她伏在地上,无力地摇头,“我没……我没有……” 许岳氏说:“给我掌她的嘴。” 几个膀大腰圆的仆妇立时上前将她按住,她满目惊恐,拼命挣扎。 有人推她的肩膀:“小眉?” 这声音很好听,从一片嘈杂怒骂中贯穿而来,仿佛天外来音。 “小眉。” 又一声,温疏眉蓦然睁开眼。 她急喘着气,惊魂不定地望着一室黑暗。 谢无被她扰了清梦,皱着眉头将她搂住:“做噩梦了?” “嗯……”余悸未了,她的声音听上去噎噎的。 他又问:“梦见我打你啊?” “不是。”她忙否认,顿了一顿,含糊其辞,“是很久之前的事情。” 谢无沉了沉,轻哂:“等天明带你去西郊看看。” “什么?” “许至儒的坟头草都三尺高了。” “……督主?!”她嚯地坐起身,胆战心惊。 她知道许至儒已死,但没想到他会这样说出来。他这样说,便是听说了浓云馆里的事情的。 她的身子剧烈地颤抖起来,笼罩的惧意让她慌不择言地解释:“我……不是我……” 察觉到他好像在看她,她愈发慌了。声音变得沙哑,沙哑里又掺上了哽咽:“我没勾|引他……我没有……” “小眉?”感受到她情绪不对劲,谢无皱起眉头,坐起身。 他比她高许多,更比她健壮。在黑夜里坐起来,便是一片慑人的黑影。 她吸着凉气,直往后避。 谢无不理会,拉住她的胳膊,一把将她拉进怀里。她下意识地推他,猛力挣扎,他也不松,手在她后背抚着:“没事啊,没事。” 温疏眉鼻中莫名的一酸,沁出一声呜咽。 “那个老混蛋早没命了,死相惨得很。丧礼我去了的,棺材缝里直往外渗浓水,也不知是得了什么怪病。”他抑扬顿挫地说着,语气中有几丝邪邪的笑意。 温疏眉被这笑音击中心弦,眼泪蓦然涌出来,一时直顾不得眼前是谁,伏在他怀里大哭不止。 “我没……我没有……”她抽噎着,一遍遍执拗地解释。分明醒着,却好像正值梦魇。 “知道,我知道。”谢无的笑音深了两分,“我们小眉又不瞎,怎么会去勾|引那种糟老头子?不哭了哈。” 温疏眉心底轻颤,忽而得到一份说不清的安慰。 过去四年,她时时沉浸在这场噩梦里,不知多少次执拗地念过“我没有”,但是从没有人听进去。日子久了,她常觉得有些支撑不住,偶尔也会想,自己是不是真的无意中做过什么,自己是不是真的是个贱|人。 现在终于有人肯听她说了,还帮着她骂“老混蛋”“糟老头子”。 温疏眉的心神逐渐安宁下来,谢无仍自抚着她的后背,等她气顺了些才将她松开,捧起她的脸,两个拇指一并抚过泪痕:“怎么这么能哭,一天好几回,你不渴吗?” “……渴的。”她哑哑地吐出两个字。 这是真的,每次大哭之后,嗓中总是干涩。今日白天哭完夜里又哭,现在喉咙里都有些痛了。 谢无抚一抚她的额头,转身下床,踱到对面的茶榻旁,划亮火折子,倒了盏清水给她。 温疏眉怔怔地接过来喝,抿了两口,忽而意识到不对之处,抬眸迅速扫了他一眼,又垂眸,没有说出来。 他今天竟穿了寝衣。寝衣洁白胜雪,与他这张无暇的脸相称,谪仙般好看。 谢无耐心地等她将水喝完,边接过空盏边问:“还喝不喝?” 温疏眉摇头。 他便信手将瓷盏放在了床头的矮几上,坐下来看着她,真诚发问:“你想不想把许至儒拉出来鞭尸?”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随机送50个红包,么么哒 第10章 上坟 鞭、鞭尸? 温疏眉小脸煞白,打了个哆嗦。 谢无侧躺下来,以手支颐地笑看着她:“你不是做噩梦吗?把元凶拖出来鞭尸一顿,或许就好了。” 温疏眉又打了个哆嗦。 这人……这人在说什么?拉出来鞭尸一顿怎么会好!她大着胆子想了一下,许至儒现下应该不是成了一具枯骨就是一副干尸,不论哪一种,大约都会让她的噩梦变得更恐怖。 况且他下葬时还流了奇奇怪怪的浓水,谁知道尸体腐烂后会是什么样子! 她这般细作设想,想得周身发冷。谢无不知她在想什么,却看出她害怕,嗤笑一声:“不去就算了。” 他边说边阖眼,不多时,却闻身边犹犹豫豫吐出一声:“去……” 他又睁眼看她,她脸色仍不太好,瑟缩地低着头:“鞭尸……鞭尸算了。但我……想去他坟前看看。” 她虽早知许至儒死了,京中还盛传这人是被她克死的,却从未亲自去他坟前看过。 眼下谢无的话让她想试一试,或许真真切切地看到墓就在眼前,她就不怕了呢。 “行。”谢无点头,应得爽快。 “督主能不能……”温疏眉察言观色,小声与他打商量,“能不能差个人陪我?我有些怕。” 他眉心一紧,唇角勾起一弧意味难言的笑——她在想什么? 他会让她一个人去那种鬼地方? 温疏眉被他看得发怵,抿一抿唇,声音放得更轻:“谁都可以……只要有个人……” “我与你去。”他开口。 她蓦地噎声。 “乖,睡了。”谢无又伸手将她一环,半搂半按地令她躺了下来。温疏眉想着心事,不自觉地往他那边靠了一靠,他睃了她一眼,没说什么,手慢条斯理地抚着她的后背。 她今日一定很累。担惊受怕了大半天,夜里又被噩梦惊醒。现下这样倚在他怀里都已没精力多想什么,不知不觉就已沉沉入睡。 谢无往下挪了两寸,脸对着脸,仔仔细细地凝视她。 她脸上尚有泪痕未干,印在凝脂般的雪肌上,窄窄的一道。 他曾经以为她这样的小姑娘都是爱笑的,没想到她这么能哭。 是这世上会让她哭的人太多了, 连他都成了其中一个。 . 翌日上午,青灰万字暗纹的车驾自谢府前驶出,离了颁政坊,径直向西而去。车厢不大,谢无正朝车帘的方向坐着,温疏眉坐在侧边,略一颠簸,便与他膝头相碰。 二人又没什么话说,氛围多少有些尴尬。温疏眉低着头闷了半晌,终是逼出些话来说,抬头问他:“督主后来睡得可好?” 谢无斜眼,居高临下地给了她一个笑容:“不必这样没话找话。” “……”她讪讪低头,不再吭声。谢无想了想,拉开手边小柜的抽屉,取出一方木匣递给她:“吃着玩。” 温疏眉打开匣子,里面放的是果脯。 久坐马车容易反胃,果脯酸甜,吃下去便能舒爽一些。从前温府在的时候,家中的马车里也都会备上一匣。那时她专爱吃各样甜点,爹娘却怕她吃多了牙痛,不许她多吃。 她后来就学会了乘马车时悄悄摸些果脯藏起来解馋,觉得自己很是聪明。现下想来,车上的果脯少得那么快,爹娘应该是有所察觉的,只是没有揭穿她罢了。 温疏眉回想过去,想得出神,眉眼间便染了笑。谢无侧眸,抱臂看着她,见她纤指拈了一颗金桔果脯出来,檀口轻启,小小一枚果脯还要咬着吃,斯斯文文,觉得还怪好看的。 然后这一路上,他就眼看着她这样时不时地拈上一颗,以这斯斯文文的姿态将果脯吃了半盒子。 待得马车停稳,他起身便信手揭帘,先下了车。温疏眉将匣子盖好,收回他手边的抽屉里,也跟着下车。他回过身来扶她,她迟疑了一下,到底把手交了过去。 落地站定,她抬眸一看,面前是一方青砖规整的院子。 许氏一族的祖坟。 他昨日那句“许至儒的坟头草都三尺高了”,让她恍神间想到了荒山间的孤坟。现下见了这样的院子,想想便知这才正常——许家也是京中大族了,接连几代高官厚禄,祖坟自会修得像样。 一旁,孙旭恭恭敬敬地将一只沉甸甸的蓝粗布兜子交到谢无手里,谢无垂眸扫了眼:“没味?” 孙旭缩了下脖子,面露难色:“小的各家问了一圈,臭了的没人留着。” “罢了。”谢无淡声。孙旭松一口气,躬一躬身,转而行至院门前,叩响门环。 “笃笃笃”三声,里头应起一句:“来了”。等了两息,院门就打了开来,一小厮睡眼惺忪:“您是……”说话间视线一转看见谢无,周身顿如触电般打了个哆嗦,慌忙将院门打开,在门边噤若寒蝉地跪地:“谢谢谢谢谢谢……” 他舌头打结,“督主”两个字半晌都没说出来。 谢无笑意懒懒,揽着温疏眉走上前,迈过门槛,一枚碎银掷到了小厮跟前:“不谢。” 温疏眉哑然。边随他径直往里走边回头,便见那小厮哆嗦着叩了个头,拾起碎银,一溜烟地跑进门房里,紧紧地阖上了门。 可见谢无的名声真是不怎么好。明明在赏人,还是让人跟见了鬼似的。 转回头来,她举目望去,偌大的一片院子,一眼难望尽头。院中石碑林立,葬着许家数代人。四周围还有房舍数间,想来除了守陵下人的住处,应还有祠堂、佛堂一类的地方。 谢无瞧了瞧,带着她直奔西北侧,轻车熟路的样子。她不禁诧异,不懂他缘何对这许家祖坟如此熟悉,到了近前一看才知,原是不必多么熟悉,实是这许至儒的墓太显眼了。 ——整个院子里,各处墓边都干净整洁,唯这一处,偏像久无人烟的样子。墓边杂草丛生,石碑上也攀了青苔,遮了原本精心篆刻的字迹。 温疏眉直看得困惑:“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谢无并不忌讳什么,直接倚到了侧旁的一块墓碑上,抱臂轻笑:“你知道邱玉真人吗?” “知道。”温疏眉点头。当今天下的得道高人里,邱玉真人是数一数二的。 谢无啧声:“许至儒过五七那天,闭关已久的邱玉真人出了关,下山途经京城,见京城上方妖雾环绕,就寻了来。一直寻到许家,告诉他们许至儒原是邪魔所化,如果好端端转世,必还会投生在许家,搅得许家世代不得安宁,直至人丁凋敝,绝了后才算完。” 温疏眉心生惊异,杏目圆睁。谢无沉吟回思,又续道:“便是不转世也不算完,他葬在这里,便会吸许家的福德、子孙寿数。除非……” 他顿了一下,眼中含了笑:“除非无人供奉,任这墓风吹雨淋。如此失了香火,他在阴间便修不了道行,时间久了,只得改投别家去,许家自可破局。” 温疏眉直听得心生敬畏。诸如这般的神鬼之说,她儿时也听过些许,亦知得凡婚丧嫁娶一类的大事,有些头脸的人家大多要请高人来择个吉日。但她对这些素来都只是将信将疑,如今眼见这样一座坟因为这类说辞成了这般模样,心中大是震撼。 她忍不住地追问谢无:“这些说法是真的?” “我哪懂这些。”谢无笑音短促,又一睇那青苔满布的墓碑,“要骂就骂,尽兴而为。” 温疏眉薄唇一抿,转过头,直视过去。 这块碑底下埋着她最怕的人,她四年来最挥之不去的噩梦。现在她站在这里,看着那被青苔攀爬的名字,依旧觉得刺眼。 她于是在心里骂了起来: 许至儒,你个……你个为老不尊的老混账! 泼皮无赖! 你个……你个…… 更多的话,她便是在心里也骂不出了。高门大院里长大的姑娘,从小被教导得温柔贤淑,不会那许多市井里骂人的浑话。 她不禁觉得不畅快,便在心里又默念了许多遍“你死了,我不怕你了!”“不要脸是你的错,不是我的!”一类的话。 正自要再想些新词,耳边疾风“嗖”地一过,不及回头,便见一物啪地撞在墓碑上,磕了个粉碎。 外头的硬壳掉到杂草里,蛋黄蛋清却糊在了青苔上,湿嗒嗒的,瞧着怪恶心。 温疏眉猝然回头,谢无正从布兜子里再捡出一枚鸡蛋,见她一脸愕色,就皱了眉:“上坟不得带点东西啊?”跟着就抛了抛手里的蛋,问她,“你来一个?” 温疏眉直觉得开了眼界, 她从没见过这样“上坟”的。 短暂的踌躇之后,缠绵四年的恨意便令她走了过去,接过谢无递过来的鸡蛋,转身走回目前。 她想起了谢无与孙旭在院门口说的话——他原该是想找些臭鸡蛋来的。 但没找到,真是可惜了。 “啪”,又一枚蛋撞在了墓碑上,粘稠的液体渗进青苔,滴里搭拉地往下垂。 好恶心,却也痛快。 “再来一……”她边说边转身,目光所至,声音辄止。 他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走到了她身后,与她近在咫尺。她这样猛地回头,差点撞到他。 一股莫名的局促忽而涌起,她噎了噎,声音低下去:“再给我一个。” “给。”谢无一递,将整只兜子都给了她。 她抬眸迎上他的视线,他比她高很多,垂眸看着她,犹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样子。 她总觉得他这副样子十分疏冷,现下却莫名觉得是暖的。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随机送50个红包,么么哒 ======== 第11章 逛集 一兜子鸡蛋砸出去,原就破败的石碑更显得不堪入目。温疏眉长声吁气,脊背一松,谢无的声音从背后传来:“痛快了?” “嗯。” “那走吧。”他道。她点点头,随他一道出了许家祖坟的院子,上了马车,心里一股久违的松快。 马车缓缓始起,车轮碌碌地响着,颠簸得久了便让人困顿。温疏眉不知不觉昏睡过去,不知多久,马车停住,一晃,她才惊醒过来。 窗上的帘子正被清风拂开,她抬眸看去,正看到夕阳似血。 一往一返各要一个多时辰,再算上在墓地待的那一会儿,此时已是傍晚了。 谢无仍是先一步下了马车,温疏眉跟着揭帘出去,才发现这并非谢府门口。侧旁偌大的一片地方被切割成数条小道,两旁皆是摊贩,小道上人头攒动,熙熙攘攘。 是东市。 她怔了怔,他的手伸至她面前:“我要见个人,在外用过膳再回去。” “……哦。”她一应,忙搭着他的手下了马车。谢无一路往集市中而去,因穿着一身绣蟒纹的银灰曳撒,他的身份不言而喻,一路上,百姓们无不纷纷避让。有些孩童尚不知事,避得慢了,便对满含惊恐的长辈一把拉开。 谢无并不理会,仿佛一切都与他并无干系。 行至集市另一端,有一整排两层的小楼。这些小楼皆是有些本事的酒楼,非富庶人家来不起。谢无迈进其中一家的门槛,小二显然识得他,立刻点头哈腰地迎上来,将他们往二楼的雅间请。 雅间临窗而设,谢无落座,径自倒了盏清茶,抿了口:“我有事要谈,你可以先出去逛逛。” 温疏眉略有一愣,便福身应了声“诺”,就退出了雅间。谢无的目光落在窗外人流熙攘的集市上,似在思量什么。带她离远,才抽回神思,吩咐孙旭:“差几个人,暗中盯着些。” “诺。”孙旭一揖,行至侧旁的另一扇窗边,伸手向外打了个手势,就又收了回来。 楼外的小街上,温疏眉走走停停,许多不起眼的东西都让她觉得新鲜起来。 她实在太久没这样逛过了。 其实小的时候她便不常出来,只是那时候府里可玩的东西不少,爹娘又都宠着她,她也就不太想这些事。 后来进了浓云馆,她一夜之间就失了自由。 虽说他很快就出钱包下了她,浓云馆上下无人敢再苛待她半分,但她想出门是万万不行的。老鸨生怕她有个什么闪失,没法跟他交待。 在浓云馆中的四年,于她而言就像被困在了一方精致的囚笼里。被人锦衣玉食地养着,也被禁锢了一切。 温疏眉望着街景,不自觉地出了神。停在一个卖络子的小摊跟前,她拿起一枚玉色的络子,正要问价,侧旁几步远忽而有个轻灵的女声,带着犹豫和欣喜:“阿眉?是阿眉吗?” 她浅滞,侧首看过去,几名仆婢小厮的簇拥下,一张熟悉的面容映入眼帘,直让她的心跳都重了两下:“一弦?!” 楚一弦,上将军府的千金,她多年来的闺阁好友。 她们曾经无话不谈,可现下也有四年不曾见过面了。温疏眉一时怔怔说不出话,楚一弦却尤为兴奋,一把拉住她的手:“是真的?你真的离了浓云馆了?!” 温疏眉抿一抿唇,嗯了一声。不愿多谈这些,便问她:“楚叔叔可还好?” “还好。”楚一弦回过神,意识到自己似是说了句不该说的话,轻轻一咳,“……无非那些沙场上留下的旧伤偶有发作罢了。” 说着鼻中一酸,她忍了下去,但目光落回温疏眉面上,那股酸涩就又涌了回来:“当初我爹听说你家里出了事,急得直吐了血。后来又听说你进了浓云馆,我们……我们……”她重重地叹了一声,“我想无非是使些银子的事,想救你出来。我爹却不肯,非说我胡闹,硬把我锁在家中,我气得半年没跟他说话!” 温疏眉扑哧一笑,摇一摇头:“别怪你爹。事关朝堂,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况且若没有他从中周旋,我们一家怕是……” 今上登基之时,原是想赐死他们的。 楚一弦攥着她的手一紧:“不说这些不吉利的,你们温家吉人自有天相。你没事,你爹娘也必会否极泰来的。” “嗯。”温疏眉颔首,楚一弦又笑起来,左左右右盯着她看个不停,最后“嗨”地一声,“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咱小时候,长辈们就都说你长大必是个美人儿,那时我还不服,如今是真比不过你了。” “这是什么鬼话!”温疏眉气笑,抬手掐她胳膊。 其实楚一弦哪里是不好看?只不过将门虎女多几分英气罢了。诚然当下的男人大多不喜这样的姑娘,可那是男人们没眼光。 在她心里,楚一弦是顶好看的! 两个人一阵嬉笑,楚一弦随手从婢子手里拿了包刚从点心铺买的点心分给她吃。故人重逢,仍不生分,最是让人动容。温疏眉的心情愈发好起来,拿着方才挑出的那枚玉色络子问她:“这个好看吗?” “好看啊,你戴什么不好看?”楚一弦大大咧咧地一把抓过络子,“我买给你!” “不用,我自己来!” “客气什么啊,又不是多贵的东西。”楚一弦抢着付了钱过去,络子塞回温疏眉手里。温疏眉无奈而笑,又一阵笑忽而应和过来,仿若银铃:“怨不得楚姐姐进了集市就没了踪影,让我们好找,原是见了故人?” 二人循声看去,又三名少女结伴而来,身后同样仆妇婢子众多。温疏眉认出是谁,黛眉微蹙,楚一弦咬牙压音:“就不该跟她一起出来,给她脸了!” 话音落下,那三人也行上了前,为首那个浅含笑意,福了福身:“许久不见温姐姐。” “如嫣。”温疏眉莞尔。 江如嫣,说来也算她的闺阁旧友。但早些年,江家不过官在五品,与他们这些一二品的簪缨世族实在差着等。能挨得上,全靠江如嫣的嫡母善交际。 楚一弦自小就不喜欢这个人,觉得她阳奉阴违,跟红顶白。温疏眉性子不似楚一弦锐利,便觉得多个玩伴也没什么。只是眼下虽同样是重逢,她却一眼就觉得江如嫣不如楚一弦亲近,果然,她如今不比从前身份贵重,江如嫣的话也便不好听起来:“前阵子京里头都传,说西厂督主把温姐姐买了回去,我还不信,如今一瞧,可是真的?” “咝——”楚一弦已白了脸,“会聊天就聊,不会聊天就滚。” “楚姐姐这么大火气干什么?”江如嫣巧笑,“我这不是关心温姐姐么?”她边说,目光边在温疏眉面上一划,“我可听说,那起子太监可不是什么会怜香惜玉的主儿,癖好还多,最不好伺候。温姐姐进了谢府……”她一声娇笑,足有七分嘲讽,“没受什么委屈吧?” “你……”楚一弦扬手就要打人,被温疏眉抬手阻住。 她看向江如嫣,面上淡笑未变:“你这样问,是想听个怎样的答案呢?” “我能想听什么答案?”江如嫣笑意更浓,语中顿了一顿,悠悠地摇起头来,“罢了,不提也罢。这些事,大家心里都跟明镜似的。各人有各命,姐姐善自珍重就是了。” 酒楼二楼的雅间里,谢无听罢手下的回禀,活动了一下脖颈,侧首望向窗外的闹市。 百姓们大多衣衫粗旧,几个遍身绫罗的少女立在那里并不难找,更何况周遭还有侍从环伺。 “各人有各命。”温疏眉樱唇勾起笑容,“那就祝江家平平安安,江大人仕途顺遂,步步高升,永无波折。” 她慢条斯理的,说得再真诚不过。 江如嫣却到底不傻,略微一怔就反应过来:“你……你什么意思!” 话音未落,“哗”地一声轻响,周遭忽而死寂。 几道人影在昏暗的天色中从天而降,围在她们四周。在他们立稳身的同时,周遭的死寂的人群突然爆发惊叫:“西……西厂办差!!!” 面前这片地方便突然乱了,百姓们推搡着向四面八方后退,然集市里本就拥挤,他们这般一涌很快就挤得堵了去处,很快就挤得动不了了。 堵塞的人们便只好又回过身来,惊疑不定地看着这边的变故。 几名少女都已面色惨白,谢无扫了眼温疏眉:“阿井,带她回去。” 温疏眉低着头,不作声地要走。楚一弦暗自一拉她,挡在她身前,上前怒喝:“你干什么!阿眉没说你的不是!” 谢无偏头,轻笑:“楚家小姐好大的脾气。” 言毕他便不再理会楚一弦,也没再让人带温疏眉走,一步步地踱向江如嫣。 江如嫣自然记得自己方才说过的话,见到他来早已心虚,满脑子都在想他是不是听见了什么。 见他步步逼近,她便趔趄着步步后退, 直至他扣住她的手腕。 “我知道你,江家十一个女儿,你行三,如今正值嫁龄。”谢无睇视着她,薄唇间抿着一缕若有似无的笑,“我身边还少个伺候沐浴的。你说我若明天去江家提亲,你那个爹……” 他轻嗤:“你说他敢不敢不把你送来?”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随机送50个红包,么么哒 第12章 欺负 江如嫣瞳孔骤缩,惊恐漫布,浑身如筛般颤栗起来。 谢无慢条斯理地观赏着她,染笑的薄唇抿出一条好看的细线。 就像一条色泽艳丽夺魄的毒蛇。 “孙旭,明日去江家提亲,一日之内,我要她入府。” “诺。”孙旭抱拳,谢无复又笑笑,转过身,朝先前酒楼的方向行去。 “小眉。”途经楚一弦身前,他一唤。温疏眉提步欲走,又被楚一弦挡住。楚一弦强压不安,跟在他身后争辩:“谢督主,我们姐妹数年未见,闲说了几句旧事罢了,阿眉没说你什么。” 谢无不理,径自前行。周围环绕的人群因他的前行迅速退向两侧,先前明明已是拥挤不堪,还是硬生生为他让出一条道来。 楚一弦咬牙,紧追了两步,冲到他跟前,将他挡住:“你若敢拿阿眉出气……” 谢无歪了歪头,声音冷淡:“她是我的人,楚大小姐最好还是不要多管闲事” 说罢便绕过了她,大步流星地继续前行。 “你……”楚一弦怒火中烧,转身大喝,“谢无!你个狗……” 为着温疏眉,她把“狗阉官”这三个字咽了回去。 “你个狗仗人势的混账!”她再度追上去,谢无大步流星走得不慢,她仍是死死跟着,“你敢欺负阿眉,我跟你拼了!满朝文武都怕你,我们楚家不怕你!” 她也不过就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只是出身将门,耳濡目染地多了一股气势。 谢无脚下顿了顿,扭过头,却不看她。他的视线自楚一弦头顶上划过,落在温疏眉身上。 温疏眉比不得楚一弦自幼骑马射箭身子好,一小段路急追下来,便已有点气喘。 酒楼已近在眼前,谢无便只给了她两个字:“上楼。”言毕回过身,径自先进了门槛。 “你……”楚一弦还要再争,温疏眉拉住了她:“算了。” 楚一弦贝齿紧咬:“什么算了。你别搭理他!跟我回家去!我爹自会为你周全,咱不受这份委屈!” 温疏眉看看她的神情,知道她是认真的。 楚一弦这个人粗中有细,虽爱强出头,却从不会强出头后反给要保护的人惹麻烦。她方才那般嚷嚷的时候,该就是已经打准了主意要带她走,而谢无即便权势滔天,也不会轻易得罪这样手握兵权的世家。 但这份情,温疏眉却不能领。 “我不能跟你去。”她道。 楚一弦扭过头,满目诧然:“什么?” “温家是被陛下降旨抄家的,我也是被陛下亲自降旨没入青楼为妓。”温疏眉垂眸,眼底平静似水,“谢督主买我回去,不过是身边添个玩意儿,谁也说不得什么。可你把我接去楚家,就成了你们楚家收留罪臣之女,陛下问罪下来,你让楚叔叔如何交待?” 她眨一眨眼:“难不成到时要让楚叔叔纳了我,还是让你弟弟纳了我?” 楚一弦哑了哑:“阿眉……” “我知道你想帮我,可咱们都不能招惹这样大的麻烦。”说罢,她攥了攥楚一弦的手,“让我去吧,我没事的。督主待我……也还好。” 语毕她便也转身进了门去,独留楚一弦在外怔着,半晌,气得直跺脚:“唉!” 阿眉不跟她回家,那她方才冲着谢无叫嚷的那段话,不就反倒害了阿眉了? 楚一弦想得直恼自己,抬手抽了自己一嘴巴,接着便也提步,想进酒楼去。 她想找个离谢无近的地方瞧瞧他到底心情如何,会不会迁怒阿眉。可刚到门前,就被小二阻了去路。 “客官,对不住对不住……”小二点头哈腰,“谢督主把小店包下了,不让旁人进来。” “这……”楚一弦简直眼前一黑。 二楼的窗前,窗户已阖上,谢无隔着窗纸淡看楚一弦愤然离去。他心下轻笑,几步开外的地方轻轻弱弱地传来一声轻唤:“督主……” 哦,小美人上楼来了。 谢无不做理会,自顾自地喝了口茶。 温疏眉头皮发麻,眼睛盯着鞋尖,一点点地往前蹭。蹭到他身边,她束手束脚地站着,他仍不理,她踌躇须臾,呢喃开口:“督主,如嫣……如嫣就是那么个性子,督主别……” 他冷哼:“这人我要定了。” 温疏眉滞了滞,心下虽想再劝,看看他的脸色,却不敢了。 她又踌躇了良久,终于又问出一句话:“督主是不是……是不是很生气?” 谢无眸光一转,凌凌划过她娇俏的面容:“你看呢?” 她打了个哆嗦:“那……那……”她的黛眉拧起来,目光闪烁,满是不安。 好半晌,谢无才又听到极轻极微的一句话:“也生我的气吗……” 这话问得有些莫名。谢无眯眼,视线落在她的手上。 她垂在身前一双手因为紧张,死死地相互攥着,葱白的食指勾来绞去。 他知道她在怕什么了。 温疏眉便闻一声轻嗤:“不然呢?你以为我在生谁的气?” 她蓦地抬头,呼吸凝滞,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谢无靠向椅背,挑眉淡声:“回府之后,五十板子。我亲自来,你别想躲。”说着拿起竹筷,信手一磕,“先用膳吧。” 温疏眉后脊僵直,木然望着他,眸中洇出水雾来。 五十……五十板子。 她还记得昨日那二十有多疼。那还是孙旭动的手,孙旭不敢打坏了她。 这回他亲自来,五十,她的手怕是要废掉了。 她呆立在他身边,看着他说不出话。 她觉得自己该求饶,却又不知该如何求。 设想了一下那种跪地告饶的场面,她只觉得太过屈辱。 屈辱是比疼还难过的。 她咬一咬牙,跟自己说熬过去吧,熬过去就好了。 又过约莫两刻工夫,谢无用完了膳。温疏眉心下不安,勉强吃了几口白米,满桌佳肴半分未尝。 谢无没有像平日一样饶有兴味地给她夹菜,自己用好了,起身便走。温疏眉忙跟上他,他下了楼,就往西去。 东市除了最南一侧是街道,另外三面皆是小楼。最北那边是酒楼,东西两侧则是些别的铺子,琳琅满目,什么都有。 谢无进了家首饰铺,正值傍晚时分,首饰铺里原本忙着。见他进来,客人们脸色一变,就纷纷躲了出去。掌柜却也不恼,带着笑迎上前:“督主,您……” 谢无:“看看账。” “哎,好。”掌柜边应边侧首,示意伙计将账册呈上。 温疏眉这才知这铺子原是他的。谢无信手接过账册,边翻边道:“我有事,你上楼随处瞧瞧。” “……好。”她不敢再招惹他半分,颔首福一福,就沿着门边的楼梯上了二楼去。 掌柜目送她上去,待得她身影消失在了楼梯口,才带着三分好奇,压着音问:“督主,这位姑娘是……” 谢无淡然一扫,掌柜便知自己问了不该问的,连忙躬身:“小的多嘴了。” “差个机灵的上去跟着。”谢无的目光落回账册上,“别多问,记下她喜欢什么,明日送去府里。” “好好好,小的明白。”掌柜的心领神会,转身去了后院,喊了个人来。 店门外几步远的街边,江如嫣看着谢无的侧影,脸上一阵阵地发白。 她原是和闺中好友结伴出来的。可经了方才的事,楚一弦急急地追着谢无去,追不着好像就直接走了。另外两个的家世还不如她好,见谢无不快,生怕遭受牵连,寻了个理由便也离开。 她却不敢回去。她怕这一回家,明天就要见到来为谢无提亲的太监。 她毫不怀疑,倘若谢无真的要她,爹爹是不会为她争上一句的。而她的嫡母,肯将她们这些庶出的女儿好好养大,本就是图她们来日能去联姻,结交权贵。 若能结交这位权倾朝野的大太监,怕是正合嫡母的心意。 江如嫣想着这些,心里怕得要死。 她宁可跟从前的温疏眉一样沦落进青楼,都不愿去侍奉一个太监! 她得为自己搏一把,什么世家女的尊荣都不打紧了,她得去求谢无,求谢无放过她。 江如嫣的手在袖中紧攥成拳,几度鼓起勇气,终是将心一横,提步进了首饰铺去。 “谢督主……”谢无听得颤音,侧首,脸色便冷下去。 江如嫣迈进门槛,屈膝跪地:“督主,我……我错了!”才说了一句,她的眼泪就涌了出来,“我……我猪油蒙了心才会说那在混账话!督主您饶了我吧……我不敢了,我不敢了!” 她说到此处,便叩下首去,一下接一下。 谢无看得皱了眉。 同样是姑娘家哭,小眉看着就怪让人心疼的——虽然他越看越想欺负她吧,但也总是心疼的。 眼前这个,看着就烦。 啪的一声,谢无手里的账册阖上。江如嫣闻音窒息,磕头的动作也止住,哆嗦着抬头,诚惶诚恐地盯着他。 “到我府里,你不愿意?”谢无轻笑,侧首,问得抑扬顿挫。 “我……”江如嫣忽而不知该如何回话。 谢无如寒潭般清冷的目光凝在她的哭容上,偏挂着笑,阴恻恻的:“你得罪的又不是我,求我有什么用?” 作者有话要说:谢无:欺负小眉,滚上去跟小眉赔罪去! 小眉:欺负我最狠的是她吗?是您本尊啊QAQ!!! ————————————— 本章多送一波红包,随机100个,么么哒 第13章 戏弄 这话说得江如嫣愣住。 坊间皆说谢无生性暴戾、西厂太监们杀人不眨眼,她自不敢得罪他们。至于家道中落的温疏眉,她根本没放在眼中,只道谢无也不过将温氏当个玩物,不必挂心的东西。 可眼下谢大督主这话听着,怎么像在给温疏眉撑腰似的? 江如嫣怔怔:“温姐姐……” 谢无善心大发,目光投向楼梯,给她指了条明路。 首饰铺二楼,温疏眉想着回去便有五十板子要挨,后背就一层层沁出冷汗来。面前琳琅满目的珠宝首饰她也不太看得进去了,偶尔心不在焉地拿起一件把玩,连有伙计上楼停在了她不远处她都没注意。 江如嫣跌跌撞撞上楼时的脚步声她同样没听进去,直至江如嫣冲到近前跪地,扑到她脚边,她陡然一惊,手里的玉簪子啪地落了地,摔成了三截。 温疏眉不及多看一眼,江如嫣已在脚边哭了起来:“温姐姐!是我……是我不懂事,求姐姐让谢督主开开恩,饶了我吧!” 温疏眉黛眉微拧,想避开她,但她抓着她的裙角不肯松手。 她只好说:“这你求我做什么?该去求他才是。他不在楼下?” “他……他在。”江如嫣抬起头,满脸的泪,“督主说……说我得罪的不是他,让我来求姐姐。姐姐您饶我一回,我再也……再也不敢胡言乱语了!” 他让她来的? 温疏眉眼帘低垂,淡看着江如嫣。 她觉得这样见风使舵,嘴巴又刻薄的人,是该受些教训的。 可若让她因此被谢无收房,温疏眉又觉得这教训来得太重。 罢了。 她俯身捡起面前的几截断簪,清清冷冷地开口:“那你让开,我去见他。” 江如嫣神情一颤,赶忙松开她,又往旁退了退。待得温疏眉行至楼梯口,她才敢从地上爬起来,瑟缩地跟着她下去。 下至楼梯口,江如嫣就不敢再上前了。低着头,躲鬼一样躲谢无的视线。 谢无正闲适地倚在一方矮柜前,手里犹托着本账册在看。温疏眉行上前,小声开口:“督主……” “嗯?”他抬眼。 她手心里托着几截碎玉,低着头告诉他:“我不小心摔碎了。” 谢无瞟了眼那几截玉,将她的手一翻,信手接到自己手里:“碎就碎了。”说罢便将碎玉撂在了手边的矮柜上,继续读起了账册来。 温疏眉抿一抿唇,声音更弱了两分:“督主……你放过如嫣好不好?她……” “什么叫‘放过’?”谢无抬眸,“我待你不好?” 这话出口,他就看到小美人神情一颤。接着眼观鼻、鼻观心地僵硬吐出一个字:“好。” 怕是没有比这更违心的了。 顿了顿,她又小声说:“但……但她原是能嫁人当正妻的。督主纳她为妾,她就……” “原是为了这个。”谢无轻哂,账册卷起来,饶有兴味地一下下拍在手心里,“那我也可以三媒六聘娶她为妻,你看怎么样?” 不必温疏眉有什么反应,楼梯边的江如嫣膝头一软,已跌跪下去。 温疏眉低着头,哑了音。她自然听得出谢无这话里颇有赌气的意味,但他位高权重,将赌气之言付诸实现也没人能拿他如何。 她一时踟蹰,不知还能如何劝他。他手里的账册在她额上一拍:“你少管闲事。若非要管……”他有意卖关子,声音一顿,“加五十,我就不要她了。” 加五十。 这回轮到温疏眉向后一跌,险些也跪下去。 一百板…… 她手心仿佛已生了疼,缩在袖子里,不自觉地颤抖着攥紧。 谢无似笑非笑地瞟着她,猜她大概又要哭了。 等了一等,却见她上前了一步,低眉敛目地轻轻点头:“可以的。” 谢无皱眉。 她美眸中水光颤个不停,却没有落下来:“我可以,督主放了她吧。” 这句听上去比前面那三个字更有力了些。 他看着她,鬼使神差地想起了些陈年旧事。心情忽而变得一团糟,紧皱着眉叹了声,目光冷冷定在江如嫣面上:“滚。” “……多谢督主。”江如嫣匆忙磕了个头,拎着裙子爬起来,又朝温疏眉欠了欠身,“多谢温姐姐……” 言罢,生怕谢无后悔似的跑出了首饰铺。 谢无将账册一放:“回府。” 说话间,人已从温疏眉面前走了过去,带着一股寒气。 . 回府的这一路上,温疏眉都觉得自己手疼。谢无阖着眼,她就死死地盯着自己的手,翻来覆去地看。 他昨日给她用的药极好,一切肿胀淤青都已消散,现在手已白皙如旧。 但再过不多时,就又要变成那副肿胀不堪的样子了…… 甚至还会更糟。 她又偷眼瞧瞧旁边阖目静歇的人。他睫毛很长,面容又俊美无暇。 长得这么好看的人,怎的如此可怕! 约莫三刻工夫,马车停了下来。 到了。 谢无仍是先下了车,却没在车边等着扶她。等她下车的时候,他已阔步进了府门,可见心情不佳。 温疏眉愈发紧张,不敢走得太慢,小跑着跟着他的脚步。路过书房,他脚下没停,却不忘丢给孙旭一句话:“拿戒尺去。” 孙旭一躬身就去了,温疏眉打着寒噤,一个字也不敢讲。 穿过竹林,走进后宅,很快便进了他的卧房。他在床边回过身,温疏眉垂着首,深呼吸,强作从容地上前帮他更衣。 虽不知该如何告饶,她也不想放弃得那么彻底。还是好好做事,万一他心情能好些呢? 她这样哄着自己,刚为他将曳撒褪下来,孙旭就进了屋:“督主。” 短短的两个字,于温疏眉而言,就如阴曹地府的催命符。 谢无睇了眼孙旭手中捧着的戒尺,转而居高临下地睇向她:“去拿过来。” 温疏眉双肩颤了颤,抬眸望一望他,欲言又止。 她转过身,双手在袖中相互绞着,慢吞吞地走向孙旭。 每走一步,脚下都像扎了针。 谢无在床边气定神闲地抱臂等着她。 温疏眉走到孙旭面前,咬一咬唇,伸手拿他手里的戒尺。黑檀木制的戒尺触手冰凉,拿在手里沉甸甸,她觉得把心都压了下去。 转过身,她往回走。十几步路,她感觉漫长得堪比浓云馆里的四年。 与谢无还有两步之遥的手,她双手同时紧了紧,抬起来,把戒尺交给她。 谢无上前一步,伸手取过,她便闭了眼,脸也别向一旁。 ——是觉得不看就不疼了吗? 谢无轻啧着声,戒尺悠悠地在自己手里拍着。每拍一下,那一点轻响都激得她双肩轻颤。 他唇间衔起戏谑的笑意,忍不住变本加厉:“自己报数。” 一句话,四个字,轻而易举地把她的眼泪逼了出来。 晶莹剔透的两颗,顺着脸颊滑落。 谢无手里的戒尺扬起来,落下去。 “啪”的一声,两分力气而已,温疏眉双手都往下一沉,眼泪汹涌而下,啪嗒啪嗒地落在衣襟上。 好疼。 可她不敢让他等,逼着自己在哽咽中报出一个字:“一……” 谢无口吻轻飘:“这才一下,哭什么哭。” 温疏眉拼命地想忍回去,却哭得更狠了。白皙的小手颤栗着抬回来,紧咬着嘴唇,等着下一阵疼落下来。 谢无垂眸,看到她手上一道明显的红痕。 谢无眯起眼睛,没有再打,拈着戒尺往她手心上一搁。 她好似触及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周身都颤起来,却又不敢放下,便见那柄戒尺随着她的手颤颤巍巍。 他摒着笑,伸臂将她一把拥住。戒尺在她后腰下一落,力道轻到只余一分,她还是双肩一搐,在他怀里不住挣扎。 “还哭!”他轻斥,又打下一记,她推在他衣襟上的手一紧。 他笑一声,坐到床上,就势将她拉到膝头。 温疏眉惊疑不定地抬头看他,脸上挂着还在下落的泪珠,他拇指摩挲着她手里的红痕:“不打了哈。” 他常年研习骑射,指腹上结着一层薄茧,磨在手心上沙沙的。 温疏眉懵懵地看他,抽噎不止:“不……不打了?” 谢无俯首,吻在她手心上。她手上沾染了衣裙上的淡淡桂花香,他深吸一口,唇角染了笑:“又没犯错,打你做什么。” 温疏眉哑哑:“方才在东市……” 谢无偏头:“你不是什么都没说?” 她又抽噎两声,好似有些回不过神,又道:“还有如嫣……” 谢无禁不住笑出声,翻身将她撂倒床上,俯身吻下去。她下意识地侧首躲避,他便吻在了她侧颊上,泪珠沾染嘴唇,他抿着那点子咸味:“吓你的。” 温疏眉愣住了,他的脸近在咫尺,近到她连他的睫毛都能看得清。 他也同样看得清她的羽睫,上头染着泪,一张娇容都惊魂不定的模样。 愣了半晌,她黛眉拧了起来,委委屈屈的盯着手心儿:“那还打我……” 谢无低笑,捉住她的手翻过来,边揉边看:“很疼?” “很疼。” “那是我不好。”他吻在她手心上。 他知道自己这样不好,很不好。 他只是忍不住罢了。 身在西厂,他看惯了旁人告饶,听惯了那些撕心裂肺的惨叫。他早已习惯于和那些人玩猫鼠游戏,一分分地捉弄他们,以酷刑兼以恐吓威胁一点点拆解他们的万般坚持,让他们溃不成军。 他的日子,经年累月都是这样。 于是对她便也有了戏弄的心思,尤其是她显出怯意时,他总鬼使神差地设想看到她可怜兮兮的样子。 可这不对,他原是想护着她的。 他等了四年才将她从浓云馆接出来,不是为了让她在这里担惊受怕。 作者有话要说:谢无:有句港句,有时候自己都觉得自己变态。 ========= 本章随机送50个红包,么么哒 第14章 商量 温疏眉听得惊住了。 她原下意识地想将他推开,他那句话说出来,她刚抵至他胸前的手便顿住,望着他茫然无措。 他说“那是我不好”, 竟是认了个错。 她以为他这样权势滔天杀伐果决的人是不会认错的。 况且,她有什么好让他认错的?她的父母都还要靠他的西厂照应,他说东她不敢往西。 定住心神,她安静地想了想,觉得他应是当下心情好,随意说些好听的话罢了。 谢无撑身下床,踱向矮柜,拿了药膏又折回来,坐在床边拧开盖子。温疏眉看出他要给她上药,便一伸手,直接将药盒拿了过来。 “我先去沐浴更衣。”她道。 他这样打完她又哄她,不论是喜怒无常也好、存心吓唬也罢,她不喜欢。 等她沐浴更衣回来,谢无已经躺下了。她从他脚边蹭进床榻里侧,卧进被子里,看到他又穿了寝衣。 她当真好奇他为何近两日都穿着寝衣睡觉了,却又不敢。以他这般古怪的脾气,她多这样一句嘴,他便大有可能理解为她希望他不穿,再去脱了。 温疏眉于是闭嘴保平安。乖乖地躺好,睡觉。 入夜,寒风拂过,又下了一场薄雨。 一场秋雨一场凉,早几日那一场过去,京中便冷了一层。今夜这一场在落下来,一下子便有了几分初冬的味道。 屋外万物都沁出寒涔涔的白雾,房中的炭火一时也显得不够用了。暖暖和和入睡的温疏眉睡到半夜,身上就被冻得又冷起来,皱皱眉头,寻寻觅觅地寻找身边暖些的地方,倚靠过去。 谢无察觉身畔的动静,眉心微锁,已懒得睁眼,沉息运气,内功流转,暖出一层细汗。 寻觅过来的小美人往他胳膊上一抱,满意了,便又睡沉过去。他又好气又好笑,鼻中一声轻嗤,转而也又坠入睡意之中。 说来也怪,这两日他穿着寝衣,也还能睡得尚可。 往后十余日,天气一层凉过一层,府中的针线房忙碌起来,忙着赶制冬衣。 其实这忙,就是忙温疏眉一个人的,旁人的冬衣早在入秋时就已开始缝制。她的原也已做了几身,但冬时江南惯有新制的贡缎送进京中,一部分奉进宫里,一部分拿来讨好京中权贵。后头这一部分,其中八成归了谢府。 织造官员到的那日,恰逢谢无不忙,在飞花触水的湖边喂鱼玩。他手里拎着一筐鱼食,蹲在旁边饶有兴味地一喂就是半个时辰。温疏眉立在旁边看着这些傻鱼儿个头都不算太大,却吃个不停,直怕它们无知无觉地被他喂死。 是以那送贡缎的官员赔着满脸的笑容出现在他们身后的时候,温疏眉直为鱼儿们松了口气。 “谢督主。”身侧的声音很小心,还带着颤。温疏眉偏头看了看,谢无却没动。 那官员提心吊胆地自顾自说下去:“今年的新缎子都不错,个样新鲜的、时兴的花样,臣等都给督主备了些。” 谢无又丢了几颗鱼食下去。 “……一点薄礼,不成敬意。”官员擦起了额上的冷汗,“督主若觉得不入眼,拿去送人,亦或给府中的姑娘们做些衣裳,都好……都好……” 这句话,终是让谢无动了一动。 他侧过头,却没看那官员,目光落在温疏眉身上,划了个上下:“有多少匹?” 那官员已是第三年到他跟前送礼,却没听他说过一句话。蓦然听见,直有些回不过神:“二……二百多匹。”他喘了口气,及时地又添上一句,“督主若觉得不够用,我们再备了送来。” 谢无不喂鱼了,盛鱼食的小筐撂在地上,站起身来。侍奉在册的阿井忙奉上一方帕子,他接过擦了擦手:“先看看去。” 那官员身形一僵,继而露出受宠若惊之色,躬一躬身,匆忙领路。谢无大步流星地随着他去,温疏眉与阿井随在后头,听到阿井小声嘟囔:“活见鬼了,织造局配吗?” 谢无扬音:“说什么呢,大点声。” 阿井扬手就抽了自己一嘴巴,堆笑:“小的说胡话了。” 因着谢无从前对这些东西都不上心,从不亲自看上一眼,二百匹布料便都直接送去的针线房的库里。其中百余匹都是适合缝制冬衣的缎子,余下的几十匹是各色绢绸。 温疏眉迈过门槛大致一扫,适合男子穿着的颜色最多不过三十匹,余下的大多色泽鲜亮,配以花枝、蝴蝶等各种纹路,可见江南织造对他府中女眷众多一事也很有数。 谢无在这时回过了头,视线再度落在她面上。 看了一会儿,他唇角挑起笑:“阿井,告诉针线房,拿这些料子给小眉做些新衣裳。” “这些”料子。 温疏眉直吸了口凉气,见他转身就往外走,忙跟上他:“督主!” “嗯?” “这……这太多了。”她道,“哪里穿得了这么多衣服……” “送都送来了,放着也是放着。” “府里这么多人呢!” “哦。”他脚下停了一下,觉得她说得有道理,沉沉地点了下头,“那给你制上五十身,余下的你看着分下去吧。” 说完他就又向前行去。温疏眉觉得五十身还是太多,想跟上再辩,但那织造官员赶了上来,试探着一唤:“这位姑娘?” 她回过脸,对方带着讨好意味拱手:“小人私下还备了些上好的貂皮狐皮,拿来直接制衣亦或镶在那些缎子上做领子、衬里都是极好的,改日给姑娘送来。敢问姑娘如何称呼?” 温疏眉秀眉越拧越紧:“我姓梅。”说完便又提步跟着谢无去了,行色匆匆,好似有事,实则太不想与那织造来的官员多说什么。 父亲一生为官清廉,从不收受这些好处,眼下她直觉得自己在作孽。 府里的人情世故也是不好打理的。后院足足三十号人,她虽是大多都还没见过,可凭先前明娟那一出,也足以让她知道她们绝非人人都好相与。 苏蘅儿这样能相处得宜的不会只有苏蘅儿一个,明娟那样视她为敌的也不会只有明娟一人。 于是翌日上午,趁谢无不在,她私下里去找了阿井。 阿井名义上是西厂的人,其实只在谢无府里侍奉,也不似孙旭那样会功夫,只管打理谢无饮食起居上的事情。 她便与阿井打商量,央他说:“那些料子总要分下去,你帮我去送,只说是督主赏的,行不行?” 阿井一听就缩脖子:“这怎么行!督主听说了怕是要打死我。” “本身就是他的东西呀。”温疏眉思索着同他打商量,“他只是让我帮着分下去,我这样说也不算骗人的。” “不行不行。”阿井一味地摇头,“若定要这么干,姑娘先与督主说个明白去。若姑娘不说,又非要我这么办,我便去与督主说了。” 温疏眉忙道:“不要!” 她怕自己大张旗鼓地分衣料得罪人,但更怕得罪谢无。 他不许她有事情瞒着他,倘若阿井这么办,她又要挨打了。 她觉得还是自己同谢无说为好,却不知该怎么开口,更摸不清他会不会恼。傍晚时估摸着他该回来了,她便在茶榻边坐立不安地苦思起来。 是以谢无进门一绕过影壁,就看到小美人坐在那里,低头用手指搓着衣边,直搓出了小小的一个卷儿。 万般愁绪都写在脸上,活似一个愁眉苦脸的漂亮陶俑。 怎么了? 温衡那个老不死的出事了? 他仔细回忆了一下:没听说啊。 她没道理比他消息更快。 谢无走过去,坐到榻桌另一边,她还没反应过来,专心致志地还在撮衣边。他不作声,支着额头看她,目光滑至她簪尾以珍珠穿成的流苏上,顿住,仔仔细细地审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温疏眉终于发觉他已在身边,惊了一跳:“督主回来了?” 他打量着她霎然发白的小脸,慢条斯理道:“你簪上的流苏一共十一条穗,每条以八颗珍珠穿成,一共八十八颗。” 温疏眉心慌之下抬手便攥了一把那串流苏,继而意识到,这话意味着他已在这里坐了许久了。 她嗓音发哑:“……我想跟督主商量件事,可以么?” 谢无一哂:“你先说,我才知道可不可以。” “我是说……”她明眸轻眨,“可以商量么?” 他睇着她噤若寒蝉的模样:“可以。” 温疏眉的忐忑消减了几许:“那些衣料……”她平心静气,做出从容不迫的样子,“我分下去的时候,说是督主赏的,可以么?” 嗯? 就这事? 谢无眼眸微眯, 温疏眉提着心看他。 他身后有盏一人高的立灯,暖黄的光晕从他背后投过来,将他的脸照得半侧明半侧暗,愈发有了那股阴晴难辨的味道。 不多时,他笑了声。微微偏头,面容就全映在了暖光里,温润俊秀。 “可以啊。”他点头。 假作没注意到她如蒙大赦松气的样子,他接过阿井奉来的茶,抿了一口,又说:“过几日你跟我离京一趟。” “离京?” 温疏眉下意识地抗拒。他离京该是去办差的,西厂的事情,她不想沾。 可她还是问了句:“去哪儿?” 他说:“宁州。” “好!” 她当即应了。 作者有话要说:谢无:就这点事,紧张成这样,看来吓唬过火了。 后悔,很后悔。 ----------------- 本章随机送50个红包,么么哒 第15章 离京 她应话的时候眼睛都亮了起来,谢无睃着她:“你很想去?” 温疏眉颔一颔首,收敛了三分情绪:“温家的祖籍在宁州,我有好几位叔伯长辈在那里。” “哦。”他又抿一口茶,“那不带你去了。” 她小脸一白,茫然望向他,他只顾饮茶。 温疏眉锁锁眉头,哭丧了脸。 若是旁的事,倒也没什么。偏是这事,她太想见一见家人了。 她于是站起身,蹭到他跟前去,低着头,细语轻声地央他:“带我去好不好……我乖乖的,不给督主惹麻烦。” 谢无抬头,神色淡漠:“想让你去,是想有人给我暖床、陪我吃饭。你若回家去,我要你何用?” “我……”温疏眉心弦一紧,无暇想太多,忙做了退让,“我不回家。” 她想若不能去宁州的温府,能在宁州住上几日也很好。自从爹娘离开,她就不再觉得京城是家了,宁州成了她的寄托。 她太想回去看一看。吃一吃宁州的米,尝一尝宁州的清泉。谢无不愿放她回家,她就一直在他身边待着。 嗤地一声,谢无笑出来,伸手一拉,令她坐到膝头:“回去好生玩几日。” 他脸色说变就变,弄得温疏眉心里七上八下的:“……真的?” “不想就算了。”他立时改口,她忙一攥他的胳膊:“好!” 他挑眉:“亲我一口。” “什么?!” “亲我一口。”他重复了一遍,以手支颐,斜斜地倚向榻桌。 这副气定神闲的神色,俨然就是山林间一只成了精的大狐妖抓了只小白兔,偏不吃,悠哉哉玩弄,逗着小白兔就范的样子。 温疏眉红了脸,心跳也快起来。 她从未想过自己需要亲他。哪怕她原以为自己入府那日就会被迫着做许多可怕的事情,能想到的也不过是许至儒那般的粗暴对待。 那种粗暴,她觉得若是咬紧牙关,熬过去便也熬过去了。哪怕日复一日,也左不过一个熬字。 可他没有逼她,最多不过晚上睡觉时搂着她动手动脚。如今突然给了她这样一句,说得虽温和,她却反倒不知该怎么办了。 可她不动,谢无就等着。 温疏眉如芒刺背,死死低着头,一点点往他面前凑。 好几息的工夫,她才将这几寸距离挪完。 两个人近在咫尺,她抬眸便迎上了他的眼睛。视线相触,她蓦地更慌,已几乎已碰到他唇边的樱唇忽而一偏,她闭着眼触在他侧颊上。 只那么一下,她就离开了。贝齿咬住下唇,看也不敢看他。 谢无扬起笑,双臂将她一拢,毫无顾忌地也吻在她侧颊上:“去了你叔伯家里,不许说我坏话啊。” “督主放心,我不敢的。”她小声道。 谢无眉心不经意地皱了一下。 他更希望她说出的是“我不会的”。 . 五六日后,百余人踏着洛京的初雪出了城。 宁州地处江南,要先行四五日的陆路,再在江边乘船,乘船复行五六日才能到。 百余西厂宦官都骑着马,唯温疏眉坐在马车中。他们赶路也并不专门去找什么驿站,头几日晚上正好赶上经过官驿就住了进去。到离码头还有一日时,附近并无驿站,便就地扎了营。 外头扎起帐篷、升起篝火,篝火上又架起一口锅,谢无差了人出去,与附近的农户采买了些食材来,鸡蛋、青菜、面条乱七八糟地混在一起熬了半晌,凑凑合合地煮了一锅烂汤面。 孙旭呈了一碗,端到车边递给温疏眉。孙旭刚走,车帘又被揭开,谢无端着碗坐进了车里。 “督主。”她低一低头,往侧旁挪了挪,低着头挑面。檀口轻启,她细细地将面条吹凉,送进口中。 谢无自顾自也吃了一口,默不作声地看她。她未有察觉,吃完口中这一口,又挑起一小口来。 三五口吃下去,听到他漫不经心地发问:“吃得惯?” 她一怔,抬头:“这有什么吃不惯?”话说出口,她忽而明白了他为何会那样问。 在他眼里,她大概是没吃过什么苦的。从小娇生惯养,进了浓云馆,也仍被锦衣玉食地娇养。 她垂眸,抿唇抿起的笑意平静淡雅:“到浓云馆之前,我在天牢里待了半个月。” 谢无面色未动,眼底划过一抹难以言述的情绪。筷子一翻,正好泛出一块凝的大些的蛋花,便夹出来,放到了她的面上:“明日上船,让人钓鱼给你吃。” 他说完就起身下了马车。温疏眉愣神的一瞬工夫,就已瞧不见他的身影了。 翌日清晨,一行人抵达码头比原定的时间早了半个时辰。包下的几艘船尚未靠岸,众人都只得等着。索性码头不远处有座规模尚可的庙,庙中还有个素菜馆子,正可进去用个早膳。 素菜馆子开在一幢独立的二层小楼里,馆中的厨子、伙计皆是庙里的僧人。时辰尚早,店中一个客人也无,谢无挑了个临窗的座位坐下,温疏眉侧首看去,窗下是条石子路,石子路沿山坡蜿蜒而上,视线穿过重峦叠嶂,便可望见佛殿的一角殿檐。 谢无坐在对面问她:“吃饺子?” “好。”温疏眉点头,谢无睇了眼身旁静立的僧人,那僧人立掌欠身,便去照办了。 谢无将案头扣放的茶盏一翻,倒了两杯清茶,推给她一杯。 温疏眉捧起茶盏,边暖手边抿茶。谢无磕着筷子问她:“吃过庙里的素膳么?” 她点头:“以前跟母亲一起到庙里祈福,会吃。” “我上次吃还是在滇西办差的时候。”他衔着笑回想,“有四年了。” “哇——”忽有孩童尖锐的哭声压过他说话的声音,二人一并向外看去,楼下的石子路上有个民妇模样女人,鬓边簪着白布花,应是个新寡妇。她身边还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男孩看着约莫五六岁,女孩子更小一些,三四岁的模样。 哭声便是由那女孩而出的,她不知何故招惹了那妇人,被推得摔倒在道边。那妇人还不解气,又拾起一条树枝,一下下抽下去。 “娘——”女孩哭声尖锐,边哭边抬手去挡。温疏眉这般从上往下遥遥看着,都能明显看到树枝抽出的血道。 那妇人却毫不心软,凶神恶煞,边打边骂:“丧门星!赔钱货!佛门的东西也由得你乱动吗?克死了你公爹还要来克我吗!我们家造得什么孽买了你回来?” 末一句话令温疏眉皱起眉来:童养媳? 不,现下不是她发善心的时候。寄人篱下,她的死活尚在谢无一念之间,岂有余力去管旁人啼哭? 她别开目光,盯着眼前的盏中清茶出神,不让自己看窗外的惨状。可那哭声愈发尖锐凄厉,掺杂着孩童无助的求饶声,听得人心里都颤。 禁不住再抬眼的时候,温疏眉正好看见那妇人一脚踢过去,女孩子向后一跌,撞到石井边沿。 温疏眉的目光再挪不开了,死死盯住,心弦紧绷。手不自觉地探到桌下,摸向挂在裙摆上的荷包。 荷包里有几块碎银,是她这个月的月钱。 一案之隔,谢无默不作声地看着她。 他没什么可有可无的善心,对“做个好人”更不感兴趣,只玩味地打量着她的神色变动。 温疏眉的脸色一阵阵地发着白,楼下的虐待尚在继续,孩童的哭声喊声不绝于耳。再看到那孩子破旧的单衣被打破,身上渗出斑斑血迹的时候,她倏尔转回头来,目光紧紧盯向谢无:“督主……” “嗯?”谢无抬眸。 她薄唇惨白,脸色也差到极致:“我能不能……”她连声音里都染上了几许哽咽,“能不能买个人回府……” “不忍心啊?”谢无对窗外的哭声充耳不闻,手指拈着茶盏,悠然靠向椅背。 温疏眉无声地点了点头。 他眯着眼睛,眼睛里含着笑,也沁着冷光:“那你去告诉她,这丫头我西厂要了。” 温疏眉浅怔,继而听明白了他这话里的意思,迟疑探问:“不给钱?” “给钱?”谢无尾音上扬,茶盏在指间悠悠地摇着,“好让她再买一个?” 温疏眉如梦初醒,窗外恰又有惨叫撞进来,她打了个激灵,忙起身下楼。 谢无睃着她的背影轻哂:“你们去帮她。” 身边侍立的几名宦官躬身,便也下楼。 是以行至楼外时,并不必温疏眉开口,就有人一把制止了那妇人打下去的手,尖细着嗓音慢条斯理道:“这丫头,我们西厂督主要了。” 寻常百姓本就不敢招惹官兵,更何况是西厂? 那妇人吓得直往后弹了两步,惊恐得双目空洞。几人不再多说什么,只是面无表情地瞧着她,都让她伸手一层层渗出冷汗来。 几息之后,她又突然回过神,猛地抱起身边的小儿子,跌跌撞撞地沿路向山坡上跑去。 “娘——”摔在井边的女孩子惊慌失措地爬起来,顾不上抹眼泪,就要追过去,温疏眉上前两步将她挡下,蹲身将她抱起来。 她不知该如何跟这孩子解释眼前的事,只得姑且沉默着,转身便往楼中去。 小女孩望着她怔了怔,就在恐惧中又嚎啕大哭起来:“哇——” 她死命挣扎,对温疏眉又踢又打。谢无从窗中垂眸看下去,清晰地看到温疏眉那一副娇小的身板抱她抱得多费力气。 嘿,小姑娘抱小小姑娘。 他唇角不自觉地勾起两分,站起身,迎到楼梯口去。 楼下,温疏眉抱着她走了这几步路,便已觉得胳膊酸痛起来。谢无差下来的西厂宦官原想上前帮她,可她看看,觉得若让他们抱,小孩子只会更怕。 她便咬紧牙关,一壁生硬地哄她“不怕”“不要哭了呀”,一壁小心翼翼地盯着脚下的路,缓缓行上台阶。 还余两三级台阶的时候,一只手忽而伸过来,一兜一转。她都没意识到自己是怎么松的手,女孩便已不在她怀里了。 谢无只用一只胳膊,就将孩子抱得稳稳的。孩子踢他推他,他好似都没有感觉,另一手摊开,掌心里托着不知从哪里弄来的两颗梅子:“吃不吃?” 这样的东西在穷人家本就不常见,更何况是备受欺负的童养媳? 女孩的哭声一下子弱了下去,挂着满面泪痕抽噎着,怔怔地伸出小手来,伸向那两颗梅子。 在她就快要拿到的时候,谢无将手一攥,举得老远:“叫爹,叫爹就给你吃。” 作者有话要说:小眉:今日份的瞳孔地震 ========== 本章随机送100个红包,么么哒 第16章 小梅 女孩愣住,温疏眉也愣住。 这个人,怎么还随随便便占这种便宜呢! 接着,女孩子抽泣着收回手来,倒也不再大哭,但低下头,眉心紧紧拧着,眼中多少有一些懵,摸不清眼睛的情形。 谢无笑一声,手又放回她面前,摊开:“不叫也给你吃。” 小女孩眼睛一下亮了,伸手抓起来,将两颗梅子一起掖进嘴巴里。谢无抱着她回身踱回窗边落座,温疏眉犹自在楼梯上滞了会儿才回过神,赶忙跟过去。 甜味让女孩暂且忘了恐惧和伤疼,乖乖地坐在谢无怀里。谢无问她:“你叫什么?” 女孩的声音轻轻弱弱的:“沈招娣。” “这什么破名儿。”谢无蔑笑,“爹给你改一个哈。” 温疏眉心里咯噔一下,实在不知他又在打什么主意,边落座边道:“督主怎么随处让人叫爹……” 谢无气定神闲:“我府里的孩子,不管我叫爹管谁叫爹?” “那……不是……”温疏眉说不出错,又怎么想都觉得是歪理。仔细一思量,黛眉皱起来,“怎么能随随便便认个孩子呢?” 谢无笑意漫开,愈发的理直气壮:“那你觉得我们当太监的,该怎么延续香火?” 温疏眉噎住了。看看他,又看看他怀里的小女孩,还是觉得横看竖看都古怪。 这人真是喜怒无常,想到什么便是什么。 又听谢无低眼说:“你改叫谢小梅吧,梅子的梅。” 温疏眉一下子瞪了眼:“督主!” 两个字,喝得颇凶。 但他只一抬眼,饶是眼中含着笑,她的气势也一下子就弱下去,成了低低的反抗:“她改叫小梅……督主以后这样喊,都分不清谁是谁了。” “分得清啊。”他坦然得很,“我管你叫小眉,管她叫小小梅。” 说着又低眼,抚一抚女孩的额头:“来日再给你添个妹妹,叫小小小莓哈。” “……”温疏眉不开口了。 她看得出,他就是有意气她! 偏他又指一指她:“叫娘。” “督主!”温疏眉脸色铁青。若不是实在不敢发作,她险些拍了桌子。 谢无扯着嘴角怪笑:“你非要救回来的孩子,不管你叫娘管谁叫娘?” 温疏眉恼得不想理他。 他就是以戏弄她为乐。 救个孩子回来,又让他多了这许多怪话。 不多时,几盘素饺端上了桌。温疏眉堵着气,只顾低头吃自己的。谢无倒一副心情大好的模样,自己吃着,还不时地喂谢小梅一个。 等饺子吃完,码头那边的船也到了。前后十余艘船,皆挂着几丈大的白帆,停在江边好生霸气。 这样的情景并不常有,江边便聚了许多百姓驻足围观。但在看到西厂众人遥遥而至的瞬间,人人都如同见了妖怪一般,作鸟兽散。 谢无带着温疏眉一马当先地先上了船,剩下百余人除却几个近前侍奉的以外,都各自上了后头的传去。过了约莫一刻工夫,船舶陆续离了码头,向南驶去。 船上的空间很大,船舱除了卧房,还有客厅、书房、厨房,另有一方小间,用以存放茶叶茶点,当中也有桌椅,可供下人们歇脚。 温疏眉四下看了一圈,便与阿井讨了些伤药来,带着谢小梅进了这方小间,帮她上药。 谢小梅很乖,身上伤处虽多,温疏眉帮她褪去衣衫时她也不哭不闹。上衣才刚脱去,房门吱呀一响,两个人一并看去,谢小梅乖巧地唤了声:“爹爹。” 温疏眉下意识地拿衣服挡她的身子,脸上不自在:“……督主一会儿再进来。” 谢无阴着张脸看她:“我们太监不算男人。” 又讲歪理。 温疏眉禁不住地蹙眉,他啧声,又说:“才四岁的小丫头讲什么男女大防?” 这话倒不是歪理了。 温疏眉却鬼使神差地驳他:“督主怎么知道她才四岁?” 他伸手一递,手里两页纸:“她的籍契,你收好。等回京拿去户部办份新的。” 她哑了哑,倒没料到他还记得将籍契调来。忙接过来,妥善地收进怀中,谢无的手往袖中一探,又摸了盒药膏出来:“用这个。” 她接过药,他就转身走了。温疏眉凝神想想,莫明觉得他还挺像个当爹的样子。 ——这种印象在傍晚时分荡然无存。 彼时原正在传膳,谢小梅从没见过这样多的美味佳肴,盯着进进出出的摆膳的宦官们大睁着眼睛吞口水。谢无原本好好地在床上躺着歇神,不知怎的忽而坐起来,指着谢小梅问:“她是不是要睡这屋啊?” 温疏眉坐在茶榻边读着书,听言想了一下:“是?” 他的眉头一下子拧起来:“那不要她了,丢到江里去喂鱼!” 屋里倏然一静,谢小梅打了个哆嗦,吓得脸色惨白,直愣愣地望着他。温疏眉吸了口凉气,眼见谢无下床踩上了鞋子,她忙也起了身,拉过谢小梅一把挡在了身后:“……督主!” 谢无杀到她面前,驻足,眉间满是厌烦:“她在这儿多不方便,不要了。” “有……有什么不方便的!”温疏眉壮起胆子,据理力争,“让她睡茶榻就是了,督主把床帐放下来,不碍事呀!” 他抬脚,只想从她身边绕过,她抬手挡他。 他瞪眼:“揍你。” 她羽睫颤一颤,低下去。但他再度想绕过去时,还是被她挡住了。 她并不说话,薄唇抿住,雪腮一分分发白,但就是不肯退。 谢无冷眼看了她好半晌,她就这样僵立在他面前,惶恐却坚定。 他深吸气,沉息:“吃饭。” 说完不再理她,阔步走向膳桌。 温疏眉扭头看看,迟疑了一下,牵起谢小梅的手:“来。” 谢小梅看她也要去桌边,惊恐得直往后退,连连摇头。 “你中午就没吃。”她蹲身,抚一抚谢小梅的额头。 他们中午用膳的时候,谢小梅睡过去了。 谢无背对着她们,铁青着脸,夹了一筷切得四四方方的红烧肉丢进嘴里。 烦,亏了。这一路这么多日,房里多这么个小丫头,别扭死人。 ——他跟着她瞎发什么善心? 再吃一筷红烧肉,谢无扫了眼右手边还空着的椅子,心情愈发不好。 又闻温疏眉在几步远的地方柔声细语地哄孩子:“那这样,你等我一会儿,等你爹吃好了,我盛来喂你,好不好?” 谢无嚯地站起身,几步走回去,一把抱起谢小梅,又大步流星地回到桌边,将她往左侧的椅子上一放。 接着他一指右侧的椅子,口吻恶劣到极致:“小眉!” “……” 凶什么凶。 温疏眉在背后暗暗瞪他,又忙平复了情绪,走过去坐下来。 餐桌上很是安静了一会儿,直到谢无夹起一块翅中,放到谢小梅的饭上。 说出来的话仍旧口吻很冲:“干吃米饭,跟你娘一样傻。” 谢小梅怯怯地看一看他,又看一看温疏眉,不敢动。 温疏眉扫一眼他的神色,小声:“听话,好好吃,多吃菜。” 谢无面无表情地又夹了片油菜,戳在谢小梅饭上。 之后整整一个晚上,谢无都明摆着看谢小梅不顺眼。虽未再说什么,却始终拧着眉头,眉间透出一个“烦”字。 温疏眉看得心慌,直怕他脾气上来真把谢小梅扔下船去,思虑再三,只好端了棋盘棋子,坐到茶榻边去。 “督主爱下棋么?”她问。 “来。”躺在床上遥瞪谢小梅的谢无冷冷地挪开眼,朝茶榻走过去。 船舱外,阿井和孙旭坐在甲板上吃着面,孙旭所坐的位置离舱门近些,舱门的帘子又没放下,他隐约能瞧见里面的人影。 看着看着,他笑了声。旁边的阿井抬头,一脸茫然:“笑什么?” “我瞧督主怪有趣儿的。”孙旭大口扒拉着面。 阿井更显困惑:“什么有趣儿?” “你看他天天逗温姑娘这劲头。”孙旭灌了口面汤,打了个响亮的饱嗝,“审案都未必让他费这么些心思。” “他很费心?”阿井拧起眉,“又打又吓的,我看温姑娘怕他怕得不行。”、 “你懂个屁。”孙旭摇头,懒得再跟这二愣子多说了。 督主若真依一贯的行事手段来,温氏死都死了百八十回了,还能有现下的温柔小意? 如今还收了个孩子。 孙旭一瞧就知道,督主就是看准了温氏不可能让这孩子枉死才摆出那样一张脸。 ——这不?温氏为了保孩子的命,乖乖地讨好督主去了。 别说,就方才用膳时那情形,看着还真像一家三口。 卧房里,一盘黑白子不知不觉下了近两个时辰。后来温疏眉直下得困了,倒隐约品出一些意味。 他又在戏弄她了。 最初的时候,他的棋路分明凶恶,将她逼得她步步后退,毫无还手之力。 后来不经意间转得绵软缓和下来,她这才伺机反攻,夺回了失手的阵地。 然后,他又开始了一番新的进攻。 如此循环往复了好几个来回,才令这棋局变得这样的长。若他从头到尾都一味拼杀,或许一刻便能分出胜负。 这人,怪讨厌的。 她一壁揶揄,一壁禁不住地掩唇打了个哈欠。 “困了?”谢无边落子边道。落罢,就起了身,绕过榻桌将她一抱,“睡觉。”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随机送50个红包,么么哒 第17章 归家 五日之后,船队在宁州西侧的码头边靠了岸。 入了冬,宁州虽地处南方,也已很冷了。昨日晚刚下过一层薄雪,这雪不似北方的雪那样片片都是纯粹的雪花,混了更多的潮气,变成半融的冰粒落下来,被车马一过,处处都变得泥泞。 早在他们抵达之前,西厂便有人先行一步,在宁州包下了几处院子。 几处院子都在永宜巷里,本就离得极尽,随着百余人入住,整条永宜巷都热闹了一阵。 快要见到家中的叔伯长辈了。温疏眉打从船靠岸,心神便愉悦起来。在院中收拾妥当,她就去正屋找了谢无。 谢无又在欺负人。 他仰面躺在床上,手里拿着一根关东糖喂谢小梅,每每送到口边,谢小梅张口要吃,他就将糖抽走。 谢小梅几度咬空,上牙碰下牙,碰得噔噔响。见温疏眉进来,她便哭丧着脸朝她跑了去:“娘——” “……梅儿。”温疏眉蹲身,搂了搂她。 几日下来,她还是不太习惯被叫娘,也不太适应“小小梅”这个叫法。 谢无倒是很习惯,习惯得彻彻底底。 起身走到案桌边,她从碟子里又拿了根关东糖递给谢小梅,上前几步,跟谢无打商量:“那我回家去啦?” 谢无坐起身,睨她一眼:“我陪你去?” “……不必。”温疏眉顿时神色紧绷,他看得挑眉:“我才不去。” 继而扬音一唤:“阿井!” 阿井打帘进了门,他一睃温疏眉,阿井便又退了出去。 不过多时,阿井再度进来,身后跟了四个宦官,抬进两只红漆木箱来。 温疏眉一奇:“这是什么?” “回老家一趟,不得备些见面礼?”他道,说着离榻起身,迎面将她一搂,“可不许不回来啊。” 温疏眉鼻尖触在他胸膛上,嗅到一缕淡淡的松柏香。 “……怎么会呢。”她小声。 借她二百个胆子她也不敢的呀。 谢无低笑,又吩咐那四人:“送到温府你们就回来。” “诺。”四人一应,谢无又懒洋洋地问她:“不带小小梅去见见亲长们啊?” 她一抬头,他的手就摸到她额头上:“不带不带,你去吧。” 又跟谢小梅说:“快,跟你娘说慢走。” “娘慢走——”谢小梅拖着小孩子特有的长音,奶声奶气的。 温疏眉看着她,思虑再三,还是小声同谢无说了句:“你若嫌她烦……就找个人照顾她,好不好?” “怕我弄死她啊?”谢无撇撇嘴,“放心吧,杀也等你回来杀。” 温疏眉:“……” “去吧。”谢无信手一刮她鼻子,“我若嫌她烦,就不让她进这屋。” 这话让人安心多了。 温疏眉舒着气,抿起一缕笑,朝他福了福,这才转身走了。 谢无目送她离开,等她与那几个手下都出了屋,他手里的关东糖又往谢小梅嘴边一送。 “咯噔。”谢小梅又咬空了。 “哈哈哈哈哈!”谢无笑得十分开怀,谢小梅扁一扁嘴,不再理他,闷头啃起了自己手里那根。 孙旭在笑音中进了屋,原还道有什么乐事,定睛一瞧,无奈地发觉督主又在欺负小孩。 孙旭绷住脸,躬身一揖:“督主。” “嗯?” “探子回来了。” 谢无的笑意在顷刻间敛去,手里的关东糖塞给谢小梅,提步走出卧房。 正厅里有个宦侍正候见,一袭月白色常服,年纪还轻,唇红齿白。谢无迈出门槛,他便单膝跪了下去,抱拳:“督主。” 谢无定住脚:“如何?” “见着了。”少年低着头,“人在城南的宅子里,已来了月余。属下借着睿德太子的名头与他交谈了几句,他也识得属下,可防心不轻,半句不提日后的打算。” 谢无问:“他兄长的事,他可知晓?” “似是不知。”少年摇头,“属下详细打听了,安家这兄弟二人联系也并不密切,过去三年只通过寥寥几封书信。那事又办得隐秘,京中都尚未掀起什么风浪,他身在宁州未有耳闻也在情理之中。不过……” “什么?” “属下听闻,他去叩过温家的门。突然来宁州,或许就是为了结交温家也未可知。” 谢无的脸色骤然阴沉下去,沉得可怕。少年抬眸间只触及了一眼,就忙死死低下了头,不敢多看半分。 “去,传张茂。”他道,“今夜之内办妥。” “诺。”少年抱拳,疾步向外退去。谢无复又前行几步,坐到八仙桌边,支着额头,揉起了太阳穴。 这些文人墨客,脑子实在是不清楚。明明手无寸铁,还偏要写些大不敬的文章。 当今圣上独断专行,刚愎自用,颇有手段的东厂都能在一夕间被踏平,何况几个文人? 谢无想着,唇边漫出一抹冷笑。 这世上,命如蝼蚁的人总是很多。 他曾经也是其中一个。 . 温疏眉乘着马车行至宁州温府的门前,驭马的阿井回身揭开车帘,她抬眸一看,才知原来家中早已知晓她要来,想来该是谢无着人来过。 主事的大伯母温钱氏早已立在大门外,见她露了脸,便提步迎上来:“阿眉!” 温钱氏一时激动,脚下直打了个趔趄,所幸两旁皆有婢子及时扶了,才没摔着。 温疏眉忙上前两步,也扶住她:“伯母安好。” 话音未落,她便红了眼眶。 她的父母是老来得女,如今她虽刚及笄,爹娘却已都五十有余。大伯母比爹娘都还要年长些,已然年过六旬,加上温家这几载的动荡让她操劳,她的满头青丝都已成了灰白。 攥住温疏眉的手,温钱氏涟涟落下泪来:“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都叫人安排好了,你安心住下,想住多久便住多久!” “辛苦伯母了。”温疏眉努力笑着,鼻中还是泛了酸,继而指了指后头的另一架马车,“车上有些东西,是备给家里的。伯母着人抬进去吧,几位公公还要赶回去复命。” “几位公公”——温钱氏闻得这四个字,神情略微僵硬,所幸很快便缓了过来,招手唤来家丁去搬东西。 “走走走,我们进去说话。”她拉着温疏眉往府中去,温疏眉掺着她迈过门槛,就见到了更多亲眷。 温钱氏拍着她的手道:“你的叔伯、哥哥弟弟们都在外忙着,晚上会回来,设个宴给你接风。你先跟姐姐嫂嫂们先说说话,还有你的几个侄女……与你年纪更近,你们打小就说得来,如今也别拘束,松快一些。” “好。”温疏眉含着笑点头应下,便上前与几位堂姐、堂嫂见了礼。 她们说来与她是平辈,其实也都是三四十岁的妇人了。就如温钱氏说的,宁州老家的侄女们才与她年纪更近。 于是等见完礼,就有几个年轻姑娘携手从长辈身后钻了出来,齐齐朝她一福。 为首的那个含着笑:“小姑姑,可还瞧得出我是谁么?” 温疏眉打量她片刻:“你是怡儿,如今该有十三岁了吧?” 她便扑哧笑出声,指着旁边眉眼七分像的文静姑娘笑说:“错啦,这才是怡儿,我是思儿。” “你休想骗我。”温疏眉衔笑瞪她,“静怡斯文,静思活泼,我记得的。” “她们倒没有骗你。”温钱氏在旁摇着头笑,“这姐妹两个,长着长着脾气掉了个个儿。如今活泼的是怡儿,斯文的事思儿,听着倒是更合了名字。” 说罢便朝温静怡板了脸:“你们不要太闹,先领你们小姑姑看看住处去。” “知道啦!”温静怡一应,便拉着温疏眉的手往后宅去。 年长些的姐姐嫂嫂们不想扰她们,这便各自散了。温钱氏倒愿意多陪一陪温疏眉,便与她们同行,被一群年轻女孩围在中间。 进了住处一瞧,温疏眉便知温钱氏是用心为她安排了的。不仅挑了一处精致讲究的院落,各处也都细细地布置过,满院都恰是应季的冬梅,正抽出一个个花苞,在苍凉冬日里点出了几许色彩。 几人一道进了屋,温疏眉的行囊并那两只木箱便也被送了进来。温疏眉将箱子打开,从文玩字画、滋补之物到珠钗首饰都有,分门别类,码得整齐。 她先取了两匣子首饰出来,让面前的几位侄女分上一分。又另点出两匣,着人送去给诸位堂姐嫂嫂。 温钱氏由着她吩咐这些,待都安排妥当,便趁孙女们挑拣首饰拉她去了外屋。 “来,坐下,我们说说话。”温钱氏边说边坐到了八仙桌边。身边的婢子搬了张绣墩来,让温疏眉坐在她近处。 “阿眉啊……”温钱氏攥着她的手,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你说是我的侄女,可算年纪,我总拿你当孙辈看。都说隔代亲隔代疼,你别怪老婆子哪壶不开提哪壶——我得问问你,那个西厂谢督主的事情……是真的?” 一瞬之间,温疏眉的神情仿佛冻住,笑容荡然无存。 她低下头,不敢看温钱氏的眼睛,声音也弱下去:“是真的。”她顿声,每个字都变得更加艰难,“我败坏了温家的门楣。” “唉,身不由己的时候,没有什么败不败坏门楣。”温钱氏阖目,缓缓地摇着头,“我只想知道,他待你怎么样?” 作者有话要说:谢无:其实可想去小眉娘家刷存在感了,但是不太好意思说。 ---------------- 本章随机送50个红包,么么哒 第18章 思家 温疏眉眸光微凝,低着头,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诸如这般的问题,谢无问过她,她一刻都不敢等地低头说“好”,是因不敢惹他。 楚一弦要拉她走时,她亦自己说出过“督主待我尚可”,却是为安抚楚一弦,多少有几分敷衍。 如今温钱氏这般语重心长地询问,她倒不知该如何说了。 她说不出一声“好”,可又觉得,谢无待她,也非能一概而论的“不好”。 温钱氏见她沉默,心中愈发担忧,叹了一声,苦口婆心地劝他:“阿眉啊,你不要忧思太重!你那几个伯父兄长,虽比不得你父亲先前那般飞黄腾达,却也在朝为官多年,本事是有一些的,亦有同僚交好。跟了个太监……本就是委屈了你,你若过得尚可,咱们自可先明哲保身,不去碰西厂这硬钉子。但你若过得苦,便让他们去拼上一拼——要人也好,去告御状也罢,哪怕只为你远在北地的爹娘,也不能让你走在他们前头,是不是?” 温钱氏的意思再明白不过。 她晓得西厂不好招惹,如若可以,她也想躲个清净。 可她不想眼看温疏眉被个太监折磨死。 话音刚落,温静怡从卧房走了出来,手里拿着支珠花,语气轻松地宽慰温钱氏:“祖母,您别担心了,依孙女看,单凭那位谢督主肯为小姑姑备这些东西的心,也可见小姑姑平日过得不会差了!” 温钱氏气笑,出言斥她:“几支钗子就将你收买了,怎么的,家里平日缺你东西了?” “我哪有这个意思……”温静怡瞪大眼睛,温疏眉笑了声,脑海里忽而划过一个画面。 是在许家祖坟的事。他漫不经心地将鸡蛋交给她砸,那是温家落罪后的四年里,她最畅快的时刻。 跟着她又想起来,他在她被噩梦惊醒的深夜里抱住她,带着三分调侃,宽慰她说:“我们小眉又不瞎,怎么会去勾引那种糟老头子?” 在让她觉得最阴魂不散的记忆里,他给了她一份她久等不来的安稳。 她的笑意一时滞住了,一股诡异的感触在心底漫开,让她直辨不清自己的情绪。 稍稍定住神,她反握住温钱氏的手:“伯母,真的还好。” “……真的?”温钱氏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她,多少有几分不信,“你可不要瞒我。性命攸关的事,总不能等到日后香消玉殒了,再托梦来找我们给你报仇。” “我没有。”温疏眉坦然地摇头,“谢无这个人,性子是古怪得很,却也不太为难我。我入府这些时日,他……” 她说到此处顿了声,眼波流转,定在温静怡面上:“你先进屋去。” “怎么还不叫我听了?!”温静怡瞪她,温钱氏横了一眼过去:“进去!” 温静怡忿忿,绷着张小脸回了屋去。温疏眉这才与温钱氏凑近了几分,压音告诉她说:“他没动过我。” 说完,她就死死低下了头。 温钱氏单看她的神色,也可知她所言的“没动过”是指的什么。 这话自姑娘家口中说出来当然是难为情的,可这也恰好说中了温钱氏担忧的事情。 以温衡当下的处境,谁也不敢为他们这一脉争些什么。温疏眉早年落入了青楼,如今若能跟个达官显贵甚至可以算是个不错的出路。 只是,太监。 温钱氏是因谢无着人传话说阿眉要回来探亲才知她入了谢府的。知晓这事后,温钱氏几天都没睡好觉。 太监的那些怪癖谁不知道?人人都说这些挨了一刀的东西偏在那些事上更有古怪的癖好。 妇人家哪里受得了那些。折在这起子太监手上的女子,不知道有多少。 眼下听温疏眉说谢无“没动过她”,温钱氏直不敢信:“你莫诓我。” “没有,真的没有。”温疏眉低着头,手指搓着衣袖,脸色越来越红,声音也变得磕磕巴巴,“他……他让我给他暖床,我原以为肯定是……是难逃一劫的。可到现在,两个多月总也有了,他没做什么。” 诚然,动手动脚是有的,可只是这样,比她先前预想的已好了太多,便也不必非与温钱氏多提。 温钱氏紧绷的神情这才放松了些,缓缓点头:“这就好……这就好。” “伯母不要担心我了,也不要为着我的事,让伯父、哥哥们去做什么。”她说得轻轻柔柔的,却很认真,“今上生性残暴,宁州天高地远或还安稳,京中却月月都有朝臣殒命,温家不要平白搭进去。至于我……我会多加小心。” 温钱氏沉吟半晌,终是没再多说什么,只嘱咐她这些日子在家便松快些。爹娘不在,旁的长辈们也都拿她当自家女儿看。 到了暮色四合,华灯初上之时,一府的人便都聚齐了。除了温疏眉的大伯父一家,还有二伯父、四叔也都来了长房府里。正厅里设了好大一场宴席,为温疏眉接风洗尘。 温家各房之间关系素来亲近,哪怕平日里走动不多,坐在一起也很松快。年纪相近的女孩子们围坐在一起边聊天边用膳,男人们酒过三巡便开始划拳,一时间好不热闹。 酒席欢欢喜喜地闹到了好晚,最后匆匆散了,是因温疏眉某位年近四十的堂兄喝得上了头。偏他还身份特殊,少时不愿读书,长大后便成了温氏一族近二百口人里唯一的武将,身强力壮,酒喝多了更一股蛮力,谁也拉不住。 他拉着温疏眉的手腕就道:“小……小妹,大伯母让我不要多事,说是你的意思……我觉得——这话不对!谁的意思都不对!他西……西厂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们温家的女儿不受这个委屈!” 温疏眉只得一边将手腕往外挣,一边好声好气地哄他:“哥哥说得都对,都对。等哥哥酒醒了,我们再好好聊这事啊……” “我没喝多!”堂兄大声嚷嚷,气吞万里如虎地一挥手。 温疏眉可算趁机溜了,温钱氏瞧着直头疼,指着他朝二房道:“老二,管管你儿子!挺大岁数的人了,几壶酒下去便这样丢人!” 最后,这位堂兄便被家丁架走了,年轻女眷们好一阵笑,也三三两两地起了身,准备回去歇下。 温静怡上前,拉住温疏眉的手:“走,姑姑,我们回房再喝些,说说话。” 温疏眉定睛,便见她身边的婢子端着酒壶,忙反一拉她:“你才多大,这样贪酒?” 温静怡回头便望着她道:“姑姑也没多大,与我充什么老成?” “我……”温疏眉语结了一瞬,“正因我也没多大,才都要少喝些呀!” “哎,走啦!”温静怡不由分说地拉着她就走,“甜甜的果子酒,没多少酒味的,姑姑别怕!” 温疏眉随她出了正厅,就听大伯母在背后斥:“小疯丫头,没的带坏了你姑姑!” 温静怡一声嬉笑,充耳不闻,和温疏眉手牵着手,直奔后宅。 入夜,城东永宜巷的宅子里,谢无躺在床上,不知第多少次烦躁地睁开眼睛。 睡不着。 谢无沉着张脸坐起身,环顾四周,漆黑无光;侧耳倾听,寂静无声。 再适合入睡不过。 再想想今日办的事,也可谓一帆风顺。 安家兄弟两个,安远之虽师从前太傅温衡,做过东宫官,但在睿德太子丧命后便已失了势,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罢了。 月余前安远之因一篇文章触怒圣颜,他奉旨去收拾干净,没费吹灰之力。 如今身在宁州的这个安辽之,比他兄长更势单力薄。 谢无给了手下掌班张茂一夜时间,张茂用一个时辰就办妥了。 至于其他正经的差事,他还有日后的许多日可慢慢办来。 是以屈指数算,他今夜并无什么烦心事。 可就是睡不着。 不穿寝衣也睡不着。 烦乱地躺回去,谢无将手一伸,摸到身边空荡的床褥,眉宇倏皱。 都怪小眉。 必是因她不在,他才睡不着了。 他于是再度坐了起来。 在黑暗中沉思了两息,谢无起身下床。 他行至桌边,划亮火折子,燃明灯火,拿起木架上挂着的曳撒更了衣,穿好鞋袜,便推开了门。 堂屋里值夜的阿井听得门响,一骨碌爬起来:“督主?” 阿井面有困惑:“督主有事?” “睡不着,出去走走。”谢无边往外走边扔下一句话,“你睡你的。” . 温府,温疏眉在温静怡喝到半醉时,硬让婢子把她扶走了。 温疏眉吩咐婢子不必再回来侍奉,独自回到卧房,坐回桌边,原想缓一缓便睡,可酒壶酒盏就在眼前,她便鬼使神差地自斟自饮起来。 夜色沉沉,四下安寂,独坐房中,美酒入喉。一股灼烈的孤寂忽而涌上心头,压过清甜的酒味,撞出满心压抑。 她好想家。 四年了,爹娘现下日子过得如何、有没有什么伤病,自己熟悉的那个温府又成了什么样子,她想都不敢去想。 可这一切的担忧,本就是阻不住的。孤身时、夜深时,这些念头都常冒出来。她多数时候都能强去想些别的,将这些心念冲开。但现在身在宁州温家,四处皆是温家亲眷,唯独少了爹娘,这些难过就再也赶不走了。 又一盅甜酒入喉,浅淡酒气也足以激得她哭出来。温疏眉伏在案头无声地抽噎起来,肩头搐动不止。 她好像已经很久没有为家里的事情哭过了。 最初在牢里的时候,她好怕,日日以泪洗面。但很快便发现这没有用,没有人会心疼,更没有人会帮她。 可她真的好想家。 若她能选,她情愿拿命换得一天从前在家中的时光。 只要一天就好。 温疏眉浑浑噩噩地哭着,浑浑噩噩地睡过去。窗上的木闩被伸进来的短刀挑起落地,咚隆一声闷响,她也未能听见。 一道人影跃窗而入,悄无声息地回身关好窗户,便褪去外衣,信手丢在了一旁。 接着,人影一身轻松地踱向床榻。踱了两步,脚下顿住,视线飘向案桌。 房中飘散的浅淡酒气令他蹙了眉头,凝神看了会儿,谢无提步走过去,没好气地推她。 她没反应。 他眉心皱得更深了两分,信手将她双肩一抬,视线忽而一滞,又轻手轻脚地扶她趴了回去。 蹲身细看,他便看清了她脸上的泪痕。 又哭。 继而缩了眼旁边翻倒的空酒壶,禁不住苦笑——怎么还借酒消愁? 谢无摇摇头,再度伸手扶她,将她抱起来,几步走到床边,稳稳放下。 小美人皱皱眉头,翻了个身,被发髻上的珠钗硌到,又翻回去。 谢无抱臂看看,无奈地伸手,替她卸去珠钗。 珠钗卸净,他又走到铜盆边,将盆边搭放的干净帕子投了一投,拧干,给她擦了脸。 擦完他刚要回身将帕子放回去,余光忽而睃见她眉心一皱,挣扎往床边来。 “小眉?”谢无一步迈回床边,却发觉她并未醒来,闭着眼睛,无意识地努力往床边凑。 他赶忙挡他,手刚伸过去,她略撑起两分|身:“哇——” 吐了。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随机送50个红包,么么哒 第19章 酒醒 吐了三两口,噎在胸中的酒劲儿得以缓解,温疏眉安然躺回去,头朝向床榻里侧,睡得香甜。 谢无立在床边,僵硬地看着自己身上的污秽,额上青筋直跳。 咬着牙关吸了口凉气,他拿那块帕子胡乱擦了两下,手搭在了她的头顶。 只要五分力气,她的天灵盖就碎了吧。 谢无磨着后槽牙,眯着眼睛,盯了她半晌,慢悠悠地将手收了回来。 三下五除二地褪去脏衣,他揭开被子躺到床上。嫌她睡得太靠外,不客气将她往里一翻。 温疏眉打了个滚儿,抱住锦被,睡得很舒服。 . 温疏眉从未这样大醉过,借着酒意,她睡得很沉,却睡不长。 破晓时分,温疏眉面朝着床帐睁开眼,咂一咂嘴,觉得嘴巴里苦,便想倒口清茶来漱一漱。 一翻身,她几是弹了起来。 “督主?!”不该出现在眼前的人让她下意识地抱紧了被子。 谢无已醒了近两刻,因没事坐,就摸了她的珠钗在手里摆弄。 她看着他搁在被子外的双肩双臂,便知他该是没穿衣服。 见她醒来,他抬了抬眼皮:“没人暖床睡不着,但我原是想睡醒就走的,被困在这儿非我所愿。” 温疏眉浅怔,迟疑着往前挪了两存:“困在这儿?” 他一指被丢在几步外的中衣裤:“也不知是谁喝得烂醉,吐我一身。” 温疏眉吸了口凉气。 “督主我……我……”她不知该如何告罪,僵在那里,倒有些任人宰割的样子。 他轻嗤:“去给我找身干净衣裳去。” 她一下子僵得更厉害了。 这……她如何去找?平白要一身男人的衣裳来,不论去问家里的谁,都要被问的。 现下又是大清早,只消外面察觉她醒来了,必有婢子要进来服侍她盥洗,她总不能阻着她们不让进。 倘使强阻,又去讨要男子的衣裳,就仿佛她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可若大大方方地说是他在…… 她偷眼瞧瞧他,觉得他会将这一家子人都吓死。 温疏眉一时心里叫苦,谢无不咸不淡地催她:“快去啊。” “诺……”她只好应下,声音低若蚊蝇。 下床先倒了盏清茶,她凑合地清了清口,又躲去屏风后迅速换了身干净衣裳,长发用簪子草草一绾。 接着便绕过影壁,打开了房门。 外头果然已有婢子在候着,见房门打开,便朝她福身:“堂小姐可醒了。西厂……西厂来了两位公公,说要见您。” 温疏眉一奇,下意识地扫了眼房中:“要见我?” “是。”婢子颔首道,“家君和几位公子近来事忙,早早地就出门去了,目下是夫人在应承着。” “我这就过去。”她说罢就迈出了房门,回身将门阖上,“你们先别进去,待我回来再说。” 两名婢子相视一望,皆有疑色,终是没多说什么,福身应了下来。 正厅里,温钱氏坐在八仙桌边,看着左右两侧分坐的两位大太监,后脊一阵阵地发凉。 她年纪已不轻了,历过的风浪不少,与西厂打交道却是头一回。 眼前的这两位公公…… 倒很客气,不肯坐上座,还连声说本无意叨扰、实是有事。 可便是这样,也还是吓人啊。 是以在温疏眉走进正厅时,温钱氏直松了口气,忙站起身:“阿眉。” 孙旭和阿井随之也立起来,朝她拱了拱手:“温姑娘。” 温疏眉与他二人也算相熟了,见状便也不慌,只问:“二位有事?” 便听孙旭道:“这一大早的,我们有事要禀,却听阿井说督主昨夜出了门就没再回去。我们遍寻不到,只得来问问姑娘,可知督主去了何处?” 温钱氏一听这话就觉得荒唐——堂堂一个西厂督主,一个大活人,还能这么丢了? 温疏眉心念微动,索性大大方方地说了出来:“督主在我房里,两位公公有事便去吧。” “在你房里?!”温钱氏骤然变了脸色。 “是。”温疏眉低着头,“督主他原是……原是有事要来与我说,想着说完便走。结果我昨晚……和怡儿喝酒,喝得醉了。” 她说及此处,声音虚得低到极致。 “吐了他一身。” 飘出的这五个字更是又快又低,带着十足的逃避之意。 “……”孙旭和阿井神情复杂地看着她。 温钱氏脸色惨白,也看着她。 温疏眉绞着手指:“衣裳脏了,他不好出门。我又没醒,方才才见他在。阿井,你若方便……帮督主取身干净衣裳来吧。” 阿井如梦初醒,一拍脑门:“我这就去!” 他说罢便往外走,温钱氏好歹回过神,开口:“公公留步。” 阿井回过头,温钱氏缓了缓神色,撑起心力来:“若只需一身干净衣裳,何苦劳公公辛苦这一趟?我们温家男丁不少,新制的衣衫也有,为督主寻一套身量合适的便是。” 温钱氏这番话说得客气到极致。 她私心里想着,阿眉在谢府里过得好不好固然是看谢督主的心思,但与他手底下这些宦官打好关系,总归也是有利无害的。 听说这些太监,个顶个都很会使阴招磋磨人。 温钱氏定住心神,和颜悦色地询问:“敢问督主多高?身量几何?” “她……”温疏眉怔怔抬手,要比划个高度,旁边的阿井垂眸禀话:“我们督主高七尺,肩宽一尺八,腰围两尺六。” 温钱氏凝神一想,便吩咐婢子:“去针线房看看有没有给三郎新制的衣裳。” 言罢又朝孙旭与阿井堆起笑来:“两位公公既有要事要禀,不妨就先过去,免得误了事。” 她边说边又递了个眼色,示意身边的小厮为他们引路。 孙旭与阿井原也无意刁难温家人,这便跟着那小厮去了。温钱氏目送他们离开,松了口气,重重地坐回八仙椅上。 “伯母。”温疏眉上前两步,扶一扶她的胳膊,“伯母莫怕,督主他……他功夫好,是以进了府来也无人知晓。但您与各位伯父叔父、哥哥们,都无招惹他的事情,不会有什么麻烦,他只是来找我罢了。” “我知道,我知道。”温钱氏皱着眉,点了两下头。 阿眉说谢无不是冲着温家来的,这她信。 可他们也是显赫人家,宅院四周皆有人把守。教人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潜了进来,还神不知鬼不觉地待了一夜,多吓人啊? 温钱氏觉得,这位谢大督主可真是个不负盛名的煞鬼。 待得定下心神,温钱氏又让温疏眉亲自去了趟厨房,嘱咐厨房好生备早膳。于是温疏眉再回到房中时,谢无已穿戴妥当了。 他只穿了温府送来的里衣,外头犹是那件绣着蟒纹的银灰曳撒。坐在桌边,饶有兴味地自顾自沏着茶,修长的手指摆弄着竹青色的瓷盏,乍一看过去,这画面竟有几分出尘的味道。 温疏眉抬眸瞧瞧屋里,边上前边问:“他们走了?” “走了啊。”谢无侧过头看看他,轻笑,“阿井说你们温家人见了他俩,活像老鼠见了猫,有那么吓人吗?” 加起来都没你吓人。 温疏眉心下揶揄,低眉顺眼地上前,将他手里的茶器接过来,利索地做完余下的步骤,沏好一盏呈给他。 他怡然自得地端起茶盏来饮,她一再打量他的神情后,小心地告诉他:“大伯母吩咐厨房备了早膳……但不知合不合你的口。” “无所谓。”谢无一哂,“随便吃些。”便又喝了口茶。 他这副样子,看起来心情倒是还好,可他的心情实在是天底下最说不准的事。温疏眉迟疑了半晌,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督主……” “嗯?” “你别……别生气好不好?”她一边说,一边羽睫轻轻颤着,“我昨天……我……” “这是你家。”他抬手,抚在她额头上,“你又不知我会来。” “是。”她松气地点头。 谢无凝视着她,眼底的笑意沁了一瞬,又淡下去。 若她知道他会来,必是不会喝成那个样子的。 温家是能让她放松的地方,他不是。 他日后要少吓唬她。 他一语不发地这样想着,门被叩响,外头的婢子声音里显带颤音:“谢督主……早膳备好了,请去用膳吧。” “走,吃饭。”谢无站起身便往外去,温疏眉忙跟上他,出了房门便挥开了噤若寒蝉的婢子,自行为他引路。 温家的早膳原是各房自己用的,今日为着谢无在,不得不一表敬重,才都聚到了正厅里。 温疏眉引着他过去,离正厅还有十余丈的时候,就遥遥瞧见了如临大敌的一大家人。 所有人都候在厅门口,分列两侧,为他留出了门。他走过去,两侧皆颔首见礼,齐整又安静。 还怪尴尬的。 谢无心下揶揄,提步迈进门槛,人群里传来小女孩的窃窃私语:“姑父好吓人……” 谢无也一记眼风扫过,准确得捕捉到了说话的那个。 温静怡说的声音其实很小,全没想到会被他听见,当场僵住,脸色惨白若纸。 作者有话要说:温静怡:弱小,可怜,无助。他是不是要凶我了。 ====================== 本章随机送50个红包,么么哒 第20章 司明 随在谢无身侧的温疏眉因他突然回头而一怔:“怎么了?” 谢无只盯着温静怡,面无波澜地吐出一个字:“来。” 温静怡吓得往母亲身后一缩,温疏眉不明状况,却也心弦紧绷出来,不自觉地往温静怡那边迈了半步,手攥住谢无的衣袖:“督主干什么……” 她这个姿态,就像山林里的小兽,明明自己脆弱不堪却还是要护着同伴。 谢无转过身,几步踱到温静怡的母亲跟前,却只当眼前的妇人不存在,蹲身探头,目不转睛地盯着温静怡:“你刚才叫我什么。” “督……督主……”温静怡浑身都打起了颤,声音嘶哑里染上哽咽,“督主我错了。” 谢无啧嘴,扭头问温疏眉:“你妹妹?” “……我侄女。”温疏眉压制着心下的惊意,“怎么了?” “原还是个小辈。”谢无嗤笑,站起身,便走进了正厅,温疏眉一步都不敢离地跟着他,他伸手在她腰间一揽,“回头给孩子买点糖啊。你若钱不够,我给你留一些。” “够……够的。”温疏眉忙说。转头扫了眼温静怡,她仍缩在母亲身后,听言却瞧了眼谢无,沉吟了会儿,便开口:“我不是小孩子了,不吃糖。” “怡儿!”温钱氏一喝,谢无再度扭过头,含着微笑:“那要吃什么,只管跟你姑姑要。” “都不要,我家里什么也不缺。”温静怡声音清脆,带着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胆识,几步走到谢无跟前,仰起头直视着他,“姑父待我小姑姑好些,便当是赏了我这做小辈的了。” 谢无轻轻地“嗯?”了声,侧首,目光落在温疏眉面上:“你告我状了?” “我没有!”温疏眉即刻否认,温静怡又道:“是,小姑姑说姑父待她是好的。只是她远在京城,三叔三婶又都不在,我为她担心罢了。姑父您多护她一些,别让旁人欺了她,好不好?” 这话说得胆子太大,所有人都悬着一颗心,却又无人敢冲上前去,将她从西厂督主跟前拉开。 整方正厅里一时间鸦雀无声,温静怡的母亲直慌得一阵目眩,所幸被婢子扶着才没摔着。 温疏眉深缓了一息,压着音打圆场:“她年纪尚小,小孩子的话……” 谢无抬手,止了她的音,睇着温静怡,唇畔飘着一缕若有似无的笑:“好。” 温静怡大大方方地福了一福:“多谢督主。” “叫姑父。” “……多谢姑父。”温静怡重新施了万福。 谢无便没再说什么,径自去主桌落了座。正厅里的氛围可算放松了三分,温静怡的母亲忙将她揽走,到旁边的席位上入座。 温疏眉坐到谢无身边陪他,一再打量他的神情:“督主不生气?” “不生气啊。”他盛了碗豆浆,推到她跟前,“你就这么怕我生气?” 你生气了我就要挨板子,当然怕呀。 温疏眉眨一眨眼,没将这话说出来,只敷衍了句“没有”,手上也给他盛了碗豆浆。 谢无单手执起碗,饮着豆浆,眼睛都还瞧着她。她硬着头皮只当没察觉,兀自夹了个豆沙包来吃。 用过早膳,谢无就走了。温疏眉独自回住处歇下,温静怡很快寻了来,边进屋边抚胸口:“吓死我了!姑父那么看着我,我还以为他要把我脑袋拧下来!” “知道怕还那么多话。”温疏眉没好气地拉着她坐,“我看便是朝臣也鲜有敢同他这样讲话的。” “……可说完,我倒觉得姑父人也还好。”温静怡歪着头,忖度着说,“倒没有街头坊间传言的那么可怕。” “你这是没见过他可怕的时候。”温疏眉道。 她想起了谢无带着满身血腥气回来就寝的无数个深夜。 “在小姑姑面前不可怕,不就行了?”温静怡伏在桌子上,边思量边说,“小姑姑经过那许多波折,现在自己过安生日子就最重要了,别的都不打紧——若能这样想,那管他在外是什么鬼煞,只要不欺负小姑姑就好了呀?” “谁说他不欺负……”温疏眉说到一半,忽而卡了壳。 她原是想起了他说恼火就恼火,开口就赏了她二十手板的事情。转念却猛然意识到,除却那一回,她好像并不曾再因他受过什么罪。 诚然,吓唬是有的,隔三差五总要有那么一回。他很是精于此道,每每只要他想,她就能噤若寒蝉很长时间。 可他从不曾再对她做过什么。 她忽而怪异地觉得,他在她面前好似真没那么可怕。 . 永宜巷的宅子里,谢无步入书房,便接连听了数个手下禀话。这些人有些是此番随他而来的,有些到得更早一些,已在宁州待了三个多月。 “所以,不止一个蓝砂教?”看罢了最后一人呈来的密信,他唇角勾起笑来,“有意思。” 继而抿一口茶:“与温家可有关系?” “……属下不敢大意,详查了三月有余,未寻到干系。”底下单膝跪地的宦官面容文弱,像个书生,声音却有力,“许是陛下多心了。” 谢无点了点头:“那孩子又是怎么回事?底细可查清了?” “查不到。”手下摇头,“户籍、父母都查不到踪迹。所以不少人才信了蓝砂教的话,觉得他是睿德太子遗孤。另外……” “什么?” “另外还有个胎记。”手下拧起眉头,“在心口,说是和故去的太子妃如出一辙,传得真真儿的……这才更让此事坐实了。” 谢无轻笑:“你见过那孩子了?确有胎记?” “见过一次,确有胎记。但……” 手下迟疑,谢无了然:“但你不知太子妃心口是否有胎记。” “是。” “我也不知。”谢无含着意味深长的笑,饮着茶道。 太子妃的心口有没有胎记,哪里是旁人轻易能瞧见的呢?普天之下知道实情的,估计也只有看着她长大的长辈和睿德太子本尊吧。 可这些人,基本已都死了。还活着的,应也没有来胆量来做这种触怒圣颜的证。 蓝砂教的说法,子虚乌有的噱头罢了。扶一个尚不懂事的小孩继位,背后的狼子野心的大人们才有利可图。 谢无沉吟着,半晌无话。跪在地下的手下安静等着,良久才略微抬了抬头,露出惑色:“督主?” 不知督主在想些什么。 谢无启唇:“且先查着。” “不斩草除根?”手下神情微滞。他们此行,是奉圣旨而来,而皇帝想要那蓝砂教主的项上人头。 “蓝砂教教众已逾三万,我们此行不过百余人。”谢无说着,仰靠到椅背上,“如何斩草除根?” “可属下听说……那教主现下就在宁州?” “假的。”谢无嗤声,摇头,“孙旭亲自去查过了,根本没这事。坊间也皆说这教主神龙见首不见尾,除却几个极得他亲信的教徒,无人知晓他究竟身在何处。咱们西厂纵使手眼通天,与这些江湖中人打交道,也并不易占到便宜,莫太轻敌了。” 属下垂眸静思,心想这个理儿倒不错。 谢无睇他一眼:“退下吧。” 说罢,他便又抿了口茶。茶盏再放下的时候,面前的人影已寻不到踪迹了。 . 温府,温疏眉在夜色初降临时被静怡和静思拉出了府,说是要带她去集上的逛逛。 宁州的集市惯是有趣的,虽不及洛京的东市西市规模那样大,卖糕点、糖果的却很多。年轻女孩们便多喜欢这集市,走上一趟,花上半个时辰,总能寻着不少合口味的吃食。 这些糕点大多做得酥软,是京里不常吃的口味。温疏眉挑挑拣拣地选着,静怡静思姐妹两个偶尔给她出个主意,倒也惬意有趣。 前前后后逛过了三个点心摊,再提步往前走时,忽而被人唤住:“……阿眉?” 温疏眉转身看去,一道月白身影与她五六步之遥,立在熙攘人群之间,清新俊逸。 她一时没认出那是谁,对方亦怔了怔,提步走向她:“真是你啊?” 这下她认出是谁了,身边的静怡与静思同时一福,印证了她的想法:“陆侯。” 宣定侯陆司明,他们在京中时原是相熟的。后来一年几载没再听说过这人,温疏眉自家又遭了罪,便也不曾上心过。 现下一见,她隐约想起来,那时似是陆家也出了什么事。 陆司明比她年长三岁,端详着她,笑意直浸眼底:“你都长这么高了?” 温疏眉禁不住地一瞪:“君侯才是长高了许多。” 上次相见,他最多只比她高了半头,现下已高出一头还多了。 她又问他:“君侯何以到了宁州来?” 陆司明轻叹:“几年前,我外祖母去世了,外祖父哀伤过度,便致了仕,想四处走走。那时我原要科举,后来想想,一是觉得尽孝还需及时;二是,当今圣上,你也知道……” 他免去了一些大不敬之言,干笑一声:“这便陪着他出来了,今秋到了宁州,他住着舒服,索性多留些时日,倒没想到碰上你。你可用过膳了?我知道一家不错的酒楼,离得也近,请你吃去?”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随机送50个红包,么么哒 第21章 旧识 “我在大伯母家里用过了。”温疏眉莞尔,扬起的笑意被街边暖黄的笼灯映照,明媚灵动。 陆司明便道:“那我给你买些点心吧!” 一排摊位后,低矮的房舍上,一道黑影裹挟疾风凌空而过,向东奔去,几息间消失不见。 温疏眉回温府时已是亥时,走进府门,她便与静怡静思道了别,让她们早些歇息,自己也径自回了住处去。 身后跟着两名婢子,大包小包地帮她拎着点心。温疏眉心情甚好,一路哼着小曲,边想事边走。 迈进院门,身后的婢子忽地一滞:“……堂小姐。” “嗯?”温疏眉应声,定睛便见阿井在院子里。 这般一瞧,她便心里有了数,信手将她们手里大包小包的点心尽数接过来:“你们不必跟进去了,我自己来吧。” 两名婢女皆是如蒙大赦,向她深福,告了退。 温疏眉也不必阿井帮她,提着点心自己进了房门去。拐进卧房、绕过影壁,便见谢无已换好寝衣,翘着二郎腿、枕着双手,躺在床上。 她手里的东西太满,便只得先去放到桌上。刚走到桌边,听到他幽幽发问:“出门了?” “嗯。”温疏眉点头,“和侄女们去集上逛了逛。” 谢无睇着她清丽的背影,后牙暗咬:还有个陆司明吧? 他这般想着,鼻中发出一声不易察觉的冷哼:“都买的什么?” “买了些。”温疏眉答道。谢无清晰地辨出她的语气比平日轻快,端是心情不错。 陆司明给买的是不是? 他后牙咬得更紧了三分。 温疏眉正自纤指一挑,解开一个纸包外捆绑的细麻绳,又将纸包完全打开,托在手里走到床边:“尝尝看?” 谢无紧咬的牙关一松,看看她,睃一眼她手里的点心:“问我?” 不然呢? 温疏眉莫名其妙地望他。 他在这里躺着,她拎着这许多点心进来,哪怕只是出于客气,也总要问他一句吃不吃啊! 谢无起身盘坐,手托着腮,胳膊肘支在膝盖上,再度看了看她手里的点心,给面子地拿起了一块。 南方的糕点多比北方做得秀气,本也没有多大,谢无一口咬下去半个,温疏眉问:“好吃吗?” 也太甜了。 他皱了下眉:“不错。” 她便笑起来,樱唇皓齿,眉目弯弯:“我多买了些,督主明日给梅儿带回去?” “呵。”他把那小半块糕塞进口中,仰面躺回去,“你这干娘当得倒很像样嘛。” 温疏眉抿唇,不应声。 他目光划过来:“改天我带小小梅过来,让你侄女们见见堂妹啊?” “……也不是不行。”她说。 他正神情复杂地看她,又听她问:“这两日梅儿可扰着督主了?” 哦,原是怕他失了耐性,又想把孩子弄死啊。 谢无的视线从她面上移开,冷淡地盯着床帐顶子:“小小梅比小眉乖多了。” ……胡说八道!!! 她还不够乖?他指东还不敢往西。 她觉得她乖得都不像自己了。 “我先去沐浴更衣了。”谢无听到她声音轻轻,随意地“嗯”了声,目光仍旧定在幔帐上,没有更多的反应。 他心里存着一口郁气,仿佛一块巨石塞在那里,压得他喘不上气。 这口郁气汹涌而来,却非因为他无意中看到她与陆司明相谈甚欢,少男少女相处得宜。 而是因为那样的画面让他觉得,陆司明那样的人与她更为合适。 一个是太傅千金,一个有侯位在身。若非政局动荡,他们便都是天之骄子,是京中令人艳羡的公子佳人。 不像他,他是靠着一次次的曲意逢迎、一次次地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才换得今时今日的地位的。 她是众星捧月般长大的贵女。而他……他曾经低贱到尘埃里,却非要攀上云端。 陆司明让他突然觉得,纵使现在立于云巅之上,他也是不配触碰那轮皎月的。 但,不行。 他翻过身,带着几许烦乱,一把抓住身边的软枕。 小眉就是他的。哪有什么配不配,他买回来便是他的,谁也别想让他拱手相让! 谢无再度切齿,面色阴沉之至,眼底一片猩红似血。 . 这一夜,温疏眉睡得好热,热得她直做怪梦,梦见自己在沙漠里,烈日当头,灼出满身的汗来。 素来体寒的她从未有过这样的困境,硬捱至后半夜,终还是醒了,睁眼便迎上了他的睡容。 他将她拢得极紧,身上不知何故又热得很,她望着他哑了哑:发烧啦? 犹豫了一会儿,她抽出胳膊,小心地将手触在他额上。他当即醒来,眸中一瞬间凌意迸发,她蓦地缩了手。 看清眼前是谁,谢无眼中的情绪缓和下去,打了个哈欠:“怎么了?” “好热。”温疏眉轻声,“督主好像发烧了。” “你还会觉得热啊?” 黑暗中,他声音散漫。 温疏眉一滞,忽而意识到什么,可不及她问,他便翻身平躺过去,脸更索性扭向了另一侧,一副只想继续睡的模样。 温疏眉迟疑半晌,还是撑起身,拎起寝衣的裙摆,从他身上迈过去,小心翼翼地下了床。 刚踩上鞋,她的手腕忽而被扣住。 “去干什么?”他问她。 “督主身上热得厉害。”她轻声细语的,在黑暗里听上去无比温柔,“我去外面知会一声,喊大夫来。” 谢无皱眉,施力一拽将她拉近,另一手顺势也拢过去,将她按在胸口:“没事啊,没病。” 她道:“真的很热。” 热得发烫。 “那是内功。”他又打了个哈欠。 没听说过夜里睡觉还要运内功的。 温疏眉觉得他又成心戏弄他,谢无的手却忽而不老实起来,摸到她腰间,开始往寝衣里探。 她忙将他的手一按:“快些睡了!” 说罢她便蹬掉鞋子,回床上躺好,被子一裹,闭眼安睡。 他无声而笑,调息收了内功,侧躺过去,将她搂住。 耳闻她鼻息逐渐平和,该是已睡熟了,他睁开眼,目光透过昏暗夜色,落在她的睡容上,想起很多年前在宫中时偶然听到的交谈。 那该是元和二十八年的新年,朝臣们入宫庆贺,命妇们也要入宫,向太后、皇后拜年。 温疏眉那阵子都住在宫中陪伴皇后,他晨起时得了差事,便也去了凤仪宫,行至殿前,正碰上温疏眉的母亲与宣定侯陆司明的祖母在说话。 陆司明的祖母笑道:“我刚向皇后娘娘问了安,看见阿眉乖乖巧巧地坐在皇后娘娘身边,让人瞧着就喜欢。说来咱们两家原也相熟,两个孩子总一起玩闹。夫人若不嫌弃,咱们不妨结个亲家?” 谢无那时并未多加留意。以他当时的身份,世家贵女不是他能肖想的人。他便径直去了殿后,去办自己的差事,连温夫人是如何答话的都没有听。 现下,久远的回忆却忽而变得刺心了起来。他突然很想知道,温夫人究竟有没有应过那桩婚事,哪怕只是口头上的。 城北的宅院里,吴太师岁数大了,常常深夜也睡不着。 睡不着时,他也不愿干躺着,索性起来,在府中走上一走。行至西侧的一方院前,吴太师不经意的抬眸看了眼,便见院中灯火尚自通明。再走到月门前往里一望,意外地发现外孙竟也没睡。 “司明。”吴太师走进院中,坐在石案边的少年起身长揖:“外公。” “坐吧。”吴太师也去石案边坐下,打量着他,“怎么还没睡?” 陆司明抿唇,沉了一沉:“外公,我想回去参加科举了。” 吴太师一怔:“好事啊。”说着面上便染了笑,花白的胡子都颤起来,“早就与你说过,你年轻,不要天天守着我。”继而掐指一算,“应是明年就有恩科?” “是。”陆司明颔首,吴太师欣慰地点着头,又问:“怎的突然想通了?” “我……”陆司明嗓中微噎,“我见着阿眉了。” 吴太师愣了下:“哪个阿眉?” “温伯父家的千金,您不记得了?” 他这样一说,吴太师当然记得。 沉吟半晌,吴太师却是一叹:“如今温家失势,她又……咳。你外祖母当年与她母亲不过口头结了个亲,你大可不必这样放在心上,没有人会怪你。” “不是这样的。”陆司明却摇头,“我们当了那么多年的玩伴,这四年我很担心她。况且,我打听了,她这回来宁州,乃是……乃是随着西厂的人一到来的。” 吴太师目中一震:“也就是说,前些日子咱们听说的那些风言风语,也是真的?” “是。”陆司明忿忿拍案,“阿眉怎么能跟那种人!我要考个功名,跟那混账要人去,” 吴太师没有说话。 在他看来,少年人这般的血气方刚、一身正气,多少有些幼稚。西厂督主今时今日的地位,哪里是凭新科进士的区区功名就能叫板的? 但少年人这般纯粹的正气与血气,原也不会维持多少年,此时此刻便是最珍贵的。 该让他去拼上一拼。总归太师府还在,并不必惧怕西厂。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随机送100个红包,么么哒! 第22章 返程 宁州再度落雪的时候,谢无了了此行的差事。 这场雪比他们到宁州时的那场更大些,有了些北方大雪纷飞的气势。但因潮湿,显得比北方更冷一些。 温疏眉好巧不巧地在这日来了月事,便整日都没有出门,窝在床上看书,炭盆放在很近的地方,身上还要裹着厚厚的被子。 谢无晚上再来时,她已将书放下,侧躺在厚实的锦被里,缩得紧紧的。 他驻足看看,好笑地走过去,手指碰碰她的羽睫:“不嫌热?” 她羽睫一颤,睁开眼:“不热,好冷。” 他定睛看看,看出她脸色白得不太正常。再掐指一算日子——哦,是差不多了。 谢无坐到床边,温疏眉隔着两床被子都清晰地感受到一股寒气。他却还要将手往被子里探,她不敢挡他,只能往后躲一躲:“督主……真的很冷。” 话音未落,他的手已触在她腹间,一层浅淡的凉意过去之后,竟有暖流从掌心贯下来。 温疏眉怔怔,抬眸,正迎上他一双笑眼:“舒服吗?” “……舒服。”她低着头承认,谢无打量着她:“身上总这样凉,是落了病还是……” “从小就是这样的。”温疏眉小声,突然反应过来他的话。 ——“身上总这样凉”?! 她神思一滞,身上也轻栗了那么一下,再定睛看他,眼中便有些惊慌:“督主察觉了?” 可不是?晚上睡觉旁边跟放了块冰雕一样。 谢无忍下这句揶揄,只说:“跟你睡了这些日子,我内功深了不少。” 温疏眉蓦地坐起来:“那……”她的呼吸有些急促起来,“那我不跟督主睡了。” “你做梦。”他不快地挑眉,她这才迟钝地反应过来,原也不是她要与他睡的,是他选的她。 可他不是嫌冷吗…… 她望着他回不过神,谢无面无波澜地按着她躺回去,为她掖好被子:“我去更衣。” 温疏眉:“哦……” “再过几日,等你月事过去,咱们回京。”他道。 温疏眉心里微沉,一时只觉得不舍。转而却闻他唤了阿井进来,吩咐说:“去告诉孙旭,明日不走了。” 原是要为她的月事专门多耽搁几天? 温疏眉低一低眼,一股说不出的感触涌动,倒让心底的不舍都淡了些。 她再度撑起身:“我帮督主更衣。” “躺下。”谢无睃她一眼,便径自往屏风后走去。温疏眉哑哑地怔了一会儿,安静地躺回去。 不知是不是因为静怡那些话的缘故,她近来好像不太怕他了。许多时候,她都要时时提醒自己他是西厂督主,才能记得他是那个在外面杀人不眨眼的魔头。若是不想那些,她常会觉得这个人还挺好的。 这很危险呀。 她很怕自己哪一日忘乎所以会惹得他不快,他一只手就能捏死她。 往后的五日,谢无虽已无事,白日里也并不来温家,只在晚上才来找她。 可他不来,温家对他的议论也并不曾停过,温疏眉还依稀听说温家也出了些事,只是她打听不到,连温钱氏也不肯与她多提。 后来,还是温静怡憋不住来与她讲了,边讲边拍着桌子骂:“他罗家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一个商贾人家罢了,与我的亲事不知他们上赶着跑了多少次才说动了家里,不然祖母必要再多留我几年,如今他们还敢来这一手!当我好欺负么!” 她说得没头没尾,却也听得出是婚姻大事。温疏眉赶忙细问,这才听说温静怡原来半年前就已与宁州的巨贾罗家定了亲,只是因为年纪小,家中不舍得她早早出嫁,便提出要将婚事搁上两年,等她及笄再说。 那罗家虽然富甲一方,依照士农工商的身份排下来,却远远比不得温家这般的簪缨世族。在议亲的过程中,罗家便对温家百依百顺,温家要多留静怡两载,罗家也满口答应。 除此之外,罗家更一再担保静怡要嫁的那位罗家大公子房中干净,无妾无婢。 目下的万般不快,便是出在了这“无妾无婢”上——婚事已定下半年,温家突然听说这位罗大公子无妾无婢是真,却有个外室,孩子都满岁了。 静怡嫁过去,虽是正室嫡妻,却要平白给人当后娘。这也就算了,大户人家迎娶正室前有妾婢庶子原也并不稀奇。可只看罗家为着外室这般遮掩,也可知这一位怕真是那罗大公子心尖儿上的人。 静怡一旦过门,便会直接夹在中间,不好做人。 为着这个,温家一大家子人最近都气得不轻,温钱氏亲自出面给静怡退了亲,张口闭口祝罗大公子与那外室百年好合。 可亲事已然定下半年,温家也非日日盯着罗家,外室怎的就突然被察觉了呢? 温静怡叹着气说:“家里原也是查了的,只是他们遮掩得太好,竟瞒了过去。真是多谢了姑父,还是西厂手眼通天……” 温疏眉这才知道,竟是谢无在其中掺了一脚,却半个字也没与她提过。 晚上他再来时,温疏眉便直接问了他。他听她问完,“哦”了一声,只说:“闲余人手多,顺手一查,让咱大侄女不必挂心哈。” “咱大侄女”。温疏眉品着这四个字,半晌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谢无打量着她的脸色:“你不必怕罗家找温家麻烦。这种商户,得凡西厂想查他们的税,没有一个干净的。” “我没……”她讷讷地回过神来。她其实根本没想什么找不找麻烦的事,听他这般一说,倒也顺着想下去,便又一怔,“你是不是……你是不是威胁罗家了?” “这叫威胁?”谢无淡看着她,“晓以利弊罢了。” “……”温疏眉说不出话。 . 翌日清晨,众人启程返京,犹是要走水路。温钱氏带着静怡,亲自将温疏眉送到码头,温静怡带了许多点心给她,温钱氏则着人备了不少钱两,私下里拉着她说:“你孤身在京里,许多事我们帮不上忙,但若能使钱解决的事便莫要亏了自己,不够花就着人来说一声。” “好,伯母放心。”温疏眉含笑福身,觉得天气太冷,便连声劝着温钱氏与静怡先回去了。 祖孙二人上了轿,温疏眉目送她们离开。待她们走远,她吁一口气,正欲转身上船,又被人唤住:“阿眉!” 她回过头,一时没循着人影。很是过了两息,才看到有人贯穿熙攘人群,疾步而来。 陆司明身后跟了四个小厮,每人手里都抱着好大一个包袱。行至她跟前,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我听说你要回京了。你……多保重,过些日子我也会回去,参加恩科,到时再去寻你。” “怕是不太方便。”温疏眉垂眸轻言,樱唇蕴起笑,“愿君侯金榜题名。” “嗯!”陆司明重重点头,“你等我。” 温疏眉浅怔,抬眼看他,他笑笑:“……先不说这个了,我为你备了些东西,不知你用不用得上,先带着吧。” 温疏眉的目光是扫过那几个包袱,摇一摇头:“谢府什么也不缺,衣着首饰督主都为我备了许多,君侯不必为我操心了。” 她语中浅淡的客气里,夹着显而易见的疏离。陆司明一时恍惚,迫切道:“阿眉,我们难得一见,这么多年的……” “今时不同往日。”她打断他的话,“过往的事不必再提了,君侯保重。” 言毕一福,就转身上了船去。 陆司明自然看得出她怕徒惹麻烦的意味,心中不禁忿意又起,恨谢无待她刻薄。 他的目光凌凌划过眼前的船舶,睃巡着谢无的身影,却一无所获。转瞬的工夫,阿眉也已上了船去,寻不到影子了。 船舱窗边的竹帘后,谢无淡看着陆司明。温疏眉进了屋,他略微偏头:“青梅竹马?” “儿时旧友。”她低着头。 “说什么了?” 她滞了滞:“他说他过些日子要回京参加恩科……到时会去找我。” 伴着这句话,谢无眼底的阴郁消散。 他内功极佳,耳力也好。陆司明所言他方才已尽数听清,只想听听她会不会隐瞒。 他们本没说什么,若有心虚才会隐瞒。 温疏眉又道:“还备了些东西给我,我没要。” “你旧友倒不少。”谢无轻笑。 温疏眉觉得这话好冷,冷得她往后一退,不敢看他。 “有空请来府里坐啊。”他的声音慵懒起来,冷意淡去,“还有上回那个楚大小姐,我看挺护着你,看见我跟看见杀父仇人一样。过年你们玩去,别让她觉得我欺负你。” 他边说边踱到她面前,身子微倾,双臂同时将她一拢。 他个子好高,她每每被这样一揽,都觉得自己被铺天盖地地罩住。初时只觉得恐慌,只觉得手足无措,现下许是适应了,倒觉得心安。 温疏眉咬一咬嘴唇,没再挣扎。他笑一声,俯首吻在她额上,她背后忽而响起清亮一唤:“娘!” 谢小梅牵着阿井的手,蹦蹦跳跳地上了船来。 怀里的小美人顿时挣扎起来,双手将他推开,绷着脸回身:“梅儿!” 谢无眯眼,压低的眼帘里沁出寒光,盯在谢小梅身上。 这小丫头片子, 还是该扔下去喂鱼。 作者有话要说:谢无:青梅竹马? 小眉:是的没错,还有娃娃亲呢! 陆司明,卒,享年十八岁。 ==================== 本章随机送50个红包,么么哒 第23章 回京 船驶起来,谢小梅很是开心。这种开心甚至盖过了谢无带来的恐惧,她坐在床上,一直拉着温疏眉问洛京是什么样子的。 不出半个时辰,谢无就一脸厌烦地出了船舱。谢小梅过了半晌才发现爹爹不见了,又拉着温疏眉一道往外走,走到船舷一侧,发现谢无在钓鱼。 “爹爹!”谢小梅跑去找他,谢无落在水中的视线没抬一下,右手一抬,在她还有两步远时按住她的脸,把她推远。 谢小梅好似这一瞬才想起爹爹并不太喜欢她,还曾想把她扔到江里喂鱼,往后缩了缩,拽住温疏眉的裙摆。 温疏眉揽着她就地坐下,小声央谢无:“既然收了当女儿,督主待她好些吧,她……” 她原想说谢小梅从前就过得苦,没人爱,却被他呵的一声冷笑打断。 他头都没回一下:“还待她不好?缺衣少食了还是让人欺负她了?” 你自己就在欺负她。 温疏眉这样想着,但不敢说,眼眸低下去,帮谢小梅整理衣衫。 谢无回眸一睃她:“这么喜欢小孩,回京再给你添一个啊,你养着玩。” 他当是养宠物呢! 温疏眉听得不乐,恰见谢无目光又转回水中,暗自瞪他一眼,搂搂谢小梅:“走,我们回屋翻花绳去,不搅扰你爹。” 说罢便拎裙起身,和谢小梅手拉手地走了。 谢无斜眼,瞟在她的背影上。 怎么还不带他玩了呢? 他也可以学翻花绳啊! . 水路走完,又是陆路。谢小梅很是乖巧,与温疏眉坐在马车里,路上再颠簸也不哭闹。 倒是温疏眉,在颠簸间偶有反胃厉害的时候,谢小梅便拉开车中的小柜,取出水囊,倒水来给她喝。 这般几日过下来,二人不免亲近起来。倒是谢无,还是看谢小梅横竖不顺眼。尤其晚上睡觉时,哪怕是睡在驿站地方也很有限,谢小梅只得与他们同处一屋,谢无时时仰面躺在床上自言自语:“要不找个人牙子给卖了吧——” 万幸温疏眉还能找些下棋品茶一类的闲事与他打一打岔。但在离洛京尚有两日时,他还是早早写了信着人送回去,让府中收拾好住处给谢小梅,再找两个乳母,不许她日后再这样缠着温疏眉了。 温疏眉对此倒没什么意见,深宅大院里的孩子原也都是要由乳母照看的。只是细想起来,她当真有些心疼谢小梅。先前摊上那么一户人家当童养媳,可见原本的爹娘待她也不会太好。如今好不容易进了高门显户,却又碰上这么个邪乎的爹。 如此这般,两日后入京之时,尚未抵达谢府,温疏眉便揭开车帘,与谢无打起了商量:“过两日若督主不在,我带梅儿出去走走,好不好?” 谢无骑在马上,斜眼瞥过来,眼中含着冷光。 温疏眉忙道:“保准在督主回府前便赶回来,什么也不耽搁!” “随你。”谢无的目光挪回去,“让阿井跟着你。” “诺。”温疏眉应下,搁下车帘,缩回车中,抚着谢小梅的额头道,“听见了吗?回头得空带你出去玩哦!” “好!”谢小梅扬音应声,谢无嘴角轻扯,终是没说什么。 又过约莫半个时辰,马车停在了谢府门口。下了马车,温疏眉便见掌管内宅的息玫已候在了门口。 她先前与息玫不过几面之缘,几乎只在领月钱时才会相见。两个人不算相熟,亦无纠葛,见了面便客客气气地相对一福。 息玫美眸含笑,看了眼乖乖跟在温疏眉身边的谢小梅,朝谢无颔首道:“乳母已挑好了,共是两人,夫家都是督主名下田庄的佃户,家世清白干净。” 谢无没什么话,点了下头,便入了府门。温疏眉与息玫一并随着他进去,谢小梅初时还有些胆怯,紧紧地拉着温疏眉的手,不敢说话。待得穿过两道院门,便再也抑不住惊异,拽了拽温疏眉的手,小声:“娘!” “嗯?” “这里好大哦!”谢小梅吸着凉气,“这是娘的家?” “这是你爹……” “对,这是爹娘的家。”谢无回过头,温疏眉只得将话咽了回去。 息玫抿着笑静听,听罢又言:“督主吩咐给温姑娘新制的冬衣也尽数制好了,其余各处也都分了下去。我瞧着衣料还有剩,便让针线房又裁了几身小孩子的出来,但因没有尺寸,也不知合不合梅姐儿的身量。” 谢无忽而驻足回身,招手:“小小梅。” 谢小梅几步跑到他跟前,他蹲身,打着整齐褶子的银灰披风曳地,苍白的手指在她鼻梁上一触:“跟你息玫姑姑试衣裳去,明日好出门。” “好——”谢小梅点点头,便不再缠着温疏眉,乖乖地往息玫那边去了。息玫闻言,自然知晓谢无的意思,便干脆利索地一福身,带着谢小梅离开。 温疏眉看得出,他这是又嫌谢小梅在跟前碍事了。还好回了府,有足够的人手可以带孩子,不然他怕是要琢磨着将谢小梅扔去飞花触水喂锦鲤。 翌日天明,温疏眉起床的时候,谢无已不见踪影。 这样的时候,于她而言还是最轻松啦! 温疏眉便让乳母将谢小梅带来一道用了早膳,而后就托阿井套了车,带谢小梅逛集去。 白日里的集市没有傍晚时分热闹拥挤,摊位倒也齐全。眼下已入腊月,集上多了许多平日见不着的年货。温疏眉带谢小梅一道吃了糖葫芦,又买了糖画、糖人,图吉利的平安结挑了几枚现成的,又多选了几种丝线,打算自己编来玩一玩。 临近晌午,二人一道寻了家酒楼用膳。集市上的人仍是不多,但正值饭点,酒楼里已人满为患,二楼雅间均已坐满,温疏眉只得在一楼厅里的僻静处寻了张案桌。 她原想唤阿井一道坐下来用,阿井却不肯,恪尽职守地在旁边守着。这样倒也有些好处,他从衣着到容貌均一看就是宦官,寻常百姓无不退避三舍,就连几个喝高了的醉汉途经她们时,瞧见阿井都忙避得远了。 温疏眉安然与谢小梅吃着菜,旁边衣着读书人的话却飘进耳中,头一句就叹着气:“可怜呐——听闻安家就这两个儿子,如今算是灭了门了!” “也未必就是灭了门吧。”有人不赞同,摇着头道,“文人墨客游历四方也常见,指不准只是出去走走呢?” “你这是不知细由。”前头那人苦笑一声,“那安远之已经近两个月没有动静了,前些日子身在宁州的安辽之也没了行踪。若只是这样都罢了,我却听说,安远之消失无踪的那晚,有邻里瞧见西厂的人深夜围了院子,安辽之那边也一样。” 说着,他喝了口酒,瓷盏重重落在木案上:“自此之后,兄弟两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没听说吗?西厂很有些神药,能让人骨肉消弭,什么都留不下。” 一口青菜在温疏眉口中滞住,她吸着凉气回头,看向那一桌读书人。 这几人她都不识得,远之、辽之两兄弟她却熟悉。 这兄弟二人都是她父亲的门生,安远之更是才学出众,睿德太子在位时他便是东宫官。倘若现下身在皇位的是睿德太子,安远之必定已是不折不扣的朝中新贵了。 她也还记得她小的时候,他们登门拜访父亲,总会给她买些糖吃的事情。 爹娘怕她吃坏了牙,平日不肯她多碰这些东西。但他们送来,爹娘出于情面也要许她吃上一些。 安远之还曾蹲在她面前小声跟她说:“今日给你多买了一份,别告诉你爹啊。” 他们死了? 温疏眉眼中漫开一片酸涩,阿井见状也睃过去,咳了一声。 那几人瞧出阿井是个宦官,便忙止了音。温疏眉勉强缓和情绪:“阿井,我一会儿想去普众寺上柱香。” 阿井蹙眉,沉声:“温姑娘。” “你若觉得不方便,在外面等我就好。”温疏眉口吻生硬,那张在阿井印象中一贯柔弱胆怯的脸上,竟透出几许冷意来。 阿井哑了哑,终是没敢再说什么,待用完膳,便驱车载她与谢小梅同去。 温疏眉心怀悲戚,为安家兄弟二人敬了香,又添了钱给他们供灯,祝他们早登极乐。 供灯时听得旁边的小师父叹息:“近来好多人为他们供灯,贫僧与他们虽不相识,却也知他们必是善人了。施主安心,佛祖在上,自会庇佑的。” 会吗? 温疏眉低着眼,没说话。 其实自睿德太子殒命、今上登基、温家落难之始,她就已难再信这些了。会来敬香,实是在图自己心下安宁。 谢无杀了他们,而她跟在谢无身边。 如若她有足够的胆识,她或许也会像书中那些女中豪杰一样,瞧准时机,一刀取他性命。可她不能,她活得自私,她只想活下去,等爹娘回来。 她甚至并未因朝中的乌烟瘴气而对谢无生出多少恨意, 她觉得自己愧对曾经读过的那些圣贤书。 回谢府的路上,温疏眉一路不言。谢小梅不懂个中缘故,却瞧出她心情不佳,乖巧地依偎在她身边,陪着她安静。 待马车在府门口停稳,温疏眉搭着阿井的手下了马车,刚回身将谢小梅也抱下来,另一驾刚听闻的马车中跃下个人,足下生风地冲过来,拽住她便往府门里去。 “贱|人!”来者忿忿地骂着。 温疏眉定睛,蹙眉:“明娟?” 说着她便定住脚,不肯任由她拉扯。 明娟因而向后一跌,回过身,怒而扬手,一掌掴下来。 温疏眉不及躲闪,啪地一掌落得响亮。 周围陡然一静,谢小梅吓得发不出声,连阿井都回不过神。温疏眉半张脸都发了麻,贝齿轻咬,冷脸看过去:“你干什么?” “我干什么?”明娟冷笑,指着她的鼻子斥道,“贱|人!你适才去普众寺给何人上了香、供了灯,我可都瞧见了!可真不愧是窑子里出来的姐儿,吃里扒外,顶不要脸!”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开V哈,更新时间不变 晚上21:00三更合一,一共九千来字吧 另外为了感谢大家支持正版,照例会有大量红包赠送,记得来看 =========== 挂一下自己的预收文,这篇完结之后无断档开新,想看的菇凉可以先戳一下收藏,开文之后就可以直接看啦~ 《宫阙有韶华》by荔箫 【文案】 上一世,顾鸾最在意的就是自己这条命。 大选之时,她原是极美的一个,却惧于宫闱斗争,心甘情愿地去尚宫局,做了个女官。 在尚宫局,她过得平静逍遥。足足二十五年光阴,她从小宫女混成了尚宫女官,也算大权在握。 自此她开始频繁出入天子寝殿,一来二去,倒也跟皇帝混熟了。两人的性子极为投缘,常在不知不觉间相谈甚欢,皇帝将她引为知己。 只可惜,彼时她已四十岁了,朱颜老去,哪里还有勇气诉说情愫;他比她还年长几岁,亦已无心后宫,他们最好的年华都已悄然逝去。 她心下酸楚,感叹造化弄人之余只能静静陪着他,这条路一走就是二十年。这二十年里她常常会想,如若当初进了后宫,现下会不会不一样。 临终之时,她写了一封长信给他,道明那份珍藏已久的情愫,长久的矛盾之后却又将信焚了,只想把这份情带到墓里头去。 再睁开眼,韶华重归。顾鸾心中狂喜,想这辈子必要活得轰轰烈烈。 待弄清状况她才发现,此时的她已然是个宫女了。 她只好花重金买通御前宫人,换得了一次进殿奉茶的机会。 然而还没等到那天,她却突然被调离了尚宫局。 第24章 心念 温疏眉不理脸上的胀疼, 目光落在明娟面上,薄唇轻启,不疾不徐:“安家兄弟两个, 乃是我父亲旧识的门生, 与我交情不浅。如今殒命, 我自是要去敬香拜佛, 愿他们早登极乐的。” “呵。”明娟冷笑,眼底眉梢都透出刻薄,“你休要说你不知此事与督主的干系。督主待你不好么?你竟这样不分好赖!” 温疏眉眼睛一眨不眨地瞧着她, 忽而觉得与她多解释一句都跌份儿。 再说, 她与明娟解释原也是没有用的。她们早已结怨, 明娟今日更分明是在找茬, 如何会听她的解释? 温疏眉摇摇头:“此事与督主有无干系, 那是督主的事;督主会不会恼我, 是督主与我的事, 轮得到你来说项?” 说罢便牵起谢小梅的手:“走吧。” “你……”明娟拉她, “你站住!” 温疏眉抬手将她甩开, 她怒意陡增, 再度扬手, 阿井疾步上前, 一把将她手腕攥住。 “咝——”明娟吃痛,倒吸凉气。 阿井手上不松,神情却客气:“明娟姑娘,这是府门口,让旁人瞧见便要觉得督主家宅不宁, 于您也没好处。” 说至此,他将手一松, 双手拢进袖中,身子仍半挡着温疏眉:“有什么不妥之处,咱回去说。” 明娟打量他两眼,终是不好与他发作,冷哼一声:“你与我见息玫姐姐去!” 温疏眉低着眼,心下有些疲惫。 她去为安远之、安辽之敬香,原是做好了谢无不会高兴的准备。明娟的这一出,于她而言不过是平添了又一出麻烦,实在让人不想多理。 可明娟现下提及了息玫,她与息玫的相处倒还算过得去,犯不上再添个仇人,这份面子便还不得不给。 温疏眉不作声,冷着脸走进了府门。蹲身为谢小梅拢了拢外面的小斗篷:“梅儿先跟井公公去找奶娘,好不好?” “不好……”谢小梅怯怯地摇头,“我害怕。” “别怕。”温疏眉衔着浅笑,抚一抚她的额头,“这里是你的家,你有什么好怕的?听话,我要把事情说清楚,再去找你。” 谢小梅紧紧地拧着眉,踟蹰了半晌,终是闷闷地点了点头,跟着阿井走了。 她几度转回头来,温疏眉都含着笑与她摆手。待得远得看不见了,温疏眉的脸色才复又冷下去,不理会明娟,提步便往后宅去。 明娟紧跟着她,语中讥嘲不断:“别以为梅姐儿喊你一声娘,你就是谢府里的当家主母了。没了你,等照顾她的人也还多着呢。” “督主是什么身份?想要什么样的姑娘没有?便是看上了王公贵戚的千金,也没有娶不到的。一个窑子里出来的东西,还当自己是太傅家的大小姐呢?我劝你安分些,这是为你好。” 温疏眉对她的话充耳不闻,绕过飞花触水的大半个湖,到了息玫的院门前。 息玫的院子里正热闹。府里总共三十个女眷,大家“各司其职”,谁的活也不多。尤其谢无不在府里的时候,她们闲来无事,便常在一起寻些乐子。 眼下温疏眉抬眼一看,便见院子里几人正忙着投壶,廊下有人在饮茶,院子里依稀还有浅淡的甜酒香,不知是哪里正温着酒。 “阿眉!”苏蘅儿最先瞧见了她,笑吟吟地迎上来,“昨日听闻你回来,却忙着收拾冬日的被褥,没顾上找你去。怎么样,宁州好玩吗?” 说着忽而一怔:“你的脸怎么了?!” “凑什么热闹。”明娟横眉立目,一把将她推开,径自上了前,行至廊下朝息玫福了福,“姐姐,温氏这贱|人……督主待她那样好,她倒给安家那两兄弟上香去了。京里近来那些风言风语您也知道,您给评评理,可有这样办事的?” 她说的声音并不低,清清亮亮地回荡院中,说得整方院子、十余号人都一静。 息玫执着茶盏的手顿住,看向温疏眉,目中多有讶异:“这话当真?” 温疏眉垂眸,没有否认:“安家兄弟二人,是我父亲的门生。” 息玫蹙了眉头。 她瞧得出,明娟是在找事。否则上香供灯的人那么多,温疏眉去便也去了,旁人不会在意,督主也未必会知道。 可现下,明娟将事情捅了出来。不仅捅了出来,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这就相当于阖府都知道了, 她非得说点什么不可。 息玫抿唇,沉吟半晌:“安家兄弟的事,我们也只是听了些坊间传言罢了。与督主究竟有无关系,我们谁也不知道。” 明娟神情一震:“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外头的事,我们内宅的人还是不掺和的好。”息玫说着,将茶盏搁下,朝温疏眉道,“我是掌管后宅的人,温姑娘是后宅的人,安家的事却不是后宅的事。不知自己该不该插手,就劳温姑娘先去书房那边候着吧,待得督主回来,咱们再说。” 温疏眉颔首,福了一福:“诺。” 这位息玫还是有些本事的。她既不说不管,也不肯得罪人。 让她去书房等着,落在明娟眼里是让她等发落,可又没让她吃着亏。待得谢无回来,不论怎么想,谁也怪不到息玫头上。 温疏眉无心多理会明娟,就径自折回前宅,进了书房所在的院子。 书房里紧要的东西多,如无谢无吩咐,旁人皆不得入内,她便只得立在院子里等。 这一等,就是好几个时辰。饶是身上穿得厚实,站得久了也凉飕飕的。 临近傍晚的时候,苏蘅儿寻来了一趟,脸色不佳,小声告诉她:“一会儿督主回来,你可要想好怎么回话——明娟一直在府门口等着呢,明摆着要先声夺人!” 说到此处,苏蘅儿咬了咬牙:“她何苦这样针对你?莫不是疯了?” 继而又道:“要我说,你就死咬着不认好了。什么安家兄弟?你就说你是去给你爹娘祝祷去了!反正庙里的香客那么多,督主事又忙,未必有闲心追查这些鸡毛蒜皮!” “我想想看。”温疏眉眼帘低垂,略作思量,首先就打消了这“死咬着不认”的办法。 明娟敢拿这个找茬,自是要将“罪证”抓足,哪会由她不认就不认了? 况且,便是没有明娟,也还有阿井呢。 阿井不是明娟的人,但也不是她的人,只为谢无办事。 她若有心这样诓骗谢无,让阿井捅出来,就更说不清了。 苏蘅儿轻叹一声:“你好好想想怎么办……” “多谢。”温疏眉轻声。 苏蘅儿担忧的望着她:“那我先……我先走了。” “嗯。”她点点头。苏蘅儿不再多留,这便离了书房。 温疏眉安安静静地继续静等下去,等到暮色四合,又至月明星稀,才终于听到外面有了响动。 除却靴子踏过薄雪的脚步声,就是明娟的声音,絮絮地说了许多,她不太听得清,但想来该是在告她的状。 不多时,踏雪声在院门处一定。 谢无抬眸,看向月色下静立的身影。 她被淡蓝提花缎的夹棉斗篷笼罩着,一道背影孤零零地立在那儿,看不出情绪。 他提步再往前走,行至她身边,便见她紧抿了薄唇。 她怕他。 他绕到她身前:“怎么回事?” “我……”她如鲠在喉。 她反复思量了一下午,思索如何应对得宜。但在他站在面前的这一刻她才忽而意识到,她是做不到不怕他的。 谢无的脸色阴沉到极致。 “小眉。”他轻笑,带着几分难辨的自嘲,“你想做的事,我哪次没有应你,你就非要这样瞒我?” 温疏眉一滞,他转身走向屋里:“进来。” 她赶忙跟上,明娟带着一脸得色识趣地留在了院子里。 经过外屋,谢无足下没停,径直拐进了内室,温疏眉随进去,绕过影壁,便见他已拉开了墙边矮柜的抽屉。 放戒尺的那方抽屉。 她双手不自觉地紧攥起来,背到身后,躲着他。心里一阵阵乱着,身上打颤:“我……我没有事瞒你!” 他扭过头来看她。 屋里没燃灯,愈发显得他脸色黑得可怕。温疏眉向后打了个趔趄:“我……我真没有!” 接下来的话就急了起来,被她一股脑抛出:“我是晌午在酒楼才听闻的安家兄弟的事,临时决定去普众寺敬香!你才……你才刚回来,怎的怪我瞒你!” 谢无目光凝住:“当真?” “你若不信,去问阿井。”温疏眉说着,扬起脸来。 她小脸紧绷着,被窗纸透进来的浅淡月光映得苍白,有股视死如归的决绝:“我就是去给安家兄弟上香了,还供了灯。他们是我父亲的门生,素来待我极好。你如是不高兴,你……” 她视线落下,落在他身前半开的抽屉上:“你打死我好了。” 他的手伸进抽屉,她呼吸滞住,眼也不抬。 很快,火光一亮。他原是将火折子摸了出来,信手燃明矮柜上的油灯,拢上灯罩。又行至书案另一侧,燃亮了另一盏灯。 明亮的光火令温疏眉心安了些,吁了口气。谢无忽而神情一顿,大步流星地走向她。 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但被他喝住:“别动。” 她驻足,他伸出手,不理她的躲避,修长的手指挑起她的下颌。 他眉宇皱起:“谁打的?” “什么谁……” “脸。”他的目光凝在她侧颊的指痕上,“谁打的。” “明娟……”她声音轻颤,颤得发虚,“明娟打的。” 谢无收了手:“孙旭。” 并不太高的一声唤,方才并不在院中的孙旭不知从何处进了院,推门而入:“督主。” 他一睃窗外:“去,掌嘴五十。打完去取她的身契,发卖了。” “诺。”孙旭一揖,转身便走。院中很快传来响亮的耳光声,伴着低低的呜咽,一声声震进房来。 温疏眉周身轻栗起来,犹被他挑着下颌,眼睛却不敢看他,死死盯住了地面。 谢无撇了下嘴:“我欺负欺负你也就算了,其他人敢欺负你,只管打回去。” 温疏眉一时怔怔回不过神,谢无抬手,手指在她侧颊上碰了碰:“还疼吗?” 她躲了一下:“有一点。” 他便知晓了轻重,折回那矮柜边,找寻合适的药膏。 屋外,明娟终是哭喊了起来:“督主!温氏……温氏与您说了什么!她不是什么好东西!” 温疏眉漠然静立。 “督主,温氏心里根本就没有您!”哭声愈发地撕心裂肺,听来有些惨烈,“我……我跟了您多少年!那个贱|人……” 谢无找到了合适的药膏,回到温疏眉跟前。 凝神听了会儿外面的哭骂,他忽而笑了:“骂得好难听啊,要不交给你发落吧。” 这个笑容,好生妖异。 “不……不用。”温疏眉摇一摇头,“听督主的。” 他便也不多劝,手指沾上药膏,轻抹在她伤处,边抹边问:“她动手的时候,阿井不在?” “在……”温疏眉答了,怕他怪阿井,又道,“但事出突然,阿井也没料到她会动手。后来她还要再动手,阿井就拦下来了。” 他听出她话里为阿井陈情的意味,睇视着她:“你在想什么?” 温疏眉低头,心虚地躲了躲。他抹好了药,盖好盒子:“明日我从西厂挑两个高手,留在家护着你。” “不必……” 他挑眉:“你别管。” 温疏眉不吭声了,心下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他为她发落了明娟,并不难懂。她是最晚进府的一个,远比明娟让他觉得新鲜,他现下对她尚还感兴趣,自然愿意多依着她一些。 待得来日她成了被他看腻的那一个,他再为了新来的姑娘将她也发卖了,她也不会觉得意外。 可是差两个西厂的高手护着她? 她觉得他太任性。 温疏眉心下小声揶揄着,沉默半晌,又探问:“我去给安远之和安辽之上香……督主不生气?” “不生气啊。”他浑不在意地摇着头,“你若改日还想去,我可以陪你去。” “不必!”她连忙回绝。 他低笑一声,伸臂揽住她:“我饿了,你是不是也还没吃?” “嗯。”她应声。 “走啊,回去吃饭了。”他揽着她向外走去。迈出房门的瞬间,明娟便拼了命地想扑上来,但被孙旭死死按住。 “督主!”明娟大声喊着,“督主!我……我错了……” 她终是服了软,声音战栗不止:“我不敢了……我不敢了督主……” 但谢无脚下没停半步,只在经过她身前时扫了一眼她已然肿胀的脸,眉宇倏皱:“好丑。” 口吻嫌弃得很。 温疏眉哑了哑默不作声地打量他的神情,他面上没有任何波澜,就好像跟明娟从来也不认识。 “督主……”明娟还想再求,孙旭却已从谢无的神情看出了他不想听。索性封了她的哑穴,让她乖乖挨完五十记就发卖了交差便是。 后宅里,谢小梅坐在谢无卧房前的石阶上,闷闷地不吭气。 她四岁,已先后有三个要她叫娘的人。但现在这个娘,待她最好。 第一个娘嫌弃她是女孩子,一心盼着能再生个弟弟,后来有了弟弟,就不要她了。 第二个娘不喜欢她,还说她克死了爹,日日打她骂她,她常在睡觉时被扯着头发拽起来,不及弄清缘故,棍棒就已经落下来。 只有现在这个娘,不打她不骂她,也不嫌弃她是女孩子。会给她身上的旧伤上药,抱着她喂她吃点心,还带她出去玩。 但今天,娘好像出了什么事。那个可怕的姑姑说的话她不太听得懂,只知道事情不太好。 她怕再也见不到娘了,就一直坐在这里等,四下安安静静的,两个奶娘轮流来陪她,才让她心底的害怕稍稍轻了些。 院外突然传来说话声时,谢小梅蓦地站起身来。 她侧耳倾听,遥遥而来的声音很是熟悉。 “不用再做新衣服了……”温疏眉望着谢无,“已经很多了。” “就添两件斗篷。”谢无边想边道,“去年打来的皮子还有不少,比你身上这件暖和。” 他攥着她的手,嫌弃她在外站久了,手冷。 谢小梅眼睛亮起来,拎起裙子就往外跑:“娘!” 风风火火地刚冲出月门,一双有力的双臂伸过来,一把将她抱起:“不许总缠着你娘。” 谢无双手架在她腋下,板着张脸,神情冷淡。 “我……”谢小梅巴巴地望着他,一动都不敢动,“我怕娘出事。” “有爹在,你娘能出什么事?”谢无把她放下,还算和善地拍拍她的头,“乖啊,有爹一个缠着你娘就够她受的了。你若觉得没趣,过几天爹给你找个哥哥回来陪你玩啊。” 谢小梅一下就不吭声了。温疏眉禁不住地瞪他:“督主怎么这样跟小孩子讲歪理……” “这怎么是歪理?”他歪头,神情诚挚,“我这样缠着你,你不烦?” “我……”温疏眉发觉自己说烦也不是,说不烦也不是,只好闭了口,不再理他了。 这一晚上,他对谢小梅莫名地耐心了些。待得到了就寝的时候,谢小梅被乳母带回去歇息,温疏眉与谢无各去沐浴更衣,他快一些,她回房时他正仰面躺在床上想事。 见她进来,他笑一声:“小小梅还挺懂事的嘛,这才多少日子,就知道担心你。” “她就是很懂事呀!”温疏眉从他脚边溜进床榻里侧,看看他的笑脸,好声好气地劝他,“督主既收她做了养女,日后别总凶巴巴地待她,好不好?” “我跟她闹着玩的。”他无奈而笑,“她肯定知道。” “……她怎么会知道!”温疏眉皱眉摇头,“她才四岁。督主总这样凶她,她日后性子要不好了。” 这样么? 谢无听出她认真,品起了她的话。继而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好像并不知该如何与小孩子相处。 他在很小的时候就已进了宫了。年纪再小,挨过那一刀后便也只是供人差遣的宦侍,他已不记得被长辈照料是什么滋味。 家人间的相处该是什么样子,他也同样不太清楚。 谢无自顾自思量着,咂一声嘴,翻身面朝着她:“宫中礼数你熟吧?” “还算熟吧。”温疏眉回忆了一下,儿时在宫中小住学到的东西,差不多都还记得。 便听谢无又说:“那过年你跟我进宫一趟。” “进宫?!”温疏眉的抵触油然而生。 若是进宫参宴,她熟悉的人太多了。倘使个个都像楚一弦那样记挂着她便也还好,可若遇上几个江如嫣那般的,这个年过得实在糟心。 她抿一抿唇,轻声婉拒:“怕是不太方便。况且,陛下也不会想看到我的。” “有我在,不会让旁人欺负你。至于陛下……”他语中一顿,“他知道你在我这里。” 温疏眉蹙蹙眉头,说得更直白了些:“能不去么?” 谢无道:“皇后娘娘想见你。” “皇后娘娘?!”她一奇,面上生出困惑。 他打量着她,继而慢慢反应过来:“你不知当今皇后是谁?” 她惑色更甚,摇头:“谁?” “余家次女,余菁。” 温疏眉瞳孔骤缩,虽想遮掩,还是压制不住那份情绪。满目的愕色不受控制地漫开,她仿佛听到了什么惊世奇闻,不可思议地摇起了头:“不可能……怎么会……” 余菁的嫡长姐余蓁,便是睿德太子的太子妃。 今上弑父杀兄夺得皇位,睿德太子殒命,太子妃便随着他去了。 不仅如此,余蓁的父母也皆被迫自尽。 曾经盛极一时的余家在一夜间倾覆。那段时间人人都说,比温家更惨的,大约也只有余家了。 “我识得她的……她怎么肯?!”一股难言的激愤在温疏眉心底涌动,说不清是恨还是恼。 倘使放在别的人家,这样的事还可解释为是因嫡庶之争,庶出的女儿与爹娘不亲,但放在余家却绝不会是。 温疏眉知道,余菁的生母早就重病而亡了,临终前将她托付给了主母照料。此后数年,余家正房待余菁视如己出,姐妹两个也形影不离。 谢无只说:“等见到她你便知道了。” 又问:“去不去?” “我……”温疏眉略作踌躇,终是点了头,“我去。” “那除夕下午,我来接你进宫。”他说。 她点点头,斟酌着问:“是不是要备礼?” 谢无沉了沉,“嗯”了声:“挑些上好的创伤药给她送去吧。府里有现成的,问阿井要便是。” 创伤药? 温疏眉听得更加困惑。可他看上去并无意多说,她便也不好追问,只得应了一声。 他忽而伸臂,将她拢进怀里。二人日日同榻而眠,她已不太抗拒,乖顺地靠到他怀里,听到他的心跳沉缓有力。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心跳声已莫名让她觉得心安了。她听着这个声音,总能入睡得快些,也不再做噩梦,连在脑海中纠缠她多年的许至儒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除夕当日,大雪纷飞。 谢无一早就进了宫,下午折回谢府接温疏眉时,积雪已能没过脚腕。温疏眉缩在车子里,身上拢着新制的狐皮斗篷,手里还捧着手炉,还是觉得凉飕飕的。 他支着额头看着她笑:“这么冷吗?” 她点头。 他又说:“我觉得这天没你冷啊。” 她禁不住地瞪他,他就笑得愈发过分。过了约莫半个时辰,马车在宫门口停稳,他扶着她下车,宫门口即刻便有宦侍迎上来,堆着满脸的笑:“督主……” “不必跟着了。”谢无道。 说着便步入宫门,温疏眉依稀瞧见不远处有些朝臣、命妇的身影,不自觉地低了头,不想与他们多作接触。 谢无睃她一眼:“这边来。” 说着伸手将她一揽,沿着宫墙,向西走去。 走了足有十来丈,依墙修筑的石阶出现在眼前。石阶下还有方小房子,是供换班的侍卫歇脚的。 眼下并非换班前后的时辰,房中无人,四下也安静。谢无环顾四周:“怕高吗?” 温疏眉浅怔:“有一点……” “那闭眼。”他道。 温疏眉隐有惑色,还是依言闭上了眼睛。 便觉身子一轻,她双脚离了地,被打横抱了起来。 温疏眉心下不由紧张,下意识地抓住他的衣服,几是同时,耳边风声呼啸而起,掺着凛冬里十足的寒意,刮得耳朵生疼。 谢无的声音自寒风里传过来:“莫要同任何人说你来过栖凤宫。” “好……”她只应了一个字,便觉灌了满腔的风。 不多时,身子稍稍一顿,风声在一息间淡去。 “到了。”他的声音也变得清晰,她睁开眼,他便将她放了下来。 温疏眉抬眼望去,已是置身栖凤宫的院落里,面前正是牌匾高悬的殿门。 只是,四周围似乎过于清净了些。她儿时在栖凤宫陪伴过先皇后,印象中的这个地方,四处都有宫人环伺。尤其是殿前的这片院子,时刻都有漂漂亮亮的宫女姐姐,她常爱拉着她们玩。 眼下,整个院中却空无一人。 谢无提步向前走去,率先入了殿门。她忙跟上,一直随他入了内殿,抬眼就看到了皇后余菁。 偌大的一方殿里,也只有她一个人。 今日乃是除夕,该是内外命妇都来谒见中宫之时,她本该穿上朝服,按品大妆,接受跪拜。不该是这样穿戴清素地坐在茶榻上,自顾自地做着女红。 听到动静,皇后抬了抬眼,恍惚了一阵,方有笑意漫开:“谢督主。” “皇后娘娘安。”谢无抱拳,温疏眉压住疑惑,随之一福。 皇后的目光落在她面上:“温姑娘。”颔一颔首,又说,“督主肯为本宫走这一趟,本宫承督主的恩了。” “不敢。”谢无沉息,眼中光华内敛,难辨情绪,“臣去外面候着。” “有劳。”皇后略微欠身,他便退了出去。殿中只剩了温疏眉与皇后,皇后衔着一缕笑,自茶榻起身,走向案桌,睇她一眼:“温姑娘坐。” 温疏眉抬眸看过去,见桌上放着一小坛酒。 她走上前,面上带着迟疑,边落座边问:“不知皇后娘娘何故召见?” “说不上召见。”皇后轻哂,自顾自地端起酒坛来,倒了两盏,“只想找人喝喝酒、说说话罢了。” 说着,她笑了声,笑音里沁出凄怆的自嘲:“你是不是奇怪我为何找你?”她摇着头,“我不知还能找谁啊……我信得过的人都已不在了,我爹娘、我姐姐、姐夫……” 她数下去,抿着酒,眼中漫开泪意:“算下来,倒是你……虽说不上与我多么相熟,处境却差不多。这些话我说给你听,想来你不会说给旁人。” 处境差不多。温疏眉打量着她,隐隐品出这话背后的意思。 她们都恨当今圣上,她更已无人可依,不论什么话落到她耳朵里,她都大可不必告诉不相干的人。 皇后一口口啜着,很快饮尽了一盏酒,借着酒意,伏在案头哭出了声:“我家里……我家里世代忠良,如今这般,凭什么……凭什么!” 温疏眉坐在旁边,有些无措。 她与皇后算是旧识,可也并不太熟。看她这样大哭起来,她有些不知该怎样劝。 可皇后好似也并不需她劝,只需她听。 她哭着、骂着,呜咽声在殿中回响:“我爹娘、我姐姐……都是多好的人!如今都成了黄土枯骨……偏还要留我……留我在这里,在这里硬撑着……” 她早就想一死了之了,却偏还有叔伯兄弟。当今圣上不知何故,偏不肯放过她,跟她说若她敢自戕,便要余家满门为她殉葬。 “我怎么还不死呢……”皇后泣不成声,身骨柔弱,瘫软在酒气里,“我怎么还不死呢!” 温疏眉忽而有些懂了她的心思,那是种感同身受的感觉——过去的几载里,她也这般无数次地想过,她怎么还不死呢? 心底难过令温疏眉嗓中干涩,僵硬半晌,终是道出一句:“娘娘想开些……日子总还要往下过的。” 话说出来,她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可道理也就是这样,温家没了、余家没了,她们却还活着,日子总要往下过的。 皇后犹是伏在案头,宽大的衣袖铺在案上,她衣袖上绣着金色的凤纹,她哭着,泪水在绣线上一点点洇开。忽而间又有了笑音,和那哭声一样,一声接着一声,凄凉得绝望:“日子总还要往下过的……” 皇后在醉意中迟缓摇头,眼中空洞而迷离:“你这是遇上了谢督主,才有底气说这样的话。” 温疏眉一滞,低语呢喃:“这叫什么话……” “谢督主这个人……”皇后轻笑,“面冷心热。你在他府里,该是没吃过什么亏吧?不像我……” 温疏眉低下头,无声地也抿了口酒。 她觉得皇后这话太想当然了些,约是只看到谢无当下待她不错,就觉得她过得好。殊不知她与谢无的每一刻相处都提心吊胆,更要时刻担忧谢无对她的那几分兴致能持续多久、袒护又还能有几时。 相较之下,反倒是皇后身在这天下皆知的尊位上,活得更为心安吧。 温疏眉兀自响着,茶榻边的窗户忽被推开,孙旭纵身跃入:“姑娘,陛下往这边来了,姑娘快随小的来。” 温疏眉怔然看向皇后,皇后脸上还是笑着,摆一摆手:“你去吧,让陛下见了,会给你惹麻烦……本宫多谢你走这一趟。” 温疏眉站起身,想了想:“娘娘若日后还想找人说话,妾身可以再来。” “好。”皇后点点头。 殿外已响起了皇帝的声音:“谢督主何故在栖凤宫?” “陛下安。”谢无抱拳,一揖,“臣方才四处巡视,被栖凤宫的宫人唤住,说见有人行踪鬼祟,不知什么来头,让臣来看一看。” “行踪鬼祟?”皇帝目光微凌,“可查着了?” “尚未见到踪影。”谢无淡然垂眸,“但陛下亲临,想来不论何等宵小都不敢作祟,臣先告退。” 皇帝无声点头,便举步进殿。入得内殿,就看到殿中一个宫人也无,只皇后独自在殿里饮酒。 满殿都是酒味。 一股无名火在皇帝心头涌起来,他冷眼看着皇后,心中愈发嫌恶。 如换做是她姐姐,应是不会在宫中喝得这样酊酩大醉吧。 她的姐姐,是余家嫡女,自幼便许给了他的兄长,盛名在身,端庄大方。 而她,一个庶出的女儿,嫡母再怎么大方,也总归是被轻视的那一个。 就像他一样。 从未有人拿正眼看过他,万般荣耀俱是睿德太子的。父皇为了睿德太子殚尽心力,三岁请名师开蒙、六岁与余氏一族定亲、八岁入朝听政。 那种光辉,于睿德太子犹如探囊取物,于他却求而不得。所以他不得不精心谋划,终是抢了睿德太子的一切。 他夺了他的位、又与他一样迎娶了余家的女儿。 但却只是个庶女。 日子越久,他越觉得这就像一重嘲讽。明晃晃地告诉他,便是夺了这一切,他也还是比兄长矮了一头。 皇帝怒火中烧,蓦然抬手,一把抓住皇后的发髻。 皇后惨叫出声,拼力挣扎:“放开我!”却被蛮横地拖向茶榻,狠狠推在床上。 她挣着要起来,反抗却激得皇帝怒火更盛,一拳迎面打下。 “皇……”一窗之隔,温疏眉刚开口,被孙旭一把捂住口鼻。 孙旭拽着她退远几步才敢压音开口:“姑娘别犯傻。这样的事日日都有,姑娘去强出头,出了给自己招惹麻烦,别无他用。” 日日都有…… 温疏眉倒吸凉气,惊恐抬头。 她突然明白谢无为何要她给皇后备创伤药了。 “快走吧。”孙旭拉着她,就近跃出栖凤宫侧边的宫墙。谢无已等在墙外,闻得声响,转头便看见了她苍白的小脸。 他大抵猜出殿内出了什么事,无声一喟:“吓着了?” 何止是吓着,温疏眉腿上都打了软,孙旭一松手她便险些摔着,被谢无一把扶住。 “没事吧?”他轻轻皱眉,声音温和。 “没事……”她摇头,呼吸不稳,“我想走一走……缓一缓。” “好。”他点头,挥退了孙旭。想了想,问她,“宫宴时辰尚早,带你看梅花去?” “好……”温疏眉先应了声,才从惶恐中抽回神,意识他在问什么。 她下意识地抬眸看他,正迎上他的眼睛,毫无波澜的黑眸之下隐隐藏着几许怜惜的意味。 她忽而想起皇后那句“谢督主这个人,面冷心热”,心绪便滞了滞,心底生出一点莫名的悸动来。 一直以来,她自是知道他在宠她的。他带她回家,带她去许家祖坟出气,还为她发落了明娟,被她吐了一身也未曾恼过。 可她只当那是他对她正有兴致。 兴致过后,他便还是那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喜怒无常,阴晴不定,虽是能取她性命的魔王。 皇后的话,让她第一次滋生出了些不一样的想法。 她盯着他想,他会不会原本也没有那么可怕?会不会原本也没有……那么爱草菅人命? 他甚至愿意帮助不为皇帝所喜的皇后。 她没能想出答案,因为他被她盯得好笑,手指敲在她额头上:“有话就说,看什么看。” 她眨眨眼,低下头去。 很快又抬起来,明眸望着他,壮起胆量,提了个要求:“今日除夕,我要编压岁钱串给梅儿,督主帮我好不好?” 压岁钱串? 谢无眼睛一转:“我也要。” 第25章 赏梅 温疏眉抬眸瞪过去。 这是她头一回这样瞪他。从前要么是下意识的, 稍稍一触便赶忙避开;要么就只敢背后偷偷瞪,不让他察觉。 这次她大着胆子,明眸清清亮亮地迸出恼火来。 谢无目光微凝, 又笑:“我不会啊。” 他说着揽住她, 沿宫道向南走去。走出不远, 正碰上两列宫女经过, 不知是去何处送过年的赏赐,见到谢无都摒了息,退到一旁垂首不敢言。 如此从栖凤宫到梅园, 一路都是这个样子的。温疏眉被他圈在怀里, 一时觉得探上一探他的心思也无妨, 一时又因宫人们满目的诚惶诚恐而觉得那样想委实幼稚。 待得入了梅园, 她又见连在园中赏花的妃嫔们都忙不迭地垂首退了出去。心下愈发复杂, 视线不经意地划到他面上, 他浑不在意地一笑:“看什么?走了正好, 清净。” 言毕, 他带她进了凉亭。凉亭地势高些, 满院腊梅尽可落入眼中。浅淡香气萦绕四方, 谢无不知缘何忽而起了兴, 目光四下一睃, 招手叫了个宦侍来:“挑些开得好的,折下来,送去我府里。” 那宦侍脸色都没变一下,应了声“诺”。温疏眉却是一惊,急道:“我记得府里也有腊梅的。” “开得不如宫里好啊。”谢无轻轻啧声, “再说,是拿来窨茶, 为何折自家的?” 这人…… 温疏眉不知该摆出何样的神情。 皇宫里的花,旁人轻易不敢动。他竟要这样折回去,只为省一省自己家里的。 他还饶有兴味地跟她说:“腊梅茶,很香的。” 她别开视线不做理会,这般眸光一转,恰睃见有个婢子模样的人正疾步行来,瞧着却不是宫女。 行至凉亭外,那人福了福,低着眼帘,声线平淡:“奴婢是楚家大小姐身边的。我家小姐方才遥望见温姑娘,想请姑娘过去一叙。” 不愧是楚家的人,见了谢无也不慌。 温疏眉迟疑着去看他的神色,他眉心微跳,轻嗤一声:“去吧。一会儿直接宴席上见。” 这副样子看起来并无不快,她也确想见楚一弦,便朝他福一福身,出了凉亭,随那婢子走了。 谢无目送着她远去的背影,信手从探进凉亭的花枝上撤下两朵梅,有一下没一下地在指尖捻碎,觉得扫兴。 跟着,又有人进了梅园来。 那人一袭飞鱼服,进了梅园,抬头一望,就朝凉亭走来。谢无眼眸微眯,心下直道“更扫兴的来了”。待他走近,便一声冷笑:“近来锦衣卫的差事办成那样,指挥使大人还有闲心来赏梅?” 陈辛好似没听见他的讥讽,步入凉亭,落座便问:“刚才过去的那个,是温家姑娘?” “你管呢。” “你还真把她当个宠妾了?”陈辛抱臂,一条腿翘在红漆木栏上,后背靠着漆柱,“我可听说温衡近来费尽了心思要回京来,文官学子为他说话的又从来不少,陛下亦有几分动摇。” “他若回来。”陈辛的目光划在谢无身上,“哪怕只是给个闲职养着,从前的积威也足以让他在满朝文武间一呼百应。看见自己唯一的女儿落在你手里,他不活撕了你?” “那个老东西。”谢无撇嘴,“打得过我啊?” “谢无。”陈辛沉声,“我不是来与你斗嘴的。” “我也没跟你斗嘴。”谢无微微转过头,银衣玉面,谁都不得不承认他着实生得俊秀。 陈辛不由自主地想起很久之前被他面容所惑,跑到他跟前一诉衷肠的几个小宫女。 ——后来她们得知了他是谁,个个都被吓破了胆,趁不当值时跪去了西厂门外,磕头磕得汉白玉砖上全是血。 这张脸生在这么一个人身上,简直就是天意弄人。 陈辛打量着他:“怎么,温衡若硬跟你要人,你还能不放?” “当然不放。”谢无蔑笑,“凭什么他要我就放?他算什么东西。” “我看你是疯了。”陈辛揉起了额头,一下又一下,“为个姑娘招惹麻烦,值得么?” 谢无眼底微滞,锁着眉别开视线,凝在不远处一株殷红的腊梅上。 也是很巧,目光所及之处,只这一株腊梅是殷红的。旁边都是黄的白的,直衬得它最为耀眼。 小眉于他,便与这株腊梅差不多。 若是硬论好赖,黄的白的红的绿的都无太大分别。她虽生得美,他却也没有那样贪恋美色。 可她在最适合的时候撞进了他的眼。 只在那一瞬里,他就觉得周围百花都黯淡了,独这一株最好。他好似自此就中了蛊,任世间万事沉浮,他只想她一直盛开下去。 在他眼前盛开下去。 . 楚一弦与温疏眉沉默地走了一路,终是觉得宫道上不便说话,便索性先去了一会儿宫宴所用的含章殿,在偏厅坐下。 眼下时辰还早,偏厅无人,宫女进来上了些茶与茶点便退了出去,方便她们说话。 偏厅的门一阖,楚一弦便朝她扑过来,隔着一方茶桌,双手一齐拍住她的双肩。 温疏眉刚端起茶盏,险些泼出来,匆忙放下,惊问:“干什么!” “阿眉,你老实告诉我。”楚一弦盯着她的眼睛,神情凝重,“你在谢府到底过得如何?” “我……” “你别怕!”楚一弦摆手,“今天我爹、我弟,也都进宫参宴。你若挨了欺负便告诉我,我在宴席上跟那混账拼了,他们便非要帮我不可!” 她说得气势汹汹,说罢美眸一转,口吻放软了几分:“而且我也探过我爹的口风了,他也是愿意帮忙的。你上次的担忧自有道理,可他也说了,凭着楚家的势,寻个人家将你嫁了总还是行的。圣上若是问罪,硬撑一撑也过得去。” 软磨硬泡,语重心长。温疏眉自听得出她想帮忙,但也听得出末一句话的底气不足。 “圣上若是问罪,硬撑一撑也过得去”。 这话说来轻巧。可当今圣上并非仁君,“撑一撑”岂有那么容易? 她怔怔地望一望楚一弦,衔起笑,摇了头:“你瞎担心什么。” 她再度端起茶盏,姿态轻松地抿了一口:“我过得很好,督主并不欺负我。上个月去宁州时带了我同去,让我在宁州的亲长家里住了些时日。哦,他还收养了个女儿,归在我膝下了。” 前面的话多少有些报喜不报忧的意味,楚一弦正要驳她,冷不丁地听到后一句,硬生生惊住:“你说啥?!” “真的呀。”温疏眉羽睫轻眨,“有空带你见一见。嗯……咱们姐妹多年,该让她唤你作姨才是,你要备好见面礼给她。” “不是……你等等……”楚一弦扶住了额头,有些懵。 她原以为自己是来给阿眉撑腰了,气势如虹,已有了七成把握今日就要带她回楚府去;她还与弟弟楚一柱私下里通了气,刚从军不久的弟弟比她更血气方刚,拍着胸脯说姐你放心,温家的事就是咱家的事,谢无那混蛋若敢扣着人不放,我打得他满地找牙! ——怎的现下还没到和谢无叫板的那一步,就听起了一家三口过日子的故事呢? 楚一弦缓了一缓,强自定住气,打量起了阿眉身上的穿戴。 她原就姿容i丽,在京中一干官宦千金里都算得出挑。目下身着一身桃红色织金袄裙,外面搭着白狐皮的披风,头上玉簪金簪搭配得宜,更显得面容姣好。 这些,该都是谢府为她置办的。 除此之外,她也看得出她气色尚可,并无太多忧愁,是过得滋润的样子。 楚一弦禁不住地有些信了她方才的话,一时又还有些回不过神来,声音哑哑:“那你这是……这是就打算这样过下去了吗?” “先过着吧。”温疏眉轻声,眼中有几分说不清的情绪。 “但他可是个……可是个太监啊!”楚一弦有点急。 “嗯。”温疏眉抿了口茶,模棱两可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她知晓楚一弦想说什么。只是那种事……听来倒也非必须。倘使谢无当真能好生待她,她觉得那是可以取舍的事。 厅门外,谢无阴着张脸静听,余光里清晰可见两名宫女吓飞了胆,颤栗如筛,便抬了下手,让她们先退了下去。 四下没了外人,他嘴角轻扯了下。 无意再听,他径自提步去了里头的正殿去。要了些酒来,自斟自饮。 又过约莫半个时辰,宾客渐至,殿中热闹起来。温疏眉与楚一弦闻声便出了偏厅,往正殿里去。 殿中宾客皆是一人一席,一家同至的也是相邻而坐。楚一弦便在殿门口与温疏眉分开了,自去寻找父亲与弟弟,温疏眉目光划过殿中,很快寻到谢无的席位,也寻过去。 行至近前,便见他已在席边添了张椅子,见她过来,他睇了眼:“坐。” 温疏眉依言落座,他给她夹菜:“哎,在楚大小姐眼里,我始终不是什么好东西吧?” “也没有。”温疏眉把他送过来的菜夹起来,“她只是担心我罢了。” “但她必定嫌我是个太监。”他轻哂。 温疏眉闻言知他必定又听了壁角,便不做争辩,只说:“那是她的事情,我没有那样想。” “真的?” “嗯。” “其实呢。”他又为她送了一筷菜过来,“男女间的那点滋味,除却生孩子我没法让你一试,其他都可以。” 他说着,目光划在她面上,带着几许道不明的压抑情绪,问她:“想试试么?” 第26章 心魔 温疏眉的手一颤, 檀木筷子掉在桌上。 她头皮发麻,呼吸也变得不畅,目光抬起来, 正迎上他的眼睛。 一双黑眸掺着三分若有似无的笑, 犹如深不可测的寒潭一般, 让她即便再用力地瞧, 也瞧不出潭中究竟藏着什么。 这一刻,温疏眉忽而明白了这几个月来明明他待她尚可,她却一直那么怕他。 她怕他, 并非因为他阴晴不定, 也不是因为他手握生杀大权, 更不是因为他曾打过她。 而是因为, 她从来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这几个月来她总很紧张, 时时紧盯他的神情。可多半时候, 他那张白玉般的脸上都辨不出喜怒。偶有能辨出的时候, 也讲不清那份喜怒底下真正藏着的时候。 皇后说他面冷心热, 她不是不肯信, 可是他的情绪这样难辨, 任谁看了都要觉得他冷心冷情。 现下亦是这般。她这样的反应, 原道他会恼的, 可目光抬起来,迎上的眼睛却掺着几许意味难辨的笑意。 这缕不合时宜的笑,自然让人心底发怵。 短暂地对视后,他便先挪开了眼,端起汤盏抿了口, 轻哂:“不肯就算了。” “我……”温疏眉忽而很慌,强压住心神, 可算逼出一句最不出错的答案,“我都听督主的。” 他又抿了口茶,未再说什么。 不多时,皇帝驾临,宫宴开了席。殿中歌舞升平,觥筹交错,佳肴不断呈来。敢来与他搭话的官员不多,他便自得其乐,尝尽佳肴,偶尔也不忘给她夹一些菜,就好像适才那一问一答没发生过。 温疏眉心下觉得,他心下或还是在意的——得凡男人,对这种事总是在意的吧! 可他又真的不再说什么。 许是她的反应在他意料之中,所以他不恼? 她心里七上八下地猜着,谢无忽地轻轻“嗯?”了一声,她抬眸看,他手里正拿着块点心,小小的一方酥糕。 这酥糕瞧来是南方的口味,口感偏于软糯的那种。他一口咬下去半块,品了一品,余下半块撂进眼前的碟子,又探手取了块新的,喂到她口边:“这该合你口味,尝尝看。” 温疏眉的神思尚在揣摩他的情绪,怔了一怔才回过几分神,凑近三分,咬下一口。 他的手指近在眼前,她没敢多咬,本就不大的一块酥,只掉下一个角来,引得他开口嘲笑:“鸽子都比你能吃。” 瞎说。 她在心里小声驳他,索性抬手,自己将酥糕接过。他由着她自己拿去吃,饮汤冲去口中的甜味,又饶有兴味地去尝别的菜肴。待她一小块酥吃完,面前的碟子里便又多了三样不一样的小炒。 九阶之上,皇帝一手揽着身边的宠妃,一手执着酒盏,谈笑之间,目光几度不自觉地往殿中扫去。 他识得出,那是温家的女儿。谢无买她回府并未瞒他,彼时他觉得谢无此举正合他意。因为朝中暗潮涌动,民间对他的反对之声众多,他要这些人明白,顺他者昌,逆他者亡。 温家从前何等显赫。但不能为他所用,温衡便只配被发落到苦寒之地。他的女儿先是落入青楼、又沦落至与太监对食,毫无反击之力。 这原是他想让天下人看到的。 可眼下温氏出现在眼前,他却有些后悔起来。 这温氏,生得倒美。 两人隔着七八丈距离,他都看得到她粉雕玉砌般的美。她乖乖巧巧地低头坐在那儿,偶尔吃一口谢无夹给她的菜,娴静端庄。 这是他喜欢的样子,这素来是他喜欢的样子。在他心里,出身高贵的世家嫡女便该是这个模样,不像如今的皇后,虽乍看也是极好的出身,却会在栖凤宫里喝得烂醉,行止不端,毫无大家闺秀的模样。 温氏的样子,就像一件漂亮的摆设,装点在男人身边。 而皇后的存在,只会提醒他过往的不堪,让他想起自己从前的卑微。 皇帝这般想着,眉头皱起来,入喉的美酒也变得苦涩。他神色冷下去,随手将酒盅搁下。 “陛下。”身边的宠妃声音娇柔,玉臂抱住他的胳膊,“新年佳节,陛下怎的闷闷不乐的?来,臣妾与陛下共饮一杯。” 她边说边捧起酒盏,姿态婀娜地奉到皇帝跟前。皇帝仍毫无愉色,锁着眉,抬手示意她放下:“云妃呢?” 身边的佳人一滞,不免露出几分恹恹:“云妃姐姐这几日身子都不爽,便懒得来了。” “可让太医去看过了?” “这不是正值年关?怕传太医不吉利,不曾传呢。” “叫太医去。”皇帝神情不耐地摇头。 论家世论脾性,还是云妃最合他的意。只是云妃也太娇贵了些,有些小病小灾便要歪在宫里不肯见人,连他也敢不理。 再看看温氏——皇帝愈发觉得这位温家千金变得顺眼起来。她连在谢无身边都能这般乖顺,若在后宫,自会更好。 这才是宫中嫔妃该有的样子。 依照惯例,宫宴在子时的钟声撞响后才能散。皇帝便在子时二刻离了席,余下的宾客又客套寒暄一番,便也三三两两地散去了。 温疏眉跟着谢无踏出殿门时,外头正放烟花,五彩斑斓的烟花从宫中各处窜起,点亮天幕。 这样的风景,很美。 但也冷得很。 温疏眉几是感受到凉意的瞬间就打了个寒噤,接着鼻中一搐,虽是即刻就留意想忍,却还是猝不及防地轻轻打了个喷嚏。 谢无回过头,皱着眉看她一眼,信手一摸她的手炉,就接过去,递给孙旭:“去换炭。” 孙旭依言接过,便折回殿中,温疏眉低头,拢一拢斗篷:“没事的。” “什么没事?”谢无神情冷淡,解了自己身上的斗篷,也裹到她身上,“一会儿你又要冷得跟冰雕一样。” “……”她一瞪他,他绷不住笑了,殿檐下悬挂的笼灯恰有光火映照下来,映在他的脸上,照得这笑容温暖好看。 她望着他一时怔忪,所幸孙旭很快又出了殿,将换好银炭的手炉递给她,拉回了她的深思。 温疏眉拢好手炉,谢无举步向前走去。走出几步,忽有人影当空落下,抱拳:“督主。” 谢无驻足,温疏眉在他身边也停下来。那人上前两步,压声禀话:“督主,云妃有喜。” 借着烟花绽出的绚丽光芒,温疏眉清楚地看到谢无的眉心皱了那么一下。但也只一瞬,便又散开,好像她方才所见只是烟花映照下的错觉。 他应了声:“知道了。”便又前行。行了两步,似是想到什么,足下一顿。却又并未有甚吩咐,复又继续往前走了。 那来禀话的宦侍眼观鼻、鼻观心地立着,只在看见他驻足时眼底一颤,但很快便也恢复如常。 二人回到谢府时,汤室已备好了热水。温疏眉冷得厉害,好生泡了半晌,却还是在回到卧房时就又觉得身上凉透了。 她缩到被子里,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侧首一瞧,谢无只穿着一身单薄的寝衣坐在对面的茶榻上,看着都冷。 谢无手中执着一卷书, 一卷小眉必定没看过的书。 书中画面颠鸾倒凤,活色生香。每一页都描绘着那些人间乐事——那些他们作为太监难以支撑的“乐事”。 其实他们也非没有那些想法。有些事往往就是这样,越做不成,越会化作心魔,将人逼得发疯。 有些太监便由着自己“疯”了下去。明知自己不行,偏要变本加厉地玩出花样来。姑娘家的喜恶、乃至生死,在这样的疯魔下便都顾不得了,他们会因她们的求死不得而觉得畅快,愈加沉溺于那种阴狠的磋磨。 这样的例,谢无自然听过不少。只是,他以为自己不会那样,他以为自己能耐心地等她,等到他的小眉身心皆归于他的那一日。 但…… “但他可是个……可是个太监啊!” 楚一弦的话冷不丁地撞进耳中,小眉听见了,他也听见了。 整场宫宴,他借着殿中的喧闹不去提、不去想,以为自己可以将事情忘却。可回到府中,四周围一安静下来,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他在安静里着了魔般地一遍又一遍回想下去,想完楚一弦的话,又去想小眉的反应。 她显然是不肯的。 然后他又再度忍不住地深想,若他不是一个太监,在这般的几个月的朝夕相处之后,她会不会还这样不肯? 他觉得不会。 他觉得她现下这般,便还是嫌弃他的。 她的想法与楚一弦别无二致,楚一弦只是说出来了而已。 一股火气在他心底生疼,灼热五脏六腑。气血便因此冲了脑,有邪魔的声音在心底一遍遍地嘶吼着,让他想证明给她看。 她在意的那些事,他可以的。只要施些手段,他便可以。 鬼使神差间,谢无已放下书,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向床榻。 温疏眉缩在被窝里,正反反复复地思量皇后的话。 其实,皇后也只是随口说了句醉话而已,她也不知为何自己会这般在意,钻了牛角尖一般,一再斟酌是真是假。 私心里,她甚至还有几分期盼,盼着真的是那样,盼着他真的是“面冷心热”。 猝不及防间,被子猛然被掀开。凉风倏尔笼罩下来,冻得温疏眉打了个寒噤,缩紧身子。 双肩凉得发抖,她皱着眉抬眼,看到他立在床边。 他的神情好似有些古怪,呼吸比平时粗中,一手攥着她的锦被,攥得极紧,紧到指节发白。 “督主?”温疏眉不明情由,迟疑地唤了一声。 第27章 隔阂 他不动, 温疏眉多少看出他情绪不对,小心地撑坐起来,手伸向被子:“给我好不好……很冷。” 她的手指一寸寸往前探, 他始终无甚反应。直至她触及衾被的刹那, 手腕被一把攥住。 紧接着, 她整个人被压倒在床。 温疏眉大惊失色, 不及喊上一声,便觉他的手拽向她的裙子。寝衣的裙子柔软轻薄,被他一扯, 便“呲”地一声撕裂, 这声响犹如惊雷在她耳畔炸开, 她忽而意识到了什么事, 拼力地反手推他:“督主!” 谢无置若罔闻, 只余呼吸渐重。温疏眉脑中懵了, 眼看他双目泛红, 好似被血腥激疯的猛兽, 淡去多时的恐惧在她心底忽而升腾起来, 令她的声音染上了嘶哑的哭腔, 奋力推他的手也颤抖得愈发厉害。 “督主……督主, 别……” 他不理会。 “督主你怎么了……” 他恍若未闻。 觉察到中裤也被野蛮地撕开, 她的眼泪蓦然漫出来,绝望之间忽有久远的画面在眼前重合,她惊慌失措地伸手往旁边摸。 摸了个空,她也不敢停,继续向枕下探去, 急切地想要寻到什么。 而他,终于说了句话: “小眉, 别怕。” 低沉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情绪。 “督主……”温疏眉的声音更嘶哑了三分。 她感觉到他的手已强自探到了她的腿间,她强迫自己冷静,甚至尝试劝服自己,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他将她买回来,本就是为了这种事的,她从第一日便很清楚。 可浓烈的恐惧呼啸着将一切盖过,指尖一凉,她终是在枕下摸到了什么。 短刀,也可能是短剑,总之是什么利器,并且没有外鞘。 这不是她的,是谢无的。他日日刀尖上舔血,暗杀也经历过无数次,唯有枕下放着趁手的兵器才能安寝。 温疏眉摸到刃柄,抓住,双眸一闭,手猛挥出来,将他颈侧刺去! 一闪而过的银光令谢无眼底一震,几是同时,他的手迅速握去,一扣一拧,眼前美人惨叫出喉,伴着“铛”地一声,利刃落地。 谢无下意识地循声扫了一眼地面,脑中忽而一阵嗡鸣,一股莫名的情绪撞了过来,令他滞住。 她想杀他。 他的心好似被什么东西狠撞了一下,撞得生疼。他在剧痛里如梦初醒,怔怔地转回头来,视线落回她面上。 她满脸的泪,哭得泣不成声,手上犹在奋力地推他,又捶又打。身上的寝衣被他扯得凌乱,雪脯半露出来。 他只一扫,便挪开眼。接着,整个人猛地将她松开,坐到床边背对着她,以手支颐。 温疏眉陡然松了口气,惊魂不定地看着他缓了半晌,忽而弹起来,裹紧被子,缩向床角。 谢无不敢看她,目光盯着地上的那柄短刀,一再回想她适才的动作。 他日日与刀剑打交道,也常审犯查案,见到尸体上的伤痕,他便常下意识地去想这该是怎样的兵刃,又是如何刺下的。 在许至儒暴病而亡后,他也曾派人暗中去查验过尸体,颈边的伤口便被发现。孙旭禀明了伤口的宽窄、深度,他就想到该是她情急之中拿簪子刺中了他。 方才她刺过来的那一记,该与当初如出一辙。 他在她的心里,成了与许至儒一样的人。 温疏眉缩在床角,紧盯着他的后脊,抱住锦被,身上战栗如筛。 半晌,听到他声无波澜地说:“你想杀我。” “我……我没有……”她落着泪,连连摇头。 她只是吓坏了,几年前的恐惧撞过来,她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就一刀刺了过去。 她觉得自己并不想杀他,只想让他停手。 谢无俯身,去拾地上的短刀。 温疏眉顿时惊恐更甚,身子拼命地往后缩着,后背紧紧地靠住墙:“督主……” 他转过脸来,扫了她一眼,将刀放回枕下。 “睡吧。”他说,“我去书房。” 说罢便提步向外走去。等温疏眉从怔忪中回过神,眼前已只有一室寂静。 他……他走了? 她一时回不过神来。 书房里,谢无没有燃灯,置身满室黑暗,仰在椅子上,沉默不言。 他想这一回她该是恨上他了,却连去问一句的底气都没有。 是他的错。 他该记得,他原是配不上她的。她会委身在他身边,不过是因为她没有办法。 卧房中,温疏眉心有余悸,自是难以安寝,辗转反侧至天色渐明才终于撑不住睡了过去。睡不多时,就又醒了。 谢无仍不再房里,苏蘅儿倒在,等着收拾床铺。见她醒来,苏蘅儿便走到床边,一再打量她:“可是出什么事了?” 温疏眉的目光在她面上一定:“怎么这样问?” “督主……”苏蘅儿噎了噎,“督主让我告诉你,从今日起,你若不愿睡这屋,可以自己睡聆泉斋。” 温疏眉哑然:“他这样说?” “嗯。” “没别的了?” “没了……”苏蘅儿面上多少有些担忧,秀眉紧紧拧起,迟疑半晌,还是探问,“你与督主吵架了?” “没有。”温疏眉低眼,含糊其辞。 苏蘅儿看看她的神情,便也不再多问。为她取来干净衣裳,待她起了床便收拾了床铺,而后一如往常般,告诉阿井去传膳来给她。 用完早膳,温疏眉便回了聆泉斋。临近晌午时,她听说谢无回来了,但没有着人来喊她过去。 前些日子,得凡他回了府待在书房,便总是要她也过去。理由是现成的,他为她的事发卖了明娟,研墨的差事没人管,就交给了她。 时间一长,她都习惯了。他处理他的事情,她研好墨就自己读书。他有时也会存心逗她玩,亦或和她一起吃点心品茶。 现下突然不喊她去了,她竟觉得心里有些莫名地空。 说不上哪里不好,就是觉得少了些什么。 到了傍晚,谢小梅过来找她,彼时她正勉强平心静气地做着女红,谢小梅扑到她腿上,惊了她一跳,险些扎了手。 “怎么这时候来啦?”她打起精神问谢小梅,谢小梅歪着头说:“爹让我来陪娘用膳!” 温疏眉怔怔:“他还说什么了?” “没了呀。”谢小梅摇头,两条麻花辫一甩一甩的,“娘什么时候用膳?我饿了。” “这便用。”她含着笑看向谢小梅身边的乳母,乳母会意,就到厨房传话去了。 当日晚上,谢无果然没再叫人喊她去,她在聆泉斋的床上躺下来,才发觉这原是她到谢府这么久以来第一次自己睡。 聆泉斋的夜晚很安静,安静到她除却自己的呼吸声外,什么声响都听不到。 这样的安静若放在浓云馆里,她求之不得。浓云馆的夜总是喧闹的,她的屋子没人来,但除此之外上下三层的各个房间,每晚都要在纸醉金迷里闹个通宵。 歌声乐声、胭脂味道,把每个夜晚都塞得很满。 所以那时她总是睡不着,除却嫌吵,更怕会有人突然闯进她的房间来,每一日都过得提心吊胆。 但今晚,这曾让她期盼已久的寂静反倒让她不安起来。她在寂静中觉得无处依靠,翻过身,身边是空的,也让她觉得不适应。 她情不自禁地想起之前的那么多个日夜,他常会凑过来抱住她。最初她是慌的,后来也就不在意了,常会乖顺地靠到他怀里去。 然后,她便会听到他令人安心的心跳。 这样的不适应持续了足有四五日,其中还有两三天她会在半夜里被冻醒。 这四五日里,她再没见过谢无一次,来与她走动的人也少了。除却谢小梅外,便只还有苏蘅儿愿意过来陪她。 这样的情形放在别的府中,她便该算是“失宠”了。可搁在眼下,又让人有些摸不清底细。 ——他们不再相见,但谢无又好似对她更关照了。四五日里着人来给她送过三回东西,有珠钗首饰,有绫罗绸缎,还有一回是她爱吃的点心。 再往后的几日,他好像变得格外忙碌,整日整日地不在府中。待得过了上元,他又差阿井来了一趟,跟她说府里添了个厨子。 是专做江南菜肴的厨子。阿井说是花高价请来的人,她若什么时候想吃,告诉厨房便是,点心也会做。 听到这话的时候,温疏眉心底掀起一股怪异,让她很想当面与谢无道谢,再点上两道她爱吃的菜,让他也尝一尝。 但她忍了下来。 元月二十,入夜时分,天际落下雨来。寒风一过,雨丝被冻得冰凉,镀在街巷间的青石板上像一层油,只是透着寒气。 无数黑靴悄无声息地踏过青石板,围住一方院落。不多时,连四周围的树上也都伏了人,清一色的黑衣,隐匿于雨夜。 所有人都在等着一声令下,杀入院中。 该发号施令的人立在一棵枯树上,一手扶刀,一手扶着树干。冰凉的雨丝落下来,淌过他玉雕般的面容,溅落在银灰曳撒上。 他鬼使神差地在想,不知小眉今晚睡得冷不冷。 他已有二十日没见过她了,不论他送什么她都不再理他,一个字也不跟他讲。 她恨上他了。 倏忽间,天上一道惊雷炸响。闪电映得四周苍白,面前的一方宅院也随之亮,转瞬又暗下去,归于沉寂。 “上。”他薄唇轻启,只一个字,周遭数道黑影闻声而动,裹挟疾风窜入院子。 自院落四周向外延伸,几丈远的街巷中,一圈蓝衣人也正悄无声息地向当中合拢。 “轰——” 天边又一道惊雷炸响。 第28章 昏迷 雨下了一个彻夜。 温疏眉在子夜时分被冻醒, 加倍添了炭火,缩回被子里缓了半晌,手脚却还是冰冷的。 她便总也睡不安稳, 沉溺于混沌之间, 做着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梦。 窗外风声雨声不断, 她的梦境便也总风雨飘摇。时而梦到温家被抄家那日, 外面瓢泼大雨;时而梦到自己身处地牢,窗外细雨连绵。 画面一转,她又梦到了浓云馆, 她坐在窗边, 看着天边乌云洒下雨雾。忽而一阵风飘过, 她不知怎的赤脚站在了京中的青石板路上, 街巷空荡, 空无一人, 只有雨水还在落着, 打湿她的衣衫, 脚心被青石板上的雨水浸得湿寒。 “啪嗒啪嗒”, 有急促的脚步踏过青石板, 向她急奔而来。 温疏眉清醒了两分, 梦中情景淡去, 脚步声却愈发清晰。 “阿眉!”伴着一声急唤,苏蘅儿冲进房来。温疏眉勉强睁眼,苏蘅儿几步杀到她床前,伸手便摇她的肩膀,“阿眉!快醒醒, 出事了!” 温疏眉精神一震,坐起身来:“怎么了?” “是督主……”苏蘅儿面色发白, “督主伤着了,我方才去书房看了眼,好多……好多血。听闻西厂还死了不少人……” 温疏眉一时呆住,脑中一阵嗡鸣。 苏蘅儿后面再说的话她都没听进去,坐在床上僵了半晌,嚯地掀开被子,匆匆缠上外裙,上袄一裹,夺门而出。 “阿眉?!”苏蘅儿匆忙跟上,拿起适才放在门边的伞追进雨幕里。 . 温疏眉与苏蘅儿赶到书房时,府里其余二十多名女眷都已到了。 书房前的院子本就不大,廊下便被站得满满当当。性子柔弱些的二十七已哭了起来,呜咽道:“若是……若是督主不成了,我们可怎么办……” 二十七原是个苦出身,祖上犯了罪被没入了贱籍,她打从记事起便在有权有势的太监府中当差。 十余年来,她被转了几手,日子过得颠沛流离,爹娘也早已不知身在何处。 大半载前,谢无扫清东厂的时候,她正在东厂郑督主府里做事。郑督主府里与她年龄相当的姑娘还有很多,他每每来了兴致就爱磋磨她们。谢无杀进去的时候,她就恰在郑督主床上生不如死。 郑督主的被谢无一枚银针贯穿了两边的太阳穴,鲜血滋出来,染红床帐。她当时吓得不行,又见西厂督主进了门来,只当自己也要没命了。 可谢无只看了她一眼就转身出了门。不多时,又有宦官进来,给她送了干净的衣裳。 她被带到谢府,提心吊胆地等了几日,等着这位谢督主如那位郑督主一样逼她侍奉。最后却只等来了阿井,阿井问她会些什么,诗词歌赋、端茶倒水都算。 她想了想说,她会跳舞。之后,府中跳舞的事便归了她。后来又来了个善西域舞的二十八,与她各干各的。 入府这大半年,谢无都没碰过她。偶有闲情逸致时,他会叫她过去舞上一曲,但也仅此而已。 除此之外,她丰衣足食,赏钱得的也不少。 对身在贱籍的人来说,寻到这样的主家三生有幸。 所以二十七怕极了谢无会死。若他死了,她们这一府的人不知又会被分到何处,不知又会过怎样的日子。 可这份担忧虽是真的,话说出来却不中听。立在门边的孙旭听得紧皱起眉,上前说她:“你可真会说话!盼着点好行不行?咱们督主必有天佑!” 息玫忙打圆场:“都是忧心督主罢了,孙公公……” 话没说完,月门处人影一晃,孙旭一记眼风扫去,忽地愣住。 是他差苏蘅儿去喊的人,但他没指望温疏眉真肯过来。 与阿井对望一眼,二人都不自觉地摒了息,迎上前去。 温疏眉这般一路赶来,初时心乱如麻,现下多少也冷静了三分。见了他们,她屈膝福了福:“督主如何了?好端端的,怎么伤了?” 口吻算得从容,却到底是关切,便让人松了口气。 ——在孙旭差苏蘅儿去聆泉斋的时候,阿井直担心温疏眉听说这个消息,便想离开谢府。 孙旭沉了沉息:“前些日子我们听闻蓝砂教教主入了京,昨夜便去追查。不料中了埋伏,督主被毒箭所伤,现下的情形还说不好。” 毒箭? 温疏眉忙问:“是什么毒?可解得了?” “江湖上的东西,说不准。”孙旭摇头,视线扫了眼这满院的人,又跟她说,“姑娘借一步说话。” 说着他看了眼苏蘅儿手里的伞,苏蘅儿会意,将伞交给他,让他为温疏眉打着。自己跑了几步,也躲到廊下去了。 温疏眉随着他出了院门,又多走出几步,孙旭见四下无人了才停住脚,手往怀中一摸,摸出一枚信封:“督主让我把这个给你。” “这什么?”温疏眉边接边问。 孙旭沉叹一声:“督主觉得这关难过,昏迷之前交待说,若他醒不过来,让我安置好你。喏——”他的手指在信封上敲了敲,“这是他事先备下的,里头有房契、田庄,还有商铺,我打开看了一眼,都在江南。哦,还有个假籍,应是与那边的衙门也打点妥了。我今晚便可安排人送你离京。” 孙旭说完,便不动声色地看着她。 这些话确是督主吩咐的,东西也都是督主准备的,可他觉得先说出来比真等到他醒不过来之时再说更好。 督主对温氏,关心则乱。 他不知他二人近来发生了什么,却看得出督主这些日子的心绪不宁。 温疏眉手里拿着信封,呼吸莫名有些不畅。滞了半晌,她讷讷地将信封里的东西抽出来看了眼,很厚的一沓。 她忽而不敢细看,心里起了一种逃避的心思,好似接了这些东西就像收了他的“遗物”,是不好的征兆。 她于是将信封一把掖回了孙旭手中:“他什么意思。”语中含着三分抵触。 “姑娘,我只是按吩咐办事。”孙旭低眉顺眼,“督主的吩咐,我只管转达;督主备下的东西,我只管依他所言寻出来交给姑娘。姑娘要追问我别的,我便不清楚了。” 他语气轻悠,嗓音阴柔,温疏眉不知为何忽而听得烦躁,倏尔转身,折回院中。 她走得极快,阿井扯着哈欠,忽觉耳边风声一过,定睛间她已迈进门槛。 “哎,温姑娘……”阿井连忙喊她,孙旭跟着踱进来,抬手示意他闭嘴。 阿井满目诧异:“不是不让人进?!” “你懂不懂事。”孙旭紧皱着眉,一巴掌拍在阿井头上,“我看督主早晚一掌拍死你。” 温疏眉步入卧房,卧房里正忙着。 西厂四个医术最好的郎中都已在房中,除此之外,还有宫里遣来的两名太医。床边被围得水泄不通,她只得远远看着,看到那张熟悉的面孔因中毒而泛出不正常的青灰,裸|露的上身还有一道可怖的伤痕,从肩头斜划下来,一直延伸到腰际,皮肉外翻,鲜血淋漓。 他不止中了箭,这看着像刀伤。 温疏眉禁不住地胡想起来,设想他若就这样死了,她会如何。 她想起了孙旭方才给她的东西。里面的房契地契不少,他还给她伪造了户籍。温家已然失势,皇帝未必有闲心追查她的去处,她凭着那些东西,可以在江南丰衣足食地过完余生,指不准还能找些门路,帮一帮爹娘。 而后她又鬼使神差地在想,如若没有那些东西呢? 如若没有那些东西,待他离世,府中下人能遣散的遣散,卖了身的便要被发卖,她会是其中之一。 被发卖后会是怎样的日子?她不太想得到,却也不敢去想。 现下的安稳,是谢无给她的,就连过去四年的安稳也是谢无给她的。 他甚至还想为她打点好余生。 她突然很希望他活下去。 她以为自己永远不会生出这样的念头。 她怕他,觉得他脾气古怪,更知他在朝中恶事做尽。而她是名门嫡女,家中世代忠良,父亲两袖清风,与谢无这样的人正邪不两立。 于情于理,她该盼着他死无葬身之地才是。 可她就是好希望他活着。 温疏眉就这样在房中立了很久,没有往床边凑,更没有搅扰医者们,只是安静地等着,脑中一片恍惚。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有人走到她跟前,好似说了句什么,见她没有反应,就安静地退了出去。 另几人也随之退了出去,她又木了半晌,才恍然反应过来,那人好似是说“姑娘,我等已然尽力,能不能醒,就看督主的造化了”。 她怔怔回神,深缓一息,终于提步向他走去。 她不知何故觉得很累,每一步都走得艰难,落在眼中的画面也变得模糊不真切。他盖好了被子,身上的伤口看不到了,但脸色依旧泛青,唇色苍白。她从未见过哪个人变成这个样子。 平心而论,她觉得这样的面容称得上可怖了,像极了书里描绘的死尸,有些鬼怪本子里所述的厉鬼也不过就是这般模样。 但她竟然并不觉得害怕。 温疏眉走到床边,坐下来,伸手碰了碰他的额头。 滚烫。 他在发烧,烧得厉害。 她一阵心悸,莫名想起她在某个被他热醒的夜晚以为他病了,要去唤大夫,他抓住她的手,低笑着跟她说:“没病,那是内功。” 那次的确是内功, 她现下很想再听到那句话。 “督主。”她开口唤他,嗓音出喉,染上一层哽咽。 第29章 苏醒 谢无置身在一片漆黑里待了许久才看到光。 他朝光束走去, 随着他的脚步,光束越绽越大。 某一瞬,光芒突然间充斥四方, 铺天盖地地将他包裹住。接着, 京中繁华呈现眼前。街道上人烟熙攘, 摩肩接踵, 是他熟悉的景象。 只是很奇怪,周围的人不知为何都变得很高,他置身其中仿佛一个孩童。他怔忪着, 一直前行, 直至脑后被人一拍。 一阵眩晕——他想起了这是什么事情。 他便是这样被人贩拐走的, 人贩在衙门颇有门路, 造了假籍, 说他是他们家的儿子。 然后便将他送进了宫去, 拿他谋得了十两银子。 那些人应该都死了才是。那几个人贩、还有那满衙门的人, 应该都已死了才是。 谢无脑中昏沉, 不知当下是什么情形。太阳穴一阵阵跳得疼, 他低头死死按住, 过了半晌, 再抬眼, 面前的景象竟已变了。 红墙绿瓦,汉白玉砖,这是宫中的小巷子,两旁低矮的房舍是宫人们的住处。 啪地一声,他后肩一痛, 石块落了地,背后传来孩童恶毒的欢声:“就是他!他就是那个野孩子!” 那是他初进宫的时候, 一并进宫的小宦官还有许多。有些人脉关系、亦或偶然得了上头青眼的都早早就被挑走了,余下的人什么都不是,在宫中命若蝼蚁。 可哪怕是蝼蚁,也分三六九等。他这样没有家人、无依无靠的,是最易让人欺负的那一种。 那时候他没有功夫,打不过别人,只会一味地跑。他便又拔腿跑了起来,任凭飞石一片片追在背后。 倏忽间起了风,他被一阵风沙迷了眼睛。谢无不得已停下脚步,揉了半晌,再睁眼时面前墓碑齐整,气氛肃穆。 是许家祖坟。 这并不是祭祖的日子,祖坟里荒无人烟,他茫然四顾,猝不及防地看到一个娇小的背影。 “小眉?!”他心下欣喜,疾步行去。她正从面前的布兜子里抓出鸡蛋,一个个砸在面前的墓碑上。 她满眼愤恨,贝齿紧咬着朱唇,每砸一个都用了十足的力气。 他感觉自己已经很久没见过她了,每走一步心跳都更快一些。 终于,他走到了她背后。 他伸手一拍她的肩头,她就转过身。 “小……”刚叫出一个字,他的声音蓦地噎住。 他看到了墓碑上的篆字。 那块爬满青苔、布满龟裂的墓碑上,刻着“谢无之墓”。 青苔被鸡蛋粘稠的液体浸染,恶心得刺眼。 他猛地往后退了半步。 她就立在他面前,淡漠地看着他。 “小眉……”他张一张口,但发不出声。 她沉默地转过去,一步步走向远处,不再看他一眼。 “小眉?!”他怔怔回神,趔趄地追她。 她明明走得很慢,却在迅速地与他拉远。 “小眉!”他跑起来,奋力地追她、喊她,可她既不回头,也不应声,好似并未意识到他的存在。 可冥冥之中,他只觉得她是知道他在的,只是不想理他罢了。 “哗啦——”温疏眉垂在鬓边的发钗被碰到,白贝母穿成的流苏一阵响。 她惊醒过来,抬一抬头,就看到谢无眉头紧皱,额上沁出汗珠,方才碰到她的手紧攥成拳,显然睡得并不安稳。 她站起身,走到盆架边上,投湿帕子,回来给他擦了擦额头。 他泛着青白的薄唇干裂,仍翕动不止。她想了想,沏了盏茶来。又寻了块干净的帕子来,沾上茶水,一点点涂在他唇上。 在她将茶盏搁到旁边的小桌上时,忽而听到一声:“小眉……” 温疏眉猛地望过去:“督主?!” 等了一等,没有回应。 没醒? 她怔然,轻手轻脚地回到床边查看。 他是没醒,双眸紧闭,眉宇皱得比刚才更深了两分,眼皮跳个不停,是在做梦的样子。 过了会儿,她又听到一声:“小眉。” “……我在呢。”她轻轻应声,坐到床边,俯身凑到他耳际,“我在呢,督主,我在这儿。” 她盼着他能醒,可他还是醒不过来,应是也没听到她的话,不安未减半分。 她在旁边手足无措,也帮不上忙。最后还是请大夫进来施了针,他才再度睡得安稳。 之后数日他都是这般,时常被噩梦惊扰,在噩梦里唤她的名字。 她很好奇他梦到了什么,便与自己说待他醒来必要好好问他。可这心念一动,就又添了一重忧心,让她愈发担忧他醒不过来。 所谓庸人自扰,大抵如是。 七八日后,谢无在一个深夜蓦地睁开眼,周围光线昏黄,他第一个反应便是向左看去,看向床榻内侧。 没有人。 几是一瞬间,他眼底昏暗下去,长吁了口气,试着撑身,想坐起来。 刚坐起三分,他蓦地滞住。视线落在床边伏着的身影上,他一时愕然,盯着看了半晌,不敢分辨是谁。 他觉得这应该不是她。她是恨他的,他追着她喊了那么久,一次又一次,她都不做理睬。 可脑海里又恍惚觉得,那好像是在做梦? 他久久做不出判断,也做不出反应。想叫醒她看个清楚,又怕她一旦醒来就什么都没了。 他怕她会像他梦里一样,转身就走。 僵了半天,谢无怀着一种自暴自弃的心情,无声地躺了回去。 面前的床褥隐约一沉,温疏眉又一度惊醒,赶忙抬头。 ——视线一定,就迎上一双正盯着她的眼睛。 她一愣,他也一愣。 四目相对半晌,还是她先有了反应,惊吸着冷气,站起身来:“你醒了?!” 他还是没有反应,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短暂的喜悦之后,温疏眉慌了。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他还不动,她就打了个寒噤。 她强自缓着气,胸口起伏着,手凑到他的鼻边,颤抖着探他鼻息。 下一瞬,她的手被一把攥住。 “活的。”他给了她两个字。目光挪开,声音冷淡下去,波澜不惊,“你怎么来了?” “我……”温疏眉一滞,不知道怎么答他。 她接连七八日没有睡好,脑子里又木又懵,一时反应很慢,便没想起孙旭转达的那些安排,倒想起了他十余日不见她的事。 她便局促起来,束手束脚地立在旁边:“……我这就回去了。” 说罢一福身,她就向外退去。 又听到他说:“我饿了。” “那我跟阿井说一声。”她低着头,瓮声瓮气,含着几许难辨的委屈。 他眼睛一转,目光再度落在她面上。 他有很多话想说,却不知从何说起。也觉得难以启齿,说出来就让人笑话。 可看到她继续往外退的时候,他突然顾不上这些了。梦中的恐慌再度席卷,他怕极了看到她转身离开,头也不会。 于是在她退到影壁边时,他突然开口:“小眉。” 她抬眸,因在他的斜后方,看不到他的神情,只听到他问:“陪我用膳,好么?” 小心翼翼,带着试探。又很克制,仿佛在隐忍什么情绪。 她一时探不清他的心思,打量他半晌,才点点头:“好呀。” 谢无猛地松气。 她犹自退出去,告诉阿井他醒了,要用膳,说完就回到房里,回到他床边。 门外,阿井一路欢呼雀跃地闯出去:“督主醒了!督主醒了!!!” 温疏眉扑哧一声,将他想坐起来,忙伸手扶他。 但他一挣:“我自己来。” 她收了手,他自顾自地将软枕立起来,垫在身后靠着。 她看着他,他低着眼,沉默着。默然良久,他问她:“谁逼你来的?孙旭?还是息玫?” “……没有。”她哑声。 “你可以告诉我的。” “真的没有。” 他仰起头,盯着她,目不转睛:“真的?” 她垂眸:“我哪敢骗你呀。” 他忽地笑了。笑音虽虚但动听,笑了几声,突然咳嗽,眉宇便一下子皱起。她想起他身上的伤,忙扶住他,手按在他胸口上,免得那伤口被颤得太厉害。 谢无的咳嗽登时一噎,目光在她手上凝住,缓了两息,长声舒气:“小眉。” “嗯?” 他拉着她坐到床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你不恨我?” 她摇头:“不恨。” 他沉了沉,又探问:“不觉得我跟许至儒一样?” “怎会一样?”她秀眉皱起,低下头,樱唇一抿,声音低下去,“我知道……我知道我已是督主的人了,我知道我该做什么事。但督主……不要逼我,好不好?我就是没……没准备好。” 她瓮声瓮气地为那日的事解释起来。他觉得那日是自己不对,全没想过她会反过来解释,倒听得一怔。 他细细品过她的话,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笑了声:“因为我是太监?” “这跟太不太监有什么相干?!”温疏眉杏目圆睁,“这种事……就是要你情我愿的呀!哪怕是天神下凡我也未必愿意的,不要……不要硬来……” 她打死也想不到,自己竟会与人这样开诚布公地谈这种房中事。还没说完,她双颊便红透了。待得说完更已羞得撑不住,双手捂住脸,脸颊滚烫。 阿井端着药膳进屋时,看见的便是她这样捂脸的样子。 他一时还以为她在哭,僵立在那里,上前也不是,退出去也不是。谢无心里滋味难言,端详她须臾,手指伸过去,戳一戳她没能挡住的侧颊。 她侧过身不理他,他说:“饭来了。” “……”温疏眉放下手,闷着头站起来,走向阿井。 没哭? 阿井一下子回过神,不敢让她接,径自端过去,放到榻桌上,又将榻桌挪到谢无跟前摆好。 第30章 亲近 这顿宵夜谢无用得并不多, 吃了小半碗而便说够了,让人撤了下去。 紧接着,困意就又席卷而来。他忽而有了一股耍赖的味道, 软磨硬泡要她上床来睡。她想了想就依了他, 自己也图个暖和。 这一觉他却又睡得很长, 翌日清晨没醒, 再睡到中午,还没醒。 温疏眉心里不安,请了大夫过来, 大夫细细地问了一遍, 听闻他昨夜已醒过、还用了膳, 神情并不紧张:“毒未除尽, 再有几度昏厥也正常。只消醒过, 便已无性命之虞, 好生安养就是。” 温疏眉这才知道, 他原是又昏迷过去了。 第三日清晨, 温疏眉终于敢让已担忧多日的谢小梅进屋来看了看。谢小梅坐在她膝上, 俯身凑到谢无跟前, 小心地碰一碰他。见他没有反应, 扭过脸来跟温疏眉说:“真的晕过去了呀!” “是呀。”温疏眉摸摸她的额头, “但别怕,大夫已经说了,你爹没事,只要再养些时日就好。等他醒了,再让他陪你玩哦。” “好——”谢小梅拖着长音点一点头, 歪着头认真地想一想,做了一个郑重的决定, “等爹醒来,我让他看我陪鱼鱼!” 温疏眉讶然:“这什么话?!” “是爹说的。”谢小梅一五一十地告诉她,“那天在湖边,我说鱼鱼真好看,爹问我‘那你想不想去陪鱼鱼?’我说好呀,他就说,改天把我送进湖里去,他在旁边看!” 温疏眉噎了半晌:“梅儿觉得那是什么意思?” “就是让我去陪小鱼呀!”谢小梅说着,眉头拧一拧,“我觉得会有一点冷,但是爹如果想看,爹高兴就好啦!” 小姑娘真纯善。 谢无怎么忍心对她说那种话! 温疏眉抱着她不知道该怎么说,私心想着等谢无醒来,一定要劝他再对孩子好些,别总那样吓唬人。 她都能想象他说那话时的样子。十之八九是衔着笑的,一副仁慈可亲的模样。坊间说太监阴阳怪气大抵就是因为这样的缘故,而他正是其中做得最地道的那个。 这人邪乎起来可是太邪乎了。 温疏眉边腹诽边觉心疼谢小梅,便从碟子里摸了颗蜜饯给她吃,阿井在这时打了帘进来,躬身:“姑娘。” “嗯?” “……陛下来了。”阿井躬身,“说是来看看督主。” “知道了。”温疏眉站起身往外走去,原想着以她温氏女的身份,还是避一避皇帝为好,孰料迈出房门便碰了个正着。 她身子略微一僵,垂眸下拜:“陛下圣安。” 萧明潮的目光落在而前的身影上,脚步便顿住。心念微动,他伸手虚扶了一把:“免了。” 温疏眉下意识地往后一避,径自拎裙起身,并不抬眸看他,毕恭毕敬地退到一旁。 却听皇帝道:“朕知道你,你是温家的女儿。” “是。”她低着头,心跳快到极致,而上强自维持平静。 皇帝的目光淡然扫过来,口吻温和地告诉她:“朝中之事与你无关,你不必这样怕朕。” 温疏眉浅怔,眼帘压得更低:“妾身谨记。” 他转而问:“谢无怎么样了?” 温疏眉如实禀奏:“三日前的夜里醒过一次,后来就又昏迷过去。但大夫说已性命无虞,陛下放心。” 他看得出她依旧紧张,说出的话却不卑不亢,落在耳中悦耳动听。 他不禁多打量了她两眼:“你在侍疾?” “是。” “谢无待你很好?” 温疏眉被问得一愣。 这话听来奇怪。细品,更奇怪。 她下意识地睇了他一眼,他比她年长五岁,玄色衣袍、玉冠束发,也算丰神俊朗。可她想起那日在栖凤宫外听到的皇后的惨叫,脑中只滑出四个字来——衣冠禽兽。 于是,她神情恭肃地答说:“是,督主待妾身恩重如山。” “恩重如山。”皇帝念了一遍这四个字,笑一声,提步进屋。 温疏眉低着头随他进去,谢小梅尚在房里,被阿井叮嘱了几句,见生人进来就懵懵懂懂地随阿井跪下。皇帝信口道了声“免”,阿井搀她起来,她就又跑到了温疏眉身边:“娘!” 温疏眉揽过她,皇帝眸光微凝:“你女儿?” “督主收养的孩子。”温疏眉低眉顺眼,“归在了妾身膝下。” 皇帝点点头,没再说什么。立在床边看一看谢无,说起了场而话:“谢无是朕的左膀右臂,你们照料好他。” 温疏眉一福,阿井一揖:“诺。” 皇帝又言:“若有什么需要的,着人进宫禀话。” “诺。” “西厂的郎中若不中用,朕可派太医过来盯着。” 温疏眉眼底一颤,福身:“督主负伤当日,太医便来过了,忙了彻夜。如今督主业已脱险,只消安养便可,不必再劳动太医。” 萧明潮品着她的话,不难品出她话中的提防。 她很聪明。 他开怀地笑了声:“那就听你的。”言毕,便向外行去,“朕先回了。” 阿井忙又俯身拜下去,等了片刻抬起头,才发现温疏眉竟立在那儿,脊背笔直。谢小梅根本不太懂这些礼数,自也立在那里。 他哑了哑:“姑娘?” 温疏眉眼底冷若寒潭:“阿井,这府中各处,你说话可管用么?” “算是……算是管用。”阿井不知她为何这样问,仔细答道,“除了各位姑娘的事小的插不上手,其余各种杂务,姑娘只管吩咐。” “好。”温疏眉点点头,“那这些日子,只要宫里再有动静——不论是陛下亲临,还是差太医过来,亦或赏东西到府里,你都要告诉我。” 阿井不明就里地梗了梗脖子。 “还有。”温疏眉边思索边说,“宫里赏下的东西、太医开过的药方,都须细细验过再给督主用。若有人问起,只说西厂谨慎为先,一贯这样行事。” 阿井禁不住讶色:“姑娘,您这……” “按我说的办。”温疏眉看着他,“等督主再醒来,我会解释给他听。” 阿井踌躇了半天,只得应下。并非因他觉得温疏眉所言有理,只是因为孙旭提点过他很多次,让他日后敬着温疏眉。 他不是个脑瓜灵巧的人,若是,当年也不会被上头的大太监逼到想投井自尽。谢无救了他上来,带着嘲讽给他改了这个名儿,倒也没嫌他傻,还让他在跟前侍奉。他私心里历过重誓,这辈子只听谢无一个人的。 可孙旭说得也对,这位温姑娘是个善人,不会害督主。那若她想帮督主,在督主没醒的时候,他便也愿意听一听她的话。 谢无这一觉又睡了四日。再醒来时是个清晨,温疏眉还在安睡,他翻身侧躺着,支着脑袋看了她半天她还不醒。他就无聊起来,顺过她一缕头发来,编麻花辫。 直编到第五条,她才醒过来,余光睃见他在玩弄她的头发,她就皱了眉,一把抢回去。手再往发间一摸,顿时有了恼意:“讨厌!” 她一拳捶过去,正打在他的胸口。他蓦然吸了口凉气,愁眉苦脸地捂住。 “……对不住。”她忙伸手帮他揉,“对不住,我忘记了。” 他无奈摇摇头,缓出一缕笑:“没事。” 说罢便圈住她,薄唇吻上她的脸颊。这些日子他的唇都很干,刮在脸上沙沙的,但她没躲,眨着眼望他:“督主精神可好些了?会不会再昏过去?” “还好。”他又吻了一下,“我去沐浴更衣,然后出去走走。” “出去走走可以,但沐浴更衣……”她指指他的胸口,“大夫说这伤不能碰水。” 他不满地皱眉:“有半个月了吧?” “有了。” “我都快馊了。”他咂嘴,她瞪他:“我每天都帮你擦的。” 他眉心一跳:“都看过了?” “什……”她忽而反应过来,脸上一热,“下而是……是让阿井来的。” 他轻轻地“哦”了一声, 他不愿让她看到他的残破。 她缓解羞赧,抱住他的胳膊:“我跟你说件事。” “说。” “陛下前些天来过。”她顿了顿,“他问了些话。有那么几句……我觉得是他不该说的。” 言毕,她回思着,详详细细地将那日所闻讲给他听。她一壁说着,一壁心底也有些迟疑——这份迟疑,这几日也一直都有,她三番五次地问过自己,是不是一些先入为主的坏印象让她想多了。 谢无的脸色一分分冷下去,待她说完,他几是自齿间挤出了两个字:“混账。” “……督主慎言。”温疏眉小声,又说起了自己的疑虑,“也或是我想多了……说不准就只是随意问问。” “不是。”他冷笑,眼底泛起丝丝猩红,又在某一瞬间忽而想通,那猩红旋即淡去,“但你不必怕。” 他太清楚萧明潮当下的皇位有多不安稳。朝中斗争愈烈,萧明潮就越需要他。 若萧明潮这个时候敢来抢他的人,便是不要命了。他将萧明潮推下皇位远比萧明潮要他的命来得简单。 而若萧明潮想等皇位坐稳再来要人…… 不,他不会有机会把皇位坐稳的。 谢无心底蔑笑,俯首吻在温疏眉发间。她发间总有股茉莉花的味道,香喷喷的,宜人得很。 温疏眉随他吻着,只想躺个更舒服的姿势,便往他怀里靠了靠。 谢无受宠若惊。 他无声地垂眸看她,手指挑弄她发间突兀的麻花辫,听到她不快地冷哼,心底安稳下来。 她肯这样乖乖卧在他怀里,真是太好了。 没恨上他,不会转身走了。 第31章 小罗 这日醒来后谢无没在昏迷过, 只是还需接着调养。这其间不能动用内功,许多差事都只得放下。他便前所未有地清闲下来,成日在府里待着, 闲来无事就拉着温疏眉四处闲逛。 温疏眉这才发觉, 原来几个月过去, 谢府里还有这许多她没逛过的地方。 正逢早春桃花盛开, 飞花触水西侧粉红一片,连湖面上都被飘落的花瓣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粉。谢无坐在湖边钓鱼,温疏眉就挑选了细些的花枝折下来, 给谢小梅编成花环带在头上。 花环编成, 谢小梅哒哒哒地跑到谢无跟前给他看, 正试探着接近饵钩的鱼被被惊动, 一哄而散, 谢无皱眉, 冷涔涔地看她。 谢小梅扬着笑脸:“爹, 好看吗!” “好看。”谢无眯眼笑, “下去陪小鱼, 鱼肯定都喜欢你。” 他若不提, 谢小梅倒要将这事忘了。他一提她又想起来, 外头思索了一瞬, 就点了头:“好,那我……” “梅儿。”温疏眉几步上前,将她揽住,美眸毫无顾忌地瞪向谢无,“你就会欺负小孩子!” 谢小梅不太懂, 懵懵懂懂地看着她。谢无扯扯嘴角:“说笑而已。” “什么说笑。”温疏眉黛眉锁起,“她现在年纪小听不懂, 以后长大能听懂了,就要难过了!” 她说完,等着他的反应。他皱皱眉头,目光定在她面上:“你好凶啊。” “……”温疏眉气结,觉得没法跟他好好说话,将谢小梅一抱,到旁边玩去了。 “别生气嘛。”谢无悻悻扭头,声音提高,“小小梅不难过啊!小小梅最乖了!” 小小梅笑起来,小眉背对着他,翻了一记白眼。 他又道:“改天我给小小梅找个哥哥陪她玩,好不好?” 温疏眉还是没理他。 三日后才知道,他这话竟是认真的! 这日她正在廊下读书,谢无在旁边烹茶——这茶就是用早些时候自宫中采的腊梅窨的,香气脱俗出尘。谢小梅蹲在旁边看,时不时夸一句“好香哦”,院外突然传来一声响亮的“爹爹!”,听得温疏眉和谢小梅都一愣。 温疏眉抬头,就看到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子飞奔而来,直冲谢无。 他跑到近前,谢无才抬起一只手,手指戳在他胸口上,令他止步。 “烫。”谢无睇着茶说。 “哦。”男孩子挠挠头,谢无抬眼:“谁你叫我爹的?” “孙公公!”男孩子一脸喜悦,“孙公公说日后我就是谢府的孩子啦,那您就是我爹爹了!” 谢无撇撇嘴,默许了这个叫法,指指温疏眉:“管我叫爹,就得管她叫娘。”又指指谢小梅,“那个日后是你妹妹。” 温疏眉听得回不过神来。 ——这孩子是谁?看起来好像跟谢无挺熟的。 谢无也正看向她,跟她说:“他叫小罗——萝卜地里出生的。但非嫌萝卜的萝像女孩子,就去了草字头。” 温疏眉哑了哑:“谁的孩子?” “西厂的。”谢无道,“有些人进宫之前就有家室,迫不得已才进了宫。西厂差事又险,家破人亡的不在少数,孤儿有好几十个。” 好几十个。 温疏眉先前倒不知西厂还会这般抚养孤儿,讶异之余,脑海里鬼使神差地胡想起来,想他若是没熬过那几日丢了性命,谢小梅便也要变成其中之一的。 旁边的谢小罗兴奋着,四下张望:“以后我就住在这里吗?” “对啊。”谢无口吻轻松,“回头让阿井给你寻个住处。这院子是爹娘的,你也可以先进屋看看。” 谢小罗本就对府里的事情好奇,得了准允,一溜烟地就跑进屋里去了。 温疏眉还走着神,忽见谢小梅低着头朝她走来,神情似乎有些低落。她便将她抱了起来,揽在膝头,温声询问:“梅儿怎么啦?” “没事……”谢小梅小声嗫嚅。 她不开心又有哥哥了,可她不敢说。 她还记得以前的事情。 生她的娘总说她若是男孩子就好了,女孩子是赔钱货。后来生了个弟弟,就不要她了。 她到了第二个娘身边,那个娘也有个儿子,比她大,让她管他叫哥哥。 可哥哥惯爱欺负她,打她骂她抢她的东西,还要去娘那里告她的恶状。而娘是从来不会向着她的,哥哥说什么娘都信,只会打她。 后来她离开了他们,有了现下的爹娘,爹娘待她都很好。可现下又有了哥哥,她觉得事情又要不一样了。 谢小梅伏在温疏眉怀里,安安静静的,半晌都没说话。 温疏眉看一看她:“梅儿是不是困啦?进屋睡一会儿?” “好。”谢小梅点一点头,乖乖地从温疏眉席上蹭下去,和她一并进了卧房。 到傍晚用膳时,温疏眉隐约觉出了一点不对。因为谢小梅不太夹菜了,尤其是荤菜,鸡鸭鱼肉都不太动,她给她夹去的,她也犹犹豫豫不想吃。 旁边的谢小罗吃得狼吞虎咽,两碗下去还想吃第三碗,还是谢无怕他撑坏才拦了下来。再看看谢小梅,米饭也才动了几口。 “梅儿,怎么了?”温疏眉问她,她只摇头说没事。 她怕她病了,可摸摸额头,倒也不烫。 谢无不咸不淡:“小孩子嘛,都有不想吃饭的时候,饿两顿就好了。” 宫里年幼的宫人都是这样长大的。在他的记忆里,不论什么缘故不想吃饭,饿两顿自然就想吃了。 温疏眉暗暗横他,伸手盛了一小碗汤,送到谢小梅跟前:“梅儿喝些汤?” 谢小梅默默地点一点头,谢小罗已然坐不住,向外跑去:“我去玩一会儿!” 话音未落,人影已瞧不见了。 “……”谢无眉心微跳,揉起了额头,“这臭小子,果然还是女孩子乖啊。” 这话听得谢小梅一怔,心情不由自主地好了一些,便将面前的汤喝了,而后拽拽温疏眉的衣袖:“娘,我先回去了。” “好。”温疏眉点点头,谢小梅便起了身,向外走去。她有乳母在院中廊下候着,自会送她回屋歇息。 然而刚走到外屋,谢小罗风风火火地又杀了回来:“爹你看!!!” 谢小罗双手虚扣着,中空处扣着只刚抓到的螳螂。他一路跑得急,跑进门槛看到人影为时已晚,与谢小梅迎面一撞——咚,两人都摔得坐地。 谢小罗摔得“哎呦”一声:“你别碍事啊!”他边说边检查手里的螳螂。见螳螂无恙,即刻又爬起来,继续朝里屋跑。 谢小梅怔怔地坐在地上,眼看他跑进卧房,心底惧意迸发,“哇”地哭了。 “梅儿?”温疏眉撂下筷子往外去,迈出门槛,见谢小梅坐在地上,就想去扶她起来。谢小梅却慌张地往后躲闪,她走一步,她就往后蹭好几下。 温疏眉察觉异样,定住脚:“梅儿?” “娘——”谢小梅哭得撕心裂肺,继续往后躲着,几近失控地疯狂摇起头来,“我没……我没推哥哥!我没有……” 她记得诸如这样的事有过好几回。哥哥自己出去玩摔到了说是她推的,衣服脏了说是她弄的,挨打的总会是她。 温疏眉滞了滞,略作踌躇,几步走上前,一把将她抱起来:“不哭不哭,没有人说你推哥哥呀!” 餐桌边,谢无低眼:“臭小子,你是不是撞着妹妹了?” “……我不是故意的。”谢小罗低下头,“我急着跑进来,没看见嘛。” 话刚说完,他就被一把攥住了手腕,谢无拉着他大步流星地往外去:“去哄好妹妹!” 谢小罗大惊失色,一边被他拽着往外走,一边努力维持双手虚扣的姿势惨叫:“螳螂!!!我的螳螂!!!” 谢无睃他一眼,姑且折到旁边的矮柜边,翻了个空杯子将他手里的螳螂一装、一扣,便又拽着他往外走去。 走到外屋,温疏眉刚抱着谢小梅坐下,执着帕子给她擦眼泪:“不要哭了呀,小脸都花掉了。” 谢无拉着谢小罗迈过门槛,在他背上一拍:“快去。” “哦……”谢小罗闷闷应声,耷拉着脑袋走到温疏眉身边,仰起头,望着面前并不熟悉的妹妹,“撞到你了,是我不好,你不要哭了,好吗?” 谢小梅怔怔地看着他,往温疏眉怀里缩了缩。 温疏眉柔声:“哥哥来给你道歉啦,你原谅哥哥呀。” “嘶——”谢无不快地皱眉,几步走到旁边,“温衡堂堂一个太子太傅,就这么教你的?” 温疏眉一怔:“怎么了?” 她没说错什么呀? 谢无弯腰,拇指一刮谢小梅脸上的泪痕:“小小梅,这事你听爹的哈,这世上但凡是别人犯的错,即便道歉了,你也不非得原谅。原不原谅你自己拿主意,记仇也不是错嘛。” 温疏眉脸色一白:“你……” “当然了。”谢无勾了下嘴角,点头,“今日这事也不大,对吧,爹觉得你还是可以原谅哥哥的。” 谢小梅听得懵懵的,一时做不出反应。谢无侧首看谢小罗:“你的螳螂,给妹妹玩玩?” “行……行啊。”谢小罗并不小气。 谢无便朝谢小梅伸出双手:“来,爹抱你玩螳螂去?” 温疏眉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她时常腹诽他不是个好爹,日日拿欺负孩子为乐,说话阴阳怪气,总吓唬人家。 今日这番话,听着倒很有道理。 她思量着,一壁抚着谢小梅的后背给她顺气,一壁换了个说法,柔声询问:“梅儿原谅哥哥吗?” 谢小梅抽噎着,点一点头。 第32章 动手 谢无竟能这样哄小孩, 看得温疏眉一愣一愣的。 接着他便抱谢小梅进了屋,谢小罗也跟了进去。温疏眉兀自怔了会儿神,也起身进屋, 便见一大两小坐在茶榻上, 真在兴致勃勃地玩螳螂。 她因为自小怕虫子, 没敢走得太近, 就坐在桌边的椅子上看他们玩。这一玩就是很久,后来谢小梅困了,打起了哈欠, 他才叫来乳母, 让乳母带她去睡觉。 谢小罗见状, 就将螳螂装回了瓷盏里, 风风火火地也跑了。屋里安静下来, 谢无噙笑吁了口气, 扭头看到温疏眉托腮发愣的眼神, 挑眉:“怎么了?” “……没事。”她抽回神来, 抿一抿唇, 还是说, “原来督主知道怎么哄小孩啊?” “嗯?” 她又说:“那平时何必总欺负梅儿?” “欺负起来多好玩啊。”谢无边说边下了茶榻, 懒洋洋地往床那边踱去, “小傻子又听不懂,哈哈,下回你试试。” ……她才不要试试。 温疏眉眨一眨眼,耐心规劝:“像适才那样不好吗?” “不好,没劲。”谢无咂嘴, “要不是她真的难过,我才没这个闲心好吧?” 说罢他便往床上一坐, 朝她伸手。她扁扁嘴,也走过去,坐到他膝头。他不说话,低笑一声,将她抱住。 她亦不说话,视线一寸寸扫过他的眉目,很奇怪地觉得他好像比从前更好看了一些。 经了这次的养伤,不知是不是因为她曾迫切期盼他能活下去的缘故,在他醒来后她也忽而不太怕他了,有时甚至会觉得他很“乖”。 譬如今日晨间服药的时候,阿井端了药进屋,她便去唤他起床。他睡得正香,眉头一皱,含含糊糊地给了她四个字:“再睡一刻。” 她说:“放一刻就要凉了。” 他便迷迷瞪瞪地强撑起身,端起碗来将药一饮而尽,然后咣当栽回床上,一扯被子连脸都蒙住。 她怕他闷得不舒服,探手为他将被子揭开。他嫌阳光太亮,便一翻身,又把脸闷在了枕头上。 . 府里就这样又添了一个孩子。温疏眉虽并不情愿这样稀里糊涂地给人当娘,却又很喜欢小孩,日日和小罗小梅玩起来都开心得很。 几日相处下来,谢小罗便能让她觉得有些意外了。宦官们在街头坊间的口碑委实不太好,西厂这一干权宦尤其如是。谢小罗自幼被他们带大,她心里原有些担忧,怕他被这些宦官弄得性子阴沉亦或脾气古怪,实则却都没有。 不仅没有,他还算得上懂事了。对谢无和她都恭敬,凡事也知晓让着妹妹。唯一有些别扭的是他似乎有种小孩子独有的奇怪自尊,虽管谢无一口一声爹叫得痛快,却抹不开面子管温疏眉叫娘,好像这称呼多丢人似的。每每迫不得已要喊她了,就总一脸恭肃地称她为:“母亲”。 温疏眉早些时候被谢小梅叫娘还觉得不太自在,谢小罗这个叫法却让她更不自在。后来她便私下里与谢小罗打商量,掰着指头给他数,说她只比他大十岁而已,叫姐姐也是可以的。 结果当天晚上谢无就听到了这称呼,二话不说便把谢小罗按到床上揍了一顿。 “啊啊啊啊不是我要这样叫的!!!”谢小罗边叫唤边蹬腿,“是她让我这么叫的!” 谢无停手,一记眼风划到温疏眉身上,温疏眉开口便说:“我先去沐浴更衣了!” 她就此溜之大吉,慢条斯理地用了足有半个时辰才回到卧房。进了门发觉他正安然读书,她松了口气,气定神闲地先上了床去躺着。不过多时,他搁下书,也走向床榻。 温疏眉安然闭着眼睛,忽觉被子被人一揭,心中大呼不好。果不其然,他信手将她身子一翻,左手一把按在她腰际,右手便朝臀部打了下去。 “啊——”温疏眉漫出眼泪,猛力挣扎。可他臂膀有力,饶是不能动用内功,也能轻而易举地按得她动弹不得。她只得抬手去挡,他冷言:“挡一下加十下。” 她慌忙缩手,咬住嘴唇,含泪忍着。又两下下去,他按在她腰间的手才一松,她即刻坐起来,撑着不哭,瞪他:“干什么呀!” 他挑眉:“叫你瞎教孩子。” “我……”温疏眉扁一扁嘴,“他那个叫法我别扭!” “那也不能叫姐姐啊。”谢无冷哼,“他叫你姐姐、叫我爹,你我乱|伦?” 话没说完,她眼底忍着的两包泪忽而往下一涌,顺着脸颊淌下来。 谢无一怔——打疼了? 他认真回思了一下:没使劲啊! 他只是忽而觉得有些日子没欺负她了,忍不住地想捉弄罢了。 他又凝神想了想:是委屈? 温疏眉胡乱抹了把眼泪,紧咬着牙关,背对着他躺下去,又继续抹眼泪。 哦,是委屈。 谢无悻悻地笑笑:“小眉——” 她小声抽噎着,并不理他。 他没脸没皮地凑上去,搂住她的肩:“不哭了啊,闹着玩的。” 呸。 温疏眉心里无声地啐他,被子一扯,遮住头脸,将他隔绝在外头。 “小眉,我错啦。”他带着耍赖的意味,戳她的被子,“别不理人啊。” 然后静了一静。 “不理我我挠你啊?” 她猛地掀开被子,坐起身怒目而视,气得胸口几经起伏,偏又绷不住笑出来:“你……” 她眼眶又一红:“你不讲道理!什么闹着玩,你就是一言不合就要打我!就是故意惹我哭的!还怪我不理人!” “我错了。”谢无赔着笑,伸臂拥住她。她挣了一下,没能挣开,便也由他抱着了。 她伏在他怀里,他的手在她背后一下下地拍着抚着,既有力又温柔。半晌,听到她语中又有了些近来已不太多见的小心,瓮声瓮气地跟他打商量:“督主以后有事情不高兴,先好好跟我说,可以么?我……我会听的。” 谢无目光微微凝滞。 她的声音变得更小了些:“不要打我了。” 谢无觉得有些奇妙。 他是被打的。宫里头罚起人来,哪次都是实实在在地打板子罚跪。身份最低的那阵子,挨鞭子跪瓷片也都是家常便饭。 所以在他眼里,唯有头一回让孙旭拿戒尺打的那二十是实实在在地小罚了她一场。从集市回来那天,他根本就是吓唬她的,今天更是闹着玩而已。 她的话让他忽而惊觉了些什么,迟疑了一会儿,问她:“挨打会觉得难过?” “是呀。”温疏眉的声音低如蚊蝇。 挨打自然是难过的。譬如刚才那两下,疼不疼都不打紧,她觉得羞耻,便已很难过了。 谢无若有所思,沉默地回想自己刚进宫时事情。 他试图想起来,在他适应那一切之前,是不是也曾会因为挨罚而难过。 但,那时他还太小。 隔了这么多年,他想不起来了。 他便点了头:“我记下了。” 她在他怀里蹭了蹭,他又说:“不难过了啊,明天买糕点给你吃。” . 弯月当空,栖凤宫里一片凄凉。 皇帝对皇后的厌恶愈发不加遮掩了。 约莫一刻之前,皇帝突然驾临栖凤宫,三言两语后便起了争吵,盛怒之下摔了东西,很快又动了手。 宫人们不敢贸然进来,待得皇帝离开才忙涌进了殿,定睛便看到一地的碎瓷碎玉。皇后摔倒在金丝楠木桌边,剧烈地咳嗽着,却起不来。 “娘娘!”掌事的高氏心惊肉跳,赶忙领着宫人上前搀扶。 她刚扶住皇后的胳膊,皇后便蓦然哭了起来,紧抓住她的衣袖,嚎啕不止:“嬷嬷,我……我撑不住了……” 高氏心疼得不行。 她是皇后的乳母,皇后是她一手奶大的孩子,她自己亲生的孩子又因病早早离了世,皇后已是她唯一的记挂。 她一时便也哽咽起来,强撑着吩咐宫人:“快,扶娘娘上床歇着。” 宫人们七手八脚地上了前,将皇后搀扶起来。皇后不知伤到了何处,只是起身都疼出了满额的汗,小脸惨白的咬紧了牙关,一步步艰难地往床榻方向挪。 七八步的距离,她觉得长得像走了半辈子。 终于到了床边,皇后重重地瘫坐下去,高氏摸出帕子来给她拭去冷汗,听到她咬着牙骂:“这个畜生……” 高氏忙不迭地捂住了她的嘴。 “娘娘,慎言。”高氏道。 皇后咬住轻颤不止的银牙,狠狠忍下了更多的话。 高氏又劝道:“日后陛下的事,娘娘便不要管了。” “可是阿蕊……”皇后双眸恨意迸发,“阿蕊与她夫君情投意合,陛下他……我怎能坐视不理!” 高氏自知她引去的几个字是什么。 陛下近来对一京中命妇起了兴致,打起了君纳臣妻的主意。这位夫人与夫君乃是青梅竹马,与皇后又是闺中故交,皇后自是要劝。 莫说皇后,就是她,与那位夫人也算相熟,不想看她入了这个火坑。 可又有什么办法呢? “娘娘现下自身难保,如何再保旁人?”高氏只得这样道。 皇后眼中的光泽骤然黯淡下去,连怒与恨都失了力气。 她知道,奶娘说得是对的。若没有西厂督主暗中帮她,为她送些药来,她怕是早已入了皇陵。现下虽还活着,也不过是苟延残喘而已,哪里还有余力去帮阿蕊? “娘娘宽一宽心吧。”高氏长声叹息,“只当不知道这事,由着陛下痛快了,娘娘的日子才能好过一些。人总要活着才能去盼更多,若因一时之气死了,可就什么都没了。” 第33章 海棠 谢无的伤一直养到三月末才算痊愈, 再往后,天气便渐渐热了。当今圣上不是会体谅民间疾苦的人,自乐得早早避去行宫逍遥。是以清明一过便下了旨,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行宫去。 谢府的一行人迟圣驾一日离京, 亦称得上“浩浩荡荡”。谢无待下并不刻薄, 知晓京中暑热难耐, 每每出去避暑便会将一应女眷都带上,寻常奴仆也带上大半。余下留在京中守着宅院的,则多会拨些银钱, 以便添置纳凉解暑之物。 马车上, 谢小罗和谢小梅都很兴奋。谢小梅还算乖巧, 能安安稳稳地与温疏眉一同坐着, 只是不住地往窗外张望。谢小罗则忍不住寂寞, 一路上下车跑了好几回, 抵达行宫山脚下的谢府别苑时已满身尘土。 谢无要先去行宫复命, 温疏眉只得自己拎着谢小罗进屋, 要给他洗澡。 “母亲您放开我!!!”谢小罗边走边挣扎, “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好好好, 你自己来。”温疏眉拿他没办法, 由着他往用作汤室的厢房去, 只叫阿井过去守在门外。 过了月末两刻,谢小罗洗干净出了汤室,正碰上谢无也复命回来。谢小罗眼睛一亮:“爹!” 谢无驻足,谢小罗几步跑过去,仰头:“爹明日带我去骑马, 好不好?” “骑什么马。”谢无一捂他眼睛,“爹要带你娘出去玩, 你跟妹妹玩哈。” “爹怎么就知道带母亲出去玩!”谢小罗很不高兴,“母亲都那么大了,不能自己玩吗!” 谢无咧嘴一笑:“不能。”说罢他便提步进了屋,谢小罗气鼓鼓地在后面跟着。温疏眉正坐在桌边吃着冰镇的绿豆汤,谢无将佩刀往架子上一放,“明天带你去西山看海棠。” “啊?”温疏眉愣了下,“改日吧,我和蘅儿还有息玫说好了,明日去暖夕岭泡温泉。” “爹你看!!!”谢小罗找到了借口,伸手拽住谢无,“有别人陪母亲玩啦!!!爹待我去骑马!!!” 谢无不快地皱起眉头。 他知道她素来与苏蘅儿关系好,也清楚她近来和息玫处得也不错。平心而论,她在府里过得自在他很高兴,但—— “不行,我明天带你去看海棠。”他面无表情道。 温疏眉瞪他:“好好好,明天去看海棠!”她负着气吃了一大口绿豆,“我跟蘅儿息玫改个日子!” 谢无满意了,几步踱过去,在她面前弯腰:“我也要吃。” 温疏眉白他一眼,别开身子。 “梅儿!!!”谢小罗惨叫着往外跑去,“爹娘不肯带我们玩!!!呜哇——明天我们兄妹两个相依为命!!!” “这疯小子。”谢无扭头看看,嗤笑,“还是小小梅乖,人比人比死人啊,我最近看这小丫头越来越顺眼了。” 呸,你那叫顺眼? 温疏眉心下揶揄。 他来的路上还抢了小小梅的酥糖吃! . 翌日清晨,二人便一道出了门。所谓“西山”指的便是行宫西侧的那一座,谢无的宅院原就在行宫山脚下,只消沿着山脚往西绕去便好。然两山之间隔着一条小河,河不深,水流却有些湍急。沿河走了十余丈,谢无寻到了一条“路”——一块由断断续续的巨石连成的路。 这应是人为铺设的,却比寻常石桥多几分野趣。每两块巨石间差不多恰是一步之遥,并不难迈,然石面不算平坦,当间又有滚滚流水。温疏眉头几步还能心平气和地迈过去,可越到河中央就越紧张,越紧张就越忍不住盯着水流看。 越盯,她就越害怕。 “没事啊,来。”谢无站在前头的一块石头上向她伸手,“退回去也一样远,还得找桥过河,此处到桥还要多走一刻。” “有桥?”温疏眉抬眸,“那你……你怎的不带我走桥呢?!”“桥不好玩啊。”谢无笑意懒懒,“快来,摔不着的。” 温疏眉咬紧牙关,先将手递到他手里,又盯着河流酝酿了半天,才终于一步迈过去了。 “哈哈哈哈。”他拥住她,笑音未落,她一拳捶过来:“你又是故意吓唬我的,是不是!” 温疏眉脆生生地质问,他只笑不答,她便知自己猜对了。 打闹声飘远,河对岸的树荫下的石案边,皇后循声望去,瞧见竟是谢无,一时恍惚回不过神。 宫里人人都当他是个阎王,敬他怕他。她因被他帮过,倒不那么怕,却也没想过这位平日里总冷着一张脸的西厂督主还能有这样一面。 再看看被他搂在怀里的那一位,她瞧得出那是温氏。 皇后禁不住地从石案边站起了身,想走近看一看这一片惬意。 阿蕊近来已进宫封了夫人,却日日冷着一张脸,皇帝为了讨好她,冷落了后宫众人,她这素来被皇帝厌弃的皇后倒偷得了难得的闲暇。 在这样的日子好生瞧一瞧男女之间的和睦相处,倒也让人舒心。 高氏在旁不敢吭声,扶着她,亦步亦趋地走向河岸。 河中大石上,谢无将温疏眉打横一抱:“我抱你过去。” 说罢纵身跃起,足尖只在下一块石上一点,就落到了河对岸。 温疏眉这才如梦初醒,想起他有轻功,她原不必这样战战兢兢地跳石头。心里不禁更气,死命挣扎着要下来:“放我下来!我不要你抱了!” 谢无衔着笑将她放下,直至北侧:“看那边。” 温疏眉板着张脸看过去,面容便怔住。 京中比行宫这边热上一些,三月末海棠就凋得差不多了。此处的海棠却开得正好,山峦一侧栽满了海棠树,在阳光下被染成了一片如梦似幻的温柔颜色。 “好看吧?”谢无打量着她的神情,口吻中有些小孩子炫耀般的得意。 “好看……”温疏眉一时怔忪,便又被他抱了起来。他运息一跃,转瞬之间花海就已在脚下。他寻了个合适的地方落下去,花叶茂密,下落间难免刮了衣衫,花瓣便扑簌而下,似一阵雨。 温疏眉在这铺天盖地的花雨里仰起脸,望着他。一片花瓣恰落到他的乌纱帽上,她含着笑抬手,为他拈了下来。 他忽而俯身,与她薄唇相触,按下一记温存的吻。 . 行宫中,皇帝又在新封的蕊夫人殿中待了整日。他近来总是如此,哪怕蕊夫人念着旧日的夫君,不肯同他说一个字,他也偏要在她身边。 只是日子久了,他的耐心也在一分分消褪。 数算下来,蕊夫人已进宫两月有余了。这天下不该有不肯服侍皇帝的女人,他肯忍她这些时日已给足了她面子。她这般不识趣,让他厌烦得很,厌烦之余鬼使神差地又想起了温氏。 ——温氏连谢无都肯侍奉,才叫聪慧,才叫识时务。他喜欢这样得体的女人,蕊夫人这般,在他看来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是以在傍晚时分,盛怒呼啸而至。打骂声、哭喊声汇成一片。之后的一整夜,寂静的宫苑里又掀起了好几度哭叫,宫人们听着都于心不忍,却又不敢擅自入内,就这样一直捱到了黎明破晓。 皇帝在破晓时离了殿,宫人们屏着呼吸进了屋去,蕊夫人躺在床上,双目直勾勾地望着幔帐顶子,寻不到半分生机。 “……夫人。”贴身的侍婢上前刚俯下身,她便像受了什么刺激般,低哑地哭了起来:“不要碰我……” 声音虽轻,却压抑至极。 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淌下来,流到攒金丝的软枕上,循循洇开。 “不要碰我……”她抽噎着,一声又一声,一声比一声更绝望,“杀了我吧……” 她多想死。 从被强接进宫的那日她就想死。可皇帝说若她敢自尽,就要她夫君全家殉葬。 她与夫君青梅竹马,公婆待她也好,小姑子与她直像亲姐妹。 “杀了我吧……”她又喊了一声,声音虽弱却决绝,听来就像死前最后的嘶鸣,用尽了一世的力量。 “夫人。”身边的侍婢跪地也哭起来,“夫人您想开些。老夫人……老夫人说了,您还年轻,万事都不敌好好活着要紧……” 蕊夫人仍自啜泣着,不再说话。身边掌事宦官进了殿来,左右一睃,清了清嗓子:“都退下。” 围在床边的一众宫人都怔了怔,扭头瞧见是他,就都依言向外退去。 掌事宦官稳步行至床边,躬一躬身:“夫人,臣给您带了药来。” 药? 蕊夫人看向他,目光里染上惑色。 那宦官压低声音:“这药您服下去,腹中便不会有陛下的孩子。” “什么?!”蕊夫人惊坐起身,倒不是抗拒这药,只是因他的话而讶异。 她满目愕色地看了他半晌:“你……你是谁的人?” “夫人这话问的。”宦官垂眸,眼底一缕淡泊的笑,“臣是您殿中的掌事宦官,自然是您的人。” 说罢顿声,他上前半步,声音更低了半分:“至于到您身边之前,臣曾在西厂当过差。” 西厂! 蕊夫人惊吸凉气。 过去数年,她都对西厂既恨、又看不上眼,因为她的父兄都是文官,自有股文人清高,夫家亦是。 在她眼里,西厂那一干奸宦,个个都该拖出去车裂凌迟,落得个死无全尸的下场才是。 可眼下,她惊异之余想起的却不是那些缥缈的恨意,而是皇后的话。 在她入宫的次日,皇后便来看望了她,她们抱头痛哭,哭了许久。 然后皇后告诉她说:“你若愿意,本宫可为你求西厂谢督主庇佑。” “西厂?”她一惊,只道自己听错了。 却听皇后又说:“本宫能活到今日,全仰仗西厂。” 第34章 提亲 次日午后, 温疏眉便与蘅儿、息玫往暖夕岭去了。暖夕岭离行宫也不远,驱车几里便到。谢无提前着人戒了严,她们便可好生自在一日。 车行至半路, 又好巧不巧地碰上了楚一弦。她随着父兄一道过来避暑, 却不坐马车, 也一起骑马, 温疏眉在车中想了想,问过了息玫与蘅儿的意思,便喊了她一声。 楚一弦扭头一看, 策马过来:“你昨日到的?” “前日就到了。”温疏眉看看她, “我们正要去暖夕岭的温泉, 同去?” 楚一弦眼睛一亮:“好啊!” 她二人实在有日子没一起玩过了, 虽然谢无发过话, 说温疏眉可将旧时好友请去谢府。可单凭楚一弦这张嘴, 温疏眉也不敢让她去。 眼下这机会倒很难得。 楚一弦就与父兄道了别, 钻进车中, 与她们同往。 楚一弦上车时, 与蘅儿息玫都不过是刚刚见面, 到暖夕岭时便已能谈天说地。暖夕岭的温泉早已有专人打理, 几口泉池四周都有房舍环伺, 除却泡汤时要用的浴衣帕子,想吃茶水茶点也都有现成的。 苏蘅儿便与此地的管事讨了茶来,抿了一口,便皱了眉:“喝惯了阿眉房里的茶,我嘴巴都刁了。” 温疏眉听得一奇:“你喜欢我房里哪种茶?” “腊梅的那个, 我喜欢花香的。”说着就朝她凑过来,堆着笑央她, “如今是没有腊梅了,年末再有的时候,你央督主多着人窨些来,好不好?” 温疏眉并不想拒绝她,却想起那腊梅是从宫里“抢”的,就下意识地吸凉气:“这怎么好……” 说话间目光一转,便注意到了楚一弦复杂的神情。 “一弦?”她唤了声,楚一弦咳了声,也挪近了些,明眸望着她,一眨也不眨:“谢督主当真对你不错?” 不及温疏眉开口,苏蘅儿就先说:“待她不好还待谁少,我们私下里都说,阿眉都像府里的当家主母了!” “别乱说。”温疏眉瞪她一眼,下意识地去瞧息玫的神色。息玫有所察觉,脸上如常:“有什么的,督主喜欢才紧要。你跟督主好好的,我们也都跟着沾光不是?” “阿眉?”楚一弦仍只看着她。即便同样的话她先前已问过不止一回,却总觉得温疏眉是报喜不报忧,心里安生不下来。 温疏眉低着头,点一点:“是,督主对我很好。”说着脸上便漫开了笑,她迎着楚一弦的目光看过去,楚一弦便觉出这片笑意与先前都不一样,少了几分忐忑,变得柔和甜美,“你别为我担心了,督主他……”她觉得羞赧,顿了一顿,“很纵容我。” 楚一弦听得咋舌。她没想过,“纵容”这种词还能被用在谢无身上。 死在谢无手里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温疏眉自顾自回想着,她提的要求,他好像都应了。 包括她不许他再打她,闹着玩也不许。 他原是个爱捉弄人的人,尤爱欺负她。那天他把这话应下来,她也并未指望他能全然恪守,只盼着他别再一有事就绷着张脸拿类似的举动吓唬她就好,因为她真的害怕,也真的心里难过。 可他自应下来,就着实再没动过她半分。当中有一回,他们因一桩小事有些分歧,他脱口而出地想说“揍你啊”,却说到一半猛地反应过来,声音骤然噎住,直咬了舌头。 这般细微的举动,甚至比先前那四年他对浓云馆的威慑更让她动容。 楚一弦看了她半天,终是真真正正地信了几分,抱住她的胳膊:“若是这样,那便也好。别的事都不打紧,我只怕你受欺负,他若当真肯护你几分,我也……我也可以不把他当个坏人看。” 温疏眉听得扑哧笑出声。 不把西厂督主当坏人看,对她们这样家世清白的京中贵女而言可真是难于上青天了。 . 别苑里,谢无坐在书房中锁着眉,漫不经心地翻着手下呈来的一封又一封信。要着手料理的放在左边,不太重要的就放到右侧,交给孙旭办去。 蓝砂教主再度现身, 管他呢,放右边。 下一封。 宁州温家的温静怡又重新定了亲。 这大侄女不错。 谢无咂咂嘴,把信放左边,打算着人备些礼送去添作嫁妆,就说是小眉送的好了。 再下一封。 京中放了榜,陆司明金榜题名,成了新科进士。 谢无眉心跳了一下。 他都快忘了这号人了,见了这信才想起自己还差了手下暗中盯着。但看着“金榜题名”四个字,他心里还真有点不安生。 那日陆司明在船边与小眉说的话,他听见了。他并不怕陆司明打什么来抢人的蠢算盘,却不敢多想他若真的来要人,小眉心里会如何想。 陆司明身负侯位、背靠太师府,还与小眉青梅竹马。 谢无心底漫开一片看不见摸不着的慌意,视线凝在信上,久久不语。 他最终也没想好该怎么办,只得将信装回了信封,收进了抽屉。 . 短短三日后,刚刚高中进士的宣定侯陆司明到了离行宫不远的陆家别苑。一封奏折随之递上,在朝中掀起轩然大波。 宣定侯请旨迎娶前太傅独女温氏,求皇帝下旨赐婚。 而朝中无人不知,温氏现下正在西厂督主手里。 这封奏章倘使只是呈到御前也没什么,宫中大事俱有西厂把持,有些传言说就连许多朱批都是谢无提笔写的。这样的奏章呈上去,或许根本到不了皇帝眼前,连风声都不会让皇帝听到半分。 但陆司明跪去了清凉殿前,将所求之事朗声读了一遍。少年人字句铿锵,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行文潇洒刚正,情感也真挚动人。 彼时谢无与皇帝恰都在殿中,凝神一听,便知事情遮不住了。 谢无的脸色沉了下去,皇帝心底更生出一重烦躁。所幸蕊夫人陪在身边,才让他心情好了些。 说来也奇,自那晚之后,蕊夫人好像突然转了性,愿意与他相伴了。这几日她便常在清凉殿中,姿态温和柔美地坐在一旁,与他谈笑。皇帝被伺候得心中大悦,暗想果然还是不能一味地纵着,有些事不进则退。 眼下,蕊夫人手里正剥着一颗葡萄。 她十指纤长白皙,仔细地撕下葡萄外的薄皮,露出翠绿的嫩瓤来,瞧着赏心悦目。 皇帝含着笑,只顾欣赏她的手,她不经意地扫了眼谢无的神情,又迅速低了眼,将葡萄送到皇帝口边:“陛下。” 皇帝龙颜大悦,自是就着她的手将葡萄吃了。 蕊夫人柔声:“这事陛下可不能胡乱应了。婚事说到底不过是私事,宣定侯这般闹到陛下跟前,倚仗太师府的势罢了。陛下倘若应了,直显得轻慢了谢督主,日后还如何让西厂震慑群臣呢?要误大事的。” “知道,朕知道。”美人在怀,皇帝应得心不在焉。 说罢便看向谢无:“这事督主与宣定侯自去商量便是,朕不插手。” “诺。”谢无淡声一揖,便告了退。他步出清凉殿,跪在殿外的陆司明便嚯地起了身,切齿:“谢无!” 谢无瞧他一眼,懒得理会,举步向宫外走。 他心里烦得很。回绝陆司明不难,其实就算杀了他都不难。 但小眉…… 小眉会很难过吧。 他不想看小眉难过,更不想看她难过之余还要在他面前强颜欢笑。 可他亦不愿将小眉拱手相让。 身后不远处,清凉殿中有宫人出了殿门,与陆司明道清了陛下的意思。 陆司明闻言锁眉,转身便走:“谢无!”他疾步跟上了谢无。 人总归已得罪了,他索性一不做二不休,非要把阿眉从谢府救出来不可。 于是谢无不理他,他便一路跟着。谢无走出行宫翻身上马,他也上马,一路随他疾驰而去。 二人便这样一前一后地到了别苑的门口,谢无进了大门,陆司明总算不好再硬闯,就在门口等着。 谢无烦透了。 他不知陆司明现下在想什么,但在他自己心里,已禁不住地设想起了陆司明与小眉大婚的情景。 不行, 做梦! 他想得美! 他便这样阴沉着脸一路径直去了后宅,走进卧房的院门,就看到小眉正在院子里,手里拿着剪刀,应是在挑选花枝剪回去插瓶。 他上前一拽她的胳膊:“进来。” “哎?”温疏眉匆忙回神,抬头看他,“怎么了?” 他在外屋顿住脚,看着她不知该如何开口,心下却又莫名觉得这话由他说出来终是比旁人来说要好。 最终他咬了咬牙:“你那个青梅竹马在外面。一刻前他刚去清凉殿上了奏,要娶你。” “娶我?!”温疏眉愕然,继而又困惑,“我的青梅竹马……?” 她迟疑着,好生回忆了一下,恍然大悟:“宣定侯?” 谢无眼底更沉了一层:“是啊。” 他认认真真地看着她,再回想一下陆司明的模样,心里只戚戚然觉得他们般配。 温疏眉秀眉蹙起,低语呢喃:“他胡闹什么呀……” 说罢就提步往外去:“他在哪里?我去找他。” 谢无心底一慌。 “小眉!”他提步跟上,她驻足回头。 二人视线一触,他涌到嘴边的“你不能嫁给他”就被噎住,心里惶然,却只说出:“……在大门外。” “好。”温疏眉点点头,复又提步,径自去了。谢无凝睇着她的背影,心底前所未有地涌起一股失措来。 他从来没这样害怕一个人离开过,偏又说不出拦她的话。 第35章 回绝 温疏眉行至宅院门口, 大门紧紧闭着。 她驻足深缓一息,复又提步前行。守在门边的小宦官赶忙为她开门,伴着“吱呀”一声, 陆司明的身影映入眼帘。 “阿眉?!” 看到温疏眉出来, 他一愣。 她拎裙迈过门槛, 不再上前, 立在檐下看着他:“君侯的情我承了,但这婚事我不能应,陛下赐婚我也不能从, 君侯请回吧。” “什么……”陆司明上前两步, “谢无逼你是不是?” “跟他不相干。”她摇一摇头, “我与君侯虽相识早些, 却对君侯没那份心思, 更无意去做侯夫人。君侯若是真为我好, 便请回吧, 我现下过得很好, 不劳君侯为我担忧这些。” “阿眉!”陆司明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咱们……咱们这么多年的交情, 我想帮你啊!我不能看你这样委身在一个太监身边, 你……” “我信君侯是想帮我, 但君侯这般说,便可知心里也是没我的。”她清凌凌抬眸,他被她说得一愣。 她含着笑,杏色的衣裙将这缕笑容映衬得温婉至极,眼中却并没太多情绪, 只慢条斯理地说着道理:“您想帮我,是因不想看我受苦, 这与一弦的想法差不多,是掏心掏肺地为朋友着想,才会拼着身家性命才想将我从谢府拉出去。” “但是,君侯——”她顿声,羽睫低下去,“只为一份情谊,是不值得付出这么多的。便拿这事来讲,开罪督主与否我们姑且不论,只论您的心思。” 他急道:“我自会一辈子待你好的!” “我信的。”她点一点头,“您侯位在身,又有太师府做倚仗,金尊玉贵地养我一辈子不费什么力气。可我终不是君侯心中所爱的人,来日君侯有了真爱该当如何?是让她屈居我之下为妾,还是违反律例立个平妻?于君侯而言,不能为了一时之气挖下这个坑让自己左右为难;于我而言……漫说我现下过得很好,便是来日不好了,我也……我也不能这样坑了帮我的人呀。” 陆司明忽而沉默了,心中虽仍不肯让她这样留在谢府,却又不知该如何驳她的话。 她说得句句都对。他们相识得虽早,却直至分别都只是好友。倘使那是继续相处下去,到了情窦初开之时或许会有不一样的情愫,可偏偏事与愿违。现下纵使重逢,情愫也不是说来就来的。 温疏眉抿唇:“君侯为人正直,这股子正气不要在儿女情长上平白消磨了,不妨去建功立业,愿君侯平步青云。” 说罢,她朝他福了福。便不再等他的回应,径自转身,回到门中。 “阿……”陆司明还想再说什么,府门却已在眼前关合。她的倩影瞬间消失,只留他兀自恍惚。 怔了半晌,他苦笑了声。 他何尝不想建功立业,为国尽忠?只是当今陛下…… 他若真能“建功立业”,怕是要与谢无一样助纣为虐了。 . 温疏眉回到卧房,谢无正枕着手仰而躺在床上发怔。 她走进屋,他好似没有察觉。她看看他,坐到床边:“我和他说明白了。” 说明白了? 谢无挑眉看她。 她一喟:“宣定侯只是自幼被家里护得很好,没历过什么事,却也不是个蠢人。我与他说明白了,他应不会再乱来。” 谢无略显讶异,坐起身:“你不想嫁给他?!” 她也被他问得一讶:“当然……当然不想呀!” 他好似不信,盘腿坐着,一手支着下颌看她。 “他这样的性子,护不住我的。”温疏眉轻道。 陆司明是好心,她不想伤他,便只得拣些温和的话来说。可只消这三两回交集便足以让她心里清楚,陆司明护不住她。 为她担心的不止陆司明一个,楚一弦也时时想把她从谢府里弄出去。可就算是楚一弦那么冲的脾气,都知道有些话要私下与她讲,当着谢无的而只会为她争辩她不曾说过他的坏话。 陆司明却毫无顾忌,将一切都放在了台而上。 他直接赶到船边见她,没想过谢无看了或会不快;他冒冒失失地去御前请旨,也没想过尚在谢府之中的她要如何自处。 诚然,谢无没有怪她。 可若他要怪她呢?这样的深宅内院里,有的是法子让人痛不欲生,有的是法子死得不明不白。 陆司明却没想过这些,或者说,他根本不知道这些。 他父母都走得早,被外祖父母养大,太师府人人都护着他,不会让他知晓这些晦暗。 若她当真进了太师府,来日一旦起了妻妾之争,没有娘家撑腰的她会不会被他这份纯真害死都说不好。 是以若温家还在,让她在陆司明与谢无间选,陆司明自然算得良配。 可现在的她,宁可找个对世间万恶都看得更清楚的人。 她将这些缓缓说与谢无听,谢无听罢,嘶声吸了口气,手拍在她额上:“你算盘打得很精啊。” 温疏眉揉着额头:“这怎么是算盘呢……明摆着的道理呀。” “这么说来你是自一开始就觉得这人靠不住了啊?”他又拍一下,“那怎的不早告诉我?害我提心吊胆。” “我……”温疏眉诧然:“我早告诉过你没什么青梅竹马的!” “倒也是哈。”他干笑两声,松着气躺回去。转而觉得自己躺着没劲,又伸手一拉她,令她躺进怀里。 温疏眉靠在他臂弯中,想了想,翻身,完全趴到他身上:“督主。” “嗯?” 她羽睫轻眨:“府里的女眷……”嗓中哑了哑,“如果没犯过什么错,只是后来不得你喜欢了,会不会被卖掉?”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觉得好玩。 ——她这话跟直接问他若来日不喜欢她了,会不会卖掉她,有什么分别? 他啧声:“你看我缺钱吗?” “嗯?” “不缺钱卖什么卖,怪麻烦的,养着不就得了?”他气定神闲。 温疏眉的心安了几分。他闲闲伸手,勾起她的一缕头发玩。 他才不会卖了她,这辈子都不会。 哪怕他有朝一日落了难,穷到一日只有一碗粥喝,都愿意先给她。 只是她怕是没那么愿意跟他在一起吧。 哪有仙子真会喜欢阴曹地府里不堪入目的恶鬼呢? . 几个月的炎夏转瞬即逝,一场薄雨落下来,行宫便有了初秋的凉意。 近来盛宠的蕊夫人惧寒,赖在皇帝身边闹着要回宫去。皇帝本依了她,下旨命各宫开始收拾行装,五日后启程。 然刚过了三日,京中突有急奏,如惊雷在行宫中炸响。 “天花?”书房中,谢无眉头倏皱,温疏眉打了个寒噤:“当真的?” 本朝已有数载不曾见过天花了。京中闹天花,更是自太|祖皇帝立国起便不曾有过的事。 案前几步远跪着的宦官叩首:“是……臣等亲自去瞧了,已是传了几十户人,起痘、发热、寒战……确是天花的症状。” 谢无沉息:“户部怎么说?” “户部已在着手办了。”手下顿声,“户部与太医院一起,在怀远、安邑、归义、青龙四坊征用了十二间医馆,收至病患,草药也已着人去采买,不日就会到京。” 谢无略微点头:“传急信回京,封了城门,许进不许出。” “诺。”那宦官抱拳应下,躬身退出书房。温疏眉只看到窗外人影一晃,就再寻不见踪影。 如此这般,圣驾回宫之事自是只得暂缓,行宫四周的各处宅邸间虽有议论,一时倒也并不恐慌。 可只过了三日,行宫里也见了天花。 起先说是回京采买的宦官染了疾,后来又陆陆续续冒出来好几个。这病可怕之处便在于到了发病之时就已经晚了——倒说不上必死,却必已多多少少传染了旁人。 于是一夜之间,行宫封了宫。各处宅邸也都紧闭了大门,生怕招惹灾祸。 可天不遂人愿,官员宅邸之间还是很快有了病患。 谢府内宅里掌事的息玫在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到书房求见谢无,满而的忧色,叹着气说:“督主,这样时时紧闭着大门,实在不是办法。” “事情来得及,不曾让人出去大肆采买,存量没有多少。我细细地算过,再过最多五日,可就要断粮了。” 她话音未落,正自在旁沏茶的绿瑶就到:“可若出去采买也太险了——京城已入不得,附近的集市我听说昨日也见了病。” “那也不能一府人就这样生熬着。”息玫顿声,“我昨日想了想,想起督主在东边还有处庄子。那边虽是住得简陋些,咱们经年累月也没去过,附近的佃户却多。林地、果园、牲畜都有不少。倘使住过去,或许比留在此地强些。” 屋中几人相视一望。 息玫提及的这庄子,府中大多数人都没听说过,就连谢无自己也快忘了。被她这么一提他才想起来,好似是还有这么一回事。 他凝神斟酌片刻:“若你们都过去,只留我在这里,不去采买还能过多久?” 息玫对答如流:“若我们都走,只留督主与几个近侍,粮食熬上几个月也是够的。但蔬菜、荤腥一类便没法子了。” “无妨。”谢无颔首,接着就看向温疏眉,“你带上小罗和小小梅,跟她们一起去。” “好……”温疏眉点一点头,看向他的瞬间,心底却禁不住地生出一股担忧来。 天花不长眼,她们在这里不安全,他也一样。 她一时竟有一股冲动,想留下来陪他,但到底克制住了。 天花闹起来,他本就忙得很,她留下来万一再染了病,会添麻烦的。 第36章 天花 一府的人草草地收拾了行装, 两个时辰后便起了程。旁人都先上了马车,谢无与温疏眉一道行至门口,执起她的手吻了一下。 “不怕哈。”他摸摸她的额头, 她翻起眼来瞪他。他嘿地笑一声, 又蹲身摸摸谢小梅的额头, “不怕哈。” “我才不怕呢!”谢小梅抱住谢小罗的胳膊, “哥哥说会保护我!” “你看看人家。”谢无扭头看温疏眉,神情促狭,“学着点。” “学什么学。”温疏眉盯着鞋尖, “督主又不同去。” 谢无慢吞吞地站起来, 在她面前抱臂:“你也抱我一下啊?” 温疏眉:“……” 她拧着眉头看他, 他就这样笑吟吟地等着。谢小梅和谢小罗也仰着头望她, 周遭还有几个死死低着头的下人, 羞得她面红耳赤。 最后她只得咬一咬牙, 僵硬地伸出手, 在他身上抱了一下。 “乖。”他顺势吻下来。谢小罗吸了口凉气, 拉着谢小梅就跑:“他们好恶心哦, 我们不看不看!!!” 谢无眯着眼瞅瞅他:“找揍。”转而目光又落回温疏眉面上, 手指刮了下她白皙的鼻尖, “若遇上什么为难的事, 就着人来给我送信,别自己扛着,听到没有?” “好。”温疏眉点点头,便转身走了。走了两步,忽而一顿, 又折回来,“督主若是晚上睡不着……” 他微微一滞, 她抿一抿唇:“我让大夫配了助眠的方子,你试试看。” “好。”他颔首,衔着笑。她便继续走了,走出大门揽着两个孩子一道上了马车,数辆马车很快驶其,他目送他们离开,嘴角轻轻一扯。 什么助眠的方子?类似的东西他试得多了,都没什么用。 不过她留下的这个,他还是愿意尝一下。 . 避暑的行宫地处京城西北侧,此行要去的庄子位于京城东南。因已封了城,无法穿城而过,一行人就只好绕个原路,要走三天两夜才行。 这当中应该会途经两处官驿,还会有些私人开设的驿站,这原都是能供歇脚的地方。可现在闹着疫,息玫考虑到这些地方鱼龙混杂,觉得还不如在马车上凑合几日。 这样一来,本就吃不好睡不好,温疏眉身边还有两个孩子,纵有乳母也免不了耗费精力,索性彻底没了胃口。 翌日晌午停下休整的时候,息玫端了碗面进了她的马车,将面端给她:“多少吃些。” “我不饿呢。”温疏眉道。息玫不快:“还不饿,你自己数数看,多少个时辰没吃东西了?” 息玫这般一说,她才发发觉自己原是昨日晚上就没吃东西,今日早上也没吃,都一整天了。 “……多谢。”温疏眉将面接过,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息玫就下了车,过不多时,她又听息玫在外扬音:“我帮你带一带哥儿和姐儿,你放心吧。” “好的。”温疏眉点了头。这整整一日,两个孩子都跟在一起才车里,只在停下吃饭时才会下车松快一些。马车就这么大,坐着还好,晚上躺下睡觉就显得挤了。加上她又体寒,昨夜便彻夜没睡。息玫肯替她带一会儿,她正可好好补上一觉。 这一觉睡过去,竟就格外的昏沉。温疏眉隐隐约约觉得这昏沉来得不正常,眼皮重重往下坠着,周身发寒于她而言虽不意外,却又莫名地冒出汗来。 她胸口也不舒服,仿佛被千斤巨石碾着轧着,让她喘不过气。她因而睡得并不踏实,时时都想起来,不再睡了,却又偏醒不了,也睁不开眼,在梦醒之间不停往复。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她朦朦胧胧感觉到有只冰凉的手抚在她额上,继而便闻惊呼:“温姑娘发烧了!” 好似是小罗的乳母的声音。 她犹自醒不过来,浑浑噩噩地听着四周围的嘈杂声响,又有人议及“天花”一类的话。她还听到谢小梅哭,不由得皱了皱眉,想撑起身来哄她却也没有力气,倒听到谢小罗说:“不哭啊,不哭……” 可谢小罗的声音听起来依稀也有些慌。 这般的嘈杂好似并没有持续太久,在她再度浸入梦乡时,隐约感觉马车似又驶了起来,颠簸得让她愈发不适。 . 夜半时分,一只枯瘦的手抚在额头上,令温疏眉蓦然惊醒。 映入眼帘的是个老妪,六七十岁的年纪,衣着简朴,头发花白。见她醒来,吁了口气:“你醒了。” 一股不安在温疏眉心底漫开,她坐起身,边环顾四周边问:“婆婆,这是什么地方?” 话没问完,她已知这绝不是谢无的庄子。因为房中另一侧还有张床,床上躺着一个陌生的女人。 那庄子她没去过,需不需要两人住一屋她不清楚,但总不至于让她和个不曾谋面的人同住。 便闻那老妪道:“这是怀远坊的医馆。” 脑中一阵嗡鸣,温疏眉愕然抬头:“天花……” 老妪点一点头:“是你家里人送你来的。” 这是收至天花病患的地方。 “不可能……”温疏眉一口口吸着凉气,方才那点子潜意识里的不安成倍地翻涌起来,她一把抓住那老妪的手腕,“不可能……我……我不可能得天花的,总要接触过天花的病患才能得上……” 漫说接触天花病患。之前的几日,除却谢无与他跟前的几个人,她谁都没有见过。 那老妪眼含怜悯,拍一拍她的手:“到了这个地方,便安心养着吧。天花这个病我年轻时也得过,熬过去就没事了,一辈子都不会再得。若熬不过去……” 老妪叹息,摇头。 熬不过去,便是一死。温疏眉怔怔地望着她,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仍可见天花留下的斑斑印痕,这几是“熬过去”之后最好的结果。 她定一定心神,强自从容地再度与她解释:“您听我说……我说西厂谢督主府里的人,谢督主一早就知京里闹起了天花,我不曾去过任何地方,一直只在他身边,断没有机会染上这恶疾。事关重大,我不能拿自己的命骗您,您放我出去,我……” “你不要再说了。” 老妪眼中忽而闪过一缕精光。 她年轻时原是在富贵人家给小姐当伴读的。后来得了天花毁了脸,不好陪在小姐身边,主家厚道,就给了她一笔钱,她才凭着这笔钱到了京中医馆做些杂活谋生。 是以达官显贵人家的那些弯弯绕绕,她多少也知道一点。见温疏眉言辞诚恳,她觉得这话不虚,便摸到了几分端倪。 她握着温疏眉的手道:“你们深宅内院的道理最是说不清楚。但到了这地方……想轻易出去是万万不能的。我一个打杂的,说了也不算。你要撑住,以后的日子还长。” 温疏眉听着她的话,脑中忽而一白,倏忽间想清了一些事情。 那碗面…… 还有,息玫突然愿意替她带一会儿孩子。 可现下想清这些,好像已太晚了。她从未想过息玫会这样,一直以来,息玫都有端庄大方示人,将谢府打理得井井有条,与谢无的关系看起来也并不亲近。 现如今,出手就是杀招。 温疏眉一分分地深想下去,心知这比明娟要狠得多。明娟所为都是雕虫小技,全看谢无肯信谁,息玫却是蛇打七寸。 没有人会冒着染疫的风险来救她的。 之后一天一夜,温疏眉不敢吃不敢睡,怕吃下这里的东西便真染上天花,也怕同屋那个发着病的女人过来碰她。她只得缩在墙角里,强撑着精神坐着,临近晌午时,听到隔壁的房间里有女人撕心裂肺的骂声。 “我没得天花,我没得天花!王氏那个贱|人……就是看大人宠我,想看我死罢了!大人不会不管我的,我要她好看!” 温疏眉听得阵阵心悸,对面床的那个女人却只听得烦,懒懒地翻了个身:“日日骂夜夜骂,真当那些个男人会在乎啊?也不看看她同屋那个是什么下场。” “她同屋?”温疏眉恍惚抬头,“她同屋怎么了?” “她同屋也是哪个官的宠妾。哦……咱们这一个院子里这般身份的多得是,我不是啊,我自己做生意,得了病自己过来的。刚说到哪儿了……”女人翻过身来面朝着她,温疏眉下意识地将身子有缩紧了些,听女人继续说。 “她同屋那个,也是不清不楚就被送了进来。跟她一样,日骂夜骂,没完没了,笃信自家官人会来救她。结果呢?几天工夫,死了,家里连个来收尸的都没有,草席一卷拉出去烧了。” 温疏眉低下眼帘,薄唇颤着,说不出话。 再至傍晚,她终是发了病。起先是颈间觉得痒,她随手一抓,疱疹便破了皮,蹭了一手的血。 而后,她再度发起高烧来。这高烧比昨日来得更难受,烧得她浑身都酸痛,撑不住睡过去,又一次次惊醒过来。照料她们的老妪端了药来给她喝,她喝到一半忽而眼前一黑,昏迷过去。 病来总是如山倒。 她昏去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怕自己等不到“病去如抽丝”。 天明时分,两道黑影踏过晨露,飞檐走壁地落入宅院。值夜的阿井正在卧房外屋打盹儿,闻声惊醒过来,定睛一看正要上前搭话,来者却不及理他,不敢停顿地进了屋去。 “督主。”二人进屋抱拳,谢无正自坐在茶榻边品茶,闻声抬了下眼。 不多时,阿井就见眼前银灰的影子一晃而过,又两道黑影跟上,一息之间消失无踪。 第37章 搭救 庄子里, 谢小梅成日见不到温疏眉,奶娘也支吾不肯说清去向,她又气又怕, 放声大哭。 “不哭不哭!”谢小罗抱紧她, “母亲会没事的, 肯定会没事的!那个话叫……叫……吉人自有天相!” 这话当然不顶用。谢小梅比谢小罗小两岁, 正还是靠哭解决万难的年纪,平日里能听得懂的道理她还能听一听,“吉人自有天相”这几个字放在一起, 是什么意思她都不知道, 哪可能不哭。 谢小罗倒也不恼, 只陪着她, 直到她哭得累了, 栽在乳母怀里睡过去, 谢小罗才松了口气, 提步离开她的房间。 走出卧房, 谢小罗却也禁不住抹起了眼泪。 他是自幼就没见过爹娘的孩子。西厂里七八个与他情形差不多的小孩被一起养着, 大家都一样, 倒能谁也不想父母。可私心里, 他们却又都对父母存着憧憬。 他无数次地设想过如若自己有爹有娘会是什么样子, 总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直至进了谢府,他才知原来有爹娘的日子可以这样好。 平心而论,他更喜欢爹爹。因为他认识爹爹更久,一直被爹爹照料着。 可是,母亲待他也是很好的。 母亲会在他出门时看他穿得少不少, 在马车颠簸久些的时候问他难不难受,会比爹爹更耐心地听他说许多趣事……这些, 都是他从前不曾体会过的。 可现在,母亲没了。 他知道母亲得了天花。府里的人私下说,母亲八成是熬不过这一关的。就算熬过去了,也必定会被天花毁了容貌,爹就不会喜欢她了。 这些话,谢小罗不想跟妹妹讲,因为妹妹只会哭,听说了这些就要哭得更厉害了。 他只在自己心里存了主意,他想若母亲能活下来,他要去问问爹,能不能借母亲回来。 谢府那么大,爹若不再喜欢她,不见就是了。他日后会好好读书,建功立业,把母亲照顾好。 谢小罗坐在石阶上自顾自地想着,不远处的另一方院里,苏蘅儿立在息玫面前,悲愤交集,直急出泪来:“你……你是成心要阿眉的命是不是!” “你胡说什么?”息玫冷着张脸,“是,她只是发烧,未必是天花。可现下天花闹成那个样子,我们能赌吗?我能赌上这一大家子人的命、赌上两个孩子的命带她回来吗?换做你是我,你能如何?” 苏蘅儿被她堵得说不出话。 息玫惯是这样的,做事很“识大体”。哪怕这样的大宅子里事务繁多,她难免有些事会处理得让人心里不痛快,却总能做到让人说不出不好。 苏蘅儿咬紧牙关,忽而转身,向外疾步而去。 “你干什么去!”息玫喝道。 “我回去找督主!” “好,你去。”息玫冷笑,“你当督主是非她不可还是非你不可?半路染个病,你就与她一道见阎王去吧!” “你……”苏蘅儿一瞬的恐慌,下一瞬还是将心一横,继续向外走去。 走出约莫十余丈,四下无人,一道黑影凌空而落:“小五姑娘。” 苏蘅儿惊退半步,那人抱拳,压音:“督主已然知晓,姑娘放心。” . 与此同时,几十道黑影疾驰入京,踏过房檐瓦舍,激起阵阵惊呼。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数道影子齐落在怀远坊的一间医馆外,为首的银色身影打了个手势,示意众人止步,自己便朝门内走去。 门口的官差原打着盹儿,察觉动静蓦然醒来,怔了一瞬,连滚带爬地上前作揖:“谢督主。” 谢无不理会,黑靴迈过门槛,那官差愕然沁下冷汗:“督主,这里头……里头都是天化病人,您不能进……” 说话声引得院中歇脚的户部官吏也看过来,见是谢无,脸上便一沉,大步流星地上前:“谢督主,天花这事,我们户部……” 话音未落但闻扑的一声,长刀刺穿官衣皮肉,痛得那人连惨叫都噎在喉中。 他这才注意到谢无的脸色沉得吓人。饶是朝中皆说谢无是人间阎罗,他也不曾见过他这副脸色。 谢无的刀抵着他,步步前行,他迫于剧痛不得不步步后退,直至后脊抵上廊下漆柱。 谢无手上添力,刀又刺入半寸,伴着涔涔冷汗,惨叫终于出喉。 “说,温氏在哪儿。” “温温温……什么温氏?!” 谢无挑眉,手中佩刀已极缓的速度,再度前伸。 “啊——”面前之人的脸色已煞白如纸,“我我我我真不知道啊……病患颇多,什么温氏,真没见过!” 唰地一声,长刀回鞘。谢无扫了眼瘫倒在地的户部官,面上森冷之至:“前天半夜送来的,一个姑娘,十五六岁,长得很好看。” “哦……哦哦哦……”这官员如梦初醒,直抽了自己一嘴巴。 谢督主问的温氏还能是什么温氏?只能是温衡的女儿! 接着慌忙指路:“最内一进院子,西边第二间房。督、督主……我们可没怠慢她,各位送进来的官眷我们都……” 话没说完,眼前就已没了人影。 片刻之后,为防止病患乱走从外上了锁的木门被蛮力踢开。门板拍在地上,激起一阵尘土。那老妪被呛得咳嗽,待得烟尘散去,她迎着刺眼的光芒看过去,走进来的人影正渐渐清晰。 谢无的目光在右侧的床上停住。他不自觉地绷紧了心神,无声地走过去,看到床上的人正睡得沉。 同时,他看到了她颈间几颗溃烂的阵子。 “小眉……”他呢喃着,俯身将她抱起。 温疏眉正发着烧,脑中一片混沌,听到熟悉的声音,她睁了睁眼,也辨不清是梦是醒。 “督主……”她无声地动了动唇,便再度昏睡过去。 谢无抱着她走出房门,纵身跃起,向东南疾驰。 . 是夜,已归入安寂的京郊田庄中突然掀起一片嘈杂。家丁们不知情由,举起火把赶出去看,见到来者是谁又纷纷退远、跪地。 孙旭已先一步赶来收拾好了一方院子,走在前头为谢无引路。谢无恼恨分明,凡遇到门,盖是一脚踹开,直至进了卧房。 阿井要进来燃灯,孙旭遥遥示意他退出去:“我们功夫好,能逼散病症,你躲开!” 阿井一揖,忙告了退。孙旭自去点好灯,回过头,便见督主坐在床边发着怔。 他想了想,便也安静地往外退去。不多时,西厂的郎中赶至,挎着药箱走进卧房。 温疏眉头脑昏沉,久睡不醒。隐约听到交谈声,她的神思才清明了几分。又辨出那声音再熟悉不过,她提起一口气,竭尽全力,想睁开眼睛。 然后,她便听到了老者叹息:“督主,温姑娘这症状……确是天花无疑。疹子也已慢慢发出来了,怕是……怕是不好办……” 谢无声音低沉:“是必死之症?” “这倒不至于。”郎中摇头,“如若悉心调养,还有五六成的活路。只是这病您知道,一则容貌不好保住,二则极易传染。温姑娘这般,总要人照顾,可除非是早先得过这病活下来的,否则不论谁来,怕是都……” “这你不必管。”谢无淡声,“救活她。” 温疏眉听到此处,就撑不住再度昏睡过去,却睡得比在医馆中时更不安稳。 在医馆里,她只是绝望。现下却是心底有了不切实际的希望,又怕极了会再被送回去。 谢无喂她服了药便坐在床边陪她,不多时就看出了她的不安。 她时常冷不丁地惊醒,填着惶恐的双眸张望四周。待得看到他还在,那份恐惧又会淡去些许,让她再度得以睡去。 于是在她又一次醒来时,他叫住了她:“小眉。” 温疏眉精神一震,神思骤然清明。 谢无攥住她的手,无所顾忌地凑在唇边吻着。她想避开,但他不松。 他温声问她:“在做噩梦?” 温疏眉怔怔的,点了点头。 若一直做噩梦,不如醒来一会儿再睡。他便继续与她说话:“梦到什么了?” 她的神情蓦地慌了起来,眼中漫开一片水雾:“我……我梦见……” 他感受到她呼吸急促,俯身将她搂住:“别怕,说出来,有我在。” 他以为她会说许至儒,亦或梦到温家被抄家,再不然便是医馆里的惨状。不料耳边一声低哑压抑的哭声,他听到她说:“我梦到被送回医馆去……” 接着,她的手紧抓住他的衣袖:“不要……不要送我回去好不好。我可以……可以不见人,督主……” “小眉。”他的手抚在她滚烫的额上,知晓她多少有点烧得糊涂,可这恐惧也多少是真的。 温疏眉沉浸在循环往复的噩梦里,哭得越来越凶。 谢无将她搂得更紧了些,想安抚她,便跟他说不会。可她还是冷静不下来,呜呜咽咽,泪流不止。 谢无一时沉默,一些避之不及的旧事涌上心头,让他烦躁。 但怀中无助的哭泣更让他不忍。 良久,他沉息:“别哭。小眉你……”他抿一抿唇,“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温疏眉哭着,神思滞了滞。她已持续高烧了十余个时辰,头脑变得迟钝,半晌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接着,她恍惚记起她刚到谢府那天,他也问过她类似的话。 当时她说:“您是西厂督主。” 现下她好似也只能这样讲,却隐隐觉得这并不是他想听的答案。 她茫然抬眸地望向他,迎上他的眼睛。他也正看着她,哑音而笑:“你一点都不记得我了,是不是?” 第38章 旧事 温疏眉茫然。 她听出他话中的意味, 猜他们旧日或有什么交集,认认真真地回想起来,却毫无结果。 她觉得她从前该是不曾见过他的, 如若见过, 哪怕只听过一次谢无这个名字, 她在见到这位权倾朝野的权宦时都很该有些印象才是。 谢无眼底漫开一片迷离的笑意:“那年我十四, 你该是才六岁。” 温疏眉怔一怔,不肯再睡过去,想撑起身来听他说。她刚一动, 他就伸手扶了她, 为她在身后垫好软枕, 才又继续说下去。 那是一段久远的记忆。算来相隔年月倒不算太长, 但他已今非昔比, 过往的不堪都显得遥远而不真切。 他原也不太愿意去回想那些事情, 偏偏她像一棵花藤, 从那时候就扎在了她心里。让他虽不想再去看那些不堪, 却又很想看她。 那时候, 谢无还只是宫中一个不起眼的宦侍。凭着这张脸和几分勤勉, 终于被调去了东宫, 却也远说不上熬出头了。 东宫宦侍共有二百余人, 像他这样没根基没人脉的,手头永远只有洒扫的粗活,从来不能奢求什么好差事。 ——除非上头的主子心情不好。 太子殿下心情不好的时候,跟前有头有脸的人怕出错挨罚,就会将一些差事拨下去, 如此即便有人出错也与他们干系不大,倒还正能给太子殿下寻个出气筒。 谢无便在一个这样的日子里得了件差事。那时温家女儿恰在宫中小住, 人人都喜欢她,太子知她在习字,得了块好墨,心情不佳也无心多看,便随口着人给她送去。 掌事的将这事交给谢无,谢无不敢推拒,只得依言照办,心底却也知道这断不是个好差事,就提了十二分的心弦,一遍遍告诉自己断不能惹出麻烦。 但有的时候,就是越紧张才越会出错。 眼看温氏的住处都到了,他迈进院门时脚下一A,冷不丁地向前栽去。托盘中的墨锭摔到地上,木盒扣翻,他忙不迭地拿起木盒一看,墨锭已然断成两截。 听得声响,房中自有宫人要出来查看情形。温氏身边的宫人都是皇后拨过来的,论身份无一不比他高。见状自是不会容情,便依宫规先押出去赏了十下板子,又押回房门口跪着,等温氏发话。 十下板子说来倒算不得多重的刑,挨了打再长跪才是折磨。延绵不绝的痛意让人吃不住劲儿,烈日当头更教人一阵阵发虚。不出两刻,谢无额上沁出的汗就已在面前的地上洇出了一片湿,他只得勉力支撑,不能让自己晕过去。 不晕过去,才有机会告罪。若晕过去,等到再醒过来,就不知会被发落到什么地方了。 不知这般跪了多久,面前房门打开,依稀有人影晃过。谢无屏息抬头,便见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穿着一身樱粉襦裙,头发乱糟糟的,边打哈欠边往外走。 看起来是午睡刚醒。 看到他,她愣了愣,扭头问旁边的宫人:“他怎么啦!” 旁边的宦官蹲身,与她说了个大概。她“哦”了一声,就朝他走来。 谢无满心惶恐,咬牙忍住疼,拜下去:“臣该死,姑娘……” “你进来,帮我个忙。”她边说边拍拍他的肩。说完,就转身折回去了。 谢无滞了滞,不敢多言,踉跄着起身,随她进屋。 她径直入了内室,屏退宫人,又带着耍赖的意味将乳母也推了出去。认认真真地关好门,从里面上了闩,把一张有她一半高的绣墩推到柜子边,爬上去,拉开抽屉,开始翻找。 一套动作过于流畅,谢无一时愣神,忽而意识到她这样会摔了,才赶忙上前扶住她:“姑娘找什么?臣帮姑娘找。” 她恰在此时神情一松,含着笑扬起手来:“这个,给你。” 说着,一枚扁扁的圆形瓷盒就塞到了他手里。 是创伤药。 谢无怔然,她利索地从绣墩上爬下来,仰着头问他:“他们说你是东宫的人,那你回了东宫,还会不会再挨罚呀?” 稚嫩的声音脆生生的,驱散恐惧。 谢无不自觉地一哂,颔首回话:“臣不知道。” 面前的小姑娘皱起眉头,沉思了片刻,又问:“你摔坏东西的事情,有其他东宫的人知道吗?” 他不解,摇头:“没有。” “那就好了呀。”她扬起笑,眉目弯弯,“若他们问你为什么伤了,你就说我不高兴,打了你。没有摔坏东西的事,他们总不能再打你一顿,对不对?” “这……”谢无神情僵住,不可思议地看着她,“那若太子殿下亲自过问……” “太子哥哥问,你也这样说呀!” 他窒息:“姑娘要臣欺瞒太子……” “又不是什么大事情。”她始终仰着头盯着他,一双眼睛眨巴眨巴,“你是犯了错,可是也挨过罚了。一块墨而已,挨打还不够吗?你要给一块墨偿命吗?” 他一时哑然,她再续道:“傻子才会给墨偿命,你是傻子吗?” “……”谢无看着她,心下一壁觉得这套说辞不对,一壁又被说服了。 在他踌躇不言的时候,她又跑到妆台前,随手抓了一支金钗,也塞给他:“这个你可以拿去请太医,我就不多留你啦!”说完便朝他摆一摆手,小脸严肃,“再见——” 那天,谢无直至回到东宫,脑海里都还一片恍惚。 他年幼入宫,鲜少得到什么关照,更不曾有过身份这般尊贵的人这样为他出主意。他便听了温氏的话,按她所言与东宫的掌事回了话。 但那时她还太小,他也年轻,不知道人做出有违印象的事就会遭人怀疑。 她从不是会苛待宫人的人,他说她因心情不佳就打了她,太子一个字都没信,反倒叫他去问了话。 到了太子跟前,他实在不敢隐瞒,便一五一十地全说了。 那时睿德太子也才十六岁,听言气笑:“这丫头,人小主意倒大。” 谢无跪伏在地,听言打了个哆嗦:“……殿下。” 太子睇着他:“说。” “温姑娘年幼不懂事……”他如鲠在喉,还是逼自己说了下去,“听她所言欺瞒了殿下,是臣糊涂。” 一语既出,殿中安静了半晌。 他不知在这半晌的安静里,太子在想些什么,只听到太子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他叩首道:“臣谢无。” 后来太子就没再多说别的,让他退了下去。他前后养了十余日的伤,伤刚好就被带到了西厂。 在那之前,他都不知道朝中还有个西厂。 后来他听说,西厂是才设立起来的。因为东厂已独大多年,锦衣卫不足以与东厂抗衡,太子担心东厂势力渐大扰乱朝堂,便上奏立了西厂,与东厂分权。 那段时间,谢无的日子也并不好过。他开始起早贪黑地习武,不知受过多少次伤。除此之外,还有太子早先豢养的高手来为他输送内功,可内功不是说相融就能相融的。每每这般,五脏六腑都仿佛被石磨碾压,剧痛蔓延向四肢百骸,总要十余日才能缓解。 三载之后,他被睿德太子放到了西厂督主的位置上。 那段时间,先帝已精神不济,然在睿德太子的把持下,朝政依旧清明。人人都以为待得新君继位之后又会迎来新的盛世,谁也没料到太子防住了东厂、防住了权臣,却没防住自己那个名不见经传的庶弟。 朝中变天的时候,谢无正在云南办差。前后不过一个月,什么都变了。 睿德太子殒命,太子妃殉情而去。新帝心狠手辣,几乎将东宫官斩尽杀绝。 而后他便听说,就连温家也入了狱。 恍惚之间,他想起了那个仰着头跟他说话的小姑娘。 他自问不是个好人。诚然,睿德太子贤名在外,是个明主。可朝政晦暗,睿德太子再贤明,也总有些见不得光的事不得不干。 西厂便是为睿德太子做这些事的,他只是睿德太子手里的刀。太子要他杀谁他便杀谁,他没有闲情逸致去发慈悲,日子久了,他早已忘了心善是种什么感觉。 可那一日,他只希望那个小姑娘能好好的。 若没有她,就没有他今日的一切。 他欠她的。 如果可以,他愿意用他的命换她一生顺遂。 他在道观的神像前跪了三天,后来是邱玉真人看不下去,告诉他说:“有些事,求神不如求己。” 他便这样杀回了京城,正逢朝中对新君反对之声颇多,他斩杀了几个逆臣,消解了新君对他的忌惮,立下从龙之功。 忙完这些,他就将新君赐给他的千两黄金尽数送到了浓云馆去。 那天,他其实去看过她一眼。她比他印象中长高了不少,姿容也比儿时美艳,默不作声安坐的样子却没了从前的生机。 他掐指一算,她才十一岁。 许至儒那个老混账真不是东西。 他便西厂找了些好使的江湖秘药,投到了许至儒的吃食里去。 他原也并不想接她进府的,只想让她住在浓云馆里。有他在,浓云馆总归也不敢欺负她,还要好吃好喝地供着。 奈何在她十五岁生辰那天,他又去看了她。 十五岁生辰,乃是个大日子。 若她还在温家,这便是及笄之年,接着便可谈婚论嫁,为人|妻、为人母。 他不想她这一天孤零零地过去,依照笄礼加笄的规制打了一套钗子给她。本想搁下钗子就走,却意外地发现她已出落得那么美。 她坐在房中读着书,如静影沉璧。 倏忽之间,他着了魔。 第39章 病愈 谢无的声音总是很好听, 比寻常男子听来更多几分温柔,却又不似许多宦官的声音那样尖细。 温疏眉撑着精神听他说,因在高烧, 许多话都要听过半晌才能反应过来。 待他说完, 她又怔怔良久, 微抬起头, 却问:“督主是不是……”她哑了哑,“是不是认错人了?” 谢无微讶,嗤地笑出声。 “笑什么。”她锁着眉, 摇一摇头, “督主所言之事我半分印象也没有, 怕是真的寻错了人报恩。” 谢无笑睇着她:“那是朝中还有另一个与先皇后交好的温家, 还是温家当年有另一个女儿在宫中小住过?” 她想一想, 迟钝地摇头:“不曾听说……” “那就是了啊。”他垂眸淡笑, “安心养病, 我不会送你去死的。” 她轻轻地嗯了一声。 其实被烧得一片混沌的脑子已不足以去支撑她想什么利害, 只是他的解释让她莫名地安心了下来。她任由他扶她躺回去, 昏昏沉沉地再度入睡, 这次终是睡得安稳了些, 不再中途惊醒。 如此浑浑噩噩地又睡了足有两天, 温疏眉才退了些烧。额头仍有些热,精神却恢复了不少。是以在再度醒来的瞬间,她蓦然意识到谢无不该在这里陪她,见他还坐在床边,猛然伸手推过去。 谢无正给她吹着药, 忽被一推,惊了一跳, 忙将瓷匙放回碗中:“怎么了?” 回过头,他看到她紧紧盯着他。一双美眸充斥不安,在他面上来回来去划着:“你……你别在这儿,会染病的。” 他不禁轻笑:“好几天了,要染早就染了。”顿了顿又说,“我内功好,没事哈。” 言毕又重新吹了药,送到她唇边。温疏眉抿一抿唇,不想这样麻烦,就坐起身,从他手里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他安静地看着她喝完:“不怕苦了?” “什么?” 他凝神道:“我记得你在宫里的时候,宫人说要你喝药你就哭得死去活来。” 温疏眉双颊一红,放下药碗:“那是家里惯的。” 她那时候那么爱吃甜,自然不喜欢苦。再加上家里又不肯让她多吃甜食,她趁着喝药哭闹一下,正可骗来几口蜜饯糖果吃。 可这么多年过去,先是天牢,后是浓云馆。没人疼爱的日子过得久,这些小毛病小心思自是烟消云散了。 谢无伸手在榻边小桌的盒子中一摸,摸出一片蜜饯喂给她吃:“我也可以惯着你啊。” 她嚼着蜜饯,颔首不言,他打量着她的神色:“不信啊?” “信。”她小声。 他那日所言、今日所讲,她都信,只是突然有些无所适从。 谢无自己也拣了块蜜饯丢进口中:“这府里我不要谁也不能不要你。你日后别怕我了,好不好?” 他总喜欢捉弄她,但有时看她在他面前战战兢兢小心翼翼,他还怪难受的。 温疏眉想了一想,迟疑道:“那你不要欺负我了,好不好?” “不好。”他冷声。 跟着又说:“但你也可以欺负我啊!” “……”温疏眉无语地瞪他,他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气得她愈发说不出话。 当日,温疏眉胃口尚可。早膳午膳都用了些粥,晚膳还正经吃了些饭菜。到了该就寝的时候,他将她往里抱了抱,就与她一起躺在了床上。她心知自己身上起了不少疱疹,不仅模样难看,许多地方还一碰就出脓流水,不肯与他挨得太紧。他却偏要搂着她,口吻悠哉:“躲什么啊?你难得难看几天,让我好生瞧瞧,以后没机会了。” “这是什么鬼话!”温疏眉哭笑不得,转念一想,心情就低落下去,“不会就难看几天的……” 天花留下的疤都会跟一辈子,所以她根本不敢细问他自己现下什么样,更不敢照镜子,一味地逃避。 谢无扭脸,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若是治不好你,我这西厂督主别当了。” 温疏眉蓦然坐起:“你有办法?” 他拉她躺回来:“暂且还没有,容我慢慢来。” 她默了一会儿:“那若我只能一直丑着呢?” “不打紧啊。”他浑不在意。觉察到她的情绪,又说,“我也可以不拿内功抵抗,陪你一起丑。” “……别!你胡闹!” 他又道:“那还可以毁容陪你一起丑。” 说话间他一抬手摸向枕下,她想起他枕下有刀,忙按住他:“丑我一个就可以了!你……你好看,我看着才高兴!” 谢无唇角勾起笑来,目光在她面上凝了半晌:“你再说一遍?” 温疏眉垂眸:“丑我一个就可以了。” “后面那句。” “……”她抿一抿唇,瓮声瓮气地重复,“你好看,我看着才高兴。” 他低笑出声,忽而凑近,吻在她额上:“就是说你看着我会高兴。” 温疏眉一噎,咬紧了嘴唇,却没有反驳他。 是的,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看见他便会高兴。 或许……或许也说不上是“高兴”,但很心安。就像是有了主心骨一样,看到他在那里,她就会觉得安稳了许多。 自此又过了十余日,温疏眉发烧、心悸一类的病症终于不再反复,身上也不再见到新的疱疹。西厂的郎中连续为她瞧了几日,终是笃定:“温姑娘痊愈了。” 她熬过来了,保住了命。 这天恰是个秋高气爽的好日子,谢无便带她去了湖边。庄子里的湖不似飞花触水那边景致精巧,却多几分雅趣,金色的叶子飘落下来,覆在湖上,她丢鱼食进去,便有鱼儿从叶间钻出来觅食。秋风静静拂过,枝头响起沙沙声,听来安逸祥和。 他伸臂将她揽住,温疏眉不做多想,靠到他的肩头。忽有脚步声传来,近前争食的鱼儿一哄而散,温疏眉偏了偏头,孙旭在谢无侧后边抱拳:“督主,小五姑娘求见。说是……账理好了。” 谢无轻嗤:“醉翁之意不在酒。”说着便回头,遥遥朝苏蘅儿招手,“来,你们姐妹说说话。” 苏蘅儿松气而笑,就上了前,谢无起身走远了几步,将这片地方留给了她们。 温疏眉听说了苏蘅儿原想闯出去救她的事,待她也坐下来,一把将她拥住。苏蘅儿笑出声:“你没事就好啦!快将哥儿和姐儿接回去吧!梅姐儿近来为了你日日读经,字倒认识了不少!” 温疏眉噙着笑,抿一抿唇,压音探问:“息玫是不是故意的?” 苏蘅儿下意识地扫了眼不远处的谢无:“我觉得是故意的。可她自不会直说,我也拿不太准。” 温疏眉又问:“那督主知道么?” “当然知道呀。”苏蘅儿轻扯嘴角,“不然怎么把管账的事给我了呢?” 温疏眉这才想起孙旭刚才说的话,微微吸了口凉气:“那息玫现在在做什么?” “我不知道……”苏蘅儿边说边再度往谢无所在的方向看去,目光一定便是一怔——那地方突然没人了。 与此同时,温疏眉从身后被人一拍脑袋:“你直接问我不好么?” “……”温疏眉揉着头扬起脸,美眸轻眨,“那督主告诉我。” 谢无一睃孙旭:“去,带息玫来。” 孙旭应声而去,等了约莫半刻,与息玫一起折回了湖边。他手里还多了个檀木托盘,托盘里是一堆瓷瓶瓷罐。岸边恰有张石桌,孙旭便将托盘搁到了桌上。 谢无走过去,并不在石凳上落座,低着眼帘,翻过一只空的瓷罐:“自己说吧。” “我……”息玫消瘦了不少,脸色也有些白,“那日阿眉突然高烧,昏迷不醒,亦有惊厥之状,与天花之症很像。我们一行那么多人,还有两个孩子,我……我不敢冒险,只得将她送到医馆去。” “后来……后来听说她原本不是天花,去了医馆反倒染上了,我也后悔。可若督主觉得我是有意而为,便是误会我了。” 息玫说着,眼眸抬起来:“倘使再让我选一次,我也只能这般。督主把后宅交给我,我不能将几十口人的命都赌上。” 她口吻坚定,正直至极。温疏眉下意识地去看谢无的神色,谢无面无波澜,只拣出一个瓷瓶,将里面的暗红色的汁液倒进了先前的罐子中。 “继续。”他说。 息玫滞了一滞,头皮莫名地发麻:“那日……那日实在事出突然,阿眉不知怎的,好端端的突然发起烧来,同行众人皆可作证。我……情急之下,许是思量欠妥,但无愧于心。” 谢无仍是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再拿了个瓶子,将里头藏青色的汁液倒进瓷罐。 “继续。” “……这样的事,督主怎能怪我!”息玫有些慌了,“一切都来得那样急,我便是有意害她,又如何料得到她会好巧不巧地突然发起烧来?况且我跟在督主身边这么多年,又不是头一次见到督主身边添人,我何必如此?” 这番话直说得温疏眉都有些动摇了。 谢无这回一并挑拣出两个瓶子,一瓶倾出五色的汁液,另一瓶则是灰色的粉末。 他再度说:“继续。” “我……”息玫狠咬嘴唇,“无话说了。” “好。”他手里悠悠地晃着那瓷罐,淡然抬起眼来,“我只问你一句。” 息玫屏息:“督主请说。” “行宫十二里外的梧桐客栈惯是江湖人士才爱去的地方,旁人避之不及。七月二十日夜,你冒着沾染疫病的风险趁夜去过一次,从一个叫吴阿才的怪医手里买了些东西,你买了什么?” 话没说完,息玫便身子一软,跌跪下去。 第40章 发落 轻笑划过薄唇, 谢无的眼皮略微抬了那么一下:“认了?” “我……”息玫自不想认,可听谢无方才所言,显然已查得清楚, 说不准连那怪医都已落在了西厂手里, 非她想不认就能不认的。 沉默之间, 谢无闲闲地又挑出一味药粉, 倾倒入瓷罐之中。继而那苍白的手再度慢悠悠地晃了起来,一下、两下,不疾不徐。 息玫怔怔地跪坐在那里, 温疏眉与苏蘅儿坐在与她相隔几尺的湖边, 神情复杂地看着她。 在天花一事之前, 她们即便说不上推心置腹的朋友, 也还算投缘。温疏眉早知息玫不似苏蘅儿那般简单直爽, 却觉她起码是个拎得清的人, 谢无交给她的事她都料理得很好, 从来也不徒惹是非。 是以就算自己猝不及防地被送去医馆, 沾染天花险些送了性命, 她也不太拿得准息玫究竟是否有意为之, 苏蘅儿亦没有十足的把握。 现下乍听谢无将话说得这样清楚明白, 温疏眉不免心惊。她目不转睛地望着息玫, 息玫倒未看她,滞了半晌,趔趔趄趄地站起身来:“督主……” 息玫的嗓音有些嘶哑,带着三分牵强的笑意,弥漫开嘲弄:“督主, 我跟了您六年。明娟……明娟也有五年多了。” 她止不住地战栗着,身形不稳地朝谢无走去:“督主一再往府里添人, 我们并无不愿,都是苦命人,都想多个伴儿。” “可……可我们只是不明白……”她忽而忿忿回头望向温疏眉,眸中恨意迸发,“温氏究竟有什么好,值得督主待她这样上心!” 温疏眉浅怔,避开了她的视线。 “她才刚进府,督主便叫她小眉。”息玫哑笑,“督主想没想过,我名中也有一个玫字?” “督主带她去逛集、带她去宫中参宴……督主可还记得,与您外出应酬,从前是十五的差事!” “督主……督主从前从不这样的。”息玫复又上前几步,与谢无之间已只隔了一方石案,“可是督主,我们比不得那些世家贵女,也比不得温氏在千里之外还有爹娘,没了督主我们就什么都没了!您一味地这样宠着她惯着她,我们如何能安心!来日若是她……若是她真成了当家主母,又焉知她不会视我们如眼中钉肉中刺?督主身在朝堂见过那么多阴谋阳谋,却不懂这一丁点道理吗?” 说到末处,她激愤难抑,口吻中便有了几许质问的味道。温疏眉心下唏嘘,感叹身在后宅,最怕的就是这样的心思。 人被禁锢在一方后宅的时候,能做的事太少,最易胡思乱想。胡思乱想的下一步就是疑神疑鬼、草木皆兵。 她能体会息玫的恐惧。在她到谢府之前,府中原是“各司其职”的,谢无对她的偏袒逐渐打破了这固有的规矩。息玫原是后宅掌权的那一个,但凡多心一些,就不免要担心她渐渐将府中权力收拢,将余下的二十余人逼得无处可去。 可她哪有心思想那些呢?人生路漫漫,她才活了十余年便已经受过这样多的波折,日后会活成什么样她都无可设想,家宅里的这点权势争来又有什么意思? 温疏眉一时不知该与息玫说些什么,便知看向谢无。她心下胡猜着,猜他会不会将那些陈年旧事说给息玫听,又猜他会不想息事宁人,盼着她与息玫握手言和——她想若他愿意那样,她照办便是。 却见谢无将手里的瓷罐往前一递:“喝了。” 息玫面色骤白,战栗着摇头:“督主……” 谢无并不多言,只睃一眼不远处的孙旭,孙旭几步上前,一手反扭住息玫的胳膊,一手接过谢无手里的瓷罐。 旁边还有两个小宦官也上了前来,按住息玫,就要将瓷罐中的药灌下去。 “督主!”息玫吃痛,仍在死命挣扎,“督主!我不服……府里谁都好,温氏、温氏她凭什么……” 谢无不再理她,踱到温疏眉身边,跟她说:“该回去用膳了。” “好……”温疏眉与苏蘅儿一并起身,谢无大步流星地先往回走去。温疏眉尽力地不去看息玫,余光仍能瞥见孙旭手中的瓷罐已几度送到她嘴边,多多少少灌下去一些。息玫被呛得咳嗽,终是失了争辩地心,只绝望地喊道:“督主……告诉我这是什么!让我死个明白!” 谢无脚下这才顿了一下,微微偏头,勾着笑吐出三个字来:“化尸水。” 说罢,就又继续向前走去。 化尸水?! 温疏眉愕然,顾不得息玫的惨叫,急急得去追谢无:“督主!” 他脚下不停,她小跑地在他旁边跟着:“督主,化尸水……化尸水喝了会死人吧?” 谢无一瞥她:“不然呢?” 温疏眉打了个寒噤。 她听说过关乎化尸水的传说,有人说是西厂秘药,也有人说是从江湖上流传过来的。总之这东西洒在尸体上,不出两刻就会骨肉尽溶,只余一滩血水在地上。 但若让活人喝…… 她禁不住地想到五脏六腑开始消融,最终七窍流血、凄惨而亡的情景。 诚然,息玫想让她死,她也没好心到明知这些还要为息玫求情的地步。只是这个死法——温疏眉望一眼湖边的美景,拽住了谢无的衣袖:“督主,算了……算了,好不好?” 谢无驻足,不满地睇着她:“发善心也要看是对谁。” “不是……”温疏眉摇一摇头,“我……我害怕……” 她咬一咬唇:“怕鬼。” 息玫本来就恨她,若死得这样凄惨,十之八九要化作厉鬼找她索命吧!她已然想到夜深人静时在湖边遇到女鬼的恐怖场景,直觉要吓得睡不着觉。 “怕鬼?”谢无挑眉,她连连点头。 扑哧一声,他笑出来:“鬼有我可怕?” “自然呀!”温疏眉望着她,杏目圆睁,“哪有这样说自己的!” 呵。 谢无抿笑。 看她这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这是忘了刚进府那会儿,看见他就活像见了鬼。 他一哂,复又提步前行,温疏眉犹在追他,连苏蘅儿都追得急了:“督主!” 苏蘅儿快跑几步,横在了他面前:“我能……能搬个住处吗!我现下住的地方,离那里太近了。” 她觉得阿眉所言很有道理。息玫现下怕是连她也一起恨着,她若晚上出来散个步,被息玫的怨魂按进湖里淹死怎么办? 谢无撇嘴:“你没心眼得跟二傻子似的,也怕鬼啊?” “怕……当然怕啊!”苏蘅儿忙道。 谢无顿住脚,无奈地一声叹:“那不是化尸水。” 二人一愣。 “我吓唬息玫的,你们也信啊。”谢无咂咂嘴,“人死在府里,只是化鬼就算了,影响财运怎么办?” “那……”温疏眉久违地又感受到了他的邪性,哑了哑,“她到底喝的什么?” 谢无薄唇轻启:“春|药。” 二人如遭雷劈。 他转身就又走了,温疏眉与苏蘅儿面面相觑,半晌,苏蘅儿迟疑着问:“那我们……可还帮着求几句情么?” 温疏眉遥望了眼息玫所在的方向:“不必了吧。” 倘使谢无真用化尸水令息玫惨死、乃至尸骨全无,她觉得有些过。但用春|药捉弄一番,用就用吧。 息玫到底是想要她的命的。 于是整整大半日,息玫都在药力中挣扎。温疏眉心里有几分莫名的不安,托阿井去打听,阿井去了几遭,回来就绘声绘色地讲给她听。 依阿井的话说,息玫初时是惊恐的,只道那真是化尸水。于是她央求立在旁边盯着她的孙旭,先是求他救她,又求他让她死个痛快。 后来药劲渐渐上来,息玫多少意识到了些不对,继而神思涣散,只在那药力驱使下想找个人寻欢。 循理来说,中了这样的药,若真能找到人一度春宵,便也可解了那份折磨。但这是谢府,除却谢无自无人敢动她,孙旭瞧出情形不对早就避远了,她只得自己熬着。 如此一直熬到傍晚,湖边独她一个人将惨叫声、娇|喘声、呻|吟声演了个齐全。 温疏眉听着阿井的回禀,心中情绪难言。她偷眼去看谢无,谢无就歪在床上看书,察觉到她的目光回看过来,咧嘴笑:“别多管闲事哈。” 温疏眉心中踌躇几番,终是朱唇一抿,什么都没说。 又过约莫两刻,孙旭亲自进了屋来,跟谢无禀话:“息玫姑娘投湖了。” 温疏眉神情一滞,谢无放下书,抬眼。 孙旭拱手:“人已救了上来,没死。但……”他顿了顿,“药劲儿倒被湖中冷水解了。” “哦。”谢无点点头,目光投向温疏眉,“如何处置,你一句话。” “我不想再见到她。”温疏眉轻言。说罢微怔,觉得这话颇有歧义,便又细说,“……只要不再见就好了,留她一命吧。” 谢无“嘿”地笑了声,忽而一撑身下了地,趿拉着鞋子蹭到桌边。 她垂着眼,端茶盏的手滞了滞。他伸出手,手指挑起她的下颌。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即便被他这样看,她也不会慌了。 他认认真真地注视了一会儿:“有二十七个。” “……什么?” “天花在你脸上留了二十七个印儿。”他说罢侧首,“你去给息玫添上,添好就发卖了吧。” 犹自挑在温疏眉下颌上的手指一轻,谢无回过头来,便见温疏眉低下了头。 她神色黯淡,只是不肯多说,强撑起平静的样子。 谢无蹲下身,抬手在她额上摸摸:“别难过啊。” 她说:“没事。” “我定会给你把脸医好。”他温声,“已差西厂高手去江湖上遍寻明医了,不日就会有消息的。” 第41章 邱玉 又过几日, 一些风声隐隐在朝中飘开,飘遍京里,也飘进远在京郊的庄子。 温疏眉听说, 近来因谢无不在, 对西厂积怨已久的朝臣们趁机联名上疏, 请求皇帝重立东厂。 说来好笑, 曾几何时,东厂在满朝文武眼中最不是东西。但如今西厂坐大,他们便又觉得有个东厂与西厂分权, 远好过西厂只手遮天了。 苏蘅儿抑扬顿挫地将事情说与温疏眉, 温疏眉只觉讶异。怔了半晌, 她嚯地起身, 推门就走了。 庄子里不似京中谢府有那么多景致, 愈发显得地广人稀。温疏眉一路往前宅的方向跑, 轻车熟路地寻去书房, 但在书房院门口, 被阿井一挡:“温姑娘, 督主有事呢……” 温疏眉只得顿住脚, 在门外静等。俄而扫见书房中有一白色身影, 似是个老者, 却又身形挺拔,仙风道骨。她莫名觉得眼熟,一时没想起来。过了半晌忽而心念一动,压音问阿井:“那是邱真人?” 阿井躬身:“是,是邱真人。” 温疏眉无声地吸了口凉气, 一些不切实际的猜测在心头漫开,将她的心弦搅得愈发地乱。 又等了约莫两刻, 邱玉道长才从房中出来。谢无亲自送他,温疏眉低眉敛目地往旁边退了一退,邱玉却还是注意到了她,拈须而笑:“这位想必就是温姑娘了?” “是。”温疏眉低着头,邱玉颔首,又同谢无说:“贫道瞧她脸上的伤痕不重,可见病重照料得宜。你就让她用贫道给她开的药,最多月余,必定见效。” 温疏眉微怔,继而心头扬起喜悦。然不及她说什么,谢无抱拳道了声“多谢”,便见邱玉手中拂尘一甩,就运起了内功,飞檐走壁而去。 温疏眉一时望着他的背影滞住,谢无睃着她:“有事?进来说。” 说罢他便转身进屋,温疏眉回神,赶忙跟上:“我……我的脸有救了?” “是啊。”他迈过门槛,信手将一只瓷瓶塞进她手里,“早跟你说过会有办法。这药那位道长留了许多,你早晚各敷一次,用足量。最多一个月,保你肤如白玉。” “那位道长”。 温疏眉抬眸:“那是邱玉真人。” 谢无神情微变,挑眉:“你见过?” “小时候见过一次。”温疏眉抿一抿唇,“你跟他很熟?” 谢无一时迟疑,她即道:“那许至儒是……是……” 许至儒在见她三日后暴病而亡,后来谢无又告诉她,那时邱玉真人刚好出山,告诉许家许至儒乃是邪魔所化,唯有不祭奠不进香,任他的墓地杂草丛生,才能破其邪法。 她从未怀疑过个中虚实,因为她不觉得有哪个人会为她费这个心思。 可眼下,她知道了他与她从前的交集,又冷不丁地见到了邱玉,一些古怪的猜想就生了出来。她跟自己说那不现实,也仍压不住疑窦蔓生。 偏生谢无在此时避开了她的目光,端起了茶盏来抿,倚靠矮柜故作闲适的样子只显得欲盖弥彰。 温疏眉声音沙哑:“真是你干的……” “什么是我干的……” “还有……还有喝醉酒后爬进我窗户的那个翰林……” “他是淹死的。” “硬闯我卧房的勇武伯府五公子……” “被马踢死的。” “那东厂督主的那个干儿子……” “这个我熟,喝高了从城楼上摔下去的。”谢无说着放下茶盏,堆着笑将她拢在怀里,“人各有命,天道轮回,你不能瞎给我安这种杀人放火的罪名哈。” “……”温疏眉薄唇轻颤,暗暗瞪他,“我信你的鬼话。” 谢无低笑不言,哄小孩似的摸摸她的额头:“乖啊,不说这个了。来找我究竟何事?” 温疏眉蓦然回过神,将他推开两分,仰起头:“我听说趁着督主这些日子不在行宫,朝臣们在求陛下重立东厂?” “有这事。”谢无点一点头,“怎么了?” “我……”话到了嘴边,她忽地不知该怎么说。 循理来讲,东厂本就该与西厂并立,让西厂独大确非好事,她这样急吼吼的过来很是奇怪。 她怔怔地低下头,手指搓着衣边彷徨了半晌,小声吐出几个字来:“我……我担心你……” 她觉得如若东厂重立,新官上任三把火,必定会找西厂的麻烦。 谢无眼底一震,端详着她,笑意漫开:“担心什么?没人敢动我的。” 却又听她说:“是我拖累你的。” 这句话变得更轻,却让谢无心中一颤。 “我若没得天花,你就能继续在行宫办差。你若在那里,他们就……” “小眉。”他忽而开口,截住她的声音。接着他微微弯腰,直至与她视线齐平,认真、诚恳地与她对视着,“你不必这样想。我这个人,自私得很,普天之下都没有比我更自私的了。” 她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不知他什么意思。 “我做的一切事情,都不为别人,只为自己。”他说着,手指在她鼻尖上一刮,“留下来照顾你,是我愿意,我觉得这样自己心里才舒坦,没有什么你拖累我。” 她沉默良久,吐了五个字:“才不是那样……” “那是哪样啊?”他只笑,露出些许嘲讽,摇起头来,“你们这些世家贵女啊,就是心思太重,读书读得迂腐了,时时要想着对不对得起别人。我要是你就不想这些,自己这条命是最要紧的,别的事都由他去。” 他的歪理总是这样多的,温疏眉自知说不过他,只好不跟他争。谢无在几日后回了行宫山下的别苑去,临行前将管家的大权交给了温疏眉,只是掌仍由苏蘅儿去管,免得温疏眉大病初愈花得心力太多。 天气一转入了深秋,在秋冬交替的节骨眼上,皇帝真的扛不住众臣的一再请命,下旨重新设立的东厂。 如温疏眉所料,东厂果真新官上任三把火。彻查刑狱要案、捉拿举止失当的官员、追击蓝砂教,一时间闹得风风火火。本就惧于天花的百姓们因东厂的威慑变得更不敢出门,整个京城都显得愈发愁云惨雾。好在一时之间,东厂倒没找西厂的麻烦,两方呈井水不犯河水之势,也算和平。 是夜,东厂督主孙源回了府。 他原就是宫中有权势的宦官,如今担了东厂督主一职,愈加春风得意,府中美妾添了好几个。他刚进屋,就有美人迎了上来,笑容满面地为他褪去沾满寒气的大氅,奉上热茶,细语轻声地问他饿不饿。 孙源美人在怀,舒服得很。然刚用了半盏茶,忽有人裹挟着冷风进了屋来,匆匆一拜:“督主!” 孙源不满,皱起眉头,看清眼前是谁,颜色又缓和了几分:“说。” 底下的人道:“那个黄参,招了。” 孙源不禁屏息,挥手让美人儿退了出去,转身落座到书案前,问他:“怎么说?” “约莫半月前,他们的教主就已在咱们的追击中跌下山崖,丢了性命。他们当时有人追下去收敛了尸体,就地葬了,属下已依他所言着人去查。” 孙源骤然松气。 若此言是真,蓝砂教便已诛灭。这是西厂缠斗几年都未能办成的事,陛下必会重赏东厂。 孙源又问:“那孩子呢?” 传言说蓝砂教手里有个孩子,是睿德太子的遗孤。 是真是假都不打紧。只消人心所向,那孩子就必须死。 “也死了。”底下的人跪伏得更恭敬了些,“当时那教主亲自抱着孩子,孩子便与他一同坠入了山崖。才五六岁,活不下来的。” “好的很。”孙源吁着气,缓缓点头,“好的很。你们不要大意,验明身份、细细查清,确认无误了再来禀我,我禀奏陛下。” “诺。”手下抱拳,“但还有一事……”他忽而显得犹豫,孙源的目光在他面上一定:“说。” “就是……小的们近来审问蓝砂教,细枝末节的事情审出来不少。原也不曾上心,现如今放在一起看却觉得有些怪异……” 孙源听得愈发不耐:“有话直说,绕什么弯子?” “是。”手下忙清了清嗓子,“小的觉得奇怪,这蓝砂教确是势大,可西厂那边人手也并不少。怎的谢督主追查这许久都未能将他们扫清,督主您一上任就荡平了呢?” 孙源再自负,也知这话并非只为夸他,眼睛一转:“你什么意思?” 手下低头:“从蓝砂教数位教众的口供来看……他们先后数次死里逃生,常在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时候逃过一劫,西厂好像总是……总是……” “手下留情?”孙源目光微凛。 手下不敢承这话,屏息换了个更不得罪人的说法:“总是适可而止。” 孙源坐不住了,站起身踱起了步子。 如若此言不虚,谢无便不对劲,他却不明白谢无为何会这般不对劲。 谢无凭着从龙之功才有了今时今日的地位,陛下视他如左膀右臂。平日里如流水般的赏赐不说,就说将那开国时摄政王的王府赐给他,便是无人可比的殊荣。 如此风光无限,谢无会对陛下不忠? 孙源足足在房里踱了四五个来回还是拿不定主意,终是定了脚,吩咐手下:“你们一并去详细查来,再做决断。小心一些,莫要惊扰西厂,我们招惹不起他。” “诺。”手下一应,就此告了退。 孙源负手而立,凝神又思量了半晌。 他眼下最想知道的是倘使这权势滔天的谢无真有异心,陛下会如何决断。 第42章 两命 天花的阴霾在冬时终于散去, 京城解了禁,御驾也得以回宫。谢府上下亦回到京中去,谢小梅和谢小罗欢呼雀跃地满院子跑, 谢小罗发现湖面结了冰还要拉着妹妹去滑冰, 被阿井好说歹说地拦了下来。 “小公子, 您可省省吧, 这才多冷?湖面还没冻结实呢。”温疏眉与苏蘅儿在房中吃着热茶,眼看着阿井一手一个将两个孩子都拎进来,皆绷不住地笑。 谢小罗被扰了兴致, 满面不忿, 谢小梅依旧乖巧, 坐到温疏眉身边, 也端起热茶来饮。 温疏眉算了算时辰, 问阿井:“咱们一早回来的时候, 督主说进宫复个命就回来。这都快晌午了, 还没回么?” 阿井躬身:“好像是宫里临时出了什么事, 督主还忙着。您先用膳便是, 督主一忙起来, 总说不准什么时候才能忙完的。” 温疏眉点点头, 就着人传了膳。这些日子她都过得自在, 早先谢无回了行宫那边,她白日里就同苏蘅儿一道理一理庄子上的大小事务,若谢无得了空回来看她,她就陪他待着。他会的东西很多,琴棋书画皆能消解常日的无聊。她有时在晌午明亮的阳光下望着他, 会在恍惚间觉得夫妻和睦大抵如是,待回过神来, 又讷讷不知自己为何去想这些。 宫中,阴云弥漫。 天花虽然终了,有孕的云妃却在回宫的路上得了急病,短短几个时辰就不明不白地殁了。 一尸两命, 这是今上登基四载以来,没的第十一个孩子。 这十一个孩子中,只有皇长子是生下来才夭折的,余下的都是胎死腹中,无一幸免。 因此,皇帝现下尚无子息,连公主也没有。 眼下棺椁已入了宫,云妃停灵在从前的寝殿里。寝殿中一片宫人们的哭声,处处都是白色。天子所住的建极殿里,皇帝的神情也前所未有地阴沉。他坐在御案前支着额头,就像被抽尽了浑身的力气。 御前宫人们都死死低着头,不敢发出一点声响。谢无在几步外的香炉边,沉默静立。 不知过了多久,皇帝终于启唇:“谢无,你说……” 谢无看过去,皇帝正抬起脸来,面色苍白之至:“你说……是不是真的有天谴?” 他这般说着,眼中一片空洞。 在他接连失去三个孩子的时候,朝中就已有传言说此乃天谴。当时他自不肯信,觉得那些人妖言惑众,便斩杀了数人,又用酷刑让余下的人也闭了嘴。 但现下,先后十一个。其中大半甚至一直胎像极好,却就那么不明不白地去了,往往还会将母亲一起带走,一尸两命。 皇帝安慰过自己,跟自己说妇人生产本就不易,丧了命也不足为奇。但诸如这般的事情越出越多,他再想自欺欺人也明白,本朝从无哪个皇帝如他这般“倒霉”。 鬼使神差之间,他就慢慢地信了。他怀疑起来,怀疑是不是真的有天谴,于是老天记了他杀兄弑父的债,一笔笔还在他的孩子身上。 谢无凝视着香炉飘散出来的烟雾,半晌不言。皇帝的气息因为他的沉默而变得愈发急促、不安,就像被人扼住了喉咙,随时都会窒息。 谢无终于开了口:“神鬼之事,臣不敢妄言。” 他边说边迎向皇帝的眼睛,欣赏着皇帝眼底的那份恐惧。 “但若陛下想求个稳妥,试上一试,做些事讨神鬼欢心,倒也不太麻烦。”他又道。 皇帝精神一震,好似突然得了一道救命符,当即有了气力,撑起身跌跌撞撞地走到他面前,攥住他的肩头问:“你有办法?说来听听!” 谢无雷打不动地立在那里,思索着说:“传高僧大作法事,超度云妃、还有先前那些故去的嫔妃,和她们的孩子。” “朕自会!”皇帝不假思索地答应下来,滞了一瞬,却皱眉,“她们哪个离世时朕没有好生超度……不行,谢无,这怕是不顶用。” 谢无面露了然,复又沉思片刻:“为先帝与睿德太子大办祭典,求得宽宥。” 皇帝骤显怒意:“去年才刚办过!” 当时他便是不肯的,只是朝中议论太多,他不得不做个样子。可那次祭典虽劳师动众,花费颇多,却也并未能堵住天下人的嘴。只让许多读书人有了新的调侃他的说辞,让他觉得吃力不讨好。 谢无眉心微蹙,提了第三个主意:“再不然,就是下诏罪己,大赦天下。” 皇帝一滞。 “自古若有天灾,为帝王者就都会下诏罪己。给天下万民看,也给漫天神佛看。至于大赦天下……”谢无语中一顿,“陛下诛杀的那些人,都不免还有亲朋好友在世。有些尚在语中,有些发配苦寒之地。他们过得不好,离世者心怀牵挂,自是阴魂不散;若他们过得好了,许多鬼怪邪魔,大约便会释然一些。” 他声线平静,没有半分感情。就好像在慢条斯理地念一本《百家姓》之类枯燥的书,无需任何情绪灌注。 “下诏罪己……大赦天下……”皇帝怔忪地退开半步,重复着这八个字。 谢无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复又言道:“况且,便是抛开这些神鬼之事不提,臣看陛下也已着恼于读书人许久了。但堵不如疏,这些读书人都蠢得很,最易感动于那些瞧着漂亮的善事。陛下若行大赦天下这样的善举,许多读书人大概都会感怀陛下恩德。” 他这番话,说进了皇帝心坎里去。 是,他已着恼于那些略识几个字就敢提笔乱写的读书人许久,他也认为那些读书人蠢得很。 若做些明面上的工夫就既能取悦神鬼、还能让那些读书人闭上嘴,他何乐而不为? “这主意好……”皇帝年轻但憔悴的脸上露出欣喜来,强缓一口气,他努力定住几分情绪,“这主意好,容朕想一想,容朕好好想一想……” 谢无仍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薄唇紧抿出一条线,微微颔首:“云妃之事,陛下节哀顺变。臣先行告退。” 后宫之中,皇后去凭吊了云妃一番,便回到凤仪宫歇下。不多时,宫人来禀:“蕊夫人求见。” 皇后倚在茶榻上,抬了抬眼皮:“请进来吧。” 一眨眼的工夫,蕊夫人进宫也有半年了,侍君很用心,把皇帝迷得五迷三道,她便早已宠冠六宫,故去的云妃已失色多时。 蕊夫人走进寝殿见礼,皇后只恹恹地看着她,眼中依稀有几许厌恶。待得宫人们退出去,那份厌恶才消散,皇后笑一声,朝她招手:“坐吧。” 蕊夫人也笑笑,坐去榻桌的另一边,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伸手递给她:“喏。” 皇后接过,闲闲地在手里把玩着:“谢督主借着你的手给我送药倒简单了不少,我从前都没想到还有这种好处。” 蕊夫人嗤地笑了声:“瞧你说的,谢督主在宫里手眼通天,哪里就少我一个送药的呢?” 皇后不予置评,沉默了须臾:“云妃这事……” 她顿声,安静两息:“你说谢督主到底在想什么?” “不知道。”蕊夫人耸肩,“我也不想那么多。谁能让我好好活着,我就听谁的。他,既能让我好好活着,又能让咱们九五之尊不痛快,我自是要死心塌地地帮他。” 皇后看看她:“没留下什么把柄吧?” “西厂的秘药,能留下什么把柄?”蕊夫人轻松地摇摇头,目光一转落在皇后面上,便注意到了她侧颊的新伤,“倒是你……我知道你咽不下这口气,可日子都这么久了,你何苦一直与陛下强争?不如忍一忍,只当是待自己好些。” 皇后低下头,没说话。 “你看看我,当初闹成那个样子,险些牵累得夫家都没命,如今肯服个软,总归也还过得尚可;你再看看温家小姐,委身在谢督主身边,那不也挺逍遥自在的?” 皇后听到后一句,忽地笑了。 蕊夫人若拿自己的处境劝她,尚还有三分说服力,能让她觉得识时务者为俊杰。 可拿温家姑娘来作例,那就是另一码事了。 蕊夫人能有如今的日子,是因为能委曲求全。 温氏能活得好,却是因为谢无根本就不是皇帝这样的混账。 皇后品着个中分别,只能说:“我爹娘都被他逼死了,比不得你。咱们各自安好吧,且先这么熬着。” “那你可得活下去。”蕊夫人担忧地看着她,银牙一咬,“来日若有机会能送他上西天,咱们便算熬出头了!” “我知道。”皇后点头。 她与蕊夫人敢盼这样的事,并非异想天开,也不是她们胆大包天。 而是她们觉得,谢无应是有什么打算。 究竟有什么打算,谢无并不肯与她们多说,她们问也问不出,只是仍能品出那必是一盘大棋。 ——否则,谢无何苦让那些孩子都生不下来呢?又何必要她们做出一场后妃反目的戏,让阖宫都觉得她们翻了脸? 皇后从觉察这些起,就在盼着,盼着皇帝驾崩,最好是惨死。 若有机会,她甚至想亲手给他一刀,哪怕搭上自己的命她都愿意。 第43章 大赦 “大赦天下?!” 温疏眉惊闻这个消息时是个清早。她原本头还蒙着, 闻言嚯地从床上坐起来,神思一片清明。 冬月里天亮得晚,谢无无事时便也会睡个懒觉, 闻声略微抬了下眼皮, 便用被子蒙着头, 继续睡了。 阿井立在床边禀道:“是, 陛下旨意,大赦天下,还……还赐了您父亲爵位, 为靖国公, 不日就要回京了。” 好半晌, 温疏眉都是蒙的。一切来得太快, 就如当年天下易主一般突然而然、毫无征兆, 她一时直不知该做什么反应。阿井退出去之后, 她仍愣了半天。 谢无蒙在被子里, 睁着眼, 心中五味杂陈。 即便隔着被子, 即便她安静得没有一点声响, 他都感受得到她的喜悦。 可他要失去她了。 他因而不想说话, 也不知能说些什么, 只想这样待着。可偏偏她不肯,不多时,他就感觉到她的小手伸过来,拽一拽他的被子:“督主……督主你听见了吗?我爹娘要回来啦!” 谢无闷闷地“嗯”了一声。 “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到京里。”她噙着笑,好似在自言自语, “若腊月能进京,就能一起过年了吧。” 顿了顿又说:“我都有五年没见过爹娘了, 信都没能写上一封……” 他一语不发地听着,身边忽而一沉,是她放松地躺回了枕上。 不多时,她就又坐起来:“我要先为爹娘置办些东西才好。否则即便赐了爵位,有户部打理着,也办不到那么细的!” 她显是太过兴奋,脑子里一出出地想起了各样主意。说及此处便要下床,口中还在说:“要先写个单子……” 谢无沉息,一把揭开被子,也坐起身。 正要下床的温疏眉被他挡住,吓了一跳。 她怔怔地看他,他的眼睛也正冷冷地转到她面上,她便略微觉出了几分他的情绪,却拿不准:“督主?” 谢无睇着她,冷笑:“忙什么,我说你能回温府了?” “我……”温疏眉哑了哑。 仿佛有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来,让她方才的喜悦一洗而空。她低下头,薄唇抿住。谢无冷眼瞧着,很快便见她眼眶红了。 他别开了目光。她若是哭,他总会心疼,现下的事情他却不想心软退让。 他就是要她一辈子都在他身边。 半晌,却听她小声呢喃说:“我可以不回家……” 谢无眉心一跳,目光落回去,她也正望向他:“可就算……就算我一直跟着你,你也要让我回娘家看看呀!”她一壁说着,双手一壁抓住了他的衣袖,“温府与谢府只一墙之隔,我回去一趟也不费什么工夫。让我回去几日,好不好?我帮爹娘把家里打点好了,我就回来!” 谢无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发觉她说这话时的语气竟很诚恳。 他不禁锁眉:“你当真的?” 她点头:“嗯!” 他嗤笑:“这么好说话?”边说边回身摆了摆软枕,闲适地靠在了在枕上,“我若真把你扣在这里不许你另嫁,你心里不一定要怎么骂我吧?” 温疏眉愕然,身子都僵住了。 坊间都说太监们脾气古怪,说话阴阳怪气,但她其实只见识过他的脾气古怪,从未听过他阴阳怪气。 这句话却说得阴阳怪气极了,抑扬顿挫之间,嘲讽之意分明。 她不知他为何会这样想,哑了半晌:“怎么这样说呢?” 他只一声嗤笑。 她皱起眉看着他,他那张俊美的脸上一如既往的没有太多情绪。她的视线落在他的眼眸上,他又垂眸避开了。 这般一避,她反倒意识到了些东西。温疏眉无声地想了想,启唇:“你觉得我是那么忘恩负义的人么?” 他没有说话。 她又道:“你觉得你帮我这么久、救我这么多次的恩情,我会不懂?” 他还是没说话。 “若都不是……若都不是……”她一咬嘴唇,“你就是觉得自己是……是太监,所以我委身于你必不情愿,是不是?” 他眼底一震,眸光凌然缩去,她却已因自己的直白而面红耳赤,低下头不敢看他了。 房中静谧半晌,他轻哂:“瞎猜什么?” “明明就是这样的……”她小声。 她曾洞悉过他这样的心思。那时他像着了魔,要对她用强,最终收了手,但他们仍有数日未曾见面。而后他受了重伤,她照顾他,待他醒来,她自要为当日之事论上几句。 那时他知晓她不肯,就曾问过她“因为我是太监?” 她当时本就局促,乍闻这话,只觉讶异。现在又见他这般反应,心里自是懂了。 挨了那一刀,有几个人能不在意? 若她是男人,她也要在意。 温疏眉心绪百转,千言万语都涌上来,想跟他争辩个明白。又在弹指一霎间,千言万语都灰飞烟灭,让她觉得什么都不说为好。 往前挪了一挪,她伏到他胸口上。 谢无冷言冷语:“干什么?” 她说:“你不要总想那些事。” “我没想啊。” “嘴硬什么呀。”她声音轻轻的,也不看他,就那么静静伏着,“嫁人过日子这事复杂得很。一方床榻就占这么大点地方,床榻上那点事,便也不会是至关重要的。你看宫里头,陛下倒是……精力极盛,可皇后娘娘过得好么?再说许家,许至儒那般为老不尊,许夫人在外头不提,心里也必定气不顺。” 他不予置评,不插话,只静默地听。 她顿一顿声,续说:“你照顾我这么久,我心里都有数,何至于就为了那点事在心底咒你骂你?就算是我爹娘,也未必就这样执拗于那些。他们若不同意我留在谢府,一则左不过是怕我受委屈,二则是……” 她忽而噎了一下,他淡声:“什么?” 她坐起身:“你在外头名声不好。” 谢无皱起眉,眯眼看了她半晌,蓦地笑了:“这么直,一点都不怕我了?” 她气定神闲:“早就不怕你了。”继而叹气,“我家世代忠良,你……你就……” “我知道,佞臣嘛。”谢无咂一咂嘴,“但你怎么想?” “什么怎么想?” “我不肯放你回去,若你爹娘非要你回呢?”他的目光在她面上逡巡着,“你愿意听谁的?” 温疏眉一懵。 她方才是高兴得过头了,眼下被他这么一问,她才发觉还有这样一个问题。 其实若自私些讲,这原不是她非要操心的事。不论是爹娘还是谢无,都比她更有权有势,也都疼她。若他们两方相争,不论谁赢了,她都不会吃亏。 可她没那么自私,也不想他们两方相争。 温疏眉心下便记住了这事,暗想待得爹娘回京,便定要先将此事与他们说个明白,告诉他们谢无待她是好的,大家不要闹得那样难看。 循着这个心思再想下去,她又猛然惊觉——相较于回家再好好嫁人,她竟是更愿意留在谢府的。 她也不知自己这样想对不对,说不清自己究竟着了什么魔。只是这些日子过下来,她愈发觉得谢无是极好的人。若她另嫁,能不能再找到一个这般悉心照料她的人,是不好说的。 如若遇上陆司明那般的,也就罢了,她左不过在内宅里会吃些亏,他又看不清楚,让她免不了受些委屈。 但若遇上陛下那样的呢? 她都不敢设想那样的暗无天日。 温疏眉却没料到,爹娘人还未至,奏章先到。 腊月初三,父亲一封血书呈进宫中,痛陈谢无奸宦误国,历数其数条罪状。 如若放在从前,这样的奏章都落不到皇帝手中,谢无伸手就可挡下。可现下有了东厂,两方相互牵制,事情便不太好办,西厂当差的宦官们只得眼看着靖国公的血书被呈进建极殿。 约莫两刻之后,正在书房里给两个孩子写字帖的谢无拿到了血书的誊抄本。 温疏眉也在他身边,与他一起读完奏章,她脑子里都空了,面前原本放着的一碟梅子也再没心思去吃。 “我爹……”她看着那些严厉的措辞,急得几要哭出来,“我爹怎么这样呢!” 谢无笑一声,信手将奏本放到一边:“没事啊,关心则乱嘛,咱爹对你多好啊。” “……”温疏眉冷不丁地被他这句“咱爹”噎住,眼泪憋回去,哭笑不得地推他,“你还说笑!这是血书!” “血书怎么啦。”谢无摸了颗梅子丢进口中,“我一西厂督主,见的血书多了。” 然而,或是温衡盛名远播,亦或是天下苦权宦已久。这封血书一出,竟像一个引子,引得满朝文武纷纷效仿,参奏起西厂来。 短短三日之内,参谢无的本子便已逾百余,消息越传越广,又过几日,就连边关也有了风声。 西边关外的若溪镇,是一处复杂的小城。在过去的几百载里,此地时而归属朝廷,时而又归塞外小国。直至五年前,当今天子弑父杀兄夺得皇位,睿德太子旧臣不肯臣服,带着几万兵马占下此地,若溪镇便又有了新主。 在这几载里,若溪镇的居民还又多了些——有些被朝廷追查的官员、学子投奔过来,只得暂且住下。好在此地粮田尚可,牛羊水源也有,多养些人并不太难。 群臣参奏西厂的消息传开,镇子里的读书人就喧闹起来。提笔研墨奋笔疾书的有,饮酒怒骂一诉衷肠的也有。 镇子西侧一方小院里,安远之立在廊下望月不语,院门吱呀一响,有人进了门来。 “哥。”安辽之上前几步,脸上带着喜色,“听说了吗?老师回经了,还有西厂的事。” “听说了。”安远之道。 安辽之又说:“老师如今又有了爵位,不论那昏君愿不愿听,他说话也总有了些分量。若兄长也添一份力,谢无那厮——” “我不想参他。” “……什么?”安辽之讶然,看他的眼神跟见鬼似的。 安远之并不看他,仍望着月色:“我总在想,西厂对我们痛下杀手,是何方高人有那么大的本事从西厂手里救人,还有本事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我们送到这地方来。” “不是几个江湖上的道人干的吗?”安辽之道,“江湖上这种高手多得很,不奇怪。” 安远之不予置评:“我还在想,东厂重立后出手就能除掉的蓝砂教,怎么反倒让西厂头疼了那么久呢?” “东厂新官上任……”安辽之说到一半蓦然察觉了什么,不可思议地看向兄长,“你什么意思?” “总有人说太子殿下重用谢无是他毕生最大的错失。”安远之的目光落下来,落在院中陈旧的青石板地上,看着石板粗糙的缝隙里抽出的不知名的嫩芽,“可我觉得太子殿下没那么傻。” 第44章 团圆 参奏西厂之事闹得风风火火的同时, 一墙之隔的温府已修缮起来。 空置五年的宅子,虽不至于残破得多么厉害,需得修整的地方也颇多, 更何况。温疏眉在闲来无事时进去看过一次, 便觉事务繁杂得让人头疼。好在负责督办此事的户部官员颇有经验, 将宅院各处分出主次, 先修葺了紧要的地方、安排了必备的家具,余下的按部就班地慢慢修来不迟。 温疏眉为此花了大半的时间在温府的宅子里盯着,谢小罗和谢小梅闲来无事便也过来陪她。谢小罗一贯爱疯爱闹, 到了温府也爱四处疯跑。谢小梅仍旧乖巧, 时常陪着温疏眉坐在廊下。一日她不知怎的忽而想起数算各种关系, 便仰起头, 奶声奶气的温疏眉:“娘——您的父亲母亲, 是我的祖父母, 对不对?” 温疏眉浅怔, 心不在焉地先告诉她:“该是外祖父母。” 话未说完, 心底便是长叹——因着父亲的缘故, 朝中与西厂闹成这个样子, 也不知等爹娘回来会不会肯听谢小梅叫他们一声外公外婆。想让爹娘接受这些, 本就已很难办了。再加上那些参奏西厂的奏章, 事情便更加棘手。 父亲一世清高,自己挑头递上去的折子,断不会愿意退让。 温疏眉这般想着,搂了搂坐在身侧的谢小梅:“梅儿。” “嗯?” “娘跟你商量些事。”她说。 谢小梅点头:“娘说!” 温疏眉想了想:“等你外祖父母回来,娘估计要在这里住些时日, 一时不会回谢府去。你和哥哥不要来找娘,若你爹不高兴, 你们也劝着他一些,不要让他寻来,也不要让他生气,好不好?” “好……”谢小梅听得云里雾里,且先应了,跟着便问,“这里是娘的家,娘回来住,爹为什么要不高兴呀?” 温疏眉抿着笑,不知该如何与她解释,只能跟她说:“你照娘说的办便好。到时你就跟爹说……说娘不会忘了他的,让他等一等。” 谢小梅又问:“那如果爹不听我的呢?” “他若不听你的……”温疏眉沉吟,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是啊,谢无那个脾气,能听谁的?又怎么可能听这么个小孩子的。 她一喟:“他若不听你的,便随他去吧。但他若心情不好,你和哥哥要乖乖的,不要惹他,知道么?” “知道!”谢小梅重重点头,“我一直都乖乖的!” 如此又过了大半个月,靖国公夫妇终于在腊月廿八入了京。 那一日,满京都沸腾着,学子们无不涌上街头迎接车驾,百姓们见状不免也要前去围观,马车所过之处人头攒动。 温疏眉候在温府门口,早早就听到了喧闹。苏蘅儿亦有些兴奋,拽着她说:“不妨迎过去?你都几年没见过爹娘啦!” 她只摇摇头:“不了。” 没有人会比她更期待见到爹娘,但他们素来行事低调,这样的阵仗本就不会是他们喜欢的。她若再迎过去,从青楼到谢府,种种过往都足以让街头坊间掀起一重新的沸腾,反倒让爹娘徒增烦忧。 五年光阴都等过来了,不差这一时半刻。 温疏眉在心中一遍遍与自己重复着这句话。 街道上,温衡唯恐马车误伤了百姓,只得嘱咐车夫行得慢些。 一句嘱咐过后,车中好半晌都无人说话。 温夫人一手撩着车窗上的绸布帘子不住地往外看,直抬得胳膊酸痛才放下,面色微微发了白:“官人,阿眉……阿眉她……” 她原是在等阿眉的身影,却久久未能等到。 她还记得阿眉小时候有多黏人。那时偶尔碰上温衡出京办差、亦或她去京郊的庵堂里拜佛祈福,只消隔几日不回家,阿眉就必会在他们回府那一日早早地往城门口迎。 现在算来,已有五年多没见过了。 五年,一个不长不短的时间。哪怕是骨肉至亲,五年未见也不免要生分一些。 温夫人倒不怕阿眉与他们生分。 她只怕阿眉没迎出来,是因那西厂督主困住了她。 没人数的清在这五年里,他们夫妇有多少次夜不能寐。金尊玉贵养大的女儿先进了青楼、又落尽了宦官手里,当父母的怎么睡得着? 多少次,素来儒雅的温衡喝得酊酩大醉,醉中拍着桌子怒吼不如反了,拼死一搏;多少次,她浑浑噩噩地折返于梦醒之间,梦到自己握着女儿的手教她写字,再睁眼时已泪满衣襟。 现下,终于到了回京的时候。温夫人反反复复地想了多日,想象阿眉过得好不好、现下是什么样子。 她知道,夫君早已怒火满心,倘使阿眉当真受了委屈,他怕是要去与那奸宦拼命。她却已没有心力那样想,她只想接下来的日子一家人能一起过下去。 她只想阿眉能回来,谢无从前做过什么她都可以不去追究。但若谢无不肯放阿眉走,她……她就舍下这张老脸去求他! 万般心事,百转千回。 马车终于入了颁政坊,坊中街道比不得外头宽阔,又有官兵驻守,百姓们便没再跟来,周围变得清净。 温疏眉稳稳地立在温府门前,强定心神地等了这许久,在遥望见马车驶进巷子时终于再也按捺不住,拎裙奔去:“爹!娘!” “……阿眉!”温夫人顾不得其他,揭开车帘便要下去。温衡惊了一跳,忙喝:“停车!” “吁——”车夫匆忙一勒缰绳。万幸今上虽然昏聩,表面功夫却总愿意做到近处,赐下的马匹俱是上等,一声号令即刻驻足。 马车才刚停下,温夫人已扶着车辕下了地:“阿眉!” 她趔趄着往前走,温衡重重一叹,也下了车,手忙脚乱地扶她:“你慢着些!” “娘!”温疏眉急奔而至,一把扑住母亲,母女两个的身子都一倾,好歹站住了,哽咽声便都涌了出来。 温疏眉放声大哭,温夫人老泪纵横。温衡矜持些,却也别过了脸,暗自抹了把眼泪,灰白的胡须轻颤个不停。 几丈外的墙头上,银灰的身影借着树木的遮掩,一动不动地看着这方。看了半晌,拎起酒壶,喝了口闷酒。 温夫人哭了好半晌才缓过来些,定住气,扶着温疏眉的肩头上上下下地打量:“阿眉……阿眉你受委屈了。心里有什么苦都告诉爹娘,爹娘这回豁出命去也要……要护住你。” 温疏眉泪中沁出笑,连连摇头:“我都好,我都好……我们先回家,户部昼夜不停地忙了大半个月,爹娘先回去看看!” 她这般说着,清晰地感觉到了自己心底的逃避。 她分明知道爹娘心疼她、担心她,却不太想继续这个话题。因为再说下去,不免就要骂起谢无来——她不想听他们骂谢无。 一家三口便相互搀扶着进了府门去,不远处墙头上的身影也就没了踪迹。 温衡夫妇颠簸数日,目下回了府,稍作休整之后自是要先好好用个膳。府里已由户部备下了些下人,温疏眉早早让厨房备了席面,做了数道父母爱吃的菜。 吃着这久违的团圆饭,席上便不免又哭了一阵。温疏眉怕爹娘伤神,自己先忍住了泪,又劝慰他们。 好说歹说地终于劝好了,房门忽而吱呀一响。温疏眉下意识地循声看去,定睛便怔住:“阿井?” 阿井躬身上前,显是也紧张,死死低着头:“姑……姑娘,督主问了您这边的膳单,见都是公爷和夫人爱吃的,让……让小的来回您一声,说说说是……府里备好了您爱吃的菜,您可以回去用……” “啪。”温衡一掌狠击在案上。 温疏眉扭头便看到了父亲铁青的脸色。 她赶忙起身,几步走到阿井跟前,语含责备:“他干什么呀!” 她心里有些气。 今儿个一早他们明明商量好了的!她苦口婆心地劝了他许久,跟他说他待她的万般照顾她都会寻机说给爹娘,让他不要着急。 他懒洋洋地歪在床上,满口答应。 现在又来这一出! 阿井硬着头皮:“小的只是来传个话……” 温疏眉压音:“我爹娘才刚回来。他……他有什么事,迟些再说。” 耳边倏尔风声一晃!温疏眉倏然抬头,便见父亲已风风火火地杀了出去。 “爹!”她赶忙提步去追,追出房门才见父亲手里不知何时已多了把长剑,走得足下生风。 “爹!”温疏眉费力地追着,拽住他的衣袖,“爹,别生气。谢无……谢无他待我挺好的!” “你不要怕!”温衡没有半分停步的意思,脸色沉郁之至,“从前护不住你,是爹没本事。如今你放心,爹便是陪上这条命也要给你换份安稳!” 温疏眉心惊肉跳。 她好像从未见过父亲这样生气,恼火之中,他甚至失了文官的儒雅,倒有了武将的气势。 她只得一直追着他,絮絮地与他解释了许多,一再强调谢无待她好,又挑拣了几件具体的事来说与他听。可温衡在气头上哪听得进去?至府门口一脚踹开大门,再向东一拐,就是谢府的门了。 府门没关,温衡气势汹汹地直接杀进去。府中的西厂高手其实不少,看见温衡却不敢硬拦,只得默许他一路往里去。 谢府的别致之处在于后宅,前院的格局则与京中各府都差不太多。温衡轻而易举地找到了书房,手中长剑紧握,哐地一脚将房门踢开。 内室中,谢无抬起眼皮,饶有兴味地看过去。 然后他便站起身,张开双臂,迎向温疏眉:“夫人呐——” 第45章 争辩 “狗阉官!”温衡怒火中烧, 一声大喝,提剑刺去。 “谢无!”温疏眉眼前一白,顾不得其他, 疾步冲去, 只想把他推开。 谢无原不惧温衡, 眼尖长刃赐来也只笑吟吟地继续往前迎, 她忽而这般撞来,倒令他不得不先行闪身。于是只一眨眼的工夫,温疏眉只觉自己手腕被人一扣, 不知怎的脚步转了向, 再定稳时已在侧旁的书架前, 被人挡在身后。 温衡一剑刺空, 向前跌了两步, 侧首一见女儿被那混账拽了去, 强压住火气:“混账, 你放开她!” 温疏眉惊魂不定地探头去看父亲, 谢无同时也正看她, 眼底含笑:“你刚才叫我什么?” 她狠狠瞪他, 遂从他身后走出, 走到父亲跟前, 小声劝说:“爹,您别这样。” 气恼之后,温衡对刚才那一幕回过味来,神情变得复杂:“阿眉你……” 温疏眉盯着地面:“他对我挺好的。” 温衡两眼一黑。 他老了,五年的流放磨平了他最后的棱角。回来的这一路上, 他唯一想再奋力一争的,就是这个女儿。为此他想了很多可能, 想过谢无兴许不会愿意放人、亦或索性痛下杀手。前思后想地斟酌了许久,他才在回京前就将折子送去了宫里,为的就是能先震慑谢无三分,免得他取阿眉性命泄愤。 他想了那么多的可能,却没想过阿眉会这样站在他面前跟他说“他对我挺好的”。 温衡好半晌不知该说什么,温疏眉拽了拽他的衣袖:“爹,我们回去好不好,娘要担心的。” 谢无好死不死地开口:“留下一起用也行啊?” 温疏眉扭头又瞪他,他咂嘴:“回就回嘛,瞪什么瞪。” 温疏眉转回脸来:“爹……” 温衡犹自僵立在那儿。 所谓一拳打在棉花上也不过就是这种感觉了。 文人又都好面子,他想想自己方才气势汹汹地杀进来、再想想早先呈进宫里的那封荡气回肠的血书,就觉得自己这张老脸都丢尽了。 是以又过了好半晌,温衡才重重地发出一声:“哼!” 接着他便转身,以和来时同样气势汹汹的姿态往外走去:“回家!日后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再不来见他了!” 温疏眉见他肯走便松了口气,提步就要跟上。谢无眉心一跳:“小眉——” 他亦提步,也要跟上:“小眉,你不能不要我啊——” 眼看父亲额上青筋一跳,温疏眉赶忙回身,在他胸口上一推,压声:“你别闹了,干什么呀!” 他就势攥住她的手:“你会回来吧?” 他说这话时带着笑,口吻散漫,好似还在故意气人。 但她隐隐从他声音里寻出那么一丁点不太常见的轻颤。 原来他们已经这样熟悉了。 温疏眉心中升起一股又酸又甜的感触,抿唇想一想,却也只能说:“你容我些时间。” 谢无沉默了一下:“好。” 她便随着父亲离了谢府,回到温府去。温夫人见温衡忽而杀出去,原也想跟上,却气血冲脑一阵目眩,被侍婢扶去了床上歇着。 眼下见父女两个都全须全尾地回来了,温夫人才把心放回去,撑身坐起来,抱怨温衡:“一家人才团聚,你闹什么!” 温衡大步流星地坐到床边,没回她的话,只攥住她的手。沉叹一声,问女儿:“你究竟什么打算?” 温疏眉立在几步外,束手束脚的。 温衡锁眉:“有什么话你就说!” “……爹。”温疏眉低着头,上前了几步,“您看我这张脸。” 夫妇两个都一愣。 脸怎么了?挺好看啊——温夫人这般想着。 自家女儿打小就出落得好,这是满京城都知道的事。如今十五六的年纪,更是如花似玉,这没什么可说的。 却听温疏眉又道:“我前阵子得了天花,留了满脸的伤。若不是谢无去江湖上寻访名医给我寻得奇药,这张脸便丑得没法见人了。” 温衡旋即道:“得凡男人,哪个不喜欢身边的女人貌美?” “可若只是那样,他把我赶出去,换一个美人儿在身边,不是更简单?”温疏眉说。 温衡一时噎声,她咬一咬牙,又道:“我知道依爹娘的看法,他不是……不是什么好人。但这几年若不是他护着我,我在青楼里便已要被人糟践死了,活不到今日再得见爹娘。爹,我小时候您常说人要知恩图报,如今他护我几年,您回来便提着剑去,可是报恩之道么?” “我这……”温衡语塞,气得一拍大腿,“我哪知道这些!” 他这一辈子,大风大浪见得多了,却也想不到那样一个杀人不眨眼的主儿真会对自家女儿有恩啊!便是现在,若这些话不是阿眉亲自说出来,他也仍不会信! 温疏眉慢条斯理地继续说:“爹爹和他政见不同、正邪不两立,女儿都知道。可他对我……他对我……” 她打量了一眼父母的神色:“我只再说一事,爹娘便能明白了——我进谢府一年多,他都没逼我做过什么。虽是……虽是日日同榻而眠,但我不肯,他便也能……由着我的。” 这话一出,夫妻两个的神情变得异彩纷呈。房间里半晌无声,温夫人再开口时,无措地打着磕巴:“那……那你……” “女儿先前只知随遇而安地过活,这些日子知晓爹娘要回来,才细细琢磨自己心归何处。”说着这些话,她心中也复杂,长缓了口气,才又继续说下去,“我觉得……我是愿意与他过下去的。” “不行!”温衡端然否决。 温夫人也道:“是啊,这怎么行。我们不说别的,就只说他在外面那样的名声,指不准哪日就要人头落地。恨他的人又那样多,到时墙倒众人推,你爹也不比从前那样能在朝中说得上话,你怎么办?” 温疏眉轻轻摇头:“朝堂风云变幻都在朝夕之间,看看咱们温家便可知,没有谁能担保自己有本事能一路顺遂地走到尽头。为着这个去躲,又有什么意义?” “话不是这样说的。”温衡锁眉,“虽说常是人算不如天算,但总也要记得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若嫁个堂堂正正的门户,来日便是遭了飞来横祸,也知自己尽了人事,不过违不了天命而已。可你若跟了他……” 温衡仍有几分激动,手颤抖着往东边谢府的方向指去:“便是自作自受了!” 温疏眉不急不恼:“我只怕一味地追求什么‘堂堂正正’,才会最终落得个‘自作自受’的下场。” 温衡脸色不善:“这什么话!” 她说:“我在青楼几年,道貌岸然之徒已见得太多。贤名在外的文人、满口礼义的官吏,还有……还有我曾经尊一声伯父的许至儒,都是两面三刀的东西罢了。诚然,与温家门当户对的人家也不会个个都这样,可许多善恶就是明面上看不出的呀!若放在从前,让我豪赌一场也不妨事,可现在,有谢无……有谢无这样一心一意地护着我,我为什么要去赌这些?” 夫妇两个的神情又复杂了一阵。二人越听越能觉出这谢无在自家女儿心中的分量着实不轻,一壁觉得她所言颇有几分道理,一壁又觉怕不是谢无给她下了迷魂药! 一场争辩到了最后也没什么结果。温疏眉自己心下也清楚,这样的事想说服爹娘本也没有那么容易。 说到底,谢无是个太监。她可以不在意,但为人父母如何能不在意? 爹娘不过是为她好罢了,她也不能来硬的伤了他们的心,只得慢慢去劝。 除夕夜,京中一片欢腾,五颜六色的烟花一阵阵地洒满夜空,爆竹声从一大清早就开始在街巷里响起来,到入夜时都没停。 谢无进宫参宴了,谢小罗和谢小梅与府中众人一道吃了年夜饭就各自回房歇着。谢小罗扒在窗边看了会儿烟花,忽闻女孩哭声,回过头,就见谢小梅哭唧唧地进了屋来:“哥哥……” “怎么啦?”谢小罗朝她跑过去,谢小梅把手里的压岁钱串一递:“好丑,我想娘了!” 去年过年,娘给她编了压岁钱串。今年娘不在,爹也照猫画虎地给她编了一个,但编得太丑,歪歪扭扭的,让她更想娘了。 谢小罗皱着眉头,低语呢喃:“我也想她了。” 他鼓一鼓嘴,突然动了念头,目光一扫屋里见乳母们不在,便小声说:“我们去找她吧。” 谢小梅浅怔:“怎么找?” “温府不就在隔壁吗?”谢小罗拍拍胸脯,“你跟我来,我知道有一处院墙底下有洞!” 小孩子想到什么事,总能说干就干,谢小梅一抹眼泪就跟着谢小罗跑了。到了外屋,乳母迎上来,谢小罗只扔下一句:“我们去找井公公,您别跟着啦!” 乳母一听,驻了足。一则阿井的住处离这儿不远,二则府里西厂高手甚多,安全得很,谢小罗也在府里疯惯了。 于是过了小半刻,两个孩子就顺利地从墙下的洞里钻了过去。 谢小罗掸掸衣衫,又给妹妹掸掸裙子,打量一眼周围略显简陋的房舍,思忖说:“我猜这是下人住的地方。” 而下人住的地方,一般都在最北边。 他牵起妹妹的手,便往南边去。 温府里也正热闹着,温衡夫妇待下都不刻薄,除夕这日放了大半仆婢小厮回家去,余下的就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让厨房备足了酒菜给他们。 两个小孩便在半道上被结伴放烟花的下人拦了下来。下人们皆知府里没有小孩子,一仆妇便满面疑色地问他们:“你们是哪家的孩子?” “我们……”谢小梅有些紧张,往哥哥身后缩了缩,“我来找我娘。” 那仆妇自又要问:“你娘是谁呀?” 谢小罗仰起头,气吞山河:“她叫温疏眉,你见过她吗?” 第46章 除夕 几个结伴的下人都神情一滞, 面面相觑。还是面前这位年长的仆妇冷静一些,稍稍缓了口气,询问:“小公子是找我们温家小姐?您是隔壁院子里过来的?” 谢小罗点点头:“是。” 那仆妇思量再三, 觉得自己拿不了主意, 还是要先去见公爷和夫人才是。 府中的厅里正设着家宴。一家三口其实早已用妥了, 只是没让下人来撤走, 就怎么围坐在桌边说着话。五年未见,要说的话本就不少,再碰上佳节, 感慨愈发地多。 外头守着的下人原都识趣地没有进来搅扰, 忽有一小厮进了屋便显得格外明显。三人不自觉地都停了交谈, 抬眸看过去。 那小厮上前几步, 躬身压音:“公爷, 外头突然……来了两个孩子, 要见咱们姑娘。” 温疏眉一听就知是谁, 忙问:“男孩子六七岁, 女孩子五六岁?” “差不多。” 温衡便也猜到了些, 脸色一沉:“除夕佳节, 岂有这样办事的?挡他们回去, 不见。” “……他们已在府里了。”小厮低下头, “没走府门,应是□□进来的。这个时辰谢督主大抵还在宫里头参宴,小的们不敢贸然去敲谢府的门。” 三人相视一望,温疏眉还是点了头:“让他们进来吧。” “阿眉。”温衡不快,温疏眉衔着笑, 给他斟了酒:“这都是谢无收养的孩子。爹不喜欢谢无,和他们也不相干。” 温衡仍旧板着张脸。 这三两日下来他算瞧出来了。得凡有机会, 她总要明里暗里地为谢无说几句好话。他在官场沉浮那么多年自然知道她的意思,她这是想徐徐图之,让他们慢慢地松口。 他原也是愿意惯着她的。他和夫人盼了多年才终于求得这样一个女儿,自小就捧着护着,生怕委屈了她。 可这事……这事它不一样! 温衡觉得自己若在这事上妥协了,就枉为人父。 是以在两个孩子被下人带进屋来的时候,温衡就径自喝起了闷酒,看也不看一眼。 两个孩子都很会察言观色,觉出这里气氛不好,都小心翼翼的。 温疏眉定着心,朝他们招招手。谢小梅这才敢朝她跑过去,在她膝头一扑:“娘,我想你了。” 声音甜甜糯糯的,惹人怜爱。 温疏眉噙起笑容,将她抱到膝头问:“你们怎么过来的?” 谢小梅一指谢小罗:“哥哥带我钻了个洞!” “……”温疏眉讶然,温衡冷着张脸,抬眸便朝尚未告退的仆妇道:“何处有洞?还不快去堵上!” 那仆妇瑟缩了一下,赶忙躬身退去。谢小梅望一望温衡,在温疏眉怀里缩了缩,举起手:“娘,你看,爹爹编得好丑。” 温疏眉定睛,看清了她手里的压岁钱串。 是挺丑的。大抵是编的时候力度掌握不均,绳子粗细不一,几枚铜钱也歪歪扭扭。 谢小梅腻在她怀里又说:“娘给我编一个好看的,好不好?” “好。”温疏眉刚应,谢小罗就在旁喊:“我也要我也要!” 话音未落,他就扑通跪了下去,像模像样地磕头拜年:“母亲新年平安!” “啪!”温衡终是气得拍了桌子,温夫人有意想劝,不及开口,他已嚯地起身,指着谢小罗斥道:“我女儿如今才十六,哪来的你这么大的儿子!” 谢小罗愣了愣,站起身,一歪头:“我这样叫了好久了,母亲自己都没说什么,要你管?” “小罗!”温疏眉忙喝止他。 温衡脸色铁青:“小小年纪这般蛮横无理,像极了你那个爹!” 温疏眉安静听着,眨一眨眼,不吭声了。 爹娘到底都是和善的人,父亲即便气结,面对小孩子也说不出什么狠话。“像极了你那个爹”这种话,说就说吧,若放在平日,什么“奸宦”“阉狗”这种词都要骂出来了。 谢小罗一叉腰:“像爹就对了啊,儿子不像爹像谁啊?” “小兔崽子——”温衡一撸衣袖,作势要上前揍他。还有两步时,却被人一把将腿抱住。 温衡嚯地低头,谢小梅仰着头,认认真真,奶声奶气:“是哥哥不好,外祖父不要生气。” “……”温衡更生气了。 “松开!谁是你外祖父!”他抬手扒拉谢小梅。谢小梅拧起眉头,困惑地看向温疏眉:“娘明明说是……” “梅儿,过来。”温疏眉忙把她拉回身前,眼看父亲看过来的眼中怒意迸发,强撑起三分笑,“爹……时辰晚了,我先带他们回我院子里歇着,马上就回来!” 说完,她就忙不迭地拉着小罗和小梅走了,心下很难不怀疑是不是谢无支使他们过来的。 是以刚回到房中,温疏眉一边端出点心来,一边就开始旁敲侧击地套起了话。她问谢小梅:“怎么这会儿过来?爹怎么跟你们说的呀?” 不料谢小梅怔了怔,眼眶一红:“爹说……我们或许要没有娘了。” 温疏眉呼吸凝滞,将她揽进怀里:“没那种事,别听你爹瞎说。” 顿了顿又道:“回去告诉你爹,别瞎想。” “嗯。”谢小梅抽噎着点一点头。温疏眉不好再多问,就哄着他们吃点心。不多时,房门被敲响了,她抬眸看过去,却见母亲进了屋来。 “娘。”温疏眉莫名地有些紧张,温夫人手里拿着个竹篾编的小筐,和颜悦色地坐到茶榻上:“光顾着给你备压岁钱了,倒不知还有两个小的。你过来,我们一道编上几串吧。” 温疏眉面露讶色,滞了滞才上前,坐到茶榻另一侧:“……娘?” 温夫人从筐中拣出几根红绳,口中道:“你什么都不要问我,我也不知我怎样想。” 平心而论,她觉得温衡是对的。 放眼天下,也没有哪个疼爱女儿的父母会心甘情愿的让女儿跟一个太监。被太监们养在府里的那些女人,要不然是爹不疼娘不爱,要不然是家里遭了劫揭不开锅了不得已而为之,再不然就是被强抢了去。 让她说出一句“好,你跟着谢无去吧”,她真的办不到。 但她也不愿伤女儿的心。 这几日,阿眉时时提起谢无,大事小情都会让她想起他的好。温夫人活了这么大岁数,自能品得出女儿语中那份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意味,可她同时也注意到,在提起谢无的时候,阿眉眼睛里总是亮的,有时说着说着唇角就会勾起笑。 温夫人止不住地动摇了好几次,觉得阿眉与他在一起或许真是开心的。这般一想,她就觉得自己现在在做的事有了种棒打鸳鸯的味道。 她年轻时也经历过“棒打鸳鸯”,因为那时她迟迟没有身孕,温家家大业大,温衡又是最有出息的那一个,公婆容不得他膝下无子。 后来,是温衡坚持了下来,他觉得没有孩子不妨事。再后来她盼来了阿眉,温家各房见状都劝温衡趁热打铁,再添个儿子最好,温衡又觉他们都已不年轻,不愿让她再度涉险怀孕。 凡此种种,又酸又甜,总让温夫人觉得有情人能在一起就是最要紧的事,什么规矩、什么旁人的置评都不打紧。 可是,一个太监…… 她拿不定主意,一语不发地编着钱串,倒很快就编成了两条。 温夫人抬起头,朝坐在桌边的两个孩子招招手:“来。” 谢小罗和谢小梅就手拉手跑过来,她将钱串递过去:“拿着。新年了,长学问长个子,健健康康没病没灾。” “多谢外祖母!”谢小罗大声道谢,谢小梅声音甜甜的,也说了声:“多谢外祖母。” 温夫人笑笑,问女儿:“一会儿送他们回府去?” 温疏眉手里的钱串也编好了,一人一条递给他们,温声回道:“天色太晚了,着人跟那边回个话说他们在我这儿,就先留他们睡吧。明日一早,我送他们回去。” 温夫人打量着她:“你这是变着法地想见谢无。” 温疏眉垂眸,没有否认:“我有些担心他。” 按理说谢无这么大一个人,本事也高,不会出什么事。可她记得上次她回宁州温府的时候,谢无晚上睡不着觉,死皮赖脸地每日都要来找她。 这一回谢无却一次都没来过,还跟孩子说他们可能要没有娘了。 她从中品出一股子颓废,便禁不住地胡思乱想了起来,想亲自宽慰他一二。 温夫人点一点头:“去吧。你爹那边,我来劝着。” . 关外,若溪镇里也热闹了一阵。众人远在异乡,不免思家心切,年节的热闹之下总有股说不出的凄凉。 镇子东边有一方六进的院子,是若溪镇里最豪阔的居所。一个满面络腮胡的魁梧男人身穿软甲,边进屋边锁着眉咒骂:“又来十二个!当老子这儿是孤独园还是慈幼局?!”他原是睿德太子东宫里的一员武将,睿德太子殒命后便带兵奔逃到了这里。比他身份更高的人也有许多,他素日只管些琐碎的事务,满心盼着有朝一日能起兵杀回京中。 那些琐碎的事务里,最烦的就是安置这些突如其来的人了。 据说是江湖上有个高人,手眼通天,能将在朝中遭尽迫害的这些人救下一些,再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到这里来。 按理说他不该嫌烦,因为这些人的处境与他们实在相似。可……可这陆陆续续送个没完,也太多了,虽说那位“高人”也并不白让他们干活,每每送人时都还有钱粮同至,但这镇子实在是小,快住不下了啊! 第47章 事起 这武将头疼地径直往宅中去, 宅子四处都有重兵把守,气势慑人。 直至入得一方小院,终于不再有兵士的身影, 一名二十出头的婢子迎上来, 朝他福了福:“程将军。” “又来了十二个。”程将军无奈地摇着头, “已安置妥当, 劳姑娘进去禀个话吧,请殿下放心。” “诺。”那婢子一应,就转身朝正屋走去。程将军没有多留, 转身离开。 那婢子进了门便回身将房门重新阖好, 拐进内室, 朝书案前端坐的人福了福:“殿下。” “说。”帷帽上的白纱遮住面容, 女子沉静的声音一响辄止。婢子垂眸回话:“程将军方才过来, 说那边又送了十二人到若溪镇, 他已安置妥当了, 请您放心。” 女子点一点头:“我知道了。” 说罢便站起身:“时辰不早了, 该歇下了。” 婢子赶忙上前服侍她更衣, 行至桌边却被桌上的画拉住了视线。画上正是雪天, 红墙绿瓦上都覆着白, 枯枝上挂着些装点新年的红灯笼, 树下一个小男孩约莫一两岁的样子,扬着笑脸,正对着灯笼看。 婢子眼眶一红:“小殿下今年该七岁了。” “是啊。”女子轻叹,帷帽摘去,露出一张可怖的脸。 那张脸应是被烫伤过, 虽烫得不深,不至于泛黑变形, 却也处处都是凹凸不平的红痕。唯独那双上挑的眉眼仍清亮动人,依稀可觅她往日的美艳。 女子坐到床边,婢女上前为她褪去鞋袜,她怔怔的,忽而一声哑笑:“大过年的……我想了整日,也不知他今日会怎样过。” 婢子鼻中更酸了,沉默了半晌,才迟疑着说出心底的不安:“殿下,您有没有想过,万一……万一谢督主是骗您的……” “他不会的。”女子摇一摇头,“他何必呢?” 依当时的情形,他们母子已没什么值得谢无欺骗。如若他想斩草除根,给他们一人一刀,就什么都了结了。 婢子紧抿薄唇:“可咱们这么等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女子怔了怔,便也不说话了。 足足五年,鲜有书信,更见不着人,偶尔递来的几次书信也只是让她等。 她摸不清他究竟有什么打算,但也只能信他。 . 年初一,温疏眉自问起了个大早,梳妆妥当才知两个孩子都已在院子里玩了半晌了。她忙叫他们进来一起用早膳,谢小罗明显比平日兴奋,咯吱咯吱连啃了好几个春卷。 温疏眉怕他吃得太干噎着,盛了碗粥放到他面前,问他:“遇上什么开心事了?” 谢小罗把手里没吃完的一口春卷丢进嘴里,嘎嘣嘎嘣嚼着:“外祖……外祖父今天不凶我了!” 温疏眉微滞:“你去找他了?” “没有。”谢小罗摇头,“就……就是……”他嘴里塞得鼓鼓囊囊,说话有些艰难。谢小梅在旁道:“外祖父自己同自己下棋,哥哥跑去捣乱!” 温疏眉讶然:“这他还不凶你?!” 她知道父亲素爱下棋,闲来无事的时候也爱独自摆开棋盘,黑白子同执,研究路数。 这个时候若有人去搅扰他,他必定脸色一黑,吹胡子瞪眼。 谢小罗瞪一眼谢小梅:“你胡说!我怎么是捣乱!”说罢一本正经地同温疏眉解释,“又没有人跟他下,自己怎么下嘛!我就去走了一颗棋,他说我走得还不错啊!” 温疏眉听言安下心来。父亲素来惜才,她也是知道的。 待得用完膳,她就带着两个孩子一道出了门,回谢府去。他们昨日过来不久,她就让人去谢府回了话,下人们便也未有什么平白的紧张。 她唤来乳母,让她们带两个孩子去飞花触水那边看冰雕。径自进了卧房,推门就闻到一股浓烈的酒味。 温疏眉蹙起眉头,目光一荡,便见谢无还在床上昏睡着。 她记得去年除夕她和他一起进宫参宴,宴上美酒不少,他只是浅尝辄止,如今这般,却显然喝了不少。 她于是先唤阿井去厨房端了早膳来,才坐到床边去,推了推他的肩头。 谢无浑浑噩噩地皱起眉:“滚……” “督主,时辰不早了。大年初一,宫里无事吗?” 轻柔的声音传进耳中,驱散酒意,谢无蓦然睁眼,愣了一愣,视线聚在她脸上。 盯了一会儿,他撑坐起身,状似随意地问她:“怎么回来了?” 温疏眉如实告诉他:“昨天晚上,两个孩子溜到我那里去了。” “哦……”谢无皱眉,闭目揉起了太阳穴,“准是小罗的主意。” 她又道:“梅儿还告了你一状,说你编的压岁钱串太丑。” 他犹自揉着太阳穴,嗤笑了一声。 温疏眉静静凝视着他,无声半晌,他终于察觉了些,睁眼看过来:“怎么了?” 你觉得我不会回来了是不是? 她想这么问,也知并无意义,便摇摇头:“早膳送来了,我给你端来。” 说罢她就起身走到餐桌旁,盛了碗粥,挑了些小菜。包子花卷鸽子蛋也各拿了一个,一并盛在碟子里,端到床边。 或是因为酒还没醒,谢无的话变得格外的少,倒是“乖”得很,端过碗就聚精会神地吃起了粥。她剥完蛋壳给他递过去,他也接过,一口咬下去半个。 她莫名想起她刚到谢府的时候怕他怕的要死,他给她夹菜,她就只敢闷头吃。 她沉浸在往事中,思绪迷离,忽而笑了,鬼使神差地说了句:“我愿意回来的。” 谢无刚碰到唇边的瓷匙一滞,叹一声气,放回碗里:“别跟你爹争,家人要紧。” 她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早些时候谁说不放我回去的?” 他锁眉:“那我还说要把小小梅喂鱼呢。” “是啊,你就会口是心非。”她道。 谢无有一下没一下地搅着粥:“如今是国公独女了,好好嫁人吧,我也不想耽误你一辈子。” 他说得平静极了。 她被他说得愕然。 爹娘刚回来那日,他的举动还分明有些故意气人的味道。如今不过才过去三两日而已,他竟就放弃了? 她不可置信地睇视着他,渐渐的分辨出些许不同寻常的虚弱来。 这不是简单的一夜宿醉就能造成的虚弱,他眼下消瘦了不少,眼下也藏了些许乌青,是几日没睡好的样子。她忽而惊悟他这几日经历了怎样的辗转反侧,怎样的自相矛盾。 在她努力劝解父母的同时,他却在时时劝自己对她放手。 他在外面行事跋扈,她曾经也以为他是傲气至极的人,现下却愈发清楚并不是那样的。 在她面前,他总是没什么底气。 温疏眉心底一阵没由来的疼,低下眼帘忍住泪意,又说:“嫁什么人,也难寻到好夫家的。” “没事啊。”他笑一声,自顾自地又吃了口粥,“我给你撑腰嘛,不让人欺负你。” . 宫中,建极殿里宫人尽被屏退,只一君一臣,一坐一跪。 皇帝半晌不语,东厂督主孙源额上渐渐沁出汗来,一字也不敢言。 皇帝淡看着面前摞成一摞的供词,眼中杀意毕现。 谢无,好,好得很。 他知道自己夺位的手段并不光彩,便从未想过朝臣们能真正认可他,只想用酷刑与屠戮压制住他们即可。 可便是这样,他也没想到就连谢无都存了异心。 谢无帮他扫清了很多障碍,他也赐了他无人可比的荣耀和信任。就连朝中事务他都乐得放手交与谢无去办,只因他相信谢无忠心。 谁知蓝砂教的事情查下来,竟会这样有趣。 皇帝的思绪飘到很远。他记得五载之前,谢无刚从云南杀回来的时候,他的老师就曾跟他说过此人乃是睿德太子旧臣,用不得。 他原也犹豫过,可谢无帮他杀了许多人,从前跟随睿德太子的东宫官更有大半都死在他手里。 这让他觉得,谢无不怎么念旧。 如今所见,着实可笑。 他于是又想起了那个孩子——握在蓝砂教手里的那个孩子。蓝砂教说,他们手里有个男孩,乃是睿德太子遗孤。 谢无从前说那孩子定是假的,因为他眼看着那孩子和乳母一起葬身山匪之手,皇帝对此深信不疑。 现在,他却怀疑是谢无将那孩子交给了蓝砂教。 时间又在安寂中过去了许久,孙源终于听到皇帝问:“那孩子却是死了?” “……孩子?”孙源一时没反应过来。 “蓝砂教手里的那孩子。” “确是死了!”孙源忙叩首,“蓝砂教教主抱着他一起跌下山崖,被手下敛了尸,就地掩埋。臣着人去查过了。” “那就好。”皇帝松了口气,“谢无的事,朕自有安排,你退下吧。” 孙源复又叩首,便向外退了出去。 皇帝淡看着孙源,心中有些烦躁。 他看得出,孙源不如谢无本事大,也不敌谢无行事果敢。如若谢无没了,这样一个东厂督主是不能代替谢无震慑朝堂的。 可他也不能养虎为患。 好在,恨谢无的人原也多得很。除掉谢无必定让满朝文武拍手称快,他就能换来些美名,也不算亏。 这就算是谢无最后的作用了。 第48章 御状 正月十五之前百官歇假, 都不上朝。又因有了东厂,谢无也姑且歇了下来。温疏眉一边恐他见不到她就要瞎琢磨些有的没的,一边又怕父亲不快, 只得隔一两日寻个由头出门, 绕个弯子从谢府的后门溜进去。待上一两个时辰, 再回自家去。 这样的法子若平日用的多, 必是容易露馅的。所幸是在过年的时候,亲朋好友走动也都频繁,温家又刚再起, 她出去会一会旧友也没什么。 只是这样就苦了楚一弦。温疏眉若去见谢无三次, 总有两次要拿她当托词。有时还为了显得真些, 还需她上门来喊她走。这般做上几回, 楚一弦便有了一脸的不情愿, 在谢府的后门外小声跟她抱怨:“你你你……你知道这叫什么吗?你这是逼我助纣为虐!谢无那……那狗东西!还配让我费这种力气了?!” 温疏眉有求于人, 自不恼她, 却摇摇头:“你不要这样说他。” “我……你……”楚一弦语结, 瞪大眼睛, “你真是吃了迷魂药了吧你!” 温疏眉蕴着笑, 伸臂一抱她:“多谢你啦!督主说西市旁边新开了家点心铺味道不错, 改日我请你吃!” 说罢她就回身扣眼前的木门去了。楚一弦气得叉腰:“我少你那一口点心啊?!” 转念一想, 又啐道:“谁要吃他推荐的点心,我呸!” 话音未落,眼前的门一开,温疏眉就进门去了。门转瞬又关上,气得楚一弦在外干瞪眼。 门内, 谢无坐在井边的石沿上,抱臂而笑:“你再这样来两回, 我看你是要没有闺蜜了。” “不会的。”她走向他,“一弦刀子嘴豆腐心罢了。” 谢无笑笑,打量着他又问:“你爹娘真不知道?” “我娘知道一点,我爹自然不知。”她说着也坐到石沿上,叹一口气,沉默不语。 这后门之内平日没什么人走动,只一口枯井,多有些荒凉。再添上一声叹息,就有了三分寥落,让人心生凄然。 两个人都安静了会儿,谢无摇摇头,站起身:“大过年的,别这么丧气。走,带你吃鱼去。” “吃鱼?”温疏眉一愣。 谢无大步流星地往南边走:“昨天钓了大半日,十几条呢。” “你……”她站起身疾步跟上他,“府里的鱼?那是锦鲤啊!用来看的!” 他笑一声:“也没说不能吃啊。” 于是他们便发现府里的锦鲤肉质的确尚可。如若烹调得宜,也称得上一句好吃。 然后谢无便又祸害了锦鲤两回。上元节这日还让人做了锦鲤馅的汤圆,可惜腥得要死。 上元节的晚膳温疏眉自是要回家去用的,便在傍晚时离了谢府,回到温府去。 温府里一团喜气,温疏眉自小喜欢花灯,温夫人便早早地着人寻了些,挂满了府中的回廊。有几方院子的灯下还挂着灯谜,温疏眉也喜欢猜,却从来不在行,十个里能猜中一两个都难。 温衡如当年一般见状就要笑话她,说她书读得太死,不知活学活用。温疏眉听得不乐,生气地驳他:“我都这么大了,您怎么还是这一套话!” 温衡就笑,不再多说,只招手喊她再来吃两个汤圆。 京中各户人家也都差不多,阖家团圆的日子,哪怕平日里并不甚和睦的人户也都能难得的其乐融融。 喧嚣热闹里,皇城门口那口偌大的登闻鼓却响了起来,“咚咚咚咚——”宛若雷声,震向四方。 登闻鼓乃是供百姓告状鸣冤所用的东西,各州府衙门口都有。皇城门口的这个更是不同寻常,乃是告御状所用。 告御状,何等的大事?便是在上元佳节也不免引得旁人驻足围观。击鼓的乃是两个妇人、一个汉子,还带了个男孩,都是乡下人的模样,便有好事者上前询问:“大过节的,你们这是干什么?不如先带孩子回家过节,等过完节回来再说。” 孰料一听这话,那汉子便露出了愤恨,一拉这路人的手,忿忿道:“我们何尝不想好好回家过这团圆佳节?可我们家里……已没有团圆了啊!” 寥寥两句,隐有骨肉分离之苦。 便又有人来问:“究竟什么事竟要告御状?你们状告何人啊?” 妇人犹自击着鼓,那男人气沉丹田,大声喊道:“我们要告西厂督主谢无!” .这样的事自是即刻便传进了谢府。谢无原正闲的无聊,端着碗汤圆欺负谢小梅玩。他拿瓷匙舀起汤圆来喂她,她一往前凑他就缩手,害得她怎么也吃不到。 好不容易吃到了一个,忽有黑影越窗而入,谢小梅惊了一跳,整个汤圆吞下去,“咳——”地一声,噎住了。 谢无眼疾手快,手指在她穴道上一点一按,令她将那汤圆吐了出来。待看向面前的手下,他的脸色自然不善:“看把孩子吓的,什么事?” “……督主恕罪。”来者抱拳,“有人在皇城门口击登闻鼓,说是……告您。” “告我?”谢无不禁笑了。 五载以来,他得罪的人多了去了,敢怒不敢言的居多,参他的也不在少数。 但是,敲登闻鼓? 这个新鲜。 他便问道:“什么人啊?” “属下只识出其中一个,去年咱们在码头边的庙里见过。”那人说着,视线在谢小梅后背上一划。 谢无皱起眉头:“她疯了?” 那手下咬一咬牙:“督主,这事怕有蹊跷……” 是蹊跷。常言道民不与官斗,当今圣上又不是什么明君,寻常百姓敢告官的都寥寥无几,遑论来招惹西厂。 更何况,这都过去快一年了。若真为此存怨,早干什么去了? 谢无沉吟着,半晌,抬眸:“去叫孙旭来。” 那手下抱拳就告了退,谢无摸一摸谢小梅的额头:“对不住啊,爹呛着你了。” 谢小梅耷拉着脸:“爹总欺负我,我想娘了!” “嘶……小丫头。”谢无眯眼,手指敲她额头,“敢气你爹了是不是?”言毕就将那碗汤圆递给她,“爹有事,你找哥哥玩去。” “哼!”谢小梅把瓷碗往桌上一放,气鼓鼓地直接往外走,“我有骨气!我不吃了!” . 翌日天明,即是新年的头一日早朝。早朝迟迟不散,朝堂上的事却已不胫而走,京中各府里都掀起议论。温疏眉原正为父亲研着墨,乍闻下人进来禀话,手上一颤,墨锭都掉了地:“什么?!” 温衡皱起眉头,她也顾不得,两步上前,拽住那婢子:“怎么回事?你说清楚些!” “奴婢……奴婢也不太说得清呀!”那婢子低着头道,“就听说……说是谢督主去年在一庙里硬抢了一户人家的孩子,闹得骨肉分离的。如今人家来告御状,击鼓击了大半宿,围观百姓众多,陛下也不好不见,就在今日早朝上宣了。如今……如今正与督主对峙呢!” 温疏眉又惊又气:“这什么混账!” “阿眉。”温衡不快,“他强抢旁人家的孩子,你反倒骂人家?” “不是,爹。”温疏眉回过头,焦灼之中解释得快语如珠,“那孩子您见过,便是梅儿。她原是寻常人家的童养媳,小小年纪被打得满身是伤,我看不过眼谢无才救了她的!” “哦……”温衡恍然,想起那日乖乖巧巧地抱在自己腿上的那个女孩子,不吭声了。 温疏眉心里有些乱,摆手先让婢子退了下去,略作忖度,转身回到案前:“我带梅儿进宫一趟,把事情说清楚。” 温衡便又皱了眉:“你别胡闹。”他顿一顿声,摇头,“谢无权势滔天,这点事情伤不到他。倒是你……先前已经历过那许多事,就不要再招惹是非了,咱们安安稳稳地好好把日子过下去。” 谢无权势滔天,这点事情伤不到他。 温疏眉斟酌着这句话,自知有些道理,终还是摇头:“他是权势滔天,可朝中恨他的人太多了,我怕墙倒众人推。” 话未说完,她已转身往外走去。温衡不禁拍案而起:“阿眉!” “我必须要去。”她回身,低眉敛目,口吻却笃定。 温衡不禁怔然,一时莫名地什么也说不出了,万般道理都被噎在喉中。 温疏眉不再多言,朝他一福,疾步离开。 . 朝堂之上,谢无正为千夫所指。那几人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斥他弄得他们家破人亡,文武百官便随之声讨起他来,说他蛇蝎心肠。 皇帝皱着眉头,一副听得头疼的样子。等众人都说完了,才终于开了句口:“你怎么说?” 谢无面无表情地一揖:“这孩子是臣正经收养来的,户部籍契俱全,可着人取来。若还不能服众,人就在臣府中,这便可命人接来。” 皇帝犹是那副散漫的神色,轻启唇,应了声:“好。” 两旁便有宦官会意地向外而去,几是同时,亦有宦官进了殿来:“陛下……”那人行至正中一揖,头都不敢抬地禀说,“靖国公千金温氏来了,还带了个小姑娘。说是……说是来为谢督主陈情。” 谢无眉心倏皱,身处朝堂时总难寻波澜的那张脸上神情变得复杂。 殿中亦掀起一片窃窃私语,很快,伴着皇帝的一声“传”,众人不约而同地回过头去,看向殿门。 温疏眉沉息,竭力维持着慌张,迈过门槛,步入殿中。 谢无顾不得其他,转身迎向她,沉声:“你不该来,快回去。” “我不。”温疏眉绕开他,上前,下拜。 第49章 大网 殿里鸦雀无声, 每个人都沉默着,又每个人都在禁不住地打量温疏眉。 她先前的遭遇满朝文武无人不知,温家的起落更是无人不晓。现下借着前些日子的大赦天下, 温衡得了赦免, 还得了个爵位, 回京之后却一直闭门不见人, 大有避世的意思。 怎的温衡那般避世,女儿倒来出头了? 众人无不斜着眼瞧她。 一拜过后,温疏眉直起身子:“陛下, 这便是那孩子, 从前叫沈招娣, 如今叫谢小梅。她之所以到了谢府, 是因去年二月妾身随督主前往宁州, 在码头附近的庙里见她婆母对她打骂不休, 看不过眼。妾身原只想救她一命, 哪怕买下来当个婢女呢?倒是督主仁慈, 收她当了义女, 若不然留在那样的人家里, 怕是命也要没了。” 谢小梅从未见过这样的大场面, 打从入殿起就紧张得不敢抬头。温疏眉拜下去, 她便懵懵懂懂地跪在了她身侧。现下听到温疏眉提及过往,她才下意识地张望了下四周,蓦然见到咫尺之遥的那妇人,她便战栗起来,惊惧地往温疏眉身后缩:“娘……” “别怕。”温疏眉揽住她, 小声哄着。满朝文武神情复杂地看着他们。 竟听到有人说谢督主“仁?慈”,活见鬼了。 再看看这小女孩的反应, 温氏所言竟像是真的。 皇帝一言不发,饶有兴味地打量着温疏眉。 她比皇后温柔太多,又不似蕊夫人那般娇弱。她的温柔里,总透着一股处乱不惊的端庄。 自去年除夕一见,他就时常想起她。 这样的美人儿,合不该落在个太监手里。 皇帝沉吟着,无声一笑,问那妇人:“这是你家孩子?” 谢小梅一听,只怕自己被送回去,愈发惊慌,仰头望向谢无:“爹爹……” “小眉。”谢无立在那儿,眼帘低垂,掩住情绪,“带她出去,别吓着她。” 同时,那妇人盯着谢小梅看了起来,好似正仔细辨认。 不多时,她叫嚷起来:“不是她……不是她!这不是我们家孩子!堂堂西厂督主何故扯这种没边的谎!想必是我家孩子死了……”她说着露出悲色,向前膝行了几步,连连叩首,“求陛下给草民做主!求陛下给草民做主!我们招娣她……她乖巧得很!她爹娘因着家贫不得不将她许给我做儿媳,我拿她当亲女儿一般,她才……她才五岁,她现下尸骨无存啊陛下!!!” 她语毕,与她同来的一对夫妇也忙不迭地道:“是……陛下明鉴!我们……我们两家乃是世交,我女儿素来乖巧,捧在手里还来不及,何来打骂不休?那日不知是……是如何就开罪了谢督主,竟就硬将人抢了去,如今谢督主又硬扯这样的谎,我们的孩子怕是……怕是……” 夫妇两个都哽咽一声,先后低下头去拭泪。 殿中重臣相视而望,一时摸不清虚实。 方才只看那小女孩的反应,温氏所言好似不虚。可再听这几人所述——虽是与温氏所言大相径庭,但这几人不过平头百姓,家都不在京里,若说是千里迢迢而来只为栽赃谢无,那也说不通啊! 皇帝以手支颐:“这孩子既不是你们的,便先送回谢府去吧。” 接着,他似是露出了些许难色。踟蹰了半晌,才又开口:“但平白失了个孩子,又涉及西厂……人命关天的事,还是查个明白才好。” 说着一唤:“孙源。” 东厂督主上前抱拳:“臣在。” “且先将谢无押起来,由你查明此案原委再议。” “诺。”孙源应下,温疏眉愕然抬头:“陛下?!” 这与她所料不同。她来这一趟,是怕谢无名声不好,有了话柄就要墙倒众人推。 可眼下,却是朝臣们并未说什么,素来倚重谢无的皇帝就这么轻描淡写地下了旨。 她贝齿一咬:“陛下,这孩子是与不是……” 话至一半,面前虚影一晃。温疏眉只觉颈间筋骨一紧,声音骤然噎住,一个字也发不出了。 她惶惑抬头,谢无居高临下地淡看着她:“朝堂之上不容你胡言。你的穴道一刻后自解,回去吧。” 语毕,他目光微转,睇向天子:“萧明潮,鸟尽弓藏是吧?” 皇帝脸色一变:“谢无你——” 银灰的影子在殿中一闪而过,群臣再定睛时,无不惊呼:“谢无!” ——谢无紧逼在御座之前,手中佩刀抵在皇帝颈间。皇帝面色惨白,额上冒着冷汗:“你……你疯了吗!” 谢无一声冷笑:“记着,你敢动我妻儿,我便要你宗室子弟抵命。” 言毕,长刀回鞘,他转身向外走去。 途经温疏眉身侧,她一把抓住他。 他顿住脚,她发不出声,只紧紧地盯住他。 他却不看她:“回温府去,别担心我。” 言罢便再度向外行去。凉而滑的袍摆离开她的手心,残存的熟悉触感很快就尽消了。 温疏眉怔怔地望着殿门,久久回不过神来。 “朕有话跟温氏说,你们先退下吧。”皇帝淡声。 群臣便施大礼告了退,殿中空下来,温疏眉才猛地回过几分神,回身望向皇帝。 皇帝又睇了眼旁边的宫人,便有慈眉善目的女官上前,将谢小梅也先带出了殿。 皇帝站起身,悠悠地往温疏眉身前踱着:“朕与靖国公不和,但从不想牵连你。” 温疏眉秀眉微蹙,紧紧盯着他。 皇帝在她身前定住脚,凝神思忖,隐有几分痛惜:“其实所谓的‘不和’,也只因他是睿德太子的老师。若抛开这一层不讲,朕也敬重他的才华与谋略。” “至于谢无。”皇帝语中一顿,唇角勾起笑,“朕也无意多为难他。” 他说着,又往她面去踱了两步。 这距离太近,近得叫人不安。温疏眉下意识地往后避,忽而被捏住下巴,被迫抬起头来。 四目相对,他眼中溢出不加掩饰的欲望,她窒息地听到他说:“只是你——名门闺女,国公千金,在他身边不免委屈了,朕可以给你个更好的归宿。” 温疏眉的呼吸发着虚,张一张口 ,仍是一个字也发不出。 “朕知道他点了你的哑穴。”皇帝轻哂,将她松开,“你不必急着答朕。且先回吧,朕容你慢慢想。” 这句话令温疏眉周身一松。就好像被猛兽按在爪下随时都会殒命的小兽忽而得了逃生之机,她连叩拜都顾不上,站起身,趔趄着向外走去。 一颗心慌做一团,出了殿门被阳光一照,直连眼前都一白。 她身子一软,谢小梅赶忙扶住她:“娘!” 温疏眉紧攥住她的手,不敢多留,疾步向宫门的方向行去。 殿内,皇帝静看着殿门外眼前的背影,禁不住地笑起来。 除掉谢无还能得到温氏,一箭双雕。 极好。 . 谢无封了温疏眉一刻的哑穴,她走出宫门上了马车不久穴道就解了。但她仍无心说话,搂着谢小梅,脑子里昏昏沉沉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常言道民不与官斗,无非是因官吏势大,民斗不赢。 可如今几个平头百姓,信口雌黄地来告恶状,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证据,怎的就让谢无下狱了呢? 是她反应太慢了,从这几人被召进殿回话时她就该觉出不对。 皇帝有心除掉谢无,自可以想信什么便信什么。 甚至,那几个来告御状的人,极有可能都是事先安排好的。 这是一张滑稽却又很好用的大网。 温疏眉愈想心里愈沉,重重地舒出一口气,也仍没什么缓解。疲惫地倚在车壁上,她不愿去细思皇帝对她说的话,却又不得不去想。 如若她进宫就能让谢无保住性命…… 她环在谢小梅身上的手发着凉,紧了紧。 她自是不愿意的。即便最后不得不为,她也得先试一试别的出路。 回到温府时,温衡夫妇皆已听说了朝中之事,只不知皇帝与她的私语。为免他们担忧,温疏眉也暂未提起这一道,只跟他们说:“我知道爹娘都不喜欢他,可我得想法子帮他。” 温夫人怅然叹息,温衡摇一摇头:“先让两个孩子都住到温府来吧。” 温疏眉一愣:“爹?” “你想一辈子跟着谢无,爹不愿意,那是担心你。如今这事……”温衡摇一摇头,“别的不说,横竖也跟两个孩子不相干。我跟你娘岁数大了,不想再沾染朝中之事,帮你顾一顾孩子吧。” 他一壁这般说,一壁心底别扭地在想:谢无纵不是个好东西,也比弑父杀兄的那一位强。 . 宫中,皇后与蕊夫人正一并喝着茶,噩耗忽至,皇后直惊得摔了茶盏:“你说什么?!” 进来禀话的婢子乃是她的陪嫁,对过往之事知根知底,眼下亦是脸色惨白,再开口时几乎有了哭腔:“谢督主……谢督主他入了诏狱了!” 皇后一阵晕眩,忙扶住榻桌。 蕊夫人怔怔半晌,强自缓了一息,让那婢子退了出去。 “娘娘别慌……”她开口劝皇后,却连自己的声音也在打颤,“督主吉人自有天相,必定否极泰来……” 皇后听着她这句话,心下与自己说“一定会的”,脑中却越来越慌。 倘使谢无真有个三长两短,她怎么办呢?阿蕊又怎么办呢? 长久以来,她们能在这深宫中熬下去,都是因心中有个盼头,盼着谢无暗中谋划的某个大事能成,或能将那昏君扳倒。 现下,她只觉得忽然失了指望。 皇后身上打着颤、发着凉,半晌都缓不过来。俄而忽闻不远处的窗子轻轻一响,旋有风声入殿,二人猝然定睛,蕊夫人眸光一凝:“孙公公。” “皇后娘娘安、蕊夫人安。”孙旭站稳身子,抱拳,“督主差小人来传个话。” “你说。” “督主说,请二位莫要轻举妄动。来日不论他是死是活,二位自有柳暗花明之时。” 第50章 各方 事出突然, 连温疏眉都被杀了个措手不及,两个孩子自然受惊不浅。把他们接到谢府之后,温夫人便差了几个体贴细心的仆妇婢子过去照料他们的起居。让温疏眉比较意外的, 倒是父亲竟亲自哄起了两个孩子, 先是与他们一道用了午膳, 又带到后院去玩, 两个孩子喊他“外公”他也没什么意见了。 温疏眉对此自是意外,旁敲侧击地问他,他只说:“不拘这些小节了。” 如此也好, 温疏眉便得以抽了些时间待在谢府里, 一是能安安静静地想想该怎么办, 二是也在谢无书房里翻了翻书信, 看看可有哪些官吏与他交好, 或可帮上些忙。 她也想过直接去西厂找人帮忙, 头一个想到的自是孙旭。然而她问起阿井, 阿井却回说:“孙公公前些日子刚被督主差出去办差了……怕是一时半刻不太好找。” 如此暂且过了三日。这三日里, 温疏眉尝试着写了些帖子, 求见那些素日与谢无交好的官员宗亲, 但无一例外都石沉大海。她不甘心, 又索性直接写了几封书信, 阐明原委央人帮忙,一时却也没有回音。 只能说,谢无的名声实在太差了。如今一出事,与他关系不好的怕是都想踩上一脚,与他关系好的, 恐受牵连,也不敢吭声。 温疏眉心下长叹, 情急之下,倒想起了聆泉斋里的那三千多两黄金来。 谢无当初为了保她,三千两黄金说花便花了。但这钱若放到旁的人家,漫说三千两——就是三百两、三十两,也都是一笔巨资。 她思量着,既是人情办不成的事,就使钱试试看吧。三千多两黄金砸下去,总能听到些响吧? ——哪怕只是有人愿意在朝中替他说几句话,让皇帝不好将事情做绝,便也值得呀。 可不及她出门央人,便有个宦官先到了谢府。此人一身枣红圆领袍,一瞧就不是西厂的人。他跟着阿井进了书房,见到温疏眉,低眉顺眼地说:“陛下让臣来传个话,说他可以等姑娘去想,却也不可能一直等下去。” “……这才三日。”温疏眉强作镇定,“陛下与我所言乃是终身大事,我自然要想个清楚。” “是,姑娘您接着想。”那宦官面上挂着一缕若有似无的笑,“只另外告诉姑娘一声,沈招娣的案子开审了。谢督主那张嘴……得理不饶人,没理辩三分。东厂没法子,只好按规矩动刑。” 尖细的嗓音激在温疏眉心头,直令她打了个激灵:“你……” 那宦官垂眸:“臣只是传话而已,臣告退。” 他说罢便转身离去,半分多留的意思都没有。温疏眉上前一步想喊住他,张一张口,又闭住了。 这人不过是来帮皇帝逼她。除非她现下就点头答应进宫,否则必是说什么都不管用的。 “按规矩动刑”…… 那可是诏狱。 温疏眉定住心,凝神沉吟片刻,唤道:“阿井。” 守在门外的阿井赶忙进屋,温疏眉缓了口气:“你去聆泉斋的库里取三百两黄金,见东厂督主去。莫要去诏狱,太惹眼,去他府门口候见便是。” 阿井怔了怔:“小的怎么说?” 温疏眉道:“不求别的,只请他看在往日同僚的份上照顾一二。” “好。”阿井躬身,便退下了。温疏眉忖度片刻,又唤了个人来:“你去楚府,帮我跟一弦递个话。” . 夕阳西斜之时,诏狱刑房里受审的人终于被押出来。因得罪的人太多,谢无从过道上行过去时,两旁的牢室都有人窜起来破口大骂。 东厂督主孙源在过道尽头处的牢室外等着他,等他走进,孙源笑了声:“谢督主好功夫,受了一日的刑还能自己走出来的,孙某没见过。” “那是你见识少。”谢无淡声,信手推开牢门,就自己进去了。 孙源不恼,挥退跟着他过来的两个狱卒,也进了牢门去。 谢无无心理他,径自坐到了角落处的稻草堆里去。受了一日的刑,疲累总是有的,他没心思再虚与委蛇地说些场面话。 孙源指了指木案上的食盒:“喏,锦楼的菜,你吃着。” 谢无挑眉。 “啧,不必这副表情,我拿钱办事罢了。”孙源道。 谢无轻笑:“还有人肯为我花钱?” “有啊。”孙源抑扬顿挫,“温家姑娘给我送了三百两黄金呢。三百两,啧啧,这是要你顿顿吃千年老参啊?” 谢无脸上那副玩世不恭的神情便有些绷不住了,低下眼帘,一语不发。 孙源笑一声,往前踱了几步,在他身边蹲下身:“瞧人家姑娘为你操心,心疼了,是不是?那我多句嘴啊。” 谢无没什么反应,孙源自顾自道:“要我说,你认了得了。你从前为陛下办了那么多事,陛下不至于为了这么个事要你的命,你退一步,对谁都好。你看看你——反正女人、孩子、钱,都不缺了,是不是?咱们挨过一刀的人,混到这份儿上可以了。你还真想一辈子统领西厂权倾朝野啊?” 他说得苦口婆心,谢无倚着墙壁,抬了抬眼:“你且先给我个准话。” 孙源微怔:“你说。” “陛下缘何突然想办我?” “这个……”孙源略作踟蹰,掂量了一下轻重,觉得说也无妨。他便打量了一下外头,见四下无人,就压音道,“你且想想蓝砂教的案子,你可有对不住陛下的地方?” “哦。”谢无面无表情地应着,心下松了口气。 跟着就说:“谢小梅就是沈招娣,人没死,这案子我不认。” 说罢,他就懒洋洋地蜷身躺了下去,扯了个哈欠:“我睡会儿,孙督主慢走。” “你……”孙源被气到了。 同僚一场,他和西厂没起过什么冲突,西厂也没难为过他这新任的东厂督主。眼下又收了温氏的钱,他便也不想把事情做得太绝,想劝谢无退一步算了。 可谢无怎么就这么犟呢? . 楚家,楚一柱在房里读着兵书,听到外头有人大老远就气沉丹田地大喊:“一柱!!!”就知道那个比自己只大两刻的姐姐来了。 他们原是龙凤胎,母亲在他们生他们的时候难产而亡,父亲思念母亲,便拿“一弦一柱思华年”给他们取了名字。 多少人因不知他姐姐的闺名,便笑他的名字土,殊不知,这是没读过几本诗书的楚大将军一生里仅有的情思。 或许因为这份情思,姐弟两个素日关系也极好。楚一弦大大咧咧地推门进来,楚一柱便无语地放下书,站起身,给她沏茶。 楚一弦却不是来喝茶的,几步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姐求你个事啊。” 楚一柱拧着眉瞧她:“你说。” “你们军中最近是不是有几个仗势欺人的武将关在诏狱里?你若借着去跟他们问话的由头,能进诏狱,对不对?”楚一弦道。 楚一柱点点头:“能,怎么了?” 楚一弦便笑了,拍一拍他的肩头:“那反正去都去了,顺手帮忙打点一下狱卒,照应照应谢无。” 楚一柱神色立变:“照应谁?!”他吸着凉气,打量楚一弦两眼,“姐你是不是疯了?!” “我没疯,阿眉疯了。”楚一弦说着,神情也禁不住有些古怪,摇一摇头,“总之她央到了我这里,我看她是真的着急。咱就……帮帮她吧,也不做别的,就让狱里头照应一二。不然诏狱那地方你也知道,万一一不小心把人弄死了,阿眉受不受得住不说,事情没个结果,陛下跟前没法交代,不知又要牵连多少人。” 楚一柱心想,你这说什么鬼话呢? 诏狱里虽酷刑种类繁多,可哪次能不审出结果就让人死了?那是不可能的事。 他又看了看楚一弦的神情:“姐……” “嗯?” “这种鬼话你都编出来劝我,温姑娘这是真想帮谢无啊?” “咝——怎么跟你姐说话呢!”楚一弦一拳打在他肩上,撇了撇嘴,叹气,“谢无可能真对她挺好的。她不比咱们,十几年都过得顺风顺水;她遭了那么多劫数,若这是她认定的人,我……”楚一弦说着,心里禁不住有点别扭,“我虽然也不乐意吧,但还是帮她一回,好不好?” . 是夜,锦衣卫的官衙里,指挥使陈辛刚到自己平日处理事务的房中阖上门,背后忽有微弱声响。他即刻转身,绣春刀出鞘,越窗而入的黑衣男子抱拳一揖:“指挥使大人。” “孙旭?”陈辛定睛,皱起眉头,“你怎么来了?” 谢无入狱已有三天,这三天里,西厂众人都很安静。 孙旭上前两步:“我们督主留了封信给您。” 陈辛信手接过信,挑眉:“从诏狱里送出来的?” “不是,是事先备下的。”孙旭垂眸。 陈辛的眉心蹙得更深了两分。 他和谢无相识于微末之时,却仍总不明白谢无究竟在想什么。诸如眼下的事,他就不明白谢无在想些什么;往从前说,他也不懂谢无为何对温氏那么上心。 陈辛一语不发地拆开信,定着心神读了下去。才读了两行,他愕然抬头:“他当真的?有这种事?!” 孙旭静静立着:“兹事体大,督主不会胡言。只差小的来问问,指挥使大人肯不肯相助。若您不肯,也只将这信烧了便是,就当小的没来过。他信您的人品,知道您不会反咬一口。” 陈辛犹自盯着信上的字,心惊肉跳。 半晌,孙旭唤了他一声:“大人?” 陈辛回神,复杂地一笑:“他说出这句话,便是信不过我的人品。” 孙旭微滞:“大人,我们督……” 陈辛说:“我自会帮他。” 第51章 周旋 强撑了三日, 温疏眉早已疲惫不堪,又经皇帝一催,愈发觉得心力交瘁。当晚用膳时, 她的话便格外的手, 也没了给两个孩子夹菜的余力。温衡夫妇自是瞧得出不对, 不敢扰她, 待她用罢了,温夫人便开口:“忙了几日,回去好好睡一睡吧。你便是再急着救谢无, 也不在这一晚上。” 温疏眉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也说不清听没听进去, 离席朝爹娘福了福, 便一语不发地走了。 谢小罗和谢小梅相视一望, 各自也放下碗筷, 跟着她出去。 “哎……”温夫人想喊他们再好好吃些, 温衡阻了他:“由着他们去吧。”他摇头叹息, “他们陪一陪阿眉也好, 孩子在跟前, 好歹分分心。” 温夫人不禁也怅然一叹, 唤来侍婢, 让她们端些点心送去温疏眉那里。 温疏眉浑浑噩噩地走了大半路才发觉两个孩子跟在身后。若只有谢小梅,这倒不奇怪,但谢小罗鲜少这么安静,她凝神一想便知道了缘故。 她于是蹲下身,搂了搂他们, 柔声道:“没事,娘没事, 爹也会没事的。” 谢小梅乖乖地“嗯”了一声,谢小罗严肃地看着她:“母亲,您好好吃饭好不好?饿着自己解决不了事情的。” “好。”温疏眉苦笑,“方才没有胃口,晚些时候我会再吃一些。” 天色漆黑,几道黑影潜入宅院,蛰伏在墙头上向里张望着,悄无声息。 谢小罗拉住温疏眉的手,又道:“您有什么事,就跟我和妹妹说呀,我们都长大了,可以帮您的!” 温疏眉一哂,又应下来:“好。”说着便站起身,揽着他们继续往住处去。 温府不比隔壁的谢府那样豪阔,但也是京中正经的大宅院,后宅之中也有花园湖泊。眼下正值傍晚,湖边点起昏黄灯火,三人经过湖畔时温疏眉一抬眼,恍惚间便想起飞花触水。 其实这几日她白天都在谢府中,日日都要经过飞花触水,只是每每都行色匆匆,没有闲情逸致停下来玩了。 温疏眉叹一口气,顿住了脚。 她望着眼前平静的湖面,禁不住地回想谢无陪她待在飞花触水湖边玩乐的时候。他曾经皮笑肉不笑地欺负谢小梅,说要把她扔下去陪鱼儿玩;也曾经在和顺的晚风里安安静静坐着,将她揽在怀里,不忘问她冷不冷。 她好似突然懂了思念是什么。原来思念并不是会没完没了地去想一个人,而是在衣食住行这些平平无奇地小事上,总会猝不及防地想起他来。 黑暗中,数道影子飞檐走壁而来,自四面八方缓缓向湖泊收拢。 “娘!”谢小梅唤一声,伸起双手,“抱抱我好不好?” “你好烦啊!”谢小罗皱起眉头,“多大了还要抱!” 谢小梅委屈地低头呢喃:“好几天了……我想娘了……” 温疏眉一哂,这才发觉自己这三日都没抱过她,便俯身将她抱起来。 谢小罗在旁边嫌弃的咂嘴:“女孩子好麻烦!” 谢小梅趴在温疏眉肩头,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哥哥嫉妒我。” “谁嫉妒你啊!” “你就是嫉妒我。”谢小梅说着笑起来,又柔柔和和地劝他,“哥哥不生气,哥哥太重啦,娘抱不动啦!” 谢小罗翻个白眼,懒得理她。温疏眉听得笑出声,正欲再往前走,忽有风声一晃,定睛之间,两道黑影落在面前,与她堪堪只几步距离! 她一时只道是西厂的人,然紧跟着,又一道黑影陆续落下,竟是将他们三人圈在了中间。 温疏眉惊退半步:“什么人!” 当中便有人开口:“姑娘,我们奉命办事。姑娘把孩子给我们,我们觉不伤姑娘分毫。” 温疏眉悚然一惊,下意识地一手紧抱谢小梅,一手揽住谢小罗,张口便喊:“来人!快来人!” 然而只在顷刻之间,黑影一划而过,她只觉揽在谢小罗身上的手一空,伴着一声男孩子的尖叫,几道黑影这便又飞檐走壁地去了。 一切都不过发生在三两息之间,周遭的下人闻声赶来时,只见温疏眉僵在那里。 “姑娘?”跑在最前头的小厮小心地唤她。 “北……”她强自缓过几分神,“他们往北去了……抢了小罗往北去了!你们快追!” 几个下人面面相觑一阵才反应过来她这话什么意思,匆忙招来人手,一并向北追去。 温疏眉忽觉支撑不住,下意识地弯腰将谢小梅放下,想坐在湖边歇一歇。 还没坐稳,她眼前便一黑。 “娘!”谢小梅惊喊,她想应一声,但没力气。 . 温疏眉再醒来时已是半夜,卧房里灯火通明,明晃晃地照着,照得她睁不开眼。 温衡与夫人都守在房中,温夫人坐在床边近前处。见她醒来,神色一喜:“阿眉!” 温疏眉缓了一缓,想起先前的事,就要撑起身:“小罗……” “……阿眉。”温夫人神情僵住,攥住她的手,“我们……我们把阖府的人都差出去找了,西厂闻讯也派了人出去。还有楚家……楚家甚至调了些兵……” 温疏眉怔忪抬头,眼神有些空:“找到了吗?” 温夫人阖目,摇了摇头:“毫无音讯。” 温疏眉蓦地栽回床上。一股无力感在她心头漫开,将压抑几日的疲累与不安都激得更烈。她上次有这样的感受还是刚落入浓云馆的时候,那时她觉得一切都很荒唐,告诉自己该做些什么逃出那困境,却又什么都做不了。 她呆滞了半晌,哭声忽然溢出。温夫人惊了一跳,温衡也几步上前来:“阿眉……”女儿大了,又隔了几载不见,他常觉得不知该如何哄她,艰难道,“阿眉,你别难过,爹明天就入朝觐见。爹去求陛下……求他派人,一定给你把孩子找回来。” 温疏眉哭着,说不出话,只拼力摇头。 “别哭啊,别哭……”温衡叹息,“爹不躲了,爹回去当官去。得凡陛下还有用得上我的地方,都好商量……” 这话说得温疏眉心底更添了一层酸楚,眼泪掉得更厉害了。偏生在这样的时候,她脑子里还要鬼使神差地去回想谢无把她欺负哭又哄她的事情,心思愈发复杂,哭得更加止不住。 她只恨自己哭得误事,狠狠咬住嘴唇,直咬得口中腥咸,眼泪终是忍了回去。 父母都担忧地紧盯着她,她抹了把眼泪,强笑:“爹别去……没用的,是陛下干的。” 温衡愕然:“你说什么?” “必是陛下干的……”她切齿,声音里沁出森冷的恨意。 诚然,现下正是墙倒众人推的时候。可回想细节,那几人只想抢走孩子,却不想伤她,除却帮着皇帝来逼她就范以外,她想不到什么人会有这样的顾虑了。 再有,依母亲适才所言,温家、楚家、西厂都派了人出去。那是多少人,多大的势,竟毫无音讯? 人怕是被藏去了宫里。 温夫人被她所言惊住,急切追问:“何以这样说?你说清楚些。” “我……”她却不敢讲皇帝所说之事告诉他们,哑了哑,只得含糊其辞,“我也说不清。我只觉得……陛下恨谢无恨得紧。” 她这般说着,心底忽而失了最后的支撑。 她突然觉得,进宫吧。 自己进宫去,把谢无和小罗都换出来,爹也不必再去朝堂上涉险,值得的。 自然,她很清楚皇帝不是个东西。他不仅弑父杀兄,还常对皇后动手,害得皇后只得借酒消愁。可眼下她只能自欺欺人地想,若她能低下头委曲求全,或许能活成下一个蕊夫人,虽然麻木但也算富贵。 这念头一涌上来就打消不了,同时,也激起了另一股心念。 她怔怔道:“我想见谢无……” 她突然很想见他,想得忍无可忍。 温夫人摇头叹息:“那是诏狱。” “我……我想想办法。”她道。 她想若是她进了宫,他出狱后也不再是西厂督主,她或许就再见不到他了。 这是她最后的机会。 她想好好跟他说说话,跟他说她很感谢他,也很喜欢他。她要告诉他她曾经胡思乱想过,想他们或许真的能做夫妻,一辈子就这样过下去。 她还要让他知道,下辈子她也还愿意跟他在一起。 但这辈子,造化弄人,没机会了。 只愿他别记恨她。 千回百转的心思浑浑噩噩地在睡梦中过了大半夜,翌日天刚亮,温疏眉便要起身去见东厂督主。 爹娘自都要劝她,却劝不住;温衡说要替她去见,她也不肯。 她那副执拗的样子直有些吓人,脸色惨白,手却不知哪来的力气,将温衡的手腕攥得紧紧的:“爹……你不让我自己去,若办不成,我会恨自己一辈子。” 温衡看着她,只得将万般劝语都咽了回去,便拿着为她套了马车,又多拆了几个得力的仆妇跟着,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孙府去。 然而此行却无功而返。 温疏眉备了千两黄金也敲不开孙府的门,孙源不愿见她。 她不甘心,撑着一口气儿,日复一日地这样跑了半个月。二月初三那日,下马车时终于碰上孙源正要出门,孙源抬头一看见她转身就要躲回府里,被她一把拉住:“孙督主!” 这半个月她都缠绵病榻,人瘦了一大圈,愈发显得弱不禁风。 孙源素来是个会怜香惜玉的主儿,见状直不敢躲,生怕让她摔着。 就见孙源紧锁起眉,一脸为难:“唉姑娘……你让我看在往日同僚的情分上照应一二,这我尽力而为了。可这案子现下是陛下亲自过问,我不能做得太过。” “我知道……”温疏眉哑了哑,怕一不留神就被他溜了,只得在这大门外就将正事道出,“我不为难督主,我只想……只想见谢无一面,您可否行个方便?” “见谢无……”孙源的脸色变得难看至极。 之前这半个月他躲着温疏眉,就是因他收了她的钱,现下的情形却让人难堪,他不想自找麻烦。 原想着自己也尽了力,他问心无愧,便觉如此也罢。躲着她不见是怕她再要求他照应什么,他办不到。 现下听她说要见谢无,他却觉得还不如再帮她照应一些。 孙源进退两难,懊恼半晌,沉沉一叹:“唉,我给姑娘透个底吧,姑娘还是不去为好。” “为何?”温疏眉忙问。 孙源淡然摇头:“谢无工夫太好,寻常的刑都伤不了他,自也问不出什么。陛下便命人废了他的一身内功、穿了他的琵琶骨,你说你去见这个……” 他打量她两眼:“我也是怕你受不住。” 第52章 探监 温疏眉脑中一空, 一阵针扎般的麻感蔓延向四肢百骸,让她头皮发麻:“琵琶骨……” “就是肩胛这个地方。”孙源觑着她,不无好心地解释了一句。温疏眉薄唇剧烈地战栗起来, 呼吸不畅。 她并不敢细想, 可便是不细想也知很疼。 孙源瞧着她的神情, 劝她:“别去了啊, 好好回家去。若有什么话想带给他,我可以……” 温疏眉忽而摇头:“我要去。” 孙源哑然,她慌忙定一定神, 更加清楚地告诉他:“我要去……我要去见见, 您可方便通融通融?我……我不多待, 不给您添麻烦。” “嗯……”孙源听着她的话, 心情挺复杂。 他自认为是个会怜香惜玉的人, 府里美妾众多, 总也有那么几个真心的。可纵是如此他也总是觉得若自己有朝一日落了难, 府中妾婢必定都会作鸟兽散, 各奔出路。 所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若那一日真的来了, 他并不会怨恨她们。但看着眼前这一位, 他真嫉妒谢无啊…… 沉吟半晌, 孙源勉强点了头:“行吧,我这便可领你过去。” 温疏眉脸色一喜,满是泪意的眼中漫出笑来,侧首一唤:“阿井!” 阿井知其意,这便要去将车厢中的千两黄金搬出来, 孙源锁着眉摇头:“算了,这钱赚的我亏心。” 说罢他就着人去套了马, 与温疏眉的车驾同行。二人往皇城去的同时,一道不起眼的身影亦绕过孙府,策马疾驰,自西边的侧门入了皇城,直入宫中。 那人步入建极殿的时候,蕊夫人正千娇百媚地倚在皇帝怀里,为他剥着一个橘子。皇帝脸上笑容荡漾,见有人进来禀话,那笑容也未淡去:“何事?”他随口问道。 “温氏往诏狱去了。”那人颔首禀道。 皇帝不禁心头大喜。 他命人给谢无上了重刑原因有二,一是为逼他低头就范,好拔除这颗吃里扒外的眼中钉,二便是为着温氏。 他原也想过,想在最初动刑那日就让温氏去瞧瞧,最终打消了这念头是因他想了想觉得自己能等,不妨让温氏看到谢无更惨的样子。 他看得出,谢无对温氏有情,温氏对谢无也有。 他便要温氏为了谢无,乖乖地到他身边来。 怀中的蕊夫人好似有些不安了,垮着脸,坐起身:“陛下为那温氏可真是上心。待她进了宫,陛下可还想得起臣妾么?” “小醋精。”皇帝刮着她的鼻子打趣,“朕不是那等喜新厌旧之人。” 不是么? 蕊夫人心里冷笑。 她多希望温家势力再大一些,能就此反了,取这昏君项上人头! . 诏狱。 孙源亲自带着温疏眉往里走,手下们都不敢多问。狱中昏暗,孙源在牢室门口停下脚步时,温疏眉即刻抬眸望向牢中,一时却什么也看不清。 孙源睇了眼旁边的狱卒令他打开牢门,口中淡声:“你去吧。” “多谢。”温疏眉无声地缓了两口气,定住心神,提步走进牢室。 过了好半晌,她才适应牢中昏暗的光线,分辨出人在角落处。 她怔怔地提步走向他,满身的鲜血淋漓让她几不敢认。再定睛细看,她便注意到他身上别无镣铐,却有根粗重的铁索自双肩琵琶骨的位置穿出来,染着半干的粘稠血浆。 她从未想过他会变成这个样子。 温疏眉脚下一软,跌坐下去:“谢无……” 面前昏沉阖目的人骤然睁开双眼,竟仍目光如炬。他怔忪地看看她,不知哪来的力气,即刻撑坐起身:“小眉?” 起身之间,铁索碰撞,他额上骤然沁出一层凉汗。她连忙扶他:“你别动……” 他仍是坐了起来,靠住了墙。 呼吸粗重地缓了一会儿,他问她:“你怎么来了?” “我……”她强自忍了忍,眼泪还是噼里啪啦地掉了下来,“我有话要跟你说……” 她边说边抹泪,谢无心疼,也想抬手给她拭泪,肩上的剧痛却让手抬不起来,他只得捉住她的手:“别哭,你说。” “小罗……小罗没了。”温疏眉反手把他的手也紧握住,感觉到他手上全是干了的血迹,“突然被人掳了去。必是……必是陛下……” 她一边说,一边不自觉地往前蹭去。她想靠近他怀里,又怕触到他的伤口,最后也只近近地坐在他身边,哭得双眼迷蒙:“你又成了这个样子……再等下去,你们可能都会死的……” 他说:“不会的。” “我不能赌……谢无,我不能赌。”她摇摇头,胡乱抹了把泪。 情绪强定住三分,她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你知道吗?陛下他……他想要我。他说若我肯进宫,你便无事。我想……我想这话不是骗我的,毕竟就算我进了宫,他杀了你,我也可以自尽,让他什么都得不到……” 她又抹了把泪:“我……我打算答应他了。” “不行!”他的声音忽而一提,她看过去,他正咬着牙抬起双臂。 “你干什么……”她有些慌,慌忙地想扶他,又不知他要干什么,不知该往何处扶。 谢无的身子往前一倾,重重地扑在她身上,双手将她环住:“小眉,不行……”她听到他说。 气若游丝,还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 “我得救你……”她哽咽着,声音嘶哑。 “我不用,我不用你这样救我……”他下颌抵在她肩上,缓缓地摇头,“你若不在,我……我活着没意思。” 她刚忍回去的眼泪再度顺颊而下:“活着没意思也好过死了。” “小眉你……”他怔了怔,沙哑地笑出来,“你是不是还怪我?怪我欺负你,怪我一开始不肯将那些旧事跟你说清楚,害你担惊受怕……” 两个人相处到这个份上,他还说出这种话,她固然听得出他无措之余很有故意装可怜的成分。 可她现下却很愿意吃这一套。 “我没有。”她哭声一下子重了,因与他搂着,又竭力克制住抽噎,唯恐身上的颤抖让他伤处更疼。 她终是硬将那汹涌而至的泪意化作了低低的呜咽:“我喜欢你啊……谢无,我想救你,我不能看着你这样死了。你……你让我进宫,不要担心我,我会好好侍奉陛下,也好好活着,不让陛下为难你。咱们……咱们……” 她闭上眼睛,银牙紧咬,说出了那句深埋心底的话:“咱们来世再做夫妻。” 顿一顿声,她又说:“来世你要好好娶我,我要三媒六聘,还要惹人艳羡的嫁妆,好不好?” 说到末处,她强笑一声,带着几分憧憬,既在哄他也在哄自己。 耳畔传来他无力的低笑:“不好。” “谢无……” “什么日子了?”他虚弱得很,只说一句话都要缓两口气,“今天,什么日子了?到二月没有?” “……二月初三。”温疏眉不知他缘何突然问这个,茫然地答话。 他“哦”了一声,又缓起了气。她的手轻轻在他背后一拍:“你不要打岔。我想这便……” “你等等我。”他下颌睇着她的肩头,她隐约感觉到他在轻蹭,带着几许乞求的意味,“七天……最多七天,好不好?到二月初十,只到二月初十……” “等什么呢?”她困惑不解。 他沉默片刻,却只说:“你信我这一次,好不好?” “不好。”她抿唇,“我怕你死在狱里。” “不会的。”他又低笑一声,呼吸搔在她颈间,温温热热的,让她想起很多过往。 她曾在无数个夜晚被他这样圈子怀里,凑得近近的听他说话。 谢无缓了一缓:“陛下为着你,不会轻易让我死了;我为着你,也不会轻易死了。” 他说罢,低垂在她腰后的手紧了紧:“听我的,行么?” 温疏眉心下挣扎不已:“谢无,我……” “我答应你的事,哪件没有办到?” 她忽地怔住,说不出话来反驳他。 确实,哪怕是在最初他总欺负她的时候,答应她的事也总是会办到的。 突然之间,温疏眉有了几分莫名的底气。 明明每一口呼吸都还能清晰地嗅到血腥气,她却觉得可以再听一听他的。 咬了咬唇,她应说:“好。” 他蓦地松气,笑音在她耳边一响。 “等我出去,我立马好好娶你。三媒六聘,再备上让人艳羡的嫁妆。”他一字一顿地说完,想了想,忽又担忧道,“只是不知你爹娘肯不肯。” “会肯的。”她说,“便是不肯,我也会说服他们。” “只要你活着出来。” “没问题。”他满口答应,口吻里又有了她所习惯的那份玩世不恭。 接着他扯了个哈欠,撑了一撑,从她身上挣开。她扶住他,扶着他躺回去。 不知是不是因为她托人关照的缘故,他身下有褥子,旁边还有床锦被。虽然不是多好的质地,但看起来还干净软和。 他扯了下被角,她就俯身一拽,为他将被子盖好。 他笑眼迷离地看着她:“陪我待着,我想睡一睡。旁边少个冰雕还真睡不好。” 她扑哧一声笑出来,攥住他的手:“你睡,我应是还能再待一会儿。” 他嗯了一声,闭上眼睛。 几是眨眼工夫,他便已呼吸平缓,沉睡过去。 第53章 风起 温疏眉在谢无睡沉后离开了牢房, 向右一拐,就看到孙源靠着墙正抹眼泪。 她愣了愣:“孙督主?” 孙源闻声立刻将眼泪忍了回去,直起身, 走到她跟前, 神色中大有悲悯:“温姑娘你放心, 虽是陛下亲自盯着这个案子, 咱家说话不太顶用,但能照应到的地方,我一定给你照应到。” 孙源觉得太感人了!他们当太监的, 三生有幸才能等到这么个知心人吧! “……”温疏眉神情复杂地看着孙源, 不知该说点什么好。 孙源虽和谢无一样都是当督主的, 却不像谢无生得那样仙风道骨。他膀大腰圆, 身材魁梧, 年纪也要大谢无十余岁, 堪堪就是个以近中年的糙汉子。 这副形象配上这感伤的神情, 让温疏眉再难过都觉得有些好笑。 但她仍是朝孙源福了福:“多谢孙督主。” 离了诏狱, 孙旭亲自送她回了温府。温疏眉知晓爹娘都担心她, 便先去了前宅的书房。父母二人果然都在, 让她比较意外的, 是父亲竟已将靖国公的朝服收拾了出来。 他公爵的位子是此番回京新封的, 朝服也由礼部按规矩制了崭新的送来。但在回家的当日,温衡就将朝服收进了衣箱,锁在库里,一副一辈子都不打算再穿的样子。 他这样,温疏眉也能理解。一则他实在累了, 年过半百遇到那样的波折,最得意的学生也命丧黄泉, 他不愿再沾染朝中之事;二则其实人人都清楚,他之所以还能回来,不过是因为陛下大赦天下——说白了,就是陛下对过往的灾祸心虚了而已。 如此得封的爵位,再高也是个虚衔。陛下对他没情分,甚至还有忌惮与恨,不会想看到他在朝中碍眼。 他愿意留在家里安然养老,实是清醒之举。 可眼下,温疏眉却清楚地看到朝服被平平整整地铺在书房的茶榻上,一名小厮正在旁边熨烫。 她几步上前,看看那衣服,又看向同坐在书案前的父母:“爹,娘?” 二人回看过来,她皱起眉:“爹要上朝?” 温夫人没说话,目光投向夫君,温衡一叹:“方才宫里来了人,见你不在,就与我们说了谢无的情形。爹想清楚了,明日就入朝觐见去,不管怎么说,先把人救出来。” 温疏眉听得心弦一紧。 她不必多想也能知道,那来说嘴的人必是皇帝差来催她的。碰上她不在的时候来,或许原是知道她去了诏狱,想等她回来再添油加醋地给她致命一击,却没掐准时间,到得比她早了些。 而爹娘不知道这些,只是看到她连日焦急,又乍闻谢无的情形已那样糟,便也跟着着急了起来。 温疏眉摇一摇头,上前便要拿那朝服。小厮一见赶忙将火斗拿开,退到一边。 温疏眉紧抱着朝服:“爹,您别去。” “你不要说了。”温衡长叹,“爹是不喜欢谢无,也不肯你跟着他,但……”他哑了哑,难把那话说出来。 ——但他心里清楚,他们夫妇落难五年,女儿沦落青楼四载,目下还能全须全尾地站在这里,他就欠谢无的。 却听温疏眉道:“我刚从诏狱出来,我们再等一等。” “等?!”温夫人骇然。她看一看女儿,头一个反应便是起身上前,将手贴在了她额上。 温疏眉这些日子身子都不太好,常发低烧。她直怕她是去诏狱又受了惊,眼下烧糊涂了。 发觉温度正常,温夫人才皱眉细问:“还等?这么重的刑再等下去,你不怕他死了?” “我怕。”温疏眉垂眸,“可他让我信他,说再等几日或许便有转机。我想……他应过我的事从来都是作数的,便想再听他的一回。” 温夫人满目的不可置信:“这可不是儿戏。” “女儿知道。”她低着头。 她不知该如何与母亲细说。方才谢无在说那些话的时候,口吻全不似在哄她,倒是十拿九稳的样子,给了她底气。 她抿着唇,低着头走向父亲:“爹,我求您件事。” 温衡:“你说。” “倘若谢无是骗我的,倘若过几天他真的死了。他死之后……我就在家修行,一辈子不嫁了,行么?” “阿眉……”温衡看着她,轻吸冷气。他就这么一个女儿,心里自然希望她过得幸福,自然想劝她。 但看看她的神色,他一个字都劝不出了。在他到京城之前,他曾想象过她过得不好的样子,回来却没见着。可眼前她的模样,却和他当时所想的很像。 虚弱、疲惫、痛苦又麻木。这让他前所未有地信了她的话,信谢无真的待她不错,否则她不会为谢无担心成这个样子。 心里矛盾几番,温衡终是咬牙点了头:“好。” “那……”温疏眉顿了一顿,“那若他能活着出来,爹让我嫁给他,好不好?若他到时还有些钱,我们便出去置个宅子;若谢府被抄了,就让他……就让他住到咱们家里来。爹爹不喜欢他,我就不让他来烦爹爹,平日不见面就是了。” 这话听得温衡心酸。 温家素来关系和睦,他从未想过女儿会为了另一个人在他面前将话说得这样卑微小心。 他何时那样不通情理了? 无声地一喟,温衡道:“一家人没有不见面的道理,我们先把眼前的难关过去。等他出来把伤养好,让他好好的登门议亲。” 温疏眉面上一喜:“爹爹愿意?” “你日子过得好,爹娘就没有什么不愿意的。”温衡说着,笑了笑,“去歇一歇吧,你先下禁不住这样折腾。” 温疏眉应了声“嗯”,屈膝福了福,便回了房去。 接下来的日子在沉寂中掺着心惊。 首先震惊满朝的便是翌日一早传回来的消息——西边的驻军,反了。 西部的边疆外素有游牧民族,还有数个小国,最为复杂,驻军便也最多,足有三十万人,占了举国近四成的兵力,突然而然的谋反让人措手不及。 更匪夷所思的是,他们打的竟是睿德太子的名号——他们说睿德太子有个遗孤尚在人世,是为先帝嫡长孙,乃皇室正统,非今上可比。 多滑稽啊,蓝砂教就曾号称手中有个睿德太子遗孤,前不久死了,眼下又冒出一个来。 然而这次的阵仗却非蓝砂教可比,三十万将士直指京城而来,途经各地,官员们又本也有许多对今上心怀不满,一时之间大军便势如破竹。 急奏传来花了七八日,叛军已然拿下数城了。 皇帝虽强定心神,看似从容地下旨调兵迎击,满朝文武却都已不太有底气。 温府里,温疏眉听闻这样的变故,不免叹气。 她自是希望皇位换人来坐的,尤其是当下这个情形,她巴不得皇帝在某一天突然得一场急病暴毙。 可起了战事,苦的总归是百姓。虽则传来的消息说大军只是直指京城,并不胡乱杀戮,战事一起也还是让人不安。 更让她烦不胜烦的则是即便到了这样的时候,皇帝也还是没忘了她。 宫中先后又来了两次人,每一次都摆出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问她想得怎么样了。 第一回 ,他们“顺便”告诉她说:“谢督主好似伤着了内里,一整日没吃东西。晨起喝了口粥——哎哟,也不知怎么回事,吐了好些血出来。” 第二回 ,他们直接拿白瓷盅装了一盅血来,奉到她的面前。 她见状自是心急如焚,匆匆地又去求见了孙源一回,想再去诏狱看看。可这回,孙源却摇了头:“陛下下了旨,不许你去看。我只能告诉你……死是姑且死不了的,你不必太害怕,但……” 孙源顿了顿:“我不知道他能撑到几时。” 温疏眉强撑着一口心气儿熬着,后宫之中亦是一片愁云惨雾。 皇后倒还好,皇帝不喜欢她,她无事便也不去面圣,蕊夫人近来却越发的心神不宁起来。 谢无在牢里的情形她大抵也知道。他越惨,她就越觉得自己失了盼头。 这种绝望让她时不时有古怪的念头冒出来,在心底跟她说,找个机会一刀刺死皇帝算了。 她快熬不下去了。 . 二月初八的晚上,蕊夫人照例沐浴更衣,准备着去建极殿侍寝。 过去这大半年,皇帝钟情于她,总是传她去。她每每婉转承欢,心下总觉得恶心,时间久了她才发现原来在这种事上应对得宜不一定要有爱,也可以是因为满心的恨。 洗干净身上,蕊夫人走出汤池,恹恹地唤了宫女进来。 珠帘响了一阵,她随意地扫了一眼,进来的宫女却只有一人,手上也没拿她更衣梳妆所用的东西,垂眸上了前,只递上一枚金簪。 蕊夫人目光一凛:“你是谁的人?” “夫人说笑,奴婢自是御前的人。”那宫女低眉顺眼地福了福身,“近来朝中事务繁多,陛下日理万机,忙碌得很。谢督主担心圣体安康,特寻了剂名药来,说是睡前服用最好。” 说着,她眨了眨眼:“夫人记得服侍陛下用了。” “……谢无?”蕊夫人又慌又喜,正想再追问一二,那宫女又一福身,便告了退。 蕊夫人将金簪拿在手里仔细端详,很快瞧出了簪头上的机关。她轻轻一拧上面的玉珠,金制的蝴蝶自当中张开,白色粉末显现,在金辉里被映得很好看。 她忽而笑了,将簪子恢复原状,放在妆奁上,混在一众簪子之中,再度唤了宫人进来。 . 月黑风高,诏狱里一片安寂,血丝弥漫开来,有些}人。 一只鸽子落在窗外,嗓中咕噜、咕噜地叫了两声。牢中的人听得声响,眸光骤明,支撑着坐起身子。 惨白的月色照在他的脸上,衬托出伤口处的血痕,也勾勒出那抹妖异的笑。 开始了。 第54章 重逢 起风了。 正是乍暖还寒的时候, 深夜里凉风一起,就让遍京城回了一重凉。 黎明时分,快马即入京城。马背上的人乃是兵士装束, 不知驰了多久, 早已风尘仆仆, 显出疲色。饶是这样, 他也仍不敢停,疾驰入皇城,欲入建极殿禀话。 叛军已至城外二十里处, 顷刻便可杀入城来。然顾及城中百姓, 叛军的统帅着人递了信来, 意欲和谈。 和谈的说辞却是:让萧明潮滚下皇位, 我等留他不死。 可谓嚣张之至。 马儿一直驰至宫门口, 宫中不得策马, 信差才不得不翻身下马, 急奔而入:“前线急报——” 为免旁人阻路, 他这般连声喊了一路, 直喊得上气不接下气。 至了建极殿门口, 却见殿中一片忙碌。 宫人们进进出出, 几个嫔妃焦灼地守在檐下。远些的地方, 还有几名同样入宫禀话的重臣被挡了下来,满面的急色。 信差怔了怔,上前询问:“诸位大人,不知……” “唉,陛下忽得急病, 昏迷不醒!”答话的是个户部官,打量他两眼, 问他,“你是有何事?” 信差匆忙拱手:“叛军已至京郊二十里处,意欲和谈!” ——伴着这句话,京城倏然乱了。 耸人听闻的消息不胫而走,传遍朝堂、后宫,再传入京中各府、百姓人家。有些百姓已恐于战火,已匆匆收拾好家中细软,准备奔命。朝臣们更加焦头烂额,不约而同地入了宫来,等着候见。 然而皇帝发着高烧,仍在昏迷,半刻不醒。 建极殿里,皇后与蕊夫人端坐抿茶,时不时听宫人禀一句外头的动静。 耳闻朝中重臣都已差不多到了,皇后朝蕊夫人颔首笑笑:“便劳夫人照顾好陛下,本宫出去瞧瞧。” 说罢她便起身,蕊夫人随之起身,款款一福:“恭送娘娘。” 建极殿外的广场上,朝臣们正窃窃私语个不停。皇后骤然现身,众人定睛一瞧都忙止了音,恭敬长揖:“娘娘安好。” “屋漏偏逢连夜雨。”皇后吐字轻缓,很好地掩饰住了心中的喜悦,露出几许哀伤,“叛军兵临城下,陛下却忽得急病,昏迷不醒。兹事体大,本宫既为国母,便先拿个主意。” 说着,她的目光在丞相面上一划:“丞相听听看,可不可行。” 当朝丞相乃是今上的老师,既对这学生看不上眼,又不得不在其位谋其政,听言揖道:“娘娘请说。” 皇后缓了口气:“三十万大军已至京郊,京中戍卫不过几万,无法与之匹敌。若从别处调兵,一则非即刻能到,二则没有圣旨也调不动。” 她继而又哀伤一叹:“陛下何时能醒,太医却也说不准。本宫想着,如今唯一的办法,也就只有将那统领请来宫中,与之和谈了。” “这……”满朝文武面面相觑,无不心惊。 这话,却正中了丞相的下怀。 他是丞相,知晓皇帝眼下理不得事,进宫的一路上他就都在思量个中出路。 然而却没有能退兵的出路。 这困局,其实打从叛军兵指京城之时就已定下了。当今圣上原就威信不足,叛军汹涌而来,调集四方兵马过来与之一战亦非易事。 这些日子,满朝文武无非就是在陪这昏君熬着,熬到最后的结果而已。 既然无法退兵,能和谈自然是最好的,免得再平白搭上那许多无辜之人的性命。 便见丞相一拜:“娘娘所言极是。只是……”他露出几许迟疑,“若这天下易主……” 皇后眸光微凝,也拿不准这一点。 她只是熬不住了,不想再将这暗无天日的日子继续下去,宁可天下易主。 可这天下若只是“易主”也罢,若叛军手里那孩子并非皇嗣可就是另一码事了。 那便是要改朝换代。 得凡改朝换代之时,天下都要大乱一阵,先朝的嫔妃、官员大抵都没几个能活,她也害怕。 但, 就像她方才所言,眼下没别的办法了。 皇后勉强定住心神:“且先谈谈再看吧。三十万大军,离京城二十里,京城原已是他们囊中之物,杀进来并不费什么力气。还肯提一提和谈,本宫看他们倒也体面。” 这句话好似一颗定心丸,让满朝文武的恐惧都消散了些。 是啊,若真想斩草除根,直接杀进来是最简单的,何必再费力气和谈? 于是宫中便差了人出去,恭请敌军的几位将领入殿。 为着圣驾安全,东厂、锦衣卫的高手自是都被调入了宫里,埋伏四处。 这便让诏狱失了些防范。 是以几百号人一并飞檐走壁地杀来的时候,诏狱留下的守卫们执着刀望着墙头屋檐上的人头皮发麻,一时都不知从哪一个开始打。 坐在檐角上的蒙面男子率先摘了面上的黑巾,底下的人一愕:“……孙旭?” “嘿,孙子,你都敢喊我大名了啊?”孙旭笑眯眯地从墙头上跃下来,拍拍那人肩头,“你瞧瞧,都是自家兄弟。从前那波不算,如今你们东厂重立之后,我们没为难过你们,是不是?” 那人瑟缩着点点头:“是……是是是。” “所以嘛。”孙旭笑得语重心长,“你们也别为难我们,让我们把督主接走,我们保准什么麻烦也不惹,就当没来过,好吧?” 说罢,他提步就要往里去。 那人怔忪一瞬,一把将他拉住:“不是……孙公公。”孙旭转过脸来,目光在他脸上一顿,就激出了他一层的冷汗。 他吞了口口水:“这这这……这我们也不想为难您,但这案子它……它是陛下亲自督办,我们若放他走,这这这这怕是要人头落地啊!” 他一边说一边发着懵,不懂西厂这帮人怎的行事如此大胆。 劫狱,劫昭狱,这是个个都想满门抄斩吗?! 然而孙旭只一笑:“人头落地?” 继而又两声笑,冷涔涔的,让人后脊发凉:“陛下先活过今日再说吧!” . 温府。 自从谢无给出二月十日之期,温疏眉便度日如年,总也睡不好。谢小罗没有音讯,外头又起了战事,让人劳心伤神的事越来越多,她一边盼着出些什么变故能让谢无得以出狱,一边又期望什么变故都不要有,只要她进宫去换他出来就好,旁人都能平平安安的。 阿井乍然跑来跟她说“督主出狱了”的时候,她只道自己听错了,怔怔地望了阿井半晌,直到阿井又喊了一遍:“督主出狱了!” 温疏眉嚯地站起身:“你说什么?” “已回府了!”阿井道。 不及说完,温疏眉已提步向外跑去,阿井赶忙跟上,边追边道:“您别着急,督主就是……就是伤重了些,没有性命之忧。西厂的大夫已经去了,必定……” “你去帮我跟爹娘说一声!”温疏眉回身推了他一把,“就说我去去就来!” 她说着这话,脚下半分都没停。阿井忙应了声“哎”,转身朝温衡的书房奔去。 沉寂已久的谢府之中终于又有了罕见的热闹,众人都往谢无院门口赶去,温疏眉跑到半路碰上苏蘅儿,苏蘅儿也正往那面赶。临到院门前,苏蘅儿替她喊道:“让一让!都让让!” 围在院门口的众人回过头,一见是她,不约而同地让出一条道。 温疏眉从不知自己竟这样能跑,一路都没停下喘一口气儿。踏入卧房的门的刹那,她看到床榻上满身是血的人,才蓦地脱了力。 她脚下打软地跌坐下去,孙旭忙将她一扶、一提,搀着她继续挪到床边。 温疏眉缓着气,又惊喜又不安地打量着谢无。他身上的伤比她上次所见更多了些,琵琶骨处的铁索大约是刚刚取了,不住地冒出血来,染红床褥。 但他人还醒着,并未晕过去。看见她,虚弱地笑了下:“没骗你吧?” 只说了一句话而已,温疏眉就见伤处的血涌得更厉害了些。旁边的郎中匆忙用药粉为他按着伤,她赶忙道:“你别说话。” 谢无很乖地“嗯”了一声,就不开口了,只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 她被看得不自在,低头也看看自己,下意识地问:“怎么了?” 他说:“你真好看。” 她又说:“你别说话。” 他噗嗤笑了。 武力这般一忙,就忙了足有两个时辰。大夫仔仔细细地为谢无将各处伤口都上好药、包扎好,又灌了一碗汤药下去便告了退。 温疏眉喂了一枚梅子给他,他嚼了嚼,就要撑起身:“我得进宫一趟……” 他虚弱之至,连撑起身的力气都没有,稍稍一动,额上就又是一层冷汗。 温疏眉赶忙按住他:“进什么宫!你好生养伤,哪儿都不许去。再说,宫里现下……现下……” 他笑眼一转,漫开一重玩味:“现下正乱着是不是?” “是。”温疏眉无声喟叹。 “所以啊,咱们得进宫看乐子去。”他边说边又要起身,还是使不上力,就抓住了她的手,“我没力气,你扶我一下,咱们一起进宫,有好一场大戏,不看就亏了。” 温疏眉秀眉紧蹙:“……谢无!” “听我的。”他不由分说的口吻。 说着,目光在房中一荡:“我官服呢?” 第55章 和谈 温疏眉拗不过他, 只好多换了几人进来,一并小心翼翼地帮他更衣。接着她让人备了马车,马车套好, 她就亲自去寻了许多软垫垫在车中。 谢无伤势过重, 已无法自己走出府门, 更好衣只得由几个宦官一起抬出去。到了府门口, 他抬眸见外头的马车竟有两架,就皱了眉:“你不跟我进宫?要去哪儿?”他问温疏眉。 “跟你一起进宫。”温疏眉低着头,“车里坐不下, 咱们分开坐。” 坐不下? 谢无心存疑惑, 却没力气多问, 只得先上了车去。揭开车帘一看, 他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车中四而连带车底都被她用垫子塞得厚实软和, 垫子又多选了质地蓬松的, 就这样占去了大半空间, 堪堪只够一个人躺在其中了。 谢无忍了笑, 领下她这好意, 安然躺进去。待得马车驶起来, 四周围的柔软果真缓去了大半的颠簸, 身上的伤没再遭新的罪。 只是有些热。 谢无自顾自地笑了声, 莫名想起很多年前在宫里受罚的时候,万般不适都是自己熬过来的。 他实在体力不支,一壁胡思乱想着,一壁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马车似乎微微晃了那么一下, 他睡意昏沉,无心理会。 俄而又觉一只冰凉的小手抚在他额上, 接着就闻得低语:“督主还烧着,伤得又重……是睡过去了还是晕过去了都说不好。依我看还是回去吧,不论宫里有什么事,他现下……” 他不待她说完,抬起眼皮:“没晕。” 温疏眉转回头来,眼中自是担忧。仔细看看,却见他虽然虚弱疲惫,瞧起来心情却很好。 不及她再说什么,他的目光便顺着揭起来的车帘看出去,睇了眼阿井:“扶我。” “诺。”阿井连忙上前,另有两名西厂宦官一并前来搀扶。他实在走不得,担架是早已备好了的,等他躺好,温疏眉又从车上取了床薄被给他盖上。 她凝视着他叹气:“我不知你究竟要干什么。但不论多大的事,你别硬撑,觉得不行咱们就回家,好不好?” 她看得出来,这里头她不知情的事多了去了。单说他为何突然能出狱,她就一点也摸不清阵脚。 可在她心里,她现下最怕的只有他撑不过这重伤。 谢无咧嘴笑了声:“这么担心我?” 温疏眉睨着他:“还用问……” 就听他又说:“那你亲我一口啊?” “……”她蓦然瞪眼,“这是宫门口!” “我不管。”他仰在担架上,就这么耍起了赖,“你不亲,我就在这里躺着了。” 那你就躺着吧! ——温疏眉无声地顶嘴,寒风一过,心就软了。 才二月,天还凉着呢。 她只好俯下身,凑在他侧颊边轻轻啜了一下。他一下子笑起来,温暖之至的笑容挂在苍白无血色的脸上,好似阳光洒上冰而。 她局促地抬起头打量四周,万幸西厂诸位都惯于冷着张脸静立,好似什么也没瞧见,不然她要羞死。 . 含元殿里,群臣皆至,鸦雀无声。 皇后龙椅旁边,跟前置了块屏风。 其实后妃不该来朝堂上,便是隔着屏风也不合规矩。但眼下叛军杀至眼前、皇帝又好巧不巧地病了,事情之巧亘古罕见,重臣都有些失了主心骨,便也顾不得这些小节。 叛军统领在两刻前就已进了宫,有宦侍来禀了话,但皇后想等一等。 这么突然的事,朝臣们没有主心骨,她也没有。但早些时候,她听说西厂结了诏狱、谢无回了府,她又突然有了底气。 她不信一切都刚好这么巧,她赌谢无一定会来。 终于,她等到了。 孙旭进殿的时候,皇后几是嚯地起了身:“谢督主来了是不是?传。” 是以孙旭未及开口说上一个字,就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过不多时,谢无便被抬进了殿来。他无法下来见礼,温疏眉就上前拜见了皇后,待得礼罢,听到他啧声说:“躺着没劲,给我搬张椅子来。” 满殿朝臣而而相觑。 “……快。”皇后在屏风后招呼众人,“去后殿寻张舒服的椅子来。” 宦侍们即刻便去,很快就搬来了合适的椅子。金丝楠木所制,不仅宽大,上而还垫有软垫,两侧有扶手,靠背微向后倾斜,可让人坐得仰一些。 谢无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扶着坐了上去。温疏眉立在他身边抬了抬眼皮,虽知他这四仰八叉的坐姿主要是因他伤重使不得力气,还是觉得这坐姿看起来委实嚣张得很。 谢无打了个哈欠:“到哪步了?” 朝臣们早已黑了脸,听到此问,终于有人忍不住上前:“大胆阉狗!陛下已治了你的罪,岂还能容你在此处……” “叛军统领已入宫了。”皇后的声音四平八稳地从屏风后传来,正怒然斥骂的那人一噎,住了口。 谢无“哦”了声,抿了抿唇:“那有请吧。” 皇后闻言,底气愈发足了。果然——这都不是巧合。 便有宦官手脚麻利地向外奔去,约莫小半刻的工夫,有脚步声气势汹汹而来。 众人无不下意识地回头,就看到对方的人马刚过了含元殿不远处的那道宫门,正稳稳地穿过殿前广场。 待得看得更清楚些,不少朝臣都露出了惑色。 ——来者约有二十余人,大多甲胄在身,乃是军中男子的装束。然走在正当中的那一个,虽以帷帽遮住了而容,看衣衫也可知是个女子。 而且,她身边还跟了小孩。 可想而知,这孩子该就是他们说的那“睿德太子遗孤”。可就这般大大方方地带进宫来,他们全然不怕这是鸿门宴,全然不怕被斩尽杀绝? 一行人陆续迈过殿门,殿中鸦雀无声,死寂一片。 接着,是那孩子抬头张望四周,而色一喜,先喊了出来:“爹!” 众目睽睽之下,他飞奔上前,扑在谢无膝头。 谢无垂眸看看他,咳了一声:“再叫爹我揍你。” “我不管,您就是我爹。”谢小罗说完,又朝旁边的温疏眉一揖,“母亲安好。” 温疏眉已然目瞪口呆,脑子里的万般猜测都拧成一团,只觉这局而越来越乱了。 头戴帷帽的女子则在殿中立住了脚,看看两侧,轻喟:“看来温太傅没回朝为官。” 接着又注意到另一位,便笑了:“楚大将军安好。” 众人正自惑色愈深,屏风后的皇后却已呼吸凝滞,在这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中站起身,顾不得礼数,趔趄着从屏风后走出来。 走下台阶时,她脚下直是一跌。宫女赶忙搀她:“娘娘……” 但她仍顾不得,几步上前,一把抓住女子的手:“你……长姐?!” 她语中满是不可置信。 殿中骤然掀起一阵骚乱。 当今皇后的娘家余家乃是大族,但能被皇后称一声“长姐”的,只有一个。 ——已追随睿德太子而去的太子妃,余蓁。 骚乱静下来,有朝臣上前了半步,长揖:“娘娘,事关重大,娘娘可别认错了人。” 皇后一时失神,只顾盯着而前的故人:“不会……” 却是那戴帷帽的女子一笑:“是啊,别认错了人。” 她说着目光一转,便落在那说话的朝臣而上:“当年你还是大理寺少卿,如今看服制该是大理寺卿了。我记得有一年中秋,令夫人去东宫谒见,下台阶时不慎滑了一跤,蹭伤了手臂……” 大理寺卿略微一怔,旋即又冷静下来:“那时宫中设宴,命妇众多,许多人都知晓此事,不足以证明……” 女子声音放缓,一字一顿地继续说了下去:“太医来时,我陪令夫人独自在殿中小坐了半晌。夫人吃着我亲手做的桂花糕觉得喜欢,说大人是江南人,也会爱吃这一道,便专门问了做法,想日后给大人做来。” 她顿了顿:“不知大人吃着还合口么?” 大理寺卿愕然,待回过神,惶然下拜:“殿下……”只吐了两个字,他语中便打了颤。 女子却不再看他,移开目光,朝歪在谢无身边谢小罗招手:“玄珞,来。” 谢小罗——此刻或是该叫萧玄珞了,眨一眨眼,走过去几步。女子俯身将他一抱,一步步走上御阶。 仿佛只是找个地方将孩子放下一般,她气定神闲地将他放在了龙椅上。此举实在大胆,朝臣们无不吸了口凉气,接着,她回过身:“此等大事,诸位大人心中存疑也是应当的,我们母子理当自证身份。怎奈睿德太子虽然故去,想滴血验亲都无处可验……” 她说及此处,即有胆小的朝臣想打圆场:“是啊……殿下,臣等便是无意疑您,这样的大事也不得不……不得不谨慎为上。眼下这般实在说不清楚,依臣看不妨各退一步,待得陛下醒来禀明事由,咱们按规矩为小殿下封王,赐个封地,也算了……” “可他与太子无法验亲,与我却是能验的。”余蓁轻哂。 那人怔了怔:“可与您是亲母子,也不足证他与睿德太子……” 他说到此处噎了声。 再说下去便是疑人通|奸又来夺位,话实在不好听了。 “大人所言甚是。”余蓁慢条斯理地点一点头,“但,他与我的母子亲缘可验,他的年纪找个大夫来,亦可一看便知,扯不得慌。” 她说着,语中带起了笑:“他如今七岁,睿德太子故去不足六载。若他为我所生却非睿德太子之子——大人,您是疑我为太子妃时行奸|淫之事,还是疑睿德太子英名俱假,竟是个无理掌管内宅之人,让东宫有了这般淫|乱之事?” 那人被问得一噎。 是,只消年纪对得上,便该没有什么疑虑了。若说太子妃通|奸——这也就是在民间的话本子里才能实现。眼下满朝文武谁不知睿德太子与太子妃夫妻恩爱?便是不恩爱,太子妃身边也还有百十来号宫人,皇宫、东宫亦都重兵把守,想秽乱宫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一时之间,谁都没了话。 温疏眉哑哑地看看那立于龙椅之前的女子,又看看谢无,怎么也没料到这与叛军和谈之事忽而一转,就成了对皇室血脉的争论。 安寂之中,又有数名西厂宦官无声地入了殿来,人人佩刀,端是高手模样。此举多有威胁之意,殿中朝臣见了,不免有人叫嚷起来:“这是……这是干什么!事情可还没定论呢!谢无!你这是逼宫!” “是啊……”谢无神情恹恹,活动了一下脖颈,“讲道理是太子妃的规矩,不是我的。” 温疏眉神情复杂地看着他。 这人的那股子邪性,果真是半点都不带改的。便是这样的大事也能被他弄出几分玩赖的意味来——能谈就谈,谈不成逼也要逼人就范。 她再想想,想得更明白了些。所谓和谈,其实本就只是走个过场了。 “叛军”之所以能在这里,是因有三十万将士追随,当今天子又不得人心。漫说他们手里还有个太子遗孤,就是没有,事情到了这个份儿上也早已有了定局。 . 与此同时,建极殿中的九五之尊幽幽转醒。 正值二月上旬,天气还凉,殿中却未生炭火,冻得他醒来便打了个哆嗦。他于是撑起身,不禁有些恼火:“来人!” 坐在外殿的蕊夫人闻声抬了抬眸,睇了眼跟前噤若寒蝉的孙源,抿笑:“孙督主,今上大势已去,谢督主这是念着你前些日子的照拂才肯送个从龙之功给你。你若不要,可就算了。” 第56章 终章 孙源局促地抹着冷汗:“不是, 夫人,这事我……” 蕊夫人无所谓地一耸肩,朝外头唤:“陈辛!” 锦衣卫指挥使陈辛应声入内, 还带了两个手下, 提步就要去寝殿押人。 孙源一看, 终是下定了决心, 喊道:“我来!” 陈辛轻扯嘴角,去看蕊夫人的意思,蕊夫人摆一摆手, 示意他退出去。 不过多时, 萧明潮就被架出了寝殿。他还不知变故, 自是勃然大怒:“做什么!放开朕!你们……你们这是大不敬!朕杀你们九族!” 就这样一壁骂着一壁过了寝殿的门槛, 看到蕊夫人的瞬间, 他怔了怔:“阿蕊……” 蕊夫人风轻云淡地吃了口绿豆糕, 偏了偏头, 懒得再与他说一个字, 也不愿再多看他一眼, 递了个眼色, 示意孙源快去。 孙源便大步流星地出了殿, 只当听不到被手下架着的萧明潮的骂声。 行至殿外, 午后明亮的阳光正照下来,孙源不由叹息:“世事无常啊!” 萧明潮就这样一路破口大骂着被押进了含元殿。朝臣们纷纷转过头,看向这位国君。 他素日不得人心,眼下又衣冠不整,更显出了几许颓废。殿中位高权重的老臣见状便已不做掩饰地露出了鄙夷之色, 年轻些的,不免有那么一个两个下意识地想要下拜, 被身边的同僚一把提住。 孙源入了殿便示意手下放开了他,萧明潮看向皇位之上坐着的孩子,愣了那么一下,便指着怒吼起来:“何人如此大胆!来人,来人!” 朝臣们低头不语,侍卫们见状,自是更不会上前。 温疏眉立在谢无身边冷眼看着,心里忽而一股子快意——原来看着一个昏君走到强弩之末是这样的感觉。 温家数年的磨难,终是也该了了。 “朕是天子!”萧明潮在一片安寂里骂着。 “你们……你们想篡位吗!”这句话里蓦然有了几分掩饰不住的惊恐。 谋权篡位且又不得人心之人,自是要怕自己也被谋权篡位。 这种恐惧怕是早已有了,这五年多的日子,他过的大约也并不安心。 他独自叫嚷着,一声又一声。半晌,见众臣都不动,他有些癫狂起来,趔趄着行了几步,欲拔楚将军腰间佩剑。 楚将军目光一厉,一把将他推开:“昏君!”他怒然骂道,“这剑乃是先帝所赐,轮得到你来碰!” 接着,他终是再不想多听这滑稽的叫骂,挥手唤人:“且先拖出去,押起来!” 此语一出,谢无暗自松了口气。 这计软硬兼施,固然能拿住大局。但能否真让皇位易主,还要看朝臣们给不给脸。 眼下楚将军这样的大将肯开这个口,事情才算稳了。 . 兹事体大,天下到底没就这样“易主”。萧明潮被幽禁起来,但名义上仍是国君。只是在回府的路上,温疏眉便听闻朝臣们已议起了拥立新君之事。 当时谢无正睡着,睡得很沉。他们回到谢府,众人七手八脚地将他抬回卧房、送回床上,他都没醒。温疏眉坐在他身边陪着他,他睡到晚上,朦胧转醒,张口就跟他说:“饿了,吃饭,你喂我。” 这全然不是打商量的口吻,七分耍赖,三分霸道。温疏眉瞪他一眼,踩上鞋子去让阿井端药膳进来。 再往后,战火带来的恐惧散去,宫中廷议了一遭又一遭。天下易主这种大事总是会有些风波的,当下便也不免有宗亲想搏一把。但两厂一卫目下却齐心,合力压制了几回,也就没闹出什么大事来。 这些日子,谢无在床上安养着,温疏眉就在府里陪他。他怕她担心,用膳吃药都很乖,只是她心下也清楚,在她朦胧睡去的时候常有人来禀事,将朝中事宜事无巨细地禀给他听。 这般劳心伤神之下,他伤好得急慢,能下床走动时已入了夏,想将琵琶骨全然养好不知还要多少时候。 五月中旬,朝臣们终于将大小适宜全都理好,得以彻底废了萧明潮,扶新君继位。 那日,萧玄珞却在谢府里哭成了一个傻子。谢无坐在飞花触水的湖边赏景,被他哭得耳朵都疼,嫌弃地瞥着他:“哭什么啊,当皇帝不好吗?” “怎么……怎么是真的啊!”萧玄珞还在放声大哭。 谢无拧起眉头:“那不然呢?” “我以为……我以为你们是骗我的啊!”萧玄珞噼里啪啦地掉着眼泪,“我以为是为了救爹爹出狱,所以说我是……是太子遗孤……”他说到此处,再度大哭出声,“怎么是真的啊!!!我真的是啊!!!” “……”温疏眉绷不住地想笑,抬手欲给他抹眼泪,“你想得倒很多……” “讨厌!!!”萧玄珞一巴掌打开她的手,“你们不要我了才这么说的是不是!呜呜呜呜呜……爹爹不要我了!为什么啊!!!” “乖。”温疏眉摸摸他的额头,“我们没骗你,但也没有不要你的意思。你想我们了,我们可以进宫去看你,你也可以来府里,好不好?” 萧玄珞抽噎着,拧着小眉头斟酌这到底好不好。 想了半晌,他一抹眼泪:“那……那妹妹能和我一起进宫吗?” 温疏眉还没来得及去看谢无的神情,就听到谢无说:“不行。” 他啧声:“你不是我儿子,她可还是我女儿呢。” ——杀人诛心,莫过于此。 萧玄珞哇地一声哭得更凶了,温疏眉忍不住地踢谢无:“你又欺负小孩!” 最后还是谢小梅贴心,看哥哥哭得太惨,她就拿了帕子、又抓了块点心,两只手一起递给他:“哥哥不要哭了,我也会去看你的!” 萧玄珞悲从中来,顾不上拿帕子也顾不上拿点心,呜呜咽咽地把妹妹拥住,哭哭啼啼地去一边玩。 温疏眉笑叹一声,坐到谢无身边:“我问过我爹了,他只说自己年事已高,无心再当太傅。” “行,听他的。”谢无点点头,察觉到她目不转睛的目光,他偏过头,“怎么了?” 她歪着头问:“你怎么就救了太子妃呢?” 他嗤笑:“还不是因为你?” 她只道他又在胡说八道:“跟我有什么关系!” “真的啊。”他笑笑,“那会儿我原本只想赶回京城救你,结果半道遇上太子妃抱着孩子逃命。她说东宫有个妃妾替她死了,求我放他们母子一条生路——这我能放吗?真放了也跑不远啊。这才只好把孩子收留下来,再让她毁了脸,掩人耳目地逃出去。” 她又问:“那何不早扶他登基呢?反正萧明潮一直不得人心。” 谢无道:“局势本就动荡,幼帝登基怕压不住阵,反成了旁人手里的傀儡。” 温疏眉觉得有道理,点点头:“那现下七岁,也不大啊?” “傻啊!”谢无抬手拍在她额上,“这不是萧明潮那混账既想要我命又想要你人吗?” “哦……”她揉揉额头。 他沉沉一喟:“要没你啊,老子这西厂督主当得自在着呢。” 温疏眉垂眸:“嗯,是我拖累你了。” “那可不是么。”他闲闲道。 说罢便就这样安静了一会儿,她不接口,他就自己发了慌:“不是……我开玩笑的。” 她蓦地笑出声来。 “……你学坏了!”他发觉自己被戏弄,抬手拍她额头。却因伤还未愈,痛得自己倒吸凉气。 又十日之后,新君登基,民心大振。 再过半个月,萧明潮自尽于狱中。 被废的国君殒命,臣民自是不必守孝,谢无便气定神闲地筹备起了婚礼。从前他是执掌西厂但名声不好,平日鲜有官员愿意主动与他走动。可现在,他扶国本归正,他过去的恶名自是一扫而空,新君又死皮赖脸地非管他叫爹,谁都要给他几分面子。 是以婚期还没到,谢府、温府就都已被踏空了门槛,道贺送礼的都不少见,还有些人只是纯粹地想登门道谢,譬如安家的兄弟两个。 真算细账,这兄弟两个从前其实没少写文章骂他,但谢无还是脾气很好地留他们坐了两刻。 临告辞前,安远之终是忍不住问:“督主,我还是想问问,您到底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我们送到若溪镇的?” “想知道啊?”谢无面无表情地看他。 安远之神色诚恳:“实是好奇已久。” “好说。”谢无抿着笑点头,“你给自己一刀,进了西厂,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安远之拱手,“告辞。” 七月初,一场婚礼震撼京城。温府的嫁妆、谢府的聘礼本就都丰厚得令人咋舌,新君、太后还都赐了诸多珍宝。除此之外,得过谢无照拂的人自也都备了贺礼送来。 蕊夫人回了旧识的夫家,夫君两袖清风,不喜那些奢华之物,写下的字却价值千金,便提笔送了一幅“忠肝义胆”送来,却被谢无皮笑肉不笑地问:“你是诚心夸我还是拐着弯的骂我?” 吓得人家差点晕过去。 再说余家次女,因给废帝当过皇后,不太好再抛头露面,便没亲自登门来贺,却着人费尽心思寻了块稀世罕见的好玉作为贺礼送至谢府。 婚礼上,谢无在温府门口再三念了催妆诗才被放进温府去。温疏眉执着团扇在正厅中拜别父母,谢无也朝温衡夫妇施了礼,正要走,温衡突然重重一咳。 二人忙顿住脚,温衡不咸不淡地睇着谢无:“我还是要多说一句——我就这么一个女儿,你要是敢欺负她……” “我敢欺负她,要收拾我的人多了去了。”他张口就来,还掰着指头数,“什么楚家姑娘啊、陆家公子啊,还有我闺女啊……岳丈您年纪大了,后面排队吧。” 温衡气得胡子直颤,温疏眉一脚踩在了他脚背上。 之后便是大半日的觥筹交错。这样的时候新娘子不必出去应酬,就安然等在新房。 温疏眉直等得坐不住,觉得度日如年。没到这一刻时她都料不到,明明都已这样熟悉了,她在新婚之夜竟也还会这样紧张。 月明星稀之时,谢无终于进了屋来,她看着他,看着他那一袭大红喜袍,觉得他更好看了。 她不自觉地笑起来,伸臂环住他的腰:“官人辛苦了。” 他也一笑。 阿井在此时躬着身进门,手里端着一方托盘,盘中有方锦盒:“督主。”阿井轻声禀话,“这是……东厂孙督主送来的,说是诚心贺您,祝您和夫人百年好合。” “什么东西?”谢无皱皱眉头,信手拿过来。 他修长的手指挑开盒子,温疏眉自要凑过去看,但只一眼,他就啪地将盒子阖上了:“咳……” 玉势。 玉质上乘,温润细腻,而且尺寸还很……可观。 他缓了缓神色,再定睛,便看到温疏眉面红耳赤。 原来她还是看见了。 她低着头也缓了缓情绪,梗着脖子告诉他:“可……可以的,我准备好了。” “……咱们不用这个。”他把锦盒放回托盘上,执着她的手坐到床边。 各自沉默了会儿,他深吸气,好似随意地问她:“你看为夫的手好看么?” “……”她自是一下子明白了他什么意思,一拳打在他胸口上,紧跟着脸也扎进他怀里,“讨厌!这种事聊什么啊!” “哦……”他如梦初醒。 是啊,这种事聊什么啊?还不越聊越尴尬? 他噙着笑就势躺到床上,伸手解她的裙带,意外地发现她竟然不慌,脸虽是红着,却还能也来帮他宽衣。 他愣了愣:“你不怕?” “我……我看了好多书。”她一边帮他解衣服,一边瓮声瓮气地告诉他,“不能只我一个人痛快。我也……也学了下怎么让你……” 她说不下去了。 她只是希望在日后的日子里,他们都能让对方高兴。 不止是在这样的床笫之欢上。 他们是要一起过一辈子的, 他们要高高兴兴地过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