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在你》作者:眷顾山河【完结】 文案: 为他,她甘愿一辈子不从那座孤城出去。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宫斗 成长 搜索关键字:主角:赵思懿 ┃ 配角:秦怿 ┃ 其它:崔沅 一句话简介:相守相护,相知相惜 立意:守护、日久生情的爱情 第1章 心辞抵舌不曾说1 朝会散后,他如常同高班(御前常侍)一起从崇政殿返紫宸。到时见几个御前内人聚在一块儿说笑,其中却不曾有他熟悉的身影。“思懿今日不在?”何隽早知他要提起,便笑答道:“今日殿下召姑娘过去了,这时候怕尚未叙毕,可要臣着人去催促?”今上双眸从宫娥的身影中挪开,“近日已是第四次了,可知是甚么事?”何隽才斟酌着言辞要回,却见白皑皑雪地里多出一道浅碧色。便会意向后退了数步,只为二人留出空暇。 思懿见他便绽开笑来:“陛下怎么不入殿?冰天雪地的,正该去内殿喝盏热茶暖暖才对。”他解下身上的大氅披于她身,“这话你合该先教导自己,前些日风寒才痊愈,若又病起来,便又要捱一番苦楚,老大的人,还像个小孩儿……”她迎上他的双眸,一对水眸断是清澈见底,毫无杂念。千万言语如鲠在喉,一时万番想要倾诉,却一时缄默。 待入殿后,他摒退下人,只留她一人侍立。“她为着什么三番几次召你?”赵思懿长出一口气,莞尔道:“是为着奴的婚事。殿下说奴今已二八有余,实不能再延误婚龄……可方才陛下说得正是,奴孩子天性,尚不想许配于谁,是以还望陛下多留奴几载在身旁,可好?” 她怀着殷切的期盼看向今上,他却只一笑置之。“那皇后正是和朕想到一起去了,这些日我亦替你寻摸着人家,正想问你的意思如何。”她垂下眼帘,仿佛并不高兴任何夫婿,“今日还要统算账簿,奴先去帮手,余下之事容后再说!” 今上攥住她的手臂,何隽适当挡住两人的身影,使外围不能视一物。“阿眠,不许再耍孩子脾气了!”语气纵使该是责备,但还是温缓有度。“本该去年就定夺之事,那时候你病的不省人事还则罢了,如今又琢磨甚么了呢?难不成……是阿眠心中藏了谁?” 她红了眼眶,双眸水盈盈端瞧着他。直到很久很久才平复心绪,“不曾有。奴一心顾念御前的差事,鲜少想起儿女私情。陛下曾讲,女儿家亦能在禁庭有一番事迹,奴一心想仿效历代有成就的女官,虽不能驰骋朝堂,但亦能万古流芳。” 他静了静心意,遂笑回复道:“如此青云志,倒是我从前不解。可阿眠,你身子近来渐显出诸多毛病,我为着你着想,想替你寻一个值得托付终身的良人,使他好生照拂你……”赵思懿则断然是摇头,“奴欲求的,是彼此心意相通,是真正心许,盲婚哑嫁之事,求陛下莫再提起。” 他反复思量,面露苦涩。试探性问:“月前听御前之人随意谈起,说你与昌王在踏鹊枝前相谈甚欢,你莫不是心属于他?”赵思懿难以置信的瞥他一眼,衔在眼边的泪滑落,她举起衣袖疾步行出殿去,何隽见状忙入内殿。只见今上愁容满面,“她不愿,皆不愿。她在我身旁十二载,我却摸不准她的心意。”何隽思量再三,“姑娘她……陛下可想过一世留她在旁?” 他手中茶碗应声摔个粉碎,半晌他方回神,内心颤抖着,手也不听使唤。“如今坤宁已然有主了,如此太辜负她。欲为人妻,是她的心愿,我此生必定替她达成所愿,这亦是我唯一能为她做的事了。”何隽不作声的垂首,如今中宫崔沅乃指腹为婚而成,与今上不能论夫妻情分。“臣知晓,陛下最是珍爱姑娘。”他起身,环顾庭院,她最爱侍弄奇花异草,这庭前所植种泰半都是出自她的亲力亲为。一声长叹后,是无奈的感慨。 “我的阿眠,就要嫁人了。” 她一路疾驰,不管不顾。直到回了御前内人居住的内屋,才怏怏的哭起来。今日度潜并不在值,是赋闲,听别屋有哭声,便去查见。见她如此,急忙蹲下身来安慰,“姑娘这是怎地了?可是谁给姑娘委屈受?别哭,我们自到陛下前讨公道!” 她虚长思懿几岁,也是她一贯依靠笃信的人,便依在她怀里,半是喘息半是哽咽。“无人欺凌……只今日提起些许昔年事,令我一时难以抚平心绪罢了。还劳您同陛下告假,就说我犯了旧疾,需得颐养一程,近日便不能去紫宸殿近身侍奉了。”度潜知她素来心思多且深,再多问津只怕触及更多。只能起身将素绢递给她,“身子要紧,若不适的厉害,便着人请医女来瞧瞧。”思懿环膝席地而坐,勉强带着一丝笑意谢过她。 度潜出了内屋,依旧十分忧虑。急去禀给何隽后,何隽只道:“姑娘心事重重,的确不宜侍奉,就请她好生颐养,其余的还劳女官多照顾。”度潜望向内堂,“高班不禀陛下?陛下一向最挂虑姑娘,倘或知晓姑娘病了……”何隽狠蹙起眉头,心内一紧。他早前知今上心意,既无可能,何必多造业障,令彼此深遭痛苦。“这话,我会寻适合时候上禀,女官不必多虑。”度潜还欲再劝说,“何高班,您一向知道,姑娘不听旁人之辞,她只信陛下。” 何隽颔首,许久才回道:“姑娘的心意,我们自都是清楚的。只可惜……她不能如愿了。”度潜深知此话之意,立刻追问:“您说的可当真?这数载,我们瞧着姑娘情意深重,陛下颖圣,待姑娘总胜旁人亲厚,成事只差毫厘,本以在潜邸就该成的,硬生生拖延如今……姑娘再等不得了,她的身子也不能苦苦熬着了!”何隽看向她,口气中显有些沉重,“陛下欲为姑娘议亲。” 度潜满面惊骇,像是听闻异事。“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要她嫁与旁人,她会没命的……”何隽垂下双目,“这就是天子打算。还望你在旁多开解一二,只有姑娘心思豁达,日子才能平顺康泰。” 度潜难以置信的一直摇头,又急匆匆赶回去。只见几个年龄轻的内人在思懿门口围了几圈,她料想是不好,便问:“怎地了?”涸蔗答道:“方才姑娘定要去提水,我们阻拦不住,姑娘力量不足,浇个满身,我们请姑娘赶紧换下湿衣裳,姑娘却将我们撵了出来,说谁也不准入内半步!” 度潜会意,便遣散众人,单独启门入内。才有声响,便是一个茶碗掼来,接着便是清脆的落地声。“姑娘。”思懿勉强撑起身,见是度潜,又栽倒下去。“冒犯了。我不想见人,身上疲乏得很,请女官出去罢。”度潜在不远处驻足,“姑娘当真要为了他毁己?世上的好儿郎千千万,何必一门心意对着一人……” 思懿此刻却来了精神,撑坐起身,脸涨的通红,“哪来的好儿郎?便是三百个神袛在此地,我照样是不愿嫁的!他若打算不要我,我活着也没趣儿,倒不如两厢撂开手干净!”度潜深深叹息,又道:“姑娘的旖旎心,可曾同他倾诉?” 思懿的双眸明亮一瞬,又黯淡下去。“倾诉?我如何张口?他心底怎样考虑我?一个跟随多年的女侍、一个企图攀附昌王,一步登天的野心家、还是谁呢……如今什么都不讲,还能保有我与他最后的情面,我不愿他今后念起我,都是疮痍满目。” 度潜取过她一侧的湿衣裳,“这法子只能躲过一时,姑娘年岁已适婚嫁,若再戕害自身,除却自己遭罪外……”思懿苦笑道:“能躲一刻是一刻,我不想他将我像物件似的赐给他的臣属……若那样,我情愿即刻便死了。”度潜拗不过她,她这倔犟的脾气是出名的,昔年便只有今上能管。于是她静默的替她关好门窗,便退出房外。 十余日后。今上见晨起时一直不曾有熟悉的身影侍奉盥洗,便问何隽:“思懿今日还不当值?”何隽答话:“姑娘前几日心绪不大顺畅,臣准其请,让她好好歇几日,凡事若能想通,大抵便会免却许多烦恼。”他掩盖住眼底里流露的失望,挡开要为他卷袖的宫娥。“也好。不过冬日她最惧寒,昨日那件氅送到她那里去,请她散心之余多保重。若还不高兴,便让度潜陪她出禁庭,到宫外散散心。” 被挡开的宫娥手中端着的茶碗啪的一声落地,她亦跪地告罪,“奴该死,陛下恕罪。”他轻叹,“终究无人能及她半分。”此话一落,伏地的宫娥难免不忿,只她是坤宁指来服侍的,一来本就怨怼今上只容思懿在旁,二来又想处处逾越,胜她一筹替坤宁立威,此刻便也不管不顾道:“奴不当心,甘愿领罪。然不及赵思懿一词,实不敢领受。” 等“赵思懿”三字一出,满殿的宫娥俱叩首谢罪。就连今上都从不连名带姓的称谓,她竟敢贸然,实在太算出口成祸。 此刻,何隽却想起一些旧事。赵思懿是孤女,入王府时只五岁,那时为尚在潜邸的今上择人时,先帝看重她的便巧聪颖,亲指她为掌事宫娥。盖因父亲不在,名字也便是草率了事。然尚为荆王的今上却对她青睐有加,替她更名为思懿。 这不能随意出口的懿字,还是天子名讳。故多载岁月,御前以姑娘敬称,就连禁庭的嫔御也不敢怠慢她半分。天子的眼神寒了又寒,不待雷霆之怒下,便见度潜急急入内跪禀道:“陛下!姑娘她不成了!”他的左臂猛然颤动,衣袍夹风的出殿去。 早朝在即,他的理智却不足够去克制他不见思懿了。入门时是浓郁的药汤味,药倒在案旁,她素来最爱的小栽也枯死了。他几乎每一步都带着十足的颤抖,到她榻旁时见她蜷缩成一小团,脸色煞白。“去请御医。”何隽领命,继而道:“陛下该起與去崇政殿了,若再迟一刻,只怕就要误朝会了。” 他莞尔阖眸,却迟迟不曾起身。此刻思懿发出些呓语,他凑近去听,“不要……不要,殿下不要去!”熟悉的称谓重回耳侧,她叫了他十年的殿下……如今他却没能照顾好她。他坐直身,摒退若干人等,将她搂进怀里。 “阿眠,我来迟了。” 第2章 心辞抵舌不曾说2 一炷香后,上值的御医赶来,他才着紧上與去往崇政殿赴朝会。当日朝会也结束的颇为迅捷,不待半个时辰,今上便回了紫宸。 听御医赘述许多,提及她急火攻心、风寒迅猛而至、高热不退诸病症,他越听越觉得揪心。“既是病了数日,为何无人来禀告?她的病情也是你们延误得起的?”何隽不知她竟能病重至此,于是理所当然要请罪,“陛下容禀,臣闻自姑娘告假那日便有不妥,只已嘱托度潜去请医女看诊……” 今上拍案而起,“放肆!谁准你自作主张?谁准你不告自断?她身子一向孱弱,医女能瞧明白甚么病症,风寒成了顽疾,她如今身上煎熬,连御医都束手无策,朕一直以你稳重,却如何要在此事上糊涂!” 度潜等人俱于一侧叩首,此刻也不得不为他求情,“陛下恕罪!姑娘一向心思重,我等无法开释。”这些日姑娘也都困在屋中,鲜少见人。今日奴违背姑娘吩咐,妄自闯入,才瞧见姑娘已病成这般模样……” 御医下去拟药方,他来回踱步,心思烦乱之极。“度潜,这几日你需得寸步不离的于她身侧,不许她再胡闹。白日的那宫娥对思懿不敬,罚杖三十,终身苦役。何隽遗误病情……”细弱的声音响起,度潜见是她醒来,便去搀扶,“姑娘,是陛下来瞧你了。” 他在她身旁软椅上落座,又问:“觉得怎么样?”她却只是笑,直到笑得双眸含泪,“奴好得很,只觉得从未这样好过了。”他心内一痛,将她的锦被盖的更紧,“这便是胡诌了,你起了高热,应好生歇息的,方才御医诊过,说不要紧,只要吃两帖药便能痊愈。你不必多虑,好生歇养,剩下的事今后再说。” 她抬眸,眼中模糊,几近看不清他的模样。可面前之人总是那样清隽明朗,如朝阳一般,“奴闻生死有命,您不必为奴忧愁……” 他闻言不免更为忧虑,摸不透她的心意,又恐话说得不够妥帖,一时口中踌躇,倒先只能摒退闲杂人等。“前事不提也罢,你的身子最要紧。皇后与你说的,和其余人的闲言碎语,都不当真。只要你周全安康,身子稳遂,那便是教我事事顺从你意,我也甘愿了。” 思懿侧首,泪光隐隐,心发痛阵阵,“陛下金口玉言,不容掺假。奴自然肯信,可旁人偏爱作伪,平日多欺瞒,奴是晓得的。陛下万莫听信他人之辞,而与奴离心,奴此身此命,得陛下扶养救护,便是教我立时三刻为陛下断了命去,却也不需多虑一分。可倘或是您真厌倦了奴,奴亦会走的远远的,只望您顺遂心意就是了。” 他毫无顾忌的攥上她的手,触手便是寒凉。“哪曾有半分厌倦?你不许胡思乱想,我只期盼思懿好,日日都好,可你昔日曾道,这红墙绿瓦,会锁住一世喜乐哀愁,就像是你八岁生辰我赠你的金翠匣子,了无意趣。”两人的手尚交握着,她发了一手潮汗,并有内心的煎熬。 “可我若是情愿,情愿终身被锁在那不见广阔天地的金笼里呢……”他却不假思索,“可我不愿。我的思懿,本该翱翔于苍穹,立身高远,今后亦能穷走四野,见遍人间青山。斜倚熏笼,是何等寂寥,这百无聊赖,度苦思甘的日子,你不会欢喜。” 赵思懿阖眸,抽手而出。韶华年里的期望,不过是脱口而出的俗套。这天底下给女子的束缚太多,她不喜欢,因此曾想求一门从心的婚约,从今后无人将她绑在女戒之上,要她做淑良宽厚的妇人,而能由她顺着自己的心意行事。而如今……却不想了。 此刻有内人进屋奉上药盏,晴日却去,转眼又是漫天飞雪,雪下的紧了,一时间连窗牖边都瞧不见景儿了。赵思懿见内人身上沾染雪沫,像是盼望,又是恳切,“今年的雪倒比昔年多。瑞雪兆丰年,望天下万姓都能衣食丰足,无忧无虑。”今上命人多燃起几炉炭,屋里暖融融的,像是三月春。“你从前极少提起百姓,如此忧国忧民,倒比那起子道貌岸然的士子好许多。” “陛下心念黎民,只要天下承平,您便能顺心胜意。”他端起药盏,先是自己尝了尝,后便蹙起眉头。顺手舀起来喂与她,“我瞧着御医与太医一般,调的药反而更苦涩。不过今日我特地命人制了你最爱的桃饯儿,已遣人去拿了。”思懿闻言略现笑意,“多谢。” 坤宁殿。身着三珠凤冠的皇后站在漫天雪景前,身上的氅衣亦不足御寒。“听闻陛下整日都未归紫宸,一直在下人院中。”掌敕的葛笠道:“据闻赵氏有疾,到底是旧人,陛下顾念旧情,才停留些许,殿下何须多虑。”崔沅望着雪景,心内却不大安定。“一个受御前敬重的御前宫娥,不是御侍,却领着不该得的奉秩,受着一干人等的礼数。这阖宫,焉有一人胆敢将她视作下人?” 葛笠不置可否,只说:“再得体面,不过是孤苦无凭之人。自小失双亲被送至潜邸伺候,只是得殿下怜悯眷顾,才能苟活至今。贱籍之人,怎配和殿下相提并论,就算真得雨露,今后不过是下等嫔御,即使有了子女,亦只得交您抚育。” 崔沅皱着眉,这番话亦只能叫她稍稍宽心。“是,这番道理孤听了数次。可孤羡慕她,羡慕陛下真心呵护,又不使她受半分欺凌。还全番替她打算,相看的门第皆是她此生都高攀不起的。孤送往紫宸的人,便因犯她的讳而只留半条命,她若非贱籍,只恐更要撼动坤宁。” 葛笠平宁的望着她自幼跟到大的姑娘,“赵氏心底眼中,唯陛下一人。此为她最得看重处,经久数年,高如殿下得君恩眷顾,先帝指腹为婚,望如意双全,与崔族永结百年之好。然殿下心里却不能只念陛下而无他人。国母座下众生,皆期恩遇,将殿下看作明堂上普渡众生的菩萨真人,能除万难解千苦的得道神仙,天下奉以钱养,全以供应,岂愿殿下单存儿女之轻私而不周全局之重?” 崔沅终有些释然。可赵思懿,她始终是忌惮的。她忌惮的是天子能为她抛诸一切,即使是她所钟爱的,甚至是他所钟爱的。“他是圣智敏慧的君,天下仰慕敬奉,自登祚便不曾懒怠一刻要紧事。如今却为她的病痛而险些延误……阿笠,她是他的例外,而我才是他的妻啊。” 葛笠双手合握,神色如素镇定。“奴不解殿下惑在何处。殿下何必囿于区区私情,陛下在意如何,看重又如何,纵使殿下爱慕她人,却只能与您举案齐眉,殿下如无差错,便亦得天下歌颂,扬名四海。嫔御不能碍于殿下,如陛下爱护而怠朝政,那便自会有言官口诛笔伐,又干殿下何事?” 崔沅苦涩一笑:“依我看,这中宫要你在任,确是再合适不过了。你清醒理智,时时能够顾全,却不像我,我心底何曾想做甚么劳什子的菩萨神仙,我不过是想安安稳稳的,同他真正举案齐眉一回罢了……” 葛笠还想再劝,却见皇后神色恹恹,终于闭口默然。“只有她真正为人所聘,我方能安心。数日前陛下无意提起欲为她谋亲一事,恰逢远房三叔父家的嫡子将才及冠,瞧着亦有才有貌,不算耽误她。再者,她一个贱籍女子,能与我崔家沾亲已是荣幸。我已同阿娘讲过,留在崔家,彻底断了她的念想,我就能如你所言,永远敬守本分。” 葛笠心底察觉出不妥。一来为赵思懿谋亲之事乃钦定,只怕今上不愿假手他人。二来崔家门第在今上那里本受忌惮,本就是微妙之极。将他最最喜爱的宫娥许配崔家,难免深受非议,再惹诸多是非。“孤意已决,决不改变。恰在我出嫁时,赵氏患病,逢崔家献药而挽救赵氏性命,他曾为此恩答允我一诺,陛下一诺千金,我如今要他兑现诺言,赐婚赵氏于崔家,以昭崔氏门庭。” 葛笠自觉太多不妥她未能周到考虑,然而一时却不知从何谈起。崔沅反倒畅快了些,手在她臂上一搁,“好了,你何必成日忧心忡忡,直像是我坤宁式微。我有崔家依靠,赵氏什么都没有,恩典犹如浮云,不过是三十载河东三十载河西,早晚会断绝。紫宸不缺才貌并齐的内人,只陛下正经诰封的嫔御如今只张氏一人,还是念着大娘娘的金面。后嗣更是半个见不着……至于我如何能有……”她戛然而止,似是自我开释,“总会好的,等此事尘埃落定,陛下定会想清楚。” 葛笠听此言论,只觉幼稚。莫说今上与太后间朦胧难定,一直疏远着,张氏不过是他暂且退让的一颗棋子,多年有名分诰养,却连和今上单独相处的机遇也不曾有。至于皇后,她数年无喜讯,半点动静亦无,但她身子妥善,并无任何不育隐患以及病症。难道真如她猜测那般…… 不会的,一定不会。 第3章 心辞抵舌不曾说3 入三月春。天暖雪霁,思懿逐渐病愈。早春时节处处莺鸟争啼,一片盎然。宫娥们着豆绿迎春抽枝的宫裳,并迎春双簪绕枝花,尚饰局还特地制了花钿,时有宫娥贴一朵在额心里,遍是嬉笑喜色。 赵思懿服了多日药膳,精神好上许多。京中今最流行的便是轻薄色淑的折水缎,据闻此缎难得,莫说用的丝线乃是不断的蚕丝,花纹繁复,加之双面苏绣,既不过分侈糜,又典雅仪丽,为京中贵妇所重,因所制锦缎首创为一名叫六月的司绣馆女子,因此绣别称“六月缎”。 赵思懿为禁庭第一绣手,就连司制局的女官也时时来请教。恰逢与她交好的司制署内人任雯玥采买归宫,还特地替她带了两匹缎。早膳过后来寻思懿说话,“知你近日养病定是百无聊赖,这是最时兴的缎子,我瞧着这色泽不差,又上身舒适,当是不错。” 思懿仔细翻看,是云山蓝、紫玉兰样式的,远处瞧便与众不同。“想着你该多日不曾好生妆扮过,女为悦己者容,明日你便去紫宸当值,瞧着就觉焕然一新。” 赵思懿取过一侧绣剪分去几个线头,“从前禁庭用云闽缎,不过输在色泽黯淡,然一味压色,初时显得妍丽,但若盥洗几次,难免脱色。如此,反倒平白浪费很多银钱,我瞧这姑娘算盘打的极好,时兴绣缎本就洛阳纸贵,兼之唯有新购才能色佳,岂不要多购,否则还教旁人误解,是穿过数次的旧衣裳了。” 任雯玥感慨道:“还真是外行瞧热闹,内行瞧门道。我们只道是色泽做得好些,前些日风靡,司制叫我们预先习的针法都搁下了,只道是先琢磨如何翻色。反倒是我们不伶俐,活叫人欺瞒了还不知呢。” 思懿像是有意打趣,“贵署司制新官在任,自然想造一番功业。如今京中时兴的并非宫缎,堂堂禁庭竟比一小绣馆抢了风头,岂不有失脸面?”任雯玥不禁连连肯定这想法,环顾皆见无人,才压低声道:“明眼人皆知她这司制来路不正,乃是殿下同陛下的博弈。照理说,六司之长皆该是陛下亲谕才最应该,然她却只是殿下所承认的司制,仅此而已。那么阿思,对殿下,陛下究竟怎么想?数年龃龉,互不退让,有名无实,只帝后,而不夫妻。” 思懿长嗟一声,却止她后话。“这些不是我们思虑的。君心不能窥探,更不可揣测。殿下主理诸事,该为我们所敬重。凡事顾好本分,不理闲话,自然会度日安稳。她既已成司制,那便是不争事实。纵无才德支撑,但名上仍要多顾惜几分。人嘛,总在乎情面。见面三分情,同在一司,若真闹开来,未免双方没脸难看,且于禁庭和睦不利。毁去安宁,指开真相,对自己又有甚么益处呢?” 任雯玥何尝不懂,只是被昏聩之人管辖,眼见司制一日不如一日,难免心内不舒。“到底还是你有福祚,陛下不册尚仪,殿下谏了数次依旧如此。不过我却十分疑惑,陛下只准你一人近身侍奉,却为何迟迟不册你为尚仪?” 其实这亦是赵思懿多年存疑之事。她身份莫定,说是女官,却不需向六司女官施礼,反受她们的礼数。莫说她们,即使是何隽,对她亦是恭恭敬敬。但又非御侍,他待她最亲厚不过自不作假,然二人事事也是守礼,他仿若长兄般施以照拂,若有并无男女之情也合乎常理。毕竟十一年情谊,终究难辨清楚。“个中缘由我亦不知,大抵是他信不过我,亦不想将偌大一司交给我,是故尚仪局只由度潜代管,几载无正主罢。” 任雯玥以为不然。“信不过可就谬了!这几载是不曾教你管辖哪一司,但哪一司都听过你的指点,名上说请你去帮手,但皆是好生邀去,又只劳你查缺补漏的。陛下又常称赞你精通细处落笔,哪里容得你妄自菲薄。君心难测,说的便是这般了。即使你受恩至高,却也不曾尽善尽美。” 言说期间有人叩门,很是匆忙。“姑娘。前头有人来请,说大娘娘传召您过去一趟。”任雯玥猛地站起身,言语里满是震惊:“大娘娘?她不是早便吃斋念佛,不理俗事了?”赵思懿示意她噤声,兀自到铜镜前理了理衣裳与饰样,将两支蔷薇样式的发簪摘下去,拿一侧匣子装好了,今日她着的乃是一葱青墨竹的齐胸素襦,瞧着清淡闲远,颇有一番风致。她将衣襟正了正,又在铜盆里盥手,拿白绢擦过才出了门。 前来报信的涸蔗接着说:“内侍赶的急,直说今日逢殿下拜谒,大娘娘颇有兴致,连午膳都出了见禅亭,摆在虔诚堂呢。想是不曾遇甚么发愠的事儿。请姐姐的意,可要去禀陛下一声?姐姐这时候去,陛下难免挂虑。”赵思懿明眸流转,似在思索。“不是要紧的,再者,大娘娘传召御前人手,反去禀告陛下,说出去没得伤遭两边儿的情分,更有损陛下诚孝之心。” 这时分今上该在正堂处劄子,当不赋闲。穿过容徙长廊,便出紫宸,径直到禁庭里头去了。她正提裙跨过容徙长廊的门槛儿,就听后头有人唤道:“思懿。”除却今上无人敢这样称谓,涸蔗长出口气,倒真放心。她顾首过来,仍像素日一样见礼。“陛下这时分该是忙,怎么反倒挪出空儿来了?”今上负手而立,还是穿素日的玄色蟠龙戏珠常服。她又上前去,再次屈膝施礼,“陛下有吩咐?可惜奴今儿可不在值,陛下可容奴歇歇。” 今上融了笑意,一改沉肃。“你身子欠奉,便是再歇上一年半载的,也合乎道理。只听说大娘娘召你去瞧瞧,恰巧想着数日不去惠康定省,今儿惠康可有趣致,好容易自庵堂里挪出来,愿沾沾咱们这尘世味道,可不正是给我尽孝心,前去问候的机遇了。” 思懿心明他何意,只不愿他凭着这时分,倒有和惠康对垒的意思。他亦不多解释,直直便行在前头,何隽示意她跟着就是。到了惠康,也是一样儿。听里头欢声笑语的,当真难得这样高兴。穿过画廊,一路是纳安的宫娥,待等今上到殿前,又有副都知再行禀告。 再行请命后,今上已到了跟前。他双手并齐,仍照平日里长晚辈的礼数来行,“大娘娘慈安。”倒是彻彻底底的静默了下去,身在太后一侧的崔沅起身见礼。“妾见陛下圣安。”长久的僵持,太后不置一词,今上也便屈身,连着一干御前侍奉的都跟着下拜。 几乎一盏茶的功夫,太后徐徐开口:“孤记着宣召的是你身边人,该不曾劳陛下亲至才是。你这身边儿的体己人,倒是老大的排场,劳得你抽闲暇,本是处正事儿的时候,却蓄意需得你保驾,好教个个都晓得了,她是万万不得当做个平常人儿看的,可是这么回事儿?” 今上状似客套,话却不留余地。“这话从哪里说起?好容易听闻您今儿得了兴,肯在虔诚堂用膳,才来问候一声。若大娘娘不愿见,便即刻告退了。至于宣见朕身侧人,却不知是甚么缘故,还望您赐教才是。” 太后冷涔涔睨他,一时有晾着的意味,一时又不得不给几分面。“说起来极稀奇,一个侍奉人的贱籍,一时唤不得真名儿,一时又教这个那个给她施礼的,没得有失了尊卑礼法,既然您不请而来,孤亦明面上请教请教您,这人口相敬的赵氏,究竟是什么身份?” 今上不着痕迹的望向崔沅,她亦垂首,再恭顺不过的模样儿。她不爱理这些俗事,这些琐碎的,更不愿听一分。可唯独对崔沅不同。一来是侄女,本是亲戚。自幼指腹为婚后,连着养在身边儿,就当是自家女儿一般的。 太后一直想求个姑娘,只育了今上后再不能有喜,算是一遭伤怀事。“朕的内贵人,自不能单用下人二字衡量。要旁人多加几分敬重,也最应当。六司敬重,自是因她人品贵重,且才可胜人的缘故。您宽宏海量,胸襟博大,细枝末节处何须多生计较?” 太后听了便知晓内情,空穴来风必有因。崔沅会恼羞成怒,多半因他过于袒护。“是了。到处都称赞这赵姑娘,孤也想见见真容。却不知今日可曾随你前来?”今上侧开半步,赵思懿顺势上前半步,就势再行下拜:“奴赵氏恭请大娘娘慈安。” 她低垂着首,却能略见韵致。待她免去礼数,赵思懿提裙立起,一弯远山细细的蹙着,身形窈窕,面如白玉,比形貌,禁庭确极少有能胜过的了。“瞧着长开了,孤还记着,当年指去伺候你的时候,倒尚是个孩子。先帝说她瞧着像是伶俐机警的,跟着你能奔个好前程。一顺这么些年,她是长大了,也该是议亲的岁数。不知陛下给她定了哪家,也教我听听,权当是掌眼了。” 今上答的极快,像早有预料。“真是没想到您也挂牵此事呢,朕只想着数遭过去,没一个如她知心贴肺的,只为着私心要多留她些时日。累得人人过问,恨不得来日她便披了盖头,朕却着实纳罕,这般替人焦急,是何用意?难不成是瞧着朕顺心意,她却不能爽快了,才要这样为难朕?” 已是很重的言辞了,崔沅就快按捺不住,然而尚是太后来接,“御前若没有侍奉得力的,便全都遣走,再擢选新的便是。却没有一直留着一个,强按着不放的道理。陛下若起了意,便早早教她进了幸,如此也名正言顺,今后有了身孕,就放到暗春(代指嫔御住所)去,岂不更妥善? 今上始终静静凝视着太后,全不露半丝心绪。“料是午膳兴致高,多吃了两盏酒,怎么竟是醉话连篇?您若不舒坦,直派遣人去请候医官院的人,可别硬撑着,朕瞧着皇后就极纯孝,比朕更通晓您的心意,亦比朕更能哄您欢喜。不若就请梓瞳多加看顾,如此朕也就能歇心了。” 《左传》中记:庄公寤生,惊姜氏,故名曰“寤生”,遂恶之。这一千载流传的文段,应真于今上与其母。太后崔氏偏爱长子昌王秦怡,而恶次子之事,虽乃传言而无明证,却已多次得诸事印证。譬如今上践祚后,她逾二年不入惠康,不受圣谕所指的“太后”,更为要紧的是,先帝生前秘密立储,将密谕亲封于密匣中,告之以几位得信重臣,待他龙驭殡天后方可启出。 然而生前种种迹象,今上继位显然已顺理成章、板上钉钉。嫡次仁德胜于嫡长,崔太后不以为然。今上熟读诗史、博闻善治,崔太后不以为然。他八岁便单辟府邸,比旁的皇子都高早上四载有余。 “你眼里,从没有我这个母亲!既如此,何必假行恩义,直将我绞死岂不痛快!” 第4章 蔓草难除心绪乱1 阖殿下拜,宫人无不惶恐。早知要闹出难堪,是以赵思懿很不愿他一并前来。然事事种种难以瞒过他的慧眼,何况是她公然传召。今上再次双手并齐化作一揖:“侍奉您,朕素勤谨。知您望见者非朕,是以不擅自来见。知您所爱者他人,是以默许其滞留在京。万事已仁至义尽,何必多提。天伦之乐,固成难事,顽固之见,难撼分毫。难道当真要反目成仇,请天下见证您是如何重长而轻幼?如此,于您不利,于朕不美。于昌王,亦只会平添是非。那么还请您慎重考虑,那只会徒增烦恼的白缎,是要亦或不要?” 气急了往往难见明火。即便她那样愤慨,却也只能碍于长子的性命与安危而按捺住。“陛下所言……甚是。孤以为然。”他太懂面前的骨肉至亲,凡事关乎昌王,她无有不应。“是。说来朕极欣羡昌王,他的双亲极为疼爱他,事事谋划,自幼便样样俱全。可十载前,言官请命欲将朕送往祁鹄为质子时,您却以大义为重,欣然应允。那时起,朕便知晓,朕从未有过阿娘,或许在降生那一刻起,便已永世不能得到她一厘一毫的疼爱了。” 太后望着面前的孩子,却像是在瞧一个仇家。她数年在跟他博弈,为昌王细细谋划着,想留他在京城,甚至是身旁。“昌王于赵氏有意,愿举为侧室。陛下以为如何?” 他依旧从容镇定,仿佛他口中的昌王与自身毫不相干,不过只是一赋闲亲王,一纨绔子弟。“绝无可能。他欲娶纳,皆听凭自主。只一点,如要做下强抢或累及人命的混账事去,朕确不能恕,一概都是与庶民同罪。说起来听闻昌王府邸女眷无数,子嗣亦多,您福祚长远无穷,朕亦喜悦。至于朕身旁人,尤其思懿,却是想亦不能想,沾半点都不成的,否则便只能请他回宽州封地去了。怎样抉择,烦请您转告昌王,请他好生掂量轻重。” 这番话刺痛崔太后内心,亲生骨肉如此挑明,又是当着一干人等的面,她自然更生愠恼。“你自己跟身边的人闹不清楚,今儿是搂抱,明儿是执手的,倒去干预起旁人家是非!哥儿是替你思虑,打量她这番名声哪家敢讨要,便是你亲谕怕也是到婆家受冷落的命!你倒很不领情,反是说起我们的罪过来,孤却不明白,十月怀胎的恩,苦熬一日诞育的情你都记哪儿去了?难不成心底里全番装着那贱籍人物,竟是一竿子都混忘去,不知你来日见了你皇父又怎样打算!” 如此两厢撕开来,倒是冷的透顶。崔沅不知会闹成这般,一时竟也动弹不得。今上听毕,仍维持着几分稳重。“看来您竟真是吃醉了酒,宫内佳酿多,可即使酒香再醇厚引人,却亦不能贪杯至此,满口胡言才是。朕来的极为不巧,想是您醉意不曾发散,一时冲上脑去,说些个好没来由的辞套。醒酒汤很是要紧,即刻便该去熬上两副的。朕回了紫宸,再请御医来给您瞧瞧,若还有不妥的,的确是要仔细着,偏要好生吃上几帖药管好才是的。” 说罢他就转身带着一干人等离去,直到出了画廊,才渐渐静下。崔太后一直斥责着,甚至好些难听的也顺口道出。那些怨言藏在心底里,一点点滋生出来。她不亲他,他亦顺理成章的不愿乞求母亲的爱护,一味的疏远。 两个带着极度傲气的人碰撞在一起,终究落得个两败俱伤。崔沅见势,只得去抚慰太后。崔太后却只对她道:“孩子,你方才提起他不喜你,这大抵是因你的性情。他是吃软不吃硬的,凡事不可过于倨傲,要多顺让,方能得长久。”崔沅未必不懂,只她生来便是显赫之族的千金,门第清贵。哪里懂得伏首的道理,自幼便是样样要旁人顺着,事事自断的,到头来自己倒做了这角色,心头千万份不愿,定然行不通了。 直到回紫宸,今上才摒退何隽等人,只留赵思懿。他立于窗前,思懿远立。“今日提起的言辞,你莫听莫信。她急的很,断断是挑些不中听的挑衅,如若听进去了,可就中了圈套了。”思懿答道:“旁人怎样想,奴皆不介怀。奴在意的唯有陛下怎样想。” 今上想了一想,反而笑了。“是啊,数年何曾有人顾全过我的念想,唯独你能处处体谅。朝臣猜度,中宫揣测,惠康试探,不过各有私欲。那么思懿,你的私欲是甚么?” 他转过身来,直视她的眼。四目相对,像是隐藏不住任何欲望和索求。“人有七情六欲,你亦不能免俗,可十一载,你不曾求过我任何事。” 赵思懿一步步走上前,迎接着每一分窥探,每一分设防,和每一分检验。“私欲,奴自然有。奴想一世留于紫宸为侍奉,终身不嫁。” 好斩钉截铁的话,像是想过许多遍后最终的宣誓,像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诺言,又像是别出心裁的剖白。十一载风雨,他最煎熬时,是她请托四处求告,最终使他幸留京师。他发痘疫时,是她不顾生死,日夜照拂,最终令他脱离险境。他被扣押闽州时,又唯独她肯时时相随,即使可能终身随他被流放于凄苦之地,永世不得回京。 此刻他来回转想,一时怕她是有私下打算的,这般下便当真没半个真心待他。一时又打量她大抵是真心真意的,可凭谁又能对他无半点企图。“你先回去歇歇,便要到晌午了,莫误了时辰用膳。” 她双眸水盈,此刻目不转睛的将他睹着。此刻的话已是十分直白,御前除却到了岁数放出禁庭的,便是有体面可得圣眷赐婚出去的,并不曾有终身侍奉这一谈。 待她踏出紫宸,涸蔗急急来迎。“姐姐可受惊了?度潜女官派遣奴来瞧瞧,说姐姐午晌不曾服下药,正要奴搀姑娘回屋。”思懿略定心神,才回她:“不曾。只是乏得很,只觉得通身没气力,想是病好的不大全。”涸蔗闻言赶快将她搀好了,生恐她绊着磕着,穿长廊期间见着一行御前服色的宫娥,脸生得紧。“熙春时节就要放些满了年纪的出去,这些是新擢的,据闻个个都是殿下亲选。” 的确,办事利落与否确不晓得,然模样身段却有几个出挑的。远远瞧着,虽是一般样的衣裳,然发钗却特地求精,少不得多些个垂珠、宝钿。“是呀,多早晚我不在,他身边总有人补缺。” 涸蔗笑了笑,显是太明白坤宁御前搁人的意图。“哪一个同姐姐比呢?这可都是平庸混账的,只等哪一日犯了蠢,一竿子撵出去便算了了,那日御前听候当值的颂玉摔了盏子,言语冲撞冒犯,如今拖去司正那里,原是要打死,合该是照全殿下,才留下口气。陛下出口便说御前皆蠢笨得很,却除却姑娘。可见再多上几万万个,纵模样再出众,也不能及。” 思懿眼神黯淡了下去,脸色愈发不好,只觉得寒涔涔,冷一阵暖一阵的,不是滋味。“这些个入紫宸殿的可都教导妥善了?是谁在统管呢?”涸蔗仔细扶她入了内院儿,“这原与咱们不相干,一概都是尚仪局的差事罢了。度潜说也忙碌了数日,只道是个个心气儿高,一时难得调停。连日罚过斥过,尚算有几分稳当。度潜女官还说,若哪个是不长眼的,姐姐只管打发,且不必特意报备于她。若连姐姐都瞧不上的,那自是蠢得狠了,倘到陛下跟前,便要牵出个滔天祸事儿,岂不更惹厌讨恼?” 思懿歇了一个下晌,晚膳用的颇潦草。庆云劝了几次,她依旧用不下吃食。过了倏忽却不见半个当班的下值,前头后头的议论不休。尚服司新来的内人胡海平日口无遮拦,与御前的内人孟应淇同乡,这时分赶巧来报信儿,“前头闹开了,说今儿陛下吃醉了酒,趁着无人看管,姜清直喇喇潜进去,动辄就要去解陛下衣裳……哟,可不得了,陛下当真就犯了盛愠,当即一概都押下了,围的水泄不通。” 讲的可谓栩栩如生,教人不见而能猜想到他恼火到何情状。待她与其余内人长吁短叹时,赵思懿便夺门而出,一路疾驰。庆云拦阻不能,只急急唤了数声“姑娘”,赵思懿便也当耳旁风尽数不理。到紫宸殿前,天虽黑鸦鸦的,但四处点着灯火,内人们提着两倍的灯笼照亮,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但胜在秩序井然,全盘是宁静肃穆,半点嘈杂也不曾有。见着她来,御前值守、何隽的徒弟何粱迅捷下阶,“姑娘怎地这时候来了?姑娘该好生歇养,这些琐碎的乱糟,原都不应理会。” 他说着,赵思懿却不停脚。殿内跪着片片的人,拜在最前头的乃何隽、度潜、涸蔗几人。纱帘厚重,只能窥见烛火闪烁之间的依稀人影,他只披散着单袍,虽说是春日,白日里并不冷,尤其日影撩下来,晒的四下都发着暖漾漾的意。然而今日夜里可起了朔风,此刻还在外头呼啸不停,直透过衣襟袖口,将那丝凉意往心头里灌去。此刻便只得赵思懿一人敢去劝慰一二,到近前,她脚步也挪动得慢了许多。纱帘晃动,他自多了警觉,时时提防。 “放肆!”力道极大,纱帘急急的抖动开来,珠串也窸窣作响个不停。赵思懿被撂倒在脚蹬上,手肘磕在一边的小盏上。“姑娘!这……”宫娥们虽都想去,但又碍于圣怒而不敢行动。熟悉的称谓使他瞬而恢复清醒,他速起身掀过纱帘,亲去搀扶。“你怎么来了?夜里风急得很,你又不多添衣裳,冻坏了身子可怎么办?若风寒又起又要遭罪。让我瞧瞧磕坏了不曾……”说着就要去翻她的袖,前前后后数位宫娥内侍,他亦从未这样失礼。 思懿退后两步,叉手施礼:“陛下说的极是。早春乍暖还寒,紫宸又一早便撤了火盆,还请容奴为您更衣。”于是他示意她跟随,二人单独入了紫檀木架的屏风,待他替他解开胡乱缠绕的衣带,又依照平日的惯例,一样一式的重新理顺归整。 大抵是吃酒的缘故,他身上格外热腾腾的,隔着中衣,时而擦碰到一寸肌肤,都能感到几分温热。待理整齐,她再次施礼便要退出去。却被他拽住了手腕,他抬手示意她噤声,解开她腕间的盘扣,一寸寸翻开她的衣裳,直到翻至肘处。她肌理白皙,青紫便格外清晰可见。“是我不好。” 说罢他去抽匣里取一药瓶来,嗅起来像是药酒的味道。他举止细腻,像是做惯的。“在偈州军营那两年,早习惯每日有个擦碰了,这药就时时携带在身。虽非名贵药材所制,但药效极好,不出个七八日,伤就自然消褪了。” 她闻言解颐,“竟有这样神的药!只可惜那两载奴不在您身旁……”他转而问:“你那两载在禁庭受教,该是极苦的罢。听度潜说,每日只得睡上两个时辰,早晚听训,回了屋还要抄录宫卷,一刻也不能停歇。”她笑着摇头:“不苦。奴是岳王府邸送往内宫掖听教的人,一举一动都代表殿下,象征阖府。如此,奴定是事事在前,样样占魁。” 她所言不虚,遣去受教的都是近身服侍各府殿下的侍女。谁没有十八般本领,为使各人用尽浑身解数,则难免多是较量。从绣艺到念书、从小楷到绘画,她竟也是无一落在后头的。 今上含笑,无比肯定道:“我知道,这世上再没有比思懿更好的人。” 第5章 蔓草难除心绪乱2 她看向她的眸光里像是万千思绪萦绕,一时又现出隐约氤氲的水汽。他走近了,左手于她眼睑下细细摩挲,“方才都不曾哭,怎么现下倒哭了?”她胡乱的晃头,像是有意躲避开他的探问。待等她止住涌现的泪意,他方瞥向外头竖着的下人们,“阿眠,你先回去。” 她侧首,循着目光瞧去,几人已然有些长跪到有些支撑不住,冷风里肃立的宫娥好似在发着颤。“等陛下处置过了,奴服侍陛下歇息罢。”他笑着婉拒:“今日就算了。我饮醉了,难免举止失措,生怕再伤损你。再者,我将行杀伐,这般场面,总不愿你亲眼瞧见。” 杀伐,多么残忍的两字。在他温和又不容置喙的目光下,她终忍下了张口求情的言辞。她想为何隽、度潜说情,那不过是中宫博恩的诡计,他们难以凭蚍蜉之力抵御,即使生出纰漏亦有情可原。可她知晓,一次、两次、三次,事不过三,她一再的试探已然抵到他所能忍耐的底线上了。“奴告退。只是……”他仍然存着温柔的笑意,像是耐心地等待着,等待她说出她的下文。“陛下能不能别再恼了?”他笑意愈浓,向她再三点头。“好。” 两人自屏风后出,却无一人胆敢抬首窥视。今上吩咐道:“涸蔗,取朕的狐氅来给思懿,再送她回去。”她闻言如蒙大赦,自去衣架上取来,给赵思懿披好,又仔细扶她远离。她渐行渐远,直到消隐在他的视线,他的笑意随着她身影的消散一分一分地褪了下去,换之以素日的肃杀。“朕素日宽待,只想着诸位勤勉,纵有小误,亦不想过分计较。却不想今日宽纵至此……竟像是紫宸皆为旁人天地,全凭他人做主了一般。” 他的话很轻,语调甚至与平常和下人打趣时一般无二。“是谁所指使,朕已不打算再问。今日便在紫宸殿前,杖毙姜氏,请坤宁、紫菱阖殿宫侍,紫宸御侍尽数观刑。度潜教导不善,革三月俸秩,何隽前有延误病情,后纵姜氏直入内殿,鞭笞三十。今日当值尽罚十杖,此后再有犯者,便与姜氏同罪论处。” 姜清哭喊起来,满口求饶,却已于事无补。从开始的顾念求情,到后头的家族门楣,到最后急喊“坤宁救我,殿下救我”等辞,皆只能作死前最后的疯癫之语。 到临了,姜氏像是顿悟,“赵氏!殿下所言竟是极真,本就是个和飞燕一样的祸国殃民的鬼魅,哪里配得……”他平淡的目光转作锋利,命亦下的极快,“让她永远住口罢。”行杖内侍奉令,迅捷落笔。一干人等瞧的胆战心惊,颇有杀鸡儆猴之味。 待杖死姜清,今上又嘱度潜道:“你回去瞧瞧姑娘,看她可歇下了不曾。今夜原本事发突然,然内殿无御前侍从出入,又是谁将此信报与思懿,叫她慌忙前来的?这御前诸事,你若管不得,朕并不是无他人可使。还有,朕素来不想让思懿知这些肮脏行径,谁如若敢多道一词,该知如何处置罢?”度潜迅捷下拜叩首,“奴遵旨。定不会搅扰姑娘歇息,再将此事办妥。” 他双眸一阖,言语成冰。“今日起整肃御前,她的人,一律皆遣出去。思懿身边只留涸蔗、庆云、庐成三人服侍,其余人等不可近她寸步。” 度潜又恭敬称“是”,只听今上再次道:“清肃御前务必从速,最慢明日前必得俱毕。”度潜双手发着虚汗,只觉得何隽受罚后五岳压身,教她喘不过气来。此事之所以惹来圣怒,一来是因姜清着实莽撞,二来她言语不留忌讳,再次提起今上同赵思懿关系朦胧,以至并非清白身一辞,实在触怒今上大忌,难逃一死已是定局。 在他心底深处,竟是他的中宫亦比不得赵思懿一星半点的。度潜从前只道二人亲厚不比寻常,却不想他之于她的爱重,是胜过山高海深的。她一壁作想,一壁已到了内院,本是要轻推门进去瞧瞧的,谁知她刚行至门口,门便从内启开。 她的话很淡,淡得没有感情,没有痕迹,“姜清定是死了罢。”度潜不置可否,随她入屋,在一侧她平日饮茶的小盏旁落座,兀自倒了盏茶,又胡乱就着滚烫的茶水喝下去。“姑娘神算。”她笑了笑,却不是当真欣悦。“高班呢?是不是遭了皮肉之苦?罚了多少?二十还是三十?” 度潜惊诧于她的预料皆是现实。她从前只道赵思懿是受今上护佑成长,一路顺遂,该不晓得这些杀伐果断,血腥屠戮之事才对。“姑娘怎么知晓?姑娘不是最不爱理这些事的?从前陛下亦不需姑娘管事的……”她状似肯定这说法,“是啊。他并不希望我知晓,那便当我甚么都不晓得就是了。陛下的思懿今夜睡着,明日起来御前裁撤了人,她依旧平平常常地去侍奉,全然不知今夜所起的疾风骤雨与风云变幻。” 度潜明白了,却还是有些担忧。“原姑娘都晓得,姑娘一心为陛下打算,昔日是这般,如今也不曾变分毫。”她点上两根燃了一半的烛火,房屋里亮堂了些。“我五岁入岳王殿下府邸,自小孤苦,尽受欺凌。我比你们都更懂得这世上的人都是怎样的。入宫承教更如此。昔日太后为中宫,当着尽数宫娥面杖毙内侍,道理原是一同的。我乃御前人,又多年追随他,他所见过的阴鸷诡诈,我需得在前便看过,才能替他排除万难。” 度潜目不转睛的听着,又问:“那姑娘还是打算追随于他,绝不更改?”赵思懿不多思虑,“我不过是无根浮萍,既无门第束缚,亦无双亲羁绊。于这世上,原不过赤条条无牵挂。他昔日不曾将我当做一个物件,以诚待我。如今我只想以此身伴他长久,便就足够了。”度潜起身:“姑娘知晓。我今夜有要事在身,就不能多叙了。还望姑娘多保重自身。” 赵思懿颔首,并不起身去送。度潜悄然阖上房门,她便吹了烛火,陷入漫长的漆黑中。待等翌日今上散过朝会后,今上归紫宸时刻意走的比常日更急。这般步履匆匆,倒像是有了要紧事。直到他到殿门口,才又特意缓下来,只是寻常步速。她早已为他奉上一盏清茶。“昨日歇的可好?” 她笑着向他扬起面庞,像是精神极好的模样。“昨日回去便歇下了,一夜好眠。只睡梦间听见房门响动,四处都在走动,本以是天蒙蒙凉了,仔细瞧着却只约莫丑时左右。”丑时内人们观刑毕回房,房门响动乃度潜前往察看,每一环都对应无误。他暂且放些心。“那便好。你若嫌她们吵,紫宸殿后的金橘堂空着,尚算静,教度潜给你指派两个内侍,将你的住处挪于那处,可好?” 金橘堂,崇文帝为梁皇后所建造。因梁皇后酷爱金橘,因此更名金橘。乃历朝历代皇后亦或贵妃有娠时可得殊荣,方可得圣眷而居。度潜望向赵思懿,见她端盏的手抖也不抖,径直换了一盏温热有度的茶给他。“金橘堂为嫔御所居,奴哪里住得?不过陛下此番挂牵,奴确要谢过。” 度潜又望向今上,见他听“嫔御”二字骤然抬首,震惊一般的凝向赵思懿。如此清楚的区别“嫔御”与“内人”,她还是首次为之。他甚至在怀疑,怀疑她是否在暗示些什么,或许不过是出口的打趣。若非她,其他人会怎样答复呢……他的思绪愈发乱起来,因此只能拿其他言辞搪塞。“十来日后便是你的生辰了,还没问过你,可有什么特别想要的?” 她的回答和每一岁都相同无两。“奴万物不缺。一切凭陛下恩送就是。”他颔首应下,见她取了茶壶去侧间清洗,便双眉狠蹙起来。转首又询问一旁的度潜,“她说嫔御是何意?”冷不丁一句使度潜措手不及,她只好回答:“奴愚钝,并不明姑娘意。可依照规矩,的确是恩眷浓厚的嫔御以至中宫方可随居金橘堂。” 是了,这本是一句再平常不过的言辞,却能引得他浮想联翩,可见是他私欲作祟,一时竟觉得她有意提醒…… 待等午膳前后,任雯玥行色匆匆而来,来了便径直说:“今日出了大事。你可记得御前受惩戒的萧氏?她如今成了掌制,动辄为难打骂兼而有之,今日徽音同她绊了两句嘴,她竟将人绑去宫正司,说要打死了了事。又说已请过坤宁的意,我只得来恳求你……” 旁人自觉退出房内,只留她二人,此刻任雯玥才带着哽咽道:“徽音你是见过的,人品贵重,若无这么桩事,司制便该是她。如今那位司制同她沆瀣一气,像是坐实她的罪名……上头又有殿下撑着,现如今只能来求陛下!阿思,你我相识数年,我只求你这一次,求你代司制阖局向陛下陈情,请他宽恕徽音。” 她不置一词,转身出了房门,自期间穿堂回紫宸殿。今上才用毕午膳,此刻正在盥手。见是她来多了些笑意:“听闻你去支应两司账簿的事了,可都统算得清?”此刻唯有度潜与几名内侍在场,几人俱相识数年,彼此熟悉。赵思懿砰一声跪下,吓了度潜一跳。今上赶忙手也顾不得擦,便急来扶她。“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赵思懿并不起,“今岁生辰礼,奴想好了。想求得陛下金口饶恕一人罪过。此人于司制局,工六年,万事妥帖,却因顶撞掌制而只能受死。奴知此事悖逆御前规制,甘受惩戒,但请陛下莫让一身清誉之人无辜受死。” 御前之人,不理禁庭俗务,不替嫔御说情。若有触犯,轻则鞭笞,重则处死。他使力将她搀起来,又将她搀着立稳。“度潜,去宫正司将人带到紫宸来。” 度潜奉命而去,示意其余几人跟上。等人走得干净,她方再次施礼而拜:“先谢过陛下开恩。御前规制奴清楚,稍后便去领罚。”他一把攥住她的手腕,斩钉截铁道:“罚就不必了。你为无辜之人求情,是一件功德,焉能再行惩戒?” 她摇头,并不领情:“照理的确如此。可奴为御前之人,假使个个都与禁庭瓜葛牵扯,岂不乱了御前秩序?规矩不可破,奴亦非例外。”他攥得更紧,“你跟他们不一样!你不仅仅是……”话不曾尽,转首来她已是满面泪痕,他不得不在她的注视下弥补这不尽之辞,“你不仅仅是御前之人。” 她望着他:“那我是什么?”他的手骤然松开,亦不再看她。“你侍从潜邸,追随朕近十二载,与她们自不能等同。” 她敏锐的捕捉到“朕”这一字,他鲜少与她用这一字。尽管有时是改不掉的习惯,而这一次,却显然是蓄意而为。她又笑着追问:“仅此而已?”他彻底转过身,长袖掩盖住他颤抖的双手。“是。” 她笑了两声,尤其凄寒无比。“那便多谢陛下为奴破例了。如此恩遇,仅是为顾惜主仆之旧情,到底是奴该感激涕零了。” 说罢她再次施礼,退出殿外。见度潜已领了徽音回来,向她垂首致礼道:“姑娘。”她微笑着还以深礼:“女官客气了,奴岂敢承您此礼。” 第6章 蔓草难除心绪乱3 今上自然饶恕徽音所谓的“罪过”,亦知晓司制局上下沆瀣一气,抵御有才能之士。于是将司制吴氏与掌制萧氏一并送入宫正司,另推徽音任司制。此番任雯玥自是欢天喜地,几日后喜气满怀的去道谢,见着赵思懿却觉得她变了个人。 任雯玥笑盈盈道:“姐姐可知晓如今司制局有多好!上上下下都欣喜,我们戮力齐心,定能恢复从前。说来还要多谢那日你为我们慷慨直言,否则便没有今日了!”赵思懿颇为客套地笑了笑:“是陛下爱惜人才,才不使司制蒙冤。至于挽救徽音的,是度潜女官,你若要谢,便去谢她们罢。” 任雯玥颇感奇怪,似懂非懂的另去谢度潜时,度潜对她道:“任姑娘只知赵姑娘受圣恩眷顾,她一句话赛旁人千万句。可她毕竟行自御前,御前规制不可废。御前若与禁庭牵扯诸多,株连不清,便是当即绞死的先例都曾有数个的。你心里只有清白无辜,但以为姑娘一句话拯救你于危难,解救司制署,却可曾为她想过?” 任雯玥的确不曾顾虑这众多事宜。“我……我不清楚!我竟给她惹来这滔天祸事,那陛下可有怪罪于阿思?她可有受甚么惩戒?是奴,都是奴的过错!奴该去向陛下认罪。”度潜拦住她,并说:“不必了。此事已了,你只需记得,你所结交者乃是阿思,而非陛下的御前近侍。切勿再以情分缘故枉生是非,否则那时即使姑娘不与你计较,我亦要同你计较的。” 度潜又道:“还有,此事你万不能对姑娘言明。只当做今日尽数不曾听过,凡事记在心底,比宣之于口更有用处。”于是任雯玥欢欢喜喜来,却心事重重离去。晚间内人一处用膳时,度潜见赵思懿只用了几筷子便撂下,便去问:“姑娘身子抱恙?瞧着姑娘食欲欠佳,想是饭菜不可口,那我再命膳房……”赵思懿站起身来施礼,“女官哪里话?奴一介宫娥,怎敢劳碌膳司一场。叫旁人听去了,还道是我轻狂,仗着几分年资便动辄跋扈起来。” 度潜深觉奇怪,她处处和旁人不同,这已非近事,而是十二载的惯例了。不说吃食比旁人精致,就连当值数目亦比寻常御前女官要少,至于吃穿用度就不必多提。她从未在意过这些“例外”,亦从不强调身份,如今却愈发的介意“宫娥”的事实,看来是今上那日真同她讲了穿心之辞。 “那请姑娘早些歇息。”度潜适时的后退几步,为她侧让出路。赵思懿依旧从容道:“女官为长,请女官先行。”四下的宫娥全然站起了身,齐齐向这里看。度潜平静地重新打量她,后照她所言,于前先行。赵思懿则随于其后,她今日并不在值,是以已然清闲了一日了。 晚间有人影匆忙晃过,塞入一字条。赵思懿揭开来看后,见四下无人,便转出紫宸内院,往千秋亭去。早有人在此等候,且只她一人。 赵思懿施礼下拜,直问:“殿下有何要事要如此避人?”崔沅倒宽朗一笑:“你倒胆大。就不怕孤在此阴黑之地要你的性命?”赵思懿自行免却礼数,“奴自问行无过错,再者,奴死不足惜。倒是殿下,又何必为一介贱籍之人沾染血腥。” 她很明白崔沅。崔沅亦有些动摇,勉强镇定心神道:“今日来,是想同赵姑娘谈一桩事。你御前事忙,鲜少能抽出闲暇,孤便只能铤而走险。数年前赵姑娘疾病凶险,乃我崔家献药而解救你于险境。”她以施舍者自居,却不见她有丝毫感激之态。“殿下救奴,乃为顺理成章礼聘陛下,而并非为救人一命。因此奴该谢者陛下,殿下何必夺人之功?”崔沅再次落于下风,她粉拳狠握,连言辞也不稳起来,“那又如何?正因这桩事,他才不得不迎娶。亦因此,入主坤宁者为孤而非他人。” 她依旧不答,等待着她要紧的下文。“因此事,陛下允我一诺。他说凡他力所能及,四海但有会为我达成所愿。赵姑娘可知孤要同陛下讨要何物?”赵思懿镇定如初,像是早知此事与自己相干。“奴愚钝,还请殿下明示。”崔沅特地提起几分调子,颇为傲然地道:“将你赐婚于崔贲。” 崔贲,一风流浪子,崔家捐钱而得秀才,三举而不能,至今还是秀才。“好高的门庭,殿下真是抬举,竟肯教奴入崔家门。”她万没想到她会这样回答,一时被堵的无话。“孤还以为赵姑娘只瞧得上身边贵人,不过襄王无梦,即使你一腔深情,亦不能换得他半刻驻足回眸,否则遥遥十二载,他怎会事事止乎于礼?若真两厢有意,只怕你的孩子都呱呱落地了罢。” 赵思懿莞尔笑道:“殿下说得极是。奴自知微贱,不堪匹配贵人,更不敢妄议君上。既殿下得其允诺,想必定能如愿。婚姻之事本就不。凭奴一人拿主意,如此,倒深谢殿下替奴打算。”崔沅愣在原地,一时说不出话来。这般的从容镇定,像是尽数都在意料之中。 说罢赵思懿再次矮身施礼,“想必殿下欲言之辞毕,如此,奴便不多耽搁了,就此告退。”等她走后,葛笠才自假山后抽身。“赵氏的确不简单。凭她三言两语可见其心智城府,能凭一己之力成紫宸不可撼动之人,又岂能是只得陛下一人信重这样简单。” 崔沅亦起身,遥望她离去的身形。“可惜是个孤女,若是显赫门第人家的千金,怕是我们亦要多出几分忌惮。”葛笠笑得意味深长,“金玉堆砌出的人儿,是娇养的玉簪,岂能如她一般深谙人世?”崔沅极厌恶旁人称赞赵思懿,于是转话道:“前些日叫你去预备的可都备妥了?”葛笠垂首应道:“殿下放心,一应齐全。” 崔沅深叹:“说起来自那日惠康起事,于陛下我数日不得见。明日借南旻王回京师述职,反倒是成全孤与陛下二人。”当初崔沅前往诉衷情,便是葛笠所不能理解的。莫说惠康与紫宸龃龉之深乃数年积重难返之事,赵思懿本就是龙之逆鳞,实难以轻易撼动,更不能触碰。可崔沅连番试探之下,仍旧不信今上对她有意。 可当真是自欺欺人的典范了。 翌日,四月初五,为赵思懿生辰。恰逢今上叔父南旻王换防回京师述职,各处团团喜意。在庆云几次劝告下,赵思懿仍着云水蓝的素襦,仿佛一切欣喜与她毫不相关。自清晨起便下着淅淅沥沥的雨,天阴森森的,南旻王绊在半路,这宴席便自晌午拖延到晚膳后。 整整一日,今上不曾见赵思懿。问过度潜,说是她早前便应了六司清理账簿,已忙碌一日。的确如此,这一日赵思懿将六司走遍,将一应数目理的十分清楚明白。至尚制署时,司制梁徽音十分敬服,连着请教了数个疑问,最后称许道:“都道姑娘聪颖,我前以为是虚言,不曾经您一指点,四下都清晰得很,当真是我从前不识姑娘,还要向姑娘谢罪才是!今后还望姑娘时时前来,多多教导才是!” 赵思懿侧首询问:“我方才所言的记账实录法,司制可都记得?”梁徽音颔首道:“的确严密。奴已都记下了。今后若有不懂的,再去请教姑娘就是了。”赵思懿笑了笑,继续道:“若有不明白的,当下问我就是。”梁徽音听出她话里的深意,一时颇有怔忡:“姑娘是说?”赵思懿并不顺着她讲,“今后司制署要仰仗于梁司制而非我,当初陛下不惜驳坤宁颜面而解救司制于危难,这份恩情还望司制永世莫忘。”梁徽音再不多问:“奴不仅记得陛下的恩典,还会记着是姑娘不顾生死替奴禀于御前。” 赵思懿摇了摇头:“即使非我,亦会有他人。我君乃旷世明主,必使含冤者昭雪、屈辱者扬眉、作恶者受惩。”梁徽音向紫宸殿方向下拜:“天下百姓得此圣明天子,皆同沐恩德,感激涕零。” 赵思懿与梁徽音相对一礼,她便就此告辞。今日于崇政殿前的同仁堂设宴,同仁堂旁是戏子献艺的梨香馆,此刻几人生了争执。走近细听,那为首的说:“这可怎么办?胡婧不知何故哑了嗓子,这时分不能登台献艺,如此一来有失颜面,二来差事亦不能了……”另一个宫娥打断她道:“当务之急是找人补缺!难不成你想教南旻王单听哑曲不成!” 一旁的小内侍又急急添道:“两位姐姐可别争执了!此刻要紧的是南旻王喜闻《凤求凰》一曲,而今教坊却不曾有擅此曲的乐工,另是胡姑娘因哑了嗓子,悲愤难填,一时要投湖,一时又要割腕的,这般情状万万不能叫她去献艺!” 两方沉默。她却沉浸于回忆之中。那大抵是八年前,她那时要习琵琶,他却反要她学古琴。缘由是近日将将读过司马相如求爱于卓文君作《凤求凰》的故事,一时颇感欣羡,亦想得此千金曲。 地下遮面的薄纱被人拾起,三人见一身姿绰约的宫娥款款行来,并说:“奴教坊司乐工,是承徐教习的意前来的。”几人俱十分欢喜,前一位却将信将疑,“教坊司?且报上名讳来。”赵思懿坦然应道:“奴怀归。是徐教习自班门府带回禁庭的。” 如此,算是解除了她的疑虑。徐茗的确在近日前往班门府带回几个伶俐的教导,她未曾见过也在情理之中。“多谢怀姑娘救急。不知怀姑娘可会弹奏《凤求凰》?”她从善如流:“《凤求凰》为奴所擅。因此教习才遣派奴前来,否则要贺泽姐姐前来,岂不更好?”那宫娥不禁彻底信了她是教坊司乐人,替她引路道:“那今日便劳驾姑娘了,姑娘当真福祚远大。今日若能讨得陛下与南旻王的欢喜,便是前途无量,会经殿下举荐,为陛下嫔御。” 这便是崔沅的最终目的?将她聘人后还不忘再赠他一人?此刻赵思懿竟觉十分讽刺,原来崔沅从不懂今上。他岂会接受旁人所赠所送,何况崔家?那宫娥见她并不喜出望外,有些纳罕。赵思懿察觉她的异色,解释道:“奴一无根无系之人,自然事事听从殿下的。今后亦会以殿下马首是瞻,必会事事顺从。” 那宫娥见她如此乖顺懂事,只想着今后免却驯服的困扰,实在算是喜事。到梨香园调琴时,今上已从紫宸殿起與往同仁堂去,途中他多次询问度潜:“思懿在何处?”度潜道是已经遣了人去寻了,想是在哪一司绊住了脚,一时不能脱身。今上仍不安心,吩咐何隽领着殿前司的黄门去寻,尤其交代要严查坤宁殿。 帝后于同仁堂前相逢,崔沅今日因早有准备,是以特意拿出一番恭顺的面孔。谁料今上头一句便是问:“梓瞳今日可见过思懿?”葛笠狠蹙了下眉头,崔沅勉强维持着讨好的笑意,并尚算礼貌的回道:“妾不曾见。听闻今日是赵……赵姑娘生辰,这时候她该在紫宸殿与诸人度生辰罢?”今上三番五次的来回打量她,后见来了命妇才道:“那倒是巧了,朕的内贵人为宫务诸事忙碌一日,至今不见人影。” 崔沅双手猛地一颤,当即便想到该不会是赵思懿因昨日之事而轻生就死,因此才不知踪影的罢。今上将她的细微行举一览无余,心知此事必与她相关,便对度潜耳语几句,度潜即领命去办。 第7章 菱歌一曲心意明1 今上心内焦急难耐,此刻却有内侍禀道:“陛下。南旻王请见。”他只能暂且按捺,强作笑意道:“快请。”身为先帝胞弟的南旻王,自先帝践祚起即请命前往边塞戍防,他忠勇非常,镇守边塞十五载,便有十五载太平气象。 南旻王此刻不着甲胄,极像是寻常人家的老先生,兼之和蔼面容,更是可亲,“臣叩请圣安。”今上亲去搀扶叔父,两人相请上座。“叔父一路风尘仆仆,恰逢今日阴雨连绵,当真辛苦了。” 南旻王爽朗一笑,颇有些不拘小节的爽快。“臣一介粗人,并不介怀薄雨。今日有一要事,先欲上禀。”女眷惊讶变色,这朝政要事怎可摆在有女客在的宴席上来谈,谁知南旻王却继续解释道:“乃是祁鹄王有所托付。祁鹄王长女娜尔塔幼年为人所掠,至今没能寻回。王后为此事积郁成疾,望陛下代为寻访。” 今上即追问道:“长女?那薄钦拉公主乃是次女?”南旻王望向天际,似是在追忆陈年旧事。“薄钦拉殿下与娜尔塔殿下年龄相仿,为王后义女,并非新生。就不知娜尔塔殿下是否有这番厚祚,能得好人家照拂了。” 众人不禁唏嘘,其中南哲王妃平日最喜张罗繁杂事宜,是以问道:“那这娜尔塔殿下芳龄几许?可有甚信物?”南旻王即刻答道:“岁月绵长,希冀十分渺茫。然日久天长,王妃竟日益怀念起失散的女儿,望此生阿娜神(祁鹄信奉神)能归还长女,还说如陛下能代她寻回爱女,愿缔结百年和平盟约。娜尔塔殿下今尚不满十七岁,生辰在十月初五。” 几个外命妇互相问过,俱称不曾识得这样女子。“经年累月,只怕信物全然遗失。如今已属大海捞针,望陛下能倾举国之力以寻回祁鹄明珠。” 祁鹄明珠,当真是有千钧之量的长女呀。 此事终于在纷纭的议论中落下帷幕,接着便是崔沅粉墨登场。“陛下,妾闻叔父尤爱《凤求凰》一曲,今特地请一国手为叔父弹奏,愿能使您开怀一笑。”南旻王自然领情,笑道:“臣多谢殿下惦念。只数年过去,再不能聆听昔年仙乐,此为毕生大憾。”崔沅欲再解释,想要夸耀这乐手多么擅弹,然而今上一记眼风下她却只能噤声。 她只知南旻王爱闻《凤求凰》,却不明个中深由。 南旻王见他夫妻二人横眉竖目,只得出来圆场:“昔年内子与臣结缘,非因父母命、媒妁之言,而乃相悦为婚,礼从义起。内子育自书香门第,尤擅琴曲,我与她初于上巳节邂逅,一见而彼此钟情。后内子借《凤求凰》表明心意,就此定下终身。” 崔沅只觉匪夷所思,即刻评说道:“婚姻大事,岂由个人做主?对一外男奏《凤求凰》,岂不是德行败坏……”此刻今上直接截断她的言辞,“叔婶之情旷古难遇,当真是羡煞旁人。可得心意相通之人伴于身侧,大抵是三世都修不来的洪福。” 可惜情缘天定,却终究相伴须臾。南旻王妃当年遭遇难产,兼之身在边塞,南旻王遭人围剿难以抽身。她拼死产下一女便撒手人寰,不曾见挚爱最后一面。此为南旻王终身憾事,是以他立誓镇守边塞,抵御外敌,亦是终身守在亡妻身旁。 情之深者,可动天地、感金石、昭白日、垂青史。 说话期间,弹奏国手已更换衣裳,鲛纱遮掩住泰半面庞,只露出一对明眸。崔沅一改愁容,以最温和的语调道:“这国手乃妾自偈州寻来,传闻她一曲能令孤雁悲鸣、杜鹃啼血,技艺登峰造极,天下能胜者缺缺。”众人瞩目的国手提裙拜倒,“叩见陛下、皇后殿下、南旻王殿下、诸位贵人。”行礼如仪下,崔沅更感惊奇,一平民乐妓,竟如此熟知礼数,且在此显赫场面下亦不怯场。 葛笠已觉有异,瞥向跟随的宫娥,见其十分肯定的向自己致意,才觉大概是自己多想。座前离献艺处很远,他甚至没听见一声吉词,却不得不给南旻王与中宫一份情面。“免礼。”国手得免后再次施礼谢过,葛笠已觉察出太不正常,这女子乃风尘中人,哪会熟知禁庭礼数,可既已开局,便是难以轻易打断了。 有内侍将古琴架搭好,国手搁下古琴,取出白绢拭手。崔沅从始至终凝视今上,不肯放过他一举一动。却见他见她拭手时眉心猛跳,手亦微微颤抖。崔沅笑意更甚,想若能引得他动心思,且算是那国手一番造化。 她将白绢叠整好,放于一侧。一曲便启。琴声婉转悠扬,仿佛在倾诉求而不得的情愫,又仿佛在讲述一段缠绵悱恻的故事。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有位俊秀清雅的少年郎,我一见便不能忘。我一日不能见他,便思念成疾。高飞盘旋的风鸟呀,她在四海内求取她的凰……婉转处固十分曲折迂回,高昂处却亦极尽情思弯绕。 她还记得那一日他边读着《晏子春秋》,边似打趣一般问她:“阿眠,若你是卓文君,我是司马相如。你可愿同我结缡?”她笑着,却不领情:“后你再变心,再将我抛弃,要去求娶其余美眷。然奴可不曾有文君才情,可难作千古称颂的《白头吟》!” 一曲落毕数久。今上沉溺其中,南旻王却也久久不能释怀。他一军旅中人,又在人世熔炉中浸润数载,早看透世间万事。此刻却饱含了热泪,崔沅不解他二人怎么回事,先声夺人道:“不愧得国手美誉!照妾看,的确臻于仙境,天下无有能匹敌者!”此言一出,沉浸于情感的二人皆回归现世,南旻王随意以手拭泪,开口便语惊四座。“我有一言,恐冒犯姑娘,不知可问否?” 国手自座起身,向他深深躬身以表恭敬,亦是沉默的应允。南旻王问出心中之疑:“姑娘可有心爱之人?”国手几乎顷刻答出:“有。”崔沅颦蹙,心道这国手疯魔了不成,她早遣派葛笠同她说明来意,她此刻说有心属之人,那接下来如何置办? 南旻王似勘破天机,下一句直截了当,单刀直入。“姑娘心头所念之人,可就在此地?”崔沅双手攥在膳案一侧,顾首去怒视葛笠,似在斥责她办砸了差事。葛笠却已在揣测这位国手究竟是谁。越往深处想越发觉着阴森可怖,难不成真是…… 不会的,崔沅就要请恩旨为她赐婚了。她如此不愿牵累今上,岂会使他为难?国手仍无犹疑,答的十分迅捷,唯独一字,却再次语惊众人:“是。” 此刻除却南旻王这一外臣,座前尽是女眷,那便只能是……当朝天子。 偈州乐妓恋慕当今天子,这可也算得上一桩奇谈了。外命妇瞧着摩拳擦掌,只待一准离席就将这番奇谈广为宣扬,使天下共知。崔沅却愈发觉着离奇,一时觉得好似按部就班,一时又游离于掌控之外。“你……你的名讳是什么?”崔沅颤抖着站起身,万分惊恐。这面前所谓的国手本是她掌中之物,怎地如今半点艺妓的影子都不曾有。 “怀归。”简简单单两字,却教帝后同时站起身来。外命妇不知所措,皆起身垂手肃立。崔沅言语打着颤儿,“她……她不是偈州人。”今上正欲揭开谜底,此刻却冲出一艺妓妆扮的女子,执匕首直冲今上而去。国手三步并两步疾行,推开今上,左臂现出血痕。四下内侍惊呼“护驾”,刺客再执匕首欲刺今上要害,南旻王本要钳制住她,千钧一发之际,国手只以毕生之气力揽艺妓腰身,自阁楼一跃而下。 巨力冲破多年失修的红木围杆,只听今上痛呼一声:“思懿!”崔沅跌坐在地,葛笠匆忙去搀扶,几次搀扶无果,她均不能站起。“她……她是谁?”御前内人簇拥着下阁楼救人,今上早已不见身影。度潜自坤宁赶回,已见惨状,刺客身亡,赵思懿伏于她身,奄奄一息。她急急去搂起她:“姑娘,怎么会……怎会这样?” 她努力顾首,向堂上回望。视线模糊,眼眶泪水充盈。熟悉的声音重回耳畔,今上替过度潜的手,将她抱紧。“思懿,我来了,我来了!”她含着残泪,却洋溢着粲然笑意:“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他……就在我眼前,我心里。” 语毕,她被他挽着的手滑落一侧,还是度潜先道:“快去请御医!把如数医官都请到紫宸殿去!”今上将赵思懿打横抱起,顾首望向崔沅,眼如利锋。崔沅不知所措,弄巧成拙已属不幸,兼之行刺更不知从何谈起。 他一路疾行,不顾风雨。至紫宸御医早在恭候,前前后后来回诊过数次脉象,唯有四十年医龄的王休道:“陛下,姑娘危在旦夕,臣只能尽力挽救病患性命。至于能否恢复如常,能否神智清醒,臣不能笃定。”今上眸中遍布血色,几乎是斩钉截铁。“朕要她活着。若不能够,诸位性命以至阖族性命,也就都不必留了。”王休再行一揖:“请陛下退后,臣即刻为姑娘施针。” 那一夜好漫长,好漫长。长到他数着粒米过,长到他能够回忆十二载春秋的如数旧事。他守在她榻边,御前内人不敢擅离,亦不敢上前。度潜替他换了一盏茶。“姑娘生辰祈福所放水灯,被内人拾起。中衔一朱红熟宣,请奴代为转交。”他接过,揭开来看,竟是一合婚庚帖。 上有寥寥九字。“愿琴瑟在御,双意为好。”他双手遮住面容,痛楚萦绕心间。“她不是最喜欢青山绿水,想遨游四海的……为何,为何…我只想让她达成所愿,尽管有意,但不愿以此为桎梏,处处牵绊……思懿,你瞒了我太多事了。” 度潜望着面前的姑娘,下拜道:“姑娘说,生为寻常,自不愿终身锁于牢笼之中。然心有所属,便心甘情愿一世被锁在这儿,无怨无悔。” 他彻底破去心防,仿佛勘破心意后一切都有了答案。她在嫔御与宫娥间游走,只是为了使他言明心意。而他一次次避而不谈,难道是真想让女儿家先坦明心迹?太蠢了,他当真太蠢了。蠢到十二年看不破眼前人,错在想要维护,却不断辜负。如今她生死难料,他又该怎么办呢…… 遥想他身在偈州,屡屡遭受军官为难。上欺下压,难免多是绝望。当他被放逐于凄寒之地,只能以寡胜众时,是她的书信拯救了他。 “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万里外的家乡,还有一人将你时刻挂念,她是如此的期盼你早日归来。他那时是凭着这零星的希冀得胜的,又是凭着这份难得的挂牵回到京师,见到于禁庭受教两年的思懿。她那时仍是笑着的,笑着问他:“殿下,听闻偈州石榴极好,殿下可尝过不曾?”不过随口一提的笑语,却冲淡了两年有余的阴霾境遇,两人相视一笑,尽数事宜都不言而喻。 翌日天明,度潜取来朝服。“陛下,您该更衣起舆了。”今上仍旧看向沉睡中的思懿,“今日免朝。”度潜深知他爱重思懿,然却不料为她,他连政事都能放下。“陛下是怕姑娘无人照理?奴定亲自看护,寸步不离。请陛下放心。” 他苦笑道:“是怕她醒那时,第一眼瞧见的不是我。” 第8章 菱歌一曲心意明2 免朝消息一出,如同惊雷滚滚。今上自践祚便积累起的勤政美誉不由得亦受质疑。连续十数日如此,他谁也不愿见,极少用吃食。便像是她若会活不得了,他便要即刻殉她而去。 直到第十五日夜里,度潜觉得再不能如此。去时他在替她拭脸,如同对待传世珍宝一般小心翼翼。见是度潜,他便坐回原处。“王休说,不知思懿何时会醒,兴许三两日,兴许一两月,又兴许一年半载,或者……永远。”度潜跪坐于一旁道:“那么陛下呢,就打算终身守着姑娘,只做她的心爱之人,不管黎民百姓了?” 他看看思懿,又望向度潜:“如无她,即使能青史留名,这一世终究是毫无意义。”度潜肯定道:“为了能与陛下长久厮守,姑娘定能从鬼门关转圜归来。可若那时陛下却形容枯槁,又要怎样对姑娘讲?姑娘平日最渴望陛下事事顺遂,同您一样欲观太平气象。若有朝一日,她知晓缘于自身,陛下不理诸事,又会怎样自责?请陛下为姑娘着想,莫再耽搁朝政要事了!” 终于,第十六日,今上临朝。百官惊喜,连下拜时的“陛下圣安”都道迟了许多。他们圣明果毅的君主终于回来了。他如常料理繁碌政事,事毕闲暇时,就坐于思懿榻边读书,读她平生最爱的《诗经》。从《桃夭》读至《氓》,多是笑着笑着便掉起泪来。即使她再也不能醒了,即使她永远沉默,他却总能时时想到,这一句话她会如何答复自己。 三月后。已入炎炎夏日,紫宸却不供冰。缘由是今上称“思懿惧寒”。她是最最怕寒的,夏日不用寸冰,冬日要燃数炉。从前他常常以此调笑,而今却只能怀念。崔沅终于在今上自崇政回紫宸的途中见他一面,他似乎消瘦许多。此前的废黜风波中,崔家数尽祖上荣耀,才能保得她的中宫位。原为赵思懿,他可以毫不眨眼的废黜自己。 所谓帝后,所谓夫妻,不过一纸空文。 “你来做什么?”他的口气漠然,似乎在对着一件器物。崔沅强忍悲愤,问道:“赵姑娘怎么样了?”他回答的很快:“尚未醒转。”崔沅愣愣点头,心底不是滋味。“那……希望赵姑娘早日痊愈。”今上有些不耐烦:“可还有旁的事?若无事,就请回罢。” 崔沅挡在他身前:“有,有。祁鹄的薄钦拉公主来朝,迎候诸事如何置办?还有陛下要如何诰封?”今上像看蠢材一样看着他的中宫,“置办诸事乃中宫职分,怎地?这殿下你不想做了?诰封?朕何时提过?你是旧疾复发,又想做朕的主?”葛笠暗自使力将崔沅向旁一拽,为今上侧让出路。 今上甚至不屑一顾,始终凝视着腕上紫檀串。崔沅就地痛哭道:“葛笠,这皇后我不想做了!他成日守着一活死人,眼里不曾有我!还事事求全责备,他这是要逼死我!”行路的宫娥听此皆拜倒,葛笠将她拥紧,她看着她一步步踏向不归路,却不应该任她走入险隘之路。 八月初一。薄钦拉公主来朝,国母以礼相迎。据传闻,她深受祁鹄王的宠爱,王及王妃都将对爱女遗失的愧疚弥补于她一身,因此她贯是呼来喝去,骄横跋扈的。 传言真假来了就知,只见公主来回环视,用并不熟稔的语言道:“天子在何处,为何不来迎接?可是藐视我祁鹄?”两人可谓棋逢对手,崔沅隐忍多日不能发的愤恨出于此地。“公主何意?难不成孤来迎你还不足够?你祁鹄乃贫瘠小国,不过凭得几匹战马暂得一隅之地安身立命罢了。就凭你,还要天子亲迎?” 薄钦拉也不甘示弱:“久闻皇后殿下名存实亡。陛下只爱他殿里的赵姑娘,更嫉恨您将赵姑娘害成如此惨状。看来您这国母亦坐不安稳!” 崔沅更生愠恼,哪顾得葛笠一直使着眼色。“蛮荒竖子!毫无见地还敢信口雌黄!是了,怪不得!你不过是个冒名顶替的赝品,等真正的明珠归还祁鹄,你定会凄惨收场……”不待说毕,薄钦拉便冲上前,作势要掌掴她。两厢争执个不停,最终双双挂了彩,闹到紫宸殿去讨公道。 两人一壁仍然吵嚷,一壁又是哭诉委屈。最后还是度潜将事宜原委禀与今上。原是祁鹄公主抱怨今上不曾亲迎,崔沅借机嘲讽,一来二去衍生口角。“够了!”二人俱小心抽噎,只听今上道:“望归帝姬,你远道而来本是客,然今日却不该言语冲撞,祁鹄并非蛮夷,我朝亦礼仪之邦。定要两厢争执,闹得难堪,是想破开两国之谊,再起战事吗?” 此刻薄钦拉却真惧怕起来,“不!陛下,我绝无此意!”崔沅亦起身请罪:“妾莽撞失言,请陛下恕罪。”今上叹一声:“早前为帝姬布置了住所,请皇后亲带帝姬去瞧瞧罢。如有不妥善之处,命六司填补。” 薄钦拉却直言道:“陛下。有闻贵国紫宸殿后有一金橘堂,愿居此处,望陛下首肯。”崔沅震惊,阖殿的宫娥闻言皆齐齐瞥向今上。他从容起身,“金橘堂早有主。帝姬就不必想了,若朕所赐住所不能合意,便请帝姬远道返回祁鹄,只当是不曾来过这一趟。” 金橘堂有主?崔沅难以置信的望向今上,何时的事想,她如何不晓得?薄钦拉脸色一阵红,一阵煞白。竟是半晌不能镇定下来,后一甩袖急急出了紫宸,葛笠遣人去看着,崔沅碍于多日前之事,不敢质疑,便亦默然告退离去。喧嚣散去,归于沉寂。度潜前来禀道:“陛下,今日姑娘好得多了。王御医说,或许近日姑娘会醒!” 他起身疾步走向内殿,她睡容如初,并无丝毫改变。他将她的手紧紧握着,笑道:“我的阿眠定是知晓祁鹄帝姬来朝,不放心我,要醒过来亲眼盯着我了……”度潜欣慰而感慨的望着思懿,若说有谁当真最渴望她醒来,第一当属今上,第二便该是她。 薄钦拉公主闹了半夜,一壁要悬梁,一壁要投湖,一壁又要拿剪子割腕。直闹腾的让阖宫皆知了,崔沅也并不管。公主宣称天亮前定要见到天子,不见天子她便一头碰死在紫宸殿前。最终今上顾全两国百年情谊,亲临太仪院。 他神色如常,像并不知她如何寻死觅活。“据说公主定要见朕,不知是有多么要紧的事要禀奏?”薄钦拉起身,来回踱步。“臣女此行是为寻阿姐,阿娘多年牵挂遗失的阿姐,以至状况每日愈下,前已请南旻王代为陈情,不知如今可有分晓?” 今上叹息道:“朕已倾力于举国寻找。只是行踪渺茫,十多载沧海桑田,终究找寻不易。”薄钦拉垂泪道:“阿姐不幸。被歹人掳走要挟阿爹,当初祁鹄腹背受敌,阿爹有所犹豫,以至痛失阿姐。陛下如能寻得阿姐,祁鹄上下必誓死相报。” 今上颔首。“令尊令慈的心意,朕都通晓。今已尽心寻觅,望公主安心等待。”薄钦拉将剪子丢到一旁。“今夜便是为了此事。来时只顾着祁鹄颜面,忘了正事。”今上起身略向她颔首,“公主早些歇息。”薄钦拉猛地起身:“陛下当真不要我?我虽非祁鹄宗室所出,然亦是金尊玉贵的帝姬,难道便连个御侍都做不得?” 今上不曾顾首,背着身答说:“与此无干。我心有所属,自不能再误公主终身。公主乃祁鹄潇洒女郎,又何苦将一生牵绊在深闺内院里?”说罢他扬长而去,等他走了,薄钦拉从窗前目送他离去。“原来,你都不记得了。” 待今上回紫宸,已是疲累不堪。他依旧坐在她的榻旁,攥着她的手与她说话:“阿眠,你的双亲又在哪里?娜尔塔的双亲这样耗费心神寻女,你的阿爹阿娘却薄情寡义,这些年连寻你的影子都不曾见……”他与她说了好一会的话,实在困得紧,便伏于她榻旁睡去。 又是五日过去。她依旧未能转醒,王休所说的希望未能兑现,他还是略有失望。可他在她面前时永远不忧愁,总将白日见着的趣事与她分享。度潜日日喂着药汤,她渐渐亦能吃得下羹汤,原该是早就醒来的。 八月十五,中秋夜宴。此等众臣齐聚的宴席,今上实在难以推脱,便还是在席。朝臣们似乎已然习惯除却政事便是思懿的今上,他们的恳求亦从最先的遣送赵氏到而今的不误政事即可。今上兴致有缺,薄钦拉见他却十分欣喜。崔沅与薄钦拉某种意义上不谋而合,近日反倒是惺惺相惜。 两人皆向今上敬酒,今上并不饮。自那日后推搡致使赵思懿磕伤后,他便决意再不饮醉。夜宴因天子无兴散的极早,他在夏日的熏风里醒酒,却见何隽急匆匆前来报喜道:“陛下!姑娘她…她醒了!” 他一踉跄,险些栽倒在地。 第9章 菱歌一曲心意明3 他穿行于宫道之上,步履如风。上天果真还是垂悯于他,将他的挚爱还与他了。 紫宸殿内寝。赵思懿依软榻而坐。王休等一概太医轮抚脉。直到王休先行下定论:“还请姑娘今后多保重自身。汤药一类,暂不能免。”度潜几乎喜极而泣,见着她醒,竟像见着神袛在旁一般。 她嗓音沙哑,瞧着度潜道:“我昏睡了多久?”度潜蹲在身来笑着答道:“已有四月余了。然陛下日日皆在,唯独今日中秋家宴,实在推脱不掉。方才已有人传话说前宴已散,想是陛下已在回紫宸途中。” 说话期间,就闻急促脚步声。四处的内人叉手施礼,她仰首来,望着她甘愿赴死,又竭力求存的心爱之人。内人们识趣的纷纷告退,度潜为他们阖上房门。他停在原地,前后踯躅。 她却笑着讲起故事来:“奴与阎王说,我心愿未了,情之至者,死生可通。他倒通情达理,便放我归来。可惜他却要我以百两银钱作为凭借,奴日日浣纱裁衣,至今日才攒足百两银钱。” 他在微笑中湿润了双眸,感念她总能将无数的哀恸化作轻巧的趣事。他挪步于她身侧落座,将她缓缓的搂入怀中。她双臂将他环绕,这亦是她数年所期许的心愿。仿佛有万般言辞就在嘴边,然而却不知要挑哪一桩来说最合宜,沉默时的相拥最是恰切。这大抵就是二人间最为巧妙的默契。 夜阑人静。两人俱无睡意。据王休说,赵思懿久卧床不起,双腿需得按揉。今上摒退医女,亲自担负起这份“重任”。尽管赵思懿多番阻拦,然最终无果。等他终于停手,赵思懿也长吁一口气,随口问:“祁鹄殿下入京了?”他笑了笑:“度潜可真是耳报神。” 她抚在他腕上的紫檀珠上,“是奴猜出的。方才见有宫娥呈祁鹄样式的佩带,才欲一探究竟的。”提起薄钦拉,今上不禁蹙眉:“她是锲而不舍。九月祁鹄祈神傩礼,她总得回去。彼时我挑两个得力的,将她护送回去就是。” 祁鹄佩带,他不知深意,她却晓得。她的手慢慢从他腕上滑下,“祁鹄民风淳厚,男女大防不重。若女子笃定此生唯一郎君不嫁,便要亲手制就柳叶为饰的佩带赠予。祁鹄殿下赠陛下的中秋节气,如奴不曾看错,便是一佩带。” 他攥住她的手,像是在谈及一草芥,“我于她无意,可为国朝却不能几次三番赶她离开。阿眠,你莫要多想可好?”赵思懿双眸温情脉脉的望着他,略添上的笑意使他安心,“陛下怎会这样想?奴又不是不识高低之人,祁鹄殿下携两国和睦之意而来,即使陛下即刻诰封亦合乎情理。奴只想长久伴于陛下身侧就足够了。” 他将她揽入怀里,一臂将她环紧,又去摩挲她的鬘发。“说起诰封,我便等想倘若有一日能见你醒来,定要询问你的意思。阿眠,坤宁之尊,我的确一时难以给你。那么如今最好的,也便就是贵妃。” 她莞尔笑道:“陛下怎么喜欢胡思乱想?昔日提起嫔御,不过是想知晓陛下心意。而今清楚了,自就不在意进封之事。”今上将她揽的更紧,吻在她眉间。“阿眠,除却你,无人知我。” 孤寂只余一人的坤宁殿,崔沅环膝而坐。赵思懿转醒,无疑是致命一击。倘赵思懿不醒,他一世枯守,她便亦能永久远远的望着。没有彼此情笃,她不会生出愤恨。然而她却如此出人意料的醒过来,直教任何人都没了打算。葛笠说,即使她终有一日要追究当初之事,刺客已死,背后深因至今无有落定,便不能将她定罪。至于她与今上情浓,早成事实,这是崔沅竭力而不能拆散之事,倒不如成全,只做贤良中宫就是。 可那终究是她做不来的,她是骄傲的崔氏嫡女,自幼什么得不来。与今上的指腹为婚又是一桩美谈,怎能举案齐眉却意难平呢?五载有余,她用尽浑身解数,却也不能使他青眼有加,反而数次弄巧成拙。究竟是她用错了技法,还是他铁石心肠,根本不想动容半分? 翌日。朝会前赵思懿在度潜搀扶下为今上更衣。四月不曾上手,倒有些生疏。度潜眼瞧着她去系结的时候指法不稳,两次方成。今上却显然太有耐心,就着她的力道略向前倾不说,还特意搀扶以免她立不稳。待事毕赵思懿方惭愧道:“奴疏于此道,耽误些许时辰,望陛下恕罪。”他仍旧稳稳扶着她的手臂,内人们看在眼里,皆知是何意思。“不妨,若需时辰,明儿我再早起些就是。” 这话藏着打趣的意味,赵思懿笑应道:“哪里能叫陛下受屈?等您去了崇政殿议事,奴自会勤练着,明儿就能拿出平日的从善如流,才不会惹您笑话。”今上示意度潜上前扶她。“你好生歇着,这些事自有旁人。可不劳思懿亲来。”内人们施礼恭送,均含着笑意望向赵思懿。 仔细想想这四月来,他从不露笑,于她前亦从不哀愁。唯独今日,他却像逢了万古的喜事,一字一句都透着愉悦。待他走后赵思懿果真在练指法,度潜前来劝道:“姑娘当心眼睛。御医可说了您不能操劳,没得陛下回来又要不高兴。”她放下绳结,示意度潜落座。“这四月,他该过得极难罢。不纳祁鹄殿下,将我置于紫宸内寝,这些都少不得要受谏官口诛笔伐。” 度潜知她要问起,亦道实话:“姑娘所料不错。然这些皆在其次,最初您昏睡不醒时,陛下一直免朝,那时坤宁殿下日日前来规劝,朝臣们长跪庭前,先帝在时剩下的重臣还要以死相谏,陛下一概不理。再后来,便连吃斋念佛的惠康殿下亦来劝慰,陛下却也不愿见。最终还是奴以姑娘使陛下恢复朝会。逢此事后,朝臣皆不再提。再者,姑娘以身救驾本是偌大功绩,他们心头念着此事,谁又敢多言半分?” 赵思懿阖眸,双手成拳,又缓缓松开来。“那祁鹄殿下为何滞留京师,迟迟不归?”此事却着实稀奇,度潜亦不知真相,“约莫是对陛下有意。远道而来那日陛下不曾亲迎,便与坤宁殿下生了争端,两人吵嚷不休,闹得人尽皆知。可不知怎么地,后头竟慢慢好起来,两人皆礼数周到。她昔日不曾见陛下,遑论钟情?” 赵思懿不曾见过薄钦拉,亦不知她是何路数,只听祁鹄草原皆豪爽儿郎,女子亦可马上驰骋,想会是个爽利女郎罢了。度潜又说:“姑娘何必在意这些事?可是想她会成陛下嫔御?” 赵思懿摇头,只觉得薄钦拉身上亦有秘隐,为何草原公主却不懂马术却精通女红,爱恨分明,直来直往的祁鹄出了一个摇摆莫定,矜持知礼的公主。 崔沅故技重施,再次在崇政回紫宸途中与今上“巧遇”。施礼而后,她言明来意。“如何诰封赵姑娘之事,陛下如何想?”今上反问:“那皇后如何想?”崔沅心底一颤,虽早有准备,却尚有慌乱。“妾想,赵姑娘侍奉数年,兼之御前献艺、救驾等功劳,不妨晋封美人?” 美人隶正四品,为贵女入宫所能诰封的最高品阶。崔沅心料她这般抬举赵思懿,他该会高兴才是。的确,今上似笑非笑的正眼瞧着他的皇后,“美人?十二载春秋相随,舍命救护,《凤求凰》技惊四座的思懿在你心里仅配此位?”此刻就连葛笠都无法持有镇定,她前后思量,只觉他不会太将赵思懿推向风口浪尖。不如许之不高不低,如此也算一份维护。可听他的口气,莫说美人,就是贵妃,他怕也觉得委屈了赵思懿。 天在盛夏,崔沅的心却寒透了。“既陛下尤觉不够,那么便直接诰封贵妃?”何隽闻言率一概御前内人拜倒,葛笠见状亦下拜叩首。帝后勃溪相对,今上凝中宫而默然。这显然并非她真心实意所道,今上却似当真一般:“尚可。”是可忍孰不可忍,崔沅愤愤道:“陛下是不是觉得她才应该是您的中宫?与您携手并立、环顾山海之人亦该是她,而非您眼前的崔沅? 他回眸来,只问:“你我成婚前,朕为不使你走上歧路,特意私见。那番话你可还记得?” 她自然记的很清楚。那日她于万安寺祈福进香,请送子娘娘与和合二仙护佑她共挽鹿车、万事顺遂、夫妻和睦。途中偶逢小厮塞来的字条,是他邀约相见。那时据成婚尚有数日,即使婚约作废亦来得及。 她第一次见她未来的夫婿,心中雀跃非凡。交口称赞的岳王殿下,文武俱通,德才兼备。见她却不道其余,只说:“崔姑娘,我无意于你,且已有心之所爱。聘我,你除了徒有虚名、外表光鲜外,什么都不会有。我已数次向爹爹请求废除婚约,然无果。然崔家一言却胜千金,请崔姑娘深思熟虑后早做打算。” 她当初只觉得羞愤,她是崔家嫡长,才貌俱全。想求娶之人怕是要踏破门槛,他却贸然提出退婚。这婚事若断了,岂不叫她颜面俱失?她置若罔闻,后又凭献药一时要挟,定要他十里红妆迎她为妻。果真,他所言甚是。这五载有余,除却外在,她什么都不曾拥有。夫婿的温热,她从未得到过。洞房停红烛那夜,她独守空闺。而后二人便分房而眠,她却只得在崔家前笑着遮掩万般不如意。 这时再问问自己是否悔过,大抵是不曾有过的。他是翱翔于九天的海东青,只远远瞧一眼,便心旌摇曳。即使他疾言厉色,恶语加身,可就是能引得她一次次的宽恕,一次次的燃起希冀。 她明明可以拥有如数的旖旎,这一切都毁于一个孤女身上、一个如漂萍草芥一般的人身上。她真的愤恨,又真的宽厚不起来。她亲眼目睹他是如何对她绽出最温和的笑靥,是如何小心翼翼的照拂她,在她病弱时如何搀着她迈过宫城下的门槛。 而那一切,却为何不属于她呢?为何不属于她这名正言顺的妻呢? “妾记得。但陛下您可曾想真正接纳过妾?您心里唯有她。其余人,何曾拥有零星的份量?”今上望着她,从容却含着怜悯。“崔沅,你本可聘钟鸣鼎食之家,届时夫君待你如珠似宝。这是你深思熟虑后的抉择,朕亦不曾欺瞒于你,不是吗?” 一桩婚事,毁去她的所有。崔沅阖眸,泪痕叠加。待今上自宫道离去,她方边哭边笑道:“原来此生,我只能瞧着他渐行渐远,却毫无办法。” 紫宸殿。两内人死死拽住薄钦拉的衣裙不肯放行。赵思懿却不顾度潜阻拦,前去拜谒祁鹄公主。“听闻殿下欲见奴,不必大动干戈。”薄钦拉四下打量她,瞧后才哂笑道:“不想你们陛下亦是以貌取人。以色侍他人,色衰而爱驰。”赵思懿叉手再次施礼:“殿下教诲奴记下了。殿下若无吩咐,奴便告退。” 薄钦拉欲上前,度潜迅速挡于思懿身前。“听闻赵姑娘是孤女,不知生在几月?芳龄几何?”赵思懿起了提防之意,只答道:“奴此生并无寻访家人之意。劳殿下挂记。”薄钦拉更生好奇,“那你父母便该是罪人,你便是罪臣女,因此谎称孤女,我猜测的可对?”赵思懿示意度潜不必护在前头,她尤带着两分笑意:“这便是您祁鹄的风度?公主既通懂汉语,可明白血口喷人这几字何意?” 薄钦拉并不肯退让,“那么赵姑娘,又何必惧怕道出生辰八字?若当真是罪人,那自难逃脱。早日与双亲团聚不好吗?” 赵思懿愈发觉得她此举有深意,或许包藏祸心。亦不受她所讥。“殿下不必多次试探。殿下欲讨好陛下,更不必从我着手。”薄钦拉猛然蹙眉,眼神立变。 “公主硬闯紫宸是为何意?”几人前后施礼,今上径直来握赵思懿的手。薄钦拉暗压下心内的不舒适,“久闻赵姑娘盛名,臣女望一见而不得。若有唐突陛下及姑娘处,望大度海涵。”赵思懿向今上摇头表并无事,今上即对薄钦拉道:“说来你滞留许久,九月傩礼必得回祁鹄去。祁鹄王所托付之事,尚在查探之中。不过朕有些礼品要托公主转赠令尊,就请一起带回。” 薄钦拉的眸光在他身上流连忘返,直到侍女提醒才回话:“臣女此行未实现所愿。有生之年,定会竭力再试。”今上却不以为意:“草原儿女爽朗随性,公主是草原上的弯弯明月,应当寻得自己的金乌(指太阳)才是。” 薄钦拉却摇摇头,只说:“我的金乌郎君,就在这里。曦光普照四野时,我亦能分得分毫余晖,那即是我之福。” 第10章 拥炉看雪酒催人1 待她离去,今上方瞥向思懿。“今日日头颇好,我带你出去散散?”赵思懿笑着颔首,他便亦是笑,握她的手慢慢的走。二人携手逛过御苑、芰荷池、穿过画廊春深、走过条条宫道。待二人在紫金台歇步,望着市井万象时,她终于开口道:“陛下要诰封奴了。”他亦不侧首去瞧,“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我的阿眠。的确,一日名份不正,便有一日闲言碎语伤损。” 她攥住他抚在廊柱上的手。“我不想你为难。什么,都好。御侍、县君、郡君,我根本不在意。可是你,我最在乎了。”说罢她抚平他眉上的褶皱,“你为天下,我为你,这一世就足够了。”他将她揽紧,鬘发上是浅淡素雅的茉莉香气,一贯能使他安心。“我怎会让你受那样的委屈?要给,我只会给我力所能及的最好。” 九月初五,万寿节。当日紫宸有谕,赐封御前官署赵氏为贵妃,入金橘堂。今上的生辰自然一派热闹,甚至无一言官敢贸然提起诰敕贵妃一事。自然,除诰封外,贵妃的册封礼度已处处逾越嫔御,甚至逾越了中宫份例。诰命妇从无仪典,然为贵妃,今上却刻意定下如数新规,譬如使内外命妇对贵妃施礼、金橘堂外六司拜谒尔尔,诸如此类,昔日皆乃坤宁新主旧例。 至于这些仪典,还是贵妃再三请求削减后的结果。最终贵妃拗不过固执的今上,只能照办。并且,今上另敕度潜、涸蔗为尚宫,时时随于贵妃身旁。莫说便连中宫身侧皆只能有一位尚宫,且应当给葛笠的尚宫却迟迟无信。 这无疑是明晃晃的昭示贵妃于今上心中无以复加的地位。生辰当日,时时有外臣贺寿,亦有命妇为贵妃道喜。贵妃不喜喧闹吵嚷,到金橘堂后的紫竹林去静避了。梁徽音与任雯玥来送贵妃衣冠时,见到了不同凡响的赵思懿。两人尚未下拜便听她道:“免礼。都是旧相识,就不必在礼节上客套了。”三人在庭前落座,仍像平日一般围坐品茗。任雯玥尝了尝这茶感慨道:“这是阳羡茶么?” 梁徽音笑道:“寻常人家可都尝不到。今岁进贡的阳羡数少,据闻连殿下那里都不曾得。陛下是真疼娘子。”贵妃却没有欣喜:“他定要为我这样,我毫无办法。只想兴尽哀来,如此大张旗鼓,亦不知能否长久。”任雯玥瞧向梁徽音,劝道:“那难不成无声无息的册个御侍便了事?十二载侍奉,为他你连命都能舍掉,莫说是册贵妃,便是中宫有什么当不得?她不过胜在姓崔罢了,若昔年不是先帝娶不得崔……” 在贵妃的凝视下,任雯玥没能口无遮拦的说完这番不敬之词。是了,当年先帝所钟爱的乃崔家三姑娘崔明悦,可最后却因种种缘故迎娶了崔家长姑娘,即如今惠康殿下崔明愫。因此他将所有的遗憾化为一桩赐婚。赐婚崔家嫡子(太后胞兄)的嫡女(今皇后崔沅)与太后次子,即今上。于是这尚不见人间的两个小娃娃便缔结了夫妻之系。 上一代的恩怨,本该在上一代便终了。延续而今的并非先帝想要看到的团圆美满,而是如他与崔太后一般貌合神离、同榻遗梦的悲剧。今上非他,崔沅亦非惠康殿下。那时崔家鼎盛,蒸蒸日长,祖上出十八位帝师,八位宰辅。 因此今上再哀怨于当初不能与所爱结合的结局,却也依然厚待自己的发妻。与之有嫡长子(今昌王),与嫡次子今上。他深知今上憎恨世家,只因先帝在世时,太后便偏袒太重,致使世家轻忽怠慢今上,崔家众人更笑讽他乃“生无父母”。因此他此生最痛恨拿出身比高低的世家纨绔。更不会喜爱衣冠宦族养育出的女儿。 当年岳王曾请求数次,希望爹爹能够废除当初结下的婚约。那是最后一次,他跪于先帝身前。先帝问他:“你可有心悦之人?”岳王缄默,窗明几净,可见殿外垂首肃立的宫娥与跟随岳王而来的侍女。先帝笑了,指向树荫下着青衫的女子。“当初赐她给你,是觉得这小娃娃聪颖,今后或可助你一臂之力。如今看来,不仅如此。”岳王膝行向前,拽住爹爹的衣摆。“您不要对她做什么!臣决不能失去她!求…求您了!” 印象中的次子,是刚正不阿,正直贤良的。但他宁直不弯,这数载,他是首次恳求自己。念情之所钟,在帝王家罕有。先帝转过身,凝视着那面容姣好的女孩儿,给了他两个选择:“第一条路,将她送入宫掖,朕会册其为司饰,册你为储君。然此生你再不可近她寸步。”听见“储君”,他亦毫无动容。只等着父亲给出的第二条路。“第二,去偈州军营两载,从最低层的军士做起,她依然要入宫受教。但并不会受冷遇,只要你们都撑得下来,朕便如你所愿。” 最终,他们都撑了下来。他从偈州军营归来时,爹爹却患重病,高热不退,一直唤着“阿绰,阿绰”。那是他心爱女子的闺字,是先帝埋藏在心底,想要忘掉却忘不掉的人。曾经的阿绰大抵已死在那片互定终身桃花林里,她曾与先帝一同酿酒、扑蝶、秋收、赏雪。却在长姐受敕为中宫的那一日,登上紫金城楼,毫无牵绊一跃而下,只留下鲜血淋漓,面目模糊。 与先帝成亲的是崔家长女,与阿绰结缡的是她的临川哥哥。她永远活在韶华年月里,绽放着少女最粲然的笑靥,是先帝午夜梦回时泪湿衣襟的所在,却亦是先帝愿夜夜结梦境的因。 今上亲眼目睹母亲求而不得的痛苦。即便为人妻,受其厚待,却永远有着一层难以破除的隔阂。她曾于梦魇中哭醒,抱着年幼的他痛哭道:“若妹妹还活着,我定不要聘给你爹爹!我不过是接受我的命运,就像是这世上无数女子也心甘情愿的接纳家族交给自己的命数一样,却为什么永远得不到他的真心实意!” 她最好的岁月都在昌王出生时了。昌王乃嫡长子,出生备受瞩目。而那时,恰是先帝待阿娘最温缓的时候。他们相敬如宾,便如寻常人家的夫妻般彼此照顾,彼此关照。因此太后见到昌王便有所慰藉。而今上,却是在两人离心离德时诞生的。 先帝恩嬖舒贤妃,正因其性情酷似故去多年的阿绰,于是难免多加恩典。崔太后难以遏制的忌妒造以业障,罚跪舒贤妃于坤宁殿前,舒贤妃当场小产,今生再不能结珠胎。先帝痛苦交加,兼舒贤妃体弱多病,竟因此故患上重病,不至一月便弃世而去。先帝顾及崔太后身孕,将无数愤怒暂且压下,并不多作惩戒。 然而那份怨恨,却亦分给了尚未降生的今上很多。因此年幼的皇次子不懂得缘何阿娘那样喜欢长兄,却十分憎恶自己。只因他出生使阿娘遭了罪,便从此罪无可恕,无法弥补? 于是他奋力读书,不辞辛劳。阿兄能够读书到三更,他便着意到五更,又因天资聪颖,自然面面俱到、样样出挑。然而对于长兄,日有寸进便足矣使爹爹开颜,至于他,只有过于超凡的成就方能得爹爹一声称赞。他不明白那些无端而来的苛求、嘲笑、讥讽、冷眼都从何而来,又为何偏生要对准自己。 他的幼年,毫无温度。直到六岁那年,一个同样孤苦伶仃的小女孩儿来到他的身旁。 他身旁的所有人都视其为灾难,最亲厚的两个内侍亦想方设法的托人情去往昌王身边用事。他们宁愿在昌王身侧受尽冷遇,亦不愿去烧他的冷灶。最初结识赵思懿,知她是爹爹所指来的,小岳王带着少年的倔犟,不容她靠近半寸。 月余后他起了高热,侍从无一敢近身侍奉。唯她摒退旁人,孤身照拂数日,直到他脱离夭折之险。初得信的秋津冒领功劳,谎称是自己连日服侍殿下,下人敢怒不敢言。那时度潜不顾自身,将真相道出,他方晓得还有人在意自己的生死。 她干净得一无所有,甚至连一个像样的名讳亦没有。因将她贩来的人收了七个女孩子,而她排行第五,遂称她为小五。他立身高远,不愿她再受人欺凌,于是替她更名“思懿”,欲借本讳现出不容侵犯之意。 思懿,存着他的私心。他希望她从始而终,不管何时何地,总是顾念着他的。 任雯玥与梁徽音见赵思懿出神,亦不敢贸然惊扰。后度潜禀报说:“娘子。惠康殿下前来探望。陛下这时不在,何副都知说等陛下回来再拜谒不迟。很不必急于一时。” 赵思懿明白何隽的顾虑。为着自己册封新禧,就连何隽也进封为副都知,自然会记得这份恩情。今上为她上下盘算,前后铺路,她已十分感念。于惠康,她亦不畏惧。何况她难得沾染宫内事务,如今前来,贵妃却凭圣眷而怠慢,实属不该。赵思懿起身,度潜匆忙上前。“陛下说过的,今日谁来您都不必去见,贵妃何必违拗陛下?” 赵思懿的下一句话却令她只能侧让出路,“他想着我,我亦念着他。”于是不待一桩香的功夫,惠康殿下便见着她。贵妃在阖殿目光中盈盈下拜:“恭请殿下金安。”崔太后瞧她装束,却隐约窥见她人光影。这声“免礼”来的不迟,却显然有些仓促。像是出神后的补救。“那日在虔诚堂见你,我便知晓,你终究是他的人。”贵妃提襦,起身垂首而立。闻言回答:“太后殿下慧眼。” 此刻她的眸光却只停留在她襦裙的绣饰上,“满针绣、云山蓝,西府海棠。贵妃喜海棠?”思懿循声望向衣裳,“妾喜寿阳花。”崔太后示意赐座,思懿谢过方落座。“那便是与陛下一样。是了,你二人凌寒而绽,脾性皆肖似寿阳,果真不错。今日乃陛下寿辰,不知贵妃备了何礼?” 赵思懿微笑道:“妾见识短浅。怕是拿不出甚么趁手的礼品。不过亲手所制,略表心意罢了。”崔太后闻言亦不再追问,继而笑道:“即将开宴,贵妃可与孤一起去同仁堂?”度潜与涸蔗急的紧了,还想着是否遣人去给今上报讯。却瞧见贵妃亲搀惠康殿下出了殿门,这当真是奇谈了! 两人惊喜有余,亦上前扶过贵妃。两人前后起舆,至同仁堂时尚在说笑。崔沅早知此事,还想着若闹得难堪,便杀杀赵思懿威风,不失为一桩美事。却眼瞅着她二人和睦非常,仿若自家儿女。不仅她,就连今上亦十分震惊。 臣属与命妇皆起身迎候,何隽再三提醒。今上亦起身去迎。“您今日好雅兴。”赵思懿顺势侧让开半步,使太后向前,自己则驻足施礼。崔沅讶异而不能遏,“陛下圣安,皇后殿下金安。”今上含笑亲自将她搀起,“随朕坐罢。”崔沅才想阻拦,却见贵妃已然推辞。“阖宫皆在,妾不能有失礼数。请陛下,殿下上座。” 他虽也不愿,却还是明白她的意思,愿意成全。照理他本该亲与中宫携手上座,而崔沅的手却僵直于半空,近些的命妇已开始议论,赵思懿循声望去,几人立刻噤声。 国朝虚左以待,以左为尊。因而太后在左上,皇后于左下,贵妃于右首。群臣贺喜后便是女眷,嫔御在最前。禁庭仅有的三位内眷自崔沅而始。“贺陛下寿辰,愿陛下万岁康健,连年喜乐。妾闻陛下喜名人字画书法,特请兄长于偈州寻访,得了几副陛下所喜爱的王忠先生佳作,望能博得陛下一笑。” 偈州,又是偈州。书画是好的,偏偏是偈州寻得,又将这份喜色减半。今上神情很难言喻,似喜非喜,似怒非怒。“梓瞳费心了。” 崔沅对这略显敷衍的答复不太满意,但葛笠多次以目示意下,她亦只能装作很欣喜一样施礼回座。 接下去便是赵思懿,此刻本该有内侍呈上她所赠贺礼,然而并无一物。不待她道贺词,崔沅便抢先道:“赵娘子连贺寿之物都拿不出?不会寒酸的连一卷书画都购不得了罢?”今上横眉,向中宫睨去,似乎带着某种警告。赵思懿解释道:“殿下误会了。妾所赠寿礼乃一架屏风,搬送颇耗损人力,是以不曾携带而来。” 今上还不曾说话,只听崔沅继续道:“搬送耗时费力就罢了,你制起来岂不靡费?赵娘子,陛下节俭朴素,你蒙圣恩眷顾,却如此辜负,该当何罪?”今上才想斥责,却见赵思懿已向中宫处下拜:“请殿下明鉴。妾所用木料乃花梨木,尚算不得名贵。一针一线乃妾亲笔勾勒,无人力耗损。所用幔纱亦是寻常御用,确无奢靡之处。” 崔沅怒火中烧,拍盏而起:“你…你顶撞中宫……”言辞未毕,一旁的外命妇却议论道:“瞧瞧,这便是我们国母!嫔御这样谦卑,她竟也容不下……”今上起身,阖殿便一概起身。他挽袖亲搀起赵思懿:“贵妃是否靡费,并不受皇后言辞定断。亲手所制,如此心意已赛过他人千万倍。”崔沅只觉腹背受敌,只能无奈望向太后。此刻崔太后道:“张娘子为陛下豫备了何礼?” 张禾所备之礼亦中规中矩,因有贵妃,这寿宴仿佛格外愉快,今上并不急着离开。散宴时崔沅醉的站不起身,识不得人,太后见他眼里半点不曾有这位发妻,只好说:“陛下早些回紫宸歇息,孤送阿沅回坤宁殿。” 今上欣然应允,携贵妃双双告辞。熏风凉中透着暖,他却还是为她披衣。“崔氏未免太不识好歹,等她清醒了,我再同她将道理讲明白。”赵思懿明晓所谓的“讲道理”是为何意。“殿下心里不痛快,今日事本是在所难免。”今上攥住她的手,挡在她身前:“她因不痛快而为难于你,我更不痛快。” 赵思懿笑道:“那怎么办?妾好难,不光开罪了殿下,现下还得罪了陛下!”今上刮在她鼻尖上,细微的痒:“那阿眠今夜可得好生给我赔罪了!” 第11章 拥炉看雪酒催人2 二人回紫宸殿时,焕然一新。四处张灯结彩,灯笼明亮。房檐上悬挂的红绫昭示着泼天大喜,若不知实情,大抵会以为他今日娶妻。度潜与庆云搀住思懿,引她向殿中更衣。待等见到那凤冠霞帔,赵思懿猛地退后:“这…这是僭越,这使不得。”度潜却不停手,“您是陛下心慕的妻子,他真正想娶的妻。今日乃陛下生辰,这便是陛下的生辰之愿。” 她最终为他着一袭嫁衣,手执纨扇。在度潜与涸蔗相引下行至堂前。月色朦胧,他早已更换停当,在金橘堂前等着他的新妇。金钗窸窣作响,他顾首来,一如当年自偈州驰马而归,她在城门外迎他,见她明媚的少年郎对她一笑。 他替过度潜的手,扶着她向前徐行。直到行至月光最盛处,他即驻足。“请婵娟娘娘见证,天地为媒,星子为证,四海为聘。今双意在此结为伉俪,愿永生永世,再无分离。” 她的泪滑落于纨扇之上,打湿了他新题的弄妆诗。他笑了笑,望向他的新妇:“今日礼成,你便是我妻。不能再悔。” 过了倏忽,赵思懿止住眼泪,接他道:“我生即如漂萍。无所依傍,无所凭依。幸得岳王殿下,人生钟情,当钟知己。愿以此微末之身相随夫君左右,永无离散之日。” 一对新人在月光映衬下拜过天地,在婵娟见证下结发为夫妻。后入金橘堂撒五谷、跨火盆、迈马鞍、饮合卺酒。今日不以酒樽为盛,而以民间惯用的匏瓜,一分为二,寓意同甘共苦。 诸婚序皆毕,他起身微笑着念起却扇诗,行却扇之礼。念至第三首时,他忽地握住她的手,顺手取下纨扇。新妆胭脂,冠采花钿,无一有缺。他摩挲着她的脸颊,抚去她残留的泪痕,抚平她略蹙的眉心。明明晓得她劝告的话语就在嘴边,他却掩出她的菱唇,“不必劝我。叔父说得在理。相悦方能为婚,当初从父命迎崔沅入府的是岳王,现下与思懿洞房停烛的是秦怿。” 她终于不再有想规劝的欲望,他要冲破这重重围栏,她便愿意陪着他不顾一切。“给你的生辰礼就在此处。”他起身细瞧面前的屏风,再顾首时,已全然明白。 六年前。岳王往京郊剿灭匪寇。走时赵思懿忧心不已。岳王笑问:“京郊有最好的果子蜜饯,回来时多给你带些。”赵思懿摇头,表示并不想得,“京郊萼梅最好,殿下替奴折一枝回来,就算是给奴的冬至节礼了!”匪寇致使百姓流离失所,京郊早没有萼梅树,他遍寻而不得。最终无奈之下借画馆之笔作萼梅图以赠佳人。还不忘笑着打趣她:“给你作了梅香惊华,什么时候你也绣一屏图给我瞧瞧?” 她当时是这样说的,他还记得。“度潜姐姐曾说,在她的家乡萼梅只能赠给心上人。若女孩子家对男子有意,便是借一方绢帕传情的。这可不能胡乱赠,看来殿下要去求崔姑娘给你绣啦!”彼时两人尚是懵懂,皆不大懂儿女情长。故那时她还总提起崔沅,而如今,崔沅却成为一忌。 他摩挲着绣屏,这即刻就是一件爱物了。“都说你绣艺乃禁庭之冠,我从前以为是吹捧,渐渐却知道是当真的。”说罢他转身行回她身侧落座。“思懿,你爹爹与阿娘若知晓你这样好,定会万分后悔遗弃了你。你若不是孤苦伶仃,是哪个书香宦族……” 他兀自思忖,却最终顿悟道:“是了。若你并非孤女,便不会受遣至岳王府。那么我亦只能在集英宴(为皇子甄选女眷的贵女宴)上见到你,然后跟爹爹称赞你女红出挑罢。”她的双眸含着山水重重,风情万态。一时间温情脉脉,一时间若悲若愁。他缓缓与她靠近,她亦不躲,不惺惺作态,不故作矜持。双唇相触时似有浑然天成的默契,融洽非常。 他记得阿兄曾对他讲,那种事之于男子有许多桩难以言喻的妙处,等他亲历后便真有体会。与崔沅成婚前,惠康殿下将张禾指给他作为试探,以免他“唐突”他的妻子。可他却与昌王大相径庭,阴阳交合,并不是为繁衍后嗣,这至为亲密缱绻之事,他便只能与此生挚爱一起。 翌日。金橘堂。一夜间紫宸殿恢复原状,仿佛不曾拥有过分毫喜意。今上向度潜等人示意噤声,自己到西侧间更衣去了。才要从思懿那里脱身,惊觉长袖被她攥的更紧了。见她蹙眉,今上灵机一动,直将外襕解下,任由她攥着。度潜等人看得目瞪口呆,匆忙随上。等他欲从金橘堂回紫宸时,却见她披了衣裳站在房门处。“还是醒了?你还是和以前一样,有一点响动都不成。”她微笑着,“自幼便是如此。金橘堂已十分宁静了。” 他颔首,接过庆云手里的披风替她穿好。“这里风大,回去罢。”她闻言应命,随度潜回屋中去,目送他离去。“陛下会不会…被谏官为难?”度潜心知她的顾虑:“昨夜之事,是瞒着阖宫豫备的。陛下金口玉言,若谁敢走漏风声,便即刻打出宫去。” 朝会上果真还是有谏官提起,只是闪烁其词,不算确切。今上认真请教道:“可是紫宸殿?昨夜夜宴散的极迟。月黑风高,卿可看清了?朕昨日疲累,盥洗后就歇下了,怎不知卿所提及的诸事?”这下言官却也不敢再诘责,直接请罪道:“臣捕风捉影,不知实状,没有就好,没有就好。” 今上作肯定状连番点头:“正是。若事事系风捕景,以孔而喻全,还要凭证何用?今后卿等上谏,亦务必取好明证,否则,自是不必再谈后事。” 崔沅醉倒,呕了半夜。翌日就病倒了,禁庭诸事也都撂下不管。葛笠遣人传话于赵思懿,说皇后嘱咐她好生照管诸事,不得有违。六司本就跟她亲近熟络,她从前帮衬诸署,亦是轻车熟路的。 于是今上方回紫宸殿,便闻尚工局的蒋斯与梁徽音说:“我任司工十年了!十年了!可真是醍醐灌顶,方才贵妃指点我两句,我便懂了前几日令我彻夜难眠的棘手物什接下去该怎么办!我们贵妃为人处事可真不像坤宁那位,只知道一味斥骂我们,哪里知晓下人自有下人的难处,还以为谁像她那么吃穿不愁呢!” 其余几人均如此想,尤其是尚寝局孙宓亦深有同感。“殿下只晓得为自己,从不顾陛下。还是娘子待陛下真心,顾及着紫宸殿蚊虫多,先教你们燃上驱虫香珥,再教我们撤换孔纱以阻蚊虫。殿下那粗心大意的,哪儿能想到这许多?”接下去尚服局周萘也不沉默了:“数日前那六月缎你们可晓得,那时洛阳价贵,内人争相购入。彼时我去请教过贵妃,贵妃说六月缎不过胜在新颖,然而纱料质差,不过能穿着几次便只能搁置!果然,这六月缎盛行了不到一月便无人问津了!” 这么着,便只有梁徽音未曾开口。孙宓取笑道:“瞧咱们梁司制可真谨慎!你可别忘了,当初是贵妃不顾御前规制替你向陛下陈说冤屈,你才能成司制,统管一局。”梁徽音含笑道:“是。贵妃恩遇,我永志不忘。然贵妃谨慎,敬重殿下,几位如此妄议坤宁,若传扬出去,禁庭会如何作想?又会如何误解贵妃?”如此,几人倒都噤声了,唯独蒋斯愤愤不平的添了一句:“不如就是不如!倒不怪陛下喜爱,这么个神仙人物,搁在哪谁不欢喜!” 长廊出口处,今上负手而立。几人慌忙下拜,不知他听得多少。谁料他开口则是:“几位来紫宸何事?”此刻还是梁徽音答话:“奴等秉坤宁金命,前来请贵妃查阅账簿及禁庭庶务。方才贵妃瞧过账本,指出数处不妥,奴等尚要回去细查。另有几件难事,贵妃一一指点过,奴等虽蠢笨,但好在贵妃肯指教,一言胜读万卷书。另外便嘱咐了些嫔御用度之事,说坤宁殿下有疾,现万不能疏忽用度物什,务必事事尽心。” 今上颔首表听下了,“你倒机警,不枉费贵妃冒险救你一场。”梁徽音当即再拜:“无贵妃,则今日梁氏!奴感念贵妃恩德,欲竭诚以报。然贵妃言,下令救奴者陛下,虎口遏止者度潜,陛下圣明烛照,若无贵妃谏此事,亦回有旁人。是以奴竭诚所报者当并非贵妃,而是陛下。” 提起贵妃,他就像是食了蜜一样甜。“这些是她方才与你所说?”几人面面相觑,方才所议皆是公事,赵思懿却不曾说这样掏心掏肺的真心之语。“此言是贵妃生辰当日诉与奴的。” 她生辰当日,便是救驾那日。是她九死一生,几乎弃世那日。几人见他陷入深思,在何隽的示意下悄然辞去。“何隽,去查。行刺当日思懿可有见过谁?”何隽领命。他便搁起思虑,往金橘堂去。去时她立于紫竹林前作画,宣纸尤空。他便在堂前站住脚,遥遥望她。 能够使人心归顺,这是她给他的意外之喜。六司之人对中宫生怨怼,却如此信奉赵思懿处事,这是他意料之外之事。他眼中的小姑娘不受羁绊,凡事遵从内心。他本以为她同六司该有些龃龉才对。 “郑燮说作画要成竹于胸,那阿眠眼中之竹可是心中之竹?”她顾首而觑,见他临阶而下。“可别讲虚礼,没得坏了景致。”她略欠身算周全了对天子的礼数,搁下玄霜。“我方才见着六司的人了,她们皆对你交口称赞。说你谦卑识礼,处事有度,胜于坤宁。”她眼珠滴溜溜的转,像是在想对策,即刻便答说:“那是当然了。妾执事师从陛下,陛下包元履德,妾又能差到哪里去?” 他行数步,到她面前。“同样是阿谀奉承,谏官宰辅说的,我不爱听。可阿眠说的却让我高兴。”她眨巴眨巴眼:“不是谀词。是当真的。只见京师内街巷无饥馁,过路无乞丐,便可见一斑。”他沉默了许久:“我一直以为你并不懂这些。畴昔你一听便困倦,这阿眠二字还是自此而来。”提起旧事,两人俱是轻松。“天下百姓在陛下心中有极重份量,妾的确于政事、于民生无甚抱负,然陛下所在意的、所关照的,妾该明白些。” 他挽她的手,两人十指相扣。今上余光见有内侍在廊下被拦住,进退不得,说了什么不曾听清。何隽禀报道:“陛下,殿下重疾加身,御医说危在旦夕,是坤宁殿来人请您去瞧瞧。” 崔沅重病,这是他始料未及的。“御医皆在,皆不能诊出分晓。纵使朕去了又有何用?”葛笠推开众人冲跪于今上身前,“殿下此病由心而起。陛下若连崔氏旧情都不顾惜,就休怪奴将此事传将出去,使天下皆知您宠妾灭妻!”重重一记掌掴落下,为何隽所施。 今上亦戾意十足。“胁迫?你崔家当真好大的情面,前有皇父抬举,后朕立崔沅为坤宁尚不足够。怎么?朕薄待崔氏是何缘故你不知?她若能安稳守度,不痴心妄想,焉有今日?行刺之事朕已十分宽宥,她又安插入金橘堂两耳目。葛氏,朕非先帝,君威不可一而再、再而三的触犯。今日朕不诛杀你,是留给崔氏的最后一丝体面。再有一次,不仅是你,与崔氏相关的尽数人口,朕再不会手下留情。” 赵思懿始终静静看着,既不开口求情,亦不落井下石。只见葛笠艰难地膝行向前:“殿下过得很难的,她心底有陛下,她希望您能早日接纳她……”他示意两内侍将她押下:“她度日艰难?那思懿何辜?平白受她所胁不惜舍命。六司何辜?她要属于中宫的体面尊荣,需得拿出相应的本事来。否则不过是德不配位,必得灾殃罢了。” 第12章 拥炉看雪酒催人3 葛笠挣扎着站起身,今上却特意靠近几步,言语中只余警戒:“葛氏。朕知晓数件事宜乃系你教唆,可不要凭几分聪颖,误以为天下人蠢拙。尤其是你龌龊心若再施于贵妃,朕会使崔氏真正明白何为赫斯之威,雷霆震怒。”葛笠抬眸,却是去瞧不远处的赵思懿,他刻意压低,不过是不想使赵思懿见到他杀伐决断的一面。 “奴记得了。”说罢她领着一干坤宁内侍离去。赵思懿方上前数步,于他身后半步则止。“这些原不该教你见到。”她双手环于他臂上。“昔日就见过的,如今不算新鲜了。” 他张臂将她揽着,何隽见状自行告退。“思懿,我们生于阴霾里头,这四方墙里多少腌臜,数都数不清楚。崔家冤死多少条性命,下了黄泉,自有人计较。他们凭着历朝历代天子的恩遇,所行恶事罄竹难书。爹爹在时,却多有避让。我那时不懂得,爹爹手掌生杀予夺,为何要避让臣属,后才清楚,盘根错节又为大济根基的世家,与国朝根本同源同流,若要毁世家,便是自毁长城。” 话一转,又现出少年意气。“可我不会做爹爹那样的天子。世家如要同我搏杀,我并不畏惧。我不能舍掉如数在意的,做一具行尸走肉,做一架傀儡。旁人是帝王制衡中可有可有的棋子,可你是例外。即使要我舍去眼下尽数繁华,只要能与你厮守,我亦甘之如饴。” 她阖眸,静静倚在他怀中。“所以思懿,不要将自己当作权衡利弊中可以割舍的那个。不要为所谓的安稳太平舍弃自身。那不是大义凛然,那是丧失理智,太过糊涂。” 她十分清楚他所指为何。从他吐露出崔沅胁迫开始,她便知晓,刺杀事从不曾结束。她从未将他单单只看成是曦光下恬然微笑的少年郎,他背负山海之重,岂能天真率性。她亦从未低估他的帝王心术,于用人上的章法,世家间相互掣肘制衡,如何合纵,如何连横,他原是事事要比先帝周全得多。 所以她是他最后的简单了。是他最后的、能够卸掉一切提防、警觉、伪装、谋算的温柔乡了。人不能丢掉本真,不能失去真正的“我”。因此今上不能失赵思懿。 午膳后何隽来禀:“今日祁鹄殿下离京,陛下可要去送别?”今上答的甚清楚明了:“朕与她非亲非故,不去。”据说,薄钦拉那日从清晨一直等到黄昏落日,终究没能等到盼见之人。傩神祈福在即,着实不能延误,于是她最终携带着一份极大的遗憾离开了大济的国土。 十月初六。中宫病愈。病过一场的崔沅仿佛彻悟,待下人宽和许多。十月初八,她与赵思懿在芰荷亭相逢。她施施然向她见礼:“殿下。”崔沅随意挥手免却礼数。“数日不见。娘子诸事安否?”赵思懿只听称谓,便知她未曾修改半分。“妾诸事大安,劳殿下挂念。”崔沅半靠着一侧漆柱而立,赵思懿欲上前搀扶,她却婉拒:“不必。走得有些疲累,一时乏力。” 说罢她自嘲道:“人前,我们是天家女眷,举动需得合乎礼法。百姓将我们当作神仙菩萨,有烦心事、有为难处便动辄求请万岁千岁,那倘或我们有了烦恼之事,又要同谁倾诉?” 赵思懿回答:“殿下说笑了。神仙与菩萨不会有烦恼之事。”崔沅愤怒充入头脑:“可我们不是神仙真人,更非菩提真身!又为何要以圣人礼法浸润规训?要我们事事合度,摒除贪心杂欲,不许我们放纵自身?” 赵思懿却像是早知答案:“因受天下之养,于是天下的期盼亦是我们逃脱不掉的枷锁。百姓供奉的自是真神真佛,因唯有神佛才值得供奉参拜,而寻常的肉身凡胎并不能食四季贡品,享天子祭祀。倘或百姓晓得神佛与凡人同,只是寻常人物。有七情六欲,一心放纵。既如此,何必辛苦劳作,何必缴纳赋税,又何必遵从天子之令?” 崔沅愣住了。半晌后又直直笑道:“是呀,是呀。而我,降生就没得选。我只能做崔家的嫡长女,做他名义上的妻。却不能做一个农妇,一个采桑女。” 赵思懿平静的望向她,无丝毫怜悯。“殿下生在钟鸣鼎食之家,怎知贫寒之家的辛苦。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却当真是如这八字一样容易?殿下不曾见到的,是他们流下的血,是手上磨了又磨的茧。是酷暑不能停下的耕种,是劳累时不能停歇的播种,是他们流在土地里,却转眼不见的汗水。殿下只看到她们的快意,可谁的人生没有缺憾,尽是圆满?” 崔沅望向她:“你的人生便很圆满,不是么?”赵思懿闻言是笑,言语尤温和:“圆满?妾是孤女,四岁前的事皆记不清。只记得约莫四月那时因处事尚算机警被出宫采买的内侍瞧上,又携入禁庭教养。五岁时为岳王擢选适龄侍女,机缘巧合下奴受先帝青眼,至此入岳王府邸,与陛下结缘。可入府后可不是天然就得他信重的。那时尚年幼,办错事少不得挨一顿棍棒,只记得每一寸肌肤都疼得很。殿下往偈州那两载,我于禁庭受教,只觉得每一日都要死了,第二日却求死不能,只得带着稀薄的希望求着生。前来受教的内人,第一日合有八十八人,最后那日踏出鹿洸阁的,只有四人。最痛苦的并非皮肉之损,而是看着日在身旁的同伴一个个死去,却束手无策。” 然而这些阴暗,都是她并不知的。“殿下如今还羡慕妾,觉得妾很圆满?”崔沅自不能如此讲,她亲眼目睹的残忍不过寥寥,哪里知晓尽管如赵思懿受尽他的庇护,亦经历万般不如意。“当初殿下说,要你们入禁庭听教导是为锤炼心性,助尔等成人。却不想,是这么助的。”长久的静默后,赵思懿回答:“殿下所言不虚。看惯死生别离,心性自然会变。”崔沅猛然想起一事:“陛下不会不知禁庭诸事,他岂肯放你去?”回想缘由,仿佛太多,至今已然记的不是很清楚。“是我自愿前去。彼时殿下要前往偈州军营,无暇顾及。” 崔沅听毕感慨道:“我昔日只想过你何德何能得他如此真心待你。如今看来,你能为他舍掉性命,又能为他只身涉险。你能为他做的,我都做不到。”赵思懿微露笑意,望向崔沅:“可如今身在坤宁中宫位上却是您,而非妾。”崔沅纳罕,追问道:“此言何意?”赵思懿坦然释道:“世间万事,本不公道。您生来便已拥有很多了,而我却一无所有。您不需竭力一搏,不需于烈火中淬炼,就已是坤宁殿下了。而我,却需过这重重关,越那种种险,才能走到陛下身旁去。那么殿下,您又为何要叹惋于这给予您一切的命数呢?” 她的一番话很让她受用,崔沅终于感受到什么叫“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她冥思苦想多日得出的命数天定、造化弄人,竟全盘被她推翻了。现下想来,的确是自己不满现状造出了种种祸端。在家中时爹爹与阿母只会在她想得到时竭力给予,却从不会指责她欲望过重,不懂满足。入禁庭后,葛笠只会告诫她要做贤德的妻、恭顺的中宫,却永远不告知她为何那么做。 而她此生最怨恨的仇敌却倾囊相授,把她十数载的疑惑都解释的十分清楚了。她深思期间,赵思懿默然施礼告退。在芰荷亭穿堂处见今上在等。“大概这内庭无第二人会同她说这些话了。” 他显然是听了很久。赵思懿上前几步施礼:“可她那样活了十八载,有些根深蒂固之事,终究改不掉。”今上携她手徐徐前行,“她总妄想改变他人。或使他人为之改变。可那定是徒劳的。在这世上,又有谁甘心情愿为谁改变?若情比金坚,自然肯于竭力而为。可若只是萍水相逢,又岂能做到。” 赵思懿颔首,顺手替他理顺佩带上的玉穗。“她已然惯了。惯了旁人的言听计从,惯了求万物而皆得的快意岁月。有日无法获取时,她不会想到自己有过错,亦或那些本不属于自己。而只会哀怨命运缘何不曾赋予更多。人这一世,若将如数期许只寄托在旁人之身,则十是九悲。” 他赞同的不能再赞同了。的确呀,像他们这样生在黑夜里的人,要耗费多少心血与精力才能踏进白日里去呢。而那些本就躬逢盛世,于青天白日下踏步行走的人们,却缘何尚不满足于为他人欣羡的现下? 回紫宸殿时,何隽恭候多时。“陛下,中枢省晏、徐两位相公请求赐对。”赵思懿见势告退,“妾回金橘堂等您用晚膳。” 晏蔼与徐鸿见今上便并袖揖下:“陛下圣安。”今上吩咐免礼赐座后,由晏蔼先陈:“陛下,祁鹄傩礼生变。据闻祈神礼时,天降异象,不远处树丛忽然起火,祁鹄王室惊慌失措,思来想去唯有丢失祁鹄明珠娜尔塔帝姬一条,最为错深。于是祁鹄王当即下令,凡能寻得帝姬者,他将传以王位。” 几次三番被提起的娜尔塔公主使他好奇:“她是祁鹄嫡长不错。如何又被称作祁鹄明珠?”徐鸿接替禀道:“传闻公主降生时掌心握有一玲珑剔透的紫檀珠。且公主降生当日,连日暴雨骤停,使祁鹄免于涝灾之苦。” 晏蔼又道:“祁鹄与大济乃友谊之邦,和睦百年,王位更替,绝无草率之理。臣乞请陛下,寻一适龄女子为娜尔塔帝姬,还与祁鹄。”今上摇头,并不同意:“朕前已应允,会还以真相。祁鹄王妃为长女遗失困于疾病,如何能以此欺瞒,造下业障?此言卿不可再提。即便如此,难道祁鹄王室便无辨别之法?这数年不知有多少个帝姬要还,却被指并非娜尔塔帝姬的罢?” 的确如此,王妃大抵有她特殊的辨别之法。这数年所指是娜尔塔的女子,皆在检验后暴露。虽不知到底是何缘故,又是怎样检验的,然而假便是假,想要以假乱真,却也很不能够。 第13章 但得鸳鸯枕臂眠1 晏、徐二人但为此事而来,禀毕后又议了枢密院等要务,早已误了晚膳时辰。徐鸿眼见今上屡次向窗牖外望,想是有私。便在可议可不议的事前先出言截断:“陛下。今日耽搁许久,其余事大可翌日再禀。微臣告退。”晏蔼是一心朝纲,不管其余。然见状却只能就此拱手告辞:“臣告退。” 今上待两人自紫宸提了灯笼由内侍引着离开,便立刻起身出殿向金橘堂。见何隽便问:“给贵妃禀话了不曾?就教她这么等着?”何隽一壁请罪一壁道:“臣已遣人去过四趟。只是娘子…”今上顾首,睇向何隽。此地已是金橘穿廊,四处的内侍垂手立着的也不少。“天寒风急,何副都知却忘记给陛下添衣,的确该罚。”先声夺人,四下的内侍俱松了口气。 只见赵思懿臂上揽着他平日着的柳叶披风,婉和的笑着。她先叉手施了嫔御常礼,再上前替他穿衣,待打好系带后今上便攥住她的手。“今后不可再这么等着了。”她抬眸,额中水心花钿尤其昳丽挑眼,“方才尚膳移了几样新制的方糕,妾尝着不错。谁料一时竟贪了嘴,就用不下晚膳了。” 至金橘堂时,各色食膳已安置好。他长舒一口气:“晏相是顶顶能讲的,若不是徐相拦着,只怕是要高谈阔论到天明了。”他随手拾起一边的膏盒,“前些日梁司制说的玉蓉冰肤膏便是这个?她可说是要用上十二色花蕊,样样苛刻,如今倒得了这一膏?”她亲手递了盥过手的白绢,“既是这样苛刻,像是三载难得一膏。若得了,却也不能着紧送到这儿来。这是王御医奉您的命制的,怎么您自己却忘了?” 那是因初时赵思懿为拦刺客臂上留下伤痕,今上以女儿家惯不喜这些,于是特地命王休研制祛除斑痕的药膏,四月前前后后统制的也约有十多膏了,只不能全然祛除,难免不能使今上合意。 待用过膳,赵思懿也并不叫庆云等人进来服侍,只兀自去取漱口与盥手等物。他则挥手,并不要她侍奉。“我瞧今日这花钿雅致,不像是平日里命妇们贴的那些。”赵思懿遂欠下身来让他细看,“今日殿下要梁司制琢磨出新样子,梁司制为难,只得来寻妾做打算,绘了几样。这水心花钿原是一样,另有四样,司制已去加急赶要。” 今上哂道:“她近日不寻你麻烦,我便想着大抵六司要遭些罪。只这些事你不必管,免得哪一日她又发起癫来,损伤了你。”赵思懿却并不怕:“不要紧的。妾与徽音、雯玥早年相识,曾受其帮扶。如今妾力所能及,却作壁上观,总归不好。不过若是陛下不想妾干预殿下,妾便不再理了。” 她坐于铜镜前卸了钗环,自行理着鬘发。他行过来,替她梳着如绸的长发,“王休说你近日身子有好转,不似昔日总发盗汗。今瞧着脸色亦红润些了。”说罢他亲搀她起身,将她的手放在自己手里暖着。“思懿,你要好好的。要活的长久,活的比我还要长久。” 她抬起眼眸来,似愁若悲。他掩她的眼睛,她的鸦睫便扫在他的掌间,柔柔的,软软的,又痒痒的。“我最怕见到你这般神情,从来一提起赐婚,你便是这副神态。”她翻过他的手,松松的挽着。“那么今后,阿眠只对您笑,再不愁苦。” 夜里下了薄雨,外间的下人匆匆换了斗篷。黑压压的苍穹里望不见乌云的影子,偶有震耳的轰响。她立在廊前看雨,半点睡意也没有。他才为她燃了安神香,双手在其后将她环住。“怎么还不歇着?你昔日不是最怕雷声?” 她缓缓阖眸,“四岁时,郑娘子便是以一根绳牵着我们,一个跟着一个。那日暴雨,哗啦啦降下来,只淋的人睁不开眼,还伴有惊雷滚滚。前面的一个小姑娘倒下了,郑娘子又踢又打,说她真没用处,刚买了来就死了,平白误了十吊钱。原来,一条性命只值十吊钱。”他将她正过身,又揽进怀里。“都过去了。” 须臾后,两人便豫备歇下。他上来便要解她中衣裳,如此倒是第一次。他笑了:“王休费了一番心血制的物什,可不能浪费才对。”他先翻过她的中袖,手臂间一条伤痕已不太见踪影,只有浅浅一条。“平日总觉得你聪慧,那刺客根本伤不得我,又有南旻王在,哪里需要你和她同归于尽?” 她任由他替她涂抹着,“当时心里什么都没有。只想旁人一概慌的很,虽喊着护驾,却没有半个上前。唯我在近前。更何况,我怎能眼睁睁瞧着旁人拿着利器向你而去。”果然,一提起他,她便不管不顾。此刻全然忘却了君臣称谓,颇像是从前真性情的小姑娘。“我怎么记得还有一处?” 有过敦伦之事,他自然知晓。说话间他便已揭开了她的中衣,她侧开脸,任由他的气息均匀的撒在她的颈窝。擦过药后,他亦顺势揽住她的腰身,思懿明他之意,手缓缓抚上他的背脊。 转眼又是三月过去,辞秋入冬,万物染上皑皑白色。遥想去岁这时,他二人相互试探心意,她只得以自戕自伤以换得留在紫宸。庆云入内禀报说:“娘子。这是司制局新制的冬衣。奴见毛色水滑,想是极暖和的。”赵思懿抚过衣料,见在顶的皆是艳丽,“将这些都收起来。有素淡些的便留下。”庆云蹙眉,“您正在韶华,这柿子红正衬您肤色……” 赵思懿却仍摇头:“不必了,收起来罢。”说话间度潜来禀:“贵妃。外头是杜相公的娘子,说有要事要求见。”赵思懿将最底下一件豆绿色的服襦展开,才要细瞧瞧新晋绣娘的手艺。“我已说过了不见。她如有要事,该去求告皇后殿下。若有更要紧的政事,该请了自家主君去崇政殿禀陛下。为何要在金橘堂外逗留?” 度潜不明她的来意,然而人来人往,让一个有诰命的命妇就这样苦苦等着,亦于理不合。最终贵妃还是接见了杜家娘子。“夫人定要见我,却不知是有何要事?”她左右四顾,显然是这样说话不便。度潜见状带着一干人等告退。“前来见贵妃,乃妾唐突。只此事只能密谈,不便宣于人前。” 赵思懿愈发觉得奇怪,“夫人请直言罢。”杜庄氏谏道:“臣妇有一所托。臣妇胞弟三载前因科考舞弊遭牵累,至今赋闲于家。能否请贵妃向陛下代为执词,替舍弟求情,以谋得一官半职?”度潜攥紧长袖一摆,却只听贵妃平静应道:“朝纲之事,我一后院女子,如何晓得?至于令弟之事,我更不知半分。夫人有所请,或向陛下直言,或向主君请托,却与我不相干。” 杜家娘子似早有预料,“贵妃别急。这世上万事劳有所获,妾又怎能让贵妃白费口舌?娘子记名于赵氏一族。昔年岳王势单力薄,身于已然无人丁的安州赵氏,实于您将来不利。若贵妃愿替我一言,则庄家便是贵妃今后的依靠。庄家虽不比崔家,然却也是大济立国根基,若您想有朝一日登临坤宁,赵家不能助您,然而庄家却可以。” 好诱人的交换。凭她在御前的恩信,三言两句便能使今上欣然赐官,以此就能换得庄家依傍,实在是小舍大得。“今日夫人说了许多胡言,我只当从未听过。只此等诳语,一来损毁自家颜面,二来亦牵连朝会重事,于礼不合。我言尽于此,夫人请回。” 杜庄氏惊讶,“贵妃当真不再考虑?纵使您能得陛下一时隆恩,然而君恩流水,总有一日他亦会偏袒旁人而疏忽您。那时您怎么办?”她微笑着,似乎并没有这困顿:“如果当真有那一日,他有了更好的人,我为他高兴。” 杜庄氏瞧着这里里外外都交口称赞的贵妃,一提起天子竟成了个蠢才。“兹事体大,这块玉佩留给贵妃,如有所需,可遣人执此信物至杜家府邸,妾届时便明白您的意思。”赵思懿将玉佩放在她掌心,“收受贿赂、欺瞒天子、私相授受,陛下的内眷不会做,也请夫人莫再有此心。若令弟果真有才德,陛下不会使明珠蒙尘。若当真庸碌无能,那倘或得了举荐,一样是难堪所任。因此,又何必横生枝节?” 言尽于此,两人俱劝不动对方。杜庄氏颇有些感怀,施礼后欲告辞。方启门扉,见帝后同临。四下诸内人皆叩首在地,她带来的那两个如今瑟瑟缩缩,膝行前来扯拽她的衣摆。杜庄氏立刻下拜:“臣妇拜见陛下。臣妇惶恐。”今上笑的甚是轻蔑,望向一侧的中宫:“皇后说要带朕亲眼目睹贵妃卖官鬻爵,便是这样吗?” 赵思懿亦上前施礼:“请陛下、殿下安。”今上将她搀住,“听度潜说你早起便发昏,请御医瞧过不曾?”她脸色略显惨淡,此刻他搀着都觉着她站不稳。“还不曾。方才两司的账簿有些疏漏,妾刚理过。”今上立刻斥责崔沅:“账簿之事不是由皇后统管?前些日你还曾在宫宴上与外命妇矜伐,说此事由你全权照管,均无差错。怎么,你这是欺上瞒下,实则全由贵妃出力,你来领功?” 崔沅惶急,事实的确如此,但她想赵思懿不会在今上面前提起,这事也就这么过去了。难不成命妇提起账簿数目工整无误,她还要说此事并不是她亲力,是她将伤眼费心的活计推予她半点也瞧不上的赵思懿,且这些好的、不生差错之事也全盘与她无干?“妾……贵妃算过妾会再核对的!这功劳怎么也算一半!”他见她气弱下去,索性双手来搀。“怎么了?是不是身子不适?”她勉强撑着,还替崔沅解释:“殿下说得是。妾只得算出个大概,个中疏漏还要靠殿下修补。” 今上太明白崔沅的本事有多大,方想再斥。然而赵思懿却失力倾倒下去。幸是他本就扶着,这时将她抱起将内室送:“快请御医!”崔沅看傻了眼,不知怎么说几句话她就昏厥了,还是葛笠适时提醒说先坤宁再做打算。赵思懿浮了一头的潮汗,手抚在小腹上,时而抓紧,时而松开。“陛下,我疼…”他紧着拿绢子替她拭汗,手攥住她的,“哪里疼?阿眠,你这是怎么了!”随即呵斥众人:“怎么回事?她晨起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这样了!” 她还有两分因疼痛而残留的清醒,与他交握的手虽无力却还能握一握他的。“陛下别生气,都是妾的错……”他抹过她因痛楚而落的泪水,“王休呢!这么久了还没到?”说话间,王御医已疾奔赶到,不待行礼就上前为贵妃抚脉。前前后后换了几个御医,几人仔细商议过,王休才断定道:“恭贺陛下,贵妃遇娠。至于腹痛是因连日劳累之故,才会胎气不稳。如今经臣开药,贵妃只要照时辰服药,再卧床静养,便可无虞。” 妊娠,有喜,金橘堂的内人欢天喜地。今上却显然更介意她的痛楚有没有削减。“快去开方熬药。”度潜与庆云两个随他去了,不过几刻就端了药回来。今上亲自喂她,手抚在她额间。“都要累坏了,还想着给旁人造功绩。这世上哪有这么蠢的姑娘?” 她因药苦而蹙着的远山黛眉此刻弯成了月牙,“妾替殿下排忧,便是替陛下解难。若账簿做得好,上下井然有序。内人该得的银钱都得到了,就能拿这钱去买钗环、买花钿,还能寄去家里,让家里贫苦的孩子能不受饥饿之苦。如此看来,谁来做并不要紧,要紧的是做得如何。” 他摩挲她的手,满是心疼。“禁庭并不只有你擅于查点账簿。这程的事就教度潜和庆云替你忙,你可要好好养着,护好我们的孩子。” 赵思懿闻孩子,有些惊讶的望向小腹。他与她的手交叠置于腹上。“快满三个月了。”她的泪吧嗒吧嗒落下来,他急忙拿手去擦。“不许哭了,再哭伤了身子就不好了。”她伏在他肩头,搂着他的手臂。“我还以为苍天不会怜悯我……” 随后他又是哄又是吓,总算是让她止住了眼泪。“我的阿眠,是最有福祚的。她这么仁厚善心,苍天怎么会瞧不到,又怎会不怜悯?” 第14章 但得鸳鸯枕臂眠2 崔沅闻讯,根本不顾葛笠劝阻,将殿内能摔砸的尽数摔砸了个干净。“遇娠?孤还未遇娠她便遇了!孤还未承幸她便承了!我看这中宫就让赵氏来做好了,还要我这么个人杵在那儿做甚么!”葛笠听见“承幸”一词,心底里最终的疑惑方解。原来她六载无喜,并不因为旁的缘故。而是因她尚是清白身,这孩子又要从哪里来呢? 葛笠刚想劝,崔沅却一掌掴来:“都是你!你教我忍耐,若当初她在宫内受教时处置了,哪会有今日这么多事!她如今要产陛下第一个孩子了,陛下恩遇甚厚,说不准就是储君!那今后那孩子眼里可还会有我半分!” 葛笠忍着疼痛下拜跪正:“殿下不可胡言!莫说无论是哪一嫔御诞下皇子皆只能唤你为孃孃,唤生母为姐姐,养于坤宁而非本殿。即便是陛下特恩,这孩子亦是庶出,今后之路必得艰难。” 崔沅满心满眼都是“遇娠”这一件事,什么都听不懂了,什么都记不得了。她指两个内侍,又指葛笠:“将这罪奴给我押了!等孤回来再做处置!”便疾行出坤宁,往紫宸殿去。恰逢今夜今上有盐科盐税的重务,四位宰辅俱在。赵思懿从不以自身缘故耽搁他的正事,因此即使他十分忧虑她的身体,依旧还是将他劝去议事。 一阵吵嚷。赵思懿自小睡中醒来,他来从不曾这样吵她,那大抵便是出了事端。只见御前无数人内人前去拦客,庆云指使两边内侍道:“快!快将门插好!殿下发癫了,一直宣称要杀了娘子!” 外头闹的鸡飞狗跳。崔沅以两根锋利的银钗划伤了十余名内侍,如此拦在门前的便唯有度潜与涸蔗。“滚开。”天可应景,漫天的碎琼乱玉随声而落,度潜眼中尤十分镇定。“贵妃行无差错。殿下何故至此?” 崔沅一掌将她掼倒:“孤为嫡,她为庶。孤要诛她焉要过错?便是寻常家里,妾乃贱流,妾通买卖,她不过是一个奴婢。孤要打杀,还轮不着你这贱籍之人过问!”这可真是了不得了。赵思懿见状,猛的起身将门栓滑开,庆云挡在她身前,两人随着崔沅的步步紧逼向后退。 庆云见她杀气腾腾,便想夺下她手里的银钗,谁知崔沅早有防备,直向她要害处扎去。意料之中的疼痛不曾如期而至,只见赵思懿攥紧了金钗底部,血一滴滴落在庆云衣襟。涸蔗见状忙死死扯住崔沅衣摆,对庆云道:“快带娘子去寻陛下!难道还真让殿下伤损贵妃不成!”庆云不等她缓过神,径直抓住赵思懿手臂便向紫宸议事的正殿奔逃。 这一场逃亡可谓惊心动魄。赵思懿本在歇养,此刻身上唯有单薄的一件素衫。她尚来不及着履,此刻踏过落了雪的长廊,只觉钻心的寒意。 十七个载春秋匆匆而过,难道一切从不曾改变?她便是要过着这样东躲西藏,寄人篱下,甚至不能多置一词的日子?她见到那些为救她而流血的内人,亲眼目睹庆云差点丧命于银钗下,见到度潜为护她被崔沅掼倒。那些屈辱本不归属于她们啊! 崔沅,她从来只觉得她可怜。原来,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到紫宸正殿前,几位相公辞去。才要离开便见一着单薄素服的女子向今上疾奔而去。庆云松开她的胳臂,她便失力向前跌去。今上蹲身不及,只稳稳托住她两臂,将她环的紧紧的。赵思懿只是哭,半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殿下……她们为何要这样对奴啊!” 此话一落,何隽即刻拜倒。 六年前。彼时今上仍为岳王,受邀至冬至家宴,赵思懿随行在侧。推杯弄盏间他瞥见旁边失了一袭青色身形,追问赵思懿去了何处。何隽答不出,说约莫是内殿太憋闷,她出去吹风了。他遍寻而不得,那时先帝病重,诸人敬重他这未来的新主,皆帮扶寻找。最后便在同仁堂一处荒废的内室穿堂处见她披散着鬘发向自己奔来,此情此景恍如当年。 那时是魏家最荒淫贪废的儿子因貌而起歹心,他即刻便挥剑斩杀。那么今日呢?紧随而至的崔沅已揭晓了谜底。他将她搂起,仍笑着替她擦泪。“不怕。你的殿下在这里,一定无事。” 度潜与涸蔗冲上去搀扶住她,今上凝着崔沅手里的银钗说:“皇后意欲弑君?”崔沅紧攥不放,银钗上血迹未干,此刻滴滴鲜血滑落在地。天寒地冻,她却觉得各处都是暖的。尤其是赵思懿的鲜血,她惨白的面容,是那样叫她宽心。“怎么会?我要诛杀的,是她。”她横起手臂,指尖的方向正是赵思懿所立。度潜正在为她止血,见状,赵思懿亦抽手而回,停下动作。 今上却不立刻发作,怒极反笑道:“她有何错,要你亲自诛杀?”崔沅当即喝道:“她挑唆天子远中宫,以贱籍之身侍陛下身旁已然十分攀附,竟还做了嫔御,做了贵妃,入居金橘堂,这不荒谬吗!”今上平静回答:“你所指桩桩件件,皆是朕所为。若要怨恨,要损伤,该冲着朕来。”崔沅起了蛮力,推开一侧的内侍,径直向前冲去。“她从这里盗走了夫君!我与她不共戴天,我绝不能饶恕……我要杀她,我定要她死在我面前!” 啪的一声,比惊雷更响亮。崔沅惊倒在地,手抚在脸颊上火辣辣的疼。“你……你打我?你竟为了那个贱籍之女打我!都是她,我才是你的妻啊!秦怿,你睁开眼瞧瞧,赵思懿到底哪里比我好?老天若真有眼,就替我降下天雷劈死那个贱人……” 前殿的四位相公都听不下去,何况在她面前的今上。“崔氏状似疯癫,举止无度,戕害嫔御,着废中宫位。将她送回坤宁,坤宁就此封宫,无御令不得私见,不得随意出入。若再使崔氏出来,你们也就不必再见天日了。”内侍闻言立刻使她噤声,几人七手八脚的将她束缚出,又吩咐备小轿将她送回。 今上回身,将赵思懿抱起。“不怕,我带你回家。”她点点头,双眸含着的泪滑落下来。当夜御医诊过,说虽受惊却并无大碍,幸是白日服药及时,否则大抵要龙嗣不保。 何隽来禀了数次,废黜中宫绝非易事。关乎崔沅,这已是第二次。今上却始终望着面色惨白的赵思懿,手与她紧紧交握。“今日一概不见。他们若愿意等,便等着罢。”她猛的睁开眼,大喊“不要”,他再次将她搂入怀里,“没事了。想要谋害的奸人都被我处置了。我守着你,不会有事。”她伏在他怀里,哭的喘不过气。他一壁替她顺气,一壁又吩咐人拿药来。 等她稍有稳定,便自行擦泪说:“今夜是…是妾不懂事。妾已无事,陛下有要务不能耽搁。”他还是将她揽在怀里,轻摩挲着她的鬘发。“不妨。都是些杂事,明日再议不迟。你的身子要紧,我不在这里,一刻也不能安心。就算是去议事,心依旧在这里,哪里能听得进去?” 她擦干了泪重新躺下去,忽地想起一事,又坐起身来。他搀扶不及,劝道:“慢一点。怎么了?”她仔细回想,“方才妾是不是称您为殿下?妾今日亦脑中昏聩,失了神智…”他的一指按于她菱唇上,以尽其辞:“你愿称什么都好。我是你的夫婿,你是我的娘子。即便是称以名讳,亦是合宜。” 她略略宽心,复卧下身。他替她盖好狐绒,“睡吧。”她阖眸,疲累阵阵袭来,便入了梦乡。今上当真彻夜守在她身旁,等王休等人禀过说无妨后,他才站起来,欲从她那里抽手。她浑身一颤,睁开眼来,见是他在这里,又松口气:“陛下要走了?” 他重新坐下,使她撑坐起身。“是。昨日之事…终究需要说法。”她握紧他的手:“若当真不能,陛下不要强求。否则…我怕他们伤损陛下。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走前他还是笑着将她抱进怀里,“阿眠。这些都不需要你来思虑。为你遮风挡雨,为百姓计算,为天下筹划,是我为君、为夫的责任,既然选定,我不后悔。” 她望着他,含着笑意点了点头。他示意度潜等人上前看护,自去更换朝服。雪后初霁,曦光尤其灿烂。度潜守于赵思懿身侧,她以手遮盖照在脸颊上的阳光,“这时分,朝会该开始了罢。”度潜明白她的顾虑:“昨日事,四位宰辅亲耳所闻。如此中宫,众人都看在眼里。” 崇政殿。往日最是孤勇的谏官今日却踌躇不前,还是以平日最为耿直敢言的滕钧为前。“崔氏钟鸣鼎食之族,陛下贤德仁厚之君。与殿下之婚,乃先帝在世亲笔御书,又乃先帝生前唯一遗愿。今陛下两欲废黜,既违先帝生前之意,忤逆不孝。又忽六载结缡之情,折损陛下圣君之名。微臣恳求陛下收回成命,纵中宫有所疏漏,尽可责备惩戒,却不可动辄提及废黜,动摇国本啊!” 今上不置可否,只问:“卿可知朕意欲废黜中宫的缘由?”滕钧沉默,今上起身,群臣下拜叩首。“崔氏昨日夜里闯入紫宸殿,手执银钗,宣称要诛杀贵妃。途中所伤宫娥、内侍合十五人。若无贵妃,内人容氏便会命殒当场。”滕钧还望再辩:“陛下岂可独爱贵妃而轻慢发妻?陛下逾越礼制,敕赵氏为贵妃,处处僭越中宫之仪,皇后焉能不恨?微臣请陛下削减对赵氏恩幸,以彰天子贤明之德。” 今上手攥成拳,死死握紧。脑海里全是走时她那一抹笑意。“此刻卿还要再提起贵妃?贵妃自幼追随,为我所经受的风霜雨雪不计其数,几次为朕舍生忘死。卿自问忠心耿耿,又为你口中所道的忠心做过什么?你们言官清闲啊,清闲得很啊!旁人顺口一提的趣语便是一桩罪过,你们只管诛心,朕的安危,天下人的安危又放在哪里?削减恩幸,朕只怨不能时刻的守在她的身旁,使有歹心之人屡屡作恶,损伤朕的心爱之人。若无贵妃,朕便无今日。今后谁如敢再言语冒犯贵妃,便形同冒犯圣躬,直杖死在崇政殿前就是。” 言官再拜谢罪,此刻外有内侍匆忙通报:“陛下,崔…崔太傅来了。”先帝太傅,三朝老臣,崔沅的祖父崔恒,曾是大济的一段传奇。祁鹄诸部生乱时,他只身赴边陲,舌战群儒,最后换得太平世道,功在社稷。老大人拄杖上殿,不需搀扶。在众人的注视下蹒跚前行,向今上下拜:“老臣崔恒,恭请陛下圣安。” 今上回御座,免除礼数。崔恒并不起身,继续禀说:“臣代崔氏不孝女向天子请罪。崔氏出此无德无行之后辈,乃臣及犬子教女不善。臣愧对崔氏列祖列宗,陛下圣明烛照,废黜后位乃理所应当。此等辱没门庭之辈,原应即刻处置,陛下暂留其性命,已属宽仁。老臣谨代崔氏叩谢陛下天恩。” 今上向其颔首,又命何隽亲自扶起。然崔恒仍旧不起,续道:“臣另有一请。崔氏不肖女刻薄内眷,罪无可恕。老臣愿贵妃入崔氏族谱,从此以崔氏阖族供养。”此话一落,四方震惊。赵思懿乃孤女,即便今上一直想为她寻一妥帖氏族凭靠,却终究哪一家都比不上眼前赫赫有名的崔家。 就连今上身上也流着崔家的血,崔家祖上曾出过数位后妃,之于赵思懿是最好的选择。今上向何隽示意,近前的臣属都听得很清楚:“遣人去请娘子过来。她的事,由她自己做主。” 几人听的目瞪口呆,只待约莫一炷香后,两名内侍将贵妃引入。她今着柿子红的襦服,目不斜视向今上下拜:“陛下圣安。”今上依旧下座去扶,与她执手时露出笑意。“如何?” 赵思懿向崔太傅屈身,后退两步叉手施礼:“感激崔公抬爱。赵氏才德不堪崔氏门庭,便敬谢不敏了。”她竟然婉拒了,群臣都觉得惊奇。崔太傅含笑看着这位晚辈,却不曾窥见她一丝一毫的惧意。 崔沅对上她的确必败无疑。今日朝会散后,市井中也多了很多谈资。后几人才觉得崔公打的一手好算盘,赵思懿得圣恩眷顾,入崔氏族谱有利无害,又彰显出崔家对她的抬举。这对她总是很大益处的事,却不晓得她为何要拒绝。 二人牵手回金橘堂。途中他将她散下的鬘发揽到耳后。“这么好的前程,为什么不要?要了,你我便是亲上加亲了。”显然是玩笑,她亦笑了:“够亲了,只怕再多上些就溢出来了。” 他驻足,她也停下。“崔家你不要,那你又要哪一家呢?门第出身你不讨,那想要什么?”赵思懿莞尔笑道:“我想要的就在眼前呀。” 第15章 但得鸳鸯枕臂眠3 崔沅乍闻此事,并不相信。再三询问后知是真,仰天长笑数次,似是屈从于命数支配。废黜,她从不在乎。这虚位锁住她了,如今能少一重枷锁,她倒是高兴。 金橘堂前立着一人,待他走得近些,才瞧清楚来人。“很久没来过了,都快不记得金橘堂的模样了。”赵思懿见状静默地告辞,为这对母子留出说话的余地。今上上前,崔太后才继续说:“孤昔年虽为坤宁,先帝却从不曾允我随居金橘堂。没想到,阿沅竟重蹈覆辙。先帝为舒氏,也曾数次想过废黜,可最终崔家是不愿弃我的。” 今上于他在金橘堂前的涌金亭落座饮茶。“你会喜欢思懿是应该的。你既憎恶阿沅,就将她交给我罢。”今上垂首,凝视着茶碗:“可以。但您要将她遣出禁庭,到一个再不能伤损思懿之处。”崔太后侧首,看向她的孩子:“六载,你对她当真半点情分都不曾有过?”今上答的坦诚:“从始而终,臣钟爱的唯有思懿一人。” 崔太后笑的意味深长:“她可有请求你赐死阿沅?毕竟……阿沅已然直言说要诛杀她。”今上摇头,崔太后即言道:“那么作为她仁慈的交换,我亦告知陛下一事。”他抬眸,听母亲娓娓道来:“她那两年受教之事,你大抵很想知晓。王府受禁庭规训,所需甚严。动辄得咎,行差踏错逃不掉一顿板子。先帝嘱咐我,万不可教她死了。我却不曾特地照拂过,只想她若死了,便也是配不上我的阿怿。起初,她也总是哭。只是慢慢的,她便愈发谨慎,万事臻于完美。二年考评时,十样比试中,她九样夺魁。而那一样是下等。” 今上蹙眉,等待她解释缘由。“那日考校丹青,她绘至一半有人传讯,说你在偈州遇围剿,生死未卜。她想也不想,直从鹿洸冲了出去,径直到紫宸殿前,请求先帝调兵遣将。先帝问她,你这般担忧岳王,若他死了你待如何?她不假思索回说,若殿下当真弃世,奴愿生死相随,即刻殉主。待她走后,先帝与我说,你此生挚爱只会是她了。如此刚烈赤诚,又一心为着你的姑娘,举世难寻第二人。便是生死都拆不散你们,那我们又何必强求。” 说罢崔太后起身,“昔我与阿沅皆偏见而刻薄她,如今孤当真认可她。若你二人能长久厮守,便算弥补了先帝与阿妹遗憾,算是一桩幸事。”今上向其母作揖:“臣深谢殿下告知。”听见称谓,崔太后笑意勉强,却还是向他略欠一欠身。“也要谢陛下愿给崔家最后一点体面。”今上背过手去,接下来的言辞十分真诚:“若思懿有碍,这最后一点情面我亦不会顾念了。崔家若要感激,很不必谢我仁慈,只需感谢上天垂怜,使我的思懿幸免于难。” 崔太后连连点头,顾首凝视今上:“孤近来念起诸多旧事。此生业障太多,于是想赴歧山行宫修行,此生会将阿沅一齐带去。就此,世上再无天子发妻,再无崔氏嫡女。她只是我身侧一相随修行的僧侣而已。此生若紧要生死事,不会再回来。临行前,不知能否再听陛下您……” 言不达意,崔太后最终还是放弃了:“算啦。我自知我担不得那二字了。”今上聪颖,岂会不知她未尽之辞。却在她乞求的目光下保持着恰好的静默,似并无话想说。崔太后长叹一声,意欲离去。走前却闻背后有人温和道:“阿娘。请一路保重。” “阿娘”,多么温柔的字眼。记忆中他上一次这样称谓,已不知何时。她却并未停留,就此离开。今上目送母亲离开,嘱托何隽:“惠康殿下离去那日,遣重兵护送。加紧歧山行宫布防,务必保殿下安宁。”何隽领命,他又问思懿在何处,内人们说她到紫竹林去了。去时胸中之竹已是笔下之竹,苍翠傲立,直插云霄。 “丹青,我记得不曾教授过的。”她起身,与他一同望着眼前的茂林修竹。“无师自通。”他笑道:“是你在鹿洸时习学的罢。”那两年可谓二人间的最大默契,从不提起。“可是惠康殿下同您提起了旧事?”他只取过一侧玄霜,替她添了两笔。题了一首李商隐的宿骆氏亭。“不仅这些,我还知晓你丹青得了下等。是为何?”当年万事涌现,她却答的十分从容:“事事魁首,难免遭人嫉妒。当初梅幸急得火上房,若无我垫底,她恐怕就要被遣出鹿洸。” 他继续问道:“鹿洸那么苦,被遣出去亦好。为何偏要留下?”她抬眸与他对视,言辞却锋利如刃:“鹿洸为期两载。在期间出去的,只会是横着出去,没了生息的死者。”他尤有笑意:“听说了。那一日你开解崔氏说了,最终只存活四人。那么这四人现下何处?” 赵思懿答道:“南昶王府梅幸现为梅氏嗣子嫡妻;寿春王府孟兆现聘至肖家为主母,掌管中馈;长宁王府沈潇现聘忠勇将军为妻。”还有一个便是她。当年活着踏出鹿洸的四位,历经磨难,如今前程俱佳。“为我,你后悔过吗?” 答案顷刻脱口而出:“为你,不悔。”朔风舒卷,像是刻意温柔。他取来一侧狐氅为她披好,“思懿,以后每一年冬日,我们都来这里赏雪景,可好?”她望着他,眸光尤其醉人。 五日后。崔太后携崔沅于长康门前启程去往歧山行宫。今上与贵妃在城楼上遥遥目送,甚至不曾有正式的道别。“歧山温泉甚好,想必惠康殿下去了,定能好生颐养身体,比在这里要好许多。”今上亦同意她这番见解,她在这里,见到昔年一事一物,只会触景生情。倒不如离开,眼不见为净。 六月后。又是草木葳蕤的夏日里了。赵思懿入了产期,走动更为小心翼翼。今上却不放心,将她的住所由金橘堂挪到了紫宸寝殿,每日连批阅奏章亦要瞧着她。 六月十五日夜里,贵妃如期发动。今上焦急非常,在那具屏风前来回踱步。内里并无生产疼痛而至的嘶喊声响,越是安静他便越是担忧。因这六月调养之功,思懿生产颇顺,约莫一个时辰便产下今上登基后第一女,是为皇长女。” 虽是女儿,有些令人失望。然而今上却好像比得了长子还欢喜。名讳是孩子出生前便琢磨好的,父母对她最大的期许便是平安喜乐。于是为孩子起名为“常安”。公主十分爱笑,尤其是见到爹爹时,手舞足蹈,很像是天生的聪颖不凡。纵产后思懿有些虚弱,亦是高兴。 翌日,今上赐朝臣育儿包子,朝野同贺天子喜得掌珠。贵妃亦在金橘堂接受命妇们的道贺。公主格外喜爱热闹,于人前亦不怯弱,眼珠滴溜溜的转,似乎听得懂命妇们对她的称赞。众人知晓虽是女孩子,但亦是今上最疼爱的骨肉,不可轻慢半分,于是更加激烈的施以溢美之词。 一月后,公主满月,今上册封兖国公主。如此特恩,实是爱屋及乌了。一日晚间,思懿逗着女儿。见今上来时十分疲惫,将女儿交给度潜与乳母问:“怎么了?”他难掩倦意,“祁鹄王后带着薄钦拉公主入京师了。”她替他按着头上穴位,有些纳罕。又听他继续说下去:“没想到王后为了她遗失的长女,竟能亲到京城来。我从前没有女儿,不知骨肉生离是何情状。如今想到若是常安遗失,不禁动容于如此慈母之心。” 说罢他挽思懿手,“若娜尔塔公主当真在世,想必不会怨恨双亲当年遗失了她。”赵思懿想了一想:“她应是很想很想与阿爹、阿娘团聚的。”他含笑道:“不提这些了。明日使团前来,我需见外臣,你替我去迎候祁鹄王后与公主罢。”她原就知是要有事要她去做:“原在这儿等着我呢。”他如常揽住她,口气缱绻:“这样的事只有娘子使我放心,若不愿,我可毫无办法了。” 她哪里会真不肯,更何况迎接使团,本是国母才有的殊荣。他此番用意已非常明显。“祁鹄殿下对陛下有意,只怕明日…”今上亦晓得,手拨弄着腕上的紫檀串:“不妨。明日我遣了使团,便去寻你。” 翌日。薄钦拉搀母亲从马车而下。这是思懿初见祁鹄王后,倒比想象中衰老许多,白发难掩。双方见了俱是礼数周到。祁鹄王后行外族礼节:“向大济贵妃问安。”赵思懿则以晚辈礼节回应:“不敢当。王后请。”薄钦拉却比旁人更轻车熟路,“记得上次见你,还是在紫宸殿。那时你还是他的御前内贵人,却不想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果真今时不同往日了。” 王后看向公主,笑向思懿解释:“老身这个女儿平日最是无状,有所冲撞处还望贵妃海涵。”赵思懿颔首,颇具待客之道。“二位远道而来,请上與,至殿寝歇息。”薄钦拉意味深长地向她瞥去,王后却几次以目示意作为警示。 两人的住所仍旧在太仪院,入座上茶后,王后方问起:“瞧贵妃尚在韶华,便能将内外事务料理的这般齐整,太仪亦具几分祁鹄风味,有劳贵妃费心。”赵思懿向她敬下一盏茶:“晚辈蠢拙。只望能使您宾至如归。”祁鹄王后见她腕上所戴只一珊瑚珠串,便笑问:“贵妃可是喜珊瑚?祁鹄的珊瑚与紫檀均出落地极好,此次前来我携了几串,愿赠与贵妃赏玩。” 赵思懿并不接受:“这珠串是陛下所赐节礼。不过是瞧着新鲜,也便戴着,并无他意。”薄钦拉见阿娜(祁鹄称母亲)对赵思懿这般客气温和,有些气恼:“阿娜!您怎么一来这里就将女儿忘啦?”王后轻拍一拍她的手:“胡说!阿娜何曾忘过望归!” 赵思懿起身告辞:“还请王后与殿下稍作休整。陛下此刻正在崇政议朝,稍后便会亲来接见。”待她离去,王后望着女儿说:“你的心意阿娜全知晓,此行定然让你如愿!”薄钦拉来了兴趣,抱住母亲手臂道:“当真?我就知道,阿娜待女儿最好啦!” 第16章 溪云初起日沉阁1 今上到来时,赵思懿正于庭院中呷茶。他将她扶起,见她神情如常便知无事。祁鹄王后闻讯已迎了出来,向他拜倒而行国礼。今上将人虚扶起,王后即禀明意图:“老身听闻娜尔塔就在京师。”薄钦拉手里的茶碗应声摔个粉碎。 今上循声望向她,见她猛的站起:“那…那太好了。在哪里?女儿带人亲自去找阿姐!”祁鹄王后却连番摇头:“有人传与老身匿名书信,指明老身遗失的掌珠就在京师。即便希望渺茫,老身为了一丝希冀,却只能亲自走一趟。陛下的长女亦将将诞生,想必能够明白。” 今上不知所以然,只继续问:“那王后想要如何找寻公主?”王后神色黯然:“老身已遣了祁鹄人去办。若有适龄女子,望陛下允老身查验。”今上颔首表示允准。祁鹄王后又望向赵思懿:“老身有些话想与大济陛下单独谈。” 薄钦拉与赵思懿起身离去后,王后才开口:“听闻中原有言: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长远。望归钟情于大济陛下,老身为她只能亲来恳求陛下,求陛下念在两国之谊,给她一容身之地。” 今上笑了笑:“长远?中原的确有言如此。可所谓长远,王后您真的想清楚了?她的前车之鉴便是崔氏,她是如何惨淡收场的,想必无需朕多赘述了。您的掌珠千金之躯,就为着钟情二字甘愿将一生锁在这座孤寂凄寒的宫城里,永远得不到真正的夫妻之爱,这便是祁鹄想要的?” 王后想了一想,继续说道:“这些话老身不是不曾告诉过她。然而她生性执拗,不肯更改。即便是远远的瞧着陛下,亦是她所期盼的。至此,老身望能以续万年之和睦,换得女儿留于大济。” 历朝历代皆有和亲公主,她并非第一个。祁鹄甚至并不要求她为中宫。今上却依旧不同意:“朕不想误人终生,徒添业障。如今朕的长女诞生,朕还想为她积累福祚,此事王后不必再提。” 祁鹄王后站起身:“此事不仅事关私情,更相关国事。您当真愿为了您的心爱,舍弃掉唾手可得的利得?”他并不多考虑:“是。既是心爱,便不能在权衡利弊中计算。若添了功利,又谈何心爱?” 祁鹄王后终于被劝动,深叹道:“既如此,老身便不强求陛下。”薄钦拉来回转想寻觅阿姐之事,根本无暇与赵思懿多言。待今上与祁鹄王后出殿,薄钦拉疾走几步上前:“阿娜!阿姐可找到了?”祁鹄王后望向她,诚挚而坚定:“一定会找到。” 目光所及,是一对璧人相视一笑,携手离去。“孩子,你都看到了。他眼中心里,都唯有那个姑娘,而不是你。方才我已用国事向大济陛下谏言,他却仍不答允。天下好儿郎千千万,何必纠缠于他一身,就此放手罢。” 薄钦拉攥紧手,长长的丹蔻掐入皮肉中,却丝毫不觉出痛。“阿娜。我很想放下。可只要我一阖上眼,面前便浮现出他的音容笑貌,教我忘不得半分。” 他牵着她慢慢的向金橘堂走,每一步都走的很稳很稳。她侧首瞧他:“王妃是不是恳求陛下将爱女许配?”他点头:“可真是什么都瞒过你。是,不过我忠贞不渝,不曾答应。” 定不会这样简单的。她却浅尝辄止,不再提了。“祁鹄殿下或许比我好呢?”他笑着摇头,十分真挚道:“不会。” 什么是好呢?是她样样夺魁,绣艺为冠么?是她德才兼备,善治诸事么?这些尚在其次。好便是这数载他眼里只能瞧得见她一人,她真正与他处处契合,与他共历苦难。在他所需时,永远可以给予温暖。明白他所有的哀恸、恐惧、快意、恼怒,与他共担风雷与雾霭。 寻觅娜尔塔之事在京师沸沸扬扬,据闻凡对上岁数的孤女尽数前去,却无一为真。是日今上与赵思懿就寝时还打趣道:“说来你亦与公主同龄。不如也去试试?”思懿横他一眼:“陛下近来愈发爱欺负人了!”他笑着觑她,随即扯开她的中衣系带:“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事毕后,他仍旧揽着她,一臂舍给她作枕。“若你双亲皆在,不知会不会认可我这女婿……”她往他怀中缩了缩:“他们定和我所想一般。觉得女儿喜欢,便是最大的相配了。”他将她环得更紧,轻啜在她额上、鼻间。她阖眸:“大抵我毕生的好运道都用于与你相逢这一件事上。便没那么有幸再享父母之爱、团圆之乐了。” 这世间离合悲欢时刻都在发生着,上天从不曾停止一刻造化弄人。月余过去,寻访娜尔塔公主仍旧希望渺茫。 九月初五,今上行冠礼。需入宗庙祭天地、拜祖宗。前一夜,赵思懿发梦惊醒。他不迭安慰,她狠蹙眉头道:“随驾前去的皆是一等一的高手罢?”这是她今日第九次问了,他仍不厌其烦的诚恳答道:“是。你放心。”她伸臂将他紧紧环住:“我今夜反复做着同一个梦。总见着有人欲弑君,又看见…很不吉利。”他揽着她,手在她背脊上来回摩挲:“无事的。明日你瞧过六司的账簿,去紫竹林作丹青,再去瞧瞧常安,我便回来了。” 翌日。赵思懿亲替他更换典仪朝服后,几欲垂泪。今上不顾内侍与内人,直将她揽入怀里劝慰:“无事的。”她将他送至紫宸殿前,到的确不能再随行的地步时,才暂且止步。他摩挲着她的侧颊,“若不安心可要同去?”她摇头,别泪意,含笑叉手施常礼,亦是为她的夫婿作成人礼前的最后送别。“我等你回来。”他一步三顾首的离去,亦放心不下。便着意缩减了典仪流程,一切从简。 白日赵思懿见六司议事照常,如平日般指点纰漏,只不时向窗外张望。任雯玥心知她忧虑今上,便提醒诸位随后的事不要多提,等度了今日再谈。待六司官署走后,度潜禀说祁鹄王后请见。这自是不得不见的贵客,赵思懿起身与她相互全了礼数。王后算是豁达之人,即便寻不得长女亦不曾日日以泪洗面:“老身常常想,若娜尔塔还在,便该是贵妃的模样。” 赵思懿不解,听她继续说:“娜尔塔天性活泼诚挚,聪颖□□,三岁便能为汉人诗赋,又天生仁厚,与望归截然不同。老身听闻,您自少时便随于天子身旁,感情甚笃,无人能比拟。”提起今上,她不免心内一紧。碍于是客,又须拿出笑颜来作为掩饰:“晚辈愿祁鹄早日寻回明珠。天下椿萱,无不望与儿女团圆,享天伦之乐。” 祁鹄王后察觉了她的心不在焉,笑道:“贵妃可是牵挂陛下?从前王征讨各地,我亦如此。寝难安眠,食难下咽。”这番劝解并不能使她宽心,赵思懿行至窗前来回观望:“是。”祁鹄王后见状亦不多搅扰,才要离去。却见一宫娥直直闯入金橘堂,哭道:“贵妃!公主不成了!”赵思懿回过身,就要向后仰去。涸蔗来将她搀住,斥道:“胡诌什么!公主好好的,怎会出事?”那宫娥再行叩首:“奴是芰荷亭的内人,奴亲眼瞧着祁鹄殿下将公主堕入水里…公主怕是已溺毙了。” 这一切都太匪夷所思了。赵思懿冲入偏房,见女儿的摇篮里空空如也。房内无一内人服侍,她又径直向那内人所说的芰荷亭奔去。度潜等人见势不妙,匆忙跟随。这是她此生最不顾仪态端方的一次,一路疾行如数内人皆避让,无一人议论她的礼数有缺。 芰荷亭。两侧内人迅捷下拜,有一宫娥想必是侍奉过公主的,湿了襦裙,抱着公主啜泣。赵思懿只觉寸步艰难,更不知缘何如此。雷霆乍惊下,她尚未恢复神智。她一步步走向骨肉至亲,至襁褓前扑跪下身,内人哭着请罪道:“贵妃…奴已奋力去救!只是为时太晚,公主口鼻呛入太多污水,已回天乏术了。” 她搂着襁褓里的女儿,她睡颜平静,好似只在做着一个香甜的梦。“常安,醒醒!阿娘来了!”她贴上公主的脸颊,双手捧着她的小手,又来回搓。“我知道,方才落了水,定是冷了。阿娘给你搓搓便不冷了!”眼泪应势簌簌而落,她复去探鼻息,的确,这已是真正的薨逝了。 度潜等人赶到,却不敢轻易出言规劝。赵思懿望着那内人怒问:“公主怎会在此!是谁带走了公主?又是谁使公主落水?”内人惧怕,据实以告:“乳母惨死池侧。奴只听有人呼喊兖国公主落水,因识水性便速速来救,却还是太迟了。请贵妃责罚!”赵思懿痛楚难以言喻,只觉一颗心撕开来,四分五裂一样的疼。“是谁呼喊公主落水?”身后有一宫娥膝行向前:“是奴!奴见祁鹄殿下穿着鬼祟,青天白日却着连帽斗篷,怀里似藏有重物,后待她行至湖边才瞧清楚是一婴孩!奴欲阻拦,却被一内侍扼住喉咙,后是奴趁机咬伤他,又四处呼救,但无人相信!奴只能去金橘堂请贵妃,那时恐公主已遭遇不幸……” 赵思懿阖眸,泪不能遏。接下去她卸下鬘发上如数钗环,长发如瀑垂于脑后。只余两根白玉簪子,是今上昨日相赠。“完颜氏如今何处?”一听此言,度潜便跪拦在她身前:“万万不可!兹事体大,请贵妃莫要轻举妄动!陛下即将回宫,待陛下回来查明真相,定然追究真凶!”赵思懿默然推开她,涸蔗依旧如度潜阻拦,唯有庆云却道:“奴这条命为您所救。您若想让凶手偿以性命,奴愿效犬马之劳。” 她笑着望她,泪落下来,下一刻疾行向前。殿前司都知孙姚上前拱手禀话:“臣方才已去探看,太仪唯有祁鹄王后,并无祁鹄公主。殿前司奉圣谕护娘子平安。”赵思懿侧首望向他,神色漠然,言语显有轻蔑:“平安?那就于京城搜寻,定要捉拿害死公主的凶手!”孙姚有为难之色:“臣只奉圣!命。请娘子见谅。”赵思懿自怀里取出信物:“圣命?这个可够?”是他常日悬在腰间的九龙玉佩,孙姚见玉佩便跪倒:“臣遵旨。” 庆云上前搀住她,问:“那我们现下去哪儿?”赵思懿攥紧粉拳使自己维持清醒:“扣押祁鹄王后,禁闭太仪院。无令不得随意出入。将涉事、目睹者一并押下,分开关押,不许她们死了。”孙姚领命,赵思懿阖眸:“我要去寻他。”庆云深知这个“他”是谁,立刻吩咐内人准备车马。度潜等人仍要拦,却已然没有丝毫用处。只见赵思懿含笑望向永远沉睡的女儿:“常安。我们去找你爹爹,接他回家。” 第17章 溪云初起日沉阁2 白日如无天子谕令,宫门不得擅出。守门将领深知禁庭出了要事,便见一马车疾驰而来。一内人装束的女官揭开门帘,“车内是金橘堂贵妃。”将领见她出授的玉佩乃御用之物,且今上珍视非常,迅速放行。 雷声轰响,转眼便是暴雨倾盆而落。今上献香时,香注三次无故熄灭。及冠当日现暴雨,天有异象,他便已遣人回禁庭过问贵妃安虞否。随行人员诸多,他却屡次过问何隽是否有回信。何隽答约莫雨天难行,信使在途中耽搁了时辰。 穿过街市,便是宫门。暴雨如注,御车的内侍远远瞧着前有一马车停下。一直喝斥此为天子御驾,要其避开,那车人却似置若罔闻。顷刻后见一女子着素色斗篷,直向这里奔来。今上揭帘去瞧,心底隐约已知来者是谁。他三步并作两步下了马车,前面的御前高手已豫备好迎战,心想哪里来的刺客这样不识抬举,连行刺都这样明目张胆,堂而皇之。却见今上从后推开他们,疾行去迎那“刺客”。 他们欲上前,却被何隽拦下。“那不是刺客,是陛下的贵妃。”赵思懿扑倒于他怀里,今上不知所以,扯过御前侍卫的纸伞替她遮雨。“陛下,我们的…我们的常安没有了!我怎么这样蠢,我为何想不到那些梦境所指并不是您,而是常安!如今她走了,我便也跟着丢了命去!我要去问问那阎王爷,他为何瞎了双眼,为何不收行尽恶事的罪人,却教仁善之人一一短命而亡啊!” 今上将她与女儿一同揽入怀中,愤恨不能已。庆云紧随而上,随即同跪道:“陛下,公主薨逝非是天灾,而是人祸!有内人亲眼目睹祁鹄公主将公主自芰荷池上掷入水中,以至公主遭遇不幸,就此溺毙!望陛下公断,定要诛杀那戕害公主、令贵妃悲痛欲绝的真凶。” 她仍旧死死揽着女儿不肯撒手,却已然十分虚弱,站也站不起来。今上见势将她打横抱起便向御驾行去,随行礼官骤闻此事,起议纷纭。这是他的第一个孩子,因是思懿所生,他无比期许。虽为国朝,该是皇子。然出于私欲,他却更偏爱女孩子。他遥想有日她出落的亭亭玉立、彼时待字闺中,再与驸马都尉举案齐眉。 如今却尽数化作虚无,片甲不留。 她于他怀里发着颤抖,他已然尽量揽紧她,将她身上的湿冷衣裳撤换下去,将他随身携带着的衣物一概为他披上。“陛下是天子,定通天意。我前世定然罪恶滔天,罄竹难书,这一世苍天才要这样严惩我,可对……” 他将她抱紧,手去擦她的泪,怎么也擦不干。“不是的。都是我的过错。思懿,我过错太深。我不该去行冠礼,不该离你们寸步,不该让你孤身犯险…全是我的过错。”她望着熟睡的女儿,竟是笑:“常安。昔日见着爹爹你最爱笑啦,快,爹爹就在这里,对爹爹笑一笑…”笑泪纵横原是如此,他再不能忍耐,卷帘对何隽道:“于大济国土内搜捕完颜氏,但能寻得此人,朕以侯位相许。” 赵思懿却置若罔闻,满腔心思都在女儿身上。他挡住她的双眼,去替她环抱女儿的手。她却挣脱开来,“谁也别想夺走我的女儿!就算是阎王亦不能。他若要讨命,只管讨我的命去,却为何…却为何要对我的常安下此狠手!” 距离宫城越来越近,御驾长驱直入,不曾改與。今上要环抱赵思懿下车时,只见满手是血。何隽见势慌忙去请御医。王休早已在紫宸等候,替贵妃把脉后禀说:“这是崩漏之症!贵妃哀恸过度,已是小产先兆!” 小产!今上立刻道:“王休。定要保得思懿这个孩子!若有这个孩子,她还可能有求生欲望。若没有,她恐怕就要随常安一齐去了。”王休如实告知:“陛下。贵妃情状凶险,然臣听闻,祁鹄的蓟兰花有止血奇效。此次王后入宫便携带此药,若能得,龙嗣或许可保!”言语期间,祁鹄王后亦已赶至紫宸殿前。殿前司前前后后押送便有二十余人,王后入内便拜:“陛下想要蓟兰花不难。老身可献出此花,只有一请求,求陛下赦我女不死。” 今上怒不能遏:“你敢要挟朕?完颜氏戕害朕与思懿亲女,使贵妃罹此生死险境,朕岂能饶她?既已携至大济,不怕搜寻不得。”祁鹄王后却显然是早有预料:“可搜寻需时,她等不得了。是要公道还是要贵妃性命,陛下来选。” 他望着眼前惨白面色的思懿,做了平生最艰难的抉择。“好。”以蓟兰花入药后,血果然即刻止住。王休竭尽终身医术,终得以保住贵妃及她腹中龙裔。赵思懿一直处于梦境之中,不停唤着女儿的名字。梦中常安向一片蓟兰花海奔去,赵思懿却跌倒在石阶上,只能望着女儿渐行渐远。 常安,这最为简单的、平安顺遂的期许,竟也不能达成。 直到赵思懿全然脱险,今上方离她榻边,到厅中去商议兖国公主安葬等诸般事宜。待殿前司孙都知前来时,见今上眸中满布血光,禀话时都刻意带着小心:“臣拷问清楚了。祁鹄殿下所携带的内侍中不乏佼佼者能自房檐处潜下,将公主带出。又以迷香迷倒内人,遂无人察觉。至于一路行至芰荷,乃行轿而至,虽有内人察觉古怪,却不敢公然宣称。祁鹄殿下用心歹毒,将公主自高处坠下,公主尚不足岁,自然难以幸免于难。内人营救时已太迟。那目睹的内人方才指认,说协助此事的内侍,曾于坤宁殿侍奉。” 茶碗应声而碎,今上怒极反笑:“即刻将废后自歧山押解回宫!”天子雷霆震怒下,的确无人能承。一夜就彻底变了天,宫城因兖国公主的离世与贵妃的昏厥不醒染上了一层阴霾,再无法驱散的阴霾。 赵思懿于今上朝会时转为清醒,腹下阵痛。庆云呈药道:“贵妃莫急。您有着身孕,万不能哀恸过度,以至伤损自身。常安殿下已然不幸,不可再让您腹中的小殿下再受损害了。” 上天总是这样,带走你的一个希望,又给你一个希望。无比可笑,又无比滑稽。 赵思懿抚于小腹上,却并无第二次为人母的欣喜。“陛下在哪?”庆云答道:“陛下在议朝。昨日之事违背礼制,陛下替您舌战群臣去了。” 今日早朝比废黜中宫那日更要激烈。言官们喋喋不休,一连指称贵妃擅自出宫、妨碍祭祀典仪等罪过。今上却显不以为罪:“贵妃昨日惊得噩耗,痛苦不能自已。自宫城出,凭的是朕的信物。朕爱女溺亡,难道算不得需得敞开宫门报信的要事?贵妃前来寻朕时,典仪俱毕,是已在返回途中。至于有失礼数,敢问众卿,倘或你们的女儿不幸遭遇劫难,使你亲眼目睹,却为时已晚,救却不能,你们当要如何?她是朕敕诰的贵妃,但更是常安的阿娘!十月怀胎,却结缘不过三月,若她恪守礼数,各位是否又要指责她过于冷漠,刻薄皇女?” 群臣下拜称“惶恐”,今上深叹一口气,继续说:“她为朕克己复礼,处处不敢逾越。如今身为人母而不得不有失的礼数,请卿等谅解。若不能谅解,那么……”今上起身,向群臣深作一揖:“朕代她致歉。”群臣再拜,连称“惶恐”,他于他们的恐惧中离去。至金橘堂时,见她已收拾停当,仪容整洁,与祁鹄王后对坐着。 此刻殿前司孙姚打破宁静,“陛下。方才抓获嫌犯,已然押解入宫了。”祁鹄王后自然知晓这嫌犯是谁,猛的站起身来,睹向今上。“陛下一诺千金。当不能反悔。”赵思懿抬眸望向他,在他避闪的目光里已明白一切。他为救自己允诺饶恕薄钦拉不死。 可是光天子允诺是没有用处的。常安的爹爹是天子,需顾念天下大局,友谊城邦之好。而她却不必,她必要那真凶以命偿命,绝不能容她逍遥法外。 一阵嘈杂声响起,赵思懿自觉的蹙起眉头。她欲起身,今上要搀扶却被她避开。见薄钦拉为人所押解入内,见面时尤是满面笑意。祁鹄王后一掌将她掴道,怒斥道:“为何这样做!”薄钦拉笑的十分肆意自在:“自是为她。我挚爱之人对我不屑一顾,全都是因为她!我不能杀她,便只能毁掉她的爱女!赵思懿,你现下定与我一样煎熬了!你的女儿,她在被我摔下去前还对着我笑,和你一样,真是太蠢了,太蠢了!” 赵思懿红了眼,步步向前。祁鹄王后不自觉的推让开,由着她行至杀女仇人的跟前,利刃出鞘,白光晃过,只听薄钦拉痛呼一声,便有血渗出来。匕首穿过了她的胳臂,血迹在素衫上迅速漫出,像是无穷无尽的水墨图彩。王后看向今上,惊呼:“陛下!您…您已然允诺,这!” 赵思懿骤然转眸,眼锋如刀:“他的确允诺。天子一诺千金,绝不会更改。可我不曾允诺,更不会允你如数。”王后惊骇非常,却听她拿以七寸:“原来爱女不过是个天大的幌子。你们前来国朝,明为寻找遗落的明珠,遍寻却不得。是了,好端端的,长女为何遗失?又为何偏偏在京师?你们不过是想这用心歹毒之人取我而代之,自此她与陛下鸳鸯眷侣,我则因爱女身亡而悲痛弃世而去。多好的算盘,这样,你们毫无损伤,我却一无所有!倘世上真有所谓的祁鹄明珠,我只替她感到无尽的不幸。母亲口口声声宣称爱她,却将一个毫无血脉关联的孤女抚育成人,极尽爱护,以为这便是对亲女至高的补偿?真是滑稽,真是可笑!这天下岂有你们这样自欺欺人的双亲!” 祁鹄王后如闻命前审判,疾退数步,跌坐在地。只听赵思懿扬声道:“上天开眼,必使祁鹄明珠永世不得还!也教这等用心歹毒之人尝一尝骨肉分离的滋味!”今上看得目瞪口呆,欲上前却被她喝止。“你们母女好一出里应外合!一个于我身前感慨长女不幸,一个在此刻却害我骨肉分离!狠毒至斯,还想凭天子允诺保得她性命?这却不能够!” 说罢,第二刀只向她股部而去。满殿皆是薄钦拉的哀嚎声响,此时她方知悔过,向赵思懿求饶,却业已为时太晚。赵思懿紧握匕首,丝毫不像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她最终不曾诛杀薄钦拉,两刀过去,她已不能提、不能立,形同废人。崔沅虽受押解,然对此的确一无所知,又逢殿前司细细查探后方知是葛笠从中作梗。 这一出唱作俱佳的好戏收场了。行恶之人无人幸免于难,而薄钦拉亦因愧怍于心而疯癫了。疯癫之人自然无人看管,她于三日后“不慎”失足落入湖中,同样于芰荷池中溺毙。据说,是薄钦拉定要人将其带往芰荷池,说夜夜闻婴孩恸哭,终日不能眠。于芰荷池远见有人影向其挥手,她喜不能自胜,当即纵身跳入水中,内人无一救。 阴差阳错,本是寻常。就像是这世间的幸与不幸,总会围绕着同一人。 第18章 溪云初起日沉阁3 赵思懿闻死讯,静默无声。今上至紫竹林前寻她时,见她丹青墨半干,所绘乃是一垂髫女孩儿,迎风而笑。“前日入寐,常安向我哭诉,说有一疯妇举金钗追于她身后,疾呼要取她性命。如今她不臂不能举钗,双股不能追逃,我的常安大抵可以安心了。” 他蹲身下来,抚着她的面颊,眸中隐约含泪。常安承载着她旖旎的盼望,她最喜爱小姑娘,便是十个皇子她亦不愿为换。“妾让陛下为难了。”他将她搂入怀中,一滴泪应声而落。他不敢让她瞧见他的伤恸,唯恐她更伤感。“不会。” 刚入金橘堂中,便见何隽急急来禀话,赵思懿自觉侧退开数步,今上却毫无介意:“怎么了?”何隽下拜拱手道:“陛下!祁鹄王室听闻王后受辱,公主身殒,当即赫然暴怒,要出兵攻打边塞!南旻王等不及回禀陛下,已即刻启程归于朔北,请臣代为请辞!” 赵思懿猝然失力,今上几然是将她搂紧。度潜趋行而上,今上将她交给内人搀扶,后替她整理半卷的衣襟:“无事。”她双手狠攥,他却特地执她手说:“思懿。我是你的夫婿,这些事,你原不该理。” 他与她双手紧握片刻,他便略略颔首以作离去,仿若去偈州前那一次,他有万般无奈,不能倾之于口。等她至金橘穿廊时,何隽才将剩下的半句说完:“若要止兵戈,便请陛下交贵妃于祁鹄处置!” 今上阖眸,倏忽后只留下二字:“休想。”崇政殿前围满谏官宰辅,在前还有数名武将。上谏尤以宰辅为先,晏蔼先道:“陛下。祁鹄与大济百年盟约,如今公然毁约,已不止女眷之故。陛下失爱女,贵妃丧掌珠。对此等罪魁祸首作出惩处,合理合情。大济威武之师,此一战倘势在必行,臣力主一战,绝不可行丧权辱国之举!送女入祁鹄,但可平安一时,不能和睦一世!” 百官于崇政殿上有了难得的整齐划一,武官不迭请命去往朔北边塞协助南旻王。同一时刻,金橘堂。祁鹄王后在四名内侍的劝阻下坚持要见贵妃,于是便有了这一幕。她似乎一夜度过十载,鬓前的几绺头发已是花白。 赵思懿起身,却瞧也不瞧她,转身便要出殿。“我一老妇,怎能连累祁鹄一场鏖斗。待老身回到祁鹄,会同王言明事实。至于望归,她已死了,生前所行恶事,黄泉道下自有定论。”她口气漠然,似乎在和一素昧平生之人讲话:“寻我何事?”祁鹄王后长叹:“望归是老身的女儿。她所造下的罪孽,我只想替她略略弥补……”她背过身,丧女之痛重回心头:“我此生不想见祁鹄之人。亦无权替常安谅解任何人。王后请回。” 王后似乎还想为女儿辩解,却听赵思懿说了下去:“你的望归,不是你的亲生女,她甚至并非祁鹄血脉,大抵是个汉人。”祁鹄王后惊惶失色:“什么…什么?”赵思懿轻笑,眼前仿佛又是她疾言厉色的模样:“祁鹄汉化,本难辨是非。王后可还记得她的来处?” 王后仔细作想方答道:“她原是娜尔塔身侧跟随小侍儿,同娜尔塔一日降生。是从……”深思过后,王后方干干笑道:“您慧眼如炬,当真洞若观火。今日前来,还有另一件要事。那日老身前往金橘堂问候,并非是替望归掩藏。而是当真与贵妃一见如故,顾念贵妃担忧陛下之情,故才前来的。” 赵思懿转眸,须臾后垂首道:“既成事实,何必再提。”王后将一珠盒置于远处小案上:“这是两串珊瑚,两串紫檀,当日老身就选了最挑眼的。常安公主喜爱紫檀,满月抓周时就一把抓着爹爹的紫檀珠串不撒手……”赵思懿转手就掀翻面前的茶盏,她素来宽和,内人不曾见她动这等大怒。“够了。王后定要一次次揭我伤疤,要一而再、再而三提醒我,是你的女儿杀我常安么?还是觉着自己的长女不过遗失,或有一日还可寻得,而我却永永远远见不到我的常安了?” 王后满面哀容:“老身只希望贵妃能早日释怀…亦愿公主早登极乐。”赵思懿横眉睨她半晌,方说:“愿在我生年,再不见你祁鹄人,这便是我最大的释怀。至于我常安,她是双亲的殷殷期盼,她出生之刻陛下大赦,便是为公主积攒福德。却与你这劳什子什么干系!祁鹄与大济交好,陛下仁爱,我不愿将王后从这里打出去,一来失晚辈礼数,二来亦教您一把年纪没了尊面。不过金橘堂着实不曾有您的茶吃了,还请离开。” 王后向贵妃处下拜,行祁鹄国礼。内人见状忙去搀扶,赵思懿侧首开来,并不受礼。王后此刻换成祁鹄语言,众人听不懂,却见她顶礼膜拜,的确极为虔诚。“蒂尔索娜神在上,求您赐福,佑护面前汉人姑娘今后的孩子都平安成长。” 老王后转出金橘堂后,又去紫宸殿见今上。今上对她尚保持几分礼数,略颔首欠身道:“王后。”风吹拂起她鬓前的白发,一夜多出的皱纹遍布在脸颊上。祁鹄王后深思熟虑后,才笑对今上说:“能耽搁天子一刻钟吗?” 今上默不作声,向她抬手示意。二人在殿中暖阁旁荒废的敬圭亭暂坐。“望归曾去过偈州。”今上仍然忧心如焚,他惧怕思懿想不开,一时郁结于心,不利于身。因此她骤然提起的望归,他亦是深思后才晓得是害死女儿的凶手。“她说中原的花朝节最最喧闹,于是偷偷去了大济。自从偈州回来,她便有了心事。我想,便是在那时,她见了您。” 今上神情中隐约是苦涩:“这天下襄王有心、神女无梦之事尽数皆是。她若怨恨我,就该来杀我。却为何要伤我妻女?”老王后双手掩面,却减轻不了分毫痛苦:“我开释不了她。这世间所谓的儿女情长,困顿多少痴儿怨女……却不想她亦是其中一人。她犯下大错,今已死于心魔当中。只望她来世能投身一好人家,忘却红尘,剪却因果,做一无牵无挂之人。今日来寻您,只为将她心中最想对您言明之事道清,以叫她能安心在黄泉下悔罪。” 今上定神,欲起身离去。与祁鹄王后擦身而过时,王后忽地攥住他的左臂。“这紫檀串……”今上顿步,从她那里错身。“怎么?”王后双眸含泪,涌现出无数种情绪:“老身斗胆,能否请您取下,容我细瞧?”今上退后半步,垂首道:“这是内子所赠。我曾答应过她有生之年不会摘下。” 这紫檀串是她送给他的生辰礼,陪着他度过最煎熬的岁月,陪他在偈州染过鲜血,就如同她本人。他不能摘下,祁鹄王后便攥着他的腕子,擦了两把泪意,眼泪尤还不停。她就着其中一个珠子来回打量,直到最后直接栽倒在亭中。“敢问天子…这紫檀珠从何得来…”周侧内人围上来搀扶,老王后却一一推开,自己挣扎着扶地艰难起身。 今上直接问:“王后在怀疑什么?”老王后的眼睛浑浊,泪水一滴接着一滴,“您可听过娜尔塔的故事?”他已记不太清,关乎其他女子的事,他不愿记得。“老身平生钟爱紫檀。娜尔塔出生当日,侍女不慎扯断了一串伽木紫檀珠串,因而有了公主衔珠而生的美谈。您腕上这串,最中央这一个,正是唯有祁鹄才有的……稀世罕有,百年才得十珠之数。我将这宝珠视作她的命根子,她从生下来便随身携带,又特地请大师开过光,拜过阿娜神的。” 今上仍旧保持着镇定。“令嫒之事略有耳闻。令嫒生辰在十月初五……”老王后忽然截断,声嘶力竭:“谁说的!我女儿生在四月初五,祁鹄百花节那日!” 四月初五,衔珠而生,今年该有十八岁。 今上手略有颤抖,几乎是强作镇定问完接下去的话:“久闻有不少孤女冒认是祁鹄明珠,那么您又是如何辨明公主的?”老王后紧握着一侧廊柱坐下身,似乎失掉了力气。“此事无人知晓。是老身惧怕有人以伪乱真,让我空欢喜一场。娜尔塔三岁时出了痘,差点要了她的性命。当年虽看管严实,但她年纪小,还是将痘水挠破,在左胸略上处留下一处浅浅疤痕。因此这数年我要验明正身,皆是要那些女孩子宽衣解带再行察看的。这个女儿是我的珍宝,我从小不曾假手于人照顾,是以此事除却我身侧几个老婆婆知晓,便再无她人得知。就是薄钦拉也不知。” 说罢,祁鹄王后见今上变色,便立刻追问:“陛下是否知道些什么?若您能襄助我寻回掌珠,问出这珠子从何而来,我祁鹄必生生世世为大济臂膀。” 今上扶住一侧廊柱,一时无法相信她方才所说。“我现下…无法答复。等我去…去问问她。” 他逃也似的离开,几乎是一路奔逃样的到了金橘堂。赵思懿得人报信,疾趋至堂前来迎。双臂挽在他胳臂上,让他倾注着一半的重量。“怎么了?是不是谏官难为陛下了?那些祁鹄人是不是想让陛下交出妾?妾去就是了。妾难道还能眼睁睁瞧着硝烟弥漫、民不聊生、生灵涂炭么?” 他摇头,恢复神智。遂揽住她向内堂走。赵思懿端过内人递来的茶,他接时不慎,一碗烫茶便直直向他泼来。赵思懿眼疾手快,挥袖一挡,尽数茶水撒于她前襟与衣袖里。内人急忙请罪:“奴该死!”他这下才彻底清醒了,见她笑着对他说“无碍”时,便也不顾及内人都在侧,就将她揽入怀中。“思懿,我不想你离开我。你一辈子都不离开我,好不好?” 她原是惊讶,见状示意度潜带其余人出去。双臂环上他的背脊:“好。你在哪儿,我便在哪儿。只要你不赶我走,我便永远在这里。”两人相拥许久,他才引她入内室换去湿了的衣裳。他素是君子,除却敦伦外,从不喜瞧她沐浴等事。今日却紧跟不舍,待她换中衣裳还定睛瞧着。赵思懿打趣道:“陛下是不是茹素太久了?” 他满心思都是方才的事,一心想要检验,却也没听懂话里的深意。“什么?”赵思懿见他心事重重,以为是朝会里的难事,长叹一声:“陛下有心事?是不能对妾讲的,还是关于妾的?”她连续今日心情欠佳,因此皆不曾挽髻,此刻乌黑的鬘发挡在胸前,掩去了他想看的那一处。他有些惶急,她亦从不提防。他便趁她不注意,直接将她的鬘发撩至背后,拨开她的中衣去瞧。 他向来举动文雅,即使是鱼水之事,亦从不曾这样野蛮过。赵思懿有些惧怕,又闪躲不开。被他压在身下,眼泪夺眶而出:“陛下,妾还有着身孕,您……”中衣撕拉开了一道口子,她的肩头裸露着,她此刻死死阖着眼,似在受辱。他抚在她胸上,经年后痕迹极浅,但无论王休调了多少药膏,却还是不能彻底祛除。 半晌后她睁开眼,仍旧在误解着他,“若陛下实在想要,可去寻旁人。暗香还有一位张娘子…”他搂着她的腰身将她抱起,头深埋在她的颈窝下,素淡的茉莉香气重新让他的行举温和下来,他亲自拿了中衣给她替换。“对不住。方才想到一事,一时气血冲脑才会冒犯你。” 她总是愿意体谅,即使这样也并不怪他,手松松揽在他腰际。很久后他抚着她的鬘发问:“阿眠,你瞧。这是你相赠的紫檀珠串,当初为何要送我这个?” 赵思懿抚在每一颗紫檀珠上,他便顺势攥住她的手,听她轻言细语的解释:“去福安寺祈福时,有位贵妇人说紫檀是祥瑞之珠,能护佑平安康顺,她的两个儿子就是戴着她亲自做的串儿去科考的,都登了大榜,成了陛下钦点的翰林大官人。” 他笑了笑:“原来我的阿眠是希望我金榜题名了?”回想起那时,最天真率直的少年时候,“您那时已受封岳王,哪还需要那些?可昔年殿下孤寒,屡屡涉险,我希望如她所言,这珠串能成为你的护身符,无论你身在哪里,都能护佑你平安回家。” 回家,多么温暖的辞令。小时候阿娘不疼他,阿兄欺凌他,他曾以为他永远不会有只属于他的,温暖的港湾了。“那这些紫檀珠是从哪里来的?” 她笑了,像是他问了一个很蠢的问题:“当然是买来的!我攒了快一载的月钱才能买到这么多颗珠子。”他有意引导:“这么多颗都是买来的?但我怎么瞧最中心那一颗和旁的并不一样呢?”赵思懿却不觉得奇怪,脱口而出:“被人买去的时候我通身唯有一荷包。里间只这一颗珠,还有一张字条,写着“蕃昌恒顺、永无寝疾”。这寓意极深远,我那时并不懂。却识得恒顺二字,想来送给我的殿下最合适不过,望他岁岁都顺遂。” 丝丝入扣,每一条都昭示着一个事实。他几乎按捺不出心底的答案,继续问:“你四岁前的事,你当真都不记得了?”她不明白他为何要提起陈年旧事,却还是极为配合的回答:“四岁上起了场大病,烧的人事不省,很多事都不记得了原是贩粥的婆婆照顾我,后来她家计艰难,就将我卖了,换了几吊钱给自己的孙子买些糙米。我于是跟着那人贩子郑娘子一直走,后被禁庭的内官瞧上,带回禁庭教导。” 她忽然坐正,直直望着他:“怎么?陛下是怀疑妾来到您身边是别有用心?若您有所怀疑,可以遣殿前司一一查验。若您觉得妾一直在欺瞒您,妾愿自请到内狱去以证清白。” 并不是,但他却不能坦言实情。 第19章 满座重闻皆掩泣1 他亦不知如何引得她这番言辞,一时愣在原地,倏忽后才解释道:“阿眠。是你多想了。常安亦爱紫檀串,早年进献中……”她直截打断:“不成!她祁鹄的东西,我们一样也不能要!更不能将那蛮荒之地的恶物传给女儿! 他见状忙去哄:“说得很是!那么就不要了,独独这一串是你的心意,我只永恒念着它,一生也不摘下来,教我时时刻刻都想着你。”她半倚靠在臂搁上,眼泪又涌现出来:“我近日总发噩梦。白日里亦思绪百缠,言辞上多有僭越,又总是疾言厉色,凶神恶煞,屡屡冲撞,还恳请陛下能谅解…” 他最看不得她这样硬撑下的听话懂事,双眉狠蹙将她揽入怀里,“思懿,是我错了。你我之间,从不曾有僭越冲撞,你以后不许再说。若你心头有恨,连我都不能倾诉,那我便枉作这个夫婿了。是我不能让你亲手手刃仇敌,那贱妇带走我们最爱的常安,原该将她千刀万剐,即便是凌迟、腰斩也不为过,我却受人胁迫,只能让她自断性命……” 赵思懿此刻却再不能按捺心内的痛楚,女儿夭亡,无疑令她难以承受。而常安死后,她却需要维持冷静,要处置那害死她的诸般恶人,从不能只做一失去孩子的母亲。哭不能嚎哭,还要顾念着腹中的另一个孩子。“妾真的恨!恨葛笠她们都躲在暗处,却将那些肮脏龌龊的手段都对准一个孩子。她们为何不将我掳去,我的女儿是因我而死啊……” 这才是她最介怀之事。她从头至尾都觉得常安之死虽乃恶人行歹事,然而根结缘故却在自身。他亦觉得是心余力绌,无计可施。顷刻后他擦去她颊上的泪痕,抚着她的鬘发、脸颊,一句一句的,温温和和的讲出他的心里话:“不是的。若要怨,根结在我身。心爱于你,唯独心爱于你,是我的心。她们自是看准,才竭尽所能来拆散我们。定要我们痛不欲生,要我们不能和睦,不能团圆。最终和她们为鬼为蜮之人一般,在阴霾中煎熬。所以我们不能让她们如愿。我们要过得好,走到曦光普照下,过问心无愧的日子。思懿,人总要向前看,人若囿于昔日,便没有将来可言。你心底里顾惜我们的常安,她走了,带了你半颗心去,也带了我半颗心去。可你难道就不挂念我,不疼你腹中的孩子?” 她阖眸,揽住他的脖颈,泪撒在他的衣襟上:“我此生最放不下的就是我的深忻。”随着他践祚,众人避讳削字,他的字亦被岁月尘封。天子之字除她无人敢称谓。他笑意甚浓,替她理好中衣旁的系带“你要叫我深忻,倒不如直接称我阿怿。”她方要打趣,便听得一阵吵嚷。有人急急推了房门,有内侍惊骇,今上立刻起身挡在她身前。她此刻仅着中衣,无论是谁这般唐突,径直拖出去杖毙也不为过。赵思懿取过一侧披风穿好,见来者是祁鹄王后,她满脸是泪,不顾今上阻拦,一下扑跪于她榻前:“生辰在四月初五,今岁二九,现并无双亲…” 赵思懿没想到她还会如此不顾颜面的前来,这厢深探更令她反感,然而却不想让他为难。“是。不知王后何意?”王后直接取出一墨迹未干的宣纸来:“这可是你的八字?”赵思懿颦蹙,侧首错开她探究的眸光:“是。”下一刻王后却急要解她披风,有方才那一遭她早有提防,翻手就将一侧小盂打碎:“放肆!我虽是晚辈,可也不容您这样冒犯!” 今上上前,将她揽在身后。“我方才已替您瞧过,的确如此。”老王后猝然落泪,又仰天长笑,喜极而泣。“苍天怜我,苍天怜我!使我祁鹄得以寻回明珠啊!”赵思懿露出疑惑神情,今上坐下身执她手,老王后即要解释。 然却听赵思懿抢先一步道:“慢着!请您慎言。宝珠在哪里?公主又在哪里?就凭三言两语,一个庚辰八字,您便能断定?再者,即便寻回又如何?蒙尘数载,早已时过境迁。您解开来看,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纵使样样印证,那便是您女儿?是您女儿,便要痛哭流涕,就此认祖归宗?” 这数遭,她曾想过千万种与娜尔塔相逢的情境,多是姑娘一头扑到她的怀里来恸哭一场,然后欢欢喜喜的叫她“阿娜”,跟随她回到祁鹄,做回他们如珠似宝的女儿。可当真物是人非,沧海桑田,她甚至不能通晓她如何煎熬着度过那些凄凉岁月,却仅仅记得女儿遗失前的笑靥。 所谓母女,单论的是一份血脉牵连吗?答案已然呼之欲出了。惠康殿下与今上固为母子,然多年薄待,难有舐犊之爱,于是她所能得到的,唯独那一声难以启口,半是怜悯半是敬畏的“阿娘”。娜尔塔与王后固为母子,然因分隔十载有余,过路而不能识。 十四年了,整整十四年了。她的心愿就要达成,一切仅差须臾。她只需拨开她的衣襟,瞧一瞧是否有那块斑痕,那独属于她女儿的痕迹,那能够说明一切的凭证。然而她却不敢再上前半步,见她竟然笑着,对她平和的说出话来:“就此离开大济国土,娜尔塔殿下便永远活着。上前寸步,她便立时三刻死去了。” 听过这句话,老王后似乎豁然贯通,太久寻不到娜尔塔,她仿佛不再是一个鲜活的姑娘。而只是一个根存心底的念想,一份生生不息的希冀。 那日她在堂前的种种斥责,要上天永不能归还明珠的言辞竟十分作数,老王后艰难起身。那一刻明白明珠将永远蒙尘,她再也不能携女儿手回到祁鹄故乡了。 阴差阳错,苦苦寻觅,怎知便在咫尺之遥? 老王后由两个近侍搀着向外行去,只觉得天昏地黑,这天再也彻亮不起来了。行至拐角处她猛的跌坐下身,呕出一口鲜血来,昏厥不醒了。内人前后簇拥着,一壁忙碌请候祁鹄随行的医官,一壁又去找黄门抬轿过来,接她回太仪院休养。 赵思懿始终静静望着这一切,似乎只是一个并不相干的人。他亦不多置词,只接过一侧的药盏拿到她面前:“调养身子的药。”她尝过一口便蹙了眉头:“怎么越来越苦了?”他取袖中的绢子替她擦拭,“药哪有甜的?” 他说罢又舀一勺,她却推开:“不想喝了,太苦了。”他取下腰间悬着的香袋,拿出一块递给她:“糖。”她终于泛出笑意:“怎么有这个?”今上颇有些得意,含笑道:“自是等着今日派上用场了。” 她深吸一口气便将药饮尽,那块糖却攥在掌心并没有吃,“已不是小孩子了。哪里是一块糖就能消苦涩的好时候?”他瞥着腕间的紫檀珠串,又背过手去:“阿眠。当真不想吗?”她们二人太过默契,很多事不需要直言,就能知他心底想问的话,欲知之事。 她则回答的十分敞亮:“小时候很想的。你最孤立无援的时候,我每日都在想,若我是高官宦族的女儿多好。我聘给你,我的家族便会护佑你,替你挡下重重劫难。可是并没有,我只是一孤女,如数幻想都只在梦境中才能成真。后来我又想,我可会是先帝遗落于民间的帝姬?那样便是你姊妹了,便不能同你厮守了,更不能对你生出情意。可却着实没听哪位娘子生育公主又遗失的。后来事宜繁杂,我想若不能在门第上有所助益,还可习学本领,为殿下排忧解难。于是我窃读经史子集,通音律,精女红,样样魁首。虽无出身,但却不比哪一家的贵眷要差。不说旁人,昔年先帝曾玩笑,要崔沅同我比试,她却婉拒。明里说我出身微贱,不堪匹配。暗里却是知晓定要输,是以才拒绝。” 崔沅,从前他最不能听见的名讳。而今她徒然提起,他却几乎忘却她是谁。“纵我当真是,那么王后现已知晓。但我身在紫宸殿中、伴于天子身侧,祁鹄便会敬守和平盟约,不犯国土分毫。这便已然很好了。至于双亲之爱,我最想得到、最需要之刻不曾拥有。所谓补偿,又哪里能补偿我半分呢?在我受人欺辱时,在我饥寒交迫时,在我生死难料时,那时候他们不曾赶至。如今我已安身立命,日子宁静,于他们而言锦上添花,既能解愧怍,又徒然多了一个双亲年迈时应该侍奉在侧的儿女,岂不是对他们的一遭乐事?能觅得长女,总归是不亏的。因而王后才会千里迢迢,抛故乡而来。如今病痛加身,只因她的贪念一朝道破,她需要一个能继续开释自己的缘由罢了。” 同为“孤儿”,今上亦有同感,却不能全然赞同:“可骨肉间若要这样计算,便和寻常人无异了。”赵思懿含笑望着他,无愤无恼,十分平静:“十四载不逢,就是寻常之人呀。素昧平生、萍水相逢也好,有所挂念、所钟所爱也罢,那皆是旁人的感情,为何硬要加诸在我身?祁鹄明珠归还,则民心定,祁鹄必将蒸蒸日上,然而这身在异乡多年的公主,却是抛弃一切亲朋,别离她真正的“故土”,到一个遍是陌生的地方去了。” 第20章 满座重闻皆掩泣2 他觉有理,亦不想触动她伤心肠,便不再劝了。若这遭都在他身,他怕想不了这般周全。晚膳后他去盥手,庆云上前禀道:“娘子。罪人葛氏请求一见。她说数年恩怨该做一了结,望您看在昔年鹿洸教导,前往一见。” 赵思懿擦手的绢子一顿,今上行过来,像是听了个大概:“葛氏?”赵思懿顾首去对他道:“我去去就回。”他却显然有些忧虑,但见她执意要去,便遣何隽去寻殿前司护卫。 赵思懿一路行至坤宁殿,两侧内人避让在旁。这天子发妻的住所如今凄寒潦倒,因主人远拘岐山而逝去了光彩照人。葛笠就受押于偏堂,镣铐加身。见她到了勉强挺直身,尤是师长模样。“你来了。” 庆云才想出言斥责,却见赵思懿抬手摒退左右。她于案前端然落座,行举合乎礼数。“当年在鹿洸,我便知你非池中之物。只是不曾想到,我的姑娘会折于你身。更不曾料到,天子能够那般钟情。” 她抬眸,看着往日授她各种技法的师长,平静而坦然:“葛女官自负聪颖,亦觉得自会像葛尚宫侍奉惠康殿下一般功成身退。如今惨淡收场,大抵会觉得十分可惜罢。至于崔沅,即使非我,其余她亦容不得。”葛笠哂道:“昔日只敢答话的小姑娘如今得了圣眷,反倒来教训我。阿沅会败,是因他的钟爱,与你何干?”她维持着崔氏最后的威严,好像是垂死挣扎,维持着大厦将倾前的最后一根稻草。“那么陛下为何要喜爱崔家的女儿呢?” 这一句话,却让葛笠陷入缄默。指腹为婚,难道还不够缘由?“谁是谁命数里定下的妻眷?谁又是谁命数里更改不得的夫婿?只因先帝圣谕,便要厮守终生?先帝下谕,是要岳王受命迎娶崔氏。他亦奉诏迎娶,却不能奉诏相爱。他是活生生的人,不是你崔家的一件器物,供奉在崔氏嫡女屋庭里,任由她摆弄差遣。” 葛笠艰难站起身来,颤抖着指向她:“那你…你又为他做了什么?就凭你孑然之躯能为他做什么!”赵思懿亦立,直视她的双眼:“祁鹄讨皇子为质,先帝犹疑莫定。乃我登南旻王府,长跪庭前方求得他向先帝陈情,以免去陛下长途跋涉,背井离乡。崔家却在做甚么?用最冠冕堂皇的言辞请求先帝送殿下去祁鹄,只为崔氏一族增区区之辉?陛下身在偈州,遭乱兵围困,群臣无一理会。是我冲出鹿洸至紫宸恳求先帝,才使先帝记起陛下还是他的骨肉,偈州两载,已然足够历练了。崔家又在哪里?这于你们而言不过举手之劳,于我却要忍受切肤之痛。若非先帝一时仁慈,我早惨死于鹿洸前以证宫规礼法了罢?其余事宜,你还要我一一提起?的确。你的姑娘她将心念陛下时时宣之于口,让满天下皆知帝后情笃,那么我倒想问一问这位天子发妻,她所谓的心念,便是危难时不管不顾,涉险时袖手旁观,只在他繁华加身时分得那寸丝半缕的光辉么?” 葛笠彻底失力,铁链吱吱作响。赵思懿以手撑额,“这些事何必再问?她若堪得坤宁金位,便该拿出相应的本事来。让上下合契,使内人信服。那关乎民生的账簿,很不该敷衍塞责,假手于人,糊涂了事才是。至于她暗里谋图的那些私钱,你当我一概不知么?那于她而言,不过就是一掷千金揩去的油水,可那却是多少家的救命钱,若没了那些,要饿死多少人,冻死多少人,你们都知道吗!”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她是千金之躯,不知民生之艰难。不知一月挥霍可值贫寒之家三年用度。“我不想看到那些了。内人应得的银钱都是辛苦钱,是一月的血汗换来的。葛女官,您当初在鹿洸教授的仁德,您自己都忘干净了么?仁,亲也。德,升也。《论语》中樊迟问仁,孔子回答“爱人”二字。她的仁去了哪里?那些冤死的内人,那些不明的官司,当真不会在午夜梦回时给予你们半分警示吗?” 葛笠闻言反驳道:“可哪一朝哪一代不是这么过来的?即使她真冤死了下人,有了未断的官司,那也是百密一疏!那么你呢?你便清白无辜,不染纤尘?你与任雯玥、梁徽音结党营私,致使尚制局不听中宫命谕,可有此事?”赵思懿失笑,似是听见一桩笑谈:“你可知任雯玥为何怨恨中宫?她的胞兄因失手跌盏而受崔沅严惩,径直杖毙于庭前。彼时我随陛下游幸蓬莱园,并不知此事。回禁庭时却再难起死回生。至于徽音,她本是最公道的司制,却因崔沅私心作祟而难以施展才能。倘或她不曾置两个无能之人于司制位上,则一局安能生出诸多乱象?她们引风吹火,欲搅乱内庭,崔沅不去遏制,反而乐在其中。平心而论,她这样做当真无错吗?” 摆在堂前的对错,即便天神降临也不能更改。葛笠羞愤非常,这的确都是崔沅办下的蠢事。她听不下旁人的谏辞,由着性情肆意行事,就难免犯下大错。“那也是因你而起。”赵思懿却不避自身,继续追问道:“她杖杀任高班是因我?她私吞内人份例是因我?她教唆内人生乱,搅乱中庭是因我?她敷衍账簿是因我?我自问行的端坐的直,却不知为何殿下要因我之故而犯下种种错失?请葛女官赐教,究竟是因为我如何才能致使她这样做?” 是啊,葛笠没有答案。崔沅总觉得一切的不幸都源自赵思懿,那么就算她不在了,她依旧是畴昔的崔沅。因丰衣足食、鼎食鸣钟而不能体恤下人,因素来跋扈、倨傲自矜而不能容得他身侧有其余女眷。种种因果自行铸成,原不与赵思懿相干。 很久很久后,葛笠开口道:“我心中疑惑已解了。”赵思懿欲离开,葛笠又添道:“你早已出师。我要深谢你顾念旧恩前来。另外,最后我还有一事可以相教。”赵思懿顾首来,双手持平在胸前,便如昔日在鹿洸听教一样恭敬,“愿闻其详。”葛笠望向苍穹,碧空如洗,万里无云。遥想多年前帝后结缡,亦是这样的好日头。“放下。” 赵思懿长舒一口气,心底很明白她所指。于是仍旧以鹿洸谢礼相拜:“承蒙葛女官教导,内人赵氏在此拜谢。”踏出这道门,便再无师生牵连。两年里扶持的师长就是今日要处死的罪犯。她定要偿命,因她包藏祸心,造下人命之孽。可即使有生死官司,却依旧能将道理讲的很清楚,很明白。让她不携带着本不该有的怨怼下了黄泉,能够含笑饮下那一盏孟婆汤,向尽数过往潇洒告别。 她方推门而出,便见坤宁槐花树下有人在等。“娘子这般能言敢言,我瞧比前头的宰辅谏官也不差,不如明日就随我去崇政殿好了。”赵思懿莞尔失笑,在不远处停下,向这座熟悉的宫室作最后的道别。“我竟不知,葛笠昔日还做过你的老师?” 她不在意的耸耸肩,像是不当一回事。“鹿洸的教导皆是惠康殿下亲自指派的。殿下最信重的便是葛尚宫,葛笠自然要当选。”今上来牵她手,两人便默契的十指交握:“那她是不是颇严厉?还常常为难你?”她却不以为然,一扬头道:“那也要拿住我的错处才行。鹿洸一贯对事不对人,若当真行无差错,女官亦不能动辄惩戒。但若有错失,便是先帝亲临也不成,必得罚过。” 他边听边点头:“那你也被罚过?”她笑着应答:“是。于梅幸病重那日,我迟了一盏茶的早课,被罚跪于庭前两个时辰静思己过。”他追问道:“没有别的了?谁罚的?”她蓦地转头看向他:“谁罚的?陛下您莫不是要秋后算账?好啊,是惠康殿下身侧的葛尚宫,那您是不是要下一道谕到岐山去?” 他揽上她,将人往怀里一带。她便也老老实实的环住他的腰,“你若委屈,往岐山下谕又算什么?纵使是将葛氏押解回京师,只你张口,我即刻就命人去办。”她笑的开怀:“怎么那样像烽火戏诸侯?不行不行!我可不想做祸国殃民之人,还是请陛下息怒罢!” 自常安身故后,她还是第一次这么高兴,他望着她的笑靥,一时感怀万千。“崔氏所行恶事,我鲜少知晓,你怎么都不告诉我?”她倒没真心实意的答复,闪亮亮的眸子里满是真挚,却存心打趣:“那我不成了挑唆帝后失和的罪人了?”他抹在她鼻尖,“好啊!你近日愈发爱拿我取笑,看着是要我重振夫纲了!” 她欢笑着几步走远了,尤有笑意。他知道她不能这样轻易放下伤恸,她这一生为他承担了太多苦难,或许还有诸多是他尚无从得知的。她虽常说,夫妻间不能一笔笔算,唯恐伤却情分。然而他却愈发心疼,她到底还瞒了他多少事呢……她还有多少委曲,多少心事不曾对自己道明呢…… 本在沉思,胳臂却忽地一紧,方才走远的姑娘又悄悄回到他身旁了:“陛下不会真恼了罢?妾不是有心的…”他笑着向她摇头,“我在你心里就这般爱恼?再说,我何曾恼过你?” 回想数年,好像他从不曾冷落过她,更不曾对着她动怒。这么想来,反倒是她脾性顽固,时而想不清楚不免哭上几刻,倒累得他白白担虑。今上瞧她眼圈又红了,慌忙替她去擦:“怎么又要哭了?我的阿眠可真是个爱哭的小姑娘。” 一滴泪落在他拇指上,热热的,带着她的温热。“回想起来,我今生的眼泪竟几乎都为你而流。”她笑影里还残余着泪,“五岁入禁庭,有位钱娘子思念成疾,她平日只想着如何得幸,如何能够与先帝相逢。我那时觉着好生诡怪,她好端端的,做甚么要日思夜想一个几乎见不到面的人?帝王家多是薄情,那一腔真意都付诸东流了,岂不可惜?后来却懂了,也再放不下了。” 钱娘子,他已不记得了。但幸而他早早便遇见她,不会再有那些娘子翘首以盼了。“前几日已遣人往张家传话,让他们为张禾安置一宁静去处。为其更名改姓,再行聘娶。”她笑了笑,回答道:“那便只有我在这里了。” 他肯定道:“自然。我只希望你在这里。”她没有再说话,只停了下来,静静望着他,眸光温柔。 第21章 满座重闻皆掩泣3 三日后。祁鹄王后的长子、次女赶赴京都,前来探望尚在病中的母亲。 王后除却娜尔塔,唯有这个女儿。缇尔索前来便跪于母亲身旁哭道:“阿娜!女儿来了!那些汉人刻薄你,女儿晓得。”王后攥住女儿胳臂,并不让她随意离开。“胡诌!你望归阿姐乃造下罪孽,失足跌落湖中殒命。而我,我业障深重,已不承望阿娜神赐福,便叫我这样死了罢。” 缇尔索惶急失措,急不能遏。“阿娜,这样不吉利!望归阿姐固有罪愆,却不容得汉人随意惩处。我要去找天子讨说法!那赵…” 王后用力将她一推,缇尔索摔坐在地,痛呼一声。“阿娜?”王后急急咳嗽,却急着将话说毕:“你不能去!那是你阿…贵妃虚长你三岁,是你的长辈。你万不能有失礼数。” 博其丹(王子)在侧扶起其妹,对王后说:“阿娜。您的教诲我们记得了。我祁鹄虽边陲之地,然却亦是礼仪国度,的确不能让汉人蔑视。望归阿姊错勘,既已命殒,便不必多言。现下要紧的是阿娜的病症,儿请阿娜好生颐养身体。” 出了房门,缇尔索甩开哥哥的手,满是气愤:“阿娜为何向着那汉人?她伤了望归阿姊!那便是我们祁鹄的仇敌。阿耶说,遇上敌寇不能心慈手软,要直面迎上,誓死搏杀才是。”王子回想方才母亲情状,觉得真相并非如此。“阿姊杀死了她的女儿。便如同有人在阿娜面前杀死我们是一样的,她定然悲愤欲绝。你不可擅自去寻她,若不听话,我就将你立刻送回祁鹄去!” 缇尔索满不在乎:“好啦。阿兄可别成日吓唬我,要么我回去可告诉父王罚你喽!不去就不去,不过我可要去见见陛下。瞧瞧阿姊成日夸赞的人到底什么模样!” 缇尔索于内庭乱逛,没遇见旁人,倒是碰见司制局返金橘的赵思懿。她张口便是问路:“紫宸殿怎么走?”任雯玥此刻在旁,见她野蛮失礼才想斥责,然而赵思懿早早识得她的祁鹄装扮,知她是前来的小帝姬。“庆云,为公主殿下引路。”缇尔索此刻已隐有预感,叉腰拦路道:“你是谁?”赵思懿不答,两内侍上前欲将她推向一侧,她猛然顿地不受挟制,“你就是戕害我阿姊的赵氏!” 她顾首回身,神色如常,似默认了这一事实。“就是你,是你让阿娜病成那般模样的!”她作势就要上前,更多的内侍上前,将她押跪下。“你们凭什么?仗着人多势众欺压我罢了!你若当真有本事,就依着我们草原上的规矩与我搏斗啊!” 赵思懿静静端详着这位小帝姬,片刻她挣脱不得便纵声大哭:“娜尔塔阿姐,你快来救我啊!阿兄,你在哪儿,这些汉人要将我丢到湖里去喂鱼了。我要回家!我要回祁鹄去!” 内人们看得忍俊不禁,赵思懿一笑道:“若你阿姐当真在,怕只会羞愧于有你这样一位妹妹。”说话期间,祁鹄王子亦赶到,他将缇尔索搀起,替她掸去襦裙上的灰尘。“舍妹冒犯,望请您大度海涵。” 赵思懿同样向其颔首回礼,并不多言:“王子客气了。”缇尔索却不肯善罢甘休,握着哥哥的手指向赵思懿:“阿兄!就是她,她指使下人欺凌我,我知阿兄功夫一等一的好,你快替我教训她呀!” 王子瞧向赵思懿,又瞥向缇尔索。明明是毫无相关的两人,他却觉得无比熟悉眼前的贵妃。“某有一不情之请。”她不提应或不应,等待着他的后话。“能否劳烦您去探望阿娜?” 缇尔索不知所以,死死摇着兄长的胳臂接连不断的询问缘由。她看着未来祁鹄的继承人,回答的很简洁:“不能。” 王子未多置词,只一路攥着缇尔索的胳臂回去。今上于紫宸殿迎赵思懿,似对方才事了如指掌。“再迟一刻,我便要去寻你了。”她尚未屈膝便被他搀稳:“可免了这些虚礼罢。昨日险些踩空,便吓得我一夜不曾睡好。要么今后见面,换我来行礼好了。” 她不禁失笑:“那昨日是我不当心,岂会次次都如此?”他剜她一眼,没好气道:“那便只能我寸步不离守在你身旁了。单这一次,还不教人胆战心惊么?我时时想着,若非我眼疾手快,你可就栽倒在地了。我瞧度潜也是蠢的,并不能时时顾着,反倒是庆云现下更忠心些。” 她并不对几个内人多做评论,只淡淡笑着,这种事不过各有好处罢了,点评一番,难免令人心底不舒适。 太仪院。博其丹将人一概清退后问道:“阿娜。金橘堂里的贵妃就是我们的娜尔塔阿姊,是不是?”王后猛地睁开眼,没想到他这么快就猜出了她努力隐藏的事实。“你怎么… 博其丹言明由来:“她和缇缇很像,容貌处已有五六分。她既是我们的阿姊,可愿意跟我们一起回祁鹄吗?今日我邀她来探望阿娜,她却不愿。阿娜,她可是因望归阿姊之事怨恨在心?” 王后一直摇头:“你知道就罢了。断断不能叫缇尔索知晓。那丫头素来口无遮拦,若闹得人尽皆知,就会给你阿姊带来无穷尽的麻烦。我们有愧于她,她如今不来探病理所应当。她已在这里有了夫婿,如今腹里还有孩子,不可能随我们回祁鹄去了。不过阿娜看着她的夫婿很爱护她,也就放心了。” 博其丹嗟叹后道:“阿姊身在异乡十余载,当真不愿随我们回去看看?姐夫待她好,那她为何还是小妃,而不是哈敦?”王后深叹:“她会是他的哈敦的。等阿娜好了,咱们便回祁鹄去,只要她在这里万事顺遂,我便很高兴了。”(草原称呼王后/正妻为哈敦) 然而王后的病却在两日后急转直下,毫无痊愈之色。直到御医十分艰难的说她“病入膏肓”,“心疾难医”,于是祁鹄王子提着草原上杀敌才用的金刺刀,和他的阿娜、阿姊一样径直闯入了金橘堂。金橘堂因有公主旧事,添了许多御前高手。此刻两厢刀剑相对,却还是贵妃喝止:“退下。”摒退左右后她看向眼前的少年:“看来你们祁鹄人都喜欢硬闯。” 王子单膝跪地道:“博其丹请求您去看看阿娜。医官说她病得很重,却多半是心病。”她沉思片刻,仍神情如常:“王后之病起于罪人。罪人身亡,无法根治心疾亦是平常。寻我,是不会有用处的。” 王子却不以为然:“请留步。阿娜的病并非为望归阿姊而起。究竟是为谁,您心里很清楚。”她长袖落下掩盖柔荑:“怎么?你是要效仿你阿娜要挟我?” 王子此刻转单膝跪为双膝:“怎敢。阿娜于您虽无顾复之恩、劬劳之典,然十月怀胎的辛劳与那三年的无微不至,阿姊念不念呢?难道阿姊定要有一日阿娜死去了,才能停止对她的怨恨吗?汉人有语: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您是不是想等到那一日再唤她一声阿娜呢?” 最终,她还是踏出了金橘堂,到了太仪院看望祁鹄王后。一侧的缇尔索不断啜泣,见她来才想要质问,却见阿兄挥手让一概下人都退出去,自己也被两个婆婆拽着向外行。看到兄长的神情,她便知再问不得了。王后奋力睁开眼,想要辨清来人,却几次不曾看清,于是清了清沙哑的嗓子,问一旁的儿子:“是谁来了?” 博其丹并未应她,只望向阿姊,希望她来回答。赵思懿上前两步,张口又闭,闭口又张,如此数次后,终于说出话来:“您最想见到的娜尔塔。”王后浑浊的眼珠此刻勃然生辉,只像是吃了灵丹妙药般,挣扎着要坐起身来。博其丹急忙去撑扶,将靠枕摆起让她倚靠着。王后擦擦眼,见确是赵思懿,方说:“是贵妃来了,恕老身待客不周了。” 满殿都是浓郁的药味,看见她的脸色便知晓她的状况很不好。博其丹殷切的望向阿姊,希望她能说几句劝慰的话,“御医说王后有心疾,不知何事郁郁难解?”祁鹄王后咳嗽两声,以手遮盖,却还是勉强端出笑意:“不妨事,老身年纪大了,总有头疼脑热的,再吃两帖药就好了。” 赵思懿却不见笑意,接过博其丹递来的茶盏置于身侧:“我既是母亲,又是女儿。天下不会有孩子愿见母亲受顽疾困扰。同样,我亦坚信,天下椿萱无不望儿女康健顺遂,日子完满。过往之事便如烟云消散,现世之人不该受其困顿。然而既已发生,却不能当作从未经历过。” 说罢她起身向祁鹄王后叉手施礼,博其丹不识。可薄钦拉曾跟祁鹄王后展示过大济的礼数,她知道的,寻常家中儿女向父母晨昏定省,往往以此为礼。 她的娜尔塔,最终还是原谅她了。 祁鹄王后于半月后病愈,并正式向今上递交辞行的文书。临行前,她遣王子博其丹去请一人,并不是她最挂念的娜尔塔,而是今上。 今上应约而来,却改颔首为揖礼。王后察觉这一礼数变化,于是并未曾行君臣礼数。两人行至芰荷亭上,王后才徐徐道:“老身即将离去,有一事想要恳求陛下。” 他负手于侧,轻轻颔首。王后笑着,继续她的话:“祁鹄的明珠不能回到草原了,但她却将光辉撒在大济的土地上。我此行是为她而来,但我此生最牵挂惦念之人,却要永远留在异国他乡。我知道,她将你看得比命还重,几次事端,亦能看出你对她的在意之深。可我还是想要告诉陛下,我们的掌珠背后是祁鹄,倘或有一日陛下要欺她、辱她,则祁鹄将不惜余力,与大济再起兵戎,而倘或您以诚相待,绝不始乱终弃,那祁鹄便会永远做大济的属国与您最坚实的臂膀。” 今上很快就给出了答复:“不管她是孤女或是祁鹄明珠,背靠祁鹄还是一无所有,她都将永远有我依靠。” 王后笑了一笑,感慨至深:“娜尔塔出生那日,我定要王立誓,承诺此生绝不将她作和亲之用,珍爱如同自己的性命。可他没有做到,世事难料,阴差阳错,她还是前往大济“和亲”了。” 若她当真是和亲帝姬,只怕他们就不能有这样深的情谊,也不能有今日了。“那么老身回去,也可以向那几个老姐妹夸耀一番了。励精图治的大济陛下便是我的女婿,他待我的娜尔塔很好很好,好到让我的女儿死心塌地的追随……” 他笑了,望着王后离去的背影施下一揖。宫门前,一袭云山蓝色披风的女子正在等候。博其丹与缇尔索瞧到都欣喜万分。 她先施下一礼,王后搀起她道:“你要多顾惜自己的身子。不必靠生子讨他的欢喜。任何时候他待你有缺,你只管往祁鹄传信。只要老身身子骨还硬朗,定要亲至大济来为你讨个公道!” 她眉眼弯弯,望向博其丹与缇尔索,随后两人俱向她点头。“山高路远,敬请一路保重。”博其丹神色略有一丝黯然,若她能叫一声“阿娜”那该有多好啊。缇尔索还欲上前,却被王后揽住。 王后笑着对她说:“我不妨事,倒是你孤身一人在此,更要多保重才是。”今上自远处行来,替她揽过思懿,手在她肩头摩挲。 她亲眼目睹着此生血脉相连之人渐渐走远,就要登上离开大济的马车。情感代替理智,脱口而出:“阿娜!您多保重!” 王后上车的手猛然颤动,回身去,却见女儿已哭倒于今上怀里,生恐她再伤情,只能吩咐人赶快御车离开。缇尔索一边哭一边说:“我还没有跟阿姊说过话!她定觉得我蛮横无理极了,阿娜,为何不多跟阿姊说几句话呢?您以前不是说有好多好多话想对阿姊说吗?” 正因有千言万语,才会一时无话。博其丹握住妹妹的手,含着泪笑说:“我们的阿姊,是世上最最好的阿姊。在她心里,我们亦会是最好的阿弟与阿妹的。” 王后握紧了儿女的手,只觉此生了无遗憾。 第22章 金风玉露一相逢(终) 宫城闭,满眼俱是宫门朱漆的红。王后已然随离行的马车走的遥远,今上将她揽着向前慢慢的走。口气有些唏嘘:“找了那么久的娜尔塔殿下,没想到就在我眼前。”赵思懿拿绢子拭泪,抽噎了两下:“原来我当真是公主。” 他停下来,替她擦干睫上的水珠与眸间不尽的泪花。“思懿,再过十日便是吉日,宜嫁娶。那一日我会敕诰你为坤宁。”她早有预料,只没想到这样迅疾。“那么我便是名副其实的你的妻了。” 夫妻,这世上除却椿萱外,最最亲密无间的人。莫说其余,在他心底里,她早便是了。 他笑着携她手,穿过宫道,在芰荷池前赵思懿忽然停住。手抚在小腹上,微笑道:“我猜一定是女儿。”他抚抚她的鬘发:“一定是。” 独独属于她的昏礼,繁盛如春。内人遍怀喜色,思懿新妆已成。因她有娠,是以已然处处从简。当日庆云来送他亲绘成的遮面的纨扇:“殿下瞧瞧?陛下说啦,您看着定欢喜。”是他与她平生最爱的寿春,如今正逢冬寒,若非今日典仪,大约拥炉看雪。 是日,崔太后携崔沅于歧山最高处观雪景。崔沅却似已释然:“近来阿沅想起诸多事,昔日总想要他多瞧瞧我,心底存着幻想,如今却明白,世事有定数,该是谁的就会是谁的,夺不走也逃不掉。”崔太后亦叹道:“当初先帝为一己私欲,牵累你与他,错本不在你。”崔沅神色如常,忽有小时候要偷跑出去的狡黠神情:“姑母知道么?那日之事皆是我特意为之。” 崔太后断是惊讶,顾首去看她,她却满不在意:“崔家有的是才德兼备的女孩子,可不缺我一个。思来想去,我的确没有堪配国母的德行,那何不退位让贤?若我自请退位,崔家必定不允。若无大错,陛下不能废黜,我定要给他一个不得不废黜的理由。如今很好,不仅是他,我亦很喜爱思懿,他们在一起了,我看着高兴。也希望他们能松萝共倚,做真正的夫妻。” 听过这些崔太后便懂了,她握住崔沅的手:“那接下去的日子你打算怎么过?”崔沅微笑着,望着南门下指挥若定的将领:“昔年我只能喜爱我未来的夫婿,如今我终于能够做回那个小姑娘啦。姑母可愿成全?”崔太后讶异,见将领亦顾首向她致意,才明白过来:“自然。在我心里你便和女儿一般。你要聘人,我会为你备一份厚厚的嫁妆,教你不受委屈。” 六月后,皇长子诞生,举国同庆。赵思懿极不高兴,见今上搂着孩子落座身旁时瞧也不瞧,此刻唯独庆云几人在前,她即悄悄问道:“是不是抱错了?明明是公主!”几人俱掩笑,不迭告退。今上将孩子交给内人们,又来揽她:“御医早前便说过是皇子,你偏不信。旁人得了不知多欢天喜地,你得了怎么满面愁容?”她蹙起远山眉,就像是很嫌恶的模样:“妾不要皇子!”说罢她才觉得这话很不妥,继承宗庙、繁衍后嗣乃中宫职责,不能推诿。 于是她长出一口气,垂首下来时红了眼圈。“其实妾知晓,常安不会回来。即使是公主,亦不是常安。妾方才说得有错…”他将她搂住,手抚在背脊上替她顺气:“阿眠,我都明白。常安永远是咱们的女儿,如珠似宝,无可替代。”许久后,她突发奇想:“那不如再生一个?那么下一个就定是女儿了!”他一指弹在她额上:“你怎么知晓定是女儿?”她颇得意,难得自信道:“我便是知道,夫君您只说愿不愿出力就是了。” 他将她拥紧,却知不能急着要下一个了。子嗣缘法天定,他不能为所谓的子嗣繁衍而损伤他的妻子。她自幼身子便孱弱,几次历险有些伤了根本。虽瞧着她如今轻松,但产子上的虚亏又哪里是那么轻易就能补缺的。 待她出月后,有来往的外命妇前来贺喜。她素来待下宽厚,亦愿意一一接见她们。是日已近了晚膳时分,庆云禀报说:“殿下,司家内眷在外请见。”度潜疑惑道:“司家?没听说司将军娶了哪家的姑娘呀?”庆云亦不大清楚:“殿下可要见?陛下就要来了,要么还是请她回去?”赵思懿却欣然应允:“司将军是虎贲将军的副将,不可如今轻慢。快请她进来。” 不光来的时辰有别,就连装扮也甚是奇异。青天白日那内眷却戴一顶帷帽,彻底掩住了面容。庆云才想出言喝斥,却见赵思懿示意摒退左右。直到人都清走了,内眷方自除顶戴,笑道:“别来无恙,你还是和以前一样聪颖。” 赵思懿望着面前的司家娘子,莞尔笑道:“您变了许多。”于是邀她在小盏旁落座饮茶,崔沅坐的随意,姿势颇有些放荡不羁,一见便是司将军当真疼她。“嫁人这件事我如今颇有心得了。”赵思懿笑而不语,只听她继续讲:“若如今这里的殿下还是我,我恐怕永远也做不得崔沅。我本就是个混世魔王,厌恶种种礼法约束,更不愿意为了他做所谓的贤良淑德的中宫。我知道,你心甘情愿被锁在这座孤城里,是因为里面有你舍不得的人。倘或他并非天子,还是岳王殿下,那你定不愿做这个中宫了,对不对?” 赵思懿替她添满茶:“夫人慧眼。我如今看到您过的很好,也就放心了。”崔沅眸光一闪,又说:“若过得不好,我可要来找殿下您讨说法的!到时您要替我做主,要替我训斥我那不知天高地厚的郎君!”说话期间,有人禀道今上将至。崔沅起身,像是着急离开,“我先告辞了。”于是刚要出门,就撞见了今上。因不想暴露,崔沅连礼也来不及施,直接轻推他一把就惶急离开。 今上看的目瞪口呆,却见赵思懿并不惊慌。他上前几步,仍回头张望:“哪家的命妇这么不懂规矩?她可有冲撞你?”她不急着吩咐人豫备膳食,瞧着他道:“您家的。”他仔细想了一想,须臾后才反应过来,笑着指她道:“我家就这么一个娘子,再没旁人了,娘子可不要冤枉我才是!”她失笑道:“那就是…就是以前您家的!”他疾步上前,揽住她的腰身:“你若再说,我就要罚你了!” 她却并不怕:“怎么罚?”他径直将她打横抱起要向内室走,见她笑着求饶才将她放下。“好啦,您还没用膳,听闻今日崇政殿吵个不停,您午膳也没来得及用。”于是赶快着内人摆膳,他却瞧不出疲惫来。“科举在即,为了定主考官争执了整一日,明儿大抵还如此。我又不必多说,只瞧着他们吵就是了。” 她被逗笑了:“想来会极热闹,可是和市集上一样喧哗?”他亲自替她夹了些膳食,“比那还要喧闹呢!明日不必等我用午膳了。”她取出绢子替他擦去手边的油渍:“怪不得。今日晏家与徐家的夫人赖在我这儿不走,要同我一块用午膳。我问起缘由,她们说主君怕是要夜里才能回去,索性回去也是无趣,倒不如在禁庭多逛几圈。” 他闻言是笑:“那你这殿下也忒宽慈了!她要蹭坤宁的膳食,下次可不许了。她们的郎君累得你夫婿没了午膳,所以你要一样饿着她们。两位相公记得了,便会体谅我,午膳我便能回来陪着你用了,这样岂不一举多得?”赵思懿瞥今上一眼,像是他出了个天大的馊主意,“那她们可就要说殿下刻薄他们,回头两位相公还得跟您参奏妾,您还要再费口舌,妾瞧着这顿膳食省的很不值当啊!” 于她说话期间,他塞入一软糕。“说不过你,快用饭罢。”用过了晚膳,两人又在窗前落座静静听风,今上随口提起:“如今边塞安定,我想让叔父回来。可他并不愿意,说边塞已是他的家了,叔母在那里,他便不再回来。”这般情谊教人动容,赵思懿听了亦很感动:“若王妃还在世该有多好…当年我去庭前恳求时,曾见她一面。她与南旻王说,这小姑娘和她昔年一样,不达目的不罢休呢。我想南旻王并不是受我诚心打动,而是因王妃一言,因此…她救了我,也救了陛下,是我们的恩人。” 他点头,从怀中取出一玉坠来给她戴上,“昔年突生变故,我替你备的生辰礼也没能送成。你以前总说旁人家的小姑娘都有一个玉坠,承载着无数旖旎的渴望。如今我亦代替你的阿耶与阿娜送你一个,愿我的阿眠能永远做个快意的小姑娘。” 从玉坠的另一侧能看到里间刻着两个字,是“怿”与“懿”,她了然于心。当年他所赠生辰礼,便是言明他的心意,可惜乍生巨变,转眼就要生死相隔。可她并不悔,即使重来一遍,她依旧要与那刺客纵身一跳,不能亲眼目睹他涉入险境之中。 她顾首望他,眸如星子,莹光闪烁:“夫君,我们会一直这样走下去的罢?” 他粲然一笑,将她揽入怀中,不假思索答道:“会的。” 完结 第23章 番外1(翩翩少年) 那年,他十三岁,她十岁。 若无事,他自太傅那里回来,便要她在郎川居室那里煮一炉新茶,悠闲的坐着读书的。而今日约莫就要到午膳时了,他的车驾还不曾到。她在岳王府门前等着,来回踌躇,不断踱步。 是梅花绽开的时节了,天寒,又飘落下碎琼乱玉。何隽命度潜取了氅衣,度潜捧了来,何隽轻斥道:“不是教你去取姑娘的来?怎地倒拿殿下的了!”度潜忙解释道:“前日殿下将这狐氅给了姑娘,说她身子孱弱,要穿的厚实才免遭风寒。”说罢便急匆匆去给思懿披上。 赵思懿猛然蹙眉,已然冻僵直了,并不觉得温暖。度潜劝慰道:“想是陛下有事,殿下一时走不开。姑娘这般巴巴等着,倘或损了身子,殿下又要挂牵。”她摇了摇头,忽地踏出门去:“我去寻他。”度潜攥住她的手臂:“这可使不得!莫说如今宫禁严明,若有要擅闯的难逃一死…姑娘将在宫内受了教导,岂有不知的?” 说话期间,见有车驾遥遥而来,颇为急切。只待车驾一停,便有翩翩少年郎支车而下,步履迅捷。在府门口忽地停住脚了,擦去姑娘远山黛眉上的雪沫,转首却在斥责何隽等人:“一早同你们说的尽都混忘了!这朔风寒凉,怎地不劝…”言辞未毕,她已红了双眸,要朝他拜倒,他将她搀住,将手里的紫金炉塞到她掌里。“快随我进屋去暖暖。” 待进了屋,何隽服侍着他用暖绢子拭脸,他却一心顾虑着思懿。见她此刻由度潜等人层层围绕着,仍旧在发着颤。于是岳王将一干人等遣散了,将姑娘拥入白狐氅中。她身子僵在原地,不知是不是冷透了。“今儿爹爹问功课,前头的答的并不合意,我绊在那里走不得,因此迟了。那些随着的原都蠢笨,亦不知回来禀报一声。教你苦苦等着,白白担忧,原都是我的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