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燕雀之志 249之意外:(龙虞)铁血将领的成长历程 内容标签: 强强 虐恋情深 爱情战争 民国旧影 搜索关键字:主角:虞啸卿,龙文章,张立宪,孟烦了 ┃ 配角:祁瑞平,唐基 ┃ 其它:团长,我的团长我的团 第1章 破碎 1、 虞啸卿起个大早,将自己的配枪和长剑又细细拾掇一遍,才套上新制的长衫,走出房门。 站在楼梯上,一眼便能看到点缀在屋子各个角落的时鲜花卉,明媚抢眼颜色昭示着女主人今日不同以往的喜悦。 见儿子下楼,肖素素微笑着朝他招了招手。 “母亲的红裙很好看。”虞啸卿挽起母亲的胳膊,亲昵地说。 肖素素出生在深宅大院,是典型的大家闺秀。嫁到虞家后,因夫君常驻军营,她便淡妆素衣,深居简出,鲜少穿得这样鲜艳。 对于儿子的赞美,肖素素颇有些得意,眼里是难得的雀跃。她拢了拢头发,拉着儿子来到院门口,准备迎接虞啸卿久未谋面的父亲,虞良。 早上七点,虞良的吉普车准时到达,两辆军用卡车跟在后面,载着虞良的警卫连。正当虞啸卿琢磨着父亲怎么带了这么多人回来时,母亲用力捏了一下他的手,只见虞父已从吉普车上下来,一身戎装好不威风。 肖素素刚要迎上,便看到了虞良身后跟着的李明艳和虞慎卿。 这是虞啸卿母子第一次见到虞慎卿母子,之前,他们甚至都不知道这两个人的存在。李明艳身着蓝色洋装,头戴欧式遮阳帽,脚踩白色高跟鞋,虽不比肖素素标志,却因为新式女子落落大方的气质和小县城里鲜见的着装,显得格外亮眼。虞慎卿西装笔挺,一脸兴奋,看年纪,比虞啸卿小不了几岁。李明艳和虞慎卿母子俩并立在虞良身侧,像极了色彩明艳的西洋油画,而自己和肖素素,背靠青灰色的老宅,看上去就是业已发黄的老照片,母亲的红裙也褪了颜色,这种想法让虞啸卿感到莫名的愤怒。 此刻最有资格愤怒的人应该是肖素素,可她竟一言未发,虞啸卿用力扶住母亲的胳膊,好让她颤抖的身躯不至于当众跌倒。片刻失态之后,肖素素回过神来,轻轻甩开虞啸卿的手,挂上微笑,迎了过去。 一场本该是的涕泪横流的苦情戏,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变成了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温情戏,也许,虞良就是料定了肖素素这样的旧式闺秀最善隐忍,所以才招呼都不打就堂而皇之地把李明艳母子领回家的吧。 之后的一切虞啸卿似乎都不记得了,直到虞良大声呵斥,问他这个时间不去练剑,跑来跟他母亲搞这劳什子迎接干什么,他才回过神,晃了晃脑袋,抬头看见李明艳和虞慎卿还在,才发觉,这一切,不是梦。 父亲的责备是无理的,是他自己坏情绪的宣泄。虞啸卿转身上楼,取了长剑,准备上山。 “啸卿!”虞良叫住他:“这是你二娘和慎卿弟弟,过来打个招呼再走。” 未等虞啸卿反应,虞慎卿便开口:“哥哥!我是慎卿!”然后转向肖素素:“母亲!” 李明艳也笑着向肖素素和虞啸卿打招呼:“大姐!啸卿!” 肖素素笑得有些勉强,虞啸卿则一言不发夺门而出。 2、 虞啸卿从小就接受超严格的军事化教育。十岁前,虞良驻地和家两边跑,常常亲自监督虞啸卿读书习字,手把手教他枪法,还专门为他请了西洋的格斗教练。 教练来到虞家的第八个年头,被十六岁的徒弟击败。虞啸卿青肿的眼睛和渗着血的嘴角昭示着这场比试的惨烈程度,当他拖着伤腿一瘸一拐地走到虞良面前,接过父亲奖赏的配枪时,胸中涌起了前所未有的骄傲。 在虞啸卿记忆里,父亲很少给他笑脸,更别提奖赏。儿时的他,也是怨恨过的。记得有一次,小啸卿练功偷懒,被父亲逮住,用藤条狠狠教训过后,不仅没有悔改之意,还玩起了破罐子破摔,赖在床上好几天不肯起来练功。结果可想而知,消极的抵抗换来更加残酷的惩罚,藤条变成了马鞭,父亲一边抽,一边朗声念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弗乱其所谓……”就这样,一遍接着一遍,一鞭接一鞭,直到虞啸卿明白,身为虞家长子,自己肩上担负着多重的责任。 此后,对于父亲的严格,他再无怨言,并回馈以百步穿杨的枪法和满腹经纶的学识。渐渐,虞大少勤奋律己,洁身自好的美名便传遍了整个湘北镇,成为无数少年的楷模,而他如钢枪一般英俊挺拔的身姿,也成了无数少女心里甜蜜的憧憬。 十岁之后,父亲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虞啸卿觉得,那是父亲对自己放心,为了对得起父亲的信任,他更要时刻紧绷,保持完美的状态,迎接父亲的检阅和乡里的赞美。想到这,虞啸卿在心里自嘲,十多年了过去了,他才知道,父亲不常回家的原因是那个叫慎卿的孩子,根本无关信任。 虞啸卿挥舞着剑,思绪却已飘远,待他注意到周围有人时,几个山匪已经近在咫尺。压于胸口的愤怒正好无处发泄,一个飞身狠踢一人面颊,一记重拳正中另一人腹部,三下五除二,七个贼匪已经晕死六个,虞啸卿调转剑锋,准备刺向已经跑出很远的最后一个。 “小兄弟,手下留情!”一个声音由远及近。 虞啸卿手里的剑被击落,一个身材挺拔,剑眉星目的男子,手持大刀,立于眼前。 “你跟他们是一伙的?”虞啸卿见对方气宇轩昂,身手不凡,实难与山匪联系起来。 “小孩子们不懂事,扰了小兄弟的清净,我代他们道歉,只求小兄弟能饶了他们性命,都是一群苦孩子,讨口饭吃!”说着,男子朝虞啸卿拱手。 虞啸卿冷笑,世上的苦孩子多了,都为了吃饭打家劫舍,这世道得乱成什么样。他本有心为民除害,可刚与眼前人过了一招,显然他是有功夫在身的,跟之前的草包们不同,要是真打起来,自己也未必就能轻松取胜,权衡利弊之后,虞啸卿捡起地上的剑,转身要走。 “小兄弟,今日得见也是缘分,可否留下姓名……” 那人冲着虞啸卿的背影说。 “留下姓名,好让你复仇?”虞啸卿嘲讽道。 “鄙人姓祁,名瑞平,原东北军少校营长,因派系之争逃难至此,为谋生计,拜湘北县的山大王张猛为兄,落草为寇。小兄弟一身正气,身手不凡,令祁某敬佩!”那人说。 虞啸卿并未回应。 “我们不打不相识!两日后这个时候,望江楼,祁某设宴赔罪!望小兄弟赏脸!”说完,那人飞身离去。 3、 自从虞良回来,虞家上下就一直被低气压笼罩。 虞良心事重重,除了李明艳会偶尔说笑两句刻意逗他开心之外,其他人几乎是整日无话。下人们见状,全都能躲多远躲多远。肖素素恪守旧仪,死活不肯与虞良同桌吃饭,其他时候也故意避而不见,虞良无心安慰,便随她去了。虞啸卿是死活不会主动搭理李明艳和虞慎卿的,倒是虞慎卿会时不时堆着一脸笑喊他“哥哥”。 虞啸卿本不打算赴祁瑞平的约,可是,当他看见母亲躲在后院望着天空失神的时候,虞啸卿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力,他不知道要如何面对母亲,面对她的痛苦和懦弱。他突然非常希望有人陪他说说话,哪怕只说说今天的天气,哪怕对方是个山匪。于是虞啸卿照例出门,没有上山,而是去了望江楼。 祁瑞平似乎没想到虞啸卿真的会来赴约,彬彬有礼的微笑中带着几分惊喜,热情地将人迎上早就预定好的二楼雅间。 正当二人寒暄之际,楼下传来一阵喧闹,里面似乎夹杂着一个熟悉的声音,虞啸卿走到窗前一看,眉头便蹙了起来。 祁瑞平顺着虞啸卿的目光望去,了然一笑:“听说,虞家老爷回了湘北,还带回来个二姨太和小少爷。” “你跟踪我?”虞啸卿猛回头,直视祁瑞平。 “虞大少说笑了!”祁瑞平微笑,不紧不慢地说:“放眼整个湘北县,有如此身手和气质的年轻少爷,除了虞家啸卿,恐怕再找不到第二个。只一见你,我便知道你是谁,不用跟踪。”说完,坐回桌边,斟了两杯酒。 虞啸卿没动,眯起眼睛看着祁瑞平。 “虞家乃湘北大户,家里的猫是花是白都能成为老百姓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更何况突然来了这么一个喝洋墨水的二姨太呢,茶馆里溜达一圈便什么都知道了。你说是不是啊,啸卿!”祁瑞平端起酒杯,笑眯眯地看着虞啸卿,做邀请状。 虞啸卿坐到他对面,面色稍缓:“既然知道我是谁,难不成你是有心投靠我父亲?” 祁瑞平哈哈一笑,说:“啸卿又说笑了!北伐军入湘,虞师不战而降,令尊只带了不到百人的警卫连回乡,这已经不是秘密!将才难得,用之;廉颇老矣,留之;为防后患,杀之……命运掌握在别人手里的滋味不好受,想必,令尊现在也正揪心呢,我又怎可能在这种时候去投他!” 虞啸卿笑了:“东北军少校,消息灵通、见识广博,小弟佩服。那不知……” 祁瑞平摆摆手,说:“由衷欣赏,真心结交!” 虞啸卿说:“那在祁兄看来,小弟羽翼是否足够丰满可护虞家周全?” 祁瑞平端起酒杯,说:“就冲你一声祁兄,两肋插刀也必助你成事。” 二人碰杯,一饮而尽。祁瑞平目光灼灼,虞啸卿心下有了几分笃定。 4、 虞啸卿回到家中时,李明艳正在给鼻青脸肿的虞慎卿上药,虞良正襟危坐在母子二人对面,一脸担忧。 虞啸卿仿佛什么也没看见,行了礼,回到自己的房间。在望江楼的时候,虞啸卿正好看到虞慎卿与姜虎厮打在一起,原因他不知道,只是觉得,连姜虎这个废物都打不过,这个弟弟还真是废物中的废物。 话说这姜虎,是县太爷家的独子,嚣张跋扈,总是不服气虞啸卿,可技不如人,不管是玩阴的还是耍狠的,没一次得逞。在虞啸卿身上占不到的便宜,这次在虞慎卿身上十倍讨了回来,看见虞慎卿鼻青脸肿的样子,虞啸卿不厚道地乐了,可是想起父亲那怜惜的目光,心里顿时又泄了气,那是他从不曾感受过的温柔。 姜虎是个极其不要脸的,打过虞慎卿后,飘飘然了好几天,还带着自己的小弟们指着虞啸卿起哄:“虞大少,伺候小妈的感觉如何啊?”虞啸卿也不废话,三拳两脚干翻了眼前这些草包,甩甩袖子漫步离开,衣不染尘。 虞啸卿到家时,正好与前来告状的县太爷擦肩而过。虞良用马鞭把虞啸卿打了个半死,背后尽是血淋淋的口子,虞慎卿跪在虞啸卿面前,一半感动一半惊吓,哭得稀里哗啦,嘴里含混不清地喊着:“哥哥,哥哥。”李明艳自从进了虞家大门,便打定主意跟肖素素母子井水不犯河水,而虞啸卿竟然为了自己的儿子去揍姜虎,这倒让她有些诧异。 当然,李明艳和虞慎卿都误会了。虞啸卿也懒得解释。肖素素望着遍体怜伤的儿子,眼泪簌簌往下流,却咬着嘴唇不肯劝虞良一句,只待用完家法,扶着儿子默默回房。上药时,虞啸卿忍着一声不吭,肖素素看着虞啸卿血肉模糊的后背,泣不成声,末了,只说了一句:“孩子,对不起。” 当晚,虞啸卿发了高烧。 5、 虞啸卿睡了不知道多久,只觉得头昏脑涨,隐隐约约听见母亲正在跟什么人说话,于是支撑着虚弱的身体,走出房门。 “这是离婚协议,按个手印,你就自由了,带着钱随便找个地方终老。”一个身着国民党军装的年轻男人坐在肖素素对面,面色不善。 “对不起,如果非要这样,就请虞良拿着休书,亲自跟我说。”肖素素不卑不亢。 “于情,我姐姐跟虞师长是自由恋爱,你这样的包办婚姻自然是要让路;于理,虞师已投我党,只有我们李家能保他前程!你是个懂事的,就不要自找没趣。”年轻军官显然是耐着性子说完这番话的。 “让虞良亲自拿着休书跟我说。”肖素素语气平静。 “别给脸不要脸!”年轻军官拍案而起。 闻言,虞啸卿怒不可遏,冲下楼,与军官扭打到了一起。伤病缠身的虞啸卿自是落了下风,下人们不敢拉架,肖素素急的只会大喊“别打了”。 架打到一半,虞良带着李明艳和虞慎卿回来了。 二人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年轻军官骑在虞啸卿身上,一拳接着一拳砸在他脸上,虞啸卿仰面躺着,身下的地板被血染红,前一日鞭打的伤口又挣了开。虞良黑着脸看着二人对战变成单方面殴打,不出声,也不阻止,李明艳和虞慎卿则愣在了原地。 “哐当!”一个大花瓶砸向了年轻军官的脑袋,鲜血成股地从头上流到脸上,很是恐怖。他终于停手了,扭头似笑非笑地看着行凶者——肖素素。 李明艳顿时回神,哭着奔向年轻军官:“明峰,你没事吧!” 虞慎卿没管他的小舅舅,而是去扶虞啸卿。 年轻军官站起来,一脸冷笑,对虞良说:“特派员后天启程,你看着办吧。”然后在李明艳的搀扶下,晃晃悠悠离开了虞家。 肖素素的双手仍然悬在空中,面无血色。虞啸卿甩开虞慎卿,拉着母亲上楼,脚下是花瓶的碎片,还有干枯的花枝,那还是虞良回来那天,肖素素亲手插上的呢。 “我答应离婚,但你不要再害我孩儿性命!”背对着虞良,肖素素的话掷地有声,透着绝望,无一丝牵挂。 闻言,虞良似乎踉跄了一下。 这天本是虞慎卿的生日,虞良和李明艳带着虞慎卿出门,为他买了一枚金色怀表作为礼物。后来,虞啸卿参军离家前,虞慎卿把它送给了哥哥,虞啸卿一直到死都带在身边,开始,是为了让自己永远记住这耻辱的一天,后来是为了什么,他自己也不清楚。 6、 婚自然是没离的。李明艳隔着门板向肖素素道歉,说自家小弟不懂事,希望她大人不记小人过。虞慎卿则每天早晚各一趟,跑去讨虞啸卿欢心。虞啸卿自受鞭打卧床不起开始,心里便开始满盘筹划,对虞慎卿,倒也装出了兄弟情深的样子。 这日,兄弟二人又在一处聊天,不知谁起的话头,说起了李明峰。 “慎卿,数日不见二娘,是不是还为我伤了你舅舅而生气啊?”虞啸卿紧握着虞慎卿的手,惶恐地问。 对于哥哥从未有过的温言软语,虞慎卿受宠若惊,连忙摆手道:“不会不会,母亲不会的,我这就让她来看你!”说完,跑了出去。 傍晚,李明艳果真来了,还端着一碗鸡汤。 “啸卿,二娘专门给你熬的鸡汤,快趁热喝了吧。”李明艳坐在虞啸卿床边,面目和善。 “谢谢二娘!慎卿哪里去了?”虞啸卿接过汤碗。 “去找同学做作业去了。”李明艳笑答。 虞啸卿点了点头,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差觉的微笑。 打碎汤碗的声音引得虞良、肖素素和管家迅速来到虞啸卿房间。只见李明艳跌坐在地,上衣领口撕开至左乳,虞啸卿裹着被子,面色潮红,呼吸粗重,眼神涣散地嘟囔着:“不行,不行,你是我的二娘,父亲知道会打死我的!” 李明艳有些发懵,不可置信地叫了一声“阿良”之后,被虞良抬手打断,肖素素连忙取下身上的披巾,围住李明艳,将她扶起,而后伸手摸了摸儿子的额头,对虞良说:“老爷,啸卿好烫……” 虞良给了管家一个眼神,管家会意,屈身蘸了些洒落的汤汁放进嘴里,伏在虞良耳边小声说了些什么。 虞良凛冽的目光扫过二人,房间里安静的连掉一根针都能听到。 许久,虞良对管家说:“速去给大少爷请大夫。命人带二夫人去后院西楼,没我命令不得擅自离开。告诉二少爷,她母亲得了病,需要静养!谁也不许将今日之事说出去!”言毕,转身欲走。 “阿良,我冤枉啊!这是陷害,你看不出来吗,这是陷害……”李明艳带着哭腔大喊。 虞良头也没回:“若换了旁人,我必疑心。啸卿是我的儿子,是个刚毅有余,宁折不弯的主,岂会用此等下作手段陷害于你。” 闻言,虞啸卿有那么一瞬间的骄傲,自己塑造的形象已深入人心,以至于在这张面具的保护下,再拙劣的演技都可以被相信。 闹剧闭幕,夜深人静,虞啸卿又一次回想起父亲看着被姜虎揍得鼻青脸肿的虞慎卿时,眼里深深的温柔和慈爱,那是虞啸卿17年来从未感受过的,敏感的虞啸卿曾劝慰自己,差别对待是源于父亲对自己的重视,毕竟,他才是虞家的接班人。直到有一天,无意中听到父亲对李明艳说:“慎卿生性纯良,我甚喜爱,不忍他受啸卿所受之苦,唯愿以己之力,护他一世安乐无忧。” 虞啸卿坚信的东西,碎的渣都不剩。 父亲这话几分真心,虞啸卿无意揣度,他对母亲薄情,对自己寡怜,让虞啸卿很没安全感,他意识到,自己必须变得强大,才能摆脱提线木偶般的命运,才能无需争宠,也不必患得患失。 7、 第二日夜里,虞良的亲信副官唐基来到虞家,谁也没见,径直来到虞啸卿的房间。 唐基与虞良和肖素素是自小长大的朋友,过命的交情,待虞啸卿更是与亲儿子无异。虞良杀伐果断,唐基左右逢源,二人在军中互相帮衬,配合默契,虞良虽薄情,却从不曾亏待唐基,唐基虽圆滑,却对虞师忠心耿耿。 听闻虞良在这最敏感的紧要时期软禁了李明艳,起因还是虞啸卿,唐基心下有了盘算,他来找虞啸卿本是为了化解这孩子心里的怨气,让他不要给虞良添乱,怎料与虞啸卿一番长谈下来,唐基除了“后生可畏”四个字,竟再没说过一句整话,回到家后,坐在书房抽了一夜的烟,直到东方泛起了鱼肚白,唐基终于下定决心,这次,把注压在虞啸卿身上。 得到唐基的应允,虞啸卿很受鼓舞。伤势刚有好转,便急着与祁瑞平见面。话说,当祁瑞平看到虞啸卿伤痕累累的脸时,不自觉倒吸一口凉气,眼里一会儿似深情款款,一会儿似怒火万丈,鬼使神差地抚上了虞啸卿脸上的疤痕,虞啸卿暗自一笑,并未躲开,待他祁瑞平发现自己失态,仓皇缩手后,虞啸卿删除了本已备好的威逼利诱戏码,开门见山,把自己的计划说与祁瑞平,祁瑞平听完竟毫不惊讶,仿佛早已洞悉一切,又一次郑重说出“两肋插刀”这四个字。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看似完美的计划,实则是一场以人心为注的豪赌,赢了一本万利,输了,自己绑着虞家,灰飞烟灭。看着镜子中的自己,高挑的身材和棱角分明的脸,像了父亲,细腻精致的五官和柔韧的腰肢,像了母亲,以前他不爱照镜子,不知道自己原来竟是这般不可多得的英俊,勾勾嘴角,笑得清冷。虞啸卿知道,这是命运对他的偏爱。 8、 为表诚意,虞良未带一兵一卒,只身前往长沙迎接国民党的特派员。李明艳还在软禁中,虞慎卿暂时由肖素素照顾。 哪知,特派员前脚刚进湖南,后脚就被不明身份的人给劫持了,驻地部队也不是吃素的,立刻就控制了第一嫌疑人——身在长沙的虞良。 山匪彪悍,带着特派员一路回到老巢,还顺便把沿途的几个县城闹了个鸡飞狗跳。据传说,特派员这次是从邻省视察完,直接来的湖南,随身带着邻省官员赠送的“大礼”,山匪就是冲着大礼去的。 国民党大部队已经开赴湖北作战,留在湖南的兵力有限,且对方还有人质在手,竟一时拿这伙悍匪没了办法。就在这时,虞家大少爷虞啸卿,带着父亲留下的百余警卫,扯开了剿匪大旗。 虞啸卿以少胜多,歼敌两百余人,匪首张猛逃脱,特派员被虞啸卿所救,毫发无伤。虞良获释。李明艳,死了。 李明艳的死,虞啸卿给出这样的解释:那日,劫持特派员的山匪途径湘北,虞啸卿率人伏击,双方打得如火如荼,城里家里一片混乱,李明艳便趁机偷偷跑出了虞家,不料被湘北有名的地痞流氓二黑抓住非礼,事后李明艳找到机会捡了二黑的枪,杀了他,而后自杀。虞良检查了李明艳陈尸的那个破庙,看上去情况属实,再者,时移世易,此时,李明艳的死反而变相保全了虞家,于是也不再深究。 看到父亲面对李明艳尸体时的冷淡,虞啸卿心里冷笑,这就是所谓的“爱情”么? 虞良自有另一番打算:虞师投诚之后,李家的态度一直暧昧不明,虞良知道,他们是想以此相挟,帮李明艳逼走肖素素母子。可是青梅竹马的情分,岂是说丢就丢的。更关键的是,此时若真的靠李家保全了虞家,今后,虞家就真的要跟李家荣辱与共了,这让虞良举棋不定,因为,他从来都曾不看好行事鲁莽且没有兵权在手的李家父子。 9、 二黑奸污李明艳时,虞啸卿就站在他们身边。 二黑说:“少爷,您看着我,我不行……” 虞啸卿转过身,踱至门口,背对着他们,淋着小雨,仰望天空,耳畔是李明艳的谩骂和二黑重重的喘息,一室旖旎,虞啸卿却如坠冰窟。 不知道过了多久,二黑心满意足地瘫倒,发出重重的喘息声,李明艳却没了动静。终于完事了。正当虞啸卿准备转身时,祁瑞平出现,挡住了他看向两人的视线,轻声说:“这种肮脏场面,入不得啸卿的眼。”然后转身,一人一枪,结束了他们的生命。 虞啸卿从没有觉得枪声是如此振聋发聩的,他有点儿耳鸣,勉强勾起嘴角对祁瑞平笑笑。 祁瑞平应该是会错了意,眼眸黯淡下去,抬手把枪递到虞啸卿面前,枪口对着自己,。 虞啸卿见状一愣,脑子里迅速闪过很多想法,他知道,杀了祁瑞平便没了后患,明智之举,可是祁瑞平怎会甘心让他杀?枪里或许没有子弹,或许只是祁瑞平想要试试他,他不想冒这个险,况且,此人心智和胆量过人,留在身边可堪大用。虞啸卿又想起了祁瑞平看着自己受伤脸颊时的眼神,更加笃定,祁瑞平会是帮手,不会是隐患。 “这把枪,不是应该在二娘手里么?”虞啸卿说。 祁瑞平送了口气,笑着点点头,开始伪造现场 10、 虞啸卿导演的这出剿匪大戏,向国民党表了忠心不说,还让虞家成了特派员的救命恩人,关键是,李明艳已死,虞家跟李家没了牵连,特派员放心了,于是决定做个顺水人情,报答虞家救命之恩的同时,为自己在军中盘根错节的人脉关系再种下一颗值得期待的种子。 姓陈的特派员说,虞啸卿乃少年英雄,国之栋梁。于是,虞啸卿被举荐进了北伐军,没两年就升了军官,还进了军校,成为蒋家门生。他还说,虞良一生戎马,正当壮年,也该为国效力。于是,虞良被举荐去了南京,挂了个空头参谋长。 陈特派员的举荐很快得到批准,收了一个少年将军,怕有二心,还附带了一个人质,解决了隐患,还成全了北伐军的仁义之名。 唐基跟着虞良一同赶赴南京上任。走前虞啸卿特意去见了他一面,此事若没有唐基提供准确的消息,恐怕很难圆满。唐基很是欣慰,经此一役,他相信,虞啸卿一定会比虞良走得更远。 虞啸卿问祁瑞平,愿不愿意跟着自己从军,祁瑞平笑着点点头,从此鞍前马后,花了16年的时间,助虞啸卿打出了一片属于自己天地。 虞慎卿尚未走出丧母之痛,又要与父兄分离,难以承受的痛苦让他一病不起,好在有肖素素的精心照顾,才慢慢恢复。心思纯良的虞慎卿对待肖素素也一如亲生母亲,在二人长达17年的相依为命中,虞慎卿给予了肖素素作为一个儿子所有的关怀和孝顺,还娶了肖素素的侄女肖湘为妻。后来,虞慎卿的死讯传回湖南,肖素素抱着虞慎卿与肖湘的结婚照泪如雨下,因为受不了打击,也一命呜呼,与慎卿之死前后只差一年,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坊间传言,虞家大少爷啸卿,17岁带领一百乡勇,退三百流寇,文武双全,乃当世难得之将才。实际上,那年虞啸卿18岁,带的是一百精兵,联合唐祁二人给张猛一伙下了个套,一切都不过是他自导自演的一出大戏,也是他辉煌人生的一个开端。 第2章 失控 1、 “这粥都成这个样子了,还怎么能吃,快去做新的!”虞啸卿刚进屋就看到桌上一动未动的白粥,因为凉了热,热了又凉,数次之后已经泄得汤是汤米是米。其实,在这战乱之秋,哪怕是一碗泄了的白米粥也是金贵的,虞啸卿也并非铺张之人,只是,对待床上躺着的人,该做的文章仍需做足。 “啸卿!”祁瑞平从昏睡中醒来:“不必麻烦了,我着实没什么胃口。你坐过来,陪我说说话可好?” “好!”虞啸卿脱了外套,坐到祁瑞平的床头,双手将其扶起,用自己的半个肩膀支撑着祁瑞平半坐起来。 一个月前,虞啸卿接到命令,将他的团编入对缅作战第A集团军B师。虞啸卿率部日夜兼程向南开拔,赶往驻地禅达,一路上遭遇无数次或大或小的日军突袭,战斗中,虞啸卿身先士卒,险遭日军偷袭,幸好祁瑞平及时赶到,为他挡了一颗子弹。 祁瑞平躺下之后,虞啸卿既要指挥行军抗敌,又要操心病人,心力交瘁。好几次,虞啸卿都是刚从战场上下来,满是泥污和血渍的衣服也来不及换,来到祁瑞平床边匆匆看上一眼,便又回到前线。 好在祁瑞平素日身体强健,虞啸卿的关怀备至更是让他心情愉悦,在缺医少药的情况下,伤势恢复的还算不错,一阵清醒一阵昏迷地坚持到了禅达。 行军途中,虞啸卿走不开,一天遣人数次询问祁瑞平的伤势和状态。回到禅达后,除了游走于各大收容所征兵,就是与友军开会,倒也清闲,于是,伺候祁瑞平的活儿,他基本上都是亲力亲为,喂饭、换药、按摩,几乎不假他人之手。 他最了解自己这员虎将要的是什么。 “今日感觉如何?”虞啸卿在祁瑞平耳边轻声问道。 “好多了!”祁瑞平笑着说:“得团座大人亲自看护,想不好都难。” “休要贫嘴!”虞啸卿语气亲昵。 “啸卿今日可是为征兵之事烦心?”祁瑞平问。 “倒也说不上烦心。”虞啸卿叹了口气:“一路走来,好好的一个团打剩了一多半,这样的代价实在有些大……” 祁瑞平轻笑:“上峰当我们是炮灰,我们也不过敷衍了事,啸卿又何必忧心。待缅甸归来,咱们团的编制想不满都难。” “你最是精明,没你看不透的!”虞啸卿说。 祁瑞平握住虞啸卿的手,轻轻摩挲:“啸卿,恕我直言,征战沙场这么多年,你变得越来越焦虑,倒不如十多岁时那般从容,我很担心……” 虞啸卿笑笑,反握住祁瑞平的手,说:“你是说我入戏太深?” 虞啸卿的动作似乎给了祁瑞平鼓励,让他无心正事,转过头,对上虞啸卿的双唇,重重地吻了下去,虞啸卿并未阻拦,任他在自己口中驰骋,直至祁瑞平吻到动情想要进一步动作时,虞啸卿箍住了他的肩膀,轻声说:“你还伤着。” 祁瑞平像泄了气的皮球,退回安全距离,蔫蔫地说:“那年出湘,你我一夜缱绻之后,你便极少让我近身,可是后悔当初……” “这种浑话莫要再说。”虞啸卿微嗔:“国难当头,我等当以抵御外敌为己任,怎能贪图床笫之欢。” 祁瑞平也急了:“我若是贪图床笫之欢,娼妓小倌招之即来,又何必苦苦忍着,我贪图的只是你啊,啸卿,你怎能不懂?” 一番甜言蜜语听在虞啸卿听来却分外刺耳,瞬间点燃了胸中的万丈怒火,心里默念,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咬了咬牙,硬是忍下,低头温言道:“待你伤好……” 祁瑞平只顾欣喜,却不曾想,虞啸卿脸上的那一抹红晕并非羞涩,而是气极。 2、 转眼间,到禅达已半月余。虞啸卿每日奔波于军部、收容站,和练兵场之间,再没去看过祁瑞平。祁瑞平在美国医生的精心医治下,几乎已经大好,见不到虞啸卿,他如百爪挠心,刚能下地,就奔团部而去。 得见情人的雀跃,在看到虞啸卿与张立宪谈笑风生时,变成了带着醋意的愤怒。 祁瑞平门也不敲,径直进了屋,冷冷地说:“张立宪,你先出去,不叫你不要进来。” 他一直不怎么喜欢这个四川学生兵,他太过刚毅、太过热血,像件兵器。大家都说张立宪是受虞啸卿影响,只有祁瑞平知道,虞啸卿与张立宪是互相影响,原本的虞啸卿是个有血有肉的人,张立宪们的盲目崇拜,却让他一点一点变成无欲无求的枪。圆滑世故成了耻辱、以退为进成了耻辱、甚至活着都成了耻辱。与张立宪这样的祸害相比,祁瑞平更愿意带着那个叫龙文章的军需官上战场。祁瑞平觉得,龙文章很真实,有理想也有私心,明白大义也计较得失,还有着恰到好处的热情和刚刚够用的忠诚,面对敌人时,起码知道身边站的是个有温度的人,比个兵器强多了。 张立宪自然也是不喜欢这位祁团副的。他看了看虞啸卿,得到示意后,才肯出去,顺便关好了门。 祁瑞平气呼呼地脱了军装外套,虞啸卿笑道:“祁团副这是要找我打架?” 祁瑞平四平八稳地坐在虞啸卿的办公桌前,眯起眼睛说:“你喜欢张立宪?” 虞啸卿笑着的脸立刻沉了下来:“祁团副,自重!” 祁瑞平冷笑:“张立宪狂热的崇拜和追随,让你着迷,不是吗?你是爱上了张立宪,还是爱上了你自己?面具戴久了,快要摘不下来了吧?可你别忘了,面具就算长在脸上也是面具,你肚子里的,仍旧是那颗阴险毒辣的心!只有我祁瑞平知道,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虞啸卿怒极反笑:“既然知道我阴险毒辣,还敢招惹我?” 祁瑞平起身,紧贴着虞啸卿的脸,说:“因为我喜欢你,喜欢你本来的样子,就是死在你手里,我也愿意。” 语毕,捧住心上人的脸,不管不顾地狂啃起来。 自是一场入骨缠绵,一个肆意忘我,一个昏昏沉沉,竟都没有发现门口惊慌逃走的脚步声,以及之后久久立于门前的挺拔身影。 事毕,虞啸卿忍着疼痛翻身下床,祁瑞平面条斯里地穿好衣服,走到虞啸卿旁边,一只手握住他的胳膊,另一只手抚摸他的后背,柔声道:“啸卿,别把自己绷得太紧,会断的。” 3、 虞啸卿身边的勤务兵小马被张立宪毙了。官方解释是小马偷盗团座财物就地正法。可每每提及此事,大兵们都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虞团座的身材、祁团副的艳福之类淫词秽语,还是传到了张立宪的耳朵里,可见,这世上果然没有不透风的墙。 张立宪终于忍不住了,他问虞啸卿:“团座,是祁团副逼您的对吗?” 虞啸卿不敢看这年轻人的眼睛。祁瑞平恐怕说对了,虞啸卿爱上了自己扮演的虞大铁血,近乎疯狂地沉醉于张立宪等人的顶礼膜拜之中,张立宪就像面镜子,映射着热情的、执着的、果敢的、刚毅的、完美的自己,虞啸卿死也不会去打破。 “他跟了我16年。” 虞啸卿含糊地答道。是啊,他们之间用肉体维系的利用与被利用关系,已经长达16年了,是该想想如何结束了吧。 张立宪咬着牙说:“我跟了您8年。” 张立宪离开的瞬间,虞啸卿看到了他眼中的决绝。 4、 刚刚下了决心,机会就接踵而至。 虞啸卿特意带着张立宪一起赴故人约,来之前,他已经调查过邀请他的人——A集团军C师师长的干儿子,张猛。 别以为当土匪的人一定力大无脑,张猛不仅不傻,而且还相当精明,当初被算计,一朝败在祁瑞平手上,也是因为年少轻狂,信错了人。如今抱上大腿,卷土重来,更添几分稳重和油滑。 见虞啸卿带着随从,张猛便不提旧事,只问一句:“可愿将祁瑞平交给我?” 张猛曾受祁瑞平蛊惑,劫持特派员,虽时过境迁,但他这张脸,陈老头肯定还是认得的,今日他明目张胆邀约虞啸卿,必是料定虞啸卿不会为了一个祁瑞平跟他鱼死网破,虽然没有证据,但只要张猛咬死了说当年之事是虞啸卿指使,陈特派员也再不会像现在这般相信他,二虎角力,两败俱伤,这等不划算的事,张猛不做,虞啸卿更不会做。 张猛的要求虞啸卿自是不应:“张副官,陈年旧事休要再提,瑞平与我生死与共16年,啸卿斗胆,替他向张副官陪个不是,不知张副官可愿意给虞某一个薄面,放瑞平一条活路?” 张猛看向张立宪,皱了皱眉,脑子一转,随即明白了虞啸卿的意思:“数百弟兄夜夜哭嚎,让我替他们报仇,但凡有一点血性,都不能坐视不理,你说对吧,小兄弟。” 张立宪正在走神,没想到张猛回问他,竟不知如何作答。 “哦,张兄,这是我的亲随,姓张,名立宪,说起来还是张兄的本家呢。”虞啸卿介绍。 “立宪小兄弟一表人才,面相不凡,又得虞兄栽培,日后必是将帅之才,在下张猛,不知小兄弟可愿结交?”张猛拱手说。 “小弟惶恐!得张副官太爱,实乃荣幸。”张立宪学着张猛的样子拱了拱手。 接下来,三人一番闲聊,无非滇缅战事,怒江防线之类,不知不觉日头西下,会面暂告段落。临走时,张猛再次提起祁瑞平:“祁瑞平之事请虞兄三思。” 虞啸卿说:“张兄,我还是那句话,时过境迁,逝者已矣,还望张兄忘却往事,成全了我对兄弟的爱护之心。” 张猛撂下一句“不可能”之后,愤然离去。 当晚,虞啸卿迟迟未睡,待整个禅达都已入眠,一个矫健的身影翻墙而出,借着月色一路奔向城里。 虞啸卿笑了笑,关上窗子,回到榻上,和衣而眠。 5、 奉上峰命令,A军挥师南下,进军缅甸,配合盟军打击驻缅日军,虞啸卿与祁瑞平分率两部,先后到达缅甸,未及会面,便传来祁瑞平阵亡的消息。 尚未多想,A军便又接到了撤退命令,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倒白费了许多粮草。 人家打仗损兵折将,虞啸卿打完缅甸,本来半个团的兵力,竟扩充到了两个团之多,作为虞家长子,虞啸卿是欣慰的,可作为军人,虞啸卿却暗自神伤,各自算计着得失,这样的仗什么时候才能胜利……又在焦虑了,祁瑞平要是知道,定是一番嘲弄……想着想着虞啸卿不禁笑了出来,只是刹那,笑容便凝固在了脸上,他终于记起来,祁瑞平,已死。 那个为他挡住李明艳污秽尸体的祁瑞平,那个为他挺身而出挡枪子的祁瑞平,那个死皮赖脸缠着他在床上翻云覆雨的祁瑞平,那个朝夕与共,陪在他身边整整16年的祁瑞平……死了。 双眼氤氲,模糊了视线,前方正一点一点走远的英俊背影,是你吗,瑞平?可否转过身来,让我再看看你的眼眸,那里是否还有我的倒影……背影仿佛没有听到虞啸卿的呼唤,渐渐变小,直至不见。虞啸卿很愤怒,他对着背影叫喊:“你说爱我,为什么不愿意回过头来再看我一眼……你这个骗子,你死有余辜!” 是的,死有余辜,祁瑞平死有余辜,他凭什么说爱他,凭什么让他堂堂七尺男儿像女人一样雌伏身下,他死有余辜,死有余辜…… 恶梦终了,虞啸卿一身冷汗,眼角还挂着清泪。 “团座,你没事吧?”张立宪关切地问。显然,这孩子已经守他多时。 虞啸卿避开张立宪的手,脱力地坐起来,摇摇头:“有事吗?” 张立宪一脸惶恐:“我听见您在梦里喊叫,我担心……” 虞啸卿不耐,又问一声:“有事吗?” 张立宪立正:“张猛,张副官来了。” 虞啸卿洗漱完毕,与等候在前厅的张猛会面,见虞啸卿面色不佳,张猛也没多逗留,临走时赠言:“冤有头债有主,当年的事就算了了。如若虞兄不嫌弃,日后有用得着兄弟的时候尽管开口,我张猛必将两肋插刀。”说完,抱拳,离开。 “就冲你一声祁兄,两肋插刀也必助你成事。”耳畔突然响起祁瑞平的声音,虞啸卿脚下一软,张立宪赶忙扶住。 虞啸卿喃喃自语:“那时,我18岁,他25岁……” 6、 见过张猛后,张立宪跟着虞啸卿回到卧房,插上门,随后,将配枪递到了虞啸卿面前,枪口朝着自己,一如当年祁瑞平在破庙里那样。 张立宪说:“团座,我杀了你最亲密的战友和你的救命恩人,你杀了我吧。” 虞啸卿没有接他的枪,只是面无表情地说:“你跟了我8年。” 张立宪愕然。 虞啸卿说:“祁团副为国捐躯,死在日本人手里。” 张立宪立正说:“是!” 此行,张立宪做了必死的准备,他宁愿死,也不愿意自己的神被玷污,没曾想,虞啸卿就这么轻易地放过了他,庆幸之余,还有些感动。 虞啸卿的耳畔萦绕着多年前二黑的喘息和李明艳的谩骂,挥之不去,让他根本无法专心于和张立宪的对话。深入骨髓的寒冷又一次席卷全身,与当年无异。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虞啸卿都在被那种寒冷所折磨,他也曾劝诫自己,不该无休止地沉溺于那段不堪的往事之中,不该自责,不该后悔,不该思念,他应该把湘北当做一个噩梦忘掉,而祁瑞平也并非自己亲手所杀,那段□□,本就是一个偶发的春梦……可是,每当夜幕降临,噩梦和春梦交替来袭时,他发现,一切都失控了。他疯狂想念祁瑞平,想念他的身体和他的情话,曾经,与之相拥而眠是件让他恶心的事,而现在,却无比渴望那人能活过来,搂住他,亲吻他,为他抵挡那刺骨的寒冷,好让他有一夜安眠。 虞啸卿觉得,自己已然病入膏肓。 也许是上苍垂怜,被心魔折磨许久之后,某日,虞啸卿终于得了一夜好眠,整晚无人入梦,睡到自然醒来。清晨第一缕阳光照在身上,让他感到无比温暖,无比舒适。当他感叹一切终于结束,恋恋不舍睁开朦胧睡眼时,却发现,一双黑亮亮的眼睛与他毫厘之距,正笑盈盈地盯着他。 虞啸卿似受了惊吓,本能地想要后退,却动弹不得,他的整个身子正被那双眼睛的主人牢牢搂在怀里,那温暖舒适的触感,不是清晨的阳光,而是这个人的体温,因为,这里是牢房,根本晒不到太阳。 “放开!”虞啸卿厉声喝道。 “师座好无情。”那人声音沙哑,语气却很是委屈。 “我怎么在这。”虞啸卿翻身下床,整了整衣物。 “师座忘了?庭审结束后,您来找我,要我告诉您祁团副死时候的具体情形,后来您说冷,我就抱着您睡了一晚上。”那人老实回答。 “什么?”虞啸卿作势要拔枪。 那人缩到墙角,双手抱着头,大喊:“师座饶命,师座饶命,我什么也没干。” 虞啸卿当然知道俩人什么也没干,醒来时,衣物完整,身上也没有不适。他冷哼了一声,喝道:“不要出去乱说话!”说完,转身要走,到了门口却又停下来:“堂上你说你会招魂,可是骗人的?” 那人轻笑一声:“师座想见祁团副?” 虞啸卿眼眸暗了下来,没有回答,径自离去。 庭审上,龙文章说自己换了祁团副的衣服,还带了他的肩章,这说明,他死的时候,龙文章就在身边。虞啸卿追到牢房,就是想知道,祁瑞平生前最后一刻的样子,他甚至还在幻想,那人会不会给自己留下什么遗言。 龙文章让他失望了,他说,他找到祁瑞平的时候,祁瑞平已经死了,身上有弹孔,旁边还有散落的□□残片。 虞啸卿正打算失望而归时,龙文章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执念,坏心眼地开口,细细描述起祁瑞平的惨烈的死状,虞啸卿认真听着,身上的寒意再次如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爬上龙文章的床,也不记得二人是如何相拥而眠,只知道,这次以后,他再没有失过眠。 7、 虞啸卿虽然状态不佳,但大事却没耽误,为防止上峰往虞家军里安插人手制衡,虞啸卿把自己在老家的弟弟虞慎卿接过来,接替祁瑞平副团长一职,后虞啸卿升任师长,虞慎卿自然而然成为第一主力团团长。慎卿也曾在湖南当地的军校学习,实战经验没有,纸上谈兵却也算拿得出手。 慎卿一点都没变,仍如初见时那般,笑得单纯又明媚。虞啸卿突然感到有些委屈,同为虞家的孩子,为什么自己从18岁起双手就沾满血污,如今还陷入心魔无法自拔,而眼前这个人,三十岁了,仍是一副少年不知愁滋味的干净模样。 虞慎卿看着虞啸卿微微扭曲的表情和有些湿润的眼睛,以为哥哥是因为多年未见,想念自己,便也不自觉地感动起来,抱着虞啸卿的腰不肯松手,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嘴里含混不清地说:“哥哥,母亲很想你,我也很想你!” 张立宪等看到如此兄弟情深的情景,颇为动容,如此一来,竟一直没人知道,虞啸卿和虞慎卿其实是同父异母。 何书光帮慎卿提箱子,李冰收拾房间,余治张罗饭菜。虞家军素来节俭,没有什么像样的欢迎宴,就和着食堂的晚饭,张立宪对慎卿郑重地说:“以后大家就是兄弟了!”慎卿又一次落泪。 慎卿的到来,没有打乱虞啸卿的作息,当晚,他从江防上下来时已经接近凌晨,刚要更衣,便发现了慎卿放在他桌上的照片,肖素素坐在太师椅上,抱着一个一岁的娃娃,笑得开怀,身后一左一右站着虞慎卿和已是慎卿妻子的表妹肖湘。这就是诗人们所说的岁月静好吧……台前的虞啸卿所不屑的,幕后的虞啸卿所妒忌的。 就这样手持照片,睡在了书桌上,梦里,慎卿还是十几岁的模样,牵着肖素素的手,逆着阳光向他走来。 “啸卿,想家了?” 虞啸卿惊醒,耳畔温热的触感如此真实,瑞平,是你吗…… 8、 望远镜里的人正隔着怒江给他叩头,那股子豪迈劲儿着实让人血脉喷张。 虞啸卿下意识地拿他与祁瑞平作比较,一个曾是山匪,一个现是游魂,都上不得台面,却都帮了自己的大忙。祁瑞平是个英俊的男人,那种让人过目不忘的英俊,而眼前这个人,显然不能用英俊来形容,他吸引人的地方在于身上亦正亦邪浑然天成的复杂气质,还有那双眼睛,即便是高倍望远镜,也不应该能看得清他的眼睛,可虞啸卿就是看清了,那是一双填满了欲望反而愈发单纯的眼睛。 不知不觉,虞啸卿竟然走了神,张立宪轻声唤他:“团座!” “半个基数。用兄弟们的血,偿尔等临终之愿!”在数个“不允”之后,虞啸卿突然改变了主意,他想为这个只看一眼便吸引住他的人,来一场高规格的送行。顺便在炮声中品味一种叫做得而复失的复杂情绪。 自古得失皆是须臾。前一秒是得而复失,后一秒就变成了失而复得。 站在禅达的街道上,虞啸卿有些想笑,因为失而复得,也因为眼前这个男人略微夸张的演技。他是第三个向自己奉上配枪的人,前两个单手,枪口朝向自己,眼里是赴死的慷慨,这一个双手,枪口朝向一旁,眼里是谄媚,还有“我看透你了”的小得意。 被人看透不是件坏事,虞啸卿想要失而复得的,本就是一个如祁瑞平一样,可以看透自己的人。 “演技派”说:“是我的命令,他们一直都很好。”他在为他从西岸带回来的兵痞们求情。 虞啸卿挑挑眉,不置可否。 一直到他带着手铐被押上车,那十几个他要保护的兵痞竟无一人敢上前来护他。虞啸卿看看“演技派”,又看看他带回来的兵痞们,嘲笑似的挑挑眉。“演技派”夸张地撇撇嘴,做无可奈何状。 9、 唐基来了,带着虞啸卿的委任状。 “虞师终于又是虞师了!”将委任状递给虞啸卿的瞬间,唐基老泪纵横。 “唐叔,虞师将不止是虞师!”虞啸卿说。 “好啊,好啊!啸卿乃虞家之幸啊!”唐基破涕为笑。 俩人的对话让张立宪等听得云里雾里,唯一所得要领便是:唐基是自己人。 远在重庆的虞良很欣慰。从虞慎卿到唐基,虞师的实权人物都是虞啸卿的亲故。虞师的新生派军官,张立宪、何书光、余治、李冰,则是背景清白的死忠。虞师的大兵们,以虞家军为主,缅甸走了一圈后,不是虞家军的,也都编入了虞家军。这就是虞啸卿赴缅作战前,为什么拒绝了上峰装备齐全的团,非要辛辛苦苦自己招兵买马的原因了。虽说虞师在远征军里算是后娘养的,但赢在掌控力强,宁做小作坊的老板,不当大生意的买办,应该就是这个道理。他家啸卿果然通透,看样子,自己总说儿子刚毅有余不善权谋,是不准确的。 这么多年过去了,虞啸卿差点忘了唐基这个战斗力爆表的昔日战友。当晚,唐基不及休息,便一头扎进了虞啸卿的书房,虞啸卿把近期军中情况事无巨细全都讲给唐基听,甚至包括了祁瑞平的死亡真相,听完,唐基又是一番感叹“啸卿乃虞家之幸”。 关于“演技派”,一老一少的想法不谋而合,如若可为我所用,则顺水推舟,演一出移花接木,如若不可为我所用,则戴上红帽子,赏颗铁花生罢了。虞啸卿心里暗叹,失而复得看样子是说早了。 这是场三方汇演,军部的角色至关重要,不能与虞家太亲近,更不能对立,于是,当年来湘北的陈特派员便成了首选,只是陈老年事已高,陈老的儿子军部陈大员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主演已定,鸣锣开戏! 10、 “演技派”名叫龙文章。 他说,他认识祁瑞平,他说,他看见祁团副被炸死。 听他说完,虞啸卿的脑子里似有什么东西轰的一声炸开。张立宪更是神色一凛。龙文章是故意的,他就是想看看虞啸卿在不设防的情况下听到祁瑞平三个字,是什么反应,他看到了,可随即又后悔了,他自是清楚,自己生死未卜,此刻拿祁瑞平来刺激虞啸卿,显然是不明智的,于是交代了如何偷走祁团副衣服之后,就不再提起此人。 虞啸卿说平生最恶不诚之人。龙文章在心里骂他是骗子。他虞啸卿本身就是个不诚之人。 龙文章说从前不认识虞啸卿,不知其好恶。虞啸卿在心里将“骗子”二字回骂给他。龙文章太知道自己的好恶了,天上一句地下一句,看似疯癫,实则都是摸准了脉门有备而来。 虞啸卿抄起笔墨纸砚,对着堂下乱舞的龙文章一通乱砸,心想,打死你个装疯卖傻的,打死你个欺上瞒下的,打死你个妖言惑众的,打死你! 龙文章单膝跪地,单手高举,轻吟往生咒,心里在问,虞啸卿,你看见祁瑞平了吗? 两个人的相处模式从一开始就定了,一个带着铁血的面具,一个披着猥琐的外衣,一个看似大度惜才,一个顺势得寸进尺,以这种荒诞方式和谐相处的两个人,心里却像防鬼一样防着对方,奇怪的是,他们却又并不互相讨厌,两人手里都欠着人命债,提及那苦涩的滋味,甚至还有点同病相怜,再者,大家都是“演技派”,演的角色虽然不同,但目的终归是一样的,除了同病相怜,可能也会惺惺相惜。 11、 庭审之后,虞啸卿又把龙文章丢回了大牢,于是就有了两人相拥而眠的那个夜晚。睡眠好,心情自然好,次日,虞啸卿乐呵呵地让张立宪把龙文章接了出来,还带着他去了横栏山阵地。遇见已经是主力团团长的虞慎卿,破天荒地为他理了理军装,慎卿受宠若惊。 虞啸卿说:“漫长的苦守,你也是个不错的解乏对象。”闻言,龙文章笑得暧昧。 虞啸卿让张立宪带他换身新军装,龙文章说:“旧的就挺好。再说,人都没了,您何苦留着衣服徒增伤悲。” 虞啸卿狠狠咬了咬牙,心说,你还真是什么都知道。 最终,龙文章还是换了新军装,祁瑞平的旧军装也被他打包带走了,一根毛都没给虞啸卿留下。 第3章 绽放 1、 像当初上峰丢给他打没了的川军团一样,虞啸卿把第二次打没了的川军团又丢给了龙文章。龙文章却也乐得成全这出移花接木,像哺乳期的母兽,不择手段、不计后果地开始为他的崽子们自谋生路。 虞啸卿喜欢龙文章的明智。所以,每当听到川军团军官因为挖兵源被打、川军团团长又睡了哪个军需的小老婆、川军团把配不上子弹的旧机枪倒腾到了黑市,之类的新闻,虞啸卿表面装出一副深恶痛绝的样子,实则已在心里笑抽。 告龙文章黑状的人络绎不绝,笑话听多了也烦心,虞啸卿呵斥来人:“有种了你们打回去,抢回去!又不是小孩子过家家,受欺负了还来告家长!”团长营长们羞愤而去,消停没几天,复又厚着脸皮来找虞啸卿,说是“川军团的都是泼皮无赖,骂架从不吃亏,打架打得过就得寸进尺,打不过就落荒而逃,之后却是该怎样还怎样,抢兵源抢得明目张胆,实在拿他们没办法。”无奈,虞啸卿唤来龙文章,劈头盖脸一通臭骂:“你TM只会捅娄子,留下烂摊子还得我给你收拾,你知不知道,我天天都快被他们烦死了,告状的24小时不断,我还用不用做其他事了?”龙文章小心地陪着笑脸:“师座息怒,卑职下次一定注意,下次注意!” “你还想有下次!”虞啸卿黑着脸,怒目而视,马刺抽在书桌上“啪啪”作响,龙文章跟着敲打的节奏一缩一缩的,一副受了惊吓的可怜样。 “师座……我也是不得已……”声音黏腻的不像话,听了虞啸卿一身鸡皮疙瘩。 “滚回你的收容站,给我消停几日,待唐副师座从军部回来再说。”虞啸卿说完便埋头看文件,不再搭理龙文章。 龙文章没走,他要虞啸卿一个准话,让他收手就要付出代价,他可不想被一个“再说”给忽悠了。 虞啸卿知他心思,微微抬眼,似笑非笑地说:“你对唐副师座没信心?” 龙文章连忙摆手:“岂敢岂敢!都是一样的事,长官们自是做得又高雅又有效。” 虞啸卿:“那还不快滚!” “那卑职就提前谢谢师座了!”龙文章眉开眼笑,敬完礼径自离开,刚一出门,便哼起了小曲儿,自动忽略精锐们鄙视的目光,小腰扭得那叫一个欢快。 虞啸卿起身,看着这货一路走远,似喜似嗔地嘀咕了一句:“妖孽!” 不久之前,为了争取加入远征军、参与滇缅作战的机会,虞啸卿让父亲去军部送了一份足以让虞家肝颤的大礼,还差点牺牲祁瑞平去SY英国军官的情妇,好在没等计划实施,父亲那边就有了消息,看到上峰的调令,虞啸卿和祁瑞平双双朗声大笑,笑得眼泪都快流了出来。这只是虞啸卿无数次“讨饭”经历中的一次,龙文章说得对,哪怕自己已是师长,现在忙的和以前忙的,其实跟他龙文章也差不多,只不过更高级些而已。 2、 此后,龙文章确实消停了一阵子,团长营长们也不来告状了,虞啸卿愤怒亦或高兴时,竟变得无处发泄,于是大手一挥,招龙文章前来挨骂,不,议事。议一议龙文章在禅达城里一共有多少个相好的,哪个相好的最合心意。 龙文章浑身拧成了麻花,扭扭捏捏,吱吱呜呜:“也没多少个……没哪个合心意……” 虞啸卿板着脸,怒喝一声:“说!” 龙文章吓一嘚瑟:“报告师座,一共6个,老李从昆明带回来的那个窑姐儿活儿最好。” 虞啸卿乐了:“窑姐儿,不怕得病啊?” 龙文章堆了一脸笑,凑近虞啸卿:“接回来有段日子了,老李都没事……” 虞啸卿点点头:“老李是军需官里最没背景的,你倒是会找软柿子捏。那窑姐儿,帮你要到什么了?说来我听听。” 龙文章苦着脸从兜里拿出一个又脏又破的小本子递给虞啸卿:“都记在上面了。” 虞啸卿接过来仔细看看:“你这又是陪笑又是□□,才要这么点东西?” 龙文章来了精神:“就是啊,他们给的这些还不够师座手指头缝里漏出来的呢,但我也不能天天缠着师座讨饭,师座要是厌了我,只怕漏出来的我都捡不到了。不如师座一次多打赏点,我便不在师座面前碍眼了,您看如何?” 虞啸卿得意地笑笑说:“你不碍眼,我挺喜欢的。” 龙文章的脸立马垮了下来,就是啥也不给呗,就是啥也没要到呗,就是白忙活了呗…… “明天这个时候再来,不准迟到!”说完,虞啸卿将小破本子扔给龙文章,不再理他。 龙文章悻悻离去,从此开始了每天半小时娱乐虞啸卿的工作,偶尔赶上他心情大好,倒也能捞着点什么,吃喝居多,武器很少,但多数时候是连吃喝都要不到的,只是陪着小心,给日理万机的师座大人解解乏。 虞啸卿一边跟唐基算计着军部的勾心斗角,一边带着主力团秣马厉兵,龙文章带着川军团一边自谋生计,一边找虞啸卿讨要装备,虞啸卿嘲弄他:就你这么个破烂团,还打算上战场?龙文章眨巴眨巴眼睛,做娇羞状,虞啸卿不解风情,滚字吼得惊天动地。回想起来,与龙文章相识的最初一段日子,恐怕是虞啸卿此生难得的欢愉时光。 3、 龙文章反思这段成果寥寥的讨饭之路,吃喝好讨,装备难要。虞师在上峰那里也是后娘养的,虞啸卿得紧着主力团的崽子们喂。于是,龙文章换了思路,讨饭也得有技巧。 在一个飘着小雨的下午,龙文章又跑到了师部,支开张立宪,在虞啸卿身边东拉西扯,腻腻歪歪好半天,虞啸卿终于忍不住了,把手里的文件一摔,说:“你到底什么事!” 龙文章扭扭捏捏地从兜里掏出一副肩章:“祁团副说,我是个会打仗的,他曾许诺,从缅甸回来之后,给我好枪好炮,让我上战场。” 虞啸卿看见龙文章扭捏的样子,觉得好笑,起身走到窗边的刀架子旁,拿起何书光平日里常背着的大刀,说:“这是祁瑞平生前最爱之物,16年前,我俩一起参军,他将此刀赠与我,作为回礼,我将贴身佩剑回赠给他。”说着大刀一挥,停在龙文章面前不到一寸的地方。 龙文章害怕的表情很夸张,脚下却没挪动半分。 虞啸卿放下刀,接着说:“你想用故人旧物换装备,恐怕要失望了。你若惦记着祁团副的承诺,那就等祁团副回来,自己找他吧。” 龙文章闻言,略有些委屈地说:“师座,莫要拿死人说笑。何况还是那么在乎你的死人。” 虞啸卿眼神狐疑,问:“你知道什么?” 龙文章贱笑:“不就男人那点事儿嘛!” 虞啸卿一脸玩味,问:“还有呢?” 龙文章垮了脸,垂下头说:“祁团副的死是个阴谋。我猜想,与您有关。” 虞啸卿皱眉,又问:“那你不怕么?” 龙文章媚笑:“您不是也没杀我么!” 虞啸卿:“那是我不知道你居然知道这么多。” 龙文章:“又不是紧要的事,不至于。” 虞啸卿手执大刀,踱至窗前,背对着龙文章:“你是怎么认识瑞平的?” “祁团副伤愈不久,似有心事,独自一人拎着酒瓶子到后山买醉,正好被我碰上,这样,便认识了。”龙文章看着虞啸卿的背影,照实回答。 “关于我,他都跟你说了什么?”虞啸卿问。 “他打第一眼看见您,就……对您动了心思。他知道您不愿意,但他想着,精诚所至金石为开。”龙文章放低了声音,像蚊子一样挤出这句话。 虞啸卿叹了口气:“他倒是放心你,什么都跟你说。” 龙文章惊慌道:“都是醉话,若没喝酒,祁团副断然不会说出这些话的。” 虞啸卿:“我知道,我了解他。” 龙文章:“祁团副是性情中人,也没有官架子,自那次以后,我们便经常在一起小酌谈心,他当我是朋友。” 虞啸卿:“在牢里,你说他的死状很惨,一定是受了不少痛苦吧。” 龙文章:“没有,一枪正中心脏,□□造成的伤害都是在他死以后。” 虞啸卿:“上次为什么不说?” 龙文章:“想让您难受。” 虞啸卿:“心脏那枪……是张立宪开的?” 龙文章:“不是,张立宪刚抬枪,就被一旁的刀疤脸给抢了先。” 虞啸卿点点头。 龙文章:“倒下的时候,他挺释然的。” 虞啸卿转过身,将刀收了起来,说:“祁瑞平的承诺,我用装备帮他兑现,以后不要再提他了。” 龙文章立正,答道:“是!” 出门后,龙文章仰头望着灰蒙蒙的天,小雨淅沥沥地打在脸上,记得,祁瑞平死的那天,缅甸也是这样的天气,中枪后,祁瑞平瞥见了躲在树后面的自己,他勉强勾起嘴角,朝自己扬了扬下巴,像是在跟一个许久不见的老友打招呼…… 祁团副,托你的福,川军团进新装备了,龙文章轻声说,说给自己,也说给天上的祁瑞平。 很难得,这是虞啸卿第一次跟人如此平静地谈论祁瑞平,他想,该过去的终究会过去,还有很多事等着自己去做,沉溺在人情里不肯自拔倒是荒废了时光,我虞啸卿虽不够坦诚,却也不是贪生怕死之辈,待战死沙场,到了九泉之下,再给祁兄赔罪吧! 4、 虞啸卿握着信,手上青筋狰狞,目露寒光,面色惨白,想来是气极了。 唐基从虞啸卿手里将信抽出来,一目十行速速读完,勉强撑起笑脸说:“你看,你父亲也是老了,信里全是关心儿子的话。啸卿啊,你可要好好照顾身体,别让你父亲担心啊。” 虞啸卿勾起一抹冷笑:“为了虞师的今天,我变成了个二皮脸,祁瑞平客死异乡,他却还在惦记着他的宝贝儿子过得够不够舒心……” 唐基蹙起眉头:“啸卿啊,你父亲……” “行了唐叔,自小便是这样,我已经习惯了。”虞啸卿打断唐基,拿了大刀奔后山而去。 唐基知道,虞良对两个儿子的区别对待,一直是虞啸卿心里的死结,他怕出什么意外,便唤来四大金刚,悄悄跟上虞啸卿,以防不测。 前脚,虞啸卿愤愤然离开,后脚,RB鬼子的□□就落在了师部,虞啸卿阵亡的消息不胫而走,没了主心骨,虞师成了盘散沙,主力团溃不成军。 虞啸卿赶到横栏山阵地的时候,映入眼帘的除了尸横遍野,还有躲在战壕里瑟瑟发抖的虞慎卿,大部队已经逃得不知所踪。看见虞啸卿,虞慎卿推开压住自己半个身子的尸体,一头扎进虞啸卿的怀抱,瑟瑟地喊着“哥哥”。 虞啸卿目不转睛地盯着被虞慎卿推开的尸体,那是祁瑞平最看重的副将,名叫王志成,十四岁开始跟着祁瑞平一路从湘北走到禅达。 “小子,都三十岁了吧,该成家了,多进禅达城溜达溜达,看上哪家闺女告诉我们,团座亲自为你保媒,是吧啸卿!”祁瑞平单手勾着王志成的肩膀,大大咧咧的话臊得王志成满脸通红,那羞怯的模样活灵活现,在虞啸卿的脑海里是从未有过的清晰。 虞啸卿赤红的双眼从死人身上转向怀里哭得像个孩子似的弟弟,他从未见过生死,更未上过战场,他单纯得就像一张白纸,小三十年的人生里,除了父母的慈爱,就是妻子的柔情,他的世界于地上的死人而言,乃是极乐。 就因为你是他的小儿子? 就因为你是他的小儿子,就能让一个身经百战的猛将为你殒命?就因为你是他的小儿子,就能虚挂团长之职拿江防当儿戏?就因为你是他的小儿子,就能在这战火纷飞人人自危的年代独享欢愉? 不能,你不能! “你不能……”虞啸卿推开涕泪横流的虞慎卿。 想来,自己征战沙场十余年,参加过惨绝人寰的战役无数,哪怕是在生命垂危之际,父亲仍是不肯施舍给他半句温言软语,“啸卿吾儿,当以马革裹尸为荣,兴我中华,耀我门楣”这是父亲对他说的最多的一句话。相比之下,慎卿只入伍一年,父亲竟接连修书两封,别无他意,唯命啸卿拼劲全力保慎卿平安喜乐。 慎卿啊,虞啸卿轻轻擦拭虞慎卿眼角残存的泪痕,你独享安乐那么多年,也是时候帮帮哥哥了,哥哥不图其他,只求你成全哥哥的忠义铁血之名,因为你也是虞家儿郎,生在这样残酷的年代,你又怎能独善其身?不,你不能……你不能…… “你不能!!!”虞啸卿一声怒吼,手起刀落。 唐基想要劝阻的手停在半空中,一切,都晚了。 “哥哥,哥哥……”抱着慎卿的尸体,虞啸卿似乎又听见了他喊他哥哥,欢快的、怯懦的、平静的、委屈的,一声接着一声。 “慎卿不怕,你母亲在等你,瑞平也在等你,过不了多久,哥哥也会去找你……”语毕,虞啸卿放下虞慎卿的尸体,大步离开,张立宪等却还在震惊中没缓过神。 “呆愣着干什么!小RB都要打到重庆了!”虞啸卿一声呵斥,四大金刚才如梦初醒,急忙跟着上车,朝大部队逃窜的方向一路追去。 “哥哥,哥哥……” “……这虞家二姨太的滋味还真不错,臭□□,大声叫!” “畜生,虞啸卿,你这个畜生,阿良,阿良一定会宰了你的!” “面具就算长在脸上也是面具,你肚子里的,仍旧是那颗阴险毒辣的心……” “师座想见祁团副?” “啸卿吾儿……慎卿自幼怯懦,不似你杀伐果断……为兄者定要护幼弟周全……” 还是当年那些人,仍是当年那些事,一句句扎心的话语被车轮碾压得支离破碎,分外狰狞,挥之不去,虞啸卿握紧手中大刀,立于车上,岿然不动。 5、 横亘在逃兵洪流中的龙文章,双目赤红,抬手便是一枪,正中领头者的眉心,炸裂的枪声让游离的虞啸卿回了神,他紧盯住龙文章的眼睛,那双眼睛,似审视过尸山血海,领略过人间万象,仿佛什么都珍惜,又好像什么都不屑,却独独能给他这个藏了太多心事的可怜虫一丝慰藉。 “师座殉国,幸好是个谣言。”龙文章谄笑,颤抖的双手暴露了他难以按耐的激动。 只要虞啸卿还活着,虞师仍是无坚不摧的钢铁之师,重整江防只是须臾。夜里,两岸重归平静,收拾残局的小股部队偶尔放出几声的枪响,和着师部里营级以上军官被仗责时发出的惨叫,让虞啸卿感到莫名的心安,是了,心安,此刻,他最怕安静。 “唐叔,慎卿的死,莫要告诉家母和湘儿。”虞啸卿摩挲着慎卿带来的照片。 “我知道。”唐基声音疲倦:“你父亲……你父亲已经知道了。” “我对不起他,杀了他最心爱的儿子。”虞啸卿声音清冷,听不出情绪。 “他不怪你,他说他明白,一将功成万骨枯。慎卿成全了虞家美名,死得其所。”唐基一字不差地转达了虞良的话。 虞啸卿浑身一僵,随即冷哼一声道:“没想到,对慎卿,他也这般无情。” “上峰赞你大义灭亲,全歼来犯日军有功,可授将衔。”唐基不去评论虞良,转说其他。 “唐叔速度够快的。好事。”虽是好事,虞啸卿却无一丝欣喜。 “被我拒了。我说‘啸卿曾立誓,不收复西岸不授将衔’。”唐基说。 “唐叔好手段。”虞啸卿笑了笑。 6、 RB人猖獗,若不是怒江发威,恐怕虞师此刻已被碾成碎渣,当了敌寇攻向重庆的垫脚石。这让虞啸卿心惊,他暗自揣度着,酝酿已久的反攻大计,是该加快脚步了。 反攻一事说来容易,做来难。纵观虞师,武器弹药缺、飞机大炮缺,连吃喝补给也缺,独独巴望着上峰打赏这后娘养的部队一星半点,还不如再分些精力去英美盟军那里周旋。对待那些眼高于顶的白人,一味服软儿讨好不行,还要恰到好处地展现虞师的实力,一味公事公办不行,也得抓住时机送上金银珠宝、软女香男,这里头的学问深着呢,远比跟竹内联山真刀真枪对着干要复杂得多。 天生野心家的虞啸卿无一日不梦想带着虞师纵马横刀打过江去,一战成名,再壮虞家军之势。为完成这一心愿,虞啸卿可谓鞠躬尽瘁,忙到忘情时,竟也能暂时将慎卿之事抛到脑后,只是,他跟以前一样,仍然害怕入夜……梦里,若只是恶鬼索命倒无妨,他最怕的是见到慎卿笑得无邪,若是再亲亲切切叫一声“哥哥”,恐怕他便真的要丢盔弃甲了。于是,虞啸卿甚少睡眠,一日只四个小时,在慎卿还未及将“哥哥”叫出口,便急急醒来。 英国人美国人对这位外表刚正不阿、内里极通事故的青年师座倒是越来越感兴趣,得了好处也不忘回报,一来二去,还真的起了一同建功立业的心思。派飞机频繁侦查西岸敌情不说,新的、旧的、半新不旧的武器也开始源源不断运往虞师仓库。上峰不是没看到虞师跟英美的热络劲儿,只是谁也懒得去管一个非嫡系又无根基的独立师,他虞啸卿或建功立业或马革裹尸,既碍不着谁的事,也助不了谁的力,不成气候。 这日,张立宪来报,隔天美军有个联谊会,请虞啸卿参加,虞啸卿头也不抬便应了,谁知张立宪得了答复仍别别扭扭不肯离开,虞啸卿心知他有事,让他有话直说,张立宪支吾半天,才说联谊会那天也是慎卿的生日。虞啸卿笔头一顿,久不能言。 虞慎卿生日那天,虞啸卿参加完联谊会便失踪了。张立宪甚至找到了早已被虞师彻底遗忘的祭旗坡,却唯独忘了师部后山上祁瑞平的那个衣冠冢。龙文章找到虞啸卿时,他正盘腿坐在祁瑞平的坟前,衬衫的口子开到胸口,乱糟糟的碎发垂下来挡住一半眼睛,哪里还是平日里一丝不苟的模样。 龙文章捡起地上的外套披在虞啸卿身上,故作轻松地说:“师座这个样子,除了我,没第二个人见过吧?”虞啸卿勉强勾勾嘴角,点点头。 龙文章:“荣幸之至!”说完,挨着虞啸卿坐下。 虞啸卿:“你倒是个不记仇的。”龙文章故作羞赧,颔首一笑。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虞啸卿问。 “祁团副是个不错的倾听者。以前,我有心事也会找他念叨念叨。”龙文章说。 “没想到,你们这般要好。”虞啸卿:“那……你可曾想过为他报仇?” 龙文章摇摇头:“不是告诉过您吗,他死得很释然,眼里没有仇恨,我如何帮他报?再说了,我要是真的把您怎么着了,恐怕他化成厉鬼也不会放过我。” “瑞平和慎卿死了,我本应该很开心才对……”虞啸卿仰起头,深吸一口气。 龙文章叹气道:“你并非如此不堪。” 虞啸卿:“祁瑞平二十多岁就跟着我,跟我一起,在战场上当英雄,背地里做小人,设计害死那么多人,到最后,自己连具全尸都没落下……” 龙文章:“师座……” 虞啸卿摆摆手,继续道:“慎卿也是,他来虞师,本就是谋权的一步棋,明知无法胜任,还非要将他置于高位,殒命是迟早的……亏他叫了我十多年的哥哥。” “师座……”龙文章蹙眉,再次轻唤一声。 虞啸卿并未停下:“慎卿到死都不知道,他的母亲,也是被我害死的。我总能听到那个女人临死前凄厉的哭嚎……” 龙文章心头一紧,抬手轻握住虞啸卿冰冷的腕子:“师座,都过去了……人得向前看。死了的,都是他们自己的命,怪不着你。” 相识伊始,龙文章认定虞啸卿是个伪君子,对他真鄙视假崇敬,对手戏演得敬业,心里却是另一番盘算。可是,随着俩人越来越深入的接触,他渐渐发现,虞啸卿外表果决,内心却矛盾,一些旧事在他心里生了根,成了魔,把他折磨得死去活来,看着也着实可怜。话说回来,在这视人命为草芥的战乱年代,能常存忏悔之意,足见此人生性并非大奸大恶。 虞啸卿显然是被龙文章突然的举动给惊着了,蹙着眉看向他的眼睛,半晌才道:“越界……很危险。” 龙文章干笑一声,蹭地站起身来,顺带着将虞啸卿也拉了起来,之后,迅速收回握着虞啸卿的手:“师座,该回去了。” 二人一前一后往回走,前后隔着很大一段距离。 待要分手时,虞啸卿说:“今天……谢谢你。” 龙文章答道:“一起上战场的都是兄弟,不必见外。”言毕,咬着牙转身,朝祭旗坡的方向走去。 砍了慎卿的那天,虞啸卿一直是癫狂的,大家都屏着气息小心伺候,唯龙文章不知死活点了把火。祭旗坡新掘的战壕里,虞啸卿一顿惊天动地的大巴掌,扇得龙文章想哭,他捂着脸解释说,禅达有了RB人,就不会再睡。彼时,虞啸卿听不到,也不想听,对着这个妖孽将铺天盖地的邪火全撒了出来,还扬言让他自生自灭。本是气极的一句话,不知道真相的虞师幸灾乐祸一般,就此选择集体遗忘川军团,原就是补袜子的穷酸团,如今更是揭不开锅。此番见到虞啸卿,龙文章本是打算将川军团的境况提上一提的,可话没说两句,脑子便烧了,正事忘了不说,竟还鬼使神差地握了虞啸卿的手。这样赔本折面子的事,足够龙文章捶胸顿足一个星期。 7、 就这样,虞龙二人你忙你的我忙我的,在刻意或不刻意的逃避下,竟一连小半年没有见上一面。虞啸卿偶尔疲累时,会对着祭旗坡的方向凭栏远眺,想想那人到底是谁,此刻又在折腾些什么。后来,不知从哪一天开始,祭旗坡对着西岸上演每日一炮,两个时刻提醒自己不能入睡的战争狂人,仿佛在炮响那一刻通了灵犀,他们原是同类。 上峰和英美盟军方面都不断向着好的方向发展,进攻指日可待,亢奋起来的虞啸卿比焦躁时的他更加少眠,像一台永动机,不分昼夜。龙文章那边,沉寂许久之后,终于还是闹出了大动静。俩人再次见面时,龙文章带着一行十余人刚上岸,他耷拉着脑袋扛着枪,浑身是淋淋的,破衣烂衫、灰头土脸,跟初见虞啸卿时一般模样。 “没想到,你的人还挺有种。”虞啸卿带着笑意的声音传来。 龙文章抬起头,熟悉的面容只数月未见,竟让人生出此去经年的感慨。 龙文章缓了缓神,为免脑子再次短路,急忙切入正事:“师座,地图有误,可否借一步说话?”言罢,从孟烦了处拿回带去西岸的地图,献宝似的呈到虞啸卿面前。 虞啸卿看到地图眼里闪过一丝精光,遂龙文章所愿,亲自驾车来到祭旗坡。 龙文章知道虞啸卿心里存着事,便故意吊着他的胃口,虞啸卿倒也痛快,看见川军团的惨样后,二话不说,着唐基缺什么给补什么。东西到手,龙文章才心满意足地将虞大师座请进屋,摊开地图,开始正事。 “这就是你从师部偷的那副地图?”虞啸卿手执油灯,凑上前来。 “是的。红笔是我此去西岸,边走边标的。”龙文章双手压着地图边缘,充当镇纸。 “出入这么大?”虞啸卿皱着眉,目光流连于地图之上:“你可曾确认过?” “不曾。”龙文章道:“我们惊动了日军,时间紧迫。” “那可信度就大打折扣了。”虞啸卿抬起头,看着龙文章。 “师座,我虽不曾详细确认,但可以肯定,竹内联山的防御,并不像咱们看到的这么简单。目前,咱们现在拿到的日军防御图,都是美国人用飞机拍的,毕竟空对地,不准确不说,万一竹内真有什么杀手锏,几片树叶就能藏起来。”龙文章说。 虞啸卿点点头。 “咱们为什么不派侦察兵再探一次西岸呢?”其实,龙文章早就疑惑,如此大规模的进攻计划,事前怎会一队侦察兵都不派。 虞啸卿在屋内踱起步子:“早在我第一次提出进攻请求的时候,上峰就下了命令,不允许包括侦察兵在内的任何人渡江,一经发现就地正法。”虞啸卿道:“你们这次私自渡江,我也是专门下了封口令的。” 龙文章:“这样的命令很奇怪。” 虞啸卿:“我也曾想过这个问题,一来,可能上峰对美国飞机的信心十足,认为渡江侦查没有必要,二来,赤色分子在西岸活动猖獗,上峰也是有所担心……” 两个理由都不够充分,但却找不到更好的。 “师座,如果不能得到更确切的信息,我觉得……我们不应贸然出兵。”龙文章说。 虞啸卿不悦:“允战令得来不易。怎能因为这些无关紧要的问题放弃计划。” “师座,这些问题不是无关紧要的……”龙文章急急道。 虞啸卿抬手打断:“莫要多言。如无马革裹尸之勇气,便不要同我虞师共进退。” 二人时隔半年的会面,不欢而散。龙文章自知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而虞啸卿则隐约嗅到了阴谋的味道。 虞啸卿对任何阻碍他进攻西岸的人和事都绝不手软,但不代表他已经激进到分不清什么是蓄意找茬什么是忠言逆耳。在对龙文章撂了狠话之后,虞啸卿回到办公室陷入沉思,直到后半夜,张立宪前来催促他休息时,他才下决心,命令张立宪尽快秘密挑选几名信得过的侦察兵,仔细研读西岸地图,等候命令。 张立宪有些迟疑:“师座,上峰不许私自……” 虞啸卿:“我知道,所以要你秘密进行。” 张立宪不再多问:“是!” 张立宪退下后,虞啸卿唤来唐基秉烛密谈。听了虞啸卿的计划,唐基忧虑更甚:“攻击许可已经下达,一个月后就要进攻,现在派侦察兵,万一让上峰抓住把柄,可怎么好啊?” “唐叔,此一役关系重大,前有数万将士性命,后有我虞家家族荣辱,任何可疑之处都值得深究。”虞啸卿道:“之前,我忙于协调军需,忽略了很多事,一经龙团长提醒,便越琢磨越觉得不对劲。” “哦?”唐基听闻此言,警惕起来。 “唐叔你想,禁止渡江的命令本身不可理喻,偏又是在我们刚提出作战申请时下达,时间过于巧合,此为其一。”虞啸卿将心中疑惑娓娓道来:“其二,美军飞行侦查图本该在飞机回来之后同一时间送到禅达和昆明,可每次我们都晚于昆明,这延迟的时间,意味着什么?还有关键的其三,龙文章此次渡江,标出些许侦查漏洞,我注意到,其中有几处日军防御工事,即便是空对地,也应该第一时间发现,可是,我们的飞行侦查图里根本就没有……” 唐基意识到问题的严重:“你是说……”虞啸卿轻轻点头。 唐基:“那这次进攻……” 虞啸卿:“进攻一定不能受影响。我们要在这一个月内,把问题搞明白!” 唐基:“要是搞不明白呢?” 虞啸卿起身踱至窗前,目视远方,坚定地说:“那也得打!” 事实上,虞师并非虞啸卿认为的铁桶一个。在他秘密组建侦查小队之后的第三天,昆明就得到了消息,随即派了一队军官驻扎禅达,美其名曰督战,实则就是对虞师高级军官进行监视,无奈,虞啸卿的渡江侦察计划胎死腹中。昆明此举有点狗急跳墙,虞啸卿更加坚信是有人要挡虞师的路,正当虞啸卿着手准备弄清真相的时候,老家却传来噩耗:肖素素死了。 8、 若说这世上还有什么人的生死是能牵动虞啸卿这个战争狂、阴谋家的心,那就肖素素莫属了。湘北派来的家丁说,老太太本来好好的,突然有一天来了一个军官模样的人,说虞慎卿死了,还是虞啸卿亲手杀的,当时老太太就不行了,抱着慎卿的照片卧床一月,最终撒手人寰。老太太临死前写了封信,让家丁带给虞啸卿:九泉之下,母亲代儿向慎卿赎罪。 世人皆赞虞啸卿治军严谨,大义灭亲,有功无罪,只有肖素素知道他的心魔。当年虞啸卿陷害李明艳,肖素素就有所察觉,唐基夜会虞啸卿,肖素素破天荒扒了门缝,若不是怕儿子走上歪路,她这样的大家闺秀岂会如此下作。得知虞啸卿的计划后,肖素素十分矛盾,奈何,虞家当时风雨飘摇,若不让虞啸卿放手一搏,恐怕自己就只能带着儿子远走他乡,成全虞良投靠李家之举。私心使然,她并没有阻止虞啸卿自导自演剿匪大戏,只是她万万没想到,自己的儿子会狠心杀了李明艳。为了弥补心里的愧疚,也为了给虞啸卿赎罪,肖素素在之后的十余年里,掏心掏肺地对虞慎卿好,比亲生母亲有过之而无不及,后又将心爱的侄女嫁与慎卿,一家和和美美、其乐融融,就在肖素素几乎已经将陈年旧事忘却之时,慎卿却死了,还是被啸卿砍死的。 虞啸卿手执家书,摊在椅子里,一副没了魂儿的样子,张立宪喊了几声都没反应。张立宪察觉出他的异常,但各路军官都已应召而来,英美代表也等候多时,作战会议实在耽误不得,于是连扶带拽地将虞啸卿拖到了会议室,好在,一看到沙盘虞啸卿就本能地挺直了腰杆。 张立宪正盘算着,待会议结束,叫个医生给虞啸卿看看,就听一阵喧嚣,半路杀出个程咬金,龙文章裹得像个血粽子,不管不顾地闯进师部,还冒着被虞啸卿砍头的风险,拉开了沙盘大战的帷幕。他疯狂、卑鄙、残忍、冷血……一番鏖战,杀得虞师片甲不留。他不是懦弱怯战,更不是要虞啸卿难堪,他只是不忍心看着虞师、看着川军团、看着虞啸卿去送死……他盯着虞啸卿的眼睛,目光灼灼,渴望着虞啸卿能够懂得。 只见虞啸卿面色惨白、赤红双眼、青筋外露,仿佛有万丈怒火压于胸口,列位只当是被龙文章气的,哪知道,自读完家书,虞啸卿便没了魂,仿佛成了一个提线木偶,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个动作,自己几乎没有意识。直到沙盘惨败,他仿佛真的看到了虞师在硝烟滚滚的西岸全军覆灭的惨状,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母亲穿着当年的红裙,正坐在堆积如山的尸体上朝他招手……他在心里不禁大笑,好啊,瑞平死了,慎卿死了,母亲也死了……如今,连虞师也没了,他虞啸卿还有何必要苟活于世?突然间,撑着自己的那根线,断了,虞啸卿如坠深渊。 又是那个鬼哭狼嚎的梦,李明艳衣衫不整,一手提着二黑的头,一手拽着他的衣领,不断拉扯,不远处是慎卿在哭,一边哭还一边叫“哥哥”,声音凄厉,却还透着亲近,他害怕极了,一把甩开李明艳,一路狂奔,可是不管他怎么跑,他们母子俩却始终离他不远不近,哭哭啼啼。跑着跑着,他撞到了一个人,是祁瑞平,他将他挡在身后,说:“啸卿莫怕,有我在。”虞啸卿躲在祁瑞平的背后,刚欲松一口气,却看到了他背上的血窟窿,一枪毙命,贯穿心脏。虞啸卿瞬间瘫软在地,李明艳、虞慎卿、祁瑞平……还有肖素素,齐齐向他走来…… 一觉醒来,虞啸卿已是泪流满面。 9、 心灰意冷后,虞啸卿一心求死,求死而不得后,又开始一心求战。一方面,他联系虞良,让他直接去找重庆高层,就说已经有了新的作战计划,再次请求允战令,另一方面,他找到了龙文章,甚至当众给他下跪,只为求得克敌之法。看到如此脆弱的虞啸卿,龙文章心如刀绞,他问他:“为什么你宁可不要尊严,也不肯重新振作?”言毕,丢给虞啸卿一张四次渡江侦察后完成的敌方防御工事图。 虞啸卿患上了轻微抑郁症,每日靠注射针剂度日,根本无法静下心来研读任何资料,龙文章的地图摆在案几上数日,都不曾被翻看。昔日意气风发的指挥官,现在却如枯槁一般,摇摇欲坠。 唐基不懂打仗,却深谙人事。在昆明方面一系列针对虞师的行为得到证实之后,他怒不可遏,誓要将捣鬼之人查出,于是,一边吩咐四大金刚照顾好虞啸卿,一边亲往昆明。 然而,唐基只走了两日,便打道回府,看见他风尘仆仆地进门,虞啸卿心中疑惑,未及发问,唐基便把他拉进屋,开门见山道:“我们的侦查图被人做了假。” “什么?”虞啸卿难以置信:“唐叔,此事非同小可,你可有真凭实据?” 唐基道:“每次飞行侦查图到达昆明后,那人都会利用职权制一份假的给禅达,隐去部分敌情,是想借RB人之手,报销掉整个虞师!” 虞啸卿惊讶道:“那人……是谁?” 唐基缓缓道出一人名,虞啸卿踉跄一下:“李明峰……是他……” 唐基叹了口气:“八年前,他娶了迟部长小儿麻痹症的小女儿迟婕,仕途顺风顺水。这回我去昆明,也见到了他,他让我替他转达一句话。” “什么?”虞啸卿问。 “节哀顺变。”唐基说。 “是他?是他将慎卿之死告诉了母亲?”虞啸卿怒吼一声。 唐基连忙将虞啸卿按在椅子上,安抚片刻复又接着说:“我找到在昆明供职的旧识,他帮我调阅了留在昆明的飞行侦查图,我对比之后发现,咱们这份是动过手脚的。我那旧识说,李明峰是在虞师粉碎日军上一次全面进攻后,也就是慎卿死后,主动要求从重庆调来昆明的,大家都知道迟部长在老头子那风头正劲,所以昆明那边颇有李家父子只手遮天的架势。” “他如此孤注一掷,这是在为他姐姐报仇?”虞啸卿皱着眉,目光阴冷。 “还有慎卿。”唐基道。 唐基的消息很及时,及时为虞师止损,也及时将在颓废中不可自拔的虞啸卿点醒,如若再不振作,就只能为人鱼肉。 是夜,虞啸卿克服身体不适,连夜撰写密电,揭发李明峰篡改重要军事情报的行径。虞师手上的侦查地图虽是铁证,但却没有证据证明是就李明峰干的,虞啸卿在这种情况下贸然上书矛头直指李家,并非沉不住气,而是另有打算,虞良不负所望,几经斡旋,终于拿到重庆直接签发的允战令,此刻,密电呈上,起码可以暂时杜绝李明峰再次插手反攻之事。 李明峰得知重庆直接监督虞师渡江总攻后,气急败坏,回家狠狠揍了自己那小儿麻痹症的媳妇儿一顿。偏那迟婕懦弱,也爱惨了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李明峰,挨打后不告状,反而敦促父亲尽快想办法牵制虞师,于是,一出以数万人命为代价的闹剧悄悄酝酿。 10、 对李家的仇恨让虞啸卿很快从丧母的颓废中走出。什么沙盘大战、什么自戕、什么下跪,都跟做了一场梦似的。JY战场多年的他,一旦振作便很快捋顺条理,他第一时间拜访英美盟军的高层军官挽回局面,之后,还亲自去了昆明述职,拉拢能拉拢的、利用能利用的,如此高调行事,算是正式与李明峰宣战。昆明之行结束后,虞啸卿集结整个虞师训话,在这位天生演说家的鼓舞下,官兵们一扫阴霾,士气大振,斗志昂扬。 台上,虞啸卿只瞥见龙文章一眼便已心潮澎湃,台下,龙文章满心都是虞啸卿意气风发的模样。训话终了,虞啸卿马不停蹄赶往横澜山,龙文章则急匆匆返回祭旗坡,自始至终,俩人都没能说上一句话。 返回祭旗坡后,龙文章把自己关在简陋的作战会议室里,来回踱着步子,他兴奋,他终于振作;他开心,他身体无恙;他担忧,他可能随时发动总攻;他失落,他定会为沙盘之战怨恨……孟烦了隔着门缝看到自己的破烂团长一会儿喜笑颜开,一会儿愁云密布,像被踩了尾巴的老鼠一样不知所措,他顿觉不好,门也没敲便闯了进来,拉着脸阴阳怪气地问龙文章:“团座大人怀春了?” 龙文章先是慌乱,后是落寞,这兵荒马乱的年代,哪容得下春暖花开:“烦啦,放心吧,我答应过你不说。” “可你满脸都是恨不得把命献给他的贱样!”孟烦了步步紧逼。 龙文章苦笑着摇摇头:“我给我的,不会捎带上你们。” 孟烦了一把薅住龙文章的领子,怒吼道:“生拉硬拽的多低级,脏了您的手,不如演出苦肉计,让我们自己个儿奉上的好!” “你想多了。”龙文章推开孟烦了,径自朝门外走去,走到一半,再次开口:“烦啦,就算我不说,他也会有办法。” 的确,虞啸卿再没来问过龙文章,直到郝老头殒命,祭旗坡才再次迎来师座大驾。刚经历过疯狂一役的龙文章□□着上身,被硝烟熏得黑鬼似的从战壕里爬出来,此前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脸上、胸前、双肘、腹部大面积结痂,一直延伸到皮带下面,大片大片暗红色的疤痕触目惊心。这是虞啸卿第一次认真看龙文章的伤,之前,血粽子似的龙文章出现在师部时,虞啸卿整个人都是游离的,精神恍惚、眼神涣散,哪里还知道心疼。 如今,看到这样的龙文章,虞啸卿不自觉蹙起了眉,紧紧握住拳头,心也开始抽搐。他转身朝会议室走去,龙文章急急跟上。房间里,二人咫尺相对,虞啸卿缓缓伸出手,指尖从龙文章身上的伤处轻轻滑过,留下温热的触感……这个人,冒着杀头的风险四次渡江、进敌军封锁圈如入无人之境、他对同伴不离不弃、砾石上匍匐数公里,挫骨削肉,有如凌迟……他用生命挽回了整个虞师,换来的却是仇恨和羞辱…… “我欲护你周全,奈何有心无力,你这一腔赤诚怕是错付了……”虞啸卿一边轻抚着伤疤,一边悠悠开口。 “马革裹尸既是你的理想,我亦以此为荣。”龙文章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虞啸卿:“我从不是什么心怀天下、刚毅磊落之人……” 龙文章:“我亦有不能为外人道的往事。” 虞啸卿:“你更名南下……乃是不得已。” 龙文章:“你也没有自己说的那般不堪。” 虞啸卿颔首淡笑,龙文章面容严肃。 虞啸卿:“我研究了你的地图,新的作战计划……” 未及虞啸卿言毕,龙文章便急急插话:“大雾天……” 虞啸卿惑:“什么?” “进攻……”龙文章:“大雾天……200老兵……通过汽油桶摸上二防,以半山石为救命石……直取主堡,里应外合……”龙文章一口气儿说完了自己疯狂的攻击方案。 虞啸卿:“不是不肯说吗?” 龙文章:“……” 虞啸卿:“200老兵……” 龙文章:“我带队。” 虞啸卿:“别人……” 龙文章:“别人不行。” 虞啸卿:“我已有我的计划。” 龙文章:“玉石俱焚?” 虞啸卿:“你怎么知道?” 龙文章:“你得活着,为死了的人多做点事。” 11、 龙文章原名叫什么,连他自己都忘了。曾几何时,他也像其他男孩子一样一腔热血保家卫G,不顾母亲泪眼婆娑的挽留,毅然远走他乡、扛枪入伍。彼时,他们的部队是精英中的精英,民族振兴之希望,ZH崛起之脊梁,头顶上的光环和灵魂中的力量撞击出对未来五颜六色的憧憬,然而,现实的惨不忍睹给了龙文章当头一棒,一夜之间,精英部队不战而退、溃不成军,N城尸横遍野、JG哀鸣……他们不仅没能守护住自己深爱着的土地,还一并失去了朝夕相处的战友和骨子里深埋的骄傲,堂堂七尺男儿,混在一群乌合之众中,如行尸走肉一般南下逃亡,一路上丢了姓改了名,恍恍惚惚、浑浑噩噩,他龙文章仿佛已经彻彻底底死了一遍,到达缅甸的,只是一具行尸。 行尸听祁瑞平讲他从戎16年,好不羡慕,这位祁团副从参军的第一天就看清了这个世道有多黑暗、多泥泞,所以他不会失望,更无从堕落。他在一片混沌中左右逢源、怡然自得。看到祁瑞平死去,龙文章并没有多少哀伤,他想的是:老哥,你先走一步,我随后就来。 然而就在他备受煎熬一心求死之时,上天又跟他开了个玩笑,孟烦了等一干想家想疯了的孬兵出现在了他的生命里。他曾丢下伤心欲绝的母亲、失去亲如兄弟的战友,空喊了数年保家卫G的口号,最终,还辜负了全心信赖他们的N城百姓,他早已没了苟活的勇气,如今,便豁出去再许一个承诺,拼了命也要实现,之后再去赴死,也不枉这尘世间的一遭轮回。 “走,我带你们回家!”从喊出这句话开始,他生命中最华丽的绽放拉开序幕,他一脚一个将数千迷途者踢进队伍,又把他们埋在了怒江边,他把自己送上军事法庭,又摇身一变成了团长,他想,也许这正是上天给他的一个机会,于是,他不再萎靡,而是发了疯似的想打仗,他要还债,他要……赎罪。 还债,谈何容易。这是一个孤独而痛苦的过程,好在,他遇见了自己的同类。那人披着华丽的外衣,却背着肮脏的秘密,两个人伪装着、算计着、搀扶着、支持着,一个不能睡,一个不敢眠,在无数个清冷的夜晚,他们成了彼此唯一的慰藉,就这样,一路走来,两个人始终近在咫尺,却终究还是成了彼此的此生里的求而不得。 如今,所有徘徊和犹豫都因仇恨而拨开云雾,他们终于迎来了最后的生死对决。放下眷恋,他把自己送进了汽油桶,而他,则许下了人生中最重的诺言。无数次的推演,他布满骇人疤痕的脸上神采奕奕,他多想伸出手再次轻抚,可是……只怨生不逢时,他只能一遍又一遍对他说:“你等我,妖怪树下庆功宴。” 第4章 尾声 1、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正当虞啸卿和龙文章全心全意准备大反攻的时候,李明峰这边也没闲着。虞啸卿一纸诉状将地图之事告到了重庆,篡改情报陷害作战部队,这个罪名大不大?大也不大。传到老头子耳朵里,影响剿G大计、撼动中美同盟,那就大;上面有人,风头正劲,能够只手遮天,那就不大……战乱之秋,什么稀奇事没有,哪缺这一桩。就这样,李明峰不计后果的陷害虽然半路夭折,却也于己无害。 迟婕再三催促父亲帮助李明峰,迟部长心烦却也不能不从,毕竟,自己女儿的幸福在人家手里。虞家虽非嫡系,但在部队中经营十几年,也是有一定人脉的,禅达来的文件保密度极高,迟部长也不敢明目张胆要了来再从中作梗,一番隐秘活动之后,虞师作战计划在最后一刻落入李明峰手中,李明峰放出大招,就在渡江总攻前,公开指认虞啸卿及虞师通共。 李明峰的指认是掐好了时间的,他期望的是:虞啸卿已经抵达西岸,鞭长莫及、有口难辩,东岸剩余部队被控制,没有后援,必死无疑;亦或者,师长被困西岸,虞家军集体哗变,通共一事就此坐实。不管哪一种,都是李明峰乐见的。然而,人算不如天算,止战令在虞啸卿率部渡江前下达,虞师只损百人,且他本人也可随时飞抵昆明、重庆与其对峙,事情陷入僵局。 2、 时隔十七年,虞啸卿再次见到李明峰,他的脑海里突然闪现出当年虞家老宅里散落一地的干花。 昆明。会议室里,早已落座的李明峰朝刚刚进门的虞啸卿笑笑:“好久不见。” 虞啸卿军装笔挺、面容严肃,对李明峰的招呼视而不见,进入会议室后一言不发径直绕向桌子的另一头坐下,余治、李冰持枪立于两侧。 军统特派员大腹便便,一头三七分的短发梳得油光水滑、一丝不苟,旁边的书记员没他那么时尚,明显大了一号的中山装咣里咣当,干瘪消瘦的身形像是受了多少欺负一样。 “特派员,虞某军务在身,咱们早些开始吧!”虞啸卿目不斜视道。 “是是是,军务要紧。”特派员嘴上说军务要紧,实际上却无半分着急之态,依旧按着自己的节奏,语速悠然地将客套话讲完:“西南防线坚固,虞师座等青年才俊功不可没。夏某对虞师座仰慕已久,此次得见,不胜荣幸。” 特派员这一番表态让虞啸卿有些摸不着头脑。伸手不打笑脸人,虞啸卿颔首道:“特派员谬赞!校长教诲为国尽忠、死而后已,吾等无一刻忘怀。” “的确,虞师座为江防大义灭亲,挥刀砍了自己的亲弟弟,此等壮举,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李明峰冷笑道。 “虞师座此举亦得委员长盛赞。”特派员道:“夏某此次前来,戴老板特意嘱咐,此等大忠大义之将领,绝不可因莫须有之罪含冤。” 话说到此,虞啸卿基本明白了。慎卿之死为自己赚足了眼球,得老头子一句夸赞就如同得了一块免死金牌,难怪连戴老板都会特意嘱咐一句。如今,虞啸卿三个字已经被标榜成军官楷模,轻易将通共的罪名安在他的头上,无异于打上峰的脸,再者,李明峰证据模糊,证人亦都在前线,除了贻误战机,一时半会儿怕是没法对自己造成其他实质性的影响。 “的确大义!”李明峰笑道:“虞师座,虞家子嗣单薄,砍了自己的弟弟之后,你们家就剩你一棵独苗了吧?” “彼此。”虞啸卿道。 “是啊……家姐死后,我也成独苗喽。”李明峰长叹一口气,道:“母亲早逝,长姐如母。从吾儿时起,衣食住行、识字明理无不是家姐亲力亲为,禽鸟仍知反哺,此恩不报我枉为人。”言毕,李明峰原本含笑的眼睛露出骇人的凛冽。 虞啸卿清冷的面容上终于出现一丝裂痕。 “迟部长好福气,能得李参谋长这样有情有义的女婿。”特派员道。 李明峰微微颔首,以示谢意。 “时间也不早了,我看今天咱们先到这吧。”特派员起身:“虞师座、李参谋,你们当以战事为重,切勿分心,此案待人证物证俱全后,咱们再审。” “特派员……”虞啸卿终于按耐不住,急急叫住转身要走的夏老头:“上峰对战事是否有新指示?虞师百余人的敢死队已攻下西岸日寇主堡数日,若再无接应,恐……” 夏老头挥手打断:“夏某善下象棋,虞师座却问我围棋何解,岂不刁难?”言毕,头也不回走掉了。 虞啸卿呆呆望着夏老头走远,心中懊恼。自龙文章等上了南天门,自己便彻底乱了方寸。 “虞师座,关心则乱啊……”李明峰笑呵呵踱至其身旁,道:“听李某一句劝,上峰权衡者多,虞师座急也没用,不如安心等待,想想如何解自己之围,更为要紧。” “虞某无围可解。”虞啸卿道。 “哈哈,虞师座,校长的脾气你怎会不知!染了红,就是触了他的底线,即便已将你封神,最后也会毫不留情拉下神坛!这只是个开始,好戏还在后头呢……”说完,李明峰大步离开。 3、 禅达,师部。 “再审?”唐基坐在虞啸卿身旁,一脸凝重。 “上峰对涉红之事向来谨慎。”虞啸卿道。 唐基点点头:“李明峰不会善罢甘休的……” “我无所谓他会不会善罢甘休。”虞啸卿烦躁地站起身来:“我只关心何时开战。龙团长他们已经上去整整7天了。” “不战则相安无事。”唐基道:“一旦开战,日本方面的、英美盟军的、重庆内部和昆明内部的种种角力便全都开始,有人惦记的是南天门这块小蛋糕,有人惦记的是亚洲战场的大蛋糕,里面的文章大着呢,你从军十七年,一向聪颖过人,如今怎就糊涂了呢?” “唐叔,我不想琢磨这些弯弯绕,我只想知道,什么时候开战!我的人被围在西岸缺医少药,连饭都吃不上了……”虞啸卿激动得直拍桌子。 “被围了几百人?你虞师一共多少人?”唐基问:“你该庆幸这止战令来得太是时候了!若再晚几个小时,后果不堪设想!” “那也好过如今……”虞啸卿道。 “如今?如今怎么了?”唐基也有些激动:“这么多年的心血未能毁于一旦,你不满意?非要将数万虞家军送去给那天生反骨的玩意儿一起陪葬,你才高兴?” “唐叔,我不是这个意思……”虞啸卿颓然。 “李明峰两次陷害未成,虞师主力无损,已是万幸。”唐基背对虞啸卿,撂下狠话:“你对那人的心思,我早看在眼里,不瞒你说,如今这样的结果,倒是我的意外之喜。” 虞啸卿惊讶道:“唐叔,他为了虞师三番五次舍出性命,你竟如此……” 唐基:“下属为将领献身乃是天经地义。他立过大功,却也惹了大麻烦,如今涉红一事不就是因他而起吗?而且……他居然还顺带着拐走了你虞大师座的雄心壮志!简直罪不可赦!啸卿啊……在你父亲和我眼里,谁的命都不如你的仕途、虞家的名誉来得重要。” 闻言,虞啸卿冷笑一下,坐在椅子里闭目养神,不再多言。 唐基见状也软了下来:“虞侄啊,我们的当务之急是在李明峰没有再次下手之前,想个万全之策。你父亲得到消息后就开始在重庆活动,只要咱们这边没有什么实在把柄被抓,上峰应该就不会再追究私自渡江一事,李明峰便也没有借题发挥的机会。” 虞啸卿:“唐叔何意?” “时过境迁,只要没有了当事人的,这事自然不了了之。”唐基犹犹豫豫说出自己的想法:“参与私自渡江的,现下都在西岸,不足为惧。只是,那从西岸带回来的家属……” 未及唐基把话说完,虞啸卿便拍案而起,怒目而视:“唐叔!你若再存此意,莫怪我不念旧情!” 4、 最初看到“攻击立止”时,虞啸卿是懵的,片刻茫然之后,开始暴怒,他拿枪抵着唐基的头,对电话那端的虞良怒吼,只身一人撑了木筏意欲过江……身上似乎有使不完的力气,可劲折腾。脾气发了整整两天,他才发现,现在的局面已经完全脱离掌控,龙文章不是糖果,自己也不是小孩,哭哭闹闹就能让大人将他们拿回东岸。 虞啸卿告诫自己,冷静下来,西岸的百来人就还有希望。其实,百来条人命对驰骋疆场十余年的虞啸卿来说,着实轻于蝼蚁,真正压得他喘不上气的,是他用尽真心对龙文章许下的那个承诺。他费力挺直腰杆,穿上一丝不苟的军装,风度翩翩应对涉红案调查,他放低姿态,四处奔走、尽心周旋,却发现,自己上蹿下跳不过是以一人之力搅动偌大一潭掺杂了利益、阴谋的腐朽死水,简直痴心妄想。 如果说前十天还有愤怒、不甘和希望支撑着虞啸卿,那么之后,就只剩懊悔、自嘲和无奈了。他突然觉得好累啊,身上一丝力气都没有,即便睡不着,也还是躺在床上不想起。他开始了从床上到山顶,再从山顶回床上,两点一线的生活。他穿着自己的军装、扛着明晃晃的肩章站在光秃秃的山巅望向西岸,他纳闷,站了那么多天,日军居然无一枚炮弹向他袭来。 他想念那个娱乐过他、安慰过他,还对他有着些许暧昧的龙文章,好不容易从NJ南下到禅达,如今却又将自己推向了死路,可见,轻言信任,是件多么危险的事; 他想念那个跟随他、忠于他,为保他安乐不惜与魔鬼交心的张立宪,身经百战未伤毫分,如今算是将运气用尽,那样英俊的孩子,不知上天可愿意留他一个全尸…… 他想念母亲、想念慎卿、想念瑞平…… 他最想念当年那个冷血的自己,谈笑间便画定两百山匪的索命符,毫无愧疚,更不曾忏悔。痛苦永远折磨不到这样的人。 在虞啸卿浑浑噩噩的数个朝夕里,这一天无疑是特别的,云销雨霁,微风徐徐,是禅达难得的大晴天,虞啸卿出了师部,正往横栏山上去,晨光透过树冠闪得他睁不开眼,他突然想起,与龙文章在四壁无窗的牢房相拥而眠那日,自己也看到了如此明亮而温暖的阳光。临时改变心意,虞啸卿掉头,去了牢房。 说是牢房,其实就是一片旧民宅改的杂物间,偶尔用来关押犯人。虞师军纪严明,犯事之人极少,龙文章便是那为数不多住过牢房的一位。 虞啸卿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跑来这里徒增伤感,也许他就是这样一个喜欢自虐的人吧。 本以为牢房该是空的,不曾想却住着人,虞啸卿问看守的士兵,那是谁。士兵犹犹豫豫、磕磕巴巴,虞啸卿瞥他一眼,挥了挥手,士兵连忙附在耳边说:“师座,此人乃与昆明勾结,将渡江侦察计划透露出去的……奸细。张营长安了个QJ村妇的罪名,将其羁押。” 虞啸卿点了点头,示意他打开门锁。 “你该有同伙的,交代了吗?”虞啸卿进门就问。 “师座,没有同伙。他们都是给了钱的,叫嫖,我没给钱,所以是□□。”犯人答。 “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虞啸卿道。 “师座,我不知道。”犯人答。 “好一个忠心耿耿的油条!”虞啸卿冷笑,扬起手中马鞭狠狠抽向犯人,犯人抱头痛嚎。他不嚎倒好,这一嚎反而刺激了虞啸卿,一鞭狠于一鞭,恨不得把心里所有的撕扯和痛苦都发泄出来,记得从前,自己也曾为了泄愤狠狠扇过用心良苦的龙文章,龙文章……又是龙文章,满心满脑的龙文章……嬉皮笑脸的、义正言辞的、委委屈屈的……他在西岸一定不好过吧,他一定是怨我的吧…… 不知道抽打了多久,回过神的时候,门口的守卫士兵已经冲了进来,抱住虞啸卿执鞭的胳膊道:“师座,师座别打了,再打就死了!他已经将同伙都招了……” 虞啸卿慢慢收回手来,理了理乱掉的头发和衬衫,转头回了师部。当晚,右臂一片青肿。 5、 俗话说,姜还是老的辣。在虞啸卿无能为力的时候,虞良和唐基这对老搭档再次出手,不仅扭转了又是停战又是涉红的不利局面,而且还硬是在上峰分蛋糕时为虞啸卿抢了些渣。虞啸卿由衷地对唐基表示感谢和钦佩,唐基笑道:“不过是官场上常用的手段,有什么稀奇。你做不到,是因为你的心乱了。” 龙文章等被困西岸后的第三十六天,怒江沿岸包括虞师在内的三个师集结完毕,在虞啸卿这位准副军长训话后,一齐向西岸进发。虞啸卿自己则整日站在江边,看工兵们没日没夜修桥。他止不住地想,从桥上过来的,会是活人,还是尸体……当龙文章等十余个幸存者水鬼一般立在虞啸卿面前时,他在心里自嘲,桥上什么也没过来。 时隔38天,二人再次相见,恍如隔世。 龙文章的眼睛是失焦的,茫茫然失了魂魄一般。虞啸卿盯着他一瞬不瞬,讲话时盯着他,敬礼时盯着他,发银饷时依然盯着他,直到毁了半张脸的张立宪走过去对他说:“小何死了,小何说师座万岁!”虞啸卿才回过神来,他想,所谓众叛亲离,便是这种滋味吧,未及反应,竹内联山的轰炸机飞过头顶,虞啸卿敛了心神,对着天上一通乱打,等再回过头时,龙文章等已经不见了。 除了虞啸卿,迎接队伍里还有一个人也将目光对准了龙文章。李明峰对龙文章闻名已久,这个已然成了虞啸卿软肋的男人,看起来既肮脏又颓废,身上是掩不住的恶臭,想来,38天的坚守不易,想来,被辜负的感觉亦不好受……并没有预想的畅快,心里反而升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憋屈。 李明峰二见龙文章,是在虞啸卿东岸的办公室,四个似人似鬼、似兵似匪的军官东倒西歪倚在一起,呼噜声此起彼伏。李明峰看着虞啸卿回来,站在那里对着他们发呆,然后取来毯子为他们盖上,然后离开。他看见他们忽然醒来,连滚带爬追出去,坠落山坡,险些被撞,他看见龙文章强弩出来的笑,又邪性又痞气又哀伤…… 第三次见面,是在川军团的临时驻地。李明峰找到龙文章的时候,他正站在迷龙帐子外边发呆,迷龙那掺和着粗重喘息声的二人转响彻天际,成了整个营地最具违和感的背景音乐。 “龙团座,鄙人李明峰。可否借一步说话?”李明峰满面笑意道。 “我不认识你。”龙文章面无表情。 李明峰也不恼,接着说:“里面那位……是你的机枪手吧?据说身经百战毫发无伤?李某素来爱才,不知龙团座可否给李某人一个护才的机会呢?” 龙文章终于抬起头来正视李明峰,眼里是掩不住的希冀。 “那么现在,龙团座,可愿意与李某谈谈?”李明峰道。 李明峰与龙文章密谈的同时,虞啸卿正携重金坐在老老陈屋里,老老陈端起茶碗咂摸了一口,缓缓道:“啸卿啊,你对我有救命之恩,我对你有提携之谊,恩友的孩子被杀,你该与我同仇敌忾,而不是为凶手求情。” 虞啸卿:“伯父……” “好了。”老老陈不耐,起身道:“中统虽颓相尽显,但也不是什么芝麻绿豆大的人物都能欺负的。虞侄回去吧,不送。”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已是毫无退路。 重庆一行,一无所获。 见完老老陈,虞啸卿深感无计可施。其实,迷龙的死活他并不在乎,一个机枪手,哪怕曾一起出生入死,于他而言也不比一把配枪重要多少,他担心的是龙文章,怕他就此对自己失望,那么他就真成孤家寡人了。 见完李明峰,龙文章则知迷龙非死不可。从唐基那里求来了亲手了解迷龙的恩典,那一枪跟他预料的一样艰难,他的突击队长机枪手,一路唱着二人转,领着媳妇儿抱着娃,从缅甸到禅达,从逃亡时那场螳臂当车的血战,到敢死队主动出击树堡的奇袭,奇迹般地毫发无伤,如今,却要因为一个国之蛀虫死在自己人手里,龙文章恨啊,恨迷龙不懂审时度势,恨自己人微言轻,恨虞啸卿铁石心肠,恨DG腐朽,恨世道无常……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回家去吧,迷龙!回去那片生你养你的黑土地,这一世,不管是漫长的煎熬还是零星的温情,都忘了吧,若有来生,我为你背负所有杀孽,你安享朗朗乾坤。 枪声炸响,与迷龙一同倒地的,还有已然绷断了最后一丝神经的龙文章。 虞师师部。李明峰对着迷龙尸体冷笑一声,还真是小瞧了这个龙文章,确切地说,是小瞧了龙文章对虞啸卿的执着。当初,李明峰本想靠给假情报报销整个虞师,却不曾想被龙文章坏事。之后便抓住龙文章带人去东岸救孟烦了父母之事大做文章,让上峰怀疑虞啸卿通共,不想因虞啸卿声名在外,他又没有确切证据,最后不了了之。迷龙东窗事发,李明峰开出交换条件,他救迷龙和川军团,龙文章指认虞啸卿通共,怎知,为了维护虞啸卿,龙文章竟亲手杀了迷龙,李明峰暗自唾弃,什么狗屁兄弟情深,不堪一击。 6、 迷龙死后,龙文章和虞啸卿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面,再见,便是西岸的温泉。朦胧的氛围和温暖的泉水很容易让人倦怠,龙文章眯着眼睛靠在池子的一角,闲话过后,虞啸卿开启他的激昂演讲,他说,他希望龙文章振作,他们一起指点江山、挥斥方遒。不得不承认,虞啸卿是个天生演说家,龙文章差点就动了心,龙文章暗暗自嘲,动心?他还有心吗? “你笑什么?” 虞啸卿突然停下,面对龙文章不合时宜的笑,他竟有些心虚。 龙文章摇了摇头,并不做声。 虞啸卿怒极:“龙文章,龙团座,你醒醒吧!”他抓住龙文章的头发,把他往水里按:“不就是TMD死了几个人吗?打仗哪有不死人的!”一按一台几个回合,龙文章被呛得半死,终于窜出水面,龙文章本能地抓住虞啸卿的胳膊,大口喘息,就在这时,他看见了虞啸卿小臂上的新伤。 龙文章惊诧道:“你自杀?” 虞啸卿冷笑:“没你那般决绝!” 龙文章无言以对。 龙文章坚信,只要心存仇恨就还有生的渴望,于是,他就将自己送到上官戒慈面前,任她挥洒愤怒。耗子药并不难喝,在一次又一次活了死死了活的过程中,龙文章渐渐爱上了濒死的感觉,疼痛侵入了身体,却解放了神经,压在心里的千斤巨石仿佛轻了许多,他有多久没能睡得这么安稳了?三年还是五年?梦里,他回到了NJ,看见了慈爱的母亲,青春年少的战友,还有仍旧意气风发的虞啸卿。 打从龙文章回来,虞啸卿就派了人悄悄跟着他,每天入睡前,他都要听听龙文章这一天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在得知龙文章去找上官戒慈喝耗子药后,虞啸卿腾地从椅子里站起来,双手握拳撑在桌面,大口喘息,目眦欲裂,好半天才复又平息,瘫软地倒在椅子里。 虞啸卿问:“龙团座,现在怎么样?”声音清冷,似是还带着些许委屈。 “报告师座,龙团座抢救及时,暂无性命之忧。” 虞啸卿舒了一口气。算了吧,任他胡闹一次,就算了了他心里的自责。哪知这一切只是个开始,龙文章养了几天,身体好了之后就又跑去喝耗子药,虞啸卿前所未有地发疯,他一把挥掉了桌上的东西,大喊着:“杀了那个女人,杀了她!” 唐基挥退了前来汇报的士兵,一边帮虞啸卿包扎刚刚被硬物划伤的手臂,一边道:“那是他们川军团兄弟之间的事,你又何必去掺和。” 唐基总有这种一句话撇清所有是非的本事。 龙虞二人的短暂会面不欢而散,虞啸卿看着龙文章佝偻的背影越走越远,越变越小,他终于承认了,信任过他的人,无一不是遍体鳞伤,不得善终,他曾坚信龙文章会是个例外,可惜,他又赌输了。 7、 接下来的日子里,虞啸卿在西岸不要命似的疯狂撕咬日寇,龙文章却在东岸被李明峰逼得走投无路,耗子药也无暇去喝了。不辣和烦啦的父母因窝藏日本人和私囤□□先后被捕。张立宪本着死马当活马医的精神去找唐基,唐基操着一口纯正的唐山腔,语重心长地对他说:“师座在西岸浴血奋战,川军团却在东岸纠缠儿女情长,拖他的后腿,这样好么?你也劝劝龙团座,莫忘了军人之根本。还有你啊,在那边呆够了就回来吧,师座没有你,不习惯。”张立宪依旧清秀的半边脸依稀还能看出表情,他在回忆,回忆虞啸卿或严厉或温柔或急切或和缓地喊他:张立宪。张立宪?张立宪!张立宪……彼时,自己最爱站在师座的斜后方,看他的军装一丝不苟,看他的后背挺拔如松,心里骄傲地想,这就是中华之脊梁。可如今,经历了人鬼莫辨的38天,自己已经习惯了随时随地搜寻龙文章的破烂的背影,看见他,心里便会升腾起活着的希望。 龙文章的膝盖从来都是软的,可如今,现成的膝盖准备好,却不知道要跪哪尊佛。李明峰说,他要的无非是他的一句话,而唯独就是这句话,龙文章不能给。认识到事情的不可逆性之后,龙文章不再挣扎,他安抚烦啦和川军团所剩无几的有生力量:“别发愁,车到山前必有路。”就这样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倒也哄得大家松了口气,我的团长说有路,那就一定有路。然而,他们没想到,那所谓的路,竟是用龙文章的血肉之躯铺就。 昏暗的牢房里,龙文章前所未有的整洁,他端端正正坐在窗前,看李明峰和虞啸卿对峙。李明峰依旧如毒蛇一般阴冷且从容,哪怕最恶毒的控诉,说起来也跟好友叙旧一般:“虞师座好手段,先有祁瑞平,为了你不惜干出伤天害理之事,追随虞师十七载,到最后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再有张立宪,把你当神一样顶礼膜拜,为你除掉祁瑞平、为你钻进汽油桶,直到毁了半张脸,才幡然醒悟,啸卿啊,他那一句‘师座万岁’你可还受用?对了,还有慎卿,那可是你的亲弟弟,你踩着他的尸体平步青云,脚下可曾感到阴风阵阵?最后,就是这龙文章了。”李明峰指着龙文章,笑意不减:“你摆出一副铁血将领的姿态,把他骗的五迷三道,心甘情愿把自己送进阎王殿里走了一遭不说,回来以后依然宁可背叛兄弟、宁可身陷囹圄,也不肯背叛你,什么同仇敌忾、什么家国情怀,狗屁!都是你哄着别人为你建功立业的借口!虞啸卿啊,除了一副好皮相,你何德何能?” “彼时,你们李家为了吞掉虞家军,不惜牺牲李明艳,如今,再次为了一己私利,陷害DG英雄,手段又有多入流?”虞啸卿面不改色道:“当初,我就该果断点,送你和你爹一起去陪李明艳,省得你苟活于世,祸害忠良!” “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李明峰笑道:“有空想如果,还不如多花点心思想想怎么救你的情人要紧。”说到这李明峰故作惊恐道:“哎呀,虞师座,你不会已经把龙团座当成弃子了吧,毕竟,虞啸卿你见死不救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李明峰笑出了声,一边笑一边朝外走,走出大牢的时候,眼角似乎有了些许湿润。 李明峰走后,房间里只剩虞啸卿和龙文章相对无言,过了许久,龙文章才说话:“师座,我在授勋仪式上说的,一多半都是我的真心话,你比他们强,至少懂得敬人,带着虞师西进吧,了了川军团亡魂们的遗愿。” 龙文章的话,虞啸卿仿若未闻,他咬着牙道:“要是能走就走吧,我们此生不复相见。”说罢,转身离去。 三日后,虞啸卿带着烦啦和张立宪再次探监,二人挟持虞啸卿,企图带龙文章越狱,却被龙文章拒绝,他说自己到地头了,无处可去。不知道他说的到地头了,指的到底是命数,还是他的心。 8、 虞啸卿觉得,自从龙文章被捕自己就是恍恍惚惚的,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能眼睁睁看着那个人去死,在他的潜意识里,龙文章可是个不会死的妖啊。 一声枪响,龙文章永远闭上了那双能够直击人心的眼睛,虞啸卿紧紧抱住他软下来的身体,用自己的胸口紧贴着龙文章的下颚,想要盛住汩汩涌出的鲜血,一刹那,鲜血是红的,一刹那,又成了黑的,在虞啸卿没有颜色的世界里,龙文章不着面具的脸是前所未有的平静,仿佛以前无赖的、贪婪的、惊慌失措的、故作委屈的,统统不是眼前这个人,眼前这个人如此清秀、恬淡,如何能是那般模样。 唐基命人从虞啸卿手里抢走了龙文章的尸体。心痛吗?愤怒吗?自责吗?想念吗?不……不……什么都没有,看不到黑色的血,虞啸卿眼前就只剩下白茫茫一片…… 操办完龙文章的葬礼,张立宪背起行囊向虞啸卿辞行:“斯人已逝,师座保重。”这苍白的言语,就算是为自己热情而执着的青春划上一个句号吧。 虞啸卿说保重,张立宪已转身,看着他决绝的背影,虞啸卿心里还是白茫茫一片。 孟烦了一改颓态,屡立战功,虞啸卿亲自为他授勋,他面露嘲讽地对他说:“师座,大义凛然的皮有千斤重,我就不信您能背得了一辈子。” 虞啸卿不语,轻轻拍了拍孟烦了的肩膀,兀自朝白茫茫的前方而去。 二十年后,唐基终于寿终正寝,临死前,他拉着虞啸卿的手说:“当年我已准备好,只要龙文章答应李明峰,立刻动手暗杀偷渡西岸的所有参与者,谁知道龙文章宁可死也没攀咬你。他保了你,就是保了虞师数万弟兄,如今,日本人败了,DG也败了,无仗可打,龙团座的心愿恐怕只剩下你了,你得好好活着才对得起他的牺牲啊!” 虞啸卿应了,老头咽下最后一口气。虞啸卿松开手,心里依旧是白茫茫的。 六十年后,年过九旬的虞啸卿终于等到两岸开放,他去看了龙文章的墓,他伸出布满老年斑的枯手抚摸着石碑上的名字,自言自语道:“你不是妖吗,妖不是死不了吗……” 大陆之行结束后,虞啸卿回到台湾。 这日,天气晴朗,万里无云,虞啸卿坐在满是从禅达移植回来的花花草草的院子里,第一万次擦拭那把刻着立花奇雄名字的南部,这时,院子大门开了,一张同样苍老的面孔映入眼帘。虞家的保姆为客人搬了把椅子,放在虞啸卿对面。 虞啸卿眼都未抬,继续擦拭着□□:“你还敢来?” 李明峰望着南部,用苍老的声音嗤笑道:“这么想他,怎么不随他去?故作姿态!” 虞啸卿:“若不是你,他不会死。” 李明峰:“若不是你,慎卿和姐姐也许正共享天伦。”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