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曼传说——痴心惑 作者:舞婼 文案: 她从情界而来,又踏归情界而去,以一腔爱恨难泯潋滟为一树夜合微凉。 内容标签: 搜索关键字:主角:云无岫钟子携 ┃ 配角:荀蝶 ┃ 其它:三生三世 第一章 新婚劳燕分 初冬的黄昏,冷风伴着阵阵喧闹的锣鼓声拂过京城城南的各个角落。欢快的乐声扰动了四方邻里,大家纷纷出门寻声去看热闹。一时间一条街上站满了人,尤其是喜爱玩闹的孩子。 今日是玉器大商钟叶文的大公子钟牧昇成亲之日。钟家原本是外地人士,因经商才搬来京城,钟老爷凭着精明的头脑将生意越做越大,如今已是这京城之中少有的商贾大家,钟老爷为人和善在这京城中也时常有些善举,故而颇有些好口碑。 众乡邻听闻他家娶亲纷纷前来庆贺。 新娘是城北一户姓云家的女儿,闺名云无岫。云家老爷与钟家老爷在生意场上而相交数年,这婚姻倒也算得上门当户对,更为难得的是钟牧昇与云无岫青梅竹马一同长大,两情相悦成就婚姻本也无可厚非,但巧的是二人皆出生于正月十三这日,这倒令两家颇为称奇,于是在两人幼年便为二人定下了亲事。只待二人到了适婚年纪便选了个好日子成就了二人的姻缘。 这日午后申时四刻钟牧昇在祠堂跪拜祭祀过祖宗之后,又在堂前接受了云老爷一番训导,方才迫不及待得出门迎接新娘去了。 那厢云无岫正坐与厅内听父母的□□之语,诸如切记要听从公婆之言,不可任意妄为,孝顺公婆,以夫为刚,以孟光为楷模,夫妇相敬如宾等等,无岫认真听从着忽而升起一阵伤感来,不禁落下泪来。 屋外传来一阵鞭炮声,总管家江禄内人菱湖婆婆眉开眼笑地跑进二门,站在正厅的门口大声道:“钟家姑爷来接亲喽,请新娘子上花轿。” 云无岫忽然格外不舍双膝跪地,泣道:“今日虽是女儿的好日子,但终究不能长久在父母跟前侍奉了,望父母千万保重。” 云夫人亦是擦了擦眼角的泪花,“我儿放心,你若在婆家安好,我与你父亲自然保重。时辰不早了还是快走吧,莫让牧昇等急了。” 丫鬟听秋和宛冬忙将无岫扶起来,盖上了盖头搀扶着出了门。 钟牧昇意气风发地坐在马上等在大门口,英俊的面容带着幸福的笑容,但见丫鬟搀扶着新娘出来了立刻从马上跳下来迎了上去。“岫儿。”欢喜之情溢于言表,忙扶住了云无岫的右臂,“小心脚下。” 听秋和宛冬相视一笑,默默地跟在二位新人身后。 半个时辰之后,迎亲的队伍回到了钟家。 拜过堂之后,无岫被随身的两个丫头听秋和宛冬扶进了新房内,因是姑娘的好日子二人倒也机灵不做停留便退出门去。 云无岫枯坐在床上,此时的心情是甜蜜的,对未来满腹憧憬,毕竟这一日是她盼了多年的,也算是终身最好的时光,自然应该是幸福的。这世间又有多少有情人最终能得成正果?不遂愿者怕是居多,她感恩着上苍能让她终得如意郎,但同时又涌出一丝忐忑与忧虑,此刻只觉得恍如梦中,生怕一时半刻便烟消云散了。 她不自觉的惶恐起来,脑海中忽然闪现出曾经做过的梦中的一个画面来:她站在一株老槐树下,手持一盏明灯,周身弥漫着寒气,那种寒冷沁入骨髓,她执着地等待着他,当她终于见到他时,他早已两鬓斑白,在梦里她感到无限悲凉,感伤,抚摸着他满头白发痛不欲生。 但那毕竟是一场担惊受怕的梦,如今她已如愿成为了他的妻子,此生应再无担忧。 天色将晚之时,钟牧昇才推门走了进来,跟在身后的还有一位喜娘以及众位来看热闹的少年男女,一时间乱哄哄的。 喜娘一进门便呵呵笑道:“老身首先要恭祝二位百年琴瑟,鸾凤和鸣,鸿案相庄。”言罢将红木托盘内的“称心如意”递给了钟牧昇。 钟牧昇接过那白玉如意抑制着内心的激动掀开了盖头,烛光之下云无岫娇羞地垂下头去,那一份娇媚之态更衬得她容颜如花,钟牧昇不禁看得呆住。 喜娘清了清嗓子道:“请新郎坐与床前,老身为二位结发。” 钟牧昇这才回过神来挨着云无岫坐了下来。 喜娘将二人发髻打散,一面重新将二人头发系在一起,一面唱起诗来:“洞房春暖鸳鸯被,夫妻连理情意浓,今朝结发缠相思,明日合欢更相亲……”足有半炷香才为二人盘好顶髻,随后又递给夫妇二人每人一个底盘红绿丝线打着同心结的紫金钵。 紫金钵内盛着夜合酒,两人在喜娘及众人的目光中交杯,行过合卺仪式后,喜娘笑道:“礼成。天色已晚,二位早些歇息吧。”便笑盈盈领着众人出门去了。 第二日午后,钟牧昇夫妇于后园暖阁内赌书泼墨饮茶对弈,小厮蒋睿进来报说门外有一位年轻公子求见大公子。钟牧昇以为不过是从前的旧友,便挥挥手让他请人进来。 蒋睿犹豫片刻道:“那位公子请大公子去门外相见。” 钟牧昇夫妇皆有些惊异看向蒋睿,不约而同问:“来人究竟是谁?” 蒋睿摇了摇头,“小的不认识,大公子还是自己出去看看吧。” 钟牧昇放下手上的棋子对云无岫笑了笑,“岫儿且等我片刻,我去去就回。”言毕跟着蒋睿出了后园。 云无岫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心中忽而生出一丝不祥,耳边却似有若无地传来一声笑,无岫背后一凉回头望去,并无一人。忽而一扇雕花的木窗被风推开了,冷气瞬间冲进来,候在一旁的听秋忙上前将窗户关上,云无岫裹紧身上的披风半靠在软榻上。 “二姑娘你们好好过吧,我今日便回去了。” 云无岫耳边传来从前的贴身丫鬟言曦虚无空灵的声音,她再次吃了一惊,四下里望去,依旧看不见其他人。听秋见她行为有些怪异便询问道:“少夫人这是怎么了,可是要寻找什么?” “你可曾听见言曦的声音?”云无岫心中一紧似是要发生什么。 听秋摇了摇头,“言曦?并不曾听见她的声音。姑娘这是怎么了,好好的怎么想起她来?她如今有云香照顾着您不必担心。” 云无岫长叹一口气,“虽说如此,终究是我愧对于她。”闭上眼睛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一张怯生生的脸。 “言曦从小孤苦无依,若不是老爷收留怕是早已饿死街头,她肯代姑娘受过也算知恩图报,如今老爷将其视为女儿般看待,一应吃穿用度皆同咱们家姑娘主子们一样,也算补偿了些。姑娘但且放宽心吧。” “我还是不放心,你现在出门一趟,去夕光小筑看看她。”云无岫郑重道:“若是她安好我才放心。” 听秋点了点头,将那盘下了一半的棋局收了起来之后便出门去了。 窗外的天阴暗下来,云无岫的右眼皮没来由的跳动了两下,她踱到门口望着曲折的游廊自语道:“去了这么久究竟是什么人来了?”不知为何心中涌起强烈的不安来。 却说钟牧昇出了门看见一位身着苍玄色长衫的男子出现在了钟家大门前,男子长发束冠,倾长身材犹如苍松,玉面带笑甚是一表人才。钟牧昇拱手行礼道:“公子从何而来,不知寻牧昇有何事?” 男子亦还礼,而笑道:“子携,三世情缘痴梦一场,如今已是终了之时,可愿与我归去?” 钟牧昇大惑,“公子所言牧昇并不明白。” 男子笑道:“我乃东方御乾,今日蓦然提起当年旧事你必定不会明白,但又有何妨?如今见了你反倒觉得你比她更合适做极界的定世之宝,先跟我走吧,之前的事,你日后自会明白。” 钟牧昇只当此人疯癫便不再理会,转身就要进门。 谁料那人伸手搭住了钟牧昇的肩膀,语气迅速转冷,却依旧笑着道:“我们等了这么多年岂容你再沉寂于尘世!” 那声音冷的直令钟牧昇心底生出寒意。 云无岫一直等到天黑也没见到钟牧昇回来,却等来了听秋从云家夕光小筑带来的噩耗——言曦死了。云无岫虽有一丝预感却依旧心情沉痛,深深叹了口气:“她果然走了。陪伴了我十余年终究是走在了我的前面,走了也好省得受罪了。”说着落下泪来。 听秋忙上前宽慰道:“二姑娘别难过,我听侍奉她的丫头云香说言曦临走之前并没有多么痛苦反而释然许多,还说什么‘他终于来接我了’想来也没有受苦。” 云无岫叹息道:“如此也好,希望她在那个世里过得开心。” 听秋将蜡烛点亮,寻思道:“大公子今日见了什么人,可回来了?” 提到钟牧昇,云无岫心中骤然一紧,忐忑不安道:“还没有。你去问问蒋睿大公子到底去哪了,我去婆婆那边看看。”说完穿好衣服带着两个小丫头往前院去了。 听秋也慌忙赶往蒋睿的住处去了。 然而云无岫并未在钟夫人处见到丈夫,心中不由多了一丝担心,因害怕婆婆担心便没多说什么退了出来,回到自己住处时,听秋早等在了门前,云无岫忙问:“蒋睿怎么说?” 第二章 憔悴遣回门 “蒋睿说只将公子带到大门口他便回去了,没看见大公子见了什么人。” 听她这样说,云无岫心中紧绷的弦忽的断了,层层恐惧感涌上来,让她只觉得脊背犯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祥之感将她包裹住,令她她感到手足无措,她慌乱起来。 云无岫从天黑等到第二日天亮,钟牧昇始终没有回来,她也一夜未曾合眼。天还微亮便起身下了床,来来回回在屋内一直踱步到天大亮,鸡鸣之后,便命丫头宛冬将钟牧昇的几个贴身小厮传了过来,命他们去了钟牧昇各处的旧友那里寻找。自己则去往了后园的暖阁等待消息,心中着实焦急以致寝食难安。 一个时辰之后小厮们回来了纷纷说并未寻到公子。 云无岫听闻深感不安,心中七上八下唯恐钟牧昇出什么意外,无奈之下只好将事情的原委如实禀报了公婆。 钟叶文得知后立刻派出整个府宅的家丁护院全城寻找,同时又命人去府衙报了案。 由于钟牧昇的突然失踪,第三日原本夫妻二人的回门也作罢了,云无岫只好书信一封告知父母因琐事推迟几日回门,然而这样大动干戈的全城寻人又岂能瞒得过云家老爷?二老念在女儿一片孝心也全然理解,暗中也派人帮忙寻人。云夫人则日夜悬心为女儿礼佛祈祷。 然而二十多日过去了钟家依旧未能找到大公子钟牧昇。 这一日,钟叶文出得门来迎面看见一个道人走来,便驻足凝神看向那道人,道人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经过钟叶文面前时忽道:“令公子已不在人世,不必寻了。” 钟叶文着实牵挂大儿子,听闻便问道:“先生如何知道?” “他原本就不属于凡尘,如今历经三世之劫也该重回天神之界了,只管舍不得他,伤神劳力又有何用?”道士说完抬脚便要远去,钟叶文忙追上去诚恳道:“先生即为高人可否入府内一叙?” 道人摇了摇头,“凡尘俗事有何可言?”说罢飘然离去了。 钟叶文只得目送着他远去,直到再也看不见了,才怅然叹息,回想道人说的话深感大儿子再难寻回,想到老来丧子不觉悲从中来,浑浊的双眸中落下泪来,呆呆的在门前站立了片刻,命跟在身边的小厮去备马,打马去了城外的天云观。 云无岫忐忑不安地坐在暖阁内软榻上,每一日小厮们带回的消息,皆与从前那些零散的凄惶的梦境不谋而合,令她深感惶恐害怕举足无措。 梦里的那些凄凉是她深刻地悲伤,是与钟牧昇“纵使相逢应不识”的离别,那样的凄冷离别比任何悲伤都令她恐慌,钟牧昇不在的这段日子,她寝食不安茶饭不思憔悴了许多,只把听秋和宛冬心疼的暗暗抹泪,劝她好好保养身子,云无岫却只是叹气。 “老爷好像是去城外的天云观了,我听蒋明说老爷刚出门遇到了一位高人,只怕他能算出来咱们大少爷去了哪里。少夫人不要着急了,等老爷回来,说不准少爷也能回来了。”宛冬掀帘子进来,看见无岫又坐在软榻上无声的落泪不禁宽慰道。 听秋将一方小巧玲珑的红铜手炉装上新碳放在了云无岫手上,她摸了摸无岫冰凉的手,从床上拿了一方玉兔锦毛毯子盖在了无岫身上,见自家姑娘一直不肯说话,便接了宛冬的话茬道:“姑娘万万保重身子才好,这才几天又瘦了许多,若是大少爷回来岂不心疼?岂不怪罪我与宛冬不会照料姑娘?纵是担忧少爷也不该委屈了自己。”说罢拿着帕子将无岫脸上的泪水擦拭干净,又将宛冬刚刚泡好的一杯红枣茶递了过来。 云无岫接过茶盏,双眸中再次沁出泪来,“我原以为此生能嫁给牧昇就是造化了,谁料竟如此不济……”那杯茶握在手中却喝不进去。 “少爷会回来的。”宛冬心疼的上前安慰道。 云无岫却倍感无望地摇了摇头,“他不会回来了。”她心里那种不祥之感越来越强烈,令她胆寒不安。 “姑娘莫要说这样的话。牧昇少爷会回来的。”听秋听了这话只觉得分外凄凉,令她心疼忍不住红了眼眶。 主仆正说着话忽听外面一阵脚步声,听秋急忙出门去看,只见钟夫人带着几个丫鬟赶了过来,听秋忙上前施礼道:“何事竟劳太太亲自过来?” 钟夫人一改往日温柔慈祥看也没看她一眼直接进了屋内。听秋忙跟在身后。钟夫人却回头道:“你且在这站一会儿不必进来了。” 云无岫听见屋外的声音忙命宛冬打帘子,然而宛冬还未伸手钟夫人却已经掀帘而入,云无岫见婆婆神色不对似有怒气,忙起身迎了上去施了个万福道:“母亲现在过来所谓何事?” 钟夫人上下打量了几眼云无岫,长叹了口气道:“自然是要事。”说着看了一眼宛冬,“你先出去。” “是。”宛冬忙应声退了出去。 钟夫人继续道:“岫儿,你与牧昇青梅竹马,我原本也是喜欢你的,只是正因为牧昇娶了你,才无端的失踪了,天云观的高人说牧昇是因为你才失踪的,可怜我儿才……”话说了一半便哽咽着再说不出来,停了片刻钟夫人擦了擦眼泪方又道:“我若是早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就不该让你们成亲。如今看见你这样憔悴,我怎么能够不伤心……” 云无岫听此话亦是悲从中来,如果真如那些道人所言那么她宁可不嫁给牧昇。 钟夫人拉过她的手摩挲着半晌说道:“可怜见的,我知道你也着急,牧昇失踪了对你也是一件残忍的事,这许多天竟消瘦了这许多。好孩子你暂且先回娘家去吧,忘了牧昇,再寻个好人家吧。牧昇回来也不会怪你的……” “母亲……” “那位高人说了,你离开了钟家,牧昇或许会回来,好孩子听母亲的话,为了牧昇,也为了你自己。走吧……”钟夫人擦了擦眼角的泪水,看着无岫眸中无限恳求。 霎时间云无岫的心似是被滚油烫过,万分沉痛,虽不舍就此离去,但依旧对钟夫人的话抱了一丝希望:若是自己离去,能让牧昇回来,她愿意就此离开钟家,哪怕此生与钟牧昇不复相见,哪怕他回来另娶他人,她也宁愿他好好的。她忽然跪在了钟夫人脚下,悲泣道:“母亲所言无岫记下了,岫儿愿为牧昇离去,只希望他能平安回来。万望母亲保重。” 钟夫人将她搀扶起来,“岫儿是个懂事的孩子,事不宜迟,我便不留你了。”说完转身离开了。 云无岫待她离去之后,伏案痛哭。 听秋与宛冬得知消息后心中五味陈杂,心疼自家姑娘之余又恨钟家不讲情面,好好的人说赶走就赶走。然而转念又想,若是钟牧昇再也不回来,姑娘岂不更可怜?倒不如早早离了钟家,日后再聘好人家。这样想着两人也不再生气,麻利地收拾了包裹,趁着天色尚早便离去了。 马车行至珠玑巷时停了下来,云无岫命宛冬和听秋先行回去,自己下了马车来,听秋不放心便也下了车跟在她身后。云无岫听见脚步声回头对听秋道:“你放心我不会做傻事的,不过想一个人走走。”听秋上前挽住她的胳膊道:“那我陪着姑娘吧,有什么事还可有个照应。”云无岫没有拒绝,吩咐宛冬先行回家后,两人便沿着珠玑巷一路北行而去。 途径珠玑巷的如念胭脂铺时,云无岫忽感一阵头晕,片刻功夫竟再也挪不了半步栽倒在地不省人事了,听秋吓得慌了神,手足无措之时,却见如念胭脂铺内走出一人来对听秋笑道:“这位姑娘无碍,不过是忧心过重而已。不如进我这胭脂铺内休息片刻。”说着便与听秋一起将云无岫搀扶进了如念胭脂铺内。 说话之人正是如念胭脂的掌柜花药姑娘。 花药将云无岫安排在自己的闺房内,为其盖好棉被,忽而瞥见云无岫的右手手心内隐隐约约现出一朵嫣红的夜合花来。那宛如扇面的彤色夜合花,纹路清晰的遮住了云无岫的整张右手掌,须臾间又隐匿于血脉之中再也看不见了。 花药瞬间明白了什么,眼神顿时明亮起来,她想,也正因了这样的模样才配得上这柔情似水的夜合花,只怕这女子尚不明了吧?她起身对站在一旁的听秋道:“放心,你家姑娘没事了,你且回云家去吧。” “那,我家姑娘……” “等她醒了自会回家禀明一切。”花药对听秋眨了眨眼。 花药的声音似乎带着一丝魔幻之力,那听秋闻之登时闭了口,谢过之后便离开了。 花药坐在云无岫的床边眉目间带着一丝得意,她伸手抚摸着云无岫的额头,将一丝灵力注入了进去,自语道:“那封印了多年的记忆也该醒醒了吧。” 熟睡中的云无岫眉头紧皱,表情逐渐痛苦起来,那些凄惶的梦境再次纷沓至来,令她惶恐不安…… 第三章 欢言前世梦 睡梦里是一片阴寒的世界,是她曾经梦了无数次的那个阴寒之地。 白蒙蒙一片氤氲的雾气,她手中提着一盏灯笼站在一株老槐树下等待着。她看见很多盏灯点亮后又在一瞬间熄灭,她知道那是那些自诩执着的人终究是忍受不了痴缠寒极的阴冷,终究是放下了。 然而她却不肯放下。 氤氲中明明灭灭的烛火是人们的痴心,灯火不灭痴心不绝。三千情丝又岂是这凄寒所能斩断的? 耳边想起一个声音柔声问她:“你当真要去那‘痴缠寒极’等他?若是他始终不来,你也不悔吗?”她坚定地点了点头,一如心中坚信可以等到他一样。 阵阵阴寒侵蚀着她的灵魂,令她战栗,却也更添执念。 站在痴缠寒极的老槐下,她等了六十年,一个甲子,才等到了他,等到了那个白发苍苍垂垂已暮的他。 他终究没有辜负她的痴。 看见她时,他老泪纵横,他说,此生最后悔的就是在沙场上被人救下又活了下来。 而她则满脸幸福,牵起他的手说,我从未后悔在此等你也更是庆幸没有放弃。 一缕清澈淡然的幽香,在云无岫的梦幻深处中弥散开来,那清澈的香气是她熟悉的夜合,在香气逐渐缭绕开来时,她睁开双眼看见了飘落了一地的姹紫嫣红。身前是一棵庞大的夜合树,那夜合树干宽足足有数丈之余,仿若一堵厚重的墙壁横在了身前,头顶的树冠四面八方的伸展开来,成遮天蔽日之势,站在树下抬头望去,只觉得层层的枝丫穿越云端,树顶直指苍穹而去。 周身升腾起一股淡淡的雾气,清风拂过,朱彤色的夜合花便在白雾之间飘摇而落,纷纷繁繁仿若云顶之上有位天女在随手散花,又如一场赤炎之雪,飘飘洒洒绵绵不绝。 从未曾见过如此盛景,云无岫不觉惊呆。 不知身在何处。 夜合是她最爱的树木,夜合花亦是痴情与执着的等待。云无岫未曾出嫁之时她居住的漓樱阁内也植有一株夜合树,每到盛夏花开时节那满园的香气令人陶醉。然而家里的那棵树又怎能抵得上眼前这株十分之一? 而此刻她的身边除去这一株参天的夜合之外,还有很多盛开着不同颜色花朵,高低粗细不同的夜合,它们每一株都姿态优美的屹立着,宛若优雅的仙子们。 “呛呛,呛呛……”头顶上似是有灵鸟飞过,发出一阵阵柔美的叫声。云无岫顺着声音寻去,却见一只浑身赤金头顶苍黛,犹如仓庚大小的鸟儿立于夜合树上,它似有九尾,每一尾是一种颜色,整体观之美丽异常。 世间竟有如此怪异且美丽的鸟儿,她今日大开眼界。云无岫徘徊在这庞大的夜合周围,忽然涌起一股熟悉的感觉,那种感觉伴随着阵阵跳跃的疼痛感令她分外抗拒,想要逃离。 这究竟是什么地方?她大惑不解。 不多时,云无岫的视线内一丈之外现出一抹翠色身影,淡淡的云雾间只见她步姿摇曳,舞态生风,纤腰微步而来,大有神女降尘之态,待走近前来,云无岫才看清了她的仙姿玉容:两弯青黛扶形眉,一双明媚秋水目,朱唇不点而绛,乌发堕鬓似云,一袭碧衣随风而动,一股悠然气韵自然扑面而来。这姿容,这风骨足令天下女子皆自惭形秽,饶是云无岫这一等一的出尘女子亦是不由垂下首去不敢直视。 那女子浑然天成的带着一股幽冷气息,她走近前对云无岫淡然一笑道:“云姑娘久等了。” “姑娘是何人,为何知道我,这里又是什么地方?”云无岫闻言微微一惊。 碧衣女子伸出手掌,一朵妃色夜合借着风力便飘落在了她的掌心,须臾竟如冰雪般融化在指尖,她轻柔笑道:“我是灵心,这里是痴情迷世天荒极界的合语沧澜,云姑娘对这里不熟悉吗?” 云无岫四下里观望一番,一股熟悉的感觉再次将她包裹住,但她依旧漠然不知。 “我们现在所在的地方是合语沧澜正中心,叫做‘吉星定世阵’,多年前的往事你只怕已经想不起来了,没关系,我知道你心中一直记挂着他,今日便让你看一眼他究竟去了哪里。”灵心说着抬手一挥,一道碧色灵波须臾闪过眼前,没入了对面的那棵巨大树干之中。接着树干上显现出一组组清晰的画面来—— 钟牧昇步履匆忙地出了府门,会见了等在府门前的一位身着苍玄色长衫的玉面男子,那男子粉面含笑拱手施礼道:“子携,三世情缘痴梦一场,如今已是终了之时,可愿与我归去?” 钟牧昇大惑,“公子所言牧昇并不明白。” 男子笑道:“我乃东方御乾,今日蓦然提起当年旧事你必定不会明白,但又有何妨?如今见了你反倒觉得你比她更合适做极界的定世之宝,先跟我走吧,之前的事,你日后自会明白。” 钟牧昇不再理会,转身就要进门。 谁料那人伸手搭住了钟牧昇的肩膀,冷笑道:“我们等了这么多年岂容你再沉寂于尘世!” 钟牧昇回过头追问:“公子所言何意?” 东方御乾笑了笑向他讲述了什么,钟牧昇听得呆住,神情惊愕。至于讲述了什么,灵心幻化出来的画面中似乎刻意的隐去了那段重要的对白。 云无岫转头看了一眼灵心,灵心手指向夜合树干,示意她继续往下看。 只见钟牧昇神情悲痛,落下泪来说道:“既是如此我今日愿意随先生归去,还望先生能在诸位宫主面前替伶曦多多美言几句,大恩大德没齿不忘。” “我一向喜欢明事理之人,子携放心,你既肯为极界牺牲,我必定不会为难伶曦,四方宫主那边你无需担忧。”东方御乾说罢便携着他一起飞天而去。 片刻之后二人来到了一个极为飘渺迤逦的世界,七彩祥云随处可见,各种灵鸟仙兽不时从眼前掠过,四方的云端间隐隐可见一座座壮丽的宫殿,有歌声在缥缈的云海断断续续的拂过,仿佛凤箫鸾管不时在耳边奏过,天空湛蓝,遥远的地方似有青山隐在云雾之中,空气中弥漫着阵阵香气。 东方御乾指着一座坐落于祥云之上的岛屿对身边的人说道:“看见了吗?那里便是合语沧澜,你有没有一丝熟悉的感觉?” 钟牧昇闭上双目冥想片刻,似乎依旧搜索不出什么有关联的回忆,他摇了摇头道:“并无熟悉之感,我只觉得一股窒息之感袭来,越是靠近越是强烈。” “这便是‘情束’了。所谓‘情束’便是对七情六欲的束缚之力,合语沧澜集齐整个天荒极界的‘至情’,才能以夜合之魂撑起‘吉星定世阵’,才使得整个极界稳固数千载。你们当年冲破‘情束’导致极界四方坍塌,险些酿成大祸,多亏圣情天神苦苦支撑,才未曾带来灾难……”东方御乾说着,二人已然落到了岛上。 “合语沧澜遍植夜合,每一棵夜合树在立世之初都是一段刻骨的沧桑,它们是‘情束’的供给者,是天荒地老永不凋谢的记忆,是有情人最难舍的一段红尘往事。”东方御乾伸手接住一朵飘谢而落的艾色夜合花,缓缓讲述,“或许,多年之后你那一段刻骨铭心亦会生成一棵夜合树。” “哪一株夜合是属于东方先生的呢?”钟牧昇仰望着纷繁而斑斓的夜合花不禁问出。 东方御乾收住笑容,目光变得犀利起来,脸上的神色渐渐蒙上了一层冰霜,他紧紧地攥住了左掌,手心里渗出几滴艾色汁液,他低声冷冷道:“且随我来!”引领着钟牧昇朝着岛屿的中心地带走去。 夜合树越来越多,一棵棵一株株拥挤在一起,却留下几条宽敞的路来,若不知内情,还以为这些夜合是有人刻意而为之。几只怪异而瑰丽的九尾鸟不断地从夜合树冠中飞出,二人却无心顾及。 沿着一条路走下去,两人走到尽头才看见了合语沧澜岛中心那株最为庞大的夜合树。 “整座合语沧澜便是一个大型的吉星定世阵,你既然愿意代替伶曦化作吉星祭祀夜合,那么就开始吧。”东方御乾淡淡一笑。 “你要我如何做?”钟牧昇深吸了一口气,掩盖住内心的慌乱。 东方御乾食指一点,那夜合的树干上便现出一扇门来,他指了指那扇若有若无的门对钟牧昇点了点头,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钟牧昇淡然一笑:“明白了。”再也没有犹豫转身大步踏入门中…… “不要——”云无岫望着幻影中钟牧昇的背影大声喊了一句,她隐隐感觉一旦进入,他便再也回不去了。她不怕与他的分离,只怕他再也回不到人间,她不知道他为何要代替那个名为“伶曦”的女子走入树内,但她情愿走进幻影中代他受过。 幻影中的他或许是听见了她的呼唤,竟回过身来对她笑了笑。 第四章 缘定三生魂 云无岫的泪水再也无法遏制地涌出来,“牧昇——”然而,下一秒钟牧昇便决然转身再也听不见她的声音了。 东方御乾再次施法,树干上那扇门便消失不见了,夜合树恢复如初。东方御乾忽而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叩了三个响头,叩首之后并不急着起身,顺势盘膝而坐双手合十闭上双目口中念念有词:“夜合太神高高在上,相思纠缠亦趋亦伤,欢言亡魂归入尘世,吉星高照保我四方,潵雪迷离悲欢一度,天罗地网织就情束,吉星归来定稳万世,天荒地老皆有数……” 随着他声声咒起,那粗壮的夜合树树干部位开始散发出耀眼的靛色光芒,刹那间光芒腾空而起将整个合语沧澜覆盖包裹住,并以奔逸绝尘之姿向更深远的空间蔓延而去,大有湮没世间之态,一刻钟后靛色光芒渐渐地散去了,树干内传出一阵阵凄惨而痛苦的叫喊声来,那声音令人不寒而栗,那是灵魂被生生剥离肉身的痛苦声…… 随着那一阵阵叫喊声,夜合树上飞出数十只九尾鸟,它们仿佛受到了强烈的惊吓,四散奔逃而去。 大约一个时辰之后,那凄惨的呼喊声消失了,东方御乾睁开眼睛,一道金色的光芒自夜合树干底部升腾而起,慢慢升至树冠顶端,随后破空而出升至云端,化作一颗耀眼的星。星光微亮却将每一寸光辉撒在了合语沧澜…… 东方御乾释怀地笑出声来,而后站起身沿着那些错落复杂的小路向外走去。 幻影一瞬间熄灭了,云无岫依旧呆呆地望着夜合树,心中的震撼无以表达,心中的悲痛亦无以言说。 灵心道:“那些瑰丽的九尾鸟是合语沧澜独有的灵鸟,名曰‘欢言’,那颗星便是吉星,是钟牧昇的灵魂所化。而你,就是他们口中的‘伶曦’。也是最早出现在合语沧澜上的一只欢言……” 云无岫猛然从床上翻身坐起,大汗淋漓,耳边依旧清晰的回响着那个空灵如歌的声音:“那颗星便是吉星,是钟牧昇的灵魂所化。而你,就是他们口中的‘伶曦’。也是最早出现在合语沧澜上的一只欢言……” 她神情慌乱,分不清那一场虚幻究竟是梦还是醒,若说是梦却分明又那样的真实!那个名为灵心的女子,一颦一笑,一言一语都是那样的清晰,那些话直指人心,让她心生寒意惊惧无比,她细长的睫毛上挂着晶莹细碎的泪珠微微的颤抖着,额头细密的汗珠一层层滚落下来。 这,又是哪里?云无岫从惊慌中抽回神思,细细地打量着现下的房间,只见床的右侧是一架四折赤色茜纱落梅屏风,柳色帷幔随着窗缝隙透进来的风轻轻地摆动着,阳光透过柏木雕兰菱花窗照进屋内,洒了一地暖暖的金黄。花梨木桌上摆放着文房四宝,一只绀色菱形花瓶矗于桌角,瓶内插着几枝新鲜的缃色鸢尾,淡淡的香气随风飘满房间,西侧一尾檀木瑶琴挂在墙上。 想来这屋子的主人也是一位雅致的女子吧? 正在这时,一位妃色衣衫的女子推门而入,那女子姿容动人,未语先笑,她走到云无岫床前颔首问道:“云姑娘醒了,可好些了没?” 云无岫暗自揣度这女子想必便是这房间的主人?连忙要坐起身来,那女子忙挨着她坐了下来按住了她的手,“姑娘身子虚弱暂且休息吧。灵心这会子不在,花药若有照顾不周的地方还望姑娘见谅。” 灵心?云无岫脑海中闪过一袭碧色身影,她惊诧地看向花药,“请问姑娘,这是何地,那位灵心姑娘又是何人?” 花药道:“这里是‘如念胭脂’灵心是我家姑娘。云姑娘昨日在我这铺子门前晕倒了,现在好些了么?若是腹中饥饿我这就下去给姑娘端上食物。”说着起身出去了。 云无岫揉了揉隐隐发胀的太阳穴,忽想起昨日之事,一时间不禁担忧起家中父母来,她挣扎着披衣下床,想要出门回家看看,身子却不中用,浑身上下没有一丝力气,她摇摇摆摆地走到屋门口,却见花药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银耳羹走了进来,“云姑娘若是想回去也得等身子好些了再走吧。来尝尝我的手艺如何。” 云无岫扶着门框喘息了片刻因挂念着钟牧昇并无心吃什么,一想到钟牧昇,那种剜心剔骨的疼痛感便汹涌袭来,令她痛不欲生。 花药将托盘放在桌上,见她神色痛苦便上前来搀扶她,劝慰道:“云姑娘即使伤心也该保重些才是,都道相思为毒,自钟公子离去,姑娘一夕之间便憔悴至此,何苦?姑娘不吃不喝亦不能换回钟公子的性命。” “你说什么,莫非我昨日的梦竟是真的。你与那灵心姑娘究竟是何方神圣?”云无岫闻言绣眉紧蹙,心中疑惑亦猜到这花药与那灵心必不是凡人,便接着说道:“还有那带走我夫君的东方御乾究竟是何人,‘合语沧澜’又是什么样的所在?请姑娘一一如实告诉我。”云无岫心中的焦急和担忧一时间交织成一股愤懑,这花药姑娘一定是知道什么的,说不好他们竟是一伙的。否则她如何说得出这样的话,便不由得抓紧了她的胳膊。 花药将银耳羹端至她的面前说道:“姑娘莫急,先吃完这碗银耳羹,再听我慢慢道来。” “我并无心思吃下,还望姑娘告知。”云无岫固执之中带着一丝乞求看向花药。 花药像是故意与之作对亦固执道:“云姑娘若是不吃,那花药也无可奉告。”说罢起身欲要离去。 云无岫无奈只好将那一碗银耳羹吃了下去,然后恳切道:“还望花药姑娘将心中所知详细告诉我。” 花药伸手将云无岫右手握住一指点在她手心处,忽而一朵嫣红的夜合花便出现在她整张右手掌上,“云姑娘怕是也没见过这朵夜合印记吧?” 云无岫目光中闪现出惊愕,追问道:“这……这是……” “夜合太神所赐,每一只具有定世能力的欢言右翅上都有一朵隐藏在血脉里的夜合花,被称作‘茜脂隐’,而你手上的茜脂隐便是随着轮回而生。 天荒极界是凡尘俗子众望所归的天荒地老的钟情世界,而合语沧澜便是天荒极界的定世之岛,天荒极界立世万年之久,却始终混沌不堪,污浊一片,实乃不曾定世之故。 六千九百六十年前诸情神踏足极界,要创立一方天荒地老的痴情天地,于是乎便踏访尘世寻得四位被情痛伤以至绝情弃念之人,分别封为‘水,月,镜,花’四方宫主,命他们镇守极界四方,而后命四方宫主下届取尘世‘情殇记忆’深埋于极界中心混沌之地,久而久之那混沌之地竟衍生成一片孤岛,四方宫主便将其命名为‘合语沧澜’,他们四人一同将尘世寻得所剩余的‘情殇记忆’以及自己的情殇深埋于岛中央,三年后那孤岛之上竟长出无数夜合树来,其中以四方宫主情殇合体长出的夜合最为高大,他们敬它为‘夜合太神’。 以情殇为根,混沌为壤长出的夜合千年之后繁花盛开,一旦盛开则永世不败。 夜合花开之际,岛上诞生出一种金色瑰丽的九尾鸟,它们以被风吹落的夜合花为食,以晨露为饮,成为合语沧澜上独有的灵鸟……” 花药眼神迷离,隔着重重时光的烟霞回望过去,仿佛看见了那个风光旖旎的动情世间,然后她转过头对云无岫笑了笑继续说道:“因为它们的出现破坏了整个极界的灵气,导致极界几欲崩塌,后圣情天神便将出世最早的一只欢言祭祀封印于夜合太神之内,利用夜合太神之光稳定整个极界,而你……便是那只封印于夜合太神体内的欢言灵鸟云伶曦,由于千年的祭祀令你本体消亡只剩下一缕残灵,初登极界的钟子携怜你残灵易逝便将你从夜合太神内放出,并助你轮回,他也因此触怒了极界圣情天神,被罚堕入红尘百年轮回,从而与你共谱一段三世情缘……” 云无岫凝视着右掌中的那朵殷红的夜合花,仿佛看见了红尘万丈之中那些被埋藏了几世的往事,然而钟牧昇最后进入那扇门时决然的神情最为令她心疼,不待花药说完她开口问道:“那他还可回到人间吗?” “魂魄一旦化作吉星便再无转世可能,肉身则会被夜合吞噬。” 花药的话一字一句对云无岫而言都是无形的凌迟,她的心骤然一窒,眸中泪水涌出,咬着唇问道:“竟毫无挽回?” 花药凝神片刻后方道:“若想换回钟公子的灵魂还有一个办法可用,只是灵心作法需一样条件交换。” “什么办法?”云无岫仿佛抓住了一株救命稻草忙追问,“灵心姑娘若是能挽回牧昇,什么条件无岫都答应。” “断情绝爱。拿走你的记忆,荡涤他的人生。”花药看向云无岫,幽幽道:“若要换回他的灵魂只需将你的三世痴心化为夜合,将你的心神化作吉星,历经沧桑方能令他重得人身。只是你可舍得从此与他再无纠缠?从此他便再世为人亦是与你无关,你可舍得三世痴情化为云烟?” 第五章 小筑忆言曦 云无岫想也未想立刻点头道:“若能换的牧昇回来,无岫愿意。便是舍弃我这条命又岂是难事?” “既然如此,那便等灵心归来,将你的记忆交付于她。云姑娘先行回家一趟向双亲拜别吧,也不枉与他二老这一世的缘分。待到掌中夜合盛开眼前时,可再来我这‘如念胭脂’”花药说罢转身出去了。 云无岫心中悲喜不定,各种感念相互交织,想到还可换回夫君,一时间喜悦满怀,又想到从此再无缘分,一时间又惆怅凝结,但终归是喜悦占据了上风,她慢慢走到菱花镜前坐下来,捡起梳妆台上的梳子开始一下下的梳头,铜镜之中那端庄艳丽的娇俏姑娘已然憔悴瘦弱了一大圈,眼窝塌陷双目无神,当日幸福无忧的云家二姑娘已不复存在了。 云无岫理好妆容便下楼告辞,款步回家去了。一路上行人不多,虽是寒气逼人但阳光很暖,自吃下花药掌柜那一碗银耳羹,云无岫感觉浑身充满力气,走路都觉得轻快了许多。半个时辰之后,她终于回到了云家。 回家之后她先去母亲所住的观云轩拜见了母亲,云夫人连日来担忧女儿,但见女儿较之前瘦了许多,且神情疲惫憔悴无神,少不得抱着女儿痛哭一番,一面抚摸着女儿消瘦的脸颊一面泣道:“想我女儿花容之姿竟如此命运不济,这便是所谓‘红颜命薄’?可怜昇儿年纪轻轻便不知所踪……钟家将你遣送回来,虽看似无情却也大有深意。女儿暂且好好调养一段时日,过两年再寻佳婿也使得。” 云无岫拭干眼角的泪水方说道:“母亲所言都是为女儿打算,但女儿从小与牧昇一同长大,情感非比寻常,自嫁他便只认定他一人,岂有再寻佳婿之心?如今牧昇下落不明女儿亦忧心如焚,只一心在家等他,若他一世不回女儿也认命了……”说着再次落下泪来,花药之言她终究是无法开口,生怕母亲过于担忧难过,只想来日再想法子向双亲表述。 云夫人岂能不明了女儿心意,只得连连叹息,母女一处说了半日的话,后又一起用过午饭,云无岫才从母亲处回到了自己从前居住的漓樱阁。 漓樱阁临水而建,穿过水榭长廊尽头便是一座小巧的院落,正门而入不大的院中植了一棵高大的夜合树,足有五六丈高,树冠如伞般四面八方伸展着,只是如今冬季枝叶凋零,少了夏日的生机。 听秋和宛冬早已将房中的一切收拾妥当,此时正站在门口迎接着。看见云无岫远远走来,二人忙迎了上去。见她神色木然,便都知她心中悲戚不敢言语,只扶着她进了屋内。 云无岫在屋内休息片刻之后起身出了门,听秋见她神色不对怕她做出什么傻事忙跟了上去问道:“姑娘这是要去哪里?”云无岫回头轻笑道:“我闲来无事去夕光小筑走走,言曦临走我都未曾看上一眼,如今过去悼念一番也算不枉多年的情分了。” 听秋放下心来遂说道:“那我随姑娘一道过去看看吧,言曦往日与我也相交不错。” 云无岫便任由她跟着,一同往夕光小筑去了。夕光小筑内多梧桐,曾是云家大姑娘云无心的住所,后云无心出嫁,这院落便空了下来,直到后来言曦因祸得福住了进去。 然而言曦亡故之后,这夕光小筑便荒了下来,既无人居住亦无人打扫,院内满地落叶。房前屋舍的楠木雕花窗棱上白色的窗纸碎裂开来,迎风猎猎作响,几面的木门打开着,落满灰尘。观之苍凉。 云无岫站在门口,一只手撑在门框上,思索片刻后进了屋内。 言曦当时住在东厢房,因正房是大姑娘的房子,她虽被云老爷认做了义女,被当做云家女儿看待,但依然不能冲撞了云家正经主子。 云无岫进了东厢房内,屋内的陈设虽依旧在,但却铺满了尘埃,床上的妃色帷幔依旧挂在四围,那上面是兰草满面的苏绣,它们活色生香的开满了妃色的缎面,尽是一番繁华。 抚摸着妃色的帷幔云无岫落下泪来,思绪不觉远去,一直退回到两三年前的三月,那年是一个多事的春天,亦是一个多愁的春天。 那一日云无岫站在窗前看着被细雨洗涤一新的后园,花圃中一片嫩绿色,干干净净不染尘埃,就像人的心也被这春雨洗涤干净了。看的人眼里心里一阵透亮。 吱呀一声门被人推开了,“姑娘。”言曦端着托盘怯怯地喊了一声。 云无岫回过头,看着她将早饭摆在了桌上。走了过去,拉住了她的手说:“言曦,坐下来和我一起吃吧?” 言曦垂下头去受了惊吓一般,快速地抽离了被云无岫抓住的手,半晌唯唯诺诺道:“言曦不敢。”说完退到了一边恭恭敬敬地低头站着。 云无岫叹了一口气坐了下来,自顾自的吃起来,抬眼看去,言曦依旧垂手恭敬的立于一旁。 言曦自五岁起就被云家收养了,做了云无岫的贴身丫鬟,近十年过去了,她始终对云家的每一个主子都充满了畏惧,就连云无岫这个好脾气的姑娘,她都诚惶诚恐处处小心翼翼。 无岫不明白她究竟在害怕什么,毕竟自家父母双亲兄弟姐妹从不曾苛待她,他们从来不拿她当个下人看,也从来不让她干粗活,每天除了为云无岫端茶递水,就是陪着二姑娘看书写字,一起玩耍。 说是一起玩耍,但是她却从来不敢和云无岫多说一句话,更不敢嬉戏玩闹。云无岫和其他的小丫头玩闹的时候她就呆呆地坐在一旁看着,也从不苟言笑。 有时候云无岫总觉得她是个木偶娃娃,脸上除了一脸的苦大仇深,便再没任何表情。最开始全家人都只当她是初来乍到畏惧大户人家的规矩,也就没放在心上,可是时间长了,云夫人便有些不放心了,生怕这孩子有什么毛病,请了许多郎中来瞧,也没瞧出个所以然。渐渐地也就罢了。 云无岫嘴里嚼着最后一口菜,含含糊糊地问她:“言曦,你今年多大了?” 言曦低着头小声答道:“回姑娘,十五。”她的回答永远都是恭恭敬敬,言简意赅,惜字如金,从不肯多说半句。 云无岫擦了擦嘴,“恩,和我一样大呢,你到云家也有十年了,但是你为什么总是怕我们呢,你是不是觉得这里不如你原来的家?”云无岫心中好奇,就随口问了出来。 谁料这一问,把言曦唬了一跳,她慌忙跪在了地上,伏在云无岫脚下战战兢兢说道:“言曦不敢……” 她的举动让云无岫也着实吃了一惊了,连忙将她扶了起来,看着她眼眶红了,将所有的好奇心全部收了起来,歉意地说道:“言曦,我没有别的意思,你不要多想。” 言曦点了点头,看见桌上的空盘子碗,起身就去收拾了。麻利的收拾好了桌子,端着托盘走了出去。 云无岫百无聊赖地坐在了桌前,从桌上放着的针线框内拿出言曦一直在绣的帕子仔细地端详。 言曦的绣工很精致,一块洁白的帕子递给她,不出一两日便能绣出一朵盛开的牡丹花,而且针脚严密,看起来十分逼真,仿佛花圃里的牡丹花开在了帕子上。 云无岫一直怀疑言曦的家乡是江南一带,因为她这绣工看起来像是苏绣。 正在云无岫拿着绣针跃跃欲试的想在帕子上大展拳脚的时候,言曦进来了,她看到云无岫手上握着针要刺绣,立刻走上前,有些慌张地说道:“姑娘,还是我来吧,小心扎到手,夫人说……” “夫人说,让您多读读书,多练练字画。”她未说完无岫便急急地插嘴说道,顶的她满脸通红,慌忙低下了头。 云无岫依旧拿着那一副绣了一半的帕子,来回摩挲。带着一点乞求地说:“言曦,不如你教我刺绣如何?改日我也为牧昇绣一方帕子。” 言曦听闻仿佛做了错事一般低下头迟疑半晌说道:“不……不敢……老爷知道……” 听她再次搬出云老爷来,无岫有些懊恼甩手将帕子扔还给她,“不教算了,我还懒得学呢。”云无岫扔的急,言曦接的慢,帕子没落在她手上,打了一个圈圈飘到了她的脚下。 言曦慌忙俯下身去捡帕子了,几滴清泪无声无息地落在了脚边的青石板上,她轻轻地抽了下鼻息,忙抬袖子拭去了眼角的泪痕。 云无岫百无聊赖的在桌前坐了会儿,看了看外面的细雨,一回头看到言曦红着的眼眶,顿时有些不舒服,但想着言曦近十年间皆是如此也就不再多想。走到她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言曦……”原本想给她说句对不起,但又怕让她自己觉得承受不了这三个字,立刻改了口,“咱们出去转转好吗?” 言曦点了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但是……老爷说了……” “没关系,爹爹不会骂咱们的,你去西屋的小库房找一把伞,咱们去浮光台看看大哥去。”云无岫一边吩咐,一边从床边的柜子里拿出来一块晶莹剔透的古玉,随即揣进了怀里。 言曦快步去了小库房,又很快拿着伞走了进来。 云无岫拉着言曦的手,沿着游廊一直走到了前院,拐过一道影背,就看到四岁的弟弟云承颂手里拿着一只丑陋的风车朝她们跑来,一边跑一边大喊:“二姐姐,你陪颂儿玩!” 第六章 清园遇故人 这弟弟是云老爷的小妾柳絮儿所生,云无岫虽与他同父异母,却并没有心存芥蒂,反而格外疼爱他,见他跑过来,一伸手将他抱在了怀里,“小颂,今天下着雨,姐姐要出一趟门,改天陪你玩儿怎么样?” 云承颂笑嘻嘻的脸顿时拉了下来,撅着小嘴刚要撒泼,一眼瞥见了云无岫身边的言曦,登时收住了要撒泼的心思,委屈地点了点头,“那你改天一定要陪我。” 云无岫笑着勾了勾他的小手指,算是拉钩约定。 目送着小颂走远了,云无岫才拉着言曦快步出了漓樱阁。 出了院门,二人左顾右盼的快步朝西南方向的浮光台跑去了。浮光台是云无岫的大哥云承熙被软禁的地方,原本是云老爷修缮一番想要给他成亲用的。 不久前云老爷的一位白姓老顾客见云承熙相貌品行绝佳便有心想把女儿许配给他,于是找了时机将心中所想告诉了云老爷,云家老爷暗中见过白家女儿后也很满意这桩亲事,便着人将府中西南角的一处小院收拾修缮了一番,打算作为大儿子的婚房,却没想到大儿子死活不同意这门亲事。云老爷一怒之下将云承熙软禁在了浮光台。并且吩咐任何人都不得探视他。 原来这云承熙早就有喜欢的女孩,只不过对方是普通百姓家的女儿,论家私远远配不上他们云家,他二人是上元节偶然结识的,私底下偷偷相会了几次便私定了终身。 十八岁的年纪血气方刚,容易冲动。云承熙连续几日不吃不喝,想让云老爷放弃逼他成亲的念头。 但云老爷却更加固执——直接找好媒婆去白家提了亲,下了聘。双方竟然还商议好了婚期,就在这年春节之前。 浮光台的大门并未上锁,可见云老爷并未真的狠心囚禁大儿子,云无岫拉着言曦轻轻地推开了大门,走了进去。 云承熙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不愿意见人。几天不见已经瘦弱憔悴了许多。无岫心疼地摸了摸他的脸颊轻呼:“哥哥,岫儿来看你了。你心中有什么烦忧与我说说……”说着话落下泪来。 “岫儿……”云承熙张开干裂的嘴唇吐出两个字来,然后伸手握住了云无岫的手。 几天没吃没喝,手上的青筋都爆出来了,摩挲着他冰凉的手,云无岫落下泪来,“哥哥,你为何要折磨自己?岫儿去向爹爹求情,让他放了你,让他成全你们。” “没有用,爹不会可怜我的……与其见不到面倒不如……不如饿死算了……”云承熙气若游丝地说道,说完他的双眼绝望地闭上了,竟昏厥过去。 云无岫大惊恸哭起来,“哥哥,哥哥……”。 “姑娘,小点声……”言曦焦急地拉扯着云无岫,“小心让他们听见……” 耳边传来一阵脚步声,片刻之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来:“二姑娘,不是全贵无情,实在是老爷吩咐的。生死都随大少爷。您在这儿哭闹岂不是让小的们难堪?” 此时身为大管事的全贵还不知道云承熙已经昏死过去了,以为云无岫只是单纯的哭闹。无岫擦了擦眼泪,“我哥哥已昏死过去了。你们还不赶紧去请大夫来为他医治。爹爹说得生死由他只是气话,难道你们非得等着大少爷真的死了,被老爷扒皮抽筋才甘心吗?” 云无岫的话让全贵大吃一惊,他连忙俯下身来探了探云承熙的鼻息,急忙叫进来两个下人,吩咐他们去喊郎中,又手忙脚乱的掐了掐云承熙的人中。 但见云承熙悠悠转醒,云无岫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她将全贵拉到一旁,把带出来的古玉塞到了他手中,“全贵大哥,我哥哥全仗着你好好照顾了,等他好些了你想法子让他见一见凌珍姑娘。” 全贵听了云无岫的话连忙将古玉还给她跪了下来,“二姑娘,您就不要为难奴才了,大少爷不用您吩咐奴才也一定会照顾好的,但是凌珍姑娘却是不能见得。万一两人私奔了,小的就是十个脑袋也不够老爷削的。” 云无岫叹了口气,寻思着哪天与钟牧昇一起帮大哥想个办法才好。 然而就在云无岫与钟牧昇绞尽脑汁的想要帮云承熙时,云承熙突然向云老爷妥协了。这倒是让云无岫很是不解。待云承熙修养好了身子,云无岫左右追问才知道,原来那位凌珍姑娘已经嫁人了。 云无岫想大哥必定是心灰意冷了,才决定妥协的。不管怎样他总算是回到家里了,虽然郁郁寡欢,但她却能看到他每天正常的吃饭,睡觉。这就够了。 云无岫想随着时间的流逝,大哥心中的伤口一定会愈合。 …… 窗外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打断了无岫的回忆,她扭身看向窗外,只见一抹柳色身影风姿妖娆地走了过来,正是云老爷的小妾云承颂的生母柳絮儿。 听秋撇了撇嘴小声嘟囔道:“这么冷的天也不知这姑奶奶来做什么。”说着话迎了出去。 柳絮儿乍一眼看见了听秋微微一惊,随后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你,你来这夕光小筑做什么?” “我是来陪二姑娘悼念一下言曦妹妹,这么冷的天柳姨娘来这里……” “哦,我碰巧路过,看着院门开着只当是进了贼就过来看看。”柳絮儿为人刻薄且爱贪小便宜,嘴也巧言善辩,原是想看看这夕光小筑内还有什么值钱的物事,但因言曦死后下人传言这夕光小筑常常闹鬼,她虽贪财之心过重却更贪生,独自一人害怕,几次走到这附近都打了退堂鼓,今日偶然看见无岫主仆二人进了院子便悄悄的跟了进来。 云无岫听见二人说话便走了出来,见柳姨娘行礼之后,冷冷淡淡说道:“姨娘真会开玩笑,便是开着门也还有外面的府门,如何进的来贼人?”言曦的死多少与这柳姨娘相关,且联想到平日里这柳姨娘一系列令人厌弃的做派,云无岫心中着实烦她故而对她淡漠。 柳絮儿见她这样的态度也知其中缘由,亦是冷冷地一笑,道:“二姑娘说的是,是我糊涂了。只是姨娘我有一事不明,这钟家大少爷好端端的怎么就失踪了?可见当初那打卦之人的话不错:你与钟家公子虽是青梅竹马却终究八字不合相生相克,当初老爷偏是不听我的,如今怎么样了呢?若是当初肯听我一言半句,姑娘也未必如此吧?”说着目光在云无岫身上扫了过,冷哼了两声,嘴角露出得意之色,见无岫蹙眉不语便接着道:“如今我那娘家侄儿依旧痴心等你,依旧未娶,姑娘若是觉得合适改日再见上一见可好?” 话说这柳絮儿的娘家侄子柳怀忠往年间也曾来过云家见过云无岫,那柳怀忠见无岫花容月貌自然爱慕,只是打听她早已许给了钟家,心里固然不服,暗地里没少央求柳絮儿破坏一下这门亲事。 这厢柳絮儿见侄子痴情日渐憔悴也于心不忍,于是悄悄找人在云老爷面前演了一出戏,寻了一个算命先生,塞给了他几两银子,拿了钟牧昇与云无岫的八字让他合了一番,说二人八字不合,婚姻必定不顺,加之柳絮儿的枕边风,云老爷渐渐有所动摇,但与钟家老爷几次喝茶之后,还是打消了那些顾虑。 柳絮儿眼见没什么成效,虽然心里气愤却也不敢再说什么,如今见了云无岫这般憔悴光景只觉得解恨,抱着一副看热闹的心态絮絮叨叨说了这许多。 云无岫明了她的所为更清楚她那侄子是何为人,故而心底厌烦便再不予理会她,身边的听秋却看不下去了,心中虽恼但面上依旧带着笑说道:“眼见天黑了,姨娘也快走吧,若是黑影下来,看见这院子里的旧人怕是不好。” 闻言听秋的话,柳姨娘登时觉得身边似有阴风吹过,不由打了个战栗,于是戳了戳云无岫的胳膊,“我说的话姑娘可要好好考虑一下,这可都是为你好呢。”说罢急急忙忙走了。 见她着慌的逃了出去,听秋恨恨道:“如此心慌必是做了亏心事!” 云无岫踱步走致院中一株梧桐树下,仰头看着那高大的树冠,错综复杂的枝丫之间一个椭圆形的鸟窝盘于其上,正巧挡住了夕阳落在无岫眼前的余晖,她眯起眼睛抬头四面仰望环视,而后似是想起什么回过头问听秋:“对了,言曦究竟是如何死的?” “我听云香说那日言曦吃了午饭就躺榻上休息,大约半个时辰之后突然说‘我今日就可以离开你们家了。’说完便又睡了过去,夜里都未曾醒来,云香担心她会出事便寻了郎中来,王先生诊断一番后说是没大碍无非是睡得沉了些,哪知第二日早上去唤她竟已经死了。死的过于蹊跷且毫无征兆,大家都怀疑柳姨娘在她的午饭中动了手脚。因为言曦吃饭时柳姨娘来坐了会子,还亲自给言曦夹菜,说了些感谢她的话,可是事后大少奶奶暗中派人调查,并未查出什么蛛丝马迹。”听秋言毕小心翼翼的四下里环视一圈,然后悄声道:“这院子之所以不让收拾了,就是因为那日傍晚来干活的人听见了言曦的声音,一时大哭,一时又大笑,令人毛骨悚然。二姑娘,这时辰也不早了,咱们还是离了这里吧。” 第七章 深浅旧时意 云无岫见听秋脸上有了一丝害怕,便上前挽住她的胳膊轻笑,“许是那些下人们懒惰故意编出的谎话,有什么当真的呢。你若是害怕,咱们这就走。”二人说着话便出了院子。 冷风阵阵,忽而头顶上一声悲戚丧气的低沉叫声传来:“嘎——”登时吓了主仆二人一大跳。二人抬头看去,只见一只乌鸦从头顶上方飞过,直奔西边去了。 “大姑娘一直说要将梧桐树上的乌鸦窝取了去,省的整日吵人。但是夫人却说这乌鸦为孝义之鸟,故而留到了现在。”听秋裹了裹衣衫抱着云无岫的胳膊愈发紧了,“我记得言曦儿时一直害怕乌鸦,每每听见这叫声必会半日说不上话来,妙春和怡夏常常取笑她,但渐渐大了也就不怕了……” 两人的身影逐渐远离了夕光小筑时,小筑的院门忽然被一阵突如其来的风大力闭合了,发出“砰——”的一声响。 回到漓樱阁的时候,天色暗了下来,云夫人的丫头碧琴正候在门外,见了云无岫之后施礼道:“二姑娘,夫人请你过去用晚饭。今日大少爷和少奶奶回来了,夫人说大家一起用饭热闹些。” 听秋急忙进屋为无岫拿了一件披风出来,二人便随着碧琴一同去了云夫人处。 大少爷云承熙与少奶奶白心玥正坐在云夫人身边陪着老人家说话,那白心玥见云无岫进来忙招呼道:“妹妹快坐到这边来。许久不见,我甚为想念妹妹。”又起身迎上去将她拉到自己身边,怜惜道:“妹妹的事我才听母亲说过了,诸多慰藉之语我也不多言,只望妹妹早些看淡,若有烦恼只管告诉我,我替你排解。” 这大少奶奶白心玥不愧是大户人家出身,无论容貌心地皆不错,待人接物各方涵养也甚好,虽说当初嫁与云承熙时倍受大少爷冷落,可她并不灰心,凭着善良与机敏很快赢得云家上下人等的好感,那云承熙见她为人处事皆为他人先想,又待他温柔万分,便渐渐的接纳了她,如今夫妻琴瑟和鸣恩爱有加。 几日前云承熙代父亲去相邻的小城中进购货品,因不舍与妻子分开便一同出了趟门,只当是补了三年前的一场蜜月之旅。二人回到家见云夫人神色憔悴长吁短叹,才得知新婚的妹妹竟被赶回了娘家,都唏嘘不已。 云无岫坐在桌前对白心玥笑了笑,“嫂嫂的好意妹妹心领了。若有烦恼定会找嫂嫂诉说。”心中却盼望着右手掌中的那朵夜合花能尽快盛开。 云承熙见妹妹憔悴了许多也分外心疼,却不知该如何安慰,只是不断地往她碗中夹上一些她平日爱吃的菜肴,嘱咐妹妹多吃些。 云无岫一改往日食不下咽的状态,吃了大半碗饭,饭后又与母亲哥嫂一起吃了杯茶,方携了听秋回去了。 有了花药的承诺,云无岫不再那样悲痛,心中存了一丝希冀,每日只管看书写字,亦或是花园中走走转转重拾旧事。 天气日渐寒冷,不知不觉已渐渐入了寒冬腊月,一日清早白心玥吃过早饭来漓樱阁看望无岫,怕她一人胡思乱想便陪着她坐了一上午,姑嫂二人一时谈论诗赋,一时博局对弈吃茶谈天。 白心玥见无岫情绪似乎缓和很多,便牵过她的手道:“岫儿过会子去浮光台用饭吧,今日可是大日子,你大哥也必定会在家吃。”说着话笑意满面,“我暂且回去准备一番,过会儿再遣人来请你。”说完起身走了。 云无岫见她诚意相邀点头答应了将她送了出来。 原来这日是腊月初二,是哥嫂成婚第四个年头了。遥想当年,无岫不禁叹了口气。望着窗外冬日的暖阳,思绪不由再次飘到了三年前的那个冬天。 那一年十二月初二,天降大雪,在漫天的飞雪中,云家迎来了年末最大的喜事——大少爷云承熙成亲。 那天的雪下得很大,云承熙天光微亮就被拉起来梳洗,着装,接受父亲一番训教,过午之后便去相隔几条街的白家接亲。 大喜的日子,每个人都是喜气洋洋,唯独云承熙愁眉不展。 白家的女儿白心玥据说是难得的美人,不禁人美且贤淑,与云家算得上门当户对。但云承熙心里怀念着从前的恋人,始终对从前的事情难以释怀。 云无岫站在屋门口,看着他面无表情地走出了大院,不由得叹了口气。心中祈祷但愿新嫂嫂能够解开大哥的心结。 小颂儿也被大院内的丝竹声吵醒,穿着厚厚的冬衣在府内的游廊上上蹿下跳的嬉闹着,累的跟班的乳娘气喘吁吁,一直大呼,小少爷,你慢些跑。然而,小少爷却越跑越带劲。 云无岫笑嘻嘻地看着穿着笨拙,却动作灵敏的小弟,喊了他一声,想让他跑过来。颂儿开开心心的回了一声二姐姐跑了过来,却在距离云无岫一丈不到的地方停了下来。只见言曦端着托盘从另一边走来,正好走到了颂儿身边。小颂抬头看了一眼身边的言曦,惊叫了一声顿时转身撒腿就跑,任云无岫怎么喊他,他都不理会,直跑得无影无踪,远离了无岫的视线。 云无岫狐疑地盯住言曦打量了半天问:“这孩子怎么每一次看到你就跑?” 言曦眼角闪过一丝怒,瞬间又恢复了正常,“奴婢也不知道……他从小就怕奴婢……”言曦支吾了几句话锋一转,“姑娘,赶快进屋吃饭吧。今日大少爷成亲,待会儿府内怕是很忙。” 云无岫跟着她进了屋。心中着实担忧大哥的状态,既害怕他委屈了自己,又怕他委屈了新嫂子。随口吃了一点饭就出去了。 屋外的雪越下越大,府内的各条大路小径也都是扫了一遍又一遍。 正堂大厅内,云老爷和云夫人坐在高堂的位置上,正享受着儿子儿媳的跪拜,敬茶。 此刻,他们应该很欣慰,很开心吧。 云无岫没有去前面凑热闹,一个人披着披风站在游廊上看着落雪发呆,远远地她似乎看见了言曦幽怨哀伤的目光,只见纷繁的落雪中言曦伸展着双臂随风而舞,那个落寞的身影令她升起一阵心酸。 “今日承熙兄长娶亲你怎么一筹莫展?”远远的钟牧昇笑盈盈走来,飞雪中一袭黛青色狐裘披风,更衬得人如同临风玉树般挺拔。 云无岫见他来了,顿时面露喜色迎了上去笑道:“你不在席间帮着哥哥会客,怎么过来了?” “兄长的客人自然有他招待,你不在我一人无趣至极,都道‘天不老,情难绝’,如今我便是‘心似双丝网’,其中千千结唯有君可解。”钟牧昇亦是笑着说道。 云无岫红了脸白了他一眼,走出游廊俯身在台阶上抓了一把白雪攥在手中攒成了一个小雪球向钟牧昇掷去,“谁要同你说这些没意思的话。” 钟牧昇偏了偏头错过了她手上的雪球,笑道:“也不嫌冷,只管混闹吧。”说着也俯下身来在地上抓了一把雪向她扬去。纷繁的飞雪中,二人相互追逐打闹起来,一时间满园乱跑,笑闹声热闹了整个院子。 冷风一阵阵刮过,漓樱阁院中的树木光秃秃的枝丫随风胡乱的摆动着,听秋坐在暖炉旁一针一线的绣着什么。云无岫靠在床上歪着,回忆被窗外的风声打断,她叹了口气坐起身来。 不多时白心玥的小丫鬟莲蕊赶了过来说请云无岫过去用餐,云无岫便收拾了一番跟着那丫头去了浮光台。 浮光台用过午饭之后,云无岫独自一人趁着大好的阳光再次往夕光小筑去了,浮光台的院子距离夕光小筑有些远,她经过一方水池时停住了脚步,那方圆数丈的池子原本是用来养鱼供人观赏的,可自从那件事情之后,池中的鱼一夕之间无缘无故死了个精光。 云老爷忌惮那水有邪气,便命人将池中的水抽干了。如今只剩下一个光溜溜的深坑。那坑中底部隐隐约约可见一些类似于凝固的血渍的印记,阳光下看去总觉得阴气森然。 云无岫看了一眼忽而想起了言曦,不由心中悲戚,抬腿便要离开,忽而不远处云承颂的身影一晃而过,她揉了揉眼再次望去,却什么人也没看到。 小弟云承颂已被云老爷送去了私塾,只在放学后会跑到漓樱阁闹着无岫与其玩耍。因想着在家不多时日了,无岫便每日傍晚与弟弟嬉闹片刻。这会子他原本应该在私塾念书才是,必不会出现在这儿,再者此处荒凉,本没有什么好玩的。 云无岫叹了口气疑惑自己出现了幻觉,便再无心情去夕光小筑悼念言曦了,径自回了漓樱阁。 看见她回来,听秋将准备好的茶水递了上去,“我就说二姑娘很快就回来了,宛冬还不信非要跟我打赌。” 宛冬笑道:“我不过玩笑一句,你也值得当真。” 二人见云无岫脸上并无任何表情,只当她不开心纷纷上前去准备开解她,谁料云无岫径自走到内室倒在床上睡去了。 不多时便沉入了梦乡。 第八章 阴谋何其忍 梦里是云家的宅院,是一片祥和,是这一年的初夏时节。是云无岫最后看到言曦的那段日子。 那一日阳光灿烂,云无岫与言曦,听秋,宛冬在长廊水榭嬉闹玩耍,忽听远远地传来一阵阵惊慌失措的叫喊声——救命啊,快来人哪! 几个女孩纷纷吃了一惊,都听出那呼救声好像是云承颂乳娘的声音!几人循着声音找去,几经翻转终于在那一方养鱼的水池边看到了乳娘李嬷嬷。只见李嬷嬷趴在水池边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云无岫心中一慌走上前问道:“出什么事情了?” “小少爷……小少爷他……掉进池子里了……”乳娘一边哭一边说,“我追不上他,我刚刚跟过来就看见小少爷掉了下去……” 云无岫拍了拍李嬷嬷的肩膀泰然自若道,“你快去找郎中来,我这就下去救他,记着我没有救上来他之前,你不许告诉老爷和柳姨娘。” 当时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交代好了李嬷嬷,云无岫便没有半分犹豫跳下了池子。池中水并不是很凉,只是这池子有些深,云无岫一面寻找着小弟颂儿,一边对听秋宛冬招了招手:“你二人也赶紧下来帮我一起找人,言曦快回去烧一锅水。”池边三人听了吩咐立刻去照做。 不多时云无岫便寻到了颂儿,她将他紧紧地抱住,出了水池云无岫抱着昏迷不醒的弟弟快速奔回了自己的住所,他的呼吸还在,只是比较微弱。回到屋内云无岫试探性的在他胸前按压了几下,小颂嘴巴一歪,吐出了几口浑水,接着咳嗽了几声,小声说道:“好冷啊。” 听见他终于说话了,云无岫才松了一口气,立刻吩咐言曦将洗澡的木桶取来,调好了一桶温水,将小颂儿放进木桶中,又吩咐听秋和宛冬好生给他洗了个澡,又命言曦取了一方毯子出来,待弟弟洗好澡出来放在自己床上给他盖上了。 收拾妥当之后,郎中也来了。李嬷嬷见云无岫救上来了小少爷,哭丧的老脸顿时露出了喜色。大夫把了半天的脉也没说出个缘由,于是走到外屋坐在桌前写了一个方子,带着乳娘去抓药了。 一直等到天黑了,颂儿也不见醒来。这可将云无岫并一众丫鬟急坏了,云无岫不停地在房中踱步,听秋道:“这可如何是好?若是柳姨娘知道必定有一场气生。” 三人正不知道如何是好时,就听见外面传来柳姨娘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我的儿呀!我的儿—— 宛冬气道:“真不知是哪个小蹄子嘴快,若是让我知道了非撕烂她的嘴!”一面打了帘子将外面的人请了进来。 柳姨娘一边哭着一边进了屋内,在她身后还跟着云老爷以及云夫人。那柳姨娘一看见昏迷在床的儿子立刻上前抱着他大声地哭了起来。云老爷看了坐在一旁的女儿一眼不悦道:“岫儿,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云无岫叹了口气刚要说话,却见李嬷嬷上前噗通跪了下来哭道:“都是老奴的错,老奴一时没看好小少爷,才令他失足掉入了池中。” 李嬷嬷粗略地讲述了一下事情的经过,柳姨娘看颂儿迟迟不醒指着李嬷嬷骂道:“你个老糊涂的东西,那么大的园子去哪里不好,为什么偏偏要去那里,我儿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有几条命赔?!你说——” 李嬷嬷深知柳絮儿的脾性也不做辩驳只跪着认错。 云老爷见那柳絮儿得理不饶人便不耐烦的对她道:“乳娘也不是有意的,只要颂儿性命无碍,还有何可计较的?你先回去吧,我让江禄再去请个高明的大夫来。” 柳絮儿撇撇嘴低了头,有心耍混撒泼但见云夫人在场也不好看,只得将心中一口怨气存下,虽舍不得儿子却也不得不回自己房中去了。 颂儿一直昏迷了三天三夜,这几天之内云老爷请遍了整个京城的大夫,也没有将颂儿唤醒。 那一天下午,云家门外来了一位白胡子的老头,老头仙风道骨说他能参透阴阳,洞悉五行,且能预知未来勘破任何无端病因,甚至能够降妖除魔,医治各种疑难杂症。 云老爷心疼儿子便将那老头带进了院中,那老头先是一番故弄玄虚,四处走动一圈后说道:“院中有一方阴寒之地能吞食小儿魂灵,你家中是否有孩童昏迷未醒?” 云老爷和柳姨娘也是病急乱投医,原想不过是让其试试看,没想到自己还没说出请他的缘由倒被他先说了出来,心中着实佩服这老头,忙施礼道:“老神仙果然看得透彻,小儿前几日不慎落入北院一方池塘内,虽性命无碍却接连多日昏迷不醒,还望老神仙能救他一命,老夫感恩不尽。” “好说好说,不过是做场法事驱散阴气,夺回小儿魂灵,有何难事?”老头说着斜眼看了看云老爷,清了清嗓子道:“不过法事耗费心神,老夫连日奔波需好生静养一番才有气力……” 云老爷会意笑道:“老神仙只管在园中住下,云某必尊为上宾,若医治好我儿赏银断不会少的。敢问先生高姓?” “老夫复姓庚桑。”老头说着话专心致志的掐指计算着什么,俨然一副神仙做派。 “庚桑先生这边请——”云老爷见他一副高深模样心中踏实了许多,将那老头引去了客房,第二日那老头在府内摆开阵势,虚张声势的做了一场法事。末了,那老头指着云无岫说道:“这位姑娘怕是罪魁祸首了。” 话音刚落众人皆是一惊,纷纷看向他,老头故作深沉地望着云无岫笑而不语。 云无岫不由得怒从中来辩解道:“颂儿是我弟弟,虽并非一母所生,但我却一直将他视为瑰宝般疼惜,如何会害他?你胡说!” 乳娘李嬷嬷也上前为无岫申辩道,“小少爷还是二姑娘救上来的呢,怎么可能是罪魁祸首。” 柳姨娘刚想趁乱做个搅屎棍子时,云老爷将她按在了位子上,起身说道:“老神仙莫要信口雌黄,我这小女儿向来心慈仁善,怎么可能害我小儿子。老夫不明白,还请老神仙细细道来!” “心慈仁善看上去不假,但她可是阴时出生?若非阴时妖女,又怎会与小少爷的阳气相克?想要让小少爷醒来,办法只有一个。”老头眼睛转了转再次停下话语。 “什么办法?”云老爷追问道。 “贵府小少爷是受了池中阴寒之气的困阻,若想要摆脱阴寒之气的困阻必须要用阴时妖女的明眸做为祭奠。”老头说着目光扫向云无岫,又将房中之人挨个扫过方继续道:“也就是说将二姑娘的双目剜下来,丢入那一方池水中祭奠池中阴寒之气,然后替小少爷招魂。不出两日小少爷必定安然无恙。若非如此,小少爷不出百日便会魂灭身亡。”老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打在云无岫身上的鞭子,狠狠地抽痛了云无岫的心。 云老爷还没发话,柳姨娘扑通一声跪在了云无岫的脚下,“岫儿,我这辈子就这么一个儿子,你救救他吧!只要颂儿活了,姨娘给你当牛做马一辈子!”一边说着话一边磕起头来。 云无岫的心里顿时乱成一团。她想救颂儿,但她不想失去双目。想到将要生活在无边的黑暗里,云无岫的心就格外的沉重。可是,看着躺在床上的颂儿,云无岫又着实的不忍心。 就在云无岫犹豫不决时,言曦突然冷笑了一声,她神色怪异地看了一眼那老头,正巧与老头的目光碰撞在了一起,那老头忽然就像是看到了什么害怕的东西,顿时慌乱地垂下头去了。 言曦在老头身边跪了下来:“老神仙,请您不要这样折磨我家二姑娘。其实我和二姑娘是同时出生,若说阴时妖女,我才是真正的阴时妖女!老神仙若是不信,可以仔细为我推演。看看谁才是真正的阴时妖女。” 言曦的举动让所有人大吃一惊,云无岫连忙将她扶起来感激地说道:“言曦,你不必为我这样做!其实,为了弟弟别说一双眼睛,就是要我代他去死我也是愿意的。言曦,谢谢你的好意。” 言曦握着云无岫的手,明眸中透露出一丝甜美的笑意,她摇了摇头道:“姑娘,言曦并非为了您,言曦说的都是实话,您不必感谢我,这一切都是我应该做的。”她的话令云无岫摸不着头脑,还来不及细想时,就听那老头大叫道:“奇了!果真如此!” 众人纷纷看向那老头,只见老头脸上的神色陡然变了,他有点不可思议地盯着言曦看了看说道:“这位姑娘……果真如此!”说着走到云老爷面前,“庚桑刚刚一时算错,差点害了二姑娘,着实该死。那位姑娘说的不错,阴时妖女其实是她!” 言曦闻言释然地笑了笑,她温柔地看了一眼云无岫,用尽此生最后的目光。 云老爷长舒了一口气,抬手将额头的汗水擦去,缓了片刻对言曦说道:“言曦,多谢你救了我的儿女,你放心从今日起你便是我云家的恩人!我势必会待你如女儿一般。” 言曦则慌乱地跪了下来,直言这本是她一个奴婢的本分,短短几句话却感动的阖府上下没有一个人不落泪的。柳姨娘更是握着言曦的手哽咽的说不出话来。 一个时辰之后,那老头说明眸祭祀可以开始了,云老爷便喊了几个下人来,让他们将言曦带走了。 云无岫想要阻止却来不及了,耳边忽然响起似梦非梦一句话来——您大恩大德,言曦永世难忘,来世必定生死相随…… 第九章 旧事终难忘 云无岫的心猛然一颤,一个趔趄瘫坐在了地上。 水池边上,几个壮汉将言曦牢牢地按住,言曦并不哭喊,风迎面划过,随着一名壮汉手中的匕首划破了言曦秀丽的脸颊。 云无岫站在假山边上,整个身体不住的战栗着,想要去阻止他们,却没有一丝力气可以站起。内心涌出的恐惧让她不敢过去,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那些血腥的画面,顿时又让她不寒而栗瑟瑟发抖。 明明是夏天,明明是烈日,她却只感到一阵阵阴冷,不禁抱紧了双肩。 不知道过了多久,水池边上始终没有任何声音,她听不见言曦痛苦的□□声,也听不见那些刽子手割肉的悉索声,只听的耳边微风吹过,带起一阵阵血腥之气,闻之令人骇然。 “岫儿,您怎么会在这里?”钟牧昇的声音温柔的划过耳边。 云无岫抬起头看见了他温润如玉的脸,不知怎的,她此刻的无助与恐惧逐渐的褪去了。她情不自禁地扑进他的怀中哭道:“牧昇我好害怕……言曦她……” 钟牧昇轻拍着云无岫道:“言曦怎么了?我去漓樱阁寻你见你不在,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 云无岫没有回答他只是伏在他肩头哭个不住,此时此刻她心中异常难过,想到言曦从此以后将生活在黑暗中就觉得很窒息,觉得对不起她。然而耳边那一声分不清是真是幻的空灵之语再次传来——您大恩大德,言曦永世难忘,来世必定生死相随…… 无岫陷入沉思,莫非言曦今日之举有所前缘? 见她久久不语,钟牧昇抚摸着她的长发安慰道:“没事的,言曦不会有事的。你放心吧!”他的话在云无岫最无助的时候,永远那么温暖令她心安。“外面太热了,我扶你回房间吧。”钟牧昇说着拉着云无岫往漓樱阁走去。 一路上无岫紧紧地攥着钟牧昇的手一句话也不说。 回到漓樱阁时,听秋忙迎了上去,“二姑娘去哪了叫奴婢好找!您去哪了?”看见她身边的钟牧昇时忙施礼问好,而后悄声对云无岫道:“那老神仙的法子当真灵验,现在小少爷已经醒了,正吵闹着要吃的呢。” 云无岫脸色苍白,听了这话并无任何情绪波动,只是松开了钟牧昇的手快步进屋了。 钟牧昇看向听秋疑惑道:“你们家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二姑娘这是受了什么刺激不成?” 听秋摇了摇头将小少爷和算卦老头的事一一说给了他听,钟牧昇听完平和的面容登时升起一层怒气,叹道:“真是糊涂!这打卦算命之人的话如何信的?!这……以后让言曦如何是好?!”说罢拂袖进了屋内。 夏日刺眼的阳光里,钟牧昇的白色身影像一道清风拂过无岫的心湖,带动层层涟漪。 “牧昇,你说人如果失去了双目,后半生会不会生活在绝望之中?”云无岫目光里溢出蒙蒙雾气,声色低沉渗透着内心的悲凉。 钟牧昇深邃的目光凝视了云无岫片刻幽幽开口道:“言曦她……不会有事的。”现在他除了反复的安慰再也找不出更合适的话来。“言曦是个坚强的姑娘,她不会绝望。” 云无岫无声地落下泪来,她握住他的手问道:“你相信前世今生的缘分吗?” “当然。”钟牧昇将她拥入怀中,“你我必定是前世修来的福分,否则又岂会生于同一天?” “我在言曦被拉出去的时候,隐约间听见了一句话,似乎是隔着几世的轮回,像是言曦前世的诉说,她说我曾恩惠于她。那今日之刑便是对前生的回馈?”云无岫伏在钟牧昇胸前低低的诉说。“即便如此,我依旧很难过。她终是因为我……” 钟牧昇思索着点了点头:“一切有为法,应作如是观。岫儿只是太善良了,想你与言曦虽为主仆却情同手足,难免心伤。” 二人相拥着静静地坐了片刻,钟牧昇担心她深陷自责中便陪着她一起下棋说说笑笑,分散她心中对言曦的愧疚。 梦境中的过往都是一片虚无的苍白,钟牧昇的笑容在那片荒凉的意境里变得越来越淡,最后竟化作一股云烟飘散了,徒留在她眼前的是一片黑暗,一片如同末日般的黑暗,那种黑暗令人恐惧,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云无岫揉了揉眼睛抬起头看见了言曦。 言曦水杏般的大眼被生生剜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头上厚厚一层的纱布。纱布上星星点点的血迹看起来让人心底发憷脊背发寒,看着她傻愣愣地站在自己的床前,云无岫忍不住起身上前拥抱住了她,言曦的身躯微微地颤抖着,任由云无岫抱了一会儿之后才幽幽开口说道:“二姑娘……言曦……没事,不疼。” 言曦的话却让云无岫格外的心疼,她反而抱得更紧了,眼泪滴滴答答的落下来,打湿了她肩头的衣服,良久哽咽着说:“言曦,对不起,对不起……” 言曦听了云无岫的话,立刻挣脱了她的怀抱,慌乱地跪在了她的脚边,胆战心惊地说道:“姑娘千万别这样说,言曦担不起!” 言曦的慌张举动,让云无岫想到了从前的她,难道这样的她就注定生活在对任何事都无比惊惧之中?云无岫连忙将她搀起来,一想到从前不善言辞,老实木讷的丫头,无岫的心就一阵疼痛。这样的性子也是天生的命运吧?云无岫叹了口气,喊了一个小丫头把言曦送回了她的房间。 云承颂休养了几天之后,恢复了从前的调皮顽劣。 言曦的牺牲,赢得了云老爷云尚青的高度赞赏,颂儿醒来的第二天,他当着全家人的面,宣布要认言曦为义女,待遇和云家的姑娘们一样。并为她挑选了几个服侍的小丫鬟,同时将大女儿云无心曾经住过的一处小院“夕光小筑”分给了她。 眼见父亲有这样的安排,云无岫的心中总算有了一丝欣慰。 但是言曦却跪在云老爷面前称不愿意接受这些恩赐。她说,救小少爷是她自愿的,她不想得到什么,只求老爷不赶走她,让她一直服侍二姑娘,她就心满意足了。言辞间不卑不亢。倒让云老爷格外钦佩。执拗不过,云老爷答应了她,并且告诉家丁们虽然言曦还是奴婢,但是他们必须以姑娘的身份对待她,否则便要打他们一顿赶出府去。 云老爷的这些话给了言曦一个保护伞,让她在随后的艰难日子里没有那么累。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一天天的暖起来了。言曦依旧跟在云无岫身边,但由于没了双目言曦在云无岫身边不但无法做事反倒影响了他人,在无岫的一再坚持之下,言曦才答应住进了夕光小筑。 言曦住进夕光小筑后,第二日那个仙风道骨名为庚桑异的老头又来了,他告诉云老爷言曦和二姑娘都是阴时妖女,虽然言曦双目没了但依旧有妖女的力量,如果让她一再与二姑娘云无岫接触,那么阖府将会发生更大的血光之灾,云承颂的事令云家老爷对这位老人家格外信任,于是便府中下令:二姑娘不得进入夕光小筑,否则家法伺候,又命阖府上下的下人们看着她。 云无岫心中虽是气愤却也只能顺从,只得不时的派身边的听秋亦或宛冬去夕光小筑看望言曦。 云承熙和新婚夫人白心玥在上元节过后搬到了浮光台。说起来这白心玥也当真是一位人见人爱的女子,不仅模样美的没话说,人品更是没挑剔的。与此同时还是个才华横溢的女子。 云无岫有时候无聊的时候,经常跑去浮光台找她玩儿,每次过去都会看到她在云承熙的琴声里翩然跳舞。那舞姿是云无岫见过最美的风景。 云承熙也会常常醉在她的舞蹈里,每每看着他们琴瑟和鸣的恩爱画面,云无岫都有种说不出的幸福感,同时也格外感激这位大嫂。是她的端庄与宽容将大哥从悲伤之中拉了出来,是她的温柔善良让自己再次看见了大哥脸上的笑容。 云无岫在哥嫂的幸福中微微地笑了,越笑越落寞,越笑越悲伤,最后竟落下泪来,泪眼朦胧中她看着他们的身影慢慢化作白雾消散在眼前,她再次陷入一片幽暗的深渊之中…… “岫儿,你要好好的!” “二姑娘,千万保重……” 黑暗中她听见钟牧昇和言曦温柔的叮嘱,但却再也看不到他们的人。她终于痛哭起来,伸开手却无法碰触到任何人。 “二姑娘,二姑娘,快醒醒!”感觉到听秋握住了自己的手,云无岫缓缓睁开了眼睛,触及一旁的枕头,才发现竟打湿了一大片的泪水。 看见她醒了,听秋忙端过来一杯茶水关切道:“二姑娘做了什么梦,如此绝望。”云无岫接过茶一口气喝完,又将茶杯递给她,摇了摇头淡淡说道:“记不得了,许久以前的事吧。”说罢无精打采地再次躺下来。 冬去春来,院子里的树木花草随着时光的流转,渐渐地明媚了起来,沉睡了一个冬季的万物,在阳光里逐渐苏醒了。 第十章 渺渺定乾坤 云无岫看着满园的春光,心底里被钟牧昇点燃的情愫却随着天气的转暖逐渐的冷却了。 她清楚的记得那一日在如念胭脂花药对她说过的话,如今她与钟牧昇再也没了任何交集,即使他能重回人间也将与她再无瓜葛,只是一想到这些她的心便会一阵绞痛,他在那一次出现在她的梦中之后,便再也没有出现过。这令她分外悲伤。 心里想着这个名字,眼前浮现出一个个模模糊糊的白色身影,闭上眼睛,感受着一场幻觉般的心动。她不断地提醒着自己不能忘记他。 “你是在想我吗?”一个轻柔的声音随着风飘进了耳中。云无岫睁开眼,在明亮的阳光中她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手持一把折扇向她走了过来。只是,她却无论如何也看不清楚他的脸。 待他走的近了云无岫依然只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她着急起来,伸着手在眼前晃了晃,自己的手看得清清楚楚,周围的风景也看的一清二楚,唯独看不到他的五官。云无岫大惊,慌道:“牧昇,为何我不能看清楚你的脸?” “因为目前我来自你的思念,岫儿,你把眼睛闭上,把那些执着的想念忘记吧!”钟牧昇的声音温柔舒服,有一股让人无法抗拒的魔力。 云无岫乖乖地闭上了双眼。内心却分外抗拒的挣扎起来。“牧昇,你过得还好吗?你在那里有没有痛苦?”她再次睁开眼,眼前一缕清风几片落花,再无他物。 一日云尚青召集了一众好友亲朋来云家花园赏花,名为赏花实则为二女儿挑选佳婿,钟牧昇失踪了女儿总不能一直住在家里吧?她虽回来之时明了志但也不能一味的由着她。云老爷怕女儿生气没敢明说只说一众亲贵好友今日聚聚,你若闲来无事可来花园看看。心里想若是看上哪个也好。但云无岫仿佛猜透了他的心思,又不好直接拒绝父亲,便拉着听秋和宛冬一道去了后花园的亭子里。 云无岫坐在亭子里,将裁剪好的宣纸铺展开来,又命宛冬备上各种颜料准备作画,但看着来往穿梭在花丛中的人群,心里格外的烦躁。手底下平展洁白的宣纸不知不觉得被揉皱了。 “你再揉就不能画了。”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云无岫身后传来,她地回过头,看到了柳怀忠白净的脸。内心涌起一阵反感不悦地问道:“你怎么来了?” 柳怀忠伸手折下一朵娇艳欲滴的玫瑰,走到云无岫面前想要顺手簪到云无岫的发髻上,却被她头一偏躲开了,柳怀忠讪讪一笑:“别这么见外嘛!如今你那相公不知去向何方了,你不如跟了我,况我对你钟情多年,不嫌弃你嫁过他人。”说着再次走上前来。 云无岫忙绕到一旁,听秋和宛冬则挺身挡在了她身前。 “岫儿,多日不见竟如此见外了不成?”柳怀忠有些不悦地看着挡在她身前的听秋和宛冬:“你们俩让开,我有话要对岫儿说!” “柳公子有什么话只管说罢。” 云无岫冷声道。 柳怀忠看着人来人往的后花园,不得不规矩起来,想要说什么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摇了摇扇子呆呆看了她片刻便转身走了。 “呸——”听秋望着那个远去的背影狠狠地啐了一口,“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照照自己是个什么德性!” 云无岫却没说什么习惯性的摊开右手掌,只是在那一瞬间她看见一朵嫣红的夜合花须臾便绽放在她的掌心,那样清晰那样瑰丽。 她看着手掌中盛开的红色夜合,心中感慨万千,思前想后命听秋取来笔墨,伏案写了一封家书,将那一日偶遇花药一事以及灵心梦中嘱托详细陈述下来,又说这掌中夜合盛开之日便是她与钟牧昇的三世情缘终了之时,如今她愿遵循天意回归天荒极界以求换回钟牧昇重归尘世,望父母体谅女儿痴心,亦体谅她不能当面拜别之憾,书信写完便封好交给听秋命她送去观云轩交于母亲,自己则独自出门去了。 如念胭脂内花药在与客人相谈甚欢,目光投向门外看见了云无岫的身影,她对无岫笑了笑指了指楼梯处,示意她直接上楼即可。 云无岫微微一笑便径自上了三楼,她抬手即将敲门之时,门内传来一个温润清澈的声音:“云姑娘请进来吧。”那一脉如水的温柔,一股天然幽凉的气息与那日梦中女子如出一辙。云无岫便被一股坦然填满,她推门走了进去。 绿纱花窗前,一袭碧色伫立,她粉面微笑目光如水的望向无岫,“云姑娘久等了。请坐——” 云无岫上前坐于茶几前,面前的银兔毫盏中冒着热气,艾色清茶散发着淡淡的幽香,那清淡的香气是她格外熟悉的,那是艾色夜合茶的清冽。 “灵心姑娘……”无岫第一次见到这个出现在梦中的奇女子,不由的产生一丝局促之感。 灵心坐下来,抬手将一杯清茶递在她面前道:“云姑娘尝尝我这茶,是否与你府上的夜合清露一般令人深思安宁。” 云无岫端起茶轻轻抿了一口,淡淡的清香令人神思清宁,由衷赞道:“好茶。” “天荒圣情大神只知夜合太神造就了欢言,却不知欢言的三世痴情亦可生出夜合的记忆,故而稳定极界的盛世繁华。”灵心目光深远看向云无岫继续道:“你与那钟子携三世痴恋却终究难成眷属,这其中缘由你可知否?” 云无岫茫然无措摇了摇头。 灵心放下手上的茶杯,继续道:“求不得才会祈祷天荒地老,得不到方可痴心不绝。云姑娘请摊开掌心。” 云无岫依言伸出右掌,掌中那朵夜合依然盛放,殷红的如同鲜花般娇艳欲滴,仿佛从血脉之中盛开出来触手可得。 灵心伸手在云无岫摊开的掌中轻轻一抓,一道青色灵波稍纵即逝,那一朵盛放在云无岫掌心血脉里的夜合便被她抽离了出来。 无岫并未感到任何不适,低头看向自己的右手掌心却是早已恢复正常,她不禁有些讶然,神情带着些许惊愕看着她。 灵心将手上的花凑在鼻息之下嗅了嗅,然后又将一丝灵力注入在那朵花上,夜合花受了灵波须臾之间便膨胀起来化作一把巨大红伞的模样,将她二人罩在了其中,灵心伸出右手按在云无岫的手上道:“云姑娘,此去便是退无可退,你若是后悔了,我即刻送你回云家,你还可另择他人相伴一世,若是无悔,咱们这就回天荒极界。” “我不悔,灵心姑娘只管作法。”云无岫的眼前闪过钟牧昇平和温暖的笑容,她异常坚定地点了点头。 灵心淡淡一笑挥手再次散发出一道灵波,夜合之伞便带着二人直上苍穹而去。 氤氲薄雾之中,夜合花飘洒而落。似一场华丽的轮回。又似一场绝望的相思。各种颜色的绒花纷纷繁繁的铺落了一地,在整个合语沧澜上形成一张五彩斑斓的地毯。浓郁的香气在氤氲中铺散在四方,飘摇着世人的忧伤。 夜幕暗淡下来,合语沧澜的正东方升腾起一颗耀眼的星,那是钟牧昇灵魂所化,散发着温和如玉的光芒,光芒四散开来柔和的笼罩着这片夜合之岛。 夜合树上栖息着大大小小的九尾欢言,它们安安静静地伫立在枝头,俯瞰着合语沧澜上微末的变化。 灵心带着云无岫从合语沧澜的边缘落下来,穿过繁茂的夜合树林,二人进入了一方类似于八卦阵的树丛,这便是天荒极界的吉星定世阵。 这是云无岫第一次在现实中进入吉星定世阵内,面对着眼前的景色她不禁一阵恍惚,总觉得这依旧是在睡梦中。 在灵心的带领下二人绕过层层树丛来到了巨大的夜合太神之前,当云无岫看见那棵巨大的夜合树时,神思不由的一阵晕眩,眼前忽而铺陈出一段前尘往事来: 混沌的天地间一脉清香四散飘来,巨大的夜合太神树干中散发出一道清亮的光波,接着整个树干开始脱落枯槁的树皮,纷繁的干枯的树皮,它们是世人最悲伤,最黯然的前生记忆,在清冷的光波中层层褪去,每斑驳落地一块灰色粗壮的树干便会散发出一道七彩的灵波,灵波之后在枯树皮之下便会生出一只小巧玲珑浑身赤金的九尾欢颜来! 万丈灵波之后欢言便成群结队的出世了,它们的生成为合语沧澜带来一道流光溢彩的风景。 …… “云姑娘,看见了什么?”灵心驻足,回过头望向云无岫。 云无岫扶住额头轻声道:“九尾欢言……它们为夜合太神所生。” 灵心点了点头不再说话,目光投向那巨大的树干上,嘴角浮起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云无岫看向那棵巨大的夜合树,眼前的画面再次清晰的铺陈开来,令她亲切而熟悉。 …… 欢言们以飘落的夜合花为食,以晨露为饮,在这充满灵力的仙世神界自在的成长,它们是灵敏而机智的,在长久的岁月里自我修炼着,渐渐地修为人身,幻化成一个个亭亭玉立的俏丽少女,但它们并不能称为仙子,因为她们还长着一对金色的翅膀。她们称为仙灵。 第十一章 前缘若初现 最早化为少女的欢言,长相极为俊美,也最为伶俐,她为自己取名“云伶曦”。伶曦具有一副天生的好嗓音,她日夜唱歌,翩然起舞,在万众前世悲情的记忆里充沛着自己的情感,幻想着终有一日能得一段绝美真情。 然而合语沧澜从未出现过男子。 欢言们的关于情的期盼也都止于一场场自我陶醉的幻象中。 伶曦的那一双金色的翅在她夜以继日的修行与歌声中悄然消失,化作了一件金色的披帛,她终于成了合语沧澜最美的欢言,成为了合语沧澜上第一个仙子。 随后的数年间,先后有数十只欢言修成正果,她们姐妹相称相亲相爱,她们自由自在的穿梭在合语沧澜上,她们热切的挚爱着这一片美丽的土地。 然而由于她们心中对挚爱之情的期盼过重,打破了合语沧澜甚至是天荒极界上空的“情束”,“情束”一旦打破,天荒极界便开始地动山摇,四方坍塌。一旦成崩塌之势,极界便再无安宁之日。 掌管极界的圣情天神闻之震怒,立刻调派水,月,镜,花这四方宫主前去探查究竟。四方宫主查明大难根源出自定世之岛合语沧澜,如实禀告圣情天神,天神即刻下旨命他四人将已化为仙子的欢言捕捉,并带上阴翳山绞杀,还未化为人身的九尾鸟则封印其体内灵力,令其永世为鸟不得飞离合语沧澜半步,否则便灰飞烟灭…… 旨意阴狠决绝,四方宫主以令办事合力将化为仙灵的欢言束缚住带往了阴翳山。 伶曦深感不安,却毫无挽救之力。就在与众姐妹一同跪在阴翳山下时,她见到了圣情天神。 天神高高在上的俯视着她们,五官冷峻,面无表情,她说,你们都是死有余辜的九尾鸟,本该即刻处死你们,但为我极界安定,可以饶你们不死……她的语气分外的冰冷,令人不敢违抗。 云伶曦充满希冀地望向她,静静地等候着迟来的惩戒。 你们其中一人我若是选中了谁,谁便要作为舍灵祭奠夜合太神。如此其他人我便封去灵力再将你们化为九尾欢言。圣情天神高高在上的下了一道命令,言辞之间容不得半分抗拒。 “舍灵祭神”是一件残忍的事情,作为“舍灵”便是要封印于夜合太神中,生亦不能死亦不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永生受苦。肉体的痛苦并不能算什么,但是灵魂的痛苦却是任谁都无法承受的。 伶曦平静地望着天神,安静地等待着命运的天意。 圣情天神的手指弹出一道光波,打在了言曦身边一位小巧稚气的女孩身上,小女孩惊恐地瘫坐下来,登时间冷汗爬满了额头,她绝望地匍匐下来,幼小的身体瑟瑟发抖,用极其细小的声音抽泣着…… “天神大人!我愿意去做‘舍灵’,我是合语沧澜上第一只修成仙灵的欢言,理应去祭奠夜合太神。” 云伶曦毅然决然地望着圣情天神坚定说道,“我愿意去做‘舍灵’……” 圣情天神目光扫过落在伶曦身上,然后她冰冷的脸上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既然如此那就你吧!”说罢对押送着他们的四方宫主挥了挥手,“你们将她押回合语沧澜行祭祀之礼。” 四大宫主领命,每人分别在伶曦身上施了一道法力,伶曦顿觉身子僵硬动弹不得。四方宫主将伶曦拖拽着向合语沧澜而去。 圣情天神见他们走远了,便挥手放出一道金光,金光笼罩在众仙灵身上,不消片刻这些原本清丽的女子们便化为了一群九尾鸟四散飞去了。 水月镜花四方宫主携着伶曦来到夜合太神树下,四人分别以四个方向站立对其施法,水为东,月为南,镜为西,花为北,四人各展神威通力合作将云伶曦禁锢,随后又合力施法将她封印与夜合树干之内,以此来祭奠夜合太神。 “夜合太神高高在上,相思纠缠亦趋亦伤,欢言亡魂归入尘世,吉星高照保我四方,潵雪迷离悲欢一度,天罗地网织就情束,吉星归来定稳万世,天荒地老皆有数……” 随着四方宫主的阵阵和声之咒,巨大的夜合树散发出一阵强劲却又柔和的光芒来,光芒迅速在天荒极界的上空蔓延而去。 伶曦在柔和的光罩之中渐渐闭上了双目,身上每一个细小的关节都在传递着痛感,仿佛血脉中都爬满了嗜血的小虫,啃食着她的每一寸肌肤,令她痛到麻木,麻木到就连呼吸都深感沉重。 不知道过了多久,耳边再也听不到那一阵阵如同蝉鸣般的咒声,她艰难地睁开双目,却再也看不见什么,眼前是一片无穷的黑暗,黑色是她最为害怕的颜色,盯得久了心便会深陷惊惧的漩涡之中。那一刻她忽然被巨大的孤独,悲伤,恐惧笼罩住,忘却了身上的疼痛感。 四周的寂静令她就连自己的呼吸声都听得到,她再次闭上了眼睛,企图幻想一段美好,然而却感到体内忽的窜上来一股大力要将她生生撕裂,每一处的肌肤都仿佛被几股不同方向的力量拉扯着,那是一种无法言说的痛苦,也是一种无能为力的痛苦。 她的法力在被四方宫主束缚的时候就已经废去,此刻她除了还有一丝意识能够感知这些疼痛,再无其他,而此刻她却多想连这么一丝意识都消失掉。 那样的如同万马分尸的感觉不知道何时突然地就消失了,她感受到眼前似乎有一丝光亮,于是试着抬起头来,睁开眼她看见了皎洁如水的白月光,那样清亮的月光令她一时间产生了一丝雀跃,她以为自此之后自己的罪便圆满了,然而下一刻她的笑容便凝固在了脸上,她低下头看见了自己惨烈的躯体,那四分五裂的肉身如同被撕碎的花瓣一般落在殷红的血液中,不多时便被巨大的夜合树吸食殆尽了。 她蓦然意识到原来刚刚那股力量不过是将她的灵魂生生的从肉体内剥离出来,此刻的自己不过是一缕残灵!一缕没有任何能力轮回的残灵。一瞬间她陷入了巨大的绝望中,若是不能生亦不能死的话,她的残灵只能被夜合反复吸食吐纳,周而复始,而她的魂魄也会在这反复之间越来越淡,千年之后便会真正消失…… 而此刻她的痛苦也才刚刚开始而已。 云伶曦望着周围的白月光,月光下那些盛开的娇艳欲滴的花朵,此刻看起来异常的诡异。 她苦笑起来。 依稀间她仿佛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柔和的月光下她虔诚地跪在夜合太神之前祈祷着什么。 …… 清风徐来,纷纷繁繁的各色夜合花飘落下来,引得九尾欢言成群结队来觅食。云无岫被这一阵清风吹得一个寒噤,那一段令她心悸的往事飘忽远去了。 灵心走到她身边对她微微一笑道:“既然姑娘前世遭遇过,就当知道封印祭祀是多么残酷的一件事,姑娘若是心生怯意,灵心愿送姑娘回去。” 云无岫忙道:“无岫不怕,姑娘只管作法便是了。” “那好,既然云姑娘心意已决,那便随我一起跪拜夜合太神吧。”灵心说罢跪了下来。 云无岫与她并肩跪了下来。 只见灵心将从云无岫手掌之中收来的那朵夜合花,化作一道殷红的光波打入了夜合的树干之内,然后方道:“欢言三世痴念已觉醒,今灵心携情痴而来,愿换取吉星残念回归凡尘,从此之后再无瓜葛,两两相忘,永生不见……” 灵心说话之间整个人便渐渐的消失了,只留下一连串清脆的回声响荡在无岫耳边,那一句“两两相忘,永生不见”令她霎时间落下泪来。 云无岫闭上双目眼前再次出现一片混沌之象,在一片荒凉迷蒙之中她听见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似是一个满腹心事的少女慌乱地奔跑而来。 那一片迷蒙的前世之像内她看见了那个少女,只见她披着如水的月光款款而来,在夜合太神之前踟躇良久后跪拜下来,双手合十方道:“弟子言曦感谢伶曦姐姐的救命之恩,大恩大德永生不忘,来世必将生死追随。”言罢她便恭恭敬敬地扣了三个头。之后化作一只赤金欢言飞上了夜合枝头。 巨大的夜合树树端之上挂着一位女子虚幻的身影,她眉宇之间被一道霞光深锁钉在树端上,四肢被千丝万缕的七彩光束束缚着,每一丝每一缕都带着一股巨大强劲的力量。 日复一日,风吹雨落,那虚幻的身影在风雨中飘摇。像一只被缠在树端的纸鸢,摇摇晃晃的执着着别人的心事,沉默着自己的哀伤。 那张脸血色全无,竟如同皑皑白雪一般,双目中眼神空洞,仿佛绝望至极。经历数百年,她如同一尊神雕,长久的伴随着夜合的盛开与飘落,在岁月中静默着,任由风刀霜剑凋零着斑驳的心思。 当她的灵魂越来越弱化时,夜合太神所散发出的定世之光也逐渐地暗淡下来,她深感疲惫,却也麻木。 就在她不知道经历了多少次灵魂被夜合太神吸食吞吐,残灵被消食殆尽的时候,一个男子闯了进来。 第十二章 奈何落红尘 渺渺清风间,她依稀看见了他的容颜,眉目不俗于世,颜如舜华,器宇不凡,那是她见过的第一位男子,也是她无数次幻想中的样子,看到他的那一瞬间,她那颗逝去了数百年的心在刹那间复活了,重重花影间她看见他慢慢走到夜合太神之下,然后他抬起头仰望着她。 他的目光像一缕忧伤的清风拂过她的心间,落下无法把握的印记。她落下泪来,伴随着夜合的飘散落在他的脚下。 有那么一瞬间她忽的生出一个奢望来:若是能与他携手共游这天荒极界便是立刻灰飞烟灭也是好的。 他怅然地仰望着她,良久叹了口气,眸中生出一汪清泪,继而轻声道:“众生皆想往神界,唯我憧憬情天,却不曾想过在这天荒地老的神情圣界亦会有如此薄命红颜,但见姑娘魂灵虚弱禁锢在此不知所犯何罪?” 伶曦无奈地摇了摇头,数百年的封印,她早已说不出话来,但听见他的话,心中蓦然生出欢喜之情来。 男子见她不语继续道:“在下钟子携,愿助姑娘走出牢窟!”说罢抬手便要硬生生解开伶曦身上的封印。 伶曦摇了摇头目光充满感激,张了张口想要告诉他不可为自己强行解开封印,却又说不出,待到能发出声音时,却又鬼使神差地说了两个字:“谢谢。”这令她不解,又分外的慌乱,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仿佛被一种神秘的力量操控了,却又不知这力量究竟是善还是恶。 钟子携抬手打出一道青色灵波,灵波幻化成数万道光刀飞向伶曦,刀光剑影之后,伶曦身上的七彩光束便纷纷被轻而易举的割裂了。 伶曦摆脱了束缚,那一缕残魂便如同柳絮一般飘落下来。 钟子携伸出双臂将她接住了。 伶曦虚无的身躯在他的臂弯里感受不到任何温度,钟子携诚挚地望了她一眼,那目光中带着无限的同情,继而也生出一丝温情,他柔声道:“现在没事了,子携稍后作法助姑娘轮回转世,摆脱这封印之苦。” 伶曦苦笑,心中千言万语想要说与他听,告诉他这一切皆为她自己心甘情愿,想要他快快离去,以防被自己连累,然而话到唇边却吐不出来,单单化为几个并非真实想法的语句:“多谢钟公子的搭救,大恩大德来世再报……”她感觉身后似乎有个看不见的人在操控着她,摆布着她的一言一行。这应当是个阴谋,她暗暗的想,长叹一口气想要提醒他千万小心,却再也没有一丝力气说话。 钟子携微微地笑了笑,“说什么报答的话,济世救人原本就是修道修仙之人本分。换做他人依旧会如同钟某一般。” 他的话如同春风细雨般敲打着她的心神,令她沉迷,不禁盯住他的脸庞看得痴住,心想若是真的能够再世轮回,她也一定要将他的样子刻在脑海中,即使下一世不能相遇也要一生一世记得他。 钟子携低下头看了她一眼,见她魂灵虽残,目光却炽烈真诚,不禁动容,心下惋惜起来:这样的秀丽容颜却被摧残至此。不由得抱得紧了些。他将她一路抱出了吉星定世阵才在合语沧澜边缘之地寻了一方宁静之所,开始作法。 自他的轮回之念骤起,合语沧澜的上空便升腾起一阵飓风来,飓风虽狂,岛上的夜合树却纹丝不动,那阵飓风搅动着空气形成巨大的气旋,不多时流动的气旋便形成了一道无形的门,钟子携口中的法决越念越快,那扇门内渐渐闪出一道金色的光,那束光吸引着伶曦的残魂向门内飞去,刹那间消失不见了。 钟子携做完了一场法事方才松了口气说道:“我钟子携也不枉为拥有千年的法术神尊,虽不能看透你究竟是为何事被困于此,但从此之后你便在人间自由了,万丈红尘,历经一世沧桑,方能志满怀,修得正果。” “未必吧!”一声摄人心魄的话语重重的敲落下来,随后钟子携身边便出现了四个人。 钟子携目光扫向四人笑道:“诸位便是东南西北四方位的镇世宫主吧?” 一位红衣女子款款上前笑道:“阁下莫说是千年修为的神尊,便是万年修为的神尊也未必值得我们四方镇世宫主亲自驾临,我等不过是四位宫主身边的四位大护法而已。” “你放走了我定世阵内的祭祀舍灵,倘若我这极界再现塌方如何是好?”另一位身着青衣的男子目光带着愤怒地问道。 钟子携道:“原来你这情动天界是仗着舍灵才可保全,哼,想来这极界之内的圣情天神也是个害人利己的俗人!” 原来这钟子携不过是初升神界,抱着孩童贪玩的心态在各大天神之地游玩,这天荒极界乃是情圣之地,他这近千年的忘欲断情,早已将情爱之事抛却,乍看见这圣情之地的碑牌不由多了一丝好奇之心,于是便闯进来四处玩耍。 他自诩经历诸多天界,见多识广,却在闯入合语沧澜那一刻,依旧被那成片永不凋谢的夜合花的美震撼了,于是穿林而过,不多时便走入了定世阵内,初入定世阵内不由感叹这夜合太神的宏伟壮丽,感慨这些九尾灵鸟的瑰丽灵活,又在迷雾虚掩之下看见了那个虚弱缥缈的倩影。 她是如此的单薄孤独,却又是如此的坚毅隐忍,是如此不染尘世却又满面烟火。观之令他不禁动容,透过薄雾般的晨光,她的残灵通明如同蝉翼一般,同时又令他升起怜悯之情,不禁暗自揣度:究竟是什么人要将如此清丽的女子封印于此?她究竟是犯了什么滔天大罪竟受这般蚀骨侵灵之痛? 透过那一道道诡异的七彩束缚之光,他仿佛看见了她过去的数百年的煎熬,那些瑰丽的光芒吸食着她的灵气,转输在夜合树上,令夜合树散发出一阵阵柔和的光芒,而她却在一寸寸逝去,一寸寸的灰飞烟灭。 “她不能就此消失!”内心深处一个声音叫喊起来,钟子携终于出手将她的封印解开了。 她的残灵躲在他怀中,仿佛没有重量一般,但她的目光却饱含了深情,他知道她几乎是用尽了全力。 那一刻钟子携分外动容:这样的容颜似乎是在哪里见过,竟是如此熟悉仿若旧相识。他不顾任何后果的为她做了法事,送她去人世轮回,却不知道这一轮回亦是自己的劫缘…… “阁下言语倒是不客气,你放走我定世欢言,理应随我等去拜见圣情天神,该如何决断自当听从圣情天神的安排。难道先生还想一走了之不成?”伫立于正东方位的黑衣男子笑道,眉宇间尽显凝重。 钟子携似乎早已有所准备,并不推辞,镇定一笑说道:“子携初入贵宝地,无意于极界众神为敌,今日放走了贵地舍灵祭祀,自然少不得跟诸位去向圣情天神请罪,请四位带路便是。” 四人见他先前语气生硬,没料到态度急转,面面相觑一番之后,那黑衣男子笑道:“在下东方御乾,水墨宫大护法,先生算得上明事理之人,这边请——”说完先一步向阵外走去。 出了合语沧澜,几人御风向正东方而去。不多时便在一座气势宏伟的宫殿前落下了脚。钟子携抬头仰望着宫殿琼宇上的字轻念出声:“水墨宫”暗自揣度道,这便是水月镜花四宫之首的水墨宫了,想那东宫之主也必定是位厉害角色,不由多了份警惕。 东方御乾引着众人进了宫殿之内,大殿之上圣情天神威风凛凛地坐与宝座上,她的身侧是水墨宫的宫主水无情。 四大护法将事情的起因转述一番后便负手立于两侧,听候天神裁断。 圣情天神眉目紧锁,脸上闪过一丝惊诧继而转为怒意,目光如刀般落在九级台阶之下的男子身上,沉默片刻后方才问道:“你便是钟子携?” 钟子携闪过一丝疑虑诚恳答道:“正是。” “既然你放走了我极界的定世之宝,那便要接受我天荒极界的惩处,我不管你先前是从何而来,在我这情界犯了过错必定要接受我的处罚。天荒极界即为情界,那便罚你一段红尘情劫,历经三世方得圆满,待三世终了再还你自由之身,你可有异议?” 钟子携并不急于回话,心下早已运用术法将这天地间的神明逐一查看了一番,发现没有一人是他能够看透的,眼下虽不明了这圣情天神惩处的意义,却依旧含笑答道:“子携愿听从天神安排。” “好,你既然应允了不如即可跟随四大护法前往阴翳山轮回之门吧。”圣情天神言毕便命四大护法将钟子携带了出去。 阴翳山枯木成林,阴风阵阵,是天荒极界里犯了过错的神仙们遭受惩罚的地方,是他们的断头台。 轮回之门在枯林之后,沿途除了荒凉再无其他,乱石嶙峋彰显着惨淡与悲凉。 四大护法齐心协力打开了那一扇若有似无的大门,东方御乾施了一礼道:“请——”而后他以密语传音之术在钟子携耳边说道:“他年之后,合语沧澜你我还会再见。” 钟子携微微一怔,还未曾细细揣摩他那神秘莫测的笑意,整个人便被四人合力推入了轮回之门。 …… 风拂过,云无岫依旧跪在夜合太神之前,任由细风吹乱了发丝,任由各色的夜合花飘落在肩头。脑海中苏醒的记忆如同在心上插了一把刀,每一念都是疼痛的一刃,令她呼吸都感到桎梏。 在她头顶数丈高的枝丫上,一只赤金的九尾欢言伫立于繁花之间,它目光清幽的望向地上的人,久久的不肯移开目光,那清幽的目光中竟闪烁出一丝泪光,泪光点点渐渐凝结成晶莹的泪水,泪水从它洞悉世事的眸子里跌落下来,清澈的如同珍珠般,轻盈的飞落在无岫的肩头,带着前世里晶莹温润却又无比惨烈的回忆,一起融入到无岫的血脉之中,沉入她开始苏醒的前世里…… 第十三章 夜合填迷梦 炎炎夏日,蝉鸣阵阵。 清爽的屋内,一位身着淡雅色衣衫的少女无精打采地坐在菱花镜前,身边的侍女左手手持精致机巧的小木钵,木钵内放着几株殷红鲜亮的透骨草,右手拿了一根小巧的木杵不断地捣着。 桌上放着一小盘如雪晶莹的明砂,侍女见钵内捣出了殷红色的水便取了一小块明砂放进钵内又继续捣,不多时小木钵内便捣出了亮如朱砂的汁液,侍女的脸上露出喜悦之色转头对那少女说道:“公主你看成了!这中原的透骨草磨出的汁液竟比我们丰泽的雪颜花还要鲜亮。”说着从桌上拿出一片白纱棉浸透在木钵内。 不多时白纱棉便染透了,侍女取出来小心翼翼地取出来,轻轻地为她的指甲涂上一层绯色。伸手放在少女面前笑道:“公主你看,这颜色颇为艳丽吧。我来为你染上。”说罢拉过少女的手细细地为她的指甲涂上鲜亮的嫣红。 “今日是乞巧节呢,咱们一会儿也去外面热闹热闹吧?听说这中原的集市比我们那边热闹多了,乞巧的花样也比我们多,各种习俗也是不同的呢。”少女一边安静地等待着侍女为其染甲一边说道,眼神中透出一层向往之情。 侍女头也不抬地说道:“虽是热闹,外面终究是太热了,中原不比咱们丰泽……” 少女有些扫兴,抬起两只手看了看,十指赤色指甲在阳光下有些亮眼,她淡然一笑,“咱们这次来中原本就是来玩儿的,若是闷在房里岂不辜负了此行?”说罢站起身来就要往外走去。 “公主,等等。”侍女伸手拉住了她,“外面太阳大,我去拿一把伞。” “言曦,我跟你说,在外面千万别喊我公主,要随着中原人一样喊我姑娘,知道了吗?否则咱们身份暴露后只怕对咱们不利。”小公主一本正经地嘱咐道。 侍女言曦低下头去,小声道:“哦,知道了,公……姑娘。” 她们是西北一代边陲小国的异族人,这少女是代真族丰泽国的公主云幻雪,丰泽位于偏僻的漠北,边疆小到不足以列位史册,小到中原帝王足以对它忽略不计。故而也算太平。 这一年云幻雪刚过及笄之年,丰泽国王对其宠爱有加,凡事只要不越礼数便都由着她的性子来。 而这云幻雪生平有一件奇事,从小伴随长大,自出生记事开始便会常常梦见一个人,一个眉清目秀,稳重典雅的男子,灰雾迷蒙之间,她清晰地看见他站在一株开满羽扇般的瑰丽花树下,目光柔和的对着她笑。那个笑容带着无尽的柔情,看得她心醉神往。 那样的男子,那样的笑容,那样的花树,她从未见过。 从她做第一个梦开始,一个心愿便悄然在她心底种下来,她隐约觉得梦中那个男子将会出现在她的生活里,并且与他纠缠不清,或许在遥远的地方,他真的存在着并且等待着她。 为了将心中梦里那个美好的笑容记录下来,云幻雪请求父王从遥远的中原为她请来了一位画师,教授她作画。 那位名叫羽少棠的画师先生教授的很认真,她也学的很认真,当她能够很熟练的将梦中的那棵花树画下来时,那位来自中原的画师告诉她,那种花是夜合花,是盛开在中原最热的季节,它代表着婚姻的美满,夫妻和顺,是一种吉祥而唯美的花。 “夜合,”她欣喜的将这两个字反复的在纸上写着,“它的名字真好听。”她由衷地赞美。 “它还有个名字叫‘合欢’,代表着浓重的相思。”羽先生漫不经心的在她画的夜合树旁写下了两个字,然后便目光空洞地望向了远方,满腹心事的长久沉默起来。 “我喜欢‘夜合’这个名字,有种莫名的浪漫。”云幻雪眨了眨眼睛满怀期待地看向画师,“羽先生,中原在哪里,很远吗?” 画师的目光忧郁起来,片刻之后双眸竟绪了一汪清泪,他看了一眼幻雪随后指着窗外隐没于云雾中的青山说道:“就在那座青山的东南方向。”说完,他的泪水终于不可遏止的落了下来。 “很远是吗,那里和我们这里有什么不同?”她带着少女的憧憬与天真,并没有主意到画师的感伤依旧追问着。 画师低下头去,或许是想起了故乡的往事,良久才道:“很远,我从春天出发,来到这里的时候已经进入了深秋时节,错过了夜合花的花开花落,也错过了我这一生的繁华盛开,相思成灰。” 十二岁的云幻雪听不懂他的话,但依旧深切地感受到了他浓郁深沉的忧伤,她不再追问,低下头继续作画。 从那一年到及笄之年,她几乎每天画完一张开满各色繁花的夜合,每一幅画,它们形态各异千姿百态,仿佛充满了活力。它们从她迷蒙的梦中盛开在她刹那年华里,是奔放而热烈的。 是她此生全部的热情,寄寓着云伶曦前世所有的憧憬。 而那个梦中的男子,自她开始将他的容貌跃然纸上的那一天,便再也没有出现在她的梦中,她笔道娴熟的将他的眉眼落在画卷里,清晰了他的容颜之时也清晰了自己的心事。 望着画卷中的他,她开始幻想一场又一场与他的重逢,开始幻想那遥远的中原。 于是在她及笄之年生辰之际,她作出了一个惊天动地又十分冒险的决定:亲自护送画师回到中原,在中原游玩一回,看一眼梦里的夜合花,如果有可能便要见一见梦里的那个人。 丰泽国王云子游没想到小女儿会有这样的想法,中原,那是多么遥不可及的地方,他怎么能够放心她一个人远赴那里?当即便驳回了她的请求。 然而云幻雪固执的坚持。 直到有一日宫门外传来许久未曾归国的大国师墨桁的声音,云子游才动摇了。墨桁是丰泽的功臣,是丰泽国最优秀的国师,他曾在云子游年少时便陪在他身边,他预测了云子游的命运,同时也改变了整个丰泽的命运。 大国师听了小公主的心愿,当即对国王说,“公主此去中原定会平安归来,并且会为丰泽国带来祥瑞。” 国王云子游一向敬重大国师,对其言语向来不曾怀疑,于是便不再坚持,准允小公主带上数十名侍卫一同护送画师回归中原。 云幻雪分外开心,临行前一天的晚上,她拉着贴身侍女墨言曦的手激动地蹦蹦跳跳,仿佛闭上眼旧梦就会上演。 墨言曦却没有太多的开心。 从丰泽离开的时候已经是深秋时节,画师满面笑容地对她们说,如果行程顺利在夏季来临之前她们一定可以赶到中原,可以看到最美的夜合。 云幻雪格外开心,坐在马车内憧憬着中原的美景,以及脑海中那个逐渐模糊的容颜。 车马日夜兼程,颠簸劳碌中小公主再次开始做梦,在她清幽的梦境里再次出现了那棵巨大的夜合树,风吹雨落,夜合树耸入云端的枝丫上零零散散地落下来各色花朵,它们如同飘落的绒毛,翩然飞舞,那个人一袭绾色衣衫,徘徊在树下,他一仰头撞上了她的目光,电光火石之间他似乎看清了她的心事,于是淡然一笑朝她走去。 就在他靠近的时候,她醒了过来,梦中的一切心动在飘忽之间随风而逝了,一时间她怅然若失,忧伤满怀。 那些虚无的梦境让她在心里种上了一方相思,零零落落地开满了想念。 侍女墨言曦望着马车外的风景,不时地回过头来跟她说上一两句话,但她却听不进去。 秋季过去,展眼便是隆冬,漫长的严寒之季为他们的行程带来了诸多不便,有时遇到大的风雪他们便会停下来休息几日,等待天晴的日子里羽先生会给她们讲述中原的故事以及自己的爱情。 他讲述中原故事的时候,双目带着亮光,眉飞色舞,那一份思乡之情展露无遗,但在讲述自己的爱情时,却神情黯淡,忧伤满目。他说他们原本青梅竹马却在春暖花开的季节分开了,那是他们成亲的第三年春天,曾许诺永远都不会离开她的女子却没有信守承诺,他绝望悲痛之下远离了中原。但却始终不能远离那些让他心碎的记忆。 在羽先生忧伤的回忆中,车队停了下来,他们在最为寒冷的季节等待了三十个日夜,熬过了一场又一场的落雪之后才再次启程。 夏初的时候他们翻过了一座山,在一片荒原中,画师指着遥远的东南方激动地说道:“再往前走就是中原的凡州,是我的故乡。”他神色明亮起来,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 终于在盛夏来临之时他们进入了那个名叫“凡州”的小城。 羽先生隔着车窗帘子看着外面熙熙攘攘的人群,喜不自胜,“我终于回来了!我终于能再见到故乡的一切了。”激动的难以自持,竟落下泪来。他告诉车夫在一条热闹的小巷前停了下来,下了车。 凡州的街道上种植着高大的树木,遮天蔽日的盖在头顶上空,仿佛为整条街道打上了一把巨大的伞,炎炎烈日之下那片树荫令人舒适。 云幻雪带着言曦在一家客栈住了下来,看着那些盛开的夜合花,小公主异常兴奋,如同孩子一般在整条街道上欢快的飞奔,有时风吹过来会带落一大片枯叶,同时也会传来阵阵清香,那是夜合的清香。 是她睡梦中熟悉的香气。 “言曦,你看到没有,它们就是生长在我梦中的夜合,是代表了姻缘的夜合,是我见过的最瑰丽的花……它们竟比咱们丰泽王宫里的紫鸢还美。我好喜欢这里。”小公主热情地拉着言曦的手咯咯地笑着。 第十四章 浮生几度春 墨言曦却是一脸的忧愁,她仰头望着那一树摇摆在风中的繁花摇了摇头,“可是我总觉得这样的花是一场虚幻,终究是不属于你的,它们并不是一种痴情而果的花,倒像是苦情而无果的花,所谓‘夫妻合欢’不过是人们的乞求与美好的愿望罢了。” 言曦是大国师墨桁之女,她天赋异禀,聪明伶俐,大国师从小教导他一些术法与占卜之术她总是一遍即会,并在父亲所受的术法上触类旁通,以致小小年纪便跟随着父亲出入各种场合,与人占卜,或是作法求雨,或是平定邪祟。 大国师对她寄予厚望,希望她能够继承自己的衣钵成为丰泽乃至边陲诸国最厉害的占卜师,然而言曦却并无此志向,自从六岁入宫见到了年纪相仿的云幻雪小公主之后,她便一心想要留在公主身边做她的贴身侍女,护她周全。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但却知道这或许就是她的命数。大国师亦是无奈,却也深知言曦的出生就是为了保护公主,这从她一出生他便预测到了,于是便将言曦留在了幻雪身边。 近十年来言曦为小公主占卜,趋吉避凶,消灾解难,深得她的信赖,二人情同手足,言语上从不避讳。 言曦的话幻雪向来深信不疑,此刻听她说出这些伤感之语,幻雪心中升起一丝忧伤来,她看向言曦迟疑片刻问:“羽先生说这夜合象征了夫妻和美恩爱,你为何偏要言其不吉,是来故意扫我兴致不成?” 言曦看见她脸上的忧愁,顿时笑着安慰:“我只是一时感觉而已,顺口说了出来,并没有要诚心扫你兴致,你又何必当真呢?若是你喜欢,便顺从自己的内心吧。”她口中虽是这样说,心里不由的多了一层担忧,在离开丰泽国的前几日,她曾悄悄在王宫的水幻台上做了一次法,来预测此行的凶吉,但她却无论如何也无法预测出什么,似乎是天神阻止了天机的泄漏,让她窥伺不出任何有利的动向,那一刻她陡然多了一份不安。 后来她父亲墨桁跟她说:这是一场注定无法变更的使命,任何人都无法逃脱,与其与天地抗命不如顺其道而行,即使是一场无法更改的历史变革,是一场凶途也必须前进,否则将会迎来更为无力挽回的劫波。 父亲的语重心长,令她深感不安,却又无力抗拒,因为他说,命中注定的,没有更改的必要,更没有阻止它发生的能力。 那时她以为父亲已经预测出了一切,她以为父亲会保护他们,保护整个丰泽,因为他是丰泽最伟大的人。 言曦的话暂时放松了幻雪紧张忧虑的心情,然而她自己却不由的多了一丝戒备,存了一份担忧。 两人来到凡州第七日迎来了中原的一个盛大热闹节日——乞巧节。二人所在的边陲小国虽然也过这样的一个节日,毕竟不如中原热闹,他们的习俗不过是少女以透骨草染指甲罢了,再多的也无非就是结伴游玩而已。 在中原这是一个妇女们最为钟爱的节日,虽然天气炎热大街小巷依旧少不了热闹的人群,妇女们成群围坐进行各种有趣的乞巧游戏。 云幻雪和墨言曦在房内染好了指甲便撑了伞上街去了。客栈对面三五个妇女围坐一起比赛穿针引线乞巧乐趣,不时发出一阵阵笑声,幻雪拉着言曦看了两眼朝更热闹的地方去了。 初到凡州时,两个小姑娘便被中原华美的服饰吸引,两人立刻在裁缝铺子做了几套衣服,乞巧节出门,每人换了簇新的华服,开心地在人群中徜徉。 街市上各式各样的乞巧果吸引了幻雪的注意,她站在一个摊位之前看着手艺人做的果食将军甚是精致,便买了一大包乞巧面果子,也不管言曦的手拿不拿得动自顾自向前跑去,言曦只得气喘吁吁地跟在她身后。 两人穿着中原人的服饰,先前的异域风情悄然隐退,俨然一副中原人家的小家碧玉的形象,幻雪开心地像个孩子,在落英缤纷的夜合树间肆意的欢笑,她清脆的笑声带着无忧的欢愉,随风飘进了不远处一个人的耳中,同时也落在了他的心上。 夕阳下,凡州的守城大将军钟临独自一人走在夜合成排的大路上,乞巧节的缘故热闹了一天的街市依旧有叫卖声,欢笑声不绝于耳,各种乞巧果琳琅满目,女孩们身着艳丽的裙摆,成群结队的在他眼前经过,她们尽享着属于自己的美好时光。 钟临平淡的目视着凡州城的繁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看见一个少女在落英缤纷间一闪而过,一袭柳色衣衫,笑意满面,令他过目难忘,然而片刻的失神过后再向人群望去却再也找不到少女的方踪了。 虽是短短的一瞬,但那少女如霁月般的容颜,仓庚般如歌的笑声,无一不触动他的心弦,那笑声,那个一闪而逝的背影,与时常在梦中遇见的夜合树上唱歌的女子背影竟不谋而合! 钟临心头猛然一惊,莫非梦幻中的那个女子当真出现了?他站在原地目光不断地寻找着那个一闪即逝的人影,却徒劳。 “大人,您在这里做什么呢?”耳边传来管家的声音将钟临的思绪拉了回来。 钟临摇了摇头淡然道:“没什么。”说着往钟府方向走去。 管家顺着刚刚钟临的目光望了过去,人群中他看见一抹清丽的身影,唇角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钟临,是凡州城的守护将军,是忠门之后,祖上历代皆是武将,他本是一代青年才俊,德才兼备,文武双全,在外人看来是何等优秀。但这样的人才却宁愿孤单,如今双十年华依旧尚未娶亲。 凡州城多名媒人踏破了钟府的门槛为其说媒,却始终没有一家姑娘能入得了这位将军的眼。 钟临双亲不免为儿子的婚事操心起来,追问之下,钟临只说不愿早娶,边陲不稳时常有动乱,他要常常带兵平叛,若是待到国局边疆安稳再娶亲也不迟。这话一半是推辞,一半是真心,但究其最终原因却是源自那一份连他自己都弄不明白的莫名其妙的痴念—— 三年前忽有一夜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一棵巨大的夜合树,树上坐着一位身着艾色衣衫的女子,女子的容貌隐匿在繁花之间,但是她的歌声与那阵阵欢快的笑声却落在了他的心上。 那歌声中带着无限凄惶与落寞,闻之令人心疼,她的容颜在夜合花中时而清晰可见,时而模糊凌乱,但他依旧看清了她的秀美,那一份清丽脱俗仿佛是来自天外的飞仙。 他静静地站在树下听她唱歌,安静地倾听着她极尽苍凉的悲欢,然后她的容颜开始在夜合花的飘落中逐渐模糊起来,最后连同各色夜合花一起跌入了梦境深处,再也看不见。 他从未体验过那样一种感觉,在梦境里看见她的那一刻,他深深地记住了她的歌声,记住了那一份凄婉,也清晰的感受到了自己的心动,那一种令他无法忘怀的触动。也许正是她的歌声里的凄婉与他的孤单不谋而合,每每回忆起那个梦境他都会有所期盼。 他渴望见到那样一位女子,无奈在上门提亲的媒婆手里他看到的画像中,没有一个女子是有着她的忧郁沉静的,她们一个比一个华美,艳丽,目光空洞无神。 他从未想过自己终有一日能在现实中遇见那样的女子,而这一日他却猝不及防的和她遇见了,她是那样清晰而生动,充满阳光灵气的出现在了他的眼前,出现在一株夜合树下,虽未曾唱歌但她的笑声却比梦中的歌声还要动听,那一刻他有些陶醉,有些恍然,片刻间竟未曾分清究竟是梦还是幻,一股心疼忽而从心底深处迸发了出来,他失神地注视着她的方向。 若不是管家北堂无痕的突然出现,打破了他的失神,他必不知何时才能回到现实中。然而当他再回首望去时,那女子已然离去了,她像是一道惊鸿略过,惊艳了他的时光却未曾留下只言片语。 他匆忙在书房做了一张画像,唤来管家北堂无痕交到他手上吩咐道:“你带上几个人帮我挨家挨户去寻一位姑娘,记住切不可动粗,不可招摇。” 北堂无痕接过画像看了一眼回道:“属下定当全力为大人寻访,请恕属下冒昧,这画像中的女子可是大人中意之人?” 钟临并未理会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 北堂无痕将画像收好退了下去。 那一夜他辗转难眠,闭上双目眼前都会浮现出那个女子的身影,耳边也似乎能听见她清脆的笑声,忽而又化作梦境中那一缕婉转的歌声,二者相互交替着在他耳边打扰了不知多久,他才终于走入了安宁的梦中—— 那是一方奇异的天地,周身的土地上遍植夜合,它们形态不一,开出的花颜色各异,千姿百态,处处弥散着夜合花清雅淡然的香气,只是这千万株的夜合树层层叠叠的生长成一个奇形怪状的阵型,不是迷宫却胜似迷宫,无论从哪个方向向外走去最终都会回到阵中。 第十五章 旧情自难忘 他沿着一条条变幻莫测的小径穿梭,在高高低低的树丛间寻觅着那个神秘莫测的女子,不知过了多久,当他再一次重新走回阵中时,他终于看见了她。 这一次她没有唱歌,她站立在树端,全身上下被数万道如同细丝线般的七彩光芒束缚着,那些七彩斑斓的光束将她紧紧地困在树端,那一刻她仿若一只没有力量的纸人,面色苍白,面无表情。瘦弱的身躯在微风里飘来荡去,像一场惨烈而神秘的祭祀。 他的心上仿佛被数以万计的刀刃狠狠地割裂着,疼痛之中他感受到了她那强烈的绝望与悲哀。 一道阳光从树枝的缝隙里落下来,迷了他的眼睛,他伸手挡住阳光仰头望向树端的女子,一瞬间无数只赤金的九尾鸟忽的从头顶的上空飞过,留下一阵凌乱的叫声。隔着那一阵凌乱的叫声,他忽然听见了一缕轻轻地啜泣声,仿佛另外的一个女孩在他耳边哭泣。 “公子,求求你救救她吧!我知道你能救她……” 一个声音清晰地传来,循声而去他看到一只如同成年玄乌大小的赤金九尾鸟站在距他最近的枝丫上哀求他,那双漆黑的小眼睛中竟含满了泪水。他分外好奇看着它问:“我要如何才能救她?” “钟公子,请你一定要救……”那只赤金九尾鸟话还未曾说完便无端的消失了。 钟临四面寻找也未曾发现什么,他抬头再次仰望树端,那被束缚的女子忽的挣脱了那些七彩霞光丝线,体态轻盈地向下跳了来,在距离他最近的枝丫上坐了下来,然后她俯下身对他笑。 那一刻他清晰地看到了她的五官,正是乞巧节街头偶遇的那个少女! 他猛然惊醒了过来,那一刻他像是明白了什么,或许那天与他擦肩而过的女子便是冥冥之中注定要与他纠缠一世的人吧。 只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从此以后无论他如何寻访,都没有再遇见过她,仿佛那天的相遇就只是一个虚幻的梦境。 而更让他没有想到的是,他竟日益爱上了那样虚无缥缈的梦境,爱上了那个虚无缥缈恍若仙子的女子。 云幻雪和言曦二人在凡州游玩了数十日,七月下旬的时候终于恋恋不舍地离开了中原。 在她们归国的途中,国王命大国师在水幻台上施展水幻之术,在水幻之术中他看到了中原的富足,原本沉静的心瞬间被中原的繁华打动,一个大胆而冒险的想法忽然就在心底涌了出来。 墨桁似乎看透了云子游的想法,他暗自冷笑,却没说什么。他看着水幻之术中匆匆归来的女儿和小公主眉头皱了皱,继而叹道:“终究是被命运选择的孩子们啊……” 然后他在水幻台平静的水面中看到了一场大火,一场可以燓烬天下的大火,火光冲天,厮杀声,哀嚎声,不绝于耳,震慑人心令人胆寒。 在生生催人泪下的悲伤哀嚎中,他看见小公主身披白色披帛,浑身素镐的在雕钟画栋的楼阁内悬梁自缢。而他的女儿墨言曦,化身九尾鸟盘旋在战火连天,尸骨如山的战场上空,她急切的目光里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云子游但见墨桁眉头紧锁,知他必定预测到了什么,心中一沉问道:“大国师还看到了什么?” “劫数,一场命定无法更改的劫数。”墨桁的心有些沉痛声调低沉地说。 云子游惊诧:“无法更改?就连大国师您也无能为力吗?”在他的心里大国师向来神通广大,任何时候都会化险为夷,而此刻他却说出这么苍白无力的话来,令他难以置信。 “任谁都无能为力,这是天神的选择……”墨桁无力地叹了口气,以他之力又如何能与天神抗衡?他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略懂预测之术的凡夫俗子,那云天之上的神明尚不责罚他窥测天机也就罢了。他又如何敢与之抗衡?闭上眼他深感疲惫与挫败。 春暖花开的时候,云幻雪与墨言曦回到了王宫。在中原的凡州她见到了梦幻之中的夜合花,却终究没能遇见那个人,心中颇有不甘。然而自从回到王宫,她那一场迤逦而缠绵的梦境便再也没出现过。 她每日坐于桌前望着窗外开满花圃的紫鸢花作画,紫鸢花是王宫里最常见的花,紫色的花瓣,殷红色的花蕊,开成妖娆的姿态,散发着王宫中最贵气淡雅的芬芳。 幻雪作画的时候,言曦便将花园里盛开的各色鲜花剪下来插在她的寝宫,有时候也会站在她身边看着她作画。她的笔下是浓浓的相思,每一副画卷里都是那个颜如舜华的男子,每一笔都倾尽了她所有的热情。 一年的太平之后,丰泽国终于按耐不住膨胀的欲望联合边陲各国对中原发起了进攻,那是丰泽有史以来最为悲壮的一场战事,也是这些边疆小国损失最为惨重的一场战事。 丰泽国损失了大部分军力,几乎全军覆没。而抗击边陲之战的主将便是凡州城的护城大将军钟临。 钟临在护国战役中立了大功,博得龙颜大悦,皇帝在重赏之下又下了一道圣旨,命他迎娶战败国丰泽国的小公主,以完成两国和亲修好的决策。他没想到皇上会下这样一道旨意,他没有任何抗旨退婚的理由。只得憋了一口气闷闷不乐地回了钟府。 月满之夜,钟临站于廊下望月长叹,感慨这突如而来的皇家赐婚,又失落于再也无法寻得的梦中女子。身后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钟临回过头看见了管家北堂无痕,以及他那人畜无害的浅笑。 北堂无痕见他眉目紧锁问道:“大人自回来便愁眉不展,可是被皇上责骂了,还是依旧烦心寻而不得的那位姑娘?” “我……”钟临欲言又止,思索片刻方无奈道:“那位姑娘怕是再也无法寻得,便是寻来又能如何?今日陛下已经下旨命我与丰泽公主和亲。” 北堂无痕眼中闪过一丝笑意说道:“陛下圣明决断,此乃上策。将军大人应该高兴才对,又何故叹气?” “你说这是上策?”钟临冷笑,“战争不可避免,和亲便能永保太平?不过是边陲缓兵之计的下策而已!” 北堂无痕笑道:“何为下策?大人一向心系国泰民安,心系朝局,朝局稳定则国泰民安,大人细想,但凡和亲之事受制的必定是对方,小的听闻丰泽国王云子游只有一位孤女名云幻雪,云子游将她捧作掌上明珠,心肝宝贝,十分宠爱,若能命其割爱,他必定心疼,况现下丰泽国力大减,于武力上拿不出抗旨的资本,他若不肯送公主和亲,这便是我们一举灭之的理由,二来将军若是不喜欢那异域公主大可将其搁置在空闲的庄园,只当是买了几个婢奴又何妨?” 钟临沉默不语。 “将军难道介意她夺了意中人正妻之位,不肯做出牺牲?”北堂无痕出言冷嘲。 钟临脸上闪过一丝不悦,并未理睬,挥了挥手命他退下。 北堂无痕静了片刻说了句,“夜深了大人还是早些休息吧。”便转身离开了。 钟临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仰望着恢弘的月色,已经有一年多没有再梦见过那个女子了,自从梦中看见一只九尾鸟向他求救之后,他便再也没有梦到过她了,而那日夜合树下一闪而逝的女子,究竟是他眼前短暂的幻觉还是什么,他一时间也无法分辨了,他怅然若失地回了房。 躺在床上格外的心烦意乱,翻来覆去无法入睡,皇上的圣旨他不可违背,但在他的心里早已视那梦中的女子为知己,自乞巧节他偶然见到那个与之神似的女子,便从心底认定那就是她,是梦里的仙子降临到尘世与他相会来了,他一心想要找寻到她,即使她是贫民之家的女儿,他也要娶她为妻。然而多方的打探,却毫无眉目,明察暗访没有人见过她。她就像是人间蒸发了。 管家北堂无痕常说,那日不过是他一时眼花罢了,不然为何寻不着人?但钟临却坚持不是眼花,不是幻觉。 她偶然现于他眼前,像一场烟花般绚丽的幻影,只是一瞬足以令他神伤至今。这一场令他无法释怀的情殇令他辗转反侧,直到四更天时才朦胧间睡去了。 梦里是硝烟滚滚的战场,是尸骨成山的悲壮。 丰泽王宫议事厅内,国王面前跪着中原而来的使者,云子游颤抖的手上拿着那道和亲的圣旨,神情凝重久久的不言语。片刻之后,大国师墨桁步履匆匆地赶来,行礼之后附耳对云子游说了几句话,便又匆忙出宫去了。 云子游望着墨桁远去的背影点了点头,目光空洞而无神,随后对跪在地上的使者说道:“先生请告诉皇帝陛下,我会遵从圣意,择日将雪儿送去□□和亲。”这些话说完眼圈红了,挥挥手命下人们将使臣带了出去。 第十六章 失意迎合亲 阳光明媚的秋日午后,云幻雪坐在暖阳下作画,凡州的夜合树依旧清晰,只是树下的容颜已经模糊。墨言曦站在她身边看着她作画,时不时的为她递上一杯水,叮嘱她休息片刻。 幻雪停下手上的笔墨,看了一眼墨迹未干的画卷,神情黯然她抬起头问道:“言曦,你说他真的在这世上存在吗?若是真的存在,他又在哪里?我看遍了凡州的夜合花,却始终与他不能相遇。为何他曾夜夜入我梦中,却在我凡州归来后再也不见了?”说完双眸中顿时被忧伤填满。“一个人与另一个人的相遇是几世的渡劫,还是命定的姻缘,若是命里注定的相遇为何不见花开,难道夜合当真只是人们的美好夙愿?” “公主,多思无益,若是真的与梦中的公子有缘,他一定会出现的。”言曦轻语宽慰。 风从四面吹来,刮乱了桌上的宣纸,也吹乱了幻雪的思绪。 “公主,公主……”一个小宫女慌慌忙忙地跑了过来,看见她二人便急切说道:“大事不好了!” 云幻雪站起身问道:“何事?” “中原的皇上命使者传来一道圣旨,要公主和亲!大王已经答应了,说不日便送您与言曦姐姐上路,公主……”小宫女是父王宫中的人,现在前来传信必不是假话。 云幻雪冷淡道:“原来是这事,既然父王答应了,我也无话可说,只是可惜了言曦姐姐。” 言曦见幻雪已然心死对任何事情都不在放在心中,登时格外心疼她说道:“公主说什么可惜不可惜,言曦的使命便是保护公主,今生今世公主在哪里言曦便在哪里。” 云幻雪动容地笑了笑,笑容里带着无尽的苦涩,她伸手握住了言曦的手,“言曦姐姐,你可否在水幻台为我卜上最后一卦?” 言曦点了点头,二人相携去了王宫的水幻台上。 空旷的水幻台上,一池清水,水面如镜,毫无波澜。言曦抬手在水面上拂了一道灵波,那水面上瞬间现出了人影—— 云幻雪屏气凝神地盯住画面,画面里是一队行走的人们,穿着打扮是他们丰泽国的人,一辆马车上围着大红色的帐子,贴着大红的喜字,是一队送亲的队伍。幻雪知道那是他们即将前去和亲的队伍,她抬起头看向言曦:“还有什么?和亲之后呢?” 言曦摇了摇头,“我预测不到。我只能预测到这些。”她的话令自己心头一紧。 第二年春天,云幻雪被云子游送去了中原的凡州,与守城将军钟临奉旨成婚。 奉旨成婚,这四个字有的是太多的不甘心,不情不愿无可奈何。未曾谋面的二人都不知道正是这四个字断送了彼此的一生。 梦中的痴痴纠缠,现实中的生生相错,再多的痴心终究是一场烟花,凋零了芳华。 离开丰泽的前一夜,云幻雪终于再次走入了那个梦境,她看见那个男子坐在夜合树下作法,他念念有词小声道:“子携希望姑娘不再受苦,助你残灵再度轮回,若余生有缘,必能红尘相见……” 在他的细语中梦境戛然而止,她从梦中醒过来,那张期盼已久的笑容在她泪眼迷蒙中瞬间模糊不堪,隐隐地脑海中浮现出三个字来——钟子携。 睡在外侧的言曦也醒了过来,歪头看着幻雪忧伤的面容说道:“公主才三更天再睡会儿吧,明日启程一路舟车劳顿会分外辛苦。” “他叫钟子携。我终于知道了……”幻雪神情凄苦,心中无限悲伤喃喃自语道:“原来他叫钟子携,只可惜此生再也不能执子之手,与子相携了。” 言曦也落下泪来,坐起身将她抱住伸手为她拭去泪水,“人这一生若能有一痴梦便已是无憾,又岂能多求?余生若能时常在梦境里相携便也是一桩美好,公主,再睡一会儿吧。” 云幻雪乖乖躺下来,长叹了一口气。 约么过了两个时辰之后,二人便起床更衣梳妆,小宫女将中原送来的成亲所穿的服饰放在床边,言曦一一帮幻雪换好。云幻雪无精打采地望着铜镜中的女子在言曦的装扮下越来越美,心中忽然涌起一阵不甘与失落:梦了半世,痴了半世到头来终究还是守不住了,那个名叫钟子携的男子,终究还是就此别过了她的人生吗? 云幻雪无知无觉的任人摆弄着,将她装扮成再也认不出的样子。头上的饰品重的令她有些无法承受,她一抬手托住了腮,注目着铜镜中形容妖艳的浓妆,那样的自己令她感到陌生,甚至害怕。 少时,她的母亲,杞王妃来到了她的寝宫,杞王妃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如今要远嫁中原,心中自然是万般不舍,却又无可奈何,此时见女儿即将梳妆完毕,不禁悲痛起来,抱着女儿一番痛哭,而后又是百般叮嘱,直到宫墙之外使者的队伍来催促上路,母女二人才作别。 言曦默默地将盖头盖在了幻雪头上,之后跪在地上拜别了杞王妃,才起身扶着幻雪出了宫门。 阳光耀眼的落下来,那一抹鲜亮刺眼与凄清的初春格格不入,幻雪隔着殷红的盖头感受着故国最后一丝的料峭春寒,心中默默地拜别了这片生活了十七年的土地,眼泪再也控制不住的滚落下来。 墨桁追送出来喊住言曦,将一个锦囊塞在了言曦手中,悄然道:“女儿此去,恐余生再难相见,千万要保重,他日若能保全公主定当竭力保全,若不能也不可勉强,我深知你与公主姐妹情深,但不可万事冲动感情用事,切记一句话,无论怎样,皆是命数不可违……” 墨言曦点了点头,含泪作别了父亲,想着父亲刚刚所言,余生恐再难相见,不免悲伤涌上,一股无力感充斥于胸,身为国师一族,能占卜预测天机命运原本是他们最得意的事,但是当他们无论如何也无法预测出这场和亲之后的结局,这事件凶吉时,那份得意瞬间化作了不可抵消的苦楚与无奈。 言曦深知父亲此言的重要性,并无半点马虎一字一句的记在了心里,临上车时她回过头,看见父亲依旧站在城门之上遥望着她们,父亲的目光是那样深邃,不可捉摸,同时又充满了关切与担忧,言曦努力露出一个微笑,对父亲点了点头,请他放下心来,然后扶着幻雪上了马车。 城墙之上的墨桁看着女儿上了马车,又目送着马车渐渐远离了,终于落下泪来,浑浊的泪水滴落在脚下斑驳的石板上,掺杂着他大半生的遗憾悄然消逝了,夕阳缓至,墨桁叹了口气才走下城墙,对于无力而为之事,墨桁总会深感煎熬,他虽然知道这一切不是他们的错,国王也并不会怪罪什么,但心中依旧深感不安,对于未知,于常人而言并没什么,但是对于测算凶吉的国师而言便是天大的事。 墨桁十五岁成名于丰泽,他与云子游自幼一起长大,测算出云子游的命运,并帮助他登上了王位,之后又护佑他数十年,成为丰泽国最有威望的人,他女儿出生那年他预测了云幻雪的出生,同时预测了丰泽近二十年的国泰民安。水幻台上他能测算出任何人的命运,云子游的寿数,政绩以及丰泽国十年以内的所有祸福,却唯独无法预测小公主云幻雪的任何前途。 直到那天他在水幻之术中看见云幻雪自缢,墨言曦化身九尾鸟的执着苦寻,刹那间明白了什么,只是那样的惨烈令他感到害怕,难以置信。却又无法对任何人言说。 第一次为小公主铺开八字测算寿数时,水幻之术中产生了强烈的波动,展现在他面前的是一方迷雾重重的花树林子,第二次他在水幻中看见了硝烟弥漫的战场,第三次他看见了一片阴森酷寒的黑暗之地,第四次则是那日看见的公主自缢,然而这所有的显现都是大凶之像。 他不敢妄言,况且这样的前程亦不是他能更改的,他隐隐感到不安:测算过无数人的命运,唯独小公主的水幻之像是他看不透,解不开的。他从她一出生便开始推演,直到现在她远嫁中原,这个谜题般的前程依然没能解开,但是他却看清了一件事:小公主的这一生是天意命定的一场阴谋,一场不知何方神圣所掌控的阴谋。 他的女儿墨言曦,是他看不透的第二个人,她与小公主不同,她的命数他只能看到二十岁,二十岁之后她的水幻之像便呈现出一只赤金的九尾鸟,鸟儿飞奔于硝烟弥漫的战场,在如山的尸骨中寻找,哀嚎,久久的盘旋于苍凉之地,这样的异象结局是他无法想象也无法接受的,更是他无法更改的。 云幻雪无声地靠在马车最内侧,她感觉这段日子就像是一场幻觉,一场无法醒来的幻觉。 沿途的风景依旧是一片荒芜,边陲的春天来得太晚了,连绵起伏的群山之间依旧是枯草连天,枯木成林,头顶上不时飞过一两只黑色的大鸟,落下一两声凄惨的叫喊声,闻之凄然。 第十七章 幻梦终成空 一道黑色的影子如疾风般在马车前一闪即逝,惊得几匹马儿一跃而起,嘶吼声不断,几乎要将马车掀翻在地。言曦掀开车帘向外看去,却只看见一片苍凉肃杀,她心中涌起一阵不安,然后盯着窗外望了许久。总觉得是有什么看不见的人不远不近的跟着他们。 她闭上双眸感受着周遭的氛围,在一片黑暗中她看见两个人朝他们走来,一个老者身着灰褐色长衫,仙风道骨之像却又透露着淡淡的杀气,令人心惊,另一个是位年轻的女子,她身着柳色衣衫,五官模模糊糊始终看不清楚,但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戾气,令人胆寒。 言曦猛然打了一个寒颤,忽的睁开了双目,他们是谁?她不禁暗暗发问,却又百思不解。 他们究竟是什么人? 言曦不再去想,紧紧地握着幻雪的手,她的手冰凉的没有一丝温度,一如车窗外的严寒,一如她此时此刻的心情。 “言曦,你说往后咱们的命运会是怎样的呢?凡州城的将军是怎样一个人?”幻雪掀开车窗的帘子望着外面的风景,漫不经心地问道。 言曦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自得知公主即将远嫁之日,我与父亲便日夜在水幻台推演,推演的不止是你我的命运,还有那位神秘的凡州护城将军,我只看到了他冰冷如雪的性格,却看不到他的命途如何。虽然不知道他会如何对待公主,但是无论如何我都会一直护着你的,”她由衷说道。 “冷漠如雪的性格”这几个字还是刺激了幻雪的柔软的心房,她不由地叹了口气:“或许从一开始这场和亲就是一场交易,并不是他想要的,再多的冷漠也不过是对我们故国的折辱。”云幻雪淡然说道。 可那又如何?再也遇不到所思之人嫁给谁都是一样的,这日后的生活一样都摆脱不了死水微澜。 幻雪不再说话,闭上眼睛将头靠在言曦的肩上,在摇摇晃晃的颠簸中,昏沉沉地睡了…… 落日在漫天的晚霞中渐渐隐没了,天色暗下来,周围寂静无声,钟临坐在书房内伏案读书,手上的一部兵书看了半卷便停了下来,侧过身问垂手而立的小厮道:“今日是初几?” “回大人二月初六。” “二月初六,他们大约还有两个月才能到。”钟临自语道,继而又问那小厮:“北院的屋子收拾出来没有?” 那小厮不知是走了神还是当真没听到反问道:“大人说的是哪里?” “北院,就是那个荒废的宅子,距离钟府南苑最远的那一处。若是收拾好了就罢了,若是还未曾,就要抓紧了,一定要在四月初五之前收拾出来,我要风风光光的迎娶丰泽国和亲而来的小公主。”钟临言辞间带着一丝恨意。 小厮惊讶道:“大人,您……让夫人她住在那里?听说那里……” “你下去吧!”钟临不等那小厮说完便挥了挥手命他退下,随后又厉声道:“什么夫人不夫人的,她不过是丰泽战败之后为我送的礼而已,日后你们不许喊她夫人!”提起这庄突如其来的婚事他就格外的生气,他虽然不再梦见那个令他心动的女子,却依然无法释怀与他人成亲,更无力去接受一个来自战败国家的异族女子。 闲暇之时,钟临也会找来城中最好的画师,将梦中的女子按照他的指点,细细的画出来,再命人满城张贴寻找,如果贴在城中的画像损毁了,他便命人重新画一批,然而如此寻访依旧一无所获。 有一日,一个满面沧桑的青衣男子来到了钟府门前,他手上拿着一张从大街上撕下来的寻人画像,对守门的护卫说自己认得画中的女子,然而那一日偏偏钟临不在府上,管家北堂无痕将其带入府中询问了一番。 “你说你认得这画上的女子?这女子对将军而言无比重要,你切不可为了几两银子胡言乱语。”北堂无痕掷地有声说道。 男子诚惶诚恐道:“小人绝不敢胡说,这画中的女子就是……就是丰泽国即将和亲而来的公主云幻雪。” “一派胡言!”北堂无痕拍案而起,怒道:“这画中的女子分明是我中原人士,你竟敢说她是战败的异族人,谁让你来胡说八道的?” 青衣男子慌忙跪在了地上,北堂无痕凌厉的质问令他惶恐不安,那如刀的眼神更是令他不敢直视,跪在地上的身子瑟瑟发抖,“小人不敢撒谎,小人是一名画师几年前曾在丰泽国王宫内教授小公主作画,教习期间对她颇为熟悉,故而不会认错。” “哦,是吗?”北堂无痕眯起眼睛笑了笑,他盯住青衣男子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我知道了,从今天起,你再也不认识什么云幻雪,你也没有去过丰泽,你,记住了吗?”他轻若云烟的语气中带着一种令人晕眩的迷惑,令人无力抗拒。 青衣男子双眸间忽而闪过一丝红光,继而目光呆滞起来,口中喃喃自语道:“我不认得她,我不认得她……”随后起身疯疯癫癫地跑出了钟府。 北堂无痕露出一抹诡异的笑意,抬起手在春日的阳光中挥舞出一道华美的光波来,光波所到之处,每个人都为之一振,仿佛从迷蒙中突然惊醒了过来。 天色将晚之时钟临才回到府中。 “恭迎将军回府。”北堂无痕殷勤地迎了上去。 钟临自顾自往书房走去,一边问道:“今日府中可有什么事?” “与往常一样,只不过有个疯子为了几两银子来府中说他认得您要寻找的那位女子,小人已将他打发了。”北堂无痕一边说一边斜着眼观察钟临的面目表情。 钟临果然有些兴奋地看向他问道:“可问出什么了?” “未曾,他说那画中的女子是他死去多年的女儿,之后又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疯话,我便赏了他几两银子赶了出去。” 来到书房门口,钟临回身对他说道:“也好,你处理的不错。回去休息吧。” “大人也要保重,早些休息,这几日养好精神,迎接丰泽公主才是正事。” “知道了,近日军务繁忙,府中事物就有劳北堂兄了,北堂兄这几日也辛苦了,早些回去休息吧。”钟临说完推门而入。 北堂无痕俯身施了一礼转身而去。 钟临坐在书桌前随手抽出一本书翻了翻,没有半分心思看下去,起身站在了窗边,今夜的月色很清澈,此时已经三月中旬,大约四月初丰泽的车队就该到了,他既然不能接受那个被命运选中的女子,又不能任其自生自灭在这个于她而言无比陌生的地方。 于是他为她修整了一处院落,那曾是钟临父亲的一个姬妾住过的小院,只不过已经近十年无人居住打扫了,只因距离钟府远,又无人居住,便任由它一直空着,荒凉下来。如今重新休整一番倒也不错,那里寂静安宁,适合那个远道而来的女子,他为她在院落里种下了多种花卉植物,使得整个院落春意盎然。 女子大多都是爱花之人吧。 这也是他尽最大努力为她所做的事。 时光匆匆,四月初的时候丰泽的车队进入了凡州的地界,云幻雪开始慌乱起来,面对着这个第二次来到的地方,她竟慌了神,六神无主起来。或许是对未来生活的慌乱,或许是对那位素未谋面的丈夫心存畏惧,她的手心里沁满了汗渍,言曦掏出手帕一遍遍为她擦去汗水,宽慰道:“公主莫慌,不会有事的。” “言曦,我……我不想嫁给他,我想念父王和母妃,我想回到丰泽。”云幻雪小声说道,双手紧张地攥着言曦的双手。 “莫怕,这是中原皇帝的圣命,大王亦不能违背,想来那位将军不会把您怎么样的,放心,言曦会一直保护你的。” “可是言曦姐姐,我真的很害怕,我知道这次和亲是决定咱们丰泽命运的大事,我不得不嫁,但是我依然害怕。这里有我钟爱的夜合花,却没有花树下的那个人,我不愿意嫁给一个陌生人,不愿意嫁给一介武夫,言曦,我……”云幻雪浑身止不住的战栗起来,说话声音都有些发抖。 言曦不知该说些什么安慰她,忽然想起出城时,父亲塞给她的锦囊,于是从衣袖间寻出来,打开那个柳色小布包,里面有一张二指宽的纸条,纸条上只有两个字:化梦。 难道是父亲预料到了什么?言曦怔怔地看着纸条上的字,有些疑惑。 “这是什么?”幻雪看着她手上的纸条问,见她出神之际欲伸手取过去,言曦忙将纸条随手一捻,那纸条瞬间自燃在指尖,她轻笑,“没什么,不过是父亲的嘱托而已。”她虽然嘴上这样说,心里却不知道该不该按照父亲的意思办事。 “化梦”是让一个人进入到一种梦幻的境地,所思所想所见所闻皆是梦幻假象。对眼前现实之事一概不知,却又完全配合所支配之人。这是一种迷惑之法,是被人不齿之法。 言曦暗想父亲作为国师几十年,术法,智慧自然高超,若是他给出这样一个法子,可见他也无能为力了。言曦对他的话一向言听计从。长叹一口气决定晚一点再行化梦之术。只是要行化梦之术,她自己也必然会受困梦幻之中。 第十八章 意冷掩重门 四月初六,一大早,丰泽的车队终于在凡州最大的客栈门前停了下来,热闹的凡州城处处张灯结彩,犹如过年一般,人们欢声笑语等待着他们的守城将军盛大的成亲仪式。 不多时钟府的管家北堂无痕打马赶来,在云幻雪的马车前下了马,拱手略施一礼朗声道:“钟府管家北堂无痕代将军恭迎公主,公主一路舟车劳顿定然无比辛苦,请先入客栈休息几日,三日之后方为吉日,届时将军会亲自前来迎娶公主回府。” 隔着车马窗帘,言曦代为回话道:“多谢北堂先生。”待到北堂无痕打马远去了,言曦才牵着云幻雪下了马车。 成亲的前一夜,钟临坐在书房闭目养神,一旁的北堂无痕垂手而立,手上拿着一副画像,卑躬屈漆的谄媚道:“大人,小的已经访遍了凡州周边的城镇都未能寻到这位女子,不过小的会继续尽力去寻,天色不早了您早日休息吧,切莫误了明日的成亲典礼。” 钟临无奈且又不耐烦道:“知道了,你也下去休息吧。” 明日,便是他成亲之日,想到与一个异族女子成亲,相扶一世他便有些不甘心,坐在书桌前翻了半日的书籍才怏怏地回了卧房。 这一夜,他再次梦见了那个女子,梦幻中她坐在高大的夜合树上唱着一支轻快的歌,歌声很动听,他站在树下仰望着她,如同仰望着一个仙子般,虔诚而痴迷,他忍不住问:“姑娘你是谁?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的歌声如此凄清,究竟是什么样的经历冰凉了你的心事,哀伤了你的心境?” 女子低下头来,怔怔地望着他,清澈明亮的双眸里尽是歌声中的凄婉,观之令人心疼,她说:“我是云伶曦,是这合语沧澜上的仙灵,也是只能住在你梦境中的孤独女子,你我注定这一世无法在现实中相遇,故而我才悲伤,明日是你成亲之日,从此以后我便再也不能出现在你的梦中,打扰你的生活了,今夜是我最后一次在这里唱歌,唱给你我那些纠缠不清的忧伤,明日之后,你的妻子会代替我承受你余生的爱意,承蒙公子五年来的厚爱,伶曦铭记于心,三生不忘……” 五年的梦中相遇,他们没有说过一句话,而今忽听那女子所言,竟也带着对他的不舍,原来这梦里痴缠并非他一人单相思,只是听她所言,今日之见竟是最后一面了,心中很是不舍,对明日成亲之事平添了一分厌恶。 一时间他不知该说些什么,挽留?说出来又有何用?心中悲喜交加着,怔怔地仰望着她,仿佛要将她的样子深刻在脑海中。 伶曦见树下之人不语,便飞身落下来,走到他面前,微笑地望着他,但见她两弯小山眉,明眸善睐,含露双目中满含浓情,他情不自禁地伸手将她拥入怀中。 “伶曦孤独一生,而今幸得钟公子垂爱,便是即可消失,亦然感恩。” 肩头有她的清泪滑落,他轻叹了口气说道:“伶曦在钟某心中是唯一的妻子,即使明日成亲迎娶她人,亦不能更改钟某之志。” 迷梦之中一阵微风四面八方地吹来,各色的夜合花随风飞舞,飘落在各处,藏于树冠之中的九尾鸟们蜂拥而出,纷纷追逐着落花啄食而去。 茫茫四野无限荒凉,那一刻钟临有些恍惚,一时间竟分辨不清是梦是幻,总觉得这样的一幕这样的一瞬间他是在现实中经历过的,只是很久远了,但那种熟悉的感觉包围着他,令他迷惑。 他们长久地相拥,仿佛此时也能天荒地老。 不知何时起,他们的周围围满了九尾赤金鸟,它们每一只口中都衔着一朵柔嫩的夜合花,默默地注视着他们。 云伶曦咯咯一笑,一抬手释放出一道灵波,那些九尾鸟迎着细微的光波骤然飞起,纷纷离去了。 “子携,今日一别,他年再相逢时希望你记得伶曦。”云伶曦说完化作一道微光消失了。 “伶曦,伶曦……”钟临一惊从床上坐了起来,窗外传来沙沙的落雨声,天色依旧黑暗。 钟临披衣下床,心却久久不能平静下来,脑海中始终闪现了伶曦的身影,他伸手推开一扇窗,阴冷的风吹进来,令他猛然打了一个寒噤,今日便是成亲之日了,伶曦说过了今日她便再也不会入他梦乡了,想到此,不免对那个异族的女子生出一丝恨意来。虽说那个异域的女子也并非心甘情愿的远嫁而来,但正因了这庄婚事,才使得伶曦介怀,从此不肯再入梦中。 时至今日他连那个丰泽公主的名字都不知道,更别说相貌如何了,他根本就不想知道,纵使她美若天仙,在他眼里心中也不过是寻常女子。 天光一寸寸的亮起来,鸡鸣声也响起来,他疲惫的再次躺在床上,迷迷糊糊间又睡了过去。 一个时辰之后,北堂无痕一袭红衣匆匆而来,身后跟着几个侍女,她们手中捧着金丝楠木托盘,托盘内放着成亲的衣衫,装饰。 “大人,大人,您该起床了。”北堂无痕扣了几声门环,但见无人响应,便上前推门而入。 钟临和衣躺在床上,睁开眼看见北堂无痕人畜无害的笑容,顿时睡意全无,一个激灵坐了起来,“是你呀,现在什么时辰了?” 北堂无痕恭敬道:“即将辰时,大人新婚的衣服都已经为您准备好了,请您马上更衣,去给老爷太太请安,随后预备迎接新娘。” 钟临慵懒地打了一个哈欠,“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北堂无痕看了几眼身边的小侍女们叮嘱道:“你们几个好好侍候大人更衣,梳洗,切莫耽搁了吉时。”又看向钟临,“小人先下去了。” 钟临在几个侍女的侍奉之下着装一新,梳洗完毕之后便前往父母所居住的院落请安,钟父平日虽不与钟母住在一个院落内,但今日钟临成亲,二老一早便等在屋内,等待着儿子迎亲前的请安。 钟临眼见双亲皆在,上前跪拜叩安一番,钟父语重心长道:“我儿今日奉旨成婚,虽说娶得是异域女子,未必心有所属,但礼数不可或缺让人见笑,亦不可因她故国战败而怠慢苛责于她,远道而来已属不易,假若日后遇到心仪女子,亦可娶回来。” 钟临恭敬道:“父亲所言孩儿记下了。” 钟临的母亲是他父亲的正妻,虽说不受父亲的宠爱,二人却能相敬如宾半世,平平淡淡的日子没有恩爱之语亦没有争吵,他不知道在母亲心中究竟是对父亲无爱还是心死,无论他要娶几房妾室她都同意,并且热情的去张罗一系列琐碎的事情,他看不出母亲脸上任何介怀与悲伤。他总觉得母亲并不爱父亲,至少不是深爱,一个人挚爱另一个人是不会对他另娶他人而感到欣喜和热情的。能够做到心如止水,不是心死便是心灰。 钟临看向母亲,此时的母亲鬓角已经染上了一丝斑白,母亲双目含泪伸手握住了他的手,有些哽咽道:“我儿……定要幸福。” “母亲,不必担忧。”钟临有些心疼地看向母亲,伸手将她眸中的泪水擦拭干净。 “姐姐应该高兴才对,今日大公子成亲,怎么反倒哭了?”一旁的不知哪一位姨娘说了一句。 钟临母亲顿时笑了,“是是,今日是我儿大喜之日,我这是高兴的过了头了。” 几个姨娘一番叮嘱之后,钟临方骑马出门而去。 言曦犹豫片刻之后,终究还是决定按照父亲的指示办事,只是这化梦之术一旦开始,她自己一样会迷失其中,言曦坐在幻雪身边心中将化梦的口诀默念几遍,而后伸出食指在幻雪眉中轻点一下,又在自己眉心处轻点了一下,顿时感觉一阵晕眩。 睁开眼,眼前依旧是凡州的客栈。云幻雪依旧坐在梳妆台前,言曦揉了揉眼,心中有疑:莫非这化梦之术并未开启?但却又不敢再次施法,害怕进入更为深层的梦幻之中无法醒来。 云幻雪被前一日钟府送来的侍女们装束一番,更显俏丽优雅。言曦为她盖上盖头,笑道:“公主将会是最美的新娘,钟将军一定会喜欢的。” 云幻雪没有说话,言曦不知道此刻她在想些什么,不多时只听外面有人高声道:“钟将军来迎亲了!” 言曦的心忽然紧张起来,她下意识的向外张望了一眼,企图看看那位将军,但是并未看清他的模样,她深吸了一口气,牵着幻雪走了出去。此时的小公主是分外安静的,有着丰泽国公主应有的端庄得体。 钟临静静地等候着她们从客栈走出来,当他看到言曦的一瞬间竟有一种说不出的熟悉感,仿佛在哪里见过她,不由得多看了几眼。然而言曦却慌忙低下了头,钟临苦笑,自己一定是眼花了才会有这样荒唐的想法,待言曦将云幻雪扶进花轿之内,钟临才打马而去。 言曦在出了门那一瞬间才体会到这化梦的奇妙,她与那钟将军面对面却看不清他的容颜,而周围的人虽然看的清楚,却给她一种虚幻的感觉。只是在钟将军模糊的五官里她却生出一种无比熟悉的感觉,她试图消除化梦之功给她带来的不便,试图看清楚他的样子,但是没办法,她无法脱离出来。 成亲的队伍沿着凡州城绕了一圈,才回到了钟府,行过繁琐的成亲大礼之后,云幻雪和言曦被人送去了北院。 第十九章 一梦落千年 北院修整的很整洁,正值晚春,院中所种植的各种花卉已然盛开,一眼望去花团锦簇争芳斗艳,院中有一株数丈高的夜合树,树冠成伞状向四面八方铺展着,还未到花期,整棵树木郁郁葱葱。 言曦牵着云幻雪的手沿着小径而入,在侍女的带领下绕过重重繁花,经过曲折游廊到了北院的正屋内。 两人刚刚坐下想要歇歇脚,外面的仆人便送来了饭菜。二人吃完饭,言曦将云幻雪扶进卧房内,然后退了出来,不多时身着青衣的钟府管家北堂无痕带着四个十三四岁豆蔻年华的小侍女走了进来。 北堂无痕看见言曦顿时满面笑意地迎了上去,“墨姑娘辛苦了,这几位是大人吩咐来侍奉夫人的,有任何活计可支配她们去做。” 这个名唤北堂无痕的管家,她是知道的,在客栈休息的那几日她对整个钟府大致了解了一番,此时言曦看着北堂无痕的那一张笑脸一种熟悉感再次袭来,仿佛这个人她在哪里见过的,他身上有一种令她格外熟悉的气息,这种熟悉感令她困惑,言曦点了点头说道:“多谢北堂管家。” “墨姑娘客气了,将军大人说了,夫人在这里住着千万不要想家,有什么或缺的只管跟我开口,下人若是服侍不周的尽管责罚他们。”北堂无痕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 墨言曦一面回应一面多看了他几眼欲言又止。 北堂无痕盯着她笑问道:“墨姑娘还有何吩咐?” “我……”她原想问出心中的疑惑,又止住了继而问道:“将军大人几时回来?” “将军大人最近公务繁忙,虽然圣上准许他修养几日,但大人一心为公,今夜恐怕还要处理军机要务,劳烦姑娘转告夫人,不必等他了。改日空闲下来大人一定会来。”北堂无痕说完转身离开了。 墨言曦听闻此言心中虽有火气,却也不能发泄,她明白这钟大人之所以会在成亲之日冷落公主,不过是仗着自己在皇帝面前的军功,而故意羞辱她们,做为战败之国,她们只能忍气吞声。言曦忽然很心疼幻雪,若是那位冷若冰霜的钟将军日后依然冷落幻雪,那公主的日子又岂能好过? 正在言曦胡思乱想之际,云幻雪从屋内走了出来,但见她眸子里含着泪望向大门处,良久说道:“他如此厌恶我吗?新婚之夜便对我不理不睬……” “公主……他……”言曦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幻雪,想对她说这个钟将军不是她心中所想所念之人,话到唇边又无法说出口,只好扶着她进了房内,只待第二日为她解开幻梦之术,方能化解她心中的痛苦。 第二日天亮之后,言曦方用术法解了云幻雪的梦幻,方才使得她平静了许多。二人梳妆一番之后,小侍女传话说北堂管家在屋外等候,有事禀告夫人。幻雪起身便欲往外走去被言曦一把拉住,她有些不解地看向言曦,只见言曦悄声在她耳边说道:“公主跟在我身后吧。”幻雪点了点头,顺从地跟在言曦身后出门而去。 北堂无痕恭敬地站在门外,见二人出来忙躬身施礼道:“夫人早安,墨姑娘早安。” 云幻雪看向北堂无痕,一时间竟觉得他无比熟悉,却又分明没有见过他,不由说道:“北堂先生好生面熟,似是在哪里见过您。” “夫人说笑了,您远在边陲之国,又在深宫之内,如何见得小人这等草民之辈。”北堂无痕笑得一团和气低下头去。 云幻雪笑道:“是了,定是我记错了,先生勿怪,不知先生有何事要禀告于我?” “大人叮嘱小人前来带夫人去南苑给老夫人以及几位姨娘请安,夫人若是收拾好了就请随小人一同前去。若是延误了时辰,怕就不好了。” “好,烦请先生带路吧。” 北堂无痕带领着云幻雪朝南苑而去,先行向钟老爷子行过礼之后,又向钟老夫人以及诸位姨娘请了安,敬了茶。钟老夫人将幻雪扶起拉到身边仔细的端详一番后叹道:“是个好姑娘,模样又俊俏,临儿好福气。”说着向诸位姨娘扫视一眼然后又看向幻雪问道:“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云幻雪。” “幻雪,嗯,名字也好听,从今日起便只当这里是你的家,不要挂念娘家。只要你好好服侍临儿,他必然也会好好待你。临儿这孩子就是公务繁忙,平日若是对你照顾不周你也要多体谅他才是,若是无聊只管来我这里说笑一番。”钟老夫人爱怜地抚摸着她的手,“雪儿初来中原必然有些不习惯吧?若是有什么不方便的只管说给北堂管家,让他精心的准备一番,若是临儿日后欺负你,定要告诉我,我替你做主。” 老夫人一席话说得幻雪一阵脸红,虽然从成亲之时便没有见到这个名义上的夫君,但他终究还是她的夫君,一想到他们的日后,她的脸如火般烧红起来,老夫人说的话也一句也不敢回,只低着头听着。 “这孩子竟脸红了。果然是少年夫妻,经不得人说。”不知哪位姨娘嬉笑着揶揄了一句,众人都笑了起来。 说笑了一番之后,钟老夫人笑道:“说了这半日的话也饿了,雪儿就在这里用过早饭吧。”说罢吩咐下人摆饭。 云幻雪不好拒绝,只好挨在老夫人身边坐了下来,一起用过了早饭之后才回了北院。 然而云幻雪前脚走,钟临后脚便来给他母亲请安来了,钟母见儿子一副风尘仆仆之像,心知他必然又去了边防军营内,心下虽然疼惜,脸上依旧带着责备说道:“你夫人刚刚离去,我看过了是位好姑娘,模样配你不算差,人家远道而来,你却新婚之夜不陪妻子,多少公务不能稍后片刻?这样好的姑娘你切莫要辜负了。我可等着抱孙子呢。” 钟临苦笑道:“母亲若是喜欢她便让她多来陪陪您,我若是一心贪恋美娇娘,这固守边防一事又交于谁手?母亲焉能不知国事大于家事的道理。” “话虽如此,我却看得出,你不喜欢她,心中像是另有其人。临儿,既然已经成亲便不能辜负人家……” “母亲所言极是,孩儿记下了。”钟临又恐母亲再说出别的什么话来,忙应声道,然后托词要去处理军中事务便急忙离开了。 云幻雪走出南苑,沿小路北行而去,道路两边遍植夜合,它们都不是很大,高低也不相同,它们与她梦中的样子相差无几,若是那梦中的场景是一种机缘,那么她在这里应该是会遇到那个男子的,但是此时此刻除了路边的夜合树与梦中的吻合之外,她感受不到梦中那种熟悉与亲切,心中似是一滩死水一般再也激不起一丝一毫的波澜。 她的新婚之夜是一个人,就连睡梦中都是一片凄凉,她不禁想这位所谓的钟临将军当真如言曦所言冷漠冰霜,毫无人性?也罢,反正自己也不喜欢他,见与不见又有何妨,或许这样互不打扰的日子正是她所想要的清净呢。这样想着便不觉得心酸了。 身边的言曦说道:“公主,那位北堂先生你在梦中可曾看见过他?” 云幻雪摇了摇头,“并不曾看到过,我今日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只是不知道为何对他生出一丝熟悉感,竟好像是在哪里见过他。倒是很奇怪。” 言曦道:“我也有这种感觉,仿佛在哪里看见过他,他的笑很神秘,让人捉摸不透,每一次看见他神秘莫测的笑意,我总觉得像是一场看不见的阴谋在展开,无论如何咱们都要对这个人加以防备。” “嗯。昨日成亲之时,你可看清了钟临将军,他是怎样的人?”云幻雪颇为好奇的问。 言曦本没有看清钟临的模样,此时被她一问颇有些心虚却依旧笑道:“相貌堂堂,却有种拒人千里的感觉。改日您看见了就知道了,这会儿又来问我。是不是很期待看见他?” 幻雪嗔怒上前拍了她一下,“你这多嘴的丫头,不过是问你一句就拿我取笑起来,胆子越发的大了。” 言曦伸手取下一片夜合树的叶子,一本正经道:“若是这钟将军为人不错,公主能与他携手一生也是幸事。”言罢重重地叹了口气,不禁为幻雪心酸起来:这新婚之夜就能如此冷落公主,日后怕也难亲近了。 云幻雪眉头低垂,满腹心事地说道:“不管他为人怎样,亦是与我无关,若能两不相见互不打扰也未尝不好,毕竟我心中所属非他。” 墨言曦不再说话,默默地跟在她身后,心中思索着另一个问题来:昨日这钟临将军她并未看清楚他的模样,但他周身所散发出来的气息令她感到熟悉,似曾相识。这种熟悉感又与北堂无痕不同,北堂无痕的那种熟悉感令她压抑无所适从,而钟临的熟悉感却让她莫名的感到亲切。这其中莫非真的有前缘之故? 二人各怀心事回到了北院。云幻雪仰起头看着院中那一棵粗壮的夜合树,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斑驳地落下来令她不由得眯起了眼睛。这样安宁的时光,这样平静的日子就像一场幻觉。而她却只想回到那一场繁花盛开的梦中,一梦千年。 第二十章 莺燕始惑君 时光荏苒,不知不觉云幻雪与钟临二人成亲两个多月了,他每日都会派管家北堂无痕前来问安,自己却从未踏进门内一步,闲暇时刻他也会去烟花之地放纵自我,却唯独不愿见这娇妻一面。 云幻雪也日渐习惯了他的冷漠,每日除了早起去给老太爷老夫人请安之外,剩下的时光便与言曦一同在夜合树下静享安宁。一同回忆在丰泽的无忧日子。 夜合树上已经长出了密密的花苞,不出几日便会盛开了,幻雪便把每日的期盼放进了夜合花里。 晴朗的天气里她会在夜合树下的石桌上用心的作画,画心中那片遍植夜合的清香之地,画那个站在树下深情凝望她的人,画了满副的相思与闺怨,画到最后只剩下两汪清泪。 那天的清晨,她在满园的清香里醒来,那股清香曾在梦里出现过多少次,她兴奋地跑出房间,抬头看见了殷红的如同折扇般的绒花,它们在清风里摇曳着,散发着醉人的芬芳。云幻雪站在树下抬头仰望着树冠,她异常的兴奋对言曦说道:“言曦,这一幕仿佛就是我那一场不愿醒来的梦境,他就从那里远远地走过来……”她转过头看向不远处的门口,仿佛下一秒那个人便会出现。 言曦的心蓦然疼起来:眼前的痴丫头哪里还是当初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公主?几个月间憔悴瘦弱了许多,她忽然心疼起幻雪单薄的身影以及她那些无处不在的无望痴情。良久她说道:“夜合花的香气很清淡,据说可以安神。” “是吗,可以做成夜合清茶吗?”幻雪对着言曦甜甜一笑。 言曦点点头,一个飞跃跳到了树干上,捡了一枝花开饱满的折了下来,“那日我偶得一方说这夜合花与冰糖蜂蜜共同冲泡做茶,最是安神助眠了,我这就去试试,若是成了,公主也可夜夜好眠了。”说着颇为兴奋地走了。 北院一隅的阴暗角落里,一抹青衣站在那里将院内的情景看了个通透,北堂无痕那张面若冰霜的脸上忽的露出一抹令人不易察觉的笑意,眸中言曦的身影逐渐远去了,他也转身离去了。 言曦还未曾走到厨房,却感觉身后像是有人跟着自己,回过头却又看不到人,她停下脚步四下回望一番,依旧未曾看见谁,不由心存疑虑,刚刚分明感到了一股不怀好意的目光,此刻却突然消失了,那人究竟是故意的还是无心的?但不知又有什么样的目的?她不得而知,只能多了一份戒备存在心里。 落日的余晖洒落在江上,泛起金色的涟漪,微波点点。 一袭青衣的男子伫立于晚风间,眉头轻锁,似是等待着什么人。不多时,身后传来一阵轻盈的脚步声,青衣男子回过身来,他的脸上遮着一张鬼脸面具,目光深不可测,缓缓开口道:“荀姑娘,一别数年,想不到你已经拥有了肉身实体。我是不是应该恭喜你,你师父还好吗?” 一袭柳色衣衫的女子走到他面前,这女子面上遮着一张丑陋的□□,看不到五官,她落落大方的施了一个万福道:“承蒙先生挂念,师父身体安康,小女子有一事相求,万望先生成全。” “你想让我成全你,对我有什么好处?”男子显然看清楚了女子的心思,目光直指人心。 “成全了我,便是成全了先生的大计,先生不觉得吗?”女子不卑不亢说道。 男子笑道:“果然是庚桑异□□过的人儿,各方利害看得通透。我就卖他个面子。”说罢抬手将女子脸上的□□撕了下来。 女子的容颜暴露在夕阳下,是那样诡异,她眉眼细长,如同狐媚,脸颊两侧颧骨突出,右脸上带着一块殷红的胎记,细细看来奇丑无比。 青衣男子从袖笼中拿出一张画像,画像里是钟临中意的女子,他将画像展开与面前的女子进行了一番对比,然后道:“我这换颜大法许久未曾用过了,希望荀姑娘撑得住。”说罢使出术法将那画像摩挲半日,画像在碧青色的光晕中变换成了一张人皮,青衣男子抬手又施出一道灵波,那人皮须臾便贴在了女子脸上。 女子顿感脸上一阵酥麻,仿若千万只蚂蚁在撕咬着肌肤,她不禁伸手要捂住脸颊,那男子再次施出一道灵波束缚住了她的双手,“荀姑娘忍耐一下。” 约么半柱香的时辰后,她脸上的灼痛感才慢慢消失了。 夜幕落下来,女子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感到皮肤的柔滑,她分外欣喜,“多谢先生。” 男子摇了摇头,“无需谢我,各取所需而已。”说罢又从袖笼中拿出一张□□递给她,“既然你师父早有此意,我亦不便打扰,这一副面孔你收好,将来若是能顺利入府,千万别露出马脚。还有你取你们的东西我不管,但若因此打扰了我们的计划,那就休怪我翻脸不认人了。” 女子将面具收好再次施了一礼,“请先生放心。小女子自有分寸。” 玄衣男子未曾回头冷哼一声道:“你有没有分寸我不知道,但是你师父却不好说。”言罢转身离去了。 女子望着他的背影意味深长的笑了笑,抬手摸了摸这张新脸,不由沉浸在喜悦之中,但见那男子走远,自己才如孩童般开心的走了。 云幻雪坐在烛光下读书,不时地轻叹一声,言曦将准备好的清茶端上来,盈盈笑道:“公主你尝尝我这新做出来的茶水。我为它取名‘夜合清露’。” 茶碗打开一股清香扑鼻而来,带着夜合的甜味,夹杂着蜂蜜的幽香,沁人心脾。云幻雪端起一杯深深嗅了一口赞道:“真香,原来言曦姐姐还有这个本事。”抿了一口,自一股香甜润喉而过,直入心肺,格外舒畅。 言曦笑道:“我也是第一次尝试,既然公主喜欢可以多饮几杯,助您好梦。” 幻雪连饮两杯后道:“适可而止便好,饮食不可贪多,即使再多喜欢,也不可以为贪念。” “公主说的是,我只是想让你睡个好觉。”言曦说着将茶水撤了下去。 主仆二人闲谈片刻便休息了。 这一夜云幻雪的梦境再次清晰起来,梦中不再是当年缠绵悱恻的夜合树,不再是繁花满天,迷雾蔼蔼。而是阵阵热浪,入眼处一片火海,狼烟四起,分明是一场战事之像。 重重烟火之下不见人,横尸遍野,尸骨如山,那样的惨烈之象令人骇然。云幻雪在焦急之中四下奔跑,却始终走不出那一片热浪的压制。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渐渐地看清了周围,她看见自己站在一片废墟之上,那里是她的故国王宫,她看见不远处的城墙上燃着火焰,一股不祥之感猛然涌上心头:家国已然被毁,父王与母妃又将何在?此刻她的心中充满了对他们的思念,她拔腿狂奔,路过一重重敞开的宫门去寻找父母双亲,但断壁残垣的宫墙之内空无一人。 她仿佛失了心一般,茫然地穿梭在各个宫殿之间,所到之处尽显苍凉,却无一人,就连死尸都没有。一遍又一遍的寻找之后,她终于绝望,行尸走肉般出了王宫。 之后,她在城墙之外的一棵树上看见了梦中的男子,他被吊在树上,浑身上下插满了箭羽,血液顺着箭羽所刺部位汩汩而出,落了一地殷红,他的脸上带着凝固的笑意。 云幻雪猛然间惊醒过来,她心有余悸的握紧了双手,久久不能平静下来。梦里那一场凄惨的战事令她害怕,双亲的不知所踪令她担忧,而那个魂牵梦绕的男子脸上凝固的笑意又令她心疼。 泪水顺着腮边落下来,没有哪一刻会像此刻这般的孤独无助,闭上眼就会看到故国的断壁残垣,若是有朝一日丰泽当真亡国,父王是绝不会苟且偷生,而母亲也一定会随他而去,想到这里,云幻雪只觉得阴寒阵阵,不敢往下再想。 深深地吸了口气,她双手合十开始为远在天边的双亲祈祷。 天色还早,云幻雪却不敢再睡下去,闭上眼面前也会不由自主的出现那个男子惨烈的画面,那一抹悲凉而凝固的笑容,苍凉了她的心,终究成了化不开的担忧。 天色一寸寸的明亮起来,她的心却依旧是灰暗的,脑海中梦境里大火燃烧着她所有的心思。 睡在身边的言曦不知何时醒了过来,她坐起身看着云幻雪发呆的样子关切问道:“公主你这是怎么了?天色还早呀。” “言曦,你说丰泽会一直安稳太平吗,这一场和亲会给丰泽带来安定吗?”幻雪蓦然生出一阵恐慌,她热切地看着言曦,希望得到言曦肯定的答复。 然而言曦却摇了摇头,“我不知道,父亲说丰泽的国运兴衰不是他能测算出来的,这些事父亲都无能为力,我更不能妄言。” 听她如此说,幻雪心中的不安更加强烈,不由得急道:“墨大师一定能知道,他一定会测算出来的,只是结果或许不尽人意他不肯说。” 言曦见她此时言谈行为与往日大有不同,心中疑惑便问道:“公主为何如此说?难道是梦见了什么大凶之事?” “我刚刚梦见了丰泽,是一片狼藉的战事之景,看上去像一场战败的景象。还有子携,被万箭穿心的子携……” 言曦感受到幻雪的身体在瑟瑟发抖,于是紧紧拥住了她宽慰道:“不会的,丰泽不会有事,大王和您的母妃都不会有事的。”虽然这样宽慰她,但言曦的心也不由得慌张起来。 这一次的梦境在幻雪和言曦心上蒙上了一层阴影,即使在晴朗的日子里依然会生出隐隐的忧愁。 第二十一章 桃李终代僵 时光辗转又到冬季。 一个风雪交加的夜里,钟临惆怅满怀地来到听香楼买醉。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来这烟花之地借酒消愁了,每一次进来,妈妈都会招呼几个形容艳丽的女子来服侍他,但都会被他赶走。她们根本不能解他的愁,只会令他厌烦。 今日又是如此,几个花枝招展的姑娘在他身边转了几圈,钟临将腰间的银袋子解开扔给她们几锭银子,将她们赶走,自己坐在一个角落里安安静静地喝酒。 一位身着柳色衣衫的女子坐在大堂的角落里,静静地观望着台上舞动的女子,手上慢慢地剥动着瓜子,桌边的茶水已然没了热气。 她灵动的眸子转来转去,目光落在独自饮酒的素衣男子身上,她嘴角微微上扬起身走了过去。“钟大人何事如此烦恼?小女子愿为大人解忧。” 钟临醉眼朦胧看向她,但见这女子眉目之间竟与自己梦中的女子颇为相像,顿时酒醒了大半,他怔怔地注视着她半晌,忽而涌出泪来,情不自禁伸手握住了她的手,“伶曦,是你吗?伶曦……” 女子费尽心思抽回手来,双颊绯红,小声道:“小女子荀蝶,并非大人口中之人。” “荀蝶?”钟临痴痴一笑,“果然不是她。”说着端起桌上的酒盏一饮而尽。 荀蝶挨在他身边坐下来,取过一只酒盏斟满酒,“相思独饮愁更伤,不如让荀蝶陪大人饮几杯。”抬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昏黄的烛影中荀蝶的容颜在钟临眼前温柔的展开,渐渐与脑海中那个梦境里的影子重合在一起,他醉眼迷离地望着她,“伶曦,不要走。”话音未落人便醉倒在桌上。 荀蝶放下手上的酒杯,伸手在钟临脸上摩挲着,低声细语道:“大人就当我是伶曦姑娘吧,从此以后荀蝶来照顾你。”俯下头在他额间落下一个轻吻,然后将他搀扶起身出了听香楼。 钟临在一阵清香中醒来,睁开眼他看见坐在梳妆台前静静梳理长发的女子,女子背对着他,铜镜中闪现而过的容颜令他一阵心动,他支撑着坐起身,“姑娘你是谁,这是哪里?” 女子回过头来盈盈一笑,钟临脑海中顿时闪现出梦幻中夜合树上的那张脸来,登时怔住,痴痴地凝望着她。女子伸手抚摸着发梢娇羞说道:“我是荀蝶,这是悠涟阁客栈,钟大人不记得昨夜的事了吗?” 钟临喃喃道:“荀蝶……昨夜……” “大人昨夜醉倒在客栈之外,荀蝶将您带了进来。” “昨夜?……”钟临低头看了看自己,又看向荀蝶。 荀蝶见他这般警觉,不由笑出声来:“大人放心,这里是我家,昨夜天气阴寒,荀蝶怕大人冻坏身子,这里离钟府较远,故而命人将您请进了客房……” 她的声音格外清脆,像梦中的九尾鸟儿的鸣啼,伶曦若是真的存在,大约就是这样子吧?钟临暗想,只是这女子当真就是那日黄昏遇见的少女吗?他忽然有些迟疑了。 荀蝶见他不语,只顾盯着自己发呆,不由双颊一红低下头,柔声道:“大人,为何如此看着荀蝶,可是小女子做错了?” “不,不,你没做错什么。”钟临瞬间清醒过来,忙下了床来。荀蝶上前帮他穿好外衣,钟临低头的一瞬被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清香迷惑,顿时感到一阵心神激荡,情不自禁想要环抱住她,终究还是忍耐住了,憋得脸色通红。 荀蝶也非寻常儿女,见他如此窘迫竟咯咯大笑起来,然后跑出门去。 钟临暗笑自己失了态,整理好衣衫也出门去了。 自从那日遇见了荀蝶,他心中对伶曦的相思减少了许多,渐渐将更多的情谊转在了这个看似无忧,毫无心机的少女身上。然而每到夜阑似水之时他依旧会深深地思念伶曦,思念她绝妙动听的歌声,翩然而舞的仙姿。 春天来临的时候,钟临将荀蝶娶回了钟府。 那一日北院的迎春与杏花盛开出一片繁华,在夕阳中摇曳生姿,云幻雪在杏花树下描字抄经,自从梦见故国的断壁残垣后,她每一日便多了一项任务:为故国的亲人们抄经祈福。 言曦神思惆怅地从外面回来,对一脸淡然的幻雪愤愤道:“太过分了!这钟将军简直欺人太甚!” 幻雪停下笔微笑地看向她,“何事令你如此生气?” “还能有谁当然是这钟将军了。”言曦愤愤然道,“公主,咱们也太好欺负了吧?” “咱们好好的过,与他何干,提他作甚?” “难道他要纳妾室都不跟正房说的吗,就连拜堂都不请您过去吗?还谈什么礼仪之家,分明就是目中无人。”言曦眸中似是要落下泪来。 云幻雪长叹口气:“他娶不娶亲又与我何干?我只当从未嫁过,他不来打扰便是对我最好的尊重。何必生气?”说着拿出锦帕拭去言曦脸上的泪痕。 言曦心疼道:“我替公主深感委屈,明明正室夫人却被忽略至此,若是日后那妾室亦不将您放在眼中,肆意闹事,那可如何是好?” “言曦姐姐杞人忧天了,若真有那一天,我便向他求讨一纸休书,从此回到丰泽,岂不更好?”云幻雪眸中闪出深深的无奈,那样的一天,真的会来吗? 隐约之间她听见一阵热闹的丝竹管弦声顺着狂风刮来,像是一场刻意而为之的挑衅,那阵热闹声中夹杂着一个女人肆意的笑声…… 云幻雪收起笔墨进了屋内,内室昏昏暗暗,小侍女还未来得及掌灯。在迷蒙不清之间,幻雪隐约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影站在屋内,顿时心中一紧,转身向外走去。 言曦见她出门来,脸色苍白如纸,忙上前扶住,只见她的手格外的冰凉,担忧道:“公主,这是怎么了?” “屋里有人。”云幻雪慌乱道。 “不会的,一定是您看花了眼。”言曦唤来丫头,点燃了屋内的灯火,陪着幻雪进了屋内。明晃晃的烛火中,屋内空无一人。“公主,是你想多了,没有人。”言曦话音刚落却瞥见了落在窗上的一抹黑影,那影子被烛光拉的很淡,若是不仔细观察发现不了,不由得一阵心惊,担心公主受到惊吓又唤来几个小侍女陪她,自己出门探查去了。 言曦出了门,只觉得夜色之中暗流涌动,呼啸的狂风夹杂着零星的雪片飞落而下,直教人心头一阵阴寒,心中那一阵莫名的不安涌上来,不由增了一份戒备之心。她在北院的各个角落查访了一番并未发现什么,正要吩咐守门的人关闭大门,北堂无痕带着几个下人来了。言曦忙将他让进来。 北堂无痕笑道:“今日严寒,大人忧心夫人,命我为夫人再添上几床棉被,时候不早了,就不打扰夫人了,有劳墨姑娘了。” 言曦命人将东西收起来,然后道:“多谢大人关心了。言曦祝他与新夫人琴瑟和顺,白头偕老。”语气淡漠的如同这阴冷的天气。 北堂无痕笑了笑,转身离去。 雪落了一夜。 清早幻雪在一阵清脆的笑声中醒了过来,一番洗漱梳妆之后,看到了钟临昨日新娶的妾室。 只见她一身柳色簇新狐皮披风裹身,满脸洋溢着笑容,眉角眼梢带着小家碧玉的娇俏,“妾身荀蝶前来给姐姐请安。”眼见幻雪梳妆好了,她便伶俐的上前施了一礼。 云幻雪含笑道:“快请起。” “姐姐这院子有些偏僻,让我好找,不知是姐姐性格寡淡喜欢这般宁静,还是大人的有意安排?”荀蝶脸上带着笑意言语间却是十足的挑衅。 知她得意故而贬损自己,幻雪毫不介怀,道:“我本就不喜热闹,这里清净又远离喧嚣,于我而言最是合适,你能大远寻来也是有心了。” “夫君昨日再三告诫我,要对姐姐礼让三分,荀蝶岂敢不从。今日一早便前来给姐姐请安了,若是姐姐不嫌弃,咱们一起去南苑给太爷并几位老夫人请安吧。”荀蝶说着上来挽住幻雪的胳膊。 云幻雪回头看了一眼言曦,言曦快步跟了上来。荀蝶笑道:“墨姑娘不必跟着了,我一会儿送姐姐回来。” 言曦停下脚步,目送着她二人走远,白雪琉璃反射着洁白的日光,层层光晕中言曦总觉得荀蝶的样貌在不断地变换着,一时端庄秀丽大家闺秀娴静如水,一时又清隽娴雅小家碧玉温柔可人,但无论哪一副面孔都是极不真实,虚幻的如同阳光下的白雪,刹那便会融化。但她清楚的知道荀蝶是危害不到公主的。 荀蝶与幻雪一起去南苑请了安,幻雪这才见识了这位荀姨娘的厉害,几句玩笑话哄得太爷与老夫人以及诸位姨娘分外欢喜,而不善言辞的她在巧言善变的荀姨娘陪衬下,备受冷落。 幻雪冷静地坐在一旁独自饮茶,心中不悲不喜,他们的欢笑与亲昵,在她眼里都是陌生的遥远的,这里从来都不是她的家,而他们也从来都不是她的家人。想到此,她忽然很想念远在边陲的双亲,以及故国王宫里的紫鸢花,一股心酸涌上心间,她起身告了退,独自从南苑走出来。 第二十二章 送别方惊心 回北院的路上,荀蝶追了上来,伸手握住了她的右手,却又刹那甩开了,惊愕地看了幻雪一眼,诧异道:“茜脂隐!” 幻雪被她莫名其妙的举动吃了一惊,反问道:“什么‘茜脂隐’,荀姑娘何意?” 荀蝶神色迅速恢复如常笑道:“我看姐姐走得匆忙,故而追上来送你回府,否则墨姑娘该怪罪我言而无信了。” 幻雪见她岔开了话题,也没有继续追问下去。自顾自向前走去,荀蝶跟在她身边不时地问她一些琐琐碎碎的问题。 那天之后,荀蝶便每日必来给幻雪请安,然后结伴去给南苑的老太爷老夫人们请安问好。二人相处也算和睦。 第二年仲春的时候,荀蝶有了身孕,便不再来北院请安了,幻雪依旧如往常般去南苑例行公事的晨昏定省,然后回到房内抄经祈福,空暇之余便坐在夜合树下作画,黑白笔墨间填满曾经的忧愁,以及那个逐渐淡忘的身影。 有时候会不由自主的想起十二岁那年的那个叫做羽少棠的画师,想起他眸中浓得化不开的悲伤,想起他淡淡的语调,那时候她不明白人为什么会有那么深刻的忧愁,忧愁到绝望,而今她彻底明白过来,那样的悲伤是刻骨铭心的痛,是日夜萦绕在心间的相思。 相思是没有重量的,有时很轻,淡的让她无从忆起,有时很重,浓的令她心痛到麻木。 仲春的时光是那样馨香而美好,幻雪常常在忧伤之时听见荀蝶与钟临相亲相爱的笑声,那笑声清脆婉转,诉说着他们的幸福。她知道他们的住所是距离北院最远的,相隔了十余条街巷,她不可能听见他们的声音,但是她却偏偏听到了,还是那么清晰明了。 言曦说,那是荀蝶的故意而为之,荀蝶本就不是寻常女子。幻雪怔怔地站在院中的夜合树下,不知想起了什么。良久之后,她回过身问言曦,你知道什么是‘茜脂隐’吗? 言曦怔住,茫然地摇了摇头,这三个字似乎在哪里听到过,但分明又想不起来。 幻雪抬头看着树叶间缝隙中碎片般的蓝天,恍然地笑了笑:她这一生终究是期望的太多了。 雕花的窗,摇曳的烛光,荀蝶坐在摇椅上眯着眼静静地想着什么心事。 有风拂过,忽而熄灭了烛火,一道黑影落在地上,幻化出一个灰袍道人,道人目光如炬,盯住荀蝶。 荀蝶骤然看见他着实着了慌,慌忙跪了下来:“师父,您怎么来了?” “为师见你迟迟没有动静,故而过来看看,为何还没有动手?”庚桑异目光在荀蝶身上扫了一遍,“你,不会是对他动心了吧?” “不,师父您误会了,徒儿只是找不到合适的时机下手,您知道北堂先生他……” “一个小小的护法而已,我还不放在眼里。既然你未曾动心,那就动作快点,不要误了师父的事情。否则惩罚你是知道的。”庚桑异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然后一个闪身消失了。 荀蝶站起身,无措地搓了搓手,动心?是的,不知何时起她开始对他动了情,以至于师父的命令被抛之脑后。今夜师父突然出现令她心中涌起一阵不安,遥想数年前师妹的惨死,她忽然不寒而栗。呆坐在床边内心一阵挣扎。 窗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她慌忙跑去开门。 钟临大步迈进门内,荀蝶情不自禁地上前抱住了他,心中那份不安在他的怀抱中渐渐散去,钟临笑道:“小蝶,今日这是怎么了?”他抚摸着她的秀发,满心的似水柔情。 荀蝶紧紧地拥抱住他,将脸埋在他胸前,“夫君以后要多陪陪小蝶,好不好?”抬眼看向他,尽量将心中的不安与忧愁压抑住,双眸笑成两弯月牙。 钟临抬起一根手指轻轻地落在她的鼻尖,“好,我的蝶儿最好了。如今都快要做母亲了还是这么孩子气。”说着俯下身一手摸在她的小腹上,抬眼问道:“今日可有什么不舒服吗,他乖不乖?” 荀蝶笑道:“还好,我就是想要你陪着。” 钟临拉过她的手,“这几日军务繁忙,但是闲暇之余我必会先来看你,蝶儿要乖。” “嗯,”荀蝶点了点头,忽而问道:“夫君为何从不去北院看望幻雪姐姐?” 钟临怔住,柔情在脸上凝结,“好好的提她做什么?天色不早了早些休息吧。” 荀蝶讨了个没趣,却笑起来,“我以后再也不提了,我知道夫君厌恶她。就只对蝶儿好。” 钟临将她拉在身边,叹了口气:“你呀,整日胡思乱想。” 两人又嬉闹一番方才睡去。 待到钟临渐进梦想之时,荀蝶坐起身,怔怔地看着身边的人,右手伸出来罩在钟临的脸上,却又抖得不成样子,思索半日缩了回来,喃喃道:“不,我不能害他……” 时光匆匆,深秋的时候,边疆战乱,外贼入侵,钟临主动请缨去边疆平息战乱。 钟临带兵出征的前一夜,云幻雪再一次被梦中的战事惊醒,在那一场战火连天的梦境之中,她依旧没有看见父母双亲,却清晰地看见了被乱箭射杀的钟子携,他脸上的微笑苍白无力,像一场阴冷的诀别,依稀间她仿佛听见他说,伶曦你终于来了…… 云幻雪拥被坐起不知怎的忽然想起钟临来,自从她与他成亲以来,二人互不打扰,他从未来过北院看她一眼,自从他娶了荀蝶之后更是不愿见她一面了,而她也从未想过去钟府南苑见他一面,这有名无实的夫妻做的就连陌路人都不如。 此刻想着钟临明日即将出征边疆,一种莫名的不祥涌上心头,令她萌生出一个想法来:明日去为他送行,看一眼这位对她不闻不问的丈夫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打定好了主意她再次躺下来,却没了睡意。 翌日清晨云幻雪梳妆一番准备出门去南苑给老夫人请安,刚走出大门便看见管家北堂无痕迎面走来,他一脸笑意的施了一礼说道:“夫人早安,这是要去老夫人处请安吧,老夫人让我给您说一声,今日不必去南苑了,将军今日远行,老夫人寅时四刻便出门去了城北的风华寺为将军祈愿。您请回吧。” 云幻雪盈盈一笑,“多谢先生告知,不知钟大人今日几时启程?” “大约巳时左右,夫人要去送行吗?小人可为夫人准备车马,不过有荀姨娘送行,大人也顾不上您,您也知道一年多来大人对您……”北堂无痕抬眼看向幻雪,目光里夹杂着一丝无奈,“他始终不想见您,倒不如不去为好。” “我知道了,你去忙吧。”云幻雪心头闪过一丝失落,带着言曦回了房。 北堂无痕看着她二人的背影露出一个神秘莫测的笑转身大步离去。 “公主,您要去给钟将军送行?”踏入房中言曦便张口问道。 云幻雪端起桌上的夜合清露茶饮了一口,“连日来我总会梦到一场惨烈的战事,梦到惨死的子携,这些时日我常常心神不宁,总觉得子携或许与钟临冥冥之中有着某种关联,我想在他走之前看看他,言曦……”她一把握住言曦的手恳切道:“你能帮我预测一下他这一场战事的结局吗?我虽与他并无牵扯,却不想他如同梦中的子携一般战死沙场。” 言曦颇有些为难坦诚道:“实不相瞒,自从那日您说起梦中的战火一事,我便为钟将军卜了一卦,卦象来看实在看不出什么凶吉。” “你看到了什么?” “炙热和阴冷。只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而已。”言曦继续道:“如果您一定要去给将军送行,言曦陪您同去。” “不必了,我一人去他不会发现的。”幻雪微微一笑,“你现在去帮我找一套男子的衣服,然后帮我梳理头发,我要在巳时之前赶到城北。” 言曦知道她已有了打算,只得听从安排去下人处寻了一件玄色男装,为她打扮梳装一番之后叮嘱了几句才送她从侧门出去了。 云幻雪知道钟临今日带兵出征去往北方,必定从北门出发,便赶早一步来到城北等待着,然而当她赶来时竟看见钟府的管家北堂无痕站在城墙之上微笑地看向她,幻雪有些惊讶,怕他认出忙低下头来。 北堂无痕还是一眼便认出了她,他款步走下城墙,走到她面前开门见山说道:“夫人,既然来了就跟我来吧。您等在这里是看不到大人的。” 云幻雪只好跟着他向不远处一所木屋走去。 北堂无痕停在门前对身边的随从丢了个眼神,不多时那随从便拿来一身士兵的衣帽,北堂无痕将衣服递给云幻雪,“夫人进屋将这套衣服换上,我带您去城墙之上看看。巳时二刻将军会从这里经过。” 云幻雪接过衣服道了声谢,便进屋内换了身上的衣服,心中不禁疑惑这北堂无痕竟有如此好的眼力能认出她来,他仿佛老早就知道她要来,竟还准备了一套守城将士的衣服给她换上,他这么做为了什么?心中疑惑万分,却又问不出来,只得赶快换好衣服走了出来。 门外的阳光渐渐明亮的有些刺眼,她伸出手挡在眼前,逆光中北堂无痕的背影令她再次产生一种无比熟悉的感觉,脑海中有一个影子在慢慢地与他重合起来,云幻雪伸手在眉间揉了揉,那种熟悉的即将窒息的感觉顿时消失了。 “夫人这边请,”北堂无痕引着她向城墙走去。 站在数丈高的城墙之上,风从四面吹来,云幻雪看着远处隐匿于云端的山脉忽然的就想家了,心情莫名的沉重起来。 巳时二刻的时候,钟临一身戎装带领着大队人马从北门而走,云幻雪低头望向他,那一瞬间她看见了他的背影,眼前忽然闪现出钟子携的背影,她心中猛然一窒,闪过一个令她无所适从的想法,然后她听见了荀蝶的呼喊声,接着她看见钟临调转了马头循着那一声声“夫君”向那个女子奔去。 然后幻雪就看清了他的容颜—— 眉目不俗于世,颜如舜华,器宇不凡,正是她梦了多年的钟子携的模样! 第二十三章 催马阻前程 她的心骤然慌乱了,泪水夺眶而出,欲意下了城墙朝他奔去,然而却看见他下了马一把将那个呼唤他的女子抱住了。她的心在那一刻彻底碎裂,落成一地残花。 站在凛冽的风中她看着他们依依分别,那一刻她亦与自己的心分别。 泪眼朦胧间幻雪看见了荀蝶向她转过头来,那满面笑容的脸竟然是她的脸!她再次惊愕,却看见荀蝶带着挑衅的目光直直地望向她,那目光带着阴冷的气息令她脊背犯冷,再也挪不动一步。 钟临不再停留跃上马背打马而走。 荀蝶依旧站在原地仰望着城墙之上的幻雪,然后笑了低低的说了一句什么便转身离去了。 云幻雪清楚的听见她说,我才是伶曦。陡然间她明白了一切。却又在一瞬间心字成灰。斑驳的城墙之上,她麻木地伫立着,目光望向钟临离开的方向,巨大地恐慌将她笼罩:那个战火纷飞的梦境或许正在现实中延伸。 不,子携不能死,钟临亦不能死。她慌乱地祈祷着,快步下了城墙,向城门之外奔去。 “夫人,您快回来。”北堂无痕看见她神色异样大声喊道。 云幻雪听不到任何声音,脑海中反复的闪现着钟子携惨死的画面,心中只有一个念想:他不能死。 她的奔跑,在炽烈的阳光下步步生莲,却又于事无补。 眼前越来越明亮,仿佛进入了那一场令她迷醉的梦境,似乎闻到了周身浮动的夜合清香,她眯起眼睛,耳边传来一阵阵清脆的鸟鸣声,微风拂过,带来一阵悠扬的歌声,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众生皆畅往神界,唯我憧憬情天,却不曾想过在这天荒地老的神情圣界亦会有如此薄命红颜,但见姑娘魂灵虚弱禁锢在此不知所犯何罪?……在下钟子携,愿助姑娘走出牢窟。”在他如沐春风的声线中,她渐渐地失去了知觉。 眼前出现一大片迷蒙的雾气,看不见任何人,只有冷风不断地吹拂而过,云幻雪站在迷雾中茫然无措。 “姑娘你是谁,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的歌声如此凄清,究竟是什么样的经历冰凉了你的心事,哀伤了你的心境?” “子携希望姑娘不再受苦,助你残灵再度轮回,若余生有缘,必能红尘相见……” “我是云伶曦,是这合语沧澜上唯一的仙灵,也是只能住在你梦境中的孤独女子,你我注定这一世无法在现实中相遇,故而我才悲伤……承蒙公子五年来的厚爱,伶曦铭记于心,三生不忘……” 两个声音在耳边交替着出现,听得幻雪一阵心碎,“子携,你在哪?” 不多时眼前的雾气散尽了,她看见了一身戎装的钟临被倒挂在一株大树上,身上插满了箭羽,血流如注,再也顾不得什么,大步向他跑去。即将走到他身前之时,一袭柳色衣衫挡在了她面前,而后她缓缓转过身来,笑盈盈对幻雪说道:“他是我的夫君,我才是伶曦。” 那女子转过身她看见了一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云幻雪惊起一身冷汗猛然醒了过来。 “公主,你觉得怎么样了?”言曦守在她身边,见她醒了过来忙上前去。 云幻雪打量着周遭的环境,发现是自己的卧房,她一把攥住言曦的手,“我……我要去找钟临,我要告诉他不能去战场……我……”她说的急切,一时急火攻心竟哇地吐出一口血来。 言曦焦急道:“大人已经走了两日了,公主好好保重身体。” 云幻雪的泪水不可遏止的落下来,良久才道:“辜负了两年光阴,我竟才知道他就是子携……” “子携?你说钟大人是……”言曦神色陡然一变,“不……怎么会呢……” “即便我早日知道又能如何,此刻他的心里已有了别人……”幻雪双眸忧郁,再次滴下泪来,一股巨大的绝望感涌上来,她浑身无力的瘫坐在床边,“言曦姐姐,为什么会这样?” 墨言曦心间闪过悔恨之意:若不是当初他们成亲之时自己用了化梦之术,也不至于让自己没能看清钟临的脸,更不至于令他二人生生相错两年时光。她握住幻雪的手,坚定了一个信念:“公主,你放心,我会把他救回来。我这就去找北堂先生要一匹快马,连夜赶往边陲战地,我一定将他毫发无伤的带回来,您在家等我消息。” 幻雪充满希冀地望向她,“言曦姐姐,他真的可以毫发无伤地回来吗?” “会的,我答应你一定会的。你一定要相信我,乖乖在家里等我。” “可是,就算回来,他也不会来看我一眼……” 言曦站在门口又折回来,深深地看着幻雪,“不会的,如果他当真是您梦中的子携,就一定会来看你。” “可我不是他心中的伶曦,那日我看见荀蝶去送他……”她的眼前出现了荀蝶幻化成自己的那张脸,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再说不下去了。 言曦摇了摇头微笑道:“没有关系,荀蝶只是迷惑了他的心境。您一定要等我带回好消息。一定!”说罢转身出了门。 言曦踏着月色来到北堂管家的住所,北堂无痕却不在屋内,常常跟在他身边的小厮分外恭敬的施礼道:“北堂先生说了,墨姑娘若是来寻他,不管需要什么都让小的拿给您。但不知姑娘需要什么?” 言曦微微一愣,然后道:“那么就请给我一匹快马。” 小厮闻言犹豫片刻,依旧去了马厩牵来一匹棕红色的马,“墨姑娘要出门吗?” 言曦牵过缰绳并未回话,只道了声谢便离开了。 华灯初上,夜色沉静下来,那股看不到希望的不安之感再次自心底涌出,令言曦无所适从,压抑四面袭来,她不知道这次的寻人之旅究竟会怎样,她自始至终都不能测算出自己的命运,每一次预测到最后,都是无限的冰冷与炙热交替的灼伤着她的每一寸肌肤,令她深感绝望。 出城的门已经封闭了,言曦跳下马来,从怀中掏出银子走向守门的士兵,却没等到她走上前,便听见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喊了她一声,她停下来回过身看见了那个身着青衣的男子走了来,但见他脸上挂着那个招牌式的微笑,“这么晚了,墨姑娘要去哪里?” 言曦丝毫不加隐瞒道:“去边陲战地寻回钟大人。” “以姑娘之力如何到的了边陲?墨姑娘还是作罢,况且大人乃统领将帅之才,战场之上如何少得了他?就算姑娘寻到,他也未必会跟姑娘回来,还望姑娘收回这执念。”北堂无痕诚恳说道。 言曦犹豫片刻依旧坚持,“言曦答应了公主,定要保钟大人安全,还请先生让他们行个方便。” “既然墨姑娘坚持要去,不如就等明日一早启程,我回府为姑娘置办些行程所需,此地距离大人战地千里之遥,姑娘若毫无准备只怕要吃尽苦头。不知墨姑娘意下如何?”北堂无痕笑道。 言曦出门焦急着实未曾准备什么,经他略微提点,亦觉得言之有理,不由调转马头,“如此便多谢北堂先生了,只是……” “姑娘还有什么顾虑?一并言明,北堂若能帮忙一二则义不容辞。” 言曦摇头道:“没什么了,待明日我走之后,还望先生多多关照我家公主。” 北堂无痕笑道:“墨姑娘尽管放心,我会差人照顾好夫人的。” “如此便多谢先生了。”言曦施了一礼,跃上马背,打马回了北院。 第二日一早,北堂无痕便差人为言曦送来了行囊,干粮盘缠一应俱全,并附上了一封太爷亲笔家书,希望言曦能将信件带到。 言曦用过早饭之后,别过幻雪出了门。正要上马之际,荀蝶带着两个丫鬟赶了过来,晨光中她身怀六甲的身子更显臃肿笨拙,“墨姑娘请留步。”疾步匆匆使得她娇喘连连。 墨言曦停住脚步回过身,耐着性子等着她走过来,不冷不热问道:“荀姨娘还有何事?” 荀蝶抬起手擦了擦额头的汗水,笑道:“我想请你帮我个忙,不知姑娘可否愿意。” “但说无妨。” 荀蝶从怀中摸出一方丝帕,丝帕上是绣工精致的几朵殷红的夜合,“我知道夫君喜爱夜合花所以接连几日绣了一方丝帕,还望姑娘见到他时能将此物交于他手。荀蝶多谢姑娘了。”说着盈盈拜下。 墨言曦急忙将她搀扶住,口中客气道:“荀姨娘太过客气了。我替你转交给大人。” 荀蝶忙让身后的小丫头将随身带来的银袋子递了上来:“多谢墨姑娘,这是我的一丝心意,还望姐姐笑纳。” 言曦将刺绣带好,翻身上了马背,“荀姨娘客气了,北堂大人已经为我备足了盘缠,姨娘还是自己留着吧。”说完转身再不理荀蝶,打马而去。 荀蝶看出她似是对自己心怀怨念,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冷冷地笑了笑,直到言曦的背影再也看不见了,才带着两个丫头慢慢回了自己的住所。 第二十四章 枉死殉国恩 言曦走之后,云幻雪再次陷入了无休止的梦境之中,那些苍凉的梦幻里,她总是感到格外的阴冷,格外的孤独,她独自一人站在一棵巨大的夜合树下,撑起一盏明灯,站在雾气蒙蒙中执着地等待着什么。 每一次在最为阴寒之时她都会醒过来,在夜半天将未明之际孤独地坐到天亮。有时也会梦见故国的一切,梦见儿时的自己,儿时的言曦。 儿时无忧的生活,是她最无瑕的时光,每一次回忆起都会会心一笑,然而梦境里的儿时却充斥着不安,在她与言曦开怀大笑的时候,总会看见一场又一场大火,火光冲天,焚烧了她所有的幸福。 阴冷与炙热,是她在言曦走后最常梦见的感受。她开始想念起言曦来,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那一丝执念是否值得,她开始害怕。 两个月后的某一日黄昏,云幻雪坐在夜合树下细细地临摹着一副画,梦中的山水与故国的草木,在她娴熟的笔墨间晕染开来,铺张成永恒的黑白。 有风拂过,将一缕哀乐层层传来,她的眉间陡然跳动了一下,心中再次漾起一阵不安,停下手上的笔,暗想:这究竟又是谁家有亲人故去了?如此悲哀的乐声令她都想落泪。 大门被人用力推开,北堂无痕一袭白衣闯进来,快步行至幻雪面前忽地跪下来,将手上的一指粗细的竹筒呈上,悲戚道:“昨日收到的飞鸽传书,说……钟大人他已战死沙场……” 幻雪怔住,只觉得心跳猝然漏了一拍,接过竹筒,不可置信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还请夫人节哀……”北堂无痕抬眼看了幻雪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去,“小人先告退了。” 幻雪将手中的竹筒打开,那食指宽的纸条上一行黑字令她心惊,只一眼便如被雷击中,惊得呆若木鸡,然后心中涌起悲伤排山倒海般将她湮没。 只见那已经揉皱的纸上清晰地写着:“边陲丰泽,先黔,安竹等十余小国皆被覆灭,但钟大人不幸战死沙场……” 最先击中她的是北堂无痕的那句“钟大人已战死沙场”,而亲眼见到那纸条上的字令她悲痛至极的却是故国被覆灭的消息。 泪水决堤而下,眼前弥漫出梦幻中的那一场大火,火光中故国的王宫在一夕间化为灰烬,父王母妃的慈祥容颜也在瞬间模糊不堪,云幻雪一阵晕眩,瘫倒在地。 那一场惨烈的梦幻终于还是实现了,幻雪不可置信地摩挲着手上的纸条,这样的结果大国师无法预测,言曦只怕也是无法预测?想到言曦,她的心一阵疼痛:早知如此,又何必去跑那一趟边远战地?又何必执着于救他? 故国已逝,那个活在梦中的心仪之人便是灭国的凶手,只是她无论如何也无法恨他,更多的是无法接受,留在心底的只是这苦涩的悲痛,与染上了罪恶感的相思。 一个人呆坐在房中,从华灯初上到第二日晨光微亮,云幻雪如同木偶一般一动未动。 清晨侍女送来洗脸水,但见幻雪双目布满血丝,眼窝深陷,只一夜间便憔悴苍老了许多,不禁吓了一跳,上前轻声细语哄她洗脸。 云幻雪木然的任由侍女为自己洗漱,梳头。铜镜中,身后的小侍女低头不语,轻抽鼻息像是哭了,云幻雪低声道:“你出去吧。” “夫人——”小侍女担忧地看着她,红了眼圈。 “你去吧,不要让任何人进来打扰我。”幻雪坚定决然地说道。 小侍女无奈只好收拾了东西出门去了。 云幻雪换了一件鹅黄的衣裙,这个颜色的衣服是父王和母妃最喜欢的,他们说这个颜色的衣衫更令她出尘绝艳,换好衣服坐在镜前细心地装扮了一番,她嘴角上扬露出一个甜甜的微笑:父王,母妃,等等雪儿。 子携…… 想到这个名字,她心头一痛,眸中落下泪来。等到了幽冥一定要问问他,为何对她如此绝情,为何一定要覆灭她的故国,令他们之间延伸出无法逾越的鸿沟? 她从衣柜中寻来半匹白绫,再也不及多想便悬梁而逝。 她甚至忘记了言曦的嘱咐:一定要等她回来。她做不到,心急如焚地想要去另一个世界看一眼父母双亲,看一眼钟子携。 一阵窒息之后,云幻雪再次睁开眼,只见昏暗之中迷雾阵阵,阴冷瞬间将自己包裹住,云幻雪在昏暗的迷雾之中看不到任何人影,不多时耳边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一个高大的幻影出现在她面前,“你便是凡州钟临府上的夫人云幻雪?”他声线浑厚地问道。 “是的,这里便是幽冥?”幻雪并无一丝恐惧,坦然问道。 那个虚无缥缈的鬼影道:“正是,随我去见泰山府君。” 幻雪不再言语,顺从的跟随鬼影向幽冥更深处走去。 通过火照之路,越过彼岸,两人便来到冥河忘川之前,汹涌的河水翻滚着黑色的浪花,在幽冥最深处低声地咆哮着,冥河上空氤氲着淡淡的雾气,河面上不时有小舟划过,那是冥河的渡船,承载着冤屈的阴魂。 云幻雪看着脚下一条狭窄的红木桥,木桥之上漫过冥河的冰水,抬头间望见木桥的另一端,一座宏伟壮丽的大殿赫然现于眼前:屋顶之上两头狴犴青目怒视,威风凛凛,碧青色的砖瓦庄严肃穆。大殿门楣之上赫然是朱漆红字:幽冥司。 鬼影抬手提起云幻雪,沿着木桥缓缓飞行,经过悠长的木桥落入了幽冥司内。 诺大的幽冥司内,除了明灭的青色烛火,并未见得一人,鬼影将云幻雪扔在地上,一个闪身已是消失不见。 一个沉稳厚重的声音自地底传来:“你可是凡州钟府云夫人?” 云幻雪恭敬道:“正是小女子。” “你前世自情界而来,与钟情大神未完三世姻缘,今虽第二世已圆满,还剩一世之缘,若你无心再续前缘,本君可安排你现下重入轮回,倘若痴心未了,可去痴缠寒极等他,共赴来生。不知你意下如何?” 云幻雪心中担忧着父母双亲,暂未表明心迹,开口问道:“君上能否回答小女子一句话,我故国的双亲何在?” “他们早已重入轮回,各安天命,你不必执着惦念。” “那凡州钟临何在?” “尚在人间,寿数未尽。” “寿数未尽?”云幻雪猛然一怔,那日的飞鸽传书莫非有误?是了,定然是他受伤之时传回了书信,一定是有人救了他,那么梦幻中他的惨死便不作数了,想到此她有了些许欣慰,脸上绽出一朵笑意,“好,既如此,我便去那痴缠寒极等他。”既然天意如此,想来双亲已有归宿,再多担忧亦是徒劳,幻雪长叹。 幻雪话音刚落,青色的光晕之中,现出一位身披白衣的女子,女子笑容温婉,与这阴森环境格格不入,她上前牵住幻雪的手,盈盈一笑,“我便是这幽冥的接引使者,你当真要去那‘痴缠寒极’等他?若是他始终不来,你也不悔吗?” 云幻雪决然地摇了摇头,“不悔。” “你可知痴缠寒极重在一个‘寒’字,阴冷无比,一旦无法承受明灯落地则魂飞魄散,再无重生可能,你也不惧?” “即为‘痴缠’便注定被情痴纠缠,纵然灰飞烟灭也不负当初的相思,又有何惧?”幻雪轻轻一笑,“倘若我们果真三世姻缘,他定会来寻我。” “很多人在最初的时候都是信誓旦旦,坚信终有一日苦尽甘来,然而又有多少人懂得痴心不惑方是正理,既然你心意已决,便随我来吧。”女子轻叹了口气,向前带路。 出了幽冥司,踏过冥河忘川,白衣女子引着她往更为阴冷之地而去,走了一柱香的功夫,两人来到一处寒地,几株千年古槐相对而植,枝繁叶茂的相互遮挡,形成一道天然的门,古槐的一旁立有一段石碑,石碑上猩红的四个大字“痴缠寒极”在暗夜中放射着诡异的光,而那古槐之内是一望无际的光火,白衣女子指着那明明灭灭的灯火,说道:“前面就是痴缠寒极,姑娘当真不会后悔吗?” 云幻雪坚定地摇了摇头,目光注视着那远远近近的灯火,有的一闪即逝,有的则永久不灭,冷风阵阵,火光飘摇。 “你所看到的灯火都是痴情人手上的烛光,用来照亮自己在寒极昏暗的一方,也为了能让心爱之人在一眼之下看见自己,倘若果然承受不了这阴冷的折磨,手上的灯火一旦落入脚下的寒水之中熄灭,魂灵则会随之烟消云散。你看,有的人口口声声要厮守那份执着,却在刚进入寒极之地便因承受不了这阴寒的冥河水逃脱了,而有的人则苦苦等待数十年,那心心念念之人却始终不来,手上的灯火虽明,可那痴情的魂灵却早已薄如蝉翼,继续耗费下去只怕……”白衣女子摇了摇头没再说下去,继而信手拈来一盏明灯交到幻雪手中含笑道:“你若是此刻反悔,我可引你去奈何亭饮下相思凭,忘却心中痴念,方可再入轮回。” 云幻雪撑起明灯依旧执着道:“多谢使者引路,我定能守得住这份痴念。” 白衣女子摇摇头莞尔一笑,转身离开。 第二十五章 痴心终虚化 云幻雪目送着那女子走远,才提起一口气,沿着曲折飘忽的路向那一株千年古槐深处而去,冥河冰冷的水渐渐漫过了脚踝,那阵阴寒之气也随之从心底涌上来,仿佛要将她一寸寸的冻结。幻雪握住明灯的手颤抖起来,晃动之间烛光摇曳,险些落入脚下的水中,她稳了稳心神,继续往前走去。 氤氲的雾气逐渐深浓,流过身边冻结着每一寸肌肤,冰冷,阴寒,之外再无其他感受,深吸一口气,都是沁入骨髓般的阴冷,云幻雪单薄的身躯在薄雾中开始颤抖,她在一处平静之地站定,努力的稳定心神,闭上双眸,前世的记忆在那一刻恍然盛开,她仿佛看见夜合树下与子携的第一次相遇。她在夜合树下舞蹈,跳一世停不了的相思,一世遇不见的悲欢,恍惚中,她仿佛看见自己坐在夜合树上唱歌,唱那一首沧桑了千年芳华的忧伤…… 冥河的水无声地淌过众魂灵的身躯,在无涯的时光之河中湮灭了一盏又一盏寄予了痴情与执念的灯火。如同大浪淘沙般,覆灭着那些痴心而惑的相思纠缠。 云幻雪在幻念之中泪眼婆娑,流过身边的恶寒渐渐地褪去,她抬眼望去,有烛火泯灭,有烛火飘摇,还有明灯双盏齐飞,霎时间便穿越了这阴冷之地,她知道那是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希冀之旅,而她在那一刻也坚定了一个信念:子携,一定会来的。 泪水跌落凝结成冰碎裂在脚下的寒水中,迷蒙的雾气中,她前世的记忆纷沓而至,关于天荒极界,关于“舍灵”,关于夜合太神之内的悲苦祭祀,都清晰的在血脉里舒展,疼痛都是刻骨铭心的,那风吹雨落的千年岁月,孤独的就连疼痛都成了伙伴,与那段绝望地日子相比,这痴缠寒极的阴冷又算得了什么? 如果注定在磨难之后才能圆满,那么她对这些苦难甘之如饴。 冷风拂过,她的魂魄随风而舞,她紧紧地握着手上的明灯,灯火明明灭灭,燃烧着她所有的热情,一如当年初见子携的那一刻。 黄昏的时候,云幻雪的尸首被一位前来送晚餐的小侍女发现,看到悬于梁上的夫人,她仓皇而逃,惊慌的魂都要飞了,即将奔出北院大门时,一头撞进了管家怀中。 北堂无痕呵斥道:“何事竟如此惊慌失了礼数?” 小侍女脸色苍白,面无血色地指了指夫人卧房,惊慌失措道:“夫人……夫人她……悬梁了!”慌得语不成调落下泪来。 “你下去吧。”北堂无痕面无表情地挥了挥手,仿佛早已预料,大步去了少夫人的房内。 云幻雪的尸首在梁间无风而动,北堂无痕一个跃起将她放了下来,只见她的手中牢牢地握着那张传书,眼睛大睁着,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北堂无痕唇角露出一个无限深意的笑,然后抬手在她面上轻轻抚摸了一下,“放心的去吧。”他低声说他的声音仿佛带着一丝魔力,令人不安的魔力。 云幻雪大睁的双目缓缓闭合上了。 云幻雪的死并未给整个钟府带来多大的悲痛,阖府上下得知消息后,唯有钟临的母亲惆怅的落下来几滴同情的泪水,其他人除了一丝惋惜也再无其他。但为彰显钟家的礼节,钟府为她办了一场声势浩大的葬礼。 人们对于钟府少夫人自缢的缘由多有揣测,最让人信服的莫过于本朝与丰泽的亡国之战,正因她故国灭亡,加之倍受冷落故而自缢殉国,一时间人们对这位远道而来的和亲公主肃然起敬。 举行葬礼的那一天,天气格外干冷,阴凉的风四面吹拂,凡州的街道上依旧站满了围观的百姓,他们就像曾经迎接着她来一样,如今又热情的送她离开。虽然这位少夫人很少出门,坊间关于她的传闻少之又少,大家熟知的唯有一点:她是被钟大人冷落的敌国公主。 如果她的故国丰泽不亡,那么她也会在那偏若冷宫的院中,默默的孤独终老。国破家亡成就了她的忠烈,也终止了她的传说。 深冬时节,荀蝶在南苑诞下一名男婴,这件事成了整个钟府最大的喜事,很快便冲淡了云幻雪自缢的阴霾。 只是在荀蝶产下孩子的当晚,她便在钟府悄无声息的消失了。 从此再也没有出现过。 钟府少夫人的突然自缢如果说事出有因,那么后来荀姨娘的失踪却成了凡州一桩迷案,而关于这位荀姨娘失踪的传闻众说纷纭,成了整个冬季人们最热衷的街头巷尾的谈资,各种流言层出不穷,更有甚者谣传这位荀姨娘是个鬼,一时间人心惶惶。 钟府派出上下人等全城寻找也未能找到。对于荀蝶无缘无故的失踪,就连她的贴身丫鬟都毫不知情,只说荀姨娘平日里并无任何异常。 这让格外喜欢荀蝶的老夫人以及几位姨娘太太颇为痛心与不舍。她们原本想着钟临的正室夫人过世了,那这位娇俏可人的姨娘或可扶正,加之她为钟府诞下长孙,更是功不可没。荀蝶的失踪成了几位老夫人心头无法陈述的痛,毕竟她们早已习惯了她机灵乖巧的陪伴,相比云幻雪的自缢,荀蝶的失踪显得尤为重要。 钟老夫人在严寒大雪之日驾车去城外的寺庙烧香祈福,一来祈祷儿子早日平安归来,二来希望儿媳荀蝶早日寻到,然而这样的愿望却是再难实现。 战火纷飞的边陲之地,钟临指挥着千军万马,在狂风肆虐中与敌人厮杀。这,是即将覆灭的最后一个边陲小国——丰泽。 是他正房夫人的故国。 看着战火在城墙之上燃烧,他忽然想到了被他丢弃在北院荒园的那个无声无息的小女子,心在那一刻陡然疼了一下。但下一秒他依旧挥舞着军旗,命令将士们攻城。 战火是惨烈的,这一役打了数十天,钟临最终手刃丰泽国王云子游。让他没想到的是,看似柔弱的杞妃在王宫被攻破的时候,将整个富丽堂皇的宫殿一把火烧毁了,深锁在王宫里的妃子纷纷在那一场大火之中死于非命。 他原本没有打算杀死那些手无寸铁的女子,但见她们如此决绝,不由生出一丝敬佩之心。 站在宫门之外,钟临开始思考,这样的战争究竟意义何在?满目堆积如山的尸骨,有时令他自己都会感到害怕。攻下了丰泽他写了一封传书,迫不及待的将这一振奋人心的消息回馈给千里之外的圣上以及父母至亲。 飞鸽传书之后,他决定暂时让众将士原地休息,等待大家恢复了体力再凯旋而归。 然而就在他们整顿休息的间隙,一股黑色妖风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期间夹杂着一个深沉浑厚的笑声,妖风之内,将士们被那股诡异的笑声折磨,他们纷纷捂住耳朵,却又在瞬息之间头痛欲裂,继而自相残杀起来,不多时已是横尸遍野。 钟临亲眼看着他的部下互相残杀,却毫无办法,那一股带着强大妖法的肆虐黑风,是他无能为力的。 忽而那阵妖异的笑声戛然而止,一股大力灌顶而来,直逼钟临,钟临借着那一股大力,猛然后退了几步,隐约之间看见一个黑色的影子从半空中跃出来,遂问道:“阁下是谁?为何要袭击我的军队?” 黑色影子现身为一袭黑衣的男子,他冷冷道:“你不必知道我是谁!”言罢再次伸手向他攻来,手上的黑色灵波直逼钟临天灵而去。 刹那之间一抹绯红扑了上来挡在了钟临身前,那束灵波不偏不倚落在了红衣身上。那红衣女子受了那股黑色灵波的冲击,登时吐出一大口鲜血,随后绵软地倒在了钟临怀中。 钟临大惊失色,看向怀中已然奄奄一息的女子,俯首痛心道:“小蝶?怎么会是你?” 原来荀蝶在生下孩子的前一夜,梦到了师父庚桑异,庚桑异在她灰色的梦境中命令她务必要将钟临身上所特有的忠勇之气取来,否则他便亲自去取他的灵魄。她从噩梦中惊醒过来,却再也不能安心。 庚桑异收集忠勇之气用以练就鬼婴,这忠勇之气散失虽不能伤及性命,却少了一脉男儿之气。 钟临本为护城将军,又岂能少了这忠勇之气?荀蝶屡次想要下手,却屡屡下不了手,每一次面对他熟睡中英气勃发的脸,想起他平日里对自己的含情脉脉,她心中那一份阴狠便瞬间消散,只剩下柔情一片。 师父如果出手夺得他的灵魄,必然不会给他留下生的契机。想到此,荀蝶的心开始煎熬起来,诞下孩子之后便迫不及待向他的方向而去。 好在她赶来的及时,能在师父出手的一刹那挡在他的身前,即便是从此灰飞烟灭,也再无遗憾了。 荀蝶苦笑,抬起手想要替他擦拭落下的泪水,却再也没了力气,“夫君……”她气若游丝地唤了一声。 钟临泪如雨下紧紧地将她抱在怀中,忧伤的难以置信:“小蝶……小蝶你不要有事……” 黑衣男子但见荀蝶坏了自己的事,已是愤怒不已,骂道:“不孝孽徒!竟敢坏我好事!”再次出手向钟临打去,这时有四个人闪电般从天而降挡在了钟临身前,他们四人相互对视一眼,不由分说齐心向男子打去。 几人纠缠打斗在一起。 第二十六章 欢颜渡生魂 荀蝶虚弱无力地倒在钟临怀中,无限歉意,无限深情地说道:“夫君……小蝶欺骗了您,我……不是你心心念念的伶曦姑娘……我只是师父养了千年的鬼鬽,我本无容颜,亦无体态……数年前师妹偷了师父的灵药才使得我有了这具女人的风骨,我孤苦苟活了千年……自得了这幅容颜,我……才深切的体会到了什么是‘情痴’,我本不懂……然这容颜是夫君亲笔描述,饱含深情,也赋予了小蝶伶曦姑娘前世的记忆……小蝶感恩不尽……只可惜鬼鬽即使有了肉身也改变不了无魂无魄的现实,消亡便是魂飞魄散,此次分别小蝶再也遇不到夫君了……” “小蝶,你不要说了,好好休息一下,我带你回家,遍访名医一定将你治好……”钟临越说越无力,只紧紧地拥着她,一颗心仿佛要被车裂,他不明白为什么好端端的突然冒出这么一个黑衣人,更不懂心爱的小蝶竟是无魂无魄的鬼鬽,她明明在千里之外的钟府,却在瞬息之间为他当下了黑衣人的袭击,而此刻他也再管不了那许多,只望着怀中的人,悲痛的难以言语,“小蝶……” “小蝶能遇到夫君,也不枉此生了……照顾好咱们的孩子……”荀蝶眸中含笑,笑中带泪,目光深深地锁在钟临脸上,用尽此生最后的力气,然后她的身躯在阳光中慢慢的淡化,最终化作一缕轻烟,随风消散。 “小蝶——”钟临惶然无措地四处抓去,却再也抓不住什么了,失了魂魄般跌在地上。 “庚桑异!你竟然敢来破坏圣情天神的大计,好大的胆子!”青衣男子缠斗间隙不禁愤然道。 黑衣男子冷冷一笑:“我庚桑异寻到的魂灵,想拿便拿,有何理由?废话少说。你们别以为人多便能困住我。”言语之间,眼观六路,一时躲避旁人进攻,一时又不断反手攻击别人,身法分外灵活,争斗之间游刃有余。 “那就休要怪我们不客气了!”着红衣的女子手持一只红色的长箫,冷冷一笑,然后她看向身边的其他三人,那三人顿时会意,四人立刻分散四个方位将庚桑异围困住在中间。 四人正是天荒极界四方镇守宫主身边的四大护法,玄衣东方御乾,紫衣西门若水,红衣南宫洛艳,青衣北堂无痕。 庚桑异目光缓缓扫过四人,却见他们姿态各异,从他们的状态便对他们的功底了然于心,然后鄙夷地看着他们笑了又笑。 西门若水抬手捏了一个法决,指尖释放出一道紫色灵波,须臾变幻出层层靛蓝色耀眼的光束,光束重叠竟凝结成一朵绚丽旖旎的蝴蝶,蝶儿在指尖翩然,煽动着灵波阵阵。 南宫洛艳亦是毫不示弱,但见她手上的红色长箫紧握,周身散发出一圈圈赤色光芒,灵波围绕在指尖,成一触即发之势。 东方御乾则微笑地望着庚桑异,背在身后的手始终一动未动,镇定的如同一座雕塑,尽展胸有成竹之态。 北堂无痕双手环抱,满眼尽展不屑,蓄势待发地盯住围困之人。 庚桑异邪魅一笑,“就凭你们四大护法还不是我的对手,让你们水月镜花四位宫主前来与我对战!若不是看在圣情天神的份儿上,只怕你们的魂灵更合我意。” “少说废话。四方宫主岂是你能见到的,若想拿走他的灵魄需打败我们四人再说!”西门若水抬手将那一朵绚丽的蝴蝶弹了出去,一时间天色随之黯淡下来。 庚桑异反手将半空中的灵波蝶儿握在了掌中,邪魅一笑,然后推出一掌,掌间释放出黑色灵波,撩动着空气形成一条无形咆哮的妖兽,它盘旋着向四人击去。 四人分站东南西北四个方位,但见庚桑异出手,也纷纷出手,一时间天昏地暗,飞沙走石,狂风呼啸声自耳边划过,暗淡的天色中电光火石闪过,明明灭灭间听见庚桑异诡异的笑声传来,人却在四人设下的结界中逃遁了。 四人皆是一惊。 西门若水愤然道:“可不能让这逆天而行的老儿逃了。” 她的话音刚落,只听一旁的东方御乾大惊失色道:“不好,钟子携已然昏厥!若水你先照看好他,我们三人去追那老儿,定要将钟公子忠勇之气取回。”说着率先一个闪身消失不见了。 紫衣女子点了点头,“若水明白。” 西门若水来到钟临身边,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无奈地摇了摇头,脸上生出一丝气愤,长叹一口气,自语道:“你们还是去晚了。”她抬头看了看逐渐暗淡的夜色,秀眉紧蹙。 四野的城郭已经荒芜,阴冷的风癫狂的肆虐,西门若水警觉地挥手在周围设了一层水波结界。 “这凡尘真是污浊。”紫衣女子格外嫌弃地皱了皱眉,信手拈来一支酡颜色夜合花置于鼻下,深深地吸了两口,喃喃自语:“记得当年钟情天神常言‘求不得,才会祈祷天荒地老,得不到,才会痴心不绝。’果真如此。这世间当真没人能领悟这痴心不惑。只可惜他老人家却不在了。”话语之间带着淡淡的无奈。 一盏茶的功夫之后,其他三人才回到了这里。紫衣女子见他们回来,摇了摇头道:“你们去晚了,这钟子携不但忠勇之气尽失,就连灵魄也已经被庚桑异取走了怕是活不成了,少了灵魄只怕再世轮回亦不能够了。圣情天神怕是要失策了……” 哪知东方御乾微微一笑,抬手之间向钟临打去了一道赤色灵波,“你放心吧,这灵魄我们已经从庚桑异手中夺了回来,至于忠勇之气,早晚会有人送他。” 西门若水松了口气,却见除了东方御乾神色轻松,剩下二人依旧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不由问道:“既然如此,洛艳姐姐与北堂大哥为何依旧忧心?” 南宫洛艳看向东方御乾,“灵魄是被我们夺了回来,但他生魄已毁,又如何活得了?三魂七魄缺一不可……” “啊?这与之前并无任何不同啊,若是被四方宫主知道那还了得?”西门若水孩子一般将手上的夜合花丢在地上,用力的踩了几脚,不满道:“早知如此,我便不来了,也不至于回去之后被月宫主责罚。” 东方御乾一脸淡然,“这个你们无需担忧,自然会有人还他一个完好的生魄,也不必抱怨啦。”他抬手敲了敲西门若水的脑门,“我敢保证月宫主不会责罚你。”抬眼看着越来越浓的雾气,说道:“这肮脏污浊的尘世间你们还没呆腻吗?不如早些归去。”言毕径自腾空而走。 西门若水拉住南宫洛艳的手道:“洛艳姐姐,咱们走吧,既然东方哥哥都说不会有事了,那我便不再忧心了。” 南宫洛艳点点头与她携手而去。 北堂无痕看着他们三人离去,走到钟临身前将自己身上的披风解下来盖在了他身上,然后大步向南腾空而去,不多时便消失不见了。 言曦从凡州出发一路北行而去,马不停蹄的日夜兼程,终于在两个月后赶到了极北之地的战场。放眼望去,满目疮痍,尸骨如山,空气中弥散出浓重的腐臭气息。 已经迟了,这空旷的千里之野皆是横尸。言曦长叹:便是如此,也需得将钟大人的尸首寻到,带回凡州城安葬。 她坐在马背上被这无限的苍凉肃杀触动,凝望着边陲之地的断壁残垣。那一刻忽然想到了故国,想到了父亲墨桁。也是在那一刹那她明白了钟临出征的全部意义。抬起头,仿佛看到战火中父亲无奈的目光。那深邃的目光中埋藏着揪心沉痛的绝望:这,都是天意而为,是他们永远都无法预测的天机。父亲慈祥的脸,高大的身躯在眼前幻象中的大火内一点点消失,化作缥缈的烛火一闪而逝,言曦的泪水夺眶而出。 天空中忽然降下一股淡蓝色的雾气,氤氲在天地间,令人仿佛置身梦幻。言曦的面前飞来成群的赤金九尾鸟,它们围绕在言曦身边,发出一阵阵清脆如少女般的欢笑声。 “言曦姐姐,言曦姐姐……” 耳边传来云幻雪急切的呼喊,墨言曦睁大双眸,伸手向前挥动着,眼前的幻影中她看到了云幻雪的无助,坐在夜合树下哭得梨花带雨,她轻问,“言曦姐姐,你什么时候回来?我害怕……”,墨言曦泪眼朦胧的向那个凄楚的幻象伸出手去,云幻雪的脸在瞬间消散。 “天神大人,我愿意去做‘舍灵’,我是合语沧澜上第一只修成仙灵的欢言,理应去祭奠夜合太神。” “您大恩大德,言曦永世难忘,来世必定生死相随……” 眼前再次生出幻像,她看见云幻雪的第一世云伶曦用身子挡住了她,随后被人用术法捆绑抬走了,而她则无助地瘫坐在地上,看着他们走远。 心中的疑惑瞬间被解开了:这是前世的因果,所以无论如何她都守护那个代她做了舍灵的女子周全。 天色黯淡下来,一轮圆月升入天空,想到千里之外的幻雪还在等她,她不再犹豫打马向前而去,然而就在她前世的记忆苏醒之时,她的身子也发生了变化:身后逐渐地长出七彩的九尾来,提握缰绳的双手须臾之间化作了双翼,她清楚的知道,这一生再次回归前世化作了九尾欢言,于是腾空而起,向尸骨如山的战地飞去。 盘旋在天空之上,她开启欢言的本领,九尾欢言眸若明灯,能暗夜视物,能一眼望穿任何事物,时间与空间,千百人之间,千百年之间,皆能寻得到所要寻找之人。 然而这片裹尸之地,她盘旋数十圈却一无所获。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正在她心灰意冷之际,忽然听见远处传来一阵阵熟悉的笛声,似乎曾经在哪里听到过,她顺着那阵凄惶的笛声飞去,终于在一株老槐下看见了奄奄一息的钟临。 言曦落在钟临身边,落地的一瞬间再次化为那个果敢的女子,身后的羽翼在暗夜中隐去,她淡然地抬手在周围镀了一层结界,望着晕厥在树下的钟临,想起云幻雪凄苦的神情:她说,言曦,他不能死。 第二十七章 水落石欲出 言曦仔细的为钟临检查了伤势,皮肉之伤不算什么,她弹指之间便可医好,但是她发现他除了皮肉之伤,竟被人夺去了一缕生魄,满身忠勇之气。便是医好了皮肉之伤,亦是无知无觉的活死人,不能再做个常人了。 言曦不假思索的将钟临扶起,施法将自身的忠勇之气全数渡在了他身上,又捏出一个法决来施在了他的身上,只见在洁白的结界之内,一缕淡蓝色的光晕自言曦头顶处生出来,然后缓缓将钟临包围住,慢慢地融进了他的体内。言曦红润的脸颊瞬息之间苍白如纸。 一炷香的时光之后,言曦汗如雨下,终于长舒了一口气,她微笑着抬手挥去面前的结界,再次使出全力将尚处于昏迷之中钟临放在了马背上,然后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马儿赶走了。 看着骏马消失在眼前,她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喃喃自语道:“伶曦姐姐,我终于完成了你这一世的心愿……”随后一阵天旋地转,她终于站立不稳栽倒在地,就在言曦摔落的那一刻,一缕清幽的妃色光芒从她体内涌了出来,以迅雷之势飞向了天际。 钟临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匍匐在马背上,放眼望去四周漆黑一片,分辨不清方向分辨不清时辰,他感觉身上一阵阵酸痛,头脑昏昏沉沉,对之前所发生的事情几乎忘记了。他伏在马背上不再去回想,任由马儿将他驮着四处奔走。 天亮了又黑,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走了多久走了多远,过了几日之后,身上的疼痛感慢慢的消失了,他跳下马背去寻住所。 身体康复的同时,他的记忆也渐渐的恢复了,他带领的军队成功的完成了圣上的旨意,然而那些英勇的将士们却又在一夕之间被邪恶之人覆灭,每每想到此,他都无比痛心。 历经数月之后,钟临总算回到了凡州,只是出行之时数以万计的将士,如今都已埋骨边陲,令他万分痛惜,颇为自责,回到中原之后他先去了京城皇宫禀明了战事,想到无故而亡的士兵他上书请求辞去守城将军一职,然皇帝开明,了解了事出有因,并未答应,命他依旧守护凡州。 钟临的平安归来成了钟府最大的喜事,全府上下为庆祝他归来,大摆筵席,流水宴请城中百姓。 钟临母亲更是喜极而泣,拉着儿子诉说着这一年来的种种事情。云幻雪的死讯令他并未心伤,只是有些意外,当初他在信中叮嘱过家人不可将丰泽之事告诉她,却不想她还是知道了,并选择自缢殉国。她的举动着实令他叹惋。 说到荀蝶的失踪,钟临心中一痛,虽有心告知母亲真相又担心吓到她,只说荀蝶定是仙子之身,离开钟府只怕是回了天界,宽慰了母亲半日才回了自己的住所。 回到南苑,钟临看到了与荀蝶所生的孩子,数月大的样子,粉雕玉琢,眉目之间依稀看得到荀蝶的影子,他躺在乳母怀里,大睁着双眸看向钟临,然后裂开小嘴笑了。 那个天使般的笑容像一道阳光,瞬间照进了钟临内心最深处,他接过孩子,逗了逗他。 然而想到荀蝶的逝去,他的心猛然一窒,将孩子交到乳母手上,径自回了房内。 阔别了近一年的卧室,里面依旧存在着荀蝶熟悉的气息。她的一颦一笑不断地在他眼前闪过,令他辗转难眠。 时光在指尖划过,在他日益沉重的相思中划过。不知不觉间又是一年乞巧节,以往的七夕节都是晴朗的天气,偏偏这一年下起了连绵的雨,钟临站在廊下,看着绵延的雨幕,思绪翻飞。前年的乞巧节他在街市上偶然看到了那个无比熟悉的身影,那惊鸿一瞥,惊艳了他此生的时光,也温柔了他深藏的思念。 虽未曾寻到她,但是他遇到了荀蝶,那个自称无魂无魄身为鬼鬽的女子,他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事情令她不择手段也要潜伏在他身边,但他清楚与她在一起的那些日子是最快乐的。虽然她不是他梦中的伶曦,只是带着伶曦的脸潋滟了她的一世。 北堂无痕从长廊的尽头走来,手中拿着一把青色油纸伞,走到他身边站定了,与他一并看着雨幕,良久方道:“大人,眼下夫人已逝,这北院是否要重新关闭?” 钟临看向他,目光在他波澜不惊的脸上扫过,漫不经心地问道:“我在传书之中提起,丰泽国破之事万万不可告知北院的人,她究竟是如何得了消息?” “纸包不住火,就算当时不告诉她,时日久了她依旧会知道。”北堂无痕撇了撇嘴角,淡淡道:“时过境迁,大人以为还有追究的必要吗?” 雨渐渐地停了下来,空气中弥散着浓重的泥土腥气。廊外的植被被雨水冲刷的格外透亮,青翠欲滴。 钟临淡笑道:“此事虽已没有追究的必要了,但是你……”他目光颇有深意地流过北堂无痕的那张英俊的脸,但见他并无任何表情变化,语气转冷道:“你究竟是谁?我在边陲之地遇见的那四人之中便有你,你如何会那瞬息千里之功?” 北堂无痕笑道:“大人想必是那刻眼睛花了,看错了人也是常有的事。既然大人原本就不在乎那云幻雪,不如我就将北院直接封闭了吧,好与太爷有个交代。”说罢气定神闲地转身而走。 钟临并不甘心,追问道:“那言曦姑娘呢?” 北堂无痕站定头也不回道:“守护之人已逝,她焉能独活?” 焉能独活,四个字如同一把锋利的匕首狠狠地扎向他,钟临的心忽然一阵疼痛:伶曦从梦幻中消散,荀蝶在现实中逝去,他所视为生命的两个女子都不在了,他这一生若是没有那太多的责任,他又焉能独活?此时做不到撒手而去,只是即便去了又能如何?伶曦本就是一场幻觉,荀蝶也再不入轮回,他便是魂归幽冥又能找谁? 心中的一角开始在疼痛中碎裂,他不禁红了眼眶。 黄昏之时钟临独自行走在大街上,夜合花盛开了,清幽的芬芳令人陶醉,不知不觉间他走到了北院的门口,抬起头看见院中央那棵夜合树伸出的树冠,冠如大伞般遮住了不大的院落,纷纷繁繁的绯色花朵争芳斗艳的盛开在枝头,遥遥望去迤逦异常。 北院的大门被人推开了,打扫庭院的小厮拎着扫把看向门外的钟临,然后搔了搔头上前问道:“大人,您怎么在这里?” 钟临看向他,只见他一只手拿着扫把,另一只手中抱着一叠纸张,看上去像是书画之类,不由好奇道:“你手上拿的什么?” “这些是我打扫房间扫出来的。北堂先生说都是无用的东西,命我扔了。” “我看看。”钟临伸手拿过他手上的纸张,但见每一页画满了盛开的夜合,各种颜色,各样姿态,仿佛是从树冠之上取下的新鲜花朵,他的心被触动抬眼看向那小厮问:“这些都是谁画的?” “这个小的就不知道了,都是从那偏厅的小间里收拾出来的。”小厮老老实实回道。 “你先下去吧。”钟临满腹狐疑的将手上的画卷起来,抬脚进了门内。这院子他许久不曾进来了。 院中花圃内的花草杂乱无章的盛开着,路面的砖头缝隙里冒出一簇簇小草,干枯的落叶在脚下铺开,夜合树下落满了枯萎的绯色花朵,整座院子苍凉破败。自从这里的主人离开后,便没有人来打扫过了。 长廊之上都落满了灰尘枯叶。 钟临大步向那小厮说的偏厅走去,柏木雕花的窗上,缠满了白色的蛛丝,门上亦是斑驳出岁月的痕迹,屋内的地是干净的,像是新扫的,桌上干干净净无一物,他向内间走去,忽然停在了门口—— 内间的桌案旁一位绯色衣衫的女子伏案作画,只见她侧颜逐花,身姿曼妙,如仙出尘,纤纤玉指水葱一般紧握住画笔,认真地勾勒着纸上的心情。 钟临不禁看得呆住,“姑娘……”他轻呼一声,温柔地打扰了她的雅兴。 女子回过头来,莞尔一笑。却见她眼波流转,情谊深浓,不是云伶曦又是哪个? “伶曦!”钟临如雷击电掣般,不敢置信,然后一步上前去拥住了她。“伶曦,我日夜都在思念你。”他情不自禁的诉说,然而怀中的女子却瞬间如烟般消散了。 一场水波般的梦幻,令他一阵失落,抬眼看见那几案之上确实有一幅画,画中是他梦中的场景:高大的夜合树,树下的他仰望着树上的绯衣女子。目光流过落款时,他的心再次被狠狠地击了。“云幻雪作。”那四个小字清晰的在眼前放大,如同一张大网逐渐将他的心捆住,狠狠地窒息了一下。 他颤抖着手将那幅画拿起,捧在眼前看了又看,她如何知道这样的场景?钟临开始心慌,放下手上的画,将角落中的画卷纷纷取出,一张张一页页打开来,每一页都是盛放的夜合,夜合之下便是他清隽的容颜。 刹那间,他的脑海中一阵电光火石,心中恍然明白了什么。 第二十八章 重逢别遗恨 他想起荀蝶死前的话来:我不是伶曦,只是这幅容颜赐予我伶曦的记忆…… 起初他以为她是骗他的,现在他总算明白了,她真的不是伶曦,而真正拥有前世伶曦记忆的人却被他一直冷落忽视,最终错过。 是他自己选择了错过,注定再也无法重来。他仿佛感受到了万箭穿心的痛楚,手上的画卷纷纷扬扬落了一地,整个人也垮了下来,瘫坐了片刻,他惊慌失措的将那些画纸捡起来,一张张仔细地看过来,每一张上都有用力着墨的三个小字:钟子携。 那场刻骨铭心的梦幻再次在眼前铺展开来,他仿佛再次看见了前世的种种,云伶曦虚弱的魂魄被千万七彩光束缚在夜合树的顶端,他站在树下抬起头看见了她绝望而凄清的目光,那样的目光让他心生怜悯,迫切的想要将她救下来。而他也做到了,成功的将她渡入尘世,只是他不知道也从未想过会与她再次相遇。 “既然你放走了我极界的定世之宝,那便要接受我天荒极界的惩处,我不管你先前是从何而来,在我这情界犯了过错必定要接受我的处罚。天荒极界即为情界,那便罚你一段红尘情劫,历经三世方得圆满,待三世终了再还你自由之身,你可有异议?” 耳边忽然荡起这样一句话来,钟临怔住,良久明白了什么,心中的悲痛竟也消散了大半。 夜幕降临之时,钟临失魂落魄的从北院出来,一路浑浑噩噩,他忽然想起什么,一路奔去了下人所居的院内。 几个小厮正在嬉闹,看见钟临进来立刻收敛住,忙不迭的上前问道:“大人来可是有事?” “北堂管家何在?” “这……”几个小厮面面相觑,“小的们今日并未见到北堂先生。” 钟临目光在几人身上打量一番,见几人并未说谎,于是吩咐道:“若是他回来请他过北院一趟。” “是。大人慢走。”几个小厮目送着钟临离开,再次闹作一团。 钟临再次魂不守舍地回到了北院,云破月出,洒下缕缕柔和的月华,他站在院门口一只手撑在门框上,凝视着黑暗中的小院,一阵伤感袭来,无语凝噎。月色笼罩着院中的夜合树,那些绒花在清风中徐徐飘落,纷纷繁繁,迤逦而忧伤,像他当年破碎的心事。 她一个人在这里看过了花开花落,用尽一生的期盼与深情,等不到他,她是何等的绝望?他终于明白她为何决然赴死,那必然是心死之后再无生念,对他再无半分期盼。 是深刻的绝望。 他一步步慢慢走向漆黑的屋内。黑暗中他仿佛置身梦幻中,白天那一场如水的幻觉清晰的在眼前闪现,她笑容温柔,深情,她身上那一缕如同夜合一般的清香,久久的缠绕在身边。感受着她虚无的温柔,也是令他无比陶醉与不舍的。 他忽然想起一个人来——北堂无痕。 他清晰的记得那天昏暗的战场上,青衣而立的那个人,面带笑容,正是府上管家北堂无痕。清早他问管家,他却不承认,这期间定然有阴谋。而这个管家平日常常来北院,却从未告诉过他云幻雪便是他要寻找之人,这个北堂究竟是什么人,为何要隐瞒这一切? 迷蒙的记忆中那四个清晰的身影在他脑海中不断地闪现,交替而过,他们是谁?荀蝶的师父又是谁? 钟临想不通,越想越是头痛。他唯一可以断定的是,北堂无痕定然是了解他们的前世记忆的。 如果,如果前世里他与他们相互关联,那他隐瞒这些又是为了什么? 推开房门,他从怀中掏出火石点亮了桌角烛台上的灯火,灯火明明灭灭,幻化出个个伶曦的巧笑嫣然。又在飘忽之间悄然幻灭。 门外有人在敲,钟临起身打开门。 “大人,北堂先生并没回来,小的在他桌上发现了这个。”一名青衣小厮走进来将一封信递到钟临面前。 信封上书写着“钟临亲启”正是北堂无痕的未干的字迹。 钟临接过信,撕开来,信封内的纸张飘忽一下落在空气中,化作片片绯红色绒花,然后北堂无痕的声音便清晰地响在了耳畔:“尘世一梦终须醒,情缘天定,子携就此别过……” 那一刻钟临恍然,一瞬间释然了心中所有的疑问。 “大人,大人——” 屋外传来一阵焦急的呼唤声,他抬起头,看见手提灯笼的小厮急匆匆闯了进来,“何事如此惊慌?”他放下手上的一副字画询问道。 “大人,老夫人她……怕是不行了……” “你说什么?”钟临心中一紧追问道:“老夫人一向康健,究竟是出了什么事?” “奴才也不清楚,老夫人突然晕厥,你赶紧过去看看吧,老夫人怕是熬不过了……” 不等那小厮说完,钟临便拨开了他,快步向母亲所居的院落跑去,一路上心被提起,不安涌来。母亲一向身体康健,怎会旦夕之间……他深吸一口气不敢往下想。 跑出北院脚下的路瞬间恍惚,缥缈起来,仿佛置身虚幻之中,钟临惊异地望着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待到看清了周身的状况,刹那明白了什么,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他淡然一笑目视前方。 黑暗之中一抹人影飘然而至,在昏暗之中逐渐现出容貌来,修长的身材,修长的双臂,冷峻的脸上挂着似有若无的笑意,一双眸子透出精锐的光芒,黑色的披风在风中翻飞如同扬起的旗帜,他摊开手拦住了钟临。 “是你。”钟临认出面前的人便是战场之上要杀他的人,他是荀蝶的师父,想起荀蝶的惨死,他陡然生出一股怒意,“又来取我性命吗,尽管出手!” 黑衣男子双手合十,笑意深浓地望向钟临,“你想死?我不会杀了你,我只想取走你身上一件东西。”那一股带着穿透力的声音,划破钟临面前的空气,如同魔音一般直抵他耳膜深处,看着他皱了皱眉,黑衣男子口中念念有词,那些古怪的魔咒散发出来,带动着他身上不由自主散发出的灵波一圈圈向钟临围去…… 周围的空气迅速地流动着,将身边的事物带动起来,那些黑暗中腾空而起的草木在钟临周围形成一道屏障,帮着他抵御着黑衣人的魔咒。他淡然地看着面前的黑衣人。 “你,你居然有灵识护体?”黑衣人诧异道,不由再添加了一丝力气。 钟临不语,他不知对方口中的“灵识”为何物,只是此刻感觉有一道强大的力量在拉扯着体内某种东西一寸寸剥离自己的身躯,那种感觉不是疼痛,不是酸麻,更多的竟是愉悦!他感觉自己的身体渐渐脱离了地面腾空而起,他被那股力量拉扯着一动不能动。 庚桑异口中的法决越念越快,钟临身上仿佛被千万道绳索捆绑,那些捆在他身上的光芒随着庚桑异的法决越勒越紧,深深地嵌入了钟临的体内,令他无法动弹,无法言语。 就在钟临的身躯被黑色光波挤压变形时,一道七彩的光芒从天而降,瞬间将钟临包裹住,七彩的光芒化作利刃刹那斩断了黑色的光波,庚桑异的术法被打断,猛然吐出一口血来,他睁开眼,只见四周围忽然降下来一团团不同颜色的光芒,光芒落地化作四个不同颜色衣服的人。 正是天荒极界的四大护法。 钟临身上的术法消除,落在了地上,抬眼看见从天而降的四人,心中诸多疑问,却被某种力量控制住张不开口,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 “庚桑异,没想到你依旧不肯死心。难道当真要与情界为敌?”东方御乾目光中带着凌厉。 西门若水带着一丝得意说道:“你别以为上次我们输了就是打不赢你。哼——” 庚桑异冷冷一笑,“你们不可能时刻跟在他身边,总有一天我会拿走属于我的东西!”语毕整个人迅速消失在黑暗之中。 北堂无痕走上前拍了拍钟临的肩膀,“我知道你有疑问,但是我无可奉告。这次庚桑异被我们重伤,没有七八十年怕是不能出山了,保护你的任务我已经完成了,大人,这次北堂是真的要离开了。保重。”说完便随着其他三人一同消失在夜色中。 清冷的风吹着他凌乱的发丝,钟临猛然一个寒噤在几案上清醒过来,手边烛台上的火光轻快地跳跃着,仿佛告诉他刚刚的一切,不过梦一场。 钟临摇了摇头,轻叹了一口气。起身走出门去,月如银盘泼洒着光辉,月光中夜合花随风而落,纷纷繁繁。 梦,也许今生不过就是一场又一场心酸的梦,只是梦死醉生。 历历浮尘在他余生的六十年间漫漫而过,他偶尔会梦见那个始终都放不下的女子,她在那一方严寒的水池中手持一盏明灯,瑟瑟发抖,始终含笑深情地望着他。而他却始终碰触不到她的指尖,触摸不到她的脸颊。 一梦六十年,成了他心中难以释怀的痛楚。 这六十年间,他尽心尽力的守护着这座城池,看着这片天地沧海桑田,风起云涌。 垂垂将暮之年他的孙子接替了他的将军之位,那位少年英侠的心胸与气度都一如他当年。 看着他英姿勃发的样子,钟临感到格外欣慰。 严寒的冬季,已是八十四岁高寿的钟临终究没能熬过去,在万众辞旧迎新,欢度新年的时候,他闭上了双目,撒手人寰。 钟府的子孙们为他举办了声势浩大的葬礼,全城的百姓为其送行,那样的大张声势,证实了他一生的意义。 从未枉活一世。 但他这一世终究不是快活的,魂魄离开身躯的那一刻,他感到无比的轻松,缥缈。像一阵风,被一股力量吸引着向幽冥深处游去。 越向深处身上便愈加的寒冷,仿佛要被冻结成冰。他生出一丝雀跃,隐隐觉得会在某个地方见到那个思念了一生的女子。 朦胧间他看见一丝烛火闪动,心中燃起希望,他轻快的向那片光亮处飘去,周身弥漫起一股冰冷的雾气,寒冷将他紧紧包裹住。 “痴缠寒极”四个猩红的大字映入眼帘,他随着一缕清风飘进了一片寒池,举目望去明明灭灭皆是烛火。 “子携,是你吗?” 耳边传来一句虚弱无力的询问,钟临回过头,看见了她,冰冷的水波一层层漫过她的身体,她那薄如蝉翼的魂灵在微风中颤抖着,高举着手中的那盏烛火在她轻声询问间猛然闪动了一下,照亮了她清澈如痴的双眸。 “是我,我来了,伶曦,我来了……”他没有任何犹豫上前拥住了她,泪如泉涌,“对不起,对不起……” 这迟了一世的拥抱,令他无比愧疚。 “你们可以同时离开了。”一道白光闪现,那位白衣接引使者出现在二人面前。她带着欣慰的笑意望着伶曦,“恭喜你,痴心不负。愿你们来生共白首。” “谢谢。”伶曦将手中的烛火递还给白衣女子,一只手紧紧攥住身边人的手,两人相视一笑,同时化作两团火光消失不见了…… 第二十九章 青梅伴竹马 云无岫依旧跪在夜合太神树下,脑海中关于前世的记忆纷沓而至,又在瞬息之间在脑海中消失不见,她抬起头,仰望着繁华的树端,繁花与树叶遮天蔽日的缝隙之间落下星星点点的光,如流水般浮动在身边。 无岫的心渐渐地平静下来,低下头看到身边有霞光落下,在她周围形成淡淡的光波,光波柔和的将她包裹住,与落下来的阳光交相辉映,五彩纷呈,如水波潋滟令人眼花缭乱。 耳边传来一阵清脆的鸟鸣声,似悲似喜令人怅惘,九尾欢言的阵阵鸣叫中,她逆着阳光仿佛看见正上空呈现出子携的脸来,他笑着凝视着她,那温柔的目光令她潸然。 恍惚间她看见了他们第三世青梅竹马的年幼时光。 所有的相遇仿佛都会源于一场年幼无知的意外,那一年无岫四岁,正是顽劣不通世事的年纪,整日里缠着姐姐哥哥要他们陪着她一起玩耍,大姐云无心已是金钗之年,自小养尊处优,哪有耐心陪一个比自己小八岁的孩子,偶尔脾气好的时候逗逗她,心烦的时候见到了也不理。 虽说都是一母所生亲姐妹,但因隔着七八岁的年龄,无岫与姐姐无心并无多少亲近,却与哥哥很是亲厚,哥哥云承熙脾气好,年长无岫四岁,已过龆年,上了学堂,每日忙着课业,只是没有功课的时候会带着她玩儿。 盛夏某一日,云承熙在下人小厮的陪同下出了门去上学,无岫看见了哭闹着要跟哥哥一起去上学,被云老爷责骂了几句,硬生生地抱回了家去。又派了几个丫鬟看着她,然而这调皮的孩子依旧趁人不注意的时候跑出了家门。 夏日的阳光格外刺眼,云无岫出了家门逆着阳光向远处跑去,大路上一辆马车疾驰而来,空气中混合着夜合花香与未知的危险,在日渐强烈的阳光中弥漫开来。 “丫头小心——”一个眼疾手快的中年大叔,一把将临近于危险之中的小女孩抱起来,二人转到路旁时,那辆马车疾驰而去,扬起一阵尘土。 “你没事吧?”锦衣华服的大叔看着这个小小的孩子轻声问道。“你是谁家孩子?” 云无岫缓了缓情绪说道:“城北云家的女儿,我爹爹是云尚青,多谢伯伯救我。”她那张泰然自若的小表情,到让这位中年男子讶然。男子笑道:“小小年纪说话倒还条理清晰,你家是不是在北边那条街上有个布庄?” “嗯。” “爹爹,你在跟谁说话?”一个与云无岫年纪相仿的小男孩从街边的店里走了出来。 男子慈爱地看着小男孩,还未曾说话便听见身后的小姑娘说道:“我叫云无岫,你叫什么名字?” “钟牧昇。” “我可以和你一起玩儿吗?” “当然。” 两个孩子就那样猝不及防的相识,在盛夏的烈日中,在浓郁的夜合花香里,开出一段奇缘。 临近中午的时候,云家的婆子们终于找到了失踪了半日的二姑娘,一个个才长舒了一口气,云无岫回到家中将上午的情形如实告诉了父亲云尚青,云尚青听闻立刻备了礼去钟家答谢,自此之后两家开始频繁交往。 每次云尚青去钟家,无岫都要缠着父亲带她一起去,父亲见她十分喜欢和钟家的小公子玩耍,便每回都带她去。 两个孩子在庭院之中追逐嬉戏,两个父亲则坐在庭中喝茶聊天,看着两小无猜的二人,钟叶文忽而冒出一个想法,便脱口问道:“云兄,你看两个孩子如何?” 云尚青闻言明了他的言外之意,不觉笑道:“都是好孩子。” “你我二人不若就此结为儿女亲家如何?” 云尚青放下手上的茶杯,痛快说道:“好啊,弟也正有此意。那日若不是钟兄及时出手从马蹄下将小女救出,哪里有她今日。承蒙钟兄不嫌弃。” “云兄哪里的话,当日换做是我儿出事,云兄撞见必然也会出手,小事一桩不提也罢。但不知令嫒生辰八字?” “小女葵亥年正月十三亥时三刻,令郎生于几时?” 云尚青的话让钟叶文分外惊讶,唏嘘道:“天下竟有如此巧合之事,我儿亦是葵亥年正月十三生人,不过是辰时四刻。你我两家当真是缘分不浅呐。” “哦?如此说来还真是天赐良缘。”云尚青喜不自胜,忙为钟叶文续上一杯茶水。 两位父亲在庭院之中赏花饮茶谈论着儿女们将来的幸福,两个孩子在花园里玩闹,一时斗草斗虫,一时追逐嬉戏,一时又规规矩矩的坐在凉亭内学着大人的样子一本正经的说故事。 “牧昇,我觉得你家花园里的白荷开得很美,香气好浓烈,我家的花园没有湖,没有荷花。”云无岫站在凉亭的石凳上放眼眺望,看见了不远处小湖内的荷花。 钟牧昇拉了拉她的手,“你跟我来。” “去哪里?” 钟牧昇故作神秘的笑了笑,“去摘荷花。” “好呀。”云无岫开心地从石凳上跳下来,跟在钟牧昇身后,沿着一条狭窄的□□向无人处的小湖跑去。 那一片小湖基本上并无人打理,湖中残荷满池,放眼望去四处皆是枯黄破败的荷叶,偶尔夹杂着一两朵盛开的白荷,在风中醒目的摇曳着,尽展妖媚。 两个幼童牵手来到湖边,看着满湖的破败,相视一笑。 岸边的垂柳,枝条摇曳,垂入绿色的水中,荡起阵阵涟漪,蛙声阵阵,虫鸣不绝。 “无岫,你想不想要那朵花?”钟牧昇往前面站了站,伸开手指着湖中那一朵盛开的最为娇艳的白荷问道。 云无岫知道他显然是不能摘到的,于是摇了摇头,“不要。太远了。” “没关系,我有办法。”钟牧昇分外自信地看着她,见她依旧没有说话,拉过她的手,“你跟我来。”绕过一株柳树,来到湖边靠近荷叶的地方,伸手采了几片荷叶。 “我要这片叶子,它可以当做一把大伞。”云无岫兴奋地接过一片荷叶顶在头顶处,转了几个圈。然而当她看向身边时,却见钟牧昇伸出手去摘不远处的荷叶,脚下一滑落入了水中。 “牧昇,”云无岫吓了一跳,慌忙奔向湖边,只见湖水涟漪阵阵哪里还有钟牧昇的影子?她顿时又急又怕,大声呼喊着救命原路跑了回去。 跑回父亲身边时,已经急得哭出声来,“爹爹,牧昇他落入那边的湖中了。” “在哪?”两位父亲异口同声问道,都焦急地看着云无岫。“在那边。”小姑娘按着那条小径带着两位父亲跑去了小湖边上,令他们没想到的是,钟牧昇竟好端端的站在湖边的柳树下,手中拿着一支白荷。 “牧昇,你没事?”云无岫惊讶地奔到他身边。 钟牧昇微笑地看着他们,白净的小脸上沾上了星星点点的淤泥,脏兮兮的,那一身素净的衣服也变得污秽臭气,他仰着小脸,眼眸中带着小小的得意,“我没事啊,我说过我会有办法摘到它的,无岫,你看。”他将手中的白荷递到云无岫手中,笑得分外开心。 两位父亲见他没事,都松了一口气,钟叶文责备道:“真是胡闹。快回去换身干净的衣服。”然后转身回去了。 “知道了,爹爹。” 目送着他二人离开,云无岫好奇地走到钟牧昇身边,“你刚刚不是掉进湖里了吗?是怎么上来的?” “我掉下去的时候确实很害怕,但是我踩到了一个破旧的船只,总觉得有一股力量推着我往前走,再出了水面的时候,我就看见这朵花在我眼前,于是我顺手将它采了下来,你知道吗,这水里很奇怪,我以为上不了岸了,但是我摘了花,那一股力量又将我推回到岸边了……” 云无岫悄悄说道:“会不会是水鬼?我哥哥常常给我讲水鬼的故事。” “不会吧?水鬼又不会救人,水鬼只会害人。”钟牧昇反驳道。 “那会是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 两个孩子边说边回了钟家,就在他二人离开之后,湖面刮起一阵阴风,数十只奇怪的鸟从残荷叶下飞了出来,须臾直冲云霄而去。 很久之后钟牧昇依然不明白,那天在湖底究竟是什么样的神秘力量将他救了回来,只是自此之后便再也没去过那片破败的小湖。 云无岫回到家中,将那一枝白荷插入花瓶中,放在床头处,每日换水,那花倒也一直保持着盛开的模样,香气四溢,在她的房中足足开满了半个月,半个月之后,逐渐地凋零了。 那日之后,钟叶文命人寻来算命先生,将两个孩子的生辰八字测算了一番,没想到真是个天作之合的好姻缘,于是与妻子商议一番,择日带着厚礼来云家正式定下了这门亲事。 自此之后两家更为和睦,亲厚,逢年过节如同亲戚般常来常往,两个孩子也相处融洽,竟未曾有过一次争吵。 第三十章 重生显旧痕 云无岫五岁那年冬天,天降大灾。 那是一个最为酷寒的冬季,滴水成冰,积雪泛滥成灾,整个大地被严寒笼罩,每一日几乎都是阴云密布,不见阳光。加之当年秋天粮食欠收,城内百姓日子相较往年苦了许多,有不少贫苦人家缺衣少食的被冻死饿死。 每一日都能听见有人在风雪中哀嚎,悲痛着死去的亲人。 这是一场突发的天灾,京城之中每一天都会有人在风雪中绝命,朝廷采取开仓放粮缓解了穷苦百姓的粮食问题,却依旧不能杜绝有人被冻死。 那年冬天的大雪下了一场又一场,似乎连绵不绝,大有将尘世湮没的之姿态。 云家一向仁义,云尚青每日派出家丁去街上巡视,哪家缺衣少食便出援手接济一番,配合朝廷的救济,尽力出一份绵薄之力,与此同时那些仁义之家也纷纷伸出援手,希望能合力扛过天灾。 一日大雪纷飞,云家老小在沁芳暖阁内备好了午餐,全家围坐起来,正准备用饭,忽听菱湖婆婆慌里慌张的跑来,“老爷,太太……” 云老爷立刻放下碗筷,起身迎了出去,“出什么事了?” “有个女娃娃冻死在府门外拐角处了,您看如何处置?” 云老爷皱了皱眉,叹了口气,“让江禄去王家定口小棺材,再派人给她收了尸,选个地方掩埋了吧。天命至此又有什么办法,总不能让她暴尸荒野。” “哎哎,这就去让他们办。” 云老爷目送着菱湖婆婆离去,重重地叹了口气,沉吟道:“今年的冬季真是……” “老爷,这些天灾人祸都是命数,老爷不必过于伤心,我们尽力而为即可。”云夫人面带惆怅依旧安慰道。 刚刚坐回餐桌,江禄抱着一个四五岁的女孩子进了来,面露喜色道:“老爷,这孩子还活着呢。” “哦?赶紧去请个郎中来。一定要把孩子救治过来。”云老爷急急的吩咐,脸上也露出一丝笑意来。 “嗯,您放心。”江禄应着抱着孩子去了客房。 吃完了饭坐在一旁的云无岫忍不住追问道:“爹爹,江叔抱回的那个小孩是谁?” 云尚青慈爱的抚摸着无岫的头道:“是外面受了灾小姑娘,也是个可怜人。” “我知道了,爹爹让江叔找郎中把她救活,爹爹,如果她醒了,可以把她留在咱们家吗?她看起来和岫儿一样大,让她陪我玩儿吧。”云无岫眨着眼睛望着父亲,不知怎的她十分喜欢那个陌生的小女孩。 云老爷点了点头笑道:“岫儿若是想让她留下来,咱们就把她留下来。” “太好了。谢谢爹爹。”无岫开心地跑了出去。 客房内被暖炉熏得暖暖的,郎中坐在床边上仔仔细细的为小女孩把脉。 江禄坐在一边皱着眉问:“怎么样先生?这孩子还有救吗?” “脉象虚弱,应该还可以救治回来,我先帮她施针,如果我施完了针她能够醒过来,那就无碍了,只是恢复起来需要一段日子。”郎中一边说着起身伏案写了一张方子,“确保她能尽快恢复身体。您按着这个方子抓几副药让她吃着。” 郎中将手上的方子递到江禄手上,自己取出药箱中的针来细细地为昏迷中的孩子施在身上。 半个时辰后郎中将针取了下来,小女孩的脸上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却依旧深沉的昏睡着。郎中见施完了针并无任何效果,不由得长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云无岫站在远处观望了一会儿,看着郎中将针从小女孩身上取下来,才走进前去,她望着眉头不展地郎中问道:“她怎么还不醒来?”一边说着一边坐在床边伸出右手握住了小女孩的右手,霎时间一道红色微波自她右掌之间漫出来,须臾渡进了小女孩体内,然而这一奇异之象任谁都未能发现。 不多时,小女孩醒了过来,她抬眼看到床边的云无岫时,眼神亮了,露出一丝喜悦来。 “你醒了,太好了。”无岫忙转头看向郎中,“先生,她醒了。” “哦?”那郎中有些不可思议,回过身来急忙伸手再次把住了小女孩的脉搏,但见她脉搏浮动有力,已经无碍了,不由惊叹道:“果真奇了!二姑娘真是福星,这孩子施了针都没醒,我原以为是救不回来了,谁料竟醒了过来,真真奇迹。” “她是不是没事了?”无岫问道。 郎中喜道:“已经好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哇。” 此时江禄已经按着药方将药抓了回来,郎中收好药箱背在身上对江禄说道:“马上命人煎好一副药给孩子吃下去吧,这孩子真是福大命大,已无大碍了。老朽也告辞了。” “太好了,我这就去,老爷夫人若是知道了必定也欢喜。”江禄应声命人去煎药,自己将郎中送了出来,之后一路小跑去向云老爷云夫人报喜了。 云无岫坐在床边盯着小姑娘看了一会儿忽然说道:“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怯生生看了她一眼,似乎有些疲惫,又闭上了双目,没有说话。云无岫凑在她跟前继续说道:“你不是很累?那你好好休息,我晚一点找你玩儿。”说完跑出了客房。 那个年纪的无岫不知怎的对这个小女孩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感。 云夫人听了江禄的话,一颗悬着的心瞬间落了下来,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这孩子真是福大,太好了,我这就去看看她。” 进得客房的时候,小女孩已经醒了过来,她听见脚步声慌忙拥着被子坐起来,眸子中闪着一丝惊惧,单薄的身子微微发抖。 云夫人走到床前坐下来,看着有点受惊吓的女孩,伸手搭在她的肩头,慈爱的笑了笑,“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呢?有哪里不舒服吗?” 小女孩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你叫什么名字?” “言曦。”小女孩低声吐出两个字来,头也垂了下来。 “你的家在哪里?” “不记得了。” “你今年几岁了,你自己一人来的吗?不要害怕,就当这里是你的家一样。”云夫人柔声疏导着她。 她摇摇头垂下眼。任凭云夫人再询问什么也不再开口,那一副胆怯模样,像极了一只受了伤的猫儿。可怜兮兮的将身子蜷缩成一团,靠在床角不敢动。 云夫人见她如此模样,心中颇为怜惜,不知这孩子之前受了什么刺激,竟如此模样,不忍继续追问下去,便命身边的丫头吩咐厨房做些点心端来给这孩子吃,又命人去准备洗澡水以及干净的衣服来,自己叹了口气起身就要出去。 这时,言曦慌忙爬下床来,怯生生道:“夫人……” 云夫人转过身,但见言曦忽而跪在了脚下,“夫人,请不要赶我走。我会照顾好二姑娘的。”她仰起小脸,眸子中带着泪光,诚恳与无助。 云夫人忙将她搀扶起来,轻声细语道:“傻孩子,我没说要赶走你呀,既然你喜欢岫儿,那以后就留在岫儿身边吧。” “谢谢夫人,谢谢夫人……”言曦喜极,眸中的泪水顺着腮边滑落,她抬手用破旧的衣袖拭去了,目送着云夫人背影逐渐离去,露出一个甜美的笑。 不多时下人准备好了洗澡的热水,又有几个手脚麻利的丫鬟帮着言曦搓澡,一番洗漱之后,换上了无岫的旧衣服,重新梳妆打扮一番,小丫头仿佛换了一个人般,乖巧的小模样竟与无岫几分相似。 梳洗好之后,厨房的点心饭菜也送了过来,言曦着实也饿坏了,坐在桌前将饭菜吃了个干净。 待到言曦吃完了饭,无岫也跑了进来,言曦急忙放下了手上的筷子,低低地唤了一声:“二姑娘。” “你是言曦?”无岫盯着她的眼睛好奇地追问道,却见她不敢与自己直视,仿佛害怕什么,于是不满道:“你好像很害怕我,为什么呀?我可是真的喜欢你呢。” “言曦不敢。”她依旧低着头。 云无岫上前拉住言曦的手,“走,咱们出去玩儿吧。我带你去见一个人。”说罢也不管言曦什么样拉着她就往外走去。 言曦一路低着头,像做错了什么事,一言不发。 外面的天依旧是阴沉沉的,寒冷依旧。 云无岫披着厚厚的貂裘,拉着言曦穿堂而过,走过游廊来到前院时,听见父亲在和钟老爷说话,不由地喜上眉梢,转身对言曦说道:“今天有人陪我们玩儿了。走咱们去屋里看看。” 言曦却停下脚步不敢上前,“我们还是不进去了吧……” “怕什么?”无岫小嘴撅起来,掀开门帘就要进去,这时从门内闪出一个人影来,无岫开心道:“牧昇,我就知道你会来找我。” 钟牧昇摇了摇头,故作深沉,“我爹说开了年就送我去读私塾,今日我来你家是来找承熙兄长的。” “好吧,既然这样,你就去找我大哥吧,以后也不要跟我玩,反正我已经有个玩伴了呢。”无岫说着佯装生气的样子,拉着言曦就走开了。 “别,我只是给你说着玩的,别生气呀。”钟牧昇急忙拦在了无岫跟前。 第三十一章 流年藏波动 云无岫抿嘴一笑,“是你先逗我的。你说你过完年去上学,和我哥哥一起吗?” “嗯,你去不去?” 无岫摇了摇头,“我去不了,反正现在每日都有哥哥教我读书写字,去不去上学都一样。” “那可不一样,先生必定要比承熙兄长讲的明白。”钟牧昇说话间瞥见了无岫身边低头不语的言曦,随口问道:“她是谁?” “言曦。”无岫扯了扯言曦的衣服,示意她说几句话,但言曦却胆怯地后退了一步,躲在了她身后,“言曦,这是钟家大公子钟牧昇。” “言曦见过钟公子。”言曦低着头怯怯道。 钟牧昇点了点头,见她胆怯便不再说什么,拉着无岫去了她的住所漓樱阁。 时光荏苒,转眼之间云家大女儿云无心已年满十七岁,到了婚配的年纪,每一日前来说亲的媒婆络绎不绝,云尚青也经多方打听,精挑细选,最终为大女儿选定了一家门当户对的亲事,初夏时节便将大女儿嫁了过去。 这年秋,云尚青在田庄上救下一个相貌平平的女子,女子为报答他的救命之恩,跟回了云宅,而年末的时候这女子忽然回禀云老爷说自己怀上了他的骨肉,云尚青这才想起不久之前的一次醉酒竟误闯了她的房间,此刻虽有懊悔之意却也别无他法,只好将其纳入房中,收做了姨娘。 柳姨娘之事令云夫人一直心存芥蒂,耿耿于怀,让他们原本相敬如宾的夫妻关系一度冰冷至极,云夫人本就是心傲之人,不愿与人争风吃醋,亦不愿在丈夫面前低声下气,自云尚青迎娶柳絮儿之时便收拾了包裹,搬去了一处荒僻的小屋名曰观云轩,独自居住。从此以后吃斋念佛再不理会家庭琐事,他夫妻二人的和睦彻底破裂。 柳姨娘于次年夏末诞下幼子,云尚青为其取名云承颂。老年得子也未能令云尚青愉悦半分,但依旧在孩子满月的时候大摆筵席设宴款待了邻里乡众。 云无岫对这个刚出世的同父异母的弟弟分外喜爱,常常带着言曦来姨娘房中逗弄他。 一日午后,奶娘李嬷嬷带着孩子在屋外晒太阳,深秋的阳光很温和,孩子乖巧的窝在奶娘的臂弯里,两只灵动的眸子好奇的四处张望,那个可爱的模样任谁见了都想要抱起来亲一亲。 柳姨娘吃罢午饭挨着奶娘坐下来,抱着孩子逗弄了一番,抬起头看见无岫带着言曦走了过来,便起身热情的招呼:“二姑娘,今日天气好,怎么没有去找钟家少爷玩?” 无岫甜甜一笑,“牧昇与大哥在商讨学问,我不好打扰他们,过来看看颂儿,姨娘这几日可好?” “好,好,承蒙二姑娘记挂,你们看颂儿都学会笑了,看来他是很喜欢你。”柳絮儿笑着客气道,又忙命丫鬟去为二姑娘拿点心倒水喝。 无岫伸手在颂儿的小脸上摸了摸,小家伙竟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无岫开心道:“姨娘,弟弟真的笑了。他笑起来真好看。我可以抱抱他吗?” 柳絮儿担心自己儿子有个闪失,便拒绝了,“你还小,没有那么大的力气,抱不好恐怕会将弟弟摔伤。” “那好吧,我不抱就是了。”无岫伸手勾住颂儿的小手,轻轻地给他哼着歌,襁褓中的颂儿笑得格外开心。无岫回过头看了一眼站在身后半丈远的言曦,对她招了招手,“言曦,你快过来看,颂儿笑得好开心呢。” 言曦犹豫一下凑了上去,却站在无岫身后不敢上前一步。 云无岫见她畏畏缩缩的,便一把将她拉到身前,“你看,颂儿是不是很可爱?” 谁料言曦刚刚站在颂儿面前,原本笑得开心的孩子瞬间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惊天动地的哭声像是见了什么令人惊惧的事情,将柳絮儿和云无岫吓了一跳,柳絮儿立刻站起身来,抱着孩子不停地晃动着哄着,不经意间瞥向言曦,流露出一丝厌恶之情。 言曦也被孩子突如其来的惊吓弄得不知所措,怯生生地躲在了云无岫身后,“我……”她想说不是故意要吓唬孩子,但终究还是说不出。 无岫顿时明白了她的歉意,走到柳絮儿跟前说道:“姨娘,对不起,言曦她不是故意要吓唬弟弟的,您不要生气。” 颂儿在母亲的怀里逐渐地平静下来,不多时安安静静地睡了,柳絮儿轻声冷语的下了逐客令,“颂儿睡着了,你们去别的地方逛逛吧。”说罢将孩子抱进了屋内。 云无岫扫兴地叹了口气,转过身看见言曦低着头小声地抽泣起来,她走上前拉住言曦的手安慰道:“没事,没事,姨娘不会生气的。咱们去找牧昇和大哥他们吧。” 待到两人走远了,柳姨娘将院内的丫鬟婆子集合在一起吩咐道:“日后若是二姑娘自己来便可以放她进来,若是有那个丫头跟着千万别让她们进门,免得吓着孩子。那副样子别说这么大点的孩子,就连我看着她都有些不舒服,阴惨惨的像个鬼一样,都记住了吗?谁若是不听话,我会让老爷撵走他。” 丫鬟婆子个个点头称是。柳絮儿一只手按了按太阳穴,挥了挥另一只手示意众人解散,然后回房歇着去了。 冬去春来,云承颂一天天的长大了,渐渐学会了站立,学会了走路,也学会了调皮捣蛋。 颂儿两岁的时候已经可以满府乱跑了,乳娘李嬷嬷有时一个不注意,他便跑得没了踪影,害得她一声声满府的寻他,累得满头大汗,却又无可奈何。 一日颂儿又趁着乳娘不注意跑出了自己住的小院,沿着花园小路向漓樱阁跑去。 云无岫坐在院中夜合树下的石桌旁,手中捧着一本诗经正看得聚精会神,满心被书中那些华美的诗句吸引住,一时间笑意满脸。 “在看什么?”钟牧昇摇着折扇从大门处走来,远远地看着无岫,轻柔地笑问。 无岫目光依旧落在书上,余光瞥见身后一袭白影,不经意的红了脸,低着头但笑不语,微风拂过,有酡颜色的夜合随风而落,飘落在她的乌发上,为明媚的容颜增添了一份俏皮。 “静女其姝,俟我於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静女其娈,贻我彤管……”钟牧昇笑语含情转到无岫面前,目光带着一丝调皮看向她,那一脉柔情直望进心底。 “人家在看书,你来干嘛?”无岫站起身背过他,却忍不住笑了,看向门口处时发现一个幼小的身影蹒跚着走了过来。 钟牧昇微微一笑,将她留在石桌上的诗经拿在手上,“真巧,这两天我也在看诗经。既然你那么用功,那我不打扰了。”说罢抬脚佯装要走。 云无岫笑道:“请便吧,我要去带弟弟玩儿了。”说着张开双臂向那个小小的身影跑去。“颂儿,你怎么来了?” “姐姐,姐姐抱抱。”云承颂伸着双臂眨着灵动的大眼睛看着无岫。 云无岫俯下身将他抱了起来,“颂儿今天乖不乖?” “颂儿乖。”小小孩童伸手胡乱地摸着无岫的脸颊,一会儿又揪住她鬓边的一缕头发使劲地拉了拉,然后咯咯地笑起来,异常得意。 无岫疼得咧了咧嘴,佯怒道:“颂儿不乖,姐姐不理你了。”说罢将他放下来。 云承颂却耍赖一般死死地拉住了无岫的胳膊,“不要,不要,就要姐姐抱。”赖皮撒泼的小模样令人哭笑不得。无岫无奈地将他再次抱起来,“姐姐抱着你也可以,但是你不可以拉姐姐头发,好不好?”话音未落转回头求助地看向钟牧昇。 “好啊,牧昇哥哥。”小颂儿也看向钟牧昇,然后抬起头看着树冠,眼睛转了转,一个鬼主意冒了出来,他指着钟牧昇脆生生道:“牧昇哥哥给颂儿摘花,颂儿要花。”他抬起头向天伸了伸手。 牧昇始终站在她身后看着他们笑,此刻听了小家伙的话,无可奈何地抬头看了看数丈高的树冠,手指着云无岫怀中的孩子叹道:“你这小毛孩,这么高的树如何上的去?”目光被落在地上的花引住,俯下身捡了一朵未曾凋谢的夜合凑到了颂儿面前,“颂儿,这一朵漂亮吗?” 云承颂接过牧昇递来的花,随手丢在了地上,撅着小嘴嚷嚷道:“不好,不好,我要树上的。我就要哥哥给我摘。” 钟牧昇一时间没了主意只好耐心给他解释道,树太高了哥哥上不去,要不哥哥陪你玩别的?然而小家伙固执的不肯听,窝在无岫怀里扭来扭曲的闹起了脾气。 云无岫哭笑不得,一时也没了更好的主意,只能耐着性子轻声细语的安慰他,然而两岁的稚子固执起来犟如牛,无论如何都得要钟牧昇上树去摘夜合花。见牧昇站在一旁未动,不由大哭起来。 正在这时,言曦走了过来,她径自走到石桌前将桌上的书收了,然后走到无岫面前,她的脸上常年都是一副死气沉沉的表情,此刻看见哭闹不住的云承颂,她竟露出一个笑来,那个笑容中带着无限的温柔,言曦的双眸中竟释放出一股光来,那一丝光虚无而空灵的飘落在云承颂身上,瞬间消失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第三十二章 离草结莠因 小颂儿立刻不哭不闹了,迅速低下头,不敢看她,就连动也不敢动了。 “颂儿乖,不要闹好不好,言曦姐姐给你变个戏法。”言曦的话竟带着一丝令人无法抗拒的魔力。 小颂儿非常听话地点了点头,漆黑的双眸看了言曦一眼,又迅速地挪开了目光,往无岫怀中钻了钻。 云无岫和钟牧昇也不可思议地看向言曦,言曦对他二人报以自信的微笑,然后走到夜合树前,伸出手猛然用力拍了树干一下。 言曦的一掌,令那粗壮的夜合树晃了三晃,树冠上的夜合花继而纷纷繁繁地飘落下来,像一场酡颜色的花雨,花雨将几人包裹在其中。 云承颂欣喜地抬起头,伸着小手去接飘落的绒花,觉得不尽兴便从无岫身上滑落下来,开开心心地追逐那些绒花去了。 云无岫松了一口气看向言曦,正准备问她些什么却听一旁的钟牧昇道:“言曦,你力气倒是很大,竟能憾动这粗壮的夜合树。” 言曦脸上的淡然迅速凝结瞬间红了脸,眸中一丝惊恐划过,她怯怯地低下头去,没有说话。 云无岫碰了碰钟牧昇的胳膊示意他不要再说什么,又走到言曦身边寻思着轻声问道:“言曦,你从哪里来?” 言曦低着头小声道:“我没有去哪里,刚刚浇完了花圃中的离草。” “原来你一直都在院中,我还以为你出去了。先去帮我们泡壶茶来,然后将小书房内围棋拿出来,我要与牧昇在此对弈一番。”无岫吩咐道。 言曦应了一声低眉顺眼地走了。 钟牧昇看了言曦走远了低声对无岫说道:“我总觉得这丫头似乎哪里不妥,她平时一言不发唯唯诺诺,看似胆怯却有股子坚韧,而且颂儿每次见到她都有些害怕,你不知道她的真实来历吗,这么多年了她都从来没有和你说起过?” 云无岫摇了摇头,“她从不说,我问过她很多次,每一次她都说记不得了,问得多了她便诚惶诚恐,不知在害怕什么。” 两人说话间言曦端着茶水走了出来,“二姑娘,您要的茶。” “夜合清露,是言曦最近调配出的你也尝尝。”无岫说着给牧昇倒了一杯,送至面前,然后满怀期待地望着他。 钟牧昇闻了闻茶香浅浅一笑,“嗯,有一股夜合的清香。只是不知味道如何。”说着抿了一小口,品了品,“不错,入口甘甜,竟不像平日里吃的茶。” “那是自然,平日里你哪里吃得到这等好茶。”云无岫得意望着他。饮了一杯清茶,言曦也将围棋放在了两人面前,“这几日你与大哥谈史论道不知都有何收获,棋艺上大哥总是输于你,今日我倒要为他争上一口气,请吧——” 钟牧昇道:“承熙兄长博学多才我又岂敢在他面前班门弄斧,时常听从他的教诲亦是为日后打算,”说着话眼睛聚精会神地望着棋局,“恭敬于他日后他才不会刁难我。” “我大哥脾气好,他又为何会刁难你?” “那可不好说,将来我迎你入门,他若不舍,处处为难可如何是好?”钟牧昇落下一子盯住无岫的脸,细细观察着她的神情。 只见云无岫红了脸,羞怯一笑低语道,“浑说,谁要嫁你。” 钟牧昇会心一笑,每每如此逗她看见她羞怯的样子都让他沉醉,低头看向被她杀的片甲不留的棋局,一时无奈,“我输了。” 外面一阵步履匆匆,不多时颂儿的乳母李嬷嬷赶了来,看见树下玩耍的稚子着实的松了口气,忙上前对云无岫和钟牧昇施了一礼:“多谢二姑娘照看小少爷。” 无岫起身说道:“李嬷嬷不必客气,颂儿顽皮让您费心了。姨娘这几日可好?” “好,柳姨娘这几日心情大好,说娘家那边的侄子过两天要来府上探望她。”李嬷嬷说着话目光盯在云承颂身上,生怕一个不小心又被他跑了。只见小颂儿蹲在地上将那些绒花一朵朵往土里插,小手小脸上都是灰土。 那柳絮儿嫁入云家将近三年,从未听她说起娘家人,此时骤然出现一个娘家侄子让人好奇,云无岫与钟牧昇对视一眼然后看向李嬷嬷问:“姨娘还有娘家人,为何从未听她提起过?” “老身也不知柳姨娘的身世,只隐约听人说起柳姨娘的双亲不在了,她那年是从哥嫂家逃出来的,原本她的哥嫂为她定了亲事,她不满便出逃了,后来结识了老爷,这么些年了那些恩怨都了结了,她主动给哥嫂写了家书,她哥嫂听说她过得好,便让儿子来认认亲。”说着话看见颂儿抓起地上混入泥土中的花就要往嘴里送,急忙上前拦住了。 “原来是这样。”云无岫低语了一句,继续和钟牧昇下棋。 李嬷嬷又在树下坐了片刻,看着颂儿玩耍的疲累了,便带着他回了柳姨娘的住处。 午后云无岫躺在树下的软椅上,抬头望向高大的树冠,丝丝缕缕的阳光落下来,并不十分刺眼,她觉得自己的身子越来越轻盈,不多时竟随着一阵清风飘向树冠,在一处粗壮的枝丫上坐了下来,她开心地笑着,一抬手将头顶处一朵酡颜色夜合掐了下来,顺势塞进发髻之间,低头看见钟牧昇站在树下仰望着她,心里闪过一丝得意,笑问:“好看吗?” 钟牧昇但笑不语,点了点头算是认可。 无岫更加得意起来,将双腿放下来,自在的荡漾,口中哼起一支她自己也想不出名字的歌来。 树下的人一时间痴住,随着飘落的夜合花忧伤起来,良久他带着忧伤地吐出两个字来:伶曦。 无岫的歌声戛然而止,那个名字似乎在哪里听见过。她的心弦猛然紧了一下,俯首望向树下,忽觉得一阵头晕目眩,树下早已空无一人。她身子一软栽倒下去,无岫慌张地闭上了眼睛,耳边的风呼啸而过,在那些嘈杂的风声中她隐约听见一阵清脆的鸟鸣声,那声音竟比黄鹂的叫声还要悦耳,她睁开眼,发现自己身子被一群彩色的九尾鸟托起,它们缓缓地落下来,就在落地的瞬间一道白光闪现它们轰然消失了身影。 云无岫清醒过来,发现自己依旧是躺在软椅上,身边站在言曦,言曦手上拿着团扇正在一下一下的给她扇着风。“牧昇呢?”她揉了揉眼睛,想要将那个清晰瑰丽的梦境告诉他。 “钟少爷已经走了。”言曦淡然回道,然后忙将一杯已经凉凉的茶水递给了无岫。 无岫接过来饮了几口,缓了缓情绪,耳边一阵蝉鸣带动着空气中的燥热令人焦躁不安,休息了片刻命言曦取来诗经继续读书。 “这婪尾春开得如此妖娆,看来养花之人用心了。” 一个轻浮的声音传至耳边,云无岫将目光从书上移开顺着声音看去,重重树影之间一抹青色身影在游离,“谁在那边?”无岫不悦地低声问身边的言曦。言曦望了望那个身影摇头道:“奴婢不知,是个生人。” “我们进屋吧,不要理会他。”无岫起身拉着言曦就要进屋去,然而那一抹青色已然闯入,须臾便站在了她们面前,“这位姑娘便是姑姑口中的二姑娘吧?你好,我是贵府柳姨娘的内侄,小生字怀忠,很荣幸认识二姑娘。” 柳怀忠打开折扇轻轻地摇动着,笑得一脸谄媚,他的轻佻令无岫生出一丝厌恶,但出于礼节她低下头轻声回了一句:“柳公子好。”便要拉着言曦离开。 谁料柳怀忠继续上前阻拦道:“姑娘可否留步片刻,柳某初来乍到实在不知府上规矩,若是打扰了姑娘,万望海涵,方才见姑娘院内种植的婪尾春盛开的分外妖娆妩媚,小生着实倾慕,不知姑娘可有种花植草的妙方?若有可讨教一二,小生也好回去教与下人。” 无岫正思索如何摆脱他的纠缠,却听到身边言曦道:“那离草不过是肥料用的好便开得好,如何有妙方,公子请让开。”言曦的话不卑不亢完全没有平日里的卑微感,倒有一种让人不容抗拒之感。 柳怀忠闻言稍稍后退了两步,却依旧不死心,嬉皮赖脸的继续问道:“但不知圃内施的何种肥料?还望姑娘不吝告知。” 言曦目光直直地盯住他,清清楚楚地吐出两个字来:“尸骨。”她的声音轻轻飘飘的,却带着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阴冷。 周遭的空气骤然冷了几分,柳怀忠当即闭了口不再说话,低着头似乎陷入了沉思之中,又似乎是被言曦的话惊道半晌回不过神来。 趁着他失神的片刻,言曦拉着无岫快步进了屋内,进了房内言曦忙将屋门反锁住,又取来已经冷了的夜合茶端于云无岫,“二姑娘喝杯冷水消消暑吧。”无岫接过茶一饮而尽,“柳姨娘平日里看起来也算知书知礼,可她的侄子为何如此放浪不羁,叫人厌恶。” 第三十三章 浪子志不改 “姑娘,市井粗人本就如此,您不必计较。日后亦不必理会。”言曦又将桌上洗好的果子拨开来放在云无岫眼前的盘中。 云无岫吃了几颗果子,不屑一顾道:“我不是计较,只是好奇罢了。但愿今日之后别再让我遇见他。” “二姑娘,一切都是命数,遇见和错过都是。”言曦低着头剥着手上的果子,她的话虽然说的格外淡然,却令无岫那颗平静的心陡然一跳。 柳怀忠站在树下愣了片刻,抬起头看去眼前人却已不见了,恍然间他有种怅然若失地错觉,暗自叹了口气向漓樱阁外走去。 下午的阳光格外刺眼,柳怀忠抬手用折扇遮住眼前的阳光,闷闷不乐的向柳姨娘的住处走去,刚刚出了漓樱阁迎面看见一个白衣俊雅的少年匆匆而来,他停下脚步目不转睛地盯住他,直望着他进了漓樱阁,心下有些疑惑便跟着他的脚步再次折回漓樱阁,站在环廊上他听见那少年喊了一声岫儿,然后身着华服如同小仙子一般的二姑娘便开了门笑盈盈将他迎了进去。 一阵失落与酸涩在心头铺展开来,柳怀忠咬了咬唇恨恨而去。 柳姨娘坐在梧桐树下的常春椅上眯着眼睛养神,身后两个丫鬟摇着扇子。柳怀忠走上前对两个丫头摆了摆手,自己拿过一把芭蕉扇凑到姑姑跟前殷勤地扇着风。“大热天的你不好好休息又跑去哪里闲逛了?”柳姨娘依旧闭着眼,翻了个身慵懒地问道。 “不过是随便走走,姑姑也知道侄儿一向没见过大世面,初来贵府当然得四处转转,看看这大家大业是何等威风,回了家去也有吹嘘的资格。”柳怀忠说笑着手上的扇子摇得更勤了,他看了看四下无人便凑到柳姨娘耳边小声道:“姑姑,你们家二姑娘可有了婆家?我刚刚看见有男子进了她的宅院。” 柳姨娘依旧懒懒的闭目养神,“你可别打她的主意,她可是幼年便许配给了城北钟家。你看到的男子想必是钟家的大少爷钟牧昇,他是漓樱阁的常客。” “哦。”柳怀忠失落地应了一声,将手中的扇子放了下来。 柳絮儿听出他的失意坐起身来,“你莫不是看上她了?” “看上又如何,既已许配了人家,又是门当户对的,我还岂敢高攀?”柳怀忠低下头怏怏地呛了一句。 柳絮儿噗嗤一笑,一把夺过他手上的扇子敲了他两下,“当真喜欢得紧?若是喜欢的紧也不是没办法,只是你自己需得争点气。”她的声音压低下来,抬眼看着侄子有种恨铁不成钢。 柳怀忠闻言一喜忙抬起头来笑问:“可有什么办法?好姑姑快告诉侄儿,若日后成全了侄儿,侄儿愿意为姑姑效犬马之劳报答姑姑。” “你呀,自己先想想,这婚姻大事最忌讳什么,其他的也无需问我。”柳絮儿说完起身进屋去了。 柳怀忠细细思索了片刻,茅塞顿开轻拍了额头笑道,“我怎么没想到呢,多谢姑姑。”转身要走却又想到了什么立刻回转身向屋内喊道:“姑姑,侄儿还有一事相求。” 柳絮儿笑容满面地走了出来,手上拿着一张纸,“你可想到了,我知道你要什么,做姑姑的哪有不疼侄子的道理,这个你拿去,日后有什么事也别来问我的主意,只管自己做主就是了,我只在后面锦上添花便可。” 柳怀忠忙不迭地伸手接过那张纸,忙连连点头,“多谢姑姑,侄儿记下了。” “谢倒不必了一家子人呢,日后若是成了事,别忘了给我们娘儿俩一点好处就行。你在我这儿呆了也有大半日了,逛也逛够了,不如我让江禄套马送你回去吧。”柳絮儿坐在廊下剥着莲子说道。 柳怀忠嬉皮笑脸地俯身凑到她跟前,打开手上的折扇殷勤的给她扇着风,“姑姑,我今日才来,就容我多呆上几天吧,我娘说了让我过来多孝顺您几日,这才半日您就赶侄儿走,我回去可不好跟我娘交代。” “哼,油嘴滑舌说的倒是好听,什么孝顺我不孝顺我,”柳絮儿白了他一眼冷笑,“你那点花花肠子我还不知道?我且容你住几日,但我可把话说清楚,那丫头你只能远远地看着。一会儿让醉寒去把西厢房收拾一下,你就在那住几日吧。” 如了愿柳怀忠自然喜不自胜,对柳絮儿感恩戴德一阵赞叹,恨不得供起来在她面前多烧几柱高香以示感激之情。 七月的漓樱阁繁花满园,夜合的香气铺满整个园子,是整个云府最美的所在。也是无岫最喜爱的时节。 随着无岫慢慢地长大了,云夫人怕言曦一人照顾不周便将自己身边的两个丫头听秋和宛冬给了她。 听秋和宛冬与无岫同岁,倒也是十分的伶俐机敏,比言曦活泼很多,自从她二人进了漓樱阁这院子里便多了许多的欢笑声。 一日听秋不知从何处采了一大把殷红色透骨草,那花赤炎之色鲜艳欲滴,听秋将它们放在夜合树下的石桌上,自己坐在石凳上将透骨草的花瓣一片片剥下来放入小木钵之内,然后轻轻地捣出汁液来,身边的宛冬也拿着一个木钵用小锤卖力的捣着晶莹剔透的明砂。 云无岫看着她们忙活,凑上前好奇地问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要做胭脂吗,这些花是哪里来的?” 听秋笑道,“二姑娘不知道明日便是乞巧节了?这些是透骨草,我与宛冬做些媚汁给姑娘染指甲用。” “明日便是乞巧节了,这便是透骨草吗,从前只听母亲说起过透骨草的汁液和着明砂可以染指甲,不过那不是咱们的习俗。但见你们捣出的汁液如此鲜亮,我也玩玩吧。”无岫说着坐在石凳上与她二人一起弄那染指甲的媚汁。 三人说说笑笑地将十指指甲染成鲜亮的花色,剩下的一些开始互相追逐着往彼此身上脸上涂抹,一时闹得分外开心。 言曦站在屋外的廊檐下看着她们嬉闹,眸中亦露出喜悦之色,抬眼目光穿过层层叠叠的花色落在大门回廊处一抹青衣身上,她收起眼底的欢喜,目光冷了起来。 “岫儿这么高兴,在玩什么呢?”一袭白衣的钟牧昇摇着扇子走了进来,“远远地就听见你们的笑声了。” 云无岫双目轻转,一个主意涌上来,对听秋使了个眼色低语道:“媚汁还没撒完吧?” 听秋立刻会意点了点头。 云无岫理了理衣服迎了上去,“牧昇,你来晚了。” 钟牧昇见了此时的无岫不禁笑出声来,只见她缃色衣裙上落满了点点滴滴的绯红,秀美的双颊上额头上,甚至乌发之上都是星星点点的红色,整个人像是染上了一层染料,不由笑道:“好一个俊雅可人的大家姑娘,如今都开始如此装扮了吗?” 云无岫微微一笑,上前拉住钟牧昇,“牧昇你看。”伸出手露出十指的指甲,那鲜亮的红色阳光中有些晃眼,钟牧昇笑道:“这颜色倒是不错,只是你这指甲养的不行,回头让言曦好好帮你修饰一番。” 无岫将他拉着坐在石凳上,转过头对听秋眨了眨眼,听秋忙将剩下的小半碗媚汁递给了她,无岫食指在媚汁中轻轻搅动了片刻带起一丝汁液,然后迅速的抓过钟牧昇一只手将那点汁液抹在了他的指甲上,得意道:“明日七夕染个指甲避避邪吧。”一边说着将钟牧昇的手全全握住,对宛冬使了个眼色。 宛冬会意地走上前来细细地将殷红的媚汁一点点染在了牧昇的指甲上。 “你们……”钟牧昇无奈却又宠溺望着无岫笑了笑,心道不就是染个指甲吗回去洗了就好,便乖乖地坐在凳子上任凭她地摆布,“这又是从哪里学来的鬼主意?你看看你们染个指甲都染了自己一身。” “你呀,平日里跟着大哥时间长了,总是学着他的腔调来教训人,若是再如此我便不理你了。”云无岫撅着嘴佯装生气。 钟牧昇淡然一笑,“我可不敢向承熙兄长学,我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这也亏了你许给了我,如若不然将来有哪个敢要你?” “我让你再说,让你再说……”云无岫被他说得满脸通红,从宛冬手上拿过来媚汁醮了满手往他脸上抹去。 钟牧昇忙侧过头去,依旧被她手上的汁水抹在了脸上一些,二人毫无顾忌的嬉闹起来。不多时牧昇洁白的衣衫上便落上了殷红的汁水,印成点点落花。脸上,眉宇之间亦是不能避免。 “什么人在那里?”听秋眼尖转回头的一瞬间看见一抹青衣,忙追出去了。 嬉闹之中的二人听见听秋的询问都停下来,纷纷望向院门口处,两人看了对方不由相视一笑,牧昇疑惑道:“不知听秋看到了什么,我刚刚过来时感觉身后像是有人跟着,回头望去却没有。莫非真有人跟着我过来了?” 第三十四章 舞象惜光阴 “你每次过来总是不让蒋睿跟着,若是蒋睿跟着就知道是什么人了。”云无岫忍不住埋怨了他一句。 言曦端着茶水走了过来,将茶杯递到二人手上头也不抬说:“那人是柳怀忠。” “谁?”钟牧昇拉住言曦沉声问道:“你说的是什么人?” 言曦抬眼看了看他身边的云无岫低声道:“姑娘认识他,就是柳姨娘的侄子。” 云无岫绣眉皱起,“这人真是讨厌,怎么还不走。” 不多时听秋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牧昇看见她忙迎上去问:“怎么样可看到什么人了?” “没看见。走得太快了,我刚出了回廊就看不见人影了。姑娘,咱们要不要和老爷说一声增加几个护院?” 云无岫思索片刻摇了摇头,“不必管他,那是姨娘的侄子,想必过几日就回去了。” “只怕没那么简单。”听秋有些担忧,“鬼鬼祟祟的想来定是登徒之辈。” 钟牧昇喝完一杯茶后方说,“此事我看还是说与承熙兄长,让他想个法子派人暗中保护岫儿,说起来人家毕竟是姨娘的亲戚,兴师动众的话会让姨娘的面子上过不去。” 几人商议之时言曦早已打来了洗脸水,先侍奉云无岫梳洗一番然后再换了一盆水给钟牧昇洗脸,趁着他洗脸的空言曦说道:“其实那柳公子并无害人之心,不过是想一睹姑娘芳容,况且明日便回去了,实在不必将此事告诉大少爷。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众人看向言曦,无岫疑惑道:“你是如何知道的?” “我……”言曦低下头去咬了咬唇小声道:“我听人说,明日是柳姨娘父亲的七十冥诞,想来一家人必定会祭祀一番……” 钟牧昇洗干净了脸但是指甲上的红色却洗不掉,一时间也没理会,听了言曦的话他放下心来,“言曦的话有道理,暂且不用管他了,眼下秋闱临近承熙兄长想必也在为之准备。岫儿,咱们去看看他吧。” 云无岫低头看了看被染了色的裙摆说道,“你先等我片刻,容我换身衣服。”话音未落人早已跑进了房内。一盏茶的工夫云无岫着一身殷红跳跃着出来了,她笑着走到钟牧昇身边拉住他的手与他对视一眼,“走吧。” 豆蔻年华的二人有着小儿女的单纯心思与跳脱,一路说笑打闹着出了漓樱阁向云承熙的住所去了。 柳怀忠站在漓樱阁的门口望着他二人远去的背影长叹了口气,一直到他二人消失在视线之内他才转身想要离开。抬起头却冷不防被一个突然出现在眼前的脸吓了一大跳,只见那张脸冷冰冰似乎毫无生气,一双眸子却炯炯有神,直愣愣地盯着他,如同一汪深潭要将他吞没。 柳怀忠平复了一下心情想起姑姑的话来:云无岫身边的丫鬟言曦颇有一股古怪,没事千万别招引她。前两日就是她阴气森森的跟他说,这漓樱阁的婪尾春是施了尸骨才开出妖艳的花来,现在又如此突兀的出现在他面前,果然是个怪人。想到这里柳怀忠不自然地笑了笑,颇有些紧张地看着她,“你就是言曦姑娘吧,姑娘为何如此看着我?” 言曦冷冷一笑,目光中带着少有的阴寒:“你最好离她远点。”这句话声音虽然不大却是铿锵有力摄人心魄。话音落地她便转身进了漓樱阁。 柳怀忠被她的话激怒忍不住攥紧了拳头,对着她的背影扬了扬小声道:“你算什么东西,也敢管小爷的事情。我还偏要得到她!”心中的妒忌之火开始蔓延迅速点燃了全身的戾气,他愤愤不平地回了柳姨娘的小院。 柳絮儿见他怏怏而回,淡淡的吩咐道:“阿忠快回屋收拾东西去吧,我已经让江禄备了车马咱们一会儿启程。” 柳怀忠深知明日是家中大日子,尽管心中不愿意回家却也不便多说,只得回了房命小丫头随意收拾了几件衣服。 巳时四刻柳姨娘抱着颂儿上了车,一行人在云老爷的吩咐下上了路。 钟牧昇与云无岫来到云承熙的卓雅小筑时,云承熙正在埋头做一幅画,水墨山水,大气滂沱。听见脚步声他唇角上扬露出一个好看的笑,依旧抬手将笔尖在墨水中蘸了蘸继续作画。 片刻后云无岫悄无声息地走到了他身后,伸出手一把抢下了他手上的画笔,咯咯笑道:“大哥好雅兴。” 云承熙笑道:“我早就猜到是你们俩来了,都这么大了依然一副孩子样。”抬起手宠爱的在她鼻子上刮了刮,“女孩子还是文静些好,也幸好是许了婆家的否则看哪个敢娶你。” “大哥。”无岫嗔道:“我来看看你你就取笑我,那我以后也不敢来看你了。”话如此说着眼神却不经意飘向了站于一旁的钟牧昇,只见他笑得一脸得意,似是带着一丝取笑之意,不由瞪了他几眼。 钟牧昇忙收住笑对云承熙拱手一礼,“承熙兄长今日怎么有兴致作画了,秋闱之事准备妥当了?” “秋闱之事也准备的差不多了,今日心情不错,想起数年前随着父亲一起去过的山川便想画出来,作画一向不是我的强项,今日只是练练手罢了。”云承熙说着话目光被钟牧昇的手指吸引,凑上前问:“牧昇你的手指甲怎么了?” 钟牧昇伸出十指看了看,指甲上鲜艳的红色格外醒目,不由叹了口气目光投向云无岫,颇为无辜道:“这都是岫儿的一番好意,牧昇实在无力拒绝。” 云承熙顿时明白了什么大笑道:“也难为牧昇能忍受的了我这无法无天的妹妹。” “哼,什么叫无法无天,我一片好意,听秋说染指甲可趋吉避凶,我才给他染的,换做旁人我也没那个耐心呢。”云无岫仰着脸倒是满腹委屈。 “是是是,我也没说你不是好心呀,你的好意我都领了。”钟牧昇忙作揖道。 三人说笑之间,有丫鬟来传话命钟牧昇立刻回家,说是有重要客人需他一会,钟牧昇未作停留立刻辞了无岫兄妹二人回了钟家。 “大少爷,老爷在正厅等您呢,说是来了一位重要的客人需要您陪着。”贴身的小厮蒋睿守在府门见钟牧昇回来了立刻迎了上去,但见他一身素裳染就的污浊不堪不免露出一丝愁容:“少爷您这是……” 钟牧昇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也知道不成体统便问道:“父亲没说何人何事?” “没有说,只说让您快去见客。” “那也得容我去换身衣服吧。”钟牧昇说罢抬脚向自己的住所走去。 蒋睿左右为难跟在他身后焦急道:“老爷让您一回家立刻去正厅见客,您哪里还有换衣裳的工夫。” “衣冠不洁乃见客大忌,若是丢了父亲脸面他恐怕更生气。”钟牧昇越走越快,将蒋睿落得老远。 待得他换好了衣衫去往正厅时,迎面碰到了怒目而视的父亲。钟叶文冷冷教训道:“整日不在家,又去云家和那个丫头胡闹去了?让你回家必先去见客人,磨磨蹭蹭不知做什么去了,客人等了半日已经走了。” 钟牧昇从未见父亲如此生气过,于是忙施了一礼辩解道:“孩儿是去了云家,但也不是整日胡闹,平日里常常与承熙兄长谈史论道讨教学问……” “一派胡言!”钟老爷听了他的话反而怒火更盛,“你那十指上涂抹的是什么,还说不是去胡闹?男子汉胡乱的涂抹胭脂成何体统!谈史论道讨教学问不过是挡箭牌,糊弄我们罢了。” 钟牧昇露在外面的手立刻缩回了袖笼之中,羞愧道:“父亲教训的是,孩儿以后定不胡闹了。只是糊弄一说却是有些冤枉孩儿,今年秋闱将近孩儿想与承熙兄长一同参加。父亲觉得如何?” 钟叶文听了此番言论心中的火气渐渐消了,捋着胡子微微点了点头,“想法很好,距离秋闱还有两个月,你若用心读书定然能考个秀才。也能光耀我钟家门楣。既然客人走了,你便去吧,先去后院看看你母亲吧。” “是。”但见父亲不生气了,钟牧昇才松了口气,伸出十指看了看鲜红的指甲自己也觉得忍俊不禁,而跟在一旁的蒋睿则笑道:“少爷,您这指甲可是云姑娘染的?还真是好看。” 钟牧昇白了他一眼,“好看?” “嗯,好看。这胭脂真鲜亮。”蒋睿由衷说道。 钟牧昇踢了他一脚笑道,“胡说八道。”蒋睿一面躲开他的脚,一面跟在后面嬉皮笑脸地追问:“是云姑娘的胭脂吧,她果然眼光不俗。” “你还没完了是吧?快去给我找把小剪刀来。” “您要剪刀做什么?” “你无须过问,快去。”钟牧昇命令道,看着蒋睿走远了才小声嘀咕道:“这颜色很像胭脂吗。我可不觉得,只是这颜料倒是不错竟洗不掉,真不知道三个丫头到底哪里弄来的。” 第三十五章 西风凋碧树 回到房间不多时蒋睿便将一把剪刀递到了他眼前,“少爷您要做什么?”蒋睿茫然不解地看着钟牧昇。 钟牧昇坐在椅子上,并不理会蒋睿,径自将左手的指甲露出来,接过蒋睿的剪刀打开来,细细地将指甲上的嫣红刮落,虽然不能恢复如初,但大部分的嫣红之色已经刮的干净了。 刮好了指甲钟牧昇抬头问蒋睿,“什么时辰了?” “酉时三刻了。” “嗯,我去看看母亲,也就该吃饭了。” 雨细密的落成水幕,缠绵着秋日的温和,落一地散碎的记忆,不知冰凉了谁的心事。 钟牧昇坐在靠窗的书桌前埋头苦读,微风透过窗轻柔地拂过他束发的流苏,却丝毫不能打扰他的思绪。 蒋睿尽职的守在门口的廊下,手撑着脸不时地打着瞌睡,听见一串轻盈的脚步声他抬起眼看了看,但见是钟夫人立刻站起身来,“夫人,少爷他在读书,老爷说秋闱将至任何人不得打扰。” 钟夫人隔着窗子看了一眼然后微微一笑,“嗯,我知道了。”转身对一侧的丫鬟小梨说道:“大少爷如此用功也是难得,一会儿给他送些点心来。” “是,夫人。”小梨轻声应道。 “夫人慢走。”蒋睿忙道。 钟夫人看了他一眼嘱咐道:“好好照顾大少爷,别总是心不在焉的,小心老爷看见打你。” “是是,小的知道了。”目送着钟夫人离开了,蒋睿才松了口气,抬眼隔着窗子看了看屋内,只见钟牧昇依旧埋头苦读,便笑了笑继续坐在门槛上开始打瞌睡。 雨,细密如丝,缠缠绵绵。 柳怀忠手上攥着一张纸,抬头望着如织的雨幕轻叹了口气,张开手打开那张纸,纸上的字写的歪歪扭扭却清晰无比:云无岫,葵亥年正月十三亥时三刻生人,钟牧昇,葵亥年正月十三辰时四刻生人。 生辰八字。 云无岫与钟牧昇二人的生辰八字,被他紧紧地攥在手里,心里不停地打着各种主意。看着雨渐渐停了下来,才大步出门去了。 有风带来一丝凉意,柳怀忠裹了裹身上的衣衫,向村子尽头处一个偏僻的小草屋走去。 一年前在这个村子里来了一个黑衣老头,老头性格怪癖,为人冷淡,却是个神算子,村里人在他刚来的时候常常欺负他,但是他却毫不在意,经常说一些古怪的话,那些话就像预言。预言着那些古老的誓言与世人的事与愿违。 人们见他说出的话总是应验于是开始收起对他的蔑视,开始尊重他,甚至有什么事情都会跑来问他。若是他说好,那便放下心来,若是他说不妥,则必会不妥。 渐渐的人们对他奉若神明般的信任着,供奉着。 柳怀忠怀里揣着从家里盗出来的一包雪花银,一步步穿过荆棘找到了老头的住所。 那房子屋顶上盖着枯黄的稻草,门上斑驳着朱漆,窗子上凌乱着白纸在风里列列作响。整个小屋阴森肃杀,令人毛骨悚然。 “请问有人在吗?”柳怀忠大着胆子问了一声,进了这茅屋附近周身被一股阴冷包裹住。 “请进吧。”一个声如洪钟的声音从屋内传出来。 柳怀忠深吸了口气,大步进了屋内。 小草屋内漆黑一片,他就像一瞬间进入了黑夜,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你是来问卜的?”那个声音仿佛就在耳边,令柳怀忠猝不及防。他忙说,“先生料事如神,小人就是来问卜的。想问问您一段姻缘是否合适。” “是谁的姻缘?”这个声音刚落,屋内忽然亮起来,柳怀忠看着亮堂起来的屋子以及那个人忙低下头去。不知怎的这样的情景竟令他生出些许敬畏之心来。他立刻从怀中拿出那张写着生辰八字的纸,毕恭毕敬的呈了上去。 老头看了一眼那张纸,先前满眼的不屑瞬间消散,眸中闪过一丝窃喜随即神色又凝重起来,略略思索片刻方笑道:“此二人八字不合,姻缘必不长久。” “先生可否详解,小生不甚明白。” 那老头随手一挥将那张揉皱的纸丢进了烛火中,瞬间化为灰烬。他笑道:“这有何难解,葵亥年为阴年,正月又为阴月,十三为单即为阴日,亥时三刻即为阴时,故此女乃阴时不祥之人,与辰时四刻阳时相融相克,且二人均属虎。正所谓一山不容二虎,两虎相争必有一伤。” “如此说来这二人是不能成亲了?”柳怀忠露出喜悦之色。 “成亲还是能够的,只是八字不合而已。” “那先生看看我的八字是否与那云家姑娘相合?”柳怀忠说着忙上前将自己的生辰八字报了出来。 老头闭上眼睛推测了一番,然后露出一个冷笑,“公子还是收起你的心思,若说钟云二人尚有相融之意,那么你与这云姑娘便只剩下了相克。公子属羊,可知羊入虎口命不长久。” 这些话如同一盆冷水从头顶泼下来,让柳怀忠瞬间心凉成冰,却又分外不甘,他将怀中的银子掏出来奉于老头面前,恭敬道:“还望先生成全。柳某今生唯此一愿,先生……” 老头目光扫了一眼银子依旧冷冷道:“这尘世间的钱财于我无用,你且收回吧,既然你诚心诚意那么我也有一事需要公子帮忙,你若助我那便能帮到你自己。” 柳怀忠见事情有了转机,神色一亮喜上眉梢,立刻跪拜下来,“无论何事但凭老先生吩咐,小生定不辱没使命。” “起来吧。”老头伸出手示意他,不多时他的手上忽然多了一块缃色丝帕,“你只需在来年上元节帮我找到一位十七八岁的少女,将这方丝帕遗落在她的脚下。仅此而已。你的事我日后定会尽力而为,至于是否能成事那要看上天的旨意了。” 柳怀忠接过老头手上的丝帕道过谢意之后便回家去了。 那老者待柳怀忠离开之后,盯着摇曳的烛光陷入了沉思,良久双手合十,口中一阵念念有词似是在念着什么咒语,指尖散发出一阵阵淡淡的黑色烟雾,渐渐地整个房间开始被他指尖散发出来的黑色烟雾笼罩,数十只摇曳的烛光在黑色雾气之中熄灭了。房间顿时陷入一片漆黑之中。屋外依旧是明媚的阳光普照着大地。 柳怀忠回家后想着老头的话一时间兴奋不已,但见姑姑柳絮儿依旧在家住着,于是寻了机会便将钟云二人八字不合的事情告诉了她,再三求她帮自己在云老爷子面前吹吹风。柳絮儿原本不想插嘴说什么,但见侄子不断央求,也只好勉为其难的点头应下。 回了云府柳絮儿带着儿子去见云尚青,哪知云老爷因生意上的琐事并不在家,但即使他在家也很少主动见她一面,想来对当年逼他娶她之事耿耿于怀吧。 柳絮儿觉得无趣便拉着孩子回了自己的住所,至于侄子的请求她只当没听到过。 且说钟牧昇,在家苦读了数日,没有出府门一次,这倒是很让钟叶文与夫人欣慰:大儿子如今未到舞象之年却能如此用功也是难得。若是其他的儿子也像这般省心便是夫妻二人的福分了。 这一日钟氏夫妇在房中喝茶忽听蒋睿慌里慌张的跑了进来,一进房门便跪了下来,急切说道:“老爷太太,大少爷晕厥过去了,您二老快去看看吧。” 钟叶文蹭的从椅子上站起身询问地看了蒋睿一眼,终究没说出什么立刻向钟牧昇的书房跑去。 钟夫人慕容氏闻言大惊,询问了一句究竟何事,等不及蒋睿说明情况便快步跟着钟老爷走了。 蒋睿跟在二人身后,钟老爷追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牧昇一向身体康健如何会晕厥,命人去寻郎中了吗?” 蒋睿也是一头雾水不知起因,低头如实道:“小的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给少爷送完茶水就出来了,因得了您的吩咐不敢去打扰少爷,候在门外半天没听见少爷的读书声,我以为他打了瞌睡,就进房间去看,结果却发现少爷鼻息微弱……”蒋睿抬眼看了老爷太太的神色,但见他二人无比焦虑便将后面的话咽了下去,即将走到钟牧昇书房门口时才说,“我已经吩咐春燕去请郎中了。老爷夫人别太过焦急。” 钟叶文跨进书房时,钟牧昇依旧伏在几案之上。他上前伸手探了探儿子的鼻息,但见那气息似有若无,整个人俨然死了大半。钟老爷的心瞬间凉了下去。 “怎样?”钟夫人急忙问道,但见他的神色已然猜到了什么,眼泪瞬间夺眶而出,扑到钟牧昇身边一把抱住了他,泣道:“昇儿,昇儿你醒一醒。” 钟叶文猜到儿子似乎是凶多吉少,拉了拉夫人低声道:“昇儿不会有事的。你放心。” 钟叶文将夫人扶在一旁,又命人将大儿子抬回卧房,钟夫人坐在床边一只手握住儿子的手,一只手拿着帕子悄然拭泪。 第三十六章 妙手速回春 钟叶文则在房中焦虑的来回踱步,二人正在担忧之际,小丫鬟春燕领着郎中进了门。 那郎中平日经常给钟府的人看病,医术也算得上高明,此刻进了屋内看夫妻二人神色焦虑顿时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于是也不多说,立刻上前为钟牧昇把脉。只是把了半天他却诊不出这大少爷究竟得了什么病,那脉搏一时微微跳动一时又感受不到,似有若无,好不容易摸到时却是与常人无异,他摇了摇头叹出一口气来。 “怎样,我儿子究竟是何症?”钟夫人忙问。 郎中依旧握住钟牧昇的腕子没有说话。 郎中诊了半日的脉无奈地摇了摇头,“老朽医术低微诊不出大公子是何病症,老爷还是另请高明吧。”说罢起身就要告辞。 钟叶文拦住他一脸愁容焦急的追问道:“先生留步,我只问一句我儿可还有救?” 郎中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深叹了一口气,“实不相瞒,大少爷脉相极其微弱,若是以我等这般医术不高之人是无力回天的,老爷若能寻得神医少爷或可还有救。请恕老朽无能为力,告辞了。” 钟夫人闻言早已坐在儿子床边握着他的手泣不成声。 钟老爷亦落下泪来,心中确是极其不甘,口中喃喃道:“不会的,昇儿不会有事的。”然而却又说的没有一点自信心:天下之大让他去何处寻一个神医?“蒋睿,你再去遣人寻找医术精湛的郎中来,一个不行就换其他人,我不信没有人能为昇儿治病。” “是,老爷。”蒋睿应了一声立刻向外面走去。 然而钟府上下请遍了整座城医馆的大夫却没有一人能诊断出钟牧昇的病症,没有一人能给的出良方。每一位踏足钟家的大夫都是满面无奈的离去,都带走了钟叶文夫妇的一点希望。 钟牧昇昏迷的事情在全城郎中口中不胫而走,很快便传进了云家,云老爷立刻带了女儿云无岫来探望他。见那眉清目秀的准女婿如同睡熟一般躺在榻上,云尚青一面心中暗叹惋惜一面又不断地安慰钟老爷子。 钟叶文连日来心力交瘁,整个人憔悴了不少,坐在厅内与云尚青喝茶,叹道:“若是我儿牧昇再也无法醒来,那孩子们当年的婚约就此取消吧,云兄为岫儿另觅佳婿吧。” 他的话音落未等云尚青开口,云无岫便道:“钟伯父不必悲伤,牧昇一定会醒过来的,再者当年若不是您救下岫儿,岫儿哪有今日,既已许下婚姻我云家又岂能毁约?就算牧昇当真无法醒来,我也照样嫁他,侍奉他。”句句诚恳,句句令人动容。 “好孩子。可是这样会拖累你一辈子,我们钟家对不起你。”钟叶文感动的落下泪来。 “没什么对不起的,都是心甘情愿,既然岫儿这样说了,我这个做父亲的便尊重孩子的意愿,钟兄以后也不要再说退婚之事了。”云尚青叹了口气。 在厅中与长辈们稍坐片刻之后,云无岫去了钟牧昇的房间看望他。 看着沉睡在床上的钟牧昇,忽的生出一丝悲伤与心疼,她慢慢走近他,坐在他的床边,握住他的一只手,他的手冰凉的没有一丝温度。 她静坐了片刻说道,“牧昇你打算睡到几时?我听蒋睿哥说你之前一直苦读圣贤书,想必一定是累极了吧,你好好睡上一觉,等你醒了咱们一起去泛舟游湖,你都很久没有和我一起泛舟湖上了。此刻渐入秋凉之际湖上风光一定格外美,牧昇,我等着你快点醒来……”说着说着一股悲痛感浓烈的升腾起了,将她包裹住她开始看不见屋内的陈设,开始看不见床上的钟牧昇,眼前陷入一片雾气,令她琢磨不透。 然后在迷雾之中她看见了自己:她被千万数光线捆绑住悬挂在一棵巨大的夜合树上,奄奄一息。 然后一袭白衣的钟牧昇穿林而过在束缚她的那棵树下停下脚步,仰望着她。目光中承载着无尽的柔情与怜惜,他说,姑娘莫怕,我度你轮回。 “夜合太神高高在上,相思纠缠亦趋亦伤,欢言亡魂归入尘世,吉星高照保我四方,潵雪迷离悲欢一度,天罗地网织就情束,吉星归来定稳万世,天荒地老皆有数……” 一阵嘈杂声将她从层层幻想之中抽离出来,她睁开眼依旧是钟牧昇的房间,她依旧握着他冰凉的手。 牧昇,我相信你会醒来。她将他的手凑在唇边轻吻了一下,默默的祈祷着,也唯有这样虔诚的祈祷。 不知不觉间钟牧昇已昏迷了一个月。 一日黄昏,一位身穿青袍的年轻人路过钟府门前停了下来,他抬起头看了看高高的门楣,淡然一笑,掐着纤长的十指测算着什么,不多时自语道:“就是这里了。”抬脚便进了大门。 管家将他拦在门口,语气生硬道:“这位公子你要找谁?” “我要见一见你家老爷。你快去通报。”年轻人打开折扇呵呵一笑。 “我家老爷没空见你。”管家见他一副不经之态便也懒得通报欲将他直接轰出家门。 “你这老人家都不问是何事便要轰人,若真的得罪了我,你家大少爷没了命你有几个脑袋担得起?趁着本公子没生气之前,你只管去通报你家老爷,就说能医治大少爷昏迷之症的神医来了。” 管家听闻此言,也不管他说的是真是假,忙快步进去通报了,这大少爷昏迷了一个月如今只剩了一口气,就算来个骗子也死马当活马医吧。有希望总比绝望好。 片刻后钟老爷急匆匆出了家门,当他看见门口的青衣男子时不禁有些失望:印象之中的神医都是仙风道骨的老者,这年纪轻轻的看上去比牧昇大不了多少的男子又有多少能耐? 男子回过头来,但见钟老爷脸上没有惊喜依旧是一片死气,便笑道:“看来钟老爷对我的医术十分不看好。算起来大少爷如今昏迷三十一天了,老爷可知三十三天便是一劫,四十九日便是一空,八十一日则为大难。还好我没有来晚。” 钟叶文见他说话大有玄机,顿时觉得此人似是有点本事不由多了一丝希望于是挤出笑来,“老夫有眼不识泰山,还望公子勿怪,里面请,但不知公子师出哪位神医?” “我无师无名。自成一派。”年轻的公子淡淡一笑。 钟叶文不敢怠慢忙问:“公子尊姓大名,如何称呼?” 年轻人依旧云淡风轻一笑,“北堂无痕。” 北堂无痕一脚踏进钟牧昇的房间便立刻退了出来,用手扇了扇鼻子周遭的空气鄙夷道:“这是什么气味儿,庚桑老鬼也真是粗俗。” 而其他人却未曾闻到任何气味,钟叶文见他与人不俗便试探性地问:“北堂公子可看出有何不妥?” “钟公子房内有邪魅之气,以及黑色烟瘴笼罩,他的魂魄被困于一个古怪的阵法之中,故而无法醒来,放心吧,死不了的。”北堂无痕疏狂一笑,再次进入房内。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精巧玲珑的白玉瓷瓶来,那瓷瓶上雕刻着一朵艾色夜合花。只见他打开瓷瓶从中倒出来一枚翠绿欲滴的丸药,他将那丸药捏在手中轻轻地揉碎了,摊开掌心一阵清澈的香气便霎时间弥漫了整个房间。接着他变幻出一朵酡颜色夜合花,北堂无痕念念有词,掌间的夜合花细长的绒毛花瓣砰然碎裂开来幻化成无数朵小小的夜合花,花儿闪烁着柔和的光芒在钟牧昇的床帐内飞旋,流光溢彩间一个白色虚幻的人影渐渐地没入了钟牧昇的体内。 大约一炷香的时间,那一场绚丽的变幻才消失在众人眼前。 北堂无痕得意地收起白玉瓷瓶,见众人不可思议地盯着他,微微一笑风轻云淡道:“钟公子已无大碍,本公子也该走了,钟老爷告辞了。”说罢抬脚就走。 钟叶文亲眼目睹了他做的法事,便知他不是凡俗之人,虽依旧不见儿子醒来,但仍旧感激,忙上前要拜谢他,却在他话音未落之际已然看不见人了。钟叶文急忙回到儿子床前,伸手探了探儿子鼻息,但见他呼吸顺畅,又摸了摸他的脉搏,脉象沉稳有力,须臾钟牧昇便睁开了双目,“父亲……”他轻声唤了一句。只此一句话让钟叶文悬了一个月的心终于落了地,激动的老泪纵横,忙跪在床边对着门口的空气拜了几拜:“多谢神医救回我儿性命,大恩大德无以为报……” “父亲,您这是……”钟牧昇强忍着身体上的不适挣扎着坐了起来,但见父亲跪在地上对着空气叩拜不解地问。 钟叶文回过头对大儿子笑了笑,“你醒了爹很高兴。”说着起身坐在了儿子床边然后转头对门外喊道:“蒋睿,快去请夫人来,就说大少爷醒了。” “是的老爷。”蒋睿一面应道一面快步向钟夫人的住处跑去。 第三十七章 榜上提金名 夜雨凄凉,一直冰冷到相思者的梦里。仿佛一整场秋的寒冷都装进了那一层凄惶却又模糊不清的梦境中,一生一世再也无法醒来。 云无岫坐在昏黄的烛光下一笔一笔认真的勾勒着脑海中的那个人。清风从窗子的缝隙里挤进来,调皮的掀动着桌子上洁白的纸张,仿佛要将它们一一带走。 屋子里黄色的帷幔轻轻地摆动着,又安静地落下来。 房间内只有她一个人,四周万籁俱寂。 桌前的女子轻叹一口气,在雪白的纸张上继续作画。未几,画中人的脸便清晰的跃然纸上:眉目生情,顾盼神飞。她不由得看痴了。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熟悉的充满磁性的声音隔空传来,她慌乱地四处张望:“谁?” 一个白色的身影飘然而至,钟牧昇不远不近地站在屋内微笑地望着她。不多时他那张颜若舜华的脸,便如同一张被人揉皱的纸张般瞬间扭曲了,殷红的血液顺着那些断裂的缝隙喷发出来,钟牧昇依旧一动不动地站着,身子却在须臾之间化为了灰烬…… “不——”云无岫猛然惊醒过来,全身上下被汗水浸透。 “做噩梦了吗?”睡在身边的言曦被她的惊叫声吵醒,急忙坐起身来。 云无岫心中升起一阵不安,双手颤抖着紧紧地握住言曦的手,“我……我梦见牧昇他死了。” “不会的,钟公子福大命大不会有事的。”言曦轻轻地拍打着她的脊背安慰。 云无岫缓了半晌才逐渐地平静了下来,“言曦,牧昇会醒过来的对吗?” “你放心,一定会醒过来的。”言曦笃定道。 云无岫再次躺下来,却再也睡不着了,一直到五更天时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第二日一大早,钟家便派了小厮来说大少爷钟牧昇醒了过来。听到这个消息,云无岫悬了多日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吃罢了早饭便迫不及待地去了钟家看望牧昇。 钟牧昇从昏迷之中醒了过来,很快恢复了往日的康健,钟老爷与夫人担心他再有不测便不再逼着他读书,任由他安排时间,便是出门一整日也不再过问。 钟牧昇自小便是规矩孩子,少了父亲的束缚,也没有太过放肆。只是去云家的次数多了些,平时帮着父亲完成一些生意上的事宜之后,便出门往云家去了,每每去云家也不尽是跟着云无岫胡闹,先去云承熙的住所,二人探讨一番学问再去漓樱阁看无岫。 云承熙忙着准备秋闱考试,云无岫很乖巧的没去给他捣乱,钟牧昇来的时候,她便拉着他摆出一副求知欲旺盛的样子,拿出几本书请他讲解,钟牧昇倒也颇有耐心仔细地回答她提出的各种刁钻古怪的问题。无岫见他回答的有些道理便称赞一番,若不合她意便与他辩解一番。 钟牧昇所学也是为了不久后的秋闱,无岫的某些见解倒也独到,令他豁然开朗。不禁感恩有这思维敏捷的丫头陪伴。 这一年的秋闱定在了八月二十日,正值中秋过后。 那一日钟牧昇与云承熙一同进了考场。 在那之前,钟牧昇与云无岫约定,出榜之前他会在家安心帮着父亲打理生意,若是榜上有名他便会派媒人去她家提亲,二人虽然从小便定下了亲事,但这成亲的流程还是要过一下,但若是榜上无名则来年再考,成亲之事也随之推后一年。 云无岫见他心意已决也欣然接受,看着他们二人进了考场便跟着家仆回去了,钟牧昇说到做到,考试完毕之后果然不再频繁的来云家了。 两人从小到大几乎每天都会见上几面,也不觉得有什么舍与不舍,但这接连几日不相见,二人都不禁多藏了一份思念在心中。 两个月后的一个夜晚,云无岫坐在书桌前认真的临摹一篇字,烛光摇曳将她的小脸映衬得通红。此刻房间内一片沉静。 听秋安静地站在一旁,低着头看着无岫写字,不时地微微一笑。 “怎样,好看吗?”无岫抬起头甜甜一笑,“总觉得写得不如大哥写得好看。” “大少爷的字比较圆润,二姑娘的字比较纤瘦,奴婢看着都一样的好看,各有各的好。”听秋俯下腰剪了剪爆出的烛花,烛光比之前更加明亮了,映衬着她的笑容更加灿烂。 无岫莞尔抬手在听秋脸上刮了一下,“你这丫头越来越会说话了。”说罢转身将写好字的纸收了起来,“改日给牧昇看看。” 屋外的月光透过窗格子撒进房间,在地上结成一层白霜。 一缕忧伤的曲调如诉如泣的随风而来,不知来自何处,踏着宁静的夜色将无岫原本快乐的心情瞬间染成了忧伤的旋律。 小女孩脸上的笑容渐渐凋落,双眉紧蹙,她推开窗子,抬头看着夜空中的月,耳朵却在努力地扑捉着那一缕飘飘忽忽似有若无的悲伤曲调,心瞬间恍惚了,眼前现出钟牧昇那张俊美的容颜来。 虽说他们青梅竹马的长大,但从未有一刻能像现在这般明晰了那一份对他的想念。自从秋闱考试之后他便没有再来云家看她了,从前每日嬉戏打闹并不曾觉得他在心间,而今他不来了她才知道自己竟如此的离不开他。想到这不禁红了脸。 那一缕不知出自谁家的忧伤曲调随风消散了,夜渐渐地深了,“二姑娘不睡吗?您不是想着明日和夫人一起去风华寺烧香请愿吗?”听秋铺好了床走到无岫身边喊她。 云无岫怔怔地望着窗外,神思悠远,一阵凉风拂面而过,心中陡然生出一丝冷意,良久叹了口气:“是要去许个愿。都说风华寺许的愿望特别灵验当真么?” 听秋轻笑道,“风华寺一直以来香火旺盛,奴婢想着应该不是假的。姑娘快睡吧。” 但愿吧,云无岫轻叹。躺在床上却辗转难眠,闭上眼就会看见钟牧昇的笑容,不知你是否也在思念我?她含着笑侧过身双手合十:但愿大哥和牧昇都能榜上提名。 第二日一大早云夫人带着无岫以及听秋宛冬和言曦出门去了城外的风华寺。因不是节下风华寺祈愿的香客并不多。远远地一对着装华丽的母女引起了云夫人的好奇,不由地多看了她们几眼。 然后云夫人带着无岫在正殿拜佛许愿。 一位看似得道高僧,胡须花白的出家人走了进来,他抬眼看了看跪在佛前许愿的云无岫微微地摇了摇头。云夫人磕完头起身时正撞见那僧人高深莫测的目光流过女儿,忙凑上前去小声询问道:“大师为何看着小女摇头,可是有何不妥?” “不妥算不上,只是老衲有几句话想要说与施主:令嫒不宜早嫁,否则阖府有血光之灾,二九年纪最合适。望施主切记。”僧人言毕起身出门去了。 云夫人愣了片刻,追了出去,但没看见人,目光在不远处的那对母女身上停留了片刻,似是打了什么主意,回头对女儿说了句一会儿在大门口等我,便去那对母女跟前说话了。 云无岫拜完了佛带着言曦和听秋宛冬一同去了寺院门口等母亲,大约一盏茶的功夫后云夫人才笑容满面地走了出来,似是心情大好。云无岫不禁好奇地挽住了母亲的胳膊悄声问:“何事令母亲如此开怀?” 云夫人轻轻地拍了拍女儿的手神秘说道:“一件大事。” “什么大事?” “佛祖曰天机不可泄露。”云夫人如孩童般故作神秘的莞尔一笑。 云无岫佯装不悦嘴巴一撅,“不说就不说。” “事情还没有十足的把握,自然不能说。否则便不灵验了。你这孩子呀,万万不可好奇心过重。”云夫人收起玩闹心思语重心长道。 云无岫则坐在一旁不再说话,拉开马车的车窗帘子看着外面。一路上回云家时路过府衙门口,只见一群人围在一堵墙面前抻着头在看告示。莫不是秋闱的科考榜单出来了?无岫心中一阵激动,忙让车夫停了车,拉了拉听秋的胳膊说道:“你去看看是不是出榜了。” 听秋应了一声跳下马车跑向人群,但却拼尽全力也挤不进人群。只好一脸愁容又回到了无岫身边,摊了摊手:“您也看见了吧,那么多人以我之力如何挤得进去?”言曦淡然说道:“我挤得进去,我去帮小姐看看吧。”说罢也不等云无岫吩咐什么便跳下了马车。跑到人群外围言曦捡着缝隙钻进了人群内部,不多时又钻了出来,身子灵活的如同一只地鼠。 云夫人与无岫坐在车内等着消息,无岫隔着窗帘看见言曦喜悦的神色忙问道:“如何,榜上可有牧昇和我大哥?” 言曦点了点头,“有啊,大少爷和钟公子都榜上有名。” “太好了。”无岫看了一眼身边的母亲一把抱住了她的脖子,“娘,这太好了。” “是啊,这俩孩子都很争气,为娘很是欣慰。”云夫人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第三十八章 浮波逐暗隐 第二日钟牧昇兴冲冲来漓樱阁看望云无岫,数十日不见她,他实在思之若狂,但见屋内无人便上前将无岫拥在怀中说道:“岫儿,我好想你。我明日便让父亲请了媒人来提亲,定下咱们成亲的日子。” 云无岫娇羞地伏在他胸前,“昨日遇到一位高人说我不宜早嫁,十八岁才是最好的出嫁年华,你可以多等两年吗?”抬眼望着他的双眸,是一片柔情似水。 钟牧昇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既然如此我愿意等。你终究都是要嫁我为妻的。” 二人两个月未见自是一番卿卿我我。 自此之后,钟牧昇便又如往常一般每日都来云家看望无岫,丫鬟婆子看见他来都很主动的去忙别的事情。 时光辗转很快又是一年,这年是云无岫的及笄之年,也是钟牧昇志学之年,所以这年的正月十三两人的生日两家办的格外热闹。 亲朋好友众位乡邻纷纷前来祝贺,钟云两家一时间宾客络绎不绝。 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之中,有一位手持竹杖鹤发朱颜的老人显得格外扎眼,他的竹杖顶端挂了一块灰色麻布,上面写了一个字:卦。他微眯着眼睛注视着云家进进出出的人们。 柳絮儿抱着孩子站在门口迎客,目光瞥见了那位老者,忽然想起侄子的托付,她将颂儿放下来嘱咐他回家去玩儿,便款步向那老者走去。 “这位夫人要求卦吗?”老者满目精光地问。 柳絮儿将他上下打量一番问道:“你的卦准不准?” “不准不收钱。”老者呵呵一笑。 柳絮儿笑道:“你如今收了我的钱,若是不准来日如何能退还?先生真会开玩笑。” “老朽单凭夫人吩咐,保管您与那位公子心想事成。”老头的一句话令柳絮儿心头一震,自己还没说什么他却早已猜到了。于是忙赔笑道:“先生说笑了,我可不敢吩咐先生,不过是请先生帮个忙罢了。” “四十九兩银子,四十九刀黄纸,四十九刀银锡,四十九匹麻衣,明日酉时二刻差人送到南城外破庙里。夫人所要拜托之事老朽自会办理妥当。尽管放心。” 柳絮儿点了点头但又存了一丝疑惑,“我都没说什么事情,您如何知道如何帮我?” “无非姻缘而已”老者捻了捻花白的胡子淡然一笑。 柳絮儿彻底信任了他,“先生说的我记下了,明日午时一定给您送去。”说罢忙回家去了。 中午,钟云两家大摆筵席,开席后那老者拄着卦签进了云家。 云尚青看着他进来,手上的筷子停了下来,起身问道:“先生何来,可是要祝福我女儿寿辰?” “老朽来为小姐送福,预祝小姐平安喜乐。” “多谢老先生,请上座喝杯小女的生辰酒吧。”云尚青将老者请到身边。 那老者也不做推辞,坐下来在身上擦了擦手笑道:“如此老朽便不客气了。”伸手便扭下来盘内一条鸡腿,大口吃起来。目光不经意的流过身边的人时,他有意无意地点了点头。 柳絮儿不敢迎上他的目光,低头吃着面前的菜。 吃饱喝足之后,老者抹了抹嘴巴对云尚青拱了拱手:“如此好酒好菜老朽很久没吃到了,多谢云老爷款待,老朽有句话想说与老爷,可否借一步说话?” 云尚青有些好奇便跟着他向无人的地方走去,“不知先生有何见教?” 老者在一处安静之地停了下来,环视一圈但见无人才说道:“见教不敢当,我只是想提醒老爷,令嫒与钟家大少爷不能长久,八字不合,相容相克,若为夫妻必分。老爷可要三思而后行。”话音落老头转身往云家后门走去。 云尚青看着他蹒跚着走远了才笑了笑,摇了摇头。 待他回到席上,柳絮儿忙拉住问道:“那老先生何事找你?” 云尚青没好气地甩开她的手,“不过是一些醉话。” “老爷,您可别忘了有句话叫酒后吐真言,我看这老先生仙风道骨,必定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呢,他说的话只怕比那不醉的人还有理。” 云尚青没有理会她,端起面前的酒连饮了三杯。夜里他去了观云居,将白天遇见老头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云夫人,云夫人坐在佛像前,闭着眼睛口中小声地念叨着什么,对面前的人熟视无睹。 等了半日,云夫人才睁开眼,“女儿的婚事是老爷当年与钟家老爷一起定下来的,择日与钟家老爷商议吧。” “夫人,这事还得听取你的建议。”云尚青诚恳道。 “老爷当真肯听我一句话?依我之见那算卦之人的三言两语未必可信,女儿与钟家大少爷自幼青梅竹马感情稳定,如何能分得开?若真如那算卦之人所言也只能说他们命该如此。”云夫人淡然而语,抽出三支檀香点燃了。 云老爷点了点头,“夫人既然如此说,我心中有数了。你歇着吧。”出了观云居他叹了口气,回到房中时却见柳絮儿坐在床边等他。 一看见他进了门便扑了过来娇嗔道:“老爷去了哪里,叫妾身好等。”说着两手缠上他的胳膊,“老爷,白天那个算卦的老头与老爷说的什么?” “他说岫儿与牧昇八字不合,婚姻不顺。”云尚青拨开她的手,满脸不悦地坐在了床边。 柳絮儿则笑了笑,“我们岫儿哪里配不上钟家了?模样家私样样都好……” “不是配不上,只是不合适。”云尚青长叹了一口气。 “不合适就把这婚事退了,天下好男儿多得是,咱家岫儿长相可人,还怕嫁不出去?老爷这是操的哪门子心。”柳絮儿说着上前来帮云老爷脱去外衣。 云尚青沿着内侧躺下来,“夫人说这亲事不能退,做人不能言而无信。” “依我之见姐姐这是气话,哪有不心疼自己女儿的母亲呢,”柳絮儿盖好被子一本正经说道,“不说姐姐,就是我也将岫儿当做亲生女儿一般呢,她那样说不过是气你当初不与她商议便娶我进门的事,故而不愿说出真实想法了,她这是在考验你舍不舍得为女儿着想,老爷,若说这相融相克我倒想起一件事来,前两个月那钟家大少爷无辜昏迷之事会不会与此有关……” “你的意思是岫儿克的?”云尚青有些不悦,“一派胡言。” 柳絮儿忙赔笑道:“我也不过是猜测罢了。老爷莫生气。我这也都是为了岫儿好,我只有一个儿子,我若是有个女儿定然要为她做最好的打算。” 云尚青侧过身不再理会她,心里却对这门亲事有了一丝动摇之意。 第二日上午他便去了钟家与钟叶文一起喝茶,装作无意提起昨日算卦的事,隐晦地说了那老者算出两个孩子婚姻不顺之事,连连叹息。 钟叶文听出他言辞之间似有悔婚之意,便想到当日钟牧昇昏迷之时无岫的决然心意,说道:“云兄好意弟心领了,儿孙自有儿孙福,这两个孩子的姻缘是自幼定下来的,既然他们情投意合,你我又何必强行拆开?若是说相融相克婚姻不顺,那么强行将他二人分开岂不是更令孩子们伤心?” “话是这么说,但我总是担心……” “云兄不必杞人忧天,日后的事哪是单凭陌生人一张口便能说得清楚的,不如你我对弈一局如何?”钟叶文爽朗一笑,云淡风轻。 云尚青见他对卦象之事毫不介怀,也随之松了口气,“如此也好。” 夜幕落下来,天也阴沉下来,寒风肆虐着大地,大朵大朵的雪花飞落着。雪落无痕掩埋着世间的肮脏。 安静的街道在肆意的寒风中更加静谧,黑暗中一个人提着一盏灯笼款款走来。那人穿着白色的长袍,袍子上画着一副阴阳八卦鱼,他右手提着灯笼,左手拿着一只拂尘,着装上看起来像个道士。道士脚步很轻盈,沿着大街一路向城南走去。 城南有一座荒废的破庙,入了夜破庙内分外阴森,老道提着灯笼走到庙宇门前停下了脚步,抬脚进了破庙内。 风愈加凄厉地吼叫着,仿佛在控诉着这个冬天的严寒。它们从雕花的破窗细缝隙中挤进屋内,吹拂着破庙里烛台上刚刚被点燃的蜡烛,昏黄的烛光一阵摇曳,晃得人有些眼花。 老道将屋内一张破旧的八仙桌收拾了,又在桌上的香炉内燃上檀香,退后几步弯下腰拜了拜,然后从身上的褡裢内取出一柄桃木剑,来回在屋内踱步,口中念念有词。念叨一番之后他随手从怀里摸出一张黄色的符,猛然向空中一抛,那张纸符不点自燃,瞬间在半空中消散了。 就在他做完这一切的时候破庙的门被人推开了。进来两个人抬着一口偌大的箱子,他俩看见屋内的人时顿时愣住了,同时感觉到整个屋子似乎弥漫了一层杀气。 老道闭着眼睛坐在一个干瘪破旧的蒲团上,“东西带来了?” 第三十九章 风露一相逢 “带来了,您就是……”其中一人大着胆子回了话,又好奇想要追问。 老道没有说话抬起手食指间释放出一道无形的灵波,那灵波似一道暗箭瞬间没入二人体内,两个人霎时间没了性命。他深吸了一口气,睁开了双目,目光扫过那一口箱子冷冷地笑了笑,“这些东西已经无用了。”言毕抬手一挥,那箱子以及两具尸首便被一道火光罩住,须臾间便化为了灰烬。 “还差一个灵魄,七十年的寿数,我庚桑异就能冲破四大护法的封印了……区区八十年又能如何?”老道仰头大笑起来,笑得够了摇身一变竟化作一位鹤发朱颜仙风道骨的老者,老者抬手将屋内的蜡烛熄灭了。 黑暗再次全面袭来,冰冷的空气被细碎的风吹散,割在脸上如刀刃般锋利,雪愈发的紧了。 翌日便是上元佳节,清早各家各户打扫庭院内的积雪,阳光很好,洒在身上暖暖的。 这一年的冬天不冷,几乎没下几场雪,昨夜的雪下的虽然大,但依旧没有影响上元节的天气,上元佳节的夜色晴空万里,月光如水,加之街上灯火通明竟如白昼一般。 黄昏时分钟牧昇用完晚饭便去云家邀请云无岫一同赏灯了。 云承熙独自一人出得门来,家里的年轻人都都去了灯市,他也向灯市走去,沿路月光清澈,铺就在青石板路上此刻接近黄昏了,灯市上的小商贩开始摆灯,各式各样的花灯逐渐挂满了整整一条街,看起来眼花缭乱。 云承熙走得累了,看见沿路有卖面食的小摊位,于是坐下来在路边吃了一碗小馄饨,抬头望见不远处有一株垂柳树,那棵柳树枝条上密密麻麻的绑了很多红色的布条,寒风拂过像很多旗帜猎猎作响。 很多人正将写满了祝福的红色条幅往柳枝上系。云承熙笑了笑也走了过去。 树下一个白胡子老人摆了张桌子坐在桌前。 “小伙子,买我一张红布条许个心愿吧!保证让你梦想成真。你看很多人都在这里许下了他们的心愿。”老人家笑呵呵地看着眼前的少年。 云承熙翻了翻那些红色的布条抽了一条颜色较深的拿在手上看了看,好奇地问:“真的那么灵验吗,多少钱一张?” “当然当然了,”老者像是怕他不买急忙说:“只要一文钱。” 少年笑了笑从荷包中取出一小块碎银子放到老人手上,“天气寒冷,您这么大岁数了还摆摊受冻,我要两张吧,银子就不必找了。” 老人家万分感激的接过钱,口中不停地道谢。云承熙选了一个位置将两张布条绑在了一枝柳条上,然后双手合十,很虔诚地许下了一个心愿。 “阿荀,你怎么跑得这么快?”一个清脆的声音喊向云承熙,接着一只白嫩纤细的手便搭在了他的肩上。 云承熙不明所以回过头来,看见一个身着翠绿色衣裙的女子微笑地望着自己,看见他转回头的一瞬间笑容迅速凋零化作一片娇羞,她双颊绯红意识到认错了人忙低下头去,怯声道:“对不起这位公子,我认错了人。”说着话两手铰动着一方缃色丝帕,大抵是窘迫至极。 云承熙见她刚刚笑容灿烂明眸皓齿,而此刻娇羞媚人煞是可爱,不由心中一动,忙施了一礼说道:“无妨无妨,认错人乃是常事,姑娘不必如此谦卑。小生云承熙,请教姑娘芳名?” “凌珍。”她低低地说道,抬眼望了他一眼笑了笑。 “上元佳节,姑娘竟无人陪伴?” “我原是在家看护我那神志不清的弟弟,哪知舍弟一时贪玩,趁着我不注意便跑出了家门,有人说看见他来了灯市,我这才寻了过来,只因公子与舍弟背影相似加之衣服颜色一样,故而认错了。”凌珍说着话神色凝重起来。 “原来如此,不知令弟相貌如何?不如你描述一番我与你一同寻找岂不更方便些。” 凌珍感激地看着云承熙笑了笑,道了句谢说道:“萍水相逢,凌珍岂敢麻烦公子。公子好意凌珍心领了,就此别过……”话音未落便转身跑开了。 “哎……”云承熙有些惋惜地叹了口气,目送着她的背影融入了人群才若有所思的往前面走去。 云承熙百无聊赖的在灯市上转,任由拥挤的人群推着他不由自主的向灯市的更深处走去。 “喂,你这丫头撞坏了我的灯,怎么能就这么算了呢?” 前面不远处一个卖花灯的扯着嗓门大喊,似乎是有人不小心撞坏了他的东西,围了一圈人在看热闹,云承熙也不由自主地跟着他们凑到了前面。 只见一个女子垂首立于人前,“但我不是有意撞坏您的灯……” “这话说的,谁说你是故意的了,我只是说撞坏了东西就该赔钱。我这是琉璃灯一两二钱银子一个,看你是个小姑娘就陪我一两银子吧。”卖灯的似是有些得理不饶人。 那位姑娘怯怯道:“我……没钱……”抬起头双眸中早已蓄满了泪,观之令人怜惜。 “那我这灯也不能白白的被你撞坏吧。”卖灯的大汉盯住小姑娘朝着人群看了一眼,“大伙说说,我做个生意也不容易,你一句没钱……” 云承熙在那位姑娘抬眼的一瞬间看清了她的模样,正是刚刚与他认错人的姑娘凌珍,于是挤到前面从怀中掏出一小块碎银子对那位卖灯的大汉陪笑道:“不好意思,这位姑娘不是有意撞坏您的花灯,我这里有二两银子替她赔给您。” 卖灯的大汉看见云承熙手上的银子眼神瞬间亮了,急忙接过来揣进了怀中,客气道:“公子还想要什么样式的花灯,尽管取一个吧。” 云承熙拱了拱手,“不必了。”走到凌珍面前将她拉出了人群。 “哎……”那卖灯的大汉自觉地取了一盏琉璃莲花灯挤出人群拉住了云承熙,“我也不能多收公子的钱财,这盏琉璃莲花灯送给公子祈愿用吧。” 云承熙接过花灯道了句谢,与凌珍离开了灯市。 “凌姑娘,这盏花灯送你玩吧,对了令弟寻到了没有?”云承熙将手上的花灯塞到凌珍手上。 凌珍并没有推辞接过花灯说道:“嗯,我刚刚已经让父亲将他带回家去了。刚才的事情多谢公子仗义出手。” “姑娘客气了,不过是举手之劳。” “凌珍自幼家贫,云公子的钱财一时之间怕是难以还上……”凌珍说着低下头去,羞涩的不敢去看云承熙。 云承熙忙道:“我帮姑娘解围不过是举手之劳并非想让姑娘还钱,还钱之事姑娘还是不要提了。”环顾了周身的夜色但见一层雾气升腾起来,身边的姑娘抱住了双肩,“天色不早了,我送姑娘回家吧。” 凌珍抬起头来,清秀的眸子里闪出一丝泪光,唇角露出一抹笑意,“多谢公子。我家就在前面,天寒地冻的公子不必相送了。”说罢转身就要走。 “凌姑娘,保重。”云承熙目送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之内,才有些失落的往自己家方向走去。 云承熙自从与凌珍相识,便常常到灯市那条街去转,希望能够再次遇见她,或许是诚心不可负,几次之后他果然再次遇见了她。这一次两人如同老友相见般相谈甚欢,临别之际竟有些依依不舍。 就这样两个门不当户不对的年轻人相爱了。两人在一起的时候总有着说不完的话,承熙给凌珍讲述自己的所见所闻,凌珍则教他吹笛子。 云承熙虽然说博学多才,但是音律乐器上却很是生疏,好在为人聪明,没几日便学会了凌珍教给他的一首曲子。于是一个人在家的时候总会坐在院内吹奏一会儿,那婉转的曲调寄托着心中日渐浓烈的思念,令他如痴如醉。 一日,言曦被云无岫遣来向承熙借书,正巧看到坐在花坛边上吹笛子的大少爷,那悠扬的曲调登时调动了言曦脑海深处最为隐秘的一缕回忆,似曾相识的音律,似曾相识的背影,令她的心瞬间乱了,记忆最深处被禁锢的浓烈的情感逐渐的复苏了,她怔了片刻方回过神来:不是他,一定不是他。她暗暗地否定着心底那个奇异的想法,但是那个猛然跳跃出现在眼前的男子的身影到底是谁?他是那样的熟悉,熟悉到令她心疼,却又不知所措。很多记忆她都记不得了,甚至从来没有记得过。 “言曦,你来有什么事,岫儿让你来的吗?”云承熙似乎感受到了异样回过头看见了站着发愣的言曦。 言曦回过神来忙说道:“是姑娘让我来的,她让我跟您借两本书。” “这丫头,她想看什么书。你随我去书房取便是了。”云承熙微微一笑带着言曦朝书房走去。 “大少爷,从未见您吹过笛子,今日这笛声似乎有些熟悉,但不知……” 云承熙猜到她想问什么,笑道:“这笛子是近来跟着我一位朋友学的,你觉得吹奏的如何?” “很好。”言曦由衷地说道。抬眼看了看他的侧颜,这是这么多年以来第一次近距离看他,言曦忽然觉得大少爷长得格外俊秀,不由心跳加快了一拍,脸也悄然红了。 第四十章 感怀旧事温 “岫儿说她想看什么书?”云承熙转过身微笑地问言曦。 言曦忙低下头去不敢看他的眼睛,“姑娘说大少爷选的书她都看,您为她选几本吧。” “也好,”云承熙在书架前来回踱步徘徊了几圈,选了几本自己比较满意的书递给了言曦,“省得她看些杂书。让她把这几本书好好的通读一遍,有什么不懂的尽管去问牧昇少爷。你去吧。” 言曦点了点头抱着书走了。 回到漓樱阁将手上的书交给了云无岫,言曦便坐在屋外的廊下发起呆来,大少爷温柔的笑容反复出现在眼前,挥之不去。而他那个令她无比熟悉的背影又似乎勾起了她些许的回忆,那些昏暗且不明所以的回忆,就像突然之间从脑海深处冒了出来,还有那一缕清澈的笛音不断的在耳边回响着,敲打着她乱如麻的心房。 那些久远的过去,久远到前世甚至更加遥远的过去,她无疑是忘却了的,但看见那个背影听见那缕笛声之后,她心底里那一种熟悉的痛感苏醒了过来。她从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来自哪里,但是这段日子以来,她心中隐隐地冒出不安甚至是不祥的感觉来,总觉得不久之后将会发生一件任谁都无法控制的大事来。 于是她开始着手做了一些准备。 一日黄昏,言曦坐在绣架前一针一线的尽心刺绣,她的针法娴熟,绣得很用心,这段时间她心中那一缕不祥的预感更加得清晰了,便要赶着给二姑娘绣一件嫁衣,尽管知道无岫与钟牧昇成亲之日还早,她隐隐觉得那一天她似乎是看不到了。 指若水葱的纤纤玉手在光滑的丝绸间飞针走线,一针一线尽含情谊。她绣一朵朵颜色各异的夜合花,绣一脉温柔的感慨。将那隐于心底的思念,倾注于抵死纠缠的针线中,哀伤成泪,涌上眼眸。 晶莹的泪珠跌落在绣架上纷繁的夜合中,寂寂无言的记录着小女儿情窦初开的忧伤以及那一份不明所以的哀愁。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棱子洒进房内,落在言曦秀美的脸上,仿佛在她脸上盛开了一朵金色的花,言曦明眸中流过一脉如水的温柔。 一缕熟悉的笛声踏风而来,那熟悉的感觉再次划过耳畔,言曦握住针线的手悄然抖动了一下,心便恍然间乱了,那一缕笛声宛若一枚石子不经意的落进了她的心湖,掀起阵阵涟漪。她深知那是大少爷的笛声,笛声中带着浓浓的思念,就像此刻她那些不为人知的心思。 言曦停下手上的针线,起身来到了门外,此时此刻的笛声比前几次的更加清晰,更加婉转悲切。她倚在门框上不觉听痴了。 夜幕在笛声中落下来,言曦一直倚在门口,心仿佛被那一缕如歌的乐声带走了,竟然连身边听秋的呼唤声都没听见。 “言曦,言曦快去把这碗莲子羹为姑娘送去。”听秋见她没反应于是上前拉了拉她的衣袖,“在想什么呢,为何这几日见你总是心不在焉的。” “没……”言曦垂下眼睑不敢看听秋的眼睛,似乎生怕听秋看出她的心事,接过托盘,忙转身去了。 听秋疑惑地摇了摇头转身去忙自己的了。 天气渐渐的暖和起来,阳春三月的时候,云家给大少爷提亲的媒婆来了一波又一波,她们将那些大户小姐的画像送到云尚青眼前任他们夫妻俩挑选。 云尚青看了几副都不太满意,云夫人将那些画像推到一旁,对云老爷说道:“老爷可还记得城西茶商白三爷?”经他一提,云尚青忽然想起了什么笑道:“对呀,怎么把他忘记了。夫人的意思是与他家结亲?” 云夫人点了点头,“我曾在风华寺上香时遇见过白夫人和她家女儿,模样俊俏不说,还是个知书达礼的姑娘。刚过及笄之年年纪上与咱们承熙也般配。” “好,既然这么说,我这就派人去问问,看看人家有没有订亲。”云尚青喜道。 云夫人拉住他笑道:“老爷也不必去问了,前两日我着人问过了,还未曾许下亲事呢。您这就派人准备准备选个合适的时机去白家提亲吧。” 云尚青脸色淡下来,“原来夫人都做好了功课,那一切都听你的安排吧。” 隔日云尚青果然带了礼亲自去白家提亲了。 这白三爷对云家也早有耳闻,加之去年云承熙中了秀才更是让白三爷对云老爷多了些许敬重,云尚青亲自登门提亲让白三爷颇有些受宠若惊,思量片刻便收下了他的礼,将女儿许给了云家。 大儿子亲事订下来了,云尚青也算了却了一桩心事。心情大好,回家中午一家人吃饭的时候,他看了儿子一眼然后笑了笑,对他说道:“一会儿吃完了饭到你母亲的观云居走一趟,她有些事情说与你听。” 云承熙好奇问道:“何事?” “你先吃饭,总之是件好事。” 父亲没有说什么事,云承熙吃罢饭忙去了母亲的观云居。 此刻云夫人吃完了饭正在塌上靠着读着一本经书,看见儿子进门起身关切道:“我儿形色匆忙可是有事?” “母亲安好,父亲说您有事要说与孩儿,不知是何事?” 云夫人笑道,“是件大事,如今你也长大成人了,早年间有大师说你们兄妹二人不宜早日成亲,如今你已十九岁,早已到了成亲的年纪,我与你父亲为你定下了一门亲事……” “为何不与我说便定了下来?”云承熙不等母亲说完便急了断然道,“这门亲事我不同意。” “为何不同意,莫非你已有了中意之人,她是哪家的姑娘,芳龄几何?”云夫人依旧和气问道。 云承熙挨着母亲坐下来,“娘,我答应了她只娶她一人,所以您与父亲为我定下来的这门亲事孩儿不能从命。” 云夫人抚摸着他的手,思索片刻后说道:“婚姻大事历来讲究门当户对,你倒是说说你看中了哪家的姑娘,若是比白家的女儿好,我就亲自上门退亲去。若是配不上咱家,为娘也不强求你与那姑娘断绝往来,只等与白家女儿成了亲再娶那个姑娘做小。” 云夫人的话听起来已经做了很大的让步,但是云承熙却依旧没有底气,毕竟凌珍家门贫寒,无论如何都是配不上他云家的。 见他半日不说话,云夫人已然猜到了什么,叹道:“既然如此,你改日和那位姑娘说,我云家的大少奶奶不能出身贫寒,她若是想进云家便只能做小。该说的我都说了,你出去吧。” “娘,没有再商议的余地了吗?” “没有。”云夫人语气沉下来,冷的如同窗外的寒风。 云承熙愁眉苦脸地退了出来,回到住所时刚好看见妹妹云无岫与钟牧昇有说有笑的来找他。 二人看他一脸愁苦之色便问何事如此,云承熙只好将他与凌珍之事和盘托出,又将双亲为他定下的亲事以及刚刚母亲的话一起说了出来。 听完他的话云无岫有些气恼,推了推哥哥说道:“你既已经有了凌姑娘,如何能娶那白家小姐?你不妨去找父亲言明心志说非凌珍姑娘不娶。若不然就和凌姑娘一起离开。” 云承熙想了想妹妹所言虽然有些大逆不道,但除此之前再无更好的办法。 然而事情并没像云无岫说的那么简单,云承熙向父亲坦白了心中所想,却被他父亲关在了已经修缮完毕的浮光台,直言他几时想明白了才能放他出来。 然而云承熙也有一股倔脾气,竟以绝食抗议。 云尚青气愤的对所有家仆说,任他绝食,不许任何人去浮光台看他一眼,就连平日里跟他的小厮江海都没让跟着,只留了一个看门的全贵照顾他。 云承熙固执地躺在浮光台的新房内,不吃也不睡,脑海中填满了凌珍的身影,闭上眼就能看见两人在一起的时光:他们开心地笑着闹着,她手把手的教他吹奏笛子。他们相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也许最好的年华里有个喜欢的人陪伴,便是最幸福的吧?可惜这样的时光竟是如此的短暂,短暂的不如一场梦。然而他近来的梦中大多都是忧伤,冰冷,绝望。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三月的黄昏,四处蔓延着桃花的香气,浮动在空气里,为藏在暗处的情丝更添了一抹香甜。 每一个抱春的少年男女心底都存了一份甜蜜,盛开在脸上,眼角眉梢都是幸福。 当初那个灯市尽头的柳树上绑满了红色的布条,那是有情人心底最诚挚的愿望:终成眷属。也是每一个时代每一个女子最虔诚的祈祷。 红色的布条在翠绿色的柳叶间宛如盛开在绿叶间妖冶的鲜花,摇摆在风中那样扎眼。 云承熙闭上眼,感觉身体格外的轻盈,在一片虚无之中他看见了朝思暮想的凌珍,他迫不及待的上前去拥住她,而她拉着找了一个干净的地方坐了下来,空气中弥漫着各种花香,微风拂过,他微笑地望着她,眼神温柔如水。她的世界一片宁静,烟尘绝迹。 她转过头满面凄苦,她说,承熙我是来向你辞别的,你忘了我吧。然后化作一阵轻烟消失在他眼前。 第四十一章 相思皆成灰 云承熙一阵心痛猛然从梦境中惊醒。虚汗如瀑布般从体内涌出来,他抬起头一阵晕眩,凌珍那凄苦的神色刻进他的脑海中,令他心疼到窒息,对她那些沁入骨髓的思念让他备受折磨,他没办法让自己停止思想,即便是在梦里,也是忧伤成灾。 窗外下着雨,滴滴答答的敲打着众生的心事,云承熙再次躺下来,饥饿已经令他浑身乏力,稍稍一动便是一身虚汗。 “哥哥,”一个焦急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是岫儿。 云无岫进了屋一眼看见躺在床上消瘦了许多的大哥,落下泪来。坐在床边心疼地摸了摸他的脸颊轻呼:“哥哥,岫儿来看你了。你心中有什么忧愁与我说说……” “岫儿……”云承熙张开干裂的嘴唇吐出两个字来,然后伸手握住了云无岫的手。 几天没吃没喝,手上的青筋都爆出来了,摩挲着他冰凉的手,云无岫格外的心疼,“哥哥,你为何要折磨自己?岫儿去向爹爹求情,让他放了你,让他成全你们。” “没有用……爹不会可怜我的……与其见不到面……不如……不如饿死算了……”云承熙气若游丝地说道,说完他的双眼绝望地闭上了,竟昏厥过去。 云无岫大惊扑在他身上大哭起来。 城外东郊有两座相连的大山,遥遥望去像一对双生兄弟,人们称之为双子山。双子山上分别修建了一座寺庙和一座庵堂,寺庙叫风华寺,庵堂名雪月庵。 它们相传是数百年之前一对无缘的恋人各自修建的。虽然各自取名风花雪月却与人间风月相悖。 风华寺香火极旺盛,多年来以其灵验背负盛名,前来求签许愿之人每日都络绎不绝。 雪月庵却安安静静,像是被人遗忘与青山绿水中的隐士。双子山山脚下有一条清幽的小河缓缓流过,小河两岸开满了各色各样的无名野花,花香沁入河水中,使得河水也有了馨香的格调,人们便为这条小河取名沉香河。 沉香河不知源于何地,也不知将要流向何处,它孤单的在这片热情的大地上奔腾了数百年,从未见其枯竭,也从未见其洪涝。似乎它永远都是流淌于尘世之外,任何环境都无法将其影响。 凌珍的家就在沉香河的南岸,她和云承熙在一起的时候常常将他带到沉香河畔,虽然是初春,乍暖还寒但沉香河岸依旧景色秀美,在北岸的山脚下有几株老梅树,阳光中开了满树的嫣红,热情地点燃着冰冷的空气。 在云承熙被软禁在家的日子,凌珍常常一个人来沉香河北岸的梅树下,那里承载了她太多的温馨的往昔,总会想起那日他霸道的吻以及她的羞涩—— 云承熙摘下一朵红梅簪在她的发间,见她低头不语,双手将她的脸捧起来,双目满含热情地注视着她,仿佛要将她印进心底。望见她眼底流过一丝惊慌,他义无反顾的低下头吻上了她的双唇。 她的心陡然间漏跳了一拍,脑海中对于她爱情的忐忑不安全然消失了,整个人仿佛游走在空旷的天地间。 他的舌宛如游龙般在她的唇齿间翻江倒海,征服着她每一个温柔敏感的细胞。让她所有的戒备溃不成军。 一滴晶莹的泪珠落在唇边,他伸手为她擦拭,温情脉脉地再一次拥住她:“凌珍你一定要等我。如果我家人不同意这门亲事咱们俩就一起离开。” 她轻轻地点点头,内心却十分的不自信,与其说不自信倒不如说她一直认为这一刻不过是一场梦,就像那一日的初识。但就算是梦,她也希望一辈子不要醒过来。 …… 然而某一日那个人的到来,打破了她所有的美梦,他说,你如何能够证明你是爱他的。他说,即便你们相爱也不会在一起,不如就让他彻底的记住你。 凌珍最终选择了放手。给了云承熙一封决别信,信中说她的双亲早已为她定下了一门亲事,不日便要嫁过去。 得知她要嫁人的消息之后,云承熙彻底向家里妥协了,爱情消失了,他还有家人,总不能做一个不孝的人。只是从此浑浑噩噩活成了行尸走肉。 时光在他飘忽游离的目光中逐渐消失,冬天来临的时候,他再次来到了沉香河岸,在他们从前相拥的梅树下坐下来,没有下雪,梅花依旧开出一树繁华,红似火,热情地点燃着冬季冰冷的空气。 那年冬天他们在这里约定必不相负,然而却最终没有抵过命运的安排。今日他要跟这里的一切告别,跟曾经恋恋不舍的回忆告别。 有时候对于无能为力的事情,不如就此放弃。他也曾无奈地奉劝自己。然而曾经的甜言蜜语,海誓山盟都随着时光成了记忆,自古以来的门第之分早已在他们之间挖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让他们背道而驰,越来越远。只能彼此遥遥的相望,祈祷有朝一日能够重聚。 她终究还是被逼着与他人有了婚约,虽不是本意,却也无法更改。而他也即将迎娶双亲为他选择的妻子,他的心除了冰冷,绝望,沉重的无法透气。 那些往事成了不可触碰的伤痛,一并泯灭在时光的长河中…… 无岫和钟牧昇常常会来浮光台看他,他们用尽一切办法逗他开心,然而一颗已经空寂了的心还有什么能够开怀的呢,他常常在他们走后陷入巨大的无助与空虚中。偶尔也会捡起那支竹笛吹上一曲,却是越吹越落寞,落寞的令他无比神伤。 言曦自那日听了云承熙的笛声,变得比从前更加不善言辞,她常常将自己关在房间内,闷在房内刺绣,绣那一件给姑娘的嫁衣,将满腹的思绪倾注在每一针每一线里,落在大红的缎面上痴缠成清晰的忧伤。 夜合花开各色各异,在言曦娴熟的绣工下飞针走线的盛开在鲜红的绸缎上,朵朵都是前世的深情。 花鸟鱼虫,每一日都会被七彩丝线鲜活的固定在某一处缎面,形成一处难得的盛景。 有时候清晨或者黄昏,她都会听见飘忽不定的笛声,它们似有若无地闯进来,惹得无限相思,而她恨不得立时长了翅膀飞出这心的牢笼。但那阵笛声总会在她静下心之后又蓦然的消失了,不留一丝痕迹,仿佛只是她的一个幻像。 一寸相思,一寸灰。 而她的相思也注定只是那一寸灰。有的时候她会分不清自己陷入这种莫名其妙的情感之中,究竟是因为大少爷本人还是因为那个背影,那个谜一样的背影令她深深地沉迷,如痴如狂。 这一年腊月初二,云承熙迎娶了白家女儿白心玥。 言曦站在漓樱阁门口倾听着浮光台上传来的乐声,幽凉满怀。落雪了纷纷扬扬的雪花漫天洒落下来,言曦起身站在雪地里抬起头仰望着灰蒙蒙的天,雪花冰凉的落在脸上,瞬间融化。只是那些深刻的心事不知何时才能彻底融化。 远远地她看见无岫和牧昇在雪地中嬉闹奔跑,不知怎的心头涌起一阵忧伤,那一缕莫名其妙的不安再次侵袭而来:这样的时光怕是不能长久了。给无岫做的嫁衣已经完成了最后的刺绣,过几日就可以剪裁缝制了。想到无岫的亲事她便会紧张起来,手不由自主地握成拳。 傍晚的时候雪渐渐小了,云无岫回到漓樱阁看见言曦目光空洞地靠在门边上,她满腹的心事全全写在了脸上,无岫没有多问什么。直到深夜宾客散尽了,躺在床上无岫才幽幽说道:“言曦我看你近来似乎心事满怀,究竟是怎么了?” 言曦摇了摇头欲言又止,“没……” 她总是这样,即使满腹心事也不肯向任何人吐露。云无岫翻过身背对着她。 “姑娘,我觉得我的眼睛快要看不见了,总有一天它们会带着我进入一片黑暗之中……我害怕那样漫无边际的黑暗……”言曦的声音开始颤抖,那一股强大的不安排山倒海的涌上来,令她无限恐惧。 云无岫感受到她的惊慌失措,转过头来抱住了她,“不会的,不要胡思乱想。” 不是胡思乱想,就像五岁那年她清晰的预感到了与无岫的相遇,她总觉得她们之间是前世的因缘,她没有说话,大睁着眼睛不敢睡去。一旦睡去,心就会慌乱,就会迷失在噩梦之中。 生活就像是一场又一场的梦境,冗长繁杂凄惶的刻进了言曦的心底,轻轻一碰就会涌起一阵悲伤。 新婚之夜,云承熙酩酊大醉,新娘的盖头他并没有挑开,他甚至碰都没有碰她一下,一个人自顾自倒头大睡。 白心玥自己掀开了盖头,将云承熙未褪去的鞋子脱了下来,又亲自打来热水帮他擦了擦脸,为他盖好被子。尽职尽责的做着一个妻子应该做的事情。 然而连续数月云承熙都没有正眼看她一眼,白心玥猜到他这样的状态必然是对这门亲事不满,又不能将她休回娘家,只能冷落她,但是她并不灰心,他早晚会从那个浑浑噩噩的状态里走出来的,她要将他的心重新暖热。她尽量的和他的家人们搞好关系,也时常去漓樱阁找云无岫说说话。 第四十二章 云异变幻深 那日白心玥来到漓樱阁看望云无岫,看见屋内墙上挂着一张瑶琴,于是问,“妹妹还会弹琴?” 无岫汗颜道:“嫂嫂说笑了,这把琴不过是装饰,我岂会弹奏。” “这有何难,若是想学我来教你。”白心玥说着伸手将那把琴取了下来,摆放在榻前的小几上,又拿出一方洁白的帕子轻轻地拭去上面的灰尘,纤细的手指拨动着琴弦,一阵清脆的叮咚声便传出来。 听着那一声悦耳的琴音,无岫赞道:“早听说嫂嫂博学多才,今日一见果然,不知嫂嫂会弹奏何种曲目?” “我不过略懂一二罢了,曲目嘛,容我想想。”她略微的思索了片刻,凭着记忆,慢慢的撩拨起古琴。指间的琴弦解了她的烦闷,自由灵活的十指在琴弦之间来回飞舞,一阵婉转的乐声倾泻而出。 四周除却飞扬的琴声,宁静无声,仿佛时光也慢了下来。 春花秋月最是人间胜景,夏荷冬雪也是尘世旖旎。曲子虽带着沉静的悲伤,却也深沉的刻画了人间悲喜。 一曲而终,身边传来一阵爽快的掌声,无岫赞道:“嫂嫂琴艺果然不错,只是曲子过于悲凉了些。四时明媚又是大好年华,为何总是伤怀?”话一出口忽的想起了她与大哥的冰冷关系,立刻红了脸低下头去。 白心玥见无岫有些窘迫毫不在意的笑了笑,“四时明媚固然不错,然人有悲欢乐声亦然,且悲者更为悦耳。让妹妹见笑了。” “嫂嫂客气了,哥哥尚且未能忘怀故人,还望嫂嫂体谅。若有烦恼只管来这漓樱阁说与妹妹。” “承熙如此状态,可见他心中自有一番情义,来日方长。”白心玥脸上没有任何悲伤之色反而格外笃定。 亭台楼阁,碧水环绕,一处桃花林里,落英缤纷间,一抹大红色身影在飞旋跳舞,那是一场盛大而凄美的相会,如同盘旋九天而落的凤。 云承熙站在浮光台的望月楼上注视着远处的风景,那个流转的舞姿渐渐清晰的刻在了他的心上。内心在某个清凉的早上萌生出一丝悸动。 “不,不会的。”云承熙喊了一声从睡梦之中清醒过来,他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忘记了凌珍,怎么可以这么快就爱上别人?他揉了揉太阳穴。 身边的人已经醒了过来,她坐起身柔声问道:“做梦了?” 他并不敢看她的目光,却轻轻地点了点头,然后再次躺了下来。 “不要多想,只是梦而已。”她轻声细语地安慰着,声音柔成一脉春雨,落入他干涸的心田,闻之令人身心舒畅。 自此之后,夫妇二人的关系随着天气的变暖也逐渐缓和了。 天气渐渐地热起来,初夏来临的时候言曦为无岫做的嫁衣彻底完成了,那天早上她一改往日的愁眉不展,笑容满面的将大红的嫁衣呈在了云无岫眼前让她试穿。 无岫有些讶然地接过衣服,那衣服的颜色和款式都是她喜欢的,上面的夜合花也是她所钟爱的花朵,触摸着绣工精致的嫁衣无岫充满感动,“言曦,你不用如此着急,母亲说亲事要过两年再说。” 言曦灵动的双眸再次填满惆怅,一汪清泪慢慢涌上来,“我怕来不及……闲来无事,早早做下来。”然后安静地帮着她换衣服。 “言曦,好看吗?”无岫换好衣服雀跃地望着言曦,期待一个肯定的答复。 言曦点点头唇角上扬,“好看,到时候二姑娘会是这世上最美的新娘。”她由衷的赞叹,又上前帮着无岫把厚重的嫁衣褪下来收好。 云无岫亲热地挽住她的胳膊,“言曦,谢谢你。” 言曦有些慌乱忙道:“姑娘客气了,这些事情都是奴婢该做的。”松开她的胳膊,将嫁衣收进了衣柜中。 无岫看着她欲言又止,待她收拾好屋子要出门时才犹犹豫豫说道:“言曦,你若是有为难之事一定要告诉我。” 言曦点了点头没有说话,近来言曦的脑海中开始模模糊糊的浮现出一些零碎的记忆,那些关于前世关于术法的记忆,有时候在睡梦之中那些记忆的碎片会无限的放大。然后给她带来无限的惶恐,不安。 这些她无法向任何人诉说。 在那些散碎的梦境里她常常看到的是一个荒无人烟的岛,成片的夜合树,各色的夜合花漫天的飞舞。 这一夜言曦再次沉湎于那个雾气朦胧的梦幻之中,她感觉自己轻盈的如同一只鸟儿一般伫立于夜合树上俯视着这一片无垠的大地,薄雾,清风,从身边划过,一缕缕悠扬的笛声断断续续的在耳边响起,迷雾之中她望见一个洁白的背影,一时间令她无比心动,她如同一阵风般飞向那个缥缈的身影,他忽然转过身来呈现在她面前一张英俊而熟悉的脸,但下一刻他伟岸的身躯便化作了一棵庞大的夜合树。 梦境戛然而止,言曦猛然睁开了双眼。之前的梦境中她没有遇到过那个白色身影,今夜却清晰地梦见了他。她有些心慌,总觉得会发生什么,就那样一直睁着眼睛到了天亮。 三更天的时候,浮光台的门板响了,值夜的老嬷嬷被一阵急切的敲门声吵醒,忙披了衣服去开门,门打开了却没看见一个人影,嬷嬷有些气恼,一面重新锁上门一面不满的小声骂人。 然而当她回过身时却怔住了:面前站了一个背对着她的黑衣人,老嬷嬷颤声问道:“你……你是谁?” 黑影转过身来对她吹了一口气,老嬷嬷应声倒地,黑影化作一个老者,那老者口中念念有词手上捏起一个法决,一道灵波没入嬷嬷体内,须臾间她的魂灵便被那一缕看不见的灵波拎了出来,老者眼睛闭起深吸了一口气,老嬷嬷瑟瑟发抖的魂魄便被吸入了他的口中。 老者满意地咂了咂嘴,身影遁做一阵黑烟消失了。 云无岫朦胧之间听见言曦穿衣起了床,瞬间清醒过来一把拉住她轻声问:“去哪?” “起夜。”言曦轻声说了句便了床推门出去了。 过了很长时间也没见她回来,云无岫迷迷糊糊的再次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天光大亮。“言曦。”她依旧惦念着言曦睁开眼摸了摸身边,言曦不在。 听秋在外间洒扫听见她唤了一声言曦,忙丢下手上的活进了内室,“姑娘,什么事?” 云无岫摇了摇头,“你看见言曦去哪了吗?” “没……”听秋话音未落忽听窗外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声。 云无岫忙出门去了,刚走到门口便看见言曦一脸疲惫面无血色地倚在回廊的柱子上。听秋急忙上前去搀扶她,关切问道:“言曦,你这是怎么了?” 言曦只看了听秋一眼便合上了双目,身子瘫软在听秋怀中,听秋吓了一跳一面急忙搀着她往屋内走去一面探了探她的鼻息,焦急地嘟囔道:“这是怎么了呀。” 云无岫见状忙上前帮她,两人将言曦扶进房内,无岫命听秋去请个郎中来,待听秋出了屋门,言曦忽然睁开了双目,令坐在一旁的无岫吓了一大跳,“言曦……你,没事吧?” “我没事。”她的声音有些嘶哑,带着沉重的疲惫感。她伸出右手攥住了无岫的一只手,“姑娘,有大灾即将发生。” 云无岫伸手在她额头上摸了摸,有些发热,但是她的手却冷的像块寒冰。无岫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却依然点了点头,“我记住了,你安心睡一觉吧。”没有追问她去了哪里,发生了什么,也没有追问究竟是有什么样的大灾大难即将发生。 言曦摇了摇头,松开她的手,目光冷了下来,闭上双眸,腮边滑落两大颗泪滴。云无岫在她额头上敷了一块热毛巾,便站在门口处等着听秋回来。 半个时辰之后听秋带着一位上了年纪的郎中进了门,待郎中进了屋内给言曦医治后,听秋愁容满面地拉住无岫支支吾吾道:“我……刚刚在路上碰见了大少奶奶身边的莲蕊,她也去了医馆请先生,她说……”她抬眼看了一眼无岫的神色继续道:“她说大少爷昨儿半夜就昏迷了,到现在还没醒过来,浮光台换了几个医术高明的郎中了都诊断不出大少爷得了什么病。还有……上夜的李嬷嬷昨晚上死了。” “什么?她是怎么死的?”云无岫忽然想起刚刚言曦所说的大灾来,心跳猛然漏了一拍,随即又急忙的否定了那个不祥的预感,“不会的,我哥哥福大命大不会有事的。”嘴上这样说但心里已经隐隐的相信了言曦的话,不由慌乱起来。 听秋见她双目无神地坐在椅子上不由也担心起来,忙为她倒了一杯茶放在手边,“莲蕊说似乎是心绞痛之类的病犯了,死的很突然而且也没有外伤。这会儿老爷已经过去处理了。姑娘放心吧。” 话虽这样说但是无岫却觉得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第四十三章 明眸还恩情 言曦昏昏沉沉地睡着,大夫坐在桌前低头写着方子。“先生,她怎么了?”宛冬上前问道。 郎中搁下笔将手上的方子交给宛冬,“没什么大碍,不过是累着了吃几副药就好了,你跟我去药铺抓药吧。” “哎,好。”宛冬接过方子和无岫说了一声随后跟着郎中出去了。 云无岫进了屋内,言曦依旧昏睡着,不知道她梦见了什么,眉头紧锁着。无岫帮她盖了盖被子,听秋端着早饭进了屋内,无岫匆忙吃了几口,便去了浮光台看望大哥。 无岫进来的时候,云承熙已经醒了过来,白心玥坐在身边一勺勺地喂他吃饭。看见她进来云承熙微微地笑了笑。 “哥哥,你没事了吧?”云无岫走近前关切道。 云承熙依旧很是虚弱,说不出话来。身边的妻子白心玥温婉说道:“已经无大碍了,大夫说恐怕是受了惊吓,开了几副调养的药,我已经命人熬上了。妹妹不必担忧。若是去观云居向母亲请安的话,这边的事不要提起。” 看到大哥已无大碍他二人夫妻和睦,无岫也安下心来,闲话几句之后离开浮光台去观云居给母亲请安。 清晨,云无岫安静地坐在树下读一本书,身旁的石桌上放着听秋刚刚端来的茶点。她的心,在满园夜合的香气中沉静下来,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有一个人正含情脉脉地注视着她。 回廊之外,他出神地看着她坐在花影下看书的样子,恬淡悠远,像一幅水墨丹青,即使没有任何点缀,她依旧素衣惊鸿,翩若仙子。 钟牧昇就那样远远地望着她的背影,心中被幸福填满。 清风徐来,落英缤纷,酡颜色的夜合花纷纷扬扬落了她一身。纷繁的落花里传来一阵优美的歌声,那声音透过清晨的微风带动了空气里的波动,阳光下仿佛看到丝丝缕缕的情丝浮动,少女的温情与娇羞在那一刻流转成一脉花香,让人不禁神往,浮想:究竟是什么样的少女在用心的歌唱,将整个年少的情怀化成了诗,盛开成仲夏里一朵娇艳的花? 云无岫将落在书页上的落花捡起,酡颜色的绒花,似一朵被胭脂晕染过的鹅毛,带着清甜的气息。 “钟公子您怎么站在这里?” 宛冬的声音令无岫回过头去,她微笑地望着站在回廊上的牧昇。 钟牧昇笑了笑,“我……刚刚过来,怕打扰了你们姑娘的雅兴。” “您若是天天来,我们姑娘才有好雅兴,若是不来呀……”听秋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笑道。“我们姑娘都没什么心思了……” 这话说的二人皆是一阵脸红。云无岫收起书嗔道:“死丫头还不去上茶,嚼什么舌根子?” 听秋依旧笑着,“是是是,这就去上茶,钟少爷里面请吧。” 钟牧昇大步走向院内,“岫儿近来在看什么书?” “不过是四书五经,诗经论语。”云无岫说着话也不看他,及笄之年的少女比之往昔更添了一脉妩媚,多了一份少女的娇羞,一颦一笑都是诗情画意。 钟牧昇点了点头坐在她对面,许是天气炎热,无岫的双颊添染两抹红晕,使得她原本娇艳的容颜更胜往日一筹。钟牧昇一时间看得痴住。 听秋端着茶走了出来,见他二人都不说话,偷笑一声,“这是刚刚调好的夜合清露,钟少爷慢用。” 钟牧昇回过神来道了一声谢。然后开始品茶,清甜甘醇的茶水令人陶醉。只饮了一杯牧昇便对此茶赞不绝口。 无岫笑道:“这茶是言曦想出来的,用夜合与蜂蜜调和制出来的,最是安神定气了。” “想不到言曦姑娘对茶也有研究。以往还真是小瞧了她。” “言曦说这夜合清露是她的一位故人在睡梦之中授予她的,说关于这茶还有一个很是凄美的故事,前朝有一位守城的将军在一年乞巧节的黄昏看到一位站在夜合树下的姑娘,于是就心生爱慕,当他去寻找她时,却无论怎样都找不到她了,她就那样的昙花一现般出现在他面前,惊扰了他的生活,又那样神秘的失踪了,似乎从未出现过,后来两国交战将军领兵大获全胜,并迎娶了战败国的公主,但他一心想着那个女子,于是将战败国的和亲公主一个人扔在了自家的一处荒废的院落中,任其自生自灭从不去看她一眼。那个荒园之中也有一棵高大的夜合树,小公主喜欢夜合花,她从故国带回的侍女便为她研制了可以安眠的夜合茶……” 她说着故事,眼前仿佛看到了那些画面,一时之间竟有些心疼,哽咽了,“两年之后边陲再次战乱,护城将军自主请缨去了战场,带兵灭了小公主的故国,自己也战死沙场,消息传来的第二天小公主自缢……然而公主死后数月护城将军竟然完好无损地回到了故乡,他听说被自己忽视的妻子死了,心中有些愧疚便去了她生前所住的荒园吊唁她,却无意间在她的画像中发现,原来她就是自己一直想要寻找的那个女子……”说着这样的一个故事,她的心也被一双看不见得手轻轻地撕扯着,慢慢滴出血来。 钟牧昇一阵窒息感涌上来,眼前似乎看到了那个小公主绝望的目光,仿佛眼前的人便是那个可怜的女子,于是情不自禁地一把将她拥入怀中,“岫儿……我们不会像他们那样,不会的。”此刻他有些心慌,甚至有些害怕。 无岫在讲述那个故事的时候,也生出一丝不祥的预感,莫名的一阵害怕,她将头埋在他的胸口处,微微地闭上了眼睛。 听完她的故事,钟牧昇心情沉重下来,他紧紧地拥着她,生怕下一刻她就会消失在眼前。 “这个故事是言曦说给我听的。她跟我说起的时候,我的眼前会涌现出很多画面,仿佛我就是那个被遗弃误会了一世的小公主,于是我就很害怕。但我知道我不是她,而你也不是那个护城的将军。”感受着他的心跳踏实了许多。 言曦站在门口处远远地看了他们一眼,叹了口气。 她记忆深处的某些东西在一点一点的苏醒,有时候那些残破的记忆碎片让她理不清头绪,它们不断地冲刷着她的大脑,在梦境里重复着,似乎要提示她那些不可泄露的天机。 她开始慌乱,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于是惶惶不可终日,却又无法言说那些恐惧。 终于令她担忧的大事还是发生了。 天气一日热过一日,这一日漓樱阁几个女孩闲来无事,在水榭长汀上嬉戏玩闹。忽听隐约传来一阵阵呼叫声。 云无岫忙带着三个丫头循着声音找了过去。 只见在云老爷养鱼的水池边上,颂儿的奶妈李嬷嬷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看见无岫过来,急忙上前抓住她的手说颂儿落了水…… 言曦站在太阳下一阵晕眩,眼前瞬间漆黑一片,心中的不安排山倒海的蔓延上来,她知道她的大灾已经开始。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隐约听见无岫在唤她,她说言曦你回去烧一锅开水。她急忙应了跑回漓樱阁去。 颂儿昏迷了几天,之后来了一个仙风道骨的老头,他装模作样的在整个云家大院做了一场法事,并且将那天见过颂儿的人都聚集在会客厅议事。 那老头目光扫过众人,一个个得仔细看过,当他走到云无岫跟前时,言曦忽然心慌了。直到他说出那句:她就是阴时妖女时,言曦大脑一片空白。 “ 这是伶曦的劫难,也是你的劫难,前世她护了你,今生你得偿还。”一个声音在她耳边轻声细语地诉说,她完全听不到那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在说什么,也听不到周围的人在议论什么。 直到那老头说出破解之法,要用无岫的眼睛祭祀时,言曦终于上前阻止,脱口而出:真正的阴时妖女其实是我。 所有人都惊呆了。 白胡子老头掐着手指算了算她的命运,眼神不由的亮起来并且露出一个诡异的微笑,又瞬间恢复,他低声说:居然是你。 那个声音虽小到没有人能够听见,但言曦依旧听出了他的得意。然后他大声笑起来,“阴时妖女果然是这个姑娘。” 言曦当日被挖下双目,祭祀了那一方水塘。当那一把尖锐的匕首刺进双目时,她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凉与寒冷,那股仿佛来自幽冥的寒冷将所有的疼痛感都麻痹了,让她只觉得从前的压抑与自卑都得到了释放,浑身有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眼睛看不见了但是心里却透亮了,那些关于前尘的记忆纷沓而至,言曦再也没有了惊惧,她将它们一遍遍的梳理通顺,终于明白了什么。 她代替无岫祭祀那方水池,完全是因为前世的亏欠:她营救了钟临使得前世的无岫在冰冷的痴缠寒极苦等六十年。 虽然无岫不曾怨恨,也不会怨恨,或许还会感激,但言曦心中依旧愧疚。她常想如果当时没有救下他,他们两人就不会生生相错了六十年。 然而这些都是她不能左右与更改的。 第四十四章 相忘不相亲 今生的胆怯与懦弱只因前世她将自己的忠勇之气全部给了那个护城的将军。因为她答应过公主要保他平安无事。她也做到了。 但她不知道救下他保下他的一瞬间,她用心维护的小公主却悬梁殉国殉情了,而她所做的一切都已然失去了意义。 他活了下去,衣食无忧的又活了一个甲子的岁月。 而她一心想要保全的小公主却在冰冷的痴缠寒极等了他六十年。 她觉得亏欠了小公主六十年,所以在今生她用尽全力保护她,弥补前世的亏欠。然而这一切云无岫一无所知。 那一夜下了很大的雨,仿佛也在为言曦惋惜,悲痛。 云无岫坐在窗前望着窗外的雨,只觉得无比心酸,言曦……她再也看不到了。这样电闪雷鸣的夜晚是她害怕的。“言曦那边派了几个丫头过去,都是谁?” “贴身照顾她的是云香,做粗活的有两个嬷嬷,还有两个粗使丫头。”听秋铺好了床被走到她身边回道。 无岫长叹一声,“人太少了,你让宛冬过去陪她,这样的雨夜她是害怕的。” “好的。我这就跟她去说。” 听秋回了话打着伞出门了。 时光荏苒,眨眼之间云无岫已是二九年岁。 这几年没什么大事件发生,小颂儿已经送去了私塾读书,如今也比往年懂事了些。 无岫偶尔担心言曦总想去夕光小筑看她,每每走到院门前都会被看院子的老嬷嬷拦住,她一面老泪纵横的祈求无岫行行好不要为难她,一面又搬出老爷来威胁。云无岫无法只得回去,遣了听秋宛冬来看,回来之后都说言曦过得不错,比之前在漓樱阁吃胖了。 听了这话,无岫依旧难过觉得对不起她。但是她不敢去问言曦的眼睛,只问她们,言曦平日里都做些什么,丫头们伺候的如何? 听秋和宛冬也都知道她想问什么,便都说言曦已经习惯了现在日子,云香尽心侍奉,每日都陪着她聊天解闷。 无岫也就略略地放下心来。 两个月之后,钟叶文与云尚青合计着寻了一个懂得卦象之术的人给儿女看好了成亲的日子。 定下成亲之日后钟牧昇便不再常来云家串门了。 云无岫也被关在漓樱阁待嫁。 一个清凉的午后,云无岫歪在榻上休息,忽听门外一阵嘈杂,像是在吵架。她喊了一声听秋,没有人应她,于是披衣出去。却见听秋和宛冬在大门口处与人理论,便上前去了。 只见两人叉腰拦在门口,听秋道:“我还是奉劝柳公子回客房去休息,若是惊动了我们老爷,怕是会连累到柳姨娘。” “就是,今日我们是不会让你见我们姑娘的。”宛冬附和道。 柳怀忠摇着手上的折扇丝毫没有生气,脸上依旧挂着微笑:“我只有一句话要说与你们姑娘。” “什么话你说便是。我与姑娘亲密无间,必定会如实转告。”听秋倚在了门框上。 “这话嘛,只能说给岫儿妹妹。”柳怀忠一脸的嬉皮笑脸。 宛冬有些生气了拉下脸来,“我们姑娘的名字也是你随便称呼的?” “两位姐姐,你们看看我好歹是府上的亲戚,论年龄我比你们姑娘大些,如何唤不得她的名讳?” “柳公子,好久不见了。听秋,让公子进来说话。宛冬去泡壶好茶。”无岫站了一会儿,走到门口处,几句话将一触即发的矛盾化解了。 听秋和宛冬不约而同地看着云无岫,无岫使了个眼色命她二人听话。自己则对门外之人笑了笑:“刚刚两位姐姐的话还望公子不要放在心上。” “不会,二位姐姐护主心切,柳某好生敬佩,又岂会生气。”柳怀忠一面说话一面进得门来,自云无岫出现在面前他的目光便没有离开她的身影,“多年不见,岫儿妹妹出落的更加标致了。” 云无岫并不理会他轻薄的恭维,走在他前面头也不回的冷声道:“公子请自重些,念在姨娘的面子上请公子喝杯茶,还望公子不要失了分寸,丢了姨娘的脸。” 将他引至花厅宛冬的茶水也端了上来,柳怀忠端起面前的茶闻了闻笑道:“岫儿妹妹提醒我自会记在心上,多年未见兄长实在是想念妹妹,一时间情难自已,妹妹可不要怪罪。宛冬姑娘的茶越发的清澈了。”喝了一口茶目光四处撒野一番然后压低声音对无岫道,“妹妹有所不知,你与那钟公子的婚事终究是走不到头的。如若不想害了他,最好还是不嫁。否则将有血光之灾。” 他的话说的万分恳切认真,云无岫听完却不屑一顾,端起茶碗饮了半杯茶才笑道:“柳公子今日来就是与我说此事?” “正是。岫儿妹妹要三思。”柳怀忠将茶水一饮而尽,目光放肆的在无岫身上游荡,唇角荡起一缕似有若无的笑。 云无岫冷冷一笑,不时地看一眼屋外,外面的阳光明亮亮地照耀着万物,偶尔有风吹过,带走一两片枯黄的落叶。 “又是一年将尽,叶的宿命是归根,是融进黄土中化为根的养分,再一次轮回。人的宿命,终究也不过是一抔黄土埋身,之后往生。血光之灾?说到底不过一死。多谢柳公子特来相告,宛冬姐姐替我送客吧。”无岫说完起身回房去了。 柳怀忠望着她的背影叫道:“你难道忘了言曦?她的双目便是血光之灾的开始。” 柳怀忠的话令云无岫怔了片刻,却依然没有改变什么。言曦的事固然令她痛心内心充满愧疚,但与她的婚事毫无牵扯,毕竟已经过去了三年之久。 自从她与钟牧昇的婚事定下了吉日,她便常常做一个相同的梦,梦见自己手持一盏明灯站在一方阴寒之地等待着一个人。那种阴寒几乎要将她的灵魂冻僵,而那种等待令她心生绝望甚至窒息。醒来之后会被涌起的巨大不安包裹住,久久的不能平静。 有时她会将这样的梦境告诉听秋,听秋总说只是她自己想多了,这往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好,她会顺顺利利的嫁给钟牧昇,然后幸福的生活。 但是她总觉得不会那么顺利,自从那个算命打卦的老头拿走了言曦的双目,无岫便开始平添了一股忧愁与不安,它们常常在宁静的夜里窜出来扰乱她所有的憧憬。 就在云无岫无端的忧虑未来之时,云承熙却开始祭祀过往。 那一日云承熙夫妻二人出门游玩,回来之后他把自己关在书房,整整两天都不曾出门任凭何人敲门他都不予理会。这天收到的消息令他备受打击,从未想到过凌珍竟早已惨死,若不是偶遇了她的傻兄弟阿荀,他怕是依旧会记恨当年凌珍的负心。 岂不知凌珍负心是假,惨死却是真。 清早他与夫人一同来到了城外的双子山沉香河畔,本想与妻子讲述当年的事情顺便怀念当年的那个女子,但在沉香河畔他看见凌珍的傻兄弟阿荀坐在草丛里哭,他过去安慰他,问他在哭什么。阿荀说,在哭姐姐呢。他不解继续问,为什么要哭姐姐。阿荀说,姐姐化作了骨头,他想念姐姐。云承熙怔住一股不祥之感开始在心间萦绕,良久他继续追问阿荀,姐姐去了哪里?然后阿荀带着他去了当年他们常去的梅树下。 树下有一座孤坟,坟头立着一根枯木,四周围摆着零零散散的野花。 姐姐就在那土堆里。 云承熙盯着那座孤坟惊愕了片刻,回过头时阿荀已经跑远了。妻子白心玥似乎明白了什么,陪着他在那老梅树下静默了许久。他不敢相信凌珍就那样死了,跑去打听凌家的四邻八舍,邻居们只说凌珍是自尽的,已经去世三年多了。 他想起当年连夜收到的她的诀别信,她在信中写到母亲在江淮老家为她订了一门亲事,命她务必赶在中秋之前回去成亲,为顺母亲之意,她来不及面辞承熙,望他勿寻。 接到她这封信的时候云承熙是绝望地,以为曾经的所有坚持都没有了意义,他从心底开始憎恨,恨凌珍的软弱不该就此屈服从而负了她一片真情。既然她嫁别人,那么他也娶别人。 当他逐渐地接受了妻子,逐渐地淡忘了凌珍,却得知了这样一个结果,他开始憎恨自己当年的懦弱武断,却连她最后一面也没见到。 回到家他将自己关在书房,哭得像个孩子。将当年所有的委屈以及如今所有的悔恨一并发泄出来。 哭完之后他怔怔地坐在案前,仿佛整颗心都空了,窗外已经黑透了,有丫鬟的敲门声,是来给他送饮食的,但他没有任何心思吃饭饮茶。枯坐了片刻他靠在书桌上睡了过去。 那天晚上,云承熙再一次梦到了凌珍,他依旧是站在灯市那一株垂柳树下,无论她怎样靠近,都无法看清她的脸。但他知道那是她,在向他做最后的告别。他单纯的重复着一句话:凌珍,你为什么不等我? 凌珍告诉他,其实她一直都在等他,只是太晚了。所有的事情都已经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 第四十五章 魂归圣情天 第二天清晨醒来,泪水打湿了枕头。心中万分压抑,却无处诉说。他知道那个模糊的影子日后只会远离他的生活。 曾经的爱情,再也无法实现了。她为了他的幸福,毅然选择了付出她的灵魂。“承熙,今生你要好好的活着,即便没有我,你也要好好地,幸福的活下去……”恍惚间他仿佛听见凌珍对他说话,泪水瞬间夺眶而出模糊了他的双目。 很多年之后云承熙才在睡梦中得知,凌珍之所以自尽是知晓自己被一股力量控制了心智,但不知是什么妖人要她加害承熙,为保承熙安全,她才写了一封诀别信,深夜便投河而死。 至于那究竟是怎样的一番场景,没有人知道了,凌珍在他凄惶的梦中对他说,所有的过往都无需再追究了,因为没有意义,过去的永远不会再回来,而他们也都已经开始了新的生活,从今往后相忘才是最好的归宿。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云承熙将那段过去深埋心底,只是偶尔经过沉香河畔时,总会为凌珍许一个来世安好的愿望。 十月二十二,云无岫大婚。这天早上天气阴沉沉的,冷风呼啸,零零星星的开始飘落起小雪来。 言曦吃过早饭后便站在院中的梧桐树下仰头望着天空,她的头上一直缠着厚厚的白纱。眼睛没有了,她依旧感受的到冰雪的寒气在空旷的眼窝内融化成水,隔着那层白纱落成泪。 云香拿了一件披风走到她身边披在她肩上,轻声劝慰道:“姑娘,外面冷,进屋吧。” 言曦静静地伫立了片刻长叹了一口气,“时间快到了。在哪里都一样。” 她的话总是那样莫名其妙,云香听不懂,所有服侍她的人都听不懂。刚开始的时候她们还会问她究竟是什么意思,但是现在她们已经习惯了,或者说是麻木了再也不问她,只当她是自言自语。 在屋外吹了一会儿冷风言曦还是跟着云香进了屋内。言曦扶着云香挨着熏笼坐下来,暖暖的炭火气息驱散了一身冰冷,却无法融化她心头的积雪。她的眼前不再是一片黑暗,她仿佛看见了一团一簇的姹紫嫣红,它们精灵一般盛放在眼前,一朵朵都是前世的希望与期盼。 又开始了幻象呵。她内心深处轻笑自己,也不知道是多少次了,这样的情景。偶尔她还会在幻象之中看到那个白衣的背影,以及那一缕清澈的笛声。一直以来她没对任何人提起过,当年她在梦里看到那抹白衣的脸是钟牧昇,一直以来她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是他,虽然她更希望是大少爷云承熙。 中午的时候风雪停了。 言曦坐在桌前问身边低头刺绣的云香,“二姑娘几时上花轿?” “申时。”云香头也不抬。 言曦又道:“还有两个时辰。” “姑娘吃饭吧。”一个丫头掀了帘子端来了热饭菜。 云香将筷子递到言曦手上,又取来一双筷子帮她夹了菜。 这时门外传来柳姨娘的声音,“呦,这院里的雪怎么没人打扫?你们这些丫头是怎么做事的?言曦姑娘好歹也是老爷认下的义女,就算不是正经主子那也得好好侍奉。”一面连珠炮般批评屋外的几个粗使丫头,一面打开帘子进了屋内。抬眼看见言曦和云香在吃饭,又柔和地笑起来:“姑娘们在吃饭呢,吃吧,我也就是过来看看言曦姑娘。” 言曦吃了几口放下碗筷寒暄客气道:“姨娘来了,快请坐吧。云香,去给姨娘倒茶。” “哎。”云香忙起身去倒茶了。 柳姨娘看了看她们吃的饭菜,捡起一双筷子给言曦夹了一块肉放进她碗中,挨着她坐下来:“姑娘这里还住的习惯吗?” 言曦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这柳姨娘自从言曦住进夕光小筑就没有来看过她,这三年来头一回,言曦寻思,以她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个性,这次肯来看她一定是有什么事情吩咐。但不见她开口自己也不说只顾低头吃饭。 “姨娘放心,言曦一切都好。多谢姨娘挂念。”言曦吃完了一碗饭放下筷子回道。 柳姨娘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哦,那就好那就好。没什么事儿姑娘就歇着吧。我先走了。”起身拍了拍衣服慌忙掀开帘子出门去了。 云香有些差异她的举动,站在门口望着她出了夕光小筑的大门才进了屋内。坐在饭菜前继续吃饭。“这柳姨娘也是奇怪,无端端来我们院内做什么?沏好的茶都不喝上一口。”云香依旧想不明白。 言曦靠在软榻上,身上盖着虎皮毯子,怀中抱着暖炉,安静的模样像是睡着了。 云香吃完了饭,忙着收拾了屋子。屋外那株梧桐树不知什么时候落了两只乌鸦,竟扯着嗓子吼了两声。吓得正在干活的云香一个寒噤,扔下手上的活跑了出来。 抬头望着树端的乌鸦,云香一阵怒气,低头寻了一块小石头握在手中,然后猛然向树端的鸟砸去。 乌鸦听见动静扑棱着翅膀飞了。 用过午饭之后,云夫人便坐在无岫的闺房内看着听秋宛冬二人为女儿梳妆,那鲜红的嫁衣上栩栩如生娇艳的夜合花,是言曦亲手织就,如今看上去像是盛开在无岫身上。 云夫人透过菱花镜望见女儿柔美的笑意,忽而腾起一阵心酸落下泪来。 无岫瞥见母亲擦拭眼泪起身坐在母亲身边,“母亲不必伤怀,若是舍不得女儿,岫儿不嫁便是,一辈子守着您。” 云夫人拉住她的手嗔道:“胡说,女大不中留。哪有不嫁人的道理?母亲只是感慨这时间过得如此之快,一转眼岫儿都要嫁人了。” 收拾妥当了,云夫人引着女儿去了上房正厅,云尚青正襟危坐于厅堂之内,身旁侧位坐着柳姨娘。云无岫上前去给父亲叩首拜别。 云尚青道:“如今要做人家的媳妇了,不比在自己家可以随心所欲,进了钟家的门切记要听从公婆之言,不可任意妄为,要孝顺公婆,以夫为刚,古有孟光为妇女楷模,过日子夫妇相敬如宾才可长久……” 言语未了管家内人菱湖婆婆便一路小跑进了院内,高声喊道:“钟家姑爷来接亲喽,请新娘子上花轿。” 云无岫双膝跪地,泣道:“父亲所言女儿记下了,今日虽是女儿的好日子,但终究不能长久在父母跟前侍奉了,望父母千万保重。” 云夫人擦了擦眼角的泪花,将女儿扶起来,“我儿放心,你若在婆家安好,我与你父亲自然保重。时辰不早了还是快走吧,莫让牧昇等急了。” 听秋和宛冬忙将无岫扶起来,盖上了盖头搀扶着出了门。 云夫人望着女儿上了花轿,直到迎亲的队伍远离了视线才扶着碧琴的手回了观云轩。 此时天色已经暗下来,有丫头端来了晚饭,云夫人又让人将饭菜端了下去,自己点了灯笼去了佛堂。在佛堂上了一炷香,然后跪在垫子上开始念佛。不知怎的,这一整天她心里都格外慌张,总有一种不祥的感觉萦绕在心间,挥之不去。此刻跪在佛像面前,心中的忐忑并没有减轻多少。 夜里又下了一场小雪,呼啸的北风刮了一整夜,云夫人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偶尔睡着了却被一场又一场的噩梦惊醒,每次醒来都是一身冷汗。 夕光小筑的言曦自午饭之后睡去便没醒来,云香试着唤了她几声没能将她唤醒,担心她出事便命小丫鬟去请郎中来。 一直为云家看病的王先生诊过言曦的脉象之后淡然道,姑娘不过是睡得沉了些,不妨事。诊金也未收便回了。 云香放下心来,又与人合力将言曦抬到了床榻之上,并为其盖好被子,换好熏笼中的炭火,然后自行休息去了。 云夫人好容易挨到了五更天左右,便再也睡不着了,索性起了床来,洗漱之后便又去了佛堂内礼佛念经,顺势为女儿祈福。 卯时五刻云夫人正在用早餐忽听有风用力的撞击着木门,接着一个空灵的声音在耳边轻声诉说道:“夫人,你们都好好过吧,我该走了。”是言曦的声音。云夫人心中一紧,手上的筷子险些掉落。 门外似乎有人跑了来,她急忙放下筷子起身出去了,只见云香满脸泪痕跑了来:“夫人,言曦姑娘没了。” 云夫人怔住,“什么时候的事?” “奴婢也不知道具体时辰,我起床之后去看望姑娘,她早已浑身冰凉了……”云香不知是冷还是伤心浑身战栗起来。 云夫人很快冷静下来道:“你莫慌莫急,辰时二刻去将此事禀报老爷,让他决断。” 云香迟疑道:“现下该如何?” 云夫人知她有些胆小便说道,“你先去小厨房吃早饭,若是时辰未到便去园子里转转吧。” “哎。”云香应声转身离去。 云夫人抬头看着有些未明的天色摇了摇头,“可怜的丫头。”她忽然想起言曦初来时,也是这样的寒冬,只是当年天气更加严寒。 第四十六章 世事若风云 风又起,如同刀刃般割裂着冰冷的空气,云夫人心绪不宁地回了房,言曦刚刚的话依旧飘荡在耳边,她说她该走了。她似乎一直都知道自己会有这样一天,所以才会那样的坦然吧。也好,走了也好。从此再也不用面对黑暗。这样想着心中也没有那么感伤了。只是言曦死的太突然了,突然的令所有人都意想不到。 用完早饭,云夫人在佛堂翻出地藏经来伏案抄写,辰时三刻云尚青急匆匆赶来,一进门就带着哭腔道:“夫人,言曦那丫头……” “我知道了。都是命数使然。老爷不必伤怀。”云夫人淡然道。 “我已命总管家去陈家订棺材去了,这姑娘是我云家的恩人,我必当以亲生女儿待之为她厚葬。” “老爷心肠慈悲世人皆知。言曦也定能体会到的。”云夫人亲自为他倒了一碗茶,语气淡然。 云尚青再次唏嘘一番之后才回了自己的住所。 巳时棺材铺子送来了下葬的一系列东西,云尚青又命人为言曦换了一套新衣服,才将她入殓了。新衣是从柳姨娘那里取来的,她不敢哭闹只好在灵堂里大声哭泣以发泄心中的不满。 夜里安排了几个小厮丫头一起来夕光小筑为言曦守灵,直到过了三日之后才下了葬。 言曦过世那天下午,无岫命听秋来夕光小筑探望,得知言曦故去便立刻回了钟家竟连口茶水也未曾喝上一口。 第二日无岫又派人给父母送来书信说钟夫人身体不适她夫妻二人需侍奉跟前,回门之事推迟几日,望父母见谅。 正值言曦葬礼,云尚青也未将此事过于放心上,只匆忙备了些补品命下人给亲家送了过去。 云夫人却为此事耿耿于怀,本想亲自过去探望钟夫人,车马备好之后经过夕光小筑时远远的瞥见柳姨娘在那院外徘徊,盯了她半日又折了回去。这柳姨娘向来爱财如命小肚鸡肠,此时在夕光小筑外徘徊必定是看中了那一处的院落,定然要打什么坏主意。 云夫人回到观云轩后细细地盘算了一回,想好主意之后便去了书房,只等着夜幕降临后派几个人将夕光小筑的下人请了过来。 安葬了言曦,夕光小筑便再次空了下来。虽然无人居住了,但每一日仍旧有人来打扫庭院。 有一日,几位常年打扫院落的嬷嬷,惊慌失措地跑去云老爷面前说夕光小筑闹鬼,她们常常会在夜阑人静的时候,听见从前言曦住过的房间传出哭泣声。 云尚青当时正在与柳姨娘一起吃午饭,柳姨娘听完她们的话脸色登时就白了,手上的筷子也险些掉落。云老爷依旧低头吃饭,等他吃完了一碗粥放下了碗筷才说道,你们若是不想守着那个园子了就去观云轩让夫人为你们重新安排活干。 几个老嬷嬷松了口气感恩戴德地退了出去。 云夫人躺在摇椅上闭目养神,檀木佛珠一颗颗慢悠悠在指尖划过,一百零八颗佛珠来来回回不知在右手拇指与食指间划过多少次了,当她心中那一份不安再次袭来时,手中念珠的绳子毫无征兆地断裂开来,佛珠滚落下来跳跃着铺了满地。那一刻她的心也仿佛从胸中蹦落,掉在地上摔得七零八落。 碧琴听见细碎的动静急忙掀帘进来,见夫人脸上多了少有的愁容又瞧见落了一地的佛珠不由也跟着心慌了,“夫人这……这是怎么了……”忙蹲下来帮忙捡拾。 “碧琴,”云夫人抓住她的手,“你去一趟钟家替我看看岫儿,那日她差人送信说亲家母身体不适,需要他们夫妻二人照顾侍奉回门之事推迟几日,可……我总是不放心。” “哎,我这就去。夫人您就放心吧,二姑娘不会有事的。”碧琴起身出门去了。 碧琴刚出门迎面看见夕光小筑的几个老嬷嬷进了院内,她们见了她立刻满脸堆笑和颜悦色喊她姑娘。碧琴停下脚步跟她们说道,“你们若是有事要回夫人就只一人前去,夫人一向不喜人多。”吩咐完扭身出了院门。 几个人望着她的背影纷纷应了一句姑娘放心,便聚在一起商量派谁去给夫人送信,选来选去把这差事给了一位年纪稍长的嬷嬷。那位嬷嬷倒也痛快,二话不说便掀开帘子进了屋内。 云夫人依旧坐在摇椅上闭目养神,听见脚步声不紧不慢地问道:“事情办完了?” “回夫人的话已经办完了。” “怎么说?” “柳姨娘一听说屋内闹鬼脸色的吓白了。估计日后再不敢打什么坏主意了。”老嬷嬷脸上浮起一丝得意。 云夫人依旧淡淡的闭着眼睛,“老爷让你们来的?” “是的,夫人我们今后在哪里做事?” “你找几个干活麻利的留下来打扫佛堂,剩下几个送去浮光台。另外告诉李嬷嬷别总是吃里爬外不做正事,若是不想在我这里做事了可以走。”淡然的语气却令人不容小觑。 打发走了几个婆子,云夫人起身坐在案前依旧翻开地藏经开始抄写。 天色逐渐阴暗,外面刮起风来,呼啸声令人战栗。 一个小丫头走上前点亮了案前的烛火。有风从门窗的缝隙间挤进来吹动着烛光不断地跳跃。 “云香,言曦姑娘去之前可有遗言?”云夫人停下笔抬起头问身边的丫头。 跳动的烛光里云香摇了摇头,思索片刻说道:“姑娘走的前一天说了句看似无关紧要的话,她说,终究还是要回去的,哪里都一样。奴婢们都以为姑娘说的是糊涂话。” 云夫人点了点头,“这就是了,她心清如明镜。如此我也可稍稍安心了。”说罢将手上的笔搁下来,已经抄写了半本的地藏经卷了起来在烛火上引燃了,随手丢进了炭盆之内。 “夫人,您……”云香颇有些不解,想要去挽救那半部经书却被云夫人制止了,“夫人连日来一直抄写,这眼看就要完成了为何要烧了?” “经书是给心里糊涂的人读的,言曦已经不需要了。”云夫人站在窗前看着屋外有些阴暗的天气。 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传来,院门被大力推开了,“夫人,夫人……”碧琴气喘吁吁的赶回了观云轩还未进门就慌张了。 云夫人连忙起身出门迎了上去急切道,“怎么样,岫儿怎么样?” “二姑娘还好,只是……”碧琴喘了口气继续道,“我隐约听说二姑爷寻不见了。” “你……你说什么?”云夫人顿觉眼前一黑头有些晕眩,稳了稳心神抓住碧琴的手,“你没有去钟家家中吗,可有见到钟家老爷?” “没有,我只在门口遇见了二姑爷的随从蒋睿,便向他询问了姑娘的情况,他说咱们姑娘好好的,倒是他家大少爷失踪了,现下阖府上下都去寻了……” “这还了得,这还了得……牧昇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岫儿可怎么活。”云夫人眸中滚落混浊的泪滴,也不去擦拭只觉得心神难安,垂首顿足道,“这几日的不详之感竟在这应验了……” “夫人您也别太担心了,说不定二姑爷很快便寻到了。”碧琴无力的安慰道。 云夫人摇了摇头老泪纵横,“这些日子让岫儿怎么办?” 碧琴从未见夫人如此慌乱的失了阵脚,此时也意识到事态严重跟着紧张起来找不到合适的言语来安慰她,竟落下泪来,“夫人……” 云夫人拭去眼角的泪痕推了推碧琴,“你快去给老爷说让他帮着钟家寻人。” “可是您……” “你不用管我,赶紧去。” 碧琴点了点头立刻跑走了。 云尚青听闻钟牧昇失踪一事,立刻将云家上下所有家丁仆人派出去帮着钟家寻人。 柳姨娘得知此事颇有些幸灾乐祸,倚在门边上嗑着瓜子,看着云尚青心急火燎的指挥家丁,她冷笑一声走到云尚青跟前,“老爷,若是寻不到二姑爷岫儿怎么办?不若就此将岫儿接回来吧。这门亲事本就不合适,老爷偏不听。” 云尚青本就心中有火,听了她的话怒道:“你少在这里拱火,云家的事还轮不到你来插嘴!”说罢拂袖而去。 柳姨娘看着他的背影狠狠的跺了跺脚,“早晚有一天这个家得是我说了算!” 几日之后宛冬红着眼睛回到了观云轩。云夫人正在榻上读经,宛冬进门之后跪倒在她脚下哭诉道:“夫人,二姑娘她……她被钟家遣了回来……” 云夫人手中的经书落在地上眸中落下泪来,将她扶起来,“回来也好……” “姑娘与听秋在珠玑巷下了车,说要四处转转便命奴婢先回来了。”宛冬拭去眼角的泪痕如实回禀道。 云夫人叹了口气,“你去岫儿原先住的漓樱阁收拾收拾吧,等她回来看着干净心里也舒服些。” 宛冬应声回去了。 一个时辰之后听秋也回来了,宛冬见她自己回了家便上前追问:“怎么你一人回来了二姑娘呢?” 听秋叹道:“二姑娘在如念胭脂门口晕倒了,幸得花药掌柜出手,花掌柜说姑娘需要休息一晚,明日便会回来了。” 宛冬犹豫道:“这……要不要禀报夫人?” 第四十七章 形神相分离 听秋思索片刻:“你去回夫人,就说我也没有回来只让人捎了信回来,说二姑娘劳累在珠玑巷小客栈住下了明日一早就回,记住别说二姑娘晕倒之事以免夫人担心。” “我知道了。”宛冬放下手上的活出门去了。 翌日清晨云无岫回了家,先去了观云轩看望母亲。母亲似乎知道此刻她会来便站在门口等她。看见她的时候云夫人泪水夺眶而出,上前握住她的手仔细端详半日,才抱住她痛哭起来。 母女二人说了些体己的话,云夫人知她对钟牧昇用情至深,也不再多劝慰,只道,各安天命,希望女儿早日从悲伤中走出来,痴心而不惑方是正理。 云无岫眼神空洞,不多时却又充满了希冀,她说,无论怎样她都相信牧昇会回来的。 云夫人深深地叹了口气,女儿这份情痴只怕半生不能消除吧,若是能回到当年她宁可他们没有相遇过,如此便不会有这无望的情痴。 云无岫在家中住了一段时间,期间云尚青举办了几次茶会,暗中为小女儿重新挑选夫婿。柳姨娘时常将自己家侄子柳怀忠介绍到云尚青面前,希望老爷子能看上他择为婿。然而柳怀忠眉宇之间透露出的奸诈与贪婪早已被云尚青看了个透彻。 最后一次茶会之后云无岫离开了云家。 云夫人坐在观云轩的庭院内,抬头望着南归的雁群,听着碧琴读听秋送来的无岫的诀别信,明媚的阳光忽然格外刺眼,云夫人伸手挡在眼前,双目滚下浑浊的泪珠。 她终究还是要走,去奔赴那一场无果的痴心。 云夫人闭上双目不再去想。 各安天命。 交付了记忆,从前的过往便都在脑海中消失了,她的脑海已经空了,神识却依旧不肯醒来,云无岫仿佛石化了一般跪在夜合太神之前,阳光如水环绕着她,有灵光在脚边落下,她的身边长出了一株夜合幼苗,在明亮的阳光中它以奔逸绝尘之姿迅速成长着。 云无岫的神识站在幻影之中,她听见有人在唱歌,是一支很熟悉的歌。一只轻灵的鸟儿落在了她的肩膀,它在她的耳边轻轻地诉说着什么,迷蒙之中似乎在唱歌。 隐约之间她看见一个白衣男子从夜合太神中走了出来,他绕过她的身边时满含深意地看了一眼,接着一位玄色衣服的男子出现在他身边将他带出了合语沧澜。 一只金色的九尾鸟,在迷蒙的薄雾中低低地盘旋在无岫头顶,它的身影在阳光中显得格外绚丽却又格外落寞,落寞着那些隐匿了千百年的心事与秘密。 大约是累了,它终于在数丈高的枝干上落了下来。停在夜合树的枝桠上它将七彩的九尾收拢起来,头低下去望向树下的人。 “伶曦姐姐……”它竟开口道了一声。栖息片刻后它向地面落去,落下去的一瞬间它化作了一个面容娇美的女子,只是她双目无神形似盲者,她亦步亦趋慢慢走到无岫身边,伸手将她肩头的落花拂去,柔声道:“伶曦姐姐,我是言曦啊。你还记得我吗?” “她早已不再是伶曦了,从踏入凡尘那天起她就已经与这两个字脱离了干系。她只是云无岫。” 迷蒙之中,一个翠色的身影逐渐浮现在无岫身边,她笑语嫣然神情淡漠,却又仿佛深不可测。 “你是谁?”言曦有些惊讶。 “我是意曼山的灵心。”翠衣女子淡淡地说道,伸手在言曦的眼前晃了晃,将她的前世今生看了个通透,淡然道:“原来如此。” “意曼山,灵心……”言曦的记忆开始飘忽,对她提及的这两个名字颇为熟悉,但却想不起在哪里遇到过。 “一个名字而已,原本也无所谓。她的记忆已经刻在此地,你的记忆又在哪里?”灵心笑语嫣然地望向她。 “我的记忆?”言曦怔住:她的记忆在哪里,她从未想过。“我……”她有些慌了神,这一刻她忽然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你们原本是一个人,她为形你为神,形的记忆化为夜合,神的记忆却被时光泯灭了,唉……”灵心叹了口气然后从无岫身边的夜合树上,折了一朵盛开的艳丽的花,她拿着花的手绕过言曦的眼前,留下一圈淡雅的清香灵气随后便消失了。 灵气随着阵阵微风吹过,飘融进言曦的脑海跟随着阵阵落花,在言曦的眼前铺陈起一段悠长的回忆来,她望着它们笑出泪来,所有的疑惑与纠结慢慢消散而去,一颗心澄澈起来…… 天不老,情难绝。 天荒极界,是有情人的一个心愿,是天荒地老的守候与执念。 最初是圣情天神与钟情天神共同掌管着这个至纯至圣至情的世界,他们原本是一对恋人,当初为修道成神舍弃了数百年的情感,漫长的无欲无念的天神之道让他们无限的忆起当年的情,于是二人冲出桎梏令辟出一方新的、只属于情的天地,意图打破天规,给天下有情人一个向往的神界。 天荒极界是二位天神利用开天神斧劈裂时空造出的一方天地,创世之初由于二人神力不足,极界边缘时常坍塌被另外的时空覆盖,为确保极界四方稳定,两位天神在下界寻得四位被情殇所累之人,将他们带回极界,按东南西北封水月镜花四方宫主,并传授他们绝世神学以镇守极界四方。 水月镜花四方宫主法力不足,便又在世间寻得四位护法以共守四宫。 为安定极界,二位执掌神界的天神,命四大宫主下界收拢情伤的记忆,在虚空的合语沧澜上将它们化作遍野的夜合,开出属于过往的芬芳。 而言曦,她本是月宫主身边的一个丫头名为月夕,本该无忧无虑尽享静好的岁月,然而却在一日黄昏后的天目山上遇见了那一袭白衣。 他坐在一块巨石上,因过分忧虑而苍白的发丝在微风中浮动,他背对着她,吹着一支竹笛,忧伤的韵律让她动容,一瞬间泪满腮。 她原以为在这样一个美好的世界里,每个人都应该是没有遗憾与忧伤的。 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过往令他如此伤怀。 她伫立在与他不远的地方,静静地望着他的背影发呆。那个熟悉的背影让她认出来,竟然就是高高在上的钟情天神。那一刻她才知道,原来平日里冷峻高傲的天神竟是这样的不快乐。那一刻她涌起一股心疼,想要上前拥住他。 理智战胜了她那些奇怪的想法,令她无法上前一步。 然而他似乎是感受到了身后的异样回过头来,明眸秀眉之间凝集着淡淡的忧伤,但他依旧对着她微微一笑:“你是哪个宫里的姑娘,来这里做什么?” “我……”她竟有些慌乱起来低下头去,“我是月宫主身边的人,偶然路过此地不想打扰了公子您,还望见谅。” “山河俊美长月如歌,有什么打扰不打扰的。”他转过身不再看她,临着风依旧坐在山石之上,忧郁的目光扫过天目山的风景…… “公子,”言曦壮着胆子上前一步,“您也有烦恼?” “世人谁无烦恼?便是这极界圣神又哪里无烦恼呢,只是烦恼心事各有不同罢了。”他淡淡地说道。 她静静地倾听,却按耐不住心底的好奇,用全部的心法窥探了他的忧虑。原来都只是欲念作祟。 言曦苦笑,那个自诩是情界最纯洁最为高尚的天神的女子,又与其他尘世的女子有何区别? 她和他一同成神,一同创办了这天荒地老的钟情世界,却被贪念控制了。到头来只剩下了戾气极重的贪欲之念。 这本就不是一个应该存在的世界,一个强制存在的世界,必然是不会长久的。所以他们开始想尽一切办法固守住这个世界。 他们在尘世制造出一场又一场的悲情,于是找来那些为情所伤的世人,收集他们的情殇。弃情绝爱的人做了守护四方的宫主,他们的情殇化作了和语沧澜里生长茂盛的夜合树。 但这些所有的力量都不足以镇守的住这偌大的极界,为维持住这个世界他们必须要找到一个有足够法力的人,作为舍灵祭祀夜合太神。而这棵作为器皿的夜合太神也必须由天神的躯体演化,但是又有谁能无私到舍生取义? 然而要找到这样一个积痴情与无情,纯情与多情的人又谈何容易。更何况即便是找到了又如何能令他去做舍灵? 见她依旧站在自己身侧,钟情天神再次回眸道:“为何还不回月华宫?” “我能为公子做些什么?”她竟如此脱口而出,却不曾想只因这一时冲动的心迹表露葬送了她几世的青春。 “姑娘还是做好自己的事情便好。”他摇了摇头从那一块巨石上跃下来,“谢谢你的好意。”说罢便头也不回地离去了。从此以后她就再也没有见过他。 她站在原地,目送着他的背影远离了视线之内,才向月华宫的方向走去,远远地听见了月如歌清澈的歌声从繁华的大殿内传来…… 而她却不知道在那座宏伟的中庸大殿上,她的一切举动都被收尽了一颗晶莹剔透的水晶球内。一位雍容华贵的女子看完水晶球内的一切低下头掐了掐手指,然后抬起头微微一笑,那笑容带着深不可测的诡异。 …… 第四十八章 情痴惑何隐 言曦凝望着那些过往,一些曾经的疑惑也在刹那间如云开月明般清晰可见了,忽然想起那日,在云家浮光台见过的云承熙的背影,那一袭白衣与天目山上的那个人如出一辙。 原来都是安排好的。都不过是为了激起她沉痛的往事。她苦笑:就连那些被埋藏了千年的情愫都是假的。 云承熙那天被一个巫神袭击,并被吸食了七十年的寿命,若非言曦将自己的寿命渡给他,只怕他早已不在人世了。 只是那时言曦从没想到过,她那些单纯的心思都是被设定好的天机,是必然要按着别人的计划行走的。 只是如今知道了又能如何?这性命从来不由自己,命运的齿轮从来不在自己的掌控之内,而她不过是替他们赎罪的卒子罢了! 那些冷漠如雪的记忆依旧在眼前闪现着,她看见自己被一向敬仰尊重的月宫主月如歌骗进了圣情天神的中庸大殿上,然后四大宫主并四大护法将她团团围住,他们拼尽全力用满身的力量将她束缚住,在她无法动弹的时候圣情天神弹指之间将她的灵魂剥离出来,随后一分为二,一半带着被封印的久远的记忆,另一半带着所有的痴情。然后她的躯体被掩埋在所谓的夜合太神脚下,她的灵魂被打入夜合太神体内…… 许多年过去了,夜合太神生出了欢言,于是伶曦和言曦也带着使命应时而生…… 只是那些深刻的过往被伶曦遗忘了,被言曦深埋了。从此之后她们再也不是一个完整无缺的人了。 欢言,一种热情瑰丽而又绝世仅有的九尾鸟,她们是夜合太神衍生而出的精灵,集天地精华,是合语沧澜小岛上独特的一道风景。它们应运而生点缀着极界的中心地带,其中有两只格外聪慧的欢言,在常年累月中逐渐挣脱了幼小的身躯,幻化成仙灵,她们便是月夕的精魂所化,被赋予了定世之功效。 她们的热情桀骜将合语沧澜化为生动的世界,也正是她们的热情为她们招来了一系列上天注定的灾难。 极界上空的情束便被欢言的热情打破,于是周边的山脉开始坍塌,那样的四方坍塌对极界而言是一场几近毁灭的浩劫。 圣情天神原本早已预料到了这样的事情,却依然勃然大怒,当即派下四大护法将所有化为仙灵的欢言囚禁,并在阴翳山审判了她们…… 在那场审判中,言曦清晰地看见了圣情天神那诡异的笑意,那个笑意中带着志在必得的得意与张狂,令人毛骨悚然。 然后她看见伶曦毫无防备的钻入了他们的圈套,她清晰地听见伶曦毅然决然地说,我愿意做舍灵…… 圣情天神满意地点了点头,挥手下了一道命令,将伶曦带去了合语沧澜。将瘫坐在地的小女孩言曦以及她们的众位姐妹,再次化作了九尾鸟,并且集众人之力将它们体内的仙力封印,令它们终其生不得羽化成仙。 再次化为欢颜的言曦,怀着感恩的心情追着伶曦而去,在茂密的吉星定世阵内它亲眼目睹了她如何成为舍灵的全过程。 那是一场残酷的祭祀:灵魂生生从体内剥离出来,那种痛苦即便是一位神尊都无力承受,更何况是被废除了仙法的凡人,伶曦面无血色,疼痛已经令她全然无力,就连一丝挣扎吼叫的力气都没有,一颗心只能像是被滚油煎过一般,苦苦地熬着,受着生也不得死也不能的折磨,每一遍疼痛都是一场重刑,都是在炼狱中游走。 这样的折磨伶曦忍受了千年…… 终于在千年之后她遇到了钟子携,那个让伶曦一眼万年的男子,那个将她从万丈苦海里解脱的男子。他以为他做的是有意义的事,但是却不知道一切都是安排好的,亦或是说他已经全然忘却了。他怜她残魂薄弱度她重入轮回,却不知她残灵无力,在那一道轮回之门徘徊了数年才最终而去。 度舍灵入轮回的代价就是,在茫茫红尘中与她共历三世劫缘,而这劫缘产生的情殇,是供养定世吉星最宝贵的资源,故而他们的每一世都是有缘无分的错过…… 欢言历经三世轮回的眸子,是一对上好的启明定世之星。为了得到它们,那个上古圣情天神不惜启用巫神作祟,在尘世间通过那个名为庚桑异的老道之手取得了这双眸子。 只是身为言曦的半个灵魂从此之后便盲了,就算回到极界,就算重新轮回都再也不能重见光明了…… 此刻她不知道她的存在还有何意义,难道只是看清那个被封印了千年的记忆吗?那些悲痛的,无法更改的记忆倒不如不再想起。 “言曦,你可以守护着伶曦的夜合,守护着她直到终有一日她能够醒来。” 一个空灵的声音在四面响起,言曦似懂非懂地笑了笑:这一切都是一场阴谋吗,她似乎明白了什么。 眼前不再是一片黑暗,她感觉自己轻飘飘的没有一丝重量,然后她轻轻地一个跳跃便回到了夜合树上,她坐在树端之上低头向下看去,一直看向了重重天幕之外的尘世,看见了不久前的光阴里发生的琐琐碎碎。 阴沉的天幕之下,黑衣的庚桑异与一翠衣女子怒目相对,良久之后庚桑异冷笑道:“姑娘何方神圣,为何要来抢夺老道的夜明珠?” 翠衣女子并未言语,轻轻地弹起食指,一道光波如同碧玉的绳索,瞬间将对面的老道捆绑的结结实实,那一对幽蓝色的夜明珠,也在须臾之间从庚桑异身上飞出落在了她的手上。 庚桑异动弹不得又说不得话,一时间急火攻心满头大汗。 女子拿到夜明珠后一个转身便消失不见了。 中庸大殿上,翠衣女子将夜明珠交到圣情天神手上,诚意说道:“天神所想之物我已经奉上,希望您届时不要食言。” “好,灵心姑娘如此爽快,我堂堂圣情天神又岂会食言而肥。”圣情天神兴奋地看着那对闪着幽蓝色光芒的夜明珠,“大功终于要成了。”抬头却发现助她之人早已消失在眼前了…… 翌日夜合太神前来了几个人,他们是四大宫主和圣情天神,那天神的手中握着一对泛着幽蓝光波的夜明珠,言曦知道那是她的眸子。 只见四大宫主分别立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圣情天神位于正中,右手托起那一双泛起幽蓝色光波的夜明珠,不多时四大宫主的身后多了各自的护法,四大护法精神专注的吟诵起祭祀咒语来,在如歌般的咒语声中四大宫主开始施法。 那一缕缕流动的波光带着巨大的灵力,将圣情天神手中的夜明珠团团包裹住,众人齐心合力推动着它送进了夜合太神的主干之中。待到它进入夜合太神的树干内整棵巨大的夜合树开始泛起幽蓝色的光芒,如梦如幻无比绚丽。不多时自夜合的树端出飞出一颗耀眼的星来,那星极速升腾刹那间便消失于天际。 随后钟牧昇的灵魂被释放出来,圣情天神在夜合太神上采下几朵夜合花来,稍点法力之后便化作了一具肉身,又经几遍指点后钟牧昇的魂魄便附在了这具肉身体内。 “东方,你将他送回尘世吧,他的记忆已被我封印,再不会想起过往。”圣情天神望着正东方站立的,水墨宫大护法东方御乾下了一道旨意。 “是。” …… 言曦仰起头看向那一颗在天际之间,偶然闪现光辉的定世吉星,眸中闪出泪光,朦胧之中她再次看见了那个白衣男子。 他款步行走在广袤的合语沧澜上,那些尘世采集而来的情殇记忆落地生根成一棵棵夜合树,他站在杂乱无章的夜合林前稍作停留后抬手释放了一股巨大的灵力,那些夜合竟移动起来,一株株变换着位置…… 在高处俯瞰流光溢彩间,那些夜合树组成了一个奇怪的阵型。白衣男子神情忧郁地走向阵型中的一块空地上,凝望了一眼四周围,带着些许的不舍,缓缓闭上了双目,须臾之间他的身体开始了变化,不多时竟化作郁郁葱葱千云蔽日的一棵夜合树!树端一缕白光乍现又在瞬间消散了。 夜合太神竟是钟情天神肉身所化!言曦心中隐隐疼痛起来,意念追随着记忆里的那朵白光而去,她深知那是他的魂魄。站在九天之上,她看见他落进了一处山村…… 他转世为钟子携,千年之后与伶曦重逢在合语沧澜,并历经三世尘缘。 …… 感受着轻风细雨拂过肌肤,言曦清醒过来,眼前再次陷入一片黑暗,之前看见的一切都是被封印的记忆,那些不为人知的往事,又在一瞬间在她眼前飘散而去,化作一层光罩,护在无岫的头顶上遮挡着细雨。 灵心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细雨,雨幕在微风中泛起一层淡淡的雾气,秋意渐浓。身后传来花药的声音:“你许了她什么?” 灵心依旧注视着窗外的水幕淡淡然道:“形神合一。” “也就是说她依旧可以做回当初的那个女子?”花药有些惊讶,“不是说灵魂分裂开来便再不能重合吗?” “心诚则灵,”灵心回眸恬淡一笑,“世间百态总有千变万化唯心把握而已。” 花药点点头隔着窗子看向楼下却见有人撑着伞向这如念胭脂走来,笑道,“有客来了我下去了。”便提着裙摆下楼而去。 雨幕如织中一把殷红的大伞从街角处飘然而至,灵心盯着那大伞笑了笑。 本故事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