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为西南风》作者:闻人可轻 文案: 如何收服傲娇“坏坏”小哥哥? ——互撩互宠了解一下!我守万家灯火,只为小小团圆。 风流野马VS清冷小野猫,人人都道周尽城是匹野马,无人能驯服,却一头栽在落跑小青梅手上,甘之如饴。 全校都知道周尽城是蔫坏蔫坏的,荷尔蒙管控不住,随便往哪儿一站都能带起一波桃花。 可大家也都知道,周尽城有一个放在心尖上的人,这个人让周尽城又爱又恨。 作者前言 敬平凡而又伟大 火车到站是晚上九点半,下着雨,还不算小。 这个故事开了个头的时候,我回了一趟家。 小区门口以前开商店的老板看到我,拉家常地问我还有没有在继续读书。 顶着一张老脸我实在不好意思说自己还是个学生。寒暄几句之后,老板说大熊那姑娘也是好久没见了,问我们有没有联系。 是没有的。很久没见了。 20世纪初的某厂子家属楼,住在里面的多半都是厂里的工人。厂子还没关之前各家都相熟,一个院子长大的孩子,谁没在谁家蹭过饭都不好意思说认识。 我和大熊还有大熊的弟弟二熊同龄又同级。高中之前和大熊没分过班,但没和二熊同班过,因为二熊是个学霸,连大学都能被保送的那种。 记忆里比较深刻的是,大熊动作比较麻利,每天上早自习前都会在楼下等我,冬天的时候会在怀里揣两个橘子,她一个我一个。星期天在她家看碟,二熊贡献的人民币比较多,因为他是学霸零花钱多,所以一般都是他租碟。 后来二熊迷恋上了《魔兽》就不带我们玩了,我和大熊的兴趣也从看碟变成了听流行音乐和看言情小说,以及聊明星八卦。 二熊被保送的那所高中我也考上了,之后我就寄宿了。 再后来,大熊家里添了新人,小房子住不下,一家人就搬家了。 和他们之间的交集并着记忆到此结束。 但那种深刻的成长轨迹却一直有形无形地影响着我,所以基本上自己讲故事时也喜欢代入其中某些元素。 比如一个院子一起长大的孩子,被爬山虎覆盖了一面墙的旧式老校区,邻里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总有一个脱颖而出的学霸和一个怎么学也学不好的问题少年等。 也许是脑子里形成了某种固有的思维,所以开始写这个故事之前,我其实只是想写一个军校生和一个医学生之间的爱情故事。但没想到,写到最后还是没有脱离成长这个话题。甚至他们还是一起长大的,还是住在一个大院里的,还是互相影响和爱护的。 和以前的故事有所不一样吧。这个故事里,虽然笔力有限,并没有完全将自己所想的东西完全表达出来,但里面出现的所有角色我都很喜欢。 因为他们绝大多数人在对待生活的时候都是非常认真的,会拼尽全力,甚至甘愿为此献出生命。 而自己太过渺小不堪,所以当故事结束的时候,我真的很想致敬,向那些默默坚守自己岗位、平凡而又伟大的人致敬。 他们可能是医生、战士、记者、科学工作者等。 虽然故事是虚构的,但情感是真实的。这个世界她也许并不足够美好,但那些人的坚持和努力让我觉得无论如何也不该放弃她,并且相信,总有一天她会变成我们想要的样子。 在终于完稿的日子里,舍不得和故事里的人物说再见,如果可以,希望他们在平行世界里,得偿所愿。 这次还想特别感谢一下我的编辑欧欧,定的标题我很喜欢。 也感谢你,翻开了这本书,看到了这个故事。 那么,有缘,再见。 闻人可轻 第1章 最帅教官 周尽城从食堂里出来,被护理学院的大一新生余洁给拦住堵在了大门口。 身后站着二十多个战友,七嘴八舌地起哄:“尽城,牛啊,第七个了吧!” 周尽城笑着回头,剑眉深目,嘴角一勾。他偏头看余洁,流畅的下颌从侧面看堪称完美,军帽在下巴处投上一片阴影掩盖住了精致突出的喉结:“找我有事啊?” 余洁耳根红了一片,递过手里的绿豆冰沙:“给你的,降火。” “降火,降哪儿的火?”周尽城没接,饶有兴致地问。 余洁听到这话,脸唰地红透了,再也坚持不下去,低着头一溜烟跑了。 施仰上前一巴掌拍到周尽城的肩头:“你怎么这样呢,看把人小姑娘给吓的。” 周尽城不以为意地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怎么了?我什么都没干呢!” “列队!”施仰还没来得及开口讨伐回来,带队教导员黄建平便带着凶神恶煞的表情朝他们吼了过来。 黄建平走到周尽城面前的时候刻意停下:“注意你们的作风!别给学校、组织丢人!”说完走到队伍右侧,带着二十几个大四军校生齐步走向学校给他们安排的宾馆。 路过实验楼的时候遇到一群刚刚下课的大三学生,女生居多,靠边一站就开始犯花痴—— “好帅,天啊!” “我的兵哥哥啊承包了我所有的少女心……” “哎,看排头,是不是就是这两天刷爆学校BBS的那个史上最帅教官周尽城?” “就是他。” “真人比照片好看。” “听说有八块腹肌,有人还摸到了。” “真的假的啊,我也想摸。” …… 闻言,周尽城脚底一软,总感觉黄建平向他投来了一道很具有杀伤力的目光。 “立定!” 果然,两秒钟后黄建平粗嗓门一扯,二十多个人“咵”的一声整整齐齐站成两条直线,目光平视前方,汗珠子顺着脸颊流进脖子,迷彩外套里T恤在胸前处湿了一片。 “周尽城!” “到!” “出列!” “是。” “原地军姿一小时,其他人回宾馆休息。” “报告!” “说。” “站完之后呢?” “站完之后接着站!” 施仰同情地看了他一眼并顺便给了他一记无尽的眼神。周尽城无声喊冤——我干什么了我? 黄建平带着一队人刚走没几步,周尽城身边就围上来了一群女生,打伞、递水、送纸巾,要啥有啥。 “周教官几岁了啊?” “有女朋友不?” “你看我这款怎么样?” …… 黑色沥青路上莫名升腾起一股热浪裹着一群女生叽叽喳喳的声音翻卷着涌向四面八方,钻进实验楼。 “什么声音这么吵?”沈应知戴着电子显微镜站在实验台前,声音轻软。 等在一边的室友向末打了个哈欠:“你没闻到一股浓浓的荷尔蒙正飘向咱们吗?” 沈应知没接话,左手戴着一次性橡胶手套扶着装片,右手在实验报告上写着数据,拿笔的手苍白细长,露在白大褂外面的胳膊的皮肤下的血管隐隐可见。 向末见她对这个话题没兴趣,于是便掏出手机,凑近了问:“图图说下午去看电影,你是想去‘华谊’还是‘万达’?” “我下午没时间。”沈应知扯掉手套丢进实验用品回收桶,开始收拾并整理实验台。 向末略感失望:“可是下午没课啊,今天有安排你去见习?” “叶教授找我有事。” “不是吧?”向末听到这个人的名字就号,“说他看上你了,你还不承认!你这才大四,就算是他想收你入他门下读研,未免也太早了点吧!” 沈应知将散在额前的头发捋到耳后:“早是早了点,但他肯定没看上我。” “你这么肯定?” “性别不一样。” 向末反应了两秒,接着下意识地做了一个抱胸的动作,后退,惊慌失措道:“我早就觉得你不对劲了,长这么漂亮却一直没男朋友!”她又痛心疾首道,“沈应知,我没想到,我把你当姐妹,你却想……” 沈应知头疼:“走了。” “等等,你的意思是……”向末抱着书,越发悲痛,“不用如此暴击吧!我脑子里‘存档’了三年都还没舍得幻想,就这么没希望了?” 沈应知低头笑,从背包里掏出两样东西——遮阳伞和香橙味的真知棒,伞给了向末,却将棒棒糖撕开包装放进嘴里,最后说了句:“晚上见。” “不是,你现在去哪儿啊?” “去看看‘荷尔蒙’。” “啥玩意儿?” 沈应知双手插进白大褂的口袋里,背着书包从实验楼前的小竹林里走出来,对面通向学生食堂的马路上,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一群人。最里面站着的人,肩膀以下都被挡住了,露在外面的,被鼻子以上的军帽遮着看不到。只有一张嘴,唇形标准,嘴角勾着,一副很享受的样子。 不再继续往前走,沈应知将剩下的真知棒丢进垃圾桶,扭身去了临床医学院的院办公室。 下午太阳最毒的时候,操场上响起了口哨声,新生们极不情愿地从各个树荫里出来,晒干菜一样顶着高温开始站军姿。 沈应知从窗户望出去,感觉那空气都被晒得在飘,人影全是虚晃的。 她心里同情了几分,然后剥开一颗冰镇过的“妃子笑”塞进嘴巴。 老校医进门见临时医务室里只有沈应知一个,呵呵一笑,问:“哎,小黄哪儿去了?” 沈应知回得随意:“陪我们叶教授逛街去了。” 老校医习以为常:“哦,你又被拉来当壮丁?” “壮丁最后还有几块大洋的遣散费呢,我只有一斤烂荔枝。老师,您吃吗?” 老校医摆摆手:“就当陪我这老头子聊聊天了。这才军训第二天,那帮孩子还扛得住,事不多。” 这话音刚落,门就被打开,一股热气从正前方扑过来,沈应知手上刚剥开的荔枝一滑,从桌子上滚下去,停在门口一人的脚边。 “这位同学中暑了,麻烦……”周尽城话说到一半,对视上沈应知望向他的眼睛,心跳瞬间漏了一拍,然后说了句没头没尾的,“我媳妇儿……” 一同跟来的施仰使劲踢了他一脚,讪笑,继续他没说完的话:“麻烦帮忙处理一下。” 沈应知坦坦荡荡地盯着周尽城看,一点都没有觉得不好意思,好像要把中午没看到的给补回来。 老校医觉得这两人一来就眉来眼去的实在不像话,于是咳了一声:“来来来,我看看。” 那中暑的人正是中午给周尽城送绿豆冰沙的余洁,被太阳晒得满脸通红,这会儿整个人差不多是挂在周尽城身上的,一只手紧紧攥着他胸前的衣服不放,那力气怎么看也不像中暑,倒像是怀春。 沈应知看破没说破,低头又给自己剥了一颗荔枝,还没塞进嘴里就被人抢去了。 周尽城将那颗带着冰凉触感的荔枝握在掌心,似笑非笑地说:“荔枝吃多了上火。” 施仰心想不好,这美女医生肯定得跳起来暴揍周尽城不可。他正想着怎么解围,就听那女医生不急不躁地来了句:“我不是听说你很会降火吗?” 这……果然是个看脸的时代吗?施仰心里愤愤,看周尽城的眼神都不对了,恨不得眼神变作一挺机关枪突突突给他扫成个靶子:什么便宜都让周尽城占完了,一操场的大一女生不够,连医务室的女医生都不放过。周尽城,你是人吗? “咳咳……”老校医也看不下去了,及时打断,“小沈会扎针吗?” 沈应知瞟了一眼余洁:“不会。” “不能够啊,我记得你们临床医学都要学的。” “忘了。” “这还能忘,”老校医笑着嘀咕,然后坐下开药单,“轻微中暑,不碍事,吊瓶水就行了。” 沈应知眼睛还盯着余洁的那只手,像粘了502胶一样粘在周尽城的衣服上放不下来。于是,她一用力,手里握着的没剥皮的荔枝碎了,汁液顺着指缝滴到桌子上。 “吊什么水,喝两瓶藿香正气液就行了,”沈应知起身从地上的药架上拿出一盒没拆封的放到余洁面前,“军训就好好军训,想些有的没的,不中暑才怪。” 余洁脸一红心里不悦,但还是松开了周尽城的衣服。 周尽城笑:“沈医生华佗再世啊,连病因都能找得这么准确。” 沈应知回:“比不上教官你貌比潘安,随便往哪儿一站,就能让人生病。” “给沈医生添麻烦了,真是不好意思。” “哪里的话,替你解决麻烦,我乐意得很。” “好说,留个电话?” 沈应知痛快地报出了十一位数字,问:“记住了吗,要不给你写下来?” “写一个吧。” 沈应知一把拉过周尽城的手腕,抄起桌子上的笔就往他手心里写下一串号码。 周尽城低着头盯着沈应知,语气虽然不正经,但态度还挺真诚的,问:“打给你,会接吗?” “你试试看。”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完全看不出是没排练过的。直到沈应知重新坐回椅子上,施仰都没闭上嘴巴,惊讶得几乎眼珠爆裂,心里翻江倒海,暗自腹诽——这又是一波什么新的操作? 余洁拿着一盒藿香正气液走出临时医务室,回头看到周尽城和施仰半分想要跟上来的想法都没有。她正憋着气,就听到周尽城汇报工作一般地说:“我一直单身,从没对别的姑娘动过心思……” 施仰毫不留情地拆穿:“单身是真的,动没动过心思这就要看你要不要脸了。” 周尽城觉得扫兴:“你怎么还在这儿?” 施仰好心劝告:“沈医生,你可千万别被这小子的脸给骗了,你知道我们教导员每个星期都要收到多少情书吗?都是这小子的爱慕者寄来的,教导员说一放他出去就尽惹桃花,而且你看他这轻浮样儿。我也不错的,你考虑考虑?” 沈应知眼皮一抬,扫过周尽城的脸,问施仰:“他对别的姑娘动心思,多吗?” “那可多了去了,比如前两天,他跟人搞网恋,还发腹肌照勾引别人。” 周尽城一巴掌拍过去,落在施仰肩头:“瞎说什么呢,你别信。” 中年女护士一脚踏进门,合上遮阳伞,抱怨:“今年大一的新生真是嚣张,这才……你俩是教官吧,操场上都打起来了,你们还在这里吹空调?” 顺着她的目光,两人往外一瞅,操场中间一片穿迷彩服的学生打得正热火朝天。 “要坏!”施仰猛地一拍脑门,先周尽城一步跑了出去。 “等一下,”见周尽城也要出去,沈应知一手抓住他的手腕,一手帮他把军帽扶正,“腹肌照,下次也给我看看。” 周尽城干脆扭身,俯到她耳边低声说:“叫一声哥,叫了现在就给你看。” 老校医给空调换了个档,头顶上发出“轰”的一声,沈应知愣了个神的时间,周尽城已经跑了出去。 炽烈的骄阳像镏金滚烫的潮水烙在他身上,他一头扎进那阵炙热的风中,颀长高大的身材晃得沈应知眼睛生疼。 打架的连队正好就是周尽城的十七连和于盏的五连。 中间隔着十几个连都能动上手,战斗力这么强!周尽城感叹,看来也不用为我军的后备力量担心了。 十七连是护理学院的学生,放眼望去基本上是一水的女生;而五连则是临床医学专业的学生,男女参半。 打起架来,十七连不占优势那是自然的。但十七连胜在人数多,互殴的时候,三个女生一组也是很吓人的。 周尽城赶过去的时候,场面还十分混乱,于盏声嘶力竭地吼叫着维持秩序,但没有人听他的。 其中气氛最紧张的是三个护理学院的女同学合力将临床专业的一个五大三粗的男生压在地上,其他人围着问他知道错了没。 那男同学有点血性,至死不改:“笑话,我临床女神也是能让你们拿来调侃的?” “女神?”护理学院的一个女生不屑,“你们女神是专修精神科的吧?” “你再给我说一遍?” “说就说,谁不知道你们临床大四学生沈应知靠勾搭我校年轻教授叶南肆年年拿奖学金的事情。你们以为她是喜马拉雅山顶的白莲花,其实她就是一臭不要脸的绿茶婊。不就是仗着有点成绩嘛,嚣张什么啊,给盒藿香正气液侮辱谁呢?” 那男生嘴上不饶人:“也就是我们女神,还给藿香正气液,要是换作我,医务室的大门都不让你们进。” “心机婊的仰慕者也就你这点素质,要我说……” 话还没说完,地上的男生猛地一挣,一个挺身站了起来,抬手就是一巴掌向那女生扇过去,却在紧要关头被一只横空而来的手阻断。 那只手,以绝对的不容挣扎的力道钳制着男生的手腕。周边空气里流窜着慌乱与嚣张,那男生回头,对上的是一双幽深明亮的眼睛,眼睛的主人一脸不高兴,开口便是:“男人是不能打女人的。” 那位男同学兴许是觉得有点羞愧,咬了咬牙:“我也没想打她,但你们连的女生都是什么德行啊,说话跟喷粪一样。” “我知道了,回去吧。” 周尽城松开那男生,其他围观和动手的人也都消停了下来。 于盏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低声对周尽城耳语:“黄老头说了,让你晚上回去写报告,一万字。” “这么少?”周尽城伸手挠了挠后脑勺,“行,带你们五连的赶紧走。” 混乱的操场又恢复了秩序,军姿站完,分散训练。周尽城回过头,眉头深皱,抬手看了看表,心里不是滋味。 还没等他开口,余洁就抽泣着主动认错:“是我不好,我不该说学姐……” “军姿,再站半小时!”周尽城声调高扬,没搭理她,英挺的鼻梁下的嘴角微颤,“说点题外话,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在站的各位今后都将是白衣天使,白莲花、绿茶婊、心机婊……注意措辞啊,姑娘们!”这话说完,臊得有些女生脸上火辣辣作痛。 周尽城站在那群女生中间,双手叉腰,身姿笔挺,迷彩外套袖子挽在肘间,露在外面的胳膊肤色偏深,肌理匀称,血管脉络清晰。长腿裹在迷彩裤里,裤腿扎进了军靴,走路时动作很轻,经过谁身边都能带去一股热浪翻滚的浓烈荷尔蒙味道。 这股味道和夏季烈日的焦灼不同,它代表着纯粹又热烈却又一闪而逝、不会为谁留下的情感。 偏偏有人对这情感动了心思,想要握在手中。 那天下午,护理学院的训练格外严苛,到了最后,其他连队都解散了,她们还被强制留下来站了半个小时的军姿,谁动一下就全体增加十分钟。 周教官的解释是,她们有过剩的精力需要疏散。 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在公报私仇。 明眼人像是吃屎了一样,生硬地问道:“小伙子,你不会是对那小医生动真格了吧,这才军训第二天,你就打算为了她跟你那帮女学生兵戎相见了?” 周尽城随便扒了两口饭,意味深长地来了句:“你听说过没有武装的割据吗?” 施仰摇头。 “那就对了,我也没见过不带暴力的教育。” “你这都是在哪儿学的,一套一套的。” “哪儿学的不重要。哦,对了,你等一下回宾馆别忘了帮我通知江舟,让他写一万字的报告,我明天早上要的。” “人家江舟远在城西你都不放过,你是不是人啊,周尽城!” 周尽城起身:“我这本来就是替他来的,是人不是人他都得写。” “你去哪儿啊?” “人家学校学通社的邀请我去做个专访。” 施仰羡慕不来,只好酸:“你能不‘浪’吗?还嫌祸害的人不够多?” 周尽城抓起桌子上的军帽给了施仰一个“你不懂”的眼神:“最想祸害的那个还没得手。” 军训期间,大一学生解散得早,可以提前霸占食堂的好处就是能给学长学姐们留残羹冷炙、就绝对不会留热汤香饭。 沈应知和向末站在窗口望了几眼,当下决定回宿舍用藏在床底的小电饭锅煮泡面。 经过那二十多个坐在食堂中间的军校生,向末留意了一下,他们坐姿端正笔直,和周遭环境格格不入,十分显眼。于是,她推了推沈应知,问:“哎,你觉得哪一个是周尽城啊?” 沈应知头都没扭,直接来了一句:“他不在那里面。” “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 “什么还你就是知道!”向末笑,“话说,周尽城真的很帅吗?” “嗯。” “你见过了?” “学校论坛里不是有吗?” 向末就奇怪了,没听说沈应知喜欢刷学校论坛啊,什么时候转性的? 两人穿着白大褂走在一片绿油油的迷彩服丛里也是非常显眼,没走两步就和余洁她们迎面相遇。 有人满嘴不屑,讽刺道:“哟,临床女神,名不虚传啊。” 沈应知没打算搭理她们,和向末继续向前走。 但有人偏要找事,跟上去推了她一下:“装什么装啊,下午在操场上发生的事你都知道了吧,你哪儿来的本事让我们周教官那么维护你啊?” 沈应知认真地想了想,然后回:“可能是——长得好看?” 向末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那女生没料到沈应知脸皮这么厚,一下子憋得满脸通红,说话磕磕巴巴:“你你……你长得好看了不起啊?” “没有啊,”沈应知非常无辜,“可你们周教官要是喜欢,我也没办法啊。” “你少自恋了,我们周教官才不喜欢你呢!” 沈应知无所谓地耸了耸肩,绕过那女生,一步登上两级台阶进了学校小超市,径直走到泡面区,在老坛酸菜面还是红烧牛肉面之间犹豫不决。 向末追了过去,不敢相信地问:“我就一下午不在你身边,你就脱单了?” “你哪只耳朵听出来我脱单了?” “那周教官是什么情况?” 沈应知没解释,在老坛酸菜和红绕牛肉之后选了一个泡椒味的,又走到生活区拿了一瓶防晒霜,最后在收银台旁边糖罐里拿了七根香橙味的棒棒糖,结账走人。 三个小时后,沈应知火了。 四人间的宿舍,头顶上有两台老式吊扇,基本不起什么作用,噪音还大。 KTV。 “图图,”沈应知扭过头拍了拍涂图的背,“把课表传我一份。” 涂图摘下耳机,捋了捋自己的短发,在电脑上翻找了半天:“我好像没存哎。末末,课表有吗?” 涂图侧过身趴到向末背上:“你电脑里有课表吗?哎,你在看什么?” “女神,你火了你知道吗?”向末的手握着鼠标,电脑页面停在校内BBS灌水区。 一个名为“军训,为何让我们又爱又恨”的帖子差不多已经爆了。 然而,这和沈应知有什么关系? “你点开看啊。你被那个最帅教官点名表白了,啊,不,是深情告白了。” 沈应知嘴角一勾,并没有点开看,而是低头在手机上回了个消息。 “天啊,知知,”涂图扭身把沈应知一把拉了过去,非要她参与,“你和这个周尽城什么时候勾搭上的啊?” 帖子里有一段直播采访视频。 前面的内容都很正经,正经到让人联想到外交访问之类的场面。周尽城作为本次海城医科大学军训的教官队长,非常全面又完善地回答了关于今年军训的内容、将会遇到的困难以及解决这些困难需要教官和学生共同面对的问题,还包括对新生的期待。 好,到这里,这算是一个科普帖。 但接着,画风就歪了。 就在学通社的成员问出“周教官觉得我们学校的女生在这次军训中的表现怎么样”之后,周尽城回答的是:“其他人我不知道,但是临床大四的沈应知,我觉得她很好。” 学通社可能是以为他没弄懂他们的意思,略微调整了一下情绪,强调:“我的意思是,大一的。” 周尽城面对镜头,军帽下的眼睛一挑,接着嘴角上扬:“抱歉,我眼里只看到她了。” 接着视频一黑,采访中断。五秒钟不到,帖子被删。 但还是有手快的人提前下载,重新开了个帖。 多数跟帖的人都在“人肉”沈应知,而对周尽城的态度却是楚汉分界、泾渭分明——女生们因为他的不羁更加深了迷恋,男生们则站出来口诛笔伐。 “怎么办,我感觉我们宿舍明天可能要被泼油漆了。”向末担心地说。 涂图不明白:“我们又不是欠了高利贷,为什么会被泼油漆?” “图图,你是不是不知道周尽城这两天在我们学校那些小女生心中的地位啊?” “什么地位啊,不就是个教官吗?” “不就是?你知不知道,他来的第一天,晚上就被三个大一女生尾随到了宾馆。第二天表白人数就从个位数直接上升到了十位数。我和女神今天晚上在回来的路上就被他的爱慕者给挤对了。你说他脑子怎么想的,居然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公开表白我们女神,这不是让我们女神不好做人嘛!” 涂图噘嘴:“不就是个男人嘛,跟没见过一样,无知!” 一直没开口说话的沈应知,起身将桌子上新买的防晒霜拿在手里,说:“我出去一趟。” 向末担心:“风口浪尖的,你这个时候出去?不怕被人拿麻袋蒙头丢进湖里?” “不怕。” 沈应知笑着走出宿舍,向末再回头,发现论坛上出现了一个新帖,直接用真实姓名注册的马甲,开了个帖喊话周尽城——论癞蛤蟆吃天鹅肉的可行性操作。 马甲叫沈应知。 寥寥几笔,拒绝和撇清得干脆又残忍。 沿着司勤湖一路向北,很快就到了海城大学的正门口。 保安坐在保安亭外拿着蒲扇在跟路过的人闲聊。 两辆车擦着沈应知的身体飞速驶过,洗完澡后穿的裙子随之翻飞了起来。她盯着手机上周尽城给她发的地址找了过去。 宾馆虽然不是什么豪华宾馆,但胜在格调很高,比较安静,一看就不是一般人能住的那种。 门口放着两盆万年青,上面那一层叶片沾满了灰,沈应知刚踏进去,就被人一把拽进了怀里。 隔着薄薄一层T恤,能听到那人有力撞击的心跳,洗过澡的身体带着香皂淡淡的味道和着男性的炙热蹿入沈应知的鼻腔。 “叫哥。”周尽城抱着她凑在她耳边央求。 沈应知便乖乖叫了一声:“城哥。” “想我吗?”他问,音色有点颤,好像很害怕听到一个他不想听到的答案。 “想。” 周尽城收紧手臂,急于解释:“我没有对别的姑娘动过心思,那段网恋是江舟的,我就看了一眼,腹肌照也是江舟的。”怕她不信,他强调:“他只有六块,但我有八块。”顿了一下,邀功一般的语气道:“都是你的。” “不是给别人摸过了吗?” “没有,那是战友开的玩笑,给你留着呢!” 穿堂风贴着墙边的景观树吹了过来,沈应知散在肩膀的头发飘起又落下,挠得周尽城鼻尖发痒,愣神的瞬间,沈应知已经撩开他T恤下摆,一只手如游蛇一样伸了进去。 柔软沁凉的五指在他紧实的腹部上扫过,留下的却是火烧一样的灼热。周尽城反应迅速,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半笑:“真摸啊?” 沈应知答得诚恳:“手感不错。” 周尽城低头,问得暧昧:“喜欢吗?” “可以的。” “那你多摸一会儿。” 沈应知没客气,又伸了进去:“那我不客气了。” 周尽城觉得忍得难受,于是嘴唇贴着她的脸颊,刚准备亲一下,她便站直了身体,将手中的防晒霜递给他,客气又疏离:“我回去了。” 周尽城有些懵:“你来就是为了给我这个的?” 沈应知理所当然地回:“对啊,好久不见,也不知道送什么,这个,军训应该需要。” “不是,我们六年没见了……你不该表现得再激烈点吗?” 沈应知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教育:“城哥,这不是见了嘛,以后常联系。” 这……这算什么? 剃头挑子一头热? 你把别人稀罕了这么久,到头来,在别人眼里你不是那回事? 周尽城有点恍惚:“不是,那什么,我们俩难道不是那种关系?” “我们俩,什么时候是那种关系了?”沈应知跟着恍惚。 “可是,你摸了我的……”周尽城脱了军帽的脸在夜色的映衬下,俊气的轮廓多了几分柔和,看得让人不忍,望着沈应知的眼神专注又深刻,“你把我摸了,就想走?” 沈应知正儿八经地说:“不走不行,我宿舍要关门了。” “不是,我的意思是,我们……我……”这种情况他没有遇到过,所以一时半会儿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但他是个认死理的人,沈应知是他小时候就预定过的媳妇儿,即便中间分开了这些年,再遇见,那关系还能变了不成? 至少在他这里,是不可能变的。 但显然,沈应知并没有这种自觉,她今天跑来找他,绝对不是为了跟他天雷勾地火的,而划清界限的嫌疑貌似更大。 事情怎么发展到这个地步了呢?周尽城手里握着防晒霜,看着沈应知转身而去的背影,一时间陷入了错乱当中。 第2章 我在吃醋 穿过大堂,宾馆后院挨着墙根种了一排芭蕉树,最高的叶片已经升到了二楼窗口。 窗子不大,四方木格子,木头上红漆还未干,蹭到会沾一身。窗台下面,穿着草绿色T恤的男人们叠罗汉一样一个压着一个凑在玻璃后面看大戏。心想这黑灯瞎火郎情妾意什么的,干柴烈火撞到一起自然是要熊熊燃烧一阵子。 却没想到罗汉刚叠好,周尽城就十分不给力地熄火了。 眼瞅着周尽城已经踱步上来,一伙人一哄而散,匆忙混乱中东碰西撞的,像群无头苍蝇在走廊上哀号不止。 “于盏,你进错房间了,那是老子的。” “施仰,你的手戳老子的眼睛了。” “滚滚滚,别挡着老子下楼的道。” “哎哟,教导员找我,赶紧让我先下去。” …… 周尽城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站在走廊当头,看着他们自导自演,习惯了。 最后还是施仰,忍不住叹了口气:“哎,兄弟们别演了。尽城,咋回事啊,这也太快了吧。” 一群人忍不住哄笑起来:“哈哈哈哈……” 周尽城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烟,自己留了一根,剩下的丢给其他人,低头点着,深深吸了一口又吐出去,还是没缓过劲来:“是我太直接,吓着她了?” 施仰摇头:“不能够吧,你看以前那些妞儿,就喜欢你的直接。” 周尽城眉头一皱,一把将施仰刚点着的烟夺过来:“你小子再给我嘴上没个把门的,小心我剥夺你从我这儿顺烟的权利,终生!” 施仰委屈:“我没说错啊。” 周尽城辩解:“什么以前的那些妞儿,我有过吗?” 于盏很客观地说了一句:“有没有过的,你心里没数?” 周尽城继续强行解释:“老子……老子那……都是为了革命友谊长存,纯精神交流,和我家姑娘的感情那是不一样的。” 施仰小碎步一走,就把烟重新拿了回去:“嘿,看你这急赤白脸的样子!不过,一样不一样都无所谓了,你别搁这饱汉不知饿汉饥。再说,怕什么,我看那沈医生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保不齐比你还会搞。” 周尽城第二次夺走他点着的烟,怒斥:“说我就说我,搞什么连坐?” 施仰不耐晒,一晒就黑,所以眼白和牙齿会显得格外白,小碎步又走起,再次从周尽城手里将烟拿回去:“哟,这还没咋呢,就开始护短了。哥们儿我可是你上下铺快四年的革命战友,不带你这么薄情寡义的。” 周尽城垂了垂眼:“你不懂。我和她,长着呢!” 施仰终于把烟吸着了,眉头一挑,问:“长?那能有多长?” “大概,从三岁多就开始了。” “咳咳——”施仰被烟呛了一口,满脸憋红,不敢相信,“多少岁?” 周尽城烟夹在长指中间,抽得不多,确定的语气:“三岁。” “我觉得你说上辈子的可信度还高些,”施仰一脸诚恳地拆穿,“三岁!三岁你俩还穿开裆裤吧!” 周尽城懒得跟他废话,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房门“嘭”的一声,关得有些粗暴,明摆着心情不好啊。 于盏凑上去:“要不咱帮帮他?不就是个小医生嘛。” “帮?”施仰将烟掐灭,“兄弟你有那同情心,不如可怜可怜我这个自母胎出来二十多年的单身狗!我可是连女人的手都没摸过的!” 于盏连忙将自己的手递出去:“来,摸我的,都一样,别客气。” “滚你的!”施仰装恶心状连连后退,“就算要摸也得找江舟那样白白净净的,你黑得活像包黑炭转世,哪儿来的脸拿得出手?” 于盏很受伤,将自己的手翻来覆去地看了半天,最后嘟囔:“没那么黑吧,比不上江舟,但跟你一比,还是很有自信的。你少得了便宜还卖乖,不摸?赶紧给老子摸!” “滚,老子直得很。”施仰挣扎。 于盏不依不饶地追赶:“谁不直了!” “吵什么吵!”楼下,黄建平大吼一声,“不想睡的去给老子负重越野!” 走廊里顿时人影全无,安静得落针可闻。 沈应知回到宿舍,向末和涂图已经上了床,涂图敷着面膜,向末睡着了。 涂图压低了声音问:“知知你疯了,发那种帖子?末末刚才都气死了,打你电话你也不接。” 沈应知对她做了个“嘘”的动作,然后把宿舍灯关掉,蹑手蹑脚地走到电脑边。 那个由她发出的帖子关注火爆程度已经完全盖过了之前那个和周尽城有关的帖子。 跟帖内容她不用看也知道,绝大多数肯定都是无底线和无节操的谩骂与嘲讽。 不过,只要能达到她想要的效果,无所谓了。她可以被骂、被恶意关注、被评头论足,但周尽城不能,一点也不能。 她松了一口气,低下头,电脑蓝光荧荧地照在她脸上,睫毛湿漉漉的,那只碰过周尽城的手有些颤,很凉。 第二天中午,沈应知回了一趟她和黄风雁在海城租住了快四年的房子。 推门进去的时候,黄风雁正在擦地板,没想到她会回来,饭都没做。 “我吃过了。”沈应知将买回来的西瓜洗干净,从中间切开,裹上保鲜膜放进冰箱。 “怎么大中午的跑回来?”黄风雁起身给她倒了一杯凉茶,“也不怕中暑。” “我哪有那么娇气,”她喝了一口,试探地问,“你最近不忙吧?” “店里的生意就那样,还行。怎么,你又要去参加什么志愿活动?” “不是。” “那你问我忙不忙?”黄风雁蹲下,沿着之前擦过的地方继续擦,“有空就多看书,上研究生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你们这个行业啊,就是看学历吃饭的。” “妈,”沈应知咬了咬牙,“周末,回趟楚江吧。” 黄风雁前倾的身体突然停了下来,一绺头发从耳后散到额前,经过风霜磨砺的脸已经看不出年轻姿态,还没开口,眼眶就红了。 沈应知就此作罢:“别……你……算了,我就随口一提,你不愿意就不回,你……” “不行,”黄风雁很快就恢复了情绪,直起身体,将抹布放进水桶搅了两下,然后拧干,“赶紧回学校,周末回来帮忙。” 沈应知弯腰:“我来擦吧。” 黄风雁推开她的手:“不用,你赶紧回去,以后不是周末别回来。” 沈应知吃了瘪,恹恹地出门,下楼,刚出小区,叶南肆就打来了电话。 接通后,沈应知先开了口:“如果是找我给你的小黄顶班,免谈!” 叶南肆坐在办公室的椅子上,闻声眉头一皱,脸却是笑着的:“哟,我们临床女神,今儿心情欠佳啊。” 沈应知说:“还不是拜您这位仁师所赐。” 叶南肆轻笑:“怎么着,我听说,昨天,某人又火了一把?” 沈应知边往公交站台走边回:“是啊,等我在咱们学校彻底红透后,你就可以来抱我大腿,蹭我热度了。也不枉咱俩师生一场,正愁着不知道怎么报恩呢!” “嘴皮子功夫是越来越厉害了,但是你最近这实验数据可是不怎么走心啊。” 沈应知两眼泛黑:“你拿研究生的难度来为难我一个本科生,就不检讨一下自己的问题?” “我这是因材施教!再说,我想问一问,那个周尽城,你真就那么喜欢?” “你扯远了。” “我看未必吧。从他来咱们学校开始,你这状态明显不对啊,连引火自焚这种事情都做得出来。那些小女生不知道你的用心良苦,但我不是傻子啊。不过我比较不能理解的是,你出言刻薄,就不怕那个小教官伤心?” 沈应知有点想挂电话:“这是我们学校的论坛,他怎么会看得到,就算看到了,他的智商不一定比你低。找我什么事?” 叶南肆勾唇一笑,一双狭长的桃花眼,风流又多情:“好事儿,周末楚江有个研讨会……” “我没时间,”沈应知毫不留情地打断他,又突然反应过来,“你说楚江?” 叶南肆不强求:“没时间就算了。” 沈应知急忙挽回:“可以,具体时间和地址发给我。” 叶南肆隔着电话轻笑了一下,随即将时间和地址发给了她。 海城医科大在全国医学类大学当中的排名,就算排不上第一第二,至少也是能保三的。 以叶南肆的资历来看,他若是在哪个学生的本科阶段就向他抛出了橄榄枝,这大概也就意味着,那个学生只要不走偏,一定会前途无量。 从他二十六岁剑桥大学临床医学专业博士毕业回到母校挂职认识沈应知的这两年以来,关于他俩的绯闻,基本上就没断过。 不过,可惜,这位优质黄金单身汉,爱好取向有点歪。恋情什么的,沈应知懒得撇清,他正好用来打幌子。 在这个学校里,比沈应知成绩好的学生也不是没有。之所以在众多学生中挑中了她,不过是因为两年前,他代黄化上过一节临床本科的解剖课,而沈应知,让他印象深刻。 到现在也忘不了。 那是那届学生第一次面对真正的遗体,默哀鞠躬之后,他从容淡定地划开遗体捐赠者的身体,前一秒还佯装淡定的一些人,转身便吐得肝肠寸断。 只有沈应知,从头到尾眼睛都没眨一下,下课之后还非常淡定地将上课之前没吃完的面包给吞了下去。 他觉得她身上具有拿手术刀的天赋,而且非常高。 不过,他们双方不打算撇清的这段关系,突然就成了某个人的眼中钉肉中刺,浑身难受得想要找个出口发泄。 上午军训结束后,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总之,周尽城就在各种暗示里知道了叶南肆的存在。并且由于沈应知发的那个回应帖被过分解读,导致他差点被护理学院的那帮女生给带了节奏。 在食堂吃完中饭,回宾馆的路上,学校正门口一群军校生与从家过来的沈应知狭路相逢。 昨天晚上天黑,看得不清楚,今天搁在太阳底下那么一看,这帮血气方刚的大老爷们瞬间就折服在了小沈医生艳而不媚、娇而不俗的冷清气质中了。 一个个都毫无节操地吞咽着口水,黄建平脸一黑,觉得脸都被他们丢尽了,于是大吼一声,队伍加快了步伐。 沈应知没立即回学校,而是干脆回头买了二十多瓶冰镇汽水跟了过去。 宾馆后院里,黄建平训完话,刚准备回房间,就看到提着一大袋子汽水站在门口的沈应知,先是一愣,接着,脸上神情立马就不自然了。 “咳!”他清了清嗓子,走过去,“你这是干什么,我们是军人,不拿人民群众一针一线是原则,你不知道?” “知道啊,”沈应知还是那副无公害的表情,“但我不是人民群众,我是家属。” “哟——”众人开始起哄,“谁的家属啊?” “吵什么吵?”黄建平一通吼过去,队伍立马安静,又扭过头,“家属也不行,大白天的,这样影响不好。” 沈应知看了一眼没看她的周尽城,说得诚恳:“哦,白天不行,那以后我换晚上。” 黄建平一下子语塞:“我说,小同志,你的重点是不是弄错了啊?” 沈同志显然是毫无自觉,没得到黄建平的许可,就擅自做主进了后院。一帮军校生傻愣愣地站着不敢动,沈应知便一一将汽水发放到他们手中。 发到周尽城的时候,恰好没有了,于是,她扭身问黄建平:“公平公正也是我军一贯遵守的原则吧?” 黄建平一僵,总觉得前面有陷阱。 沈应知指着周尽城接着说:“我欠这位解放军同志一瓶水,您得批准我带他出去买,人民群众可不想背上破坏军纪的锅。” 呵,心机! “你……”拿人手短,黄建平尽管脸黑得吓人,还是就此作罢,解散队伍,回了自己的房间。 二十多个军校生磨磨唧唧着不愿上楼,就想看看沈应知是怎么摆平肚子里窝了一团火的周尽城。 今天的这出戏显然要比昨晚上的精彩。 但他们大概是严重错误估计了沈应知在周尽城心中的分量,没等沈应知开口,周尽城就已经打头出了大门。 “神了,”施仰踮着脚往外看,“老子以后要是也能遇到个这样不矜持的女人,别说上刀山下火海了,就是摘星星摘月亮,我也是在所不辞的。” 于盏眉头一皱,上楼:“我怎么没听出来你是在夸人呢?” 施仰跟了上去:“本来也不是夸奖。” 沈应知给周尽城买了一盒酸奶,周尽城接过,心里不舒服,但语气不重,问:“我俩之间的频道是在一处的吗?” 沈应知浅笑:“你在闹别扭?” “我在吃醋。”他的声音很温柔又带着点委屈,低着头看她,一双清明的眼里热浪翻滚。 沈应知脊背麻了一下,好想抱他。 她强装淡定:“你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动不动就……” “因为我跟小时候一样,一样喜欢你,从来就没变过。是我表达得不够清楚吗?” “清楚啊,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我们一起长大,对彼此而言,都是很重要的人,就像你爷爷于我,我妈妈于你,虽然只是邻居,但其实更像亲人。” “亲人个屁!”周尽城眼睛一红,开始有些激动,“我对你,不是那种喜欢!我的喜欢是,想抱你、亲你、娶你!” 话虽粗暴,但好在前后顺序没弄错,沈应知在心里赞许了一下,然后知心大姐似的教导:“军校里待久了,难免会荷尔蒙泛滥,偶尔犯些觉悟上的错误是能被理解的,但你是我城哥,这个是永远都不会变的……” 眼瞅着周尽城的眼眶越来越红,沈应知说不下去了,心一横上前抱住了他:“那给你抱,但其他的就不行了。” 高了她一个头的周尽城,这会儿来劲了,不回应不说,傲娇劲儿还特不合时宜地犯了,扭身就走,并且给她撂下狠话:“除了我媳妇儿,别人休想让我抱。” 下午,操场边看台下,不大的一处阴凉,挤满了人,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 余洁被晒得有点过敏,脸红肿着,原本很漂亮的一张脸现在看起来楚楚可怜。 她靠在墙上,眼睛一直盯着操场的入口,周围人说的话,她有一下没一下地回着。 十分钟后,黄建平带着二十多个军校生齐步走了过来。 打头的是周尽城,他今天穿的是短袖衬衫,扣子一直扣到最上面,衣服下摆扎进了腰中,身姿利索,身形健美,整个人的气质,变得莫名禁欲起来。 余洁偷偷地盯着他,脸更加红了。 黄建平训完话,将周尽城和于盏单独挑了出来,两人身高差不多,体形也相似。 黄建平不知道对他们说了些什么,两人齐步走到操场入口处,接着黄建平一声“正步——走”,那两人同时抬起左脚,双腿蹬直,左右轮换,高度一致,用非常标准和充满力量的姿势迎面向大家走了过来。 “立——定!” 黄建平口令一下,那两人同时收脚,目视前方,身体依旧笔挺,十分具有观赏性。 黄建平也没喊躲在阴凉里的同学出来,军训时间按说已经开始了,只是还没吹哨。于是,他半开玩笑地指着周尽城问:“你们知道他是谁吗?” 有胆大的学生接话:“周尽城,周教官啊。” 黄建平眼睛一眯,没了平时的严苛:“这是我们学校,在校最优秀的学生。连续三年在全国举办的十大军校军事竞赛中获得单兵作战能力第一的成绩,并且,已经参与过一次国际军事竞赛。我跟你们说这些,不是在鼓吹他,只是想告诉你们,他的年龄和你们相差无几,但在你们这个年龄时,他就已经能够在极端严苛的环境中生存。而你们……” 黄建平的语气开始拔高,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一个军训,三天不到,看看你们一个个的……你们学校把你们交给了我们,所以从第一天军训开始到结束,你们都不是什么普通学生,而是我黄建平手下的兵。但我黄建平从没见过像你们这样的兵。”他最后一声大吼,“都给我起来,列队!阅兵那天,我要求你们的正步,必须和你们周教官和于教官刚才演示的那样,都听到了吗?” 魔鬼,不管外面披了什么,本质还是魔鬼。 底下一群蔫了吧唧的学生,都还没反应过来,寥寥两个应和“听到”的便显得十分突兀。 周尽城站在黄建平身后朝十七连的学生做了个手势,那帮女同学立马会意,纷纷从阴凉里出来,眨眼间的工夫已列好了方队。 而其他还在稀稀拉拉走碎步的连队,被黄建平一个不乐意统统先罚跑三千米。 大部分大一新生,当天下午都被黄建平折磨得四肢不灵,五谷不分,爹妈不识。而护理学院的新生却因为周尽城的提醒,幸免于难。 这件事,小是小,却成功地把周尽城的形象又提升了一个档次,到晚上军训结束,他的追求者数量又创新高。 向末坐在自己电脑桌前,一边啃着黄瓜,一边啧啧称奇:“女神,或许,你无情拒绝周尽城这个决定,不是很明智?” 涂图看剧看得起劲,没参与话题。 沈应知翻着叶南肆给她的研讨会资料,有一搭没一搭地回:“怎么,你要临时倒戈?” “那倒不是,我是看了今天下午的‘校内’,觉得这个周尽城除了外表,还是有智商和内涵的,不仅如此,还懂得心疼自己带的兵,铁汉柔情,难得!” 沈应知问:“哦?‘校内’又说什么了?” 向末甩了甩自己的齐肩长发,又啃了一口黄瓜:“说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张抱着他们连队女生奔向医务室的照片,是真的帅。” 沈应知拿在手上的资料“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怎么,我说错什么了?”向末不解,回头,发现沈应知脸上的表情有点不对。 他说,除了他媳妇儿,别人都休想让他抱,她都没有被他那样抱过。 不爽了,就这样。 “我去找下叶教授。”沈应知捡起地上的资料,出了门。 教官们在食堂吃完晚饭,回宾馆,走到一半,黄建平让周尽城返回去帮他拿忘在食堂的连队花名册。 经过实验楼的时候,小竹林被风一吹,地上沉积的枯叶便飞了起来。接着,沈应知就和一个男人一起从里面走了出来。 那是周尽城第一次见到叶南肆。 和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 中年?不存在! 油腻?不存在! 秃瓢?不存在! 大腹便便?更是不存在! 如果非要给一个定义的话,大概就是相当的绅士范儿。 “不错,应知你的眼光很不错,”隔着一定距离的时候,叶南肆这么评价,“要不是他看起来太刚直了,你绝对会多一个情敌。” 沈应知伸出一只手阻止他继续跟自己往前走。 叶南肆非常识趣地停止脚步:“我估摸着,我俩的CP不日就会散伙。在此之前,你有没有什么想对老师说的,比如你其实也乐在其中。” “没有。”沈应知说完就朝周尽城跑去。 叶南肆摇头:“没出息!” “防晒霜没用?”沈应知走近,微微喘着气问。 周尽城收回看叶南肆的目光,眼神略暗:“你嫌我黑?” 沈应知认真地摇头:“皮肤曝晒会受伤。” “你关心我?” “肯定的吧。” “理由呢?” “你是我城哥啊。” 周尽城带着点期待地问:“城哥是你什么人?” “一起长大的人。”其实她心里在说“喜欢的人”。 “需要我追你?” “啊?” “需要我像别的男生追女生那样追你,你才会要我?” 沈应知嗓子梆硬:“不是那回事。” 周尽城喉结上下翻滚了一下,有点难受:“不喜欢我?” 沈应知开不了口。 “那就是喜欢。喜欢,但想要个仪式。我知道了,你等着。” 第3章 老爷子来助攻 两层楼的高度,对那帮军校生来说,根本不值得一提。 除了少数几个是顺着绑在窗户上的床单溜下来的,其他人基本上都是直接跳下来。 黑暗中,只有前院的灯光若隐若现地从树缝里钻进来,洒在水泥地上。二十多个人的落地动作无声、干净、利落,一点没惊动住在前面的黄建平。 周尽城在最前面,猫着腰指了指面前的红砖院墙,然后直起身体,一个翻越,轻巧攀上墙头,接着纵身一跳,出了宾馆。 其他人陆续翻越、上墙、出院。 前前后后,总共花费了不到两分钟的时间。 而这次夜逃的目的,是为了帮周尽城追妞儿。 “我们大概是抽风了,才会干出这种帮周尽城追妞儿的事,平时他的桃花运把我们虐得还不够惨?”施仰走在于盏后面,贴着墙小声嘀咕。 于盏嫌弃:“出主意的人可是你。” “你也不拦着我点。” “我倒是想,但你豪言一出,雷霆之势,拦你?找死吗!” 上了马路,一行人走的虽然是便步,却不自觉地排成了整齐的两队,动作标准整齐,铿锵有力。 “哎,谁让他是咱自家兄弟呢。”半天之后,施仰终于找到平衡点。 于盏不予反驳。 两队融于夜色的人,均不予反驳。 时至午夜前的一个小时。 宿管阿姨在门口吼了一嗓子,树荫下三三两两的小情侣纷纷仿若鸟兽散,现于灯光下,大步奔向各自宿舍。 星光惨淡,夜风擦着地面将白天的热浪掀起推向夜空,一校园的躁动气息在黑夜里无处安放。 宿管阿姨站在门口又等了几分钟,确定眼皮子底下不会再有人进来,就按照学校晚上十一点熄灯锁门的规定将大门给锁了。 涂图敷着面膜熬夜看剧,声音压在嗓子眼,脸上抽搐,面膜纸掉了好几次,肩膀随着情绪起伏不停抖动,从背后看不知道是在笑还是在哭。 已经上床的向末在刷手机,睡觉之前不把微博、贴吧、朋友圈那些刷一遍,她就会觉得今天没法儿结束,用她的话来解释——生活需要仪式感。 唯一活得无趣而不自知的人现在还趴在桌子上,就着台灯翻译过两天研讨会需要的资料。 一边的手机闪了两下,是黄风雁发来的消息。 两字:推了。 沈应知叹了一口气,细长手指覆在手机屏幕上,不知道该打出哪些字来回复。 紧接着,对方又来了消息:妈是为你好。 沈应知放下笔,思考了一下,然后回:我保证不去大院,快去快回。 对话框上方提示“对方正在输入中……”,但过了很久,黄风雁再没发来消息。 沈应知吸了口气,将五指戳进头发,眼睛一闭,脑海里都是周尽城。 有生命的这二十二年里,头三年蒙昧混沌,这世界于她而言不过一日三餐、四季交替,伤心了哭,高兴了笑,五彩纷呈,却意义不大。 然后,十九年前,立夏那天中午,楚江下了一场暴烈的大雨,沈应知所住的军区大院上空乌云密布,惊雷穿透云层和着瘆人的闪电响彻整个阴沉的四方天地。 沈应知被那雷电声惊醒,一身湿黏的汗,下床,家里没人。 她趴在客厅窗口向外望,发现对面周站山爷爷家门口整整齐齐地站着很多军人,人人脸色肃穆,没有一个打伞的,雨将他们淋得浑身湿透。 接着,一辆黑色的车停在了队伍尽头,她看见自己的爸爸沈昌和从里面出来,然后牵起一个和她差不多大的男孩走向周家小楼。 那男孩眼睛乌黑,生得白净漂亮,淋着雨却不哭不闹,跟着沈昌和慢慢向人群走过去。 突然,人群中有人发出了指令:“敬礼!” 暴雨里,那些军人整齐地站成两排,他们训练有素,动作整齐划一,同一时间抬起右臂,庄严、郑重地向那个经过他们的男孩行军礼致敬。 雨水打在那男孩的脸上,他睁着一双无辜又不解的眼睛看着面前的人,他不懂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只是,从那天开始,他便再也没有见过自己的父母。 后来,有人跟他说:“你爸妈成了英雄呢!” 他就会充满期待地问:“英雄是什么?会陪我玩吗?会给我讲故事吗?会给我买糖吃吗?” 他的问题,没有人回答得了,因为关于悲伤,他还不懂。 他只知道,爷爷家对面的沈家小姑娘他很喜欢,他以后要娶她当媳妇儿。于是,他才不哭不闹地跟着爷爷住下了。 沈应知的存在,不夸张地说,消除了他日后可能会有的沉痛,替换了周尽城本该充满阴霾的童年甚至整个人生。 他爱她,似乎与生俱来,且日益渐增。 一道烟花冲开桎梏,划破浓稠的夜,“嘭”的一声绽放在医大上空。 沈应知回过神,甩了甩头,看时间不早了,起身去卫生间,打算摸黑洗个澡。 涂图被这烟花吓得笑声堵在喉咙差点噎死。 向末更是扔掉手机一个箭步跳下床,随手撕掉涂图脸上的面膜,扯着她冲到阳台,却被眼前的景象给弄懵了。 二十多个大老爷们,手拿烟花棒一脸纯情样,仰着乌漆墨黑的脸,咧嘴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齿,张口就是:“一棵呀小白杨,长在哨所旁,根儿深,干儿壮……” 歌声震天响。 涂图使劲咽了咽口水,表示有点难以消化:“这是……表白现场?” 向末觉得接受无能:“那我真是同情那个被表白的人,这么没创意不说还剑走偏锋的形式,得是多有才华才能想得出来啊。” “就是,乌泱泱搞了这么多人,女方要是拒绝的话会被生撕吧!” “直男癌,太可怕了。惹不起!”向末补刀,“至少唱首情歌,多少能挽回点面子。像这样直接把智商扒开示众的行为,也真是很有勇气了。” “这么精彩绝伦,知知却去洗澡,错过了多亏啊。”涂图感叹。 向末摇头:“错过了辣眼睛,哪里不好了?” “唉,也不知道被表白的那个倒霉孩子长啥样?” “长啥样我不知道,但想死的心肯定是会有的。” 这两人还没吐完槽,嘹亮浩荡的军歌就结束了,施仰一副“我简直是人才”的表情向周尽城邀功:“怎么样,够有气势吧?” 周尽城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他理解的仪式感就是要有宏大的场面和正儿八经的腔调。 宏大的场面一时半会儿他无能为力,二十多个人说不上多,但至少也是股小规模战斗力量。 至于正儿八经的腔调,施仰说得没错啊,军歌不是最严肃正经的吗?它要是都算不上正经,那就没有什么是正经的了。 “尽城,接下来怎么办?”见没有人回应,沈应知也没出来,于是就有人挠着胳膊上被蚊子咬出来的大包问。 周尽城也有点懵,但又不能当着他们的面表现出自己其实也是新手的样子,只好硬着头皮说:“保持气势,再唱一首。” 众人觉得这主意不错。 于盏起头:“火辣辣的天空火辣辣的云,预备唱!” …… 听到声音,几栋宿舍里的人都跑了出来站在阳台上,举着手机热情地给他们打光,会唱的甚至都跟着唱了起来。 二十岁左右,一身正气,满腔热血,军歌一首接着一首唱,“正经事”却始终提不上日程。 这场表白到这里,彻底进入“歧途”,走上了“不归路”。 周尽城力挽狂澜,但为时已晚。 应了景,气氛又恰到好处,男生宿舍那边干脆开始拉歌,你方唱罢我登场。毕竟人数占优势,很快就把周尽城那边的声音盖过。无处宣泄的燥热青春,找到了释放口,一发而不可收拾。 一浪接着一浪的声音风暴以潮水般的趋势迅速淹没整个医大。带着亢奋、激越、狂热、刺激、新鲜的情绪,并且因为有“不是我起的头,所以我不用负责的”心态,这场深夜混乱便逐渐失去了控制。 校领导们接到宿管们的告状电话以后,有些慌张得连裤子正反都不顾了匆忙赶来。大学生这个群体,一旦因为什么事情聚集起来,有时候后果相当严重。 军校生这边有点懵,施仰说:“好像不对劲了啊?” 到了现在,要是再没心没肺就有点说不过去了,周尽城马上就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几乎没有犹豫地催促:“施仰、于盏,你们俩带大家赶紧回去,趁着黄教导还没发现。” “那不行,事情又不是你一个人惹出来的。我们好汉做事好汉当。”有人反驳。 “当个屁当,”周尽城暴脾气上来,“这是老子追妞儿又不是你们,有你们什么事啊?” 有人坚定道:“妞儿是没我们什么事,但祸是我们一起闯的,那就要一起扛。” “就是说啊,尽城你也太小看我们了。” 周尽城头疼:“现在不是逞英雄的时候……” 话还没说完,就见二楼有个人影翻上了阳台,接着在几个女生的惊呼声中那个人先是跳到一楼窗台的防盗网上,然后叫了一声“城哥”,那声音相当淡定,似乎不过是打招呼。 周尽城回头,沈应知朝他张开双臂:“接我。” 周尽城喉结翻滚,走了过去,沈应知纵身一跃,跳进了他的怀里。 她穿着睡衣,头发半干,抱在怀里相当温软,周尽城不自觉地就加重了手臂的力道。 箍得她有些疼,但她没说出来。 其他人见状纷纷扭头,顾左右而言他—— “哎哟,这里的蚊子好大啊。” “我也觉得,从没见过这么大的。” “那我换个地方吧。” “走走走,顺便抽根烟。施仰,把你的中华烟贡献出来。” “滚你的,老子什么时候有中华烟了?” “昨天还见你抽来着,小气什么?” “你该看眼科了。” …… 蚊子是真大。 沈应知拍了拍周尽城的肩膀:“城哥,有蚊子。” 上一秒还在酝酿如果要延续浪漫氛围该说些什么的周尽城,下一秒彻底没了灵感。 没松开沈应知,只是抱着她换了个没有草丛的地方,他开口:“你怎么不早点出来?” “我洗澡去了,”她憋笑,“你跟谁学的啊?” 周尽城不开心了:“我在这儿跟你正经表白呢,你居然去洗澡?” 沈应知说:“你没提前跟我说啊,你说了我肯定一开始就下来了。” 周尽城郁结:“提前说了,还叫惊喜?” 沈应知哄他:“虽然我没看到过程,不过我听到了,你们唱得很好。” 没哄到点上,周尽城更不乐意了:“你当我们表演节目呢?给我们做点评?” 算了,哄人不是沈应知擅长的,她转移话题:“你们出来,我舅舅知道吗?” 说到黄建平,周尽城就隐约预感今天晚上他和他的那帮战友得倒霉,于是动了歪脑筋,先是回她:“被他知道我们还能出来?”接着毫无征兆地要求,“亲亲我,好不好?” 沈应知一愣,人还在周尽城怀里,姿势还挺暧昧,气氛有了,地点不算坏,对象很理想,不亲好像都说不过去。 然而她挣开了周尽城,强行转移话题:“那你们还不快点回去,我舅舅的脾……” 周尽城扭身就走。 沈应知心里一沉,上前抓住他胳膊不放:“城哥。” 周尽城没回头:“看来,你果然还是不喜欢我。” “喜欢的。” 周尽城扭头,问:“亲人的那种?” 她撒谎:“亲人的那种。” “我不帅?” “帅的。”实话。 “魅力不够?” “够的。” “表白没有仪式感?” “有的。” “沈应知!”周尽城认真起来,“那为什么不要我?” 沈应知胸口剧烈起伏,压抑着,撒谎道:“因为你是我城哥。” “好,”周尽城点了点头,“那城哥赶明儿要是和别的女人在一起了,你记得叫嫂子啊。” 沈应知自始至终抬着头,眼睛里带着浅浅的笑,却在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有点想哭,但她忍了,然后说了句:“我不。” 软硬不吃,周尽城无奈了,走过去揽她入怀,心疼道:“这六年,在你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说:“发生了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什么?”他问。 “你不在我身边。”她在心里默默说。 海城医科大这届的新生军训创造了一个历史,开始三天就草率结束了。原因无他。 一方面,学校觉得这样的教官起不到标准模范带头作用。 另一方面,正是医大的那“一方面”内容,让那二十多个军校生被他们自己的学校集体召回,并进行了一番“惨无人道”的惩罚。 海城军校历史悠久,可以追溯到民国时期,是当下国内最好的军事类高校,坐落在海城城西的舍山山脚。 远离主城区,背后环山,正面临河,河边长着参天榆树,这个季节知了在树上嘶鸣不止。 正午,学校外面那条河被晒得波光粼粼,河边石子温度烫人,水滴在上面,一秒蒸发。 笼罩在学校四周的空气仿佛被施了魔法一样,感觉不到流动,走进去堪比进了蒸馒头的蒸笼,让人透不过气。 河岸边的树荫下站着两个人。 个子高的那一个,穿着深灰色的衬衣,袖子卷在手肘间,露出的手臂上有不同程度的伤疤,胸口还挂着一副墨镜。他有一对英气十足的剑眉,眼形生得十分好看,眼尾上扬,瞳孔似墨,又像深不见底的井。 稍矮的那一个一身迷彩军装,眉头紧皱,目光瞅向路的尽头。 没过一会儿,稍矮的那个便开口,问:“伤怎么样了?” 稍高的那个没所谓地笑了笑:“还行。” “我看你啊,迟早有一天得把自己交待了。” “军人嘛,谁没个随时准备牺牲的觉悟。听说,找到沈大队的闺女了?” 黄建平叹了口气:“也不算找到的,恰巧遇见而已,就在城南那所医大,我姐也真是……湳浦啊,当年的事,我一直觉得蹊跷,不过,你那会儿也才刚进‘天鹰’没多久,那次任务,幸好你还没资格参加。” 周湳浦说:“我倒是希望我参加了。” “算了,不说那个。怎么,我听说组织有让你退下来的意思?” “上次在西山,伤得有点重。倒也不是马上退,至少,我得先给我团队找点新鲜血液!” 黄建平好像意识到了什么,语气不善地问:“所以,你这次回母校,目的不单纯?” “哈哈……”周湳浦笑得坦荡,“实不相瞒,我的确是看上了几个人,特别是尽城。” “他?”黄建平摇头,“算了吧,你趁早打消那个念头。你知道,周老首长是不可能给你的。” “我试试呗。” 黄建平笑:“那我可要拭目以待了。话说,你什么时候让老师我喝上你的喜酒啊,年纪也不小了。” 说到这个话题,周湳浦的眼神立马就变得温和了起来,遥想华城那个人,心头又像是化作了一汪水,嗓子一干:“快了。” 黄建平很是欣慰,要说自己带过的学生,还真是找不出几个能像周湳浦这样让他一提起来就骄傲的。周尽城算一个,但那家伙,太不服管了。 轻装负重五公里,及格时间是二十三分钟。 黄建平在二十分钟的时候掐了一次表,冲进时间内的是周尽城和施仰,于盏和其他七位战友花了二十一分钟,剩下的基本上都在二十三分钟以内回到了出发点,只有一个人用了二十七分钟的时间。 黄建平脸一黑,眼瞅着一脚就要踹上去,被周尽城一挡,那力道就落在了他的腿上,但他非常平静地接受了,甚至脸上的表情都没变过。 “逞英雄?”黄建平怒火中烧,“早干吗去了?” “报告!小门腿上有伤。”周尽城目视前方,脸上汗流不止,身上的衣服已经湿透。 黄建平并不打算就此作罢,教训道:“有伤?有伤还能半夜跑到人家女生宿舍下面放荡?无组织无纪律!就你们这个样子,国家和老百姓哪里还敢指望你们?”说着又把矛头指向周尽城,“你喜欢逞英雄,行,成全你,重装五公里,时间不变,跑不回来就给老子继续跑,什么时候达标了什么时候停。”然后取下小门身上的行军包丢给周尽城,下达命令,“向后转,起步跑!” 周尽城没有反抗,转身又沿着回来的路跑了起来,炙热和滚烫的情绪砸进心里,一身鲜血沸腾叫嚣着不肯平静。 黄建平眼皮一抖,扭身呵斥剩下的人:“看什么看?认识写完了?还不给我滚回去写!” 等人都进了校门,周湳浦才笑着说:“你这么折腾尽城,就不怕周老爷子找你麻烦?” 黄建平将秒表时间调好,低笑:“那也比你总觊觎着别个好。” 周湳浦笑了笑,不说话,目光随着那二十几个年轻的军校生一起进了校园。 施仰和于盏走到宿舍楼下,看到站在走廊上的江舟。 他们和江舟学的是一个专业,不过江舟是工程技术类学员,而他们是军事指挥类。 “小江舟,大中午的不休息,专门等哥呢?”江舟因为长得白净俊秀,又不像他们有那么多体能训练,气质上偏斯文,偏偏又是周尽城的发小,混熟了。这帮指挥类学员免不了喜欢在嘴上占点便宜,施仰更是相当喜欢调侃他。 “你算老几?让我等,你也配?”江舟笑着揶揄他。 施仰一身臭汗,眼瞅着就要去跟人勾肩搭背,江舟一个灵活闪身移到他身后,接着冷不丁地抓起他的手腕就是一个生扭。只听“嘎嘣”一声,施仰疼得脸都开始抽搐。 “啊……”施仰号叫并挣开江舟,指责道,“从性质上来说,我们也算是同门,有必要这么狠吗?没听过‘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啊!” “谁煎谁啊?”江舟掏出纸巾擦了擦施仰留在他手上的汗问道,“周尽城呢?死半道上了?” 于盏看他们闹完了,拖着长音说:“被黄老头罚回去重跑了……” 江舟鄙视:“追个妞儿居然追成了这个样子!多难的事啊,怎么到你们这里就那么费劲儿呢!” 施仰甩了甩胳膊:“你不费劲?不费劲还单身干什么?还是说,你心里真惦记着哥?惦记你直说啊,哥随时都能躺平了等着你。” “滚!你江爷我看不上你。”江舟一巴掌拍到他脸上,余光里就看到了周尽城。 于盏抬手看了看表,不可思议道:“这么快?飞回来的?” 没等剩下的人开口,周尽城已经大步走了过来,卸下身上的两个行军包丢到了施仰和于盏身上,脚步不停,继续上楼:“快,我家老爷子来了。也不知道是谁走漏了风声,前几天的事被他知道了。” 三人跟着,江舟问:“这算一级预警?” “特级!”周尽城边说边开始脱衣服,等走到宿舍门口的时候,迷彩外套已经到了江舟手上。 T恤一撩,排列有序、形状漂亮的腹肌就露了出来,接着大手一扯,上半身就光了。精悍健硕的身体,晶莹的汗珠还淌在肌理匀称的皮肤上,常年露在外面的肤色有点深,但差别不大。 他一边解皮带一边找衣服,一边对江舟说:“老爷子喜欢干净,你帮我下楼先顶一阵子,我冲个澡。” 江舟这刚下楼的工夫,就看到一辆黑色悍马风驰电掣般地朝这边开来,卷起两边的景观植物就如同被暴风雨袭击一般。 车子在宿舍楼下江舟脚边“刺啦”一声停住了。 接着,司机兼警卫员小张从驾驶室出来,迅速朝身后的车门跑去。 周站山一身笔挺军装,虽年过古稀,但精神依旧矍铄,动作还十分灵便。他根本没给小张机会,自己就一脚把车门踹开,下车,手里拿了一根三米长的马鞭,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子杀伐果断的气势。 江舟咽了咽口水,战战兢兢地上前打招呼:“爷爷。” 周站山开门见山地问:“周尽城呢?” “他他……他马上就下来。”江舟也算是个硬气的人了,但你再硬气,往周站山跟前一站也得软,毕竟,那可是正儿八经上过战场的人。 周站山冷哼了一声,手里的鞭子都要被捏碎了,看来火气不小。江舟在心里给周尽城上了三炷香,默哀:“兄弟,来生再见!” 前前后后十分钟不到,江舟就听到急促的下楼声,周尽城三步并作两步跑了下来。 换了一身干净军装,呈现了一张干净帅气俊朗的脸,看到周站山,他咧嘴一笑:“爷爷。” 周站山鹰目一瞥,凶光满满。 江舟浑身一哆嗦,心叫不好,估计周尽城免不了得皮开肉绽,澡大概是白洗了。 这边两人还没回过神,那边周站山就扯起浑厚的嗓门:“上车!” “啊?”周尽城不明白,难道周站山过来不是揍自己的? “去……去哪儿?”周尽城不停地给江舟暗示,暗示江舟一定要尽自己一份微薄的力量拯救一下他的生命。 但江舟这会儿哪还顾得到他,自己都已经被周站山的气势吓得腿脚发软,需要扶着墙才能勉强站着了。 “去医大,”周站山恨铁不成钢,“没出息!” 周尽城没反应过来,周站山已经一头钻进了车里。但周站山的命令他是不敢违抗的,最多只是临走时把江舟也给扯了进去——就算是死,也得拉个能收尸的。 江舟无声哭诉:“有我什么事啊?” 下课。 几个同学上讲台拷课件,叶南肆站在一边松了一颗衬衣扣子,露出了小片干净的胸膛和线条流畅的锁骨。 向末望着他啧啧摇头:“这么养眼的气质帅哥,太可惜了。” 沈应知嘴里叼着糖,边收拾书本资料边说:“千篇一律的好看皮囊不适合你,作为一个二十一世纪的无知少女,你需要的是万里挑一的有趣灵魂。” 向末反驳:“有趣的灵魂二百斤,我家床不结实。” “什么不结实?”叶南肆笑着走过来,“应知,你等下有时间吗?” 沈应知几乎是本能地给出反应:“没有。” “不是让你去给你们黄老师顶班。”叶南肆说。 向末就不明白了:“叶教授,你怎么对我们黄老师那么好啊,我们黄老师那么大一坨还油腻,站一起跟你也不搭啊。” 叶南肆笑:“拿人手短。” “哦,”涂图了然,“但是叶教授,吃软饭不好。” 叶南肆纠正:“我不好那口。应知,我是让你去听一下寒假下乡义诊的讲座。” 沈应知想了一下:“寒假还早啊。” 叶南肆解释:“要提早报名,并且需要培训。你不想听完也没关系,拿张报名表就回来。” 沈应知略微思考了一下,回:“行,在什么地方?” 叶南肆说:“在学术报告厅,我现在过去,一起吧。” 学术报告厅在司勤湖边的图书馆负一楼。从教学楼这边过去有直通的入口,入口旁边是一个停车场。 下午太阳火辣,沈应知低头将披在肩后的长发绾起,露出了纤长白皙的脖颈。叶南肆帮她拿着书包,目光被远远朝他们驶过来的一辆车吸引,他不自觉地感叹:“男人就应该像悍马,粗犷却有内涵,干练又不失力量,简洁并十分安全。” 沈应知刚想取笑他套话太多,抬头却整个人浑身一震,非常突兀地定在原地走不动了。 那辆车的车牌于她而言,有着太多太多的故事和永远都挥之不去的熟悉。 “你怎么不……”“走”字还没发出来,叶南肆就感受到了一股汹涌的热浪迎面朝他扑来。 接着,那辆霸气的悍马在他身边霸气地停住了。 没给他丝毫反应的机会,后车门就被一脚踹开,先是出来了一个老爷子,接着前两天在医大名声大噪的周尽城就被老爷子揪着衣领给拖出了车。 沈应知心一揪,来不及移步,老爷子手上的鞭子就扬了起来,周尽城也不躲,纯牛皮做的鞭子甩在半空中噼啪作响,听着都觉得力道十足,下一秒,倾注了老爷子全部怒气的鞭子就重重地落在了周尽城的身上。 一道深深的鞭痕出现在周尽城的胳膊上,那一块肌肤几乎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先白再红,然后发肿、破皮、流血。 第二鞭扬起之前,周站山凛着脸怒斥:“身为一个军人,一点军人的操守都没有。追个姑娘都不会,真是把我三军的脸都丢尽了!” 嗯?叶南肆觉得自己有点出戏。怕这老爷子肯定是气糊涂了,话都说得颠三倒四。 眼瞅着第二鞭就要落下,沈应知心疼到不行,赶紧跑过去一把抱住周站山的胳膊,央求:“爷爷,您不要打他。他会追的,是我的错,您要打就打我。” “他会追?会追怎么没把你追到手?”周站山对她倒是语气缓和了几分。 沈应知明明知道这是个圈套,但现在她不跳都不行:“我……我就是……就是有点不好追就是了。” “嗯,”周站山挣脱沈应知,“那就是下的功夫还不够。周尽城,看来爷爷的教育你是没有听进肚子里。追个姑娘还要给自己留三分力气,我看今天不抽你,你这记性大概是好不了了。” 坐在车里的江舟两眼翻白,这才搞清楚,什么老爷子爱干净要去冲澡,这完全就是有备而来,两人合着伙演一出苦肉计呢,亏得他还提心吊胆了半天。 眼瞅着鞭子又要扬起来,沈应知没辙了,只好抱住周尽城,挡在他身前:“我皮痒,爷爷您打我吧。” “让开。”周站山命令。 沈应知倔强:“不让。” 周站山问:“你什么意思啊?” “反正打他我也疼,不如直接打我好了。” “那这个人,你到底要不要?”周站山喘着粗气,没有商量的余地,指着周尽城对沈应知说,“不要,我就打死算了,反正也没出息。” 第4章 别放弃我 “要,我要。”沈应知抱着周尽城,头埋在他胸前,说出那句话后,整个人就崩溃地哭了起来。 声音不大,小幅度地抽泣,却看得现场每一个人都愣在原地。 周站山握皮鞭的手有点尴尬得不知道往哪儿放,虽然他打小就看好沈家这小姑娘才觍着老脸陪演一出,但逼得人家小姑娘委屈巴巴,也感觉自己实在是有点为老不尊,脸上不大光彩,于是找了个借口把烂摊子留给了周尽城,并且在走之前非常无情地把江舟给赶下了车。 叶南肆站在明亮的阳光下,正愁着不知道自己这个硕大的电灯泡该何去何从,他身边的车门就轻轻打开了,接着出来了一个人。 不同于周尽城的肆意张扬,江舟的帅是那种内秀温雅的,连目光都非常浅,军装一丝不苟地贴合着他利索却十分有力量的身形。 热风擦着江舟干净的后脑勺吹到了叶南肆的脸上,叫醒了他身上的每一个毛孔。 江舟扭过身,对视上这么一双直白热烈的眼,不知道为什么,别扭了一下,特别想骂神经病。 他的那种情绪毫不遮掩地回馈给了叶南肆,后者勾唇一笑,退到了不起眼的地方。 江舟没在意,径直走向沈应知,丝毫没有眼力见儿地抱怨,“还抱啊,都能捂痱子了。能不能给个正脸让我看看你这些年是丑了还是美了啊?” 沈应知扭头,脸上还挂着泪水,看到江舟,平淡地来了句:“当然是更美了。” “得,好不容易摆脱你俩一起坑我的日子,这下可好了,一朝回到解放前。” 周尽城狡辩:“谁坑你了?” 江舟懒得解释:“谁坑谁知道。热死个人了,能不能找个凉快的地方虐狗啊,再这么晒下去,你那被鞭子抽过的胳膊不得断了啊。” 沈应知拉着周尽城朝医务室走,并回头对江舟说:“你别跟过来,自己找地儿凉快去。” 什么他乡遇故知是人生四大幸事之一,骗人的,都是骗人的。 江舟心里当下就把周尽城给骂了个狗血淋头,自己泡妞非拉上他干什么?拉就拉了吧,一到关键时候就见色忘义。想想也是,从小到大,真是没少给那两人背黑锅,这么多年一直没绝交,足以说明他江舟是个心胸宽广的人了。随便换一个人再试试看,只怕是早就把他周尽城家的祖坟给刨没了。 医大医务室挨着图书馆,走几步就能到。 门口两排红色长椅,被太阳晒得颜色焦糊,挨着椅子,旁边有个垃圾桶,里面塞满了汽水瓶、西瓜皮,还有些乱七八糟的纸张。 一路上,沈应知一句话都没有跟周尽城说。周尽城自知理亏也不敢先开口。 两人绕过长椅走进医务室,刚进去,里面就出来一个人。 余洁手里拿着一些治疗皮肤过敏的药,看到周尽城时脸上有一瞬间的惊悸,但随即而来的却是汹涌澎湃的欣喜。 “周教官。”她完全无视沈应知。 周尽城也没多想,跟着打了个招呼:“脸好点了吗?” “嗯,差不多就要好了。周教官以后还会经常来我们学校吗?”余洁问。 周尽城看了一眼沈应知,说:“会。” 余洁选择性地忽视了他那格外小心和宠溺别人的眼神,只把那句回答当了真,于是也诚心诚意地问:“那太好了,有机会可以请周教官吃个饭吗?” “我现在已经不是你们教官了,叫我周尽城就行,饭就算了。” 余洁也是一点不客气:“那,尽城,可以给个你的联系方式吗?” 沈应知心疼周尽城胳膊上的伤,忍不住扭过头对余洁报出了一串数字:“记住了吗?没记住的话晚上来我宿舍,西区3,我把他家里的地址也写给你。” 玻璃门上挂着一些水汽,挂多了便盛不住一股脑地流下去,在水泥地上洇成一摊,又流到沈应知的脚边。 周尽城悄无声息地移动到沈应知的身边,默默地牵起那双微凉的手,拿起来放在心口,对余洁说:“联系方式就算了。不过可以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心上人。” 余洁维持着表面的温婉,内心却苦笑,她不是不知道那天晚上女生宿舍楼下发生的事情,不是不知道军训猝然结束的原因,但心里不甘而已——和沈应知比起来,她不差啊。 “因为遇见得晚吗?”余洁盯着周尽城没放弃,从来没有这么勇敢过,就算不可能,也要为自己的心动负一次责。 “不是。”周尽城笑了笑,握着沈应知的手没放,“因为,别人都不是沈应知。” 老校医在里间听得呵呵一笑,然后起身走了出来,看到沈应知装作欣喜的样子:“小沈啊,你来得正好,帮我盯一会儿啊,我出去有点事。哦,小余你刚说要去实验楼是不是,正好,我要去找小黄,一起走吧。” 老校医说完就扯着余洁一起出了医务室。顶大的太阳照在身上,余洁还是觉得冷。 老校医笑着拍了拍她的头:“傻丫头啊,人家一个萝卜一个坑,早就组好了,你非要去插一杠子做什么?” 余洁低着头没说话。 老校医笑了笑,意味深长地说:“你的萝卜还没长出来,不着急。” 沈应知拿了消毒药水走过来,周尽城坐在椅子上,伸出了胳膊递到她面前。被鞭子抽过的地方,血已经不流了,暗红色的血块凝结在一起看起来狰狞异常。 “没事儿,这都算是小伤了。” 周尽城本来是想宽慰她的,但没想到自己这句话一说出来,让沈应知立刻浮想联翩起来。 她手中的动作停了一下,问:“那,大伤都是什么样的?断胳膊断腿,还是被人剖心挖肝?” “哪那么夸张,最多……”周尽城突然不说话了。 沈应知继续用棉签清理血痂,耳边没了声音,于是抬头,见周尽城正盯着自己看。那双眼睛过于清明,清明得丝毫无法掩盖内心的念想。那念想看得沈应知心一颤,下手就没了轻重。 “嘶……”双氧水淋在伤口上,立马产生了化学反应,发出了让人头皮发麻的声音,周尽城忍着疼,脸上表情不变。 沈应知又低下头,问:“最多什么?” 周尽城喉结滚动,用那只没受伤的胳膊抬起沈应知的下巴逼她与自己对视:“最多,想你想得厉害的时候,肝肠寸断。你根本没法儿想象。” 这话说得沈应知很委屈,委屈到一点也不想掩饰,直接飙了眼泪:“所以,你用伤害自己这招来逼我?” 周尽城慌了:“我……” “知道我舍不得,于是逼我?要是我不松口呢?真遍体鳞伤让我看着?把我当什么了周尽城?” 医务室里的气温达到了一种界线,介于高温的底线和常温的临界,两个人之间的气氛也微妙到了进一步破裂退一步疏离的程度。 他们各自的委屈、压抑、隐忍也到了一种极限。 “别哭,”周尽城嗓子干哑,“你要是不想见到我,我走就是。反正一个六年也这么等过来了,六年53600分钟。我数学挺好,对数字非常敏感,却偏偏到了你这里,什么都迟钝了。这些数字,我竟然用了六年才算清楚。” 他起身:“你要是心里没有我,也就算了。但如果你心里和我一样,就别折磨自己。喜欢一个人,想着她,却不知道她在哪儿,那种滋味不好受,我一个人知道就行了。” 刚走没两步,身后人就开口了,还带着哭腔:“我让你走了吗?” “你不是不待见我吗?” 沈应知站起来一把将他拽过去推到椅子上,怕他会跑似的,单膝跪在他大腿上,压着:“说得挺好啊,一套一套的,跟谁学的?还是说,我没在你身边这些年,找了不少人练手?你以为你说腹肌照是江舟的,我就信?” 周尽城干脆揽住她的腰,抬眼看着她,笑道:“真是江舟的。”然后垂眼瞅了一下沈应知半露在白大褂外面的大腿,咽了咽口水,说,“你知道你这样,我是会有反应的吧?” 沈应知耳根微红,也意识到自己这个动作有点不矜持,但还是强行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你的意思是,我现在的行为对你来说是勾引?” 周尽城坦陈:“对啊。” 她继续胡说八道:“你知道在我们医学界是怎么定义你这种现象的吗?” 周尽城笑:“在医学界怎么定义的我不知道,我就知道我的定义是,这是我钟情于你的证明。” “你说这些话,你们组织要是知道了,会不会罚你去镇守边陲啊?” “那样更好。” “好?” “那说明,我的组织知道我对你真心可鉴,把你当成情敌才会对我下狠手。小姑娘,敢当祖国的情敌,你胆子好大啊。” “你可能要失望了,我对祖国的爱远高于你。” 周尽城手臂用力,将沈应知彻底拉进怀里,圈着她然后在她耳边低语:“我不介意你更爱祖国,毕竟祖国她是我母亲。爱屋及乌,我喜欢得很。” “胳膊不要了?” “要,但有件事,我得趁现在弄清楚。”他没放开她,继续说,“虽然,我和爷爷是耍了点手段,但你也答应他老人家了,你说你要我的,这个算不算数?” “算,但是……” 周尽城打断她:“算就行,我不逼你做其他的。这六年在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你不想告诉我也没关系。我只想知道,当年你和黄阿姨离开大院是不是因为沈叔叔?” 沈应知没说话。 “你不说话那就是默认了。那么我推断一下,你一直不愿意和我好,是不是也跟这件事有关?” 见她没反驳,他心里一阵酸涩,脱口而出的却是:“别放弃我。” 沈应知双手攥得很紧,周尽城看着,然后捧起她的脸在额头上亲了一下,迅速放开。他温柔地说:“我回学校了。周末是沈叔叔的七周年,爷爷那边有安排,你们不回去,也没关系。” 周尽城离开后,沈应知瘫在了椅子上,他最后说的那句话扎在她心头,其实已经麻木了,不痛不痒,但那不代表不会有波澜。 有些事情,在经过了长时间的隐瞒和回避之后,再想要开诚布公,已经不是那么容易了。因为时间把它锤炼出了一定程度的锋利,贸然坦陈,可能会让对方措手不及。 即便那个人是周尽城,失去了襟怀坦白的最佳时机,之后,她也得掂量着来。 没过一会儿,有人进来说感冒了要找校医,沈应知回过神,起身拿了温度计递给她,说:“先量一下体温。” 再接着,老校医笑呵呵地从外面进来,对沈应知说:“哎呀,多谢你帮我盯了这么半天。对了,你们叶教授在学术报告厅等着你,说让你赶紧过去。” 沈应知道了谢,然后大步出了校医务室,朝学术报告厅走去。 很不凑巧的是,黄风雁在周五晚上住院了。 她被店里的货架压断了腿。 沈应知赶过去的时候,她已经打好了钢板和石膏,被送到了普通病房。 她看了一眼黄风雁的X光片——小腿粉碎性骨折,但肌体损伤并不十分严重。她不由眉头一皱,无奈道:“真是时候啊。疼吗?” 黄风雁脸色苍白,淌着汗,嘴唇很干,表情却不痛苦,苦笑着说:“你以为我是故意的?”沈应知扭头去给她倒水:“我不回楚江就是了。” “知知,”黄风雁撑起上半身,“这次,妈真不是故意的。那个研讨会要是真的很重要,你去也没关系,我请护工。” 沈应知将水放在她床头:“研讨会没那么重要,我只是想……” 黄风雁凄楚一笑:“你果然是想回去。” “他是我爸爸,始终还是的。” “人都死了,”黄风雁有些激动,“那点仪式对他来说不重要你知道吗?我……”激动过后,是大口大口地喘息,“我只是想要你过简单的生活,得到简单的幸福就好,永远不要步我的后尘。” “我和你不一样。” 黄风雁越说越激动:“那是因为我把你和我一样的可能性在六年前就扼杀掉了。我是你妈,我知道什么是对你好的。我就算把我自己都豁出去了,我也不可能害你啊。” 见她情绪激动,沈应知立刻妥协:“好了好了,我没说你会害我。我不回去就是了,不回大院,不见那里的人,就陪着你。想吃什么?我给你买去?” 黄风雁平息了一下呼吸,然后想了一下,说:“我要吃那个河南的胡辣汤。” 沈应知无奈了,哄着:“那个口味太重了,我回家给你煮个粥吧。” “知知啊,”黄风雁不放心,“你是不是最近和他们见面了?” “没有,”沈应知背上自己的书包,“我最近谁也没见,就跟叶教授在那里准备研讨会呢。” “那就好,”黄风雁又嘱托,“粥我不要甜的,你给我做咸的。” “我知道了。” 出了病房,在电梯门口遇见了几个实习的研究生学姐,互相打了招呼后得知叶南肆今天在医院,于是她转身去了外科大楼,在大厅看到了他。 除非是会诊或者很重要的手术,一般情况下他很少来医院。正是因为来得少,所以每次来都能引起医院里的小护士围堵。 主要是穿了白大褂的叶南肆,那份“伦敦”气质就更“伦敦”了,因为长得高,那件普通不过的制服挂在他身上居然有了几分神秘感。 他脾气很好,又有耐心,每次被围了就围了,也很乐在其中,其实骨子里一点都不“伦敦”,反而“夏威夷”得很。 看到沈应知,他朝她挥了挥手,然后大步走了过来,也不问她来这里是做什么的,开门见山: “有你小竹马的联系方式吗?” 沈应知反应了一下,觉得他问的应该不是周尽城,于是问:“你是说江舟?” “原来他叫江舟啊。” 还真被他猜对了,沈应知摇头,劝:“江舟的主意你还是别打了,他可是根正苗红得很。” 叶南肆不理解了:“根正苗红怎么了?谁不是出生在红旗下的社会主义接班人?祖国需要我,我一样能拿着手术刀上阵杀敌啊。再说了,我怎么就打他主意了?哦,你老师我连个朋友都不能交了是吧?” 沈应知懒得跟他贫:“联系方式我没有,家庭住址倒是知道,你要吗?” “呀,我们还没熟到那种程度,贸然去人家家里会不会显得不够含蓄?” “你知道‘含蓄’两个字怎么写的?对了,我是来跟你说一声,周末楚江那边我去不了了,你还是自己去吧。” 叶南肆正不高兴她不知道江舟的联系方式,这边又放他鸽子,于是嘟囔:“临时变卦不好吧,我把周末时间都安排好做其他的了。” “本来我还想告诉你,江舟家住在楚江,离开研讨会的地方只有二十分钟的车程,并且,这个周末他会回去。你开完研讨会,还能找人交交朋友什么的,现在看来没那个必要了。行,我克服克服困难,自己去吧。” 叶南肆一秒变脸:“别啊,你老师我是那种喜欢刁难学生的人吗?有困难你说嘛,行了,研讨会我自己去。” 沈应知在心里比了个大写加粗的“V”,但面上不显山不露水。 “但是,”叶南肆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小心思,补充,“寒假的青孟山义诊我已经给你报名了,这个你准备准备,近期就要培训了。” 沈应知眉头一拧:“我还什么都不知道呢,你就给我报名?再说了,你都不让我考虑考虑?” “你只要知道,我是带队老师就行了。考虑?有什么好考虑的,研究生这种东西,最终还是我选你,不是你选我。再说了,你是未来的医生,要胸怀宽广,哪能一天到晚尽想着谈情说爱,正经事也要做的。” “我也不一定非得考你的研究生啊。” 但这根本威胁不到叶南肆:“哦,那你可以试试,看除了我,还有谁敢要你。” 所谓斯文败类,沈应知觉得自从认识了叶南肆之后,就再也找不到比他更适合来诠释这个词的人了。 研究生是肯定要读的,跟着叶南肆也是最好的选择,这一点她从未怀疑过。只是眼下,黄风雁的状况又不稳定,周尽城和她之间的事瞒不了多久,黄风雁总会知道。 她原本计划在此之前多陪陪黄风雁,然后慢慢开导,平时在家里时间不多,她就指望着寒假。 可叶南肆的出发点也是为她好,她反抗一下意思意思就行了,真正落到现实中,她知道自己不能拒绝。 培训是从中秋节之后开始的。下乡义诊是海城医科大坚持了十多年的公益活动,为了提升海城医科大的社会形象、培养学生的耐心和社会责任感而存在的。一开始是学校官方组织,后来慢慢变成了学生自发组织,但需要有专业老师带领。 因为组织的正规性和专业性比较强,所以参加活动是有学分可以拿的,并且表现得好也是可以纳入他们本校保研的资格考查,和毕业生的夏令营自主报名不同,这个主观性很强。用叶南肆的话来说,主要看眼缘。 毕竟不属于学校教学系统内的活动,培训的时间基本上都是学生们牺牲了课余休息换来的。 十一月初,晚秋,一节培训课上到了晚上十点多。外面下着雨,玻璃窗被室内的热气糊了一层,看过去灯火朦胧。 一起来参加培训的还有沈应知的另一个室友秦厘,她沉默寡言不太好相处的样子。 秦厘一个人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栗色大波浪卷长发披在肩头,耷拉着盖住了半张脸。 课程结束,选搭档,沈应知看了秦厘一眼,走过去,问:“秦厘,我们组合?” 秦厘抬起头,眼神淡漠:“行。” 填了表,向末和涂图便端着一碗麻辣烫走了进来,和秦厘打招呼,对方给了一个没有表情的眼神就走了。 涂图还好,向末却是不能忍,当下把麻辣烫往桌子上一甩:“哎,不是,神气啥啊?不就是个暴发户富二代嘛,一天到晚拽得跟个二五八万一样,有必要吗?” 沈应知把表格交给负责的同学,饿得有些扛不住,拿了麻辣烫就开始吃。 向末看她不接自己的话茬,委屈极了:“你都不安慰我一下?” 沈应知抬眼,吸了一口红薯粉:“嗯,就是就是。” “就是什么啊就是,你个墙头草!” “嗯,”沈应知转移话题,评价道,“土豆片很入味,豆腐也很嫩,海带有嚼劲,藕片却是脆的,最关键是这汤,是不是换老板了啊,鲜辣并且酸味适中!” 向末火气很旺,对她这个回答不满意,一把夺了过去:“没心没肺的东西,找你的好闺密秦厘吃去吧。” 手里一空,沈应知慌忙把那口玉米肠塞入嘴里,还来不及说下一句话,向末就端着东西跑了。 她不解,问涂图:“她俩闹矛盾了?” 涂图摇头:“对于义诊末末也有想法,比秦厘先报名,资格也够,谁知道后来就被秦厘挤下来了。”换了表情,涂图又八卦道,“周大帅哥今天电话都打到宿舍了,打你手机你怎么不接啊?” “我手机没电了,一下课就跑来上课,饭都没吃一口。”说完,沈应知看了看腕表上的时间,心里惦记上了涂图那句话,于是收拾了东西就回了宿舍。 给周尽城打过去,对方没接。 然后,接下来的三个月,两人断了联系。 第5章 我的初吻还给你留着呢 施仰翻雪出来,艰难地呼出一口白气,凑近了周尽城,用只有对方听得到的声音说:“山下上来了一队人,我好像看到小沈医生了。” 零下二十多摄氏度的青孟山顶,被米把深的大雪覆盖,四周是空旷寂寥的松柏树林。 也许,他们的竞争对手就在咫尺之间,不过也有可能,对手早就已经挨不住下山了。 总之这个环节,挑战的是野外综合生存能力。仅携带极少必需品来到青孟山海拔五千米的高度,结伴生存不少于三百个小时,并在此过程中完成一些高难度的任务。 成功完成此环节的人可以进入终极环节——单兵战斗能力展示。 不管怎么样,这场十大军校联手的军事竞赛已经接近尾声,输赢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能拖同伴的后腿。 周尽城趴在施仰身边没回话,长长的睫毛上覆满霜雪。 而后,他轻轻将望远镜从身后抽出来,顺着陡峭的山体往下看,一队和雪色融为一体的人正在对面的谷底移动。 为首的是个男人,跟在他身后的第一人,从身形上来看的确像极了沈应知。 ——那个抱起来软软的、香香的,放在心尖上都怕被人惦记的女人。 他们三个月没联系了,这段时间周尽城先是去南海参加了一场现代军事技能培训,回来之后就接上了军事竞赛。而这些都是必须和外界断开联系的。 没见着的时候还好说,如今,人可能就在眼前了,周尽城再想要把内心深处的那份汹涌和动荡压抑着,大概就需要更强的克制力。 施仰似乎看了出来,哑笑:“我还以为你会不顾一切地冲下去。” 周尽城放下望远镜:“要是我一个人的话,我早就下去了。” “顾及着我呢?” “你说呢?” “哎哟,感动啊。没有色令智昏,不容易。” 周尽城抬手看了看时间:“最多到明天黄昏,我俩的生存时间就够了,到时候,你先回大本营。” “你呢?” 周尽城扯起嘴角,冻僵的脸上露着一股子恋爱的酸味:“我看媳妇儿去。” “我去,”施仰又钻进雪堆,“就没见过你这么急色的。” “老子和她三个月没见了。你没女朋友,你不懂。” 施仰受伤道:“不带这么摧残祖国的花朵吧!” 周尽城笑道:“花朵?你?”他翻了个身,将自己隐于雪中,“狗尾巴花吧?” “滚你的!再说了,狗尾巴花怎么了?花花草草都要被你们这些人搞个种族歧视出来,给条活路行不行?” 周尽城轻声一笑,接着就不出声了。 不远处,山下那队人走得很慢,似乎很艰辛。 来之前没想到进山的路那么陡峭和崎岖,更是没有想到大雪封山,车只能停在镇子上。剩下十公里左右的山路,都必须靠步行。 青孟山区平均海拔三千米,最高峰达到了六千米。地势险要,土地贫瘠,交通闭塞,人烟稀薄,并且村落非常分散。 叶南肆带着十七个医学生组成的医疗队伍,有七个本科生、十个研究生,都是从医大各个专业选出来的拔尖人才。 但是,人才在正常环境中是人才,到了极端环境下,就不见得还是人才了。 这才走了一半路程不到,就有三个女生因为体力不支把行李丢到一边赖在地上不走了。 叶南肆这个人是不触及原则性的问题一般都不会发脾气,并且他是个很懂怜香惜玉的人,于是自己蹲下背了一个看起来最严重的,剩下两个由其他人搀扶着。 沈应知喘着粗气,将其中一个人的行李背上了自己的肩膀。 秦厘走过去问:“你行不行啊?别逞强,我看你脸色那么白。” 沈应知摇了摇头,表示可以继续。 天彻底黑下来之前,大雪在山谷的寒风嘶鸣中又开始下了起来,越来越窄的小路再加上冰滑,每走一步都让人提心吊胆。 距离目的地还有三公里的时候,山谷一侧的山腰里突然出现了几束手电筒的亮光。 没见过这种阵仗再加上想象力丰富,那群大学生下意识地惊叫慌乱起来,有的甚至丢掉行李就开始不要命地往山下跑,生怕是遇上了打劫的。 沈应知在这群学生中自然是非常淡定的那个,但架不住其他人的推搡,本来身上背的东西就多,重心不稳,再加上环境原因,没两下就被搡倒在地。 叶南肆一边拼命地维持纪律,一边向山腰上的人喊话,但场面还是不受控制地陷入了不曾预料的混乱当中。 沈应知在雪地上溜了几米之后,伸手朝路边抓去,那里长着几丛不知名的植物,隐藏在雪中。 手心触碰到的先是寒凉,接着就是坚硬的割划,然后剧烈、钻心的疼痛就冲击了她的大脑。 她忍着没叫出来,并且没有松手。 “不要怕,”有人回应了叶南肆,“我们是北方军校的学生,在这里搞军事竞赛,刚才在大本营看到你们,这里天黑路滑,我们教导员让我们出来帮你们。” 虽然不是周尽城的那所学校,但听到军事竞赛,不知道为什么沈应知就是感觉周尽城在这附近。 她刚一起身,那帮军校生就已经来到了他们的面前。 叶南肆有些尴尬:“不好意思,我们这边姑娘多,胆子小。” 其中一个军校生,黑黑高高的,乐呵呵地一笑:“是我们的不对,不该不打招呼就出来。你们是要去泉山村吧?” “对。” “不远了。这样,把你们的行李都给我们。走不动的我们背你们过去。” 叶南肆没接受:“这怎么行,按年龄来说,你们都是一样的大学生。” 那人又笑了,包裹在军装里的身体坚硬又强健,说话时中气十足:“那是不一样的,我们是解放军。” 说完后不再给他们反驳的机会,几个人迅速麻溜地把十几个大学生的行李接过去背在了自己身上。 这样折腾下来,等到了泉山村,在空地上扎好帐篷,已经到了深夜。 叶南肆在大家的帐篷中间烧了个火堆,几个没怎么出力气的女生围坐了过去。 沈应知借着手电筒的光坐在帐篷里处理手上的伤口,不时地听到帐篷外面的笑声。 秦厘拉开帐篷钻了进来,一身冰凉加满身烟草味。 “我来帮你。”不是询问的语气。 沈应知毫不忸怩,伸过手道:“你抽烟了?” 秦厘抬眼:“你讨厌?” “没,嘶……”掌心里扎了不少坚硬的刺,秦厘下手不轻,沈应知吸了一口凉气,继续说,“我城哥也抽烟的。” “嘁!”秦厘不屑,“你怎么勾搭上周尽城的啊?” “我们一起长大的。” “哦,天时。” 沈应知没否认。 秦厘问她:“从小一起长大,所以呢,就会在一起?” “至少,我没想过跟别人在一起。” 秦厘把最后一根刺挑出来,然后拿酒精给她消了毒:“我以前,也是这么想的。” 沈应知没能将那个话题继续下去,被叶南肆打断了,他走过来趴在帐篷口问:“不出来烤烤火?” “太累了,”沈应知摇头,“想睡。” “看你兴致不高,跟你说个好消息,”叶南肆搓了搓手,“你城哥就在这座山里。” 沈应知心头一软:“我知道。” 第二天傍晚,倒数第二个竞赛环节接近尾声。 头顶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周尽城警觉,立马睁眼,踢了踢施仰。 两人竖起耳朵,定位到了声源。 大概在他们藏身之处不到三米的距离,雪层下面的松针常年积累,被风雪侵蚀,踩在上面的声音格外不一样。 从脚步声可以判断出来人的大致身高体重,周尽城给了施仰一个眼神。 施仰心领神会,然后两人伺机而动。 脚步声越来越近,隔着一层厚厚的雪,外面天光如何,两人都不知道,而腕表上的时间则清楚地告诉他们,他们的三百个小时,只剩了半个小时了。 来人一直往前走,路线几乎是笔直的,似乎已经非常确定周尽城和施仰的位置。 施仰伸出右手,跟周尽城倒计时,每收起一根手指,来人就距他们更近一步,直到五根手指全部收起,那人正好停在他们头顶的正上方,不动了。 周尽城知道,他们的藏身之处被发现无疑了,并且那人手上掌握着这场角逐的主动权。 可他从来就不是个会在原地束手就擒的人,施仰也不是。 就在那人举起手上的标识,准备终结两人的竞赛之路时,周尽城和施仰一个弹跳起身,并一手刀砍断了横在他们中间的那堵雪墙。 霎时间,白色雪沫在那方寸之间如风暴一样腾飞肆虐,没给对方回击的机会,两人合力将他推进了之前他们的藏身之地。 撕开了那层神秘的雪盖,原本的藏身之地,现在就成了一个陷阱,被生擒的人在陷阱里扑腾了两下,破口大骂:“周尽城,我去你的!” 周尽城大笑:“于盏,你也太衰了,两年都用同一个套路。说吧,盯我和施仰多久了?” 于盏老实交代:“我压根就一直跟在你们身后。” 周尽城一巴掌呼过去:“然后就等着老子和施仰把其他人干掉后,你来个黄雀在后?” 施仰跟着踢了一脚,但没踢到他身上:“你小子也太会打小算盘了。” 于盏叹了口气:“早知道我跟着你们,就等着我往里跳吧!谁也不比谁磊落,赶紧把我弄出去!” 周尽城抓了一把雪丢在他脸上:“给你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说出你的同伙,我和施仰放你出来。” 于盏摇头:“算了吧,小门一开始就弃权了没上来,我也就形单影只才会借你俩东风。” 然后抬手指了指天空,“这个环节已经结束,我认输。” 周尽城眼睛往身后一瞟,然后说了句:“是吗?” 紧接着,在施仰都没反应过来之前,周尽城一个侧身后旋踢,穿着军靴的腿就带着他浑身全部的力量落在了身后的松树上。 “啊——” 伴随着一声惨叫,一个黑色的身影“扑通”一声从身后的树上掉下来,把周尽城面前的雪地砸出了个大坑。 “城哥!”小门抬起头,一脸求饶的表情。 于盏绝望…… 周尽城二话不说,提起小门的衣领把他也给扔进了陷阱里,然后教训:“脑子不想事儿?以为把我俩淘汰了就行?不知道黄雀后面还有猎人?你俩是其他学校派来的奸细吧?能活到现在,真要感谢我和施仰顾及同门手下留情。还有,‘城哥’两字只有我媳妇儿能叫。” “不是,城哥,啊呸,尽城哥,你把我扔下来是什么意思?我们都认输了,你们这不是多此一举吗?”小门号叫。 周尽城对他俩无话可说了,起身准备下山。施仰幸灾乐祸:“给你俩创造一个患难见真情的机会。不用感谢我们,这个坑就不收你们费用了,记得给好评哦,亲!” 于盏抓起一把雪就朝他俩背上砸:“善待俘虏懂不懂啊?你俩回来,珍惜我们给你们垫底的机会行不行?放我们出去,回头还是战友啊……这冰天雪地的海拔又高,没有遮蔽,会死人的好不好?” 周尽城和施仰脸上挂着贱兮兮的笑容,并没有回头,生存时间到,自然会有人来接他们。 而周尽城现在心里哪儿还管得了别人,他已经恨不得飞到沈应知面前了。 经过了一天的休整,义诊团队的十几个人基本上已经适应青孟山的海拔和天气。 只是要他们立即开始工作,估计一时半会儿还有点吃不消。 叶南肆只好带着两个男生先去几个村子探路,了解一下基本情况,秦厘闲不住,身体素质又好,就跟着一起去了。 沈应知缩着身体躲在帐篷里看资料,天暗下来的时候,她伸手去拿手电,忽然指尖就碰到了一个凉软的东西。 抬头,眼前一黑就被人给圈进了怀里,接着帐篷被拉了起来,逼仄空间里气息纠缠。 他身上还带着寒气结冰后的冷硬,隔着厚厚的衣服也掩藏不住心脏有力的跳动。他低下头,冰凉的嘴唇贴着她的脸亲了亲。 “媳妇儿,”他抓起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你摸这儿,我的心都要炸了。” 被这么直接定义着,沈应知的小心脏都炸成了烟花,强行压抑着起伏的情绪,装作惊讶的样子问:“怎么搞的啊?” 周尽城又亲了一下她的脸,带着诱导和诱惑的声音,低低地说:“想你想的。” “哎,”她继续装,用很无奈的语气说,“我真是害人不浅啊。” 周尽城低声笑了笑:“可不是,但只准害我一个。” “好,只害你一个。” 怀里的人换了个姿势,面对面坐在他大腿上,双手勾着他脖子,发梢的香气在冰冷的空气里撩拨着他本来就不平静的内心。 周尽城下山途中遇见了黄建平,最终还是不得已回了一趟大本营,简单换洗并报告了战绩之后,偷偷溜出来,他的时间有限。 见时机合适,他清了清嗓子:“那个,我的初吻还给你留着呢,你要不要?” 明明紧张纯情得要死,却偏偏要用故作轻佻的语气说出来,沈应知听得浑身一软,接着非常主动地倾身过去,在他嘴唇上啄了一下:“要。” 说完后,她也没打算看周尽城的反应,再度贴了上去,但因为不得要领,只是轻轻地咬着他。 清浅的鼻息喷洒在他的脸上,让他不自觉地收紧了手。 周尽城心里高兴,没任何动作,由着她胡来。 感受到对方的不积极,沈应知放开他,问:“怎么了?” 周尽城笑,腾出一只手在她脸上摩挲,语气宠溺:“你怎么比我还猴急?” 也就是帐篷里光线暗,否则周尽城一定能看到沈应知那张脸其实已经红到爆。她强忍着紧张,问:“你不喜欢?” “喜欢啊,喜欢得要命。” “那……那你还愣着干什么?” 这已经不是暗示了,明示得不要太简单粗暴,沈应知已经把矜持当成饭吃掉了,周尽城也就没什么好端着的了。 他一手搂着她的腰,一手扣着她的后脑勺,身上带着未散去的雪松味裹在纯雄性的气息中压了过去。 真正占据主导地位后,他慢慢引导着她,一个非常纯情的亲吻由循序渐进慢慢变得炙热火辣起来。 在长达六年的分离中,对彼此的思念和爱恋日益剧增,却无处释放。如今终于碰触到了那个人,就想一直抓在手里不放开。 帐篷里的气氛已经暧昧升温到了一种极限的状态,两个人纠缠在一起,方圆十米的山水人事都逐渐遁形。 周尽城吻得有些忘我了,骨节修长的双手箍紧了她的身体,在她温软细碎的声音中逐渐沉溺,似乎不管怎么索取都觉得不够。 沈应知喜欢他,已经喜欢到了没有底线和原则的地步,如果可以一直这样下去,似乎也没什么不可以。 山风擦着帐篷呼啸而去,周尽城怀里的柔软和细腻被他的肆意和疯狂逐一吞噬,她伸手握住他那双已经有温度的手,十指交握,互相贴合。 浓烈变淡,烈火平息,他是花了相当大的精力才说服自己适可而止的,放开时沈应知已经瘫成了一汪水。 “我得回去了。”他还搂着她,在她耳边低语,顺便又亲了一下她的脸颊。 沈应知抓着他的衣服没松手,不满意:“你才来了五分钟不到。” “乖,我搞竞赛呢!”他解释,“本来就只有半个小时,来回路程……下次我跑快点。” “下次,下次我去找你,那样我们就有半个小时的时间。” 听到她这么说,周尽城先是一愣,接着心尖一颤,说什么也不舍得走了。难怪以前人们都说温柔乡是英雄冢,这玩意儿果然上瘾,而且还无药可医。 周尽城在心里骂了自己是浑蛋之后,狠着心起身,一脚踏进夜色浓稠的风雪里,连头都没敢回。 叶南肆带着秦厘他们回来的时候,沈应知和其他同学已经把晚饭煮好,并烧起了火堆。 雪下得小了,天气预报说明天就能停,太阳大概要出来了。 四个人坐在火堆边,叶南肆喝着热水,秦厘烟一根接着一根抽,其他两个同学一直没开口。 沈应知往火堆里添了一根木头,开口问:“遇到讳疾忌医的了?” 叶南肆放下杯子:“要是讳疾忌医还好办。”他没继续那个话题,而是开始布置任务,“明天上午,一个研究生带俩本科生,分头行动,一组至少要负责一到两户人家,进行基本的医疗普及和宣传,尽可能地让这里所有人都能来参与我们此次的义诊。有病看病,没病预防。” 有个一同前去探路的同学问:“那要是再遇到今天这种情况呢?” 叶南肆眉头一皱,眼神里是深深的忧愁:“多跑几趟。还有明天,应知你先不跟秦厘一起,你跟着我,有事。” 沈应知抬头看了那几个人一眼,然后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山里的气温到了晚上下降得很快,吃过晚饭后,简单洗漱完毕,两两一组就钻进了帐篷。 沈应知找到叶南肆,他正支着额头,愁眉紧锁。 她问:“遇到什么事了?” 叶南肆叹了口气:“有个孩子,8月龄,呼吸急促,口周发绀,有心衰的迹象,据初步诊断应该是高原性心脏病的症状,需要及时治疗,否则,可能就来不及了。” “说服不了父母?” 叶南肆摊了摊手:“他们信神。” 来青孟山义诊,是叶南肆计划了很久的事情,这个地方落后、偏僻、环境恶劣、民风彪悍,却是一个高原性心脏病群发的地带。他带着好意也带着私心而来,却没想到一来就碰壁。 作为一个医学狂人,这样一个地方于他而言,就像是作家的灵感缪斯,会给他带来医学研究领域的兴奋和震撼。但是作为一个医生,他内心深处,有的只是仁慈。 “你觉得,我能说服他们?”感受到责任重大,沈应知非常认真地问。 叶南肆说:“那家人也姓沈,你们是本家啊。”而且脸上的表情看起来不像是开玩笑。 沈应知惊讶道:“你……你是认真的?” 不远处火堆发出“哔啵”一声,木头燃尽,火苗在风中摇了两下彻底熄灭了。 最后一场风雪趁着夜色正浓,紧锣密鼓地飘洒着。 山中归于宁静,沈应知回帐篷,朝周尽城离开时的方向看去。 那里白雪封顶,松林密匝,无迹可循,但她知道,他就在那里。 第6章 城哥,抱 北风沿着山体往下吹,晚间松林黝黑,被风吹得成片地倾斜,树梢上的积雪簌簌飞落,被风带着飘向远方。 暖黄色的光从迷彩涤纶帐篷里流出来,周尽城踮着脚贴着布料小心翼翼地往自己住处走。 突然手腕一凉,两条胳膊被反锁到背后,他刚准备反击,整个人就被带进路过的帐篷里了。一个带着戏谑与复仇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枉我把你当兄弟,你竟然落井下石!” 听到熟悉的声音,周尽城放松了戒备:“落井下石?于盏,用词不准吧!再说你都黄雀在后了,我隔岸观个火怎么了?” 说不过他,于盏换套路:“你怎么这么行呢?知道我和小门今天被黄老头挤对成啥了吗?” 这里面不止于盏一个,背后传来了至少三个人的笑声。周尽城给出态度:“行了,算我对不住你。” 于盏松开他,走到他面前:“一句对不住就完了?我和小门可是当着十所军校一两百精英的面把脸都丢到外太空了,你不得表示表示?” 周尽城扭头,见小门靠在施仰身上双手环抱,咧着嘴笑。施仰整个人被裹成了个粽子说不出话,瞪着眼等他解救,另一个人是小门在学校的室友飞三儿。 “哎,”周尽城没想到他们还弄了个这样的架势,“不是,不就一次竞赛嘛,搞得这么正儿八经干什么?” “这话该是我们问你和施仰吧,”于盏装作生气,“差点被你们冻死。被救上来的时候,黄老头那一脸看到狗屎的表情,我告诉你,我的人生从此就有阴影了。” 周尽城妥协:“怎么就这么玻璃心呢!那你说,要我怎么补偿你们?” 小门先按捺不住,欢快地跑过来,纵身一跳就挂到了周尽城的背上,用非常没有威胁味道的语气威胁:“把你的好烟都贡献出来,还有,要帮兄弟们脱单。” 周尽城身体一侧,把小门从背上甩下来,顺便轻踹了他一脚:“你才多大一点,别整天跟他们一起混,小心被带坏。还有啊,帮你们脱单?当脱衣服呢,说脱就能脱?” “你吃肉总得让我们喝点汤吧。再说了,我们哥儿几个也不差啊,哪一个出去随便给拾掇拾掇,也是妥妥的小鲜肉!”于盏说。 周尽城一把将钳制住施仰的飞三儿推开,撕了施仰嘴上的封胶。施仰这边憋足了气,一来就破口大骂:“于盏你脑袋是被冻炸了吗?敢玩我?还脱单,信不信老子把你裤衩都给你脱了,冻不死你的。” “同志,”于盏拍了拍施仰的肩膀,表示占据主导地位的是他,“看在我们所剩不多的革命情意上,我劝你还是不要这么傲娇,现在谁脱谁裤衩,谁冻死谁还不一定呢!” 这帮在军校里待了快四年的人,别的没有,狠劲却是一个赛一个,好汉不吃眼前亏。施仰口水一咽,把剩下的火气憋回去,没出息地请求周尽城:“不然你让小沈医生给他也介绍个小医生?最好是以后能上手术台的,一个不乐意能拿着手术刀把他往死里捅的那种。” 周尽城背上一麻,默默地就想到了他家姑娘,不过沈应知那么喜欢他,肯定是舍不得捅他。 “咳咳……”他努力地正色,“这么说我们可爱的医务工作者,不道德吧!” 可爱?”施仰浑身被绑着,脸上的油彩都还没洗,五官一皱,看起来相当滑稽,“我看是你对‘可爱’这个词有误解。于盏,快点给老子松开,影响到我明天的比赛,信不信我给你找个夜叉。” 于盏本来就是开个玩笑,但被他那么一说,又想到自己和小门的惨败以及惨败之后受到的屈辱,当下一个不高兴,随手又撕了一块胶布给施仰的嘴封了个严实。 四人闹腾开去。 周尽城看他们只是闹着玩,就不再逗留。出了帐篷,周尽城准备回自己的住处休息,没走两步就被黄建平拦住叫进了他的屋里。 站定了,黄建平直截了当地说:“你目前的积分排在第一,但是别大意,我听说北边那所学校里有个新人,和你差距不大。” 周尽城点了点头:“唐扶生,还行。” “还行?后生可畏啊,人家才大一!” 周尽城来了兴致:“哎,黄教导,和我大一的时候比,谁更厉害?” “自然是他。” 周尽城心中默念:“……嗯,长他人志气!” 黄建平大概是看出了他心里的小九九,摆出一副严肃脸:“你大一的时候虽然在竞赛中得了第一,但你的对手并没有现在的你强,而他,他现在的对手是你。”这算是变相夸赞了,而后又说,“把四连冠给弄丢了,南边军区的七十八师你就别想了。你自己掂量掂量。” 黄建平多的也不说,交代完后把他赶了出去,自己又去琢磨其他的去了。 一夜风暴过后,青孟山的雪在第二天凌晨终于停了。 太阳光很冷,一点温度都没有,医用帐篷外面的雪结了冰,踩在上面硬邦邦的。 沈应知盯着叶南肆脸上的冻伤,说实话有点鄙视,但又有点幸灾乐祸,边帮他处理边说风凉话:“脸没了正好,也省得招人惦记。” 叶南肆不乐意了:“这位军属同志,说话能不能不要这么刻薄?我还指着这张脸去讨人的欢心呢!” 沈应知低声笑,拿了冻伤膏递给他:“江舟的口味不是你这样的。” “那他喜欢什么样的?我变也变给他。” 沈应知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说:“怕是你变不了,他小时候喜欢《美少女战士》里的火野丽。 你知道的,她的标签就是御姐、美腿、黑直长。” 叶南肆笑得不怀好意,打断她:“我们小江口味这么奇特!” “奇特?嗯,你还变不变?”沈应知笑。 “硬件上不允许,”叶南肆随便擦了点冻伤膏,“但他的爱好我无条件支持。” 收了医药箱,两人准备再次走访昨天的那家人。 出发前,叶南肆将昨天夜里他整理的资料递给沈应知:“高原性心脏病,了解一下。” “你的意思是?” 叶南肆没否认:“一般分为急性和慢性,前者多发于小儿,后者多发于成人。我昨天晚上去找这里的村长了解了一下,青孟山区现在的常住人口,多为解放后期的移民,也就是说,多数人之前并没有高原生活的经历。” “所以你推断,这里有人患有高原性心脏病?” 叶南肆摇头:“不是有人。”他非常肯定地说,“是多数人。” 闻言,沈应知心头为之一振,好像突然间明白了点什么东西。 再抬头,一堵看不出年代的石砖墙便出现在两人面前,砖墙后面站着一个姑娘,冻得红肿的手上拎着一沓黄纸,纸上有红色符号,因为离得远,内容看不清。 那姑娘见到两人拔腿就跑,没几下就钻进了屋,在两人没跟去之前“咣当”一声关了大木门。 接着,走到院子里的两人就透过门缝看到屋里生起了火,不大,但一句“喝了就好了”的话传到两人耳中,还是让沈应知和叶南肆立刻觉得有情况。 那清晨的寒风穿过山谷,裹着冬日仓皇的不安随着两人推门卷起了地上刚烧成灰的黄符,呼啸着在屋子里打了个旋儿消散了。 蹲在灰烬边上的中年妇女,猛然抬头,双目赤红,一张脸颧骨凸起,两坨紫红的冻伤随着说话的动作抖动,她站起身体,面目狰狞地要找他们拼命,咆哮:“谁让你们进来的。” 叶南肆张开嘴,刚想解释,忽然一记钝痛便从后脑勺上蔓延开来。 那个两分钟前在院子里见过的女孩,手里拿着锄头,木头柄正对着叶南肆的脑袋,翻面朝下的黝黑处沾上了鲜红的血液。 沈应知见势不对,大步走过去,刚准备夺下那姑娘手上的锄头,就被人用锄头的另一端给对准了,并朝她吼:“赔我弟弟的药!” 药?两人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这是这一带比较流行的迷信做法,人生病了不去看医生,反而会去找人开符烧了化水喝。 可能是因为气压低的原因,叶南肆脑袋上的伤血流不止,顺着乌黑浓密的头发流下来,在后背的白大褂上淌出了一条长长的血痕,因冬日寒凉的空气又瞬间凝结了。 “别,”沈应知掌心摊开对准那女孩,“我们就是来给你弟弟看病的,乖,把锄头放下。” 那个看着像是妈妈的女人朝他们冲来,黑色旧皱的外套上沾满了灰,凌乱的头发像是很久没洗了,耷在脸上油光可鉴,她眼珠凸出,已经歇斯底里:“滚,谁稀罕你们瞧病,骗子,没病都被你们给治死了!” “阿姨,”沈应知试图讲道理,“我们不是骗子,您儿子现在的状况真的不是你们几碗……你们的偏方能治得好的,您信……” 话还没说完,肩膀上就传来一阵剧烈痛疼,沈应知努力忍住不叫出来,扭头,看到自己右肩上的衣服已经破裂,皮肉绽开,一瞬间鲜血直流。 紧接着,身边那个看起来应该还不满十八岁的姑娘眼睛都不眨一下地指责:“我爸就是被你们这样的人给治死的。” 那声音带着极致的绝望和愤怒,声音里的颤抖是真实的,眼睛里泛着的恨意也是真实的。 这场景,说实话,沈应知在医院见习的时候,见得不少。 但真正面对的时候,她还是震惊,震惊到那姑娘用锄头生生把她推出门后,她都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大姐,您听我解释,”叶南肆没有放弃,也不管自己头上的伤,扑上去:“您儿子现在的状况真的耽误不得了,我建议您及早就医。” “就医?”那女人抄起手边的东西就往叶南肆身上砸,“给我滚,滚得远远的,穿一身白,来丧谁呢!” 屋内发出一声低泣,两人被推到院子里,木门再度被关上之前,里面那女人发出“哇”的一声号哭。 “孩子,你再给妈哭两声听听,别睡啊……” 站在院子里的两人互相对望一眼,谁也没说话,没有去关心对方身上不同程度的伤,而是非常有默契地再次上前,推门而入。 沈应知更是非常直接地走过去,一把推开那个怒目瞪圆的姑娘,从那中年妇女手中把孩子给抱了过去。 她找了个通风的地方,解开那孩子领口的扣子,抬头,泛红的眼睛里水光潋滟,大声吼:“别过来,”随即拨通秦厘的电话,一句废话都没有,“氧气瓶,泉山村18号,快。” 叶南肆凑过去,用随身带着的仪器进行简单的检查:“脉搏、血压均在正常值以下,心衰迹象明显,瞳孔扩散,生命迹象正在衰退,需要立即……” 这边话都没说完,那边又是一棒子闷在他的脑袋上,差点把他给砸晕过去。 叶南肆忍痛,脾气上来了,一个用力将那姑娘手上的锄头给拽了过来,丢了出去,道理讲不通了,朝她吼:“我们这是在救你弟弟,这么大的姑娘了有点智商行不行?” 那姑娘红了眼,去沈应知怀里抢人:“我们不需要你们救,要不是你们把弟弟的药给弄没了,弟弟现在已经好了。”说着“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沈应知低着头对那孩子做急救工作,表情尽管凝重却十分平静,似乎身边的混乱和她并不在一个空间里。 直到受伤的那只胳膊被人用力一扯,回头,对视上那中年女人近乎哀求的目光,那目光让她熟悉又惧怕,不自觉地分了神。 那女人下手没轻重,一个用力,只听“咔嚓”一声,沈应知只感觉自己右手脱力了,接着难以形容的剧痛便将她彻底淹没在寒冬腊月冷清的空气里。 她的胳膊脱臼了。 被人生生给拽脱臼的。 叶南肆见状,在那女人没反应过来前,不由分说地抱起那孩子就往外跑。 反正道理是说不通了,在医生的眼中,此时此刻他只想用一切能够拯救生命的方式去拯救孩子。哪怕他会被背后的人用乱刀砍死,但没死之前他都是一个医生,是医生就得治病,就会去救命。 天上的太阳沉默地看着地上发生的一切,偶尔一阵风吹过,呜咽一声卷起枝头染了霜雪的枯叶,接着,又恢复如常。 “放下我的孩子,”女人和那姑娘在叶南肆身后追着,“救命啊,有人抢我孩子了。” 沈应知忍着剧痛,起身去追叶南肆。 在院子外面遇到了向他们奔来的秦厘,两人配合默契地给那孩子戴上了氧气面罩。叶南肆刚松了一口气,不远处乌泱泱地拥来了一大帮人,嘴里吆喝着,手里挥舞着各种农具。 带头的是昨天有过一面之缘的村长。 来青孟山义诊,提前联系过当地负责人,但叶南肆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即便是当地负责人,也不见得多有主张,智商严重欠费,难怪这里穷得光天秃地的。 身后的女人还在哭号朝那伙人呼救,叶南肆怀里的确抱着人家的孩子,面对一群彪悍的人,沈应知知道他们已经是有理说不清。 往上三公里的山顶,一场军事竞赛已进行到尾声。 目标:解救被困山中的人质。 时间:三个小时。 方式:单兵作战,可以使用任何干扰、摧毁的模拟手段,先找到并安全解救全部人质的人获胜。若同时找到并解救,在过程中消灭的敌人多便获胜。 人质方位未知、数量未知、性别未知。 这需要参赛者具有非常严谨缜密的逻辑推理能力和超强的个人作战素质。 比赛开始前,施仰找到周尽城,问:“哎,要不要联盟啊?” 周尽城挑选好武器,一眼就看出施仰心里的小算盘:“别走于盏和小门的路子,我俩的对手是唐扶生。” “嘁,乳臭未干的小子。爷爷我当年参加比赛的时候,他估计还在早恋。” “所以说,别人还是比你厉害!” “怎么个意思?” 周尽城戴上墨镜,扭头出门:“意思就是,人家还有过早恋,你有过啥?” 施仰追了上去,一巴掌拍上去,被他躲开了,带着盛怒:“周尽城,你一天不挤对我,心里就难受是吧?” 周尽城笑了笑没说话,一个纵身疾步拐进了丛林,等施仰再去看的时候,连个人影都没了。 山腰处。 沈应知和叶南肆还有秦厘被村民们围堵,他们七嘴八舌地说着难听的话,孩子被女人抢了回去,那女人还十分生气地将氧气面罩给扯了丢下了山。 沈应知嗓子哽咽,眼睁睁地看着那孩子攥紧的小手慢慢没了力气,脸上好不容易恢复的生气在四周无知的喧嚣中一点点消散。 心头被一团火苗灼烧,那种无力感难以形容,她只是想要拯救一个生命而已。于是,她忍不住放声大呼:“让我们救他。” 但是,她的声音太小了。 她的呐喊就像一颗沉入大海的石子,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 那水面上激起的涟漪,只会像锯齿一样一下一下地割着她的心,痛的、难受的、绝望的,都是她自己。 那孩子在寒风中呜咽,哭声微弱却扯痛了她的神经。 她想救他。 本能的。 于是,她忘了自己身上的那件白大褂,在有人拿着扁担向她挥舞的时候,她还手了。 原本只是想吓唬吓唬这群医生的村民,见沈应知动手,也就一个个失去了理智。在他们看来,医生不是什么好人,医生会向贫穷的他们伸手要高昂的医疗费,并且还不一定能把人救活。 等剩余十多个医学生赶来时,整个场面已经混乱到不可控的局面。谁都看谁不顺眼,于是谁也不给谁留后路。 山中还未南归的鸟,在天上一掠而过,苍凉又寂寥的身影在辽阔的上方留下一抹浅浅的痕迹。 医疗小组基本上以挡为主,但被激怒的村民却红了眼,又加上看着沈家寡妇的孩子被抢走,一个个都是怎么狠怎么来,特别是对那两个带头的,一点不客气。 稀薄的空气,极低的气压,多数患有慢性疾病的人,在较量间最终还是力不从心。 沈应知单手握着一个身材魁梧的女人朝她挥来的棒子,说:“你脸色不好,别打了。” 那女人眼睛睁得很大,眼白占了大半,脸上虚汗直流,说话间“扑通”一声就倒在了沈应知的脚边。连挣扎都没有,就那么直愣愣地躺在雪地里没了反应。 沈应知抽了口气,说不上来是身体疼痛引起的,还是因面前突发的紧急状况而产生的。她伸出冻得通红的左手,给那女人做了个简单的检查。 结论是——心脏骤停,无脉搏及自主呼吸。 但还没死。她确信。 她给了自己三秒钟的时间来缓冲。 第一秒,看了一眼四周,混乱、无序,无人可求救。 第二秒,寻找到最有效的急救措施。 第三秒,她努力用左手将脱臼的右手搁置在那个女人的胸口上。 她跪在雪地里,将全身的力气聚集到左手上,开始为那人做胸外心脏按压。 肩膀上一直没能停止流血的伤口在她更加用力的施救过程中开裂,浑身看上去血迹斑斑十分可怖,她胸前挂着的那张志愿者胸牌上的照片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样子。 美丽、果敢又坚强。 周尽城成功解救了三名人质之后,根据现有的线索推断出,仅剩最后一名。 对手藏匿地点已经被他找到,只要沿着推断出来的路线往前走,不出半个小时,他就能为学校拿个四连冠。 可惜。 军用望远镜里出现泉山村的混乱现状,他也只用了三秒去思考。 第一秒,那里有人受伤。 第二秒,他们需要有人去帮忙。 第三秒,自己正是他们需要的人。 施仰也终于找到最后一个人质的所在点,在朝那里疾奔的过程中,看到了迎面朝他跑来的周尽城。 施仰停下来:“又被你捷足先登了,周兵王?” 周尽城脚步没停,把人质所在地的具体经纬度告诉了他,接着说:“快去,赶在唐扶生之前。”“不是,”施仰不解,“你干吗去?” “山腰那个村有人受伤。” “谁啊?” “不知道。” 施仰在他背后喊:“不知道你就去?不比赛啦?不怕黄教导毙了你?” 周尽城却没有回答,一道矫健又充满力量的身影朝远方狂奔而去。 施仰一跺脚,心想他俩这样互喊一通,想必位置早就暴露,继续比赛也是被在暗处的对手“击毙”的结果。 算了,他心里妥协,认识周尽城是他倒霉,跟着去看看说不定需要帮忙呢! 沈应知的背上又遭了一闷棍,但她并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胸外心脏按压不能中断。她咬着牙,额头上的汗垂直滴下落在她的手上,又流进了那女人的衣服里。 四周的混乱逐渐平息,一方面是这里空气稀薄,剧烈打斗让双方都进入了缺氧状态;另一方面,双方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伤害。 一群细皮嫩肉的医学生自然是个个都挂了彩,而村民那边也没好到哪里去,受伤的、胸闷的、心悸的、气促的…… 现场情况,紧急而混乱。 “快,”叶南肆一边给那孩子做急救,一边指挥伤得不是很严重的学生,“打120。”他们来义诊,毕竟带的医疗设备有限。 “可是打了也没用啊,这里车上不来。”有人喘着粗气说。 这里距山下的小镇有十公里的路程。 积雪覆满山,冰冻三尺,就算只身下山都会有一不留神滚下山断胳膊断腿的可能,何况要把这些伤者弄下去。 几个心悸严重的患者气喘、呼吸困难、发绀,表情痛苦。他们带上来的氧气瓶不多,顾了这个顾不了那个。 叶南肆后脑勺上的伤口还没处理,背上的血已经洇了很大一片。那孩子被秦厘暂时照顾着,他先去处理那些受了皮外伤的村民,经过一场打斗,双方之间的关系突然变得有些戏剧性。 在叶南肆和其他伤得不严重的医学生去给他们处理伤口的时候,他们竟然没有再拒绝。 村长手背上被撕裂了一个口子,他看着叶南肆,脸上表情扭曲:“叶大夫啊,我们也不是针对你们,只是我们村子里,真的好些个人都被你们给治死了。” 叶南肆没开口。 村长接着说:“不说别人,就说阿红家,她男人才刚过三十岁,拉到医院的时候还好好的呢,怎么就突然死了。死了就死了,还让阿红交那么多钱,我们山里人一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钱的,这不是逼死我们嘛。我知道你们是好心来给我们瞧病,可我们也是怕啊,谁知道你们会不会问我们要钱,还把人给治没了。”他有点难为情,“就是我没想到,打了你们,回头你们还给我们瞧病。” 消了毒,抹了药,纱布打了结,叶南肆才轻描淡写地回:“我们是医生,应该的。” 没再解释其他,譬如救人也有黄金时间,错过了就算是神仙都没辙,何况,他们不是神仙,只是和他们一样的普通人而已。 沈应知在雪地里保持这个跪姿已经不知道多久了,腿似乎已经扎根土地,不知道是冻的还是痛的,反正已麻木得没有了知觉。而她的上半身在颤抖,在脱力地颤抖,头发已经湿透,脸色,不,没有什么脸色可言了。 胸外按压约一万多次,可能更多吧,她没数过,只是在心里一直祈祷:“快醒来,快醒来……”当身边传来熟悉的声音,当她听到不止一道沉稳有力的脚步声踏雪而来时,努力平静了这么久的情绪,猝然崩溃。 就在这个时候,那女人一个急促的深呼吸,睁开了眼。 而沈应知精疲力竭地往身后坚硬的雪地上倒去,累得一根手指头都抬不起来了。 她看到了周尽城,看到了他接过秦厘手上的孩子,隔着不算近的距离望了她一眼,他没有走过来也没有停留,她看到他冷峻眉眼里波澜骤起的万种情绪。 一时间,沈应知觉得很安心。 竞赛结束。 黄建平将印有最终总成绩的单子往周尽城脸上一扔,满脸怒气:“最后一个‘人质’,吃你家米了还是偷你家人了你不去救他?” 周尽城身上还有因为救人没洗去的血迹,一脸正气:“报告!那‘人质’没生命危险,就是个比赛的模特……” “滚你的模特!”黄建平一脚踹上去,“军令如山懂不懂?这要是实战呢?你今天可就犯意识上的错误了。就因为你那点破烂感情会害死一个人你知道不知道?” “报告!”周尽城面不改色,“我去并不是因为知道沈应知在那里,而是看到了有老百姓受伤才去的。我以为,我们强身健体也好,提高技能也好,都是为了在需要时能够更好地保护老百姓!当时老百姓正需要我们保护,我们那个时候还把心思放在比赛上,就本末倒置了!” 黄建平看着他,脸上阴晴不定,等他说完,大吼一声:“说完了?” “报告,说完了。” “说完了,滚!滚得远远的,别让我看到你,否则我一枪崩了你。” 黄建平是真的被气到了,但周尽城又没做错。就算是换成了他,当时那种情况,他也不可能无动于衷。 可是…… 周尽城刚走,得了第一名的唐扶生的教导员就过来炫耀:“老黄啊,今年我们真是承让承让了啊。” 黄建平冷哼一声:“我们虽败犹荣,我告诉你十个唐扶生都比不上我们一个周尽城。”这是实话。 “那是,那是。”那个教导员满脸不屑。 黄建平叹了一口气,走了。 周尽城赶到青孟山县城医院的时候,沈应知还没醒来,她左手吊着点滴,右胳膊复位后绑了绷带。 他站在门口没进去。 指尖寒凉,心都还是颤的。 医院走廊上不算明亮的光照在他的侧脸上,勾勒出了流畅俊美的轮廓。但他那双清明幽深的眼里覆上了一片水汽。 他承认,当初带着几个战友跑下山,说完全没带私心是假的。他想确认沈应知在不在那群人当中,就算在,在不在受伤名单里。 可他没想到,他家姑娘不仅在那群人当中,还是伤得最重的。 而她,那时还在忘我地救人。 她埋着头,周身喧嚣与她毫无关系,也根本没有意识到她那件悄悄改变了颜色的白大褂,是多么惊心刺目。 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强大了? 小时候走个路都需要他牵着才不会走丢的人,怎么转眼间就能坚若磐石、无所畏惧? 带着那样的强韧和冷静,像一把锋利的刀,戳进了周尽城的心里,疼得他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 他的姑娘,本该由他去保护的,本该一辈子被他放在心尖上去疼爱的。 可他好像什么都没做,也什么都做不了。 “城哥!” 闻声,他一抬头,发现沈应知已经醒来正看着他,脸上挂着笑,向他伸出那只能自由活动的手,然后带着娇嗔的语气要求:“抱。” 第7章 我想让你依靠我 印象中,楚江最美的季节是春天。 道路两边高大的泡桐树会开满紫色的花,仲春傍晚柔和的阳光斜斜地照在从楚江一小到军区大院之间的那段路上,灰色水泥路两边沿着护城河摆放了很多木质椅子,隔几步就有。 风一吹,空气里都是泡桐花的香味,有些凋谢的花会落在路上、椅子上或是护城河里,流向远方。 或是,被沈应知收集起来,放进书包里。装不下了,身后的人会把自己的书掏出来,将空书包递过去:“给你,用我的。” “不要。”沈应知还生着气。 中午的时候,周尽城把沈应知给他的果冻送给他同桌了,那个长得也很好看的小女生,还是他们班的班长。 借花献佛没什么,关键是不能那么明目张胆,何况,沈应知的小气是出了名的。 周尽城跟在她身后,不敢靠近也不敢离得太远,裤子口袋里的东西被他捏着,一路上几次想开口给她,但都没机会。 沈应知小脸紧紧地绷了一路,回到家钻进衣柜里就开始哭,哭湿了沈昌和好几件军装,她心里想:以后再也不理周尽城了,再也不把好吃的留着给他了,再也不跟他玩了。 越想越伤心,伤心得连五点半的大风车动画片都错过了。 后来,黄风雁下班,就看到了一个非常有意思的场景—— 她和沈昌和的卧室里,隔着一扇衣柜门待了两个小人儿,一个在衣柜里面哭,一个在衣柜外面哭。 里面那个哭得雷声大,雨点小;外面那个哭得就显得很有诚意了,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手里还拿着月野兔小挂坠,是他用果冻跟班长换的。 沈应知不理他了,不给他做媳妇儿了。 天啊,那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他那小小的世界轰然崩塌,他只剩下了手足无措。 一旦喜欢上一个人,就会患得患失,那种潜伏在内心深处时不时就会发作一下的情绪跟随着周尽城,经年累月,竟然成了一种无药可医的隐疾。 以前他害怕一切沈应知会不要他的苗头,后来他害怕冬去春来泡桐树开花发芽,日子过了一茬又一茬,他已长大而她还没回家。 也害怕像现在这样,终于找到了她,却发现在过去六年的时光中,她已经完全蜕变,除了外貌,不,连外貌都变了。 被他抱在怀里的人,是她,又不是她。 这两天她过得并不安稳,梦里纷繁杂乱,醒来恍恍惚惚。 于是她睡了醒,醒了睡,一直没能分清现实和梦境。 直到周尽城来了,她才在他的怀里睡了一个没有梦的觉。 终于睡醒后,窗外已经没了天光,隔壁床上的病友正在吃晚饭,小桌上堆满了营养餐。 来照顾病友的男人站在窗边打电话,好像在谈一桩生意,说到激动处总是加一句“不差钱”。 病友朝沈应知撇了撇嘴,表示她跟那个傻子其实也不是很熟。沈应知笑,心里多少有点羡慕。 左边的脸颊被人亲了一下,温热的气息洒在她脸上。 她扭头。 周尽城半俯着身体,一手搂着她,一手撑在床上,目光专注且温柔,清明的瞳孔里,圈着的全是她。 “真的是你啊。”还以为又是做梦。 “嗯,是我。” “我睡了多久了?” 周尽城还没开口,隔壁床病友塞了一嘴东西,鼓囊着说:“你睡了四个小时了。你男朋友耐力真好,保持那个动作居然没变过,当兵的吧?” “没有,中间我动过,是你睡得太熟,没感觉到。”周尽城解释。 “那把你胳膊压麻了吧?”沈应知连忙起身准备让他把胳膊抽出去,却牵动了肩上的伤口,“嘶……” 他胳膊是早就麻了,但麻了又不是废了,不值得大惊小怪。“别乱动,”他把她重新抱住,“饿了吗,要不要吃东西?” “你不用管我。出来这么久没关系吗?我舅舅会不会……” “我是你男朋友吧?”周尽城幽怨地说。 隔壁床的“家属”终于打完电话,一回头发觉这病房里的气氛有点怪怪的,于是二话不说扛起自己饭都没吃完的“老婆”就出去了,走时还不忘非常善解人意地顺便把门关上。 “是呀。”沈应知不知道他在闹什么脾气,只好老老实实地回答。 “那就跟我撒娇,向我提要求,对我无理取闹,不会吗?”周尽城问。 沈应知其实是很喜欢看他闹脾气的,用非常认真的表情,带着已经拼命在压抑但还是快要到极限的情绪,眼眶会红,脸不会,就连语气都充满了商量的余地,兼顾成年人的理性和小孩子的执拗。 心里喜欢了,于是她认真思考了一下:“肩膀很疼,胳膊也很疼,快要疼死了。”她耳根一红,“你亲我一下。” 周尽城是非常好哄的,听她那么一说,立马就笑了出来,嘴贱着问了一句:“亲哪儿?” “哪儿都要。”看到他笑,沈应知瞬间就把矜持给扔了。 “咳!”周尽城却被她的坦陈给说红了脸,“你伤还没好呢。” “不影响的。”她目光殷切,充满期待。 周尽城拼命忍耐:“那什么,你知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你不能引导我犯错误。” “哦,那我不是君子,所以我可以对你为所欲为,对吧?”说完基本上没让他反应她就啃了上去。 这边刚走到病房门口准备进去慰问一下“嫂子”顺便羡慕一下周尽城的众位战友,透过门上玻璃窗看到了那缠绵悱恻的一幕,各个如临大敌一般紧张兮兮地转身齐步走,一本正经地红着脸,画面十分诡异。 沈同志色令智昏,与周尽城之间发生了小规模的剧烈运动,肩膀上不算太严重的伤口又绷开了,叶教授爱徒心切乱发火把周尽城给赶了出去。 最后,他还不忘交代:“买吃的别忘了给我也带一份。哦,对了,我对花生过敏。” 要不是看在叶南肆是这个县城小医院里医术最高的那个,周尽城是绝对要把他拎出去教他好好做人的。 不同于周尽城对自己的敌意,叶南肆是真的有点欣赏他,在他走后不加掩饰地夸赞:“确实爷们儿!有担当,将门虎子不是吹出来的。” 沈应知心里骄傲:“那当然!” 叶南肆给她削了个苹果继续说:“十公里,一个小时内来回一趟半,还背着人,冰天雪地的,反正我是做不到。”夸完后有个转折,“但是,你却是最后被送下山的那个。应知,我不是挑拨离间啊。这也就是你没有生命危险,如果真是生死一线的时候,你会不会依旧不是那个被优先考虑的?” “嗯。” “嗯?”叶南肆惊讶了,“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大家都是这么做的。” 那些崇高的话她说不出口,反正潜意识里,她是把自己当成了周尽城的家属,作为他的家属,必然是要和他有一样的思想觉悟,比如要把生的机会优先留给别人。 “不会觉得不合理?” “不会。” “不会觉得难过?” “不会。” “高尚!”叶南肆夸张地抱拳,“那我就希望那种局面永远不要出现,否则将来我怕某些人的脸不够打。” 沈应知不以为意,转移了话题:“听说,某位脑袋被开瓢的医生不顾自己脑浆横飞还坚持手术了五个小时?怎么样,这是几?” 叶南肆用手推开了她伸过来的两根手指:“这医院里的医疗水平有限,那种手术虽说也不是什么高难度的,但我不放心。再说了,谁脑袋开瓢了?” “你呀,”沈应知直白地戳穿,“这下可好,脸没了不说,脑袋也残了,我看你是彻底不能靠脸吃饭了。” 两个病患互相伤害起来也是一点不给对方留余地。 叶南肆仗着自己四肢健全,抬手夺过沈应知的苹果不让她吃了,生气地说:“有你这么说老师的吗?尊师重道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我觉得我有必要替你小学老师尽尽义务,教教你怎么……” 这边话还没说完,沈应知就看到门口晃进来一个人影,“喊”了一声:“江舟?” 叶南肆闻声扭身,阔别几个月,江舟还是那个江舟,清清淡淡的眉眼如画,他的气质一点也不粗犷。 他起来跟江舟打了个招呼,有些控制不住自己,敬了个不太标准的军礼。 江舟有点莫名其妙,没弄明白情况,愣愣地也抬手跟他敬了个军礼。 “敬了礼,以后就是朋友了。”叶南肆笑得不自然。 “啊?”江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怎么,不行吗?” 江舟就没见过这么自来熟的人,但看他一副斯斯文文的样子,又是沈应知教授的分上,勉强点头答应了。 叶南肆没多留,怕压抑不住内心的某些涌动,匆匆结束了那个不隆重的交友仪式。但出了门之后,他脸上的笑不加掩饰,有些开心过头的征兆。 坐在走廊上的几个人以前没见过笑得这么邪门的人,眉头一皱,小门问:“没听说这医院里有精神科啊。” “年轻人你这就不懂了吧,”施仰故作深沉,“让我掐指一算——那医生八成是撞桃花运了。” 于盏嫌弃地往边上坐了坐:“别说得像是你很有经验一样。” 施仰欠抽地回:“我知道你嫉妒我竞赛成绩比你好,不用含蓄,说出来!” “我嫉妒你?我嫉妒你长得比我丑?” “我丑?说话也不怕闪到舌头,咱们专业里,尽城我不敢说,江舟我不敢说,排个第三我还是有自信的吧!” “你自信是从哪里来的?粪坑里捡的、充话费送的,还是被雷劈出来的?” 小门听不下去了,刚准备起身换个位置,就被两人同时拽了下去,吼着问:“你说,我俩谁帅?” 好为难啊,小门本来是觉得自己更帅的。 那是说实话还是撒谎呢? 就在小门陷入困境不知如何选择时,解救他的人来了。 黄建平难得穿了回便装,少了平时的威严,但一出现还是瞬间让几个人打起精神,立马停止了争吵。 “行了行了,”黄建平步履匆匆,没停,“休假该干吗就干吗去。” 病房里,江舟教训道:“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还有那种狠劲儿呢?六年不跟我们联系,其他人就不说了,知道周尽城怎么熬过来的吗?” 沈应知耷拉着脑袋,没说话。 “算了,不说那个傻子了,”他指着她的肩膀和胳膊问,“疼不疼啊?” 沈应知抬头笑:“还行,衣服穿得多,伤口不深。” “我看你也是个傻子,”他走过去把带来的水果放在桌子上,“哪有那么不爱惜自己身体的,当自己白求恩呢!” 周尽城是她三岁以后才认识的人。 而江舟,他们真的可以说是穿着一条开裆裤长大的。 周尽城是爱人,江舟是亲人。 见他性格还是以前那样,沈应知笑着说:“你还是没变。” “对,永远有操不完的老妈子心,为了你俩的破事,我年纪轻轻头发就大把大把地掉,都开始用霸王生发了,我容易吗?” “霸王是防脱的,没有生发功效,不要以为我不用就不知道。” 江舟:“逃兵没资格对我说的话指手画脚。” 怎么就成逃兵了?刚不还白求恩吗? 果然没变,还是那么任性! 黄建平进来没敲门,脸上表情严肃,江舟预备行军礼的手被他阻止了:“出去,我跟应知有话说。” 沈应知不想跟黄建平单独相处,准备挽留江舟,黄建平一个眼神扫过去,看得她乖乖闭上了嘴。 黄建平不是什么慈祥的人设,也不会说那种暖心窝子的话。就算隔了这么多年才见,他也只是生硬地将旁边的椅子拉到她床边,坐下,问:“你妈还好吗?” 沈应知点头:“挺好的。”多的话她也说不出来。 “后来没犯病了吧?” “基本上没有。” “你们现在住在哪儿?” 沈应知却不接话了。 “我是你舅舅,她是我姐姐,连我都瞒着?再说,你不是已经跟尽城来往了吗?她迟早不得知道?” “我会给她时间。” “多久?五年?十年?二十年?”他叹了口气,“舅舅没有别的意思,要是真逼你们的话,这些年我不可能找不到你们。” 似乎是斟酌了很久才开的口,“但是,你为尽城想过吗?以前的就不说了,单是这次的军事竞赛,你知道对他有多重要吗?现在好了,中途弃赛……”他顿了一下,“这不是成绩的问题,还涉及他作为一个军人的名誉问题,别说是你杜叔叔的七十八师了。你也老大不小了,不要总是让对方牺牲。” 其实,他不想说的。 沈应知鼻头微酸:“你说杜叔叔?城哥想去杜叔叔那里?” 黄建平摇了摇头:“现在是没指望了,你杜叔叔那里今年本来就没有名额。但他要是能在竞赛里拿第一,倒是可以给个特例。” 之后黄建平再说什么,甚至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沈应知都不知道。 她对杜天一直没什么太深刻的印象。 只知道,沈昌和还活着的时候,他们是上下级的关系,是某个隐秘特种组织的队长。 后来杜天一通电话回来,告诉黄风雁,沈昌和死了。是死了,不是牺牲了,意思都一样,意义却千差万别。 那通电话里的其他内容,沈应知到现在都知道得不全,因为那是一个雷区,碰不得,否则就会爆炸。 后来爆炸过一次,结果很严重,严重到沈应知小小年纪就不得不随着发疯的黄风雁背井离乡,从此过上颠沛流离的生活,她失去了撒娇卖萌无理取闹的权力,被迫一夜长大,并咬着牙扛起了不属于她那个年纪该有的压力。 她性格大概就那样,就算是让她去讲述之前那些年她和黄风雁的生活经历,边上人听了都绝对不会动容。 因为她的叙事能力实在太差,也没有技巧,甚至连基本的抑扬顿挫都不会。她会的,只有轻描淡写。 就像,她不喜欢也不想喝粥。周尽城回来的时候解释说,这个时间里找不到其他适合她现在吃的东西了。于是她就非常欣然地接受并说了一句“闻着好香好想吃”的违心话。 她想伸手去接,但手还是抖的,那天在青孟山用力过猛,身体严重透支,到现在还没恢复。 周尽城将床头的小桌板支起,把粥放在她面前,然后坐在她旁边,问:“要不,我喂你?” 她拿勺子的手有些不稳,还虚得厉害,却摇了摇头:“没事儿,我可以的。” 周尽城帮她把头发拢到脑后,然后凑在她耳边小声说:“你在我面前,不用那么坚强。我想让你依靠我,可以吗?” 沈应知嗓子哽了一下,接着眼泪珠子就大颗大颗地往下掉,才发现自己其实真的委屈极了。 周尽城慌了,不知道该怎么哄,只好手忙脚乱地去找纸巾,并自我检讨:“我不会说话,你知道的,在你面前我打小就笨啊。” “我不想喝粥。”她稍稍提高了一下自己的声调,语气里有那种类似于小孩子不想吃青菜、不想起早床、不想去学校的无赖。 这样的无赖,在她身上不多见,周尽城喜欢得很。 “那就不吃,”他随手将桌子上的粥拿开,又问,“你说,你想吃什么,能找来的都给你找来,找不来的……没有找不来的。” 她鼓着腮帮,湿着眼眶,有多久没这样了呢?张口向别人提要求的举动,已经很陌生了,所以她其实想不到具体内容,只是根据记忆里遥远的印象说:“我要吃四月的樱桃、六月的桃子、七月的西瓜,还有九月的橙子和十一月的甘蔗。” 周尽城捧着她的脸亲了一下:“就这些?要求也太低了!我家媳妇儿就是好养活,你等着。” 说着,他就起身准备往外走,却在刚站起来的时候被沈应知一把抓住了手腕:“不要走。” 嗯,果然,任性是女人的天性,根本不需要调教,随便宠一下就能上天。但周尽城耐心非常好,不让走那就不走,于是扯着嗓子往走廊上喊了一声:“江舟。” 两秒钟不到,江舟抵达,周尽城把沈应知说的那些水果交代他去买。 江舟崩溃:“大哥,现在是寒冬腊月好吗?不,季节不是问题,问题是在这种鸟不拉屎的小县城,我上哪儿去给你找那些反季节水果啊?” 周尽城这就不乐意了:“上次你怕晒黑让我替你去医大当教官,那么难的任务,我有说个‘不’字?”他直接捋起袖子,“而且你看,就是因为替你当教官,还被我爷爷给揍了一顿,疤还在呢,你别不想承认!” “不是,你被揍不是因为我吧?”江舟急了。 “怎么不是因为你?要是我不去医大,就不会犯错误,不犯错误就不会被揍。替你去是因,我被揍是果,还说跟你没关系,良心呢?” “我说你中间是不是漏掉了什么重要内容啊?”江舟急了,“你能再不讲理点吗?好事都给你占了,我就万年背锅王呗!” 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 算了,愤然离开的江舟在心里鄙视并腹诽——什么打小就笨,笨你个大头鬼啊笨! 当天晚上,周尽城没归队,因为沈应知伤口发炎,高烧不退。黄建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没追究他。 叶南肆送阿红的儿子去市医院交接还没回来,整个县医院的医疗水平非常低,甚至连个拿得出手的大夫都没有。 寒冬腊月的季节,窗外冰天雪地,一阵风吹来隔着玻璃都能感受到冷,但周尽城却急得直冒汗。 沈应知伸出手去牵他,发烫的指尖放进他微凉干燥的掌心,宽慰道:“我就是大夫啊,你急什么?这是皮外伤的正常反应而已。” “那你告诉我,疼不疼,还有哪里疼?”一个男人坚硬的骄傲此时此刻统统都被软化了,带着极致的爱惜,想要替她去疼。 “疼,”沈应知嗓子干哑,“哪儿都疼。”说着就攥紧了他的手,仿佛在告诉他,她说的疼是真的疼,并不是在敷衍他。 “但是,这种程度的疼和你受过的伤比起来,算不了什么,”她带着认错一般的语气道,“城哥,你那个时候很难受吧?” 她强调:“我不是说你训练受伤难不难受。我问的是,那个时候我骗你让你穿过一座城去给我买奶茶,然后趁着那个空当离开。你发现后很受伤吧?” 不是受伤,是绝望。 病房里没有空调,周尽城穿得不多,黑色羽绒服里面一件卫衣,脖子露在外面,喉结翻滚时能看得清清楚楚。 “我追着你和黄阿姨的车,一直在追,你看到了吗?” “嗯,看到了。” “看到了都不停?” “对不起。” “你知道那个时候,我心里在想什么吗?”周尽城说,“我手里拿着你最喜欢喝的奶茶,里面加的冰都要化完了。” 沈应知实在憋不住,泪珠子翻涌,哽咽着说:“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喝过奶茶。” “穷成那样了?”周尽城强行转移话题,“没事儿,以后有城哥呢,想吃什么吃什么,想喝什么喝什么。” 沈应知顺着他的意思也结束了那个话题,眨着眼喊:“城哥?” “嗯?” “你冷吗?” “还行。” 沈应知拍了拍自己空出来的床位:“你上来抱着我睡吧。” “媳妇儿,”周尽城凑近她,“我们来日方长,不用这么急着考验我的意志力。” 沈应知想笑,但忍着,话说得非常诚恳:“想睡你的女人很多吧?我也是其中一个啊!” “嗯,”周尽城点了点头,然后把外套脱了,掀开被子钻进去正面抱着她,“你不是其中一个,你是能睡到我的唯一那个。” 隔壁病友家住得离医院近,白天来输个液,晚上不过来,不算大的小病房里,只剩下两个人。 周尽城把灯关了,伸出胳膊让她枕着,人就在他怀里,但他还是觉得不踏实。于是,他问: “你不会再走了吧?” “不会。” 他信了:“今天表现得很好,以后都要这样。想哭哭,想笑笑,想骂谁骂谁。天塌了,城哥给你顶着。” 沈应知笑:“小的时候,你说的可是天塌了让我给你顶着。” “那个时候,不是你比我高嘛!” “哦,高个子的用途,就是来顶天的?” “不是啊,”周尽城逗她,“腿长,跑起来也快。嗯,在床上的话,会比较有力量,找个时间让你体验体验你就知……哎……别揪耳朵……好了,我就随便说说。你说我血气方刚的年纪,怀里抱着心上人,跟她盖着被子纯聊天,我怎么这么‘二’呢!” “不然,你别盖被子了?”沈应知提议。 周尽城捏了捏她的鼻子:“你变坏了!” “我没变啊。” “没有?” “没有!”她心里想喜欢你的这件事,从来没变过。 他低头吻住她。 一室暧昧隐于沉寂。之后,长夜寒灯,星光微凉。 …… 许多年前,他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在那个盛夏多雨的季节里,一眼瞧上了人群中啃着麦芽糖的小姑娘。 从此,霜冬蝉夏,似水年华,他的故事都是关于她。 第8章 十个小时,只想见他 青孟山义诊在两周后结束,也恰好是春节前夕。 离开那天,为了不惊动泉山村里的人,叶南肆组织学生们凌晨四点不到就开始收拾东西下山。 路上,沈应知问:“怕触景伤情?” 叶南肆摇头:“你知道有多吓人吗?昨天晚上我找村长辞行时,发现他给咱们准备了足足有一百多斤的米酒,还有一些土特产。” “好事,说明我们的工作还是获得了认可。” “我发现你这个人,有时候缺心眼得很。”叶南肆接着说,“东西是肯定不能要的,我们来义诊又不是图他们什么。并且,沈同志,你两手空空走得是舒服!”他抖了抖肩膀,示意她看自己背上两人份的行李,“这样我都够呛了,再背一百多斤酒,你是嫌我活长了?” 沈应知没接他的话,反而感叹:“没想到,最后我们之间还能够化干戈为玉帛。毕竟按照一开始那种你死我活的剧情走下去,我都已经准备好英勇就义了。” “你可别,”叶南肆回头看了一眼队伍,“你要是英勇就义了,你们家周尽城还不得把我剁了喂牲口啊。他走的时候可是威胁过我的,要是再让你受一点伤,海城我就别想回去了,反正回去也是一枪。” 接着,他叹气:“我怎么就这么欠呢?待遇差别却这么大!跟你比,我好歹也算个海归精英吧,小江同志连正眼都不愿意瞧我一下。” “你跟我没有可比性啊,我在性别上有你超越不了的优势。不过,我想知道的是,阿红的孩子现在怎么样了?” 山路走到尽头,不大的镇子横在面前,他们来时坐的大巴车停在镇子东头的一所中学里。 天还没完全亮,街上的早餐店寥寥无几,多是面食。 叶南肆组织大家吃早餐,坐在餐桌上才回沈应知:“做了手术后,病情已经稳定,人还在市里,多观察段时间吧。” 沈应知要了一个菜饼和一碗面汤,喝了一口热的,胃里总算舒服了点:“高原性心脏病是你最新的研究课题吧?” 冷不丁的提问,让叶南肆端在手上的碗一歪,面汤洒了一桌。沈应知啃了一口饼,评价:“味道还不错。” 她又问他:“青菜和鸡蛋馅儿的你要哪一个?” 叶南肆放下碗,盯着她:“你不高兴是应该的。因为我的私心,带着你们来到这种地方,还害得你们受伤。” “没有不高兴。鸡蛋馅儿的吧。” “是我的课题,”他承认,“我研究高原性心脏病有两年了,一直没什么进展。其实我可以一个人来的,只不过……” “你做得很好啊,”沈应知抬头,笑,“我听秦厘说,你已经在替他们申请关于高原性心脏病救治的专项基金了。我替你骄傲。” 叶南肆从来就不是一个大公无私的人。这个她是知道的。 得知他在利用他们的时候,她心里不是没有过挣扎,可是后来她也想通了。毕竟在面对这个让大家手足无措的世界时,多数情况下因为能力不够,很多人只能选择让步。而他不是,他会拼尽全力,甚至不择手段地去与之抗争。 赖皮、不讲道理,谁活到最后,算谁赢。 他不是英雄,却算得上是个勇士。 饱腹之后,沈应知先去了学校,通知司机准备出发。 因为是寒假期间,校门关着。 她走过去,还没来得及去值班室敲门,就发现有个人蹲在门口。 低着头像是在打瞌睡,头发蓬乱,看不到脸。 一双胶鞋已经被穿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身上的衣服很薄,似乎根本不够拿来御寒。 听到脚步声,她抬头,是那双在阿红家院子里见过的眼睛。 明亮却充满惊悸,有着挣扎过后让沈应知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妥协、无奈和仓皇。 见到沈应知,她慌忙起身,并把身边的一个塑料袋拿起来,递到沈应知面前,说:“这是…… 这是我妈让我给你……给你的,一些土特产。还有,对对……对不起!” 沈应知盯着她闪躲的眼睛,用左手指了指自己的胳膊:“我不太方便拿。心意我领了,东西就……” 姑娘急了,鼻头通红,双眼一热,眼泪“唰”地流了出来,不再多说什么,只是将那袋子东西放下,然后飞快地跑开了。 远处烟霞万丈,秀丽河山在一夜蛰伏之后慢慢醒来,迎着初升的太阳,青孟山全新的一天开始了。 沈应知松了一口气,弯下腰将那袋东西提起。 很重。 海城今年出台了春节期间全城禁燃烟花爆竹的政策。 年味又淡了,有人抱怨。 略有年代感的老小区,隔音效果基本没有。靠在阳台上晒太阳,能听到楼下院子里唠嗑的老人们在说一单元孙家儿子娶了新媳妇、四楼张家女儿嫁了个好老公。 沈应知嗑着瓜子,腿上放了一本《医学伦理》,书中夹着手机,时不时振动一下。 穿梭在客厅和厨房之间忙得不可开交的黄风雁,拖鞋和地板之间的摩擦声盖过了阳台上沈应知精心掩饰的小动作。 瓜子壳叼在嘴角,甜咸的味道顺着牙缝钻进口腔,冲击着味觉。沈应知手指在黄风雁那款没有更新的老式按键手机上迅速翻动。 从通讯录翻到了通话记录,又在她的QQ列表里找了一遍。 没有。 黄风雁把现在的生活与过去断得非常干净。 “知知啊,你看到我手机了吗?”黄风雁的声音从厨房里传过来。 沈应知猛地抬头,将她那部旧手机迅速塞进自己的口袋,起身:“没啊,是不是在你房间?” “我找了,没找到。想着说给你梁叔叔打个电话,让他给我留点大棒骨,回头给你炖个汤。 真是的,去当个志愿者都能把自己胳膊当折了,你这孩子怎么一点都不让人省心。早知道当初就不让你学医了。” 沈应知撇了撇嘴,朝卫生间里走,边走边说:“当初学医可是你建议的。” 刚进卫生间,她就把黄风雁的手机掏出来放在置物台上,夸张地喊了一嗓子:“看到你手机了,在卫生间呢!” 接着,赶紧摁下冲水器,哗啦啦的水声之后,她开门,指着置物台:“喏,在这儿!” 黄风雁眉头一皱,她没有上厕所玩手机的习惯啊。 她狐疑地看了一眼沈应知,对方回了她一个相当坦荡的眼神。她动了动嘴唇,最终还是把想说的话给咽了下去。 傍晚接近天黑的时候,黄风雁去了一趟对面3号楼拿大棒骨。沈应知看着她下楼,走到小区的院子,紧接着几个阿姨从大门口进来与她相遇。 话匣子打开,黄风雁笑着说:“买了这么多年货呢?今年也不回老家?” 几个阿姨轮流接腔: “这不是客人多嘛。” “回啊,初三才回。” “你和知知今年怎么过啊?” …… 看她们一时半会儿没有要散的意思,沈应知退回黄风雁的房间,目光锁定在她的床头柜上,里面有一个装月饼的铁盒子。 她有些犹豫,毕竟有些事情一旦开头了,就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走,没有回头的余地。 她和黄风雁这些年过得挺平静,那些烙刻在黄风雁身上的伤,如果不刻意去触碰,迟早有一天是会痊愈的。 就是这样一个虚无的信念支撑着她,才让她甘愿放弃一切,带着黄风雁四处挪窝。 可那是在没和周尽城重逢之前。 现在,潘多拉的盒子已经打开,结果再坏,她都停不下来了。 铁盒里面有这些年黄风雁零零散散存钱的银行卡、各种商场超市的会员卡以及一本泛黄的本子。 单手拿出来,翻开,扉页上用苍劲有力的钢笔字潇洒地写着“沈昌和”三个字。 接着翻,里面是记得密密麻麻的电话号码。 顺着第一行往下找,在第三页找到她想要的那个。 电话打过去,“嘟”声响了三下就被接起。 与印象中的声音相差无几,只不过间隙有点长,对方的神情她已经没法琢磨。 他问:“哪位?” “是我,”沈应知瞄了一眼门外,语气平淡,“沈应知。” 对方明显愣了一下,通话陷入了沉默。 沈应知抓紧时间问:“我记得那个时候你说过,我可以向你提任何要求,还算数吗,杜叔叔?” 对方清了清嗓子:“你们在哪儿?当然算数。” “让周尽城去你们师。” “这个不是问题。但是,应知,你和风雁……” 有钥匙插进了客厅外的防盗门,清脆的一声响动直击沈应知的脑神经。 电话被她猝然挂断,抽屉“嘭”的一声被合上。 接着,黄风雁就拿着大棒骨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前一秒,黄风雁脸上还挂着笑说:“这骨头看起来很……”后一秒脸就僵了,“你在干什么?” 沈应知起身,仓促回话:“我笔盖掉了,找来着。” “笔呢?” “对啊,笔呢?”沈应知装模作样地东张西望。 黄风雁指了指客厅茶几:“是那支笔吗?” 沈应知连忙看过去,点头如捣蒜:“对对对,就是那支笔。” 黄风雁将大棒骨递给她:“拿去厨房。一天到晚毛手毛脚的。” 沈应知舒了一口气,与她错肩的时候,杜天的电话又回拨了过来。黄风雁瞄了一眼,来电归属地是“楚江”。 电话被沈应知挂了,黄风雁的眼睛扫到了自己床头柜的抽屉,然后在沈应知进厨房后,她走过去将其打开。 很多年前的电话簿,显然被翻动过了。 尽管沈应知恢复得很到位,但上面放着的一根针没了。 杜天第三次打来电话的时候,沈应知干脆将手机关掉。这时背后响起了黄风雁的声音,带着诡异的平静,问:“谁?” 沈应知回头,说得随意:“没谁,同学。” “哪个同学?” “就向末,你见过的。” 黄风雁将那本电话簿从背后拿出来,递到她面前,不反驳,却接着问:“谁?” 沈应知神经绷紧,不敢看她:“真的没谁,我就找东西,随便翻了一下。” 黄风雁的忍耐却已经到了极限,双眼一红,发疯般地咆哮:“谁?到底是谁?你跟谁联系了?” “妈,你别……真没谁,放心……” 黄风雁根本不给她辩解的机会,一把夺过她的手机就想翻看。但黄风雁对智能机的使用不是很了解,按了几下没反应之后,索性一个用力将手机从窗口丢了出去。只听“啪”的一声,等沈应知跑过去一看,手机砸在小区院子的花坛上,已经粉身碎骨。 还没等沈应知发火,黄风雁已经走过去揪着她的衣领,痛心疾首:“你忘了?忘了他们是怎么对我们的?断我们的水和电,在我们晾的衣服、被单上泼脏水,把垃圾丢到我们门口,窗户玻璃全给砸得稀巴烂,还说你,说你……”她已经泣不成声,“说你偷东西,抢他们孩子的零食,欺负比你年纪小的人。那时候,我俩过的是什么日子啊,你都忘了?啊?” 没忘,她怎么可能会忘? 但忘不掉的,又岂止只是那些糟心的往事,还有一个周尽城啊。 黄风雁平时好的时候,是不会有这么多话的。能说这么多话,已经在预示她绷不住了。沈应知只能妥协,将火气强行压下去:“妈,我没有。” 但黄风雁不依不饶:“你还说你没有!没有那你为什么要翻我的电话簿?你打给谁的,你说啊!” 尖锐的吼叫声像刺一样扎进她耳朵,头顶不足两米的天花板如同要坍塌一样。沈应知的脑袋闷痛并且膨胀,无力又无奈,脑袋里一根弦就在那个时候“啪”的一声断了。 之后破罐子破摔,她听天由命般地脱口而出:“周尽城,我联系周尽城了。我喜欢他你知道的吧,我一直喜欢他。因为你,我跟他分开了六年,我从没觉得对不起谁,除了他。” “啪!” 黄风雁把电话簿扔到她身上:“除了他?你现在是在指责我?” 沈应知摇头:“不,以前没有,现在不会,以后也不可能。但是,有一点,我喜欢他,这个是不会变的。就算六年、十六年、二十六年,我们不见,也没关系。”她指了指自己的心脏,“因为他就在这里。” 黄风雁精神已然崩溃,变得歇斯底里:“你跟周尽城在一起迟早会后悔的。你听妈的,不在一起,好不好?” 沈应知内心翻江倒海,可黄风雁始终让她不忍心。 于是一场本该持续更长时间的争吵,到这里戛然中断。 腊月二十九那天,海城下了一场雨。 沈应知房间的窗子外面有台空调外挂机,雨滴在上面“嘭嘭”作响,扰得人不得安宁。 黄风雁坐在客厅里准备过年要用的东西。 实际上,这个年已经不可能过得好了。两个各怀心事的人,彼此沉默着,只是不想让对方更难堪。 等到凌晨,沈应知打开了窗户。 三楼,不高。 不能开正门,否则会吵醒黄风雁。 顺着空调外挂机往下跳,前一层很幸运,从最后一层跳下去的时候却崴了脚。 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想去楚江,疯狂地想去。顾忌着黄风雁,她已经忍耐了六年,这一次她急切地想要在明天结束前,看到周尽城。 只要看到他,一切都会好。她的潜意识是这么告诉她的。 从海城到楚江的路程,普通火车大概需要十个小时。 并且春运满座,她没买到票。 机场太远了,她去了汽车站,结果只有黑车,还漫天要价。 “钱不是问题,但您真的能把我带到楚江吗?”沈应知问。 黑车司机拍着胸脯说:“这个你放心,我把驾照押你手上,怎样?” 那天,整个海城都浸泡在阴冷的雨天里,沈应知没打伞,卫衣帽子扣在头上,风吹过来时额前头发纷飞。 她身材细高,脸蛋又好,气质冷清,混在人群中很是扎眼。 害怕黄风雁找过来,她没再跟那司机讲多余的条件,一头钻进车里,一手给了钱,一手接了司机的驾照。 折腾了一夜,当车开上高速后,她迷糊着靠在座椅上便睡着了。 梦里都是当年。 春天花会开,夏天来了蜻蜓满天飞,秋天虫叫,冬天堆的雪人一个比一个高。 那个大院里他们同龄人四个,杜怀殊最漂亮,性格也好,开朗活泼,小聪明多;周尽城最引人注目,因为调皮捣蛋他最拿手,挨的打也多,动不动就被周站山吊到树上打;江舟成绩最好,最乖巧。 反而是她,她从来都是那个沉默的——沉默地上学、沉默地回家、沉默地做完作业、沉默地喜欢着周尽城。 如同一湾浅浅的水,流经的地方,总是无声的,虽然无声却有穿石的能力。 梦在司机骂骂咧咧的声音中被打破:“姑娘,实在不好意思,前面修路,我过不去了。要不,钱退你一些?” 沈应知趴到窗口看了一眼,前面的路根本不是在修,而是一段被废弃的老路。心里腹诽,这大概是这种司机惯用的伎俩了,她不想生事端,问:“离楚江还有多远?” “没多远,你从这条路穿过去,打个车,三个小时就到了。” 钱没要,她下了车。 从这里折回海城,能在除夕夜之前赶回去。生活对谁来说都不容易,如果可以选择,这种时候,这个司机应该会在家里陪着老婆孩子,而不是在路上奔波。 无意揣摩人心。 相比较而言,她只想快点见到周尽城。 一路风雨也罢,艰难跋涉也好,比起那个出现在她面前、映在黄昏淅沥小雨中的大院来说,之前那点可有可无的情绪反而算不了什么了。 她有六年没回来了。 大院的值班警卫换了,围墙是新修的,门禁换成了刷卡才能进入。就连门口原来的那两棵水杉都被换成了香樟。 明明就是那个地方,她却找不到一点熟悉的感觉。 恰好遇到了正要进门的两个人,她跟他们扯起周站山,说了些好话,混在他们的身后才进去的。 周家小楼的位置她还记得,沿着爱国路走到尽头,穿过一片水杉树林,种着梅树的那个院子就是。 这个季节,周家院子有梅花盛开,所以是最好看的。不,或者说,不论什么时候,那个院子都是最好看的,因为只要抬头,她总是能看到那个人倚在门口望着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的喜欢也从来都不遮掩。 现在,夜幕已至,那个院子却是沉寂的,只在大门口亮了一盏灯,屋里漆黑一片。 身上的衣服被雨慢慢地渗透,穿在身上只是增加了冬天的寒气。 楚江没有禁燃烟花爆竹,碎了一地的红色鞭炮纸被雨水浸透,路灯下随处可见。 团聚的日子,周尽城不可能撇下周站山去别的地方或者不回来,而周站山更不可能在这种时候不在家。 唯一的可能就是去邻居家了,以前沈昌和还活着的时候,他们也是在一起过年的。 想到沈昌和,沈应知转了身,她家所住的单元楼就在周家小楼对面,隔着一条路和几棵景观树。 小时候景观树还很矮,只要探出头就能看到对门,现在不行了,景观树已经高过了建筑。 枝丫横生,树叶上沾满了雨水,从那里经过时又落了她一头。 暖黄色的灯光顺着一楼落地窗溜出来洒在沈应知苍白的脸上。 几声清脆的笑阻断了她继续往前的脚步。 就是那套房子,六年前户主的名字还是沈昌和,现在大概已经换成了杜天吧。 她正对着的那间房,以前是她家的书房,现在被改成了餐厅。 北欧极简的装修风格,冷色调的墙纸,没有花纹的磨砂筒式组合吊灯,原木餐桌上饭菜颜色鲜艳、摆盘漂亮,是精心烹饪的结果。 桌上围坐着五个人。 五个人,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杜天没有中年发福,好多年没见的杜怀殊还是漂亮,杜妈妈满脸幸福的样子,日子应该过得不错吧。 以前总是在她家过年的周站山,现在也能和杜天他们一起过。 还有周尽城。 目光落在周尽城身上,他真的很蠢,红色卫衣外面搭着蓝色牛仔褂子,不知道会很显黑吗? 还好他不黑,身材还好,所以那样的搭配其实很好看,有着她没怎么见过的少年感。特别是站在灯光下,他举着酒杯敬酒的样子就是一道光,能瞬间抚慰她风尘仆仆赶过来疲倦空荡的心。他好看的侧面轮廓映在她的眼里,也在杜怀殊的眼里。他喝了酒,脸微微有些红。 杜天在跟周尽城说着什么,他偏头看了一眼杜怀殊,接着杜怀殊凑过去勾着他脖子脸贴脸地表达了一下法式浪漫。 他便扭身从椅背上的包里掏出了一件礼物,递给了她。 杜怀殊笑得很好看,为了感谢,她再次用法式浪漫回敬了他,而他没有拒绝。 为什么要拒绝呢? 只是周尽城,菜香吗?酒甜吗?过年的气氛温馨吗? 在我曾经住的家里。 怎么就没有想到,他其实根本不需要自己的帮助。他想去杜天的师部,凭周站山的面子,也不过只是一句话的事情。更何况,就算没有那面子,杜天也不会拒绝。 说到底,蠢的人是她。因为太过在意,所以忽然间就没了脑子。 她想他,想继续走向他,可是要怎么出现?像现在这样一身狼狈,满心倦怠? 她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强大了,其实并没有。 当那些隐藏在岁月深处的情绪和现实赤裸相见的时候,她发现她根本没有勇气去面对。 沈应知给叶南肆打了电话。 不喜欢过年的叶教授奇葩地去酒店给自己开了个房,接到来自楚江的座机电话时,他有那么一瞬间还以为她是江舟吃错药神经错乱打来的。 但是沈应知的声音还是多少让他有点失望,并且毫不掩饰:“咋了,还没到十二点呢,就准备给我拜年了?” “借我点钱。” “想要红包就直说。” “开学还你。” 听对方的语气不像开玩笑,而且周边有放鞭炮的声音,叶南肆敛了笑:“你不在海城?” “在楚江。” “大过年的你跑楚江来……要不要我开车去接你?” “不用,我想赶明天楚江到海城最早的那趟航班。如果你方便的话,不用借我钱,帮我买张机票也行。我的手机被我……我的手机没电了。” 叶南肆把手机从耳边拿下来,开了扩音,找到订票软件,查了一下说:“最早的那趟没有了,推迟半个小时怎么样?” “可以。”她报了自己的身份证号过去。 订好票,叶南肆问:“你不会是去找江舟了吧?不对,你去的话应该是找周……” “谢谢。” 话没说完,沈应知那边就挂了电话。 楚江的冬天风声很响,泡桐树是不过冬的植物,一到这个季节枝头就光秃秃的。在长大的城市里晃荡,沈应知居然找不到一点熟悉的感觉。 楚江算是一线城市,这种城市的特点之一就是逢年过节非常冷清,多数人都回了老家。身上剩余的钱不多,她走了一会儿找了一家麦当劳,买了个套餐,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东西放着没吃。 之后,一整夜望着外面的万家灯火和夜空中闪过的灿烂烟花过了一个别样新年。 这一生到此,少有的离经叛道,结局并不圆满,甚至可以说是烂尾了。毕竟不是专业写作者,圆不好故事情节,她觉得其实也无可厚非。 凌晨,赶着最早的地铁去了机场。 回到海城的家是上午九点半,天空出了太阳。 身上被雨水淋湿的衣服半干,贴在皮肤上令人沮丧,看起来越发愚蠢。经过小区大门的时候,遇到了熟人带着小孩出来拜年。 “知知姐,新年快乐呀。”那孩子笑嘻嘻地望着她,眼里充满了期待。 沈应知摸了摸口袋,里面还有一张五十元的纸币,拿不出手,但实在没办法,递过去一个尴尬的笑容:“呃,姐姐出来得匆忙,来,新年快乐。” 那孩子撇了撇嘴,满心的不乐意,被旁边的家长提溜着耳朵拽走了。 二单元和三单元中间有棵银杏树,枝丫已经升到了三楼。 西风萧瑟,她抬头,看到了树梢上的太阳、树干上年岁悠长的纹路以及正站在树下望着她的人。 他一只手指间还夹着燃了一半的烟,另一只手插在上衣口袋里,还是昨晚的那件红色卫衣,帽子扣在头上。 看到她,他下意识地将烟掐灭,大步朝她跑来。 他行走时带动的风落在她耳边。 一个温暖又紧实的怀抱,带着与冬天截然不同的态度,他抱住了她。 “沈应知,你是准备让我想死你吗?”谈吐间,他温热的气息洒在她脸上,“电话也不接,短信也不回!我买了来海城最早的那趟航班,你知道吗,是最后一张。要是再见不到你,我大概就要疯了。”边数落边把人抱得更紧。 沈应知嗓子一哽,突然觉得在那趟跋山涉水的寻找过程中,淋的雨也好,伤的心也罢,全部怨怼在与这个人真实体温的较量间都变得没了意义。 于是,她反手抱住了他,要求着说:“城哥,亲我。” 第9章 你是我一个人的 “目前来说,还没有这种先例。”叶南肆否定了沈应知的提问。 沈应知盯着下学期的课表看了两眼,不死心:“有没有一种可能是通过手术去改变一个人精神状态的?” “我建议不要做这种尝试。还是找个心理医生疏通吧,我认识两个朋友,在这个领域算是专家。” 沈应知摇头:“找过,没用的。我妈这两年的情绪其实已经很稳定了,只是最近……” “你做了什么刺激到她了?” “她看到我和城哥在一起了。” 叶南肆不解:“周尽城的条件没有什么可以挑剔的吧?你妈的眼光那么高?不然你带我回去试试看?” 沈应知拿起新书,准备离开:“不是条件的问题,城哥对我妈来说是一个刺激点。她的问题,有点复杂。” “你知道还带他出现?” “是个意外。” “任性。”叶南肆总结。 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沈应知没多逗留。 从叶南肆的办公室里出来,发现外面正在下雨,不算小。 正准备回头去找叶南肆借伞,头顶上就出现了一块墨绿色的布。 “一起走吧。” 说话的人是个美女,很美的那种,剪了当下比较流行的波波头,化着淡淡的桃花妆。就算穿了白大褂,也掩盖不住姣好的身材。 沈应知努力回想了一下,终于把眼前的人和半年前新生军训期间追求过周尽城的余洁重合到了一起。 她客观地评价:“你变漂亮了。” 余洁大方地回应:“谢谢。不过我一直是这么漂亮的,那个时候只是过敏了而已,否则……” “就算那样,周尽城也不会喜欢你。” 沈应知这么欠揍的话一出,余洁的脸就扭曲了,心里万分后悔,就不该对这个毒舌的女人心慈手软,还不如淋死她算了。 但余洁面上还是保持着风度问:“你去哪儿?” “图书馆,”而后,沈应知又加了一句,“会有人像我城哥喜欢我一样喜欢你的。” 谢谢你哦!余洁心里对她翻了个白眼,对于这句安慰话里的善意她是一点也没听出来,反而无形当中吃了把狗粮,还被扎了心。 什么叫好心没好报?这就是了! 在图书馆门口再次谢过余洁后,沈应知按照涂图发的微信消息找到了三楼的期刊阅览室。 在门口出示了学生证,换了借阅卡,脚还没踏进阅览室,里面的吵闹声就传了出来。 比较熟悉的一个声音是来自向末,带着点委屈:“怎么就是你先看到的?就算是你先看到的,那也是我先拿到的啊。” 另一个声音也不算陌生,是秦厘的,高高在上,不屑一顾:“那又怎么样?你借了会看?” “你什么意思啊?” “什么意思?意思就是你拿着也是浪费资源。” “秦厘,你别欺人太甚。” “有时间刷刷微博聊聊八卦不好吗?这种动脑子的事,不适合你。” 这话说得就非常刻薄了,和在青孟山的秦厘似乎完全不是一个人。那个时候的她也很冷漠,但绝不会出言伤人,甚至有时候还会主动关心人。 沈应知站在门口,与秦厘错肩,彼此都没看对方一眼,好像之前的交集都是上辈子的事。 “为什么秦厘这么喜欢欺负末末啊?”涂图噘着嘴向沈应知告状。 沈应知瞥了一眼向末,她上哪儿知道去啊! 最后还是向末自己主动招了:“不就是小的时候住一起,我长得比她高欺负过她嘛。那都是八百年前的事了,这么记仇,怎么不记着我点好?” 沈应知眉头轻微皱了一下,好像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再去想两个人之间的小摩擦,忽然就笑了出来。 这笑容落在向末眼中,她不分青红皂白地就给定义成了幸灾乐祸。 结果当天中午,沈应知被向末强行排外了——在食堂里遭了冷眼,饭也没正经吃几口,最后还被叶南肆给找去替黄化当了半天壮丁。 黄建平这几天应该是出现中年危机了,训练人都是朝死里搞。 以前被罚重装五公里都是有人踩到他的雷点才会出现,现在嘴一张就是十公里。 其他人还好,小门年纪小、体质弱,又是从工程技术类学员转到军事指挥类的,根本没有办法在黄建平规定的时间内完成。 黄建平本来就憋着气,找到出气筒不用白不用,惩罚得稍微重一点,那几个平时混在一起的学员就一个个不要命地冒死谏言。 但黄建平不是一个从善如流的角色,想出头的就一起罚。 他们一起被罚着在寒风中倒立一小时。 于盏鼻涕一把一把地往下流,吸都吸不回去,最后急得大骂:“小门你这个蠢蛋,你为什么要转方向?干工程技术多好啊,你看看江舟,军装一脱斯斯文文的,活脱脱一个小白脸。你跟着咱们晒得乌漆墨黑的,我跟你说,以后连媳妇儿都找不到,我可不是吓唬你。” 小门眉目清秀,个子不高,说话的时候喜欢笑,一笑脸上就有两个小梨窝:“我的偶像是常山赵子龙。我以后要像他一样,当个智勇双全的常胜将军。” 施仰叹了口气:“咱家小门原来是个傻子啊。” 周尽城比起他们就多了几分英雄浪漫主义,宽慰他:“我觉得成。” “真的?城哥,啊,不对,尽城哥,你觉得我能像赵子龙将军一样?”小门惊叹。 “能啊,就是你以后要多吃点。可没你这么瘦的赵子龙。” 小门偏头去看周尽城,高大的身材是他一直羡慕不来的,但最让他印象深刻的是,这个人看起来浪荡,其实在感情上是个白痴,偏偏还骗他们说自己阅人无数,实际上连个小沈医生都搞不定。 怎么说是搞不定呢? 因为开学那天,见到周尽城的时候他脸上是挂着彩的。 听江舟八卦,那是在跟小沈医生亲热的时候被小沈医生妈妈打的。 后来,大家同情可怜他,一股脑地把自己周末外出的机会都让给他。 可惜,人家小沈医生连面都不给他见。 “这都第三周了吧,”施仰往周尽城身边凑了凑,落井下石地说,“春天都要过完了。” 周尽城往小门那边挪了挪:“滚一边去,别跟我套近乎。” “哥们儿我是同情你好嘛,别狗咬吕洞宾!” “我用得着一个母胎单身狗同情我?” “呵——”施仰冷笑,毫不留情地拆穿,“你不是单身狗,但你用过你女朋友吗?” 没用过! 周尽城脸上一阵黑一阵红:“那好歹我有,你有吗?” 没有! 于盏斜着眼看了一眼腕上的表,还有三分钟惩罚就结束了,他吸了吸鼻涕:“咱能不互相伤害了吗?” 施仰垂死挣扎,非要挣个赢:“这周我还有一次外出的机会,尽城,要吗?” 周尽城头往边上一偏,看到了两个倒立的人影在往这边晃悠。 一边监督他们的学员喊“时间到”,四人长腿一放,翻身站直,一扭头,来人与他们撞了个正着。 “你来做什么?”看到杜怀殊,周尽城连个正脸都没给,语气也不那么和善。 “美女啊。”施仰哈喇子一流,止都止不住。 于盏嫌丢人,拉着他和小门先走了。 杜怀殊个子不高,但每一寸都长得恰到好处,连江舟都承认过从没见过比杜怀殊还漂亮的人。 “怎么,”杜怀殊眼睛往上一瞟,“学校是你家的?” 周尽城捡起丢在一边的外套,搭在肩膀上扭身就走:“那你随意。” “喂,”杜怀殊在身后喊,“你属书的,说翻脸就翻脸?”过年的时候不还好好的吗? 周尽城没搭理她,直接往前走,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喊江舟:“你干吗,不走?” 江舟愣了一下,杜怀殊朝他摆了摆手:“你走吧。” “人家招你惹你了?”江舟追上周尽城小声嘀咕,“过年不还跟人一起吗?” 周尽城伸手在裤子口袋里摸了摸,没烟了,随即给了江舟一个不耐烦的表情:“我和老爷子在沈叔叔家过年,那是习惯,你不懂!” 江舟听出了一身鸡皮疙瘩:“别整得那么灵异行不行?” “这对我爷爷来说,是一种仪式。” “那直接去找黄阿姨和应知不就行了?” 周尽城指了指自己挂彩的脸:“这就是结果,我敢去?” 他披上外套,结束了那个和杜怀殊有关的话题,转而问:“当年沈叔叔死后,大院里是不是有人欺负过黄阿姨?” 江舟一愣。 这个话题他们从来没有谈论过,江舟的印象里就是觉得黄风雁很漂亮,是那种比沈应知多了一些女人味、比杜怀殊多了一些气质的漂亮。后来,突然间,大院里就没了她们母女的踪影。 但那时年少,江舟只是埋怨过沈应知搬家不通知他们,所以他也没认真去想过,她们为什么会搬走这个问题。 就算那时候想,他能想到的最多也就是认为大院让她们触景生情,所以离开。 今天被问到了,江舟仔细一回想,好像还真是想到了一些当时忽略了的事。 “我记得那个时候有人天天夜里哭,我好几次被哭声吵醒,我妈还说闹鬼。现在想想,应该就是黄阿姨。” “你下午有时间吗?” 江舟预感不好,想拒绝已经来不及。周尽城直接说:“陪我去趟医大。周末她妈盯得紧,不让我们见面。” “现在?现在我们也出不去啊!你们谈恋爱就谈呗,怎么好好的说不见就不让见了?” 周尽城也不知道啊,所以才想去的。 “你就说你病了,外出就医,需要人陪。”周尽城出主意。 江舟不干了:“你怎么不说你病了?” “我?”周尽城表示怀疑,“别人不会信吧!” “你的意思是,我看起来很弱鸡?” 周尽城笑:“不是看起来。” “周尽城……” 江舟真的很想摆脱这个人,永生不再见的那种。 下午快要过完的时候,叶南肆才带着黄化从外面逛街回来,一见面,甩了两大包零食给沈应知。 “打发叫花子?”沈应知拎着东西很想给他扔回去,但看到里面有她喜欢的真知棒,也就忍了。 叶南肆看着像是心情不错,提议说:“走吧,去小食堂请你吃饭。” “我要吃葱爆猪肝。” 叶南肆嫌她口味重:“哪有女的喜欢吃这种东西?你能不能稍微精致一点?你看看那个护理学院的余洁,同样都是院系的颜值担当,你能不能稍微给我临床学院争点气?” “我有脑子就够了啊。” “你这样要不得。别看现在周尽城对你死心塌地的,等你人老珠黄,不,根本不用人老珠黄,等你过了二十五岁,胶原蛋白流失,你看看周尽城还能不能对你一心一意。现在外面的小姑娘啊,可是精得很。” 沈应知有点嫌弃他:“叶教授,鸡汤喝多了容易发福。再说了,你一个大男人老看那些女性健康网站做什么?你是不是有潜在的人格分裂?” “你盼我点好行不行?” 两个人一边互怼着一边一同出了医务室,沿着司勤湖往西区走,大概五分钟就能到达小食堂。 这个季节,司勤湖边的柳树开始抽芽,远远看去像有一层青色在风中飘荡着。 叶南肆看她情绪不高就给她讲黄化的糗事,说他以前读本科的时候很蠢,有一次出去买烧烤,伸了三根手指对老板说:“四根羊肉串。”觉得有点不对又伸出四根手指纠正,“三根。” 沈应知笑:“最后呢?” “老板当时就蒙了啊,问他到底……嗷!” 突如其来的一拳打得叶南肆一阵发蒙,左脸一阵闷痛后,只觉满嘴咸腥。 哪个不长眼的狗东西当街乱打人? 叶南肆准备就地发飙,可定神一看前面站着的两人,心底燃起来的火瞬间被扑灭。 面前站着满脸愤怒的江舟和一脸黑气的周尽城。 “沈应知,你究竟有没有心啊?” 江舟觉得很委屈,替自己也替周尽城——周尽城这家伙上辈子是得有多缺德才能在这辈子遇上沈应知啊。 先是一句话不说就离开,接着好不容易相遇了,恋爱就好好恋呗,非要整出些作死的幺蛾子干什么?折磨人很长身体? 旁边那个叶南肆也很不顺眼,怎么看怎么道貌岸然,穿得正儿八经实际就一骚包男,江舟老早就想打他了,这一拳头过去,完全没解恨。 时常跟这个男人混在一起,沈应知怎么就不知道要避嫌!一边晾着周尽城一边跟别人眉来眼去的,气谁呢!把他兄弟当什么了? 可是叶南肆被打蒙了。 自知理亏的江舟把求助的目光转向周尽城,哪承想,那家伙已经率先倒戈上前讨好沈应知,顺便把他给卖了:“江舟过来之前可能吃错药了,你别跟他一般见识,你知道他从小就那样,脑子构造简单,特别容易短路。我可是没有怀疑过你。” 江舟心想:“我在帮你哎,丧心病狂吧,周尽城!” 沈应知也跟着解释:“我们叶教授的口味你也知道吧。” “嗯,我知道,你跟我说过,他不正常。” 叶南肆道:“谁不正常了,你俩恋爱就恋爱,能不能不要伤及无辜?” “你还没吃晚饭吧?”沈应知问。 周尽城摇头:“专门过来找你一起吃的。” 于是沈应知就非常有礼貌地和叶南肆告别:“那我先走,不打扰了,你俩慢慢聊。” 江舟愤愤道:“等一下,‘你俩慢聊’?喂,我说,吃饭没我的份儿?再说我跟他有什么好聊的,大型尴尬现场,你们让我怎么收拾啊!” 刚走没几步,周尽城又转身回来。 江舟眉开眼笑,心说还是自己兄弟仗义,没想到对方走过来凑近他的耳边只是交代:“刚才表现得很好,下次记得再揍狠一点。” “没问题,”江舟做好一同去吃饭的准备,“听说他们学校的葱爆猪肝很好吃,我想吃……” “下次吧,今天你就自己随便找个地方吃点。” 说完就撤。 留下江舟一人吊着嗓子哭诉:“周尽城,你会遭报应的!” 隔天。 小门在单杠引体向上的考核中又没达标。 这次黄建平有了经验,不惩罚了,直接让他们跟着后勤部出去体验生活。 说是体验生活,其实就是变相地让他们卖苦力。满足一个学校几千名学生一周的米面油盐,那米山面山堆在眼前着实闪瞎了那四个人的眼。 小门机灵,在他们没开口骂之前主动认错:“下次,我要是再不达标,就给你们洗袜子,洗到毕业。” 没说到施仰的心窝子上:“瞧把你美的,哥的袜子要留着给哥未来的媳妇儿,你自己扛面去吧。” “别啊,这么多,我会扛死的,”小门转而求助周尽城,“尽城哥,下次你让我三点起来锻炼,我绝对两点半就起。” 周尽城烟瘾犯了,手插进口袋,什么都没摸到,于是说:“别说哥不帮忙啊,你去找后勤部师傅弄两根烟来,一切好说。” 小门瞅了一眼几个正凑在一起抽烟的后勤部师傅,应下周尽城的要求,满心欢喜地跑过去。 于盏笑:“小门那孩子就是傻。” 周尽城弯腰,轻松抓起一袋面扛上肩,朝后勤部小货车走:“一根筋。也不知道毕业了会被分到哪儿,会不会被欺负。” 施仰抓着两袋米凑到周尽城跟前:“问你个事。” 周尽城单手将面袋子扔进车厢:“说。” “‘天鹰’大队长周湳浦跟你什么关系?” 周尽城回头继续扛米:“没关系。” “都姓周啊。” 周尽城一副“你脑子没问题吧”的表情,回:“全国姓周的两千多万呢!” 施仰跟上他的节奏,两袋两袋地扛:“不是,能不能说上话啊?我不想直接下连队,听说他会来招人。” “来招,你就好好表现呗。” “上下铺四年,你就不念及一下这种难得的缘分?” 周尽城扭头,两行汗顺着脸颊流进脖子,顺着两根突出的锁骨钻进衣服里。他换了表情,眼神很真挚:“那条路,不好走。” 多的话他也没说了。 男人都有英雄梦,而作为军校生或者说作为一名军人,终极梦想就是成为那千万分之一的精英。 戴着一层神秘的面纱,神龙见首不见尾,用惊人的战斗力完成一项又一项看似不可能的任务。 可这背后需要付出多么惨痛的代价,他也是知道的。 自己从未有印象的父母、沈应知的父亲,他们都有着同样的梦想,也为了那梦想献出了自己的一生乃至生命和家庭。 海城医科大的附属医院有好几个,但知名度最高的那个在城北,也是叶南肆挂职的医院。 这附近大型农贸批发市场很多,而最多的就是粮油市场。 跟着黄化一起查房时路过窗口,向末随便往下一瞟,就看到了周尽城和施仰他们,不禁感叹:“这世界小得限制了我的想象。” 一边的沈应知认真地记录着黄化查房时嘴里说出的数据,没听到向末的嘀咕。 黄化年纪轻轻但长得很急,一点也看不出是叶南肆本科同学。 被吐槽许久后,黄化实在憋不住,终于为自己辩解——得意什么,你们男神叶教授读本科的年纪,我才在读高中,我们同窗时,他才十六岁好吗? 打那以后,吐槽依然不减,还多了许多同情的目光,毕竟跟那样的人做朋友,压力很大的,关爱弱势群体是社会公德。 “今天的雾化做了吗?” 黄化低头询问病人的空当,向末扯了扯沈应知:“有惊喜。” 沈应知和她闹着别扭呢,不看。 不看拉倒,向末自己看,再看却发现那几个人已经不在了。 装好车后,江舟开着黄建平的车去了另外一个目的地,他们顺便要去另外一个地方拿批生活用品。 这样折腾一圈后,上午已经结束。 周尽城开车拉着物资和战友准备回学校,却在海城医院门口看见一群见习完也正准备回学校的医大学生。 副驾驶上的江舟眼尖地看到了人群当中的沈应知,牙齿莫名一酸。 接着,叶南肆也从楼上下来,鹤立鸡群般地站在人群里在和他们说着什么。 周尽城按了一下喇叭,从施仰的角度看过去,真的骚气。 众人齐齐望过来。 冬末,寒风依旧萧瑟,沿着粮油市场两边窄窄的街道刮过去,吹在周尽城伸出窗外的脑袋上。他那双幽深的眼睛穿过人群盯着沈应知,嘴角止不住上扬。 他看到沈应知就好像看到了最美的风景,欢喜直接写在脸上。 坐在车里的四人见状颇有些心颤,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有一场劫难在等着他们。 周尽城开了车门下去,沈应知抿嘴笑着朝他走来,两人在路中间会晤。 一白一绿,也是相当扎眼了。 周尽城将她的手攥在掌心,往嘴边一送亲了一下,问:“冷吗?” 沈应知点头:“冷。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周尽城把她的手拉起来放进衣服里贴着胸口的地方焐着:“有句话不是那么说的吗?当你真想做一件事的时候,老天爷都会帮你。” 沈应知被他逗笑了:“你想做什么?” “还需要回答?”周尽城挑眉,带着一抹邪气的笑盯着她。 看着沈应知他就心痒痒,心一痒就在大庭广众之下低头亲了下去。 其他人不知道,反正小门是看得面红耳赤,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所以在周尽城过来说他要先送沈应知回学校,然后再来接他们的时候,小门几乎举了双手赞成这个提议。 “不是,”江舟不同意道,“这气温刚过零摄氏度呢!” 周尽城点头:“所以啊,这么冷的天气,我哪儿舍得让她挤公交车回去。” “那这些怎么办?”施仰抱着一堆挡着他视线的东西问。 “你们先抱着呗,我很快就回来。” 果不其然,之前的预感都成了真。 被周尽城撂下,冷风那么一吹,四人幡然醒悟。特别是江舟,暴怒道:“周尽城这个王八蛋,明明是不想我们打扰他约会吧,送她回去也不用把我们赶下来啊。就算把我们赶下来,也不用把东西留给我们啊,这些东西碍着他什么事了?” 就在这时,一辆骚包的银灰色小跑车开过来停在江舟面前,驾驶室的车窗缓缓落下,叶南肆那张五官端正精致的脸带着点正经的笑就出现了,他字正腔圆地问:“要搭车吗?” 江舟本不想搭理他的,但想到前一天与他之间的误会,心想也许可以解释一下,于是也就没拒绝。 上车后,叶南肆好像生怕他会反悔一样,油门一踩,炮仗般冲了出去。 剩下可怜兮兮的两拨被遗弃的人由黄化和施仰分别带着头,站在人群杂乱的粮油市场里,乍一看,凄凄惨惨戚戚。 江舟有些拘谨,这种状态很少见。 也许是因为叶南肆的车载香水正好是他也喜欢的味道。 抑或是,叶南肆并没有看起来那么道貌岸然,至少在他面前的时候一直都非常礼貌。 “你觉得车里的温度怎么样?”叶南肆关切地问。 江舟强装淡定:“可以。” 叶南肆瞥了他一眼,发现他的脖子有些红,轻笑:“热的话,跟我说。” “那个啥,”江舟觉得现在是个机会,“昨天,不好意思啊,你嘴巴还疼吗?” “我是医生,那点伤不算什么。”叶南肆笑道。 接下来的沉默让气氛再度尴尬起来,江舟后悔了,自己脑子是抽风了吗,要坐他的车? 见江舟不说话,叶南肆问:“你好像对我有意见?” “没有啊。” “成年人了,不用这么遮遮掩掩,有什么就说什么。” 江舟就不客气了:“意见说不上,就是我总觉得你和我们不一样,像是有很多秘密。” 幸好他没说他觉得叶南肆对他有意思,否则就收不住场了。 “是吗?”叶南肆松了一口气,“的确有。” 可能是因为无聊,江舟出于礼貌,无意识地问:“是什么?” 其实他并不想知道。 “你确定要听?” 并不想。江舟有点骑虎难下。 叶南肆抓住机会,把整个人生不多的一点勇气拿了出来,说:“那我就随便说一个。我以前有两个朋友,其中一个喜欢另外一个,因为害怕被拒绝,所以一直没表白。后来在我们的怂恿下,他告诉了对方,但是对方却因此选择永远不再见他。” 江舟表示自己没懂:“不接受就不接受呗,有必要老死不相往来?” “他们性别一样。” 江舟嘴唇动了动,却没出声。 叶南肆预料到这个结果了,抓方向盘的手不自觉用力,憋出了青筋,讪笑道:“是不是觉得我们很坏啊,我也后悔来着,不应该怂恿他的,这种事一般人谁接受得了?哈哈。” “不是的,”江舟说,“你那个朋友没必要反应这么激烈。你们也没做错什么,喜欢谁让对方知道是他的人权,至于对方接不接受,也是对方的事。” 这让叶南肆有些惊喜,趁热打铁道:“没想到你思想挺包容的嘛,你是说你能接受这种感情?” 江舟有点累了,往后一靠:“我只是理解,这和接受之间还隔着一个银河系的距离。” 银河系那么远啊。 叶南肆略略偏头,看到江舟闭着眼好像已经睡着了,他眼里燃烧着的小火焰渐渐熄灭,那些让他无法宣之于口的东西就此沉寂,藏于心底吧。 经年累月以后,或许会变成其他形式存在,谁知道呢? 等着的那拨人找了个稍微背风的地方继续等,饶是他们身强力壮也抵抗不住长时间被寒风刮着。 小门挠了挠后脑勺,分析道:“我问你们啊,尽城哥平时对咱们好不好?” 施仰眯着眼想了一下,就说:“挺好的。” 于盏点头表示同意。 小门继续:“那你们看啊,他为什么把我们赶下来?” 于盏回:“江舟不是说了嘛,为了不让我们做他俩的电灯泡。” “是,”小门说,“我们是可能成为电灯泡,但物资不会啊。” “所以,你的意思是,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回来接咱们?”施仰后知后觉地盯着地上成堆的东西,犯愁的同时想把周尽城给剁了。 小门点头:“这是我的分析,请打分。” 于盏鼓了个掌:“满分,不怕你骄傲。” 施仰愤愤道:“我收回刚才说的话,周尽城那玩意儿简直就是个冬天的烂柿子,坏透了。” 疾驰在城市另一端的周尽城,显然不知道自己在革命战友的心里已经好感跌停。 等红绿灯的时候,他握住沈应知的手,扭头道:“不知道为什么,每次一见到你,要分开时怎么就这么难受呢!你说我的思想是不是该端正端正了?” “不用,我就喜欢你这种思想。大不了我每天都去你们学校找你。” “以后呢?等我下了连队,你总不能天天往部队里跑吧?”周尽城目光一闪,试探,“你会后悔吗?” “我会不会后悔我不知道,但我觉得你问出这句话应该会后悔。” 周尽城笑:“我现在就后悔了,可以撤回吗?” “两分钟之内还是可以的。”沈应知嘻嘻笑,随即看了一眼时间,略担忧地问,“这样还能赶回去接他们吗?” 周尽城说:“等不到我,他们会自己想办法回去的。” 沈应知问:“这样会不会不好?其实我可以自己回来的。” 前面绿灯亮起,周尽城操纵着方向盘,目光望向前方路况,说:“你城哥我囫囵就你一个女人,怎么宠都不过分。” 沈应知心一软:“你不怕我恃宠而骄?” “你试试,看你在我这里会不会有底线。” 沈应知的宿舍在海城医大的西区。 周尽城绕了个圈从西门进去,路上遇到了一群下课回来的护理学院的同学。 有几个从车窗里看见了周尽城,忍不住打招呼。 沈应知瞥他一眼,语气不轻不重,但带着情绪:“关窗。” 周尽城伸手轻轻地揪了一下她的耳朵:“这么小气?” “嗯。” “那我以后出来干脆戴个面具,防毒的那种,怎么样?” 沈应知笑了,带着点少见的撒娇语气说:“你是我一个人的。” 车子正好到了她宿舍楼下。闻言,周尽城心头一软,凑过去低声说:“放心,是你的,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是你的。” 说完搂住她,低头亲了过去。 沈应知伸手搂他的脖子,却在倒车镜里看到了黄风雁惊恐并失望透顶的脸。 第10章 疫情暴发 正值学生下课期间,两辆送快递的小三轮停在3栋宿舍门口,其中一个快递员蹲在地上打电话,催促:“‘天下老娘最美’麻烦到楼下来拿快递。不送上楼,不帮忙拿外卖,不倒垃圾。喂,你是谁啊……” 说话间已经来不及,黄风雁抄起其中一个看起来比较有杀伤力的长盒子就往周尽城身上砸去。 周尽城矮身一躲,长盒子“嘭”的一声撞到旁边的树上,应该是个易碎品,很快有液体从里面流出来。 “不是,阿姨,是我,尽城!”周尽城边闪躲边解释。 沈应知心道不好,黄风雁打的就是周尽城啊,解释有什么用。 从上次在家楼下和周尽城碰过一次面后,黄风雁精神再度失控。沈应知是为了照顾她才把房子租在学校外面,根本没想到她会盯梢盯到学校里来。 “城哥,你先走。”沈应知无奈地拦腰抱着黄风雁,催促周尽城。 但是,周尽城这个时候怎么可能会走。 黄风雁那种状态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不正常,像是一头暴怒的狮子,而让她愤怒的似乎也并不是眼前的具体谁,因为她的目光非常空洞,像一口被抽干的枯井。 撕扯中,甚至有点六亲不认。 为了挣脱沈应知的钳制,她用指甲去抠沈应知的手。这个时候周尽城才看到沈应知露在白大褂外面的那截手臂上,深深浅浅布满了青紫的痕迹。 他喉咙哽住,心里像是被针刺一样,隐隐作痛。 黄风雁没有沈应知高,但比沈应知壮,用尽了力气去揍周尽城,沈应知根本拉不住,为了避免他受伤,她只好再次催促:“城哥,你先走,快点啊!” 周尽城倔脾气也来了,不再闪躲,上前往黄风雁面前一站,对方手上已经破了的快递盒子非常精准地拍到他脑袋上。 被浸湿的纸盒子从中间断裂,里面的两个玻璃瓶掉出来,落在水泥地上,“啪”的一声彻底砸碎了。 手上没了“武器”,黄风雁就伸手朝周尽城脸上抡。 周尽城手疾眼快地握住黄风雁那只挥过来的手,又快速抓住另一只,两只手被他控制住后往她背后一锁,场面得到控制。 隔着黄风雁,周尽城朝沈应知喊道:“给我看你的胳膊。” 沈应知反应迅速,立马把袖子扯下来盖住手臂上的伤痕。 周尽城加大了音调:“快点!” 努力压住心头翻涌的心酸和疼痛,他的语气急促而严肃:“是不是还要告诉我没关系,不是什么大事,你本来就是医生,要我不用担心?” 他喉结上下滚动,艰涩道:“这到底是什么情况,你是打算永远都不告诉我是吗,沈应知?” 周尽城只有在生气的时候才会叫她全名。 但是,这话她没法儿接。 真的喜欢一个人,都会不想让对方担心自己吧! 何况,这种为了控制黄风雁而受伤的情况她已经习惯了,确实没什么好说的。 围观的学生越来越多,这种局面只会让黄风雁状态更糟。 不想让周尽城别扭,想让黄风雁尽快平静下来,沈应知只好迂回着说:“我明天去找你。现在你先回去,好不好?” 在今天之前,周尽城心里对沈应知当年的不辞而别都不算是释怀,即便他爱她,那在他心里也是个疙瘩。 上次除夕在她家楼下被黄风雁抡着棍子打了一顿,他就觉得奇怪,但沈应知的解释是,黄风雁不允许她在读书时谈恋爱,对象就算不是周尽城也会被打。 他怀疑过,出于本能的信任也仅仅只是怀疑了一下。 而现在,面对这个精神失常的女人,如果他再相信沈应知的鬼话,那他就真的是个傻子了。 “好,”周尽城把黄风雁的手交给沈应知,“明天,我来找你。你等我。” 周尽城离开后,黄风雁还在挣扎嘶叫,沈应知哄着她尽量避开围观的同学,但就是有新的好事者源源不断地凑过来看热闹。 突然,人群中有人一声大吼:“看什么看?没见过?你们没妈啊?”边说边把靠近沈应知的人往边上推。 沈应知没抬头,听声音也知道是秦厘。 “谢谢。”稍微把黄风雁哄平静了一点后,沈应知带着她往校外走。 秦厘弯腰把之前黄风雁拿来当武器的破快递捡起来拿在手上,瞥了一眼沈应知,一码归一码地说:“喂,这个你要赔的。” “好。” 第二天中午,黄建平办公室。 “又请假?”黄建平刚午休起来,褂子披在肩头,指间夹着没点的烟。 周尽城站得笔直,一脸认真的表情说:“报告,我爷爷病危。” 这是大事,黄建平心里猛地一沉:“什么病?我怎么没听说?” 周尽城一本正经地回:“急性的,我也是刚刚才知道。” 黄建平穿好衣服,坐到办公桌前,撕了一张假条,满脸关切地问:“那半天够吗?” “够了。”周尽城说。 可惜,这边周尽城前脚拿着假条准备出校门,后脚周站山就来视察了,并且相当生龙活虎。 当时黄建平刚拿起电话筒准备给大院那边打过去问问情况,门口老爷子沉洪有力的声音就传了过来:“建平!” 黄建平一抬头,看到的是红光满面且精神矍铄的周站山。 哪里有一点病危的样子! 恍然大悟之后,他挂断拨出去一半的电话,换成门口值班警卫室的。电话接通,那边还没来得及出声,这边黄建平吼着粗嗓门就下了命令:“给我把周尽城拦住。” 周尽城出示了假条,对方不给放行,并说有人要见他。 于是两分钟后,周尽城又和鞭子它见面了。 被周站山提溜着耳朵扔到操场上站军姿,周尽城忍着迫切想出门的心,说:“爷爷,我说您能不能换个花样啊?从小到大,不是站军姿就是站军姿!” 周站山这边还没来得及问他“自己怎么就病危了呢”,周尽城倒先不耐烦了,于是周站山没好气地说:“你爷爷我马上就要被入土为安了,哪里想得到新花样折腾你。” “您也知道是折腾我,”他松懈下来,“爷爷,您让我出去吧,我有急事,关于您未来孙媳妇的。” “关于谁的也不行!”周站山刚硬气地说完,又反应过来,“谁的?” 周尽城一看有戏,赶紧道:“沈应知。” “还没攻下来啊?”周站山恨铁不成钢。 “不是,”小不正经靠着老不正经,非常正经地问,“是她妈,黄阿姨。一看到我就恨不得把我生吞活剥了,我就谈个恋爱,没干别的啊,哪儿来的这么大仇恨!感觉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哎,我说爷爷,沈叔叔到底是怎么死的啊?怎么就把她给刺激成这样了?” 周站山眯着眼呵斥:“你问得太多了。” “你不说,那我还是去找我媳妇儿。” “站住,”周站山在他身后叫住他,呵斥,“毛毛躁躁的!媳妇儿什么媳妇儿!你的当务之急是好好想想毕业之后的去向。” 周尽城回头,漫不经心地说:“看成绩,听安排。爷爷,您不是说过吗?要我守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别给您越轨,不找您开后门这是原则。” “我没说会给你开后门!我是给你提个醒,‘天鹰’那边我同意了。你收收心,到时候直接去给我训练。至于沈家以前的事,过去就过去了。” “您同意了?您同意有什么用啊!再说了,什么叫过去了,我跟您说,我家姑娘那事过不去!还有,毕业之后该去哪儿去哪儿,您甭管了。” 就是这一副完完整整继承了周站山秉性的样子,让周站山极度冒火。周尽城是他从小养大的,虽然不是一把屎一把尿,但也付出了相当多的心血。望子成龙那是每一个长辈共同的心愿,于是不听劝的周尽城被气急了的周站山直接禁足在了学校。 下午最后一节传染病学上完,沈应知没回宿舍,背着书包就出了校门,直奔周尽城学校,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 初春,冰河消融,海城大街小巷的杨柳开始发芽,爱美的女孩们已经脱掉了厚重的冬衣,换上了轻薄的春装。 沈应知低头看了下自己的打扮:白大褂、驼色高领毛衣、蓝色牛仔裤、白色帆布鞋……也难怪叶南肆说她土了。 在本该花枝招展的年纪把自己搞得死气沉沉,以前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但混在一样年纪的人中,她才意识到,原来她已经很久没去在意过自己了。 外面天光暗淡下去,她扭头,看到映在车窗玻璃上自己的那张脸,模糊在一座城市灯火辉煌的夜色里,连轮廓都不完整。只有一双眼睛,像初春并未回暖的温度,渴望着热烈。 窗外一闪而过的铁树银花混合着路边摊的叫卖声被寒风裹挟着翻涌而来,将她从漫无止境的思绪中拉扯回来。 一回神,发现到了。 下车步行两千米,穿过一条废弃的铁轨,过了桥,军校的大门就出现在眼前。 门口有人站岗,见沈应知直接往里闯,赶紧阻拦:“同志,请出示你的证件。” 证件?沈应知想了一下,掏出自己的身份证递给他。 站岗的小同志脸瞬间就扭曲了:“我是说通行证,你出示身份证没用啊。” “怎么没用?”沈应知指了指上面自己的名字和照片,认真解释,“这张身份证说明,我是周尽城的女朋友。” “周尽城”这个名字,站岗的小同志不陌生,于是松了口:“登记。”然后扭身电话通知周尽城来领人。 坐在门口警卫室里等候的过程中,有两个换班的人低声笑着说:“又一个周尽城的女朋友?” 又? 沈应知抬头瞅了他们一眼,几道目光相撞,对方闭了嘴。 周尽城风风火火地赶来,身上还穿着训练的衣服,脸上的汗没干,胸口随着呼吸剧烈起伏,贴着脖子的衣服是湿的。 他喘着粗气,惊讶道:“你怎么来了?” “想来。”心里有了小情绪,沈应知脸都没给他看一眼。 一出警卫室,周尽城就牵起她的手,看她情绪不高的样子,立马解释:“我本来今天已经请好了假,结果爷爷他突然来了。”然后停下,看着她,“我不是说让你等我去找你的吗?跑过来很冷吧?” “不冷,等不了,想见你。” 能够感受到对方语气里的不高兴,如果不是地方不对,他真的很想立刻把她抱在怀里,怎么哄都行。好不容易走到可以畅所欲言的地方,他停下来低头凑在她眼前,问:“小妞儿,你要让我怎么办?” 沈应知回答得有些急切:“就这样,和我在一起,不离开我,不要交别的女朋友……” 周尽城惊讶,反问:“你怎么了?” 沈应知伸手抱住他,带着恳切的语气:“城哥,一直和我在一起好不好?不要离开我,不要跟别人在一起……” 这种话她以前不会说,今天说出来让周尽城有点招架不住,他算不上是一个细腻的人,此时此刻却觉得心间有类似流沙一样的东西正在汇聚,很快就把那里填得满满当当,让他没有办法正常呼吸,直感到闷痛。 他搂着她,像是想要将她嵌入自己身体一般的力度,在她耳边沉沉许诺:“喜欢你、想要你、会和你一直在一起这件事,咱不是一开始就说好了吗?如果以前我说得还不够清楚的话,那现在我再说一遍,你听好了——余下人生,不管长短,你要我给你,你不要我留着等你。你要是还不放心,那我就两遍三遍十遍二十遍地说给你听,说到你放心为止,怎么样?” “我……”沈应知这才意识到自己被人带了节奏,看着周尽城一脸受伤的表情,马上就后悔了,“我不是那个意思。” 周尽城抵着她的额头,转移了话题:“见一面不容易,让我亲亲!” 这边还没开始动作,身后蹿出来的人便“咳咳”两声,带着戏谑的语气说:“噢哟!光天化日之下呢。” 听到那个声音,周尽城额头上青筋瞬间就要爆了,搂着沈应知的手没放,扭头不耐烦地问:“还不走?打算来我们学校继续深造?” “怎么,你有意见?” 嚣张跋扈、肆意不羁、永远骄傲的是杜怀殊。 她不仅不避开,还特意绕到沈应知面前,凑近了,阴阳怪气地说:“应知妹妹呀,六年不见了,想不想姐姐啊?” 沈应知没搭理她,抬头对周尽城说:“见到你就行了,我先回学校。” “我送你。” “不是吧,”杜怀殊站在他们身后,没追上去,只是扯着嗓子,“沈应知你怎么越大越没礼貌了?” 沈应知突然停下,猛地回头,脸上带着奇怪的笑:“听说你们搬进了我以前的家,怎么样,住起来还满意?” 杜怀殊大概是料到了,轻笑:“满意,很满意。要不,你有时间了,回楚江看看?我重新装修了一下,把很多和你有关的东西扔掉,总算能住人了。” “杜怀殊!”周尽城冷眼扫过去,警告的眼神再明白不过。 “啧啧,”杜怀殊不依不饶,“结草衔环?服气啊,周尽城!这样看来沈应知你还挺有投资眼光的啊。小时候保护了一个小豆丁,没想到小豆丁长大后居然这么出息,还懂得知恩图报!不过以身相许就有点夸张了吧?” “你有完没完了?”周尽城侧身站在两人中间,拉着沈应知,头也不回地走了。 杜怀殊不屑地朝他们笑了笑。 晚来风急,吹在她身上,膝盖、手肘、肩膀,所有的关节,都针扎般地疼,那些沉积在她身体里的创伤本不该存在,如果不是沈昌和…… 学校门口,沈应知将手从周尽城掌心中抽出来,盘旋在脑海里犹豫不决的话,最终还是说出了口:“我妈那个时候……疯了,完全不认人。离开大院后平静了一段时间,最近又有复发的倾向。” 岁月不动声色的力量太过强大,当初让沈应知差点崩溃的过往竟被她这么一句轻描淡写的话语概括了。 周尽城面色沉沉,她说得轻巧,他却听得沉痛,握紧的双拳一直在用力。 “那个夏天我妈在大院里被人……”有些词汇真的残忍,不管过去多久她都还是说不出口,“她没说,但我看到了。之后,大院里的所有人都成了会刺激她的因素。所以这几周才没见你的。” “所以,你就自己一个人承担了?十六岁?” “那时候我不是故意不告诉你的,而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觉得只要开口了就是对我妈的二次伤害。我以为只要不见你们,再加上时间够长了以后,她就能好……后来,我发现时间不是良药。很想你,想去找你,但又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怕你生气。” 生气?他当然生气! 可他凭什么生气?在那些让沈应知茫然无措痛苦挣扎的岁月里,他什么都没做过。 满满的心疼快要溢出胸腔。他上前,将她的脸捧在手心,通过炙热的温度传达着他的感情和态度:“沈应知,以后不许、不能、不可以找任何理由离开我,除非我死了,或者是你不再喜欢我了。好不好?” 那声音像是被春风熨帖过,带着温软又细腻的触感钻进她心里,一下子就融化了她灵魂深处还在张牙舞爪惶惶不安的坚硬。于是,她也非常温柔地回:“好。” 四月。 春暖花开。 风从南边来。 向末谈恋爱了,是去年刚入校的大一新生,院系篮球队的。据涂图说,长得挺帅,对向末也很好。 说这话的时候,沈应知扭头看了一眼秦厘。秦厘的大波浪给扎到了后脑勺,整个人灵气多了,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她回望了一眼。 下课后,秦厘从后面走过来,敲了敲沈应知的桌子。 两人一前一后地出去。靠在两栋教学楼的连接处,秦厘从烟盒里抽了一根出来给自己点着。她吐着烟圈,半笑着说:“你猜我昨天看到谁了?” 沈应知双手插着白大褂口袋摇头。 “叶教授,”秦厘又猛吸了一口,“在清河街,有个酒吧叫‘同色’。” 见沈应知不说话,她笑了一下:“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去那里。” “嗯。”算是一种回答。如果之前只是猜测,那么“同色”就证实了一切。 “嗯?你不说点什么?” 沈应知在口袋里摸到了一根棒棒糖,拿出来剥开塞进嘴里,想了一下:“就像我喜欢糖,你喜欢烟。有什么好说的?” 秦厘点了点头,淡笑:“是没什么好说的,我不能劝你抽烟,你也说服不了我吃糖。” “抽烟伤肺,吃糖坏牙。”没有哪一种感情是绝对的好或坏,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两人嘴里叼着不同的东西,相视一笑。 烟灰弹掉,秦厘问:“你妈怎么样了?” 沈应知说:“药物配合着心理疏导,最近挺平静。” “有没有想过用刺激疗法?” “什么?” “我看过一篇报道,”秦厘拿出自己的手机,点开相关论坛,指给她看,“有时候顺从疏导不如逆向刺激。彻底击破她的心理防线,找到她心理最脆弱的那个点,让她面对。” 沈应知突然觉得嘴里的糖微微泛苦,迟疑道:“是不是有点粗暴了?” “试过吗?” 沈应知摇头。 秦厘说:“那就试试,说不定有效呢?”把手机递给她看,又问,“哎,你家周尽城就要下连队了吧?” 突然转移话题,沈应知一时没反应过来,还看着论坛的首页:“‘博尘’已经传播到内陆了?是啊,快下去了。” 秦厘看了看那个沿海地区最近传得沸沸扬扬的传染疾病,摇头:“应该传不到海城吧。他有说想去哪个军区吗?” “他说听安排。” 上课铃响,两人扭身回教室,秦厘走在前面,有点不可思议:“他爷爷可是周站山。” “所以?” “就不打算用点特权?” 沈应知笑:“路是一步一步走出来的,饭是一口一口吃饱的。他爷爷是周站山又怎么样?他的人生是他的啊。” 秦厘笑了笑,两人回到座位上,任课老师打开了一个新的课件。 她们不知道,在她们刚才看过的论坛上,有关“博尘”的消息被重新刷新了。 意识到疫情变严重是在四月中旬的一个傍晚。 两个月不见的叶南肆回了一趟学校,在沈应知下课的路上拦住了她,他头伸出车窗,喊:“应知,过来。” “考试没有重点,黄老师给了我鼠疫和螺旋体感染两个课件,”沈应知回头看了他一眼,接着对同学说,“晚上去我宿舍拿U盘或者我发你邮箱。” 说完,她才转身走过去,问叶南肆:“被打击成那样,连我都不见了?” 叶南肆递给她一串钥匙:“你当我十八岁呢!等一下去帮我把办公室门锁一下,我要去趟首都开个会。” “因为‘博尘’?”沈应知接过钥匙,“我看了新闻,各种报道都有,已经扩散开了吗?” “具体情况还不清楚。总之,你注意安全。” 作为一个准医务工作者,沈应知有着自己的敏感点,在叶南肆闪烁其词的话语中,当时就捕捉到了一种危险气息。 那天晚上,帮叶南肆锁完办公室,她回了一趟家。 最近黄风雁的情况挺稳定,她买了一些橙子带回去。黄风雁看了一眼表示想吃,拿着遥控器调了几个频道,还问她想看什么。 沈应知剥了一个橙子递给她:“看看新闻吧。” 是首都卫视的地方新闻,屏幕上是戴着口罩排着长队等着购买板蓝根的市民。 这场面,说实话还蛮熟悉,沈应知想到了之前席卷全国的一次疫情。 接着,画面一转,播放了一个军事报道。 沈应知下意识地去看黄风雁,发现她已经有些困,眼皮耷拉着,于是悄无声息地换了频道,然后劝她上床睡觉。 等她把黄风雁送回房间出来,电视里原本在播放广告的画面被切换成了一则新闻直播—— “下面播报一条紧急新闻——” 首都暴发“博尘”的消息铺天盖地地传开了。 而海城,距离首都不过两个小时的车程。 学校在一周后封校。外来人员不能进校,本校已经在医院实习的学生也一律不允许回学校,所有专业的见习课程全部暂停。 从来不住校的秦厘被迫搬回了宿舍,每天和向末针尖对麦芒。涂图没有主见,墙头草一棵,哪边强势往哪边倒。 沈应知无暇参与她们的较量,她自己已是焦头烂额。黄风雁那边情况时好时坏,每天药不能停,电话打过去接通的概率本来就不高,今天终于彻底打不通了。 班长派生活委员肖雅过来收大家每天的身体情况登记表,收到隔壁宿舍的时候,站在门口八卦。 肖雅说:“太吓人了,听说那人精神还不正常。” 另一个人接话:“天啊,要是不赶紧找到的话,带着病毒到处乱窜会传染多少人啊?” 肖雅回:“谁知道,反正首都那边的确诊病例已经达到三位数了,你们没事就别往外跑了。趁超市没关门之前,多屯点面包和泡面。” 闻声,沈应知咬了咬牙,覆在手机屏幕上的手青筋毕现。 对方回应了一句,生活委员便朝213宿舍走来。 秦厘站在门口,双手环抱,表格夹在指间,不等对方开口,先提问:“现在出校门,除了被疑似,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干吗?”肖雅接过表格,劝阻道,“现在最安全的地方就是学校了。我可告诉你,外面乱着呢,别想东想西的。” “你就告诉我,有还是没有!” 肖雅无奈:“有,报名当医疗志愿者,但要经过学校同意。我说,你老想着出去干什么?活腻了?知道这个‘博尘’有多恐怖吗?” 肖雅嗓音尖锐,秦厘听得不舒服,不多说扭身关门。 宿舍里—— 向末躺在床上跟新交的男朋友煲电话粥;涂图没事人一个待在电脑前看剧,该哭哭,该笑笑;秦厘她爸妈远在南半球,她现在是一人不死全家活着,也很无所谓。 好像四个人中,只有沈应知身陷在这场疫情中。 桶装饮水机很久没用了,搁在宿舍碍眼,秦厘把它搬到阳台上,一出去就看到沈应知满脸焦急地在打电话。 好像一直没打通,沈应知的脸色越发阴沉。 秦厘安慰她:“没事儿,说不定就是阿姨忘记手机放到哪里了。” “她是精神不好,并不是老年痴呆。”沈应知没抬头,继续打。 发现自己语气不对,她挂了电话向秦厘道歉:“对不起,我没有别的意思。” “不用跟我说这个,”秦厘靠过去,“叶教授那边有消息吗?” “被扣在首都,暂时不让回来。” “看来‘博尘’比我们想象的要严重。” 沈应知简单跟她科普:“主要通过呼吸感染,接触感染源后感染率达百分之九十,最有效的救治时间为感染后一个小时内,死亡率超过百分之五十。目前主要肆虐在亚洲和东欧,波及我国近半省份,其中最严重的是东南沿海的几个城市、首都和海城。到现在为止,被确诊的患者中无一例出院的。” 说到这里,她语气开始凝重:“我必须出校。” “你出去,然后呢?” 沈应知低着头继续拨打黄风雁的电话,表面上情绪平稳,其实心里面早就翻江倒海:“我得确认,肖雅口中那个精神不正常还带着病毒到处跑的人,不是我妈。” 第11章 他在这里,就是她的定心丸 接到上级指令的时候,黄建平自己都没意识到,首先蹦跶进他脑子里的两个字居然是“违抗”。 “可是,他们还没有毕业,没什么实战经验。”这句话说得非常没底气。 上级在电话里咆哮:“没毕业?干脆回娘胎得了,永远别出来,那多安逸!没有实战经验,这不就是实战经验吗?” 黄建平知道多说无益,无奈只得接了指令。 半夜吹哨紧急集合,十分钟内所有人整装出现在操场上。 统一的制服,统一的站姿,甚至连表情不仔细去分辨都没有区别。 这样一群学生、应该说这样一群准军官,自穿上这套制服的那天开始,站在炙热的土地上,就将生命和忠诚一同交付给了祖国。 夜风吹在他们年轻坚毅的面庞上,黄建平看到的也只是一群风华正茂的青年。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的道理黄建平自然知道,所以他可以不忍,但绝对不能表现出来,因为那条路,他没得选,他们都没得选。 转述了上级下达的指令,将本次“守护海城”的任务交给了大四即将毕业的军事指挥类学员。 自他们十几人一组地踏出校门,分散在这座城市的各个角落开始,他们的学生生涯基本上就已经结束。 从此他们要守护的就是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河山的完整不受侵犯以及近14亿同胞的生命安全。 车上,施仰推了推周尽城,眼睛瞟着对面的杜怀殊偷偷地问:“什么情况?” 周尽城垂着眼,没回。 车厢里加上杜怀殊一共坐着十二个人,除了杜怀殊,其他人均身着战时迷彩作训服,特殊时期,都戴了防护面罩。 按理说,他们作为还没有毕业的军校生是不会出来执行任务的,但这次“博尘”来势汹汹,并且蔓延迅速,相关单位能够调动的人员全都去了一线。所以,这场兵荒马乱里的临时指令,尽管不合理却十分合情。 疫情席卷让这座平时昼夜喧嚣的城市陷入了沉寂,汽车在空旷的城市主干线上急速行驶,从城西到城北,穿过苍茫夜色,抵达时不过天刚微亮。 周尽城他们的任务主要是在医院周边巡逻、协助相关单位做好疑似、确诊病例的相应安排,并且防止出现各种可能性的突发混乱。 医院门口停满了救护车,身穿白大褂的医生护士们步履匆匆、倦容满面,却依然坚守岗位。 消毒水刺鼻的味道弥漫在医院四周,汽车一停,防护面罩都遮挡不住那浓烈的气味。 下车,带队指挥官布置完任务后,指着杜怀殊向他们介绍说:“这位是我们的随军实习记者杜怀殊,和大家一样会坚守在抗击‘博尘’第一线,请大家务必保护她的安全。” 说这话的时候,杜怀殊的眼睛往周尽城身上扫了一眼,似乎是想换得眼神的确认。 但周尽城没配合,别过头望向医院门口来来往往的医务工作人员,他心里七上八下,渴望见到沈应知,又担心真的会在这里见到她。 身后“呜哇”一声,又一辆疾驰而来的救护车开了进来停在院子里,等候在门口的几个护士推着急救担架车赶紧迎了上去。 救护车的后门被打开,穿着隔离防护服的工作人员迅速将车上的病人抬下来,移交工作结束后,救护车一刻没停又开了出去。 担架上的人从周尽城面前经过,整个头被套在隔离罩中,但依旧能够看到他近乎扭曲的脸,面无血色,最后一点生命气息全体现在了手脚若有似无的抽搐中。 “疑似还是确诊?”紧随其后包裹严实的两人经过周尽城身边时,其中一个问道。 另一个语气肯定道:“确诊。” 第一个人向大厅方向喊了一句:“直接上十一楼。” 这边两人似乎还没喘上气,两个步履凌乱的护士便跑了过来,上气不接下气:“梁医生,快,急诊科邓医生和呼吸内科两名实习护士中招了。” 另一个接道:“还有海城医大的几个志愿者,疑似。” 听到“海城医大“四个字,周尽城的心跳瞬间就漏了一拍,那种仿佛整颗心都被人握在手里肆意揉捏的感觉,简直要命。 “请问,”明知犯了纪律上的错误他也顾不了了,一把抓住还在喘气的护士问,“海城医大疑似志愿者里,有没有叫沈应知的?” “不知道。”小护士翻手推开周尽城,飞步离开,时间就是生命,一秒钟都耽搁不得。 小门往周尽城身边挪了两步,开口宽慰:“肯定没有应知姐的。” 一边站着取素材的杜怀殊冷哼:“沈应知?她不可能来当志愿者的,她又不傻。这会子逃都来不及,还能来第一线?你是不是也太瞧得起她了!” 天光大亮,周尽城全身裹在作训服里,身形精干,防护面罩和帽子中间露出的那双眼睛里充满了平时少见的凌厉,他望向杜怀殊的时候,小门总觉得听到了枪上膛的声音。 “你给我哪儿凉快待哪儿去。”周尽城压着情绪语气不善。 杜怀殊也不是吓大的,漫不经心地调试着镜头,然后举起相机,对准周尽城的脸“咔嚓”一声摁下快门。 近在咫尺的一张脸,轮廓分明,充满力量,每一个毛孔里都充斥着野性,杜怀殊很满意,收起相机,评价:“帅。” “毛病!”周尽城不买账。 杜怀殊也不在意,趁着朝霞未散,扭身去寻找素材了。 “尽城哥,你不喜欢杜记者啊?我觉得她好像挺喜欢你的。”小门问。 “你一个小孩子,别张口闭口就喜欢不喜欢的。” 小门不赞同:“我也就比你们小了两三岁而已。再说了,爱情跟年龄有什么关系?我发现你们的世界好复杂啊,喜欢就喜欢,不喜欢就不喜欢呗。” 周尽城这会儿没心思跟他探讨这个深奥的人生哲理,因为耳边喧闹声不断,一拨又一拨的疑似病患被送过来,门口值班的护士也换了一个又一个。 来往医生步履匆忙恨不得脚底抹油,尽管所有人都拼尽全力了,但情况却越来越糟。 截至上午九时,城北这所医院里,头天确诊病患的名单中有五例救治无效宣布死亡。 其中三例是医务工作者。 此消息被第一时间发布出去,整个海城瞬间被笼罩在一片未知的恐怖阴影里。 疑似和确诊人数还在增加,还在被源源不断地送进医院。 医务工作者越来越紧缺,在职的分身乏术,恨不得一个人当十个人用,整个海城陷入了空前危机当中。 就在这时,一辆载着海城医大医疗志愿小组的车疾驰而来。 打头下车的是两个男生,随后下车的十多个全是女同学,穿着厚厚的隔离防护服,全身上下连眼睛都没有露在外面。 尽管如此,周尽城还是一眼就看到了混在人群当中朝他走来的沈应知。 同一时间,她也看到他了。 小门有些犹豫,但还是问了:“那个是应知姐吧?” 而走在沈应知身边的秦厘同样推了推她,问:“门口那个是周尽城吧?” “是。” 他们同时回。 被医院相关负责人带着进大厅,经过周尽城的时候,沈应知扭头看了他一眼。 周尽城注视着前方,站姿笔挺,他知道她在看他,这时候一肚子话只凝成一句叮嘱:“注意安全。” “你也是。”她回。 “我就在外面。” 怕她害怕,他强调。 负责人在前方催促集合,沈应知加快了步伐。 来之前还略有忐忑的心情,现在终于平定下来。她和秦厘一起报了志愿者出了校门,确认了黄风雁只是丢了手机人没事之后,参加了很短的一个培训,接着就被送了过来。 说不害怕是不可能的。 每天都有人死亡,每一分钟都有人感染,谁也不敢狂妄地说自己是命运的宠儿,谁也不敢笃定自己会在这场浩劫中安然无恙。 但是他的话,的确安慰到了她。 他在这里,就是她的定心丸。 在疑似区待了一上午后,临近中午,两个惊天消息传来—— 第一个是,“博尘”已经演化到了2.0阶段;第二个是,距离城北医院七公里的地方有个劳动密集型工厂,集中暴发了疫情,形势非常紧张。 医院这边腾不开人手,安排了几个志愿者跟着带队医生跟车。 几乎同时,周尽城接到命令,带着小门他们前去协助维护治安,杜怀殊随行。 警报声在城市上空嘶鸣,余音震荡,割裂般残忍。往日繁华热闹的街景被阴霾扫过后,死气沉沉,到处一片灰败之色。 军用卡车和救护车并列前行。 透过车窗,沈应知和周尽城互相看到了对方,一白一绿,对比鲜明又异常融洽。 杜怀殊也没闲着,通过社交网络实时报道最新情况,偶尔眼睛瞄到对面的沈应知,总有种按捺不住的恶心和厌恶。 她讨厌沈应知,不管怎么看都讨厌,是那种仿佛身上沾上了去不掉的腥味的讨厌。 原因?杜怀殊心里轻哼,没有原因! 目的地是一间玩具制造厂,在旧式钢厂基础上翻新过的改造厂房,四周围了一圈白桦树,水泥粗糙墙面上垂着还没发芽的枯藤。 车停在厂房外面,周尽城从车厢里跳下来,扭身对杜怀殊说:“你先不要下来。” “为什么?”杜怀殊扬了扬手上的设备,“我得第一时间看到真实情况。” “你不想第一时间死的话,就给我老实待着。” 杜怀殊身上长着反骨,生来就不会听话。所以周尽城的威胁不仅起不到作用,反而加快了她下车的速度。 她轻巧利落地下地,站直后还给了周尽城一个“你能把我怎么样”的眼神。 周尽城对她没耐心,一咬牙蹲下,把她拦腰扛起,然后不顾她的尖声惊叫,粗暴地往车厢里一扔,跟丢麻袋一样把她给丢了回去。 “咣当”一声,杜怀殊的脑袋狠狠磕在车厢铁壁上,她爬起来怒吼:“周尽城,你大爷的!” 不理会她,周尽城扭身就往厂房里走。 眼瞅着杜怀殊又要跳车,施仰带着一肚子苦赶紧走过去阻拦:“杜记者,你就先待在上面吧,里面情况不明,你要是有个好歹,我们没办法跟组织交代啊。” 杜怀殊不服,沈应知能去的地方她为什么不能去。但挡在她面前的施仰眼神诚恳又让她于心不忍,她动了动嘴皮,最终放弃挣扎。 这间工厂之所以会集中暴发疫情,原因在于那位不信邪的老板,被金钱蛊惑了心智,以至于连命都不要了。 周尽城打头,其余战友随后,医务工作者跟在队尾。 锈迹斑斑的老铁门被打开,光听着铁锈摩擦的刺耳声音就让周尽城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自觉地往后望,沈应知已经走了过来。 隔着一层防护服,他抓住她的手,叮嘱:“注意安全。” “我知道。”沈应知用力地回捏了一下他,算是回应。 周尽城还是走在最前面。工厂被划分了不同的区域,工人们也按照身体状况不同进行了简单的隔离。 最为严重的那群工人被集中关在仓库,其余分散隔离。 工厂人太多,而医院现在容纳量已经接近饱和,带队医生交代又交代:如果不是疑似,就绝对不能往医院带。 救护车有限,把隔离在仓库的人带走后,工厂还有部分情况待定的工人,沈应知他们被要求留下做后续观察。 她负责的那群人是玩偶服装制造部门的,是平均年龄四十岁左右的女性。 发放温度计,一个一个登记体温和其他指标。 登记到一半的时候,有个女人就哭了起来:“我女儿才六岁,刚上小学呢!家里没人她可怎么办啊?能不能让我出去?” 闻声,周尽城赶过来,站在沈应知前面替她挡着。 那女人见到穿军装的人,立马抓住周尽城的袖子,哭着哀求:“我没被传染,我好得很,你能把我放出去吗?” 沈应知动了一下准备上前,周尽城扭头:“你躲我身后。” “没事,”她站出来向那女人伸手,“体温计给我看一下。” 那女人脸上挂着泪,手哆嗦着伸进腋下,取出体温计递给沈应知。 对着光看了一下,37.3度,这个温度很尴尬,介于正常体温的上限和低烧的临界。沈应知甩了甩温度计,里面水银复位后,又递给她:“再量一遍。” 两人目光相交,那女人明显闪躲了一下,愣了几秒才接。接过后,她也不是马上就开始测量,反而在掌心握了一下,才顺着领口缓缓放进去。 那细微动作落入沈应知的眼睛里,尽管不明显,还是让她出于敏感多留了个心眼儿。 登记观察接近尾声,剩余工人中并未发现疑似病例,杜怀殊才被允许从车厢里出来,一下车就铁青着脸冲到周尽城面前一通咆哮。 周尽城正在协助疏散工人,没工夫搭理她。 她就浑身不痛快地去招惹他,相机对准了他的脸,“咔嚓”乱拍一气。 “杜怀殊,你脑子没坏掉吧?”周尽城扭身一把将她手上的相机夺过去,作势就要给她丢了。 “扔,有本事你就扔!” “幼不幼稚?这里是疫区,不是你的花鸟市场,拍拍拍,拍个什么玩意儿啊拍?”周尽城咬着牙把相机给她塞了回去。 杜怀殊气不过:“怎么了,沈应知的工作是工作,我的就不是了?凭什么我就得像缩头乌龟一样躲在后面啊?错过了实时情况,你负责啊?” 周尽城指了指厂房里正忙得焦头烂额的沈应知,红着眼对她说:“如果可以的话,我真希望她能安安稳稳待在家里。可是她能吗?杜怀殊,跟人置气是不是也得分个时间、场合?” “我……” “你什么你?你不就想在这节骨眼上好好表现自己然后顺理成章上岗让别人无话可说吗?老老实实地待在车厢里等一切结束,效果也是一样的。” 杜怀殊气结,却偏偏找不到什么回击,喘着粗气强行忍住冲顶而上的酸楚。 被小看了。 最重要的是,小算盘被人毫不留情地揭发了。 她是不可能轻易认输的!杜怀殊一咬牙,将相机往身后一背——不就是疏散工人吗,像谁不会一样。 工厂已经被重点隔离,想要出去暂时是不可能的。他们能做的也就是协同厂方把没有被传染的人群尽可能保护好,并且做好安抚工作。 第三次测量体温,正常者统一去往二楼食堂,待观察的则继续留在一楼,进行下一轮的测量。 还是那个女人,递出体温计的时候,哀求:“求求你们了,我女儿一个人在外面,我不能不管她的。” 沈应知接过体温计,眉头一皱:“工厂被隔离,不是我们说了算的。” “那是不是当兵的说了算?” “也不是。”体温计上的数值下降到了正常值以下,沈应知重复了水银复位的动作,“给我看你的真实体温。” “要我量多少遍,你才肯放过我?”女人有些崩溃。 沈应知不带感情地回:“量多少遍,要看你自己想量多少遍。没谁不放过谁,只有你自己不放过自己。” 女人抬头瞪了一眼面前的人,被包裹在防护服里,她不知道沈应知长什么样,但是她对沈应知产生了敌意,是那种不分是非的敌意。 排查继续进行,很快就又发现了两名疑似病患,电话通知了医院,把人拉走后,厂房里出现了一小波骚乱。 随着隔离时间变长,眼看身边越来越多的人被贴上疑似的标签后拉走,惶恐笼上心头,谁也不知道下一个会不会是自己。 被拉出去意味着什么,大家各有各的猜疑。 而那些身穿白大褂和军装的人,在他们心中已然成了命运的审判者。当这种情绪积压到了一定程度,只需要一个由头就能爆发。 接近黄昏时,情况稍稍稳定下来,所有人才有机会喘一口气。 沈应知脱下防护手套,手背上的皮肤已经因为闷汗而变白发胀,打开水龙头就那么在下面冲着。 一丝凉意从指尖传到心底,她才算是缓过了一口气,但脑袋依旧发涨,好像被什么东西给罩了起来。 她伸手在脑门上探了一下,沁凉。 “怎么,怕死?”身边出现了一道身影,火红的卫衣,和她性格一样的颜色,背上背着一台相机。 沈应知关掉水龙头扭身就走。 杜怀殊一把抓着她的胳膊,都戴着口罩,看不全表情,但眼睛却是露在外面的。 “你怕我,还是讨厌我?” “后者。”沈应知回得直接。 “呵!”杜怀殊反唇相讥,“你爸做不到的事我爸做到了,所以你心里不舒坦?不舒坦是应该的,要怪就怪你爸去,没用的男人。” 沈应知气得一把甩开杜怀殊,手上还没干的水珠落在杜怀殊的眼皮上。 她愤怒,愤怒之余却什么都说不出来,甚至连一句“我爸他不是”这样辩解的话都说不出口。 “沈应知,”杜怀殊叫住她,“我现在看上周尽城了。” 公然挑衅的语气让沈应知往前走的脚步一顿。 杜怀殊得意:“我要他。” 再往前就是厂区以前留下来的几台废旧机器,被搁置在荒草丛中遮住了大半高度。 偷闲时间,周尽城和另两个人躲在这里抽烟。 “抽完了赶紧回去。”周尽城催促。 另两个人点头,吐烟的空当看到了正往他们这里走来的沈应知,彼此对视一眼,双双跳下来,用手肘戳了戳周尽城的胸口,笑得玩味:“我俩先走了。” 周尽城掐灭了烟,烟蒂还夹在指间没来得及丢,伸出空着的手准备将挂在脖子上的面罩往上拉,被沈应知阻止,然后她取下自己的,踮起脚就亲了上去。 带着微微的苦涩和沁凉的温度贴在周尽城那双有着烟草味的唇上,他一愣,总觉得这个吻有什么深意。 没有深入没有辗转,就是不带一丝情欲的双唇触碰,她干净又执着的眼神落入周尽城的眼底,瞬间就把他的胸腔给填充得满满当当。 春日韶光未到,远处微风寒凉,天空阴霾依旧,不是什么好日子,地点也不浪漫,可周尽城心头满满的都是春风和煦、暖阳青草。他忍不住抓住沈应知的手,脱口就是:“沈应知,嫁给我,好不好?” 没有仪式,甚至连个见证者都没有,指名道姓就成了那场示爱中唯一的庄重。它纯粹只是一个人对另一个深不可测、无法形容的喜欢。 沈应知一个“好”字卡在喉咙没来得及说出口,厂房里什么东西轰然倒塌的巨大声响便传了过来。 周尽城反应迅速,将沈应知护在身后,拉上面罩,大步流星地冲过去。 情绪高涨的工人们吵闹着要出去,其中两个体形魁梧的壮汉直接拿灭火器往外喷洒干粉。 施仰他们不敢靠近,杜怀殊却不想放弃这个镜头,不顾周尽城的劝说,执意加入混乱当中。 “走开,你们都走开。”喷洒着干粉的工人扯着老大的嗓门。 被喷洒出来的干粉像风沙一样瞬间席卷了厂房里不算小的空间,落下后,地上便堆积了一层厚厚的“白霜”。 似乎是被恐惧给逼到了绝路,他们只是不想被继续困在这里。一开始还好,直到人群中有人抱怨说这样会交叉感染,没有得病的也会被连累,不满的人就越来越多,场面逐渐不受控制。 厂房本来就大,消防设施非常齐全,其他人见干粉灭火器有用,一个两个的便把剩余的全找来,就这么和军队、医生兵戎相见了。 “怎么办?”施仰问。 小门说:“是不是要请求支援?” 周尽城咬了咬牙:“支援个屁,能调动支援的话,还用得着咱们出勤?”说着瞅了一眼现在的局势,“肯定不能放他们出去,这玩意儿有段潜伏期。现在正常不代表一会儿还正常。” 心里有了个大概想法后,他指挥:“我和小门上去破他们的防线,施仰带六个人左右包抄,飞三儿你带着剩下的人去大门口拦着。”最后交代道,“注意安全,不能硬来。” 周尽城本就是他们专业的佼佼者,十几个军校生立刻听从安排,非常有效率地各就各位。 周尽城将执勤用的墨镜往眼睛上一戴,飞身上前。拿着灭火器的工人见势不对,立马将保险栓拉开,干粉随风喷洒出去,尽数落在了周尽城和小门的身上,两人瞬间变色。 隔着防护罩,周尽城对小门说:“瞅准了把灭火器夺下来,但别伤着他们。” 小门“嗯嗯”两声,身体灵敏,一个矮身下蹲飞滚过去。粉末四处飘洒能见度低,小门凭直觉抱住一人的下肢,然后趁其不备飞速夺下他手上还没来得及拉保险栓的灭火器。 不远处发出几声“咣当”声,很快,部分手中拿着灭火器的工人被制伏。 正在这个时候,粉尘中一声凄厉的女音将现场整个局面推进了另一个高潮—— 施仰“妈呀”一声,顺着女声望过去——浑浊的空气里,一袭火红的身影被人钳制着。等空气里的粉尘渐渐落定,才发现杜怀殊已经头破血流,双手被一个女人锁在身后,那女人恶狠狠地威胁着:“让我出去。” 沈应知认出了那人,就是之前不肯好好配合量体温的那个女人。 “你别冲动,”沈应知一边诱导一边朝她们慢慢靠近,“不让你出去也是为你女儿考虑。你想想看,万一你身上潜伏着‘博尘’,你回去只会害了你女儿。” 那女人眼眶一红,已经没了理智:“不会,才没有!我没有被传染,你们这样关着我们,才会害得大家都被传染。” 情绪高昂的其他人跟着起哄:“就是啊,谁想死啊,你们关着我们有没有为我们考虑过?” “我都听说了,那些被你们拉进医院的十有八九都死了,医院去不得,去了就出不来了。” 理智在这个时候已经不起任何作用,人心这种东西放在胸腔里是器官,拿出来就是利器,杀人于无形的那种。 至此,平静了不到两分钟的局面再度混乱起来。周尽城他们全身投入,和那帮工人斗智斗勇,一时间,整个工厂乌烟瘴气。 杜怀殊的防护罩已经被扯掉,额头上的血顺着惨白的脸往下流进脖子。她嘴角艳红,看到沈应知往她这里跑,尖着嗓子制止:“别过来,离我远点,我可能已经被传染了。” 沈应知没理会她,继续往她们身边靠拢:“就算被传染了,也还有我。” 杜怀殊心里很害怕但强装淡定,还不忘出言讽刺:“有你有什么用?你和你爸一样没用。” 沈应知将汹涌而来的情绪压住,平静地以医生的身份对待:“从现在开始你不要说话,尽可能减少呼吸,降低被传染的概率。” 身后那女人一听这个就兜不住了,猛力拉扯着杜怀殊往门口跑:“你不要胡说,我才没病。我只是……只是有点发烧,但我绝对没有被传染,我好得很,我要回家。” “回个鬼回,你这女人是搅屎棍吗?”杜怀殊边挣扎边数落那女人。 沈应知加大步子朝那两人跑去。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她越过了好几个过来准备阻拦她的人,在那女人拖着杜怀殊快要靠近大门的时候抓住了那女人的胳膊:“我换她,你把她放开。” 那女人愣了下神,沈应知趁机猛一用力将杜怀殊给推了出去,朝她快速交代:“叫救护车,然后去医院。” 接触到那女人的皮肤,沈应知心里瞬间就凉了半截,这种温度,被传染的可能性已经很大了。 来不及细想,沈应知快速脱掉自己的防护隔离服穿到那女人身上,以此来阻断更多可能的传染,并吼道:“你给我闭嘴,从现在开始到救护车来之前,你最好别说话!” 那女人估计是没想到沈应知会来这一出,她都被这么特殊对待了,那么她被传染了的这件事,也就相当于无形当中被证实了。 “不行,我不穿,我穿了我就得死,我就见不到我女儿了,我女儿还那么小。”脑子里大概就被这么一件事给牵绊住了,尽管已经出现了感染“博尘”的前期征兆,她也不想认。 她是豁出老命在挣扎着,沈应知体形和力气都拼不过她,没几下手就被她给反绑到背后。 眼看着那女人就要冲出去,沈应知一个心急,张口就咬住了她的胳膊。对方吃痛,扭身毫不手软地呼了沈应知一巴掌。沈应知当下被打得眼冒金星。 “你不能……不能出去,你需要马上治疗,相信我,只要治疗及时,就算被传染了也是可以……”见沈应知还不死心,那女人反手又是两巴掌,打得沈应知脑袋“嗡嗡”作响,眼前当下就黑了一片。 周尽城他们那边人数上不占优势,又不敢对工人们动真格的,也是顾了这个顾不了那个,好不容易把拿着灭火器暴动的男工人们给制伏,又来了几个打红眼赤手空拳跟他们抡拳头的,期间,施仰还被灭火器给砸中两次。 虽然预料过会有这种场面,但毕竟都是新手上路,又没个经验到位的指挥官,这帮军校生素质再高也成了无头苍蝇。 等到杜怀殊跌跌撞撞地跑到周尽城身边一头扎进他怀里的时候,周尽城这才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拿出执勤用的枪,朝着天空“砰砰”两下。 震耳欲聋的枪声回荡在这混乱的厂房四周。 顿时,四下寂静无声,仿佛被施了定身术一样,所有人都戳在了原地。 周尽城知道这样不合规,但他顾不了那么多了,枪口还冒着烟,不把它对准任何一个人大概是他在混乱当中做得最理智的事了。 “都给我按照原来的安排回到原地,继续排查。” 这时,医疗志愿者们也顶着一头白粉末战战兢兢过来维持秩序。 被枪声那么一吓,工人们纵然心里有千万个不乐意也不敢再造次,乖乖地回到原地,接过体温计开始了新一轮的排查。 杜怀殊抓着周尽城,将背后的相机递给他:“这里面有一些外面记者拍不到的东西,你……你出去了,给……给……” “你怎么了?杜怀殊!”周尽城低头一看,才发现杜怀殊脸色惨白,衬着满脸的血十分瘆人。 “可能……可能是被传染了。周尽城,”想到自己有可能会死,杜怀殊特别想不顾一切,她问,“初中毕业的那个暑假,你去北海旅游,为什么不把我也带上?” 周尽城被问懵了,但下一秒,杜怀殊手一松“扑通”倒地了。 “120!”周尽城朝医疗志愿队那边吼。 秦厘冲过来,咽了咽口水:“应知……应知被那个疯女人给带出厂房了。” “什么?”周尽城松开杜怀殊,猩红着眼问,“哪个方向?” 秦厘颤抖地指着大门的方向:“林小门和他战友已经去追了。” 周尽城正要起身去追的时候,施仰慌忙冲过来,喘着粗气说:“坏事了,刚才那么一折腾,这厂区里大半人体温都老高了。已经喊了救护车,但现在他们的情绪比之前还要失控,估计再过会儿连枪都不管用了。咋办?” 周尽城心脏已经跳脱胸腔,在嗓子眼来回游离,乱成了一团麻。 不能乱!千万不能乱!这时候他一定要保持冷静。 他不断告诫自己,强迫自己在混乱中平静下来。 他不能失去沈应知,可是作为军人,军令如山,他也不能不顾眼下厂房里随时可能会出现的各种状况。 他不能拿战友们的前途命运开玩笑。这次任务搞砸了,说不定这帮军校生都得面对毕业就失业的状况,不是谁都和他一样出身将门,未来的路条条通罗马。很多人比如施仰和林小门,他们选择这条路,是准备闭着眼一条道走到黑的。 “坚守阵地,配合医生,维持秩序,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一个人出厂。” 周尽城那么说了以后,回头望了一眼半开着的厂房大门。 那条通往外面世界的路,明亮又宽广。 可他走不过去。 他站在与她遥遥相望的对面,距离不远,却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无力。 第12章 生死一线的选择 小门和飞三儿追上沈应知她们时,那女人已经倒在地上抽搐,是感染“博尘”的中期征兆。 沈应知在他俩快要接近她们的时候出手制止:“别过来。” 两人止步。 “叫救护车。”沈应知用手背给自己做了个简单的体温测试,温度比之前有所上升,但看不到客观数值,一切都不敢妄下结论。 “应知姐,”小门喊,“你没事吧,要不要我把防护罩给你?” 沈应知摇头,并问:“其他人没事吧?厂子里现在稳定了吗?” 周尽城开枪的声音她听到了,他吼的那句话她也听到了,所以才松了一口气,也就是松口气的工夫被那女人给拖了出来。 小门知道她关心的是什么,于是笑着说:“有我们城哥在,不会有事的。” 飞三儿补充:“小沈医生你就放心吧,城哥他除了桃花比较多,其他的都很靠谱。” 小门飞起一脚踹在飞三儿腿上。 飞三儿“嗷”一嗓子叫出来,给了他一个“我没说错啊”的表情。 小门骂道:“你五行缺心眼吧!” 沈应知笑了笑,没回。 感受着自己身体的变化,先是体温明显上升,接着眼皮很重,她怎么用力都撑不开,呼吸开始沉重和艰难,呼吸受阻是中招的最明显征兆。 很不幸,她应该是没躲过。 因为不在主路上,救护车过不来,那女人被抬走后,沈应知强撑着身体跟在小门和飞三儿身后准备主动坦白。 工厂就在眼前,门前停了救护车,红色警报器不停旋转发出刺耳的声音,那女人和另外几个严重的被优先送上车。 而这个时候,工厂里工人的情绪出现了第二次大爆发。 有个男人哭得声嘶力竭:“我只是想活着而已。你们为什么就不让我活?有枪是吧,朝我开啊!反正待在这里也是死。” 其他人见状纷纷效仿:“对啊,朝我们开枪啊,来啊!” 施仰见势不对,问周尽城:“怎么办?” 周尽城倒是冷静:“我已经跟黄教导那边报告了,应该马上会下指令。最好的办法是分批转移隔离,这工厂的确不适合待人了。” 忌惮周尽城他们手里有枪,那些人也就口头上咋呼,不敢轻举妄动,但谁也不敢保证咋呼着咋呼着会不会又和之前一样大动干戈。 周尽城走上前,把手上的枪当着工人的面给扔到了一边,然后双手放在胸口,掌心向前。 众人没反应过来,但一下子都安静了。 他说:“对不住大家了,之前那两枪实属无奈,并没有要朝你们开枪的意思。我是海城军校2012届信息工程专业军事指挥班的周尽城,如果大伙心里不满,等这次疫情结束后,欢迎去我校投诉我,或者直接写匿名信给我的教导员。” “尽城!”施仰没弄明白,捅了捅他。 周尽城继续:“但是现在,请相信我们,我们所做的任何一个举动,都是为了保护大家的安全。疫情不是我们任何一个人能够控制的,我们能做的只是在保证自己不被感染的同时不传染给其他人。你们珍爱生命,其他人也是一样的。如果就这样让你们出去,那对其他人来说是不公平的。但是也没有人会放弃你们,医生不会,我们也不会。所以,请大家冷静。” 一番真挚诚恳的说辞之后,工人们彼此对望,各自低头回到自己原本待的地方,该配合的配合,失控哭泣的哭泣,但是没有谁再站起来挑事了。 施仰给周尽城比了个赞。 周尽城大步朝杜怀殊走过去,低声道:“救护车马上来。” 晕过一次的杜怀殊现在恢复了点意识,呼吸不顺畅外加头痛欲裂,她看起来十分凄惨,看周尽城难得地对她露出关切的一面,她努力忍住不适笑道:“周尽城,你是喜欢过我的对吧?尽管你现在喜欢的是沈应知,但你喜欢过我对不对?” 看他不说话,她就接着说:“因为沈应知听话,所以你选了她,是不是?我以前觉得你是个包,所以欺负你。沈应知不一样,她从小就护着你,所以你自然而然地觉得那就是爱对不对?但其实,你第一个喜欢的人是我。” “那又怎么样?”周尽城觉得她这个逻辑莫名其妙,“第一个喜欢的人是你,所以呢?是太阳能从西边出来,还是公鸡会下蛋?” “所以,你可以纠正这个错误,和我在一起呀。” “我看你是病入脑髓了。” 厂房外“呜哇”一声,救护车准备撤离,秦厘他们把刚刚排查出来的疑似病例抬上去,扭身对周尽城说:“还有一个空位。” 周尽城俯身预备抱杜怀殊上车,她却固执起来:“周尽城,如果那个时候保护你的人是我,你还会喜欢沈应知吗?” “你走不走?不走空位就给别人了。” “你说啊,你说你还会喜欢她吗?你说了我就走。” “我上哪儿知道去?”他简直不能和她好好对话。没有如果,所以不知道,反正这辈子就沈应知了,这个是他非常确定的事。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杜怀殊“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好像对这个答案很满意,他没有否认那就是她还有机会。她的理解是,他对沈应知的感情不过如此,也没多坚定。 厂房外,小门一声尖叫:“应知姐!” 刚抱起杜怀殊的周尽城,听到那个名字,几乎是下意识就松开了杜怀殊,朝那里奔去。 沈应知开始意识模糊但理智还在,阻止着不让小门靠近,却在下一秒被周尽城给紧紧抱住。 熟悉的面庞,熟悉的拥抱,但他原来还喜欢过杜怀殊啊,她是有多迟钝,才一直没发现的。她心里有酸酸的疼,疼得她恨不能即刻晕过去,她不想让他看到这样的自己,然后因为怜悯而待在她身边。 “你别吓我。”周尽城捧着她的脸,紧张到手抖。 沈应知用力推他,但就是说不出话。 见她这样,周尽城心里约莫有了个大概,嗓子一哽:“你别推我,我不会放开你的。” 在他有力的怀抱中,沈应知恨不能就此长眠,但她又恨他一颗心里居然还装着其他人。她用力地挣扎表示自己的抗拒,挣扎间,只感觉到自己身体里热浪翻滚,那股热浪从心脏顺着血液流到身体的每一个角落,抓住了她的心肺,甚至可能已经把她的呼吸道给扯断了,以至于她只能感觉到密密麻麻的挤压感充斥着她,让她无法呼吸。 她用力挣扎,可根本不知道朝哪里用力。 她说不出话来,大脑像是断层山崖一样一层一层剥离,她眼睛睁得很大,她的城哥还在她面前对她说着什么,她看得到,却听不到了。他戴着防护罩,看不清整个表情,但一双紧锁的眼睛,就在她面前。 身上最后的触感全部会聚在手心,因为那里还有一双温暖的手,紧紧握着她的。 她张出五指,艰难得仿佛是穿过了千山万水才终于抵达,与他十指交握。 抓住了,不会放下,永远都不想放下。 “尽城,杜记者不行了。”耳边是施仰急切的催促声。 周尽城含泪抬头,上面的指令下来,工厂要被彻底隔离,所有工人要转移地方。寥寥十多个军校生和一只手数得过来的医生忙活着协调安排,每个人都腾不开手,乱成了一锅粥。 救护车那边还在催问,只剩下一个位置,还有没有人上车。 这是个要命的选择题。 于公,杜怀殊是指定了要被重点保护的对象;沈应知是自愿参与“博尘”的志愿者。 于私,沈应知是他的爱人,杜怀殊是他的朋友。 “尽城,快啊!”站在卡车车厢里的施仰冲他吼。 周尽城呼吸粗重,感觉自己的心都要爆了,他知道不能再犹豫,哪怕一秒钟都是在害命,沈应知和杜怀殊的命。 “别走,”好像预感到了什么,意识模糊的沈应知用了最后的力气嘶哑着请求,“别……别离开我。” “乖,我不会离开你。”周尽城什么也不顾了,低头亲了下她的额头。 只剩下一个空位,要给杜怀殊。她要是有个好歹,这帮一起过来的兄弟得跟着遭殃。 做出这个决定不容易,仿佛花光了他所有的精力。 可是当他强忍着撕裂般的疼痛站起来的时候,才发现手被沈应知紧紧抓着,根本松不开。 于是,他又蹲下哄着:“乖,你先放手,我马上回来,我不会走远,也不会让你有事的,听话好不好?” 沈应知根本听不到。 她只知道,那双手是他的,所以不能放,死也不放。他说过让她对他撒娇,以前她没做过,现在想,就做了。 眼瞅着救护车那边已经没了耐心,周尽城眼泪都要出来了,牙齿咬着下嘴唇,痛下决心,用了蛮力将手从她手中抽离。 “不要。”沈应知用尽所有力量抓住她的希望,直到五指被周尽城掰到惨白变形,痛感没有落实到身体上,一股脑全钻进了心里,扎扎实实地疼到抽搐。 手心一空,她到底还是没能够抓住周尽城。 其实她没别的意思,即便意识已经不清晰了,她也知道自己十有八九是被感染了。生死各占一半,也许这一松手,她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眼眶一热,视线最后,她的城哥抱着那片艳红的颜色从她面前经过。 经过了,没停留。 “周尽城啊……” 眼泪终于流了出来,再然后,心被穿了个巨大的窟窿,密密匝匝的,只剩下了绝望……眼前一黑,她什么都不知道了。 那场灾难,在六月终于结束。 多亏首都临时紧急组织起来的医疗专项研究小组,研发出来了强而有效的对抗药。 叶南肆是那个小组成员之一,被扣在首都两个月,活生生忙掉十斤肉。终于被放出来的时候,他一度错以为自己是去看守所待了两个月。 杜怀殊比较幸运,可能是脑袋被开了瓢,病毒嫌她看起来太可怜没再招惹她。沈应知就比较倒霉了,不仅中招,还中的是“博尘”2.0病毒。 2.0和1.0的区别在于,1.0感染了死亡率比较大,2.0不仅死亡率大,而且就算治好了后遗症也不少。 比如免疫力不如以前,动不动就会感个冒发个烧之类的。 不过能活着,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叶南肆是这么安慰沈应知的,顺便鄙视了一下她:“我怎么就没发现你那么能耐呢?这总共也就参加了两次医疗志愿活动,还回回伤势惨重。什么体质啊!不然效仿鲁迅先生,弃医从文?” “比起你们纸上谈兵,起码我是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用生命体会过病魔的可怕,我这样的选手比你们有价值多了。” 看她还有力气回嘴,叶南肆笑:“是是是,小沈医生一声吼,万恶病魔抖三抖。” 沈应知没心思跟他逗乐子,看了一下自己今天各项指标的化验单:“我这两天就出院,你没事就别来了。” 叶南肆瞄了一眼房门,觉得沈应知忒不善解人意,委屈巴巴地问:“小江同志天天来看你呢?” “嗯。” “周尽城怎么不来?” 说到周尽城,沈应知明显沉默下来,接着漫不经心地回:“他为什么要来?” “这我就闹不明白了,我才去了首都两个月……” “两个月很短吗?” 叶南肆知道碰雷区了,虽然不知道是什么雷,反正很危险就是了,赶紧换了话题:“可说好了啊,大五你好好准备,我俩手牵手,伴着孽缘一生走。” “我现在严重怀疑,感染‘博尘’的是你不是我。你是不是傻了?” 叶南肆起身准备回学校,感叹:“人生苦短,及时行乐。如何行乐?怎么乐呵怎么乐!” 这家伙,人设崩了? 叶南肆出去,在门口看到了闭着眼的江舟。 他端坐在椅子上,军帽戴得规规矩矩,军装贴合着身形一丝不苟。一双干净的手里捧着一个甜品盒子,手心朝上,虎口的地方有个不浅不深的伤口,似乎没来得及处理,伤口上血迹未干。 叶南肆转身走到护士站,问其中一个相熟的小护士要了几张创可贴又返回去。 掌心一空,捧着的盒子被叶南肆拿起来放在一边。江舟警惕性很高,眼睛立马就睁开了。 叶南肆被吓了一跳,举着创可贴,双手做投降状:“好汉饶命。” 江舟被逗笑了:“你干吗?” “给你贴创可贴啊。” 江舟低头看了看自己掌心里的划痕:“这也叫事?” 叶南肆二话不说一把将他的手扯过去:“对我们医生来说,大事小事都是事。” 江舟不再挣扎,由着他来。 叶南肆给他贴完后,没多留,马上就离开了。 沈应知坐在床上,头枕着左胳膊,右手拿着一本《传染病原理》,从头往后翻,毕竟任课老师说了,考试没重点。 坐在床边的人相当有耐心,她不开口,他也不说话。 就那么挨到了天黑,沈应知放下书,对江舟说:“你的任务完成了,可以走了。” “不是,沈应知,那种情况下,就是换个人也得那么做啊。杜怀殊是谁?不,她爹是谁?她要是有个好歹,尽城那帮兄弟还混不混了以后?再说了,你不也没事吗?” 沈应知掀开被子下床,顺便把门打开,逐客令下得那叫一个干脆。 江舟吃瘪,打出苦情牌:“周尽城可是要去‘天鹰’了,你真不见?” “嗯。” “狠!”江舟竖起大拇指,“就这一点,你比杜怀殊厉害,但其他的你差远了。杜怀殊还知道近水楼台先得月要誓死随军,你就这点智商?” 见沈应知眼里有闪烁,江舟立马关上门,趁热打铁继续说:“那丫头从小就喜欢周尽城,大院里那几个心里跟明镜似的,就你不知道而已。喜欢才会欺负他,但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现在长大了,人家换了策略,你倒好,净把人往外推,傻不傻?” “你说完了?”沈应知抬头,激将法对她来说没用,“说完走吧。” “沈应知你什么意思啊?不是要闹分手吧?”江舟心底一寒,“别‘作’啊,我跟你说,你这样会逼死周尽城的。” “你再不走,我报警了。” “不是,真的犯不着啊……” 话还没说完,江舟就被推了出去,接着门“咣当”一声给关严实了。 沈应知站在窗口看着,楼下开来一辆黑色悍马,车灯闪烁了两下,江舟打开车门钻了进去,车掉头,开走了。 沈应知拉上窗帘,重新躺回去。 她能活下来,是老天爷垂青。 但要是没活下来呢? 在青孟山的时候,叶南肆问过她,如果有一天生死一线,她依旧不是周尽城优先考虑的那个,她会不会难过,会不会觉得不公平? 她当时信誓旦旦回不会。可当初,毕竟没有生死一线。 如同江舟说的,那种情况下周尽城别无选择,她理解,可也仅仅只能是理解,理解缓解不了一想起自己是被放弃的那一个就来自心脏的疼。 她过不去。 车子开上高速,周尽城猛吸了一口烟,还没吐出去,眼圈就红了。 副驾驶座上的江舟挠了挠后脑勺,挖空心思也找不到合适的安慰词,正好目光落到他露在外面的胳膊上,心里一惊:“你胳膊咋了?” 周尽城扭头瞥了一眼,回得随意:“你上去那段时间,我去见她妈了。” “被打了?” “嗯。” “知道会被打还去?” 周尽城单手把握方向盘,另一只手将烟一折熄灭:“反正也打不死。” 江舟无语了:“我说,你疯也得有个限度吧。你拼了一条命把沈应知送到医院的时候,是赶在杜怀殊那辆救护车前面的。一不是你传染给她的,二你没耽误她的救治时间,你搁这儿找什么虐啊?” “心里,心里过不去。你不懂,那种时候放开她,我就已经是浑蛋了。” “我去!”江舟往后一仰,“一对脑子不开窍的。现在怎么办?你都要去‘天鹰’训练了,她不见你,这一去不得一年啊?” “我要是告诉你,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你信不信?” “我信啊,遇到你们两个奇葩,我还有什么是不信的?不过,周尽城,我问你,你真喜欢过杜怀殊啊?” “你吃饱了撑着嚼这个?” 正好到了个收费站,江舟从钱包里抽出零钱递给周尽城:“杜怀殊跟我说的啊。她喜欢你我是知道的,但我没想过你也……” “还有完没完了?”过隧道,风声刺耳,周尽城关上车窗,“我小时候就想让她别一天到晚损我面儿,讨好了她几次而已,怎么就喜欢了?谁还没个小时候?” “杜怀殊说她问你的时候,你没否认啊。” 周尽城烦躁:“女人都什么逻辑啊?再说了,有意思没意思?管我之前喜没喜欢过她,现在我心里只有沈应知,这个难道不是最重要的?” “嗯,我现在发觉,我不仅不了解女人,男人我也不了解了。而且谁知道你,毕竟你们不在一起的这些年,你跟不少女的不清不楚。”江舟拆他的台,“计算机系里的那个系花,到今天还在往我那儿给你送东西。” 周尽城蹙眉,喉结翻滚,盯着前方的路,开口问:“你知道,心里有一个人喜欢着的感觉是什么样的吗?” 江舟摇头。 周尽城说:“是你得了眼盲,从此看谁都像她,抱起来却不是那回事。你会对女人有欲望,却没法儿跟她发生什么。因为不是她就不行,谁都不行。” 江舟本来是想嘲笑他那方面可能有问题才不行的,但回头一看,那家伙一副眼眶红透马上要滴水的样子,愣是给硬生生咽了回去。 车子越过黑夜里的万千大山,离海城越来越远。 周尽城眼睛迷蒙起来,这一别,还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 无限的想念、悔恨、内疚像巨大的铁手掌,一点点地揪紧他的心脏,疼,无法形容的疼,还在呼吸却有种窒息般的痛苦。沈应知的狠心也像一把锐利的尖刀,准确无误地插进他的心窝,一点余地都不留给他。 她怨他气他,他都无所谓,但不能不要他。 送她到医院差不多已经废掉了他半条命,气都还没喘匀,迎面就挨了黄风雁一巴掌。 那是他从没见过的黄风雁,算不上不正常,她满眼含泪,揪着周尽城的衣领,大声质问:“为什么,为什么连你也要放弃她?” “我没有,我没放弃她,阿姨。”周尽城解释。 不知道她是受到了什么刺激,一阵激烈撕扯之后,她痛苦地抱着头蹲在医院大厅里哀号,直到周尽城用蛮力,她才被控制住。 后来,是秦厘带黄风雁离开了。 沈应知过了两周才醒来。 那个时候周尽城还在接受惩罚,因为不规范开枪和擅自离队被关了禁闭。 本来是有机会去他想去的连队,这次是彻底没希望了。 一个月后,沈应知转到了普通病房,周尽城也从禁闭室里出来,第一时间跑出来,直奔医院,电梯都没坐,一口气上了七楼。 却在病房外吃了闭门羹。 她说:“不见。” …… 第13章 我错了,我想你 一年翻转就过去,沉甸甸的情绪和心事也都渐渐融化在日复一日的操练和工作中。 盛夏,“天鹰”为期一年的精兵高强度选拔训练接近尾声。 最终的淘汰选拔将在两周后开始,持续三个月。第一个月验收体能训练结果,第二个月考查军事知识和作战能力,最后是心理承受能力的终极考验。 实际上,这场选拔从训练的第一天就开始了,因为很多人接受不了这样的高强度训练,已经提前下车。 和其他特种部队选拔精兵的方式有所不同,“天鹰”是把训练放在了选拔之前,目的很简单,是希望即便有些人最终没能通过选拔和考核,也不会白来一趟。 提出这个方案的是当年“天鹰”特战队队长沈昌和,而把它真正实施起来的是现在的队长周湳浦。 清晨,天光微亮。 远处的皎月还悬在天空没有落下,和山峰交会的东方天空已经隐隐露出了日出的迹象。 山下擦着森林和草原相接处的河滩上潜伏着几十名实习兵。 他们都是从各个连队或各大军事高校挑选出来的尖兵,此时此刻正在接受“天鹰”的魔鬼式训练。 再坚持一会儿,就能收队回基地。 高原性季风气候让这里长冬无夏,最高气温不会超过18摄氏度。 山顶上常年不化的积雪更是加重了这个地方的湿寒。 早上四点不到吹哨集合,到现在,这帮兵已经在接近零度的水中浸泡了一个半小时。 河水寒凉浸骨,纵是热血男儿也要咬牙挨过这种苦,挨着河岸的小门小腿抽筋,下肢仿佛正在被人用锯子割一般又麻又疼,再逐渐失去知觉,明明冷得浑身发抖,额头上却渗着厚厚的一层汗,不知道还能绷多久。 岸上吹了集合哨,魔鬼教官左引笑眯眯地看着一个个兵浑身湿漉漉地从水中爬起来的样子,幸灾乐祸地问:“感受如何,是不是和大城市里蒸桑拿一个滋味?” 左引和队长周湳浦有过命的交情,人品却差了不是一丁半点,要不是看在他掌握着大家一天伙食里有肉与否的份上,这会儿早就被群殴了。 不过左引也不是第一天带兵了,新兵们敢怒不敢言的状况也是司空见惯,随口评价了两句后,给了他们二十分钟时间吃早餐,接着又要求他们二十公斤负重五公里,二十五分钟完成,完不成的回头接着来泡。 一天折腾下来,每个人都像是被拆过重装了一遍一样,并且还是有几根骨头没装对位置的那种。 小门浑身一软瘫在宿舍地板上,施仰走过去踢了他两脚:“死了?” “我现在的感觉就是走向胜利的最后那几步,感觉撑到了极限,但还是热血沸腾。不信你看。”小门一个挺身翻坐了起来,笑呵呵地看着施仰。 施仰一把将他拉起来:“小门你挺让我意外的,我没想到你居然会报名来‘天鹰’,于盏那小子都不敢来。而且吧,经过了这快一年的非人磨炼,你居然没放弃还挺过来了。” “嘿嘿!”被人夸了,小门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多亏了尽城哥和你对我的帮助和鼓励啊。我是立志要当赵子龙将军那样的人,怎么会因为这点磨炼就坚持不下去?” 说到周尽城,施仰扫了一圈宿舍,没见到他人,就对小门说:“行了,你早点洗洗睡,我出去抽根烟。” “天鹰”基地的临时宿舍是四人一间,和现役特种兵的宿舍之间隔着一个篮球场。 还不到熄灯时间,篮球场上正在进行着一场非正规的比赛,参赛的多半都是老兵。 当然了,还有那个精力旺盛得好像怎么用都用不完的怪物周尽城。 胯下运球,带球交叉步过人,三步上篮,劈扣,进球。 背后运球,三分线外抛投,进球。 篮筐下接球,转身上篮,双手暴扣,进球。 三连进,球场吆喝声此起彼伏。 施仰吐了口烟,评价:骚气! 这要搁在随便一个什么校园里,指不定会让多少少女走上歧途。 说到少女,施仰叹了口气。 周尽城甩着一身汗跑了过来,接过他手上的烟抽了一口,又还给他,问:“小门的腿怎么样?” “没什么大事,以前受过伤,多少会有点影响吧。”施仰又把烟递过去。 周尽城也没拒绝,又就着抽了一口:“等训练结束我找他聊聊,能回连队就回连队。” “哎,当初可是你鼓励他来的,现在又让他回去?” “英雄梦,过过瘾就行了,硬件上他不适合。” “你呢?你是真打算留下来?那小沈医生……” “累了,少抽点烟,早点回去。”周尽城把烟塞回去,转身上了宿舍楼。 唉!施仰摇头,看来他这是今日份儿的精力彻底消耗完了的节奏啊! 抽完最后一口,他将烟掐灭丢进垃圾桶跟着上去。 一年了,时间真快。 被沈应知感染了“博尘”这事刺激了一番后,黄风雁竟然奇迹般地痊愈了。 由此带来了两个后果: 第一个是秦厘受到激发,决定转向研究心理学; 第二个是黄风雁清醒地决定将干扰沈应知和周尽城的事进行到底。 好在这一年,沈应知忙于本科结业和考叶南肆的研究生,基本上没出过海城。而周尽城远在鸟不拉屎的某个隐秘特种兵基地,没收手机等一切可以与外界联系的通信工具,两人是彻底断了联系。 在外人看来,差不多也就没戏了。 至少,江舟和黄风雁都是这么想的。 离开海城之前,江舟来看过一次沈应知,不看还好,一看就来气。 脱下军装的江舟穿了一件白T恤,干干净净明明朗朗地往那儿一站,也是相当引人注目的。 等了沈应知一阵子,对方才不紧不慢地从院办出来。 她剪了齐肩短发,多了些时尚感,就连穿衣服也不像从前那样非黑即白最多加个灰了。 更气人的是,以前走一起的最多有个叶南肆,现在可好,又多了一个男的。 三人并排,叶南肆走在中间,沈应知在右,凌川在左。叶南肆一直偏着头跟凌川说着什么,对方脸上挂着笑,始终保持迎合点头的姿势。 江舟心里莫名冒火,觉得沈应知简直就是不把他兄弟放在眼里,于是不等三人走过来,他就主动上前,懒得客气,直接喊她的名字:“沈应知,我要走了,出去喝一杯?我请你!” 七月的海城热得让人喘不过气,医大校园里的香樟树有气无力地垂着头,蝉在树上嘶鸣,那是唯一的生气。 沈应知扭头看了一眼叶南肆,思忖两秒钟之后,说:“要不,大家一起?” “谁要跟他一起。”江舟拒绝。 叶南肆上前,把照在他脸上的烈日给挡住,投下一片阴凉,却看不清他的表情。他问:“怎么,不敢还是不想?” “你谁啊,我跟你很熟?”江舟说这话的时候,有意无意地还瞟了两眼凌川,也不知道这话是对谁说的。 凌川似乎是听出自己不受欢迎了,非常有眼力见儿地告辞:“我还有事就先走了。叶教授、应知,我们那天机场见。” 凌川离开,江舟这火药桶才指向沈应知:“应知?恶不恶心,我都没那么叫过你。” 沈应知无语:“有完没完了,你不叫又不是我不让你叫的。” 三人去了学校西门外面的一个小清吧。 坐在空调底下,江舟缓过气,故意和叶南肆隔着距离,问:“机场?你们准备飞哪儿?干什么?” 叶南肆抓住机会接话:“去支援西部医疗,做公益。快,夸我。” 江舟没搭理他,继续问沈应知:“周尽城知道吗?” “你管多了。”沈应知不冷不热地回了一句,反问他,“你不是才研二吗?离开海城准备下部队了?” 沈应知大病一场后,性情好像有点和以往不一样,江舟不想自讨没趣,接着她的话回:“差不多,但不是定向的那种,也算是一种实习。” 叶南肆给他们点了东西回来,问:“那还有机会见面吗?” “我跟你有什么好见的,”江舟转移话题,问沈应知,“什么时候走?” “下个月月初。” 江舟说:“我也差不多。” 算是一次比较和谐的会面,只是到了最后,江舟把讨伐沈应知这件事给忘得一干二净不说,中途还被叶南肆拐回家玩了一下午游戏。 晚上叶南肆送江舟回学校的路上,他毫无戒心地坐在叶南肆边上睡着了。 醒来发现到校门口了,车里开着冷气,身上盖着叶南肆的西装外套,就他一个人。 叶南肆在外面,站在路边背对着他。夜风温柔拂过,江舟第一次去思考,如果这世间所有的美好都不带偏见,那会怎么样。 飞机到达蓉城,再往川西去就只能坐火车,并且没有直达的。 好在叶南肆人傻钱多,大手一挥买了辆二手越野吉普。 一路上三人换着开,两天后到达目的地。 和青孟山那次不一样,这次他们去的地方除了偏远,自然环境却是非常好,并且民风淳朴。 他们去的是当地医院,有专业接收点,有系统上下班时间,甚至还有固定吃饭睡觉的地方。 虽然还是为了迁就叶南肆的研究项目,但是沈应知已经相当满足了。 来亚希的第二天,沈应知和凌川被叶南肆发配去街上买生活用品。 亚希是个小城,因为偏远,周边乡镇都紧挨着它,人流量不算小,并且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沈应知跟凌川解释,“你是不知道青孟山那次,我和叶教授差点交待在那地方。” 凌川在超市生活区拿了几袋卫生纸递给沈应知:“你说的那次我知道,当时在热搜上挂了好几天,我也是因为它才报了叶教授的研究生。” “那你肯定没想到,会跟着他来西部吧?” 凌川摇头:“是没想到会来西部,但不会待在市医院的急诊科我是料到了,叶教授不按套路出牌我也早有耳闻。” “就不怕影响前途?”沈应知踮脚从高处货架上拿了几罐凉茶放进购物车。 凌川拿了两听啤酒:“你呢?你不怕?” 沈应知将垂在脸颊两旁的头发夹到耳朵后面,露出了姣好的侧脸:“我是因为知道他会来这里,才愿意考他研究生的。” “哦,你在这个地方,有故事?” “以前没有,以后会有的。”她笃信。 “天鹰”的训练终于结束,周湳浦给实习兵放了一天假。 施仰和小门一群人吵着要进城,正好赶上后勤大采购,中午吃过饭坐了个顺风车,两个小时后终于从鸟不拉屎的原始森林出来。 爱好不同,大家于是分头行动,约好了晚上一起消夜,再坐后勤车回去。 见到大街上穿着花花绿绿裙子的姑娘们,施仰感动得稀里哗啦,就差当街哭出来了。 “你能不那么没出息吗?”小门一边笑话他,一边自己东张西望,根本停不下来。 施仰当下反驳:“你个刚成年的小毛孩,哪里懂我们老爷们儿的苦。老子又不是和尚,贪恋红尘,六根不净,不违法。”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闹着,周尽城走在一边没掺和进来。 三人虽然都穿着便装,但五年军旅生涯早把他们打磨得具备军人的特点,就算是走在大街上,仪态身姿一看就跟常人不一样,再加上个个盘正条顺,这没走多远一段路就被人给惦记上了,一些外地过来旅游的姑娘跟了他们好长一段路。 施仰乐在其中,但周尽城没那份心思,瞅见了个超市就钻了进去。 在超市门口的烟酒区停下,他从裤子口袋里摸出几张红票子递过去:“拿一条软中华。” 老板回头从货架上拿了一条软中华,在钱箱里翻找了三十块钱一起递给他。 周尽城只拿回十块钱,走到冰柜前准备拿三瓶水。 从透明的冰柜玻璃门朝里望,可以看到十余种不同品牌的饮料和矿泉水,小门和施仰平时喜欢喝的饮料在最上面那层。 磨砂塑料的瓶身,红色瓶盖,红色塑料纸封腰,当红小鲜肉代言,橘黄色的液体。 突然,周尽城修长五指停在柜门把手上,微颤,动不了了。 幽深的双眼盯着映在玻璃柜门上的影子上,移不开了。 呼吸急促,心跳骤然加快…… 她变了,短发将她的五官衬托得更加精致,面部轮廓也比之前突出。 脱了白大褂,红色吊带裙勾勒出她比例完美的身材。她脸上挂着他不曾见到过的笑,很轻松,发自内心。 她清软无害的声音一如从前:“我提一部分吧。” 她在对着凌川说话,却镇住了冷饮柜前的周尽城。 凌川拒绝:“没事儿,不重。” “那我给你拿包。” 凌川站住,低头弯腰。沈应知将他脖子上的包取下来提在手中,动作流畅连贯,好像习以为常。 “沈应知。”背后有人开口叫她。 她转身,语气中不见丝毫惊喜或波动,平平淡淡地喊:“城哥。” 漫不经心的态度,毫无波澜的情绪,不动声色就充满了伤害。 高手,果然高手! 厉害,实在厉害! 周尽城咬了咬牙,眼底已经要掀起惊涛骇浪。 “你朋友?”凌川问。 “不是。”沈应知回。 玻璃门吸力太大,周尽城拉了两下没拉开,踹了一脚柜门,水和钱都不要了,扭身出去,谁爱要谁要。 老板冲着莫名其妙的周尽城背影赶着骂了一句“神经病”。 沈应知停下,向老板伸出手:“钱。” “什么钱?”老板装糊涂。 沈应知说:“我男人刚才给了你二十块钱买水,水没拿,钱你得退给我。” 凌川和老板同时发问:“你男人?” “嗯。”沈应知回。 回到叶南肆给大家租的房子里,把东西放好,沈应知换了件衣服就准备出门。 叶南肆啃着瓜,堵在了门口,笑得不怀好意:“哟,瞅你这样子,见着了?” 沈应知把他推出去,锁门:“嗯。” “他会不会以为是巧合啊?” “他好像误会我和凌川了。我要去找他,今晚可能不回来。” “等等,”叶南肆有点难以接受,“你千里寻夫也得有点原则吧,稍微矜持一点行不行?” “我哪里不矜持了?” 叶南肆将瓜皮扔到垃圾桶里:“你哪里都不矜持!为个男人花了一年的时间说服我来川西。有你这样的吗?别人都是研究生迁就导师,我还得迁就你。完了连房间都不给我收拾一下就想出去逍遥快活?不行,我都还没快活呢!” “说完啦?” “啊。”叶南肆露出委屈的表情。 沈应知了然:“那行,那我走了啊。” “不是,谁允许你走了?”叶南肆站在走廊上控诉,回音绕梁。 亚希的特色烧烤全国闻名,配上冰镇扎啤,往那儿一坐就是人生。 从训练开始到现在,这批实习兵已经走了将近一半。正式选拔之后,又不知道会有多少人离开。 所以这顿不正式的消夜对他们这群人来说,约等于最后的相聚。等一切都尘埃落定了,大家各自散去,天涯海角的,想要再坐到一起喝酒吹牛,估计就难了。 从下午开始,施仰就发现周尽城情绪不对。 虽然这一年来,周尽城沉默了很多,但也就是沉默,能外露的绝不内藏。现在突然表现出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他着实没弄明白。 施仰用牙开了几瓶酒放在周尽城面前,叩了叩桌子:“少年,回魂了。” 周尽城没搭理他,抓过一瓶直接吹了。 “我们周尽城还是那么霸气外露。”施仰扔了一颗花生米进嘴巴,笑着评价。 小门“交际花”一样端着酒杯到处跟人干杯,还是“你干了我随意”的谦卑姿态。 施仰摇头,怎么就交了这两个没出息的战友,将来要是退伍了,牛皮都不知道该怎么吹。 这时几个平时走得近的战友过来跟两人喝酒,他们都是从地方部队选上来的,知识方面可能比不上这几个军校生,但体能上相差不大。 听说周尽城之前参加过国际军事竞赛,好奇地问:“哎,尽城,你当初是怎么被选上的啊?” 周尽城给自己灌了一口酒,冰凉的液体顺着喉管进到胃里,凉意过后一阵灼烧。 “我运气好。”他撞了一下对方的瓶口,又是一口干。 又有人问:“那你觉得咱们这次会有多少人能留下来?” 周尽城又自己给自己开了一瓶:“想留下,接下来三个月好好表现。”能留多少,他上哪儿知道去? 施仰看差不多了,找了借口把过来喝酒的人给劝走了。 “不是,你今天撞鬼了啊?”施仰拦下他拿酒的手。 “嗯,撞了。”周尽城力气比他大,没让他得逞。 “我看你这情绪不对啊,借酒消愁呢?咋了,撞见谁了?”施仰开玩笑,“你别告诉我是撞见小沈医生了,”想想就好笑,然后他就真笑了出来,“然后还撞见她跟别的男人一起双宿双飞,哈哈哈……哎哟,太逗了,电视剧都不敢这么演。” 不敢这么演?周尽城表示怀疑。 “交际花”小门终于浪了一圈回来,发现新大陆一样激动不已,汇报战果:“你们知道吗,我刚刚问了,发现大家都是单身狗。哎,你们说,咱们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材有身材,咋就……不对,尽城哥有小沈医生……” 又是小沈医生!真是走哪儿都逃不开这几个字。 已经在努力克制,忍得很辛苦了,一个个却争先恐后地往他伤口上撒盐,还专挑那种冒血的地方。所以小门那个“小沈医生”一出口,就彻底把他的冷静给击碎了。 埋在内心深处长达一年的渴望,此时此刻火山喷发一样,带着浓烈炙热的温度冲出地表,失去了控制。 褪去少年青涩的外衣,周尽城已是成熟到爆、充满男性荷尔蒙的纯阳刚爷们儿,每一丝叫嚣着不肯安静的欲望从毛孔里往外散发,无可阻挡,气势逼人。 伤心是真伤心了。 这才短短一年的时间。 他都还没回过神来,她就有了别人,彻底不要他了? 酒是一瓶接着一瓶下肚,小门和施仰是一个比一个懵,拦也不是,劝也不是,最后只能陪着他一起喝。 本来是预备一起喝到海枯石烂不醉不休的,但没想到施仰和小门刚进入状态,对面的人就放了大招。 三次在十大军校联合组织的军事技能竞赛中获得冠军(第四次没获得冠军是因为“太任性”)、年纪不大就和最强战队一起参加了国际军事竞赛、毕业时综合成绩稳居全校第一、前途不可限量、内心无坚不摧、身体素质过硬的周尽城,现在,抱着酒瓶像个傻子一样,哭得撕心裂肺。 众人皆傻眼,这是中邪了还是中蛊了?被打破头连牙都没龇一下的周尽城竟然哭得像个孩子。小门和施仰顿时手足无措,对着个哭泣的女人就已经够折腾了,这个大老爷们哭得眼泪鼻涕一把把的,该怎么劝怎么安慰?现在百度还来得及吗…… 就在众人还没摸透周尽城这是什么属性之前,周尽城自己就开了口,痛心疾首地捶着自己胸口骂:“沈应知,你狼心狗肺!” 场面过于震撼,以至于小门一口酒没兜住,沿着嘴角直往下流,湿了一腿。 施仰更是手一滑,酒瓶子应声落地,碎成了渣。 感觉一辈子没这么丢人过,要不是看在大学四年上下铺的份上,施仰差一点就把周尽城给撂下不管了。 他和小门一起耐着心宽慰:“没关系,一个小沈医生沦陷了,后面还有千百个‘小沈医生’等着被你攻下,咱不在一棵树上吊死啊。” 小门简直听不下去:“有你这样安慰人的吗?” 施仰觉得自己没错啊:“本来嘛,多大点事啊,非要在这儿演情圣。” “我尽城哥那不是演的,是真情流露。” 施仰:“……” 要不怎么说小门这孩子缺心眼呢,施仰原本只是想拿反话挽回一下局面,毕竟男人都爱面子,说不定周尽城也就顺坡下驴了。嘿,没承想半路杀出个死脑筋林小门,简直是哪儿痛给人往哪儿戳。 施仰给了小门一个“不想看到你”的表情,继续力挽狂澜:“你别听小门那个傻子的话,啥真情流露啊,咱们不是一腔热血报效祖国了吗?多想想咱母亲,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等着咱守护呢,哪有什么多余的精力去流露。” 周尽城抱着酒瓶不撒手,施仰说的话他估计没听进去,反正自己的小剧场是高潮不断惊喜连连,也不知道看到谁了,指着人就是一通喊:“沈应知,你有种!” “好,有种有种,”施仰招呼了一下小门,准备架着他离开,“咱该回去了。” 周尽城力气大,一把推开他,继续朝施仰身后的人发火:“你怎么这么能耐呢,啊?这些年,别的没学会,戳心窝子倒是百发百中,好玩吗?” “好好好,好玩好玩,咱不闹了啊!”施仰抓着周尽城的胳膊想把他拉起来,却没想到喝醉了的周尽城那么沉,一个不稳,三人脚一颤,差点扑地。 周尽城也是在这个空当里从施仰和小门手中挣脱,拿起旁边桌子上一瓶没开盖的酒瓶,踉跄着朝前走去,边走边用牙齿将瓶盖咬开。 瓶盖发出轻微一声“噗”,周尽城红着眼双腿不听使唤,眼瞅着就要摔倒,施仰和小门大步上前接住他。但周尽城这会儿脑子叫酒精给腐蚀了,挣扎着还要朝前走。 “哎,兄弟,你给咱省点力气行不行?” “沈应知,沈应知……”被往后拉的周尽城拼命挣扎,嘴里叫喊不停,想要把手中的酒瓶递出去。 小门和施仰已是大汗淋漓,差点控制不住他,其他战友也都喝得云里雾里根本指望不上。 没办法,施仰一咬牙蹲下:“小门,你把他放我背上,咱把他背到集合点。” 小门把白天买的东西叼在嘴上,腾出双手去扶周尽城,但没了施仰的力量支持,周尽城脚底一滑“扑通”一声摔趴在了地上。 “尽城哥!” 小门迅速扔掉东西跑过去扶他,另一双手却捷足先登。 纤瘦、白皙、匀称、细长……一看就不是男人的手。 顺着那手往上看,骨架也小,身量很高,穿着亮黄色的衬衣,脸很漂亮,没什么表情,眼睛盯着周尽城。 兵荒马乱中来了这么一出,施仰没过脑子地喊了一句:“小沈医生你来得正好……” 不对,等等! “小沈医生?”施仰使劲擦了擦自个儿的眼睛,人没消失。 真的是小沈医生! 施仰激动得语无伦次:“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来干什么?不对,不对,我是说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 沈应知半跪在地上,双手抱住周尽城的肩膀想把他扶起来,没有多余的力气,回答得简单:“打听的。” 嗬,真有本事!这是施仰和小门的第一反应。 接着,也不知道沈应知凑在周尽城耳边说了句什么,醉趴下了的人就慢吞吞自己爬坐了起来。 胸前衣服上全是灰,好像不想让沈应知看到似的,他拼命擦拭着。 “城哥,能站起来吗?该回去了。” 周尽城大概是真的醉了,闹过之后,气也消得差不多,分不清眼前的人是真的还是假的,但管他呢,酒瓶子一扔把人拉过去抱住就不撒手了。 这把施仰和小门尴尬的!要不是只有一天假,现在必须得回去,真就不想管他了。再说人家小情侣久别重逢,时间、地点、气氛又刚刚好,强拆的话,搞不好还有可能会折寿,想想都不划算。 施仰小九九一番后,没办法,硬着头皮上去对沈应知说:“小沈医生啊,来日方长,你不急这一时吧?” “我帮你们把他送过去。” 施仰笑嘻嘻地接过周尽城的另一只胳膊:“行,就喜欢你这善解人意的性格。改天等咱有假了,请你畅游川西。得,轮不到咱,哈哈哈!” 沈应知被周尽城抱着不放,衬衣本来就很宽松,几下折腾,肩膀都露了出来,细皮嫩肉的在这群糙汉子中相当醒目,几个也是喝得找不到北的战友已经忍不住偷偷咽了几次口水。 当地人一般偏黑,沈应知长得白净细腻,没走几步就给人惦记上了。 施仰他们结账买单的工夫,几个穿得流里流气的人就拿着酒瓶子走了过来,出言放荡:“哟,小妞忙完了?也陪哥儿几个耍耍?” 沈应知瞟了他们一眼,没搭理。 其中一个看起来像是个小头目,说着话就开始动手动脚,一只手不规矩地搭上了沈应知的肩头。 “把手拿开。”沈应知警告。 那人见沈应知生气了,反而乐得得寸进尺,看沈应知抱着人也动不了,手就顺着她肩膀往下走:“装什么装啊,大半夜的跟着一群男人出来能是什么好东西?哥不比他们……” 话都没说完,一只有力的手便横空伸了过来,带着十分的醉意握住了那人的手腕向外一拧,只听“嘎嘣”一声,骨头错位的声音清脆又响亮。周尽城猩红着眼,在对方痛得还没叫出声前又一个猛拉,轻而易举便把那人给拉到了自己跟前,伸手就锁住了那人的喉头,对方一声呜咽卡在了嗓子眼,脸色瞬间煞白,眼珠子都要爆裂出来。 力量悬殊太可怕,沈应知担心出事,哄着:“城哥,松手。” 周尽城双目紧锁,一副要吃人的表情,根本不听劝。 那边施仰刚付完钱,转身就看到这一幕,吓得差点尿裤子。周尽城这种选手的杀伤力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弄出人命可能也是分分钟的事,更何况他现在脑子不清醒。 “祖宗啊,快松手。”施仰扑过去,一掌劈在周尽城的手肘处。 周尽城胳膊一麻,手松开。 那人顺势倒地,抱着脖子猛烈喘咳,视线一低,发现那群人中好几个都穿着一样的迷彩鞋,本来已经准备吃个亏的小混混,一下子就找到了泻火方式,趴在地上就冲同伙吼道:“别让他们跑了,给我照死了打,他们是当兵的,不敢拿咱们怎么样。” 本来见自己老大被人欺负咽不下那口气又不敢上前的小喽啰们,被这么一煽动,哪里还有什么理智可言,一个两个的都抄起手边的东西就开始往那群实习兵身上砸。 毕竟不是一个段位的,就算不还手也能闪躲过去,就是有些窝囊了。 施仰组织大家赶紧撤离,过程中还是有几个喝醉的被砸了酒瓶子。 眼瞅着那个吃了亏还不见收敛的小头目拿着酒瓶追了过来,沈应知心头一火,扭身从老板回收的酒瓶中抽了一个,握在手中不给他靠近的机会,一个箭步冲上去从侧面“啪”的一声拍了过去。 瓶子应声破碎,之后,她还不忘朝那人身上踹了一脚,不等他站稳,抓住他领子就教训道:“他们是当兵的不能打,我不是,我可以。” 面子碎了一地,再也顾不上什么道义了,那人双眼一红,招呼着自家兄弟就准备拿沈应知开刀。 本来就憋屈得难受,这么一刺激,那群实习兵也不管组织纪律了,手边有啥拿啥。 一时间,亚希街头乱成一锅粥。 男人骨子里的原始野性被激起,再想收回去就难了。要不是周湳浦和左引他们及时赶到,场面还不知道混乱成什么样子。 川西夜风擦着地表吹过来,散尽了一天的虚浮,扎扎实实的拳头落到身上,醉意尽消。 狼狈又凌乱的事故现场,车灯从远处照过来,将周湳浦高大强壮的身形“剪”得只剩下了一个轮廓。 而那个轮廓旁边还立着另一个轮廓。 衣角偶尔被风吹动,她立在他对面,清瘦的一道,他看得清楚,那不是幻觉,那就是她—— 沈应知。 当天晚上,一群实习兵被周湳浦关了禁闭,是基地的一个废弃仓库。 “天鹰”没有专门关人的禁闭室,来到这里的人都是技术和素质过硬的精兵,没那个必要。 而这群实习兵给他们开了个先例,气得周湳浦都开始考虑是不是要专门去申请一下修个禁闭室出来了。 也就是面前站着的人让他把火气强压了下来,不然今天他们绝对不是关禁闭那么简单就能完事的。 左引提醒:“不合适吧?”他说的是,周湳浦擅自把沈应知给带回来的事。 周湳浦摆摆手:“让她看看她爸爸以前工作的地方,没什么不合适。” “可这大半夜的。” “眼皮子底下能闹出什么事。” 沈应知得了允许,转身就朝仓库跑。 左引还是不放心:“毕竟咱们这里是军队。” 周湳浦起身关灯,把他往宿舍那边推:“放心吧,咱们基地还不至于秘密到不能有外访的地步。那姑娘从小在军区大院长大,不是没谱的人,大不了明天天亮就让她走。” 左引倒不是怕沈应知泄密什么的,不过就是怕开了个先河,以后一个两个的都把自家女人往这里引,那还了得。 不过,明显他是操心太多,那群母胎单身汉倒是想,也得有姑娘愿意来才行。 仓库在很久之前就没用了,里面放着被淘汰的军需用品,床单、被褥、军装等,落了厚厚一层灰。 白天看到了是没法睡的,好在他们进去的时候里面一抹黑,再加上喝了酒打了架,浑身没一处是舒坦的,多数人挨着地就睡着了。 周尽城睁眼坐着,心里头还是密密匝匝的不痛快。 还没跟沈应知说上一句话就又分开,是死是活总得有个说法。像现在这样,心里一半被吊着总觉得憋屈。 整个仓库只有对面一人高的地方开着一扇窗,外面的灯光从那里溜进来,能看到天上缺了一半的月亮。 他就那么看着,忽然间,窗口被一团阴影给堵住了,再接着阴影越来越大,之后“扑通”一声,阴影从窗口跳进来,落地,腾起了一层灰。 “咳咳!” 尽管沈应知已经压低了声音咳嗽,但都是被训练过的警惕性超高的人,又听到很明显的女声,那些当兵的一个个抖机灵一般腾坐起来。 窗口洒进来的光不太明亮,但还是能够看出来人的大概样子。 不矜持,实在不矜持!施仰在心里给沈应知盖了个章之后,拖着疲惫的身体起来招呼着:“兄弟们还愣着干什么?赶紧走啊。” 小门迷糊着问:“去哪儿?” “去哪儿都行,反正不能在这里面。” “可是,咱们关禁闭呢,出去不得又要被罚?” 管不了那么多了,施仰一把拽住小门的衣领把他往窗口一推,接着自己也跟着翻窗出去,后面的一个跟着一个,几秒钟的工夫,走了个干净。 只听窗外一声低声哭号:“周尽城你这个天坑,要老子冒着违抗军令的险翻窗出去给你俩腾地方,明天不敲诈到你当裤衩老子不姓施。” 再接着,声音远去,外面归于宁静,不算小的空间里,只剩两个人进进出出的呼吸声。 沈应知站在原地没动。 周尽城就那么看着她,也不说话。 气氛一度尴尬,沈应知清了清嗓子,朝他走去。 她蹲下,握住他的手,有些凉。 周尽城没回应,忍着,就问了句:“你来干什么?不是不见吗?” 知道他还在生气,沈应知就先服了个软:“我错了,我想你。” “想跟别的男人一起出双入对?” “没,那是我研究生同学。你一走,我就打听到你来这里了。然后说服叶教授来这边援医,就想能离你近点。” 他本来不需要她给他解释什么,因为她从窗户上跳下来的那一刻,他就恨不得过去把人抱住了。但周尽城死傲娇,就是不肯拉下脸,她解释了反而让他心里不是个滋味。毕竟作为男朋友不能陪在她身边就已经很内疚了,现在还让她千山万水地追过来,这显得他很没用。 “没用”的人心里泛着酸,死鸭子嘴硬:“那是,你多厉害啊,什么事做不成?要不是有国防部在那儿拦着,你一个人大炮都能造出来。” “大炮是造不出来的,”沈应知强行掰开他的手,把自己的塞进去,“别的说不定可以,你试试?” 周尽城听得头皮一麻,浑身就跟喷了火一样燥热起来,握紧了她的手,强忍着警告:“夜深人静孤男寡女的,你可别勾引我啊。” 沈应知靠过去,问:“‘博尘’那会儿,你说你要娶我,还算数吗?” 周尽城心跳骤然加快,胸膛起伏不定,握着她手的力气加重了许多,眼睛里之前还翻腾着的水汽现在已然平静,柔和得下一秒就要溢出。 “都算数,”周尽城强调道,“说过要抱你、亲你、娶你,都算数。” 整个拉锯战的时间也就这么点,再也端不下去,他将人往怀里一拉,双手扣在她的腰间,似呢喃似吐诉,缓缓地温柔道:“我好想你。” 沈应知这个人比较实在,话不多,但行动很快。 暗处呼吸相闻,她循着那个方向堵住了他,温软一片,带着点烟草味,她也不介意,全部吞下。 对方回应得热情,力气用了七八分,已经让她有点喘不过气。周尽城结实的胸膛里面一颗心火烧般灼热,过分想念和贪恋掌心里的温软,想要给她贴上标签,从此占为己有,或者干脆吞下,要不,直接弄死算了。 这可怕的念头刚冒出来,就把他自己给惊到了,然后带着极致的疼惜和愧疚抚过每一处他心中无数次想象和渴望的地方。 二十岁出头的年纪,骄傲是真的,爱是真的,欲望也是真的,对事业、理想、爱情,一腔热血献给了祖国,而这几近疯狂的热烈给了她。 “你是我的……”他抓着她的手,这下用了全力,疼得沈应知咬住了唇却硬是没吭声。 周尽城从没像现在这样去强调彼此之间的所属关系。可得到的越多,想要的就更多,原本就落不到实处的心现在又生出许多空虚。 她听出来了,他要把一个骄傲男人所有的自尊和荣耀都拿出来摆放在她面前,问她要不要。 “你是我的……” 一声声低诉像是宣告,更多的却是在求证,砸在她心上,也撕扯着让她难过。 她抱紧了他,迫不及待地回应他:“我是你的。” 得到了认可,悬着的心稍稍落地,周尽城终于松开她,窗口隐隐透过来的光洒在她脸上,绯红一片。 “吓……吓到你了吗?” 沈应知摇头,手还放在他掌心里:“我胆子大着呢!” “那是,”周尽城轻笑出声,“‘天鹰’基地都敢闯。” 翻涌的激情暂时平息,理智回归,他问:“跑到这种地方做什么,想我也可以在家等我,最多两年我就回去了。” “等了一年,已经受不了了。” “我的错。” “没,不是。不过,你不打算留在‘天鹰’?” “报国的方式又不止这一种,我是想来学习锻炼两年,最后还是要回连队的,那才是主力军,是基础。” “你想得还挺多。” 周尽城把她的手拉起来放在嘴边一下下亲吻,留恋不舍:“你城哥已经是国家的人了,哪能还像以前那样糊里糊涂的。” “你才不糊涂,除了……” “什么?” “第一个喜欢的人不是我。” 周尽城脑子宕机了一下,但很快就反应过来,原来是当初在工厂里接杜怀殊的话给接错了。 手臂稍稍用力,就把她抱到腿上让她靠着自己,周尽城轻笑着解释:“别说第一个了,第二个第三个第一千一万个都是你。媳妇儿,天地良心,我要是喜欢过别人,就让我……” “天打雷劈?”她才舍不得,“好了,信你。” 什么年代了,还兴动不动就发毒誓? 周尽城往后躺下,带着她让她趴在自己身上:“那可说好了,以后不许随便怀疑我。要对我好一点,我的心脏现在可脆弱了,搞不好哪天就不行了。” 傲娇劲…… 沈应知顺着接话:“你忘了,我是医生。” “所以?” “包治百病啊。” “这么厉害?”周尽城将人搂紧了,“那现在能给我瞧瞧吗?我觉得我某个地方,很疼,特别疼,要炸了似的疼。” 要是趴在他身上还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地方,沈应知大概就不配做个医生了。这次没揪他耳朵,她眨着眼说得诚恳:“你要是想要,也是可以的。” 这句话把周尽城感动了,但还是拼命克制着:“咱还是按照程序来,说了先娶后睡的。” “那提前给你点福利。” 周尽城低头撞上了她眼中的盈盈水光,一时没反应过来,脑子一沉,一只柔软的手便撩开了他的衬衣,在他紧实腹肌上流连几下后,笨拙地解开了他的皮带…… 这一生看起来很长,过起来却非常短,和他在一起的时间也不过寥寥。所以她不打算矜持也不想有什么遗憾,喜欢就要表白:“城哥……” 他嗓音干哑暧昧:“嗯?” “我爱你。” 周尽城一颗糙汉子的心被彻底融化了,贴了贴她的脸,将人按进怀里:“我也是。” 第14章 回忆与现实 一个月后。 亚希人民医院的花园里,沈应知低着头在打电话。 “嗯,我挺好的……天不热也不冷……有水果……紫外线是有点强……有商场,买得到防晒霜……网购快递能到……吃饭也是用筷子的不是手抓……酸奶每天都在喝……好了,妈,我该上班了。” 挂掉电话,她没回头就看到叶南肆正伸出手准备吓她的影子。 “幼不幼稚!”沈应知将手机放进口袋,没扭头直接往前走。 叶南肆追上去:“你怎么这么没意思啊?” “下午你有个会诊,要不要我和凌川旁听?” 叶南肆递过一瓶水给她:“哎,不是!你是导师,还是我是导师啊?我发现小沈医生你现在真的越来越目无尊长了。” 沈应知将水塞进白大褂口袋,拉开玻璃门让叶南肆先进去:“你为人师表起不到表率作用,还不让人说了?” 叶南肆这就不高兴了:“起不到表率作用?今时不同往日啊,你说话之前再不掂量掂量,小心我让你毕不了业!” 一起走到电梯口,沈应知才忍不住说:“酒吧那种地方少去,不干净。” “咳……”叶南肆被水呛了一口,像被人抓住了小辫子似的面红耳赤,他先一步跨进电梯,严肃地冲沈应知说道,“你这种学生,我当初到底看上你什么了?” 沈应知想了一下,很认真地回:“大概是被我的外表欺骗了,以为我好欺负吧。” 这话她也敢说,但不假。想当初,沈应知一身白T恤、牛仔裤往那儿一站,眼神清清澈澈、坦坦荡荡,搁谁也不会把她和人精联系在一起。 于是就入了有预谋的叶南肆的眼,以为自己找到了个好帮手,谁知这前前后后也不过三四年的时间,她就一次又一次地刷新叶南肆对她的认知。 特别是大五那年为了说服他来川西,撒泼卖萌、死缠烂打、软硬兼施、毫无底线……三十六计也就差美人计没使了。现在就算来了也不消停,三天两头往人家基地跑,那可是军事训练基地,被搞烦了,人家领导一张警告令就下发到叶南肆手上,指名道姓地把沈应知列上黑名单,说要是再不严加看管,就让他们收拾东西滚出亚希。 瞧瞧,当导师当到这种没尊严的地步,也是没谁了。为了她已经都这么惨了,还要管他去不去酒吧,还有没有天理了! 郁结到不行的某导师决定捍卫主权:“我说小沈同志,我觉得我们需要就这个问题展开一次严肃而又正经的讨论……” 说话间,两人推开门,正对着他们的靠窗办公桌上坐着两人,一人低头玩着镜头,一人毫不客气地吃着叶南肆小冰箱里的葡萄。 见有人进来,吃葡萄的那个装作很熟的样子打招呼:“应知。” 被忽视的叶南肆揉了揉眼睛,掐了自己一把,扭头问沈应知:“对面我办公桌上是有两个人吧?你也看到了,是吧?” 沈应知同样忽视叶南肆的大惊小怪,将口袋里的水掏出来,放在桌子上,然后把玩镜头的那个从桌子上拽了下来:“你们怎么来了?” 被拽下来的人满心不悦:“怎么了,医院你家开的?不允许来看病了还?” 沈应知面不改色:“这里不是门诊,不接受挂号。你出门右转坐电梯下去,过了外科大楼,去门诊大厅排队,专家十块,普通五块。” 杜怀殊来劲了:“但我就想让叶医生帮我看病,钱不是问题。” 沈应知说:“我们叶教授是外科医生,不是精神科,你的病他看不了。” “你……” 江舟低头看了一眼小冰箱,里面已经空了,才从桌子上跳下来和稀泥:“光斗嘴不精彩,要不打一架?” 建议不错,两人配合着瞬间红了眼,气氛骤然升温。 “哎哎哎!”叶南肆走过去横在沈应知和杜怀殊面前,生怕她们真的会打起来,“他乡遇故知,多难得啊,人生四大幸事之一,咱斯文点行吗?小江同志,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他们从小的相处方式就这样,江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的,被叶南肆那么一说,顺着他的话就问了一句:“哪儿不对?” 叶南肆从那两人中间走过去,关上小冰箱的门,凑到江舟耳边低语:“哪儿不对?吃我的东西,经过我同意了吗?” “小气劲,回头给你买十斤。”靠得太近,叶南肆的气息都洒在江舟脸上,他脊背一僵瞬间站直,扯着杜怀殊没好气地问:“你好了没啊?” 杜怀殊将镜头装进背包,不情不愿地对沈应知说了句:“‘博尘’那会儿谢了啊。” 沈应知客气回道:“不用谢,就是一头猪,不到该吃它肉的时候,生病了不也得救它吗?” “哟,你这是承认自己技术不佳只能当个兽医了?” “这得分情况啊,得病的是什么我就是什么。” 横竖杜怀殊是一点便宜没占到,沈应知怎么就变得牙尖嘴利了呢?小时候明明只会沉默着跟在大家身后的那个沈应知,现在浑身上下就跟长了刺一样,逮谁就扎谁,不见血不撒手。 不甘示弱的杜怀殊拿出最后的撒手锏:“行,我们也不打扰你们了。我和江舟也就是路过。哦,对了,你有什么话想对周尽城说的吗?我可是马上就要去见他了。还有啊,忘记告诉你了,我正式成为随军记者了,知道什么意思吗?就是我想见他的时候,随时都可以见。” 沈应知别过头:“哦,那恭喜你啊。我没什么要对他说的,我们之间的话都是悄悄说。” 一来一回,叶南肆的办公室里瞬间又火光四溅。江舟实在受不了,自己一个人先走了。 刚到停车场找到自己的车,钥匙都还没插进锁孔,突然脑袋一黑,一件带着体温和体味的外套就从天而降罩在了他头上。 江舟保持着开车门的动作没动,身后的人已经回头,声音渐远:“晚上冷,多穿点,朋友。” 把衣服取下来,江舟闻了闻,有很淡的消毒水味,触感柔软,心想穿上的话应该比较舒服,于是抱在怀里上车了。 距离亚希三百公里外的呐牧山平均海拔4500米,山顶常年积雪,南北走向,以此为界,东坡以东为亚热带季风气候,西坡以西为高原山地气候。 高速驱车三个小时,江舟和杜怀殊来到了此次“天鹰”选拔第一阶段的起点和终点集合地。 营地里扎着六顶中型军用帐篷,其中三顶被中途淘汰下来的实习兵住着。周湳浦正跟他们凑在一起斗地主,输了的人脸上贴白条。 其他人脸上都没地儿贴了,周湳浦脸上却干净得一张都没有,有人不服,说非要让他输一把。 周湳浦笑了笑没说话,甩出一张黑桃A,下家出了个红桃2拦住,周湳浦一对王炸丢出去,接着扔出梅花3,赢了。 输了的人哀号:“队长你是不是算牌了啊……” 周湳浦笑了笑,起身:“不玩了,你们来。” 人群哄闹开去…… 江舟算是见识了,早就听大院里老兵说特种兵战斗力强是强,但私底下都是没正形的。以前他还不相信,今天见到了,瞬间就开始脑补周尽城以后的样子……啧!简直不敢想。 周湳浦走过去,冲杜怀殊点了点头,和江舟互敬军礼。 礼毕后,周湳浦随和地问杜怀殊:“杜师长近来可好?” 杜怀殊回:“老样子,当年落下病根了,天气一变就浑身难受。” 周湳浦回头看了她一眼,带着点歉疚的语气说:“你也不容易,这么些年了。” 杜怀殊甩甩头:“我年轻,扛造。” 毕竟不是军事上的交接,周湳浦和杜怀殊匆匆结束了话题就转向江舟:“就你一人?” 江舟说:“学校那边还安排有其他人,不过是远程监控,我一个人过来实地跟踪。” “行,那明天就开始测试你们的新系统吧。” 江舟问:“今天不行吗?” 周湳浦抬手看了看手腕上的表,摇头:“今天是我们选拔新兵第一阶段的最后通过时间。” 在淘汰的人中没有看到周尽城、施仰和林小门,江舟就忍住了想打听他们消息的冲动。 眼前开来一辆机动卡车,车厢里躺着两个兵,面容枯槁,呈现极度脱水状态。 周湳浦喊来了队医关咲,将人拖走后,忍不住又看了一眼时间。 周尽城他们还没到达终点,名额不多了,随时满员。 不远处的岔路上,施仰和周尽城拖着小腿已经肿得要爆的小门艰难地走向终点。 “你俩放弃我吧,”小门哭出声,“我过不去了。” 周尽城使劲地咽了咽口水,嘴唇干裂,已经没有多余力气去回答小门的话。他只知道不管怎么样,大家是一起来的,那就要同进共退。在选拔开始时周湳浦已经说了,第一轮只会留下规定时间内最先到达终点的前十五名。 为期一周的徒步越野,从呐牧山西坡过来,体力最好的头两天穿过了雪层,接着开始爬草甸地带,过林区的时候正是粮尽弹绝体力透支的时期。那个时候小门腿伤复发,最艰难的时候三人互相鼓励着也过来了,不可能到了最后关头放弃谁。 周尽城下了死手抓住小门的衣领就开始往前拖,施仰助力,小门呜咽着,但身体脱水,让他根本哭不出来。 当大本营上空飘扬着的五星红旗出现在三人视线当中的时候,他们其实根本不能确定前面有多少个战友已经冲到终点了。 但他们还是怀抱着最初的信念,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一定要走向终点。结果已经不重要了,那些融入血液当中钢铁般的精神和意志已经让他们成为优秀的军人。 周湳浦站在终点,手腕上的表开始以秒计算,机械走针每跳一下,他们和他之间的距离就近一步,但是不够,远远不够,时间不够了。 站在一边的江舟一咬牙,也不管违不违纪,扯着嗓子大喊了一嘴:“冲过来啊。” 逆向而来的风,拉扯着三个人迟钝的神经,也不知道是谁发的力,麻木到毫无知觉的四肢开始迎接它们最后的极限挑战,胸腔里所剩不多的空间瞬间挤进凛冽寒风,再接着,眼前出现了虚影,四周的山山水水、人影全部开始退离、消失…… 一脚踩进终点线的时候,他们已经彻底脱力,失去了意识。 队医上担架,三人被拖走。 周尽城很少做梦,上了军校以后,每天的训练强度更是让他养成了挨着枕头就睡着的习惯。 但这一次,他做了一个很长的关于过去的梦—— 初中毕业的那个暑假,和沈应知在不同的初中读了三年之后,两人终于以差不多的成绩一起考上了楚江一中。 大院里他们四个同龄人,江舟考上的是最好的江大附中,杜怀殊稍微差点,花了点钱才进了楚江一中。 三年高压学习生活开始之前,四人相约要来场未成年的毕业旅行。 一开始都计划得很好,由院子里一个正在旅行社实习的哥哥带着,去云南逛一圈,攻略做了一大堆,眼瞅着都要出发了,周尽城和沈应知却突然决定单独行动,悄无声息地去了北海。 那天晚上得知这个消息后,杜怀殊气得差点火烧他们俩的房子。被江舟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给安抚下来之后,她一门心思就想要报复沈应知。 她跳到沈家阳台上取了沈应知晾在上面的衣服自己穿上,那个时候两人身形差不多,发型都是简单的马尾,背影上难以区分。 趁着夜深人静砸了邻居家的玻璃,偷了邻居家放在门外的自行车拖到沈应知家的阳台上,留下证据嫁祸给沈应知。 第二天还没解气,她接着去抢小朋友的东西,甚至在他们喊出知知姐之后还把他们欺负到哭。 她一门心思泄着火,却丝毫没有感受到报复了这么多以后的快乐,她越来越急躁和嫉妒。 她并不知道,这些行为带来的是对她俩的共同伤害。 周尽城之所以带沈应知单独行动,不过是少年情窦难以控制,被心里激涌的浪漫情怀给砸晕了。 那趟旅行并不愉快,甚至中途钱包被偷,两人最终是靠着警察的帮助才回到楚江的。 不过短短两周的时间,等他们回到楚江,大院里就发生了两件看似无关却同样震撼到改变命运的事情。 第一件事,是沈昌和在执行任务中,不顾队友和人质生命安全,个人主义泛滥,擅自更改执行计划,导致全队战友牺牲,人质也殒命。沈昌和被打上了“指挥错误贪生怕死”的标签,没能入葬烈士陵园。 第二件事,是杜怀殊一声不吭地出国留学了。 事情一桩接着一桩,发生得突然又仓促,周尽城没有缓过来的时候,沈应知和黄风雁在一个天气还不算坏的下午突然搬家,连个理由都没给他。 梦魇纠缠不休却无比真实,就连细节都跟当初完全重合,痛楚和快乐清晰再现。 以往被忽略的现在重新去想,好像都不一样了。周尽城急迫地想要知道不同在什么地方,可是一个蹬腿,他惊喘着从床上坐起来。 天色暗淡,屋外传来对话声,随即沈应知推门进来。 见周尽城醒来,她大步上前抬手贴在他额头上,体温恢复正常,松了一口气。 “我现在是做梦,还是醒着?”看到沈应知,周尽城捏了捏自己的脸,感觉到疼才松手,“过来,让我抱一下。” 沈应知靠近了一点,将他手背上的输液管绕开才让他抱住:“别乱动,输着液呢!” “你城哥哪有那么脆弱。” 沈应知揶揄:“知道,啃过树皮吃了草根泥土的男人,你们是食物链顶端无人能及的存在。” “笑话我是吧?” “我哪儿敢啊。” “你有什么不敢,”周尽城把她拉坐到怀里,凑在她耳边小声说,“没关系,笑话完了,我把你也吃了,骨头都不吐。” 沈应知耳根略红,笑他:“你长了一张什么嘴啊?” “不知道?那我告诉你,我这张嘴巴是用来说话、吃东西和亲你的。”说完,他就身体力行地给她演示了一遍。 毕竟体力还没恢复,不敢折腾,他点到为止:“等我从这里回去,咱俩就去领证,我把你娶回家关起来,谁都不给看。” “我不用工作了?” “工作啊,”周尽城眼睛一眯,死不正经又开始了,“天天给我检查身体,从上到下、从里到外仔细检查。” “那工资怎么算?” “你城哥有钱,别担心啊。实在不行,把我给你。你别不信啊,我现在这个身价高着呢!” “你本来就是我的吧,”沈应知在他身上扫描了一遍,点着头像在验货一般,“身材不错,脸也好看,就是不知道用起来怎么样。” 经不起撩拨,周尽城手又开始犯痒,抱着人就准备上下左右一番,被沈应知引逗后,他按下心里燃烧的火强行转移话题:“对了,你怎么来这里了?” “江舟说你在这里,我就来了。” “我是说,你怎么能来这里?” “跟你们周队说了声,我就来了啊。” 周尽城眉头一皱:“我们周队是不是对你太过纵容了?什么地方都让你来,你们什么关系啊?” “你不知道?”沈应知说,“他读书的时候被女朋友甩了,颓废了两年,是我爸把他拉起来的。他跟我们家一直有往来。再说,这里不过就是你们基地医务室而已,我怎么就不能来了?” “医务室而已”几个字严重挫伤了这里的军医关咲同志,早就看两人腻味得不顺眼了,这下终于找到了机会,不经过同意推门而入,直接打断两人道:“探视时间到了,沈同志。” “关医生你这话说的,”周尽城单手搂着沈应知没放开,“我又不是蹲号子,哪里来的探视时间?” 关咲手上有任务,不多废话:“我得对你的身体状况进行实时跟踪记录,这也是你最终是否能够进入‘天鹰’的考查项目之一,你总不能让我为难吧?” “没关系啊,要测哪些项目,你告诉我媳妇儿,她也是医生。” 关咲彻底怒了:“周尽城同志,你是在质疑我的能力吗?” “好说,给你测就是了,别那么凶嘛。一把年纪了,小心再嫁不出去。” 他给沈应知一个眼神:“那你先出去等会儿我。” 沈应知出去后,周尽城赶紧拉下脸讨好关咲:“美丽高贵的关医生,我兄弟施仰和林小门现在怎么样了?” 关咲一针头戳进周尽城的静脉,毫不温柔地抽了一管子血,对方“嗷”的一声叫了出来才让她舒坦点。 “没死。” 有求于人,周尽城忍了:“死我肯定知道没死,就是那个林小门的腿……” 关咲叹了一口气:“选拔结束之后劝他回连队吧,再这样下去,他的腿还要不要了?” 把沈应知送到回亚希的车上后,周尽城在基地篮球场看到了施仰和小门。 比起刚来那会儿,小门已经强壮了不少,因为体能跟不上,早上四点不到就起床,每天比别人多练了两个小时。他的努力周尽城是看在眼里的,但他越努力,就让人越心疼。 “对,就像这样,”小门边说边跟施仰比画,“可惜没有高头大马,我其实可想坐在马背上杀敌了,就像赵子龙那样。” 施仰拍了拍他的脑袋:“没有大马咱有装甲车啊,那家伙开起来不比马拉风吗?” 小门两只眼睛亮晶晶的,问:“真的吗?我有机会开上装甲车?” 周尽城走过去接话:“那你得回连队啊,去装甲侦察连,我给你找找门路?” 小门只当他是开玩笑:“那我不干,开装甲车又怎么样?赵子龙将军就是不骑马也能打仗啊。” 周尽城叹了口气,和施仰对视一眼,又试探着问:“你的腿好了?” “嗯,”小门点头,“就是水肿厉害,看起来吓人,关医生说了,不碍事,不会废。” 得,看来没有人忍心直接劝他离开,谁都不想做坏人,周尽城觉得长痛不如短痛,犹豫了半天最终还是下了决心。可还没等他开口,小门就无限憧憬地说:“接下来考核的是军事技能,我觉得我的射击还算可以,应该能给我加分。” 这是实话,当初小门从工程技术类学员转到军事指挥类,黄建平看中的就是他的射击水平,比周尽城是差了点,但绝对在施仰之上。 挂在嘴边的话,到底还是被周尽城咽了回去。 晚上两人出来抽烟,周尽城对施仰说:“让他参加完吧,到时候我找周队说说,让周队找个借口送他回连队。” “那万一他一根筋?” “到那个时候就由不得他了,军令摆在那儿,他有几个胆子敢违抗?” “尽城啊,”施仰叹息,“咱班就我们仨,说实话,你有你的打算我知道。我还真希望小门能留下,兄弟一场说散就散,我心里不好受。” 周尽城伸手揽住他的肩膀,拍了拍:“心在一块儿呢!” “咳——”施仰吸了吸鼻子,“我一大老爷们儿,搞得跟姑娘一样。不说了,我回屋逗逗他去。” 手里的烟还没抽完,周尽城又坐了一会儿,头顶上满天星光璀璨,这景象不管在楚江还是海城,都绝对看不到。 明明小时候夏天一抬头就能看到的景象,后来长大了,居然只能靠回忆才能重温。 “我以前就说过那个是大熊座,你和沈应知那个傻子还非说不是。” 周尽城扭头,见杜怀殊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站在他身边,抬头看着星空。 “我当然知道那是大熊座,”周尽城将烟掐灭,“只是她说不是,那就不是。” 杜怀殊鄙视地看了他一眼,挨着坐下:“你怎么这么没原则呢!得亏你是来当兵了,要是搞科学的话,不得影响咱们整个人类历史的进程啊?” “搞科学?”周尽城想了一下说,“我们四个人当中,也就江舟是那块料。” 杜怀殊感叹:“是啊,只有江舟从小学习就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从不走歪路,前途光明。小时候是别人家的孩子,长大了是别人家的男朋友、老公、爸爸。” “我怎么听着,你像是对自己现状不满意似的?” “我应该满意吗?”杜怀殊问。 周尽城反问:“不该吗?” 坐在暗处的杜怀殊苦笑一声:“周尽城,如果再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初中毕业的那个暑假,你还会抛弃我和江舟,只带着沈应知去北海吗?” “当然,”周尽城一秒都没犹豫,“顺便回答一下你之前问我的那个问题。你问我如果当初是你护着我,我还会不会喜欢沈应知?当时我没弄明白,觉得你那个问题不成立,也就没去想。我后来想了想,我的回答是‘当然’!我当然还会喜欢她。她欺负我,我就喜欢欺负我的她;她护着我,我就喜欢护着我的她。” 杜怀殊站起来:“谢谢你跟我说这些。其实你知道,我不是真的想要和你在一起,我只是讨厌那种沈应知什么都比我好的感觉。” 周尽城觉得不可思议:“什么都比你好?” 杜怀殊的情绪已经有些变化,摇了摇头:“没什么,明天的淘汰赛加油。” “等一下,”周尽城问,“初中毕业之后,你为什么突然出国留学?” 杜怀殊没回答他,有些暗伤,烙印在身上,成了永远都去除不掉的疤痕。 以前她耿耿于怀,可是现在回头想想,那都是生命的勋章,给了她无法回头的坚强和一往无前的勇气。 她该去怨怼吗? 怨怼过了,就过了。 关咲来亚希医院找叶南肆的时候,沈应知刚完成自己医生生涯中第一个手术案例,虽然只是个助手。 出了手术室,她整个人都是懵的,尽管她表现得很镇定,但叶南肆还是看出了她的紧张。 脱下手术衣、无菌手套丢进回收桶后,叶南肆递给她一袋牛奶:“第一次能这么镇定,已经很不错了。” 沈应知脸色恢复了点,立刻开始盲目地赞扬:“叶教授,你真厉害!” “哟,”叶南肆受宠若惊,“第一次听你夸我啊。” “我以前也就觉得你读书厉害、纸上谈兵,但没想到你拿起手术刀简直就不是你了。” “行了,你给我打住,再往下说,我就又一无是处了呗。” 两人往外走,过道里关咲向他们走来,沈应知刚准备开口打招呼,叶南肆就笑着喊:“关关?” 沈应知疑惑:“你们认识啊?” 叶南肆说:“网友。” 什么? “叶南肆?”关咲向他伸出手确认,开始夸,“本人比照片好看点。” “就一点?”叶南肆回握,调侃,“你也比照片里帅点。” 沈应知提醒:“关医生是女的。” 叶南肆点头:“对啊,我知道啊。” 知道?沈应知感觉他对帅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那两人一拍即合相见恨晚,根本没给沈应知插嘴的机会,并且非常无情地将她给关在了叶南肆临时办公室的门外。 两人在里面足足聊了十分钟,出来后双方像是达成了某跨国贸易条约,喜形于色,互夸不已,就差找个地儿桃园结义了。 但等关咲人一走,小风往叶南肆身上那么一吹,他才恍然惊醒,手往脑门上一拍:“坏了,我刚才好像答应了她什么事。” 一直待在办公室里装透明人、大气不敢出一口的凌川帮他回忆:“是的,刚才您那位网友说,自己公务繁忙要离开亚希一段时间,如果他们那边有重伤员需要做手术的,就来找您。” 沈应知惊讶了:“这个关医生也太不靠谱了吧!找你?” 叶南肆有点小情绪了,不满道:“小沈医生你什么意思啊?怀疑你老师的能力?” 这句话似曾耳闻,难怪……沈应知释怀了。 第15章 我要去接他回来 “天鹰”的第二轮选拔,地点定在呐牧山西坡,仿真模拟真实战斗场景。 拿到分配的枪支弹药,周尽城敏感地盯了一眼弹夹,周湳浦走过去拍着他的肩膀问:“怎么,怕了?” 周尽城迅速组装好枪支,冲他勾唇一笑:“队长,您开玩笑呢?” 周湳浦指着他的枪说:“这是真枪,不是空包弹。” 他的表情很严肃,周尽城脊背一麻,下意识地朝施仰和小门那边望了一眼,然后又低头准备拆枪确认,却被周湳浦一把按住:“尽城,你的敏感点是对的,反应却错了。” 不等周尽城说话,周湳浦给他打了一剂强心针:“除了你,其他人手上的都是空包弹,我要看看,这种情况下,你要怎么完成选拔。” 这也就意味着整个仿真模拟战斗的过程中,周尽城不能进攻只能防守,他的优势和特长完全发挥不出来。这是在实战中会经常出现的突发状况,周湳浦不过是尽可能地把它还原到了最真实的状态。 周尽城把枪收好:“您放心,我一定会回来,站在您面前。” “好。”周湳浦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金属军牌递给他,“现在还只有一串你们作为实习兵的编号,我希望有机会把你们的名字和天鹰的标志也刻上去。” 一群人被卡车送到了呐牧山海拔4000米靠近雪线的地方,这场无声的角逐将会淘汰掉至少一半的参赛者。 最终留下的五个人,也将继续进行最后一场心理剥离方面的考验。 作战指挥中心里,周湳浦正通过江舟他们最新的追踪系统监视着这场“战斗”。 模拟场景为截获走私物品并安全解救人质。 参加人员为实习兵和“天鹰”现役特种兵。 时间限定在二十四个小时内。 作战方式,可以联盟也可以单兵作战。 最先完成任务的获胜,若同时完成,则依据伤亡情况来定,伤亡轻者胜。 一进入呐牧山,施仰就提议:“咱三个结盟。” 小门点头同意。 周尽城犹豫了两秒,被施仰看出来了,粗着嗓门问:“咋,瞧不上我和小门?” “不是,”周尽城咬牙孤注一掷,“结盟也可以,咱们分工行动。小门狙击,施仰机动,我收集信息,并做适当掩护。” 虽然施仰对不是周尽城来狙击表示疑惑,但有人提出了方案,他也懒得去琢磨,三人确认后就各就各位,开始进入状态。 时间刚刚过去两个小时不到,江舟盯着电子屏幕上的眼睛一抖,接着目标定位区域出现了计划外的成像。 “周队,”江舟问,“你还额外部署了其他的挑战项目?” 周湳浦摇头道:“没有。” 江舟将画面放大,一组正往呐牧山东侧移动的成像越来越清晰,甚至能够确定移动生命体携带着规模数量的热武器以及可探测的毒气制品。 这边还没做出相应对策,“天鹰”基地已经接到命令,要求截获呐牧山反社会分子携带的超强毒气,并阻止他们越过呐牧山东侧。 “怎么办?”左引敛眉思索,“现在调兵肯定来不及了。” “也未必。”周湳浦分析了目前状况后,立即给正在进行淘汰选拔的实习兵发出讯号。 选拔暂时中断,所有人员进入到一线战斗准备。 但因为呐牧山上不管是实习兵还是现役“天鹰”特种兵,手上的武器都不具有真正杀伤力。 所以周湳浦下达的指令是:尽一切可能拖住那批反社会分子的越山进度,为后续补充支援争取时间。但未经允许,任何人不得私自与之正面对抗。 这消息传到众人耳中,相隔三百公里也不过几秒钟的时间。 小门最为亢奋,倚在两人中间紧张到手抖却满心激动:“没想到啊!我还不是‘天鹰’的成员就要执行任务了。”说完不忘扯出怀里的军牌搁唇边亲了亲。 周尽城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唯一一把实弹枪,觉得冥冥之中一切都是安排好的。 他们临时重新安排了位置,施仰退居东坡,小门和周尽城在西坡,升到了雪线以上。 “尽城哥,”小门问,“你说,咱们会不会因此就立功直接进‘天鹰’了啊?” 周尽城凝神盯着山下的动静,回:“小门,选拔结束后,你跟着哥下连队怎么样?” “为什么?” “连队也需要咱们啊!” “可是……” 这边“可是”刚说出来,山下那帮人的动作就突然加快了,并且改变了之前的路线。对方应该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的新手,不出意外的话是已经察觉到了山上的埋伏。 “尽城哥,他们好像要回头。咱们追不追?”小门问。 周尽城急出一身汗,但上面指令没下来,他不能擅自行动,压着小门叮嘱:“听指挥,别乱来。” “可是,”小门透过狙击枪上的望远镜看得清楚,那帮人原地停下好像在商量什么,接着果真掉头,“他们在朝山下河谷走。” 周尽城瞬间警惕起来:“去河谷?” 同一时间,作战指挥中心里,江舟也提出疑问:“如果投毒在河谷的话,那可是好几条大河的源头……周队,时间来不及了。” 指挥中心里,周湳浦和江舟产生了争执。 “不可以,”周湳浦说,“山上绝对不能开真枪,否则会引起雪崩。他们还不是我的兵,我不能让他们中的任何一个牺牲,只能在山下围剿。” 江舟只好如实报道着数据:“执行小组的直升机还有十分钟才能抵达。但是以目前那个组织往河谷方向移动的速度来看,他们会先我们到达。” “不行!得把他们重新引过来。”小门飞速地思考了一下,按照空包弹的射程,他得再往前跑五百米,然后将子弹打在那群人的前面,让他们产生河谷已经有埋伏的错觉。 这么想了以后,他甚至都没有跟周尽城商量一下,从雪地里弹跳而起,然后用了这一生到现在为止最快的速度跑向预判点。 而那个时候周尽城紧握着真枪的手已经蓄势待发,只等周湳浦一声令下,他可以一枪一个,至少能赶在他们到达河谷之前把问题解决掉。 身边人影一晃,周尽城再回神,小门已经移动到了距离他三百米开外的地方,周尽城头皮一麻,压着音量冲小门喊:“小门,回来!” 小门这个时候哪里还听得进去话,一门心思往预判点跑,等到了目的地,就着雪层往地上一趴,支起狙击枪对准了,就开始往河谷开枪。 西坡植被稀疏,没了提前设置的隐身点,小门基本上是已经完全暴露在对方的射击范围内,所以当他那一枪空包弹落在河谷岸边后,只隔了两秒不到的时间,对方的一枚子弹就稳稳地射了过来,并钻进了小门的心脏…… 这一瞬间,周尽城头皮一麻,似万箭钻心! 怒火并着噬心的灼痛,他再也没了理智,红着眼抓起腰间的枪就朝山下开火。 听到枪声的施仰赶紧往西坡跑。 而这时,离他不远的地方,也响起了枪声。 周湳浦给了周尽城一个弹夹,里面六发子弹,弹无虚发,他一发都没浪费。 山下组织受到重创,没死的也都乱了阵脚,有往山上跑的,也有继续往河谷去的,而这时,周湳浦派来的补充力量终于抵达。 周尽城丢下手中的枪,发疯一样朝小门跑去,一脚没踩稳,直接滚了过去。小门胸口的衣服已经湿透,鲜血从里面溢出,不多一会儿,身下洁白的雪地就被染成了鲜红一片。 “小……小……小门……”周尽城浑身哆嗦着,手都不知道该放哪里,拼命地按着小门的胸口,想以此来止血,话都说不完整,“没……没……没事……啊……哥……哥这就……就带你……下山。” 小门脸上已经没有血色了,瞳孔开始无限扩散,他伸出一只手想要抓住周尽城,周尽城赶紧腾出一只手握住。 小门低哑着声音想说话,周尽城拼命咬着嘴唇低下头去听。他问:“尽……城哥……你说……我……像不像……赵子龙……将军啊……” 周尽城双眼赤红,咬着嘴唇拼命忍着不让自己发疯,抱着小门拼命点头:“像……像的。” “那……那你……说……我……厉……不厉……害……啊?” “厉……厉害……” “尽……城哥……我……好冷……好累……我……先睡……一会儿……啊!” 握着的手无力垂落。 林小门,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周尽城压抑着呜咽,他拼命摇头,滚烫的大颗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砸。周尽城想让他别睡,想告诉他要带他下山,可是周尽城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整个人被绝望和悲怆彻底吞没…… 空寂的雪山由于激烈枪声与空气之间产生的震动导致雪层断裂,脚底地动山摇起来,眼瞅着山顶的暴雪就要以压倒性的姿势倾覆整个西坡,周尽城当机立断抱起小门就往高处走,本来在这种恶劣的环境中行走就阻碍不小,更何况他还要负重一个已经牺牲的小门。这一路他走得踉踉跄跄,却始终稳稳托着小门,不让小门有滑落的可能。 “尽城!”施仰咬着牙拼命爬到山脊线上,“出什么事了?” 听到施仰的声音,周尽城如获大赦,停下来,一手抱着小门,一手深深地插进正在断裂下滑的雪层中,指尖所触之地殷红一片。 两人在山脊线处刚刚碰头,周尽城便把小门交给了施仰,接着在施仰看到小门尸体那一脸震惊的同时用尽全力猛力推了他一把。 暴雪带着雷霆之势滚滚而下…… 施仰回神抬头,铮铮铁骨的男儿眼中噙满泪水,一句“尽城,快过来”堵在嗓子眼没说出去。 西坡被山顶积雪顷刻覆盖,如同摇曳在人间肆意妄为的白色妖魔,呼吼着、叫嚣着,铺天盖地地将大地上的一切全都磨平,一点不留地尽数吞噬。 …… 当江舟和杜怀殊赶往亚希医院的时候,施仰坐在走廊的地上垂着头,浑身是雪,失魂落魄。 “周尽城人呢?”两人同时问。 “没……没了。” 手术准备前。 凌川说:“要不,这次我来当助理?” 叶南肆喉结滚动几下,准备同意。 “你没经验。”沈应知手上稳稳地忙着各项准备,语调平和,像什么都没发生。 “可是……” 叶南肆伸手打断凌川,像往常一样走在沈应知身侧,一点一点细心交代她注意事项。 走廊上。 江舟抓着施仰沾满鲜血的衣领咆哮:“你有种再说一遍?” 难受?谁不比谁难受啊? 施仰也是忍耐到了极限,当着十多个战友和一群进进出出准备手术的医生护士面放声大哭了起来:“说就说,林小门被子弹穿了心窝子,当场死亡。周尽城葬身雪海,尸骨无存。怎么样,要不要再说一遍给你听啊!” 江舟一拳抡上去砸到施仰身上,努力蓄着泪指着他一脸狠厉:“好啊,你再说一遍……” “借过。” 如同死水潭里砸进去一颗小石子,瞬间就沉入水底的声音在一众兵荒马乱的人群后轻飘飘地传来。 众人回头,沈应知一袭白大褂穿在身上,冷冷清清地穿过人群,走进了手术室。 随即,手术室外红灯亮起。 患者是“天鹰”实习兵,受外部重力挤压,胸腔积血严重。 主刀医生叶南肆,助理三个。 一助完成了开胸前的工作后,沈应知接手二助的工作。 整个过程,叶南肆只在开始前望了她一眼,她脸上的表情自然是看不到的,但眼神很专注,似乎和以前并没有什么不同,正因为这样,叶南肆的心才被狠狠地揪了一下。 整个手术过程非常顺利,积血清理完毕之后,是三助的收尾工作。 叶南肆松了一口气,结束手术。 他先沈应知一步走出手术室,走廊上之前剑拔弩张的气氛已经得到缓和,估计是悲伤过度,没人还能折腾了。 但是按照惯例,他还是走过去说:“手术很成功。” 江舟坐在走廊的地上,闻声抬头,喉结翻滚,双眼红肿,却憋着没哭。 叶南肆走过去,半跪在他面前与他平视,一句话都没说,却好像说了千言万语。 对视上那样的眼神,江舟再也忍不住,眼泪哗地流了出来,顺着刚毅的脸颊流下来,滴在他血管凸起、用力到铁青的手上。 叶南肆试探着将那双手握住,对方没拒绝。 他顺着对方的力道将掌心抚平,掌心已经被掐得伤痕累累。 “你要是难受就掐我吧。”叶南肆将自己的手放在他掌心。 江舟像是脱力般倾身过去,头抵在他的肩头上,像自己最信任的朋友那样。肩头有微微的湿润,叶南肆直直跪蹲着,努力让他倚靠得更舒服一点,努力帮他掩饰他不愿公之于众的痛苦宣泄,回应给他的也是最最纯粹的安慰。凌乱的脚步突然响起,叶南肆下意识感觉不妙,随即凌川焦急的呼喊从老远传来:“叶教授,应知不见了。” 所有人闻声一愣,凌川喘着粗气跑过来,将手中沈应知刚才在手术室里戴过的口罩递到他面前:“应知的。” 蓝色医用一次性口罩内壁,满满地沾着一层血,还没干。 出了亚希城,天就暗了。 一路上,沈应知见车就拦、见人就问:“去不去呐牧山?” 她还穿着一身白大褂,胸前还有一道道血迹,头发凌乱,双眼无神,见到她的人都以为她是个疯子,纷纷避之不及。 不知道跑了多久,不知道距离呐牧山还有多远。路上遇到了个人,见她风尘仆仆的,于是拦住了问:“姑娘,这么晚了你去哪儿啊?” 沈应知喘了口气,指了指呐牧山的方向说:“我要去呐牧山。” “你去干什么呀?” “我去,”她想了一下,“我去接我男朋友。” “你男朋友在呐牧山干什么?” 沈应知想了想,答不出,只是不断重复:“我去接他,我要去接他,他在等我去接他。”说完又开始盲目地往前跑。 那人在她身后喊:“那还远着呢!” 远怕什么,多走一步就更近一步。 要去把他接回来,沈应知想,他一个人在那里,肯定又冷又饿又孤单。 他啊,从小就傲娇臭屁得要死,每次两个人闹别扭了都要等着她去哄他。如果她不去哄他的话,他就不好好吃饭,没两天下巴就能变尖。现在他一个人肯定坐在呐牧山上,可怜巴巴地等着她,她不去,他就会一直坐在那里。 所以她加快了步子,一个人在深夜漆黑的国道上没命地狂奔,只想赶紧到达,到那里,把他接回来。 江舟、叶南肆他们把亚希医院翻了个底朝天,甚至连太平间都没放过,可是沈应知连个影子都没有。 电话打得通但是没人接。 叶南肆松开不成形的领带,急得跳脚骂娘,她要是哭一哭闹一闹还好,可是她平静得太异常,他怕她走极端。 “要不咱报警吧!”杜怀殊提议。 江舟说:“以我们的勘查能力都找不到她,你觉得警察更管用?” 叶南肆安抚他:“术业有专攻。” 杜怀殊还提议:“叶医生你们就留在医院,有情况随时联系。江舟你带着施仰他们回基地跟周队长汇报一下情况,如果有可能的话,请求他那边帮忙找。我去趟呐牧山。” 分配合理,众人无异议。 杜怀殊开了叶南肆的那辆二手吉普,油门踩到底,还在市内就开始飙高速,连着闯了几个红灯,没几分钟就开上了高速。却在下一个路口迅速下去,回头,换了国道。 黄风雁在新闻上看到了呐牧山雪崩的新闻,心想那个地方离亚希不远,于是给沈应知打了电话过去,想问问她的情况。 过了很久才接通,还没等黄风雁开口,沈应知就问:“妈,我把城哥接回来了,我们一起住好不好?” “什么城哥?你不是去亚希援医了吗?呐牧山雪崩,你那里没受影响吧?” 没听到黄风雁的回答,沈应知急了,对着电话生气地说:“我跟你说话呢!我把城哥接回来和我们一起住,你听到没?” 那声音里的情绪让黄风雁陌生,但直觉告诉她,沈应知现在状态不对,于是赶紧放软语气哄:“女儿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情了?你跟妈说。” “没有啊,我没有遇到事情啊。妈,你知道有多搞笑吗?他们告诉我,城哥葬身雪海尸骨无存。真的很搞笑!他没回来,只不过想让我亲自去接他而已。你还记不记得我们读小学的时候,有一次我跟他闹别扭,放学后没等他一起回家,他就坐在教室里不走,谁劝都没用,你们谁去他都不跟你们走。只有我,只有我去了,他才跟着我回来的。妈你还记不记得?” “应知啊,”黄风雁一颗心吊到嗓子眼,控制不住地抖着嗓子,“你别吓妈,你现在在哪儿呢?” “我问你记不记得?”沈应知抓着手机在风中狂奔,黄风雁的肯定回答于她而言就是一剂强心针。 黄风雁只好顺着她:“记得,妈记得。你告诉妈你现在在哪里?” “对吧。”沈应知一颗悬着的心落到实处,“这次也是一样的。他没回来,是因为要等我去接他。” “你要去哪里啊?你……” 电话被挂断,再打过去,无人接听。 黄风雁双腿一软,“扑通”跪地,稍喘片刻后,连滚带爬地下楼去找人帮她买到蓉城的车票。 杜怀殊咬着嘴唇,环山国道九曲十八弯,她不敢开远程灯,车开得也不快,生怕错过了哪个角落就把沈应知给错过了。 按照步行的速度来计算的话,沈应知如果真的去呐牧山,最多也就走到了这段。 于是她又放慢了速度,边朝前开边喊沈应知的名字。 但她错误估计了沈应知想要见到周尽城的急切心情,她一路龟速前进,一夜都没有追上一个步行的人。 天亮经过一个加油站,给车加满油后,杜怀殊决定放弃,回亚希,却在一转身时,看到了仰着头灰头土脸正在水龙头下直接喝水的沈应知。 那股莫名焦躁的火气和找不到人的担心,在看到沈应知后就化成了满满的怒意。 她大步上前,一把关掉水龙头,冲愣愣的沈应知吼:“沈应知你有病啊!知不知道大家都快急疯了,你出来也不知道打声招呼?” 沈应知看到杜怀殊扭身就走。 杜怀殊快要被气炸了,抓着她的胳膊就往车里塞:“你给我进去。”她红着一双眼俯视着沈应知,语气一软就哽咽起来,“现在,难过的人,不止你一个,每一个人,心都要碎了。你消停会儿行吗?” 沈应知不哭不闹,只是拼命想要挣脱她,还安慰她:“没事啊,我去把城哥接回来,这样大家就都不难过了。” 杜怀殊情绪失控,努力控制住自己想扇她一巴掌的冲动,吼道:“你能不能正常点?周尽城死了!没了!你面对现实行不行?” 沈应知摇头,推开她挡在自己身前的手:“不是,你们都搞错了,他只是跟我闹脾气,要我去接才会回来。”说着猛地一用力将杜怀殊给推倒在地,看都没看她一眼随即继续大步向前走。 杜怀殊从地上爬起来,火力十足地追上沈应知,扳过沈应知的身体,将身上所有的戾气全部集中在掌心,重重地、一点不浪费地抡到沈应知的脸上。 “啪”地挥过去,把沈应知打得往后倒退了好几步。 火辣辣的疼感从脸颊开始迅速蔓延,一颗混沌不清的心终于开始剧烈收缩,于是四周的一切又真实起来,光是,热是,痛也是。 杜怀殊走过去,咬着牙控制自己声音不颤抖:“要去呐牧山也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也行,我都陪你去,但你别给我疯疯癫癫的。” 所有被沈应知拼命隐藏到内心真空里的情绪,现在被突然释放了出来,太多太浓烈,以至于让她根本没有招架的能力。眼泪从眼眶中爆涌而出,她的悲伤来得汹涌而剧烈。 杜怀殊咬了咬牙,走过去将她抱住:“好了,哭出来就好了。” 第16章 惨遭逼婚 “我去,你是谁啊?”周尽城一睁眼,吸了一口气发觉全身疼痛,正要起身自查情况,就发现身上趴着个女人。 闻声,那女人从睡梦中迷糊着醒来,顶着一双熊猫眼冲周尽城乐呵一笑,肯定无比地来了句:“你老婆。” 周尽城像被雷劈了一般一脸惊恐,他用力甩了甩头,觉得自己脑袋应该没出问题,不记得什么时候有过这么一号老婆,他毫不客气地拆穿:“做梦呢吧你?” “真的,”那女人面不改色地继续说,“你忘了?咱俩是我们村十多年的模范夫妻,年年能拿奖的那种。” “你疯了吧?老子今年才二十三岁,十多年?上辈子的事儿?能不能再扯淡点?” “对啊,对啊,你咋知道的?上辈子咱俩是欢喜冤家来着,说好了这辈子还要做夫妻的。”说着,女人翘起兰花指戳了戳周尽城的额头,“死鬼,过去的二十三年你跑哪里去了,让人家等得好辛苦。” 周尽城惊吓得往后挪了挪,发觉已经顶在了墙上,才放弃挣扎,好言相劝:“姑娘,有病就去医院。你是谁啊?” 看他还不就范,女人索性拿出撒手锏,从脖子里掏出一块牌子在周尽城眼前晃荡了一下:“喏,别说我忽悠你啊,我俩真是夫妻,这是我俩的定情信物,一模一样的,你也有一块。” 那东西虽然只是在他眼前晃了一下就被她迅速塞进衣服里,但周尽城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是“天鹰”的军牌。 “拿出来。”周尽城的脸色一变,盯着她的胸口仿佛要在那里灼个洞。 “哎呀,你个老色鬼,盯着人家的……” 不跟她多废话,周尽城伸手就粗暴地拽住了她脖子上的红线,在她挣扎前长指一勾,军牌带着姑娘的体温就被他一把抓在手中。 没敢马上看,带着薄茧的指尖轻轻在上面摩挲了一下,发觉刻印在上面的内容除了实习兵的编号还有别的,他才松了一口气,摊开了手掌。 正面是“天鹰”的标志,背后刻着一串编号和一个人的名字。 看到那个名字的时候,周尽城几乎难以相信。他抬头,目光骤然炽热起来,将那姑娘拉到跟前,冷着声音问:“这牌子,你哪儿来的?” 本来以为自己捡了个便宜老公,于是好生伺候了三个月,医药费还花了一大堆,却没想到,这剧情走向跟偶像剧一点都不一样,对方没失忆不说,还这么凶。 那女人觉得不划算,一把挣开周尽城:“你是我老公吗就管我?” 周尽城头疼:“不是,姑娘,这对我来说很重要,为什么你会有这块军牌?你是捡的?还是……” “偷的?”那语气让她极度不爽,生气了,“我说你,醒来不感谢一下我这个救命恩人就算了,净知道问东问西的,你怎么就不先问问这三个月花了我多少医药费?” “三个月?”周尽城猛地起身,却引来了下肢过电般的抽痛,“你说我在这里睡了三个月?” “怎么,不相信?” 她起身将房间的窗帘拉开,屋外刺目的亮光飞速入侵进来。周尽城有些不适应这突如其来的光亮,用手挡了挡,从指缝中果然看到了窗外银装素裹的世界和还在下着的鹅毛大雪。 与之前的季节对比,差不多有三个月。 “怎么样,我没骗你吧?”她将窗帘又拉起来,“你醒来得也正是时候,今天除夕呢!虽然咱俩之前的确不是夫妻,但你这么帅,我又是你的救命恩人,你看你要是不以身相许一下多不好啊。” 周尽城动了动全身的关节,顺便试了试力气,发现除了右腿打着石膏动不了,其他地方都是好的。自查完,他这才扭头去看她,问:“怎么称呼?” “米隐,但如果咱俩扯证了的话,你就可以叫我老婆了。不过你要是现在就想这么叫的话,我也是没意见的。” 周尽城用手将身体半撑起来:“米隐是吧,我叫周尽城。废话咱俩也不必说了,救命之恩不言谢,铭记在心一辈子,往后有需要的地方随便招呼。但以身相许这事除外,因为我已经有老婆了。” “有老婆了?”米隐往后一退,眼一瞪,“忽悠谁呢!我捡到你的时候,你穿着的可是军装。刚才又说自己只有二十三岁,哪儿来的老婆?和你老婆娘胎里就认识了?” “娘胎倒不至于,但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说着周尽城望了一眼四周,“哎,我说,这是哪儿啊?川地还是藏区啊?” “哟,有点常识啊!但这里既不是川地,也不是藏区。” “那是?” “是哪儿我不会告诉你的,在和我扯证之前,你哪儿都别想去。我可不管你有老婆还是没老婆,反正我是没老公的,正好缺一个。” 门外有人喊了一嗓子“米丫头”,米隐应了,回头对周尽城说:“你等着,你老婆我给你拿吃的去。” 周尽城无奈地往后一躺,脑子里回忆起了呐牧山上发生的一幕幕,不敢再闭上眼,因为只要不看着点什么实物,眼前就是雪山上艳红刺目的修罗场。 那里有正在崩塌的雪层、战友的哭号,还有林小门……死在他怀里的林小门。 …… “往前走就是青海了,”杜怀殊往手心里哈了一口气,“要不咱先回亚希?黄阿姨在那里等了你三个月,好歹一起过个年?” 沈应知将脑袋从宽厚的围巾里钻出来,双眼凹陷满是血丝,摇了摇头,嗓子已经哑到说不出话。 “服气!”杜怀殊叹息。 对于这趟没有头绪的找寻,杜怀殊能做的就是陪着她将希望一点一点熬干耗完。 三个月,挨着呐牧山周边的川地藏区凡是有人的地方基本上都找过一遍了,再往上走就是青海了。 若还是找不到的话,按照沈应知的秉性,应该会把范围扩大到全中国,不,或许是全世界。 但杜怀殊能陪着她的时间有限,青海可以说是最后一站。 因为这趟行程在杜怀殊心里的作用,与其说是去寻找死不见尸活不见人的周尽城,倒不如说是为了转移沈应知过度悲伤的情绪。 包裹在衣物中只露出了一双眼的沈应知靠在车窗上,外面冰天雪地、鹅毛大雪纷飞的景象在她眼中掠过,什么都没有留下。 因为这山山水水在她眼中已然没有了意义,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成了横在她与周尽城之间的障碍。若是没有它们,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一眼望到尽头,他在那里或者不在那里,都将一目了然。 之前和他重逢后,他曾经告诉她,他之所以在没有她的日子里选择成为一名军人,就是因为知道将来会用生命去守护脚下的河山,而河山上站着的有她。哪怕这一辈子都不会再见面,他和她也不是毫无关系的。 爱一个人的方式有千种万种,他选择的是没有退路的那一种。 所以最终将自己逼上了末路,顺带也把她逼得无路可走。 米隐第四次将饭菜推到周尽城面前:“吃。” 周尽城头一偏:“除非你告诉我这是哪里。” “是哪里你现在也走不了啊,别说外面大雪封山没有车载你过去。就算能出去,你觉得我凭什么白白让你走啊?” 周尽城想跟她讲道理:“你也知道我是个军人,我得跟我组织汇报情况对吧?还有,我没说会白白走啊……” “这么说,你是同意跟我结婚了?” “我说了我有老婆,我很爱她,而且只爱她。但我会回报你,钱也好、车也好、房子也行,国内你想在哪里住,我就给你买到哪里。” 米隐不屑地轻哼:“哟,没看出来你还是个有钱人啊!” “还行,不穷就是了。” “那我就更不能放你走了,这年头像你这样的不好找,我也是等了二十多年才等到。军人什么的,你就放弃那个念头吧,你这条腿能不能好还另说。再说了,全国十多亿人口,谁去保卫国家都行,不缺你一个。” “米小姐,”周尽城耐着性子,嘴皮子都要磨破了,“如果你脖子上的那块军牌不是你捡来的或那个啥来的,那你就应该知道我的身份。就算我这条腿废了,没退伍我也还是个军人,是个军人就得找到自己的组织,你何必为难我呢!再说了,强扭的瓜也不甜。” 米隐脸一热,说话磕磕巴巴:“甜……甜不甜的是个瓜就行。而且房子什么的我没兴趣,我就想要你。你赶紧吃饭吧,吃了东西才能恢复,恢复了才能跟我结婚。” 得,没法儿交流。 周尽城叹了口气,准备另想办法。 天黑之前进了青海省内,开了一天的车,杜怀殊有些吃不消,随便找了个路边旅馆,准备暂时休息一晚。 这是个家庭旅馆,没正经执照,又因为是大年三十,老板娘坐地起价,伸出四根指头:“爱住不住,反正往上你再走一百公里才有下家,随便你们。” 杜怀殊翻了翻钱包,带出来的现金余额总共还不到四百块,一路走过来也没见个取钱的地方。明明知道对方是在宰她们,但她实在是疲惫得开不了了,于是只好拉下脸跟老板娘商量:“老板娘您看啊,俗话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我也不是觉得大姐您要价太高,主要是我真没那么多现金了。您看,不行咱少一点?” 老板娘“嘁”了一声,满脸不屑:“有钱就是父母朋友,没钱啥都不是。不行你们就自己在车里凑合着睡一夜呗。” 杜怀殊还想说什么,身后的大门突然被推开,风雪裹着寒风毫无征兆地吹进来,两人背上一凉,沈应知打了个喷嚏。 接着一个男人喘着粗气小跑过来,对老板娘说:“快,阿喜刚吃鱼卡刺了,现在都咯血了。” “哎哟,那可怎么办啊?”老板娘扔下瓜子慌忙起身,“那可怎么办啊?这冰天雪地的,医院又远……” 杜怀殊看了一眼沈应知,脑子灵光一现,一把抓住正要出门的老板娘:“大姐,去什么医院啊,我家妹妹就是医生。” 老板娘刚才还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听到这话,转眼就低了头,抓着沈应知的胳膊哀求着:“你看我这大过年的干的都是什么事,酒喝多了,小妹妹你别介意。房费我给二位免了,房间随便挑。相逢是缘,我家阿喜是唱歌的,嗓子宝贵着……” 沈应知看了眼杜怀殊,对方会意:“老板娘您带路。” 离旅馆步行五分钟的一家小餐馆里,年夜饭正吃在兴头上,被鱼刺卡住的青年满脸憋红,靠在墙上正被人往嗓子里灌醋。 沈应知走过去扒开人群,将手机电筒打开,捏着他的下巴看了看嗓子眼里的情况。鱼刺卡得不深,只是折腾得厉害,现在已经完全插进了肉里。 还好叶南肆车上有急救药箱,鱼刺拿出来也没费什么工夫。 阿喜试了试嗓子没受损,当下非要感谢她俩。 她俩盛情难却推不开,只好留下喝了几杯酒。 当地人豪爽惯了,喝了酒就是朋友,老板娘也不让她俩住旅馆了,直接给接到了家里。 在路上奔波了三个月,两人的体力都耗到了极限,特别是沈应知,典型的医人却不能自救,嗓子哑了两周也不见好,和杜怀殊之间的默契倒是越来越高。 喝了酒加上疲惫,两人几乎是挨着枕头就睡了过去。 这一睡就睡到了第二天下午。 沈应知先起床,她是被楼下的歌声吵醒的。 雪还在下,而且比昨天更大了,路上买的过冬衣服已经不能抵御这漫天风雪,她只好把围巾裹得更严实。 下楼,院子里的雪已经没过了小腿。 围着一圈正在排练什么节目的男人们见到沈应知都停了下来。阿喜上前打了招呼:“美女医生,休息好了吗?” 沈应知点了点头。 “再往上就过不去了,大雪封路。” 阿喜刚说完这句话,随后下楼的杜怀殊就开口了:“过不去了是什么意思啊?” 阿喜见到个能说话的,立马转移了目标:“杜小姐,咱们这里的雪不像你们那地方的,要下都是正经下,没个一两周是停不下来的。一下雪路上都结冰啊,滑得很。不然你们就住下吧,等雪过了……哎,你们是要去哪儿啊?” 杜怀殊瞟了一眼沈应知,不好说她们只是在漫无目的地找人,尴尬地笑着回:“也没,我们其实就是自驾游的,这不是赶着春节人少嘛!” 阿喜一副明白的表情,抢着说:“哦,我知道,就是那种背包客,穷游是吧?那正好,你们留下来玩几天,我们这里明天正好有一场婚礼,到时候你们跟着一起去热闹热闹。” 杜怀殊知道沈应知肯定没那个心情,但天公不作美,她也没办法,能多休息两天也好,这三个月,说实话她真是累得够呛。 好在老板娘一夜之间善心大发,不仅让她们继续免费住下,怕她们无聊,还跟她们讲了些当地的趣闻。 “就不说别的,我们这里的书记是女的,大学毕业,长得可漂亮了,给介绍对象谁都看不上,”老板娘边说边比画,“三个月前去参加什么西北村干部什么会议,你们猜怎么着,回来的时候带回个便宜老公。嗬,那小伙子长得是真俊,可惜,脑子不好。” 沈应知有点发烧,靠在墙上听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 杜怀殊也插不上话。 老板娘就自顾自地说:“也不知道这小伙子上辈子是交了什么运气,居然能娶到我们米丫头这样的姑娘。哎,你俩要是没事,明天也过去凑凑热闹呗。” 杜怀殊摆摆手推拒:“明天我们想继续赶路。” “急什么?”老板娘手指一划,“雪不一定能停呢,再说路滑危险。” “不行的话,我们就原路返回。” 老板娘又东拉西扯了半天,直到吃晚饭才停止了话匣子。 杜怀殊被拉过去喝酒,沈应知随便打发了几口先回房休息了。 这个时候黄风雁打来了电话,沈应知说不了话就给挂了,还没来得及发消息回复,对方又打了过来,她干脆接了起来。 黄风雁开口就是哭,后来又一直得不到回复,于是哭天喊地地求她回去,情急中强调了好几遍周尽城已经不在了,要她面对现实。 南来北往的风雪从她对面的玻璃前飞过,她的眼泪已经流干了,映在窗子上的那个人全身只剩了一副骨头架子,瘦骨嶙峋的,感觉随时会散掉。 她其实已经走不动了,到了这里,已经把最后的希望磨没了。只是她觉得只要不停下来,她就能一直这么骗自己,骗自己说他还活着,只是没有被找到而已。 可谎言总归是有期限的,哪怕是自己骗自己。 从呐牧山海拔4500米高的地方摔下来,存活的概率有多大? 雪崩后呐牧山西坡寸草不留,一个人存活的概率有多大? 四周方圆荒无人烟,即便当时还活着,这么久没被找到,存活的概率又有多大? 沈应知无声地哑笑,笑自己,也笑周尽城。 笑自己在生死面前无能为力还如此执着,笑周尽城走得太潇洒干脆一点余地都不留。 夜色深处,她凝视着自己的脸,手机从指缝中滑落,磕到地上,屏幕碎成了渣。 同样彻底碎掉的,还有她的挣扎和倔强。 第一次,她觉得天亮是件无比可怕的事。 第17章 成了别人的新郎? 结婚是周尽城点头应许的。 米隐大喜过望,决定对他知无不言。 “你说这块军牌?”米隐将那块牌子摘下递到周尽城手上,“那个时候我也就读初中。不吹啊,我初中上的可是南城最好的中学。” “说重点。”周尽城没耐心。 米隐却很有兴趣让他知道一些自己过去的事:“急什么,那个是背景。因为我读的是南城最好的中学,所以才有机会去楚江参加全国中学生红色夏令营。” “等等,”听到楚江,周尽城好像想起了什么,“是为了纪念抗日战争胜利六十周年的那次?” “对啊?你也参加了?” “没有,我本来是要参加的。” “那为什么不去参加,如果那个时候你就参加了的话,说不定咱俩早在一起了。” “没那种可能,然后呢?” 米隐撇了撇嘴:“然后,我们十人一组……” “说重点!” 眼瞅着周尽城就要上巴掌了,米隐也没心思讲故事了,直接来个总结:“然后我就被莫名其妙绑架了。一开始还以为是夏令营的活动,就没反抗乖乖跟着那些人走了,直到被关了几天,快要饿死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是真的被绑架了。” 周尽城接不上话。 米隐回忆着说:“当时跟我一起被绑的还有个女孩子,我还好,只是饿了几天,她是差点被锯胳膊卸腿了。后来我一寻思,我觉得我当时之所以被绑架,只是碰巧了,其实根本没我啥事。” 周尽城问:“你说当时还有一个被绑架的?” “对啊,”米隐看了看时间,“时间不早了,我长话短说,说完你就去睡觉。后来我在屋里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外面炮火连天地持续了半天,然后我就被救出去了。这块军牌是我当时上车之前在绑我屋的院子里捡的。我一直戴着它是因为觉得自己劫后余生,需要有个东西来见证。” “也就是说,沈叔叔当时是去救人质……但那个行为却被歪曲成擅自更改作战计划,为什么?难道当时……”他不敢往下想了。 如果他的猜测是对的,那么沈应知和黄风雁这些年在外四处漂泊吃的苦又算什么? “哎,”米隐扭头将一套新郎装递到他手上,“我见你第一面就在想这一天了,虽然我一度以为你再也醒不过来了,但想跟你一起生活是认真的,也从没犹豫过。我父母离婚得早,都不怎么管我,我大学毕业就来这里当村干部了,以后也不想走,你能留下来陪我吗?我真喜欢你,我知道你现在对我还没感情,不过来日方长,我等得了。” 米隐认真说话的样子,其实挺让周尽城于心不忍的。结婚什么的在他看来不过是权宜之计,说不定她其实也看出来了,没有拆穿不过是因为心里对他还抱有希望。 “何德何能。”他心里内疚,也就脱口而出了。 米隐没见过这种表情的周尽城,深而明的眼睛里,闪烁着很温柔的光,尽管她不确定那目光是否真的是给她的,但还是戳到她的小心脏了。 同样因为这个目光,辗转难眠的还有沈应知。 只要闭上眼睛,那双眼睛就会出现,或高兴,或悲伤。 最后见面那次,他就是用那双眼睛看着她,抵着她的额头,鼻尖蹭着鼻尖,亲昵地告诉她,等一切结束了,就娶她。 梦魇反反复复,从一开始的缠绵温柔到纠缠撕扯,最后在倾轧窒息中惊坐而起,已是天光大亮。 杜怀殊刷着牙进来,含糊地说:“天晴了,雪停了。咱们是继续北上,还是回亚希?” 沈应知扭头,满脸泪痕,喘着粗气,声音嘶哑,死灰般绝望:“怀殊,我坚持不下去了。” 杜怀殊噙在嘴里的牙刷“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那一刻,心头仿佛被万伏电击,一下子没了着落。之前大家不管是难过也好伤心也罢,唯独没有出现过绝望,因为这个情绪被一个人全部承担了过去。如今这个人突然说承担不起了,这让她惊慌失措,也让她无力招架。 这才让杜怀殊清醒地意识到,原来,周尽城是真的不在了啊。 早饭过后和老板娘告别,老板娘挽留了几次,见两人执意要走也就随她们去了。 上了车,杜怀殊调整好情绪才开口问:“决定了?” 沈应知闭上了眼,算是默认。 回亚希的高速走不了,两人选择走国道,刚出发没多久,有人打来电话。杜怀殊看了一眼,陌生号码,没接。但打电话的人很执着,又连着打了两个,杜怀殊没办法了,才把车靠边停下。 一接通,对方连寒暄都没有,用焦急万分的口气问:“你们没走多远吧?能不能回来一趟啊?我们这里有人受伤了,需要医生。” 杜怀殊看了一眼情绪不高的沈应知,开了扩音,问:“你是?” “阿喜,我是阿喜啊,杜小姐,幸好你在我老妈那里登记住宿的时候留了电话。今天不是我们书记结婚嘛,办酒席的平房被雪压塌了,好多人受伤,咱们医院在北边,雪封着路过不去,你看你们能不能回来一趟?” 杜怀殊看了一眼沈应知,还没说话,沈应知就开口问:“大概多少人受伤?能预估最严重的伤情吗?主要分布在什么年龄层?男女比例如何?” 阿喜被问懵了,杜怀殊接腔:“你问这干吗?” 沈应知回头看了一眼叶南肆的急救箱:“确认是否需要请外援或者增加药剂,不浪费时间。” 杜怀殊曾经听叶南肆说,沈应知具有非常高的医学天赋,并且那天赋不是来自于她对医学的感悟,而是来自于她对当医生这个职业的把握。就像现在,说不清她内心已经有多崩溃和撕裂,但这丝毫没有影响到她作为一个准医生在关键时候该有的镇定和平静。 阿喜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杜怀殊建议先去现场看看,沈应知已经开始做准备。 垮塌的是一间有些年头的老房子,听说以前是公家用来存储粮食的,后来闲置下来,当地人有红白喜事就在这里办酒席。 红砖黑瓦木房梁,屋顶堆积了一层厚厚的雪,从中间断裂,四周没了支撑,一时间全部倾塌,来不及撤退的人都被砖木砸中。 还没进去就听到屋内哀号不断。 “我们米书记被砸得最严重,因为她男人腿不利索,她干脆就整个人替他挡了一根房梁,我回家找你们的时候,她浑身已经叫血给……”阿喜边走边介绍情况。 到了门口,阿喜突然就不说了,而是带着两个人挤过人群,大声喊着:“让让,都让让,医生来了。” 围观的人自觉地站成两排,留了个过道。沈应知走过去,先把伤得不重的排在后面,跟在阿喜身后,走到了那个婚礼现场的主持台。 铺着红毯的地上有一摊比红色更深的颜色,顺着背对她半跪着的男人身下流过来。 那男人穿着修身的西装,背影利索,身形很好看,右腿打着石膏,白色石膏上也沾满了血。 想到这本是一场喜事却突生变故,沈应知很能理解,有些于心不忍但还是走上前,轻轻地拍了拍那男人的肩膀:“你好,我是医生,能不能……” 周尽城几乎是瞬间转过身的,带着满脸的惊诧,尽管那嗓音喑哑得丝毫不能联想到她,却在她靠近的那一秒钟让他感应到,他的应知来了。 猝然相见,看到她魂牵梦萦的那张脸,像有带着滚烫温度的利箭戳进了她的皮肉里,发出了“呲”的一声,沈应知甚至闻到了焦味。 之后四目相对,一个火光四溅,一个波浪翻滚。 这不是简单的惊喜和意外就能形容的感受,那内心翻江倒海的情绪来势汹汹,眼看着就要把她彻底淹没。她就要不顾一切地扑上去,一头扎进他怀里,哭也好闹也罢,总之要让他知道自己有多想他,这段时间过得有多辛苦,有多难受,要他亲,要他抱,要他哄…… 可转眼一看,他胸前那朵艳丽塑料牡丹胸花下垂着的“新郎”二字,着实扎伤了她的眼。 再往下,他怀里抱着的不是别人,正是这场婚礼的另一个主角,他的新娘。 周尽城根本来不及解释,只见一道身影利落地穿过人群,带着盛怒,扬起手掌“啪”的一声,耳光落在了他的左脸上。 “周尽城,”杜怀殊歇斯底里地冲他喊,“你没毛病吧?失忆了?” 周尽城看着沈应知,怀里抱着为了救他被砸晕的米隐也放不开手。被扇了一耳光,脸木木地疼着,他用舌头顶了顶:“没,我好着呢!” 这下杜怀殊恨不得上脚踹了:“我去你的‘好着呢’,大家以为你死了……看看一个个被你折磨成了什么样,你倒好,跑到这山旮旯里跟人结起婚来了?” 周尽城惶恐地抬头看着沈应知,带着委屈极了的表情努力解释:“我不是要和她结婚。” “给我看看她伤得怎么样。”沈应知蹲下,压下所有情绪,没再看他一眼。 “脊椎和大脑应该都有不同程度的损伤,需要拍片子才知道,”沈应知转头和阿喜说,“需要去医院。” 阿喜跑过来:“可是,咱们这里的医院过不去啊。” 沈应知说:“去亚希。” 话音刚落,耳边传来“嘭”的一声,众人回头,见杜怀殊一脚将一把椅子给踢飞到了墙上,应声落地,碎得稀巴烂。 一屋子人怔怔地看着这个暴走中的女人,不敢说话。 “看什么看?”杜怀殊怒火中烧,“没见过别人发脾气啊?都什么玩意儿,滚开!” 刚走没几步,她又停下,喊沈应知:“走不走啊你?你圣母玛利亚啊?那女人是你前男友现在要结婚的老婆,死活跟你有屁关系?” 看沈应知愣着没动,她折身回去一把拉住沈应知,没好气地呵斥:“我跟你说啊你别犯贱,否则我一辈子瞧不起你。” 沈应知用力将手从她手中抽出去,默不作声地转身回去打开急救箱开始做基础急救,并给叶南肆打了电话要他那边准备接人。 而周尽城自始至终盯着沈应知的眼睛都没移开过,心疼难受,无从解释。 好在其他人伤得不重,都是些皮外伤,简单处理或者不处理也没什么关系。 杜怀殊已经气得自己一个人开车走了,没办法,米隐只好由阿喜开着自己那辆漏风的二手破奥拓送过去。 沈应知准备跟车,胳膊被人从身后拉住。 “在你来之前我已经联系了周队,所以我马上就要回‘天鹰’。给我一分钟,不,三十秒的时间,我可以解释。”周尽城说。 沈应知站着没动。 周尽城单脚站着,抱住她:“我昏迷了三个月,是她救的我,前天才醒。她锁着我,我腿脚不利索,如果不假装跟她办场婚礼,我暂时出不来……” “说完了吗?”沈应知红着眼眶,眼眶涩涩地疼但已经流不出眼泪。“我想听那些吗?我找了你,”她哽咽,长呼吸,“三个月,不是想听你跟我说你和别的女人怎么样。” 外面阿喜催:“沈医生。” 沈应知推开他,提起急救箱头也不回地走了,仿佛之前那三个月跋山涉水寻找到的,根本就不是屋里站着的那个人。 也好像,其实那个人根本就没找到,说不定真的已经死了。 周尽城站在原地被心火燎烧,要不是来接他的战友已经抵达,他是不可能让沈应知就那样带着气走的。 “天鹰”基地里,江舟抱着周尽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施仰一边自己眼睛冒泡泡,一边鄙视江舟:“大老爷们的,看气氛给你整的。” “要你管,”说完江舟一抹眼泪,站直身不轻不重地踹了周尽城一脚,“你要死就死呗,又活过来干什么?” 周尽城就真的是闹不明白了,自己死里逃生到底得罪谁了,怎么一个个全给他脸色看,难道活错了? “不是,”周尽城委屈,“你们到底是希望我死还是活啊?” 江舟收住情绪,没好气地说:“你觉得呢?” “我没看到你们对我劫后余生的喜悦啊!” “那是因为大家在以为你挂了的时候已经把情绪耗完了。”施仰叼起一根烟,揽住他肩膀,“来来来,给老子看看,你少肉没?” “滚一边去,”周尽城推开他,问,“都定下来了?” 扯到这个话题,施仰脸上的表情就变了,烟也不抽了:“嗯。” “小门……” 施仰说:“周队说开春之后,派人给送回他老家去。” 周尽城嗓子梆硬,使劲咳了咳:“那行吧,你先训练,我找周队去。” “尽城,”还没往前走几步,施仰喊住他,“谢谢你还活着。” 周尽城没回头,背对着冲他挥了挥手。 施仰站在“天鹰”的训练场上,看着周尽城一点一点往前走,背影越来越远。 冬季寒风呼啸着从他耳边刮过,他仿佛看到了五年前。 光辉灿烂的季节,他在海城军校的校园里第一次遇到周尽城。 那个时候的他身上没有伤疤,肤色也没有现在深,带着一身青春热烈的味道在盛夏灿烂的阳光中迎面走来。 校门外细碎的榆树光影里,他的面庞年轻又稚嫩,如金子般闪耀,他向他们伸出手:“你们好,我叫周尽城。” 从此,风雨五年,他们一起走过。 一起出早操,一起越野跑,一起滚泥潭,有罚一起受,有赏一起享…… 那段深刻而鲜明的岁月,终将会印在每个人的心中,直到永远。 远处哨声吹响,施仰回过神,眼眶湿润,对着已经看不到影子的空地,哽咽着对过去回了一句:“你好,我叫施仰。” 江舟陪着周尽城一起走到门口,停下:“我外面等你。” 周尽城点点头,敲门,里面传来一声洪亮的“进来”。 单脚站在周湳浦面前,周尽城敬了个军礼。 周湳浦写完手中的材料,抬头:“回来了?” “报告,实习兵周尽城,回来了。” 周湳浦勾起嘴角:“腿不方便,坐下说。” “报告,没有不方便。” 周湳浦也不勉强,将刚写好的东西折起来递到他面前:“你一直想去的连队,招呼我已经打过了,腿养好了就过去报到吧。” “队长……” 周湳浦打断他:“尽城啊,其实你知道,这一批兵当中我最想要的就是你,但我知道你不会留下。” “祖国需要,我在哪儿都一样。” 周湳浦笑了笑:“东西还给我吧。” 周尽城摸出裤兜里的实习兵军牌递过去,犹豫了一下,又将另一块也摸出来递给他。 看到“沈昌和”三个字,周湳浦手心一烫,接着抬头与他目光相交:“这……”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当年沈叔叔接到的上级命令应该是不惜一切代价摧毁那帮毒枭,包括牺牲人质的生命。” 看周湳浦没说话,他接着说:“但沈叔叔违抗了指令,因为他想救人质。” “尽城,你想说什么?” 周尽城眼眶一热,刚毅英俊的年轻面庞上写满不解:“沈叔叔是我从小的偶像,我爱人的父亲,你们知道真相,为什么不还他一个公道?” 周湳浦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一个方盒子,对他说:“我送你出去吧。” 江舟的实习期满,正好可以带着周尽城一起先回楚江养伤,等伤养好再下连队。 周湳浦将他们送到门口,让江舟先上车,站在周尽城身边将手中的盒子交给他:“尽城,很多事情,站在个人的角度上看,似乎某种方式会更好,于情于理都好。可是我们是军人,军人就要以服从命令为天职。而不服从命令的,我不能说他不是好军人,他会是沈昌和,会是林小门,会是更多更多的人,我从内心深处敬仰他们,给他们冠以英雄的称号。可是,我们需要的仍旧是服从。” 他抚了抚周尽城手中的盒子:“等春天的时候,把小门送回老家。” 周尽城缓缓举起右手,向周湳浦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然后扭身,离开了“天鹰”。 第18章 城春草木深 小护士哭得梨花带雨,一路从住院部跑到主治医生叶南肆的办公室,控诉:“306床的病人,叶医生你还管不管了?” 叶南肆正低头研究一篇论文,看小姑娘那副可怜模样,不忍心,就问:“怎么了?那个米隐又欺负你了?” “对啊,我给她输液呢,拿着针头就扎我,我招谁惹谁了!” “她为什么要那么做啊?”叶南肆问。 小护士红着眼说:“我哪里知道啊,非说要见她男人,搞得像她男人被我抢了一样。” 叶南肆抬眼瞄了瞄对面的沈应知,见她没反应,清了清嗓子继续说:“哎哟,也不知道是谁抢了人家男人。哎,你说她男人得多好啊,至于嘛!” 小护士噘嘴:“就是啊,至于嘛!” 沈应知终于按捺不住,起身:“我跟你去看看吧。” 叶南肆拉了拉她的袖子,递过一个文件夹给她:“顺便帮我把她今天的各项身体指标检查一下,填个表。” 沈应知接过去,没说话,跟着小护士就去住院部。 大老远就听到有人在病房里面吵:“你们都别过来,我要出院,要是我老公跑了,你们负得起责任吗?” 沈应知本想轻轻推门的,结果听她那么说,直接上脚就把门给踹开了。 里面正劝着的小护士们看到沈应知,一个个都松了一口气,找了借口赶紧出去。 米隐不吃那一套:“怎么,你是谁啊,是来给我办出院的?” 沈应知走过去,开始检查她的身体。 但米隐一点儿都不配合,还挣扎:“知不知道我在他身上花了多少精力啊,光命都救了两次,给我弄跑了你负得起责任吗?” 沈应知火了,将手上的文件夹“啪”的一声甩到她耳边,自上而下怒目而视:“你给我消停点。” “怎……怎么,想打我?” “你救了他多少次花费了多少精力,都跟我没关系,”沈应知说,“但你的命是我救的,不想要就还给我。” 米隐没想到沈应知会那么说,所谓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米隐是前者,后者恰好都让沈应知给占全了。 之后两人无数次交锋下来,反正米隐是没赢过一次。 虽然不知道这个女医生跟自己有什么深仇大恨,但总感觉像是自己抢了她什么宝贝东西一样,那随时可以剿灭她的气势让米隐也有些害怕。 被警告了一番后,米隐可算是消停了。 杜怀殊没想到周尽城那天也会去亚希医院,否则一定会晚两天来还车。 门口相逢,水火不容。 江舟叹了一口气,继续和稀泥:“要不,咱找个地方练练?” “算了吧,免得到时候人家说我欺负残疾人。”杜怀殊撂下话后先一步去摁电梯。 周尽城反驳:“谁残疾了?” “谁残疾谁知道。” 周尽城懒得跟她斗,没接话。 三人乘电梯去了叶南肆办公室,门口正好遇到从米隐病房下来的沈应知。 多年以后,四个人同时出现在一个画面中,这还是第一次。不算复杂的关系里,他们沿着长大的轨迹变成了各自想要成为的人。 江舟带头笑了起来。 但其他三个并没帮着暖场,很快局面就变得有些尴尬。江舟咳了两声,沈应知回过神来,先一步进门,然后“嘭”的一声将门重重合上,把三人关在了门外。 “我去!”三人同时发声。 “长脾气了。”周尽城笑。 “欠教育。”杜怀殊瞪着眼骂。 江舟还没来得及发表自己的看法,周尽城绕过杜怀殊抓着江舟的肩膀说:“从小到大是不是我对你最好?” “屁嘞!”江舟心里默念。 但周尽城没给他说话的机会,接着洗脑:“看在我曾经为你付出过那么多的份上,今天你可不可以为了我小小牺牲一下?” “等等!”江舟觉得再不反抗可能就要阵地不保,连忙问,“你为我付出什么了?” 周尽城掰着指头给他算:“陪你逛二元店买火野丽的贴画、挂件、头饰……” 杜怀殊“扑哧”一声笑出来。江舟恼羞成怒,一巴掌拍到周尽城肩膀上让他闭嘴:“怕了你了,说吧,又要坑我做什么?” “你进去帮我把叶南肆弄出来,给我制造一个二人空间。” 江舟怒了:“你要点脸行不行啊?” “没啊!没吧?你去不去嘛,”周尽城开始新一轮的威胁,“不去也没关系啊,反正你那些火野丽的……” “好了,等着。”江舟怒吼一声,推门进去。 十秒钟后,叶南肆办公室门再次打开,接着江舟和叶南肆两个人表情诡异地一前一后从里面出来。 一人开玩笑地问:“小江同志,你这么大张旗鼓约我真的好吗?我们去哪儿啊?” 另一人回:“约你大爷,哪儿也不去,去楼下晒太阳。” 后面那个人委屈巴巴:“可是今天没太阳啊。” “没太阳,晒风。” “小江同志就是有才华,‘晒风’这么高级的词汇都能信手拈来。” “闭嘴!” 后面的人小步跟上,先江舟一步殷勤地摁了电梯。 杜怀殊跟上去还钥匙也不是,不还也不对,于是索性查了米隐的住院记录准备去警告她一番。 叶南肆的办公室内。 沈应知合上资料准备放进柜子,转身便被人从后面抱住了。 那人把头埋在她颈窝里,鼻头很凉,呼吸很热。 沈应知保持着那个动作没动,身后的人也就不动。 僵持了一会儿,后面的人才开口,一开口就撒娇:“腿疼。” 沈应知说得正经:“你‘老婆’在住院部三楼,306床,要我带你过去吗?” 周尽城眉头一蹙,心里不好受了:“不是,宝贝,我觉得这事儿你得讲讲道理。”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马上改口,“算了,是我犯浑,你就是道理,还讲什么讲。你打我骂我都行,我自作自受我活该。” “我是那种得理不饶人的人吗?我会做那种没有理智的事吗?” “你不是,你不会。”周尽城说。 沈应知转过身来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我、是。我、会。” 周尽城心里“咯噔”一声,正想着她会不会冲到住院部找米隐拼命,对方就踮起脚搂着他的脖子将嘴唇贴了上去。 她心里只有他,别人如何,她不关心也不在乎,所以她会救米隐。 只是非常简单的触碰,没有带任何别的情绪,真正尝到了他的味道,她才安下心,才愿意承认,周尽城真的回来了。 周尽城刚刚开始回应,沈应知就突然哭了起来:“城哥,你别再离开我了好不好?如果再有第二次,我一定会死的。” 周尽城心里一紧,将人紧紧抱住,感受到了她一身硌人的骨头,心疼得不行,没有说一句话,抬起她的下巴就又吻了上去,激烈、火热、绵长。 意识到问题严重的时候,杜怀殊已经退不出来了。 米隐眼睛里毫不掩饰地闪着兴奋的光,喊她:“沈应知。” 见杜怀殊没反应,米隐也不管脑袋上还缠着纱布,激动地说:“我啊,你忘了咱俩当年同时被绑架,我就在你隔壁,我还每天鼓励你,你忘了?” 怎么可能会忘?那伴随着她度过了七年的噩梦如影随形,要不是沈昌和迟迟不去救她,她身上根本就不会留下那么多伤疤,害得她不敢穿漂亮的衣服,而最终选择穿军装。 只是,她为什么会叫自己“沈应知”? “你忘了?”他乡遇旧友,米隐兴奋极了,“咱们在红色夏令营认识的啊,我当时超喜欢你的个性。你把几个你看不顺眼的男生给打了,完了还大声告诉他们说‘我叫沈应知,你们给我记住了,想要报仇的别忘了开学去楚江一中找我’,我的妈呀,那个时候真是惨毙了……” 回忆起那个夏天,四人相约来一场未成年之旅—— 周尽城带着沈应知单独去了北海。心有不甘的杜怀殊穿了沈应知的衣服,做了很多捣蛋事然后嫁祸给沈应知。红色夏令营也是,当时只想让沈应知在开学的时候难堪,可是她做梦都没有想到,居然差点给自己带来灭顶之灾。 如果回忆没错,如果推断没错,当初本来应该被绑架的人是沈应知,而不是她。 那么,沈昌和不去救她,是不是也可以大胆地假设为一开始他并不知道被绑架的人是她杜怀殊而不是沈应知。他迟迟不去救自己,并不是因为他真的无能,而是一开始就打算牺牲自己的女儿呢? 杜怀殊不敢往下想,那件事如同一张巨大的网,本来已经快要被她遗忘了,可是翻身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其实还粘在上面,根本下不来。 米隐还在说着什么,杜怀殊已经一句都听不下去,磕磕绊绊地出门、下楼,直奔蓉城机场,回楚江。 “我救了你两次。”米隐抬头看着周尽城,尽量保持冷静。 周尽城说:“我知道我这么说挺浑蛋的,但浑蛋我也要说,我不可能娶你。那个婚礼我之所以答应只是因为我想借机跟组织取得联系……” “知道浑蛋为什么还要说?”米隐问。 “因为不说,你可能不会觉得我是浑蛋,会继续想要跟我结婚。” 米隐惨淡一笑:“你可能不知道,我就是喜欢浑蛋。” “米隐……” “你老婆是谁?” “是我。”沈应知跨进门,站在米隐对面,双手插在口袋里,手上什么也没拿,根本构不成任何威胁,却让米隐下意识想往后退。 沈应知上前站在周尽城身边,握住他的手:“米隐,谢谢你救了他,也等于是救了我。但是我也救了你,所以我们之间扯平了。” 如果这话是别人说出来的,米隐一定会骂回去,扯平什么扯平、扯不平之类的。可沈应知叫她感到害怕,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坚定是她不具备的。 米隐知道不管自己再怎么挣扎,最后的结局都不会变,从沈应知干脆利落地跨进门开始,所有的事情都一锤定音了。 周尽城跟米隐说,我老婆很娇气,牛奶只喝德国进口的,巧克力只吃意大利纯手工制作的,男人只睡周尽城脱完衣服后的。可是她米隐不一样,没有牛奶白开水也行,巧克力吃不吃都无所谓,甚至周尽城不给她睡都没关系。 她是真的喜欢他。 捡到他的时候,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干净的,她并不知道他长什么样,甚至连他能不能活下去都不知道。 可她还是喜欢他。 那份喜欢其实源自七年前,当她终于被人从绑架她的人手中救走后,她在那个荒草丛生的院子里,看到了那些为了救她而牺牲的人。 尽管她的眼睛是被蒙着的,但她还是从指缝中看到了,那个躺在离她很近的地上悲壮牺牲的男人,她趁乱拿走了他的军牌,一拿就是七年。 他叫沈昌和。 沈应知和叶南肆的援医还有半年结束。 两天后,周尽城和江舟要回楚江,黄风雁见沈应知状态恢复也就跟着一起回去了。 某个服务站吃中饭的时候,周尽城把江舟忽悠开。 虽然知道开口很难,但周尽城还是把沈昌和当年的事情告诉了黄风雁。 以为她能因此释怀,没想到她只是冷笑一声。 “尽城,你知道作为一个女人,对她来说什么是最重要的吗?” 周尽城看着她。 她说:“结婚前,父母、爱人甚至朋友都能成为‘命’,可当她有了孩子后,她的‘命’只可能是她的孩子。” 与此同时,楚江那个军区大院里,杜怀殊将一份自己整理出来的资料扔在杜天面前,流着泪质问:“为什么?为什么要隐瞒这么多年?” 杜天沉着眼,看着面前的牛皮袋子,没说话。 杜怀殊继续问:“当年,沈叔叔一开始并不知道被绑架的人是我,对不对?他是准备牺牲沈应知的是不是?后来知道那个人是我,所以临时更改了作战计划,因为要去救我,所以全队牺牲。爸爸,你是捡了他的功绩,你是踩着他的尸体上位的是不是?” “啪”的一声,杜天给了她一耳光。 “你在跟谁说话呢?我是你爸爸!” 杜怀殊流着眼泪,表情绝望,哽咽着说:“我没有你这样的爸爸。我会揭发你,我要让大家都知道事情的真相。” 杜天被气晕了,指着牛皮袋子浑身颤抖:“怎么,当了记者了要去揭发你爸爸?我是做了什么违法乱纪的事情吗?对,没错,你沈叔叔当年是为了救你才擅自更改了作战计划。但他是军人,他需要服从命令。他不服从命令的后果是带领了全队十多个弟兄走向死亡,没一个活着的。我们是一个宿舍里住过来的兄弟,难道我不会疼吗?他错了,就是错了。” 杜怀殊惊愕了:“所以,我不该被救是吗?” 那双不解的眼睛落在杜天视线里,让他觉得自己的心仿佛被人碾过一般,疼得浑身乏力。 如果当初不是知道女儿被救出来了,他的确不敢保证,随后去清场的时候能出手得那么干脆。 这是一个这么多年以来他从不敢去问自己的问题。 一方面沈昌和救了他的女儿,另一方面因为沈昌和擅自更改作战计划导致全队牺牲。可是这两者之间的关系,并不是独立存在的,所以他也自责、愧疚、良心不安,对沈昌和、对牺牲的战友,都有。 如今被自己女儿搬上台面来问了,他才发现自己真的是老了,老到连张口说话都要这么用力。 同样觉得老了的,还有黄风雁。 她说:“当我知道你沈叔叔决定牺牲自己女儿时,我就疯了。尽城,我不同意你们在一起并不是因为你是军人。我只有一个女儿,她曾经被当作赌注牺牲过一次,我无力承担第二次,你明白吗?” “所以,”周尽城问,“‘博尘’那会儿您以为我又要牺牲她,才那样对我的?” 周尽城赶在她回答之前,甩出自己的态度:“我守护这万里河山的目的,就是为了守护她、守护您,守护千千万万个她和千千万万个您。就算是我死,我也不会让她死。” 他虔诚地继续说:“阿姨,她是您的女儿,可也是我唯一爱的人,您会希望她好,我何尝不是?” 您不会让她受的伤,我也不会。 您护不住她的地方,我来护。 清明节的时候,沈应知从亚希回来后,去了一趟楚江。 沈昌和的墓碑前放着桃花一把和黄酒三两。 她猛然回头,似乎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从眼前走过。 那还是她很小时候的记忆,沈昌和抱着她,跟她说他和黄风雁年轻时候的故事—— 认识她在阳春三月桃花盛开的季节,她桀骜不驯逃课打架,是那个时代里的“坏孩子”。 “好孩子”沈昌和背着书包替老师满城寻她,最后在一个黄酒铺子前看到了挽着袖子卖酒的她。 他放下一把桃花,得到了三两黄酒。 …… 沈应知冲那个慌忙下山的背影笑了起来。 准备离开的时候,墓园门口停了一辆车,悍马里下来个人。 那个人轻车熟路地朝这边走,刚拆了石膏的腿还有些不利索。 他也看到了她,于是笑着朝她走来。 沈应知站在原地没动。 墓园上空风声正紧。 和那时的季节相同—— 一池春水在大院荷塘里缓缓流过,草木抽芽,他从对面来,带着少时羞涩的脸,站在细碎的阳光下,张着一口缺牙的嘴,问她:“长大了给我当媳妇儿,好不好?” 等他终于不紧不慢地走过来,沈应知不假思索地说:“好呀。” 身后,一座城春,草木皆深。 第19章 番外一 周尽城VS沈应知 (上) 窗台上放着的《鲁滨逊漂流记》翻开,停在第37页。 正午浓烈的太阳沿着红砖墙向上攀爬,顺着玻璃照进去,一层金色的光洒在打瞌睡人的脸上。 小巧的耳垂透着干净的红,不算短的头发铺了一肩。 “咚咚!” 小心翼翼的敲门声传来,打瞌睡的人被惊醒,光着脚跑过去。 风声沉闷,和着一股盛夏的热气,将门口少年身上的明朗气息裹挟着一并投进沈应知的怀里。 “给你的。”周尽城递过一杯冰奶茶,纤长有力的手指上沾着些水珠,被他甩了两下,落在了地上。 “怎么不穿鞋?”说着,他就弯腰将门口的鞋柜打开,找了一双拖鞋放在她脚边。 “嘎吱”一声,沈应知一口气将奶茶喝了一半去,往后退了退:“热。” 听她那么说了以后,周尽城站起来,撩起T恤下摆,开始给她扇风,边扇边说:“跟你说个事。” 吸了一颗椰果,沈应知咬了起来,点了点头,表示让他说。 “那个,爷爷给我选的学校有晚自习,以后我就不跟你一起回来了,你……” 话还没说完,沈应知手中的奶茶就被她扔了出去,砸在周尽城的身上,白色T恤上留下一道奶茶印子。 “啪嘭”两声,一个是奶茶落地的声音,一个是关门的声音。 周尽城的心被揪了一下,他站在门口不知所措起来。 那个时候的沈应知,虽然沉默,却很娇气,并且爱“作”,一点不如意就翻脸,翻脸就不认人的那种。 果不其然,整个暑假剩下的时间,住在一个院子里,周尽城却没能再看到过她。 那是年少仅有不多的骄傲和自尊,这一生唯有那一次,他决定随她去。 九月开学季,楚江大街小巷的泡桐树枝繁叶茂,白天喧嚣结束,夜幕降临。周尽城和同学们在食堂吃过晚饭后就开始上晚自习。 八点五十分,晚自习结束。 周尽城和一群同学骑着自行车从车棚出来,校门口的路灯下,她坐在台阶上,扎着马尾,身上穿着另一所学校的校服,头埋在双膝里。 “你们先走。”周尽城跟身边的同学交代了一声,不等别人回复就推着车奔了过去。 自行车摔在地上的声音传来,沈应知抬头,看到周尽城站在她身边,抓着校服裤子,局促不安地问:“等多久了?” “没多久,刚来。” 显然是撒谎,因为她脚踝上已经被蚊子叮了很多包。 周尽城蹲下,将她的校服裤子往脚踝处拉了拉:“你就会让我心疼。” 沈应知鼓着两个腮帮,委屈巴巴道:“还没吃东西,饿。” 周尽城将书包从肩上取下,拉开拉链,把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儿倒出来,满满一地,全是她喜欢吃的东西。 “一直给你备着,”周尽城看着她,讨好的语气,“就是不敢给你。” 沈应知将东西收起来抱在怀里:“我不来找你,你是不是打算以后一直不理我了?” 周尽城走过去把自行车扶起来:“我以为,你讨厌我了,所以不敢找你。” 沈应知很自觉地坐在自行车的前杠上,被他围在怀里:“你能不能以后不要不理我?” 周尽城的下巴抵在她的头顶上,怀里贴着她单薄的背,说话的时候,能感受到对方胸腔里细微的震动,软软的声音听得他心头一颤,低下头,脸颊擦过她的耳朵,用只有她听得到的声音回答:“好。” “以后不在一起上学,但是你上学的路上要想我。” “好。” “吃饭的时候也要想我。” “好。” “还有课间操……” 他打断:“沈应知。” “嗯?” 他嗓音干哑:“别撩我了,行吗?” 第20章 (下) 连队夏季集训结束后,周尽城掐着时间回了趟家。 楚江的夏向来闷热,周站山的生活习惯和小年轻不一样,不喜欢用空调和冷气。小楼里上上下下的房间里只有老掉牙的吊扇,“嘎吱嘎吱”响个不停。 拉上窗帘的房间里,有人呼吸均匀,睡得正香。 良好的生活习惯,使得整个房间看起来整齐干净一尘不染。脱掉的衣服叠得棱角分明,放在床边的地毯上。 有光线从门边溜进来,打在他的眼皮上,床上的人眯起眼睛,没全睁开,听到了布料摩擦的声音,接着门被小心合上。 那人光着脚,慢慢走到窗前,窗帘拉开了条小缝,她踮起脚想把晾在窗外的衣服收进来。 纤长白皙的手腕搭上了一只纤长有力的手,接着她就被人用力扳了过去给抵到了墙上。 带着刚睡醒的慵懒以及毫不掩饰的热火,不给她挣扎的机会就吻了下去。 本来只是想简单亲热一下,但当他碰到她暖软的身体后,所有分离带来的极致思念喷涌而出,亲吻也从嘴唇移动到了耳朵,并一路向下。 “别……”沈应知象征性地推了一下,“爷爷还在楼下。” 周尽城一把将她穿在身上的衣服给扯掉:“我不管。” “会……会被听到的。” 他喘着粗气,笑得暧昧至极,低声诱导:“那你小声点。” 沈应知还想说什么,对方已经再次把她的嘴给堵上了…… 柔软的大床中央陷进去一片,一时间昏暗的房间里,被压抑到极限的嘶哑声音充斥着回荡不绝…… 床头柜上,交叠而放的结婚证,把过去所有沉默的时间收集起来交给往后长长的岁月。 而他们,在岁月中。 番外二 江舟VS叶南肆 叶南肆摸牌,看了江舟妈妈一眼将三万甩出去。正合了对方的意,江舟妈妈乐呵呵地捡起来,笑着问:“哎,小叶今年多大了?” “三十一岁,阿姨。” 一边的周站山接话:“哟,跟江舟差了六岁呢。” 江舟妈妈继续问:“结婚了吗?” 叶南肆说:“还没有呢。” “这么巧啊,我们家江舟也没有。” 在一旁观战的江舟越听越不对劲,一口水直接喷到了桌子上:“不是,什么啊妈,什么叫这么巧,我也没有?” 叶南肆心情好,摸牌后故意将自己手中的牌打乱,丢出五万给江舟妈妈点炮。 江舟妈妈喜上眉梢,捡起来,把手中牌一推,大笑:“和了。” 周站山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不满意地冲着叶南肆嘟囔:“光巴结小江舟的妈妈是没用的。” 江舟没头没脑地来了句:“就是啊,我们大院里,最有威严、说话顶管用的是周爷爷。” 叶南肆低声开玩笑问:“你的意思是,下一把我该配合你周爷爷?” 江舟反应过来了,一脚踹到他椅子上:“有没有正经了,早知道就该让你在酒店里吃泡面。” 身后几人笑声爽朗,江舟简直要找条地缝钻进去了,怎么就一时心软,邀请他过来过年了呢? 不过是好奇之下给自己挖了个坑而已。 从沈应知那里得知叶南肆的秘密,江舟其实是有点懵的,但回头想一想,叶南肆又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说到底也不过是个有血有肉有情感的人类而已,并没有三头六臂,也不是什么妖魔鬼怪。 江舟受过高等教育,并且家教非常好。所以接受叶南肆的人设,对他来说并没有很困难。觉得他一个人过年有些凄惨,就随口邀请了一下,让他来家里过年。 没想到,人家一点不客气,还真的来了。 但是过年就过年,赖着不走就不像话了吧。可是,叶南肆简直就是中老年杀手,男女通吃的那种。没来几天就把大院里说得上话的人给哄得团团转,就连他妈都快找不到北了。 不行,这样下去,江舟觉得自己可能就要在大院里失宠了。 于是当天晚上,叶南肆在江家吃完晚饭后,江舟想了半天,敲开他房间的门。 “那个,你忙吗?”江舟问。 叶南肆靠在窗口,小风从他脑后吹来,他摇了摇头。 那双常年拿手术刀的手放在他的胸前,和黑色大衣的颜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就那样靠着,站在江舟对面,一句话也没说。但江舟透过他那双眼睛,似乎看到了他的以前——无数个星光下,他埋头挣扎在图书馆里,将自己与这个世界隔离得清清楚楚。 江舟以前问过他,为什么他能十六岁读大学?二十六岁博士毕业? 叶南肆说,在那些不被容纳的时间里,他除了学习,别的什么也做不了。 他们永远都会是两个世界的人,可是,叶南肆于他而言,终将成为越来越重要的存在。 “怎么,要说什么?”叶南肆笑着问。 江舟甩了甩头:“没,就是问你冷不冷,要不要加床被子。” 叶南肆想上前抱一下他,很友好的那种,但忍住了,只是说:“谢谢你,江舟。” “嗨,没事儿,反正我妈喜欢热闹,再说你让她赢钱,她可高兴了。” 生怕再说点什么,就会把赶他走的话说出来,江舟慌忙告辞,却在门口的时候,突然转身,也许是深思熟虑后的肺腑之言,也许是一时冲动下的口不择言:“明年你要是还一个人,就再来过年。” 叶南肆在那条很长很黑的路上走了很久,而那天晚上江舟的一个回头,仿佛让他看到了出口,是无关归属的一个出口,那出口外面阳光普照,如同每个活着的人都需要它一样,他也需要。 “好。”他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