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名:慈善家的恋爱 作者:符黎 简介:“我们的婚姻没有任何问题,仁至义尽,寿终正寝。” 陈未识觉得,宋道初就是个慈善家。 宋道初怀着慈善家的心与他结婚,又怀着慈善家的心与他离婚, 慈善家的心没有黑暗面,也从来不会疼痛,更加不会回头。 * “我们的婚姻没有任何问题,仁至义尽,寿终正寝。” “我最恨就是旁人说,他都给你这么多了,你为什么不识好歹?” “那晚你走后,风刮得好急,好容易开了满树的凤凰花,一夜都要掉光了。” * 温柔的无心人(但是会讲幼稚的冷笑话)X自卑的野孩子(但是套了一千层好太太伪装)。 第1章 1 电视机还在响着,重播白天已经放过一遍的新闻,茶几上干干净净,只摆了一杯半空的水。茶几旁边是一只不大的灰色行李箱,压着浅青色的绒毛地毯。 陈未识听见了“咔哒”的开门声,但他没有起来迎接,这让开门的人多少有些意外,在玄关处多站了两秒。 “你还没走?” 在新闻主持人淡漠板正的腔调中,融入了这样一句淡漠板正的问话。 陈未识将原本盘起来的腿放下,质地宽松的棉麻休闲裤也就跟着垂落下来,裤脚很宽大,显得那双小腿纤瘦得像生了病,再往下,突出的踝骨像贝壳般发光。很快那双脚便收进了拖鞋里,陈未识也站了起来,一只手放在了行李箱的拉杆上。 “只是想等你回来,”他顿了一下,“再走。” 宋道初长长地呼吸了一口气,一只手搭在腰间,连他那身西装都好似随这一声深呼吸而发了皱。 陈未识蓦地抬眼看了他一下。 外面大概很热,宋道初刚进家门,就已经解开了衬衫上的钮扣,也松了松领带,但他还没有脱鞋,于是问:“我再送你?” 那一双温柔的眼眸好似被水洗过,清亮得能映出人的倒影。 这么清亮的眼眸在有钱人中是很少见的,以至于曾让陈未识以为宋道初会是有钱人中比较特别的那一个。 后来他就发现,其实宋道初也和其他有钱人大差不差。多的只是一点随自身教养习得的冗余的温柔。 他在最绝望的时候攀附上了宋家,宋道初接纳了他,他们签了君子协定,各取所需地结合,从一开始就说好了底线和原则。他们一起生活了两年,没有矛盾,从未争吵,他帮宋道初争到了外公那边的遗产,宋道初帮他的父母把债务还清,在宋道初被拍到与当红女星一同进出酒店的照片时,陈未识还主动提出了替他解围的方法。 就是离婚。 发个声明,说他们早就分居,离婚手续即将办妥。言下之意就是现在哪怕各找各的新欢,那也是你情我愿,于道德无碍。 陈未识从未介入过宋道初的公司经营,他还愿意放弃股票份额,只拿一些现金。当然,这也必须在声明里写清。 宋道初虽然惊讶,但细一思索,发现这还真是个办法。绯闻传出的时候,公司股价立刻波动,但声明发了出去,附带上“离婚不会影响公司市值”的暗示,几天后,陈未识还亲自出面解释说这是真的,自己早已离开宋家,而云鼎集团不是一切照常吗?于是舆论又逐渐归于平稳,甚至宋道初的口碑还不降反升—— 陈未识听闻此事,却有些吃惊的样子,睁圆了那双黑湛湛的眼眸,在律师面前像个孩子似地问:“为什么?” 连律师都忍不住笑:“因为宋董还这么年轻,又恢复单身了。” “可他,”陈未识说,“他不是和赵韵开房了吗?赵韵多漂亮,那别人也没机会了呀!” 律师看了宋道初一眼,发现宋道初好像也没有不高兴的样子,便回答说:“已婚和未婚的意义是不一样的。” 原来如此啊。陈未识不说话了。 * 陈未识收回目光:“不必了,谢谢。” 他的回答很得体,姿态很得体,一切都很得体。宋道初知道,陈未识是一个很符合大众想象与期待的家庭主夫。从早到晚勤于家事,端庄沉稳不多话,做什么都是井井有条。再加上宋道初为他送出的资金,他感觉自己好像是花钱聘了一个生活秘书。 当然,这位生活秘书也会管床上的事。陈未识长得好看,有一张男高中生般的清纯娃娃脸,身材虽瘦但该有肉的地方一点不少,在床上也百依百顺。但他们最近已经很少做爱了。 陈未识将行李箱拖过了地毯,到木质地板上还特意将行李箱抬高几寸,这个用力的动作令他抿紧了嘴唇。很快,他就挪到了玄关。 两人一时靠得很近了。宋道初忽然有些迷惘。 这一场离婚,竟只是为了帮他遮掩一桩丑闻。是陈未识善心大发,还是他遇上了傻瓜? 宋道初看见对方的头发软绵绵的,廊灯下带点栗色,因刚才在沙发上坐了不知多久,还翘起一根呆毛。他下意识便伸出手去整理,却遭陈未识往后瑟缩了下。 像只怕事的小耗子。 宋道初于是更纳闷了。 自己有那么吓人? “太晚了,”好像非要证明什么,他又开始劝说,“我还是送你一趟吧。” “你去洗澡吧,热水我都放好了。”陈未识却说。 刚拿起车钥匙的手顿了一顿。宋道初转脸看向客厅后的那道旋梯,二楼是他们的卧室,卧室里带着卫浴。他明明应该望不见的,但他很清楚那间浴室氤氲着热气的模样,以往他每晚回家,热水都会放得正好。 可是眼下太热了,他没有泡澡的心情。 宋道初将车钥匙攥进手心,朝对方笑了笑,“谢谢你,但今天可能要辜负你的热水了。” * 陈未识耸耸肩。他从来不会跟宋道初争执,他没有那个立场。 宋道初将停好的车又从车库里开了出来,陈未识便站在外面的凤凰木下等着。 这座别墅在城市近郊,背靠森林公园,面前再多走两三个街区便是著名的湖区,因此水汽充足。陈未识还记得自己刚住进来时也是这样的盛夏,换洗的衣服晾了三五天也晾不干,最后没衣服可穿了只能披上自己高中的校服,宋道初回来一见就笑弯了腰。他窘迫难堪地向宋道初解释,宋道初却说:你见过烘干机吗? 其实并非真没见过,只是在别人屋檐下战战兢兢太过,一时就忽视了。但宋道初却挑高了眉毛,好像来了兴致,拉着他去找烘干机,给他讲解用法,之后还把家里的大件电器都介绍了一遍。 其实他真不是连这都不知道的人。 他还很想解释的时候,宋道初却说:没关系的。 ——不过,是谁教你穿上这件衣服的? 那是他们第一次做爱。在空旷的傍晚6点,连窗帘都没有拉紧,能从缝隙里瞥见树林外遥远的晚霞。陈未识什么都不会,宋道初一开始以为他有意勾引,待发现他后穴干涩才明白过来,拉着他去浴室做准备。陈未识又羞又恼,像一只被绑了起来还不停蹬腿的待宰的羊,把什么合作精神全都抛到了脑后,宋道初只好从头服务到尾。 陈未识承认,宋道初有那种将人送上巅峰的天赋。可是他没有。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从第一次就搞砸了,宋道初对他在床上的表现是很不满意的。 迈巴赫的后备箱无声地打开,他将行李箱放了进去,宋道初没有出来帮忙。待他坐上了后座,宋道初从车前镜里有些意外地看着他:“怎么坐那儿?” “副驾驶的座太靠前了,坐着不舒服。”陈未识说。 宋道初微微一怔。有一刹那,他以为陈未识在跟他开玩笑,他又多看几眼,发现陈未识已经神色如常地转脸看向窗外。 “那我帮你调一下?”宋道初多说了一句。 陈未识说:“不麻烦了。” 宋道初将手在方向盘上握了握,“你住的地方定了?” “我想先回家。” “家?”宋道初不解。 “就是,我妈妈那儿。”陈未识道,“二道巷,你知道的。” 宋道初哑然。他何止是知道,他简直太熟悉了,因为他这台迈巴赫在二道巷刮掉了十几万的车漆。 车辆平稳上路,从城市的一个边缘,渐渐驶向另一个边缘。 第2章 2 一路无话。 宋道初其实是想找些话题来聊聊的。他们并不是那种撕破脸皮的怨偶,他们从结婚到离婚,从每一次聚会到每一次上床,都透着一股精诚合作的气性。可是陈未识看上去有些疲倦,却似乎已经不想接他的话茬了。 宋道初问:“你今天很累?” “有点。”陈未识轻轻回答。 “因为收拾行李吗?” “是吧。” “其实可以叫家政来收的,累就多休息。” 陈未识竟笑了。 宋道初原本不知道他在笑,是因为没听见他回答,忍不住瞥了一眼,才发现他将脑袋顶靠在副驾驶座的靠背上,闭着眼,笑得很是莫测高深。 陈未识长了一张不谙世事的娃娃脸,苍白的皮肤,小巧的鼻梁,好像永远不会说脏话的嘴唇。可是他这么一笑,却变作了一个宋道初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怎么了?”宋道初忍不住又问。他讲了什么笑话吗? “以后你要找家政了。”陈未识说,“——或者再找个老婆。” 宋道初静了一下,温和地说:“你不喜欢做家务,可以说出来的。” 陈未识说:“谁告诉你我不喜欢。” 车内再度陷入不明所以的沉默。 宋道初忽然明白了自己的迷惘从何而来。今天的陈未识,和过去两年每一天里的陈未识,都不一样了。 今天的陈未识…… 变得放肆了。 像是挣脱牢笼的鸟儿——尽管宋道初厌恶这样的形容。但他的确,从陈未识眼底,看出了几分轻松的揶揄。 陈未识可以毫无负担地揶揄他了,因为他已经只是一个前夫。 这样的想法让宋道初感到难堪。他是久居上位的人,不习惯被这样对待,但他的教养又让他不得不矜持。从这以后他就没再主动开口,直到车子拐入老城区。 “你不用开进二道巷,免得又刮坏车。”陈未识淡淡地说,“放我在路边就行。” 宋道初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陈未识又唤:“宋先生。” 这三个字近乎温言软语,又好像回到了过去的那个陈未识。宋道初略感舒坦了些,轻轻“嗯”了一声。 陈未识眨了眨眼。他真的累了,困了,忍了好几个哈欠,头发贴在脑门儿,眼眶里都泛出红。他的声音也就像是梦呓:“宋先生,你真好。两年前,你愿意救我妈妈,尽管我们非亲非故。你跟我结婚,对我很和气,凡事都尊重我的意见。到了要离婚了,你也不为难我。宋先生,你在公司里,一定是个很受人爱戴的老板。我要是以后还能找到你这样的老板就好了。” 宋道初听着听着,笑:“你这是做离职报告呢。” “是啊。”陈未识也跟着笑。 “那你还想找哪个老板?”宋道初说,“这么快就要二婚?” 陈未识一怔,“我是说……我是说工作上的老板。” 宋道初一顿,失笑,收回目光,平稳停车,“到了,路口。” 陈未识打开车门,低着头,说了声:“谢谢。” 他将行李箱取出,挪上人行道,走进二道巷那条黑暗的入口之前,又回头。 男人坐在豪车的驾驶座,车窗降下三分之二,正平静地看着他。陈未识和他结婚两年了,很少能见他露出明显的情绪起伏,即使是在即将离别的此时此刻。宋道初有一张最是道貌岸然的脸,刀裁般的鬓眉,深潭一般的眼,高挺的鼻梁,薄而淡色的嘴唇总是噙着平和的微笑。尽管并不是陈未识的理想型,但他还是要承认,二级市场为这个人的绯闻而稍有波动,那也是很正常的。 “你回去吧。”陈未识说。 宋道初犹豫了一下。陈未识猜他或许是想说“我看你到家”之类,但望见那黑黢黢的巷道,便明白自己留着也是白搭。宋道初低头重新发动,“好,我回去了,你注意安全。” 陈未识笑,“这是我家,什么安全不安全。” 宋道初也笑,“有什么事就联系我。” 陈未识说:“希望没有那种事发生。” 宋道初一怔,继而又笑,好像除了笑他不知道该做什么了。“是,希望没有那种事发生。” -------------------- 离开第0天,宋董已经满脑门的问号了,这样很危险哦宋董 第3章 3 “——小识回来啦!” 陈未识拖着行李箱在黑暗的巷道里拐了个弯,还未靠近臻爱花店的前门,便先听见他小姨拉长了嗓子的大声叫唤: “秀云!小识回来啦!” 陈未识冲小姨笑了笑,小姨杵在门边,磕了一口瓜子,热情地招呼:“你妈在里头打麻将。” 陈未识道:“挺热闹啊。” “是啊。”小姨拉住他胳膊,挤眉弄眼地问了句:“真离啦?” “离啦。”陈未识应着,不动声色地甩开了她往里走。便留下她在门口啧啧地摇脑袋。 花店的前厅布置得很温馨,靠墙两边都是层层叠叠未加修剪的花的海浪,显眼的用上漂亮的铁艺醒花桶,不显眼的则直接养在铁皮水桶里,地面上永远是淌着浅浅的水渍。前台摆着秀气的小花篮,底下全是拆开未收拾的包装纸和剪刀、绒布、飘带等物,还放了一台很旧的公用电话。 “二饼!——是我小识回来了吗?” 是他妈妈。 “快来快来,小识帮我看看牌,哎呀!” 他妈妈陈秀云女士端坐庄家,见他走入里间也不起身,只抬手招呼。陈未识搁了行李箱走到妈妈身后,拖了一只红色的塑料小凳来观察牌局。 “这个行不行?”陈秀云一手点在牌的边沿,跟他咬耳朵。 陈未识瞟了一眼场上牌河,“要点炮的。” 陈秀云立刻把手缩了回去。 陈未识想了下,给她重新理了一遍牌,做出了他认为最有效率的组合,最后还得告诉他妈:“等这张就行。” 下家的刘叔便笑:“噢哟,小识一来,花花就要下轿啦。”因为陈秀云开花店,街坊邻里都叫她花花。 陈秀云很得意:“那当然,我儿子高考数学140分。” “高中文凭有什么用。”上家是小姨的儿子,陈未识的表弟谭竞扬,一边扔牌一边冷不丁来了一句。 “——吃!”陈未识突然叫出一声,径直接过谭竞扬的那张牌挂出二三四索,再打出一张六饼,就把所有的牌都哐当一声盖倒下来摞近桌沿,明摆着就等最后一张了。 谭竞扬脸色便很不好看。 陈未识知道自己长得不太有攻击性,所以有意挑衅人的时候会把下巴抬高,眼角上挑翻一个不明显的白眼,伴随一种胜券在握的气势——别说,是真的很气人。 对家的刘太太赶紧转移话题:“小识怎么有空回来看妈妈啦?” “问这个做什么!”刘叔立刻拍了下自家媳妇的手。 谭竞扬嗤笑,又瞥了一眼陈未识,“你以后都在家住了?” “嗯。”陈未识应了一声,冷淡地道,“把你东西收走。” 谭竞扬“嘁”了一声:“知道你要回,早收好了!” 谭竞扬去年刚上大学,因为姨妈开的花店离他学校近,他在店里蹭住了大半年,用的就是陈未识的卧室。此刻看陈未识这副眼高于顶的样子他很是不快,放在桌下的手抬起,原来他两指间夹着一根烟,用力地吸了一口,便将烟圈往陈未识脸上呼。 陈未识眸光一静,蓦地一把抓住他那夹烟的右手往麻将桌上的烟灰缸里按。这一下变生肘腋,其他人都没反应过来,谭竞扬已被陈未识那瘦骨伶仃的五指扣住了手腕关节,虎口剧痛,他大喊大叫起来,烟灰被他的动作扑得到处都是。而陈未识却只盯着那一根还未燃尽的香烟。 这一招还算不上厉害,宋道初曾经教过他一些更厉害的,但他的生活太安逸了,很少能真的用上。 他按着,按着,直到那烟头的火光终于灭了。 “知道这是花店吗?”他终于放开了谭竞扬,“花都被你熏死了,你赔?” 谭竞扬捂着发痛的手怒骂:“我操你大爷!”当即便要扑上来打人,被刘叔眼疾手快地从后头抱住。刘太太吓得离开麻将桌三尺远,慌张地说:“花花,怎么办?”刚才一直看热闹的小姨也立刻大呼小叫地过来喊:“秀云!秀云快拉住他!” 喊什么喊,有什么事就冲他来,陈未识最讨厌这种动不动就要带上他妈妈的架。他丝毫不怕谭竞扬,可陈秀云已经拉住他的手。 妈妈的手不大,没法将他的拳头完全包住,手指上很多结了痂的伤疤,而手心有股潮潮的温暖。她就这样拉着他,兴奋地将盖起来的牌全数推倒:“吵什么吵,自摸!” * 刘家两口子走后,谭竞扬进卧室去把自己的东西取出来,这期间为免他们再起冲突,陈秀云把陈未识拉到了前厅的柜台后面同他说话,小姨陈思云便站在柜台边,眼神瞄着花。 “你怎么回来的啊?这么晚了。”陈秀云坐在小凳上,便比陈未识更矮了几分,只能仰头看他。 “宋先生送我回来的。”陈未识轻声。 陈思云尽管人没有动,但陈未识知道她的耳朵已然竖了起来。他又默默转了半个身,背对着他小姨。 “啊,那他还挺好。”陈秀云睁大眼睛。 “他?他你还不知道。”陈未识道,“他很有良心,他就是个慈善家。” 这话一时听不出是正话反话。不过陈思云插进嘴来了:“这我知道,他给三道巷那边的孤儿院捐过款,现在那孤儿院修得,比小扬他爸爸的办公室还气派呢!”说着又凑近一些,“你们离婚这个性质,小姨知道,叫舆情灭火,对不对?那你是灭火员呀,他肯定要给你不少吧!” 舆情灭火——虽然小姨市侩且嘴碎,但陈未识还是被这个形容逗乐了。 “给了点,分手费吧。”陈未识努力说得随便,“但他的公司我碰不得,能增值的东西也一概不能拿,不然就不是灭火,是浇油了。” 陈思云想了想,从柜台上的玻璃皿里拿了一颗薄荷糖剥开,说:“其实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离。赵韵那边今天晚上还出了个声明,你有没有看到?” 陈未识一愣,慢吞吞地从裤袋里掏出手机,拇指上下滑了滑,渐渐地眉头越锁越紧。 赵韵的声明居然是说自己已经隐婚三年,丈夫是圈外人士,那次和宋道初进酒店是为了带他与丈夫小酌几杯。最后当然是说,如果还有人恶意造谣传谣,就会拿起法律武器云云。 陈未识想起他与宋道初这个月初的声明,说的则是:已经分居,即将离婚。一个字也没有提赵韵,这是律师团队给他们的建议,现在看来是真的很高明。 否则就会和赵韵这一步后招自相矛盾。 这么一来,宋道初是真的清者自清了。评论里都在夸宋道初好胸襟,知道赵韵是隐婚,所以绝口不提对方的事,耐心等对方想通了自己出来说,好温柔的一个单身大老板。 当然也有少数不信服的:“宋道初这公关玩得溜啊,先让老婆出来哭,再让赵韵出来哭,他自己呢?他自己有没有个屁放?”“俗话说凡事看两面,这是不是意味着宋董婚内出轨人妻?”“好像有哪里不对,宋董是双性恋?进了夫妻房就能摘清楚他?” 陈未识又差点忍不住笑,用小号给最后一条的想象力点了个赞。 “先说明啊,我当然最相信小识,你也说了,宋老板没有逼过你。”陈思云含着薄荷糖含含糊糊地说,“所以我就纳了闷儿了,这既然是个误会,那有那么难解决吗?非得要离婚不可吗?” 陈未识抬起头,陈思云的眼光是很精刁的。他想含混地揭过去:“他的股票经不起跌。” 陈思云嗤笑:“你蒙我哦,离婚了股票就好看了?” 她嗤笑起来的样子和谭竞扬还真是一模一样。恰在这时,谭竞扬拎着一个很大的帆布书包走了出来,那书包带都几乎拖着地了。 “走了,妈。”谭竞扬看起来没什么精神。 陈思云拍了拍他的肩膀。谭竞扬隔着柜台看了陈未识一眼。 陈未识坐在里头,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拿着手机,眼神也没落在屏幕上,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谭竞扬觉得这个小表哥实在很难懂。说他凶悍吧,他平常软绵绵的,说他温柔吧,他那张嘴却不要命地毒辣。说他没志气吧,他初中就敢跟大学生打架,说他有骨气吧,他是自己爬上了人家大老板的床。 陈思云用力地抓了下谭竞扬的胳膊,暗示他。 他只好对陈未识说了句:“对不起,哥。” 陈未识惊愕地看着他,突然又大笑:“你说什么?” 这大笑让谭竞扬很下不来台,挠了一把头发就气冲冲地自己走了。陈思云说了拜拜也连忙追了出去。 偌大的店面也就变得安静下来。 陈秀云一时无奈,“他说对不起,你说没关系就好了。” “可我有关系啊。”陈未识很快地接话。 陈秀云看着自己这个孩子,他有时候很乖很听话,有时候也会出人意料地暴起。不知道他在宋先生面前是不是也展现过后一面,不得不说,还挺没辙的。 陈未识被她看得不自在了,而且他也不想在妈妈面前剖析心路历程。便只说:“你不要让人在店里抽烟,你肺不好的。” 陈秀云笑起来,“小扬抽得不多。”她忽而又压低了声音,朝陈未识眨了眨眼睛:“早上换过床单了,屋里没有烟味。” 他的妈妈很温柔,好像永远都不会生气,始终相信世界上总是好人多。加上贤惠又手巧,开一家有情调的花店,街坊邻里都喜欢她,追求她的男人也不少。陈未识经常觉得,如果自己的脾气真能像妈妈一样就好了。 可惜不能。他装得再像,忍得再久,本质上也不是这样的人。 -------------------- 没有出轨昂,破镜原因要向内观察(点烟) 第4章 4 回到家的第一晚,陈未识没有睡好。被单的确是新晒过,还有阳光的味道,和烘干机的味道截然不同。但房里还是若隐若现一股烟味,他辗转反侧到了2点,又爬起来开窗通风。 他很讨厌烟味,也很讨厌抽烟的男人。他和宋道初第一次见面,对方就在抽烟,在酒店的高级套房里,与几个他后来也没认全的有钱朋友一起推牌九,烟雾缭绕中还有助兴的酒气。 但也是那个时候,宋道初看出了他的绝望和窘迫,起身离开了牌桌,坐到套间的沙发上,给他倒了一杯热水,并且身体前倾,耐心地听他说话,双眼认真地凝注着他。那个时候陈未识就想,老板对员工都会这样吗?还是说宋董真的名不虚传,是个菩萨心肠的慈善家? 那个时候的宋道初,年近而立,家门显赫,年轻有为,潇洒俊朗,无数光环加身,却还那么温柔和善。好像只要他想,他就可以让任何人爱上他。 陈未识穿着背心短裤坐在窗边——他在宋家穿的睡衣太贵,都收进了衣柜,还有些干脆没带回来。他没有开灯,夏夜的风细细地从窗棂吹入,吹干他额头的汗水。 窗外的小路歪歪斜斜,狭窄而黑暗,要步行大约十分钟才能看见城中的大路。宋道初曾经来过一次,结果那台豪华的迈巴赫就卡在了巷道之间,进进不得,退退不得,两旁的街坊都出来围观,宋道初倒车的时候大家还齐声喊加油,惹宋道初一边倒车一边笑个不停。陈未识不敢笑,绷紧了神经盯住后视镜做指挥,结果还是蹭掉了一点漆皮。 可宋道初却还要讲冷笑话,说:这就叫舍得一身剐,才能把老板拉下马。 陈未识被他冷到了,做了个发抖的表情,但终于还是笑出了声。 到进门前,陈未识还拉了一下宋道初的手,手指往对方掌心里轻轻挠了挠。 你要不要抽根烟再进来?他小声问自己的丈夫。 为什么?宋道初发愣的样子还有几分幼稚。 我妈妈肺不好呀,你知道的。陈未识说。 那天宋道初没有去外头抽烟,而且从那以后,陈未识也再没见过宋道初抽烟了。他便想,或许宋道初还真的吃这一套,或许宋道初喜欢他做一个温言软语、低姿态的小太太。 他其实也并不是刻意要演成那样。那是在他们刚结婚两个月后的秋天,那时候的他的确想要好好对待这场婚姻,就算这只是宋道初的一场慈善事业,那自己拿了人家的钱,总也要为人家尽到心力。那时候的他的确也曾沉溺于宋道初的温柔,甚至无视了他们之间的差距,不就是钱多钱少吗?可他们两人的灵魂是平等的,相视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里都有星星。 那小路有轻微的向上的坡度,从那黑暗的尽头,渐渐地染出了一丝金色的光。 陈未识想,小姨说的也没有错。他们原本是不用离婚的。他们并不是为了什么不可抗力,什么舆情灭火,而不得不离婚。他们没有那么多的“不得不”。恰恰相反,他们的“不得不”实在太少,所以当陈未识想离,宋道初也不会拒绝。 现在不是流行那种MBTI测试吗?陈未识翻遍十六型,却没找到慈善家。他觉得,宋道初就是一个慈善家。 宋道初怀着慈善家的心与他结婚,又怀着慈善家的心与他离婚。慈善家的心没有黑暗面,但也从来不会疼痛,更加不会回头。 天边金色的光越来越盛,直到路面上的积水都变得璀璨,两边的店铺与人家的轮廓渐渐清晰,巷子口出现了一台黑色的车。 宋道初的迈巴赫也是黑色的。但迈巴赫可开不进来,他们试过了。 陈未识熬了一夜,已有些神志不清,他努力坐直了身去看,那辆车逐渐驶近,却让他脸色一变。 “哐”地一声,驾驶座的人身材发胖,挤下了车,还戴上一副墨镜。“陈秀云!”他就站在花店的门口,朝已经拉下的卷闸门冷酷地踢了一脚,“让你儿子出来!” 是他爸爸,李卓。 第5章 5 陈未识找了件短袖随便套上,趿着拖鞋飞快奔到前厅,果然妈妈已经被吵醒,正站在紧闭的卷闸门前无助地回头看他。 “别理他。”陈未识拉住妈妈,“你回去睡觉。” “李未识!我都听见了,你给我出来!” 又是咚咚咚地好几脚。 “你不出来是吧,不出来就让街坊邻居都来听听你干的好事!我生你养你,我赚钱供你,你出柜我忍了,你辍学我忍了,你——” “哗啦啦”地声响,卷闸门被拉开,陈未识的手仍向上撑在门上的铁环,一双结冰般的眼眸与他父亲沉默地对视。 李卓比上次见面又胖了一圈,但因为矮,陈未识能看见他脑袋上那一撮迎风飘荡的细发,再大的墨镜也遮不住他的抬头纹。在长相上,陈未识是完全随他母亲的,但在脾气上就不好说了。 “我姓陈。”陈未识开口。 他很清楚怎么激怒李卓。李卓一拳砸在卷闸门上,震得整个门都嗡嗡作响:“怎么跟你老子讲话的?” 陈未识双手抱胸挡在半开的卷闸门下,不说话地盯住他。 李卓两手叉着腰,回头踱了两步,好像很是烦恼,又换了一副谆谆教诲的语气:“其实我是早应该来问你的,都结了婚的人了,能有多大仇多大怨,床头吵架床尾和嘛!怎么能说离就离呢?” 陈未识挑高眉毛道:“宋道初出轨。” 李卓一愣,立刻道:“小兔崽子你蒙你爸爸!昨天我都看到了,那个女明星说她跟宋老板屁事没有!——而且,而且你不是说,你们早就分居了吗?” 陈未识歪了歪头,察觉自己的话确实存在漏洞,于是认真地道:“那就是我们性格不合。” “‘那就是’?什么叫‘那就是’?”李卓被气得不行,“你就作吧,到手的鸭子你都能作没了!” 陈未识恍然大悟:“你今天才来讲,是因为之前我住在宋道初那儿,你不敢找上门吗?” “我哪料得到你这么蠢,说分手还真分手啊?说不拿股份还真不拿股份啊?”李卓环顾了一下四周,凑上来几分,压低了声音,“那现金呢,现金他给了多少?” “没给。”陈未识信口开河,“资本家很刁的啊,我一分钱都拿不到,净身出户的。” “这不能吧……”李卓皱了眉,感觉好似遇到了什么大难关,开始往口袋里掏烟,“总不能,你就给他白睡两年?不行,这钱不能短了,你去问他要。” 陈未识道:“你使唤我?你自己去呗。” “那他睡的人又不是我!”李卓蓦地抬高了声音,连隔壁理发店的刘叔都探出了脑袋,李卓又立刻缩了回去,“不是,李未识,你是个聪明孩子啊,你想,宋老板这两年来每个月还给我打钱的,那他给你的分手费,总不能比他定期打给我的总额要少,对不对?当初要是没有我你怎么攀得上他,怎么能在大别墅当上两年的豪门阔太?哎呀你还是太年轻,我教你啊……” 天光已彻底地亮了,从巷子口飘来馄饨汤的香味,是陈未识熟悉的老孙头馄饨来出摊儿了。陈未识一夜未睡的头脑渐渐迷糊,目光也不能聚焦,他只看见父亲的嘴一张一合,一张一合,黎明的雾模糊了那副很难辨识的嘴脸,“钱”“钱”“钱”,表面是“爱”和“逻辑”,内里其实都是“钱”。 陈未识曾经相信了父亲的话,他曾经还真的以为,自己想要的就是钱。或许宋道初也是这样看待他的吧。 “男人啊,还是很好哄的,我看宋老板对你也不差呀,你这么嫩,他肯定有感情的啦……” 李卓一边说,一边嘴上叼起了烟,还伸出手臂去揽陈未识的肩膀,好像要揽着他去一旁僻静处传授什么绝密的要领。陈未识陡然惊醒一般将他甩脱,还顺势将他往外一推,要在这卷闸门下圈出自己的一片安全地界:“你不要过来!” 李卓刚想怀柔就被拒绝,脸色顿时通红,“我是你老子!” “其实法律上说,我还是你的债主。”陈未识冷冷地抬眼,“你追到这里,我可以报警的。” “你什么意思?”李卓警觉地皱了眉。 “我本来没有帮你还债的义务,但我帮你还了,那时候你还写过一张说明,记不记得?只要我想,就可以把它变成欠条。”陈未识顿了顿,“周律师告诉我的。” 周铭是宋道初的私人律师。 “小兔崽子,吃里扒外!”李卓骂骂咧咧,气势已低下去,但还是没忍住往写着花店名字的招牌灯箱上又踢了一脚。这一脚不料殃及了灯箱旁边的一盆富贵竹,歪了两歪,整个连树带盆地栽倒下去。 陈未识说:“这一盆65。” 李卓冷笑:“你是真有毛病。宋老板能忍你两年,他是真冤大头。” 说着还伸脚往那已经倒在泥土里的富贵竹上碾去。然而这话又不知怎么触到陈未识的神经,他猛地一把抓住李卓的衣领往后用力一推,李卓始料未及,被推得跌了两步,屁股一摔坐在地上。 就在这时,旁边刘叔终于把理发店的门给拉开:“哦哟,李老板现在拜年有点早啦!” 早晨7点,一个接一个的门脸都打开,不少原本就在窥视的人终于明目张胆地冒出了好奇的脑袋。大家都没想到小陈看着瘦弱,居然这么有力气,能把五大三粗的老李给撂一跟头。 陈未识咬住了牙,感到一阵惨淡的得意。他和李卓斗争了二十多年,如今才终于借着年龄、体力、金钱、心态的全方位优势扳回一城,终于可以对李卓露出他藏了很久很久的獠牙。他从地上捡起一块沾着泥土的花盆碎片,慢慢走上前两步,而李卓那肥胖的身躯一时竟还没爬起来。 李卓的墨镜碎了半边,让他看上去更滑稽了。 陈未识抬脚踩在李卓的肩膀上压制住,半蹲下身,将那尖锐的碎片在李卓眼前晃了晃,“以后,再也不要来二道巷,听明白了吗?” 他看起来一定嚣张极了,他甚至希望自己能像个真正的恶霸。他发现李卓的目光跟着那碎片晃了晃,露出了明显的恐惧。他终于可以让人感到恐惧了。 在小时候,在有人向他和妈妈租住的半地下房间里倒脏水的时候,在有人给他的课本上涂满娘娘腔乌龟王八蛋的时候,在有人连夜偷走所有他妈妈花大价钱进的郁金香苗的时候。 他总是许愿,许愿自己有一天,可以让人恐惧到不敢再来欺负他和他妈妈。 -------------------- 是加更!哟吼~ 第6章 6 李卓狼狈地走了。 花店附近的街坊邻居多少都被李卓骚扰过,对陈秀云母子抱有朴素的同情,还有人上前给陈未识递烟。陈未识接了但没抽,只将它挂在耳后,便回店里去找母亲。 在这之后,二道巷倒是平静了一段时间,既没有李卓那一路冤家来寻死觅活,也没有大小媒体来蹲守爆料。这恍然让陈未识以为自己好像回到了从前,自己还不曾遇见那一连串厄运的从前。 但人生当然不可能倒带。 他一边帮妈妈顾着花店,负责一些进货、搬运、送花之类的体力活,一边也在尝试找工作。 其实找工作的念头,在今年年初就已经萌生了,在宋道初的别墅里他还啃过好几本机场成功学,也不敢让宋道初瞧见。他猜测宋道初是会嘲笑他的。 校园里的荣光已经距离他很远很远。非要回忆的话,那么他的高中时期是相对稳定的,消失了很多年的父亲终于带着小三回来,和妈妈办了离婚,陈未识改了姓,转了学,在新学校里心无旁骛地学习。他高考发挥得不错,上了一所省内重点,而且,如陈秀云所言,他高考数学有140分。进大学后他打了好几份工,专业课保持在中游水平,算过得去;但到了大三后期,陈秀云突然病倒,他只好先请假回来照顾,把家里东西都卖光了,小姨也补贴了不少,手术也仍然剩下一大堆欠债,更不要提后续的治疗。 从请假到休学,从休学到退学,也似乎是命中注定的事。那时候没有什么心理疾病的概念,陈未识只是一天天地坐在医院楼下的塑料椅上像个木头人似地发呆,他发觉,人一走下坡路,便好像脚底装了滑轮,再也由不得自己了。 退学以后的他,在二十二岁那年的夏天,找上了宋道初。 从二十二岁到如今二十四岁,他的简历上有两年的空窗期。 他绞尽脑汁写自己所拥有的技能。他可以开车,可以养花,可以修理家电,可以护理病人。其实生活已经教了他那么多那么多的本领。就连小姨都来鼓励他说,只要有本领的人,看什么学历呢!哪哪儿都缺真正做事的嘛! 可是他在网上找了几十上百家投过去,回应他的HR也寥寥无几。在这些回应他的HR中,很多人第一句话还是:“你是云鼎宋董的前夫吗?” 最初他一看到这样的话就会关掉对话。后来他就麻木了,会与对方聊上几句,内心寄望着对方不止是想听八卦。可在闲谈之中他又会走神地想,如果自己真凭这个身份拿到工作了,那公司到底是想用他做什么? 也有个别的公司让他去面试,一般是文员、前台之类的岗位。 这时,夏天已经接近尾声。但每次领到面试通知,陈秀云都高兴极了,要将他的西装熨上好几遍,保证连一丝褶皱都显不出来。理发店的刘叔刘太夫妻联手,给他理了个日系刘海,气质压得像个未成年。陈未识每出门前还特意向店里那盆开得最灿烂的大丽花做祈祷——可是祈祷却很少会奏效。 因为那些不在乎他的退学、也不在乎他的空窗期的公司,却更容易在面试时看出他的外强中干。 他不擅长展现自己,在被问及“你可以为公司带来什么”“你对未来五年有怎样的发展规划”甚至“你能不能喝酒”时,只要内心有一丝的犹豫,就会挂在脸上,连背好的答案都吞吞吐吐。 最后HR还是会摇头惋惜地说:“你离开社会太久了,当主夫当然没什么,但你没有理解现在社会需要的东西。” 陈未识咬住嘴唇。我没有理解,你不能讲给我听吗? 啊,当然,一个陌生人,有什么义务从头开始教他呢。 屡战屡败之后,陈未识也便渐渐明白,其实自己的失败和宋道初并没有关系,宋道初并没有给他的人生使绊子。导致他失败的是他的无能、无趣和不善学习——就连在婚姻中也是如此。 他慢慢地从面试地点走了回去。 陈未识的身影刚出现在巷子口,陈秀云已经认了出来,拿着一把花剪就赶忙地走出来迎接:“今天怎么样啊儿子?” 陈未识把面试公司的资料径自扔进了店门边的铁皮垃圾桶。陈秀云张了张口,拿手腕碰了碰他的肩膀,“哎呀,我正好有事要拜托你,你不用换衣服。现在晚餐高峰期,骑手好难叫,你帮我去给客户送花好不好?” “嗯。”陈未识点点头。陈秀云便伸手将他的发型乱揉了一把:“好靓好靓!” 这一次点花的客户恐怕非富即贵,临时跟城里一家有名的定制花店要了上千元的特制玫瑰花束,但那家店业务繁忙,一时间没有这么多库存,层层外包就交到了陈秀云的手上。花束做出来后的确豪华大气,陈秀云大概也不放心让普通的骑手去送,还特意跟旁边小超市的老板借了送货的三轮车。待这一大捧玫瑰都在车后方安置好,陈秀云把客户的地址卡片放进陈未识的前襟口袋里,轻轻拍了拍,柔柔地说:“就当兜个风,散散心嘛!” 陈未识呼出一口气,朝她一笑:“放心吧,妈!” * 天色已近晚了。 晚霞绚烂地垂落,但随着路边的高楼愈来愈密,天际那浅紫深红的光带也就渐渐被遮蔽,化作一片深黑的铁幕,好像即将被拉上拉链的尸袋——陈未识仰着头,忽而被自己脑中冒出的比喻逗笑了。 大风刮过,将他的发型都要吹散,刘海垂在额前,他伸手拂去。身后是大摇大摆的捧花,昂贵的进口玫瑰搭配少量同样价格不菲的小花小草,衬着绚烂的色纸和绸带,还洒了亮闪闪的金粉——他就这样穿着西装、骑着三轮车飞驰过大街,留下一串花里胡哨的背影。 陈未识按照妈妈给的地址,从小路绕到一家高级会所的后门外,几个厨师和保安正在闲聊,大约也见多了他这样的送花小哥,说了几句便给他放行。 但他不能走前厅的电梯,后门的货梯又恰好在维修,只能从安全门走步行楼梯。他抱着大捧玫瑰,几乎看不清脚底,好几次都险些摔跤,好险稳住了。这要是真磕了碰了,陈秀云女士能撅上三天的嘴巴。 待终于推开三楼的安全门,进入电梯间,立刻便有柔靡的乐声从那重重帘帷之后传出。侍应生给他拉开了帘,他便看清了这一整个宴会厅的模样。 ——抑或也不能说是看清。因为光线太暗,斑斓的、冷色调的光如水波一般游走,香气便沾了水袅袅娜娜缠上鼻腔,客人们来来往往、推杯换盏,尚且都没有注意到角落的他。 他低声对侍应生道:“是一位邵先生订的花,我应该放在哪里?” “邵先生?”侍应生似乎有些为难,“是哪位邵先生?” “——这花不错。”忽而有一个跳脱的声音插进来,“谁点的?” 陈未识抱着花束艰难转头,便看见一个大约和谭竞扬差不多大的年轻人,理了个莫西干头,挂着好几个亮闪闪的耳钉,手中还端了一杯五颜六色的酒,正饶有兴味地盯着他的花瞧。 侍应生忙说:“这位是小邵先生。” 言下之意,还有个大邵先生了。 “是我哥给嫂子点的花吧。”小邵先生摸了摸嘴唇,眼神上挑,凝视住陈未识,“可是我哥马上要讲话了,不然你去那边候着,等他点名的时候,你就把花送上去。” 便在这时,隔着数十米远的舞池中央,响起了轻轻的敲酒杯的声音:“咳咳,大家安静一下,容我来讲两句。” 厅中四处的宾客都善意地笑起来,有的已经开始鼓掌和举杯。 邵景荣将妻子也拉上来,又接过司仪提供的无线话筒,清咳两声便笑说:“感谢大家赏脸光临!今天呢,我主要是想向我的太太,亲爱的赵韵女士,表达我由衷的谢意和爱意!” -------------------- 我回来了!!! 第7章 7 “好!”门边的邵景安当先叫了一声,众人又是哄笑。 邵景荣端着笑容继续说下去: “大家也知道,最近呢,发生了一些乌龙。很可笑啊,那些媒体!那天我就在房间里,发生了什么我还能不清楚嘛!但是具体谈了什么,就要请大家耐心等一等了,我们夫妻俩,娱乐版要上,财经版也要上嘛。届时,再有酒会,咱们敞开大门欢迎媒体,笔塞进他们手里,不写都不行!” “他哄人呢。”邵景安偷笑,“不过大家会信的,你等着瞧,这只会让人更好奇——哎,人呢?” 他一转头,才发现刚才那个送花的娃娃脸已经不见了。 邵景荣办这场酒会,的确是为了能在上流圈子内部说清楚这件乌龙,同时也希望与宋道初冰释前嫌,毕竟两方还有生意要做:“今天还有一件要紧事,就是谢谢咱们的宋董!宋董为人仗义啊,是真仗义!扛得住媒体的长枪短炮,宁愿自爆离婚也不出卖兄弟,宋董,我敬你一杯!以后宋董要找新太太,那我邵景荣义不容辞,哈哈哈!” 说完他就大笑起来,向舞池边的一个方向遥遥举杯,一饮而尽。 众人的目光便都往那个方向望去。 宋道初笑笑,也向他举杯,浅浅地抿了一口,没有接话。 “宋董是早就分居了吧?”有人在一旁问他,“就算没有这场乌龙,也是要离的吧?” 宋道初看了那人一眼,不确定对方是不是混进来的媒体人士。他微微一笑,拿酒杯挡着半边脸,温和地回答:“是,早晚要离的。” “是性格不合?”对方追问。 宋道初默了片刻,“他有他的想法。” 遭这一打岔,他便没有听清楚邵景荣中间又说了什么。 “——我真心感谢我太太这三年来的默默付出。”好像是一通动情的感慨,已经到了尾声,“请赵韵女士收下我的心意。” 在众人的欢呼起哄声中,邵景荣放下话筒走到舞池边缘,接过了一大捧玫瑰花。 人群另一边的邵景安喃喃:“原来跑那儿去送花了。” 邵景荣当着陈未识和所有人的面,往那玫瑰花的中央放下了一只小小的丝绒盒子,而后便捧着花束朝赵韵一步步走去,直至单膝下跪,演出一场迟到了三年的求婚戏码。 钢琴声优雅而隆重地响起,众人兴奋地屏息,柔亮的光束伴随着脚步郑重移动,那一捧火红的玫瑰,迎着香风幻影,美得就像爱情本身。赵韵又惊又喜地捂着脸看丈夫朝她走来,似乎是要哭了。 陈未识呆呆地看了半晌,也不知自己到底是在看什么,忽而醒过来时,就发现怀中空空,抱了一路的玫瑰花突然不见,就好像他的自我的屏障也终于消失。 他转过身,试图穿过人潮往安全出口走。交织的衣香鬓影令他眼花缭乱,有高跟鞋跟踩在了他的脚上,他也没有注意,只咬牙快步走过去。 “喝一杯吗?”在接近那扇小门时,却又有人拦住了他。 是他进门时遇见的那位小邵先生。 邵景安从侍者手中拿过一杯莫吉托递给他,饶有兴味地挑了挑眉。 “你居然被我哥感动哭了?” * 陈未识立刻抬手抹了把脸,才发现自己其实并没有掉泪。邵景安看他被唬住的模样,又憋不住笑出声。 陈未识惘然地放下了手。 本来,他也不明白自己此刻的心情。他的婚姻不太普通,他没有经历过求婚、婚礼和结婚戒指。是的,他没有婚戒——宋道初从品牌商买过一枚钻戒,每当需要他露面的重要场合会交给他戴上,包括最后那一场媒体发布会。 他像做戏一样,当着发布会上所有的摄像机,把那枚钻戒再摘掉。 待他下了发布会,那一枚钻戒也就完成了所有使命,交还给宋道初了。他们二人的财产是分得很清楚的。 他垂眸,看见那杯莫吉托还在自己眼底,一把绿色的装饰用小纸伞插在酒杯边沿。他不应该喝的,他根本不属于这场宴会,再耽留下去,若是被人认出他的脸来怎么办?可是他的手却像不听大脑的使唤,一定要耍坏,就这样接过了酒杯。 邵景安笑意更深,好像对他更有兴趣了。 陈未识被盯着,便不得不抿了一小口,低声:“谢谢。” 邵景安一手插兜,状似随意地说道:“你认识我嫂子吧?赵韵,大明星,真人比电视漂亮。” 陈未识笑笑,沉默地又喝了一口。 “不过我哥这事情做得不地道。”邵景安又说,“他早点出来澄清,人宋董说不定就用不着离婚了。” 陈未识的手指在冰凉的杯壁上动了动。他想到自己和宋道初的离婚协定,还是多说了一句:“宋董早就分居了……我听说的。和你哥哥这件事没关系。” “嘁,这你也信。”邵景安笑了,圈外人士果然是懵懂无知,“分居不分居,还不就他上下嘴皮一碰的事儿?这都是危机公关。” “……那也太蠢了。”陈未识却很执拗,话音也愈冷,“谁会为了子虚乌有的绯闻就真离婚?” 邵景安摸了摸下巴,又侧头瞧他一眼。这送花的小男生身材清瘦,穿一身发了皱的廉价西装,头发松弛凌乱,握着酒杯的姿势似乎很局促。可是那双眼睛黑沉沉的,下巴也抬高了,透着只认死理的固执,而且——他的睫毛好长,皮肤好白,沾过酒液的嘴唇,看上去也软软的。 “你想知道?”邵景安把声线压低了,像在哄孩子,伸手去揽对方肩膀,“我们去那边坐着聊?” 那是并不引人注目的角落卡座。陈未识往前疾走两步避开邵景安的碰触,却已经到了卡座边沿,邵景安径在后头吩咐继续上酒。陈未识不得不坐下,才发觉自己脑袋有些重,好像已不能负荷今天这么多的失败、劳累与邂逅。他将酒杯放在水晶茶几上,邵景安翘着二郎腿坐在他左边,右臂搭在他身后的沙发背,身子前倾凝望着他。 “你今天好像很累。”邵景安温声,“之后还要送花吗?” 陈未识别过脸,沉默。 邵景安愈来愈发现这个人的脾气和他的脸不是很相称,别有一番风味。“想听八卦?其实我也不知道多少啦。只知道宋董那个婚迟早要离。” “什么?”陈未识的眉毛微微一拧,下意识问出声。 “夫妻俩不是一路人呗。”邵景安耸耸肩,“其实就像你说的,一桩子虚乌有的绯闻,哪值得真离婚?除非俩人早就想离,遇上绯闻,顺水推舟而已。” 酒的味道从喉咙深处挥发出来,熏到陈未识眼前,像起了一片濛濛的雾。要承认,邵景安猜得也算八九不离十。但是,好像也并没有如此地简单。 “哎宋董的那个前夫啊……不是我说他,他真不适合这地方。”邵景安喝了口酒,咂了一下嘴,“你有没有看过他那场新闻发布会?戴着口罩,畏畏缩缩的,一开口就感觉很土……最后还把钻戒摘了,以为自己演戏呢。” 陈未识伸手从茶几上摸索过去,直到抓住了那只酒杯。 他是在演戏,他当然知道自己在演戏。他的两年都是在演戏。他演得不够好,不够生动妥帖,可他确实也演得很认真、很辛苦。 原来演一场和角色不配衬的戏,是这么容易被台下看穿。 “我哥问过宋董,他前夫是不是家境有点……困难,怎么穿个高定也像偷来的一样。”邵景安晃了晃酒杯,眼底是平和的笑——他当然平和,上位者有时是意识不到自己身处上位的,“你猜宋董怎么说?他说:‘我看他穿这件挺好。’也不正面给答案,搞得神秘兮兮的,大家难免要猜测那人的来路……” 玻璃杯壁上的水珠凝结了流下来,陈未识仰头举杯,从水果味里终于尝出了些微的辣。 “哎哎,慢点喝。”看对方连酒杯都要拿不稳,邵景安便适时地伸出手去,帮他握稳了。 酒杯是透明的,陌生人的手掌包住了他颤抖的手指。陈未识怔怔地看住了,有一刹那竟不知自己身处何地。 “你叫什么名字?”陌生人的声音愈来愈低,气息愈来愈近,温热地拂过他的耳垂,“我觉得……你今天捧着花……挺好看的。” 陈未识蓦地往侧旁避了一下,险些跌下沙发,又立刻扶住沙发背,转过头冷眼盯视着邵景安,尽管他喝酒上了头,浑身都在发热,西装内里的衬衫恐怕全湿透了,理智也所剩无几。他又看了一眼那杯莫吉托,对面邵景安便轻轻笑出来。 “没事的。”邵景安想过来抱他,“累了就该休息一会儿……” “小邵先生原来在这儿。”一个温和的声音从卡座外响起,“你大哥在找你。” 邵景安维持着几乎要俯到陈未识身上的姿势,很不快地抬起眼,磨了磨牙。 宋道初朝他举了举杯。 -------------------- 我是土狗我就是 第8章 8 邵景安几乎要骂出声来。妈的,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只晓得坏人好事。今天宴会前邵景荣千叮万嘱他不要惹事,尤其是不要在宋道初面前惹事,说宋董好像有那么点道德洁癖,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标榜洁癖的人一般都最肮脏。 “宋董也看上这位了?”邵景安挑衅地抬眉。 “没有。”宋道初甚至不曾往陈未识身上多瞥一眼,“我更关心荣安的行市。” 荣安正是邵家兄弟的合资公司。宋道初毕竟是他哥千方百计才讨好上的合作伙伴,邵景安冷醒几分,站起身,理了理自己的礼服衣领,拿过桌上那杯几乎见底的莫吉托便往外走去,但还是忍不住火,将宋道初的肩膀撞了一下。 宋道初深呼吸一口气,转脸看向沙发上的人。 陈未识抬起手臂挡住卡座顶上漫射的彩灯光。太亮了。到处都这么亮,白惨惨,光湛湛,口中的热气吐出,在他身周缠绕成灼烫的波浪。好多个话筒一时齐怼上来,好多个他从没有准备过的问题,就像今天的面试现场。他们看起来都对他即将要发表的言论很感兴趣,但其实心里已经给他定好了评价,他是宋道初的那个不入流的太太,是一个不能理解现在社会需要什么的人。 ——宋道初也不在他身边,他就不怕自己信口开河,毁了他的声誉? ——啊,宋道初不怕的。宋道初有那么强大的公关和律师团队。真可笑宋道初竟然会答应他那个怪异的解围方案。 有人在试图拽他的手臂,让他不要再挡着脸。可他就想挡着,和那人杠上了,眉头锁得死紧地对付着。那人很无可奈何似地说了句:“小识,你喝多了。” 那人一放开手,他失去了斗争的对象,竟尔便把手臂也放下来了。 那人好像愣了一下:“你这是什么发型?” 陈未识用力睁开眼睛,又眨了半天,宋道初的影像才渐渐聚焦,晃晃悠悠地落进他的眼里。 * 宋道初今晚穿了一套半正式的tuxedo,镶缎的戗驳领上插了一支山茶形状的襟花,笔挺的衬衫最上方配黑色的领结,喉结处投下挺拔的阴影。再往上,便是那张棱角分明而素来无波无澜的脸容。 陈未识笨拙地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梢。我的发型有什么问题? 宋道初却已经伸出手来,用手背碰他的额头,旋即皱了下眉。只是这一瞬的碰触,他那金属腕表从陈未识眼前晃过,差点磕疼了陈未识的太阳穴。 宋道初问:“你还能走路吗?” 陈未识听懂了这句话。他扶着沙发靠背摇摇晃晃站起身,发现双腿软得像面条,他再蠢也明白过来那杯莫吉托有问题。他咬了咬牙,试图挪出几步,却没注意到卡座边缘的台阶,一个失足,还没叫出声音,已经掉进宋道初怀里。 还好宋道初下盘稳,不然两个人一同摔地上就很好看了。 宋道初艰难地半扶半抱着他转了个身,眼神示意助理开道,而这时已经有好几双眼睛注意到这边,都被孟特助挡开。 可是好奇心已经被勾起。宋董居然抱着一个穿西装的小年轻,这是什么情况? 陈未识浑身的热气渐渐弥漫到宋道初身上,他难以忍耐地想翻身,被宋道初一下子薅住了脑袋,强迫他把脸埋进自己怀里,另边厢飞快地从安全门走出去了。 * 宋道初没有去地下车库提他的迈巴赫,而是从会所一层的侧门去了露天停车场,寻找孟特助的宝马。 他的想法很简单,迈巴赫太显眼了,他需要将陈未识低调地运出去。 可是从会所一出来,遭夜风一激,陈未识却清醒几分。他推开宋道初在台阶上站直,很认真地看了对方一眼。 尽管夏日将近,夜中仍然闷热,风动树叶,发出哗啦啦的碎响。宋道初按下车钥匙,不远处的宝马亮了下灯,光芒映在宋道初额间的汗珠。那汗珠沿着他英气的鬓角滑下。他说:“我带你去醒醒酒。” “我被下药了。”陈未识说。 宋道初眸光微沉,但静了片刻,仍没有发作。他说:“我知道,我会想办法。”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陈未识失笑,“我们都离婚了,我的事情,不用你再想办法。” 说完他便转身,走到露天停车场的另一头,靠近会所后门的地方,那里半明半暗的光线之中,停了一辆机动的三轮车。街灯把那三轮车的影子怪异地投射在会所后壁,陈未识抬腿跨坐上去,拧动钥匙转了转车把,便是一阵又一阵“轰隆隆——”“轰隆隆——”的声音,要先声夺人似的。 他想着他要马上离开。不然,就不符合他们离婚时的协定。他不应该再给宋道初添麻烦,不论是花边新闻还是慈善新闻,他都不应该再沾上宋道初的一点点衣角。可是就在他尝试第三次点火时,车把突然被宋道初抓住。 他一怔,望过去,宋道初却正盯着手机,紧紧皱起眉头。 是邵景荣给他发来焦急的道歉,还说明了他弟弟给那不知名的送花小哥灌的什么药。看见药名,宋道初蓦地转头,便对上陈未识不辨深浅的目光。 那一刹那宋道初没能忍住眼神里的怒意,反而让陈未识怔了一怔。 “是,我们是离婚了。”宋道初盯住了他,“结果却出现在同一场所,你不能就这样走了。” 陈未识皱眉:“可他们根本就没有认出我。” 宋道初说:“你不知道他给你用了什么药,你没办法解决。” “我没办法解决?”陈未识一口气提上来,反而又笑了,“你有办法?” 又是这种笑。 他们的婚姻存续期间,陈未识从来不会这样阴阳怪气地笑。 宋道初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惹了陈未识不快。“你状态不对。”他说,“你要这样回去?骑着——这个?”他低头看了一眼三轮车,“你要是倒在路边,明天的头版头条——” “轰隆隆——”陈未识再次点火,猝不及防的柴油机声响截断了宋道初的话。陈未识脸色苍白,但他咬紧了嘴唇,却是一副死不认账的态度。宋道初抬起手,抓了一把头发,而陈未识还半抬起下巴,冷冷地说:“你让不让开?” 宋道初往旁边退了两步,转了个身,却又蓦地抢上前,一把拧掉了车钥匙,将陈未识径自扛了起来。 “你做什么!”陈未识被他吓得手脚乱蹬,挣扎着大喊,“宋道初,我看你才想上头版头条!我他妈——我操你——” 宋道初的脚步微微一滞,但还是毫不犹豫地将他丢进了宝马车的副驾驶,陈未识的发型衣服全乱了套,西装领子内翻,衬衫被扒拉出来露出了雪白的腰身,宋道初好似没看见,就像绑粽子一样给他拴好了安全带,砰地关上了车门。 * 宋道初绕行车少的环城路,找了一家就近的酒店。 陈未识没有再同他说一句话。他好像是挣扎累了,蜷曲着身子抵御不知道从何袭来的高热,汗水从额发间成股地流下,却连大气也不喘一声,双眼直勾勾地盯着车窗外的灯火。宋道初打开了空调,冷风强劲地刮,可车内的温度仍在直线攀升。 陈未识有那么乖巧的一张脸,使他犯倔的模样也愈加像一个被动的、无辜的、催人泪下的小孩。可不论宋道初怎么问他,热不热?喝不喝水?要不要脱件衣服?他都绝不回答。 原来那样的娃娃脸,一旦咬起牙来,也是有棱角的。 但他也没有再反抗宋道初。默默跟着宋道初进了酒店房间后,他反而先一步脱了鞋,径自往里走去。而后,宋道初便听见一声“砰”巨响,炸得他头皮都发了麻。 是陈未识摔上了浴室的门,比宋道初摔车门那一下,手劲还要重得多。 -------------------- 今天周五但我来更新了耶! 第9章 9 热水淋下的刹那间的痛快,让陈未识几乎以为自己已经全好了。可惜并没有,热水加速了血液循环,刹那之后,他就发觉自己更难以忍耐。 身上无处不在的瘙痒感愈演愈烈,他还未脱光就立刻将热水开关调到最大,蒸汽一下子迷蒙了他的眼睛。他渐渐地又蹲下身去,下身好痒,他只有岔开了双腿,摩擦,遮蔽,让水流不断地混进来再冲刷去…… 他的确不了解有钱人会用什么样的助兴药,可是他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快感。他知道,因为宋道初已教过他。他知道这具身体被男人一寸寸吻过去是什么感觉,他能想象出对方柔软的舌尖和黏腻的呼吸濡染过自己的皮肤。没有谁比他更清楚宋道初那舌头的魔力。他靠在浴缸外,几乎认命一般屈起双膝,手指圈上了自己已硬得充血的阴茎,像个小蛤蟆一样看着身下的水流越来越急。为什么是宋道初?为什么自己又被他捡了起来,在自己最狼狈的时候? 他在过去两年,从没有和宋道初吵过架。即使是今晚,他原本也不想的。为什么没有忍住呢,今晚的宋道初看见的自己又是什么模样?他再也不是过去那个柔软可人、快活天真的小主夫了。 宋道初真的明白自己为什么跟他离婚吗?他如果真的明白,就不应该还来救他。这很残忍。 “嗯……”他发出了声音,微张开嘴,像渴水的鱼。年轻的身躯尚显消瘦,不断冲下的热水使他浑身毛孔舒张,泛出水润的红色,而那嫩红的龟头被握在手心,有种蘑菇似的可爱。他急躁地喘息起来,握着它上下捋动,速度越来越快,可阴茎却越来越痛,因为只有水没有润滑,也因为这自虐一般狠重的动作。这样不行的,这身体早已不认识他的主人。他的臀部愈来愈下滑,大腿张得越来越开,水汽氤氲了满浴室,他快要呼吸不上来了…… “小识!” 浴室门被撞开,宋道初闯了进来。 透过迷蒙的水光,陈未识看见宋道初好像愣了一下。 但是即刻,宋道初便冲上前,不由分说地关掉淋浴,拿宽大的浴巾将陈未识整个抱了起来往卧室走。陈未识就像煮熟的虾米一样全身发红地颤抖着,一转身,却抬起手臂,抱住了宋道初的脖颈。 陈未识将脸埋在男人的胸膛里,忽然呜咽了一声。只是这一声极短促,对方似乎也没有听见。 * 陈未识在自慰。 宋道初将他扔上床时,脑子里还是刚刚在浴室看见的画面。 只剩下一件白衬衫和一条运动内裤的男孩,被花洒淋得透湿,头发一绺绺地贴在苍白的脸颊,而那一双被水洗过的眼睛却愈加地黑,像失去了焦距一般迷茫地凝望他。 内裤脱到了膝弯,大腿紧实而泛红,陈未识的手握着腿间的阴茎,宋道初没有看清楚对方的动作,只在抱他时觉察出心惊胆战的滚烫。 怎么会这么烫,好像要把自己烧死一样。 他将陈未识身上已不能蔽体的衣物全脱掉,拿好几块干燥的毛巾一同潦草地擦拭,就在这时,门铃响了,是他要求的热水和药物已送到。他起身要去开门,陈未识却忽然抬起了腿,勾了一下他的腰带。 宋道初转过脸。 在陈未识眼里,他还是那么冷静。尽管礼服已经脱下,里面的衬衫衣袖卷起,胸口处被打湿了一些,身上也似冒出汗滴。可陈未识不满意,他的腿是光裸的,脚趾往那黑色的腰带上蹭:“宋先生。” 宋道初抓住了他的脚,而后轻轻抚摩上去,握着他的膝盖将他摆正,还亲了下他的额头:“听话,我去拿个东西。” “拿什么?”陈未识脱口而出,“不要戴套。” 宋道初没有回应这一句。他很快就消失在门后,陈未识看了半晌,蓦地又翻身起来,去床边的抽屉里胡乱扒拉一下,找出来润滑剂,便往手里拼命地倒,也不待揉搓就将它抚上后穴。 只是摸到了那收缩的穴眼,他又浑身一颤,当即拿大浴巾把自己裹了起来,像条毛虫似地在浴巾里偷偷动作。 他可能快要烧糊涂了。前后都很空虚,阴茎仍然硬挺地前后摩擦着浴巾,屁股也随着摆动起来,好几次连他自己的手指都要滑出后穴。润滑剂不断地流出来了,渐渐他都分不清那是不是润滑剂。水分在流失,使他口干舌燥,嗓音沙哑地喊着宋道初的名字,一根手指变成了两根,三根…… 他想要释放,可他却希望宋道初不要回来,他自己一个人,想着以前宋道初的做法,说不定也可以射出来…… “小坏种。”是宋道初,咬着牙发出低哑的声音。 他才不是小坏种。他想辩解。我们哪一次上床我不是百依百顺地由着你,又主动,又放荡,几乎没有廉耻地缠着你? 宋道初扯开了他赖以自保的浴巾,宽阔的身躯从他后背覆盖上来,将他抠穴的手也抽出,强行摁在枕头上。他转过头去想看清楚,宋道初却咬了一下他的耳朵,呼吸有些粗重:“吃药。” 什么药? 宋道初控制着他挣扎的身体,那姿势便像是将他抱紧了,再从床头拿来一杯水和一片药丸。 “小识,听话。”宋道初又说,“吃了它就能好。” 他的每一句话都这么简短有力,好像已经没有余裕再给陈未识温柔缓冲。陈未识浑身是汗,也染得宋道初的衬衫都湿透,这间宽敞的卧室窒闷得像是被抽走了所有氧气。 “那你……放开我。” 浴巾底下的陈未识赤条条的,只是随便地一扭动,那紧实的后臀便好像撞上宋道初的手掌。宋道初触电一般放开了他。 陈未识痛苦地呛咳几声,一身邋遢地坐起来,接过水杯,宋道初便能看见那雪白脖颈都发了红,胸膛随急促的呼吸而起伏颤抖。宋道初抬起手,顿了下,却是给自己解开了两颗钮扣。 陈未识喉头滚动,吞咽下那一颗胶囊,低低地说:“有一点苦。”连话音都像发着苦。 “是吗。”宋道初静静地应了一声,眼神一错也不错地与他对视。 赤裸的男孩说着苦,却又舔了舔自己的下唇。他保持着跪坐的姿势,朝宋道初又笨拙地靠近了一些,双眸湛湛地凝望着对方。这个动作很乖,在以前宋家别墅的床上,这个动作就意味着他想要。 给一点回应吧。 为什么总是这样冷静,这样游刃有余呢? 他们离婚了,他知道。可离得还不算久,眼前已经关上的门,他又不信邪地去撞。 陈未识的眸光都将迷离,情欲和自尊拉开了两条截然的分界线,他的嘴唇微微张合着邀请,弥漫的热气几乎有了形状,凝成了水滴,可他的手却想再把那浴巾扯回来。 “宋先生。”他终于开了口,“吃了药,是不是就不可以……” 就不可以要你了? 第10章 10 宋道初的眸光向下,掠过他的唇。他想起在宴会上,邵景安也曾明目张胆盯住陈未识这两片唇。那唇瓣柔软地濡湿了,微微张开,好像里面还有一片招摇的秘密花园。 宋道初不确定陈未识今晚的反常是不是只由于药效,若是如此,他明早是不是还会后悔。可宋道初最终也没有说出制止的话,对着这样的陈未识,他好像说不出口。有火星子从心的边缘烧了起来。他们慢慢地靠近,在两唇相贴的刹那,宋道初猛然将那条浴巾一拽便扔到了床下。 陈未识立刻双手缠住了他的脖颈。宋道初的衬衫领令他不耐,于是他伸手拂过对方后颈上的短发,手伸进了那后领深处,去摸对方结实宽阔的背肌。很快这件衬衫就被扯得七零八落,连带西裤也被陈未识扒下。 宋道初的吻技很高明。陈未识从最开始就被他冲击得丢盔弃甲,几乎都要忘了自己是被下了药,也几乎都要忘了这场床事是自己先勾引的。宋道初有这种本事,可以把各取所需变成情投意合。陈未识很快就乖乖地张开了齿关,像小狗一样吐着舌头呼吸,立刻又被宋道初衔住了舔吮。 他抱紧了宋道初,指甲摩擦过宋道初的脊背,也就是一个月而已,对方英俊的脸和挺拔的身材好像都没有变,自己的离开好像没有给对方留下任何的印记。 他攀着宋道初躺下,一边接吻一边张开腿,缠着宋道初的腰往上蹭,像是发了情的急躁小动物。宋道初也硬了,两人的耻毛蹭在一处,前液互相滴融,宋道初的手掌适时地圈了上来,先安抚陈未识前面的躁动。可陈未识不满意,他想要的不是那里。 宋道初明明一清二楚。是宋道初开发了他的。 “别急。”宋道初安抚地在他脸上落下一个个吻,“先弄一弄。” “我都弄过了……”陈未识难以忍受,每个字都像要熔化般发烫,“再弄我要射了……” “那就先射。”宋道初温柔地说着,一边往他的后穴探出手指。 他明明已经弄过了! 可是他不能再着急了。再急,显得他太便宜,宋道初却永远是有耐心的。他不想,他不想在离婚后还显得自己那么便宜…… 而且宋道初的手指毕竟不一样。带着薄薄的茧,和好似一往无前的决断,一旦破开他后穴,便令他整个上身都像砧板上的鱼一般挺起来,又重重地回落下去,胸腔起伏着大声地喘息:“先生……宋先生……!” 高兴了就加个先生,不高兴就连名带姓。可是求饶的语气到底让宋道初振奋,他已经俯身去舔吮陈未识的乳头,将那小小的果实都包进嘴里含弄,又吐出,舌尖去勾画那浅浅的乳晕,再用有力的手掌去搓磨他那平坦的胸脯,令陈未识错觉自己的胸脯都要胀满了。 一颗心怦怦地跳着,好像要破开这薄而脆弱的胸腔。 陈未识尚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宋道初已经将他的腿都举了起来,令那已经彻底扩张开的熟红的后穴赤裸裸地暴露在男人的眼底。 陈未识像醉了酒,他的后穴也像醉了酒。宋道初咬了咬牙,在插入的刹那,终于是红了眼睛。 * 宋道初真做起爱的时候,并不温柔。 他偏爱大开大合,但并不速战速决。粗硬而火热的肉刃毫无怜惜地劈开了陈未识,直接操到最深处,陈未识只觉眼前白光忽闪,像电流不稳的灯丝噼里啪啦地冒火星。而宋道初也不会给他缓冲的时间,就开始顶弄起来。 “宋先生!” 宋道初恍若未闻,钳制着他的腿架在肩膀,拇指按过那白皙的脚背,陈未识惊恐地想逃,却被他衔住了脚趾。 而后宋道初的手便沿着那光裸的小腿往上抚弄,像是炎热夏季里最不堪解渴的风,陈未识捉摸不透,把握不牢,便只能哭喊着往上凑,声音被撞击打碎成片段,钝钝的指甲滑过男人的脊背,却令他体内的肉刃突然往里凿得更重了。 宋道初疯了。 陈未识很少见到宋道初疯,少有的几次,可能都是在床上。 宋道初后入了他,又拿衣服绑住他的手腕押到背后,像拉着马匹的缰绳一样往前操弄,啪啪啪的撞击将陈未识那雪白的屁股都要磨红。 陈未识被他顶得不停往前逃,黑发散乱地蹭在枕间,满脸通红地叫着浑话。这让宋道初想起陈未识曾经央求着非要跟他一同骑马,自己从后面抱着他教他端住猎枪,可陈未识还是会被枪的后坐力震得脸色发白靠进他胸怀,像此刻一样喃喃地叫他宋先生。 陈未识从他们第一次见面时起就是这样称呼他了,直到他们婚后也未改变。他的娇嫩的,可爱的,天真的,像夏天一样的男孩,根本不符合一个豪门阔太的刻板印象,但却总是那么努力地要去迎合他。迎合他,但最终还是不彻底地放弃,最终还是不愿意再倚靠他了。 陈未识宁愿去找旁的人喝酒,被下了药还懵懵懂懂,还要拒绝他的帮助…… 胸中的火焰辨不清形状,烧得宋道初几乎无法再保持理智。他俯下身去啃咬陈未识的耳朵,威胁一般冷酷地问他:“知道错了吗?嗯?” 陈未识浑身湿透地倒在枕褥间,双腿因快感而抽搐,后穴贪婪得越来越紧,他的心中却觉得委屈。自己是不听话的小孩吗?自己做了什么不听话的事?他没有做错过,他要认什么错? 他想,宋道初一定也不知道自己在问什么吧。 第11章 11 陈未识吃下的那颗药,大概是在他们做爱的后半程起效的。 那时候陈未识已经射了三次,宋道初一次,还换了好多个姿势。两人全身湿透,连身下的床褥都似缠人的水洼,但动作终于不再似最初那么急切。陈未识很疲乏了却还想要,从水藻似的黑发底下发出嘤呜似小猫的声音,宋道初只有搂紧了他,自己从侧后方挽着他的大腿插进去,这样可以磨到陈未识的会阴和囊袋,略微偏差的温柔抽送更有种望梅止渴的延迟快感。宋道初感觉到陈未识身上的高热散了一些,去亲吻他耳朵的时候,他已不会颤到流泪。 他今晚流了不少生理性泪水,之后还需要补一些电解质。 但不是现在。 陈未识的大脑渐渐清醒,而下身那种酥麻又悠长的快感也就越来越清晰。有羞耻感慢慢地升上来,他不敢去回忆前半夜自己做了什么,在宋道初吻他耳朵时,他也只是闭上了眼睛。 两个成年男人,就算是分道扬镳了,也可以顺从欲望打一炮,这没有什么。何况他被宋道初的朋友下了药,宋道初解救他也是出于好心。 又何况宋道初仍和过去两年里一样,干得他很爽。 他已经不想再思考自己有没有让宋道初舒服这样的问题。过去他尝试过很多方法,他知道宋道初经验丰富,而自己第一晚的表现却倒人胃口,根本没办法让宋道初流连。他曾偷偷地看了很多片,学习自己扩张,尝试淫词浪语,甚至还回忆着自己穿高中校服的样子,从网上下单过一套情趣水手服,再鼓起勇气戴上了一个猫耳发箍。 那一晚他早早地上了床,将全身都裹在被子里,宋道初还疑惑地喊了几声:小识?躺下了? 他便只瓮瓮地说:该睡觉了。 “该睡觉了”——像一句女巫的暗语,黑夜里的年轻男人朝宋道初眨着眼睛,还以为自己的伎俩有多么高明。 宋道初上了床,他便一拱一拱地蹭进宋道初的怀里,宋道初一抬手就摸到他的穿着,滞住。 喜不喜欢?直到宋道初掐着他的腰从那水蓝色的裙底插进来了,他还非要问,白袜把双脚绷得笔直搭在宋道初的脑后。喜不喜欢,喜不喜欢,喜不喜欢? 宋道初不说,只从那双素来温和的眼眸里透出些疯狂,又立刻把陈未识翻过身去,从那海军领上方扣住他脖颈,不许陈未识再探察他的表情。 陈未识心里哼哼,他那时候年轻,初婚,他料想宋道初一定喜欢,怎么可能不喜欢? 可是第二天一早,当他从孤单的睡梦中醒来,宋道初已经离开,陈未识的手机上却转来了一笔冷冰冰的款项。转账的是宋道初的个人账户,没有备注。 他于是明白了,宋道初是喜欢的,但宋道初的喜欢有价格。 他从来不会和宋道初争吵,他也知道自己的那点自尊在宋道初给予过他的帮助面前毫无意义。他收下了钱,像个婊子一样。那时候他在外面的烘焙班上课,他想,就算是婊子吧,有了金主解囊,做个小蛋糕表达感谢总不过分。他甚至在小蛋糕上歪歪扭扭地写了字,写“谢谢宋先生”。 可又恰好碰上宋道初出差,没有告诉他——宋道初从来不会把自己的行程告诉陈未识,没有这个必要。那个蛋糕上的芒果最早变质,接着是奶油和巧克力酱,在家政做大扫除拔掉电闸时,它们便从冰箱里发出一股臭味。最后,那“谢谢宋先生”的字迹也模糊。陈未识配合着家政阿姨把它倒进垃圾桶,再将冰箱清洗了一遍。 宋道初在一个月后终于出差归来,进门的时候,却还动了动鼻子,问:什么气味? 陈未识觉得,自己真是个运气很差的婊子。 * 宋道初这一回没有再射。 他好像发现了陈未识的异常,雪花般的吻轻轻绕到鬓角,他柔声问:“累了?” 陈未识蓦地回神,“没。我……我还要。” 可是在药效持续期间能轻易说出口的话,此刻再说却很难堪,像是配合着演出来的。陈未识眼角的泪滴反而更像一种真实。 宋道初再吻他的脖颈,发现那里已泛着微凉。他抬眼端详了片刻,方才那似迷狂又似沉醉的神色也渐渐从宋道初脸上抽离。 陈未识吃的药起了效,平息的却是宋道初心里的惊涛骇浪。 待陈未识再次射精,宋道初就慢慢地将阴茎抽了出来,陈未识没有再挽留。但陈未识也始终没有转过身。 他听见宋道初在抽纸巾,似乎要给他擦拭,他却夹紧了腿。宋道初无奈地轻碰他的头发,诱哄地、疑问地唤了声:“宝宝?” 陈未识的眼睫毛颤了颤,又立刻闭上了。 -------------------- 是加更! 第12章 12 宋道初最后还是拿干燥的毛巾毛毯将陈未识裹住,自己没有再碰他。 他不知道陈未识是不是真的睡着,他半坐在床头,看陈未识倔强的背影,前半夜那种野兽一般不讲道理的交合给陈未识身上留下了很多痕迹,在黑暗中斑斓地耀着光。 宋道初想点烟,又不得不忍住。 “你……”他动了动唇,发现自己的嗓音也哑了。话在舌尖绕了大半圈,最后说出的却是,“你这一向在忙什么?” 他说这话,原本没期待陈未识回答。可不料大半晌后,陈未识却开口了:“我在帮我妈妈看店。” “今天,我看到你来送花了。”宋道初说,“那捧花很好看。” “是我妈妈做的。”陈未识说。 “我知道你很会养花。”宋道初真心诚意地说,“你在家里的时候,那几盆花都养得很好。” 陈未识的耳朵好像动了动。看起来家里的花,他倒是关心的。“一个月了,还没被你养死吧?” 宋道初笑起来,笑声震动他赤裸的胸膛,夜色下很是清越,“那不至于。只是兰花太娇嫩,我交给家政去管了。” “不只兰花。”陈未识闭着眼睛,平静地说,“你书房里的文竹,阳台上的蔷薇,楼梯角的马醉木,啊——还有院子里那棵凤凰树,都别忘了。网上有攻略的,或者你让家政联系我。” “嗯,知道。”宋道初温和地一一应了,“不过,那晚你走后,风刮得好急,好容易开了满树的凤凰花,一夜都要掉光了。” 这一句却没有得到回应。 宋道初一直在等着,等着。可陈未识却再没有转过身来。 * 宋家别墅里的那棵凤凰木,还是宋道初的父母栽下的。他们因车祸去世后,宋道初被接去外祖家的大宅,别墅空置了很多年,那棵树也就无人看管,据说植株都矮了几分,每年开花也有气无力。是到宋道初准备结婚了,重新起用这栋别墅,陈未识往院子里转了一圈,便咋咋呼呼地说,这树底下有积水,影响根瘤菌,而且好像还有蛾子——宋董,你家里有蛾子都不管的吗? 年轻人毫不顾忌地笑起来,娃娃脸上露出两个很浅的酒窝。 最初的那一个月,陈未识专心扑在拯救凤凰木事业上,像小孩捉蜻蜓一样拿个网兜守在树边捉蛾子,夏天,草地里的虫鸣一声接着一声,蚊子给他的小腿咬上好多个红包包,汗水裹着他的薄T恤,透出底下纤细而执着的身体。宋道初自然不想参与这种活动,但还是会陪着他,给他擦汗、抹驱蚊药,又搭了一只乘凉的大摇椅,一陪就是一晚上。 可是却根本没见到飞蛾的影子。后来宋道初才得知,陈未识早在他白天去上班的时候,就已经把那些蛾子一锅端,还把别墅里里外外的卫生都做干净了。 那为什么呢,为什么陈未识还要这样引诱他? 为了让他再多给一些吗? 宋道初对陈未识的日常花销是从不多管的,陈未识可以尽情地刷他的副卡,且似乎也没有抗拒。再者,陈未识父亲公司的欠债、母亲花店的房租、乃至表弟上大学的学费,宋道初都可以给,有合同依凭,白纸黑字,每一笔款项都清清楚楚。宋道初自问绝不是个吝啬的人——但他不喜欢合同之外的约束。 尽管他也愿意多听陈未识说几句话。陈未识的声音很清澈,仍像个十七八的小孩,但说的也不多,似乎他们之间并没有什么共同语言。宋道初也自然不会和他谈股票、谈经营。他们的交流内容,好像就只有这棵凤凰树——再到后来,他们就连凤凰树都不聊了。 他想陈未识对他一定是有过某种期待的,但他还没来得及弄明白,陈未识就已经放弃。 那一年的八月,在陈未识的精心养护之下,凤凰花如期开放,开得前所未有地灿烂艳烈。那一夜,宋道初从公司晚归,陈未识就站在院子里等他,一看见他,便奔上前扑进他的怀中,还仰起头冲他笑。 宋道初捧住他的脸,他们就在那火红的凤凰树下,接了一个好漫长、好漫长的吻。 -------------------- 上一章不要漏看了昂!昨晚加更的! 第13章 13 这一夜,陈未识睡得很沉,却不到7点就醒了。 这家酒店地处市中心,外头很早便是车水马龙,肃肃的风刮过高层的窗户,空气里有陌生的洗涤剂味道,让他意识到自己此刻并不在二道巷,也并不在宋家别墅。他稍微动了动胳膊,身上仿佛被拆散架了又重新组装起来,任一个零部件都不像自己的,但皮肤干爽,下身清凉,也穿上了酒店的睡袍,想来是宋道初帮他收拾过了。 宋道初的确是个无可挑剔的情人。 他想起自己好似做了个梦,梦里那一棵凤凰树都枯死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宋道初一个人拿着铝制的水壶不停往根部浇水,不停地浇,于是那水就泛滥起来,化作汪洋大海,摧泥带土,下一刻就要将凤凰树连根冲垮。他看得心惊胆战,想去拉扯时,却被一个浪头打了回去,只眨眼之间,他和宋道初就隔得很远很远,他再也看不清宋道初的表情了。 “早。”身边的人忽而发出声音,吓了他一跳。 宋道初躺得比他稍高一些,陈未识不得不歪歪地仰起头,也说了声早。一夜的工夫,宋道初的下巴已长出细碎的青色胡茬,头发也都松散下来,刚睁开的眼眸还带着几分迷茫,手臂揽紧了陈未识,又往陈未识的眉骨上印了个习惯的吻。 陈未识心里虽然有几分别扭,但也并没太过挣扎。他知道宋道初还没有完全睡醒。又想到,自己已经和这个男人离婚了。 一时间,他便有种出了格的坦然。 “昨晚……谢谢你。”他说。 宋道初的眸光幻了几幻,他好像因这一句话想到了很多,但最后说出的话和他的所想都没有关系。 “有没有不舒服?”他轻问,“今天还可以吃一次药,观察一下。” 陈未识笑了:“我舒不舒服,你不知道?” 宋道初意外地挑了挑眉,继而眼神带有暗示意味地下掠,陈未识脸色一变,作势揽紧衣襟,宋道初便低沉地笑起来,好像这句话让他开心了。 “去洗漱?”宋道初温声问他。 于是两人前后脚进了洗漱间,一同对着镜子刷牙。宋道初的手放在陈未识的睡袍上,像往常一样帮他揉了揉肩膀。可陈未识是不安分的,他挣脱了宋道初,一边吐泡沫一边还要口齿不清地讲话:“你长胡子啦。” 宋道初也跟着他吐出一口泡沫:“该理了。” “我帮你。”陈未识自告奋勇地拿过剃须刀。 “好啊。”宋道初笑。 过去陈未识也给宋道初理过几次,手不算生。他先往宋道初的下巴抹上一层剃须膏打出泡沫,手指带着温水滑过那新生的青色胡茬,微微地刺痒。宋道初抬着下巴,眼睛向上望,像羊羔乖顺交出了自己的喉咙,却还忍不住笑:“弄这么大阵仗,就一点点。” “这样显得我专业。”陈未识不满地打了他一下,“你别动,我开始了!” 剃须刀嗡嗡地运作,陈未识是真的很投入,眼神盯得越来越近,直到泡沫都要溅上他的眼睛。他“啊呀”一声,也不知是粗心还是故意,便在泡沫之中切出了一个小小的血口。 宋道初问他:“进眼睛了?” 陈未识扯了几张湿巾擦了擦眼睛。宋道初却还要凑上来,一眨也不眨地观察着他的反应,好像下一秒还要给他呼呼一般。陈未识终于忍不住笑出声,将他推到镜子面前,“你还是顾一顾你自己吧!” ——下巴上都流血啦! 不过宋道初并不在意,创口不大,他自己将泡沫洗净,找来隐形创可贴贴上也便了事。陈未识有些愧疚,也想帮他贴,但在这时床头柜上他的手机却响了起来。宋道初听出了声音,眼神示意他去接。 陈未识走回卧室,才发现手机甚至被接上了电源,这大概也是宋道初昨晚做的。 “小识?”陈秀云对着话筒温声,“小识,还不回家呀?” “过会就回来了。”陈未识说谎的时候就会忍不住舔嘴唇,“碰到朋友,在外面打麻将过了个夜。” 洗漱间里的水声没来由地滞了一下,也可能是陈未识的心理错觉。 “下次好歹告诉我一声呀。忘啦?” “不好意思……” “昨天心情不好是不是?”陈秀云叹口气,“工作嘛继续找,总会有的!别杵在外面不回家,妈妈想你。” 陈未识不知怎么回答,嘴唇几乎要被咬破皮。他该怎么说,自己趁着被下了春药的势头,又来找前夫睡觉了,其实脑子里压根就没再想起过那失败的求职之路? “没有,没有心情不好。”他最终只有干巴巴地应。 “那好哦,”陈秀云嘱咐,“三轮车记得拿回来!隔壁的小张今天还来问我……” 挂断了妈妈的电话后,陈未识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凌乱的床铺,忽然有种时空归位的感觉。好像刚才笑闹时那种放荡不羁的、挣脱了婚姻枷锁的幻觉的位面,一眨眼间就消失了。 有同样感觉的人并不只他一个。 片刻后,宋道初已经穿好了衬衫长裤,同时把陈未识的那套西装也拿了出来,摆到床头。 宋道初的身高优越,肩宽腿长,用湿润的手指捋了一把头发,便有些斯文败类的意思,惹陈未识多看了一眼,却恰好与对方的目光对上。 “你在找工作?” “嗯。”陈未识攥着手机,不甚在意地应。 “有困难吗?”宋道初犹疑了一下,还是开口,“需不需要我帮你?” 陈未识一时还未回过神,拧了拧眉毛,蓦地转过脸,“什么?” -------------------- 昨晚的凤凰树:谢谢大家关心!小陈梦里杀我! 第14章 14 宋道初指了指西装,“我昨晚让酒店拿它去干洗,发现口袋里有几张公司名片。” 陈未识连忙要去掏那口袋,宋道初又说:“给你放在床头了。” 陈未识只好停下,又笨拙地扭身去床头,将那几张名片收了起来。他身上睡袍本就太过宽大,此刻连腰带也随着他的动作而松脱,露出大腿上星星点点欲盖弥彰的吻痕。 宋道初移开目光,去另一头收拾他的烟盒,一边仿佛随意地道:“你想去物流公司?” “没……”陈未识很想赶紧中止这个不恰当的话题,“我什么工作都可以。” 宋道初看了他一眼。他能理解陈未识的抗拒,大概没找到工作的人,都不愿意和人多谈自己接触过的公司,这是人之常情。昨晚他问的时候,陈未识也只说自己在看花店,并没提到找工作的事,更不可能与他倾诉找工作遇到的困境。 可是自己当初之所以给了陈未识那么多现金,就是为了让他不要把自己弄得那么窘迫。结果呢? “我还是有些不明白。”宋道初轻声说。 “什么?” “你昨晚为什么会去邵景荣的宴会上送花?” 陈未识没料到他会提出这样的质问,“你什么意思?” 宋道初的话音却一如既往地平稳,好像分析案情的第三方侦探:“邵景安跟你说了什么,你就愿意陪他喝酒?过去在家里,你也很少陪我喝酒的,这不是你的习惯。” 邵景安跟他说了什么? 不愿再回想的话语又一分分在脑海里清晰起来。陈未识感到仿佛被人剥开外皮直取心脏一般地难堪,他想要下床,脚一接触地面却又险些趔趄,连忙双手揽紧睡袍,而宋道初只是站在床的另一边看着。 陈未识不得不咬着牙站稳,“你觉得我在……我在勾引别人?宋道初,在你眼里,我……” 宋道初的眼瞳缩了一下,他自己也没料到陈未识会用上这样的词汇。要说勾引,那么陈未识最终勾引的人仍然是他,并且他也上钩了。可是他不能确定如果当时不是他正好也在,被下了药的陈未识会不会就被小邵带走,然后,然后—— 他垂下眼眸,深呼吸一口气,“我没有不尊重你的意思。只是你昨晚的状态有些奇怪。” “什么时候的状态?”陈未识尖锐地追问。 “和我做的时候的状态。”宋道初说,“我很担心你,如果是我给的不够,你可以提出来。” 陈未识呆住。 原来如此。 当他沉溺于离婚后突如其来的欲望与柔情,当他不无轻慢地想宋道初还是“干得他很爽”的时候,宋道初却有着更加轻慢的思考。他以为陈未识之所以如此,是为了找工作求他帮忙。 “我很担心你”。 是啊,他怎么会忘了呢,这一直就是宋道初的逻辑。宋道初这个人的“担心”有多么傲慢,他根本不会因为一场草草结束的婚姻就改变。 陈未识觉得自己太愚蠢。明明已经被侮辱过,一次又一次,为什么还是不吃教训? 他将睡袍扔到床上,就那样赤着身子开始穿衣服。他想表现得若无其事,于是他甚至配了个很恶劣的笑:“是啊,我是很奇怪,毕竟被下了药,都不是我自己了。现在想想,我还有些后悔,甚至犯恶心。” 宋道初蓦地抬起头,肩膀也似突然都绷直。 陈未识希望这句话已经刺中了他,但把握也不是很大。他现在只想立刻离开这里,所以他飞快地穿好了昨天的西装,拿起手机就要往外走,却突然被宋道初抓住了胳膊。 “你觉得恶心?” 宋道初的眼神很深,望着陈未识的时候,像含了一千座重叠的宇宙,却又裂开了,全是浮冰般的裂隙。 陈未识从没有说过这么直冲冲的话,所以此刻的宋道初,与其说愤怒,不如说困惑,甚至是无助。他无助地一脚踩空,从那裂隙里掉落下去了。 可是陈未识却感到一种胜利。他离婚了,他再也不要被宋道初那些毫无意义的冗余的温柔捏圆搓扁。宋道初了不起,宋道初把做爱当扶贫,可他再也不要这样的做爱了。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眼圈都已通红,便甩开了宋道初的手,径自推门而出,又“砰”地摔上了门。 * 宋道初在原地站了很久。 陈未识那厌弃的目光像刀锋刺在他身上,钉得他动弹不得。 陈未识说恶心。因为没有感情的结合,不论是为了药还是为了钱,大抵都会令人后悔。偏偏,宋道初还那么忘我。 他在性爱的巅峰也曾幻觉他们回到了过去。他有个千依百顺的小妻子,在床上会为他制造惊喜,任他驰骋——当然他也舍不得做得很过分,但到底他以为双方都曾尽兴。他比陈未识大了七八岁,有足够的经验保他不疼痛、哄他不慌张、诱他不害羞。有时候他也意识到自己做得还不够,他还可以更体贴一些,更理解对方一些,更让对方安心一些。可是他好像到底让陈未识失望。 如果陈未识觉得恶心,那他所有的方式方法都没有意义,因为是他这个人错了。 这很滑稽。他的吻,他的抚摸,他的呼唤。都很滑稽。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动了一下,移步走到窗边,拉开了窗帘。阳光正好,还带着夏末的余温,视线从遥远的云彩往下,可以看见很多媒体正扛着长枪短炮候在酒店的正门口。 宋道初拿过手机,才发现已经错过了很多未接来电和消息,一大部分都来自外祖葛家。他拨给了孟勤。 “宋董!”孟特助的声音几乎要急疯了,“昨晚您带人进酒店被拍了!——您还在那儿吗?” “嗯。”宋道初点了一根烟,“他们拍到小识的正脸了?” “那好像是没有……”孟勤噎了一下。昨晚在宴会上他虽然认出对方是宋董的前夫,但也不敢多话,谁知道宋董会自己说出来。 “那就无所谓了。”宋道初吸了一口烟,却突然呛到,咳了几声。他有些惊讶地盯着手里的烟瞧了半天。 “宋董,您看现在——” “你安排一个访谈,我要去解释一下离婚的事。”宋道初说,“顺便,告诉大邵,合作我不谈了。” 第15章 15 阳光落在臻爱花店的门口,一跃一跃地踩着花店女主人刚浇下的水渍跳进店门里去。 “哎呀秀云呀!”大嗓门的陈思云像一阵风般掠了进来,“好大的一个瓜,吃不吃吃不吃!” 店里还有三三两两的客人在看花,陈秀云正在柜台后包装一捧紫色调的花束,闻言呆愣愣地抬起头:“啊?9月了还有西瓜吗?” 陈思云一摆手,熟门熟路地找到遥控器,便冲大门上方那台电视机用力地一摁。 一个访谈节目刚刚开始,主持人安排着那个比当红男演员还要盘靓条顺的嘉宾入座。 陈秀云一瞥见,便下意识地往店内的陈未识身上看。陈未识背对着电视机,正给客人解释风铃草要怎么养护,瘦削的背挺得笔直。 “风铃草要勤浇水,但是也不可以积水,最好放在南面阳台,它很需要阳光……” “之前您选择在敏感时间发布离婚声明,很多网友猜测——” “他们猜测的不对。我要重复一遍,我和前夫早已分居,当时即将离婚,现在已经彻底分开。” “和赵韵没有关系?” “和赵韵没有关系。” “您后来又拒绝了和荣安集团的合作,这是不是说明这件事的发酵还是影响到了您?” “自然有影响,我原本不用公开离婚的。至于拒绝合作,是因为荣安的企业文化我不太赞同。” “是什么样的企业文化?” “轻浮。” 主持人似乎噎了一下。她看了下手中的台本,还是不得不绕回正题。 “您的离婚既然和最近的事件无关,那么具体是因为什么呢?” 屏幕上的男人换了个姿势,手肘撑在沙发上,拇指轻轻摩挲着下巴上的某一处。这台电视机很老旧了,色调过于饱和,还有一些莫名其妙的星星点点,譬如男人那棱角分明的下颌上,便好像有一块抹不去的伤疤。 “我们的婚姻,”他眼帘微垂,无波澜的语气,没有透露出分毫的情绪,“没有任何问题。仁至义尽,寿终正寝。” “小哥哥?”买花的小姑娘在他面前晃了晃手掌。 陈未识蓦地收回了目光。 小姑娘笑起来很甜,“我不想养土培了,我买鲜切的好不好?以后每个星期,你来给我换花,好不好?” 陈未识局促地抓了下头发,“您的意思是……要不,办个月卡?” “月卡?好呀好呀!” 陈未识连忙招呼陈秀云:“妈!月卡!” ——“陈未识在吗?”一个声音忽而在门口响起,继而是一惊一乍的痛呼,“哎哟这门槛!” 来人竟是邵景安,在花店门槛上一个踩滑扭着了脚,便朝陈未识叫唤:“你家店门槛这么高,发不了大财的啊!” 陈未识见到这人,又惊又疑,连忙把女客人带到柜台那边,自己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走过来,努力摆出一副“我什么都不怕”的样子,压低声音威胁邵景安:“你来做什么!你上次搞我——我可以报警的!” “哎哎哎!”邵景安大手一推,却像慌张极了,声音压得比他更低,“慎言啊小哥哥,我什么时候搞你了,我没搞过,我冤枉啊!” 陈未识看了一眼店内,拉着邵景安先走了出去,到巷子一角,才问:“你怎么找来这里的?” 邵景安叹了口气,双手抱胸,眼神上下瞟向陈未识,心里却想,真没办法,这人的确就是他的菜啊。 陈未识只穿着简单的T恤牛仔裤,还裹了一条脏兮兮的棕色工装围裙,却恰好缠住他那一把挺拔的腰身,和长年搬花形成的瘦而有力的臂膀。长了一张娃娃脸,眼神却透出一股放养的野孩子才有的劲儿,邵景安不止一次地回想过,有这样眼神的人,在床上操起来,应该特别有征服欲和成就感。 可惜这样的人竟然是宋道初的。邵景安那威武的莫西干头又蔫儿了下来。 “我是有求于你。”他有气无力地说,“我给你下的药真没有什么副作用,就是助个兴……而且我很快就告诉宋董了,宋董还买了解药给你不是?你应该没受伤吧?” 陈未识越听越惊,只想捂住他的嘴巴,“你有毛病!我不想提这件事!” “那我跟你道歉。”邵景安忙说,“对不起,我跟你道歉!求求你,能不能跟宋董说说,让他大人有大量……别再卡着我们荣安这一亩三分地了行不行?” 陈未识一怔,想起刚才电视上的访谈,“是说你大哥之前和他谈的合作?” “是啊!我大哥前前后后送了多少人情,最后还是通过嫂子的人脉才终于搭上宋董,跟他称兄道弟的。谁知道这才不到一星期,他居然翻脸不认账,我们提前进的货全都卡着出不去,不仅如此,他还不让其他公司接盘,现在我们是每天都喝西北风啊!”邵景安抓了一把后脑勺的头发,嘟囔,“……想来想去,问题大概就在那天晚上了。” 陈未识花了点工夫,才听明白邵景安的逻辑,可他却哭笑不得。 “我想你搞错了,那天晚上我和宋董……也闹得不太愉快。”他的眼神黯淡了几分,“即使是在以前,他也不可能因为我而动摇公司决策的,他不是那种人。” “怎么会,那天晚上……”邵景安想起来就一肚子火,“他就是那种人!” 那场电视访谈他看的直播,他妈的宋道初阴阳怪气,什么轻浮的企业文化,他直接点他邵景安的名字得了吧! 陈未识笑笑,不予置评,“总之我去求他也没有用,只会显得我拎不清。您还是另请高明吧。” 说完他便转身,往花店回走,邵景安只能沮丧地望着他的背影,低头没奈何地踢了踢门口的富贵竹。就在这时,他发现富贵竹的花盆里搁了什么东西,拾起来瞧,却是一颗紫色的太妃糖,超市里最常见的论斤称的那种。 ——“菠萝!是菠萝!”巷子另一边恰走来一对父子,那小孩望见邵景安,便指着他脑袋大叫。 那父亲连忙去打下孩子的手:“那是个人,不是菠萝!不可以对人家指指点点!” 小孩半信半疑地收回手,眼睛还死盯着邵景安的脑袋不放。邵景安叹口气,蹲下身,把脑袋往前伸,“要摸摸看菠萝吗?” 那父亲很不好意思:“对不起啊,小孩子不懂事……” ——可孩子已经上手了,刺溜溜的发茬还令他摸得很开心,咯咯地笑起来。 “喜欢菠萝吗?” 邵景安一愣。这是陈未识的声音,可陈未识从未这么温柔地对他说过话。 “是真的菠萝!”小孩欢呼起来。 原来陈未识回店里去拿了一只观赏用的小菠萝,也蹲下来,和蔼地递给那小孩玩儿。火红炸毛的外观很讨小孩的喜欢,当即爱不释手。邵景安一转头便能看见陈未识那平和带几分柔软的神容,一时竟有些呆了。 旋即陈未识便站起身,拍拍手,对那父亲说:“这个是进口的小菠萝,一支50。” 父亲只好掏钱。 待那对父子并一支菠萝走远了,邵景安才收回呆愣的神色,朝陈未识竖了个大拇指。陈未识却看见他手心里的太妃糖,指了指:“是不是我家富贵竹里长的糖?” 邵景安将太妃糖递还他,还“嘁”了一声:“就这小玩意儿,骗小孩呢。” 这些天来富贵竹花盆里总会出现各式各样的糖果,陈未识母子都感到奇怪,还想着有时间去调个监控瞧瞧的。陈未识不再搭理对方,径往回走,邵景安却忽然心头一动,对着他喊道:“荣安还缺园艺师傅,怎么着小陈老师,来指导指导呗?” 陈未识秀气的眉毛高高地抬了起来,很是嘲讽地道:“小邵先生,你给我下药,还要我给你打工?” -------------------- 深夜突发emo了来加个更……好想有小陈那样横冲直撞摔门而去的勇气…… 第16章 16 邵景安还没憋出回答,陈未识已抛下了他,径自走到花店里间去清库存了。 然而姹紫嫣红的花架却根本不能让陈未识心情愉快。邵景安做的孽只有下药这一桩吗?他不知道我是谁的时候,是怎么编排我的?说我土,说我偷人家的高定…… 要不是这个小屁孩添油加醋,火上浇油,我会那么轻易就被宋道初哄走? “啊呀,小识,快停下!”陈秀云眼看着儿子一剪刀下去要把那些洋牡丹的花盘都剪断,当即大惊失色地奔过来,“你这什么园艺师傅啊,真要给花砍头啦!” 陈未识丢了花剪,叉着腰,气不过地又抹了一把鼻子。 可他忽然想通了一件事。 他为什么从没去应聘过花卉园艺师? * 接下来再投简历,陈未识便有了确定的目标,只找园艺方面的岗位。他虽然没有证书,但在花店里工作多年,不少公司都愿意至少看看他的样子,也就收到了比之前多得多的面试通知,最终定下想用他的也有好几家。 陈未识可从没得到过这种待遇,现在竟是他要选人家,而不是人家来选他了。到晚上花店关了门,他就把几家公司的优缺点都打印出来贴墙上,和妈妈一起煞有介事地思量——其实也没有什么好思量的。有一家不算有名的科技公司,开出的价码最高,还包食宿,很快就雀屏中选。 可陈秀云还是有些犹豫:“小识,你要住过去吗?” “我去看看,毕竟离咱家好远。”陈未识知道妈妈又舍不得他了,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不好住也得占着,公司福利嘛。” “肯定不好住。”陈秀云说,“就算是大别墅也比不过自己家呀。” 陈未识又笑,“你把宋家的大别墅当职工宿舍?” 陈秀云看他一眼,轻不可闻地叹口气,却不接茬。 “不过,”陈未识又说,“你一个人看店,有没有关系?” “我能有什么关系。”陈秀云梗了下脖子。 “富贵竹里放糖的人,抓出来没有?监控呢?” “过两天,过两天。”陈秀云敷衍。 接到录用后不久,陈未识便去那家公司报到。 从接近老城中心的二道巷去公司,要坐两个小时的公共交通。这段路陈未识很熟悉,从城郊人工湖的东岸分出两道岔,往左便是豪富云集的森林公园别墅区,往右便是蒸蒸日上的高新技术开发区。李卓带小三回来后,也在这片开发区里买了一层写字楼开公司,当陈秀云生病亟需钱做手术时,陈未识曾去那里求过他。 ——也是在那里,李卓提出让陈未识去找宋道初试试看。 后来陈未识想,李卓为什么会对宋道初的钱那么眼红?大概就是别墅区和开发区太近了,李卓在写字楼里上下班的时候,肯定也望见过那边的风景。 陈未识是物业园艺组里试用期的新人,最初只要跟着几位老师傅观摩学习,承担一些体力活。带他的师父四五十岁,姓严,手把手地言传身教,给了他不少书籍,要他趁这段时间去考个证,时隔多年,他很难得地再次体会到“学习”是什么感觉。因为这些书很难挪动,他也就顺便在公司提供的宿舍住下来了。 陈未识每天起得早,同宿舍的工友还在打呼,他已经拿着书到食堂去啃馒头。啃完了便去接车,公司大楼分AB座,楼层还高,每层都有花卉盆栽,定期要从城郊的花卉养殖基地运新鲜的鲜切花过来替换。师父给鲜花插瓶的时候他便在一旁瞧着,偶尔给递个剪刀、保鲜剂什么的,这样的时候他总会想起妈妈。 好像从他记事时起,妈妈就一直在养花。她最初是商场花店里的学徒,后来也去过乡下、推过花车,是直到他和宋道初结婚,妈妈才终于能开出那一家梦想中的花店。 其实,宋道初的确已给了他很多很多。 中午吃过午饭,师傅们都去休息,他要去给公司裙楼院子里的树浇水,还要打开自动水阀浇灌草地。正是太阳最毒辣的时分,有的白领会到草地边休息,走路时小心翼翼地避开陈未识手中的水管。 “听说云鼎的宋董又找人开房了,你有没有看到?” 日光一丝一丝有气无力地垂落下来,入秋了,连蝉鸣都不再响。白领们交头接耳的声音随着哗哗的水声细碎落在陈未识耳畔。 “这都大半个月的旧闻了,还有啥好看的。”另一人满不在乎地道。 “这次是个男的!这不有营销号又来分析嘛,说宋董这架势,看起来是一点也没受离婚影响……” “我还是更关心云鼎的股价。” “那没事了,还是红的,离婚都不影响他赚钱。” “有钱人就是胆子大啊,啧,就这么搂着,好多人都瞧见了。” “所以他才要接访谈,又把离婚的旧饭炒一遍,让股民安心……” 水管里的水不停歇地流。陈未识拿出手机,打开浏览器,搜索宋道初。 搜索栏最上方就是一张拍摄于两周前的模糊照片。夜色昏沉,宋道初揽着人进了一家酒店,眼神似乎警醒地往外瞟了一下,那目光令人心头凛然。可被他揽住的人没有露出半分脸容,只能看出是个穿西装的年轻男人。 再往后刷,可以看到第二天一早,宋道初从酒店出来时的视频。他换了一身休闲常服,发型懒散,双手插兜,刚走出酒店就被蹲守的媒体围了上来,无数个问题抛了给他,而他只说,请大家看这两天的访谈,他会给出解释。 他滴水不漏地笑,温柔而拒人千里,下巴上的创可贴是早晨刚刚贴上,喉结处还隐隐有一点红痕。陈未识不知自己那时为何没注意到,他不应该给宋道初留下痕迹的。 ——“我们的婚姻没有任何问题,仁至义尽,寿终正寝。” 陈未识恍然明白过来。宋道初的那一场被小姨称作“以为是个西瓜原来是个芝麻”的访谈,原来是为了掩盖前一晚的“绯闻”。现在再搜宋道初在那晚带进酒店的神秘男伴,是一个字都搜不出来了,多数普通网民都以为就是个露水之缘的新欢。 没有人会想到竟然是宋道初被下了药的前夫。 是这样会对股票更好吗?股民会害怕他这个前夫回来争家产吗? 这么想似乎也是通的。跟了宋道初两年,陈未识好像也明白了一些公关的道理。两年,宋道初一直把他的名字和长相都遮蔽在大众视野之外,大概是怕外界会瞎猜他们之间的利害关系。他不是名门闺秀,不是商界精英,他是背着债务求宋道初来救他妈妈一命,他是签了协议陪宋道初去葛家演戏拿遗产。这样的伴侣怎么拿得出手?他做得再端庄,再乖巧,都没有用的。 手机忽然震动起来,吓得他差点摔了。他连忙关掉水管到一边去接电话,可怜的香樟树已经快被他灌坏。 是小姨家的座机,然而一接通却是谭竞扬风风火火的声音:“哥,你在公司吗?” 陈未识皱了眉,谭竞扬这小子居然开口叫哥?“怎么回事?” “姨妈的花店被人砸了!” “什么?!”陈未识险些以为自己没听清楚。 “我要去看看,你去不去?好像是姨夫——呸——是李卓的债主!” 陈未识呆住,还未及反应,那边电话又被人抢了过去:“小识!小识我是妈妈,你不要去!那边很危险……” “你还好吗?”陈未识忙问,“有没有受伤?到底怎么回事?” “就是大早上的,来了五六个讨债的,二话不说就拎着棍子开始砸店!”谭竞扬在一旁对着话筒急吼吼地说,“砸了外面砸里面,说是李卓欠债不还,要拿花店抵债,你说这还有没有王法了?李卓欠债,他们就去找方倩倩啊,来找我们算什么本事!这样吧,不去花店也行,我现在就去把李卓那个王八蛋刨出来,我让他装死!” “小识,我没事,我现在你小姨家,你最好也不要回去。”陈秀云好像被谭竞扬吵得脑仁疼,声音越来越弱,“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还守在店里,待会我托小张帮忙瞧一眼……” “小张?”陈未识下意识问。 “就是隔壁超市的小张啊,你还三轮车的时候见过的。今早还好有他,不然……”陈秀云又叹口气,“我手机都没拿上,刚还是小张给我送来。小识,我联系不上李卓,你有没有办法……” 手机在掌心里烧得越来越烫。李卓,李卓,又是李卓。 这个血缘上的父亲,不管他在抑或不在,永远能把他和妈妈的生活搅得一团糟。 陈未识知道李卓的公司就在附近街区,人家会砸他妈妈的花店,他就不会砸李卓的厂?李卓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一次两次欠了债都要赖着前妻,自己这次一定要把他削平了不可! “小扬。”他从角落里拣出一根生锈的铁管,“到淮州路来,我们去找李卓。” 谭竞扬立刻大声应了。陈未识挂了电话,倒拎着铁管走出裙楼,脚步却立时顿住。 几个穿黑衣戴金链的男人正守在他公司的门外抽烟,他们身后还有好几台全黑的车。 -------------------- 过个渡 写着写着感觉就是傲慢和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