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慕我之卿 作者:凝雪月白 不正经文案一: 小满和石先生去海德公园骑车。 阳光下她看着他把两辆车子推出来,个子高高的,眼睛漆黑,眉毛浓得化不开,身周有着清新的露水香。 他走近,小满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我忽然好想亲亲你。” 说完她才惊觉,脸上一红,刚要退,却发现已经无路可逃。他将她堵在怀里,“你这是又想要许我一张空头支票吗?” 下一秒,她就亲上他的脸颊。 石先生愣住了,只见小满弯着眼睛,美美地说: “感觉怎么样?要不要我再亲亲另一边?” 不正经文案二: 小满大厨做饭的时候不小心把手指烫了。 他一边给她擦药一边皱着眉埋怨道: “怎么自己也不小心一点,还是弹琴的人,一双手有多重要不知道吗?这两天手上都不能沾水,有什么事都我来吧。” “那淘米和洗水果怎么办?” “我来。” “那洗头发呢?” “我来。” “那洗澡呢?” “……” 这是一个无敌能撩的小姑娘谈了一场甜到炸裂的恋爱故事…… 正经文案: 当陈小满听到那个预言梦的时候,她从未想过有一天竟会成真。 石越卿,这个名字在她心里,一直有一种莫名的诱惑。 她解释不通为什么,因他不是最帅的男人,不是最有才华的男人,更不是最有钱的男人。 他不太会说甜言蜜语,有时候也会手足无措。 他就是一个普通人,他的缺点和优点一样多。 然而正是这种不完美,才令她觉得真实,才令她义无反顾地掉进了他“试一试”的漩涡。 她烧起心中这一把初恋之火,即便是化作飞蛾扑上去,她也甘之如饴。 他带给她极致的幸福,同时也带给她撕心裂肺的痛楚。 小满觉得,正因如此,这段情才被她更加铭记在心,镌刻骨髓,然后永生不忘。 真不公,她想,怎么可以只有自己这样? 直到后来,石越卿与她在那家书店门口驻足时,她才惊诧于他的蓄谋已久。 他向她描述初见那一天的情景,声音沉沉的,眼睛那么黑,闪着明月曜夜般的光辉。 她看到他凝视自己,然后她听到他说出了唯一一句真正的情话: “小满,我爱慕你,一见倾心。” 这是一个钢琴专业普通姑娘的故事。 故事本身是虚构的,但之中提到的每一处地方都是真实的,里面几乎每一个人,也都可以在生活里找到原型。 写下这个故事,不为别的,只为要我们相信,最普通的人也可以有最美好的爱,最寻常的人间烟火,才是最令人向往的日子。 愿每一个像小满一样的普通姑娘,都可以遇到她的石先生。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因缘邂逅 天作之合 成长 搜索关键字:主角:石越卿,陈小满 ┃ 配角:田汐凰,Allen,岳溪,左欢,伍舒安,Joanna,于泽宣 ┃ 其它:钢琴,古典音乐 ☆、楔子 落在心上的笑容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开坑啦!这里是月!希望大家可以喜欢这篇文啦。 在这里谢谢大家先!求收藏求评论啦啦啦啦! 他第一次见到她,是在一个不算炎热的七月。 贝克街这附近,他是不常来的。这一天刚下过一场暴雨,空气冷冷的。他在牛津街附近办事情,结束以后不知怎么不大想这样快就回家。于是他漫步在一条小路上,一路走到了Marylebone的高街上。 这条街的两侧都是装饰精良的名品店,有不少衣着典雅的人穿梭往来,进进出出。 然而他并不感兴趣。 走着走着的时候,他路过一家书店。这家书店从深处散发出一种纸张的香气,外面橱窗里摆设着五颜六色封面各异的图书。 只因一时的好奇,他拐了进去。 几乎是第一眼,他就看到那个站在书柜前面,穿了一身Burberry红色牛角扣大衣,抱着一本书正看得认真的女孩子。 他失笑地想:这姑娘莫不是疯了,七月的天,就算再冷也用不着穿这样的大衣吧。 然而当他转了一大圈,偶然回头,发现这姑娘还在同样的位置,抱着同一本书换了个姿势看的时候,他似乎有些了然了。 想来是书店里的空调打得太冷了,她这是做好了长时间蹭书看的准备。 这样一想通,他不禁又笑了,第二个想法不知不觉地冒出来:这个连Burberry大衣都买了的姑娘,居然舍不得买一本书。 忽然一下,他的好奇心膨胀起来,他很想知道,这姑娘看的到底是一本什么书。 于是他状似不经意地走上前去,装作弯腰去查看书架下层某一本书的样子。当他俯身的时候,他看到了那本书的封面。 原来是阿加莎克里斯蒂的《ABC 谋杀案》。 他有点惊讶,因他没想到一个姑娘,居然捧着一本探案小说看得津津有味。他注意到那本书在她的手中已经被翻过大半,显然是看了不短的时间了。 她是住在这附近吗?她是每天都来蹭书看吗? 从那一日开始,他只要经过Marylebone,必然要进那家书店看一看。 十次有九次,他都能看到那个姑娘。 渐渐的他开始关注这个姑娘的模样。这是个娇小的姑娘,有着长长的黑色头发,到了发梢的地方略显一点棕褐色。她常常将一头长发轻轻拢在身后,偶尔有一两缕发丝从额间垂坠下来。她有一张鹅蛋脸,看书的时候神情相当认真严肃,两道秀气的眉毛总是紧皱着,像是在不停地思考。 在她翻书页的时候,他注意到她的手。指甲剪得很短,十指修长,骨节分明—— 那是一双十分漂亮的手。 七月至八月,在两个月的时间里,他看着这个姑娘一本一本的,几乎将书架上所有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侦探小说都看了个遍。 他不禁恍然大悟:若是每一本都买,还真不是一笔小钱呢。 不知为什么,他忽然就萌生出一种,把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全套送给她的想法。这个想法在他的脑海里冒出的时候,先将他自己吓了一跳。 他在心里摇头,然而他还是不由自主地走到她的前面,从书架上抽出了一本阿加莎的书,想要看一看价格。 许是书店里的冷风打得太凉了,这个姑娘在不知第几次吸了吸鼻子以后,终于一个没忍住,向着一旁捂着嘴巴打了一个喷嚏。 几乎是下意识的,他开口说了一句:“Bless you.” 姑娘在这个时候抬起头来,八月的阳光从天窗里洒下来,落在她小巧的鼻尖之上。她的眉毛舒展了,是真的柳叶细眉,弯着可人的弧度。她的眼睛是深黑色的,然而内里却蕴含着那样一种无法言说的灵动。她手上捧着书,抬眼看他,无比真挚地,露出了一个开心的笑容。 那一个笑容和他见过的那些女人的笑统统不一样。它不算优雅,它也不算高贵。它不是标准的露出八颗牙齿的微笑,它更不是那些在灯红酒绿中莺莺燕燕的妩媚笑容。它只是一个纯真的笑,一个真正因为高兴而咧开嘴的笑,一个从内心深处发出的最诚实的笑。 他只觉得,这一个笑容落在了他的心上。 可惜的是,自那以后,石越卿再也没在书店里见到过她。 ☆、第一章 预言梦(1) 我高中的时候,在沈阳求学。 相比起我的家乡大连,沈阳的冬天要寒冷得多,动辄零下二十度,大雪飘洒间常常伴随着大风,吹得人睁不开眼睛。 三好街的后街,每次下过雪后都是一片白皑皑。雪花密度极大,道路上的被踩实了,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道路两旁的还松软着,吹上一口气,雪絮狂舞。 那时我高三,刚刚面试完英国皇家音乐学院,结果要等到十二月底才能出来。我爹妈都有些忐忑,不光担心我是否考得上,同时也在忧虑着奖学金。 要知道,如果没有奖学金的话,即便考上了,英皇一年两万多英镑的学费对于我家来说,砸锅卖铁也是负担不起的。 十二月初的一个早上,我妈拉着我爹出门去早市买菜。正是清晨,前一天晚上洋洋洒洒地下了一整天的大雪,地面上是还没有被踩踏过的纯白色。时间太早,四周都很安静,偶尔有一两辆车子经过,跑得很慢,像是不愿意破坏这一份安宁。 他们一边走着一边讨论我考学的事情。我妈这个时候忽然问了我爹一个问题: “老头儿,你说咱姑娘能拿多少奖学金?” 我爹想了一会儿,答道:“嗯……估计能拿上一半?如果能拿上一半的话咱们咬咬牙还供得上。” 我妈小步向前走,雪花在她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她没有回答我爹,若有所思了好半天,才转头去看我爹,撇了撇嘴,摇了摇头。 “不对,为什么我昨晚做梦,梦见咱姑娘拿了全额奖学金呢?” 我爹侧头看了看我娘,笑道: “果然是在做梦。” 他们的背影越来越远了,雪地上只留下两行亦步亦趋的脚印。我妈的预言梦就这么飘散在了空中,被落下的白雪覆盖在了不知名的角落。 谁也没有想到这个梦会成真。 …… 认识岳溪的那一年,我正好大二。 岳溪是我朋友的朋友,考上我们学校以后,听说我拿了全奖就读,于是加了微信,一口一个学姐,叫得十分亲切。 整个暑假我们都保持着很好的联系。 那个暑假我没有回家,参加了一场音乐节,之后只剩下不到一个月的假期,也就懒得再来回折腾。假期里我的朋友大多回家去了,我自己除了练琴没有别的事情,一闲下来就扎进楼下的书店里看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侦探小说。 从《ABC谋杀案》开始,我捧起第一本,就再也停不下来。 八月份一整个月,我一本一本的,几乎把书店架子上的阿婆小说看了一个遍。起初是因为我猜不出真凶,每一次的结尾都令人大感震惊。后来是因为我喜爱阿加莎英国式的幽默和隐喻,那令我觉得文化感十足。 岳溪是八月底从国内飞过来的,不得不说,她给我的第一印象与我想象中的大相径庭。 我是看过她的照片的,大家闺秀一样的姑娘,笑起来的时候唇角有一个浅浅的小梨涡。打扮总是很清雅,超凡脱俗的,朋友圈里都是去天南海北旅游的照片。 岳溪飞过来的时候,我便提出要去机场接她。留学生长途跋涉地从国内飞过来,带的东西一定不少。但她却笑说不用,有车来接她,让我在酒店门口等她就好。 酒店是我帮忙预定的,就在我们学校门口,离我家也很近。岳溪到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她从车子上下来,第一眼就看到我。 “小满!” 她向我跑过来,给了我一个拥抱。 岳溪的个子同我差不多高,穿一双平跟鞋,短裙下的小腿又细又长。上身是一件真丝质地的格子衬衫,配了一件米色的长风衣。她的头发很长,直到腰际,耳后的碎发上还别有一枚精致的小发夹。 借着灯光,我在夜色里看清她的脸。同照片上的样子有些出入,少了点雅致大方。不施粉黛的自然肤色让她整个人都多添了些青春的活力。 她也打量了我一下,然后笑起来,甜甜地说: “小满,我真没想到你这么运动风。” 我低头看看我自己,一套棕色的毛绒运动服,黑色的运动鞋,运动服是很多年前买的,拉链已经有些不大灵光,我索性敞着怀,里面是一件黑色的小背心。 “这样穿舒服。”我笑起来,随即又问,“你这一路顺利么?” “嗯,我倒不累。”说话间,岳溪的行李已经全部搬进屋子了,“小满,我还有时差呢,反正也睡不着,要不你带我四处去看看?” 我看了眼手机,已经接近晚上十一点钟,我心里是有些不情愿的,但看着岳溪闪闪的大眼睛,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那好吧。” 接她的人安顿好行李以后就离开了,学校离酒店很近,走路不过五分钟,我们慢慢地逛,晃在伦敦的大街上。 “小满,说来要谢谢你,我们素不相识的,你肯帮我这么多忙。”岳溪忽然冲我笑,眼睛眯成弯弯的一条线。 我说:“你嘴巴太甜,一口一个学姐,我怎么好意思不帮忙呢。” 岳溪笑起来。 我们学校坐落在贝克街旁边,Royal Academy of Music,这个名字在古典音乐的圈子里很响亮,在音乐学生眼中,如同牛津和剑桥。 这一日时间太晚了,学校已经关门,我只能带着她在门外逛逛,给她讲讲学校的内部构造。我们都是学钢琴专业的,与别的专业不同的是,我们几乎只能在学校练琴。 “小满,你就没想过要租一台琴在家练么?”岳溪听我抱怨订琴房紧张的时候这样问道。 我耸了耸肩:“家里太小了,就算租了也根本放不下啊。” “伦敦找房子很费劲吗?”岳溪有些担忧地问,“我想找个离学校近点的,但是环境也稍微好一点的,有独立卫浴这种。” “这种有很多啊,就看你预算是多少了。”我答道,“咱们学校这个地角太好了,这样的一室一厅一个礼拜可能至少要四百镑。” 岳溪想了想,又问:“那小满,你住在哪儿啊?” “我住的近,因为要练琴啊。”我抬手一指,“那儿就是我家,要不要跟我上去看看?” 岳溪眼睛一亮,立刻就答应了。 我住的是一幢快有一百年历史的老房子,房子里有两个卫生间和浴室,七个独立的小公寓。我的公寓只有一个小屋子,灶台在屋子里面,没有油烟机,但有一个小烤箱。地方虽然小,可我的东西却不少,尤其是书,堆满了我在宜家买的一个小书架,已经快要溢出来了。 岳溪进我屋子的时候没注意到别的,眼睛一下子就盯在我床上的一只巨大的毛毛虫娃娃上。它是我从国内搬过来的,有一人长,在我那张单人床上霸道地占据了一半的位置。 她笑说,小满你可真不嫌挤得慌。我无奈地说,那怎么办,又没有男朋友,只能拿它来充数了。 岳溪哈哈大笑起来。 总的来说,我家虽然地方小一点,但五脏俱全,什么都有,很舒服,离学校特别近,价格也很公道。这个地方是我一个研究生的师姐推荐给我的,她是香港人,有个很可爱的名字叫做Minnie,平时很关照我。 她和她的男朋友住在我的楼上。老楼的隔音有时候不是很好,我晚上偶尔还能听见床在咯吱咯吱响的声音。 我将这回事抱怨给田汐凰听,她那时正在Pizza Express叫了一份披萨准备带走回家吃,我陪她等在那里。 她撇撇嘴:“陈小满,你是好奇呢?还是羡慕啊?我还能不了解你吗?不用跟我拐弯抹角的,有什么就直说了吧。” 我怒视她一眼,“我看上去像那么饥渴的样子?” 田小姑娘叫的披萨来了,服务生小哥将包装的整整齐齐的盒子递给我,我接过来,然后冲他明媚地一笑。 回过头来,却正对上田小姑娘的一双凤眼。 “嗯,”她毫不犹豫地点头,“像,特别像。” 我:“……” 田汐凰跟我同届,我之所以能跟她混得这样熟,都要归功于我音乐分析那门课学得出色。起初我们只是常常在琴房碰到,田小姑娘练琴刻苦,最初给我的印象可以说成是端庄大方,待人和善但保持距离,像个大家闺秀。 直到有一天,我的琴房时间刚巧订在她的后面,无奈只好进门去赶她。田小姑娘简单地收拾了一下东西,随手打开订琴房的网页瞅了一眼,看到了我的名字。 只见她皱着眉头念:“小满……Man……” 紧接着她突然一下跳起来,激动之情溢于言表,一把握住我的手,叫道:“啊呀!Alex说的Man,原来就是你啊?!” Alex是我们音乐分析课的老师,我跟他的关系一直很好,刚来的时候频频地找他补过课。 我有点反应不过来,只是点了点头。 田小姑娘大刀阔斧地直接切入了正题。 “你不知道,Alex在我们的小课上把你夸得天花乱坠的,说你音乐分析学得可好了!这样吧,”汐凰眨了眨眼睛,兴奋之色不减,“咱们去吃蛋糕吧,我请你,你顺道教教我那个对位到底是咋回事呗?” 就这样,我顺理成章地被她拐跑了。 汐凰是个生性纯良的姑娘,我们很快就无话不谈。聊着聊着,说到彼此的情史,我跟她坦白说,我以前从没有恋爱过,也没人追过我。 她一下子从凳子上跳起来,“我也一样啊!我就不明白,为什么别的姑娘追求者都一片呢?” 我挑挑眉玩笑说:“颜值即正义啊。” 田小姑娘想了一想,才反应过来我是在绕弯说她不好看,怒气冲冲地满琴房追我。 汐凰其实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至于为什么没有人追,要我说是因为她太正派。她把所有男孩子的邀约都无情拒绝,却还在指望有人能锲而不舍地等在楼下。 我笑田小姑娘异想天开。 …… 岳溪的房子很快就找到了,是一处离学校很近的公寓楼。现代的建筑,一室一厅还有独立卫浴,大大的落地窗,楼层不高,望出去能够看到摄政公园,清晨的时候空气清新。 然而最令我羡慕的是,她可能是被我形容的订琴房的惨烈状态吓着了,直接租了一台三角琴放进了家里。 钢琴搬进家后,岳溪邀请我去她家吃饭。其实吃饭不过是美其名曰,真正的意图是想让我帮她整理东西。 我们边聊边收拾,没过多久天色就暗了,岳溪于是提出让我在她家住一晚。 她卧室里有一张双人大床,却只有一床被子,我们跳到床上去抢被子,最后都笑着躺倒在床上。 “小满,你在伦敦就自己一个人么?有没有亲戚朋友什么的?” “朋友倒是有,但是没有亲戚,我妈倒是有朋友在美国,但是从没听她说过在英国有什么联系。”我答道,翻了个身子,“你呢?你应该有不少亲友吧?” 岳溪想了想,“我爸爸的商业伙伴倒是有,但是那应该不能算。要说很亲近的,只有一个,我哥哥在伦敦工作。” “你哥哥?”我有些惊讶,“亲哥哥吗?” “不是,”岳溪否认,“我们没有血缘关系,只是小时候我妈常带着我去他们家玩。因为很早就认识了,所以我一直管他叫哥哥。” “他也是学生吗?” “他大学在帝国理工,硕士去了德国。现在毕业了,回到伦敦工作。” 我感叹道:“帝国理工啊……我小学的时候数学还挺好的,后来走了钢琴专业这条路以后就再也没碰过,所以很佩服学理工科的人。” “不知道,反正我是没有办法理解理科生的脑回路。学得懂那些公式定理啊什么的人,我觉得他们一定都是从外星球来的。” 岳溪开着玩笑,随即又接道,“我还邀请他来我这里做客了呢,就是明天。小满你可以见见他。” “啊?会不会不太好啊……”我犹豫。 岳溪踢我一脚。 “能有什么不好啊,他刚出差回来,就是来看看我,不会呆太久的。”停了停,她换了话题,“小满,明天早上我们去吃麦当劳早餐好不好?” “嗯,好。”我应道。 我脑子里其实还在想岳溪刚刚的话。帝国理工毕业的,之后又在德国读硕士。德国学费全免,相当难考,不管他是学什么专业的,这样的学历也实在算得上很出色了。 想着想着,我转头望向岳溪,刚准备开口问问她哥哥是学什么专业的,再仔细一看—— 才发现她已经睡着了。 ☆、第一章 预言梦(2) 第二天一早我爬起来的时候,岳溪还睡得香甜。我蹑手蹑脚地下了床,换上我的运动服,如同往常一般出门晨跑。 岳溪家所在的小区几幢楼之间的距离很远,挨家挨户的窗台上都郁郁葱葱,打理得如同小花园一般。小区管理得也到位,车辆排列得很整齐。 这里离摄政公园相当近,我绕着公园跑了一整圈,回去的时候,天已经大亮,小区里开始有车进进出出。我一边擦汗一边往回走,肚子有些饿了,脑子里不自觉地就开始想到了岳溪昨晚提起的麦当劳早餐。 就是这个时候,有意无意间,我看到一辆路虎车开进来,车身全黑,很干净。玻璃是暗影的,我看不清里面的人。 这辆车子显然不是这个小区里的常客,绕了一圈又转回来。我好奇地侧头看,它却正好停在了我旁边。 右边的车窗打开了,开车的人稍稍探出头来招呼我,我报以一个微笑,看清了他。 他有一张东方面孔,黑色眼睛,黑头发,削得很短,让人能清楚地看清耳朵以及下巴的轮廓。上身穿着黑色的衬衫和西装,整整齐齐的,看上去像个商务人士。他对我说的是很标准的英文,带一点伦敦腔,让我有些拿不准他究竟是哪国人。 “Excuse me, where is the Block D?”他问。 我心说巧了,岳溪住得就是D单元,确实有点不好找。我笑笑,抬手往里面指了指,也用英文答了一句: “Turn right, the last one.” 他道了谢,随即关上了车窗,车子在我身旁一溜烟地开走了。 我没有想到走到岳溪家楼下的时候还能碰到他。看样子他是刚停好车,正站在单元门口准备按门铃。我拿着钥匙走过去,他看到是我,友好地微笑了一下。 “You can come in with me.”我这样说道。 我拿钥匙开门的时候他就站在旁边,向我道谢的时候,声音在楼道里显得极有磁力。岳溪家在四楼,我径直走到电梯间旁边等电梯。 这幢楼的楼道很宽敞,楼梯是木质的,上面铺了一层描绘着交叉花样的地毯,扶手上雕刻着极精细的纹路。 他跟在我身后进来,四下看了看,随即也走到我旁边一起等电梯。我回头看了看他,他有着挺直的鼻梁,侧脸看上去棱角分明,一丝不苟的表情让人看着忍不住心生敬畏。 电梯很快就下来,开门的时候,他单手扶着电梯门,示意我先上。我按了四楼,他走进来看了看我按下的楼层,接着又看了看我。 我也看向他,却没做声。 我们一起在四楼下,岳溪家的门牌号是二十六号,我走在他身后。只见他一路向前,径直停在了岳溪家门口。 接着我看到他掏出手机,是准备打电话的样子。 “请问,您是来找岳溪的么?” 我犹豫了半晌才问出的这句话。话一出口,我看他回过头来,微微一怔,随即答道:“嗯,小溪告诉我是Block D,四楼二十六号。” 我仔细看看他,这时候才注意到他有很浓密的眉毛。 他又问道:“你是小溪的邻居吗?” 我刚要开口回答,岳溪家的门忽然从里面打开,我听到岳溪清脆欢快的声音。 “越卿哥哥!真的好久不见啦,你怎么来的这么早哇,差一点被你堵在床上。”岳溪咯咯笑着,探出身子来,看见了我,“咦,小满,你跟越卿哥哥一块上来的吗?” 我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这时候她的越卿哥哥替我解了围。 “在楼下碰到的。小溪,这是你朋友?” “嗯,我这儿昨天乱七八糟的,所以让小满过来帮忙收拾一下,晚上就住在我家了。你们赶紧进来吧,别都在门口站着啊。” 岳溪拉着她的越卿哥哥进屋了,我跟在他们后面,关上了门。 客厅正中有一张长长的软沙发,沙发前面放着一张小茶几。餐桌在客厅一角,旁边靠窗摆放着三角钢琴,钢琴的对面是一面巨大的穿衣镜。 那面巨大的镜子几乎能照到整个客厅,斜倚着墙的角度令镜中的画面看上去倍感真实。 一进门我就去卧室拿自己的东西。手机和钱包我都是按习惯放在自己的枕头边,书包是放在客厅里的。 我听见岳溪问道要喝点什么,觉得这会儿出去应该不打扰。 岳溪正在厨房里倒水,我进到客厅里的时候,他正坐在沙发里,目光落在我放在沙发一角的书包上。黑色的米奇书包,我特别喜欢,用了都快有七八年了,下面的皮子都磨得有些起了角。 我快步走过去拿起我的书包,他的目光顺着书包落到我的身上。 他的眼睛像墨一样黑,我不知怎么的,竟忽然觉得有点不自在,只好尴尬地笑了笑。 岳溪端着两杯咖啡从厨房走过来,看到我拿着书包准备要走的样子,她立即叫起来:“小满,你怎么这就要走了啊?我们不是还说好要一起去麦当劳吃早餐的嘛?” 我刚要解释,岳溪又接着说: “越卿哥哥他只是过来坐坐而已,我从小就认识他,你别觉着不自在。” 越卿也站起来,正好在我的旁边。但他先是面向岳溪,一边接过她手里的咖啡一边说道:“当年的小丫头,现在都一个人来伦敦读书了。” 接着他转向我,放下了手中的杯子,看着我的眼神很专注。他向我伸出手来,我很有礼貌地握了一握。 直到这个时候,我才发觉原来他这样高大,我的个子才刚过他的肩膀。 “你好,石越卿。” “我叫陈小满。” 他的手掌又宽又厚,握住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的手都快被他包裹住。他的握手很有力量,但恰到好处。这样互相介绍一下,让我感到舒服多了。 岳溪笑着跑到石越卿的身边去拉着他的胳膊,像是个讨糖吃的小妹妹。我坐在一边,静静地听着他们说话。 “越卿哥哥,你现在不是在伦敦工作嘛?为什么总往德国出差啊?” “总部在德国,难免要多去几趟。” “那你大部分时候都会在伦敦吗?我妈说你好久没有回国了。” “正在设计新项目,走不开。” 接着岳溪就开始滔滔不绝地讲她初到伦敦的所见所闻,从上飞机到租房子,她兴致勃勃地叙述每一个细节,语调里都是新奇和振奋。石越卿一般只是附和,他的话不多,却很耐心,听岳溪讲那些细小的琐事也没有嫌烦。 她说到房东,说那个房东的英国口音太重了,讲什么完全听不懂,多亏有我帮忙。最后那个房东居然还说,能不能给他留一个英文好点的人的邮箱,真是气死人了。 她又说到学校的琴房,抢到一个简直太困难,大家都挤在学校琴房的那个网站上,她连上都上不去。另外她还听说,以前订琴房更困难,学生们每个周一早上六点钟就在学校门口排着了。 岳溪越说越夸张,似乎是试图为她租了一台三角琴在家而找一个理由。我觉得有些口渴,放下书包,跑到厨房去倒了杯水喝。 “小满,你们去年是怎么订琴房的啊?也像现在这样困难吗?” 岳溪这样毫无预兆地问到我,我正端着水杯往回走,顺嘴答道:“现在刚开学,其实还好。等到期末的时候才夸张呢。不要说三角琴了,能订到一间小立式琴房都已经很不错了。” “那你一天能保证几个小时的练琴时间?”石越卿端着咖啡问道。 “正常的话能有六个小时,但是学校的琴房其实是有隐形时间的。”抢琴房这件事我相当拿手,于是禁不住多说了两句,“比如说学校早上七点钟开门,可大家一般都大概从九点钟才开始练,所以早上就可以不用预订也能多练两小时。” 我喝了一口水,抿了抿嘴巴,“晚上也一样,学校一直开到十一点呢。” 他又问:“你经常练到十一点吗?” “我一般早上去练,晚上我不敢练得太晚,担心一个人回家不大安全。” 岳溪这个时候像是又找到了一个租钢琴的理由,赶忙接道: “对嘛对嘛,越卿哥哥你看像我这种早上起不来的人,就得晚上练琴嘛。晚上人家一个女孩子,当然是在家练琴比较安全啦。” 我低头看我的水杯,心说你家离学校走路两分钟,真的会不安全吗。无意中我抬眼瞄到了石越卿,他的表情似笑非笑,像是在想同样的事。 石越卿没坐多久就走了,他解释说还有个会要开,接着又跟岳溪说,如果需要帮忙随时找他。他又跟我道再见,我笑着回应了他。 他走了以后岳溪拉着我去麦当劳吃早餐,说起石越卿,我思索着问道,他看上去挺成熟的,应该比你大不少吧? 岳溪笑我看年龄太不准,说越卿哥哥只比她大七岁而已。 “当然这也不能怪你,他这个人心理年龄和实际年龄不一样,他二十二岁就拿到硕士学位了,所以成熟点也很正常。” “哦。”我若有所思,“那他还挺厉害的。” “我爸爸给的评价是很有前途,虽然我也不懂他那一行,但是听上去还挺酷的。” “他是做什么的?” “他设计汽车。” 我脑子里一下掠过伦敦街面上成天跑的那些酷炫的跑车,什么兰博基尼,法拉利,保时捷。我们学校的地理位置太好,这些在国内我都很少见到的车子,在这附近几乎每天都能看到。 岳溪喝了一口热可可,继续说道: “他可不仅仅是挺厉害的。我听说德国普福尔茨海姆大学的交通设计特别难考,要求可多了,可是没想到他从帝国理工毕业以后,直接就申请上了。毕业的时候他的导师给他推荐了工作,后来就分配到伦敦来了。干了这才几年啊,我爸爸就说他小有成就了。” 我心中禁不住暗暗钦佩起来,不自觉地对他又多了几分好感。倒不是因为他华丽丽的简历,更多的是因为他给我的印象,很稳,一点也不张扬。 有本事却不得瑟,这是难得的优点。 岳溪看我在发呆,像是在想什么似的,于是碰了碰我,叫起来: “喂,小满,你不是想歪了吧。你在想什么呢?” 其实我还真的没想歪,但她既然这么一说,我有心逗逗她: “我才没想歪呢,是你想歪了吧?都自己承认了啊!” 岳溪佯装着打我。 “别胡说,越卿哥哥他待我像亲妹妹,我妈妈和他奶奶的关系很好,从小经常带我去串门。”岳溪咬了一口汉堡,又接道,“我小时候总跟着他,他一直罩着我。” 我笑道:“那更好啊,青梅竹马。” 岳溪听我这样说,还真的拄着下巴认真地想了一想,然后说道: “其实啊小满,我是觉得他的思维我搞不懂,从小就说不到一块儿去。他话也少,总是一丝不苟的,一点都不幽默,做大哥哥很好,做男朋友就不行了。” “可是他看上去是很有逻辑的人啊。”我说。 “就是因为太有逻辑了吧,”岳溪微微撅起嘴巴,“你看他干的那个活儿,什么机械啊,零件啊,画图啊,我听着简直都要头疼。而且啊……” 我在肉饼上挤了一点番茄酱。 “嗯,而且什么?” 岳溪的眼睛里开始绽放光彩,表情也变得俏皮起来,“而且我得找个长得帅的啊!管他是外国人还是中国人,关键是要长得帅嘛!” “我怎么感觉他挺好的啊,哪里不帅了?”我回想了一下他的容貌,一脸认真。 岳溪转转眼珠。 “越卿哥哥他不是那种帅,他属于……”岳溪想了半天,最终摇了摇头,“我形容不出,反正不是现在电视上那些明星的那种。” 我撇撇嘴,“原来你是喜欢奶油小生的类型啊。” “也不算奶油小生啦,”岳溪想了一想,嘻嘻一笑,“我就是蛮喜欢李易峰那个样子的。” 我已经很久没看电视剧了,李易峰这个名字挺熟的,但是一时之间,我怎么都想不起来他到底长什么模样。 过了好一阵子,我才终于反应过来。 “哦我想起来了,”我恍然大悟一般,“是不是前段时间演《何以笙箫默》的那个?” 岳溪怒视我。 “小满,那个是钟汉良啊!” …… ☆、第一章 预言梦(3) 吃完早饭,岳溪说她要回家再收拾收拾,而我则直接拎了书包,准备去练琴。Marylebone这条高街上人来人往的,我绕了一点路,到Waitrose去领了一杯茶。 有人从后面拍拍我,我回过头去。 是何苓姐。 何苓是我们学校研究生二年级的学生,学歌剧的,嗓子不错人也漂亮。最令人刮目相看的是,她大学是在清华毕业的,后来又考上了清华的硕士,只要回去交上一篇论文就可以拿到学位了。 我一向佩服学霸级别的人物,见到是她,礼貌地笑了一笑。 何苓先开口:“小满,我正好要找你。” 何苓是清华大学伦敦校友会中的一员,很多时候总有些特别的音乐会或者演出机会。听她说要找我,我将手中的茶放在一边,等她一会儿。 她接了一杯黑咖啡。 我们一起走回学校去,路上她跟我说起,这个月底她有一个活动,需要一个钢琴伴奏,想问问我有没有时间一起去。 我问:“什么活动啊?” “有一家公司办了一场庆祝晚会,想要找一些中国学生去热闹热闹。”见我有点犹豫,何苓又接道,“有钱挣的,小满,一百二十镑,我们到时候对半分。” 这一下我精神了,就这么答应了下来。 刚刚迈入大二,我就感到课业并不轻松。这一年我们要学四门课,音乐分析,音乐史,视唱练耳和指挥。 教音乐史的那个老师是个英国人,口音特别的重,好像都是从鼻腔里发出来的音节一样。 但是不管怎么说,来英国一年多,从一开始上课听得完全一头雾水,到现在可以游刃有余地在课堂上回答问题,记笔记。我对自己英文水平的进步还是颇感满意的。 刚开学的两个礼拜,岳溪还时不时地叫我出来,但我回回都拒绝,渐渐的她也就不再叫我了。我的社交生活很贫瘠,这也让我有了充足的时间练曲子。我老师自己就是个工作狂,教课,学校里的公关,开音乐会,办音乐节,还有练琴,她什么都干,一天到晚连轴转。 自然,她是不会让学生们闲着的。 她留的作业量很大,曲子练不完地练,弄得我们都叫苦不迭。 就这样,我的日子过得忙碌而充实。一转眼过了半个月,我的师哥在学校的贝多芬比赛里得了奖。原来在沈阳的时候我们就师从同一个老师,一直以来关系都不错,我考虑考虑,决定买点小礼物祝贺一下人家。 可我没有送礼物的经验,和汐凰商量来商量去,她建议不如买张黑胶唱片,显得颇有品味。 “但他没有黑胶唱片的播放器啊,”我苦恼,“那怎么办?” 田小姑娘在微信里回我:“那只能说明他没品位。” 我对汐凰的解释颇感无奈,可是也确实找不到更好的东西。于是挑了一个礼拜六,我到牛津街的HMV去选唱片。 牛津街的HMV是一家很大的店面,专卖CD。进门以后,我径直上了二楼,古典乐的专栏在靠边的一排,我找到摆放黑胶唱片的架子,一张一张筛选起来。 我看得认真,没有注意身边都有什么人。唱片很多很全,但我却没有找到十分心仪的。于是我一个隔层一个隔层看下去,却被一个人挡在架子前。 我没多想,用英文说道:“不好意思,请让一下好吗?” 他于是退后一步,我说了一句“Thanks”,不想竟突然听到这人叫我的名字。 “小满?” 他的嗓音是典型的男低音,沉沉的,又厚重,叫我的名字的时候好像冬日里的暖阳照到雪地上,一时之间犹如春暖花开。 我没有想到会有人叫我,惊讶地回过头去,看见石越卿就站在我身边,手里拿着一张CD。 “啊是你,”我笑起来,“好巧,你是……那天岳溪的哥哥?” 他点头。 “你来选唱片?” 我说:“嗯,我想选一张好一点的黑胶唱片送朋友。” “你想找哪个作曲家的?” 他似乎对这里很熟悉,我说了几个作曲家的名字,他都能很准确地找到位置。我翻到了一张齐默尔曼弹的,曲目单里有两首肖邦奏鸣曲。 我将它抽出来。 “就是它吧,我师哥也在弹这首曲子,对他应该有用。” 石越卿接过来,也看了看曲目单。他看东西的时候,目光凝成一条线,特别认真。于是他在看碟子,我在看他。 我发现他有很浓密的睫毛。 “肖邦第三奏鸣曲,”他感叹一声,“很宏伟的曲子。” “我弹过的。”我说。 他看着我,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 “怎么,你不相信啊?”我颇得意地挑挑眉毛,“肖邦的这两首奏鸣曲我都弹过的,要我说的话,感觉这一首比第二首难一些。” 说罢,我皱眉又想了想,改口道: “也不对,第二首也很难,容易弹成脱缰的野马,不好控制。” “你这么瘦弱,能弹这种曲子?”他还是质疑。 我怒道:“我哪里瘦弱了?!我是骨架小,但是我有劲,听说过干巴劲儿吗?那说的就是我!” 也许是觉得我炸毛的样子颇为有趣,他笑起来,不再跟我犟。 我们一起走到收款台,他手里拿了一张马勒的第二交响乐,别名叫作“救赎”。我扫了一眼,咂了咂嘴,说道: “马勒第二啊,我刚到伦敦的时候,听得第一场音乐会就是马勒第二。” 他似乎来了兴趣,“感觉怎么样,喜欢吗?” 我叹气。 “别提了,我们去的是BBC Prom,赶上最后的几场,人特别多。为了省点钱,我们一帮学生都没有提前订票,下午三点钟就到Royal Albert Hall门口排队去。也不知道伦敦这个天气是怎么一回事,明明才九月份,却冷得不行,我们被冻了一下午,好不容易才花了五镑买了票。” 我说得津津有味,他听得也认真。 “本来以为进去以后终于有得坐了,结果沿着票根一找才傻眼——”我夸张地瞪大了眼睛,可怜兮兮地说,“好家伙,原来是站票啊。” 他被我逗笑。 “这首曲子一个多小时呢,你们都是站着听的?” “才不会,没人站着听。我们都席地而坐,还有横七竖八躺着的呢。”我说。 “最上一层吧?”他想了想,“我记得的,我也买过那儿的票。” 我诧异地看他一眼。 他没有穿我头一次见他时的那身衬衫西装,只是很普通的深色毛衣和黑裤子。但他肩宽,因而显得身材挺拔,胸膛宽阔。像是看得懂我眼神中的疑问一样,他挑一挑眉。 “怎么了?不相信我也买过最便宜的票?” “不信,”我咂舌,“你的路虎车都能买好几百场最好的票了。” 他摇头道:“那车子不是我的。再说我学生时代是很穷的。” 他的话说得诚恳,看着我的时候眸子里亮亮的。 “彼此彼此。”我说。 他又笑起来。 我们一起出了HMV的大门,牛津街上的灯光已经亮起来了,一浪一浪,煞是好看。他说车子就停在附近,方便的话可以送我一程。 我说不用了,我们学校就在Baker Street,从牛津街走过去也就二十分钟,就不麻烦他了。 他没有坚持,只是嘱咐我注意安全。我应了一声,谢过他后,他就离开了。 后来我在琴房里碰到我师哥于泽宣。我将礼物送给他,他很喜欢,连声道谢。然而我看着这张唱片,脑子里却不自觉地浮现出石越卿的模样来—— 他笑起来时嘴角的弧度,他的浓眉,他高挺的鼻梁和宽阔的胸膛。 他是真的很高。我想起我们站在HMV门口道别的时候,我需要仰视他。 我正这样想着,不料我师哥竟一下子说道:“小满你怎么脸这么红?琴房里也不热啊,你刚刚练什么曲子了?” 我微微一怔,随即反应过来,打趣道:“跟曲子有什么关系?还不是因为你太客气了,老谢谢我,弄得我怪不好意思的。” 他拍拍我的肩膀。 当天晚上,我不知怎么的,心血来潮地想听马勒第二。在YouTube上找到,是西蒙拉特指挥的,第一个和声一出现,张力十足,令我心弦一震。 不自禁地,就又想起他。 我这才回想第一次见他时的场景,回想他的名字。岳溪叫他越卿哥哥,Yue Qing,不知道是哪两个字。 忽然一下,我的好奇心就膨胀起来,于是忍不住拿起笔来划拉两下,但却总也找不到让我觉得合适的字。 手机在这时振动了一下,我抬眼一看,是我妈的微信。 “大姑娘,睡了么?” 我秒回了她,“没有,妈你起得好早。” 夏令时里,北京时间比伦敦时间晚七个小时。我这边现在是十一点,我妈那里才早上六点。 我妈的语音消息紧接着就发过来,声音精神百倍的,神叨叨地跟我说:“大姑娘啊,你妈我刚才做梦,怎么梦见你大学一毕业就结婚了?跟谁啊?” 我哭笑不得。 她啧啧道:“我跟你说,你妈我有时候可神了,做梦都特别准,你还别不信。” “要我说,你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闺女才十九,用不用这么着急啊?”我看了看表,已经过了十一点,我打了个哈欠,“妈你怕我嫁不出去的好意我心领了,没啥别的事我就先睡觉了吭,明天还要早起去练琴呢。” 我妈发了个晚安的小表情。 我将手机充上电,简单收拾了一下书桌,洗漱完毕后,马勒第二才只放了一半。我想怎么会有人喜欢这一首,气势太过凌厉嚣张,底蕴又太过沉重,听完难道不会心情压抑吗? 偶然间一低头,又看见纸上我胡乱写的他的名字。 他说他姓石。 我躺到床上去,关了灯。然而这一晚不知怎么的,却翻来覆去也没有睡着。无意间想起我妈做的那个梦,越想越有意思,忍不住拿起手机来给汐凰发了一条信息。 “在不?”我打字,“我妈刚跟我说,她做梦梦到我会在大学一毕业的时候就结婚。” 汐凰秒回我一个白眼的表情,紧接着就是一句戳心的语音。 “恭喜啊!不过,”田小姑娘特意顿了顿,换了个嘲讽的调子问道,“男朋友在哪儿呢?” 我回了她一个怒气冲冲的拍砖表情,然后毅然决然地锁屏睡觉。月光透过玻璃洒在我的窗台上,碧绿的富贵竹抽出了新芽。 我妈的这个预言梦再也没有被我想起过。 ☆、第二章 ”Puzzled\"的意思(1) 之前学过一个印象很深的词叫做“Puzzled”。 我一直很难找到合适的中文词汇去准确地形容它的意思。不解的?茫然的?搞糊涂的?总觉得大略是那个意思,却总也不够形象。 每每说出这个词,脑海中不由自主地就勾绘出一种极端困惑又微有好奇的复杂神情,思来想去,好像用在哪里都不太合适。 因为我似乎还没有遇见过想让我使用这个词的人。 …… 去何苓姐说的那个庆祝活动的前一晚,我其实是有点紧张的。 想一想也不奇怪,我第一回去那样的场合,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的,我暗暗地把自己看过的那些电影里的画面想了个遍。 该穿什么衣服呢? 我将这个苦恼跟田汐凰抱怨,她二话不说,拉着我就去牛津街逛了一大圈,最后敲定了一条深蓝色的连体套装。不会太正式,但也恰到好处。 我跟何苓姐约好晚上六点钟在学校门口见,一起过去。我好奇何苓姐会打扮成什么模样,会穿什么样的衣服,饶是如此,见到她的时候我还是稍微有些吃惊的。 她穿了一双细长的高跟鞋,黑色的丝袜与裹臀的小黑裙,配一件V字领的酒红色蕾丝衬衣。她画了向上挑起的黑色眼线,衬衣酒红的颜色衬得她肤光胜雪,眼波流转,风韵十足。 而相比之下,我的深蓝色连体套装则显得十分循规蹈矩。 宴会在一家高级酒店的大厅举行,我们到的时候,门口已经站了不少人了,陆续还有车子停在门前,侍者上前去开门,接着就领下来一位又一位打扮得高雅时髦的女士。 我感到新奇,不由得四下张望。何苓把宴会的请帖递给侍者,我跟着她进了酒店大厅。 她很紧张,我就站在她旁边,时不时地总能够听到她在试音。距离宴会开始还有半个多小时,场地已经完全布置妥当,圆桌子一个接一个,上面摆放着精致的小点心。 我看到小点心的时候眼睛一亮,趁人不注意偷偷拿了一个吃了。 香橙蛋糕打得底,上面浇上极香醇的巧克力,入口即化,好吃极了。 我还在回味小点心的余香,何苓姐却突然回头,同我说:“小满,你不上去试试琴么?” 我不太明白何苓她为什么这样紧张。这只是个酒店里的宴会,与音乐厅里演奏不同的是,那里的观众们都是付了钱来认真听你弹琴的,要对他们负责任,自然压力会大些。 而这里却不同,不过是个交际应酬的场合,又何须紧张呢? 舞台之上放置着一台七尺的三角大钢琴。我在看清那是一台施坦威以后不禁咂舌,光这一台琴,就要将近二十万英镑。 我像往常一样用了肖邦练习曲来试琴。这台琴的声音清脆好听,弹起来的手感很新,看来是不经常被演奏的。琴的后盖已经被支了起来,声音回响在这个厅里,十分悦耳。 没想到这里的声音效果这样好。 本来我弹上一两个乐句就足够了,但我喜欢这台琴的声音,便想着索性把这一首练习曲弹完好了。我弹得是肖邦练习曲作品25的第一首,旋律和背景的小音符分开,要求手指上极精细的控制和长线条的旋律,技术上倒是相对简单。 一曲终了的时候我听到有人在给我鼓掌。我起身,客人们已经开始陆陆续续地往大厅里走。我侧头张望声音的源头,本来还想报以微笑,但当我看清那人时,却一下愣住了。 石越卿坐在不远不近的一张桌子旁,正看着我鼓掌,看到我认出他,还冲我挥了挥手。他穿了一身正式的西装,系了一条深颜色的领带。他的右手边坐着另外一个人,看去像是他的朋友,此刻正俯身在他耳边说些什么。 我略有点尴尬地笑了笑,赶忙跳下了台。 何苓姐现在正紧张着,没有时间来管我。她的节目是开场第二个,难度也不低。 我找了个安静点的地方坐下,将谱子翻了翻,不知怎的又想到了石越卿。没想到他会来,我们只见过两面,没想到他还认得我。 我一边在心里感叹世界真小,一边又想着回去以后要好好跟岳溪说说这事。 何苓上台的时候,我跟在她的身后。坐下以后我侧头看她,她表现得从容自然,仪态端庄大方,看不出一点紧张的样子。过了有一会儿,她才冲我点点头,示意我准备好了,这时我才开始曲子的前奏。 这首曲子何苓唱得很不错,不管是从旋律的长线条还是嗓音的控制,她都做得游刃有余。下台的时候她终于松了一口气,拍拍我的肩膀,笑着对我说:“小满,这回真的谢谢你啦,回头姐姐请你吃饭。” 我其实很想让她现在就请我吃一顿吧,我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当然这话我没好意思说,何苓转头也忙着跟别人说话去了。 后台的地方不小,里面摆了两个大沙发和一个小圆桌。弹完了我走过去,这才发现小圆桌上有给演员们准备的小点心。我立时两眼放光,看大家都在忙,没人注意到我,我毫不客气地端了一整盘,窝在沙发里慢慢地吃。 演出进行得很顺利,不断地有演员上台,接着一脸兴奋地下来。那一盘小点心并没有多少,我吃了个干净,肚子却顶多也就填了个半饱。何苓还在和别人谈天说地,我有点想离开了,于是走过去叫了她。 “何苓姐,咱们是不是该走了啊?” 何苓看看我,一脸诧异:“小满,一会儿还有酒会呢。” 我刚想问酒会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时,却有别人走近,拉住何苓聊起来。我不好再插话,只能耐着性子多等一会儿。 无奈之下,我只能回到之前的那个沙发上坐下,这时却有人坐到我旁边来,递给我一盘寿司。 “饿了吧,尝尝,这家的寿司做的可好吃了。” 我接过来道了谢,来人是晚会的主持人,这会儿台上正在表演一个单口相声,我们在后台还能听见前面不时爆发出的大笑声。 “你是何苓的钢琴伴奏吧?” 我知道他是谁,他叫沈磐,何苓原来在清华时候的师哥,现在在帝国理工读博士。听何苓姐说,他的人脉很广,朋友也多,所以总能提供给她一些特别好的演出机会。 “嗯,我叫陈小满。” “小满,”他默默地重复一声,“这名字不错。” 我冲他笑笑。 “何苓今晚唱得挺不错的,你觉得怎么样?” 我忙着吃东西,随口答了一句:“还不错,不过她好像有点紧张。” “那是自然的了,给台下那些大人物唱,难免的。” 我有点奇怪,皱皱眉头没有多想,脱口而出道:“大人物?有多大啊?” 沈磐他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见我完全没有开玩笑的意思,而是确实认认真真地问的。他盯了我有几秒钟,忽然笑道: “你这小妹妹有点意思。” 有人急急忙忙地从一边跑过来,沈磐站起来迎上去,听了一会儿忽然神色变了,也急急忙忙地走了。过了不一会儿我就听到大家都在传,最后那组爵士舞的演员今晚来不了了。 完了,我心想,这场晚会岂不是要虎头蛇尾? 沈磐正在跟何苓姐说话,我放下那盘寿司走到何苓身边,听他声音急躁,语气有点不善。 “何苓,你就再唱一首能怎么了啊?临时救一下场不行么?就当帮师哥一个忙吧。” “师哥,不是我不愿意,我只带了这一份钢伴的谱子,你总不能让我上台清唱吧。”何苓说着看到我站在旁边,忽然眼睛一亮,拉住我的胳膊,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小满,要不你上去弹一个吧?你手里有没有练好的曲子?” 我一愣,眨眨眼睛:“有倒是有,就是……” 沈磐闻言,眼睛一亮,直接打断了我:“有就行了,小妹妹你别但是了,再有两个节目就到最后一个,你快准备下吧。”他一边说一边往前面走,准备去报幕,临了还不忘对我说,“小满,就当报答我给你拿了盘寿司吧!” 我哭笑不得,天下果然没有白吃的午餐。 我并不是没有曲子弹,只不过都是新的,不敢保证质量。但是转念一想,反正台下除了石越卿以外根本没有认识我的人,就算弹得不好谁还能到我老师那里去告状么? 这样一想,我倒也不觉得怎样了。 前面两个节目很快就结束了。一阵掌声过后,沈磐上台去报幕。他向来宾们解释说,节目单上原定的爵士舞今晚可能没法为大家展现了,但我们却准备了一场特别节目。 我在礼节性的掌声中走上台去。灯光很闪,刚刚跟何苓一起的时候还不觉得,现在只有我自己,反倒格外得晃眼。 我下意识地往石越卿的方向看过去,但光线太亮,台下我什么都看不清。 罢了,我心想,既然都已经上来了,那就好好弹吧。 我准备演的曲子是拉威尔的组曲《镜子》里面的第三首,法文名字叫做Une barque sur l’ocean,翻译过来的意思是海上孤舟。我坐到琴上调了调琴凳的高度,在脑子里想了想曲子的旋律。曲子的左手是长串的琶音,加上踏板以后营造出的是水波一样的幻象。 我将手指放到琴上,抹上键盘的时候,一串串清晰又略显迷离的声音从我的指头下面流淌出来,充斥了整个大厅。 这台琴真的是一台好琴,我喜欢它的声音,弹得自然也淋漓尽致。高音区我可以弹出很清脆的音色来,配合着我左手快速的琶音,听上去当真像有一艘小船孤寂地在水面上漂浮。 台下不知什么时候变得很静,我只享受我自己的音乐。 结尾是一组四个音,结束在高音区,像是留有余地和令人幻想的空间。我弹完以后顿了一会儿,等待琴弦的余音消失。观众席里没有声音,直到我的手从琴键上放下来以后,掌声才响起来。 我慢慢站起来,鞠了一躬。没想到观众们都这么热情,过了好半天掌声还经久不息。 我第二次上台谢幕,有人在下面叫好,嚷着说再来一个。 回头往后台瞅瞅,我看到沈磐眉开眼笑地冲我点头。我心想,反正这一组我都练了,接下来可能也要用,在这里预演一下也没什么不好。 当我重新坐到琴上的时候,台下才终于安静了下来。我即将要弹得这首曲子虽然出自同一组曲里,但却和刚刚那首的意境完全不同。它的题目叫做丑角的晨歌,节奏感极强,技术难度也大。最令人担忧的是中间同音反复的段落和快结尾处的双音刮键。 我为了练这首曲子的双音刮键,刮的我右手中指的手指头上都起了水泡,甚是不容易。 这首曲子一上来就是跳音和滚动的和弦,活泼的气氛和鲜明清晰的节奏感一下子就给旋律注入了活力。键子的反应速度极快,我的同音反复弹得清晰而有节韵。 耳边响着我自己演奏的音乐,我越弹越开心,和声与色彩的变化做得都很到位,双音刮键也弹得帅气极了。不同于上一首曲子富有想象力的结尾,这首曲子的结尾是坚定而不容置疑的,十分激动人心。 我一气呵成,演奏完最后一个音,手自然而然地顺着音乐甩下琴键。这回不等我站起来鞠躬,台下就已经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我谢了好几回幕,最后还是沈磐师哥上来,邀请大家到旁边的餐厅里去参加酒会才作罢。 何苓姐从我一下台就紧跟着夸我,说什么第二个曲子的刮键真的是帅爆了,这些演员们在后台都倒吸一口气呢。 我谦虚地笑笑。 本来我不欲再多呆了,我想何苓她可能是想通过酒会认识一些所谓的大人物,所以才要留下来。可我认识他们又有什么用呢?但沈磐过来拉我,拼死拼活也要我一定参加,说好多人都想跟我说说话呢。 我有点难为情,半晌,问他:“那我只喝果汁可以么?” 沈磐哈哈大笑:“可以的啊,小妹妹。” 酒会上要比刚才热闹得多,这些绅士名媛们围着高脚桌,优雅地端着酒杯谈天说地,我看到何苓很快就同一些人打成一片。我端着一杯果汁,跟着沈磐,看他和好多人打招呼。大多数人看到我都赞赏地笑笑,接着便跟沈磐说,这小姑娘琴弹得真好。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就一路笑,觉得脸都快僵硬了。 大概跟着他走了快有一圈,我才在一边的圆桌旁看到石越卿。他正端着一杯红酒,被好多人争先恐后地围着。 从我这个角度看过去,正好看到他的侧脸。他的鼻梁很高,脸颊的轮廓很方正,他的眼睛有种磁力,看着别人的时候总让人觉得他专注而认真。岳溪说得没错,他看上去确实是一个很严肃的人,也确实没有电视明星的那种类型的帅气。 这个印象让我恍惚了,我想起买唱片的那一天,他眼神暖暖的,哪里有一丝一毫的严肃犀利? 我还在回想的时候,沈磐他已经成功地找到了一个空档,挤了进去。我没跟着他,就站在原地观察他们。我看到沈磐他满脸堆笑地介绍自己,然后伸出手去想和石越卿握手。但石越卿只是举了举手里的酒杯,我想他应该是在表示自己并不方便。 这个时候他旁边的人上来握住沈磐的手。我仔细一看,是刚刚晚会开场的时候,坐在石越卿身边的那个人。 石越卿并没有带女伴来,我心里暗暗地想,早知道该叫岳溪也来的。 他似乎是开口问了沈磐一句什么,沈磐朝我的方向挥了挥手。石越卿顺着他的目光看过来,直接就落在了我的身上。我十分自然地冲他笑笑,没想到他竟朝我走过来。 “小满,没想到在这儿能见到你。” 我上回见他都已经是半个多月以前的事情了,他居然还记得我的名字。他的声音同我那天记忆里的一样,沉沉的,极富磁力。 我抿嘴笑。 “我跟你不一样,我是来挣钱的。”忽然我想到之前吃掉的那盘免费寿司,忍不住加了一句,“顺道蹭吃蹭喝。” 石越卿笑了。 “刚才弹得很漂亮。那首Alborada,你练了多久了?” 我有些惊讶。不是惊讶他在夸我,而是惊讶于他能分辨出这首曲子来。沈磐只是简单介绍了一下,而且用的都是中文名字,而Alborada是我弹的那首《丑角的晨歌》的原名。 我惊奇地看他,“你知道这首曲子?” “嗯,我祖母特别喜欢拉威尔,所以我大概也知道一点。” “我练的时间还不长,大概有两个多月了吧。”我顿一顿,抿了一口果汁。“不瞒你说,这首曲子挺难的,我练的时候手指头都磨出大水泡了。” “值得吗?”他看着我,眼睛十分黑,我觉得里面像是闪着光。 “当然值得了,能弹好了就值得啊。”我答得理所当然。 他望着我,像是若有所思。我转了转眼珠,想着他可能要走了,于是就紧盯着杯子里的的果汁,没再说话。 不想他又开口问道:“我有一个朋友,是一个教堂的管理人。他正在找下礼拜五能在他的教堂弹午间音乐会的钢琴学生。你愿不愿意去?” 听他这么一说我眼睛发亮,有音乐会的机会当然是好事,“真的啊,那太好了,给报酬不?” 他答道:“嗯,有报酬的,我记得是四十镑。” 四十镑一场午间音乐会已经算给得不少了。我问:“那教堂在哪里啊?” “在Reading。” 他说的Reading我是知道的,不是一个什么读书的地方,而是一个小镇,离伦敦不远,坐火车大概需要半个小时。只是英国的车票挺贵的,如果坐火车的话,我四十镑的薪酬一下子要少了近一半。 我面露难色,“啊,要坐火车去。” 石越卿像是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似的,紧接着我的话说:“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跟我一起去。他组织的音乐会,我是要去捧场的。” “你开车去?” “嗯。” 我大概想了想,心里就已经拿定了主意。这个机会挺好的,其实就算一定要坐火车去我还是能挣上差不多三十镑左右,已经并不少了。 况且弹音乐会本身就是一种锻炼,抛开挣钱不谈,对我来说也是有益无害的。更何况现在有人愿意让我搭顺风车,何乐而不为呢? 石越卿正看着我,像是在等我做决定。我最终点了点头,说:“那就麻烦你了,让我搭顺风车。” “音乐会在十月九号,需要弹四十五分钟,可以吗?” “嗯,没问题的。” 像是惊讶于我答应的爽快,他又多加了一句:“还剩下不到一礼拜的时间。” 我听出来他的话里有话,忍不住笑起来,“放心好啦,一定没问题的。”顿了顿,我想起来一件事,又问道: “对了,那我下周五应该到哪儿去找你啊?免得麻烦你再往我们学校跑一趟了。” 他端着酒杯想了想,“那就在我的车库吧,我短信把地址发给你。”他说着将手机掏出来,抬头看我,“所以小满,你的电话号码?” 我报出一串数字,他给我打了一个电话。我将他的号码也存好,再抬头,看见他黑漆漆的眼睛。 “那就下周五见。” 他举起杯子示意我。他的个子高过我不少,我本来就需要仰视他,但他显然顾及到了我的不便,端着杯子的时候有意放低了许多。 我看着他,目光落在他浓密的眉毛上,竟无意间发现左边有两根长得特别的长,好像两条龙须。他低头看着我,眼神灼灼,我用自己的果汁杯跟他碰杯,玻璃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嗯,不见不散。” …… ☆、第二章 “Puzzled”的意思(2) 我第二天在学校碰到岳溪,跟她说起这一场酒会的情形。她听得兴致勃勃的,到最后竟然缠上我,眼神放光。 “所以说,越卿哥哥他邀请你去弹音乐会,提出送你去不说,还给你留了他的电话号码?” 岳溪在我琴房里踱来踱去,我被她的话弄得浑身不自在。 “怎么被你说的这么奇怪呢。”我嘟囔着。 她笑起来,“才不是奇怪!小满你不了解他,但是我可是从小就认识他啊。他从不让女孩子搭顺风车的,也从来不会把电话号码给出去。” “他不给我电话,怎么发给我他的地址?” 岳溪跳起来。 “他给了你他的地址?!怎么会!我都不知道他在伦敦的地址!”她瞪大眼睛看着我,然后咯咯笑起来,“小满,你说越卿哥哥该不会是对你一见钟情了吧。” 我啐她一声,“切,你别胡说八道,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啊,那我跟他这么熟,为什么有音乐会他不找我反倒问你呢?”她嘟起嘴巴来,“你可别说光是因为你弹得比我好,我才不相信只有这么简单呢。” 我拄着下巴想了想。 “那难道是因为我弹得比你好很多?” 岳溪怒视着我,“滚一边儿去!” …… 石越卿再次联系我的时候是两天以后,他短信发来教堂的具体地址和时间,以及音乐会负责人的联系方式与音乐会的细节要求。 我仔细地把教堂的邮编放到Google地图上去查,果然,在Reading小镇上。 接着我又收到他的信息,是他车库的地址,并约好中午11点钟在那里见面。他的落款很简单,祝好,石越卿。 我看着他在信息里留的落款,越卿,越卿。回味片刻,我觉得这两字好,适合他,像他的名字。至于为什么,我却说不出个缘由来。 说来奇怪,我不过只与他见过三面,但不知为何,念起这个名字,想到这个人,竟总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拼命练琴,心里有种不服输的劲头。我手上有练好的曲子,除了在晚会上演奏的那两首拉威尔以外,我还想要弹一首肖邦的第三钢琴奏鸣曲。上学期期末的专业考试结束以后我就暂时将它束之高阁,但现在我憋着一股劲,必须在几天之内把这首半小时长度的曲目重新捡起来。 岳溪在周四的时候找我,微信里她发了一个挑逗的表情。我正在练琴,扫了一眼看到她的祝福。 “小满,明天音乐会要加油哦。” 这一场音乐会之前我不感到紧张。说来奇怪,在上台之前我一向都是紧张的,有时候会失眠,有时候满脑子都想着我要演奏的曲子。 可这一次晚上躺在床上的时候我想到却是石越卿。 他的车库会是什么样子呢?他能准时等着我吗?他会喜欢我这首临时捡起来的曲子吗?好多念头在我脑中闪过,我狠狠翻了个身子,用被子蒙住了脑袋。 第二天我很早就醒了,简单收拾了一下,带上我的礼服,就赶紧到琴房去活动了一下手指。我的礼服不华丽,是一件深紫色的长裙,款式简单大方,只不过是我中学时候买的,现在已经稍微有些不太合身。 我担心自己会迟到,于是提前了一个小时从琴房出发。石越卿给我的地址并不难找,我几乎比约定时间提前了半个小时。 这天伦敦的天气刚刚好,十月份,秋高气爽,伦敦的天空上竟难得的露出了些阳光。我缓步走在街上,挨家挨户地看过去。这附近是一片住宅区,一幢幢小楼在阳光笼罩下显得朴素而温馨。 找到门牌号的时候,我第一眼看到的却是车库。车库门是开着的,车子已经停在了外面。 还是那一辆漂亮的路虎,高高大大,是纯黑色,车身被擦得亮亮的,阳光洒下来,映得整个车子都流光溢彩。我再一回头,石越卿刚好从车库里走出来,看到我,略显惊奇。 “小满,你来得这么早?” “嗯。”我点点头,眼前这辆明晃晃的大车莫名地令我有些兴奋,“我怕迟到了。” Reading离伦敦并不是很远,我们用了不到一个小时就到了演出的那个教堂。教堂从外表看上去宏伟大气,窗格上有着耀眼的彩绘。 石越卿带我去见了策划人。策划人是个年纪有点大的老爷爷,石越卿招呼他Roger,典型的英国名字,一口的伦敦口音。老爷爷有着银白色的头发,额头上爬满了皱纹,唇角总是上翘着的,看上去面色温暖而慈祥。 “hi,越卿,好久不见。” 我没想到老爷爷叫石越卿的中文名字叫得这样标准,然而转向我的时候,老爷爷叫道:“你是小Man?欢迎你来我们这里演奏。” 我笑着跟他握手,心里却说,又是一个把我叫成女汉子的英国人。 重新确认了一次我的曲目之后,石越卿和老爷爷便走到一边去聊天,留下我一个人去试琴。那是一台老旧的钢琴,只有两个踏板,但音质却相当不错。 我换了一首肖邦练习曲来活动手指。 我没注意石越卿是什么时候走过来的。只记得是我在练第四乐章的时候,跑到那乱糟糟的左手伴奏的地方,心里有些忐忑。于是我站起来,想去拿谱子瞅一眼,这才发现他就坐在旁边不远,第一排的位置上。 我的书包就在他的身边,于是我便拜托他递给我。 他递给我书包,同时问了我一个有点出乎意料的问题。 “小满,你会弹全部的二十四首肖邦练习曲?” 我一直觉得石越卿的音乐素养挺高的,但我真的没想到他对古典钢琴音乐这样了解。我在书包里翻找我的谱子,听到他这样问,抬头瞅瞅他。他正望着我,这个距离上,我又看到他的眼睛,黑黑的,里面好像闪着光。 心中不知道哪一个小角落似乎动了一动。 “没有,我只会弹作品十,作品二十五还没能全学下来。”我抽出了我的谱子,翻到我停下来的那一页。“作品二十五我只会弹头两个,和倒数两个。” “倒数两个不简单。”他点点头,若有所思。 我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于是转过头来专心地又练我的琴。过了半晌再回头的时候,他已经不在那个位置上了。 心中莫名其妙地空了一下。 那天的音乐会很成功,我一直担心的那首曲子也弹得很不错。谢场鞠躬的时候有人在下面喊Br□□o,我一高兴,又重新坐回琴上加演了一首肖邦练习曲。 石越卿他坐在后排,离得挺远,但我还是一眼就看到了他。他坐在那儿很认真的鼓掌,阳光透过教堂的彩绘窗子洒下来,正好将他整个人都拢在五彩缤纷的光影里。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我奇怪自己的视力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好,这么远的距离,居然还能看得那么清晰。 我后来同观众说了好一阵子的话,策划的老爷爷也走过来恭喜我。我的余光有意无意地一直往石越卿的方向扫,他似乎一直坐在那里,静静地等我。 老爷爷将我夸了个天花乱坠,夸得我都不好意思开口问他要钱了。所幸他没用我开口,直接就将支票塞给了我。我低头一看,居然有50镑。 “这太多了。”我赶紧拉住他,“石越卿他告诉我说,应该是40镑的。” 老爷爷笑眯眯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小Man,拿着,这是你应得的。” 我于是满心欢喜地去换了衣服,出来的时候四下一望,却没看到石越卿的影子。我的心一凉,心想这人该不会是回去的时候把我丢下了吧。 有位老奶奶拉了拉我的胳膊,慈祥地指了指门外:“你的男朋友在外面等你呢。” 我愣了一下,刚要解释,老奶奶却笑眯眯地走掉了。 于是我赶忙抱着书包跑出门,果然看到他正站在车子旁边。他本来人就挺拔,立在那么一辆帅气的车子边上,夕阳之下显得耀眼极了。 忽然想到刚刚那老奶奶口中的Boyfriend,我脸上一下子就红了点。 他十分自然地伸手接过了我的书包。我笑了笑,“真不好意思,让你等这么久。我还以为你丢下我先走了呢。” 他望了我半天,不知为何我竟有点紧张。许久,他忽然笑一笑,抬手摸了摸我的脑袋。 “怎么会呢。” 他的手掌宽大,我瞪着他,一下子呆若木鸡。 回程的路上,石越卿若无其事地开着车,稳稳地。我瞄瞄他,又瞄瞄他,他目视前方,极为专心,一点都没有看向我的意思。 阳光从窗外渗透进来,映衬着他的侧脸。从我这个角度看过去,他的脸颊轮廓棱角分明,五官凹凸有致,极为养眼。我的目光像是被他吸住,怎么也收不回来。 没想到他忽然不动声色地问道:“小满,你在看什么?” 我一惊,脑子里有点乱套:“啊,那个,我看伦敦难得有太阳,阳光挺耀眼的。” 他转过头来看我,我有点心虚地搓着手指目视前方。余光里,我看到他微微一笑,又回头专心致志地开车去了。 我心中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直到这个时候,我才有空想到自己净赚的五十镑。有了这五十镑,下礼拜的菜谱上可以添上两顿三文鱼,还可以多买一袋苹果。如果再省一省,说不准还能余下十镑去买一本Agatha的小说。 想着想着,我忽然就心情大好,不自觉地竟笑出声音来。 石越卿回头来看我。 “音乐会弹得好,这么开心啊?” “是挣钱了很开心。”我笑嘻嘻地答他,转头又觉得不对,这样会不会显得太见钱眼开,于是又加上一句,“当然啦,音乐会弹好了也是开心的。” “你的经济来源,是从父母那里来么?” “嗯,我父母出生活费,学校还能给一点助学金。” “那么学费呢?” “我有奖学金。” “全额的奖学金?” “嗯,是。” 石越卿望了望我,我将他那眼神里的意思理解为赞赏。 “别这么看我啦,其实我没什么厉害的,只不过那年考的时候曲子准备的挺充分的,运气又不错罢了。”我顿了顿,接着道,“而且我们那年有好几个全奖,这并不能说明啥啦。” 许是我的口音了稍微流露出了一点乡音,他挑了挑眉毛。 “小满,你是东北人,是吗?” “嗯,我家在大连。” 见他没答话,我于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我现在其实已经好多了,原来我的口音特别重,刚刚到沈阳去学习的时候,下楼买个水果,卖水果的阿姨开口就说:哎小姑娘大连人吧。我特惊奇啊,就问她说:阿姨你咋知道的啊?卖水果阿姨说:这再听不出来得了,海蛎子味儿都要溢出来啦。” 石越卿不相信:“这么夸张,你说一句我来听听。” 我想了想,又回头看了看他。石越卿他长得很端正,五官极为立体,偶尔略显得有些严厉。他的眼睛很黑,头发也黑,有着高挺的鼻梁和硬朗的下颚线。所以即便从侧脸看过去,也十分令人赏心悦目。如果硬要说有什么缺点,那就是肤色偏黑,有点像儿时就晒出来的那种健康的小麦色。 于是我不假思索地开口道: “喃咋黢和黢和的呢?” 他听我这样问,先是皱了皱眉头,然后眼睛望向前方,像是在绞尽脑汁地想,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眼帘,眸子里满满的疑惑和无能为力。 我看到他这幅模样,不知怎么的,脑海里竟一下子就想起“Puzzled”这个词来。 简直不能更加形象了。 只听得他十分迷茫地问我:“想不出,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自豪感满满的。 “你慢慢猜吧。” …… 分开的时候,我向石越卿表示了感谢,并提到,如果有什么需要弹琴的地方,还请想起我来。音乐会的话,哪怕没有报酬也没关系。 他答应了我。 第二天我上午练完琴出门的时候恰巧碰到岳溪,她神秘兮兮地将我拉到一边,挑了挑细长的眉,一脸的期待: “怎么样啊昨天,越卿哥哥都跟你说什么了?” 我摇摇头:“没说什么啊。” “怎么可能?!你们一路开车去,又一路开车回。那么长时间,什么都没说?” 我很无奈地看着她:“我说岳溪,你难道不应该先问问我音乐会弹的怎么样么?为啥一点主次都没有呢?” 岳溪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哎音乐会有什么好问的呢,你一定会准备得很好的。但是越卿哥哥,我好奇他为什么会主动让你搭他的顺风车。” “他只是顺路啊,再外加看我一个学生,好不容易挣点钱,也就举手之劳地帮我省了火车费。” 岳溪摇了摇头。 这件小事很快就被我翻篇了。接下来的一个礼拜,我生活忙碌,却也算按部就班。我向我的老师报告了音乐会的情况,她很满意,向我表示了祝贺。我又在田汐凰面前显摆,顺带着把石越卿好好地夸了一番。 汐凰正在家里看琅琊榜,我们在用视频电话。我看到她望望我慷慨激昂的样子,挑挑眉毛,欲言又止。 “有话就说,”我瞪她,不以为意,“干嘛吞吞吐吐的。” “小满啊,”田小姑娘语重心长地叫我,“不知道你注意到没有,你跟我说这个,这个石先生,已经说了半个小时了。” 我眨了眨眼睛:“有吗?” 汐凰瞪着我,重重地点头。随即她皱了皱眉头,贼兮兮地瞄我:“哎,小满,咱不会是,看上人家了吧?嗯?” 她这么一说,我又想到那天在夕阳下,石越卿站在车子前面,用宽大的手掌摸了摸我的头发。 这样想着,难免一下子失了神。田小姑娘看到我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顿时大呼道:“哎呦我的妈呀,万年铁树开花了,小满,你不是真的喜欢上人家了吧?你不是一向自诩慢热型吗?你这才见了这人第几面啊?喂喂,我跟你说话呢,哎你要干嘛,哎陈小满你敢挂我电……” 我没等汐凰那个“话”字出口,就毫不留恋地切断了视频。 晚上我躺倒在床上的时候,回想起田小姑娘的话。难道我真的是喜欢上了他?不会吧,我满打满算见过他四面,好像还称不上一句喜欢。 可要说不喜欢? 我不由自主地又想到他养眼的侧脸,想到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想到他坐在观众席里默默地给我鼓掌。最终我长叹一声,翻了个身子紧紧抱住了毛毛虫大青头。 …… 石越卿再一次联系我的时候,是下一个周六,我正在同岳溪一起做饭。就在我刚刚将两盘咖喱鸡肉饭端上桌子的时候,手机响起短信的声音。我手上湿漉漉的,于是便叫岳溪帮我看一下。 没想到岳溪刚拿起手机,就开始大呼小叫。 “小满!居然是越卿哥哥!” 我也有点诧异,随口说道:“你打开看看,他什么事啊?” 岳溪清了清嗓子,一脸兴奋地读给我听:“小满,我有一个朋友的餐厅正在找Pianist,每个周日晚上七点到十点,薪酬九十镑,你愿意去吗?” 我一听,眼睛都亮了,一激动差点没把手里的盘子掉在地上。 说实在的,我真的没想到石越卿能这么快就帮我找到这样一份兼职。有了这一个礼拜的九十镑,我稍微省一点,就完全可以付自己的生活开销了。 我擦擦手,准备给他回复。 不想岳溪又接着说道:“等等,还没完,越卿哥哥问你,上回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怔了怔,忽然想起来阳光下,他那一个被我弄得十分“Puzzled”的表情,一下子绷不住,哈哈大笑。 这一笑惹得岳溪好奇心更甚了,一个劲地追着我问:“小满,你这个家伙不老实,上回我问你说啥了,你还说越卿哥哥没跟你说什么呢。快从实招来,到底是什么话啊?你到底跟他说了什么?快说快说!” 我费了好大劲才憋住笑,一板一眼地对岳溪说: “喃咋黢和黢和的呢?” 岳溪瞪了我半天,先是皱眉头,然后眯了眯眼睛,再接着咬了咬嘴唇,最终十分不解而惶惑地摇了摇脑袋。 我成功地把岳溪也弄得Puzzled了。 ☆、第三章 心里的“禁果”(1) 来到英国之前,关于圣经里的故事,我只知道伊甸园中的苹果。 苹果是伊甸园里的禁果,因为被禁止,所以诱惑力极大,弄得夏娃忍不住尝了一口,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再也没有办法回到从前。 后来我回头想我们的开端,觉着那时候纵容自己去喜欢了他,就是一场偷吃禁果的冒险。明知道也许并不会有结局,却在丝丝蛇信的劝说下忍不住,诱惑自己说,尝一下吧,不要一开始就封住所有的可能性,或许可以试着去体验下喜欢一个人的感觉? 前二十年单调的独身生活,让我对心中的这一颗名叫“喜欢”的禁果心生敬畏,轻易并不敢摘下。然而他却狡猾,什么也不说,只是做,诱得我天天在悬挂的禁果边徘徊。 终于有一天忍不住—— 一口咬了下去。 …… 周日那天我泡在琴房里练了一整天的琴。因为想着晚上要去做兼职挣钱,所以我更加地抓紧时间,效率很高。 我以前并没有做过这种兼职,对在餐厅里弹琴该用些什么曲目有些拿不准主意。田小姑娘知道后,帮我找了不少西方的流行古典乐,解了这个燃眉之急。 她将曲谱递给我的时候,眉毛挑一挑,眼睛里都是调笑神色:“小满,我赌周日他会送你去。” 我“切”了一声,“怎么可能,他根本就没有再联系我。” 汐凰凑近些,“啊,原来你在等着人家联系你啊。” 我一下子涨红了脸。 说实在的,我没有往那个方向想,是因为我看得出,他家里是有些背景的,跟我不像是同一类人。因而对岳溪之前调侃的话,我都没有当作一回事。然而当汐凰玩笑一样地指出我在等他的消息的时候,我忽然警铃大作,这才意识到悬挂在心中的禁果已经岌岌可危。 我从学校里出来,还不到六点钟。十月份的伦敦,这个时间天还是明亮的。学校门口是车来车往的大路,不少同学在校门口进进出出谈笑风生。 有一辆眼熟的黑色路虎车停在门口,我走出来,他从驾驶座上下来,我抬头一看,竟然是石越卿。 “小满!”他冲我招手。 我没有想到他会在这里,背着书包跑过去,仰头看他。 他微微笑起来。 “你怎么在这儿啊?等岳溪么?”我回头去张望,“岳溪她现在可能不在学校,你给她打个电话吧,别空等着啊。” 他摇一摇头:“没有空等,我在等你。” 我愣住,“等我?为什么要等我?” 他的表情有些高深莫测,又带一点似笑非笑。看我真心实意地问,并没有丝毫的玩笑,他这才略挑一挑眉,同我说道:“今天周日,你不是要去做兼职?我送你去。” 田小姑娘还真是一语成谶。 “不用这么麻烦,真的,”我连忙摆手,第一反应就是拒绝,“你介绍的那个地方就在Piccadilly Circus旁边,一点都不远,我坐地铁,几站就到了。” 他走到车子旁边,打开副驾驶的门。 “天太晚了,会不安全。”见我还怔在原地没动弹,他微微侧头示意我,“快点上车。” 我本来还想声辩,六点钟的伦敦天还是亮的,不算晚,可惜他并没给我这个机会。 于是在这个晚高峰的时段里,我们跟着拥挤的车流行驶在伦敦窄窄的马路上。车里的温度暖暖的,我看到道路两侧有树木随风摇摆,忽然就想开窗透透气。 这个想法刚冒出来,车窗忽然自动地开了三分之一。 我回头看他:“你怎么知道我想开窗啊?” 石越卿说:“你探来探去的,不是在找车窗的开关吗?” “那你再开大一点呗?” 他望望我,回答简洁而清晰:“不行,风大。” 虽然是周日,但他却穿了一身西装和衬衫。至于什么牌子,那我自然是认不出来的。但是我大约能猜到,他可能是刚刚工作结束直接来的。 我问:“你怎么周日还要工作啊?” 车子拐了一个弯儿,他侧头去看后视镜。天色已经渐渐暗下来,路灯闪烁的光影洒在他的脸上,从我的角度看去,只觉得他五官立体,眼睛深邃。 “最近有点忙,周末没什么事,就赶一下工。” 他说得云淡风轻,像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这不禁让我隐约记起,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岳溪曾经跟我说过,他是设计汽车的。 设计汽车具体都要干些什么工作呢?我毫无头绪。 可能是看我许久没有说话,他看了我一眼,然后开口问道,“想什么呢?” 我晃晃脑袋。 “我是在想啊,设计汽车到底都需要干些什么工作。”我瞄了瞄他,不想正巧他也在瞅我,“岳溪跟我说,说你是设计汽车的。石越卿,你们汽车设计师每天都干什么活儿啊?” 他看着我,眼睛闪了闪,黑亮黑亮的,半晌没说话。 我瞪了他一会儿,见他只是望着我,却不回答,于是不由得又追问了一句,“嗯?为什么不说话,不方便告诉我么?” 他转回去目视前方,车子并上了另外一条车道。 “没有,突然听你叫我的名字,有点不适应。” 被他这样一说,我才意识到,这是我第一次唤他的名字。 我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就这样叫他,还叫的如此顺嘴,好像已经叫过很多很多遍一样。说起来石越卿他比我大挺多,我或许理应同岳溪一样叫他一声哥哥。但是“越卿哥哥”这几个字从岳溪的嘴里叫出来还好,我却是万万叫不出的。 “你该不会是想让我像岳溪一样,也叫你一声越卿哥哥吧?”我试探着问,“你可别为难我,我恐怕是叫不出。” 前方正好赶上红灯,车子慢慢停下来,他终于又回头看着我。我之前一直觉得他很严肃,眼睛里有凌厉的光芒。然而这一刻,他微微侧头望着我的时候,眸子里却充盈着满满的暖意。 我看到他笑一笑,然后听到他说: “不用,这样挺好。” …… 那家餐厅位于最热闹的Trafalgar Square上,虽是夜晚,却人潮涌动,热闹极了。石越卿将车子停好,熄了火,见我在座位上没有动弹,回头来看我。 “到了,”他说,“下车吧。” 我看看他,“那你呢?你就回去了吗?” 车子停在路边,店铺里的灯光映射进来,轻轻柔柔地洒在他的脸上。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他听到我这样问的时候,似乎勾了勾嘴角。 “不,我也进去,”见我一脸疑惑,他解释道,“得去打个招呼。” 我点点头,却忽然间想起什么,抬眼问他:“对了,我给他们弹一晚上,他们管饭吗?” 这一回他是真的笑起来。他的牙齿很白,伴着嘴角的弧度,笑起来十分好看。 “恐怕不管。”他答道,许是见我脑袋垂下去,他又叫我,“小满……” 他叫了我的名字之后,便略一停顿,欲言又止,像是不知道该如何继续。我看到他的眉微微皱了皱,过了半晌,才似是终于组织好语言一样再次开口。 “晚上…晚上弹完,跟我一起吃吧。” 我很难描述我此刻的心情。就好像夏娃站在伊甸园的禁果之下,仰头望着,看那颗漂亮的果子光泽鲜亮,饱满诱人。她本来想,果子太好了,不是她够得着的东西,只能好好观赏。然而就在此时,红彤彤的果子却忽然自己掉下来,落到她的面前来。 该不该捡起来呢? “可是…”我强作镇定,望着他说,“我弹完都已经十点钟,这么晚了,你不会太饿吗?” 他摇头。 我于是笑起来,眼睛可能都眯成弯弯的一条缝隙。 “那好啊,我想吃兰州拉面。” “就这么点要求?” 我皱眉想了想,“那……就再加一个冰淇凌吧。” 他又笑起来。 我们一起走进那家餐厅,经理迎上来,热情地同我握手,又跟石越卿打招呼。我没有继续站在一旁,而是径直走到琴边上去。那是一台雅马哈的小三角琴,虽不算太好,但也不差。 那天晚上我很难得的在弹琴的时候走神了,说起来这还都是要怪他。我一开始弹,他就坐到我琴对面的位子上,打开笔记本电脑,不知道在忙些什么。我只要抬一抬眼,就能从支起的琴盖下看到他。 他工作的时候,表情严肃,神色认真。他有时会眉心微皱,两根长长的龙须眉毛会轻轻颤动,有时又拄着下颚,像是在思考什么事情。桌面上放着餐厅提供的小蜡烛,烛光莹莹,不知怎得竟将他的眼睛衬得亮闪闪,格外有神。 我赶忙收回目光,心中却像做了坏事一样砰砰直跳。 结束以后经理走过来付了我的薪水,赞赏了我几句。石越卿已经先出门去了,他同我说外面有点冷,让我在餐厅里等他把车开过来。 我心中满满的都是别的事情,站在门口时不时地向外张望,顺带着随声附和了那经理几句。不想他倒像是兴致高涨,没完没了似的,弄得我苦不堪言却又不好发作。 只听他说道:“小满,石先生亲自送你来,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啊?” 我含蓄地笑了笑,“他是我朋友的哥哥,有一次在朋友家碰到的。” 他张张口,似乎还想问什么。可就在这时,我看到他的车子恰好停在门口。 我背起自己的书包,向经理告别。他看着我的眼神闪烁,像是有别的含义隐藏其中。但我心中着急,没有深究,转头就跑了出去。 路边不允许长时间停车。我打开车门,飞快地钻了进去。石越卿示意我系上安全带,我低头去找,车子已然驶上了大路。 我将安全带系好,转头来看他。许是感受到我的目光,他也抬抬眼睛,看了我一眼。 我嘻嘻笑道:“我刚发了笔小财,足有九十镑呢。”略顿了顿,见他没有说话,我又接下去,“所以待会儿吃饭,让我来请你好不好?你等我这么久,又辛苦接送我,我怎么也要表示一下啊。” 远处的大本钟在这时候敲响十点半,前面是红灯,车子慢慢减速,终于停了下来。 他侧头来望着我,眸色星星点点的,像是有黑色的宝石闪烁其中。他的眼神是那样专注,似是凝成一条线。我一不留神掉进去,满心只觉得那里面水波粼粼,隐约间,还能看到我自己的影子。 过了有那么几秒钟,我听到他问: “表示什么?” 我眨眨眼睛,他的声音极深沉,浓浓的,像是拂尘扫过心头。 “当然是表示感激了。” 他看我许久,我几乎要被他的目光贯穿。所幸前方红灯变绿灯,我赶忙抬手一指,示意了一下。他这才收回目光去,车子又缓缓行驶起来。 这时,我才想起他并没有回答我刚刚的问题。 “诶,你还没回答我呢,”我不死心,“今天晚上让我请客好不好?” 他没有再侧头看我,却十分干脆地答道: “不好。” …… 其实我并没有真的去过伦敦的这家兰州拉面馆,不过是听我师姐说,连她的西班牙男朋友都觉得很好吃。本来还想着要先查一查位置,不想石越卿倒是轻车熟路一般,顺顺当当地就将车子开到了面馆门口。 晚上的时候客人已经不多,他选了靠窗边的安静位置,向右一望就能看到行人如织的街道。 我们坐下以后,菜单很快就上来。他低头去看菜单,我却一直望着他。似乎是感受到我的注视,他从菜单上挪开目光,抬起眼睛也望着我。 “怎么了?小满?”他问。 我摇摇头。 “倒也没怎么,就是有些奇怪,你怎么会对这里这么熟。”他的眼睛那样专注,像是含着一种蛊,诱惑着我继续说下去,“一直以为你是个富家大公子,和岳溪那样的千金大小姐青梅竹马,却没想到你也会到这样的小面馆吃饭。” 他将菜单放下来,眼睛里含着笑意。 “跟你说过,我学生时代很穷的,还是不信吗?” 我想了想,“你让我请,我就信你。” 他立刻改口,“现在还是比较宽裕的。” “就不怕我从此以后赖上你,天天烦你,让你包了我的饭钱?”我怕这个威胁不够,末了又加上一句,“我可是很能吃的。” 他笑起来,眉毛都在微微颤动,但眸子里却深深的,让我挪不开目光去。 “那我求之不得。” 我一愣,刚想要再说些什么,服务员小姑娘走上来点单。我一直在同他说话,没有看菜单,这个时候才赶忙低头。 他点了一碗简单的兰州拉面,我也一样。点完面之后我继续翻找菜单,却越找越皱眉。服务员小姑娘看我将菜单翻来翻去,忍不住问我,“您找什么呢?” 我问:“你们这里怎么没有茶叶蛋?” 她困惑地摇头否认,我只好作罢,有些失望地将菜单还了回去。 服务生刚刚走,他就挑眉看我,“你经常吃拉面?要的东西还挺全的。” 我忍不住眉飞色舞起来,“那是自然,我从小吃着拉面长大的,大连城里的拉面馆几乎都跟我爹吃了个遍。”我将胳膊肘支在桌子上,“我可以在五分钟之内,连面带汤一点不剩。” 他惊讶道:“这么厉害?” 服务生将餐具拿过来,我将它们一一摆好,递给他一双筷子,“我爹吃得快,吃完就丢下我去门口抽烟。我一个人吃多无趣啊,所以时间一长就练出来了。” 石越卿拿起杯子帮我倒了一杯水,“所以是你父亲把你带大的?” “嗯,”我点点头,“我小时候我妈挺忙的,我爹那会儿倒没工作。” “那也是你父亲带你去学琴的?” “是啊,他脾气暴,在琴行里练琴,我不听话到处跑,他将我抓进屋子就是一顿狠揍,”我侧头想了想,忍不住笑起来,“现在想想真是怀念啊,我记得那时候我嚎啕大哭,整个琴行里没有不认识我的人。最后前台的阿姨犹豫半天,敲敲琴房的门说,家长,您别这么激动,有事好商量啊。” 我模仿着那个阿姨忧心忡忡的语气,神态俏皮,将他逗笑起来。 “还以为你从小就是乖孩子。”他说。 我也笑起来,“人不可貌相嘛。” 正说着,两碗面一前一后地上桌,香气四溢,直直地钻进我的鼻腔。不知怎么的,也许是太久没有说起这些,我竟觉得鼻头微微发酸。 石越卿敏锐地察觉到了我的沉默。他先是拿起筷子捞了捞面,然后放下筷子望着我。拉面汤汁的热气扑面而来,令我觉得他的眼睛里都像是蒙上了一层水雾。 “有点想家了?” 我吸吸鼻子,承认道:“嗯,有一点。” “那暑假为什么不回家?” 他这句话脱口而出,像是在说一件知道很久的事实。我却一怔,从不记得我有跟石越卿提过自己暑假没有回家,他怎么知道的? 我瞪大眼睛,“你怎么知道我暑假没回家啊?好像没有跟你提过?” 他拿起筷子又捞了一下面,没有看我,“小溪说她认识了一个同校的学姐,暑假没有回家,我猜应该是你。” “哦,”我应了一声,接着嘟起嘴抱怨道,“岳溪这家伙怎么到处说我是她学姐啊,我年轻着呢。” 他饶有兴趣地看我,“确实,看上去好像未成年。” “才没有!”我声辩,“我大一刚来伦敦的时候就十八了,今年都十九了。” 他一本正经地说:“对不起,小瞧了你。”略一停顿,又问,“超市卖酒的人不会问你要ID吗?” 我像泄了气的皮球,“会,所以一次都没有买成功过。” “你还喝酒?” “给我老师买瓶红酒,进了Waitrose结账,人家管我要护照。”我用筷子搅着面,“谁出门去个超市还带护照啊,真死板。” 他又笑起来。 我们那天晚上就这样一直聊下去,天南地北,大多时候是我在说。石越卿的话不多,但却听得十分专注,偶尔提一两个问题,总能让话题恰到好处地继续下去。我从大一来的时候如何想家,说到家乡的所有小吃。他一直望着我,眼神没有片刻的离开。 说到美食的时候,我忍不住得意洋洋地自夸起来:“我的手艺很好的,做饭特别好吃。” “真的?”他眼睛亮一亮,“下回要做给我尝一尝。” 我喝下了最后一点面汤,头也没抬地答了一句: “嗯,一言为定。” …… ☆、第三章 心里的“禁果”(2) 当天晚上,他将我送到家门口的时候已经接近午夜了。 这一整晚的时间他就这样为了帮我而搭了进去,我还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我十分真挚地感谢了他一番,又同他说,下礼拜如果忙得话就不用来接我了,我这回认识了,自己可以去的。 路灯下,他的影子被映得长长的。我看到他想了想,望了我半晌,才答道: “嗯,那好吧。” 那天晚上当我钻进被窝里的时候,满脑子都是石越卿的影子。他邀请我吃晚餐的时候欲言又止的神色,他眼睛里闪烁着的钻石一般的光辉,他笑起来侧脸的轮廓,还有那两根长长的龙须眉毛。 夏娃已经将禁果从地上捡了起来,闻一闻,香气诱人。 第二天我一大早就爬起来,转来转去,忍不住给汐凰发了条微信。 “起了没?” 田小姑娘过了半个多小时才回复了我。 “你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还没等我回复,又一条信息闪烁在手机屏幕上,“我起晚了,昨晚刷琅琊榜来着。” 我发了一串省略号。 “一大早的,到底啥事?” 我觉得三言两语说不清楚,便直接一个电话打了过去。 田小姑娘可能是刚刚起床,声音糯糯的,带了一点鼻音。接起电话,我听到她打了一个哈欠,“什么事啊这么急,我还在被窝里呢,好懒。” “汐凰,”我面前摊开一本音乐史的书,无数字母在我眼前乱晃,却一丁点也没看进去,“那个,那个昨天晚上,他请我吃晚饭了。” “他?他是谁?”田小姑娘疑惑道。 我用手去摩挲书角,低声喃喃,“只有一个他啊……” 田汐凰这一下才彻底反应过来。 “我说什么来着?!”她的声音一下子精神起来,夹杂着一丝亢奋的语气,“我赌他会送你去的对不对?” 田小姑娘说着笑起来,我没吱声,她又接下去。 “小满,”她语气微妙,“我赌他喜欢你。” “你怎么总是超前那么多步骤?”我皱眉,书角已经被我压出折痕,“不过吃了一顿饭,你怎么就一下子想到了那么远去?” 汐凰说:“哪里远了?你会愿意跟你不喜欢的人待一整晚吗?如果昨天要请你吃饭的人不是石先生,而是张先生李先生或者王先生,你会去吗?” “那当然不……” 我话音还没落,田小姑娘又接上,“所以说嘛,这回我不但要赌他喜欢你,还要赌你也喜欢他。” 我一惊,红彤彤的苹果又在眼前晃动了。 见我沉默了许久都没有答话,汐凰想了想,又多问了一句,尽职尽责地完成了了伊甸园中那条游说小蛇的任务。 “小满,你敢说你不喜欢他?” …… 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其实石越卿说得没有错,我从小就算得上是乖孩子,几乎没有什么异性朋友,更不要提早恋。因而喜欢这个词对我来说,一直比较懵懂,模糊不清。 但他的出现,就好像在密闭空间里投射下的一束光,先是照亮一个角落,接着霸占整个空间。 我难以解释自己是否喜欢他。 如果说,无缘无故想起一个人就叫做喜欢,那么我喜欢他。我常常会正做着别的什么事,忽然莫名其妙地就想到那天兼职的时候,他坐在我对面的位置上,专注做一件事的模样。 他的睫毛不长,却很浓密,微微皱眉的时候,唇角也抿得紧紧的,显得一丝不苟。 还有时我正听别人说话,一个晃神,却会忽然想起那一日在面馆里,我玩笑说要赖上他,要让他包了我的饭钱,他笑着望我,眼睛里都有水光闪耀。 我记得他声音沉沉的,极认真地同我说,他求之不得。 求之不得是什么意思?我后悔自己没有追根究底地问下去。 接下来的一个礼拜我都没有看到石越卿,转眼间已经十月中旬,我买了一张学校费加罗婚礼的歌剧票。我们学校的剧院正在重修,于是演出地点便定在另外一个有些远的剧场,要坐四十分钟的地铁才到。 这一日是周六,观众很多,大剧院里座无虚席,人声鼎沸。何苓姐这次很荣幸地被选进了这一场歌剧,演唱的还是重中之重的伯爵夫人。 我到得早,因为是学生的缘故,十分幸运地买到了一张包厢票。开场之前人来人往,我趴在包厢里正感到无聊,却忽然眼尖地认出了从我包厢栏杆下走过去的一个人。 “沈磐?” 我没有认错,来人是那天晚会上何苓姐的师哥。他今日也是一身西装革履,想必是何苓姐邀请他来听演出的。 不知怎么的,我的毛病又犯了。看着他的这一身打扮,脑海里却恍惚一下子想起上礼拜日,石越卿他站在我们学校门口,身后是那辆高大帅气的路虎车。暮色下,他的头发又短又黑,眼睛明亮有神,看到我的时候挥手叫我,笑起来的时候如阳光洒落大地。 我叫出沈磐的名字,他愣了一下,回头望过来。我挥了挥手,他这才认出我。 “你是……那天酒会上弹琴的小姑娘?”他露出一个有点惊讶的笑,“好巧,你也是来听何苓演唱的吧?” 我点点头。 广播在这时候响起来,歌剧很快就要开始了。于是我们简单寒暄了两句,他就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没有再多说。 费加罗婚礼是我最熟悉的一部歌剧,舞台上的何苓自信优雅,唱功扎实,举手投足间将伯爵夫人的性格表现得淋漓尽致。 第一幕结束,我拼命鼓掌。 那出有名的七重唱在第二幕中,七个人各有线条,音乐交织互补,十分精彩。我身边有一位老奶奶一直在不停地叫好,激动之情溢于言表。第二幕落幕后便是中场休息,大家不约而同地往门外去,过道上十分拥挤,我便不愿动弹了。 沈磐却在这时候,穿过人潮,向我走过来。 “小满,出去买个冰淇凌吃怎么样?我来请你?”他靠在包厢的栏杆前,建议道。 我笑着摇头:“谢谢,还是算了,人太多。” 他似乎是想跟我说两句话,看我并不想出去,便干脆站在过道边上。他先是问了问我的近况,接着又跟我夸赞了一番何苓姐今晚出色的表现。 我自然附和。 然后他又说起那天晚上的酒会,说感谢我临时救场,说我简直称得上是力挽狂澜。我连忙摆手,他说我谦虚,又同我说以后要是有音乐会一定要叫他。 最后,他终于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哦对了小满,那天晚上,石先生都跟你说了什么啊?” 他戴了一个金属边的眼镜框儿,镜片后面的一双小眼睛骨碌碌地转着,似乎很期待我的的答案。 我略微反应了一下,才明白他口中的石先生是指石越卿,“没有什么,就是给我介绍了一场午间音乐会。” 沈磐应了一声,这时有人要回到座位上去,他侧身挤了挤,让出了些位置。我看看表,中场休息的时间已经快要过去,可他却似乎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后来你和他还有联系么?” 我不愿答得那么详细,只含糊其辞地说了一句,“嗯,偶尔吧。” 剧院的广播在这个时候响起来,提醒观众下半场马上就要开演。沈磐见状,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去。 下半场的时候,我有点困倦,不知为何也有点心不在焉。沈磐这个人我并不了解,然而他那样拐弯抹角地跟我打听石越卿,不禁让我有些好奇石越卿的身份。我知道岳溪她家里是做建筑的,好像做的还挺大。照岳溪的说法,石越卿他家与岳家是世交,既然这样,应该也是极有背景的吧。 我眼前又浮现出他的笑容来,然而却怎么也无法把他同世家公子哥连在一起。 沈磐的话在某种意义上提醒了我,让我想起我们的不同来。他早已毕业,在伦敦有了稳定且比较不错的收入。而我却还是大二的学生,未来的发展方向还殊难预料。我虽不知他家里到底是做什么的,但是料想也绝不会是很普通的实力。而我家虽不穷,但也绝对不是富人。我父母都是寻常百姓,跟达官显贵扯不上一点关系。 他年龄也大我不少。岳溪小他六岁,他把她当作妹妹,我也小他六岁,又怎知他不是将我也当作小女孩? 况且他如果真有别的意思,又怎么会自从那之后,再也没联系过我? 我暗自庆幸,幸好自己终于想清楚,没有一下跳进去,陷得太深。之前一时迷惑,又被汐凰在旁边一劝,我竟还真的想入非非了。 伊甸园中的夏娃思来想去,终于将苹果从唇边拿走。 …… 歌剧结束的时候,我和沈磐一起到后台去找何苓姐。在形形色色扮相的人群中,我们找了她好半天。何苓这一晚十分高兴,整个人都洋溢着热情的气息。 她拉着我的手说:“小满,跟我们一起去吃点东西吧!” 我笑说好。 时间挺晚的了,我们在附近找到了一家Pizza Express,一人点了一张披萨饼。席间我们有说有笑,沈磐讲了不少他在上学和初工作时候的趣事。而我则跟何苓姐小小地讨论了下那首极为出彩的七重唱。 快要吃完的时候,沈磐望了望我,又旧事重提。 “小满,石先生给你介绍的那场音乐会,你弹得怎么样?还成功么?” 我抬眼看看他,不明白他为什么对这件事如此执着,总是将话题向石越卿的身上引。何苓也像是极有兴趣一样,听他这样问,回过头来看我。 我说:“还好吧,石越卿是我朋友的哥哥,我其实也不怎么认识他的。” 何苓姐坐在我旁边,听到我这样说,便接口道:“石家在律师行业里是数一数二的,主要做的还是大型收购并购一类的案子。可是没想到石越卿作为家里的老大,居然选了一个跟商业和法律都半点关系没有的专业,而且还做得这么好,确实厉害。” 我有些惊讶,“姐,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啊?” “我原来在清华的时候有不少学法律的同学,这样的事情怎么能不知道呢?”何苓调皮地笑了一笑,“当然了,跟他长得帅也有关系。” 她这是玩笑话,说完自己便笑起来。我听在耳朵里,心尖上却抖了一抖。 沈磐接过了何苓的话头:“小满,我只是有些好奇。石越卿他这个人平时挺冷淡的,我们银行和他们的公司有业务往来,就这样我也没有跟他说上几句话。”他顿了顿,推了推自己的金属眼镜框。“他们公司在设计开发新的车型,我们银行也想要投资。” 我说:“这些事情我不太懂,但是一般来说投资方不是应该更有底气才对吗?” 沈磐叹道:“关键是想给他们投资的公司太多了,他们不缺钱啊。” “什么项目?发展前景会有这么好?” 他摇了摇头,“我也不太清楚。” 何苓又接起了关于清华校友会的一些别的话题,我并不知情,所以没有说话。吃着披萨,我的脑子里却止不住地在想刚刚关于他的那些话。他家是大律所,怪不得跟岳溪家是世交。可是他却为什么选择做这一行呢?为什么没有子承父业地去学法律或者商业呢? 我咬到披萨上的橄榄,味道一点都不好,我硬生生地吞了下去。 他算得上是年轻有为了吧,听沈磐说,他在做的项目是一个很好的项目,很多人都想要投资,前景光明。这样看来他虽然做了跟家里完全不相干的行业,但是也干得十分出类拔萃。他比我大六岁,所以今年才不过二十五。 我咂舌,心中一边敬佩,另一边却忍不住觉得酸涩。 夏娃望着手中的果子,想到上帝曾说过偷吃禁果的下场,又想到吃掉禁果后自己不可预知的未来。她反复思索,终于准备将那颗苹果放回原处。 手机却在这个时候响起来。 我用纸巾擦了擦手指,然后赶紧将手机掏出来。刚刚扫了一眼屏幕,我就愣住了。 居然是石越卿。 沈磐与何苓都抬头看着我,在他们面前接这个电话定然是不合时宜的。于是我站起身来,示意了一下,就赶忙往餐厅门口走去。 “喂,石越卿?” “是我。” 电话那边传来一个我回想过很多遍的声音,隔着一根细线,他的声音略有些沙哑的,却又带着一点奇异的共振感。 “小满?你在哪呢?” 我推开餐厅的大门,走到外面去。伦敦的这一个夜晚很干爽,偶尔有拂面的小风吹过,令人感到清新而温柔。风中夹杂着淡淡的露水香,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今晚我一个朋友演歌剧,我过来听。”我走到餐厅的玻璃下,用鞋尖一下一下地踢着墙面,“怎么突然给我打电话?有什么事情吗?” 他说:“我这个礼拜出差,刚从德国回来,给你和小溪都带了些东西。” 我一听,赶忙急道:“不用不用,真的不用,你帮了我不少忙,我怎么好意思再收你的东西呢?” 他坚持:“小满,只是一点特产而已。” 他的语气那么肯定,像是早已经打定了主意。我有点犹豫,但听他这样说,只好问道:“那……你现在在哪儿呢?” “在你家楼下。” 他这个回答吓了我一跳。环看了一下四周,入眼所及全是一片陌生。我有些为难地说:“可是我现在离家有点远,回去的话怎么也要四十多分钟……” 我还在想该怎么办,他却忽然接过话茬。 “现在都接近十一点了,你怎么还留在那么远的地方?”他语气里似有责备,我刚想解释,却又听他说,“把你的位置发给我,我去接你。” “啊……”我一怔,赶忙拒绝,“真的不用,不是我自己,有朋友一起呢。你别折腾了,太麻烦了。” 他似乎是想了一想,“那我等你。” 我虽不懂他为什么这样执着地要见我,但心里却不由自主地雀跃,只恨不能插上翅膀,立刻飞回家中。可我的理智告诉我,这样做太不明智,已经这么晚了,他才刚刚回来,这要等多久呢。 “我在这边跟朋友一起吃点东西,你别等我,太久了。”我想了想,提议道,“不然这样,你把东西留给岳溪吧,回头我再到她那里去拿,也省得你再跑一趟了。” 我自觉这是个挺不错的主意,然而他在电话那一头却没有作答。 过了有一会儿,我才听到他说:“我刚从小溪那里出来,现在她应该已经睡了。”他微微一顿,又接道,“既然这样,那就明天再说吧。” “嗯,好的。”我将手机换了一边,“谢谢你了。” 他没有接我的话,却用很低沉好听的调子对我说: “小满,注意安全。” 说罢他就挂了电话。 …… 晚上到家的时候已近午夜,我简单收拾了一下,就上床睡觉。抱着青头毛毛虫的大脑袋,我忍不住地回想电话里石越卿跟我说的每一句话。 他说明天再说,是什么意思?是说明天还要再找我么?他去了德国,却给我也捎了东西。他给岳溪捎东西还合情合理,可是为什么要给我捎东西呢?就因为我是岳溪的朋友?他还要来接我,都那么晚了,他还说要来接我。他为什么要来接我呢? 耳边似乎又想起他的话,小满这两个字被他叫出来,丰富饱满,张力十足。 我从未觉得自己的名字竟如此好听。 第二天是周日,白天我有意无意地一直扫着手机,但他却始终没有联系我。不知道这样的心情是为何而来,但我莫名觉得有些失落。 关于他,我算了一算,其实我们一共才见过四次,怎么可能就喜欢上他了呢?我笑自己的胡思乱想。我了解这个人吗?他性格怎么样,有什么爱好?他家里什么情况,对感情都什么态度?他以前都经历过什么,在哪里毕业的,又为什么做了现在的工作?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对他一无所知。 然而禁果却正是因为未知才诱惑力十足。 晚上的时候我从学校出发去做兼职,走到门口的时候还特意张望一圈,把停在学校门口的每一辆车子都看了个遍。 他并没有来。 于是我自己一个人搭乘地铁去了餐厅,到的时候时间还早,经理人见到我的第一眼就同我打招呼:“Hi,小满,石先生没有跟你一起来?” 我说:“他也许有事情吧,我们只是朋友。” 那天我弹琴的时候他并不在,然而我却仍旧出神了。这也要怪在他的身上,因为我每每一抬眼,目光就直接落在琴对面的位置上,挪都挪不开。脑子里转一转,眼前闪过的全是他那天晚上的模样。 我同自己说:陈小满,不是你告诉人家不用来的吗?你现在这又是在干什么? 我强迫自己不要去想那些乱七八糟,思绪转换间,一个不小心,弹错了一个音。 兼职结束以后,已经十点多,我莫名地不想回家,便逛到了不远的皮卡迪利广场去。这里算得上是伦敦最热闹的地段,各色店铺应有尽有,赌场云集,即便是这个时间人潮也仍旧熙熙攘攘。我在人群中漫步,微风拂面,夹杂着丝丝潮湿的气息,月亮隐匿在云端,被一朵乌云遮住了行藏。 不知不觉间,我已经穿过了中国城那条大街,走到了MM豆大世界的门口。 这里内含着一个小广场,四周环绕着各式各样的餐厅。可能因为是礼拜天的缘故,广场上遍布着各色小吃,还有临时架起的旋转木马。入眼所及皆是一片绚烂缤纷,热闹极了。 我漫步着,眼睛一扫,却不由自主地在一家电影院门前停了下来。 《碟中谍5》大半个月前就上映了,我一直没有时间看。然而此时路过这里,看着他们夜场电影的广告,手里又握着刚刚挣到的九十镑,心里像有个小人在张牙舞爪地大喊: 看看阿汤哥吧! 于是我微微俯下身子,去查看贴在影院门口的排程表。 这家电影院正对着小广场,我身后有无数人在来来往往,笑闹声谈话声此起彼伏。街头卖艺的流浪艺人正在敲他独特的鼓,伴随着他十分有节韵的鼓点而来的,是如浪潮一般的鼓掌和叫好声。有很多小孩子在旋转木马和小吃摊位之间跑跑跳跳,穿梭往来,广场的另一边有小小的喷泉从地下喷出,水花四溅的声音飘荡在整个夜晚的空气之中。 有一个人站到了我的旁边。 初时,我以为不过是同想查看电影场次的游客。怕挡住视线,我还特意向旁边挪了一挪。然而来人似乎并没有要看的意思,我心中奇怪,这才抬头。 那个瞬间,我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我和石越卿在这一片喧闹之中凝视着对方,时间好像忽然静止,小孩子的跑跳声,水花四溅的噼啪声,旋转木马的音乐声,还有赌场的喧闹声,所有的这些都在倏忽间消失无踪,四周安静得好像世界上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月光终于穿透云层,我闻到淡淡的露水清香。 我看到他漆黑的眸子,他线条明晰的下颚轮廓,还有他在夜风中似乎微颤了的两根龙须眉毛。他的声音还是那么好听,叫我名字的时候,百转千回,好像有无数蝴蝶飞过心头。 他深深地凝望着我,半晌,却只说了一句: “小满,好久不见。” …… 伊甸园里的夏娃吃掉了那颗苹果。 ☆、第四章 雨中曲(1) 在我的印象里,最难忘的影视片段一直都是金凯利的那首雨中曲。 上世纪五十年代的电影,画面的质感粗糙又有些沙沙的,大雨瓢泼而下,镜头贯穿始终。金凯利戴了一顶漂亮的小礼帽,手上拿着一把纯黑的雨伞,在瓢泼大雨中漫步街头。从哼着惬意的小曲,到最后水洼中狂舞。他的一身西装被浇得透透,雨伞成为了最大的装饰。 究竟是要快乐到什么程度,才够资格哼上一首雨中曲呢? …… 我在电影院门前望着他,身后有小孩子嘻嘻闹闹地跑过去了。呆了好半晌,我才眨眨眼睛,缓缓地又不可置信地叫他: “石越卿?” 他只穿了一件样式简单的黑色毛衣,深色显瘦,令他整个人看上去都更加颀长挺拔了几分。我是在听到他声音的时候,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并不是在做梦。像这样邂逅在喧闹的街头,我的大脑一下子短路,愣了愣,才接了一句: “好巧啊。” 他笑起来,眸子里有星光闪烁。 “不巧,小满,”他顿一顿,“我跟着你来的。” 我瞪圆眼睛。 “啊?”我有点懵,皱眉惊讶地说,“你怎么不叫我呢?你是一直在餐厅里等我吗?可我为什么没有看见你?” “我在外面等的,你出来以后直接就走了,”他望着我,眼睛很深,“你一路上都在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我脸上一红。 “……没想什么。”我有点心虚,赶忙转移话题,“你怎么过来了?我还以为你今天不会来。” 他稍稍侧头看我,“不是说好要把东西给你?” “真的不用啊,”我摇头,“我不好意思再收你的礼物啦。” “还不知道是什么,就先说不要?” “嗯……是什么?” “德国特产的大香肠。” “……我要!!” 他笑了起来。 我第一次见石越卿的时候,对他的印象不过是五官长得很周正,以至于稍显严厉,但我的心里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他的脸部线条轮廓都很硬朗,我曾经一直觉得,五官硬朗的人气势通常咄咄逼人,笑起来一定不会好看。 然而在这一点上,石越卿是个特例。 不知道为什么,当他笑起来的时候,黑色的眼睛里像是蕴了一汪清泉,能让我瞬间忘记周遭的一切,一时间只觉得温暖如春。 附近的教堂敲响了十一点的钟,我这才忽然想起夜场的阿汤哥马上就要开演了。我看看他,却见他正侧身去看那张电影时间表。 我凑过去。 他身上有一种很好闻的味道,我说不清,也形容不来,就像是清晨跑步时公园里带着的那种露水气息,清新又令人心旷神怡。 “我想看这一场,”我指了指,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竟然脱口而出又问,“石越卿,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看?我来请你。” 他愣了一愣,直直地看着我。 我被他看得脸上一红,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所作所为。我这是在干什么?我刚刚是主动邀请了一个男人一起看近午夜场的电影吗? “不是,你…你别多想,你帮了我这么多忙,我就是想感激你一下。”我连忙解释,微顿了顿,我又说,“今天确实有点太晚了,你要是不方便的话,我们就改天再说。” 不想我话音还没有落,就听他开口接道: “我方便。” …… 夜场电影的人不多,我们进去买票,最中间一排最好的位置。付钱的时候我生怕他跟我抢,死死地霸占着柜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我刚挣到手的现金掏出来。 他无奈:“小满,你真的一定要请?” “嗯。”我点头道,“一定要请。” 他拗不过我,便不再坚持,转身却到旁边的吧台买了两大桶爆米花。 我拿了票向他走过去,他没有背包,那么硬朗的一个人,一手一桶爆米花。那模样不知怎的,竟让我忍不住笑出来。我站到他面前去,他看了看我,将其中一桶递给我。 我接过来,迫不及待地丢了一个进嘴里。 “甜的。“我嘿嘿一笑。 我们进去的时候,放映厅里只有寥寥几个人。我们一人拿着一份爆米花,找到位置坐下,屏幕上开始放映其他新片的广告。 那桶爆米花特别好吃,我一个接一个,简直停不下来。他抱着另外一桶,一直看着我,却一个都没动。 我说:“爆米花特别好吃,你怎么不吃?” “给你留着。” 我侧头看他的时候,他也正望着我,眼睛里满满的笑意。 “我请了你电影票,你买给我两大桶爆米花,咱俩算是扯平了。”我想了一想,却又苦恼道,“可是这样我还是欠着你的情,咋办?” 他将手里的爆米花放到地上,“把欠我的一顿饭还上。” 我一怔,“我什么时候欠你一顿饭?你是说兰州拉面那回吗?” “不是,”他摇头,“你答应要让我尝尝你的手艺的。” 被他这样一说,我才想起来,确实,那天吃面的时候,我夸下海口,说自己做饭多么好吃,多么厉害。我记得他那时候接了一句,说改天要做给他尝尝,我说好。 我可怜巴巴地说:“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我那不过是顺嘴一说啊。” “不行,”他挑眉,“你都说了一言为定,不许反悔。” 我刚想反驳,放映厅四周暗了下来,屏幕上出现了放映许可。光线一暗,我只觉得他的侧脸线条清晰,光影疏离下,衬得五官立体,令我一时间挪不开眼睛。 电影已经开始了,有对话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却被我忽视过去。我看到他长长的两根龙须眉毛,他本来就有很浓密的眉,那两根是真的特别长,弄得我忍不住,好想要摸一摸。 不想却突然听到他说:“小满,你再看我,就要错过经典的扒飞机了。” 我脸上一红,这才赶忙转过头去。 他一直望着屏幕,似乎看得很认真,而我那一场电影里,却一直都在走神。明明是已经期待了那么久的阿汤哥,此刻对我竟一点吸引力都没有。我只觉得自己的全部注意力都下意识得被身边这个人吸走,眼角的余光有意无意地,总想要看看他。 就像岳溪说的,石越卿他其实长得跟当下明星们的那种帅气完全不沾边,气质也截然不同。他不柔和,有棱有角的,十分凌厉,像笔直的松柏或是出鞘的利刃。我记得沈磐曾跟我说,说他平时待人比较冷淡,这一点我倒是没有看出来。在我与他的接触中,他的眼神一直很真诚,总是蕴着或浅或深的笑意。 我又抓了一颗爆米花吃。 其实我也不明白我这是怎么了,时不时地就想到他,总是希望能见到他。但我心里又清楚,我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背景不同,家世不同,专业领域更是一点都不沾边。他是学汽车的,应该属于机械工程和工业设计一类的,而我呢?弹钢琴的音乐学生。如果说真的在一起,那该是什么样的画面? 银幕上阿汤哥正在奋勇地出生入死,而我的思绪却早已经神游天外。 我想,在一起的话,他一定会有一张大桌子,摆上一台大屏幕的电脑,用来画图。而我却一定需要一台琴。他画图的时候可能需要专注些,那我就弹些轻轻柔柔的曲子,也不会如何打扰到他。 这样的画面想出来,我忽然觉得,好像也不错。 他做事情的时候总是很认真。他认真时……我想起上礼拜做兼职,他坐在我的琴对面,处理公事的模样。 我总是听说一个人的性格有很多面,需要用长久的时间,才能慢慢地了解一个人的每一面,才能真真正正地记住一个人。然而我怎么觉得,自己不过见石越卿这寥寥几次,他在我的心里就已经存下了很多模样,挥之不去,更难以忘怀。 我这样想着的时候,忍不住又去偷瞄他。电影院里很黑,只有大屏幕上时明时暗。他似乎看得聚精会神,并没有望向我,因而我便开始有些大胆,注视着他的时间变得越来越长。 他有很宽的肩膀和结实的胸膛,只是看着就令人十分有安全感。他的手掌宽厚,手指修长而骨节分明,指甲剪得很短,但形状却很好看,是一个个漂亮的半圆形。我再低头看看自己的指甲,秃秃的,像不规则的俄罗斯方块。 他的个子比我高很多,通常情况下我都需要仰视他。但此刻坐在我旁边,却令我觉得刚刚好,因为我发现在这个角度上,自己完全可以把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 这个念头一出来,就像星星之火复苏了一般,瞬间席卷了整个草原。 我记得以前看小说时,男女主角看夜场电影通常都会选择一个恐怖片。午夜的气氛再加上瘆人的画面,简直是促进感情的最佳药剂。虽说我不怕,但此时此刻,我忽然就觉得,为了能靠上他的肩膀,怕一怕恐怖片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 可是现在怎么办,我后悔,总不能在阿汤哥出生入死的时候,以一个睡着了的借口靠上他吧! 我很气愤,顺手又嚼了一颗爆米花。 说来也奇怪,我遇上他以后,就好像认识了全新的自己。从前我跟男同学之间一直都保持着很友善的距离,很少接触,聊天也少。偶尔也有人约我吃饭,总是被我以各种理由搪塞过去,更不要说主动约请人看电影。我从小练琴,性格比较闷。然而跟他在一起,我却像开闸的洪水,天南海北的事情都愿意讲上一讲。 他是真的话不多,可总是听得很认真,又时不时地发问,似乎是很愿意听我胡侃一样。 想到这里,我又想起欠他的那一顿饭来。他竟将我的话记得那么清楚,一字都不差。他是真的只想尝尝我的手艺?还是对我印象也不错,想再交往一下?我低头抠着自己的手指甲,大拇手指旁长了一根刺,我狠狠心,将它揪了下来。 他喜欢我吗? 这个问题一蹦出来,我心里忽然不受控制地忐忑起来。他从来没说过任何暧昧的话,也不像有些人,会状似不经意地进行一些肢体接触。然而奇怪的是,当我每每看进他的眼睛里,又在他深黑的眸子里发现我自己的时候,我总是有一种我们很近的错觉。 果然,与喜欢的人对视,是最亲密无间的肢体接触。 我正想到这里的时候,电影院里忽然响起碟中谍那经典的火线旋律,四周的灯在倏忽间亮了起来,一切乱七八糟的想法都在霎那间化作泡泡,消失了踪迹。 石越卿回头来看我,我愣了一下,“完了?” 他点点头,问我:“怎么样,好看吗?” 我没有丝毫犹疑地回答他说:“嗯,真好看!” …… ☆、第四章 雨中曲(2) 那天晚上我到家的时候已经接近凌晨三点。 他将我送回来,在车子上我实在支撑不住,一路上都迷迷糊糊的。到家门口的时候,我在半梦半醒之间听到他叫我,声音像火炉一样温暖。 我们在我家门口道别,他将礼物递给我,又劝我明天起晚一点,不然睡不足。我接过来一看,果然是德国有名的那种大香肠。 他望着我,我冲他傻傻一笑。 第二天是礼拜一,我一整天都很忙,上午有我老师的专业课,我弹了肖邦奏鸣曲的第一乐章,她还比较满意,又给我提了不少建议,令我受益匪浅。下午我有音乐史的小课,要上一个半小时,之后还有一堂室内乐的课在等着我。 音乐史课上完,我一路小跑地去下一个教室。Andrew是我的室内乐老师,个子高高的,爱穿粉颜色的衬衫,总是带着和善的笑容。 我们准备要给他弹得是勃拉姆斯的一首钢琴四重奏,第四乐章是最为激动活跃的,一开始就热情昂扬,激情四射。对钢琴这部分来说,这个乐章还是挺令人提心吊胆的,速度快不说,技术上也相当困难,一个不留神就容易弹错。 跟我一起弹重奏的都是三个外国姑娘,最后这个乐章我们排练了很久,可仍旧不免有些紧张。 我们进门的时候,Andrew的上一组学生刚好出来,没想到竟然是岳溪。我同她打了个照面,岳溪冲我眨眨眼睛,小声说:“上完课给我打电话。” 我点点头。 岳溪挽了一个马尾,眼睛弯弯的,调皮灵动的表情让我感到有些好奇。晚上我老师在学校里有一个讲座,我上完重奏课没什么时间吃晚饭,只好匆匆跑到Waitrose买了一个三明治。 于是我回到学校,坐进餐厅里,一边给岳溪打电话一边啃着三明治。 “小满,越卿哥哥昨天找你了嘛?” 岳溪的声音酥酥甜甜的,是那种小女生的腔调,软软的,问问题的时候,总愿意在最后加上一个拖长长的尾音,给人感觉麻麻的。 “嗯。”我嚼着三明治,支吾了一声,也不知道该不该把昨晚的事情跟岳溪和盘托出。 “他去你兼职的餐厅找你了?”她问。 我想了想,又“嗯”了一声。 岳溪急道:“你老嗯什么啊,给我说说,你们都做什么了?” “你到底想听什么,”我笑起来,“把你八卦的心思收一收吧,曲子都练好了吗?” “别转移话题,”岳溪语气娇嗔,“我觉得你们两个人之间不太对,肯定有事。前天晚上越卿哥哥一下飞机就过来,给我东西的时候一口一个小满。我跟他说你今晚好像不在家,建议他把东西干脆放在我这里,回头我就直接给你了。他却不肯,一定要自己再跑一趟。” 她停了停,把手机换到了另一边,“小满,越卿哥哥是不是喜欢你啊?” 我心里一下子酥酥麻麻的,欣喜和忐忑一齐涌上来,将我的内心填充得满满当当。昨天晚上的一幕幕又浮现在眼前,他拿着两大桶爆米花的模样,他侧头看我说不许反悔的模样,他在电影院门前神奇一般出现的模样,还有他宽阔的肩膀和结实的胸膛。 心跳好像突然加速,我赶紧又吃了一口三明治。 “别胡说,”我嘴上这样说,嘴角却抑制不住地上扬,“他怎么会喜欢我呢?” “为什么不会?”岳溪问道。 “他比你大那么多,拿你当小妹妹。我跟你同岁啊,他肯定也拿我一样当作小孩子来看的。” 我不算全然在搪塞岳溪,在我心中,一直存着这个疑惑。他是对我不错,但是这种不错从来也没有超出过关心的范畴。我不想自己幻想出那么多,到最后发现并不是如期望一般的时候,再被迫接受铺天盖地而来的失望。 岳溪似乎是想了想,“我觉得不会,小满,虽然说不出为什么,但我就是觉得越卿哥哥待你的态度跟我不同。” 我笑她:“说不定人家早就已经有女朋友了,你就别在这儿乱点鸳鸯谱了。” “才没有!”岳溪叫道,“他从来就没有过女朋友!” 我将手中的三明治放在桌上。 “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上大学之前一直在国内,他奶奶管得很严。上了帝国理工以后学业紧张,再加上他奶奶这个时候去世,他根本就没有心情。再之后他读了硕士,又工作,忙得连轴转,我从没有听说他带着女朋友出席过任何场合。” 我愣一愣,又问:“他奶奶在他上大学的时候就去世了?” “嗯,”岳溪答道,“我妈跟他奶奶的关系很好,那时候帮过他不少忙。” “那他爸妈呢?”我奇怪。 岳溪顿了一下,像是不知该不该说,踌躇了一下,她才像下定决心一样说道:“他家的事情挺复杂的,我也不全都知道。告诉你也没关系,不过小满你可不要往外说啊。” 我赶忙应声。 其实我知道自己有些失礼了,人家的家事,跟我又有什么相干呢?可是这是他的事情,我忍不住不去听。 “他很小的时候他妈妈就去世了,然后他爸很快就娶了新人,又生了一个儿子,”岳溪停了停,感叹道,“具体的事情我也不知道,只知道他后来就一直跟他奶奶住在一起了,跟他爹的联系很少。” 我没有想到他居然经历过这么多。想想也对,他年纪轻轻的,待人处事都已经如此成熟稳重,跟他的这些经历必然是分不开的。我从小家里虽然没那么富裕,但衣食无忧又不缺宠爱,因而很难理解他经历这些时的心境。 许是我太久没有说话,岳溪叫我:“小满?你还在吗?” “在,当然在,”我应道,“我只是有些感慨,没想到他也这么不容易。” “他是真的不容易,他上大学,他爸爸不肯给他出学费,还是我妈妈先帮他垫上的。”岳溪停了停,像是在回想,“他奶奶之后卖了一套房子,这才补齐。” 我想起吃拉面的那天晚上,他同我说,我学生时代很穷的,还是不信吗? “他爸爸出不起他的学费吗?”我疑惑,“可是我觉得他家里情况好像挺富裕的啊。” “不是出不起,是不愿意出。他爸爸是大律师,想让他学法律或者商业,这样以后可以帮上家里的忙。但是他却学了汽车,八杆子打不着的领域,他爸爸很生气,所以拒绝给他出钱。” 我忽然之间有些气愤,“怎么能这样啊。” “唉,”岳溪叹了口气,“都是为了他家老二吧。” 我们都没有再接话,对我来说,这样的事情太不熟悉,过于陌生,令我不知该如何评说。我只觉得不公,又莫名有些心疼。怪不得他身上一点世家贵公子的气派都没有,原来他竟是这样长大的。 其实我本来还想再问问他弟弟现在干什么,但岳溪却先转了话题。 “哦,对了小满,”她语气欢快了些,“我这个周五在希尔顿酒店定了个套房,想开一个生日聚会。你可一定要来啊。” 我说:“当然了,你邀请我,我一定去。”停了停,我又问,“石越卿呢?他会去吗?” “应该不会吧,我前天问他了,越卿哥哥说这样的场合他来可能不太合适。”岳溪说到这里,拖长了调子,“小满,我一说要聚会,你怎么头一个问越卿哥哥啊,是不是……” “哪有!”我急忙声辩,“这不是刚刚说到他了么。” 所幸岳溪没有再打趣我,告诉了我聚会的时间地点,就挂了电话。 岳溪生日聚会的前一天晚上,我正窝在家里看资料,田汐凰一条又一条微信接二连三地发过来,我的手机屏幕闪了又闪。 田小姑娘最近发微信有个习惯,她定要把一句话拆成很多个词,似乎这样就无形中将这句话拉长了,且同时重点强调了一般。 我几乎是竖着读,才将她的词连成一句话:“明天聚会你准备穿啥?” 于是我回她:“不准备穿啥特别的,就正常吧。” 田小姑娘激动起来,给我发了两个巨大的感叹号:“开玩笑啊小满,我求你明儿别再套着一身运动服了。拜托,你八百年不社交一回,好不容易出去一次还不打扮打扮吗?” 我问:“那你准备穿啥啊?” 田汐凰发给我一个大哭脸:“我本来想穿我那件小旗袍,然而我刚刚一试才发现它把我肚子上的肉肉弄得太明显啦!” 她发了一个“啊啊啊”的表情。 我偷笑:“谁叫你上礼拜又烤鸭又华夫饼的大吃了一通。” 她瞪眼睛:“陈小满你幸灾乐祸?!说得像你没吃一样!你明明吃得最开心!” 我发了一个挑眉脸:“俺干吃不胖啊,有什么办法。” 田小姑娘怒火中烧地回我一句:“一边去!” 和田小姑娘聊完,我又回头来看我的资料。数不清的字母在我眼前一个一个的过,我却连一个词都没有看进去。不知道为什么,提起岳溪的生日会,我又想到石越卿。 他已经跟岳溪说过他不会去。想来也是,岳溪邀请的大多是她的同学,他去确实有些尴尬,略显突兀。 可是我真的好想见见他。 不知为什么,听岳溪说过他的事情以后,我反倒觉得他离我更近了些。从前以为他是伊甸园里的苹果,虽然诱惑,但是又太好了些,我蹦着高都不能够得到,吃掉了以后也不见得能够承受。然而现在我晓得他并不是什么富家大公子,他也只是一个普通人,甚至更苦些,与父亲关系不好,母亲又早早去世,连他奶奶都在他大学时离开了。 最亲近的人都已经不在,他这些年若有难处,究竟都是怎么过得呢? 这样想来,我要比他幸运很多。我是独生子女,又是家里最小的,爸妈爷爷奶奶都对我极尽呵护,从小最不缺的就是宠爱。也许正因如此,我的性格里多了一分不管不顾的勇气与倔强,遇到事情总是想要拼一拼,不愿留下遗憾。 因而无处可归是一种什么感受—— 我从不敢想。 …… ☆、第四章 雨中曲(3) 纵使我早就想到,岳溪生日聚会订的那间套房一定会十分豪华,但饶是如此,第二天晚上我在进门的时候,还是有一点震撼。 那是一间三层的房间,第一层很小,仅仅是衣帽间,有玻璃制成的楼梯盘旋向上,四周墙壁上五彩的小壁灯将玻璃的颜色照耀的五彩缤纷。我沿着楼梯走上去,第二层就十分宽敞了,King Size的大床在木雕的悬空隔断之后,上面放置着两个深红色的抱枕。我沿着客厅走了一圈,将自己的礼物放在了传说中的礼物堆之上。 我自以为来得算早,没想到已经有十几个人到了。挨个打过招呼之后,我爬上三楼去找岳溪。 岳溪穿了一件红色的紧身小礼裙,柔软的衣料妥帖地包裹着她的腰身。她将头发挽成一个髻,点缀了一根玉质极好的簪子,耳垂上戴了一对圆润饱满的珍珠耳环。我上楼的时候她正在给自己倒一杯红酒,微微弯腰的姿态十分迷人。 不同于楼下那现代风十足的装潢,三楼是一间木质的小阁楼,斜顶用玻璃制成,望出去的时候,可以看得到伦敦这一晚明朗无比的夜空。 岳溪看到我,笑眯眯地给了我一个拥抱。我们互相调侃打趣了几句,说了说一会儿聚会的安排。 “小满,你的德国大香肠吃完了么?” 岳溪她侧目看我,我抿了一口红酒,咂舌道:“没呢,剩下最后一根,我不舍得吃了。” “真的,”岳溪赞同,“我的都吃完了,好好吃。” 这样说着,我忽然有些好奇。 “石越卿为什么会去德国出差啊?”我问道,“你知道他去了哪个城市吗?” “我就知道他现在任职的公司总部在德国,至于在哪个城市,他没说。”岳溪耸了耸肩,“说了也没用,说了我也记不住嘛。” 我“哦”了一声,岳溪笑了起来。 “小满,我觉得一说到越卿哥哥,你的问题就多的像好奇宝宝。” “才不是!”我瞪她,她巧笑靓兮地看着我,“我是想知道他在哪里买的特产,下回比赛要是去了德国,也可以顺路捎些啊。 岳溪作啧啧状,看我的眼神里都像在说: 你就编吧。 这个时候又有一大波同学进门,岳溪一路小跑着招待客人去了。我跟着她下楼,田汐凰还没来,我一个人不免感到有些无聊。转了转,我才忽然发现,原来这个房间还有一个大露台。 十月的最后一天,伦敦已经是冷风瑟瑟,露台上有两三个同学聚在躺椅处聊天。我转了一转,将衣服捂得紧实些,刚准备回屋子里去的时候,一回头,居然看到何苓姐正一个人倚着栏杆向外张望。 我拍了拍她。 “姐,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啊?屋里更热闹呢。”我说。 从露台上望下去,万家灯火车水马龙都尽收眼底。灯火阑珊间,低头看无数人匆匆而过,仰望夜空,月亮高高悬挂。晚上有风吹过,站在这美不胜收的景色面前,我丝毫不觉寒冷,只感到凉爽。何苓给我让了点地方,我于是也趴在栏杆上欣赏起美景来。 “小满,”何苓过了半晌才开口,她的声音有些苦涩,“人真的是生而不同呢。” 我侧头去看她,她的睫毛画得很长,显得眼睛很大。但我却觉得她眼神空空的,不知思绪已经飘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嘿嘿一笑:“是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嘛,自己的路就是最好的路。” 何苓姐转过来看了看我,眼睛闪了闪,没作声。 其实我完全明白何苓的意思,她是看到了岳溪这场聚会的手笔以后有些感慨,想想自己,又不免心有不甘。她努力了那么多年都不见得能得到的东西,有些人生来就有,也怪不得她的心里会有些不平衡。 我可以理解,但我不能苟同。 外面越来越冷,我没有呆多久就先回到房间里去了。田小姑娘已经到了,她最终还是穿了那一身小旗袍,乍一看,大家闺秀的气质扑面而来。 我原本准备夸她两句,没想到她一见到我就立刻瞪着眼睛问: “小满!蛋糕还没被抢光吧?!” 我那些准备好的赞赏话一下子哽在了喉咙里。 …… 那天晚上岳溪的聚会办得很热闹,后来大家哄抢着剩下的最后一块蛋糕,几乎每个人的脸上都被抹上了奶油。我不是一个特别爱热闹的人,一直坐在三楼同一个朋友聊天,一看表才反应过来,已经十点多了。 楼下的笑闹声震天响,我第二天一早还有排练,不愿呆到太晚,这时候便起身拿了我的外衣和书包,去找岳溪。 岳溪被围在人群中央献唱,她戴着生日寿星的皇冠,好像众星捧月的公主。我无奈,只好等她一曲唱完,大家微微散开些的时候,才走上去。 “小满!”岳溪见到我,拉住我说,“一晚上怎么都没见你?你躲到哪里去了?” “我在阁楼跟一个朋友聊天呢。”我说。 岳溪见我的外衣已经穿上,瞪起眼睛道:“你不是准备走了吧?” 我解释:“我明天早上八点钟还有排练,不能回去太晚了。” 岳溪虽有些不情愿,但还是将我送出门。我回头看了看嘟起嘴巴的她,安慰她说过几天做正宗的潮汕牛肉丸给她,算作赔罪。 她这才眉开眼笑起来。 我是走得最早的,一个人进电梯,入眼的都是一片金碧辉煌。难怪何苓会有感慨,岳溪是真的够豪迈,这样的大套房一晚上估计可以等同我一个月的房租。 从大堂一路走到门口,我这才发现外面已经下起小雨了。雨声淅淅沥沥的,门口时不时有出租车和豪华的私家车停靠又开走。形形色色的人在酒店门口的长廊下,有的拖着大小行李箱,有的来回踱步打着电话,还有的是在躲雨,神色焦急,十分不安。 在泱泱众人中,我的目光落在一个背影上。 他个子很高,站姿挺拔。外面雨点坠落,他却丝毫不显得着急,背影看上去安静又沉着,是耐心等待的模样。 好像他。 我心里划过一个名字,可是随即又想到,岳溪之前曾跟我说过他不会来。 也许是我多想了。 我的外衣表面是一层防水布料,还外带一顶巨大的帽子。我没有带伞,于是只好将帽子扣上。雨下的并不大,帕丁顿这个地方离我家又不远,我觉得可以走回去。 可是不知怎么的,我试图将外衣的拉链拉上,却总也不能成功。我一只手还拎着书包,气得我叹了一声,四下看看,到处都湿漉漉的,并没有能让我暂时放一下书包的地方。 就在我两难的时候,前面那人却忽然回身。 我抬眼一看,愣住了。 “岳溪跟我说你不会来。”我说。 石越卿手中只拿着一把伞,身上穿了一件黑色的风衣。肩宽的人穿风衣最是好看,将他整个人的气质都衬得更加凌厉洒脱。他看了看我,顺手接过我的书包背在肩上,然后半蹲下来,帮我扣外衣的拉链。 我的心跳加速得快要蹦出胸膛。从来我都在仰视他,但现在他半蹲下来,我低头看他,竟也觉得说不出的顺眼。他的头发削得很短,露出耳朵的轮廓来,显得干净又清爽。这个角度上,我刚好看得到他的睫毛。他的睫毛不长,却十分浓密,像黑色的小扇子。 我吸了吸鼻子,雨水将潮湿和泥土的气息都氤氲起来,弥漫在空气中,但我却神奇地在那之中,嗅到他身上的露水清香。 他将我的拉链拉好,然后站起身来看着呆愣愣的我。 “拉链有些不太灵光了,”他说,“改天去再买一件外套吧。” 我反应过来,“你怎么来了?” “晚上出来溜达一会儿。” “从你家来?” “嗯。” “可是你家在摄政公园的后面。” 我抬头,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他。岳溪定的这家酒店在帕丁顿区,离摄政公园挺远,走过来至少需要一个小时。他没有说话,却似乎是红了红脸颊,我没有看清。 “走吧,”他岔开我的话题,“我送你回家。” “你开车了吗?”我问。 他摇头。 于是我提议道:“那我们走回去吧。” 他看看我,我冲他笑一笑。 …… 雨中的伦敦有些迷迷蒙蒙的,水气飘荡之间,街边店铺的灯光都显得十分不真实。我认识走回家的小路,石越卿则撑着伞。那把伞并不大,他将大半都让给了我,自己有一半肩膀都被淋湿。 我注意到,有些着急:“我这件衣服是防水的,不碍事,你别把伞全给我啊。” 他侧头看了看我,目光落在我的大帽子上,“我这件衣服也不碍事。” “胡说,”我瞪他,“这么好的一件风衣,怎么会不碍事?” “黑的,耐脏。” 我笑起来。 以前我总是觉得,跟别人在一起的时候,总要想些话题来说才不至尴尬。然而正是这一晚我才发现,原来两个人在一起也可以有另外一种方式,原来不说话也可以如此惬意。 他还背着我的书包。我的书包是米奇的那一个,他穿着一件挺拔的黑色风衣,却背着这样一个书包,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我伸出手:”书包给我吧。“ “不用,”他拒绝,“你包里放了什么?这么沉?” “没有放什么,就是谱子,和几本写论文的书。” 他皱眉道:“干嘛要背着书?” 我说:“走到哪儿学到哪儿嘛。” 石越卿侧头来看我,我们正走在一个小区的近路里,旁边有一条帕丁顿小运河。我们走过一架木板桥,有不知名的鸟单腿站在水中央。 周围有小地灯的灯光闪烁着,他一瞬不瞬地望着我,眼睛明亮得犹如明月曜夜,又似星火燎原。 我被他凝视得有些害羞,只好将目光落到他握着伞柄的手指上。他的手指修长,每个指甲上有均匀的半月形白圈。 “你居然每个手指上都有半月圈!”我伸出手给他看自己的指甲,“我只有大拇手指上有一点点,听说半月圈代表了好运气。” 我抬起眼睛冲他笑,他却忽然握住我的手,像是真的很仔细地在看。 他的手掌宽厚而温暖,几乎将我的手完全裹住。刹那里,像是有一股电流游走全身,我只觉得右手麻酥酥的,已经不再属于自己。 过了好半晌,他才缓缓放开我的手,说道:“小满,你该多吃一点。” 我松了一口气,心脏又落回本来位置。 就这样,有好一阵子,我们都没有说话。雨渐渐下得大了起来,打在伞面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我们已经走出小区里的近路,很快就要到我家。时间已经靠近半夜十一点,街上行人寥寥,唯有路灯忽明忽暗地闪烁着。 许是刚刚短暂的握手给了我一点信心,我鼓起勇气,靠他近了些。 他似乎微微一怔,低头看我,眼睛里浓浓的。我笑一笑说:“这样你就不用淋雨了。” 我说得真挚,心里却突突直跳,不敢再看他。 他没有说话,却蓦然间抬手,将我揽进怀里。 霎时间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全身似乎都已经僵硬,所有的血液都汇聚在心脏之内,好像随时都要爆炸。我抬眼去看他,他也正低头看着我,四目相对,我再也挪不开目光。 他说:“这样暖和。” 于是我们就这样相互依偎着往家走。那一路上的心情我很难用文字去描绘,似乎什么样的形容词都不足以叙述。狂喜之中夹杂着一点点忐忑,兴奋之中又带一点点紧张。虽已近午夜,我却精神振奋,满心只希望这条路永远也不要走到尽头。 大雨越下越大,打湿了我的鞋子,也打湿了他的裤脚,但我竟丝毫不觉得恼怒。路上的水洼越来越多,我忍不住一脚踏进一个,水花四溅,十分有趣。他的衣服已经湿了大半,见我玩得开心,他也笑起来,毫不犹豫地踏进了下一个水坑。 就是那个瞬间,我忽然想起那一首著名的雨中曲,金凯利的皮鞋西装和舞蹈在我眼前一闪而过,曲调也在我的脑海中浮现出来。 一下子忍不住,我轻声低哼起来: “I am singing in the rain Just singing in the rain What a glorious feeling I am happy again …” 却不想,还未待我曲音落下,他竟接上我的调子: “I am laughing at clouds So dark up above The sun is in my heart And I am ready for love…” 原来他也知道这首老歌。 他的声音沉沉的,伴随这雨点的嘀嗒声,犹如一条长龙,直捣我心底最柔软的角落。我停下脚步,他也停下来,面色严肃,眸子却深邃。我本想说些什么,然而望着他的眼睛,我好像被摄走了魂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究竟要快乐到什么程度,才够资格哼上一首雨中曲呢? “小满。” 他忽然叫我,眼神灼灼,夜色里,像两颗星辰闪烁。我静静地望着他,心中期待又忐忑,等待着他的下文。 “嗯?” 大雨瓢泼而下,豆大的雨点打下来,落在我的帽子上和他的肩膀上。雨伞还举在我们的头顶,但不知怎的,却成为了最大的装饰。 他叫我一声后,忍了又忍,欲言又止,像是不知该如何开口,又像是犹疑不定。 过了好半晌,我才在雨点噼啪声中重新听到他的声音。 他说:“小满,我可不可以做你的男朋友?” ☆、第五章 “试一试”的漩涡(1) 我最害怕的自然景象,就是漩涡。 身边有很多朋友怕打雷,说雷声响彻的瞬间,会觉得胆颤心惊。我却不怕,因为它干脆,有规律。闪电过后便是雷声,有迹可寻,便有所准备。 然而漩涡却不同。 身陷其中之前也许永远都意识不到它的存在,可陷进去以后却再也不可能出得来,只会越陷越深,进而万劫不复。 我是个保守的人,会努力地避开一切我觉得把握不准的东西,对无法预知的事情,我总是会选择绕路而行。 只有一次破例。 …… 问出那个问题之后,石越卿他没有要求我马上做出回答。事实是,我被过度分泌的多巴胺冲晕了头脑,一时之间只是瞪着他。 惊讶,喜悦,忐忑,一股脑地涌上心头,堵得我说不出话来。 他似乎也有些紧张,浓密的眉微微皱起,脸上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好像是既想要立刻知道答案,又担心答案会令人失望。他将雨伞又向我这边靠拢些,我们之间的距离不过寸许。 “小满……”他声音低低的,“你在想吗?” 我仰视他,他眼睛里小心翼翼的光芒令我心头一软。侧着脑袋,我只知道冲他笑。 后来他送我回家,到家门口的时候我们两个浑身都几乎湿透。我抬头看那把伞,那明明是一把好伞,不知道怎么的,却被我们打得处处漏水。 我说:“咱俩为什么打着伞也被浇成落汤鸡?” 他看看我又看看伞,一脸不解地摇头。 …… 那天晚上我洗了个热水澡,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无论如何都睡不着。我抱着青头的大脑袋,一会儿大笑一会儿严肃,简直像疯子一样。 我在心里反反复复地回味他的那个问题,想一想,又喜不自胜地将脑袋埋进被子里。 他喜欢我,他要做我的男朋友。多么令人得意啊,我抱住青头的大脑袋狠狠亲一亲,眼前又浮现出他专注的黑眼睛。他看上去那么认真,不像是在逗我。 该不该答应他呢? 我不记得自己睡着的时候究竟是几点钟,只知道第二天醒来的时候精神振奋地翻下床,一看表,才六点半。 我激情澎湃地洗漱,手脚麻利地将家里简单收拾了一番。然后我坐到书桌前面,开始看一本英文小说。 一个字母都没看进去。 石越卿的影子填满了我脑海里的每一个角落。我浑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都在问自己,我到底要不要答应他呢? 实在忍不住,我一个电话打给了田汐凰。 电话响了很多声,才被田小姑娘缓缓地接了起来。我只听到田汐凰用了一个懒懒地明显是还蜷在被窝里的声调,说了一声:“喂……” 我像打了鸡血一样:“都这个点了你怎么还睡着呢?!快点起床!” 田小姑娘可能是看了看表,过了两秒钟,她弱弱地跟我说:“陈小满,我昨天凌晨才到家,你不到七点钟给我打电话最好有点正事,”她打了个哈欠,“不然……” 我对她的威胁选择了无视。我说:“汐凰,你别睡了,我急需你的帮助。” 田小姑娘估计是又合上了眼皮:“嗯,啥事,说吧。” 我稍稍平复了一下心情,组织了一下语言。我想了想,开口缓缓说:“石越卿,石越卿他说,他说,他想做我的男朋友。” 田小姑娘在电话那端应了一声。 “哦……嗯……额……啥?!” 紧接着她整个人就好像瞬间清醒了一般,以从床上跳起来的架势连珠炮似地问我:“等等!小满,你说啥?我没幻听吧?!你说石越卿要当你男朋友了?他主动的?你你你,你这是什么情况?!我的天啊,昨天,我们昨天一直在一起啊,不是去了岳溪的生日Party?你们……到底发生了什么?!” 田小姑娘这个问题把我问得有些懵。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罪魁祸首好像都是那场雨。如果没有那场雨,我们就不会打一把伞,他不会来握我的手,我也不会靠他那么近。如果没有那场雨,他一定不会就那样揽我入怀,然后跟我一起往水坑里踩。 我们更不会哼起那首有魔力的雨中曲,没有大雨的催化,他也许不会选择在那个时候跟我表白。 想到这里,我的思绪又绕回来。多么令人得意!他喜欢我!! “小满?……小满?” 汐凰从电话里传来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想法。我电话里三言两语也没有办法跟她说清,于是约好排练完以后学校门口见。 早上的排练我完全心不在焉,眼睛看着谱子,里面浮现出的却是他的音容笑貌。我细细地回味了一遍昨夜发生的所有事情,疏忽间,还怀疑自己是不是只是做了一场梦。 我想到他站在酒店门口等我的背影,高大颀长,挺拔而气质卓然。我又想到他抬手揽住我,一起踏进水洼,一起哼唱那首雨中曲。他的声音低沉厚重,我试图想到一种乐器来描述,却始终想不出契合的。 就是那么独一无二。 排练结束以后,我几乎是一路小跑地到学校门口去等汐凰。 田小姑娘还没有到,我一个人坐在门口的长凳上。在我的记忆里,这一天的阳光特别好,从学校金属的门把手上反射过来,洒在砖地上的都是七彩的光影。 我的思绪又随着光影落到千里之外去了。 汐凰还没有走近,一看到我这幅模样,就先叫起来: “小满,你不至于吧,这么开心?”她跑过来拍拍我的肩膀,坐到我旁边,“你知不知道自己笑得就差露出大牙了?” “知道,”我继续笑,“可是我控制不住。” …… 我们一起下楼去餐厅,找了个地方坐下,我开始原原本本的,把昨晚我离开之后的事情给汐凰详详细细地描述了一番。 汐凰听罢以后,问我:“这么说你还没有给他答复?” “嗯。”我点头。 “为什么不给他答复?”她微微挑眉,“你自己跟自己开心有什么用?干脆直接去找他,告诉他你的答案啊?” 我眨眨眼睛,“我不是为了让自己矜持一点么……” 汐凰白了我一眼。 “小满,你回家照镜子了吗?就你现在脸上无时无刻挂着的这个笑容,什么?矜持?”她摇摇头,轻叹一声,“喜欢他就答应他啊,试一试又不犯法。” 我皱眉道:“其实我有点忐忑。我是挺喜欢他的,可是我一共也没见他几面啊,也不算了解他啊,我有点想不明白,我到底喜欢他哪里?我不能糊里糊涂地就跟他在一起了吧?” “为什么不能?”田小姑娘瞪我,“小满,喜欢一个人还需要什么理由吗?” 我被她一噎,不知道该说些啥,只是一下一下地去搅着我的薄荷茶。 汐凰接着说:“碰上一朵好桃花多不容易啊,你想那么多干什么?昨天晚上没睡好吧,你肯定琢磨着,他家里什么情况,你自己家里什么条件,你们登不登对,将来有没有可能结婚,对不对?” 我有点不好意思承认,没接话,等同于默认。 “我就知道,”田小姑娘笑起来,“小满你总是未虑胜先虑败。还不到二十岁的年纪,你试一试,体会一下恋爱的感觉,不也挺好的吗?你为什么非要在事情还没开始的时候就去考虑可能的结局,然后凭自己的想象,拒绝掉开始的可能性?” “可是没有好的结局照样不会是好的故事啊。”我说。 汐凰很认真地看着我: “但至少你会有一段好的回忆。” 田小姑娘之后还有课要上,先走一步。我独自一人坐在餐厅里,周围充斥着同学们嘈杂的声音,而我却充耳不闻,满心想得都是汐凰刚刚的话。 没错,我才十九岁,我为什么要这么保守,想喜欢一个人也要这么瞻前顾后呢?我这个年纪,重要的是去经历去体验,在青春年华里享受最美好的东西。我为什么要为了可能发生的事情,而否定掉现在的所有快乐呢? 退一万步说,就算我们将来分手了,我也不损失什么,我跟我喜欢的人谈了一场初恋,日后回想起来,也不会觉得后悔,还能给自己留下一段经历,何乐而不为呢? 船只行驶到百慕大三角的边缘了,船长掌着舵,却有意无意间地—— 在漩涡的临界点上徘徊。 那一天石越卿没有联系我,接下来的几天他都没有联系我。我的心情经历了最初的振奋,逐渐变为极度的忐忑,接着就是无尽的后悔,又夹杂着一点点气愤。 我想,万一他以为我是没有同意,再也不联系我了该怎么办?我要不要主动去找他?我要怎么跟他说我愿意?转个念头,我又想,谁能确定他那一天是不是真心实意的?如果他不是认真的呢?如果他只是一时兴起呢?那我就这样去找他,岂不是像一个小丑? 太过分了,我在心中怒吼。是他将我平静的一池春水搅乱,扔进一块巨大的石头,然后他却转头就走,一点声音都没有,只留我一个人在沉寂中慢慢煎熬。 凭什么?! 我现在只要跟田汐凰聊起天,开口闭口全都是石越卿。田小姑娘一开始还兴致勃勃,后来实在是被我烦的不轻。她说:“小满,你能不能不这么纠结啊,他没联系你可能是有事在忙,那你这么想他,你就不会联系他啊?!” 我可怜巴巴地望着她,“那不会显得我很迫不及待吗?” 汐凰看看我,扎心地说:“不要垂死挣扎了,你觉得你现在跟矜持还沾得上边儿吗?” …… 我的专业课在周四下午。这几天我总是思绪飘荡,练琴也没有完全地集中精神。我掰着手指头数,从岳溪的生日宴算起,已经快要过去一个礼拜。可是这个人,这个人自从问了我那个问题以后,就如同泥牛入海,再也没有消息。 那天上课的时候,我老师在一旁讲些什么,我全然都没有听得进去。 我该不该约他出来?我怎么约他?问他这两天忙不忙?还是该问他晚上有没有时间?晚上有时间该干些什么呢?吃饭?喝咖啡? 我是不是该先问问他,上回说的是不是认真的呢? 想到这里我莫名其妙地又有点生气。这个人真是过分,一头闯进我的生活里来,轻易地掌控了我的喜怒哀乐,把我一颗心搅得躁动不安,然后就突然消失。 他凭什么? 他凭什么来招惹我?我越想越生气。原本我是安分守己的,是他先主动请我吃饭,听我弹音乐会,陪我看电影,又揽我的肩膀。可是就在我满心期待的时候,他怎么可以又不理我了呢? 他凭什么不来找我,这个人,他让我的心脏上上下下了这么多天,难道现在,一言不发地就想全身而退吗? 简直做梦! 我忽然就有了执念和勇气。简单得很,我就是觉得一定得见到他,至少要问清楚,那天晚上的话都还作不作数。 我决定去找他。 这个决定做下的时候,我正在弹图画展览会里面的一首雏鸟的舞蹈。我心中这百转千回的念头我老师自然不知,但我却听她叫道: “小满!别弹得这么狠!鸡雏在跳舞,跳舞!活着的鸡!” 她将我从琴上赶起来,一边做示范一边又接道: “Don’t kill the chicken!” …… 一下了课,我坐了地铁就直奔他的家。 他之前给我的地址我记得清楚,甚至不用再查一下路线。任何与他相关的事情,我似乎都能过目不忘,然后长长久久地留在脑海之中。 去找他这件事我没有给田小姑娘讲,更没有让岳溪知道。过了这大半个礼拜,那股兴奋劲渐渐淡下来以后,我开始慢慢考虑起现实的问题来。我想到他的家庭,想到我自己的家庭。我们的专业领域完全不同,更何况他已经有稳定的工作,而我还是大二的学生。 他的家里背景特殊,关系又复杂,跟很多达官显贵也许都能扯得上关系。而我不过就是最普通的女孩子,不算特别穷,但也不富有。精打细算过自己的日子,会为一点点小事就开心很久。 我们如此不同,将来真的能够长长久久在一起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但是就像田小姑娘说的那样,我为什么要去认真地考虑那么远呢?我为什么不能试一试,然后享受当下呢? 无论如何,我想,我欠他一个答复,他欠我一个说法。 所以我一定要见到他。 我到他家门口的时候,已经将近六点钟了。车库的门关着,我不知道他到底在不在家。这附近的环境相当好,一幢幢小独楼都有自家的小花园。我看到石越卿他车库旁边的小花园,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不知道怎么,刚刚那一股排山倒海的架势在我站到他家门口的时候就先消散了一半。我心说,自己真是傻,也许他只是随口那么一说,也许他觉得这根本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这样突兀地跑过来,不是摆明了要让他看笑话么? 我徘徊犹豫了半天,也没想好到底要不要按门铃。可是没想到这时候,门突然被人从里面打开。 我一惊,差一点就要落荒而逃。然而我再定睛一看,开门的人不是石越卿。 来人比石越卿稍矮一些,五官没有那么凌厉,看上去比较和善。他的穿着很有风格,浅色的条纹格子衬衫配了一条牛仔裤,外面披了一件大风衣。 他应该是想要出门,但他显然没想到会碰上我,明显吃了一惊。 我隐隐觉得这个人有点面熟,没想到他先开口: “你是……啊,你是那天晚会上弹琴的小姑娘,对不对?” 完全不同于石越卿,他的声音有点软,显得轻飘飘的。我皱皱眉,有点疑惑地点点头,“嗯,我叫陈小满。”我顿了顿,又说,“我想找石越卿。” 他冲我笑起来,伸出手:“我叫左欢。” 我轻轻地握了一下他的手,只觉得凉凉的。我有点犹豫地问道:“石越卿,他在家吗?” “越卿?越卿他这两天忙着呢。”左欢饶有兴趣地看我,“小满,你找他有什么事?” 我的话一下哽住了,因为我也不知道我找他有什么事。我来之前给自己找了个借口,觉得自己是来向他讨个说法,然而,现在我却忽然发现,我只是单纯地想要见他而已。 于是我摇摇头:“也不太重要,就是想问他点事情。” “那你给他打个电话吧?我也不知道他几点会回来。”左欢说。 “不用,”我微微笑一笑,“我在这儿等一会儿就好。” 他似乎是还想说些什么,但是看我态度蛮坚决的样子,欲言又止。我看到他一边走的时候还回头来看看我,估计心里一定是琢磨着,这姑娘真是不知羞耻,居然都追到家门口来了。 今天豁出去了,我心想,既然已经丢人丢大发了,那就更不能半途而废了。 石越卿家门前有几级石阶,我将书包抱在怀里,坐在那里安安静静地等。六点多,天色已经有些暗了,隐约间我都能看到天边挂着的月亮。 等到七点,我心想,等到七点的话他要是还不回来,我就走了。 就在我刚抱了这个想法没过多久的时候,那辆我所熟悉的路虎车就跃进了视线。他开得飞快,几乎是一阵风一般就从路拐角的地方开到了家门口,刹车的时候,宽大的轮胎和地面之间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我从未见过他这样开车。我站起来。 车子刚刚停下,我就看到石越卿从驾驶位子上跳下来。他先回头看我,似是不可置信的样子,随后跑到我面前来。 不过几天不见,此时我再见到他,心里不知为何居然有一种久别重逢的感觉。他穿了一身西装,没有系领带,白衬衫将他胸膛的轮廓勾勒得很好,显得十分结实。 他看起来很严肃,皱着眉头,颇有点紧张地问我:“小满,你怎么突然来了?是出了什么事吗?” 我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有点委屈。我不明白我是怎么了,怎么莫名其妙地就到了这里?我怎么能这么冲动呢?我都不像我自己了,净有些疯狂的想法,净做一些疯狂的事。 鼻头一酸,我的眼眶里可能含了点眼泪。 石越卿看我一副这种表情,更慌张了。他微微俯下身来,揽住我的肩膀,有点焦急地问道:“怎么了小满,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抬起眼睛来看他。 “其实也没什么重要的事,我就是想问问你,你那天晚上说的,到底是不是认真的,还作不作数。”我顿了顿,吸了吸鼻子,“你那么轻易地就把我的日子搅得乱七八糟,让我不管干什么的时候都不由自主地想起你,可是你自己却一下子消失了,我就是觉着,我觉着这太不公平了。” 他望着我,黑色的眼睛里波光粼粼。 我想我这一通不分青红皂白的话可能是吓着他了,于是我努力地挤出一个挺难看的笑,接着说:“你要是那天晚上就是随口一说的话,也没关系,我也能理解。你别有什么压力,我不是死缠烂打的那种人。” 我怕解释得不大清楚,又加上一句,“我就是想知道,你还想不想要我的答案。” 这样说完,我觉得脸上似乎都已经烧红了。低下头去看地面,我不由自主地用脚尖去蹭着地砖。他好像一直凝望着我,我感受得到他灼灼的目光,凝成一条线,落在我的脸上。 过了半晌,我才鼓足勇气,抬头去看他。他的那两根龙须眉毛长长的,眸子深沉,漆黑如墨。他没有笑,只是看着我,胸膛微微起伏。 “小满,”他叫我的名字,我禁不住心神一荡,“你说你总是想起我,是真的吗?” 我有点不好意思,转了转眼睛,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没想到他紧接着就将我揽进了他的怀里。 我的脸贴在他的胸膛上,他的心跳声好似就在我的耳边,那么快,咚咚的,不知为何竟令我觉得很安心。他的身上还有着那一种露水香的味道,我闻起来只觉得清新。他的怀抱坚实,又那么暖,我靠着他,一时之间只觉得无比地满足。 这时我听到他沉沉的声音,带了一点点委屈的语气:“我以为你没同意。” 我环上他的腰身,他的腰身精瘦,我抱着十分舒服。我将脑袋埋在他的怀里,嗫嚅着说:“我只是,我只是在想,我们认识的时间这么短就在一起,会不会…会不会太快了些。” 他听我这样说,没有说话,手上却将我抱得更紧。我努力抬起脑袋去看他,他眸色沉沉的,好似磁铁一般吸引着我。他感受到我的注视,也低下头来凝望我,我只觉得他的眼睛纯净如水,光华璀璨,将我搅在其中。 过了有好久,我才听到他说: “让我们试一试。” …… ☆、第五章 “试一试”的漩涡(2) 那天晚上我们在他家门前抱了好久,我蹭在他胸膛上,忍不住就吸了吸鼻子,去闻他身上的露水清香。真的很好闻,于是我又吸了一吸。 石越卿将下巴轻轻抵在我的脑袋上,过了有一会儿,他才说:“小满,你在干什么呢?” 我抬起脸来瞅他,他眉毛微皱,一脸疑惑。 我嘿嘿一笑,我说:“你身上有种好闻的露水香,我得趁机多闻闻。” 月色下,我挺清晰地观察到,石越卿的脸颊红了一红。 其实我一直自觉是个挺矜持的人,从前和男同学交往的时候总是一板一眼的,会露出那种浅浅的微笑。我自己也没想到喜欢上一个人以后会变成这样,好听的情话简直信手拈来,说的时候看着他就笑,笑得没脸没皮的。 这是一个快二十岁大姑娘的初恋,有着无尽的激情做燃料,于是它像一把大火,熊熊燃烧。 相比之下,石越卿在我面前就要显得淡定很多。他还是话不多,但是我们在一起时,他会一直注视着我。另外我还注意到,他笑起来的时候变得越来越多。 他笑起来的时候特别好看,眼睛里都带着暖暖的味道。我常常一看到他笑,就忘记自己正在讲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一句: “哎我刚刚说到哪里了?” 他总能一下子就答上来。 我们通常都是晚上见面,他工作结束,我也争取在白天把该完成的任务都做完。晚上他来接我,我们一起出去吃晚饭。大部分时候他是不开车的,我也喜欢他不开车,因为他不开车的话,我们就可以走着去,我还可以拉着他的手,他还会看着我。 这么走着,不管多远对我来说都只是一会儿的功夫。 我的大部分生活模式并没有太大改变。每个周末,学校琴房十点钟才开门,早上我总是会去摄政公园跑步。通常我都是绕着湖心跑圈,大概跑上一个小时,我回来洗把脸再去练琴。 我们在一起的第二个周末,我同往常一样八点钟去跑步,刚跑了没两圈,本来正放着歌曲的耳机里忽然响起了来电铃声,我将手机掏出来一看—— 是他。 我放慢了脚步,刚一接起来,就听到他说:“小满,你在跑步吗?” “是啊。” “你沿着大道穿过摄政公园,”他顿了顿,“我在这边等你。” 我心里甜甜的,抱着手机说:“这算是周末的惊喜么?我们一会儿要去哪儿啊?” 他在那边笑了笑:“等你跑过来再说。” 我从来没觉着自己哪一次跑步像这次一样轻松愉悦。我沿着这条路边跑边想,嗯,他准备带我去哪呢?我比较想去哪儿呢? 石越卿他在这种小事上,一般都不大在意。我们约会的时候去哪儿,吃饭的时候吃些什么,他从来都是依着我的。基本每次他都会先问问我想去哪,如果我说不上来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那我们就只好先在街上闲逛,路遇哪家看上去挺好的,也不挑剔,就直接落座。 我边跑边想,想了一路,终于想到要去的地方。摄政公园有一个大圈,我绕着大圈跑到另一端出口的时候,果然看到他站在那里等我。 他冲我挥挥手,我加速度地撞进他的怀里。 “撞得这么猛,你的脑袋不疼吗?”他笑。 我从他的怀里抬起头来,气喘吁吁地说:“我,我刚刚想了一路,我觉着,我觉得今天天气这么好,还难得有太阳,我们去海德公园骑自行车好不?” 他望着我:“嗯,骑车之前,我们先去吃早餐。” 那辆路虎车就停在他的旁边,他一边说着一边就将我拉上了车。 他带我去了Marylebone的一家叫做Le Pain的法国店,其实这家店离我家很近,然而我一次都没进去过。在我的印象里,去外面吃早餐,除了麦当劳以外没有其他选择。 我们拿起菜单的时候,有很多词我都不是很认识。纵使认识,我也不太清楚它到底指的是什么东西。 我沿着菜单一个一个问下去,他很耐心地解释给我听。我纠结犹豫了很久,最终点了一杯抹茶拿铁和一块奶酪蛋糕。石越卿给自己要了一份Omelet和一杯黑咖啡。 我有些好奇地问他Omelet是什么,他跟我说是煎蛋卷。 我瞪着菜单上那价格,撇撇嘴:“原来就是煎蛋卷,一个煎蛋卷居然卖得这么贵,下回我们不来了,下回我来给你做。” 他侧头望我,带着微笑:“你别净许给我空头支票,你现在可还欠着我一顿呢。” 我可怜巴巴地望着他:“我那次就是那么随口一说啊,你怎么老记着啊。” “那当然,”他笑道,“这可是一笔大债。” 我望着他,一道亮光划过脑海,“不对,难不成说那个时候你就已经动了心思?你什么也不说,其实早就想好了我们会有现在这一天的对不对?敢情你就是在等着我去找你表白啊?” 他笑得越发开心,“怎么会,我特别怕你拒绝我。” “才不是,你明明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他不再同我争辩,“我请你吃一块奶酪蛋糕。” “一块奶酪蛋糕就想收买我?!”我瞪大眼睛。 他想了想,“那再来一个可颂?” 正打趣的时候,他的黑咖啡和我的抹茶拿铁都来了。我浅浅地抿了一小口,抹茶的口味独特,配上香醇浓郁的牛奶,味道简直美妙极了。 就在我一脸满足的时候,石越卿忽然转了话题,问我道:“小满,你圣诞假期回不回家?” 我想都没想就摇头:“不回啊,圣诞假期太短,就只有一个月,一折腾的话什么都干不了了。” 他皱起了眉头。 “可是你暑假不是也没回去?” 我记得刚认识石越卿的时候,是在九月份初,那个时候我们已经开学了。我并不记得自己跟他说过暑假有没有回家的事情,不过他说得没错,上个暑假我确实没有回去。 “嗯,暑假的时候我去参加了一个很短的音乐节,之后就想着留在这边好好练练琴。” 正说到这里,奶酪蛋糕上来了。我瞬间精神起来,拿起叉子就挖了一口送进嘴里。 石越卿抬眼看我,接着说道:“小满,那你爸妈呢?你暑假不回去,你爸妈都没意见吗?” 我说:“我爹本来还算严格,结果我来了伦敦以后,他宠我上天,我说什么是什么,只要一撒娇什么都有了。至于我妈……我妈生怕耽误我的学习,我理由这么充分,他们俩怎么会不同意呢?” 他笑起来,问我:“你爸妈都是做什么的?” 于是,在那一顿早餐接下来的时间里,我都在同石越卿说着我的家。 我家是很平常的家庭,简简单单,却很和睦。我妈是银行职员,从刚毕业的时候起就在大连银行上班,现在做到了一个小经理的位置。我爹是教数学的,对学生十分严厉,经验丰富,声名在外,他的弟子们都怕他。 我算是他的弟子里最顽皮捣蛋不听话的一个,然而他却拿我并没有什么办法。 我父母是经人介绍认识的,我妈说我爹是那个年代里北京师范毕业的高材生,她还有点担心自己文化水准不够,人家看不上她,没想到最后能成。 可见缘分往往都很难说。 我妈虽然只是会计,但是银行里每个月都要考试,她的压力不小,所以一直是我爹带着我。我爹后来跟我说,他也曾经想过让我爷爷奶奶帮忙,但最终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他担心老人带孩子会过分溺爱,容易把我惯坏。 我说到这里的时候,石越卿眉心微皱,略有些动容,似是想到了什么。 “嗯,我觉得我爹说得可能也不绝对,”我拉着他的手,冲他笑,“你不就是你奶奶带大的?也没有被宠坏啊。可见有些事并不能一概而论。” 我们这时候已经吃完了早饭,因为这里距离海德公园并不远,我们决定溜达过去。十一月中旬的伦敦,尽管天气晴朗,却已然有些凉飕飕。我们手拉着手,许是石越卿觉得我的手太冷,他忽然停了下来,用他的手掌为我搓一搓,然后抓着我的手一起塞进了他的大衣兜里。 他穿了一件黑色的风衣,衣兜挺深的,我的手被他的大手护在里面,瞬间里就感到暖和了不少。 “我奶奶跟一般的老辈儿不大一样,她……”石越卿顿了顿,表情有些若有所思,“她很明事理。” 他在说这几句话的时候,眼神里不知不觉地就带着一些暖意。 我说:“你奶奶一定教了你不少东西吧?” 他点头。 “她是会弹钢琴的,当然弹得跟你差得很远。”他说这句话时,侧头看着我笑,“她只是很喜欢古典音乐,所以我从小也跟着听了挺多的。第一回听你弹琴的时候,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一下子就想到了她。” 我侧头去仰视他,他望向地面,似乎在想很久远的事情。看到他这幅模样,我不禁想起之前岳溪同我说过的话,想到他的家。我记得岳溪跟我说,他奶奶是他上大学的时候就去世了。那时候他独身一人,跟父亲又关系尴尬,最亲的人在千里之外去世,他得是什么心情呢? 我其实之前就曾想过,石越卿他这么年轻,就养成这样稳重寡言的性子,估计成长的过程中一定也经历了不少事情。 想到这里的时候,我心中一方面有点感激,觉着正是那些坎坷的过往才将他塑造成如今这个令我喜欢得五迷三道的样子。然而另一方面我又有些心疼,我想他要一个人去克服许多困难,还要面对最亲的人离去,他该有多么不易。 他这时正在海德公园租自行车的地方提车子,我站在大路旁边等他。远远地望着他的背影,我心中有莫名的感情呼啸而过,温暖了我的四肢百骸。 当石越卿推着两辆自行车走过来的时候,我还在一瞬不瞬地望着他。他伸手在我眼前晃晃,将一辆车子推到我面前来。 “怎么这样看着我,在想什么?” 我看进他那双带着笑意的黑眼睛里,又看到他那两根威风凛凛的龙须眉毛在我的眼前微微颤动。我轻轻吸一口气,他身上那股淡淡的露水香的气息笼罩在我的身周。 我微微偏头,我说:“我忽然好想亲亲你。” 话说出口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到底说了什么。一霎那里我觉得自己的脸都要红到耳朵根,刚想着要退一退的时候,却恍然发现自己已退无可退。因为石越卿他虽说最初时怔了一怔,可转瞬里,就已将我拢在他的怀中,我们之间的距离不过寸许。 我清楚地听到他的心跳声,扑通扑通的,跳得好快。他认真地凝视着我,半晌才说: “你这是又准备许我一张空头支票吗?” 我自知躲不过,便就不再躲,大大方方地迎上他的目光。本来我也没说假话,我确实挺想亲亲他,我高兴亲,他愿意被我亲,不亲白不亲,有什么错? 于是我环上他的脖子,踮起脚尖,美美地亲了一口他的脸颊。 亲完了以后我抬起脸看他,他没在笑,只是有点怔愣地望着我。我们靠得这么近,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心跳,那么快,那么有力,不知为何我忽然感到无比地心安。 于是我一边冲他笑,一边说:“感觉怎么样?要不要我再亲亲另一边?” 他失笑,随即紧紧地将我抱在怀里。 我的胳膊从他的大衣里面揽住他的腰,脑袋贴在他的胸膛上。我们都没说话,过了好久,我才听到他轻轻叹了一声: “小满,我真是拿你一点办法都没有。” …… 海德公园相当广阔,我们绕着它最大的圈并排慢慢骑,偶尔也有窄路,一般都是我在前面。车子跑起来的时候,有风从脸颊边呼啸而过,我扬起脸,那清新的空气瞬间涌入我的鼻腔之中。 于是我的心情也不禁跟着飞扬起来。 我们还了车子往回走的时候,我嘻皮笑脸地跟石越卿说,原本我是不会骑自行车的,心里老想着将来一定要让我的男朋友来教我。结果左等等不来右等等不来,我耐不住了,就自己学会了。 他看着我笑,我继续自吹自擂地说,你看我厉害吧,自行车都能自己学会。接着,我将手塞进他的大衣口袋里,他的手在衣兜里握住了我的。 我仰头看他,声音糯糯的:“你知道你晚来了多久么?” 他凝视着我,“今后我都给补上。” “真的?”我抬头,他那么高,我需要仰视他,“你准备怎么补上啊?” 我们还在海德公园的树林路间,两侧都是粗壮的树干。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十一月初小风凉凉的,枝头上偶尔有几只鸟叽喳飞过。 他停下脚步来,转过身面向我。我的脸被冷风刮得红红的,他伸出手来为我包住我的脸颊,然后将我裹进了他的大衣里。 我心头暖得一塌糊涂,嘴上却不肯放过他,“可别想用一个抱抱打发我啊。” 他笑起来,“那小满,你说我该怎么做?” 我在大衣里环住他的腰身,抬起脑袋来看他。他正微微低头看我,两根长长的龙须眉毛就在我的眼前轻颤。 “喏,”我撅起嘴巴来,“我要亲亲。” 他愣了一下,随即笑起来,又将我揽进怀里。 这是我头一回喜欢一个人,没有经验,只知道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就会特别开心。我喜欢看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黑黑的,看进去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就像被搅在其中,再不能离开。 而且我还养成了一个习惯,我爱闻他身上露水清香的味道,每回他抱我的时候,我总是会贪婪地吸一吸气,好像这样身上就有了他的气息。 那天晚上,我跟汐凰聊天,从头到尾都在讲石越卿。我说他的眉毛有多浓密,那两根长长的龙须在我眼前晃的时候,我真的很想把它们拔下来;我还说他有多么不会哄人,说好要把从前没来的日子补上,却傻傻地问我该怎么做。 最后我又说起他奶奶。我说汐凰你知道吗,他说他第一回听我弹琴,就想起他奶奶。你说他是不是因为我琴弹得还不错,才喜欢上我的啊? 汐凰被我磨得不耐烦,将电话换到另一边。 “小满,你真是被他吃得死死的啊,你的生活里现在还有别的不?”她叹了口气,语调有点懊恼,“我怎么觉得当初不该劝你跟他好。不是说好只试一试?你们认识的时间也不长啊,你怎么这么快就陷进去了?我可提醒你啊,陷进去最容易受伤了。” “嗯……”我托着下巴想了想,“还好吧,我有那么夸张吗?” “我觉得你好像已经掉进漩涡里了,”田小姑娘吓唬我,“小心点,别陷到爬不出来。” 我笑汐凰危言耸听。我想,我们才在一起这么短的时间,就算深陷,又能陷到什么程度呢?难道还能让我撕心裂肺,万劫不复? 实在不行的时候,我难道还不能抽身而出吗? 我享受着热恋的快感,那像飞速运转的漩涡,带给船长眩晕般的迷恋。然而,我那时却从未想过,若是掉下漩涡以后,再想要抽身而出—— 可还来得及吗? ☆、第六章 想念方知深陷(1)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爱上他的。 我一向认为,爱和喜欢是不同的,那是更高一个程度的形容词和名词,需要更加仔细和认真地对待和使用。我喜欢很多东西,漂亮的礼服,夏天叶子上的露珠,香喷喷的意大利面还有好看的小说。世界很大,美好的东西太多,每一样我都喜欢,然而少有能够得上一份爱的。 喜欢是据为己有,爱是甘于付出。 失去了喜欢的东西,至多是有些遗憾,然后期盼遇到更好的。然而若是失去了爱的东西,心里像是剜掉一块肉,是实打实的伤痛,需要漫长的时间去愈合。 我喜欢石越卿,这点我是承认的。我们认识的时间不长,在一起的时间更短,满打满算也不过三个礼拜。可这三个礼拜我却像是生活在云端一般,不知不觉中发现了新的自己。 原来我也可以变得很多话,原来我也会撒娇。一直以来,我将练琴的时间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现在我却甘愿牺牲几个小时,什么也不做,只跟他腻在一起。 但我一直在心里拒绝承认爱上他。我想我们在一起的时间这么短,现在姑且只算得上相处得开心且愉快,谈不上那么远,更算不上爱。 现实的问题摆在那里,我知道,如果我真的爱上他,会有很多沟沟坎坎要走,搞不好会将自己弄得遍体鳞伤。 未免有些划不来。 可是爱这一种感情从来不信亡羊补牢,它信奉引火烧身,往往意识到的时候已经太迟,即便明知这样下去会粉身碎骨,却也无可奈何。 爱很危险。 …… 转眼间就到了学期末,接下来的那个礼拜我不但有一场钢琴考试,还有一场音乐史的笔试。时间一下子紧了起来,于是我便不能再花整个晚上的时间去约会了。 以前我忙起来的时候,晚上总是顾不得吃饭,便一直饿着。然而自从我们在一起以后,石越卿每天晚上,不管简单还是丰盛,都一定要拉着我去吃点东西才肯罢休。 我们一同出去吃东西的时候,大多都是他来付账。我已经抗议过很多次,软硬兼施,讲过很多大道理也撒过很多小娇。然而没用,他在这件事上十分坚持,近乎执拗。 我将我的苦恼抱怨给田小姑娘听。微信里,汐凰发来一个生无可恋的微笑表情,然后说道: “陈小满,你难道不觉得这波恩爱秀得太过分了点吗?!” 我回了她一个委屈的眼神。 学校的大教室排程有些紧张,因此音乐史考试便在附近的一个教堂里进行。从下午一点开考,三个小时下来,Joanna回头望望我,我们都满脸哀怨。 Joanna是个波兰姑娘,特别漂亮,眼睛是碧绿色的,眸子却带一点暗棕。她的发色是浅棕色的,性格开朗而活泼。大一的时候我们同住在学校的公寓里,聊到凌晨是常事。 她就坐在我的前面,考试结束以后我们收拾东西准备出门,她长长舒了一口气。 “天啊谢天谢地,可算考完了。”她走过来揽住我的胳膊,“小满,一会儿准备去哪里?这个学期终于结束了,要不要一起去下午茶?我们好好庆祝一下。” 我看看表,“今天啊?今天恐怕不太行,有人在等我。” Joanna凑上来,挑眉毛调笑我:“是谁啊?朋友还是男朋友?” 我笑而不答,眼睛里的甜蜜却出卖了我。 “等等小满!”Joanna瞪大了她碧绿的眼睛,忽然特别认真地问我,“真的是男朋友啊?你有男朋友了?” “嗯……”我点头。 她整个人跳起来。 “什么?!你有了男朋友!你有男朋友居然没有告诉我一声!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们还在教堂里,我示意她小点声,她看着我,“他是做什么的?咱们学校的吗?中国人还是外国人?多大年龄?你们怎么认识的啊?” 她的问题像连珠炮,我笑起来。 “你别急啊,”我说,“这有点复杂,明天我们找个时间去喝茶吧,我再给你说。” “不行,”她拉住我,激动地使劲摇头,“至少你要告诉我他是谁吧?” 这个问题问出来的时候,我正在穿外套。他是谁?这是个好问题,我停下来想了一想,竟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形容。 “他……”我想到石越卿,忍不住笑起来,“他是设计汽车的,中国人。” Joanna和我正并肩往外走,她看我一脸傻笑,忽然叹道:“我真的特别好奇啊,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能让你这么喜欢?他帅不帅?” 这几乎是女孩们八卦的必答题,我眨眨眼睛,“还好吧。” 我和Joanna笑闹着出了教堂的大门,刚刚考完试的学生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讨论着刚刚的试卷,大家都一副疲惫的模样,唯独我们两个一脸振奋,说得却是跟考试八杆子都打不着的话题。 我不是在敷衍Joanna。昨晚做完餐厅里的兼职,他来接我,我同他抱怨说这个礼拜真的好忙,都没好好做上一顿饭。 他抬手摸了摸我的脑袋,说最吃亏的明明是他,被我晾了一个礼拜不说,还天天期待着我承诺的大餐。 我笑着凑过去蹭他的胳膊,答应他今天考完试以后一起回家包饺子。 “不行,”Joanna的兴奋劲还没有过去,“我一定得见见他,小满,说好了,一定要让我见见他。” 她这样说着的时候,我们正要穿过马路到对面去。我是准备从地铁站去他的家,而Joanna准备回一趟学校。然而就好像回应她这句话一样,我的手机忽然在衣兜里震动起来。 Joanna兴致勃勃地看着我,我冲她笑着,接起了电话。 “小满,”他的声音像十一月份的阳光一样温暖,“考完了吗?” 我抱着手机,人行横道上还是红灯,Joanna一直调笑地盯着我,“刚刚出来,准备过马路呢。” “我知道。” 我愣一愣,“你知道?你在哪儿呢?” 他在电话那头笑起来,“你往对面看。” 之前我只顾着跟Joanna说话,根本没有仔细地看四周。这时候听他这样一说,我赶紧张望,这才看见马路对面他的那辆路虎车。我看到他从车上下来,穿一件黑色的大衣,一手拿着电话,远远地冲我挥挥手。 Joanna一把抓住我的胳膊。 “Oh My God!小满,”她叫起来,“是他吗?就是他吧?天啊……” 人行道上的路灯变了颜色,我放下电话,迫不及待地拉着Joanna跑过马路。他就站在对面等我,我觉得自己脚步轻盈地快要飞起来。 “你怎么来了啊?”我跑得微微有些喘,他的眼光一直落在我的脸上,“等了很久吗?” “没有。”他摇头,伸手接过了我的书包。 Joanna就站在我的旁边,顾及到她,我换了英文同他说:“这是我朋友Joanna,我跟你提过的,我们大一的时候是室友。” 石越卿微微打了个招呼,也用英文说道:“你好,小满总是说起你。” “她藏得太好了,”Joanna笑着看我,眼睛一闪一闪的,“有了男朋友这件事我居然今天才知道,我好伤心啊。” 石越卿望向我,微微笑。 她又问:“你也是学生吗?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我不是学生了,”石越卿答道,“我在这里工作。” 我拉拉Joanna,眼睛却控制不住地望向他,“别期待什么浪漫的初见,我第一次见他,他是向我问路来着。” 他的两根龙须眉毛似乎微微轻颤了颤,眼睛里似笑非笑。 Joanna很识趣,跟我们说她要回学校去了,改天再约下午茶。她又转向我,说晚上再联系。她笑得很意味深长,挽着我的胳膊的时候,手上用劲捏了我一下。 石越卿一直看着我。 Joanna离开以后,我终于可以放心大胆地扑到他的怀里去。伦敦十一月的冷风飕飕的,将我的脸颊吹得通红。我仰头去望他,他伸出手来包裹住我的脸。他的手掌温暖又宽大,我心里一下子热乎起来。 “你怎么提前下班了?”我撅起嘴巴逗他,“小心大老板扣工钱啊。” 他笑起来,“我们得去买东西,家里什么都没有。” “调料也没有?” “只有盐和糖。”他很诚实地说。 于是我们只好先绕到中国城去买东西。周一中国超市人不多,我们进去的时候,石越卿说左欢跟他一起住,饺子可能要多算一份。 对于左欢这个人,我对他的印象只停留在那天晚上的一面之缘上。我知道他是石越卿的好朋友,人似乎也挺和善的。 我问:“他会不会包?” “不会,比我还差。” 我有些惊讶地看他,“你会包?” 石越卿看向我,“我会和面,也会擀皮。” 我笑起来,“没看出来啊,你还会这个啊?看来我们今天不用在外面买饺子皮了。超市里的饺子皮太干,不好包。” 我之前总觉着石越卿他是不会做饭的,至于为什么这么觉得,我也说不上来。我的感觉不算有错,他确实不怎么会做饭,偶尔下个面条已经算相当不错。所以关于包饺子这个事情,虽然他说他会一些,我也没有指望他能帮上什么忙。 然而到家开始干活的时候,我却发现,他和面擀皮儿的动作十分娴熟,一点都不像新手。 我正在调馅儿,看到他轻车熟路,忍不住带了点惊讶地问道:“可以啊,你从前经常干这个活儿吗?这么熟练。” 他侧头看了看我,手上却没停下来:“我奶奶有点肩周炎,所以原来包饺子都是我和面的。” 我“哦”了一声,一边往肉馅里浇了点水继续搅拌,一边又问:“那你除了这个还会啥啊?会不会蒸馒头?” 他点头:“嗯,会的。” 我瞬间又对他刮目相看。 跟石越卿相处,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就像发掘宝藏。他会的东西从来不张扬,不到用的时候你从来都不知道他其实还会这个。 有他在一旁帮着我,我们的速度几乎快了一倍。我包饺子的手艺是跟我妈学的,学得还挺不错。而石越卿擀皮也擀得好,又快又薄还十分均匀。我们俩配合相当默契,很快就包好了头两三个,下锅煮了准备尝一尝。 饺子刚刚被捞起来,玄关处的门就响了。我抬头去张望,石越卿连头也没抬,只说了一句:“左欢回来了。” 果然,我还没看到他的人,声音就先传进来: “哎呦喂看来我回来的正是时候啊,好香!”左欢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就一路小跑地冲进餐厅。刚煮好的几个饺子正放在桌子上,散发着热腾腾的蒸汽。 “小满认识我的,我就不客气了。”他说着,随手拿起一双筷子,就要把刚出锅的饺子往嘴里送。 谁想到筷子被石越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走,“不干活儿就想吃饭?”他说着,自己夹了一个饺子喂给我,“小满,来,尝尝。” 饺子热气腾腾的,味道相当好。我被烫得直吸气,又夹了一个递给他,口齿不清地说:“特别好吃!你也尝尝。” 左欢可怜巴巴地看着这一幕,眼神哀怨。 “这是餐厅,家里的公共场合,你们俩能不能稍微控制一下,不要这么不讲究!”他拍桌,“这还有一个单着的呢,稍微顾及一下单身狗的感受行不啊?” 我没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说来奇怪,左欢虽然和石越卿是好友,然而两个人的性格却天差地远。左欢话多,又有点小幽默,我们在包饺子的时候,他虽然帮不上什么忙,但他在一边不停地讲故事,绘声绘色的,我听得兴味盎然。 “小满我告诉你,这个家伙在大学的时候特别能沾花惹草,你可要小心一点啊。”他瞪着一双眼睛一本正经地同我说,“我就想不明白,他一天到晚就知道看书学习画设计图,怎么就能有人看上他?我最惨了,看上他的小姑娘都跑过来找我,一开始可给我高兴坏了,聊了两句才发现,这些姑娘拐弯抹角地,怎么最后全是冲他去的啊?” 我哈哈大笑,侧头去看他,石越卿正好擀出一张皮,顺手撂下擀面杖笑道: “你别净在这胡说八道。” “小满,我说的可都是大实话,你可要相信我啊。”左欢指着他,冲我叫道,“这个家伙上学的时候天天板着一张脸,吓都吓死人。小满你说,是不是你们小姑娘都喜欢冷冰冰的类型啊?” 我看向石越卿,他低头专心擀皮儿,从这个角度看过去,我看得到他乌黑的短发和浓密的睫毛。 “都喜欢冷冰冰的这我不敢说,”我答道,“但都喜欢长得好看的这是真的。” 石越卿和我都笑起来,左欢瞪圆了眼睛,“小满,你是不是审美有问题啊?还是情人眼里出西施?我们俩站在一起,怎么说都是我比较好看吧?” 我将包好的饺子一个个在竹垫上摆好,端起来准备去下锅。听到左欢这样问,我还真的停下来仔细地看了看,然后很认真地回答: “没看出来。” 说罢我就去厨房下饺子去了,餐厅里传来左欢的哀嚎和石越卿的笑声。 …… 那顿饺子我们吃得很愉快,我一直在听左欢讲他们在上学时候的趣事。左欢比石越卿大两岁,大学上得是清华,硕士读得也是帝国理工,十成十的大学霸。他说话特别愿意夸张,常常说着说着,石越卿就先听不下去了,两个人就难免要打打嘴仗。然而石越卿在这方面哪里比得上舌灿莲花的左欢,十次有九次都被他弄得无话可说。 我于是向左欢瞪眼睛:“我们家石越卿是老实人,你别老欺负他啊!” 左欢一脸惊诧加委屈地大嚷起来:“喂喂小满你这也太不公了吧?!我欺负他?我哪里敢欺负他啊,他欺负我还差不多吧!” 我们都哈哈大笑,石越卿伸手将我揽进他的怀里。 当天晚上吃完饭,我们穿过摄政公园向我家走。路过一处喷泉小水池的时候,我们坐下来歇息一会儿。暮霭沉沉,远方有层层叠云交替穿梭,带着一点点月光的余晖,映得眼前种种如梦似幻。我挨在他身边,靠在他的肩膀上。他的肩膀那样宽阔,我舒服得闭上了眼睛。 我们都没出声,过了有一会儿,我才听到他的声音:“小满,我明天早上要出差去德国一趟。” 乍一听这件事,我抬头看他,“啊,是因为这个今天才能提早回家的吗?” 他点点头。 我忍不住带了点委屈的语调问:“那你要去多久啊?” 他抬手摸了摸我的头发,眼神柔和,“应该会是一个礼拜吧。” “要一个礼拜啊。”我将脑袋重新靠在他的肩膀上,双脚在小圆石子路上摩挲着。 接着他就开始叮嘱我,什么平时练琴不能练得太晚,回家会不安全;什么晚上不能一点都不吃东西,会饿坏胃口;还有什么绝对不能熬夜写论文,会把生物钟打乱。我静静地听着他说,待他终于嘱咐得差不多了的时候,我嘿嘿一笑,说道: “你别担心我啊,没遇到你之前的那二十年,我不也过得活蹦乱跳的么。” 石越卿沉默了好一会儿,半晌,我才听到他轻轻说: “小满,我怎么都不大记得自己以前是怎么过的了。” 那天晚上我有点失眠了,也不知道为什么,翻来覆去的,就是睡不着。想着下个礼拜见不到他了,我就不由自主地觉得心里失掉了一块什么东西,有点空落落的。 第二天是星期二,石越卿一大早就去德国了。 我睡得不踏实,早上索性爬起来,出门去跑步。不知怎么的,下意识地就跑了那一条直穿过摄政公园的路线。等我跑到出口的那一端时,方才想起来,啊,石越卿出差了,他今天不会在这里等我,不会带着我去吃早餐了。 想到这里,我忽然也开始疑惑起来,遇见石越卿之前的那些日子,我都是怎么过的来着? 好像有点记不起来了。 ☆、第六章 想念方知深陷(2) 我跟田小姑娘形容自己的感觉。 我说我怎么觉得自己的日子现在就分两种,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和不跟他在一起的时候。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心里就像灌了蜜,不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就总想着还有多久能见到他。 田汐凰说我相思相得魔怔了。 我觉着,自己其实也不算是相思那么严重,我顶多也就是心里空落落了一点,晚上忽然没人找我,觉得不适应了一点而已。 我偶尔会下意识地觉得石越卿在等我,再一个晃神才想起来,啊,他还没回来呢。 他到了的当晚给我发了微信,说他接下来几天会有点忙,可能不能太频繁地给我打电话了。果然,前两天我都没接到他的电话,直到第三天晚上,我这边都十一点多了,手机才突然响起来。 我刚刚练琴回家,正在洗脸。涂得满脸泡沫的时候,我拿起手机来一看是石越卿,赶紧胡乱抓一条毛巾抹了下脸,接了起来。 “小满,”他的声音仍旧沉沉的,听上去似乎有一点疲惫,“你睡了吗?” “没有呢啊,你可真会挑时候,我刚刚洗脸呢,满脸都是泡沫。”我嘿嘿地笑,抱着手机坐到床上。“你呢,德国好像比这边还晚一个小时吧,你为什么不睡?” “不给你打个电话,我睡不着。” 这个家伙,我心里暗暗地想,这个家伙不知道是不是跟我呆的时间久了,居然也会来哄我了,也会说好听话了。可我却居然这么吃这一套。 我控制不住地笑起来。 “少来,你都好几天没理我了。石越卿,你想没想我啊?” 他在电话那端低低地笑,然后很老实地说:“嗯,想了。”接着他反过来问我:“你呢小满?” 我毫不犹豫地答道:“一点都没。” 他哈哈大笑起来。 我开始同他说起这些天来的事情,也不知道怎么,只觉得想说的话三天三夜都说不完。我说起我的进度,我说你知道吗,我用了两天就练下来普罗科菲耶夫奏鸣曲的第一乐章,厉害吧。我语气得意洋洋的,他先是顺着夸赞我,接着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突然说道: “小满,你又练到半夜十一点了?” 我最近确实天天练到十一点,就恨不得晚上住琴房了。想起他走之前曾千叮咛万嘱咐过我,伶牙俐齿如我也不禁一下子语塞。 “嘿嘿,这个,嗯……” 我微微顿了顿,很快思维就畅通了。我一边跳下床去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一边说:“你看啊,我现在练琴练得用功一点,等你回来以后我不是就能好好陪你了么。我们就可以到处去玩啦,我还可以给你做好吃的。” 我将冰箱里的瓶装水拿出来倒进杯子里,“你觉着我的计划好不好?” 他想了想:“嗯,听上去不错。” 我又嘿嘿地笑了:“你这次回来,再带点大香肠呗,上回我都没舍得吃。” “嗯。”石越卿顿了顿,接着又说,“小满,你晚上回家一个人要小心点。” 我应了一声,鼻头却忍不住酸了一酸。过了有一小会儿,我弱弱地,带了一点撒娇地问:“石越卿,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呀?” 许是听到我这样问,他的声音软了些,笼上一层柔和的温度。 “应该是星期天,快了。” 我其实没觉得说了多久,然而再一抬头的时候时钟都快指向一点了。他那边比我还要晚上一个小时,这会儿都快凌晨两点了。意识到这一点,我赶忙同他说太晚了,该睡觉了。顺带着嗔怪了他一句,也不知道提醒我一下时间。 他却同我说:“小满,我想听你多说一会儿。” 第二天我一整天都活力满满的,在琴房里碰上田小姑娘,她一见我就疑惑着,说我如此有精神,是不是昨天跟石越卿打电话了? 我惊诧着说,你怎么知道的啊? 她很不屑地撇了撇嘴角说,哼,全都写在脸上了。 我跟着她进了屋子,反坐了椅子,把下巴顶在椅背上,一脸傻笑地说道:“哎你知道么,昨天晚上,石越卿说他喜欢听我说话。”我晃晃悠悠地挪了挪椅子,冲田小姑娘挑了挑眉,“哎,你说,我说话是不是特好听啊。” 田汐凰很无语地翻了我一个大大的白眼。 我这精力满满的状态并没能持续下去,因为接下来的几天里石越卿都没什么消息。我的生活一下子空落落的,闲得无聊,于是我就更拼命地练琴。 转眼就到了周五。 这一天我很难得的没有课,从早上我就把自己泡在琴房里,中午简单地扒了两口东西,下午写了一个下午的论文。 我的社交生活一向很贫瘠,哪怕是休息的时候我也倾向于一个人留在家里。我们学校每年年末会有一些聚会舞会,我一次也没有参加过。 这天晚上我同往常一样去练琴,练到十点多,就在我正收拾书包准备回家的时候,Leona拉着Julia走了进来。 “小满你练完琴了是不是?!快快快,”Julia拉住我,瞪着她画了漂亮妆容的大眼睛,“今天晚上在我们学生公寓的酒吧里有Party,小满跟我们一起去!” 我刚刚想开口拒绝,Julia就伸出手指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别说话!别再跟我说No!”Julia裹着一件毛毛的大衣服,整个人看上去都流光溢彩。“小满你要知道,没有社交的生活是很悲惨的,你总要试一试啊!” 我又想开口辩解,Julia没再容我说话,直接将我拉出了门。 Julia是个特别热情积极的波兰姑娘,大大咧咧的。她曾无数次试图拉我去各种聚会,然而一次都没有成功过。这天晚上她看起来态度坚决,大有一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架势。 她们说的学生公寓离我们学校并不远,我心里想着,去一去吧,周五的晚上,去一去也没有什么。我本想事先知会田小姑娘一声,然而当我将手机掏出来的时候,才发现它已经没电关机了。 这没什么,石越卿到周日才能回来,我想,又有谁会在这大晚上来找我呢。 我跟着她们一路热热闹闹地向学生公寓的酒吧走过去,到了的时候已经快十一点钟。这个酒吧里大多是学生,已经聚了不少人,音乐声震天响,我还没走进去,就已经隐隐开始头疼。 Leona走在我的身边,我到了门口反倒有些犹豫,望着那里面灯红酒绿人来人往的场面,皱着眉拉住了她:“算了Leona,我觉得我还是不要去了,明天还要练琴呢。” 挽着我胳膊的Leona张张嘴还没有来得及说话,Julia就先冲过来,一脸的义正言辞,拉着我进门,怒气冲冲地说道: “都走到了这里,小满,你要是不进去,我真的要生气了!”她挤开摩肩接踵的人群,将我领到吧台边上,招呼了一下酒吧小哥,“Hi,请给这位小姐来一杯Short Vodka。” 我连连摆手:“不不,Julia,我不喝酒的。” Julia这时候已经顾不上我,她很快就跳进了舞池里,融入了那一片莺歌燕舞中。 来伦敦一年多了,我也只在电影里看过酒吧的模样,可眼前的景象已经完全颠覆了我的想象。在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中,无数的年轻人挤进窄小的舞池里,跟着音乐摇头晃脑,做着一些我甚至不知道能不能够算作是舞蹈的动作。有一小群人坐在角落里喝着啤酒大喊大叫,神情兴奋。 Julia给我叫的那一小杯伏特加在这个时候端上来,我抿了一口,好辣。 有时候,我很难解释清楚自己的感觉。石越卿走了这么多天,我一直有意克制着自己不要去过多地想起他。我总是和自己说,没遇上他之前的那么多日子我也过得很不错,怎么能他才走了不到一个礼拜就哭哭啼啼呢。 因此我很努力地练琴,努力地将自己的生活安排得很忙碌,用这种方式去填补上那些空闲的会想起他的时间。 然而此时此刻在这里,人潮涌动,欢呼叫闹声不绝于耳,夹杂着摇滚一般炙热的音乐,我感到得却是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的孤独。我深深吸一口气,闻到的是混杂着的酒精气味,浓烈的,呛得我直眨眼睛。 我忽然就想起石越卿,想他身上淡淡的露水清香,想他沉沉又好听的声音,想他长长的龙须眉毛和深黑的眼睛,还想他温暖而又宽大的手掌。我想起在海德公园的时候,他揽住我,胸膛里那均匀又有力的心跳声,我还想起他站在摄政公园的出口等我时,挺拔而又高大的身影。 他正一点一滴地将我生活的每一个角落填满,霸道且不容分说地占据了我的寻常日子。我发现自己已经很难不想到他,不管我正在做些什么,说些什么,总是自然而然地就想到他。 简直是条条大路通罗马。 想念就如同汹涌波涛的洪水,一旦开闸,便长驱直入,将我所有的理智自持都摧毁殆尽,又将我所有的自我欺骗都无情撕碎。 我不得不开始正视自己的内心。 我对他的喜欢究竟到了什么程度?在他那句“试一试”的漩涡里,我是不是已经下坠到无可挽回的地步了?我是不是已经爱上了他?我还能不能爬得上来? 若是有一天,他离开我,我是只会觉得有些遗憾可惜,还是会痛彻心扉? 然而就只是这样想一想,我便觉得好似有一根细针扎进我的胸膛,在我的心上穿梭往来。那样的设想令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眼泪不由自主地顺着脸颊落下来。 酒吧的小哥在这个时候走过来,将胳膊支在吧台上,冲我喊:“酒不好喝么?为什么不喝?” 我抓起酒杯,一饮而尽。 …… 酒吧换了一首背景音乐,Julia凑到我的旁边来,拽着我就进了舞池。那一杯伏特加壮了我的胆子,我也伸出手来,跟着音乐手舞足蹈。 耳朵里是摇滚音乐声在嗡嗡作响,我不知道自己胡乱地晃悠了多久,气喘吁吁的时候,是Leona在人群中拉住我,我抹了一把眼睛,湿湿的,不知是汗还是泪。 她举着手机,贴着我的耳朵大喊:“小满!汐凰的电话!她在找你!” Leona在发田小姑娘的名字时,最后一个字总是缠绵不清。我一个晃神,没反应过来:“谁?你说谁?” “汐凰!汐凰!”她一边喊着,一边将手机递给了我。 我接过来,田小姑娘的声音被音响声音盖得听不清。我找了个相对安静点的地方,对着话筒大声说道:“喂?汐凰吗?啥事?” 没想到田小姑娘一上来就怒气冲冲,劈头盖脸地将我一通训斥。 “我说陈小满,你真可以啊,这大晚上的都快要凌晨一点钟了,居然哪里都找不到人?!”她的语气气急败坏的,我简直能想象出她瞪着眼睛皱眉头的样子,“你知不知道我可是难得早早上床睡一回觉,居然就被你家石越卿硬生生地给吵起来。你老实交代,周围这么吵,你到底在哪呢?” 我听到了石越卿的名字,脑子里忽然清醒了些:“我被Julia她们拽到学生公寓的酒吧里来了,今天不是礼拜五吗。”我掩住一边的耳朵,以便听得更清楚些,“汐凰,你刚刚说什么?你说石越卿怎么了?” 田小姑娘叠声抱怨道:“他找你都快找疯了,给我打了四五个电话,我迷迷糊糊一接起来,他那边听上去简直急得火烧眉毛。我告诉你陈小满,再也别让你家这位来找我,我被他逼的大半夜给一圈人挨个打电话!” 田小姑娘顿了顿,随即将矛头指向了我,“你也真是的,手机哪去了?为什么不接电话?” 我听得一头雾水:“等等,你说石越卿找我?他还没回来啊,他去哪找我了啊?他现在在哪呢?” “在你家门口,你赶紧回去吧。” 我再也顾不上许多,抓起书包就向大门口狂奔而去。Julia在人群中叫我,我的胸口被突如其来的喜悦情绪充盈着,她在我身后喊些什么我全然没有听清。 夜晚的伦敦,空气凉凉的,和着潮湿泥土的味道。已经接近凌晨两点钟,偶尔有夜班的巴士从我身边缓缓驶过,寥寥行人匆匆而行。 这个城市像是要安睡了,而我反倒振奋起来。 怎么会,他怎么会提早这么多天回来呢?提早回来为什么也不告诉我一声,难道说是想给我一个惊喜?我想到这里,才惊觉自己的手机早已经没电关机,不知道石越卿回来以后给我打了多少个电话,他一定是到处找不到我,这才去打扰汐凰的。 这样想着,我不禁更急了两分,脚下步子也快了些。 学生公寓的酒吧离我家并不远,我一路小跑,不过二十分钟左右就已经快到楼下。隔着一条街,路灯并不算明亮,夜色也已经深了,然而我却一眼就认出他。 那是他,高高瘦瘦的,在夜色的笼罩下,更显得挺拔。他就站在我家门前,这时正背向我,似乎是在向另一条大路上张望。他还穿着西装,路灯的光影将他的身影笼得如梦似幻。 我闭一闭眼睛再睁开,不是幻想,是实实在在的他。 还隔着一条马路,但我已经抑制不住自己,也全然忘记此刻已然是深夜。我毫不顾忌地蹦跳着,拼命挥手,冲他大喊: “石越卿!” 他听到我的喊声回头,我看到他严厉的表情,浓密的眉紧紧皱着。我不由自主地笑,恨不能露出八颗大牙,接着我就毫无顾忌地百米冲刺,一头撞进了他的怀里。 他的胸膛宽阔而坚硬,他身上的味道熟悉而好闻。我将脑袋埋在他的怀抱里,将脸颊蹭在他的胸膛上。 那一刻,我才觉得自己终于又活了过来。 石越卿他一直没说话,他只是在我撞上他的时候一把揽住了我,然后将我狠狠地扣在胸前。他的胳膊有力,箍得那么紧,几乎令我有些喘息困难。我这时才发现他的胸膛上下起伏着,呼吸急促,似是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我被他抱得有些疼,稍稍挣了一下,他却将我抱得更紧。过了好半晌,我才听到他低低地说: “小满,你吓死我了。” 他抱得我很紧,我在他怀里呆了好久,只觉得他像是恨不能将我融入骨血。 我蹭了蹭他,小声抱怨:“我快喘不上气啦。” 他对我的抱怨完全不加理会,我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不免有些慌张,挣扎了半晌才微微从他胸前抬起脑袋。他没有看向我,表情严肃,眉间都皱出一条印痕。 我拱一拱他,问道:“怎么了?出了什么大事么?” 石越卿听到我这样问,似乎才慢慢反应过来,表情仍是很严厉,手上却略略松了松,低头看向我,那两根龙须眉毛又重新在我眼前招摇了。 我忍不住抬手去摸他的眉峰,不想却被他一把箍住手腕。 “小满,”他语气十分严肃地叫我的名字,“都这个时间了,你到底去哪儿了?” 我眨眨眼睛,“今天周五,附近的学生公寓酒吧里有聚会,我被一个朋友拖去了。” “那你的手机呢?” 我可怜巴巴地望着他:“没电了。” 他像是一时间被我气得不知该说什么,缓了一下,才训我道: “你知不知道现在几点钟了?开Party开到凌晨两点钟都不回家?”他只是稍微一顿,没容我插话,又接下去,“你知不知道伦敦现在晚上有多不安全?一个女孩子半夜回家有多危险?陈小满,你到底有没有一点安全意识?我的话你都忘到九霄云外去了是不是?” 他越说越严肃,眉心皱得越来越紧,然而我却一直嘻皮笑脸的。朝思暮想的人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我还沉浸在喜悦之中。 “不许笑,”他瞪我,眉头都快拧成了一个结,“我认真的。” 我努努嘴。 “你就别兴师问罪啦,又不是什么大事。你看我没钱又没色的,那打劫的人也抢不到我头上来啊。”我冲他嘿嘿地傻笑,“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不是说得等到礼拜天么?” 石越卿完全没搭理我的问题。 “不是什么大事?那什么是大事?我把你们学校都翻了个遍,前台说没看到你,岳溪也说不知道。手机不通,家里也没有人,你楼上住的师姐也说没见着你。我以为,我以为……”他越说越生气,我从没见过他情绪这样激动,“如果真的出了事,我都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你!你……” 我这会儿才觉得他可能是真的有点生气了,把住我胳膊的手上都加了力道,捏得我有些疼。然而我的思绪仍然没跟着他,忽地又跳跃到了另外一件事情上。 “你到我们学校去了?学校十一点就关门,你不到十一点就到了?你等了我多久啊?” 他瞪着我,看我仍旧一脸无辜,似是被气得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他忽然扭头就走,直接上了停在一旁的车子,发动起来。 我在后面急得直跳脚。 “喂!石越卿!你别走啊!哎,你生气啦?!你别生气啊!我错了,我错了还不成么!喂喂!!你回来!回来!!” 他不理我,帅气的路虎车干净利落地绝尘而去。 我自知理亏,只好闷声闷气地乖乖上楼。回家刚把手机充电开机,田小姑娘的电话就打进来了。 “我的妈呀终于通了。”她先是长叹一声,接着赶忙问道,“怎么样怎么样,你到家了吧?见到石越卿没?他没把你大卸八块吧?” 我哭笑不得。 “他生气了,丢下我开车跑了。” 田汐凰在电话那边气鼓鼓地说:“这个家伙真是不厚道,这么大半夜把我吵起来,见到了你也不告诉我一声,居然连句道谢和抱歉的话都没有。”我听见她在倒水喝,“本姑娘现在睡不着了,你得负责陪我聊天。” 我奇怪道:“石越卿他怎么会给你打电话呢?我不记得有告诉过他你的号码啊?” “是岳溪让他来问我的,”汐凰顿了顿,恨铁不成钢地接道,“你说我怎么就跟你天天厮混在一起了啊,大半夜的,连个囫囵觉都睡不好。” 我咯咯地笑:“我的姑奶奶啊,我错了,我代他给你赔罪了成不?” 汐凰说:“你给我赔罪干嘛,你还是赶紧去给你家石先生赔罪吧。他可是一下飞机,九点多就开始找你,连家都没回,一出海关就直奔咱学校去了,联系不上你,足足担心了将近五个小时。” 我一怔,心里一下又酸又甜,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汐凰喝了口水,又说:“哎,小满,我之前一直觉得是你被他吃得死死的,现在看来不对啊,这分明是他被你吃得死死的嘛。” 千头万绪齐齐涌上心头来,乱乱地搅成一团麻线。没想到他竟等了我这样久,十一月份凉飕飕的,他就站在门口等,丝毫也不管凌晨的寒冷,难怪手都凉了。 是了,刚才我太激动,没有注意,现在这会儿才想起来,他还穿着衬衫和西装呢,只是领带被扯下来了,领口的扣子也没有系好。 挂断跟田汐凰的电话后,我才开始看未接来电。汐凰没说错,从九点多开始,他足给我打了有二十多个电话。我又翻开微信,刚刚打开,新信息就震动个不停。等到全部接收完了,我一看,居然有三十七条。 他竟如此挂念我。 我说不清那一刻究竟产生了什么神奇的化学反应,就好像一份葡萄般甜蜜的感情存在我的心中,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它已经开始变化发酵,却无声无息。我懵然不知,以为自己在享受葡萄的甘甜,直到启坛的时候才意识到葡萄已经变成了琼浆玉液。 美酒危险,醉人醉己。 我想到在摄政公园里,他推着车子回来,我踮起脚尖亲吻他时,他那不知所措的模样;我想到在那场酒会上,他一直凝视着我,同我碰杯,说得那一句不见不散;我又想到刚刚他紧抱住我时的体温,手劲那么大,就好像是终于找回了什么失而复得的珍宝。 我想到我们凌晨打电话,他的声音从耳机里传出来,有沙沙的质感,像极了夏天阳光下的柳树叶子,轻轻柔柔,瑟瑟作响。 他说,小满,我想听你多说一会儿。 我想,石越卿他一定是给我下了一种蛊,不然的话,我为什么不能停止想他? …… 想念方知深陷。 作者有话要说:石先生:非得到我走了才肯承认爱我。 小满:…… 求评论求留言啦!同时谢谢砸雷砸手榴弹炮弹的朋友们!!! ☆、第七章 哈利波特的魔法(1) 我曾经看到过一个问题,说如果真的有哈利波特的魔法,你希望他帮你做些什么? 田小姑娘是哈利波特的超级粉丝,在知道我小时候没有看过哈利波特这件事以后惊讶极了,瞪着我,像是见到了稀有物种。 她说,小满,你是真的没有童年吧。 其实不是我练琴太用功,而是我真的对魔法不感兴趣。我从小就是个挺现实的人,对幻想出来的世界没有那么渴望。 因为现实总是直观的,不会很完美,也不会太幸福。 但如果真的有哈利波特的魔法,我想,我希望用它换来完美到不真实的幸福。 哪怕只有一刻。 …… 那天晚上我又给石越卿打了好几个电话,他却都没有接。我心里有点不是滋味,爬上床瞪着天花板,很久都没有睡着。 我想,他可能是真的生气了。他是在生气我回来太晚让他等太久么?好像不是。那他是在生气我不听他的话么?好像也不是。 他是在气我没有保护自己的意识,不把自己的安全当作一回事。 想到这一层后,有各种不同的情绪开始在我心中交替出现。一忽儿我想到他这样喜欢我,把我看得这样重要,便禁不住喜上眉梢,心里像是含了一颗蜜糖;一忽儿我又想到今晚让他等了那么久,还是站在冷风里,又不禁觉得有些愧疚;一忽儿我担心,他不接我的电话,是真的睡着了,还是生我气没原谅我?一忽儿我又回忆起撞进他怀里的那个瞬间,像是一块悬浮在空中的石头,终于落了地,踏实极了。 这个人,这个人不需要做什么,举手投足间,就能令我五味杂陈。这个人,这个人他可以很轻易的,就掌控我的喜怒哀乐。 就是从这个夜晚,我知道自己已经深陷,但我却控制不住那份雀跃。我觉得自己有点像一只小飞蛾,不可抑制地被火光吸引,便是落得粉身碎骨,也甘之如饴。 这样的比喻,令我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颤。 第二天一早,我直奔石越卿家。我想着,既然要赔罪,那么就要有个姿态。他在我家楼下等我那么久,那我干脆也去等着他好了。 楼上的窗子似乎隐约开了一条缝隙,天阴阴的,有若隐若现的灯光渗透出来。我站在楼下给他打电话,响了很久,又没接。 有淅淅沥沥的小雨丝飘洒而下,落在我脸上,感觉凉凉的。我干脆地坐在他家门口的台阶上,开始给他发微信。 “起了没。” “想吃早餐不?” “我来请你啊。” 等了有一小会儿,没回信儿。 我再接再厉。 “你生气啦?” “你别生气啊。” “我错了。” “我承认错误。” “我负荆请罪,成不?” 还是不理我。 我开始发语音消息。 “别不理我啊,你都晾了我一个礼拜了,还准备继续晾着我啊。”我转而拿捏了一个很狗腿的调调儿。“石越卿,你别这样嘛,我真的知道错了,小的我再也不敢了,您心胸宽广,大人不记小人过,就原谅我吧。” “我我我,我保证,我以后绝对不玩失踪了,不管在天涯海角我都绝对保证通讯畅通,成不?” 仍旧半晌没动静。 我开始耍无赖了。 “你不理我,你不理我我就一直坐在你家门口,我不信你不出门,我坐一天!你知道我是弹琴的吧,我一天在琴前面坐八个小时呢。” 我越说越来劲,滔滔不绝。 “我不去上课了,我跟你耗上了。我都要冤死了。明明是你抛下我一个礼拜自己远走高飞,现在又不接我电话,也不搭理我,我才是应该委屈的那一个啊!” 真的,明明是他丢下我飞走了一个礼拜,怎么现在倒反变成我的不是了? 雨点慢慢下得大起来,我话风一转,撒娇道:“你看老天爷都在为我鸣不公呢,你消消气儿呗?我有诚意,我这就去雨里站上五个小时,咱俩就算扯平了好不好?” 我刚准备站起身来,身后的大门啪嗒一声就开了。一回头,我看到石越卿站在那里,一脸无可奈何地看着我。 “小满,”他叹了一口气,“你可真会倒打一耙。” 一看到他,我就又不是我了。他穿了一身深颜色的衣服,像是刚洗完澡,头发湿漉漉的。我凑上去环住他的腰,脑袋在他胸前蹭一蹭,使劲闻了闻他身上的露水香。一个礼拜不见,我此刻却觉得像有一个世纪。 他一手还扶着门把儿,低头来看我,眼睛黑黑的,一副故作严肃的模样。 “真的知道错了吗?”他问。 我赶忙点头,不住傻笑。 他一瞬不瞬地望着我,半晌,才无奈地摇摇头,抬手摸了摸我的头发。刚刚下小雨,我是从地铁站走过来的,头发难免有些潮潮的。 “不知道下雨了吗?怎么没带伞?” 我眨眨眼睛,“小的是来负荆请罪的,不敢带伞。” 他终于绷不住,被我逗笑了。 他的电话在这个时候响了,声音从客厅里传出来。石越卿将我拉进门,自己一边去接电话,一边往厨房去给我倒热水。 “喂,小溪。” 我换好鞋子,跟着他进了厨房。他将一杯热水递给我,示意我来电是岳溪。 “今天不一定有空,什么事?” “阿姨来了?” “太客气了,帮我谢谢你妈妈。” “嗯好,我们正好也要往你家的方向去,到了告诉你。” 我估计着岳溪一定是问,怎么是我们呢?还有谁一起,因为石越卿下一句话答得是: “还有小满。” 不知道岳溪在电话那头儿调侃了什么,我只看到石越卿略一皱眉: “胡说什么呢。” 岳溪圣诞假期不准备回家,于是她妈妈就过来了,计划着趁这次机会在欧洲好好转一转。石越卿同岳溪家的关系一直不错,她妈妈这次来,顺带着也捎了些东西给他,让他过去取一下。 我们到的时候,岳溪和她妈妈已经等在楼下了。小区门口这条道不太好停车,于是石越卿示意了下岳溪,将车子停在拐过弯去的另一条路上。 他倒车的时候,向后张望,一手把着方向盘,一手扶着靠背。这样的姿势下,他胸前的肌肉线条清晰极了,鼻梁高挺,下巴棱角分明。我望着他,一不小心就出了神。 他瞄了瞄我:“发什么呆呢?在想什么?” 我嘻嘻一笑,大言不惭道:“我在想啊,你的侧脸可真好看。” 他都没回头瞅我,只哼了一声:“少来,用两句好听话就想弥补昨天的错误?我可还没那么好打发。” 我心里暗暗叫了一声苦。果然这甜言蜜语不能说太多,说多了就不好用了。想我刚刚跟石越卿在一起的时候,他是个多么容易害羞的人啊,我稍微说两句情话,就能把他弄得不知所措。现在可好,抵抗力明显增强。 我讪讪笑了两声,赶紧转了话题。 “那个,你去见岳溪妈妈拿东西,我跟着会不会有点不太好?要不我在车里等你也没关系的。” 他停好了车,回过头来看我。 “没有什么不好的。阿姨当初帮了我很多忙,是我很尊敬的长辈,你早晚都是要见的。” 石越卿说这话的时候,语气理所当然,像是在陈述再自然不过的一件事。然而我心里却在一瞬间转了很多个弯。 他说他的长辈,我早晚都是要见的,难道说他对我们之间的关系如此认真,又如此有信心,竟早就做好了带我见家长的打算吗?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想得这样长远的? …… 我们刚一下车,岳溪就跑过来,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她挽着我的胳膊,笑意嫣嫣地看我,眼神里有些许挑逗的颜色。 “小满,这么早,你就和越卿哥哥在一起啦?”她俏皮地调笑我,“你实话招了吧,你们到底干了什么坏事?” 岳溪是跟我耳语的,石越卿走在我们的前面,没有听到。而我却一下子感到不自在起来,恼羞成怒地瞪她:“什么啊!你别胡说八道。是因为我昨天……” 没有等我解释完一句话,岳溪就摆出一副一目了然的神情,打断我说:“行啦行啦,别解释啦,我就是开个玩笑嘛。” 我看看她,一时间竟无话可说。 岳溪的妈妈看上去大约有四十多岁的年纪,举止端庄,十分有气质。岳溪长得有些像她妈妈,都是柳叶细眉和大眼睛,但岳溪的神态里多了太多的活泼灵动。 她妈妈先是跟石越卿叙旧,石越卿很久没回国,他们应该有阵子不见了。我跟在石越卿的身边,岳溪仍旧挽着我。 岳溪妈妈用她的大眼睛看了看我,露出了一个略典雅的微笑。 “越卿,这位是……” 我略略低头,感到有些说不出的紧张。石越卿似乎望了望我,我只听到他毫不犹疑地答道: “陈小满,我的女朋友。” 十一月底的伦敦,按说是该凉飕飕的,然而我却不知道为什么,第一次听到他这样郑重其事地把我介绍给他的长辈时,心里紧张害羞到一塌糊涂。好像就是一瞬间里,觉得自己整张脸蛋都要烧起来了一样。 岳溪微微弯腰,侧头瞪着我:“小满,你别脸红啊!” 我略略嗔怪她一眼,抬头笑笑,说了声:“阿姨好。” 我觉得石越卿他一定是在看我的笑话,因为我可以感受到他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直接且极具穿透力。他拉住我的手,我转头去看他,他的脸上带着那样明朗的笑容。 岳溪妈妈笑了起来。 “小满啊,常常听小溪提起你,说你很用功。” 我报以谦逊的微笑,客气了几句。她转而又朝向石越卿,面色不改,然而我却从她眼睛里觉察到另一股神色。 “越卿,这件事,你告诉你父亲了么?” 几乎在瞬间里,我感到石越卿握着我的手上力道加了几分。我仰头去看他,他脸上的笑容似是在倏忽间消逝,神色也有些严肃起来。 “还没有。” “你有多久没跟家里联系了?” 石越卿没有马上回答,我看到他的眉头微微皱起,长长的两根龙须眉毛微微颤了颤。过了大约有几秒钟,他才缓缓答道: “阿姨,我家里的事情,你是知道的。” 我不懂他这样说是什么意思,回头看了看岳溪,却发现连岳溪也收起了那副调皮笑容。我望了望岳溪妈妈,又望了望石越卿,知趣地没有作声。 岳妈妈看着他:“你父亲最近的境况,我听说好像有点复杂。”她顿了顿,见石越卿表情木然,继续说下去。“越卿,再怎么说他也是你父亲,如果他有需要帮助的时候,你还是回去帮帮他吧。” 石越卿面色平静,只是冷冷地答道:“他的事情,跟我没有关系。” 岳溪妈妈叹了一口气,大概是知道多说无用。她转向我,重新露出笑容:“小满,圣诞假期你们准备怎么过啊?” 我不由自主地望了望石越卿,见他没有什么反应,便答道:“我没有什么计划,大约应该是在学校练练琴吧。” 岳妈妈微微点了点头,将手里的一袋东西递了过来,我赶忙接下。 “这是我们自家包的白糯米粽子。小溪嚷着要吃,我就从国内带过来了,顺道也给越卿捎了一点。这粽子可香啦,你们稍微蒸一下就能吃。” 我看那一包里面鼓鼓囊囊的,一定不少,于是连声道谢。 她妈妈又转向石越卿,开口道:“小溪她在这边要是有什么事,越卿你多帮衬帮衬她。从小没出过门,我估计着,她生活上的事肯定是搞得一团糟。” 岳溪在一旁听不下去了,叫道:“哪里有!我明明把自己照顾得很好嘛!” 我忍不住笑了笑,石越卿的神色也稍微缓了些。他从我手里接过那一袋粽子,声音沉沉的,认真说道:“阿姨,你放心吧。” 岳溪和她妈妈准备趁着早上的时候,去摄政公园散散步,于是我们再没有说什么,就道了别。岳溪挽着她妈妈,走得时候回头来看我,挑了挑眉毛,冲我露出一个调皮的神色。 我觉得她们可能都是误会了,我有心想要解释,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石越卿拉着我的手,我们一起朝着车子走去。自从岳妈妈提到他父亲以后,他就一直眉头紧锁。 我望望他,他在想着什么事情,并没有看向我。 “喂。”我晃了晃他的手,他似是如梦初醒,这才回头。 “你怎么了啊?怎么岳溪妈妈一提到你爸爸,你就不出声了呢?”我尽量将自己的语气拿捏得小心些。“是有什么棘手的事情么?” 他侧头望着我,慢慢地,眉头舒展开了,深黑色的眼睛里也终于重新染上了笑意。 “嗯,”他很认真地点头,“有一件特别棘手的事情。” “说来听听。” “你能帮我解决吗?” “小瞧我!”我挥舞着拳头,笑起来,“我能耐大着呢,哪有我解决不了的问题?你说说看,总好过自己闷着。” 我们说着的时候,已经走到车子前面。我抬起头来仰视他,眼睛被他的漩涡缠住,再也挪不开。他也凝望着我,我只觉得那目光深邃得如同汪洋大海。 同自己所爱的人对视,是另一种形式的亲密接触。 摄政公园附近,早晨的空气总是出奇得好,偶尔刮过一阵小风,我只觉得鼻腔里都是满满的露水香甜。冬日的伦敦,刮过的风总是极有穿透力的,像是能吹进骨缝里。我不由自主地,微微打了一个小寒颤,石越卿他同我对面站着,将我的手握在他宽大的手掌心里揉搓着。 “小满。” 他叫我,声音沉沉的,带着一点轻轻的鼻音,好听极了。我微微眯起眼睛,有一道阳光透过干枯的枝叶洒在他的脸上,将他的侧脸映衬得格外耀眼。 终于,他缓缓地说: “圣诞,跟我去旅行吧。” …… 我发现跟他在一起,脸皮更厚一点的人是我,说好听话的人是我,撒娇打混的人还是我。相比之下,他要稳重得多,就像一片海,包容了我的一切,无条件地接受我的每一幅模样。 但大海总是会时不时地抛出一些难题来。 在这段关系里,他一直处在主导位置,我像是在被他牵着,一步一步诱惑下去,到如今这个沦陷的程度。但我骨子里是个挺现实的人,对我们之间,或多或少都持有一点怀疑态度。 我解释不清他为什么喜欢我,他对我的照顾像是空穴来风。有很多次我都软磨硬泡地打探,他却只是莫测高深地笑笑,然后就转了话题。 因而我之前一直觉得,我们在一起,彼此开心就是最好,何必想太远呢? 但现在,我却不得不以一种新的角度去考虑这件事了。 石越卿问我这个问题之后,我同他说我要考虑一下。他似笑非笑地望着我,点头说好。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真的无时无刻不在琢磨这件事。脑子里却混沌的,理不出头绪来。想到他的时候,我的逻辑总是混乱的,费很大劲才能不被别的东西岔开思路。 我想到他语气平常地同我说,我的长辈,你早晚都要见;又想到他郑重其事地把我介绍给他的亲友。他刚刚回来,就跑到我家门口等了我五个小时;还有他在冬日冷风里,揉搓着我的手,望着我说,跟我去旅行吧。 他的一切做法都令我实实在在地感到,在石越卿的心里,他看待这段感情的态度,与我不同。 或许,我也该更有信心些? 那我究竟该不该答应跟他一起去旅行呢? 我赖在田汐凰的琴房里,反反复复跟她重复这个问题,把她烦得要命。 “你真是麻烦,你就是个大麻烦!”她瞪着我,长发被她束起来,在身后一甩一甩,“不过是旅行而已,你想得也太多了吧?你担心啥?担心他会吃了你?” 我无辜地眨眨眼睛看她。 她无视我的一副可怜相,继续训我道:“就你这呆瓜脑袋和小身板,石越卿要是想吃了你,他不早就得手了,还用得着等这么久?” 我瞪她。 “你别瞪我,要我说,你就是矫情。明明心里超级无敌想去,乐得就差蹦高了,现在还赖在我这唧唧歪歪。”田小姑娘一边说着,一边敲响了巴赫帕蒂塔的前两小节,“我来给你弹个巴爷爷,让你清心寡欲一下,成不。” 我像泄气的皮球,嘟嘟囔囔来了一句:“谁说我超级无敌想去了啊。” 她瞥了我一眼,狠狠地“切”了一声。 石越卿他刚刚回来,要忙的事情不少。再加上距离圣诞假期不远,需要赶工的活儿就更多。我其实搞不太懂他的工作,图纸啊,数据啊,零件啊,制模啊,偶尔听他说起来,我只觉得好神奇,就好像是另外一个世界。 但尽管如此,他还是会争取每天晚上来接我,我们一起找一家小餐馆吃点东西,然后在摄政公园里闲逛一会儿。有时我不说话,我们只静静地走一会儿。有时我会说很多,天南海北,什么事情都提。早上跑步时候听的BBC新闻,两年以前弹琴的录音有多么差劲,上大师课的时候有多么紧张,还有新看的侦探小说吓得我半夜睡不着觉。 他听得很认真,时不时地发问,却很少评价。 “新的侦探小说?还是阿加莎的吗?” “嗯啊,是那本《无人生还》。” “阿加莎的你不是都看过了吗?” “没有,我把波洛系列的全都看了,这一本我看过中文的,但是你出差那个礼拜我闲得没事,就想着要把原版看一看。” 我们说起这个的时候,正在摄政公园的湖边溜达。有两只大鹅一步一颤地走在我们的前面,我拉着他的手,晃呀晃,心情愉悦极了。 就在我刚想要深度地说说那本小说的时候,忽然,发现了一个问题。 “诶,你怎么知道我把阿加莎的书都看过了啊?”我眨眨眼睛望向他,有些疑惑,“我不记得有提过啊。” 石越卿似乎是怔了一下,有什么东西从他的眼睛里一闪而过。略思索了一下,他说:“好像是小溪告诉过我?” 我还在奇怪地想岳溪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然而却被他接下来的话截断了思绪。 “对了,”他用了一个很平常的语调,“车票订好了。” 我一下子怔住了,步子停了下来,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着他,阿加莎奶奶被我瞬间忘到了九霄云外。 “车票?什么车票?” 石越卿拉着我继续向前走,我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心跳扑通扑通的。 他说:“旅行的车票。” “喂!”我跳起来,声音提高了一个分贝,“那个啥,我不是说要考虑考虑嘛?你怎么现在就订了呢?!万一我考虑完跟你说不去,车票该怎么办啊?!” 他耸耸肩,露出一个看似略有惋惜的表情来:“那没办法,只能作废了。” “你买的是不能退的那一种?!”我哀怨地瞪着他,“你……嘴上说着让我考虑,实际上分明就是拽着我去啊。” 他看看我那一脸无奈的模样,微微笑起来:“怎么,你不去吗?” “我……”我有点结巴,略低下头来,用脚尖蹭地面,“我不是还没想好么。” 许是我的语气有点弱,石越卿他忽然停下来,转过身来面向我。我有点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目光四处转,就是心虚地不敢看他。 只听他先问道,声音沉沉的,却很认真: “小满,你在怕什么?” 我抬起眼睛来望他,他比我高那么多,然而我们对视的时候,我却总觉得自己就在他的眼睛里。他的目光那么具有穿透力,像是已经将我看透。在他面前,我的那些小心思,毫无隐藏的余地。 他似笑非笑地凝视着我,就好像在同我说:别纠结了,你在纠结些什么,以为我不知道吗? 我顿时来了勇气,跳脚起来。 “谁说的?!我怎么会怕呢?我什么时候怕过?阿加莎的全套我都看了,晚上不照样睡得香喷喷么?!”我手舞足蹈地瞪他,“我才不怕!我怎么会怕你呢?难道你还能把我吃了不成?!” 我玩笑一样地大声说着,心里却还是在上下打鼓。 许是我口不对心的纠结模样,在他的眼里看来就是一出喜剧。因为他看着我自己给自己壮了一会儿胆儿,随即便忍不住笑起来—— 伸手将我揽进了怀里。 石越卿要在十二月的第二个礼拜才有假期,而我们学校十一月底就已经放假了。我想着十二月初的这几天要好好练练琴,因为一月中旬我有一场午间音乐会。虽然只需要四十分钟的曲目,但我仍旧还是想要弹到最好。 田小姑娘听说我那无止境的纠结,被石越卿一句话就轻易地攻破了的时候,长长地叹了口气。 “啧啧,陈小满啊陈小满,你可别陷得太深了,你家石先生给你下了蛊吧?怎么他说什么你就是什么呢?” 田小姑娘已经回到国内,电话里,她像是想起什么一样,忽然换了语调。 “不对,你家石先生还欠我一个大人情,那天晚上就那么把我吵起来,这事怎么能说过去就过去呢?”汐凰停了停,似乎陷入了思索,“这机会千载难逢啊,我必须得讹他一顿。小满,你说是米其林盛宴好还是龙虾大餐好?” 我正收拾着旅行的东西,装了一个小箱子。听到她这样说,忍不住咯咯笑起来。 “你别想着欺负我的人,什么米其林盛宴龙虾大餐啊,做梦!” 田小姑娘在电话那头叫起来。 “你这个重色轻友的家伙!你还没嫁给他呢,干嘛这么会过日子,这么想着给他省钱啊?我告诉你,你可别剃头挑子一头热,陷得太深拔不出来,将来就有你好受的。” 我想到他,忍不住又笑,估计是笑得太傻,汐凰无可奈何地忍了我一会儿,才慢慢说: “小满,你还是自求多福吧。” …… ☆、第七章 哈利波特的魔法(2) 我们的车票是上午十一点多的,本来石越卿那天就已经开始休假了,我们准备收拾收拾,吃点东西就出发的。但没想到临时来了一点事情,他早上必须得去一趟公司。 所幸不是什么大问题,只是时间上稍微有点紧,他说来不及接我了,问我可不可以去找他,然后我们直接出发。 我说好。 我没有迟到的习惯,到的时候时间还早。我站在大厦门口给他发微信,说我到了,在门口等他。 他秒回我一条语音信息:“小满,你上来吧,我让人下去接你。” 这是我头一回进这样的地方,处处都是西装革履的白领精英。我站在门禁旁边等,不一会儿就有人下来,客气地同我握手,一路领我上了电梯。 下来接我的是个年轻的小伙子,金发碧眼的,有着很明显的英国口音。他跟我解释说,石越卿正在开会,但是应该很快就结束了。我说没有关系,是我来得早了。 他看向我的眼神里有明显的好奇,但我并不准备解释。 我们进了门,他招呼我在前台旁边的沙发上等一会儿,又给我倒了一杯水。我谢过他,转而好奇地开始打量四周。 这里看上去宽敞大气,有两条长长的走廊,窗格通透,十分明亮。墙壁上挂着各种各样的汽车照片和设计图草稿,一眼看过去,艺术感十足。 我闲来无事,沿着那条亮堂的走廊,一幅一幅图看下去,不知不觉就走到了里面。会议室有着两扇玻璃大门,我好奇地探了脑袋一瞅,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石越卿。 他的西装外套被脱下来放在一边,衬衫的袖子挽到了手肘的位置。他面前的桌子上摊开着很多张图纸,我看到他微微弯腰,在图纸上圈出了些什么。 我的视线略略放大,这才看到那张长桌子的两边坐满了人。只有石越卿是站着的,操着一口流利的英文,不知正在对什么问题进行论述。 上午的阳光透过窗格子洒进来,落在他的手臂和发梢上,几乎将他整个人笼在光影里。大部分的时候都是他在主讲,面前的几张图纸轮番被他拽出来,来来回回地指指点点。他思索着的时候,眉头微微皱起,唇角抿得紧紧的,眼神凝聚在一点上,令人一眼就看得出专注的神色。 我曾听人说,专注做一件事的男人有一种独特的魅力。 原来我一直不能够理解,然而这个下午,当我看到他雷厉风行地在会议中安排各项工作的时候,当我看到他严谨认真地讨论每一个细小的问题的时候,当我看到他修改图纸时集中而犀利的眼神时,我才发觉—— 自己好像看到了另外一个他。 会议室里面没过多久就传来椅子挪动的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开始有人陆陆续续走出来。我贴墙边站着,略有点尴尬,只好保持着一个微微笑的表情。 待人都散了,我才探头,本来以为只剩下他一个人,没想到屋子里还留有他两个同事,其中一个金发碧眼,高挑有致,是个不折不扣气场两米八的职业美女。 还是她先看到我,然后探询着示意了一下石越卿。他这才回头,看到是我,笑着招手让我进来。 我站在玻璃门外,拼命摆手,示意说我站在这里等就好。 他似是无奈,径自走过来,开了门,将我拉进屋子里。 “怎么来这么早,我这边刚刚散会,小满,”他一边同我说着,一边揽着我走到他同事面前,用英文介绍道,“这是我的两位朋友,Simon和Anabelle。” 然后,他揽住我,略挑挑眉毛:“我女朋友,小满。” 他这般郑重其事地介绍,反倒弄得我有几分不好意思。我们一一握手,随即石越卿同他们简单交代了两句,便开玩笑般地说,圣诞假期我们要去旅行,没什么事情可不要来骚扰我们。 他们都大笑了起来。 我们这趟旅行的目的地是苏格兰。我一直听说苏格兰风光美轮美奂,但来了英国一年多,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去看一看。 却没想到,第一回去那里,竟能和他一起。 从伦敦到格拉斯哥的火车,大约要四个多小时。我这个人一向是,只要火车一开动起来,不一会儿,铁定就昏昏欲睡。 只有我自己个儿的时候,我从不敢真的睡着,迷迷糊糊地却还要□□着,难受极了。 但这回不一样,这一回有他在我身边,哪怕他什么都不做,我心里也觉得特别踏实,仿佛这四个多小时的车程也没有那样难熬了。 果然车子跑起来没有一会儿,困意就袭上来。估计是看我眼神迷迷离离的,石越卿他二话没说,就将我的脑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 我们从格拉斯哥直接转了线,是到一个叫做Mallaig小镇的慢火车。这趟线路跑的都是老车,人不多,晃动的声音格外大。 我在他旁边坐下,对面的座位上没有人。他碰碰我:“小满,你到对面去坐。” “为啥?”我不乐意。 “因为这条线不能睡觉,睡觉了你就看不到哈利波特电影里面的那座桥了。” 我脑子里面狠狠一震。 “真的?!我们会经过哈利波特那座桥么?!”我觉得自己的眼睛都在发亮,“你是怎么知道这趟线会过那座桥的啊?” 他不说话,只看着我笑。 石越卿他笑起来的时候,那两根长长的龙须眉毛会微微颤动,眼睛里像是含了水光。我坐到对面,将胳膊支在火车小桌板上,直勾勾地望着他。 他看我傻傻的,忍不住微微笑起来:“我有个东西要给你。” 我愣一愣:“圣诞礼物吗?” “嗯。” 他说得那么神秘且郑重其事,我满心欢喜地期待着,只见他在衣兜里掏了半天,却掏出了一个手掌一样大的小娃娃。 我定睛一看,那是一只鸟。 这只小鸟头上戴着一顶俄罗斯军队式样的蓝色帽子,脑袋上长着一撮浅蓝色的毛。它有着白白的肚皮,身上是深棕色的皮毛。两只前爪子上被安放了磁铁,后爪子和鸟嘴都是黄色的。在它那倒三角一样凸出来的鸟嘴巴上面,嵌着两只小小的滴溜溜的黑色眼睛。 石越卿将这只鸟递给我,我把它放在手里把玩着。 “我在德国的时候路过一家小商店,看到这个。”我正在摆弄它带着磁铁的两只小前爪,他看着我,接着说了句,“我觉得它跟你有点像,就买了。” 我顿时抬起脑袋,怒目圆睁:“你说啥?你说它像我?!它哪里像我了?”我将那只鸟举到我的脸蛋旁边,瞪着他,“你仔细看看啊,我再怎么说也比它长得好看点吧?!” 他笑起来,火车有节韵的声音不间断地响起来,他忽然凑我近些,像是真的在仔细端详。 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已经忘记呼吸。我的目光落在他的眉毛上,然后看进他的眼睛里,接着又落到他的唇上。 心里像是有一只调皮的小兽,点起了一把火,让我欲罢不能。 我抿了抿唇,声音小小地:“我是不是比它好看?” 我们离得那么近,我能清楚地听到他的呼吸声,快速而又急促。他盯了我好半天,才缓缓说道: “神似。” 我一下子笑起来。 他望着我,眼睛里漾着说不清的暖意。我忍不住去摸他那两根长长的龙须眉毛,这一回他没有躲,任由我胡作非为。 “怎么会只有这两根很长呢?”我一边摸着一边奇怪地说,“我来把它们拔下来吧。” 他一惊:“别别别,留着它们吧,挺好的。” 我难得看到他吓到的模样,不放过他:“你怕疼啊,那我给他们剪掉好了。” 他有点委屈地看我:“小满,你干嘛跟我的眉毛过不去?” “谁叫你说我跟那只丑鸟神似?” 我说着坐回他的身边,蹭到他的怀里去笑成一团。 山峦层层叠叠的,起伏绵延。我往窗外望望,十二月份的苏格兰被时不时飘落的雪花覆盖,远处常青树的绿色,雪花星星点点的白色,还有天空清澈透底的蓝色,它们互相交融,辉映在一起,衬出五彩的画卷。 他正在往窗外望,时不时指给我看有趣的风景。然而我的视线却落在他的侧脸上,脑子里想到了别的东西。 他似乎感受到我的注视,回过头来。 “怎么这样看着我?在想什么?” 我用一只手支着脸颊,侧靠在面前的小桌上,端详着他说:“我啊,我就是好奇。我们在一起这么久,我家的事情你都差不多知道,可是你从前的事情我却稀里糊涂呢。” 他想了想,“我从前的事情没什么意思,也不怎么温馨。小满,你真的想听吗?” 我点头。 于是就在这样一趟老旧的,侧眼看得到窗外苏格兰最美的山川湖海,叮当的轨道声响不绝于耳的火车上,我开始听石越卿讲他的过往。 石越卿的母亲在他出生后不长时间就去世了,因而他从小对母亲没有什么印象。他的父亲是个律师,几乎算得上是这个行业里的先行者,现在在北京拥有一家很大的律师事务所,业内翘楚。 他父亲在他小时候一直忙于工作,不是很能抽得出时间来陪他,所以他与父亲并没有什么感情基础。后来,他的父亲续弦,很快就又有了一个儿子。新的弟弟出生以后,他父亲以两个孩子家里照看不过来为由,就将他送到他奶奶那里去了。 这些事情我之前从岳溪和何苓那里,零零碎碎地也算是听过一些。但是这时候听他说起来,不知怎么心里却控制不住地发酸。 然而他的神色却十分平静,没有一点波动。 我说:“你奶奶一定对你很好吧。” “我奶奶她退休以前是中学老师,从□□的时候过来的,一辈子经历的大起大落不知有多少。”他望向窗外,眼睛里有一点朦胧的东西,微微闪烁,“她对我很严厉,我小时候是被她揍大的。” 我唏嘘一声:“原来你小时候那么调皮啊?” “嗯,打过架,也爱惹事。”他看到我惊讶地表情,挑了挑眉,“怎么,没想到我还做过不良少年?后悔跟我上这趟车了?” 我露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我现在跳车还来得及不?” 他笑起来。 “后来的事情就没什么特别的了。我跟我奶奶在廊坊住,我父亲他有他的家庭,我们很少来往。一般过年的时候,我父亲会带着他家人来看看我奶奶,一起吃顿饭。” “廊坊在哪儿啊?” “在北京和天津之间。” “那你为什么一点口音都没有呢?” “我奶奶她普通话说得标准,也不许我说方言。” 我点点头:“哦,那再后来呢?” 他想了一想,说道:“也没什么后来了,我初中高中都在北京读的,之后就来欧洲了。” 石越卿说到这里的时候,火车刚好经过一座小桥。我顺着他的目光往窗外望了望,眼睛放光,一下子跳起来。 “是这里么?是这里么?哈利波特!”我伏在玻璃上看看,疑惑地自问自答,“好像不像啊。” 他把我揪回到座位上。 “还没到呢。” 我一颗心放回肚子里,注意力又回到他的故事上来。 “那你回了北京,你奶奶也跟你一起回去了么?你们跟你父亲住在一起么?” 他摇头:“当然不,我住校,每个周末我会回家。” 我不用再问回的是哪个家了,我已然大略晓得,在石越卿的心里,从没有把他父亲的地方当作是一个家。 “那你……”我开了头,忽又觉得这个问题会不会有些敏感,因而顿了顿,没有接下去。 石越卿抬起眼睛看了看我:“嗯?” 我皱皱眉头:“嗯……就是有点担心我这个问题会不会不该问。” 他微微笑了。 “小满,我家里以前的这些事情,虽然现在已经跟我没什么太大关系了,但你早一天晚一天,都要知道。我不太会讲,有什么问题,你就问。我的事情,没有什么是不能解释给你听的。” 好像有一股很温暖的海流从我的心上拂过去,贯穿到我的四肢百骸。 “我其实就是想问,”我停了停,想了一下,“岳溪之前跟我说,你的学费你爸爸没有出,是她妈妈帮你垫上的。真是这样吗?” 他也许是没想到我会问这个问题,愣了一下。过了有一小会儿,他才平静地说道: “嗯,我那时候只拿到三分之一的奖学金。后来我奶奶卖了一套房子,才还上了我的学费。” 石越卿说起这些的时候,我听不出任何的不忿。他只是在陈述,就好像故事的主人公不是他自己,而是别人家的孩子。他说得这样简单,可是这短短几句话里,曾经会有多少心酸,多少怨怼,多少不满与不公,我或多或少,也能明白一些。 他如今越平静沉稳,我便越能体会到他当初该有多么艰难和不易。 我靠他更紧了点,那一个瞬间,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我家啊,我家就是很普通很普通的那种家庭,算不上有钱,也算不上没钱。我爹妈每天会互相抱怨,也会小打小闹,闲来没事还总会来烦我。我爷爷奶奶都健在,身体很好,到现在都会给我压岁钱。只可惜来了英国读书,过年就不能在家过了。” 我略顿了顿,声音糯糯的。 “石越卿,如果,我是说如果啊,”我感到他在低头看我,目光灼灼,我略红了脸颊。“如果将来我们可以一直在一起,我就带你回家啊。虽然…虽然你奶奶现在不在了,但是到那时候,我的家也是你的家啊,我爸爸妈妈和爷爷奶奶都很宠我的,我也不会让他们欺负你的……” 我越说声音越小,因为我感到他的目光凝成一点,落在我的脸上。 我不敢抬头,只继续说下去。 “当然啦,现在说这些可能还有点远,也可能过一阵子你就不喜欢我啦,就嫌弃我啦,就抛下我走啦……” 我的话音还没有落下,就被他狠狠地抱在了怀里。我听到他胸膛之中,心脏有力的跳动声,一时之间,不知怎么的,竟然觉得眼眶有点痒痒的。 我回抱住他,他的声音略有一点点哑,在我耳边轻言道: “小满,我怎么舍得。” 这趟车似乎跑得时间很短,广播在这时忽然响起来,说我们马上就要通过哈利波特的大桥,请大家都准备好相机。 果然,大约过了不到一分钟,那座在电影里有名的蒸汽小火车大桥就出现在我们的眼前。长桥雄伟壮丽,四周群山迭起,冬季时分,山峰上雪顶波澜壮阔。 他在我身后揽着我,我兴奋地直拍照。偶然回头,看到他挺直的鼻梁和刚毅的脸颊线条,看到他长长的两根龙须眉毛,还有他浓密的睫毛。 我被他环在胸前,耳边除了火车的轨道声,就是他胸膛里有力的心跳声。我又听见自己的心跳,扑通扑通的,不知怎么—— 渐渐就同他的融到了一起。 …… 这才是哈利波特真正的魔法。 ☆、第八章 豚骨拉面和醋坛子(1) 天空岛这个名字,我从前听说过。它位于苏格兰高地的最北边,紧连着大西洋,是整个英格兰离海天最近的地方。 我对它印象深刻主要是因为名字太好听。天空岛,念在唇齿间的时候,好像一个幻想国度。 没有想到他的目的地最终是这里。 …… 不管我多么不想让这趟火车停下来,它还是尽职尽责地到达了终点。我们在Mallaig那个小镇下车,又转了一艘小轮渡。 这一趟颠簸下来已经接近一天,然而我却丝毫不觉得疲惫。我虽然在海边长大,但却从没真的坐过船,上了大船,我新奇地上窜下跳。 石越卿就跟在我身后,好像我的守护神。我拉着他拍照,他表情硬硬的。我于是同他说,拍照的时候,要不然就大笑,要不然就要比剪刀手。 他看我,问为什么。 我甜兮兮地答道:“大笑是因为开心,剪刀手嘛……是因为我不会别的pose了。” 他笑着摸我的头发。 我们在晚上的时候才终于到达了天空岛上一个叫做Uig的小镇。他订的酒店更像是山间的家庭别墅,依山傍水,走几步就是小溪流,开开窗子就是小山。 苏格兰的冬天比伦敦冷很多,地面上一片白皑皑,树木枝头也压着残雪。游客更是稀少,整个村子幽远恬静,真好似世外桃源一般。 房间是对门的两间,走到门口,他将其中一把钥匙递给我。 “小满,早点睡,明天我们早点走,我想带你去个地方。” 我接过钥匙,“嗯”了一声。他冲我笑笑,走过去开自己的房门。这种锁头不是高级酒店式的电子锁,却更让我有一种家的感觉。 “啊,”我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钥匙,低声咕嘟了一句,“两间房啊。” 我的声音很弱,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听见的,竟忽然转过身,凑到我面前来,似笑非笑的。 “怎么,失望了?”他说。 我一下子脸颊飞红,怒视他:“胡说八道!” 说罢,我就冲回了自己的房间。 这一天颠颠簸簸地来到这里,窗外已是一片漆黑了。屋子里暖气烧得很好,温暖如春。我洗了个澡,把头发吹干,然后舒舒服服地躺在了床上。 这是一张双人床,我滚了滚,掏出手机给田小姑娘发了一句微信: 看吧,我就说,两间房。 田汐凰秒回了我一条语音: “哎哎哎,我说,你现在不会是一脸沮丧吧?我可告诉你啊,你可给我矜持点。千万不要半夜里去扒人家的门,丢尽颜面。到时候我可绝对不会说认识你的。” 我拍床大笑,回了她一个翻白眼的表情。 那天晚上我躺下的时候,脑子里总是反反复复地听到他的那些话,不知不觉地就浮现出他的眉目来。我想到,将来有一天,我的家会变成他的家,我的家人也会变成他的家人,我们会有一个家庭,会长长久久地在一起。 心中像是开出了一朵蔷薇花。 那是我第一次如此认真地想到我们的以后。我之前没有过这种念头,是因为我觉得他有点神秘,又太遥不可及。我怕将来有一天,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一个穿着高雅的贵妇人出现在我的面前,同我说你不能跟我儿子在一起,然后掏出一兜子钱,再泼我一脸水。 于是第二天我们吃早餐的时候,我看着桌子上的一杯水,忽然就笑起来。 他奇怪地看我:“小满,你想什么呢?” 我笑着跟他解释。 “你知道吗,我从刚认识你那会儿,就一直觉得你一定是富家的大公子。毕竟你跟岳溪那样的姑娘是青梅竹马,又跟她那样的家庭是世交。所以我有时候就会想,如果有一天,你的妈妈姑姑或者大姨跑过来找到我,像电视剧里演得那样塞我一袋钱,然后泼我一脸水,我该怎么办呢?” 他哑然失笑:“想象力也太丰富了点。” 我不服气。 “这怎么是想象力丰富呢,这是多实际的问题啊。”我吸了吸鼻子,又微微笑了。“不过现在我放心了,你不是贵公子,我也不是千金小姐。咱们俩都是普通人,这样真好。” 他凝视我很久,没有作声。 我咬了一口苏格兰特有的Haggis,又挤了一点番茄酱上去:“干嘛,我说的不对嘛?” 他摇摇头,却问我另一个问题:“小满,你知不知道Haggis是什么?” 我看看自己的盘子,苏格兰的Haggis十分有名,几乎是这里人人早餐的必选。它的卖相没那么好看,像是黑黑的肉饼,但是味道还凑合。我没有挑食的习惯,吃着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 “能是啥,”我不以为然,“就是肉呗,但我尝不出是什么肉。” 他忍住笑一样地看着我:“嗯……是羊肚。” 我的叉子在半空中停住了。 像是觉得这个描述还不够确切,他又接道:“这个东西呢,是把羊肉放进羊肚子里,一针一线地缝上,然后炸一炸,再煎一煎,”我的脸色已经有些不对了,他却像没有注意到,将自己的那一份也夹给了我,“看你这么喜欢吃,我的这一份也给你,别浪费了。” 我唯恐避之不及地直摇头,他被我逗得哈哈大笑起来。 我将那两份Haggis丢到一边,这才转回头来怒视他:“你竟敢这样欺负我,小心我挟私报复。” “你准备怎么报复?”他来了兴致,好奇地问。 我想了想,忽然灵机一动,笑嘻嘻地凑近了些。他一直望着我,两根龙须眉毛长长的,眼睛里像蕴了一汪水。 “我啊,”我十分坚决地说,“下回吃豚骨拉面,我要把你的面汤全喝光。” 他终于绷不住,大笑起来。 …… 我们从酒店里租了一辆小车,吃完早餐,他开车带着我在这个小镇子上兜风。这里是真正的乡间,层层叠叠的小房子依山而建,偶尔听得到大狗吠叫的声音。这让我一下子想起了《简爱》里曾描写过的那个十九世纪的英国小乡村,静谧安宁。他开得不快,我将车窗打开,偶有冷风刮过脸颊,却不似我家乡冬天的海风那般寒冷炎凉,直入骨髓。 乡间的公路曲折蜿蜒,我已完全不知我们开了多远,走到了哪里,转头望望他,却是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 大约跑了半个小时,我便看到了海。那是苏格兰与大西洋交界的地方,海阔天空,一望无涯。 车子在这时停下来。我回头去看他,他熄了火,跟我说:“到了。” 我原以为,自己是只有在爱丽丝的梦境里才能见到这般景象的。 海水在风的鼓荡下澎湃汹涌,带着有节律的敲击声,在崖下席卷。这座小山绵绵延延,却有一处直直向前,几乎要纵深到海中央去。我拉着他的手,兴奋地眺望过去,看到一座白色的灯塔伫立在尽头,被海水环伺,遗世而独立。 有雪花悠悠荡荡地飘落下来,天际边似乎蒸腾着某种莫名的雾气,遥远而不可捉摸。 “哇噻,这里,这里……”我惊叹,“这里简直像世界的尽头!” 他笑了笑,拉住我的手:“走,我们过去。” 我觉得我将哈利波特的魔法用到了极致,因为我从没有敢想过,在这世间会有这样一个人,能够在瞬间里带给我这样极致的幸福。我也见过身边不少人爱情的模样,柴米油盐酱醋茶,不过如此。我从未想过书中所描写的那些跌宕起伏的爱情会是真实的,更从未想过那样激荡挚热的感情,有那么一天,会落在我自己的身上。 我跟着他一路踏着残雪走过去,走到峭壁之上,走到离海天最近的尽头。他将我的手握得很紧,好似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会松开。凉凉的海风拂过我的面颊,我微微瑟缩了一下,他却注意到,站在我的背后,替我挡住寒风,又将我完全裹进了他的大衣里。 我好希望时间可以停止。 不知过了多久,我们就那样站着,我藏在他的怀里,彼此都没有说话。我听到海风的声音,听到海水簌簌拍打着岩石的声音,听到不知什么鸟长鸣的声音。 我在他怀里蹭一蹭,他的胸膛结实,令我感到十分安全。他的身上还是带着那种淡淡的露水香,夹杂着海风咸咸的潮湿气味,闻起来清新而美好。 远处有海鸥振翅长鸣,我微微仰头望他,看到他下颚坚定的线条。 “你是怎么知道这里的啊?”我轻轻问,“怎么想到要带我来这里?” 他微微低头,对上我的眼睛。可能是我的错觉,他的眼底有点红,不知是想起了什么事情。我忍不住伸出手去摸他的脸,他伸出手来将我的手覆上。 “大二那年,我奶奶去世,我跟着朋友们一起来过这里。”他低低地说,“那时候我站在这,看着这片海就觉得孤独,好像这世界上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想着我,不因为我是谁的儿子,也不因为我能带来些什么,而只因为我是我。” 他这时候又低头凝望我,眼睛里深深的。我的眼圈也红红的了,我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他说:“小满,谢谢老天,让我找到你。” 他的语气那么真挚,像是真的这么想,就这么说,没有一点违和或是做作。我抬头望着他,眼睛里凉凉的,他笑一笑,用手掌包裹住我的脸颊,拂去我脸上的泪珠。 我吸了吸鼻子,望着他努力地笑。 “这算是迟来的表白吗?”我眨眨眼睛,“表白的时候该细数我的好处,然后老实交代是从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你怎么不按套路来,反倒去感谢老天爷了?” 他眼睛红红的,却忍不住笑起来。 我转过身去,从大衣里环住他精瘦的腰身。他的心跳快而有力,我将它们都捕捉在耳朵里。 “你要相信啊,从前那些事情,都是为了把你变成更好的你,然后送给我,让我好好地爱。”我将脑袋靠在他的怀里,声音小小的,不知怎么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下来,“没有那些经历,就没有如今的你,我们就不会在这么大的伦敦碰到,我也不会喜欢上你。” 我感到他在抚摸我的头发,我抱他更紧了些。 “所以我也得感谢老天爷,感谢他给你的那些困难,感谢他把你变成这样的你。”我顿了顿,抬头去看他,他的眼光一直在我的脸上,“你说,这里叫做天空岛,我们的感谢老天爷能听到吗?” 他很深地凝望着我。有小雪在这一刻纷纷扬扬地洒下来,落在他的发梢和我的耳朵上。我们之间的距离那么近,他的呼吸声音就在我的耳畔,我的心好像住在了他的心里。 我踮起脚尖,闭上眼睛。 四周静谧,我听得到浪花翻滚的声音,听得到雪花落下和海鸥振翅的声音。我觉得自己在种种声音中等待了许久,等待到睫毛微微轻颤。 他终于低下头来亲吻我。 所有的声音都在那个瞬间静止,从我的耳朵里一闪而过,然后飞入天际。他将我揽得越来越紧,我们吻得越来越深,唇齿相溶,我宁愿自己被他吞噬。 这是我的初吻。 …… ☆、第八章 豚骨拉面和醋坛子(2) 田小姑娘知道我献出了自己的初吻以后,一边大呼小叫,另一边却又十分好奇,拐弯抹角,变着法儿地问我初吻到底是什么感觉。 我想了很久,跟她说,就是一种很好很好的感觉,你试试就知道了。 汐凰气得直跳脚。 其实不是我不想给汐凰形容,而是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去形容。那个瞬间我自己都像是已经融化,记不得自己是谁,记不得自己从哪里来,也记不得自己身处何地。只是有那么一种渴望,希望离他近一点,再近一点,恨不能融化在他的骨头里。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玩遍了天空岛。伦敦的冬天很少下雪,而这里却不同,攀登老人岩的时候,那一座小山都几乎被皑皑白雪覆盖住,远处看过去,只有高高的岩石巍然耸立,极有风骨。 我一直担心雪天危险,很多漂亮的地方会不让游客攀登。石越卿却觉得雪天路滑,他反倒不希望我去登。我很是软磨硬泡了一阵子,他才妥协。 就这样,我们一起登上老人岩,一起深入小精灵谷。去到精灵池塘的时候,那清透的水面上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在偶尔探头的阳光映衬下反射出五彩的光影。 我拉着石越卿的胳膊,很惋惜地叹了一声:“唉,可惜现在太冷,不然可以下去捉鱼。” 他侧头看我:“小满,人家都是来这许愿的。” 说到许愿,我一下子想起,高中时,有一年跟我的老师一起到意大利去参加音乐节,在罗马玩的时候,大家一起去了许愿池。掏出硬币往里扔的时候,我在自己的钱袋里扒拉了半天,最后终于找到一枚价值仅一分的欧元。 我老师当时恰好站在我旁边,看到了,很无语地叹了一句:“小满啊,咱好歹也得有点诚意吧……” 想到这里,我笑起来,然后将这个故事讲给石越卿听。他望着我笑,眼睛像黑色的宝石。 “你不相信许愿这一说吗?” 我摇头。 “不是不信,我是觉得许愿这回事,心诚则灵,跟我往里面扔多少钱没啥关系。老天爷肯定兜里也不差我少扔的这两欧元,还不如省下来多给自己买个冰激凌吃呢。” 他却没有笑,很认真地想了想,然后点点头说:“嗯,也有道理,很实际。” 过了一小会儿,他又接道:“那现在呢,有没有什么心诚则灵的愿望?” 问这话的时候,我正靠在他身上,脖子上裹了一条厚厚的围巾。他一手揽着我,我感受到他的体温,只觉得温暖又愉快。 我靠他又紧了一点:“没有,我觉得一切都刚刚好。” 他深深地凝视着我,半晌,吻了吻我的头发。 接到那个电话的时候,已经是我们在天空岛待的第五天了。石越卿说,本来他的原定计划是在天空岛待上两三天,回程去爱丁堡,在这个苏格兰的大城市里好好地也玩两天。结果这个地方实在太美,我们又都不是喜欢热闹的人,一住下来,竟然根本不想走了。 那个电话是左欢打来的。彼时我们刚从Portree那个有着五彩小房子的港口散步回来,石越卿正开着车,绕着盘山路带我回住处。 他扫了一眼屏幕,随即递给我:“是左欢,小满你先帮我接一下。” 我于是按下接听,放到耳朵边上。还没来得及开口,对面就先传来左欢滔滔不绝的声音。 “越卿,这两天玩得爽了吧?该搞定的都搞定了吧?乐不思蜀不想回来了吧?我可告诉你啊,这个人啊,不能一下子纵欲过度,不然会出问题的……” 我很艰难地忍住了笑,侧头去看石越卿。他看了看我,挑挑眉毛,一脸好奇。 “那个,左欢是嘛?石越卿他正在开车,我是小满。” 对面忽然沉寂了。 过了有好一会儿,我才听到对面拉长了语调:“啊……小满啊……那个,要不,要不我一会儿再打吧。” 我赶忙接道:“不用不用,我给他就好了。” 我将手机放到石越卿耳边,他摇摇头,示意我开免提。我于是收回手,按了免提。 左欢试探地叫了一声:“喂,越卿?” “嗯,是我。”石越卿顿了顿,车子拐了一个弯,“什么事?” 我听到左欢长出了一口气。 “没什么事我就不能打电话骚扰你一下了?马上圣诞了,你一走一个礼拜,居然连微信都不搭理我一下,你这是典型的重色轻友见色忘义啊你……” 石越卿侧头看了看我,我在旁边咯咯地笑。 左欢继续下去。 “我也没什么别的事,我就是告诉你一声,你爸来我这儿了,刚刚走,他说等你回了伦敦,让你去找他一下。” 我看到石越卿的笑容慢慢消下去。 “怎么,他来伦敦了?他到英国来做什么?” “他说是谈公事。”左欢顿了顿,似乎是将电话换到了另一边。“越卿,你是不是有太久没跟家里联系了?我可是听说你爹最近境况有点尴尬,你那个弟弟也不是个让人省心的主儿。” “他说没说是什么事?” “这个他倒是没说。他只说他会在伦敦呆上大约一个月左右,还给了我酒店的地址。我估计着……”左欢犹豫了一下。“会不会是想让你回去帮他的忙?” 我看到石越卿的眉头皱起来。 “他有什么好找我帮忙的?” 他们都沉默了一下,我心里同自己说,父亲来了伦敦,顺道看看儿子,这不是很正常吗?我瞄了瞄石越卿,他面色严肃,像是在想什么事情。我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说话。 左欢先解了气氛。 “你也别多想,我就是告诉你一声,没什么大事,你该玩还好好玩,回来之后再说吧。”他换了个轻快的语调,“帮我祝小满圣诞快乐。” 石越卿“嗯”了一声,对面挂了线。 回去的这一路上石越卿都很沉默,我几次想跟他说些什么,他都是心不在焉的样子。他很少会这样,不知怎的,弄得我心里也有些不安起来。 车子停下的时候,石越卿没有马上下车。我感觉到他是有事要说,自己却是按捺不住,先开了口。 “怎么了啊?有什么事么?” 他侧头看我,我正皱着眉头,估计是一脸不解的神色。 他抬手来舒展我的眉。 “没什么,我只是……”他略顿了顿,似是沉思一般,复又接道,“小满,我只是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我笑起来。 “你想太多啦,真的,想得太复杂不是什么好事。你想的简单点啊,你爸爸来了伦敦,想要见见儿子,这不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了么?你这么紧张干嘛啊?” 他握住我的手,轻轻摇了摇头,却再没有说话。 我们回到伦敦之前,在天空岛的乡间小铺子里面闲逛。这里有很多店面,卖一些苏格兰特别的小工艺品。我看到一只苏格兰羊的钥匙挂链,不知怎的,一下子就想到汐凰。 石越卿正在我的身后摆弄一个八音盒,我转过头去同他说,你看,那天晚上你给汐凰打那么多个电话,活生生把她吵起来。现在她可是抓住把柄了,天天吵着要你请客吃饭。 我买下那只小羊,一边同他说话,一边拉着他的手走出乡间小店。雪后初晴,阳光洒在星星点点的雪花上,将四周照耀的亮闪闪的。 他侧头来看我,笑一笑说,是该请吃饭。 我愁眉苦脸地说,哪有那么简单啊,汐凰她一定会狠狠地讹你一顿的,搞不好会冲进米其林三星去的,不把你的钱包掏空,她是决不会罢休的。 他看着我忧心忡忡,眉头紧锁的样子,反倒笑起来,将我揽进怀里。 …… 回到伦敦之后,圣诞已经过去,元旦紧随其后。跨年夜伦敦有着极其盛大的焰火晚会,我通常是不愿意去凑这个热闹的,但是这一年左欢说他一个朋友买了一处公寓,可以看到烟花的,元旦晚上在家里张罗着开跨年聚会。 他这样说的时候,我正在洗水果。水花开得太大了,溅到了我的袖口上。 我走回客厅,将水果盘子放到茶几上。石越卿正坐在沙发里发邮件,我凑过去,靠在他的身边。 他回过头来冲我笑。 “喂喂,你们两个,不许在大庭广众之下眉来眼去。”左欢扔了一个蓝莓进嘴里,顿了顿,又向我说道,“小满,这次聚会你可一定要去,越卿有女朋友了,大家都等着见你呢。” 我一惊,“别吓我啊,你们的朋友我都不太认识,我去不太好吧。” 左欢看向石越卿,“越卿,你说呢?” 我也侧头去看他,他从邮件里抬起头来。 “我觉得没有什么不好,”他看看我,“都是熟人,小满你早晚都要见的。” “可是……”我皱着眉头想了半天,憋出一句,“我没有合适的衣服。” 左欢半靠在餐桌旁,手里拿了一杯咖啡。听我这样说,他朝石越卿喊:“我说越卿,你太不够意思了吧,当人家男朋友好几个月了,难道没送过一件像样的衣服么?” 我赶紧摆手。 “别送我衣服啊,我这个人懒,平时也不怎么爱打扮的。”我怕解释得不清楚,于是又补充一句,“我的意思是,你看我这么其貌不扬的,去这样的场合会有些不合适。” 石越卿在这个时候发完了邮件。他合上电脑,站起来,从沙发上拎起我们两个人的外套,又从桌子上拿了车钥匙揣进兜里。 “走,小满。” 我一脸懵懂:“啊?去哪儿啊?” 他将我拉起来,“去尽我的义务。” 那天他带我去了摄政街,既然他一定要送,那我也不再矫情。我不是一个很爱逛街的人,拉着他进了Tommy,试了两套套装。选了一套出来的时候,我看看表,前后花了不到半个小时。 我拎着新衣服的袋子,走出门来四下张望:“现在我们去哪儿?” 他似乎是被我的速战速决震住了,半晌,才道:“我一直听说,女人们买衣服的时候会花很长时间。小满,你这也太干脆了点,我们要不要再逛逛?” “我是不是很会省钱省时间?”我扣住他的手,抬脸冲他笑,大言不惭,“有没有觉得找到我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他望着我笑起来。这一条大街是伦敦最繁华的所在,人潮涌动,摩肩接踵。我左右看看,还在考虑接下来去哪的时候,他却忽然捧住我的脸颊。 我一愣,还来不及反应,他就毫无预兆地低下头来—— 旁若无人地亲吻我。 …… ☆、第八章 豚骨拉面和醋坛子(3) 其实石越卿还不知道的是,我也准备了一件新年礼物。 送他一件新年礼物,是我很早以前就一直埋在心里的事情。自从我们在一起后,我还从没有送过他什么东西,因而对这件事我格外上心。 可是我根本就没有送男人东西的经验,想过很多,都觉得不大合适。领带太正式,我也不常见他戴;手表的话,稍微好一点的就很贵,我现在根本买不起;他又不经常抽烟,送打火机我觉得有些太拿不出手;至于钱包,我又觉得不够特殊。 后来还是田小姑娘帮我出了主意,这才敲定了下来。 跨年那天我花了大半天的时间来收拾自己,最后穿上他送我的那一套Tommy,踩上我唯一的一双黑色小高跟站在镜子前面的时候,几乎要认不出来自己。 我披上一件黑色长羊毛风衣,踩着莲步下楼去,心里忐忑不安。 石越卿在门口等我。我开门的时候,他听到声音,转过头来看,然后就是长久地凝视。我有点紧张,他的眼睛那么深那么黑,他的目光那么有穿透力,看的我有些不自在。 我挪动小步子走向他,拉住他的手,有点试探地问:“怎么样?我不太会化妆,是不是很不好看啊?” 他深深地望着我,半晌,摸了摸我的头发,却只说了一句:“走吧。” 我不放心,拉住他的手,穷追不舍地问:“我这样到底看上去怎么样啊?漂亮吗?” 家门口的路灯暖暖地洒在我们身上,我似乎看到他的脸上略红了红,避开我的眼睛,却点头很诚实地说道: “嗯,好看。” 我们一路开车过去,跨年夜的晚上,四周热闹极了。我掏出手机来照了照片,发到我家的群里,还贴了个可爱的小表情。 许是我笑得有些没心没肺,惹得他好奇,问我:“发什么信息呢?这么开心?” 我头也没抬:“我爹妈的群,祝他俩新年快乐呢。” “这都几点了,你爸妈还没睡?” “今天元旦,他们在我爷爷家玩呢。” 说到这里,我忽然想起在天空岛时的那个电话,没有多想,直接问道:“对了,我们回来以后,你跟你爸爸联系没有?到底有什么事情啊?” 石越卿摇头:“他如果真的有事,会再来找我的。” 这件事情,他显然是不愿多提,我也识趣地不再追问。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相比起来,石越卿他家这本经在难念程度上还要极大地高于普通家庭。 于是我也不再多问了。 那个地方并不远,我们没有多久就到了,将车子在楼下停好。刚一下车,就看到左欢站在门口,像是在等人。 左欢他见到我,小小地惊讶了一下。我笑得很自持,端足了一派淑女作风。 “啧啧,我之前还想着,越卿你怎么会是个重色轻友的人呢?现在看明白了,原来是被美色迷住了。”他调侃我,“小满,你隐藏得够深啊。” 我很无奈,“我现在浑身不自在,你平常看到的那个我才是我的本性。这副模样我能撑足今天晚上就谢天谢地了。” 石越卿在一旁望着我笑,我抬眼去瞪他,他捏住了我的手。 “噢对了,我在这儿等是想告诉你,越卿,”左欢他欲言又止,半晌才说,“你爸爸也来了,刚刚到。” 我觉得石越卿捏着我的手不自觉地紧了两分。 “他一个人来的?” “不是,他带着舒安,你还记得舒安吗?伍家那个小时候就会哭的妹妹。” 石越卿想了一会儿,“我没有什么印象。” 左欢不死心,继续提醒道:“就是被你揍哭的那个伍晟安,他妹妹,这回记得了吗?” 石越卿一脸恍然大悟的模样,“啊,当时拉着她哥的那个小姑娘,大约记得了。” 我不可置信地拉了拉他:“我说,你小时候还真是不良少年啊?真的到处打架啊?还把人揍哭过?有这么厉害?” 许是我的问句里或多或少带了点质疑,他冲我挑眉,“怎么,你不相信?” 我想着脸上扑了一层粉,于是忍住了蹭他的冲动,嘻嘻一笑:“怎么会,我崇拜你。” 左欢很不屑道:“小满,你别看他现在人模人样的,他小时候脾气可暴得很,简直像半个黑社会,一言不合就开打。”他眼神顿了顿,半开玩笑地说,“小满,你今后可要小心啊,嫁他之前要慎重考虑。” 我一点也没有犹豫地摇头道:“石越卿他不可能打我。” 左欢看我如此笃定的模样,好奇地问:“怎么这么肯定?” 我十分理直气壮,“他舍不得。” 左欢一脸的目瞪口呆,石越卿他笑起来,低头吻了吻我的头发,揽着我进了大楼。 这里不愧是高档的公寓楼,同石越卿和左欢现在住的那座小房子截然不同,处处都写满了高调奢华。富丽堂皇的水晶灯和高高在上的天花板,电梯门干净得能清晰地倒映出我的样子。 我看到一个身材娇小的姑娘,头发挽着髻,眉目清秀,肤色白皙。她身边的那个男人,简单的白衬衫和黑西装,没系领带,却气质出众。他正微微低头,望着她的眼神里柔情似水。 我们进到公寓里去的时候,已经到了不少人,大家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气氛虽然不热烈,但也没有我先前所想的那般尴尬。我跟着石越卿,他领着我跟他的朋友们打招呼,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就只是笑,笑得脸都快僵住了。 就在这时,左欢忽然碰了碰我,低声说道:“小满,那就是石伯伯。” 我循着他的指点望过去。 石越卿的父亲看上去很年轻,像是只有四十来岁的模样,比石越卿略矮一些,但五官端正,脸颊的线条明朗清晰,想来年轻的时候也曾相当帅气。他的旁边站着一位个子高挑的姑娘,妆容精致,仪态端庄大方,有千金小姐的风范。 我禁不住在心里想到岳溪,然而眼前这位姑娘却远不像岳溪那般不谙世事,她的一双眸子极有内涵,比岳溪要成熟得多。 “左欢,我听舒安说,新年聚会是你的主意?”石越卿他父亲先开口寒暄,笑容亲切,“我不请自来,可不要嫌我烦啊。” “叔叔说的哪里话……” 他父亲紧接着又转向石越卿。 “越卿,好久不见啊。”他语调拖得很长,看着石越卿的时候,眼神里有些意味深长的神色。接着他又看向我,我站得很直,被石越卿揽在怀里。 他的眼光里有不加掩饰的打量,我不大自在,略点了点头,笑了一下,“叔叔好。” 我感到那位姑娘的目光也落在我的身上,我抬眼迎上去,她正望着我,同我对视了一下,然后很得体地露出一个微笑。 石越卿望向他父亲,“这是我女朋友小满,小满,这是我爸。”他这才望了望那位姑娘,“这位应该是伍舒安小姐,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舒安上前两步,眼睛看着石越卿,却同他父亲说:“叔叔,您看您儿子这话说得也太伤人了些,好歹小时候也一起玩过,是不是全然忘了当初那个喊你石哥哥的小姑娘了?” 石越卿他父亲笑道:“女大十八变嘛。” 石越卿没接下话,转了话头问他父亲:“爸,听说你找我,有事?” 他父亲指着石越卿,向舒安道:“你看看我这个儿子,半年不给家里来一通电话,逼得他爹大老远过来看他,还张口闭口就想赶我走。”他笑起来,“舒安啊,你也不能怪他不记得你,翅膀硬了,连他爹都快忘了。” 舒安笑了一笑,眼神有意无意地瞟向我。 石越卿却是面不改色,我侧头望他,他的神情里没有一点笑意,全然不复刚刚同我在一起时的模样,眼睛里深黑的,幽幽凛冽,见不得底。 他说:“爸,如果有事,我们明天谈。”说罢,他又转向舒安,“舒安小姐,代我问你哥哥好。” 舒安的眼睛闪了闪,略略点头,算作应答。 左欢在调节气氛上一向是个中高手,他见石越卿无意久留,便上来笑说他明天还要工作,今儿只是带着女朋友来凑凑热闹。然后他就拉住舒安,交流起在外留学的趣事。 石越卿趁机想要拉着我走,却忽然被他爸爸拽住胳膊。 “越卿,我有事跟你说,下周一上午,我去你办公室找你。” 他父亲脸上神色严肃,不复笑意。石越卿盯着他父亲,我只觉着这两人针锋相对,毫不相让,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应了一声,“好。” 说完就拉着我头也不回地走了。 自始至终,他父亲没有同我说过一句话。 我们下了楼,石越卿发动了车子,我以为他这就要开走,等了半天,却不见动静。我带着疑问地去瞅他,只见他双手握着方向盘,握得那样紧,我都能看到他手背上的青筋。 我去摸他的手背,他这才望向我,勉强冲我笑一笑。 “小满,是我的错,我不该带你来这里。” 他的眼神忽闪着,有解释不清的东西隐含其中。 我侧头看他,摇了摇头:“我早就知道,我们要在一起,注定不会很顺利。”我半开玩笑地说,“还好你没有奇葩的七大姑八大姨来找我,泼我一脸水。我可告诉你啊,我可是不能吃亏,我绝对会毫不犹豫地泼回去的。” 他却没有像往常那般同我笑,只是抬手将我的碎发别到耳后去。 我趁机瞪大眼睛,露出一副可怜相。 “石越卿,我饿了。” 他这才微微笑起来,“想吃什么?” 我揉着肚子一脸抱怨的神色,“你们这都什么聚会,除了红酒就是香槟,一点都不实在,居然连个薯片都没有,都叫人饿肚子么?哪里有半点聚会的样子。” 我说着的时候,他已经将车子开了出去,外面凉风瑟瑟刮过,明明没开窗子,我却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去吃日本拉面好不好,我好想喝豚骨汤。” 我家门口有一家很有名的日本拉面店,店面不大,有个可爱的名字叫Cocoro。我们进去一人要了一碗豚骨拉面,吃得酣畅淋漓。我全然忘了自己穿了多么贵的衣服,吃起拉面的样子完全没有形象可言。 他吃了一会儿,放下筷子望着我笑。 我叼着面条,抬眼瞅瞅他,含糊不清地说:“怎么,看着我这副模样后悔了吧,跟刚刚那个女大十八变的舒安小姐差太远了是不是?要不要出门调个头再回去啊?” 他哑然失笑,转而却忽然眼睛一亮,凑我近了些。 “小满,你不是在吃醋吧?” 我将面条吞下去,理直气壮地看他:“嗯,我是醋坛子。” 他眸子里是沉沉的墨色,浓得像夜,半晌,望着我慢慢笑起来。 “干嘛这么笑,我是醋坛子你这么高兴啊?”我说。 他也不说话,只是看着我笑,是真的开心。我正在喝豚骨拉面的汤汁,突然灵光一现,想起来一件大事。 “啊,差点忘了,我要挟私报复,”我用筷子点一点他的碗沿,“这碗面的面汤全是我的,你可不许喝啊。” 他没有争辩,只是默默地将自己那碗也推到我的面前来。我抬眼看看他,他的眼睛黑得不见底,我一不小心又被他吸进去,像沼泽,像漩涡,像无底深涧,再也挣扎不出。 我们对望了好半晌,他终于认真地说道: “小满,你要相信我。” …… 那家店离我家不远,吃完汤面,浑身热乎乎的,我们手拉着手,往我家的方向走。伦敦夜色浓浓的,跨年夜的晚上,明明街上热闹的很,我却觉得心里格外静谧。 我们没说什么,只是一步一步往前走。我感受着他宽厚又温暖的手掌,看着我自己的高跟鞋尖。凉凉的风迎面吹来,却没有寒意。 到我家门口的时候,他抱一抱我,跟我道晚安。我掏出钥匙来,顺手也掏出那个我准备已久的小礼物。 他看着我,满眼都是惊喜和惊讶。 我瞪他,“怎么,就允许你送给我礼物,不允许我回礼么?” 那个小盒子被我郑重其事地拆开,里面露出一条黑色皮绳的潘多拉手链,上面只有一颗珠子,是带着蓝色水晶的猫头鹰。 “我一直很喜欢这个,但是因为弹琴,不能戴这种手链,所以送你一条,替我戴着。”这是我第一次送他礼物,有点害羞,低头不敢看他,只是拉过他的左手,装作很认真地给他戴上。 我能感到,他一直在望着我,目光灼灼。 “这个珠子是要可以选的,以后每年过新年的时候,只要我们还在一起,我就多送你一颗珠子。”我终于有勇气抬眼去看他,夜灯笼罩下,越发显得他高大颀长。 “我这个主意好不好?” 他认真地转了转那颗猫头鹰珠子,“为什么是猫头鹰?” “谁叫你送我一只丑鸟,还嘲笑我神似?” 他笑起来,“那要是许多年以后,这条链子被珠子串满了可怎么办?” 我靠他更近些,慢慢地环住他的腰身。他回抱住我,胳膊长而有力,揽住我的时候用了那么大的劲,将我牢牢地禁锢在他的怀里。 “石越卿,你说真的会有那一天吗?我们真的能在一起那么久,一直一直都不分开吗?” 这一晚的夜空很晴朗,月色淡淡的,笼在我们的身上。我看到他的龙须眉毛在夜风中微微颤动,街旁的路灯忽明忽暗,将我们相拥的影子拉的很长。 十二点钟刚刚过去,大街上有开心的叫嚷声。新的一年到了,又是新的一年,新的一年会带来些什么呢? 会是豚骨拉面的鲜甜温暖,还是醋坛子的酸涩刺鼻? 远处传来教堂里新年的第一声钟响。我抬头,这样近的距离,他的眼睛黑得有如古井深潭,眉毛杂且浓密,几乎都要连接在一起。我望着他,半晌,傻傻地冲他笑一笑,然后说道: “新年快乐。” 他凝视着我,许久,将我的脑袋扣在自己的胸膛上。我深深吸了一口气,闻到的是他身上清新自然的露水香。 他说:“小满,你要相信我。” …… 这是这一晚,他第二回对我说这句话。 作者有话要说:一直都觉得”你要相信我”这句话在某种情景下可以很动听。 大约就是这个时刻了吧。 谢谢所有朋友的支持!我会再接再厉的!评论啥的通通向我砸来把啊哈哈哈哈哈 ☆、第九章 唯一的观众(1) 如果要提起学琴的梦想,估计我的同学们会众口一词地说要做一个演奏家,坐着头等舱的大飞机满世界的巡演,将自己的音乐传播到世界各地去。 但这却不是我的梦想。 我没有那么大的野心,我喜爱弹琴,喜欢从我指尖下流淌出乐音的感觉。我享受在台上的每一分每一秒,然而我却从没有想过一定要做一位功成名就的钢琴家,一定要在人前显贵,飞黄腾达。对我来说,那些都不是生命中的必备品。 我的基本需求,是我爱的人,和我爱的事。 所以,我学琴的最大梦想—— 是为我爱的人,弹我最爱的曲子。 …… 元旦那天,我们学校是不开门的。难得有一天可以名正言顺的不用练琴,我十分心安理得地睡了一个懒觉,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九点多了。 光线从窗子外面斜斜地洒进来,我抱着青头,伸了一个大懒腰。新年第一天,我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来,倾尽我能调动的最撒娇的声音,给他发了一条微信: “早上好哇。”我甜甜地笑,“你要不要召唤我啊?今天我可以随叫随到哦。” 微信发出去,我将手机放到一边,自己缠在青头身上懒了又懒。被窝里暖暖的,被子外面的空气却凉凉的。我蹭一蹭枕头,百无聊赖地翻看着朋友圈。 没想到屏幕上一个视频电话闪出来,是石越卿。 我咯咯笑起来,点了切换语音接听。 “嗯?我明明是视频通话的啊?”他疑惑的声音传过来,弄得我心里酥酥的,“小满,你怎么切换成语音了?” “我还窝在被窝里呢,蓬头垢面的,绝对不能视频,有损我的形象。” 他说:“可是我好奇啊。” “你好奇什么?” “好奇你没睡醒是什么样儿。” 我嘴角上扬,“那可是我的终极秘密,不能这么轻易地就抖给你啊。”我忍不住逗他,“新年第一天,你要拿惊喜来换才行。” 他笑起来,“还好我早有准备。” 我微微怔了一怔,昨天晚上我们分开的时候已经过了零点,他并没有跟我提起今天有什么特殊安排啊。 结果还没有等我回话,他就又接道: “小满,我们去Winter Wonderland吧。” Winter Wonderland是海德公园里的冬日仙境,每年的十二月开始,那里都会成为一座小型的冒险乐园。我一直听说,但是从来都没有去过。听他这样一说,我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翻起身来。 “好啊!”我叫道,“我一直想去来着。你在哪里呢?我们今天就去吗?” 他在电话那边顿了顿,才同我说道: “嗯,我在你家楼下。” …… 我从来不知道自己可以动作如此迅速,十分钟前我还在床上耍懒,此刻却已经洗漱完毕,冲下楼去。元旦这一天天气晴朗,我开门的时候,他正等在那盏路灯下面,听到声音,回头来看。 有清晨的阳光洒在他的眼角眉梢,见到是我,他笑起来。 我扑过去。 “干嘛这么早啊,打我一个措手不及,”我使劲儿闻他身上的露水清香,厚颜无耻地说,“我们才几个小时没见,这么想我啊。” 他摸摸我的头发,低头看我,冲我浅浅地笑。 Winter Wonderland要十点钟才开放,我们于是先到家门口的Le Pain去吃了点早餐。从我家到海德公园并不远,吃完早餐,我们手拉着手晃荡过去。 上午游乐园里的人还不是很多。我们先去看了一场冰上表演,黑暗里他一直牵着我的手,不禁让我想起我们第一次看电影时的情形。 冰上表演我是第一次看,华丽的舞姿和激情洋溢的花样滑冰都令我应接不暇。结束的时候已经快到下午一点,我们两人在小摊上一人买了一个德国的大热狗,靠在一个炭火木盆的旁边,一边取暖一边吃。 “怎么样,刚才的表演?”他将我拉到背风的方向,避开升起的烟雾,“好看吗?” 我重重点头,“好看!” “是不是比阿汤哥好看?” 我小心翼翼地瞅瞅他,看到他的一双黑眼睛,“实话跟你说啊,请你看电影那一天,我的电影票钱都白费了。除了扒飞机,我什么都没看到。” “真的?”他看着我,“那你当时都想什么了?” 我咬了一口热狗,一月份的冷风吹得我的鼻尖红红的,“我当时一边琢磨着你到底喜不喜欢我,一边后悔来着。” 他奇怪:“后悔什么?” “后悔没看一个恐怖片啊!”我说,“我想着自己真的太失策了,如果看的是恐怖片,那我不就可以装装害怕的样子,然后名正言顺地靠到你肩膀上去了吗?” 他大笑起来,向我坦白道:“其实我也没看进去那场电影。” “怎么会?我记得你明明一直盯着屏幕的啊,看得特别认真。” “你一直在看我,我有点紧张,没办法,只能看屏幕。”他说。 他说着的时候,露出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像是在嘲笑我的偷窥。这个家伙,原来早就发现我在黑暗里瞄他,却不动声色的,装出一副浑然不知的样子。 我放下热狗,蹭到他面前去,环住他的腰身,甜甜地说:“好啊你,都这么久了才说出来,其实是在看我的笑话吧?想着留作把柄,将来好慢慢嘲笑我吗?” 他将我的脑袋从他胸前抬起来,摸摸我的脸颊: “我哪里敢。” …… 冬日仙境里的项目很多,我们一个一个地走下去,几乎玩遍了每一个地方。路过一家卖果子酒的铺子的时候,我被四溢的香味吸引,拉住他,一定要去尝一尝。 他原本不同意,但看我这样坚决,只能妥协,跟在我身后。然而谁想到我高高兴兴地去买,人家却说什么都不卖给我,说我看上去太小,一定要出示ID才行。 他一听,笑得都快直不起腰了。我气急败坏地跺脚,撅起嘴巴狠狠地掐他。 最后还是他买了一杯,我凑过去,刚想尝一尝,那个店主竟然无比尽责地探头出来跟石越卿说:“那个小姑娘不够年龄啊,可不能让她喝啊。” 他于是自己抿一口,然后馋我说:“人家都这么嘱咐了,我只能好心地帮你喝掉它了。” 我挑挑眉毛看着他得意洋洋的模样,眨眨眼睛,心中一动,忽然出其不意地踮起脚尖,吻了一下他的唇角。 他被我弄愣了,一下子呆住,手里拿着剩下的小半杯果子酒,怔怔地看着我。 我心满意足地抿抿嘴唇,笑嘻嘻地说:“味道真不错。” 夜场的灯火在这个时候忽然亮起来,星星点点的,极为耀眼夺目。伦敦的冬天黑夜来得早,闪烁的霓虹灯照在夜幕之上,几乎令星星都失去光辉。 我看到他在一片灯火辉煌中凝望我,然后仰头将那杯果子酒一饮而尽。接着,在我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被他低头狠狠地吻住。 所有的灯光都在我眼前晃动,像是蒙上一层水雾。 我们亲吻到气息不匀时才分开。我微微喘息着,抬眼看他。我们距离那么近,我听到他轻轻问: “尝到了吗?味道有没有更好些?” 我一下子脸颊绯红。 他占到了大便宜,像是心情特别好的样子,笑着将我裹在他的大衣里。他身上暖暖的,我蹭在他怀里,努力地捏出一个严肃的语调来。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坏?” 他无奈道:“有什么办法,近墨者黑啊。” 我瞪他。 “不行,我要罚你。”我挑挑眉,他低头来看我,满眼询问。我笑嘻嘻地,抬手一指,“我要你陪我去坐那个。” 他顺着我的手指看过去,脸色白了一白。 于是那一路,直到我买了票,他都苦着脸,先是很勉强地说好,然后又旁敲侧击地问我可不可以换一种惩罚。 我看着他那不情愿的模样,心里爽爽的,十分坚决地摇头。 他就这样被我拽上了跳楼机。 这里的跳楼机高度有八十米,升到最顶端,可以俯瞰整个伦敦。我小时候来过冒险乐园,最喜欢的就是从高空俯瞰的感觉,因而当我坐上去的时候,整个人都是兴奋的,脸上是控制不住的笑容。 石越卿就坐在我旁边,安全措施扣上来的时候,我侧头去看他,他双手紧握着,脸上严肃得很。 “你害怕啊?”我问。 他回头看看我,只是摇头,不肯承认,却没有答话。他的眉头都快揪在一起,我注意到他下意识地用大拇指和中指捏着自己的食指头。 我豪气干云道:“别害怕,有我护着你。” 他本来面色严肃,听我这样说,却一下子笑出来。 圆圆的大转盘已经启动,上升的过程缓慢。我有些激动,晃荡着双腿,左顾右盼。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我们慢慢上升,离夜空越来越近,离万家灯火越来越远。 我一向胆子大,这时候只觉得心情振奋。转头去看他,却见他面色紧张,眼睛平视着,都没有往下看。 圆盘已经升起一大半,我看到冬日乐园的全貌,西北角有一处冰场,我伸出手去指: “你看你看,那边有个冰场,”我叫道,“我们一会儿下去以后,滑冰去好不好?” 他答道:“如果还下得去的话。” 我难得看到他这副模样,明明紧张得好像都要冒冷汗,但却死撑着不肯承认。他在我面前一直都是镇定自若,沉稳从容的。他忐忑不安的样子,我还是头一回见到。 圆盘已经升到最顶端,根据我以往的经验,它会在上面停很久,然后出其不意,突然地落下来。我喜欢那种疾速下降所带来的快感,这时只隐隐觉得期待。 而石越卿却紧握着把手,眉毛都要揪成一个结,显然没有那么享受。 此时此刻,我们身处夜空之中,微微一低头就是整个伦敦的万家灯火。我仰头望向天空,任由晚风吹拂在脸上,寒冷却清爽。 我闭上眼睛,张开双臂,像是要拥抱整个夜空。 “石越卿。” 我叫他的名字,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却不知为何,在心头拂过时,只令我觉得酥酥的。他没有侧头来看我,眼睛还紧盯着自己的手指,丝毫不敢分神。 “嗯?” 远处的电视塔有如灯塔一般,在黑色的夜幕下指明方向。五彩缤纷的车流在纵横交错的车道上穿梭往来,汇聚成一条长龙,将整个伦敦都映照得美轮美奂。 不知怎么,我心里忽然一下竟格外宁静。在这样高的的地方,面对着整个伦敦,怀抱着无尽的夜空,我只觉得自己胸膛里满满的。 我侧头望着他,他那么紧张,落在我的眼睛里,却都是可爱。 “你看着我,”我说,“我有话跟你说。” 他不说话,只是摇头。 我忍不住笑起来,在黑夜的背景板下,他的侧脸线条明晰,却又被染上柔和的光晕。他的侧脸我看过很多回,可是竟然每一回都能带给我不一样的震动,都能在我心底注入不一样的感情。那个霎那间,我想起第一次见他,在岳溪家楼下同他一起等电梯。我仰视着他,他的侧脸是那样的棱角分明,一丝不苟的表情和浓浓的眉毛只令我觉得严厉。 那不过就是三个月以前的事情。 “石越卿。” 我又叫他的名字,认真,专注,严肃。黑夜笼罩,冬日乐园里的无数光束打在天空中,不住闪动的夜色幕布给了我极大的勇气。 半晌,我才继续说下去,声音很轻,但却是那样的不容置疑: “我爱你。” 夜风簌簌地吹过,这小小的三个字像是散在风里,从这样俯瞰的高度,飘到伦敦城的任意一个角落去。我本以为他不会听见,谁料想他耳力那么好,竟像是敏锐地捕捉到了一般,怔了怔,然后也忘了害怕,一下子就转过头来看我。 那是目不转睛的凝视,那里面是满满的惊愕,震动,和不可置信。他眼睛那么黑,两根长长的龙须眉毛在夜风吹拂下微微颤动。 我望进他的眼睛里去,一时之间几乎忘记自己身处何地。 大圆盘在这个时候突然下落。 我感到自己要飞起来,冲向夜空之中。这个时候我终于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忍不住地高声尖叫。我的四周是此起彼伏的呐喊声,然而在他那边,我却一点声音都没有听到。 心脏几乎像是不再属于我自己,叫嚣着,蹦跳着,要飞出我的胸膛。这样的想法出现在我脑海之中时,另外一个下意识的愿望竟顺理成章地浮现—— 如果它一定要飞出去,那么请让它飞到他的心坎上。 跳楼机飞速下坠不过短短的几秒钟时间,然而于我却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当圆盘的下落速度终于开始减缓的时候,当我终于确定自己的心没有飞走,还好好地跳动在身体之中的时候,我才睁开眼睛。 谁料想,竟正对上他凝视我的目光。 他的脸色煞白,嘴唇也没有血色,是一副劫后余生的模样。可明明都已经这样,他的眼睛里却闪动着难以言说的光彩,我没法形容它们的颜色,琉璃色,琥珀色,彩虹色。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总之,他那一双眸子在那个瞬间里汇聚了天地间所有的绚烂颜色,令我都忘记该如何呼吸。 “小满,”他慢慢地说,“你刚刚……说了什么?” 我眨眨眼睛,表情很无辜,“没说什么啊。” 他只是凝望着我,一时间没有说话。跳楼机在这个时候彻底停下来,护住我们的安全措施缓缓升上去。我想要挪动,没想到他却身手矫捷,先我一步跳到地上,然后二话不说地将我堵在座位上。 “到底说了什么?”他穷追不舍。 其他的游客已经陆陆续续地开始往外面走,看到我们,都投来或好奇或调笑的目光。我被他堵在座位上,这样近的距离,他胸前的肌肉线条若隐若现,他那双含有天地色的眼睛就在我面前,他身上露水清香的气息让我的思绪停滞。 我推他。 “你先让我下来,你让我下来,我就告诉你。” “不,”他不上当,“你一旦下来,就再也不会告诉我了。” 我吃瘪,眼看着下一波游客都要进来,不禁有些着急,“你再不让我下来,下一波人就进来了,到时候我们出不去,又得再坐一回。” 他毫不犹豫,“那就再坐一回。” “你不害怕?”我惊讶,“居然还没玩够?” 他摇头,“不是,我是没听够。” 我:“……” 后来还是工作人员走过来询问,这才解救了我,令我趁机脱身。走出去的时候他一脸的不开心,说这人也太没有眼力了,没看见我们正在说很重要的事吗,非要来打断。 我与他十指相扣,听他这样抱怨,故意装傻说,我觉得人家来的时机刚刚好啊。 他十分不满地瞪了我一眼。 他委屈的情绪直到我们上了滑冰场的冰面,才稍有缓解。我从来没滑过冰,脚下不稳,难免就有些慌张。不过他却很会滑,虽然没有什么高难度动作,但至少很顺,速度也不慢。 于是我只好把着扶手,慢慢找重心。他滑了两圈适应了一下,就回来找我,停在我的面前,有冰絮被带到空气之中。 “来,小满,”他握住我的手,“把着我,别松手。” 我紧紧地抓着他,被他慢慢地带向冰场的中央。很多人从我们身边滑过,我却无暇顾及,小心翼翼地掌控着平衡,生怕要摔跤。他在冰面上缓缓地滑动,带着我,没有丝毫的不耐烦。好多次我都差一点要跌倒,但都被他稳稳地托住,就像是有一面安全后盾。 渐渐地我开始有些适应了,不再只盯着脚下。然而当我倒出精力抬眼去看他的时候,才发现他竟比我还要紧张,额头上都是汗。 “你别老顾着我了,”我有点不忍心,“难得出来滑冰,你去好好地滑两圈吧。” “不用,这样挺好的。” 我见他不肯,又说:“那你松开我,让我自己试一试。” 这回他很坚决地摇头,“绝对不行。” 我看着他皱着眉头一本正经的模样,心头似乎有坚冰在春天里融化。我努力靠他近一点,抬起眼睛来看他。 他的目光都落在我的脚下,聚精会神的。 我们滑到冰场的中央,四周是穿梭往来的滑冰者。有细碎的冰渣被冰刀带起来,空气中都有着凉凉的味道。有小孩子在一边摔倒,大声哭叫,也有娴熟的冰上舞者在极速旋转。我听到场外的尖叫呐喊声,那是从不远处的五环过山车处传来的。 我将手指跟他的扣在一起,他停下来,望着我。 我说:“石越卿,你真的答应不松开我?不管发生什么事,不管遇到什么艰辛,你都不会松开我的手吗?” 他望着我,眸色深沉,唇抿得紧紧的。 我不知道怎么,眼睛里有些发涩:“如果你要松开,也没关系,但就是一定要提前告诉我。不然我肯定就要摔一个大马趴,到时候……到时候可不要怪我记恨你啊。” 他一瞬不瞬地看着我,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出我的弦外之音,当下只低头,去看冰刀的鞋尖。 冰刀在冰面上画出抽象的图案,我在那些交缠错乱的线条之中,听到他的声音,醇若百年佳酿,沉沉似万木之森。 “不会的,除非你要推开我。” 我终于抬起眼睛看他,他的两根龙须眉毛在夜晚寒风中微微颤,像是忍不住想要推波助澜一把。只见他想了一想,似乎犹嫌不够,又改口补充道: “不,小满,就算你想推开我,我也不会松手。” 他的语气坚定不移,像是在陈述着绝对事实。我看着他,眼睛里不知何时变得有些湿润起来。我不想让他看到我掉眼泪,于是干脆把脑袋埋进他的怀里。我们两个就这么相拥在冰面之上,他怕我摔倒,几乎是完全抱着我。 我瓮声瓮气地说:“不好,一时不察,怎么还被你赖上了。” 他笑起来,吻了吻我的头发。 那天晚上我又是十一点多才到家。洗漱完了窝在床上,开始刷起这一整天的照片来。我们在很多地方都留了影,石越卿自己不爱照相,大多都是他给我照。在他的镜头里,我觉得自己是从未有过的可爱。 慢慢看下去,我的手指微微一滞,落在一张我们的合影上。 那是在两个娃娃公仔的摊位中间,摆放着的两只毛绒大熊。我坐在两只熊中间照相,摆出各种鬼脸。他一边照一边笑我,我于是赌气地也将他拉过来。我们两个人一人占着一只毛毛熊,请旁边摊位的摊主帮我们照了一张合影。 照完了以后我就拉着他跑到下一个地方,没有仔细看。这个时候我躺在床上,才点开这张照片,慢慢放大。 照片里我用大熊的两只毛绒绒的大爪子环住自己的脖颈,只露出脑袋,对着镜头笑得阳光灿烂。他却没有看镜头,只是坐在那里,压住大熊的熊掌,转头凝视着我。照片里,他的侧脸线条明晰,望着我的时候,笑得那么开心。 我心里像灌了蜜糖,忍不住将这张照片发给了汐凰。 田小姑娘瞬间发回给我三个大感叹号。 我本以为接下来就会听到她怒斥我什么秀恩爱死得快,或者抱怨我重色轻友,花式虐狗。谁想到等了好半天,才等到她一句不过几秒的语音。 我点开,听到汐凰极严肃极认真的声音。 “小满,”她略顿了顿,慢慢地说,“他是真的爱你。” 新年的月色穿过乌云,落在我的窗台上,我养的两根富贵竹长势喜人,欣欣向荣。我听到汐凰这样说,忍不住嘴角上扬,目光却在夜色里落到他送我的那只戴蓝帽子的小鸟身上。 那只鸟的爪子上有着磁铁,他在火车上送给我,我回来后,就将它贴在了冰箱门上。 我翻身下床去接点水喝,目光却离不开那只鸟。它的小屁股翘翘的,眼睛滴溜溜的,黄色的小鼻子是倒三角,额头上还有一小撮毛。 我一下子就想起那时候在火车上,群山是我们的背景板。他将这只小鸟娃娃送给我,凝视我,然后笑着说: 神似。 我忍不住点了点那只鸟的小脑袋。 ☆、第九章 唯一的观众(2)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都没有见面,元旦刚过,他的事情忙起来。而我一月中旬也有音乐会,圣诞假期玩得太欢实,该是时候好好练练琴。 田小姑娘在元旦过后的那个礼拜天从国内回来,我去机场接她,她一出关口就给了我一个巨大的拥抱。 “小满,你玩疯了吧,这一个假期都不怎么搭理我?”她委屈,“为了你家石先生,也不至于这么重色轻友吧。告诉你啊,他可还欠我一个大人情,我要大餐,大餐!” 我笑着揽过她的手臂,“放心吧,少不了你的。” 她这才满意。 我们一起回到田小姑娘的家,好久没见,她一定要让我陪她一晚。去冬日乐园的事情早已经被她严刑逼供。于是夜话的时候,我对她说起跨年夜那天的聚会,说起石越卿他父亲,说起那个漂亮姑娘伍舒安,说起左欢,说起那里面觥筹交错富丽堂皇的场景。 最终我将胳膊放到脑袋底下,长叹一声:“哎,有时候我真觉得咱学校就我一个穷人。” 汐凰翻了个身,笑嘻嘻道:“才不是,我陪着你一起穷。” “少来,就你平常那大手大脚的模样,还哭穷呢。” “可是我也没有乱花啊……”田小姑娘委屈兮兮地,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接道,“哎等等,你刚刚说伍舒安?” “啊,是啊,”我清醒些,转头望她,“怎么,你认识啊?” “我倒是不认识,但是我堂姐姐应该认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她应该有个哥哥叫伍晟安,她家是做房地产起家的,实力很强,当年她哥哥差点跟我堂姐结婚。” “啥?!”我这一惊不小,支起胳膊瞪着她,半晌,嗫嚅道,“这世界还真是够小的啊。” 田汐凰撇撇嘴,“但我姐最后不还是没嫁他么,我姐坚守爱情,最终胜利了。”她在被子下面踢了踢我,“所以你就相信他吧,也对自己有点信心。” 我将被子向上拽了拽。 “不是我不相信他。我就是,我就是觉得遇到他太幸运,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太开心,感觉太好了。”我盯着天花板,“可能是我想太多,但是最近我总是有点患得患失的。” 田小姑娘又将被子往自己这边拽了拽,“得了吧你,要我说你就是爱他爱太惨了,你就承认吧。当初说好试一试,结果这才过了过久啊,全面沦陷。小满,你这也太轻易了吧。” 我翻了个身压住被子,“没办法,不受我控制,洪水决堤一样,挡也挡不住。” 汐凰没说话,自己在我身后鼓捣了半天。我本来还在奇怪她怎么突然不搭话了,结果过了几秒钟,听到田小姑娘的怒吼: “陈小满,你把被子还给我!” …… 我的音乐会就在下一个礼拜一,所以之后的那个礼拜我忙得连轴转,练琴上课,还有室内乐。还好石越卿那个礼拜也很忙,他做的事情我虽然不懂,但是一直觉得神奇。有时候我会不敢相信,我们两个人,这样不同的领域,这样不一样的专业,做着完全不同的事情,怎么就走到一起了呢? 真是解释不通的一件事。 我一直记得在那场聚会上,他爸爸提到,这个周一要去找他,谈一些事情。我们虽然没有见面,但我总是会忍不住烦一烦他。 他回复我从来都很迅速,就好像一直都在。 这让我放心了不少。 就像我跟汐凰说的,我不是不相信他,相反,我相信他甚至尤胜过相信自己。然而我太晓得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担心他会将所有的事情都自己承受下来,然后让我浑然不觉地生活在他的羽翼之下。 那不是我所希望的。 一个礼拜转眼间就过去了,因为下周一有音乐会,因此我推掉了这周日的兼职。周五的晚上,我十点多钟练完琴,一边往家走,一边给他打电话。 响了很久,他都没接。 我有些奇怪,他很少不接我的电话,有好几回,就算是凌晨他都能接起来。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有点忐忑,这种感觉来的没有缘由,却更令我不安。 从学校到家很近,我想多透透气,于是慢慢地走,忍不住,又给汐凰打了一个电话。 田小姑娘很快接起来。 “喂,汐凰,”我说,“你在家吗,有时间不?” “在家练琴,下礼拜我老师的专业课我没曲子弹啊怎么办!”田小姑娘的声音听上去很抓狂,“我的帕蒂塔弹不好了,我老师还一直催着我要普二奏鸣曲,怎么办怎么办?!” 我说:“你的帕蒂塔怎么会弹不好了呢?不是挺早就开始练了吗?” “那曲子太神圣,你听听第一个和弦,一出来就像是响彻天国似的,”她随即又接道,“我觉得我弹不好巴赫爷爷都怪你。” 我委屈道:“我躺着也背锅啊,这怎么赖得上我?” “你最近天天甜蜜恋爱,动不动就跟我说这么人间烟火的恋爱经历,你说我能弹得好清心寡欲的巴爷爷吗?”她理直气壮的。 “你打住,少找借口,”我嗤之以鼻,“人家巴赫有二十多个儿子,我怎么没看出他清心寡欲了?” 田小姑娘冷哼了一声。 我已经走到家门口,却不想就这样回家。于是便索性坐在台阶上,吹着伦敦的夜风,专心跟汐凰聊起来。 “汐凰,你说我是不是想太多啊,”我说,“这一个礼拜我忙得昏天黑地的,可是总能找到空隙去想他。奇怪,他不过就是刚刚没有接到我的电话而已,也许是手机调了静音,也许是洗澡了没看见,我明明知道,可是怎么,怎么总觉得不太对劲啊。” 我微微顿一顿,用手指去抠自己的指甲。使得劲大了些,大拇指旁边的一个倒刺被我揪下来,流出血来。 “我担心他爸爸因为我们俩的事情难为他。” 田小姑娘笑道:“恋爱综合症吧?你是不是看什么都可疑?还有智商吗?” “我没跟你开玩笑,我是真的觉得有点不安。” 汐凰说:“要我说你就是想太多,真的。他的问题他可以自己解决,他又不是一个没能耐的人,不想让你知道他和他爹之间的问题,这很正常啊。如果他的问题真的很复杂,你能帮忙吗?除了弹琴你还会干什么?他就算告诉你,你又能给他解决什么问题?” 田小姑娘说得没有错,我什么都帮不上他,什么也解决不了。汐凰说了实话,但一时间却令我觉得很无力,又难以接受。 我默然,没有说话。 只听汐凰继续说道: “小满,你别嫌我说话直接,你们俩在一起是因为你们都很开心,愿意把自己的时间送给对方。可是说实在的,就他家里那乱七八糟的关系,绝对不是你能插得上手的。” 她微微停一停。 “我劝你啊,如果他想告诉你,你就听着,如果他不想跟你说,你也别太在意。你们才认识多久啊,而且你只是他的女朋友,又以什么立场去过问他家里的事情呢?” “我……”我咬咬嘴唇,“我就是不想跟他不对等,我知道他愿意护着我,但我不希望让他一个人去承担。我觉得…我觉得我们既然决定了在一起,那么我就能跟他一起去面对,至少也可以在他闹心的时候逗他笑一笑啊。” 田小姑娘长叹一声,“陈小满,你完蛋了。你不是吧,喜欢他都到这么伟大的地步了?” “怎么伟大了?” “你都愿意牺牲你自己的时间精力,只为要他笑一笑,这还不算伟大啊?”汐凰说,“是不是只要他开心,你就开心了?” 我从门口台阶上站起来,腿都有点麻了。一抬头看看家门口的那盏路灯,夜里,孤伶伶地散发着它那点稀稀疏疏的光芒。 “嗯,”我点头,“汐凰,我可能是真的爱上他了。” 田小姑娘听见我这样说,反倒一时无言了。过了好半晌,她才终于又说道: “那你就尊重他的决定,然后相信他。” …… 石越卿晚上的时候给我发了微信,说他加班才到家,路上手机静音了所以没有听见。我有点心疼,原来还以为只有我练到晚上十一点钟,没想到他工作起来,也这样拼命。 我想跟他多说一会儿,却听出他声音里的疲惫,于是就故作轻松地调笑说我下礼拜一有音乐会,这两天也是很忙,不用担心我。 周一的午间音乐会,他是没有时间来的。我跟他说我要弹哪些曲子,说我练的时候有多么困难,他说好可惜,真的很想听一听。 我抱着青头对他说,你想听还不简单吗,随时啊。 他在电话那端也笑起来。 第二天是周六,我起得早,像往常一样出门跑步。大街上安安静静的,偶尔有雀鸟飞过。马路上少有汽车,我深吸一口气,向公园走去。 手机在这个时候响起来。我愣一愣,这么早,会是谁啊? 掏出来一看,居然是左欢。 这个电话让我有些疑惑了,我不明白左欢为什么要这么早给我打电话。我的下意识反应就是石越卿的事,整个人神经一下子紧绷起来了。 我接了起来。 “喂,左欢吗?” 对面停了几秒,像是不知道怎么开口,我又叫了一声,才听到左欢在电话那边答道:“嗯,小满,是我。” “大清早的,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左欢欲言又止,“我……嗯,小满,我想问你件事情,你不要介意。” 他的犹犹豫豫给了我很不好的感觉,我停下脚步,“怎么了,出了什么事情吗?是不是跟石越卿有关?” 他说:“小满,你知道石叔叔来找过越卿吗?” “嗯,我知道。”我说。 “那他跟你说了什么没有?” 我从左欢的声音里完全听不出他平常那一副嘻皮笑脸的样子。早上晨风吹过,我紧了紧外套,坐到公园里面的长椅上,仔细地听他说。 “没有啊,”我说,“元旦之后我们俩都有点忙,打电话的时候他也没有跟我说什么啊。” 左欢想了一想,又问:“你也没有给他什么压力吗?” 我一脸的莫名其妙,“我能给他什么压力?你怎么问的都这么奇怪呢?他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他爸爸给他找什么麻烦了吗?” “没有没有,”左欢像是松了一口气,赶忙解释,“你别多想啊小满,只是越卿这两天回来都挺沉默的,再加上他爹最近在伦敦,我有点担心,就想问问你。纯属我瞎猜,没事,真的没事。” 他的否认那么激烈,反倒令我不相信起来。 “没事你这么大清早给我打电话,欲言又止地问东问西?”我说,“你别给石越卿打掩护,你要是不告诉我,那我今天就干脆去堵他好了。” “别别别,”他急了起来,“真的没什么事,我就是听说越卿跟他爹大吵了一架,所以还以为是因为你的原因,就想着问问你。” “他和他爸爸吵架了?”我抓住他的话头,“因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 其实我并不能完全相信他的解释,但是我听出来他并不愿意告诉我。于是我只好跟他说,如果有什么事情想问的话,随时联系我,他连说好,然后我们就挂了线。 跑步的时候我不由自主地一直在想左欢的这个电话。果然,他爸爸来伦敦似乎没有带来什么好消息,那么究竟是什么事情能让左欢来问我呢? 难道是石越卿做了什么我不知道的决定? 我不能不疑惑,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想让他为难,但是却又不能帮上他的忙;我好奇他的难处,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过问,或者说,以什么样的立场过问。 接下来的一整天我都有点心不在焉。晚上,石越卿给我打电话,我话到嘴边,想了又想,却还是没有问出来。 我们互道晚安,他的声音暖暖的,这莫名其妙的让我心中安定了许多。 算了,断线以后,我躺在被窝里想,就像汐凰说的,既然已经爱他了,那就尊重他的决定,然后全心全意地相信他。 这是我能交给他的最宝贵的东西。 …… 周日是一月十号,那是我音乐会的前一天晚上。我想着要早点收工,回家洗个澡,好好休息,明天精神抖擞地去好好弹。 于是大概八点多钟,我就准备回家。却没想到石越卿的电话在这个时候打进来。 “小满,你在哪呢?” “我在学校呢啊,刚准备回家。”我一边侧头夹着手机,一边收拾书包,“干嘛啊,想我啦?” 我说完自己先笑,然而他却出其不意地同我说道: “嗯,我就在你学校门口。” 我一下子跳起来,差点把手机摔到地上去,“你等我一下,两分钟!”说完,我撂下电话,拎起书包就冲出门去。 那天晚上伦敦不太冷,下着淅淅沥沥的雨夹雪。我跑下楼,果然看到他站在门口,只穿了一件有些单薄的外套,看到我下来,冲我挥挥手。 我跑过去抱住他,把脸埋在他怀里。 他摸我的头发,“小满,这是在你们学校大门口,不怕人家笑话啊。” 我摇头,脸仍旧埋在他的胸前。 有熟悉的同学从大门出去,惊奇地看我,也有人叫我的名字,我通通无视。因我在学校进出次数太多,前台的叔叔跟我关系很好,这时候也探出脑袋来看热闹。 我那个波兰朋友Julia正好从外面走进来,收雨伞的时候,一眼就看到我像八爪鱼一样黏在石越卿的身上,惊叫了一声: “Oh My God,小满?Oh My God!这就是你男朋友吧?上回就是为了他,你在酒吧里撇下我们就跑了的吧?” 我只知道笑。 不知抱了他多久,我抬起脑袋来看他,他抬手抚摸我的头发。 “怎么突然来我们学校了?也没告诉我一声,”我挑挑眉毛,却不肯从他身上下来,“你是想搞突然袭击吗?” 他垂下眼帘,“太久没看到你,心里有点空落落的。” “真是,想我就说想我了嘛,”学校大门四周一时没人,我趁机踮起脚来,亲了一口他的下巴,“这回好了吧,还空落落的吗?” 他笑起来。 石越卿第二天要开会,因此不能去听我的音乐会。我软磨硬泡着前台的叔叔,请他把Duke’s Hall借给我一晚,让我给他预演一遍。 我的好人缘再一次得到证实,叔叔最终答应给我钥匙,又帮我打开琴。我蹦蹦跳跳地上台去,石越卿他就坐在最正中位子上,我一眼就看得到他。 偌大的演奏厅里,只有他一个人。 如水的温暖灯光倾泻下来,洒在我的十指间和黑白的琴键之上。我抚摸着琴键,心中无比平静。我想到我们一起度过的那些时光,想到我们在天空岛的灯塔下,想到我们在冬日乐园的跳楼机上。 不知不觉间,我们竟一起走过了那么多地方,离海天都曾那么近过。 我想到他,他的笑容,他长长的龙须眉毛。我爱闻他身上露水清香的气息,那让我安宁,让我可以瞬间忘记无数烦忧。 琴音缓缓地开始在我的指尖下流淌,我小心翼翼地去勾勒每一个音符,将它们一点一点排成我最想要的形状。肖邦叙事曲第四首的开头,水滴一般的声音如珍珠般晶莹剔透,在大厅上空盘旋环绕,慢慢汇聚成小溪流,形成一个不深不浅的漩涡。 我被卷在那里面,忽而听到潺潺流水声,忽而感到暖暖热流滚过心头。我从未如此庆幸自己可以将琴弹得这样娴熟,足够让我为心爱的人演奏一首华丽的乐曲。 一曲终了的时候,他很用力地鼓掌。我回过头来,隔着那么远,我却一眼就看到他深黑的眸子,如明月曜夜,如星火燎原。 他说不会松开我的手。 他说,小满,你要相信我。 在这个夜晚,我享受着这一台施坦威的九尺大钢琴,我享受着这个大厅和无数闪耀着舞台的灯光。我演奏着我最爱的乐曲,每一个声音都从我的指尖下跳跃而出,轻巧细腻,兜兜转转,只落在我最爱的人的心坎上。 我深深感到,音乐和他,早已成为我生命里的基本需求。我知道自己已然无法抽离,于是便只能全心投入。 这一晚,他是我唯一的观众。 ☆、第十章 第七根肋骨【非小满视角】(1) 上大学的时候,石越卿身边有不少朋友都是基督徒,帝国理工每个周末时常会有教会活动,偶尔没事,他也去旁听了几次。 他是不信教的。 圣经里的故事他只知道大略,伊甸园,原罪,和偷吃禁果的祖先亚当夏娃。他依稀记得曾经听人说起,夏娃是上帝耶和华用亚当的第七根肋骨造出来的。 然而对于这些故事,他一向不感兴趣,左耳进右耳出。 石越卿从没想过,有一天,他也会找到自己失落的那根肋骨。 …… 元旦那天从冬日乐园里回来,他送她到家门口,看着她上楼。小满转头对他笑的时候,他说不清楚缘由,只觉得夜空都要被照亮。 回家的路上他忍不住不去想她。他佩服小满的勇气,羡慕她活得真实,又欣赏她对自己专业的那一份热爱。她那么纯粹,爱就是爱,从不惧怕承认,也从不遮遮掩掩。她不会惺惺作态,也不会假意奉承。她的拳拳心意犹如炙火,温暖且热烈。 她一笑起来,眼睛会眯成两道弯弯的月牙,嘴角上扬,鼻尖上像是含了一滴水珠。他爱她的明媚笑容,那像是他快乐的源泉。 但他更爱她的一片赤诚。 他怕自己辜负她,怕自己不能对她坦诚相待。跨年夜那天晚上,石贺的举动和话语给了他很不好的预感。石越卿拿不准自己这个爹到底要搞什么名堂。 他后悔在跨年夜的时候带小满去了那个聚会,他没有想到石贺也会去。这并不是说他不想把小满正式地介绍给自己的每一个朋友,而是他不愿这样早就把小满带到他父亲面前去。 石越卿拿不准石贺在这件事情上的态度。他的这位父亲,除了给过他一点基因和一个姓氏以外,实在没有做过什么衬得起父亲这个称谓的事情。现如今自己还愿意叫这一声爸,不过是看在他奶奶的面子上。 虽然那个人在做儿子方面也不怎么样,但至少,他还是他奶奶的儿子。 元旦过后的礼拜一,石贺如约而至。彼时石越卿正在办公室里看图,面前是一张宽大的方桌,上面铺满了形形色色的图纸。有一只铅笔被他很随意地丢在上面,在图纸之上滚了滚。 当前台的助理告诉他,有一位石先生来访的时候,石越卿下意识地去摸左手腕子上的那串手链。 蓝色的水晶猫头鹰有着最纯净的眼睛,清冽透亮,不似俗物。他一下子想起跨年夜,小满望着自己的那一双眸子,忽闪忽闪的,里面含着最深切的情意和期盼。 石越卿略有些烦躁地将手指插进头发里。 他自己是学工程出身的,最喜欢的是严谨有序清晰透亮的东西。对人对事上,他讨厌所有的暧昧和模糊不清,也不喜欢在人际关系中虚与委蛇,这也是为什么当年他那样决绝地选择了与法律风马牛不相及的这一行,以那么强势和傲然的姿态在自己与父亲之间划清了界限。 这个世界上对他有一颗真心的人不多。从前他奶奶算一个,如今小满算一个。他觉得自己幸运,在他奶奶去世之后,能找到一个真心实意对自己的姑娘,他从来得到的爱就不多,在尝过那样的甜蜜之后,他贪恋如今自己所拥有的一切,对所有的不确定性都充满了担忧。 他觉得自己是在一晌贪欢。 石贺进门的时候,石越卿站起身来迎他。他父亲摆了摆手,随意坐下,石越卿给他倒了一杯水。 “越卿,你就用这么寡淡的东西来招待你爹吗?”石贺拿起杯子啜了一口,皱了皱眉头。他的眉同样很浓,两道眉几乎要连在了一起。 石越卿面色平淡,声音不疾不徐:“不然还有酒,你要吗?” 他们对视了一眼,他父亲缓缓露出一个笑来。 “这么久没见,你的脾气倒是一点没变。”石贺将杯子放在桌子上,玻璃杯里的水微微颤动,“还是说这脾气只对你爹有,对别人就不一样了?对你那个小女朋友呢?也是这样吗?” 石越卿讨厌他父亲用这样的语气提到小满。他给自己也倒了一杯水,重新坐回桌子前面。 “爸,我还要工作,没有太长时间,”他略略抬起眼睛,目光如炬,“闲话就免了吧,有什么事情不妨直说。” “那好吧,那我就不绕弯了,”他父亲倚上靠背,双手交叉,“你觉得舒安那孩子怎么样?” “你说伍舒安?”石越卿心里有一丝不安略略扩散,“为什么要问这个?” “伍家跟我们家一直是合作关系,是眼下律所里最大的客户。我们两家都有在合作伙伴关系上更进一步的想法,”石贺略顿了顿,喝了一口水,“越卿你知道,有时候合作伙伴也不那么靠得住,我们彼此都想求个心安。” 石越卿觉得自己心里那个不好的预感好像要被证实了。 他仍旧面不改色地望着他父亲,后者表现出一副淡然的模样。 “是这样的,我和伍家现在正在联手准备一件收购案子。这件事如果成功,我希望能得到伍家的股份。”石贺略停了下,看了看石越卿,“可是老伍那个家伙不同意,他说想要股份,除非……” “联姻?” 石越卿的声音冷得像七尺坚冰,眼睛里有咄咄逼人的光芒。 “爸,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石越卿的这一声“爸”叫得石贺心头微微一颤。他抬头看了看自己的儿子,那张某种程度上跟年轻的自己相似度很高的脸,竟让他感到些许不安和陌生。他掏了掏衣兜,拿出了一根香烟点上。烟雾升腾起的瞬间里,他不知为何,忽然觉得这件事可能没有他想象中的那样简单。 “越卿,这样做对大家都好,不但没有人需要退一步,反倒关系上能更进一层,而且每个人都能从中受益。而如果不这样做,事情就会变得难办起来,你明白的,不进则退……” “对每个人都好?”石越卿说,“对我有什么好处?” 石贺扫了他一眼。 “舒安那个孩子很不错,长相齐整,学历也好,从小跟着她哥晟安长大,明白事理也懂规矩,是个很合适的对象。”他父亲又吸了一口烟,有更多的烟雾盘旋而上,“这桩婚事,越卿,你不吃亏。” 石越卿盯着他爹,“为什么是我?” “这还用问?你是石家的儿子。” “石家的儿子不止我一个。”他冷冷说道。 石贺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但是这句话暗指到的那个人总是让他心里隐隐作痛。他清了清嗓子,将剩下的半截烟熄灭在烟灰缸里。 “你弟弟他,他年纪还小,玩心太重,不太合适。” 石越卿听到这话,挑了挑眉:“不用拐弯抹角。不如直接说,是因为石在煜人品太差,风评不好,所以人家瞧不上他,对吗?” 石贺的脸色难看起来,过了半晌,才接了句:“越卿,你不要忘了,你奶留下的律所百分之三十的股份,是归在你的名下的。同时作为儿子和股东,你难道不应该为家里做点什么吗?” “你什么时候把我当做过自己的儿子?” 石越卿的话太过针锋相对,石贺一时间无话可说。两个人都沉默着,偌大个房间,只觉得空气都要凝固。过了有一会儿,忽然有敲门的声音,父子两人不约而同地抬头去看,玻璃门外站着Annabelle。 石越卿挥手示意她进来。 Annabelle有些犹豫地进门来,微微向石贺点了下头,接着便朝向石越卿,说:“越卿,Simon说上回开会时候讨论的图纸,有几处他有些拿不准,想让你过去看一下。” 石越卿点点头:“我知道了,马上过去。” Annabelle看着这两人此刻都黑着的脸色,早就感到气氛不对。心中暗暗叫了一声苦,她一刻也没犹豫地赶紧从屋子里退了出来。 石越卿将桌子上的图纸大略收拾了一下,又抱起已经合上的笔记本电脑。他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的父亲。石贺感受到他的直视,也抬起头来,望着比自己还高的儿子。 “爸,你的这件事,我帮不了你。”石越卿脸色严肃,唇角没有一丝笑容,“如果没有别的事,你就回去吧。我还要忙,不送了。” 他说完这番话,没有一丝犹疑地朝屋外走去。手放在门把儿上的那瞬间,他听到石贺在身后叫他。 “越卿,”他父亲缓缓站起来,语气很严肃,里面隐隐透着一点无奈,“我还是希望你能好好考虑一下,这对双方来说,都是最好的选择。” 石越卿慢慢转过身来,眼前这个人令他感到既熟悉又陌生。这个他从出生起就叫父亲的人,未曾给过他父爱,也不曾给过他一个家。过去二十多年里,这个人从未养过他,从未支持过他,也从未站在他的角度上考虑过任何事。 这个父亲在他的过往里扮演的角色比水还要寡淡,然而现在却突然跳出来,只因为在他身上又看到了可以为己所用的剩余价值。 他望着自己的父亲,心中那残存无几的所谓亲情在慢慢消散。半晌,他忽然微微笑了笑,带着一点自嘲,一字一顿地说道: “石贺,有时候我真的怀疑,我不是你的亲生儿子。” 他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 那天晚上他加班到很晚,最后整个公司就剩他一个人,大楼无数扇格子窗户前,只剩下他这一盏兀自闪亮。 终于,他关掉电脑,起身走到窗子前。 石贺的话令他觉得荒谬。他没法理解一个人是怎么把这样的事情说的那么光明正大,语气诚恳得好像一切都是为了他好,好像已经做出了最完美的权衡。 他这个父亲,一分一秒都没有考虑过他的感受。 石越卿早就已经认识到这一点,自从他爸再婚以后,这个家早已没有他的位置。他知道联姻这件事情,石贺找上他,除了因为石在煜太不像样以外,另一个原因就是他手里的股权。他奶奶去世的时候留下家里律所百分之三十的股份,遗嘱里全部留给了他。 伍家当然愿意让自家姑娘嫁给一个握有大股权的儿子。 他打开窗子,点上一根烟。伦敦的夜风透过窗子吹过来,似乎将往事都一起带了来。石越卿不觉得寒心,因为他早已经认清了石贺,对这个父亲,他没有感情。 从小到大,石贺与他一年才将将能见上一面,可其实他们之间的距离不过是一个小时的车程。他初中刚到北京去读的时候,曾有过一段时间,很想得到他父亲的注意,很想在石贺的心里占上一席之地,所以他惹事打架过,他也叛逆逃学过。 然而他父亲从没有过问,甚至从没有露过面。 他奶奶知道他这样做的原因,因此只要保证成绩,其余的她一概不管。可是他奶奶退休之前是很有名的高中教师,对小学到高中的知识了然于胸,几乎每周回家都要考他。 这是真的会被揍的。 他们家里那时候有个木质提鞋的鞋拔子,是他奶奶揍他的利器。那个东西的长度还长,家里地方又没那么大,一旦他奶奶抽他,他都没地方可躲。 整个初中三年,家里简直就是他和他奶奶鸡飞狗跳的现场。 他们家住在一楼,有个小小的院子,种了一点菜。他每次见势不好,定然要往院子里冲,他奶奶顾及着种下的菜,多少会束手束脚一点。 有一次,他记得很清楚,在他们的大战之后,他奶奶气喘吁吁地坐在院子里的一张竹凳子上,将利器扔在地上。他也累得不行,索性直接坐在了菜园子里。 他听到他奶奶语重心长地跟他说,越卿,你要知道,在你父亲的那个家里,是没有你的位置的。你将来的出路,要靠你自己的本事,不能靠他。 石越卿那时候不信,他觉得无论如何他也是他爸的儿子,怎么可能真的对他不闻不问。 直到初三时的那件事——他揍了伍晟安。 他那个时候爱踢球,会打架,力道又大,揍得伍晟安鼻青脸肿,趴在地上爬不起来。伍家那个小妹妹舒安也在,只知道拉着他哥哥嚎啕大哭。 伍晟安当时刚刚转到他们学校来,恰巧跟他同班。他妹妹那时候在同学校的附小读书,晚上放学的时候,他领着他妹妹堵到他眼前来,嘲讽地说了一句: 你就是那个被石伯伯流放了的儿子? 就为了这一句话,他下手一点也没有留情面。 他打过比这还大的架,若不是念着他成绩好,学校差点都要开除他。但那个时候他父亲没来,甚至没有打过一个电话。而这一场架打完,他父亲出现了。 石贺逼着他去到伍家登门致歉。伍晟安还肿着半边脸,青一块紫一块的,却仍旧得意洋洋高高在上地看着他。伍母一脸冷冰冰地讥讽说,石律师的儿子可真厉害啊,把我家晟安打得连还手之力都没有,刚转学的第一天就丢尽了颜面。 他看到他爹赔笑致歉,脸上的奉承之意令他作呕。 伍晟安的爹在这个时候走出来,插了一句,说老石,让你儿子道个歉,这事儿算过去了。不然伤了我们两家的情谊,就得不偿失了。 他那个时候年纪虽小,但脾气又臭又硬。本来就是伍晟安先挑衅,他仰着脖颈就是一句自己没错。他爹看到伍家夫妇的脸一点点冷下去,二话没说,直接就是一脚,踹在他的膝盖弯儿里。他没有防备,腿一软,就跪在了地上。 抬头的时候,他看到伍晟安的眼神,是耀武扬威和怜悯。他听到他爹叠声道歉,中间还掺杂着骂他的声音。伍家夫妇面上说都是孩子的事情,不必这么认真,实则态度高傲清冷,看他的眼神里都是不屑。 就是那一脚,让石越卿彻底清醒了。他终于认清了他爸,认清了他在他爸心里的位置,也认清了他爸是一个什么样子的人。 从那个时候起,他和他爹的关系就已经降到了冰点,他和奶奶一起生活,日子跟他爹再没有交集。现在他想一想,可能早在那个时候开始,他心里就已经不认这个父亲了。伍家面前那一脚,将他心里所有的不甘和希望都浇灭的一丝不剩。 石越卿从回忆中醒过神来时,手里的烟已经燃到了尽头。 从小他奶奶就常说,自己拥有的东西才更要珍惜,人生总要有原则和取舍,有些东西他可以放弃,但有些东西他不能。 小满很快就要有一场音乐会,这一个礼拜忙于练琴和上课。石越卿觉得这个时机来得刚刚好,他庆幸自己不用把这件事所带来的负面影响在有意无意间传给小满,他希望自己可以在她知道这件事之前,就独立解决它。 他讨厌让他爱的人担惊受怕。 他想,也许该是时候做一个了断了。 …… 这件事情石越卿甚至没有告诉左欢。联系律师,估算资产,起草文件,他的效率很高,不过几天时间,那份文件就已经放在了他的案头上。 周五那一天,他到家的时候已经十点多钟了。家里一点声音都没有,他有点奇怪,左欢不会睡这么早。 书房的灯亮着,他上楼,然后开门。 左欢坐在他的桌前,手里拿着那一份文件,面色严肃,目不转睛地在看。他听到开门的声音都没有抬头,石越卿愣了一下,站在门口没有进去。 过了好半晌,左欢才将那份文件重新装回文件袋里。石越卿走到窗边去,点了一支烟。 “越卿,你真的想好了?”左欢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你真的要放弃守了这么多年的东西吗?” 天空上只有寥寥几颗星星,孤零零的闪在夜幕之上。烟雾渐渐缭绕起来,石越卿把窗子打开,一阵凉风刮在他的脸上。 左欢站起来走到他身后。 “别怪我看了你的文件,你做这么大的决定,该让我知道。越卿,”左欢的语调略略高起来,“你真的要跟你父亲断绝关系?你可要知道,这份文件他一旦签了,你在律所的股份就会全部转到石在煜名下,你将会失去继承权,将来你爹的财产,半分钱也没有你的事了。” “我知道。”石越卿说,“我本来也没有想要。” “不是那回事啊!”左欢急起来,“你实话说,放弃这么多,不就是为了小满?你不就是要拿这些东西,换你爹再也不干涉?你跟她才认识多久啊,她值得你放弃家庭,还有这所有的一切?” 左欢提到小满的时候,石越卿忽然转过身来。 “这件事跟小满没关系,你别在她面前胡说八道。” “呵,”左欢嗤笑一声,“敢情你都做出这么大牺牲了,人家还一点都不知道呢?一直以为你是棵万年铁树,一开花才发现原来是情圣。你这段感情才刚开始,就把自己全部身家搭进去,拜托你理智一点,这值得吗?!” 石越卿没有回答,两个人对峙了一小会儿,口袋里的手机响起来。 他从兜里掏出来一看,小满的名字闪在屏幕之上。 “越卿,”左欢显然也看到了来电显示,他又说道,“我不是说小满不好,小满好,她是个好姑娘。可是世界上好姑娘很多,你不能随便为了一个就抛弃自己的全部吧。我说一句不好听的,如果将来你们走不下去,分手了,你要怎么办?到时候你可就是人财两空啊。” 电话停掉了,不再响。石越卿将他的手机放在桌面上。 “你想得太多了,”他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答道,“这件事情跟小满没有直接关系,就算没有小满,我做出这个决定也不过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 左欢说:“我知道你不想跟你爹有太多联系,但是你完全没有必要放弃你奶奶留给你的那百分之三十的股权,那是属于你的,你觉得你奶奶会高兴你就这么拱手让给你那个败家弟弟吗?” “为了留住一些东西,我总要牺牲一些东西。”他目光坚毅,“我相信她会理解的。” 左欢看着他,半晌无语。过了许久他才慢慢叹了一口气,“啪”地一声将那份文件扔在桌上,自己坐回椅子里去。 “好吧,这是你的事情,我知道我改变不了你的决定,但我保留意见。” 石越卿走到窗子前面去。夜深了,外面黑的伸手不见五指。有小雨淅淅沥沥地落下来,打在地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腕子上的那串手链凉凉的,他情不自禁地摸了摸那只猫头鹰。 “谢谢你左欢,”他终于开口,“这件事别让小满知道。” …… ☆、第十章 第七根肋骨【非小满视角】(2) 周日那天接到伍舒安电话的时候,石越卿并不感到意外。 对于这个所谓的年少旧识,他没有什么特别的印象,只记得一个哭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的女孩子。他很难把那个久远的印象同眼前这个精致且落落大方的女人联系在一起。 伍舒安也是一样。 他们约在海德公园附近的一家咖啡厅里,石越卿习惯早到,当舒安踩着一双明亮的高跟鞋摇曳生姿地走进来时,一眼就看到坐在窗边的他。 他的着装很简单,只是一件白衬衫,黑色的西装搭在一旁的椅背上。他背脊挺拔,坐下来也没有丝毫的含胸驼背,五官端正但却略显严厉,眉毛浓密,稍稍显得有些一丝不苟。他明显不是一个话多的人,似乎也不是很爱笑。 舒安走过去,石越卿看到她,站起来微微示意。 “要喝什么?”他问,“不知道你的口味,所以没有点。” 他在点单的时候,舒安打量着面前这个男人。她来英国之前,就听她妈念叨,说石家的老大是个靠谱且有主意的人,虽然早早就脱离开了他们这个圈子,但是即便不靠家里,自己的一份事业也闯得像模像样。 末了她妈妈还曾叹一句,那孩子从小就是个有骨气的。 舒安不太记得石越卿了,当年那件事情发生的时候她还太小,唯一的印象就只是这个哥哥有些凶神恶煞的。这些年石越卿又很少回国,因此她一直没能见到。 不过她倒常常见到石在煜,长得很俊俏,就是脑子里有点空,也没什么大本事。这个圈子里像石在煜这种花花公子哥很多,舒安见多不怪,反倒对石越卿的好奇心越来越重。 “其实我约你也没什么特别的事,”舒安将外套搭在椅背上,“我就是好奇,我爹妈到底想让我嫁给一个什么样的人。” “听起来,你并不抗拒?”他问。 舒安笑一笑:“我为什么要抗拒?早就知道这件事肯定不能由我自己做主,不过至少我应该不会像我哥哥那样惨。你就算不喜欢我,也不至于害我。” 伍晟安后来的事情石越卿大概听说过一点,但是了解不多。舒安这样云淡风轻地提起来,反倒令他不知该怎么接。 “你哥哥的事,我很抱歉。”他斟酌了一会儿,终于这样说道。 舒安说:“如果是为了当年你揍他的事情,那我还能理解,如果是为了他坐牢的事情,那大可不必,跟你又没有关系。” 咖啡在这个时候端上来了,舒安点了一杯卡布奇诺,石越卿的是一杯美式黑咖啡。 “我哥哥也只喝黑咖,”舒安抿了一口卡布奇诺,看到那杯黑咖啡,她笑起来,“是不是你们男人都愿意喝黑咖?小满呢,她也喝黑咖啡吗?” 石越卿看了看舒安,“小满不喝咖啡。” “之前听说你已经有了女朋友,却怎么也没想到是像小满这样的一个姑娘,”舒安说,微微侧头,“石越卿,你们不是一个圈子里的人,你是怎么找到这么实在的女孩子的?她让我觉得有点愧疚,很久没有碰到用真心的人了。” “不,”石越卿看着舒安,面色严肃,“伍小姐,你我才不是同一类人。” 舒安皱皱眉头想了一想,过了一会儿,才问道: “所以联姻的事情,你不愿意?那么你准备怎么说服石伯伯?”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答道:“我会跟他撇清关系的,全部。” 伍舒安一怔,抬起眼帘看着石越卿。他语气严肃,眼神认真,完全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舒安心中微微颤一颤。 “就为了她吗?”她问,“虽然你的家事我管不着,但是我还是觉得很惊讶。你已经想好了?你知道自己放弃了什么吗?” 石越卿喝了一口咖啡。 “别这样说,你也未必愿意跟我结婚。” 舒安她看到石越卿的眸子,那里面闪烁着不容置疑的光芒。她啜了一口咖啡,淡淡一笑。 “我懂你的意思,你希望我也反对,这样这件事情不成的可能性更大一点。”舒安顿一顿,又接道,“不过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咱俩可不一样。你是心里已经有人了,可是对于我来说,早晚都免不了要跟圈子里的一个人结婚,这样看起来,嫁给你似乎还更好些。至少你比较清白,有本事,长得也还不赖,我能带得出去。” “所以你看,”舒安摊一摊手,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我没有拒绝这桩婚事的理由。” 石越卿微微向后靠了靠,深黑的瞳孔微微眯起。 “这是你最后的决定吗?” “不,”出乎意料的,舒安摇头,“对这件事我虽然不反对,但也不会支持。顺其自然吧,成或是不成,我都可以接受。”舒安微微向后靠,“当然,如果你有能力解决这件事,我是不会死缠烂打的。我哥哥就是前车之鉴,我可不想重蹈覆辙。” “这么说,”石越卿皱了皱眉,“当年真的是你哥的未婚妻害得他?” 舒安耸了耸肩,“我也不知道,没人知道。过了这么久了都没有直接的证据,可是那个情况下,芷凰姐姐被我爸妈羞辱得那么惨,她又有她爱的人,我哥入狱,那可以理解为她顺理成章的报复。除此之外,大家都想不出究竟有谁会在那个节骨眼上害我哥。” “可是你还是叫她姐姐?”石越卿很敏锐地抓住了关键,“你不恨她?” 舒安笑道:“是我哥太执着,他不愿意放手,哪怕芷凰姐姐跌到最低谷,他都不愿意放手。可是他没想明白,芷凰姐姐不爱他,她是金凤凰的时候爱别人,落架成了山鸡也照样爱别人,我哥是一厢情愿,他太看不开了。” 舒安说完,露出一个标准的八颗牙微笑,唇边旋了一个小小的梨涡,看去聪颖俏皮又惹人怜爱。 石越卿看着她,过了一小会儿,他才说道: “谢谢。” “不用谢我,”舒安将那杯卡布奇诺喝完,“这件事的结果如何,还是要看你的能耐。” 舒安说完,起身将外套搭在手臂上,准备要走。石越卿也站起来,准备送送她,却不想她刚走了两步,却突然回身。 “石越卿,小满是个好姑娘,希望你别辜负了她。” …… 舒安的态度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了。他没有想到舒安会持中立态度,但无论如何,总比她强烈支持要好很多。伍舒安走后,他自己又多坐了一会儿,外面的阳光稀稀疏疏地洒在他的手背上,令他想起很多事情来。 据说当年舒安的哥哥因为一次建筑事故而卷进一场官司,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那一场官司是他父亲做的辩护律师。本来是稳稳可以胜的,却因为在最后时刻被对方拿到了关键证据而功亏一篑。 伍晟安因此被判了六年。 所有人都认为这件事和晟安当时的未婚妻田芷凰脱不了干系,一时之间闹得沸沸扬扬,连他远在英国都听说了一二。后来听说田芷凰没过两年就结婚了,至于对方是谁,他就不清楚了。 那件事情一直都没有证据,石越卿想,会不会有另外一种解释? 显然舒安不认为是田芷凰干的,不然她不会还那么亲切地称田芷凰为芷凰姐姐。那么事情的真相到底是怎么样的呢?伍晟安最终得到的这个结果,责任到底是谁的呢? 他又抿了一口黑咖啡。 不知道为什么,石越卿隐隐觉得这件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他正在细细琢磨的时候,电话却在衣兜里响起来,石越卿拿起外套,费了好大劲才将手机掏出来,扫了一眼屏幕,是他父亲。 他不感到意外。 “喂,越卿,我收到你的文件了。”电话一接通,石贺的声音就响起来,“这就是你的考虑吗?你为了这件事,不惜要跟我断绝父子关系?” 石越卿清了清嗓子。 “文件是经过律师认证的,你只要签字盖章,手续就结束。”他顿了顿,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眼睛里有很尖锐的锋芒,“石贺,按照文件上声明的,我放弃继承权,你就不能再干涉我的生活。等你签了这一份文件,我会将我手中百分之三十的股权全部转到石在煜的名下。” 电话那边静了两秒钟,过了一小会儿,石越卿才重新听到他父亲的声音。 “越卿,你要想好,你要想好你放弃的是什么,为了什么。”石贺的语气仍旧稳稳的,没有一丝慌乱,“如果我现在签字,你就再也不是我的儿子,我的财产你一分也拿不到,这个家跟你就半点关系都没有了。你真的想好要这么做,就为了一个小姑娘?” 石越卿冷笑了一声,反问了一句:“你那个家之前跟我有关系吗?” 对面一下子静默了。 他又接道:“石贺,你没有必要继续在这里跟我强调你的钱。钱我自己能挣,也不缺。就算将来缺了,我也不稀罕你的钱。至于我这个决定究竟是因为什么,你心知肚明,用不着拿小满来做挡箭牌。” 石贺听罢,忽然笑了起来。 “你就那么肯定,那个小姑娘在你孑然一身以后,也还愿意跟着你?她的家里会愿意接受一个连自己家都没有的女婿吗?” 石越卿心里生出一种很讨厌的情绪。对方就像是一条毒蛇,蛇信嘶嘶,一下一下的攻击都打在他最薄弱的地方。 他又开始捏食指头了。 “那与你无关。” 石贺在那边似乎是想了一想,然后将电话转到另一边。 “越卿,我本来不想这样,但是说实在的,我没想到你舍得做到这么绝。”他顿了顿,“这份文件我先替你保管着。我在伦敦有些事情要处理,会呆到过年之前,你我都冷静一下,好好考虑考虑。如果你改变主意了,随时来找我。” “完全不用,”石越卿连想都没想,“我不想跟你再有任何瓜葛。” 石贺沉默了几秒钟,终于缓缓说道:“越卿,你还年轻,再仔细考虑一下吧,考虑长远一点,话不要说的这么绝。” 石越卿嗤笑一声,随即就想要撂下电话,却不想石贺又叫他一声。 “越卿,”他父亲停了一下,接着慢慢说道,“我等着你。” …… 石贺说的话,他那天下午反反复复地在脑子里琢磨了很多回。他为什么不肯签那份文件?是真的还放不下他这个儿子,还是觉得伍家的股份吸引力更大? 石越卿仔细地想了想,觉得这不失为是一种可能性。虽说他父亲一直希望能把他的这笔股权转到石在煜名下,但是就像从一个口袋到另一个口袋,这个过程里,石贺自己是没有什么大好处的。但是如果能通过他拿到伍家的股份的话,那可就不能同日而语了。 他想到石贺在电话里的语气,稳稳当当地,不慌不忙,像是早已经想好了该如何应对。 难道说,他还会有后招? 石越卿开车的时候眉头紧锁,一直在想这件事情。伦敦的路况一直不是很好,又赶上周日,走走停停的,没有两三步就遇上一个红灯。 他更觉得心烦了。 说实在的,他想不出自己有什么落在石贺手里的把柄。他早就已经经济独立,在这方面,他爹手还伸不到这么长,够不到他这个毫不相关的专业领域来。至于在别的方面,他更想不出,他奶奶早就已经去世了,遗产也早就处理得清清楚楚,石贺没有能做文章的地方。 难道要打亲情牌? 石越卿自己都笑了。 前面的车子半晌都不动,他置身于茫茫车流中的时候,又想起下午伍舒安说过的话。她奇怪他是怎么找到小满这样的姑娘的,这么实诚,对待别人只知道用真心换真心。 他也觉得自己能找到她,是个奇迹。 左欢和伍舒安都不约而同地认为,他做出这个跟家里断绝关系的决定,是因为小满。然而石越卿知道不是的,这件事情他甚至都不想让小满知道,因为他太清楚她的个性,不愿占便宜,不愿欠人情。他担心如果小满知道这件事情,也认为是自己的缘故的话,她会愧疚,继而远离他。 他不能放弃小满,从书店里看到她的那个笑容开始,他就知道,有些东西是他割舍不下的。 更何况他跟石贺之间本来就已经剑拔弩张,他一直以来就存了这个一刀两断的念头。因为他实在是厌倦了石贺一而再再而三地插手自己的人生,想尽一切办法去磨他手里那百分之三十的股权。 他希望自己能给小满一种简单普通又平和的生活。 想到小满,他忍不住嘴角微微上扬。说不清缘由的,跟她在一起这短短三个月,像是他近些年人生里唯一的不同色彩。他想到她在跳楼机上,声音弱到极致却坚定不移的表白;他想到她在滑冰场上,紧紧握住自己的手,扬起脑袋望自己,眸子里的那一份期待;他还想到在去天空岛的火车上,她缩在自己的怀里,同他说—— 我的家就会是你的家啊。 他觉得自己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她。 小满明天的音乐会,他是真的有事不能去。这时候是晚上七点多,他知道她一定在练琴,马上要演出,今晚恐怕也不会有什么时间。但是他真的不能再等,这一个礼拜忙于各种琐事,做下决定,实施,跟左欢争论,又见不同的人,这些事情都令他心里十分疲惫。石越卿不想把这些负面的情绪带给小满,因此他一直忍耐着,哪怕于他来说,这一周过得比一季度还要漫长。 但此刻,他真的需要她明媚的笑容和那双闪亮的眸子,来振奋一下自己的精神。 他将本来向家开的车子调转了车头。 没有想到,回家的路上堵得水泄不通,去小满学校的马路却顺顺当当。车子跑得飞快,他的心情也在不知不觉间,渐渐飞扬起来。 当车子已经停在她学校的大门口时,他才给她打了一个电话。 只过了一小会儿,他就看到她从楼梯上蹦跳着下来,远远的就先冲他挥手。她笑得那么开心,欢乐之情溢于言表,轻盈得好像迪士尼动画里的彼得潘。 他忽然好希望她能变成拇指姑娘,不管走到哪里,都能被他捧在手心里。 小满笑闹着扑进他的怀里,这是在她们学校的大门口,这一日外面又下了小雨,有人等在门口,踱来踱去,也有人在收起雨伞,潮潮的气息充盈了整个门厅。人来人往的,小满却像树袋熊一样挂在他的身上,只知道抬起脑袋冲自己笑,丝毫不在意周遭的人。 他不知不觉被她感染,也忍不住笑起来:“小满,这是在你们学校大门口,不怕人家笑话啊。” 她将脑袋埋在他的怀里,摇头。 那天晚上小满坚持要给他预演一遍,他看着她说尽好话软磨硬泡前台的工作人员,终于借出了Duke’s Hall的钥匙。他被她拉着进了那个偌大的演奏厅,台上明亮却寂静,只有一台九尺的施坦威钢琴在熠熠生辉。 他看到他的小满坐到琴上,神色庄严而端详;他看到她修长又漂亮的手指缓缓落到琴键上,耳畔随即响起神奇的摄人心魄一般的声音。 大厅里灯火辉煌,水晶吊灯高高悬挂,金黄色的光芒闪烁在小满的脸颊上。她不再笑,坐在琴前的时候,眸子里都是满满的专注和认真。她的唇紧紧抿着,秀气的眉毛时不时地皱起来。远远的,他看到她坐得脊背挺直,微微颔首,好似手指下的声音是最珍贵的宝石。 那个霎那间,他想起圣经里那个关于肋骨的传说。 耳畔是肖邦叙事曲熟悉又动人的旋律,涓涓流水一般的声音划过心上,将整个大厅都满满当当地充盈起来。他感到那些在她手指下华丽跳动的音符,正在汇聚,在空气中闪耀着金色的光芒,一丝一丝地,填满了自己的胸膛—— 那是他丢失的第七根肋骨。 …… 这一晚,他听到了世间最美的音乐。 作者有话要说:不得不说,第一人称视角写故事确实有些困难,很多事情我没有办法以小满的角度去面面俱到,因此才有了这非小满视角的一章。 以后陆陆续续还会有几章非小满视角,不过我坚信它们都是必要的。 希望大家能喜欢。 这篇文发到这里已经是三分之一啦。 还有人在看不啊?接下来三分之二是希望我一天更一章还是两章哇???!【挑眉】 谢谢各位的支持!!!读完有什么感受都记得要留言啊! 爱你们!!! ☆、第十一章 孑然一身的”靖哥哥“(1) 我小时候,我爹买过一套射雕英雄传的碟片。在那个没有互联网的时代里,它几乎成为我童年时最深刻的记忆。我可以清楚的说出每一张碟片的故事情节,可以不眨一下眼睛地背出里面每一个人物的名字。 最喜欢的片段就是郭靖拜七公为师时,黄蓉巧笑靓兮端出的一盘又一盘好菜。 几乎是从那时起,我就在心里埋下一个种子。给自己心爱的人做上一桌好菜——成为了我恋爱清单列表中最浪漫的事。 黄蓉究竟是先拴住了靖哥哥的胃还是靖哥哥的心? …… 第二天音乐会的教堂是伦敦塔桥附近的Southwark Cathedral,我发挥正常,但若是比起昨晚在Duke’s Hall为他预演的那一遍,自觉还是逊色不少。 将我最好的都给了他。 弹完音乐会,向观众行礼的时候,我满心想到的都是他。我想起他第一次听我弹午间音乐会,也是在一个教堂里,他坐得那么远,我却仍旧一眼就看到他。 这一日天气晴好,日头高高的,阳光温暖却不灼人,正是下午两点多的光景。我从Southwark教堂出来,迎面就撞进有名的Borough大集市里,满目琳琅,令人应接不暇。 于是我拐进去逛了逛,无意中路过一家奶酪店。摊位上竟然足足摆了有二十多种奶酪,种类各式各样,十分丰富。 然而看到奶酪,我脑海里掠过的却是他第一回请我吃早餐的模样。我记得那时候我佯怒地瞪他,说你其实是早就想好了的吧,敢情你就等着我去找你表白呢? 他眼睛里似笑非笑的,只是说道: 我请你吃一块奶酪蛋糕。 我想到这里,禁不住傻傻地笑起来,再一抬眼,又是个卖肉肠的铺子。腌制而出的各类香肠五花八门,将一个小摊位铺得满满当当。 于是在扑鼻而来的香气中,我想到的竟是与他在电影院门前相遇的那一晚。我记得自己正弯腰俯身站在电影院门前看排程表,人来人往中,有个人站到了我身边来。 我转头一看,那个瞬间里恍然觉得世界上就只有我们两个人。在四周的一片嘈杂声中,我仿佛又听到他说: 小满,好久不见。 我自已一个人在伦敦大街上慢慢溜达,眼睛看着天空,看到蓝蓝的天和飘忽而过的七层云彩,层层叠叠,流动得极快。这里距离伦敦塔桥很近,有许多商务人士纷纷从我身边走过,打着很正式的领带,西装革履,行色匆匆。 那个霎那里,我忽然就特别想去找他。 我想看看他现在在干什么?工作的时候是不是会皱起他的浓眉毛?开会的时候是不是总会下意识地撸起衬衫的袖子?他那么一丝不苟的一个人,干起活儿来会不会很严厉?是不是会对每一处微小的细节都不放过? 这个想法一出现,立刻就席卷了我的脑海,我甚至没有办法让思绪停下来。他就是要出现,霸道地占据我脑海中的每一处空间,让我不管在哪里,在做什么,看到什么,都自然而然地想到他,简直像是有一股不可抗力。 我忍不住想,他一会儿看到我,会不会吓一大跳?他会怎么说,会怎么笑?我又要怎么回答,要如何耍赖撒娇。 眼前一幕一幕地掠过,好像在排歌剧。但那些影子慢慢重叠,最后却只剩下一个人。 我一定是走火入魔了。 …… 他工作的地方离伦敦塔桥不远,我走到大厦楼下的时候,才想起来他们这里是要门禁卡的。我心里禁不住叹了一声:可惜,不能吓他一跳了。 然而就在我刚准备掏出手机给他打电话时,没想到忽然有人在身后拍了拍我的肩膀。 “小满?” 那是个好听的女声,叫我名字的时候,有很浓的英国口音。我回过头去,看到上回见过的那个金发大美女Annabelle。 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我笑起来。 只见她手上端着一个四杯咖啡的套装,面露喜色地同我说道:“嘿,没想到真的是你,你还记得我吗?我是Annabelle。” “嗯,”我点头,“没想到你还记得我的名字。” “当然了啊,我们组长正式介绍的女朋友,我自然印象深刻。” 我笑道:“哪有那么夸张啊。” 我自然以为她是在调笑我,不想Annabelle却瞪大了她的一双蓝眼睛,很认真地接道: “当然有!我一直觉得他是不可能有女朋友的,总是那么严肃,好像笑一笑都很难。”她挑挑眉毛,摇头道,“而且出席各种场合,我从来也没见过他有女伴。自己不用约会,就拼命干活,弄得我们也得跟着一起,真是没辙。” 她叫苦不迭,说者无意,但我却听者有心了。 “你们最近是不是很忙啊?”我问,“石越卿他现在在吗?我来得会不会不是时候啊?” Annabelle领着我进了门,电梯还没有来,她从咖啡套装上拿起一杯小抿了一口。 “嗯,特别忙。今天早上从八点钟就开始开会,直到刚刚才结束,午饭还没来得及吃呢。”她这样说着,我心里紧一紧,低头看了看表。 已经快下午三点钟了。 原来他近来时间这么紧张。然而他这么忙,却还是来找我,不但听我弹了一场完整的音乐会,还陪我闲逛到晚上十点多。早上工作又这么早,以他的性格,绝不会是毫无准备的。 那昨晚他得几点睡,今早又要几点起呢? 电梯一路上行,我不停地琢磨着,一会儿见了他,一定要严词厉色地好好训他,就像他训我晚上练琴练到十一点钟的时候那样。 他训我的时候那么言辞凿凿:什么晚上熬夜会打乱作息,不睡觉会免疫力低下,精神不济,还有什么晚上不吃饭会胃口难受,时间长了就容易生病…… 跟我说的时候,形容得好像分分钟就要很严重。结果轮到他自己,却什么也不在乎了。 Annabelle先我一步走出了电梯。到前台的时候,她将一杯咖啡交给我,跟我说大家暂时都去休息室了,但石越卿应该还在会议室里,让我到那里去找他。 我谢过她,端着咖啡,心里竟有难以言说的雀跃,又不禁有些小小的紧张。 我想自己来得突兀,他会不会嫌我打扰了他的工作?我想他可能会惊讶地挑眉,然后嗓音低低的,问上一句: 小满,你怎么来了? 我想象着自己从背后抱住他,他回过头来的样子。两根长长的龙须眉毛一定都像自带表情一样微微颤动,漆黑的眼睛里一定会写满了不可置信。 想到这,我忍不住偷偷地笑起来。 他们的会议室我上回来过,因而毫不费力,轻车熟路地就找到门口。我小心翼翼的,悄无声息地探了探脑袋,从玻璃大门上看进去。 乍一看,会议室里空空荡荡的。我又仔细地望一望,这才看到他。 长桌子上零零散散地摆放着很多台电脑,图纸和各类资料也稀里哗啦地铺满了一桌子。他在那张长桌的尽头,此刻好像正伏在案上,没有看到我。 我轻声推门,蹑手蹑脚地走过去。 他正趴在桌子上,侧头枕着胳膊。我小心翼翼地走到他身侧,微微俯身,只见他眉心微皱,阖着眼睛,似乎是睡着了。 我将咖啡轻轻地放在桌子上,四周静得只恨不能听见细针落地。偶尔有一辆救护车的声音隔着窗户渗透进来,隐隐约约间,就已经渐行渐远。 他是真的睡着了。 我从没有见过他的睡颜。他在我面前,曾露出过很多模样,但却从未有过丝毫的疲惫神色。我们去旅行的那一次,坐火车那么久,他却一直保持清醒,然后在快到站的时候叫醒我。 还有一次,我晚上不知怎么的,翻来覆去睡不着,想找他,又怕把他吵醒,就寻思着先发一条微信试试。不想信息刚发出去,他的电话就打过来。 我心里欢喜,然而却忘记问一问,怎么这么晚都没有睡。 可能正是因为这样,时间久了,我便习惯于他的精力充沛,习惯于看他明月曜夜般的眼睛和精神抖擞的浓眉,同时也习惯于他在我孤单时的随叫随到。 然而我却从没想过,他也会疲累。 他睡着的时候,眉眼间不再有那股凌厉的气势,柔和很多,却依旧颇为严肃。他的睫毛不算长,但十分浓密,偶尔会微微颤动,像一排尽职尽责的小士兵。他的脸颊本来就是棱角分明的,此刻从我这个角度看过去,竟更显得线条明晰,轮廓好看。 我望着他的睡颜,一时间心中麻酥酥的,五味杂陈。平时我们虽然总是见面,但我极少有这种机会,能一直看着他,然后在心里一点一滴地描出他脸颊和五官的模样。 他的眉那么浓,那两条龙须好似又长了一点点。我终于忍不住抬手去摸一摸它们,他的眉心还是微皱着的,不知道是不是梦到了什么烦心的事情。 许是长时间趴在桌上不大舒服,他动了动,但眉头却皱得更紧了些。 我伸手去摸他的脸颊,心里软到一塌糊涂。 他本就睡得不沉,这时候感到有人触碰,一下子就醒了,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抓住我的手。然后我看到他的眉头慢慢舒展开,似乎还没有完全清醒,眼睛也微微眯起来。 缓了一瞬,他才有些不可置信地叫我,声音沉甸甸的,又略带一点沙哑: “小满?” 我没有答话。他渐渐清醒过来,缓缓坐直了,然后看着我,将我的手握在了他的掌心里。 “你怎么来了?” 他的话同我刚刚在心下琢磨的那一番简直是一字不差,但我却早已经忘记自己原本想要同他说些什么。此时此刻,我只觉得自己心里发堵,又满腔柔情,非得做点什么不可。 于是我蹭进他的怀里,坐上他的膝头。他一愣,我却抬手就环住了他的脖颈,然后将脑袋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我明显感到他怔住了,像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该拿我怎么办才好。 过了有好一会儿,他才好像终于缓过来一般,将我往上托一托,搂住我,轻轻地说:“怎么了,小满?音乐会没弹好吗?” 我埋在他颈窝里,摇摇头。 “不是,我就是刚刚进行了一顿很深度的自我反省,现在还有点乱,没理清。” 他笑起来:“是吗,你都自我反省什么了?说来听听。” 我把脸从他的颈窝里抬起来,重新将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 “我啊,我是刚刚才意识到,自己真的是太任性了。我做了你的女朋友,没有为你做过什么,却总要你来处处包容我。我还特别不听话,很晚才回家,老是让你担心。我半夜睡不着,就不管不顾地烦你,完全也没想过你是不是有时间,会不会正在忙。我会做那么多好吃的菜,却从来都没好好地一样一样做给你吃过,就知道许给你各种各样的空头支票……” 我顿了顿,一下子说了太多,忽然有点接不下去。于是我重新把脸埋回他的颈窝里,瓮声瓮气地总结道: “总之,我就是太自私太不好了,我是一个特别特别特别不好的女朋友。” 我的总结性陈词结束以后,半晌也没听到石越卿的声音。我的耳朵捕捉到他的心跳声,快速而有力,好像带有着炙热的温度。 于是我便想要从他膝头下来,可刚一动弹,他却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抬手就将我的脑袋重新按回在了自己的颈窝里。 我感到他的胳膊紧箍住了我,坚实又温暖。 “小满,没有人比你更好了。”他说。 …… 我不记得自己在他怀里赖了多久,最后还是Simon探了脑袋进来,轻咳一声,说休息时间已经结束的时候,我才极不情愿地从他身上溜下来。 他站起来,看着我笑,眉眼里一丝凌厉都没有。他让我先回去,说自己这边可能还需要几个小时,忙完了就去找我。 我出门的时候,他的同事们都笑着看我,然而我丝毫不觉羞愧,十分大方地对他们笑脸相迎,反倒令他们都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回家的路上,我心中百感交集,想到了很多事。 我想石越卿他已经把我介绍给了他身边的每一个人,他所有的同事,朋友还有尊敬的长辈。他爸爸对我虽然没那么和蔼,但他爸爸对他也不和蔼。而他待他爸更是有如陌生人一般,所以我倒并不把这放在心上。 说起来,我倒真的有些好奇:究竟是什么事情将他与父亲的关系弄得这样形同陌路? 诚然,他父亲在他成长的路上没做什么,但毕竟父子,就算关系不甚亲近,想来如果没有发生什么事情,应该也不会至于如此。 这种事我不知道该怎么问,想了想,还是决定以后再说吧。 回到家,我将演出的礼服放好,随手泡了一壶茉莉花茶,茶香四溢。我搂着大抱枕坐到书桌前,田小姑娘的电话在这时候打进来。 “喂,小满,”她说道,对面传来她碰到琴键的声音,“音乐会弹完了?弹得怎么样?” “嗯,弹得还行,虽然没有昨晚好,但是也还不错。”这样说着,我又笑起来,“不过怎么可能有昨晚好呢,也不看看昨晚的观众是谁。” 田汐凰很不屑地“切”了一声。 “得了,你现在热恋期,看什么都像粉红泡泡。”她好像趴在了琴上,我听到键子被刮响的声音,“不过作为你的闺蜜,我可要提醒你,能给你带来极致快乐的人往往都有能力给你带来极致的痛苦,你可不要掉以轻心啊。” 我完全没听进去,笑眯眯地答道:“知道啦,我的田大哲学家,你对我最好了。” 她冷哼一声,我却思绪一转,接道,“对了,我还想问你呢,你师姐是不是最近要在Wigmore Hall开音乐会了?票你买了吗?” “快了,一月底吧。”汐凰说,“我还没买票呢,你去吗?你去的话我一起买了吧,咱们俩还能坐在一起。” “当然去,不过……我需要两张票。” 田小姑娘静默了一下,紧接着我就听到她在电话那端十分不满地砸了下琴,冲我怒吼道: “我说陈小满,你也太不像话了吧,去听我师姐音乐会你居然还要带家属?!”她略一顿,又接下去,“咱们可是有一大堆同学朋友都要去,你秀恩爱也要掌握点尺度吧!” 我的心里像是灌了蜜糖,咯咯地笑起来。 “你别生气啊,他都把我带到所有朋友面前了,我也该投桃报李才是啊。”我解释着,十分讨好地哄着田小姑娘,“这样,我让他请你吃饭还不行吗?说吧,你想吃什么,汉堡龙虾怎么样?” “不是说好米其林三星?!”田小姑娘怒斥道,“一顿汉堡龙虾就想打发我吗?” 我想了想。 “你看,这可是他第一次请我的朋友吃饭,我也不好意思让他请那么贵的啊。你看这样好不好,这次就先汉堡龙虾,正好我也没吃过。下次,下次你尽管狮子大开口,我绝不拦着,怎么样?” 汐凰琢磨了一下,这才勉为其难地应道: “那好吧。” …… 晚上石越卿来找我的时候天色已经微微暗下来,他将车子停在我家楼下,我们手拉手地往牛津街的方向闲逛。 一月初的风还是凉凉的,他的手掌却极温暖。我捏一捏他的手指,他回头来看我。 “你知道吗,今天汐凰又说起要你请客的事情,被我从米其林三星帮你讲价到了汉堡龙虾。”我仰起脑袋,微微挑眉毛,“我厉不厉害,你准备怎么奖励我啊?” 他听我这样说,没有接话,倒是先笑起来,自己乐得都停不下来了。 我拽一拽他:“我说啥这么好笑?你想到什么了?” 我们这时候走到海德公园的入口处,Marble Arch那个大拱门下面。他停下脚步来望着我,眸色比夜色还要深。 “我就是忽然想起你今天下午的深度反省。”他望着我,我脸上略红了一红,他似笑非笑地接了下去,“你欠我的空头支票准备什么时候还?” 我故意装傻:“什么空头支票啊,我怎么不记得?” 他笑得开心,顺手将我拉进他的怀里。四周是在晚风鼓瑟下飒飒作响的排排树木,我闻到泥土的香气和他身上的露水香。 “明明说好的,好吃的要一道一道做给我吃。”他微微低头看我,唇角带笑,“小满,总是许空头支票可不是个好习惯。” 我伸手去环住他精瘦的腰身,将脑袋靠在他的胸前。 “不跟你吹牛,我的手艺堪比黄蓉,”我笑道,“绝对不是空头支票,我之后的考试在二月中旬,那之前你想吃什么都给你做。” 他低头吻了吻我的头发,“明天吃什么?” “倒是给我一点准备时间啊,你家冰箱里除了速冻披萨就是速冻饺子,好歹也让我把必备材料买回家啊,”我撅嘴道,“要不这样,明天晚上我简单做点,后天我们去一趟中国城,把该采购的东西都买了。” 他点头,“好啊,你准备做什么?” “腌笃鲜怎么样?你爱不爱吃?” 他惊讶道:“你会做?” 我十分得意地一笑。 “那是自然,不然我怎么敢夸下海口呢?”我拉住他的手,他搓一搓我的手指,然后将我的手揣进了他的大衣兜里,“等着吧,我立志让你一月胖十斤。” 他笑得连肩膀都在微微颤动,我不服气地叫道:“你别不相信啊,吃得时候你就知道有多好吃了,轻轻松松把这儿的那些披萨意大利面啊什么的都比下去。” “说得我都快饿了。” 我们沿着那条林荫大道慢慢溜达,天色很快暗下来,海德公园的湖边餐厅亮起片片灯火,将对岸的小树林映照得若隐若现。 这一晚他稍有些反常。有好几次,他叫了我的名字,却欲言又止,像是想说些什么,但又不知该如何开口一样。 我们已经回到牛津街上了,还不到九点钟,牛津街上仍旧熙熙攘攘的。Selfridge门前有扛着大包小包的顾客,交谈笑闹,人潮涌动。 路过Selfridge的食品大厅的时候,我停下来,向里面张望。 “看什么呢?”他凑过来。 我指给他看,“你知道吗?Snowflake的冰欺凌,开心果和爆米花口味的最好吃了!” 谁料想他听罢,二话不说地就将我拉了进去。 时间已经很晚了,店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选了两个球的冰欺凌,用勺子一下一下搅打着。开心果的味道很特别,配合着爆米花的甜甜滋味,香味浓郁。 石越卿没有点,拄着下巴,只是一瞬不瞬地看着我。 我挖了一大口开心果的冰欺凌,一边喂给他,一边说道:“怎么样,我没骗你吧?是不是特别好吃?要不要再尝尝爆米花味道的?” “不了,”他说,“我看你吃。” “看我吃是不是觉得特别香啊,”我望着他笑,“特别有食欲对不对?” 他眼睛里闪闪的,却没有答话。 于是我低头去搅冰欺凌。开心果口味的冰欺凌带着淡淡的绿颜色,爆米花口味的却已经化开,本来的蜜糖色融在杯子里,变成了浅浅的米色。 “石越卿,你有什么想跟我说的你就直说吧。”我没有看他,只是低声说道,“我觉得你今天晚上有心事。” 他看着我,眼睛里略有些惊讶。 我说:“怎么,被我的第六感折服了吗?你可不要小瞧我,我的直觉很准的。你今晚总是欲言又止的,其实你不用这么担心,你想说什么,我都猜到个八九不离十了。” “真的?”他望着我。 “那当然。”我又挖了一口冰欺凌,“我估计着,应该是跟你爸爸的事情有关吧?你不用琢磨措辞了,我坚强着呢,有什么就直接说吧。” 我故意将语气说得玩笑些,但他却并没有笑起来。 “小满,我爸……”他微微顿了顿,我看到他咬了咬下唇,思索了一下,才又接道,“我爸他希望我能跟伍舒安结婚。” 我正在搅打着冰欺凌的手上停了一停。 “哦……这有可能啊,正常,我也能理解。”我重新低头挖了一口,不知怎么的,却觉得手指间有些发冷。明明上一秒钟,爆米花口味还是我的最爱,此刻却已然食之无味。 “小满……”他低头来看我的眼睛,“你眼睛怎么红了?” 我吸吸鼻子,立刻犟嘴道:“胡说!谁眼睛红了?结婚本来就是两个家庭的事,你爸爸这样想也没有错……” 他一直凝视着我,我停了一停,才终于也抬起头来看他。 “只是……” “只是什么?”他问。 我说:“只是我不知道你怎么想。” 他静静地看了我半晌,然后缓缓笑起来,接着低下头,十分认真地将我发凉的手指尖团在他的掌心里,握得紧紧的。 “小满,我是怎么想的,你不知道吗?” 他的眸子里星星点点,斑斓闪烁,我在那里面看到了我自己—— 我在那里面只看到了我自己。 那天晚上他给了我一把他家的钥匙,跟我说这样以后方便些。我笑说你这是想把我当成保姆啊,我的小时费可是很贵的,你请得起吗? 他说有点悬,问我要什么报酬。 我忍不住靠他近些,嘻皮笑脸地说,我要亲亲抱抱举高高。 他居然还真的想了一想,眼睛漆黑,像最上等的浓墨。我看到他十分认真的神色,然后听见他一本正经地回答道: “这应该还是请得起的。” 我笑起来。 他也被我逗笑,伸手将我揽住。我将脑袋埋在他的胸膛上,然而,就是在这个瞬间里,脑海中竟莫名其妙地想起了黄蓉和靖哥哥。 我想起郭靖那时候跟华筝有婚约,他是付出了些什么才解除掉它的呢? 与结义兄弟的反目,还有他母亲的命。 石越卿跟我说他已经严辞拒绝了他父亲,他很肯定地说这件事他已经处理好了。可是……可是真的会这样简单吗? 靖哥哥付出了那么多才换来的东西,他真的不过说了几句话,就这么轻易地解决了吗? 我禁不住浑身一颤。 ☆、第十一章 孑然一身的”靖哥哥“(2) 接下来的两天晚上学校都有讲座和大师课,我虽然承诺了他要把空头支票兑现,可是一直没有倒出时间,于是只好告饶,将做好吃的这件事情推到了周四。 电话里,他长叹一声,说唉,又要等两天。 我捧着手机,想着他的模样,笑得没心没肺的。 腌笃鲜的食材准备相对麻烦些,周四要做显然仓促了些。于是我便想着,先用着家里现有的材料,做一顿炸酱面吃。我五点钟下课,之后就马不停蹄地直奔回他的家。 用钥匙开门的时候心里不免有点小小的忐忑,竟然还夹杂着一点激动——那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家里没有人,左欢和石越卿都还没有回来。我将书包放下,进了厨房。 厨房里冷冷清清的,像是很久没有开火的样子。我一边摇头,一边把锅拿出来洗一洗,用火腿炒了大酱,又煎了几个鸡蛋,切了点黄瓜丝做配菜。因为怕油烟传到客厅里去,我将木制拉门关上,开始煮水,准备下面条。 我刚挖出芝麻酱来,就听见有钥匙开门的声音。我把凉水兑进芝麻酱里,慢慢调着,腾不出手,于是便没有探头去看。 结果倒是左欢先叫起来。 “哎呦,今天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吧,我怎么闻到煎鸡蛋的香味了?”他好像在换鞋子,我听到玄关处窸窸窣窣的声音,“越卿,你为了让我保守秘密,竟然愿意下厨做饭来贿赂我?” 我愣了一下,调芝麻酱的手上微微一停。 左欢好像在挂衣服,然后我听到他去洗手的声音。灶台上的水开了,我将火稍微关小一些,将面条下了进去。 “对了越卿,”只听左欢继续说道,“你爸今天给我打电话了,他想让我再劝劝你,不要跟他断绝关系。我知道我劝你也没有用,可是你是真的想好了吗?你真的想要放弃家里的一切,做好从此以后就孑然一身的准备了?”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那么清晰——我立刻就呆住了。 过了好半天,我才终于反应过来,随手下意识地将芝麻酱的碗“哐当”一声撂在台面上,一把就拉开厨房的门。 “等等!左欢,你在说什么?你刚刚说石越卿他做了什么决定?” 左欢正边甩着手上的水珠边往客厅里走,厨房的门一开,他看到我,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了,一下子也呆在了原地。 一时间我们都愣住了,我瞪着他,他瞪着我。 我们两个像斗鸡一样瞪着彼此,却谁也没有先说话。 过了好半天,左欢才眨眨眼睛。我只见他皱起眉头,脸上写满了懊恼,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似乎是想要补救,但又为时已晚。 “小…小满,”他尴尬地扯了扯嘴角,“你怎么来了,怎么是你啊……我还以为……哎呀,我闻到大酱香味了,是要做炸酱面吗?厉害厉害……” 我把他结结巴巴的话截断。 “别转移话题,”我说,“你刚刚说什么?石越卿要跟他爸爸断绝关系?那是什么意思?” 左欢面露难色,用手去抓头发,“你别问我了小满,求求你了,这事我不能说。” “能不能说我都已经听到了,你不告诉我我也会去问石越卿。”我擦了擦手,走进客厅里去,“做好孑然一身的准备?是不是因为伍舒安那件事情?他到底放弃了什么?” 许是我的问题太多,连珠炮一样,逼得左欢退无可退。他很懊恼地坐到沙发上去,然后狠狠地抓头发。 我一言不发,只是等着。 过了半晌,他才像是终于下定决心一样,长叹一声。 “算了算了,本来我也不赞成越卿他瞒着你,这件事情你早晚要知道。”他抬头看我,“看来越卿跟你说了他爸想让他联姻的事情了?” “嗯说了,”我点头,“可是他说他拒绝了。” 左欢苦笑道:“哪里有那么容易,他爸爸怎么可能那么轻易地放弃到手的利益。” 我心里那个隐隐约约的担忧被证实了。我抓住了沙发的一角,手上不自觉地将沙发的布面拽出细细密密的褶皱来。 “所以……所以他是要跟他爸爸彻底撇清关系吗?”我问。 “嗯,他要断绝父子关系,放弃对他爹财产的继承权,”左欢一边说着,一边又抬眼看看我。我的脸色一定很不好,他像是犹嫌不够,又接道,“还没完,他连同他奶奶留给他的股权一起放弃掉,转到他弟名下去了。” 我虽不懂那些商业上的名词,但我却知道他奶奶留给他的东西对石越卿来说意义有多么重大。 他竟然连他奶奶的遗产也放弃掉了,就为了不跟伍舒安结婚,就为了能跟我在一起。 我心里瞬间就像被无数尖针扎了一个遍,又穿梭往来一回,疼得无法可想。我知道自己应该感动的,为他愿意做出这样的牺牲。为他这样喜欢我,愿意为我们的将来铺平道路。 可相反,此时此刻,我却只觉得千斤重担压下来,令我感到无所适从。 锅里的面条噗出来,家里的灶台用的是电磁的,没有明火,漫出来的面汤洒遍了整个台面。 我还在震惊之中,左欢站起来,走到厨房去将火关掉。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他侧倚在厨房的拉门上,将胳膊环抱在胸前。 “我问过越卿,他说他跟他爸之间的矛盾由来已久,做出这个决定也不全是为了你,所以小满,你不用感到愧疚,”他停了停,复又说道,“只是,以后越卿他就真的是一个人了,不再有亲人,更不再有家。” 左欢他站直了,转身面向我。我背对着他,脑子里乱糟糟的。 “小满,这样孑然一身的他,你能接受吗?” 还不待我回答这个问题,玄关处就响起钥匙开门的声音。我知道是他回来了,但我没有动。此时此刻我还将自己留在左欢刚刚的那个问题里,实在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 石越卿刚走进客厅就觉察到气氛不对。左欢扫了他一眼,喏喏地没敢吱声。 我低头去摆弄我的指甲,没有看向他,更笑不出来。但他目光灼灼的,先看了看我,随后,像是意识到什么一样,猛地就回头瞪向左欢。左欢本来就心虚,被他这么一看,立刻转身逃到厨房里盛面条去了。 家里一时间静下来,客厅里就剩下我和他两个人。我只觉得自己有一肚子话要问,然而喉咙里却哽咽,又什么都问不出来。 他走近我,问道:“小满,你怎么了?” 我抠着自己的大拇指。 “没…没事,我,我就是心里有点乱,我得好好理一理。”我说着胡乱抓起我的书包,又吸了吸鼻子,“石越卿,我……我今晚先回去了,你让我想一想,先别找我。那个……大酱我炸好了,面条也煮了,拌一拌就能吃。” 说完,我没有再看他,直接就夺门而出。 那天晚上我是走夜路回去的。冷风吹在脸上,让我脑子里清醒了许多。随着心情的逐渐平复,左欢的话也在我脑海里慢慢被理顺起来。 其实,在我还没有遇上他的时候,我曾经无数次地想过对我男朋友的种种要求。 我一直觉得门不当户不对的恋爱不会有好结果,因而我想,他的家庭最好是普通的家庭,穷一点没关系,但千万不能大富大贵。他的父母最好都健在且和睦,这样他的性格不会过分地受到原生家庭的影响。他最好跟我一样,也是独生子女,这样我将来就不用被卷进妯娌间的琐事之中,省去很多麻烦。 然而碰到他之后,我曾经的这些想法,都被我自己一条一条否决掉。 起初知道他家里很有实力以后,我跟自己说,没什么的,我喜欢的是他,又不是他家里的钱,将来我们又不是养不了自己,也从没指望过他家里啊。 接着,我知道了他复杂的家庭关系,母亲早早去世不说,还有一个继母,继母还生了一个时时刻刻跟他较劲的弟弟。这个时候我已经很爱他,早就把自己曾经那些条条框框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只觉得心疼他,甚至还暗暗想: 你们都不爱他,那正好,留给我好好地去爱。 至于我介不介意他没有亲人没有家?介不介意他孑然一身? 这根本就不是问题。只要他愿意,我的亲人就是他的亲人,我的家就是他的家。将来有一天,我们会变成一家人。 但此时此刻,真正让我感到沉重的,却是他所作出的牺牲。 他为了我,断绝了跟自己亲爹的往来,放弃了应得的继承权,甚至连他奶奶的遗产都转让给了同父异母的弟弟。这样的想法令我觉得相当有负担,万一……万一他只是一时的冲动呢? 万一多年以后,他不再爱我了,开始陷入无尽的懊悔之中呢? 我很难解释自己此刻的心情,一边为他如此喜欢我,愿意为了我们的未来放弃一切而感动。而另一边却又为他的牺牲感到忧虑,为不可知的未来感到担心。 他的爱,我究竟能否承受? …… 石越卿应该是从左欢那里了解了事情的经过,因为他十分听话,接下来的几天,都没有联系我。而我心乱如麻。这件事情我没有跟汐凰说,毕竟有关他的家事,我不想张扬出去。可是我自己憋着又实在很难受,于是我只好拼命练琴,试图打消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 周日那天我醒得很早,睁眼的时候,天边都没有泛起鱼肚白。我在床上翻来覆去,将将磨蹭到七点多,看天略微亮了些,便爬起来,像往常一样去跑步了。 伦敦冬日的早上,冷风吹过,透骨得凉。我缩了缩脖子,裹紧了我的运动衣。摄政公园外围的马路上,周日清晨有很多人绕大圈飞快地骑行。偶尔有一两辆汽车经过,很快就不见踪影。 我拐进公园的入口,掏出手机来,想要找BBC新闻来听。 然而刚戴上耳机,我一抬头,就先愣住了。 他就站在进门第一条长凳旁边,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薄的运动外衣。我们的距离并不近,也有同是晨跑的人在进进出出,我却不知为何,第一眼就看到他。他站得挺拔,冷风吹过也没有一丝瑟缩,显得整个人越发的高大颀长。 他望着我,没有动,眼睛却一刻也没有离开。 我慢慢走过去。 走到他面前的时候,我才看到他淡淡的一层黑眼圈。他一向整洁,这是我头一回注意到他下巴上微微冒头的细小胡茬。 不知是不是这两日没有睡好,他的眼底略有些发红。 我将耳机挂在脖子上,抬起脑袋来望着他。我们都没有说话,但我却不知怎么的,眼眶一下子就酸涩起来。 奇怪,见到他以后,眼泪总是特别多。 他看到我的眼泪顺着脸颊落下来,微微皱眉,用自己的手掌拂上我的脸蛋,抹掉了泪珠。我将自己的手覆在他的手掌之上,望向他,努力地想要挤出一个笑容来。 “你的手好凉。”我说,“等了多久了?” 他只是摇摇头。 我带他回了我的家。他没有开车,也不知道在公园里站了多久,才把自己冻成这样。回家的路上我搓搓他的手指,埋怨说为什么不给我打一个电话,怎么就知道傻等着呢? 他的眼睛沉得像一潭水,只是望着我,却什么都没有说。 我的家并不大,也就十四五平的一个小空间,卫浴跟楼里的住户共用。这是一幢老房子,没装空调,但有暖气,冬天也可以很快就热起来。 家里的东西其实不多,但唯有书,满满当当地堆了一个五层高的书架子,几乎都快溢了出来。里面大部分都是我从学校图书馆买来的,还有一些是在二手书店里淘来的。 书架旁边放着一张简单的大白桌,被我收拾得干净利整,书桌的对面就是厨房台面,连着一个小水槽,和一个独立的小灶台。冰箱是半人高的那种,被我塞在台面之下,他送我的那只小鸟还尽职尽责地守护在那里。 我的床窝在角落里,很窄的单人床,但胜在舒服。衣服很少,都塞在床边的一个小橱柜里,衣柜里只放了几件大衣和礼服。 这是石越卿第一次进我的家。 他进来之前似乎还略有些犹豫。我开了门,见他徘徊了半天,忍不住笑起来,拽住了他的胳膊,毫不犹豫地就将他拉了进来。 “看吧,这就是我的地方。”我说着将暖气打开,又烧上了电水壶里的水,“小有小的好处,暖和得快,喝水也不用跑下楼。” 我背对着他,从橱柜里拿出茶包来。 “你想喝什么?我只有茶,茉莉还是毛尖?” 我伸手去抓茶叶,可刚抓了一半,就忽然被他从背后紧紧抱住。他身上有淡淡的露水香,我深深一吸,手一抖,茶叶全洒在了台面上。 他将脑袋顶在我的肩膀上,慢慢说道: “小满,对不起。” 他的声音不那么润了,嗓子有点哑,又有些沙沙的。 我缓缓地转过身来,抱住他的腰身,抬眼去看他。他的眸子还是那么黑,隐隐地像是有点点水光在若隐若现。 “为什么要道歉?”我侧头,故意半开玩笑地说道,“难道你这两天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 他失笑:“我哪里敢。” 我将脑袋靠在他的胸膛上,他抬手抚摸我的头发。 “石越卿,你没有对不起我的地方,所有的问题都是你一个人解决的,你放弃了那么多,我却还什么都不知道。”他似乎想说什么,但被我打断,“如果说你有对不起我的地方,那就是你太不信任我了。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的决定?为什么要自己一个人去承担这些事?” 我抱着他,说到这里,声音有点发哽。他将我抱得更紧了些,过了半晌,才终于说道: “我不想让你胡思乱想,不想让你有压力。”他微微一顿,“这些都是我家里的问题,或早或晚,我都是要解决的,这不全是因为你的原因。所以小满,我不想把这个重担压给你,这样对你太不公平了。” 我的眼泪又流出来,他的声音像是从胸腔里发出来,直接落在我的心上。我不想再让他看到我哭的模样了,因此我没有抬头,只是把脑袋埋在他的怀里,说话的声音都闷闷的。 “你真的觉得我值得你这样做吗?”我说,“会不会……会不会将来有一天,当你不再爱我的时候,你就后悔了,后悔现在做出的每一个决定?” 水龙头没有拧紧,有水滴漏下来,滴答滴答地打在水槽里。周日的清晨,外面很安静,我能清楚地听到家里钟表的滴答声,还有他有力的心跳声。 他微微拉开我们之间的距离,我仰视他,他也凝望着我。 “不会,小满,我只要你。” 我终于再也忍不住,眼泪瞬间决堤而出,哭得一塌糊涂。他看我哭成这样,反倒慌张起来,不断地去擦,可泪水似断了线一般,不断流出来,弄得他手足无措。 过了好半天,我才稍微平静些,吸了吸鼻子,开口却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那天晚上的炸酱面,你吃了没?” 他愣一愣,没有回答,只是望着我。我忍不住去抚摸他的脸颊,手掌里能清晰地感觉到他那些细小的胡碴。我凝望着他的眼睛,那是在我印象里,他的眼睛头一次那么红,布满了细密的血丝。他的声音也不似以往那般醇厚,沙哑得像是被磨砂刮过一般。 我的靖哥哥放弃了所有,孑然一身地来找我—— 我该怎么办? 作者有话要说:小满[拎着刀]:”真的没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不许撒谎!!!“ 石先生:”……我回家吃炸酱面去。“ 我也好想吃炸酱面啊啊啊啊啊,想吃那种不用自己做就端上桌来的面…… ☆、第十二章 最脆弱的誓言(1) 人们总是下意识地对自己拿不准的事情许下誓言。 换句话说,所有的誓言想要实践,都是有相当难度的。而人们之所以许下誓言,是因为他们长久以来对现实的担忧已经压倒了他们的信心。 所以他们需要瞬间的决心去支撑自己。 心里明知很难,但却一定要宣之于口,好像这样就能找回些安慰。 就好像发誓要减肥的人很多,但真正减下来的却寥寥无几;发誓要好好学英语的人很多,但真正能坚持下来的人却少之又少;发誓要白头偕老的人很多,但真正走到金婚的却是凤毛麟角。 所谓的誓言,其实只是一种自欺欺人。 …… 早就答应好他要做腌笃鲜,却一直都没有做成。那个周日我们在我家消磨了一个早上,快到中午的时候,他问我: “今晚我们在家吃吗?腌笃鲜?” 彼时我们正坐在我家唯一的一把扶手椅子上。他抱着我,我坐在他的膝上。他的眉毛长得太浓了,眉心的地方都要连在一起,我拿起自己的眉刀,给他修一修。 “别说话,”我手上稳稳的,“小心我把你的眉毛刮秃了。” “那敢情好,多有特色啊。”他笑。 我故意皱眉瞪眼睛,用眉刀吓唬他。 周日的晚上我是没有时间做饭的,因为要到Trafalgar Square去做兼职。我提醒他说今晚不行,餐厅的兼职是周日晚上,还是他给我介绍的呢。 他叹气道:“早知道的话我就不介绍你去了。” 这样一说,我倒忽然想起来一件事。 “那时候你是怎么那么快就帮我找到兼职的啊?”我好奇道,“我怎么觉的好像弹完音乐会没几天,你就给我发信息了。怎么这么有效率啊?” 他眨眨眼睛,“因为我找不到别的理由了。” “啊?” 他的眉毛已被我修好了,还是很浓,但是不再杂乱。我满意地端详了一番,将眉笔刀放在一边,听他这样说,只觉得一头雾水。 “什么理由啊?”我问,“干什么需要理由?” “见你啊。”他说。 我愣了愣,然后眉开眼笑起来。 “好啊,原来你从那个时候开始就心怀不轨了?”我环住他的脖颈,几乎把自己吊在他的身上,“老实交代,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我的?不会是在岳溪家里一见钟情了吧?后来在HMV碰到不是巧合对不对,不会是你跟踪我的吧?” 他被我逗笑起来。 我在他身上张牙舞爪的,“快说快说,不然我把你两根龙须眉毛拔下来!” 对那两根眉毛他一直十分敬畏,宝贝得很。听我这样说吓了一跳,赶紧反剪住我的手。他的手劲很大,我努力挣了半天也徒劳无功。 “小满,”他看着我,“我第一次见你不是在小溪家里。” 我努努嘴,“也差不多嘛,就是在她家楼下的小区啊,我晨跑回来,你把车子停下,问我Block D在哪里。” 他摇头,“也不是那里。” 这一下我愣了愣。在我的印象里,那就是我们的第一次见面,我绝不会记错,因为那一天的场景已经被我反复回想了很多次。 “怎么可能,”我叫道,“如果之前见过你,我不可能没印象的。” 他说:“你冲我笑得那么甜,亏我还以为你至少会觉得眼熟呢。” 我的好奇心完全被他挑起来,心里像百只蚂蚁爬过一般。他看着我疑惑的眼神和努力去回忆却怎么都想不起来的表情,自己倒是先笑起来。 “快告诉我!”我急道。 “这是秘密,”他似笑非笑的,“你得用秘密来换。” “你想知道啥?我最坦诚了,对你没有秘密。”我笑眯眯地说。 “那好,你告诉我弹完音乐会回来的路上,你说的那句家乡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好像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我想了想,这才想起来那一日弹完Reading的音乐会,回程的车上,他听出我的口音,我们说起大连,他让我说一句家乡话来听听。 我想起他那时候一脸“Puzzled”的表情,苦思无果又恍惑不解的模样。 一下子忍不住,我把脑袋埋进他的颈窝里,大笑起来。 “嗯?”他侧头来看我,努力想要严肃些,却在眼角眉梢里都含了笑意,“看看,我就知道一定不是什么好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好容易止住笑,眨眨眼睛跟他说,“夸你呢,我夸你长得好看。” 他一脸的不信。 “真的是夸你好看!”我坚持不懈,“黢和黢和就是好看的意思。” 他想了想,“那我要是说,小满你黢和黢和的,就是你好看吗?” 我讪讪地笑了笑:“嗯……这个词只能用来形容男人,女孩子不适用。” 他微微皱眉,将信将疑的。 于是我趁机赶紧转移话题:“好啦现在轮到你了。快告诉我,你到底是在哪里第一次见我的?我真的一点都想不起来。” 他看着我一脸期待的表情,故意拖了好久。我被他吊的胃口十足,跃跃欲试的,结果却听到他十分镇静地重复了我曾说过的那句话: “你慢慢猜吧。” …… 中午要做腌笃鲜显然太仓促。我便提议说到中国城去买点东西,然后回家一起吃点火锅,把左欢也叫上。正好最近天气有点凉,胃里暖暖的会很舒服。 他很爽快地同意了。 我们后来再也没有提起他跟他父亲的事情。我心里清楚,不管他再如何强大,这件事始终是他的痛处。毕竟是他父亲,无论怎么没有感情,一刀下去,他不会一点都不疼。 我不想让他疼。 说来奇怪,从小到大,我一直都是被心疼的那个人。这是我的幸运,家里年轻的一辈中,我是最小的一个,亲戚里也有同辈的哥哥姐姐,总是罩着我。我爷爷奶奶又宠我,我爹虽然严厉,但是却最溺爱我,尤其是我独身来了伦敦后,他几乎事事都依着我,丝毫没有脾气。 因而我从未体会过心疼一个人是什么感觉。以前我看言情小说,总看到心疼这样的字眼儿,看得时候还暗自嘲笑,想着,都这么大的人了,还要别人来心疼,当真矫情。 直到我遇见他。 当我抚上他的脸颊,感受到他那些扎人的细小胡茬时;当我被他从身后环住,听到他声音沙哑粗糙时;当我看到他站在冷风里,等我等到手指都发凉时—— 我觉得自己好像终于深切地理解了心疼这个词汇。 他正在开车,我思绪及此,忽然问道:“这两天晚上,你们在家里都吃什么了啊?” 他单手握着方向盘,回答我的时候并没看向我。不知是我的心理作用还是角度问题,这样看过去,我只觉得他侧脸的轮廓更分明了些,越发清瘦了。 “不记得了。”他说。 我侧头去望他,不知怎么心里又狠狠抽动了一下,忍不住就去牵他的手。他回头看看我,反将我的手握在自己的掌心里。 中国城距离我家并不远,我们很快就到了。打定了要好好吃一顿的主意,我往筐子里扔东西的架势简直称得上大刀阔斧。石越卿欲言又止了好几次,最后终于忍不住,在我拿了五盒肉,回头还问他够不够时,一下子笑了出来。 “小满,咱们就是三个饭桶也吃不了这么多吧。” 我狠狠地瞪他:“谁是饭桶?我才不是饭桶!” 他笑得连那两根长长的龙须眉毛都在跟着微微轻颤。 我们拎着满满几大包东西刚进家门,左欢就听到声音,从楼上冲下来。看到我是和石越卿一起回来的,顿时喜笑颜开。 “谢天谢地,你们终于和好了,”他小跑过来接购物袋,“这两天家里气压太低,你们要是再僵上几天,我就要打包去住酒店了。” 石越卿瞪了他一眼,左欢做了个鬼脸。我将自己厚厚的大衣外套挂起来,石越卿先上楼去回几封邮件。 我洗了洗手,左欢十分利落地将桌子搬好,锅子接水煮上,放进底料。电磁炉加热起来,满屋飘香,总算是又有了些烟火气。 “好香……” 左欢凑近锅底,一脸陶醉。我在厨房忙碌,菜叶子被我一把一把地洗好装进大盆里,所有的盒子都被我粗暴地划开。红白相间的肉卷被我整齐地摆放在盘子里,正准备端上桌,回头一看,只见他对着那一锅汤底馋涎欲滴。 我一手一盘羊肉片,没好气地将他挤开:“别挡路啊,赶紧帮忙干活儿。” 听到我这样催,他连声应好,跑到厨房去切豆腐。我从柜子里拿出碗筷,开始摆桌。我不能吃辣,海鲜的清汤锅底开的有些慢,我又趁机往里面加了两个大枣和几片生姜。 左欢的豆腐切好了,他用刀面将它们摆进盘子里去。 “小满……”他低头干活,语气却有些犹豫,“你……你不怪我吧?” 我从厨房将装好的豆腐端到桌上,又示意他把大白菜洗了,“什么啊?我怪你什么?怪你豆腐切得像不规则图形吗?” 他停下洗大白菜的动作,“怪我问你那个问题。” “哪个问题?”我将电磁炉的火力又调大两格,想了一想,才恍然大悟,“啊,你说的是问我介不介意石越卿没有家的那个问题吗?” 他点头。 我走到厨房去,掰开大白菜的叶子,将它们放在菜板上,一下一下地开切。客厅里的锅子开了,咕嘟咕嘟的。 左欢靠在厨房的拉门边上,似乎是在等着我回答。 “这没有啥的,”我说,“他有家有亲人当然好,他孑然一身也没关系。毕竟我还有家啊,将来我的家就会是他的家,我的亲人就会成为他的亲人,我们会有自己的家。” 大白菜切好装盘后,我看看餐桌,发现少了两个盘子。我将大白菜盘子递给左欢,打开头顶的橱柜门,踮起脚来,小心翼翼地试图在上面拿出两个空盘子来。 “真的,”我继续说,没有回头看,“只要我们还在一起,别的我都无所谓。” 橱柜太高,我踮起脚来也够不到。就在我准备叫左欢帮忙的时候,忽然有人从我身后伸出手来,轻而易举地拿下来两个,递到我面前来。 我呆了一下,回头一看,石越卿正站在我身后,望着我的一双黑眼睛沉静如水。 “啊……那个……”我眨眨眼睛,想到自己刚刚把跟他成家这件事说得那么理所应当,忽然就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我干巴巴地笑了两声,支吾道:“你什么时候下来的啊,我怎么一点都没听到……” 他没有待我说别的,就将我一把揽进怀里。 我听到他强有力的心跳声,扑通扑通的,又感到他胸膛的轻微起伏。他的胳膊那么有力,箍住我的时候简直令我动弹不得。 我想要挣扎出来,却只被他抱得更紧。 于是我推推他,闷声闷气地说:“左欢还在这儿呢。” 像是回应我的话一样,左欢他目不斜视地从我们身后走过,晃了一圈,将那两个空盘子端走了。我只听到他的声音从客厅传来: “我帮忙干活儿端盘子啊,我什么也没看到。” 晚上是他送我去兼职的。我结束太晚了,他明天一大早还要干活儿,所以我便劝他不要等我,我自己可以回去。但他却不肯,坚持说晚上不安全,无论如何也要送我回家。 他带了电脑,像我们刚认识不久那回一样,在我弹琴的时候,他就坐在对面工作,我一抬眼,就看得到他。 那天晚上我弹得稀里哗啦的。 结束以后时间刚过十点钟。他认真地将我的围巾系好,然后牵着我的手走出来。一月份的气温应该已经很凉,然而我却觉得浑身都是暖的。 “我们溜达溜达好不好?”我提议道。 于是我们沿着Trafalgar Square往上走,路过喷泉水池,路过圣马丁大教堂,从一条小路插到了MM豆大世界去。那个小广场被各式赌场环绕,周日的晚上热闹极了。 我在电影院门口驻足。 “你知道吗,那天你突然在我身边出现,我还以为自己在做梦。”我俯身去看排程表,“所以我总担心,哪天梦醒了,你会像从没出现过一样离开我。” 他把住我的肩膀,将我转过来。我抬眼望一望他,冬日的冷风吹乱了我的发丝,然后又淘气地吹进我的眼睛里,凉凉的。 “小满,”他将我的碎发别到耳后去,“你真的不介意吗?” 我清楚地明白他的意思,鼻子酸了酸,凑他近些,仰起脸庞看着他。 “嗯,”我重重点头,“只要我们在一起。” 我们离得那么近,他的眼睛明月曜夜一般,照耀在我的心上。我陷进他的眸子里,挪不开目光。耳畔是喷泉洒落的声音,是艺人吆喝的声音,是赌场嘈杂的声音,但在这众多声音之中,我却只听到了他的呼吸声。 他低下头来,吻住了我。 在这一段情里,我知道自己已经陷得太深,无力自拔,但他却从未让我感到自己爱得卑微,也从没有哪一刻令我缺失了安全感。 因而我虽深陷泥潭,却甘之如饴。 …… 我们学校每周二有例行的大师课。我早上有课,直到中午的时候才去听。刚进了演奏厅,岳溪就冲我招手,我微微猫着腰,坐到她旁边去。 “小满,一会儿有事吗?”她轻声耳语。 我答道:“下午没课,想去练琴来着。” “一起去吃个饭吧?”她说,“我有事想问你。” 大师课很快就结束了,最后一个演奏的是我的朋友Joanna。她弹得是巴赫的帕蒂塔第六首,所有的装饰音都是经过谨慎思考的,乐句和对位都被她演绎得很好。 她下台以后我和岳溪走过去恭喜她。她谢过我们,然后提出一起去吃饭。 还不待我回答,岳溪却忽然挽住我的胳膊,笑道: “今天中午不成,小满是我的,我要听她讲恋爱故事。” Joanna瞪圆了她碧绿色的眼睛。 “我知道!我见过小满的男朋友的,她也说好要给我讲恋爱故事呢,结果到现在也没听到。”她调笑地看我,“小满,我可等着呢啊。” 我笑说好。 岳溪和我去了离学校不远的居酒屋,一人点了一份套餐。她约我午饭,又拒绝了Joanna,这让我不禁隐隐觉得她是有什么事情要跟我说。 “小满,”果然,我们点完餐后,她向我开口,“我有点担心你和越卿哥哥。” 我看了看她,“你是不是知道他的决定了?” 岳溪显然稍有惊讶,“他跟你说了?” 茶水上来了,我把我们两个的杯子放好,然后将茶水满上。 “你是说他要跟他爸爸划清关系这件事吗?嗯,他跟我说了。”我点点头,又问道,“你呢,你是怎么知道的啊?” “石伯伯联系我妈了,他知道越卿哥哥对我妈很尊重,也知道我妈的话对他还稍微有些影响,所以他希望我妈能帮忙劝一劝他。” 我将水杯握紧了。 “那你妈妈是怎么说的?” “我妈拒绝了,”岳溪摊一摊手,“我妈说她不想插手越卿哥哥的决定。他自己有自己的想法和主见,她不想用越卿哥哥的感激心理去对他的生活指手画脚,她没有这个权利。” 岳溪微微皱眉,又接道,“小满,我妈说,她觉得石伯伯不会就这么罢手,他很可能还有别的办法。你……你有没有什么打算?” 我叹了一口气。 “我能有什么打算呢?他的那些事情我都不懂,有时候我觉得自己真的很没用,什么也不能帮他分担。”我停了停,自嘲了一句,“汐凰倒是没有说错,我除了弹琴,什么都不会。” “别这样说,”岳溪握住我的手,“越卿哥哥他家里的事情不寻常,换了是谁都帮不到什么的。” 我没有接话。 我们两个的套餐在这个时候上来了。居酒屋的午餐很营养,色泽也够鲜艳。我拿起筷子,不知怎的却觉得一点胃口都没有。 “岳溪,”我又将筷子放下了,“你是不是也觉得我不该跟石越卿在一起?” 岳溪愣了一下,眨了眨眼睛,“怎么这么问?小满,你……” 我摇摇头。 “我就是……我也不知道,我就是最近想得太多了。他为了我们放弃了那么多,让我觉得压力有点重。如果不是我的话,他大可不必放弃那些他应得的东西。我们两个家里太不一样了,他跟我在一起,要承受的东西太多了。” 我用筷子一点一点地去捣大米饭,米粒都被我捣得碎碎的。 “不能这么说,小满。”岳溪也放下筷子,很认真地对我说道,“越卿哥哥之所以放弃石伯伯那边的财产,一定是因为他认为另外的东西更重要。他小时候就没妈,后来奶奶也去世了,对他来说,他爱的人要比钱来得更重要。” “我明白的,可是我还是觉得有点愧疚。”我说。 岳溪夹了一口鳗鱼饭,想了想,“我倒觉得你不要这样想。小满,你之前不认识越卿哥哥,也不了解他。连我妈都说,认识你之后他像是变了一个人。他以前对什么都冷冷淡淡的,很少笑。你们在一起以后,就光我见到他笑的次数,好像比他前些年加在一起还要多。” 我抬眼看着岳溪。 她喝了一口汤,又继续说道:“反正我是支持你们在一起。人生嘛,挣钱是为了过好点的生活,过好的生活是为了快乐。那要是为了钱把快乐丢掉,不是有点本末倒置了吗?” 见我还在思索,岳溪故意逗我:“小满,我就等着有一天管你叫小满嫂嫂。” 我一下子红了脸颊,“去去去,别闹。” 她指着我:“口不对心!你嘴角都翘起来了!” 我恼羞成怒地打她。 …… 其实岳溪说的道理我不是不懂,可是说永远比做要容易许多。我从来不占别人的便宜,常被我爹教育说吃亏是福,可是现下,让我一下子说服自己,他的放弃是他自愿的,是应该的,我真的别不过这个劲儿来。 那么放弃他? 只是这样想一想,我心里都像烙铁一样疼。 ☆、第十二章 最脆弱的誓言(2) 晚上我终于有了时间做上一锅腌笃鲜。也不知是真的很好吃还是为了捧我的场,那满满一锅菜和汤底都被他们两个扫荡得干干净净。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石越卿把空锅端走,看着左欢懒洋洋地趴在了沙发上。 “越卿,”左欢拍拍肚皮叫道,石越卿正在厨房刷碗,“你是从哪里找到的小满啊?告诉我,让我也去碰碰运气。” 我从桌上把碗筷收拾好,放到水槽里去。石越卿一边洗碗一边回头看我,眼睛里都是笑意。 我从他身后抱住他,将脑袋探过去,“怎么办,有人觊觎你的私有物品,要抢走啊。” 他面不改色,“他没这本事。” 左欢听罢,哀嚎起来:“你们两个一唱一和,欺负我这个单身狗。这家真的没法呆了,这还是我的家吗?要我说你们俩赶紧搬出去吧,别赖在我这,我眼不见心不烦。” 我看到水花在他的十指间四溅,沾到了他的袖口上。他将水流拧得小了点,水滴沾在他半月形的指甲上,在灯光下反射出光辉来。 他有一双大手,手指修长,手掌宽厚,那是一双极有力的手。 “提醒你一下,”石越卿说着,却没有转身,我将自己的脑袋靠在他的后背上,“你能蹭上饭,那是沾了我们的光。把我们俩赶出去了,你可别后悔。” 我哈哈笑起来。 送我回家的路上,我对石越卿说起跟岳溪的午餐。我略过了自己的想法,只同他说了说岳溪妈妈的事。他听完以后沉默了半晌,我轻轻摇他的手。 “你在担心什么啊?眉头皱得像铁疙瘩一样。” “没有,”他微微冲我一笑,“我在想有没有什么是我没考虑到的。岳姨的提醒没错,只是我已经抛掉了所有的利益关系,我想不出石贺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 我侧头去看看他,他目光看着前方,却没有焦距,显然思绪已经飘到很远了。 “我觉得我欠你好多,石越卿,”我低头看脚下的路,有一颗石子在我的脚边,我很用力地踢了它,“你知道的,我一向最讨厌欠别人东西,那让我觉得过意不去。一般来说,当我发现自己欠得越来越多的时候,为了不给自己造成心理负担,我通常会选择放弃。” 他愣了一愣,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我抬头看看他,他面色严肃地等着我的下文。 “不过这一回,”我说,“我想自私一下。” 他停下来,我们已经走到Marylebone的高街上,道路两边的商店虽已关门,但灯光仍旧亮闪闪的。我抬头看看他,忍不住咧开嘴冲他傻笑。 “你说老天爷会原谅我的自私吗?” 他紧紧攥住我的手。 “小满,”他唤我的名字,我却觉得他的声音有些发哽,“明明我才是最自私的那一个。” 我们对望了半晌,他的眼睛清澈透亮,像能一眼望到底的溪流。他的压力已经够大,我不想再在上面加上一把柴火了。 我换了个轻松的话题。 “周六有没有时间?我们晚上请汐凰吃饭吧?” 他牵着我的手过马路,想也没想就答道:“好啊,这顿饭早该请了。” 我说:“汐凰她的师姐二十八号晚上在Wigmore开音乐会,你陪我一起去听呗?” “二十八号……”他想了一下,掏出手机来看了一眼日历,“周四,应该没问题。汐凰已经买了票吗?我把票钱付给她。” 我撅嘴道:“什么票钱啊,我要你陪我听,当然是我来请了。” 他无奈:“一定要这么清楚吗?” “一码归一码,”我说,“你好好捂着钱包请吃饭吧,以我对汐凰的了解,她会努力地把汉堡龙虾吃出米其林的价格来的。” 他笑起来。 …… 我们约好晚上六点在汉堡龙虾店门口见面,下午我和汐凰一起去牛津街逛了逛。在Selfridge里面,田小姑娘一边拿着两条裙子在镜子前比来比去,一边跟我讨论着晚上究竟要点什么好。 我半真半假地笑说,可不要太贵,太贵我可是要赖账的。 “喂喂,陈小满,我敲诈他你要不要这么心疼啊!”汐凰回头怒视了我一眼,“怕我把他吃穷了啊,他欠我的人情大了,还不值一顿饭?” “真的,”被汐凰这样一说,倒是提醒了我,“你还没有见过他吧?你们今晚是第一次见吧?” “嗯,他的大名如雷贯耳,但是无奈你藏得太好,我直到今天才得以一见。” 我在摆弄一条皮腰带,听到她这样说,嘻嘻地笑起来。 “你别胡乱赖我,我可没有防闺蜜的意思,”我翻了下价格牌子,撇了撇嘴角,又将那条腰带放了回去,“之前他太忙,没有时间嘛。” 汐凰探了脑袋,凑过来:“小满,你还真不怕我把你家石先生抢走啊,没想到你对我的人品这么有信心啊。” 我欣然一笑道: “搞错了,我是对自己的颜值有信心。” 田小姑娘嫌弃地翻了我一个大白眼。 汐凰她是一个很喜欢海鲜的人,我从小在海边长大,见多不怪,反倒没有很馋,但汉堡龙虾实在太有名,我也隐隐有些期待。 晚上是石越卿先到的,远远的,我就看到他等在门口。他穿了一件深灰色的立领大衣,寒风中显得极为挺拔修长。 我冲他招手,然后加快了脚步,汐凰在旁边拉了拉我的胳膊。 “别说,还真的跟照片上不一样呢。”她顿了顿,仔细看了看,又说,“好像更高一点?喂,你这家伙到底哪里招来这么好的桃花?” 我远远地就在冲他笑,只恨不能眉眼传情。耳朵里不知怎么像是多了一层壁障,汐凰说的什么全然没有听进去。她见我不理睬她,狠狠扯了下我的大围巾。 “小满,你听没听我说话啊?” “啊?”我这才回过头来看她,一脸迷茫,“你刚刚跟我说话了?说了什么?” 汐凰很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我拉着她,只恨不能笑到耳朵根儿。石越卿走过来,迎上我们,望着我笑了笑,又看向田小姑娘,开口说道: “你一定就是汐凰了,小满她总是说起你。” 汐凰她那一天穿得很雅致,修身的毛衣和黑色的小皮裙,配上一双过膝长靴。她伸出手来同石越卿握手,脸上带着十分礼貌的笑容,认真地应道: “嗯,你也一定就是那个抢走我的闺蜜,还夜半骚扰我的石越卿了,”她顿了顿,似乎犹嫌不够地又接了一句,“小满她没有一刻不说起你。” 我在袖子里狠狠地掐了田小姑娘一下子,抬眼却对上石越卿望着我意味深长的眼神。 “呵呵汐凰她开玩笑呢……开玩笑。”我嗔怪地瞪了汐凰一眼,只见她一双漂亮的凤眼里面流露出一种灵动的得意神态,“我哪里有那么夸张?” 汐凰笑意满满地望着我,我被她看着,不知怎的,莫名其妙就红了脸颊,不知该接点什么好。不想石越卿却在这时一把揽过我的肩膀,将我拉到了他的身边。 我接着便听到他说: “汐凰你别介意,小满她就是比较容易害羞。” 石越卿他说完便低头来看我,眼睛里像是含了一层水光。我抬眼去瞪他,汐凰则调笑地看着我,随即就嘻嘻哈哈地拉着我进了餐厅。 那一顿饭她是放开了点的。先是毫不犹豫地点了龙虾大餐分享装不说,又给我们每个人点了一份龙虾三明治。我冲坐在对面的她一个劲儿地使眼色,结果她却完全不搭理我,像是没有看到。 我无奈,只好侧头送了一个很幽怨的眼神给石越卿,那意思是:我真的已经尽力了,她是铁了心要敲你一通的。 他在桌下握住我的手,笑得很是云淡风轻。 我们去得还算早,人没有那么多,菜也上得很快。上齐以后,我看着我们面前这满满当当的一大桌,很无奈地转头跟石越卿说: “看看,我没说错吧,她果然是想把汉堡龙虾吃出米其林的价钱。”我又转向汐凰,“你别得意太早,今天吃不了的都由你来付账。” 田小姑娘委屈地瞪着我。 正在我们说话间,石越卿衣兜里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他本来笑意浓浓的,然而掏出手机来不过扫了一眼,脸上的笑容就有些僵住了。 我刚将龙虾三明治拿起来,石越卿他碰了碰我的手肘: “小满,你们先吃,我接个电话。” 他说完就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我望着他的背影,不知怎么的,心里忽然有种不安的情绪游走起来。汐凰看我在发呆,在我眼前晃了晃手。 “瞅什么呢啊,人家就是去接个电话,你那是什么表情?”汐凰盯着满满一大盆的龙虾套餐,眼睛亮了亮,笑眯眯道,“今天总算是把这顿饭吃上了,你这个家伙不但自己一毛不拔,居然连你家石先生的钱包都捂得这么严实啊……” 汐凰后面又说了些什么,我有些恍惚地没有听清,只是随声附和着。说不清缘由的,我只觉得这个电话来得令人忐忑,给我的直觉相当不好。 不会是左欢,如果是他石越卿没必要出去接。 那么是工作上的事?如果是他工作上的事情,我倒没什么好担心的,但如果是…… 我心里在瞬间转了无数个念头,近来发生的事情有些多,虽然我能感到石越卿他已经尽力将我护在这许多弯弯绕绕之外,然而我还是免不了的有些忧心忡忡。 他很快就回来了,见我望着他,冲我微微笑,面色如常。我看着他坐回我身边来,同汐凰道歉说是工作上临时有一点小问题,请她不要在意。 汐凰正忙着扒大龙虾的壳子,巧笑靓兮地摇了摇头。 石越卿没有看我,自己喝了一口白水。然而我却注意到,他下意识地一直在捏自己的食指,指甲都被他摁红了。 我终于忍不住,拉了拉他,试探着问道:“有什么事吗?” 他回头来看我,估计是我颇为担忧的样子有些好玩,他抬手来舒展我的眉头。 “没什么事。”他顿了顿,见我仍旧不罢休,只好继续解释,“是Simon,图纸上有一处不太清晰,他问我核实一下。” 我这才松了一口气。 这一顿汐凰实在是点得太多,我们三个人努力了半天也没能全部吃光。临了,她居然还瞪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可怜巴巴地问我说:“小满,今天没有甜点吗?” 我拽着她的胳膊:“你不是都吃不下了?” 她十分理直气壮地答道:“我还有一个甜品胃。” 我一下没忍住,被她逗得笑了起来。 汐凰的家住在Paddington,离牛津街不远。石越卿这一日没有开车来,本来我想着一起把汐凰送回家去,但她坚持说不用,出门就是公交,方便极了,她才不要做闪亮的灯泡。 我嗔怪她一眼。 将汐凰送上公交以后,石越卿拉着我的手在牛津街上闲逛。我跟他说起汐凰的种种趣事,细数田小姑娘的各种好处。 “汐凰之前跟我说过一句话,我觉得特别有理,”我清了清嗓子,试图模仿她的语调,“‘小满,能给你带来极致快乐的人往往都有能力给你带来极致的痛苦,你可不要掉以轻心啊。’” 他挑眉看我,“确实有道理,这是说谁呢?” “说你啊。”我答道。 我说得理所当然,他却怔愣了一下,然后转头仔细地看我。他的眼睛里闪亮亮的,像是有水光在若隐若现。 我们从H&M旁边一条悬挂着大球的小路上穿过去,有一个拉小提琴的街头卖艺人在演奏舒缓浪漫的曲子。我掏掏口袋,摸出一个五十分的硬币,放进了他的琴盒子里。 石越卿看到,评价道:“有进步,这次不是一分了。” “要有点诚意嘛。”我笑起来。 他侧头来看着我笑,看着看着,就停下来。我抬头仰视他,他的头发略长了些,发梢被风吹到额前来。这条街上都是各式的小餐馆,酒吧这个时间也热闹极了。夜空并不晴朗,伦敦特有的潮气弥漫在空气之中,似乎有一点点雨滴落在我的脸上。 “小满,”他酝酿了好久,才慢慢地说道,“你答应我,别放弃,不管发生什么。” 他的声音有点沙沙的,街头艺人的小提琴拉得有些跑调,但此刻听在我耳朵里,竟好似天籁之音。我鼻尖酸了酸,却努力笑起来。 他将我揽进了怀里。 我从他的大衣下面环住他精瘦的腰身,眼睛涩涩的,我使劲眨了眨。 “嗯,没有什么能将我们分开,我发誓。” …… 田小姑娘把她师姐音乐会的票给了我,然而令人失望的是,石越卿那边却因为临时要出差,不得不放了我鸽子。他跟我说的时候声音里都是歉疚,我虽然心里有点空落落的,但是还是安慰他说没关系。 我问他这次要多久啊? 他说这次要看情况,他也不确定。 于是我打了一个电话给Joanna,约她下周四一起去听音乐会。她笑嘻嘻地问我,怎么不约男朋友呢,我只好照实回答说他出差了。 那只小鸟还贴在冰箱上,我下意识地走过去,用手指点它戴着蓝色军帽的小脑袋。 石越卿不在,我忽然空下大把时间,干脆都耗在琴房里。汐凰说我的生活太单调,怎么除了谈恋爱就是弹钢琴,还能不能有点别的事情了? 我耸耸肩。 周四那天Joanna先约了我去喝茶,然后我们一起去Wigmore Hall。她一直对我的恋爱故事好奇不已,刚刚坐下,她就迫不及待地问起来。 “快说吧,”她眸子都亮了起来,“你们怎么忽然一下子就在一起了啊?” 听她这样说我笑了笑,但是回头一想,她倒也没有说错。我是九月初才认识石越卿的,而我们十月中旬就在一起了。为什么会这么快,我也解释不清。可是就像两块磁铁,一旦相见,贴在一起就变得顺理成章。 我还没说什么,Joanna忽然又说道:“小满,他是英国人吗?” “不是啊,”我瞪大眼睛,“你见过他的,他哪里像英国人了?” Joanna说:“他是长得像亚洲人,可是他的英文那么流利,口音又那么地道,听上去就像英国本地口音一样。” 我笑起来,她夸石越卿,比夸我还更令我开心。 “他在这里待得时间长些,这也算正常啦。”我嘴上谦虚着,心里却美得不行。 我们晚上提前了半个小时到,厅里已经陆陆续续开始有人进来了。汐凰的师姐在我们学校很有名气,是数不清的国际大赛获奖选手,这一场音乐会来的熟人很多。 汐凰坐在我的左手边,右手边的座位是Joanna。田小姑娘到的稍晚一些,坐下以后跟Joanna打了招呼,便问我: “小满,你有节目单吗,我师姐今天晚上弹什么?” 我摇头,“不知道,要不我去门口买一份吧。” 前排的人听到我们的对话,回过头来,我这才发现原来是我的师哥于泽宣。他看到是我,笑道:“小满,你们也来了?” 我同他打了一个招呼。 音乐会还没开始,他半转过身子,递给我们一份节目单:“别去买了,可以看我这份,我已经看过了。” 我接过来,道了谢。 汐凰的师姐上半场要弹一首莫扎特奏鸣曲和普罗科菲耶夫的奏鸣曲。两首奏鸣曲不同时期,风格迥异,我十分期待。下半场她会演奏格什温的三首小前奏曲,最后用肖邦的二十四首前奏曲收尾。 看到这个节目单我不禁又想到石越卿。他要是来了就好了,我就可以问问他喜不喜欢这套前奏曲。他若是喜欢,我就也去学一学,可以专门弹给他听。 我特别喜欢为他一个人弹琴的感觉。 音乐会准时开始,灯光暗下来,如潮般的掌声响起。汐凰的师姐身着长长的黑色晚礼服,腰间是一条红色的丝绸腰带,打上了精致漂亮的蝴蝶结,衬得她整个人腰肢纤软,婀娜多姿。她走上台来,距离太远,我看不清她的脸,却只觉得一股蓬勃而发的自信气场浑然天成,举手投足间像是一位天生的演奏家。 那场音乐会汐凰师姐弹得相当好,上半场的两首奏鸣曲,一个是D大调一个是D小调,莫扎特奏鸣曲音色细腻乐句完整圆润,和普罗科菲耶夫金戈铁马的气势形成了极鲜明的对比。 中场休息的时候,大家都啧啧称赞。于泽宣起身跟我们搭话,问我们要不要一起去楼下的吧台喝点东西。 汐凰和Joanna都说好,我有些意兴阑珊,不太想动,回绝了他。 中场休息的时间挺长的,很多人都起身出去活动活动筋骨。我留在座位上看汐凰师姐的简历,不住地在心里惊叹。华丽的简历里,大大小小的比赛获奖名单都列出一长串,回头再想想我自己,我不禁感到追逐梦想的路还有好远。 我正低头看得认真,却忽然听到有人叫我。一回头,看到汐凰急匆匆地走进来。 “小满!”她站在过道上,“你们谈个恋爱为什么总是我跑腿啊,你快出去吧,你家石先生在门口等着你呢。” 我愣住了,“啊?石越卿?他回来了?!” “嗯我看到他了,他就在音乐厅门口……诶小满,你慢点,你别跑啊!” 我几乎是一个跳高蹦起来的,像一只欢脱的兔子一样飞奔出去。 音乐厅外面的回廊里有很多我认识的人,大家正聚在一起热热闹闹地说说笑笑。我冲出来,要扒开人群才能到门口去。于泽宣正在售票处翻看下一个月Wigmore Hall的音乐会安排,看到我急匆匆地跑,叫我道: “小满,下半场马上开始了,你去哪儿啊?” 我没停下脚步,只是回头应道:“有人在等我!” 一月底的伦敦天气很凉,我出来得急,外套也忘记穿。从音乐厅刚一出来,就觉得一阵凉风迎面袭来。我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却还不忘四处张望。 然而下一秒,我就被裹进一个怀抱里。 不用回头,我也可以知道是他。熟悉的露水清香在那个瞬间里就环绕住了我,他的温度,他的手掌,他的怀抱。我被他裹在大衣里,满心只觉得这里是全世界最温暖的地方。 “出来怎么不穿外衣?”他说道,声音沉沉的,比大提琴低,却比低音提琴润。 “汐凰告诉我你来了,我怕你等急了。”我轻轻地说,“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不是说这次时间可能会长点吗?” 他在我身后半晌都没有声音,我只感到他抱我抱得越来越紧。音乐会的下半场已经开始了,我听到让观众回到座位上去的小广播,然而我却再也无心去想别的了。 音乐厅门口的灯光柔和地笼罩住我们,夜色里,我惊喜地发现伦敦竟然下起了小雪。 “下雪了!”我在大衣里紧紧握住他的手,“来了伦敦第一次看到雪!” 他许久都没有答话,但我却清晰地听到他的呼吸声,就在我的耳畔。莫名的,我心中忽然有点不太好的预感,他今晚有点反常。 “小满,”他很慢很慢地叫我的名字,“我们明天去牛津吧?” “牛津街?好啊。” “不,牛津,城市。” 我怔愣了一下,终于回头去看他。一眼就看到他浓浓的眉,还有两根长长的龙须眉毛。几天不见,它们终于又在我的面前耀武扬威了。 “你临时约我啊,”我撒娇道,“我是这么好约的吗?” 他微微低头望着我:“约不到吗?” “约得上,”我十分没骨气地应道,“只要是你,什么时候都约得上。” 伦敦的雪越下越大,但却落地即化,无声无息的。马路上有一辆辆车子呼啸而过,街上行人很少,这中心地带,竟莫名令我感到安宁。我摸到他腕子上的猫头鹰手串,那是我送他的新年礼物,他一直戴着,从未摘下来过。 过了很久,我才听他缓缓在我耳边说道: “小满,我想你了。” …… 陷在爱情里的人都是装睡的人,没有人叫得醒他们,是因为他们不想醒来。他们宁愿做鸵鸟,将脑袋埋进沙子里面,对已经预感到的沙尘暴视而不见。 听到他说想我的那一刻,我不知为何,竟恍然记起我许下的誓言。我答应他不管发生什么,都不放弃他;我发誓,没有什么能将我们分开。 有些道理,总要被现实的巴掌扇过以后才会明白: 世上最脆弱的誓言,莫过于此。 作者有话要说:减肥的人很多,但是真正减下来的人却寥寥无几。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我觉得我写这句就是为了讽刺自己。 …… 要开虐啦!提前预知一声嘿嘿嘿。 ☆、第十三章 三个巴掌(1) 莎士比亚曾经说过,对于陷在爱情里的人,就应该将他们捆在树上,然后用鞭子狠狠抽。 这话我是从我爹那里听说来的,后来到了伦敦,我曾经无数次跑到书店去翻莎翁的书,试图求证一下这句话的出处,然而都无果。 于是我越来越坚信这句话其实是出自我爹。 因此,我对这个观念也越来越嗤之以鼻。我不信沉浸在爱情里的人会失去理智,我不信有人明明看到沙尘暴的到来,还会将脑袋埋进沙子,对即将到来的一切充耳不闻。 难道会有人非要等到现实的巴掌抡过来,才肯清醒吗? 然而,真正轮到我自己的时候,我才终于有了新的感悟: 原来现实的巴掌扇一个是醒不过来的。 至少要三个。 …… 我们是在下半场的第一首曲子结束时,才一起溜进Wigmore Hall的。我没有回到之前的座位上去,只是跟他一起在最后一排不起眼的角落随便坐下。台上刚刚开始演奏肖邦前奏曲,我被灵动鲜活的琴声吸引,目不转睛地向台上望。 可余光里,我却感到他一直望着我。 终于忍不住,我侧过头去。黑暗里,他的眼睛仍旧明亮,像两颗黑宝石。我捏捏他的手指,尽量压低声音耳语道: “看我干嘛?” 他没有笑,目光却一刻都没有离开我的脸庞。我被他看得有些害羞,脸上热热的,有点红。 “小满,你好像一只苹果。” 我笑着瞪他,使劲捏他的手。 二十四首前奏曲被汐凰的师姐演绎得浑然天成。结束的时候掌声如潮经久不息,大家都站起来喝彩,大声叫好,我侧头去看他,他也在鼓掌,不过若有所思。 “喜欢这套曲子吗?”我问。 他点头,说道:“我想听你弹。” 学习这套曲子的决心就这样被我种在了心里。 散场的时候汐凰和Joanna都看到我,向我们走过来。于泽宣也跟着她们一起,我向他们介绍石越卿,于泽宣微微愣了一愣。 他大大地惊讶了一下,过了几秒,才像是反应过来一样,笑起来,挑挑眉毛对我说:“小满,你有男朋友了啊,什么时候的事儿?”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抬头去看他。倒是石越卿,紧紧拉着我的手,轻描淡写地答了一句: “很久了。” 晚上回家的路上,他的话很少,十分沉默,一直在静静地听我说。然而我却十分振奋,刚听到一场很好的音乐会,我备受鼓舞,士气高涨,叽叽喳喳地跟他说着各种想法。 “那一套前奏曲真的很难的,我好希望自己有一天也能把它们演绎得这样好。你知道那个左手的跑动真的不容易,而且每个调性要表达的意思也都不一样。我想着啊,要是我能练好它们,今年的期末考试曲目,我就把它们放进去。” 我摇晃着他的手,仰脖儿望他,笑得没心没肺的。 他也微微笑,然后侧过身来,将我外衣的大帽子扣在我的脑袋上。 我叫道:“干嘛要捂得这么严实啊,我不冷的。” “别感冒了。”他说着,又仔细地将我的围巾系好。 那天我回到家以后,忍不住把他送我的蓝帽子小鸟从冰箱门上摘下来。我将它放在手心里把玩,仔细端详。它有一个翘屁股,我点一点它的黄嘴巴,两只眼睛咕噜咕噜,黑溜溜的。 眼前一下子就浮现出在Wigmore大厅里时,黑暗中他凝望着我的那一双明亮的黑眼睛。 没有什么词汇能够形容它们。 …… 第二天的清晨,石越卿一大早就等在我家门口了。他昨夜说要去牛津,我只当是心血来潮,却没想到真的说到做到,说走就走。那日天气特别晴朗,但却格外寒冷,冬风萧瑟,我一出门就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 石越卿穿了一件深蓝色的毛衣和黑裤子,里面搭了衬衫,领口白得耀眼,反而衬得他小麦色的皮肤十分好看。他外面穿了黑色的羊毛大风衣,敞着怀,却显得整个人更加颀长挺拔。 他听到开门的声音,回过身来,看到是我不禁笑起来,龙须眉毛在清晨的风里微微颤动,眉宇之间都是暖意。 我看到他的脸颊被冻得红红的。 我凑过去,用手掌覆上他的脸。 “不好意思让你等这么久,都冻僵了吧?”我心疼道,“怎么这么早,我才刚刚爬起来啊。我们今天真的要去牛津?” “嗯,小满,”他一瞬不瞬地望着我,语调认真,“我想跟你一起去。” 这可当真算得上是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石越卿没有开车,他牵着我,我们当即就去Marylebone Station赶火车,好像就是一场最简单的出游。 牛津这个城市我没有去过,其实离伦敦并不远,坐火车不过一个小时。 窗外有阳光洒在我的眼睛里,我特别兴奋,拉着他不停地说这几天的一些琐事。他的眼睛隐在光影里,一瞬不瞬地望着我,没有片刻分神。 那天过得像梦一样,我们在牛津城里穿梭往来,他将我的手揣在自己的衣兜里,一直握得很紧。这个城市并不大,整座城都像是被牛津大学占据了。如今并不是旅游季节,来来往往的人群里,除了学生,就是常年居住在这里的老人们。 跟伦敦相比,这里平和又宁静。 我们逛了许多博物馆,又进了好几个学院里转了转。我看到抱着厚厚一摞书的学生们,于是同他说,你知道么,我小时候功课也是很好的,要不是后来选择了钢琴专业,现在说不定也是牛津大学的一员呢。 他侧头看我。 我想了想,又说,不过如果那样的话,我们可能就遇不到了。我撅起嘴巴,摇了摇头接着说,那果然还是要感谢当年的选择,如果遇不到你,那我可赔大了。 我是玩笑着说的,他却难得地认真,接道: “不,是我赔大了。” 傍晚的时候,我们爬上了牛津的一座小塔楼。不曾想,竟特别幸运地得以见到极为璀璨绚烂的天空。他拥着我,远处是白云层层叠叠,在夕阳落日之下倒出七彩的光影。那样的金黄和蔚蓝,是自然的调色板,相溶得那样和谐。那光影似水滴,一点点融进我的眼底和心底深处。 他在这塔顶亲吻我,那样强势又霸道的一个吻。他将我抵在塔墙上,用一个教科书般标准的壁咚姿势将我环住,然后他的吻就落下来。他的头发那样短,背后是绚烂的天空。 他的发梢笼在光影之中,我微微阖眼,一切美好得如梦似幻。 我忍不住抚上他的脸颊,我们唇齿交融,直到气息不匀才恋恋不舍地分开。随后他狠狠地将我扣在怀里,他的手劲那么大,像是要将我融进他的身体之中。 他待我一向温柔,从没有像这样吻过我。 不知怎么的,那个瞬间里,我脑海中竟忽然冒出“诀别”二字来。这样莫名的想法令我打了个寒颤,他似是感受到一般,用自己的大衣将我包的更严实了些。 我们从早上玩到晚,回程的火车坐的都是九点多的。车厢里人很少,静悄悄的,我靠在他的肩膀上,头一回没有睡意。 “这样下去可真不行了,”我半嗔半怪地说,“跟你出来一晃就是一天。我下个礼拜二上专业课,礼拜三有重奏音乐会,礼拜四早上要录音,再这样下去,我就要惨了。” 我听到他笑起来,然后抬手捋了捋我的头发。 我坐起来,努力地摆出一张严肃脸来看着他:“石越卿!为了我的专业课音乐会和录音考虑,现在郑重地禁止你在下周四之前来找我。你的诱惑力比钢琴大太多了,你一来我就心猿意马,根本没法好好练琴。” “我陪你练琴也不行吗?”他说。 我狠狠摇头,“你坐在我身边我哪里还有心思练琴啊。别低估自己的影响力。” 他微笑,然后就抬手将我的脑袋按在他的胸膛上。我已经数不清这是多少回这样靠近他,这样听他的心跳,闻他身上的露水清香。可不管过了多少次,我仍旧觉得小鹿乱撞,大脑一片空白。 那天晚上回程的路上,我们再没有说些什么。到了家门口以后,我抱一抱他,有点不舍地嘱咐他,吃饭不能糊弄,等我下周四忙完了,给他做一桌满汉全席。 路灯下,他的影子被映照得很长。我这样嘻皮笑脸地开玩笑时,他却没有笑,两根长长的龙须眉毛好似在轻颤。 他忽然一下将我紧紧地抱在怀里,手臂箍得那么紧,差点要我喘不过气来。 “石越卿?”我小声说,“你怎么了啊,我觉得你好像不太对劲。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有,”我听到他深深地吸气,“小满,你好好照顾自己。” 我只当他是舍不得,又因为我下了禁令而委屈。于是我环住他的腰身,在他胸前蹭一蹭,闭上眼睛美美地说:“你要实在想我想得慌啊,我抽出一丢丢时间还是可以考虑的啊。” 他用他的大手来摸我的脑袋,再没有回答。 从那天开始直到周四,他真的没有来找我,甚至没有发一条微信。我从一开始笑着琢磨他可真听话,到后来天天抱着手机,越来越怒火万丈。 谁用他这么听话了?! 当然,我跟他说的并不是假话。之后的那个礼拜,排练,专业课,论文,音乐会还有录音,所有的事情都赶到一起去,忙得我团团转。周三晚上,我累得有气无力地往床上一躺,掏出手机却仍旧没有他的消息时,我简直快要七窍生烟。 我给田小姑娘打电话。 “汐凰……他为什么不理我?” 这显然已经不是我这几天里头一回问田小姑娘这个问题了。我听到她在电话那边打了个哈欠,懒懒地说:“不是你告诉人家,周四之前千万不要找你的吗?” 我委屈道:“我是这样说了啊,可是……可是……” “小满,你要知道,像你家石先生这种学理工科的男人,一般脑回路都是一根筋的。”汐凰开导我,“你跟他说你这礼拜很忙没有时间,他就真的会这样认为啊,会觉得不要打扰你才是最好的。他会觉得如果你有时间了的话,会给他电话的。既然你这么想他,你就给他打电话呗。” “不要。”我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赌气地说,“我一定要等到明天。明天我早上录音,录完音我就要冲到他怀里去!” 田小姑娘无奈:“咱能不能稍微矜持一点?” 我傻笑起来。 第二天一早我专心录音,两个小时的录音,我效率很高。之后有一场比赛需要提前寄CD过去,我就是在为那个做准备。 录音结束以后,我晃晃悠悠地从演奏厅走出来。这一日阳光晴好,光影打在学校的大门上,在砖地上映出五彩的颜色来。 我刚走到学校大厅,就一眼看到门口停着的那辆熟悉的路虎车。我录音的疲惫,睡眠不足的萎靡,还有对他不来找我的赌气,在霎时间都飞到了九霄云外。我看到他从车子上下来,个子很高,身材颀长,头发剪得短短的。阳光从他的发梢落到他的眉毛上去,那么远的距离,我竟一下就看到他的眼睛里去。 忽然就想到刚认识那时候,他来接我去做兼职,也是像这样在学校门口等着我,高大,挺拔,令人安心。 我控制不住地笑起来,飞奔过去扑进他的怀里。 他稳稳地捞住我。 “你可真听话啊,”我把脑袋埋在他怀里,贪婪地吮吸着他身上的露水香,“要你别找我你还真的一点声音都没有啊,这两天是不是都把我忘到脑后去了?” 他没有回答。我听到他深深吸气,抱我更紧了些。 “怎么这个时间过来了?”我从他胸前抬起头来,“今天不用上班吗?” 他微微低头凝视着我,我从未见过他那样的神情,像是不舍,像是自责,又像是难以启齿。 我从他的怀抱里挣出来,心里有一层乌云渐渐笼上来。 “我……”他眉头皱得很紧,声音很低,“小满,我需要回国一趟。” 我怔了一怔,眨了眨眼睛。 “没事啊,不就是回去一趟吗?是有什么事情要办吧?”我停了停,看他一点也不笑,故意扯开嘴角逗他,“喂喂喂干嘛啊,回国一趟至于这么愁眉苦脸吗?什么时候回来啊?回来的时候给我带点好吃的。” 石越卿的眼睛里像是有些红,他看着我,过了良久,才说道: “小满,我可能不会再回来了。” 阳光在那一刻变得很刺眼,忽然一下就扫进我的眼睛里。有一股小风刮过,我禁不住瑟缩了一下,怔了怔,不太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低下头去,没有看我,“我可能需要跟伍舒安结婚。” …… 这一刻还是来了。 现实的巴掌毫不留情地扇过来了。 我觉得自己胸膛堵堵的,嗓子也哽哽的,大脑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什么都理不顺。我慢慢后退两步,踩到了台阶,踉跄了一下。 他一把扶住我。 “等等,石越卿,我……我有点乱……” 我低头想了半天,努力地让大脑转起来,努力地把我的逻辑理顺。可是它们不听话,只是眼睛里开始涩起来,我眨了眨它们。 “你已经决定了是吗?是发生什么事了对不对?” 我的声音里带了点哭腔,眼睛里越来越涩,我拼命地眨。 “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你跟我说啊?” 伦敦的天气阴晴不定,飘过来一片乌云盖住了刚刚还刺眼的阳光。他沉默了好久,我一直望着他,我期待着他跟我解释,那样会让我觉得,事情还有转机。至少,还有缓和的余地。 然而,他终于开口,说得却是: “小满,对不起。” 这是我最不想听到的话。 有一辆救护车从学校门口的大马路上呼啸而去,长鸣的急救声十分刺耳。我低下头去,目光所及是他扶住我的手,宽厚,修长,骨节分明。 我挣开他,却没有再看他。 “那个……我,我好像把谱子落在录音的厅里了,”我向后退,声音几不可闻,“石越卿,你刚说的我听明白了,我现在,我现在有点乱。你……你给我点时间,让我想一想。想好了,想好了我会去找你。” 我说完,转身就跑回学校里面去。 我清楚地听到他在我身后叫我,但我没有回头。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我整个人都有些恍惚,急于躲开他,退到可以逃走的避难所里。 这是我头一次,没有回应他的呼唤。 我浑浑噩噩地下楼到餐厅里去,找了个角落坐下,只觉得整个人是懵的。我眨眨眼睛,心中一片茫然。那感觉就好像瞬间迷失在浓雾大江之上,只剩下我独个儿驾一艘小船,不知该往何处。 于泽宣到餐厅里来接水喝,看到了我,跟我打招呼。我十分勉强地勾了勾嘴角,不想他却十分不识趣地走过来。 “小满,在等人吗?”他拖开我对面的椅子坐下来,“你不舒服?脸色好像不太好。” 我说:“没有,我在想些事情。” 于泽宣后来又说了什么,我都没有太听清,只是敷衍过去。他大概看出我的心不在焉,坐了没一会儿就走了。我心中暗叹谢天谢地。 刚才的一幕反反复复在我脑子里过,快退重来,每一次都像在心里扎上一颗图钉。他没有跟我说分手,但是现实的巴掌却更残酷,更加的不可预测,难以抵挡。 诚然,我没有办法要求他为了我们而放弃他的所有。他之前愿意那样做,我的压力也是巨大的。可是,可是他连放弃自己的一切都愿意,还有什么能逼他跟伍舒安结婚呢? 我用手掌捂住眼睛。 思路总是不能连贯起来,想一想正事,眼前就浮现出他的模样来。 我想起在天空岛的时候,他带我去那座灯塔,漫天飞雪,我们相拥依偎在灯塔的尽头,面前是无尽的大西洋,海浪层层叠叠,悦耳却又不乏澎湃之音。 他说,小满,谢谢老天,让我找到你。 他还曾要我许诺,不管发生什么,都别放弃。 我知道在这一段情里,我们彼此相爱,彼此相知不假,但却也在时时刻刻地彼此相耗。因为太喜欢,我总是会心疼他,总是会感到歉疚,不知不觉地压力会很大。我也明白他的心思,他觉得对不起我,因为这些乱糟糟的事情,同时他又为自己的孑然一身而对我感到抱歉。 他是那样渴望一个家。 汐凰也许会骂我傻,但我到此刻都不觉得他是在骗我。有些感情可以从眼睛里看到,那是伪装不出来的。我不信伪装出来的感情会给我带来那样极致的幸福,我不信他没有苦衷。 可是他不愿跟我说。 这才是我最忧心的地方。 跟了石越卿这么久,我太了解他的个性。他什么事情都习惯于自己去解决,总是在结束以后,才告诉我一个结果。他不愿把拿不准的事情放到桌面上来说,对于他解决不了的事情,他只会默默无声的,自己做出牺牲。 眼泪又漫上来,我将脑袋埋进胳膊里去。忽然一下就想起我们在冬日乐园的滑冰场上,他那么紧地握着我的手,生怕我摔倒。我仰起头来,问他你真的答应不松开我的手吗?不管发生什么,不管遇到什么艰辛,你都不会松吗? 他那时是怎么回答的? 一时之间往事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我似是在一瞬间里失去了按照逻辑顺序思考的能力。我的思维跳跃着,心中从酸涩渐渐变得很气愤。 我都还没有说松手,我都还没有要推开他。 他凭什么放弃?他怎么敢? 在桩桩件件事情上,我从没有做过一个完全被动的人,我一向是清楚地知道自己要什么,然后努力去争取。这不是他一个人的事情,他觉得自己解决不了,就代替我做决定,就单方面地承担起所有。他从没有想过要我跟他一起承担,他总是将我护在自己的身后,却从没有想让我跟他站在一起面对。 他该给我一个解释的。就算真的没有办法,就算他一定要离开,他也该给我一个解释。 思绪及此,我忽然一下顺过了思维,从椅子上跳起来。坐了太久,我的腿都麻了,一下子跳起来,从脚趾尖的麻痹传导上来,令我动弹不得。 我呲牙咧嘴地扶着桌面,一抬头看到表,才发现已经下午四点钟了。 我竟坐了五个小时。 …… 答应好想通了要去找他,我一刻也没有浪费,从学校直冲回家,一把抓过了蓝帽子小鸟,转头又直奔他的家。伦敦的天气像关公的脸,上午我明明还记得是晴空万里,下午却阴暗起来,好像分分钟都要下起瓢泼大雨。 在地铁上的时候,我在心里打腹稿,琢磨着自己的措辞,想着该如何才能说服他。他是个主意极正的人,我一向很爱他这一点,现在却觉得头疼不已。 我该怎么说服他将他面临的问题都解释给我听? 我该怎么告诉他,自己的位置该是他的旁边,而非他的身后? ☆、第十三章 三个巴掌(2) 到了楼下的时候,我的腹稿也没有整理清楚。 抬眼望望,他的窗户没有亮灯,一楼客厅的窗子上拉着百叶帘,也没有亮灯,唯有书房的窗子里隐隐透出些光亮来。 算了,我想,见到他再说。我手里还握着那只蓝帽子鸟,先见到他,然后再说后话。 我跑过去敲门。 伦敦竟又下起了微微小雪,雪花落在地上,顷刻间便化了去。我站在门口,耳朵被冻得有些疼,我搓了搓它们。 我想起那日听音乐会的时候,他那么认真地凝望着我,笑着同我说: 小满,你好像一只苹果。 我想起那天晚上,他站在我家门口,等着我,一直等到凌晨两点钟;我想起在天空岛,他将我揽在他的怀里,眼睛里浓得好似化开了一团墨;我还想起,他带我去牛津的塔楼,我们登上塔顶,天空五彩绚烂,我被他紧紧扣在角落里,他那样深那样用力的吻我,像是要将我融入骨髓。 得见到他,我对自己说,我不能就这样让他回去。 门口终于有脚步声慢慢走近,隔了好一会儿,我才听到门锁转动的声音。 是左欢。 左欢难得地穿了一身西装革履,探出身子来。他面色平常,却没有笑模样,看到是我,也没有调侃些什么。他似乎是知道发生了什么,也知道我来的目的。 他将我让进门来,我杀气腾腾地冲进客厅,没有人,空空荡荡的。 左欢跟在我身后,我听到他声音略略有些虚地同我说: “小满,越卿他不在家。” “我等他。”我二话不说,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他不能这样一个人做决定。我们在一起了,他的问题就是我的问题,虽然他解决不了的事情,我十有八九也没有什么办法,但他该跟我解释清楚,他不能就这么走,自以为是做出了对我好的选择。” “小满……” “他凭什么啊?别以为我会感激,说好了不管发生什么都不松手,为什么现在先松手的是他?”我低下头去,越说越快,拳头攥得越来越紧,“我不管他遇到什么问题,不管他有什么苦衷,他该跟我一起承担的,他不能说走就走,这么轻易地就抛下我。就算,就算我们一定要分手,也不能由他单方面决定,我也该有发言权。” 左欢又一次试图打断我,我抬了抬手,十分坚决地又说道: “左欢,你不用劝我,爱一个人不能光享受他的好,而不去分担他的难处。石越卿他从前总是自己一个人,所以他不懂这个理,我要给他说明白。” 我长篇大论了这么多,口干舌燥。拿起桌子上的一杯水一饮而尽。 而这时候,我才听到左欢支支吾吾地接了一句: “小满,越卿他,他已经回国了。” 那杯水呛在我的嗓子里,我一下子没有控制住自己,捂着嗓子就是一通咳嗽。这一下呛得猛,我觉得胸腔里都在疼痛。 左欢赶忙给我递纸巾,我侧了侧身,示意不用。 良久,我才慢慢缓过来。左欢已经在旁边的沙发上坐下,胳膊肘撑在膝上,没有看向我。 我微微前倾,声音有些哑:“你刚说什么?他已经回去了?是真的吗?” 左欢将手指插进头发里,有些烦躁地说:“嗯,下午四点多的飞机,现在已经起飞了。” 现实就是这么残酷,我刚刚重拾信心,鼓起勇气慢慢站起来,准备面对第一个巴掌的时候,它却毫不留情地又一次将我扇倒在地。 我刚刚那股冲劲一下子没有了用武之地,脑子里又像是被图钉扎过一样,从内里开始痉挛。 窗外下起了冰雹,夹着雪和雨。噼里啪啦的声音响起来,一下一下击打在我的心上。二月份的天最短,五点多的光景,外面天色却已经很暗了。左欢和我都没有说话,家里一时间陷入了一片死寂。客厅的灯没有开,没有光源,暗沉沉的。 左欢像是思索了很久,才犹豫着开口: “小满,你别怪越卿,他……他也是不得已。” “可是……可是,”我低下头去,有凉凉的东西顺着脸颊滑下来,“他连道别的机会都没有给我。” 左欢不知道该如何接下去,我吸了吸鼻子,努力地深呼吸了一口气。家里似乎还残存着他身上的露水清香,是我没出息,还在贪恋。 是不是从今以后,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原来,中午他在我们学校门口等我的那一刻,就是我们的诀别吗? 这样一想,我终于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它们冲出眼眶,决堤而下。如果早知道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我一定不会先跑走,我一定要缠他到最后一分一秒。我还没有听他说过情话呢,我还没有把二十四首前奏曲练下来给他听呢。 他走的时候,我甚至都没有看他一眼,他叫我的时候,我竟然没有回头。 “小满,小满?” 左欢叫了我很多声,我才反应过来。抬起脑袋,脸上是一片泪水。我从不在外人面前掉眼泪,这一回为了他,我什么狼狈相都出过了。 手机在这个时候震动起来,是田小姑娘的来电。 我没有接,只是站起身来。那只小鸟被我攥在拳头里,脑袋上的两撮毛都已经被我揪得不成样子。我背起书包,将蓝帽子小鸟放在了茶几上。 “谢谢你,左欢,”我说,“这个,这个是他送给我的,既然他这么决绝地选择结束,那我也不想留着它了。以后你见到他,请帮我还给他。” 我都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听到自己的声音,说完以后,我抬腿就走,冲到大门口去开门。 左欢追上来。 “小满!”他急急地拉住我,“越卿他是真的没有办法。我可以给你解释的,他……” 我甩开他。 “不必了,如果我们今后都不会见,那这些事情跟我也就没有关系了。”我打开了门,“我之前一定要知道,是因为我想跟他在一起。可如果,如果他都已经决定不再见我,那么我还知道这些有什么用呢?” 左欢一时语塞。 外面的狂风呼啸,冰雹伴着雨夹雪劈头盖脸地打下来,这是我在伦敦快两年里,见过的最恶劣的天气。 我将自己外套的大帽子扣上。 “左欢,你告诉他,不用对我感到愧疚,也许,也许,”我的嗓子哽住了,半天都说不下去,“也许他的选择是对的,也许我们分开,对两个人都好。” 我说完,不顾左欢在身后叫我,就跑了出去。 夜色从四面八方把我包裹起来。我觉得眼前朦胧,路灯的光晕都在我的眼睛里闪烁。我看到他的车库,我想起头一回他给我发信息,落款处写着自己的名字;我想起在我的家里,他笑着看我,追问我黢和黢和的意思;我想起在他的办公室里,我坐在他的膝头上,把脑袋埋在他的颈窝里,他同我说: 小满,没有人比你更好了。 千头万绪都在这冰雹夜里涌上来,无数遍地汇聚成一个名字。 石越卿,石越卿,石越卿…… 我后悔把他带到我家去过,我家就那么大的地方,一眼就看得到每个角落,回忆涌上来,都没有地方可以躲藏。冰雹渐渐小了,雨却慢慢大起来,我的外套快湿透了,我得赶紧找个地方躲一躲。 可我该去哪儿呢? 我掏出手机来,微信里闪烁着田小姑娘发给我的消息,很多很多条。我一点开,才发现,从下午三点多开始,她本来只是微信我要借一本谱子,结果发现我这么久没有声音,田小姑娘在微信里刷屏了。 还有两个未接电话。 我找了一处房檐下避雨,然后给汐凰回了一个电话。 电话没两声就被接起来。 “诶呦我的妈呀,陈小满你又能耐了?你又要搞失联?都四五个小时了,打你电话你也不接?”汐凰不容我说话,一上来就在电话那端怒气冲冲的,“我告诉你啊,要是你家石先生再找我一次,那可就不是一顿汉堡龙虾能打发的了!” 我没有说话。 她接着训我:“你这是又跑哪里鬼混了?今天也不是周五啊,为什么不接电话?不是跟你家石先生去干了什么坏事吧?” 我抬眼向天空上望过去,云彩厚厚的,遮住了微弱的月光。 “汐凰,”我说,“我今晚能不能睡你家沙发?” 汐凰似乎听出我语调里的嗫嚅和沙哑,收了收她元气满满的调子,略犹疑,又有些小心翼翼地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么?你听上去不太对劲啊。” 我吸了吸鼻子,酝酿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说道: “石越卿跟我,我们分手了。” 电话那一端过了好久都没有声音,一阵冷风吹过,身边有树木飒飒作响。我换了一只手拿着电话,另一只手紧了紧我的外套。 “小满,”汐凰严肃起来,“你现在在哪儿呢?” 我四下望了望,却晕头转向,不知该如何形容。语无伦次地描绘了一番之后,只听到汐凰很坚决地同我说道: “你现在就打Uber到我家来,立刻,马上!” …… 我到汐凰家门口的时候,她已经跑到楼下来接我。见到我,二话不说,也不在乎我湿漉漉的外套,先给了我一个十分温暖而真挚的拥抱。 她将我拉进单元门去。我顺从地跟着她,一声不吭。 碰到我的手时,她愣了一下,惊声道: “小满,你的手好凉!” 听到她这样说,我才恍然惊觉自己已经在冷风口里晃了那么久。有好长时间,我都不知道手凉是什么感觉了。 他的大衣兜里,是世界上最温暖的地方。 我强迫自己不要再胡思乱想下去。汐凰带着我进门,我茫然无措地换了鞋子,脑袋疼得像是快要炸裂,我再无力去想别的了。 “汐凰,给我一床被子。” 汐凰她搬了一床被子给我,我接过来,脱掉外套直接躺倒在沙发上。 她一直站在茶几旁边看着我,见我没有要解释的意思,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诶……小满,你先去洗个澡啊,你们到底……” 我用被子蒙住了自己的脑袋。 “我有点累,汐凰,明天再说吧。” 那一夜我辗转反侧,迷迷糊糊间,也不知道是梦到了他还是想到了他。汐凰的家里很静,透过窗子,偶尔有星星点点的月光洒下来,落在地板上,映着闪亮亮的光辉。 像是时光倒流一般,我想起第一次见他之前,我是住在岳溪家里,夜半也是有月光洒在屋子里,柔和却容易令人心生幻象。 就让我回到那一夜吧,我闭上眼睛。 如果回到那一夜,我第二天一定不去跑步,在他来找岳溪之前,我就先回家去。这样我就无法在小区门口碰到他,就再也没有机会同他说话了;如果回到那一夜,我一定不会答应何苓去那场酒会,这样我就又见不到他,他也不会喜欢我弹得那首丑角的晨歌,也不会再邀请我去弹一场午间音乐会了。 眼前又浮现出他那天晚上的样子,西装革履,不卑不亢地站在那里,应付着形形色色的人。跟我碰杯的时候,他的眼睛像墨色的宝石。 我赶紧翻身试图驱走回忆。 回到那一夜,我不会选择再遇到他,我还是会过我的平常日子,练琴学习,逍遥自在。我们再不会有交集,他也再不用被夹在我和家里的安排之间,省去无数麻烦。 只要回到那一夜,我的生活里就再也不会出现石越卿这个名字,他也不会晓得伦敦的一所小房子里,还住着一个叫做陈小满的姑娘。 我蓦地一下坐起来,环顾四周。 如果回到那一夜就好了,只要回到那一夜……我将脸埋进手掌里,狠狠地揉了揉我干涩的眼睛,鼻子里堵堵的,我使劲地吸了吸。 让我回到那一夜…… 然而,不知从哪里来的一个声音,竟忽然在这个时候反问我一句: 陈小满,你舍得么? …… 第二天早上,汐凰起来的时候,我已经在厨房准备好了早饭。她迷迷糊糊地爬起来,从卧室门口探出脑袋,闻了一闻,叫道: “好香!煮的是黑芝麻汤圆!” 我将汤圆端上桌子,又烤了两片面包。我将果酱从柜子里拿出来,拿了一柄小勺子挖出一点放进小盘子里。 汐凰一直在静静地望着我,我擦了擦手,把椅子摆好,招呼她说:“傻站着干什么,赶紧过来吃早饭。吃完了我得回去练琴。” 我说着,就自己先坐下,吃了一个汤圆。 “嗯!”我被烫的直吸气,还不忘跟汐凰说,“你买的汤圆好好吃。” 汐凰缓缓走到我面前来。她微微弯腰看了看我,眨了眨眼睛。 “没有什么要跟我说的么?”汐凰她咬了一小口面包。 我喝了一口汤。 “哦,没什么,就是,”汤圆的热气蒸腾在我的脸上,我觉得眼角有点润润的,“就是他家里有安排,所以,所以他就回国了,以后可能不会再回来了。” 汐凰一瞬不瞬地盯着我,我又吃了一个汤圆。 “真的好好吃,黑芝麻特别香,”我抬头去看她,“你怎么不吃?” 汐凰皱着眉头,我冲她笑了笑,就又埋头吃我的早餐。 “这也太突然了吧?他没跟你解释什么?”汐凰她紧紧瞪着我,“小满,他这怎么能,怎么能突然一下……” 我将勺子扔在碗里,瓷器相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叮”声。 “汐凰,”我低头看桌面,“你别问了。” 汐凰她望着我,待了半晌,才叹了口气,兀自洗漱去了。 那之后,田小姑娘果然再没问过我一句。我其实并不是不想同汐凰说一说,只是我不想再勾起那些回忆,都已经断了,它们只会令我更加无所适从。 我后来独自回家,走到家门口,忽然间只觉得,昨天发生的事情都恍若隔世。 我想,也许从昨天到今天,也许这段时间里发生的一切,就是我做的一个梦,也许他只是还没有回来,也许根本就什么都没发生。 终于有这一天,我也成为了一个装睡的人。 …… 我开始把自己变得很忙。生活好像在瞬间里缺失了一大半,晚上不再需要去买好吃的做好吃的,不再需要时间同他腻在一起,也不再需要去琢磨,哪里我们还没有去过,应该去逛一逛。 不再有人不到十点钟就一条条地发微信催我回家,不再有人早上一而再再而三地问我有没有好好吃早餐,也不再有人会忽然将那辆帅气的路虎车停在学校的门口,然后给我打电话,用又低沉又好听的调子问我,要不要出去休息一会儿再练。 大片的空白时间无处可去,我于是将它们全部耗在琴房里。我开始拼命练期末考试的曲目,四十分钟,我老师留给我的全部是新曲子。 我几乎让自己住在琴房,早上八点就去,晚上十一点方回。 我不想回家。 我庆幸自己并没有把他带进过我的琴房里,我很怕我的家,那里现在到处都是他的影子。他从后面抱住我时的温度,他坐在那把椅子上,乖乖让我摆弄眉毛的模样,还有,还有他将我揽在怀抱里,同我说的那句: “不会,小满,我只要你。” 幸好,我想,幸好我将那只鸟送还了回去。 这段时间里我一直都没有看到岳溪,倒是在三月份里,偶然见到过何苓姐一次。她显然过得不错,红光满面的,见到我,高兴地同我打招呼: “小满!好久不见啊,”她笑一笑,眉眼精致,“最近很忙吧,怎么感觉你瘦了好多。” 我笑一笑,推托说自己赶着去排练,没有再跟她说下去。 我在努力地让自己忘了他。 这件事上,我觉得自己干得挺不错。汐凰后来虽然不再问我,但她开始拉着我去健身房。我从前是舍不得健身房的钱,如今却开始爱上汗如雨下的感觉。 因在楼梯机上走着的时候,身体上的劳累令我没功夫去多想。另外,这里他从未来过,于是我又多了一个可以躲避他存在的港湾。 我好像一只把脑袋埋进沙子里的鸵鸟。 …… 二月份和三月份一晃就过去了,我忙于练琴,考试和各种论文,抽空还要去跑楼梯,简直是连轴转。三月底有室内乐的考试,我们排练了很久,勃拉姆斯的四重奏被我们弹得厚重而深远,老师给了我一个很好的成绩。 我拿了成绩单从学校办公室里走出来,不想迎面却正好撞上同来拿成绩的岳溪。 已经有好一阵子没有见到岳溪,她只穿了一件简简单单的长卫衣,黑色的打底裤配了一双浅粉色的UGG小靴子。我无意久留,她看到是我,愣了一下,接着就一把拉住我,同我说道: “小满,你等我一下,别走!” 我其实不太想跟岳溪多说。她若是跟我聊天,一开口必然就是他。我觉得我费了很大力气才将自己的生活重新拽回没有他的日子,我不想这么轻易地前功尽弃。 趁着岳溪拿成绩的空隙我就想离开,没想到她像是早有预感似的,不断地回头看我,最后干脆将我拉在她的旁边陪她一起等着。 “小满,”她在老师翻成绩单的时候跟我耳语,“你不要躲我,我有话跟你说。” 我们从学校出来,岳溪建议说到Le Pain去喝一杯咖啡。我赶忙拒绝掉,转而建议说不如去Amanzi,喝奶茶。 那天下午奶茶店的人不多,我们靠窗找了一个安静的角落坐下来,一人抱了一杯暖暖的茶。我低头抿了一小口,岳溪没动,看我半晌,才说: “小满,你突然一下瘦了好多。” 我笑一笑,“那是当然,我天天去健身房跑楼梯,再不瘦一点,对得起我的时间吗?” 岳溪她盯着我看,“你别自己骗自己,你越是把自己压制得像没事人一样,将来你自己受的反弹就越大。” 我说:“别吓唬我。我就是谈了一场恋爱而已,两个人不合适所以分手了,这有什么的?要是照你这么说,世界上那么多前男友前女友都不用继续过了。” 岳溪将手里的茶杯放下了,认识她这么久,她一直带着甜美可人的微笑,我从没有见她如此严肃过。她望着我,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道: “你是陈小满,他是石越卿,你们和别人不一样。” 他的名字又这么明晃晃的出现在我眼前了。我闭了闭眼睛,没有接话。 岳溪接着说:“小满,我也是最近才听说了这件事,只知道越卿哥哥他突然回国应该是跟我们家有些关系,但是具体的事情,我妈她没有告诉我。你别这样对自己,也别怪越卿哥哥,他应该也有他的难言之隐,可能也有别的打算……” “别说了,”我轻声打断她,像是同她说,更像是同自己说,“岳溪,我现在挺好的。我觉得我们分开,彼此的压力都小很多。他为了我一直在跟他爸爸斗,而我因为他的牺牲,心里也有些难以承受。现在我们都轻松了,都不用再一心为对方考虑了,舒服很多。” 我停一停,抿了一口茶。 “我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忘了他。” 岳溪静静听着,皱眉看着我,过了半晌,才极认真地说道: “小满,我不信你能做到。” “你看过《士兵突击》么?”我微微侧头望着她,岳溪看上去有一点疑惑,不明白我为什么提起这个,“许三多在那里面说,他能从老百姓做到老A,就能从老A做回老百姓。” 我一丝不苟地望着她,说道: “我也一样。” 岳溪她凝视着我,长发从她的耳后滑落下来。我们静了很久都没有说话,过了有好半晌,我才听到她重新开口。 “小满,不管怎么说,我觉得你不该这样让自己难过,该向前看。”她说,“有件事你应该知道,我听说越卿哥哥,他已经跟伍家的大小姐订婚了。” 手上没有拿稳,颤了一颤,有一点茶水溅出来,落在我的指头上,烫烫的。 我拽了一张纸巾低头去擦我的手指。 “哦,那很好啊,”我站起来,将纸巾扔进垃圾桶里,“我祝福他。” 岳溪她看看我,像是不知道再说什么好。我将杯子里的奶茶一饮而尽,低头看了看表,已经快要到十二点。我背起我的书包,还是米奇的那一个,上面有着亮亮的晶片,底边都磨起了角。 好像什么都没有变过。 “我十二点钟有琴房,可能得先走了。”我又低头去看表,指针指在十一点五十,“谢谢你约我喝茶,我们有时间再好好聊。” 岳溪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我没给她机会。 Marylebone的大街上人来人往,三月底里,已经有春日和煦的微风拂面吹来,空气中都带着甜甜的清香。正是午饭时间,一对对的情侣并肩而行,相互依偎着,从我的身边走过去了。 岳溪给我的这个消息,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之前不管我有多么不想承认,骂过自己多少回,潜意识里我总是还存着一个念头,我总是骗自己,或许有一天,当他解决了那些问题,他会突然一下又出现在我的学校门口,像以往很多次那样,在我飞扑过去的时候,稳稳地接住我,浅浅地笑,两根长长的龙须眉毛会微微颤动。 这是第三个巴掌。 它将鸵鸟从沙子里揪出来,它将装睡的人打醒过来。 我抬头看天空。 云彩是层层叠叠的,流动得极快,在阳光的映射下露出带了一点娇羞粉嫩嫩的白。天是别样的蔚蓝色,比海的颜色清澈,比灯光的颜色自然。我看到云飞速而过,一朵一朵,像时间流逝,似大浪淘沙。 微风里,我闻到泥土树叶的芳香,夹杂着露水清新的味道。 我坚信自己只不过是需要一点时间。 作者有话要说:小满:“爱一个人太累了太艰难了!我再也不要爱别人啦!” 石先森(一把搂过):“就爱我吧,刚刚好。“ ……………… 其实真的很佩服小满。如果是我的话,现实是这样的,他又走了,我估计就放弃了。 我闲的吧我一个人好好的我干啥要没事找巴掌受?! 当然这是我还没爱过的理论。 爱过以后可能会啪啪打脸。 到时候各位记得叫我爬上来把这一段作者有话说删掉………… ☆、第十四章 最好打算和最坏结果【非小满视角】(1) 也许是因为从小学理,石越卿在做任何事情之前,都会综合一下各种情况,考虑全面,然后系统地评估两件事: 最好打算和最坏结果。 如果最坏的结果他能够接受,最好的打算又十分诱人,他就判定这件事情可以做,哪怕他自己要努力很多,付出很多,承担很多。 只可惜,有时候人算不如天算。 …… 请汐凰吃汉堡龙虾的那一天,是他唯一一次对小满说谎。 中途他去接的那个电话,当然不是工作来电,而是石贺。石贺询问他的决定有无改变,在他严词拒绝以后,石贺要求第二天见面。 挂了电话后,石越卿在门口又多站了一会儿,稍稍平复了一下心情,努力舒展了一下眉头,这才走了进去。他自问自己面上已经完全做到不动声色,没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然而小满的忧心忡忡还是令他不得不在某种程度上相信女人的第六感。 接到石贺的电话以后,他或多或少,心里都存了一点犹疑。 他想不出石贺为什么要见他,他明明觉得他们之间已经没有要见的理由。 那一晚,他看到小满笑嘻嘻地掏出五十分的硬币放进流浪艺人的小盒子里,忽然一下无比心慌。他对未知的不确定性怀有焦虑,他怕那一场不确定性会将她也卷进来。 可他自私地不愿放手。 他要她许诺,要她答应自己不放手。她望着他的时候,眼睛里闪闪的,不但十分坚决地答应了他,而且发誓没有什么能将他们分开。 石越卿想要这个誓言成真。 第二天他们约在家里,他父亲一早就来了。左欢不在家,是石越卿开的门。他将他父亲领到客厅去,招待的还是一杯水。 石贺拿起水杯笑了一笑,又将它放回到了茶几上。 “有什么事情就直接说吧。” 石越卿甚至都没有坐下,他觉得这不会是一场时间过长的谈话。他昨夜思索了半宿,觉得他爹无非也就是拿一些利害来诱惑他,或者许诺他一些更多的东西。 没想到石贺开口,却说了个完全不同的话题。 “越卿,你知道吗,我从来没想过你会学工科,会成为汽车设计师,而且还干得这么好。你真的不像我,你爹我上学的时候,从来就没喜欢过数学。” “你也不像我奶奶的儿子。”石越卿毫不退让。 石贺大笑起来,从自己的公文包里拿出石越卿给他的那一摞证明文件。 “这是你给我的文件,我还没有签。”石贺抬抬手,“你先不要急着催我签这份文件,你先看一看这个,看完这个以后,如果你还希望我签,我会毫不犹豫地立刻签了它。” 石越卿微微皱眉,石贺从包里拿出另外一张文件,递给了他。 “这是你岳叔建筑公司的资产明细和近两个月来的财务报表。我知道你不是学金融的,所以给你简单地解释一下。按照报表显示,这间公司在近一年间急速扩张,同时接下太多项目,现在资金链有断层,只等工程款到账后才能维系。”石贺看到石越卿从报表里抬起眼睛来,“对的越卿,你没有猜错,我和老伍就是想趁这个机会,收购岳氏。” 石越卿的眼神凌厉起来。 “你不必这样看我,商场即战场,该出手的时候绝不能手软,更何况自从你奶奶去世,我跟老岳他们家就再也没有过往来。” “这份报表,”石越卿举了举手中的文件,“是商业机密,你是怎么拿到的?” 石贺高深莫测地笑了一笑,“那是我的事。” “越卿,你是个聪明的孩子,这个收购案很复杂,不管是我还是老伍都想多一重心安,所以你和舒安结婚是最好的法子,皆大欢喜。可是我真的没有想到你舍得做得这么绝,不惜拿你奶奶留给你的东西来跟我交换。可惜,那百分之三十的股权在你的名下还是在老二的名下,对公司的影响,都没有办法跟伍氏百分之五的股份相媲美。” 石贺抿了一口水。 “你的砝码不够重,越卿。” “可是你却没有我的砝码,”石越卿不慌不忙地说道,“岳叔岳姨对我有恩不假,但是你们圈子里商战的事情,跟我有什么关系?” 石贺说:“因为最终的收购方案怎么选择,取决于你的决定。” 石越卿不解地看着他。 “如果你同意结婚,那么我们正常谈收购事宜,以合理价位进行收购,我最后拿伍氏百分之五的股份;如果你不同意,那么我们只能对岳氏进行破产收购,尽量用最低的价格拿下,这样的话,我最后拿的就是收购差价的百分之三十五,也可以接受。” “越卿,”石贺微微仰头看自己的儿子,“我知道岳家对你有过恩。以前你还在国内的时候,你们常常走动,你和他们家那个小姑娘岳溪的关系也很好,你待她像亲妹妹一样。你上大学,不肯听我的话学金融或者法律,我拒绝给你出钱,也是他们家出手帮了忙。虽然后来你奶卖了套房子还上钱,但你还是欠着人家这个天大的人情。你奶去世的时候,我虽然出了钱,但没有时间,最后也是他们家帮忙上下打点,把后事料理的很妥善。” 石贺侧了侧头,微微眯了眯眼睛。 “这件事情你可以不管,他们岳家的事,跟你确实也没什么关系。我今天来,不过是觉得,在你最后做决定之前,你的决定所带来的结果,应该提前让你知道。只有这样,你才能做出最正确的选择。” 石贺站了起来,石越卿的目光则落在那两份文件上,一直没有说话。 “你好好想一想吧越卿,就因为你的一个决定,难道就要让你岳叔岳姨晚年破产,穷困潦倒吗?” 他说罢,就向门口走去。石越卿却在这时候开口叫住他。 “等等,”他追出来,语气冷冷的,“石贺,说穿了,这些事跟我都没有实际关系,你凭什么觉得我会管?” 石贺没有转身。 “凭你的良心过不去。” 伦敦的周日,又是早上,街道上偶有车辆经过,一切都静悄悄的。石贺打开门,冷风吹进来,驱散了家里的一丝暖意。 他回过头来,轻轻一笑。 “越卿,你我父子拉锯战了这么多年,最终还是我赢了。” 石贺说罢,就离开了。 …… 那个上午石越卿想到了很多。他想到从小到大,自己都在努力地摆脱他父亲的控制。这期间他穷过,困苦过,孤单过,他经历了无数挫折,才一点点做成了自己,然而如今,就因为这一件事情,就要将他全部打回原型,按照他父亲的心思,重新走回那条他早已脱离的路吗? 可是如果不…… 石越卿取来烟灰缸放在窗檐之上,点上了一支烟。 石贺的这一招果然厉害,用他自己的良心来要挟他,逼他走进那个已经设计画好的未来,成为他们大局中的一枚棋子。他可以选择不加理会,可若日后,岳家真的因此而破产被收购,他真的能心安吗? 他宽慰地想,就算真的走到这一步,也不是他的错。这一场商战谁赢谁输,跟他扯不上半点关系。 可是,他真的就能这样说服自己吗?若事情真的发生了,他真的还能够心安理得地过他如今的生活吗? 他不知道,他答不出。 如果他真的按照他父亲的计划去做,得到了的股份也不会落在他的手里。他卖了身又赔上了自己的生活,最后只能落得帮伍家或者石家做事的结果。 那么他这些年,这些年那么努力地去脱离那个圈子,那么努力地闯出自己的事业来,岂不都付之东流? 还有,小满…… 烟雾在他的手指间缭绕着,想到小满,他的眉皱得更紧了。 小满给他带来的东西,他是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他知道,她之于自己,就好像甘霖降于久旱之地,一朝尝过那样的甜蜜和倾心相付,他回想那几年无人牵挂独个儿漂泊的日子,竟感到分外得孤单和苍凉。 果然人都是贪心的。之前经历的时候甚至都不觉得,拥有了如今的这段情以后,却再也接受不了那样无牵无挂的一人生活了。 他想找一个两全齐美的办法,既不让他自己后半生都对岳家良心有愧,又能保住小满与他自己现在的生活。 石越卿觉得,自己终究还是太贪心了。 …… 左欢下午回来的时候,窗户大开着,屋子里寒风鼓瑟。他哀嚎着走进书房,刚想抱怨怎么会这么冷,就看到石越卿站在窗子前面,窗檐上的烟灰缸里满是烟蒂。 他走过去,将窗子关上。 “怎么了,你想冻死自个儿没关系,别拉上我啊,”左欢皱了皱眉,“出什么事了?” 石越卿并没有直接回答他,反倒走到桌子前,将一份文件递给了他。左欢接过来,他是学金融的,这份再清晰不过的财产资料,在他眼中实在是一目了然。 左欢翻过,抬眼看石越卿,满是询问的神色。 这个时候石越卿才问道:“你是学金融的,照这份资料上显示的状况,这家公司需要什么条件,才能成功的抵御收购?” “很难,”左欢又低头翻资料,“他们的资金链有断层,最好的方法是能找到投资方,用入股的方式保证资金链完整,同时壮大声势,稳住外面的借贷方。可是在这种风险状态下,想找到像这样实力的投资方简直是天方夜谭。更不要说他们的资产状况已经被对手掌握,只要发布出去,借贷方会疯了一样的来讨债。” 左欢说着,将文件放在桌子上,“你一向对商战没有兴趣,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了?”他顿了顿,微微皱眉,“这是谁家的公司,跟你什么关系啊?” 石越卿走回长桌前坐下来,三言两语,就将事情向左欢解释清楚了。 他家里的这些事情,左欢都大致了解,这时听罢,竟比石越卿还要怒火中烧。他双手撑在桌上,瞪着他滔滔不绝道: “越卿,你不是真的想插手这件事吧?”左欢的面色十分严肃,一双桃花眼露出精光,“你要知道,岳家现在这个状态,就算被破产收购也属于正常,只不过是商场上斗败了而已。再大的企业,如果决策发生错误,都有可能发生这种情况,这跟你扯不上任何关系。” 左欢停了停,又说道:“你在琢磨什么?就算你欠着岳家很大的人情,这事情也不是你能帮上忙的,你不能为了他们家把你自己全搭进去吧!” 石越卿沉默着,没有说话。 左欢有点着急,他了解石越卿的脾气,到现在他还没有表态,说明他心里在想,还没有最后做决定。他知道石越卿在大事上一向果决,做了决定很难再把他说服。 于是他忍不住,试图继续劝阻道: “你别大包大揽,就算你想还人情,也不用以这种方式。你就算这么干了,岳家也不一定就能好过。”他在房间里踱步,脚步声急促而有力,“即使你跟伍舒安结婚了,你能保证你爸就不会继续对岳家进行破产收购了?他万一又想要股权又想要差价,你怎么办?” 左欢见石越卿又点了一根烟,有烟雾轻轻升腾起来,他终于抬起头来,目光灼灼。 “所以我没准备答应。” 听到石越卿这样坚定的语气,左欢知道他心里还是有数的,于是长舒了一口气。 没想到紧接着,他却又接了一句: “我想帮岳叔抵御收购。” 饶是左欢有再丰富的想象力,也没料到石越卿会做出这样的决定来。这样的决定意味着什么?他得做些什么才能达到这个目的?这样做又需要多少时间和牺牲?如果最后仍旧失败了会怎么样?到时候岂不是人财两空? 左欢怀疑石越卿是疯了。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石越卿对上他投过来的目光。家里的暖气烧得很好,窗子关上了,屋子里渐渐暖和了起来。 他们无言相对了很久,最后是石越卿先开口。 “左欢,你愿不愿意帮我?” 石越卿的眸色极为深沉,分毫没有开玩笑的模样。左欢最初时的惊讶缓了下来,回想一下,只觉得无可奈何。他早该想到,越卿不会任他父亲摆布,却也不会愿意做良心有愧的事。就算再难再险,要付出得再多,他也会尽力一搏。 不为别的,只为不悔。 他看着越卿,最终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这件事有点大,我得回去跟我家老头商量一下。” 石越卿知道左欢这就是答应了,他露出一个感激的微笑。 却不想,左欢忽然又接道: “越卿,那小满该怎么办?” …… 之后的两天,石越卿回国了一趟,见了岳叔。石贺果然没有骗他,岳家的状况就是这样,岳叔的样子好像比他记忆里老了十岁。 他是周四下午回到伦敦的,心里已经有了决定。 这样选择,最好的打算是,他成功了,岳氏在左欢家的帮助下抵御了这波收购浪潮,石贺再没有能要挟住他的东西,他就可以跟伍舒安退婚,然后回来,跟小满解释,看小满还愿不愿意原谅他。 而最坏的结果是他失败了,岳家还是被收购,他跟舒安结婚,被迫回去帮助他父亲打理家业。而小满会平安地继续自己的生活,也许会伤心一阵子,但她再也不用承担同他在一起时那么大的压力,将来还是可以过的快快乐乐的。 石越卿觉得,最坏的结果,他也可以接受。 小满说那场音乐会是在周四,他刚下了飞机,就马不停蹄地赶去了。恰巧赶上中场休息,他没有看到她,却看到汐凰。他问汐凰能不能叫小满出来,果然,没有多一会儿,他就看到她如同欢乐的萤火虫一般飞奔出来,一路冲到大门口去左顾右盼。 他忍不住,一把从身后抱住了她。 雪花在这个时候落下来,伦敦鲜少下雪,她在他怀里大呼小叫,用纤细的手指握住他的手,脸蛋红红的,好像一只苹果。 他恨不能把她揉进自己骨子里去。 小满拉着他进去听了后半场音乐会。她在听音乐会的时候,一向神情认真,像是在对待很宝贵的东西。可他却无法集中,情不自禁地,就是没有办法将目光从她身上挪开。 石越卿在犹豫,要什么时候告诉小满他的决定。但那天晚上她那样开心,拉着他问喜不喜欢这二十四首前奏曲。她的声音软软糯糯的,笑容直击在他内心深处的角落里,令他麻痹,不可言说。 也不知道怎么鬼使神差的,他竟开口问她,明天可不可以一起去牛津。 他想给自己留下一点回忆。 石越卿也没有想到上了塔楼会看到那样的晚霞和天空,像是独独为了他们而准备的一般。她望向朝霞的时候,脸颊上红彤彤的,秀气的眉毛挑一挑,回头来冲他绽放出一个发自肺腑的笑容。 塔顶的过廊很窄小,他将她堵在那里,放纵自己去亲吻她。 他唾弃自己,却无法自拔。 回程的路上小满嘟着嘴抱怨他耽误自己太长时间,然后又跟他细数了下个礼拜她要忙得那些事情。这样一来,他到了嘴边的话又被生生咽下去,他不想因为这件事,而扰乱到她的正常生活。 石越卿知道,自己既然这样决定,那他必须要尽快回到国内。机票就定在下个礼拜四,小满不让他去找她的这个礼拜,他忙得团团转,去见石贺,表明他同意的态度。石贺对他的决定没有起疑,应该是不会想到他暗中是打着另外一番算盘的,他稍安心了些。 接着他就去公司辞职。项目做到一半,他又是主力,跟上下级关系都很好,大老板自然不想放人,努力地劝说他停薪留职。同时大老板又跟他提到,如果他想要调到国内去做,他也很乐意,薪水和待遇可以商量。 这才是他真正的一切,他喜欢的工作和他爱的人。他在伦敦辛苦打拼下的东西,就这样被他一刀切断,这份痛楚,比他放弃那些财产的时候疼上千百倍。 然而最难的事他还不知该怎么办。 他还没有跟小满说。 小满跟他说周四早上录音,而他的机票就在周四。他辗转反侧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起来,收拾了东西,去学校门口等她。 他在车里打了将近两个小时的腹稿,也没有想好最合适的说辞。 石越卿知道自己一向嘴笨,他回国的真正目的不一定能够成功,他不想让小满过早知道,抱有太大希望。可是他又不知该怎么跟她解释自己的决定,也许这一趟回去,他可能就再回不来,面对小满,他真的难以启齿。 然而他还没有想好该怎么开口,就看见小满背着书包跑出来。他下车来,她毫不犹豫地扑进他的怀里,笑声清透,眉眼里都写满了开心。 可他就这样给了她一个现实的巴掌。 当他说可能不会再回来的时候,石越卿看到小满的表情。迷惑,不解,像是发生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那双黑葡萄一般的眼睛里写满了不可置信。 他狠狠心,强迫自己说下去。 然而还不待自己全部说完,小满就逃走了,甚至没有再回头看他一眼。 石越卿不知道,这会不会是他们最后一次相见。 …… ☆、第十四章 最好打算和最坏结果【非小满视角】(2) 左欢是在三月底的时候才回国的。 二月份和三月份一晃就过去了。起初,他在听到石越卿的决定时,总是觉得他这个想法不可能成功。然而没有想到,听他们家老爷子说,石越卿回国以后很快就参与进了收购案,与伍家的关系融合得也很好,没有人多想或是起疑。 下一步,就该他来跟岳氏商谈投资和股权一事了。 自家老爷子的意思是,投资帮助岳氏周转资金状况是可以的,只是要用股权来做抵押。石越卿已经将左欢介绍给了岳叔,两人交流过,双方都表示没问题。 左欢在走进订婚宴的时候,心底还在暗想,认识越卿这么久,没想到他还真有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这一手本事。 伍家和石家在北京的关系网都很密集,这一场晚宴上来了不少熟人。然而大家都清楚的是,订婚只不过是一个由头,真正的目的是想要借这个机会向众人宣布收购案的正式启动。 左欢一进门就跟不少人打招呼,他来的早,两个月没有见石越卿,他想在订婚开始之前碰到他。 这场宴会里名流不少,觥筹交错衣香鬓影。一个又一个小圆桌上摆放着香槟酒和精致的小点心,左欢看到台上的角落里似乎还有一架三角钢琴。 琴是合上的,琴盖也没有打开。 左欢四下望了一圈,很轻易的就找到石越卿。他是这场宴会的主角,被很多人围着,西装革履,十分挺拔。在他的身边站着伍舒安,妆容精致,谈吐举止都得体大方,乍一看上去,还真像是一对璧人。 他看到有人凑上去想跟石越卿握手,但他只是微微举了举手里的酒杯,示意自己并不方便。 这个场景让左欢恍惚了一下子,他蓦然想起半年以前在伦敦,也是像这样的场合,石越卿的表现举止和那时简直如出一辙。面上淡淡的,不笑,也没什么表情。 左欢在心里苦笑,一个人的变化可能连他自己都不自知,但旁人却看得清晰。在他眼里,就好像从前的越卿花了半年时间做了一场大美梦,烟消云散后,他又回到从前的自己。 沉静,冷漠,自持。 左欢拿了一杯香槟迎了过去。 “舒安,越卿,恭喜恭喜,好久不见啊。”左欢先跟舒安碰杯,然后才转向石越卿,“我才下飞机,东西都没来得及放就赶过来,够意思吧?” 石越卿跟他碰了碰杯。 舒安在一旁笑道:“你们好好叙旧吧,不过左欢哥你可不要再劝酒就好。这两个月应酬太多,他酒量又不好,留情啊。” 舒安说完就走了,转眼就跟别的来宾攀谈去了。 拿着香槟的侍者又来了,石越卿将自己的杯子倒满,左欢看一看他,略感惊讶。 “不是,我没听错吧,你居然也喝酒了?”左欢挑眉道,“从大学我们认识起,你可就是滴酒不沾啊,怎么一回国也陷进酒桌文化了?” 石越卿四下看一看,没有接左欢的话茬,只是开口问道: “怎么样,事情都安排好了吗?” 左欢点头,“嗯,放心吧。” 台上这时候演奏起弦乐四重奏,作为订婚宴开始前的暖场节目。左欢闻声望了望台上,没有多想,只是脱口而出道:“咦?怎么是弦乐四重,是没有找到弹钢琴的人吗?” 石越卿只是扫了他一眼,然后一带而过道:“是我安排的。” 左欢的眼睛闪了闪,没有作声。 那场订婚宴按部就班地进行,一片莺莺燕燕欢声笑语。仪式结束,照例安排了几组助兴的节目。出乎意料的是,在节目的最后,舒安竟然走上台去,将钢琴打开,加演了一首钢琴曲。她不是从小学琴,有很多技术上的问题,但居然也将一首耳熟能详的肖邦夜曲弹下来了。 左欢坐在石越卿的右手边,看到这儿的时候,侧头去看石越卿。他的面色平常,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他终于忍不住用胳膊拐一拐他: “看来舒安是下了功夫调查过了,你可要小心啊,”左欢的目光落在他的手腕上,挑一挑眉,“现在还戴着这条手链,你可别因小失大。” 舞台上的灯光闪亮,观众席虽暗,但他们坐的离舞台很近,左欢能看到石越卿的表情。 他的眼睛正盯着台上,似乎对左欢所说的话充耳不闻。 左欢轻声叹了口气,又缩回了自己座位上。 订婚仪式之后,两家借机宣布了合作收购的意向。一时间掌声雷动,皆大欢喜。左欢一直跟石越卿和舒安站在一起,他注意到,在众人鼓掌的时候,舒安状似不经意地挽住了石越卿的胳膊。 他明显看到石越卿愣了一下,然后他似乎几不可见地皱了下眉,没有回应,却也没有甩脱她。 在这样的场合下,难为他了,左欢心想。 那天晚上左欢见到了很多之前只闻其名的人。石越卿的继母虽然年纪渐老,但保养的很好,看上去十分年轻。他的弟弟石在煜是一个很俊俏的人物,左欢也见到了,乍一看上去不输于当红的流量小生。 岳叔和岳姨也来了,一直在跟石贺和老伍交谈。表面上,收购案进行得很顺利。 “哎,今晚我跟你一起回去,有东西要给你。”左欢像是忽然想起来,侧头对石越卿说道,“不是我的东西,我是受人所托。” 石越卿看了看他,微微皱眉。 左欢却没有再说什么,拿了杯红酒,就又混入众人之中去了。 宴会散场的时候,石越卿差点又被拽去狂欢。最后是舒安出面,开玩笑说今晚还要把他拉走实在太不讲情面了,哪有这样棒打鸳鸯的? 大家这才笑哄哄地散了。 石越卿叫了代驾,先将舒安送回家,然后再跟左欢一起回去。左欢坐在前面,车子开动起来,慢慢汇聚到北京夜晚的车流里。 “舒安,今天晚上谢谢你了。” 石越卿说这话的时候微微侧头看了一下舒安,算是表示感激。舒安笑一笑,极其自然地说道:“要是被他们拽走,恐怕又要通宵。你酒量还赶不上我,怎么拼得过他们?” 外面的灯火一闪而过,石越卿没有搭话,只是望向窗外。左欢倒是回头看了看舒安,舒安像是什么都没有意识到,低头发信息。 那一路再没有别的话。 左欢心中的疑惑憋了一路,两个人刚一下车,他就迫不及待地问了出来。 “你现在跟舒安的关系挺近啊?她是怎么知道你酒量不如她的?” 石越卿答道:“我跟她是合作关系,她知道我酒量不好是因为这两个月总在一起应酬。” “应酬完了……没发生什么不该发生的吧?”左欢说。 石越卿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再胡扯就赶紧走。” 左欢做了个鬼脸。 回国以后石越卿当然没有跟石贺一家住,他父亲给了他一套公寓的钥匙,不大,但足够用。左欢进门以后环视一圈,啧啧道: “你爹真够抠的,越卿,把你逼回来给他挣股权,结果就给一套这样的房子吗?也不怪你有二心给他下套,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的道理他怎么都不懂啊。” 石越卿将外套挂起来,漫不经心地说:“反正他的东西都跟我没关系。”顿一顿,他忽然想起左欢在宴会上的话,“对了,你说你有东西要给我?什么东西,谁给我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去洗手,并没有在意。左欢将拉杆箱放好,从自己的随身包里掏出一只手掌大小的娃娃。 “喏,”左欢走到越卿身后,递给他,“她说你看了就明白了。” 石越卿洗完手又顺带着洗了一把脸,正要擦,一回头,看见左欢手里的那只蓝帽子小鸟。这只鸟跟他当时送出去的时候简直没有区别,它还是有着翘屁股和黄嘴巴,眼睛滴溜溜的,黑亮黑亮,好像两颗黑葡萄。 他的动作顿住了,过了好半天,他才接过来。 “她……”他的声音有点哑,清了清嗓子,他才继续道,“她给你这个的时候,说了什么?” 左欢几乎是一字不差的把小满的话复述了一遍。 窗帘还没有来得及拉上,这是一幢高层,从上面望下去,可以看得到万家灯火。石越卿他听着左欢的复述,走到窗前,夜空并不晴朗,看不见月亮。 他不自觉地用手指摆弄着小鸟额头上的两撮毛。 “越卿,”左欢也走到他身旁去,“我现在倒是不太担心收购案的事,怎么更担心你和小满的事呢?我怎么觉得,就算你成功了,回去找人家,人家也不见得就能原谅你啊?” 他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左欢接着说道:“我支持小满,我觉得小满比你更了解你自己。你一贯是遇到事情先自己担着,解决完了再报告结果。对于老板来说你是难得的好员工,对于爱你的人来说这简直可恶。” 石越卿的目光落在很远的地平线上,良久,他才说道: “不管最后结果怎样,只要她能过的开心,我无所谓。” 左欢叹了一口气。 凌晨时分,这一日是三月的最后一天,此刻已经正式进入到四月份了。从伦敦回来,居然都将近两个月了。 石越卿将蓝帽子小鸟揣进兜里,点了一根烟,换了话题。 “有一件事情,你帮我留心一下,”他语气严肃,一丝不苟的,“我这两个月发现石在煜他三年以前,也就是伍晟安出事的那段时间,在美国欠了一大笔赌债。但是这件事情后来竟然慢慢平息了,而且被石贺掩饰的很好,如果不是石在煜挑衅我的时候被我套出话,可能谁也不知道。” “你怀疑什么?”左欢霸道地将石越卿刚点的烟夺走,掐灭在了烟灰缸里,“你怀疑当年伍晟安的事情其实跟你父亲有关吗?” 石越卿答道:“嗯,我有感觉,这件事不简单。查一查,也许能帮上大忙。” 左欢苦笑起来,“我都快成你的秘书了,你失恋了不睡觉,也不能总来折腾你哥们儿吧。你赶紧瞅瞅你自己吧,脸板得吓死人,黑眼圈都要掉到地上去了。越卿你知不知道,我今儿见到你,觉得你简直又回到大二那时候了似的。” 大二那个时候,石越卿的奶奶刚好去世。 左欢也就是那么一说,没想到石越卿却狠狠皱眉,语气硬硬的,没有转圜余地: “你别乌鸦嘴,小满年轻又健康,好着呢!” …… 接下来的四月和五月,左欢忙得连轴转,一面跟岳家商谈自家资金投资和入股的问题,一面抽空调查当年伍晟安一事的真相。他同时还要保证消息不走漏出去,以免让石贺和伍家再有准备,功亏一篑。 这要是以往,照左欢大少爷的脾气,早就撂挑子不干了。然而这段时间里,每每忙到身心俱疲,刚想抱怨的时候,再看一看石越卿,他那一肚子的苦水又自己咽下去了。 左欢终于明白为什么连舒安都开始给他挡酒了。 收购案在协商洽谈,石越卿作为中间的主要一方,经常代替石贺出席各种应酬。同时,他又要跟伍家保持稳定关系,所以有些场合,他还需要跟舒安一同出席。 这样一来,他的时间被排的满满当当,几乎日日都有应酬。 可石越卿的酒量很小,喝一点就上脸,整个人看上去都像烧起来似的。再喝多一点就吐,通常到家都接近午夜,借着酒劲一头栽倒,却睡不上多久,凌晨就醒,醒了以后就再也睡不着。左欢后来又发现,别人失眠都是放点音乐或者电影舒缓下心情,争取再睡一会儿,然而这个人一失眠就打开电脑开始画图,桌面上总是摊开着各类零件图纸。 还有很多地方石越卿都变了,他不看电影,还不许左欢在他家里看。 有一次他们一起商量些事情,休息的时候左欢点开BBC新出的迷你剧无人生还,阿加莎克里斯蒂小说改编的。结果刚开了个头就被石越卿盯上,面色复杂地看了他一会儿,自己一个人默默回到书房把门关上了。 左欢虽然不知道这其中有何典故,但他大抵猜得到和那典故有关联的人。 五月下旬的一天,石越卿在家里挂着的日历面前站了很久。等他走了以后左欢也凑过去看,这才发现那一天的节气是小满。 左欢有点想念在伦敦的日子。 收购案的进程和伍晟安事件的调查双管齐下,左欢暗中和岳家商谈的投资也很顺利。六月底的时候,终于一切准备就绪,当左欢把有关伍晟安事件的文件和证据交到石越卿手里以后,心里不得不佩服他的判断力。 果然,这件事情查出来,成为了制衡石贺最有力的砝码。 石越卿在摊牌之前,先给石贺和他继母一起安排了一次出游计划。他要打石贺一个猝不及防,眼下石贺对他所做的事情一无所知,他需要把石贺支走,然后再跟伍家摊牌。 压了这五个月,他终于要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了。 石贺已经按照他的安排出去度假了,左欢这边跟岳叔的投资和股权也已经暗中商议好了。石越卿在约伍家父母和舒安的前一天晚上,自己在心里把所有的事情都慢慢过了一遍。可以了,应该不会再有纰漏了。 七月初的北京,天亮得极早。他站在窗前望向外面,这个城市还没有醒来。 伦敦的清晨也是如此,尤其是周日,总是要到十点多街上才渐渐开始活跃起来。可小满却不,她喜欢没起床的伦敦,周日早上总是早早去摄政公园跑步。 他想起自己在公园入口处等她的那一回,她带着耳机走进来,本来还在找BBC新闻,结果一抬头看到他却愣住。小满从来不善于隐藏感情,更可贵的是,她从来都不屑于隐藏感情。看到他,她慢慢走过去拉他的手,眼神里都是心疼。 石越卿有很久都不知道被人心疼是什么感觉了。 …… 舒安破天荒地没有在那天的午饭上迟到。 进门的时候,她看到自家父母和石越卿都已经到了,然而自己爹的脸色简直难看到极点,自己老娘的脸也拖得老长。 她再看看石越卿,他倒是比较平常,看不出什么情绪来。 舒安一下子想起她在跨年夜的聚会见到的石越卿,那时候他怀里揽着一个姑娘。他望着她的时候眼睛里含着水光,她抬头看一看他,他就忍不住笑起来。 舒安心里知道,那样的石越卿,只在陈小满的面前出现。 “大家都到了啊,”舒安将自己的包放在座位上,“点菜了吗?妈,你想吃什么?” 伍妈妈根本没接舒安的话,却直接开口问道:“舒安,你也同意退婚吗?你们是早就商量好,考虑好的吗?” 舒安愣一愣,她看向自己的父母,又侧头看向石越卿。她明白,他终于摊牌了。 “嗯,妈,我和他,我们本来就是因为两家的关系硬撮合到一块的,如果你们不再需要这场婚姻了的话,那么我不介意退婚。” 舒安将目光投向石越卿,“而且我早就知道他不想跟我在一起。” 石越卿微微一怔,但舒安的话头随即被老伍接过去。 “越卿,你要知道,即便是现在,我还是可以变更收购方案,对岳氏进行破产收购,”老伍的眼睛微微眯起来,“即便这样,你也仍旧要退婚吗?” 石越卿坐得更直了些。 “这恐怕不太可能了,”他面不改色地说道,“因为据我所知,岳家已经拉到了海外投资,他们的资产危机已经不存在了。” 这下连老伍也震住了。他和石越卿对峙着,舒安只觉得饭桌上的气氛剑拔弩张。 过了好一会儿,老伍才说道:“你爸呢?你爸知道这件事吗?” 石越卿答道:“他也不知道。” 一时之间没有人说话,舒安可以看得出,自己的父亲此刻已经很生气。她妈妈有点慌张,不知道是该先宽慰丈夫还是先处理女儿退婚的事情。只有石越卿,还是一副不卑不亢的模样,像是早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终于,老伍气极反笑,只说了一声,“好,好啊。”接着就拿了外套拂袖而去。 伍妈妈一见,赶紧急急跟上。 包间里就剩下石越卿和伍舒安两个人。 “想吃什么?”石越卿伸手拿了一份菜单递给舒安,“想吃什么就点什么,今天我来请。” 舒安看着他笑一笑,“因为是最后的午餐吗?” 他手上顿了顿,回头去看舒安。舒安的眼睛没有那么黑,带一点淡淡的棕色。她的头发也是染过的,发梢带着一点浅棕色。眼睛里看着舒安,他却无法控制地一下子在舒安身上看到别人,那个人不同,她有一双黑葡萄一样的眸子,她笑起来的时候令他心尖颤抖。 石越卿没有回答舒安的话,只是侧头偏到一边,咳嗽了两声。 “我就是想问你一个问题,”舒安将菜单放到一边去,“越卿,小满到底有什么特别的好?让你这样一心想着她,不管费了多大劲,走了多远都要回去找她?” 舒安问得很认真,石越卿没有听出开玩笑的意思。 “我不是很会说,但我知道我要的就是她。”他看着伍舒安,目光灼灼,“除了她,别人再好跟我都没有关系。” 他的语气那么一板一眼,不像在说情话或是表白,而像是在陈述事实。他的眼神那么坚定,就好像没有什么能动摇他的决心。 那个眼神令舒安感到熟悉,她一下子想起了自己的哥哥。 她好像曾经也问过她哥哥同样的问题,她问,芷凰姐姐有什么好?她是金凤凰的时候你娶她我能理解,可是她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家里还有一堆麻烦,哥,你到底为什么还这么锲而不舍? 她哥哥伍晟安摸一摸她的头发,笑一笑答道: “舒安,你还小,不懂这些。我娶她只因为她是田芷凰,跟其他无关。” 哥哥那时候的眼神,跟石越卿现在的,简直如出一辙。 舒安脑海里这瞬间的回忆被石越卿的电话铃打断了。他从外套口袋里掏出手机来,舒安看到他一下子竟微微笑起来。 在她印象里,认识他的这几个月以来,极少见到他有笑模样。 是谁的一个电话就让他开心成这样? 舒安只见石越卿接通了电话,刚想要说些什么,脸上刚刚浮现出的笑容就凝固了。然后她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刚刚在她爹面前都面不改色的男人一下子跳了起来,眉头皱成一个死疙瘩,眼睛里都是震惊之色。 接着她头一回听到他骂人,用的还是英文,几乎是吼出来: “What the fuck are you talking about Save her! I will be there as soon as possible!” 舒安看到他一把撂下电话,拿起东西转头就走。她从没有见到石越卿如此慌乱过,舒安一把拉住他,急道: “怎么了,你等会儿,出什么事了?” 石越卿回过头来,舒安惊讶地发现他的眼眶竟然有些红。 “对不起舒安,我得马上走,”他又咳嗽两声,“小满出事了。” 他一说完,就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包厢里一下子静下来,这一上午的连续变故让舒安猝不及防。她早就知道他会退婚,这倒没有令她多么惊讶,只是她想不出究竟是什么事情,能让石越卿这么慌张。 她一个人在桌子前坐了半晌,然后忽然自嘲地笑了一声: “呵,到底还是连最后的午餐都没有吃上啊。” …… 石越卿随身带了护照,从饭店出来开车直奔机场。路上他给能想到的在伦敦的朋友打了一圈电话,没有一个人接。 确实,凌晨四点钟,谁会在这个时候接电话呢? 他心急如焚,又给汐凰打电话,然而汐凰也没有接。 无奈之下,他只好联系左欢,告诉他小满出事了,他得立刻回一趟伦敦。左欢在电话里也惊了,连声问他什么事。 他却只答道,别问了,等我到了再说。 那个电话是医院打来的,用的是小满的手机。电话那边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告诉他,这个手机的主人刚刚冲进他们医院以后就人事不省,这个电话是她手机里的紧急联络人,问他如果检查完需要手术的话他同不同意,又问他能否立刻过来一趟。 石越卿直到现在,整个人脑子里都是“嗡”的。 小满,他的小满,他记忆里的小满一直都是活力四射的,不要说生病,连打蔫的时候都极少。她总是笑得那么开心,好像有什么事情都可以解决,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怎么会…怎么会…… 他耳朵边好像又响起大二那年,他还在伦敦,凌晨时分,也接到一个从医院打来的电话。 那一次,他失去了他奶奶。 这一次,他会不会失去小满? 他以为他将一切都算好,将所有的因素都考虑到万全。他以为他的选择至少是对她有益无害的,至少不会伤害到她。他心里有最好的打算,也随时做好了承担最坏结果的准备,因为这都是他在做出选择前就早已计算好的。 可这不是他计算以内的结果。 这个最坏结果,他不可以承受。 作者有话要说:写这一段的时候,我想过很多次。要不要这样,至不至于,分个手就要作死吗,我会不会有点太狗血了…… 但是想来想去最后还是决定这样写了。一方面是因为这本小说已经够平淡,有一点折腾是必要的。另一方面是觉得,就像岳溪说的那样,她是陈小满,他是石越卿,他们和别人不一样。 他们对待彼此的认真程度,他们感情的真挚,让我觉得这俩人分手后作一点也情有可原。 各位看官怎么想啊?? ………… (我绝对不是在给自己找借口&*@&#@@&@&*#*) ☆、第十五章 飞蛾的下场(1) 头一次听到飞蛾扑火这个词,是在小时候的语文课上。 飞蛾一味地向着光源螺线飞行,越来越近,最终万劫不复。老师讲到飞蛾扑火这个词,总是强调说,这是用来形容人做事自取灭亡,不顾下场。 年纪尚幼,我还无法理解,只记得那时有个很清晰的疑问:飞蛾的下场到底会是什么呢? 它会像人鱼公主一样变成泡沫吗?还是会像凤凰一样,在火光之中涅磐重生?它会不会闯进火的心里,安一个家,温暖地筑一个巢?难道说它非得要粉身碎骨? 我想象过很多画面,都不能定下结论。 也许,我安慰自己—— 长大了以后就懂得了。 …… 四月和五月很快就过去了。 我从小跟我爹形影不离十多年,一直到我来英国上大学之前。因而我有一阵无法想象离开我爹的生活是什么样儿,只要略想一想,就不免心惊胆战。 但我终究要迈出这一步。在度过最初十分痛苦难耐的头几个月后,我如今回头再想,却觉得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 毕竟,没有谁离了谁是活不下去的。 这是我用来度过眼下危机的唯一心理安慰。 汐凰在这件事上做的十分到位。她不问也不提,巧妙地绕过一切能令我想起他的话题,同我说些什么的时候,好像这五个月就是一场空白。她拉着我去健身房,让我在大汗淋漓间忘记那些扎心的一切。 而只有我自己的那些时间,我全泡在了琴房里。 两个月的时间,我练下来一首贝多芬奏鸣曲,一套肖邦前奏曲,另外还把拉威尔镜子系列的剩下的两首练了下来,外带一套勃拉姆斯的晚期作品Op.118。 Joanna说我疯了。 那场音乐会之后,她一直缠着我要我再细细地给她讲恋爱经历。可是我还来不及跟她约出去,就已经猝不及防地重新变回了一个人。 我不知该怎么同她说。Joanna是个特别热心的姑娘,我们又无话不谈,因而我并不想在这件事上同她说谎。但我真的不想再提起,那已经是二月份的事情了。 二月份的事情,我应该已经忘记了才对。 被我含糊几次以后,Joanna大略也感觉到有些不对,渐渐地,便也不再问我。我这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期末考试是在六月初的时候,我将自己全部精力都用在考试上面,每天晚上不练到十一点钟决不罢休,这样一来,反倒没有心情再去想别的事情了。 我的期末考试是在学校的一个小厅里进行的。四十五分钟的曲目,我一气呵成,弹得很不错。结束的时候我的老师冲我露出一个很欣慰的笑。 不知是不是因为紧绷的神经突然放松,我恍惚了一下,眼前忽然浮现出的竟是学校最大的那个Duke’s Hall,金碧辉煌,灯光如水般倾泻而下,洒落在黑白相间的琴键之上。我偏过头去,偌大个厅子,台下只坐了一个人。隔着那么远的距离,我竟也看得那么清晰。 他笑起来,一直都是那么好看。 这样的回忆吓了我一大跳,我勒令自己不许再想下去,我努力地让自己想些别的。 别的…… 这样想的时候,我才忽然想起,六月十号那一天我有一节大师课要上。 我们学校时不时地会请来一些很有名的演奏家,他们有时上观众乌泱泱一片的大课,有时会上一对一的小课。相比起来,自然是一对一的小课收获更大,只是报名的人特别多,比较难被选上。因而这一次能选上我,我简直激动不已。 这次来的是一位浪漫派的大师。我特别想给她弹肖邦前奏曲,那是她擅长的,指点我一下,一定收获甚丰。再者说我之后比赛也要用到,给她再弹一遍,对我有百利而无一害。 只是…… 我考完试,从学校的大门里走出来。六月的微风徐徐的,带着暖暖的阳光,洒在我的脸上。我略觉得有点刺眼,抬起手来挡了一挡。 有人从后面拍拍我的肩膀。 我惊了一下,回头去看,原来是我的师哥于泽宣。 “小满,考完了吗?” 我略笑了一笑,点了点头:“嗯,刚考完。” 为了考试,我穿了一身正装,黑色的蕾丝裙子刚过膝盖,最近好像略瘦了些,腰看上去纤细不少。于泽宣很仔细地打量了我一下,笑道: “你最近瘦了好多啊小满。” 我一边跟他一起走出去,一边嗤笑了一声:“师哥你就会说好听的,哄人开心。” 他辩白:“没有!你看看你的锁骨窝都放得下一个鸡蛋了!” 我将这个话题叉过去。 “师哥,你这是准备去哪儿啊?” “快放假了,我今年暑假想早点回家,所以现在准备去牛津街给家里人买点东西。”他顿了顿,忽然眼睛一亮,“小满,你暑假也回去吧?正好考完试,不如跟我一起去?正好也帮我选一选,我最不会给人挑礼物了。” 我略感为难,本来想推脱,不想于泽宣像是又想起些什么似的,自己叹道: “啊……我差点忘了。你是要跟男朋友约会去吧,刚考完试。”他说着四下望了望,“怎么?他没来接你吗?” 我不想让他多问,只勉强笑了一笑,“不碍事的师哥,他有点事情,先回国了。”我们正在人行道上等红灯,感觉到他在看我,我避开了他的目光,“正好我也要买点东西,我跟你去吧。” 于泽宣看了看我,没有多问。 我们一起走到牛津街,路上随口聊了聊弹琴的事情。他先跟我抱怨了一下考试没有发挥到很好,我安慰安慰他,他却又跟我说起研究生的去向。 “唉,前途一片茫然啊。”他长叹一声,转而又笑,“比不得你男朋友,年轻有为的。小满,你上回说他叫什么名字?石越卿?” 有许久不曾听到这个名字,忽然一下被他这样毫无预兆地提起来,我忍不住浑身一颤,好似有滚滚热油从我心头浇过,将我刚凑凑合合缝在一起的心烫出一层水泡。 “师哥你记性挺好的。” 我想赶紧打住这个话题,因为如若告诉他我们分手了,以于泽宣的性格,定然要打破沙锅问到底。我之所以到现在还能稳住,该做什么做什么,一方面是因为全心全意地准备考试,更主要的是因为我选择避开能想起他的一切雷区,选择忘记他给我带来的所有回忆,选择不去提起他的名字。 可是偏偏,这个人如此不识趣。 我只听他又问道:“小满,你男朋友看上去挺稳重的,他多大了啊?” “他……他比我大六岁。” “这么多?”于泽宣露出些惊讶的表情,“你们是怎么碰到的啊?他好像不是学音乐的吧?” 不管我回答与否,这个问题都已经成功地勾起了被我封存在禁区里的回忆。我低下头去看我的鞋尖,半高跟的黑色鞋子,那是我唯一的一双。 我还曾在哪里穿过它来着?眼前浮现出我自己站在家里的镜子前,身上是一套Tommy套装。我那时化了一个小妆,飞奔下楼,有一个人听到声音回过头来,然后就是长久的凝视。 他的眼睛黑亮,如明月曜夜,如星火燎原。 思绪一下子跑出太远,许是看我这么久都没有回答,于泽宣用手肘轻碰了我一下:“小满,小满?你想什么呢啊?看来你们的相遇有故事啊……” 我的胸口像哽住了一块大石头,沉沉的,令我鼻尖发酸,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我没有办法,只好勉强同于泽宣笑一笑,试图把这个话题给掩盖过去。 可是眼睛背叛了我。 “小满,”他脚步顿了顿,看着我,愣了一愣,“你眼睛怎么红了?哎小满,你别哭啊!” 他慌张起来。 “是我说错话了吗?” 我们已经从一条小路直插到牛津街,街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我擦了一把眼泪,转过头来同于泽宣笑一笑。他神情小心翼翼,像是犯了错待罚的小孩子。 “不是你的事儿,师哥,别担心。” “小满,你们是不是吵架了?”他仍不肯放过我,“你可以跟我说说,我说不准能帮你出出主意。” 我看着他,他没有比我高出很多,我又穿了小高跟,所以基本可以平视他。我想起那一晚上,他站在电影院门口,我也是这样看他,背后人来人往,叫闹不断,然而我却什么都听不见。他那么高,我仰视他,他那两根长长的龙须眉毛似乎都在微微轻颤。 背后那么吵闹,我却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于泽宣还在等我回答。 我吸一吸鼻子,“不是的,师哥,”他望着我,似乎还在等着我的下文。我揉了揉眼睛,略低下头去,半晌,才终于低低地说了一句。 “我有点想他了。” 于泽宣这才释然了,他开始笑起来,然后不断地开解我说两个人不可能总在一起的,他就是回去一阵子而已,早晚会回来的。顺带着,他又开始嘲笑我,说平时看我挺独立的,没想到居然也这么容易沦陷。 我勉强敷衍过去。 那天晚上我到家的时候,放下买好的东西,先去洗了一个热水澡。水流热热的,从我身上流过,渐渐地暖回了那颗在几个月以来变得越来越冷的心。 我蹲下去,任由水柱浇在我的头顶。 我不怪于泽宣。就算不是他,这件事情也终究会有人提及。我庆幸自己没有在考试之前重新想起这些,我庆幸自己筑起的那一道墙在考试之前没有崩塌。 然而它现在,已经出现了条条裂缝。 我们分手以后,我将微信的聊天记录删掉了,然而犹豫很久,手指挪动来回,却始终没有把他的名字从通讯录里删除。我不知道自己还抱着什么样的幻想,也许在心底深处,我是愿望着有一天,他还会回来找我,会用他那低沉好听的调子同我说: “小满,我想你了。” 我躺在床上,床头的地灯亮着暖黄色的光芒。我翻看着手机,忽然想到之前汐凰微信发给我一个链接,我收藏了,还没有来得及打开看。 于是我点开收藏那一页,汐凰发给我的链接在第一个,我刚刚想要打开,眼睛向下一扫,却看到一条一条被我收藏起来的语音信息。 那是他找不到我的那天晚上,给我发的所有语音。我那时认真地保存起来,是为了将来有一天,可以当作把柄来调笑他的。 我忍不住点开了第一条。 “小满,我刚下飞机,你在学校吗?” “我出了海关,大概要一个半小时左右才能到你们学校。” “小满,你怎么不接电话?” …… “小满我在你们学校门口,你在哪儿呢?” “这么晚了,你不在家也不在学校,把我的话通通当成耳旁风了吧。” “小满,你到底在哪儿?出什么事了?!” “陈小满,看到消息立刻回我!” …… 他的语气那么焦急,像是发生了了不得的大事。我那时候听,只觉得满心都是甜蜜,恨不能立刻把他紧紧抱住,用自己的脸颊去蹭他的胡茬。然而现在再听,只觉得鼻头一酸,眼泪稀里哗啦地就落下来了。 那一晚,我在他的声音里睡着的。 十号那一天,我思来想去,还是决定给大师弹我的前奏曲。于泽宣的话让我明白一个道理,有些事情我不可能按下不提,躲避一辈子。我只有慢慢接受,慢慢消化,慢慢适应,到最后可以做到谈起他的时候,心里也波澜不惊。 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到达这个境界,为了加速一点,我最终决定给自己一点挑战。 那就是在他的生日这一天,弹这首曾经说话要为他而准备的曲子。 我早就知道他的生日,去天空岛入住酒店的时候,我看到了他的护照。他的护照是后来在英国更新的,签发地点是伦敦,照片是他在帝国理工上学时的样子,眉眼凌厉,有股年轻人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势。 我那时候仔细地看照片,又瞄一瞄他。他正在办入住手续,我只看到他的侧脸,线条仍是极有棱角的,但是那股劲头却内敛了许多。 我曾经构想了很多回,他生日那一天,我们要如何过。六月十号,我那时候还算,觉得这个日子好,刚巧我也考完试,可以做上一大桌菜,把左欢和汐凰都叫上,好好地热闹一下。 我想,那一天我还要在Duke’s Hall给他弹肖邦前奏曲,我想我弹完以后要怎么样黏住他,要用什么样儿的语调去撒娇。 我要跟他说,你知道有人说这套曲子是肖邦写给乔治桑的吗?我弹给你,你听没听出我满满的爱?我把满满的爱都献给你了,你要怎么回报我? 可我那时却从未想过,到了这一天,他已经再不稀罕我的爱了。 …… 大师课那一天,我略微有点紧张。伊莫金是国际有名的钢琴大师,我一直特别希望能同她上一节课。我原以为这样的大师都是极高傲的,但这一天,她笑意盈盈地打开教室的门,腰杆挺直的,头发虽然灰白但极为利落,对我十分和善。 她同我闲聊几句,我一边答,一边将曲谱递给她。 我坐到琴前面,闭了闭眼睛,这首曲子的旋律我已经烂熟于胸。我将手指放到了琴键上。 弹前三首的时候,我还一切正常。然而第四首那个高音的B一出现,配上左手沉甸甸的和声,似在娓娓道来,说不尽的那些怀念与心折,情意绵绵,曲调悠悠。 我被带进那百转千回之中,每一个转弯都好像痛心疾首一般。我弹得入情,心中霎那间像是酥掉了一角,也不知怎么的,也并没有真的想起他,然而眼泪就那么落下来了。 于是我一边弹,一边哭。 因我实在练得太熟,即便是边弹边哭,我也终于是将前十二首完整地弹下来了。弹完最后一个音的时候,我才感到不好意思,赶忙狠狠地抹了一把脸颊,擦了擦眼睛。 随后我才转身向伊莫金望过去,还努力地笑了一笑。 她望着我,半晌,忽然笑道:“这首曲子被你弹得好悲痛,像失恋了一样。” 我呆了一下,眼眶又红了一红,却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她站起身来,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你要知道,自己哭的时候一般都听不大清楚自己弹得是什么。不过你还是可以的,你把情感表现得很到位,尽管这首曲子想要的意思刚好相反。” 我不知道这该算是一种褒奖,还是另一种形式的嘲笑。 后来她很认真地给我讲了这首曲子的大概背景,讲了她心目中这首曲子所应当表达的内涵。她觉着,这个曲子虽然由很多小套曲组成,有很多温柔伤感的旋律,但它还是有着对幸福的极度向往和憧憬的。 因为难以得到,所以颇感惆怅。 我问道:“为什么不是曾经拥有呢?也许是因为曾经拥有而后失去呢?” 她坐在琴凳上,听到我这样问,饶有兴趣地抬起眼帘来看我。她的眼角已经有细密的鱼尾纹,眼窝深陷,唇角的法令纹也痕迹颇深。但她看上去仍旧那么端庄大方,一双深棕色的眼睛里,有着超于俗世的睿智。 “你还是太年轻,”她拍了拍我的肩膀,笑意暖暖的,“要知道,曾经拥有,就已经足够幸运了。” …… 那天大师课上完以后,我一个人跑到海德公园去,租了一辆车子沿着我们曾经一起骑过的路线骑了好多圈。直到最后,累得再也骑不动,我才将车子支在一边,自己坐到了一旁的木凳子上。 道路两侧有参天的大树,齐齐排列,一眼都望不到尽头。我将自己蜷缩在凳子上,六月的风徐徐吹过,我将脑袋埋在膝盖上。 不知道过了有多久,有一双手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听到有个苍老的声音响起来: “亲爱的,你没事吧?” 我抬起脑袋来,去看声音的源头。入眼的是个脊背佝偻的老爷爷,拄着一根拐杖,戴着老式的框架眼镜。他颤颤巍巍地在我身边坐下,侧头很认真地望着我。 “是家里出事情了么?” 我冲他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 他坐在我身边半晌,后来终于慢慢地站起来。我抬眼望着他,眼眶里有些涩涩的。他看进我的眼睛里,满是褶皱的脸上缓缓露出一个笑容。 “明天就会好的。” 我眨眨眼睛,他渐渐走远了,背影被夕阳的光线拉的长长的。 我愿意相信他。 …… 汐凰她妈妈六月份的时候来伦敦看她,因而我们能一同出去逛的日子少了很多。汐凰她这个暑假不回家,她妈妈七月初回去,她想要自己呆在这边好好练琴,八月份有一个音乐节要去参加。 而我正好七月初有一个小比赛,于是就跟田小姑娘约好,比完赛以后一起去吃大餐。 这样一来,我又一次名正言顺地把自己缩回了乌龟壳子里。 在琴房里混得日子久了,渐渐发现常在几个固定的屋子里练得也就那么几个人。汐凰的师姐每天就在我隔壁练琴,日日早出晚归,令我自愧不如,于是便更加发奋图强。一来二去,竟慢慢跟她混熟起来。 她名叫马可,马可波罗的马可。 开始的时候我们还只是一起讨论曲子,给对方弹,挑挑毛病。后来就天南海北地扯起来。我愿意跟她聊天,是因她之前不认得我,也并不知道我曾有一个男朋友。如此一来,她就不会在有意无意之间,把我从乌龟壳子里揪出来。 她马上就要研二,但其实只仅仅比我大两岁。之前远远地在台上望她,只觉得遥不可及,女神一般的人物。可真的接触起来,却发现事实和想象总是有些差距的。 有时候她会忽然一下蹦跳着进我的琴房里,手里甩着一本谱子大喊:“小满小满!我背下来了哈哈哈!” 有时候她也会突然地垂头丧气起来,一步一拖地进来,蔫蔫地说:“又弹不好了……小满,我没啥希望了……” 我有时想,也许弹琴弹得好的人,情绪都比较容易两极化。这样才能真正做到随时随地的转换,把每一种性格都表现得淋漓尽致。 三个礼拜一晃就过去了,转眼就要到我比赛的日子。那是在英国南边的一个靠海的小镇,我得自己坐火车去。我是下午弹,因此买了上午的车票,弹完,若是选上了,就多呆一天弹决赛,若是没选上,就直接打道回府。 马可知道我要去比赛,非说要给我践行,邀请我到她家去吃速冻饺子。 她住在我们学校附近的学生公寓里面,房间里并没有独立的厨房。我们于是去了学生公寓的公用厨房,拿了一口大锅,开了从中国城买来的速冻饺子,全数扔了进去。 速冻的饺子煮出来的时候,热气蒸腾,吃掉之前,感觉跟现包的也没有什么区别。 我想起第一次到他家吃饭,也是饺子。他擀皮儿又快又好,我都要差点赶不上他的速度。我记得他将刚出锅的第一个给了我,特别烫,我拼命地吸气,抬头却看到他眼睛里流露出来的笑意。 马可用一双长长的筷子翻滚着锅里的饺子。 “小满,要不要来点酒?” 我一惊:“你有啊?” 她得意洋洋的:“那是自然,红酒啤酒你随便挑。” 红酒我喝过,一点不觉浪漫,只觉得涩涩发苦。从前跟他在一起的时候,他不喝酒,我也不喝,出去吃饭从来都是两杯白水。我也很少去酒吧,唯一一次就是Julia拉着我去的那一回,我只喝了一杯小小的伏特加。 马可看着我,眼睛里都是小期待的模样。 我于是说:“那就啤酒吧。” ☆、第十五章 飞蛾的下场(2) 那天晚上,我们后来一人抱着一瓶啤酒,坐在学生公寓的大门前台阶上大侃情史。 马可喝的脸蛋红扑扑的,七月初,温度特别宜人,一阵小风吹过来,她的长发没拢住,在身后微微飘起来。 基本是她主讲,我在一旁听着,时不时地笑一笑。她说的很幽默,然而不知道怎么的,我却笑出眼泪来,幸好天色已经晚了,她并没有注意到。 “……所以说小满,这些音乐节里认识的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她的总结性陈词下得十分斩钉截铁,还不待我说话,她忽然转头,“这一晚上,都是我在说了……你呢?说说嘛……” 她用肩膀顶了顶我,我又喝了一口酒。 酒的味道辣辣的,喝在肚子里却暖暖的。我低下头去。 “有过,后来分手了。” “为什么分手了?”她望着我,一双眼睛又大又亮,略带一点浅浅的棕色。 我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马可瞪起眼睛来。 “别扯了小满,你们为什么会分手你怎么可能不知道,别开玩笑了。” “不是,我是真的不知道。”我苦笑一声,“我现在回头想一想,连我们为什么开始的我都不知道,就见过那么几面,我们就在一起了。我后来想,他的圈子那么广,什么名媛名流的肯定都见过一大堆,可是怎么就会跟我在一起?怎么就看上我了呢?我之前还觉着,是因为我琴弹得还不错,他挺欣赏的,但琴弹得比我好的姑娘太多了,他怎么就会喜欢我呢?” 马可撇撇嘴角:“他有那么好?他是干什么的?” 我又喝了一口:“他是设计汽车的。” “学理工的啊!”马可眼睛亮了亮,“长得帅不帅?” “嗯。”我狠狠点头。 这一晚我不知是怎么了,之前几个月一直唯恐避之不及的问题,竟全都忍不住说出来,而且说的还都是实话。酒后吐真言,果然不错。 “那是他追的你?” 我已经喝了一整瓶,脸上烧烧的,神经却特别兴奋:“是他先提出来的,是他先来招惹我。他送我去弹音乐会,给我介绍兼职。他陪我去看电影,还拉我的手。” “你们一起做过的事情还不少呢。”她说。 我笑一笑。 她又问:“那你们这么好,怎么会分手呢?什么理由啊?” 我眨眨眼睛。 “我也不知道,真的。他扔给我一个关于他家里的理由,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再去找他,他已经回国了。”我侧头看她,又笑了,“你看,我这场恋爱实在没什么好说的,稀里糊涂地开始,又稀里糊涂地结束。” 马可跟我碰瓶。 “来吧,不说这些了,喝完这一杯,回去睡一觉,然后好好练琴,好好生活,忘记那些让我们伤心的人。” 我笑起来,跟她狠狠地碰瓶,然后仰头将剩下的一点酒一干到底。 其实我还有很多话噎住没说。 我想说,是他闯进我的生活里,是他带我一点点见识这个世界的不同,是他把我拉到天空岛,在灯塔的彼岸亲吻我。雪花纷纷,海浪滔滔,我离他那么近,恨不能与他融为一体。 我想说,是他把我介绍给身边的每一个人,是他毫无顾忌地展示自己的主权,像是要让全天下人都知道我们在一起。我原以为我们一直坦诚相待,我从没想过他会这样突然地离我而去。 我还想说,虽然是他先追的我,但是如今,我却成为了无法自拔的那一个。 真是没有出息。 那天晚上我没有睡着,不知道是因为酒精的作用还是什么其他,我一直毫无睡意。我找出很多年前的老电视剧《潜伏》,一集一集开始看。看到翠平和余则成初初一起生活的时候,我就大乐;看到最后余则成在翠平的车前做老母鸡状的时候,我嚎啕大哭。 天边泛起了鱼肚白。 我从桌子前站起来,腿都有点麻。车票是一大早的,我再没有时间睡。洗了个澡,我匆匆忙忙地将谱子装在书包里,背上包就出了门。 Marylebone Station总是熙熙攘攘的。我取了票,来得早了些,我坐在车站里的候车长椅上,等待列车的站台号在大屏幕上显示出来。 许是昨天喝了酒的原因,我虽然没有醉醺醺,但是却一阵阵的反胃。早餐我一点都没吃,这个车站里的回忆足够令我失掉胃口。 火车稍微有些晚点,我到了Eastbourne的时候已经快到下午一点钟了。我的演出时间是两点半,这样一来,午饭也没有时间吃了。 我急匆匆地赶到比赛的场地去,那是一个不大的音乐厅,凹陷式的,舞台在最下面,观众席一层一层地盘旋上去。主办人在门口接我,看我气喘吁吁的,他笑着安慰我说:“别着急,别紧张,你前面还有两个。” 他不说还好,这样一说,我不知道怎么的,竟忽然紧张起来。 他领我到练琴的小琴房里去,里面只有一台老旧的立式钢琴和一张小木凳。他送我到门口以后就自己去忙了,我一个人进去,换了衣服。我带了唯一一件正式的礼裙,紫色的,是很多年前买的,已经略略有些不大合身。 我将腰前的蝴蝶结正一正,接着便开始练琴了。 可能是因为昨晚一夜没睡的缘故,我精神有些恍惚,弹得时候有些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因为是比赛,为了把握性大一点,我用了弹过很久的旧曲子,是在Duke’s Hall给他弹过的那一首叙四和贝多芬奏鸣曲第一首。 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天我竟格外得紧张。我一个人在准备的小屋子里呆着简直觉得度日如年,以往上台前的沉稳全然不见了踪迹。我特别担心自己会忘谱,一秒钟不把曲谱拿在手中都心觉不安。 手心拼命地出汗,我毫不在意地往礼裙上蹭了一蹭。 主办老爷爷敲门的时候,我被吓了一大跳。他探头进来,同我说:“Man,下一个就是你了,跟我来吧。” 我的谱子也被他拿走交给评委,这本是正常的程序,我却瞬间就有些慌了神。站在后台的时候,我只觉得自己想不起叙四的开头,明明那么熟悉的曲子,我就是想不起开头是怎么弹得了。 我慌得额头都渗出汗来,心里却不停地安慰自己:没事的,没事的,练了那么多遍了,上去弹完贝多芬奏鸣曲一准全都想起来,没事的。 心理建设还没有做完,前面就响起哗啦啦的掌声来。我前面的选手鞠躬走下来,路过后台,笑意盈盈地跟我说: “Good Luck!” 我浑身一紧。 前面的观众在热情洋溢地鼓掌,我在掌声之中走上台去。观众席层层盘旋,将我围在中间,镁光灯十分亮眼,除了那台钢琴,我什么也看不见。 我行了一礼,坐下开始弹我的贝多芬奏鸣曲。 这首曲子我弹得很稳,没有大错,却也没有什么可圈可点的地方。我弹得心不在焉,满脑子想得都是接下来要弹的那首叙四,究竟是怎么开头来着? 想得我心情焦虑,不知不觉间,手底下的贝多芬竟越弹越快,像脱缰的野马一般,不受控制。 如此一来,我更烦躁,脑袋也像一团浆糊,更想不出了。 一曲终了,我起身来谢幕,心里却上下打鼓。怎么会忘记了呢?我上一回演奏它,是在哪里?为了谁? 我重新坐回琴凳上,黄色的灯光洒在黑白相间的琴键上,四下里一片寂静。我将手指放在琴键上,光影疏离,在指尖之中跳跃奔腾。 眼前浮现出Duke’s Hall的那个大厅,空空荡荡的,台下只坐了一个人。富丽堂皇的大灯将舞台照得金碧辉煌,我侧头去看,隔得那么远,我竟也能看清他。 从不知道自己的视力这样好。 我甩了甩脑袋,努力让自己的思绪回到曲子上面来,第一个音…第一个音是Sou,左手呢?左手是Mi还是Re来着? 台下已经开始出现窃窃私语的声音。我坐得太久了。 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闭上眼睛,我豁出去地弹响了第一个音,没有错,如水一般的声音从我的手指下流淌出来,像时空隧道一般,瞬间将我拽回到那个夜晚。 那天晚上我欢跳着蹦到他的身上,他身上有那样好闻的露水清香。我黏在他的身上不愿下来,路过的朋友和前台的叔叔都在探头笑我。 那天晚上我软磨硬泡地才借出Duke’s Hall的钥匙,我像一只兔子一样地蹦上台,那台琴上有着Steinway漂亮的标志,我将手指放在琴键上,转头冲他笑一笑。 那天晚上,也是这个旋律,也是这首叙四的琴音,从我的指尖下倾泻而出。 我忍不住侧头向观众席望去,黑压压的一片,密密麻麻的,我看不清楚,也找不到他。 他已经走了。 他再不会回来了。 眼前倏忽一下子就朦胧了起来,手上一大片一大片地犯错误。不知道怎么了,平日里练的东西好像都蒸发了,手不是我的手,弹琴的人也不是我了。 这是我有史以来弹得最差的一遍。错断不止,到后面高潮的地方,除了手指跑动再没有其他,声音难听到了极点。所有的和弦都被我用大力砸下去,眼泪顺着我的力道甩下来,落在我紫色礼服的蝴蝶结上。 我心里已经对自己今日的表现失望至极,只想着快些弹完,离开这个丢人的是非之地。 然而偏偏这首曲子好像长得永远都结束不了了一样。 我觉得有水滴顺着脸颊流到我的下巴尖上,悬着,悬着,却总也不落下来。我不知道那是汗水还是泪,总归也没有什么区别吧。 最后四个和弦我下了大力气,好像还在心理上,试图弥补一下自己前面弹得一片稀烂。悬在下巴尖上的那滴水珠在最后一个和弦的时候被我甩掉,反射着七彩的光影,不知道飞往何处去了。 我站起来行礼,台下有稀稀落落的掌声,大家都很礼貌。 我提起裙子,落荒而逃。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心理作用,后台的下一位选手,主办人,还有好几个工作人员看过来的眼光里都有着奚落和同情。我擦了一下额角,眼睛却仍旧迷蒙一片。我于是又狠狠揉了揉眼睛。 后面的选手礼节性地跟我说了一句“well done”,我尴尬地笑了一笑。 我急匆匆地去换衣服。这一身礼服穿在身上,令我浑身都不自在。我觉得嗓子堵堵的,胸膛里也堵堵的。已经下午三点多了,我一口没吃,不但不觉得饿,还觉得阵阵反胃。我知道自己是不可能进入决赛的,收拾了东西就准备离开,走到后台门口,一位老奶奶追出来,叫住了我。 我回过头去,她颤颤巍巍地将我刚刚给评委席的谱子递给了我。 “Man,你的肖邦真的好美,”她握住我的手,我能感到她手掌上密密麻麻的褶皱,“你的叙四一开始,我忽然一下就想起我去世很多年的姐姐,真的,就好像她在跟我说话一样。” 我勉强笑了一笑,说:“谢谢您,可是我叙四后面错得不成样子了。” 她摇摇头,握住我的手,又过了很久才放开。 我没有等结果,将谱子装进书包里,我就出了门。汐凰的电话在这个时候打进来,我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接起来。 “小满?弹完了么?怎么样怎么样?” 她的声音那么热切,我忽然一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微微清了清嗓子,我说:“一般,今天弹得真的不太好。” 汐凰“切”了一声。 “得了吧,你是处女座,完美型的,说不太好的时候都挺好的。”她见我不答话,这才稍稍认真些,“真的不好?有那么不好?” “嗯。”我将书包向上提了一提,“特别不好。” “你怎么了啊?不是一向都发挥很稳定的么?怎么会特别不好呢?你想什么了啊?” 这一个问题将我问住了。是了,我想什么了?我在努力忘了他的过程里一不小心把曾经给他弹过的曲子开头也忘记了;我坐到琴前的时候满脑子都是金碧辉煌的Duke’s Hall和那一夜坐在里面的那个人;我手指在黑白琴键上胡乱跳跃的时候,眼睛却还在瞄着观众席,心里还在指望着,他会在某一个角落突然出现,会给我一个惊喜,会在我结束的时候狠狠鼓掌,然后向我比一个剪刀手。 我怎么可以这么幼稚?我怎么可以这样自己骗自己? 许是我静默的时间太长,汐凰像是猜到了什么一般,小心翼翼地问: “小满,你不会,还没有忘记他吧?” 我低头,边走路边去踢路上的石子。英国的小镇特别宁静,Eastbourne靠海,七月初,海风徐徐吹来,我迎着风走,被自己的头发迷了眼睛。 过了半晌,我才说道:“我尽力了,真的。”顿了顿,我又嘲笑自己一句,“汐凰,我真的太没出息了。” 田小姑娘的语调提了一提。 “这怎么是没出息呢!这说明你是个专一的好姑娘,”她换了个调子,用她清澈调皮的语气安慰我说,“别着急嫁,他不要你我来娶你。” 汐凰的玩笑并没有把我逗笑,但是为了让她不那么担心,我努力地笑了两声。 田小姑娘悻悻地说:“小满,你现在笑得比哭还难听。” …… 我不想哭,我为什么要哭? 这不过是一次小小的比赛,失败了我还可以有下一次机会。同理,他不过是我人生中的一个过客,不过是一场短暂得只有五个月的恋爱经历,走过去了,我还可以再来,我还能再遇到一个人,再喜欢上一个人,再爱上一个不会随意地就离开我的人。没有人规定我非要在他这一棵树上吊死,我还是会有新的生活。 到那时候,我回过头来看现在的我,看这个在英国的一个海边小镇,为了一场小比赛和一个不值得再想的男人而伤心不已的我,一定会哈哈大笑,然后转头就将这曾经的一切忘个干净。 洒脱一点,我劝自己。 回伦敦的火车到晚上才有,这一趟线路要三个多小时。我无处可去,在小镇上闲逛,溜达到海边,听层层叠叠的浪花拍打在沙滩上,细密的小沙子随着波涛来回飘荡。 我赤脚踩在沙子上,一个脚印现出来。来了一个浪再看,一切都归于零。 那天在回程的火车上,我再也支撑不住,迷迷糊糊地想睡,不由自主地往旁边靠,却扑了个空。一个激灵,我这才醒悟过来,这趟车上只有我自己,我不能睡。 就这样,我强撑着自己的眼皮,回到了伦敦。 不知怎么的,刚刚在火车上明明困到要一觉不醒,这会儿下了车,夜色茫茫,我反倒精神起来。我想到昨晚,同马可喝酒的时候,她说起的一句话: 喝完这一杯,回去睡一觉,然后好好练琴,好好生活,忘记那些让我们伤心的人。 我家楼下就有一个小酒吧,晚上开到十一点钟。我总是路过,却从没有进去过。然而这一天,我想到马可的这句话,觉得她说得特别有道理。我就是需要一点仪式感,在这样的仪式感里,我能彻彻底底的,在自己心里同过去,同他做一个诀别。 我要用这一瓶酒告诉自己,不要再抱有幻想了,他已经要结婚了,他并没有选择你,而是离你而去了。 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气势汹汹地走进了那家酒吧,将书包甩在吧台的高脚凳子上。调酒的小哥带着三分好奇的笑意看我,我瞪着他,像是在瞪着我自己: “请给我来一瓶Vodka。” 怕自己说得不清楚,我又加了一句: “要最烈的。” …… 最烈的伏特加很快就上来了,酒保小哥还很好心地递给我一个装了冰块的小杯子。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选伏特加,也许是因为上回喝的就是它,印象还不错?或许是我就想用当初想他的时候,一饮而尽的这种酒,来跟自己做一个诀别? 我倒了一杯,浓烈的酒气冲进我的鼻腔里,我忍不住轻咳了一声。 我不记得自己喝了多少杯。每倒一杯,我就想起曾经的的一丝丝回忆,它们在我眼前像幻灯片一般闪过,犹如情景再现。 一张一张叠在一起,最后全摞成一个名字。 石越卿。 从明天开始,这个名字对我来说,就是一个过去式。我再不会为他哭,也再不要为他笑。那些回忆都随着这些烈酒去罢,现在喝下去,过一会儿兴许还会吐出来,然后再也不要找上我来了。 让我一个人好好地重新开始。 …… 那天晚上我差一点就把一整瓶都喝掉,最后是酒吧的那个小哥按住我,好心地劝我,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已经喝了半瓶,不能再喝下去了。 我迷迷糊糊地冲他笑一笑,晃晃悠悠地拿了书包出门。 夜里一阵寒风吹过,我打了个冷战。 家就在酒吧门口,我从这个门出去,还算清醒地从另外一扇门进去。我觉着自己没醉,因我还能清楚地从包里找到钥匙,还能晃晃悠悠地上楼,还能准确无误地把钥匙插在孔里。 进了家门以后,我像是神经松弛下来了一般,将书包扔在地上,烧了一壶水,然后简单的洗了一把脸,之后倒头就睡。 我不知睡了多久,昏昏沉沉的,只觉得反胃。我当时脑海中唯一的想法是,新换的床单,绝对不能吐在床上。 于是我闭着眼睛摸下床,床头的灯一直没关,我跑到卫生间去,抱着马桶吐了个一塌糊涂。 吐完第一场,我似乎才终于如梦方醒。回到屋子里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又把一套家居服换上。家里还剩下一个苹果,我看看表,凌晨两点钟。 我咬了一口,又喝了口水,然后瘫坐在床边。还没歇息上一小会儿,恶心的感觉又袭上来。 我又冲过去,这一回抱着马桶,直吐了个天昏黑地。 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狠狠地折腾过一回,我心中反倒舒坦了很多。我对自己说,你玩也玩过了,闹也闹过了,吐也吐过了。从今天起,终于可以好好练琴,好好生活,忘掉那个人,让过去的一切都成过眼云烟。 我扶着墙面站起来,只觉得双腿都在打晃儿。 漱一漱口,我重新躺回床上。闭上眼睛,迷迷糊糊地,我也不算睡着。半梦半醒地不知又过了多久,肚子竟忽然开始绞劲儿一样地疼起来。 我近几个月来吃饭都不太规律,最近偶尔也有肚子疼的时候,我通常不把这当作一回事。我琢磨着,可能是平时不喝酒,突然一下喝了半瓶烈酒,受了点刺激,忍过去就好了。 于是我将青头狠狠压在自己的肚子上,试图缓解一点疼痛。 并没有什么作用。 我一直自诩胃口好,所以平时肚子疼的时候从来也不说自己是胃疼。然而这次,我清清楚楚地感到胃口像是在烧起来一样,火焰在那儿一寸寸蔓延,越来越疼,简直像是要炸裂。 肚子里灼烧着,身上却冰冰凉。我想起我家楼下不远处就有一家私立医院,急诊开二十四小时。但就是太贵,我有点舍不得。 再忍一下看看,我这样劝自己。 大约又过去十五分钟,我看看表已经三点半了。胃口不但没有好一点,反倒变本加厉。我皱着眉头想,今晚肯定是混不过去了,下楼买两片止疼药吧。 只要两片止疼药,应该不会要我很贵的。 我没有带别的东西,七月份的日子里,晚上虽然有些凉但也算不上很冷。我胡乱拿了一件大衣披上,带了手机和一张银行卡,捂着肚子就下了楼。 医院离我也就五分钟的距离。可胃口里翻江倒海,疼得我呲牙咧嘴。我佝偻着腰,努力地快步进了医院。这一家私立医院十分有名,快凌晨四点,前厅仍旧是灯火通明的。 我跌跌撞撞地走进去,前台的人站起来对我说话。我的眼前只觉得一片白茫茫,前台护士的人影开始变得重重叠叠。 好像有人跑过来扶住我,我把住了什么东西,说了一句: “胃口有点不舒服,我想要点止疼片……” 接着喉头涌上一阵血腥气,我没忍住,闭着眼睛弯下腰去,吐了一地。这瓶酒的那个明晃晃的价格标签在我脑海中掠过了一下,好贵。我心里转了个念头:可惜了。 然后我微微睁了下眼睛,看到的是一地血红。 接着我眼前一花,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不知为何,我竟忽然记起自己幼年时的那个问题: 飞蛾的下场到底会是什么呢? …… 这就是飞蛾的下场。 作者有话要说:可怜的小满…… ☆、第十六章 听泪(1) 眼泪是可以被听到的吗? 后来我曾经有意无意间问过很多人,我说你们听没听到过眼泪落下的声音?跟露水和雨滴的声音都不一样,跟钟表嘀嗒的声音也不一样,它像是被放慢放大了无数倍,一滴一滴,清晰得好像就在你身体之中。 我妈说我想象力丰富;汐凰说我矫情;岳溪说我有当作家的潜质;Joanna看着我,碧绿的一双眼睛里只有一个单词: What?! 她们无一例外地都不相信,但只有我知道那是真的。 因为我听到过。 ……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我潜意识里以为自己是做了一个梦。梦里有半瓶昂贵的伏特加,有我要把他好好忘掉的决心,还有不省人事之前看到的一地血红。耳边很静,灯光有点晃眼,我稍微适应了一下,才看清楚周围。 白色的墙面白色的床,挡帘半拉着,是浅绿色的。我再低头一看,自己平躺侧卧着,左手上正在输液。 这里应该是家门口的医院,我记得自己半夜胃口疼到难以忍受,冲下来想要两片止疼片。可是后来呢,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许是长时间保持了一个姿势,令我有些难受。我动了动,就在这时,一个值班的医生走进来。 “啊,你醒了,”她走过来看看输液的瓶子,然后问我,“感觉怎么样?还有什么不舒服吗?” “有点晕,而且嗓子疼。”我努力清了清嗓子,“发生了什么?我记得我只是想买止疼片,这个瓶子里是什么药啊?” 大夫失笑道:“长时间空腹又烈酒刺激导致的胃出血,怎么可能是止疼片可以解决的。这是生理盐水和止血药,幸好出血量没有太大,不需要立刻输血或者手术。我们用你的手机联系了你的家属,他说他会尽快到。” 胃出血这个英文单词我听不懂,事实上他说的很多词我都一知半解。但我能听懂的是,她说联系了我的家属。 家属……是谁? 我说:“你们是怎么联系到我的家属的?你们怎么知道我家人的联系方式呢?” “是你手机里的紧急联络人,”医生答道,“因为你没有意识,所以我们必须要征得家属同意才能采取措施。” 我的大脑“嗡”地一声。 “紧急联络人……紧急联络人……”我嗫嚅着,“他,他说他尽快到,那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他听上去很着急。” 我心里有些乱,一时之间没有回答。医生没有注意到我情绪的变化,只是看了看我的脸色,又看了看挂起来的吊瓶子。 “因为呕血所以至少十二个小时不能进食。这是急诊中心,先在这里观察一下吧,之后再考虑住院和进一步的检查问题。”她又看看我,我没有太听清楚他的话,“你可以再睡一会儿,现在才刚刚六点钟。” “哦,”我说,“谢谢您。” 大夫走了。 七月份天亮得很早,清晨的一缕阳光透过窗子洒进来,把空气中浮沉的颗粒和灰尘都映照得清清楚楚。这个急诊中心有很多床位,但是人很少,一早上静悄悄的。我侧头看一看,看到了我的手机和钥匙,它们都被从我的衣兜里掏出来,放在了旁边的小桌板上。 我将手机拿起来。 刚才那个大夫说,他们打了我手机里的紧急联系人。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我的紧急联系人还是石越卿的英国号码,当初他走了以后,我恍惚了很久,根本没有想起这一回事来。 可是他已经回国了,为什么英国号码还在用?而且他说他尽快到,尽快到是什么意思? 他真的要从国内飞过来吗? 我很难解释自己心里的复杂。我想他,期待见到他,这毋庸置疑。他虽然以那样的方式离开我,不愿意再与我站在一起,可是我还是没出息地继续念着他,忘不掉他。可是我们见到了又有什么用呢,他是马上要结婚的人,就算真的回来,估计也是因为接到医院的电话,觉得对不起我,觉得过意不去,所以来讨个心安。 费了这么久的时间,费了这么多的精力,我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要忘记他了,如果他只是来看看我,那又有什么必要呢? 我心中上上下下地乱了很久,手机在床边震动起来,倒吓了我一跳。我扫了一眼屏幕,还不到早上七点钟,没想到是田小姑娘。 我又清了清嗓子,把电话接起来。 “喂,小满,”汐凰的声音急急的,“你没出什么事吧?” 我一愣,皱了皱眉,“啊……怎么了,你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只听汐凰在电话那端接下去。 “还不是因为你的那个谁,”她语气埋怨,“小满,石越卿今天早上凌晨四点多给我打电话,一打还打了好几个。他疯了吧?你们不是已经分手了吗?他干嘛啊?我就担心你是不是又出什么事了,弄得他找不到你,就又把电话打到我这里来了。” “你接了吗?他怎么说的?” 汐凰说:“别扯了,怎么可能呢,我早上八点钟的闹钟都要响三次才能醒,他凌晨四点钟的电话我怎么可能接?” 我眼睛不知怎么的有点涩涩的,“那你今天怎么这么早起来了?现在还不到七点钟。” “我约好了今天要去Purcell School录音啊,你忘了?” 汐凰这样一提醒我,我才想起来。她最近想要报名一个比赛需要提交录音,我们学校的大厅已经排满了,她是费了很大劲才订到Purcell School的录音室的。这样一想,原本我到嘴边的话又咽下去了。我不想因为我自己的突发状况而耽误汐凰的行程。 “哦对,想起来了。”我说,“我还好,没什么事,你别担心。你先好好去录音吧,等你录完音回来再找我吧。” 田小姑娘听我这样说,似乎才长舒了一口气,“我早上爬起来看到未接来电都愣了。小满,你们这是怎么回事啊?他不是都跟你一刀两断了吗,这又闹得是哪一出啊?” 我强笑了一声,“你先录音吧,弹琴之前哪儿那么多歪心思。” “我好奇啊!”汐凰大叫起来,“你们两个这来回地折腾,我得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啊。他是又回来找你了吗?小满,你不会就这么原谅他了吧?” 我觉得心里有点发哽,又堵堵的。沉默了一下,我才答道: “电话里说不清,等你录音回来再说吧。” 汐凰见我不肯细讲,只好悻悻地挂了电话。 我的胃口还是有点难受,烧灼着,还有一点疼。前天晚上的通宵未眠和昨天一整天的折腾令我实在是疲惫不堪。我放下手机,微微侧身,闭上了眼睛。 不想了,我将挡帘拉上,先让我睡足好觉再说吧。 …… 我是被一阵喧闹声吵醒的。 隔壁的床位上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一个病人,好像腿上受了伤,医生正在给他打绷带。床位之间有挡帘,我看不见他,但却听得很清晰。受伤像是很疼的样子,我听到他总是在大叫“Wait,Easy,Easy!” 天色早就已经大亮了,我清醒了一下,发现自己的点滴已经挂完了。拿起手机来看了一下时间,已经下午两点多了。 隔壁床的病友正疼得咿呀乱叫,我在一旁听着,却忍不住觉得好笑。一回头,早上的医生正好走过来,我冲她笑了一笑。 她简单地给我检查了一下,然后对我说,目前看来没有太大的问题,胃出血已经止住了,只是原因还需要做进一步的检查。她询问我要不要做一下胃镜。 胃镜这个英文单词我也不懂,查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我问道:“这个,您说的这个胃镜,要多少钱啊?” 她正在给我开诊断单,一边给我挂上一瓶葡萄糖,一边很正常地答道:“1450镑。”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眨眨眼睛,又问了一回:“不好意思,您刚说多少钱?” 她这回停下来,看看我说:“胃镜这种检查都是伦敦私人医院统一的价格,1450镑。或者你也可以考虑到公共医疗保障医院去,不过那里应该需要预约,可能会等上两个月。”她停了停,又说,“我建议做一下这个检查,看一看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的胃出血,你看怎么样?” 我觉得我胃口一瞬间就被吓好了,就差从床上跳起来了。 “不不不,不用了,真的不用了。我先观察一下吧,打完这瓶葡萄糖再说。”隔壁床位上的病友似乎在笑,不知道牵动了哪处伤口,我听到他疼得直吸气。 大夫见我的反应这么坚决,没有再多说什么。我看看她,鼓起勇气问道: “那个,我想问一下啊,我要是在这里住院的话,需要多少钱啊?” 大夫从白大褂的口袋里掏出一张单子来指给我看,“单晚的价钱要看你的具体情况,住院的定金是5000镑。” 这回我是真的没控制住,瞪大眼睛惊道:“什么?定金多少钱?” “5000镑。”她说。 我讪讪地笑了笑,谢过了她。医生走掉了。 早就听说英国的私立医院很贵,但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会是这等离谱的天价。我自从来了英国,一直注意锻炼,偶尔有点小感冒,喝几天VC泡腾片就好了,从来没有跟医院打过交道。英国有一套公立医院的免费医疗系统,可据我听说,效率奇差,Joanna曾经有一回感冒,胸口咳嗽的有点疼,于是去预约了公立医生,结果居然告诉她要等上两个礼拜。 我还记得她气愤地跟我说,两个礼拜我还用他吗?我自己痊愈了! 至于公立医院的急诊,那更是要命。我师哥于泽宣有一回在家削土豆,不小心削到了手。挺严重的,中指上掉了一大块肉,血流不止。我们都是弹琴的,他自然是有点慌了,赶紧去了公立医院挂了急诊,想着好好处理一下。结果可倒好,排队排了四个小时都没有排上,最后他无奈,自己回家用双氧水消了毒,纱布裹上包好了。 我也曾有一回亲身体验,那是我之前牙齿上的封闭掉了,我担心牙齿坏了,于是就在附近的牙医诊所挂了一个号。挂号花了我二十多镑,还不是当天看,预约到了一个礼拜以后。一周后我去了,结果那牙医只是让我躺在椅子上,用牙镜照了一圈,说有两颗需要小补一下。我心想补两颗虫牙至多要我一千块钱人民币吧,结果人家跟我说,这两个小洞要300镑。 不用说,我当然甩头就走人了。 以上的种种事例令我对英国医院的好感度直线下降。这一次突发了这样的情况,又是我自己一个人在这边,说不害怕是骗人的。我在床上动了动,想了想,还是给我爹打了一个电话。 我爹很快就接起来,我撒娇地问他睡了没有,他说还没有。 于是我斟酌了一下,这样问他: “爸爸,是这样的,我有一个朋友啊她酒喝多了,结果昨晚胃出血送到医院里来了,我在医院里陪她呢。”我尽量让自己听上去有底气一点,幸好我爹没有听出端倪,“现在有个问题啊,她的胃出血止住了,医生建议她做一下胃镜。可是你知道这里的胃镜要多少钱吗?!” 我爹很配合,“嗯,多少钱?” 我惊道:“要1450镑!” 我爹应该是按了免提,因为我听到我妈大呼小叫起来:“什么?!做一个胃镜要一万四?!小满,你确定吗?没开玩笑啊?” “没有……”我垂头丧气的,“所以她现在也拿不准主意了,不知道该不该做这个天价胃镜。” 我爹沉吟了一会儿,说道:“如果她手头不宽裕的话,那么我觉得可以先等一等,观察一下养一养,实在不行回国做也行啊,算上机票也比这个便宜吧?” “爹说得有理,”我难得地赞同了我爹一回,“那好吧,我没什么事了,我先挂了。” 没想到我爹这时候忽然叫住我。 “小满?”他顿了顿,“你还好吧,没什么事吧?一切都顺利吗?” 我一下子眼泪就含眼圈了,四下望一望全是陌生人,胃口里还难受,心里又不舒服。我差一点要脱口而出,但是最终还是忍下来了。 “没事啊爸爸,”我揉了揉眼睛,“你放心吧,我什么都挺好的。” 我们就这么挂了电话。 从前在微博上看到,说孤独分是等级的,最高的第十级孤独就是自己去做手术。眼下我看看我自己,虽然没到做手术的地步,不过也没差多少了。 已经快到下午三点钟,我正有点伤心的时候,汐凰的电话又打进来了。 我赶快接起来。 “小满,我录音回来了。”她语气里都是轻快的调子,“我今天录得挺好的,蛮成功的。你在哪儿呢?我去找你,请你吃大餐。” 我抬眼看看我的葡萄糖挂水,苦笑道:“大餐就免了吧。汐凰,我跟你说一件事情你不要吃惊。” “说吧,早知道你有事情,”田小姑娘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肯定又是关于石先生的吧?你们两个到底又怎么了?” 我说:“不是,不是关于他的,是关于我的。” “嗯?”汐凰有点惊讶,“你怎么了?” “我昨天晚上胃出血了,现在在医院里。” 我这话说完,汐凰沉默了半晌。就在我以为掉线了的时候,没想到她突然大吼道,“陈小满你是不是有毛病?!出了这种大事你居然不告诉我一声,还叫我安心去录音?你当你自己是圣母白莲花啊?!” “……” 我不知道该怎么作答,只听汐凰斩钉截铁地说道: “你在哪家医院?我立刻过去!” …… Purcell School那个地方离伦敦挺远的,基本上单程要一个小时。汐凰到的时候已经五点多了,隔床的病友伤腿处理完了,现在也安静下来。我的点滴也挂完了,感觉好多了,就是浑身无力,躺在床上休息一会儿。 田小姑娘的到来打破了这份宁静。 她进来以后,我冲她招手回应她。汐凰本来气势汹汹的,结果看到我这软绵绵的样子,之前准备好的那些训斥的话都噎在了嗓子里。 我拉过她,她坐到我床边来,皱眉头看我。 “陈小满,你可真行啊,自己都这样了还不告诉我?还让我先去录音?”田小姑娘忧心忡忡的,“跟我你有必要客气到这种程度吗?自己一个人闷声难受?” 我觉得汐凰是真的有点气,我赶紧拉住她的手。 “没有啊,啥客气啊。”我笑一笑,又摇了摇头,“你看我这不也没什么大事吗,昨天晚上太突然,我自己也不晓得会发生啊。” 汐凰说:“那你也太过分了点,怎么说也该让我知道吧。小满,寻求帮助也是一种勇气啊。” “我想着你要去录音,好不容易订上的时间,不能耽误了。”我说。 田小姑娘狠狠瞪我一眼:“你是不是还指望我来夸你很坚强?你是不是傻了?英国人管你叫Man你还真把自己当汉子折腾啊?什么事情更重要你分不清吗?你什么时候能多为自己考虑考虑?” 我还没来得及接上话,汐凰又继续下去。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为了什么,要我说你跟你家石先生就是一个样,分手了也是一个样。自己有什么事都咬牙死扛着,生怕让牵挂你的人担心。不用说,你给家里打电话了吗?这事我猜你绝对没告诉你爹吧?你要是告诉了你爹现在还能这么安静才怪了,早就大刀阔斧地杀过来了。” “我没有什么大事啊……”我说,“就是胃口不舒服而已,养两天就好了。” 汐凰恨铁不成钢地叹了一声。 “小满,我就不明白了,这爱你的人不该有在这种时候照顾你关心你的权利吗?你是脑子坏掉了吧?”她顿了顿,又继续说,“石越卿那么一大早给我打电话,我就觉得准没好事。” 我皱眉道:“怎么又提到他了啊,我是比赛没弹好,跟他有什么关系?” “得了吧你,自己骗自己干嘛?”汐凰一针见血地戳破我,“你要是真有本事就赶紧把他给忘了吧,别为了个男人要死要活的。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怎么变成这样的吗?这事能跟他脱得了干系?” 汐凰的话刚刚说到这里,我旁边床位的挡帘忽然一下子拉开了,我们不约而同地侧头去看,果然是那个断了腿的。我看到他的腿被吊起来,打上了石膏,别的地方好像伤得也不清,我都不太能分辨得清他的容貌,鼻青脸肿的。 他额头上还缠着纱布,我本来以为他要说英语,没想到他竟开口就是带着点港腔的普通话: “我说拜托啊,这里是医院,应该保持安静,别絮絮叨叨的好不好?” 要说田小姑娘平日里一向端庄大方谦逊有礼,但这一日可能是真的被我气到了,训得正在气头上的时候又被这个人打扰,她毫不客气地回了一句: “要你管!” 不过汐凰也自知理亏,怼了人家一句以后也就不再吭声,坐到我的床边上来。然而那个人却像是来了兴致,他看了看汐凰,半支起身子来问道: “哎,我说,你叫什么名字啊,你是在附近上学吗?” 田小姑娘在半路上的中国餐厅里给我买了稀粥。她正把粥从袋子里拿出来,对那人的问话爱答不理地回了一句。 “嗯。” “别不理人啊,嗯是什么意思?”他竟缠上了,看了看汐凰手里的粥,又说道,“你朋友呕血不能进食,我刚刚都听到医生说了。” 汐凰愣了愣,瞪着眼睛看着我:“等等,小满,你……你,你这么严重啊?!我的天啊,你现在还好吧?没事吗?医生说现在我们该怎么办啊?” 我嗓子有点哑,清了清嗓子刚想答话,谁料想却又被隔壁那人接过话头。 “医生说该做胃镜,你这位朋友嫌太贵不肯做,”我狠狠瞥了他一眼,他却笑起来,“你猜得可真准,她真的没告诉家里人,你可真了解她啊。” 我终于逮着个机会插上一句话。 “汐凰,别告诉我爹妈,他们都没签证,知道也是白担心。” 汐凰在搅着那一碗白粥,皱了皱眉头,刚想说些什么,他就在一边又说话。他的脸上伤得都看不出模样了,语气却得意洋洋的: “啊,原来你叫汐凰。” 汐凰将粥碗放在小桌上,转头看他,“你到底是谁啊?怎么这么烦人?” 他嘻嘻一笑,却扯了脸上的伤,呲牙咧嘴地答道: “我中文名字叫祁筑,你可以叫我Allen。” 我只看见田小姑娘看了看他,又认真地想了一想,之后十分严肃地回了一句: “没听说过。” …… 作者有话要说:没忍住多发了一章…… 最近我是不是更新的太快了…… 明天后天都是晚八点准时更一章啦! 谢谢大家!! ☆、第十六章 听泪(2) 田小姑娘的火气太大,Allen自讨没趣,只好悻悻地缩回了床上。他不再打扰,汐凰也终于有空开始听我讲述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于是我从去比赛开始说,一直说到凌晨胃疼跑进医院里来。 “之后的事情我也不太晓得,反正醒过来就在这里了。”我说,“我到现在都没敢问人家我欠了多少钱,生怕他们给我一张吓死人的医疗账单。” 汐凰还在皱眉,好像在想些什么。我努力地笑一笑,开玩笑说: “一会儿我撤的时候要是钱不够,你可不许耍赖,要鼎力相助啊。” Allen没有把挡帘拉上,后来一直饶有兴趣地听着我们说话。他的眼光在有意无意间总是落在汐凰的脸上,带着三分打量,七分欣赏。 田小姑娘因为要去录音,这一日确实打扮得光彩照人。在医院这一片惨淡的背景下,她是唯一的一抹亮色。 “那……那他是怎么知道的?石越卿他为什么给我打电话?”汐凰问道。 我试图避开这个名字,提到这个名字,我连装一装的笑容都挤不出来。汐凰她望着我很认真地问,好像这才是最关键的问题。 “手机紧急联络人是他的号码,”我低下头去,用手指去摩挲被单,“我没有意识以后,医院就给他打了电话。” “那他说什么了?”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沉默了很久,我才嗫嚅道:“他说他尽快到。” 汐凰愣了一愣:“等等小满,尽快到是什么意思?他要从国内飞回来吗?他是真的立刻动身还是只那么一说啊?” “我也不知道。”我说。 我将脑袋转到一边去,这样汐凰就不会看到我发红的眼圈。我向来是不怎么爱哭的,生病,比赛失败,我都没有哭,却不知为什么,只是提到他的名字,眼泪就这么多。 都已经过去五个月了,我试过很多办法,也没能将这块伤疤好好地缝合起来。 我到底还需要多少个五个月呢? 汐凰在这时又开口,打断我的思绪,问了我一个比刚刚更令我不知如何回答的问题: “小满,如果他回来了,你准备怎么办?” 我又能怎么办呢?我自己都看不清我自己。心底里一面呼喊着要他回来,哪怕再见见他,哪怕再摸摸他长长的两根龙须眉毛也是好的;可是另一面又十分害怕,想着他回来只不过是觉得对我有所歉疚,心里过意不去,才要关心一下我。 关心以后,我们还是要桥归桥路归路。他回去继续家里的安排,我留在这里继续我的学业。 那么见这一面,又有什么意义呢? 许是看我良久都没有答话,汐凰她看看我,“小满,你是不是还在生他的气啊?哪怕他千里迢迢地跑回来见你,你也不想见他吗?” “没有,汐凰,”我吸了吸鼻子,“我不生他的气,虽然最后我稀里糊涂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跟他分开了,但是我是感激的。为了我们之间,他已经付出了很多,最后结果不尽如人意,我想他也是无可奈何的。这个世界上本来就不是每一段感情都有始有终,如果一定说我在气他什么的话,那么我气他为什么不能把一切解释清楚再走,让我死个明白。还有我气他为什么不告诉我,在学校门口的时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这样,这样……” 我的嗓子有些发哽,汐凰她握住了我的手。我抬眼冲她笑了笑。 “不过现在我想过了,我还是不要见他的好。我花了五个月折腾自己,好不容易看到点出路,一见他,一定又把我打回原形。” 我低下头去,声音弱弱的,却很坚定。是对汐凰说,但更像是对自己说。 “我和他,如果不能天天相见,那么就最好再也不见。” 时间已经过了六点半,伦敦夏日里天长,这一日却阴暗下来,乌云密布的。我听到雨滴打在窗子上的声音,不大,却淅淅沥沥的,令人心中烦闷。 汐凰好久都没有说话,我们都静默了。过了好半天,开口打破沉默的居然又是Allen。 “你们两个至不至于这么忧伤啊,”我闻声回头看他,只见他双手抱胸,撇撇嘴继续道,“这都什么年代了,今天恋爱明天分手的也比比皆是啊。不过就是分个手而已,干嘛这么折腾自己,要死要活的啊。” 田小姑娘“腾”地一下站起来,把我和Allen都吓了一大跳。她气势汹汹的,我差点想拉住她,别冲动地挥手揍病号。 “你……你别胡来啊,我现在是伤员,腿脚不利索又鼻青脸肿的。”他可怜兮兮地看着汐凰,结结巴巴地说,“就算你再漂亮,也不能落井下石啊。” 汐凰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我祝你永远鼻青脸肿。” 她说罢就一把拉上了挡帘。 外面的雨好像越下越大,窗格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我看看表,已经快要晚上七点钟了,虽然那个医生跟我说,可以在急诊中心观察到感觉好些为止,但是我还是不想在这里继续呆下去了。 我让汐凰去叫人,她很快就带着医生回来了。于是我跟她说我觉得好多了,应该可以走了,她却看看我,皱起眉头。 床位上的挡帘四面环绕,里面只有汐凰,医生和我。我看不到外面的人。 “你真的不再考虑一下胃镜的问题吗?”那医生忧心忡忡地对我说,“虽然你的出血量还没有严重到需要输血的程度,但是也已经非常接近了。通常来讲这种情况,我是建议你住院观察一下的。当然你如果不愿意在医院住,家里又离得近,也没什么不可以。只是我认为胃镜还是有必要做一下的,至少要看一看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的胃出血啊。” 她说着的时候,急诊中心的门总是被打开,有人在进进出出的。我听到奔跑进来的急匆匆的脚步声,夹杂着水滴窸窣的声音。我还闻到雨水的潮气,隐约间竟有一丝露水清香。 我起身准备下床,坐在床沿边看着医生,笑一笑说道: “谢谢你。只是说实在的,这里的胃镜检查真的太贵了,我负担不起。”我拿了我的手机和钥匙,“请把交款单给我吧,我还是不住院了。” 那个医生看我这样肯定,又将目光投向汐凰。汐凰站在一边看看我,似乎是想劝又不知该怎么劝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我抬眼看她,笑一笑,同她说道: “你这是什么表情,别担心我,我生命力顽强着呢,不用做那些检查,照样好得快。” 外面的雨下得又渐渐小了,伦敦的天气就是这样,时而瓢泼大雨,时而却淅淅沥沥的。夏日里,七点钟天还是亮的,这会儿雨小了,乌云也慢慢散去,又透出些天光来。 我的话音才刚刚落下,就有另一个声音接上我的话。不是汐凰,更不是Allen。他的声音从挡帘外面传进来,糙糙的,仍旧比大提琴低,却不再润,沙哑得不成样子。 “不行!必须得做!” 我怔住了。 …… 不夸张地说,我几乎设想过不下一百种与他重逢的方式。事无巨细,涉及到了每一个场景,涵盖了所有可能。 我曾想,如果他再次回到学校门口来等我,我从学校出来看到他后,我该怎么说,又该怎么做;我还曾想,如果有一天我路过他在伦敦的住处,他却出其不意地从里面出来,我该做何反应。 我甚至曾想过,如果当我回国以后,在亿万人群中与他偶遇了,我是不是该装作若无其事地跟他擦肩而过,还是该冷静自持地礼貌笑一笑,打个招呼。 他会怎么跟我说话,他的眉毛会不会皱起来,他的眼睛是不是还会那么黑,万一再次令我挪不开目光,我该怎么做。 我该说些什么,我应该用什么样的表情,我的台词该如何设计。 我要让他看到我过得好,我要用自己的光彩照人告诉他,不管因为什么原因你离开我,我没有你,自己也可以过得很好。 然而眼下…… 汐凰也愣住了。她看看我,见我一动不动的,犹豫了一下,就想伸手拉开挡帘。我大脑有点发懵,但是在这时候才忽然反应过来,猛地一下抓住她的手,摇了摇头。 我们说的都是中文,那个医生莫名其妙的,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将诊断书交给我,没再说什么,就走出去了。 帘子掀开的瞬间,我好像看到他的身影,只是一瞥,却令我的眼前立刻模糊起来。 我有很久都没有说话,他也是。我们之间不过几步距离,不知为何,就这么艰难。汐凰她看看我,又看看另一边,想要把帘子拉开,又犹豫着。而我一动不动,好像是被施了定身咒。 过了好半晌,我才开始反应过来。我慢慢站起来,面色如常地收拾我的东西。眼泪顺着我的脸颊往下滑,我只当它们不存在。 “汐凰,这个粥你拿着,”我说,“我暂时不能吃,等过几天好了我请你,你想吃什么随便你挑。”我略略顿了顿,手上却不停下来,忙忙碌碌的,“这个床,我就这么走行吗,我是不是要帮人家收拾一下,我……” 我的强作镇定终于让田小姑娘抓狂了。她挣开我,猛地一下拉开挡帘。拉索发出吱啦的声响,我手上的动作一下就顿住了。 “我真是受不了了,你们两个有什么就说什么行不行?磨磨唧唧地看得我都要急死了。”她说着,转身去看石越卿,“你,来都来了,要说什么就赶紧说,就算以后你们再也不见了,现在也该说清楚,藕断丝连是最不负责的了。” Allen在旁边静静地看,难得的没有出声插话。然而这回却是汐凰转过身看他,他愣一愣,汐凰又说道: “你看什么看,现在不是有围观群众的时候。”她说着坐到Allen的床边,“哗”地一声把他的挡帘拉上了,我听到田小姑娘的声音继续传出来,“床借我坐一下,我也不看,你们两个有什么要说的要解决的麻利点,别婆婆妈妈的。” 四周好像一下子安静下来了。窗外的雨好像在这时候停了,我听不到淅淅沥沥的雨点声音,却听得到他的呼吸声。我还是没有抬头去看他,目光只落在手里的被子上,他就站在那,没有上前,也没有说话。 过了不知道又多久,我才开口,清一清嗓子,说道: “那个,他们跟我说了,说昨晚给你打电话了。不好意思,我……我忘记把手机里的紧急联系人改掉了,给你添麻烦了……” 我越说声音越小,越说越说不下去。他却慢慢走到我面前来,即便不抬头去看他,我也清楚地感到他的目光,还是那么灼热,那么专注。 我觉得自己几乎要不能呼吸。 “小满,”他声音很哑,叫了我的名字之后,又狠狠地咳嗽了两声,“你为什么都不看我?” 我还坐在床边上,眼睛固执地看着地面。他就站在我面前了,过了那么久,我想了那么久,他终于又站在我面前,可我却连抬头看他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谢谢你能来,我现在挺好的,没什么事了,你可以回去了。” 我的声音小的像蚊子叫,忽然结舌,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我听岳溪说了,她说……她说你要结婚了,挺好的,我……恭喜你。” 这是我头一回说口不对心的话,原来说心口不一的话是这样难受。 我本来以为他要走了,然而我却听到他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来,有些哽咽: “没有,小满,伍舒安和我,我们退婚了。” 他的声音极为严肃,我一愣,终于再也忍不住,抬头去看他,惊讶道:“真的?” 他点头。 我先前之所以一直不敢看他,就是因为我怕一看到他,我就又不是我了。他的漩涡太深,吸力太大,我怕自己一看到他,那些用左脑思考出来的逻辑也好,分析也好,就统统被我抛到九霄云外,再次轻而易举地沦陷,拼命挣扎也无法逃脱。 果然,我还是了解自己的。 他的头发还是削得那么短,眉毛还是那么浓。之前外面下雨,他应该是跑过来的,没有打伞,头发和脸上都湿漉漉的。他的两根龙须眉毛似乎又长了一点点,这么久不见,却不复从前的精神气,蔫蔫的。他瘦了很多,下颚的棱角极有线条,脸颊都有些微微凹进去。我心里酸得不成样子,眼前一下子就雾蒙蒙的了。 我最后才凝视进他的眼睛里,他的眼睛还是那么黑,却氤氲着水光。我在那里面看到了我自己。 我在那里面只看到了我自己。 他一直在望着我,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过。我抬头望了他好半晌,才慢慢说道:“所以你退婚了,你就又回来找我了是吗?” 石越卿皱皱眉,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小满,我……” 他的话还没说完,却先咳嗽起来。怕影响到我,他偏到一边去,咳了好半天。 “我们说好有什么事情一起面对的,可是你什么都不告诉我,你说走就走了!”我终于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如何眨眼睛也没有用,眼泪就像决堤的洪水一样倾泻出来,“好啊,你说走就走了,你现在还回来干嘛?你别来同情我,我用不着你来同情!” 我哭着去推他,身上手上都没有劲,软绵绵的,他抓住我的手。 他的手好烫。 “不是的,不是的小满,”他急急地说,“你先听我说,那个胃镜,胃镜我们得做,必须得做,你不能……” 我甩开他。 “你管我呢?!你以什么立场来管我?我们好像五个月以前就分手了吧,这五个月连一通电话一条微信都没有吧?你有事情解决不了,必须要去结婚了,你就说走就走。现在你解决完了,把婚退了,又说回来就回来。石越卿,你……你当我这里是什么?简易旅馆吗?!” 我哭得近乎嚎啕,梨花带雨的。在他的面前,我的那些稳重,成熟,自持,和小心,统统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就像个没长大的小孩子,被别人抢走了糖果,那些委屈,那些心酸,那些思念,一下子全像火山喷发一样爆发出来,不可自抑。 他的眼眶似乎也红了,我看到他眨了眨眼睛,哽咽了半天也没说出话来,就只知道摇头。 我从来没见过他这幅模样。我们彼此都不断地在对方面前露出最脆弱,最不为人知,甚至连自己都不知道的一面。 我们都不断地在对方的面前刷新自己。 我的力气都用尽了,哭都哭不动,更不要说歇斯底里。我的眼睛有些疼,我使劲地揉了揉它们,只觉得疲惫,还有委屈。 “石越卿,你至少…至少……”我的眼泪又漫上来,“至少也该告诉我你要走了。我不是早就跟你说过,如果有一天你要松手,一定要提前告诉我。可是你呢……看我摔这样一个大马趴,你很开心是不是?” 他着急起来,眼睛中似含着千言万语,可是过了好半晌,才只说出两个字来: “别哭……” 他想要像从前那样把我的眼泪拂去,却被我打掉他的手。 “我后来去找你,我以为无论如何,不管发生什么,你都不会说走就走的。可是那天……”我声音极弱,像一丝细线,“那天左欢告诉我说你走了,再不回来了。我不敢相信……我想怎么可能,你就这么不要我了……” 我说着说着就说不下去,声音一哽,眼泪又哗哗流出来。他的脸颊上也有水滴,我不知道那是雨水还是泪水。他只穿了一件白衬衫和黑裤子,我坐在床边,高度正好在他精瘦的腰身上。 他一把将我揽进怀里。 初时我还挣扎,我像疯了的野猫一样挣他,打他。可是没有用,他抱得那么紧,就像是找到了失而复得的珍宝。我本来就没有力气,大病一场,更拗不过他。 可是更多的不是因为这个,更多的是因为我又被他的露水清香环绕住了,不过一个呼吸之间,我就知道自己完蛋了。 他的衣服都湿透了,我环住他的腰,只觉得好像比从前瘦了好多。他身上特别热,隔着衣服,我都觉得烫烫的。 “小满,”我听到他的声音从胸膛里发出来,嘶哑粗糙的,叫我名字的时候像是用尽了全力,“你别哭,我……只是……我太怕把你卷进来,怕你,怕你也受伤……” 我将眼泪蹭在他的衬衫上,抬起头来看他。 他的发梢上都是雨珠。 “可是……”我不听话,一开口就又哭起来,“可是你连道别的机会都没给我……” 有水珠从他的发梢上滴下来,顺着他的脸颊,滑落到他的下巴上。我望着他,忍不住站起来,在床上躺了太久,腿有点软,我踉跄了一下。 他一下子就扶住我,将我抱在怀里。 我伸手去拭掉悬在他下巴上的水珠,他任由我摸上他的脸颊。他的鼻梁挺拔,现在瘦了很多,更显得眼窝深邃。我看到那再熟悉不过的浓眉,五个月不见,它们又长得杂乱无章了。 他再次偏向一边狠狠咳嗽了两声。 “小满,小满……” 他像是不知该说什么,只是反复叫我的名字,然后捉住我的手,慢慢地摩挲着我的掌心。他的手掌烫得吓人,我一惊,低头去看,目光却一下子就落到他腕子上的猫头鹰手链上。 我努力守住丢盔弃甲前的最后一道防线。 “你都已经走了,干嘛还戴着我的猫头鹰?”我低下头,倔强地说,“要走就干脆一点,把猫头鹰还给我,然后我们就两清了。” 他的眉心紧紧地皱着,只知道摇头,眼睛那么红,布满了细密的血丝。 “不要两清,小满,我不要跟你两清。” 他低头凝望着我,目光灼灼而炙热。我觉得自己有如老树上的最后一片残叶,那些暗自下定的决心,立场,都在慢慢消散,摇摆不定。 我就知道,他根本都不需要做什么,只是出现,我就难以抵挡。 心绪已经如一团乱麻,搅在一起的时候,里面五味杂陈。有对他不辞而别的气愤和怨念,也有对自己不能控制感情的唾弃和无奈,但更多的,虽然我十分不愿承认,但却不得不说—— 是喜悦。 那份喜悦像狂风骤雨一般霸道地将其他所有杂念都赶走。心中那杆天平在不住倾斜,本来“再也不要搭理他”的这一边已经重得抬不起来,可是现在,他不过用了一个拥抱,就将这边变得像羽毛一样轻。 原谅他?原谅他吗…… 天平已经严重倾斜,我试图做出最后的挣扎。 “为什么不呢?”我低声嗫嚅,喘息着,费了好大力气,才说道,“我已经快适应了。石越卿,你不在,我也可以过得很好……” 这话本来是一句在我那些与他见面设想之中的台词,然而放在此情此景下,却连我自己都编不下去了。窗外雨滴哗哗作响,附近教堂八点钟的钟声悠悠敲响。 我哽住了。但他却望着我,缓缓地抚上我的发丝,我的额头,我的脸颊。有眼泪在我的下巴尖上徘徊,他用手掌将我的脸包裹住。 他的掌心热得几乎将我融化。 “可是我适应不了……”他慢慢说,声音沙哑得不像样子,“我过得一点都不好。” 他一句话就戳到我心底最软的角落,几乎将最后一根羽毛重量的砝码也赶走。我的眼睛又朦胧起来,心中筑起的长堤正在分崩离析。 我抬头仰视他,看到他微微冒头的细小胡茬,看到他杂乱无章的浓眉。他的脸颊瘦削,两根长长的龙须眉毛蔫头八脑的,再也不复从前的精气神。 我吸了吸鼻子,那句“你过得不好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就在唇齿之间,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 他的手掌仍旧覆在我的脸上,肌肤灼热,竟给我带来足以抚平所有伤痛的慰籍。 “小满,”他说,“再给我一次机会,好吗?” 我的眼泪决堤而出,压抑了五个月的感情像火山喷发一样被他轻易地引爆,火山灰毫不留情地覆盖了我心底的每一个角落。那杆天平早就已经消失不见,“再也不要搭理他”的这个提议已经被漫天的火焰焚烧得一丝不剩。 我狠狠地抱住了他。 他反扣住我,手那么热,力气却仍旧那么大。他的胸膛那么宽阔,我听到熟悉的心跳声,扑通扑通的,快速而有力。 我将脸埋在了他的颈窝里。 “不好。”我说。 他无疑是听到了,然而却丝毫都没有表现出一个被拒绝的人应有的自觉。我甚至觉得他将我搂得更紧,更用力,恨不能将我揉碎进他的骨头里。 “除非……” 他的胡茬蹭在我的额头上,扎扎的,又痒痒的。他力道太大了,禁锢得我几乎动弹不得。我挣一挣,他却只知道抱得更紧。 “除非什么?”他咳了两声。 “除非你把我的蓝帽子鸟还给我。” 他听罢,没有低头看我,只是将下巴抵在我的脑袋上。我想抬头看他,他却死活不让,固执地将我按在自己的胸膛上。 我听到他快速的心跳声,还有他微微粗重,似乎是在努力压制的呼吸。 然后我竟觉得自己不可思议般的,听到他的眼泪落下来的声音。在这样的环境里,四周不断充斥着人来人往的脚步声,雨点打落窗格的噼啪声,还有外面经过的救护车声,嗡鸣一片。可在我的耳朵里,他的泪水就像是被亿万光年倍地放大,一滴,又一滴,落进我的发丝之中。 那个瞬间,甚至连我自己都怀疑自己: 怎么可能,在这些噪杂中,我怎么可能听得到他的泪珠滚落? 可我就是听到了,清晰的,直接的,响彻心扉。 …… 这是我唯一一次—— 听他落泪。 ☆、第十七章 策略与坦诚(1) 我跟石越卿之间的事情,我一点都没有给我爹透露。 从小我就在我爹的教育下长大,我跟我爹之间,十几年的经历可以写上一部战斗史。 他太了解我,我什么时候会耍小聪明,什么事情是我的软肋,我手足无措的时候怎么办,我什么时候会失落到极点,他从我的语气里,都能猜得清清楚楚。 我也了解他,他对什么事情在意,对什么事情会发表看法,对什么人会不屑一顾,对什么人会仔细分析,我只要预计,一定是八九不离十的。 因为我们都太在乎彼此,相处的时候就更要讲究策略。 然而有时候,策略不管用。 …… 我们两个在医院里的这一个长长久久的拥抱,是被一声响亮的巴掌打断的。 我愣一愣,从石越卿的怀里抬起头来。 只见Allen的挡帘被哗啦一声拉开,我看到Allen捂着脸上的伤口疼得呲牙咧嘴,而田小姑娘脸上绯红,却满眼都是怒气冲冲。 她腾的一下从床上站起来,拿起自己的东西,一边往外走一边对我说:“小满我先去外面等你们,你们交完钱就出来找我。”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就走了,就只见Allen吊着一条腿,鼻青脸肿地在床上大叫: “哎!我还不知道你的联系方式呢?!我怎么找你啊?!哎!你别走啊!” 我这个时候也没有心情去理Allen。我微微拉开我们的距离,抬手摸一摸石越卿的脑袋,烫得要命,简直都可以煮鸡蛋了。 我有点慌了。 “你怎么了啊,怎么烧成这样?”我四下张望,想叫医生来,“这里正好是医院,要不要挂个点滴什么的?” 他揽住我,拿起我的手机和钥匙。 “走吧,小满,我没事的。” “什么没事啊,你都跟个火球一样了,还逞强。”我拽着他的衬衫领子,“你等我一会儿,我去找个大夫来。” 我说着就真的要去,他一把拉住我。 我回过头来。 “不用,真的不用。”他见我不依不饶的,抬手将我的碎发别到耳后去,“那我要是让你找大夫来,你答应我做胃镜吗?” 我一下子被他噎住,皱眉瞪着他。 他终于笑起来。 他的笑容我想念了那么久,在我心里勾勒描绘了那么久,现在终于又出现在我的眼前了。为了他的一个笑,我觉得自己做什么都行。 我被他揽住,只听他说道: “小满,我们先回家吧,回家看看情况再说,好不好?” “回哪个家?”我被他说服,窝在他怀里问,“我没有你家的钥匙了,还你那只小鸟的时候一起交给左欢了。左欢他在伦敦吗?他也跟你一起回来了吗?” “不在,”石越卿摇头,“他还在国内呢。” “那你有钥匙吗?” 他说:“接到医院的电话我就直接去机场了,没有回去拿钥匙。” 他的眼窝深陷,眼圈几乎都发青了。我这时候才看到他的眼睛里都是红血丝,像是很久都没有睡过一场好觉。 “你在飞机上睡觉了吗?”我有点心疼地问。 “没有,我睡不着。” 他将我的钥匙递给我,我接过来,想了一想,又抬起脑袋来看着他。 “要不今天晚上去我那里凑合一下吧。”我建议道,“我那里虽然地方小,但是我可以让房东再拿一张折叠床的。而且我那里离得又近,走几步就到了,不用再坐车了。” 他愣一愣,然后看着我,眼睛里似笑非笑的。 我瞪他一眼:“我可还没有原谅你啊,这是看你发烧了所以才收留你的,你少动歪脑筋。” 他揽着我,我们一边说着就要一边往外走。结果Allen这时候拍了拍小桌子,发出乒乓的声响。我们回过头去,他大叫道: “小满,你们别走啊,先把汐凰的电话号码告诉我啊,没有电话号码,微信也成啊。” 我冲他撇撇嘴,然后就和石越卿一起走出了急诊中心。 那一天的医疗账单是石越卿付的。收款台无视了我,直接将账单递给了他。我看到他面色平淡,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就把单据付掉了,出门的时候,我拉着他问刚才付了多少钱。 他说:“没注意,七百多镑吧。” 我炸毛起来,“七千多块?!我也没输血,她就是给我看了看,打了两瓶葡萄糖和止血药,他们凭什么就要我七千多块啊!黑心!” 石越卿没有说话,只是听着我在抱怨,低低地笑。田小姑娘站在医院门口等我们,看到我们走出来,她迎上来。 “这回可以了吧?终于折腾完了。”汐凰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又侧头对石越卿说,“我可是记得你凌晨四点钟给我打的电话,虽然我没接到,但是我得给你记下一笔米其林!” 石越卿听汐凰这样说,低头来看看我,我小声嘟囔: “睡得那么死居然还不忘讹人。” 田小姑娘一点就炸,冲我瞪眼睛: “陈小满,你这个见色忘义的家伙!” …… 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了,我们告别了汐凰,他揽着我往家的方向去。到了家门口的时候我拿钥匙开门,门一开,他就将我打横抱起来。 我惊呼一声。 我住的小公寓在这幢老楼的三层,他抱着我一路上楼,身上滚烫,可力气却一点也不减。我看着他的脸,好久好久,眼睛一酸,眼泪又流下来。 到了门前他从我手里拿过钥匙,低头看我的时候,他愣一愣,说道: “小满,你怎么又哭了?” 我摇摇头,将脑袋埋进他的颈窝里。 进门以后他直接将我放到了床上,我想下来,却被他按住。他感冒挺严重的,总是咳嗽。家里地方就这么大,他四下看看,有点为难地不知道怎么办好。 我只点了床头的灯,窗子外面黑黑的。我看着他那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只觉得好笑。于是我将我床上的青头毛毛虫搬到地上去,拉着一脸错愕的他就一起回到床上。 “石越卿,我难受,你抱着我睡好不好?”我撒娇起来。 我家的电费有一个机器,需要一镑一镑地往里面投硬币。他还纠结着,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电表忽然没钱了,所有的灯唰得一下全灭了。 “我去投一个硬币。”他说着就要起身。 我一把拉住他,直接就把他摁在了床上。 “给我老实躺着,”我坐起来,压住他,“那个机器你不会用,要投币也是我去投。” 我说着就想去摸床头储钱罐里的硬币,结果刚准备下地,又被他一把拉住。我力气小,拉他的时候更多是捏一捏他的手。可他这一拉不一样,直接将我拽过去,倒在他的怀里。 他紧紧抱着我,我们两个像八脚章鱼一样缠着对方。 “干脆不要投币了,”黑暗里,他心满意足地说,“就让它灭着吧。” …… 也许是因为白天躺的时间太长,那天晚上我很久都没有睡着。倒是他,我们刚躺下没有多久,我就听到他的呼吸声渐渐平稳,变得绵长起来。他的一只胳膊被我枕在脑袋下面,另外一只揽着我的腰,即便是睡着了也没有松一松。 我怕吵醒了他,慢慢地抬头去看他的睡颜。他睡得很实,安安静静的,睫毛没有那么长,却十分浓密。他的眉心下意识地微微皱起来,我小心翼翼地伸手去舒展他的眉。 不知道他这五个月是怎么过的,竟累成这个样子。我想到我们从前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神采奕奕的,工作起来像不知疲惫一样,熬了夜也不会有多么大的影响。他的作息一直很好,早上起得也早,总是打电话叫醒我,提醒我吃早餐。 我从没有见他如此憔悴过。 之前我还曾经想,真的太不公平,为什么经历了那样的一段情之后,他可以走得那么毫无留恋,而我却陷在其中久久不能自拔。我觉得自己亏大了,折腾自己到这幅模样,可是人家却毫不在意,转眼都要跟别人结婚了。 然而今天我看到他,才惊觉他的难处。他所承受的,可能是我的很多倍。 我将被子向上拽一拽,眼睛里涩涩的。 外面有一丝月光透过窗子洒进来,照在我的富贵竹上。我从大一来的时候就养着它们,有两根,长到现在,一根高一些,一根矮一些。我是把它们放在同一个瓶子里的,透过玻璃的瓶身,我看到它们的根部都紧紧缠绕在一起,分不清哪些属于谁,也没有办法再将它们分开了。 若是硬要拆开,只能是两败俱伤。 …… 胃出血虽然听上去有点吓人,但是在他回来以后,我的胃口却神奇般地不再闹脾气。将养了几日,慢慢好起来。都说胃是最受人情绪影响的器官,如此看来,果然不错。 然而他却不一样了。 他的烧一直没有彻底退下去,晚上烧得厉害些,白天的时候就是低烧。左欢之前的房子在他朋友那里存了一把钥匙,他让石越卿先去住。石越卿本来跟他说不用,他可以去住酒店,结果被左欢狠训了一顿。 左欢训石越卿的时候,我在一旁听着,只觉得想笑,脑子里浮现出的都是汐凰那天在医院里训我的时候的模样。 在真正在乎你的人面前,所有的逞强都只会招来心疼和责骂。 我们又回到那所充满了回忆和笑闹的房子里了。很久没有人住,房子虽然定期有人打扫,却免不了少了人气,有些冷冷清清的。他在这里有一间自己的屋子,装饰布置都很简单,色调黑白,干净利落。 我看了一圈,跑下楼来摇头跟他说,将来我们要是有了家,绝对不能这么布置。这也太不温馨了,像是个工作间,一点也没有家的样子。 他正在楼下厨房帮我煮白米粥。我从他背后环住他,他笑着说别闹。 “将来啊,不管在哪个城市里,等我们有自己的家了,我要用心好好地布置它,”我将脑袋靠在他的后背上,思绪里充满了遐想,“灯带一定要暖黄色的,窗户不一定要落地窗,但最好有个飘窗,这样我们就可以靠在那上面喝茶看书了。哦对了,客厅要稍微大一点,我要摆一架施坦威的三角琴在客厅。所以沙发一定要舒服,这样不管你什么时候想听,我都可以弹给你听啦。” 不知怎么的,一说到这个,我的话特别多,絮絮叨叨的,恨不能把窗帘的颜色都想好。 他却也不嫌烦,特别耐心,又好像真的很喜欢听一样,总是很配合我,时不时地还会问我一些问题,语气相当认真,一点也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钢琴你准备怎么摆?坐下的时候准备面朝窗户还是背朝窗户?” 我想了一想,“嗯……还是背朝窗子吧,不然我弹得时候一抬眼看到的都是窗户外面的风景,就看不到你了。” “那我们要不要买电视?” “不用吧,只要有一台大电脑就挺好的,咱俩好像都没有看电视的习惯。”我说,“我啊,我想在电视那面墙上打上一整排书柜,然后把我那一柜子书全都放进去。” 他想了一想,“那我们家就是一柜子旧书了。” “旧书怎么了!”我大叫,“你可别瞧不上我的旧书,书这个东西不怕放,越老越有价值,买回来就是长久投资,不知道的还会觉得咱俩出身书香门第呢!” 他大笑起来。 石越卿的感冒都烧了两天也不见好,反倒咳嗽得越来越厉害。在英国,抗生素类的药必须要有医生开的单据才能买到。我担心得很,说什么也要把他拽去医院里看一看。他最初时还不肯,后来拗不过我,只好去了。 事实证明,幸好我将他拉了来。这场感冒来势汹汹,医生说要是再拖两天,恐怕就要拖成肺炎。 陪他打点滴的时候我抱怨他,怎么回事,一点都不知道照顾自己,要是真成了肺炎怎么办?他看着我撅起嘴的模样,自己明明烧得嘴唇都发白,却忍不住地笑。 我瞪他:“你还笑?!我都要吓死了。” 他说:“小满,你又倒打一耙了。到底是谁吓死谁?” “不管,就是你吓死我,”我自知理亏,胡搅蛮缠起来,“我之前就跟你说嘛,我的恢复力特别强,养两天就活蹦乱跳了。” 他旧事重提,“之前说好的,我都来打点滴了,你还不准备去做胃镜吗?” “你怎么总叫我去做那个天价胃镜啊,”我脑袋耷拉下来,坐到他旁边去,“一万四的胃镜,我才不要做。” “小满你要钱不要命啊。”他瞪我。 我见他一脸严肃,眉毛皱得紧紧的,一点没有开玩笑的样子,这才赶紧告饶,将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 “你别生气,我想这不是已经放暑假了吗,我反正放假也要回家,不如回家再做。”我想了想,重复了我爹的话,“加上机票也比这里划算啊。” 他很无奈地看着我。 重逢不过两天时间,我们一心享受厮守的时光,没有人去提起那些令人烦心的事情。然而这时候说到暑假回家,我心里忽然咯噔一声,一下子就想起了很多事。 也许是因为我突然安静下来。他侧头,低下眼睛来看我。 “怎么了,小满?”他敏锐地问。 “没什么,我就是在想我们还能在一起呆多久。”我小声说,“你这次回来肯定呆不了几天吧?跟伍舒安的事情,你还是不准备跟我说吗?” 医院里静悄悄的,快到中午,四周都沐浴在阳光里,暖洋洋的。 石越卿听到我这样问,先是沉默了一下,然后才缓缓开口道: “之前是因为石贺他说,如果不跟伍舒安联姻,他就只能让岳家破产,然后再收购。小满你知道的,岳姨她对我有恩,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家遭难,于是就决定回去试着帮岳叔反收购。”他略顿了顿,望着我的时候眼睛里闪闪的,“万幸的是成功了,所以之后我就跟伍舒安退婚了。” 我从他怀里坐起来,低头去摸他的手。点滴从血管里流进去,他的手凉凉的。鼻子又酸酸的了,我吸一吸,用手指帮他暖一暖针管。 “为什么,为什么走的时候不告诉我?”我哽咽着说。 “我不知道能不能成功,所以不想给你那么大的压力。万一失败了,你肯定失望,又空等那么久,白白耗掉那么多时间。”他回握住我的手,我抬眼去看他,“小满,我不想让你伤心,我想让你过得好一点。” 我的眼前又模糊起来。 “告诉你多少回,不要低估自己的影响力。”我吸了吸鼻子,“就因为你当时的一个念头,看看咱俩现在,一个胃出血,一个早期肺炎。人家都是患难与共,我们这算得上是患病与共了吧。” 他看着我笑。 “你还笑!”我的眼泪落下来,“有什么事情都自己担着很值得骄傲吗?你知不知道我这五个月都怎么过的?” 他抬手来抹掉我的眼泪,然后长叹一口气,将我揽进怀里。 “小满,”我听到他沉沉的声音,带着一点点嘶哑,“对不起。” 七月的阳光暖洋洋地照在我们的身上,从窗户里落下来,映射到地上的时候有着若隐若现的光影。我深深吸一口气,夏日的活力气息和他身上的露水香都涌进我的鼻腔,将之前的那些心痛难受还有委屈瞬间愈合掉。 我靠在他怀里,他抱着我,我们都没有出声。 过了好久,我才轻轻说道: “石越卿,你答应我,将来不管再发生什么事情,你都不要自己去扛。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让我站在你身边,然后我们一起去面对。” 我微微支起身子来,他一直望着我,眼睛漆黑如墨色。 “答应我,好不好?” 他凝视着我,然后抬手抚摸我的脸颊。他的手掌那么宽厚,将我的半边脸颊都包住。 “嗯,小满,我答应你。” …… 他回来得太急,北京那边剩下很多事情都没有解决。左欢给他打电话说,事情进行得很顺利,新闻发布会也举行了,岳家成功融资就使得原来的收购案作废。我是听不懂这些事情的,但是我看到石越卿听到以后松了一口气,我就也跟着松了一口气。 但是左欢又跟他说,他爸爸知道消息以后赶了回来,现在正在四处走动呢。 我看到石越卿又在捏他的食指头了。 打了两天的点滴,他的烧退下去了,我的胃口也好了很多。虽然还是有很多东西不能吃,但是已经不觉得难受了。于是我跟他商量,尽早买机票一起回去吧。我很久没回家,暑假真的该回家去了。 他说好。 我将要回家的事情先告诉了汐凰,汐凰在微信里说我重色轻友。先前五个月她是怎么陪伴我的全都忘了,那些安慰我的时间原来还顶不上你家石先生的一个拥抱。 我赶紧赔上笑,一边许诺着要给她带礼物,一边又说回来以后请她吃米其林大餐。 田小姑娘嗤笑一声。 给我爹打电话的时候,我说我定好了机票,几天以后就到家。我妈听到以后特别高兴,我趁机赶紧说,最近胃口不太好,让我妈别做大鱼大肉,做点清淡的。 我妈数落了我好一阵子。 打电话的时候,我们都在书房里。他正在电脑前面发邮件,我抱着电话,看看他的模样,然后慢慢跟我妈说,这次回去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你们。 我妈好奇地问,什么事啊现在就说吧。 他这时候从电脑前抬起眼睛来看我,我望着他,忍不住就笑起来,心里像是灌了刚采出来的蜜,甜甜的。 我妈在电话那端叫我,我笑着跟她说,回去你们就知道了。 …… 飞机还是英航的那一班,从希思罗机场出发,下午四点多的。我们俩中午就出门了,慢慢悠悠地晃荡到机场,办了登机牌过安检,找了间餐厅坐下来吃点东西。 我端着餐盘回到座位上的时候,看到他正看着那两张登机牌出神。 “想什么呢?”我将盘子放到桌子上,“登机牌有什么好看的啊。” 他说:“我上回回去的时候,坐的是一样的航班。” 我凑他近一点,笑嘻嘻地问:“上回回去的时候没有我,你飞机上那十个小时都怎么过的啊?特别寂寞是不是,有没有想跳下飞机跑回来找我?” 他没有笑,竟真的很认真地答道:“嗯,想过。” 他眼睛里的光芒那么盛,灼灼的。我望了他半晌,笑一笑,才开始低头喝我的粥。 飞机上的位置我们坐的是靠窗边的相邻座。我本来想要靠过道,这样他就不用太挤,可以把腿伸一伸。但是他知道我有时候会晕机,一定要靠窗,说靠窗会比较舒服。 起飞的时候,阳光透过窗格洒在我的身上。他一直握着我的手,我将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 “石越卿,我问你一件事啊。” “嗯,什么?” “你跟你爸爸,你们的关系是怎么走到这个地步的啊?毕竟是你爸爸,怎么会这么僵啊?” 他沉默了几秒钟,我有点忐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问错了。刚想再说点什么转移一下话题的时候,他却先开口。 “是因为我奶奶。” 我一听,愣了一愣。 他接下去。 “大二那年,我奶奶突发性心肌梗塞。因为她一个人住,每天我们都会通话。那天我直到晚上都联系不上她,有点急了,就给石贺打电话,让他去看一看,可他说他有应酬走不开。我没办法只好给岳姨打电话,岳姨就开车过去,可是送到医院的时候……” 他越说声音越低,我听到他声音里略略有些发颤。 “我接到医院的电话就立刻赶回去,但还是晚了。”他没有看我,我却觉得他眼眶有点发红,“从那以后,我就不再跟石贺联系了。” 他甚至都不愿意再叫一声父亲。 在这样简洁的叙述里,他省略了太多的东西。但我却能想象到他那时的心情:远隔万里却联络不上自己最亲的人时的心急如焚,万般无奈之下求他父亲去看一看,他却推诿不肯时的寒心和绝望,还有事情发生之后他对自己那一份无力的自责。 我无法想象他在飞机上那十多个小时是怎么度过的。 也不知道是怎么的,我的眼睛又不听话的泪汪汪了。有水滴顺着我的脸颊流下来,眼前一片雾蒙蒙的。 他抬头看我,慢慢微笑起来,然后抬手拭去我的眼泪。 “泪腺这么发达,”他玩笑着,“小满,我都没哭,你哭什么啊。” 我眨眨眼睛,吸了吸鼻子,小声说道:“对不起,我不该问的。” “确实该对不起,不过不是因为这个。”他看着我充满问询的眼神,不再笑,慢慢认真起来,“小满,再也不要让我接到像那样的电话了。” 我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伦敦医院给他打的那个电话。 “医院给我打电话说你出事了,我当时脑子就一片空白,坐在飞机上的时候总是想起我奶奶。我想我那时候就晚了,怎么循环往复,同样的事情难道又要发生?” 他紧紧握住我的手,我看到他的两根长长的龙须眉毛微微颤动。 “真的小满,别再让我接到那样的电话了。” 我眼泪稀里哗啦地落下来,却努力地扯开嘴角,“嗯,我这就把紧急联系人的号码改掉。” 他抬头瞪我:“我是那个意思吗?!” 我破涕为笑,挽住他的胳膊,又将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 “开玩笑的啊,我保证,我保证以后好好照顾自己,再也不吓唬你了,好不好?”我顿了顿,又接道,“你这次回国有时间吗?” “要先去处理一些剩下的事情,之后应该就没有什么事了。”他看看我,问道,“有什么安排吗?” 我慢慢坐直起来,飞机已经飞上了天空,还在缓缓地向上攀爬。我们穿过云层,越升越高,向着太阳的方向去了。 他望着我,眼睛里都是认真的模样,我笑一笑,终于说道: “你跟我回家吧。” …… ☆、第十七章 策略与坦诚(2) 其实暑假想带他回家这个念头,早在圣诞的时候就已经在我心里盘桓了。 只是那时候我觉得暑假离得还远,不用这么早就告诉他,没想到还没等到我告诉他的时候,我们就已经分开了。 谈恋爱的事情我一直都没有跟家里人说。我妈对这件事尤其亢奋,一有风吹草动就激动不已。而我爹总是持观望态度,平时他总说什么爸爸不参与,决定你都自己做,但据我对我爹的了解,真若是告诉他我恋爱了,他铁定会横挑鼻子竖挑眼,把这个人看个遍才罢休。 我有一点小担心。 但令我没有想到的是,石越卿他竟然比我还要紧张。我跟他说了要回家之后,他就一直想着这件事。飞机上我们看了一部电影,看着看着,我被逗得哈哈大笑,他却忽然侧过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问我: “小满,你爸爸平时都喜欢干什么?有没有什么爱好?” 我的眼睛没离开屏幕,“他啊,他不喝酒,会抽烟,抽得挺凶的。别的爱好嘛,我还真想不出……哎,玩扫雷算不算?” 他皱起眉头。 “那你妈妈呢?有什么喜欢的东西吗?” 我将目光从电影上挪开,他的注意力完全不在电影上,皱眉思索着,神色特别的认真。我看着他的样子,忍不住笑起来。 “你干嘛啊,石越卿,你不是在紧张吧?”我凑他近一点,“你紧张什么啊?怕我爸妈吃了你吗?” 他说:“我没有经验,要是你爸爸不喜欢我怎么办?” 我看着他忧心忡忡的样子,心里暖洋洋的,只觉得可爱,于是我吓唬他道: “我爹啊,我爹他十有八九不喜欢你。”我掰出手指头来给他细数,“你看,你比我大那么多对吧,我记得我爹说他对年龄的要求是五岁以内。而且我爹看重家庭背景,就你这复杂的情况在他那里绝对不会通过。这还不说你之前突然离开我的历史记录。我还没告诉我爹呢,这要是被他知道,拿着菜刀追杀你都说不定。” 他好像真的被我唬住了,眼睛里都怔了一怔,过了半晌,才长叹一口气: “唉,其实也可以理解。”他愁眉苦脸的,“将来要是突然冒出个小子,跟我说要带走我们的女儿,我绝对会狠揍他一顿的。” 我本来还在点头,想了一下才忽然发现不对,脸上唰得就红了起来。 “做你的大美梦!谁要给你生女儿!” 他笑:“生儿子也行。” 我怒视他。 有他陪着我,十个小时竟一转眼就过去了。我一直特别不喜欢长途飞行,每次都觉得活受罪,唯独这一次,竟有种时间好短的感觉。 我在T3机场直接转机回大连,分别的时候,我抱着他,声音发闷地说,你可要快点来找我啊,不然我不帮你做我爹的工作。 他将我的脑袋按在他的胸膛上,只答道好。 回大连的飞机上,那一个小时,我一直在想该怎么跟我爹妈说。 我跟石越卿说的不全是在吓唬他。我爹确实曾经明确表示过,他希望我未来的那个人家庭完整。不说家境有多好,也不求多有背景,但至少不要复杂。 他的这种情况,我爹铁定没有办法接受。 我开始细想石越卿的优点和缺点,心里盘算着要怎么循序渐进地一步一步说明。从北京到大连不远,下了飞机,我妈趴在接机口,第一眼就看到我。 她跳起来拼命招手。我爹就站在不远处,也在笑。 有一年多没有回家了,我顾不得拿行李,飞奔过去,一下子就先扑进我爹的怀里,我爹捞住我,把我抱得紧紧的。 “多大的姑娘了,也不知道丢人。”他嘴上嗔道,却没有松开我。 我妈推着箱子撅嘴走过来,“一出来就奔着你爹去,当你妈是摆设吗?” 我这才赶紧回头,甜言蜜语地哄起来。 回家的路上,我妈都在问我这一年的情况,吃得怎么样,穿的怎么样。我爹插了一句,问我为什么瘦了这么多,我说我办了健身卡,减肥呢。 这时候我爹又接道:“你之前说那个胃出血的朋友,现在怎么样了啊,好了吗?” 我坐在前座,闪烁其辞地支吾了一下,“嗯,好多了。” 我爹好像看看我,所幸没有继续追问。 很久不见,我妈有一肚子的话要说。晚上我喝着家里的白米粥,我妈就开始问起我的各种事情,学习生活,家长里短。平时我虽然总是报告,可她总要再多问一遍,以求心安。 我眼睛里有点涩涩的。 我爹坐在我旁边,我吃饭的时候,一会儿摸摸我脑袋,一会儿弹弹我脸颊。我正喝着大白粥呢,鼓起腮帮子去瞪他,他笑得都合不拢嘴。 晚上我们一家人坐在一起,我说了很多事,我的音乐会,考试成绩,弹得特别差的比赛。我说起我身边的每一个朋友,汐凰,老马,岳溪,于泽宣还有Joanna,但我独独没有说起石越卿。 刚刚到家已经够累,我需要一个更好一点的时机。 我跟我妈一起睡,因为我妈坚持要跟我说点悄悄话。我爹被赶到我的屋子里去,出门的时候甚是委屈。我跳到床上去,钻进被子里跟我妈笑作一团。 “小满,”我妈踢踢我,“你之前说有事要说?赶紧的,你爹不在,有什么快招。” 我嬉皮笑脸的。 “你是不是猜到了啊妈妈?”我撒娇道。 我妈说:“那当然,你是我生出来的,我再不知道你心里有什么小九九得了。”顿了顿,她一副八卦的表情就凑过来,“是不是有男朋友了?” “嗯……” 我妈眼睛亮起来,哪还有丝毫的睡意,“果然!叫什么名字啊?多大年龄?家是哪里的?学生还是工作了啊?学什么专业的?”我妈的问题一连串,我还没来得及答一句,她又接道,“等等,小满,不会是外国人吧?外国人倒也没什么,但你妈我有点接受不了黑人……” 我哭笑不得,“妈妈,你真够能想的,他是中国人。” “中国人好,中国人没代沟,交流顺利,”我妈又乐起来,“他多大年龄啊?” 我于是把我心里盘算的那一串开始和盘托出。 “他啊,他今年二十五,比我大六岁,现在在伦敦有工作,设计汽车的。”我翻了个身抱住我妈,“妈妈,他大学是帝国理工毕业的,专业学得是机械工程。后来又去了德国,读了交通设计的硕士。” 我妈愣了一愣。 “这么厉害?小满你怎么认识人家的啊?” 这就要说到岳溪了,可是说到岳溪就要扯到他家,扯到他家后面的事情就复杂了,搞不好还会把我们之前的那一段说出来,然后把我失恋胃出血这一段再给套出来。 太危险,我想了想,打定主意先不提这回事。 “就是同学介绍的呗。”我一笔带过,继续给我妈灌输石越卿的好,“妈妈他个子比我高一个头,最萌身高差哦。” 我的策略是早在飞机上就制定好了的。先从我妈下手,人家都说丈母娘看女婿,怎么看怎么爱。我料定我妈一定会喜欢石越卿,在我妈面前,我要做的就是尽量放大他的优点,把他的缺点略过,按下不提。 果然我妈沿着我的思路走了。 “嗯……年龄还可以吧,六岁……也不算大。”我妈若有所思,“身高不错,将来不愁基因问题,长得怎么样啊?有照片吗?” 早就准备好了,我一边心里想着,一边把手机掏出来,“当然有啦,你看,我们去冬日乐园玩得时候,别人给我们俩照的。” 是那一张跟大熊的合影,我冲着镜头笑,他冲着我笑,侧脸清晰而棱角分明。 “不错嘛,”我妈放大再放大,却也只能看到他的侧脸,“怎么没有正面照?” 我抢回手机,“正面照不给看。” “小气……”我妈撇撇嘴,然后想起什么一样,又问我道,“那小满,他经济条件怎么样?家里是做什么的?” “这个啊……”我打了一个哈欠,“这个有点复杂,妈妈我都坐一天飞机了,好累。明天再给你交代怎么样?” 我妈看我那一副眼皮都睁不开的样子,终于放过了我。 其实我一点都不困,我妈反倒先我睡着。她睡着以后我打开手机,他的微信来了很多条,之前我一直跟我爹在一起,都没有好好给他回。 我将手机放在耳边,一条一条语音听下去。 “小满,到家了吗?到家了告诉我一声。” “飞了一天了,今晚早点睡,别熬夜。” 他的声音在家乡的夜空下显得格外醇厚,沉沉的,像是最高超的低音提琴手才拉得出的调子。我嘴角都要咧起来,不能给他回语音,怕吵醒我妈,于是只好打字道: “求表扬!我已经躺在床上啦。” 上方立刻显示“对方正在输入”,我心里甜蜜蜜地抱着手机等着,他的信息一下子就回过来。 “还是回家了好,在伦敦你无法无天的。” 我发了个“呆”的表情,又发了个害羞的表情,“小的哪里敢呢。” 他一定在那边笑起来,我想象着他笑起来的样子,眼睛里都水汪汪的,忍不住自己也笑起来。上方又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了,然而这一回,显示了很久,却半天也没发过来。 我抱着手机等,终于,屏幕上有他的一条信息。 “小满,我们俩的事,你跟你爸妈说了吗?他们什么意思?” 他简直比我还要紧张!我笑起来,怕吵醒我妈,不敢出声,只能偷偷地笑。他在紧张我的家,他在意我家里人的看法,他为此而辗转难眠,忐忑不安。 我回道:“告诉了我妈,我妈喜欢你。” 他秒回了我,只有两个字:“真的?” “嗯,”我又说,“我妈问你家里是干啥的,父母都做什么,我暂时敷衍过去了。我跟你说,我妈这儿很好过,我的意思就是我妈的意思。但是我爹那儿不行,他这个人有点挑三拣四,这件事在我爹那儿要讲究策略。” 停了一会儿,他回我,“什么策略啊?” 我说:“必须得迂回前进,曲线救国。先跟我妈夸你一通,然后再让我妈去给我爹吹枕边风,最后再找个时机跟我爹坦白。我爹虽然不喜欢家庭背景复杂的,但是这又不是你的错,你别太担心。” 他又沉默了好久,过了半晌,上方才又显示出“对方正在输入”。 我本来以为他要再问我些什么,结果屏幕一亮,我看到他的消息。 “小满,我有点想你。” 我的心里好像灌上了蜜糖。 …… 第二天我爬起来的时候,我妈正在我爹的书房里跟他叽叽咕咕。我心里一转,知道我娘肯定在跟我爹讨论石越卿的事情,于是蹑手蹑脚地过去,留了只耳朵在门缝旁。 只听我娘说道:“你别胡乱联想。前几个月小满心情不好可能是因为别的事情。她不是说比赛不是很成功吗?有可能是因为弹琴的事情啊。” 我爹的声音传出来:“圣诞过新年的时候跟我们说话都那么开心,之后二月份突然一下就语气不对,因为比赛的事情她干嘛不直接说?” “不想让你训她吧?” “绝对不是,”我听到我爹打火机的声音,他点了一根烟,“学机械工程和汽车设计的,还比咱闺女大那么多,他们怎么能认识呢?这里面一定有事。搞不好之前小满情绪低落那几个月都是因为他。” 要是再任由我爹猜下去,就不知道他的脑洞会开到什么地方去了。我在这时候赶紧探出脑袋去,嘻嘻哈哈地叫爹。 然后我蹦蹦跳跳地坐到我爹腿上去,我爹嘴上说着不像话,手上却把我提了提,坐得更稳了些。 对于我爹,没有什么是一个撒娇解决不了的问题。 那天上午我一直在陪我爹说我弹琴的事情。从小我的学业就一直是他在管,去英国之前也陪我练了十几年。虽说实际上他是不会弹的,但是他在鉴赏水平上却一点不差。我给我爹弹了几首曲子,他说我进步挺大,又提了一些建议,我趴在他书房的桌子上,讨论讨论。 我的手机还是英国的号码,刚刚回来,还没有来得及办国内的号。这时候放在我爹的书桌上,竟然忽的一下响起来。是微信电话,我爹先我一步探头去看,我一惊,赶紧抢过来。 “Mr.石?Mr.石是谁啊,小满?”我爹追着我问。 我逃回自己的房间里。 “我同学,同学!” …… 说实在的,我没想到石越卿这么快就给我打电话。我关上房门才接起来,他那边听上去像是在外面,有些嘈杂。 我长舒一口气,“吓死我了,我刚刚在陪我爹呢,差点露馅。” “我怎么觉得像是在拍谍战片,”他笑起来,“小满,你的策略进行的怎么样了?” “不怎么样,”我垂头丧气的,“果然我爹不好糊弄,而且他太了解我了,之前我们分开我虽然都没告诉他们,但是平时说话他应该全从我语气里听出来了。昨晚上一从我妈那里听说我有男朋友,立刻就把这两件事联想到一起了。” “这么厉害?” 我说:“是啊,我爹原来是数学老师,逻辑思维超级强的,尤其在我身上的事,他的大脑简直无敌,一猜一个准。”我一下子躺倒在床上,“怎么办,我没辙了,难道要坦白吗?坦白了他不同意怎么办啊?” 石越卿在电话那边好像想了一想,过了一会儿,他忽然说道: “小满,你能出来吗?” “出来?”我愣一愣,“出哪里啊?” “出家门,我应该是到你楼下了。” 我一个蹦高就跳起来,整个人都被他震住了。这个人从来不按寻常路出牌,我还以为他在北京处理事情,怎么也要至少一个礼拜,谁想到他只用了一天时间。 “你你你……你怎么在我家楼下?”我跑到窗户边上去,“你怎么知道我家地址的?” “之前有一回你在淘宝上给你妈妈买手机壳,我看到了送货地址。” 我家在十一楼,顶层,我看下去,却只能看到花园,看不到他。 “我是跟你说要早点过来,可是……可是你这也太快了。”我打开窗子,又仔细看一看,“我还以为你在北京需要待几天呢,怎么事情这么快就处理完了?” “嗯,”他说,“我等不及了。” 楼层太高,又有树木遮遮挡挡,我看不到,索性关上窗户,赶紧说道:“你别急啊,我现在人身自由受限,出门得交待理由才行。你就到小区门口去,我争取下去找你。” 我们挂了电话。 时间正是中午时分,我妈在厨房做饭,香味时不时地飘上来。我家是个跃层的房子,户型有些奇怪,一楼小,二楼大,距离市中心挺远的,买得时候也没有那么贵。我爹还呆在书房里,我听到他的鼠标在咔嗒咔嗒地响,是在玩扫雷。 我下楼去厨房找我妈。 我妈正在大显身手地做各种菜,我刚回来,我妈恨不能把家里都摆满好吃的,供我一盘一盘吃。她这时候正在尝红烧肉的汤汁,锅子里咕嘟咕嘟的,热气腾腾。 我凑过去。 “妈妈,你做红烧肉了啊?”我也闻一闻,“好香,哎你酱油还有吗?我下去帮你买点?” “不用。”我妈十分爽快,手上在切土豆丝,“我还剩半瓶,够用了。” 我不死心,在厨房又转了一转,发现我妈水槽里还有一袋鸡翅。 “啊呀,妈妈你是不是要做可乐鸡翅啊?”我又精神起来,“我都有一整年没吃着了,馋死我了。妈妈你买可乐了吗?我下去帮你买啊?” 我妈把土豆丝下进锅里,油沾到土豆,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你是想喝可乐了吧?”她指一指地上的一大瓶可乐,“拿去吧,少喝点,一会儿还要吃饭呢。” 我感到很无助,“妈妈,你真的不缺什么了吗?需不需要我帮忙啊?我闲着也是闲着,你就使唤我吧。” 我妈很奇怪地侧头看了看我。 “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怎么这么勤快?”我一脸笑容,她想了想,忽然说,“啊,你下去把垃圾倒了吧,我刚刚处理了一条鱼,放久了味道太难闻。” 我兴奋地蹿起来,“好嘞,没问题,我去换个衣服先。” 我说着就冲进房里,外面听到我娘在喊,“你去倒个垃圾,就在楼下,你换什么衣服啊,谁看你啊?!” …… 我一路狂奔出楼道,只恨不能插上两只翅膀。路上的时候碰到住在同楼的爷爷遛狗回来,跟我打招呼,我只是笑了笑。 他的速度可真快啊,我想,这个家伙不动声色的,居然把什么都看在眼里,连我家的地址他都摸透了,他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吗? 我穿过花园,马不停蹄地跑到小区的入口处。我家小区不封闭,外人也进得来,入口处是一个大上坡,我一边走一边张望,转过一个弯,一眼就看到他等在入口的大铁门边上。 他穿了一件简单的短袖衫,没有背包。我在他身后手舞足蹈地大叫: “石越卿!” 他回过头来,远远的,我看到他笑起来,灿烂如朝阳。 我沿着坡路扑过去,他挑眉喊道别跑,我恍若不闻,直接冲进了他的怀抱里。 “这么大的坡,小满你真的是一点安全意识都没有,”他捞住我,被我冲得略退了一步,“你找了什么借口下楼来了?这么快?” 我嘻皮笑脸地说:“我妈在家做饭,我说我帮她倒垃圾。” “垃圾呢?” 这时候我才一愣,瞪圆了眼睛,“完蛋了,垃圾忘在楼上了。” 他哈哈大笑起来。 我皱起眉头来佯怒打他:“你还笑!都怪你,要不是你搞突然袭击,我能这么惊慌失措吗?现在可好,我的策略都被你打乱了。” 他说:“你不是说你爸爸已经猜到了吗?” “是啊,”我长叹一口气,“本来还以为分手的事情瞒得好,结果没想到他早就听出来了,只是没提而已。” 我顿了顿,抬起眼帘去看他。 “石越卿,现在怎么办?我的策略完全失效。” 有几只小雀鸟从小区的花园里飞到另外一颗松柏上,叽叽喳喳的,成群结队。保安室熟悉的老大爷路过小区门口,看到我,还跟我挥了挥手。 “我们不用你的策略了,小满,说服你爸爸不能用策略。” 我凝视着他,“那用什么?” 他望着我这一脸无助的表情,不再笑我,眼神专注起来。我看到他眼睛里有十分坚定的东西,那是我所熟悉的模样。 大连夏日里的海风微微吹过,我家离海挺远的,但不知怎么,我还是闻到海水清新的咸咸味道。深深吸一口气,我知道那里面还有他身上的露水清香。 他静一静,终于慢慢说道: “用我的坦诚。”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起我就不在家啦,可能要去一个没网的地方。 更新会一切照常,每日早晚八点各一更,评论的话可能就不能及时回复啦。 不过各位还请多多留言啊!等我回来会认真一条条读的!! 谢谢!! ☆、第十八章 “黄老邪”的刁难(1) 当靖哥哥和蓉儿终于排除万难在一起的时候,站出来刁难的人通常会是谁呢? 黄老邪这个角色我一直不太能理解。自己女儿千辛万苦找到一个人,费尽了力气才跟他在一起,然而他却一定要在中间插上一脚,横加刁难不说,还一言不合就要杀掉郭靖。 他毫无理由地将自己女儿受过的一切委屈和苦难全部归咎于她找到的这个人,他对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想要带走自己女儿的小子充满了戒心。 之前跟我爹看这一段,我记得我还曾笑着跟我爹打趣说,爸爸你将来可不要这样啊。 我爹嗤笑一声说,怎么可能,来一个人赶紧把你领走,我巴不得你别赖在我身边烦我。 他说话一点都不算数。 …… 石越卿来找我的时候,虽然没有背包,但是却拎了很多东西。我牵着他的手跟他一起往家走,路上我瞅了又瞅,好奇极了。 “你都给我爸妈买了什么啊?”我问。 他一脸纠结,“其实我也不知道该买什么,昨天临时抱佛脚,问了一下左欢。他建议给你妈妈送一个扫地机器人,给你爸爸送个电动剃须刀。” 我惊道:“你怎么一上来就送这么贵重的礼物啊?这两个加在一起,得小一万块钱吧?” “投资啊,”他侧头看我,“而且我考虑过了,送你妈妈一个扫地机器人,估计我被扫地出门的概率就小了点,划算。” 我十分无奈地笑起来。 正好是午饭时间,我带着石越卿上楼,坐电梯的时候我看到他不苟言笑的,还深呼吸一口气。我特别想笑,可看着他这幅紧张样子,只好自己憋着。 电梯到了十一层,我们下来,他忽然拉住我。 “小满,你看我穿得还得体吗?没有什么问题吧?” 我看着他小心翼翼的眼神,终于忍不住,噗哧一声笑出来。我踮起脚尖来捧住他的脸,飞速地亲了一下他的唇。 他愣了愣。 “一点问题都没有,特别帅。”我看着他笑,“放心吧,我爸妈又不是蛮不讲理,对自己有信心点。” 我说着就按了门铃,石越卿他一直站在我的身后。我听到我妈来开门的脚步声,回头看了看他,冲他笑了笑,他清了清嗓子。 “去倒垃圾居然不拿垃圾,我真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我妈一边开门,一边抱怨我,看到我,刚想继续数落,再一抬眼,却看到石越卿。 我赶紧把他拉过来。 “妈妈,你不是昨天晚上还问我要照片吗?不用照片了,带你见真人。”我将他推到前面去,“这是石越卿,我男朋友。石越卿,这是我妈。” 他脸上表情特别严肃僵硬,十分拘谨地说道: “阿姨好。” 我妈被我们出其不意的突然袭击搞懵了,一手搭在门把儿上,另一手还握着锅铲,半晌都没反应过来。我爹在楼上听到声音,也噔噔噔地下楼来,走在楼梯上,看到石越卿,也愣住了。 估计是我之前把我爹形容得过于吓人,给石越卿造成了极大的心理压力。他看到我爹,也怔了一下,忽然特别严肃地鞠了一躬,说道: “叔…叔叔好!” 我从没有见过他这种模样,费了好大劲才忍住笑。 厨房里这时忽然传来什么声响,我娘一下子跳起来,冲回厨房:“哎呀,坏了坏了,可乐鸡翅要糊了,糊了就不好吃了。” 我爹慢慢从楼梯上走下来,上下打量了石越卿一番,然后又看了看我,目光里意味深长的。 “小满,怎么让人在门口杵着啊,快进来吧。” 他这才如临大赦一般,进了家门。 我在他身后关上门,我妈这时候闭了厨房里的火,又回到客厅里来。石越卿他本来就不善言辞,再加上一紧张,话就更少,我看到我妈过来,赶紧接过他手里的东西。 “妈妈,他给你买了个扫地机器人,特别神奇,可以自己扫地,哪个角落都干干净净的,你以后就不用累得慌了。”我又转头去讨好我爹,“爹你那个剃须刀不是用了很多年了吗,我们从伦敦正好给你捎了一个新的回来。” 石越卿转头来看我,那眼神里似乎在说这不是从伦敦捎回来的啊。我怕他太实诚,赶紧冲他皱眉眨眼睛。 我妈笑起来。 “哎呀,石越卿是吗?来的正好,还没吃饭呢吧?阿姨这午饭马上就做好。”我妈转头又来数落我,“小满,你要把男朋友带来家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我们也好有个准备啊。” 我嘿嘿笑了两声,眼睛一直在瞄我爹。 我爹的个子也不矮,石越卿只比他略高一点点。他看了他有一会儿,才说道:“你就是石越卿啊,听小满她妈说起了。进来坐吧。” 我拉着石越卿坐到沙发上去,我爹坐在扶手椅子上,我娘也不回厨房忙活了,搬了把高脚凳也坐到客厅里来了。 “所以你是从哪儿过来的啊?家也在大连吗?”我妈从茶几上拿起一个苹果递给他,他双手接过来,“小满一点都没说,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不怪小满,”他握着那个苹果,看了看我,“我在北京办点事情,然后就直接过来了,小满也吓了一跳。” “所以你是北京人?”我妈问。 “算是吧,”那个苹果被石越卿翻来覆去地握在手里,“户口在北京,但是一直跟我奶奶在廊坊住。” 我妈若有所思地眨眨眼睛,“啊……那你父母呢?” 石越卿答道:“我妈很早就去世了,我爸在北京,有他自己的家。” 我一直在有意无意地观察着我爹的表情。自从石越卿进门,都是我妈在问前问后。我爹坐在那把扶手椅子上,看着他,点了一支烟,面色严肃,只是静静地听。 我妈可能没有想到会听到这样的答案。她愣了下,侧头看了看我爹。我爹又吸了一口烟,烟雾升腾上去,他终于问了第一个问题。 “那你一定有兄弟姐妹了吧?”他说。 我看到石越卿把那个苹果抓得更紧了点,正襟危坐的,认真答道:“嗯,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 我爹的表情很平淡,看不出心中所想。但我却知道我爹此刻心里的盘算,下意识的预感不是很好。我妈站起来去翻弄一下鸡翅,我爹这时候将烟头掐灭在烟灰缸里,站起身来。 “吃饭吧,”他顿了顿,看看石越卿又看看我,“小满,我们先吃饭。” 他说着就自己先往餐厅走去。 我心里不知怎么的压力也有点大。以前总听说嫁到别人家,媳妇跟婆婆关系处不好,自己男人在中间受夹板气。然而我想得却是,如果我爹跟石越卿的关系处不好,那我该怎么办呢?夹在中间的人不就变成我了吗? 他将手里那个苹果放在茶几上,我去拉他的手,他的手心里都是汗。 “我爸吓人吧?我跟你说他现在不一定在琢磨些啥呢。”我凑在他身边,悄悄跟他耳语,“你还不准备换策略,还要继续用坦诚吗?” “嗯。”他只是点头。 我拉着他坐到餐桌旁。 我爹坐在主位,平常一般是我坐在我爹左手侧,我妈坐在我的对面。结果这一日我妈却招呼石越卿坐在我的位置,面对着她。我没办法,只好坐到石越卿的旁边。 “阿姨的手艺也不知道你能不能吃得惯,”我妈把饭盛好,端给石越卿,“小满不吃辣,我们家口味清淡。” 他一点也不会说奉承的话,只是恭恭敬敬地接过来,说道:“谢谢阿姨。” 我爹拿起筷子,于是我们都开动起来。 我夹了一块可乐鸡翅,说:“还好妈妈,味道挺不错的,没糊,吓死我了。”我扒了一口米饭,又夹了一筷子土豆丝,转头跟石越卿说,“你尝尝我妈的醋溜土豆丝,超级好吃,比我做得好吃。” 抓住重点的是我爹:“你们在伦敦的时候,经常一起做饭吃吗?” 石越卿刚想回答,就被我接过来:“是的啊,我自己一个人做饭没意思,我们天天一起吃。” 我爹看我一眼,那意思是叫我别插嘴,我只当没看见。 他又问:“我听说你是学机械工程的,还是帝国理工毕业的?”石越卿点头,我爹继续接道,“小满她是弹琴的,你们怎么认识的?” 他刚要答,我又插嘴:“爸爸,你记不记得岳溪,就我跟你说的那个学妹?我们是通过她认识的,他们关系很好。” 我爹又瞪我一眼,“我问你了吗?你插什么话?” 我撇撇嘴巴,我妈在桌子底下踢我一脚,给我夹了块红烧肉,拼命跟我使眼色。 “我奶奶跟岳阿姨交情很好,岳溪到伦敦上学,她妈妈托我去看看她,正巧碰上小满在帮岳溪收拾东西,我们就认识了,”石越卿说,“后来我有个朋友在找人弹午间音乐会,我就介绍小满去了。” “岳溪?”我爹皱皱眉,“她也是学钢琴的吧?音乐会怎么没让她去?” 石越卿顿了顿,我心里一急,刚想说话,却被我爹未卜先知地狠狠瞅了一眼。 “我听过小满弹琴,觉得小满弹得好。”他如实说。 不论怎么样,夸我弹琴弹得好我爹总是开心的。我只见他终于抬筷子夹了口菜,然后把话题转了方向。 “你也爱听古典音乐吗?” “我奶奶原来很喜欢听,我就跟着听过不少。” “这么说,你是你奶奶一手带大的?”我爹语气带了询问,“那你奶奶现在已经退休了吧?原来是干什么工作的?” 石越卿眼睛闪了闪,“我奶奶她在我大学的时候去世了,她原来是高中老师。” 我爹愣了一下,一时间没有说话。我妈这时候给石越卿也夹了一块肉,冲我使了个颜色,又用胳膊拐了一下我爹,趁机打圆场。 “你看看你,饭桌上问东问西的,这半天人家连一口都没吃上。”我妈笑起来,眼睛都成了弯弯的一道月牙,“越卿啊,你别拘束,到这儿跟到家一样,别客气,快吃。” 石越卿笑了笑,终于低头吃起来。 桌上全是我爱吃的菜,然而不知怎么的我却没什么胃口。我爹表情平常,看不出满意,也看不出不满意,这令我心中忐忑。 我妈开始跟我们说一些家长里短,问我们平时一起都做什么好东西吃。石越卿夸我,说小满的手艺特别好,之前做过一道腌笃鲜让他念念不忘的。我妈看上去特别满意,瞅着石越卿就知道笑,眼神扫过我的时候还说,有这手艺居然不做给自己妈尝尝,太过分了。 就在气氛刚刚活跃些的时候,我爹埋头吃饭了半晌,忽然又问了一句: “你是毕业了就留在伦敦工作了吗?” 石越卿一愣,我爹每次开口他都不自觉地放下筷子。 “嗯,是,”他答道,“读完硕士以后就在伦敦就业了。” 我爹点头,“那你父亲是做什么的?” 空气里好像一下子凝固了些,我看到石越卿又在捏他的食指头了。这件事一直是他的心病,我担心我爹问得不妥当,下筷子也慢了些。 “我爸……他是律师,在北京有一家律所。” “那你怎么没继承家业,反而学了完全不同的专业?”我爹继续刨根究底。 石越卿挺直了脊背,“那是他的事业。他有他的生活,我有我的,他的圈子还有他的财产,都跟我没有关系。” 他说得这样直白又坚决,我心里一抖,扒米饭的时候偷偷抬眼去扫我爹,我爹也放下筷子了,脸上的神色阴晴不定,让我把握不准。 气氛一下子又僵起来,我在桌底子踢踢石越卿,他转头来看我。 我赶紧笑道:“爸爸,你看看我妈辛苦做这一桌,你们两个大男人怎么都不吃呢,光靠我啊,我最近胃口不太好,吃不下那么多的。” 石越卿望着我,我冲他眨了眨眼睛,手上却冲着一条刀鱼下筷子。 他忽然压住我的筷子。 “小满,你胃口才好了几天,不能吃海鲜。” 我愣一愣,我爹的目光极具穿透性地扫过来,弄得我浑身一紧,心里不住后悔。坏了,忘记跟石越卿统一口径,胃出血的事情一直骗着我爹,这下被他这样一说,我爹肯定起疑心。 我妈挑挑眉毛,问我:“怎么回事小满?我还以为你就是刚坐飞机回来不太适应。你之前胃口怎么了?闹毛病了?” 石越卿怔了一下,刚想开口说话,我在桌子下面狠狠地踩了他一脚。 “没有,没有,”我笑嘻嘻地糊弄过去,“就是之前跟同学去聚会,喝了点酒,就难受了两天。” 我爹看了看我,眼睛闪了闪,那顿饭他再没说话。 …… 吃过饭以后,我妈洗了不少水果,我们在客厅里坐了一会儿,她跟石越卿聊得热闹,闲话些家常,多数是我妈在说,石越卿只是偶尔回答一两句。我爹又点了一根烟,一直没有说话。我心里千头万绪,转来转去,看看我爹又看看石越卿,也没有说话。 他要走的时候,我去送他,准备跟他一起下楼。我妈笑意嫣嫣的,还嘱咐他说常来玩,我爹只是礼貌性地说再见,再没有其他话。 我心里有点忐忑。 我们俩出了门,进了电梯。电梯门刚关上,我就听到他在我身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我侧头去看他,这才发现他额头上都是汗。 我笑道:“吃一顿饭这么吓人啊,看你紧张的。” “你爸爸眼神太犀利了,像是要把我看出窟窿来。”他说。 我们俩手牵着手走出楼道,我在想事情,不似以往,看上去难免有些忧心忡忡的。他的感觉一向敏锐,这时候侧头来看我,拉一拉我的手。 我回头看他,冲他微微笑一笑。 “小满,”他看着我,“你在想什么?” 我摇摇头。 “我在想一会儿我回家该怎么应付我爹。我爹这个人啊,疑心特别重,尤其在我身上,就你今天说的这些,他绝对能自己编出一部家庭斗争剧来。”我皱眉头,“早就猜到了他肯定得刁难你,不过没想到才第一次见面你就跟他说了这么多。” “你爸爸妈妈问,我也不能说假话啊。” “你真是实诚啊,”我叹了口气,无奈道,“我跟你说啊,我现在都知道一会儿回家我爹会跟我说什么,所以我现在正绞尽脑汁想答案呢。” 他好奇道:“你说给我听听。” 我掰起手指头细数起来。 “就根据你今天交代的这些,我爹一会儿至少有三个难题给我出。”我想一想,继续说道,“他肯定先说你的成长环境,什么隔辈带大的性格会有缺陷。之后他就得说你家庭关系复杂,他肯定觉得这些将来都是麻烦事。最后他肯定会问起你爸爸。你没看到你说你爸爸的事情跟你没有关系的时候,他什么表情吗?根据我的经验,他一般露出那种表情的时候,脑子里想得都很复杂。” 石越卿静静地听我说,下午的天气热,一点风都没有,他的汗沿着额头流下来。 我停下脚步,给他擦一擦。 “对了,估计我爹一定是猜到胃出血的事情了,一会儿肯定也得问我。”我撅起嘴巴来,“你说说你啊,怎么什么都照实说啊,就不能循序渐进一点吗……” 他握住我的手。 “都是现实的问题,你爸爸早晚要知道,更何况他考虑得也没有错。”他凝望着我,想了一想,慢慢说,“小满,你爸爸只是一针见血而已,他并没有刁难我。” 他的眼睛里神色严肃而认真,隐隐地竟让我觉得有点忧伤。我心里咯噔一下子,忽然紧紧抓住他的手,瞪起眼睛。 “你别胡思乱想!我爹的问题你安心,我来想办法,”我急急地说,眉头都拧成一个结,“我爹他拿我没办法的,你可别被他吓跑了啊……” 我声音越说越小,他停下来望着我,我低头用脚尖去蹭地面,半晌,忽然被他一把搂进怀里。 他说:“小满,除非你主动要离开我,不然我不会放弃。” 我紧紧地抱住他,抬起脑袋来看他。夏日的阳光激荡在他小麦色的肌肤上,显得他眼睛更加深邃,脸颊的轮廓更加立体。我笑一笑,然后又将脑袋埋进他的怀里。 “一言为定。” …… ☆、第十八章 “黄老邪”的刁难(2) 我只送他到小区门口,他就催我赶紧回去,还嘱咐我如果我爹问起什么,照实说就好。我自己一个人往家走,站在楼下的时候仰头向上往,从没有觉得腿这么沉。 站在家门前的时候,我深吸了一口气,才按了门铃。 是我妈给我开的门。 我妈面色不太好,摆口型跟我说了些什么。然而还没等我搞明白她的意思,就听到我爹的声音从楼上传来: “陈小满,你上来一下。” 我浑身一抖,一般我爹叫我全名的时候都没有什么好事。我妈眨眨眼睛,我不敢有误,赶紧换了鞋子跑上楼去。 我爹正在书房里,我过去的时候,烟雾缭绕的,显然已经抽了很多根了。我小心翼翼地探头进去,走进去把窗子打开。 “爹爹,你今儿怎么抽了这么多烟啊?”我赔上笑脸,“抽这么多对肺不好,我没吓唬你。” 我爹没理我的话,指了指旁边的竹木矮凳,说:“小满,你坐。” 他的表情很严肃,一点也没有开玩笑的意思,我觉得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看来今天是说什么都混不过去了,我爹肯定是要品头论足一番的了。 我说:“爸爸你有什么话,想说就说吧。” 我爹抬眼看看我,将手里的烟头掐灭在了烟灰缸里。 “小满啊,你马上就要二十岁了,不到二十岁恋爱虽然有点早,但是遇到你喜欢的人了,爸爸也不反对。”我爹顿一顿,像是想了想措辞,才又接道,“不过你也得现实一点啊,谈男朋友这件事,你也不能光看外表和长相,也得考虑全面些吧。” 我看着我爹,“我哪里考虑得不全面了?” “就问你几个问题,你好好回答我。”我爹看着我,我挺了挺腰杆,“他从小跟他奶奶长大,没有完整的家庭,他的性格你了解得全面吗?一般这样的人独立性都很强,没有父母帮衬,遇到事情不可能靠他奶,大多肯定都得靠自己和朋友解决。别你们现在谈恋爱的时候你觉得什么都好,头脑发热,将来才发现跟你想得不一样。” 我心里咯噔一声,我爹真的问到我预计的问题里来了。 我妈悄无声息地走上楼来,端了一盘水果,听到我爹说这些,她没吱声,只是在一旁的小竹凳上坐下,自己先吃了两个草莓。 “你先别急着回答,先听我继续说,”我爹看我张嘴要反驳他,他挥了挥手,“小满,他的家庭关系很复杂,有个继母,又有个弟弟,将来你们要是在一起,麻烦事肯定不会少了,你考虑过这个吗?” “我……” “别跟我说什么你找得是他,跟他家庭无关的风凉话,现实里不信你们这些浓情蜜意,现实就是现实。”我爹又点了一只烟,“还有啊,他爸的实力好像不一般吧,他跟他爸的关系又是怎么回事?闹得这么僵,因为什么你知道吗?” 我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他爹就没怎么管过他,能融洽才叫奇怪吧。” 我爹说:“关系不近可以理解,但是断得这么绝就有点解释不通了,肯定发生过什么事。” 我不知道该怎么给我爹解释,也不知道该不该给我爹解释。就在我琢磨着要不要把伍舒安和他家里的事情跟我爹说个清楚的时候,我又听到我爹说: “对了,最重要的事,”他顿了顿,抬起眼帘瞪着我,“胃出血是怎么回事?你朋友?小满,那是你自己吧?” 我一下子语塞。 我爹穷追不舍,语气一下子尖刺起来,“陈小满你给我实话实说,你胃出血是不是因为他?” 刚刚和石越卿预计的话简直百发百中,可我却一点也没有心情去调笑自己料事如神。我爹的几个问题一下一下都戳在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的软肋上,不管我怎么颠倒措辞,都跟他脱不开干系。 我爹看着我,面色严肃,我的倔脾气却慢慢上来了。 “你怎么什么都往他身上赖啊?”我说,“怎么叫你这么说的,感觉石越卿好像一无是处了似的?” 我爹冷冷地回我一句,“本来就一无是处,我没看出有什么好。” 我爹的这一句话一下子把我惹毛了,我气得瞪眼睛。 “他怎么不好了?他至少长相个头都可以吧,有学历有本事,专业过硬,有稳定工作,经济条件也挺好,将来能养得起自己也养得起我……” 我爹打断我,“你用不着他来养!” 我跳脚起来。 “你干嘛对他这么大偏见啊?他家里情况是复杂了点,可是这也不怪他啊,如果可以的话,他也想要个幸福美满的家啊。可是事实就是这样,他也是受害者啊!” 我的声调大起来,我爹坐直了,声音也水涨船高地加了几个分贝,力求盖过我。 “我才不管他是不是受害者呢,我不能让他拉着你也当受害者!” 我气得简直鼻子都要冒烟,“我怎么就成受害者了?他害我什么了?” 我爹语气越来越硬,“你前几个月心情低落不是他害得吗?你胃出血的事不是他害得吗?我告诉你陈小满,他家里的问题都是隐患,将来一旦扯上你,那就是个大麻烦!” “我说爹,你怎么蛮不讲理啊!”我皱着眉头,胸口都堵了,“我心情不好,我胃口不好,这都是我的事,这屎盆子你也能扣到他头上去?” “没有他也出不了这些事!” 我气得不知道说什么好,简直要笑起来。我爹瞪着我,眼睛里像是要喷火一样。我们僵持了半天,我妈看看两边,出来打圆场。 “哎呀老头儿你干什么啊,咱家闺女刚谈个恋爱你就横加阻挠,以前不还说什么她喜欢就行吗?”我妈自己又吃了一颗草莓,“小满你也是的,谈了男朋友也不早点告诉家里,突然一下子就带回来,我们连一点准备都没有。” 我爹怒气冲冲地接了一句:“还不是因为她净找不靠谱的人!” 本来我妈的两句话还让我心里稍微消点气,结果我爹这一句话直接把我点炸了。我一下子就跳起来,眼睛瞪得跟铜铃一样大,叫道: “爹你注意点措辞好不好?石越卿他怎么就是不靠谱的人了?我喜欢的人他怎么就不靠谱了?!” 我爹腾得一下站起来,“光喜欢?喜欢有个屁用?!” 夏天的阳光从窗子里洒进来,射得我眼睛疼。我懒得再跟我爹理论,二话不说,转头就走。我爹在我后面追出来,我正下楼梯。 “陈小满你长能耐了啊,”他也气笑了,“你去哪儿?” “我跟你说不通,我去找他。”我说。 我爹停了停,冷笑一声,“你已经长大了,自己的决定自己做,我也管不了你。你爱去就去,反正一个人一个命,将来吃了亏别跑回家来哭就行!” 我猛地回头狠狠瞅我爹,脑袋上简直都要冒烟。我妈见大势不好,赶紧端着果盘从屋子里出来拉我,一边拉一边说:“小满,小满你跟妈下楼吃水果,买了这么多水果一点都没吃呢。” 我妈从我身边下楼梯,见我不动弹,又来拉我。 “听没听见!” 我这才跟我妈下楼,坐到沙发上的时候,听到楼上我爹书房的房门“砰”得一声被狠狠摔上。 不知怎么的,刚才跟我爹吵架那股劲儿突然一下子就全泄了。坐在那儿,我的目光落在他刚握过的那个苹果上。我将它拿起来,他手劲那么大,苹果都被他捏软了,我还能感受到他手掌的温度。 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 我妈又洗了点草莓,走过来在我身边坐下。 “你干嘛啊,不知道你爹的脾气啊,你还跟他吵,”我妈把盘子放到茶几上,“他那人不就那样吗,你越跟他说他越来劲,你顺着他,晾着他,他说不定过两天自己就想明白了。” 我抹掉眼泪。 “那他也不能那么说啊!他说得也太过分了吧?!” “你爹他就那么极端啊,他语言表达能力不当,你还真跟他较真啊?”我妈递给我一个草莓,“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爹,干嘛这么生气啊?” 我一口吃掉草莓,转过身来看我妈。 “妈妈,你是不是也觉得他不好?你也觉得我爹说的有理吗?”我逼问。 我妈赶紧摆手。 “那是你爹说的,可不关我的事啊。确实他家里情况复杂了点,但是我看这孩子挺好的,不像你爹说的那么夸张啊,好像分分钟就要把你拽到万劫不复似的。” 我听到我妈这么说,脸上神色和缓了些,我妈趁机来拉我的胳膊,语重心长道:“大姑娘啊,你爹他是舍不得,突然蹦出来个人来要把你带走,他心里不舒坦,得发泄发泄。” 我没吭声。 我妈继续说:“不过你眼光还是可以的啊,他这身高长相都不错嘛,就是皮肤黑点,不过男人皮肤那么白不好,黑点更帅。” 终于听到有人说了两句公道话,我心里憋着的一口气这才慢慢松下来。 “那是,”我哼了一声,“我看上的人,能差了吗?” 我妈佯装着打我一下,自己却笑起来。 “姑娘家的,真不害臊!” …… 下午我没有去找石越卿,我妈劝我说,这两天还是安生一点,别在你爹气头上浇油了。我想想也对,现在跟我爹越吵,他对石越卿的印象就越差,不值得。 我们只好开始冷战。 我跟我爹的脾气其实很像,一言不合就开吵,谁也不会先让步,于是就冷战。冷战的内容很简单,就是谁也不搭理谁,谁也不跟谁说话。 晚上的时候石越卿给我发微信,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给他回了个电话。 “喂,小满,”他听上去有点急,“怎么一下午都没消息,你爸怎么说的?” 我一听到他的声音,鼻子又酸酸的了,“没怎么说啊,”我试图让自己听上去轻松一点,“他拿我没辙,我喜欢你,他还能说什么?” 对面静了一会儿,半天,我忽然听到他问: “你跟你爸爸吵过了,对不对?” 我愣一愣,喃喃地说:“也不算吵吧,就是争论了一下。” 他问道:“你们吵什么了?” “没吵什么啊,”我嘟囔着,“就是我今天跟你说的那几点呗。我早知道他要抓着那么点事不放,我太了解他了,他还没开口我就知道他要说啥。” 石越卿似乎是想了一会儿,再开口的时候,声音听上去严肃起来。 “小满,你别瞒我,跟我说实话,”他说,“你爸爸到底说什么了?” 我趴到床上去,家里床上还有我的大熊娃娃,那是我爹在我刚上初中的时候买给我的,足有一人高。我把自己扔到大熊娃娃上,使劲地捶它的脑袋。 “他说你的性格我了解的不全面,说你家庭关系复杂,跟你爸爸的事儿肯定有隐情。”我声音低低的,垂头丧气的,“还说我生病都是因为你……他怎么蛮不讲理啊!我跟他真的是说不通了,他遇到事情净往坏处想,气得我脑仁儿都疼!” 我一边跟他抱怨,一边对着大熊拳打脚踢。他在那边安静了一会儿,半晌,我听到他笑起来。 “你还笑!”我委屈道,“有什么好笑的啊。” “我听你的声音,就觉得你生气的那模样就在眼前似的。”他说,“小满,你别跟你爸爸犟嘴,他没说错,你生病本来就是我的责任,他也不算胡搅蛮缠啊。” 我从床上坐起来。 “你到底是站在哪边的?”我怒气冲冲的。 他又笑起来。 “那现在呢?你们现在怎么办的?你跟你爸爸妥协了吗?” “妥协?!”我皱眉头,像是听到了不得了的话,“凭什么我妥协啊?他不想让我跟你在一起,这种事我怎么能妥协呢?”我站起来,在屋子里来回溜达,“我跟他冷战呢,我不理他,我不跟他说话,看谁靠得过谁。” 他无奈,“小满,这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啊。” “你别管,”我十分霸气,“以前都是我妥协,每次都是我先跟他求和。等着吧,这次我要是先跟他说话我就不叫陈小满。把我逼急了我就把机票改签,直接回伦敦去好了。” “你别说气话啊。”他叹道。 我说:“不是气话,我就这么想的。总之我不退,我要跟你在一起,他怎么说也没用。” 石越卿在电话那边沉默了很久,过了好半天,我还以为网断了,把手机从耳边拿开看了一眼,结果这时才突然听他缓缓说道: “小满,谢谢你。” …… 晚上我没有跟我妈睡,辗转反侧,翻来覆去的,到凌晨都没睡着。我爹一直把自己关在他书房里,也是到了凌晨的时候才睡。路过我的房间,他像我小时候一样,悄悄开门看了看我。 我在黑暗里闭着眼睛装睡,他走过来,俯身摸了摸我的头发,又小心翼翼地走出去了。 夜空是晴朗的,月光就这么洒下来,我的眼泪顺着脸颊落在了枕巾上。 第二天我比我爹早起床,下楼接杯水喝,我妈正好买菜从菜场回来。我到门口去接过她手里的大包小卷,她却神经兮兮地把我拉到一边。 “小满,你跟你爹吵架的事,你跟石越卿说了啊?” 我一怔,“啊,他猜到了,问我来着,”我看我妈脸上神色复杂,追问道,“怎么了,妈妈你怎么知道的啊?” “我能不知道吗?刚刚回来都碰到他了,他在楼下等着呢。”我妈难得皱眉,“小满,你们这又是商量了什么策略啊?” 这一下我愣住了,他昨晚什么都没有跟我透露。 “不知道啊!”我也有点傻,“他在等我吗?我这就下去。” 我说着刚想换鞋下楼,却被我妈一把拉住。 “你下去干嘛啊,他不找你,他说他要等你爹,他说他想跟你爹谈谈。”我妈看看我,反倒笑起来,“我越来越喜欢他了,遇着困难也不退缩,知道你跟你爹吵架了,还一心想着帮你解决问题。小满,你爹他情商太低,你妈我这方面看得准。妈妈觉得他是真的爱你,刚才跟我说话的时候,语气特别坚定。” 我心里一软,看看我妈,不知该说什么。 我妈往楼上走去,“我去告诉你爹。” 我忍不住跟着我妈上楼,趴在卧室门边上偷听。我觉得我爹不会这么轻易就妥协,果然,没过一会儿,我就听见我爹的声音。 “他找我干嘛?跟我有什么好说的?” “能有什么好说的,要不是因为你姑娘,人家小伙子找你干嘛。” “不去,”我爹说,“他说带走我闺女就带走啊?有那么简单?” 我妈又说:“你跟孩子们置什么气啊,这大热天的,你就让那孩子在楼下站着啊。” “愿意站就站着去吧,又不是我让他等的。” 我费了好大劲才忍住不要冲进去。我爹他就是太爱我,导致他对我的占有欲过盛,突然来了个男人要把我领走了,他的反应简直像遇到了情敌。我现在严重怀疑他根本就是不是嫌石越卿家境复杂,他根本就是鸡蛋里挑骨头,横竖都要挑出点毛病来。 他根本就是故意刁难人呢。 我回到我屋子里给石越卿打电话,刚响了一声,他就接起来。 “喂,石越卿,你干嘛啊?”我急急地说,“你怎么到我家楼下来找我爹也不跟我商量一下啊?我爹他不见你,你别干等着了,快回去吧。” “不行小满,”他态度坚决,“这事你别管,我来跟你爸爸解释清楚。” 我扣着指甲,一不小心拽掉一块皮,指甲里流出血来,“我爹那个脾气,哪能说服得了他啊?那他要是一直不肯见你,怎么办呢?” 他云淡风轻地说:“那我就一直等着呗。” 我站在窗前,灼热的太阳光照下来,将我的脸颊烤得热热的。我开了开窗子,七月份的早晨,温度已经燥起来了。 “可是,”我纠结着,“你准备等上多久啊?” 他却丝毫没有犹豫地答道: “多久都得等。” …… 那天我一整天都坐立不安,有好几次都差点冲进我爹的书房,但幸好还是忍住了。我妈晚上下班回来跟我说,石越卿还等着呢,让我劝劝他,大热天的,别干等了。我反问她,那你劝劝我爹呗,让我爹赶紧下去见他? 我妈看看我,我们俩大眼瞪小眼,都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他晚上几点回酒店的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他第二天一早又在楼下。我妈跟我说的时候,我爹就在一旁听着,我回头瞅瞅他,他没什么反应,脸上也看不出什么表情。 我终于忍不住,自己先跑下楼去。 小区的花园里有不少老人在树荫下乘凉,然而石越卿站的地方却是大太阳底下。我下去的时候是正午,他额上全是汗。 我冲过去抱住他。 “你是不是傻啊,”我声音闷闷的,“没看到有树荫吗?干嘛站在大太阳下面等?我家在十一楼,我爹从上面看下来,又看不到你在太阳底下还是在树荫底下。” 他摸摸我的脑袋,声音有点哑哑的,“又不是给你爸爸看的。” 我抬起脑袋来看他,他的发梢上都是汗珠。 “别等了好不好?”我可怜巴巴地看他,“我觉得我爹他也不是那么不满意你,他就是故意刁难你呢,也许真像我妈说的,过两天他想明白了就好了,你干嘛这样折腾自己啊?” 他摇摇头,“不折腾,得让你爹看到我的诚意啊。” 我把脑袋埋进他怀里,“可是,可是你前两天还感冒打点滴呢,伦敦的气温和大连这里差这么大,我们刚回来,你不怕中暑啊?” “不会,”他笑起来,“小满你当我是纸糊的啊,一吹就倒?” 我打他,“好心当成驴肝肺,你们两个,两个人都来气我,没有一个让我省心!我不管了,你爱等就等着吧,我不陪你,大太阳底下的,都要晒糊了。” 我说完,也不等他再说些什么,直接就转身跑回家了。 晚上的时候我在我爹书房门口徘徊来徘徊去,几次手都放在门把上,但还是没有进去。后来我听到我爹站起来的声音,心里一惊,吓得我一溜烟就跑掉了。 我整整一晚上都没睡着。 第三天的时候我简直什么都干不了了,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然而这两个人,一个在书房里坐得稳如泰山,另一个在楼下太阳底下站着,等得也毫不逊色。 我真是彻底服气了,不愧是我爹和我男人,这杠起来都有骨气,谁也不肯先低头。 我已经跟我爹冷战了两天,家里气压太低,我妈不到晚上拒绝回家。冰箱里空空如也,我和我爹中午都是凑合过去的,到了晚上吃饭的时候,我实在靠不住了,主动跑到厨房去炒了两个菜,拿了盘子给我爹一样一样端到楼上书桌前去。 他从电脑屏幕上抬眼看了看我。 我板着一张脸,试图让自己不要妥协得那么彻底,“爸爸,晚饭我给你拿上来了。” 我爹看了看,“嗯”了一声。 我在他书房里转了转,发现他烟灰缸里都堆满了烟蒂。我将烟灰缸拿到楼下去倒掉,又一路小跑地给他送回来。 他恍若不见。 我终于绷不住了,拽过小竹凳来坐下。 “爸爸,爸爸?”我晃他的手臂,“爸爸你下楼一趟呗?你怎么总窝在家里啊,出去溜达溜达吧,对身体好。” “不去,”我爹说,“外面那么热,我在家呆着挺好的。” 我觉得自己都快哭了,“腾”得一下站起来,声音里可能都带着哭腔。 “爹,你们俩能不能别闹了,我快受不了了。你们再闹下去,我就回伦敦去了,我眼不见为净,你们一个一个的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我顿了顿,皱眉又说道,“他都等了这么好几天了,爸爸你下去见一下他能怎么了啊,你不就是觉得不能先低头吗?为了不先低头,就让你姑娘像煎饼一样被两边烙吗?” 我爹回头看了看我,眼睛里闪了闪,没作声。 我不再多说,转头走掉了。 过了大概半个多小时,我终于听到我爹的房门开了。我趴在自己的门上听着,听到我爹下楼,开门,然后出门了。 家里随即静悄悄了。 在我和我爹这么多年的斗争经验里,我从没有见他主动低头过。我们每一次冷战,都是我先求和,然后百般撒娇讨好,哄他开心。跟我妈妈也是一样,吵架以后,总要我妈先给个台阶,他才有可能走下神坛,不然他宁愿一直在上面呆着,哪怕高处不胜寒。 可是这一次,他为了我,放弃了他的自傲。 我跑到书房去看,桌子上的晚饭没有动过,倒是刚刚倒过的烟灰缸里又多了几根烟蒂。 …… 黄老邪的刁难确实很不讲道理,幼稚得像小孩子,令人气愤又胡搅蛮缠。他恨不能将靖哥哥逼到绝境,即便使尽浑身解数,也难以达到他满意的程度。 然而,在这一场刁难里,只有一点是亘古不变的: 黄老邪爱黄蓉,胜过爱他自己。 ☆、第十九章 两位父亲【非小满视角】(1) 在石越卿的认知里,“父亲”这个定义是很模糊的。 他自己是很小的时候,就不再跟他父亲生活在一起了,因而他对父爱的概念一直十分的混乱。石贺的所作所为让他对父亲一词的解读变成: 掌控,操纵,和利用。 他心中一直存了个疑惑,父亲都是这样的吗? 父爱会不会有另外一种解读方式? …… 在跟小满一起回国的飞机上,石越卿他无疑是紧张的。小满在他身边看喜剧片,眉眼里都是笑意。这之中固然有重逢的欣喜,但是回家的喜悦也在她脸上表现得那样一览无余。 这样的感情对他来说是很陌生的。 他看到她笑得连眉毛都在动,这令他不能停止去想她刚刚说的话。她说她要带他回家。家,家这个词对于石越卿来说已经太过于陌生,他想到自己会跟着她融入另外一个家庭,会跟她组建一个新的家,一个属于他自己的家。 这种想法令他紧张,却也莫名激动。 到北京机场之后,他送小满上了回大连的飞机。她那么不愿意分开,将自己的脑袋埋在他的怀里,同他说,你要快点来找我啊。 他简直恨不能立刻同她一起飞回去。 左欢在机场等他,看到他出来,左欢奇怪地向他身后张望:“咦?小满哪去了?你们不是一起回来的吗?” 他笑一笑说:“她在T3直接转机,回大连去了。” 左欢跟他一起往停车场走,他侧头看看石越卿,眼神里意味深长的。 “你前几天走的时候一副天要塌下来的模样,现在怎么了?怎么又知道笑了?”左欢拐一拐他,“小满她到底怎么回事?” 他答道:“胃出血,幸好问题不严重。” “小满她生活作息那么规律,居然还会胃出血?”左欢有点吃惊。 “比赛没弹好,她心情不好,去喝了半瓶威士忌。” “心情不好是因为比赛?”左欢笑一笑,“越卿,你少自己骗自己。” 他们走到停车场了,石越卿从左欢手里接过钥匙,无意再继续这个话题。他们上了车,石越卿把行李放到后备箱里去。 左欢问:“回家是吗?” “不,”他发动了车子,眸色坚定,“我去见石贺。” 左欢一愣,“干嘛这么急?” 说话间车子已经开出去,北京七月份的阳光透过车窗洒进来,将他的脸颊和眼睛都笼在光影迷离之中。 “答应了小满,快点去找她。” …… 左欢还有别的事情要办,半路下车了。石越卿到了的时候,刚刚下午两点钟,律所大厦里人来人往,他跟着电梯上去,石贺的律所很忙碌,他进门的时候,看到好几个人在前厅的沙发上等待着。 他径直走到前台去,说他要见石贺。 前台的小姐抬头看了他一眼,只说石律师现在很忙,恐怕需要等上很久。 石越卿将自己的名字告诉她,又请她告诉石贺,说他只需要五分钟。前台的小姐用狐疑的眼光看了看他,给石贺的办公室打了个电话,那端不知道说了什么,她放下电话,就直接将石越卿领进办公室去了。 他进去的时候,石贺正在看文件,抬起头来,看了看石越卿,他紧接着示意前台小姐可以了。 门被关上。 “越卿,还以为你再也不会来见我了。”石贺没有笑,只是抬头来看自己儿子,石越卿觉得他似乎一夜之间憔悴了很多。 石越卿从随身包里拿出那份断绝父子关系的文件。 “我只是来签文件的。”他将文件放在石贺的办公桌上,石贺看了看,石越卿继续说道,“现在你应该愿意签这份文件吧。” 石贺拿起那份文件看,文件内容是修改过了的,除了断绝关系和放弃遗产继承权以外,石越卿在那里面,将自己的股份中的一半转让给了伍舒安,只留给石在煜另外一半。 看到这里,石贺愣住了。他猛地抬头看来自己儿子,眉毛狠狠皱起。 “石越卿,你疯了?!”他“腾”地一下站起来,“为什么要把股权让给伍舒安?你搅黄了收购案就算了,有必要让我赔了夫人又折兵吗?” “我退了跟伍舒安的婚,这是给她的补偿。”他说。 石贺看着他,眼神犀利,“你以为我会信你?绝对没有那么简单!”他一瞬不瞬地盯着石越卿,“你这次又打了什么主意?” 他父亲这样问,莫名的,忽然让石越卿心里有些发酸。他不懂为什么父子之间一定要走到这个地步,互相算计,利用,睚眦必报。他知道那是他的父亲,他也曾尝试不要这样,也曾尝试过更和缓的方法,可是到最后他却发现,那样做,受伤的总是他自己。 思绪一下子抽离开,石越卿有那么个瞬间没有答话。 石贺看着他,狠辣辣的,一字一顿地说:“你这样做,难道不怕我的反击吗?你难道就不怕,我去找那个女孩子的麻烦?” “怕,”面对石贺再一次的威胁,石越卿面不改色,“所以我只能做好准备。” 石贺在这个时候表情和缓了,带着一丝好奇,竟微笑起来: “哦?真的?”他顿了顿,站在桌前,双手撑在案上,身体略略前倾,“你做了什么准备?这我倒是有兴趣听一听了。” 石贺的语气里带着很强的自信,像是不相信,眼神里都多了些不屑。 石越卿看了看他,神色复杂,半晌,才缓缓道: “石贺,我下午还约了伍舒安。你要知道,其实我并不想把你逼到那种地步。”他停了停,慢慢皱眉,眼神也犀利起来,“但是如果你坚持要找小满的麻烦,那么我也只能告诉伍家那件事。” 石贺的笑容慢慢收起来:“什么事?” 一时之间气氛有些紧张,石越卿看着自己的父亲,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出几个词来: “三年前,拉斯维加斯,石在煜,和伍晟安。” 石贺的脸色“唰”得一下就变了。 “越卿,你在说什么?”过了有几秒钟,石贺反应过来,下意识就是否定和苦撑,“你把话说得明白些,我听不懂。” 石越卿微微勾了勾唇角,“既然听不懂,那我不必再说了。”他的目光落在桌子上那份文件上,“看来这份文件你还是不准备签,那我直接去跟伍舒安谈吧。” 他说着就伸手,准备拿走那份文件,却被石贺一把按住。 办公室在大厦的高层,有几扇窗户半开着。有夏日里的风一拂而过,将石越卿的发梢吹得微微颤动。他们对峙着,一个眼神尖锐,恨不能吃掉对方,另一个眼神平静,却暗潮涌动。 过了许久,石贺才开口,他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被挤出来: “这件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石越卿不动声色地答道: “那是我的事。” 秘书小姐在这时候敲敲门,没有人理她,门被小心翼翼地开了一个缝隙,她探了头进来,看了看石贺,又看了看石越卿。石越卿后退一步,秘书小姐涩涩地说:“石律师,张先生已经等了很久了,他问您什么时候有空……” “让他等着!” 石贺凶巴巴的样子让秘书小姐浑身一颤,喏喏地赶紧出去了。 门又被关上。 他们都没说话,过了好半晌,石贺终于慢慢地坐下,又拿起那份文件。他的眼神渐渐平静下来,有一丝疲惫蕴含其中。 他翻开纸张,石越卿的名字赫然签在那上面。 “越卿,你真的就那么想跟我撇清关系?”他将手指插进已经有些花白的头发里,“我毕竟是你父亲,虽然这些年对你的成长和教育,我没做什么,但我也没做过什么害你的事。你真的至于跟我走到这个地步,就为了一个小姑娘?” 石贺的声音里都是倦怠,这令石越卿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这不是因为小满,至少不是全部因为小满。”他顿了顿,微微低头,“石贺,你一直想要把我的东西拿走放到石在煜手里,不是吗?从我小时候起,你就有自己的家,你所做的每一件事,有哪一件不是伤害我而有利于石在煜的?作为一个父亲和一个儿子,你有哪一点合格了?” 石越卿抬头去看他爸爸,石贺张张嘴,竟被他问住,说不出话来。 “你希望我学法律,不也是为了你自己的事业?不管是不是因为石在煜他妈从中作梗,你才拒绝给我出那笔学费,这件事总归是摆在那儿了。我奶奶去世,你因为种种原因没有去,这件事也摆在那儿了。你后来想让我回来帮你,无非是因为石在煜没有这个本事,才想到我。你想让我跟伍家联姻,无非也是为了拓展你的领域。” “石贺,”石越卿直呼他父亲的名字,微微一停,终于又说道,“你虽然生了我,但是没养过我,没教过我,也没帮助过我。我在你眼里,从前是石在煜的绊脚石,现在是你能利用的工具,什么时候你把我当成儿子看过?现在打出这张亲情牌,难道不觉得可笑吗?” 窗外有风吹过,丝丝的,却令石贺不自觉地打了一个寒颤。他从没有管过这个大儿子,然而当他终于想要掌控这个老大的时候,才惊觉他已经成长得不再受他的制衡了。 这是石贺记忆之中,石越卿跟他说话最多的一次。可悲的是,这之中的每一句,他都不知该如何反驳。 他将那份文件重新拿起来,翻到最后一页,默默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石越卿一直看着他父亲,看他签上那份文件,从此以后,他们不再有父子关系,他不会再继承石贺的任何东西,他的生活与石贺再没有瓜葛。这样一想,他有些感伤,最后跟自己父亲走到这种地步,谁也不会料到。然而转念间,他竟感到前所未有的解脱,像是一直拘着他的紧箍咒被卸掉了。 他拿起那份文件,准备离开。 石贺却开口叫住他,声音暗哑: “越卿,你别恨我,很多事我也是迫不得已。” “不会,我不恨你,”石越卿没有回身,“恨别人也需要精力,我应该不会有精力恨你了,那不太值得。” 他说着就要离开,手放在门把上的时候,他顿了顿,终于回头。 石贺的目光凝聚在桌面上。 “爸,”他说,“你多保重。” 说完这句话,他就离开了石贺的办公室。 本来在这一场跟他父亲的拉锯战中,石越卿觉得自己是没有多大胜算的。这也是为什么当初他选择离开小满。他怕自己耽误小满,将小满卷入无尽的麻烦之中。 但上天眷顾,他找到了石贺最致命的软肋。 三年前伍晟安入狱的事情,最后将那份关键证据交给对方阵营的,竟然是他。 对方是海外集团,当时石在煜在拉斯维加斯豪赌欠下巨债,对方找到石贺,跟他约定,如果他能让他们打赢这一场官司,那么石在煜的赌债他们来摆平,且安安全全的把人送回来;如果他不这么做,那么伍家的儿子可以脱掉干系,但石家的儿子就要进去陪葬。 石贺选择了保石在煜,他做得那么高明,让所有人都把注意力转向了田芷凰。 这是石越卿最后能拿住他父亲的关键。 …… 石越卿之后直接去见了伍舒安,他将百分之十五的股权转让给了她,她当时愣了愣,接过来问他,这是为什么?补偿吗?为什么要来补偿我? 他说,毕竟是我退了婚。 伍舒安摩挲着那份文件,很久都没有说话。过了半晌,她才抬头看了看他,微微笑了一笑。 “如果这样做让你心安,那么我愿意收下。” 在舒安的眼睛里,他确信自己看到了一些别的东西。但是他选择视而不见。他挺感激伍舒安,也挺欣赏她的个性,但是仅此而已。 他从来都清楚地知道自己要什么。 晚上的时候他又去见了岳叔和岳姨,说了很多。岳叔坚持要给他一笔钱,他想要拒绝,却硬被塞下。岳姨握着他的手,跟他说,越卿,这几个月真的难为你了。 他摇摇头。 事情全部了结,当天晚上石越卿觉得终于松了一口气。他买了第二天一早飞到大连去的机票,看着凌晨的北京,他竟兴奋地睡不着。 左欢开了一瓶红酒,说要庆祝。递给他一杯,他拒绝。 “你知道我不喝酒的。” 左欢笑着说:“这不是为你放弃的那些银子,这一杯是为你即将开始的新生活。” 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他回头看了看左欢,他们对望了半晌,才慢慢笑起来。石越卿接过了酒杯,一饮而尽。 与过去做一场诀别。 …… 到小满家楼下的时候,他才给小满打了个电话。她接起来,声音里都是急促,小心翼翼地,他忍不住在心里先笑。 他问她能不能出来一下,她还傻乎乎地问出来?出哪儿啊? 结果没过一会儿,他就看到她乐颠颠地向他奔过来。她穿过小区的花园,从大上坡的顶端向他冲过去,他捞住她。 肋骨终于又回到了自己的身上。 石越卿其实早料到小满家里这关不好过,倒不纯是因为小满对他形容她爸爸的缘故。换位思考一下,他其实很能理解。他家里的这个复杂关系,不管哪一个女孩子的家庭,可能都要仔细考虑。 因此他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 小满跟他说要用策略,她爹的套路她了解,不用策略是不可以的。可他不同意,也不会用策略。有些事情就是现实摆在那里的,策略只是一时的。 他不要一时的。 进门之前他是很紧张的,很久没有进过一个家,他几乎快忘了家庭的模样。他看到小满的妈妈,年轻又快乐,总是笑得那么亲切。他又看到小满的父亲,他对他打量的眼神,持观望态度的表情,还有自身的犀利,都让石越卿心里有点忐忑。 果然,饭桌上,她爹问他的问题不多,却句句正中要害。 他不经意间又在捏自己的食指头了。 那天下午他回到酒店就觉得心里有点不安。小满一直都没有联系他,这让他的不安更扩大了几分。他知道小满一向是报喜不报忧,果然,晚上的时候她给他回了一个电话,声音蔫蔫的。 他问了好多遍,她才磨磨蹭蹭地说,是跟她爹吵过架了。 小满的坚决令他感动。她说她要跟他在一起,旁人怎么说都没用。那股劲头,那份语气,狠狠地拨动了他心间的那根弦。 她的勇气,她的勇气一直都是他前进的动力。 晚上他辗转难眠,思绪飘扬间,觉得自己也一定要做些什么。小满的努力他看到了,但这件事终究是他的原因,他不能把问题都让小满去解决,他要让小满她爸爸放心才行。 于是第二天一早,他就等在了她家楼下。 其实真的不是他多么固执,他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方面他的经验少得可怜,却又不能放弃,所以他只能用最简单的方式继续。 小满的妈妈下楼来买菜回来的时候,看到他,愣了一愣,石越卿打了个招呼。 “怎么在这等着啊?找小满吗?” 他说:“不,我找叔叔,想跟叔叔谈一谈。” 小满妈妈怔了怔,“小满跟你说她和她爹吵架的事了?” 石越卿点头。 小满妈妈十分无奈地长叹:“他爸爸那个驴脾气,你见他干什么啊。听阿姨的,先回去吧,她爹现在正跟小满杠着呢,够呛能见你。” “没事阿姨,我等着。”他答道。 就这一句话,他等了三天。 …… ☆、第十九章 两位父亲【非小满视角】(2) 小满爸爸下楼的时候,大连正好是黄昏时分。远处的天边露出一点晚霞的模样,云彩被层层天光晕染出一条条纹路来。他出了小区的单元门,一眼就看到石越卿,没有在玩手机,也没有在做什么别的事情聊以消遣。他就站在那儿,这劲头简直足够称得上一句不屈不挠。 小满爸爸上上下下地又打量了一遍这个人。 高个子,身材挺直,没有含胸驼背。穿着简单,却很整洁,一点也没有现如今小年轻们流里流气的样子。他的长相不是电视上当红小生的那种帅气,五官硬朗,浓眉,下颚线条明晰,整个人从里到外透出一股坚毅。小满爸爸觉得这不是那种眼睛里放空的人,他的眼神里时时刻刻都蕴着些东西,不能一眼看透。 他走过去。 石越卿看到小满爸爸的时候,愣了一下,等了这么久,忽然见到他反而不知该怎么办,只觉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小满爸爸在打量他的时候,他也在暗暗观察对方。 小满的爸爸绝不是油腻的四五十岁中年人,正相反,他精瘦而挺拔,虽然已经有些皱纹,然而那只令人觉得沧桑。他坚信这是一个有过丰富生活经历的人,岁月刻在他脸上和身上的是另外一种气质,沉稳,有韧性,蓄势待发,眼神里好像藏了一只金钱豹。 他有点紧张。 小满她爹走过来,看了看他,他微微低头,说:“叔叔……” “你找我啊?”他说。 “嗯。”石越卿点头。 正是黄昏晚饭时分,小区里有孩子正在不听话地跑闹。有很多母亲追着叫着孩子回家吃饭,家家户户都飘出阵阵香气。 “还没吃晚饭吧?”小满他爹问道,石越卿摇头,“一起吧,找个地方?” 他受宠若惊地赶紧跟上。 小满爹带他进了小区不远处的一家拉面馆,迈进去的瞬间,他蓦地一下想起头一回跟小满一起吃晚饭的时候,她说她最爱吃拉面,从小跟着她爹吃遍了大连的拉面馆。 他忍不住勾了勾唇角,看来此言不虚。 坐下以后,他们各要了一碗面,四个茶蛋。茶蛋先上来了,小满她爹拿了一个开始扒起来。 “有什么想说的就说吧。”他头也没抬,眼光都落在手中的茶蛋上。这一下,又让石越卿想起,当时小满翻着菜谱找茶蛋的模样来。 他忍不住笑了一笑。 小满爹抬头看了他一眼,他赶忙解释:“我就是想起第一回跟小满去吃饭,吃的是兰州拉面,她翻遍了菜单也没有找到茶蛋。” 她爹眼神柔和些,“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 “去年九月份。”他如实地答。 旁边有人吃好走掉了,整张大桌子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她爹扒好了一个茶蛋,又去拿另一个,继续扒起来。 两个人之后都没有说话,直到小满爹把四个茶蛋都扒完了,石越卿才赶紧递上一张纸巾。小满爹接过来擦擦手,看了他一眼。 石越卿刚想说点什么,他们的两碗面上来了。 小满爹点的是一碗宽拉面,石越卿不常吃,就要了一份正常的。他看到小满爹拿起辣椒罐子,倒了许多,又递给他。他不是很能吃辣,不过这种时候,哪里敢不接呢? 于是他咬咬牙,也给自己倒了许多。 两个男人开始埋头吃面,各自心有算盘,却都不知如何先开口。拉面馆里熙熙攘攘的,形形色色的人都有,穿梭往来的,石越卿听到了独特的大连口音。 他已经被辣得直吸气,想起小满那句“黢黑黢黑”,却微微笑起来。抬头看了看小满爹,他还好,像是经常吃辣,没什么反应。 这样一来,他打消了去要一瓶水的念头。 两个人吃得都很快,一碗面没过多久就见了底。石越卿放下筷子,小满爹喝了一口面汤,然后拿起一张纸巾擦了擦嘴。 “没什么要说的吗?”她爹终于开口,“我吃好了就回去了。” 石越卿直了直身子,然后出乎意料的,他开始把自己包里的文件一样一样拿出来。 小满爹搞不清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石越卿将很多份文件摆好摊开在桌面上,里面有他的护照,身份证,房产证,存折,在伦敦的工资单和税单,大学以及硕士的毕业证书,最后他把他的钱包也摆上来,里面有好几张银行卡。 “叔叔,”他酝酿了半晌,终于说道,“我不知道小满跟您说了多少,但这些就是我的全部了。我是九零年出生,比小满大六岁,在帝国理工读了本科,硕士是在德国读的,交通设计,之后又回到伦敦工作了。” 他说完这个,指了指房产证,“房产证是我奶奶留下的,不在北京,所以没有太值钱。这个是我在伦敦工作的工资单和税单,存折里是我奶奶留给我的一些钱,银行卡里是我这几年自己攒下来的钱。” 小满爹看着他,面上不声不响的。 “你把这些给我看干什么?”他问,“我虽然不是大富大贵,但是钱足够用,不缺钱。我能供得起小满出国念书,自然也不指望小满嫁个有钱人帮我把钱捞回来。你给我看这个有什么用?” 石越卿抓抓头发,有些着急,眉头都皱了起来。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他语气里急急的,“我…我不太会说,我给您看这些,当然不是要用这些换小满的意思,那怎么可能……” 石越卿他顿了顿,像是在找合适的措辞。小满爹看着他抓耳挠腮的样子,只觉得像小学时答不上题目来的小孩子。 他又继续说道: “我给您看这些,只是想跟您说,我没有欺骗小满,这就是我的所有情况。我们将来在一起,我的东西就是她的,我有这个能力养活我自己,也能养活小满。将来不管她想要做什么,是想继续念书,想做老师,还是想努力做一个钢琴家,我都可以,也有能力无条件支持她。” 他慢慢说得顺了,思路也清晰起来。小满爹在那双黑色的眼睛里看到了坚定的光芒。 “我知道您的顾虑,也知道您反对的原因。确实,我的家里不像正常家庭,情况有些复杂。我妈很早去世,我爸后来有自己的家庭,那跟我一直没有什么关系。自从我奶奶也过世以后,我就不算有什么亲人了。您担心我继母还有那个弟弟的关系会把小满卷进来,我也担心,但是……” 他拿出了那份石贺才签署过的文件。 “我已经跟我父亲划清界限了,”他对上小满爹略有惊讶的眼神,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放弃了他的继承权和他律所的股权,不再做他的儿子了。所以他今后都没有办法再干涉我的事了。” 小满爹拿起那份文件翻了翻,然后从文件里抬眼,皱眉看他。 “为什么?”他问,“你这样做不单单是为了小满吧?” 石越卿答道:“嗯,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小满,之前也是我爸要我为了他的事业跟别人结婚,我迫不得已。不过说实在的,更大一部分也是为我自己。” “怎么说?”她爹问。 石越卿抿了抿唇,这是他心里最隐秘的想法,他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又有些难以启齿。 “我跟我爸之间……发生很多事。他的期望其实一直在我弟身上,后来发现行不通,才又想起我。我……我就是觉得我宁可放弃这些,放弃这已经形同虚设的父子关系,我也得过我自己的人生,我得干我喜欢和应该干的事,跟我想要的人在一起。” 他说到这里,语气坚定,令小满爹的心弦轻轻一颤。 “我不能让他一而再再而三地伤害我和我身边的人,我也不能让他来主宰我的生活。” 石越卿说完这句话,像是如释重负。桌子上摊开了一堆文件,满满当当的,引来不少注目。小满爹沉默了一会儿,低头看看桌子,没有对他刚才的话做出反应,却只是说道: “这些文件挺重要的,都收好了。” 他看着石越卿将文件一样一样地放回包里,没有搭话,过了有一会儿,他想了一想,忽然,开口问道: “石-越-卿,对吗?”他一字一顿地认真叫他的名字,石越卿点头,不想小满爹竟出其不意地问了一句,“你能喝酒吗?” 他一怔。 “嗯……能喝一点。” “那我们来两瓶酒?再来一盘花生米?”还不待石越卿说什么,小满爹就已经招呼上了,“你喝啤酒还是白酒?” 石越卿愣一愣,下意识地说道:“都…都行。” “那就白的吧。”她爹大手一挥,桌面上多了两瓶白酒。 虽说之前几个月,石越卿的应酬不少,每天喝酒也是常事,但他的酒量是真的很令人担忧。这种情况下,他一方面很怕喝断片,不知道自己都胡言乱语了什么,另一方面却又不敢不答应,怕好不容易出现的一点缓和余地被自己断送。小满爹拿了两个杯子来,眼神已经示意到他,他不能在这个时候打退堂鼓。 于是他赶紧站起来开盖,把两个杯子都满上。 他们碰了一杯,两个人都一饮而尽。 “所以,”小满爹看着石越卿又站起来倒酒,抬眼问他,“你为什么喜欢我家小满啊?” 石越卿觉得这思维跳跃的幅度也太大。刚刚好像说的还是他家里的事情,结果这一下子又扯到这么感性的话题上来。他把酒杯满上,一时之间不太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形容,”他又开始抓耳挠腮了,“小满好,小满她……跟她在一起我就是觉得什么都对。” 小满爹又跟他碰了一杯。 “我换个问法,你觉得小满她有什么优点?” “优点……很多……”他开始想,一点点细数,“她,她很乐观,也很坚强。对待自己热爱的专业投入百分百的精力,有勇气,也执着……”他说着说着,想到他们曾经经历的那些事情,忍不住微微笑起来,“我不太会夸人,反正小满就是很好。” 她爹这老半天,头一回笑起来。 “那缺点呢?”他不罢休地问,又倒了一杯酒。 石越卿想想说:“不太拿自己当回事,让人担心。” “举个例子?” 石越卿看了看她爹的目光,那眼神里已经没有那么犀利,令他稍稍安心了几分。他开始坦白那件胃出血的事情,她爹听得认真,他看到他在不住点头。 “我接到医院的电话,当时就飞到伦敦去,”他喝得有点上脸了,脸颊都红红的,“劝她做胃镜她也不听,抠的简直快要钱不要命了。说起这个,我还在想回来以后该带她去做一次胃镜,虽然现在没什么大问题了,但还是查一查的好。” 小满爸爸不像石越卿,他皮肤很白,石越卿原以为他很能喝,结果没想到也是喝一点就上脸。白皮肤更显得清楚,他一直红到了脖子。 “这小兔崽子,”小满爹心疼地拍桌,“这种事居然还瞒着我们,大老远的也不知道照顾好自己,干什么啊,比赛没比好就跑去作,作大了还不把自己当回事。”他点头看看石越卿,“越卿,你说的对,该去做胃镜,明天就让她去。” “嗯。”石越卿也狠狠点头。 “你们在伦敦的时候,经常在一起吗?” 这个问题小满爹问得状似不经意,石越卿却在酒劲里狠狠醒了一下,他虽然已经上脸了,但意识还算清醒,斟酌了一下用词,才回答道: “小满她有时候要练琴,我也有工作,一般是她练完琴我们再一起去吃点东西。” 她爹眯了眯眼睛,“那得挺晚的了吧?” 他们的花生米已经见底了,他的眼光落在那盘花生米上,又落在一边的酒瓶子上。两瓶烧酒,两个人喝了大半瓶,好像都不是酒量很大的人。 “我会开车送她回家。” 小满爹又把自己的杯子满上,顺手也给他的满上,他赶紧将酒杯拿起来。 “我其实是不太想让小满这么早谈恋爱的。她才大学二年级,周岁还不满二十岁,我觉得太早,有可能耽误她的学习。” 石越卿听到这里,刚想开口说点什么,就被她爹微微抬手止住了。 “别急,我还没说完。” 他放下酒杯,看着石越卿,眼睛里少了很多凌厉,语重心长道: “小满从小是我带大的,我看得出她喜欢你,我也不是想为难你,说实在的,如果不是因为小满,你怎么样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她是那种喜欢什么东西会全部投入的人,小时候对钢琴就是这样,别家孩子都要被逼着才去练琴,她自己闲得没事就爱去摸一摸,不让她弹还不高兴。” 说到小满,她爹的眼睛里都闪着不一样的光辉。 “她哪怕用一件东西,用了很久坏了,她都会好好地放起来,也不会扔掉。我其实不太希望她有这种个性,全身心地投入,万一失败,她太难翻篇,最后受伤的肯定是自己。” 石越卿心头微微一颤。 “可是有什么办法,”她爹长叹一口气,“我没法改变她,但我不想让她受伤害,你懂吗?” 那个瞬间里,石越卿恍然觉得她父亲的眼睛里似乎隐隐有水光。他是在那时候才意识到,面前的这个男人,在他的生活里,“父亲”这个职称比什么都重要。他首先是一个父亲,再是其他。 小满在他的心里,可以等同于全世界。 “我懂的。” 他嗓子似乎有点发哑,想说点什么海誓山盟的话又觉得没有意义。他笨嘴拙舌的,心里这时候只觉得哽哽的,完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想了半天,他才说道: “我…我不敢保证以后都不让小满难过,我对自己还没有那个信心。但是我能护住她,至少会尽我的全力。” 他端起酒杯,眼睛里竟有些涩涩的。 “叔叔,我想敬您一杯。” 他们两个碰杯,都一饮而尽,然后都相视而笑。一开始的尴尬气氛终于慢慢消散,话都说开了,他觉得心里通畅多了。小满她爹又叫了一盘花生米,一瓶白酒还剩下半瓶,石越卿觉得胃里烧烧的,他看看对方,脸上也红红的。然而他们都没有要结束的意思。 “小满她在伦敦一个人生活,我有时候挺不放心的。”她爹摇头,“我动不动就接到她半夜三更的微信,有时候都晚上十一点多了她还跟我说在外面。真是要命。” 石越卿使劲点头,酒劲慢慢上来了,他也有些兴奋起来,“她为了练琴真的很拼,一大早就出去,有时候大半夜才回家。自己一个人住,一点安全意识都没有……” “一点没错,”她爹瞪起眼睛,“在家的时候我还能管管,一跑到伦敦,天高皇帝远了啊,看我够不着她了,也不跟我汇报行踪。动不动凌晨睡觉,都不知道她在忙些什么。” “她不是练琴就是论文,简直连轴转,”石越卿又把酒杯满上,“一个人吃饭动不动就凑合,晚上一懒就不吃了。” “你看她瘦的,快像电线杆了。”她爹生气道,“我不希望我姑娘那么瘦,什么减肥,一个人在外面,会照顾自己才最重要,健康点不比什么都强?” 石越卿说:“她还特别会说,我反正是说不过她,每次都被她弄得没话说。” “从小就能说会道的,自己认定啥事,大道理一篇一篇的,当初怎么就让她弹琴了呢,”她爹感叹,“没弹琴的话估计能当个作家,瞎白话。” “也不算瞎说吧……”石越卿好像已经有点上头了,“她说得总是特别有理,让人挺难反驳的。” 她爹说:“得了吧,我怎么觉得她全是歪理,一有什么事我不同意,就跟我撒娇。多大的姑娘了也不嫌丢人,我真是拿她没辙。” “真的,”石越卿觉得自己好像找到了战友,“一点都没辙。” …… 外面的天色从黄昏变成黑夜,万家灯火亮起来了,有小商小贩叫卖的声音,有羊肉串飘香的味道,夜市里都热闹起来。桌上的两瓶酒还剩下大半瓶,拉面馆里的人却渐渐少了。 石越卿晃晃酒瓶,眼前有点发晕。 他不记得他们后来又谈了什么,好像不知道怎么就从小满的事情聊到他的专业,然后从他的专业汽车工程聊到中国的发动机技术,从发动机又说到知识产权,接着又说到教育,后来……后来又接了什么来着? 小满她爹站起来,有点不稳,撑了一下桌脚。石越卿想要去扶一把,结果发现自己眼前是重影的。 “差不多了,该回了。”她爹说着,掏出钱来要结账。这点残存意识石越卿还是有的,这时候抢先一步,把帐结掉了。 两个人晃晃悠悠地从拉面馆里走出来。 “你住在哪儿啊?怎么回去?”小满她爹问道。 “在附近一家酒店。”他答。 “叫什么名字啊?” 石越卿脑子里已经是一团浆糊,这个晚上也没有风,闷热闷热的,他想了想,只觉得晕乎乎的,什么也想不起来。 “我…我认路,”他说,“名字想不起来了。” 小满爸爸掏出手机来。 “好像小满给我打电话了。”他拐一拐石越卿,“怎么都没听到……你的呢,她是不是也找你了?发微信了吧?” “嗯……”石越卿看了一眼,“我给小满回一个。” 她爹按住他,“这就回家了,几分钟,不用回。”说着,他又看了看他,“你也先上来吧,我看你这个酒量不行啊,先醒醒酒吧。” 已经过了晚上十点钟,小区的花园里静悄悄的。这两个男人慢慢走上小区入口的大上坡,花园的清新味道令两个人都略清醒了几分。 小满她爹从口袋里掏出烟来,“不行,我得在楼下站一会儿,抽根烟再上去吧。” “这么晚了,叔叔我不然还是回去吧,”石越卿说,“上去会不会不太方便。” “没事。”小满她爹简洁地回答。 夜里终于开始吹起阵阵小风,刚才闷热的时候没觉得,这会儿酒劲好像才慢慢上来了。小满她爹点了一支烟,问到石越卿,他说他不抽了。 两个人都站了一会儿,小满她爹慢慢吸着,烟头有雾气寥寥升起。 “我接受你,是不想让小满难受。”他忽然开口,侧头看石越卿,“她喜欢的人,我纵然再反对,最后也还是拿她没有办法,管不了太多。她还年轻,有些事情没有考虑,但我得问问。” 他顿了顿,眼神里忽然严肃起来: “你小子对我家姑娘,是认真的吗?” 这个问题像一颗图钉一样,在石越卿混沌的大脑里狠狠一扎,将他的醉意瞬间赶走了一小半。只见他也严肃起来,海风轻轻拂过夜空上的云彩,他的眼睛里倒映着星光。 “嗯,如果可以的话,我要娶她。” 小满她爹显然没想到会听到这个答案,他微微一怔,抬眼看石越卿。这个年轻人比自己还要高一点,二十多岁的年纪,整个人却有一种很稳的感觉。也许这跟他的经历是分不开的,也许正是因为经历了那些坎坎坷坷,他才被锤炼出这样的个性来。 复杂的家庭背景固然是减分项,但同时,也在他的性格里注入了其他东西。 这是一个清楚地知道自己要什么的年轻人。 月光从云朵里倾泄出来,小满她爹掐灭了烟蒂,这一晚酒喝得不少,他已有些发晕。但是他还是从对面这个人的眼睛里看出他的决心,坚定,还有诚意。 或许真的有一天,小满她爹想,他将把他的小满,交到这个人的手里。 他转身上楼梯,按密码开了单元门。石越卿愣了一愣,没有跟上。 他回头来看,说了一句: “上来吧。” 那个晚上,石越卿从小满父亲的身上看到很多东西。他看到这位父亲提起小满时掩饰不住的笑意和自豪,他看到这位父亲在说到艰辛时对小满的抱怨和心疼,他也看到这位父亲为了小满的殚精竭虑和全心全意的付出。 他觉得这个父亲,可以为了小满做出任何事。 石越卿一直对“父亲”这个词汇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触,但是这一晚,他内心里的想法难以描述,无法言说。 他想到自己的父亲。 他记得小满曾经笑着跟他开玩笑说,我爹啊,我爹凶着呢,你要是有一天敢欺负了我,我只要回家一哭,他能拎着菜刀天涯海角地追杀你。 那时候他还笑一笑,然而现在,他信了。 …… 他终于在小满父亲这里—— 得以看到父爱的另一种解读方式。 ☆、第二十章 “左牵黄,右擎苍”(1) 我的古诗词素养一直没有那么好。 苏轼的词我只知道那有名的几首而已,背的时候还总是忘,反反复复也记不清楚。但独独那一首《密州出猎》的前两句,我自从看过,就想忘也忘不掉。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 老夫我姑且抒发一下少年人的狂傲之气,左手牵着黄狗,右手托着苍鹰。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记住这一句,可能是觉得这一句读起来就很有魄力,十分豪迈。背得那个时候忍不住地构想那个画面,心里还在问自己: 或许有一天,我也会这样? …… 我爹下楼以后,我在家里踱来踱去,总也不能安静下来。 他们会去哪里?我爹难道就只是下去跟他说两句话?他会不会难为石越卿?他自尊心那么强的一个人,可不要大庭广众之下给他难堪啊。 我发现自从牵扯到他们两个以后,我从头到脚都变成了一个矛盾体。一方面怕我爹欺负石越卿,不给他好脸色瞧,另一方面又怕石越卿对我爹印象不好,评价不高。这两个男人在我生命中的比例是对等的,哪一个我都没有办法放弃。 如果他们两个闹一闹,我还真不如去死一死。 我心情烦躁不安,打开电视,六点多的时候,新闻联播之前正是空窗期,什么好看的都没有。我翻了一圈,百无聊赖地关掉它,又跑到窗子前往下望。 我妈在这时候回来了。我听到钥匙开门的声音,还以为是我爹,一回头看到是我妈,长吁了一声。 “干嘛,看到你妈回来有这么失望?”我妈冲我瞪眼睛。 我没心情接她的玩笑话,“妈妈,你上来的时候,看见我爹和石越卿了吗?” 我妈一愣,“啊?没有啊,你爹下去了?” “嗯,都快一个小时了,”我垂头丧气的,“你说他们去哪了啊,都说什么了?” 我妈把手里的菜递给我,然后自己上楼去换衣服。我七上八下的,随便地把菜扔在厨房台面上,就跟着我妈也上了楼。 我妈说:“怪不得刚才回来没有看到石越卿,还以为他回去了,没想到是你爹先妥协。这可真不多见,你爹居然还会妥协?” “是我跟他说别让我夹在中间了,妈妈我真的好难受。”我一屁股坐在床上,看我妈动作利落地换上家居服,“以前不都是男人夹在女朋友和妈之间左右为难吗?为什么现在反倒换成我了?” 我妈拉着我去楼下厨房帮她择菜,我蔫头耷脑的,干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来。 她烧开一壶水,水壶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 “小满,”我妈把海蛎子洗一洗,水花在她的手掌间飞溅,“你怎么这么紧张啊,你爹也就是嘴上说说,那你要是一再坚持,他还能死活不同意啊。” “可是我也不想让他勉强啊,”我说,“他勉强同意的话,肯定将来也不会给石越卿好脸色看。我爹那个脾气,那以后我们还怎么常回家啊。” “你真的是喜欢他啊。”我妈回头看看我,笑道,“我还从来没见你这么在乎一个人。” 我将芹菜的叶子摘下来,“要只是喜欢就好了,妈妈,我这回危险,我觉得我是真的爱他。” 我妈咯咯笑起来:“那要是你爹和石越卿同时掉进水里,你救哪一个?” “哪个也不救!”我怒道,“让他们俩在水里打去吧!” 许是我的语调十分气愤,竟把我娘逗得哈哈直笑。我很幽怨地抬头看她,把所有的气都出在手上的芹菜叶子上。 我妈笑了半天,才停下来,看我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忽然很认真地问我: “小满,你究竟喜欢他什么啊?” 这个问题让我一下子想起我刚跟石越卿认识没多久的时候,纠结要不要跟他在一起。汐凰劝我说试一试,为什么不试一试呢,我说可是我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喜欢他。 汐凰当时问我说,小满,喜欢一个人还需要什么理由吗? “我也不知道,妈妈,我想过很多次,遇见过那么多的人,为什么就偏偏是他。”我将手中的菜叶子放下来,很认真地想,“他不是最帅的,不是最有钱的,也不是最有才华的,他笨嘴拙舌的,我们在一起这么久,他连一句情话都没有跟我说过。他有时候也让我很生气,遇到事情总想要自己去扛住,固执得好像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我妈关了水龙头,停了手上的活儿,转过身来望着我。 我说:“可是就是他了,没有什么理由,就觉得跟他在一起什么都对。我们也分开过一段时间,我尽我最大努力要忘掉他,可是他阴魂不散,像刻进我骨子里一样。” 天边的晚霞正在慢慢消散,夜色一点点漫上来,一轮月亮提前出现在空中。 “我原来以为,有了喜欢的人,我可以细数他的好处,三天三夜也说不完,但现在才发现不是这样。我甚至说不出他身上哪些是我喜欢的优点,好像他就是他,没有什么可解释的。” 我抬起脑袋来看她。 “妈,你说我这是什么毛病?” 我妈走过来,将我摘好的芹菜拿走,放到菜板上,想了一想,说: “没毛病,要是爱情是一种病,你们两个就是病入膏肓,无药可医了。既然都无药可医了,就别死命挣扎了,不然岂不是两败俱伤?” “可是我爹……”我还在担心。 我妈拿出菜刀来,切芹菜的时候手下飞快。 “你爹是我男人,放心,要是石越卿搞不定他,我来搞定。” 我从没有觉得我妈如此霸气过。 …… 吃过晚饭,我妈收拾了一下桌子,就躺到沙发上打开电视。我初时是跟着我妈在看,眼睛却总要时不时地扫一下墙上的挂钟,心里还会给自己设定一个期限。 开始的时候我跟自己说,到七点,到七点他们不回来我就给我爹打电话,结果过了七点,我握着手机想了想,又跟自己说,到八点,到八点他们还不回来我就给两个人都打电话。我妈看着看着电视在沙发上睡着了,只剩我一个人在家里,焦虑,忐忑不安。 八点半…九点…十点…… 电视里演什么我完全没有印象,我在九点多的时候给石越卿发微信,我说你还跟我爹在一起吗?你们在哪儿呢? 没有动静。 之后我忍不住又给我爹打电话。我爹一向是秒接我电话的人,结果居然没有人接。 综艺节目嬉笑怒骂的声音从电视机里传出来,闹得我心情烦躁。我关掉电视,皱眉想了想,又给石越卿打电话。 打了好几个,都没有人接。 墙上的挂钟已经指向十点零五分了,我有点慌了,跳到我妈的沙发上去,把她吓了一大跳。 “妈妈,你别睡了,你看看表,这都几点了。”我叫道,“他们两个哪里去了啊?怎么回事,说什么能说四个小时?他们没出什么事吧?” 我妈还迷迷糊糊的,翻了个身子,用抱枕盖住自己脑袋,说话声音闷闷的。 “他们两个大男人,能出什么事,你别瞎操心。” “我怎么能是瞎操心啊,”我急道,扯开我妈的抱枕,“你说他们两个不会打起来吧?两个人一言不合打起来了,然后一起去警察局了?” 我妈还闭着眼睛呢,倒是先笑起来,“小满,我怎么以前没发现你想象力这么丰富?” 我一屁股坐在她旁边,“这两个人我都联系不上,我不放心啊。他们去哪儿了也该告诉我一声啊,怎么这么让人不省心。” “现在知道让人不省心是什么感觉了?”我妈自知再睡不了了,索性坐起来。客厅里灯光有点强,她眯了一会儿眼睛,“你给他们俩都打过电话了?” “是啊,可是没人搭理我。”我说。 我妈也有点奇怪了,“不应该啊,你爹从来晚上也不会这么晚回来,再说他们有什么话这么久也说完了,都这个时间了,他们还能去哪儿?” 我们两个大眼瞪小眼,对这个问题都表示很疑惑不解。我实在是坐不住了,在地板上走来走去,脚下都有咯吱的声响。 我妈说:“不过小满,你也别着急,你爹心里有数,石越卿我看也像是挺理性的人,他们俩都知道该干什么,可能就是在外面,手机放兜里没有看见而已。” “怎么会啊,”我摇头,“我爹是那种我给他发微信,不管在哪儿都秒回的人啊。至于石越卿,我跟他在一起这么久,他没接我电话的次数也就只有那么一回。那一回……”我抬眼想了一想,心里酸了酸,“妈妈你是不知道那一回之后发生了什么事……” 我妈彻底清醒了,眼睛里放出光芒来,不像我爹那种犀利又尖刺的光芒,她神态里都写着“八卦”二字。 “什么事什么事?”她瞪大眼睛问。 我叹了口气,“我不知道那天晚上我给他打电话的时候他在干嘛,但是第二天一早他的好朋友就给我打电话,问我是不是给石越卿压力了,我还一头雾水呢。结果过了几天,我才知道他做了一个很大的决定,他……” “他怎么样?”我妈迫不及待的。 我皱皱眉,有点犹豫这该不该说。也不知道石越卿见到我爹,跟他坦白了多少,但是他跟他父亲断绝了关系这件事总是瞒不住的,早早晚晚我爹妈都会知道。既然如此,不如先让我妈知道,再慢慢给我爹渗透,似乎不失为一条良策。 打定了主意,我便坐到我妈身边去,她目不转睛地望着我。 “妈妈,”我语重心长地说,“这件事你可不要太吃惊啊,之后跟我爹也少提。” 我妈头点得像小鸡啄米。 “石越卿他爸爸是个大律师,我也不懂这些,但我就知道他家里是挺有实力的。他爸爸有一个合作伙伴,两家要联姻,他爸爸就到伦敦来找石越卿,想让他去结婚。”我妈瞪圆了眼睛,我继续说,“他不想,所以就决定跟他爹断绝父子关系,放弃了所有的继承权,连他奶奶留给他的东西也转给他弟弟了。” 我妈愣了一愣,突然一下信息有点多,我妈有点没反应过来。 “等等,小满,慢慢来,”我妈想了一下,“所以简单来说,他是为了你,跟他爸闹翻又放弃了一大笔钱,是吗?” 我觉得石越卿这个决定应该不全是为了我,但我妈这样问的时候我又说不出什么不对来。 “嗯……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吧……” 我还在想怎么继续给我妈解释一下,结果她忽然激动起来,握住我的手。我怔了一下,她看着我笑起来。 “我就说我大姑娘命好,谈个恋爱也能谈得这么轰轰烈烈。他都为你做到这个程度了,你还担心什么啊,赶紧嫁了得了。” 我哭笑不得,“妈妈,有你这么着急的吗?你是向着我还是向着他啊。” “那我必然向着他啊!”我妈理所应当地说,“作为一个好丈母娘,我就得向着女婿,这样他才能向着你,你不懂。” 我被我妈噎得无话可说,这时才发现我们的话题都跑远了。 “都被你打岔到哪里去了,”我嗔怪她,“我是想说啊,他很少不接我电话,只要不接我电话十有八九就是有事发生。他这个人出了事总愿意自己顶着,所以我才担心啊。” 我妈想了想,“你会不会有点过度紧张了啊。” 月亮在天空中现出模样来,是半满的形状,颜色好看得像白玉盘。电视关掉了,家里静悄悄的,只能听得见厨房里有水滴打在槽子里的声音。 我突然一下站起来,我妈猝不及防,被我吓了一跳。 “不行,我得去找他们。” 我说着就要跑上楼去换衣服,结果被我妈一把拉住。 “等会儿小满,你别想一出是一出。这都快十点半了,他们两个大男人在外面出不了什么事,你一个年轻小姑娘才更危险吧?!”她尽力安抚我,“你别担心,说不定他们很聊得来,去了哪里吃大餐还没结束呢?也有可能是碰到什么别的人了呢?你先守着电话吧,有事的话他们就打给你了。” 我刚想反驳,走廊里忽然传来脚步声。 接着我听到我爹像是在自言自语的声音,“钥匙呢,奇怪,出来忘带钥匙了吗……” 我像一只跳脱的兔子一样挣开我妈,飞奔过去开门。门一开,果然是我爹站在门口,低着头满兜找钥匙。 我一边长出了一口气,另一边却又气不打一处来。我怒视着我爹,埋怨地说道:“爸爸,你去哪儿了啊,你们见一面要四个小时吗,我打电话怎么都不接?!” 走廊里的声控灯亮了起来,我爹扶住门,我这才发现他脸上红红的,一直红到了脖子根,一身酒气,晃晃悠悠的。我使劲瞪他,我爹皱眉头,说道: “小满,你怎么开门之前都不问问是谁,你在伦敦也这样吗?有没有点安全意识?” 我说:“我再听不出你的声音得了。爸爸你怎么喝酒了啊,这是喝了多少啊,石越卿呢?你见没见到他,他去哪儿了?” 一边说着,我一边低头去拿拖鞋。我爹听到我这样问,没有答话,只是侧了一侧身子,我一抬头,才惊讶地发现石越卿就靠在我家楼道的墙上。 “我天啊!”我彻底呆住了,惊呼道,“你们两个,你们两个……” 我整个脑子都懵了,完全不知道他们两个唱得是哪一出大戏。我妈这时候赶紧跑过来,看到这场景也懵了。不过她显然比我有经验多了,赶紧把我爹拽进门,又让我去拽石越卿。 他真的是醉得不轻,我从没有见他喝过这么多酒,靠在墙上,抬头看我,眼神都迷迷离离的,也不知道他是清醒还是没意识。 我把他拉进屋子里来,他脸上红红的,眼睛却闪闪的,只知道看着我,不说话,却很听话。 “石越卿?”我在他身后关上门,拉他的胳膊叫他,“你们……你们去了哪儿啊到底?怎么喝这么多,打电话也不接?你们……” 我妈跟着我爹身后上楼,这时候探着脑袋叫我:“小满你现在就别问了,他们俩都不太清醒,你问不出来啥的。赶紧弄点东西醒醒酒,我让你爹去睡觉,然后就下来。” 他望着我,对我妈的话恍若未闻,我将他的胳膊搭在自己的肩膀上,连拖带拽地让他坐到沙发上去。我累得够呛,站起来想给他倒杯水去,却被他一把拉住。 “干嘛啊。”我说。 他的肤色没有那么白,却仍旧看得出双颊红晕。眼睛也没那么有神了,有点迷离,却好像还清醒。他一瞬不瞬地望着我,两根长长的龙须眉毛都蔫蔫的。 “石越卿,这可是在我家,你可不许借着酒劲干坏事啊。”我嘴上这样说,手上却忍不住摸摸他的脸颊和眉毛,“你要是敢在这儿干坏事,我爹会打死你的。” 他摇头,居然十分认真地回答我:“不干坏事。” “那你松开我先。” 他看上去像是有点委屈,“不松。” 他的下巴上冒出小小的胡茬来,我摸一摸,手感扎扎的,像是磨砂一般在我的心上滚动。他的头发稍稍长了些,我帮他捋一捋,忍不住又摸了摸他的眉毛。 他喝醉的时候不闹人,很安静,任我摆弄。 我说:“你先松开我,我去给你倒杯水来醒醒酒。” 说着我就要站起来,他力气那么大,一把拉住我,我又坐回到沙发上去。 “说好了不松手的。”他说。 他说这话的时候,看着我皱眉头,眉心都拧成一个结,像是要被抢掉宝贝玩具的小孩子。我望着他的眼睛,一下子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于是我只好拽了一个抱枕当枕头,哄他躺下来,自己坐在他的身边,他紧紧握着我的手,腕子上还有那串猫头鹰手链。 我说:“你快睡吧,我去给你拿床被子来。” 我说着要起身,他手上力道却又加了些,我回过头来,他看着我,眼睛里迷迷离离的。 “小满,你别走。” 我无奈,只好哄他说我不走,我就呆在这陪你。 他这才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 我妈下楼来的时候,石越卿已经睡着了。我坐在他身边看着他的睡脸,心里柔情蜜意百转千回,觉得哪怕就这样坐上一百年我也甘心。 我妈向我走过来,刚想开口,我赶紧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睡着了。”我悄悄说。 我妈看看我。 “睡着了也不能就这样啊,好歹也得盖点东西吧。虽然是夏天,也不能着凉啊。”她顿了顿,又对我说道,“你在这儿坐着色眯眯地看着人家干嘛,上楼去拿个毯子啊。” 我笑嘻嘻地给她看石越卿拉住我的手。 “他不松开,我有什么办法。” 我妈很无奈地摇头,自己上楼去拿了一床毯子,下来的时候看我还坐在那里,望着他就没完没了,连屁股都没有挪动一下。 “我的大姑娘啊,”我妈嫌弃道,“还没看够啊?你眼睛都要掉到人家脸上去了。” 我做了个鬼脸。 “俺乐意。” …… 我们折腾完这两个人以后,洗了一洗,上床睡觉的时候都已经接近十二点了。我妈之前看电视的时候睡了一觉,所以一点不困,而我对今晚的事情感到莫名其妙,脑子里猜测很多,也睡不着。 我妈翻了个身,我知道她还没睡。我们只拉了一半的窗帘,月色从窗子外渗透进来。 “妈妈,”我在被子底下踢踢她,“你说,你说石越卿他到底跟我爹说什么了?” 黑暗里,我妈回我:“不知道,你爹反正平常不怎么喝酒,今天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居然两个人一起喝,还喝这么多。” 我说:“嗯,确实喝得不少,我从来没见石越卿醉成这样子过。” “他平时喝酒吗?” “不,”我想了一想,又加了一句,“至少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他从来不喝。” “他酒量怎么样?” “这个我还真的不知道,我们出去吃饭从来都是喝白水。我只见他喝过一回酒,那是在一场聚会里,他手里拿着一杯香槟,不过也没有喝多少。” 我妈像是窥到了故事的味道,声音里都多了几分兴致,“什么聚会啊,你们去做什么了?讲讲,小满,我都不知道你们是怎么恋爱的。” “这就说来话长了,妈妈你真的要听吗?” “必须听啊,快讲!” 于是我从我们在岳溪家楼下见的第一面开始讲起,然后说到那场酒会,他给我介绍的音乐会,兼职,我们一起吃的第一顿饭,去看的第一场电影。我又开始讲我们一起包过的饺子,说到他出差回来等我五个小时。 然后我又开始讲天空岛,滔滔不绝,越说越开心,越说越精神。 我妈一开始还兴致勃勃的,后来可能是困了,我越说她越安静,等我说到冬日乐园的时候,再一回头,发现她已经睡着了。 月色透过纱帘漏进来,倍显柔和。我将薄被子粗粗地搭在身上,一丝睡意都没有。 我想起我们在跳楼机上,那是离天空最近的地方,我那样轻声地说爱他,居然也能被他听到。明明那么紧张,回过头来的时候,表情却是错愕,惊喜,还有不易察觉的感动。 我想起我们后来去滑冰,他眸色那么深,向我保证,不管发生什么,都绝不会松开我的手。 一刹那里,我禁不住又想起刚刚那一幕。他醉眼朦胧地望着我,说那句“不松”的时候,语气那么坚定,不容置疑,像是在守护自己的最后一寸领土。 他是真的做到了。 …… ☆、第二十章 “左牵黄,右擎苍”(2) 那天晚上我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睡着,但是朝阳刚洒下来的时候我就醒了。我妈还在睡,我出了房门,先到我爹的屋子里看看,发现我爹还睡得正香。 家里静悄悄地,我看了眼手机,才六点多。 我小心翼翼地下楼,还在楼梯上的时候就探头往沙发上望去。他是侧身睡的,我听得到他平稳的呼吸声。 我蹑手蹑脚地走过去。 他睡得很实,难得没有把眉毛皱起来,两根长长的龙须静悄悄地歇息着。酒劲渐渐过去,他的脸上不再红彤彤的了,又恢复了那种健康的小麦色。早就说过,他的睫毛不算长的,但从我的角度看过去,像一排密不透风的小士兵,黑漆漆的。 我实在忍不住,用手指轻轻碰一碰,他也没有醒过来。 好像我的大玩具,我心中暗暗想。 其实我真的很想趁着这个机会钻进他的怀里去,可是看他睡得这么香,又不忍心去闹他,只能在一边坐着看。看着看着,就想起昨晚上他拉着我,同我说,小满,你别走。 那时候的模样可怜兮兮的,眼睛里都蕴着水光。 有一股蜜糖一样的滋味涌上心头,我微微起身,偷偷亲了一口他的脸颊。 “哎哎哎,小满,你起得可够早的啊?”我闻声一回头,我妈正下楼来,“起这么早,就是为了跑下来偷偷亲人家?我说大闺女,你还知道矜持两个字怎么写吗?” 我十分理直气壮。 “胡说,怎么是偷亲呢?这是我男人,我亲得光明正大。你不许啊?”我看我妈直摇头,又接道,“你不许我也要亲,要不要我把他闹起来给你来一个舌吻?” 我妈无语。 “你这没脸没皮的劲头到底是继承了谁?我记得我年轻的时候挺知道害臊的啊。” 我跟在我妈身后,她走到厨房去倒了一杯水喝,也递给我一杯。 “我可提醒你啊小满,你还是要有点原则的,不该做的事可别做啊。”我妈看着我,我冷不丁被她这么一说,不由得觉得脸上有点红,“万一,我是说万一啊,你们哪天干柴烈火了,你可一定要做好防范措施啊,还没毕业就生孩子怎么了得。” 我怒视她:“妈你说什么呢啊?!你扯得也太远了吧!” “怎么远?”我妈皱眉看我,一脸的不信任,“你在你爹眼皮子底下都敢给我们来个舌吻,回了伦敦你们俩腻在一起,指不定哪天你就投怀送抱了,我对你可没信心。” 我说:“敢情你是担心我投怀送抱啊?还是亲妈吗,你难道不是应该担心他霸王硬上弓吗?” 早上的朝阳从厨房洒进来,不耀眼,也不灼热。我妈从冰箱里拿出牛奶和鸡蛋,又拿了几片吐司放进烤箱里。设定好烤箱的时间,她才回过头来看我一眼。 “他是个老实人,你别老欺负人家。”她这样说。 我觉得我冤得百口莫辩,我妈却像是心情特别好,哼着小曲把鸡蛋打散开来,又把牛奶热上。蛋液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漫,我打开烤箱,将那几片吐司拿出来,再换上新的。 我们家是皮沙发,动一动会有声响。我刚把吐司从袋子里拿出来,就听到沙发的动静,于是赶紧探头去看。 果然是他醒了。 石越卿醒了以后,先是四周看看,像是还没搞清楚状况。然后我看到他把一只胳膊放在额头上,试图让自己精神一点。过了一小会儿,他用手指揉着自己的眉心,终于又看了看周遭。 紧接着,他“腾”地一下就坐起来了。 我看着他的样子,只觉得好笑,满心都想逗逗他。于是我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继续把吐司放进烤箱,然后从厨房走出来,坐在餐桌的椅子上面对着他。 “醒了啊?”我说,“昨晚睡得好吗?” 他闻声回头来,看到我,先是愣了一愣。然后我看到他又四下望了一圈,像是不知自己身处何地,或者说是不知自己为什么会到了这里一样。 “小…小满,”他的嗓子有点哑,语气很疑惑,“这是…你家?我昨天睡在你家了?” 他皱眉仔细回想的样子让我心里直痒痒,但我面上还是一脸严肃。 “石越卿,你昨天晚上干了什么,你都忘了吗?” 我这句话一说完,他明显地一怔,脸上表情都僵住了。我听到我妈在厨房里低低地笑,我沉浸在自己的戏份里,望着他,表情郑重极了,不由得他不信。 “我……我,”他支支吾吾了半天,忽然用手掌擦了一把脸,“我昨晚……干什么了?” 我故作生气地瞪他:“石越卿,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是借着酒劲,不准备负责了是吗?” 许是我的语气太过坚定,让他真的相信自己是一时不察,干了什么不该干的事。他看着我,我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模样,终于让他慌了神。 “不是,不是小满,”他着急了,语无伦次的,“我,我就是没反应过来,我有点乱……我,我以为在你家我没有这个贼胆……” 我赶紧抓住他话里的漏洞:“这么说你是有这个贼心了?” 他一脸懵的状态,酒劲可能还没彻底醒过来,一早上爬起来就被我严辞逼问,这时候一定是脑子短路了,被我噎得无话可说。我妈在厨房里笑得都快直不起来腰了,过了好半天,她才端着牛奶和鸡蛋从厨房里走出来,放到餐桌上。 她在围裙上擦擦手,然后对我说:“刚刚还跟你说人家越卿是老实人,你别欺负他了。” 我撇撇嘴。 她说完就转向他,“哎呀,你看看你吓的,小满她骗你呢,阿姨给你作证,昨晚上你和她爹都是一进门倒头就睡,没时间干别的。” “谁说的?”我终于憋不住笑起来,跑过去坐在他的膝头上,“你知道你昨晚用了多少种方式诱惑我吗?如果不是我自制力强,可能真的就投怀送抱了你知道吗?” 他被我弄得哭笑不得,揽住我的腰。我笑起来,冲他眨眼睛。 “小满,你别冲我笑,”他弱弱地说,“你冲我这样笑,我脑子转不动。” 我将自己的脸蛋埋在他的颈窝里。 “就要让你转不动。” 我妈在这时候关了烤箱,把剩下的面包片拿出来放在盘子里,一走出厨房,就看见我像树袋熊一样挂在石越卿的身上。 她啐我道: “陈小满!你别黏着人家了,赶紧过来吃饭。” 我不情不愿地下来,拉着他坐到餐桌旁。我爹还没起来,我妈坐在主位上,我坐在她的旁边。石越卿只是低头安安静静地吃,我却吃一会儿就要瞄他一眼。 我妈瞪我,我恍若不见。 “石越卿,”我拐一拐他,他侧头来看我,“昨天晚上,我爹都跟你说什么了?你们聊得怎么样?为什么喝了那么多酒啊?” 我妈也很好奇,跟我一起等他的答案。他将牛奶杯子放下,想了一想。 “就是跟叔叔一起去吃了碗面,然后就要了两瓶白酒,聊了聊。” “你们都喝光了啊?”我妈惊讶地问。 石越卿说:“没有,我酒量不好,走的时候还剩下将近一瓶。” 我递给他一片吐司。 “你快给我说说,我爹都跟你说什么了?他有没有难为你?有没有说什么让你难堪的话?”我说到这里,看看我妈,又靠他近点,“你是什么都跟我爹说了吗?全交代了?” 他点头,“嗯,都说了。” 我还有一肚子话要问,但我妈却在这个时候接过话头,跟石越卿聊些全然不相干的事情。她丈母娘的角色代入得很快,我只好闷声地吃饭。 刚吃过饭,石越卿谢过我妈妈,就说他还是先回去了,添太多麻烦了。 我妈一边笑一边说不麻烦,然后让我去送送他。 我们终于一起出门。 刚迈出家门,大门一关上,我就迫不及待地拉他的手,一脸期待地继续问道:“快快,你快给我详细说说,你到底跟我爹说什么了啊?” 我们从楼道里走下台阶,他按了电梯的按钮。 “就是那些事情啊,”他看看我,表情似笑非笑的,“小满你到底想知道什么啊?” “我当然都要知道啊!”我瞪他,“你们昨天一出门就去了四个多小时,吃一碗拉面要四个小时吗?你们肯定说了不少事,你家里的事情都说开了吗?我爹怎么说的?” 电梯很快就来了,“叮”的一声响,他拉我进电梯。 “我也不敢保证,不过我觉得你爸爸应该不会再那么反对了。” 我有些不信,“真的?” 他点头。 我知道自己从他这里是问不出什么的了,于是只好作罢,低头想了起来,不知不觉抠起了手指甲。他看到我的小动作,捏住我的手。 “别再抠指甲了,”他皱眉,“你看,都被你弄出血了。” 他这会儿是酒醒了,又恢复到平常的样子。我真后悔昨晚没给他录个小视频,下回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石越卿看我不说话,只是看着他笑,估计是心里有点发毛。只见他眨眨眼睛,问道: “怎么了小满,你干嘛这么看着我?” 我摇头。 “我在后悔啊,你看你酒醒了,就又一本正经的了,完全忘了昨天晚上是怎么拉着我,不让我走的了对不?手劲那么大,我挣都挣不开。”我晃一晃他的手,“早知道就该录下来,看你现在还怎么抵赖。” 电梯到了一层,我们走出去。他有点心虚,又好像有点脸红,没有看我,只是说道: “我哪有。” 我瞄一瞄他,他像是连耳朵根儿都有点红起来,眼神看着前方,就是不敢瞅我。我知道他的性子,也不再打趣为难他了。 回家的时候,我爹还没有起床。我从石越卿那里没有得到这两个人密谈的全部消息,就只能从我爹那里突破。于是我悄悄地上楼进到他屋子里去,窗帘没有拉开,阳光透不过厚窗帘,屋子里还是暗暗的。 我趴到我爹的床边轻声叫他。 “爹爹?” 我爹睡觉的时候一向愿意蒙着脑袋,我唤了好几声,他才翻了个身,却把背面留给我。我气不过,干脆直接推推他。 “爹爹起床啦,都快中午了,要吃午饭啦!”我大喊。 我爹这才又翻了个身子,把被子扯下来。 “啊?小满,”他声音糯糯的,带着那种将醒未醒时的鼻音,“几点了?” 我蹭上去。 “爹爹,都快十点了,你怎么还不起床啊?”我索性坐到他的床边,用自己的脑袋拱一拱他,“爹爹,你昨晚怎么跟石越卿喝那么多酒啊?你们都说什么了?” 我爹半闭着眼睛,“没说什么啊,就那些事。” “哪些事儿啊?”我不肯放过。 他抬胳膊将我抱住。 “小满,你管得还不少呢,我跟你男朋友说两句不是应该的吗?怎么,还得每个字都跟你汇报?” 我赶紧赔笑,“我不是那个意思啊爹爹,你这不是又跟他接触了吗?我就是想问问你对他印象怎么样,有改观吗?” 我爹说:“我什么时候对他印象不好了?” 他这一句话说的我一愣,下一句话脱口而出:“可是你前两天不是还为了他的事情跟我冷战?不给我好脸色看吗?” 我爹点了点我的脑袋。 “胡说,我哪有?” 我怀疑这两个男人是不是商量好了。也许经过昨晚,他们两个已经联手成为了统一战线,合伙来对付我,连死不认账的方式都一模一样。 我嘻皮笑脸地磨我爹,“爹爹你就告诉我吧,我真的特别好奇,他都跟你说什么了?” 我爹像想起来什么似的,忽然问我:“石越卿呢?他起来了吗?” “人家早起了,都吃完早饭回去了。” “你问他了吗?他怎么跟你说的?” 我撅起嘴,“他就说跟你聊了聊,具体说什么了他不肯告诉我。你们两个是不是商量好了啊,怎么都是这样啊,挑战我的耐心。” 我爹笑起来,然后他看着我,很认真地说: “小满,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你不用知道。” 我气得直瞪眼。 …… 中午吃饭的时候,我爹跟我说正好明天是周末,不如一起去我爷爷奶奶家一趟。我爷爷奶奶家住在旅顺,是大连周边的开发区,开车大概要一个半小时左右。 我没在意,只说道:“好啊。” 我爹可能是觉得我没有理解他的意思。他夹了一口菜,清了清嗓子,看我一眼说: “我的意思呢,是想让你问问石越卿,看看他愿不愿意跟我们一起去。” 我妈听到这话微微笑起来,我本来正在低头喝萝卜丝海蛎子汤,猝不及防地听我爹这样说,一下子呛到了,拼命地咳嗽。 我妈一边埋怨我一边给我递纸巾。 “真的吗,爹?”我兴奋地叫,“你愿意让他一起去?” 我爹瞅我一眼,“干嘛这么开心,你们不是认真在谈恋爱吗?那难道不应该把他带去给你爷爷奶奶见一见吗?” “应该,太应该了。”我高兴地就差手舞足蹈了,“我这就去给他打电话。” “先吃饭。”我爹训我。 那顿饭我没吃下去多少,我想着我爹是真的接受他了,居然主动提出让他跟着我们一起去我爷爷奶奶家。可是我爹到底为什么态度变换这么大呢?石越卿到底用了什么招数? 简单扒了两口饭,我就迫不及待地跑上楼去给他打电话。电话响了半天才接起来,我听到他的声音里带着些许睡意。 “喂,小满,”他声音糯糯的,叫我名字的时候特别好听,“什么事啊?” 我抱着电话,“你睡觉呢啊?昨晚没有睡好吗?” “昨天喝太多酒了,我有点头疼,所以就再睡一会儿。” 我走到窗户边上去,手指在窗户上画圆圈,“石越卿,我打电话是想问你,你明天后天都没事吗?没有什么安排吧?” “当然没有,”他不假思索,“我来大连除了找你没有别的事。” 我笑起来。 “那……你明天愿不愿意跟我们一起去我爷爷奶奶家?” 电话对面怔了一下,然后我听到他的声音也立刻精神起来,语气里都有着扬起来的调子。我都能想到他那双黑眼睛,亮亮的,含着惊喜。 “小满,你爸爸也同意了吗?他也希望我一起去?” 我说:“嗯,我现在都怀疑你昨天晚上是不是给他吃了迷魂药了,他怎么态度转变这么大啊?你快点交代,到底用了什么招数,这么厉害,居然立刻就把我爹收服了?” “用我的坦诚啊。”他得意洋洋。 “要是我早知道你的坦诚这么有用,我就不跟他吵架了,”我坐到床上去,一下子倒在我的大熊身上,“我就该直接让你上,三下五除二就把我爹说动了。” 他没有笑,却用了个挺认真的调子对我说道: “小满,你爸爸都是为了你。” 我心里暖暖的。 第二天一早他就来了,还帮我爷爷奶奶都准备了礼物。我们四个人大包小卷地一起出发,石越卿开车,我爹本来想坐副驾驶,结果生生被我妈拽到了后座上去。 “人家两个坐在前面多好,你有点眼力架行吗?”我妈训他。 正是夏天的时候,去我爷爷奶奶家有一条路是穿过小山丘的山间公路,风景十分秀丽,空气也清新。我打开车上的音响,里面放的是班得瑞的轻音乐。远处是一片翠绿,像波涛汹涌的碧色海洋。我开着窗户,任由夏风吹起我的头发。 石越卿虽然开着车,但却总是不时地看看我。我嗔怪他一眼,嘴角却不自觉地上扬。 我们到的时候快到中午了,我妈说她要先在楼下的菜场买一点菜,让我们等她一会儿。我奶奶家楼下有一个广场,周末有集市,石越卿停好了车子,我们三个人就在广场上闲逛。 广场上的集市热闹得很,两边都有不少地摊,又有小商小贩在叫卖。他不常来临海的城市,很多东西他都觉得新奇。 我将他挽在我的左手边,一样一样指给他看。 我爹在我们前面一个人走着,阳光将他的背影拖得很长。 在我的印象里,我爹的形象一直是强大且坚不可摧的。他像一棵大树,枝枝蔓蔓茂盛,为我挡住所有的风风雨雨,将我牢牢地护在他的树冠之下。 可此时此刻,我右手边挽着我的男人,抬眼看到我爸爸的背影,竟莫名觉得心酸。 他爱我那么多年,然而现在蹦出了一个人,要把他心爱的掌上明珠带走了。 我吸了吸鼻子,拉着石越卿快走了两步,追上我爸,然后挽上他的胳膊。我爹一开始错愕了一下,看到是我,笑起来,用他的手来拍一拍我的手。 于是我右边挽着的是我的爹爹,左边是石越卿。我走在中间,觉得从没有过如此幸福的时刻。夏日午时的阳光落在我们身上,街头的叫卖声,汽车声,小孩子跑跳的玩耍声,喧闹声,它们都在我耳朵里蒸腾发酵,变得无比美妙。 我看看我爹,又看看石越卿,忽然笑起来。 他们两个同时侧头来看我。 “我啊,我就是忽然想到苏轼的一句词。”我简直称得上气势如虹,“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我觉得我现在有点这个意思啊。” 我一左一右地挽着,那瞬间颇有种此生别无所求的感觉,不知道怎么的,这首词就突然在我脑海里蹦出来了。 我爹是不懂古诗词的,听我这样说,有些“Puzzled”地看我,眼睛里都有点疑惑。倒是石越卿,先是愣了愣,然后又看了看我们三个的位置,想了一想,有点不满意地说道: “我怎么在左边啊……” 我听到这句话,侧头看他一下,顿了顿,才反应过来他这句话的意思。然后我就“噗哧”一下大笑,笑得都快翻过去了。我爹很疑惑地看着我们,满眼都是询问。 我赶紧拉石越卿更紧点。 “你别认真啊,我就是那么一说,”我忍不住地笑,“下回,下回一定让你站右边。” 他侧头想了一想,“其实左边也没什么不好。” “怎么说?”我挑眉。 “陪伴和忠诚。” 他的眼睛里闪烁着午后的霞光,明晃晃的,直照射进我心里去。我们许久许久地对望,然后相视一笑,倒是让我爹一头雾水。 于是他不停地追问: “小满,你是不是又拐着弯儿地说我什么坏话了?你这个小兔崽子,翅膀硬了,居然算计到你老爹的头上来……” 我们就这样三人一行,在笑声,喧闹声,追问声,和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中往我爷爷奶奶家的方向去。在这样嘈杂的环境里,我竟意外觉得内心无比的安宁静谧。 …… 两个男人的和谐,就是我的和谐。 ☆、第二十一章 拨弦瞬间(2) 从我奶奶家回来以后,石越卿就成了我家的常客。只是他的工作还在伦敦,在大连住了没有一个礼拜就要回去述职。而我回程的机票早已买好,要等到九月初。于是这样一来,我们就不能一起回去了。 他回伦敦的前一天晚上,我们一家子吃完晚饭,一起出门去公园里散步。我爹妈都走在前面,我们俩走在后面。我想着他明天就要回去了,而现在还不到八月份,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都见不到他。 “早知道的话我当时买机票就买早些回去的返程了。”我委屈道,“你这几个月不是都呆在国内吗?怎么还要回去述职呢?” 他牵着我的手,“是呆在国内,不过还是继续干活儿了。” 我抬头看他,“时差七个小时呢,你晚上还跟伦敦那边画图开会啊?” 他眼睛闪了闪,没说话,算是默认。 “好几个月都不好好睡觉,怪不得刚回去那时候就感冒。”我有点心疼,眼睛有点酸酸涩涩的,“熊猫眼都熬出来了,干嘛这么拼啊。” 我是在埋怨他,可他却侧头来凝视我。 “小满,我想早点有我们自己的家。” 夏日里的晚风吹过树梢,叶子簌簌作响。有老人牵着小狗从我们身边经过,有孩子蹦蹦跳跳的在台阶上玩耍。他的手掌宽厚而温暖,我将自己的手团在他的手心里。 他侧头,望着我笑一笑。 我忽然一下又想起那个拨弦瞬间的问题。 “哎,石越卿,”我叫他,他好奇地看我,等待我的下文,“你告诉我呗,到底是什么时候见我的第一面啊?你从什么时候起喜欢上我的啊?” “这个啊,”他笑着摇头,“这是秘密。” “别这么小气嘛……跟我表白一下有这么难吗?” “……” 我再接再厉,晃着他的胳膊,死皮赖脸地问:“你不是对我一见钟情吧?实话说吧,是不是一见到我就心动了?” “……小满,你看叔叔阿姨都走那么远了……” “你别想转移话题,快点给我从实招来!” “……” “哎,石越卿,你不许跑,你回答问题,喂!” …… 通常机场送别的时候,我都是被送走的那一个。我尤记得第一回去伦敦的时候,我爸妈把我送到北京机场,临行前我爹站在闸门口,我很努力地不要哭出来,很努力地跟他笑一笑。他跟我说要好好保重,我看到他眼眶都红了。 从我记事起,就没见我爹哭过。 我走进闸门去,转身回头招手的时候还是笑着,回过头来就哭了个昏天黑地。过安检的时候我泪流不止,安检小哥说我充电宝不符合规格,我几乎吼回去,把他吓得喏喏的。 没看见本姑娘正在嚎啕吗?活该撞在我气头上。 石越卿走的那天,我妈要上班,所以只有我和我爹送他。我看着他进安检,回过头来冲我招手,那霎那间,我之前给自己做的心理建设统统作废,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了。 我爹没有拉着我马上回家,我们在机场附近闲逛了一会儿。石越卿他突然一下离开,我没想到自己落差这么大,一下子整个人都蔫蔫的。 “有了男朋友忘了爹,我算是见识了,”我爹故作玩笑地在我身边长叹,“你这都一年多没回家,我也没看你想你爹想得这么失魂落魄啊?” 我没心情跟我爹调侃,撅着嘴巴踢路上的石子。 我爹看看我,终于语重心长地道: “小满,你要知道,就算你们感情再好,也不可能时时刻刻都在一起。感情需要经营,你们都是有自己事情要忙的人,就算你们异地,你也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想打电话就打,想什么时候找人家就什么时候去。小满,你马上就二十岁了,是个大人,要学会控制自己的感情。” 我爹的这几句话发人深省,我想了想,侧头看他。 他揽住我的肩膀,像小时候一样。我看到他眼角的皱纹,笑起来时脸上已有岁月的痕迹。 “很多道理你都明白,但是你现在太年轻,社会和生活经验都太少了。”他又露出那种意味深长的表情来,“有些事你得自己去体会,与最亲近的人相处,才更要讲究相处之道。” 我爹的这几句话提醒了我。我想到我们分开的那几个月,自己过得那么一塌糊涂。好像只要是跟他有关的事情,我的感情就像开闸的洪水,就是三峡大坝都难以抵挡。我们如果真的能在一起很久,他不可能时时刻刻都不离开我。 如果真的再有那么一次,他需要离开我很久,我该怎么办呢? 完全没有头绪。 …… 石越卿一走,我在国内又没有什么朋友,生活便彻底地寂静了下来。大连的夏天,外面热得让人难以忍受,我于是天天窝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是练琴就是陪我爹看电视剧。我拒绝跟石越卿视频,这一点让他很委屈,电话里我都想象得出他的模样。 不是我不想看见他,而是我看见他,却又知道他不在,我怕自己心里更难受。 这样的日子是我妈先看不下去了,她说我天天一副苦瓜脸,既然这样还不如赶紧改签机票回伦敦去吧。明摆着身在曹营心在汉,她可不想做那不近人情的曹操。 我一听,眼睛亮了亮,转头去看我爹。我爹点了一根烟,未置可否。 到了晚上,我都已经躺下,我爹习惯性地进屋来看看我,以为我睡着,刚要出去,我叫住他。 “爸爸?” 我爹回过头来,“还没睡啊,都这么晚了,赶紧睡吧。” “睡不着,”我说着向里面挪了一挪,“爹你陪我躺一会儿呗?” 我爹嘴上说着,都二十岁大姑娘了,还让爹陪着才能睡觉,成什么体统。可是脚下却还是走过来,坐在我床边,身子倚在床头上。 我拉住他的胳膊。 我很难解释我跟我爹之间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从小我就跟着我爹,家里最苦最难的日子都是我爹撑起来,将我护在羽翼之下的。后来渐渐好起来,我也一直是我爹的尾巴,纵使我跟他吵,大闹,冷战,发脾气,但是很快就会烟消云散,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在过去的二十年里,不过分的说,我爹就是我的天。 我可以很坚强,可以不在乎所有人,但往往我爹很简单的一句话,就能让我嚎啕大哭。 “左右为难了是吗?”我爹用手掌轻轻拍我的脸颊,“一边想着你爹,一边又想着石越卿,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是吗?” 我吸吸鼻子,没吭声。 我爹笑起来,缓缓说道: “小满,雏鸟长大以后,早晚要离开家。你现在找到一个你喜欢的人,碰巧他也很喜欢你,这是你的幸运,该好好珍惜。你们如果真的组建一个家庭,那么你和他,还有你们将来的孩子会是一家人。你要分清楚重心,只有先把自己的小家过好了,才能再来管你的大家。”他顿了顿,提醒我说,“不要三天两头地就往娘家跑,那样你们自己的家就散了。” 我在黑暗里点头,“那我半年回来一次吧。” 我爹赶紧接:“半年太长了,一个月吧。”我刚想答应,他又改口,“一个月也有点长,你带着他一起回来呗,一礼拜回来一次。” “……爹,一礼拜一次还不叫三天两头吗?” 他想一想,“不算,一礼拜有七天呢。” …… 将机票改签这件事情我没有告诉石越卿,为了保险起见,我连田小姑娘都瞒住了。每次从家离开我心里都酸溜溜的,唯独这次,竟不自觉地感到雀跃。在机场的时候,我爹妈送我,我努力地控制自己的表情,试图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开心。 我爹却酸溜溜地一语戳破:“小满,你就别再憋着了,我看你高兴得就差蹦起来了。” 我实在忍不住,赶紧揽上我爹的胳膊,撒起娇来。 到了伦敦正好是下午四点多。我过了海关,手机连上机场的网络,我先在家里的微信群报了个平安,然后思索半天,拿捏好了一个语调,给石越卿发了条语音消息。 “在不?你在干嘛呢啊?” 我正在传送带旁边等行李,心里琢磨着,这个时间他应该在工作,可能不会那么快就回我。等一会儿我拿了行李,出了机场,就直奔他工作的地方。我想到他下楼来,看到我时一脸惊诧和欣喜的表情,我还想着,见到他以后,我要怎么样扑到他的身上去。 不过大半个月没见,不知为何,却让我觉得像是过去一年有余了。虽然古话总说小别胜新欢,然而在经历了这许多以后,我只恨不能时时刻刻都跟他黏在一起,一刻也不分开。 正当我思绪游离的时候,手机忽然一震,我低头一看,是他的消息: “刚开完会,休息时间。你呢?国内十一点多了吧,睡觉了吗?” 我偷笑起来,行李在这时候出来了,我先去将大箱子拿到身边,然后清了清嗓子,转了转眼珠斟酌了一下用词,才甜甜道: “当然了,我现在已经躺在床上啦。我表现好不好?乖不乖?” 我发完这条语音,自己忍不住,先笑了个前仰后合。我想象着他这时还夸我乖,一个小时以后却发现我站在他面前的模样。他的眉毛一定先皱起来,他那浓浓的眉毛,还有那两根龙须,我已经想念它们好久了。 他再次回我消息的时候,我已经走出来了,正准备在机场里的Costa买一杯热茶喝。我站在人来人往的机场大厅,想要把背包里的钱掏出来,手机屏幕一亮,我扫到他的消息。 “小满,你帮我个忙好不好?” 这倒是始料未及,我怔了一下,当下也不掏背包了,回他语音,好奇地问:“嗯,什么忙啊?” 他的消息几乎是在下一秒钟就发过来: “你转个身。” 我盯着手机屏幕愣了一下,心跳忽然突突加速。我一边对自己说着,这不可能,他不可能提前知道,然后跑到机场来接我,另一边却又控制不住地隐隐雀跃。 我下意识地回过头去。 人潮熙熙攘攘间,他穿了件简单的卫衣和牛仔裤,休闲却仍显得干净利落。我一眼就看到他,心中霎时就膨胀起来,惊喜地瞪大了眼睛。远远的,他笑起来,冲我张开双臂。 我再也顾不上行李,飞奔过去,跳进了他的怀里。 他不含糊,直接将我抱举起来。 “怎么回事啊?!”我悬空地揽住他的脖子,又摸一摸他的眉毛,“你怎么在这儿啊?不是说工作休息吗?” 他望着我,眼睛黑得发亮,“我来看看你有多乖。” 我嘻皮笑脸地说:“好啊,原来你在我身边安插间谍了啊!” “我不需要,”他特别认真地说道,“我有心灵感应。” 我们从机场出来已经五点半多了,他开车直接带我去了我家楼下的一家希腊餐厅吃东西。餐厅的环境很好,木质的长桌上摆着散发淡淡香气的小蜡烛,皮质的沙发座椅上,放着小小的抱枕靠背。 我将抱枕搂在怀里,然后将胳膊支在桌子上,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他在看菜单,时不时地问问我想吃什么,我都说好。烛火的温暖光芒映照在他的脸上,他的眼睛,眉毛,短短的黑发,高挺的鼻梁和微微上扬的唇角。我在心里描绘了它们那么久,现在它们终于又在我的眼前了。 可能是看我完全不在状态,石越卿他放下菜单,在我眼前晃了晃手。 “小满,你怎么这么看着我?”他开玩笑,“半个月不见,不认识了吗?” 我撅嘴道:“我想那两根龙须眉毛了,它们是我的,这么久都没看见它们了,我今天晚上一定要看个够才行。” 他笑得开心,“不着急,你慢慢看,咱们来日方长。” …… 吃完晚饭天色还早,我坐了十个多小时的飞机,一点也不想回家。于是我们手牵着手,趁着这傍晚的光景,在贝克街附近闲逛了起来。 说来奇怪,我在国内的时候,时时刻刻都想找他,想跟他说的话一大堆,却顾及着他的工作,时差,没有办法一一道来。每次讲电话的时候,我总觉得时间太短,要说的话还没有来得及说完,就不知不觉地已经过去了两个小时。 可是现在真的见到他了,真的被他牵着,在晚霞余晖里闲庭漫步了,我却将自己想说的那些话统统忘了个干净。 他的大手扣住我的,我们两个就这么慢慢溜达,静静的。贝克街是伦敦很有名的大街,车水马龙,不到八点钟的光景,天色还早,一路之上热热闹闹的。我们路过一家又一家的餐厅店铺,漫步到了人潮涌动的牛津街上,绕一圈,转到了Marylebone高街上。 夏日傍晚的伦敦最有风情。难得是个晴朗的天气,天边有微微烧红的晚霞,两侧的房屋都是复古的建筑风格,砖墙屋檐,含着些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韵味。马路并不宽,只有两排道,窄窄的,却在房子间互相串联,四通八达。这条街上的每一家店铺我都烂熟于心,两年了,我记不清在这条街上来来回回走过多少次,也数不清自己在那家Waitrose超市里买过多少个三明治。 伦敦的空气是清冽的,总是带一点潮潮的气息。我深深吸一口气,心中竟忽然百感交集。 我拉一拉他,石越卿侧头来看我。 “我刚刚在想啊,有些事情真的好神奇。”我笑着说,眼睛望着自己的脚下的地面,“我在沈音附中念书的时候,身边有不少同学都想出国留学,挤破了脑袋,倾家荡产也要往美国跑。我爹当时也想让我出来学习,但是他一直对美国没什么好感。因为他觉得钢琴本来就是西方乐器,欧洲才是古典音乐的起源地。” 他点头道:“叔叔是个很有智慧的人,他这样考虑不算错。” “可是我那时候不懂啊,我一心只想着考上朱莉亚,别的地方哪儿也不想去。”我感受到他询问的目光,忙解释道,“朱莉亚是美国一所很有名的音乐学院,出了很多厉害的演奏家。” “那后来为什么没有去呢?”他问。 “因为英皇在北京面试,十一月份就考了。我当时虽然已经报考了很多美国的学校,但想着遍地撒网,既然在国内考,不如去试试。结果没想到,十二月底的时候就接到他们的消息,告诉我说考上了,而且愿意给我全额奖学金。” 他将我的手握得更紧了一些,“当时一定特别高兴吧?” 我挑眉说道:“那当然了,我是半夜快十二点的时候接到考试中心那个老师的电话,我爸妈都睡了,我蹦着高去把他们从床上砸起来,我爹一脸懵地看着我,还以为我睡糊涂了。” 他一边听着,一边哈哈大笑起来。我笑嗔他一眼,才又接下去: “不过那时候我还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来,因为当时朱莉亚的预选录音我已经过关了,他们给我发邮件来定面试时间。有挺长一段时间,考上朱莉亚都算是我的目标吧,所以我看着那封邮件,心里有点犹豫。” 我回忆起往事,那时候的一点一滴都涌上心头,抬眼望他,他的眼睛里波光闪烁,似乎氤氲着晚霞的颜色。 “那最后到底去没去考呢?”他问。 “没有,”我摇头道,“是我爹一锤定音。他跟我说,人的一生里有些事情,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的。你一定要逆着上,最后的结果不见得就是自己想要的。” 石越卿他听了以后,微微皱眉想了一想,才感叹道:“别说小满,有时候我真觉得你爸是个哲人。” 我捏一捏他的手指,“你怎么净说他的好话啊。” “不是好话,是实话。” 我笑起来。 “不瞒你说,我一开始放弃朱莉亚面试的时候,还是有些后悔的。后来到了伦敦,虽然在我们学校读的第一年也很开心,觉得各方面都挺好,但是也没觉得有像我爹说的那么玄。直到……” 我微微一停,抬起眼帘去看他。他脚步放缓,眸子里黑宝石的墨色和晚霞红晕相辉映,点点荧光,粼粼波纹,望向我,我只觉得他的眼睛里有我的海阔天空。 过了好半晌,我才终于接下去: “直到我在这里遇到你。” 我们停在高街的一家书店门口,我与他十指相扣,心中是快要溢出来的柔情蜜意。他深深凝望着我,抚上我的脸颊,手掌宽厚而温暖。 他微微笑起来,声音里带着醉人的温度,“可见只要努力做好自己的事,老天爷总是会给出最好的安排。” “一点不错。” 高街上有拉小提琴的艺人正在卖力地演奏。我闻声回过头去,一眼却看到书店橱窗之中琳琅满目的各式书籍。 忽然一下,我就想到上一个暑假,于是转了话题,同他说:“你知道吗,这家书店简直就像我的免费图书馆,去年暑假的时候,我在这儿看了一夏天的书。” 书店已经关门了,石越卿将我揽在怀里,我们从橱窗外向里面张望。 他说:“嗯,我知道。” 我一怔,“你知道?你怎么会知道?” 他唇边带起一丝笑意,抬手指向书店里面的一个书架,说道:“你最爱站在那个书架旁边,因为上面有天窗,光线最好。有时候你靠着它,累了的时候就侧倚着。” 我呆住了,抬起脑袋来看他,“石越卿,你…你……” 他从我身后抱住我,我被他身上露水清香的气息环绕着。 只听他又接下去。 “书店里空调太冷,你总是穿那件Burberry的牛角扣大衣,红色的。为了不让头发扫在书页上,你总梳马尾辫子。你看的第一本小说是《ABC谋杀案》,第二本是东方快车,接着就一发不可收拾,把阿婆的波洛系列一本接一本地看了个遍,可是最后还是一本都没有舍得买。” 我完全傻住了,大脑里一片空白。 他微微低头,吻了吻我的头发,“有一次你打了个喷嚏,我对你说Bless you,你还从书里面抬头,冲我笑来着。”他顿了顿,语气似是有些委屈,“还以为你会记得我,小满,你从来都没有想起来是不是?” “我…我……”我这时才从震惊中稍稍回过神来,“我那时候一心都在阿婆的悬疑故事里,根本就没有注意啊!” 他搂我更紧些,我的背靠在他坚实宽阔的胸膛上。 “原来……原来你竟然从那个时候起就认识我了?!”我轻轻拍打他环在我腰上的胳膊,叫道,“好啊你,你这个居心叵测蓄谋已久的家伙,在岳溪家楼下看到我的时候,你是不是一眼就认出我来了?快说,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嗯?” 我们的身后有路边的小树,夏夜晚风吹拂,小树的枝叶随风作响。不远处的人们聚在酒吧外面,在晚霞余晖中,高谈阔论,嬉笑打骂。天边的云朵流速极快,有的像小兔,有的又像音符,在蓝色的大背景板上飘飘荡荡,一晃而过。 拉小提琴的艺人演奏到拨弦的片段了,那声音一颤之下悠悠回荡,激起千层浪。 石越卿的影子被西沉的落日投射在青色地砖上,长长的。我被他从身后抱着,那样紧,像孙悟空的金箍,像普罗米修斯的锁链,一生一世都再也挣脱不开。 就在我以为他会像往常一样,混过我这个问题不做回答的时候,他却忽然开口,叫我的名字,声音低淳,直击我灵魂深处。 “小满。” 我心弦瞬间拨动,过了好半晌,才终于听他缓缓道: “我爱慕你,一见倾心。”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写到了这句话。 有想看这家书店实景照片的不??移步微博瞅一眼哈哈哈。 石先生可真能藏得住,到底图谋不轨多久了! …… ☆、第二十二章 家(1) 家的概念是什么? 于我来说,家是一个港湾,是避难所,是高楼大厦的地基,是浮萍最深处的根茎。从前我觉得有我爹妈的地方就是家,因为无论当我遇到什么困难时,他们总是我下意识的第一反应。我遇到失败,遇到不顺心的事情,总是会想着,让我回家,回家去抱一抱我爹,回家去吃上一顿我妈的饭。 然而,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提起家,我脑海中闪过的第一个人—— 变成了他? …… 说实在的,我从未想过石越卿他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这样明目张胆的表白,这样大张旗鼓的爱。他从来不是会说情话的人,这是我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如此动听的情话,好似雪中送炭火,久旱逢甘霖,我整整一个晚上都晕乎乎的,美得飘飘欲仙。 他送我回家,一路上我笑得都快要把嘴巴咧到耳后根。他很无奈地看着我,说小满,怎么就这么开心啊。我瞄他一眼,凑到他身边撒娇,说是啊,要是你把刚才那句话再说一遍,我绝对能开心一个月。 我嘻皮笑脸地哄他,你再说一遍啊? 他拼命摇头。 晚上到家以后,我洗洗就早早爬上床了。本来还想着要跟田小姑娘联系一下,但是实在太困,心情又太好,这一觉躺下就着,睡得十分实在。 却没有想到,早上是被一个接一个的微信语音电话吵醒的。 我迷迷糊糊里也知道不可能是石越卿。我们昨晚分开的时候,他还特意嘱咐我要好好睡觉,早上不要起得太早。 于是我半梦半醒间,拿起手机一瞄,见是汐凰的来电,顺手接起来。 “小满,”她声音急急的,又像是刻意压低了,“我问你个事情啊,你家石越卿在不在伦敦?” 我打了个哈欠,“在啊,你找他啥事,要他请你吃米其林大餐吗?” “什么啊,我有急事,想让他帮点忙。我现在都要吓死了,要是他能帮我解决大问题,我米其林大餐不要了都行!” 这倒是新鲜了,我终于睁开眼睛,好奇问道:“出什么事了啊?让你连米其林大餐都舍得?” 汐凰语调里好像都快哭出来了:“你不知道,现在有人在砸我家的门!” 我立时睡意全无,一个鲤鱼打挺,翻身坐起来,再也没心情开玩笑了,“你说什么?有人砸你家门?谁啊?为什么砸门啊?男的女的?” “是个男人,从七点半就开始敲,都快有一个小时了。”汐凰小声说,特别紧张,“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现在缩在卧室里不敢出声啊。” 我急道:“你缩着干嘛啊,你到门口去问问啊,别开门,隔着门问问。” “不不不,”汐凰连声说,“我不敢……” 这可是把我惊了一下,我立刻翻身下床,严肃道:“汐凰,你别轻举妄动,千万别开门,我现在就过去,你等着我,很快就到!” “啊?”田小姑娘一愣,“你回来了?你不是在国内吗?” 我说:“嗯,昨天回来的。” “你怎么提前这么多天回来?把机票改签怎么都不告诉我一声?” 我略有点不好意思,小声说:“我啊……我太想他了,在家实在呆不住了,我爹妈开恩,我就改签了机票提早回来了。” 田小姑娘很不屑地“切”了一声,“没出息。” 我一瞪眼睛,“你说啥?你再说我不去了,你自己在家里窝着吧。” “别!!”汐凰立刻告饶,“小满求你了,快来救我!” 我撂下电话以后赶紧简单洗漱了一下。汐凰是一个人住,也没人照应,碰上这种事一定是吓得魂都飞了。这天是周六,我匆匆收拾完,准备出门的时候一看表,才八点半。 我一边换鞋子一边给石越卿打电话,电话响了两声就被接起来。 “喂,小满?”他说,“怎么这么早,不是说好了要晚点起床的吗?” “汐凰那儿出事了,我得赶紧过去一趟,她都快吓死了。”我急道,“她一大早就给我打电话,说好像有人在砸她家的门,我得去救她。” 石越卿声音本来暖暖的,这时候严肃起来,问道:“是谁?男的还是女的?” “好像是男人。”我说。 只听他立刻紧张起来,声音都高了一个分贝,“小满,你现在就在家待着,哪也不许去!光想着去救人家,知不知道有多危险?!”我刚待辩驳,却又被他截断,“你当我是摆设吗?你把汐凰家地址给我,我这就去。” “你别急啊。”我赶紧插话,“哪敢把你当摆设啊,这不是给你打电话了嘛。” 他“哼”了一声,我这才又说:“汐凰这边有事我不去看看不放心。我们一起去吧,大白天的,我估计可能就是邻居嫌她练琴太吵了,想理论一下。” “那我去接你。”他说。 我已经出了门,一路小跑地下楼,“不用,我把汐凰的地址给你,你就别往我这儿绕一圈了,我们直接在她家见吧。” “嗯,那也好。”他顿了顿,忽然声音一抬,十分担忧地嘱咐我道,“你到了以后不许自己上楼,在楼下等我啊,知道吗?” 外面艳阳高照的,我刚出了门,正在往地铁站走,“嗯”了一声,他可能是没有听清,急急地又加了一句: “听没听见?!” 我听他这样担忧,心里反倒热乎起来,赶忙应声: “听见啦,你放心吧,我绝不一个人上去还不行嘛。” 他这才满意,挂了电话。 我家离汐凰家要比他更近些,我本以为自己坐地铁会先到。谁想到刚走到汐凰家楼下,就看到他已经等在那里了。我赶忙跑过去。 “你怎么到的这么快啊?”我气喘吁吁的,“车子开那么快安全吗?” 他说:“我怕你先上去了。” 我拉住他的胳膊撅嘴:“怎么会,我一向很乖的。” 他一脸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眼睛里就差写进去“是吗”两个大字。我自知理亏,讪讪地笑一笑,不容他多说,就拽着他赶紧上楼去了。 汐凰并没有夸大其词,我们从电梯里出来,刚刚拐进走廊里,就看见有人背倚着墙壁,守在汐凰家的门口。石越卿远远地就先把我拽到了他的身后去,我被他护着,觉得自己底气十足。 那人穿了一套深颜色的睡衣,个子很高,头发略带一点棕色,发梢的地方微微卷起。听到我们俩走过来的脚步声,他抬起头来,向走廊这边望过来。我这才看到他的脸,他有一张周正的面孔,脸骨极有棱角,浓眉大眼,眼窝深邃,看去像是亚洲人,五官却又有欧洲人的特色。他肤色挺白的,眼睛却是深棕色,下巴上有一圈淡淡的胡子。 “Excuse me, what are you doing here” 我们还没有走近,石越卿就先开口,声音不是很大,却又冷又凶。我从没听过他这样严厉冷冰冰地说话,微微抬头望着他,只见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睛里精光闪烁,戒心极强。 对方刚要搭话,我探头去瞅,不想他看到我,面上竟先是一愣,接着便惊喜道: “你是……小满!”顿了顿,他看向石越卿,又叫道,“我也记得你,怪不得就觉得你眼熟,你是小满的男朋友!” 他说得竟然是带着点港腔的中文,略一思索就叫出了我的名字。我一愣,抬头去看石越卿,以为是他的熟人,却只见石越卿也低头望我,像是在询问我认不认识此人。 我们都很疑惑地摇了摇头。 只见石越卿微微皱眉,声音冷冷地问道:“你是……?” 我又打量了面前人一回,好像觉得有一点熟悉,却又想不清楚在哪里见过他。于是我碰碰石越卿,跟他说道: “确实有点眼熟啊,你别太凶了,搞不好是我的粉丝呢。” 那人很无奈地看我。 “小满,我是你的病友啊,在Princess Grace隔壁床的那个?”他一个劲儿地形容,试图挑起我们的回忆,“那天你胃出血,你们两个在医院里大哭大闹,你那个很漂亮的朋友汐凰给你带了粥,我还说你不能喝的。记得了吗?” 石越卿仍旧一脸疑惑,低头来看我,我经他这么一提醒,忽然一下记起了。 “啊!原来是你!”我恍然大悟,笑道,“你这不瘸腿了,脸上的纱布又都撤了,我还认不出来了呢。”我看向石越卿,跟他解释说,“他就是那个上回医院里在我隔壁床吊了一条腿的那个,你想起来了吗,有印象不?” 石越卿又看看那人,想了一下,还是摇头。 “哎呀小满,他没印象我理解。”他也不介意,微一挥手,“你们两个那天都情绪激动,他从进门以后除了你估计谁也没看到,怎么会认得我。” 他说得那么理所应当,我听着却略有些害羞。石越卿没有管那么多,漠然问:“你为什么一大早在这儿砸门?有事吗?” “别提了,”他苦着一张脸,“我刚搬过来没几天,隔壁不知道住了个什么人,天天早上七点钟就开始制造噪音。拜托啊,现在是夏天啊,我没有一天睡过一个好觉,今天实在是受不了了,我非得来理论理论,说个明白才行!” 我说:“那你也不能一大早上的在这儿砸门啊,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你都把我朋友吓着了!”我略一停顿,皱眉看着这人,“你叫……什么来着?” 他像是被我这个问题打击到了,无奈一叹:“你们两个还真是一对儿,一个干脆对我一点印象都没有,另一个连我名字都想不起来……” 石越卿一张扑克脸,一点表情也没有。我尴尬地笑了笑,只听他又说道: “祁筑,你们叫我Allen就好。” 我点点头说:“这家住的是我朋友,看在病友的面子上,你有什么要求就跟我说吧,别堵着她了。她是学钢琴的,最近有音乐会要弹,所以早上练琴吵了些。这样,我代她给你赔个不是,以后让她晚些开始练琴。你看行吗?” Allen想了一想,“不行。” 我和石越卿都皱眉,我只看见石越卿他眼神一凛,“那你想怎么样?” “你们俩别这么凶,吓着我了。”Allen笑起来,“别误会,我没别的意思,要我不再找麻烦可以,就一个要求——” 他伸出一根手指来,语气瞬间一转,可怜巴巴地看着我。 “小满,求求你了,你能不能让我再见上汐凰一面?” 我和石越卿都是一愣,然后面面相觑。石越卿是气势汹汹而来,但显然没想到Allen会提这样的要求,一下子不知道如何接话。我皱眉略一想,心中却是有点眉目了。 于是我似笑非笑地看着Allen,他眼神里全是期待。 “好啊,”我说,“那要是我让你见她一面,你就保证不再找这家主人的麻烦吗?” 他一听,面露喜色拼命点头,“嗯嗯,要是能见到汐凰,你这朋友早上五点制造噪音我都忍了!” 我故作严肃,石越卿眼睛看向别处,显然是在强忍笑意。我看了看Allen,故意多想了一会儿,似乎是犹豫不决的样子。 “这可是你说的,不许反悔。”我说。 “绝不反悔!”他答应得毫不犹豫。 我于是掏出手机来,低头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偷偷一笑。Allen满眼期待地看着我,我打开微信,给汐凰发了个语音消息。 “没事了,你别害怕,出来露个面吧。” Allen听我这样说,一脸茫然疑惑,刚要询问,却听见身边门有响动。他一怔,回头一看,只见汐凰小心翼翼地把门开了一个小缝,眼睛水汪汪的,大大的,惊恐之色还没有全部消散,手上还拿了一支防狼喷雾。 他一下就傻了。 汐凰探出头来,先看到的是我和石越卿。然后她再往门口一看,才看到Allen人高马大地站在那里,看着自己,整个人都愣住了的模样。 我和石越卿都在强忍笑意,刚想开口,没想到汐凰却先一呆,然后眨眨眼睛,惊讶道: “怎么是你啊?” 我颇感惊讶,指了指Allen,“可以啊你,你认出他来了?” 汐凰微微皱起秀气的两道眉毛,疑惑地问我:“啊?什么啊?我们之前在楼下的Gym碰到过……小满,你也认识他?” 我笑起来。 “当然认识,这是我在医院时候,隔壁床那个病友啊!”我试图描述,“就是鼻青脸肿的那个,你记得不?” 只见田小姑娘望向Allen,眯了眯眼睛,似乎是想了一想,忽然灵光一现,恍然大悟道: “想起来了!原来你就是那个猪头啊!” 我顿时哈哈大笑,石越卿也是忍俊不禁。Allen本想说点什么,但显然是被田小姑娘这句话气得不轻,一时间倒是语塞了。 我们都在这里,汐凰有了底气,转向Allen,说: “你干嘛啊,大早上的拍门,吓死人啊。你有什么事?” 我张了张嘴,刚想说他嫌你练琴噪音太吵,不想Allen终于在这时候回过神来,狠狠地给我使了一个眼色,然后赶紧抢在我前面开口。 “没有,我…我是最近总听到有人弹琴,觉得实在太好听了,弹得太好了,所以才想着要看看是谁弹的。”他微微一停,深棕色的眸子一转,“没想到居然是汐凰你啊。你看,我早就说过,咱们俩就是有缘分。” 我用胳膊拐了拐石越卿,他侧头来看我,我挑挑眉,那意思是你看看人家,多么机敏,话锋变得多快。石越卿却撇撇嘴巴,满眼不屑。 汐凰怒道:“什么缘分?!还没跟你算在医院的旧账呢!” “你不是都给了我一巴掌了吗?还有什么旧账?” 田小姑娘没有接茬,瞅了他一眼,看到他一身睡衣,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微微侧目,犹豫地问:“你不会就是……隔壁新搬来的邻居吧?” Allen说:“嗯,就是我。” 趁着汐凰一怔的功夫,他又笑嘻嘻地说:“你看,以后咱们就是邻居了,留个微信怎么样?” “额……不用了吧……我们井水不犯河水就好。”汐凰求救地看我,见我恍若不觉,瞪我一眼,自己又有点尴尬地接下去,“你还有事吗?你要是没事能别继续堵在我家门口吗?” “没事了,没事了。”Allen讪讪地,脚下往自家门口走,却一步三回头,“我没吓着你吧?你别害怕啊。” 田小姑娘很不耐烦地摆摆手,他这才关上了门。 走廊里就剩下我们三个,我终于忍不住,“噗哧”一声就笑出来。石越卿也唇角带笑,汐凰狠瞪了我们俩一眼,他费了好大劲才忍住。 “陈小满,你再笑?你这哪里是来救我的?你分明是来幸灾乐祸的好吗?” 我嘻嘻哈哈地说:“你别不识好歹,我可是做着要打架的准备来的,袖子都撸上了,还找了帮手,结果谁想到就这么巧,居然是他。这回他成了你的邻居,汐凰,你可不会再寂寞了。” 她作势要打我,“我搬家!我搬家还不成吗?” “人家哪里招惹你了,你干嘛反弹这么激烈啊。”我说。 田小姑娘脸上略一红,随即敷衍我说道:“反正他就不是个好人。”顿了顿,她才又说,“你们两个也别在门口杵着了,要不要进来?” 我刚想答话,石越卿却握住我的手,先说道:“不了,我和小满还有事。” 我一听他这样说,立刻附和,“嗯,对,我俩还有事。” 汐凰“切”了一声,“可拉倒吧,大周六的你们俩能有什么事,还不是去约会。”她撇撇嘴看着我,“陈小满你这个重色轻友的家伙,为了他能机票改签大老远跑回来,却连陪陪你魂儿吓飞了的闺蜜都没时间。” “我之前不是陪了你五个月了嘛。”我说,“所以我现在得多陪陪他啊。” “陈小满,你给我说清楚!到底是谁陪了谁五个月?!” 我汗毛一竖,自知理亏,拽着石越卿就赶紧溜,只听汐凰在我们身后喊道: “你们俩别跑!米其林大餐还是要请的!” …… ☆、第二十二章 家(2) 我们两个出了单元门,看了看时间,还不到十点钟。外面正值盛夏,阳光明媚,在空气里泛出浅浅波纹,映出七色的彩影。微风柔柔拂过,好似柳叶飘过面颊。 他一直牵着我的手,我们去地下车库提车子。路上我问他,刚才说有事,到底是有什么事啊? 石越卿正将车子倒出来,他单手把着方向盘,回身向后面张望。我的眼光落在他的侧脸上,他穿了一件短袖衫,胸膛宽阔,漂亮的肌肉线条若隐若现。 我觉得像是有一只小狐狸在撩拨着我的心。 “其实没有什么事,我就是怕你一进门,汐凰她就不让你走,那我可怎么办。” 我心里甜甜的,他已经把车子倒出来了,我们拐上了大马路。我侧头看他,越看越觉得养眼,忍不住忽然倾身过去,亲了一口他的脸颊。 他一怔,回头来看我,笑道:“别闹,我开车呢。” 然而他虽然这样说着,自己却只用一只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握住了我的。 我说:“我们现在去哪儿啊?” “去超市买东西,”他看看我,“我们今天晚上吃什么?” “你是想我的手艺了啊?敢情昨天说那么多好听话,哄得我那么开心,就是为了剥削劳动力啊。”我一撅嘴,“动机不纯,今晚我要罢工。” 他笑起来,“家里除了面条,什么都没有。小满,不是你说的要让我一个月胖十斤吗?” “记得这么清楚……”我嘟囔道,“看来以后真的不能随便许你这个许你那个的,你这记忆力也太好了,只说一遍就老惦着。” 他看向前方,是红灯,车子停下来。 我这时才忽然想起一件事,一拍腿叫道:“哎呀,不行,今天晚上看来真的要罢工了,我有事情,没时间做饭。” 他皱起眉头来,“什么事啊,今天又不是周日,不用去做兼职的。” 我说:“不是兼职,餐厅的兼职工作早就被我辞掉了,我是要去教弟子。我收了两个学生,一对双胞胎,才八岁,被我培养得都特别喜欢弹琴,每次我一去都缠着不让我走呢。” “什么时候把餐厅的工作辞掉的?”他问。 “你一走我就辞了,我那时候琢磨着啊,你走得那么干脆,我也不能含糊啊,要把你忘得一干二净,再也不想起来才行。所以我哪能每个礼拜再去做兼职啊,难道还要我每个礼拜都想起你一回?” 石越卿没有作声,我其实是开玩笑的,但是他一沉默,我就敏锐地发觉他是听得认真了。于是我赶紧接道: “我是开玩笑的啊,”我捏一捏他的手,他侧目望着我,“你别当真啊,其实是之前学校里事情太多太忙,我又要弹考试曲目,还有比赛,想多些时间练琴,所以才辞掉了的。” 他默一默,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小满,你那时候真的准备把我忘了吗?” 车子已经开到他家附近的Waitrose门口。他将车子停好,这时候转身来凝视着我,也不笑,目光却像一条长龙,直捣我心口。 我低头抠自己的指甲。 “是啊,我不是把那只鸟都还给你了吗?我之前想,反正你都已经离开我了,我也算是个挺独立的人,没遇到你的时候我也过得挺好的,怎么可能你一走就什么都乱套呢?所以我就琢磨着啊,只要我能把你给彻底忘了,我就又能做回以前的那个陈小满。没心没肺的,练我的琴,学我的英语,日子忙碌又自在,没什么不好。” 他一瞬不瞬地望着我,我抬眼看看他,他的眉心皱成一个结。 我笑着抬手去抚平它。 “皱眉头干嘛?害怕我真的忘记你啊?” “嗯,”他说,“我那时候挺矛盾的。我一面想着你能过得好,希望你能放得下,可是另一面又特别怕你真的忘了我,我想着凭什么你能忘得那么轻易,那样的话对我也太不公平了。” “我想得也差不多,”我拍他的手,“我想的是,凭什么你能说走就走?既然你能说走就走,那我为什么不能说忘就忘呢?为什么就对我这么不公平?” 我们两个看着对方,不知怎么的,都笑起来。 公平二字永远不存在于深爱之中。 下午的时候是他开车送我去教弟子的。我弟子从窗子里看到我,飞奔过来开门。石越卿非要跟我一起走过去,我的两个弟子先给了我一个拥抱,然后好奇地打量着他。 他们的妈妈闻声,也从厨房走出来,我跟她打招呼,还没来得及说话,我小弟子就直接开口问石越卿: “Are you my teacher’s boyfriend?” 我小弟子童声纯真,平时被别人问起我还落落大方,不知怎的,被我弟子一问,我有些不好意思,抬眼去瞄石越卿。只见他蹲下身子,摸了摸我小弟子的脑袋,表情十分认真地回答道: “I am her fiancee.” 我两个弟子一听,眼睛都亮起来,倒反是我一怔,觉得自己的脸红到了耳朵根儿,当下瞪他一眼,也用英文说道:“你别误导我弟子啊,谁答应要嫁你了?” 石越卿还半蹲着,听我这样说,一大一小都同时抬起眼睛来看我。我小弟子有一双湛蓝的眸子,石越卿的眼睛却是墨色,被两双会说话的眼睛同时盯着,我十分不自在,立刻想逃。于是赶忙拉着我大弟子的手,进客厅上课去了。 却听门口他们的妈妈十分热情地邀请石越卿进屋,说完全不介意他在这里等我。 于是他和我的小弟子在客厅的沙发旁一起玩3D拼图,我在客厅另一头教我大弟子弹琴。 那一堂课是我教得最差的一次。往常都是我弟子不能完全集中精神,是我要想办法把他们的注意力抓回来,可是这一次时时溜号儿的却是我。我总是控制不住地往他那个方向瞄,倒是我大弟子时不时地叫我,才将我的眼神拽回来。 我的小弟子好像特别喜欢石越卿,他们两个玩得不亦乐乎,笑声不绝于耳。我看过去的时候,只见这一大一小都围着玩具,互相鼓捣着。他盘腿坐在地板上,夕阳西下的光洒落在木质地板上,将他们的身影笼着,将石越卿的发梢都晕染上金黄的颜色。他低眉浅笑,眼睛里映着水光,开心得像个小孩子。 耳边似乎又响起他刚刚那句Fiancee,我心头一颤,像是被金色的阳光普照:这是我头一回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心中对一个家的期盼。 我将跟这个人共度余生,我们会有自己的孩子,我们会携手走过生活中每一点艰辛。 我们会有一个家。 这样一想我又出了神,抬眼望去,看见他正笑着把一块拼图递给我小弟子,我小弟子抬起脑袋冲他笑,小眉毛细细的,写满了兴奋之色。 我仿佛从那个瞬间里,看到了我们的家。 …… 整个八月份我们又回到了最初时在一起的状态。我白天练琴,他去工作,晚上他来接我,我们一起回家做些好吃的。唯一的区别在于,从前我们吃完,通常收拾收拾就出去溜达一圈;现在我们吃完,收拾收拾着,不知道怎么就一起滚到床上去了。 我对于滚床单这件事,一直没有什么概念。但是自从医院那天晚上窝在他怀里睡过以后,我就总对那种感觉念念不忘,老想缠着他。 我妈担心我投怀送抱,果然没错。 在他怀里的时候我总不安分,像只小猫一样好奇地左摸右抓。石越卿一般都由得我去,于是我渐渐地开始熟悉他的身体,发现他身上每一颗痣的位置,感受他的每一块骨骼和肌肉。他胳膊和小腿上的汗毛都很重,后背的肌肉结实硬朗。 我最爱背靠在他怀里,抱住他的胳膊,他就会把下巴抵在我的脑袋上。有时候白天他太累,我缩在他怀里,说些琐事的时候,他声音便越来越低,慢慢就睡着了。 他有时候特别爱趴着睡,脑袋就枕在自己胳膊上。我一发现他这样睡,就得把他闹起来,让他翻个身才肯罢休。他睡着的时候,老是习惯性地皱眉头,我最看不得他皱眉头,总是抬手舒展开,然后顺道儿再轻轻碰一碰他的睫毛。 他睫毛一抖,我就止不住地偷笑。 我虽然常常手脚不老实,但石越卿却特别有定力,抱着我的时候只是揽着我的腰。我有时候要他帮我抓一抓后背,他都只是在衣服外面挠挠了事。我不满意,撅嘴,他就笑起来。 我说:“不是说好了回到伦敦一起干坏事吗?你怎么这么老实啊?” 他抱我紧一些,“你还没满二十周岁呢,有些坏事不能干,不然我怕被你爹打死。” “我也没让你干滚床单的坏事啊,”我气结,“帮我挠挠后背怎么了嘛。” 他沉默半天,直到我不依不饶地问,他才轻叹一口气,像是拿我没有办法一样,无奈地笑起来,然后说道: “小满,你真是无时无刻不在挑战我的耐受力。” …… 左欢八月底的时候就要回来了,提前给石越卿打了电话,叫他到机场去接驾。那时我们俩正窝在沙发里,他躺在我的腿上接电话,我捧着他的脑袋,给他修一修眉毛。客厅的小音箱里放着舒曼的童年情景,一首一首小曲相连,没有过分的激昂和愤慨,曲调悠悠婉转,道尽九曲心肠。 不知道左欢在电话里说了什么,我只见石越卿笑道: “要我们去接机也就算了,你管得还不少。行了,明天见面再说吧。” 他说罢,就挂了电话。我捧着他的脸颊,皱眉道:“别动,小心眉毛刮秃了。” “左欢明天回来,非要我去接机。”他说,“小满,你跟我一起去吗?” 我说:“去呗,反正我也没有什么事情,学校还没开学呢。再说我也好久没有见他了,咱俩能在一起,他也有功劳啊。” 石越卿想了一想,看看我,我专心致志地给他修眉毛。 “小满,我跟你商量件事。” “嗯,什么事啊?”我问。 “我想从左欢这儿搬出去。” 我把眉刀拿下来,在一旁的小碗里洗一洗,又随手抽了一张纸巾擦了擦,这才一边继续凝神给他刮眉,一边开玩笑说:“怎么?左欢要收你房租了?” 他说:“他管东管西的,还要回来当电灯泡。” 我笑起来,嗔怪地看他一眼,“你不会准备像Allen一样,住到我家楼下去,然后天天来烦我吧?我跟你说啊,汐凰最近可是天天跟我抱怨,说这个Allen变着花样地来烦她,她已经快要受不了了,还指望我收留她呢。” 石越卿一听,立时眉头一皱,侧头望我:“那可不行!” “别乱动!”我又把他的脑袋按回去。 他这才乖乖地重新躺在我腿上。我用手指把他的眉毛捋一捋,不经意间一抬眼,却愣了一愣,一时忘了动作。 石越卿抬眼看我,笑道:“怎么了?不会真的把我眉毛刮秃了吧?” “切,小瞧我,”我哼了一声,问道,“你的脚背怎么回事?怎么鼓起一个大包来?” 他闻言半支起身子看了一眼,随即又心安理得地躺下去,很简单地答道:“那个啊,没事,高中的时候踢球骨折过一次,长好了以后就这样了。” “长好了以后怎么会这样呢?”我皱眉,“鼓出来一块似的。” “可能是长错位了吧。当时也不知道是骨折,我还以为是扭了筋,也没觉得有多疼,就瘸着腿扛了三个月。之后它自己长好了,就成这样了。” 他闭着眼睛,说得毫不在意,像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然而我心里却像是有个把小钉子扎进去,疼疼的。我自己小时候有一次去游乐园,脚背也不小心骨裂过一次。还不是骨折呢,它就已经又红又肿,我养了好几个礼拜,才慢慢好起来。他这都这么多年过去了,却还能一眼看出来,当时不知有多严重,居然也没有好好照顾,愣是生生让它自己愈合了。 我心里狠狠一揪,鼻头酸了一酸,半晌没说话。他本来闭眼躺在我腿上,见我突然安静下来,这才睁开眼睛来看我。 “怎么了小满?”他望着我说,“你怎么眼睛红了?” 我将眉刀撂在一旁,摸一摸他下巴上的小胡茬,“你太过分了,总是这样,从来都不在乎你自己,遇到什么事都要硬扛。” 他说:“那都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了。” “你这叫积习难改,”我吸一吸鼻子,“打碎了牙从来都往肚子里咽。你以为你自己疼一点就没事了吗?我告诉你,我现在很心疼。你准备怎么办?” 他慢慢坐起来,神情特别认真,凝视着我。我想起之前我们分开的那段时间,我自己都已经那么难过,不知道他又经历了什么。这样一想,心里更酸,眼泪竟不自觉地滑落下来。 “别哭啊小满,”他一看我掉眼泪,就着急起来,赶忙拂去我的泪珠,“你…你一哭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 我瞪他一眼,“胡说八道,谁哭了?” “嗯对,没哭,”他逗我,“这些都是珍珠,我得好好接着,一会儿咱俩拿出去卖钱。” 我一下子就破涕为笑。 他顺势将我揽进怀里,我把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他低头吻一吻我的首发。我们就这么静静坐了好一会儿,过了也不知多久,我只听他特别坚定地说道: “果然还是要搬出去住才行啊。” …… 左欢回来的当天,本来我们琢磨着一起去外面吃点,但是左欢却声称想念我的番茄土豆浓汤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于是大家干脆一起回家开火做饭。 我在灶台前化黄油,石越卿在一旁削土豆皮。独独左欢,好久没回来,背着手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很满意地点头: “不错嘛,越卿你把我这房子收拾得挺利索啊。” 我闻声从厨房探出脑袋:“还有我呢。” 石越卿将削好的土豆递给我,自己站起来又去拿了一个,对左欢说道:“对了,我想跟你说,我准备搬出去了。” “为什么?”左欢说,“跟我作伴多好,还不用你交房租。” 我笑着插嘴:“左欢,你其实是不舍得免费的清洁工和附带的厨师吧?” 他撇撇嘴,指着我却跟石越卿说:“小满她怎么变得这么犀利?一针见血的,半年不见,她到底都发生了什么?” 石越卿闻言,笑着侧头来看看我,我在案板前切土豆,他站起来,把又削好的另一个土豆放下,洗洗手,然后从背后抱住我。 我回头去望着他。 “得得得,搬出去吧,快点搬出去。”左欢见状,毫不犹豫地叫道,“你们两个以后要是天天在家眉目传情,我可真受不了。免费的八点言情剧也不用这么演吧?” 我将土豆下进锅里,盖上锅盖,让奶油汤慢慢滚,然后跟着石越卿一起回到客厅。左欢已经窝在沙发里了,从茶几上拿了一个苹果啃起来,说话的时候都呜呜咽咽的。 “小满,你之前到底是怎么作出胃出血的?”左欢看向我,“你不知道,医院那个电话一打过来,越卿他整个人都freak out了,给我打电话的时候说话都是用吼的。我看了,你们两个要是再多折腾几次,突发心脏病的人就该是我了。” 我抬头去看石越卿,他随手拿起一个苹果砸向左欢。 “苹果都堵不住你的嘴。” 左欢一把接住。 “要我说,你们俩别折腾了,赶紧结婚吧。都已经像两张狗皮膏药一样黏在一起了,还磨蹭什么啊。”他顿了顿,微微探身,期待地看着我们,“怎么样,八月份过了将近一个月的二人世界,生米煮成熟饭了没?” 我的脸颊一下子就飞红了,狠狠瞪了他一眼,撂下一句“我去看看汤好了没有”,就借机赶紧跑到厨房去了。隔着门,我听到左欢的声音又传过来: “不是吧,越卿你也太没有行动力了,怎么这么久了还没搞定……你这不是浪费时间吗?我说,你该不是不会吧?你相信我,这事不用学,上了床立刻就会了……要是需要的话我教你两招也不是不可以……” “吃你的苹果吧!” …… 作者有话要说:我回来啦各位!!哈哈啊哈哈哈大家对生米煮成熟饭都没意见吧…… ☆、第二十二章 家(3) 我们学校九月中旬开学,但一进入九月,同学们都陆陆续续地回来,新生周,里里外外都热闹起来。我一个上海音乐学院的朋友考到我们学校来读研究生,刚到的时候,我带她四处转转。她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对伦敦这个地方更是充满了期待。 看着她的神情,我一下子想到的是去年的这个时候,我也是这样带着岳溪逛一逛学校,抱怨琴房有多么不好定。 原来不过只是一年时间,我回头想想,竟恍然觉得已是沧海桑田。 左欢回来以后,石越卿他不知怎么,突然忙起来。正好快开学了,我也要好好练琴准备新学年,我们便没有天天都见。 跟汐凰在琴房里闲聊的时候,我趴在琴上,扒拉手指头数数几天没有见他。可能是我表情太委屈,汐凰摇头,说道: “不至于吧,你满打满算也就三四天没见到他,怎么这么魂不守舍的。” 我叹了口气,“你不懂,热恋就是你脑子里分分钟想得都是他,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你算算,我这都相当于九年了。” 田小姑娘对我翻了个大白眼。 “你俩去年九月份就认识了,这都快一年了,还热恋?这热恋期也太长了点吧?” “我们这一年怎么折腾的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说,“这一年下来,我觉得自己好像比去年的我老了十岁。” 田小姑娘哈哈大笑:“小满,有没有这么夸张啊。” 汐凰她没有恋爱过,在她眼中,可能只觉得我们不过是在一起,之后又分开,然后再和好。但这一路走来,那个中滋味,实在是非亲身经历而不能感悟。 我转了话题:“你的邻居怎么样了?最近还天天烦你吗?” “别提,别提他。”田小姑娘往椅背上一靠,心力交瘁的模样,“那人就是个奇葩,他想尽各种办法来烦我,一天不折腾他都难受。” 我好奇道:“他到底都怎么骚扰你了?” “他跟我找同样的时间去Gym,我一上教练的课,他就铁定得来,看我被虐得死去活来,他就坐一边贱贱地笑。还有,因为这人就住在我隔壁啊,什么时候只要他出门,都得先来敲敲我的门,今天问我借伞,明天问我借充电宝,有借有还的,我一天被他折腾好几遍。” 汐凰一口气说到这,略停了一下,忽然更气愤地接道:“而且你知道这家伙昨天又有什么新招吗?他居然想让我教他弹琴!” 田小姑娘一双凤眼瞪得大大的,我咯咯笑起来。 “Allen不赖啊,挺聪明的,这明显的醉翁之意不在酒嘛。”我笑道,“怎么样,你准备收他当弟子不啊?” “开什么玩笑?!让他做我的第一个弟子?做梦去吧!”汐凰叫道。 我说:“我就不懂了,他追你追得这么辛苦,你怎么一点好脸色也不给人家啊?他也是学生吗?在哪个学校啊?” “嗯,他学金融的,”汐凰说,“伦敦商学院的研究生,明年毕业。” “哇塞厉害,这可是好学校啊!” “你知道这个学校?” “当然了,金融圈里名气大着呢!” “我为什么不知道?!” 田小姑娘一脸正色地看着我,我十分无奈。 “那他是哪儿的人啊?”我又问。 “他没说,应该是从香港来的,但家里亲戚好像挺多的,哪儿都有点联系。”汐凰略想了一想,反应过来,“真是,你琢磨这么多干嘛,别想了,我不可能跟他的。” “为什么不可能?”我皱眉头,“人家都对你一见倾心穷追不舍了,长得一张混血脸,身材像抖森似的,学历也不赖,你干嘛一点不考虑啊?” 汐凰跳起来,大呼:“可算了吧!他怎么能跟我的抖森相提并论?!” 我摆出一张扑克脸,田小姑娘终于重新坐下来,琢磨了一下,认真地说道: “小满,我跟你说,只发生过一回的那叫做一见倾心,三天两头发生的那就得叫花心大萝卜。我跟这人不过就在医院里见过一面,他就能对我这样穷追猛打,一看就是老手,轻车熟路了,看见漂亮女孩子想找点乐子。相信我,这人跟你家石先生完全就不是一类人,我怎么可能有闲心陪着他玩?” 我趴在琴上,正想着呢,汐凰却忽然话锋一转,问我道: “对了,明天九月六号,二十岁生日你准备怎么过啊?” 我说:“没什么特别的计划呢,看看石越卿记不记得吧。我没有告诉过他我的生日,再说他最近又忙,我也不想太折腾了。” “你可别小瞧你家石先生,”汐凰啧啧道,“他都能不动声色地把你家地址摸个清楚,还能不知道你的生日?等着吧,明天肯定有惊喜,搞不好他会送你阿加莎的全套书呢。” 我将信将疑的。 那天晚上我跟石越卿聊天的时候,故意没有提起这件事,他也没有提。我心想汐凰每次都说对,这回可算失策了,他果然不知道明天是我的生日。 本来我没有那么在意过生日这回事,可是这样想一想,心里难免有些小失落。 第二天一早我爹妈在群里祝我二十岁生日快乐,我娘问我有什么计划,生日准备怎么过,我敷衍地说自己马上要开学了,石越卿最近也挺忙的,没有什么特别的计划。 我爹给我发了个大红包,让我去大吃一顿,之后便没有多问了。 于是我在琴房里练了大半天,也不知是什么心理,就是赌气地没有找他。说来也奇怪,明明是我自己没有告诉人家,结果嘴上说着不在意,心里却还是期盼他能知道,然后给我一个惊喜。如果给了我就心花怒放,如果没给我就要委屈失落。 女人怎么都这么口是心非? 我心里有气,却无处发泄,干脆一股脑地都撒在了钢琴上。我重新捡起《图画展览会》那首曲子,对着键盘就是一通狂敲,那首鸡雏的舞蹈被我弹的,简直犹如鸡雏的屠戮。 有人在这时候进到我琴房里来,我抬眼一看,是马可。 “小满!”她语气惊喜,“我听到有人在弹图展,过来一看,居然是你啊。好久不见啊,你上回比赛弹得怎么样?” 我站起来,给了她一个久别重逢的拥抱。 “特别不好,不过没关系,根源已经被我找到了,”我笑着说,不愿再多提,“你呢?你最近忙什么呢?” “忙着申请艺术家签证呢。” “艺术家签证?那是什么?” 马可说:“是英国移民局给艺术人才的一种签证,要好多手续,音乐会的节目单,比赛获奖信息什么的。还要跟律师谈一谈,咨询要准备的各种文件,特别特别的麻烦,我刚跟我老师讨论完这事呢,他说帮我联系联系。” “那个签证有什么用啊?”我好奇。 “他们就只给有天赋的艺术家这种签证,五年的,挺难申请的,要是申请下来,五年以后就可以再申请永居了。” 她说的永居是在英国的永久居留权,我若有所思地想了一想。接着马可又说起一些别的事,我们聊着聊着,突然被我响起的手机铃声打断。 我一惊,急忙拿起手机去看。 是石越卿。 可能是我太急,看到来电显示以后,笑得又毫不遮掩,马可很意味深长地看着我,眼睛里全是调笑的神色。我转过身去,接起来。 “小满,”他的声音传过来,低沉而温和,“你在学校吗?” “嗯,在琴房呢。”我一边回答着,一边笑着躲马可凑过来的耳朵,我怕石越卿不知道,特意提醒,“有同学在我这儿呢,我们聊了会儿天。” 谁想到他接着就问:“别练了好不好?我们出去散散步?” 马可听到他说话,一个劲儿地给我摆口型使眼色,我瞅她一眼,心里却甜滋滋的,“你不是又在我们学校门口吧?” “嗯,快点出来,我等你。” 我刚挂下电话,马可就立刻正色,眼睛里写满了八卦意味。 “从实招来,小满,电话里的人是谁啊?”她眉毛一挑一挑的,整个人都说不出的生动,“男朋友?新的还是旧的?” 我哭笑不得,背上书包,挽住她的手臂。 “从来都只有一个啊。” 我们下楼的时候,她不停地问我是怎么和好的,我只是笑,脚下却快步往大门口走去。这个家伙总是愿意突然袭击,我这样想着,心里酥酥麻麻的。 一出了大门,我就看见他站在我们学校正门的白石栏杆前面,背对着我们,看向马路的另一端。我开口叫他,他闻声回过头来,看到我,一下子就笑起来。 马可一下就紧紧抓住我的手臂。 “我去……不会是他吧?!”她星星眼地看我,“小满,你哪里来的桃花运?这样的帅哥哥你还有没有存货了?也介绍给我一个呗?” 我眼睛望着石越卿,对马可说:“只要你别惦记我家这个,我给你介绍更帅的。” 她切了一声,“小气鬼。” 我哈哈笑起来。 我们一同走过去,我给石越卿介绍马可,说她是那天弹音乐会的钢琴家。他微微点头示意,夸赞说她琴弹得很好。寒暄了几句以后,他拉起我的手,说我们还有事,便跟马可道别,领着我向Paddington的方向走了。 刚跟马可一分开,我就拽拽他,开始跟他说起刚刚马可提到的关于艺术家签证的事情。我说了那个签证的难处,又跟他商量不如我毕业以后也申请一个,这样的话他就可以继续留在伦敦工作,我们也不用异地,简直是两全其美。他一直静静听着,时不时问几个问题。 我们走到一条小路上,穿过去就是离Paddington不远的那个临着运河的小区。等着过马路的间隙,我拽一拽他,他侧目看我。 “你觉得马可她人怎么样啊?” 他点头,“嗯,挺和气的。” 我说:“是啊,她虽然弹得那么好,可是一点都没有架子,性格也特别好,很爽直。你不在的那段时间我认识她的,还一起喝过酒呢。” 石越卿没有开车来,天气温暖宜人。他本来听我说着,面色都很正常,可听到这一句,忽然皱眉,问道: “等等小满,就是她带着你喝酒的?” 我心里一惊,这才意识到自己竟一不小心说漏了嘴。他极严肃地看我,大有不问清楚誓不罢休的架势。 “那个……就是比赛之前她说要给我加油,就带着我喝了点……”我声音越说越小,越来越虚,他的眼神却越来越凝聚,“不过胃出血真的跟人家没关系,那个医生说我喝多了的酒不是她灌的我啊,你别这么记仇啊……” “那是谁灌的你?”他丝毫不让,步步追问。 我弱弱地说:“没人灌我,是我自己心情不好,去楼下酒吧喝了半瓶伏特加……” 身边半晌都没有声音,我坦白从宽,却不敢看他,转一转眼珠,不知该怎么把这个话题岔过去。我们已经过了马路了,从一扇铁门进去,Merchant Square的小区沿着运河而建,地面上是白石的瓷砖,现代的建筑十分有特色,一抬眼,还看得到楼上的空中花园。 他一直望着我,我有些心虚,赔笑撒娇道:“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敢了还不行嘛……” 石越卿在这时拉住我,我们刚好停在运河旁边,下午四点多的光景,阳光是金红色的。我本来以为他会说些训我的话,却不想他一瞬不瞬地凝视着我,半晌,开口道: “小满,我要送你一件生日礼物。” 我一愣,抬眼看他。他的目光灼灼,有阳光的金红色在缓缓流动。 我笑起来,“好啊,你又来突然袭击,还以为你不知道今天是我生日呢,敢情是早有准备啊。”我一侧头,挑眉看他,“是什么好东西啊?快点拿出来,别告诉我又是那只蓝帽子鸟。” 他一下子笑出来,“不是。” 我又猜:“难道是阿加莎的全集?” “也不是。” 我皱了眉头想了又想,最后终于摇头放弃。他看我皱眉苦思的样子,唇角一直带着笑,见我告饶,眼底笑意更浓。 “到底是什么啊?” 不远处有一个圆形的小广场,中心是同心圆的喷泉,有小孩子穿梭在水柱之中,笑闹不断。四周有好几家餐厅,有人坐在露天的桌椅上,喝酒聊天,畅谈欢笑。我深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有喷泉清新的味道,有美妙食物诱人的味道,有金色阳光温暖的味道,还有他身上熟悉又令我心安的露水香。 我凝望着他,他慢慢收了笑意,眼神变得很认真。 “是我们的家。” ☆、第二十三章 风水轮流转(1) 那英有一首老歌叫做《山不转水转》,我爹最爱听,头两句歌词是这样唱的: 山不转那水在转,水不转那云在转,云不转那风在转,风不转那心也转。 我觉得歌词有趣,曾经问过我爹怎么就喜欢这首歌。我爹说,世间的事,这么几句话,也就说得明明白白了。今日得意的明日失意,今日幸灾乐祸的明日自尝苦果,今日趾高气昂的,明日必然低三下四。 大唐盛世,闻名遐迩,也不过仅存了小三百年;一群被压迫的奴隶,在一个叫做华盛顿的人带领下,却建立起了一个美利坚合众国。 他说,这叫风水轮流转。 …… 饶是我想象力再如何丰富,那天也彻头彻尾地被石越卿惊着了。我们在楼下见到中介的经纪人,他拿着钥匙带我们上楼,电梯里是落地的玻璃,慢慢升高的时候,可以看到漂亮的空中花园。 我们在九楼停下,经纪人走在前面,正介绍着一些这房子的情况。我拉住石越卿,心里不受控制地巨震,他看看我,微微一笑。 我说:“你干嘛啊?中彩票了还是抢银行了?别告诉我你真准备买这儿的房子?” “我最近几天看了好多地方,觉得这里最好。”他拉住我的手,“环境不错,在Edgware Road这里,买什么都方便,晚上安静,离你们学校也近。关键是比较安全,伦敦最近总不太平,这里有二十四小时的监控和保安,我比较放心。” “你是认真的啊?”我见他说得一板一眼的,不禁问道,“没准备生日礼物也没关系的,不用这样哄我开心啊。” 他失笑,经纪人已经开了房门,他没有再说,带我进了屋。 那是一所很漂亮的公寓,面积不大,一室一厅,大约只有六十多平,开放式的厨房,客厅是落地窗,连着一个小阳台,望出去可以看到横穿小区的运河。卫浴都是现代化的,卧室向着空中花园,家具只有一张床。地板是原木的颜色,采光很好,整个屋子里都亮堂堂的。 我左转右转,简直对每一个地方都爱不释手。石越卿正在和经纪人聊天,我跑到阳台上向下张望,看到同心圆的喷泉和叫闹欢笑的小孩子。 他从后面开了阳台的门进来,我回头去望他。 “小满,你喜欢吗?我们就定在这里怎么样?”他问我。 我眨眨眼睛,有点不能置信,一下子没有回答。 他揽住我的肩膀,“这里虽然小一点,但是户型不错,宽敞又明亮。你不是说要在客厅打上一面书柜吗?”他指给我看,“可以在这边,用和地板一样的颜色怎么样?那边的窗户旁边正好可以放琴,我量过了,比施坦威B号小的都放得下。不过就是一室一厅,我担心会不会不够用。本来我还看了两室的,可是这栋楼里的两室都太贵,我买不起。” 他略停了一停,想了想,又接道,“小满你要是觉得不行的话,要不我就贷款,要不我们就换个稍微远一点的区……” 石越卿很少这样滔滔不绝地说话,他指给我看这里那里的时候,我却一直都在侧头看他。他个子那么高,头发短短的,下颚的轮廓清晰。他的眉毛很浓,被我修过,排列得有序而整齐,却不失英气。他跟我说着哪里该摆些什么,哪里该放些什么,没有笑,是极认真思考的神情,眸子里是漆黑的颜色,闪着水光,我却从那里面看到世界的倒影。 许是他感受到我一瞬不瞬的眼光,又见我久久都没有答话,这才低头来看我,微微有些犹疑和不确定地问: “怎么了小满,你不喜欢吗?” 我本来还好,可是他这句话一说,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眼泪哗啦一下就流出来,止都止不住。他怔了怔,赶忙用双手捧住我的脸颊,为我拂去那些泪珠。 “最近怎么这么爱哭,”他半俯身,逗我,“说好了在外面不能哭,不然珍珠掉一地,都让别人捡去了,咱俩就赔大了。” 我覆上他抚摸我脸颊的手,侧脸亲一亲他的手指。 “次序搞错了是不是,”我说,“我不记得你有求过婚啊,怎么倒先看上房子了?” 他说:“我查过了,法定结婚年龄是二十岁,你之前年龄不到。再说,现在不是有句话,说没有房子的求婚都是耍流氓吗?我得先做点准备,不然没底气。” 我终于被他逗笑起来,抬眼看他。他望着我,两根龙须眉毛轻轻颤动。 “说这话的人都是没有得到足够的爱,不得已,才去看那些别的东西。”我不再笑,难得严肃地凝视他,“可你是石越卿,我是陈小满,我们不需要。” 他凝视我,深深的,深深的。我们再没有说别的,也不需要再多话,从他的眼睛里,我觉得我能看得懂所有。 那天如果不是我拼命拦下,说再考虑考虑,石越卿简直当场就恨不能把卡掏出来刷定金。回家的路上他跟我说,让我快点考虑,考虑好了尽快告诉他,然后带上护照来签字。 我愣一愣,说怎么还要我签字? 他答道,那是当然,这是我们两个人的家啊。 经过最初的那阵震惊和欢喜,我渐渐平静下来,然后开始仔细地考虑,琢磨和思考。可是越想越乱,心中一面因为他这样对我,这样认真地把我放到他的未来中去而感动不已,另一面却隐隐约约地总觉得哪里不对。 当天晚上我想了很久,十点多,我爹那边还是大清早的时候,我就一个视频电话把我爸妈两个人都轰起来了。 我爹还没太睡醒,但是我这样急地找他,他无论在何时何地,都会以我为先。视频刚一接通,我就特别严肃地说道: “爹爹,妈妈,我要跟你们商量一件大事。” 我爹显然是被我这语态吓着了,皱着眉头,也特别严肃地回答道:“嗯,小满,你只要别告诉我你怀孕了,别的事就说吧。” 我本来还在琢磨着该怎么解释,结果听到我爹这样说,实在绷不住,“噗哧”一声就笑出来。 “爹你想到哪里去了啊!”我哭笑不得,“看来石越卿他比我更了解你啊。之前有一回我让他帮我挠挠痒痒,他说他不敢干坏事,说他怕被你打死……爹,我们都多大的人了,心里有数的啊。” 我爹明显是长舒了一口气,他们俩还躺在床上,我妈这时候把电话抢过去。 “你爹就怕你吃亏,纯是瞎操心。”我妈顿一顿,又说,“其实啊小满,你怀孕了也没事,怀孕了就生呗,妈给你带。” 我觉得自己已经无话可说了。 我爹这时候接过话头:“小满你刚说到底什么事啊?” 我略想了一想,组织了一下语言,这才说道: “是这样的。石越卿……他今天,今天不是我生日嘛,他…带我去看房子了。” 我爹还没来得及说话,视频那边就传来我娘一声大叫:“啥?!他要在伦敦买房子?给你们两个买的吗?在什么地方?多少钱啊?” “嗯,他想在伦敦置办一处房产,不想继续跟左欢一起住了。他看上的地方是特别好的一个街区,很安全,交通方便,环境也好。房子不大,只有一室一厅,但是整栋楼的建筑装修都很好,还有空中花园,当然价钱不便宜。伦敦房价很贵的,他没告诉我具体多少钱,不过我估计着也得有八十万。” “人民币?”我妈问。 我苦笑:“想得太美,英镑!” 我妈一下被震住了,半天没说话。倒是我爹这时候反应过来,立刻问我:“将近八百万?他哪里来的这么多钱?贷款吗?” “是这样的,他奶奶当初为了他的学费,不是卖了一套在北京的房子吗。那套房子是当年他爷爷的单位分的,很多年以前,二环以内,价钱卖得挺好的。还了他的学费以后,还剩下不少,就全给他攒下来了。这次他回去帮岳溪他们家的忙,那个岳叔叔感激他,也给了他一笔。再加上他这几年自己挣的,凑一凑,能交全款。” 我爹若有所思地点头:“这么说这一套房,基本就是他爷爷奶奶,再加上他自己这些年的全部积蓄了?” “嗯。” “那他为什么要带你去看?小满,你不会是要求人家买了房还要在上面写上你的名字吧?”我爹很严肃地说,我刚想声辩,他又接下去,“他拿自己的钱,想在伦敦置办一套房产,这没有什么问题,可是小满,你凭什么要求他写上你的名字?” 我长叹一声,“哎呀,爹你听我说啊,你搞错了。咱们家的事都反过来了,现在不是我要他写上我的名字,而是他想让我去签字。” 我爹愣一愣,说道:“他想加上你的名字?” “是啊!”我说,“这就是为什么我觉得心里有点不对劲哇。他说这房子买下来,是我们两个人的家,所以我当然要签字啊。今天我问他的时候,他说得毫不在意,理所应当的,可是…可是……” 我支支吾吾,半晌,才皱眉继续说道: “可是我怎么就觉得不应该是这么回事呢?” 我话音还未落下,我妈就先乐起来。 “我女婿简直太靠谱了!”只见她兴奋地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然后开始数落我,“他都不介意,你还矫情什么?没听说过你这样的,买房子要写你的名儿你还不乐意?” 我着急道:“不是,妈妈,这事不是那么回事啊……”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抓耳挠腮眉头紧锁。倒是我爹这时候也坐起来,他点了一根烟,琢磨了一下,然后说道:“小满,你别听你妈胡说,你怎么想的,慢慢说。” 我顿了一下,终于慢慢开口: “我想过了,他想要给我一个家,把我考虑进他的未来里面去,这我都很开心,也很感动。可是我不想就因为他喜欢我,就占他一个这么大的便宜。这不是个小事了,毕竟我们还没有结婚,虽然我们现在很好,虽然我也无法想象自己会再跟他分手,但是我还是觉得这件事不该这么办。” 我用手指敲着桌面,思维越说越顺,继续道: “万一,我是说万一啊,万一将来有一天因为各种原因,我们不在一起了,那到时候他会不会后悔啊?这一套房,就是他和他已故的爷爷奶奶全部的积蓄了,与其要他到时候觉得赔本后悔,还不如现在就不要这么干。我……我就是不想凭白无故地占他这么大一个便宜,这让我觉得太别扭了。” 我妈听罢,皱眉想了想。我爹还在吞云吐雾,一直没发表意见。 我接下去:“可能是因为我太喜欢他吧,所以我下意识地也就希望我们俩能平等一些。我不想他单方面地付出那么多,让我时时刻刻都觉得自己好像亏欠了他。如果这样的话,那么不过是一套房子罢了,我宁可不要。” 我说完这些,像是把自己心里的顾虑都理清了,长出了一口气。我爹听了这好半天,这时候掐灭了烟蒂,语重心长地说道: “行啊,不愧是我闺女,说得一点错都没有。爹支持你。” “爸爸你也觉得我这样做对,是吗?”我问。 “嗯,你们毕竟还没有结婚,你现在没有理由那么做。就算他不介意,今后的相处里你自己心里就总会觉得比他矮了一头。你还年轻,如果你们真的能一直走下去,那以后再说也不迟啊。” 听到我爹这么说,我心里更是拿定了主意。我妈见我这样决定,忍不住劝道: “小满你还真是,一点都不想占别人的便宜。可是你们不都已经在一起了吗?在一起了还分得那么清楚干什么?” 我摇头,“不是的,在一起归在一起,感情也是需要经营的,我不能因为银子的问题就打破了我们之间的平衡。我也不是过不下去,养不起自己了,要靠着他。对我来说,我爱他的这份感情,比十套房子都更重要。” 我妈想了想,默了半天,长叹一句: “唉,我可怜的女婿呦,连房子都送不出去……” 我终于笑起来。 第二天我早早练完琴,跑到他公司的楼下去等他。他忙完了出来看到我,怔了一下,随即笑起来。我带了些好吃的点心,我们坐在泰晤士河边的长椅上,边吃着,我边跟他说了我的考虑和想法。 他听完,想了半天,有一会儿都没说话。我侧头去看他,试探地问: “你在想什么呢啊?没生气吧?” 他握住我的手,“我干嘛要生气啊,我早该想到你可能不会愿意接受的。”他看向我,“但是不管你怎么决定,我都尊重你的选择。” 我冲他笑起来,然后把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 只听他又说道:“不过小满,等我们结了婚以后,我把这套房子划做婚后财产,这样可以吗?你不反对吧?” “你怎么这么着急着把银子送出去啊,”我咯咯笑起来,“这么大一笔数目呢,万一将来有个闪失,你可就要分我一半呢,不心疼啊?” 他说:“要是能用这一半的房子拴住你,我就赚大了。” “哎,你知道我妈对这件事怎么说的吗?” “怎么说的?” 我模仿着我妈的语气:“可怜的女婿哦,连房子都送不出去。” 他一下子就笑起来,然后认真说道: “果然还是岳母大人最疼我。” …… 买房的那天我也去了。说实在的,我还从来没有见证过这么一大笔的交易,看石越卿划卡付钱的时候,我有点激动,但又是心疼,脸上的表情一定很复杂。我们一起办完手续,拿了文件和钥匙,天色还早,我们俩于是一起上楼去看看房子。 房子是装修好了的,干干净净的,家具不多,真要住进来,需要添置的东西也不少。我拉着他左转右转,跟他说每一个地方都要摆放些什么,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我啊,我之前还以为自己只是谈场恋爱,结果现在才发现居然一不小心傍上了大款。”我开玩笑,“你可真够深藏不露的。” 他说:“一个小时之前我勉强还算个有钱人,现在的我一贫如洗,已经变成穷光蛋了。” “那敢情好,”我笑意盈盈地望着他,“我养你啊。” 我话音还没有落下,就被他拉到身前,只听他在我耳边用最迷醉的声音轻声笑道: “真的?一辈子都养吗?” 我踮起脚尖,飞快地亲了一口他的下巴。 “下辈子也要养。” 他微微一愣,接着一把抱住我,力气大得简直要让我悬空。我惊呼一声,揽住他的脖颈,环顾一圈,忽然若有所思道: “石越卿,咱俩找个时间去John Lewis看看家具吧,或者宜家也行,我觉得缺好多东西啊。” 他侧头亲了一口我的脸颊,然后心满意足地说: “我没觉得啊,有床就行。” 我怒捶他。 …… 大三一开学,我立刻就忙起来,十月份有两场比赛和录音,十一月份有考试和室内乐比赛。我的四重奏小伙伴各有各的性格,跟她们在一起演奏令我感到无比幸运。小提琴手是波兰人,她建议我们演奏一首波兰作曲家的钢琴四重奏,难度不低,一开学我们便加紧排练着。 快到年底了,石越卿他们正在做的项目也是忙碌的时候,十月份我们俩还能常常腻在一起,周末的时候去逛逛家居,一样样地添置些东西,可是到了十一月份,我几乎天天都有事情,练琴,排练,忙得不亦乐乎,我们两三天才能抽空见一面。 电话里,他跟我说本来他还在考虑什么时候去看看琴,准备买一台放在家里,现在看来还是算了。我不依,说为什么算了啊?他哼了一声,说我热爱钢琴远胜于他,他不想给自己多个情敌。 我哈哈大笑起来。 我们室内乐的比赛过了初选,紧接着又过了半决赛,直杀进了决赛。决赛正好是十一月的最后一天,在特拉法加广场旁边的一个大教堂举行。我们四个人都兴奋不已,于是更是努力加紧排练。我以演奏者的身份弄到了几张内部的票,邀请了我的两个弟子。本来是要给石越卿留一张的,可是他十一月底正好出差,没有办法来听。 我可怜兮兮地撒娇,说我们可是好不容易才进得决赛啊,而且我买了一条特别漂亮的黑裙子,还准备专门穿给你看呢。 他低低地笑,说他尽量。 决赛那天是晚场的音乐会,我们四个姑娘都穿了长裙,汐凰为我翻谱,在后台的时候,她打量了我半天,才啧啧地说: “小满,你这裙子大露背啊,蝴蝶骨这么漂亮,是准备给谁看啊?” 我心照不宣地看她一眼,“该看的人不能来,不该看的人倒是一直盯着。” 汐凰冷哼一声,把我谱子一合,怒道:“陈小满,你现在可是有求于我,小心我一会儿在台上给你来个公报私仇!” 我赶紧赔笑告饶。 那天晚上教堂里座无虚席,我们四个一出场,掌声雷动。我的两个弟子由他们的妈妈带着,就坐在前排中间的位置,见我出来,站起来拼命跟我招手。 我冲他们微微一笑,人群中扫视了一圈,果然没看到他。 他还是没赶上。 我们入座,汐凰将谱子摆上琴架,我弹了一个A让弦乐小伙伴们校音。观众席上还没有完全安静下来,我调了调琴凳,那凳子不听话,趁着她们还在校对音准的工夫,我赶紧站起来,弯腰去拧两边的把手。 谁料想,转身的时候我无意间抬眼,紧接着整个人就是一愣。 他正由音乐会的工作人员领着,从侧门悄悄进来。应该是刚下飞机就直接赶过来的,他穿了一身黑色西装,手里还拎着一个小的行李箱,怕弄出噪音来,不敢拖在地上。大厅里已经满满当当的了,很难找到一个空位,我看见他示意工作人员说自己站着就行,一回头,看到正在调琴凳的我,然后眼光就再也没有离开过。 不知道怎么,看到他以后,琴凳竟也变得听话起来。我很快调好了高度,抬头远远望向他,笑一笑,然后转身坐下,我们四个人相视一眼,随即开始演奏。 那天的演奏从舒缓轻柔的慢乐章开始,弦乐的声音和钢琴的音质完美结合,充斥了整个大厅。中段我有水波一样的伴奏部分,无数音符从我的手指下飘忽而起,在和声进行中勾勒出不同的颜色来。 心中不知道什么角落,被乐声扫去了浮尘。 …… ☆、第二十三章 风水轮流转(2) 用户您好,您所阅读的这个章节由于尚未通过网友审核而被暂时屏蔽,审核完成后将开放阅读。如果您已经享有了【邀您评审】的权限,您可以登陆主站自由参与评审,以加快被屏蔽文章的解开速度,审核正确还有晋江点赠送。 以下状态的章节不会被屏蔽: 1、章节最后更新时间在7天内,且未触发自动锁定或被人工锁定的章节; 2、vip文章中,未触发自动锁定或被人工锁定的其他所有v章、非v章节; 3、其他已经审核通过的章节。 ☆、第二十四章 万里一诺(1) 我讨厌时时许诺的人。 就如同常常立志的人总是无志,常常许诺便意味着不能兑现。而不能兑现的诺言,就像在期望之上浇一盆凉水,就像把热腾腾的心扔进冰窖。 我跟石越卿在一起这么久,他从没有正经地许给我什么诺言。但他说过的每一句话,答应我的每一件事,他都做到了。 他说他不会松开我的手。 他说,他要给我们一个家。 在我心中,他是个一诺值千金的人。所以当他在哗哗水声中,在喷泉圆心里,世界静止,对我许下那个十万八千里的承诺时—— 我是深信不疑的。 …… 我自己开了家门,家里静悄悄的,一片漆黑。我将玄关的灯点开,把购物袋子放到餐桌上去。我将刚买的东西收拾好,自己去洗了一下手,进了厨房,先淘米做饭,然后把茄子拿出来。 前几天看到一道咸蛋黄茄子,心心念念一直想做给他吃。做法也不繁琐,卖相却极好。 我将茄子去皮切好,接着拿出锅来,倒了油进去。这里小区用得都不是明火,电磁火虽然安全,但是初时热起来相对慢很多。我将茄子洗好放在盘子里,等着油热起来。 进门以后手上头一次闲下来。尽管我不停地在克制自己不要去想,但当我等待的时候,思绪还是不由自主地就飞到楼下去。 他爸爸到底要跟他说些什么? 我知道石越卿已经跟他父亲断了联系。某种程度上,我总想劝劝他不要闹得那么僵,毕竟还是他爸,关系弄成这个样子,他虽然不说,但我知道他心里一定不那么好受。 可是这种话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他跟他父亲的拉锯战由来已久,这样长时间的积怨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化解开的。更何况我也有私心。石越卿他费了好大力气才摆脱他父亲安排的一场联姻,若是关系缓和了,他爸爸再给他多来几场,那可如何是好? 刚刚在楼下,他爸说要来求他?有什么事情是他能做的呢? 我的想法很矛盾。我不想让石越卿答应,因为我觉得不会是什么好事情,他如果答应,那么一方面他将卷进很深的利益漩涡里面去,过得太累;另一方面他十有八九要回国,那样就必然要离开我。纵使我们可以长距离恋爱,但异地恋太耗心力,我无法想象我们有一天也会像无数对异地情侣一样,从一天八个电话到相对无言。 可是换一个角度,我又希望他能解开这个心结。他是个很果决的人,知道自己要什么,懂得取舍。所以他做很多事情都不愿留下后患,更倾向于快刀斩乱麻。 哪怕这一记快刀切得他自己很疼。 锅里的油在这时候发出迸了油星的声响,我回过神,一看,这才发现油都开始冒烟了,烧得滚烫。我惊了一下,赶紧把手里的茄子下进锅。谁想可能是油温太热,再加上茄子里的水没有被漏干净,刚一下锅,热油就噼里啪啦地迸出来,我来不及躲闪,被溅到了手背。 那一下可真是疼。我吸了口气,皱眉关了火,赶紧用凉水冲一冲。结果不冲倒还好,凉水一激,更疼,没一会儿,水泡就鼓起来了。 心不在焉的时候连饭都做不好。 我正在给我自己的手背吹气,试图缓解的时候,走廊里响起脚步声来。我一听,赶忙跑到门口去,二话没问就开了门。 石越卿正准备敲门,见我一开门,他愣了下:“也不问问是谁就开门?” 我嘻皮笑脸地说:“我分辨得出你的脚步声,厉害吗?” 他在身后带上门,换了鞋子。结果一抬头,看我正在对着手背吹气,只见他微微挑眉,问道:“小满,你手怎么了?” 我浑不在意,“没事,就是烫了一小下。” “你给我看看。”他伸出手来。 我深知若是被他看到手上的那个大泡,定然少不了一通好训。于是我赶紧背上手,不住摇头,“烫了一下有什么好看的,你快去洗手吧。” 听我这样一说,他更不罢休,“快点。” 我见他态度十分坚决,只好不情不愿地把手递给他。那个大水泡也不含糊,像是知道有人等着要观察它似的,又红又肿,比我刚刚用凉水冲的时候足足大了一圈。 他眉头立刻皱起来了,锁得紧紧的。我看看他,不敢吭声。他抬手轻轻碰一碰水泡的边缘,我疼得一吸气。 “我也就不在十分钟,你怎么就……” 他望着我,眼睛里有埋怨又有心疼。我小心翼翼可怜巴巴地瞅着他,他看我这副模样,一时语塞,训我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等我一会儿,Boots应该还没关门,我下去买点烫伤的药膏。”我还没来得及接话,他又接道,“别再进厨房了!” 他说罢,转身就又要出门。我赶忙拦住他。 “不用,真的不用。”我自知理亏,认错态度特别好,“我用牙膏抹上,明天就好了,真的,不严重,你别折腾了。” 我说着就连拖带拽地把他拉进客厅。客厅里本来没开灯,他顺手把灯打开,暖黄色的光线洒下来,家里霎时间有了温度。 他把我按在沙发上,“别动,我去拿牙膏。” 我乖乖坐着,看着他的背影,心中有着四溢的温暖。我忍不住又沿着刚才的思路想下去,如果他答应了他父亲,如果他要离开我,我能不能忍受同他的分别? 光是这样想一想,心头就好像被热油滚过,比手上疼了一百倍。 他很快就拿了牙膏出来。我坐在沙发上,他半蹲下来,先是吹一吹那个大泡,然后挤了一点牙膏在手上,小心翼翼地帮我轻轻涂抹上。他的发梢被笼在灯光的影子里,低眉帮我上药的时候,神色那么认真,像是在对待最宝贵的珍稀。他的两根龙须眉毛泛着暖黄色的金光,从我这个角度看过去,刚刚那些凌厉冷峻都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难以言说的温柔。 我禁不住抬手去捋他的眉毛。 他没有看我,吹一吹我的大水泡,怨我道:“怎么自己也不小心一点,还是弹琴的人,一双手有多重要不知道吗?这两天手上都不能沾水,有什么事都我来吧。” 我说:“那淘米和洗水果怎么办?” “我来。” “那洗头发呢?” “我来。” 他答得毫不犹豫,像是理所应当似的。我见他答得这么迅速,心头忽然灵光一现。他又抹了一点牙膏在我的手上,我望着他,语气平常地又问了一句: “那洗澡呢?” “……” 他终于抬头来看我,眼睛里是无可奈何的颜色。我笑起来,却忽然叫他的名字。 “石越卿。” “嗯?” 我抚上他的脸颊,一时间千头万绪涌上来,想问的问题怎么也问不出,在心中纠缠不休,好像一团乱毛线。我慢慢地不再笑,半晌,终于问道: “你记不记得,在医院里打点滴的时候,你答应过我什么?” 那时候我们刚刚重逢,他差点烧成肺炎,在医院里我陪着他,他开始跟我说起离开我的原因。听罢我曾要他答应我,将来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自己扛,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让我站在他身边,一起面对。 他显然是记得的,我看到他眸子闪了闪,然后重新低下眼睛,默了许久。 家里一时间忽然安静下来,我的耳朵里捕捉到很多细小的声音。钟表滴滴答答的声音,窗外寒风掠过的声音,远处教堂若隐若现的敲钟声。在这许多声音之中,我望着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等待着。 终于,他处理好了我的水泡,没有抬头,仍是半蹲着,缓缓说道: “石贺他曾经害过伍晟安的事情,不知道怎么被伍家知道了。于是他们关系决裂,伍家公开声明是因为石贺泄漏客户私密信息。这在律师一行里是很严重的丑闻,一下子所有的客户都跳出来要求解约,他危机四起,身边又没有能帮他的人,所以来找我了。” 他说完,坐到我旁边来。我看看他,他面色一如往常,没有什么变化,却没有看我,手上正在把牙膏的盖子拧上。 我说:“你不是还有个弟弟吗?他也不帮忙吗?” 石越卿笑了一声,“石在煜跑到青岛,跟一群狐朋狗友养海参去了。已经投了一百多万,说是现在忙着呢,走不开。” 我心知肚明,他这个弟弟看来就是个败家的,可能他爸爸从来也没有指望过。 “那你怎么办呢?”我忧心忡忡地问,“你答应他了吗?” 他将牙膏放下,抬头望着我。看我一副皱眉纠结的表情,他微微笑,握住我的手。 “他的事是他的事。对于石贺,该还给他的东西我都还了,该了结的事情我也了结了。我不欠他的,他的事跟我已经一点关系都没有了。那么多年,他从没有为我着想过,从来只是因为需要利用我才想到我。既然如此,现在我凭什么要帮他?” 我张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 他见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笑了笑,把牙膏递给我:“行了,你别胡思乱想那么多了。把牙膏放回去,然后想吃什么叫个袋鼠外卖吧,今晚别做菜了。” 微微一顿,他又说道:“我去阳台抽根烟。” 于是我听话地站起来,放了牙膏,翻一翻袋鼠,点了两个菜。 都办好以后,我回到客厅,一眼就看到他站在阳台上,手扶着栏杆,指尖夹了一根烟蒂,背影挺拔,却莫名令我感到有些萧索。他只穿了一件军绿色的长袖衫,外面那么冷,却忘记给自己加一件外套。烟蒂的点点红光在夜色中十分显眼,我看到他正自出神,香烟渐渐燃到尽头,烧了一下他的手指,他才恍然发觉。 我拿了一件大衣外套,也上了阳台。 他听到开门的声音回过头来,掐灭了手里的烟蒂,说道:“你怎么也出来了?外面冷。” 我举起手里的外套,一脸讨好地笑道:“小的是来给您送外套的。” 我狗腿的模样终于把他逗笑了。他接过外套穿上,然后顺手将我裹进他的大衣里。我的背紧靠着他的胸膛,他有力的心跳声好像震动在我的身体之中。 夜色浓浓的,从这里望出去,看得到那一条长长的运河。河道上有几艘船停泊着,两侧的餐厅灯火通明。没有小孩子笑闹跳跃的声音,也没有酒吧众人欢畅的声音。这个冬天伦敦出奇得冷,路上行人皆是匆匆而过,片刻不停。 他就这样静静地拥着我,良久,我才听他说道: “小满,你知道吗,从小到大,我求过石贺很多次,但是他没有一次帮过我。最后一次求他,是我奶去世的时候,我联系不上我奶,打电话给他,求他去看一看,但是他拒绝了我。那时候我心里是真恨,我咬牙切齿地想,如果将来有一天,他也要我帮忙了,他也来低三下四地求我了,那我也一定要毫不留情地拒绝他。我那时候这样想着,觉得如果真的有这么一天,那我一定会特别高兴。” 我在大衣里握紧了他的手。 他微微顿一顿,然而再开口,声音里却多了几分迷茫: “可是小满,为什么我现在一点也不觉得高兴呢?” 我的喉头哽一哽。他的语气从没有如此苍凉过,我有心想安慰他,却不知道从何开口。想要逗他笑一笑,却又觉得不合时宜。我微微低头想了想,好半天,才终于有了些头绪。 我将自己的手团在他的掌心里,轻轻说道: “我小时候看《基督山伯爵》,特别不能理解大仲马的结局。那三个害了爱德蒙的恶人里,数唐格拉尔最坏。如果不是他从中作梗,费尔南也不会诬告爱德蒙,维尔福更不会有机会把爱德蒙投入大狱十四年。可是最后,爱德蒙明明已经让罗马强盗绑了他,明明可以饿死他的时候,他却选择宽恕了他。” 我微微停一停,他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听着。 “我就觉得不公啊,为什么到了最后反倒要饶了他呢?为什么就不能给这个大恶人一个凄凉无比的结局,让他饿死呢?” 我在他的大衣里转过身,面朝他,环住他的腰身,抬起脑袋来望着他。他的眼睛在夜里也黑得那么明亮,我看进去,便再挪不开目光。 “石越卿,你说,如果爱德蒙最后真的饿死了唐格拉尔,他会开心吗?” 有一阵小风瑟瑟吹过,石越卿他低头凝望我,那么深,眉心微皱,眼中的神色复杂,难以言说。我冲他笑一笑,过了有一会儿,他忽然狠狠地将我抱在怀里。 我听到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慢慢说: “我不知道。小满,我不知道。” …… 瑞士我们最终还是没有去成,我老师临时通知我十二月底有一场音乐会,之前定下的人临时取消了,让我去救场。我一面开心不已,一面又禁不住有些沮丧,跟石越卿说起的时候,难免有些纠结。 他劝我说没关系,瑞士可以等毕业旅行的时候再去,雪山和翠绿色的原野配在一起更好看。 我心里这才舒服很多。 那次之后,我们都心照不宣地再也没有提起他父亲的事情,就好像他从来都没有出现过,从来也没有找过我们。我其实不想让他跟他父亲之间弄成这种地步。可是心结难解,有些话我也不好说。 圣诞之前,我收到了人生中的第一张婚礼请柬。一直住在我楼上的Minnie和她的男朋友在经历了分分合合之后,终于修成正果。她的男朋友是西班牙人,婚礼在一个叫做马略卡的小岛上举行,离伦敦不远。我和石越卿都有申根签证,立即就订了当天往返的机票,算作是音乐会前的一场圣诞小旅行。 跟田小姑娘视频的时候,我把要去西班牙参加婚礼的事情同她说了。她对婚礼没什么反应,倒是意味深长地问我道: 小满,你带你家石先生去参加婚礼,其实是别有用心的吧。 其实我还真的没有想那么多。Minnie她是已经研究生毕业,她男朋友也是弹琴的,两个人现在已经开始在西班牙运营自己的钢琴音乐节了。而我才大三,刚满二十岁,现在说结婚,为时尚早。 我们定了最早的航班从希思罗飞过去,他们的婚礼在有名的帕尔马大教堂举行。马略卡岛是典型的地中海气候,十二月份也不算冷,温度宜人。从机场一出来,眼前是一排一排高大的棕榈树,沿着海岸线一路过去,遥遥没有尽头。海水是极通透的蓝色,白沙滩在不远处熠熠生辉。 帕尔马大教堂历史悠远,远远望去,巍峨壮观,是极漂亮的建筑。我们到的时候,门口已经聚了不少人,都是熟面孔。我一回头,看到我老师已经到了,正在跟人聊天,我再定睛一看,跟她聊天的人居然是伊莫金,那个曾给我上过一节大师课的钢琴家。 我老师也看到了我,笑着冲我招手,于是我拉着石越卿一起走过去。 “小满,”我老师拍拍我的肩膀,“你今天看上去美极了,什么时候到的?” 我跟伊莫金也打了招呼,她显然还记得我,十分热情地同我行贴面礼。我回答说:“刚到,我们准备参加完典礼就回去。” 我老师问:“这么急?为什么不留下来参加晚宴?” “老师你忘啦?不是才给我一场音乐会吗?我的肖邦前奏曲还没准备好呢。” 石越卿一直站在我身边,他见陌生人的时候话一向很少。倒是伊莫金跟我笑一笑,插了一句,“我记得你的肖邦前奏曲,还是不错的,就是太悲伤了。这回可不要边弹边哭了啊。” 我笑起来,眼睛不由自主地去看了看石越卿。伊莫金见我看向他,像是有点了然的模样,微一侧头,又对我说道: “所以……他就是那个原因,对吗?” 石越卿显然并不明白,有些疑惑地看她,又看看我。我脸上红起来,嘴角却忍不住地咧开。只见伊莫金特别和蔼地揽住我,然后抬头却是跟石越卿说道: “Please never make her music cry again.” 请再也别让她的音乐哭泣。 地中海的阳光洒在教堂的雕像上,小天使的花纹精致典雅。婚礼的时间已经到了,教堂的大门打开,伊莫金说完就跟我老师一起并排走进去了。石越卿拉着我的手,我们跟在她们身后。 “小满,她是谁啊?”我们一边往教堂里走,他一边问我。 “她是Imogen Cooper,国际上有名的钢琴大师,我曾经跟她上过一堂钢琴课,弹得就是肖邦的前奏曲。”我顿了顿,又说,“对了,你知道不,降D大调的那首就是肖邦和乔治桑在这个岛上度假的时候写的,好像这里还有他们的故居呢。” 他又问:“那她刚刚是什么意思?她怎么认识我呢?” 这个问题就有些复杂了。我下意识里不太想给他形容他不在的那段日子,这样说起来,总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我们这时候已经找到地方坐下了,教堂里面十分庄严肃穆,屋顶极高,窗户上是玻璃彩绘,阳光五彩缤纷地照在几百年的砖石之上,平添了一丝神圣气息。 我故意岔开话题。 “这个教堂可真是壮观啊,你看那个神坛,全是白色砖石和金器,教会就是有钱,那个老爷爷牧师还留着大胡子呢。” “小满,你给她弹琴的时候,是不是边弹边哭了?” “……我听说天主教的婚礼十分繁琐,仪式特别庄重,我还从来没见过呢。”我说着拽拽他,又指另一个方向,“你看那边,都是Minnie的亲人,这么远从香港赶过来,也是不容易啊。” 他捧住我的脸颊,不让我再东张西望。 “别顾左右而言他,”他不上当,“为什么边弹边哭?” 有现场的歌手在这时演唱起来了。我瞪着他,“你怎么明知故问啊,一定要让我说出来吗?” “嗯。” 他的眼睛亮亮的,没有笑,眉目里却难掩柔和。我凝视他,慢慢也不再笑。我们对望了好半天,牧师都开始在台上讲西班牙语的致辞了,我才轻轻说道: “你生日那天,我跟她上的大师课。之前不是答应过你要学肖邦前奏曲吗,那次是第一次给别人弹,弹着的时候我就想,第一个听我弹这套曲子的人居然不是你,明明说好要听我弹,现在却再也不稀罕了,说话不算话。” 我没有看他,说罢就转头去看神坛之上了。牧师还在用西班牙语滔滔不绝,我听不懂,却装作一副聚精会神的样子。 石越卿的目光灼灼的,一直望着我,我不敢迎上去。 牧师致辞结束了,先是新郎挽着自己的母亲从教堂大门缓缓走来,跟着是伴郎和伴娘团,之后是新娘的母亲挽着新郎的父亲,再后面是两个捧着鲜花的小花童。 长长的一队走过去了,新娘子还没有出现。我在张望,耳畔却在这时听到他的声音。 “小满,”他慢慢地,慢慢地说,“我保证,再也不会离开你。” 他下颚的线条那么清晰,目光坚定,语气里是满满的不容置疑。新娘子挽着她的父亲走过来了,我却无暇顾及,眼前有点雾蒙蒙的。 我拉住他的手,说:“你要小心啊,这里可是五百年大教堂,离上帝很近的。你在这里许诺我,万一食言,可是很容易被上帝惩罚的。” 他回握住我的手,答道: “要是真有那么一天,我甘愿受罚。” …… ☆、第二十四章 万里一诺(2) 当天晚上回到伦敦的时候是七点多。冬天,天黑得早,从帕丁顿车站出来的时候夜色已经茫茫笼罩一片了。 我有些累,回家的路上一直挽着他的手臂,紧靠着他。周六,新家门口的运河上有几艘小船在停泊,两侧的餐厅里都灯火通明的。 “捧花没抢到,真是可惜。”我撅嘴抱怨,“本来都对着我砸过来了,愣是生生被别人抢过去。结果我回头一看,居然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阿姨!拜托啊……她都五十多岁了,怎么还跟我们这群小姑娘抢捧花啊?” 石越卿笑着说:“你这是年龄歧视。不兴人家心态年轻吗?” 我刚想反驳,手机却在这时候响了响,掏出来一看,我立刻松开抓着他的手,眼睛一亮,看着屏幕,走慢了好多。石越卿他侧头来看我,见我这副模样,忍不住问道: “是谁啊小满?你看什么呢?” 我笑嘻嘻地答道:“我有一个研究生的同学,从上海音乐学院来的,她恋爱了,给我看她男朋友写给她的情书呢。“ 他听罢,“哦”了一声,没什么反应。 我不死心,又继续说:“他们都是基督徒,在教会里认识的。你还别说,她男朋友的情书写得特别有诗意,我给你念念啊。” 他牵着我的手,没有说话,也没看向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清了清嗓子,念道: “或许,生活中遇到的每个人,都有他存在的意义。 有时候,你选择与某人保持距离,只是因为你清楚地知道,她不属于你。 明知道你不属于我,却总是贪心,希望得到更多。 或许,有些爱,只能止于唇齿,掩于岁月。” 运河上有些纸灯笼漂浮着,到了夜里,竟亮起来,颜色丰富多彩,十分漂亮。我们快要走到家楼下,已经在同心圆喷泉的小广场里了。喷泉没有被打开,我读着人家的情书,声情并茂,没看路,任由他领着我。 “怎么样,”我将手机收起来,抬眼看他,“写得挺不错吧?” 他说:“不怎么样。” 他的样子可爱极了,我撇撇嘴,挑眉逗他。 “你别光说不练啊。嫌人家写得不好,你倒是也给我写一封啊?”我凑他近一点,晃他的胳膊,“嗯?石越卿?我大发慈悲,不用你写出来,说说也行啊。用不用我来给你起个头?” 我们走到同心圆喷泉的圆心里去了,他却忽然在这里站定,转过身来,很严肃地望着我。 他比我高那么多,我仰视着他,特别开心,还在开玩笑地说: “要是你觉着用中文说不出口,难度太高,那用英文说也可以的啊。我听得懂,能接受。”我想了想,又补充一句,“不过德文就算了吧,你德文说得那么好,可我不会德文,听不明白。” 我说着说着,自己先趴到他的怀里去,笑得止不住。他抱着我,特别稳,我却感受到他胸膛的起伏。他的心跳声那么快,在我耳朵里震动,慢慢传到我身体中来。 他将我从他的怀中拉开。我见他不笑,面色严肃,于是也渐渐不再笑,微微皱眉,问道: “怎么了啊?” 运河里发出轻柔的水声,伦敦的小风微微拂过。我望着他,见他这么一丝不苟的表情,心中一下子转过很多不好的念头。当初我们分开前的那个瞬间又在我眼前一晃而过,我记得他也是开车在我们学校门口等着我,走下来,然后毫无预兆地同我说他要离开。 “小满。” 他忽然叫我的名字,声音很沉,醇厚如最昂贵的低音提琴。 我心头一凛。 “不要再跟我说什么你要离开回国之类的事啊,”我抢在他继续之前,“表情这么严肃,是不是有什么坏消息?我可提醒你啊,你今天下午可是还许诺说不离开我的,晚上就食言,哪怕我不是基督徒,上帝也会狠狠惩罚你的。你要是…你要是敢把上回的事情重演一遍,我……” 我略一语塞,不知道该用什么来威胁他。但是他却抚上我的脸颊,眼睛漆黑如墨,一瞬不瞬地望着我。我在他的注视下渐渐平静下来,只听他又叫了一回我的名字。 “小满。” “嗯?” 他微微一停,然后接道: “嫁给我吧。” 几乎就是下一个瞬间,身周的地灯亮了起来,我听到水声簌簌作响,然后像淘气的小孩子一样,喷泉水花跳跃着跑出来,越来越高,带着清凉的气息,将我们包围在中间。我的心跳怦怦,脑子里像是一团浆糊,望着他,只是愣住,什么也想不到,什么也说不出了。 他深深地凝视我,两根龙须眉毛在夜风中微微颤抖。他的眼睛黑得发亮,有时复杂到如有千言万语蕴藏其中,可下一刻却又简单得像一汪清泉。 他紧紧握住我的手。 “小满,我从来都不是一个聪明的人。我学一个定理需要很久,找到自己想干的专业用了很久,交到一个朋友也得花很长的时间。我不幽默。我不会讲笑话,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才能让你开心,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才能逗你笑。可是小满……” 他微微停了一停,低头,轻轻摩挲着我的手指。 “我特别希望看到你笑,你只要一哭,我就慌张。如果你能开心,我甚至觉得,哪怕你的未来里没有我,我也可以接受。” 他的声音悠悠沉沉,交融在水花的混响里,敲打在我的心房之上。喷泉的地灯映射着他的脸庞,他神情那样认真,眉心微皱,眉毛是极浓重的颜色。 “我……我不是个有钱人,更没有权势,甚至……甚至没有一个完整的家。我有很多缺点,我……我不有趣,我不会做饭,有时候,有时候还很倔……”他开始有些语无伦次,声音也略有哽咽,“但是,但是我想要你过得好,只要我有的,我都想跟你一起分享。” 他抬起眼帘来看我,我在光影斑驳中,看到他眼睛里闪烁着的坚定光芒。 “所以小满,如果……如果我们在一起能让你高兴,那么我承诺你,不管将来发生什么,哪怕要走十万八千里,我也不会松开你的手。” 他穿着一套很正式的西装,胸膛微微起伏,漂亮的肌肉线条在白衬衫下若隐若现。我觉得世界好像都消失了,眼睛里只剩下一个人,再容不得其他。 四周只有喷泉缭绕的声音,我深吸一口气,嗅到的是水的气息和他身上的露水清香。他在西装口袋里摸索,我以为他要掏戒指,结果掏出来我一看—— 竟然是那只蓝帽子小鸟。 我泪流满面,却笑起来。 他很紧张,握住我的手心里都是汗,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用了那么大的手劲。他低头去看那只蓝帽子小鸟,然后凝望我,缓缓地,再一次说道: “小满,嫁给我吧。” 喷泉的水声哗哗作响。我低头抹了一把自己的眼泪,然后看着那只蓝帽子小鸟。我有很久没有见到它了。它还是那么干干净净的,黄色的小嘴巴撅撅的,头上的那一撮毛也被梳理得好好的。它的小屁股还是那么翘,黑色的小眼睛溜溜的,精光闪烁,像黑葡萄。 他说,哪怕走过十万八千里,他也不会松手。 这是他给我的万里一诺。 这个男人,他给我带来极致的幸福,也曾给我带来过撕心裂肺的痛楚。认识他之后的每一分每一秒,我的世界都变得那样不同。与他在一起的时候,所有的颜色都像是被浓墨重彩地勾画,印在心里,一点一滴地刻在我的骨髓之上。这样的缤纷太过深刻,令我惶恐,因为相对之下,他一旦离开,我眼中就只余下黑白。 他不是最帅的男人,更不是最有钱的男人。他不是霸道总裁,也不是高冷的教授学者。他不完美,他的缺点和优点一样多。 他和我少年时幻想过的丈夫相差了十万八千里。他不是骑着白马的王子,也做不了从天而降的神祗。他无法让我成为闻名世界的钢琴演奏家,也没有办法轻松地解决我遇到的每一个难题。 他只是一个普通人。 可他是石越卿。 有无数思绪在我脑海之中飘去飘来,慢慢地,慢慢地,就只叠加成这一个名字。他的眉毛,他的脸颊轮廓,他的发梢,他的细小胡茬,他的手掌,他的肩膀和胸膛,还有他的眼睛。 他那一双漆黑如墨色,明亮如中秋之月的眼睛。 也许是我静默的时间太长了。他忐忑不安,忍了又忍,终于十分忧虑地问了我一句: “小满?你不愿意吗?” 我将那只蓝帽子小鸟接过来,摸一摸它脑袋上的一撮毛。然后我抬起头来。他的眼睛里有着满满的期待,专注,和渴望,像一团火焰,熊熊燃烧。 他一瞬不瞬地望着我。 喷泉的水花飞溅,打湿了我的衣角。地灯将水痕映得清晰,我低下头去,点一点那只蓝帽子鸟的小屁股,又点一点它的黄嘴巴。 “你真的想好了?”我吸一吸鼻子,目光落在小鸟滴溜溜的黑眼睛上,“我其实有很多不好的地方,我……我挺固执的,认定了一件事情九头牛都拉不回来,有时候把我爹都气得直跳脚;我有时候……有时候脾气也挺暴躁的,曲子哪里练不好了,会生气到就差用脑袋撞墙……” 我断断续续地说,脑子里却越转越慢。他的胸膛微微起伏着,听我这样说,轻轻笑: “以后都用脑袋撞我吧,不能白白便宜了墙。” 听到他这样说,不知道为什么,我的泪珠就像断了线一样滚落下来。他用双手将我的脸颊包裹住,很认真地拂去我那些泪珠。 “小满……”他低声地问,“流眼泪到底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我破涕为笑。 “一般情况都是不愿意。” 他的眉毛微微皱一皱,两根长长的龙须颤了颤,试图引导我: “但是……?” 冬日的凉风吹过来,我瑟缩了一下,靠他近了些。他环住我的腰,低头看我,目光凝聚而专注,似乎一定要等到我的下一句话。 我望着他。 “但是我一向都不是一般情况。” 他听到我这样说,微微一怔。我抬起脸冲他笑,他抚摸我的头发,手掌温厚,手指缠绕在我的发丝之中。 然后,在这喷泉的中心,他低下头来,极为霸道地亲吻我。 我攀上他的胸膛,他的胸膛炙热,我又搂住他的脖颈。我不记得我们是怎么闯过喷泉,怎么上楼,又怎么进了家门的。那个时刻我只想贴住他,缠在一起,就是不愿分开。 他的呼吸粗重,按住我的脑袋吻我,每一寸肌肤都是火热的。 他将我抱起来,我亲他的胡茬,脸颊和耳朵。我们没有开灯,新家里一片漆黑。卧室的家具还没有来得及买,偌大的屋子里只有一张床。 我也不知道怎么的,他一后退,我脚一软,我们两个就双双倒在床上了。 时间好像静止了一瞬,我趴在他的身上,月光从窗户外面扫进来,落在他的眉眼上。我们彼此对望着,喘息着,烧灼着。 我将他压在身下,缓了一缓,忽然意识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石越卿,”我说,“这事我没干过,你呢?” 他看着我,很诚实地说:“我也没。” “那怎么办?”我瞪大眼睛,“我一点都不会啊!” 他眼睛里似笑非笑的,下一秒,就一个翻身,不容分说地将我压在了身下。我一下子被他环住,愣了愣,还没有反应过来,却只听他说道: “没关系,我有本能。” 话音还未落下,他的手指就已经拂上我的后背,我裙子的拉链被他滑开,然后我感受到他手掌的温度。 令我紧张,颤栗,却又禁不住地躁动,和期待。 黑夜的背景板给了我足够的胆量,我慢慢解他的衬衫扣子,我的裙子掉下来,露出光洁的肩膀。我们都喘息着,明明没有做什么,却觉得内里像是有一簇火焰在燃烧。 他的手抚过我的肩头,我轻轻一抖,他吻一吻我的脖颈,问道: “冷吗?” 我说不出话,只是摇头。我急促地喘息着,他也是,手上的动作越来越快,力道不自觉间变得越来越大。我的裙子几乎是被他扯下来,甩到地上,而我手上不稳,说什么都解不开他的扣子。 “破扣子!” 我失去了耐心,揪住他的衬衫狠狠一拽,扣子掉在地上的声音响起来,他的衬衫终于被我扒掉。月色柔光下,他有着健硕的胸膛和漂亮的腹肌,我拂过他的胸膛,男性荷尔蒙的强壮气息包裹着我,还夹带着一点他身上的露水香。 我为自己的渴望感到羞愧,却无法控制地被战栗的快感所填满。 他在吻我,他的呼吸就在我的耳边,融化在我的身体里。他亲吻我的嘴唇,我揽住他的脖颈,用双腿环住他精瘦的腰身。我几乎是吊在他的身上,他按住我的脑袋,我们唇齿相接,都恨不能把对方化进骨头里。 我们的动作都很笨拙,完全不会什么技巧。他只是循着本能,在我身上点火,熟悉着彼此身上的每一寸肌肤。 他探索我的身体,他找到我的肚脐,握住我的腰。我紧紧地抠住他背上的肌肉,什么也想不到,什么也做不了。 我咬住他的耳朵。 “小满,”他的整张脸都是红的,“你能不能配合我一下?” 我傻傻的,“怎么配合?” 他却不再回答我,本能的力量让他成功地找到了我自己都不曾意识到存在于我身体上的部分。大约是渐渐地适应了一些,我的身体终于不再紧绷,慢慢放松下来。 我感到他抵住我,一侧头,我又咬住他的肩膀。 他停在那里,我抱住他的后背,一时间只觉得身上的每个毛孔都犹如触电。 我低声喃喃他的名字,他呼吸粗重,眼睛里有一簇熊熊燃烧的烈火。他紧紧搂着我,我们的身体相互摩擦,像是都要在刹那间燃成灰烬。 “小满……小满……” 他也在叫我,私语着,像是对我说,又像是对自己。 然后有一种尖锐的疼痛贯穿了我的四肢百骸。 我一直咬着他的肩,他扶着我的腰,我们都大汗淋漓。他的发梢上全是汗,紧张的程度一点都不亚于我。我慢慢缓过来,松了口,捧住他的脸颊,又咬他的下巴,他的脖颈和嘴唇。 他低低地说:“小满,你真是属耗子的。” “不能只有我一个人疼。”我咬牙切齿的。 我们在那张大床之上翻滚,他有律动地进出,彻底的,直接的,没有任何转圜余地的占有我。我攀上他的胸膛,咬他的胸肌,他的锁骨,他的喉结。 我们都有各自的疼痛,却都心甘情愿地忍受。 我耳朵里不再有那些不知从哪里而来的高高低低的轰鸣声,心脏却仍旧砰砰直跳,他也是,我们的心跳由两个声音,渐渐合为同一个韵律。 他用自己的鼻尖顶住我的。 我们并没有亲吻,但这样近的距离,我在月光下,看清他的唇齿,高挺的鼻梁,还有每一根浓密的睫毛。 四周沉静下来,我们凝视了对方许久。忽然,我微微一抬身,轻轻啄了一下他的嘴唇。 “赠送的。”我眨眨眼睛。 他愣了一下,眼睛清澈。黑暗里他望着我,那双眸子像水晶,像宝石,像天山雪顶的露珠,像大浪淘沙中的鹅卵石。 我的眼角有些朦胧。就这样把自己交了出去,那瞬间里,我难以解释心中的滋味。 “石越卿?” “嗯?” “你不会离开我的,对吗?” 他将脑袋埋在我的胸前。 “小满,”他低声喃喃,“我离不开你。” …… 那天晚上的月光难得的明亮,不知为什么,结束之后我们都没有睡意。他靠在床头,月光熠熠,洒在地板上,把他小麦色的肌肤都笼罩上了一层淡淡的光芒。我靠在他的胸膛上,我们两个裹着被子,他把脑袋抵在我的头上。 安静了很久很久,我忽然笑了一声。 他低头来看我。 “真不敢相信,我居然是去年九月份才认识你的。”我说,“满打满算才认识你不过十五个月,中间还分开了五个月。这样一想,忽然有点后悔了。我是不是答应你太轻易了?煮熟的鸭子是不是就不会被珍惜了?” 他笑起来,亲了亲我的头发,然后与我十指相扣。 我抬眼去看他。 “我怎么一点都不觉得轻易。”他说,“我怎么觉得我等了好像有一个世纪。” 我笑嗔他,“大色狼!” 月光柔柔地在地上绕出一个圈来。我的余光扫到那个光圈,脑子里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忽然一晃而过。 我“腾”地一下坐起来。 他被我吓了一跳,也坐直了,目光询问地看着我。 “等等,石越卿,”我望着他,眨眨眼睛说道,“我的戒指呢?!我怎么又被你用那只蓝帽子大丑鸟骗了?那只丑鸟……它一定是有毒吧?!” 他哈哈大笑,搂住我,摸一摸我的后背。 “你仔细看看它。”他说。 我跳下床去拿大衣。那只小鸟被我放在大衣口袋里,我将它掏出来,又窝回他的怀里,仔细端详,才忽然发现它的尾巴上系着一条小红绳,肚皮上绑着的是—— 一枚漂亮的银色戒指。 他将蓝帽子小鸟接过去,将那枚戒指解下来,然后慢慢地,戴到我的无名指上去。 那不是一枚闪耀无比的大钻戒。它有着很细的银圈,上面缀满了细小的钻石。我的手指算细的,戴大部分的戒指都会松。可是这一个尺寸却刚刚好,严丝合缝的。 戴上以后,我动动手指,喜欢得不得了。 他将我重新裹进被子里,我伸出手,在月光下端详起来。 从没有觉得自己的手如此好看。 “本来想买大钻,可是我一想,大钻太不方便,你天天练琴,一弹琴就要摘下来。”他望着我的手,在我耳边说道,“而且照你的性格,平时肯定不舍得戴着钻戒到处走。所以我想来想去,还是这个最好,时时刻刻都可以戴着。” “嗯,想得真周到。”我说着,笑着回头亲一亲他的下巴,“这个大小刚刚好啊,真难得。” 他说:“那是当然,我是订做的。小满,你戴上了,再想摘下来就不容易了。” “我怎么觉得自己好像一不小心戴上了孙悟空的金箍?” 他笑起来,又握住我的手。我看到他腕子上的那一条猫头鹰手链,是我去年送他的新年礼物,他一直戴着,从没有摘下来过。 我又想起一件事,探出身子,从我的大衣口袋里掏出另外一样东西。 “本来想元旦的时候再送给你。”我将那个潘多拉的小礼盒打开,他眼睛亮了亮,望着我,柔情似水,“说好每一个新年都要多送你一颗挂珠的。” 我这次选的挂珠是一座银色的小房子,斜顶,雕刻得十分精美。我将他的手链解开,仔仔细细地将那座小房子串上,然后又重新帮他戴到手腕上去。 他的目光一直落在我的脸上。 我也抬起眼帘去凝视他,慢慢笑起来,又将自己窝回他的怀里。我们俩裹在被子里,他紧紧地搂着我的腰。 许是有一朵云飘过,月亮的光影在地上闪了一闪。我覆上他的手,感受着他手掌的宽厚和温暖,坚信着这双漂亮而有力的手会牵着我走过人生的十万八千里。 他承诺我说,他不会松手。 我缓缓闭上眼睛,叫他:“石越卿?” “嗯?” 他的声音像是从我的身体里发出的。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他身上露水清香的气息让我平静又安心。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的怀抱成了我的港湾;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把有他在的地方,当作自己的家。 “我也有一个承诺要许给你。”我说。 “是什么?” 他的声音像是陈年美酒,让我沉醉。我想到我们这一整年所经历的林林总总,那些坎坎坷坷,此刻都像水汽一般,蒸发到空气中,消失在天际了。我知道他过去的经历,像夜晚出行的猫头鹰,浮浮沉沉,漂泊不定。我也知道他最渴望的是什么,心中一时之间满满当当,想到有他的未来,眼前只看到了一片幸福灿烂。 酝酿了半晌,我终于轻轻说道: “我会给猫头鹰一个永远的家。” …… 这是我的万里一诺。 作者有话要说:希望这一章不要被琐不要被锁不要被锁……他们两个水到渠成,真的不是我想要写的啊啊啊!!…… 另外从明天起早上不更了,每晚八点发一章。 之前章节被锁我问了管理员说是因为我更得太快了…… 可能没见过像我这么勤奋的作者。 另外我是一个纯洁的作者,所以这章大家凑合看看就行了别较真。 ☆、第二十五章 甜与蜜的泡沫(1) 我不知道该用什么颜色去形容甜与蜜。 桃色?粉色?玫红?橙色?还是浅紫? 日子过得太缤纷,我时常一边享受着,一边又惶恐。我怕它们太美好,所以像水晶鞋和南瓜马车,过了午夜就消失。我又怕它们太纯粹,像人鱼公主,朝阳升起,便化为泡沫。 但,就算他的甜与蜜是人鱼公主的泡沫,我也想让自己住在那里面。 哪怕仅仅只是一朝一夕。 …… 那晚我们都很累,第二天是周日,早上手机铃声响起来的时候,我们俩都睡得正香。我窝在他的怀里,闭着眼睛去抓外套,将那个呱呱作响的手机掏出来,以为是闹铃,想也没想就掐断了。 石越卿动了动,搂我更紧了些。我又把脑袋往他怀里埋了埋。 我们俩正舒服的准备继续睡,那个烦人的手机又响起来。我从他怀里略一翻身,皱眉头,然后下意识地把来电接起来。 “喂……”我的声音半醉不醒的,接电话的时候还闭着眼睛。 对面静默了,半晌都没声音。 我的起床气上来了,“谁啊?Hello?怎么不说话?”我又稍等了一会儿,听到电话里传出呼吸声音,然后似乎有些低语声。 于是我将手机从耳边拿开,半睁了睁眼睛,看了一眼来电显示—— 岳父大人。 岳父大人是谁?我脑子还不清醒,想一想,才记起自己昨晚把手机放在包里了,根本不在卧室。那么现在手里的这个—— 是石越卿的手机! 所以岳父大人就是…… 瞬间里我整个人都像是被一盆凉水浇下来,浑身汗毛倒竖,立刻就清醒了。石越卿还迷迷糊糊的,我狠狠地踢了他一脚,他吃痛,半眯着眼睛看了看我,喃喃道: “怎么了,小满……做梦了?” 他这句话一定被电话那端听了个清清楚楚,我的心瞬间哇凉,赶紧各种摇头,挤眉弄眼给他看。他一脸疑惑,看到我一边拼命指手机,一边做噤声的手势,他这才仔细看了一眼,然后整个人都惊了,一个鲤鱼打挺就跳起来了。 电话那端很久都没有声响,我和石越卿都一脸惊慌,不知道如何是好。我本来想立刻挂断,但却被他拦住。他很快镇静下来,打了免提,然后示意我说话。 我小心翼翼地试探性地叫了一声: “爹爹?” 我爹严肃无比的声音从电话里传出来。 “怎么是你?小满,我打得明明是石越卿的电话,这么早,为什么是你接的?” 我们两个面面相觑,他竟然还忍不住笑起来。我一副苦瓜脸,皱眉瞪他,怒捶他一下,却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爹。 纠结了一下,我反客为主:“你们怎么打到他的手机上来了?” 这次回答的人是我妈:“小满,你现在跟石越卿在一起呢啊?你们俩昨天不是去西班牙参加婚礼了吗?怎么回来了也不告诉我们一声,打你电话也不接。你爹急得都像热锅上的蚂蚁了,这才想着问问他。” 我赶紧赔笑,转移话题:“哎呀昨天回来的时候太晚了,我手机又一直打的静音,放在包里,就没听到。后来睡了,没想到大礼拜天的又被我爹国际长途吵起来。” 石越卿在一边拽拽我,想要说话。我瞪他,要他噤声。 “妈妈我跟你说啊,昨天的婚礼真的太棒了。那个教堂富丽堂皇的,听说有五百多年的历史了哦。Minnie的婚纱超级漂亮,头纱雪白雪白的,拖在地上,简直就像梦幻……” “陈小满!” 我话还没说完,就听到我爹的一声怒吼。我一惊,整个人都打了个寒战。 “你少给我转移话题!”他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道,“回答问题!石越卿的手机为什么是你接的?你们昨天晚上干什么了?!” 我一脸绝望地看向石越卿,他在我身边拼命地忍着,试图不要笑出声来。我气急败坏地拐一拐他,他将手机接过来。 “叔叔……” 石越卿不说话倒还好,他声音一出来,我爹立时就爆炸了。 “你小子竟然敢欺负我姑娘!”他火冒三丈,怒气冲天,“你当她爹是摆设吗?你现在准备怎么办?我告诉你,你要是不给个说得过去的解释,我立刻就飞到伦敦去!” 我被我爹的气势吓得喏喏的,反观石越卿,他倒像是转过了思绪,眼睛里清明起来。 “我正想跟您说,”他坐直了,说得一板一眼的,丝毫没有被我爹的锋芒震慑住,“昨晚我跟小满求婚了,我要娶她。” 我爹妈应该都被这个迅雷不及掩耳的消息震住了,电话那头半晌都没动静。 石越卿他转头望向我,我没想到他跟我爹妈说得这么直接,一下子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电话线路发出断断续续的声响来,他凝视着我,却用特别严肃的声音对我爹说道: “叔叔,我请求您,把小满嫁给我。” 他这样说,明显打了我爹一个措手不及。只听我爹沉默了一会儿,火气消掉了一半,但语气仍旧很呛人,干巴巴地问: “小满呢?她同意了吗?她怎么想?” 我赶紧凑过去。 “我乐意啊爹!”我迫不及待地说,“我特别乐意!” “一边去!我问他呢,你插什么话?!”我爹恨铁不成钢地啐我一句,语调又提高了几个分贝,“不知羞耻的,你别在这儿捣乱!” 我撇撇嘴,对石越卿做了个鬼脸。 “叔叔,你别骂小满,昨晚……昨晚是我的错……是我自控力太差……”他护着我,把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揽,“不过我愿意亡羊补牢。要是你们同意,我们明天就可以去办结婚的手续。” 我妈把我爹推开,“你们不用回来吗?在伦敦也能办?” 石越卿说:“嗯,小满是留学签证,我是工作签证。我去问过,可以的。” 这个人……我抬眼看他,他说得理所应当的,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说了些什么。我心中腹诽,其实他昨天的紧张都是假的吧?他跟我求婚的时候完全是胸有成竹的吧?他是不是早就想好了要把我拐成他的人? 蓄谋已久,不安好心。 我用脑袋拱他。 他捞住我,无声地对我说别闹。电话那端沉默了半天,然后我才听到我爹慢慢地说: “这事是个大事,越卿,你们年轻人在一起擦枪走火了,我们虽然生气,但是也可以理解。不过结婚不一样,你真的想好了吗?” 他毫不犹豫地回答道:“嗯,想好了。” 我爹又在思索,我听见我妈在电话那头低低说话的声音,沙沙的,听不清在说些什么。我有点忐忑,下意识地抠指甲,被石越卿看到,他皱眉抓住了我的手。 这时我爹才说道:“先挂了吧,让我们考虑一下。” 石越卿应了一声,对面撂了电话。 冬天的早上还是很冷的,外面天又阴阴的,昨晚上的晴朗天空不知道又躲到哪里去了。石越卿他放下电话,一把揽住我,将我裹在被子里,然后心满意足地重新躺下,闭上眼睛。 我抬头看他的脸,用胳膊拐一拐他。 “我说,为什么我觉得自己好像是被你算计了?”我瞪着他,“你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琢磨结婚的事的?居然还去问过?想得还挺周到啊?” 他还闭着眼睛,却微微笑。 “小满,再睡一会儿好不好……” “别想蒙混过关!”我在他怀里拳打脚踢,“你不交代清楚,我把戒指摘下来!” 他按住我的脑袋,“不是跟你说了,照你的手指订做的,摘不下来了。” “……你什么时候量了我手指的粗细?” “好困……还不到八点钟。”他打了个哈欠,把脑袋埋进我的怀里,“我们再睡一会儿吧,要不再玩一会儿也行……” 我气急败坏地使劲掐他的后背。 “完蛋,一时不查好像掉进狼窝了。我现在反悔还来得及吗?” 他在我怀里摇头道: “太晚了。” …… 我爸妈商讨后的最终结论是,我才大三,刚满二十岁,现在就结婚他们一致认定为时尚早。他们的意思是,至少也要等到大学毕业。对于这一点我倒是没有什么意见,最不开心的人是石越卿,答应的时候语气都蔫了下来。 我捧住他的脸,安慰他说,别那么心急啊,戒指我都收了,嫁给你还不是早晚的事吗? 他委委屈屈地同我说,他不放心,老觉得不拴住我,我有一天说飞就会飞走的。 我笑他傻。 新年过后,我在学校里碰到岳溪,她眼尖地一下子就看到我的戒指,大呼小叫的,非要让我交代始末缘由。我也不矫情,约了个时间一起喝茶,就大略地跟她说了。 岳溪啧啧地说,真没看出来,越卿哥哥这么迫不及待啊。你们去年在我家认识,我觉得还像是昨天的事儿呢,怎么一眨眼功夫,居然订婚了。 我笑得很幸福。 岳溪又挑眉,得意地说道,怎么样小满,我就说了,早晚有一天要叫你小满嫂嫂的对不对? 我特别郑重其事地应了一声,接着我们两个都笑做一团。 大三那一年过得特别快。也许是舒心又快乐的日子总是一晃而过的,我从没有觉得如此踏实且有安全感过。我和石越卿并没有住在一起,首先是因为我爹不同意,他千叮咛万嘱咐,强烈反对,态度十分坚决。 其次也是因为我的私心。 我总是觉得,两个人在一起,各自独立是基本。就算我们再爱彼此,无时无刻地呆在一起,时间长了,也难免相看两相厌。 就像一道好菜,一个月吃一回叫情调,每顿都吃就是腻歪,一个道理。 这一点上,石越卿和我难得的不一致了。每次晚上吃完饭,我准备回自己的小窝的时候,他就开始想尽各种办法把我留下来。偏生他特别不会找借口,每一次都被我三两句话就轻易驳回了,这令他感到很郁闷。 后来,不知道是他自己琢磨的还是左欢给他支的招。一月底的一天,他忽然就带我去琴行转,让我试一试,买一台回家。 我十分天真地看看他,“怎么忽然想要买琴了?就算不是施坦威,三角琴也不便宜啊。我可以在学校练的,学校琴又好,也方便,没关系的。” 他说:“家里要是有一台琴,你就可以在家练了,省得总是订琴房,麻烦。” 他说这话的时候,没看我,眼睛里忽闪忽闪的。他这样的神情我再熟悉不过,以前数次,在提到初次见面的时候,他都是这样的表情。 我心里明镜一样,有心想要逗逗他。 于是我凑到他身前去,意味深长地看他,“真的吗?你难道不是琢磨着,用家里的琴把我吸引住,让我少回自己的小窝几个晚上吗?” 他连忙摇头,“绝对不是。” “嗯?”我挑眉。 “……有一点。”他语气弱了些。 我眨眨眼睛,“只有一点?” 他望着我半晌,终于丢盔弃甲。 “好吧,就是这个意思。” 我被他弄得大笑起来。 …… 二月底的时候,我们学校有协奏曲考试。大三的要求是要弹一首莫扎特协奏曲,我选得是C小调那一首,很有名,也不好弹。最关键的是,莫扎特没有给这首曲子写华彩部分,我要不就得弹别人写的,要不就得自己写一个。 思来想去,我野心膨胀,还是决定自己写一个华彩出来。 我虽然小时候就学琴,但是从来没有作过曲子,这一下可真的是让我焦头烂额了。琴已经搬进家里了,我每天晚上都抱着一本五线谱和一支铅笔,坐在琴前面冥思苦想,十分忧虑。 他知道我在用功,也不闹我,下班就买了饭回家,拉着我吃过晚餐,我继续去纠结了,他就抱着电脑坐在客厅的懒人沙发里,发邮件,安安静静地干自己的工作。 我有个习惯,大脑高速运转的时候总是很能喝水,琴边上一直放着水杯。 只要他在家,我的水杯就从来没有空过。 那次协奏曲考试我考得很好,还意外地拿了一个最佳原创华彩奖。我拿了一百镑的奖金,高高兴兴地跑到他工作的地方去等他。冬天,六点多钟的时候天都黑了,他下楼来的时候脸上是严肃的,眉心微皱,像是还在想些事情,没有注意到我。 我小心翼翼地,从背后抱住他。 “猜猜我是谁?”我粗着嗓子。 他笑起来,“我今天的待遇怎么这么好?小满,你怎么来接我下班了?” 我探头看他,他转过身来,反手将我揽住,眼睛里柔柔的,在门口的灯光下熠熠生辉。他的很多同事都陆陆续续地出来,看到我们这样,都投来调笑的眼光。 他却只是紧搂着我,毫不在意。 “有一个好消息,”我说,“我的莫扎特考试成绩下来了,是一等不说,还拿了一个最佳原创华彩奖。最重要的是——” 我拖长语调,他好奇地看着我。 “奖金有一百镑!”我欢呼,在大庭广众之下毫不害臊地贴上他的胸膛,跟他撒娇,“我能拿到这个奖,你是大功臣啊!我要奖励你。” 他眼睛立刻亮起来。 我望着他,“你想要什么奖励啊?请你吃大餐好不好?要不我们去看电影也行。或者……或者我们去布莱顿的海边转一天?” “都不要。” 我转转眼珠,“那你要什么啊?”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却不说话。我渐渐有点明了,忍不住看着他笑起来。本来还想故作严肃地训训他,谁料想,人来人往的地方,他竟一下子就把我抱起来。 我惊呼一声,捧住他的脑袋。 他二话不说地就把我扛回了家—— 那真是十分少儿不宜的一夜。 第二天早上我只觉得浑身都要散了架,抱着被子窝在床上,动都不想动一下。倒是他,神清气爽的,一大早就爬起来,明明不会做饭,却费劲力气给我鼓捣出了一盘英式早餐,小桌板一支,直接端到了床上来。 凭心而论,味道还是说得过去的。 如果香肠没有烤得过火,鸡蛋没有煎得太生,蘑菇也没有煮得过头的话。 我吃了一口,他紧张兮兮地看着我,“怎么样?还说得过去吗?” “嗯……”我咂咂嘴,故意想了半天,直到把他吊得七上八下的时候,才慢慢说,“味道嘛……还是可以的。” 他长舒了一口气。 我却话峰一转,“就是……” 他看我,“就是什么?” “你不能只做一天啊!”我义正言辞地说,“你做了一天,以后就要天天都做啊,不然就是出尔反尔,言行不一。” 他可怜兮兮地看着我,我将一块蘑菇喂给他。 “怎么样,做好牺牲睡眠时间的准备了吗?” 阳光透过窗子洒进来,他绝望地把脑袋埋进了被子里。 …… 我们的新家离汐凰的家很近,协奏曲考试之后,我有了时间,在家做些好吃的总要把汐凰叫上。而汐凰有个尾巴,十次有九次Allen都会跟来。还有一个时不时就来蹭饭的左欢,五个人,也算是常常小聚了。 本来左欢没要来我们家蹭饭,结果无意中看到我在朋友圈发的好菜以后,大叫大嚷的,说什么都要凑过来。他十分霸道地给了石越卿两个选择,要不就让他“偶尔”蹭饭,要不就立刻卷铺盖搬回他家,不然就绝交。 第二条石越卿觉得自己牺牲太大,死活不干,便只好勉为其难地选了第一条。 于是我们五个人常常聚餐,大多时候是热热闹闹的开始,最后以田小姑娘和Allen的吵吵闹闹结束。他们两个什么都能吵,从饭后吃草莓还是蓝莓,到锻炼应该先有氧还是先无氧;从龙井茶第几水最好喝,到衬衫纽扣扣到第几颗算是得体。 Allen是个挺幽默的人,又看过不少书,引经据典,说得特别有趣,妙语连珠的。田小姑娘也不甘示弱,句句切中要害,口才极佳。这两个人棋逢对手,像说评书一样,吃着吃着就放下筷子,专心瞪对方去了。 所以最后通常都变成我,石越卿还有左欢,我们三个一边谈笑风生大吃大喝,一边听他们俩辩论互怼,十分舒坦。 等他们俩差不多吵累了,再一回头,桌上的菜也已经空空如也了。 汐凰每次都拽着我抱怨,说这人怎么这么讨厌啊,死皮赖脸地要跟着来。来之前保证得好好的,结果一来就跟她做对,下次说什么也不带他了。结果在无数个下次里,Allen还是准时出现,倒也不见田小姑娘有什么反应。 至于我们三个,左欢喜欢热闹,人多他高兴。石越卿则表示无所谓,而我是乐见其成,看眼不怕乱子大。 就这样,Allen成功地变成了我们聚会的常客。 六月份我的期末考试结束以后,石越卿就和我商量着要回家一趟。我奇怪说你哪有假期啊?他告诉我说他把年假请了,两个礼拜。 我说干嘛啊,我暑假可以不回家的啊,为什么要用了年假? 他特别郑重其事地跟我说,他得去提亲。 他那样子相当严肃,眼眉里都是忐忑,像是生怕我爹记着上回电话里捉奸在床的仇恨,把他打出家门一样。 我真是拿他没有办法。 我们订了六月中旬的机票,他六月十号的生日,我叫上汐凰,Allen,还有左欢,正好就算作是回国之前的最后一次聚餐了。 十号那天是周六,我一早就把石越卿砸起来,我们俩一起开始忙活儿,中午做了一整桌的盛宴。有我拿手的腌笃鲜,糯米排骨,还有培根秋葵和娃娃菜。我在微信群里勒令那几个人,要不就选择来干活儿,要不就买蛋糕,只带一张嘴的一律不许进门。 所以左欢也一大早就来了,一手拎着一兜子啤酒,足有十二罐。石越卿给他开的门,左欢大摇大摆地进来,把啤酒往地上一放,拍拍手叫道: “怎么样,不算光带了嘴吧?” 我从厨房里探头出来,看到这两箱酒,都惊着了,“让你来干活儿的,谁让你买啤酒了?还买这么多,回头你们都醉倒在家里,别指望我们收留,我把你们都踢出去。” 石越卿笑起来,左欢一脸委屈地勾上他的肩膀,“哪有生日宴会不喝酒的啊。好不容易越卿他点头肯过一次生日,我今天不把他灌趴下,决不罢休!” “别把我扯进来,”石越卿扯开左欢,重新回到厨房帮我洗娃娃菜,“我可不想跟你们一起被小满踢出去。” 左欢怒指着他,“你这个重色轻友的家伙。” 我们正开着玩笑呢,门铃响了。我估计着是汐凰和Allen,也没有多问,擦了擦手就去开门。然而看到来人的时候,我禁不住愣了一愣。 那是岳溪的妈妈。 ☆、第二十五章 甜与蜜的泡沫(2) 岳溪妈妈和我初见她那一回并没有什么太大变化。她穿了一双半高跟的素色鞋子,高腰的阔腿裤和绣着雅致花纹的半袖上衣。除了随身的手包以外,我看到她手里另外还拎着一个包裹。 “岳阿姨,怎么是您啊?”我笑起来,先是礼貌地叫人,然后转头喊道,“石越卿,你快过来,是岳阿姨。” 岳溪妈妈显然也没想到家里会这么热闹,她进门来,看看我说:“小满,好久不见啊。听小溪说你和越卿订婚了?恭喜你们。” 我含蓄地道谢。 石越卿这时候迎上来,引着岳溪妈妈到客厅坐下。我赶紧问说,阿姨要不要喝点什么,岳溪妈妈很客气地摇头说不用。 “岳姨?”坐下以后,石越卿才问道,“您怎么来了?” “今天不是你生日吗,小溪有排练,我自己没什么事,就想着来看看你,给你带了点好吃的。”她说着望了一眼厨房,“倒没想到今年你生日过得这么热闹,看来我是瞎操心了。” 我给岳溪妈妈倒了一杯水,然后坐到石越卿身边去。她看了看我,然后笑道: “小满,越卿他从没有过生日的习惯,这还是多亏了你。” 他侧头看看我,握了握我的手,我脸上红红的,不知怎么一下子有些害羞。厨房里这时候传来噼里啪啦的声音,不知道左欢在鼓捣些什么。 我赶忙站起来,“阿姨,你们先聊,我得赶紧去看看,不然左欢能把家都炸了。” 岳溪妈妈笑着向我点头。 家里本来就不算大,客厅和厨房离得并不远,我制止了在厨房里捣乱的左欢,拿了一个蒜头递给他,打发他剥蒜去了。腌笃鲜正在慢炖着,我洗了洗手,准备开始做娃娃菜。 厨房里安静下来,左欢想要说话,我瞪了他一眼,要他噤声。 只听岳溪妈妈说道:“不错啊,越卿,这个房子比我上次来的时候好多了,越来越有烟火气了,开始像个家的样子了。” “都是小满布置的。” “真没有想到你们两个能走到现在,挺不容易的。”她像是啜了一口水,然后话峰一转,“对了,越卿,你最近都没有听到过你爸的消息吗?” 他沉默了一下,才答了一句。 “没有。” “我好像听说,你弟弟把他手里那百分之十五的股权卖给了伍家,现在都在伍舒安的名下。”岳溪妈妈奇怪道,“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伍家这么坚决地跟你爸对着干,支持着伍舒安,笼络律所的另外一个合伙人一起,想把你爸从董事局主席的位置上赶下来。” 石越卿没有接话。 她继续说:“本来之前律所泄漏客户私密信息的事就被舆论闹得沸沸扬扬的,很多律师都离开了,客户也都闹事,你爸的境况就已经很难。结果现在,又起内讧,腹背受敌……唉。” 我还是没有听到石越卿说话,岳溪妈妈叹了这一口气以后,也有一阵都没有出声。 腌笃鲜已经煮得香喷喷了。左欢他碰了碰我的手肘,示意了一下客厅的方向,那意思是想让我赶紧过去。我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 终于,我听到石越卿说: “那都是他的事。” 这话题难免有些沉闷,左欢看准时机,端了一盘水果进客厅,稍稍缓和了一下凝重的气氛。我将碗筷摆到餐桌上,往客厅里一望,看见石越卿眉头紧皱着,低着眼帘,手上却又在不经意地捏自己的食指。 我心里有些担心,走过去坐到了他身边。他侧头来看我,眉心这才稍微舒展了些。 “岳阿姨,”左欢在这时候插了一句嘴,“石叔叔不是之前还计划着要和伍家联手收购你们家的企业吗?怎么现在他境况不好,您听上去倒挺担忧的。” 岳溪妈妈摇头。 “我是有些唏嘘。这么多年了,我看着他创办这家律所,一步一步发展起来到今天的规模,结果就因为他那个扶不起来的老二,沦落到现在的境地。还……” 她的话没说完,抬眼看了看石越卿,欲言又止。 其实我倒明了她的后半句。她是想说,还一味地委屈大儿子,最后逼得石越卿忍无可忍,跟他断绝了关系。石越卿肯定也明白她没说完的话,我看见他眼睛闪了闪,手上把指头捏得更狠了。 我握住他的手。 “岳姨,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不提也罢。”他不愿意再多说石贺,提了提语调,微微笑笑,“今天小满难得下厨,做了一整桌好菜,您要不要留下来跟我们一起?” 我推他,“什么叫我难得下厨?我就差没天天下厨了好吗?” 岳溪妈妈笑起来。 “不了,你们年轻人热闹吧,我就先回去了。” 她说着拿起手包,站起身来。我们送她走到门口,石越卿谢过她今日来探望。岳溪妈妈又拍了拍我的肩膀,再一次祝福了我们。 我对这位温和而典雅的长辈印象很好,甜甜地冲她笑了一笑。 结果她临走的时候,微微一顿,却又回过头来。 “越卿,你妈和你奶奶都不在了,我是你妈的朋友,也能算得上是你的长辈,有些话,我还是想说一说。”她看着石越卿,语重心长道,“我知道你父亲曾经做过很多不对的事,对你的生活和你身边的人都带来了极大的困扰。但是听你岳姨一句吧,毕竟血浓于水,他如果真的到了需要你的时候,你还是回去帮帮他吧。” 石越卿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地答道: “他还有一个儿子,用不上我来帮忙。” “石在煜?”岳溪妈妈苦笑一声,“从你爸那儿拿不到钱了,居然都能把自家的股权卖给对手换钱,还有什么事是他和他那个妈干不出来的?帮忙……呵,他不害你爸倾家荡产就谢天谢地了。” 我望了望石越卿,他看向岳溪妈妈,终于有些严肃地缓缓说道: “您的意思我都明白,岳姨,有些话你也不必再劝我了。于情于理,我都没有责任和义务去帮石贺。他过得怎么样,那都是他的事。我不可能放弃我在伦敦的生活和工作,离开我的朋友,离开小满,就为了回国帮他。他混得好也罢,他大厦将倾也罢,都跟我没有关系。” 石越卿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态度十分坚决。我望向他,他的两根长龙须眉毛微微颤动,几乎要随着他打结的眉头缠在一起。 岳溪妈妈张张嘴,但最后还是长叹一口气,不再多说,离开了。 本来我还在担心关于他爸爸的这个消息会坏了石越卿的心情,没想到他倒是没有什么反应。送走了岳溪妈妈,他一回头,看我和左欢都是一脸忧心忡忡且欲言又止的模样,自己倒是先无奈挑眉。 “干嘛啊你们,”他瞅了瞅左欢,又望向我,见我一副苦瓜像,伸出手来揉我的脸,“小满,我跟没跟你说过?你瘪嘴皱眉头的时候最丑了。” 左欢摇头笑起来,不再纠结那件事,转身去厨房端腌笃鲜的汤锅了。而我听他这样说,瞪圆了眼睛,拼命地瘪嘴做鬼脸。 他笑起来。 这一天是开心的日子,我们后来都没有再提起他父亲的事。田小姑娘和Allen很快也到了,我们围成一桌,吃得十分尽兴。我闹着一定要让石越卿许愿,他一把将我搂进怀里。 “我要是许愿,小满,你能让它成真吗?”他问。 我捧住他的脸颊,毫不犹豫地答道:“那还用说,只要我办得到。”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然后跟我耳语了两句。我万万没想到他的愿望竟然是这个,一下子脸上就红成了猴屁股,气急败坏地用脑袋撞他的胸膛。 左欢带头笑起来。 “小满居然也能害羞!越卿你刚刚到底说了什么?!” 汐凰和Allen也开始起哄,我见势不好,赶紧从他怀里跳出来,跑进厨房里避风头,顺手把我特意做得那碗长寿面端上了桌。 我从背后揽住他。 “石越卿,我跟你说啊,这可是传说中的一根面,我试了好几次才成功。你吃的时候可千万不能咬断,要一下子吃完才行啊!” 他转头来凝视我,眼睛里深得像汪洋大海。 左欢哀嚎说这波恩爱秀得太要命。Allen既羡慕又嫉妒,看着田小姑娘一脸不自觉的表情,他不禁怒从胸中起,十分不满意地大叫一声: “田汐凰!” 田小姑娘本来夹了一块娃娃菜,被他吓了一跳,筷子一抖,娃娃菜掉在桌上。汐凰登时怒了,立刻瞪起眼睛怒视他。 “干什么?!” Allen瞬间就怂了下来。眨了眨眼睛。只听他可怜兮兮的,弱弱说道: “我想吃辣椒炒牛肉。” 汐凰放下筷子,面不改色地把手机掏出来,滑了几下屏幕,然后放到他面前,“这家外卖特别好,什么都有,自个儿点吧。” Allen十分幽怨地垂下了脑袋。 那天晚上我们出门散步的时候,说起汐凰和Allen,我不禁跟石越卿感叹,说这个Allen也是个有为青年啊,有才有貌又有钱的,怎么就被田小姑娘治得服服帖帖的呢? 他听罢,却先笑起来,然后握紧了我的手,侧头凝望我,半晌,才说道: “小满,这就叫一物降一物。” …… 六月中旬回家,我爸妈在机场接我们。我爹见到我倒是十分高兴,回头一见到石越卿,严肃起来,估计是准备对捉奸在床的事情兴师问罪的时候,我赶紧给石越卿使眼色。 他将我的精神领会得很到位,直接开口叫了一句: “爸,妈。” 我爹被他叫得晃了一下神,而我妈则是一下子就笑开了,挽住石越卿的胳膊就开始说长道短。他一手拎着箱子,一手被我妈挽着向停车场走去。我则缠着我爹,赖皮撒娇地走在后面。 我爹拍拍我的手。 “你教的吧?”他说,“陈小满,你现在可以啊,能耐了啊?先斩后奏不说,对付你爹的招儿一套一套的。看来我纯是瞎操心,就你这精神头,哪像被欺负的啊,欺负别人还差不多吧?” 我嘻皮笑脸的,“爹爹,你到底都在担心些什么啊?怕我被他欺负?我是小霸王型的,他哪敢欺负我啊。” 我爹拍了拍我的脑袋。 “你认定他了?不后悔?” 我们到大连的时候正是下午,初夏时节,有知了声声鸣叫。柏油马路上落着飞红的晚霞,我看到石越卿走在前面,高高瘦瘦的,背影被阳光斜得长长的。他侧头跟我妈说话,睫毛的影子被投射在脸颊上,发梢也被染上金光,落在我的眼睛里,全是甜与蜜的颜色。 “嗯,爸爸,我不后悔。”我说,“就算将来有一天我们会分开,就算我们最后没能长长久久,我也不会后悔的。” 我停了停,眼光一直在前面两个人的身上。 “因为我觉得他值得。” 我爹也看向我妈和石越卿。夕阳下,石越卿不知道对我妈说起了什么,她竟一下子高兴起来,眼角都是难以掩饰的笑意,开心得就差没蹦起来了。 我颇觉得好奇,我爹却一语道破天机。 “你妈又在憧憬你们的下一代了。” 我:“……” 我们在家里只住了半个月,他的假期不好请,年假已经是最长期限了。我妈深以女婿为傲,走到哪里都要带上他,就连去楼下买菜也要多加上一句。至于朋友聚会就更不用说了,非要我带着石越卿去,席间把他夸得就差上天了。 最后连他自己都听不下去,跟我耳语说,小满,现在正说着的这个人,是我吗? 我很同情地看着他,点头。 他无奈扶额。 我七月初要去巴塞罗那参加一个音乐节,而石越卿年假结束,得直飞伦敦。于是回程的时候,我们便不能一起了。最近几次的长途旅行,我总是跟他一起,渐渐忘记一个人飞长途有多么寂寞,以至于到了西班牙,刚一落地,我就忍不住给他打电话。 他很快就接起来,“小满,你到了啊?” “嗯,这时间也太长了……”我跟他撒娇抱怨,“好久没觉得飞机上这么难熬了,你是不是随身带了安眠神器?为什么你不在我就睡不着呢?” “可是接下来还有两个礼拜音乐节呢,你怎么办?都不睡了?” “我打电话啊,”我得意洋洋的,“我睡不着也不能让你睡,要熬就一起熬着。反正你已经上了贼船,就别想逃出如来的魔掌了。” 他大笑。 我这话当然是开玩笑的。自己睡不着也就罢了,我怎么舍得让他也跟着我熬呢?不过所幸最初的那几天,巴塞罗那一直在下雨,不那么燥热。我住在音乐节提供的寄宿家庭里,屋子虽小,但却有一个小阳台,再加上每天忙得很累,往往躺下就睡着了。 可惜好景不长,一个多礼拜以后,巴塞罗那的雨停了,白天太阳毒辣,连带着晚上也热起来。屋子里没有空调,我左翻右翻,常常要折腾半宿。 音乐节的最后一日我们有学生音乐会,前一天晚上我早早地上床,想要好好休息,养足精神。结果那天晚上一丝风也没有,我用扇子拼命扇,也没有用。 最后我终于气急败坏地爬起来。屋子里没点灯,我看看手机,都已经凌晨两点了。虽然伦敦时间比西班牙早一个小时,但是我估计着凌晨一点他也一定睡了。 我不想把他吵起来。 于是我走到阳台上去,想着风凉一下,也许就睡得着。巴塞罗那的建筑有它独特的风格,楼房是方方正正的,窗子却是百叶的样式,颜色各异,是一道缤纷绚烂的风景。每一家都有着自己的露天阳台,阳台上铺着暗红色的地砖,却都被数不清的绿植所覆盖。 我坐在阳台的躺椅上,终于觉得凉爽多了。 手机在这时候突然响了一声。我怔了一下,以为是哪个国内的朋友这时候找我,结果拿起来一看,眼睛里就难掩惊喜。 居然是他。 他的微信很短,“小满,你睡了吗?” 我抱着手机就笑,笑得傻乎乎的。也不知道这六个字到底有什么魔力,它们就像在我心里注入了一剂超高甜度的蜜糖。 巴塞罗那的夜空是晴朗的。我望着点点繁星,给他回电话。 他几乎是立刻就接起来。 “不是都说好了,睡不着的话要来烦我吗?”他的语气里似有不满,“为什么说话不算话?没睡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 “我哪里真舍得把你也吵起来啊?”我说,忍不住跟他撒娇,“这边晚上也太热了,一点风都没有。明明是沿海城市啊,海风都躲到哪里去了?” 他那边静静的,我觉得自己甚至能听见家里闹钟嘀嗒的声音。 我又说:“你呢?你怎么还不睡?伦敦都凌晨一点多了吧?” “躺下了,可是睡不着,就又爬起来了。” “怎么会睡不着呢?伦敦又不热,再说家里也有空调啊。”我有点心疼,“你是不是又熬夜干活儿啊?睡不着也别画图,大脑高速运转,越来越精神,今天一晚都别想睡了。” “没有,”他说,“我没画图。” “那你干嘛呢?” “我弹你的琴呢。” 我一听就笑起来,“这大半夜的,你弹什么琴啊,不怕把隔壁邻居吓着啊。再说你也不会弹啊,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夜半狼嚎呢。” 难得有机会损他,我心里都乐开了花。他也不介意,我听到零星蹦出来的几个音。 “我就是觉得家里有点太静了,静得我难受。”他在一个键子一个键子地按,声音从电话里传过来,清脆地落入我的耳朵里,“小满,你之前不是说要给我弹肖邦的前奏曲吗?我怎么到现在也没有等到?不会又是一张空头支票吧?” 我掐指一算,随即哀嚎起来。 “我那是……去年二月份答应你的吧?我的天啊,这都快过去一年半了,你怎么又想起来了啊?这记性未免也太好了点吧?!” 他说:“你答应的时候可没说有期限。怎么,想赖账了吗?” “怎么会?”我撅嘴自信地说,“回去就给你弹,小菜一碟。我把这套曲子练得已经炉火纯青,犹如天籁,你赶紧提前想想该怎么夸我吧。” 我的自吹自擂终于让他笑起来。我听到他合上琴盖,然后把电话换到另一边。 “嗯,我一定洗耳恭听。” 电话挂断以后,我回到房间里。屋子里还是那么热,并没有凉爽一丝一毫。然而我却觉得浑身上下都舒畅了。重新爬回床上去,我闭上眼睛,这回竟然一下子就进入了梦乡。 真是神奇。 第二天我们的学生音乐会是下午一点开始的,我是最后一个,准备弹的是那首以前学过的《丑角的晨歌》。在候场的时候,不知道怎么,脑子里一晃而过的是另外一个舞台,那是一个大酒店,有一台价值二十万英镑的施坦威大三角琴。我记得我走上台去,行礼鞠躬,掌声热烈,台下那么多人,我居然一眼就看到他。 那已经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我正自出神,却有同学来叫我,说是下一个就轮到我了。我提着自己的黑裙子,是露着蝴蝶骨的那一条,跟着他们走到后台,只等了一小会儿,就上台去了。 舞台上的灯光很亮眼,弹之前我脑子里想得都是我的曲子该怎么处理,没有仔细地看观众。坐到琴上的时候,望着相似的黑白琴键,一个晃神,竟有时光穿越的错觉。 我开始演奏我的乐曲。 无数轻巧灵动的声音从我的手指下飞扬出来,充斥了整个大厅,将气氛带得十分热烈。这本身就是一首技巧与热情并存的曲子,我将同音反复和双音挂键练得都很纯熟,像是刻在我身体之中似的,一抬手,漂亮的声音自然而然地就倾泻而出。 一曲终了,我帅气地将手一甩,收尾收得干净利落。观众们的掌声响起来,我成就感满满的,提着裙子笑着起身,伴着许多叫好声,深深鞠躬。 然而,一抬头,我的目光几乎是在瞬间,就聚焦在一个人的身上。 那个霎那里,我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他坐在最后一排的位置上,穿了一件简单的有字母图案的短袖上衣,望着我笑,鼓掌很用力。我看得见他左手腕子上的黑皮绳手链,那上面的一只猫头鹰正在跟斜顶小房子碰撞,我觉得自己竟然能在如此喧嚣的掌声里,分辨出那撞击的清脆声响。 我迫不及待地下台,然后提着裙子跑在走廊里,往观众席奔去。 这个人,这个人总是来这样的突然袭击。昨天晚上打电话的时候,他明明还在伦敦的家里摆弄我的琴,怎么今天,我就能在巴塞罗那的演奏厅里见到他? 这真的不是我的幻想吗? 我还没有到音乐厅门口,就看到他站在那里等我。音乐会结束,观众开始散场,人潮涌动,我还穿着一身黑色礼裙,经过人群就变得有些难。他笑起来看我,眉眼里都是七月的阳光。我看到他摆手,那是示意我别跑。 在我之前演奏的许多同学也都出来了。我本来已经离他很近了,眼瞅就能扑进他怀里的时候,却被一位观众老爷爷拦住。他夸赞我弹得很好,恭喜我,感谢我,说他特别享受。我心里着急,却又不能敷衍,只好耐着性子,十分礼貌地回应。 好容易把老爷爷送走了,我刚一转身,迎面又碰上一同参加音乐节的男同学。 外国人比较豪放,他又是巴塞罗那音乐学院的学生,一见到我,想也没想就先给了我一个拥抱,然后笑容热情,十分真挚地说:“满,你那首Alborada弹得实在是太棒了,每一个地方都处理得那么精致。” 毕竟是同学,我当然不能不理人家。于是我只好耐着性子道谢,同时称赞他弹得也很好。他看着我,眼光中有钦佩和欣赏,问我: “你这首曲子练了多久了?” 我刚想要回答,却先感到自己被人揽住了肩膀。我一怔,回过头去,看到是石越卿,眼睛便再也挪不开,忍不住一下子就冲他笑成了一朵花。 那位同学也随着我的眼光打量他,却只听石越卿替我淡淡地回答他道: “很久了。” 他揽着我,我们几乎是最后才从音乐厅里离开。那位男同学看到他以后就很识趣地先走了,他一走,石越卿就皱眉头,很严肃地对我说,不是答应得好好的,他不在的时候不穿这条大露背裙子吗?怎么这么不听话? 我笑起来,靠他更紧了点,说除了你以外没人看我啊,别那么小气嘛。 他不满地抱怨,说怎么可能啊,刚才那个人明明眼睛都快掉在你身上了。小满,你能不能有点安全意识?他居然还抱你?什么恭喜啊,那是占你便宜呢。 巴塞罗那的阳光强烈又炙热,照射在空气微尘里,浮出光影的七彩泡沫来。他眉心微皱着,唇角勾一勾,眼睛里都是敌意,像是要被抢走玩具的孩子。我很少见到他吃醋的模样,只觉得心里都是蜜一样的滋味。 我抬手去摸他的龙须眉毛,他捉住我的手。 “跟你说认真的呢。”他瞪我,“以后我不在,不许穿这条裙子。” “好,听你的。” 他是抽出时间临时飞过来的,我这边的音乐节也已经圆满结束,那天下午我们先去了圣家堂,那是高迪最有名的建筑设计。这个大教堂已经建了一百余年,其雄伟壮阔是我平生仅见。穹顶高得令人心生敬畏,所有的玻璃窗户上都绘有彩色图纹,那是经彩绘大师的手一点一点设计出来的,色彩和光影的结合堪称完美,阳光从玻璃上穿过,将每一格穹顶都覆盖上不同的颜色。 我啧啧赞叹道,真像做梦一样。 他紧握住我的手。 傍晚的时候我们漫步在巴塞罗那的海边沙滩上。我是沿海城市长大的,对海的感觉一向亲切。他不常见到海,却很喜欢。我们两个赤着脚,手拉着手闲逛,听着海浪拍打簌簌的声音,看着海鸥振翅向天际而去。 我们俩的影子被夕阳拽得长长的,渐渐叠在一起,变成一个人。 “石越卿,我怎么忽然觉得有点不安。” 他侧头来看我,“嗯?为什么?” 海浪翻滚着拍打在沙滩上,有无数的泡沫在倏忽间消散。 “我以前听说啊,甜与蜜一样的幸福都是有额度的,用光了以后就会像泡沫一样消失掉。”我抬眼去看他,“我怎么觉得我正在透支我的幸福余额。” 他笑着说:“小满,你什么时候也变得杞人忧天了?” 我没有接话,只是将自己的脑袋靠在他的胳膊上。沙滩上留下我们两个人的一串长长的脚印,从远方来,到远方去。 我回头望,心中既怀有着无尽的甜与蜜,同时却也有一份强烈的患得患失和轻微的恐惧。因为我清楚地知道一件事,但是却深深地无能为力。 那就是,当海浪袭来的时候,它们终究会跟随无数泡沫一起—— 化为虚无。 ☆、第二十六章 雷雨不眠夜(1) 我是不怕打雷的。 记得小时候我家住在两室一厅的老房子里,阳台只有一平米,地砖是深绿的颜色,碎了不少,坑坑洼洼的。大连到了夏天,雨季来临,水珠噼里啪啦地落在阳台的屋顶,时不时还有漏雨。 每每这个时候,我爹总是拿着一个水桶去接雨水,然后将阳台的窗户打开,自己坐在那里,面对着窗外雷雨滚滚,默默出神。 久而久之,我便也常常搬一张小板凳,跟他一起坐在阳台。 听雷,听雨。 总是听说,雷雨夜最是闹人。因为雷声隆隆,时不时又有闪电交汇,伴随着瓢泼而下的大雨,实在让人难以入眠。 但我却从儿时起便知道—— 一场不眠夜,从不会仅仅只因为雷雨。 …… 从西班牙回来以后,我的整个生活都闲下来。学校要九月中旬才开学,所以八月份我除了练琴,就再没有别的事情。倒反是石越卿,他们组一直在做的项目到了收尾的阶段,整整一个月,他忙得连轴转,始终没有时间听我那一套肖邦前奏曲。 本来我还是一直住在我自己的小窝的。结果他一忙起来,总是很晚才回家,这样一来见面的时间就少了很多。再加上看到他每天累的那个样子,我心一软,坚持了没有一个礼拜,就把青头毛毛虫搬到我们的新家,连带着我自己,一起打包投奔他了。 这下可给他高兴坏了。每天一进家门就到处找我,非得看到我在家才罢休。晚上就更积极了,之前的无精打采全部一扫而空,一点看不出他累得慌。倒反是我,被他折腾的常常要傍中午才爬起来。 终于,有天晚上我缩在他怀里,实在忍不住,戳一戳他的胸膛,问道: “我说,石越卿,我怎么一点不觉得你像是精疲力尽的样子啊。你白天真的干了一天活儿吗?我怎么觉得自己一时不察,好像又被你唬了啊!本来是觉得你最近可能很累,想慰劳慰劳你才搬来的。现在看来,我真是太杞人忧天了……我是不是该考虑搬回去啊?” 屋子里没有开灯,他闭着眼睛抱着我,听到我这样说,又抱得更紧了点。 “休想,”他说,“小红帽都给大灰狼开了门,还妄想再把大灰狼撵出去吗?” “错了,这个故事该改写了。”我翻了个身,说道,“大灰狼乐颠颠地敲门,本来以为自己是来吃掉小红帽的。结果,进了门以后才惊讶地发现——小红帽居然是猎人易容的!” 他笑起来,我在黑暗里抬起脑袋来看他。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小满,只要想到你在家等我,我就不觉得累了。”他吻了吻我的头发,然后低头来看我,“也许你上辈子就是个魔法师,搞不好就是霍格沃茨毕业的。” “那怎么我的魔法只对你一个人好用?”我说。 他将我的脑袋重新按进自己的怀里,然后紧抱着我,心满意足地说: “因为别人没有那个福气。” …… 他们的项目在八月末的时候结束,完成的那天他特别开心,回来得早,一进门就把我打横抱起来。我环住他的脖颈,他跟我说周六他们公司内部要办一场庆功宴,想要我陪他去。 我想了想说,可是周六我要去教弟子啊。 他立时垂下了脑袋,也不说话,撅撅嘴,可怜巴巴地看着我。 也不知道是因为我们在一起时间久了,还是因为他看我跟我爹撒娇的次数太多了,他在我面前,有时候也开始有很胡搅蛮缠的一面。什么事情我不依他,他也开始学会委屈地看着我,就像是没讨到糖吃的小孩子。 偏偏我还就吃这一套。 于是我只好答应,说那我就把上课的时间挪一挪吧。他立刻就开心了,低下头就来亲吻我。我整个人被他抱在怀里,他居然也不累,丝毫没有要把我放下来的意思。 亲了半天,我才忽然想起一件事,推推他说,你们晚宴要穿晚礼服吧? 他一下子就认真起来,特别严肃地瞪着我说,不许穿那件黑色露背的。 我说那我也没有别的合适的了啊。还有一条紫色的,但是年代有点久远,现在已经不那么合身了。说罢,我又笑嘻嘻地看他,说你怎么对我那条黑裙子那么有意见啊,明明大家都觉得我穿那件很好看嘛。 他十分坚决地摇头。 于是第二天我们就选礼裙去了。Bond Street上有一家店叫Pronovias,是家有名的婚纱店,但晚礼裙也做得很漂亮。因为我们是两个人去的,一进门就有人迎上来,笑容满面地问我们有没有看婚纱的预订。 我刚想否认,结果石越卿却立刻接了句,你们这里可以看婚纱啊,现在预定行吗? 我狠狠地瞪他一眼。 服务员小姐将我们领到晚礼服的专区,我拿了几件,一件一件试给他看。他要求可真是多,我试了件金色的,他说不行,太闪耀;试了件黑色单肩的,他还说不行,露肩太多,太诱惑;后来我又试了件银色的鱼尾裙,那一件是真的好看,前面是深V,后背是交叉的设计,特别合适,显得我曲线玲珑。 我本来特别满意,结果一出来给他看,他却直摇头,就差没拿自己衣服把我裹住,非说这V字领太夸张,怎么都不同意。 我很无奈地回到试衣间,正犯愁的时候,一位服务员小姐走进来,手里捧着一件雪白的婚纱。 石越卿还在外面翻画报。我一时兴起,心血来潮,忽然特别想逗逗他,干脆,顺势就把那件婚纱试穿了一下。 平肩的样式,丝绸的滑料子,后背是极露骨的深V设计,带着透明的蕾丝长袖。我的胳膊还算细,纯白色的蕾丝勾勒出的线条优雅细腻,锁骨将一字肩的缎子衬得凹凸有致。我蹬上试衣间里准备好的白色高跟鞋,在镜子前端详了自己半天,把长裙摆轻轻拽了拽。 然后我从帘子里探出脑袋来。他已经把画报翻完了,这时正站起身来,在长长的礼服架前一件一件地挑选。 “石越卿?” 我叫他,心里忍不住有一点小激动,脸上却不动声色,缓缓说道: “我又试了一件。这件吧,按照你的要求,平肩的,长袖子,不是闪的,是绸缎料子。唯一就是后背露的有点多,你能接受不?” 他拿起一条裙子瞅了瞅,没看我,答道: “恐怕不能,你先出来让我看看吧。” “你准备好了?不要再像上一件那样大惊小怪的了。”我给他打预防针。 他笑道:“不会。” 于是我拉开帘子。那件婚纱的裙摆很长,我走出来的时候很慢很小心。他听到拉索的声音,转过头来,然后整个人都愣住了。 我不太适应,忍不住又将长裙摆拽了拽,然后抬头望他。 他一直凝视着我。 “这件怎么样?你的要求是不是都满足了?”我微微侧身,又说道,“你看,唯一就是有点露后背,能接受吗?” 他没有回答我,只是慢慢走过来。长裙摆被我拽得有些发皱,他俯下身去,将每一个褶皱都抚平,摊开。他做得那么专注,小心翼翼的,手指滑过我的裙摆,光影笼罩下,更显得骨节分明。他整理好我裙摆的每一处折痕,侧脸线条硬朗清晰,发梢上氤氲着金色的影子,撞进白色的婚纱里,竟莫名的和谐。 我摸他的头发,他抬头来看我。 “就这件吧。”他说,“我觉得这件特别好。” 他的眼睛里熠熠生辉,一丝不苟的表情像是认真的,似乎根本没在开玩笑,而是真的要把这件买下来的样子。我看着他,笑起来,然后提着裙摆小跑回试衣间,临了探出脑袋看他。 他还半蹲着,愣愣地望着我,没有起身。 我冲他做了个鬼脸。 “做梦!” …… 最终我们买了之前试过的一件深蓝色的长裙,宽吊带样式,裙摆是蓬松的。付款的时候他不情不愿的,一个劲地劝我说,明明是最后一件最好,要不我们把最后一件也买了吧,多实用啊。 我笑着瞪他。 正说着的时候,我的手机响了起来。石越卿正在刷卡,我将手机拿出来扫了一眼,微微挑眉,没想到是左欢。 我接起来。 “喂,左欢?”我这样一叫,石越卿转过头来看我,挑挑眉毛,是询问的神情,“你怎么给我打电话了啊?有什么事吗?” “小满,越卿呢?我打他电话他没接。他在你身边吗?” 左欢的声音不复他惯常的活泼调子,在我听来倒有几分严肃沉重。阳光在那个瞬间被乌云遮挡了一下,店里的光线微微暗了些。 我说:“对啊,我们在Bond Street这里,他手机可能静音了,所以没听到。你要找他吗?我把电话给他?” “不用,”他接道,“我在你们家楼下,你们俩能回来一趟吗?” 我还有些犹豫。石越卿忙了这一个月,我们都没有好好的出来逛逛。今天本想要腻在一起一整天的,买礼服只是第一步。 还没有待我答话,只听左欢又说道:“小满,告诉越卿快一点。” 顿了顿,他才又加了一句。 “出事了。” 我心中一凛,答应了一声,刚想问问清楚,他却紧接着就挂了电话。 柜台上的服务员小姐已经把礼服包裹好递给了石越卿。他似乎还不死心地想把最后一件拿下,我在这时候拉住他的胳膊。 “石越卿,”我看看他,“左欢在我们家楼下,他想让我们立刻回去。” 他皱眉问道:“什么事?” 我摊了摊手。 回去的路上他一直看着前方,眉头紧锁,没有看向我。前方遇到一个红灯,车子停下来,他一手还把着方向盘,却在不经意之间又开始捏自己的食指。 我很郑重其事地,用自己的双手握紧了他的手。 “你别太担心啊,”我试图宽慰他,“左欢是一个多会小题大做的人啊,搞不好根本就没有什么事,说不定啊,他就是想吃咱家冰箱里的红烧肉了。” 我故意说得很轻松,想逗他笑一笑,但却没有成功。他没有看我,目光落在我的手指上。那枚摘不下来的戒指就像是长在我的无名指上一样,似乎已经成为了我身体中的一部分。 他慢慢地用手指摩挲着它,若有所思,却一言不发。 直到后面的车子响起来不耐烦的鸣笛声。 我们到的时候一眼就看到左欢,他就坐在楼下大堂的沙发上,见到我们回来,立刻就起身迎上来,面色严肃。石越卿见到他,开口便问到底出了什么事,然而左欢却看看我,欲言又止。 我心下了然,立刻很识趣地说道: “你们俩上楼去聊吧,我去超市买点东西。” 说罢我就准备离开,结果还没有来得及转身,胳膊上就传来一股大力。我被石越卿十分霸道地直接拉回他的身边,然后他用手指扣住了我的。 “别吞吞吐吐的,”石越卿看向左欢,“有什么就说吧,没有什么是小满不能听的。” 左欢撇撇嘴。 “看来小满上回作到胃出血是真的给你吓得不轻啊。”他边说着,边跟我们一起往电梯走去,“终于不敢再一个人扛事了,有长进。” “别贫。”我们上了电梯,石越卿按下了九楼,“到底有什么事,赶紧说。” 左欢终于不再打岔,正色起来。 “是你弟弟,石在煜他之前投资养海参赔了以后,手头没有钱,不是把你爸律所百分之十五的股权卖给伍家了吗?我刚得到的消息,”左欢微微顿了顿,电梯还在上行中,“他拿了卖股权的钱去借贷融资炒期货,结果赔的血本无归,在外面欠下了两千多万的债。” 我听闻,十分震惊地看左欢。两千多万,多大的一个数字,说赔竟然转眼就没有了。 石越卿听罢这件事,倒是很淡然,面上也看不出什么惊讶神色。电梯在九楼停下,“叮咚”一声,我们都走出去,石越卿从衣兜里掏出钥匙开门。 “越卿,”左欢说,“你怎么一点都不吃惊?” “有什么好吃惊的?意料之中。”我们进了门,他径直走到厨房倒了一杯水喝,“我早就知道石在煜是一个无底洞,只会越填越深,绝不会有填满的那一天。从当初拉斯维加斯的赌债,到后来投资各种五花八门的项目,再到现在借钱融资炒期货,都是可以预见的。” 他说到这里,转回身来面向左欢,眼睛却望着杯子里的水面,冷笑了一声,讽刺道: “不过石在煜这个败家的手段,还真的是花样百出。从前我也是小瞧了他。” 我将新买的礼服放到卧室去挂好,听到左欢的声音继续传来。 “真的是小瞧了他们母子。欠债还不算完,石在煜他妈知道她儿子欠债以后,趁着你爸正在准备股东大会重选董事会主席的事情,不动声色地把这件事瞒住,暗中把你爸还有他律所户头上的钱全部转走,然后带着石在煜逃到美国去了。” 我从卧室出来,听到这个消息,整个人都愣了。再回头去看石越卿,他也是被这个消息震住了些,眉头紧锁,不可置信地看着左欢。 过了有一会儿,他才说道: “这怎么可能?石在煜他妈是怎么做到的?就算石贺再怎么被伍家和合伙人逼着下台,也不可能让她神不知鬼不觉地把钱都卷走啊。” “所以说人家有本事,”左欢耸耸肩,“自家的资产是通过很多理财产品倒买倒卖瞒天过海的。至于你爸律所的钱,不知道她想了什么办法,会计居然就给了。” 石越卿听罢,站在厨房里,好久都没说话。 左欢本来反坐着餐厅的椅子,这时候却站起来,走到石越卿的旁边。从厨房的窗子往外看去,漂亮的空中花园里的绿植一览无余,郁郁葱葱,那是我最爱的风景。 “越卿,”左欢没有回头看他,只是平静地说道,“这件事……你准备怎么办?” 石越卿没答话,他只是慢慢走到我的琴前面,没有看我,更没有看左欢。我每天练琴,有时懒,没有把琴盖合上。他的目光落在黑白琴键上,凝聚一点。 他正在思考。 “我知道从法律角度上说,你和你爸已经断绝了关系,他的这些事情都跟你无关。可是,”左欢直接坐到了我的琴凳上,看着石越卿继续说,“可是你们毕竟还是有血缘关系的,你毕竟,还是叫了他二十几年的爹。你真的……一点都不准备帮他吗?” 石越卿把他从我的琴凳上赶走,却自己坐了上去。 “石贺呢?他不是正在跟伍家和其他合伙人斗吗?这件事一出,他什么反应?”他问。 “他现在压着这件事,瞒着合伙人和伍家,只等九月初的股东大会。”左欢有些犹豫,“如果你爸没办法抓回石在煜,消息一公开,所有的投资人也好,外面的债权人也好,都会蜂拥而上。到时候,他可真的就麻烦大了。” 左欢说这个的时候,语气是难得的严肃。我虽然听不太懂这些事情,但是也知道这是多么严重的情况。轻则破产倒闭,重则被人逼债,当真就是无底洞,不知要多少年才能缓过元气。 我悄悄的,既然不懂,便也不吱声。 窗外的小雀鸟叽叽喳喳地飞过去,有两只鸽子落在窗格上。石越卿转了个身,望向窗格上的那两只鸽子。外面有霏霏细雨落下,它们在屋檐下互相依偎,自由而快活。 一时之间我们都没有说话。我是完全没法儿可想,脑袋里乱乱的,没有什么思绪。所有这些事情离我都太远,我可以理解,但是一点忙也帮不上。左欢若有所思,却也没说话。我猜想他是心里有主意,不过还是想先听听石越卿的看法。 至于石越卿,他的眼神聚焦在一个点上,似乎在看着那两只鸽子,似乎又不在看。我熟悉他这样的神情,他是在想。 过了有好半晌,他缓缓站起来,把窗子打开。凉风夹着细雨吹进家里,窗格上的两只鸽子受到了惊吓,扑着翅膀飞走了。 他面向窗外,楼下是长长的运河和停靠着的船只。我看着他的背影,不知怎么的,心中忽然涌上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只听他淡淡地开口: “我帮不上他。不是我怕被连累,而是我确实无能为力。石贺现在的情况跟岳家当时不同。岳叔只是一时之间接了太多工程,资金暂时周转不开,被伍家和石贺钻了空子。可是他现在不一样。伍家抖露出来的泄漏客户私密信息的事情已经闹得沸沸扬扬,他律所的客户源还有名誉都岌岌可危。这个时候的任何投资都是打水漂,更不要说律所的合伙人现在又起内讧,资金上又出了这么大的问题。” 他的思路极其清晰,情绪冷静,没有一丝一毫的动容。 “我现在手里也没有股权了,没有办法支持他。更何况他的问题,也不是我一句支持就能解决的。”他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转过身来望向左欢,“所以我一没有实权,二没有资金,就算我想帮,又能拿什么来帮他呢?” 左欢显然明白石越卿说得都是实话,他也知道石越卿的决定一下,自己很难再去劝服他。可是他还是忍不住皱皱眉,想了一想,说道: “可是你爸他现在……真的是连一个可以信任的人都没有。你……” 石越卿打断了他的话。 “我也不是他能信任的人。我和他之间,最初我想要亲情和信任,他给不了。后来我希望得到他的理解和支持,他也不给。于是走到现在,形同陌路,利尽而散。”他的心绪似乎有些起伏,语调微微有些微微颤动,“都已经到了现在了,却想回到最初,谈亲情和信任……” 他轻轻笑一声,停下来,转身将我的琴盖合上,又从餐桌上拿起车钥匙。我一直靠在客厅的墙边,他向我走过来,然后牵起了我的手。 左欢也站起来,他点点头,道:“确实,你对你爸,也谈不上什么更多的义务,毕竟你们之间也已经算不上是父子了。” 石越卿没有答话,但我却敏锐地感觉到他握着我的手上紧了几分。他微微低头,我看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手腕上的那串猫头鹰小房子手链上。 半晌,他才抬头看我,眼睛里深深的,眸子里含着些难以言说的东西。他缓缓开口,凝视着我,却是同左欢说道: “左欢,我不能再为了石贺的事情,离开我真正需要守护的人。” 他的声音沉沉甸甸,像海波荡漾在我心尖上。我鼻子又酸酸的了,却只见石越卿像是最终,彻底下定了决心一样,回头看向左欢,目光灼灼。 “我已经有我自己的家了。”他说。 …… ☆、第二十六章 雷雨不眠夜(2) 这件事情后来我们私下里都没有提及。他大概是不想让我担心,不愿意让我想太多。但我却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好几次话都到了嘴边,又被我生生咽了回去。 第二天跟我爹聊天的时候,我把这件事跟他从头到尾地说了。我爹听完,沉默了半晌,然而一开口,说得却跟我以为他要说的话完全不同。 “小满,”我爹叫我的时候声音很严肃,“如果过段时间,石越卿他决定回去帮一帮他爸,你千万不要拦着他。” 我一怔。 “为什么啊爸爸?我还以为你会坚决反对他回国插手他爸的事情呢。”我想了一想,又说,“难道你认为他考虑得不对吗?你觉得他该回去? 我爹立刻道: “不是的。他考虑得一点错都没有,很全面。于理来讲,他确实不该回去。他家的事情现在变得这么麻烦,他一旦回去插手,能不能帮得上忙还是次要,万一处理不好,十有八九他自己也要陷在里面,没有个三五年恐怕是解决不了的。” 他顿了顿,似乎是想了一想,又接道: “再说,他如果不回去,那么法律上讲他和他爹已经断绝关系了,所以他爸就算有债务,也落不到他的头上。可是他要是回去,那些债权人可不讲其他道理,他们都是抓住一个能顶事的就不松手。所以我说他考虑得没错,不回去是正确的。” “那你怎么又说让我别拦着他?”我奇怪,“这么看来,我应该拼命拦着他才对啊。” “我说得这是于理,小满,可是于情呢?”我爹说,”那毕竟是他爸,虽然没什么情谊,好歹也有血缘。如果石越卿他是个自私的人也就罢了,可是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应该比我更了解。当初为了还岳家的人情,他都能冒那么大的风险,做出自己的牺牲,可见他是个滴水之恩也会铭记在心的人。” 我没接话,我爹叹了一口气。 “我怕他现在不回去,将来会后悔。” “为什么会后悔?”我不解,“他爸爸以前也没有为他考虑过什么。过得好的时候不想着他,那么到了现在,他又凭什么要回去?” “小满,你和石越卿,你们两个现在都是年轻气盛,有些事情还不理解。”我爹又摆出这一副教育的口吻了,“他现在不愿回去,一方面是因为种种考虑,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没放下。等将来时过境迁,人都不在了以后,他回想这个时候,他没有做他力所能及的事,恐怕就会后悔了。” 我是坐在琴前跟我爹视频的,听他说到这里,我趴上琴盖,将脑袋枕在胳膊上。 我爹举着手机有些累了,也换了个姿势,慢慢说道: “后悔这种东西,总是需要时间的。” 我听我爹这样说,还是有些想不通,当下也没有说话,只是觉得心乱如麻。我爹他看着我撅嘴的样子,忍不住笑起来。 我瞪他一眼。 “可是他都已经决定不回去了,我也不好说什么啊。”我想了想,又说,“其实跟你说实在的吧,爹,我也不想让他回去。万一事情处理不顺,他一回去就是三两年,我又不可能放弃我的学业,不管不顾地就跟着他,那我们势必要异地。” 我垂下了脑袋。 “爹,我根本没有办法想象他两三年都不在我身边的日子。而且我更怕的是,异地恋把我们的精力和感情都耗尽了。我身边太多朋友了,一开始都是山盟海誓信誓旦旦的,可是时间长了,总还是会从一天八个视频电话到相对无言。不管我对他和对自己再有信心,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那你怪谁?”我爹摇头,“当初你刚把他带回来的时候,我就跟你说过,他家庭关系复杂,一旦出了麻烦就是大麻烦,你不听,非要往坑里跳。” 我顿时不高兴了,皱眉瞪着我爹。 “爹,我是让你帮我出谋划策的,不是让你说风凉话的。”我撇撇嘴,“我也知道他家里可能会有麻烦,但是不管他遇到什么麻烦,我都想跟他在一起,这是我心甘情愿的。” 我爹笑了笑。 “早看出你们两个的决心了,石越卿跟你也是一样的心思,要不然我也不会同意。”我爹话峰一转,又轻轻叹道,“唉,他也是不容易,家里出了这么多事,还能做到这种程度,把你完全护在所有这些烂摊子以外。这听上去简单,做起来可是不轻松啊。” 我听我爹这样说,心里又暖又柔。手指不自觉地跳跃上键盘,零星地弹出几个音来。 “那是,”我十分骄傲,“我爱上的人,能差了吗?” 我爹很无奈地翻了我一个白眼。 …… 周六那天我们一起去了庆功宴。我们到的时候,他的很多同事都已经在那里了,三三两两地围在一起,气氛和谐。我穿着那件深蓝色的晚礼服,挽着他的胳膊,走进去,竟然有很多人都像认识我一样,同我打招呼。 我一边回应,一边低声问石越卿: “怎么回事?你们这儿怎么大家都认识我似的?” 他说:“我把你在YouTube上的弹琴视频都给他们看了。” “石越卿你……”我无奈,然而转念一想,又觉不对,“等等,没这么简单吧?他们要是光看了视频,怎么都管我叫Mrs.石?你老实交代,还说了什么?” 他很无辜地看我:“真的没说什么,就说……是我夫人弹的。” 我瞪大眼睛,刚想说话,迎面又走来一个认识我的人,同我打招呼。我笑脸相迎,将那人送走以后,我狠狠地捏了下他的胳膊。 “你们这里还有不认识我的人吗?”我掩面。 石越卿笑起来。 “应该是没有了。” 我:“……” 那天的聚会上我见到很多他的朋友,谈天说地间,不知不觉就已经很晚。我还见到了一位很久不见的人,沈磐。他是何苓姐原来在清华时的师哥,自从何苓姐毕业,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 他的博士已经是最后一年,现在一边准备论文,一边在银行实习。 我奇怪他怎么会在这里出现,他解释说他工作的银行对石越卿他们完成的这个项目有投资,他是跟着他老板来的。 “小满,世事难料,我真没有想到你会和石先生走到一起。”沈磐说。 他看看我,又望向石越卿的方向。石越卿这时并不在我的身边,他的顶头上司正在讲话,说什么也要把他拽过去一起。在乌泱泱的一片人群中,他就像是自带万丈光芒,令我总能一眼就看到他。他站在车子的概念模型旁边,大部分时候是听人说,只是偶尔补充两句。但只要他说,大家都听得很专注。 我费了好大劲才把眼光从石越卿的身上挪回来,“我也没有想到。有些事情总是发生在意料之外,但又好像在情理之中。” “我听说他跟家里断绝了关系,放弃了继承权?”沈磐的眼镜片有些反光,“是真的吗?” 这些事情是石越卿的私事,虽然也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但是我下意识地对沈磐这样的询问表示反感。 于是我含糊其辞地答道:“可能吧,这些事情我都不懂,他没跟我说起过。” 沈磐推了推眼睛框,“要是真的话那可是牺牲大了。虽然他爸的律所现在舆论不断,但是毕竟也是那么大的产业,说放弃就放弃了……” 他唏嘘的语气令我心里很不舒服,于是我啜了一口红酒,转了话题。 “最近还跟何苓姐有联系吗?”我问,“她毕业了以后就再也没有消息了。” “她回国了,现在在完成她的两篇硕士论文。”沈磐想了一想,又说,“其实何苓也在考虑要不要读博,毕竟现在这个就业形势,她就算有双硕士学位,没有背景,也很难进高校任职。” “有了博士学位就能进高校任教吗?” 沈磐苦笑:“怎么可能。博士学位只是敲门砖,有了不一定进得去,没有就肯定进不去。那么多人都拼死拼活的读博,难道还真的都是想要在学术领域上如何成就吗?大部分人还不就是为了搏一下那百分之几的可能性吗?” 我听到这样的言论,忍不住皱眉。找到一个好工作是很重要,这我赞同,可是如果说在学术领域上的奋斗就仅仅只是为了找到一个职位,这令我无法接受。 但当下我并没有反驳他,道不同不相为谋,我没有必要在这样的场合与他争论。 这场晚宴是在伦敦塔桥附近的一家酒店举行的,整个厅不大,却坐落在很高的楼层上,从窗户望出去,几乎将半个伦敦都尽收眼底。弦乐四重奏的声音在这时候奏响起来,我循声望去,发现有不少人已经成对儿地进了舞池。 我和沈磐之间再没有什么话说,以为他这就要走了,却不想他竟将手中酒杯放到一边,很礼貌地笑一笑,邀请我去跳一支舞。 “我不会。”我摇头拒绝。 他说:“没关系,我可以教你。” 我有些尴尬,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执着,竟似听不懂我的话外音一般。我不太会声色严厉地直接拒绝别人,但又绝对不想跟他在舞池里搂搂抱抱,当下有些不知该如何应对。 “就是跳一支舞而已,小满,连这个面子都不肯给我吗?” 我四下扫了一圈,却没看到石越卿,于是只好为难地说:“说得哪里话啊,我是真的不会跳。你要是跟我跳,脚非得被我踩肿了不可。” 沈磐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就在这时,有人从身后揽住了我。 我心里一松,回头去望,石越卿他没有看我,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环住我肩膀的胳膊不动声色地彰显了他的独占权。 “对不起,”他声音硬梆梆的,“小满不跟别人跳舞。” 沈磐这才终于放弃,端着酒杯离开了。 他刚一走,我就抬眼看石越卿。他也正低头看我,没有笑,眉头皱得紧紧的。我抬手,想摸一摸他的眉毛。 他却一把捉住了我的手。 “我不过就一小会儿不在,你怎么就招蜂引蝶?”他不满地说,“看来这件礼服也不行,下回还要再另选一件才行。” “你干脆把我裹成穆斯林教的女人得了,就是我在伦敦街头总看到的那种,全身黑纱,只露一双眼睛,保证吓得没人敢靠近。” 他居然还真的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下,然后说:“这个主意倒是不坏。” 我笑着瞪他。 弦乐四重奏的第一首已经演完了,新的曲调又起,有些人从舞池中出来,也有不少新的人又进去。他们跳的像是华尔兹,舞步我是不懂的,但却听得出演奏的是圆舞曲。 石越卿在这时候拉拉我,我询问地看他。 “小满,我们也去跳?”他说。 我眨眨眼睛,“你以为我刚刚是敷衍沈磐呢吗?我是真的不会跳,从来都没有跳过。你不怕我把你踩得体无完肤啊。” “谁踩谁还不一定呢,”他很认真,“我也不会跳。” 我们俩大眼瞪小眼,默了几秒钟,然后笑成一团。我趴在他的怀里,他揽着我的腰,眉眼间再也没有刚刚的冷峻和严厉。 “自己都不会还邀请我呢?”我掐他的腰身,“石先生,你这功课做得也太不到位了吧,我有点后悔,要不我现在回头去找沈磐吧?” 他狠狠瞪我一眼。 “你敢。” 我哈哈大笑起来。 我们两个后来还是进到舞池里滥竽充数去了。那是因为灯光渐渐暗下来,演奏的音乐虽然还算典雅,可是我却发现大家都在手舞足蹈,毫无章法可言,简直称得上是一场群魔乱舞。 既然如此我便也不怕出丑了,拉着他就混了进去。 结果接下来的一整个晚上,我们两个就像家里养得那两根缠在一起的富贵竹一般,抱在一起就再也没分开过。 回去的时候已经凌晨。这个夜晚虽然过得还算开心,可是我毕竟不是常常参加聚会的人,又闹到了这么晚,回家的路上我整个人都已经迷迷糊糊的。 我拽着他的胳膊上了车,他见我困得快要支撑不住,二话不说,直接就把我的脑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 那一路我都睡得香甜,甚至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停下车的。我只记得他将我抱下车,半梦半醒里我知道是他,于是干脆把自己缩一缩,连眼睛都没睁。后来到家的时候,他似乎是推了推我,好像是说了句什么。但我没听清,一沾上床就下意识地抱住青头,倒头就睡。 奇怪的是,在路上我靠在他肩膀上睡得实在,真的躺到床上反倒睡得难受起来,奇奇怪怪的短梦一个接一个,搅得我不得安生。 然而,真正将我吓醒的是这样一个噩梦。 我梦到我到朋友家去玩,是很多年不见的一位好友,玩起来的时候忘了时间。到了很晚的时候,我正在从她家冰箱里拿蛋糕,忽然她就接到我爸妈的电话。我应了一声,刚想去接,可是她却走过来告诉我,说我这么晚没回家也没消息,石越卿担心坏了,所以开车出来找我,结果半路遇上山洪—— 连人带车都不见了。 我当时犹如五雷轰顶,手上的蛋糕“咣当”一声就砸在地上。就算在梦里我都没办法相信,第一反应竟然是给我爷爷打电话。 电话接通,我听到我爷爷的脚步声,一下一下,伴随着窗外的雨滴声,一起扣在我的心上。他将电话接起来,我还没有哭,只是一句一句不停地问: 爷爷,是真的吗?是真的吗? 我爷爷好久都没说话,最后才终于哑着嗓子跟我说: 小满,是真的。 我爷爷从来都没有骗过我。 这个梦就在这里戛然而止,我几乎是一下子就惊醒了,从床上直接就坐了起来。窗外正好就是雷雨天,伦敦的雨在夜里下得大一些,丝丝入扣,一点一滴地敲打在窗格上。 我往自己身边看去,空的,他不在,连被子都是凉的。 那个瞬间我吓懵了,一点都不夸张。我大脑一片空白,一下子有点没分清哪里是现实哪里是梦境。四周的黑暗都向我袭来,这个新家在我的印象里一直是那么温暖的地方,一直是最安全的港湾,这一刻却好像深不见底的洞穴一般将我吞噬。 我顾不得其他,完全是歇斯底里地大叫: “石越卿?石越卿?!” 门口很快就响起脚步声来,卧室的门几乎是在下一秒就被打开。他三步并作两步地冲过来,坐到我身边。黑暗里,他不明所以,眼睛里都是慌张的神色。 “怎么了,小满?”他有些急,“你怎么了?” 直到他真的坐在我身边了,真的揽住我的肩膀的时候,我才如梦方醒。他的声音刚在我耳边响起,我心里的那份后怕就喷涌而出,像是万丈海啸一般把我吞噬掉。 我霎那间就崩溃了,猛地扑进他的怀里,然后就开始嚎啕大哭。 他整个人都懵了,只知道不断地抚摸我的后背,试图安抚我。然而我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越哭越凶,眼泪就像李白笔下的瀑布一般,飞流直下三千尺,挡都挡不住。 他一开始还连声问我到底怎么了,出了什么大事。后来终于意识到情况,放弃再询问,紧紧将我抱住,只知道说一句话: “没事的,我在,我一直都在。” 就是这句话,终于令我渐渐镇定下来。眼睛涩涩地发疼,我使劲揉,却被他拽下来。可能是这个姿势不太舒服,他想起身,我却死活不让,抱着他就再也不肯撒手。 “……别走,石越卿,你别走。”我嗫嚅着。 他的身体似乎是僵了一瞬,过了有一会儿,他才又揽住我,将我的脑袋扣在自己的颈窝里。 “我不走。” 他顿了顿,不知为何,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又重复了一遍。 “小满,我不走。” 他说着也躺到床上来,靠着床头坐,用被子将我裹在他的怀里。我靠着他的肩膀和胸膛,外面的雨越下越大,伦敦的天气就像小孩子的脸,说变就变,毫无规律可言。 那一场噩梦和之后的嚎啕大哭令我精疲力竭。这时候我趴在他怀里,耳朵里是他的心跳声,心中这才慢慢平静下来。 “刚刚做了一场噩梦。”我弱弱地说,声音像蚊子叫,“特别特别可怕的噩梦,千万别问我是什么梦,我…我刚才觉得天都要塌了。” 他侧头吻了吻我的首发,“别再想了,我不问,只不过是个梦而已。” 我将自己又往他怀里缩了一缩。外面的雨点噼里啪啦地打下来,他的手指有些凉凉的,我在他身上闻到了雨水的潮气和淡淡的烟草味道。 他是不常抽烟的。 “几点了?”我问道,这样一折腾,只觉得疲惫极了,“你怎么都不睡呢?” 外面打了一道闪电,在我们的眼前晃了一下,屋子里一时间亮了起来,转瞬又归于黑暗。但就在这亮起来的刹那里,我捕捉到他的表情。他的面色很严肃,眉头紧锁,完全不似我们晚上刚回来时候的模样。 我慢慢从他怀里坐直起来,他一瞬不瞬地望着我。 我的脸上还挂着眼泪,他抬手将我的脸颊包裹在他的手掌心里,拂去泪珠,然后点开了床头的小灯。暖黄色的温暖光芒洒在屋子里,我心里不知不觉就安定了许多。 墙上的挂钟正指向凌晨四点一刻。 “雷声太吵了,我睡不着。”他说。 似乎有些什么念头在我心头一拂而过,好像是一个关于雷雨的理论。但此刻我的脑海里乱乱的,说什么也想不清楚。 我重新躺下,他帮我盖了盖被子,我追问道: “那你刚刚去哪儿了?” 他听到我这样问,不自觉地咬了咬下唇,似乎是欲言又止的模样。但是见我一直凝视着他,他摸了一摸我的头发,终于还是答道: “阳台,去接了一个电话。” 我讶然:“凌晨四点钟?谁会在凌晨四点钟打电话?” “国内打来的。” 他没有再过多地解释。四周静谧下来,外面的雨越下越大,竟成瓢泼之势,伴随着雷声隆隆,头一次令我感到有些胆颤心惊。 他注意到我的瑟缩,侧身躺下,将我护在他的怀里。 “继续睡吧,”他说着吻了吻我的额头,用自己的手掌遮挡住了我的眼睛,“小满,有什么事情都等天亮再说。” 我十分听话地阖上眼睛。 床头灯被他关掉,卧室里又重新陷于一片黑暗当中。我虽然躺在他的怀里,但却再也没能睡着。他以为我睡了,保持着那个姿势,一丝一毫都没有挪动过。 我听到他的呼吸声,我感受到他胸膛的炙热,我捕捉到他心跳的律动。 我清楚地知道他醒着。 …… 他一夜未眠。 ☆、第二十七章 曲终人散(1) 其实钢琴家这个职业,并不像大多数人想象得那样光鲜。 在伦敦,我身边有太多弹得出色的人,他们不停地参加各种国际比赛,承受着极大的压力,连轴转地练琴,到各个教堂去弹演奏会,试图建立起自己的事业轨迹。 我老师曾说过一句话,她说建立自己的事业比赢一场比赛要复杂得多。 我是喜欢弹音乐会的,我享受在台上的时光。把我自己对曲子的理解,对声音的想法和控制,通过我自己的双手展现出来,给观众带来享受和感动。这令我觉得自豪且荣耀。 但我极度不喜欢的,是曲终人散的时候。 大家都走上来恭喜你,然后观众们都一点点散去,最后就剩下你自己,回到冷清的后台,收拾东西,换衣服,一个人回家。我们学校里几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音乐会要弹,找到一个愿意放下自己的事情,牺牲自己的时间去专门陪你弹一场音乐会的人,实在是太难了。 尤其对于他,如果可以,我真希望能一首接一首地为他弹下去,永远不要结束。 我最不想面对的,就是与他的曲终人散。 …… 我是被阳光叫醒的。 昨夜的雷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过去,外面晴空万里,竟丝毫见不到踪迹,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我伸了个懒腰,抓到床头的手机扫了一眼时间。 居然已经九点多了。 我翻身跳下床,眼睛一扫,却看见床头上他给我留下的字条,压在我夜晚读物的下面。我将那张纸条抽出来,只见他写道: “小满,临时有一点事情,我去一趟公司。下午就回来,你在家等我。” 他的笔尖似乎在这里顿了顿,我看到停顿的墨水痕迹。 “我不会走,你放心。”他又这样写道。 都说见字如面,他的字迹是苍劲有力的,棱角极其分明,一笔一划都像是没有丝毫的转圜余地。我将这短短几行字读了两遍,然后翻转过来,才看到他在纸条背后又用英文写着两个大字: “Don’t Panic !” (别慌!) 我一下子就想起昨晚自己的失态。我想到自己大半夜竟突然开始抱着他嚎啕大哭,他一定是吓懵了。我又想到自己后来几乎是挂在他身上,还有之后那副说什么也不让他离开的模样…… 看着这两个单词,我简直都能想象到他写下它们时的表情。 浓密的眉梢肯定都微微挑起来,两根龙须眉毛都得是耀武扬威的神色。眼睛里肯定是似笑非笑的,搞不好要拿这件事情一直嘲笑我。 完蛋,都怪那个破梦。 我将脑袋埋进了被子里。 罢了,且让他得意几天吧。 …… 已经是九月初,我们学校还没有正式开学,但是迎新周已经开始,图书馆也重新开门。我有几本谱子要还,又想借两本之后写论文需要的书。正巧石越卿不在家,我简单收拾了一下,背上书包就出门了。 也许是因为阳光明媚的关系,昨夜的那些不安和忐忑统统都一扫而空。走在路上,初秋的小风和煦吹过,我只觉得十分惬意。 还不到上午十一点,图书馆里人并不多。我先还了那几本谱子,然后就到音乐分析的专区,寻找有关贝多芬奏鸣曲的文献。 大四我选的是一门音乐研究,毕业论文要做一个完整的课题,至少六千字。这个任务量并不轻,我想早些着手。 贝多芬的三十二首钢琴奏鸣曲是大课题,参考书目应接不暇。我在书架上翻找了一圈,挑出了几本可能用得上的。爬下书架的梯子,我这才想起来看了一眼时间—— 不知不觉竟然已经十二点半了。 我抱着厚重的文献往图书馆门口走去,将几本书放在柜台上,顺手把学生卡递给了管理员小哥。他很快就将借书的手续办妥,我谢过他,抱起书刚要离开,转头就看到正拐进图书馆里来的岳溪。 一个假期没见,岳溪穿了一件丝质上衣配牛仔阔腿裤,胳膊上搭着长外套。她拎着单肩的大包,却正在低头发消息,没注意到我。 我叫她:“岳溪?” 她闻声抬头,看到是我,脚步一停,居然愣了一愣。 “怎么了你?一个暑假的时间,就把我彻底忘了?”我还在开玩笑,手上将那几本书又提了提,继续笑道,“假期过得怎么样啊?去哪儿玩了?” 岳溪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瞪大眼睛看我: “小满,你怎么在这儿啊?!” 我莫名其妙的,“快开学了,我来借两本书啊。明年我想做关于贝多芬奏鸣曲的课题,得早点做准备才行。” “你心可真大啊,现在还有心情想这个?”她还没待我发问,又继续说道,“越卿哥哥呢?他机票买了吗?” 我怔了一下。 “机票?什么机票?”我问,“他要去哪?” 岳溪理所当然地答道:“当然是回国啊。小满你不要告诉我,出了这样的事情,越卿哥哥还不准备回去?” 有一位老师带着新生同学们到图书馆来参观,浩浩荡荡的一队人,把我和岳溪挤开。我赶忙将手里的一摞书放到一边,拼命拨开人群,然后把岳溪拉到一边。 “出什么事了?” “你不知道?”岳溪一脸的惊诧,“越卿哥哥他没告诉你?” 我心里一揪,脑海里一闪而过的又是上回关于伍舒安的事情。石越卿他是有这个毛病,他没有告诉我的事通常都是他难以解决的事。 “你快说。”我着急起来。 只见岳溪皱眉道:“其实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只听说越卿哥哥他爸爸出事了。” 我下意识的反应是上回左欢提到的,关于他弟弟石在煜携款潜逃的事情。这样一想,我不禁松了一口气。石越卿他弟弟这件事还属于隐秘消息,可能现在才被爆出来,岳溪吃惊也不奇怪。 “你吓死我了……”我抚着胸口,“这事我早就知道了,是他爸爸破产的事吧?” 然而没想到,这回却轮到岳溪惊讶道: “什么?!小满你这是听谁说的?!竟然还发生了这种事?他爸爸那么大的律所也能破产?跟越卿哥哥他弟弟有关吗?” 我愣了一愣,刚刚松下来的一颗心又揪起来。 “你要说的不是这件事?”我紧盯着她,眉头不自觉地皱起来,“不是你说的他爸爸出事了吗?那不是这件事又是什么事?” “比破产严重。” 我心头一凛,只听岳溪终于说道: “我妈也是今天早上才知道,他爸爸突发脑溢血,现在已经进了ICU了。” 我犹如五雷轰顶,一下子就呆住了。 过了好半晌,我才慢慢回过神。脑子里乱糟糟的,我一下子顺不过思维,只是狠狠地抓住岳溪的手,急急地问道: “怎么会这样呢?怎么这么突然?” 岳溪摇头。 “具体的事情我也不懂,只听说他爸爸是在他们律所重新选董事会主席的股东大会上,突然发病的。要是照你之前那么说的话,可能是受了什么刺激吧,一下子没缓过来,就……” “那现在呢?”我问,“现在的状况怎么样了?” “不知道,好像还在手术。” 岳溪这个回答的意思就是生死未卜,我心头狠狠一震,呆了一瞬,紧接着下意识地反应就是掏出手机给石越卿打电话。 “岳溪,石越卿他可能并不知道这件事啊……”我慌乱之中,手机解锁了半天也解不开,“你怎么就肯定他一定知道了呢?” “他肯定知道。” 岳溪的语气是那么不容置疑,我禁不住抬头看她。 “要知道越卿哥哥现在是他爸爸能够联系上的最可信的人了。他虽然法律上跟他爸爸断绝了关系,可是作为曾经的大股东,圈子里所有人都知道他和他爸爸的关系。再说,”岳溪微微一顿,“就算其他人没有联系他,可是医院要动手术,也是必须要有家属同意的啊。所以我才说他们肯定给他打过电话了。” 电话…… 岳溪的这两个字像一道闪电般掠过我的脑海。昨天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凌晨四点一刻,他说他去接了一个电话…… “小满,”岳溪拽一拽我,“越卿哥哥他到底怎么想的?他准备什么时候回去啊?” “我不知道……让我问……” 手机屏幕上已经是他的电话号码,我边说着,就要给他打过去。有一束阳光透过乌云洒在了我的手机屏幕上,就是倏忽间,我手指上的动作突然顿住了。 岳溪见我忽然怔住,兀自出神,不明所以地拍拍我的胳膊。 “你等什么呢,赶紧给他打电话啊?” 阳光又被云彩遮挡住了,我很慢很慢地把手机重新揣回衣兜里。 “不用了,岳溪,不用了……”我声音很低,也不知道是在跟岳溪说,还是在对我自己说,“我知道了……他已经决定不回去了。” 岳溪瞪圆了眼睛:“什么?他不回去?那万一……万一他爸爸有个三长两短,他岂不是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我对岳溪的话恍若未闻,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场景和画面重叠出现,交叉着放映。 昨夜……昨夜我从噩梦中惊醒的时候,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喊他。他的身上有淡淡的烟草味道……我知道的,他只有在想事情的时候才会习惯性地点烟……后来,后来我抱紧他,叫他不要走……我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他的身子明显得僵了一僵。 我又想起今早他留给我的那张字条,他在那上面写道: “我不会走,你放心。” 昨晚那个雷雨未眠夜……他接到那个电话……又是一个那样的电话,在凌晨打来,从医院打来,催魂夺命。他昨夜是怎么度过的?他那样的心绪下,却还顾及着我的情绪……老天为什么对他这么不公平?一次又一次的……从他奶奶,到我,现在又是他父亲…… 他做下不回去的决定时,自己心里又承担了多少压力? “小满?小满?” 我出神的时间太长了,岳溪使劲地拽我的胳膊,才将我从乱七八糟的思维之中唤醒过来。然而,她无意间的下一句话,却又令我陷入更深的纠结里。 “越卿哥哥他不回去,是因为你吗?” 是因为我吗? 我想说不是,关于他爸爸的事情,石越卿他早就很理智地分析过,得出的结论是他回去也帮不上忙,还无端把自己卷进是非漩涡之中,得不偿失。然而转念间,我却又想起昨晚,昨晚我抱着他不撒手,他的那句像是最后下定了决心的话又响彻在我的耳边: “我不走,小满,我不走。” 不是因为我吗? “岳溪……”我下意识向图书馆门口走去,“我……我得想想,你让我静一静……我,我需要一点时间……” 我说着,慌慌张张地就出了门去。岳溪看我离开,一低头,却忽然又叫道: “哎,小满!等等,你的书!” 我恍若未闻。 …… 回家的路不过就十五分钟,可我却走了将近一个小时。走到家楼下的时候,脑海中依旧是一团乱麻,明明已经过了午饭时间,我竟一点都不饿。 在家门口晃一晃,我不知不觉的,居然拐进了健身房来。 午休的时间刚刚结束,健身房里已经过了高峰期,只有零零星星的几个人。我几乎是下意识地爬上楼梯机,慢慢走了起来。 说来奇怪,本来犹如乱毛线一样缠在一起的繁杂想法,在挥汗如雨的时候,反而开始渐渐地理出头绪来。 最近发生的很多事都在我脑海中掠过,很多人说的话也都被我一一想起。 岳溪妈妈,还有左欢,在他父亲的事情上,他们都曾不约而同地劝过石越卿。甚至就连我爹也曾对我说过,如果有一天他要回去,叫我不要拦着他。 我究竟有没有拦着他? 其实关于这件事,我并没有发表过任何直接的意见。在他们都劝说的时候,我也没有说过哪怕一句自己的看法。我始终觉得这是他的事情,有些决定总要他自己来做,我不应该去影响。 因为我不希望将来有那么一天,说起前尘往事,我会想起,当时他那样的决定,都是为了我。 “为了你”这三个字听上去好像比“我爱你”更浪漫,可事实上,它是一场长期的相互绑架。 然而,此时此刻,我擦了一把下巴尖上的汗水,耳朵里却响起岳溪刚刚的问题。她说,小满,越卿哥哥他不回去,是不是因为你? 我没有回答她。 我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沉默并不是因为不知如何作答,而是明知事实却不愿意承担。我拒绝承认他的决定里有我的因素,好像这样就能让自己心里好过一点,好像这样,当别人问起,为什么他爸爸重病他都没有回去的时候,我就有资格撇开干系,然后说上一句: 那跟我没关系,我没有拦过他,都是他自己的决定。 汗水顺着我的眉毛和发梢滴落,我胡乱地抹了一把,却仍旧有咸咸的汗珠落到眼睛里。我的眼睛有些发疼,可心中却无法控制地不断质问着自己: 陈小满,既然如此,你刚刚为什么不敢回答岳溪?她那样问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敢昂首挺胸地说上一句,那是他自己的决定,他并不是为了我。 你不是一直觉得自己从未影响过他的决定吗?你不是一直自以为置身事外,完全没有干扰过他的思绪吗? 那么陈小满,你是不是真的敢说他的决定没有被你影响?你难道真的敢说他现在的决定不是为了你吗? 是谁在他离开的时候把自己作成胃出血的? 又是谁在雷雨交加的夜晚声嘶力竭地叫他不要走? 你敢说在听到他父亲的事情之后,你心里没有因为害怕失去他而瑟瑟发抖过吗?你又敢说,在明白他的决定,知道他不会离你而去的时候,自己不曾暗自窃喜过吗? 对于这件事情,你觉得自己似乎并没有发表任何观点,所以他的任何决定都与你无关。 可是……可是你敢说自己的沉默里没有希望他留在身边的私心吗?你难道不曾许许多多次地暗示过他不要离开你吗? 你一面旁敲侧击地要他留下来,另一面却又无辜地说他的决定跟你无关;你明明在心中为了他决定留下来而暗自窃喜,却又不愿意让他的牺牲成为自己的负担。 陈小满,我质问自己,你是不是有些太自私了? 就在我对自己这一连串的问题感到无法面对的时候,有人在一边拍了拍我的胳膊。我转头去望,只见汐凰正站在我旁边的楼梯机上,一身运动装,神清气爽的。 我再回头,又看到Allen,穿了一件运动背心和短裤,胳膊和肩上的肌肉线条清晰可见。 “小满,你怎么也来了啊?”汐凰她说着,探头看了一眼我楼梯机上的屏幕,“天啊,你已经走了五十分钟了?!不是吧……平时不是走十五分钟都要喊累?你今天受什么刺激了?” 我将速度减缓下来,然后勉强笑一笑。 “没有啊,我就是好久没来,想着运动一下。”我又看看一边的Allen,“你们两个一起来的啊?训练吗?” 汐凰说:“是我要训练,这人非要跟来。” “怎么是我非要跟来?”Allen忍不住反驳,“是谁上回不知轻重的,非要学我做引体向上,结果还差点从杠上摔下来?要是我没接着你……” “啊?你在说什么啊……我怎么不记得?”汐凰抬眼望天。 “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我接住你以后发生了什么也……” Allen的话还没说完,田小姑娘就像恶狼一样,立刻扑过去捂他的嘴。然而Allen的反应迅速,身子一躲,手上却抓住了她的腕子。 他们俩后来又说了些什么我听得模模糊糊的,没什么印象。我的思绪还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长时间的思索令我头痛欲裂。我停下来,喝了一口水,然后直接坐到了楼梯机上。 周围有些吵吵嚷嚷的,我觉得烦躁,下意识地用手指去揉太阳穴。 “小满……你,你没事吧?” 汐凰见我这副模样,大约是意识到有些不对,小心翼翼地叫我。我抬眼看看她,汗水都从脸颊上流下来,一滴一滴地落在地板上。 “我……” 我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看了看汐凰,想了半天,却欲言又止。 只见汐凰立刻就回头看向Allen,眉毛挑了又挑。然而Allen完全没有领会到田小姑娘的精神,还十分不自觉地站在那,并没有要走的意思。 于是汐凰忍不住瞪他。 “你还杵在这儿干什么?该干嘛干嘛去啊?”田小姑娘眉头一皱,“知不知道新概念第一课里怎么说的?” Allen很无辜地摇头,只听汐凰字正腔圆地说道: “This is a private conversation.” Allen:“……” 田小姑娘看着Allen可怜兮兮地自己去训练,然后在我旁边的楼梯机上坐下来。这家Gym一共就只有两台楼梯机,被我们俩霸占,却没有一个人在干活儿。 “看来他有时候说得也挺对的啊。”汐凰回头望望Allen的背影,突然笑起来,粗着嗓子模仿道,“楼梯机怎么是用来走的呢?楼梯就是用来坐的!” 我听她这样说,努力地勾了勾唇角,挤出一个笑。 汐凰拍拍我的胳膊。 “得了小满,笑不出来就别笑了,你累不累啊?”她微微一顿,终于问道,“来吧,跟我说说,我不是你的恋爱顾问吗?你和你家石先生又发生什么事了?” 我侧目看她,“你怎么知道是石越卿的事?” 田小姑娘“切”了一声。 “还有别人的事能让你好好的下午不在家练琴,却跑到Gym来走楼梯吗?”她冷哼一声,“他又干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你告诉我,我去教训他。” 我将脸埋进胳膊里。 “没有,汐凰,他没有做对不起我的事。”我声音闷闷的,“是他爸出了点事,现在进了医院。我不知道……不知道该不该让他回去。” 汐凰略略有些吃惊,“他爸病了?严重吗?” “嗯。”我点头。 石越卿和我之间的经历,汐凰是完整的知情人。再说他和他父亲断绝关系的事情,本来就已经不是什么秘密。只见田小姑娘拄着下巴想了一会儿,然后忽然开口问我道: “他怎么想的?他决定了要回去吗?” 我摇头,“不,他跟我说他不走。” “那你希望他回去吗?” “当然不希望。”我实话实说,“要是就是他爸生病他回去看看倒也无可厚非。可是他弟弟的那些破事现在都堆在那里,他爸显然已经没有能力去解决了。律所又起内讧,濒临破产。他一旦回去,所有的事情就都要他来一桩桩地处理。” 我心里揪成一团,顿了顿,才又接道: “汐凰,说真的,我不想要他回去。因为他这次一回去,我真的不知道我们要分开多久。他回不来,我又不可能放弃我的学业就只跟着他,那我们……” 说着说着,我就哽住了。想到之后我们将要面对的事情,我有些说不下去了。 汐凰皱了皱眉。 “可是他不是都跟你说他不回去了吗?”汐凰很不理解地看着我,“你不想让他回去,他也决定不回去,这不是刚刚好吗?你到底在纠结些什么啊?” 我叹了口气,“我在纠结……他决定不回去到底是不是为了我。” 汐凰莫名其妙地望着我。 “这还用纠结啊?这有什么好纠结的?”我满怀希望地抬眼看她,却只见她毫不犹豫地说道,“他不回去就是为了你啊。” 我呼吸一滞。 只听汐凰继续道: “要是这事摊在别人身上,我大约会觉得他可能是怕麻烦,不愿意卷进这堆烂摊子里。但是你家石先生好像不是这种人吧?真要说起来的话,当初岳溪家的那件事,跟他更没有关系了。那都是别人家的事,对他又有什么直接影响?可是他又是怎么选择的?” 我默默地听着,不说话,只是狠狠地抠自己的手指甲。 “他良心过不去啊。”汐凰耸耸肩,“这就没办法了呗,只能牺牲一下自己了。” “不是,汐凰,”我终于忍不住接道,“照你的意思是说,如果他没有考虑到我的话,那么他就一定会回去的,是吗?” 汐凰几乎没有丝毫犹疑,“照你家石先生的处事原则,这是必然的。” “可是我从来也没有说拦着他,不让他回去过啊!” 汐凰笑起来。 “你还用得着说吗?上回他不在的时候,你忘了你把自己作成什么样了吗?”汐凰顿了顿,见我语塞,又接下去,“小满,我现在真心觉得,你家石先生啊,他是宁愿接受自己过得艰难点,也没有办法看着你过得不好。他就希望能在你头顶上撑起一把伞来,只要能把你护住,他就安心了。” 我眼睛一酸,张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汐凰轻轻叹了一声。 “他也是运气不好,发现刮风下雨,他就撑起伞。结果刚撑起来,没想到又开始下冰雹,于是他就只好不断地加固。可是现在呢,天上居然开始下起刀子了。他能怎么办呢?把伞撤了?” 我望向汐凰。 “他是绝对不会撤的,”汐凰摊一滩手,“他只会把伞面进化成钢的,这样就算被划得伤痕累累,伞下的人还是很安全。” 汐凰这几句话简直就像钉子一样,直扎进我心窝里。作为那个伞下的人,我哪怕只是想一想他所承担起来的那些压力和质疑,就感到钻心地疼。 如果……如果一定要疼,那我也不想要他一个人疼。 有一丝阳光从天窗上洒了进来,我想到这里,毫无预兆地突然一下就站起来。汐凰坐在我旁边,本来还想继续说点什么,结果倒是先被我吓了一大跳。 “我知道了。” 我轻轻地说道,几乎是一字一顿。 “汐凰,谢谢你。” …… ☆、第二十七章 曲终人散(2) 汐凰的话在某种意义上给了我很大程度的警醒。我和石越卿,我们两个人的家庭背景和人生阅历是完全不同的。我的家庭简单却丰富,父母的经济来源稳定,祖父母又都健在,三世同堂,我是最小的那一个。 我虽然从小也经历了不少学习上的徘徊,迷茫,犹豫和抉择,但是那都是我追求自己梦想的必经之路。 从前还觉得一路走来已经足够坎坷,可如今看到他,却禁不住感到自己的无尽幸运。 我从没有被卷进过什么家庭矛盾和经济漩涡里过,从没有因为家里的问题而被搅扰我自己的人生。从前有我爹时刻护着我,现在又有石越卿。他们让我有资格去过很单纯的日子,只做一个弹钢琴的大学生,研究那些作曲家,还有他们笔下的那些音乐瞬间—— 然后将我所爱的音乐弹给我所爱的人听。 或许正因为这些来得都不费力,我便逐渐忘记,自己此刻这么纯粹的学习环境,究竟是谁在帮我保驾护航;那些我可以两耳不闻的家庭琐事,究竟是谁帮我拦在了真空之外。 他们为了让我过得简单,又付出了些什么呢? 我从Gym洗完澡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六点多钟了。九月初天色还很长,可不知是不是雨季到了,傍晚时分又开始乌云盖顶,灰蒙蒙的一片。我以为石越卿还没有回来,于是换了鞋子,到厨房去接了杯水喝。 家里昏暗暗的,我端着水杯走回客厅,刚想开灯,目光一扫,这时才看到他。 他的外衣被很随意地丢在一边,身上只穿了件衬衫,趴在沙发上。我慢慢走过去,将水杯放在了茶几上,然后蹲下身去看他。他习惯性地将自己的脑袋埋在了胳膊里,我看不见他的脸颊,耳朵里却捕捉到他平稳均匀的呼吸声。 我知道,他这是睡着了。 窗外开始有淅淅沥沥的雨滴落下来了,我就那样蹲着看他,眼前却不自禁地闪过他在我面前,第一回露出的睡颜。我记得第一次看他睡着,是在他的会议室里,偌大的长桌,就他一个人趴在尽头,睡着的时候眉心还是紧紧锁着的,像是在梦里也忧心忡忡。 我们两个在一起这么久,他总是想把他最好的一面给我看,总是想把他最好的东西跟我分享。 然而自己的累和苦,却总是被他悄悄地藏起来。 我望着他,不知不觉眼睛又有点涩涩的。他可能是趴得有点不舒服,微微动了动。我终于忍不住,从他怀里拱进去,顶一顶他的下巴,然后把后背贴在了他的胸膛上。 他微微睁了睁眼睛,先是愣了下,然后发觉是我,立刻就搂得更紧了些。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了,天色越来越暗。我窝在他怀里,转了个身,他用自己温暖宽大的手掌慢慢地抚摸我的后背。 “小满,”他刚刚醒,声音还有些喑哑,“你去哪了啊?” “先去了图书馆还谱子,然后又去了Gym锻炼。”我说,为了不让他听出我声音里的颤动,我又把脸往他怀里埋得更深了些,“你回来很久了吗?怎么也不找我?” “没有多久,本来想给你发微信,结果不知道怎么居然睡着了。”他的手指穿过我的发丝,“你头发怎么湿漉漉的?” “刚刚在Gym洗了澡。” “跟你说多少回了,洗完澡头发得吹干。湿漉漉地顶着风回来,也不怕感冒吗?”他一边怪我,一边轻轻推推我,“起来,我帮你擦擦。” 他虽然嘴上说着起来,但见我完全不理会,手上却不自觉地抱我更紧了些。我蹭一蹭他的胸膛,闻见他身上清新的露水香。 “石越卿?”我忽然说道,“要不要听我的二十四首前奏曲?” 他笑起来。 “好啊,让我听听你炉火纯青到什么地步了。” 窗子是半开的,有倾盆雨将至的凉意渗透进来,吹得我浑身一哆嗦。我们都从沙发上爬起来,我跳到琴前面去,将小三角琴的琴盖开到最大。 而他则站起身,去把窗户关上。 我回头看他,看着他关上窗子,然后望了望外面,又仔仔细细地将溅到窗台上的雨水擦掉。做完这些,他转过身,看到我在望着他,勾起嘴角笑了笑。 “准备好了吗?”他走到沙发旁边,却盘腿坐在了地毯上,“我随时洗耳恭听。” 我想冲他笑一笑,不知道怎么竟笑不出来。客厅里还是幽幽昏暗的,我将琴旁边的小地灯打开,暖黄的光芒映照在琴键上,成为整个屋子里唯一的亮色。我的手指拂过琴键,那是我熟悉的感觉,均匀,却凉凉的。 这也许将是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最后一次为他而弹。 我终于开始演奏。 如旭日和风下的海浪声音从我的手指下倾泻而出,每一个乐句都那样熟悉,我将它们描绘得高低起伏,错落有致。肖邦这二十四首前奏曲涵盖了所有的二十四个大小调,给了我极充分的空间去发挥,表达,和变化。 每一首小曲的风格都极为不同,有的是那样灵动,左手的快速跑动给音乐中注入十分鲜活的气息;有的却又那样勾心,不过只是短短几个和弦,却好似要把心底深处最痛的地方触动。 这首曲子我已经烂熟于胸。我闭上眼睛,任由手指在琴键上飞速跳跃。耳朵里不知怎么竟飘过簌簌风声,每一个声音清晰明了,像颗颗宝石,粒粒珍珠。 它们好好地被我排列在一起,描绘出一个又一个场景。 B小调那一首的左手旋律刚刚出现,四个排列而上却表现力十足的琶音竟让我眼前瞬间浮现出那样一个画面。我似乎看到我们手牵着手从牛津街H&M的大球下穿过那条小巷,有艺人在尽心竭力地拉着音并不准的小提琴。我翻出五十分的硬币投进去,他笑起来,眉峰轻轻挑,却同我说: 小满,你答应我,别放弃,不管发生什么。 …… 手上又进行到F#小调那一首。飞快跑动的右手音律,却配以触人心扉的和声进行。它道尽了什么?又解释了什么? 它像数不尽的冰雹砸落,它把他离开那一晚的痛又一次放置在我的心上。我记得那个夜晚,那是个冰雹狂风大作的夜晚。我去找他,我想他不能就这样回去,他怎么能就这样丢下我?不管发生什么,他都说过,不会松开我。 可是当我到了,他却已经走了。 好像有水滴从我脸颊上滑下来。我不知道那是发梢上未干的水珠,还是我流出来的泪水。我耳朵里又听到B大调轻快的那一首,然而好景不长,却转瞬间就变成狂风骤雨般袭来的G#小调。 重复的音型和急促咆哮的和声翻滚着,似山洪遍野,如四海归荒。 我知道的,这是那一晚,那一晚在医院,他那样跑过来,从万里之外马不停蹄地跑回来。他的身上都湿透了,烫人地灼热。他抱住我的时候,胸膛那么剧烈的起伏,像是已经到达忍耐的极限。 他说小满,你别哭。 他说,小满,再给我一次机会。 手下弹得这样快,不知不觉已经到了第十五首,那耳熟能详的旋律与庄严肃穆的重复和弦组合在一起,不知怎么,竟神奇地将我带回那一晚。那一晚我改签了机票回来找他,我们手牵着手漫步在高街上,路过那家书店,满目琳琅,五彩缤纷。 晚霞的颜色绚烂夺目,路灯散发着柔和光辉。 他从背后抱住我,他向我详述初见那一天的情形,每一个细节都那样深刻地被他记住,形容得是那样一丝不差。我惊讶地看他,却只听到他缓缓地说: 小满,我爱慕你,一见倾心。 我的脑海里再没有其他,一幕又一幕。我将那些镌刻在我骨髓深处的记忆都融入进这二十四首前奏曲之中,它们听话地排列,奏响所有令我心弦巨颤的篇章。 我的泪水终于滑落到下巴上,眼前是帕尔马的那个大教堂里,婚礼圣殿,他凝视着我,紧握着我的手指,很慢,却极为认真地同我说: 小满,我保证,再也不会离开你。 他向我保证过的事情,每一样都做到了。 可是…… 可是为什么我竟开始希望他不要如此言出必践,可是为什么我会这样心疼他,为什么我希望他对自己不要这么严苛。 复杂而交缠的音乐线条不断地从我手指下流出来。我清空脑海里的那些杂念,再没有其他,一心一意的,就只专注于我的每一个音符。 是我将它们演奏出来,是我赋予它们不同的意义和无尽的生命力。 我必须对它们负责。 最后一首前奏曲,D小调,左手的重复音型像暗潮汹涌,似雷声隆隆。右手坚强而有力的旋律似乎宣誓着某种不可动摇的信念和决心。 它渐渐在我胸中揉碎,撞击,渗透,然后融合。 曲已终。 将最后的三个强音演奏完毕,我坐在琴上,久久都没有挪动位置。窗外雨点哗哗地打下来,天色已经完全是一片黑暗。 我喘息着,静默着。刚刚结束这样一套曲子,我霎时间没有办法将自己的心绪平静下来。 他没有鼓掌,他只是站起来,慢慢地走到琴前,然后坐到了我的身边。地灯照射下,他侧头凝望着我,面色严肃,眼睛里都好像笼罩上了一层淡淡的金光。 我的脸颊上有没来得及拭去的泪珠。他抬手将我的泪水拂去,我眨眨眼睛,不肯看他,一味固执地盯着琴键。 “这回我可算是听到哭泣的音乐了。”他用手掌将我的脸颊包裹住,“就是这一套曲子吗?每次弹都会让你哭?” 我撅嘴:“胡说,我才没有哭,那是汗。你知道弹完这一套有多累吗?” 他摸摸我的额发。 “我只觉得你这双手好神奇。”他轻轻说,“小满,每次听你弹琴,我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很多事情。” “你想起什么了?” 他望着我,过了好半晌,才低低地说道: “我想起你。” 外面有一道闪电疏忽而过,我心头发酸,将自己的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眼泪总是不听话地流下来,我讨厌再让他看到我哭,索性随手将地灯关掉。 客厅里顿时陷入了一片昏暗。 我吸了吸鼻子,“要不要跟我学一学?我可以把技能免费传授哦。” 他笑起来。 “我其实会弹一点。”他说。 我一愣,“你会弹琴?真的?怎么从来都没有告诉过我?” “我只是认识音符和琴键,然后会弹两颗小星星。这哪儿敢告诉你啊,那不是班门弄斧吗?还不得被你嘲笑死?” 我咯咯笑起来,抬手抹了一把下巴上的眼泪。 “那你给我弹一首吧。”我说。 他无奈,“自己弹得这么好,干嘛要我来弹?” “那不一样,我自己弹得和你给我弹得,那怎么能一样呢?”我摇晃着他的胳膊,“你就给我弹一首吧,你看我都给你弹了这么久,还换不了你一首两颗小星星吗?” 他被我磨得没有办法,“那你不许笑我。” “嗯,绝对不会。” 于是我们并肩坐着,他的手指比我粗很多,但却仍旧修长,骨节明晰,放到琴上,竟霎那间令我有一点恍惚。 我的爱人在弹我的琴,那是一种用言语无法形容的感觉。 他并不是真的只会弹两颗小星星。他给我弹了一首肖邦的A小调圆舞曲,是最简单的一首,旋律平和,左手是不断重复的和声伴奏。他显然是很久都没有碰过琴了,右手的声音总是很生硬,左手也不知道控制得弱些去呼应旋律。一出现小的装饰音就会不自觉地放慢速度,那双时时能给我安心和力量的大手在黑白琴键上却十分笨拙。 从一个钢琴专业学生的角度,这当然不是一曲好的演奏。我都不需要吹毛求疵,就能挑出数不尽的错误和毛病。 但是从陈小满的角度—— 我只觉得这是我听过的,最好听的音乐。 那首小曲很短,大概只有一分多钟。他弹完以后有些懊恼地皱眉头,然后低头来看我。有一点点亮光从窗外透进来,我看到他的眼睛。 “说好了的,不许嘲笑我。”他抢在我说话之前。 我抱住他的胳膊。 “我跟你说啊,我从前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曾经无数次地想,如果将来有了男朋友,那他可一定不要试图用弹琴来讨我欢心啊。万一他弹得很不好,那我是该装作很感动呢,还是该实话实说呢?左右为难,不免就有些尴尬了。” “那你还叫我弹。”他瞪我。 我笑起来,笑了半天,却慢慢不再笑,抬起脑袋来望着他。他的眼睛里是漆黑浓郁的墨色,在这样的夜色下,也闪烁得十分漂亮。 如明月曜夜,如星火燎原。 “可是就在刚刚,我才知道我想错了,”我又说,“一点不骗你,我觉得这首华尔兹,是我这些年里听过的最好听的曲子了。” 他一瞬不瞬地望着我,良久,却笑一声。 “油嘴滑舌。” 雷声轰隆隆地打下来,几乎震得我心头一颤。我将自己的脑袋埋进他的怀里,他揽住我,坚定却有力量。 曲已终了。 我们都很久没有说话,似乎彼此都有无尽想说的话,却都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一般。闪电又打下来了,伴随着它的,永远是摄人心魄的隆隆声。 “小满……” “石越卿……” 沉默了这么久,我们竟不约而同地一起开口。听到对方的声音,我们都愣了愣,然后心照不宣地笑起来。 我说:“你先说吧,你想说什么?” 他摇头。 “还是你先说吧。” 我的眼角发涩,抬手去揉,却被他拽下来。我抬起眼睛来看他,看到他浓密的眉毛,看到他挺拔的鼻梁和棱角分明的脸颊轮廓。他的发梢隐在暗影之中,我忍不住抬手去摸他的脸颊,他的发梢,还有他那两根长长的龙须眉毛。 他一瞬不瞬地望着我。 “石越卿?” 我又叫他一声,努力地让声音不要有哽咽的调子。 他应了一声。 “嗯?” 窗外的雨下得小了些,家里静谧,我能听得清每一滴落在窗棂上的声音。挂钟的滴答声也落在我的耳朵里,还有冰箱的工作声,偶然路过的救护车声,以及他的呼吸和心跳声。 远处的教堂敲响了八点的钟。 在这无尽的声音中,我闭上眼睛,终于慢慢地说道: “你回去吧。” …… 我还是迎来了与他的这一场—— 曲终人散。 ☆、第二十八章 第十一集孤独(1) 我曾经毫不留情地嗤笑过说孤独的人。 可能是因为从小练琴的原因,我很早就学会该如何跟自己相处,学会如何安排并且享受一个人的独处时光。练琴,看书,跑步,锻炼……一个人的时候有太多事情要去一件一件地完成,哪里有时间去孤独呢? 是以当我看到居然还有人把孤独分成等级时,不禁暗想: 唯有精神世界空虚的人,才会有时间孤独。 我十分自信地认为自己绝不会怕孤独。哪怕是所谓的第十级孤独来袭,我也会一笑而过,毫不在意。一个人的日子我过得太多了,怎么会那么矫情? 然而,正如同不相信爱情的人总是会迎来更惊心动魄的感情一般—— 第十一级孤独终于还是找上了我。 …… 外面的雨似乎下得小了些。 我窝在他怀里说完这句话,石越卿明显得一愣,然后他微微松开手,侧头看我,眉头揪得几乎要缠在一起,两根长长的龙须眉毛都在微微轻颤。 “小满?”他问道,“你说什么?” 我感受到他目光的灼灼,却没有勇气迎上去,只得低头。指甲都被已经被我抠得参差不齐,我盯着它们想了一会儿,这才缓缓地轻声继续: “我今天去图书馆,碰到岳溪了。岳溪她问我你准备什么时候回国,然后……她就告诉了我你爸爸生病的事。” 我顿一顿,看了他一眼,他只是一瞬不瞬地望着我,却仍旧沉默不语。 “她问我你的机票有没有买好,我说……我说你可能是已经决定不回去了。”我又低下头,狠狠地去抠我的手指,“然后岳溪她问我,说你不回去……是不是因为我?” 又有一道雷打下来了,一时之间我们都没有作声。 我很想继续说下去,可是不知道怎么嗓子像是如鲠在喉,几乎难以发声。他一直凝视着我,我却不敢看他,担心自己会失掉这本来就不够坚定的勇气。 “所以石越卿,”我最终还是握紧了拳,“你……回去吧。” 雨点在窗外响得淅淅沥沥的,家里没有开灯,是昏暗暗的一片。然而我却在这灰暗的天光下感受到他极具穿透力的凝视,灼热得几乎要将我贯穿。 他松开了揽住我肩膀的手。 “小满,”过了好半晌,他才第一次开口,“我以为你不希望我走。” 他的语气很肃穆,令我分辨不出喜怒来。我们并肩坐在琴凳上,我却隐隐感到他的肩膀在微微地发颤。深深吸一口气,我嗅到他身上淡淡的露水清香。 我仍旧低着眼帘。 “我确实不希望,哪怕所有人都跑过来骂我很自私,我也可以理直气壮地叉腰对他们说,我就是想要一直跟你在一起,我就是不想要你离开。” 他注视着我,我终于在这时抬起眼睛来,对上他的目光。他眸色深深的,几乎令我呼吸一滞。 “可是……可是……” 我望着他。 “石越卿,我不愿让你为难。” 他听罢,默然了良久,然后慢慢起身,走到窗台前面去。我家里养着的两根富贵竹已经被我们搬过来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换了环境,它们的叶子略微有一点打蔫。 “小满。” 他摩挲着富贵竹青色的竹叶,沉默了很久,没有看我,却叫我的名字,声音发涩,像是用了很大的力气才说出来: “你这是要跟我分手吗?” 雨点落在窗格上的声音几不可闻,竟然隐隐透出一丝夜光来。他并没有转身,我在斑驳光影中看到他的背,挺拔而宽阔,然而却倍显孤独。 我几乎是下一秒就从琴凳上跳起来,奔向他,一把就从背后紧紧环绕住他精瘦的腰身。他被我的脑袋撞得一愣,低头看我的手,然后用自己的大手覆上了我的。 他的手指停留在那枚银色小钻戒指上。 “是你说的,这枚戒指一旦戴上,就再也摘不下来。”我将脸埋在他的背上,眼泪簌簌落下,“你做梦都不要想让我把它摘下来,断指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你最清楚。” 他缓缓转过身来,夜色柔柔地落在他的眉梢上,他用手掌包裹住我的脸颊。 “小满……”他轻声叫我的名字。 我将自己的眼睛藏在他的掌心里。 “我……我只是不想让你后悔,我不想很多很多年以后,你想到这件事,心里还是有一个放不下的结。我不想我们到八十岁的时候,这件事情会变成一个不敢提起的禁忌,只要一碰,就让我们都很疼。” 我在他的指缝之间睁开眼睛,他用手指拂去我那些泪珠。 “我不想永远在你面前感到内疚,不想将来我们吵架的时候,你会说出’当初不就是为了你’这种话来,我更不想让你一个人承担所有的压力。” 他张张嘴。 “别再说这些事情都跟我没有关系。”我抢在他的前面,截断了他,“石越卿,如果我们会一直在一起,那么我们就会是一家人。如果我的家就是你的家,那么与你有关的事情怎么会跟我没有关系呢?” 他久久地凝望着我,眼睛闪了闪,却没有说话。 “我其实特别希望自己能更厉害一点,特别希望我有能力帮你解决遇到的所有难题。”我握住他的手,低头去看他半月型的指甲,泪珠顺着我的下巴尖流下来,滴在他的手背上。“可是我没有那个能耐,我没有办法帮到你,我对你家里的那些事情一窍不通。我家里也不是什么大富大贵,十几万人民币的额度说不定我爹妈还帮得上,可是上千万……那简直就像天方夜谭。” “小满……”他声音哽咽地叫我,反握紧我的手。 外面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有风轻轻吹过,乌云在夜空中缓缓飘散开来,不知不觉间,如墨般的夜色漫上了他漆黑的发梢。 我在这时抬起眼帘看他,他的眼底似乎有着淡淡的红印。 “但我还是希望你能想到我。不管是顺境还是逆境,我都希望你第一个想起来的人能是我。开心的时候我希望你能跟我分享,孤独的时候我希望你让我一起承担。”我看着他,目光坚定而灼灼,“相对于一直被你保护在伞下,我更希望自己能和你一起撑起这把伞。” 他凝望着我,先是低头摩挲着我的手指,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接道: “可是小满,我并不知道那边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形。法律上讲,我现在跟石贺没有关系,所以如果我不回去,没有什么人能找到我。可是一旦回去……我真的不知道需要多久才回得来。” 这倒是戳到我的痛点,我心里一紧,一时之间没有答话。 只听他又缓缓继续道: “如果破产申请,跟股东们谈判,还有石在煜的债务,这所有事情都办得顺利的话,少说也要几个月的时间。可如果不顺利,两三年也不是没有可能……” 他顿了顿,声音微微有些轻颤。 “小满,我当然不能要你放弃自己的学业跟着我。但……但我不想错过,你明白吗?我不想错过你毕业,更不想错过你的每一次重要演出。我怕……我怕错过的时间长了,我就再也不能把你找回来……” 他的眉心紧紧皱着,黑珍珠一般的眸子里含着那样深切的真挚。我忍不住趴进他的怀抱里,他的胸膛还是那样宽阔温暖,像火炉一般将我包裹住。 “小满……”他低声喃喃,“我真的怕。” 我紧紧地环住他的腰身,泪水哗啦啦地流下来,但却破涕为笑。他是那样硬朗而有主见的一个人,总是以一种绝对保护的姿态站在我身边的一个人。我们之间经历了那么多事情,我太了解他。面对所有的难题,他永远都是主动去承担,去面对,似乎天塌下来也不会曲一下膝盖。 然而,此时此刻,在这个夜晚里,他拥着我不松手,却对我说—— 他害怕。 我吸吸鼻子。 “你对我就这么没有信心吗?不过两三年而已,就想要把我甩掉?我会那么轻易就放过你吗?”我努力地笑一笑,“不管你逃到哪里都逃不出如来的掌心,错过的那些演出我绝对会抓住你,一场一场,专门给你弹一遍的。” 他似乎是笑了笑,又似乎没有作声。我感受到他胸膛的起伏,那样不平稳的心绪告诉我,他还并没有完全被我说服。 有云朵被吹过,夜色中刚刚透出的一点光辉又一次被遮住了。 我们就那么相拥着,过了很久都没有说话。我知道他正在考虑,他思考的时候,手上会不自觉地捏着食指。这可能是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习惯,但却都落在了我的眼睛里。 “我……我就是不想要你遗憾,”我固执地将脑袋埋在他的胸前,声音闷闷的,“你如果现在不回去,可能真的就见不到你父亲最后一面。我不想将来回想的时候,你会对现在的决定感到后悔。” “我不知道……小满,我真的不知道。” 他叫我的名字,可声音喃喃,却更像是对自己说: “我奶奶走的时候,石贺他就没有回去,他甚至连葬礼都没有赶回来参加。所以我常常想,既然他都能这样做,那我为什么不能?为什么……为什么我不能以其人之道还至其人之身呢?” 他的声音茫茫于千里之外,飘渺着,不可捕捉的,似乎已经陷入更深的回忆。 这个问题本身也将我问住,这样的情感我有些无法体会,但我只是隐隐觉得这样做并不正确,可是却又很难讲出道理来。 似乎又有淅淅沥沥的小雨点落下来了,砸在阳台的栏杆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我从他怀中侧目去看,看到雨滴四溅。 然而就是那个瞬间,我却豁然开朗。 “石越卿?”我抬头仰视他,“你还记不记得,我曾经给你讲过的基督山的故事?” 他低头望着我,“当然。” “你说,如果爱德蒙最后没有选择宽恕唐格拉尔,他会开心吗?” 他面色一怔,眼光变幻,刹那里有许许多多的情绪从他的眸子里一闪而过。我一瞬不瞬地望着他,我们彼此对望,心中都已经对答案了然。 “我不要爱德蒙不开心。” 我的声音很轻很轻,却带着十分坚定的不容置疑。话音落下,我们就这样相视默然了许久,忽然,他猛地一把将我死死扣在自己的怀里。 狮子被说动了。 “好吧,小满,”他终于说道,“我明天回去。” 外面淅淅沥沥的小雨彻底地停了,伦敦的天气阴晴不定,这时竟然露出些许皎洁的白月光来。光影透过窗子洒进来,笼在他的眉毛上,将两根长长的龙须眉毛都染上了淡淡的银色光芒。 明明是我劝他回去的,可是此刻…… 我吸吸鼻子,抬手去摸他的眉。他的眉毛那么浓,只要一段时间不修,就会杂乱无章起来。 他明天就要回去了,却不知道归期。若真的半年见不到,那么我不在,谁来照顾它们呢?谁能让它们长得规规矩矩呢? 我很认真地将他的眉毛捋一捋,他的眼光一直落在我的脸上,融进我的眼睛里。慢慢的,我觉得自己的眼睛里涩涩的,似乎有光影重叠。 他捉住我的手,放在自己的掌心里。 我冲他笑一笑。 “你饿不饿?” 他想了一想: “饿。” …… 我这一整天都浑浑噩噩的,并没有做什么准备,索性就做了最简单的蛋炒饭和醋溜土豆丝。 他帮我打下手,淘米,削土豆皮,扒小葱。我们都在静悄悄地做着自己手上的事,都若有所思,但是却都没有说话。 我将鸡蛋炒好,然后热油,用小葱爆了锅。油星发出噼里啪啦地声响,他将我往后拽了拽。 “小心点,别烫着了。”他这样说。 我一边将米饭倒进锅里,一边笑道:“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啊。像我这么厉害的烹饪高手,哪里那么轻易就被烫到?上回那是偶然!” 他显然不买账,从我手里接过炒勺。 “算了,还是我来吧。”顿了顿,他还不忘给我安排点活儿干,“你去切土豆。” 我冲他撅嘴。 平时我们吃过晚饭,我一般会去看论文的资料和文献,而他有时候画图,有时候玩会儿小游戏,有时候看会儿书。我论文看累了,伸个懒腰,他就会冲我招招手,我们便一起窝进懒人沙发里,放一部电影看。 但这天晚上我们没有。他没有画图,我也没有去看文献。我们直接窝进了懒人沙发里,他从我背后环住我的腰,我的背靠在他的胸膛上,面朝着客厅的落地窗。 淡淡的月光柔柔地洒进屋子里来,不远处的教堂敲响了晚上十点的钟声。 石越卿本来话就不多,那一晚更是很沉默。我平时一向是叽叽喳喳的那一个,每天遇到了什么人啊,弹琴有什么问题啊,上课老师说了些什么啊,弟子们听不听话啊,我都恨不能事无巨细地跟他讲一讲。 然而这一晚,我靠着他,却也什么都没有说。 我们就这样亲密无间地搂在一起,他的手环在我的腰间,我摸上去,摸到他手指上的每一个指节,他与我的那枚对戒,他平滑的指甲,还有他腕子上的那条猫头鹰小房子手链。 不知怎么,我竟忽然一下心头一酸。 他却在这时开口。 “小满,你说点什么吧。” “说什么啊?” “什么都好。”他微微一顿,“说点好听的。” 我在他怀里动一动,他用下巴顶住我的脑袋,吻了吻我的头发。我觉得好像有水珠在我脸颊上滑过去,但我没有拭去它们。 “你知道吗,我前两天去了一个小提琴考级的学生家里,给她伴奏。她们家在伦敦近郊的一个小村庄里,要坐一趟小火车。” “原来那天是去挣银子了,”他用下巴磕了一下我的脑袋,“怪不得回来得晚,还骗我说是去学校练琴了。” 我撒娇:“你要是一听说学生家那么远,肯定不让我去啊……别生气嘛……” 他“哼”了一声。 柔柔的月光洒在地板上,我顺着光线望上去,夜空上是一轮半弯的月亮。 “我伴奏的那个学生,她是家里的大姐,九岁,还有两个弟弟。他们家的那片区都是独门独栋的小楼,三层,有个斜顶的小阁楼。玄关铺的是木质地板,一进门就是特别干净的地毯。他们妈妈是很厉害的家庭主妇,家里特别的整洁,又有好多漂亮的小摆设,地毯上连一根头发都没有。” 他微微动了动身子,换了个姿势,却揽我更紧了些。 “他们家的琴是一台黑色的雅马哈小三角,就放在客厅里。客厅连着一个暖房,摆了很多凤尾花,还有三个孩子的玩具。窗户是落地的,望出去就是后院的草坪,阳光一照射下来,整个院子都绿油油的。我也不知道他们妈妈是怎么打理的,但是院子的栅栏边,种的是薰衣草,整整一排,紫色的,特别漂亮。” “我也喜欢薰衣草。”他轻轻说。 “嗯是啊,”我附和,“我们在客厅里排练的时候,那两个小儿子就在草坪上玩,我弹着弹着琴,一抬眼就看到他们。他们特别淘气,又追又跑,直打滚,大汗淋漓的。他们的爸爸端着水果盘子走出去,却一点也没有恼怒,反倒笑着招呼他们来吃水果。” 他笑起来,评价道:“脾气可真好,如果是我的话,恐怕抓过来就揍一顿。” “你会这么暴力吗?”我不信。 “男孩子该收拾还是要收拾的,女儿的话不行,我舍不得。” 他语气那么认真,我听着听着就笑起来,眼角却不知怎么又笑出泪花。 “于是我那天排练的时候就忍不住地想啊,等我研究生毕业了,就申请一下艺术家签证。如果顺利的话,那我就又能在伦敦呆上五年,这样你就可以继续在这边工作,我们也不用两地分隔。到时候我们就换一个像这样的小楼,在伦敦的近郊,环境好一点的,有两个卧室的这种。” 他接道:“两个卧室够吗?” “两个卧室还不够啊?”我惊道,“你想生几个啊?” 他想了一想,“至少也要生两个吧?” “男孩还是女孩?” “女孩。”他答得毫不犹豫。 我拍打了一下他的手背,“真够自私的啊,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咱们家要是有两个女孩,那肯定都要缠着爹,于是你就成了家里的香饽饽了,物以稀为贵嘛。” 他笑起来。 “不行,”我想了想,“我怎么能让你得逞呢?我要生男孩,我生两个小子,家里我就是稀有物种了,享受的一定是公主般的待遇。” “你不嫌闹得慌啊?”他说。 “反正我又不做家庭主妇,闹也闹不到我。”我得意洋洋的,听他没有说话,又接上一句,“你可不要指望我在家呆着看孩子啊,我不行,我受不了啥也不干。” “那家里两个怎么办?” “没听老话怎么说的吗,生而不养,养而不教,都是父之过。”我重点强调了那个“父”字,“反正我不管,我只管生,你来带吧。” 他说:“干脆我不干活儿吧,我在家带儿子。” “那不行!”我用脑袋拱他,“那谁来养我啊?” “你不是奔着大演奏家去了吗?还用我来养啊?” “当然了。我挣的银子都用来养你了,没给自己留下,所以你得努力挣银子来养我才行。”我转了个身,亲亲他下巴上的小胡茬,“你别担心,我很好养的,吃得不多。” 他忍不住地笑。 “像咱们家这样也不错。你来养我,我来养你,剩下的钱用来养儿子,养得起几个就生几个。”他若有所思地说,顿了顿,却忽然话锋一转,严肃起来,“小满,我想跟你商量个事。” 刚才这一场白日梦做得我正美,听他忽然这样说,心里一凛。 “什么事啊?”我小心翼翼的。 他说:“咱能再生一个闺女吗?” 我“噗哧”一声就笑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还有六天就大结局了。其实对于小满和石先生,距离都不算是问题。经历他所经历的,感受他所感受的,喜他所喜,痛他所痛。小满这么爱他,值得一个圆满的结局。 最近大家好像都不看了啊?快要大结局了给我留个言吧[可怜巴巴]... ☆、第二十八章 第十一集孤独(2) 窗玻璃很干净,有一束几乎透明一样的白月光落在我手边,将沙发的颜色氤氲得很明亮。我轻轻地将手放在月光下,十指修长,指甲被我剪得很短,规矩而漂亮。 他的目光也落到我的手上,家里静悄悄的,我慢慢地不再笑,手指在眼前略有些重影。 “以前聊天的时候,汐凰曾经跟我说,说她特别不相信异地恋,她觉得不管两个人的感情有多么好,在一起都是必须的条件。我原来也挺赞同的,因为我身边有不少毕业了以后各奔东西的朋友,一开始都是信誓旦旦如胶似漆的,恨不能一天打八个视频电话,可是最后……最后渐渐地还是会相对无言。” “小满……” 他的声音有些闷,像是从胸腔深处发出的。他的胳膊还环在我的腰间,我略低头,用自己的手指覆上他的。 “我说这个,不是想让你难受啊。”我轻轻摩挲着他的指甲,“我是想说,如果说这会是一个难关,那我们不能盲目自信,我们要讲究策略。” 他用鼻尖蹭一蹭我的头发。 “什么策略?” “我想好了,既然他们都是从一天八个视频电话开始,那么我们就不能这么办。那样太耗时间和精力了,最后一定会把两个人都拖得很累。” 我略顿一顿,又继续道: “我们反其道而行,先不联系,忍不住了就先打字聊天,再忍不住了就语音,然后再电话,视频。”我低头看他手链上的猫头鹰,“这样的话,说不定我们才进行到语音那一步,你就回来了,或者我就去找你了,也不好说啊?” 我试图将语气变得欢快一些,但他想了一想,却忽然问我: “小满,你圣诞假期能回国吗?” 我说:“往年圣诞假期我都没什么事的,但是今年我要考学,而且一月初有一场很重要的演出,在我们学校和乐队一起弹协奏曲,所以圣诞肯定是回不去的。” 他默然了半晌,才又问:“哪一首协奏曲?” “拉尔玛尼诺夫的第二首钢琴协奏曲。”我答道,“那是我最喜欢的一首。” “也是我最喜欢的一首。”他说。 他说完这句,良久都没有出声。我知道他在想什么,当下忽然转了身,不再背靠他的胸膛,而是将脑袋埋在他怀里。我突然这样一动,他愣了愣,然后将手掌放在我的头发上。 “你别想太多,我答应你,就算圣诞我回不去,还有复活节假期啊。”我瓮声瓮气的,“如果你回不来,那我复活节假期一定回去找你。这样算起来的话,也只有半年而已。” “太久了。” 他摇头,想了一想,又忽然特别不放心地嘱咐我道: “万一觉得孤独,就给我打电话……千万不许喝酒!” 我狠狠地拱了一下他的胸膛。 ”我就那么没出息啊?你不在我身边我就得孤独?我告诉你,我超级忙的。九月份和十月份我都有比赛,十一月份有考试,十二月初考学,之后又有排练。你知道我平时都是如何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临幸你的吗?” 他笑起来。 “其实你回去了也好啊,我正好抽出时间忙一下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再好好练练琴,准备一下明年的曲子。”我抬起脑袋来看他,“你放心吧,我没空孤独。” 他低头望着我,我冲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那样最好。” 他这样说着,吻了吻我的头发。 那天晚上我没有想睡,他一直抱着我,我们什么也没有做,只是窝在沙发里。后来我们又说了些什么,我已经恍然有些记不清。但我却一直记得那一晚的白月光,柔柔地洒在我们交握的十指上,洒在他的猫头鹰小房子手链上。 那是我所见过的—— 最美的月光。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明明记得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我还说着要起来收拾一下,然后到机场送他,他却哄我说要再躺一会儿。 于是躺着躺着,不知怎么就在他怀里睡着,再醒来,竟就是在卧室的床上。 天气是无比晴朗的,日头已经高高地照射下来,卧室里都是一片金灿灿的颜色。我坐起来,顿了几秒钟,然后抬眼看到墙上的小挂钟。 已经将近十一点了。 我翻身下床,家里很静,我什么声音都没有听到。 他应该是已经走了。 我早该猜到他是不会让我送他的,他知道我最讨厌的就是机场送别。两个人一起去,结果却剩下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回来。 可即便这样,我还是想看着他,直到他离开前的最后一秒。 我打开卧室的房门走出去,昨天晚上被我们躺到发皱的沙发已经归位了,平整的,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痕迹。我的琴盖被好好地合上,似乎昨夜并没有被演奏过一般。窗户微微开了一半,有丝丝小风伴着阳光轻轻吹过客厅,本该舒缓惬意,我却忍不住打了一个冷战。 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那个瞬间里,我忽然就觉得鼻头有些发酸,然而下一秒,就禁不住唾弃自己。 不是你昨天晚上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劝他回去的吗?不是你大言不惭地说什么,不过就是分别半年而已,搞不好还没有完成从发消息到视频的全过程,他就回来了吗?不是你自己信誓旦旦地说,接下来的学期会忙得脚不点地,根本就没有时间想他吗? 陈小满,那你现在这算什么? 他才走了多久?两个小时?你怎么就要哭唧唧?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本来以为自己会忍得很好,我甚至还给自己做了个日程表:第一个月只发微信,第二个月发语音消息,第三个月可以打电话,到第四个月再偶尔视频。 可是为什么,他不过才刚刚离开,我就抑制不住要一天八个视频电话的冲动? 为什么我现在唯一想做的事就是冲到机场去把他揪回来?! 陈小满!我在心里怒吼,拜托你振作一点!! 我费了好大劲才勉强忍住了在眼眶里徘徊的眼泪,手机放在客厅的茶几上,这时候忽然响了一封邮件的声音。 我扫了一眼,是学校新学期的活动。 是了,就像昨晚说的一样,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我要练琴写论文,排练室内乐,还要上课。我还有本小说一直没有读完,业余时间还想着要去健身游泳,偶尔还可以去听音乐会。我有几道菜一直都没时间做,还有德文,一直说着想学,不是也没倒出时间来吗? 所以我现在是在干什么? 这样想着,我稍微有了点精神头,将自己洗漱收拾了一番,然后背上书包,准备到学校去。临出门的时候,我掏了一下钥匙,忽然却觉得有点口渴,于是走到餐厅去,想要喝点水。 然而一走到餐桌前,我就愣住了。 桌子上好好地摆着一份英式早餐,我是不喝咖啡的,所以旁边配得是一壶红茶。他煎鸡蛋的水平如今已经很到位了,蛋心稍稍流黄,蘑菇也没有煮过头。培根的颜色娇艳欲滴,烤得刚刚好。我虽然不爱吃胡萝卜,但是他却一直说胡萝卜好,说什么也要在培根旁边加上它。 我缓了一下,才慢慢走过去。 红茶和流黄的蛋心都已经凉了。 就是在那个瞬间里,我忽然觉得整个家里的空气都向我压过来,密不透风地窒息着我,毫不留情地抨击着我心里的每一个角落。我的眼泪决堤而出,落到嘴角,全是咸咸的味道。 他才不过走了两个小时而已。 接下来的半年—— 我该怎么过? …… 石越卿离开以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搬回我自己的小窝。 我租的小房子一直都没有退,是我爹说什么也要留着,于是现下便有了用处。我不是没有尝试过一个人住在新家,但我是真的没有办法。 只要站在那里,我满脑子都是他,根本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绪。 石越卿到了的时候给我发微信报了平安,我其实特别想一个电话回过去,但是还是忍住了。 我是怕自己一个电话打过去,听到他的声音,一下子就说个没完没了。或者控制不住自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问他什么时候能回来。他才刚刚离开,我必须要让他看到我自己过得也可以很好,生活也是丰富多彩的,并不难过。 他的事情已经足够棘手,我不想要他再来担心我了。 我又开始一个人做所有事情,就像我大一的时候那样。早晨跑步,练琴,中午回家做好吃的,写论文,下午上课,锻炼,晚上再练琴。 客观上讲,我一个人也可以把这些都做得很好,每件事情也都可以按部就班,但是…… 好像都跟大一的时候不一样了。 我从前对做好吃的一向特别有热情,可是现在,一想到做完以后只有我一个人吃,我就连鸡蛋都懒得煎。从前我晚上练完琴,很累的时候,总是愿意去超市里逛一逛,挑挑拣拣。然而现在,我只要一个人进超市,就会想起他在我身边的时候,推车跟在我身后,而我像只跳脱的小兔子一样,把所有的东西都往车子里扔。 有时候在家写论文,我写着写着,忽然哪个词想不起来,下意识地就想要开口问他,再一抬头,瞬间,心里就像空了一块似的。 他在的时候,我是很多话的,什么都愿意讲一讲。这一天碰到了什么人啊,曲子哪里该弹得怎么样啊,我爹说什么话又气到我了,总之滔滔不绝,要说的话简直一箩筐。可是现在,有时候我妈问我这一天都干什么了,过得怎么样,我却没什么想说的,通常只是三个字: 挺好的。 后来我渐渐地养成了一个新的习惯。我开始给自己照Gif动图,不管走到哪里,我感到自己突然特别希望他能在的时候,我就把自己和周围照一圈,然后发给他。我不太会照相,一般总是会比一个剪刀手作为结束,那是我会的唯一Pose。 于是我找到了一个情感的出口,但出乎意料的,他却抗议起来。 他说,小满,你太残忍了,这简直就是变相折磨。 我抱着手机,将他这句话看了又看,趴在琴上笑到直不起腰。 九月,十月,十一月。他走了以后这三个月,我们的联系算不上频繁,但很稳定。开始的时候还在计划之中,只是微信语音,结果坚持了没有两个礼拜,我就受不了了。找了一个比赛之前很紧张的借口,一个电话就打过去,撒着娇叫他的名字,然后听他笑着应我,声音沉沉的。 我觉得浑身上下都舒畅了。 其实我的生活并不难过,只是乏善可陈。同样的事情,两个人一起做就叫故事,一个人干就叫无聊。尝过故事的滋味以后—— 无聊就变得难以忍受。 汐凰这段时间总是跟Allen在一起,我每次找她,她不是在跟他看画展,就是在跟他锻炼。有次我联系她半下午都没声音,有点着急,一个电话打过去,田小姑娘接起来,大叫大嚷的,说她家竟然发现了一只老鼠,Allen和她正在家里追耗子呢。 我这时候才意识到,原来汐凰已经开始经历故事了。 于是我便识趣地不再常常打扰她,但也因此变得更加无聊。我有时候会找我爹,可跟他聊天,不是听到国家大事经济风云,就是生活经历和人生哲理。 我有一回把这事跟我老师抱怨,我老师五十多岁的人了,拍拍我的肩膀,深有同感地说: “唉,我爹现在还在试图告诉我该做什么呢。当爹的都这样,我们就忍忍吧。” 我:“……” 至于我妈,她不管怎么绕,最后只会绕到一个问题上来: “石越卿什么时候回来啊?” 真是戳心。 我给他打电话的时候从来都没有问过这个问题。对于这些问了也不会有所改变,反而让他着急焦虑的问题,我都尽量绝口不提。 我向他报告的都是有趣的事情和好消息。 我说我在学校浪漫派作品的比赛里赢了,好容易得了点奖金,结果被我师哥于泽宣敲了一顿饭,没了一半;我说汐凰和Allen现在天天腻在一起,她嘴上拼命说不是恋爱,要我看都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我还说我小弟子天天追着我问上回的大哥哥什么时候再来,他新买了一副特别复杂的3D拼图,还在指望大哥哥帮忙呢。 “你可真是老少通吃啊,”我在电话这端挥舞着拳头,“怎么我身边的人都喜欢你啊?” 他听着听着就笑起来。 石越卿很少跟我说他那边的事情,偶尔提及几句,也是顺利的话。其实我们两个虽然性格完全不同,但在有一点上却是极为相像的—— 总是想把自己最好的东西跟对方分享。 十二月初我的研究生入学考试结束以后,正巧就赶上汐凰的生日。田小姑娘想要多叫几个人,一起去海德公园的冬日仙境玩。我本来说不去,经不住她的软磨硬泡,还是同意了。 我上一回来冬日仙境,是两年以前。这时再来,偌大的游乐园竟好似没有一点变化。我们一行浩浩荡荡的,汐凰叫了很多人,Joanna,于泽宣,岳溪,上音的两个朋友,当然还有Allen。 一进入乐园,Allen就拉着汐凰跑到娃娃摊位去,说是要把所有的奖品都给她赢个遍;上音的那两个朋友去看晚场的表演了,于是就剩下于泽宣,岳溪,Joanna和我。 Joanna在跟于泽宣说研究生的奖学金问题,岳溪放慢了脚步,凑到我旁边来。 “小满,”她小心翼翼地问,“你最近还好吗?” 我答道:“好啊,比赛和考学都挺成功的,我挺高兴的。” “你知道我不是问这个。”她说。 我看看她,故作夸张地捧住胸口。 “不好,我过得特别不好。我相思病晚期了,想你越卿哥哥想得茶饭不思,寝食难安,已经心碎一地,拾掇不起来了。” 岳溪笑着打我,“讨厌啊,我没跟你开玩笑。” 天色已经暗了,整个冬日仙境的灯光都被打开,我们走到一条长长的街上,各个铺子上摆放着各种各样的小玩意儿。岳溪在一家卖花式手工小灯的铺子旁边停下来,我眼前是绚烂缤纷的五彩色。 “岳溪,你们怎么都来问我过得好不好呢?石越卿回国了,我就一定过得不好吗?”我笑一笑,“他有他的事情,我也有我的事情要忙啊。我们俩都是相对独立的人,彼此都没有活在另一个人的身上啊。” “那上次越卿哥哥回去,你还暴瘦二十斤?”岳溪哼了一声。 我瞪她一眼,“情况一样吗?哪能相提并论?” 岳溪刚想接着说些什么,我却一眼看到上回喝德国果子酒的店铺。虽然过去了两年,但我却仍旧清楚地记得那家店铺老板的模样。果子酒热腾腾的,香气四溢,在冬日里更显得分外诱人,我忍不住拉着岳溪凑了过去。 “等等,小满!”岳溪忽然拽住我的胳膊,“你要干嘛?你不是要买酒喝吧?” 我笑嘻嘻地,“你闻到了吗,多香啊。” 岳溪直摇头。 “不行啊,我跟你说,越卿哥哥可是千叮咛万嘱咐过我,要我看着你,绝对不让你喝酒。我都答应他了,得言而有信才行。” 我心想,石越卿这预防工作做得还挺到位。 “你别告诉他嘛……”我冲岳溪眨眼睛,“再说这就是果子熬出来的,暖胃的,不算喝酒啊。” 就在我正跟岳溪软磨硬泡的时候,手机却忽然响了起来。我怔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来,岳溪扫到我屏幕上石越卿的名字,立刻哈哈大笑。 “越卿哥哥绝对是有心灵感应,”她说,“这电话来的也太准了。” 大集市里的声音熙熙攘攘的,我看着来电,心里却忽然“咯噔”了一下。不知为何,只是看着他的名字闪烁,我就莫名其妙地有种不安的感觉。 我努力赶走心里那点忐忑,接了起来,笑靥如花地说道: “是不是想我了啊?” 电话那一端很静,我说完这句话,等了很久,也没有听到他答话。也许他自己没有意识到,但是我却将他的呼吸声捕捉得很清楚。 这在某种程度上验证了我的预感。 我吸了吸鼻子,努力地笑着接下去: “你猜我在哪儿呢?我在海德公园的冬日仙境呢,正是特别特别特别特别想你的时候,你就给我打电话了。” 他似乎是微微笑了笑,但是仍旧没有说话。 我知道一定是发生什么事情了,他最近要忙的事情不少,一般都是我算好时间打给他的。而且我这边快到八点钟,冬令时差八个小时,他那边是凌晨四点。 他凌晨四点不睡觉,给我打电话。 四周有此起彼伏地叫嚷声,我抱着电话走得稍微远了点,轻轻叫了他一声: “石越卿?” “嗯。” 他的声音特别沙哑,不再是一贯的深沉圆润。他像是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似的,清了清嗓子,才叫我道: “嗯,小满,我在。”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就皱起眉头,忍不住地问他: “你好吗?” 他很诚实:“不太好。” 我心里狠狠地一震,脑海里一瞬间闪过很多可能性,但又立刻消失掉了。我不想在他心绪这样起伏的时候去没完没了地追问。 于是我忍住眼角的酸涩,努力地笑起来。 “我也不太好。汐凰生日,拽了一大帮朋友一起来玩,结果刚进来她就跟Allen跑得没影了。石越卿,你知道吗?今天这里都是成双入对的,我被撒了一脸的狗粮啊!”吸了吸鼻子,我微微一顿,又接着说,“这个乐园怎么一点创意都没有啊,跟两年前一模一样,连那个卖酒的摊主都没换!” “小满……” 他忽然就开口叫我,声音那么轻,却丝丝缠绕,不知怎么就落在我心尖上。我一下子就安静了,无意中抬眼,我看到跳楼机的大圆盘正在慢慢向上攀升。 我走到稍微安静些的地方,等待着他的声音。 过了许久,他才终于说道: “我想抱抱你。” 他的声音那么低,带着沙沙的质感,不知怎么,竟让我的泪水一下子就流出来。 我们分开这几个月,我虽然想念他,但我清楚地知道自己要做些什么,所以虽然有时空落落的,但从未真的觉得多么孤独。 可此时此刻,我觉得我从没有像现在这般,如此迫切地希望自己能立刻出现在他的身边。 跳楼机的大圆盘停到顶端了,我仰头去望,夜幕是漆黑的,光影打在天空之上,斑驳而美丽,但我却从中看到他瞳孔的颜色。 我想起自己曾在那上面对他说: 我爱他。 就是那个瞬间里,我忽然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和前所未有的,铺天盖地而来的孤独。它们像步步蚕食的怪兽,将我身周的欢笑声和叫闹声一点一点吞掉,却神奇般地将他身边静谧无声的沉重气氛一分一分地扩大。 在我爱的人需要我的这个时候,我多么希望自己能够陪在他的身边。 可是—— 我缺席了。 …… 这才是真正的第十一级孤独。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是小满的生日。祝小满生日快乐! 还有四章大结局。 ☆、第二十九章 父与子【非小满视角】(1) 石越卿曾经很多次地想过与自己父亲的最后一面。 他觉得自己应该会有很多话想说,想质问他以前为什么要做那些事情,为什么对他不管不问。他觉得自己一定会问问他,事到如今,有没有过后悔,是否感到讽刺。 他和他父亲,近三十年里一直站在对立面上,说过的话都屈指可数。 在父与子之间的这一场拉锯战里,他确实胜了。可是胜了又怎么样呢?这一场胜利,除了孑然一身的无奈以外,又带给他了些什么? 小满曾经那样问过他: 如果爱德蒙没有宽恕唐格拉尔,他会开心吗? 他不知道。 …… 雷雨不眠夜里的那一个电话,先是伍舒安打来的。 小满的酒量很浅,那天晚上跟着石越卿去参加聚会,回来的路上就已经困得直打蔫。他将她的脑袋按在自己的肩膀上,结果从车子上她就开始睡得香甜,连到家了她都没有反应。 他将车子停好,自己却不敢动,侧头去看她。 小满有一张可人的鹅蛋脸,但从他这个角度看过去,却显得很清瘦。她的鼻尖小巧,额前的发梢微微滑下来,几乎落在她长长的乌黑睫毛上。 她睡得那么安心,似乎是只要靠着他,去哪里都无所谓。 石越卿的心头微微一颤,那根挂在心间上的弦不知道又被哪里来的仙子轻轻拨弄起来。他小心翼翼地将小满从车里抱出来,她动了动,似乎是眯了眯眼睛。然而看到是他,立刻像一只小猫咪一样把自己缩一缩,毫不犹豫地又蹭回了他的怀里。 他看着她那副心满意足的小模样,只觉得连指尖都是酥软的。 那天晚上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直没能睡着。小满就在他的身边,他想翻一翻身子,又怕吵醒了她,于是干脆起身,到厨房去接了一杯水,然后走到客厅,望向外面。 窗外是一场雷电交加的大暴雨。伦敦的天气一向是不温不火的,最常见的是霏霏细雨,阴阴的,缠绵悱恻。 而像这样痛快的霹雳雷霆,他还是头一回见到。 就是在这个时候,茶几上的电话震动起来。手机震动的声响有时莫名令人感到更急促,不知为什么,石越卿在听到这个接近凌晨四点钟电话的瞬间,手上就不自禁地紧了几分。 他拿起来一看,那上面赫然显示着伍舒安的名字。 石越卿知道他父亲此时此刻正在经历着什么。石在煜母子的携款潜逃,律所事务岌岌可危,合伙人内讧逼他下台,这每一桩都不是轻易能够解决的问题。股东大会应该正在进行着,而它的结果将会决定石贺和律所接下来的走向。 他心中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可却下意识地拒绝承认自己的失眠跟石贺有着丝毫的关系。 可伍舒安的电话偏偏在这个时候打进来,她能有什么事呢? 石越卿将电话握在手中,脑海里一瞬间闪过许多想法。几乎是在疏忽之间,他就判定,伍舒安的这个电话无非是将股东大会的结果通知他。如果她成功地将石贺斗倒了,那么现在无非就是跟他耀武扬威;如果她失败,那么也不过就是冷嘲热讽两句。 他看着屏幕,不自禁地轻笑一声: 伍舒安大略是忘了,石贺现在是成功还是失败,跟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那个电话在石越卿的手中震动了很久,他一直握在手里,却始终没有接起来。终于,手机不再发出催促的声响,他将它重新放回茶几上,自己喝了一口水。 然而电话却又一次地拼命震动起来。 石越卿皱了皱眉。他下意识地以为又是伍舒安,结果抬眼一扫,却是一个陌生的北京号码。他略想了想,还是将这个电话接了起来。 “喂?”他怕吵醒了小满,往阳台走去。 电话那一端很吵闹,石越卿的眉头紧锁了起来。 “你是石贺先生的家属吗?” 对面的电话里传来一个很陌生的声音,但是这样的语气莫名就先让石越卿不禁打了一个寒颤。他将阳台的门关上,潮湿的雨水气息涌上来,伴随着有一道瞬间明亮的电闪。 “是,我是的。”他这样说。 “石贺现在突发脑溢血,情况紧急,我们可能需要立刻手术。”对方一顿,又接道,“你是我们现在能联系上的唯一家属了,能不能立刻过来一趟?我们需要家属的签字。” 迟到的雷声在天空中轰隆隆地作响,石越卿只觉得心头一震。 一次,两次,三次……这样的电话他是第三次接到了,抵抗力实在已经有所提高。他犹记得第一回接到这样的电话时,整个人都傻掉,大脑一片空白,满心都是焦急和恐惧。远隔万里,他却只觉得束手无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而第二次…… 如果说第一次的那个电话还尚在情理之中的话,那么第二次的这个电话简直令他措手不及。知道小满出事的瞬间,他先是极度地震惊,接踵而来的就是铺天盖地的绝望。 他无暇考虑,他那时的唯一想法就是立刻回去,他只想见到她。 但是这一次,当他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出乎意料的,并没有什么汹涌波涛的感情将他吞噬。他先是感到惊讶,然后很意外的,他感到悲凉。 千帆过尽,到了现在这样的时刻,石贺能联系上的唯一家属,竟然是自己。 这不能不说是一种讽刺。 “我现在人在国外,不能马上回去,”他说道,“但我同意手术,你们尽量救吧。” 医生可能很少遇见情绪这样平静的家属,电话那边倒是先愣了一下,接着就又问了他几个例行问题,他都一一作答以后,就挂了电话。 豆大的雨点打在阳台的铁栏杆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他就那么站了许久,半晌,才慢慢从兜里掏出烟来。 不知道是因为他的手在抖,还是因为大风呼啸的缘故,打火机点了好几次,才点着那根烟。 有一丝烟雾跟着雨水潮气盘桓而上。 他不知道石贺在股东大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究竟为什么会突发脑溢血。现在想来,伍舒安刚刚的电话应该就是要跟他讲这件事情。 可是……可是他知道这件事情又有什么用呢?他能做什么呢? 他该不该立刻赶回去? 石贺的突然倒下只会令全体股东都陷入慌乱,再加上石在煜母子携款潜逃的事情一旦曝光,客户,投资人,债权人,合作伙伴,都将一拥而上,试图在大厦将倾之际尽力将自己的损失捞回来。破产已经成为定局,可是石在煜那两千万的债务呢?又该怎么偿还? 石越卿想,从法律角度上来说,他已经白纸黑字地跟石贺断绝了父子关系,所以如果他不回去,那么这些事情应该都很难找到他的身上来,没有人能逼着他去插手这一切。 但如果他回去……俗话说父债子还,石越卿在这个群龙无首的时候选择回去,其实就是一种无声的宣示,几乎等同于是立了一支旗杆告诉所有人: 他会替他爹处理这烂摊子里的所有事。 那么届时,先是所有的股东和投资人会找上他,媒体与合伙人也会找他,十有八九连石在煜的债主也会上门。他需要一样一样处理,破产申请,财产余额分配,媒体舆论,遣散合伙人及下属员工,平衡股东利益,解散股权,最要命的是—— 还债。 两千万不是一个小数字,如果石贺的律所现在真的只剩下一个空壳子,那么他要拿什么来还上这两千万? 烟蒂已经燃到了尽头,他掐灭了它,有雨水溅到他的手背上,丝丝凉意从皮肤上传来。 他不知道做完所有这些事情需要多久,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真的顺利处理好所有的一切。万一有差错和纰漏呢?万一遇到不好解决的困难呢?那么他这一回去,需要多久?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而且当初,当初他奶奶出事的时候,石贺又是怎么做的呢? 所有的理性思维都在告诉他不要回去,可是石越卿竟还是烦躁地意识到自己的内心。他感到那里面有一只小兽在张牙舞爪,一声声地质问他,反反复复地却总是同一句话: 不管他曾经做过什么,他毕竟是你父亲…… 石越卿清楚地意识到,如果此刻他选择不回去,那么很有可能,上一次与石贺的见面,就是他们的最后一次相见。 他不禁又想起在新家的电梯门口,石贺恳求他的帮忙,却被他一口拒绝。 后来他看着石贺离去,那个背影孤单,有那么一瞬,竟莫名让他觉得——其实那不过是一个再也不能挽回儿子的可怜老父。 真的要让那个背影成为永诀吗? 又一道闪电照亮夜空,将石越卿从沉思中唤醒。他这才感到胳膊发凉,于是转身打开阳台的门,回到客厅里。 然而不想他才刚刚进屋,就立刻听到小满声嘶力竭地在叫自己的名字。在他的记忆里,她从不曾叫得那么歇斯底里过,似乎每一个字里都充斥着恐惧和绝望。 “石越卿?石越卿?!” 他急忙冲进屋去,还来不及问出了什么事,就一下子被她狠狠地抱住。她那么小的一个人,抱紧他的时候却迸发出那么大的力量,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落下来,哭得嚎啕不已。他一遍遍地问小满出了什么事,之后终于意识到没用,于是只好回抱住她,然后慢慢抚摸她的背。 当小满终于平静些,他略略一动,刚想起身的时候,却又忽然被她揽得更紧。 只听她那样害怕地嗫嚅道: “……别走,石越卿,你别走。” 他立时就是一怔。 也许女人的第六感就是很难解释,但这样简简单单地一句话,却成为了他心上不回去的那端天平上最重的一个砝码。 是了,他已经不是只有自己了,他已经有了小满。他如果就这样回去,连自己都不知道多久才能处理好所有事,那么小满……小满该怎么办? 又有雷声在耳边轰隆隆地响起,可石越卿却在滚滚雷声中,听到自己的声音。 “我不走。” 像是为了更深地说服自己一般,他微微一顿,又重复道: “小满,我不走。” …… 事实证明,回国以后的情形,跟他在那个雷雨不眠夜里考虑得别无二致。 小满跟他说不要天天视频,耗时耗力,最后拖得两个人都精疲力尽。他本来还有些不情愿,但事实是,他下了飞机,只来得及给她报了平安,然后就彻底开始连轴转。 石越卿的出现在医院里引起了一阵轩然大波。他父亲的手术已经结束,但是并没有度过危险期,更不要提意识清醒。有些股东已经陆陆续续地离开了,但是还有一些人守在那里。 伍舒安几乎是一下子就认出了他。 舒安上一次见他是一年多以前,她仍旧能清楚地记起最后一次见面时他的样子,那天他一直以来的沉稳持重被越洋而来的一个电话击打得一丝不剩,她从没有见他那样张皇失措过。 同是医院来的电话,可这一次…… 石越卿随身只带了一个小行李箱,下了飞机直奔医院,难免有些风尘仆仆,但却镇静自若。他并没有穿西装革履,身上只是一件简单的卫衣和运动裤,纵使如此,也仍旧令人觉得身材颀长,精壮而挺拔。舒安觉得他比一年前精神很多,没有那么瘦了,脸颊也不似以前那般微微凹陷进去。在她印象里,他浓密的眉一直是杂乱无章的,然而这一回,看上去却规规矩矩。 她慢慢起身。 “情况怎么样?”石越卿问。 舒安却答非所问: “我没想到你会回来。” 他的眼睛闪了闪,目光严肃,四下环顾一圈,“该来的总是要来,反正躲也是躲不掉的,不如干脆面对。” 她张张嘴,还想开口再说什么,但这时却已经有人认出了他。那是律所的老人了,石越卿立刻打了一个招呼,走了过去。 舒安的下一句话,就这样被她自己又堵回了胸膛。 在这样的情况下,石越卿的出现给混乱的局面带来了一丝拨开云雾见青天的希望。一时之间,所有等着他父亲消息的股东,律所的合伙人,甚至连一些媒体都找上他。 石在煜和他妈还是音讯全无,两千万的债主也拿着石贺的担保书来了,一口一个父债子还。 所有的矛盾都集中起来,他必须一样一样地处理干净。 他首先将债主稳住了。他说两个选择,要不就缓他四个月,他将石贺律所的资产清算完毕以后,会尽量将这两千万凑齐;要不就上法庭打官司,但他和石贺在法律上已经没有父子关系,他不继承遗产,自然也不继承债务。 末了,他还加了一句: 当然,要是你们觉得我值两千万的话,把我带走也可以。 对方气得牙痒痒,但无奈之下也只好答应了他的第一个选择。 就这样,从九月到十二月,他申请破产,清算账目,回收资金,联系各个合伙人和股东。他父亲虽然暂无生命危险,但是一直都没有醒过来。脑溢血这种病他是知道的,其实石越卿心里早就做好了他再也醒不过来的准备。 他将律所的产业卖掉,打点好遣散人员以及各项开支以后,他手头只剩下一百五十万。想当年石贺的律所做得那么大,如今大厦倾覆,居然只余下这么一点,不禁令他觉得有些唏嘘。 可是他没有时间唏嘘,一百五十万……两千万…… 石越卿将他爸之前给他的那套在北京的小公寓卖掉了。虽然那只是八十平左右的两室一厅,但是在二环附近,他虽然出手急,但也卖到了七百万。 这样一来,他手上就有八百五十万。 可是也仅仅只有这些了。 小满没有很频繁地跟他通话,有时候是因为时差问题,有时候是时机不对。然而她却发掘了一种新玩法,iPhone有了一项能照Gif动图的新功能,她不管去哪儿,就连到琴房去练琴也要制作个动图表情包发给他。 那些表情包里,有的是她举着一根雪糕傻笑;有的是她试了一条新裙子,在镜子前转圈;有的是她困困地趴在琴盖上,可怜兮兮地皱眉头。小满并不是一个很会照相的人,每每想不出新的姿势了,动图就总是结束在一个剪刀手上,还无辜地冲他眨眨眼睛。 石越卿觉着自己真是体会到了什么叫做百爪挠心。 十二月快到中旬的时候,石越卿才将律所彻底清空。北京的冬天寒风刺骨,那和伦敦是完全不同的两个状态。他站在石贺空空如也的办公室里,外面是来来往往的精英人群,有纷纷小雪飞扬而下,染上了气派落地的玻璃窗。 虽然此刻萧索,却仍依稀看得见昔日昌盛。 这里他来过好多回,却每一回都没能给他留下愉快的记忆。他记得最后一次来这里,带来的是那份跟石贺断绝父子关系的文件。 那是他们父与子之间的一个结束。 门口忽然响起把手响动的声音。石越卿本以为是清理的工作人员,闻声回头去望,然而却十分意外地看到伍舒安。 “都整理好了?”她问。 舒安这一日与往日有些不同,不再是精致的着装和高跟长靴,相反,她穿了件厚厚的羽绒服,宽松的灰色长裤和一双运动鞋。她将地上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拨开,慢慢走到石越卿的面前去。 石越卿看看她,微微皱眉:“你怎么来了?” “不欢迎我?”舒安接道,四下环顾,“我只是想来看看这里,毕竟我也曾经来过这里很多次,现在来缅怀一下,也是人之常情吧。” 舒安站到他的旁边,从高楼的落地窗望向外面。正午时分,没有阳光,只有纷纷的雪花洋洋洒洒。行人如织的中央大道就在脚下,但却好似另外一个世界。 “有什么好缅怀的。”石越卿淡淡地说,“不都是你预见到的吗?” “你是在怪我吗?” “有因有果,这样的结局怪不了任何人。”他说。 舒安转头看了看他,他望向窗外,目光的焦距不知道落在什么地方。天色虽不明亮,但雪花落在窗棂上,纯白的颜色也将屋子里映出几分光影来。石越卿回来以后,舒安这是第二次见他。她这一日没穿高跟鞋,往常总是微微抬头就足够,但此刻看他却需要仰视。 他眉毛又有些杂乱了。 舒安静了一会儿,良久,忽然又开口问道: “石越卿,你为什么要回来?” 他终于侧头去看舒安,面上没有什么表情。他的五官本来就是很端正的,不笑的时候总是显得很严厉。 石越卿略有不解的眼神让舒安继续说了下去。 “其实你如果不回来,没有人会说什么的。毕竟你已经跟你父亲断绝了关系,你实在没有必要一脚踏进这个烂摊子里来。”她停了一停,又接道,“而且……而且你这一回来这样久,小满呢?你们不会因为这件事吵架吗?她会同意?” 这个有魔力的名字让舒安看到了他眼睛里的柔光。 “是她劝我回来的。”他答道。 舒安呆了一瞬。 “小满?她劝你回来?这怎么可能?”舒安惊讶道,“她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吗?你是不是隐瞒了她什么?” 石越卿听到她这样说,转过头来,眼睛里都是严肃的神色。 “没有,我的事情没有什么需要瞒着小满。” 顿了顿,他又说道: “她知道全部。” 他的话音刚刚落下,手机就在这个时候响起来。舒安看到他接起来,背对着她微微走远了些。他面上没有什么笑意,她知道那个电话肯定不是小满打来的。 确实不是,是医院的护工打来的。 他父亲醒了。 石越卿挂了电话以后,简单跟舒安说明了一下,就离开了石贺的办公室,奔向医院去了。一路之上,他隐隐觉得心绪有些烦闷,开了些车窗,有片片雪花从缝隙中漏进来。 他稍稍有些忐忑。 石越卿习惯于跟那个一直想要掌控自己的父亲对峙。每一次见面,他都会将自己放在一个敌人的对立面上,处于戒备状态,不留情面,坚硬而冷漠。然而,他从没有想过有这么一天,自己与石贺会以这样的方式见面。 当对方不再是那个冷血无情的成功人士,而只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父的时候—— 他该如何自处? …… ☆、第二十九章 父与子【非小满视角】(2) 石越卿到医院的时候,正好碰上医生做完例行检查从病房里出来。他简单询问了几句,得到的回答是情况稍有好转,但仍旧不容乐观,还是要小心谨慎地观察。 他谢过医生,之后开门走了进去。 病房里的窗帘已经拉开了,外面的雪停了,屋子里暖气烧得很好,温度宜人。护工在一旁倒水,见到他,打了个招呼。 他走到他父亲的床前去。 石贺已经醒了,眼睛里却是浑浊的颜色。他的目光从石越卿进门那刻起就在他的身上,一直没有离开过,似乎是想说什么,但又无力开口。 “你先回去吧。”石越卿自己搬了把椅子在他父亲床边坐下,抬头对护工说道,“这些天辛苦你了,今天我来守着。” 护工小伙子应了一声,收拾收拾就离开了。 病房里一下子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石越卿心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他看了看他父亲,石贺目光凝聚成一点,一直落在自己的身上。 “爸,”他半晌才说,“医生说现在还不稳定,你再睡一会儿吧。” 他说着就要起身,然而手却忽然被握住。石贺大病初愈,这一握是没有力气的,但不知道为什么,竟让石越卿心头狠狠地一颤。 他父亲还是望着他,嗫嚅了什么,他没有听清。 那天下午石越卿一直坐在他父亲的旁边,那是印象里,他觉得自己头一回跟石贺独处这样久的时间。他父亲刚刚清醒,思维意识还不是很清晰,断断续续的中间又睡了几次,但却一直都没有松开他的手。 他现在不过是一个老人了,有钱或是没钱,又有什么用呢? 石贺这一生颠簸起伏,在风头浪尖上千帆过尽以后,可最后坐在床边的,居然只剩下大儿子。病房里静悄悄的,石越卿能听到点滴流下来的声音,不知为何,他竟蓦然觉得有些悲哀。 这个时候的一个握手,比许多钱都要来得更实在。 石越卿后来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但迷迷糊糊中,他觉得有人在摸自己的头发,几乎是下意识地,他趴在床边呢喃了一句: “小满,别闹。” 然后他听到一个很微弱的声音。 “不是小满,是你爹。” 这句话让他忽然一下清醒了,微微一怔,他抬起头来。他父亲正望着他,头发已经白了大片,眼角的皱纹在床头夜灯的投射下显得愈发清晰。 窗外已经是漆黑一片了,石越卿看了一眼表,凌晨三点了。 “爸,你醒了?”他说着,几乎是下意识地坐直了身子,“感觉怎么样?要我叫医生来吗?” 石贺缓缓地摇头。 “越卿,”他的声音弱而沙哑,“我以为你不会回来。” 石越卿微微低下了眼睛,没有说话。 只听石贺又问道:“你弟弟呢?找到他了吗?” “没有。” 石越卿看到他爸听了这句话,闭了闭眼睛,似乎有水滴顺着他的眼角滑落下来,但石越卿不知道那是眼泪还是眼睛的生理反应。 “那他那笔债……” “我让债主缓了四个月,破产申请和收拢资金都需要时间,他们也明白,所以答应了我。”石越卿略略一顿,又说,“我把律所的其他事情都处理干净了,之前你给我的那套房子被我卖了,筹集下来,手头现在有八百五十万可以还。” 石贺微微动了一下,“还有一千多万。” “嗯。” 灯光的接触不太好,忽然闪了一下。父子二人一时之间都没有说话,石越卿他低头,十指相交,不知为什么,脑海里忽然浮现的,却是小满那些表情包里如出一辙的剪刀手。 “越卿,”石贺在这时候轻轻叫他,“你为什么回来了?” “总要有人来解决这些事情。” “可是那也没有必要是你。你之前那么清楚地跟我划清界限,难道不就是为了在现在这个时候不受牵连吗?” 石越卿忽然觉得胸口有些发闷,他将他父亲的床位微微调高了些。 “爸,”他很慢很慢地说道,“你该知道我不是怕被牵连的人,也许你不能理解,但是你我看重的东西从来都不一样。” 石贺看着自己儿子,半晌,轻笑一声。 “确实不一样……如果我是你,我肯定不会选择回来。”他低声喃喃,似乎有些疲累,“小满呢?她没有阻止你吗?” “是她劝我回来的。” 同伍舒安的反应一样,石贺的眼睛里也有些讶然之色。石越卿很平静地望着他,等待他的下文,然而却没有如期而来的询问。 石贺只是默然了一会儿,接着微微点了点头。 “小满是个难得的女孩子。” 石越卿的唇角忍不住微微上扬,说道: “她是很难得。” 病房里一时之间又安静下来了,石越卿起身去将窗帘拉上,凌晨时分,外面也已经是一片静谧,就连北京这个城市也需要沉睡。 那个瞬间里,他一下子又想起那个他压在心里很多年的问题。 他转过身去看了看他父亲,石贺已经重新闭上眼睛,靠在那里,似乎再没有什么话好说。昏暗的小床头灯将他的眼窝映得深邃,但不知为何,却更显疲惫。 “爸,”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我有一个问题,一直想知道答案。” 石贺眉心微微动了动,没睁眼,只说道:“你问吧。” 石越卿微微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 “你和我奶奶,你们之间到底为什么会弄成这样?” 他父亲这时候慢慢睁开眼睛,目光涣散着,没有焦距,也没有看他。石越卿顺着他的眼光看过去,看到打点滴的瓶子和冷冰冰的仪器。 “你问过你奶吗?” “问过很多次,但她没有告诉我。”石越卿说。 他父亲又沉默了很久,那一时之间,石越卿只听得到空气凝固的声音。挂钟的滴答声和仪器工作的声音交杂在一起,竟令他不自觉地心跳加速。 然后他听到石贺长叹了一口气,拍了拍床边。 “越卿,你坐过来。” 石越卿走过去,这是他印象里,长久以来第一次顺从了他父亲的话。 “你奶奶是□□下乡那年生了我的,当时条件不好,差点出了事。借住的那户人家用板车拉了二十里路,把你奶奶拉到县城里的小医院,这才捡回一条命。□□结束以后,我们回到城里,你奶就当了高中教师。那时候的老师是真尽职尽责啊,满心都是她的学生们,根本没有精力管我。就这样,直到我八七年考上大学。” 这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石贺讲述的时候,声音游离,思绪飘荡得很远。这一段过往石越卿从没有听过,他低头看自己的手指。 “这时候当初那农户家里的姑娘也想考大学,辗转联系到你奶,来到家里借住。”他父亲看到石越卿抬头看自己,微微点头,“嗯,没错,这就是你妈。” 他眼睛闪了闪,没做声。 “你妈虽然没考上大学,但是留在了城里。生了你之后,查出来肿瘤,需要手术。我当时刚毕业,你爷爷之前平反的钱你奶都给了我,我想用它创业,所以权衡以后,没有选择手术。” 石贺看到石越卿在捏自己的食指,整个指甲都被他捏红了。 “后来你妈去世,你奶觉得全是我的错。我再娶以后,你奶就把你接走了。”石贺停了一停,声音有些微弱,“再之后的事情,你就都知道了。” 石贺说完这些,长长出了一口气,闭上眼睛。这些往事石越卿曾经问过他奶奶很多回,却总也得不到答案,没想到一直拖到了现在。 他默了半晌,最终却只应了一句: “哦,是这样。” 长时间的说话已经让他父亲看上去更疲累了。石越卿站起身来,将床重新调低,又把床头灯光调得更暗了些。 他说道:“爸,你休息吧。” “越卿……年轻的时候,我觉得什么都比家庭重要,所以在很多抉择上,我牺牲了很多东西。”石贺的声音很弱,缓缓地说,“现在再回头想,都是不值的。” 石越卿背对着他,他父亲没有看到他的表情。 他没有说话,但是也没有离开。 父子二人都沉默了很久,这时他父亲又开口说道: “你去你奶在廊坊的那套房子,书桌上锁的第一个抽屉里面有一张卡,在你的名下,密码是你的生日。” 石越卿愣了一下,猛地回头,刚想说什么,却被截断。 “你要不要,怎么用,那都是你自己的事,别来跟我说。”石贺的声音虽弱,却不容置疑,“我这没什么事了,你处理得差不多,就回伦敦去吧。” 他父亲微微一顿,最后说道: “有机会把小满带回来,让我见一见。” 窗户缝里渗进来一丝冬日里的凉风,窗帘微微动了动,石越卿的目光落在那上面,固执地没有回头去看他父亲。 “知道了。” …… 他走出病房的门,靠了一会儿,然后坐到门口的长椅上。 医院的走廊里很静,听得到值班护士在前台动笔的刷刷声。他将手肘支在膝盖上,把手指插进头发里。 有些事情他一直想知道,忽然知道了,却又开始希望自己不知道。 就是那个瞬间里,不知为何,石越卿感到的是铺天盖地袭来的孤单。也许总有这么一刻,心里最软的地方被触动,随之而来的就是无法形容的酸楚孤寂。 他掏出手机来,脑子里能想到的只有一个人。 北京的凌晨四点钟,伦敦的晚上八点,他的电话刚刚打过去,不过响了一声,就立刻被接起来。电话那端有熙熙攘攘的吵闹声。 然后,他听到小满俏皮的声音: “是不是想我了啊?” 不知为何的,这个声音就像是一道灵药,填补了他胸膛里那些空虚和不知所措。他握着电话,听到她的呼吸声音,久久都没有说话。 “你猜我在哪儿呢?”她声音糯糯的,石越卿听在耳朵里,眼前都浮现出她笑嘻嘻的模样来,“我在海德公园的冬日仙境呢,正是特别特别特别特别想你的时候,你就给我打电话了。” 她加了那么多个“特别”,他在这一端听着,禁不住微微勾起唇角。 许是半天都没有听到他说话,小满停了停,有些疑惑地叫他: “石越卿?” “嗯。”他一开口,才惊觉自己的声音沙哑。清了清嗓子,他才又接道,“我在。” 她一直都是这样连名带姓地唤他的名字,但不知为何,用她的声音说出来,总是令他心底一酥。他记得他们最初相识的时候,她就说,可不要难为她像岳溪一样叫越卿哥哥啊,这她绝对是万万叫不出的。 他的思绪飘到这里,笑了一声。 小满却忽然问道: “你好吗?” 石越卿一直都解释不清小满的直觉,有时他不得不承认那是女人的第六感。尽管他什么都没有说,一个电话打过去,她甚至都没有看见他,却能敏锐地发觉很多事情。 也许某种程度上,小满比他更了解他自己。 “不太好。”他如实说。 “我也不太好。汐凰生日,拽了一大帮朋友一起来玩,结果刚进来她就跟Allen跑的没影了。石越卿,你知道吗?今天这里都是成双入对的,我被撒了一脸的狗粮啊!”她本来委委屈屈的,忽然又气愤起来,“这个乐园怎么一点创意都没有啊,跟两年前一模一样,连那个卖酒的摊主都没换!” 他忽然轻声叫她: “小满……” 他一只耳朵里是电话那段吵吵闹闹的声音,那么温暖,极富人间烟火气;而另一只耳朵里却是医院里静谧的空气,压抑的,沉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小满应该是走到了相对安静些的地方,那些尖叫声音不再有了,他听得清她的脚步声。 “我想抱抱你。” 他的声音低低的,不知怎么,这句话那么自然而然地就说出来,像是带着灵魂本身的温度,还有心底克制了很久的感情。他父亲今日的一番话令他惶惑,心头繁复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将她紧紧搂在怀里。 就好像她小小的身躯里,能传递给他无穷尽的能量。 说不清是谁在依靠谁。 她静了静,过了好久,才慢慢地俏声道: “你到底是想我了呢?还是想别的事了呢?”她语调里都是轻盈的,“没事,石越卿,你到底是想啥就直说了吧,我完全不介意的。” 他终于笑了起来。 小满问:“眉毛修没修?” “没有。”他说,“我技术不好,会刮秃的,还是你来吧。” 她应道:“好。” 从始至终,小满都没有问过他为什么凌晨都没有睡觉,也没有问过他为什么这个时候突然给她打电话。她就像是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没有注意到一样,跟他说些可爱又有趣的俏皮话,还有撒娇耍赖的孩子话。 他听着,不知不觉间,心里的那些重量竟似乎轻了许多。 那天晚上他们的这个电话一直都没有挂断,他就在医院的长椅上坐着,电话里是她的脚步声,呼吸声,和时时传来的笑声,那是他慰籍的源泉。 他听着她回到家,洗脸,然后爬上床去。 她故意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舒服得哼了两声,然后翻身狠狠地抱住她那一条巨大的青头毛毛虫,将自己的两条腿缠在它的身上。 虽然远隔万里,可她的这副模样却仍旧如此清晰地出现在他的眼前。 石越卿想,也许小满真的会哈利波特的魔法。 …… 他后来去拿了石贺说的那张卡,里面的数额令他大吃一惊。 一千五百万——他不知道这笔钱是他爸存在他的名下,给自己留的后手,亦或是真的想要留给他的。 但这都已经不重要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该说的都已经说完了,石贺的状况又一次急转直下,意识再没清醒过。石越卿用那张卡上的钱将石在煜的债务还掉,最后还剩下三百五十万。 他将这张卡又放回了原处。 所有这些都处理好了以后,石越卿只觉得如释重负。他觉得很多很多年以来,自己似乎从没有这么轻松过,就像是有一个缠绕了将近三十年的死结,被终于解开。 那是前所未有的畅快。 他父亲的最后一段时光,是他在身边守着的。送走他父亲的时候,他并没有哭。 有些事情做过了就是做过,错过了也就是错过。 葬礼办在年底,陆陆续续地也来了不少人。岳溪和她妈妈圣诞假期都没有回来,但岳叔来了,拍了拍他的肩膀,只是简单说了几句话。伍家的人没有来,然而在葬礼结束以后,他走出去,却看到伍舒安。 舒安穿了一身的黑色,前一晚才下过大雪,在一片白色的背景板中倍显突兀。 她在等石越卿,看到他,她慢慢走过去。 “我也没有想到会是这个结局。”她抬头望着他,微微皱眉,“我最初这样做,其实不过是想给我哥哥讨回一个公道。” 她说罢低下头去,声音很轻: “对不起。” “不必。”他答道,“你没有对不起我的地方。” 这时有人过来打招呼,石越卿看了看伍舒安,示意了一下,没有再多说就离开了。对于伍舒安,她不过是很多个利益漩涡之中的一个很小的棋子,他并不记恨她。 事实上,他不记恨任何人——归根究底,这跟他并没有什么关系。 那天的事情都结束以后,他一个人走在街上。北京的大雪下得纷纷扬扬,他没有带伞,雪花落在黑色的衣服上,有些化掉,有些却固执得不肯离开。 他仰头望天空。 原本灰蒙蒙的天空上,云彩飘动起来,层层叠叠的,流速极快。雪花还在飞扬着,但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似乎有一丝阳光从繁复的云朵之中漏出来,洒在他的眼睛里。 有一点发涩。 他忽然就想到他父亲意识清醒的时候同自己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有机会把小满带回来,让我见一见。 …… 终究是没有这个机会了—— 这是他最后一位亲人。 作者有话要说:总是这样,失去了,方知自己曾经拥有过什么。 比如我现在胖起来了,才意识到曾经自己多么瘦!! 抱歉这章本来昨晚就发了的结果不知道怎么系统有自动锁起了。 9.8,今日大结局。 希望大家能喜欢!谢谢!! ☆、第三十章 ”等待“与”希望“(1) 我少年时读《基督山伯爵》,至今仍旧能清楚地记得最后一个场景。 伯爵将瓦朗蒂娜救活,然后乘了一艘白色的小帆船与海黛一同离开。莫雷尔与瓦朗蒂娜目送着他们,站在海岸边,他依依不舍地问: 谁知道我们还会不会再见到他呢? 瓦朗蒂娜答道: 伯爵不是告诉我们,人生的真谛就在这五个字里吗? 等待与希望。 …… 冬日乐园的那一天,后来我什么都没有玩。我走在众人的最后,却一直跟他打着电话。有很多时候我们什么也没说,我回家,翻上床,搂住青头。偶尔跟他说两句,却一直听到他规律的呼吸声。 我清楚地知道他在,这就已经足够。 十二月的下半旬,我忙于练那首拉二协奏曲,而他在忙他爸爸的病情。岳溪后来约我一起喝下午茶,提起这件事,她说他父亲的状况很不好,可能不会拖太久了。 我将黄油抹到思康面包上,没有接话。 其实我满打满算只见过他父亲两面,如果不是因为石越卿,那对我来说不过是个陌生人。我很难解释自己的心情,对于这位曾经伤害过我爱人很多次的父亲,我既感到气愤,又觉得同情。我知道石越卿心里肯定更复杂,所以在这些之上,我更多的是心疼。 岳溪见我不说话,以为我在伤心,开口安慰我道: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小满,你别难受。” “我不是难受,只是有点唏嘘。他爸爸之前为了他弟弟做了那么多事,结果却是这样的结局,让我觉得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我摇摇头,抿了一口茶,又说道: “另外我好心疼他,真的岳溪。我家里人都健健康康的,所以我哪怕只是想一想,失去亲人的这种感觉都让我胆颤心惊。虽然他和他爸爸之间感情没有那么亲密,但我知道他一定很疼。” 岳溪先是默然了一下,然后可能是为了缓和下气氛,她调侃我: “小满,你现在真是恋爱到境界了啊?敢情越卿哥哥的疼都是疼在你心上的啊?” 我笑一笑,没吭声。然而在心里,我却不禁接上一句: 那可不吗。 岳溪的话很快就应验了。他父亲去世的这个消息是他自己告诉我的,正好是圣诞前几天。他说起这个,语气平淡,一带而过。 我本来还在想该怎么回答,结果却是他先转移了话题。 他大概是不愿再多提。 圣诞节我的朋友几乎都不在。岳溪跟她妈妈到法国去了,马可回国有演出,至于我的外国朋友们则都回家去过节了,一时间伦敦只剩下我和汐凰。 本来我以为汐凰会跟Allen在一起,没空搭理我,却不想她强烈要求圣诞这几天跟我一起过。这样一来我的屋就太小,于是在他离开三个月以后,我又回到了我们的家。 家里有一阵子没有人气,有点凉凉的。我将地暖都开到最大,和汐凰一起,里里外外都收拾了一圈,最后给我们俩一人泡了一壶茶。 “说吧,”我洗了澡,从衣柜里翻出一件石越卿的衬衫套上,“你是不是在躲着Allen啊,都躲到我这里来了。” 他的衣服在我身上当然是大,几乎算得上一件衬衫裙,袖子也长得盖过手。我胡乱将袖子挽起来,撸到手肘上面去,用一条大毛巾擦头发。 汐凰看着我,啧啧道: “你闲的吧,自己睡衣不穿,去折腾人家的衬衫。大这么多,你不难受的慌啊?再说,我看你家石先生这件衬衫也不是便宜货啊,你就这么□□它啊。” “好穿就行了呗。”我毫不在意,放下毛巾,盘腿坐到沙发上去,神经兮兮地说道,“我以前是不是没跟你说过,他身上总有种特别的露水香,我一闻就知道是他。” 汐凰给我翻了个大白眼。 “你一定是不正常,想他想疯了吧?”顿一顿,她又奚落我,“你去Waitrose逛逛,什么好闻味道的洗衣液都有,你干脆抱一瓶回家睡就行了呗?” 我狠狠瞪她一眼,“你小心点啊,现在可是在我家。” 汐凰抓了一个抱枕在怀里,然后把脸埋进去,不再笑话我,却闷声闷气地哀嚎: “小满……你说我到底该不该去啊……” “去什么?”我满脸疑问。 汐凰从抱枕里抬起脑袋,“Allen,他约我到瑞士去跨年。” “我去……!” 我这个下意识的反应让汐凰怒火中烧。田小姑娘直接从沙发上跳起来,瞪圆了眼睛,那架势吓得我直摆手。 “不不不,这是感叹词,这不是我要去的意思!”我解释,“我是被Allen的魄力惊着了,他太有行动力了,你们这是已经确定关系了吗?” 汐凰重新爬回沙发上,又叹了口气。 “没有啊,我琢磨不透他什么意思。你要说他是跟我玩一玩,可是我们认识已经一年半,我也不是傻子,不会看不出他其实在乎……可是就像狼来了一样,在一起这种话我从他那儿听了太多遍,现在分不清真假了。” 我拄着下巴想了一想。 “当初你不是劝我说,试一试又不犯法,为什么要想那么远。现在轮到自己怎么这么看不开,需要我把你的话原封不动地奉还吗?” 她拿抱枕来打我。 “那不一样小满,我说不要想太远,是不要在你们还没开始的时候就想到结婚的可能性上去,那未免有点太可怕。我的问题跟你不一样。如果说在一起是打开一个潘多拉盒子的冒险,那么我需要他的真心来当钥匙。也许我将来会有很多段恋爱,但我不过是想认真对待自己的每一段感情而已。” 汐凰的话说得很认真,却让我有些结舌。 “我觉得Allen对你很上心,你们认识都一年多了,他从一开始就在追着你跑,从来都没有放下过。”我说,“他错就错在把在一起这种话说的太玩笑了,时间拖长了,连他自己恐怕都分不清哪句是认真的了。” “那怎么办,”汐凰苦恼,“我到底该不该去?” “喜欢他的话你就去,勇敢点才不会错过契机。”我说。 门铃在这时候响了起来,是我们叫的外卖披萨到了。汐凰跟着我一起去开门,然后我们两个坐到餐桌前,毫无形象地大快朵颐。 “真该让你家石先生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汐凰看着我,嘲笑道,“你这简直就是一条饿狼,他不担心你会把他生吞活剥吗?” 我笑起来,还在嚼着披萨饼,“我早就把他生吞活剥了啊,哪还能留到现在?” “没见过像你脸皮这么厚的。” 她一边嫌弃我,一边开手边的可乐瓶子。瓶盖拧得太紧了,她使了半天劲都没有扭开,我于是伸手接过来,转开了瓶盖又递还给她。 “小满,不怪英国人老管你叫Man。你心里绝对住了个汉子,”汐凰半开玩笑地说,“这男友力太赞了。” 我说:“所以你们啊,不要总是担心我,问我过得好不好,还要露出一脸“你别伤心”的表情来。每次看到你们用这种眼神看我,我真的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真想拿个大喇叭,满世界地重申一遍:我不是一个他一离开就过不下去了的人!” 汐凰向我竖大拇指,“你厉害,看来你自己也不是不行啊,还天天念叨你家石先生回来干嘛?” “那不行,”我捂住心口,“他不回来我有缺陷。” “缺陷?什么缺陷?” 我一本正经地答道: “不完整。你看到我饥渴的眼神了吗?” 田小姑娘在桌下狠狠地踹了我一脚。 “去你的!” 我哈哈大笑起来,又从一边的盒子里抓出一个鸡翅来啃。汐凰静了静,喝了一口可乐,不再同我开玩笑。 “诶,说真的,”她看看我,“他什么时候回来啊?” 我这回真的叹了口气。 “不知道,我没问过。他爸爸刚刚去世,我怎么能问他这个事呢?”一提到这个,我鸡翅都啃不下去,“我总不能在这种时候催他赶紧回来吧。” “那倒也是。”汐凰若有所思,“他知道你协奏曲演出哪天吗?” 我说:“知道,不过就剩两个礼拜了,我觉得他回不来的。他爸爸的葬礼就够他忙一阵子的了,还别提遗嘱什么的其他事呢。” “他弟弟呢?还没有消息?” 我耸耸肩。 汐凰跟我一起住了几天,除了这一晚,我们聊了些别的之外,其他所有话我几乎都可以用一个问题简单明了地总结: 我究竟该不该跟他去瑞士啊…… 被她烦得要命且不耐烦的时候,我忽然就想起我自己。记得很久以前,他跟我说要去天空岛,我的反应是什么样的来着? 可见恋爱中的纠结都如出一辙。 …… 汐凰也不知是如何下定了决心,终于答应了Allen去旅行的事。我一边期待满满,另一边却又倍感无聊。 她这一走,就真的只剩下我一个人跨年了。 伦敦每年的跨年夜都会有焰火晚会,在大本钟和伦敦眼附近。往年我都没有去过,人那么多,实在没什么意思。 不过今年,我闲来无事,又没人作陪,索性准备去凑凑热闹。 年尾的最后一天,我下午就从家出发了,没有坐地铁,慢悠悠地溜达到牛津街。牛津街上人山人海的,我晃进潘多拉的店面里,在柜台前站了站。 几乎是第一眼,我就看到那个握着拳头的剪刀手。 精美的橱窗后面摆放着刚出的新款挂珠,银色的手指,短短的,拇指搭在小指上,竖起来的剪刀手极富精气神。 我记得第一次在他面前摆剪刀手是在去天空岛的途中。我们坐上那艘小船,以大海为背景,我拉着他自拍。后来我曾经无数次地试图说服他在照相的时候摆出一个剪刀手来,但是全部未果,他在这一点上有着极深的执着,说什么都不肯听我的。 我想象着自己把这颗挂珠栓到他手链上的样子,猫头鹰,小房子,和剪刀手。不会有人比他还要懂得这三个挂珠的意义。 剪刀手是一种态度。 “你好,我想要这一颗。”我叫来柜台小姐,指了指那个剪刀手。 她笑咪咪地将它取出来,我加了一句,“请帮我包的好看一点,这是送人的礼物。” “是送给朋友的吗?” “男朋友。”我说。 我的话音几乎刚刚落下,竟忽然听到旁边有人在叫我的名字。那是个很好听的女声,说的是极标准的中文,我觉得有些熟悉,又不禁恍惚了一下。 “小满?” 我闻声回过头去,看到一个高挑漂亮的姑娘,妆容精致,头发长长的披在胸前,发梢带了一点棕色。她的模样令我觉得很眼熟,但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微微皱了皱眉。 却只见她先弯弯唇角:“不记得我了吗?我们见过一面的,在两年前的新年聚会上?” 她这样提醒,我愣了一下,这才忽然想了起来。 “啊!”我惊呼,“你是伍舒安?” “嗯,好巧啊,小满,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你。”她这样说道。 我心中有些惊讶,却不由自主地又仔细看了看她。她有一张瓜子脸,眼睛略略有些泛着棕色,眉毛细细的,唇上颜色鲜艳。她穿了长筒的过膝靴子,利落的黑色皮夹克,十分干练。 “你怎么会在这啊?”我问道,“石越卿说你去了他爸爸的葬礼,我以为你在国内。” 舒安的目光落在那颗剪刀手的小串珠上。 “我昨天飞回来的,有些东西落在伦敦了,需要整理一下。”她又看向我,微微笑一笑,“小满,你一会儿有事吗?我们去吃晚餐吧,怎么样? “好啊,”柜台小姐将我的剪刀手包好了,我跟着她去付款,回头对舒安说,“那你稍等我一下,我买完东西就来。” 她摆手,“不着急。” 从潘多拉出来以后,我们在皮卡迪利广场附近选了一家意大利餐厅,舒安点了牛排,我的是意大利面。吃饭的时候,她问我学业如何,大学毕业以后有什么打算,我坦言要继续在伦敦读硕士。 我又问起她的计划,舒安说她已经申请了美国的商科硕士,要过几个月才知道结果。 我们后来又说了很多事,聊到我想要申请的艺术家签证,英国脱欧,音乐节里的趣事,还有她之前在美国读大学时候的经历。 不约而同的,那个最该被提起的名字反倒一直都没有出现。 吃过饭以后已经将近晚上十点钟,舒安问起我跨年要怎么过,我说准备去大本钟附近看烟花,凑凑热闹。舒安听罢眼睛一亮,说她正好有两张位置不错的票,邀请我一起去。 我十分爽快地答应了。 从皮卡迪利广场走下去到大本钟的距离并不远。这一天夜晚,整个泰晤士河上灯火通明,河岸两侧被挤得水泄不通。我看到很多游客,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手机和高像素的相机都已经准备好,只等十二点的钟声一敲,就捕捉烟花齐放的瞬间。 我和舒安一人拿了一杯热可可,找到一个不错的位置。四周人声嘈杂,泰晤士河上被五彩灯光映照得波光粼粼,将伦敦眼的倒影都衬得微微闪烁。 这一晚,伦敦是个不眠城。 我忙着四处张望,神采奕奕的。舒安看着我指指这里又指指那里,一副眉飞色舞的模样。 “小满。” 她安静了好半天,忽然这样开口叫我。我听出她语调的不同,微微一怔,回过头来看看她,挑了挑眉。 只听她又说道:“我觉得你比两年前变了好多。” “那是当然了,两年前我刚刚大二,什么都不懂,专业考试没有弹到一等就觉得天像是要塌下来一样。”我笑一笑,又接道,“舒安你也一样啊,你比两年前更漂亮了。” “你都差点没认出我,就知道说好听的。”舒安嗔怪我。 我辩解说:“就是因为变漂亮了,所以才没认出的啊!” 她被我说的笑起来。舒安的眼睛是深棕色的,在这一片灯火辉煌里,我却从她的神情中捕捉到了一丝浅浅的落寞,似乎这周遭的热闹都与她毫无关系。 “果然,”她不再笑,看向我,“人都是要经历了才会成长。” 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眸色相当认真,两道柳叶细眉轻蹙,像是在想着很严肃的事情。我看看她,低头又抿了一口热可可。 我们并肩站在泰晤士河边,她再没说话,似乎是在等我开口。 远处有一条游轮在悠悠鸣笛。 “舒安,我知道你说的是什么。这两年的时间里,我确实经历了很多事,迷茫过,徘徊过,痛苦过。我也知道自己成长了很多,但那不仅仅是因为经历。” 她望向我,我却看到泰晤士河波纹斑斓的水面。 “成长从来都不是只来源于经历。经历,承担,坚持,而后才能成长。在伦敦的这几年,我渐渐地明白了这个道理。这个世界上没有过不去的坎,实在迈不过去,大不了就摔过去呗,又能如何?”微微一顿,我又接道,“不管是学业还是感情,我都不想成为匍匐在门槛上喊放弃的人。” 我侧头,看到舒安若有所思的模样。 “这点你别学我,”我打趣,“我这人皮实,不管遇到什么事情,只要能过得去,丢多大的人我都不在乎。石越卿老说我有时候啊,没脸没皮的。” 不经意间就提到他,我忍不住笑起来。 舒安有一会儿没说话,鸣笛的游轮越开越近了,她的目光追随着那艘船,迷离闪烁。过了有好一会儿,我看到她将杯子握在手里,手指紧了紧。 “小满,”她的语调特别的郑重其事,“有个问题,我一直很想问你。” “有什么就问啊。”我说。 舒安咬了咬下唇,又顿了顿,这才慢慢开口: “你明明知道石越卿他父亲那边的事情很棘手,他一旦回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得来。为什么,为什么你还要劝他回去呢?你难道就不想他吗?” 她的眼睛里似有水光,像是已经忍耐了很久才终于问出来。我见她问得认真,没有立刻回答,低下头,又喝了一口热巧克力。 可可的味道有些凉了,含在嘴里,腻腻的。 “怎么可能不想呢,实话说,他离开我的这几个月,我几乎时时刻刻都在想他。” 我的声音轻得像是在呓语,看起来似乎是在回答舒安,事实上是在回答我自己。 二零一七年的最后一天,我想要对自己诚实一点。 “我要是跟你说这些事,你可能都会怀疑我精神分裂。你知道吗?有时候我晚上练完琴从学校出来,眼前都会出现他站在大门口等我的影子,我叫他一声,他就回过头来冲我笑;我从牛津街走过去,每次路过那家婚纱店,我就想起他俯下身,把我裙摆的每一个褶皱都抚平的样子;每次我去Gym,楼下是那个漂亮的同心圆喷泉,我总是会不由自主地走到那个圆心去,站一会儿,抬头以习惯的角度去仰视,就好像他真的在,从口袋里掏出那只蓝帽子大丑鸟。” 我说着说着,笑一笑,眼前却慢慢模糊起来。 “那为什么你还……”她追问。 “因为,因为我不想给三十年后的我们埋下一颗地雷。” 我看了看舒安疑惑的神情,顿了一顿,才又说道: “在这个世界上,我可以对所有人有秘密,对所有人我都可以要求一个私密空间,但是对他,我不要。他可以没有钱,没有权势,可以不会幽默,不会哄我开心,但是他不可以不坦诚。” 舒安望着我,欲言又止。 我接下去: “所以哪怕现在稍微辛苦些,我也不愿意未来的三十年里,我们在往前走的路上,要永远小心翼翼地绕过那颗地雷。” 听到我这样说,舒安一时之间没有接话。夜风微微拂过,将她散下来的发丝吹得有些凌乱。我看到她又一次握紧了杯子,良久,缓缓地轻声问道: “可是……可是他那么耀眼,你就不担心他再也不回来吗?” 她这话问得很弱声,四周虽然嘈杂,然而我还是清晰地分辨出她话里的一点纠结与困惑。我将已经空了的杯子扔掉,走回来,冲舒安坦然一笑。 “没错,石越卿他是很好,他如果不好,那么我也不会喜欢他,更不会像现在这样爱上他。可是我呢?我并不比他差啊。我是全额奖学金考进古典音乐圈子里最一流的大学,跟很多国际大师上课,参加过数不清的比赛和音乐节。我热爱我的专业,有很多相处和睦的朋友,还有很多愿意帮助我的老师。我家里不是亿万富豪,可是也很富足,不愁吃穿。” 我微微一顿,看到伍舒安闪烁的眼神。 “我这样说,你是不是觉得我有点太自恋?”我玩笑一样地做了个鬼脸,“我从来没有担心过,那是因为我知道他一定会回来。失去他是我一辈子的遗憾,这不假。可是对于他来说,丢掉了我,也是他无法弥补的损失啊。” 舒安一直凝视着我,眉心紧皱。我抬眼看看她,没有丝毫犹疑地说道: “如果他不是这样认为的,那么他就没有资格再站在我身边了。” 两岸的人潮在这时涌动起来,已经接近十二点了,所有人都在振奋着,倒数着,欢闹着,唯独我们两人很安静。 舒安的神情很复杂,过了好半天,我终于看到她慢慢开口。 “小满,”她说,“我真的服气你。” “哪里哪里,承让承让。” 她抬眼望向我,我们都相视一笑。 就在这时,倒数新年的声音在人群中震耳欲聋地呼喊起来了。我听到令人振奋的叫嚷声,它们在我耳边和胸膛之中回响,振聋发聩,不禁令我心潮澎湃。 “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大本钟准时响起来新年的钟声。 “咣——” 那个刹那里,随着无数烟花绽放在夜幕苍穹,月光都失去了颜色。伦敦眼上火焰喷射,是热情奔放的激情,带着对新一年的无尽期盼。 然而,我却在蓦然间,想起两年前的这个夜晚。 那一晚我们手拉着手从高街上走回我的家。告别的时候,我将那条猫头鹰手链系在他的腕子上,他望着我,一丝不苟地问: 那要是许多年以后,这条链子被珠子串满了可怎么办? 我环上他精瘦的腰身,嗅着他身上好闻的露水香,心中却十分忐忑,带着无尽的怀疑和不安。我叫他的名字,我说石越卿,你说我们真的会有那么一天吗?我们真的会在一起那么那么久,一直一直都不分开吗? 他凝视着我,语气坚定不移,只说了一句话: 小满,你要相信我。 又有一排烟花齐齐冲上天际,在黑夜中齐齐绽放,无数星星点点的光辉汇聚成燎原之火,而后又如星河般缓缓消散。 那是昙花一现的美,但却在脑海里种下永恒不灭的回忆。 “等了这么久,烟花绽放也就是一瞬间。”舒安望着天空,我看到她长长卷曲的睫毛,“可是因为这个瞬间足够美丽,所有的等待便都是值得的了。” 她侧头看看我:“小满,你的等待也会值得的。” 我看着又一波烟花冲上天际,看着整个伦敦眼被七彩的绚烂色彩包围。身周的喧闹声不绝于耳,无尽的呐喊声里,饱含着所有人对新一年的希冀。 我粲然一笑。 “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 ☆、第三十章 ”等待“与”希望“(2)【大结局】 元旦一过,距离我的协奏曲演出就只剩下短短一周时间。我开始练得更用功,反复熟悉乐队的部分,又要和乐队排练,忙得不可开交。 汐凰还没有从瑞士回来,我试图从她那儿探听一些关于Allen的八卦,可惜无果。她口风紧得很,玩得也开心,甚少搭理我。 她说她在我演出当天下午回来,晚上她一定到。 圣诞假期结束,我的朋友们陆陆续续地都回来了。岳溪正是大三,马上要准备莫扎特协奏曲的考试,因为听说我去年拿了最佳华彩的奖项,特别好奇,刚回来就缠着我要去年的原创华彩。 我当时是在我们的新家里写的,所以谱子不在手边。于是我便提议,周日在我们家楼下见,正好家里有琴,我还可以给她弹一弹。 岳溪兴高采烈地答应了。 我们的新家岳溪妈妈以前来过一次,但岳溪却是第一次来。我在楼下见到她,她抱住我,激动得像一只快乐的小兔子。 开门的时候,我看着她那副迫不及待的样子,忍不住给她打预防针: “家里有一阵子没住人,我也没怎么收拾,你多担待点吭。” 岳溪说:“这房子地理位置多好啊,安全,离学校也不远,买东西方便,更别说还有一台钢琴。怎么越卿哥哥一回去,你就不住了呢?” “我自己一个人住,老觉得空空荡荡的。”我开了门,“这家里到处都是他的东西,我在家里呆着,老是看到他的影子。我怕时间长了,他还没回来呢,我先得精神分裂了。” 岳溪一边咯咯笑,一边进了客厅,对着那面书柜墙,发出一声惊叹。 “这都是你布置的啊?”她指了指客厅里的几盆绿植,懒人沙发,和钢琴对面的那面书柜墙,“这一墙的书也太好看了点!你把你的藏书都搬来了?” “我和他一起弄得,打这面书柜用了好久。” 我跟着她走过去,相当自豪,一边比划着一边解释。 “这一列都是我的谱子,按照作曲家字母顺序排的。这一列上面几层是他的书,剩下的位置都是我的。我的书都是按类型分的,大部分都是小说和音乐文献。” “怎么越卿哥哥的书都放在上层?” 我挑眉道:“他那么高的个子不能浪费啊。难不成还让我天天跳着高拿书看吗?” “谁要你跳着高了?”岳溪坏笑,“当然要他抱着你拿了。” 我作势要踹她。 岳溪嬉笑着躲开我,一转身,眼光又落到旁边的潘多拉袋子上。跨年那天我买了那颗剪刀手的挂珠,就直接放在了这里,想着他一旦回来,第一眼就能看到。 她拿起来,“你在潘多拉买什么了啊?我能看看不?” “看呗。”我在书柜上找华彩的谱子,头也没回地答道,“是给你越卿哥哥的新年礼物。” 岳溪一听,眼睛立刻亮了亮。只见她小心翼翼地拆开盒子,看到那颗珠子,却“咦”了一声,忍不住疑惑道: “怎么只有一颗挂珠呢?这该怎么戴?” “我以前送过他手链的。” 这下她立刻恍然大悟地叫起来: “啊!越卿哥哥腕子上那条黑色皮绳的潘多拉手链,原来是你送的啊!我好久之前就看到了,还夸过好看来着。”我找到谱子,凑到她旁边去,她用胳膊拐一拐我,“怪不得我从来都没见他摘下来过,就跟长在他手腕上似的。” 我心里暖暖的,没说话,只是笑一笑。 “怎么想送他这个剪刀手呢?”岳溪问。 “对我来说剪刀手不意味着胜利,更多的是希望吧。”我想一想,答道,“这一年他家里经历的变故太多了,我就是想要他乐观一点去面对生活中的所有难题。不管将来我们再遇到什么事,都要抱有希望。” 岳溪冲我竖大拇指,“送得好。” 她说着,将挂珠盒子重新包好,放回原处。紧接着,就像是忽然间想起什么了似的,她转头来看我,皱起了眉头。 “你后天协奏曲演出,越卿哥哥来不了吗?” 我叹了一声。 “应该来不了,他知道我演出的事情,但是我没问他能不能回来。他爸爸刚去世,难道要我这时候跟在他后面问:葬礼都结束了怎么还不回来?”我拼命摇头,“这也太过分了点。” 岳溪也跟着我点头。 “嗯,虽然有点可惜,不过也确实不好问。” 她微微一顿,话峰一转,又感叹起来。 “不过说起来这个,越卿哥哥还真是够雷厉风行的,办事一点都不拖泥带水。他家这回的事情也不算小了,可是就这么短短几个月,我听我爸爸说,他基本上都处理好了,干干净净的。” 岳溪说到这里,撇撇嘴,“真是挺不容易的。” 我十分骄傲,“他本来就是个果断的人啊。” 她唏嘘着看我,啧啧笑起来。 将岳溪送走之后,天色已经晚了。我便没有再回自己的小窝,当晚就住在了家里。地暖被我打开,家里暖洋洋的。我洗了个澡,早早就爬上了床,可是不知为什么,左翻右翻,就是睡不着。 于是我索性坐起来,墙上的挂钟指向十一点半。 我给我爹发了个微信。 “爹爹起了吗?”我拿捏了个甜得发嗲的调子,“我睡不着,我们视频啊?” 我爹秒回了我。 “没问题啊,视频吧。” 于是我从床上翻起来,抱出电脑来发送了视频邀请。我将枕头叠在床头,舒舒服服地靠上,然后把电脑放在腿上。 我爹在那边接起来,画面晃动了一下,我辨认出他正坐在客厅里。 “怎么起得这么早啊。”我挑眉毛,“我好像还听到电视的声音了。” “刚起来,看看新闻。”我爹看着我,一下子就笑起来。他的脸颊一直都很瘦,笑起来的时候,眼角都是褶皱,“你怎么这么晚还不睡?后天不是要演出吗?” “想睡来着,没睡着。”我说着,把电脑换了个位置,“可能是有点紧张了。” 我爹却没有接我演出的话题。 “你穿的是什么衣服啊?我怎么不记得你有这么件睡衣?” 我嘻嘻哈哈地笑:“你当然不记得,这是石越卿的衬衫。” “你干嘛把人家好好的衬衫当睡衣穿?” “俺乐意。”我冲他做了个鬼脸。 正说着的时候,家里的门铃响了起来。我爹说是我妈买菜回来了,把手机放在茶几上去开门。画面里一时之间只剩下天花板。我听着我爹走过去的脚步声,开门的声音,塑料袋子窸窸窣窣的声音。 趁着这个空隙,我把电脑放在床的另一边,探身去拿床头小柜上的水杯。 电视里的早间新闻播放完了,结尾的音乐声响起来。我听到我妈说她买了新鲜的豆浆油条,然后她问道: “你们早上都要几根油条?” 我愣了一下,她的这个“你们”令我疑惑。我把水杯放在一旁,听到我爹说他要两根就足够了。我妈应了一声,紧接着,我听到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简单地说了一句: “我也是。” 即便是千万里之外,即便旁边有新闻声音的干扰,我也能瞬间就辨别出那个声音。我“腾”得一下就从床上跳起来了,本来还稍微有一点的睡意,这下子彻底一扫而空。 手机被我爹重新拿起来了,画面晃一晃,我重新看到我爹的脸。 “爸爸!”我瞪着眼睛大叫,“家里还有谁?我怎么听到石越卿的声音了?” 我爹的表情似笑非笑的,却不肯承认,“哪有,你听错了吧小满,是电视里的声音。” 我看着我爹那副神情,心里更加确信了,“才不会!我绝对不可能听错,肯定是他!怪不得这两天都没怎么跟我联系,原来不声不响跑回家里去了!” 我爹终于忍不住地笑起来。 “你耳朵也太尖了,这视频通话质量也没那么好啊,他就说了那么一句话,居然也能被你听到。”我爹向着厨房的方向招了招手,“越卿,你过来吧。她一下子就听出来了,我唬不住她。” 我的心噗通地跳,盘腿坐在床上,将电脑放在膝头。我爹明显是把手机交给了另外一个人,画面晃荡了一下,然后我就看到他。 这是他离开以后,我们第一次打视频电话。 他同三个月前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头发似乎比走的时候稍微长了些,眼睛还是那么黑,脸颊线条明晰,我看到他下巴上的小胡茬。他的眉毛又乱糟糟的了,几乎都要缠到一起去,浓郁得像两团影子。 我也不知是怎么了,忽然一下子鼻尖就酸酸的了。张张嘴想说些什么,却觉得嗓子里哽哽的,什么也说不出。 他一直望着我,也没说话,仔仔细细地看了半天,才慢慢微笑起来。 “小满,这件衬衫倒是蛮适合你的。” 我吸一吸鼻子。 “你可以啊你,怎么瞒着我,悄悄地跑到我家去了?”我换了个姿势,趴在床上,用双手托着腮,撅起嘴巴,“你家里的事情都处理完了吗?” 他点头,“嗯,都结束了。” “那还不立刻飞回来!”我手舞足蹈的,“我后天演出啊,弹得是你最喜欢的拉二,整个乐队有一百号人坐在我身后,你敢错过!” “不敢不敢,”他笑着告饶,“我明天的机票,已经买好了。” 我怔了一下,“真的?”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他的嗓音温润厚重,我听在耳朵里,只觉得浑身上下都暖了起来。突如其来的重逢消息带给我无尽的喜悦,我忍不住隔着屏幕去摸他的两条浓眉毛。 “眉毛该修了。”我说。 远处的教堂有钟声悠悠地传过来,我微微一抬眼,这才发现已经过了午夜。但此刻我丝毫没有睡意,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一点也不舍得离开。 “小满,”他提醒我,“你明天不是还有乐队排练吗?现在还不睡?” 我不大乐意,“好不容易视频一次,怎么,你不高兴看见我啊?” “又开始倒打一耙了。”他很无奈,“我的视频电话被你转成语音多少回了?咱俩到底是谁不高兴看见谁?” “那是因为我太了解我自己了啊,”我说,“只要一视频,我肯定就像现在这样抱着你不撒手,一下子就是两三个小时,那样我之前做的那个吓人的梦就要成真了。” “什么吓人的梦?” “我梦见我要跟乐队一起弹舒曼那首钢琴协奏曲,结果演出前三天我才反应过来自己没练。演出那天下面人山人海的,乐队在台上坐得密密麻麻。我当然背不下来,拿着谱子走上去,从第一个音就开始错,观众都指指点点的。最后在我弹了一串特别明显的错和声以后,指挥终于受不了了,突然就叫停了乐队,自己走下台去,把我晾在那了。” 我说得特别可怜,他居然还笑起来。 “然后呢?这个梦结束了吗?” “结束了就好了呢!”我哀嚎,“那个指挥把我晾了四五分钟吧,又回到了台上,已经换回了平常的衣服,手里拎着行李箱。他对着交头接耳的观众大声说,他没有办法再忍受这么不专业的pianist了,他得走了。” “真走了?”他追问。 “当然了啊!他说完转头就走了,然后乐队也跟着他一个一个走了,观众也一个一个走了,最后就剩下我一个人在台上。”我掩面,“天啊你不知道那感觉有多凄凉,我立刻就被吓醒了。” 他看着我。 “怕什么,我又不会走。” 他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让我眼睛里湿湿的。心里颤动得都已经不成样子,面上我却倔强地不想让他看出来。 “那你可就真成我唯一的观众了。”我眨眨眼睛,“我可得好好溜须你才行啊。” “我的新年礼物呢?你没忘了吧?” 我得意洋洋的,“怎么会呢,早就准备好了。” 他那端的画面又是一阵抖,然后我看到我妈把脑袋探进来,坐到石越卿身边,拼命地冲我瞪眼睛挑眉毛。 “别没完没了,赶紧睡觉!越卿你去吃饭,一会儿都凉了。”她说着接过手机,把石越卿推向餐厅,“不是后天就见了吗?之前不告诉你就是怕你太兴奋。挂了吧,你赶紧睡,明天好好练琴!” 我妈难得强势了一回,我只好把一肚子问题都憋回去,不情不愿地挂了电话。 接下来的那两天,我觉得自己简直身轻如燕,整个人都恨不能飞起来。周一在我老师琴房门口等着上课的时候碰到于泽宣,连他都看出来,问我说怎么心情这么好,明天的演出不紧张吗? 被他这样一问我才意识到—— 我好像都忘记紧张了。 可惜我的这种放松心态并没有能够持续到演出之前。因为是新年的第一场音乐会,当晚我们学校Duke’s Hall来的人很多。 我穿了那条黑色的露背长裙,从后台望出去,只看到一片熙熙攘攘的人群。舞台之上是一排排的谱架,舞台正中间的那一台九尺的施坦威钢琴的盖子被完全打开,耀眼的黄色灯光照在琴键之上,映得整台钢琴都在熠熠生辉。 我缩回脑袋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后台里各式各样的乐器盒子都堆在一起,我裹着那件红色的牛角扣大衣,在乐器盒子之间踱步,手上不断地翻着谱子。 乐队成员开始陆陆续续地上台去了,走过我身边的时候,都跟我说“Good Luck”。 我握了握手指,掌心里全是汗。 手机在这个时候震动了一下,我赶忙掏出来一看,是汐凰。她说她已经到了,弹完以后有新年礼物和一个消息要告诉我,让我好好加油。 我继续低头看我的谱子。 整个乐队都已经就位,我站在候场的位置,听到大厅里的观众都渐渐安静下来。指挥是个很和蔼的老爷爷,他经过我的身边,拍拍我的肩膀,冲我眨了下眼睛。 “Man,一会儿见。” 音乐会的开始是一首交响小序曲,大概五六分钟的时长,接下来就是我的拉二协奏曲。我站在后台,听到前面掌声雷动,小序曲的音乐稳稳地响起来,弦乐和管乐交相呼应,低音提琴的声音醇厚温润,清晰无比地勾动了我的心弦。 神奇般的,我内心忽然就稳下来了。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十指交握,我摸到自己手指上的那一枚银钻戒指。 他说他会在。 序曲在这时结束了,掌声哗啦啦地响起来。指挥老爷爷走下台来,揽一揽我的肩膀,问我还好吗。我笑着点头,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只当是给他一个人弹。 这样一想,我竟觉得凭空多了几分勇气,回头跟指挥笑一笑,我提着裙角走上台去。灯光灼灼地照射在我的身上,我穿过密密麻麻的谱架,站到钢琴前面。 台下掌声雷动,我没有多看,深深一鞠躬,就坐到了琴上。 世界好像就是在那个瞬间安静下来的。 如水般的暖黄色光芒洒在黑白琴键之上,我的眼前是一片金碧辉煌。这一台九尺的施坦威钢琴是我梦寐以求的瑰宝,我身后坐着一个完整的交响乐团,他们将帮助我,把我最爱的乐曲演奏给我最爱的人。 我抬头冲指挥微微一笑,示意他我准备好了。然后我凝神静气,将手指放在了琴键之上。 第一个和弦在整个厅里回荡起来了。 我脑子里清晰又冷静,手下控制得极稳,力求将每一个音都做到极致,将我的理解都极尽所能地展现出来。 钢琴用长串的和弦将曲子的帷幕缓缓拉开,乐队的旋律进入了,是摄人心魄般的强壮和有力,弦乐的声音如潺潺流水般奔涌袭来,将我吞噬,淹没,而后全心投入。 我知道台下坐了很多人,几乎我所有的朋友和老师都来了:Alex,我老师,于泽宣,Joanna,岳溪,还有汐凰。 我也知道他一定在,虽然我还没有看到他,但是他既然答应了我,就绝不会食言。 可是那个时刻里,我脑海中没有想起任何人。旋律主题进入,我平衡着左右手的配合,曲调悠悠,百转千回地绕向高音,又蜿蜒曲折地盘桓下来。 管乐器接上我的声音,严丝合缝,没有一丝一毫的偏差。 我越弹越入情,迎来第一乐章的高潮部分,手下的力道极大,每一个和弦都是那样坚定而决绝。那娓娓道来的像是一个国家的荣辱与历史,接续的是一个国家的担当与坚持。 经历,承担,坚持,而后成长。 我弹过长长的一串琶音,绕过回响的高音旋律,拨动水珠一样的阵阵声浪,推起不断加紧的强音,最后—— 将第一乐章结束在激荡的和弦之中。 有汗珠沿着我的脸颊流到下巴上,观众席里有轻轻的挪动声。我擦了一把汗,抬头看了看指挥,他冲我微微一笑。 乐队的第二乐章奏响了。 那像是翻开一本长长的故事书,在幽暗昏沉的夜晚,守着壁炉里星星点点的火光。窗外是噼里啪啦的雨滴,打在窗格子上,汇聚成我右手不间断的三连音。 忽然就有波折的故事情节到来,右手的新声部出现—— 像是注入了鲜活而又那么感同身受的痛楚和悲哀。 我的指尖能感受到每一个音符的震颤,它们点点滴滴的聚集,缓缓地,却不容置疑地将乐句推向高潮,将我的独奏部分引出来。 华丽的快速跑动和绚烂的技巧在重复高音中戛然而止,突如其来的拨弦琶音叙述出完全不同的情愫,百转千回之后,又回到最初的旋律。 倾诉,温暖,徐徐道来。 就好像什么都不曾改变过。 左手的波浪琶音配合着乐队的长音,我右手的每一个和声都那样特殊,将这本故事书慢慢合上,最后只留壁炉里的一丝火光—— 微弱,却不熄。 然后忽然间,轻快跳动的乐队部分点燃了最后一个乐章。 我的十指在键盘上飞舞,这是对技术要求极高的一个乐章,各类音型繁杂地出现,节奏型变幻往复,却各不相同。 汗珠又甩起来了,我却再也无暇顾及。 耳朵里响彻着颤动心扉的音乐,如火如荼,像是将所有的情感都狠狠禁锢住,然后在长长的,压抑很久,神秘又迷茫的乐段之后,火山喷发般汹涌澎湃而出。 乐队的和弦和我的声音互相辉映,交替,融合。 每一种不同的声音都像是新的颜色,它们混杂在一起,渐渐完成一副色彩斑斓,凝重,又极富挑战性的画卷。 于是,那一幕幕场景,由我的手指勾画而出,在我眼前缓缓展开。 我想起那个雷雨不眠夜,他抱着我,抚摸着我的后背,连声安慰我。他的怀抱那么暖,坚实,可靠,给我从未有过的慰籍。 他说,我不走。 手下迎来全曲的最高潮,乐队奏响了极具张力的旋律,并不是声嘶力竭的片段,却将那一种深切的渴望渲染到了极致。我弹奏出激情澎湃的大和弦,用尽我全部的力气,满腔的情感犹如找到出口,终于喷薄而出。 我想起他站在那家书店门口,从背后抱住我,在我耳边说: 小满,我爱慕你,一见倾心。 愈演愈烈的旋律在我的右手指尖中徘徊,焦灼着,痴缠着。我用不同的音色将它们交融,紧紧相连,如同那两根养在同一个玻璃瓶子里的富贵竹。 我听到过眼泪落下的声音。 各种不同的声音在大厅上方盘旋,慢慢汇聚,凝成吸力极大的漩涡。我闭上眼睛,这是再熟悉不过的乐曲,它像是融汇在我的骨髓之间。 我任由自己随波逐流。 我任由自己掉进“试一试”的漩涡。 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已经走了这么远,回头看的时候,觉得已经沧海桑田。乐队的音乐转到大调上去,原本压抑了许久的沉闷气氛开阔起来了。 我演奏一长串接一长串的快速跑动,最终迎来—— 乐队和我都需要拼尽全力的大合奏。 无数和弦在我手下响彻,身上的每一个细胞似乎都在跳跃。最后的乐句结束在我跳跃的上行音中,洒脱的,带着放荡不羁的色彩,挥舞着史诗一般的长吟。 结尾的四个音被我奏响,极为有力的,我的手顺势甩下琴键。 大厅里静了短暂的一秒钟,然后是震耳欲聋般的雷鸣掌声。 我坐在琴前,有那么一会儿没有动弹。稍稍喘息了一下,我终于如释重负般地起身,挂上微笑,与指挥老爷爷拥抱,然后同小提琴首席握手。 紧接着,我面向观众,深深地鞠躬。 观众席稍稍明亮了一些,我抬起头的时候,看到很多人。于泽宣跟我的老师坐在一起,Joanna坐在他的旁边,然后是岳溪,田小姑娘和Allen。 他们都在为我叫好喝彩。 我又鞠了一躬,再抬头,整个人都呆了一瞬。 我看到我爹,我爹从座位上站起来,慢慢地,一下又一下地为我鼓掌。我妈跟在他身边,戴着眼镜,那么远的距离,我惊讶自己居然能看得到她眼角的泪花。 大学四年,这是他们第一回来到我成长的地方,听我演奏。 怪不得他去了我家,没想到他居然将我爹妈都带来了,飞跃大洋彼岸,只为听我这一曲演出。 越来越多的人起立,掌声经久不息。我又一次深深地鞠躬,眼睛却一刻都没有离开观众席,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之中,我锲而不舍地搜寻着。 几乎就是在刹那间,我的眼光终于落在了一个人的身上。 他穿着那件黑色的羊毛长风衣,站起身来为我鼓掌,挺拔而颀长。他的黑发在暖黄色灯光的映照下被氤氲上柔柔的余晖,洒落在他杂乱无章的眉毛上,融化进他漆黑如墨的眼睛里。他的五官还是那样的硬朗,一丝不苟,然而笑起来的时候却莫名的好看,唇角都带着鲜活灵动的神色,那神色落在他的眸子里,浓得化不开。 如明月曜夜,如星火燎原。 我的目光锁定了他,再没有离开过。这么远的距离,我惊讶自己竟仍旧能看到他的手,手掌宽厚,手指修长而骨节分明,腕子上还戴着那一条猫头鹰小房子的黑色皮绳手链。 他知道我看到了他,远远地笑起来。我看到他有些不情不愿地比了一个剪刀手,像是不知道是否正确一般,先自己看了看,然后很疑惑地冲我竖起来。 他那么坚强凌厉的一个人,此时此刻,却局促地微微皱眉。那个不伦不类的剪刀手被他举在眼前,与他整个人的气质都是那么的格格不入。 就是在那个瞬间,我莫名地想起大仲马在《基督山伯爵》里说的那句话: 人生的真谛,就在这五个字之中—— 等待与希望。 …… 我笑出声来,泪落连珠。 (全文完) ☆、后记 关于创作过程 通常一个人的第一本小说,总是和自己的亲身经历密切相关的。 缪娟在写她的第一本小说《翻译官》的时候,写了很多自己做翻译时的亲身经历;阿加莎克里斯蒂在写她第一本侦探小说《斯特尔庄园疑案》的时候,把她在一战时做护士看到的各类□□学融入了进去;甚至就连高尔基,《童年》里的很多场景,皆是从他自己小时候而来的。 我想要写自己的原创小说这个想法,是从高三毕业的时候就已经在心里盘桓的。 那时候我写完了三篇同人小说,在完结第三篇的时候,我无法控制自己想要创造原创人物的欲望,那像是火山喷发一般的渴望令我成宿成宿地构思故事,提纲改了又改,然后再全部删掉。 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我渐渐意识到写一篇原创的小说有多么的不易,创造有独特性格的原创人物有多么艰难。 我不是没有尝试过很简单地编一个故事,写一个帅炸天有钱到爆的男主角和一个漂亮白皙又瘦小的女主角,像我看过的无数网文一样,只是撰写一部浪漫有趣的小言故事。 可是我发现自己做不到。 《慕我之卿》这部小说最初的动笔是从我上大学之前。那个暑假我没有什么事情,想着要写一部跌宕起伏的爱情故事,脑子里开始出现一些乱七八糟的场景,一些,在那时的我的认知里,无比浪漫又自以为很感人的场景。 关于这部小说,我的电脑里现在有五个版本。有时候夜深人静,我回头去看最初的那一版,看着看着都忍不住笑起来,最后笑到眼角都噙有泪花。 只有我自己知道这是一个多么漫长的过程,只有我自己知道,陈小满和石越卿这两个人物,是如何从虚幻中走向现实,是如何诞生,如何慢慢拥有完整的性格的。 童话大王郑渊洁曾经说,所有的作家都是能控制住自己的精神病患者。 这句话所言不虚。我这本小说越写下去,越觉得自己快要得上精神分裂的病症。最近刷一部旧韩剧,男主是一个有精神症状的人,会幻视到并不存在的人。 我觉得我可能也快了。 也许是因为所有的这些场景,都从我的大学四年里来。它们太过于贴近我的生活,以至于我每走到一个地方,眼前就会浮现出小满和石先生站在那里的样子。就好像他们真的来过这里,真的存在,真的干过我写的每一件事情。 然后我想着想着他们的点点滴滴,就会忍不住地傻笑,抑制不住那种把我看到的一切都描绘出来的冲动。 我记得自己最开始的初衷是想要写一个特别跌宕起伏的故事,可是也不知道怎么,写着写着,就越来越像现实,越来越家长里短,越来越想要将他们之间最平凡的生活叙述出来。 是我赋予了他们两个人不同的家庭背景和成长环境。这样的设定造就了他们不同的性格,而这样不同的性格又造就了他们之间的故事。 也许从我一开始将他们的背景设定好以后,我就该预料到会有现在这么一天,他们之间的很多事情已经不是我的剧情需要发生而发生,反倒成为顺理成章的事情。 他们两个人的故事就是在那里了,我所做的,不过是用我的语言,将这些记录下来。 我觉得自己像是在写一部纪录片。 于是他们不再是无数情侣中的一对而已。他们的名字开始有特殊的含义,他们的名字再也不能用简单的男主女主代替,就像岳溪说过的: 你是陈小满,他是石越卿,你们和别人不一样。 这其实是我的心声。 这本小说贯穿了我的大学四年。四年过去,在英国这个乡间小镇的教堂里,我坐在石阶上,听着震动心扉的虔诚合唱。 天边的云白白的,在我眼前飘过,很近,像是伸手就可以抓到。 不管究竟会不会有人喜欢这部小说,不管究竟是否会有人觉得精彩,它对我来说,是记录了我大学四年的美丽幻影,是我从一个懵懂无知的少女长大成人的见证。 我将它反反复复读过不下百遍。我能记得住每一章节的内容。 它对我的意义,非比寻常。 我知道与小满和石先生告别的时刻很快就要到了,有些不舍,但又有些激动。 他们的故事还会继续,只不过我选择将它讲述到这里,选择在这里结束。所有的故事都有着自己的轨迹,而选择将哪里用作结局,是一个作者应有的作为。 希望这还算是一个,令我,令你们大家,还有令小满和石先生—— 都满意的结局。 对了,在这里我想顺便问一句: 亲爱的大家伙儿还有人想看番外吗?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所有看到这里的朋友们!你们的支持就是对我一个初出茅庐的小作者最大的激励与赞赏! 希望这一个简单又真实的故事曾让你乐不可支过,悠然感叹过,同时也会心一笑过。 记得收藏一下我的专栏。 我们下本小说江湖再见。 凝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