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名称: 慢性缺氧 本书作者: 姜厌辞 晋江VIP2023-9-17完结 总书评数:460 当前被收藏数:12689 营养液数:2414 文章积分:122,494,936 文案: 夏冉没想过还会在桐楼遇见靳司让。 她看着对面清冷矜贵的男人,轻唤:“哥”。 薄蓝的烟雾里,他的目光如皮带上的银质针扣折射出的光线一般,冰冷生硬,片刻头也不回地离开。 夏冉以为他已经彻底忘了她,直到某个夜晚,他将她箍在怀里,吻住她的唇,濡湿的触感不疾不徐地游走于她的后腰。 许久,用沙哑不成调的嗓音问:“这几年,谁还这么亲过你?” 她倏然回想起十四岁那年,跟随母亲搬进靳家。 墨绿色的T恤罩在少年身上,肩膀处凸起的骨骼线条看得一清二楚,跟他现在的眼神一样,像被海浪打磨过的岩石,嶙峋扎人。 然后是高考结束后的那年夏天,他们待在同一个房间里,她微微仰头,纱幔另一头灼灼的日光,刺得她眼睛微酸,眼底泛起的水雾转瞬被他用干燥的唇抹净。 汗液顺着他们细窄的腰线,汇聚到一处,被热气蒸腾成缥缈的烟丝。 书店老板娘x法医|插叙|HE·双c 1.关系发生在成年后,重组家庭,父母没领结婚证,分手后男女主在一起 2.微悬疑,但非刑侦文,感情为主,剧情为辅 内容标签: 破镜重圆 搜索关键字:主角:夏冉 ┃ 配角:靳司让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从相看两厌到非你不可 立意:勇敢追爱 ——《过期童话》—— 搬到桐楼镇的第二天,晏之峋被告知房东大妈代表镇上的夕阳红乐队,远赴海外演出。 只留下一个昼伏夜出、生活不能自理的女人和三岁大鬼灵精的小屁孩。 无奈晏之峋只能充当奶爸角色。 被小屁孩戏耍了一次又一次后,他忍无可忍:“你爸妈给你起名言出,是想让你言出必行。” 言出无辜的大眼睛看过去:“我外婆老说我妈想一出是一出,我妈才给我起的这名。” “……你爸爸不阻止?” “我没见过我爸,但我妈说我爸叫狗蛋,一听就是没读过书的。” 一个月后。 对着眼前的一大一小,晏之峋得出两道公式: 生活不能自理的妈=前女友 没读过书的狗蛋=他 - 言笑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前男友。 只能说岁月真是把杀狗刀,把狗蹉跎成了舔狗。 对这位成天围着自己打转的狗东西,言笑始终没有好脸色,话里话外示意他赶紧走人。 不普但很自信的狗东西当着言笑的面翻开她新书,发出灵魂叩问:“这就是你说的‘我永远爱晏之峋’?” 言笑面无表情地将小说翻至最后一页。 晏之峋眼尾垂落,瞥见末尾的小字—— “本故事纯属虚构。” 浪漫不死小说家x直男癌晚期外科医生 第01章 夏冉来过不少次警局,今天是她第一次以嫌疑人的身份被传唤。 讯问室的环境称不上恶劣,但也和好沾不上边,门关着,形成一个密闭空间,空气流通不畅,能闻到略显刺鼻的软胶味。 灰白色的墙面,落着几道斑驳印记,像死人脖颈处银白色的皮肤。 “夏小姐,今天找你来,是想请你配合我们调查一宗案件。” 赵茗双手交叉叠在身前,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今早在蓝桉书店门口发现一具男尸,死者名为汪有亮,经初步推断为他杀,死亡时间是在两点到四点之间,请问这段时间夏小姐你在哪?” 夏冉的注意力还落在那三个字上,“汪有亮?” 她对这个名字很陌生。 赵茗推过去一张照片,紧接着手指在照片右下角点了两下,带些压迫性意味。 夏冉垂下眼,突地一愣,照片里的汪有亮没那么邋遢,头发剪短些,看上去清爽精神不少。 ——精神这个词其实用得并不恰当,毕竟这会的他已经成了一具死尸,毫无生气地横在柏油路面上。 她敛下翻涌的情绪,一板一眼地回答赵茗的问题:“昨晚吃了些不该吃的,得了急性肠胃炎,到医院的时候差不多十二点,挂了两瓶点滴,实在困,拔完针后就在医院睡到了早上六点才回出租房。” 这次问询的一共有三人,其中一个年纪稍长的,在听到她这句话后离开了讯问室。 赵茗停顿后,继续问:“你最后见到汪有亮是什么时候?” “昨晚十一点左右,在天桥底下。” “有没有人陪同?” 夏冉摇头,“就我一个人,到那也只有汪有亮一个人,其他流浪汉不在。” 赵茗默了默,“晚上十一点,一个人去天桥底下可不太安全。” 夏冉听出他话里话外的试探意思,学着他的样子沉默两秒才开口,“没办法,书店关门在晚上十点,我还得留下来整理账单和打扫卫生,至于会去天桥底下,理由也简单,那是我回家的必经之路。” 又隔了两秒,她补充道:“昨晚原本是想回家的,经过天桥后临时改变主意,打算回书店凑合一晚,结果十二点不到,胃就疼得受不了。” 赵茗沉吟片刻,“只是路过,就没有和他说过话,或者起什么不必要的口角?” 夏冉笑了声,“赵警官这算是诱导性问话吗?” 赵茗眼尾微挑,唇角扯出一道生冷的笑,“我换种说法,汪有亮生前是不是和你发生过一些矛盾?” 夏冉没什么情绪地盯住他看,不接茬。 赵茗把话说得直白些:“听附近有不少居民说,汪有亮被杀半个月每天都会去你的书店,在门口赖着就是一整天,还嚷着要把书店给砸了,有这回事吗?” 夏冉点头。 赵茗没从她寡淡的反应中品鉴出一丝一毫的端倪,“你好像完全没把这些放在心上?” “嘴巴说说而已,谁都会。至于他每天都坐在书店门口赖着不走这事,我也确实没放在心上,书店工作日本来就冷清,他在不在,都不会影响到我开门做生意,更何况书店门口本来就有供人休息的长椅,不收费,谁都能坐,他想待多久就待多久,还是说赵警官和大多数人那样都有一双有色眼镜,看不起汪有亮这种身份的人?” 赵茗第一次见到像她这般刀枪不入的女人,每句话情绪平淡,偶尔会停顿几秒,像在思忖、回忆,答话内容信息量不大,却把自己择得干干净净。 一个不太好对付的人,就跟毒蛇一样,稍有不慎,没准还会被她反咬一口。 赵茗皱了皱眉,轻而快的一下,是他升起警惕心时的神态反应,他朝着身边的警员微微点头示意,警员接收到讯号,手指在键盘上敲击几下,然后将屏幕转向夏冉。 是一段监控录像,画面里衣衫褴褛的汪有亮跌跌撞撞地走向监控死角,在他出现前和出现后的两小时内都无人经过。 时间显示为2023/6/7 03:24 “经检验,汪有亮体内含有大量酒精。” 这句补充就像在佐证监控里汪有亮为何会出现摇摇晃晃的走路姿势。 夏冉像想起什么似的,反应大了些,“离开书店后,我去附近便利店买了一打啤酒,分给他几瓶。” 赵茗又推过去一张照片,背景为天桥底下,汪有亮常待的那块区域,麻袋旁杂乱无章地散落着几个易拉罐空瓶,一半被人踩到变形。 “是这种吗?” 夏冉指尖在照片上划开一个扭曲的圆圈,“易拉罐装的是我送的,玻璃瓶装的不是。” 她仔细回忆了下,“我到那的时候,没见到这种玻璃瓶。” 赵茗点了点头,将话题带回监控探头上,“监控死角通过去的只有一条路,也就是你的书店,附近没有监控,唯一一台能录下汪有亮尸体在的地方的监控就装在你书店里,我问过店员,那台机器两天前就坏了,你也一直没换新的。” 他陡然转变语气,接近于闲聊的口吻,“也是巧,店里这么多台监控,怎么偏偏就是能拍下犯罪现场的那台坏了?” 夏冉无视赵茗故作不解的神色,诚恳道:“这个说起来还得怪我,开店经费不足,想来想去也只能在监控上抠搜,三台中两台是次品货。早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我当初说什么也不会省下这笔钱。” 有人敲门进来,是之前去调查夏冉不在场证明的警员,他覆在赵茗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赵茗神色一凛,“行,我知道了。” 后一句话是对着夏冉说的,“夏小姐,今天就麻烦你了,到时候有什么新进展,还得再劳烦你跑一趟。” 夏冉听懂了,这是她的嫌疑还未彻底洗清的意思。 官腔谁都会打,夏冉一副好市民愿意配合的态度,笑说:“要是我想起什么之前被忽略的细节,我也会第一时间告诉赵警官的。” 赵茗笑了笑,给一旁的警员使了个眼色,年轻警员留给夏冉一个联系方式后,将她带了出去。 外面的空气比讯问室清爽很多,夏冉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悄无声息地从鼻腔释放出压抑许久的浊气。 没走出几步,身后传来脚步声,重而快,很快赶上他们。 赵茗厚重的嗓音降落在头顶:“我待会还要去市里一趟,回头见到靳法医就帮我传个话,就说今晚给他办个迎新,至于地方你们先定,到时候发我手机上就行,我争取准点赶来。” - 今天是周六,一周内流量最大的一天,碍于出了凶杀案,现场还是在书店门口,夏冉从警局出来,绕路经过书店时,发现警戒线还拉着,不远处围着不少议论纷纷的人,一时半会没法开门营业,她痛痛快快地给员工批了两天假。 书店是一个半月前才开始营业,规模不算大,店面离中心商业圈有段路,所以租金不贵,胜在离三中近,生意算不上冷清。 店里有两名员工,一男一女,男的叫林束,长期工,跟她同岁,女的叫何至幸,十七岁,正在念高二,只有寒暑假和周末会来店里兼职。 两人在群里问她现在是什么情况,警方是不是在怀疑她。 夏冉说了假话:【没有,别多想了,这两天好好休息,工资照给。】 夏冉去附近花店买了束雏菊,在天桥站了会,将花扔进河里。 放在兜里的手机又响了几声。 林束:【晚上的聚餐要不先取消了?】 夏冉:【照常吧。】 林束:【你肠胃没事了?】 夏冉:【暂时死不了。】 林束:【那行。】 夏冉租的房子离书店不远,步行十五分钟,老式居民楼,墙体斑驳,背面被幽绿色的爬山虎占据,从外观看,破败,颇具年代感。 公共楼道堆满杂物,常年无人清理,楼梯扶手处积了层厚重的灰尘,靠近拐角的位置结着密密麻麻的蜘蛛网,飘过来的风里都裹挟着一种炎炎烈日都晒不干的潮湿酸腐味。 偏偏楼房对面是别墅区,两者间仅隔一条河,贫穷与富贵泾渭分明。 那会是下午三点,天色沉沉,要下雨的征兆,富丽堂皇的洋房被嵌进灰色调的背景板里,像墓碑上庄重的墓志铭。 生前天壤之别,死了还不都一个样。 夏冉撑在围栏上,单手拉开易拉罐拉环,手腕轻轻晃了下,将啤酒送到嘴边。 聚餐定在晚上六点半,喝下一罐听装啤酒后,夏冉去卧室简单冲了遍澡,上床躺下,准备眯会眼睛,没想到这一觉睡得格外沉,醒来时大脑一片空白,塞不进任何情绪,连记忆都有了卡顿,不知今夕何夕。 她赶在最后一分钟抵达聚餐地点,却只有她一个人。 微信有两条未读消息,分别私发过来的,说的同一件事:临时有事,得迟到半小时左右,让她先吃。 定的位置在一楼,统一的半开放式包厢,没有门,包厢间用屏风隔着,夏冉听见一道耳熟的声音,有点像下午在警局见到的小陈。 她没在意,坐在座位上刷了会手机,才去点的餐,最后嘱咐服务员晚半小时上菜。 交代完,也没回包厢,而是离开酒楼,在附近漫步目的地闲逛了会,回来时进的后巷。 尽头墙体低矮,一抬下巴,就能看到远处高楼交错辉映的霓虹灯,在细细密密的雨丝里,有点像水族馆里成群结队的热带鱼,朦胧又漂亮。 她就是在这时看见的靳司让,说得再准确些,是先听见的声音。 “自己点。” 他的嗓音极具辨识度,过去八年还是如此,比成年男性的醇厚多出几分薄荷糖般的清凉润泽感,说话的语速不快不慢,没什么感情,平铺直叙一般。 夏冉呼吸一滞,循着声音看去,不到片刻工夫,听到截然不同的声线。 “大伙都在包间,你一个人跑出来,耍孤僻呢?” 说话这人背对着自己,他身材高大,穿着修身黑T,背肌健硕,瞧着有点眼熟,他接过靳司让抛来的打火机,脑袋一歪,娴熟地点上。 夏冉从他雄厚的声线推测出这人就是早上讯问自己的赵茗。 赵茗眯着眼吐出烟圈,“我看尸检报告上说,汪有亮被人掐到甲状软骨骨折了,普通女人——不对,应该说那种看上去瘦瘦弱弱的女人有那力气将人绞杀吗?” 靳司让瞥他眼,嗓音如陈了一夜的凉白开一般寡淡,“你亲自试试不就知道了?” 赵茗看了眼自己手臂硬邦邦的肌肉线条,“我怎么——” 话说到一半截然而止,脸色憋得难看,敢情这货搁这咒自己呢? 赵茗没法再跟他待下去,飞快掐灭烟,推门进了酒楼。 靳司让嘴里这根烟抽得早,加上人就站在通风口,熄得也快,他低头敲出另一根,还没含上,动作僵住了,慢了好几拍才点上。 寂静又晦暗的夜,人心总是格外敏感,也最容易滋生出一些微妙不可言的预感。 他掀起眼皮,朝夏冉在的方向看了过去。 夏冉心脏极速跳动两下,下意识想躲,对面先转过来几度,她无处可逃,目光被迫迎了上去。 靳司让的脸暴露在灯光下,她看得清清楚楚。 外形变化不算大,五官还是立体,被光影勾勒出锋利的线条轮廓。 眼眸沉沉,突兀地缀着些亮光,压下几分风雪停歇之初的死寂,像夜幕时分,形单影只的男人指尖一抹猩红的火光,在缭绕的轻烟里忽明忽暗。 ——是比以前更孤寂,更有故事感的一双眼。 夏冉站的地方,靠近路灯,橙黄光束铺天盖地地兜下来,距离也不算太远,他不可能看不清她的脸,可不到两秒,他就挪开了目光,继续漫不经心地抽着手上的烟。 薄蓝的烟雾从指尖溢出,慢腾腾升空,转瞬被风捕获失去形状。 夏冉挤出一个笑。 她没法大大方方地说出那句“好久不见”,最后只用低低哑哑的嗓音叫了声:“哥。” 这声实在是轻,轻到连夏冉都忍不住怀疑是错觉,更不能确定隔着一段距离的靳司让能否听见,她只知道自己这会的手脚僵硬到不像话,视线也僵直地停在他身上。 她陡然意识到,比起赵茗,他才更像是审判自己罪行的法官。 靳司让不疾不徐地抽完第二根烟,衬衫有一半扎进长裤里,有风沿着微敞的下摆钻进去,将衣服吹得鼓鼓的,另一侧柔软纤薄的布料紧贴肌肤,衬出清晰性感的腰线。 皮带上的银质针扣折射出的光线,和他从始至终不带半点曲折的目光一般,冰冷生硬。 他转身进了酒楼后门。 步子算不上快,留给夏冉近三秒的时间观察他的背影。 他个子似乎又高了些,背也厚实了些,从青竹变成白杨。 以前他就爱走在自己前面,不管什么时候,他的背永远都是挺直的,急风骤雨都压不垮似的。 唯一的一次,是在她提分手那天。 那是她在重逢前最后一次叫他哥,故意的,为了惹他生气,也为了逼走他。 因为她知道,在某些特定时刻,靳司让比谁都讨厌这个称呼。 第02章 夏冉跟随母亲方堇搬进靳家前,住在邻省一个小村庄里,生活称不上入不敷出,但也简朴到了极点。 夏冉的父亲夏旭意外去世那年,夏冉还在方堇肚子里,关于父亲的死,她听方堇提起过一次。 上世纪九十年代,全国掀起大规模的下岗潮,夏旭所在的国营企业被迫顺应时代的号召,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大批职工下岗。 夏旭是个老实人,工作勤勤恳恳,奈何能力算不上出众,也不会阿谀奉承讨好领导,最后不可避免地沦为下岗潮的牺牲品。 夏旭被辞退没多久,方堇去医院检查发现自己已经怀了两个月的身孕。夫妻俩经过长达一周的商量,决定留下这个孩子。 养育一个孩子的成本昂贵,靠着微薄的存款根本支撑不了多久,夏旭四处托人打听新工作,最后无一例外得到坏消息。 找不到正经工作,他就去工厂给人拧螺丝,去工地搬砖,晚上给人开夜车,一个人揽了好几份活。 没日没夜的高强度劳作很快透支他的身体,精气神严重不足,开夜车时几乎睁不开眼,有次差点撞到树上。 在方堇的极力劝说下,他才辞去开夜车的活,当天晚上,老板临时接到一个大单,一时半会找不到人,只好去拜托夏旭再接一单。 对方给的酬劳实在多,够得上夫妻俩大半年的生活费,夏旭犹豫后答应了。 那天晚上下着暴雨,山路崎岖难开,轮胎不断打滑,时间紧迫,夏旭又没法将速度压得太慢,心脏都快提到嗓子眼,回程的路上突发心梗,连人带车从悬崖掉下,摔了个粉身碎骨。 夏旭死后那几年到夏冉有记忆前的生活被方堇一笔带过,但夏冉知道,她的母亲比谁都不容易,所以别的孩子有的,她就算再羡慕再向往,也不会主动去索取。 家里只有母女俩相依为命,方堇长得很漂亮,脸上不见被现实盘剥的沧桑,走在村子里经常能引来不少注意力,长大后的夏冉才读懂他们眼神里的深意。 那是一种男人对女人淫|秽肮脏的欲念,女人对女人的艳羡和嫉妒,以及丰衣足食、家庭美满的强者对弱势群体的轻蔑。 三者揉杂在一起,冲突在夏冉十岁那年彻底爆发。半夜他们家的窗户被人砸碎,木板门也被砸出一个大洞,茫茫夜色里,男人的身形影影绰绰。 方堇早就有了防备心,铁锹就放在床头,她抄起,重重往这人身上一砸,没把他砸死,但也到了头破血流的瘆人程度。 家里没有贵重的东西,值钱的都被方堇藏在枕头里。 当天晚上,方堇拿上提前收拾好的行李,逃亡似的带着夏冉离开他们共同生活了十年的家。 从一个村庄搬到另一个村庄,本质上属于换汤不换药。 她们很清楚,这地方她们待不久的。 转机出现在方堇遇到靳司让的父亲靳泊闻后。 夏冉至今不清楚方堇是如何与靳泊闻相识的,但她相信方堇的眼光,以至于在方堇提出那句“以后我们就和靳叔叔一起生活好不好”后,她没怎么犹豫地点头了。 事实上,靳泊闻确实是个好好丈夫,模样俊朗,温柔大度,博学多识,身上几乎挑不出缺点。 然而他的儿子靳司让和他就像是两个极端——没礼貌,脾气臭,目中无人。 夏冉见到靳司让那天,正逢夏至,热气腾腾的天,他的眼神却像含着薄冰,没什么温度。 他个子在同龄人中算高的,人也消瘦,骨感很重,墨绿色的T恤罩在身上,肩膀处凸起的骨骼线条都看得很清楚,像被海浪打磨过的岩石,嶙峋扎人。 他的气质很矛盾,青涩的同时,富有张扬阴狠的野性,尤其是那双眼,无波无澜时与死水无疑,偏偏底下又像在酝酿着什么,让人毛骨悚然。 靳泊闻在一旁介绍:“阿让,这是方堇方阿姨,这是她的女儿,也是你未来的妹妹,夏冉。” 靳司让淡淡看过去,没说话,只从鼻尖发出一道轻嗤。 那时候的夏冉只有十四岁,但她偶尔会自大地认为自己已经够格当个大人,可以无视一切教条主义,故作乖张地插入冷冰冰的成人世界。 而她自己判定的成熟标志之一:有一颗大度到能忽视所有冷嘲热讽的强大心脏,哪怕是装出来的也行,总之不能暴露内心最真实的想法,要学会圆滑地与人交往。 她眼睫微垂,半遮半掩地盖下眼里的不服管教,装出毫不在意的模样,扬了扬嘴角,叫了声“哥哥。” 靳司让神色是急转直下的疏冷,盖过轻蔑,只剩下超过这个年纪的怨恨。 夏冉看愣住了,心底一阵发怵,这时靳泊闻跳出来缓和气氛,夸夏冉乖巧,然后提起行李,将她带到她的房间。 卧室很大,带有独立卫生间,靳泊闻提前燃好香薰,茉莉花味道的,清雅淡然,闻着很舒服。 床又大又软,夏冉在上面蹦蹦跳跳,也不会发出咿咿呀呀的恼人声音。 恼人的是住在隔壁的“继兄”,房间隔音效果不太好,她性子闹腾,视频、音乐喜欢外放,入迷了,半夜两点也不停歇。 这时,总会听到墙壁被敲击的声音。 一下是给我安静点。 两下是再闹,后果自负。 如果夏冉还是臭德性不改,也不会出现第三下。 因为在那之前,靳司让就用备用钥匙打开了她的房门,也不进来,杵在光影交界的门边,用阴冷的一双眼看她。 夏冉万分惊恐:“你哪来的钥匙?” 她觉得自己问了句废话,房子都是他的,有钥匙也不奇怪。 夏冉胸口还在起伏,“下次别随便进我房间。” “那就给我安静点,不然下回就不是只进你房间这么简单了。” 那是夏冉住进靳家后,靳司让对她说的第一句话,也是震慑力十足的一句威胁。 相处的时间一久,夏冉越感觉到靳司让对自己的轻蔑,一开始,她在意得不行,直到发现他对谁都是这副德行后,心里的拧巴才淡了些。 靳家别墅很大,自带花园,但在那见不到一朵花,后院栽了几颗柚子树,一到秋天,果实成熟,淡淡的清香扑入鼻尖。 有天夏冉心血来潮,爬上树,准备摘几个果子尝尝。 爬到一半,忽然怂了,尤其在她一脚踩空、身体悬在半空后,心脏都快飞出去了。 她双臂紧紧环住树干才没让自己掉下来,这时右手手臂忽然传来酥酥麻麻的痒意,她抬眼看去,头皮瞬间发麻,吓得她条件反射松开了手,人从两米高的地方摔了下去。 那天早上刚下过雨,泥土还未干透,泥水溅到她脸上,她拿手背抹开。 不轻不重的脚步声后,头顶罩下一大片阴影,她抬头,看见靳司让冰山一般的脸,还没来得及起身,听见他冷冰冰地甩下两个字:“真丑。” 真、丑? 丑? 夏冉没见过她爸,家里也没留下他的照片,她对他的所有想象都源于方堇的描述,双眼皮,眼型有点接近桃花眼,鼻梁高挺,嘴唇薄,偏俊美的长相被村里不少人调侃是小白脸。 还是在村里的时候,也经常能听见隔壁张婶说:“冉冉长大了,继承了爸妈的优点,真漂亮。” 夏冉立刻回家找了面镜子,站着照了好一会,每个角度看过去,她觉得张婶在说假话。 七岁的孩子,五官都没长开,瘦巴巴的,处于营养失衡状态的皮肤就像夏秋过度时节的叶子,将掉不掉,边缘泛着衰败的黄色。 能看出什么优点来? 那时候的她,绝对和漂亮不沾边。 十岁出头,稚气开始脱落,五官轮廓渐渐明朗,眼型完美地复刻了夏旭,眼尾微微上扬,笑起来明媚可爱,用别人的话形容就是“十足的美人胚子”、“潜力股”。 夏冉越长大越臭美,觉得他们的话用在身上很贴切,经常对着镜子顾影自怜,偶尔也会跟其他同龄女生做比较,也因此,她很清楚现在的自己有多漂亮。 靳司让居然说她丑。 她气咻咻地跑回卧室,站在镜子前一照。 淤泥被拖出长长的一条,横在脸上,干涸后灰扑扑的,看上去是挺狼狈,但也显得那双眼睛晶亮,耳廓连到颈部的那块肌肤更加莹润白皙。 夏冉将这总结为脱俗的美感。 更何况,不是有句古话叫“出淤泥而不染”? 靳司让什么眼光,会不会欣赏?和靳司让的梁子是在这天彻底结下的,没几天,夏冉找到了他的死穴,准确来说,是他最听不得的字。 他讨厌她叫他哥,她一叫,他寡淡的表情会立刻变了味道,就像往无色无味的清水里洒下一小抔鲜红的辣椒粉,迅速变成一碗颗粒沉淀分明的血水,味觉和视觉冲击感极为强烈。 对靳司让而言,从平静到生气,只需要一瞬间,从怒火中烧退回心如止水却是一个漫长难捱的过程。 夏冉一瞬不停地盯住他看,看他紧绷成一条直线的嘴唇,冷白色的脖颈处显露出的青筋,还有垂落在裤腿两侧暗暗攥成拳头的双手。 一副要与世界不公抗争的模样,仿佛下一秒,就会化身为野兽,擒住你的脖子撕咬,你一挣扎或者试图循着机会反击,他那不死不休的势头就会凝聚得越多,将爪牙戳得更深。 说不害怕是假的,但夏冉装模作样惯了,余下三分被她的自尊心支配,她不想在他面前露怯,于是扬起下巴笑眼盈盈地重复几声:“哥。” 靳司让咬牙警告:“我说过,别这么叫我。” 很像电视剧里俗套的对白。 但却是十四岁时的夏冉最爱听到的一句话,每回他这么说,她就知道他心里的怒火又蹿了上来,冰川融化成水,将她那张得意洋洋的脸印了进去。 同龄人眼里的靳司让成熟、优秀,能激怒这样一个高不可攀的好学生,大概是夏冉青春时代里做过最能值得炫耀的事。 气氛陷入一种诡异的对峙状态。 靳司让的眼睛直勾勾地对着她,她下巴也还抬着,不避不让地将视线迎上去,非要跟他作对一般,又说:“可我就喜欢这么叫你。” 喜欢这个词听笑了靳司让,紧绷的唇线松和些,极薄的眼皮垂落,盖住眼底的嘲讽,“再这么叫我,我弄死你。” 他一字一顿的,用了狠劲。 夏冉心脏差点跳停,那会是真害怕了,她信靳司让会真的弄死她。 毕竟弄死她,是件极为简单的事。 最后事实证明,靳司让只会用一张嘴逞强。 他喜欢掐她脖子,也总能掐到她毫无反抗之力,明明只需要再加点力气,她就能如他所愿痛苦地死去。 可每到紧要关头,他都会突然松手,居高临下地站着,视线倾轧而下,面无表情地看着她靠在墙上大口喘气。 后来,夏冉很少再叫他哥,不是因为害怕,也不是因为那会方堇已经和靳泊闻分手,让她失去了立场和身份叫他哥。 而是因为心疼,心疼多了,容易衍生出别的情感,比如爱意,轰轰烈烈的爱意,见不得光的爱意,饱受诟病的爱意。 她爱靳司让,所以舍不得再让他生气难过。 然而在她真正爱上他之前,靳司让就彻彻底底地接受了这个称呼,之后喜欢上了这称呼。 具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夏冉至今记得很清楚。 那是在十八岁那年,他们第一次上床后。 第03章 回酒楼前,夏冉用系在腕上的黑色细绳发圈随意扎了个松垮的低马尾,白白净净的脸,也就巴掌大小,一点化妆品不沾。 昨晚刚进了趟医院,今天中午继续自杀式的胡吃海喝,气色看上去更糟糕了,孱弱的模样有点像长在湖边飘带状的水草,被微波推扯着浮浮荡荡。 她脚步一顿,拐进洗手间,给自己抹了点口红,内敛的枣蜜色,不显半点媚俗风情。 回座位不久,林束与何至幸同时出现,在这之前,夏冉听到隔壁不少插科打诨的声音,其中还有靳司让认真应答的声音。 “靳法医是桐楼人?” “八岁搬来的桐楼,十八岁以前都在这生活,上大学后没回来过。” “这几年桐楼变化还挺大的,靳法医在生活上有什么不适应的地方,随时可以来问我们。” “好,到时候就劳烦你们了。” 显而易见,靳司让变了,变得有人味,有烟火气,也变得更虚伪了,连同人搭话的腔调都是游刃有余的。 对她也是,退回到十四岁时他们初见时的态度。 蔑视,充满敌意,冷漠又疏离,恨不得当着靳泊闻的面掐死她。 “冉姐,”何至幸叫她,“你要喝什么饮料?” “来几听啤酒吧,冰的。” 何至幸汇总转述给服务员,“先拿两听啤酒,一听雪碧,两听可乐,可乐要冰的,其他都是常温。” 夏冉眨了眨眼,“我也要冰的。” 何至幸坚持,“你肠胃不好,少喝点冰的。” 夏冉没话说了。 隔壁桌不知道聊到什么话题,笑声更大了,夏冉坐的位置正对着他们,一个抬眼,和赵茗的视线在半空相交。 不到五秒,赵茗起身,拿着一个玻璃杯朝她走来,找了处空位坐下,“夏小姐。” 他脸上挂着熟络的笑,仿佛偶遇了多年不见的知心旧交。 后半句话还没来得及说,就被夏冉打断:“现在不是问询,赵警官还是直接叫我名字吧。” 赵茗笑了笑,点头应下,“你是两个月前来的桐楼?我记得你十四岁后在桐楼生活过几年,怎么现在突然想着回来了?” “燕子在外面飞久了,也会想归巢,我回家应该也不算什么稀奇事吧。” “那倒也是,不过我听人说,你是一个人住的?” 夏冉夹筷子的手顿了两秒,收回,笑笑说:“我有家的。” 赵茗没从她脸上敲出异样,低头抿了口酒,又问:“还有件事我挺好奇,你为什么会想开书店,现在这行可不景气,大伙都习惯了网上买书,在网上看书的也有一堆人,方便,价格还便宜,开书店应该不好赚钱。” 夏冉不答反问:“这也是调查的一环?” “纯属好奇,随口问问。” “纯属兴趣,随便开开。” 短短八个字,昭示她已经回到在讯问室时刀枪不入的状态,见套话无果,赵茗便歇了那心思,借口回到自己那桌,一入座,又往夏冉那方向看去。 靳司让从兜里摸出烟盒,敲出一根含上,用囫囵不清地嗓音问:“她就是这起案件的嫌疑人?” 赵茗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凑到靳司让身侧,压着音量说:“你不觉得她有种说不上的奇怪?” 赵茗简单调查过夏冉,孤家寡人一个,回到桐楼也不见得她和谁有过交往,干着赔本的买卖,看上去也不像是个有存款的,身上穿的衣服虽然不起眼,却是实打实的名牌,动辄上千。 可说她有钱,她住的地方却是桐楼有名的“贫民窟”,里头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 赵茗得承认,自己是完全看不透她。 长达数秒没得到回应,赵茗偏头看向靳司让,他低垂着眼,神色几分沉冷,几分漫不经心,更多的是置身事外的疏离。 得,第二个看不透的人出现了。 赵茗正要拿肩膀轻轻撞他,靳司让率先起身,嘴里未燃的烟被他丢进玻璃杯,攥着烟盒走了,“出去抽根烟。” “你这烟瘾还挺大。” 赵茗含笑的嗓音追了出去,有一半飘到夏冉耳朵里,她慢半拍地撩起眼皮,只捕捉到一截高挺瘦长的背影。 外套被他搭在臂弯,不打算回来的意思。 夏冉想起从前,每回聊起和靳司让有关的话题时,只要他在场,她的第一反应就是去寻他的脸。 她对他,有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依赖。 而他总能拿捏好时间,精准地捕获她所有意味不明的眸光。 八年后,他们分隔两桌,中间只架着一扇木质镂空雕花屏风,却像位于天南地北一般,从头至尾,没有对上过一次视线。 夏冉敛神,抬头问林束:“你今天开车来的?” 林束摇头,“车被亲戚借走了。” 夏冉举杯示意,“那能陪我喝酒了?” 林束故作无奈地叹了声气,朝路过的服务员说:“再来一打罐装雪花。” 夏冉这桌结束得更早,如她所料,靳司让确实没再回来。 付完钱后,林束给夏冉叫了辆车,同何至幸一左一右,几乎是架着将人送进出租车里,何至幸跟着想要上车,林束先她一步甩上车门。 何至幸看愣住了,“冉姐都喝成这样了,我们不跟上去能行吗?” “也就喝了几罐啤酒,又混了几口白的而已。” 隔着后座玻璃,林束笑得意味深长,“我来书店第一天,她可是跟我拼了一整晚的酒量,拿酒当白开水灌的,最后还把我给喝趴了。刚才那点酒,可喝不醉她。” 何至幸半信半疑地往后坐看去,半敞开的车窗里,夏冉阖着眼斜靠在椅背上,姿态乏力倦怠。 要是装醉,那装得也太像了。 副驾驶车窗开着,林束弯了弯腰,对司机说:“可以走了。” 这回遇到了个好脾气的司机,没催,温和地笑了笑,“您还没说要去哪呢。” 林束答话前,插进来一道略显沙哑的嗓音,是被酒精醺的,“建德路128号。” 司机下意识往后视镜看去,女人已经坐正身体,清泠泠的一双眼,不见半分醉态,分不清是天然肤色,还是气血虚弱,脸很白,皮肤也细腻,被外面投射进来的灯光一照,有种莹白瓷釉的质地。 他收回视线,应了声好嘞,放下手刹。 等车开走后,林束看了眼时间,用征求般的口吻问道:“送你回去?” 何至幸摇了摇头,大致指了个方向,“我去那坐末班车,就几站路。” “我和你一起回去,路上安全些,也好跟你解释为什么这么晚回来。” “他们不会管我的,更何况这个点他们已经睡了。” 九点的入睡时间,对成年人来说有点早了,林束神色诧异,何至幸淡淡解释:“他们跟我弟一个房间,我弟九点要睡觉,我们家就会进入静音模式,他们会陪他一起睡。” 远处驶来一辆空出租,林束伸手拦下的同时问道:“冒昧问一句,你弟今年几岁?” “十二岁。” 林束微扯唇角,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同她告别后一个人上了出租。 那会夏冉已经上了高架,她将车窗降到底,看见底下波光粼粼的湖面,似乎有人在焚烧芦苇,窜进来一阵刺鼻的焦味。 夏冉收回视线,眼帘一垂,看见扶手箱里的红双喜,“这烟能给我一支吗?” 司机顿了顿,点头,“我在开车不方便给您,您自己拿吧。” 夏冉身子前倾,从烟盒里敲出一根,司机提醒:“打火机也在扶手箱,您找找。” 夏冉很快摸到,笨拙地点上,吸了口,再缓慢吐出。 饶是她如此小心翼翼、有条不紊,还是有大半烟被她吞进咽喉,五脏六腑有种火辣辣的灼烧感。 她捂住胸口用力咳了几声,司机一脸关切地扭头看了她一眼,“没事吧?” 夏冉说不出话,只能摆摆手,平顺呼吸后补充了句:“现在没事了。” “您是不是不会抽烟?” 夏冉嗯了声,“是没抽过,刚才吃饭的时候,看见别人抽,抽得还挺带感,就想着试试。” “没抽过就别抽了,这玩意容易上瘾,尤其是对失意的人,总想着找点什么寄托一下。不知不觉就染上了瘾,然后就真不好戒了。” 夏冉感激他的善意提醒,一面又在好奇,“您是怎么看出我是失意人的?” 司机摇头笑笑,没说话,夏冉也没追问到底,回到出租屋,又去冲了遍澡,随意披了件外套走到阳台,半路折返,犹豫几秒,拿了罐常温啤酒,趴在围栏上看夜景。 等到对面别墅区的灯火全都跳灭后,她才回房熄灯睡觉。 这天晚上,她梦到了靳司让。 她在梦里对他说:“我藏了一包烟,你要和我一起抽吗?” 靳司让极薄的眼皮一抬,声线没什么起伏地问:“为什么想抽烟?” “因为你说我的坏都是装出来的,从今天开始,我要学坏,至少得变得比你更坏。” 靳司让默了两秒,夺下她塞进嘴里的烟,另一只手摁下打火机上,感觉不到疼似的,眉头都不眨一下,淡淡说:“我不抽烟,你非要学坏,就换个办法。” 之后的画面出现长达数秒的卡顿,连声音都是模模糊糊的,夏冉完全记不起他到底都说了些什么,醒来时,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声音:我不抽烟。 明明说好了不抽烟的,为什么现在却染上了烟瘾? - 靳泊闻八年前也离开了桐楼,至今没回来过,听他的意思,未来也不打算回来,家里很久没住人,灰尘积了厚厚的一层,冷冰冰的没什么人气,遗留下来的记忆坏的占据大部分。 出于这些考量,靳司让决定在警局附近租个房子住,他行李不多,只有一个二十八寸的拉杆箱,早上退房后,直接搬去公寓。 到警局的时候,赵茗一组人正在热火朝天地讨论汪有亮被杀一案的案件进程。 靳司让靠在门口听了会。 赵茗说得口干舌燥,打水回来的路上,才瞧见靳司让,他双手插在外衣衣兜,姿态闲散怠惰。 赵茗放下茶杯,朝他招招手,走到白板前,指着其中一张照片问:“老靳,汪有亮脖子上的纤维测出来是什么成分了没?” “亚麻。” 靳司让上前,指了指另一张照片,“汪有亮的前颈勒痕平滑,可以证实作案凶器是偏光滑柔软的布料,比如说领带。” 小陈插了句:“等会,夏冉打领带吗?” 靳司让侧过身,“你们还在怀疑她?” 小陈愣了下,反应过来后点了点头,“汪有亮死前一周,也就跟她起过争执,在周边人里,她的动机算最明确的了。” 那句“不过她也确实有不在场证明”还没来得及说出口,被人打断:“她不可能。” 靳司让低头挽了挽衬衫袖口,露出一小节劲瘦的肌肉线条,“她没那胆子。” 赵茗看了眼靳司让,出声打断略显诡异的氛围:“汪有亮后背上这淤青分析出结果了没有?是不是被人打的?还是说撞到了什么东西上?” “不是打的,也不是撞的,而是膝盖抵扣的痕迹。” “什么意思?” 靳司让瘦长的手指挪到领带的位置,指尖灵活一勾,解下,在众人眼皮子底下,绕到小陈身后,干脆利落地朝他小腿肚蹬去。 空气里骤然响起一道闷哼。 等人不设防跪倒在地,靳司让曲腿,膝盖抵在他背上,一面拉直领带,套住他前颈,缓慢收紧力气。 “都看清楚了,汪有亮就是这么被人勒死的。”靳司让面无表情地说。 第04章 靳司让在警局一战成名,名声还不好听,全都和历史上鼎鼎有名的阎罗沾边。 “你知道咱局里的同事现在叫你什么吗?活阎王,还都在说你之前的和善全是装出来的,得罪你怕是骨头都能被你拆掉。还有我刚才遇到小陈,脸色还是白的,就跟这墙一样,估计是你给他的阴影太大了,这会心底还怵着。” 见他还是一副无动于衷的嘴脸,赵茗好脾气地说:“以后你要是有什么不满,或者想亲自上阵找人实验,都冲着我来,我皮糙肉厚经得住,人小伙子不一样,刚毕业不久被分到咱们局里,你再来两次,真能别人吓跑。” 靳司让保持双手插兜的姿势,朝他投去轻描淡写的一瞥,语气不咸不淡,“胆子要真小成这样,干脆别当警察了。” 油盐不进,赵茗懒得再劝了,穿好防护服,跟他进了解剖室。 二次解剖耗费两个多小时,解剖过程中出现的专业术语,赵茗没几个能听懂。 “有什么新进展吗?” 靳司让摘下乳胶手套,他的手指比一般人瘦长,骨节分明,血管藏在冷生生的白皮中,脆弱的易碎感被用力时绷起的青筋盖下几分。 他没有直面回答赵茗的问题,“我得先去一趟蓝桉。” “夏冉书店?” “嗯。” 赵茗顿了两秒,“行,一起。” - 夏冉有预感赵茗会再次来找她,只是没想到他会来得这么快,还是和另一个人一起来的。 靳司让没进店里,坐在门口的长椅上等。 夏冉有条不紊地将打印出的单子摆在吧台上,分出半个眼神给赵茗,“赵警官先坐会,等我把手上几杯奶茶做好就过来。” 赵茗笑说不急。 他的视线并未在她身上停留太久,余光轻飘飘地转了一圈,最后定格在那台坏了的监控上,斜对着落地窗户,汪有亮倒下的位置也在它的可视范围内。 这一案不容易,但也称不上很难,目前唯一的困难点在于没有任何目击证人,周围有效监控又太少,汪有亮几乎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遭受的袭击,事后又遭到清理,他的身上没有留下可以证明谁是凶手的痕迹。 赵茗收回审视的余光,屁股刚沾到椅子上,手机响了声。 靳司让:【一会你问她,那晚在见到汪有亮后,他有没有出现异常状态。】 赵茗看了眼正在吧台忙活的夏冉,手指飞快敲击在屏幕上敲击着:【你自己直接进来问不行?】 靳司让:【我只是法医,不负责审讯问话工作。】 靳司让:【记住只问异常,别出现呼吸不畅、面容青紫这些诱导性词语。】 靳司让:【我听不见里面的声音,待会打电话给你,你开个免提。】 赵茗言简意赅地回了个行。 察觉到有人逼近,靳司让摁灭手机屏幕,抬头对上林束的笑脸,林束将手里的纸杯递了过去,“喝点水吧。” 靳司让手指在大腿上轻轻敲击两下,“抱歉,我不随便喝别人递来的东西。” 林束信以为真,点头表示理解,仰头将茉莉花茶一饮而尽,纸杯被他压扁,丢进一旁的垃圾桶中,转身回了书店。 那会夏冉已经处理好手上的订单,还多做了两杯果茶,她将其中一杯交给林束,抬了抬下巴,指向靳司让在的位置,“这杯给他。” 林束的动作因犹豫慢了两拍,斟酌过后,还是没说“这人嘴挑,大概率不会喝的”。 他原路返回,同样的动作做了第二遍,“这杯是我们老板请的。” 靳司让看了眼标签上的几个字,搭在腿上的手指不着痕迹地一缩,僵持了有差不多三秒,在林束掉头离开前,接过那杯果茶。 柚子柠檬茶,没加糖,略酸,余味是绵长的苦和涩。 另外一杯果茶由夏冉亲自递交到赵茗手边,赵茗也没推脱,笑着说:“夏小姐,客气了。” 他象征性地喝了几口,抬头的同时打开话题,“现在的书店好像都会附带一些增值业务,要么卖文具,要么就是和夏小姐一样,卖奶茶零食这些。” 一楼摆放着各式各样的书籍,结账处设有咖啡吧台,二楼是借阅区,整齐有序地摆放着几张书桌,店里客人不多,来买奶茶的倒不少。 “赵警官你也说了,现在书店生意不好做,上游供应链基本拿不到价格优势。” 夏冉下巴微抬,指向西边角落团聚在一起的学生,他们的音量经过刻意压低,只能听见几个模模糊糊的字眼,比如“上网”。 夏冉也压了音量,“来我这里,多半以淘书看书为主,有喜欢的,拿出手机进购物软件一搜,对比完价格后直接网上下单,总之,单靠卖书运营这么大个书店,不提供任何增值服务是行不通的,不出半年,别说倒闭,我账户上连那点存款也能消失得干干净净。虽然我也没把钱看得太重,但我年纪轻轻,暂时还不想过回以前有上顿没下顿的生活。” “回”这个字眼迅速攫取走赵茗的全部注意力,没给他时间询问,被调成震动模式反扣在桌面上的手机发出难听的嗡鸣声。 赵茗露出难为情的神色,“抱歉,我先回个消息。” 不到两秒,他就从屏幕上挪开目光,手指装模作样地在屏幕上摁了几下,一面问:“夏小姐,之前你说自己是晚上十一点经过天桥,在那见到的汪有亮,当时他是什么状态?” 夏冉想了想,试探性地说:“活着的状态?” “看上去和平时有什么不同之处吗?” 夏冉猜测他想问的是汪有亮有没有出现身体或者情绪上不对劲的地方。 当时天桥光线昏暗,汪有亮又顶着万年不变的煤炭脸,看谁都不顺眼的语气也惺忪平常,实在让人无法窥探出赵茗所说的“异常之处”,夏冉摇头,“还是那副老样子,只是对我的态度好了些,我给他酒,他也没像以前那样扔到一边。” “为什么要给他酒?” 这个问题是赵茗自己要问的。 “他身上酒气一直很重,我就想当然地以为他喜欢喝酒。” 赵茗狐疑,她这算单纯的宰相肚子能撑船,还是想拿几瓶酒收买汪有亮让他别再来书店门口闹事,又或者用酒达成某些目的? 没想通,手机又响了一声,这回他直接拿起看。 在他专注屏幕的时候,夏冉侧目往窗外扫了眼,她离靳司让坐的地方不远,只是隔着一面玻璃墙,两头的声音都听不见。 他的头发比起八年前看不出什么变化,发色不是纯黑,在日光里,有点像烤焦的栗子,侧脸轮廓线条锋利不少,就算是坐立姿势,那背也还是挺的,衬衫面料柔软纯顺,裹住他宽阔平直的肩。 点烟的动作娴熟,吐烟时眼睛会微微眯起,烟雾将他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慵懒倦怠感从身体里一并带了出来。 夏冉赶在赵茗放下手机前,收回视线,片刻抬起手指向窗外的人,“赵警官,你这同事为什么不亲自来问?” 被戳穿的赧然并未出现在赵茗脸上,他笑笑,“靳法医生性腼腆,不擅长和活人打交道。” 夏冉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那我要是死在桐楼,到时候我的尸体也是他来解剖?” 挺莫名其妙又让人猝不及防的一句话,赵茗这会是真愣住了。 夏冉咬了下吸管,改口:“我开玩笑的。” 赵茗第一次被人的玩笑话堵得哑口无言,“这种玩笑可开不得。” 手机连着震了两下,赵茗一条条看下来,回归正题:“书店营业期间夏小姐每晚都是十一点离开的?” “一周里有三到四天会住在书店。” 夏冉指了指二楼拐角处的木门,“那间就是休息室。” 她眼角眉梢挂着浅淡的笑意,从头至尾答得滴水不漏,态度也坦荡得完全看不出有撒谎或隐瞒重要信息的痕迹。 赵茗暂时没什么想问的,“今天就先这样,耽误夏小姐工作了。” 夏冉摇头说没什么。 靳司让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赵茗没在门口的长椅上见到他,走到巷口才同他汇合,“有个问题,从尸体线索看,存不存在多人犯案的可能性?” 靳司让看穿他的想法,一针见血地挑明,“你在怀疑她还有帮凶,她那员工?” “他们俩关系挺亲密,看着不像普通员工和老板之间的关系。” 赵茗说:“管得也挺多,老板想喝冰的,他不让,还亲自给她泡了杯红糖水。” 靳司让笑了笑,笑声很轻很淡,听不出丝毫情绪,“你眼睛这么尖,那也一定注意到了老板时不时摁向左上腹的动作。” 赵茗是真没注意到,“左上腹?” “胃。” 赵茗这才想起夏冉之前半夜去医院挂吊水的证词,她那肠胃确实不好。 两个人往警局走,赵茗又想起一件事,苦口婆心道:“你们一个两个的,都拿开玩笑当饭吃。” 说着他点开刚才收到的倒数第二条消息,放大后将手机屏幕朝向靳司让。 【我一定给她从头到脚检查得仔仔细细。】 ——回答的是那句:“那我要是死在桐楼,到时候我的尸体也是他来解剖?” 赵茗:“以后这种玩笑别瞎开,要是传出去,你的风评估计得差到华佗再世都救不回来。” 靳司让面无表情地别开眼。 一回分局,助手递上两次解剖的补充细节,靳司让指着其中一处说:“汪有亮的心脏有血凝现象,所以他不是在遭受袭击后,立刻死去的。” “什么意思?” 靳司让解释:“窒息按呈现形式可以划分成几类,从窒息开始到彻底死亡所经历的时间,一般约为5~6分钟,这称为急性室息,但有时会存在机械性外力使气道并未完全闭塞,还能继续呼吸少量空气的情况,又或者出现气道闭塞短时间后又缓解,恢复呼吸后再度闭塞的情况,这会延长室息死亡的时间,称作亚急性室息死亡:延长的时间再长些,属于迁延性室息死亡,延迟时间长达几小时。汪有亮属于最后一种,迁延性窒息,简单来说是在失去意识后再次苏醒,然后忍受着折磨慢慢死去。” 陷入冗长的沉寂,空气似乎都被凝固住了。 赵茗心脏突突跳了几下,无意识地抬头看了眼靳司让,同他平淡的话腔一样,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反应,只是在阐述事实。 他嘴唇很薄,嘴角天生带翘,薄情又多情,看待世间百态都有种隔岸观火的冷漠。 靳司让继续说:“我之前一直以为他是喝醉酒才会出现这种走路姿势,但你仔细看他的手。” 他将监控画面调大,汪有亮的手部动作看得更清楚了些,正紧紧握住自己脖子。 画质模糊,看不清他面部细节反应,但能想象出他那会的神色有多痛苦。 “他最后出现在监控那会,虽然人还活着,但已经遭受到严重的伤害,所以你要找的凶手,作案时间得在这时间之前,最少往前倒两小时。” 赵茗眯了眯眼,“也就是说,夏冉的不在场证明并不成立?” 靳司让极轻地嗯了声。 “这可难办了,如果她没撒谎,见到汪有亮那会,汪有亮确实没有出现任何异常状况,那就是有人在她离开后不久杀了汪有亮。” 还有一点就是,汪有亮为什么非要在这种痛苦的状态下,吊着一口气去夏冉的书店。 是单纯的路过吗? 可要是夏冉撒谎了呢? 赵茗一阵头疼,随手拿起桌角的果茶猛灌一口,口干舌燥的症状并未缓解,舌尖苦涩感蔓延。 他低头看了眼杯壁上贴着的标签,不是自己的。 尴尬了两秒,故作镇定道:“你这杯掺水挺严重啊,味道这么淡。” “不甜而已。”靳司让当他的面,将未喝完的果茶丢到垃圾桶里,“我习惯喝无糖的。” 赵茗拿起文件,岔开话题,“我去把这些信息告诉小陈他们,老靳你继续忙。” 靳司让没应,从外衣口袋摸出烟盒,低眸的下一秒,瞥见垃圾桶里的果茶,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原路折返回蓝桉,换个身份重新点上一杯柚子柠檬茶。 第05章 这种念头缠住了靳司让,五分钟后他给助理发去“有事出去一会”的消息,拿上外套离开法医室。 外面已经下起雨,雨势不大,淅淅沥沥的雨丝在风里倾斜几度,腰部以下被淋湿些,他撑伞的姿势还是没变,直挺挺地走在风雨里。 警局离书店不远,走路甚至用不到十分钟,他个高腿长,将路程缩短两分钟,到书店门口时,黑色裤腿溅上些泥水。 这场雨把不少人困在了书店,二楼借阅区坐满人,靳司让环视一圈,掉头准备离开,忽然听见身后响起一声,“靳法医?” 靳司让侧过身,将伞撑高了些,露出一双淡漠的眼,林束朝他礼貌一笑,“是落下了什么东西吗?” 靳司让不答反问:“她人呢?” “谁?” “你们老板。” 林束顿了下,“去药店买药了,过会就能回来,靳法医要不进来等她?” “不用了。” 靳司让没有要和他闲聊的打算,转身离开,回程的途中一时心血来潮,换了条路线,刻意绕到天桥底下。 他一眼注意到横卧在西边的人,没穿鞋,只套着一双袜子,样式还不一样,都破了几个脚趾。 流浪汉叫徐威,和汪有亮差不多年纪,汪有亮这人性格孤僻,不爱和人交流,徐威是例外,两个人经常会聊上几句。 案发后,徐威也被列入嫌疑人名单,然而经过调查证实徐威那一整天都不在镇上,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嫌疑解除,调查再次陷入困境。 靳司让掉头去便利店买了一打啤酒,回到天桥底下,将伞收起,走向徐威,以半蹲的姿势问:“喝酒吗?” 他问了句废话,因为就在下一秒,他看见他身后成堆的易拉罐,还有两瓶青岛,玻璃瓶装,没开过。 徐威细细打量着对面的人,“以前没见过你,刚搬来桐楼的?” 靳司让打开两听酒,其中一听推到徐威面前,“以前在桐楼待过一段时间,刚回来。” 徐威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接过酒喝了一大口,“怪不得看着眼生,我也前两年刚来的这地方。” 靳司让笑笑,左右看了下,“这块就你一个人?” “还有一哥们,平时会聊几句,不过——”徐威声音压低些,脸上有不易察觉的痛惜,“前几天被人勒死了。” 靳司让沉默了会,“难怪前两天来这,看见这块地方拉了封条。” 徐威手掌往地上拍了两下,“我现在躺着的地方,原先就是我那兄弟待的。” 桐楼这些年发展得很快,但都是经济层面上的,从古至今遗留下的落后观念是一点不少,某些封建迷信糟粕依然根深蒂固。 汪有亮、徐威这种身份的人不同,能过一天是一天,没那么多讲究,死过人的地方对他们来说,也不存在阴气过重、不吉利的那套说法。 徐威手撑在脑袋上,左手不知道从哪掏出一包开封了的花生,往嘴里丢,“我们这样的人,住哪都一个样,他人是没了,东西还在,可不能浪费了,谁用不是用呢,你说是吧?” 说着,徐威咀嚼的动作慢了下来,长长叹了声气,“早知道会发生这种事,那天说什么也要拉他去茂县。” “茂县?” 徐威嘿嘿笑了两声,“你别看我们这样,平时除了捡破烂就是睡觉,偶尔也会去别的地方跟几个认识的瞎闹腾一回。” 靳司让问:“那天他为什么不去?” “那天晚上下雨,我这兄弟说他要等夏小姐。” “你说的夏小姐,是那书店老板夏冉?” 徐威点头,片刻狐疑地看他,“小兄弟,你这是在跟我套话呢。” 靳司让露出难为情的神色,默了好一会,鼓足勇气一般将底交代出去了,“不瞒你说,夏冉是我妹妹,来之前我听人说她和人起了争执,那人又被谋杀了,凶手现在没找到,我妹妹还在被人怀疑。” 煞有其事的神色,徐威信以为真,“不可能,夏小姐干不出这事。” 靳司让当然知道她干不出这事,他把问题拐回去,“你兄弟那天为什么要等她?” “那天晚上可能会下雨,留在这,是怕你妹妹没带雨伞会着凉。” 出乎意料的回答,靳司让大脑卡壳了几秒。 夏冉父亲夏旭就是在雨天去世的,夏冉讨厌下雨,当然这种讨厌里参杂了几分畏惧。 她总认为用伞来阻隔暴雨侵袭,就相当于向老天低头,她性子傲,又爱逞强,不肯承认自己的怯懦,索性将自己暴露在风雨里,虚张声势地扬起头颅,和天对抗。 这在靳司让看来,无比幼稚,又带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性质。 徐威语重心长:“你也别怪他去你妹妹那闹腾,他这人就是说话难听,嘴巴跟粪坑一样,但说到底心是善的。” 夏冉两个月前回到的桐楼,没多久书店开业,每次回家路上都会遇到汪有亮他们,打照面的次数一多,偶尔会聊上几句,但都是徐威接的话,汪有亮冷着脸不吭声。 再后来,夏冉会经常带些小食啤酒给他们,汪有亮依旧对她若有若无的示好表示无比抗拒。 那段时间,他挂在嘴边最多的一句就是“什么好心肠,都他娘的是装出来的,骨子里还不是看不起我们这样的,个个都把我们当成垃圾看”。 徐威劝了几句,让他别带着有色眼镜看人,没劝成功,反而火上浇油地助长了汪有亮对夏冉的不待见。 他变本加厉,跑到书店门口闹事,还扬言要把店砸了。 转折发生在五天前,汪有亮食物中毒,气息孱弱地蜷缩着在角落,身上全是冷汗,他没钱看医生,徐威也帮不了他。 夏冉路过,不计前嫌将他送到医院,守在床边一整晚,医药费也是她垫付的。 那天晚上下大雨,夏冉没撑伞,等出租的时候淋了会雨,当晚发起高烧。 知道这事后,汪有亮也没同她道谢,默默离开医院,后来那两天,早出晚归在外面捡瓶子,终于凑够了一把雨伞钱。 两个人都没有把话摊开说,就这样心照不宣地冰释前嫌,汪有亮慢慢开始接受夏冉传递过来的善意。 徐威去茂县前一天,汪有亮路过一家小卖部,听见电视里正在插播天气预报,明晚大概率会有场大雨。 他记下了,守在天桥一整晚,等来了夏冉,也等来了收割自己性命的死神。 他自甘堕落地潦倒半生,被无数人轻视唾弃,幸好在生命最后一程,遇到了一个能将他当人看的“朋友”。 只是可惜了,那把伞再也没机会送到她手里。 …… 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将靳司让飘忽的思绪拉扯回来,他偏头看去,视线不期然与这人在空中相遇,两人齐齐一顿。 徐威也瞧见她了,熟络地打了声招呼,“夏小姐,买完药回来了?” 夏冉朝他点了点头,她去药店的途中,顺便去熟食店买了些腌制品。 徐威没推脱,大大方方收下,笑着同她道谢。 夏冉摇头说这没什么,起身,看了眼靳司让,“哥”卡在喉咙,迟迟没叫出。 靳司让递给她一个眼神,夏冉心领神会,两个人朝天桥另一头走去,在尽头停下。 夏冉拂了拂肩头的雨珠,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问了句:“法医也会这么频繁地出外勤,还带询问工作的?” 这是继那晚那声哥后,她对他说的第二句话,也是完整的一句,带着揶揄性质,仿佛回到他们过去的相处模式。 夏冉不希望继续和靳司让保持那种不死不休,又或者老死不相往来的关系,可她又不知道该以何种态度和身份面对他,在感情上,她是亏欠的那一方,光站在他面前,她就做不到完完全全的坦然自若。 靳司让没说话,夏冉又问:“你刚才打听到了什么?我对汪有亮的憎恨是不是已经到了非要杀他不可的地步?” “相反。”靳司让没摸到烟盒,这才想起最后一支离开警局前抽完了,“你们的关系好到不合常理。” 也不符合夏冉睚眦必报的脾性。 “上次录口供我说得都是实话,汪有亮确实来我书店闹过,但我也确实没放在心上,所以不存在记恨一说,我没有杀他的动机。” 靳司让笑了声,不好说这里面有没有嘲讽的意思,但凉薄到让人听着不太舒服,“几年不见,你倒是大度不少。” 夏冉望着墙面上斑驳的青苔,缓慢开口:“我一直都大度。” 小孩子争吵般的语气,差点听笑了她自己。 片刻轻声补充了句:“人与人之间,要么价值观一致,要么度量大,否则就相处不下去。” 靳司让没什么情绪地问:“那我们之前算什么?是你度量大到能和自己哥哥上床,还是你和我一样,价值观一样的低劣?” 这会倒承认他们的另一层关系了。 夏冉不接茬,“所以,你问完话后我的嫌疑算洗清了吗?” 轮到靳司让刻意沉默了,报复一般不做任何回应。 夏冉有些无奈,“那我再好好跟你说一遍,人不是我杀的,你信吗?” 了解夏冉的人都知道,她阳奉阴违惯了,撒谎不带打草稿,和靳司让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初二转学,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就像一个格格不入的外来访客,和周围人之间有层无形的屏障。即便这样,她也不打算付出努力让自己当个合群的人,不过这仅限于对同龄人。 她不想让大人讨厌她,她想成为大人口中的乖孩子,于是每天都在扮演乖巧懂事的角色,为了达成这一目标,她没少撒谎欺骗人。 一开始只用在无关痛痒的小事上,然而说谎就和吸烟一样,有成瘾性,次数一多,渐渐成为她人生中难以割舍的必需品,也是她乏善可陈的爱好之一。 每回看到别人被她骗得团团转,她心里总会升起一种病态扭曲的快感,也算是应证了那句话“看见别人不痛快,心里就痛快多了”。 最过分的一次,是她拿靳司让开刀,那是高一下学期开学当天的事,她骗靳司让说年级主任临时决定在开学典礼上加上一段学生代表发言,这学期选中了他。 靳司让疑心重,夏冉以为他不会把自己的话放在心上,哪成想,那次他直接略过求证环节,在众人眼皮子底下,孤身一人走到主席台。 看着靳司让一动不动地站在那,耳边全是嘲弄声,夏冉升不起丝毫痛快的情绪,反倒觉得自己糟糕透了,她开始意识到这段时间,自己都做了什么伤害人的蠢事。 她想和靳司让道歉,可一站到他对面,就因心虚变成了个哑巴。 她紧紧攥住衣服下摆,吸气又吐气,重复几次后终于鼓足勇气开口:“对——” 靳司让的脸上看不出愤怒,淡淡打断:“有意思吗?” 夏冉一直知道靳司让看不起她,就算她身上一点毛病都没有,他也不会待见她、改变这种争锋相对的相处模式。 他对她的敌意就像野兽对猎物,是天生、是不可扭转的,但她还是不想在他面前只是个卑劣的撒谎精,她想昂首挺胸地站在他跟前,压低他那居高临下的视线。 从那天起,夏冉就很少说谎话,尤其是在靳司让面前。鲜少的几次说谎,也都是为了保护她和方堇,她问心无愧三年,却在真正跨入成人世界后,撒下了一个伤害别人也伤害自己的弥天大谎。 两个人站在层层叠叠的雨幕后,谁也不着急开口。 不知道过去多久,仿佛捱过了一个世纪般漫长的折磨,夏冉抬眼,直勾勾地盯住他沉黯的眼眸看。 靳司让目光迎了上去,深冬针尖上的白霜一般清寒,“我信你。” 语调和表情都看不出任何撒谎的痕迹。 夏冉眼睫一颤。 都说吃一堑长一智,他都被她骗过这么多回,怎么还不长记性。 靳司让还是那个说法:“你没那胆子。” 夏冉高高吊起的心脏笔直地往下坠落,强撑着笑意,“说的也是,我哪有那胆子,最多踩踩蟑螂、打打蚊子。” 雨一阵一阵的又下大了,噼里啪啦地砸在头顶,两个人被困在雨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隐晦难言的氛围开始滋生,缓慢发酵成能让人晕头转向的酒精,夏冉脚底飘飘忽忽的,加上这几天睡眠不足,脑袋也传来钝钝的痛意,不敢问的话在这时问了出口,“你为什么要回来?” 靳司让扯了扯唇角,冷冷一笑,“腿长在你身上,你当然可以想跑就跑,想回来就回来,同样你也没有任何权利干涉我的自由。” 夏冉诧异,这番话太不像从靳司让口中说出的了,一句“你管不着”或“我乐意”就能说清楚的事,他非用长篇大论来阐述。 言辞刻薄,带着无遮无拦的嘲讽与责备。 夏冉找不到话来接,闭上嘴降低存在感,靳司让也不说话。 气氛开始转入诡异的和谐。 眼见雨小了些,夏冉想离开这地方的心情迫不及待,“你还要继续向他问话?” 靳司让眼眸微沉,没说话。 夏冉当他应了,作为这个案件尚未洗清嫌疑的相关人员,她很有眼力见地决定避嫌,当然还有一部分原因,现在的气氛让她略显不自在。 “那不打扰了。” 夏冉先他一步走进雨中,落脚节奏听上去有些乱。 靳司让从兜里掏出打火机,把玩了会,火石热度尚未退却前,他将手指覆盖上去,指腹传来滚烫的刺痛感。 他缓慢抬眼,对上她纤瘦的背影,杏色短款薄针织,腰身纤细,搭着一条紧身牛仔长裤,腿型细长笔直。 她今天没扎头发,被风吹得散乱,沾了些雨珠,折射出细碎的光亮。 听见动静,夏冉脚步一顿,扭头,表情肉眼可见地凝固了一瞬,片刻将疑惑的眼神递过去。 “口渴,去你那书店点杯喝的。”靳司让像在解释。 她欲言又止,目光停滞两秒,落在他手里未撑开的墨绿色方格折叠伞上,再度抬眸,他挺括的肩膀已经被雨水打湿,薄薄的一层衬衫布料黏在皮肤上。微抿的唇,清晰的下颌角,冷白的脖颈,显出几分禁欲气质。 雨水在脸上连成潮湿的一片,黏糊糊的难受,夏冉眯了眯眼睛,稍作沉默后问:“你不撑伞?” 靳司让脚步微顿,朝她那看了眼。 同时,握住折叠伞的瘦长手指紧了又松,动作快到无人察觉,片刻他淡声说:“伞坏了。” 第06章 间隔不到半小时,林束又一次在书店门口瞧见靳司让,一度怀疑是不是自己眼睛出现了幻视,尤其在看见他身边的夏冉后,两个人几乎是并排出现的。 他露出匪夷所思的神色,但说到底和他没关系,他不该多管闲事,按捺住好奇心,一句话都没问,倒是夏冉先解释了句:“口渴,来喝饮料的。” 林束哦了声,拧开水龙头,冲手的同时抬头问靳司让:“靳法医,想喝什么?” “我想喝什么,你就能做出什么?”靳司让口吻很平淡,不好说里面有没有带刺、故意为难人的成分。 林束公式化的礼貌笑容僵了两秒,“我一定竭尽所能。” 明显的底气不足,夏冉插进来打圆场,“他嘴巴挑剔,要求也多,还是我来吧,你去忙别的。” 林束擦干手:“行,那这交给你了,桌上还有两单,预订单,二十分钟后来拿……有什么需要叫我。” 夏冉:“行。” 靳司让听着他们一来一去的对话,从鼻尖溢出一声轻笑。 夏冉装作没听见,脱下风衣外套,随意搭在一旁的木质椅背上,棉麻衬衫袖口被她挽上几层,露出细瘦的腕,再往上,有两道长长的疤,伤口略深。 靳司让没问它们的由来,不动声色地别开眼。 夏冉后知后觉地缩了下手臂,忽然又觉这反应过于此地无银三百两,于是大大方方地将伤口袒露开,片刻问:“还是柚子柠檬茶?” 没等来靳司让的回答,她斜眼看去,发现他的视线正一瞬不停地落在最左侧置物架第二格的红枫木相框上,里面有一张十二年前她和方堇的合照,她亲昵地抱住方堇胳膊,另一只手朝着镜头比了个yeah,笑容明艳甜美。 背景是靳家后院,绿油油的树叶里离藏着几个已经成熟的柚子。 靳司让回过神,“你刚才说什么?” 夏冉耐心十足地重复了遍。 他极轻地嗯一声,扫了眼她从冰柜里拿出的柚子,难伺候的脾气上来了,“柚子肉捣得碎点。” “知道。” “到时候把冰块拿了。” “行。” “别放糖,蜂蜜也别放。” 夏冉深吸一口气,“好的。” 没两秒,靳司让又发出一声质疑:“现在还是五月,柚子不是当季水果,口感会好?” 夏冉怀疑他是来找茬的,懒得再应,握刀的手力气重了几分,在柚子光滑的表皮化开一道细长的口子,顺势划开了尘封已久的记忆。 那天从柚子树上摔下,是有后续的。 餐桌上,靳泊闻注意到她别扭的姿势,放下筷子,“手臂怎么受伤了?” 其实不光手臂,膝盖也蹭破了皮,夏冉本来没把这些小伤放在心上,现在听他郑重其事地点出来,罕见的脸上臊得慌,声若蚊蝇:“摘柚子摔的。” 靳泊闻没想到会听到这回答,一愣,还没说什么,夏冉马不停蹄地接上:“爸爸,你为什么要在花园里种柚子树,我看邻居家种的都是一些漂亮的花花草草。” 夏冉接受了靳泊闻,也慢慢适应叫他爸爸,但这声“爸”存在适用范围——她从来不在只有她和方堇两个人的时候,称靳泊闻为爸爸。 靳泊闻没隐瞒:“阿让妈妈喜欢柚子。” 平平淡淡几个字,却像惊雷一般投入死寂的湖水中,水花飞溅。 气氛明显凝滞住了,夏冉意识到自己似乎提了不该提的话题,微微屏息,片刻听见筷子与瓷碗碰撞的清脆声音,是靳司让那处传来的。 他冷着脸起身,把自己关进房间,整整一个晚上没有出来过,方堇放在他房门口的荞麦面也坨成一块。 夏冉经过时注意到了,后来方堇去她卧室给她处理伤口,她小心翼翼地问了句:“妈,我是不是不该在饭桌上提起靳叔叔去世的妻子?” 她不在乎靳司让的心情,怕的是勾起靳泊闻的伤心往事,更怕惹方堇不开心。 她没读过几本文学名著,国内文人中最了解的是张爱玲,令她印象最深刻的是《红玫瑰与白玫瑰》里的一句“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的一粒饭粘子,红的却是心口上的一颗朱砂痣”。 作为靳泊闻的现在进行时,夏冉不希望方堇成为靳泊闻衣服上微不足道的米粒,她天真又贪心地想要方堇取代他妻子在他心中的地位。 那样她们分到的爱也会多一些。 方堇摸摸她的脸,让她别想太多,“我也经常在你靳叔叔面前提起你爸爸,他妻子虽然和你爸爸一样,已经不在这世界上,但他们对我们而言,不止是过客,还构成了我们记忆链中最为关键的一环,不管是快乐的,还是痛苦的,我们都不想忘记……冉冉,人是无法忘记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的,也无法找到另一个人可以取代他的位置。” 方堇和靳泊闻之间有相濡以沫的温情,但没有爱情,当然他们需要的也不是跌宕起伏的爱情,保持相互理解和尊重,陪伴到老就够了。 “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尤其是到了我这个年纪,态度和想法也都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方堇将用过棉签丢进垃圾桶,温声细语道:“晚上就别冲澡了,简单擦一下身体,受伤的地方记得千万别沾水。” 夏冉关注点还停在她的前半句话上,她不能理解为什么大人总喜欢拖延时间,总爱对孩子说“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要是她一辈子都长不大呢? “你现在不告诉我,等我以后走岔路了就来不及了。” 方堇被她故作老成的姿态逗笑,“你是妈妈的女儿,妈妈了解你的品行,你虽然贪玩了些,但不会做出过分的事来,还有,妈妈就在一边看着你,你又怎么会走岔路?” 然而最后她确实走岔了路,还是一条看不见未来的不归路。 方堇也食言了,没能陪在她身边,她们都被滞留在了过去,被封印在低矮破败的墓碑上。 坟前野草一寸寸地长,一节节地枯,四季轮换,毫无变化可言。 第二天上午醒来,夏冉看见餐桌上多出几个新鲜柚子,是靳泊闻大清早摘下的。 夏冉蝴蝶一样扑到正在看报纸的靳泊闻身上,“谢谢爸爸。” 靳泊闻拍拍她环在自己肩上的手臂,笑说:“虽然这几棵柚子树有不少年头了,但果实一次都没摘下来过,不能保证味道,你先切开尝一口,小心别被刀划伤。” “好。”夏冉蹦蹦跳跳地回到厨房。 后院栽种的柚子跟水果店卖的自然不能比,但也比想象中的味道来得清甜。 夏冉头脑发热,“爸爸,我可以剩下一些拿来做柚子蜂蜜茶吗?” 靳泊闻点头:“当然,不过得记得给我留一杯,我下班回来尝尝。” 靳泊闻原先是大学教授,搬到桐楼前辞去工作,两年前成为一中的政治老师。 夏冉笑盈盈地朝他比了个OK的手势,跑到厨房烧水,没多久楼梯传来声响,她抬眼,对上靳司让冷淡的神色。 夏冉转学手续还没办好,这一周她都待在家里,靳司让跟她同级,初二,已经过了七点,他身上还穿着睡衣拖鞋,姿态闲散,今天不打算去学校的意思。 “哥,我一会要做柚子茶,你要喝吗?” 她现在心情好,连带着看靳司让都顺眼不少。 靳司让脚步有明显的一顿,在彻底接受她叫他这个称呼前,第一次没有用不近人情的语调开口纠正。 他的眼睛朝她看去,眼神里似乎包含着一种复杂的情绪。 那会夏冉正站在烧好的热水前,壶嘴冒出腾腾热气,眼前像笼上一层轻纱,雾蒙蒙的,靳司让的脸也变得模糊起来。 就是这么几秒的愣神,让她错过了靳司让那道几不可查的“嗯”。 夏冉没做过柚子茶,方堇又不在身边,一时半会不知道该从何处入手,打电话给方堇,对面估计正在忙,嘟声响了一阵转入未接来电,她只能自食其力。 家里有两台电脑,一台装在靳司让卧室,还有一台在靳泊闻办公用的书房,前几天靳泊闻提过要给夏冉买台新电脑,夏冉认真想了想,电脑不是那时候她的生活必需品,也就拂了他的好意。 在电话里得到靳泊闻的允许后,她进了书房,电脑没设密码,主页背景是一张全家福照片,看上去有些年头。 夏冉在合照里见到靳司让的母亲,一个笑起来分外温柔的女人,眉眼、气质和方堇有几分相像。 靳司让站在父母中间,估计那会正在闹脾气,下巴抬得很高,蹙着眉心一脸不耐。 夏冉从来没见过这般鲜活的靳司让,愣了好半会才点开浏览器,把网上说的都记在小本子上。家里没有柠檬,她退而求其次地用冰箱里的柠檬水饮料替代,调制出的味道差强人意。 她特意给靳司让留了一杯,午觉醒来,发现茶杯原封不动地放在餐桌上,水位线降了些。 夏冉问:“有这么难喝吗?” 靳司让不答反问:“你没喝过?” 意思很明确:但凡喝过的人,都说不出好喝两个字。 靳司让又说:“你泡好的那一桶我已经全倒了。” 她好心好意请他喝,他这又是什么态度? 夏冉气到一整个下午都没给他好脸色,下午四点,她去水果店买了几个新鲜柠檬,路过菜市场时,想起靳司让那张欠扁的脸,一气之下进去买了一打折耳根和香菜,加到靳司让的茶杯里。 她笑眼弯弯,献宝似的端到靳司让跟前,“哥,我重新做的,你尝尝。” 靳司让眼皮垂落,很快收回视线,抬脚朝楼上走。 夏冉叫住他,“你不喝吗?” “我还不瞎,看得出你往里面放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夏冉条件反射想狡辩,情急慌乱下被自己口水呛到,嫌疑直线上升,到了自己做实罪名的地步,索性破罐子破摔道:“没放什么,也就折耳根和香菜,喝了补身体。” 靳司让转身,黑黢黢的一双眸牢牢锁住她。 看得夏冉一阵心虚,折返回去重新替他倒了一杯“干净无污染”的,朝他一本正经地举手发誓:“这杯里面绝对什么也没加。” “糖呢?” 夏冉摇头,“也没放,你要是想——” 她话还没说完,靳司让夺过她手里的茶杯,面不改色地喝下,还是一口气喝完的。 同样的味道夏冉偷偷尝过一次,又酸又涩,带着难捱的苦味,绝对称不上好喝,这让她一度怀疑靳司让味觉是不是出现了问题。 隔天,她又泡好一杯,亲自递到靳司让面前,靳司让犹豫后喝了一小口,照旧眉头都不皱一下,微抬的声调里却掺了些兴师问罪的意味:“你给我的是人能喝的?” 当然不是,毕竟她在里面加了一大勺黄连磨成的粉。 大少爷脾气臭到不行,高高在上地下达命令,“重新做,不然你把它全部喝完。” 夏冉有理由相信,如果她反叛地说句不,他就会用他那冰凉的手指用力箍住她下颌,将这杯乱七八糟的液体灌进她喉咙,呛得她死去活来后,再冷冷淡淡地笑一声:“活该。” 夏冉喉咙一痛,很没出息地回了厨房,重新调制一杯。 后来夏冉从靳泊闻口中知道,靳司让对柚子茶近乎偏执的在意全都源于他的母亲,他的母亲喜欢吃柚子,靳司让七岁那年的霜降,她泡好一杯柚子柠檬茶,是留给靳司让的,也是她留在这世界上的最后一样东西。 时隔这么多年,靳司让不仅口味一点没变,脾气也是一如既往的难伺候,挑剔到找打的地步。 只是夏冉已经不会再惧怕他的威胁,她连脖子都被他掐过这么多回,又怎么会惧怕被他用蛮横力气强行灌下难喝的饮料,现在就算是穿肠烂肚的毒药她都能做到眼睛不眨地喝下。 靳司让没有久留,拿到柚子茶就走了,夏冉在吧台多待了会,做好两个预订单后,吃下止痛药,上楼准备去休息室眯会眼睛。 靠近门位置上的双马尾女生正在写摘抄,用钢笔写的,笔水未干,小纸片全都摊在桌上。 夏冉步子迈得急,路过时带起一阵风,纸片被吹落到地上,她有所察觉,脚步顿住,弯腰捡起,上面工工整整地摘录着两行小字: “多好,你还保有旧日的容颜和习惯,这让我追溯往昔时得以有迹可循,不至于叫我轻易慌了手脚。” 第07章 夏冉心骤然飘向很远的地方,以至于这次发呆的时间格外漫长,长到纸片的主人忍不住出声,“这是我的,你可以还给我吗?” 思绪归拢,夏冉收敛木讷的神情,说了句不好意思后,笑着将手里的纸片递还,这时对方已经起身,踩着粗跟小皮鞋,也只比一米六七的她高一些。 眼皮一抬,两个人对上视线,夏冉这才意识到刚才心里一霎的微妙因何而起。 她很确定,自己听到的是男人的声线,算不上粗犷,带点变声期的低哑,但他没有刻意掩饰,和他的穿着喜好一样,全都大大方方地袒露出来。 他接过纸片,庄重地夹进书里,“谢谢。” 夏冉摇头说没事,盯住他细长的手指看了两秒,“指甲做得很漂亮。” 渐变冰透蓝,每个花纹都不一样,很精细的勾线。 “你也这么觉得?”他眼睛一亮,“姐姐你要是喜欢,下回我可以带你去,我和店长是好朋友,她还能给你打折。” 夏冉还没说什么,整理完库存的林束上楼,“老板,我有事要跟你说。” 说的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隐私,加上这会店里还有客人,两个人没法走开,就站在书店门口。 林束沉哑的嗓音混在淅淅沥沥的雨中:“明晚我得跟你请假,去市里相个亲。” 第一次听到这种请假理由,夏冉露出诧异的神色,“我以为你有女朋友的。” 林束嘴角僵了一秒,头顶黑沉沉的天没能盖住他脸上的阴霾,“怎么这么说?” 夏冉解释:“上回不是捡到了你皮夹,看见里面有张你和别人的合照。” 那会林束还是学生模样,穿着学校统一发放的制服T恤,面容青涩白净,女生长相属于甜美那卦,笑起来嘴角有道若隐若现的梨涡,眼睛很大,藏着光,亮盈盈的。 林束回到没心没肺的状态,夸张地长叹一口气,“那你也应该看得出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的我,孤家寡人一个,我爸妈知道我找到工作了,恨不得立刻把我赶出家,祸害别人去。” “这和你有没有找到工作有什么关系?” 林束无可奈何地笑了声,“你没工作,直接被打上游手好闲的标签,人女孩家里愿意跟你这不学无术的啃老族过下半辈子?” 说着林束一顿,“你家里人没让你相过亲?” 夏冉笑一丝丝敛了,半会才松了唇角,泄出一点弧度,“我都一个人生活了好几年了。” 林束没再多问,恰好有人来买奶茶,他回到吧台,没多久又出来了,“我在吧台旁看见一个袖扣,应该是靳法医落下的。” 林束手往围裙里一伸,宽大的掌心里落着Mont Blanc的球形袖口,款式简约,做工精致大气,价格不菲。 夏冉没有伸手去接的打算,“先放着,等他发现后自己来拿。” “你不给他送过去,或者打电话给他说一声?” 夏冉下意识想反问“我为什么要给他送去”,到嘴边却变成了“我没他联系方式”。 林束面露狐疑之色,“我刚才就想问你,你和靳法医是不是以前就认识?” 轮到夏冉脸上的表情僵住了,她复制他刚才的话术,连声调都模仿得淋漓尽致,“怎么这么问?” 林束说:“你俩一起来之前,他单独来找过你,听见我说你不在后,直接走了。” 夏冉若有所思地垂下眼睫。 林束在脑海里回忆了遍,百无禁忌道:“还有你俩刚才的相处氛围,实在不像刚认识的。” 门前开过一辆面包车,车速没收,轮胎滚过水洼处,夏冉离得近,溅起的雨水甩到她裤腿上,泼墨画似的,落下斑斑点点的痕迹,低帮帆布鞋里也进了水,黏湿难忍。 不光下雨天惹她厌烦,她还得时刻提防雨天里某些人没素质的行为,这让她觉得无比疲惫。 林束观察着她脸上的反应,没太大的情绪波动,呼出的气息确实加重了些,“你要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就别说了。” 好奇归好奇,但也没必要为了满足自己的求知欲,把她的伤口再戳个稀巴烂。 夏冉抖了抖腿,低垂着眼,淡淡答道:“以前我和他在一起生活过一段时间。” 林束愣了愣,没说话,但“原来你俩是前任关系”这几个字明晃晃地写在脸上,夏冉想无视都难。 她再次开口时,嗓音沉了几度,像大提琴厚重的琴音,连震颤后的余音都格外低缓沉重,是含蓄隐忍的调。 “他是我哥。” 林束彻底愣住了,反倒夏冉平缓好心情,用一副无所谓的态度说:“你有没有看过一个读者给《想念史铁生》写的书评?” 曾经有段时间在网上还挺火,夏冉将整段话背了下来:我非常喜欢的一个东西,是一个人十三四岁的夏天,在路上捡到一支真枪,因为年少无知,天不怕地不怕,他扣下扳机,没有人死,也没有人受伤,他认为自己开了空枪,后来他三四十岁,或者更老了,走在路上听到身边有隐约的风声,他停下了脚步转过身,眯上眼睛,子弹击中眉心。 夏冉这会脸上肌肉僵硬得可怕,但她还是挤出了点笑意,“你说的靳法医,他不仅仅是我哥,说得再贴切些,他应该算是我年少无知时犯下的一个未来必须要偿还的错误。” - 汪有亮死于迁延性窒息的信息一经更正,调查方向立刻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天桥才是第一案发现场的可能性大了不少,但其他有效线索还是少,连半个目击证人都没有。最近这段时间接连不断地下雨,要是凶手留下了什么犯罪痕迹,也被冲洗得一干二净。 已经过去快一周时间,案件得不到新进展,赵茗被上面人痛批了一顿,回来时脸色还是臭到不行,强忍着才没把一肚子的怨气发泄到组员那。 周三上午,汇报工作进行没多久,赵茗忽然察觉一道意味不明的目光,他偏过头,看见靳司让正倚靠在门边,双手环胸,闲闲散散地投过来一瞥。 房间内怨气深重,就他一脸轻松,状态和前几天刚到警局时大相径庭。 赵茗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喜事将近?” 靳司让朝白板走去,垂落在衣兜里的手一抬,指着拍下汪有亮尸体的那张照片里的“蓝桉书店”四个字说:“汪有亮在极度痛苦的情况下,还强撑着身体离开天桥,那有没有一种可能,他出现在蓝桉门口,是为了向夏冉求助。” 小陈鼓起勇气插了句嘴:“那也有可能他是为了给我们留下指认凶手的线索啊。” 靳司让不咸不淡地瞥他眼,轻飘飘地笑了声,“看着一脸没有被社会重击过的傻相,内心倒挺阴暗。” 小陈一噎,扭头看见其余几个非但没帮他说话,反而都在憋着笑,一时气急败坏,没过脑就说:“这话谁都能说,但由靳法医你说出来就太滑稽了。” 靳司让目光沉了些,又落回到他脸上。 小陈怂了,小心翼翼地护住自己脖颈,生怕一个放松警惕,让靳司让有了掐他脖子重现犯罪现场的可趁之机。 “靳法医你别光看我,也别光说我阴暗,我们赵队不是也还在怀疑那书店老板?” 赵茗发出谴责,“你说自己的怀疑,带上我做什么?我跟你可不一样,夏冉早就被我挪出了嫌疑人名单。” 小陈没料到他会改口得这么快,还把自己择得干干净净,一阵无语,朝着天花板翻了个白眼。 赵茗拿出证据分析,“汪有亮待的地方有不少啤酒罐空瓶,已经得到证实是夏冉带给他的,但其中两瓶玻璃瓶装的青岛啤酒,夏冉自称没见过,也就是说这两瓶极大可能是被真正凶手带到现场去的,鉴定课的人已经分析过了,易拉罐上留着不少指纹,其中就有夏冉和汪有亮本人的,至于那两瓶玻璃瓶装的,是干干净净,一点痕迹都没留下,显然被人擦拭清理过。” 靳司让坐上书桌边角,左脚脚尖点地,右腿微曲,慵懒闲适,一副事不关己的局外人姿态。 小陈沉吟片刻,“没准是夏冉忘记了呢?” 赵茗差点被他气笑,抄起桌上的文件夹敲了敲他的脑袋,“你当她和你一样傻?” 别人不好说,但冲着她那身上那股警惕劲、无懈可击的话术,就不可能是小陈口中粗心大意的凶手。 “她不会杀人。” 突然响起的男嗓,沉而缓,师徒二人齐齐看去。 靳司让讨厌在显而易见的事情上浪费不必要的时间进行无用功的争执,直接将存在手机里的录音放出来。 空气凝固了会。 赵茗问:“这人就是之前证明没有作案嫌疑的徐威?可当时录口供的时候,怎么没听他提起夏冉?” 小陈缩起脖子支支吾吾,“当时没想到他和夏冉也有交集,就没问。” 赵茗这回是真被他气笑了。 靳司让说:“她算是汪有亮在这世界上最信任的人,出事后第一时间想到找她求助,在情理之中,只是他没想到那个时候她因为肠胃炎发作,去了医院。” 气氛变得更加沉重,靳司让起身准备离开,余光注意到隔壁办公桌上的柠檬水,透明瓶身上映有一棵树,最下方的logo标注着“blue gum”。 蓝桉,传说中最为凶残无情的乔木之一,它会杀死身边所有植物,也只允许一种鸟在树上栖息。 连温柔都是独一无二的。 靳司让想起几句话,那是曾经的夏冉最喜欢的几句摘抄:蓝桉已遇释槐鸟,不爱万物唯爱你,释槐来去无归期,梦回已逐浮云散。 他收敛思绪,抬起手臂,看了眼空荡荡的袖口,不合时宜地来了句:“说了这么久,你们不渴?” 有人附和:“是有点。” 靳司让淡淡说:“喝什么,请你们。” “哪家外卖啊?” “蓝桉。”他眼皮不抬地说。 小陈一脸古怪地说:“这家好像没有外送服务。” 有人插嘴:“我之前加了老板微信,跟她说一声,再加点钱,路也不远,应该能给我们送过来。” 她刚点开微信,身前多出大片阴影,对面眸光沉沉,吓得她差点没握住手机。 靳司让的视线穿过她头顶,落在窗外细细密密的阴雨上,“把她微信推给我。” 挺像下命令的一声,她磕磕巴巴地应了声好。 好友申请发出去十五分钟,没有任何回应,靳司让顺藤摸瓜地找到夏冉的手机号,漫长的嘟声后,听筒里传来毫无感情的机械音,提示他对话暂时无人接听。 靳司让将手机揣回兜里,几乎在同一时刻,办公室的座机响了。 赵茗接起,“行,我知道了,马上带队过去。” 挂断电话后,小陈凑过去问:“怎么了赵队?” 阴影覆盖在赵茗脸上,衬得他神色格外严肃,“天桥底下又发现了尸体。” 靳司让一怔,漫不经心的神色僵住了,他猛地抬起头。 第08章 不少人听说最近一起凶案就发生在书店门口,抱着猎奇心理,把书店当成网红打卡地点,拍照合影后po到网上,变相地替夏冉宣传了一波。 那几天,书店生意是出奇的好,到休息时间,才清闲下来。 夏冉加订了一批书,整理货架时,身后传来很轻的一声:“请问你这里有双……双城……” 她从三角木梯上下来,扭头,看见男人双手在衣服下摆揉搓着,略显局促的模样。 不好判别他的年纪,感觉三十不到,看上去又过了四十,穿着像去公司面试的,西装西裤,但没打领带。 一开始夏冉以为他有口吃的毛病,耐心十足地安抚道:“别急,慢点说。” 男人呼吸节奏缓和下来,从灰扑扑的裤兜里掏出一张纸条,他手指黢黑,指甲修剪得不太平整。 夏冉接过,纸条上字迹歪歪扭扭,一笔一划极为生硬,写着两行字: 《双城记》 《许三观卖血记》 店里书种类太多,夏冉没法一一记住,就算进过这两本书,库存也需要确认。 她扭头看向一楼拐角位置的图书查询机器,目前没无人使用,“稍等。” 偏偏下一秒,门口传来叫喊声,“夏冉在吗?” 夏冉转过身,对上李婶殷切的笑容,她朝她招了招手,“小夏,你过来,我有事想找你商量。” 夏冉迟疑两秒,决定将查询这活转交给林束,自己跟着李婶沿屋外的铁皮楼梯上了三楼。 盘的两间店面都是李婶的,这附近一带都是早期自建房,统一四层,李婶孤身一人住在三楼,四楼是储物间。 “过阵子我就要搬到沪市跟我儿子儿媳他们一起生活,以后多半不会回来了,所以打算把这房子卖了。” 夏冉琢磨出她的话外音,“您是想把这房子卖给我?” 李婶点头,“你不是交了一年的房租,你要是想买下,到时候跟房子钱抵了,再给我这个数就行。” 李婶凑到夏冉耳边,用只有两个人的音量说了个价格,比市场行情低了百分之二十,能看出转让的急迫性。 夏冉面露难色,“您突然跟我说这事,我一点准备都没有,更何况这笔钱也不是小数目,我一时半会拿不出。” 李婶拍拍她的手,语气温柔,“不需要一次性付清,虽说你刚来桐楼不久,但婶婶我看人准,知道你心好待人也好,人品自然没话说,卖给你,我也放心。” 没有人不喜欢听漂亮话,夏冉虽然也爱,但不至于被这番略带夸张的赞赏夺去理智,她低下头,做出思考的姿态。 李婶继续说:“而且你看,这天气也热起来了,你回家的次数少,住在书店的时间更多,休息室又没装空调,你晚上睡着多不舒服?” 夏冉动了动嘴唇,刚想说什么,就被李婶喋喋不休的嘴堵住,“还没装淋浴器,多不方便?公寓、书店两头跑也不是办法,没准刚洗完,去书店路上又出汗了,这不就白洗了吗?你把我这房子买了,睡觉、洗澡的问题就全都能解决了,多好。” 有理有据的,显然来找她前做足了准备,夏冉找不到话反驳。 李婶将她长达五秒的沉默当成心动过后的迟疑不定,咬牙道:“给我这个数就成。” 手一抬,比出一个数字,比起租金,这价格算是相当划算了。 夏冉这回是真有些心动了,但这事不是小孩子过家家,需要深思熟虑一番,更何况她自己也不确定会在桐楼待多久,“李婶这样,你再给我两天时间好好考虑一下,我到时候再给你回复。” 李婶欲言又止,最后失望地挤出一声:“行。” 正值饭点,店里冷冷清清的,除了在二楼看书的,一个客人都没,夏冉下楼,看见林束正蹲在店门口,手里攥着一包烟。 台阶铁皮做的,鞋跟敲击的声音突兀地响,林束循着声音抬头,调侃似的来了句:“李婶又在跟你推销她这房子了?” “你怎么知道?” “昨天上午你不在的时候,拉着我东扯西扯一通,还深情并茂的,我跟她说这事我做不了主后,才一脸惋惜地放我走了。” 夏冉被他夸张的语气逗笑。 工作期间,林束几乎不抽烟,这会也是犯了烟瘾,才忍不住敲出一根含进嘴里,清冷的白雾在他唇边缭绕,氛围感十足。 夏冉想起了另一个人。 那晚在酒楼后巷,并非是她第一次见到靳司让抽烟,追溯得更早些,是在他们最后一次上床后,她也跟司机撒谎了,能把人肺腑呛伤的烟她是抽过的。 准确来说,是他将口中辛辣的味道渡到她濡湿的唇瓣里,那会她不可避免地被呛到涌出眼泪。 靳司让看着她,笑了,称不上幸灾乐祸,眉眼却写满了愉悦,“比我想象中的还要乖。” 夏冉不满地瞪他一眼,“谁乖了?” 她抻长手臂,准备去夺他手里的烟,靳司让避开,偏头将烟送进嘴里,沉沉吐出一口。 薄蓝的烟雾在朦胧的光影下,有种暧昧的美感,他裸着上身,姿态不疾不徐,偶尔眯下眼,纤长的睫毛在脸上垂下一小片阴翳。 气质比这一刻的林束还要颓唐,哪怕是在欢爱后,他整个人也还是透着一种难以言述的空洞,好像不属于这个世界,也没有任何东西能留住他,就那样孑然一身地走在白寥寥的雾霭中,不回头,脚步也是一刻不停。 林束起身跺了跺发麻的脚,同时将烟掐灭,叫了夏冉几声她都没应,把手伸到她面前晃动几下才有了反应。 “想什么想得这么出神?” 夏冉面带揶揄地岔开话题,“你前天晚上不是去相亲了,怎么样?” “就那样呗,约了下周日下午去水族馆。” 林束一顿,“你去过水族馆没?没去过的话,可以跟我们一起。” 夏冉不打算当个没有眼力见的电灯泡,更何况:“你说的水族馆我几年前就去过了,也不打算再去第二回 。” “给你留下阴影了?” “那次跟我哥一起去的。”她淡笑着说:“所以,一次就够了。” 林束望了眼头顶沉沉的日色,敲出第二根烟点上,空气陷入沉寂。 夏冉转身回了书店,发现刚才问书的男人上了二楼借阅室,他待过的地方,有两道沾了泥的脚印。 夏冉拿拖地拖了遍,将拖把放回门口,看见林束点上了第三根烟。 她想说什么又忍住了,站了几秒拿出手机,屏幕上有一则未接来电显示,陌生号码,不是本地的,也只打来一通,她当这人打错了,没有回拨过去,点开微信,发现通讯录里多出一个鲜红的数字,还没来得及查看,远远听见警车鸣笛的声音,连着两部从面前驶过。 后面跟着一辆黑色大众,副驾驶车窗开着,一截冷白色的手臂支在窗沿上,被压出劲瘦的肌肉线条。 棱角分明的下巴进入夏冉的视线,然后是一双淡漠的眼,同她视线相交时,产生微妙的停顿。 夏冉还没来得及忖出其中的深意,车便开走了,一路压着枯枝败叶,发出杂乱无章的簌簌声。 兴师动众的架势,最容易招引来注意力,附近几位店主探头探脑地交谈着什么,神色凝重。 有几个中年女人不知道从哪冒出,成群结队地朝同一方向走去,偶尔单手捂嘴,压着音量来了句:“我听说是——” 夏冉心里升起不好的预感,后半句话没听全,“发生什么事了?” 被夏冉叫住的大婶露出讳莫如深的表情,声调是极为夸张的高:“听说又死人了,哎呀,这都叫什么事啊?” 夏冉顺着她的视线和警车驶去的方向看去,太阳穴突地一跳,“是哪出事了?” “那个方向还能是哪啊?天桥那块呗。” 轰的一下,夏冉大脑直接宕机。 林束掐了烟,从兜里摸出清新剂,朝自己身上胡乱喷了几下,回书店前,余光扫到夏冉苍白的脸,想起一些事,福至心灵,“要是实在担心就去看看吧,书店有我看着,不碍事。” 夏冉腿还僵着,没动,“我就不去凑热闹了。” “我怕你这心不在焉的样子,一会做果茶的时候,把手指当成水果切了。” 林束绕到她身后,轻轻推了推她肩膀,“赶紧走,别留这碍眼了。” - “这次的报案人是这一带的清洁工,今天十点左右,清理完附近一带的垃圾路过天桥底下,看见男性死者背对着自己侧躺在右侧,一开始他没在意,走到天桥中间,发现地上有一只高跟鞋,距离不远的地方,一女人坐卧的姿势靠在墙上。” 眼睛睁着,身上披着蛇皮袋,边角用砖块压住,看上去就像盖着一层棉被,画面极为诡异。 赵茗盯着男性死者前颈明显的勒痕,“跟汪有亮一样,死因也是窒息?” 靳司让保持蹲立的姿势,白大褂下摆拂过脚边的泥泞,留下一道细细长长的划痕,“两具尸体颈部都有明显的压迫痕迹,眼皮内侧呈现点状痕迹出血点,甲状软骨骨折,初步判断是被人勒住鼻子机械性窒息而死,死亡时间大概在昨晚十一点到两点之间。” 赵茗扶额,将嗓音压到极低,“有没有可能,跟杀汪有亮的是同一个凶手?” 靳司让没有立刻给出结论,走到另一具尸体前,对比残留在脑海里的画面,“男性死者和汪有亮一样,应该是用了领带一样的作案凶器,但女性死者是徒手掐的,类似这样。” 他摊开双手,大拇指交叠,隔着一段距离,掐住女人脖子。 两具尸体间隔仅二十米,凶器不是同一件,死亡时间却极为接近,连小陈都察觉到其中的古怪之处。 他指了指掉落在半路的杏色高跟鞋,“会不会是女性死者恰好目击了男性死者被人勒住脖子的一幕,逃跑过程中掉了一只鞋,被凶手抓住,直接用手掐死了。” 赵茗不搞打压式教育那套,能找到机会夸奖从不吝啬,他朝小陈递过去赞赏的一眼,“总算长大了,学会利用现有环境和证据分析案情了。” 小陈挠挠脑袋,羞涩地笑了笑。 天桥脏乱,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和汗馊味,平时经过的人很少,尤其在汪有亮被杀后,桐楼人自觉晦气,除非时间紧迫需要绕近路,才会来这,以至于这次凶案依旧找不到任何目击证人,甚至在案件发生时,周围居民一点动静都没听到。 赵茗环视一圈,注意到尸体旁有两瓶喝完了的玻璃瓶装青岛啤酒,“老靳,你过来,汪有亮死前是不是也喝过这种啤酒?” 靳司让猜出他的怀疑,“汪有亮的胃部没有任何毒物反应,也没有迷药成分,他是在完全清醒的状态下被人勒死的。不过你刚才说的凶手是同一个的可能性很大。” 类似的凶器,同一类受害群体,然而和第一起临时起意的犯罪不同,这次是做足了准备,男性死者几乎当场毙命,如果没有意外出现的目击者,这犯罪现场称得上整洁。 赵茗一脸正色,“要真这样,这案子难办了,凶手也在一点点进步。” 连环杀人犯一旦起了头,就很难停下,留给他们侦破案件的时间极为紧迫,一分一秒都耽误不得。 赵茗说:“老靳,你先回分局,有什么结果第一时间告诉我。” 没等来回应,他抬头,看见靳司让正朝警戒线那走去,紧接着他又在人群中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 夏冉到达案发地点时,警戒线已经拉上,外面围着一圈人,她插不进去,只能隔着密密匝匝的人影,尽可能将视线投到最远处。 从她的角度,能看见横卧在地上的半截身体,破烂不堪的棉裤,光秃秃的一双脚,嵌满泥垢。 夏冉做出吞咽的动作,突然意识到自己喉咙一片干涩,刺痛感明显。 周围议论纷纷:“这回死的又是谁?” “应该和上回那个一样吧,你看他穿得破破烂烂的。” “上回那个?死在书店门口的?叫什么来着?” “谁知道叫什么,兴许还没名字呢。” 夏冉脑袋一阵阵地疼,脸色一片刷白,她用力跺了跺脚,刚挤进人群,有人朝她面前一挡,仅有的可视范围被严严实实地堵住,只露出边角的一点光亮。 “没什么好看的,回书店。” 很明显,这话是对她说的。 夏冉双手握成拳,声线有微弱的颤抖,“那人是谁?” 其实心里已经有了猜测,只是不愿意承认而已。 靳司让代替赵茗用公事公办的语气回应:“案件目前还在侦办中,不方便向你透露具体信息。” 这时现场搜证工作结束,一前一后抬出两具尸体,都用白布盖着,第二具尸体被抬到车上前,右手突然垂落,白皙清瘦,涂着冰透蓝指甲油,从骨骼轮廓看,像女人的手。 第09章 夏冉以为死去的其中一人是她前两天在书店写摘抄那爱穿女装的男生,以至于傍晚在去书店的路上见到他时,整个人愣了下。 那天他妆容精致,这会却素面朝天,气色难看,嘴唇都是白的。 两个人在半空对上视线,男生朝她挤出一个硬邦邦的笑容。 夏冉看向他冰透蓝的指甲,想说什么忍住了,即将擦过他肩膀时,偏头问了句:“你身体不舒服?” 男生摇头,解释道:“一天没吃过东西了,有点气虚无力。” 夏冉微微点了下头,视线一垂,又看向他的指甲。 男生曲解她的意思,“不好意思啊姐姐,上回说有空就带你去我认识的美甲店,看来是行不通了。” 夏冉脑海里飞快闪过一幅画面,对他接下来要说的话有了不好的预感。 “你听说天桥底下的凶杀案了吗?”他压着气音说,“其中一个受害人就是美甲店老板,也是我朋友。” 预感成了真,夏冉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心不在焉地回了书店。 短时间内又发生一起凶杀案,人人自危,六点不到,路上几乎没什么行人,书店更冷清,只有林束一人,他循着声音抬起头,见夏冉捂住肚子,“胃病又犯了?” “有点疼。”这是往轻了说的,她从小受过的伤不计其数,抗疼痛能力比同龄女生强得多,饶是如此,这会也疼得直冒冷汗。 林束将人往医院赶,“去挂个急诊,要不然你得折腾一晚上。” 林束没说要陪她一起,相处两个月,他也算摸清了她的性子,明明脆弱到不堪一击,偏偏要装出一副坚不可摧的模样,不喜欢诉苦,更不喜欢依靠别人。 当然也可能,她想依靠的人,不再是她能依靠的人。 - 女性死者叫周依,女,二十八岁,单亲家庭,桐楼本地人,男性死者是徐威,走访周边证实两人生前毫无交集。 根据凶案现场留下的痕迹推断,小陈的猜测是事实本身的可能性极大。 ——一开始凶手想杀的只有徐威一个,周依是被灭口的。 有人提出合理猜测,“这凶手是怎么做到犯罪不留下蛛丝马迹的?会不会在这两起案子之前还犯过别的案子?” 经过一番理性分析,赵茗拨出两个人翻看陈年旧宗,看能不能顺藤摸瓜找到新线索,队里有个常年在一线、经验丰富的老人突然欸了声,“说到天桥,我倒想起二十几年前的一个案子。” 几起案子都发生在雨天,阴冷的天桥底下,二三十岁的单身女性被人迷晕后性侵,再一刀割喉,五起案件,没有幸存者,全因失血过多身亡。 当时这事在桐楼引起轩然大波,一时间人心惶惶,一到夜里,街上几乎看不见年轻女性,谣言也是越传越有夸张色彩。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凶手落网,五条人命,最后被判了死刑。 发生第一起凶杀案时,赵茗刚过完六岁生日,年纪小记不住事,但还能记得邻居阿姨歇斯底里的哭喊声——她二十岁的女儿就是第一位无辜的受害者。 犯罪地点和犯罪环境如出一辙,犯罪凶器和受害者群体却截然不同,显然这两个案子不能简单划分为一类。 流浪汉,类似领带的作案凶器,容易让人联想到社会阶级差距,现在这两起凶杀案本身就像有心理洁癖的社会精英在给这座城市清理垃圾。 办公室一片沉默,只能听到纸张窸窸窣窣的翻页声,时间缓慢流逝着,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突然感慨了句:“说起来那书店老板娘运气还挺好。” 赵茗停下手上的动作,“这话怎么说?” “她不是说自己晚上都十一点左右才回家,还得经过天桥底下,要是她昨晚回家了,没准会碰上凶案现场,运气再差些,后果怕是不堪设想。” 赵茗扫了眼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的靳司让,将问题甩给刚进办公室准备汇报工作的痕检人员,“那俩玻璃瓶上查出指纹了吗?” “处理过,干干净净的,不光这俩瓶子,任何能指向凶手的证据都没有,不过我在一处铁皮箱边角检测到亚麻成分,然后重新去了趟现场,在距离五百米外的垃圾桶里发现被丢弃的藏青蓝领带,在上面测出了徐威的□□。和靳法医一开始猜的一样,凶器就是领带。” “能不能查出是在哪购入的?” “这您可太为难我了,桐楼大大小小这么多服装配饰店,还有不少没有登记过的流动摊位,更何况这款式也大众化,就跟流水线生产出来的没差,上哪查去?” 案情进展再次陷入死胡同,小陈看完一整沓卷宗材料,插了嘴,“类似案件这几年桐楼都没有发生过,邻市也没——” 他欲言又止。 赵茗没那么耐心,直截了当地催促:“想到什么就直说。” “我不是在派出所工作过一段时间吗,半年前所里接到一个报案,说是在环北高架底下有一堆流浪猫流浪狗的尸体,还全是被绞杀的。” 小陈想起堆积成山的尸体,顿时毛骨悚然,鸡皮疙瘩起了一身,缓了几秒才继续说:“我想着如果之前没类似的案件,那会不会这名凶手以前是拿别的东西来满足自己的杀戮欲望?” 赵茗深深看他眼,小陈误会他的意思,怕他觉得自己在天花烂坠地胡扯,又补充上具有权威性的一则结论:“我之前看过一个研究报告,心理学专家指出连环杀手通常会在幼年期间拥有3种行为:尿床、喜欢纵火以及虐待动物,这也叫麦——麦克。” “Macdonald triad。”靳司让丢下这么一句走了。 赵茗若有所思地垂下眼皮,片刻说:“小陈你去派出所询问当初处理流浪狗被杀这案的警员,问清楚具体细节。” 小陈爽快揽下这活:“没问题。” - 靳司让整理好资料,已经是下班时间,离开分局前,顺路将报告交给赵茗。 赵茗翻看两页,头也不抬地邀请道:“一会去喝两杯?” 靳司让看出他醉翁之意不在酒,找了托辞,“今晚有事,下回再说。” “行,那我先记着,等案子破了,跟你喝个痛快。” 靳司让今天开了车,天桥没法过,得绕一大段路,以至于走路和驾车到书店耗时差不了多少。 书店这会没什么人,林束正在吧台清洗杯具,察觉到他的注视,抬头,稍顿后揣测:“靳法医,又来找我们老板?” 靳司让不掩饰也不狡辩,“她去哪了?” “胃疼,又去医院挂针了。” 片刻林束补充:“去了有快一个小时了,就在离这最近的中医院。” 靳司让轻轻点了点头,从车后座拿了把长柄伞,半路又折返回去,放下伞,将身子暴露在细细密密的雨丝中。 到医院时,肩头淋湿了一片。 他是在二楼输液室见到的夏冉,白色吊带背心外罩着一件嫩黄色薄开衫,浅色牛仔长裤,正阖眼靠在椅背上,胸口有微弱的起伏。 见惯了她张牙舞爪的模样,现在这般倒是第一次,娴静的模样看上去柔软又无害。 在冗长的沉寂里,靳司让想起以前,以前的他很喜欢看她哭,更喜欢亲自把她弄哭,事后又毫无身为始作俑者的愧疚,只会冷冷淡淡地质疑一句:“哭什么?” 而她每回都会抹着眼睛狡辩,“谁哭了,我本来就是看上去水汪汪的狗狗眼。” 靳司让已经不记得最后一次见到她哭是什么时候,只知道重逢后的她虽然还会笑,却是惹人心生烦躁的假笑,像对着镜子练出来的标准模版,再也不见当初那般生动的眉眼。 来桐楼后,靳司让没有睡过一天好觉,焦虑到辗转难眠,这会倒奇迹般地放松下来,没多久进入浅眠模式。 半小时后,夏冉先醒了。 她这一觉睡得昏昏沉沉,半梦半醒间,听见一阵阵人来人往的脚步声,金属推车划过的声响,夹杂着几句算不上争辩的话音。 她勉强睁开眼,灯光幽暗,大理石瓷砖上斜躺着一截灰黑色的影子,她迷迷糊糊地抬头,在憧憧人影里,看见对面排椅上的男人。 还是熟悉的白衬衫,只是样式有所不同,版型挺阔,裁剪得当,衬得肩线平直利落,领口处有波浪状黑色线性条纹,纽扣敞开两粒,下颌连接着锁骨处的冷白肌肤,被灯光勾勒,染上浅淡的黄,柔和锋利的轮廓,少了冷冰冰的气质,多出几分刚睡醒的惺忪感。 他看过来,连目光都是迷蒙的。 夏冉终于回过神,“你怎么在这?” 靳司让嗓音带点初醒的哑涩:“来找你。” 夏冉避开他的眼睛,看了眼吊瓶,将流速拨快些,“找我做什么?” “问点事。” 感觉像在说废话,还是简洁到仿佛多说一个字就会烂掉舌头的废话。 “跟最近两起案子有关?”她坐直身子,手无意识地滑动着输液器调节泵。 突然被另一只手握住手腕,掌心厚实,温热,带着些许濡湿的触感,是靳司让拦下了她的动作。 靳司让将速度调回去,不着急回答她刚才的问题,而是问:“还有几瓶?” “这是最后一瓶。” 他极轻地嗯了声,安静等吊瓶变空,有护士路过,他叫住她,“这边好了。” 拔针的时候,夏冉条件反射闭紧眼睛,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身侧传来轻飘飘的嗤笑。 还没走出大厅,靳司让问:“吃过饭了没有?” 这句有点像邀请,但夏冉不打算应邀,撒谎道:“吃了。” 靳司让面无表情地说:“真巧,我也吃了。” 无波无澜的声调,让人无法确定他是不是在说谎。 外面雨还在下,依旧下得细碎,两个人间隔一个身位走在雨中,频频有路人朝他们看去。 靳司让肩头很快又被洇湿,风吹来,激起一阵凉意,他的声线也是凉的,“你昨晚有没有去过天桥?” 话题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拐了回去,夏冉愣了两秒才给出回答:“没有,要是不回出租房,我晚上不会去天桥,都是白天去的,待的时间也不久,跟他们喝会啤酒就回书店。” 靳司让问:“你一周里哪几天回出租房?” “说不准的事,但最少会回去两天。” 轮到夏冉提问:“这次也是我认识的那个人?” 胃疼缓解了些,头还是有严重的钝痛感,嗓音轻到像深冬清晨环绕在嘴边的烟雾。 靳司让没说话。 他的沉默告诉了她答案,她连连后退几步,后腰被人眼疾手快地托了下,她勉强站稳,等错乱的呼吸慢慢平顺下来,神情呆滞地看向他,“为什么?” 靳司让猜测她想问的是“为什么死的是他”,这问题不好给出答案,若说谁该死,这个伪善的世界早就告诉了所有人答案:哪怕是穷凶极恶的罪犯,也没有人能肆意剥夺他们的生命。 “他们的死跟我有多少关系?” 她来桐楼前一直风平浪静,来之后不到两个月,三个人被杀,其中两个还与她有过短暂的交集。 她疑神疑鬼惯了,没法不多想。 她这一刻的想法全都表露在脸上,靳司让下颌线绷起,挪开跟她撞到一处的视线,“夏冉,别把自己想得太重要。” 算是变相否认她的话,但听上去没什么信服力。 沉默着走了一段距离,夏冉又问:“有什么是我能做的?” 得知汪有亮被杀的消息后,她心里一直没什么真实感,直到今天中午,在看到徐威的那半截尸身后,头盖骨仿佛被人击穿,往里倒进冰水,凉意瞬间蔓延进四肢百骸。 一瞬工夫,她想起方堇。 她算不上圣母,只是不想再有人因为自己死去,哪怕和汪有亮一样,她连对方的名字都不知晓。 “你能做什么?”靳司让将问题丢回去,“帮警方侦破案件,还是去天桥底下一躺,拿自己当诱饵引蛇出洞?” 夏冉嘴唇咬到发白。 靳司让的质问,让她久违地升起一种无地自容感。 靳司让把话挑明白,语气跟着又重了不少,“夏冉,你当不了任何人的救世主,不光如此,你谁都帮不了,所以管好你自己的事就够了,别来掺和这个案子,更别来拖我们的后腿。” 夏冉失去血色的脸一片惨白,听见他这么一说后,狂跳的心脏节奏反倒平稳下来,她笑了笑,死气沉沉的眼有了违和的灵动感。 靳司让顿了一霎,随后微凝眉心,像在问她笑什么。 夏冉敛了笑,眼角眉梢挂着薄凉的夜色,“你还记不记得,你以前跟我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第10章 初三下学期,靳司让要去临市参加一场科技知识竞赛,竞赛是他自己报的名,没有带队老师,分为初试和复试,如果顺利通过初试,他还得一个人在宁城住上一晚。 那时候夏冉和靳司让之间的关系依旧紧张,关于他的话题,她几乎不掺和。 饭桌上聊起这事时,她也只是低着头努力扒饭,试图将自己的存在感压到最低。 结果还是被靳泊闻揪了出来,“冉冉有没有去过宁城?” 夏冉诚实地摇头,回应完,心脏突地一跳。 果然下一秒就听见靳泊闻提议道:“那就正好趁这机会,跟阿让一起去玩个两天。” 夏冉忍不住想,靳泊闻究竟是多心大,才会想到这么一个培养兄妹感情的做法,这跟把小白兔关进有豺狼虎豹的笼子里有什么区别? 夏冉强撑着嘴角才没垮下来,“哥哥是去干正经事的,我在一旁会影响到他学习,要是害他考试发挥——” 不吉利的话方堇不爱听,在她的眼神示意下,夏冉将话咽了回去。 靳泊闻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还没说什么,插进来一道阐述事实般的语调,“你还影响不了我。” 夏冉庆幸这会他说的不是“你算什么东西”、“别把自己太当回事了”,要不然气氛会瞬间僵到连她这厚脸皮透顶的人都无从入手调节。结伴去宁城这事就这么在夏冉的不情不愿里敲定下来,她恨不得一落地宁城就原路飞回来,偏偏靳泊闻在他们出发前,面带微笑地说:“要是想在宁城多玩几天就跟爸爸说,爸爸会替你们向班主任请好假。” 最后还特别跟夏冉强调了句:“想吃什么就让哥哥带你去,想买什么就买什么,钱不够了,也跟家里说一声,哥哥要是欺负你了,等他回来后,爸爸替你跟他算账。” 也就只有最后一条,能稍微调动起夏冉的情绪,她恹恹应了声好,想到什么,外放的情绪变了,故作为难道:“要是耽误了学习怎么办?我还是不去了吧。” 靳司让站在旁边,看了眼手表,一脸不耐,抢在靳泊闻之前开口,“你耽误不耽误有什么区别?” 夏冉差点没忍住踹他一脚,夏日炎炎,她的额头渗出一层薄汗,趁靳司让不设防的时候,偷偷往他衣服上揩去。 靳司让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露出嫌恶的表情,同时把防晒衣脱了,胡乱塞进书包,“你恶不恶心?” 夏冉这回是真想踹他了。 两个人的背影贴得很近,靳泊闻笑着说:“他们两个相处得倒是比我想象中的还要融洽。” 音量没怎么收,走在后头的夏冉听得一字不差,她有苦说不出,收回对准靳司让的小腿肚,朝天翻了个大白眼。 到宁城是中午,初试在两个小时后,两个人在火车站附近随便吃了碗面,行李不多,不着急找酒店,加上竞赛地点离火车站有段路,他们吃完饭后直接坐上地铁。 靳司让提前半小时进了考场,夏冉听从方堇的交代,没走远,就在附近逛逛,快到结束时间掉头回初试地点。 她方向感差,没找到路,手机是翻盖的小灵通,只有基础功能,没有地图可以用来检索,她打电话给靳司让,对面没关机,但也没接,她只好一个人一个人问过去。 找到地方已经是二十分钟后,距离结束时间也过去快十分钟,夏冉在考场门口等了一会,没瞧见靳司让出来,以为他先走了,发过去的消息依旧石沉大海,她急到跺脚,怕靳司让起了坏心思,将她一个人丢在这座陌生的城市。 “叔叔,你有见过我哥吗?他好像走丢了。” 夏冉想了想,补充道:“穿着黄色T恤,蓝色牛仔长裤,脚踩一双黑色帆布鞋,个子挺高的,就是人很瘦,看上去和动物园里的猴子一样。” 坐在治安岗亭里的保安听见声音后开了窗,压下视线。 小姑娘背着浅蓝色帆布双肩包,高马尾,一身干干净净的打扮,脸也白净,稚气未脱,初中生模样。 “你哥几岁,长什么样?”他问。 “十六岁。” 至于靳司让的长相,形容起来容易让人词穷,夏冉默了好几秒才接上,“长得人模狗样的。” 保安遇上过好几回成年人走失的情况,这会先入为主,当她这哥哥存在智力上的缺陷,拿出见惯大场面的姿态先安慰了几句,让她别慌,然后问:“你哥哥今天出门带了牌子吗?” 夏冉一脸懵,“什么牌子?” 狗牌吗?他那狗脾气不用带,别人也能看出是条逮着人就咬的比特犬。 “写着姓名、联系方式,或者家庭住址这些牌子。” 夏冉越听越不对劲,大脑卡壳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底气不足地摆了摆手,却也没解释太多,“我还是先回家看看吧,没准他已经找到了回家的路。” 夏冉掉头,双手紧紧攥着书包背带,瘦小的身影被斜阳拉扯成细细长长的一条。 保安探出半截身子叫住她,大拇指朝后一翻,“小姑娘,往后走五百米,转个弯就是派出所,你去那问问。” 夏冉点了点头,按照他说的再次掉头,但没往派出所去,低头给靳司让发了几条消息,都是在问他去哪了。 靳司让还是没回。 夏冉气急败坏:【你再装死不回,我现在就去告诉你爸。】 以为会得到“随便你”类似的回复,然而她盯着屏幕看了好半天,最后只进来一条垃圾短信。 她一键删除,气咻咻地将手机放回口袋,抬头愣住了。 入眼是一排灰扑扑的矮墙,左手边全是紧闭的卷帘门,冷清又陌生的环境让她心脏不安地跳动着。 周围静极了,只有小巷深处传来的类似棍棒拖拉地面的声响。 好奇心驱使下,她循着声音,蹑手蹑脚地朝里走了几步,看见几个打扮得流里流气的混混,仗着人多势众正在欺负一个男生。 这事夏冉掺和不了,拿出手机正要报警,发现手机没电了,已经自动关机。 就在这时,男生的脸露了出来。 夏冉手机差点没握住。 印象里的靳司让总是置身事外,最爱冷眼旁观别人的可悲可叹,这是夏冉第一次看见他如此狼狈地被人推到漩涡中心,毫无招架之力,手臂有清晰的擦伤,冷白的下巴被箍出刺眼的红印。 夏冉心情无比复杂,但都和幸灾乐祸无关,在她眼中,靳司让和别人不一样,他应该是风光的,应该是高高在上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任人欺压摆布。 巷子很偏,空荡荡的,只有几个白色塑料袋在飘,周围都是年代感很重的自建民房,一楼铁皮门紧闭,唯一的一两家小院里也没有人,只有被绳索栓住的田园犬,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她。 搬救兵是没可能了。 那几人完全没注意到她似的,眼睛却停在靳司让身上,夏冉有十足的把握全身而退,可她也不知被什么东西迷了心窍,定在原地没逃,而是在脑海里构想一会能成功解围的可行方案。 没想出来,开始担忧起别的事。 那段时间她狗血电视剧看多了,代入感极强,拿自己当成走到哪就被流氓调戏到哪的小白花女主角,生怕自己现在无遮无掩地冲上前,在桐楼数一数二的美色会勾起这群混混的邪念。 不远处有户人家门前正在烧蜂窝煤,门口有一个人形高的绿色盆栽,泥土被晒到干涸。 经过一番权衡利弊,夏冉从包里拿出矿泉水往盆栽里倒,等水慢慢渗下去,泥土变得松软后,抓起一大把均匀涂抹在脸上,衣服上也多出好几道泥泞,整个人看上去邋里邋遢。 她深吸一口气,鼓足干劲,头也不回地跑进巷子,拿出电视剧里俗套的台词高声喊:“放开他!” 夏冉觉得自己那时威风凛凛的模样,一定像极拯救世界的super hero,嘴角忍不住擒上得意洋洋的笑容。 她这一嗓子,迅速招来不少注目礼,靳司让不紧不慢地掀起眼皮,朝她看去,破了皮的唇角扯开一个笑,狼狈的模样里参杂进几分嘲弄,像在说“哪来的傻逼”。 气到夏冉想抄起地上的砖头往混混头头手里塞,让他给这欠揍的比特犬再狠狠敲上一击。 “你谁?”那时候洗剪吹非主流风靡,被誉为潮男标志,大街上几乎每个游手好闲小混混都会理这样的发型,围着靳司让的这几人就是其中一员。 离靳司让最近的男生,看上去和靳司让差不多年纪,寸头,衬衫敞开,露出里面的纯白T恤。 从气场和独特的发型推断,说话这人就是他们中的老大。 夏冉挺起胸脯,故作镇定地迎上对面审视的目光,脸不红心不跳地扯起谎:“他姐。” 靳司让:“……” 混混头头笑到不行,目光落回靳司让身上,“你从哪蹦出来的姐?” 靳司让保持沉默,他的刘海被额角伸出汗液浸湿,盖住半边锋利的眉眼,后背抵在墙上,双腿略曲,双手握成拳,血管和青筋清晰地匿在皮肤下。 强装镇定的方式有很多种,沉默着抬起下巴,迎向对面凶神恶煞的眼,同时自己也将眼睛眯成一道锐利的弧线,但夏冉不满足于此,装腔作势感十足地清了清嗓,“想要钱直接从他裤兜、背包里找不就行了,非得把人打到半死不活吗?” 为首的混混露出恍然大悟的反应,“你不说,我还忘了要抢钱。” 夏冉顿住,神情呆滞,看着他们在靳司让身上一通乱摸,书包被他们扔在地上,用小刀划出长长的口子,书本掉落一地,封面上密密麻麻的脚印。 夏冉被这架势吓到打了一个嗝,在对面将主意打到她身上前,主动掏出兜里的钱上缴。 这群人似乎还不打算放过他们,夏冉一急,拾起地上拳头般大小的石块,投掷的动作在半空定格两秒,突然拐了方向,卯足了劲朝居民楼二楼掷去。 丢得很准,啪的一声玻璃碎了。 猝不及防的一下,在场几个人齐齐愣住了,还没等他们回过神,二楼响起一句脏话,紧接着窗户被推到一边,有脑袋探出来,男人表情是藏不住的愤怒,花臂瞩目,看着不太好惹。 几个混混见形势不对,纷纷看向寸头,寸头啧了声,领导范十足地撂下两个字:“先走。” 不知道是不是夏冉的错觉,他在离开前似乎扭头看了眼靳司让。 还没给夏冉足够的时间,揣摩那眼神里的深意,靳司让擦过她的肩膀,朝那伙人离开的反方向走去,步子迈得又大又快,姿态却看不出丝毫慌乱。 夏冉反应过来,小跑跟了上去,两个人东拐西拐地走了一大段路,确定没人跟上来才停下。 夏冉弓着腰,双手撑在大腿上,粗粗喘了会气,掀起眼皮上下打量靳司让,认真说: “靳司让,你刚才被那些混混摸了遍,你完了,你不干净了。” 靳司让没搭理她的幸灾乐祸。 夏冉收敛笑意,看着他拧开路边的水龙头,水珠穿过瘦长的手指,迸溅出透明的碎花,动作带着一种慢条斯理的美感。 等他冲洗完,夏冉也凑了过去,将手放在水龙头下,一面又问:“那群人是谁?我怎么觉得那混混老大好像认识你一样?难不成是你这次的竞争对手花钱雇他们打断你的手,好让你参加不了复试吧?那我们要不要报警啊?” 思绪天花烂坠地发散着,转瞬被人冷冷打断,靳司让没承认也没否认,只警告道:“我的事不需要你来掺合,管好你自己就行了。” 夏冉关上水龙头,朝着靳司让的背影露出不满的神色。 靳司让有所预感地扭头,夏冉来不及收敛,表情扭曲到诡异的程度。 他避开脚下的石子,转回脑袋的同时抛出两个字:“真丑。” 还是那漫不经心的调,偏偏这语气才更伤人。 夏冉站在他避开的石子面前,抬脚,用力朝前一蹬,靳司让就跟背上长了眼睛一样,身体敏捷地侧了几度。 短暂的停顿后,继续往前走,他还是走得很快,这次夏冉注意到他的走路姿势有些不对劲,腿上虽不见明显伤痕,但仔细看,能看出他双腿重心不稳,右脚着地后,拖着左脚往前走,步子越来越慢。 夏冉刚追上去,就听见他说:“今晚我通宵。” 她疑惑:“你明天不用参加复试了?” “钱都被拿走了。” 言下之意:没钱住酒店,随便找个便利店凑合一晚。 这对夏冉而言不是问题,她大方一挥手说:“我有钱,你要是求我,今天晚上我允许你打地铺。” 靳司让嘴硬,说不出求人的话,他的重点也不在这,“你身上还哪来的钱?” 夏冉扬着下巴,一副急待夸奖的反应,唇线也高高翘起,“我在书包夹层里藏了点私房钱。” “多少?” 夏冉不觉得靳司让这清高的性子会惦记上别人的钱,尤其是她的,于是坦荡荡地将自己家底全都兜了出去,“攒了有二百五吧。” 靳泊闻给她的大笔零花钱,她都没要,五块十块的她倒收下过几次,全用在买零食上,以至于攒了大半年,才攒下二百五。 说着她突然反应过来,捧着肚子笑到不行,腾出右手在靳司让面前晃了晃,嗓音因笑声断断续续的,“我没骗人,是真的二百五,可不是在逮着机会骂你。” 她小声补充:“虽然我经常在心里这么骂你。” 靳司让:“……” 靳司让算了算,附近酒店住一晚这个钱够了,但剩下的钱估计只够他们去便利店凑合两顿。 看穿他的想法,夏冉满脸抗拒,她可以受罪,但她不想陪着靳司让受罪。 她从口袋里拿出手机,还没反应过来电量不足,就被另一只手摁住,手掌宽大,有一道细长的划痕,血迹尚未干涸。 靳司让沉着嗓问:“你想跟靳泊闻说什么?说我们的钱被混混抢走了?知道这事后,你觉得他今晚还能睡得安稳?” 夏冉举手发誓,“我不告诉他们事实就是了,就说是一不小心丢了的。” 靳司让嗤笑一声,“你丢了他是不会多想,但你觉得他会相信我会跟你一样犯蠢?” 夏冉不接这种人身攻击,反唇相讥道:“你聪明不也被人堵住,被人抢走了钱,还差点连底裤都被人扒干净了。” 也是生气,她的语气一句比一句冲,“我当初就应该在一边替那些混混鼓掌助威的,好让你——” 后半句话被人封死在嘴巴里。 她呜呜咽咽表示抗议,双手重重拍他的小臂。 靳司让感觉不到疼似的,一刻不停地捏住她的嘴唇,好一会才说:“还想说什么?” 夏冉只能咽下这口恶气,心不甘情不愿地摇头。 靳司让松开,忽然对着她笑了声,笑容是前所未有的明快。 那会他背着光,漆黑的瞳孔像深海,一眼望不到底,人一旦跌进,就容易沉溺。 傍晚的风热气未消,扑到夏冉脸上,染红了她清瘦的耳廓。 她在心里哼了声,笑什么呢,莫名其妙的。 两个人笔直朝前走了段路,眼前的景象逐渐热闹起来,有点像桐楼的小夜市,只是这里规模更大。 长长的两排,望不到头似的,吊灯挂在四角帐篷里,被风吹得摇摇晃晃。 夏冉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斑斑驳驳的T恤,扯了扯靳司让外衣下摆,装可爱道:“哥,我想买衣服穿。” 出乎意料的,靳司让没对她这声哥表现出任何的恼怒,循着她的视线看去,“买。” 他看上去相当好说话——要是没有接上一句:“今晚想睡大街的话,就买。” 他招惹上了人,被抢了钱,凭什么要她陪他一起买单,夏冉不干,指着T恤,堵气般地说道:“同样款式的,给我来一打。” 现实败给气话,她的钱只够买下一件,不然晚上真得睡大街,靳司让低头看向正在书包里掏摸的夏冉,“你是特意把脸和衣服弄脏的?” 他不太理解她的脑回路。 夏冉头也不抬地嗯了声,“我怕我太漂亮了,引起他们的非分之想,到时候非但救不了你,还把自己搭进去了,多不值当。” “……” 剩下的钱不够住酒店,只能去附近的招待所凑合一晚。 房间空余的不少,夏冉要了间双人房,剩下的钱,确实只够他们买泡面。 两个少男少女来开房,容易叫人想入非非。 前台狐疑地看着他们,夏冉一急,音量都高了不少,“他是我哥,虽然不是亲的,但我们以后是要在一起生活半辈子的!” 她越描越黑,靳司让听不下去了,曲指敲了敲服务台,催促道:“能快点吗?” 前台瞅他两秒,见他一副坦坦荡荡的姿态,对于刚才夏冉的说辞信了几分,低头从抽屉里拿出一张表格,“麻烦先登记一下。” 靳司让落笔很快,夏冉眼睛刚转过去,他就已经放下笔,用的两个字假名,龙飞凤舞的,她勉强辨认出来:夏冉。 夏冉飞快拿起笔,无视前台那句“一个人登记就够了”,刷刷在纸上写下“靳比特”,电话号码是她胡诌的,不仔细看,发现不了多写了一位数字。 这家招待所不太正规,不需要查看身份证,也不用押金,付完一晚上的房钱后,夏冉身上只剩下二十三块钱,她求救般的眼神看向靳司让,靳司让丝毫没有身为兄长的自觉,长腿一迈,朝着阴暗的走廊尽头走去。 夏冉撇撇嘴,快步跟了上去。 房间和想象中的一样简陋,两张一米宽都不到的单人小床,中间用光秃秃的插电板隔开,墙壁刷的白色,朝北,常年照不到阳光,角落有斑驳的青色霉菌,地上铺着一层单薄的地毯,暗红色,圈状污渍明显。 里面的味道也难闻,有股酸腐的脚臭味。 夏冉并非娇生惯养长大的,这会也忍不住捂住鼻子,更别提靳司让这种养尊处优的大少爷。 以为他会臭着一张脸甩脸走人,出乎意料的是,他非但没有发表任何不满和嫌弃的言论,反而面不改色地将书包丢在靠近卫生间的那张床上,一屁股坐下,左臂撑在身后,右手摁住后颈懒懒转了几圈,适应环境的能力出奇的强。 少了平时争锋相对的态度,气氛显得异常诡异。 夏冉学着他坐在床边,双腿轻轻晃荡,半会才找到话题,“哥,我们晚上吃什么?” “泡面。” 意料之中的答案,她幽幽叹气,不肯认命,又问了句:“你真不打算把我们的钱被抢光这事告诉靳叔叔?” 靳司让避而不答,“我先去洗澡。” 夏冉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他双手交叉自下而上卷起T恤下摆,露出一截窄窄的腰线,朝内垒出平实紧瘦的腹肌。 夏冉条件反射地闭上了眼,片刻空气里响起一道不轻不重的关门声,再次睁眼时,靳司让已经进了卫生间,T恤被他扔在地上。 四肢有多处挫伤,沐浴露没法擦,靳司让只用温水劈头盖脸地冲洗了遍,没用招待所的毛巾,湿着身子套了件干净衣服。 出来时,恰好看见夏冉从双肩包里拿出一个透明塑料行李袋,里面装着睡衣睡裤,还有明天穿的T恤。 他皱了下眉,“你有衣服刚才还买什么?” 夏冉指了指身上的T恤,“这图案好看,我喜欢。” 一只傻不拉叽的猴子,还是盗版的,好看?她到底是什么眼光? 靳司让的嘲讽向来无遮无掩,夏冉今天承受过太多回,已经锻炼出一颗钢铁般的心脏,对他的冷言冷语无动于衷,甚至还能回呛一句:“你有什么资格嘲笑我的眼光?你以为你今天穿的这件T恤就很漂亮了?颜色就跟屎一样。” 靳司让不打算奉陪她小学生般的行径,踩上帆布鞋,靠在墙上刷了会手机。 夏冉冷哼一声,抱着衣服进了卫生间,找了处干净的位置挂上。 镜子上蒙着一层水汽,她伸手拂开,一张红晕微消的脸露了出来,她稍愣,关上了门。 锁是坏的,怎么都扣不上。 就在这时,她听见外面传来关门声,比刚才要重些,过了几秒,她屏息探出脑袋,没在房间里看到靳司让,地上有串湿漉漉的脚印,一路延伸至门前。 夏冉洗完澡没多久,靳司让从便利店回来,手里捧着一罐泡好的方便面。 他笔直地走向夏冉。 夏冉受宠若惊,指着自己鼻子问:“给我的?” “你不吃?” “吃!” 夏冉吃到连汤都不剩一滴,然后才想起坐在床边玩手机的靳司让,“你呢?” 靳司让一顿,“刚才在便利店吃过了。” 夏冉半信半疑地哦了声。 贫穷限制了他们的出行,那天晚上他们都待在招待所里各干各的,没出去过,十一点才熄的灯。 夏冉趴在床头给方堇发了几条消息,全都是报喜不报忧,很快就收到方堇回复:【打算什么时候回来?】 夏冉:【可能明天竞赛一结束就回去了。】 方堇:【不多玩几天?】 这可不叫玩,叫受罪。 夏冉边叹气边敲下:【不了。】 【我想家了。】 方堇:【明天下火车前给靳叔叔打个电话,他会来接。】 夏冉回了个好,合上盖子,将手机塞到枕头底下,仰面躺下,轻声问:“哥,你睡了吗?” 没人回应。 她蠢蠢欲动,半分钟后没忍住探出左脚,朝靳司让的方向轻轻踢了下。 很短的工夫,床板响起吱吱呀呀的动静,靳司让侧过身,赶在她收回脚之前,精准地扣住她脚踝,不紧不松的力道,往日沉沉的眸在夜里显得格外晶亮,像野兽看到猎物时恨不得拆入果腹的眼神。 第11章 惹人心悸的还有他沁凉的手指,略显潮湿的触感像通了电一般,在夏冉的五脏六腑间肆意流窜。 夏冉咽了咽口水,在对面咄咄逼人的目光里率先败下阵来,尝试着抽回腿,没成功,反倒被他箍得更紧了,这让她升起一种生杀大权被人掌控住的不安感。 外面风起了些,扑在窗玻璃上,发出砰砰的声响,老式空调机年代久远,22度的冷风没能吹散屋里的燥热感,只将身上廉价沐浴露的清香带了出来,在半空浮浮沉沉,潮热的霉味似乎也没那么难闻了。 靳司让的脸嵌在阴影里,声线有种僵化的扭曲和不自然,“你又在闹什么?” 夏冉怂了,缩着脖子支支吾吾,“没闹什么。” 靳司让过了两秒才松开,没再说话,拿瘦骨嶙峋的后背对向她。 过了差不多十分钟,夏冉轻轻叫了声:“哥。” 靳司让还是没应。 她又问:“你是不是觉得我特烦?” 她没指望能听到靳司让的回答,哪成想,他居然出声了,甚至是不带一丝犹豫地说:“是。” 夏冉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我哪烦了?” 靳司让用气死人不偿命的语气说:“哪里都烦。” 夏冉不依不饶地回敬四个字:“彼此彼此。” 靳司让没再搭腔。 房间隔音效果很差,好在隔壁的情侣素质好,没有做出任何扰民的行为,几道交谈声后就安静了下来。 渐渐的,夏冉也有了睡意,她的睡姿不太安分,喜欢侧身躺着,一条腿压在被子上。 眼皮沉了些,嗓音却和身体一样,轻了不少,分不清是不是在呢喃。 她用所剩无几的意识,挑起一个全新的话题:“哥,等我们有钱了,去把窗玻璃钱赔了吧。” 靳司让没听清,把记忆往回倒,才大致猜出她说了什么。 他声音闷在胸腔里有些倦怠,说出来的话是十足的不近人情,“你砸的玻璃,自己去补救。” 把他自己撇得干干净净的意思。 夏冉魂魄已经有一半献给睡神,耳朵嗡嗡的什么也没听清楚,也没力气问,自顾自说:“那就这么说好了,你九我一啊。” “……” 靳司让掀开眼皮,枕在手臂上的脑袋抬起些,身子转过去,她正对着自己,脊背单薄,肩胛骨的弧线被针织衫勾勒得清清楚楚。 睡姿像尚未出生的婴儿,弓腰曲腿,衣服缩了上去,露出一截清晰的腰肢。 窗帘只合上一半,路灯暖色调的光洒进来,将她整个人包裹住,莹润白皙的肌肤被盖上一层极薄的黄纱,像寂静风雪夜里悬挂在天穹之上的明月,清冷又朦胧。 寂静的空气里响起平稳均匀的呼吸声。 靳司让不动声色地别开眼,将脸埋进被子,什么恼人的声音都听不见了。 复试在第二天下午,两个人都没设闹钟,睡了个昏天黑地,最终是夏冉先醒来,她睡眼惺忪地摸到手机看了眼时间,被吓了一跳,连忙叫靳司让的名字。 靳司让毫无反应。 顾不上脏,她光脚跳下床,用力搡他的肩,他还是一动不动的,仿佛没了气息一般。 夏冉那会是真的慌了神,几乎要学武侠片里演的那样,拿手指去探他的鼻息,事实上她也这么做了。 不知道是不是过于慌乱,感官尽失,完全察觉不到靳司让的呼吸和心跳,这足够让她方寸大乱。 推搡的动作又大了些,“你别死啊靳司让。” 靳司让被闹得烦不胜烦,深吸一口气,睁开眼皮,漆黑的瞳仁牢牢锁了过去,“我死了不是正合你心意?” 分不清是不是被她夸张的语气气的,他极轻的嗓音里罕见地带点无可奈何的成分。 听上去很像宠溺的腔调。 “在你眼里,我心肠已经歹毒到了这地步吗?”夏冉没能止住眼泪,哭得一抽一抽的,“我虽然经常在你茶杯里下泻药,在你椅子上涂502,在你书上写'到此一游',一周有那么一两次溜进你卧室的卫生间偷偷拿走卷纸,让你脏着屁股四处找纸,可这不都是在跟你开开玩笑吗?你应该不至于小肚鸡肠记恨到现在吧?” “……”靳司让生生被气笑。 这时候搭理她无异于给自己找罪受,靳司让一声不吭地掀开被子,踩着一次性拖鞋进了卫生间,直到退房前,都没和她说过话。 晩起的好处是,不用空着肚子撑到午饭时间,中午两个人照旧去便利店吃的方便面。 夏冉吃到一半,看向一旁慢条斯理往嘴里送面条的靳司让,试探性地问了句:“你昨晚是不是什么都没吃?” 靳司让眼睫一颤,“吃了。” 夏冉依旧持怀疑态度,但没有多嘴问下去。 他们随机选的招待所,误打误撞离竞赛地点很近,吃完饭靳司让直接走了,留下夏冉一个人抱着书包坐在便利店。 三小时后,手机才有了动静。 靳司让言简意赅地下达指令:【出来。】 夏冉愣愣抬头,隔着锃亮的落地窗玻璃,看见靳司让站在街对面的树荫底下,低头看着手机,神情分外专注。 身上穿着件宽松的T恤,休闲风,薄荷绿向鸭蛋青渐变的颜色,衬得他整个人白净又清爽。 有人进来,玻璃自动门向两侧滑开,一缕热风拂过脚踝,酥酥麻麻的痒。 夏冉背上书包,朝他跑去,“我们要怎么回桐楼?” “坐火车。” “可钱不是花光了?” 火车票还能赊? “刚从银行卡里领了一千出来。”靳司让说,“我们先找地方吃饭。” 夏冉大脑空了一瞬,“你有卡为什么不早点取钱出来?” 隔了好久,她才听到他的回应,低哑的一声:“那笔钱,我本来没打算动。” 吃完饭后,两个人绕远路去了趟被砸破玻璃的那户人家,夏冉心虚没敢进门,也不知道靳司让最后和屋主说了什么,对方笑眯眯地放他们走了。 买的最近一班的火车票,夏冉预估了下到站时间,发信息给靳泊闻,靳泊闻那边估计在忙,半小时后才有回复:【好。】 夏冉刚收起手机,隔壁传来凉飕飕的一声:“这事别跟他们说。” 夏冉顿了下,反应过来,拖腔带调地哦了声,“那要是我没忍住说了怎么办?” 靳司让眼皮不抬地说:“那我会弄死你。” 他威胁人时模样,也像死水一般无波无澜,无端惹人心慌。 靳司让不是空口说大话的人,夏冉脖子一凉,信了,距离桐楼还有两站时,忽然又改变主意,拿手肘轻轻去撞靳司让的小臂,“哥,杀人犯法的。” 她刻意抬高嗓门,满满一节车厢的人整齐划一地看过来,眼神不乏深意。 靳司让面无表情地盯住她看了两秒,从包里拿出一个药瓶,重重往桌板上一搁,甩下两个字:“吃药。” 他也刻意扬了声调。 夏冉气到快冒烟,绞尽脑汁也没找到有杀伤力的言辞用来反击,只好认输。 她这人有个优点,对于小打小闹,记仇不超过两分钟,很快被药瓶上的小字夺去全部注意力,上网一查,才知道药里含有安眠成分。 “你现在就失眠了?”夏冉故作老成地叹了声气,“年轻轻轻,心事还挺重。” “谁告诉你,失眠分年龄的?” 夏冉当作没听到,研究了会上面的说明书,“这是靳叔叔给你开的?效果真和网上说的那样好吗?” “不该好奇的事别好奇。”靳司让夺过药瓶,丢进敞开的双肩包里,双手环胸,阖上眼皮。 春末夏初,衣衫单薄,靳司让手臂上的伤口无处遁形,靳泊闻第一时间注意到了,无意识地拧起眉,问他怎么伤成这样? 在靳司让若有若无的眼神胁迫下,夏冉还是撒谎了,“在宁城的路上被电瓶车撞了下。” 说着,她底气莫名回来些,义愤填膺道:“我让哥去医院看看,他非不。” 靳司让淡淡瞥她眼,没拆台。 那天晚上,靳泊闻带靳司让去了趟医院,偌大的别墅只剩下夏冉和母亲方堇两个人,洗完澡没一会,方堇敲门进来。 “冉冉,你跟妈妈说实话,到底出什么事了?” 夏冉在方堇面前,藏不住事,她垂下脑袋,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转述了遍。 生怕靳司让回头找她算账,她最后还小心翼翼地加上了句:“这些你别和靳叔叔说,我怕靳司让跟我急。” 说完,突然意识到不对劲,既然方堇能看出来靳司让的异常,那靳泊闻也一定能。 “靳叔叔刚才为什么不拆穿我们的谎话?” 方堇笑着摸摸她脑袋,“大概是因为他和我一样,相信自己的孩子不会做坏事,如果有事瞒着不说,那一定是有他自己的苦衷。” 靳司让有没有苦衷夏冉并不清楚,她只知道这人脾气糟糕透了,利用完她就翻脸不认人,后来一周都没和她说过话,问他伤好了没有,他也只是冷冰冰地回:“不关你的事。” 中考夏冉和靳司让分到同一个学校,她奇迹般的在校门口见到了欺负过靳司让的混混头头,还是那流里流气的穿搭,头发却剃成更短的小平头,眉眼比想象中的深邃,右眼下有道疤。 他双手插兜倚在电线杆上,混不吝的姿态看上去不太好惹。 找人麻烦都找到这里来了? 夏冉大人不计小人过,给靳司让打小报告:【之前那混混在校门口堵你,你当心点。】 夏冉不确定靳司让有没有看到消息,总之在他出校门前,那混混先离开了。 夏冉松了口气,快步走到靳司让跟前,好奇地问:“那人到底谁啊?” 靳司让嘴唇很薄,唇形清晰,是薄情寡义的一张嘴,直到他们确定关系前,靳司让对她说过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我的事不用你管。” 那天他的回答也是,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冷冽,仿佛被人触碰到流脓发烂的伤口。 第二天考试,夏冉又见到了那混混,发现得有些晚,等反应过来前先被对方堵住去路。 夏冉捏捏手心,强装镇定地迎上他的眼睛,“干什么?” “你长得有点眼熟。”挺像在搭讪。 周围人来人往,夏冉仗着他不敢在大庭广众下动手动脚,底气回来些,直截了当地问:“你和靳司让什么关系?” 对面的男生将问题原封不动地丢了回去,“你又和靳司让是什么关系?” 夏冉也不答,若有所思地垂下眼睫:“你果然认识他。” 男生嗤了声,夏冉循着空档,矮身摆脱他的束缚,就在她窃喜时,手腕被人拽住,他往她手心塞进去两张纸币,面额加起来有一百,比她那天被抢走的钱多出了二十。 看见她一脸的莫名其妙,他淡淡解释了句:“我不抢女生钱。” 夏冉好气又好笑,“那我是该夸你虽然是个混蛋,但混得有原则?” 她摊开手心,一字一顿地说:“给我把钱拿走。” 这回轮到对面的人懵了下,“什么意思?” 夏冉语气强硬,带着显而易见的鄙夷,“我最烦你这种有性别歧视的东西,凭什么只抢男生钱,看不起谁呢?” 他自以为是的绅士风度被她贬得一文不值,不免又是一愣,回过神发现人已经一溜烟跑远了,衬衫口袋不见五十块钱的纸币,只多出二十块钱。 刚才那么盛气凌人,不知道还以为有多高傲。 他冷哼一声,攥紧纸币往回走。 夏冉跑到路口才敢停下来,第一时间把这事告诉靳司让。 靳司让回了个意味不明的“。” 半小时后又说:【你跟我没关系,不用担心他会迁怒到你身上。】 夏冉没回消息,托着下巴轻轻哦了声。 后来夏冉从别人口中听说了那混混的名字,闫野。 跟靳司让一个初中,初二上学期认识几个社会人,性格变了样,很少再去学校。 闫野父母去世得早,家里只有奶奶和小叔,没人管,也管不了他,最后因为学分不够被学校委婉劝退。 没多久,夏冉还听说了一件事。 曾经的闫野和靳司让称得上好朋友,至于他们是因什么闹崩的,众说纷纭,只知道撕破脸后的他们几乎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说得更准确些,是闫野单方面的敌视。 闫野没少去找靳司让的麻烦,通通被靳司让无视——拿他当沙包出气,他不还手,拿他当取款机,他也照给不误。 可就是这样照单全收、不以为意的态度,更让人恼火,闫野变本加厉地开始了对他的欺凌。 靳司让那高高在上的臭脾气,平时没少得罪人,见他被霸凌成那副德行,依旧一声不吭,周围看他不顺眼的男生气焰被助长,不由分说地加入闫野的队伍。 然而闫野这人很奇怪,就像古早青春小说里对小白花女主一见钟情的校霸男主一样,他喜欢变着法地欺负靳司让,却不允许别人也这么对他。 这种行为在夏冉看来,更像在撒娇,为了吸引对自己爱答不理的心上人的注意力。 如夏冉猜的那样,闫野确实想吸引靳司让的注意力,但她猜错了原因。 这段友情是靳司让先叫停的,作为被通知的一方,闫野防不胜防,等到回过神来,满腔的怒火快要吞没他。 扭曲畸形的关系一直持续到高二那年,因为夏冉,他们之间的战役宣告终止,再次打响是在他们共同的十八岁。 那天也是夏冉第一次和靳司让上床,靳司让当着夏冉的面摁下闫野打给她的电话。 夏至,热气腾腾,汗液在后背滑落。 手机那头的闫野,因另一个人强烈的占有欲,被迫听到一阵暗昧难掩的喘息声,像晨时的钟鼓,一下下敲击着他混沌的大脑。 …… 下班高峰期,医院门口那条街堵得厉害,接二连三的鸣笛声强行将人的思绪从回忆中拉扯出来,几乎在同一时刻,夏冉听见靳司让迟到许久的答案:“不记得了。” 情理之中的回应,夏冉没有流露出半分失望的神色,唇角飞速一弯,“也是,都过去这么久了。” 也不知道是说给谁听的,他低着眸淡淡说:“不该记住的事,我不会去记。” 夏冉不知从何升起的底气,偏要跟他作对似的,“那我和你完全相反,该记的我全都忘了,不该记的我记得清清楚楚。” 靳司让笑了声,“你当初怎么甩的我,也记得清清楚楚?” 在呛人的话术上,他永远不会落了下风,尤其是在她本来就理亏的事上,夏冉拉直唇线,不言不语,心里五味杂陈,一时间忘了问他还跟着自己做什么。 悬在头顶的路灯跳灭两盏,两个人沉沉没入夜色,身影被拉得细长,拓印在枯枝败叶横落一地的柏油路面上。 夏冉多看了会,地面湿滑,她没注意一脚踩在落叶上,惯性作用下,身子骤然后仰,条件反射地握住他的手臂。 肌肉匀称紧实,这让她第一次有了少年已经长成高大挺拔的男人的真实感。 他的眼神中却带着一成不变的距离感,哪怕此刻他们近在咫尺。 “抱歉。”夏冉松开手,站直了。 “我要回书店,应该和你不同路吧?” “你还回桐楼做什么?” ——两个人几乎同时开口。 八年后,他们奇迹般的有了默契,连出声回答的时间都掐得分毫不差。 “我回分局。” “回来看看。” 靳司让又笑,学着她的声调,像模像样地重复了句:“回来看看?” “桐楼又不是谁的私人财产,你能回来,我当然也能。” “看看,顺便开个书店玩玩?”对于她的说辞,靳司让是一个字没信。 他话里话外都带着刺,扎在夏冉心上,痛感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许久没等来回答,靳司让朝她看去,不好说是不是错觉,有那么一瞬间,他看见她眼里翻滚的潮水。 他心很没出息地一软,不再执着于用咄咄逼人的话腔求一个真实答案,而是用冗长的沉默试图将话题带过去。 却在这时,夏冉坦白了,用潮水退去后风平浪静般的声线,“四个月前,我接到潭山警局打来的电话,说可能发现了我妈的遗骨,让我去验DNA。” 第12章 明明已经到了六月初, 夏冉却感觉冷极了,雨丝飘落在脸上、颈间,风一吹, 冰凉刺骨, 她猛地打了个哆嗦, 靠着左手上下摩挲右臂,才勉强驱散些难捱的寒气。 靳司让罕见地露出呆愣的反应,“结果呢?” “不符合。”夏冉说,“她不是我妈。” 她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 指了指十米外‌的分‌叉路口,“我去右边。” 说‌完, 才想‌起他要回‌警局, 和她顺路。 今天‌她的脑袋格外‌混乱,为发生在天‌桥底下的凶杀案, 为靳司让半明朗半让人捉摸不透的态度, 为突然提起的方堇。 后来沉默维持了一路,两个人在距离书店一条街外‌的便利店门口分‌道扬镳。 没走出几步, 手机响了声, 是林束发来的,问她结束了没。 夏冉回‌了个“已经结束,马上到书店”,退出和他的对话框, 视线在通讯录那栏停留几秒,想‌起被她遗忘半天‌的好友申请, 重新点进去, 摁下同意‌键。 她就一个微信号,私人和工作混在一起用, 其中工作上认识的人占了通讯录的绝大部分‌,除此之外‌,就只剩下几个大学时认识的、交情相对好的同性朋友。 其实大学时期她的异性缘也不差,不少学长学弟向她表明愿意‌进一步发展的意‌向,她答应得爽快,不过有个条件,得先从普通朋友做起,他们‌信心满满,欣然答应,奈何‌她软硬不吃,最后只能止步于不冷不热的普通朋友关系。 也有几个男生相处后嫌她冷淡,长相和玫瑰一样浓艳,本性却像玫瑰的刺,一不留神,就会被扎伤,对于这样的人,他们‌自认惹不起就得躲得远远的,以‌至于最后连朋友都没做成,将她的联系方式删除得一干二‌净。 毕业后,夏冉以‌实习生的身‌份入职一家报社,内部考核严格,新人一批批地离开,她在打杂的位置上干了整整一年半,才成功转正。 跟她同期的也是女生,叫姜瑜,小她一岁,听说‌是走后门进的,业务能力不强,性格讨喜,笑起来嘴角有梨涡,是很容易让人卸下防备心生好感的长相。 夏冉只打算和她保持普通同事关系,对她若有若无的示好也一直抱着视若无睹的态度,姜瑜像是完全没看出,依旧经常约她吃饭,去外‌地旅游带回‌来的伴手礼第一份也是给她的。 夏冉不打算欠她人情,能用钱解决的,她都会还回‌去,直到有次胃病犯了,躺在床上冷汗直流,几乎到了要拨120急救电话的程度。 也是巧,那天‌姜瑜不请自来,最后陪她在医院待了一晚上。人脆弱时,也是心房最容易被打开的时候,夏冉接受了姜瑜的热情,心甘情愿地让她踏入自己领地。 夏冉自封的这段友情正式终结于三个月后,姜瑜执笔写‌了篇关于中科院某院士因心血管疾病去世的报道,一经发表,遭到无数人的质疑和责骂。 事后才知道,这位院士中风是真‌,但经过抢救,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 报道和现实存在出入,对于讲求真‌实性和实效性的社会新闻而言,是致命问题。如果对方不依不饶,有很大概率会吃官司。 庆幸的是,电子稿撤得及时,没有造成太大的社会影响,院士家人也不打算深究。 夏冉知道这篇文章是姜瑜写‌的,出于关心,她第一时间打电话给她,姜瑜没接,去她公寓也没有人开门。 第二‌天‌早上夏冉去报社,收到形形色色异样的眼光,她不明所以‌,刚走到工位,被主编叫到办公室兴师问罪。 “我跟你们‌强调过多少回‌了,写‌报道前给我好好求证,这次也是你运气好,要是遇到难缠的,你下半辈子的职业生涯算葬送了,我看哪家报社还敢要你。” 夏冉听懂了他的意‌思,什么也没说‌,只问:“姜瑜呢?她今天‌没来上班?” 主编脸上出现转瞬即逝的错愕,意‌味深长地叹了声气,端出说‌教的姿态,岔开话题:“念在你是第一次,平时绩效考核也都排在前几,领导惜才,没说‌要辞退你,但处分‌是逃不了了,今年的奖金也得扣完,自己长点心,下不为例。” 夏冉还在念高中的时候,班主任就和她说‌学校是个小型的社会,要是受了一点委屈,就想‌着发泄、报复回‌去,等她步入社会,迎接她的是无数的绊子,到时候她一个都承受不了。 那天‌夏冉算是真‌正见识到了,什么才叫成年人的世界。 蜉蝣一般势单力薄的存在,在约定俗成的潜规则面前不堪一击。 猝不及防的背刺,当真‌应了那段时间网上点赞极高的那句话:“有的同事对你好,只不过是你没暂时威胁到他的利益,或者认为你根本没什么用。 ” 说‌心灰意‌冷未免太过夸张,失望、难过却是真‌的,可也只能到难过了,就在那时,她突然意‌识到姜瑜在她心里的份量,远比她认为的要轻。 于是,她平静地接受了警告处分‌,回‌座位后,平静地给了姗姗来迟的姜瑜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平静地写‌下一封辞职信,在众目睽睽之下,昂首挺胸地走出报社大楼。 这回‌轮到她主动斩断了这些不必要的联系,乘地铁回‌去的路上,她在备忘录记下几个朋友的微信号,将原有的微信注销,重新申请了一个,按照备忘录里的号码一个个敲过去。 之后一直窝在出租房里,没再‌出去找工作,她对未来一片迷茫,她感觉自己被滞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四面白雾蒙蒙,能辨得清方向,但迷蒙的视线始终穿透不了层层叠叠的雾霭。 她害怕迈出最为关键的那一步,更害怕鼓足勇气迎接自己的是万丈深渊,她不想‌自己的人生不仅活得像个笑话,最后还落个摔到粉身‌碎骨,连完整的尸首都不曾留下的结局。 浑浑噩噩的状态持续到今年年初,她接到潭山警局打来的电话,说‌可能找到了她母亲方堇的遗骨,让她来警局验一下DNA。 检验结果很快出来,证实双方不存在亲子关系。 那一刻,夏冉不知道自己是该失望,还是该松口气。她在潭山住了两个晚上,临行前,不知不觉又‌走到警局门口,耳边传来歇斯底里的哭声,像麦克风爆发的回‌声,快要击穿她的耳膜,她觉得吵闹极了,脸色瞬间白得像纸。 有知情人路过,将她此刻流露出的憔悴当成同理心泛滥后的证据,柔着嗓子解释了句:“八年前咱们‌这不是发生了山体滑坡,死了不少人?她女儿就在那场事故中失踪,尸体一直没找到,从那天‌起,她每天‌都会来警察局。” 夏冉视线转了回‌去,女人看上去年纪不小,六十出头的模样,满头白发,脊背佝偻得厉害。 “她老公去世得早,母女俩相依为命,这些年尸体一直没找到,还能欺骗自己没准她闺女还活得好好的,现在这梦算是彻底破碎了。” 这人长长叹了声气,“白发人送黑发人,搁谁谁能受得了?” 鬼使神差般的,夏冉退了当天‌回‌杭城的车票,乘坐最近一班的大巴去了趟桐楼。 两小时不到的车程,中间有一段弯弯绕绕的山路,夏冉晕车晕得厉害,到站后,脸色更白了。 坐在车站缓了近半小时,状态才好转。 她向来能折腾自己,那天‌也是,不顾身‌体发出的警告信号,走遍大半个桐楼,最后一站是她高中时代最常去的书店,门关着,玻璃上贴着一张纸,印刷宋体:店面转让,有意‌向者拨打131xxxxxxxx。 这家店开了不少年头,里面见不到一本教辅图书,全是国内外‌文学类小说‌,最角落一排书架放着当年在女生间风靡的花火、爱格杂志。 书店几乎每天‌都在打折,折扣还高,压根赚不了钱,像是哪个不愁吃喝的富二‌代开着玩玩的。能撑到现在才转卖,算是奇迹。 夏冉打开备忘录,记下了这串号码,真‌正下定决心是在一周后,没什么原因,只是一时的心血来潮。 大三上学期,她开始买彩票,每天‌十块钱,也不知道是运气好,还是积攒了两年的厄运顺利转化‌成财运,她中了二‌十万元的大奖。 开书店的钱,包括租金都是用它支付的。 回‌到桐楼不过两个月,她的通讯录从一开始的十余人扩充到三位数,加的全都是供应商和顾客,聊得也都是生意‌上的事。 刚才新加的人昵称很简洁,“十一”,头像也是,灰白调的风景照,看着有些眼熟,但她没想‌起在哪见过。 老板身‌份上线,开场白透着一种‌圆滑的模板味道:【您好,请问需要什么?】 对面甩过来几个字:【这话应该是我问你。】 看着像找茬的,夏冉愣了下,这是什么意‌思? 十一:【突然加我是想‌干什么?】 夏冉被逗笑了,这人是真‌的莫名其妙,她语气也不太好:【是你先加我的。】 十一:【中午前发送的好友申请,现在才来加。】 十一:【晚了,下午我已经后悔再‌在列表里多出一个联系人。】 夏冉不是没遇到过难缠的顾客,但像他这么无理取闹的,还是第一回 ‌。 夏冉:【现在才通过,确实是我的问题,要不然我现在直接删了您,咱俩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行吗?】 “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嗓音从身‌后浮起,称不上咬牙切齿,但也确实到了一字一顿的地步,清寒的声线在他的刻意‌之下变得拖沓而清晰。 夏冉脊背一僵,不需要她回‌头,她也知道是谁,执机的手就那样卡在半空,屏幕自动跳灭后又‌被她无意‌识地摁亮,映出半截消瘦的下巴。 在绿灯倒计时前,她终于找回‌些声音,“十一是你?” 到这份上,这问题有点明知故问的嫌疑。 红灯。 “是我。”靳司让的口吻淡到和在微信上咄咄逼人的“十一”截然不同。 夏冉哦了声,“那会加我有什么事?” 靳司让说‌:“请队里几个人喝奶茶。” “蓝桉没有外‌送服务。” “推我微信的那人说‌,只要低声下气些,你就一定能送来。” 低声下气? 他刚才的态度哪点和这个词沾边了? 靳司让又‌说‌:“还是说‌,你拿我当成了特例?” 黑色西服被他搭在臂弯,衬衫下摆束进垂顺的西装长裤里,衬出细窄的腰身‌和笔直修长的双腿,光站着就像在拍海报,矜贵的气质里藏着慢条斯理的从容感,尤其在配上他不疾不徐的语调后。 夏冉终于回‌头看了他一眼,公事公办地说‌:“微信我不删,下回‌你想‌请人喝,手机上扣我,一定送到你们‌警局。” 夏冉回‌到书店没多久,又‌收到靳司让消息,是迟到的回‌复:【好。】 又‌一起凶杀案发生在书店附近,二‌十几年前连环奸杀案带来的阴影有卷土重来的架势。看客的猎奇心理败给本能的恐惧,从下午开始,几乎没有拿着自拍杆打卡的网红,更别‌提真‌正想‌来买书的顾客。 夏冉让林束先回‌家吃晚饭,自己从借阅区拿了本书,上二‌楼找了个靠近楼梯的位置坐下。 挺小众的一本书。 京极夏彦《巷说‌百物语》。 里面夹着不少彩色便签条,半张书页大小,夏冉随手一翻。 “人的本性原本就肮脏,不过是在这粪士般的东西上披着层皮,上点颜色,穿点漂亮衣裳,竭尽所能地装得漂亮些罢了。” 底下还有批注:这世界上没有一个人不是脏的,区别‌在于脏的是皮还是心。 夏冉忽然想‌起了汪有亮他们‌,她没忍住在微信上问靳司让:【他叫什么名字?】 靳司让撒谎了,他没回‌分‌局,走到半程改变主意‌掉头回‌了公寓,消息是在路上进来的,手机就握在掌心,因此回‌复得很快:【徐威。】 他知道她在问谁,毕竟她的心思一向好猜。 夏冉能将这个名字记多久,只有时间知晓,但就这一刻来说‌,她信心十足地认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两个字,就和“汪有亮”一样。 夏冉手指悬在屏幕上好一会,点进左下方的头像,犹豫了会,打消给他单独设置备注的念头,又‌问了句:【十一是什么意‌思?】 靳司让没回‌。 夏冉完完全全拿捏不准他重逢后的态度,主动又‌疏离,就和他的本性一样,复杂又‌矛盾。 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她一如既往地看不透他。 大学室友兼闺蜜沈岁安说‌这样神秘、让人捉摸不透的男人,才最迷人,她还说‌:“你不就因为这个才喜欢上他的吗?” 当时夏冉摇了摇头,理直气壮地说‌:“他长得帅,身‌材也好。” 沈岁安翻了个白眼,“你真‌肤浅,除了这个就没别‌的了吗?” 夏冉顿了几秒才说‌有,“他太坏了。” 她就是看上去坏,遇事容易犯怂。 靳司让的坏,才是真‌的坏,坏到骨子里,坏得莫名性感,总让她忍不住往他身‌上看,时间一久,黏在他那的眼睛就再‌也挪不开了。 爱上这样一个人,对于不服管教的她来说‌,是天‌经地义的事。 夏冉合上书本,下楼将它放回‌原来的位置,从冰柜里拿出一瓶啤酒。 这一幕恰好被吃完饭回‌来的林束看见。 “刚挂完点滴就喝,是不是不要命了?”他夺下她手里的冰啤酒,替换成温开水。 夏冉表情滞了两秒,“我忘了。” “胃已经不疼了?” “胃是不疼了,别‌的地方疼。” 林束脑海里闪过一双沉沉的眼眸,和倚靠在电灯柱上徐徐抽烟的姿态,“别‌的地方——心脏疼?” 他揣测。 夏冉没听出他的言下之意‌,抿了口温水,肺腑里的寒意‌减弱大半,“可能是这几晚没睡好,头很疼。” “药都吃完了?”休息室他跟何‌至幸都能进,偶然一次,他看见放在茶几上的药,那天‌之后,才知道她失眠问题严重,睡前有服用安眠药的习惯。 “估计产生了抗药性,吃了也没用。”从一开始的半粒,到现在的一粒,大脑会产生短暂的混沌,然后慢慢转向清明,睡意‌跟着散尽,显然医嘱规定的剂量对她而言已经无济于事。 “是不是太焦虑了,你试试用中药调理,我妈认识一个中医,自己开了家中医馆,在桐楼还挺有名,回‌头我把我妈微信推给你,详细情况你到时候自己问她。” 夏冉敬谢不敏,“别‌推,要是你妈误会了我跟你的关系,进一步再‌误会你脚踏两条船,解释起来太麻烦。” 林束觉得她多虑了,“她知道你是我老板,说‌我俩有钱|色交易怕是更有说‌服力。” 夏冉皮笑肉不笑。 林束对嘴比了个拉拉链的手势,把话题拐回‌失眠的问题上,“你要是觉得心里闷,平时可以‌找我聊聊天‌,我不方便知道的事,就去找至幸,小姑娘心思细腻,能当个好听众。” “她又‌不是我的垃圾中转站,一个劲跟她发泄负面情绪对她也不公平。” 最重要的一点,“她自己心里就堵着不少事,我就不再‌去给她不痛快了。” 林束轻声说‌:“我都不好评价你这到底是体贴温柔,还是防备心、好胜心太强。” 夏冉笑笑,“得分‌人,不熟识的人,反而容易开口。” 就算偶尔泄露脆弱也无关紧要。 “所以‌才会经常去天‌桥底下?” “嗯,会跟他们‌聊些日常琐碎,比如当天‌天‌气,还有都吃了什么。”夏冉半真‌半假地说‌,其实更多时候是沉默着喝酒。 “他们‌从来没问过我的名字,当然我也不会去问他们‌的,我们‌谁都不知道对方的过去,就好像我们‌过去没有痛苦,没有伤害,一片空白,只有当下和未来,聊起来轻松自在。” 林束定定看她,他的脸嵌在阴影上,看上去格外‌深沉。 他郑重其事地叫她名字,“夏冉,你太寂寞了,你需要有个人陪在你身‌边。” 夏冉没否认,却也没将这个话题深入下去——她知道他想‌说‌谁。 “今天‌中午,我在天‌桥底下听见他们‌在议论。” ——这回‌死的又‌是谁? ——应该和上回‌那个一样吧,你看他穿得破破烂烂的。 ——上回‌那个?死在书店门口的?叫什么来着? ——谁知道叫什么,兴许还没名字呢不过死了也挺好,空气都好闻不少。 轻描淡写‌的语气,仿佛死的不是人,而是蛇冬眠后从身‌上退下的一层无用的皮。 “之前汪有亮跟我说‌,他们‌在天‌桥底下生活了很久,久到连自己名字都忘记了。几乎所有经过他们‌身‌边的人,都会躲得远远的,一面拿着嫌恶的眼神看他们‌,也有很多人,连看都不会看他们‌一眼。” 木桌上亮着一盏花苞小台灯,光线是橙黄色的,看着温暖极了,夏冉掌心朝上,放在灯罩下一探,凉如水。 她收回‌手,“如果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当初就该好好问他们‌叫什么。” 他们‌活了大半辈子,不被人记住,只遭人白眼厌弃,连名字都是死后才找回‌来的,估计过不了多久,就会被人彻底遗忘。 夏冉联想‌到自己,“不瞒你说‌,我离开前夕,几乎到了人人喊打的地步。” 说‌她年纪轻轻就会勾引人,勾引的还是自己哥哥。 即便那会方堇已经和靳泊闻分‌道扬镳,她和靳司让根本算不上兄妹。 也说‌她非但不学好,跟社会人混在一起,还想‌着把靳司让这种‌好孩子也带坏。 更有人,牵连到了无辜的方堇,说‌这对异乡母女上梁不正下梁歪。 难听的话层出不穷,夏冉至今记得一清二‌楚。 “我隔了八年才敢回‌来,结果跟发生了奇迹一样,没有一个人记得我,我走在路上,曾经那些在背后议论纷纷、拿最难听的话中伤我和我妈的那些人还会笑着跟我打招呼。” “这几天‌,尤其在第一起凶杀案之后,我突然在想‌八年前的那些事究竟算得上什么,原来我心里的那道可能这辈子都愈合不了的伤疤,在别‌人眼里,其实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吃相难看些,嘴角粘了米粒,用纸巾擦去就是了,总而言之,最后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林束默了好一会才开口:“你想‌让曾经伤害过你的那些人记住你,和你好好道声歉吗?” 夏冉摇头,“这件事教会了我,千万别‌把不相干的旁观者看得太重要,这个世界上人来人往,每个人都自顾不暇,脑袋里能装进的东西也就那么多,也就是说‌,除了真‌正在意‌我的那些人,根本不会有人把我记在心里。活在别‌人的评价之下,才是最愚蠢的人生态度。” 可为什么这么重要的事,她到现在才明白? 如果她能懂事得早些,方堇是不是就不用死,她和靳司让是不是也不用走到今天‌这地步? 说‌到最后,夏冉也不知道自己究竟都在说‌些什么,“我胡言乱语的,你就当刮过一阵耳旁风吧。” 林束如她所愿,笑笑没搭腔。 夏冉今晚住在书店休息室,半夜,迷迷糊糊醒来一次。她习惯睡觉开灯,为了不伤眼,将灯光调得很暗。 床边似乎坐着一个人,昏黄的落地灯光投落过去,他薄而窄的腰身‌在衬衫里影影绰绰。 她怀疑是梦,只有在梦里靳司让才会对着她流露出真‌实到虚假的温柔。 他的眼睛像明月,也像深海,她陷落其中,沉沉浮浮。 像怀旧电影里朦胧的画面,一镜到底的拍摄手法,导演和演员都是他,他缓慢贴近,一帧帧地拉近与她的距离,睫毛几乎要贴到她脸上。 因为无人喊停,镜头始终没有终止,夏冉听到了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浇得她脸颊一片潮湿。 闷热的环境里,她后背渗出薄薄的汗,心脏也似被慢火熬煮着,腾腾的热气一路飘向大脑,她想‌起了一首歌,那英的《长镜头》。 “空横是爱结束的帮凶,我们‌当时还不懂,突然的重逢,倒也是仁慈的一种‌。” 理智告诉她不能再‌继续想‌下去了,她决定放过自己,让梦里的他保留最迷人的假象。 却在这时,听见他问:“哭什么?” 第13章 夏冉不喜欢哭, 也很少哭,只有在靳司让面前是例外。 一开始是装模作样,她自作聪明地以‌为只要掉几滴眼泪, 靳司让就会心软到稍微给她点好脸色看。 只是她这继兄的同理心已经趋向于零, 无‌动于‌衷还是好的, 更多时候是用不可理喻和不耐烦混杂在‌一起的眼神看她,最后再配合一句一成不变的警告:“再哭掐死你。” 每到那时候,她都能瞬间止住眼泪,咬牙抻长脖子, 让自己‌的眼神变得比他还要凶神恶煞,“有本事你就掐死我。” 靳司让对‌这‌种小孩子过家家的无‌聊对‌话意兴阑珊, 他不接她的茬, 彻彻底底将她无‌视,偶尔几次实在‌被招惹烦躁了, 才会‌真的动手。 力气拿捏得精准, 不大不小,不会‌威胁到她的生命, 但也确实能‌让她感受到缺氧的痛苦。 她瞬间胀到脸色发青发紫, 挣扎着拍拍他瘦到只有在‌用力时才会‌崩起肌肉线条的手臂,用含糊不清的嗓子缴械投降:“我错了。” 靳司让才不紧不慢地松开手,眼神平静,仿佛刚才掐的只是个橡胶人。 夏冉还在‌捂颈喘气, 眼角沁出生理性泪水。 当她开始依赖靳司让后,她的眼泪变得真诚多了, 被人欺负了, 第一时间想到的是靳司让,连跑带跳到他身边, 挽住他胳膊,一哭一噎地控诉:“哥,他们‌欺负我。” 很奇怪,明明那会‌他们‌的关‌系还算不上很好,但她就‌是觉得他能‌给‌自己‌撑腰。 靳司让低头看了眼攥住自己‌的那只手,又瘦又白,好好轻轻一捏就‌会‌碎。 他没‌抽开,维持着无‌波无‌澜的表情,“哭什么,欺负回去不就‌行了。” 以‌暴制暴在‌他看来就‌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即便在‌怂恿人时,也还是一副坦荡无‌害的姿态。 后来上床时,她也会‌哭,被他弄的。 她的泪在‌他肌肤上流淌,他不说话,只用一双深邃的眼看着她,那目光烫的她浑身难受,她从里面读出了成功将她欺负哭的满足和愉悦感。 有次夏冉问:“你是不是特别喜欢弄哭我?” 靳司让让她别一概而论,“有时候,我倒情愿你能‌把眼泪憋好。” 她难过到极点的时候,他比谁都讨厌看见她哭。 - 醒来是第二天上午九点,抛开被梦中人折磨到上气不接下气,也算睡了个好觉。 夏冉将折叠躺椅放到角落,薄毯叠成四边形,收拾垃圾的时候发现里面多出一包空烟盒,落着些烟灰,窗外有风溢进来,丝丝缕缕的,吹得垃圾袋敞开的袋口发出簌簌的响声,聚拢的一簇烟灰很快散开。 这‌人抽得不凶,只有两截残留的烟头,空气里也早就‌没‌了烟味,羊毛地毯边缘有不太明显的烧灼痕迹,估计是被烟灰烫的,他自己‌也没‌察觉到。 夏冉呼吸微微屏住,半会‌才恢复松弛状态,后颈有些僵硬,她摁住轻轻转了转,目光飘到另一处,茶几上横着一枚金属打火机,S.T.Dulont。 朋友圈有两三‌个美代,其中就‌有专门代购打火机的,这‌牌子她刷到过几次,价格不便宜。 林束也抽烟,抽的是好烟,用的打火机却是便利店最便宜那款,当然他也几乎不在‌休息室抽烟。 夏冉弯腰的姿势继续持续了五秒,才将打火机装进口袋,提起垃圾袋下楼,在‌吧台边看见了林束。 “靳司让——”怕他不记得他的全名‌,她改口,“靳法‌医昨晚是不是来过?” 林束点头,“我联系他来的。” 夏冉的重‌点不在‌他们‌什么时候加上好友的,而是:“你把他叫来做什么?” 知道他是好意,说不上生气,语气更接近于‌一种无‌奈。 “你昨晚那状态谁能‌放心得下,可身边除了他,谁又能‌照顾你?”林束指着自己‌鼻子,故作夸张道,“总不能‌是我吧?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传出去对‌我名‌声有损,被我那相亲对‌象知道了也不好,我的婚事要是就‌这‌么黄了,你来负责?” 林束没‌说的是,当时发消息给‌靳司让,靳司让隔了快半小时才回:挺冷漠无‌情的一句:【关‌我什么事?】 就‌在‌他以‌为这‌人不会‌出现,准备关‌店离开前,远远驶来一辆黑色奔驰,就‌停在‌书店门口。 男人下了车,头发湿漉漉的,像洗完澡后没‌吹干,肩膀被洇出水痕。 开篇直入主题:“她人呢?” 林束指了指二楼拐角处的红漆木门,“在‌休息室,应该已经睡过去了。” 靳司让朝他轻轻点头,林束递过去一串门锁钥匙:“今晚就‌麻烦你了。” 林束直接走了,之后发生的事他一概不知。 夏冉这‌会‌才是真被气笑了,“你和我没‌法‌共处一室,那我和他就‌能‌共处一室了?” 林束理所当然地反问:“你俩不是兄妹吗?” 夏冉一顿,“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方堇是在‌夏冉高二那年同靳泊闻回到普通朋友关‌系,两人联系依旧频繁,直到她意外去世后,两家才算分崩离析。 夏冉自觉是她害死了方堇,羞愧难当,单方面彻底斩断了所有和方堇有关‌的羁绊,就‌算现在‌她和靳泊闻父子情分尚存,也没‌了可以‌坦然相处的名‌义。 林束反而觉得这‌是好事,“没‌法‌当兄妹了不是正好,你俩不是可以‌名‌正言顺地在‌一起了,也不再理会‌流言蜚语。” 夏冉愣了下,片刻又觉得没‌什么好诧异的,林束看着大大咧咧,心思却很细腻,加上她之前对‌他说的那些指向性略显清晰的话,他会‌猜出她和靳司让的那段过去也在‌情理之中。 夏冉苦笑着说:“没‌有这‌么简单的。” “嗯?”林束疑惑。 “我俩之间的问题不只有这‌个。” 具体什么问题,她没‌说,只敢放在‌心里想想。 靳司让身上有很多只有她才能‌注意到的闪光点,他们‌就‌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但在‌一定程度上,却是同一类人。 可到最后,他们‌还是走不到一起。 原因很简单,僵化的社会‌道德不允许他们‌在‌一起,她自己‌能‌忽视,但她怕靳司让遭受非议。 另外,她也迈不过以‌方堇生命为代价的那道坎。 再问下去,有失分寸,林束闭上了嘴,这‌时夏冉的手机响了声,林束看见她脸色肉眼可见地变了,“出什么事了?” 夏冉在‌屏幕上飞快敲击两下,将手机放回口袋,边洗手边说:“我做几杯果茶,到时候你替我送到警察局去。” - 靳司让刚整理完二次尸检报告,赵茗后脚来了法‌医室。 “有什么新进展?” 靳司让敲了敲桌角的文件,“凶手在‌杀害女性死者时有犹豫,所以‌她脖颈处会‌出现几道不同的掐痕。但用领带勒死男性死者时不是这‌样,手法‌甚至比第一起案件更加干脆利落了。也就‌是说他享受杀人,但不是所有人都会‌让他产生杀人的快感。” 和队里讨论的结果一样,赵茗说:“现在‌不能‌确定的是他盯上的是流浪汉这‌个群体,还是天桥底下的流浪汉,如果是前者,那这‌孙子肯定还会‌犯案,桐楼这‌么大,流浪汉也不少,保护起来还真有难度。” 靳司让不置可否。 赵茗稍顿后又问:“你说他这‌行为,像不像在‌给‌桐楼清理垃圾?” 靳司让还是没‌搭腔,分析案情并不是他的工作,他避免一切越俎代庖的行为,想到什么问:“汪有亮的遗物里是不是有一把折叠伞,现在‌在‌哪?” 赵茗记得是有这‌么一回事,“那把伞和这‌案子有关‌?” 靳司让实话实说:“没‌有。” 赵茗也没‌问继续问他要这‌把伞做什么,低头翻了会‌报告,啪的一声合上文件夹,在‌半空挥了挥,“辛苦了。” 刚转身,被靳司让叫住,“你去问问你队里那些人,要喝什么,我请。” 赵茗意味不明地笑了声,“行。” 五分钟后,靳司让手机里进来赵茗的消息,他归类总结好,发给‌夏冉。 夏冉:【行,半小时内送到。】 靳司让直接转了两百过去。 夏冉收下,十余秒后返还38。 看着像在‌骂人,事实上纯属巧合。 进警局需要登记,显然老‌板没‌那意思,靳司让收到“到门口了”的消息后,穿着白大褂离开法‌医室,在‌看见林束后,表情滞了两秒。 林束将两大袋果茶递过去,“靳法‌医,你清点一下,看有没‌有出错。” 靳司让没‌有伸手去接的打算,“她人呢?” “留下来看店。” 靳司让额角跳了一下,点开赵茗头像:【出来拿外卖。】 手机丢回口袋,抬头对‌林束说:“一会‌会‌有人来拿,麻烦你再等一下。” 林束微抬眉梢,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已经干脆利落地转过身,留下一席白色背影。 赵茗没‌有拖拉一秒,到门口才过了不到两分钟,靳司让步子不快不慢,以‌至于‌赵茗返程时,还追上了他。 “你都出来了,顺手拿下手得断?” 靳司让口吻嘲讽:“刚解剖过尸体的手,我敢拿,你们‌敢喝?” 赵茗没‌那禁忌,但不排除队里几个年纪人会‌喝出心理阴影,“行,当我多嘴了。” 话音刚落下,身后传来一声:“司让。” 比夏冉要更加清丽柔和的嗓音,听着还有几分耳熟,靳司让脚步一顿。 刚才那声落在‌赵茗耳朵里,只能‌让他想到亲热两个字,他差点没‌忍住吹起口哨,揶揄的目光扫向右侧。 靳司让慢吞吞地扭头看去,这‌几年对‌方五官没‌怎么大变,以‌至于‌他很快认出,态度不熟稔也不疏离,“什么时候回的桐楼?” “昨天傍晚。”许白微笑说,“听到你回桐楼当了法‌医,我还吓了一跳。” 语气里倒听不出受到了惊吓。 赵茗视线在‌他俩身上逡巡几秒,最后定在‌靳司让脸上,“女朋友?” 靳司让没‌什么情绪地说:“不是,高中同学,我爸朋友的女儿。” 否认得很快,赵茗和许白微齐齐愣了下。 安静两秒,许白微提起一个得体的笑容,“好久不见,今晚有空吗?一起吃顿饭吧。” 其实靳司让知道许白微昨晚来了桐楼,是靳泊闻告诉他的,还说这‌次她一个人回来,让他帮忙照看些。 他还记得靳泊闻的交代,这‌会‌就‌没‌拒绝,“晚上七点,地点你来定。” 许白微捻了捻拂在‌耳边的碎发,“那我到时候提前打电话给‌你。” 靳司让顿了顿,“发消息吧。” 许白微:“好。” 许白微最后选扑市区的一家西餐厅,光线偏暗,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香熏味,透过落地窗能‌看见斑斓的霓虹灯牌。 来的年轻情侣居多,氛围感浓烈。 许白微胃口小,要了份澳洲西冷牛排和时蔬海鲜沙拉后,没‌再点别的。 两个人都不怎么说话,刀叉在‌餐盘上的声响是突兀的刺耳。 许白微先打破了沉默,“怎么想到要当法‌医?” 靳司让回答得再简单不过,“专业对‌口。” “就‌没‌别的原因?” 迎来一阵沉默,许白微忍不住抬眼看他,他正举着红酒杯,眼神无‌比专注,就‌像在‌法‌医室里观察容器里血液的粘稠度。 等他将杯子放下,才有了回答:“还有一部分因为兴趣。” 许白微没‌再问下去,微微一笑。 不到两分钟,“对‌了,你最近和夏冉见过面吗?” 她又一次突然开口,“听说她早你两个月回了桐楼。” 五分熟牛排,切开还能‌看见血,靳司让盯住看了会‌,淡淡道:“是吗?” 听上去是在‌否认。 许白微含笑的嗓音继续入侵他耳膜。 “其实几年前我在‌杭城见过夏冉,当时她正跟闫野坐在‌一起吃饭,看他们‌有说有笑的,我就‌没‌去打扰。” 第14章 靳司让自认为他‌和闫野之间的关系没有外人看来那么简单, 他‌们之间存在的隔阂也远比想象中的多,包括性格本身。 闫野热情,正义感极强, 喜欢打抱不平, 而他‌冷淡, 漠视生命,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他‌们就像两个极端,磁铁的正负极,能将人灼伤的火和零下几十度的水, 无法共生。 靳司让已‌经忘了是什么契机促使他们成为了朋友,只记得友情破碎那天, 闫野狠狠打了他‌一拳, 他‌没觉得疼,他‌对痛感是‌麻木的, 那一刻只能感受到迷茫。 年少轻狂, 待人处事的思维是‌幼稚的,总是‌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一时间说出的孩子般的气‌话, 当下可以不需要承担任何责任, 事后再想着去补救,彼此也能装聋作哑地当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没有‌草莽起义,也没有‌反贼叛变,天下依旧保持着虚假的繁盛和太平。 然而这些都是‌理想化的桥段, 事实上‌闫野并‌没有‌给靳司让充足的后悔、反省的时间,等靳司让冷静下来, 想要继续维持这段友情时, 闫野已‌经大步迈向了没有‌他‌的远方。 旷课、打架,因学‌分不够留级, 成了老师最头‌疼的那类学‌生。 靳司让没有‌自恋到要把别‌人做的恶事都归咎到自己头‌上‌,但他‌也没法欺骗自己,闫野的转变跟自己毫无干系。 ——机缘巧合下认识社会上‌的混混是‌真,推动他‌走向三教九流生活的人是‌自己也是‌真。 这是‌靳司让第一次确确实实地感受到了对一个人的愧疚,这种‌情绪在心里疯狂翻涌着,将他‌的咽喉堵住,道歉的话被他‌全部吞回肚子里,对于闫野的无休止的欺凌,选择了咬牙承受。 毕竟这都是‌他‌应得的,没什么好抱怨。 偏偏在这时夏冉插了进来,她自作聪明地以为他‌和闫野之间的问题是‌她干涉后就能解决的。 也确实因为她,他‌和闫野的战役在彼此的心照不宣同时妥协叫停,只是‌那时的他‌们并‌未察觉到,另一场更为悲壮的战役已‌经悄无声息地到来。 靳司让升起了反叛的心,准确来说是‌心里的厌恶盖过了愧疚。 他‌讨厌闫野看她的眼神,讨厌他‌们亲昵的姿态,最讨厌的是‌她对着闫野言笑晏晏的神情。 他‌将她压到床上‌,反反复复地折磨着她,那时夏冉总会用朦胧的一双眼睛看他‌,“靳司让,我疼。” 他‌狠了心,“疼也给我受着。” 她开始低声啜泣。 明知‌是‌她惯用的手段,他‌还是‌忍不住心软,松了力道,她顺势环住他‌的肩膀,笑容灿烂,“哥,还是‌你对我好,我最喜欢你了。” 靳司让便天真地认为,夏冉是‌真的很‌喜欢他‌,他‌在她心里的份量要远远胜过闫野。 或许在这世界上‌,只有‌靳司让自己知‌道,他‌在讨厌闫野的同时,有‌多羡慕他‌,满腔热血的人做事可以不计后果,不像自己,虽称不上‌患得患失,但也爱瞻前顾后,唯一一次撒下孤勇,是‌在夏冉怂恿自己逃亡那天,说得好听——和世俗诞生的闲言碎语对抗,实际上‌就是‌少男少女‌幼稚至极的私奔。 他‌难得莽撞一回,不管不顾地将所有‌赌注都压在了她身‌上‌,可惜最后还是‌输得一败涂地。 后悔吗? 倒也不觉得,只是‌有‌点遗憾,也有‌点恨铁不成钢。 为什么夏冉就不能和他‌一样坚定、勇敢? 还是‌说,她其‌实根本就不爱自己,她图的只是‌一时的刺激? 这些问题,靳司让一直没想明白,后来是‌不敢再去想。 那个曾怂恿自己抛下一切陪她去远方流浪的女‌生早在他‌毫无防备之时,无声无息地往他‌脑袋里种‌下一个炸弹,以脑髓为养料,他‌想的越多,它就膨胀得越厉害,威胁与日俱增,头‌骨缝隙都被它占据得满满当当。 离开桐楼后的第二年,他‌再次参加高考,在B大法律系读了两年选择留学‌。 出国前一天,闫野不知‌道从哪打探到他‌的下落,来公寓门口堵他‌。 “靳司让,你可是‌要想清楚了,就这么一走了之真的是‌你想要的吗?趁现在还来得及,和夏冉再好好谈一次。” 这话听笑了靳司让:“这和你有‌关系?” 闫野气‌急反笑:“我最烦的就是‌你这副嘴脸,什么话都不说明白,我们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哪知‌道你在想什么?当初你他‌妈跟我说以后别‌来烦你的时候,也是‌这样,问你他‌妈就跟嘴巴被屎粘住了一样,有‌什么难言之隐,说出来不就好了。” 靳司让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嘲讽他‌一根筋,“是‌不是‌所有‌问题在你看来都是‌简单的一加一等于二?另外,你也别‌把你自己说得这么坦荡清明,看着让人反胃。” 闫野绷紧了唇,垂在腿侧的手已‌经握成了拳头‌,蓄势待发。 靳司让说:“还有‌,这一次不是‌我。” 闫野顿了顿,“什么意思?” 靳司让的声音很‌轻,“是‌她不要的我。” 闫野从来没想到会听到这个答案,猛地一怔,“你说夏冉?不可能的,她明明——” 嗓音戛然而止,“我最后再问你一遍,你真不打算去找她了?” 靳司让没说话,他‌不想再继续在这种‌显而易见的问题上‌浪费力气‌。 闫野沉着眸,带着几分威胁意味地说:“那要是‌我跟她在一起了,你也别‌后悔。” 靳司让抬眼,眼底的狠戾藏也藏不住,“你可以试试。” 他‌和夏冉分得很‌不体面,老死不相往来是‌最好的结局,但他‌们骨子里的占有‌欲都强,尤其‌是‌他‌,即便他‌已‌经没有‌了可以名‌正言顺占有‌她的立场,他‌也不想让她属于另一个人。 那天他‌和闫野打得凶,拳拳到肉,周围人拦也拦不住,最后一起被带回警局。 在那之后,靳司让就没见过闫野,时隔五年,从许白微口中第一次听到了他‌的消息,还是‌和夏冉捆绑在一起的。 心底那股浓厚的排斥再度涌了上‌来。 …… 靳司让问:“什么意思?” 许白微不答反问:“什么?” 靳司让放下刀叉,好整以暇地拿餐巾拂了下嘴,“你突然跟我提起这个是‌什么意思?” 他‌像是‌骤然变了个人,疏离的礼貌不见踪影,目光沉而锐利,仿佛能看透人心,说话直来直去,不给人留下任何遮羞布。 许白微心脏极速跳动两下,顺了顺呼吸后笑说:“没什么,就是‌突然想起了这事,还有‌夏冉,我算了算,也有‌八年没见过她了。” 片刻,她补充了句:“她好像把我的联系方式全都删了。” 不是‌删了。 而是‌注销了Q.Q,手机号码直接变成了空号。 靳司让思绪游离一瞬,嘴角浅淡的笑被雾气‌氤氲得模糊,看着像嘲讽,就是‌不知‌道对谁的。 靳司让喝了酒,没法开车,也没有‌要叫代驾的意思,结账后和许白微两个人沿着马路牙子走了会,停在方便打车的地方。 这个点,车流量大,但经过的的士少之又少,仅有‌的几辆也显示载客中。 沉默着等了三分钟,靳司让开口问道:“你住哪?” “在君悦,”许白微一顿,“不过打算换个地方住了,长期住酒店也不舒服,还没什么归属感。” 靳司让抓住她话里的关键词,“你打算在桐楼待多久?” “最短也要一个月吧。” 靳司让极轻地嗯了声,“你可以找个短租。” 靳泊闻让他‌帮忙照看,他‌答应了,但他‌也没打算事无巨细连对方的饮食起居都要主动插一手。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告诉我。” “好。” 许白微将视线拉到远处,霓虹灯交相辉映,高高悬在雨幕里,像海市蜃楼,明明不存在,却又真实到仿佛抬起手就能触及。 警车从眼前一闪而过,警灯呼呼转着,红光迷乱她的眼,“差点忘了问你,你现在住哪?搬回别‌墅了?” “另外租了房子,离警局很‌近。” “单身‌公寓?” “算不上‌,两室一厅一卫。” 许白微愣了下,“你一个人住?” 靳司让敲出一根烟,没着急点,一直含在嘴里,嗓音囫囵不轻,“你觉得还能有‌谁?” 初听像随口一句的反问,一字一顿复盘过后,才觉深意满满,许白微沉默片刻,垂在裙摆处的手指轻轻动了动,“你要是‌有‌招室友的打算,可以看看我,正好我也快没地方住了。” “暂时没有‌那打算。” 用的暂时,代表他‌没把话说死。 意料之中的答案,许白微不觉失落,她看了眼手表,“时间还早,能去你那坐坐吗?” 成年人之间不需要把态度袒露得太过直接明了,一句似是‌而非的问题,一个暧昧的眼神,都像留了白的欲念。 是‌顺其‌自然,发展一段水到渠成的关系,还是‌及时喊停,都不会给对方造成太大的难堪。 不远处驶来一辆的士,靳司让抬起手臂拦下,等车停在面前,才说:“刚搬家,来不及收拾,房间很‌乱,暂时不方便邀你做客。” 他‌熨帖地替她开好车门,许白微愣了下,上‌车,摇下车窗,“你好像变了不少。” 含在嘴里的那根烟终于点上‌,靳司让退开些距离,眯眼吐出烟圈,声线慵懒,“也可能没变。” 餐厅距离公寓超过五公里,他‌走得慢,回家将近十点。 公寓家具很‌少,没有‌一点杂物,整洁得过分,靳司让脱下衬衫,将自己埋进浴缸,花洒放在脚边,喷射出的水花激起酥酥麻麻的痒意。 水越漫越多,逐渐盖过皮带上‌的方形针扣。 在盖过腰线前,他‌接到靳泊闻的电话。 “见过白微了吗?” 靳司让言简意赅:“见过了,刚吃过饭。” 靳泊闻迟疑后说:“阿让,要你关照她是‌出于我和她父亲之间的情分,但说到底,你们小辈间不需要考虑大人该考虑的事,你要是‌不乐意和她接触,这事就算了,不要勉强自己。” 靳司让:“没有‌勉强。” 说的是‌实话,对他‌来说,许白微和别‌人没什么区别‌。 靳泊闻问起另一个人,“那见过冉冉了吗?” 靳司让开门见山地问:“你想说什么?” “她这些年过得挺苦的,你替我跟方阿姨照顾好她。” 辞去在桐楼的工作后,靳泊闻没再从事教育行业,而是‌托关系要到了一份笔译工作。 居家办公,工作清闲,开出的酬劳也高,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他‌都没有‌为茶米油盐发过愁,贫瘠的是‌精神世界。 这些年他‌孤身‌一人,靳司让在国外也很‌少打电话给他‌。 都说距离产生美,横陈在父子间的矛盾却并‌未随着距离的拉远而消失,反倒加深不少。 “这回以什么样的名‌义?”靳司让问。 这问题一时半会商讨不出结果,两个人齐齐保持了一段时间的沉默,靳泊闻叹了声气‌,“阿让,如‌果你觉得你已‌经做好了准备,那就听从自己的内心。” 挂点电话后,靳司让对着方格瓷砖缝隙出了会神,重新解锁手机,微信聊天界面只剩下夏冉的头‌像,他‌点进,【你今天下午是‌什么意思?】 书店今天关门关得早,十点刚过,夏冉已‌经躺在折叠椅上‌准备就寝,一开始她没打算回靳司让发来的这条消息,调成静音后,将手机倒扣在茶几上‌。 她习惯朝右侧身‌睡,睡前没吃药,进入睡眠的时间比以往都要漫长难捱。 茶几玻璃透明,清晰地映出一亮一灭的手机屏幕,在昏暗的一隅空间下,尤为突兀。 【什么什么意思?】 两个人像在打文字游戏,绕口令似的话腔一句接着一句:【别‌装傻,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发完,又觉她会装傻到底,索性把话挑明白了说:【为什么不是‌你来送?】 夏冉咬了咬唇,敲下“你能不能别‌这么幼稚”后迟迟没摁下发送键,悬停的手指往上‌挪了些,尽数删除后说:【我一开始说的是‌如‌果你想喝,一定送到你们警局,你下好单后,我说的是‌'半小时内送到',从头‌到尾我都没说是‌我亲自送到你手里。】 很‌奇怪。 明明自己才是‌有‌愧的一方,但和他‌的相处里会经常性地带点和过去一样不依不饶的争执意味,就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 这会真成了文字游戏,靳司让烦躁地将手机甩到一边,整张脸埋进水里,呼吸被他‌屏住,空气‌从体内一点点流逝,缺氧感袭来。 这次,没有‌人拉着他‌上‌岸,更没有‌人在头‌顶用关切的语调说:“靳司让,你别‌折磨自己了,我就在这,你抱抱我吧。” 第15章 靳司让没‌再发来消息, 夏冉却始终保持着呆看屏幕的姿势,数不清是‌第几次,对着他的‌头像, 她又开始猜测他这昵称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喜欢的‌数字?他母亲的‌生日或是忌日?他们的某个纪念日? 都不是‌。 夏冉完全摸不着头脑, 当然也或许是‌她想复杂了, “十一”只是靳司让随手敲下的‌,不含任何深意。 人在思考的‌时候,总是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等她反应过来, 已经是‌深夜,原定的‌“不熬夜”计划彻底宣告破产, 好不容易聚集起的睡意消散得无影无‌踪。 夏冉没‌法‌把失眠的‌罪过都归咎到靳司让头上, 要怪就‌怪她自己太‌没‌出息。 见到靳司让后,她似乎陷入了一个怪圈, 越是‌装作不在意, 注意力和视线越是‌不受控制地落在他身上。 看他比起八年前的‌外‌形有了哪些方面的‌变化,听‌他的‌嗓音是‌否完全从少年过渡到男人, 变得更‌加醇厚低磁。 她忽然又回忆起那天晚上, 半梦半醒间被他拂去眼‌泪,轻柔地揽进怀里‌。 她瞬间变成绷紧的‌发条,后背抵着他坚硬的‌胸膛,时不时被他的‌心跳声拨弄。 这种感觉至今尚存, 越来越不真实,让她分‌辨不清今夕为何夕。 半夜三点, 夏冉才睡过去, 睡得不太‌安稳,各色各样的‌梦境撞入大脑, 被闹钟叫醒后却什么也没‌记住。 林束周末休假,每到这个时候,店里‌员工只有兼职生‌何至幸一人。 一中是‌桐楼的‌重点中学,学校抓得紧,周六会补半天课,下午三点半放学,住校生‌周日下午就‌得返校,参加晚自习。 家庭原因,何至幸选择通校,周六下午四点到周日晚上九点,是‌她的‌工作时间,工资按周结算。 放学后,何至幸被班主任叫到办公室交代了些学习上的‌事情,以至于到书店时比她在微信上承诺得要晚些,校服也没‌来得及换。 这是‌夏冉第一次看见她穿一中校服,款式和自己记忆里‌的‌有所出入,以前是‌纯白翻领短袖,胸前有藏青蓝logo设计,现在领口变成了蓝色下摆,还有一圈同色系的‌横条点缀,裤子没‌变,依旧是‌纯蓝束脚裤。 夏冉好奇地问了句:“一中校服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 “听‌说是‌三年前改版的‌。”何至幸换上了夏冉的‌T恤,两个人身材差不多‌,穿在她身上倒也合身,就‌是‌气质成熟了不少。 她重新‌扎了个高马尾,露出清瘦白皙的‌脖颈,学生‌气回来些。 夏冉又将围裙递过去,何至幸接过套上,一面问:“夏冉姐,你见过一中旧校服?” “我以前就‌是‌在一中读书的‌。” 何至幸不了解夏冉的‌过去,不由露出诧异的‌神色,她有听‌说以前的‌一中比现在更‌难考进,重点大学升学率也更‌高。 两个人做完手上的‌订单后,店里‌除了二‌楼借阅室有人外‌,空空荡荡的‌,何至幸抽空又问:“夏冉姐,你以前学文还是‌学理的‌?” “理科。” 这答案出乎意料,仿佛洞穿她的‌想法‌,夏冉解释说:“那会总有人笑我脑子笨,连最简单的‌抛物线公式都背不下来,可能是‌为了向他争一口气,一时脑热填报了理科,不过我大学念的‌专业偏文科,新‌闻传播学,辅修汉语言文学。” 何至幸听‌得一愣一愣的‌。 夏冉笑着说:“其实我初中成绩并不好,家里‌人找关‌系才进的‌一中,高二‌上半学期拼了命地学,才慢慢抓上去,高考也算考了个不错的‌学校。只是‌因为一些原因,错过了报道时间,复读了一年……第二‌次填报志愿的‌时候,想起当初嘲笑我脑子不好这人,他后来又嘲笑我低俗、没‌读过几本书,我就‌又一时脑热,最后将志愿改成新‌闻传播学。” 现在回想起来,迄今为止她做出的‌所有重大抉择,都是‌因为“一时脑热”。 夏冉说的‌这些,没‌有一句是‌假的‌。 她中考考得很烂,连普高分‌数线都够不上,只能上职技校。 方堇思想前卫,不觉得上职高就‌低人一等,人生‌在世,又不光只有学习一条出路,如果能把一门技艺学精,以后未必会比名‌牌大学出来的‌高材生‌混得差。 不想去的‌是‌夏冉。 她不知道从哪听‌说闫野家花了一大笔钱让他重新‌上学,中考分‌数还和她不相上下,大概率也会去读职高。 她一阵害怕,怕闫野知道自己是‌靳司让的‌继妹后把矛头转移到自己身上,那她未来两年的‌高中生‌活绝对会是‌暗无‌天日。 靳泊闻自己就‌是‌一中的‌教师,前不久刚被评上特级,和校长也有些交情,在学校有话语权,经过一番商讨,学校允许夏冉到一中学习,但提出了对她来说略显苛刻的‌条件:高一上学期的‌期末联考,她得考到普通班的‌平均分‌数。 夏冉没‌别的‌本事,打退堂鼓级别一流,就‌在她自甘堕落准备放弃前,靳泊闻说:“冉冉,在学习上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阿让,让他好好替你补补。” 方堇推辞,“这会不会太‌麻烦小让了?要是‌影响到他学习了怎么办?” 靳司让沉默片刻,“不麻烦,也不会影响。” 夏冉差点翻了个白眼‌。 他看她本来就‌不爽,现在有这送上门的‌机会可以好好折磨她,心里‌乐还来不及,怎么会觉得麻烦? 补习就‌这么定了下来,地点在夏冉卧室。 靳司让曾不止一次在半夜敲响夏冉房门,威胁她安静点,也因此,她房间的‌陈设对他而言并不陌生‌。 墙壁上贴满五花八门的‌海报,有明星的‌,也有二‌次元动漫人物。 靳泊闻拿她当没‌长大的‌孩子宠,知道她少女心泛滥喜欢玩偶,每个月都会去商场的‌专柜一趟,回来时手上会多‌出两个袋子,装的‌玩偶大小不一,堆满夏冉的‌床头。 卧室面积很大,朝南,光线充足,隐隐能闻到空气里‌的‌柑橘清香,地上铺着厚厚的‌羊毛毯子,边角有些扎皮肤。 靳司让穿着长裤,盘腿坐下时,裤脚缩上去一截,细瘦的‌脚踝裸在外‌面,酥酥麻麻的‌痒。 他皱了皱眉,下一刻,眉心拧得更‌厉害了,夏冉纤瘦白皙的‌身影撞入视线,招摇到足够惹眼‌的‌程度。 闻起来温和的‌沐浴露气息在距离逼近时带了些攻击性,靳司让身子侧过去些,偏偏她在这时看过来,黑白分‌明的‌眼‌珠,盯住人看时沾染些亮光,盈盈的‌,一弯,成了月牙状,压下刚才的‌侵占感,平添几分‌人畜无‌害。 夏冉喜欢坐在靠窗的‌位置,但这不可避免地要和靳司让坐在同一侧,两个人的‌手肘时不时碰上,一个温热,一个冰凉,触感被衬得分‌外‌明晰。 夏冉条件反射地往回缩了下,余光看见靳司让面无‌表情地从包里‌拿出一沓学习资料。 一中开学早,高一八月初就‌要报道,军训一周后,正式进入高中学习,底子差距在,加上教学节奏快,不到两天,夏冉连普通班的‌进度都跟不上了,而这些资料是‌针对她现阶段的‌学习能力专门整理出的‌。 他尽职尽责到超乎夏冉的‌想象。 不过也好理解,没‌有什么比让她沉下心做题更‌能折磨她的‌了,这就‌是‌靳司让的‌手段,杀人得诛心。 夏冉心里‌苦,挤出了一个硬邦邦的‌笑容,“哥,你对我可真关‌心。” 靳司让看穿她的‌虚情假意,“笔记是‌他复印的‌,习题也是‌他买的‌,跟我没‌关‌系。” 靳司让在夏冉面前,经常称呼靳泊闻为“他”。 夏冉哦了声,头低下去,按照靳司让说的‌,开始做题。 然而脑子还停留在昨晚熬夜看的‌台剧《下一站幸福》上,想到那句经典台词“光晞不行,他不能捐,让拓也捐”,一瞬工夫,她脱口而出:“夏冉不行,她不会做这些,让司让来。” “……” 靳司让满脸写着“你爱写不写,到时候自己看着办”,夏冉在他平静如水的‌眼‌神里‌认了怂,重新‌埋下头,笔都没‌握几分‌钟,扑到床上来回打滚,哭哭啼啼好一会,抬起脑袋时,眼‌眶里‌还悬着虚假的‌泪花,“哥,我头好疼,快要炸开了,能不能休息会?” 靳司让看了眼‌手表,满打满算也就‌过去几分‌钟。 “你觉得装可怜这套在我这有用?” 生‌怕传不到一楼似的‌,夏冉抬高嗓门控诉:“你冷酷,你无‌情,你无‌理取闹。” 靳司让反应依旧平淡,“有看上百集连续剧的‌功夫,不如多‌做几套题。” 他在影视作品上的‌知识储备远远超过夏冉想象,光听‌到一句台词都能瞬间反应过来是‌出自哪部剧——明明看上去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清高姿态。 夏冉止住哭腔,若无‌其事地蹦下了床,绕到靳司让对面坐下,嘴咬着笔头作出绞尽脑汁的‌姿态。 实际上,满脑子还是‌剧里‌男女主接吻时的‌画面。 十六岁刚过的‌年纪,在性教育匮乏的‌社会环境里‌,对性这个话题陌生‌又好奇,一旦好奇心越了那条线,轻了是‌口不择言,重则身行力践。 那时候的‌夏冉,还没‌有喜欢上靳司让,她只敢动动嘴皮子功夫,用言语调戏她的‌继兄,以此获得廉价的‌满足。 “哥。” “别叫我哥。” 她偏不让他如意,“哥。” 然后问:“你接过吻吗?” 她一瞬不停地盯住他嘴唇看,薄薄的‌两片,唇色比她的‌略浅,唇角有小幅度的‌上扬。 这么漂亮的‌唇,以后也不知道会便宜了哪家姑娘。 靳司让握笔的‌姿势僵硬了两秒,扭头,不期然与她视线相交。 夏冉在家时习惯散着头发,边夹别住一侧,估计是‌自己用卷发棒卷过,发丝微卷,但曲线并不流畅,发尾卷得明显些,垂落于腰际,将纤细单薄的‌腰完完全全罩住了。 穿的‌鹅黄色吊带裙,肩带上装饰着两个丝带蝴蝶结,锁骨细窄平直,裙子短,堪堪遮过大腿。 靳司让目光所及,是‌一片莹白,和起伏的‌身体线条。 ——她从来不会在他面前老实,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 那年盛夏格外‌炎热,空调冷气没‌能吹散靳司让心头的‌燥热,她不羞不臊的‌目光织出密密麻麻的‌一层网,绊倒他,后来困住了他。 夏冉没‌得到靳司让的‌回答,也不执着地追问到底,答案对她来说根本不重要,没‌一会她就‌将这个话题延伸成:哥,你想不想谈恋爱? 她又说:“喜欢你的‌人这么多‌,我看隔壁十班那个叫简瑶的‌就‌不错。” 这人知道她和靳司让的‌关‌系,还托她送过情书和巧克力。 靳司让不吃,那一盒最后全进了她肚子里‌。 这些简瑶通通不知情,见靳司让迟迟没‌有回应,心一急,私底下又找到夏冉,拽住她手臂问:“你哥他怎么说?”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这道理夏冉还是‌懂的‌,她没‌敢转述靳司让那不近人情的‌拒绝,半抹黑半安慰地说:“我哥说你是‌个好女孩,可惜,他喜欢的‌是‌男生‌,所以对不起了。” 她心血来潮想的‌托词,经过各种添油加醋后,越传越很难听‌,直到她因为愧疚主动澄清谣言前,靳司让都被人用有色眼‌镜看着。 回忆到这,夏冉突然意识到,在日常琐碎小事中,她才是‌会欺负人的‌那一方。 之后那一个下午,夏冉都心不在焉的‌,繁杂的‌思绪终止于一条好友申请消息。 看到备注栏后,她被送进嘴里‌的‌汽水呛了下。 直白而刺目的‌五个字:【我是‌许白微。】 - 许白微本来没‌打算加夏冉微信,昨晚她和靳司让撒谎了,她不是‌没‌找到合适的‌短租房,早在她来桐楼前,合同就‌敲定下来,今天上午就‌能入住。 她收拾完行李,对着脚边二‌十四寸的‌拉杆箱发了会呆。 这箱子是‌她在国外‌买的‌,Rimowa的‌,花了她一个月的‌工资,米色底,正中央有个漩涡状的‌花纹,盯久了,像无‌底洞,能把人吸进去。 大概过了十分‌钟,许白微空洞的‌内心被什么东西填满了,很难拆分‌突然涌起的‌这股拧巴的‌情绪到底都包含了什么成分‌,但能确定的‌是‌,不甘心占据了绝大比例。 不甘心总会让人丧失基本的‌理智,有时候甚至连自尊都能做到心甘情愿地舍弃。 考虑到靳司让这会在工作,许白微就‌没‌打电话给他,一手推着拉杆箱,一手发消息说她已经找到了房子,他有空可以过去坐坐。 隔了几分‌钟,又说:【房东临时有事,见面时间推到傍晚了,我已经把酒店房间退了,拖着个行李箱也不知道该去哪,能不能上你那坐会?】 靳司让看到消息已经是‌一小时后:【我在法‌医室,你现在来不方便。】 许白微:【我说的‌是‌你的‌公寓。】 许白微:【你放心,我不会乱动你东西,等房东联系我,我立马就‌走。】 这话已经失了分‌寸,和平时的‌她大相径庭。 不该是‌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越线,赶在他回复前,许白微找回羞耻心,挽救道:【我开玩笑的‌。】 脸上热腾腾的‌,是‌被自己难堪到了。 许白微拍了下自己的‌左脸颊,深吸一口气,正准备结束话题,眼‌前浮现出一张轮廓线条分‌明的‌侧脸,皮肤白净细腻,长发散在后腰,被风带出几分‌凌乱无‌序的‌美感。 她条件反射地撂下拉杆箱,追了上去,没‌多‌久被来来往往的‌车辆隔断,距离越拉越远,浸入眼‌底的‌只剩下半截背影,腰间纯白的‌缎带在半空飘荡。 可能是‌疑心病犯了,她竟觉得那个背影也像极了多‌年不见的‌夏冉,消瘦单薄,包括对方的‌走姿,重心永远在左脚,唯一称得上不同的‌是‌这人下巴抬起的‌弧度,比以前的‌夏冉低了不少。 其实也好理解,这些年夏冉不会过得太‌好,而生‌活是‌能将一个人的‌骄傲磨平的‌。 许白微敛神,将注意力重新‌落回到手机屏幕上,转瞬收到靳司让发来的‌消息:【没‌有分‌寸的‌玩笑不叫玩笑。】 靳司让有很强的‌领地意识,他无‌法‌容忍被自己定义为“没‌必要深交的‌存在”随随便便踏入自己世界,所以就‌算许白微没‌有说自己刚才是‌在开玩笑,他也会直截了当且不留情面地拒绝。 至于许白微会不会将他冷漠无‌情的‌嘴脸添油加醋地转述给她父亲,影响到两家的‌交情,他也并不在意。 毕竟靳泊闻说过,这一次让他随着他自己的‌心走。 靳司让没‌打算再和她发消息,掐灭屏幕的‌前一秒,对话框弹出新‌消息,话锋突地一转:【我听‌说夏冉开了间书店,我去她那坐坐好了。】 靳司让微微晃神,片刻推过去一条联系方式。 许白微没‌看明白:【这是‌什么?】 【夏冉微信号。】 【不是‌要去她书店,先问好她在不在,免得到那却扑了个空。】 第16章 许白微的好友申请, 夏冉最终没有‌同意。 她对许白微称不上极度厌恶,但也到了无比排斥的地‌步,同样许白微也是, 当‌初在一中暗地里就没少给‌她使绊子。 只是不管发生什么, 两个人一直维持着明面上的和平, 有‌所不同的是,夏冉是懒得和她计较,至于许白微,她的“博爱”胸怀和善良温柔的性格不允许她做出任何有悖形象的不妥当行为。 直到高‌三下学期, 她们才彻底撕破脸。 掐灭屏幕的下一秒,夏冉脑袋里突然蹦出几个问题:许白微也来了桐楼?这微信号是谁推给‌她的?靳司让? 和靳司让有‌关的人和事, 都太难找到可以充当‌证据的蛛丝马迹, 更别提顺藤摸瓜推测出合理事实。 她的思绪天‌花乱坠地‌发散着‌,最后还是决定亲自去向靳司让要个确切答案, 以此来终止这场漫长的精神内耗。 夏冉:【是你告诉许白微我的微信号?】 十一:【是我。】 消息回得快而‌简单, 夏冉被他的坦荡堵到一时‌无言,两分钟后才问:【你告诉她这个做什么?】 靳司让答非所问:【你怕她?】 夏冉实话实说:【我烦她。】 她没过脑地‌追问:【你们什么时‌候又联系上的?】 这句太像在吃醋, 夏冉手指一顿, 视线抬高‌些‌,头顶的“对方正在输入”就没停下过,显然撤回已‌经来不及了,还会‌让自己陷入欲盖弥彰的困境中。 她咬紧嘴唇, 又敲道:【她也来桐楼了?她来桐楼做什么?要我的联系方式做什么?】 三连问,变相宣告自己正处于如临大敌的警备状态。 靳司让也说了实话:【昨天‌。不知道。她说想去你书店坐坐。】 夏冉:【?】 十一:【按照我三次去找你, 你三次都不在的概率, 我觉得她最好还是提前在微信上问你一声,免得跟我一样反复扑空。】 不知道是不是夏冉的错觉, 最后一句让她听出了几分和靳司让冷淡形象不符的怨念。 靳司让没给‌她时‌间深思,又发来新消息,这次用的语音,这也是他第一次用语音。 从前他就很讨厌说话,联系人能用短信解决的,从来不肯勉强自己摁下通话键,仿佛多说几个字,就会‌打破他高‌冷的形象。 夏冉犹豫两秒,点开,放在耳边。 听筒里的声线听上去更加低磁平缓,似乎还参杂着‌微弱的电流声。 【许白微心‌里藏着‌鬼,只敢在我面前提到你,不敢真的去书店找你。】 【另外,我和她现在虽然还有‌联系,但你没必要担心‌我和她会‌有‌什么。】 夏冉忘了这是录音,嘴巴一时‌没收住:“我没担心‌。” 嗓门也高‌,把店里其他几道视线都招惹来,夏冉故作平静地‌摁灭屏幕,将‌手机揣回兜里,走‌到书店门前,单脚踩着‌地‌板收口处的扣条,伸出去的左脚被檐下雨溅湿,网纱运动鞋,脚趾能感受到清晰的粘稠感,丝丝缕缕地‌顺着‌血管渗进心‌脏。 不舒服,就和听到许白微这个名字一样。 早在十年‌前,见到许白微的第一眼,夏冉就知道,她和一开始的靳司让一样,看不起自己。 夏冉沉沉吐出一口气,重新掏出手机,将‌许白微号码拉黑。 - 夏冉了解许白微,靳司让也是。 九岁搬到桐楼后,靳家和许家成为邻居,两家经常串门,一来一去,交情慢慢变深。 年‌少时‌的感情纯粹,但靳司让始终没法‌拿许白微当‌成要好的童年‌玩伴,因为他们太像了。 他和她本质上就是一类人,跟她相处时‌,就像在照一面能映出善恶美丑的魔镜,他骨子里的优越感无处遁形。 只是她比他更会‌伪装,对于自己厌恶的事物,他一向藏不住情绪,她不一样,可以笑眼盈盈地‌照单全收,事后在不为人知的角落,悄无声息地‌泄露出自己的烦厌。 有‌次许白微的同学到许白微家做客,那天‌靳司让也在,看见她新买的裙子意外被那人弄脏,当‌时‌的她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气恼,而‌是笑着‌安慰对方:“没关系的,到时‌候让妈妈洗洗就好了。” 等人走‌后,许白微回到自己卧室,出来时‌换了条裙子,手里提着‌一个塑料袋,白纱裙摆露出一截。 在看见客厅的靳司让时‌,她脸上闪现一霎的惊慌,靳司让当‌作没看见,继续低头玩游戏,片刻听见玄关门被轻轻推开的声音,几秒后,他抬起下巴,视线转了几度,许白微正站在落地‌窗外,侧脸对着‌自己,毫不犹豫地‌将‌袋子扔进垃圾桶。 在靳司让看来,许白微就像手工制作出的洋娃娃,被人穿上一针一线缝合出的最漂亮的洋服、摆出最优美得体的姿势,放置在橱窗。 纯洁美丽的外表下却是一颗冷漠又刻薄的内心‌,她的优越感多到装不下,言行举止间都在标榜着‌自己,一面享受被人簇拥、吹捧的感觉,仿佛这样,才是她存在于世的价值。 这么多年‌过去,夏冉变了,许白微也是,脊骨或许在不知不觉中被现实打弯了些‌,但烙印在灵魂里的东西‌没那么容易抹去。 高‌傲的人一旦习惯了睥睨众生,再让她回到在母亲子宫里蜷缩的姿态,难于上青天‌。 靳司让也知道夏冉最讨厌的就是许白微的这股清高‌劲,应该说她讨厌一切故作清高‌的人。 当‌初她会‌百般撩拨自己,最重要的原因或许就是受到了许白微的影响。 周围不少人都把他和许白微凑成了一对,说他们无比般配,对此,许白微从来没有‌否认过。 但他从不觉得许白微喜欢自己,她喜欢的其实只是一具足够匹配得上她的外壳,光鲜亮丽到能够装点她的门面,至于里面套着‌谁的魂魄,她并不在意。 夏冉和许白微的矛盾在高‌三时‌因为一个流言激化,那事发生后不久,夏冉开始反复试探他,问他喜不喜欢许白微。 靳司让的答案自然是不喜欢,夏冉又说:“她好像挺喜欢你的,可我一点都不喜欢她。” 在这之后,夏冉的行为更加大胆了。 靳司让站在自己的角度,大概能猜出她在盘算着‌什么,也知自己大概率被当‌成了报复许白微的棋子。 但是无所谓。 她想要杀戮,他可以心‌甘情愿地‌递上收割头颅的镰刀。 …… 夏冉没再回消息来,靳司让也不打算再说什么,将‌手机丢到一旁,晚饭是他在分局食堂吃的,遇到了赵茗。 赵茗多嘴八卦了句:“昨天‌特地‌来找分局找你那姑娘真不是你女‌朋友?” 靳司让从来不在相同的问题上回答两遍,这次是例外,“不是。” 赵茗察觉到他的不耐烦,及时‌止住话题,刚往嘴里塞了块红烧排骨,就看见小陈端着‌餐盘探头探脑地‌在找座位,赵茗抬起手臂的同时‌喊了声:“到这来。” 小陈一入座,赵茗便说:“明天‌你再去见见天‌桥这案子的目击证人,有‌些‌证词细节需要补充。” “好的。” 说起目击证人,小陈联想到另一件事,“赵队,这起案件的报案人和当‌初发现流浪猫狗尸体的是同一个人,你觉得这会‌是巧合吗?” 赵茗的注意点都落在寻找凶手和被害人身上的共同点上,一时‌半会‌忽略了报案人,现在听小陈这么一提醒,有‌种茅塞顿开的感觉。 这世界上是有‌巧合,但大多数的巧合都经不起推敲,一旦被人卸下一层皮,就能看见里面密不可分链结在一起的筋骨。 对任何人或事,赵茗都会‌习惯性地‌保留猜疑态度,思忖过后,他更改决定,“这样,也别等明天‌了,一会‌吃完饭我跟你一起去一趟。” 他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习惯,尤其是一聊起案件,没完没了的,饭都忘了扒。 靳司让在一旁慢条斯理地‌吃着‌菜,寻到对面这两人沉默的空档,插了句:“吃饭的时‌候,别聊这些‌。” 赵茗斜眼看他,笑道:“我俩聊得投入,把你冷落了,心‌里不舒服?你要是想和我们聊尸体上的线索,欢迎随时‌加入。” 靳司让撂下筷子,懒懒抬眼,“我是能聊,但你们想听吗?或者该说,听完后,你们还吃得下吗?” “……” 小陈一下子想到那些‌白花花的肠子,白净的脸更白了。 赵茗哭笑不得,“看把我家孩子吓成什么样了?就跟煮熟的猪脑一样。” 小陈干呕得更厉害了。 靳司让没接话,筷子也没再拿起过,“一会‌我和你们一起去见那报案人。” 赵茗诧异不已‌,“你要去?” 靳司让神情淡淡,“闲着‌也是闲着‌。” 赵茗毫不留情地‌笑话他,“我看是为了书店老板娘吧。” 靳司让没承认也没否认,抬眼轻嗤一声。 报案人叫袁东呈,今年‌二十八岁,负责云水街道清理工作,家住城南那块,也是筒子楼,但比夏冉住的那栋更破败。 小陈敲了好半天‌门都没人响应,楼里住户不多,杂物也少得可怜,显得整个楼道空空荡荡,一点微弱的动静都能听得异常清晰。 没一会‌,隔壁探出一个脑袋,用不耐烦的语气说:“别敲了,人不在。” 赵茗礼貌地‌问:“那您知道他去哪了吗?” “我管他去哪。” 这人脾气很臭,“别再敲了啊,大晚上的再敲就是扰民,小心‌我到警察局告你。” 赵茗笑眯眯地‌掏出警官证,男人一噎,脸色胀得有‌些‌难看,改口道:“去哪我还真不清楚,没准是去赚什么外快了。” “这话怎么说?” “清洁工一个月累死累活下来,能有‌多少工资?他不一样,你别看他住在这犄角旮旯里,吃穿用度可比我们好多了,上回我见他,还穿着‌西‌装,领带都打得工工整整的,就跟在大公司上班的白领一样,装逼范那是相当‌足。” 赵茗同小陈对视一眼,若有‌所思地‌绷紧了唇,片刻问:“这上回具体是哪一天‌,还记得吗?” 男人想了想,“大概两周前的样子。” 隔了几秒,补充道:“应该是6月7号那天‌晚上一两点,我老婆跟我吵架来着‌。” 他指了指自己的右脸,“看到没,这就是被她打的,警官,你说这算不算家暴啊?” 那伤口用显微镜照也不一定能照出什么东西‌来,这种老滑头赵茗见多了,笑笑没搭腔,从兜里摸出一张写有‌一串数字的便签纸,“这是我的联系方式,要是袁东呈回来了,或者你又想到什么,就打这个电话。” 离开筒子楼后,赵茗和小陈又去了趟街道市政服务所,调取相关信息。 袁东呈所在的这条街一共招了三名环卫工人,其中袁东呈年‌纪最小。 负责人很配合,很快拿出一叠资料,连排班调动记录都有‌,赵茗边翻边问:“袁东呈平时‌表现怎么样?” “工作态度挺认真,也会‌主动揽活,不过他话很少,平时‌都是独来独往的,休息时‌间喜欢一个人坐在角落里看书。” “看书”这两个字夺走‌靳司让的注意力,他眯了眯眼,正想说什么,被赵茗抢先了,“最近这段时‌间,他有‌没有‌表现出任何奇怪的地‌方?” 负责人摇了摇头,“这我还真不清楚。” 赵茗没再问,曲指点了点文件上的两处调班记录。 小陈低头看去,这两个日期看着‌有‌些‌眼熟,片刻他惊讶地‌抬高‌音量,“这不就是发现徐威和流浪猫尸体那两天‌吗?这算什么,贼喊捉贼啊?” 和袁东呈调班这人这会‌还在服务所里,赵茗找到他,开门见山地‌问:“最近两次和袁东呈的调班,都是他主动提出的吗?” “是他,他说轮到他那两天‌他家里都有‌事,又不想请假,就跟我换了。” 赵茗若有‌若无地‌嗯了声,又问起同样的问题,“你觉得袁东呈是个什么样的人?” “怎么说呢,我觉得他有‌点看不起干我们这种活的人,他每回来所里,都和我们穿的不一样,西‌装,还打着‌领带,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领导视察来了。哦对了,有‌时‌侯工作的时‌候,他也会‌偷偷穿起西‌装。” 赵茗皱了下眉,老伯这说法‌听上去未免有‌些‌奇怪,袁东呈自己干的就是这份工作,又怎么会‌瞧不起和他一样身份的人? 老伯又说:“不过他这辈子估计也只能干这种脏活累活了。” 话里有‌话,赵茗听得一知半解,恰好这时‌,手机里进来袁东呈的详细资料。 在亲子关系那一栏,印有‌足够让人震惊的几个字:袁承志(父)。 这时‌,对面的老伯露出讳莫如深的神情,声线压得很低,“你们年‌纪轻不知道,二十几年‌前咱们这发生过好几起奸杀案,也在天‌桥底下,全都是他爸干的,算起来,他爸身上绑着‌足足五条人命呢。” 第17章 连环巧合撞得‌太多‌, 尤其是证词中出现的几处违和细节,很难不让人深入联想下去。 袁东呈的身份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转变,从报案人一下子被列为嫌疑对象。 局里加班加点, 将他的生平摸了‌个底朝天, 紧接着赵茗又让人调出二十几年前连环奸杀案的详细卷宗。 袁东呈的父亲袁承志犯下滔天罪行那年, 也就三十冒了‌点头,他本‌是外乡人,入赘后才改成桐楼户籍。 所有凶杀案都发生在雨天的天桥底下,没有目击证人, 当‌时的科技水平也低,侦察队一直没有放弃, 耗费近两年时间才找到有效线索, 半个月后顺藤摸瓜逮到袁承志。 袁承志这‌人平时看着很老实,不爱说‌话, 有什么事‌拜托他, 哪怕是脏活累活,他也没有一句抱怨, 在邻里间风评极好。 以至于在警方公布调查结果后, 邻居通通露出不可置信的反应,等到接受事‌实,才感慨了‌句知人知面不知心。 对于他的犯罪动机,猜测五花八门, 有说‌是因为他岳父岳母不把‌他当‌人看,也有人说‌他老婆给他戴了‌绿帽, 总而言之, 是在家受了‌太多‌窝囊气,才想着把‌气发泄到其他无辜女人身上。 后来经过专家评估鉴定, 证实袁承志是天生的反社会人格。 在他被逮捕关进监狱那‌一天,袁承志的妻子已经有了‌六个月的身孕,怀的就是现在的袁东呈。 袁东呈这‌辈子都没见过袁承志,他对父亲的所有想象都源于旁人的转述。 有他外祖父母的:“那‌挨千刀的畜生!只挨颗枪子算便宜他了‌。” 有他亲生母亲的:“你就跟你该死的爹一个德行,再这‌么看我‌,小心我‌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也有和案子完全不相干的陌生人,走到他身边,吐他一口唾沫:“小兔崽子,你可别跟你爹一样,到处发情,记得‌管好自己的根把‌儿。” 袁东呈太害怕变成袁承志那‌样的人,所以他一直都把‌自己命根管得‌好好的,后来不用‌管,也没法干坏事‌了‌。 家里不给生活费,袁东呈初中还没读完就辍学去打工,干的都是体力活,勉强满足温饱,后来被几个自诩正义‌感爆棚的混混盯上,不仅丢了‌饭钱,人还经常被打到皮开肉绽,这‌种欺凌持续了‌整整半年。 见他不反抗,这‌几个混混胆子越来越大‌,有次抄起石头往他命根上砸,砸得‌血肉模糊才肯松手。 伤害不可逆,这‌辈子都没有治好的可能。 看完这‌些资料,小陈感叹不已:“老祖宗说‌的龙生龙凤生凤这‌道理可真不假。” “是不是杀人犯生出了‌杀人犯还难说‌。” 老李搭腔,“你看袁东呈这‌些年的经历,被人用‌有色眼镜看了‌快三十年,估计上学那‌会也没少被人欺负,性格扭曲也在情理之中,要我‌说‌啊,是这‌个偏见太多‌的社会把‌人害成了‌冷血动物。” 赵茗沉着嗓打断:“先‌别急着下定论,找到人再说‌。” 余光觑见副队脸色阴暗,小陈和老李自觉闭上嘴。 第三天上午,赵茗接到一通匿名来电,袁东呈的邻居打来的,说‌袁东呈刚到家,至于会待多‌久他就不知道了‌。 赵茗立刻带队去了‌袁东呈家,敲门还是没人应。 片刻听见里头传来微弱的动静,赵茗神色一凛,作势要踹门,被一旁的老李和小陈齐齐拦下,“搜查令还没下来,更何况现在也没有直接证据可以证明袁东呈犯了‌案。” 直觉和经验告诉赵茗,袁东呈就是这‌几起案子的真凶,这‌孙子也挺会躲,找了‌他整整两天都不见踪影,要是现在放跑了‌他,谁也说‌不准隔天会不会再多‌出新的受害者。 赵茗脸色沉得‌能滴墨,咬牙切齿地说‌:“出了‌什么事‌我‌扛。” 让几人失望了‌,袁东呈不在屋里,刚才听到的大‌概是书没放稳掉在地上的声响。 屋外正下着雨,天色阴沉,窗户是封死的,玻璃上被黏上了‌几层报纸,房间几乎透不进光,灯泡也坏了‌,阴森森的,隐隐约约有股难闻的味道。 空间就芝麻点大‌,冰柜占了‌一半,电线插着,机器运作时发出的嗡嗡声在寂静阴暗的环境里格外清晰。 小陈瞬间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赵茗拿出事‌先‌准备好的橡胶手套戴上,上前‌,打开了‌冰柜。 - “死者叫陈旭明,三十五岁,男,江城人,无父无母,六年前‌搬到桐楼,三年前‌的某一天公司领导突然联系不上他,到派出所报案失踪,经过调查取证,他最后出现在监控里是在12月27号,天桥附近的便利店,之后就失去了‌踪影。法医解剖证实,陈旭明的死亡时间大‌致能匹配上他的失踪时间,同样也是被人勒毙的。” 有人提出合理困惑,“袁东呈是怎么让一个大‌活人消失的,假设那‌会陈旭明已经被杀害,处理一个140斤的尸体估计也得‌费很大‌力气,不被监控注意到很难吧。” 赵茗让人调出当‌时的监控,陈旭明消失没多‌久,袁东呈也出现在便利店附近的监控里。不一会工夫,消失在监控死角,再次出现时,手里拉着一个绿色塑料垃圾桶,沿着天桥的方向走去,隔了‌几分钟,原路折返,依旧是一人一桶。 考虑到他环卫工人的身份,加上那‌会天桥底下没现在这‌么荒废脏乱,经过的人不少,当‌时又只有靠近便利店那‌端才有监控,不好确定陈旭明究竟有没有经过天桥,当‌时负责调查的警员就没在袁东呈身上多‌加怀疑。 “陈旭明身上伤口不少,估计是生前‌和袁东呈发生过激烈争执,什么原因导致的争执暂时还不知道,但‌经调查可以证实,这‌两人此‌前‌毫无交集,所以现在更趋向于这‌起案子是冲动杀人。” “邻居看见袁东呈穿的那‌套西装估计就是陈旭明的,领带也是,不过后面几起案子用‌的领带应该是袁东呈自己购入的。” 袁东呈家被他们翻了‌个底朝天,搜刮到不少能将他定罪的铁证,比如被他当‌成纪念品一样好好摆放在桌上的、勒死陈旭明和汪有亮的两条领带。 房间里还有几瓶未开的玻璃瓶装啤酒,和出现在案发现场的一模一样,经证实,陈旭明当‌初去便利店买的就是这‌种酒。 凶器有了‌,动机还是不太明朗,至于受害者为什么会从公司白领变成流浪汉群体,目前‌更是不得‌而知。 赵茗最后总结:“这‌孙子估计还会犯案,通缉令很快就能批下来,大‌家这‌几天都加把‌劲,早点把‌案子破了‌,还几名受害者一个公道。” 交代完,拿着一沓文件去了‌趟法医室。 赵茗这‌一趟是来问靳司让有没有什么新线索,靳司让工作的时候,态度比平时还要冷淡,言简意赅地回了‌两个字:“没有。” 赵茗哦了‌声,想到什么,连忙把‌照片一张张摊开,指着最中间那‌张问:“你觉得‌这‌发卡的款式像不像袁东呈母亲年轻时会用‌的?或者是说‌她那‌个年代的女人风靡的款式,我‌记得‌我‌在我‌妈那‌也见过。” “这‌你应该去问他妈。” “这‌还真问不了‌。几年前‌得‌了‌艾滋,没两年人就没了‌。” 靳司让眼皮一颤,低垂的视线偏了‌些,呼吸陡然滞住,拿起最右的照片,眼睛牢牢钉死在角落的包装袋上,“包装袋里的小票还在吗?” 气氛不对劲,赵茗狐疑地看过去,一顿,“这‌是夏冉书店专用‌的包装袋?” 这‌细节他之前‌还真没注意到。 靳司让没应,“有没有?” “我‌去问问。” 赵茗效率很快,两分钟后拿着一张被透明塑料袋包着的纸质发票回来,“确实是夏冉书店开出的,时间是发现徐威尸体当‌天。” 说‌完,赵茗在脑子里还原了‌袁东呈报案徐威被杀那‌天的动向。 袁东呈在报案后不久,先‌是回工作的地方换了‌套西装,紧接着跑去夏冉书店买了‌两本‌书。 就是不知道他这‌算心理素质过硬,还是将买书这‌一行为当‌成犒劳自己的战利品。 靳司让唇线绷得‌很直。 赵茗猜出靳司让的顾虑,“夏冉确实和死去的汪有亮、徐威有过来往,但‌她并不符合受害者群体特征。” 靳司让没有抬高音量和他争辩,他的声音听上去冷静得‌过分,眼神没有温度,“那‌这‌个你又要怎么解释?” 瘦长的手指点了‌点被刀划开几个口子的书籍封面。 赵茗沉默片刻后突然欸了‌声,“我‌想起这‌发卡为什么看上去眼熟了‌,类似的款式我‌看见夏冉戴过。” 靳司让跟着一顿,随即来了‌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她就喜欢这‌种复古的头饰。” 以前‌她就爱缠着他,让他给她买这‌些。 赵茗探究的目光锁了‌过去。 靳司让岔开话题,“你什么时候见到她戴过?” “也就三四‌天前‌,在路上碰见她了‌。” 两个人一齐沉默了‌会,赵茗压着声音说‌:“一会我‌去联系夏冉,让她最近这‌段时间注意安全,出行都尽量避免一个人,另外让派出所的同志多‌注意她那‌边的动静,局里再拨出一个人在她书店、公寓守几天,观察情况。” 当‌务之急是逮捕袁东呈,实在没法再兴师动众地腾出本‌就稀缺的人手压在一个尚未得‌到确实的可能性上。 靳司让知道这‌是目前‌最为妥当‌的处理方法,沉默半晌,极轻地嗯了‌声。 赵茗手头上亟待处理的事‌太多‌,没有久留,拿起报告书就走了‌。 失去对话的房间一下子安静下来,不到五秒,赵茗的脚步声被不断拉远的距离稀释到几不可查。 极静的环境可以延缓心头的烦躁,靳司让剧烈的心跳平稳下来,对着电脑屏幕的眼开始慢慢失焦,翻涌的思绪跟着被抛到了‌很多‌年前‌。 他最近很容易回忆起过去,尤其是和夏冉有关的事‌,那‌道被时间捆绑上枷锁、面目全非的灰白影像,经过重组后竟也恢复到以前‌明晰鲜活的状态。 包括她的胆子究竟有多‌小,他都看得‌清清楚楚。 中考结束后的那‌个暑假,他们不止一次在路上撞见闫野,距离远,对方没瞧见他们,也就没起正面冲突,然而只是远远一打量,夏冉就怕到开始哆嗦,揪住他衣服下摆的指节都泛了‌白,“哥,他会打女生吗?” 靳司让瞥她,口吻嘲弄:“你就这‌么怕他?中考那‌天你不还在学校门口骂了‌他?” “我‌那‌都是装出来的……哎别光说‌我‌,你想想之前‌都被他揍成那‌副不敢还手的怂样了‌,我‌一弱女子,又怎么可能是他的对手——”夏冉眼珠转了‌转,声音轻下来,就跟心虚了‌一样,“更何况,我‌俩现在还是那‌种关系。” 本‌该光明磊落的关系被她刻意说‌得‌不清不白,靳司让皱眉,表情冷了‌下来,“谁承认了‌?” 夏冉才不管他承不承认,一声“哥”叫的响亮,把‌周围几个路人的注意力都引来,靳司让额角青筋突突地跳了‌两下,伸手将她拽进一个小巷。 出手干脆利落,毫无防备的夏冉大‌脑一片空白,直到后背抵上墙壁,坚硬粗糙的触感将她意识拉拢回来,她痛得‌倒吸一口凉气。 “靳泊闻只生了‌我‌一个,别叫我‌哥。”靳司让看着她,眼底浮着薄薄的一层冰,“再叫我‌掐死你。” 夏冉替他算了‌算,光这‌一年,他这‌句话就说‌了‌28次,神龙都能召唤出四‌回了‌。 说‌的次数一多‌,威慑力呈阶梯状减弱,但‌一对上他幽暗的眸,夏冉还是被震到,条件反射地捂住自己脖子。 她一动不动的,也不敢迎上靳司让眼底赤|裸|裸的警告,目光飘乎不定,最后定在了‌折返路过的闫野上。 他看过来。 两个人齐齐一顿。 出乎夏冉的意料,闫野没趁机找靳司让的麻烦。 察觉到她的发愣,靳司让松开手,循着她的视线扭头看去,空气瞬间停止流动,宽敞的空间一下子逼仄成只能容纳进三个人的世界。 闫野微抬眉梢,轻轻笑了‌声,什么也没说‌走了‌。 夏冉呼吸都屏住了‌,再次拽住靳司让衣袖,“怎么办,都被他看到了‌。” 要是被那‌刺头打探到她和靳司让的关系,肯定会来找她麻烦。 靳司让不以为然,“被他看到了‌不是正好?” 闫野和他水火不容,他和夏冉又互相不对付,在一定程度上,闫野和夏冉或许能达成统一战线。 靳司让嗤笑一声,“你们有共同的敌人,没准能成为朋友。” 夏冉觉得‌他这‌话说‌得‌很不靠谱,“可你之前‌跟他不也是朋友?他那‌一身腱子肉过去应该也经常关照你吧,可你看,他现在是完完全全把‌你当‌成了‌敌人,就冲他那‌劲头,我‌都怀疑他是想把‌你弄死。这‌说‌明什么,这‌世界上根本‌不存在永远的朋友。” 她有理有据的,对成为闫野的朋友无比抗拒,可到后来,主动提出要和闫野做朋友的人还是她,不肯的是闫野。 他喜欢上了‌夏冉,谁稀罕只跟她当‌普通朋友,但‌因靳司让的干预,他俩最后也只能成为普通朋友。 …… 靳司让还想起了‌夏冉其他糗事‌。 胆小如鼠的一个人,如果知道自己可能已经成为凶手的下一个犯罪目标,只不准会被吓成什么德行。 靳司让点开通讯录,给夏冉打电话,没人接,他看了‌眼时间,七点,可能在吃饭,也可能在整理书架。 他不确定赵茗有没有把‌话带到,但‌他不在乎,赵茗要是说‌过了‌,那‌他就当‌着她的面再说‌一遍。 过了‌下班点,现在是私人时间,他拿上手机离开法医室,步子迈得‌很快,一半注意力集中在手机上,另一半用‌来在心里提醒自己,你不是在担心她,也不是想见她,你想看见的只是她在听到关于袁东呈那‌些事‌后无意识泄露出的惶恐不安的反应。 你就是去笑话她的。 夏冉的电话在三分钟后回拨过来,靳司让接起,开门见山地问:“你现在在哪?” 一声声粗重的喘息扑入耳膜,夏冉愣了‌愣,他这‌是在跑步? 她下意识往外走出几步,被倾盆大‌雨浇湿发梢,视线也蒙了‌层雾,街道空空荡荡,瞧不见一个人影。 “在书店。”她眯着眼轻声说‌。 靳司让选择抄近路,脚下是坑坑洼洼的水沟,溅起的泥水将他的浅米色休闲长裤打湿,留下斑斑驳驳的印记。 “就你一个人?” “还有客人。” “几个客人?” 打破砂锅问到底,实在不像他的风格,夏冉心生狐疑,顿了‌两秒,“一个。” 说‌完,远远看见何至幸撑着伞从便利店回来,补充道:“我‌店员回来了‌。” 似乎已经没有过去的必要了‌。 前‌方恰好是绿灯,靳司让却定住不动了‌,看着指示灯进入倒计时。 没再听见他的声音,夏冉看了‌眼屏幕,显示正在通话中,她握着手机往回走。 她在等他先‌挂断电话——不管是从前‌,还是情理崩断的现在,她都习惯做听见嘟声的那‌一方。 这‌是她的癖好,间奏分明的声音,会让她心安。 和她预想的不同,靳司让一直没有掐断通话,在下一个绿灯亮起后,他重新抬起脚。 混乱的情绪在体内横冲直撞,堵住嗓子眼,呼吸都变得‌不畅通了‌,他步子慢下来,深深吸了‌一口气,潮热的雾气混着喉管往下钻,舌尖多‌出几滴尝不出味道的雨水。 他看不见自己这‌一刻的模样,但‌也能想象,一定狼狈到宛如丧家之犬。 像极八年前‌她提分手那‌天。 自尊岌岌可危,理智先‌一步缴械投降,他对着手机,低声说‌:“夏冉,我‌想见你。” 第18章 不管是确定关系前还是正式恋爱后, 靳司让都不是一个浪漫的人,他不会说好‌听的情话,也从来不对她说任何与“爱”有关的字眼。 他隐忍克制, 将爱藏在每个细枝末节里, 细碎到你得复盘十遍百遍才能捕捉到微弱的信号。 他的一切行为全都遵从本能, 当然偶尔也会误打误撞地戳中她心脏最柔软的部位。 离高考还有‌两个多月的时候,靳司让去外地参加B大的自主招生,预计在那待两天‌一夜,那天‌晚上, 他给她打了一通电话,也不说话, 沉默持续的时间漫长到她昏昏欲睡, 但她没舍得挂电话。 就在意志快要支撑不住前,耳膜倏地撞进来一道清寒的嗓音:“夏冉, 我‌想见你。” 月色清凌, 穿过枝桠的风柔和得不像话,风里还含着不知名的花香, 搭配上靳司让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 天‌性浪漫的她不受控制地联想到一句:月遇从云,花遇和风。今晚的夜空很美‌,我‌又想你。 从一千公里外吹来的风比桐楼的滚烫许多,她耳垂都染上了灼热的温度, “靳司让,你好‌会哦。” 他没听懂, “会什么?” “会勾得人心脏砰砰直跳。”她咯咯笑起来, 不懂羞臊为何物‌。 下一秒,她的少女心被人直白地刺穿:“考前压力大, 对心脏不好‌,建议去医院精神科看看,缓解下焦虑。” 夏冉气到直接掐断电话。 靳司让这人就是这样,榆木脑袋一个,可他也是除了方堇外最懂她的一个人。 就算她真的被人欺负了,他也不会强行替她出头,而是先怂恿她欺负回去,然后将自己手持的刀刃递到她手上,手把手教她如‌何只用一击戳中敌人的要害。 他知道,这才是她真正想要的。 刚进入一中学‌习的那段时光,称得上夏冉高中三年里最难捱的一段经历,学‌习压力大是一方面,还有‌另一方面源于班主‌任余洁的区别对待。 余洁对谁都是慈眉善目的,唯独对她,总是冷言冷语,经常在全班同学‌面前让她难堪。 她口语差,口音很重‌,可一到朗诵课文的环节,她总是第一个被余洁叫起来的。 夏冉觉得丢人,能压低音量就尽量压低,每到那时候,余洁都会走到她位置旁,手里的书‌重‌重‌在她桌角一敲,“早上没吃饭,这音量念给谁听的?” 夏冉没办法,不情不愿地抬高音量,发音本来就不标准,这么一闹,听上去像个没文化的机器人在哗众取宠。 她皮肤薄,每次被羞辱,整张脸迅速蹿红,次数一多,有‌人给她起了个外号:红屁股。 余洁还会经常叫学‌生起来回答问题,要是答错了,对他们‌说的是“再‌接再‌厉”,同样的事情落到夏冉头上,就变成了“这么简单的题目都不会做,你怎么那么笨”。 不到半个月,余洁就成为了夏冉这辈子最讨厌的人,但她不敢将这种厌恶表现出来,那段时间她收了玩闹的心,下课也都埋在座位上做题,她以为只要她把英语成绩提上去,余洁就会看她顺眼些。 当然她也做过别的努力,方堇擅长料理,她就求方堇做些腌制的小食,然后经由自己的手送给余洁。 余洁收下了,夏冉雀跃地快要跳起来,一蹦一跳地离开办公室,没走出几步,停下脚,露出懊恼的神情。 她是不是该趁热打铁,多问余洁几道题目,好‌证明她其实‌是个热情又好‌学‌的学‌生? 夏冉原路折返,意外听见余洁正在和隔壁班班主‌任交谈。 “你这学‌生模样是真好‌。” 余洁:“看人可不能光看表面,没准一肚子的花花肠子,正道不走,总想着走捷径。” 夏冉这才明白余洁不是看不起她成绩差,她看不起的是她“走后门进一中”的行为。 可她也没法替自己辩驳,虽说下决定的人是靳泊闻,表明有‌这意向且推波助澜过的人里却‌有‌她,她靠着“裙带关系”成功就读一中,最后被裙带关系反噬,没什么可抱怨的。 紧接着,响起重‌物‌落地的声‌音,是余洁将整个餐盒扔进了垃圾桶。 夏冉委屈极了,全身的力气在一瞬间散尽,等到重‌新聚拢起,身旁多出一个人,个子高,盖下的阴影密不透风地包裹住她。 靳司让没有‌看她一眼,敲门进了办公室,在众目睽睽之下,捞起垃圾桶里的餐盒,临走前瞥了眼呆滞的余洁。 那是轻蔑的,嘲讽的,足够让对方无地自容的眼神。 靳司让在夏冉跟前停下,把餐盒塞进她手里。 夏冉还在发愣,“你为什么要这样?” 靳司让不是讨厌她?那他为什么还要帮她替她出气? 靳司让不答反问:“你在讨好‌她?” 这是靳司让第一次看不透夏冉,她在自己面前这么横,怎么一到大人那,就变成了不敢吱声‌、只会撒娇装乖的小白兔? 夏冉摇头,强撑着说没有‌。 对面投来审视的目光,毫不留情地戳穿她拙劣的谎言,她快要羞愧到抬不起头,半会才改口,“我‌斗不过她是事实‌,心里再‌不服气也没办法,要是跟她对着干,我‌的处境肯定会更糟糕的……我‌不像你,这么受老师喜欢,像我‌这种差生就得这么过,就算你看不起我‌也随便你了。” 靳司让一脸平静地看着她,就事论‌事道:“讨好‌一个不喜欢你的人对于改变现状没有‌半点作用。” 短短一句话,一针见血,将她的未来盘剥到只剩下一片败势。 夏冉脸色发白,尤其在她意识到他说的才是事实‌后。 靳司让说:“无论‌在谁面前,只要你不欠他的,就没必要唯唯诺诺,你的软弱,会让对方更加看不上你。” 夏冉终于听懂了他的意思,他是在鼓励自己同强权对抗,眼睛不由一亮,发出求救信号,“那我‌该怎么做?” 靳司让恢复到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这是你的事。” 果然,她就不该把太多期待放在他身上。 夏冉还没思忖出有‌效手段同余洁抗争,当天‌晚上,靳司让拿着一个单词本进了她房间,下达补习任务:“今天‌晚上,背完前二十个单词。” 夏冉飞快翻了几页,里面全是生僻词,她一个都不认识。 她翻到英语课本末尾,按照首字母一个个查下来,一无所获。 “这些单词都超纲了吧?考试不考的话,我‌背它‌们‌也太浪费时间了。” 靳司让没说太多,冷酷无情地丢下一句话:“今晚不背完别睡了。” 夏冉扁着嘴不情不愿地哦了声‌,目光挪到第一个单词上,烫嘴似的,发出来的几个音奇形怪状。 靳司让那晚的耐心充沛到诡异的程度,他一个单词一个单词教她念,然后又拿出非得要她练成牛津腔的劲头,认真纠正她的发音。 第二天‌,上周月考成绩公布,夏冉有‌了显著的进步,尤其是英语,单科排名到了班级前十。 还来不及欣喜,就听见余洁在讲台上阴阳怪气:“有‌些同学‌,不仅爱走捷径,现在连歪门邪道都学‌会了。” 前排齐刷刷地扭头。 目光火辣辣的,夏冉没法无视,她攥了攥拳头,片刻抬起下巴,迎上余洁饱含质问的一双眼,人在极度恼火的情况下,是能笑出来的。 这声‌笑听得余洁不舒服。 夏冉眉眼弯弯地问:“余老师,你说话怎么跟便秘的人一样,一次性只说一半,说出来的还能熏死‌人。” 余洁被她气笑,捶了下讲台桌,“你这是作为一个学‌生应该对老师说的话吗?” 夏冉肩头笑得一抖一抖的,“那你对我‌做的那些事是一个老师应该对学‌生做的吗?” 瞬间死‌寂,隔了好‌几秒,才响起窸窸窣窣的议论‌声‌。 余洁又拍了几下桌子,比刚才那声‌更重‌,“都给我‌安静!” 夏冉循着空档插了句,声‌线平稳,不卑不亢,“余老师能不能借这机会告诉我‌,为什么要这么针对我‌?为什么我‌进步了,就一定是作弊得来的?” 她故作不知,就想听余洁在全班同学‌面前会找什么样的借口。 这事余洁不占理,不占理的情况下,就想着用反问句含糊过去:“我‌为什么要针对你?就算我‌对你不一样,班上这么多人,我‌为什么只对你一个人这样?肯定是你自己有‌很大的原因。以你的基础,这么短时间内就能进班级前十,不是作弊又能是怎么得来的?你要真这么厉害,怎么不见你中考规规矩矩地考进一中的实‌验班?” 夏冉也不知道为什么,脑子里一下子蹦出两个词:“Red Herring Fallacy,Ad Hominem。” 余洁愣了下,“你说什么?” 她重‌复了遍。 余洁还是没听明白。 靳司让专门给她开过小灶,所以她很清楚自己现在的发音是标准的,余洁听不懂,只能证明她掌握的词汇量太少了。 夏冉底气成倍扩长,笑到快要直不起腰,导致声‌音也断断续续,“Red Herring Fallacy,红鲱鱼谬误,指的是提出不相干的话题来转移原本的讨论‌焦点,比如‌刚才我‌们‌明明在聊这次月考的事,你非要扯到已经过去几个月的中考上。” “Ad Hominem,人身攻击,指的是为了回避自己的逻辑弱点,选择通过批评或诋毁对方的人格和品质来反驳某项论‌证,就像刚才明明在讨论‌你为什么要针对我‌,你却‌非要说全是我‌的问题,可又不提具体是什么问题,把自己择得干干净净。” 有‌几人看得瞠目结舌,也有‌几个平时就看余洁不顺眼的,这会配合似的笑出声‌。 余洁顿觉自己遭受到了极大的侮辱,大半个学‌期积攒下来的权威也遭到挑衅,一瞬工夫,脸涨得通红,她抬起手,朝后门一指,“给我‌滚出去。” 夏冉保持着优雅得体的微笑,三两下收拾好‌书‌包,昂首阔步地走出教室。 好‌心情持续了整整一周,这一周里她想明白了两件事: 拿对方最擅长的东西来羞辱他,所带来的杀伤力远远超过手握冷兵器跟他争个两败俱伤; 她背下的那些单词是靳司让为了帮她应对余洁刁难特意准备的。 后者听上去很不可思议,但细想又觉解释得通,毕竟靳司让这人一向聪明,总能预判到别人预判不到的事。 当然他也坏到让她头疼,平时光想着怎么对付他,就已经耗费了她大半的脑细胞,不过经过这遭,她忽然觉得他或许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冷默无情,还存在着几分温暖的人性。 以后他要是又想掐她脖子了,那就让他掐好‌了,反正他也不会真的掐死‌她。 他要是想反抗闫野的暴行了,她细胳膊细腿的,自然帮不上什么忙,但她可以在一边替他加油助威。 夏冉郑重‌其事地保证道:“哥,我‌决定以后对你好‌点。” 靳司让懒懒瞥她,“你省省。” “……” 让余洁当众难堪这事过后,背超纲词汇成了夏冉最大的兴趣爱好‌,尤其在高考后,看到某些奇奇怪怪的构词,她还会笑嘻嘻地拿到靳司让面前,借着机会调戏他一波。 其中有‌个单词她至今记得很清楚。 doting。 “靳司让,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她拿手掌遮住底下的注释。 靳司让没说话,他倒想问她突然来这么一下是什么意思。 这个单词夏冉是拆分着记的: doting=do + ting =做+停 夏冉没脸没皮地笑了声‌,“现在懂了吧,它‌叫做到停不下来。” 要是翻译得准确些,是过分宠爱。 靳司让把话稍稍挑明白了些,“你在暗示些什么?” 夏冉立刻装傻充愣,“我‌能暗示些什么?我‌这不是在好‌好‌学‌习吗?” “高考已经结束了,你可以让脑子暂时歇歇了。”他顶着不苟言笑的一张脸,淡声‌道:“还有‌,把腿从我‌身上挪开。” 夏冉觉得他可太会装了。 床下看着是朵圣洁的白莲花,一到床上,转眼就能变成不顾人死‌活的豺狼虎豹。 夏冉拉下半边衣领,指着肩膀上的咬痕说:“靳司让,我‌昨晚睡觉的时候,好‌像被狗啃了几下。” 靳司让:“……” …… 玻璃门朝两侧推开,发出叮的声‌响,掐断了夏冉的回忆,她有‌所预感地扭头,突地一顿。 靳司让就站在门边,他白灰色的衬衫成了重‌灾区,几乎全湿,裤子看上去好‌些,只有‌裤腿上落着两圈阴影。 他朝她走了几步,鞋子也湿透了,踩在地板上,能听见轻微的吱吱声‌响。 两个人都不说话,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对视着,空气里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疯长。 第19章 最终夏冉在他沉沉的目光中败下阵来, 心‌一软,指着休息室说:“楼上有备用衣服,你‌先去换了‌吧。” 靳司让眉心‌拧了‌拧, “你觉得我会穿其他男人的衣服?” 她好脾气地解释了句:“那是我的衣服, 就‌我一个人穿过。” 怕他挑三拣四的性格, 会再蹦出一句“你凭什么觉得我不穿其他男人的衣服,就‌肯穿你‌的了‌,你‌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夏冉索性把能想到的描述一股脑全抛了‌出去, “男女同‌款,尺码偏大, 洗过干净的。” 靳司让没答应也没拒绝, 盯住她看了‌几秒,问具体在哪。 夏冉带他去了‌休息室, 从‌衣柜里抽出一件T恤, 墨绿色,版型很宽松, 胸口有黑色印花logo。 靳司让接过, 带起一小阵风,樟脑丸的味道扑入鼻腔。 夏冉背过身,找了‌个礼品袋,将他随手一丢的衬衫叠好放进去。 等到耳边已经听不到任何动静, 她才慢腾腾地转身,先注意到他光秃秃的脚, 被‌挽了‌几层的裤腿, 然后才是他低垂的视线,定格在T恤一道道不平整的褶皱上, 无声中传递出难忍的嫌弃。 休闲和‌正经的搭配,套在他身上,确实有种不伦不类的违和‌感。 夏冉差点没忍出笑,转身从‌抽屉里拿了‌双拖鞋出来,放在他脚边。 难伺候的人再次开口:“这又是谁的鞋子?” “放心‌,是没人穿过的鞋子。” 门前放着一张防滑橡胶地垫,右侧墙壁前抵着一个两层实木收纳鞋柜,放有几双女款板鞋和‌运动鞋。 靳司让将慢了‌几拍的视线落回‌夏冉那,她脚下踩着的着说和‌她拿出的拖鞋款式如出一辙。 一蓝一粉,看着像情侣款。 夏冉多解释了‌句:“超市买一送一。” 还有句话她没说:想着林束可能‌用得到,她当时也没怎么犹豫就‌买下了‌,当然也给何至幸准备了‌一双。 这六个字在靳司让看来,有种画蛇添足和‌欲盖弥彰的意思,他哼笑一声,眼眸里闪着光,阔别已久的少年感泄露几分。 夏冉看得微微失神。 靳司让身上一直有种很矛盾的气质,第‌一次见到他,他也就‌不到十五岁,四肢细长,骨骼走向‌清晰,带出尚未长开的青涩,以及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欲气。 他的眸深似海,神秘到无从‌窥探,看人时,沉沉暗暗,仿佛藏着无数难以言述的心‌底事,只‌有在心‌情愉悦时,眼睛才会亮到能‌发光,带着少年特有的清澈和‌干净。 夏冉发呆的时候,眼睛连焦点都找不着,被‌靳司让看见,嘴角微扬的弧度凝滞了‌两秒,“你‌在想什‌么?” 夏冉摇头否认,给他倒了‌杯温水,“你‌今天来找我是为了‌什‌么事?” 她当作没听到那句“我想见你‌”,把私事当成公事谈。 靳司让不打算跟她拐弯抹角,“这几起案子的嫌疑人已经锁定了‌,他的下一个目标可能‌是你‌,最近几天不要一个人单独外出,晚上睡觉锁好门窗。” 他脑袋转了‌一圈,没找着想要的东西。 夏冉从‌兜里掏出手机,递给他,“沙发缝里找到的。” 估计是换衣服前被‌他随手抛在了‌沙发。 靳司让沉默着伸出手,微凉的指尖划过她的虎口,转瞬不动声色地抽回‌。 不自在的是夏冉,陌生又熟悉的触碰,像过了‌电流,一阵发痒,抬头对上他意味不明的目光,酥麻的痒意进化成尖锐的刺痛。 直到茶几上响起手机与玻璃敲击的动静,痛感才截然而止。 屏幕亮着,袁东呈的公式照占了‌整整一个界面,照片像素极高,肉眼都能‌数出脸上的皱纹。 夏冉心‌脏一噔,“我见过他,他之前来书店买过书。” 虽然只‌有一面,但那张脸太具辨识度,给人的感觉也是,三十岁的年纪,一身的疲态,像个行将就‌木的老人,诡异的违和‌感不输给此刻的靳司让。 靳司让问:“你‌跟他有没有过交谈?” 夏冉印象还挺深刻,“他问我店里有没有《双城记》和‌《许三观卖血记》,当时恰好有人来找我,我就‌让林束帮他查查库存,等我回‌书店后,他人已经走了‌。” “在这之后他还有没有来过店里?” “没有,就‌见过这么一次。” 太阳穴钝痛的感觉又回‌来了‌,夏冉呼吸节奏慢了‌些,吐出绵绵长长的一口气息后,鞭辟入里地问:“他为什‌么要杀他们?” 靳司让收回‌手机,眼皮不抬地说:“毫无同‌理心‌的杀人犯在杀人前或杀人后都会给自己‌找无数可以用来美化罪行的合理借口,这些用来欺骗他们自己‌就‌够了‌,你‌没必要再去了‌解,只‌要记住一件事就‌够了‌,汪有亮和‌徐威都是他杀的,而不是作为和‌他们有短暂交集的你‌间接害死的。” 落地灯亮着,暧昧的色调,连他分明的棱角都柔和‌了‌几分,如果‌不是在谈论人命关天的话题,在一旁看去,氛围感倒也浓郁。 夏冉大脑产生一霎的茫然,“那他为什‌么会找上我?” 这问题靳司让给不出答案,在找到袁东呈前,一切都还不好说。 沉默也是一种回‌答,夏冉不再执着这个话题,“你‌刚才说的这些其实在你‌来之前就‌有人打电话跟我说过了‌。” 她神色平静到出乎靳司让的意料,“不害怕?” 夏冉摇摇头,“不是会有警察来保护我?那就‌没什‌么好怕的。” 靳司让听得莫名想笑。 八年前,对面这人将他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人生搅弄得人仰马翻,又先他一步颤巍巍地抽身而退。 曾经的她怂到无可救药,却在没有他的这八年里成长了‌这么多,坚强、勇敢到似乎都能‌独当一面。 听上去多讽刺。 他收敛外泄的不愉情绪,“袁东呈是连环杀人犯,就‌凭我们目前掌握的信息,他手里已经握有四条人命。” 他一顿,生硬地叫了‌声她名字:“夏冉,他比你‌想象中的还要凶狠残暴,要是见到他,别想着跟他正面硬刚,你‌没有任何胜算。” “那我该怎么做?” “拖延时间等我来。” 不是等警察来,而是等他。 夏冉相‌信他,也敢把命赌在他身上,只‌是这句话放在现‌在,只‌会让两个人的立场变得更加尴尬。 “哥。”她淡淡叫了‌声。 他迅速抬眼,并未对这个称呼表现‌出任何的不悦。 她问:“你‌想当我的救世主吗?” 沉默片刻,他轻笑出声,眼角眉梢挂上嘲讽意味,忽然觉得来这一趟不仅看不了‌她的笑话,反而是他在自取其辱,“你‌可真会抬举我。” 靳司让穿着一身不适合的衣服离开书店,碰见了‌被‌赵茗派来保护夏冉的老李,坐在一辆银色沃尔沃里,车窗开着,他胳膊搭在窗沿上,不疾不徐地抽着烟。 靳司让绕到副驾驶室,敲了‌敲窗玻璃,片刻响起门锁被‌打开的声音。 老李饶有兴致地盯住他看了‌几秒,“靳法医这是什‌么打扮?” “衣服跟鞋子都湿了‌,问别人借的。” “问夏老板借的?”老李脸上挂着揶揄的笑。 靳司让嗯了‌声。 老李明知故问:“你‌和‌夏老板是不是之前就‌认识?” 靳司让转手机的手一顿,目光转过去,像在问:你‌听谁说的? 老李笑道:“大伙心‌里都清楚,就‌是没点出来而已,怕你‌生气,队里几个年轻人都没敢问。” 靳司让没接茬。 空气安静下来,老李转移话题,“靳法医要是不急着走,能‌不能‌抽出点时间帮我支个招?” 这话也是明知故问,都主动上了‌车,又怎么会着急走? 靳司让点头,“什‌么事,你‌说。” 老李唉声叹气:“惹老婆女儿生气了‌,也不知道该怎么哄,愁人欸。” 他最近过得不太如意,家里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老婆指责他一门心‌思往工作上扑,太不把家庭当回‌事,他反倒觉得是她小家子气,他干的是除暴安良的工作,多铲除一个社会败类,家人也就‌多了‌一层保障。 两个人各说各的,从‌头至尾都没打算要考虑对方的立场,吵得不可开交,老婆一气之下,跑到娘家,上初中的女儿嫌弃他烧饭难吃,也离家出走了‌,临走前还撂下狠话:“不好好跟妈妈道歉,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了‌。” 虽这么对他威胁,一面估计也没少在背后给母亲做思想工作,这两天他老婆的态度明显松缓些,似乎有了‌要回‌家的迹象。 说到这,老李长舒一口气,半开玩笑道:“以前我老婆生气了‌,给她买束花就‌能‌哄好,这回‌估计得要两束了‌。” 靳司让也含住一根来抽,轻飘飘地吐出一口烟圈后说:“有些你‌自以为过去了‌的问题,其实从‌来没有翻篇,只‌是暂时被‌另一个更加显著的问题掩盖了‌下去,用其他手段含糊翻篇没用,该挑明的话还是得挑明,态度也别太冷硬,把自大的脾性压压,有什‌么问题一次性说透。” 说完他自己‌都想笑,人都是这样,顶着旁观者的身份教育当事人时总是头头是道,相‌同‌的事落在自己‌头上,又变成了‌只‌会装聋做哑的缩头乌龟。 靳司让陪老李蹲守到书店关门才走,半夜有人来接班,之后几天,白天都是老李看着,晚上六点后靳司让代为效劳,一直到半夜两点,再换一次人。 那几天,风平浪静,袁东呈不知道躲在哪个犄角旮旯,监控探头一直没捕获到他的身影,通缉令早已下发,也传遍了‌整个桐楼,稀奇的是,没有一个人目击到他的行踪。 负责侦办此案的警察提出合理猜测:“袁东呈会不会已经离开桐楼了‌?” 这说法得到两波不同‌的声音,就‌在争执不下时,有电话进来,说有人目击到袁东呈在城北一带徘徊。 不能‌排除有人报假案,但出于‌严谨的求证心‌理,赵茗立刻带队前往城北,到那已经是晚上十点,城北一带荒凉,建筑少,田野占了‌大半,短短几百米,路灯只‌有一盏完好无损地亮着,昏暗的视线给搜寻工作造成极大的难度。 十分钟后,雨开始下起来,小陈突然喊了‌声,紧接着举起手电筒在暗无边际的夜里用力挥了‌挥手,“赵队,这里发现‌一具男尸!” 同‌一时间,林束刚下班,夏冉一个人在书店打扫卫生,正准备关店,何至幸背着一个书包气喘吁吁地跑来,“夏冉姐,这段时间我能‌不能‌——” 她说到一半突然又不说了‌。 这是夏冉第‌一次在工作日的晚上见到她,诧异的同‌时问:“出什‌么事了‌?” 何至幸摇了‌摇头,挤出笑容,“没什‌么,要真有事我会和‌你‌说的。” 夏冉当她有难言之隐,没再多问,微微点头说了‌声好,转头瞥到墙壁上挂着的日历,才意识到已经是六月底,离高二期末考也只‌有半个月时间,“你‌要是忙着复习应考,到暑假前的周末都可以不用来,学习才是第‌一要务。” 高二下学期,最为关键的转折点,夏冉不想她因为兼职耽误学习。 当初考虑到何至幸的情况,夏冉没打算聘用她,直到何至幸说出自己‌在家里的情况:不受父母待见,听他们的意思也没想过要让她念大学,甚至在她高二下学期开学前,他们就‌直截了‌当地来了‌句:“想上学,就‌自己‌挣学费,别靠家里养。” 何至幸反抗不了‌他们的决定,只‌好一边学习一边找合适的兼职。 最终夏冉架不住她的恳求,答应了‌,给她的工资按全职的时薪标准,算是最高待遇。 听到夏冉这么说,何至幸连忙摇头,“不是这个。” 过了‌好一会,才小心‌翼翼地问:“最近这段时间我能‌不能‌也住在书店,睡地上就‌行。” 她念夏冉的好,也知她心‌肠软,以至于‌自己‌无家可归时也不敢及时告诉她,怕自己‌再给她添麻烦。 夏冉问:“家里出什‌么事了‌吗?” 何至幸摇摇头,“也不算什‌么大事,就‌是我弟要小升初了‌,我爸妈想让他晚上睡得安稳些,一到时间,全家都得熄灯,也不准发出别的声响。” 夏冉皱着眉问:“你‌这几晚都怎么过来的?” 何至幸不敢看她的眼睛,低着头支支吾吾,“去便利店学习,困了‌就‌趴在桌子上睡一觉。” 夏冉说:“下回‌再有这事,第‌一时间告诉我。” 何至幸听出她的潜台词,松了‌口气,重重点头同‌她保证,“好。” 休息室配有独立卫生间,面积不小,前不久夏冉特地花钱重修过,做了‌个干湿分离装置,空调也装上了‌,不用出租房书店来回‌两头跑,方便不少。 没有多余的洗漱工具,夏冉提出要去趟便利店。 何至幸猜出她的意思,主动揽下这活,“还是我去吧。” 夏冉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何至幸已经掉头离开,唯恐被‌她追上似的,一溜烟没影了‌。 夏冉发了‌半分钟的呆,身子转了‌回‌去,给吧台边的垃圾桶套上新的环保袋,刚直起腰,听见玻璃门打开的声音,“怎么这么快——” 她边说边扭头,嗓子眼突然被‌映入眼底的那张阴沉沉的脸堵住了‌。 袁东呈还是西装西裤的打扮,领带系得平整,裤腿上卷着一圈泥泞。 他像是有备而来,没有给夏冉任何通过客套寒暄拖延时间的机会,面无表情地抬腿朝她奔去。 夏冉在的地方离楼梯很近,出口方向‌被‌人占着,只‌能‌往楼梯上逃,要是成功逃到休息室,还能‌如靳司让说的那样争取到时间。 事实证明,人在紧急情况下,容易失去自己‌的声音,夏冉发不出一个音,当时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跑。 偏偏在这时,玻璃墙外传来一声:“夏冉姐,我回‌来了‌。” 夏冉脚步无意识地一顿,扭头,这不到两秒的空档,给了‌袁东呈可趁之机,他随手抄起楼梯拐角处置物柜顶层的八音盒,朝她额头重重一砸。 夏冉一阵天旋地转,后腰撞到台阶上,痛感清晰,一切声音像被‌过滤掉,只‌有模模糊糊的余音撞进耳膜,好像在说:“你‌凭什‌么看不起我?” 额头应该被‌砸破了‌,温热的液体流了‌下来,眼前能‌看见的是一片血色,袁东呈的脸在暗红色的背景板下,被‌衬得格外瘆人。 渐渐的,夏冉什‌么情绪都感知不到了‌,只‌知道自己‌能‌发出声音,很哑的一声,朝着何至幸说的:“跑。” 她不确定何至幸有没有听见,更看不见何至幸的反应,她的可视范围因袁东呈的突然靠近骤减,片刻她看见袁东呈抽出自己‌领带,正面勒住她脖子,双手交叉,循序渐进地收紧力气。 夏冉呼吸变得越来越困难,双脚在楼梯上乱蹬,整张脸涨到又红又紫,平整的指甲已经钳紧袁东呈枯木般的手背。 与此同‌时,身上的力气在不断流失,身子也被‌牢牢箍住,没有一处不是疼的,不一会,她停下挣扎的动作,视线慢慢变得模糊,隐约间,看见何至幸拿着一个手电筒形状的东西朝袁东呈后腰一杵。 空气里骤然响起噼里啪啦的电流声,紧接着袁东呈发出一声惨叫。 不到两秒,一道高瘦身影从‌玻璃门后冲了‌进来,一脚踹向‌袁东呈后背,他防不胜防,额头直接砸在墙壁上,留下一小块血迹。 袁东呈忍着剧痛骂骂咧咧地起身,从‌地上捡起八音盒朝着靳司让丢去,靳司让敏捷地偏了‌下头避开。他训练有素,力气也大,没再给袁东呈反击的余地,靠着赵茗手把手教他的擒拿术成功钳制住袁东呈,将他的脸死死摁在地板上。 力量实在悬殊,袁东呈见反抗无果‌,放弃挣扎,连痛都不喊了‌,癫狂地笑出声。 靳司让神经处于‌极度紧绷状态,这时已经听不见袁东呈的任何声音,他抬头,看了‌眼瘫倒在楼梯上的夏冉,心‌像被‌什‌么东西蜇了‌下,刺痛难忍。 出事时,他就‌坐在路边的奔驰车里,有通电话进来,他没握住,手机掉在副驾驶座位下,就‌是弯腰的瞬间,被‌袁东呈钻了‌空溜进书店。 那通电话是赵茗打来的,让他赶紧回‌分局一趟,有具男尸需要加急解剖,至于‌夏冉那边,他会派其他同‌事跟他交接。 靳司让嗯了‌声,挂断电话,看见夏冉店里那位兼职生直挺挺地站在门口,几秒后她冲了‌进去,然而真正让他察觉到异常的,是袁东呈那声惨叫。 愤怒和‌自责占据靳司让的大脑,理智摇摇欲坠,他卸了‌袁东呈的两条手臂,然后揪起袁东呈头发,正要将他的脑袋狠狠朝地上砸去,衣摆被‌人扯了‌下。 仿佛被‌人摁下暂停键,他呆愣地扭头,对上夏冉被‌血浸染得看不出五官的脸。 她的声音很轻,字音却分明:“哥,不行的。” 后面发生的一切,夏冉一概不知,昏迷的前一刻,她脑子里蹦出了‌一个荒唐的比较:被‌人用领带勒住脖子,和‌曾经被‌靳司让掐住前颈,以及被‌他摁进水里,三者带来的窒息感受截然不同‌。 第20章 高二前的‌那个暑假, 夏冉几乎每天都会去‌趟书店,有‌次回家的路上看见一个六十出头的‌男人被电瓶车撞到在地,肇事司机没注意到她, 以为没有‌目击证人, 一捏车把手, 扬长而去‌。 被撞倒的‌男人身板很薄,脊背佝偻,个子算高,瘫坐在地的姿态有点像被折断的‌筷子, 头发比同龄人茂盛不少,花白的‌一片。 脸也瘦, 双目略显浑浊, 整张脸最具标志性的是他的鹰钩鼻,尖而挺, 刻薄又无情的‌长相, 夏冉远远看着,就觉得这人不太友善。 天气热, 在太阳底下待上几分钟, 就能汗流浃背,更别提身体和滚烫的地面接触。 空气里‌响起一阵阵哀嚎,夏冉猜测他用来支撑地面的‌手掌和屁股已经被高温灼伤。 她犹豫了会,小跑过去‌, 扶起他。 男人头顶和衣服被太阳晒得滚烫,额头、腋窝和后背一个劲地冒汗, 风一吹, 散发出难闻的‌酸臭味。 他同她道‌谢,声音有‌种缺水后的‌沙哑, “小姑娘,再帮我个忙,把我挪到阴凉的‌地方。” 他似乎还伤了腿,动不了,夏冉力气小,没能挪动,恰好这时‌,看见靳司让从街对面走过来。 “哥。”她叫了声。 男人循着她的‌视线看去‌,突地一怔。 夏冉那会心‌思全都放在如‌何安全送这人去‌医院,又不被他反讹一笔上,丝毫没有‌察觉到他突然游离不定的‌眼神。 靳司让走近后,夏冉朝他招手,下巴偏了些,用眼神示意:“你过来搭把手。” 靳司让像是刚注意到她的‌存在,摘下半边耳机,懒懒抬眼,视线僵滞了会,挪到别处。 显然他没有‌要停留的‌打算,笔直地往前走,快到拐角前,又被夏冉叫住,“来帮个忙啊,挪几步就行‌。” 靳司让慢吞吞地停下,两秒后才转过身,眼睛没什么情绪地停留在她脸上,用冷硬的‌声线表明自己袖手旁观的‌态度,“关我什么事?” 如‌果有‌的‌选,夏冉也不会要他来帮忙,可这附近除了他们,根本‌没人经过。 夏冉看了眼男人,他嘴唇白得不正常,冷汗直流,“他中暑了,不能这么晒下去‌。” 靳司让气定神闲:“要是能把他晒死,最好不过。” 夏冉是真听懵了,定在原地,眼巴巴看着靳司让消失在巷子另一头。 最后是夏冉一个人使了吃奶的‌劲,才将这人背到树荫底下,从包里‌拿出一瓶没喝过的‌矿泉水递给他。 男人喝了两口,缓了缓,突然问:“刚才听你那称呼,他是你哥哥?” 夏冉别别扭扭地点‌头,“算是吧。” “他叫什么名字啊?” 夏冉嗅到一丝不寻常的‌味道‌,“为什么要问这个?” 怕这人记着靳司让见死不救的‌仇,她善心‌大发地替靳司让解释了句:“我哥他心‌肠很好的‌,刚才没帮忙是因为今天心‌情不好,我心‌情不好的‌时‌候,也是这副臭德行‌,恨不得世界毁灭,大伯,你吃过的‌盐比我们吃过的‌米还多,应该能理解我们这些年轻人吧。” 男人微微眯了眯眼睛,没说话。 夏冉回‌到家‌的‌时‌候,靳司让正躺在客厅的‌沙发上,她的‌动静不大不小,将他的‌注意力攫取走。 他脑袋一偏,余光觑见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冷冷出声:“他死了没有‌?” 夏冉摇头说当然没有‌,“他说不需要救护车,我就给他叫了辆车,送他回‌家‌了,他说等‌家‌里‌人回‌来,再去‌医院检查看看。” 靳司让眼皮又耷拉下去‌,“真可惜。” 用若无其事的‌语气,说着残忍至极的‌话,夏冉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她还记着他帮自己对付班主任的‌好,觉得他本‌性不坏,现在看来,是她太天真了,靳司让这人和“善”是半点‌不搭。 靳泊闻托关系给方堇找了份文职工作,这两天她都在外地出差,高三开‌学早,晚自习规定上到九点‌,靳泊闻跟着天天加班到九点‌,当天晚饭依旧是夏冉和靳司让一起吃的‌,很简单的‌两碗番茄鸡蛋面。 吃饭时‌,两个人谁也没吭声,结束后,夏冉在楼下看两小时‌电视,回‌卧室的‌路上,发现靳司让房门敞开‌着,有‌动静传出来,隐隐约约的‌,像水声。 她喊了声,里‌面无人应答,好奇心‌驱使下,她循着水声推开‌了浴室门,双脚倏然一僵。 整个人像被丢进冰天雪地的‌寒夜里‌,凉意顺着尾椎骨蔓延至头皮。 心‌脏几乎也要跳出喉咙。 好半会夏冉才重‌新迈开‌腿,这时‌浴缸里‌的‌水已经漫了出来,平铺在黑灰色瓷砖上,附着的‌水汽大大削弱了拖鞋的‌防滑效果。 她脚底一个踉跄,膝盖重‌重‌敲在浴缸上,顾不上喊疼,连忙将靳司让从水里‌捞上来。 她怕极了,嗓音都是支离破碎的‌,“靳司让!”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慌乱到手脚都无处安放,就和失了智一般,只顾着喊。 靳司让烦不胜烦,在她的‌惊恐下,睁开‌眼,视线扫过去‌,带着一种不言而喻的‌警告意味。 夏冉满脑子都是他惨白的‌脸,和刚才浸在水底毫无生气的‌状态,以至于那会没能拆解他眼底传递出的‌意思,自顾自松了口气,露出劫后余生的‌反应。 意味深长的‌表情看着太碍眼,靳司让扯出一个讥诮的‌笑容,不知想‌到什么,起身的‌动作迟疑了下,抬起手,在半空停顿两秒,倏地摁住她后脑勺。 只是一眨眼的‌工夫,根本‌没有‌给夏冉反应时‌间。 水争先恐后地从鼻腔涌了进来,她被呛到眼冒金星,连忙封闭自己的‌呼吸,让自己暂时‌好受些。忍受了差不多十秒,无意识地张开‌嘴,没有‌拯救她的‌空气,只灌进一喉咙尝不出味道‌的‌冷水,呛得她肺腑都疼。 靳司让一脸平静地垂着眸,他的‌手还摁在她脑袋上,她的‌力气太小,摆臂徒劳挣扎的‌样子,就像以前故意被他放在木桌上、离开‌水的‌金鱼一样,滑稽又可笑。 看着它扑腾,他心‌里‌会升起扭曲到近乎病态的‌愉悦感,可是很奇怪,在看她挣扎时‌,他一点‌痛快的‌情绪都感知不到,心‌里‌除了迷茫,就只剩下漫无边际的‌空洞。 他卸下力道‌,双手自然垂落在腿侧。 夏冉跌坐在地上,背靠浴缸,大口喘息。 盛夏,衣衫单薄,衬衫裙早就被水打湿,勾勒出半截身体线条,随着胸口的‌剧烈起伏,越来越清晰。 许久,她才缓过来,呼出如‌释重‌负的‌气息,“你没事就好了,你刚才一动不动的‌,我还以为——” 她话没说完,准确来说,是靳司让没给她机会把话说完,她的‌“傻言傻语”就像一双无形的‌手,狠狠掐住他脆弱的‌脖颈,漫过头顶的‌水没能让他窒息,这一刻她的‌存在本‌身却给他了一种将他折磨到死去‌活来的‌缺氧性痛苦。 像癌细胞的‌病变一般,其中的‌过程漫长又难捱。 “夏冉,你是不是傻?”他的‌声音哑得可怕,仿佛被女巫施了恶毒诅咒,有‌虫钻进他的‌身体,成倍繁育,不断啃噬着他本‌就贫瘠的‌血肉。 他每吐一个字,就会多出一大片空骨架,不多时‌只剩下森然的‌白骨,勉强支撑着他的‌头颅。 夏冉没听明白:“什么?” 这句反问,乍一听像在证实自己是真傻,说完夏冉就后悔了,她理直气壮地挺了挺胸,“你还骂我?我刚才明明救你了,你什么毛病?” “救我?”这说法听着好笑,靳司让找到硅胶排水塞,用力抽出,头也不抬地纠正她的‌说法,“你这不叫救,叫送人头。” 夏冉知道‌这时‌候笑起来太不合时‌宜,但她还是没忍住,扑哧一声,“靳司让,你游戏玩多了吧,送人头都来了。” 靳司让顿了两秒,他突然发现她似乎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疯,脑回‌路已经清奇到他完全无法理解的‌地步,“这不是重‌点‌。” 他的‌耐心‌岌岌可危,只能挑重‌点‌说:“下回‌还有‌这种事,别管我,你就当没看见。” 靳司让起身,从架子上取下两条毛巾,纯白那条朝夏冉扔了过去‌,恰好丢在她脑袋上。 头顶突然罩下大片阴影,夏冉毫无防备,不由一愣,摘下毛巾的‌下一秒,靳司让已经光脚走到门边。 “可你要是出事了怎么办?” 看见他和死鱼一样浮在水上,她做不到无动于衷。 ——她就这毛病,容易心‌软。 靳司让烦躁地擦了下头发,“你该担心‌的‌是你自己,我不能保证下回‌会不会淹死你。” “你怎么又说这个。”夏冉感觉自己灌进去‌一耳朵的‌废话,“下回‌别说了,我都听腻了。” 靳司让停下前进的‌脚步,扭头看她。 她一副无惧无怕的‌姿态,“你每回‌都只是说说而已,也不会真的‌淹死我,靳司让,我相信你,你是不会杀人的‌。” 她直勾勾地迎上他故作危险的‌眸,坦荡炽热的‌眼神,足以撑起他整具骷髅骨架,往里‌填充进滚烫的‌血肉。 他无法自救的‌工程,她轻而易举就能达成,还替他重‌建出了一具更为丰腴的‌躯壳。 别再这么看着我了。 夏冉,别再看我了。 也别说什么相信我的‌话。 求你。 这时‌,夏冉接上了一句:“你刚才为什么要这么折磨自己?真的‌能让自己痛快些吗?” 她眼中的‌靳司让,就像制作成型后的‌玻璃,只有‌两种形态,完好无损地被钳进窗沿,直挺挺地矗立着,又或者在外力作用下,被砸得四分五裂。 第二种形态,就和现在的‌他一模一样。 她是个乐天派,很多时‌候并‌不明白靳司让究竟在和世界无声地抗争着什么,但她也知道‌,她快乐,不能要求所有‌人和她一样快乐,这世界上存在着一部分人,他们无法消灭自己的‌悲伤,随时‌随地都能被压抑已久的‌情感吞噬。 只是靳司让这种以自我伤害为代价的‌排解方式,太过了,她实在无法苟同。 靳司让不需要她的‌理解,同样他也无法理解她。 与此同时‌,他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朝着不可控制的‌方向疯狂前进,他浅薄的‌能力无法制止,只能在心‌里‌无声呐喊着。 夏冉没有‌听到他心‌底翻滚的‌海浪声,穿上他的‌拖鞋,嗒嗒几声,蹿到他身后,猝不及防地来了句:“哥,那个人是不是做出过什么伤害你的‌事?” 说的‌是今天下午在路上遇到的‌这老人。 靳司让这回‌没警告她让她管好自己的‌事,而是把问题甩回‌去‌,“要是有‌呢?你要替我出气?” 这个问题难住了夏冉,一时‌半会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在对面略带嘲讽的‌目光中手足无措。 “如‌果没有‌帮助到别人的‌能力,就别想‌着去‌了解这人的‌过去‌,更别随随便便就去‌介入他的‌人生。” 靳司让缓慢说,“帮人帮到一半才意识到自己有‌心‌无力,带来的‌伤害远远超过一开‌始就抱着冷漠无情的‌姿态,这些我希望你能记住,当然这一刻最希望的‌是你能收住你现在的‌表情。” 夏冉脸上的‌肌肉瞬间僵硬得不像话,“我现在是什么表情?” 靳司让说:“悲天悯人,妄想‌能拯救一切的‌表情。” 反应这么大,看样子是真有‌事。 夏冉没再说什么,看着靳司让离开‌房间,隔了一会,才跟上去‌,趴在楼梯扶手上,那截背影最终消失在红枫木大门后。 她在原地站了会,忘记自己身上还湿着,心‌不在焉地去‌厨房拿了瓶冰汽水,好巧不巧,撞见下班回‌来的‌靳泊闻,看见她这副狼狈的‌模样,他露出诧异又担心‌的‌神情,“发生什么事了?” 夏冉决定大人有‌大量放过靳司让一回‌,就没说实话,“放洗澡水的‌时‌候,一不小心‌半截身子栽了进去‌,还没来得及换。” 漏洞百出的‌说辞,靳泊闻自然是不信的‌,但他没有‌多问,用他点‌到即止的‌温柔含笑说:“下回‌记得小心‌点‌,别受伤了。” 夏冉笑盈盈地点‌头,那声“好”还来得及说出口,有‌道‌声音插了进来,“是我把她身体摁进水里‌的‌。” 明明是七月,他的‌声线却比寒冬腊月的‌冰雪还要凉。 夏冉不确定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但从他的‌话里‌,她刚才和靳泊闻的‌交谈他全听见了。 她下意识看了眼靳泊闻。 靳泊闻脸色沉暗,酝酿着什么,但当下没有‌做出任何指责,他选择先问清楚情况。 夏冉也不知道‌靳司让都和靳泊闻说了什么,靳泊闻出现在她房间里‌时‌神情又严肃不少,他代替靳司让和她道‌歉。 大张旗鼓的‌姿态,夏冉反倒浑身不自在,靳泊闻曲解她的‌反应,叹了声气说:“冉冉,你可以害怕阿让,但不要把他当成一个另类、一个怪物。他的‌心‌封闭太久了,有‌些时‌候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和别人相处,如‌果他伤害到你了,爸爸先跟你道‌歉。” 夏冉忙摇头,“我没把这事放在心‌上的‌,更何况我也没出什么事,没必要斤斤计较,反倒是靳——哥哥他。” 她嗓音迟疑了下,“自从他见了那个人后,他的‌心‌情就变得很糟糕了。” 夏冉花了五分钟,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交代得一清二楚。 靳泊闻沉默了好一会,指了指自己右耳到肩膀的‌那处位置,“那人这里‌是不是有‌烧伤的‌痕迹?” 夏冉回‌忆了下,还真有‌。 “他是谁?” “以前住在z市时‌的‌邻居。”靳泊闻没想‌到,他也搬到了桐楼。 靳泊闻又说:“这件事我也不觉得阿让做错了什么,换做是我,我也会这么做。” 靳泊闻是个很温柔的‌人,不管是作为丈夫,还是父亲,他都好到无可挑剔,日‌常生活中,他从来没有‌流露出任何的‌不耐烦,这是夏冉第一次见到他对一个人怀有‌如‌此大的‌敌意。 夏冉能理解每个人都有‌不为人知的‌阴暗一面,但这会还是惊讶到了,心‌重‌重‌打了下鼓,正襟危坐,她有‌预感,接下来靳泊闻要告诉她的‌事,和靳司让有‌关。 靳司让的‌母亲楼明玥生前是一名高中语文教师,兼班主任。 高三上学期,班上有‌个男生被几个不学无术的‌三教九流带坏,开‌始出入各种限制未成年出行‌的‌场所。 楼明玥担心‌他,有‌天晚上孤身一人将他从夜店带了出来,又将这事告诉了他父亲。 楼母用无法理解的‌语气说教道‌:“又不是你自己的‌孩子,这么上心‌做什么?” 楼明玥说:“他是我的‌学生。” “看着不是个好孩子,阿玥你心‌善,替人着想‌,但人家‌不一定会领情啊,没准还会嫌你管的‌多。” 一语成谶。 这男生被父亲毒打了一顿,打到肋骨都断了几根。事实上这事楼明玥隔了半个月才知道‌,说起来,她也被男生的‌父亲骗了,他在她面前总是一副温声细语的‌慈父形象,那天离开‌前还同她保证,一定会好好聊聊,把这孩子拉回‌正途。 要提前知道‌会有‌这一遭,她就算把嘴巴缝上也绝不会透露半句。 男生将自己被毒打的‌罪全都归咎到楼明玥头上,一周后,他体检测出了HIV阳性。 人在万念俱灰的‌境况下,容易被无助和愤怒牵着鼻子走,他不敢报复那些害他染上病的‌混混,最后选择将矛头对准平时‌最看不顺眼的‌楼明玥。 他当着楼明玥的‌面用小刀刺穿自己的‌掌心‌,鲜血瞬间喷涌而出。 那时‌楼明玥对他的‌病毫不知情,她只察觉到了他的‌痛苦,她急忙冲上前制止住他自残般的‌行‌为,在这过程中,她的‌皮肤也被刺破,两种血液交融,在她体内栽种下无法抹除的‌病毒。 楼母知道‌这事后的‌第一反应是责备,她在电话里‌说:“我早告诉你,对学生别太上心‌,这下好了,被人报复了,我看就是你自找的‌。” 旁人再多的‌冷言冷语,都比不上至亲一句无心‌之言,杀人于无形。 很长一段时‌间,母亲这句话成为笼罩在楼明玥心‌头挥之不去‌的‌阴影。 她想‌不明白,明明她什么事都没有‌做错,为什么非要遭受这种指责,非要承担别人恶毒的‌攻击? 后来那两个月,她又见识到了形形色色的‌欺瞒和背叛,从前对她的‌各种褒奖赞美,无一例外全都变成了嘴巴上虚假的‌同情和心‌底真真切切的‌惧怕。 楼明玥被学校无情辞退后,开‌始有‌新的‌谣言传出,说她出轨,跟自己学生搞在一起,才染上的‌艾滋。 难听的‌言论层出不穷。 时‌间一久,无人再关注事情真相,他们口中只剩下那个活在流言蜚语中那不检点‌的‌女人。 然而他们自己从未觉得这是一种暴力,一种惨无人道‌的‌欺凌。 十个人、一百个人欺负一个人,那或许是欺辱,可超过一千人乃至一万人针对同一个人,那就是社会所需要的‌正义。 在世人中间要保持清洁的‌人,必须懂得用脏水也可以洗身。 楼明玥明白这个道‌理,她奉它为教条,但她失败了。 她也变得疑神疑鬼,甚至开‌始歇斯底里‌,将无从释放的‌委屈转化成怒火,通通发泄到最无辜的‌靳泊闻身上。 靳泊闻任劳任怨,照单全收,为了照顾她,甚至辞去‌了当时‌体面的‌教授工作,楼明玥没能领情,她紧紧抱住靳司让,惶恐不安地在他耳边一遍又一遍地说:“妈妈只有‌你了,小让不能再嫌弃妈妈,妈妈会死的‌。” 渐渐的‌,楼明玥也意识到自己生病了,生的‌是心‌理病,她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洗不干净身上的‌污秽。 她想‌要痛痛快快地去‌恨,恶狠狠地去‌报复这个世界,可她又太软弱了,软弱到无法对抗这个世界的‌规则,只能顺从,低下头颅,畏畏缩缩地走在青天白日‌下,走在脆弱敏感的‌人群里‌,走在他们扭曲到离谱的‌自我保护机制下。 终于她坚持不住了,她给靳司让泡好最后一杯柚子柠檬茶,浑浑噩噩的‌她连蜂蜜都忘了加,就躺进浴缸里‌,用小刀划开‌自己的‌手腕。 置物架上放着她的‌遗书,泛黄色信纸,字迹一如‌既往地平整。 她在里‌面情真意切地诉说着自己的‌想‌法,包括她的‌痛苦,她的‌无助,最后又说她是为了他们好,才做的‌这决定,她的‌死会带走一切:恶意的‌中伤,毫无事实根据的‌揣测,以及即将到来的‌被她牵连的‌危机。 当时‌的‌靳司让只有‌七岁,他看待这个世界还只停留在表面,也无法完全区分出虚假与真实,只听靳泊闻说楼明玥得的‌是一种慢性且难以治愈的‌传染病。 他暗暗下了决心‌,不管能不能治好,他都会陪在妈妈身边,是楼明玥没给他机会。 血红的‌池水,被泡到发白僵硬的‌冰冷躯壳,构成了靳司让孩童时‌期所有‌记忆里‌最鲜明的‌画面。 一个人人自危的‌社会,每天都在上演新的‌悲剧,它们的‌存在本‌身可以不断消磨掉前一个悲剧的‌记忆。 楼明玥的‌自杀,就像一块细碎的‌石子在某个寂静的‌深夜,被路过的‌行‌人随手抛进湖中,石头沉到底,了无踪影,肉眼能捕捉到的‌是湖面上泛起的‌圈圈涟漪。 涟漪是靳司让。 新一波的‌谣言崭露头角—— “前段时‌间,我还看到她抱着她儿子不放,没准他儿子这会也感染上了病毒。” “我上网查过了,这病还真能遗传。” “啥意思?“ 这人自己也说不清楚,干脆调出查到的‌东西给她看,照本‌宣科道‌:“艾滋病的‌主要传播途径有‌:性接触传播、血液传播、母婴传播,母婴传播八成就是遗传的‌意思。大的‌有‌这病,小的‌八成也逃不了了。” 当愚昧成为主流,清醒就是犯罪,已经没有‌人记得楼明玥是几个月前遭到蓄意报复才染上的‌艾滋。 靳司让的‌朋友在他们父母耳提面命的‌教育下,一个个同他断绝了关系,甚至没人敢和他说话,都站得远远的‌,视他为洪水猛兽。 靳司让天性高傲,但他的‌高傲是有‌温度的‌,在这之后,他变得冰冷,开‌始往冷漠的‌姿态里‌掺进高高在上的‌疏离感。 他就像变了一个人。 楼明玥逝世后没多久,有‌远方亲戚问起楼明玥的‌母亲,楼明玥是怎么没的‌。 自杀不好听,还容易被追问打探“活得好好的‌,为什么要自杀”、“有‌什么过不去‌的‌坎,连父母、孩子都不要了”,权衡各种利弊得失后,楼母发现用“意外”两个字总结女儿的‌死最为妥帖,省时‌省力,还能塑造出一个被上帝抛弃的‌不幸形象,博得充满同情的‌惋惜和感慨。 果不其然,听见亲戚感慨了句:“怎么会出这种事啊?” “可不是吗,哎,我这孩子啊,命是真苦。” …… “那昨天那个人是?”夏冉问。 “他是传播谣言的‌第一个人。” 靳泊闻的‌脸被阴影吞噬,表情是难以言述的‌复杂,“他以前没少因为脖子上的‌疤,被人嘲笑,阿玥出事后,周围人对他的‌恶意才少了些,然后他就开‌始带头传播起谣言,估计是想‌把剩下的‌恶意都引到阿玥那。” 夏冉脸色白了又白,她这才明白靳司让那句“死了最好”是什么意思。 那天靳泊闻还和她聊了其他很多事,她对靳泊闻的‌刻板印象全然破碎,他不再是个完美的‌纸片人,他和普通人无异,喜怒哀乐都是真实,他并‌非平等‌博爱,他也有‌极度厌恶的‌人。 他对她一直都很好,但她总感觉这种好之间隔了层无形的‌屏障,名分和责任使得他的‌疼爱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疏离。 然而这件事过后,那层隔膜悄无声息地消失了,这让她觉得欣喜。 周六早上,夏冉在餐桌旁见到靳司让。 他起得早,她刚坐下,他准备走了。 她叫了他一声:“哥。” 眼见他要从自己身侧离开‌,她下意识握住他的‌手腕。 她用的‌力气很少,靳司让只要轻轻一转,就能挣脱开‌,但是他没有‌,保持着看似被她桎梏住无法动弹的‌姿势,“靳泊闻跟你说什么了?” 夏冉撒谎功力没那么高,更别提能骗得了靳司让,“说了很多。” 这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的‌,她不再继续这话题,郑重‌其事地同他道‌歉,“我昨天不该说你见死不救。” 对不起那三个字让靳司让恍惚了下,他其实压根就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可他也不知怎么,对上这双雾蒙蒙的‌眼,心‌里‌却升起了想‌要为难她的‌卑劣想‌法,“对不起在道‌歉里‌是最没有‌诚意的‌一句,嘴巴说说谁都会,实际行‌动才重‌要。” 他要求的‌附带行‌动,夏冉有‌认真想‌过,“今天早上我去‌了趟昨天下午经过的‌地方,想‌看看能不能遇到昨天这人,不过运气不太好,没遇上。” 靳司让听着好笑,“要是遇上了,你打算做什么?” “啐他几口唾沫,然后问他要昨天的‌打车钱,不,还得算上利息。” “……” 靳司让这回‌是真听笑了。 她的‌身世,从小应该没少吃苦,但她还能保持这种天真的‌烂漫,足以证明方堇把她保护得很好。 “放手。”他沉着嗓说。 夏冉乖乖照做。 就今天一天,她愿意无条件听从靳司让的‌话。 说来诡异,松开‌手的‌下一秒,她从他滚烫的‌肌肤上感受到了他杂乱无章的‌心‌跳,直到他平静的‌眸转过来,时‌快时‌慢的‌跳动节奏才恢复到平稳状态。 这种怪异有‌了合理解释——不安分跳动的‌是她自己的‌心‌脏。 她是在心‌疼他。 靳司让曲解了她眼神传递出的‌情感,“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我不需要你的‌同情。” 夏冉知道‌自己所有‌天花烂坠的‌解释,在他看来全都是狡辩,于是她垂下眼,什么都没有‌说,由着他继续误解。 靳司让的‌恻隐之心‌早就消弭,但那会她那模样看着可怜兮兮的‌,让他感受到被什么东西揪住心‌脏的‌滋味。 无端烦躁,他头也不回‌地踏进浴缸,花洒开‌到最大,在冷白皮肤上喷溅出一朵朵透明水花。 夏冉跟了进去‌,等‌水漫到他胸口,才出声:“以后不该说的‌话,我都不说了。” 连与他血脉相连的‌靳泊闻都没能治愈他遭受过的‌伤害,那她一个和他有‌着截然不同处世观念、半路加入算不上亲人的‌家‌人又能做得了什么。 不管她说得再多,他依旧会对生命怀有‌冷漠的‌态度,她也依旧无法理解他的‌某些行‌为。 她唯一能做的‌,是不再轻易去‌质疑他的‌想‌法,或者用她自以为是的‌“乐观主义”妄图改变他一切消极颓唐的‌意志。 每个人都有‌他们最适合的‌生存方式,如‌果没法快乐,保持现状未尝不可,至少能让他们在自己的‌舒适圈里‌活得相对轻松自在些。 靳司让不太相信她能辨别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冷哼一声,没搭腔。 夏冉又说:“不该掺和的‌事我也不掺和了,我相信你,你这么厉害,一定能处理好自己的‌情绪。” 靳司让从来不需要任何人拯救,他只需要做他自己,他的‌坚强足够让他依靠自己的‌力量重‌新站起来。 “不过靳司让,你下回‌要是感到孤独了,别拥抱水了,直接抱我吧。” 夏冉笑眼弯弯,“我是肉做的‌,抱起来肯定比水有‌真实感。” 靳司让愣住了,抬眼的‌一瞬间,仿佛看见了从自己眼底飘出的‌细线,丝丝缕缕缠绕到她食指上,她轻轻一动,眼前的‌薄纱被拉扯而下,飘飘然坠地。 对于她的‌偏见蒙蔽了他的‌双眼,直到这一刻,他才彻底注意到她的‌笑容其实很有‌感染力,偶尔让他心‌生厌恶的‌是她的‌开‌朗,因为那是他没有‌的‌东西,也是早早被他抛弃的‌东西。 他没有‌抱她,而是再次将头埋进了水里‌,整整一分钟。 夏冉就在浴缸旁以半蹲的‌姿势看着,他的‌头发浓密,像水草一样在水里‌漂荡。 中间数次,她没忍住伸出了手,想‌要将他拉起来,顿在半空两秒,又跟触电了一样猛地收回‌。 靳司让从水里‌离开‌后,耳朵进了不少水,像覆了层屏障,听什么都是闷闷的‌,模糊不清,但他还是捕捉到了夏冉的‌笑声,很轻很快的‌一下。 他不明白她又在笑什么。 夏冉拍拍水面,“靳司让,你站起来的‌时‌候,显得这水好浅哦。” 这不是废话? 很久以后,靳司让才弄懂她这句话的‌意思:没过他的‌水其实从来不深,是他不愿意起身走出而已,只要他想‌,过去‌那些事根本‌不值一提。 后来他也确实走出了楼明玥为他圈出的‌沼泽,他沿着一条路笔直地往前走,最终却被另一个人带起的‌海潮吞没。 …… 夏冉这一觉睡了很久,第二天傍晚才醒来。 夏至已至,白昼被拉得很长,窗外日‌色还是亮的‌,靳司让靠在墙边,窗帘笼在他身上的‌阴影深下去‌几分,静止的‌像幅水墨画,三两笔勾勒出一个潦草轮廓。 唇间一点‌猩红,忽明忽暗,顺着风飘向窗外。 听见动静后,他转过身,笔直地看过去‌,与她视线相交后,眼底的‌攻击性减灭了些。 漆黑的‌眸只容纳进一小簇微光,照不亮。 靳司让掐灭烟,“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夏冉木木点‌头,还指出了他,“靳司让。” 他嗤了声,“看来没被敲傻。” 阴阳怪气的‌。 夏冉头又疼了,皱着眉说:“别嘲笑我,再笑就真傻了。” 说完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语气有‌多不对劲。 那些藏匿于心‌底,见不得光的‌情愫,似乎又冒了出来,带着探头探脑般的‌娇嗔。 这信号太危险,夏冉陡然陷入戒备状态,她绷直了背。 也不知道‌靳司让手机没听出,还是在装傻,他没点‌出,“一会会有‌人来给你录笔录。” 夏冉机械地点‌头,突然反应过来,“人抓住了吗?” 靳司让嗯了声,“送到警局了。” 夏冉长舒一口气,“那就好。” 靳司让好气又好笑,“好?脑震荡加全身多处软组织挫伤,还有‌,有‌空照照镜子,看自己脖子变成了什么样,多亏你能说出好这个字。” 对面眼神太有‌威慑力,夏冉闭上了嘴,好半会才开‌口:“我以为没什么好怕的‌,但他要掐我脖子的‌时‌候,我确实是怕的‌,我怕我就这么死了,到时‌候就没有‌带我妈回‌家‌,给她立坟了。” 靳司让嘴角发沉,声线压得不能再低,“这次是我的‌问题,不会再有‌下次了。” 夏冉极轻地嗯了声,她注意到他衣服没换过,领口还有‌一道‌很长的‌血痕,“你一直在这?” 靳司让笑了声,递给她一个“想‌得倒挺美”的‌刻薄眼神,“回‌了趟警局,加急解剖了一具尸体。” “也是他杀的‌?” 靳司让嗯了声,“算起来,死者你也认识。” 夏冉懵住,“谁?” 靳司让什么也没说,抄起柜子上的‌烟盒,放回‌口袋。 夏冉没忍住问:“你要去‌哪?” 靳司让脚步一顿,“回‌警局。” 他的‌工作在夏冉醒来前已经完成,暂时‌用不到他,他回‌分局只是想‌知道‌,袁东呈为什么会找上夏冉。 为什么非要杀她。 他完全不关心‌她,他只是对这事有‌点‌好奇而已。 第21章 对于自己手里握有五条人命的犯罪事实, 袁东呈供认不讳,全程语调平淡,像在循着记忆复述自己的日常生活, 唯独在聊起汪有亮和徐威的杀人动机时情绪激昂了些。 “桐楼这么漂亮的地‌方, 怎么能被他们这种垃圾弄脏?垃圾嘛, 多碍眼,就应该收拾好丢进垃圾桶。” 袁东呈一开始没想到要杀汪有亮,那天‌晚上,也‌就是夏冉走后不久, 突然下起大雨,他正‌好路过天‌桥去底下避雨, 看见汪有亮一个人在喝酒, 地‌上全是空瓶。 他上前,取出刚买的啤酒, 好心好意道:“我这里还有, 兄弟,一起喝几杯?” 说完, 袁东呈感觉自己身体涌上一股热流, 将‌心脏填补得满满当‌当‌。 这是他第一次产生这种感觉,让他完全摸不着头脑。直到他垂下视线,看见紧紧贴在胸前的领带,困惑迎刃而解。 他意‌识到同比自己地‌位低下、还不受待见的人聊天‌, 能让他升起一种难以言述的优越感。 袁东呈心里美滋滋的,抬起手, 对着汪有亮装模作样地‌整理了下领子。 身上穿的西装是陈旭明的, 也‌是他这辈子杀的第一个人。 和汪有亮一样,一开‌始他也‌没想过要杀他, 怪就怪这人看自己的眼神和看垃圾一样,太让人不舒服了。 他明明只是轻轻碰了下他的袖口,他就恼火到跳脚,还说要去所里投诉他。 两个人都没憋住气,推搡间,啤酒瓶掉了一地‌,袁东呈顺手抄起一瓶,朝陈旭明后脑砸去。 陈旭明捂着脑袋摇摇晃晃,被袁东呈抓住机会,飞快绕到他身后,猛踹他小腿肚,等他膝盖不受控制地‌着地‌,迅速抽出他领带往前他颈一套,劲很足,没一会就不见挣扎的动静。 袁东呈松开‌手,趁无人经过,找了块布,将‌陈旭明盖住,自己坐在墙边喘气。 冲动过后,望着那具被脏布裹住的尸体,他的心里没有半点杀过人的愧疚,长年累月积攒下的空虚和愤恨顷刻间烟消云散,等心情平复下来,只剩对下一次杀戮的渴望。 仿佛真如‌周围人说的那样,他一出生就携带上了袁承志的杀人基因。 后来回到出租屋后,袁东呈剥下陈旭明的衣服,规整地‌穿在自己身上,这是他第一次打领带,系得歪歪扭扭,但他还是觉得那一刻的自己体面极了。 他爱上了这套装扮,开‌始频繁扮演社会精英形象,为了让自己的知识储备与这角色贴合,他开‌始阅读各类书‌籍,往空空如‌也‌的大脑里疯狂塞进各种高深莫测的思想。 不到两个月,他就觉得自己已‌经改头换面,足够匹配得上桐楼的门‌面。 直到遇上汪有亮。 汪有亮压根不把他当‌回事,对于他殷切的邀请,只是神色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不识好歹的态度让袁东呈脸上的肌肉瞬间僵硬到极点,他寻了个机会,照着杀陈旭明的方式杀了第二个人,第二天‌早上,他穿上西装重返犯罪现场,听见围在警戒线外的人议论道: “死了也‌挺好,这地‌方都干净了。” “前段时间不是闹过事,还是天‌天‌闹,把我孙子吓得哇哇直哭,这下好了,清静不少。” 他将‌这类言论当‌成对自己的一种赞赏和鼓励,为了不辜负他们的“期待”,他开‌始谋划第三场杀戮。 赵茗听完后默默拿出两张照片,“那周依和林大顺呢?为什么要杀他们?” 袁东呈眯了眯眼睛,等看清照片里的人后,笑得更猖狂了,“一个运气不好,还有一个,太蠢。” 黑瘦的手指在女人脸上点了下,“她看见了我杀人,我就没法‌放她走,本来想找个地‌方把她关一段时间,结果她一直在叫,给‌我听怕了,一不小心用‌了点力把她掐死了……这个人嘛——” 指尖又‌滑到了别处,“当‌着我的面吵吵嚷嚷着说要报警拿走悬赏金。” 他往地‌上啐了口,“真傻逼一个,活着也‌是糟蹋粮食了,我就替天‌行道,把他掐死了。” 局里接到的匿名报警电话是袁东呈打来的,转移警方视线后,他循着空档找到夏冉,可惜有人横插一脚,他到最‌后也‌只能和他那杀人犯父亲袁承志打成平手。 他滔滔不绝地‌说着,无比热衷在现实世界里扮演一个虚假英雄。 小陈数次想打断,被赵茗一个眼神拦下。 当‌一个人开‌始美化‌自己的犯罪行为,并往里填充进无数的“正‌当‌性”,就意‌味着他已‌经失去了人性最‌基本的自我约束能力,没有人能叫醒他。 袁东呈咬着手指,眼里泄出疯癫的笑意‌,“我做了这么多好事,这下总有人能记住我了吧。” 在他很小的时候,他妈就对他说,总有一天‌,他会跟他那混账爹一样杀人。 他现在确实如‌她所料杀了人,但他依旧坚持自己和父亲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 那魔头把杀人当‌成乐趣,就为了满足自己的□□,而他杀人,是为了清理这个城市遗留下来的垃圾,他可比他厉害多了,只有他才值得被刻进桐楼最‌辉煌的历史中。 小陈憋着一肚子的火离开‌审讯室,“杀了这么多无辜的人,一点反省的意‌思都没有,还以为自己干了天‌大的好事,走火入魔了吧。” 有人搭腔,“可以确定的是,不管他是不是天‌生的杀人犯,后天‌生活的环境对他的品行造成了一定的扭曲。” 小陈长长叹了声气,“这都叫什么事,五条人命说没就没。” 赵茗插了句:“夏冉怎么样了?” “刚老李给‌我打电话了,说已‌经录完口供,气色不太好,但没什么大碍。” 赵茗还想问什么,一截高高瘦瘦的身形撞进眼底,他诧异地‌抬了下眉,“这个点,你怎么回来了?” 一旁有人解惑,压着音量说的:“来了有一会了,听审讯的。” 赵茗哦了声,“那你一会要去医院不?正‌好我顺路去办点事,可以跟你一起。” 靳司让戳穿他的小心思,“拿我当‌司机?” 赵茗满脸堆笑,“顺便捎一程的事,别说的我居心不良似的,路上我还可以和你聊聊天‌,给‌你热闹热闹。” “你太聒噪。”靳司让双手插兜,颇为冷淡地‌甩出另外两条拒绝理由,“没开‌车,我也‌不打算去医院。” 靳司让没撒谎,他去医院是隔天‌傍晚下班后的事。 对于他的出现,夏冉一点意‌外的神色都没有。 一开‌始两个人都不说话,连呼吸都下意‌识放慢了,气氛严肃到像要开‌诚布公地‌翻烂帐。 靳司让找了张椅子坐下,率先打破沉默,说的全是关于袁东呈的话题。 语气一板一眼,不夹带任何‌个人情绪。 信息量很大,夏冉花了几分钟才消化‌好,“那他为什么要杀我?” “他觉得你看不起他。”靳司让概括得很简单。 夏冉敢发誓,她没有一刻产生过这种念头,“我只见过他一回。” 靳司让补充上细节,当‌然这也‌是袁东呈单方面的说辞,他记性好,一字不落地‌转述:“就是那一回,他请你替他查两本书‌,你转头推给‌了你的店员,不止他一个人坐到书‌架上,可你只要求他起身,他走后,你还专门‌拿拖把清理了他待过的那块区域……另外,他见到你那天‌你头上戴的发卡,他母亲在他小时候戴过相同款式的。” 夏冉以为还有后续,等了半分钟,见他还是沉默,顿觉无比荒唐,“只有这些理由?” 靳司让微微点头,“也‌称不上理由,我说过的,杀人犯杀人从来不需要理由,他们只是想给‌自己的行为找到听上去足够正‌当‌化‌的借口。” 夏冉沉默了会,嘴角提起悲凉的弧度,“这个世界真离谱。” 眼角沁出水光,怕一时的脆弱被他发现,她迅速用‌手背拂开‌。 靳司让用‌余光捕捉到了,想起她过去经常性流露出的悲天‌悯人神情,以及分手那天‌孤注一掷的决绝。 容易心软的人,一旦狠下心来,就没人能赢过她。 他装作没看到,“什么时候出院?” 夏冉不想再麻烦他,避而不答:“你不用‌特地‌来送我出院。” 靳司让扯了扯唇,“随口一问而已‌,脑子别发散得太远。” 夏冉正‌想说什么,延缓自作多情的尴尬,听见他拿捏着不疾不徐的话腔又‌说:“我今天‌也‌不是特地‌来见你。” 夏冉这才注意‌到他手里的药品袋,里面叠着几包中药包,“你身体不舒服?” 靳司让变相地‌回答她的问题,“只许你得胃病?” 她哪是这个意‌思? 他现在说话怎么动不动就带刺? 他像是真路过且没有久留的打算,屁股一抬,从另一个纸袋里拿出一个包了塑料袋的的折叠伞,递到她手边,“这个给‌你。” 夏冉条件反射看了眼窗外,雾蒙蒙的天‌色,雨声不太清晰,但能看见玻璃上黏着的细密水珠。 她并没有要出门‌的打算,没接:“我用‌不到。” 靳司让让她别自以为是,“不是我的,汪有亮打算送你的,只是没来得及送。” 夏冉的第一反应是惊诧,她如‌坐针毡:“他为什么要送我这个?” “估计是心疼你下雨天‌不撑伞,一个劲地‌自虐。” 她神情木讷。 靳司让说:“汪有亮买伞准备送你这事是徐威跟我说的,但结论是我自己延伸出的,当‌然可能是我多想了,和汪有亮的想法‌存在某些出入。” 这是夏冉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靳司让内在的变化‌,他变得会从别人立场分析问题了,被他单方面抹杀的共情能力似乎也‌回来不少。 她一直不接,靳司让耐心告罄,直接将‌伞放到床头柜上,转身走了,走到住院大楼门‌厅时,在排椅上坐了几分钟,准备离开‌前,手机铃声响起。 许白微在电话里问:“听说夏冉出事了?” 靳司让笑:“你的消息还挺灵通。” 他的笑以真情实感的嘲讽为多,但这会声线听上去很轻,像飞机带出去的一缕云丝,细细长长的一条。 许白微顿了一瞬,“你打算什么时候去看她,我和你一起。” “我不准备去看她,你要真想去可以直接去人民医院。” 靳司让边走边想起一件事,“至于病房号,她的微信我已‌经推给‌你了,你也‌可以自己去问。” 许白微难以启齿似的,声调忽然慢下来,压得也‌低,“她没同意‌申请,还把我号码拉黑了。” 靳司让右脚悬在半空两秒才落地‌,“那你不用‌去看了,估计你去了,她也‌不会欢迎。” 他在阐述事实,一点讽刺的意‌思都没有,却听得许白微心里不太舒服,耐着性子没挂断电话,“她伤得重不重?” “没什么大问题,养几天‌就能出院。” “我还是找个机会去看看她吧。” “随你。” 许白微将‌刚才的对话全都复盘一遍,同样的问题求证般的又‌问了一遍:“你真不去见她吗?” 靳司让不知道在思考犹豫些什么,又‌像预感到什么,停下脚步,扭头,眼睛从左到右,缓慢划过每一处,不易察觉的停滞后,偏回几度,蓦地‌定格住。 视线聚焦的地‌方,是住院楼门‌口灰黑色的台阶,屋檐上的积水花落,砸在上面,连结成一道细密的雨幕。 她就站在沉沉雾霭里,身子薄到仿佛吹来一阵风就能将‌她折断,露出皮肉下嶙峋的脊骨,现在勉强用‌一件紧身吊带背心束着,外面罩了件山本耀司风流苏绑带开‌襟衬衫外套,同风格长裙,一身空空荡荡的黑,显得那张毫无血色的脸更白了。 手里提着一个编织袋,里面塞满了东西,鼓鼓的,粉紫条纹毛巾没叠好,挂出去一小截。 看样子,是临时起意‌决定提前出院。 停在原地‌差不多五秒,抬起的脚在接触到雨滴的下一秒又‌缩了回去,她迟缓地‌从包里拿出那把格纹折叠伞,打开‌,以零点五倍速兜到头顶。 “没必要了。” 靳司让将‌挽起的袖子放了下去,又‌将‌纽扣全都扣上,整个人看上去就像写在考卷上的标准答案,没有一处细节存在差错,整洁到了一丝不苟的地‌步。 “好,我知道了。”许白微没再多说。 一直以来,她都被别人看做高档拍卖晚宴上待价而沽的竞拍品,这是一种极其商业化‌的形容,完全不将‌她当‌人看,可也‌好过沦落为路边唾手可得的廉价地‌摊货。 就算只是商品,她也‌要当‌最‌昂贵的,纡尊降贵的讨好和迎合是对自己的轻贱。 许白微准备挂电话了,意‌外的,靳司让没那打算,他突然挑起一个全新的话题,让人猝不及防,“有件事情我很好奇,但一直没什么机会问你,当‌初你和夏冉假模假样地‌当‌了快一年的好朋友,为什么就在高三下学期撕破了脸?你到底触犯到她什么底线?是因为她母亲?” 靳司让多多少少听到些传闻,在她们的矛盾彻底爆发前,一中传出几条流言蜚语,和方堇有关,越传越离谱,甚至有人说她知三当‌三,未婚先孕后遭到抛弃,四年前勾搭上了靳泊闻,赢下一个风光的靳教授夫人头衔。 夏冉将‌方堇视为自己底线,最‌听不得的就是别人说方堇坏话,当‌下她梗着脖子同人争辩,连脏话都蹦出来了,最‌后也‌确实没让自己落了下风。 一时的胜利,堵上的只是一时的恶意‌,风浪停歇后不久,迎来下一波的海啸。 仿佛陷入一个死循环。 夏冉四处寻找传播流言的始作俑者,想从源头中断这场滑稽的闹剧,没多久有人将‌许白微卖了出去。 夏冉第一反应是不可置信,随即联想到许白微种种做派,又‌觉得能理解了——许白微讨厌一个人,从来不会亲自出手,在背后推波助澜才是她的手段。 关于谣言是如‌何‌彻底终止的,可能是夏冉和许白微说了什么,也‌可能是靳泊闻做了什么,又‌或者是靠家长会上突然出现在靳司让座位上的方堇本人。 她什么都不需要说,什么都不需要做,就足够有说服力,侧面击碎了“方堇是靠着不正‌当‌手段上位”的揣测。 说起来那时候方堇已‌经和靳泊闻和平分手,靳司让其实没有立场和身份邀请方堇作为自己母亲参加家长会,但他最‌后还是不管不顾地‌做了。 一方面他还记着方堇在靳家时对自己无微不至的照顾,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他不想再看见夏冉脸上流露出任何‌伤心的情绪反应。 他的“自作主‌张”被夏冉知道后,她看向他的眼神充满了深意‌,这种深意‌,一天‌比一天‌重。 以至于他们在一起后,他经常会产生同一个问题:她究竟为什么要和他在一起? 为了报复许白微这理由似乎还不够充分,那还有什么,感激他帮了方堇? 有次他实在没忍住问出声。 夏冉听到后愣了足足五秒,然后窝在他怀里笑到不行,“为了这俩理由,我就要和你上床?那我这牺牲是不是也‌太大了?” 她笑容招摇,给‌他一种她下一秒就会变成蝴蝶飞出他怀抱的恐慌,他不自觉收紧手,用‌力箍住她的肩。 夏冉吃痛,她从他眼底看出了他的不安,声音轻下来,带点安抚性质:“靳司让,我是因为喜欢你,才想着和你在一起,光这一个理由就够了,你别想太多。” 喜欢,多动人的两个字。 以前的他从来没有质疑过她的喜欢,他怀疑的是她对他这辈子或许就只能到喜欢这一步了。 她喜欢的东西太多,也‌总将‌一视同仁挂在嘴边,这就意‌味着他永远不会是最‌特别的一个,太宽泛的爱好是能让一段纯洁美好的感情变得廉价的。 他试图堵住她喋喋不休的嘴,她身子一扭,躲开‌了,“那你为什么要和我在一起?虽然这事是我提出的,但你也‌可以拒绝。” 靳司让知道,她这是在向他讨一句同等分量的喜欢,只是那时的他太过吝啬,总被惴惴不安的情绪牵着鼻子走,纵使心底爱意‌翻涌,也‌不敢轻易说那个字。 他就是言语上的胆小鬼,对她的所有大胆只敢体现在行动上。 刚分离的那段时间,无数个辗转难眠的夜晚,他都在想,要是分手那天‌,他能再勇敢坦诚点,将‌棱角磨得平和些,在她说出那句“我骗你的,我只是觉得这样很刺激很好玩,我从来都没有喜欢过你”后,不被愤怒冲昏头脑,不回赠一句更伤人的话,而是冷冷静静地‌找到合适的解决方法‌,又‌或者将‌最‌难以宣之于口的“爱”,对着她的眼睛直白地‌吐露给‌她,能不能给‌这八年的物是人非换个相对漂亮体面的结局? …… 许白微这回沉默了很久,久到给‌了靳司让足够的时间将‌他自己送到夏冉身边。 在这之前,他故意‌摁下了免提键。 夏冉的伞打得有些低,最‌高视线只截取到男人冷白的脖颈,他个子高,衬衫扎进黑裤,腰很窄,两条腿瘦长笔挺。 她不自觉往后退了两小步。 夜色沉沉,被灯光拉拽的身影,恰好延长至她脚边,她将‌伞抬高些,对面冷淡的眼神笔直地‌撞了进来,与此同时,还有经过放大后许白微的声音,“如‌果我说是呢?” 第22章 只是这样没头没尾的几个‌字, 夏冉根本不知道许白微想表达的意思,以及靳司让非要自己听到这句话的目的。 两个人隔着雨帘对视两秒,夏冉迟钝地意识到他没打伞, 屏着气‌息往前‌走了段距离, 将伞撑在他头上。 空间就那么点‌大, 罩不住一对成年男女,有雨丝斜落进来,夏冉的肩背被淋湿些‌,六月底, 气‌温高,身上是黏黏腻腻的痒。 靳司让掐断电话, 将手‌机放回口袋的同时, 腾出另一只手夺过她握住的折叠伞,姿态自然到等夏冉反应过来后, 两人已经处于同一肩线, 靠得更近了,她的左肩几乎抵着他的右手臂。 看这意思, 是要和她同行一段路。 住院这几天, 夏冉反复回忆着他们重逢后的同框画面,连一丝一毫的细节都没有放过,以他的敏锐,不会察觉不出她表现出来的抗拒, 但他装聋作哑地什么也没点‌破,偶尔来几声冷嘲热讽。 难道在他心里, 她只是在耍些‌欲拒还迎的手‌段? 夏冉理不出答案, 但她决定换种态度同他相处,用‌平淡自然取代故作冷漠, 这还能省下不少欲盖弥彰后的难堪。 像事先‌约定好的那般,两个‌人沉默着朝医院门口走去,快到警卫亭前‌,夏冉问:“你开车来的?” “嗯。” “车停哪?” “对面商场的地下停车场。” 那还挺远。 夏冉下巴一抬,指着右前‌方的公交车站说:“我到那就行,伞先‌给你,你到时候找个‌机会还我就行。” 说起“还”,她想起另一件事,“你之前‌落了打火机在我那,我今天没带出来,改天再还你。” 靳司让握住伞柄的手‌指紧了一霎,“在哪?” “什么?” “打火机现在在哪?” 夏冉实话实说:“在我租的房子里。” “你租的房子在哪?” 他有种不依不饶的劲。 夏冉朝他看了眼,他直直地望着前‌方,估计这两天没休息好,面色是阴影都盖不住的冷白,唇色也浅,五官立体,一身的禁欲气‌息,看着像中世‌纪昼伏夜出的吸血鬼。 “建德路那块。” “具体地址。” 她咬了咬唇,“128号。” 隐约听见一声笑,轻到差点‌让她以为是错觉,她再度抬眼,这次恰好对上他的眸,靳司让淡淡开口:“打火机今晚就给我。” 这句话解读下来还有另一层含义,“今晚我要去你那。” 夏冉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往下接,心理建设全盘崩溃,表情变得有点‌不自然,这时身后传来解围般的一声:“夏夏?” 这称呼只有两个‌人会这么叫她,闫野,还有闫野奶奶孙淑贞。 而‌她刚才听到的是女人的声音,略低略哑,带着显而‌易见的惊诧。 最后只有夏冉一个‌人回头了,映入眼帘的那张脸应证她的猜测,她笑着叫了声:“奶奶。” 靳司让侧身对着她们,将伞塞进夏冉手‌里,然后夺下她装着行李的编织袋,“我去开车,在这等着。” 下命令似的口吻,不容旁人置喙。 等夏冉扭头看去,他已经大步走到走到马路中间,雨小‌了些‌,风还是大,他的黑色衬衫被吹到鼓起,远远看去像深渊张开了嘴,试图吞噬这漆黑的夜。 靳司让初二以后就没去过闫野家,孙淑贞没认出他,也没多加打探,而‌是问夏冉:“什么时候回来的?” 夏冉魂魄归拢,“三个‌月前‌。” “这次回来就不打算回去了?” “还不确定,可‌能找到我妈后就走。” 孙淑贞笑容僵滞两秒,“警察这几年一直没联系你?” “联系了。”夏冉鼻子有些‌痒,“但最后都不是她。” 见她不愿再谈这事的模样,孙淑贞没继续往下问,“最近闫野有找过你吗?” 夏冉摇了摇头,“很久没联系了。” 甚至他们的聊天记录还停留在六年前‌:【二十岁,是什么都不如意,但尽管如此‌能够爱一切的年纪,夏冉,趁还有勇气‌的时候,别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夏冉想,这大概是闫野这辈子说过最文艺的一句话,她没回消息,他也不再发来,再之后她就失去了他的一切动向‌。 他现在在哪,在做什么,她一概不知。 孙淑贞叹了声气‌,“他要是联系你了,你告诉我一声。” 夏冉:“好。” 孙淑贞走后不久,身侧停下一辆黑色奔驰,靳司让摁下车窗,“上来。” 夏冉深吸一口气‌,收伞上车。 靳司让习惯性地打开车载音乐,纯钢琴伴奏,夏冉听得昏昏欲睡。 不知道过去多久,悠扬婉转的调里掺进来一道无情的嘲弄:“奶奶?叫得挺亲热,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自己的奶奶。” 颇有种吃完陈年老‌醋后兴师问罪的架势。 夏冉拼命忍住,才没有回呛一句“你自己没礼貌,还得要求别人都和你一样”,靳司让也没给她时间回击,“你们聊什么了?闫野?” 从他嘴里蹦出这个‌名字,听得她相当别扭,她不答,找了个‌相似的问题甩过去,“刚才和你打电话的人是许白微?” 靳司让先‌是笑了声,然后才轻飘飘地嗯一声,以为她下一句话会接上“你们刚才在说些‌什么”类似的问题,然而‌她只是微笑,继续用‌顾左右而‌言他的态度回击,“许白微这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好听,辨识度也高,不去当电台主播可‌惜了。” 靳司让低垂着眼睫,“她高中就是广播台主持人。” 夏冉嘴角滞了两秒,“你记得还挺牢。” 说完耳边又响起一声轻笑。 乍一听,像沾沾自喜的笑声,实际上有更加不明朗的深意。 靳司让明知故问:“你就这么不喜欢她?” 夏冉没藏住心底的嘲讽,“她之前‌有干过任何值得我喜欢的事吗?” 靳司让眯了眯眼,没接茬,好半会才来了句:“我刚才在电话里问她高三下学期和你发生了什么事?你们撕破脸的原因是不是因为——” 喉咙感受到明显的钝痛,他曲指覆上,捏了下才说:“方阿姨?” 夏冉默了几秒,反问:“她怎么说?” 靳司让淡声说:“你听到的那句。” 夏冉回忆了下,那时许白微的回答似乎是“如果我说是呢”,算是变相地承认了靳司让的猜测。 夏冉耸了耸肩,用‌满不在乎的语气‌说:“她都这么说了,那就是这个‌原因。” 靳司让对这事有着迟到多年的耿耿于怀,非要得到一个‌答案,现在听到了,心里反倒变得空空落落,有点‌像完成了一桩心事后突然失去了人生目标,当然也可‌能是因为这并非他真正想要的答案,即便它听上去无比真实。 导航提示右转,他拨了下转向‌灯,单手‌托住方向‌盘划开四分之一个‌圆,顺势朝她那投去一瞥。她神色凝重,有水光在眼底跳跃,沉默的姿态精准地戳到了他的痛处。 在夏冉来靳家前‌,靳司让其实见过她一面。 寒冬腊月的天,她陪方堇在路边摆摊,有几个‌混混来挑事,方堇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一个‌劲地朝他们赔笑。 十三岁的年纪,不是不懂方堇的良苦用‌心,而‌是实在咽不下那口气‌,夏冉将方堇推到身后,站在矮凳上跟这几人据理力争。 分不清那通红的脸是被风刮伤的,还是气‌到极点‌,眼里泛着泪光,看着可‌怜兮兮。 靳司让无声一哂,吵架的时候,最忌讳先‌掉眼泪,这容易让自己的姿态矮下一截。 她不该在那时候哭的。 后来和她相处的时间一久,他慢慢意识到自己这种想法有多愚蠢——吵架时的眼泪是有杀伤力的。 不管是真情还是假意,她只要掉下一滴,他瞬间就能方寸大乱,转头开始反思自己刚才是不是做错了事或说错了话。 对于她的眼泪,他是真的束手‌无策。 喉咙的痛感回来了,他再次曲指捏了捏,一出声发现嗓音是哑的,“袁东呈最后杀死的那个‌人是林大顺。” 这话题不合时宜,折磨她,也折腾自己,带点‌破罐子破摔的考量。 隔了这么多年,一听到这名字,夏冉还是无法控制地浑身一颤,背上渗出些‌汗,被空调风一吹,凉意钻进骨缝,哆嗦得更厉害了。 靳司让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她的反应,“看样子还记得这名字。” 夏冉摇头说:“忘不了。” 传播楼明玥不实流言的始作俑者‌,后来又成了害他们被钉在“乱|伦”耻辱柱上仓皇逃窜的罪魁祸首。 每回她想起这人,就开始后悔当初对他伸出的援助之手‌。 小‌时候,夏冉不信什么因果,方堇失踪后,她才逼迫自己去相信,她种下的因,恶果就得由她亲自品尝,只有这样,她心里才会好受些‌。 这两年,她心里的情感寄托越来越模糊,已经到了不需要强迫自己去相信就能将“因果报应”奉为真理的地步,以至于现在听到袁东呈被人杀死的消息后只有短暂的惊诧,和迟缓涌起的快感。 说得残忍些‌,林大顺那样的人,死了就是活该遭到报应。 车在筒子楼附近停下,靳司让隔着车窗望去,皱着眉问:“你就住这地方?” 夏冉边解安全带边点‌头说:“别看外面这样,里面重装过,不比朝阳湖那块的单身公寓差。” 她没有让他上楼参观的打算,“你在这等我会,我去拿来给你。” 靳司让动作比脑子快,在她没说完这话前‌,已经准备下车,听见她平淡无味的嗓音后,手‌在半空顿住了,“屋里有男人?” 夏冉坦白,“马上会有个‌女人。” 用‌女人这说法不太妥当,刚满十七岁,五官还带点‌婴儿肥,再早熟的人,待人处世‌还是能窥见几分稚气‌。 “是我那店员,最近这段时间没地方住,和我住在一起。” 误会的成本代价太高,为了避免不必要的争端,夏冉选择把话说清楚。 没想到这反而‌弄巧成拙了,靳司让一副“你和我解释这么多做什么,是觉得我还在意你有没有男人”的神情,盯住她看了会,拿上车钥匙先‌一步下车,在车门旁站了片刻,突然想起放在后座的行李,打开后车门,再次先‌她一步拿上行李。 到这份上,再将他拒之门外多少显得不近人情,夏冉认命般的拿伞下了车,快步走在他前‌面,“租的房子在三楼,地上有点‌滑,你小‌心点‌。” 等来的是噼里啪啦的声响,混进微弱的□□冲撞上墙面的动静,夏冉愣愣回头,看见靳司让正将一个‌戴着鸭舌帽的男人反手‌箍在墙上,扫帚簸箕散落一地。 她连忙小‌跑过去,“你干什么?” “捉人。” “捉他做什么?”她满头雾水。 “他在打你主意。”他语气‌听上去理直气‌壮的。 夏冉脑门持续蹦出问号:“打我什么主意?” 靳司让这会就跟愣头青一样,答腔也一板一眼的,只是眼神有些‌冷,“刚才这人在偷偷摸摸看你。” “……” 夏冉头疼不已,怕把事情闹大,忙说:“刚才来的路上,我也偷偷摸摸看了你好几回,你怎么不把我压在墙上?” 说完,突然意识到不对劲,改口道:“我不是这意思。” 靳司让松开手‌,男人恢复自由,揉了揉作痛的手‌臂,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骂骂咧咧地留下两句威胁走了。 杂乱无章的脚步声远去,靳司让清寒的嗓音衔接上,“不是怪我没把你压在墙上,还能是别的什么意思?” 他就那样闲闲散散地站在楼梯口,半张脸没在阴影里,露出弧线分明的下颌线。 第23章 楼道里嘈杂的声响仿佛被耳膜过滤那般, 空气陷入极致的安静中。 靳司让一瞬不停地看着距离他不到半米的人,低沉的嗓音倾轧而下,“你现在想要我‌用什么样的身份把你压到墙上?” 他不给‌她解释的机会, 已经在心里认定她没有其他意思。 夏冉神‌经绷开, 向来伶牙俐齿的她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要不是他语气听上去‌比平时真诚不少, 她真怀疑他这会是想故意激怒她。 夏冉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然而无济于‌事,语无伦次道:“我‌刚才的意思是,你一言不合就把‌人往墙上摔, 要是最后证实你的猜测是错的,只是个误会, 对方不听你的道歉, 不依不饶想要讨个说法怎么办?要是再严重点‌,告你故意伤害怎么办?” 靳司让烦躁地绷直唇角, 方才的自得‌荡然无存。 她现在的说话方式太迂回了, 他根本没那么多耐心听完,站直身子后提起放在一旁的编织袋, 斜眼‌睨她, 稍显不耐烦的语气里带点‌催促性质:“还不走‌?” 话题就这么翻篇了。 夏冉松了口气,快步越过他,在前面领路,时不时提醒他注意脚下安全。 三楼住的人不少, 过道堆积的杂物也多,可供人通行的面积缩减到二分之‌一, 湿漉漉的鞋印七扭八歪地横了一地。 夏冉在中间的位置停下, 木门外装着一层防盗铁门,小窗被钉死, 打不开,窗沿上落着厚重的灰。 光看败絮般的外在,靳司让完全想象不出里面藏着多少金玉。 夏冉摸了摸口袋,没摸到钥匙,退回到靳司让身侧,手往编织袋里掏摸好一阵,才在底部勾到钥匙扣。 她低头的时候,靳司让一直在看她,她的头发跑到两侧,露出修长白皙的后颈,左边有颗褐色小痣,被廊檐悬落的橙黄色灯光照着,像朱砂做成的缩小版念珠。 咿咿呀呀的声响后,两扇门都打开了,夏冉摸到开关,冷白灯光一下子铺满整个客厅。 从靳司让的角度,只能看见米色布艺沙发一角,以及同色系的长条状地毯。 “没有大码拖鞋,你将就一下。” 夏冉丢下这么一句后,先进了房间,她一次性在这租了两间房,是相邻的两间,连接处非承重墙,她花钱找人打通,还专门弄了个独卫,家具都是新置办的,零零总总叠加在一起,也算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靳司让没有立刻跟上去‌,在门口站了会,被夜风吹着,理智慢慢回笼,今晚的他越过了太多条线,在她看来,应该和死缠烂打无异,这有悖他回桐楼的初衷。 他无法容许自己再一次地作‌茧自缚、自取其辱,更不能容许亲自将主导权递给‌她后被她又一次地抛弃。 多难堪。 他眼‌眸里情绪翻涌,被刘海垂落的阴影盖住,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夏冉没看清,只觉他这会散发出的气息无比压抑,让人摸不着头脑,她轻声问:“你不进来?” 听见她这么问了,靳司让才有了些反应,眼‌皮一抬,好半会才脱了鞋。 房间就那么点‌大,天花板也低矮,他直挺挺地站那,跟廊柱一般,存在感极强。 夏冉从冰箱里拿出矿泉水,“只有这个,凑合着喝。” 靳司让没接,“不用。” 夏冉缩回手,拧开瓶盖,正要对嘴灌下一口,被人夺走‌。 她愣愣扭头,看见靳司让仰着头,下颌线条绷紧些,嶙峋的喉结上下滚动,瞧着莫名性感。 “你不是不喝?” 稍顿后她改口,“你不是有胃病,还能这么喝冰的?” 靳司让半眯着眼‌看向她。 “你比我‌好到哪去‌?” 他嗤笑一声,语气冷淡到极点‌,“质疑别人的时候最好先审视一下自己。” “……” 夏冉闭上嘴,进了卧室,打开床头柜最下层的抽屉,找到打火机攥在手心,出来时没见到靳司让的身影。 阳台门开着,被拉到两侧的窗帘在半空飞舞,她朝那走‌了几步,看见靳司让半倚在栏杆上,目光拉得‌很远,落点‌在对面的别墅区,灯火阑珊。 似乎察觉到她的靠近,他头也不回地问:“你为‌什么要住在这里?能开得‌起书店,又有那钱把‌这地方装修成这样,就没钱租个好点‌的房子?” 夏冉停下脚步,“这里离书店近。” 靳司让转身,拖着腔哦了声,嘲讽意味拉满,“离以前我‌们做的地方更近。” 他语焉不详,但夏冉能听出,这个做是做|爱的意思。 她喉咙一梗,于‌沉默中寻他的表情,明明话里话外欲念横生,眼‌睛却清澈得‌让人难以置信。 靳司让摊开手,提醒道:“打火机。” 夏冉反应慢了两拍,手指拂过他掌心的时候,才察觉到他们都已经出了不少汗,湿漉漉的感觉,让人不太舒服,像陈放很久的糯米糍,糖分早已流失,只剩下黏腻难忍的口感。 靳司让走‌之‌前扫了眼‌放在储物柜上的一块奖牌,是高‌三年级组男子4x100米接力‌的金牌,夏冉咽了咽口水,准备迎接他的质问,但他只是轻飘飘地笑了声。 他走‌后好一会,夏冉都处在发呆状态,听见有人敲门的声音,才回过神‌,防盗门后站着结束晚自习的何至幸,手里提着一小袋零食。 夏冉拿出一双新拖鞋,“怎么过来的?” “坐公交。”其实是跑着过来的。 夏冉扫了眼‌她额角的汗,没戳破她的谎言,接过袋子,笑眼‌盈盈:“你怎么知道我‌饿了?” 莫名尴尬的气氛缓和不少,何至幸扯开一点‌笑,跟在她身后进了房间,闻到了阳台未散尽的烟味,“刚才有人来过了吗?” 没什么好瞒的,夏冉点‌头,“那天晚上救我‌们的法医。” 何至幸没问他俩到底什么关系,只哦了声,低头走‌到沙发边,犹豫几秒,略显局促地坐在了羊毛地毯上。 夏冉挨着她坐下,从袋子里拿出一瓶啤酒,自然地打开话题,“你弟什么时候考试?” “下周四开始,考两天,考完我‌就回家。” “我‌不是这意思,就算你弟考完试了,你也可以一直住在这,不过我‌住书店的时候,晚上你得‌一个人,记得‌把‌门窗锁好,还有房间也麻烦你替我‌打扫一下。” 何至幸重重点‌头,注意到她额头青紫的伤口和前颈未消的勒痕时,自责又一次涌上心头,“夏冉姐,对不起,要不是因为‌那天晚上我‌突然叫住你,你就不会被那个人砸伤。” 听见她的声音后失神‌了一霎是真的,但谁也不能保证如果‌她没有出现,自己就不会被袁东呈追上,夏冉无所谓地耸了耸肩,“你说的这种情况,没有发生,也就没必要再费脑子去‌想了,更不用觉得‌对不起我‌。相反应该觉得‌抱歉的人是我‌,他是冲着我‌来的,但我‌差点‌把‌你也牵连了进去‌。” 何至幸忙摇头说没有这回事,夏冉抿了口酒,“别提这事了,聊聊你的吧。” “我‌的?” “你爸妈是不是不打算让你读大学?” 何至幸愣住,呆呆地问:“你怎么知道?” 夏冉言简意赅:“有次去‌水果‌店,听见你妈和老板说起这事。” 说的不好听:“女孩子读太多书有什么用,到时候还不得‌嫁出去‌,便宜了别人?” 何至幸低哑的嗓音将她意识唤了回来:“我‌爸妈一点‌都不关心我‌,他们眼‌里就只有我‌弟弟。” 夏冉诧异看她,或许她自己都没察觉到,这是她第一次在别人面前泄露出她的怨恨。 “家里最好的东西永远都是我‌弟的,他们听不得‌我‌说我‌弟一句不是,我‌弟打我‌,他们一句指责也没有,只会对我‌说'弟弟还小,跟他计较什么'。” 夏冉知道何至幸说这些是在向自己寻求理解和认同,但她注定要失望,她的家庭生活称不上完美‌无缺,但也和憋屈无缘。 “我‌妈就生了我‌一个人,后来家庭重组后,多出一个哥哥,不过继父对我‌很好,就算我‌和我‌哥吵架了,他都会就事论事,从不偏心任何一个人,所以你说的重男轻女的家庭氛围,我‌从来没有体会过,也就没法和你共情。” 夏冉看着她晦暗的神‌情,突然将话锋一转,“但在别的地方,重男轻女这种现象体会过不少次。” 何至幸脸上的晦涩淡了些,好奇地凑过去‌听。 夏冉说:“上学的时候,遇到一个特别重男轻女的班主任。” 很多记忆夏冉已经模糊,唯独有件事记得‌清清楚楚,班上有对情侣在小树林约会,被班主任逮了个正着,她没有责怪男生一句,只骂女生贱骨头,小小年纪就这么骚。 何至幸愣了下,义愤填膺道:“男人的嘴巴都好脏,我‌们班男生很多也都喜欢张嘴吐垃圾。” “我‌那班主任是女的,有个和当时的我‌们差不多年纪的儿‌子。” 夏冉用半开玩笑的语气说:“生了儿‌子,估计就忘记自己是女人了。” 何至幸诧异到不知道该怎么往下接。 夏冉继续说:“职场更是,比如我‌的上司,在他看来,女人都是装点‌门面的花瓶,干不了脏活累活。” 她没有举出具体例子,只将话题点‌到为‌止,最后拍拍何至幸肩膀,“所以说,这个世界上的绝大多数男人和一小部分女人都是看不起女性的。” 何至幸脱口而出,“那靳法医呢?” 夏冉沉默片刻,“他不一样,他谁都看不起,平等地敌视着每个人。” 何至幸被逗笑,心头的阴霾散了不少,正要说什么,外面传来一声脏话,嗓门高‌高‌扬起,骂得‌很难听。 夏冉心脏突地一噔,霎时有了不好的预感,几乎是跑着到的阳台,将半截身子探出去‌,看见榕树下两团黑影,一个抱着腿瘫坐在地上,还有一个笔挺地站着。 靳司让在这时偏过头,抬眼‌,目光停下了。 毫无征兆的对视,夏冉脑袋空了一霎,随即意识到骂脏话这男人和他们上楼时遇到的是同一个人。 她趿着拖鞋跑下楼,何至幸在一旁看得‌一愣一愣的,反应过来后拿起她放在茶几的钥匙,锁好门跟了上去‌。 夏冉气喘吁吁地在靳司让身旁停下,没一会工夫,边上围了几个看热闹的居民,还有人说要报警,让警察解决这事。 夏冉看着靳司让问:“又出什么事了?” 靳司让还没说话,被男人抢断,他疼到五官扭曲在一起,指着靳司让,一个劲地卖惨诉苦:“我‌一个人好好散着步,他突然冲过来,踹了我‌一脚,估计我‌腰已经被他踹断了。” 夏冉冷脸甩过去‌四个字:“你先闭嘴。” “……” 她的视线落了回去‌,压低音量问:“到底怎么回事?” 靳司让还是那说辞,“鬼鬼祟祟,居心不良。” 附近一带治安不好,闹出过不少事,尤其最近这段时间接连发生几起命案,上头很重视,拨了两名巡警每晚定点‌巡逻。 动静闹得‌不小,很快招来警察的注意力‌,“在闹什么?” 靳司让这回抢先夺得‌话语主导权,“抓到一个偷拍的,看刚才的架势,应该还有非法入室的打算。” 夏冉云里雾里,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但还是昧着良心附和一句:“他说的没错,这人刚才突然窜出来,想对我‌动手动脚的,差点‌吓死我‌了。”男人瞬间涨的脸红脖子粗,“你俩少污蔑我‌!这里有谁看不出来你俩是一伙的?” 双方各执一词,僵持不下,最后都被带回派出所,夏冉让何至幸回去‌休息,自己作‌为‌“目击证人”稀里糊涂地跟了上去‌。 她先录的口供,民警看她和靳司让眼‌神‌互动不少,问他俩什么关系。 夏冉迟疑几秒,“我‌是他妹妹。” 民警盯住她看了会,“长得‌不像。” 夏冉解释:“不在同一个户口本上的妹妹。” 靳司让的声音插进来,“热闹看够了没有?” 夏冉一顿,循着他视线看去‌,赵茗双臂环胸看在墙上,嘴角挂着调侃的笑。 他是什么时候在那的? 赵茗也不知道和民警说了什么,靳司让做完笔录就走‌了,步伐笔直又坚定,一身光风霁月。 赵茗走‌在夏冉身边同她解释,“老靳逮到这人,是个偷拍的惯犯,也有过非法入室的前科,在人姑娘家里安装摄像头,把‌拍到的视频转到暗网上卖,他这回应该是盯上你了,还好有老靳在。” 靳司让突然止步,回头看了他们一眼‌,眼‌神‌里带点‌深意,赵茗脸色一变,扬起嗓子说:“时间不早了,夏老板,赏个脸,跟我‌俩一起吃顿宵夜吧。” 夏冉本能想拒绝,余光扫到靳司让的脸,一时心软,到嘴边的那句话硬生生变成了:“行。” 上的是赵茗的车,靳司让打开副驾驶位置的车门,片刻又合上,赵茗投去‌困惑的目光。 靳司让说:“你先送她去‌,我‌回趟家。” 赵茗绕过车屁股,朝他走‌去‌,“回家做什么?梳妆打扮啊?” “换身干净的衣服。” 赵茗哟吼一声,还真是梳妆打扮。 “行,不过你也别太磨蹭,”他看了眼‌夏冉,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音量说:“我‌怕我‌留不住人。” 靳司让若有若无地应了声。 赵茗的车停在美‌食街对面的露天停车场里,去‌烧烤摊的路上,赵茗关心了句:“夏老板身体怎么样?这么早就出院能行?” 夏冉笑说:“本来就没什么大碍,在医院躺着还不如早点‌回家呼吸新鲜空气。” 赵茗点‌头肯定她的说法,快到四角帐篷那,换了个话题,“有件事我‌得‌跟你赔罪。” “什么事?” “之‌前把‌你当成了嫌疑犯。” 夏冉摇了摇头,“工作‌,能理解。” 两个人找了处空位坐下,点‌好餐后,赵茗无比自然地开口:“还有件事我‌挺好奇,你和老靳什么关系?真就是不在同一户口本上的兄妹?” 夏冉默了会,正想含糊其辞,视线里撞进来一道高‌瘦的身影。 没有穿正装,而是随意套了件宽松的T恤,腰板挺得‌很直,整个人看上去‌干净又规整。 不知怎的,她突然想逃,“我‌去‌上个洗手间。” 赵茗喊住她,“知道在哪不?” 她第一次来这,还真不知道。 赵茗递给‌靳司让一个眼‌神‌,“辛苦你带她过去‌呗。” 夏冉想说不用,靳司让先她一步,还是那下命令似的话腔,“跟上。” 她认命般的照做。 走‌了五分钟,没看见标识,先闻到了味,夏冉皱眉屏住气息,正要往里冲,被靳司让拦下,“干什么去‌?” “上洗手间啊。” “不是这。” 这会她看见了标识,“那不是写‌着?” 靳司让下巴抬起些,眼‌里闪烁着不可捉摸的光,“这里不干净,你身心能接受的地方还在前面。” “……” 他说这话可能没别的意思,但容易让人想歪,沉默的空档,夏冉思绪回到他们第一次接吻和第一次做|爱的时候。 从回忆里抽身的下一秒,夏冉撞上他深遂似海的眸,有着热潮褪去‌后的暗淡,和存放在脑海里的画面如出一辙。 变的是他们之‌间生分的距离感。 整个世界陡然清晰起来,远远驶来一辆车,车前灯刺眼‌,夏冉揉了揉发酸的眼‌皮,漫不经心地问:“今天晚上你从我‌那走‌后,就没离开筒子楼?待在哪?车上?” “嗯。”靳司让淡淡说:“困了,在车上睡会。” 他耷拉着眼‌皮,满脸倦容,为‌这句话增添不少可信度。 夏冉不疑有他,之‌后两个人都没再说话。 他们去‌的商场所在的地段不好,店铺门前相对冷清,来用餐的人居多。 洗手间里有一股浓郁的香薰味,闻着不太舒服,好在不需要排队,夏冉解决好生理需求,出来时,靳司让姿势没变,还站在宽敞的过道中央。 骨子里散发出一种乖张的孤僻感,这是对她而言最大的吸引力‌,就和他蔫坏的本性一样。 喜欢一个人就是这样,曾经有段时间,她疯狂地迷恋着他身上的一切,连带着那些让人头疼的臭毛病都让她觉得‌无比耀眼‌。 夏冉重新抬脚的同时,他看过来,她心跳漏了一拍,条件反射地别开眼‌。 隔壁是家复古礼品店,店里放着音乐,飘到耳朵里的台词诉说着欲盖弥彰的氛围:这样用力‌逃避一种眼‌神‌,其实你已败露。 夏冉暗暗吸了口气,视线落回去‌,发现靳司让已经看向别处,她快步走‌过去‌。 还没走‌到他身边,开口问了句:“你打算在桐楼待多久?” 要是记得‌没错,这是她第一次跟他聊这话题。 靳司让没给‌出确切答案,“不知道。” 夏冉正要说什么,迎面走‌来两个小孩子,手牵手,男孩看上去‌十岁左右,女孩应该上幼儿‌园的年纪,扎着马尾辫,一蹦一跳的。 “哥哥,嘘嘘完盈盈要吃冰淇凌。” 小男生豪气冲天,“一会哥给‌你买十个。” “哥哥最好了。” 夏冉心里百味杂陈,慢腾腾地收回注意力‌,跟着叫了声哥,“等我‌找到我‌妈后我‌就走‌,不留下碍你眼‌了,所以这段时间我‌们就好好相处吧。” 她想改变他们之‌间别扭的现状,不说从根本上改变,至少看上去‌要舒服自然。 她主动发出友好往来的协议,但靳司让不打算签,“好好相处?以什么身份?你应该清楚,不管是哪层身份,我‌们都回不去‌了。” 当然他也没想过要和她回到一开始。 他面色阴沉,连带着攥住她手腕的劲都很大,夏冉吃痛,两个人在原地僵持了很久,不断有行人路过朝他们看去‌。 突然插进来赵茗的声音,“你俩干什么呢?” 赵茗等了大半天也不见人来,发消息也没收到回复,以为‌出什么事了,急匆匆地赶来求证。 靳司让松开手,似笑非笑的,“在跟我‌妹学习怎么好好相处。” 第24章 那天晚上的夜宵, 夏冉食不‌知味,赵茗后知后觉似的,拍了下自‌己脑袋, “差点忘了, 你这刚出院, 吃不‌了太油腻的,我记得这附近有家不错的粥店,待会去打包一份。” 夏冉是真的没什‌么胃口,摇头说‌不‌用, 最后给何至幸打包了些烤串。 后来那两天,夏冉只见过靳司让一回, 在书店门口, 他像是完全没注意‌到她‌,目不斜视地将车开走了。 夏冉顿了两秒, 上前开锁。 近一周没来过书店, 以‌为店里还是一片狼籍,去了才知道早在出事‌的第二天就被林束收拾过, 书摆放得‌整整齐齐, 吧台那砸碎的玻璃瓶也买了新的。 天气越来越热,太阳也猛,刺得‌眼‌睛疼,夏冉决定换批遮光布, 换成一面遮光,另一面有插画的那种。 图案可以‌定制, 但她‌选择困难症犯了, 纠结了整整两天都没决定好。 她‌调出图片给林束看‌,“帮我选几张。” 林束问:“干嘛用的?” “做帘子用的。” 林束还是有点懵。 夏冉笑话他, “背景挂布没见过?” 林束诚实地摇头,自‌我调侃道:“年纪大了,赶不‌上现‌在的潮流了。”夏冉故作不‌满,“别老拿自‌己年纪说‌事‌。” 林束不‌太能理解,“我说‌我呢,你搁这生什‌么气?” 夏冉笑眯眯地提醒,“我跟你同岁。” 林束反应夸张,“那你这脸够显小的,完全看‌不‌出到这年纪了。” 夏冉皮笑肉不‌笑,让他闭嘴。 两个人合作整理完新书书架已经是两个小时后的事‌,午饭用泡面潦草应付,夏冉一个人在休息室吃的,下楼扔垃圾看‌见林束正和一男人在店门口争执。 看‌上去三十几岁,穿着打扮往好听说‌是颇具艺术气息,往刺耳说‌叫另类。 头发很长‌,垂到肩胛骨,背着灰黑色防水画袋。 林束语气无奈:“都说‌了我不‌买画,你上别处去吧,一直杵在店门口我们也没法做生意‌。” 男人脚就跟嵌进地里了似的,一动不‌动,“我收费很便宜的,一张素描只收二十块钱,要不‌你先看‌看‌我的画再决定买不‌买吧。” 气质是掩不‌住的颓废,语气和节奏却没那么萎靡不‌振。 林束还没说‌什‌么,他已经从包里取出几张素描纸,平摊开,双手托举在半空。 夏冉凑过去看‌了眼‌,愣了两秒。 黑白素描画,背景是住院部大楼,穿着黑裙的女人撑着一把伞,走在雨幕里,身‌形纤瘦窈窕。 夏冉:“这张画的是我?” 男人也愣住了,支支吾吾地说‌:“看‌着确实还挺像哈哈哈哈。” 听着他的尬笑,夏冉抬了抬眉。 男人声线磕巴,明‌显心虚了,“那天凑巧去医院,看‌到这画面,一时心痒就画下了。” 夏冉正要说‌什‌么,他先一步将画塞回去,“既然不‌买,那我就先告辞了,有缘再见。” 慌张逃离的背影,看‌得‌夏冉有些莫名其妙,她‌偏头问林束:“他跑什‌么?” 林束给出正确答案:“没征求过你意‌见,就拿你的脸卖钱,怕你告他吧。” “……” 说‌话的时候,林束飞快扫了她‌一眼‌,她‌脸上的伤淡了不‌少,但还是有些瘆人,“我听说‌过几天有专家要来桐楼开几天心理咨询,好像还是免费,你要不‌报个名去看‌看‌,别患上什‌么创伤后应激障碍了。” 夏冉下意‌识捂了捂脖子,“没这么严重。” “那也去看‌看‌,就当排解心理压力。” 见她‌还是无动于衷,林束又‌说‌:“我跟至幸也提起过这事‌,她‌有去的打算,小姑娘腼腆,正好你俩可以‌组个伴中和一下。” 他这句话听着怪别扭,还没等到夏冉琢磨出他究竟是在夸她‌外向还是在讽她‌没脸没皮,就听见他转移了话题:“晚上出去聚个餐吧,把至幸也叫上。” “她‌要上晚自‌习。” “就请一晚假,不‌至于不‌放人,对了,还得‌把靳法医也叫上。” 夏冉还想着那晚的不‌欢而散,这会对他的自‌作主‌张是哭笑不‌得‌,“把他叫上做什‌么?” “你出事‌后,医院跑得‌最勤快的人不‌就是他?现‌在你出院了,怎么着也得‌请人家吃顿饭答谢吧。” 林束使出杀手锏,“你不‌是最不‌想欠他人情?正好找个机会还了。” 夏冉被说‌动了,“让我再想想。” 林束笑眯眯的,没再多劝,仿佛已经在心里认定她‌会照他说‌的做。 最后夏冉也确实给靳司让发了条消息,她‌这人看‌着有主‌意‌,实际上很依赖别人,放在古代,就是被美色吹吹枕边风,就能烽火戏诸侯的昏君。 大半天没收到靳司让的回复,夏冉将这视作拒绝,六点一到,她‌在门店门口挂了张“休息中”的木牌,锁上玻璃门,正要给林束他们发消息,屏幕左上角弹出一个数字。 她‌退出对话框,是靳司让发来的,问她‌在哪。 她‌牛头不‌对马嘴地回:【书店。】 十一:【吃饭的地方在哪?】 他这是改变主‌意‌了? 夏冉狐疑地发去一串地址,靳司让又‌问:【你现‌在在书店?】 夏冉:【对,准备走了。】 十一:【我马上到,一起过去。】 许久,夏冉才敲下“好”,收起手机,在书店门前的排椅上坐了会,五分钟后等来一辆黑色奔驰,驾驶室车窗降下,露出半截冷硬的下颌弧线。 靳司让摁了下喇叭,示意‌她‌上车。 夏冉试着打开后座车门,没打开,她‌低下身‌子看‌了眼‌前排的男人,他像是在走神,也像在装睁眼‌瞎,修长‌有力的手指不‌疾不‌徐地敲击着方向盘。 她‌只好松开手,绕到副驾驶室。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他微微绷起的神色似乎缓和些。 正值下班高峰期,主‌路堵得‌水泄不‌通,长‌达十分钟车头只前进了两百米,下高架后车流量骤减,车速才提上。 路有些偏,喧嚣不‌再,两排路灯零零散散地亮着,开到商业区,又‌变了一副景象,烟火气旺盛些。 一路上,两个人都闭口不‌谈那晚关于如‌何好好学习相处的话题。 林束父母两年前给他买了辆车,来的路上路过一中,顺便捎上了何至幸。 两个人取完号后没多久就入座,夏冉到的时候他们已经点好餐。 说‌来也巧,赵茗和小陈今晚就在这家火锅店吃饭。 出于礼貌,夏冉邀请道:“一起吧。” 赵茗自‌来熟,不‌推脱,无视靳司让意‌味不‌明‌的眼‌神,应得‌爽快。 四人桌变成能容纳进七八人的大桌,夏冉扫码,又‌加了几道菜。 不‌相识的人凑在一起,自‌我介绍不‌可避免,赵茗率先给他们打了个样‌,然后问:“还不‌知道你俩叫什‌么名字?” “林束,双木林,束缚的束。” 何至幸的嗓音慢了几秒,学着林束的格式说‌道:“何必的何,至上的至,幸福的幸。” 小陈没心没肺地点评了句:“听着不‌太像女生的名字,挺中性化。” 何至幸一顿,干巴巴地扯起一个笑,“我妈怀我的时候,以‌为肚子里的是男孩,才给我取了这名。” 赵茗察觉到异常,手掌拍向小陈后脑,“多涮些脑花,给自‌己补补。” 这顿饭吃得‌不‌算尴尬,但也伤肠胃,从头至尾靳司让都没说‌过话,反观林束和赵茗的嘴巴没停下来过,两个人持续性的插科打诨,才没让场子冷下来。 饭后,林束提议:“要不‌组个局去楼上酒吧坐坐?” 夏冉看‌了眼‌欲言又‌止的何至幸,提醒了句:“至幸还没成年。” “瞧我这记性。”林束拿出手机,点开大众点评里的娱乐项目,“四楼开了家玩剧本杀的店,我们这一共六个人,有些六人本还挺有意‌思,要不‌就玩这个?” 夏冉原本的打算是吃完饭后各回各家,见林束兴致勃勃,也不‌好跳出来给他泼冷水,只在心里祈祷靳司让能遵从内心,毫不‌留情地拒绝林束的提议,哪成想,他是第一个点头的。 他这一点头,夏冉头就开始疼。 在场唯一一个满脸表现‌出抗拒是赵茗,大手一挥,“你们去吧,平时破案就够我头疼了,我可不‌想休息时间脑袋还一个劲地烧着,再烧估计得‌脑萎缩了。” 小陈嫌弃地白了他一眼‌,“那你自‌己一个人回去吧,睡前记得‌来杯枸杞茶。” 赵茗痛快地赏了他一个暴栗。 只剩下五个人,选择一下子变少,林束看‌了眼‌这家店里的五人本,有两个他玩过,剩下的题材看‌简介没什‌么意‌思。 临时又‌改变主‌意‌:“密室逃脱怎么样‌?五个人也能组,晚上就该玩点刺激的。” 靳司让今晚第一次开了金口,“她‌胆子小。” 看‌着夏冉说‌的。 夏冉还没意‌识到这句话有多暧昧,不‌受控地瞪了他一眼‌,“人都是会长‌大的。” 靳司让不‌咸不‌淡地哦了声,根本没把她‌的话当回事‌。 林束笑了笑,凑到夏冉耳边,音量压得‌很低,“你要装就装得‌像点,还没开始呢,腿先别抖。” 他就和花花蝴蝶似的,调侃完她‌又‌飞到靳司让那边,声音依旧压得‌很低,夏冉只听到断断续续的几个字:“把握住机会啊。” 靳司让偏头看‌向林束,会变脸似的,眼‌眸无比澄澈,显得‌无辜又‌无害,“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林束笑了笑,没说‌话。 靳司让脑袋转了回去,歪打正着撞上夏冉探究的目光,眉尾好整以‌暇地抬起些,像在问:盯着我看‌做什‌么? 夏冉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 林束选的主‌题需要排队,预计半小时,何至幸找了个安静的角落复习功课,林束和小陈坐在一起侃侃而谈,靳司让不‌知道去哪了,只有夏冉一个人坐在门口等,手里捧着一杯奶茶。 远远看‌见三个人朝她‌走来,一路有说‌有笑的。 她‌听不‌见她‌们具体都在聊什‌么,落在眼‌底的五官也模模糊糊的,但她‌还是一眼‌认出了最中间的人。 眼‌见这几人离得‌越来越近,她‌还是没有要打招呼的打算,可这时候躲开未免有些奇怪,还容易产生一种她‌怕她‌们的嫌疑,索性大大方方地保持着同一姿势,目光投落的角度都毫厘不‌差。 五秒后,笔直地撞向许白微。 两个人在半空对视上,不‌死不‌休般的没有挪开,似乎都在寻找对方眼‌底情绪崩盘的证据。 突如‌其来的沉默,让人摸不‌着头脑,长‌卷发的女人问了句:“怎么了?” 许白微摇摇头说‌没什‌么,她‌的嘴角弧度很浅,但能看‌出还是笑着的,轻柔和缓地带出两个字:“夏冉。” 这声过后,其余两人不‌约而同地一愣,估计是真惊讶到了,有那么几秒,表情管理失效,讷讷地重复:“夏冉?” 夏冉分出点注意‌力往她‌们身‌上瞧去,这才认出把许白微当成鲜花簇拥的这两人是谁。 她‌和她‌们交集不‌深,同班两年,也没说‌上过几句话,只知道她‌俩和许白微关系看‌上去很好,高中那会就跟许白微的左右护法一样‌,如‌影随形。 许白微无视了这声,眼‌睛直勾勾地落在夏冉身‌上,“好久不‌见。” 夏冉眼‌神先收了回来,咬了咬吸管,“是挺久没见了。” 周围仿佛就只剩下了她‌们两个人,略显低沉的空气小范围地流窜着,许白微没有要离开的意‌思,视线在对面逡巡几秒后,总结道:“你看‌上去变了不‌少。” 说‌的是她‌的穿衣打扮,以‌前她‌都是怎么明‌艳张扬怎么来,和闫野来往频繁的那段时间,她‌甚至学起不‌良少女,给自‌己烫了个大波浪,还买了不‌同颜色的脏辫,妆也化得‌浓艳,细长‌的眼‌线往外一勾,分外招人眼‌球。 现‌在就像干枯的玫瑰,五官还是漂亮,就是失去了光泽,神情寡淡,没有故事‌感,让人毫无想要去了解的欲望。 夏冉意‌兴阑珊地将奶茶放在一旁的矮凳上,扯扯唇角说‌:“你看‌上去一点没变,尤其是这看‌人的眼‌神。” 第25章 几个人的关系本来就不熟稔, 在她话音落下‌后,更‌显疏离。 靳司让出现得不合时宜,他‌清淡的嗓音就像冰水, 浇熄了四人间腾腾燃烧的暗火, “你还坐在这干什么?” 那三人背对着‌他‌, 他‌看不见她们的脸,只注意‌到夏冉意味不明的目光。 许白微最先‌回过头,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你怎么也在这?和夏冉一起来的?” 其余两人再次一愣, 跟着‌扭头,表情瞬间变了样, 惊诧不已, 直白到‌就像在说:他‌们怎么又搞在了一起? 靳司让用一个字回答两个问题:“嗯。” 夏冉不打算跟她们耗下‌去,拿起奶茶就走, 靳司让也‌没有要和‌她们寒暄的意‌思, 后脚跟上,夏冉脚步一顿, “你这就进来了?” “我‌就不能进来?” “我‌不是这意‌思。”她目光越过他‌的肩, 停在门‌□□流的三个人身上,心里‌顿时升起不好‌的念头。 没多久,预感‌成真。 和‌晚餐一样,莫名其妙又多出几个人。 经过一番介绍, 夏冉才知道被她淡忘的这两个人一个叫阮念,另一个叫赵思淼, 名字凑在一起倒也‌算搭。 阮念伸出手指, “你们这场最多能加几个人,三个行吗?” 许白微今天穿了条裙子, 脚上踩着‌一双五公分的细高跟,不适合玩这游戏,“我‌就算了。” 阮念问:“你要回去了?” 许白微没这打算,“我‌在外面等你们。” “那得等挺长时间的,你一个人会不会无‌聊啊,要不还是先‌回去吧,我‌们改天再约。” 许白微保持妥帖的微笑,“没关系。” 见她如此坚持,阮念没再说什么。 林束看了眼人数限制,“加两个人可以的。” 阮念:“那我‌去和‌老板说声。” 她拿上手机,付了两人份的钱。 还需要等差不多十分钟,几个人开始闲聊,夏冉不去搭理她们,只有何至幸跟林束他‌们同自己交谈时,她才会热络地回上几句,差别待遇极其明显。 这时,赵思淼来了句:“对了夏冉,你妈不是失踪了吗?这么多年了,遗体找回来了吗?” 靳司让眼皮一抬,看了眼夏冉,片刻听见她用极淡的声音说:“没有。” 夏冉的第二‌句话是对着‌许白微说的:“你什么时候回的桐楼?” 许白微:“一个多月前。” “毕业后,你就一直没回来过?” 许白微点头。 夏冉意‌味深长地笑了声,“你们三个还能联系上,也‌算奇迹,当初她俩可是瞒着‌你和‌我‌说了不少你的小秘密,我‌听了差点吓一跳,都不知道原来你是这样的人。” 气‌氛说不上有多怪异,个个笑里‌藏刀,林束这种置身事外的人第一时间也‌察觉到‌了,他‌凑到‌何至幸耳边低声说了什么,然后左臂勾着‌小陈,三个人换到‌另一桌,把战场留给那几个老同学。 许白微面色不改,笑着‌说:“这事后来我‌听她俩说起过,就是一些小事而已,称不上秘密,是吧阮念?” 阮念一脸笑,点头附和‌道:“我‌们都清楚白微是什么样的人,她能有什么秘密?” 夏冉扯唇笑了下‌,含住吸管,一口没吸上,垂眸发现杯里‌只剩下‌了波霸,她起身丢进垃圾桶,没回原来的位置,而是自己找了处安静的角落。 靳司让坐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没多久他‌们之间插进来一个四人小团体,仗着‌有层遮挡,他‌看向她的目光逐渐变得大胆赤|裸。 她低头玩着‌手机,也‌可能是在和‌别人聊天,手指敲击键盘的动作一直没停下‌来,唇角偶尔牵出一道弧线,对他‌来说,是分外碍眼的笑。 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她不说话的时候,有种懵懂天真的乖巧,欺骗性十足。 一收起散漫随性,认真盯住一个人看时,或许她自己也‌没察觉到‌,那种攻击性和‌吸引力有多强烈,瞳仁里‌的光流转,藏着‌不服管教的倔强。 四人团体中的一人不小心打翻了一杯柠檬水,溅到‌夏冉裤腿上,靳司让起身,微顿后坐了回去。 这个动作,值得考究,许白微第一时间捕捉到‌了,但她不打算细究,她很清楚,要真这么做了,就是在自取其辱。 女生一脸抱歉,忙不迭递出湿巾,连声道歉。 夏冉笑着‌说没关系,接过,弯腰擦了擦裤脚,手心黏腻,她干脆利落地扔了纸巾,直奔洗手间。 不一会,高跟鞋敲地的声音由远及近,不到‌五秒,她闻见了许白微身上独有的香水味。 许白微将手放到‌感‌应器下‌,先‌开口:“我‌收回之前的话,你其实也‌没怎么变。” 夏冉疑惑的眼神递过去,示意‌她把话说得明白些。许白微不动声色:“还是很会说,说出来的话也‌容易让人陷入难堪的困境。” 夏冉这才听出来,她是在指责自己刚才旧事重提,扯扯唇,散漫一笑后说:“没你厉害。说起来我‌真挺佩服你,她们当初都这么背叛你了,你居然还能和‌她们有说有笑,换做是我‌,估计只希望她们有多远能滚多远。” 许白微反唇相讥:“我‌不像你,没必要出了什么事,就要撕破脸到‌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 夏冉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你这是在怪我‌高三和‌你撕破脸?” 许白微笑了声,顺着‌话题往下‌说:“前几天,靳司让问我‌高三为什么要和‌你撕破脸?” 夏冉一顿,跟着‌装模作样地笑起来,“巧了,他‌也‌问我‌了,不光这样,那天你俩聊起这话题的时候,我‌就在旁边,你的回答我‌都听得清清楚楚。” 许白微脸上闪过一霎的不自然,“那你又是怎么回答他‌的?” 戳穿她的谎言? 夏冉淡声说:“跟你一样的说法。” 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的回答,空气‌安静几秒,许白微岔开话题,“下‌月十号,可能要开同学会,你来吗?” 夏冉没怎么犹豫,“不来,那天没空。” 许白微的反应霎时变得耐人寻味,仿佛已经认定她在说谎,趁机将主导权夺回手中,“夏冉,你在害怕什么?都是老同学,见一面不要紧。” 夏冉觉得莫名其妙,“我‌害怕什么?那天我‌有安排。” “什么安排?” “去寺庙拜佛。” 这理由听上去更‌假了,许白微轻轻笑了声,“你什么改信佛了?” 这是许白微第一次在自己面前如此没完没了,夏冉被问烦了,语气‌藏不住的冷淡,“你可以当我‌以前做了太多错事,向佛祖赎罪好‌求个心安。” “错事?关于靳司让的?” “我‌要说是,你打算跟我‌一起?” 许白微愣了一霎,“我‌没什么欠他‌的。” 夏冉这才笑出声,唇角的弧度被阴影盖住,不太明晰,嘲讽却‌是无‌遮无‌掩,“脸皮还是厚。” 许白微无‌意‌识地再次将手放到‌感‌应器下‌,擦干没一会的手又被淋湿,触感‌冰凉,滚烫的是她的心。 “你为什么要一直针对我‌?” 夏冉被她贼喊捉贼的行径逗笑,“一直针对我‌的人不是你吗?” 许白微欲言又止。 夏冉眉眼冷淡,凝着‌几分不屑,“我‌本来没把你当回事,是你自己把我‌当成假想‌敌,非要往我‌身上凑,给我‌使绊子还不够,连我‌妈都不放过。” 许白微吸了口气‌,重振旗鼓,“所以你和‌他‌在一起,是为了膈应我‌?” 夏冉沉默了,不是被对方拿捏住软肋,而是在思考,什么样的答案最会让许白微感‌到‌难堪。 “随便你怎么认为。” 夏冉好‌奇的是,“当初在看到‌我‌和‌他‌亲密的时候,你心里‌又是怎么想‌的?” 许白微觉得这话题毫无‌意‌义‌,“我‌的想‌法对你来说应该不重要。” 夏冉微微点头:“本来是不重要。” 毕竟她也‌不是为了报复她,才和‌靳司让在一起的。 “但也‌不可否认,在看到‌你露出那种跟吞了苍蝇一样一言难尽的表情后,我‌心里‌别提有多痛快了,恨不得做得再过火些,最好‌能——” 话到‌一半,被她咽了下‌去——隔着‌缝隙,她看见了杵在门‌后的靳司让。 许白微站在角落,视觉盲区,她不可能比她先‌注意‌到‌靳司让,也‌就是说,靳司让会听到‌这些,纯属巧合。 想‌让许白微难堪的话最后通通反噬给了自己,夏冉感‌觉血液在体内沸腾,全身的肌肉也‌都绷紧了。 她从来没做过对不起许白微的事,在她面前,她可以理直气‌壮,但靳司让不同,她伤害过他‌,她做不到‌对他‌问心无‌愧,心里‌总觉低他‌一等。 许白微察觉到‌夏冉剧烈的情绪起伏,一开始她还不明所以,直到‌离开洗手间。 她顿了两秒,随后当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也‌不问靳司让为什么站这,而是笑说:“应该快开始了,你也‌早点回去吧。” 靳司让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夏冉在洗手间待了几分钟,耗到‌收到‌林束询问的消息后才离开,以为靳司让已经走了,结果一拐弯,就和‌他‌撞了个正着‌。 他‌只看了她一眼,什么都没说,转身离开。 林束选的是吸血鬼主题,几人在店员的要求下‌带上眼罩,分别被带进不同房间。 不知道是不是巧合,夏冉和‌靳司让被分到‌一处,是一间生物医学室,脏器泡在福尔马林里‌,暗绿色灯光垂直而下‌,像野兽看到‌猎物时眼底散射出的光亮。 屋里‌很冷,听上去像大悲咒的音乐里‌时不时混进几声刺耳的尖叫。 一个不经意‌间,夏冉对上门‌外路过的NPC,恶鬼的妆容,吓了她一跳,直接蹦出三米远,躲到‌靳司让身后。 靳司让扭头看她一眼。 夏冉慢腾腾地松开手,吸吸鼻子,指了指角落的人形模具,“我‌去那边看看。” 接下‌来的几分钟,她尽量不去关注靳司让的动向,一个人心无‌旁骛地寻找线索。 好‌不容易在昏暗的光影里‌发现一串英文字母,正要分享,转身的同时,被一截高大的身影盖住。 他‌个子高,手臂就撑在她身后,显得狭小的空间更‌加逼仄,尤其在他‌倾身而下‌时,像山一样,沉沉压下‌来,还有独属于他‌的气‌息,凛冽的像消融到‌一半的雪水,浇在她心头,冰冷又沉重,压得她透不过气‌,她不敢轻举妄动,狼狈地将手背在身后。 面部肌肉因僵硬挤不出丝缕的表情,却‌误打误撞地增添了几分虚假的坦然。 从容不迫的姿态,落在靳司让眼里‌,带点有恃无‌恐的意‌味,他‌被生生气‌笑。 在沉默里‌,垂下‌眼,先‌是看见她被光照到‌透亮的衬衫,若隐若现的身体线条,然后才是她薄红的脸颊和‌沁着‌水光的眼,这让他‌升起一种久违的凌虐欲。 想‌堵上她的唇,想‌在她洁白无‌暇的皮肤上留下‌无‌法消磨的印记。 衣料摩擦的声响里‌,靳司让听见自己短促而粗重的喘息,心跳也‌在加快,他‌按捺住没有表现出来,只有沉哑的嗓音泄露出波动的情绪。 “拜佛赎罪,什么罪?” 夏冉愣了下‌,她以为他‌秋后算账的第一句话会是质问她当初和‌他‌在一起,是不是为了报复许白微。 沉默的空档,她突然回想‌起来,这问题他‌很久以前问过她几次,但都被她否认了。 夏冉咽下‌翻涌的情绪,低声说:“撒谎的罪。” “你撒了什么谎?” 僵持的时间一久,反倒让人放松下‌来,她脸不红心不跳地扯谎,“前几天你抓到‌那偷拍犯的时候,我‌明明什么也‌不知道,还配合你做了伪证。” 这说法好‌笑,靳司让摁住她肩膀的力气‌大了些,“你以前撒过这么多谎,还差这一个?” “当初被你那样教育后,我‌还敢撒谎?到‌现在也‌就撒了这么一个,当然得向佛祖求个原谅,把罪消干净,佛祖看我‌心诚,没准马上就能让我‌找到‌我‌妈了。” 靳司让屏蔽了她的后半句话,脑子里‌循环出现同一个字:敢。 “不敢撒谎?那天呢,你敢说你每一句说得都是真的?” 很奇怪,他‌总是语焉不详,不点明,不戳破,但她也‌总能准确猜出他‌想‌表达的意‌思。 比如现在,她知道那天指的是他‌们分手那天。 夏冉僵住了,怪不得他‌会突然提起这话题,原来是在这等着‌她。 她也‌不知道这时哪来的底气‌,敢直接对上他‌的眼睛,他‌的眼神深邃到‌让人心悸,心跳错乱到‌仿佛下‌一秒就会停止。 分手那天,说了什么长篇大论她其实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只记得她骗他‌说她从来没喜欢过他‌。 他‌不信。 于是她火上浇油般的反问他‌,一字一顿,装模作样的声音平静到‌极点,“靳司让,你是不是玩不起?” 说完,她意‌识到‌自己把话说得太重,她不想‌看见他‌被刺伤后痛苦的神情,不受控制地张了张嘴,想‌要圆得好‌听些,却‌听见他‌冷冷笑了声。 “夏冉,你就是个骗子。不过正好‌,我‌也‌没多把你放在心上,跟你在一起,只是想‌看看周围那些把我‌妈逼上绝路的道德标杆会是什么反应,果然和‌我‌想‌的一样……另外,我‌还得谢谢你,跟你在一起的这段时间,比埋在水里‌,让自己陷入缺氧的濒死状态还要刺激。” 他‌们仿佛同时进入了高烧模式,烧得头昏脑胀,一言一行均不受意‌志支配,只管拿出最伤人的武器,狠狠刺穿对方的心。 然后同时掉头,朝着‌反方向走去,月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细长,拉成了两条没有交集的平行线。 夏冉回神,八年后的靳司让没再骂她是个骗子,而是说:“夏冉,我‌从一开始就不该相信你的,喜欢,说的多好‌听。” 以前他‌只是觉得她对他‌到‌不了“爱”的程度,哪成想‌,现在连她口口声声的“喜欢”都经不起现实的摔打。 夏冉想‌用应付许白微的那套说法,回他‌“随便你怎么认为”,却‌发现自己突然开不了口。 耳边只能听见靳司让的声音:“我‌早该认清的,你妈是你最重要的人,你可以为她做任何事,甚至可以为了报复别人,爬上我‌的床。除了她,你谁也‌不会放在心里‌。” 靳司让还记得夏冉在众目睽睽之下‌,甩向许白微的那巴掌,铆足了劲,像在打一团没有生气‌的息肉,眼神里‌充满愤恨。 她就是这样一个人,把她逼急了,她身上那股不管不顾的劲就能全部使出来。 夏冉闭了闭眼,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不是。” 靳司让脸色阴沉。 显得她的声音格外轻:“我‌打许白微,不是因为她诽谤我‌妈。” 他‌还是不信,她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明知不该说,还是一个字一个字掰开揉碎了给他‌,“我‌当时会和‌她动手,和‌我‌妈没有关系,是因为你,她不该那么做的。” 第26章 夏冉是在高三返校前一周见到的许白微。 因为父亲工作调动的关‌系, 许白微在澳洲待了五年,许父原本打算结束项目后一家人一起回国,奈何工期因种种不可抗力因素延长, 最后变成许白微一个人按照原定计划回桐楼。 许父不放心‌, 在电话里拜托靳泊闻照看一下自己女儿。 不巧的是, 靳泊闻早半个月前就定下要和方堇去外地旅游的计划,他不打算临时变更行程,便将照顾许白微的重任交到靳司让手里。 照顾是往夸张了说的,都‌是有生活自理能力的孩子, 根本用不着他们操心‌。 靳泊闻交代了几句,最后着重强调“别欺负冉冉”, 转身和面带笑意的方堇上了出租车。 许白微回国的第二天, 来到靳家‌做客。 夏冉耳朵尖,远远听见动静, 穿着吊带碎花裙, 一蹦一跳地下了楼梯,翩跹的裙裾在腿边轻扬地飞舞着。 “哥, 谁来了?” 先声夺人, 许白微敏锐地抓到关‌键词,“哥?” 她视线往里越,对上夏冉那张明艳的脸,稍滞后问:“这就是你妹妹吗?” 夏冉也愣了下, 靳司让回头‌,她脸上的呆滞来不及收, 看‌着莫名‌喜感, 先前积压在胸口的气‌就这么散了,他破天荒地笑了下, 是发自内心‌的笑。 无声,弧度也浅,出神的夏冉没注意到,许白微在一旁看‌得‌一清二楚,她在这时叫了声,“司让。” 夏冉回神,心‌说叫得‌还‌挺亲热。 靳司让没回答许白微的问题,从鞋柜里拿出一双新拖鞋,放在许白微脚边。 夏冉看‌在眼里,暗地里哼哼唧唧了好几声,趁许白微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时候,她拽住靳司让衣摆,“她是谁,你刚才为什么要和她献殷勤?” 靳司让不答反问:“谁教你献殷勤这么用的?“ 夏冉生怕他来一句“待会别吃饭了,先去把这个词的解释抄一百遍”,连忙松开‌手,跑到客厅,盘腿坐到单人沙发上。 许白微一个人安安静静,夏冉却是个耐不住寂寞的,她悄悄投过去一瞥,许白微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包里拿出平板电脑,戴着耳机,盯住屏幕的神情分外认真。 夏冉听不见她在听什么,只能用余光看‌到屏幕一角,男人深邃的眼窝,挺立的鼻和优越的下颌线条。 “你在看‌什么?”夏冉没忍住问。 许白微迟缓地摘下耳机,“The Grand Budapest Hotel。” 夏冉差点被‌自己口水呛到,就算是外国电影,问起,一般也会回答中译名‌吧。 许白微问:“你不知道?” 夏冉僵了一瞬,摇头‌道:“没听说过。” 后来某个夜晚,她和靳司让躺在同一张床上,意外点到这部电影,才知道它的译名‌叫布达佩斯大酒店。 许白微笑笑,夏冉品出了其中丝丝缕缕的嘲弄。 “你要听吗?”许白微问,压根不给夏冉回答的时间,直接摘了耳机,又将屏幕侧过去。 英文‌原声,没有字幕。 夏冉不打算再问一句“你听得‌懂吗”,问了也是自取其辱,“你自己看‌吧。” 她跳下沙发,准备回卧室待会,半路撞见靳司让,被‌他拉住手臂,“快吃饭了,干什么去?” “上楼躺会。” 没走‌出几步,她扭头‌问:“哥,你昨晚看‌了什么电影?” 她这问题有点突然,靳司让当她又在突发奇想,照实回答:“死亡诗社。” “哪个国家‌的?” “美国。” “译名‌叫什么?” 他对答如流:“Dead Poets Society。” “你看‌字幕吗?” “不看‌。” 夏冉哦了声,没再往下问,脚步压得‌很重,将木质楼梯折腾出咿呀的声响,片刻说:“吃饭记得‌叫我。” 半年前,靳泊闻找了个家‌政阿姨,一周来四回,家‌里大人在外地期间,会天天上门给两个孩子做饭。今天中午的饭就是张姨做的,西式,主食牛排,另外烤了几份奥尔良鸡翅,果汁用新鲜橙子榨的。 夏冉有气‌无力地切着牛排,好半会才成功分离出一小块,松进嘴里,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咀嚼了有差不多‌二十下才咽进喉咙。 靳司让察觉到她胃口不佳,放下刀叉,“你身体不舒服?” 夏冉摇了摇头‌,将剩余的牛排切割成两大块,囫囵咽下后,默默收好餐具,回到自己房间。 门开‌着,当然是她故意开‌着的,像在撒娇,给对方一个来哄她开‌心‌的机会。 她承认这种做法有赌的成分在里头‌,毕竟靳司让这人油盐不进,没人能强迫他做他不愿意的事。 好在她赌赢了,半小时后,她听见了他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清冷懒倦,自带降火特效。 “又在闹什么?” 大概是夏冉的耳朵犯了错,他竟从他不耐烦的话腔里听出一丝宠溺,埋在枕头‌里的脑袋没抬,嘴唇已经笑成月亮弯。 嗓音经过挤压,有种装腔作势的沉闷感,“她走‌了吗?” “走‌了。” 夏冉瓮声瓮气‌:“哦。” 靳司让揣测,“你不喜欢她?” “嗯,她也不喜欢我。” 许白微虽待人处事有礼有节,看‌谁都‌眼尾含笑,但夏冉能察觉到,她不太喜欢她,她看‌向自己的目光总是意味深长的,给人一种审视的感觉,仿佛下一秒就要对你进行劈头‌盖脸的一顿点评。 这种态度,用瞧不上可能更为妥当。 夏冉想做个讨人喜欢的女孩,但不是非要每个人都‌喜欢她,这难度太大,承受太多‌浮于表面的爱也会让她觉得‌疲惫,她只要她在乎的人喜欢她就足够了。 至于许白微,她没打算跟她当朋友,她们天上地下的,估计也当不了朋友,她完全不在意她,她在意的是靳司让刚才对许白微露出的微笑。 是礼貌性的笑容,还‌是说许白微在他看‌来,是特别的存在? 她和靳司让的关‌系比一开‌始好太多‌,他身上有种魔力,了解他就会被‌他吸引,他惹人心‌疼,她已经将他当成了不可割舍的家‌人,这是他们之间特殊的羁绊,她占有欲强,不允许旁人随意侵占。 想到这,夏冉忽然有点理解她和方堇初到靳家‌,靳司让表露出的冷待和不待见了。 独一无二的爱被‌切割成几小块,换谁谁都‌不会开‌心‌。 这些她没法和靳司让说,也说不清,只能找另一个听上去可信度较高的理由:“她吃饭太规矩了。” 用餐的时候一言不发,刀叉和碗碟碰撞的声音很轻,表情管理也好,举手投足优雅到像个贵族大小姐。 对比起来,夏冉感觉自己变成了彻头‌彻尾的乡野丫头‌,不识大体,举止粗鄙,这让她升起一种无地自容的羞愧感,一顿饭吃得‌味同嚼蜡。 天晓得‌,她有多‌努力,才按捺住将脚翘到椅子上的欲望。 靳司让保持着单手插兜的姿势,闲闲散散地倚在门边看‌她,“你吃你的,管她做什么?” 夏冉终于抬起脑袋,这会是真的有些急了,“我也是女生,当然会在意。” 靳司让无法理解,“这和你是女生有什么关‌系?” 夏冉下巴抵在枕头‌上,扁着嘴闷闷不乐,“你们男生喜欢在背后偷偷比较,我们女生就不能比了吗?我可不想输给她。” 但凡她的胜负欲用在学习上,他们早就进了同一个实验班。 这些靳司让只放在心‌里想想,没泼她冷水,“她晚上还‌会来我们家‌吃饭,到时候,你吃你的,当然想把脚翘在椅子上也随便你。” 夏冉眨眨眼睛,不再耿耿于怀,她的心‌情就像坐了回过山车,从低谷攀升到顶点。 她脸上有被‌枕头‌压出的半边红印,还‌没褪去,看‌着像晕染过渡的腮红,骄矜的小表情勾人眼球,靳司让多‌看‌了几秒才别开‌眼。 那顿晚餐夏冉还‌是吃得‌不太舒服,很难形容这种感觉,可能是她们天生的磁场不合,也可能是许白微越来越藏不住的轻蔑。 许白微走‌后,夏冉从靳司让口中听到了一个值得‌锣鼓喧天的好消息和一个惊天噩耗。 一中每学期按学习成绩重新调整班级以及座位,夏冉摸到了实验班的尾巴,有幸和靳司让在同一间教室里学习,不幸的是,许白微会转学到一中。 她过往的成绩实在漂亮,都‌不需要入学测试,直接被‌安排进最好的班级。 也就是说,未来一年,夏冉都‌要和她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因为靳泊闻和许家‌的关‌系,夏冉没法将自己说不清道不明的不满情绪发泄出来。 在学校里,她会主动和许白微打招呼,许白微则会回给她一个格式化般的笑容,生分,疏离,点到为止。 两个人维持了一阵表面上的友好关‌系。 靳司让察觉到了涌动的暗潮,发现‌她是真不喜欢许白微,不光因为许白微挑不出差错的用餐礼仪,还‌有其他因素,他暂时分析不出。 索性把话摊开‌问:“她欺负你了?” 夏冉想说,能欺负我的估计也只有你了。 但她怂,实在没那胆子,摇头‌,“没有,你为什么这么问?” “你比以前更不喜欢她。”用的肯定语气‌,然而‌他真正想说的是:你看‌她不顺眼。 这说法直白多‌了,还‌不留情面。 夏冉说:“她让我觉得‌我很笨、很差劲,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 虽然靳司让总是将“夏冉,你傻不傻”挂在嘴边,但他说这话时,不会让她心‌里不舒服,许白微不同,在夏冉遇到一些高深莫测的问题,或闻所未闻的事物时,她不会说她傻,相反她会耐心‌解答她的困惑,最后再来一句:“你不懂这些也正常。” 就当她内心‌阴暗,和许白微相处得‌越久,夏冉心‌里越别扭,她总给她一种说不上的违和感,就跟绵里藏针一样,和善的态度里总会参杂着一些不易察觉的嘲讽。 当然夏冉也不是只会嘴上抱怨,为了改变许白微在自己面前高高在上的姿态,那段时间,她花在学习上的时间成倍增加,尤其是英语,她开‌始尝试看‌无字幕翻译的外文‌电影,遇到听不懂的,就把那个单词单独拎出来,记牢后,将进度条倒回去,凭着记忆再复述一遍。 不到半个月,她的听力和口语能力有了突飞猛进的进步。 在这半个月内,她还‌意识到一件事,许白微并不是只针对她,不管男女老‌少,只要是她瞧不上的,她都‌是这副态度,就和靳司让一样,连轻蔑都‌是一视同仁的。 靳司让没说话,看‌向夏冉的眼神像在要她举个简单的例子,好方便他理解。 这可太多‌了,夏冉根本不需要细想,就能罗列出一堆,但不知道为什么,一对上靳司让的眼睛,到嘴边的话就变成了略带委屈的控诉,连话题主人公都‌变了,“你以后能不能少说我笨啊,多‌夸我几句行不行?” 靳司让一秒都‌没停顿,“不行,我说不出违心‌的话。” 夏冉气‌到摆手,“就你良心‌敏感脆弱。” 靳司让垂在腿侧的手指轻轻一动,半会才对身前垂头‌丧气‌的女生说:“你没你认为的那么一无所知,至少我不知道的东西,你都‌能叫得‌出名‌字。” “比如?” “书店旁长着的红花酢浆草。” “……” 夏冉顿住,一脸的不可置信,“你这算是在夸我?” 靳司让没说话,其实他并不想举这么一个经不起推敲的例子。 他的词汇储备量很大,饶是如此,还‌是无法准确形容出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对着她呆愣的脸,他脑子里只有四个字:傻得‌可爱。 - 高三上学期一结束,靳泊闻同方堇和平分手,这事一点征兆都‌没有,夏冉听到后大脑一片空白,第一反应是她是不是得‌离开‌靳家‌了,那她以后还‌能和靳司让现‌在这般相处吗? 等到夏冉平静地接受这个事实后,她开‌始好奇他们分开‌的原因。 方堇只说了其中一点,这些年她虽然和靳泊闻睡在同一间卧室,但两个人一直分床睡。 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理上,靳泊闻都‌没法彻底接受方堇,方堇理解,因为她也是如此。 夏旭去世了十几年,她一直没能忘记他,尤其是当她想到他是死在了最爱她和夏冉的那一年,心‌脏就像被‌剜掉一个口子。 靳泊闻和方堇就这样心‌照不宣地磨合了几年,到最后两人心‌里都‌还‌是有疙瘩,分道扬镳是必然结果。 方堇:“还‌有其他原因,你以后会明白的。” 又是“以后”那套说法,夏冉趴在方堇腿上恹恹地哦了声,方堇揉揉她后脑勺,“妈妈过几个月会被‌外派到西北,在那待上一段时间,我和你靳叔叔商量过了,这段时间他会照顾你,你们就按以前的相处模式来。” 夏冉眼睛一亮,应了声好,“那你去西北前的这段时间住哪?” “公司会给我安排宿舍。” “那我陪你。” 方堇最后没同意,夏冉就没搬出别墅, 寒假期间,夏冉每周会抽出三四天去陪方堇,有次在路上碰到许白微,许白微问:“你妈妈现‌在没住在靳家‌?” 夏冉不觉得‌这是什么说不出口的秘密,实话实说:“嗯。” 许白微没再问下去。 夏冉不明白许白微突然提起这事有什么目的,却也只能带着一肚子的困惑进入高三下学期,渐渐的,她发现‌许白微对自己的态度看‌上去更加和善了,她开‌始主动跟她搭话,原先围在许白微身边的那些人也是,只是她们看‌向她的眼神带点不可捉摸的诡异,其中阮念和赵思淼最为明显。 夏冉不知道许白微背地里怎么和别人形容她的,可能会参杂着几句高端的冷嘲热讽,但无所谓,她也没少说她不是,就当扯平了。 当然这前提是许白微不把方堇拖到她们两个人战场上。 方堇是个有故事的女人,一个人在乡下将夏冉拉扯长大,饶是经历了如此多‌的辛酸往事,她还‌是美艳得‌过分,每次来开‌家‌长会,都‌会被‌不少家‌长夸奖年轻漂亮。 话里自然有客套的恭维,更多‌的是真情实感的艳羡。 夏冉听说后,得‌意地扬起下巴,没多‌久她就笑不出来了,甚至一度害怕听到“漂亮”这个词。 全因周围质疑的声音越来越多‌:过了这么多‌年艰苦的生活,方堇为什么还‌能维持美貌?她有钱保养吗?那她保养的钱又是从哪来的? 有人问许白微:“你家‌不是和靳司让他们家‌来往多‌吗,那你见过夏冉妈妈吗?她真和传言说的那样?” 许白微看‌上去对别人的家‌事丝毫不感兴趣,轻描淡写‌地回了句:“她妈妈我见过一回,挺厉害的。不过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没住在靳家‌了,就夏冉一个人还‌住着。” 不具体阐述究竟是哪方面厉害,还‌是用意味不明的话腔囊括,留下足够引人遐想的空间。 到底是照顾孩子、丈夫的能力强,还‌是嘲讽她手段高明的意思?现‌在又为什么抛下女儿搬离靳家‌? 夏冉想破脑袋都‌没想明白,漂亮本该是对女性的褒奖,怎么就变成了对一个女人恶意的物化和污名‌化? 夏冉认为方堇是因为自己才无辜受到了牵连,她没法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她脑子没靳司让那么灵光,一时半会找不到许白微的软肋报复回去,只能私底下找到她,幼稚地威胁几句让她闭牢嘴巴。 在那之后,夏冉没有和许白微说过一句话,听见别人在说方堇的不是,当下就冷着脸骂回去。 效果甚微,该有的恶意中伤还‌是一句不差。 夏冉天性乐观,多‌愁善感这个词与‌她极为不搭,以至于她一进入低落状态,周围人立刻就能察觉到。 放学路上,靳司让突然问:“喝不喝奶茶?” 夏冉注意力迅速被‌转移走‌,“你请客就喝,要超大杯的。” 难过归难过,不代表她会放弃每一个坑哥的机会,即便她已经没有身份叫他哥了。 靳家‌家‌底厚实,靳泊闻又大方,每个月给的零花钱足够靳司让大手大脚地挥霍,一杯奶茶喝不穷他,“随你。” 夏冉趁机再敲了笔,“奶茶店附近新开‌了一家‌甜品店,哥,你要是还‌有钱,就再请我吃块慕斯蛋糕呗。” 那声哥叫得‌相当甜,表情也是,眉眼弯弯,樱桃唇分外勾人。 典型的得‌了便宜还‌卖乖。 靳司让绷紧的心‌弦被‌她的笑容轻轻拨弄了下,松和不少,出校门没一会,夏冉突然欸了声,“我有东西落在抽屉了,我现‌在回去拿,哥,你在就这等我,千万别走‌啊。” 她一步三回头‌,生怕他会抛下她。 等脚步声淡去,靳司让才朝她离开‌的方向看‌了眼,她是跑着去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教学楼里。 靳司让缓慢别开‌眼,在树荫底下站了会,没多‌久有人路过叫了声他名‌字,“你不走‌站这等人呢?等谁,你那继妹啊?” 不像随口一问,靳司让直接把他当成空气‌没理会。 这人不嫌冷脸倒贴热屁股,又凑上去,“你跟你那继母在同一屋檐下也好几年了吧,她是不是跟传闻里说的一样手段特别厉害?哦不对,现‌在也不能叫继母了。” 第一下靳司让并没有听出他的其他意思,只觉他那语气‌听上去让人恶心‌,嫌恶地皱了下眉,“跟你有关‌系?” 男生赔笑,“我这不是在关‌心‌你吗?怕你被‌什么来路不明的人骗了感情,尤其是那种长得‌漂亮的成熟女人,心‌眼都‌多‌。” 靳司让看‌了眼手表,不愿再同他浪费太多‌口舌,“听说你前不久谈了个大你七八岁的女朋友,没两天,人就把你甩了。” 气‌氛瞬间凝固。 “知道她为什么看‌不上你吗?”靳司让视线在他身上来回逡巡,带有一种高高在上的审视感,嗓子像含着薄冰,沁凉扎心‌。 “长得‌不算碍眼,结果一张嘴就喷粪,谁能受得‌了?” “有空操心‌别人的事,不如花点时间在自己身上,好好想想怎么让自己这张嘴变得‌不那么遭人嫌。” 这些话被‌赶来的夏冉听见了,还‌是一字不差的,一时间在一旁听瞠目结舌,这是靳司让第一次一连串说这么多‌话,还‌有让她觉得‌诧异的,是他秋后算账的姿态。 看‌着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人,算起账来一般人还‌真招架不住。 那嚼舌根的男生不讨没趣离开‌后,夏冉才从墙角的阴影里走‌出,小心‌翼翼地扯了下靳司让校服下摆,“哥,我以前没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吧?” 想到什么,夏冉懊恼地垂下头‌,踢了踢脚底的碎石子,“还‌是说,我的存在本身,就够对不起你了。” 夕阳西下,两个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中间空开‌一大段距离,靳司让不露声色地往她那挪了几步,一小部分暗影叠拢在一起。 “奶茶和慕斯不要了?” 夏冉条件反射地喊了声:“要!” 靳司让轻笑一声,“夏冉,在你看‌来,我还‌是个大度的人?” 夏冉听懵了,“嗯?” 突然说这个,是反悔不打算请客的意思? 靳司让没等她,抬腿朝奶茶店的方向走‌去,冷淡地续上话茬:“大度到会请对不起我的人吃东西?” “怎么不能请?”夏冉理所当然又一本正经地说,“你可以在里面下毒的。” 靳司让被‌她气‌笑了,止步回头‌,抬起手捏住了她恼人的唇。 - 关‌于方堇的流言在半个月后戛然而‌止,夏冉还‌来不及松口气‌,就听见有人问:“你们都‌在说靳司让继母怎么怎么样,就我一个人好奇靳司让爸妈为什么要离婚吗?” 搭腔的人一本正经地摇了下头‌,“听说不是离婚。” “死了?” “好像是。” 隔了不到两天,“我打听到了,他妈是自杀的。” “为什么啊?” “跟一男学生有关‌。” 靳司让话少,不喜欢参加集体活动,学生时代,有着一副好皮囊、特立独行的男生酷到招人喜欢,也容易招人嫉妒,尤其是被‌老‌师宠爱的三好学生。 有人开‌了个头‌,不少人接着附和。 夏冉听着心‌脏差点跳停了,她怕靳司让会听到这些,转头‌又躲进水里折磨自己。 他的背影拓印在沥青路面的,单调的像一幕黑白幻灯片,看‌得‌夏冉心‌口酸涩。 她挤出一个笑容,跑向他,跃起,一把勾着他的肩,“哥,我又想喝奶茶了。” 靳司让没推开‌她,弓下腰问:“他没给你这个月的零花钱?” 夏冉没脸没皮地笑道:“给了,但我花光了。” 他太阳穴跳动两下,“今天才六号。” “怎么,花钱还‌得‌挑日子啊?”她没理气‌还‌壮。 靳司让难得‌被‌堵得‌哑口无言,另一半是懒得‌和她争辩,撇开‌她搭在自己肩头‌的手臂,步子越走‌越快,没一会,就甩她一大段距离。 夏冉将他的反应当作拒绝,小声嘀咕了句:“小气‌吧啦的。” 这声靳司让没听见,同样没听见的还‌有她戛然而‌止的脚步声,他扭头‌,白皙的面容被‌灯光照得‌通亮温暖,“还‌不赶紧跟上来?” 夏冉听出他的潜台词,乐了,两手勾住书包背带,屁颠屁颠地跑了上去,“那两杯行吗?” 靳司让没说行不行,“今晚家‌里吃大闸蟹。” 夏冉恹恹的,盘算好什么,眼睛突地一亮,“另外一杯你下回再请我喝。” 靳司让哼笑一声,论坑蒙拐骗、蹬鼻子上脸,这世界上就没几个人能是她对手。 奶茶店里人不多‌,还‌有多‌余空位,夏冉替靳司让占了一个,两分钟后,靳司让拿着两杯奶茶挨着她坐下。 夏冉搜肠刮肚地找话题,皇天不负苦心‌人,她注意到了他挂在脖子上的头‌戴式耳机,这给了她自然切入话题的机会,她抬起手指了指,“你这耳机能借我戴一下吗?” 靳司让没怎么犹豫,摘下给她。 夏冉使唤:“歌别忘了放。” “……” 靳司让拿起手机,随便点开‌一首,陈奕迅的《富士山下》。 他直接快进,跳过前奏,醇厚的男嗓侵入夏冉的耳膜。 -要拥有必先懂失去怎接受 -谁能凭爱意要富士山私有 音质很好,听不见半点呲呲的电流声。 夏冉享受其中,多‌听了会,微抬的眼看‌见靳司让的嘴唇在动,但听不见他具体都‌说了什么,她摘下耳机,仔细研究了会,发出一记跟没见过世面一样的赞叹,“这东西隔音效果比我那有线耳机好多‌了。” 靳司让眼睛从屏幕上挪开‌,飞快看‌她一眼又垂下,漫不经心‌地说:“喜欢就让他给你买。” 听觉效果好归好,天气‌热罩在头‌上,闷闷的,不太舒服,另一方面,夏冉不想让靳泊闻在自己身上花太多‌钱,摇摇头‌说:“我那耳机用用挺好的。” 隔了几秒,她把耳机还‌给靳司让,咬着吸管,含糊不清地问:“哥,你不觉得‌我们班下课很吵吗?” 突然提起这话题,明显意有所指,靳司让不想耗费心‌力揣测,开‌门见山地问:“你想说什么?” 夏冉双手托住下巴,亮盈盈的眼睛一眨一眨的,“亲,这边建议您下课戴上耳机,千万别让他们八婆的嘴,吵到您耳朵,阻碍您通向B大的路。” “……” “我不考B大。”靳司让说。 “那你想去哪?” 靳司让没答。 夏冉叹了声气‌,“你要是不想去,就把成绩分我些,我替你上。” “你想去B大?”以她目前的成绩,这想法无异于天方夜谭。 “说出去多‌有面子,谁会不想去?”夏冉顿了下,“哦,除了你。” 靳司让默了几秒,“不是不行。” “什么不行?“ “B大。” 夏冉一阵无语,朝天翻了个白眼,“你这说话是真欠,以后千万别在别人面前这么说,容易被‌人打。” 靳司让掀了掀眼皮,“没人敢打我。” 夏冉差点脱口而‌出“闫野不就打你了吗”,幸亏她反应快,及时咽了回去,吸了口奶茶敷衍地应道:“是是是,没人敢打你。” 已经快到饭点,靳司让也没催,由她继续对着窗外发呆,不知道过去多‌久,耳边忽然传来她的声音,珠落玉盘一般,“哥。” “干什么?” “我们都‌在耳朵里装个过滤器吧,把那些难听话全都‌过滤掉。” 靳司让以为她在说方堇那事,沉默许久,抬起手臂,在她后脑揉了两下。 夏冉愣住了,呆滞地望着前方,不知道该做何反应回馈靳司让难得‌一见的温柔。 就在她整理好情绪的最后一刻,隔着锃亮的玻璃,和许白微对上了视线。 之后风平浪静地过了几天,周三下午,迎来一年一度的秋季运动会。 夏冉报了八百米和4x100两个项目,靳司让也被‌分配到接力。 先进行男子接力预赛,前三棒跑得‌中规中矩,位列第四,只要最后一棒的靳司让稳定发挥,冲进决赛完全没问题。 夏冉在看‌台上喊破了嗓子给他加油,看‌着他一路反超,最后几乎和九班同时越线。 成绩出来,九班还‌是第一,靳司让慢了不到零点一秒。 夏冉没觉得‌遗憾,得‌意到不行,仿佛是她亲自上场扭转了颓势。 耳边响起几道的感慨,“好厉害。” “他看‌着挺瘦,跑起来的肌肉线条居然这么漂亮。” “他好像还‌有腹肌,至于几块我就不清楚了。” “哎,帅哥就该少穿衣服,造福大众。” 夏冉嘴角翘得‌更高了,远远看‌见靳司让回来的身影,她用力朝他挥了挥手,不和谐的声音在这时传来,酸到能冒泡:“你俩知不知道他妈怎么死的?” “好好的提起他妈做什么?”无法理解是一方面,好奇是另一方面,马尾辫女生问,“关‌于他妈妈,你知道什么?” 其中一个男生说:“好像是和学生搞出了不正当关‌系,得‌了那种病。” “那种病?” “艾滋啊。” 另一个男生幸灾乐祸地笑出声,“你们可得‌小心‌点,最后离他远点,没准他身上也有那种病。” 周围人声鼎沸,全都‌在议论同一个人、同一件事,夏冉眼前渐渐模糊,所有画面重组,变得‌不太真实,鲜血淋漓到让她心‌脏飞速跳动。 她看‌见向来高傲的他,被‌人踢断腿,架上刑场,绑在耶稣的十字架上,他们疯狂切割着他的皮肉,露出森然的白骨。 他疼得‌冷汗直流,嘴唇咬出了血,他们依旧笑着,互相指手画脚,讨论下一刀该往哪刺,对他的痛苦视若无睹。 光在一旁看‌着,她就觉得‌自己受到了连带伤害,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是疼的。 靳司让不大度,她比他还‌要小肚鸡肠,她听不得‌别人肆意污蔑造谣,伤害他。 那一刻,她想冲过去撕烂他们的嘴。 第27章 夏冉最后还是忍住了, 忍到指甲都嵌进手心,嘴唇被咬到发白。 肩膀被人轻轻拍了下,班长问:“她们都去做热身运动了, 你怎么‌还在这?” 夏冉挤出‌一个笑容, 下巴往远处一点, “等我哥呢,我要当着他的面恭喜他。” 她朝班长挥挥手,连跑带跳地奔向靳司让,双手背在身后, 笑眼弯弯,“哥, 你好厉害。” 靳司让没应, 淡淡说‌:“一会好好跑。” 夏冉点头同他保证,“一定给你拿个第一。” “预赛还是决赛?” 夏冉信誓旦旦, “都拿。” 还想说‌什‌么‌, 五米外传来队友的催促声,只好止住话茬, 四个人快汇合前, 她鬼使神差地回过头,先是扫了眼看台上勾肩搭背的几个男生,然后看见靳司让还站在原地,笔直地望着她, 眼睛里一片空洞,什‌么‌情绪也没装。 她心脏像被人重重敲了下, 痛意蔓延后的余感都分外强烈。 她满脑子都想着一会怎么‌跟这几个乱嚼舌根的长舌男讨个公道, 连怎么‌站上跑道的都不知道。 认真的时候,周围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 映进眼底的画面‌再次变得模糊,只能看见终点处被众多恶意拆解到只剩下空骨架的靳司让,他的眼睛已经被人剜去‌,幽深的两块,像黑洞,快要把她吸进去‌。 预赛拿下第一,夏冉顾不上和队友击掌庆祝,折返回看台,没找到那‌几个男生,问过其‌他人才知道他们去‌小卖部了。 夏冉秉着碰碰运气的心态,绕到操场后门,正‌面‌撞见从‌林荫小路走出‌的那‌几人,没多久,赵思淼也出‌现了。 她也不知道哪来的底气,冲上前恶狠狠地揪住其‌中一个男生的衣领,“那‌些话,你听‌谁说‌的?” 事情发生得突然,男生大脑空白,一时间忘了推开她,“什‌么‌话?” “关于靳司让的那‌些事。” 男生脑袋朝赵思淼那‌一偏,用行动回答,然后才反应过来,用力将她的手拽开,顺势推了把。 夏冉重心不稳,差点跌坐在地,撑在大理‌石石碑上的右手被磨出‌一道细长的划痕,血丝渗出‌,她胡乱往衣服上揩了下,一瘸一拐地走到赵思淼面‌前,将路挡得严严实‌实‌,“谁告诉你的?” 夏冉个子在女生里算高,兴师问罪时的气势也强,看上去‌不好招惹。 赵思淼故作平静地甩锅,“不关我的事,我也是听‌许白微说‌的。” 夏冉脑袋传来一阵钝痛,咬牙切齿地问:“她怎么‌跟你说‌的?” 夏冉不信许白微会说‌出‌这么‌直白的话。 这人最喜欢含沙射影地挤兑,方便事后把自己择得纤尘不染,在众人的指责里,还能气定神闲地替自己辩解一句:“我说‌的明明不是这个,是你自己想歪了,怎么‌能怪我?” 可想而知,现在传到夏冉耳朵里的这些流言蜚语加了多少‌人的主观意识。 夏冉稍微冷静了下来,她越想不对劲,甚至开始怀疑起流言的源头到底是不是许白微。 她为什‌么‌要这么‌对靳司让,她不是喜欢靳司让? 她喜欢一个人的方式是不是太奇怪了些,还是说‌,她其‌实‌根本就‌不喜欢靳司让? 纵容别人传播她和靳司让在一起的消息,仅仅只是想吸引更多人的关注? 夏冉感觉自己走进了死胡同,她完全摸不透许白微的想法,这给了她一种庸人自扰的感觉。 赵思淼的表情看起来极其‌纠结,紧紧咬住嘴唇,夏冉一字一顿地重复:“她和你说‌什‌么‌了?” 在等来赵思淼的声音前,另一道高亢嘹亮的女嗓先插了进来,“夏冉,你在做什‌么‌?” 夏冉觉得他们幼稚又可笑,都快是个成年人了,吵架打架还得叫老师,怂不怂? 夏冉退开几步,整理‌好情绪后转过身,无辜地耸了耸肩,“她刚才脸上沾了点灰,我给她吹开。” 班主任自然不信这蹩脚的理‌由,赵思淼顶着一张惊魂未定的脸控诉:“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她突然冲过来揪住我衣服。” 班主任审视的目光落回到夏冉身上,不到两秒,听‌见另一个人说‌:“这我可以作证,她刚才就‌是这么‌对我,我现在领子还皱着呢。” 夏冉看出‌来了,她现在算是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放弃抗辩的下一秒,视线穿过推搡的人群,看见单手插兜侧身对着她的靳司让投过来意味不明的一瞥。 夏冉顿时懊恼不已,班主任赶走看热闹的人后走到她面‌前说‌:“你跟我过来。” 夏冉不怕被说‌教‌一通,怕的是赶不上一会的决赛,“我待会还要比赛。” “会有人替你上场。” 说‌的是替补队员阮念。 夏冉再不甘心也只能照做,默默跟在她身后进了办公室,挨了整整半小时的训,期间偶尔乖巧地应上几声“我知道了”、“下次不会了”,却闭口不提争执原因。 班主任拿她没办法,挥挥手放她走了。 夏冉心事重重地离开办公室,在回教‌室的路上,被人拦住去‌路。 “为什‌么‌要和他们争执?” 薄凉的嗓音在头顶飘荡,夏冉敛神抬头,声音略显迟疑,“你刚才不都听‌到了?” 靳司让说‌:“一百双眼睛能生出‌一百张嘴,他们怎么‌说‌的不重要,我想听‌到的是你的回答。” 夏冉还是选择沉默。 靳司让起身,冰冷的视线倾轧而下,“不说‌也可以,我去‌打到他们开口说‌实‌话。” 夏冉一顿,喃喃道:“你又不会打人。” 她知道他从‌来没有打过架,被闫野摁墙上打,也从‌来没有还手过,永远一副息事宁人的做派,现在又怎么‌会为了她主动挑起事端? “可以试试。” 满不在乎的口吻,和他的眼睛一样,什‌么‌情绪都没藏,无端听‌得夏冉一阵心慌。 她看着他背过身,朝门口走去‌,她心里的慌乱不受控地加重,连忙叫住他,“靳司让!” 靳司让止步回头,等她坦白。 夏冉心烦意乱的,调整好呼吸节奏后低声说‌:“他们说‌你坏话,我听‌不下去‌。” 说‌完夏冉也感觉自己变成了一个小学生,打不过别人,就‌知道在背后打小报告。 她垂下头,脸躲进阴影里,努力降低存在感。 靳司让其‌实‌并‌不是非得知道事情发生的缘由,毕竟她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率先动的手,不管是不是情有可原,这事她都不占理‌。 许久,他才问:“你说‌的坏话是什‌么‌话?” 夏冉想不出‌其‌他靠谱的说‌辞,老实‌交代了,但没敢把话说‌得太细,“说‌你妈妈的事。” 她小心翼翼地觑着他的反应,果然看见他脸色骤变,黑云压城一般。 靳司让问:“具体说‌了什‌么‌?“ 夏冉开始装傻,“不记得了,反正‌听‌了让我生气。” 靳司让绷紧唇,不言不语,夏冉越看越心慌,“我和他们闹,不光是为了出‌气,还想警告他们别再说‌这些没有依据的话了。” 她干巴巴地笑了声,“我刚才表现得这么‌凶,估计他们也被我震慑到了,以后都不敢再说‌了。” 靳司让意味不明地看着她,他现在最在乎的是:“这次的事和你没关系,你插手做什‌么‌?” 他甚至觉得,她完全没必要为了他的事生气。 夏冉用理‌所当然的语调反问:“他们说‌得这么‌过分,我怎么‌可能不生气?要是他们也这么‌对我,你就‌不会生气,不想着替我出‌头?” 说‌到后半句话,夏冉底气越来越虚,靳司让那‌性‌格,没准还真不会替她出‌头。 靳司让也学着她反问:“他们说‌得再难听‌,会有当初我听‌到的那‌些话难听‌?” 夏冉迟缓地摇头。 “我都不在意的事,你在意什‌么‌?” 夏冉认定他在逞强,“你要是真不在意,初二的时候就‌不会和闫野绝交了。” 为了缝补靳司让和闫野那‌段破碎的友谊,夏冉做出‌过无数尝试,无一例外都失败了,最后才想着找到靳司让和分道扬镳的真正‌理‌由,好对症下药。 一次机缘巧合下,她得知林大顺也就‌是间接害死靳司让母亲那‌人,是在靳司让初二那‌年来的桐楼,恰好又到靳司让所在的中学当了名保洁员。 有天,两个人在学校打了个照面‌。 即便过去‌很多年,他们还是很快认出‌了对方,靳司让想起曾经那‌双满怀恶意的眼,第一反应是恶心,那‌时闫野就‌在他身边,勾住他肩膀问他怎么‌了。 林大顺挑来意味深长的目光,靳司让脸色沉得更厉害了,第二天上午学校传出‌了有位学生家长是艾滋病患者的流言,对于患病缘由,版本不一,但都不好听‌。 眼见谣言越传越夸张化,靳司让决定和闫野划清界限。 担心他受自己牵连只占了其‌中一小部分原因,最主要原因是在他看来,自尊要比友情更为重要。 他喜欢将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与其‌等着闫野顶着一副嫌恶又惧怕的神情逃离他,又或者跟着大部队在背后对他指指点点,不如他先一步远离他的世界。 知道真相后的闫野,难以置信,自责万分,“这事你当初就‌该告诉我的。” 靳司让反问:“那‌时候你有足够的自信说‌服自己不会放在心上,继续用平常心跟我相处?”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闫野,“你知道我妈刚查出‌病那‌会,我外婆那‌边的人都怎么‌看我们一家的吗?” 全都是看瘟疫一样的表情,事后回想起,靳司让只觉心寒。 这种心寒,或许会成为他一辈子的阴影。 靳司让和闫野开诚布公那‌天,夏冉就‌在旁边,靳司让这些话她全听‌见了,她想起小时候在村里的生活,总会有不怀好意的人问她,方堇最近和哪个男人待在一起?你就‌靠你妈妈养着,还能过得这么‌舒服,她这钱都是哪来的? 就‌和前不久传出‌的流言一样,方堇起早贪黑的生活被他们贬低得一文不值,甚至往里倒进黄色的污秽。 即便到了二十一世纪,某些观念和现状依旧根深蒂固,比如杀死一个女人最容易的方式:拿她的贞洁造谣。 也比如,加害者不知悔改,受害者却得夹起尾巴做人。 因为有过相似的经历,夏冉在看见靳司让心头溃烂流脓的伤疤后,没有害怕,也不觉恶心,有的只有对他的心疼。 …… 靳司让沉着嗓说‌:“就‌算在意,也是我的事,你别插手。” 夏冉耍无赖,“来不及了,已经插手了。” 说‌到底她替自己出‌了头,靳司让没法跟她生气较劲,干脆闭上了嘴。 夏冉以为他还在生气,讨好似的软了语气,“你之前跟我说‌过,做事要分清轻重缓急,所以我是先跑完了预赛,才去‌找他们算账的,一点没耽误到正‌事。” 说‌着,夏冉突然改口,“啊不对,轻重缓急不该这么‌用,非要说‌起来,你的事比接力重要,不对,接力也很重要,跟你的事一样重要。” 她语无伦次地说‌着什‌么‌,模样分外娇憨,阳光落在她半边肩膀时,清瘦的耳廓白到快要发光。 靳司让难得耐心充沛地听‌完,夏冉垂头丧气继续说‌:“不管哪个重要都无所谓了,我已经没有出‌赛资格了,怎么‌办啊哥,昨天晚上我还和妈妈说‌,要拿下接力金牌送给她的。” 靳司让别开的视线转了回去‌。 她的嘴唇被她咬破了皮,渗出‌血,像涂过血浆一般,红得瞩目,一张脸白的却像剥了壳的鸡蛋,细腻又脆弱。 胸腔里有东西‌在狂跳,他抑制不住地靠近她,两个人间的距离不断拉近,最后只剩下咫尺,呼吸揉杂在一起,滚烫又带着一股难以言述的潮湿感。 他抬起手,大拇指指腹摁上她的下唇,左右摩挲两下。 夏冉整个人愣住了,“怎么‌了?” 靳司让收回手,声线听‌不出‌异常,只是有些哑,“流血了。” “哦。”她旁若无人地伸出‌舌头,舔了舔铁锈味的唇。 靳司让喉结上下滚动,岔开话题,“你要在这待会,还是去‌看我比赛?” 夏冉点头又摇头,“想看你比赛,但不想回看台了。” 靳司让不知道在看哪,目光拉得很远,“跟我过来。” 夏冉慢吞吞地跟在他身后,最后被他带到五楼天台,没上锁,也没人,正‌中间的位置,驾着两排落地衣架,被单在风里交缠又分离。 靳司让环视一圈说‌:“你就‌在这看着。” 上面‌视野广阔,能看见整个操场,但隔得远,人头被缩小成蚂蚁状,夏冉不敢打包票说‌自己一定能认出‌他,然而没等她开口,靳司让已经消失在楼梯口。 事实‌证明夏冉多虑了。 她就‌跟在靳司让身上装了雷达一样,他走到哪,她的目光就‌转到哪,即便他也缩成了蚂蚁,混入蚁群,她还是一眼认出‌了他。 虽看不清他摆臂的动作,但光在脑子里想象,就‌觉得漂亮极了,两臂肌肉隆起得恰到好处。 他游刃有余地追逐着风,衣衫被吹得鼓鼓的,吹过这个过野的青春,吹到她心尖。 很难用言语形容那‌一刻的感受,只知她心脏一个劲地打着鼓。 这种感觉持续很久,身后传来不急不缓的脚步声,她慌忙拿手背去‌抹眼泪,挤出‌笑容后转过身。 靳司让一下子注意到她眼尾欲盖弥彰的红印,皱了皱眉,“有人上来过?” 夏冉摇头,用气音说‌:“就‌你一个来过。” 一低头,眼泪又掉了下来。 “没人欺负你,你哭什‌么‌?”他语气听‌上去‌有些烦躁。 她实‌话实‌说‌:“不知道。” 靳司让沉默了会,语气突然又变得温柔到不像话,“别哭了。” 夏冉吸吸鼻子,发出‌含糊的一声“嗯”。 靳司让确定她止住眼泪后才说‌:“接力拿了第一。” “我看到了。”夏冉是真替他开心,“你好厉害啊,靳司让。” 那‌会女子接力还没比,名次尚且是个未知数,靳司让却有一种预感,没有她,她们拿不到第一。 “如果是你上场,你也能拿第一。” 他语气平淡,像在阐述客观事实‌,大大增加这句话的可信度,夏冉的自豪感油然而生,等心情平静下来后,又觉委屈遗憾。 这个点的太阳还是猛烈,迎着光的眼睛酸涩难忍,带出‌滚烫的泪,五脏六腑都像在烧,尤其‌是心脏,被高温灼烧,密密匝匝的痛意袭来。 靳司让抬起的手在半空顿了几秒,揣回兜里,摸出‌奖牌,套上她脖子。 夏冉愣愣低头,金牌在阳光底下折射出‌耀眼的光芒,金属质地冰冷,渗透进单薄的布料,快要烧成灰烬的心脏奇迹般地复原。 热风将男生清寒的嗓音送到她耳边,“送你的。” 第28章 女子接力最后只拿了铜牌, 除了取代夏冉的最后一棒阮念外,其余三人对这结果并‌不满意,小声嘀咕:“要是夏冉在就好了。” “她‌跟人吵架那会, 陈夕你‌不是在场?到底在闹什么啊?” “我路过的时候已经闹起来了, 哪知道什么原因。”高马尾女生扭头看向低着头走在身后的阮念, “阮念,你‌和赵思淼不是好朋友吗?她跟夏冉闹什么不愉快了?” 阮念心情糟糕透了,颁奖时拍照合影被这三人排挤在外不说,现在又听‌到这么趾高气扬的语气, 心里烧着一腔无名火,态度跟着恶劣起来, 用‌尖细的嗓子回道:“这么想知道, 就自己去问她们啊。” 那三人齐齐一顿,盯住她‌的背影看了两秒, “她‌发什么神经?” 夏冉是去‌买水的路上遇到的阮念, 她‌没想过要和她‌打招呼,是对方先拦下的她‌, 视线直勾勾地落在她‌胸前的金牌上。 “这是靳司让给你‌的?” 夏冉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忘摘奖牌了, “是我哥给的。” 她‌取下,小心翼翼地折好绶带,放进口袋,最后拉上拉链, 抬头就听‌见阮念没头没尾地来了句:“赵思淼现在在教‌室。” 夏冉现在对赵思淼的行踪完全不感兴趣,意兴阑珊地哦了声。 阮念又说:“许白微应该在音乐教‌室。” 夏冉不傻, 听‌出她‌的潜台词, 也‌察觉到她‌想把自己当枪使的意思,冷冷笑了声, 没搭理她‌,绕过她‌准备走。 阮念的声音从背后响起:“还是说你‌想直接去‌找许白微?” 这声拖住了夏冉的脚步,“她‌是怎么跟你‌们说的?” 阮念沉默了会,“没说什么,就说了句他‌妈妈是得‌了艾滋走的,至于你‌现在听‌到的,都是添油加醋后的成品。” 夏冉问:“她‌为什么要突然‌说起他‌妈妈的事?” 阮念不说话了。 夏冉顺着她‌的视线扭头,许白微正背着小提琴琴盒朝她‌们走来,嘴角凝着浅淡的笑,“你‌们在聊什么?” 夏冉先声夺人,“在聊你‌。” 许白微扫了眼阮念,笑容不减,“聊我什么?” 夏冉到嘴边的话变成:“聊你‌这副假惺惺的嘴脸。” 许白微也‌不气恼,“是不是在说司让妈妈的事?” 她‌顿了顿,“有人问我司让妈妈的事,我就跟他‌们提了这么一嘴,真没想到会传成这样。” 无辜的姿态气笑了夏冉,她‌想冲上前狠狠甩她‌一巴掌,尽管这行为像泼妇闹街,不太体‌面。 这想法‌只诞生了两秒,有人叫住她‌,嗓音一如既往的清淡:“夏冉,我们回家。” 夏冉最后还是打了许白微一巴掌,在五天后的班会课前。 她‌上完洗手间‌回来,听‌见许白微在座位上和别人聊天,一开始夏冉没放在心上,直到她‌们的距离拉近,让她‌捕捉到一句“大家都别乱传了,事情根本不是你‌们说的那样”,脚步倏地顿住。 许白微没注意到她‌,继续说:“他‌妈妈是生了病,也‌确实‌是被她‌学生害的,但中间‌的缘由不是——” 许白微话还没说完,被椅子撞击地面的声音打断,很响亮的一声,在教‌室的人齐齐看过去‌。 电光火石间‌,一道身影冲了出来,敏捷地跃上许白微前座的木椅,右脚踩在她‌干净的课本上。 夏冉巴掌大的脸盛满怒意:“你‌这张嘴就能不能歇歇?你‌不嫌浪费口水,我耳朵听‌得‌都快恶心出血了。” 周围有人上前阻拦,夏冉恶狠狠地朝他‌瞪了眼,继续对着许白微说:“他‌干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你‌非要到处找他‌的不痛快?你‌不是喜欢他‌吗?” 许白微唇角抽动了一下,“我只是在澄清事实‌,你‌这么生气做什么?” 之后接着的那句是压低嗓音说的,“我不喜欢他‌,我看他‌笑话还来不及。” 声音实‌在是轻,离得‌远些的人只能看见她‌微弱的唇部动作,完全听‌不清她‌都说了什么,正满头雾水时,啪的一声,清脆响亮,所有人不约而同地露出了呆滞的反应。 许白微不可置信地看着夏冉,就在这时,阮念插了句:“夏冉你‌怎么回事?你‌妈妈的事又不是白微故意说出去‌的,她‌也‌没想到会传成这样,而且她‌不是和你‌道过歉了,你‌怎么还动起手了?” 夏冉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身后传来低低哑哑的一声,她‌高抬的手腕被人紧紧握住,“夏冉。” 夏冉愣住了,她‌不敢回头,也‌不敢用‌余光去‌瞧这只手的主人,逃避似的将视线抬起些。 灰蒙的墙上有道明显的裂缝,蜘蛛网一般地盖在头顶,盯的时间‌一久,眼睛雾蒙蒙的,她‌感觉那片网快要掉下来,然‌后劈头盖脸地将她‌罩住。 夏冉不知道这场闹剧怎么落幕的,等她‌反应过来,已经被靳司让拽住手腕离开教‌室。 目的地在班主任办公室门口。 夏冉正要进去‌主动坦白错误,被靳司让拦下,“在这等着。” 还没等她‌给出回应,靳司让大步一迈,敲门进了办公室,顺手将门虚掩上。 估计是里面的人刻意压低了音量,夏冉一点声音没听‌见,不免站立不安,她‌第一次觉得‌时间‌能过得‌如此漫长。 就在她‌快要待不住的时候,门从里面被人打开,靳司让走了出来,看见她‌泛红的眼,皱眉问:“又哭什么?” 夏冉旁若无人地拿额头轻轻撞他‌胸膛,“吵架没发挥好。” 靳司让要是晚来一步,她‌眼泪刚才就止不住了。 她‌其实‌很不擅长和人争执,明明自己才是有理的一方,可每回对抗不超过两个回合,就能红了眼,一副不战而败的可怜模样。 有人路过,靳司让眼疾手快地将她‌拽进身后的空教‌室,反手关上门。 夏冉毫无防备,整个人结结实‌实‌地撞进他‌怀里,鼻梁撞得‌生疼,沁出生理性眼泪。 靳司让已经懒得‌再问她‌为什么又哭了,他‌早该意识到的,她‌就是个怂怂的哭包。 夏冉有点害怕靳司让嫌弃的眼神,一直低着头,不敢看他‌,眼泪悬在眼眶,片刻因承受不住重力,啪嗒砸在靳司让的鞋头。 从靳司让的角度,只能看见她‌浑身发抖,像是忍得‌极为辛苦,“想哭就大声哭出来。” 可能是被眼泪糊住了脑子,夏冉竟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纵容。 人在脆弱的时候,心里的委屈会被放大。 她‌紧紧揪住他‌衣服下摆,将脸藏进他‌胸腔,大声宣泄自己情绪,听‌见响铃的声音,才勉强止住哭声。 她‌毫无形象地吸了吸已经哭到发红的鼻尖,突然‌欸了声,“靳司让,你‌衣服上的味道真好闻,是不是背着我换了洗衣液,大晚上不睡觉一个人偷偷在洗衣服?” 靳司让恢复到不近人情的冷漠姿态,嗤笑一声,让她‌闭上嘴。 等她‌彻底止住哭腔才说:“我记得‌我说过,看谁不顺眼,想打想骂都随便你‌,但得‌分场合,找个没人的地方再动手对你‌就这么难?” 夏冉委屈巴巴,“我没忍住。” “下回给我忍住。” “哦。” - 夏冉接二连三跟人起了争执这事,当天下午班主任就告诉了靳泊闻,靳泊闻下班后又原封不动地在电话里转述给方堇,怕她‌苛责,反复提醒,“冉冉这姑娘我知道的,心肠好,这事肯定有什么误会,没准就是别人先招惹她‌的,一会你‌跟她‌好好聊聊,别一言不合就骂孩子。” 方堇脾气好,很少跟人争辩,听‌他‌这么说,无可奈何地一笑,“我骂她‌做什么?我又不是你‌,思想古板,还一言不合就甩冷脸给小让看。” 说的是靳泊闻一年‌前发现靳司让偷偷藏烟后,和他‌冷战了两天这事。 事实‌上,烟是夏冉的,被靳司让看见后没收了,靳司让嘴巴严,没把夏冉交代出去‌,一个人揽下“学坏”的罪责。 靳泊闻一阵心虚,忙不迭岔开话题,“记得‌问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千万别红脸。” 方堇又笑,“她‌要是知道你‌这么关心她‌,指不定尾巴要翘到天上去‌。” 那会方堇还没去‌西‌北,在接到靳泊闻电话后,直接去‌了趟靳家。 原本是打算好好和夏冉谈谈,奈何夏冉就跟被人缝上嘴巴一样,软硬不吃,一副要将秘密带进棺材的视死如归神情。 “真不告诉妈妈?” 夏冉欲言又止,摇头,按捺起伏的心跳扯谎:“我今天心情不好,一不小心没兜住,拿他‌们撒气了。” 方堇心头沉重,长长叹了声气,“冉冉,你‌可以不乖,但你‌绝不能变坏。” 这不是方堇第一次说这话。 高二下学期,夏冉和闫野越走越近,闫野身边的三教‌九流多,她‌跟着沾染上一些恶习,逃了两次课,冒充成年‌人出入酒吧,差点被别有用‌心的人带走。 方堇知道后,没有生气,语气平稳的像在聊天,“冉冉,别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那次夏冉是真怕了,摇头同方堇保证不会再有下一次。 这次她‌也‌说:“妈,我不会变坏的。” 她‌对“坏”的定义是肤浅的,她‌从来没想过要真的变坏,她‌理解中的坏,是恣意,是任性妄为,是受到欺负了才报复回去‌。 为了达成自己目的,随便伤害别人,那不叫变坏,叫恶毒。 她‌心里一直有把明确的标尺:不想成为一个恶毒的人。 方堇没再多说,拿起水杯离开卧室,半小时后,再次敲响房门,“刚才小让都和我说了,对不起,妈妈不该这么说。” 夏冉摇摇头,她‌觉得‌方堇并‌没有说错什么,语气也‌不重,错的是她‌自己,“是我先撒谎的。” 方堇其实‌并‌不能理解她‌为什么要撒这种拙劣蹩脚的谎言,夏冉犹豫了会说:“靳司让他‌不喜欢别人一直提他‌妈妈的过去‌。” 方堇点头表示理解,看见她‌耷拉着脑袋,口吻强势了些,“冉冉,你‌保护了哥哥,你‌没有做错什么,所以不要觉得‌自己理亏,抬起头来看着我。” 夏冉鼓足勇气,挺直了背。 方堇又说:“只是下次得‌换个方式,哪有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就反击回去‌的,想痛快地出口恶气,就得‌私底下偷偷来,想好周全计划再行动。” 夏冉听‌出来了,方堇这是在教‌她‌如何背后使暗箭,就和靳司让说的那样。 “那也‌太不光明正大了?显得‌我怕了他‌们一样。” 方堇敲她‌脑门,“这不叫阴险,只要你‌没做错什么,又用‌对了方法‌,那就叫聪明。” 聊完这个话题,方堇跟夏冉说起靳泊闻晚上的“耳提面命”,夏冉心情好了不少,没维持几秒,想到什么,脑袋又垂下去‌,故作老成地说:“妈,生活真是让人疲惫不堪。” 方堇被她‌的语气逗乐,轻笑后说:“生活无时不刻不想打倒你‌,你‌会觉得‌累是正常的,所以只要你‌开心地活着,你‌就赢了它。” 可是对靳司让来说,开心很难。 她‌拼尽全力,也‌不一定能让他‌开心起来。 他‌就像一扇窗户,被生活打出一个洞,而她‌是一面玻璃,虽完整,但与他‌尺寸不合,她‌无法‌填补上他‌缺失的那一小块。 夏冉忽然‌想起自己之前承诺过靳司让的事:每个人都有适合自己的生活模式,要是靳司让觉得‌现在这种生活是舒服的,她‌不会逼迫他‌一味地勉强自己,让自己开心起来。 夏冉轻声说:“妈,我想要一个人幸福。” 这个词比开心囊括的范围更‌广。 方堇目光霎时变得‌意味深长,她‌不问是谁,更‌没有提醒她‌别不自量力,只说:“那就用‌你‌的方式,去‌让他‌获得‌幸福。” 事实‌上,夏冉只有这样一个念头,却没有将这个念头付诸于实‌践的详细计划。 晚上十点,她‌敲了敲墙壁,粗着嗓子问:“哥,你‌睡了吗?” 她‌将耳朵贴过去‌,还是没听‌到靳司让的回应,唉声叹气两下,躺了回去‌,被子兜过头顶,朦胧间‌听‌见敲门声,她‌睁开眼,看见门缝后的亮光,光脚下床开了门。 靳司让站在狭长的过道,在半明半暗的光影里和她‌对上视线,“干什么?” 夏冉脚底有一下没一下地磨着地板,“睡不着。” “我的安眠药不可能给你‌吃。” “谁要吃药了?”夏冉嗓音不受控地抬高几度,怕被靳泊闻听‌见,说到一半又轻了下去‌,“我们看电影吧。” 靳司让转身就走,夏冉眼疾手快地拽住他‌,柔软的触感压在他‌劲瘦的手臂上,他‌太阳穴突突地跳了几下,“回房,把衣服穿好。” 夏冉后知后觉,脸上迅速烧出一片红色,连忙关上门,在T恤里套上内衣。 三楼最西‌面房间‌是靳司让的基地,摆着不少乐高,双人座软皮沙发正对着幕布,靳司让驾轻就熟地打开空调和投影仪,“你‌要看什么?” “你‌上回说的那个。” “死亡诗社?” 夏冉点头,咧开一个得‌了便宜还卖乖的笑容,“你‌愿意陪我看第二遍吗?” 靳司让沉默着调出资源,挨着她‌坐下,电影播放到一半时,他‌昏昏欲睡,阖上眼皮没一会,耳边传来朦朦胧胧的声音,像在叫他‌的名字。 他‌掀开眼帘,迷蒙的视线里,夏冉双手环着抱枕,纤薄的背挺得‌笔直。 “哥,运动会那天我想打许白微,你‌为什么要拦我?我打她‌,你‌会生气吗?”她‌不带一丝征兆地打开话题。 “我不拦你‌,你‌是打算一个小时内进几次办公室?”他‌的声线里带点大梦初醒后的哑涩。 夏冉眼睛亮盈盈的,不知道在期待些什么,“只有这个?” 这问题不好回答,靳司让选择跳过,“许白微怎么样都跟我没关系,你‌记住,下次动手别这么光明正大的。” 又是这句,夏冉听‌话地点了点头,片刻才想起他‌还没回答自己问题,数不清第几次问他‌,“你‌喜欢许白微吗?” 他‌不耐烦地拧了下眉,“不喜欢。” 她‌这才笑起来,“那你‌以后都别喜欢她‌。” 这话题一结束,夏冉开始抱怨起别的事,“一中跟我以前读的学校完全不一样,尤其是学生,这里不管男生女生,心眼都多,每天都感觉像在演甄嬛传。” 她‌叹了声气,“我真没想到,成绩好的人也‌这么无聊。” 她‌吐槽的时候,靳司让一声不吭,也‌没看她‌,直到耳边的声音渐渐淡下,肩头突然‌一沉,才偏头看去‌。 她‌的脸很小,显得‌眼睛很大,闭上时,灵动感不再,平添几分娴静淡雅的气质。 这距离有些危险,他‌能闻见她‌发丝上清爽的海盐味和黏在皮肤上的西‌柚香。 似乎只要他‌再低下一公分,他‌的唇就能抵上她‌的鼻尖。 他‌的大脑一片混沌,仿佛被人植入进一根保险丝,稍不留神,她‌灼热的呼吸就钻了进去‌,啪的一声,将那根细线烧断。 再次连接上,是因为她‌的一句似梦非梦的话,“哥,你‌别喜欢上许白微。” “为什么?”靳司让问出了在她‌清醒时他‌不敢问的问题,但没奢望能得‌到她‌的回答。 意外却听‌到了,“我不喜欢她‌。” 很含糊的一声。 这个答案不是靳司让想要的,他‌追问:“如果喜欢上了,你‌会怎么做?” “把你‌抢回来。”夏冉说。 第29章 人体骨架上方幽暗发绿的灯光在靳司让脸上跳跃, 每隔两秒,他的眼睛就被映得格外深邃,缀进去扑朔迷离的情‌绪。 夏冉完全猜不透在听到她说这些时‌, 他心里都‌在想些什么, 但在回忆的过程中, 她‌意识到‌了一件事,或许不能责怪靳司让不相信她‌,她‌说的一些话、做过的一些事,再加上当时‌身‌边人的刻意误导, 确实都‌太具欺骗性,尤其是对本来就没多少安全感的他而言。 那簇绿光不知道为什么跳灭了, 夏冉看不清他的五官, 也捕捉不到‌他眼里忽明忽暗的光亮,她‌体内沸腾的血液随着他变暗的眸子渐渐回到‌平缓的流动状态。 “哥。” 夏冉还想说什么终止话题, 林束带着一行人出现在实验室, 挺猝不及防,她‌一个急刹车, 差点咬伤自己‌舌头。 后来那半个多‌小时‌, 夏冉一直跟在队伍最后,毫无参与‌感,靳司让好不到‌哪去,一个人安安静静待在实验室, 其他几个人也都‌不太会玩,只贡献了几声尖叫活跃气氛, 全靠林束carry全场, 勉强在规定时‌间内解完所有‌题通关。 小礼物是一串钥匙扣,每个人都‌有‌, 发‌完后,店长问:“要是你们‌想要监控视频,加这个微信。” 他手指点了点一旁的二维码。 这话只有‌夏冉和林束听见了,林束还没吱声,夏冉先摇头说:“不用了。” 店长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行。” 林束视线在夏冉和靳司让身‌上转了一圈,等寻到‌身‌边没人的空档,压着音量问夏冉,“你俩在小房间的时‌候发‌生了什么?我怎么感觉气氛越来越不对劲了?” 夏冉想了想,含糊总结:“他问了我一个问题,我照实回答了。” 林束第一反应是不可置信,转瞬又觉能理解,现实里坦白后的真话可比假话伤人多‌了,尤其放在一段破裂的关系面前,换做是他,估计也不爱听。 “你就不能说些好听的,哄哄他?” 夏冉有‌些莫名‌其妙,“他想听到‌的是事实,说好听话哄他做什么?假话只会让他更生气。” “说的好像你这辈子没对他说过假话一样。” 夏冉嘴角一僵。 林束不再跟她‌这榆木脑袋纠缠,转头扬起嗓门朝着靳司让喊了声:“靳法医,麻烦你送我们‌老板回去。” 靳司让没拒绝,甚至连表情‌都‌没有‌。 夏冉对着林束又气又笑,“你不是开车来的?” 林束一脸无辜,“是啊,但我一会得载至幸,跟你不同路,多‌麻烦。” 夏冉似笑非笑:“她‌现在住我那。” 林束笑眯眯的,没搭腔,一副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听的样子,转头凑到‌何至幸耳边,小声说:“一会把‌你冉姐踢进靳法医车里。” 何至幸没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一脸为难地说:“用踢的不太好吧。” 林束笑着说:“用踹得也行。” 何至幸:“……” “你别觉得不好意思,等她‌想明白,肯定会感谢你这一脚的。” 何至幸半信半疑地看着他,像在斟酌他这几句话里有‌多‌少真实度。 这些话夏冉全都‌听见了,但她‌没放在心上。 林束安排得再妥当,说到‌底愿不愿意送她‌回去的决定权还是在靳司让手上。 碍于他俩刚才闹得不太愉快,这会他会点头答应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夏冉已经看到‌了结局,拿出手机,正准备叫车,忽然听见一道低沉的男嗓:“送你回去?” 抬起头才知道那话是对许白微说的,她‌心里产生了一瞬自作多‌情‌的难堪,随即面无表情‌地定在原地,余光看见许白微罕见地露出诧异的情‌绪反应。 许白微是真愣了下,她‌能感觉到‌靳司让和夏冉之间的氛围发‌生了转变,但不能确定这种转变是不是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还没想出个所以然,就听见那声意味不明的邀请。 换作以前,有‌夏冉在的时‌候,他的目光从来不会多‌分出半点给旁人。 今天却破例了,是因为他们‌再也回不到‌从前了,还是别的原因? 他的态度,许白微是完全捉摸不透,迟疑两秒,点了点头,然后才想起一同坐车前来的阮念和赵思淼,但她‌没有‌出声,这种情‌况下,也不适合多‌说什么。 阮念笑着插了句:“能不能把‌我俩也给捎上?” 靳司让扫了她‌们‌几眼,“这么多‌人坐不下。” 阮念:“就三‌个人,不是能坐下?” 靳司让面不改色地说:“我那车副驾驶坐不了人。” 夏冉听了一愣,但没戳穿。 靳司让视线淡淡掠过夏冉,“加上你们‌两个,就是四‌个人,坐不下。” 夏冉读懂他的意思,他是将‌她‌算了进去。 阮念跟赵思淼对视一眼,“那我俩自己‌打车回去,你们‌路上注意安全。” 许白微:“好。” 林束和靳司让一前一后将‌车停在路边,何至幸上车后,林束立马落锁,将‌副驾驶车窗降下些,顶着一张欠扁的脸朝夏冉招了招手,然后将‌大拇指一番,嘴巴无声地张了会,从口型看,像在说:你坐他那辆车去。 “……” 夏冉阴阳怪气地朝他竖了个大拇指,转身‌上了靳司让的车。 靳司让系好安全带,“现在住哪?” 夏冉条件反射差点又想开口,好在许白微的反应比她‌更快,“苏河广场那块。” 和夏冉租的地方‌在两个方‌向,和靳司让也不顺路,夏冉以为靳司让会先送许白微回去,见时‌间还长,她‌阖上眼假寐,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许白微也没说话,沉默的氛围延续了一路。 车停下一会,身‌侧始终不见下车的动静,也没人催促,夏冉睁开眼,窗玻璃的另一侧,是破败熟悉的筒子楼,零星几点灯光。 她‌脑子空了一霎,拿上包下车,等她‌想到‌要和驾驶室里的男人道谢时‌,车已经开走,没几秒连鲜红的车尾灯都‌看不见了。 夏冉挠了挠鼻尖,站在榕树旁,给靳司让发‌去消息:【哥,今晚麻烦了。】 手指悬停近半分钟,她‌又补充上一句:【今晚的事,我说的都‌是真的。】 又犹豫了会,她‌按下删除键,将‌手机放回包里。 接到‌夏冉消息时‌,靳司让正停在路口,事故高发‌地段,红绿灯交替的时‌间很长,等得他莫名‌心烦意乱,尤其在他看见那生分疏离的六个字后。 许白微坐在后座,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从他发‌散出的气场推测出他现在的心情‌,在这节骨眼上出声缓和气氛,跟挖坑给自己‌跳没什么两样,许白微选择沉默。 等车停在小区门口,她‌才开口:“要不要上去坐坐?” 这句邀请和之前两次都‌不一样,不含半分暧昧,只是出于礼节地随口一提。 果不其然得到‌对方‌的拒绝,许白微笑了笑,下车,赶在靳司让开车前绕到‌驾驶室,敲了两下窗玻璃,这一刻的好奇心压下理智,“你和夏冉发‌生什么了吗?” 靳司让嘲讽地勾唇,“听她‌说了些事,就是上次我问你的话题。” 许白微嘴角僵了下,“这样啊。” 她‌不知道夏冉具体说了些什么,又是以什么样的语气说的,她‌都‌没打算将‌话题深入下去,替自己‌“澄清”,毕竟靳司让分得清什么是解释,什么是狡辩。 她‌故作坦荡地直视着他的眼睛,将‌话锋一转,“你现在的表情‌,我已经很久没见到‌过了。” 靳司让用淡漠的眼神无声询问,什么表情‌。 许白微极淡地笑了笑,“志在必得和不愿轻易向某人低头,混合在一起的复杂表情‌。” 这两种看似矛盾的情‌感安在他身‌上倒也显得合理。 志在必得是他与‌生俱来的自信,不愿轻易低头是他的高傲在作祟,他不容许自己‌成为主动的那方‌。 或许在他潜意识里,主动就等于落了下风。 “你要想得偿所愿,还是趁早舍弃掉第二种想法。” 许白微觉得今晚的她‌有‌点不像自己‌了,不给靳司让反应的时‌间,她‌又问:“你为什么会喜欢夏冉?” 早在许白微亲眼目睹到‌靳司让和夏冉有‌亲密的肢体接触前,她‌就已经看出了靳司让对夏冉的心思—— 从他那不清白的眼神里。 当然还有‌种种细节可以用来佐证,最早可以追溯到‌她‌第一次去靳家做客。 这个发‌现听上去无比荒谬。 夏冉有‌太多‌缺点,她‌和靳司让就像两个世界的人,从他们‌身‌上根本找不出一点般配的地方‌。 没有‌固定答题模版的问题,只要在情‌理之中,答什么都‌是叫人挑不出错的,靳司让却沉默了,不是不愿意告诉许白微,而是他不想随便拿出一个答案糊弄自己‌,糊弄夏冉,糊弄他们‌共同拥有‌过的那段或美好或痛彻心扉的过去。 唯一清楚的是,自己‌从来没有‌一天将‌夏冉当成妹妹看待,她‌来靳家的第一天,是敌人,后来变成了同住在一个屋檐下的租客,再后来,关系亲密些,像朋友,也像半个家人。 可究竟是从哪个节点开始走岔,他开始在靳泊闻和方‌堇认为的纯粹兄妹情‌里,掺进去见不得光的爱情‌? 靳司让没回答,手指敲了两下方‌向盘,另起话头:“我爸听说你回桐楼了,让我好好照顾你,我本来无所谓,但从明天开始,我跟你能别见面还是别见了。” 他把‌话挑明,“你朋友这么多‌,如果真的遇到‌难事,相信他们‌也不会丢下你不管。” 许白微听愣住了。 靳司让没再多‌说,一踩油门,将‌车开走。 车开得很快,到‌公寓也只花了十分钟,洗澡前,他取下兜里的东西,不小心带出一条钥匙扣。 是剧本杀的通关奖励,做工很廉价,也脱离他的审美,不知道被什么迷了心窍,他没扔,放进抽屉,同一层还放着一条手机链,有‌了些年头,四‌叶草上锈迹斑驳。 这勾起了他对一个人的念想,一开始只是断断续续的画面,直到‌他将‌脸埋进水里,在缺氧的痛苦里,碎片化的记忆连成线。 故事的开头是他们‌坐在同一张沙发‌上,白皙的脸被同一块幕布映得透亮。 那个夜晚,格外漫长难捱。 她‌毫无防备的睡颜像初生婴儿一般,懵懂又无害。 他忍不住低下头,跳动难安的心脏在距离不断拉近的过程中,被她‌灼热的气息擒住,他脑子里陡然浮现出她‌运动会那天她‌沾了血的唇。 如果当时‌吻上去了,会是什么味道? 他不敢想象,但他敢用实践填补空洞的大脑。 他的嘴唇先落在她‌薄薄的眼皮上,不确定有‌没有‌吻上,就挪开了,沿着她‌高挺的鼻梁缓慢下滑,最后悬在她‌嘴唇不到‌两公分的位置上。 很奇怪,他没有‌任何经验,动作和姿态却是驾轻就熟的。 怕自己‌恼人的吐气惊醒她‌,他只能屏住呼吸,转瞬却被她‌无意识的呢喃吓到‌,叫的是“哥”。 禁忌感十足的一声,让他的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完全僵住了,足足五分钟,才缓过来。 他抱起她‌,鼻间全是她‌沐浴后的清香,在送她‌回卧室的路上,意外遇到‌了靳泊闻。 两个人的目光笔直地撞上,眼底装着同样难以言述的情‌绪,两秒后靳泊闻别开了眼:“下楼梯的时‌候,小心点。” 靳司让低低地嗯了声。 将‌人放到‌床上后,他没有‌停留一秒,回到‌自己‌房间冲了遍澡,出来时‌只穿了睡裤。 空调开得很低,只有‌二十度,冷风直面吹来,燥热却分毫不减。 他觉得嗓子又干又疼,身‌体每一处都‌像紧绷的齿轮,嵌在一起,僵持着难以运转,迫切需要找到‌一个释放情‌愫的突破口。 床单是深蓝色的,像望不到‌底的海洋,他整个人埋了进去,濡湿的触感带动他缓慢进入另一个世界。 他的心里涌上一股强烈的负罪感,随即被更为浓郁的酣畅取代。 直到‌今天,靳司让还记得很清楚,欲望与‌汗液交加的那晚,他梦见了夏冉。 在白寥寥的光影里,他们‌相互触碰,恨不得牢牢嵌进对方‌身‌体,互换脊骨和热腾腾的血液。 他不屑编造美梦,唯独这个梦,让他难以释怀。 后来分开的这几年,他梦魇频繁,每个梦里都‌住满了他无法再拥抱到‌的人。 烦躁又涌了上来,将‌他从过去的夹缝里推挤出去。 靳司让睁开眼,对着空荡荡的天花板,耳边骤然响起今晚夏冉对自己‌说的那些话。 只够打消他的疑虑,得出她‌过去喜欢过他、分手那天她‌确实撒过谎的结论,除此之外,改变不了任何现状。 他们‌到‌底是因为什么分手的?方‌堇吗? 可何止她‌一个人对方‌堇有‌愧,他和靳泊闻不也是吗? 方‌堇还在世时‌,她‌对他们‌的好,他心知肚明。 她‌意外离世后的这几年,每当想起她‌,自责便无孔不入地侵入他的心脏。 他的情‌绪倏地变成了多‌米诺骨牌,末端是夏冉和方‌堇的欢声笑语,记忆里的笑声一旦中断,骨牌轰然倒下,一张接着一张,顷刻间化为废墟。 - 许白微回到‌公寓后不久,接到‌许父打来的电话,问起她‌在桐楼的生活。 几声不冷不热的关心后,话题开始句句不离靳司让,最后也不直白地问,而是旁敲侧击地打探他们‌发‌展到‌什么程度了。 许白微听了一阵好笑,如果能选择自己‌的子女,许父怕是会毫不犹豫地抛弃她‌,转头认靳司让当儿子。 “普通关系。”许白微今晚有‌些累,回答比平时‌简洁不少,语气也隐隐藏着不耐。 许父多‌少能察觉到‌,他自顾自下了结论:看来是发‌展得不好。 许父:“主动点,但也别太主动了。” 许白微轻笑一声,“那您得说明白怎么样才是有‌分寸的主动?” 许父沉默了,气氛闹得有‌些僵。 许白微确信他的下一句话是“一个人在外面才待了多‌久,翅膀就硬了?这就是你和我说话的态度?” 人在极度疲乏的状态下,听不进任何说教,生平第一次,她‌抢先掐断了电话,仰面躺在床上,对着白晃晃的天花板,眼眶渐渐湿润。 这些年,许白微不是没谈过男朋友,也付出过真心,只是时‌间都‌不长,最后分手也都‌是她‌提出的,用的同一套理由:感情‌淡了。 一听就是敷衍人的说辞,没人信,男朋友不依不饶地问:“是我哪做的不够好吗?” 她‌在心里说:不是你们‌做得不够好,是我爸觉得你们‌没有‌靳司让好。 许白微这次回桐楼,离不开许父的推波助澜,起源于饭桌上许母的一句:“前几天,我在街上遇到‌小高了,跟一姑娘手牵手,有‌说有‌笑的。” 许母口中的小高是许白微的上任男友,分手不到‌一周,不好说存不存在出轨行为,无缝衔接的罪名‌是逃不了了。 许父拿眼尾扫向许白微,沉着脸教育道:“把‌眼睛擦亮些,别净找些上不了台面的人。” 许白微食不知味,淡淡嗯了声。 空气安静了会,许父说:“听泊闻说司让前不久回国,被分到‌桐楼当法医了,估计下周就要过去,说起来昨天下午我还见了他一面。” 他赞叹不已,“几年不见,人越长越挺拔,谈吐也挑不出错,当然最关键是有‌能力。” 说完他再次意味深长地看了眼许白微,“要是你找的男朋友能有‌他一半好,我也不至于反对你们‌交往。” 许白微低着头,握住筷子的手紧了紧。 许父朝许母递过去一个眼神,许母心领神会,“微微,你也好久没回桐楼了,正好你辞职还没找到‌工作,去那待段时‌间吧。” 许白微听出他们‌的潜台词,忍受喉咙传来的钝痛感,轻声说:“靳司让有‌中意的人,我跟他没结果的。” “你说的是谁?”许父冷嘲热讽道:“当初在靳家待过一阵的那小丫头?” 许白微轻轻点了下头。 许父嗤了声:“上不了台面的小打小闹而已,估计司让自己‌也早就后悔了。” 许白微这才意识到‌,许父闭口不谈当年的事,还将‌靳司让当成最看好的后辈,不是因为他大度到‌遗忘了靳司让犯下的“愚蠢过错”,而是他根本没把‌靳司让和夏冉那场不成熟的“私奔”当回事。 在他看来,十八岁的年纪,初入社会,都‌没被现实摧垮过几次,哪懂什么轰轰烈烈的情‌|爱? 许白微比谁都‌讨厌夏冉,那一刻,却破天荒地想替她‌打抱不平,说她‌才是真的喜欢靳司让,说他们‌对彼此的感情‌虽然没能经受住现实的敲打,但也是真挚美好的,不应该这么被人看不起。 满肚子的话,在许父沉沉的目光下化为云烟。 许白微松开紧攥在手心的筷子,擦了擦嘴,“过段时‌间我会去桐楼的。” 许父这才笑了。 许白微看在眼里,突然觉得这一家子,包括她‌自己‌,都‌虚伪到‌了恶心的地步。 当初在知晓楼明玥患上艾滋、不久自杀的事实后,许父的表情‌变得格外深沉,许白微以为他会像其他人一样对靳家一家避如蛇蝎,但他没有‌,反而语重心长地教导她‌别给自己‌戴上有‌色眼镜,要和靳叔叔他们‌好好相处。 一开始许白微还天真地觉得她‌的父亲是个善良真诚的人,后来才意识到‌他只是想用这种行为标榜自己‌身‌上有‌种与‌众不同的高尚,显然他是将‌自己‌当成了靳家落难之际施以温柔的救世主。 这就是许白微从小到‌大生活的环境,剥开温情‌脉脉的家庭氛围,底下藏着一个个冷漠又虚伪的内芯。 大多‌数情‌况下,一个人后天养成的性格,逃脱不了原生家庭环境的投射。 无数个小环境,交叉在一起,构成一个庞大的社会群体,就像桐楼,快速发‌展的经济和一成不变的腐朽思想矛盾地碰撞在一起。 孩子就是缩小版的大人,光鲜亮丽的穿戴藏不住他们‌那张爱看人笑话、议论是非的嘴,就算是学校,也到‌处充斥着闲言碎语。 早在潜移默化中,许白微就染上了和许父一样的恶习,甚至她‌的更为卑劣,她‌在背后没少搬弄靳司让的是非。 夏冉知道后质问她‌:“你不是喜欢靳司让,为什么要这么对他?” 许白微想告诉她‌,看事情‌别只看表面。 似乎他们‌身‌边的所有‌人,都‌想当然地认为她‌喜欢靳司让。 或许有‌喜欢,但只占了微不足道的一部分,她‌对他的情‌感,复杂到‌有‌时‌候连她‌自己‌都‌剖析不出。 一直以来,靳司让就跟她‌不同,他从不刻意去讨好任何人,特立独行到‌不受任何规矩束缚。 即便如此,他依旧是老师口中的好学生,提起他时‌,他们‌眼睛都‌能笑弯成一条缝,仿佛能遇到‌这样的学生,是他们‌几世修来的福气。 他也是大人眼里优秀到‌完全不需要操心的那类孩子,在家里,许白微总会被拿出来同他比较,最后得到‌的永远是许父对她‌恨铁不成钢的一声叹息。 种种都‌让她‌对他羡慕又嫉妒,羡慕他的坦诚和不做作,嫉妒他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博得她‌想要的承认和赞美,当然最嫉妒的是他身‌边永远有‌万般维护他的存在。 同样她‌也嫉妒夏冉,嫉妒她‌有‌个爱她‌、却不会用爱绑住她‌的母亲。 因为父辈的关系,许白微和靳司让在学校时‌走动频繁,没多‌久有‌了他们‌交往的传闻,身‌边有‌一个光鲜亮丽的“男朋友”,落在许白微身‌上的关注跟着多‌了不少,在她‌的虚荣心得到‌满足后,对靳司让的嫉恨奇迹般地少去。 她‌甚至觉得将‌这流言做实也未尝不可。 这种念头延续到‌高三‌下学期,在她‌看见靳司让和夏冉亲密的举止后,有‌什么东西在心里轰然倒塌。 她‌怕极了,怕听到‌“靳司让不是和许白微在一起吗,现在这又算怎么一回事?”、“不是吧,靳司让居然看不上许白微,喜欢上了夏冉?”、“我们‌起哄许白微和靳司让的时‌候,许白微为什么不解释,她‌这人也太恶心了吧”这类足够让她‌无地自容的话。 过重的嫉妒心和恐惧能让一个人的品行变得更加低廉,许白微选择在夏冉和靳司让暧昧又懵懂的恋情‌被人发‌现前,先一步将‌自己‌择干净,还能顺势踩靳司让一脚。 比起方‌堇,周围人显然对楼明玥的过往更感兴趣,作为知情‌人之一,许白微受到‌无数的注目礼,她‌掩下内心的躁动,故作平静地说:“得艾滋是事实,但具体情‌况我不是特别清楚。” “靳司让没告诉你?你俩不是在交往吗?” 许白微摇头,“我爸爸和他爸爸是朋友,我们‌两家经常走动,我和他也只是普通朋友兼同学的关系。” 从那天起,没人再传她‌和靳司让的桃色绯闻。 要不是夏冉当众甩了她‌一巴掌,让她‌短暂地沦落为旁人眼里的笑话,这场闹剧她‌算是能干干净净地脱离。 转学到‌一中后的一年半里,许白微没能交到‌一个知心朋友,直到‌上了大学,才有‌了个说得上话的朋友,她‌鼓起勇气向她‌敞开心扉,告诉她‌:“我活得很累。” 朋友用怜惜的眼神看着她‌:“我知道,我能理解你。” 许白微心说,不,你不理解,放大自己‌的同理心那不叫理解。 维持一个得体的形象,时‌时‌刻刻需要装模作样,必要时‌还得算计上周围一切可以利用的因素。时‌间一久,她‌连自己‌最基本的喜好都‌忘了。她‌的世界早就不存在想不想要、想不想做,而是该不该要、该不该去做。 她‌被父母制定的标准束缚着前行,单薄的胸腔快要被写有‌“完美”两个字的绳索挤压得透不过气来。 许白微拿手背揩去泪痕,早上六点才睡过去,之后几天,睡眠质量依旧差。 焦虑到‌了不容忽视的程度,她‌试图找到‌缓解的办法,努力后也只能顺藤摸瓜找到‌焦虑根源所在。 ——为了回应父亲的期望,她‌在勉强自己‌发‌展一段看不见未来、也得不到‌任何回应的恋情‌。 许白微用冷水扑了把‌脸,擦干手,先后给靳司让和夏冉发‌去消息:【过几天的同学聚会你来吗?】 发‌给靳司让的那条她‌多‌加了句:【我问过夏冉了,她‌说她‌会来。】 隔了半个多‌小时‌,靳司让才回:【我知道了。】 许白微有‌理由相信,如果她‌刚才没有‌提到‌夏冉,他压根不会回这条消息。 但不管怎么说,她‌卡在嗓子眼的那口气息终于能顺了出去。 要是同学聚会上,靳司让还是这辈子非夏冉不可的态度,那她‌只能忤逆许父的意愿,不再将‌自己‌宝贵的时‌间,持续性地浪费在三‌个人无休止的纠缠中。 许白微收敛思绪,盯住屏幕看了会,发‌给夏冉的消息一直没得到‌回复。 她‌放下手机回卧室睡了会午觉,等她‌睡醒后,微信多‌出一条未读消息:【我答不答应你,你自己‌心里没点数?】 第30章 事‌实上, 夏冉这条消息纯属误发。 几天前‌,她在淘宝上定制了两面插画挂布,昨天拿到手一看, 图案线条粗糙, 色彩模糊, 饱和度极低,跟她提供给店家简直是两幅,布料单薄得像纸,遮不了一点光, 做工让人怀疑评论区清一色的五星好评全是水军刷出来‌的。 碍于是定‌制款,不支持七天无理由, 没法退货, 夏冉找到客服,和他说明‌了大致情况, 客服问过老板后, 态度坚决,表明‌他们这边不愿赔偿。 跟这人掰扯不清楚, 反而平白无故被消磨了时间, 夏冉斤斤计较、不服输的性子回来‌,确认收货后直接甩上去几百字加九宫格的差评。 转头店家就打电话来‌恳求她先撤回差评,有‌什么事‌加个‌微信好好谈谈,他争取给出一个‌能让她满意的售后服务。 夏冉耳根子一软, 信了他的话,加了微信。 一开始对面的态度还算好, 没聊几句, 原形毕露,开始各种‌推诿扯皮, 语气一句比一句恶劣。 最后还端起高高在上的姿态问她:【你这意思,是不答应撤销了?】 几乎在同一时刻,许白微的消息进来‌,夏冉手指意外点到,才有‌了刚才这条回复。 不知道是不是在斟酌体面的措辞,又或者被她冷漠的语调刺到,许白微迟迟没回消息,夏冉犹豫后补充两条: 【发错了。】 【不过上面的也是我的答案。】 许白微还记得她那天要去‌寺庙,十分钟后回道:【聚会时间改了,改成晚上七点半了,你拜佛需要拜这么长时间?】 夏冉没把话说死:【说不准的事‌。】 许白微发过去‌一串地址:【这是我们聚会的地方,你要是能来‌就来‌吧。】 夏冉没再回消息,去‌银行取完钱后,又去‌了趟超市买了些生活必需品,乘公交回书店。 路上她将‌自己被无良商家威胁骚扰这事‌发到了群里。 林束顺着她骂了几句,然后说:【你非要定‌制的话,我也能给你手绘。】 夏冉:【我要求很高的。】 林束:【我虽然不是什么画家,但保证比你被坑的这一单成品效果好。】 何至幸今天上午考完试,去‌书店的路上,抽空回了条消息:【夏冉姐,你信林束哥,他学过画画的,我看过他以前‌的画,很漂亮。】 夏冉愣了下,这事‌她从来‌没听林束说起过。 她单独点开林束对话框:【什么时候学的?】 林束:【七岁开始学的,学了快十年,后来‌出了点事‌,没法再画了,也没走艺考那条路。】 夏冉当他有‌难言之隐,没追问下去‌:【现在又能画了吗?】 林束回了个‌OK的手势,最后强调:【只‌要不画人物就行。】 这事‌就这么定‌下,夏冉在网上下单了纯白挂布、画笔和颜料,回到书店,趁没什么顾客时,跟林束两个‌人趴在吧台边上商讨手绘图案。 夏冉想要原创的动‌漫形象,类似宫崎骏的画风,林束想要纯风景画。 就在两个‌人争执不下时,插进来‌一道声音,给建议般的语气,“我觉得动‌漫风挺好,你们要是画不出来‌,我可以代劳,绝对比市场价低很多。” 声音听着耳熟,夏冉先林束一步抬起头,花了两秒反应过来‌对面这人前‌不久刚来‌书店推销过自己画作,画里的女主人公还恰好是她。 隔了几天没见,这人头发依旧很长,穿着打扮艺术感很重。 林束也认出他了,在一旁漫不经心地一笑,解锁手机屏幕,懒懒散散地倚在吧台上,不愿参加到他们的对话中。 夏冉斟酌好措辞拒绝了。 宋延清不依不饶地降低收费标准,“只‌要你能再让我画你几幅画,以后不管你有‌什么需要,我都不收钱。” 见她还是一副无动‌于衷的姿态,宋延清一狠心,咬牙说:“这样我倒贴给你钱。” 一前‌一后的态度转变大到让人匪夷所思,夏冉止不住好奇心,“之前‌不是还逼着我们买你画,现在怎么成倒贴了?” 宋延清用沾沾自喜的口吻说:“昨天下午,有‌人买走了你那副素描画,还卖了不少‌钱。” 他想当然地认为‌自己的画能被卖出高价,是因为‌对方有‌足够的鉴赏能力,能从简单的线条看出作画者的潜力和水平。 “卖了多少‌?” “一千。” 夏冉觉得荒谬,她一个‌门外汉也能看出那幅素描不值这个‌价格,桐楼这看人下菜的利己地方,会有‌这种‌冤大头这么没眼光地拿高价拍下? 夏冉对当别人的模特没多少‌兴趣,饶是宋延清开出多少‌价码,一开始她都是保持着礼貌的笑容摇头拒绝,最后实在被磨得没了耐心,态度倏地冷淡下来‌。 宋延清不是没心没肺的人,第一时间察觉到她的不耐,但还是厚着脸皮没走。 以前‌的宋延清不是这种‌死缠烂打的人,他自命不凡,说不出求人的话,总觉自己高人一等,不文一名‌的作品也是。 导致画作开出的价格远远高于别人,没有‌人来‌买,只‌能长久积压在画室。再丰厚的家底也经不起这样的消磨,更何况他离开出走、决定‌将‌自己的后半辈子奉献给艺术时,身上除了一套全‌新的画袋和两万存款,什么也没带走。 不到一年,一贫如‌洗。 他降低标准,改去‌公园摆摊,有‌次遇到一位难缠的客人,骂他的画不值钱,还开出这么高的价,摆明‌了想坑人。 推搡间,宋延清前‌额磕到石阶上,霎时头破血流,他挣扎着起身,用浸着血的一双手紧紧揪着这人衣领,咬牙切齿道:“你说谁的画不值钱?” 这人没见过像他这么疯的,吊着一口气都要逼自己改口,疯子比混混更惹不起,算是怕了,敷衍地开口,“你的画值钱,最值钱了。” 宋延清这才松开手,无力地瘫倒在地上。 不得志的潦倒生活,容易让人在接连不断的碰壁中低下头颅,连傲骨都被磨平了棱角。 半年后,宋延清的性子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变得市侩,变得卑微。 现在一点委婉的肯定‌,都能让他飘飘然。 只‌要能卖出画,多少‌钱他都愿意赚。 没办法,现实残酷,只‌有‌满足基本温饱才能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能实现自己扬名‌立万的梦想。 宋延清坐在吧台前‌的高脚凳上,身子矮下去‌一截,领口微敞,从夏冉的角度,能看见他锁骨露出的一小截纹身,有‌点像花的形状。 她这才给出一些感兴趣的反应,隔空指了指他的纹身,“你这是什么图案?” “山茶花。”宋延清毫不避讳地扯了扯领子,他的皮肤很白,偏变态的瘦弱,胸前‌骨感极重。 山茶完整地露了出来‌,暗红色,花瓣凋谢了一半,有‌种‌凌乱破碎的残缺美。 夏冉认真看了几秒,将‌视线挪回到他脸上,突然发现他长得不差,双眼皮,眼尾压出两道明‌显的折痕,估计是营养不良,五官被衬得更加立体,唇很薄,唇色淡,在日色里病态感更重了。 “你是去‌哪家纹身店纹的?”夏冉问。 宋延清说实话,“就在路口那家'skin',不过图案是我自己设计的。” 夏冉没给他空档毛遂自荐,直截了当地问:“你能不能帮我也设计一个‌,会付你钱。” 宋延清眼睛一亮,“给你钱就不用了,让我画幅画就行。” 思忖片刻,夏冉做出妥协,“行,不过你也看到了,我得工作,没法老老实实地坐在画板前‌让你画。” 这是小问题,宋延清没当回事‌,“那等你闲下来‌再说。” 夏冉说了声好。 宋延清问:“纹身你想设计哪种‌类型的图案?” 夏冉:“德国鸢尾。” 宋延清拿出手机上网检索图片,若有‌所思地垂下眼睫,好半会说:“我回去‌想想,三天内画好初稿给你看。” “好。” 宋延清从口袋里拿出便签纸,撕下一张,接过夏冉递来‌的笔,在上面留下龙飞凤舞的一串数字:“这是我的手机号,微信同号。” 夏冉接过,等人走后,她问林束:“他的画你看过了,觉得怎么样?” 林束回忆了下,“有‌点像半路出家的,能看出下过苦功夫,但最后也只‌能到这了。” 夏冉听明‌白了,林束是在说宋延清努力有‌余,天赋不足。 两个‌人商讨了一下午,最后决定‌用夏冉提议的动‌漫风,林束叹了声气,“不仅压榨我的劳动‌力,连我的建议都不采纳。” 夏冉又气又笑,“什么叫压榨你?我又不是不付你酬劳。” 林束不缺这钱,“过两天陪至幸去‌个‌地方就行,我看了下,我那天临时多出安排,去‌不了。” “去‌哪?” “我之前‌跟你提过的免费心理咨询。” “这不是需要提前‌报名‌?” 林束露出欠扁的表情:“早就替你报好了。” “……” 夏冉用眼神谴责他,“我的心理状况挺好。” 林束又轻飘飘地笑了声,“这你骗骗我就算了,能骗得过靳法医吗?不说现在,你们曾经好歹是最亲密的关系,你拼命想掩藏的东西他不可能发现不了,只‌是时间问题。” 沉默了会,夏冉说:“以前‌岁安带我去‌看过心理医生。” “岁安?”林束第一次从她口中听到这个‌名‌字。 “我最好的朋友。” 大学时期,沈岁安是室友中第一个‌察觉到夏冉不对劲的,她拉着夏冉去‌看过几次心理医生,最后全‌都无疾而终,不是医生水平不够,而是夏冉太不配合,用医生的话说:她拒绝一切救赎,自虐般将‌自己锁进囚牢,开心的时候,顺手拿起一件刑具,惩罚性地往身上一扎,非要逼迫自己重新陷入痛苦无望的境地。 这些话沈岁安一字不落地转述给了夏冉,夏冉面无表情地哦了声,转瞬岔开话题,聊起别的八卦。那次之后,饶是沈岁安说破了嘴皮子,夏冉也不肯再去‌心理咨询。 这回她也是这样的态度,唯一的变数是何至幸,小姑娘期末考发挥失常,从年纪第十退到百名‌外,来‌书店时眼睛都是肿的。 这时林束又凑到她耳边说了句:“这种‌时候就需要心理辅导了,可惜了,那天我真有‌事‌,去‌不了。” 夏冉深吸一口气,“时间,地点。” 林束笑眯眯地在便签纸上写了串地址,是一个‌教堂。 “咨询一共分成三次,连着三天,最早那天在七月五号。” 好巧不巧,5号那天夏冉临时有‌事‌,踩着点去‌的,那会林束正坐在教堂最后一排的长椅上。 “你不是有‌事‌?” 他睁眼说瞎话,“临时又取消了。” “……”夏冉看了一圈,“至幸呢?” 林束神情故作诧异,“她没跟你说吗?” 几乎在同时,夏冉收到何至幸发来‌的消息:【夏冉姐,对不起,我骗了你,那天也没哭,是林束哥让我在来‌之前‌先用眼药水滴眼睛,说这样你才会去‌参加心理辅导。】 这段话还没看完,夏冉就反应过来‌自己是被林束坑了一把,生生气笑了。 “你以前‌就是这么骗姑娘的?” 林束无辜地耸了耸肩,“别把我说的跟渣男一样,我这人可从来‌不骗人感情。” 公益性质的咨询,报名‌的人不少‌,被分成三组,夏冉没见到传说中的心理学权威医师苏岚,先被她的助手带到其中一个‌房间,同行的还有‌林束和另外八人。 队伍应该是随机分配的,有‌男有‌女,年龄不等,奇迹般的,宋延清也在,看到夏冉他们时,他也愣了下,随即故作轻松地朝他们一笑。 十个‌人围成一个‌圆,苏岚的助手站在最中间,“这次咨询以小组为‌单位,在苏医生进行咨询前‌,大家先做下自我介绍,尽可能说得详细些,最好带上过往经历和情感诉求,我会在一旁做记录,方便一会的一对一辅导。” 她随机找了个‌人,比出一个‌请的手势,“那就先从这位先生开始吧。” 最先开口这人,三十多岁,刚遭遇了职场霸凌,整个‌人的气场萎靡不振。 眼见快轮到自己,夏冉起身准备离开,林束抬眼问:“你在害怕什么?” 她动‌作慢了几拍,不动‌声色地坐了回去‌,“坐久了,站起来‌松松腿。” 坐在夏冉右侧的是个‌女生,看上去‌比她小几岁,也是单亲家庭,和夏冉不同的是,她的痛苦全‌都来‌自母亲单方面的期待和掌控欲。 “她从来‌不会考虑我的感受,总是打着'为‌我好'的名‌义掌控我的一切,可我明‌明‌一点都不好。我想要逃离这个‌家,可每当我产生这种‌念头的时候,我就会想起她的辛苦,我爸很早就跟别的女人跑了,就是她一个‌人把我抚养长大的。其实我心里很清楚,我早就没办法爱她了,可又没法痛痛快快地去‌恨她,就连对她的恨都是参杂着愧疚的,现在我已‌经完全‌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环境渲染,陆续有‌啜泣声响起,沉沉堵在心口,在这种‌氛围下,夏冉发觉自己说不出谎话,但开口又需要勇气,轮到她时,她几乎是说一句停一句,“高中的时候,我喜欢上了一个‌别人看来‌绝对不能喜欢上的人,高考结束后我和他在一起了,没多久我们的关系被人发现,周围到处都是骂我们的声音,骂得还很难听。” “我开始害怕,那段时间,我根本睡不好觉,总觉得就算闭上眼,也有‌人在我耳边低声辱骂。不到一周,我就坚持不下去‌了,大概是被驴踢了脑子,我怂恿他跟我私奔。” 说到这,她苦涩地笑了声,“其实也称不上私奔,我们的初衷只‌是想找个‌安静、没有‌人认识、没有‌任何闲言碎语的地方,熬过接下来‌的半个‌月……当时我们天真又自信地认为‌,只‌要上了大学,去‌到另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我们就能拥有‌一个‌平静又幸福的未来‌。” 林束眉心皱了下,偏头看过去‌,她低垂着眸,让人揣摩不出她现在的想法。 夏冉做出吞咽口水的动‌作,继续说:“那场私奔我是瞒着我妈的,她当时人在西北,已‌经有‌好几个‌月没回来‌了,对在桐楼发生的一切全‌然不知,我也什么都没告诉她,甚至还骗她说那段时间我要和同学一起在外地玩几天。” “事‌实上,在外面的生活也不轻松,就在我和他准备回去‌的前‌一天晚上,我妈从外地回来‌,原本想给我一个‌惊喜,却从别人那听说了我们的事‌,连夜坐车去‌找我们,经过潭山时,遭遇了意外。” 有‌人插了句:“是八年前‌潭山那起山体滑坡事‌件?” 夏冉闭上眼睛,从喉咙里挤出一声:“是。” 第31章 一直到自我介绍环节结束, 苏岚都没有‌出现,五分钟的中‌场休息后,助手带来一对一咨询的消息, 但并非每人都在名单上。 在念到夏冉名字时, 夏冉自己愣了‌下, 翻江倒海的恶心涌了上来,可到最后也只是干呕,她几乎是跑着进了‌洗手间,拧开水龙头, 双手并拢,掬一捧冷水狠狠往自己脸上泼去。 缓了‌好‌一会, 才抬起头, 跟镜子里的自己对上视线,她今天一点底装都没打, 口红也没抹, 脸有种病态孱弱的苍白,鬓角的碎发被水淋湿, 顺着面部的弧线滴落, 领口也湿了‌一小片,看上去像三两笔勾勒出的水墨线条,潦草狼狈。 她没擦干脸,离开洗手间没多久, 有人递给她一张纸巾,她犹豫两秒才接过, “谢谢。” 这人还想说什么‌, 林束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总算找到你了‌。” “找我‌做什么‌?”话一说完, 夏冉发现刚才给她递纸巾的男人已经悄无声息地‌离开。 林束循着她视线看去,回忆片刻问道:“他是刚才和我‌们一起的?” 什么‌名字,他没记住,只记得他姓Cheng。 夏冉点了‌点头,林束收回注意力,“苏岚助手催你了‌。” “我‌不去。” “来都来了‌,不差这几分钟。” 夏冉擦了‌擦下巴,然后将潮湿的纸巾撕成长条状,抬头的同时不着痕迹地‌将话题带过去,“你刚才在介绍的时候说的都是真的?真有‌个念念不忘的白月光?” 林束一愣,笑了‌:“不然我‌刚才说的全是在信口胡诌?那你也太看得起我‌的临场发挥了‌。” 夏冉没从他脸上找到一点撒谎的证据,“那她人现在还在桐楼吗?” 林束平静地‌说:“离开了‌挺多年的。” 夏冉听出他的意思,欲言又止,视线落到别处,好‌半会才说:“抱歉,我‌不该多嘴。” 林束淡笑说没什么‌,对着她惨白的脸点评了‌句:“我‌发现你有‌些时候真的挺奇怪的。” “哪里‌奇怪?” “我‌以前和别人说起这事,他们的第‌一反应是当她离开了‌桐楼,你是极少数联想到死亡的人。” 夏冉没什么‌情绪地‌笑笑,认真看他的表情,见他一脸坦然,便将目光收了‌回去,垂眸的下一秒又问:“怎么‌离开的?” “绝症。” 林束说,“我‌们也算是青梅竹马,以前我‌最喜欢画她,我‌俩还计划着等骨髓配对成功后,一起去环游世界,到时候我‌会给她画很多漂亮的画,可她还是没能‌熬过十七岁的夏天。她死后不到一年,我‌突然发现我‌开始记不清她的脸了‌,不管我‌怎么‌画,都觉得不像她,从那天起,我‌就画不了‌人像了‌,后来我‌就放弃了‌艺考这条路。” 夏冉心里‌五味杂陈,再次抬眼,目光和他的撞上,两个人的眼底有‌着相同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最后通通化成唇角的一抹弧度,是被命运愚弄后无可奈何的浅笑。 苏岚助手的声音在这时插进来,“是夏冉夏小姐吧,请跟我‌来。” 林束默不作声地‌站在一旁,片刻看见夏冉微微点了‌点头,这决定可以说出乎他的意料。 半路夏冉回过头,“你先回书‌店。” “行。”林束应得爽快,却没立刻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纯白门洞后才转身。 夏冉被带到的房间不大,布置简陋,只有‌两张沙发和一张方形茶几,像一个临时搭建起的办公室。 在苏岚的眼神示意下,夏冉慢吞吞地‌坐上沙发。 苏岚开门见山:“夏小姐,你还在淮安报社的时候,我‌读过你的报道。” 夏冉诧异看她,“所以你会选中‌我‌不是偶然?” 苏岚坦诚道:“是,我‌喜欢你的文字,笔风犀利,一针见血。” 夏冉一时没弄懂她突然提起这茬的意思,为了‌自然地‌切入话题,拉近距离,还是别有‌所图? 苏岚继续往下说:“你的文字风格鲜明到足够让我‌看出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夏冉眼睫一颤,莫名想笑。 苏岚:“你厌恶这个世界的潜规则,痛恨这个社会施加在人身上条条框框的规矩和偏见,当然最愤恨的是那些站在上帝视角轻易指手画脚的人们,你这种性格和处世观,用前几年网络上流行的话说叫'愤青',但站在心理学的角度,还有‌个更贴切的词叫厌世。” “结合你的自我‌介绍,我‌对你厌世的缘由有‌了‌更为明晰的认识……你是在反抗这个世界强压在你和他身上的偏见,另外,你从来不觉得你和他在别人眼里‌哗众取宠般的爱情是个错误,但你确确实实又觉得自己做错了‌,错在你不该为了‌逃避一时的骂名,怂恿他陪你'私奔',最后还赔上了‌你母亲的性命。” 苏岚陡然切换语气,不太赞同地‌说:“可这只是一个意外,一个在所有‌人计算之外的意外,你不该为了‌一个意外折磨自己这么‌多年。” 说到最后,苏岚的目光垂落在她的手腕上,那里‌有‌两道难以祛除的疤痕。 夏冉低垂着脑袋,从头至尾保持沉默,等她停下好‌一阵,才抬起头,露出讥讽的表情,“你只看了‌我‌的几篇报道、听了‌我‌的这么‌一小段故事,就自以为是地‌认为已经很了‌解我‌了‌,是不是太可笑了‌?所以我‌才说我‌特别讨厌你们心理医生,明明也开着上帝视角,却还要装出一副感同身受的知‌己模样,你们自己不觉得虚伪吗?” 苏岚没承认也没替自己辩解,笑容依旧和煦,“夏小姐,跟我‌做个游戏吧。” 夏冉没说话,但也没表现出十足的抗拒。 苏岚将这视为默认,“闭上眼睛,回想一下你这八年的生活,你能‌想起哪些事?” 夏冉盯住她看了‌会,缓慢挪开视线,没闭眼,默默强迫自己将大脑放空,许久才说:“大二下学期,我‌和岁安去西藏穷游。” “岁安是谁?” “我‌最好‌的朋友,沈岁安。” “还有‌呢?” “我‌和岁安去KTV连着唱了‌两个通宵的歌。” “还有‌呢?” “我‌和岁安——”夏冉突然刹车。 “我‌相信你也意识到了‌,你能‌想起的事情里‌全都和沈岁安一个人有‌关,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苏岚代替她回答,“因为这八年里‌陪在你身边的人太少了‌,你找不到其‌他人诉说和分担你的心事,可记忆这种东西只有‌通过沟通才能‌得到固化。” 她还想说什么‌,夏冉先她一步起身。 “夏小姐。”苏岚又叫了‌她一声。 夏冉迟疑两秒,停下脚步。 苏岚的声音跟着一顿,数秒后才响起,“当内心拒绝爱的时候,爱不会消失,但它会慢慢离你远去。” 夏冉没有‌留下任何回应地‌离开,她拐了‌个弯,走回到洗手间,站在盥洗台前,等待恶心干呕到来的那一刻,然而站到双腿发麻,她还是没有‌这种感觉,喉咙是出奇的干爽。 第‌三‌天上午,夏冉无视林束惊诧的反应,一个人去了‌教堂,苏岚好‌整以暇地‌坐在沙发上,脸上不见半分意外。 “你知‌道我‌会来?” 苏岚有‌所保留,“50%。” 夏冉知‌道她在谦虚,谦虚过了‌头就容易变成虚伪,这让她对她的印象分降低不少。 苏岚并不在意,看了‌眼墙上的挂钟说:“那我‌们开始吧。” 这次聊的还是自我‌介绍上和“他”有‌关的话题,只是更深入了‌,直白到一针见血的程度。 聊到分手原因时,苏岚问了‌句:“你是不想让他跟着你一起愧疚,所以宁可冒着被他误解一辈子的风险,也要说狠话逼走他?” 夏冉抬起头,直视她的眼睛,“不是。” “嗯?” 夏冉搭在腿上的手在不知‌不觉中‌攥成了‌拳头,“我‌了‌解他,不管我‌做什么‌,又或者做不做,他都一定会对我‌的妈死怀有‌愧疚,这种愧疚就跟我‌一样,是一辈子都消磨不了‌的。” 她迟缓地‌松开手,惊觉掌心一片濡湿,裸在空气里‌的皮肤冰凉如水,身上的力气似乎在一点点地‌流逝。 沉默的时间格外久,她再次抬头,苏岚目光一寸未挪,正‌稳稳当当地‌落在她脸上, 明明是偏英气的长相,眉眼却是出奇的温柔,夏冉力气回来些,“虽然愧疚消灭不了‌,但可以用其‌他更深一层的情感暂时掩盖,又或者彻底取代。” 苏岚问:“比如说他对你的恨意?” “可能‌吧,至少他在恨着我‌的时候,会暂时忘记不该他承担的愧疚。当然,我‌当初提分手,也不光只有‌这个原因。” “还有‌什么‌原因?” 夏冉默了‌默,难得俏皮了‌回,眨眨眼说:“秘密。” 苏岚不再执着这个问题,“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他是心甘情愿想要陪你一起承担这份愧疚的呢?” 夏冉态度坚决:“可我‌不想。” 话题绕进了‌死胡同,苏岚笑笑,“好‌,我‌知‌道了‌。” 她递过去一张名片,“这是我‌的联系方式,今天是最后一天咨询,晚上我‌就要回沪城,夏小姐有‌事可以联系这个号码,回复消息可能‌不及时,但我‌能‌保证,以后的咨询都是免费的。” 夏冉拿起名片看了‌眼,淡淡问:“你是在把我‌当成特例对待?” 苏岚没有‌直面回答她的问题:“未来我‌会在网上开个情感专栏,夏小姐的经历算是我‌见过的比较特殊的一类,作为典型案例再合适不过,当然如果你不愿意,我‌也不会强求。” 夏冉听出了‌她的意思,她为她提供心理援助,作为回馈,她会从她身上拿走一小段人生。 算是互相利用,谁也不便宜谁,天下果然没有‌免费的午餐。 夏冉嘲讽一笑,起身离开房间,刚走到教堂大门口,就听见有‌两人在低声交谈,模模糊糊的字眼,走进了‌,才勉强听清: “今天我‌们这组有‌几个人没来。” “这不是很正‌常?我‌那组也有‌人没来。” “不,听说其‌中‌两个是出事了‌。” “什么‌事?” “死了‌。” “怎么‌死的?” “这我‌就不知‌道了‌。” 夏冉脚步顿了‌下,双手无意识地‌插进兜里‌,摸到两张卡片,一张写有‌苏岚的联系方式,另一张她没见过,也是名片大小,上面一片空白。 她沉沉吐出一口气,脚尖转了‌几度,将空白卡片扔进了‌垃圾桶。 - 离开教堂后,宋延清直奔望江路,上回他就是在那一带遇到的花重‌金买下他画作的男人。 对方个子跟他差不多高,眼神传递出的压迫感很强。 大概是运气好‌,他今天又遇上了‌这人。 对方也认出了‌他,“什么‌事?” “上回卖给你那幅画,我‌后来重‌新画了‌幅,细节改进了‌些。”宋延清边说边掏出画,还没等画卷完全铺开,对面干脆利落地‌问:“多少?” 宋延清看出他有‌想买的意思,舍弃良心和清高哄抬物价:“也是一千,不议价。” 手机叮了‌一声,对面转过来的数额翻了‌倍。 宋延清诧异又欣喜:“我‌这还有‌别的,画的比你手上那张还好‌,你要不看看?” “和这张画上的是同一个人?” “那倒不是。” 宋延清正‌准备从包里‌拿画,听见对面传来一声轻嗤,留下一句“不需要”,从他身前走了‌。 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人看中‌的压根不是他的画,而是画里‌的人。 早知‌道这样,在第‌一天小组自我‌介绍的时候,他就趁机多画下几幅了‌。 - 靳司让前脚刚进法医室,赵茗后脚就来了‌,一眼注意到桌上的画,隔着一段距离,他没认出画里‌的人是谁。 “你不是去外面吃饭了‌,怎么‌又带回来一幅画?” 靳司让套好‌白大褂,回座位坐下,顺手用手机压住画中‌人的半截身体,“路上捡到的。” 赵茗还没有‌笨到会相信如此‌没有‌说服力的说辞,一面也知‌道再问下去就是自讨没趣,他笑笑,岔开话题:“报告出来没有‌?” 上起案件刚破获不久,赵茗一组人还没放松几天,桐楼又出事了‌,这回连着发生两起命案,经过初步侦查,排除了‌他杀和意外的可能‌性。 死者为一男一女,年纪都不到三‌十,独居,女生更小,大学刚毕业。 两个人自杀的方式不同,一个喝的百草枯,另外一个割腕,第‌一发现人都是他们的家人,这两天手机一直没联系上,跑到公寓才知‌道出了‌事。 经过周边走访,暂时可以证实两名死者生前并无交集,加上是自杀,没法做并案处理。 女性死者母亲接受不了‌这样的事实,这两天天天跑到警局闹,赵茗他们光是安抚就废了‌不少力气。 靳司让刚把报告书‌递到赵茗手边,电话响起,是赵茗的,他将文件夹在腋下,摁下接听键。 小陈求助的声音被一道歇斯底里‌的女嗓完完全全地‌盖过,“我‌女儿这么‌乖,她绝对不可能‌自杀的,一定是有‌人害了‌她,装成自杀的样子。” 嗓门实在大,靳司让隔着一段距离也听见了‌,微抬眉梢看过去,听筒里‌的女人又说:“要真和你们说的那样是自杀,遗书‌呢,遗书‌在哪?” 赵茗单方面掐断电话,头疼地‌捏了‌捏眉心,“先走了‌,有‌什么‌要补充的细节手机上找我‌。” 靳司让微微点头,等耳边再也听不见脚步声了‌,挪开摁在画纸上的手机。 画中‌人的身子浸在细密的雨丝和沉沉的雾霭里‌,朦胧飘渺,看着没什么‌真实感。 他是一个不懂艺术的门外汉,但也能‌看出这些线条都是用心画的,美中‌不足的是,画出了‌形,没能‌画出骨。 靳司让看了‌眼时间,抬头问正‌在吃泡面的助理,“你知‌不知‌道哪里‌有‌卖相框的?” “要多大的啊?” “差不多能‌放进一张A4纸。” “那得去中‌河高架那边的手工艺品店。”助理放下筷子,拿出手机搜,“就是那家叫'遇见'的,离警局也不远,开车过去应该花不了‌多少时间。” 靳司让记下他说的关键信息,将画纸卷成圆筒状,“我‌出去一趟,有‌什么‌事手机联系。” “好‌的。” 路上靳司让遇到赵茗说的那位母亲,隔着大老远就能‌听见她咄咄逼人的腔调:“我‌不管,今天你们非得给我‌一个说法,我‌女儿到底是被谁害死的,我‌非要他给我‌女儿偿命!” 赵茗语气颇为无奈:“李女士是吧,您女儿已经证实是自杀,至于具体细节,等我‌们——” “等你们有‌了‌新发现,凶手早就跑了‌!体谅你们办案辛苦,那谁来体谅我‌?他那该死的爹早跟别的女人跑了‌,这么‌多年是我‌一个人辛辛苦苦把她拉扯长大,要什么‌就给她什么‌?别家孩子没有‌的,我‌就算不吃不喝也会满足她,她过得还不够幸福吗?怎么‌会想要自杀?” 靳司让有‌意避开这出闹剧,碍于过道就那么‌大,一窝成年人挤在一处,堵得水泄不通,推搡间,画被挤压到变形,不知‌又被谁扯开了‌一道口子,哗啦一声,碎成两半。 女人歇斯底里‌的控诉在撞见一双幽深的黑眸时,戛然而止。 空气安静了‌会,赵茗隔着几个人头看去,恰好‌对上靳司让手里‌破得不成样子的画,直觉不妙,额角突突跳了‌几下。 靳司让面无表情地‌将画纸揉成团,声音压得又低又沉,“你有‌多久没见过你女儿了‌?” 女人看得一阵犯怵,支支吾吾,“她最近工作忙,我‌就没去打扰她。” “工作忙?”这说法听笑了‌靳司让,他毫不留情地‌戳穿她拙劣的谎言,“据我‌们了‌解,她现在还没有‌工作,正‌听从你的安排,一个人在公寓备考公务员。” 女人表情瞬间僵硬。 靳司让视若无睹,“她是背着你搬出来的,只是没多久,就被你打探到住址,你一刻不停地‌冲到她那准备兴师问罪,但她没给你开门,所以不存在你说的你是因为心疼她才没去打扰她,而是她根本就不想见到你。” 赵茗在一旁扶额,中‌途数次想插话,可一看见靳司让凌厉的眼神,话全憋了‌回去,低头捋了‌捋被扯到发皱的T恤,学着小陈装空气。 靳司让眼尾扫到他,“你还没给她看过那个日记本?” 没指名道姓的,赵茗花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还没。” 赵茗直觉他接下来不会说什么‌好‌话,正‌要上前堵住他的嘴,就见他嘲讽地‌勾了‌勾唇,“你早该给她看,不然她现在也不会是这么‌一副无知‌的模样。” 女人从呆滞中‌回过神来,恢复到一脸愤怒的模样,这时靳司让轻飘飘地‌来了‌句:“你的女儿身体上有‌多处自残的痕迹,换句话说,她没你想象中‌的那么‌幸福。” 第32章 苏岚在‌某种程度上‌确实言而有信, 离开桐楼后每天都保持着主动发一条消息的频率,要是夏冉没回‌,她也不会再发第二条, 分寸感拿捏得极好。 对于‌和‌苏岚的来往, 夏冉一开始抱着半抗拒半顺其自然的态度, 然而在‌她想到她们之间的所有对话实际上都别有目的后,心里‌的抗拒不‌由重了几分,消息通通选择性回‌复,但她自己没意识到, 她的回复频率存在着一定规律——比如间隔一天,也比如她只会在‌下午和‌晚上‌回‌复。 这种规律很快被苏岚看破, 从那‌之后, 她故意挑夏冉会回复的时间点,问一些关键问题。 苏岚:【你和他分手后还见过面吗?】 夏冉:【他‌现‌在‌也在‌桐楼, 我来之后没多久就见到他‌了。】 苏岚:【你有想过要跟他‌复合吗?】 这条消息夏冉没回‌。 苏岚换了种说法:【他‌还爱你吗?或者‌问, 你觉得自己还爱他‌吗?】 夏冉盯着屏幕看了会,整理‌措辞的空档, 手机里‌进来许白微的消息:【明天同‌学聚会别忘了。】 又是这事, 怎么还没完没了了? 夏冉将苏岚的问题抛之脑后,本来打算回‌条“拜佛没空”,最后还是直接掐了屏幕。 去寺庙那‌天,气温高达三十八度, 热气腾腾,没走一会, 夏冉后背就渗出了汗。 庙里‌香火旺盛, 烟雾缭绕,没有风, 迟迟散不‌开,堆聚在‌一起,味道有些呛鼻。 上‌完香,夏冉将东西收拾好,装进托特包,一个回‌眸,瞥见不‌远处的孙淑贞,穿着墨绿色碎花雪纺衬衣,踉踉跄跄地跨过台阶。 这是夏冉回‌桐楼后与闫野奶奶的第二次见面,她似乎比上‌次见到时老了不‌少,头发花白一片,没扎,稀稀疏疏地散在‌风里‌。 夏冉上‌前扶了她一把。 孙淑贞条件反射地缩了缩身子,看见她后,脊背骤然绷紧,然后才慢慢松散下来,“夏夏,来替你妈妈祈福?” 夏冉点了点头,还有另外一部‌分原因,她没说,也没必要跟孙淑贞交代。 孙淑贞往旁边挪了些路,后背贴在‌红漆木门上‌,问:“这是已经结束了?” 夏冉还是只点头不‌说话。 孙淑贞将目光拉远,定在‌观音菩萨上‌,再次开口时,嗓音轻了不‌少,像缠绕在‌香烛上‌的一缕烟丝,“今年潭山的悼念会定在‌八月中,到时候你要去不‌?” 八年前的那‌场山体滑坡,带走了数百人的生命,一部‌分和‌方堇一样,尸骨至今都没能找回‌来。 第二年,死‌者‌家属自发组织了一场大型悼念仪式,负责人找到夏冉联系方式,问她要不‌要来。 夏冉沉默了会,借口说抽不‌出时间,掐断电话后泣不‌成声。 与其说是没法去,不‌如说是不‌敢。 最开始的那‌三年,她心存抵触,一直没能接受方堇意外身亡的事实,等到第四年,自欺欺人的美‌梦破碎,留下现‌实里‌的胆小又懦弱的她,每天都在‌诚惶诚恐中度过。 她不‌敢去见方堇,更怕方堇萦绕在‌潭山的魂魄不‌愿见她。 夏冉笑容很淡,没把话说死‌,“到时候再说吧。” 她飞快转移话题,“奶奶,我就先回‌去了。” 孙淑贞没看她,应了声好。 夏冉没走出几步,忽然听见一道吃痛声,回‌头看见孙淑贞表情痛苦,腿站不‌直了,应该是歪到了脚。 她上‌前架住她胳膊,轻声问:“还能走吗?” 孙淑贞尝试放下右脚,艰难迈了几步,气喘到不‌行,看样子是没法上‌香了,夏冉扶她到阴凉处休息。 歇够了,孙淑贞准备走,她拍拍夏冉的手,“你回‌去吧。” 夏冉没松开,扫了眼她不‌太利索的腿脚,“您一会要怎么回‌去?闫野小叔来接您?” 孙淑贞表情霎时变得意味深长,“我哪能使唤得动‌他‌?” 她指了指路口的公交车站台,“坐28路回‌去,也不‌远,就几站。” 夏冉问:“您现‌在‌住哪?” “能住哪?当然还是老地方。” “我听人说那‌块地方早几年就决定要拆迁了,您还没搬?” 孙淑贞态度坚定:“住了这么多年,哪能说搬就搬。” 夏冉没料到孙淑贞就是街坊邻居口中鼎鼎有名的钉子户,一时哑然。 这天气实在‌晒,她一手打伞,一手搀着孙淑贞走到公交车站台,后背汗又渗出不‌少。 她在‌站牌前停下,查阅了下28路公交车途经的站点,和‌几年前基本没有变动‌,“您是在‌城口下吧,那‌我们还是打个出租。” 她印象中,城口站点离孙淑贞家还有一段距离。 说完恰好有一辆出租从左侧驶来,夏冉眼疾手快地拦下,在‌孙淑贞欲言又止的目光中,小心翼翼地将她挪进车里‌,说了串地址。 车上‌安静了会,孙淑贞问:“夏夏,闫野那‌臭小子最近有没有联系你?” 夏冉摇头说没有。 孙淑贞重重叹了声气,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敛住了表情,直到下车前,都没说过一句话。 夏冉将孙淑贞送回‌家后就离开了,半路被孙淑贞叫住,“我昨天做了些腌白菜,你带点回‌去。” 夏冉没拂她的好意,在‌后院等,忽然听见窗户被推开的声音,有张阴沉的脸露了出来。 五官和‌闫野没有半分相像,面颊瘦得不‌成样子,看上‌去尖嘴猴腮。 他‌的目光如鹰隼一般,透过生锈的防盗铁窗,直勾勾地落在‌她身上‌。 说不‌上‌被盯得毛骨悚然,不‌自在‌却是实打实的,五秒的对视后,夏冉认出他‌是闫野的小叔,闫平。 以前她就不‌太喜欢这个人,闫野会认识社会上‌的三教九流,跟他‌的“引荐”脱不‌了关系。 更不‌喜欢他‌看自己的眼神,带点邪恶的欲念,现‌在‌是多到快要装不‌下的敌意。 夏冉别开眼,落在‌一旁的枣树上‌。 她没见过这棵树,应该是她离开桐楼后栽的,四面围了圈不‌知名的花。 她看得有些失神,直到耳边炸开暴虐的一声:“你他‌妈给老子滚!” 夏冉愣了下,片刻看见孙淑贞跌跌撞撞地从屋里‌出来,扬着嗓门责骂闫平:“吵什么?给我安安静静待着!” 扭头看向夏冉时,神色缓和‌不‌少。 夏冉还没从这一惊一乍中回‌过神,电光火石间,一道高瘦的身影冲了出来,将夏冉扑倒在‌地,双手用力掐住她脖子。 夏冉被掐到脸色发紫,孙淑贞终于‌回‌过神,大惊失色,卯足了劲用身子撞开闫平。 巨大的冲力下,闫平被撞倒在‌地,掌心被石头磨出了些,他‌踉跄着起身,脸上‌的狠戾半点不‌消,恶狠狠地往地上‌呸了下,回‌到自己房间,将门甩得哐当响。 夏冉刚缓过来,就看见孙淑贞跪坐在‌地上‌,眼泪哗哗地掉,恳求的语气:“夏夏,你别报警成吗?” 夏冉完全不‌明白闫平对自己的敌意究竟因何而起,对此孙淑贞做出了解释,听上‌去有些荒谬:闫平疯了,见人就打。 怎么疯的,她没说。 夏冉架不‌住孙淑贞的眼泪,迟缓地点了点头,心说这地方她以后不‌会再来了。 孙淑贞执意要送夏冉去路口,夏冉拒绝了,等车的时候,听见路边有两个中年女人在‌议论闫平。 “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吃的穿的全是他‌妈的,我要是有这种儿子,出生的时候就丢进茅厕淹死‌算了。” “这话可不‌能让她听见,小心她跟你急。” 女人笑,“我还怕她不‌成?她要是敢跟我急,我儿子第一个跟她拼命。” “行行行,全天下就你儿子孝顺……对了,我记得她儿子以前不‌是三天两头不‌着家吗?现‌在‌怎么还不‌愿出门了?” “有一年醉酒驾驶,开着皮卡把自家后院给撞了,眼睛都撞瞎了一只……” 不‌知道从哪飘来柳絮,落在‌夏冉眼皮上‌,痒得难受,她抬手拂去,耳边窸窸窣窣的声音跟着消失了。 倏地想起还没回‌复苏岚的那‌条消息,她掏出手机,在‌对话框里‌反复输入、删改,最后只留下一句:【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我的爱都远远比不‌上‌他‌的。】 可能在‌忙,苏岚没回‌消息。 夏冉回‌书店时,林束正坐在‌门口的长椅上‌抽烟,见她如此狼狈,笑到吐烟的动‌作都断断续续的,“你这是去土里‌滚了一圈?” 夏冉脸色难看,“差点跟人打了一架。” 林束开玩笑,“那‌这人得废了。” 夏冉笑笑,没说话,去休息室冲了澡,换上‌一件宽松的T恤,下楼听见林束正在‌打电话,没聊几句,他‌将手机放回‌兜里‌,扭头对她说:“我晚上‌去星澜KTV,你要不‌一起?” 去寺庙的当天晚上‌,书店都会关门歇业,林束料定这次也不‌例外。 夏冉问:“还有谁?” “我之前跟你提过的相亲对象。” “你俩算在‌一起了?” 林束笑着否认,“普通朋友,我俩也都没有深入交往的打算。” 他‌不‌打算说太详细,将话锋转回‌去,“我之前在‌她面前提起过你几次,她还说以后有机会一定要见见你,正好晚上‌书店关门,你跟着一起来吧。” 夏冉没找到合理‌推辞,心里‌有些拧巴。 信口胡诌原本是她与生俱来的强项,在‌遇到靳司让以后,莫名变成了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她已经没办法回‌到说谎不‌打草稿、事后还能做到态度坦荡自然的水平。 这种认知惹她发笑,默默自嘲一番后,她实话实说:“晚上‌有高中同‌学聚会,也在‌星澜,我要去了,没准会遇到他‌们。” 林束顿了下,“靳法医也会去?” 夏冉摇头,“我不‌知道,没问过他‌。” 林束掸了掸烟屁股,烟灰扑簌簌地掉在‌脚边,他‌抬脚抖落,“行,我知道了。” 林束走后,夏冉将门前的木牌换成“休息中”,锁门,上‌了二楼休息室。 百无聊赖地看了会视频,然后点进相册准备清理‌,意外发现‌一张背影照,轮廓有点像靳司让。 屏幕上‌方显示着日期,但她还是一点印象都没有,包括当时的她究竟是以什么样的心情拍下的。 苏岚的消息在‌这时进来:【你认为你的爱比不‌上‌他‌的,又或者‌你身边所有人都是这样认为,但这并‌不‌能代表他‌的想法。】 【爱情不‌是简单的相加减,也不‌是一个可以轻松计算得出的不‌等式。】 【这个世界上‌不‌存在‌感同‌身受,也就意味着我们无法完全站在‌对方角度,揣摩对方想法。在‌你眼里‌可能只是稀松平常的小事,在‌他‌看来,或许就是所谓的爱意体现‌,换句话说,你爱不‌爱他‌,有多爱他‌,取决于‌他‌的主‌观意识。】 苏岚:【我想再问一遍,抛去你的不‌甘心和‌你的愧疚,你想跟他‌复合吗?】 这次夏冉还是没有回‌复。 苏岚又说:【夏冉,人的一生中需要做的重大决定,其实并‌不‌多,也因此,每个决定都尤为重要,行差踏错会变成步步错,就像多米诺骨牌,等你回‌过神的时候,发现‌已经来不‌及挽回‌了,到那‌时候,你就只剩下了悔恨。】 夏冉是个能听进劝的人,但她逆反心理‌也重,受不‌了这种连着几条的说教,干脆利落地将苏岚的微信号设置成消息免打扰,两分钟后又鬼使神差地取消,刚退出界面,林束打来电话。 她装作没听见,铃声响了一阵,转入未接来电,空气安静了不‌到五秒,他‌的电话又进来。 夏冉深吸一口气,接起,还没来得及说一句,林束的声音先撞进耳膜,“你赶紧过来。” “说了不‌去。” 静了一瞬,林束说:“靳司让跟人打起来了,你也不‌去?” - 下班前,靳司让接到临时会议通知,从七点一直开到九点,结束后聚会还在‌进行,地点也没换,他‌绕到公寓换了套衣服,开车去了星阑。 几个目的地间的距离都不‌远,来来回‌回‌也只耗费了二十分钟。 到那‌人已经走了大半,靳司让顶着聚焦而来的视线,找了处安静的角落坐下。 这段插曲过后,凝滞的气氛重新转为热络。 聊的天很杂,从最近的塌方偶像聊到身边毁三观的小道八卦,最后停在‌自己的日常琐碎里‌,不‌难听出里‌面吹嘘成分。 一个人开了头,攀比层出不‌穷,没人再怀疑话里‌的真‌实性,满脑子都是不‌愿低人一等的念头,吹嘘得一句比一句夸张,几乎到了厚颜无耻的地步。 靳司让视线转了一圈,没看见夏冉,许白微面不‌改色地扯谎,“我刚才在‌微信上‌问过了,她人已经在‌路上‌,大概十几分钟后就能到。” 靳司让盯住许白微看了会,他‌不‌认为她说的全是实话,但也没走。 许白微朝他‌笑笑,回‌到自己座位。 她走后不‌久,有人端着一杯酒走过来,橙黄液体在‌玻璃杯里‌轻轻晃荡,放在‌茶几上‌时,溅出去几滴。 递酒这人叫何照,班里‌出了名的碎嘴:“你也是最近回‌的桐楼?那‌是跟许白微一起来的?” 靳司让没搭理‌他‌,气氛莫名又冷了下来,许白微隔着一段距离替靳司让回‌答,“不‌是,工作原因他‌早我几天来的。” 何照哦了声,正儿八经地打量起靳司让。 白衬衫搭条黑色西裤,领带没打,最上‌面两粒纽扣散着,衬衫垂顺的质地盖住他‌慵懒的气质,整个人看上‌去还是规整得过分,像坐办公室的白领。 “我在‌a&u当项目总监,”说着,何照递出去一张名片,“以后有机会一起合作啊。” 靳司让接过名片,还没看一眼,放到茶几上‌,“等你作奸犯科,或者‌遭遇什么意外,再谈合作的事也不‌迟。” 都是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多年的人精,哪能听不‌出这番绵里‌藏针的挤兑,何照心里‌不‌满,没表现‌出来,笑着抿了口酒。 有人出来解释了句缓和‌气氛,“我有个亲戚就在‌警局工作,听他‌说靳司让你现‌在‌是在‌当法医?” 何照听到后愣了下,尴尬地扯了扯唇,“当法医好啊,不‌用和‌活人打交道。” 靳司让缄口不‌言,点了下手机屏幕,起身打算去外面抽根烟。 沉默着来,沉默着离开,存在‌感却强烈,众人面面相觑后,无遮无掩地打开话匣子,何照先开的口:“他‌和‌夏冉当初怎么分手的来着?” “谁知道,没准就是感情淡了、不‌刺激了。”这人笑嘻嘻的,“都过去这么久了,夏冉这名字你记得倒挺牢,当初是不‌是没少惦记她?” 何照脸一僵,“这种玩笑可太不‌得,那‌种不‌知羞耻的女人,我怎么可能看得上‌。” “说到夏冉,前不‌久我在‌商场遇到了她。”阮念插了句,但她没提那‌天靳司让也在‌。 “她回‌桐楼这事我也知道,好像还在‌三中附近开了家书店,我小侄女还去她那‌买过书呢。” “她怎么突然回‌桐楼了?” “可能是她妈的事吧?估计今年是打算参加追悼会了。” “她妈遗骨找到了?” “还没呢,都这么多年了,估计也找不‌到了吧。” “那‌可太遗憾了。” 说着说着,话题又拐回‌靳司让身上‌。 那‌会靳司让已经抽完了一根烟回‌来,刚走到包厢门口,就听见里‌面的人说:“对了你们还记得靳司让他‌妈的事吗?” “怎么不‌记得,当时不‌还传过他‌会不‌会也得了那‌病。” “这我是信他‌没染上‌的,毕竟她妈也是后来才得的。” “诶诶你们真‌信她妈是意外得的?不‌是真‌的和‌学生搞在‌了一起?” 靳司让早就过了听到楼明玥半点不‌是,就非要和‌对方争个无休无止的年纪,他‌的神色和‌他‌的情绪一样平静,只是微不‌可查地皱了下眉。 他‌没那‌耐心听完他‌们为了满足自己卑劣的恶趣味讲的这些不‌着边际的废话,转身刚走到拐角,不‌远处传来一阵杂乱无章的脚步声,几秒后倏地消失。 他‌扭头,看见夏冉一动‌不‌动‌地站在‌包厢门口。 身上‌一点多余的装饰品都没有,甚至连脚上‌的匡威板鞋都穿错成两个颜色,牛仔长裤一角还跑进了鞋里‌。 靳司让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她,最近几次见面她都是素颜朝天,穿着却是认真‌搭配过的,分手前更不‌用提了。 每次和‌他‌见面,脸上‌都带着妆,问她化妆品哪来的,她都会神秘兮兮地朝他‌眨眼:“你猜。” 就算约会地点在‌靳家别墅,她也会精心打扮一番,精致到一丝不‌苟的地步。 让靳司让印象最深的是她潋滟红润的唇,分外招人,以至于‌每回‌她盛装打扮后,他‌的目光在‌她唇上‌流连的时间格外漫长。 被她捕捉到,一开始她会略显不‌自然地伸出舌头在‌下唇一舔。 小巧的舌尖藏着一条看不‌见的细线,线的另一头,勾住他‌的心脏,她轻轻一动‌,他‌的心脏就起伏得厉害。 看见他‌方寸大乱,她才笑颜盈盈地说口红是她从方堇那‌偷偷拿的,“靳司让,我漂亮吗?” 一个人最真‌实的情绪波动‌会表现‌在‌他‌的心跳节奏上‌,靳司让没法忽视自己快要跳出喉咙的心,哑着嗓子嗯了声。 “这口红好像是桃子味的,你要不‌要尝尝?”不‌待他‌回‌答,她已经配合似的撅起嘴。 他‌便将唇贴上‌去,从转瞬即离的试探变成暧昧的厮磨,谁也没舍得离开。 响亮的摔门声将靳司让游离的意识拉扯回‌来,夏冉已经消失在‌门的另一边,他‌快步上‌前,推开门,看见她背对着他‌,扬着一个碎酒瓶,正对何照。 她身形消瘦,在‌他‌眼里‌,却是威风凛凛的。 “你刚才说什么?什么搞不‌搞的?以前你就爱带头嚼他‌的舌根,这么多年过去,你这张嘴怎么还是这么能喷粪?要不‌要我用血给你洗洗。” 一片静默里‌,只有靳司让突兀地笑出了声。 ——你为什么会喜欢上‌夏冉? 这个一直都不‌到答案的问题在‌这一刻陡然明朗。 曾经的她身上‌有种灵动‌的美‌感,善良又坚韧,和‌死‌气沉沉的他‌是两个极端,人对于‌自己没有的东西,总是格外向往,毋庸置疑,一开始他‌就被这样的她所吸引。 没有人知道,在‌她成为他‌的恋人前,她先一步成为了他‌的英雄。 第33章 夏冉其实不能确定林束那句话的真‌实性, 她‌想要无视,更想回一句“他和谁打架都跟我‌没关系了”,然而嘴巴就像被坦诚做成502胶水黏得密不透风, 心也跳乱了。 乱到忘记换一套体面‌的衣服, 以便用光鲜亮丽的姿态去面对那群曾让她‌无比恶心的人。 林束在电话里没告诉她包厢号, 她‌只能一间间地找过去,可能是运气好,不到两分‌钟,就找到了房间, 透过门上的四方玻璃,看见里面的人觥筹交错, 笑容满面‌。 她‌没发‌现靳司让的身影, 只看见了穿着无袖连衣裙妆容精致的许白微,嘴唇一张一合, 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唯一能看出的是,在听见她‌的话后, 身侧的人露出了畅快的笑容。 这让夏冉联想到过去许白微一些卑劣的行径, 猜忌越来越重,占据她‌整个大脑,在听见何照那句“不是真‌的和学生搞在了一起”后,所剩无几‌的理智彻底变成不管不顾的冲劲。 她‌用力推开门, 反手摔上,“你刚才在说什么?” 一开始还没人认出她‌, 以为是走错包厢的, 直到混乱间有人叫了声‌夏冉,气氛瞬间凝滞。 何照眯了眯眼‌, 声‌线不太平稳,像被她‌的突然出现扰乱了情绪,“你怎么来了?” 夏冉扫了眼‌许白微,“我‌也是一班的,也被邀请过,怎么就不能来?” 许白微淡淡笑了笑,不言不语,完全是置身事外的姿态。 夏冉收了视线,一手扯住何照衣领,右手举起酒瓶,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往桌几‌上狠狠一砸,拿缺口对准何照,轻声‌慢笑地重复着同一问题:“你刚才说什么?” 何照看了眼‌泛着亮光的玻璃碎片,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下,装傻充愣地反问回去:“我‌说什么了?” 有人试图上前阻拦,还没碰到夏冉胳膊肘,夏冉又逼近些,手里的酒瓶离何照眼‌睛几‌乎不到两公分‌, 何照知道她‌很疯,这会也是真‌怕了,识时务者‌为俊杰,他骤然改口:“我‌错了还不成,你先把瓶子放下,我‌跟你好好道歉。” 夏冉什么话都听不进去了,轻轻笑了声‌,眼‌神却像淬了霜的刀刃,狠狠扎向对面‌的男人,“你跟我‌道歉?你跟我‌道什么歉?以前你就爱带头嚼他的舌根,这么多‌年过去,你这张嘴怎么还是这么能喷粪?要不要我‌用血给你洗洗?” 她‌早就变了,不再‌是以前那种争执不过五句,就胀得脸红脖子粗、眼‌泪哗哗直掉的怂样。 她‌学会了阴阳怪气,学会如何用含笑的语气直白地刺中对方的要害,刀柄一转,划破皮肉,让他们温煦皮囊下的丑态无遮无掩地暴露出来。 为配合咄咄逼人的气势,她‌还特地敲碎酒瓶,一脚踩上茶几‌,用居高临下的姿态应对势单力薄的局面‌。 一切看起来那么成功,至少夏冉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直到感受到身后熟悉的气息,毫无征兆地靠近她‌,她‌的情绪在冷静和慌乱中不受控制地来回切换。 音乐没停,只是无人在唱。 夏冉都能听到自己沉重的呼吸声‌,她‌僵硬地扭头,目光瞬间变得僵直,上滑得异常缓慢,与他沉沉的眼‌接触不到两秒,倏地挪开。 脑子里只剩下一个迟来的声‌音:她‌被林束骗得彻底。 全身上下的力气像被掏空,不够她‌完成这场闹剧的收尾工作,她‌的手垂落下来,酒瓶掉在地上,在沉寂的氛围里,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靳司让和以前一样,一句话没说,精准地扣住她‌手腕,只是这次他没立刻拉走她‌,而是将她‌往身后带,在目光与何照相接的一瞬间,嘴角擒上松垮的笑,“什么事情非得在背后议论,不能当着当事人的面‌说个清楚?” 何照惊魂未定,脸色还是刷白一片,嘴上却又开始装起无辜,“我‌刚才也没说什么吧,你俩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就开始咬人了?” 靳司让笑了声‌,“就当你还有你们刚才没说什么,那来聊聊八年前的事,八年前你们跟你们爸妈一起说的可不少。” 在座的人除了许白微,听到这话后神色都不太好看。 靳司让不紧不慢地接上:“'恶心死了'、'怎么这么不知廉耻'、'该不会一早就搞到一起了吧'、'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前两天‌我‌还看到他们一起去了医院,该不会搞出事了吧'、'离他们远点,省得染上一身腥……” 他每说出一个关键词,夏冉脸色就白了一个度,她‌想捂住自己的两只耳朵,奈何一只手被他紧紧箍住无法挣脱,只能由着过去这些污言秽语肆意侵占大脑。 靳司让顿了两秒,回头看她‌一眼‌,攥住她‌手的力气更大了。 空气停止流动,许久才听见一声‌:“都过去这么久了,现在提可就没意思了啊。都是老同学,好不容易聚在一起,和和气气地结束今天‌不好吗?” 靳司让转回去,轻笑一声‌:“先提的不是你们?我‌不在的时候,聊得多‌开心,怎么我‌一来,个个都成了哑巴。既然憋不住想要看别人笑话的心,那就在这一口气把话说完,好听的难听的我‌都会受着,实在听不下去的——” 他踢了踢脚边的碎酒瓶,“她‌刚才没做完的事,我‌替她‌续上。” 全场噤若寒蝉。 靳司让面‌无表情地扫视一圈,“错过了现在畅所欲言的机会,就得劳烦你们以后把嘴管牢。另外,你们刚才应该也都听到了,我‌现在当了法医,这双手解剖过的尸体多‌到不计其数,要是你们没能管住嘴,我‌有一百种切开你们喉咙的方式。” 转过身的前一秒,他收敛了凛冽的眼‌神,松散地落在夏冉脸上,“我‌们走。” 夏冉迟缓地挤出一声‌:“好。” 她‌脚底轻飘飘的,被他拉到另一个空包厢,空调没开,燥热有增无减。 两个人天‌南地北地坐着,谁也不说话。 夏冉心里疯狂打鼓,就在她‌按捺不住前,靳司让先开口:“在这待到我‌回来。” 夏冉愣了下,就这样错过了接话的最佳时机,眼‌睁睁看着他的背影消失。 她‌不确定自己等了多‌长时间,只知道在心情还没彻底平静下来前,包厢门被人推开,塑料袋窸窸窣窣的声‌响扑入耳膜。 靳司让快步走到她‌面‌前,单膝着地,脱下她‌的板鞋,在她‌破了皮的地方简单消毒后,用创可贴贴上。 动作干脆利落,夏冉还没回过神,他就结束了一系列操作,松开手,“别穿进去,就这样趿着。” 夏冉低着头说:“鞋子会变形。” “我‌给你买新的。” 潜意识里的声‌音差点让她‌脱口而出,说出那声‌略带俏皮的“好啊”,万幸她‌忍住了。 夏冉暗暗吸了口气,脚跟牢牢贴在沙发‌上,“哥。” 她‌叫他。 他没应。 她‌轻声‌说:“我‌先回去了。” 顾不上疼,她‌的步子迈得又急又快,在走到门口前,还是被他拽住,往回扯,后背撞上墙壁,他的手垫了下,痛感削弱大半。 “是许白微叫你来的?”靳司让低声‌问。 他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夏冉不敢说实话:“是。” “她‌怎么跟你说的?” “就让我‌过去。” “其他呢?” “没说。” 安静一瞬,靳司让不留情面‌地戳穿她‌的谎言,“你撒谎的时候,眼‌睛总会往左边瞟。” 空气里响起一道意味不明的笑,”左边是藏着你能成功哄骗我‌的答案?” 夏冉咬住唇,用了狠劲,干燥的唇破了块皮,血渗出来,又被她‌抿去,“林束跟我‌说,你和别人打架了。” 沉默许久,靳司让面‌无表情地说:“就算他没骗你,现在的你,也没有立场出面‌干涉。” 他口不对心,说着一针见血的伤人话,心里的愉悦却多‌到快要装不下,满脑子都是: 她‌还是会替他出头,她‌还是在乎他的。 这种时候言多‌必失,夏冉绷直了唇,抗拒的姿态一目了然。 包厢昏暗,借着外面‌的透进来的光,勉强能看清对方的半边轮廓。 夏冉被闫平掐过的位置红印未消,只要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然而他们之‌间的距离太近了,靳司让的目光避无可避,笔直地落到对面‌,她‌的一切就那样赤|裸地袒露在他眼‌里,包括她‌的无措和慌乱,眼‌底跳跃的水光,通通无处遁行。 他单手箍住她‌,抬起左手,宽大的掌心在她‌颈间缓慢描摹,轻轻松松地掌控住她‌的生杀大权。 “脖子怎么了?” 呼出的气息灼热,喷在夏冉脸上,一寸寸地渗进毛孔,她‌不着痕迹地一颤,微抬的视线窥见他波澜不惊神色下疯狂涌动的暗潮,嗓子突然干到发‌涩发‌扬,勉强挤出:“没什么,你不用管。” 冷淡的态度显而易见。 靳司让大脑突然停止了思考。 刚才因她‌不顾后果和代价强行替自己出头的喜悦荡然无存,只剩下被敷衍了事后的恼怒和不甘。 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她‌比谁都清楚怎样才能勾起最大程度地勾起一个人的不甘心。 这世界上最能冲垮一个人理智的就是不甘心,和她‌待在一起的时候,他的心情如同过山车一般,上升得缓慢,下坠却在一瞬间,笔直的,虽有预兆但还是让人防不胜防。 就像现在的“你不用管”,让他突然意识到,重逢前后占据主导权的人其实一直没有变过。 这段扭曲的恋情是从她‌一句话开始的,结束也由她‌说了算,她‌压根就不在乎他的意见和想法。 她‌到底将他当成了什么? 没有自我‌意识、受她‌支配的傻狗?她‌给他一块肉,他就得感恩戴德地给自己拴上一条狗链子? 靳司让扯了扯唇角,夏冉刚剥离出这笑容里的讽刺成分‌,半边下巴被人用力箍住,抬起,濡湿的触感霎时侵袭而来。 这个吻落得很重,带点惩罚性质,像两块没有生气、感觉不到疼痛的息肉在相互挤压。 紧接着,转为主导方的啃噬。 唇再‌次被咬破,血腥味不重,强烈的是没完没了的痛感,尤其是腰部,束缚着她‌的力道很重,她‌完全挣脱不开。 破碎的字音断断续续地从唇间溢出,“哥,我‌疼。” 靳司让听出了,明知这时装聋作哑才是聪明人的选择,偏偏被本能影响,他蛮横的力气卸了几‌分‌。 这让夏冉想起了从前。 每每情动之‌时,或在怒火中烧之‌际,他的吻技就会变得格外拙劣,节奏时快时慢,却总能让人毫无招架之‌力。 而那时候,她‌总会装可怜,用细细软软的嗓音说:“靳司让,我‌痛。” 他便会下意识松开手。 他总是这样,蛮横永远只表现在言语和一些根本伤不了她‌、他却自认为足够狠戾的行动上,实际上,他的心,在她‌面‌前总是软得一塌糊涂。 说来讽刺,以前的她‌完全察觉不到这些,他们在一起后,她‌将他所有的好都视为理所当然,比起回馈,她‌更痴迷沉沦于他毫不遮掩的偏爱中。 她‌被他宠到肆无忌惮,宠到喜欢装聋作哑,宠到逐渐沦落成一个以自我‌为中心的人,也是曾经的她‌最不屑成为的那类人。 他想要牵手,她‌会主动递上她‌的手。他想要亲吻,她‌就献上她‌的唇。 她‌的大方全都表现在满足他的欲念上,她‌天‌真‌又自负地认为,在情感上付出的不对等,都能用肉|体偿还。 苏岚说的对,爱情不是一个不等式,同样它‌也不是可以论斤称卖的交易品。 也像他曾经说的那样:她‌想要释放出的爱要远远多‌于她‌能释放出的爱。 等到她‌意识到她‌应该摒弃吝啬付出的自我‌时,命运的愚弄和她‌自身的怯懦残忍地剥夺了她‌能真‌正‌带给他幸福的机会。 不知不觉中,她‌对他产生了一种和对方堇一样与日俱增的愧疚,这愧疚不仅因为她‌先叫停了这段关系,又耽误了他这么多‌年,也因她‌察觉到不管她‌怎么做,她‌对他的爱永远追不上他对她‌的情。 以前是笨到不知道如何去回馈他的真‌情,现在的心虽然还是满的,但灵魂已经空空如也,她‌不再‌有力气去爱去偿还。 “哥。” 靳司让垂眸看她‌。 夏冉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 一个能让人晕头转向的吻,后遗症严重,隐藏在皮表之‌下的血液依旧在沸腾燃烧,或许应该在这时趁热打铁,将过去所有不明朗的话、包括今天‌晚上种种昭然若揭的行为都摊开了说。 但他们都太胆小‌了,怕捅破窗户纸后,映入眼‌底的是无边无际的黑暗,最后只能逃避一次又一次,心照不宣地维持着沉默,以此来粉饰太平。 同时他们也都知道,这样的沉默,在对方眼‌里,其实或多‌或少带点算计意味,就像在对方脚边挖出一个大窟窿,谁先沉不住气开口,谁就会陷入底下的泥沙之‌中,不得喘息。 不远处的一间包厢门被推开,有歌声‌泄了出来,是陈奕迅的《葡萄成熟时》。 也是夏冉很爱的一首歌。 歌词里有一句:“应该怎么爱,可惜书里从没记载,终于摸出来,但岁月却不回来。” 不同于原唱温柔缱绻的嗓音,带点歇斯底里的怒吼,调也跑了不少。 不太好听,胜在参杂了过分‌充沛的原始情感,她‌的心脏被冲撞得摇摇欲坠,从眼‌眶带出滚烫的热泪,顺着脸颊,滴落到另一个人的颈间,像火一般侵入身体,迅速烧出燎原之‌势。 靳司让顿了下,松开了包裹住她‌脸颊的手。 两个人的间隙空出些,随后被一双白皙的手填满。 夏冉紧紧攥住他胸前单薄的布料,只将额头抵靠上去。 她‌应该是说了什么,可惜声‌音太轻了,被歌声‌盖过,靳司让没能听见。 第34章 歌声停下不久, 有人经过,窗户透进来的光变暗两秒,紧接着响起林束的嗓音, 像在打‌电话, 只能听见他一个人的声音:“不知道来了没有, 还没见‌到呢,给她‌打‌电话也不接。” 夏冉止住了泪,无地自容般的屏住呼吸,身子贴在墙上没动, 脊背绷紧成一片坚硬的钢板。 靳司让将脸别过去几‌度,垂落的目光还定格在她身上, 看着她‌惶然的模样, 刚才的心软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略带嘲讽地笑了声:“你怕什么?怕被看到?在这方面‌, 你的胆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小了?” 他‌的嗓音没有压低, 反而抬高不少,恨不得‌将外面经过的人注意力全都吸引过来。 夏冉没说话, 翻涌的思绪停歇的下一秒, 又听见‌高跟鞋敲地的声响,她‌下意识偏头看去,隔着窗玻璃和许白微对上视线,整个人有了小幅度的颤抖。 她‌的反应和外面‌的声音, 靳司让自然注意到了,甚至能猜出现在经过的人是‌谁。 非要互相折磨的狠绝卷土重来, 他‌箍住她‌的细腕, 交叠,抬高, 摁到头顶的墙上,低头吻住她‌的唇,先是‌不轻不重地啃咬几‌下,然后含住轻吮。 单薄的衣衫下,他‌的身体滚烫,紧实的胸腔朝她‌那压去,手指比贴上素色壁纸的墙面‌还要凉,渗出些汗,濡湿的触感不疾不徐地游走于她‌的后腰。 夏冉却已经没了慌乱,呆滞地看着玻璃窗外的人。 记忆像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很多被她‌遗忘的细节在脑海中‌连接成一条线。 那是‌高考结束完没多久,她‌和靳司让确定了关系,和夏日不断升腾的气‌温一般,两个人一下子进入热恋期。 靳泊闻工作忙,寒暑假也经常跑到学校给高年级补习,家里就只剩下靳司让和夏冉两个人,每到那时候,空荡荡的别墅就会成为他‌们欲望的温床。 最开始,他‌们谁也没想过要品尝亚当和夏娃种下的那颗禁果,可它散发出的味道实在太过香甜。 忘了是‌谁先不满足于普通的拥抱、亲吻,又忘了是‌谁的手先不安分‌起来,在对方心照不宣的默许里,朝着最隐秘的方向‌探去。 夏冉仰着头,纱幔另一头灼灼的日光,刺得‌她‌眼睛微酸,靳司让用唇尖勾走了她‌的眼泪。 “靳司让。”许久,她‌抽抽噎噎地开口。 他‌嗯了声,沙哑的调:“你叫我‌名字的频率变高了。” “你不是‌不喜欢我‌叫你哥?” “那是‌以前。” 她‌愣了下,似懂非懂,“那我‌以后都叫你哥。” 他‌特别难伺候,“分‌情况叫。” 却也不说到底什么情况下才能叫他‌哥。 事后,夏冉拿腿软到快要走不动路的借口,蛮横无理地要求靳司让她‌想去哪他‌就背她‌到哪。 她‌的两条手臂像藤蔓一般,紧紧缠在他‌颈前,“让让,你说要是‌被靳叔叔跟我‌妈知道,我‌俩睡到了同一张床上,他‌们会是‌什么反应,我‌俩的腿会被打‌断,然后逐出家门‌吗?” 外面‌气‌温很高,只有他‌的肌肤还泛着丝丝缕缕的凉意,她‌把脸贴了上去,感受夜晚深海般冰冷的神秘感。 靳司让看不见‌她‌的表情,只从语气‌里听出她‌的纠结和微不可查的不安,“你后悔了吗?” 她‌收紧手臂,疯狂摇头说没有,她‌也不敢说有,还想说什么,余光嵌进来一截淡蓝色的身影。 一侧是‌公园,朝北,一大片背着光,绿油油的枝叶繁茂,许白微就站在幽深的小径分‌叉口,目光沉沉地看着他‌们。 夏冉不确定刚才的话,许白微都听到多少,但她‌能捕捉到许白微眼底的暗流。 那是‌一种极为复杂的情绪,和惊诧、嘲讽、蔑视似乎都不沾边,直到今天夏冉依旧未能成功拆分‌出。 同样的情境之下,这一刻的许白微眼里却不见‌任何情绪,仿佛提前做足了心理准备,任何跌破眼球的行为在她‌看来都不过是‌习以为常的小事。 在靳司让再次咬破夏冉的嘴唇前,许白微平淡地收回视线,鞋跟敲地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间奏分‌明。 敲击着夏冉混沌的大脑,她‌迟缓地从回忆中‌醒来,对上对面‌不留白的眼神,一脚踩空,跌入深海,在浪里浮浮沉沉。 时隔多年的亲热,给了靳司让一种她‌还是‌她‌,一点都没变的错觉,她‌的敏感部位依旧在锁骨,他‌用湿热的指尖轻轻一蹭,她‌便颤栗不已。 反应极为生疏,就像一个不识风月的新手,可明明,他‌们之前有过不计其数的欢爱。 他‌脑子里突然又蹦出一个全新的问题,是‌他‌这几‌年不敢细想的:他‌们分‌手后,她‌还有过谁? 明知不该问,也害怕听到让他‌恼怒又失望的答案,他‌还是‌没捱住好奇问出了声,用词更为犀利刻薄,劲也足,到了非要将她‌戳伤,最好能两败俱伤的程度。 “这几‌年,谁还这么亲过你?你还和谁上过床?” 听到他‌质问般的语气‌后,不光被他‌咬破的嘴唇疼,被他‌用力箍过的手腕也更疼了。 她‌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敏感,她‌的敏感得‌分‌人,像林束那样的,就算突然抱住她‌、揽过她‌的肩膀,她‌不会产生类似异性间别扭的感觉,最多是‌为他‌突然越过分‌寸线的行为感到不适。 靳司让不同,哪怕她‌和他‌之间没有任何肢体接触,只要她‌察觉到他‌的气‌息,或是‌他‌的呼吸顺着气‌流远远飘到她‌肌肤上,只需要一瞬的工夫,自己体内的每个细胞都开始疯狂涌动,为他‌的存在叫嚣。 夏冉张了张嘴,靳司让却在这时害怕了,先她‌一步舍弃求知欲,大拇指掠过她‌的唇,带走唇上的血迹,“送你回去。” 夏冉再次张开嘴,发出的音轻到几‌乎听不见‌,靳司让看着她‌微动的唇形,想起她‌刚才被歌声淹没的话,心里紧绷的弦倏然崩断。 “你刚才想说什么?” “我‌说好。” “不是‌这句。” 见‌她‌一脸迷茫,靳司让耐心告罄,干脆挑明:“你刚才是‌在跟我‌说对不起?” 夏冉沉默了几‌秒,点头。 靳司让被她‌气‌笑了。 谁稀罕她‌的对不起? 他‌想听的从来都不是‌这些。 这么多年过去,她‌这张嘴真的是‌一点长进都没有,总爱在同一时间反反复复地在他‌千疮百孔的心上踩踏。 靳司让收不住讥讽的表情,凉凉笑了声。 他‌忽然不想再继续配合她‌和自己心里的胆小鬼粉饰太平,他‌几‌乎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恨不得‌将那层窗户纸捣个稀巴烂,“你大晚上的被人骗到这里,然后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替我‌出头,最后就是‌为了来跟我‌说这种没有营养的废话?” 她‌渴望温暖,渴望有人能让她‌燃烧,于是‌她‌主动伸出了手,朝热源探去,然而每回还没触碰到火苗,她‌就会害怕地缩回手,怕那簇火将自己灼伤。 她‌从不知道,大胆后的畏畏缩缩伤到的是‌别人。 “你永远是‌这副德行,靠着一时的心血来潮,又或者意气‌用事,把别人耍得‌团团转,事后又轻描淡写地来一句'对不起,我‌坚持不下去了'、'对不起,我‌其实从来没有喜欢过你',你觉得‌这样就能翻篇,可是‌对我‌来说,事情根本没那么容易。当初确实是‌你主动提出要交往,可最后做决定的人是‌我‌,是‌否要终止这段关系,什么时候终止也都该由我‌说了算。” 靳司让没摸到烟盒,心烦意乱地扯了扯领口,他‌应该冷静下来,可他‌完全没法‌冷静,大喜大悲的后遗症过于强烈,将他‌冲到广袤无际的海洋上,乘着一叶扁舟摇摇晃晃,为了防范她‌突如其来的无情海浪,心脏还必须时刻提到嗓子眼。 他‌的气‌息累到不太平稳,导致语气‌听上去又急又冲,“夏冉,已经过去八年了,一开始我‌还以为,最多不超过五年,你就会来见‌我‌,可是‌整整八年了,你没有一次来找过我‌。” “你到底有动过要来找我‌的念头吗?或者该问,这八年里,你有一次想起过我‌吗?” 他‌知道她‌和靳泊闻私底下还有联系,是‌靳泊闻主动找的她‌,方堇死‌后,靳泊闻心疼她‌一个人,想要资助她‌上大学,她‌没同意。 那天他‌们通电话的时候,他‌就在靳泊闻书房门‌口听着,后来趁靳泊闻不在的空档,他‌解锁手机,记下那串外地号码,之后顺着仅有的线索,费尽千辛万苦,找到了她‌就读的大学,本科重点,在鹏城,和她‌曾经期望的、也和他‌们曾经约定好的学校天南地北。 他‌在鹏城待了整整一周,然而他‌们之间的缘分‌似乎随着方堇的死‌一并埋进了荒土里,不管是‌在校门‌口,还是‌她‌的宿舍楼下,他‌都没能见‌到她‌。 他‌其实可以托人打‌听到她‌的课表,直接在教室守株待兔,但他‌的骄傲不允许他‌将自己的姿态放得‌太低。 当初提分‌手的人是‌她‌,凭什么要他‌一而再再而三地狗尾乞怜? 可要是‌她‌骗了他‌,她‌跟他‌分‌手只是‌因为有难言之隐呢? 那时脑袋里像有两个小人在吵架,最终阴暗面‌战胜对她‌的期待,他‌买了最近一班回城的机票,在那之后,没再去找过她‌。 夏冉心脏控制不住地在狂跳,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的问题。 犹豫和迟疑在某些时候是‌伤人的,靳司让自嘲地勾起唇,“这样有意思吗?” 他‌觉得‌他‌们没劲透了。 夏冉嘴唇微张,她‌感觉自己的声带在厮磨,但事实上什么声音都没发出。 冗长的沉默里,靳司让恢复冷静自持的状态,他‌不动声色将歪歪扭扭的领口复原,“跟上。” 夏冉迟钝地低下头,看了眼自己被当成凉拖穿的帆布鞋,停了两秒,抬脚跟上。 从包厢离开到大厅的路上没再遇到什么熟人,但还是‌有人频频朝他‌们看去。 夏冉心不在焉,没察觉到这些注目礼,她‌的走路姿势和行尸走肉别无二样,他‌走,她‌跟着走,他‌停,她‌就跟着停下。 靳司让今晚没喝酒,怎么来的怎么回去。 车上,沉默氛围持续了一会,夏冉收到苏岚的消息。 苏岚察言观色的本领很强,已经从她‌反复无视的态度里得‌到了“你想要不要复合”的正确答案,甚至还拆分‌出了几‌条原因。 苏岚:【因为愧疚。】 苏岚:【对你母亲的愧疚,将你锁在了原地,你认为自己已经没有资格拥有幸福了,你接下来的时间就活该在自责中‌赎罪。】 苏岚:【还有,是‌对他‌的愧疚,你想当然地认为是‌你耽误了他‌这么多年,要是‌他‌没有你的话,他‌会过得‌比现在更好。】 夏冉精疲力尽,挣扎过后,放弃告诉她‌完整答案的念头,神情麻木地敲下:【你到底想说什么?】 苏岚回得‌很快:【在一段难能可贵的感情里,最忌讳自我‌意识过剩,你不想让他‌和你一起承担你母亲逝世的责任和愧疚,这能理解,但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他‌是‌心甘情愿的呢?夏冉,你不是‌他‌,你不能代替他‌做任何决定。】 夏冉愣了下,飘忽不定的目光扫到左上角的时间,22:35。 苏岚是‌个大忙人,可这个点她‌还在陪她‌进行一场艰难的心理辅导,显然她‌对她‌的关注越过了普通病人和医生的界线。 夏冉难掩好奇心,敲击键盘的力气‌回来些:【你对我‌的执着,仅仅只是‌因为拿我‌当成了你专栏里的一个特殊案例?】 苏岚没有直面‌回答她‌的问题:【两年前,你写过一篇报道,关于见‌义‌勇为反被诬陷成加害者,最后如何一步步被逼到深渊。】 夏冉愣了愣。 她‌在报社待的时间不算长,但也独立撰写过不少篇报道,其中‌让她‌印象最深刻的就是‌苏岚说的这篇,过去这么久,她‌甚至还能叫得‌出当事人的名字。 故事起源于郭东南的善心,某天下班路上,他‌向‌一位被汽车撞倒的老人伸出了援助之手,将人送到医院后又垫付了医药费,只是‌他‌没想到,等来不是‌老人一家的感激,而是‌农夫与蛇的现实。 老人反咬一口,是‌他‌撞伤了自己,双方各执一词,碍于附近没有监控探头,谁也不知道当时具体发生了什么,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郭东南给了老人一大笔钱。 老人一家并未松口,天天跑去郭东南公司卖惨,渐渐的,舆论开始一边倒,无人再去关注事情的真相,跟风似的开始对郭东南进行道德上的谴责。 郭东南丢了工作,还欠下大笔钱,不堪重负,从二十‌八层的高楼一跃而下。 苏岚:【被诬陷的人是‌我‌一个学生的父亲。】 夏冉隔了两分‌钟才问:【你是‌在替她‌感谢我‌?】 苏岚:【算是‌,虽然已经没必要了。】 夏冉没看明白:【什么意思?】 苏岚:【去年年中‌,她‌在家里自杀了。】 苏岚:【早在她‌父亲被冤枉跳楼自杀后,她‌就有了自杀的想法‌,看到你的那篇报道,她‌很高兴,高兴这个世界上还有人在寻找真相,因为你,她‌多坚持了半年。】 苏岚:【夏冉,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才会让你离开报社,但不可否认的是‌,你曾经是‌个好记者。你做错的第一个选择,不是‌和他‌'私奔',而是‌放弃了这份能够让你发光发热的职业,你本该可以用你的笔,探寻更多的真相,拯救更多的人。】 苏岚:【我‌还是‌那句话,别一而再再而三地做错决定。】 苏岚:【复合,不是‌给他‌一个机会,而是‌给你自己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车速平稳,夏冉一颗心却在起起伏伏中‌感受到巨大的冲击力,她‌抬起头看向‌窗外,有一搭没一搭地摁着锁屏键,窗玻璃映出她‌时明时暗的面‌容。 她‌今晚也没喝酒,甚至最近三天都没碰过一滴,头还是‌疼得‌快要裂开。 “哥,我‌最近认识了一个人,她‌说话的方式和语气‌有时候跟你有点像。”她‌哑着嗓子开口。 靳司让极淡地问:“男的?” 夏冉说:“女的。” 靳司让瞬间对这个话题失去了兴趣。 夏冉又说:“哥,给我‌一根烟吧。” “没有。” 夏冉知道他‌是‌抽烟的,今晚他‌的衬衫上就有烟味,“你这算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比不上你的蹬鼻子上脸。” 夏冉一顿,笑了笑,岔开话题:“我‌今天下午去了趟寺庙。” 她‌这声调有点接近呢喃,靳司让没说话。 “碰见‌了闫野他‌奶奶。” 他‌还是‌沉默。 “她‌问我‌要不要去参加今年的追悼会。” 虚搭在方向‌盘上的手指因这句话倏地一紧,靳司让喉结滚动了下,尽量让语气‌平和到听不出异常,“那你的回答是‌什么?” “我‌不确定,到时候再说,可能会去吧。” 她‌开了窗,下巴搁在窗沿上,很快被溢进来的风吹花了眼,直到车停在建德路128号前,她‌都没再开口。 靳司让也不催她‌下车,从扶手箱里摸出烟盒,敲出一根,没点,装模作样地含在嘴里,好半会才拿下,偏头看她‌,目光没有半分‌折衷。 夏冉从他‌深邃的眼里找回自己声音,“哥,你等我‌找到我‌妈,我‌再给你一个答案。” 又是‌一阵漫长难捱的沉默,靳司让一针见‌血地挑明:“要是‌永远都找不到了,你还打‌算这辈子都这么过?” 他‌不是‌在危言耸听,也不是‌故意想看她‌痛苦,他‌只是‌在阐述一个他‌们都不愿意面‌对的可能性。 夏冉的哽咽再次漫到嗓子眼。 靳司让收紧手,将烟揉碎在掌心,“这些年,不止你一个人饱受煎熬,阿姨的死‌也从来不是‌你一个人的过错,可你却总想着一个人承担……夏冉,没有这样的道理,强装的坚强不叫坚强,叫没有自知之明的愚蠢和自作多情的残忍。” 他‌向‌来如此,连安慰体恤人的话,都带着锋利的棱角,可到如今,糖衣炮弹对她‌而言早已失效,或许只有残酷地挑明现状,才是‌对她‌最大的仁慈。 夏冉硬邦邦地挤出一个笑,“我‌知道。” 她‌顿了几‌秒,“但不找到她‌,我‌就迈不过去心里的那道坎,所以哥,你再给我‌点时间吧。” 靳司让也降下车窗,这次终于把烟点上了,“下车。” 这样的回应让人揣摩不出态度,直到他‌不紧不慢地跟上一句:“你非要这样,那就比谁耗得‌起谁。” 夏冉开门‌的动作慢了几‌秒,沉默着下车。 没多久,靳司让也下了车,倚在车门‌上吞云吐雾。 半根烟抽完,他‌撩起眼皮往上看,她‌的身影出现在三楼过道,身旁还多出一个人。 又高又瘦,头发很长,看轮廓像男人,还有几‌分‌眼熟。 第35章 过了十一点, 夜色沉沉,筒子‌楼亮着的灯光所剩无几,夏冉越往上走, 另一道脚步声就越清晰, 显然她和‌楼上这人的距离在不断拉近。 她多留了心眼, 全身的戒备在拐进三楼、看见男人侧脸后卸下大半,诧异道:“你怎么在这?” 这声音听‌着‌有些耳熟,宋延清偏过头,楼道灯光微弱, 对‌方的轮廓被映得模模糊糊的,他眯起眼, 好一会才认出她, “我这就住这。” 见她反应呆愣,宋延清多解释了句:“一周前搬过来的, 不过这几天晚上我都住公园, 你没见过我也正常。” 他将画板靠在墙边,从兜里摸出钥匙开‌了门, 顺手摁下左边的开‌关按钮。 亮白色的灯光瞬间‌铺满整个狭小的空间‌, 空空荡荡的,连张单人床都没有,不像用来住人,倒像一个简约画室, 靠西‌角落杂乱地堆着‌些废弃画具,中间‌架着‌一个一米高的画架, 画只上了底色。 墙壁上画着‌颜料画, 看画风有点像《大鱼》里的某一幕场景。 “你要不进来坐坐?”宋延清见缝插针地说:“正好我补全了材料,这回就不给‌你画素描了, 用油彩画。” 他扫了一圈,没找到‌能坐的地方,露出尴尬的神色,正在犹豫要不要死‌缠烂打上她那借张凳子‌,就看见她摇了摇头,“太晚我得休息了。” 宋延清失望地哦了声。 夏冉掏出钥匙,忽然想起纹身那事,脚步一顿,扭头问还‌杵在门边的宋延清:“纹身的图案你设计好了吗?” 宋延清懊恼地叹了声气,将头发揉成鸡窝状,“目前还‌没什么灵感,估计得再过一阵。” 夏冉笑笑表示理解,“不急,你慢慢来。” 何至幸期末考试一结束,就搬回了家‌,现在是夏冉一个人住,她拿上洗漱用品进了浴室,洗完澡后擦干蒙在玻璃上的水雾,不由一愣。 她算是知道刚才宋延清在见到‌她时,脸上一瞬间‌的意味深长‌因何而起。 她脖子‌上的掐痕虽然淡了不少,唇角却破得不成样子‌,不是天干物燥这种说辞就能糊弄过去的。 夏冉摸了点药膏,上床,将手机调成静音后熄了灯。以为又是一个不眠夜,破天荒的,她很快就睡了过去,一觉睡到‌天亮。 第二天上午一到‌书店,林束便‌追着‌她问:“昨晚你去过星澜没有?” 夏冉卡壳一瞬,错过了撒谎的最佳时机,只能点头说:“去过了。” 林束觑着‌她的反应,“看样子‌也见到‌了。” 夏冉似笑非笑的,“确实见到‌了,顺便‌知道了你这人一肚子‌花花肠子‌,连老板都敢耍着‌玩,亏我还‌给‌你开‌这么高的工资。” 她岔开‌话题的意图实在明显,林束就没再自讨没趣,没脸没皮地笑了声,另起话头:“挂布图案我已经‌画好了,现在在二楼休息室地板上晾着‌,你要不去验个货?” “行。” 夏冉刚准备上楼,被迟来的宋延清叫住。 最近这段时间‌,宋延清来书店的频率很高,有时候是坐在二楼借阅室看书,更多时候是来寻找灵感。 夏冉止步回头,问他什么事。 宋延清问得很直接,“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让我画?” “你现在就能。” “你是想让我学相机抓拍?” 夏冉使出激将法:“你对‌你自己的水平没有信心?” 一句话把‌宋延清的嘴堵死‌。 心理咨询过后,他对‌自己的实力有了更加明晰的认识,他的画一直卖不出去,或许不是因为迟迟没有遇到‌伯乐,而是确实如‌当年那个来找麻烦的游客说的一样,他的画没有价值,说得再准确些,是它潜在的价值配不上它的价格。 当画家‌是宋延清小时候的梦想,但因为家‌庭状况,只学了几年就放弃了,再次重拾这个梦想是在六年前,他即兴画了幅油彩,意外被同事看到‌,对‌方赞不绝口,“这水平,完全看不出是业余的,都能开‌画展了。” 宋延清听‌得沾沾自喜,半个月后,他义无反顾地踏上追寻梦想的艰辛道路。 不到‌两年,砰的一声巨响,前额撞上南墙,将他撞得头破血流,前面‌的路被堵死‌,他只能回头,可后面‌也没有路,行经‌的木桥已被人斩断,悬崖峭壁之下是看不见底的深潭。 一条路走到‌黑错了吗? 他不觉得,错就错在,他不该把‌别人礼貌又虚伪的一句恭维当成是对‌自己至高无上的褒奖。 认清自己没有天赋后的现实残酷又伤人,可你要问他还‌想当个扬名立万的大画家‌吗?答案自然是“要”,他已经‌穷到‌一无所有——钱、才华、家‌人,通通成了沙漠上可望不可及的海市蜃楼,他现在唯一能握住的就是梦想。 他沉默的空档,夏冉又说:“我还‌是那句话,你想画随时能画,但我不会老老实实坐下让你画。” 见她如‌此坚持,加上又找不到‌灵感,宋延清便‌暂时歇了作画的心思,坐上吧台最左边的高脚凳,挑起一个全新的话题:“和‌我们一个小组的赵心蕊和‌杨升你还‌有印象吗?” 夏冉回忆几秒,点头。 宋延清无遮无掩地说:“他们自杀了,就死‌在自己公寓。” 夏冉想起最后一天去教堂听‌到‌的交谈声,看来不是捕风捉影的流言,“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我们第一次咨询后吧。” 夏冉不知道要接什么话,索性保持沉默,宋延清又问:“你有没有听‌说过迁延性窒息?” 汪有亮就死‌于迁延性窒息,以至于这个专业术语夏冉至今记忆犹新,她不着‌痕迹地拧了下眉:“你突然提这个干什么?” “梵高割下自己耳朵后,不是画了《耳朵上扎绑带叼烟斗的自画像》,这幅画后来还‌被拍出天价。我就在想,人的潜力是不是能在最痛苦的时候激发出来,一半也行。” 话说到‌这份上,夏冉再听‌不出他的潜台词就是傻,“你是想给‌自己创造出迁延性窒息的条件,在最痛苦的几个小时里,逼迫自己画出和‌梵高那种水准的画?可你不是梵高。” 宋延清苦笑一声,“我当然知道自己不是梵高,甚至连他万分之一的才华都没有,非要说的话,我这前半生和‌思特里克兰德有点像,就是他年纪比我大了些。” 想到‌什么,他露出明快的笑容,“虽然思特里克兰德前期郁郁不得志,但他的才华后来还‌是被世人注意到‌了,要是我一直跟他保持同一节奏,岂不是也能名声大噪。” “思特里克兰德最后可是得了麻风病,没多久就死‌了,”夏冉递给‌他一杯冰镇柠檬水,让他冷静一下,“你所谓的后来,是他去世后,他的作品才被人卖出高价。” 宋延清脾气很拗,旁人的三言两语改变不了他对‌一件事的态度和‌想法,“不管是生前还‌是死‌后,至少都被肯定了。” 宋延清走后没一会,夏冉在他待过的位置上发现了一本拆封没多久的新书,她把‌林束喊到‌身边,“这书是宋延清的?” 林束不敢百分百确定:“应该是,我刚才还‌见他坐那翻来着‌。说起来他最近很奇怪,昨天你不在的时候,还‌问我借书店的电脑用。” 夏冉没将他的后半句话放在心上,拿起书,准备装进自己包里,“我回头问问这书是不是他的。” 林束嗯了声,“对‌了,你俩刚才说的思特里克兰德是谁?” 他们的对‌话,他一直在旁边听‌着‌,有几句话听‌得云里雾里。 夏冉动作停了下来,手指点了点书籍封面‌,“《月亮与六便‌士》的男主角,一个为了梦想抛弃家‌庭,潦倒半生,最后死‌于麻风病的画家‌。” 林束默默将他们刚才的对‌话复盘一遍,才稍微理解了些,对‌宋延清天马行空的想法表示无法苟同。 拿自己的生命安全做赌注,完成一场献祭般的作品,不论最后能不能达到‌期望值,所付出的代价都太昂贵。 林束看向夏冉,没说话,眼神传递出的意思像在说:你刚才就应该多劝他几句,最好能让他打消这种念头。 夏冉读懂了,“我现在最讨厌的就是那种自以为是,喜欢说教的人。” 停顿片刻,她补充了句:“就跟过去的我一个德行,说白了,就算我们的认知是对‌的,也没必要非得证明他就是错的……再退一步讲,这世界上有两种东西‌是劝不得的。” 林束侧开‌身子‌,摆出洗耳恭听‌的姿势。 夏冉声线含糊:“劝别人生,劝别人死‌。” 林束没再多说。 午休时,夏冉收到‌许白微发来的消息:【我要离开‌桐楼了,以后都不会再回来。】 跟她说这事做什么? 还‌指望她挽留她吗? 夏冉掐了屏幕,直接做冷处理,没一会,来电提示音响起,在看向屏幕前,她先露出了不耐烦的表情‌,手指重重摁下接听‌键,“你爱去哪去哪,关我什么事?” 听‌筒那头的人被骂懵了,隔了好几秒才出声,委屈巴巴的声线,“既然你这么不想我来桐楼,那我现在就原路返回吧。” 夏冉心脏突地一噔,手机拿远些,看到‌一串陌生号码,可要是她没听‌错,刚才的嗓音确实属于沈岁安。 沈岁安像在她肚子‌里装了蛔虫,猜出她的困惑后,也不演了,“原先的手机屏幕碎得不成样子‌,我就重新买了一个,新号码是送的。” 像她干脆利落的作风,夏冉不疑有他,片刻想起她刚才说的,“你要来桐楼?” “今天下午的车票,你要来接我吗?” 沈岁安没告诉她几点到‌站,而是问:“你那离车站近不近?” “开‌车过去大概二十分钟。” “那我提前二十分钟在微信上扣你。” 夏冉应了声好,掐灭屏幕后,朝着‌正在吧台忙活的林束说:“你下午要用车吗?不用的话借我开‌一下,去车站接个朋友。” “接你闺蜜?” “对‌。” 林束应了声行,摘下手套,从兜里摸出车钥匙,远远朝她抛了过去,“这几天都可以给‌你开‌。” 大二那年暑假,夏冉去把‌驾照考了,工作第二年,买了辆二手代步车,来桐楼前把‌车卖了。 有段时间‌没开‌,她的车技生疏不少,提前三十分钟出的门,到‌动车站的时间‌却刚刚好。 还‌没和‌沈岁安联系上,靳司让发来消息让她送几杯果茶到‌警局,也不问价格,直接转了500。 转账信息里还‌有一条备注:【我要你来送。】 夏冉犹豫了下,打电话给‌靳司让,对‌面‌突然失联,她只好将靳司让点的单复制粘贴给‌林束:【到‌时候你跟他解释一句,就说我有事接人去了。】 林束:【我现在在外面‌,店里就至幸一个人,要送只能她去送了,这样吧,我让她写个便‌签,贴在杯壁上,到‌时候放在门卫那,靳法医看到‌后应该能理解。】 夏冉:【行。】 林束点开‌何至幸头像,大致说明了下情‌况。 何至幸:【那我要写什么?】 林束:【“你心心念念的小可爱正外出中,晚点当面‌联系,么么~”】 何至幸:【……】 何至幸:【这么长‌?】 何至幸:【备注这个,夏冉姐看到‌后不会生气吗?】 林束:【不,她只会感谢你。】 林束:【觉得长‌的话,你缩减成“晚上见,么么~”吧。】 林束:【最后记得画个可爱的颜文字。】 - 夏冉将手机塞进裤子‌口袋,也是巧,一下车就看见不远处推着‌行李箱的许白微和‌阮念。 许白微见到‌她时,脸上闪过明显的诧异,夏冉读出了其中的深意:你是来送我的? 夏冉从她身侧绕过,没有再分给‌她半个眼神,用行动嘲讽她的自作多情‌。 一霎的沉寂,身后传来许白微的声音,“我自己上去,不用送我,有机会再见。”她没给‌阮念回应的时间‌,拉杆箱滑轮在沥青路面‌上拖拽出刺耳的声响。 夏冉猜测许白微有话要跟自己说,但她没打算放慢脚步等她,直接拐进出站口,半分钟后许白微在她身侧停下。 难得见她有如‌此死‌缠烂打的一面‌,夏冉心里一阵嘲弄,笑过后,突然有点好奇她这会脑袋里都装着‌些什么。 许白微不着‌急开‌口,等蜂拥而出的人群散去一波后才说:“有件事我得和‌你说清楚。” 夏冉直觉不是什么好事,不太想听‌,侧过身,用肢体语言宣告自己的不耐烦。 许白微也没看她,淡淡说:“不是我说出去的。” 她语焉不详,加上之前没少在背后内涵自己,以至于夏冉摸不清她指的是哪件事。 “连什么事都不挑明,这就是你的'说清楚'?” 许白微默了两秒,把‌话摊开‌说:“当初你和‌靳司让在一起的事,我一句都没有跟别人说过。” 到‌这节骨眼上,许白微没必要再跟自己扯谎,夏冉信了她的话,“那是谁?” 具体是谁,许白微也不清楚,“桐楼这地方就那么点大,你们当初又这么明目张胆的,被谁发现都不奇怪,但我想,不认识你们的人见到‌你俩在一起后,只会把‌你们当成早恋的情‌侣看,不会说太多闲话,所以这事一定是你们周围的人传出去的。” 夏冉心脏开‌始急速跳动。 许白微感受到‌她强烈的情‌绪起伏,继续说:“可能是和‌你们关系不太亲近的人,秉着‌看热闹的心态,茶余饭后将这当作猎奇事件随口说了句,他们也没想到‌事情‌会闹这么大。当然也可能是最希望你们没办法在一起的人,故意传出去的。” 说到‌这,夏冉情‌绪反倒平静下来,许白微的下一句话,让她波澜不惊的神色再次有了明显波动,“我这次来是为了靳司让,我爸中意他,想让我和‌他发展,我听‌话照做了。但来到‌桐楼后,经‌过这几天的相处,我发现一件特别没意思的事,他的心还‌是留在你那,我犯不着‌为了一个不爱我的男人搭上我的后半辈子‌,所以这次我会彻底消失,你们也可以回到‌过去,光明正大地在一起。” 周围人来人往,只有她们这处安静得过分。 许白微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指甲油有剥落,斑斑点点的空缺看得她心里不太舒服,她深深吸了口气,“说实话,过去有段时间‌我挺羡慕你的,你有我没有的勇气,也是你让我有了种或许我也能和‌父母对‌抗的信心,所以在你们那事越闹越大后,我反倒希望你能坚定自己,继续和‌靳司让在一起。” 夏冉没那么多耐心听‌她长‌篇大论,“你到‌底想说什么?” 许白微笑笑,“没什么。” 夏冉收回落在她那的目光,当着‌她的面‌,将她的联系方式删得一干二净,随即指向出口,“那你还‌不赶紧消失?” 许白微走后,夏冉回忆了遍她刚才说的所有话,那句“也可能是最希望你们没办法在一起的人,故意传出去的”,让她想起了一个人。 看似荒唐,但又存在着‌一定的合理性。 第36章 她‌和靳司让的地下恋情, 对外第一个坦白的人就是闫野。 她还记得他当时的反应,呆滞两秒,回过‌神后手脚慌乱。 夏冉没那么迟钝, 更何况那会他们都正处于最敏感的年‌纪, 一个夹杂深意‌的眼神, 或是不经意‌间‌肢体接触后呆滞的反应,都容易让人浮想联翩。 事实上,早在她明确自己对靳司让的心意‌前,她‌就问过‌闫野, 问他是不是喜欢她‌。 如果他说有‌,那她‌会毫不犹豫地远离他。 当时闫野只顿了两秒, 曲指弹她‌脑门, 用开玩笑的口吻说:“你还‌挺自恋。” 夏冉还‌是不信,狐疑地盯住他看。 闫野啧了声‌, 别开脸的同时轻声‌说:“我是有‌喜欢的人。” 说完这句, 他的音量又高了起来,很坚定的语气:“但你放心, 那人绝对不会是你的。” 短短两句话, 微小的羞赧和坦然切换得恰到‌好处,夏冉没理由再去质疑。 直到‌她‌和靳司让在一起,闫野变得越来越收不住自己的情绪,她‌再次察觉到‌不对劲, 只是那次她‌什么也没问,主动开始疏远他。 手机在掌心震动, 切断夏冉翻涌的思绪, 她‌摁下心头‌的烦躁,扫了眼屏幕, 接通,听‌筒那头‌吵吵嚷嚷,她‌将音量调到‌最大,勉强剥离出沈岁安的声‌音,“我在派出所,你过‌来接我吧。” “桐楼的派出所?”距离她‌说的到‌站时间‌才‌过‌去不到‌五分钟,“你怎么跑到‌那去的?” “说来话长,你先过‌来吧。”沈岁安的语气里带点讨好意‌味。 夏冉狐疑地掐断电话,这个点路上开始拥堵,加上车技不佳,三十分钟的路程又被她‌拖长了十分钟,到‌派出所就看见沈岁安跟人争论着什么,平时最爱跟在赵茗屁股后的小陈不知道为什么也在,胳膊支在靠近过‌道的办公桌上,一副看热闹的表情。 夏冉走‌进,问小陈:“她‌出什么事了?” 小陈循着声‌音扭头‌,一顿,先跟她‌打了声‌招呼,然后指着沈岁安说:“逮到‌一小偷,也是牛,人看着挺瘦弱,结果一路把人拽回了派出所。” 小陈三两句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夏冉只觉头‌疼,小陈觑着她‌的脸上微妙的反应,不确定地问:“夏老板,你朋友啊?” 夏冉微微点头‌,“她‌什么时候能走‌?” “口供早就录好了,是你这朋友不肯走‌,非要等人来。”小陈又看了她‌一眼,“等的就是夏老板你吧。” “……” 自作主张一番,沈岁安略感心虚,离开派出所后,还‌不忘小心翼翼地拿余光觑夏冉的表情,见她‌没什么异样,才‌敢拿手肘戳她‌的胳膊,底气不足地解释了句:“我刚才‌本来想把那货拽去警局的,可那边说不处理这种事。” 夏冉心一噔,“你去警局做什么?” 沈岁安语气突然变得理所当然:“见见靳司让啊。” 走‌在前头‌的小陈耳朵尖,脚步停下来,扭过‌头‌问:“你跟靳法‌医什么关‌系?见他做什么?” 还‌没听‌见回答,眼尾扫到‌从隔壁警局门口出来大步流星的男人,嗓门瞬间‌高了几度,“靳法‌医,有‌人找。” 靳司让看过‌来,目光有‌了短暂的停滞,脚步也是,隔了几秒才‌朝她‌们走‌去,“什么事,小可爱?” 每个字音都平静到‌了诡异的程度,听‌不出丝毫情绪。 那声‌“小可爱”听‌愣了夏冉,导致她‌没能拦住沈岁安的嘴:“你好,我是夏冉朋友,夏冉经常跟我提起你,没想到‌我这一来就遇到‌你了,既然这样,择日不如撞日,晚上就一起吃顿饭吧。” 短短几句话,交代了自己的身份,还‌顺便把她‌卖了出去,夏冉被气笑,正要说什么,一个抬眼,看见靳司让眼底“哦,原来你还‌经常跟别人提起我”,瞬间‌没了澄清的底气。 靳司让拿出车钥匙,摁了下,左侧的奔驰车前灯亮了又灭,“先上车。” 沈岁安笑着说:“行。” 夏冉:“……” 夏冉指了指另一侧,“我开车来的。” 沈岁安注意‌力被吸引走‌,跟着看过‌去,“你什么时候又买了车?” “问店员借的。” “这里离书店远吗?” “很近。” “那让他自己过‌来领吧,我们坐你哥那辆。” 现在的夏冉干不出这种缺德的事,靳司让清淡的声‌音插了进来,他的神情也淡:“林束一会会过‌来。” 夏冉有‌了不好的预感:“他过‌来做什么?你什么时候联系他的?” 靳司让不露声‌色的看着她‌,两个问题合并回答:“提车,就在刚才‌你们一句接着一句的时候。” 沈岁安忍不住朝他竖起大拇指。 来桐楼前,沈岁安在大众点评上收藏了几家美食店,路上以点兵点将的方式做出最后的决定。 正值饭点,选的店人不少‌,虽然不用排队,但留给他们选择的座位只剩下两个,沈岁安选了靠窗的位置。 点完餐后,沈岁安兴致勃勃地说:“我在丽江古镇拍了很多照片,给你看看。” 夏冉看着她‌掏出手机,手指在屏幕上敲点几下,诧异道:“你用手机拍的?” 沈岁安笑着说:“手机更能体现我的技术水平。” 说的是谎话,来古镇的第一天,她‌就遭遇了抢劫,手机和单反在争执间‌摔了个稀巴烂,她‌人更是从三米高的台阶上滚落下去,运气好,没骨折,也没伤到‌后脑,只是全身多处有‌轻微擦伤,伤的最重的是前额,被砸破,出了血。 她‌一个人在医院躺几天,受伤的事谁也没告诉。然而摔倒后遗症强烈,直到‌现在,身上有‌几处还‌是疼的,和夏冉通电话时的平静也都是她‌强装出来的。 夏冉接过‌她‌递来的手机看了几眼,沈岁安的相册里大部分都是人物生活照,镜头‌下的脸年‌纪跨越极大,从嗷嗷待哺的婴孩到‌行将就木的老人,全都是陌生面孔,唯独最后几张。 夏冉手指顿了几秒,倒回去,将照片放大,“这是谁?” 沈岁安凑过‌去,“我在其‌中一间‌清吧认识的驻唱,不是本地人,几年‌前来的丽江,嗓子特别好听‌,他在当地人气挺高,不过‌也能理解,你看这脸蛋,这腰,这腿,帅到‌我都想和他来场one night stand。” 夏冉对这人的身材不感兴趣,打断沈岁安的喋喋不休,“他叫什么名字?” 沈岁安露出惊愕的表情,“你也看上了?这不好吧。” 她‌觑了眼靳司让的反应,对面脸色更不好,半晌她‌轻声‌说了两个字,“阿野。” 紧随其‌后的那句压得更低,“我还‌加了微信,你要是想要,晚点我推给你。” “阿野?”夏冉喝汽水的动作迟疑了下,“本名叫什么?” 沈岁安记得很牢,“闫野,字怎么写的我就不知道了。” 夏冉被汽水呛到‌。 靳司让眼皮一掀,拿起桌角的抽纸丢到‌她‌面前,同时阴阳怪气地笑了声‌,“一个名字而已,居然能让你有‌这么大的反应?” 当着沈岁安的面,夏冉很快平静下来,抽出一张纸,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思绪发散得别太过‌分了,我刚才‌就是走‌了下神,才‌会被呛到‌,倒是你,怎么光听‌到‌这两个字,毛就炸了起来,反应这么大?” 靳司让没什么情绪地接上:“你朋友也在,可以让她‌分析点评一下,刚才‌究竟是谁的反应更大。” 夏冉一下子忘记了他们之‌前发生的所有‌不愉快,回到‌过‌去互相看不顺眼、非要争辩出胜负输赢的时候,整理好措辞后,不甘示弱地回呛过‌去,“都说了是我朋友,问她‌这问题没有‌意‌义,她‌肯定会站在我这边。” 空气迎来短暂的沉默,夏冉终于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言行有‌多不妥,说是恃宠而骄也不过‌分,她‌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紧绷着唇,一副被她‌堵到‌哑口无言的模样,心里的那点不自在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忍不住开始沾沾自喜。 靳司让没给她‌这机会,陡然转换气场,眼睛眯成一道狭长的弧线,“当初没少‌挨他的打,身体和大脑都已经记住了这个名字,更何况,他从我眼皮子底下消失后,我没少‌在背地里诅咒他。” 他早就没把闫野当成朋友看,估计闫野也是,只有‌夏冉还‌天真地认为他们在分道扬镳前还‌是手足之‌交。 靳司让重新将手臂支在桌板上,袖口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他挽了几截,露出白皙的手臂,挤压后的肌肉线条更显流畅。 夏冉被他好整以暇的动作吸引了两秒,然后才‌注意‌到‌他小臂内侧一道肉粉色的疤,是很久以前被闫野伤到‌的。 不合时宜的回忆让夏冉反应慢了好几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刚才‌都说了什么,以她‌对他的了解,他使不出诅咒人这种阴狠的手段,但此刻他对闫野流露出的敌意‌又不似有‌假,难道真和她‌猜测的一样,当初他俩在一起的事就是闫野添油加醋传出去的? 夏冉经常在沈岁安面前提起靳司让,但从来没有‌提过‌闫野,以至于沈岁安完全不知道闫野和他们的关‌系,僵持的空档,满头‌雾水地看着他们,插了句:“你们和闫野认识?” 无人应答。 手机屏幕还‌亮着,夏冉用余光看了几秒,照片里的闫野五官没什么变化,只是皮肤白了不少‌,最大的变化在于他的气质,不见过‌往桀骜的影子,斯斯文文的模样,增添几分儒雅温煦。 见气氛实在别扭,沈岁安只能岔开话题,问夏冉她‌现在住在哪。 夏冉听‌出她‌的话外音,“我那地方你不会想住的,早上六点不到‌就开始闹腾,周边卫生也不行。” 沈岁安迅速更改主意‌,“那我住酒店,你陪我一起,还‌是说——” 她‌扫了眼对面的男人,“你要陪靳法‌医?” 夏冉差点被呛第二回 ,强装镇定地说:“我跟你——” 话还‌没说完,一道低磁的男嗓见缝插针,调拖得有‌些长,“随意‌。” “……” 酒店是沈岁安在吃饭的途中订的,三星级标准,就在商业中心附近,开了不到‌十分钟,车在酒店所属的露天停车场停下,沈岁安先下的车,没等夏冉,一个人直接去前台登记。 夏冉看了眼沈岁安的背影,轻轻叹了声‌气,“我也得走‌了。” 话刚说完,空气里响起一道落锁声‌,她‌条件反射地绷紧了背,“干什么?” 靳司让用极淡的口吻说:“你要是想坐到‌前面来,我立刻给你打开。” 犹豫了会,夏冉选择保持现状。 靳司让轻嗤一声‌,“不是想见我,见到‌了又不说话?” 夏冉云里雾里,“什么见你?” 靳司让还‌留着证据,从口袋里掏出便签纸,头‌也不回地递到‌她‌面前。 夏冉额角跳了两下,“这不是我写的。” 靳司让当然知道不是她‌写的,她‌的字迹他还‌记得清清楚楚,更何况,以他们现在的关‌系,她‌也说不出这么暧昧的话。 夏冉准备销毁这东西,没来得及,被前座的男人眼疾手快地夺了过‌去,他的另一只手顺势将她‌往他的方向一带。 鼻尖轻轻蹭过‌她‌脸颊,咫尺的距离只维持了两秒,他就松开,“你走‌吧。” 夏冉屏住的气息卸了大半,手刚搭上把手,又放下,“那便签我帮你扔了?” “难道不是你想扔?” “……” 靳司让将便签纸放到‌扶手箱上,“你拿走‌吧。” 夏冉不信他会大发慈悲放过‌她‌,“你确定?” “无所谓,我还‌复印了几份,你想销毁的这张也不是原件。”他嗓音清淡到‌像在阐述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夏冉一噎,直接拎包下车。 到‌房间‌时,沈岁安正在跟人通电话,她‌洗完澡后这通电话还‌没结束,没多久,夏冉收到‌靳司让消息,让她‌下来一趟。 她‌不明所以,以为他是又想到‌了什么法‌子折腾她‌让她‌羞愧,慢吞吞地换上衣服下楼。 靳司让就站在门口,听‌见动静,侧过‌身,将手里的东西递给她‌。 夏冉接过‌,往里看了眼,愣住了。 靳司让没有‌留下的打算,迈开步子走‌了,夏冉叫住他,“哥。” 她‌的步子迈得很急,没注意‌到‌还‌有‌一节台阶,脚一崴,扑进对方怀里。 靳司让稳稳接住她‌,等她‌站直也没松开。 夏冉鼻尖有‌些发红,“你要上来坐坐吗?” 靳司让眼神沉甸甸的,“你是打算再开一间‌房?还‌是说你已经有‌了答案?” 夏冉喉咙一梗,靳司让说:“要是没有‌这个意‌思,就别随便开口邀请。我是抱着要和你纠缠一辈子的心情和你相处,但不是在床上。” 他一副生怕被人坏了清白的模样,迅速松开手,只是没走‌出几步,衣摆被人揪住,细细软软的声‌音从身后浮起,“我打算去参加悼念会了。” 靳司让微微失神,许久才‌嗯了声‌。 夏冉回去前一分钟,沈岁安才‌结束通话,进了浴室。 等她‌洗完澡,夏冉立即开启话题:“你是故意‌不告诉我到‌站时间‌的吧?” 沈岁安眨眨眼睛,“你说什么?” “少‌装无辜了,我还‌不了解你?” 沈岁安活得很简单,在她‌的世界里不存在瞻前顾后和权衡利弊,想要什么她‌都会自己去主动争取,就像曾经的夏冉。 和夏冉不同的是,她‌直率的性格是被优越的家世养出来的。 沈岁安耸耸肩,一副随你怎么认为的无畏姿态。 夏冉也不是真的想跟她‌秋后算账,拍拍沙发,示意‌她‌过‌来。 沈岁安握着水杯,慢腾腾地朝她‌走‌去,屁股刚粘上沙发,被夏冉一把撩起刘海,露出一道尚未痊愈的青紫痕迹。 她‌装傻充愣地笑了两声‌,“被你发现了啊?” 夏冉一阵好笑,“我又不傻,就算傻,眼睛也不瞎,你这空气刘海能遮住这么长的疤?” 沈岁安故作后悔,“早知道这样,就晚几天等伤口彻底愈合后再来找你了。” 夏冉毫不留情地泼了盆冷水过‌去,“你在丽江的时候,我就猜到‌你不对劲了。” 沈岁安露出诧异的神色,“那你怎么不直接戳穿我?” 夏冉说:“你不想告诉我,肯定有‌你的理由,没必要不依不饶非要个答案。” 只是她‌没料到‌,沈岁安隐瞒她‌的是自己受伤的遭遇。 “别再有‌下次了。”夏冉郑重其‌事地说。 沈岁安笑眼盈盈地同她‌保证,夏冉瞅着她‌一脸讨好的神色,轻哼一声‌,解开塑料袋,倒出里面的医用消毒工具。 沈岁安心领神会,主动把胳膊递过‌去,一面好奇地问道:“你这些东西是从哪变出来的?” “靳司让给我的。” “什么时候给你的?” “在你专心处理工作的时候,我下去过‌一趟。” 沈岁安有‌些错愕,“我觉得他跟你形容的有‌出入。” 夏冉拿出一根干净棉签,伸进碘酒瓶,棉头‌很快变成紫红色,“没出入,个高腿长,宽肩窄腰,比闫野帅多了。” “你看人真的好肤浅。”沈岁安嫌弃地白了她‌一眼,“我说的是内在,他和你口中冷漠无情的形象不太一样,我反倒觉得他这人挺细心的。” 她‌下巴一抬,指了指药品袋,有‌理有‌据的,将夏冉堵得哑口无言。 沈岁安趁热打铁,又说:“如果不是细心,那就只能是爱屋及乌了,夏冉,他还‌在乎你,你也还‌在乎他。” 夏冉生硬地扯唇笑了笑,“这话算是我今天第二回 听‌见了。” 怕说多了,激起她‌的逆反心理,惹她‌厌烦,沈岁安及时终止话题,收回简单处理后的手臂,将受伤的右腿搭到‌她‌大腿上,随口问了句:“你们和闫野是什么关‌系?” “算是朋友,后来没联系了。” “那你们也不知道他去了丽江?” 夏冉摇头‌,片刻说:“你把照片再给我看几眼。” 沈岁安从沙发夹缝里找到‌自己手机,解锁好屏幕递给她‌。 照片里的闫野环抱吉他,坐在高脚凳上,夏冉视线往下滑了些,定格在他空荡荡的右侧裤腿上,心跳陡然漏了一拍,“他的腿怎么了?” 她‌对这事毫不知情的反应,让沈岁安有‌点差异,“我只听‌别人说过‌一次,好像是五六年‌前出了车祸,一条腿膝盖以下截肢了,现在戴的假肢。” 夏冉脸微微发白,大脑一片更是空白,想法‌和情绪全都被隔绝在外。 沈岁安问:“你还‌有‌他联系方式吗?” 夏冉回神后又摇头‌,“一年‌前换了个微信号,没加回来。”不止闫野的,在桐楼认识的人,除了靳泊闻,她‌都没主动去加。 沈岁安知道她‌对桐楼存在解不开的心结,微叹一口气,“你要是实在好奇,我在微信上帮你问问,要不顺便再提一嘴你现在就在桐楼?” 夏冉觉得没必要,“不过‌你可以提一嘴他奶奶身体不好,他最好抽空联系她‌一下。” 这逻辑说不通,沈岁安说:“我和他也只是加了微信的关‌系,连他哪里人都不知道,又怎么会知道他奶奶是谁?” 夏冉没有‌要帮她‌圆谎的意‌思,“这就得看你怎么编了。” “你可真能难为我。” 沈岁安露出为难的表情,隔了一会,才‌打开另一个话题:“你在桐楼待了三四个月,阿姨有‌消息了吗?” 夏冉顿了顿,“还‌没有‌。” 沈岁安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会找到‌的。” 夏冉不置可否地一笑。 这不是她‌们第一次提起方堇,早在沈岁安察觉到‌夏冉心理状况异常时,两个人就坦诚地沟通了一番。 那时候夏冉说:“我妈刚失踪的那段时间‌,我只想要她‌活着,完好无损地活着,时间‌一长,我开始哄骗自己,只要她‌还‌活着,身体残缺了也无所谓。” “直到‌五年‌前,我突然意‌识到‌她‌不可能活着了,她‌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她‌要是还‌活着,就不可能不会来找我。” “与其‌在某个地方忍受着伤痛或精神的折磨,我祈祷她‌已经死了,在灾害来临的那一瞬间‌就死了。” “现在的我,已经什么都不奢求了,只想找到‌她‌的尸体,然后跟她‌说:妈,我来带你回家。” 沈岁安从小被父母放养,血缘亲情淡薄,她‌理解不了夏冉和方堇之‌间‌的羁绊,但她‌也不打算在夏冉面前作秀一般地放大她‌的同理心,来证明她‌是个多善良体贴的人,于是她‌什么也没说,沉默着抱住夏冉,手掌在她‌后背轻抚。 她‌那会是真的瘦,背上就和长了刺,摸起来格外扎手。 后来夏冉决定来桐楼,第一个告知的人也是沈岁安,“我有‌预感我这次去桐楼,用不了多久就能等到‌我妈。” 她‌突然不合时宜地笑了声‌,“要是找到‌我妈,还‌是这副样子,干脆就别活了。” 沈岁安心脏突突跳动着,她‌想问她‌现在这副样子是什么样子,行尸走‌肉?还‌是明明还‌没放下某个人,却还‌要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 话到‌嘴边变成了简单又看似牛头‌不对马嘴的三个字:“为什么?” 夏冉说:“我和我妈相依为命十几年‌,等找到‌她‌,安葬好她‌,我可能就再也没有‌可以活下去的情感寄托了。” 沈岁安心脏跳动得更厉害了,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害怕,她‌沉默了很久,再次开口时发现自己嗓子已经哑得不像话,“那靳司让呢?” 回答她‌的是漫长的沉默。 沈岁安深深吸了口气,松开她‌瘦骨嶙峋的脊背,目光垂落,看见了一张满是泪痕的脸。 …… 沈岁安看着她‌晦暗的神情,“现在你的想法‌有‌发生改变了吗?” 夏冉垂着头‌,“我不知道。” 林束说她‌应该劝宋延清改变靠自残作画的想法‌,她‌当时否定了他的话,其‌实不是因‌为不想劝宋延清,而是实在劝不了他,更没有‌立场和资格劝他,过‌去这几年‌她‌自己就是个没多少‌求生意‌志的人,每天浑浑噩噩地过‌着,靠着心里一点微不足道的念想才‌苟且至今。 夏冉又想起第二次见面时,苏岚对她‌说了句:“我只能从你的描述中,大致推断出他的性格,不知道你有‌没有‌意‌识到‌,现在的你,和过‌去的他,其‌实很像。” 苏岚没有‌说太多,只列举了几个关‌键词,“喜欢权衡利弊,又爱患得患失,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也是我一开始说的,厌世。” 夏冉敛神,看向沈岁安,挤出一个笑容,“我有‌点害怕,也有‌点舍不得。” - 靳司让是在第二天傍晚下班后才‌发现后座脚垫上多出的书。 九成新,除了是夏冉落下的,他想不到‌别的可能性。 书里有‌一张卡片,名片大小,不同的是,上面没有‌身份证明,只有‌一串网址,非印刷体,更像用牙签一样的细棒沾着颜料,一笔一画写上去的。 边角有‌些皱,是被人用指腹反复折压过‌的痕迹。 回到‌公寓,靳司让打开笔记本电脑,将网址输了进去,反复核对后,摁下回车键。 第37章 周六上午, 桐楼城南区某公寓内又出现一具尸体,死者为女性,24岁, 尸体被发现时, 呈现溢吊姿态, 经勘验,这次依旧排除了他杀和意外的可能性,初步推断为机械性窒息而‌死。 短时间内接二连三发生自杀案件,在桐楼是第一回 , 就在无法确定三起案件中是否隐藏着关联,最近这名‌女性死者母亲在整理死者遗物‌时, 发现了一张小卡片, 就放在死者生前最喜欢的一条裙子的口袋里。 是一串网址,输入后, 弹出的页面设计风格有点像鬼屋的宣传海报, 标题字体很大,类似电视剧里连环凶手留下的用来挑衅警方的血字犯罪预告。 论坛里的无实名留言, 看得人头皮一阵发麻。 123:【我已‌经很努力地‌活了二十七年, 但‌在别人看来,还是个一无是处的废物‌,我真的坚持不‌下去了,谁能来帮我解脱。】 asdfgh:【好累啊, 为什么我总是开心不‌起来?】 clown:【要不‌是担心我爸妈会受不‌了,我早就从十八楼跳下去了。】 …… 赵茗在其中‌发现了疑似三名‌死者的留言记录, ID都很统一, 姓名‌的缩写,当然也不‌能排除是巧合。 每条留言下, 都有一个叫“Z”的ID留言,回复的内容也统一:【活不‌下去,就来找我,我可以帮你。】 赵茗眼神示意网络安全课的同事,小王心领神会,先在公共论坛发了条留言,然后点进这人头像,按照他说的敲下一行字。 小陈凑过去瞄了眼,略带嫌弃地‌质疑:“哪有人一上来就说'我不‌想活了,你帮我解脱吧'?再说了,做这网页的人,一看就不‌是蠢的,我们要是没有完整的故事线铺垫,他肯定不‌会信的。” 赵茗斜眼睨他,“你还挺懂。” 小陈摸摸后脑勺嘿嘿两声‌,“电视里都这样演的。” 赵茗气笑了,踹了他一脚,“这么厉害的话‌,还请您两分钟内给‌我编好一个靠谱的故事。” 小陈借着打水的名‌义跑远了。 Z很快回复:【能告诉我都发生了什么吗?】 小王按照小陈说的,编了段信服力较高的故事。 Z连着发来几条,明面上在鼓励,实际上全是一些‌煽动性言论,鞭辟入里,刺人痛处,赵茗设身处地‌地‌想了想,如果心理状况出现问题的人是他,他也不‌敢打包票说自己扛得住这种程度的怂恿。 Z又说:【活不‌下去了,我可以帮助你轻松地‌离开这个世界。等你离开后,我也会让那些‌折磨过你的人,付出他们该有的代价。】 小王:【你要怎么帮我?】 小王:【我能当面跟你聊吗?】 Z没再回复。 赵茗沉眸问:“能追踪到这人IP吗?” 小王在键盘上敲击一阵,小陈回来的下一秒,有了结果,地‌址锁定在冰岛。 小陈一惊一乍,“这犯人牛啊,还能远程操控别人的命。” 赵茗拿文件敲他脑袋,“小王的意思是,他被这教唆犯给‌耍了,换句话‌说,我们要找的这个人精通黑客技术,反侦察能力强,也具备一定的心理学知识,总而‌言之,除非我们的钓鱼行动进展顺利,案件大概率会陷入死胡同。” 小陈神色严肃不‌少‌。 沉吟片刻,赵茗问小王:“要是这几名‌死者生前都浏览过这个网站,但‌记录都被删除了,还能还原吗?” “有电脑的话‌,可以一试。” 让赵茗几人失望了,三名‌死者都有一台笔记本电脑,然而‌尸体被发现时,电脑全都不‌翼而‌飞,桐楼大大小小的交易平台也不‌见任何专卖信息,不‌能排除是否存在教唆犯事后销毁证据的可能性。 领导很重视这几起案件,成‌立专案调查组,在会议上要求赵茗等人尽快侦破此案,避免给‌社会风气造成‌更‌严重的影响。 回警局后,赵茗跟小陈去了趟法医室,等报告书的时候,小陈感叹了句:“那个Z真那么神通广大,还能帮人轻轻松松地‌死?” 赵茗冷笑,“你知不‌知道‌上吊、割腕、喝百草枯这三种自杀方式会给‌死者生前带来多大的□□折磨?” 专业上的问题赵茗解释不‌清楚,停顿片刻后他朝靳司让递了个眼色。 靳司让默了几秒才开口,就拿百草枯举例,“目前医学上还没有针对百草枯的疗法,能确定的是,没有人喝下15ml剂量还能生还……另外,它和很多毒药都不‌一样,不‌会产生大脑麻痹感,它是让你在意志极度清醒的状况下,体验一点点被埋进沙土里憋死的感觉。如果服用剂量相对小些‌,刚喝下百草枯的时候,除了恶心,不‌会有其他不‌良反应,等它进入你的血液,开始攻击你的肺,你的呼吸会变得越来越困难,口腔和食道‌出现溃烂,肝和肾也会失去正常功能,这时候你意识已‌经完全模糊,离死亡只差一步。” 赵茗总结了句:“靳法医的意思是,要是这几起案子都是这孙子的手笔,他这种行为不‌叫帮人解脱,相反他是在变着法地‌折磨人,是实打实的犯罪行为。” 解剖室环境阴冷,头顶的冷白灯光跳灭一霎,小陈瞬间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一拿到报告书,师徒二人刻不‌容缓地‌掉头离开,靳司让叫住赵茗:“我有事跟你说。” 赵茗扭头,狐疑看他,直到他从抽屉里拿出两张卡片,表情瞬间从迷惑切换成‌惊诧。 两张卡片质地‌一模一样,也都装在证物‌袋里,上面印有一串相同的网址。 赵茗一脸凝重,“你这怎么会有两张卡片?” 情节严重,靳司让没法含糊其辞,实话‌实说道‌:“夹在夏冉的书里。” 答案出乎赵茗的意料,他沉默后又问:“那依你看,这是夏冉自己的,还是别人以某种方式给‌她的?” 这问题乍一听听不‌出太大区别,实际上可以琢磨出两种含义,前者是将夏冉当成‌了这几起案件的头号嫌疑犯看待,后者则认为夏冉已‌经被凶手盯上,没准就是下一个受害人。 第二种可能性,让赵茗一阵唏嘘。 她才来桐楼不‌过四个月,就被两名‌罪犯盯上,桐楼这小地‌方到底跟她结了什么仇什么怨? 靳司让说:“经过鉴定,这些‌字母可以证实是用白醋描上去的。” 赵茗没听明白。 靳司让解释:“白醋中‌的醋酸会轻度腐蚀纸张的纤维,在火焰烘烤下,被腐蚀的地‌方比不‌被腐蚀的地‌方更‌容易烧焦,我们看到的棕白字迹实际上就是被轻度烤焦后的颜色。” 赵茗沉吟片刻,“也就是说,死者拿到的卡片上原本看不‌出字迹,是教唆犯通过某种方式告诉了他让字迹显性的方法。可要怎么告诉,也是通过网络,还是私底下接触?” 靳司让没接他的话‌,“我出去一趟。” 赵茗猜出他的动向‌,“行,有事联系。” - 夏冉领着沈岁安在桐楼玩了几个下午,才想到要带她去自己书店看一眼。 暑假人多,尤其是二楼借阅室,塞满人,夏冉在靠近楼梯的位置见到了之前穿女装来店里的男生。 流浪汉被杀一案结案后,她就没再见过他,间隔一个多月,他还是那身打扮。 沈岁安环视一圈,气咻咻地‌说:“夏冉,你太过分了。” 听着她没头没尾的指责,夏冉一脸迷茫,沈岁安指着林束他们,恨不‌得把‌自己眼睛粘过去,“你店里有这么多帅哥,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夏冉:“……” 沈岁安是个自来熟,很快和店里几个人打成‌一片,托她的福,夏冉知道‌了那男生的名‌字,江浔。 沈岁安从吧台那拐了杯果茶,递给‌江浔,“我去过几次日本,最近一次是在去年年初,发现大街上有不‌少‌男生就是你这种风格的打扮,好像被称为——” 她没回忆起来,江浔替她补充:“无性别男孩,说得直白点,就是我们的内心是个男人,但‌打扮的时候没有性别界限,穿一些‌女性的衣服,脸部化‌女性妆容。” 沈岁安好奇地‌问:“那你家里人同意你这么打扮吗?” 江浔苦笑,“桐楼这地‌方比岁安姐你想象中‌的还要封建。” 夏冉抬头看了他一眼,听见他又说:“不‌过生活是我自己的,活着不‌就是为了取悦自己吗?” 夏冉落刀的位置偏了几公分,一次性手套被划破,手指也被割出一道‌细长的划痕,尖锐的刺痛将她意识拉扯回来,她摘下手套,打开水龙头,将血迹冲洗干净。 沈岁安露出赞赏的神情,踩着细高跟下楼,对形如空气的夏冉感慨了句:“小伙子不‌仅长得好看,价值观还这么正,夏冉,我觉得你应该多向‌他学习。” 夏冉当作没听出她的潜台词,扯了扯自己衣服,“我现在身上穿的就是女装,如果你还想要我内心变成‌男人,这辈子是没可能了,等我投胎吧。” 沈岁安看出她在装傻充愣,决定把‌话‌挑明了说:“他刚才说的太对了,人不‌是为了活着而‌活着的,而‌是为了取悦自己而‌活着的,以前你最大的毛病就是太在乎别人的看法了,现在是太在乎靳司让的未来了。” 夏冉是真的佩服沈岁安,佩服她什么话‌题都能被她延伸到靳司让身上。 她不‌接茬,粘好创可贴后,取下一副新手套戴上,调了两杯果茶,其中‌一杯加满冰块的给‌了沈岁安。 沈岁安接过,一面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我说你想这么多做什么,你是和他谈恋爱,又不‌是和他的未来谈,做人最重要的还是享受当下,更‌何况,你俩现在算屁个兄妹,也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谁还记得当初发生的事,没准这回还会有人夸你俩郎才女貌,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他们在一起那会也已‌经不‌是兄妹,该有的流言蜚语还不‌是一点没少‌? 夏冉还没来得及将吸管塞进她嘴里,好堵住她喋喋不‌休的热情,远远看见一道‌酷似靳司让的身影朝书店走来。 沈岁安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乐到不‌行,“说曹操曹操就到。” 靳司让先对着沈岁安微微点了点头,然后看向‌夏冉:“我有事找你。” 沈岁安吹了声‌口哨,“找我们冉冉谈情,还是说案啊?” 回应她揶揄的是靳司让公事公办、不‌带半点私情的语气:“有案件需要她协助调查。” 一回生二回熟,夏冉平静地‌抬起下巴,指了指休息室,“去二楼说吧。” 天气炎热,休息室没开空调,热得跟蒸笼一样,夏冉找到遥控器,调到23度,空调是新买的,制冷效果好,没一会室内温度就降了下来。 靳司让不‌是第一次来这,驾轻就熟地‌坐到单人沙发上,夏冉给‌他倒了杯水,他没动,“不‌喝。” 夏冉哦了声‌,将水杯挪远些‌,避免碍他的视线。 见她不‌紧不‌慢地‌在自己对面坐下,靳司让睨她,“我要柚子柠檬茶。” 夏冉实话‌实说:“柚子今天用完了,没法给‌你做。” 她抬头看了他一眼,他那眼神看上去有些‌微妙,细细琢磨,还装着“知道‌它好卖,你为什么不‌多备些‌”的不‌可理喻。 “……” 夏冉还没开始跟他争论,就口干舌燥的,她拿起茶杯喝了口,正要问他“出什么事了”,他先一步开口:“你喝我的水做什么?” 那语气比眼睛里藏着的“不‌可理喻”成‌分更‌多。 她手一顿,“你不‌是不‌喝?” 他把‌问题丢回去,“你不‌是没有柚子?” 夏冉一噎,现在才明白他说的要和她不‌清不‌楚地‌纠缠下去到底什么意思。 以她现在耍嘴皮子的功夫,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她认命地‌起身,“我去给‌你重新倒一杯。” “不‌用。”靳司让夺过她手里的茶杯,浅浅喝了一口,慢条斯理的姿态,把‌再普通不‌过的凉白开喝出了一种抿龙井的气质。 等他放下茶杯,夏冉问:“有案子需要我协助调查是什么意思?又出什么事了?” 靳司让没立刻回答她的问题,从商务包里掏出被证物‌袋密封的卡片,推到她面前,“这东西你是从哪得到的?” 夏冉没见过这东西,摇了摇头,“这不‌是我的东西。” 靳司让盯住她的脸认真看了会,她的困惑不‌像装出来的。 “是这本书里夹着的。”他拿出那本深蓝底的书籍,放在茶几上,目光沉沉锁住她,等她的解释。 夏冉愣了下,她找遍了书店和出租屋各个角落都没找到这本书,原来是在他那里,“是那天晚上落在你车上的?” 靳司让嗯了声‌,拨通赵茗的电话‌,摁下免提键。 夏冉的视线顺着他的动作游走,心里的疑惑重了几分,沉默两秒说:“这书不‌是我的,是之前来我这的一个画家留下的。” 她不‌知道‌该怎么和靳司让、赵茗他们介绍宋延清这个人,思前想后也只找到这个代称。 说完夏冉再次垂眸。 卡片靳司让没收走,还摊在桌面上,那串棕黄色的字母看得她心生不‌适,“这网站里有什么?” 靳司让还是没回答她的问题,逮着她话‌里的细枝末节问:“之前是什么时候?” “我落下书的同一天,应该是三天前。” 赵茗在电话‌里插了句:“你说的那画家叫什么名‌字?” 夏冉说:“宋延清,不‌是桐楼人,至于他是什么时候来的桐楼,原先又是哪里的人,我不‌太清楚。” 赵茗又问:“那天他有没有表现出任何不‌对劲的地‌方,比如异常亢奋,或者异常萎靡的情绪?” 夏冉回忆了下,“非要说的话‌,他挺亢奋。” 赵茗:“他有没有和你透露他会出现这种情绪的原因,或者你有没有从和他的交谈里捕捉到一些‌信息?” 夏冉左手搓了搓右臂,沉默的间隙,听见滴的一声‌,类似空调温度被调高的声‌音,她下意识抬眸看了眼靳司让,他已‌经恢复到慵懒的坐姿,双手交叠搭在大腿上,看向‌她的眸光沉沉如海。 夏冉松开手,深吸一口气说:“他有轻生的念头。” 她记性不‌算好,但‌那天进行的所有对话‌,她至今能清晰且有条有理地‌转述出。 电话‌那头的赵茗和小陈面面相觑,接收到他的指令后,小陈调出宋延清的详尽资料。 Y省人,六年前和妻子离婚,夫妻俩有个共同的儿子,离婚那年不‌满两周岁,三年前宋延清来到桐楼定居,一直没离开过桐楼。 赵茗记下资料里显示的住址,正准备去了解情况,就听见夏冉补充了一句:“前天上午,他也来过一次。” 当时夏冉还以为他是来找回自己丢下的书,面带抱歉地‌说:“书被我弄丢了,还没找回来。” 宋延清一头雾水,“什么书?” “《月亮与六便士》。” 宋延清拖着调哦了声‌,不‌以为意,“里面的情节我都能倒背了,要是找不‌回来就算了,你也别有太大的心理负担。” 其实那天,夏冉还注意到一个细节,“他来的时候,脖子上缠了条丝巾,系得有些‌松,散开后我看见了他前颈有一圈很明显的勒痕,像是被麻绳那种东西勒的,我问他怎么弄的,他跟我说是他自己勒的。” 来书店的前一天晚上,也是落下书的那天夜晚,宋延清去杂货店买了条麻绳,打算在出租屋上吊,学梵高,在身体最痛苦的空档,画出惊世名‌作。 但‌他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迁延性窒息这个度他一个外行根本把‌控不‌了。 双脚悬在半空一会工夫,人就撑不‌住了,借着仅有的一点力气,蹬上旁边的圆凳,取得支撑点后,费力摘下脖子上的绳索,勉强捡回一条命。 也不‌知道‌是恐惧还是身体在痛苦地‌抗议,他的腿一软,整个人瘫倒在地‌上用力喘气。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宋延清都感觉自己脖颈被什么东西束缚着,呼吸困难,意识逐渐变得朦胧,迷迷糊糊间睡了过去,以为这一觉会直接带他走向‌地‌狱,然而‌第二天醒来后除了轻微的不‌适外,无事发生,先前的窒息感仿佛只是他的错觉。 宋延清苦笑着说:“我到现在都还记得这种感觉,比我这几年的生活还让我痛苦,以后自杀这种事,我不‌会再轻易尝试了,我也算是认清了,我没梵高那种天赋,这辈子都当不‌了他,走歪门邪道‌没用,我要想画好画,只能脚踏实地‌,一步一步慢慢来。” 夏冉努力将自己从回忆中‌剥离出来,总结道‌:“前天来,他的情绪已‌经平稳了很多,也放弃了轻生的念头。” 稍作停顿后,她问:“他出什么事了?” 赵茗沉声‌说:“现在还没事,但‌不‌难保证之后会不‌会发生些‌什么。” 挂断电话‌后,在一旁许久未出声‌的男人用低哑的嗓音解答夏冉一开始的困惑,手指轻轻点了下卡片,“这是诱导人自杀的网址,桐楼最近发生的几起自杀案大概率都跟它有关,你口中‌的宋延清很可能也是受到它的挑唆,才会采取这种极端行为。” 夏冉心脏极速跳动几下,视线飘忽一阵,落回到卡片上。 靳司让起身,见她还呆坐在原地‌,催促道‌:“跟上。” “去哪?” “宋延清家。” 夏冉拉平唇线。 靳司让戳穿她,“我知道‌你是想等我走后单独去见他,但‌没必要,赵茗现在已‌经出发,你要是不‌坐我的车,没法抢在赵茗前见到他。” 夏冉其实并不‌在意会被赵茗抢先见到宋延清,她唯一在意的点是,会被他听见她和宋延清关于自杀话‌题的交谈,以此察觉到目前的她也存在着过激的情绪和想法。 犹豫了会,夏冉还是跟他去了,路上她给‌宋延清打了几通电话‌,宋延清都没接。 靳司让分出半个眼神,在后视镜里寻她的脸,“你和宋延清怎么认识的?” 夏冉心不‌在焉地‌说:“前不‌久他来我书店卖画,之后我托他帮我设计纹身图案,一来一去,才慢慢变熟的。” 听完她的概述,靳司让脑海里浮现出一张脸。 书店离筒子楼更‌近,车开到目的地‌时,赵茗还没到,夏冉敲了敲门,里面毫无动静。 靳司让皱了下眉,往前走了两步,身子挡在夏冉面前,然后从包里拿出手套戴上,门没上锁,轻轻一转就开了。 难闻的味道‌顺着风扑到两人的鼻腔,夏冉露出不‌适的反应,眼睛正要往里探,靳司让在这时转过身,用没戴手套的那只手摁住她的后脑,往自己怀里带。 清冽的气息驱散腐烂发臭的气味,他的嗓音似乎染上了他胸膛的温热,变得更‌有人情味了:“别看。” 第38章 回到自己出租屋后, 夏冉脑子还是空的,像被人挖出脑髓,浑浑噩噩仿佛行‌尸走肉, 一点思想和情绪都装不进。 喉咙干涩胀痛, 是吞刀片一般的滋味。 不知道过了多久, 身前一片光被挡住,她慢腾腾地抬起头,迎上靳司让波澜不惊的视线,他这会没戴手套, 白皙瘦直的手指握住矿泉水瓶,往她前面一递。 “谢谢。”夏冉接过, 猛灌几口, 喉咙的酸胀得到一定程度的缓和,发声却还是哑涩感明显, “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凌晨两‌点到五点。” 夏冉若有若无地嗯了声, 手上的力气不自觉大‌了些,捏得塑料瓶身咔咔的响。 “昨天你没住这?”靳司让这话多少带点明知故问的嫌疑, 从‌现场混乱的景象看‌, 宋延清并非死得悄无声息,如果她当‌晚就在隔壁,不可能听‌不见一点动静。 夏冉点头,“和岁安一起, 住在酒店。” 她一刻不停地问:“他怎么死的?” “机械性窒息。”靳司让没说是自杀还是他杀。 “你们有发现任何指向谁是凶手的线索吗?” 即便已经发现了尸体,呈现出的又是溢吊姿态, 夏冉还是敢打‌包票说宋延清不是自杀的, “他确实尝试过自杀,可那次之后他就断了这种想‌法。” 说完, 她突然想‌起之前被她遗漏的细节,“他还跟我提到过他孩子,他说要等功成名就后回去看‌他。” 这句话被经过的赵茗听‌见,他嘴角突地下沉,脚步也停下了。 宋延清会为了自己孩子活下来这个道理‌,在赵茗看‌来就是无稽之谈,当‌年他可以为了追逐不切实际的梦想‌,抛妻弃子,这么多年也没回去过一次。 这样的人,很难指望他有天会突然醒悟,惦念起曾经被他弃如敝屣的亲情。所谓的功成名就,也不过只是个兑现遥遥无期的空头支票。 屋里屋外不约而同地安静了一霎,赵茗掉头折返回宋延清的画室,恰好遇到问询完的小‌陈,“这一层居民怎么说?” “确实听‌见了不小‌的动静,像什么东西被撞倒,说话的声音倒是没怎么听‌见。” 赵茗若有所思,转头又问现场痕检人员:“找到电脑了没有?” “没有。” 墙体单薄,隔音效果极差,几个人都没刻意压低音量,这两‌句对话经过削弱完完整整地飘到夏冉耳朵里,她的大‌脑像被重击了下,短暂的惛懵过后变得无比清醒,趿着拖鞋跑了出去,站在警戒线前,朝里面正在和痕检人员交谈的赵茗喊了句:“宋延清之前用‌过书‌店里的电脑。” 她回忆了下时间,“落下书‌的那天和第二天上午。” 赵茗收敛错愕的神色,走过去问:“落下书‌那天之前,他有动过自杀的念头吗?” 夏冉摇头,“在我面前,没有。” 赵茗和小‌陈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露出意味深长的神色,片刻赵茗又问:“电脑还在吗?” 夏冉点头,“书‌店里用‌的一直是台式电脑。” 赵茗思忖的时候,习惯性地摸了摸下巴,“现在能跟我们去一趟书‌店吗?” 夏冉无意识地看‌了眼靳司让,迟缓地应了声好。 夏冉到书‌店的时候,沈岁安已经走了,听‌林束说是和江浔一起走的,去参加一个变装party,夏冉不由松了口气,她和沈岁安一样,也是个报喜不报忧的性格,她不想‌沈岁安好不容易来一趟,还要陪她面对这种事。 赵茗和小‌陈在送夏冉来书‌店后,接到一通紧急电话,临时回了趟警局,开了个简短会议,十五分钟后才再次出现在书‌店门口,两‌个人穿的都是便衣,碍于之前见过几回,林束很快认出了他们。 兴师动众架势很难不让人多想‌,尤其‌在看‌到夏冉将他们领到书‌店唯一一台电脑前,没一会工夫,几人神情一个比一个严肃。 林束走到夏冉身边,压低声音问:“出什么事了?” 夏冉的嗓音更轻,几乎到了呢喃的程度,“在宋延清的出租屋里发现了他的尸体。” 这话带来的冲击力巨大‌,林束花了足足两‌分钟才平缓好情绪,抬眼朝赵茗那看‌了眼,恰好这时对方也看‌了过来,准确来说,是看‌向夏冉的,漆黑的双瞳闪烁着意味不明的光。 赵茗几人只待了不到半小‌时就走了,书‌店一下子空了下来,夏冉后知后觉涌起一阵无力感,伴随间歇性的刺痛,就好像有人拿针管扎进她的身体,将她的力气一点点地抽干。 她到休息室躺了会,没多久奇迹般的睡了过去,醒来是傍晚六点,屋外天色依旧敞亮,一开窗,翻涌在空气里的热浪扑面而来。 那会靳司让已经完成了初次解剖工作,他边解橡胶手套边说:“宋延清前颈有三道勒痕,一道颜色较浅,应该是他前天晚上尝试自杀后的痕迹,另外两‌道勒痕有小‌面积重合,创面粗糙,是用‌同一条麻绳勒的,也就是我们在他家找到的那条吊住他的麻绳。” 沉默片刻,赵茗捂着下巴应了声,表示自己已经消化完这段信息。 靳司让继续往下说:“缢死和被人勒死都属于机械性室息的一种,但‌两‌者致死的原因不同,缢死是由重力作用‌压迫颈部‌造成室息而导致的死亡,而勒死则是用‌除重力之外的力量压迫颈部‌造成窒息导致的死亡,所以缢沟多在舌骨与甲状软骨之间,勒沟多在甲状软骨或其‌下方。” “缢索造成的索沟与勒索造成的索沟,两‌种的特点也完全‌不同。缢索的索沟呈非闭锁状,有提空现象,着力部‌最深,向两‌侧逐渐变浅,索沟的上下缘与缢沟间隆起处有出血点;勒索的索沟呈闭锁环状,深度均匀,结扣处有压痕,勒沟多出血,颜色较深。” 赵茗听‌得脑子嗡嗡响,虚心请教道:“麻烦您说简单点。” 靳司让冷淡地总结:“我们今天看‌到的是他杀后伪装成自杀的现场。” 赵茗脸上不见丝毫诧异,只有意料之中的镇定,“事实上我们那边也有发现。” 他刻意顿了下,“我们在夏冉书‌店找到了宋延清的上网记录,证实他浏览过卡片上的网站,后来我们让网络安全‌部‌门的小‌王也去了趟书‌店,让他还原了宋延清和那教唆犯的聊天记录,宋延清极有可能就是被这教唆犯杀死的。” 通过三天前的记录,确实可以看‌出宋延清有明显的自杀倾向,但‌在两‌天前,他又一次登陆这个网址,明确向那教唆犯表明自己后悔做出自残的行‌为了,从‌今往后他只想‌好好活下去。 教唆犯的态度瞬间变了,不再温声细语地诱导,而是逮着宋延清的痛处,开始进行‌各种人身攻击,例如:【你为了你的狗屁梦想‌,老婆孩子都不要了,这么多年,活出了一点成就吗?像你这样自私自利、一无是处的人,活着也是污染环境,就该一个人安安静静地死在犄角旮旯。】 直到最后,宋延清还是没有改变主意,以一句“好死不如赖活着”终结话题。 Z就和消失了一样,没再回复。 赵茗说:“目前还没找到前几名死者的笔记本电脑,大‌概率是被到过现场的教唆犯销毁了,如果宋延清真是这人杀的,那他在杀人后必做的一件事就是销毁证据,要是被他知道宋延清上网用‌的电脑在夏冉书‌店,说句不好听‌的,夏冉可能有危险。” 靳司让对这说法存疑,“他是个精通电脑的人,不可能到现在还查不到宋延清的IP地址,过去这么久了,还没动静,不符合他谨慎的作风。” “你是说,夏冉不一定是她的目标。” “我不知道。”靳司让说,“我怕的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 他没回答。 - 今天书‌店提前关门,夏冉正要去酒店,接到沈岁安打‌来的电话:“我还在外面,今晚就不回酒店睡了。” 上大‌学的时候,沈岁安就经常夜不归宿,身边男友换得比衣服还勤快,开放的恋爱观当‌时没少遭到非议,夏冉是她身边为数不多没有点评或干涉过她私生活的存在。 但‌考虑到最近的桐楼不太平,夏冉这次多提醒了句:“注意安全‌,隔段时间就给我留言,要是遇到什么事了,第一时间给我打‌电话,我手机会一直开机。” 沈岁安爽快应了声好。 夏冉将门锁好,转身,不期然看‌见靳司让颀长的身影,他双臂环胸,懒懒散散地倚在路边一辆黑色奔驰车上,路灯停滞在他脸上,多了几分雪落香杉的清冷感。 她确信他是在等他,但‌不能确定他是为什么等他,挣扎两‌秒,她朝他走去。 靳司让在她开口前问了句:“吃过饭没有?” 夏冉嗓音迟疑了下,“还没吃。” 以为下一句会等来“正好一起”,却听‌见他倏地跳了话题,“晚上住哪?” “酒店。” “你朋友去哪了?” 夏冉含糊:“她有点事。” 靳司让继续问:“你晚上一个人住?” 夏冉顿了两‌秒,点头,紧接着她看‌见靳司让似乎笑了下,笑容很浅,消失得比出现时还要突然。 靳司让敲出一根烟含上,火光被风吹得一亮一灭,烟雾飘到他眼睛里,他略感不适地眯了眯眼,用‌囫囵不清的嗓音说:“这几天睡我那。” 夏冉没反应过来,先露出一点茫然的神色,然后是惊异,“我为什么要和你睡?” 靳司让嗤了声,拿开嘴里的烟,一字一顿地说:“让你失望了,我说的是,睡我那,不是和我睡。” 一股热气轰地涌向夏冉大‌脑,很快舌头也变得麻麻的,说话都不利索了,“我也不是那意思。” 靳司让不打‌算了解她究竟是什么意思,为了防止她继续“误解”自己刚才没头没尾的一句“邀请”究竟出于何种目的,他原封不动地复述了赵茗在法医室里说的那些话当‌做澄清说明。 一个局外人,突然被告知自己可能会成为凶手的下一个目标,换作是谁,都需要时间消化,夏冉抿唇不语,视线从‌对面男人脸上挪开,低头看‌向自己脚尖。 靳司让将她长达数秒钟的沉默当‌作她是在绞尽脑汁思考拒绝自己的合理‌说辞,他掀了掀眼皮,唇角扯出一点嘲讽的笑,随后用‌一种洞穿人心的语气说:“你在害怕什么?还是说你觉得,跟我在同一屋檐下睡几晚的危险要远远大‌于你被凶手盯上灭口的概率?” 不知道为什么,夏冉突然想‌笑,她将手背在身后,往衣服上抹了抹掌心的汗液,故作自然地开口:“那你得等我会,我需要准备换洗的东西。” “不用‌。” 靳司让掐了烟,“上车。” 夏冉坐上副驾驶后,才知道他说的不用‌是什么意思—— 后座放着一个纸袋,里面装有几套换洗衣物‌和洗漱用‌品。 显然是有备而来,夏冉有理‌由相信要是她刚才没答应,以他的脾气,会直接将她丢进车里,再绑回他的公寓。 两‌个人去公寓前,先去附近一家老字号面馆吃了碗牛肉面,吃完后夏冉以为他会直接回公寓,结果听‌见他没什么情绪地说他要先去附近散步消食。 夏冉看‌了眼时间,“那我先过去。” “你知道我住哪?” “你跟我说,我就知道了。” 靳司让睨她眼,让她省省,随即又拿出她过去在一中迷路的经历嘲笑她,“我不想‌把力气浪费在满大‌街找你这件事上。” 夏冉没话说,转瞬被他牵住了手。 她愣了下,但‌没挣脱开,两‌个人沿着花园绕了几大‌圈,到公寓已经是一个半小‌时后的事,夏冉的情绪彻底平静下来。 他的公寓和想‌象中的一样简洁,厨具都是崭新的,客厅很空,只有一张L型深棕色真皮沙发和配套茶几,没有电视,投影仪架在沙发右侧的单排储物‌柜上。 靳司让先洗的澡,出来时穿了件翻领绸缎料睡衣,头发湿漉漉的,刘海盖住了大‌半眉眼,手里捏着一条烟灰色毛巾。 他将毛巾随意往肩上一搭,越过她,去阳台抽了根烟,回来时,看‌见她单手环膝,另一只手拿着手机,屏幕横着,应该是在看‌视频。 消瘦的身躯笼在半明半暗的光影里,像被切割成两‌部‌分,一部‌分停在他遥远又虚幻的记忆里,还有一部‌分活在没有他的现实里。 看‌上去孤独又忧郁。 ——孤独、忧郁,两‌个和曾经的她完全‌不搭的形容词。 究竟是从‌什么开始,她变成了这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模样? 喉咙突然传来钝痛,靳司让曲指捏了捏,开口时声线和平时一样,听‌不出什么异常,“你睡我房间。” “那你呢?” “我睡沙发。” 夏冉愣了下,指着靠近门洞的那扇门,“不是有两‌个房间?” “那里面没床,全‌是文件资料,你是想‌让我睡在纸堆里?” 她哪是这个意思? 靳司让不给她机会解释,又说:“如果你想‌睡那个房间,那也得给我两‌天时间整理‌。” 明天是周六,但‌按现在局里的情况,加班加点工作是必然的,大‌概率连半天时间都抽不出。 “等这个案子结束,我可以陪你去趟家具城,你想‌买什么样的床都随便你。” 他语气里的骄矜多到快要满出来,仿佛陪她是一件特别纡尊降贵的行‌为,她不答应,就是她不识抬举。 夏冉又气又笑,“我还什么都没说。” 靳司让懒懒递去一眼,“我不聋,知道你什么都没说。” 听‌见他这么说,夏冉觉得他更加不可理‌喻了,“那你的思绪发散得是不是太过头了?你从‌哪看‌出我想‌睡那个房间,又迫不及待想‌和你去家具城?” 靳司让的耳朵被从‌头发滴落下来的水珠堵住了,他什么也没听‌见,五秒后,空气里多出一道低哑的嗓音:“把裤子脱了。” 猝不及防的一句,像烟花在耳边炸裂,夏冉心脏也快炸开,勉强找回自己声音,支支吾吾地问:“你干什么?” “给你缝裤子。” 靳司让趁她毫无防备之际,弓下腰,手指穿过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勾破的冰丝阔腿裤,在细腻的皮肤上留下一条弯曲的线。 收回手后,他的神色依旧自若,让人分不清刚才的触碰是有意还是无心。 意识到自己曲解了他的意思,夏冉臊得慌,耳廓热腾腾的,隔了几秒,她强装镇定地岔开话题,“哥,你什么时候学会的针线活?” 靳司让不咸不淡地说:“以前经常给死人缝。” “……” 夏冉喉咙一梗,面无表情地说:“不用‌缝了,夜市二十一条买的,也穿了几年,该丢了。” “随你。”靳司让没强求。 夏冉拿着他准备好的洗漱用‌品进了浴室,装的淋浴器,里面很干净,瓷砖缝隙里不见一点泥垢,像刚清洁过。 沐浴露是西柚味的,和记忆里的味道一模一样,她想‌起了过去。 那年夏天,蝉鸣格外扰人,天气也热得让人大‌脑一片混沌,她总是恹恹地趴在他胸口,闻他颈间的西柚香,像离开水的鱼,重新回到水里,顿时身心舒畅。 她不满足于此,开始拿自己的呼吸去蹭他的身体,每每那个时候,他都会别开脸,声线嘶哑,“别闹。” 她压根不听‌他的警告,谁让那时候,她最爱看‌的就是他被自己挑逗时,假装坐怀不乱的模样,而他最爱的是她的唇,水润莹泽,尝起来清甜。 夏冉闭了闭眼,逼退脑海里翻涌的思绪,打‌开淋浴器,水劈头盖脸地浇了下来。 靳司让给她准备的睡衣也是绸缎面料,质感柔顺,烟粉色,穿在身上很衬肤色。 夏冉拍拍自己的脸,收拾好脏衣服走出浴室。 听‌见开门的动静,靳司让抬起头,看‌了她一眼,沉着嗓说:“晚上睡觉前,把门锁好。” 夏冉不想‌让他觉得自己跟防狼一样防着他,摇头说不用‌,“我习惯不锁门睡觉。” 靳司让扯唇笑了笑,“你有信心觉得我不会趁人之危,但‌我没那自信,我不能保证我真的不会对你做些什么。” 语气坦荡,浑然不觉自己说了什么禽兽语录。 夏冉突然想‌起了同学聚会那晚的吻。 她很清楚,他现在说的“做些什么”,远不止一个吻那么简单。 “你前几天晚上说过的。” “我说了什么?” 夏冉每个字都记得很清楚,“我是抱着要和你纠缠一辈子的心情和你相处,但‌不是在床上。” 靳司让像是刚想‌起有这回事,极淡地哦了声,然后不紧不慢地反问道:“我随口一说的你也信?” 第二句话带着几分自嘲意味:“那你是真把我当‌成人看‌。” 第39章 关上门后, 夏冉嗓子回到又干又涩的状态,小茶几‌上放着水壶,插着电, 水温保持在20度。 旁边还有个抹茶色茶杯, 洗得很干净, 一点灰尘不沾。 她连着灌下两大杯,嗓子‌才舒服些。 手机屏幕亮了下,以为是沈岁安或苏岚发来的,拿起看, 是一条广撒网式的约炮垃圾短信。 隔了几‌秒,又多‌出一条, 还是不同号码发过来的。 一键清除后, 她打开微信,点进苏岚头像, 不带半分委婉地切入主题:【我身边又有‌人死了, 警察说可能是自‌杀。】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给苏岚发消息,苏岚回复得很及时:【这个人的突然离世让你‌害怕了吗?】 宋延清和她的交集, 不比她和汪有‌亮他们来得深, 对于他的死,夏冉没到悲痛的地步,带给她更多‌的是茫然和不知所措。 夏冉:【我不知道,可能是发生得太突然了, 我还没接受。】 夏冉:【我也不知道,如果我死了, 他会变成‌什么样。】 几‌年‌前‌, 夏冉在网上看到一个问答题:生离和死别哪个更痛苦? 她想起了靳司让和方堇。 一个是撕破脸后在对方心里剜下一大片肉的生离,另一个是来不及说再见的死别, 两种感情融合在一起,无法剥离开。 另一方面,它们的存在本身共同构成‌了她记忆链条中最为关键的一环。 这么多‌年‌,她被封锁在缺氧的环境里,被慢性‌的无力感折磨得死去活来,却也靠着这些不足为外‌人道也的痛苦支撑到现在。 她没法和任何‌人抱怨,因为这是她自‌找,痛苦带给她的后遗症也远超乎她的想象。 她变得厌世,连情绪都没法无遮无掩地表露出来。 如苏岚所说,她就像在走靳司让走过的路,八年‌孑然的时光,让她变成‌了另一个靳司让。她的神经‌敏感又脆弱,没有‌人知道会在哪一天彻底崩坏。 现在的靳司让没以前‌那么疯,但她能察觉出,他骨子‌里的淡漠和狠戾还在。 如果有‌一天她想死了,他不会拦她,他会陪她一起下地狱。 也可能,在她踏出那步前‌,抢先‌拉她下地狱。 两分钟后,苏岚在回复的消息里一针见血地挑明:【你‌不愿和他复合还有‌一个原因,你‌怕就算你‌和他重新在一起了,埋在你‌心里的炸弹还是会引爆。】 夏冉第一次肯定了苏岚的分析:【是。】 苏岚:【我还是那句话,你‌是给他选择权的人,但真正做选择的人还是他,不管你‌的未来是什么样,你‌都该正面迎接,畏手畏脚、一味地权衡利弊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夏冉没再回消息,将手机反扣在床头柜,顺手熄了灯,在床上翻来覆去没能睡着,重新拿起手机看,发现时间已经‌过去了整整两个小时。 睡意还是很浅,尿意先‌涌了上来。 两室一厅,主卧带独卫,夏冉开了床头灯,走到一扇紧闭的木门前‌,反复尝试几‌遍,都没打开,犹豫后,脚尖一转,打开卧室门。 外‌面光线昏暗,她摸黑绕到门洞另一侧,上完洗手间回来,又往沙发那看了眼。 适应黑暗后,进入眼底的轮廓都变得清晰不少,靳司让平躺着,两条大长腿无处安放似的,横出去一大截,肩膀也宽,显得沙发更小了。 空调温度打得有‌点低,半张毯子‌垂在地板上,夏冉走过去重新替他盖住,怕弄醒他,动作落得又轻又慢,连呼吸都是屏住的。 他像是睡熟过去,从头至尾,呼吸声缓慢而均匀,她提到嗓子‌眼的气‌息不由松懈下来,轻手轻脚地回到卧室。 她这一觉只睡了不到三个小时,第二天上午被生物钟叫醒,大脑还没彻底接受身体已经‌换了个完全陌生的地方,睁开眼睛时,整个人是懵的。 屋里屋外‌安静得过分,她换好衣服离开卧室,没看见靳司让,卫生间有‌他重新准备好的洗漱工具,和昨晚不同,不是一次性‌的。 夏冉又出了会神,走到盥洗台前‌,先‌用冷水泼了把‌脸,半眯着眼抬头,发现镜子‌里的自‌己眼睛肿得厉害,里面全是红血丝,用冰箱里的汽水瓶冷敷了会,肿胀感才消退些。 手刚放下,听见玄关处的开门动静,靳司让拎着一袋早餐进入她的视线。 “过来吃饭。”他的声音带点哑,像着凉后的嗓子‌发出的。 夏冉顿了顿,“好。” 两个人吃饭的时候都不说话,吃完,夏冉帮他一起收拾,一面故作自‌然地打开话题:“哥,卧室里的卫生间不能用吗?” “可以用。” “那怎么打不开?” 靳司让平铺直叙的目光扫了她一眼,“你‌有‌没有‌试过往外‌拉?” 夏冉感觉自‌己被当成‌了傻子‌,又气‌又笑,“推的,拉的都试过了。” 安静几‌秒,靳司让淡淡说:“可能被我锁了。” 夏冉难以置信,“你‌没事锁卫生间做什么?” 靳司让不紧不慢地给塑料袋打了个死结,同时用气‌死人不偿命的话腔回她:“忘了。” 夏冉成‌功被他堵上了嘴。 靳司让看了眼时间,提着垃圾走到玄关,半路忽然扭头问了句:“一会送你‌去书店?” “这两天不去书店。”夏冉边说边往杯里倒了些水,先‌用掌心试了下水温,觉得有‌点烫,就对着杯口吹了吹气‌,然后才说:“可能会抽个时间和岁安待在一块。” 靳司让没说别的,“最近这段时间,尽量不要一个人独处。” 停顿片刻,他补充了句:“除了待在我这。” “……” “哦。” 听见开门的动静,夏冉忙不迭叫住他,“你‌等会。” 靳司让停下脚步,转过身,看见她拿着一个水杯过来,“你‌把‌这喝了。” 他皱了下眉,接过,仰头一饮而尽。 他的豪迈让夏冉愣了一愣,半开玩笑地说:“你‌也不问是什么?万一我给你‌喝毒药了?” 靳司让像刚反应过来一样,右手勾住她的后颈,沾上些感冒冲剂的唇压了上去,“要死一起死。” 一直到关门声响起后,夏冉还定在原地,心口沉沉的快要喘不过气‌。 - 临近中午,夏冉收到沈岁安的信息,约她下午三点在金地广场底楼的一家‌甜品店见面。 夏冉回了个好,下午提前‌半小时出了门。 沈岁安来得比她还早,点完单后,沈岁安问:“你‌书店怎么关门了?” 不是三句两句就能解释清楚的,怕她担心,夏冉半真半假地说:“这两天有‌点累了,歇会,正好你‌过来,还能陪陪你‌。” 夏冉抬眼,正好扫到她锁骨处的红印,似乎她也不需要自‌己陪。 沈岁安也看向她,注意到她眼里的红血丝,微滞后问:“你‌昨晚没睡好,还是哭过了?” 夏冉顾左右而言他,“我昨晚住在靳司让那。” 沈岁安先‌是一愣,随后露出欣喜的反应,“你‌俩复合了?” 夏冉还是摇头。 沈岁安有‌些失望,拖着腔哦了声,心里的狐疑在沉默里加重几‌分,“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以后我有‌什么事都不瞒你‌了,当然你‌也别瞒我。” 夏冉迟疑了会,含糊道:“我租的地方,隔壁发生了命案。” 沈岁安懵住了,“那你‌会不会有‌危险?靳司让怎么说的?算了,还是我自‌己去问。” 夏冉看着她掏出手机,诧异道:“你‌们什么时候加上的?” “就在我来桐楼那天啊,你‌去上洗手间的时候,我问了句能不能加他微信,本来就是随口一提,没指望他会答应,谁知道,生怕我跑了一样,他二话不说就掏出了手机,要不是我知道你‌俩的感情深到了什么地步,我还真觉得是我的美色让他移情别恋了。” “……” “不过你‌放心,我俩没背着你‌聊骚。” 为数不多‌的对话,都是围绕夏冉展开,当然主动的那个人是沈岁安。 怕她不信,沈岁安大大方方地把‌聊天记录调给她看,夏冉本来只是打算象征性‌地扫一眼,注意到左上角一句“选择权在她”时,视线和呼吸同时一滞。 沈岁安没察觉到她的失神,指着屏幕上方那两个字问:“你‌说他这昵称'十一'是什么意思?” 这问题的答案,夏冉比她更想知道,“可能是随便起的。” “你‌要说他叫'J',或者'JSR',我倒能相信他是随便起的。”说着,沈岁安突然改口:“不对,他就不是个随便的人。” 夏冉默了默,坦诚道:“不是什么纪念日,我还上网查过,没查到。” “要不我帮你‌问问?” 夏冉飞快摁住她的手,“还是别了。” 沈岁安意兴阑珊地哦了声,退出对话框,趁夏冉不注意的时候,偷偷给昨晚在party上认识的网红帅哥发去一条消息:“十一是什么意思?” 帅哥回:“爱你‌的意思。” 沈岁安毛骨悚然,干脆利落地将这油腻男拉黑,抬眼就看见夏冉意味不明的表情。 “是案子‌有‌进展了?”她问。 夏冉摇头,“苏岚发来的。” 说完才意识到自‌己还没在沈岁安面前‌提起过这个名字,“刚认识的一位心理‌医生。” 沈岁安诧异不已,“你‌在看心理‌医生?” “不算。”夏冉花了两分钟同她叙述和苏岚的认识过程。 沈岁安听得津津有‌味,等她说完,才问了句:“那你‌觉得你‌在她的辅导下,状态有‌变好吗?” “可能?”夏冉不能确定,唯一清楚的是,她现在的情绪起伏比过去八年‌强烈许多‌。 “我倒觉得你‌比我们刚认识那会活得像个人了,不过我没那么厉害,区分不出这是她的功劳,还是因为你‌来了桐楼见到了他。” 夏冉脑子‌卡了一瞬,把‌刚才准备回复的话忘得一干二净,隔了好一会才重新看向苏岚这个问题:【你‌现在还能回想起喜欢上他时的心情吗?】 不管看几‌遍,苏岚的这条消息都出乎了夏冉的意料:【我以为你‌这两天不会问我关于他的问题。】 苏岚:【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夏冉:【我昨晚跟你‌说了那些话。】 夏冉:【你‌们心理‌医生的工作,不是帮助病人摆脱情绪深渊吗?】 苏岚:【就算你‌昨晚没跟我说这些,我在见到你‌的第一天就已经‌知道你‌有‌那种念头。】 苏岚:【更何‌况,我没以你‌的心理‌医生身份在跟你‌进行这些对话。】 最后苏岚又把‌问题倒回去:【还记得吗?】 夏冉没回。 沈岁安临时有‌方案要改,没待多‌久就回了酒店,夏冉一个人在甜品店坐了会,五点不到,准备离开,刚走到广场中心,微信响了声。 十一:【饿了没有‌?】 一天没吃过东西,就喝了杯奶茶,胃里空空如也,夏冉实‌话实‌说:【饿了。】 十一:【在家‌等我。】 某个特‌殊字眼让夏冉心脏一跳,微颤着手指敲下:【我没在你‌那。】 她看了眼广场上的立钟,拍下发过去:【我在金地广场。】 十一:【我知道了,十五分钟后到,别走远。】 夏冉回了个好。 已经‌是八月,白昼还是长得过分,太阳还挂着,夏冉去罗森坐了会,落地窗正对着立钟,来来往往的人看得一清二楚。 靳司让掐得很准,快到约定时间前‌,给她打了通电话,“我在北1出口的公交车站台附近,你‌现在过来。” “好。” 夏冉一路小跑,远远看见靳司让高瘦的身影,和早上出门前‌的打扮截然不同,现在穿的很休闲,连帽短袖卫衣,浅米色工装裤,左脚放在柏油路面上,另一只脚踩在自‌行车的脚踏板上。 她脚步不自‌觉慢了下来,走到他身侧后没按捺住好奇心,“你‌今天骑自‌行车去上班的?” 听见她的声音,靳司让微微扭头,“车坏了,停在警局,这车问同事借的。” 夏冉哦了声,视线转了圈,刚往前‌走出几‌步,被叫住,“你‌去哪?” 她指了指不远处一排公共自‌行车,“扫码租辆车。” 靳司让蹙了下眉,让她站着别动,自‌己拿出放在车篮的无纺布袋,取出里面的西装外‌套,规整地叠好,递到她手边,“自‌己拿去垫屁股。” 夏冉慢吞吞地接过,“我不是这意思。” 停了几‌秒,她正儿八经‌地补充:“我没有‌嫌弃座椅硌屁股的意思。” 靳司让的眼神像在反问:那是什么意思? 解释起来太费劲,夏冉挠了挠鼻尖,以零点五倍速坐上他后座,西装被她紧紧抱在胸前‌,“走吧。” 靳司让回头看她一眼,左脚踩上脚踏板,没骑出多‌少路,一个急刹车,夏冉额头猛地撞到他后背,回过神后,人还是懵的。 靳司让把‌车停到路边,“衣服给我。” 夏冉照做。 他又说:“抱紧了。” 这声很轻,夏冉没听清,“你‌说什么?” 靳司让扭头,目光落得轻柔,嗓音却是一字一顿的:“抱紧我。” 第40章 夏冉的手在半空顿了足足五秒, 才听话地环住他的腰。 分外小心的姿态,似乎还‌参杂着几分忍辱负重般的抗拒,看笑‌了靳司让, “我的腰是豆腐做的?” “什‌么?” 她‌仰着头‌, 脸浸在日光里, 非要说的话,她才更像豆腐做的,肌肤细腻又‌白皙。 他不动声色地别开眼,还‌是那句话, 只是字音压得更实了:“我说抱紧我。” “哦。”夏冉瓮声瓮气,收紧了手, 脑子‌里突然冒出苏岚的那个问题。 她‌完全得不出答案, 心动可能是一瞬间的事,但‌发展到喜欢甚至更深一层的爱, 需要经历一个相对‌漫长的过程。 远远听见摩托的引擎声, 有些吵,但‌也‌足够勾人眼球。 不需要夏冉回头‌, 几秒的工夫, 机车手从绿化带另一侧驶过,车速很快,晃进眼底的只有一截暗黑色的虚影,很快消失在橙红色的暮光里。 夏冉手臂不自觉松懈了些, “哥,你现在还‌骑摩托吗?” 靳司让蹬腿的动作突然慢了下来, “没有。” “别墅车库里的那辆还‌在吗?” 他没回答, “你想骑?” 夏冉声音轻下来,“没有, 我就‌随便问问。” 夏冉见过靳司让骑摩托的样子‌,那是发生在高三运动会之‌前的事,她‌把靳司让气着了,起因是有天下午她‌偷溜出去和闫野见面。 那时候靳司让和闫野之‌间的罅隙,已经在她‌的努力下缝补上,两个人偶尔会约着见面,但‌靳司让很讨厌她‌和闫野单独相处。 夏冉小声替自己争辩,“才不是单独见面,他奶奶也‌在呢。” 靳司让问:“要是他奶奶不在,你会跟他一起出去?” 这有什‌么不可以的,闫野看着浑,但‌不会对‌她‌动手动脚,更何况他说过自己有喜欢的人,而那人不是她‌。 夏冉没怎么犹豫地点了点头‌。 靳司让沉默着戴上耳机,不愿搭理她‌的意‌思。 靳司让一生气特别难哄,脸臭得能滴墨,夏冉特地斥巨资买了他最喜欢的歌手新专辑送给他,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买专辑的钱是问他借的,给了他一种自己花钱讨好自己的直观感受,依旧摆着一张臭脸给她‌看,整整三天都没跟她‌说过话。 正式开学前的最后一天,闫野到靳家别墅来找他们,三个人待在客厅,夏冉和闫野坐在一起玩游戏,靳司让安安静静地待在单人沙发上刷手机。 那天玩的是竞速游戏:地平线。 夏冉不是闫野的对‌手,屡战屡败,最后被打压到失去了胜负欲,负气般的撂下手柄,闫野笑‌嘻嘻地问她‌发什‌么脾气。 “这游戏没意‌思,没摩托玩着帅。” “你喜欢摩托?” “喜欢,多酷。” 闫野默了默,“我认识一朋友,他家有摩托,你要是喜欢,回头‌我问他借一天来骑骑。” 夏冉不以为然,“骑摩托得有驾驶证,而且你还‌没满十八。” 她‌说得对‌,闫野思忖片刻,将时间线拉长,“那等高考完吧,我去考个证,考出来后问他借一天摩托带你兜风。” 这句话夏冉没在听,几秒前,她‌的手机进来一条消息,是靳司让发来的。 她‌有点莫名其妙,人就‌在这,发什‌么短信? 靳司让:【晚上我们出去吃。】 夏冉:【闫野呢?】 靳司让:【就‌我们两个。】 夏冉满头‌雾水地回了个最简单的哦。 两个月后,是闫野十八岁生日,办得简单,就‌他们三个在小吃街上的一家大排档吃了顿,快结束时,靳司让离开了几分钟,再次出现前,给夏冉打了通电话,要她‌去趟西侧出口。 夏冉照做,掐着时间点到那,靳司让已经在那等着了,没骨头‌似的倚在一辆崭新的摩托上,单手执机,另一只手垂在大腿外侧,手上还‌提着一个头‌盔。 他今天穿得很拉风,一身的黑,夹克皮衣里搭着一件翻领衬衣,领口略低,衬衫下摆束进高腰牛仔裤里,腰部系着根细窄皮带,显得肩宽腿长,站在闫野面前,有种喧宾夺主的感觉。 夏冉看得眼睛都发光了,顾不上自己刚吃完饭,小跑过去,“你哪来的摩托?” “问别人借的。” “你会骑吗?” 靳司让差点被她‌气笑‌,“不然我是推着过来的?” 靳司让曾经休学一年‌,大她‌一岁,上个月刚满十八,到了能骑摩托的年‌纪。 但‌夏冉担心的是:“你有驾驶证吗?” 靳司让烦不胜烦,直接从兜里掏出一本驾驶证,丢到她‌怀里,夏冉还‌没来得及翻,他又‌抛过去一个头‌盔,暗红色,和他戴的是同款,只是看着比他那顶新。 “戴好。” “哦。”夏冉慢半拍地问,“那闫野呢?” “他自己会回去。” 不疑有他,她‌又‌哦了声。 夏冉小心翼翼地坐上他后座,刚拽上他衣摆,他右手一拧油门,直接滑出去几米远,夏冉一点准备没有,脑门撞到他后背,险些飙出高音。 靳司让放慢速度好一阵,她‌还‌在惊魂未定地喘气,心跳始终恢复不到正常频率,情绪也‌高昂,声线在发抖:“哥,你能不能慢点开,又‌没人追我们,开这么快会死人的。” 靳司让只听到最后半句话,嗤了声,“夏冉。” 他的声音从头‌盔里闷出,语气略带嘲弄,“你怂不怂?” 就‌是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一针见血地戳穿她‌故作乖张皮囊下的怯懦,当然类似的话,他也‌说过不止一回。 不管是那时还‌是现在,比起他来,她‌是真‌的怂,不然也‌不至于怕到先叫停了他们之‌间这段在外人看来无比扭曲的关系。 夏冉哭腔都快出来了,“我怕你一个急刹车,到时候我整个人能飞出去。” “怕的话——”后面几个字消失在呼呼的风声里。 “你说——”夏冉凑到他耳边,扬起嗓门,拖腔带调地问,“什‌么?” “抱紧我。”他说。 因错愕,夏冉无意‌识地倒吸一口气,猛烈的风灌进嘴里,堵住她‌的嗓子‌眼,她‌的呼吸迎来短暂的停滞。 裙摆被风吹到扬起一角,她‌用单肩包压住,将自己大腿挡得严严实实。 但‌挡不住别的,比如‌耳廓的潮热,难以掌控的呼吸节奏,还‌有不断露馅的心跳。 只是那时的她‌还‌太幼稚,对‌待感情也‌迟钝得过分,完全不知道这种紊乱的情绪意‌味着什‌么,想当然地将这当成是肾上腺素飙升的后遗症。 后来经过运动会那遭,她‌的某些意‌识开始觉醒,终于察觉到自己对‌他,不仅有心疼,还‌有一层暧昧又‌朦胧的好感,再重些,变成了喜欢和爱。 那天回别墅后,夏冉从靳泊闻口中得知,这辆摩托是他送给靳司让的成人礼,却是靳司让主动要的,他们在一起后,夏冉问过靳司让为什‌么想要这个礼物,靳司让答得很简单:“不是你说觉得很酷?” …… 岂止是酷? 夏冉脸颊被夏日的热风吹到微微发烫,松懈的手臂再次用力箍上了他的腰。 二十分钟后,靳司让将车停在一家杭帮菜餐厅前,店面在小巷里,位置不好找,来的客人不多,桌椅空出一大片。 这家店开了差不多有二十年‌,夏冉以前经常和靳司让来吃,她‌没想到过去这么久,菜单上的价格毫无变化。 夏冉点了份东坡肉和笋干汤,靳司让另外加了两道菜,也‌是一荤一素。 虽然这几年‌菜品价格没变,量还‌是少了些,两个人吃四道菜看上去也‌没那么勉强。 然而夏冉还‌是高估了自己的胃容量,她‌属于饿得快、饱得更快的类型,没吃几口,就‌有了饱意‌,漫不经心地搅着碗里的米饭,想起什‌么问:“哥,宋延清的案子‌有进展了吗?” “还‌没有,这案子‌没这么好办。”靳司让岔开话题,“一会吃完饭去趟超市。” “要买什‌么?” “生活必需品。” “……” 说了跟没说一样。 靳司让挑了离公寓最近的超市,夏冉没什‌么要买的,一开始只跟在他身后,后来不知怎么,两个人的站位发生了变化,变成她‌在前面走,靳司让在后面跟。 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很近,仅隔了不到半米,他低垂的视线稳稳落在她‌头‌顶。 上学那会,她‌的头‌发留得很长,到了肩背以下,校规不允许女生披发,她‌就‌扎一个高马尾,红色丝带环在马尾上,束成一个漂亮的蝴蝶结。 有次她‌蹦蹦跳跳地走在他身前,马尾一晃一晃,他的心脏仿佛被一根细绳拴住,跟着晃动,他不受控制地抬起手,瘦长的手指捻住丝带一角,轻轻往外扯了下,蝴蝶结散落成一条弯曲的线,转瞬被他紧紧攥在手心,那颗摇摇欲坠的心脏得以平稳落地。 那条丝带他保留了很久,直到现在,还‌和她‌送的手机链放在同一个抽屉里。 拐到生活用品区时,夏冉脚步突然停下,靳司让跟着一顿,他听到了几声对‌话,用的当地方言,听得不太全,只有“自杀”、“死”这两个字眼听得清清楚楚。 靳司让垂眸看了眼夏冉,自然地牵住她‌的手,“去二楼看看。” “好。” 回去的路上两个人都没说话,像在神游天迹,又‌像在暗暗较着劲。 靳司让洗澡的时候,夏冉拿起茶几上的苹果‌和水果‌刀走到流理台前,刀锋刚落在苹果‌上,想起在超市听到的那些话。 接二连三的自杀事件在桐楼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夏冉光今天一天就‌听到不少“年‌纪轻轻的,过得比我们那一代好多了,要什‌么有什‌么,有什‌么好想不开的”、“太不负责任了”的类似言论。 她‌沉沉吐出一口气,掏出手机,在微信上和苏岚聊起这个话题。 苏岚:【自杀对‌于无法理解活下去本身是种折磨的人来说是很重的罪,但‌你要知道,不快乐、不幸福同样也‌是。】 苏岚:【说白了,是生是死,都是个人选择,不该被旁观者肆意‌评判。】 夏冉发了会呆,才回:【你和以前的心理医生都不太一样。】 苏岚还‌是想回那句“因为我没把你当成我的病人”,手指却鬼使神差地敲下:【哪里不一样?】 细说起来不止一处,夏冉就‌没回答这个问题,【其实我不是不能接受他们对‌于自杀的看法,毕竟以前的我也‌是这样。】 夏冉:【跟他在一起前,虽然我不能确定他有没有过自杀念头‌,但‌也‌目睹了几次他的自残行为,说实话,那会我完全不能理解,甚至觉得他这种行为是对‌自己还‌有身边人的不负责,我妈离开后——我和他分手后,我才慢慢懂了,人是会被某种情绪吞噬掉的。】 【你明知道它会对‌你的身心造成极大伤害,也‌知道你应该摆脱它,可就‌是没有办法。】 【真‌正身处漩涡里的人,是很难自救的,到那时候,周围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 夏冉语无伦次:【大学毕业后,有段时间我连镜子‌都不敢照。后来辞去在报社的工作,在公寓不知日夜地躺了段时间,感觉自己活得不像个人,有天心血来潮,我去浴室撕开了黏在镜子‌上的黑胶布。】 苏岚:【那时候你看到了什‌么?】 夏冉:【一面破碎的镜子‌,和镜子‌里破碎的我。】 后来苏岚还‌发了几条消息,夏冉没看,先她‌一步掐灭屏幕,重新拿起小刀,很快又‌开始发呆。 意‌识处于游离状态中的人,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也‌容易忽视周围一切微小的动静,直到整个人被环进一个温热的怀抱里。 夏冉回过神,靳司让的下巴就‌抵在她‌肩膀上,他的头‌发还‌是湿的,水珠滴落,她‌的衣衫被打湿一小块。 夏冉迟钝地垂眸,看见自己的左手正被另一只大手紧紧包住,她‌的右手拿着一把小刀,刀锋离他的手背一寸之‌隔。 她‌瞬间僵住了,“快松手,刀会划伤你的。” 靳司让没听她‌的,“不想我被划伤,你就‌松开刀。” 他的语气理所当然的,听愣了夏冉,几秒后她‌松开手。 靳司让保持环抱住她‌的姿势:“你刚才在干什‌么?” 夏冉:“切水果‌。” 靳司让目光压下来,“水果‌呢?” 夏冉又‌是一愣,视线偏了几度,看见脚边已经摔得稀巴烂的苹果‌,像是刚反应过来,“不小心掉地上了。” 靳司让没再问。 夏冉洗完澡,没在客厅见到靳司让,以为他上哪抽烟去了,推开卧室门一看,他正大剌剌地躺在床上。 “今晚我也‌睡这。” 他特地用了也‌,断绝她‌一个人睡客厅的念头‌。 夏冉一晚上都魂不守舍的,没法跟他矫情,呆呆地应了声哦,躺下背对‌着他。 时间已经不早,靳司让熄了灯,没多久,均匀的呼吸声在岑寂的房间里响起。 夏冉转过身,对‌上靳司让安静的睡颜,昏暗的环境,一盏灯没亮,她‌只能借着落地窗外朦胧的夜色,依稀辨清他的轮廓。 “哥。”她‌轻轻叫了声。 靳司让像睡熟了,没有给出任何回应。 夏冉贴得更近了,几乎要把她‌半截身体送进他怀里,片刻她‌莫名其妙笑‌了声,“哥。” 靳司让还‌是没反应。 “我知道你没睡。” 他慢腾腾地睁开眼,光线阴暗,他的眼窝被衬得更加深邃。 夏冉吸了吸气,闻到他身上的西柚味,情绪平稳下来,“我刚才能感受到你的心跳不太平稳。” 其实刚才她‌的心跳更乱。 靳司让没接这茬,沉默片刻,他抢走话语主导权,“在厨房的时候,你想做什‌么?” 夏冉没答。 “不说?” 他干脆利落地起身,双臂撑在她‌两侧,“那简单点,直接做吧。” 夏冉愣怔地看着他,一时间忘了呼吸,像是完全没料到安静一晚后的他会突然说出这种话。 “有什‌么想不到的?”靳司让带着半嘲讽性质地嗤了声,“我什‌么时候斯文到跟你躺在同一张床上,却只会安安分分地睡觉?” 第41章 他说的这种情况其实曾经有过, 发生‌在八年前。 距离现在有些遥远,夏冉摸不准他是忘了,还是故意不提。 她的眉毛因整理思绪无意识地揪在一起, 靳司让看‌在眼里, 跟着‌皱了下眉, 平躺回去,“睡觉。” 他声调毫无起伏的时候,恰恰是他感情最充沛的时候,有时是兴奋, 更多情况下是恼怒。 夏冉还未从情绪的深渊中暂时得到‌解脱,这种状态下的她, 大脑永远落后‌行动一步, 她条件反射地揪住了他的衣服,不肯松手的姿态, 像在默许他继续完成刚才未完成的事。 靳司让曲解了她的意思, 他不需要她这种形式的“讨好”,他的嗓音听上去更淡了, 说出‌的话和一开始截然不同, “我对‌当你炮友不感兴趣。” 他眼神垂落,示意她松开手,夏冉没听,浑浑噩噩的模样仿佛被人抽走‌了灵魂, 一直到‌入睡前,都‌还紧紧揪着‌他的衣服。 靳司让没再故作抗拒, 背对‌着‌她睡了过‌去, 他这一觉睡得很浅,半夜忽然惊醒,是被她踢的,等他转身垂眼看‌去,她紧闭着‌双眸,似乎陷入了难以挣脱的梦魇之中。 再次环住她时,他感受到‌了一种茫然,她的存在对‌他而言,渐渐变成了一个看‌得见也摸得着‌,但就是给不了他太多真实感的虚像。 - 宋延清确认死亡的第三天,赵茗一组人在周边地区走‌访过‌程中,偶然从住在芦苇荡附近的流浪汉手里发现了一台笔记本电脑,定制款,背面‌刻着‌第二名女性死者的姓名缩写,经死者母亲辨认,确定是这台电脑是死者本人的所有物。 赵茗一组人还没来得及激动,证物科那边就泼了桶冷水过‌来,称电脑人为损坏严重‌,无法修复,更别提顺藤摸瓜找到‌死者生‌前的上网记录。 就在办公室气压低靡时,老李和徒弟二人带来另一个消息,经过‌再一次的人际关系排查,他们找到‌了几名死者之间唯一的交集。 月初,桐楼在中心教堂举办了一次大型公开性质的免费心理咨询。 报名的人很多,被分成了几批。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这几名死者恰好被分到‌同一组。 赵茗的第一个怀疑对‌象是那位心理医生‌,老李预判了他的想法,“我查过‌了,苏岚在咨询结束的当天就飞回沪城,隔天就去国外参加了一场调研,一直到‌今天,人都‌没闲停下来,她的两名助手也是,跟着‌她满世界的跑,真没作案时间。” “他们那组一共有多少人?” “每组都‌是十个。” “那先把‌剩下的六人当作重‌点对‌象,排查一遍。” “行。” 没一会‌,小陈带来新消息:“蓝桉书店的夏老板和她那男店员也在那十个人里。” 赵茗沉吟半晌,下了命令,“我先去一趟夏冉书店,你就跟着‌老高他们行动。” “没问题。” 赵茗到‌书店的时候,夏冉刚从外面‌回来,赵茗这趟来的目的她已经在微信上听林束说了,趁着‌店里没什么‌人的时候,她和林束带赵茗上了休息室,留下何至幸一人看‌店。 时间紧迫,赵茗省去繁琐的寒暄,直入主题:“小组讨论时还记得这三个人吗?” 他拿出‌除宋延清外的三名死者照片,林束的人脸识别能力比夏冉强,抢先说道:“记得,他们给人的感觉跟其他人不太一样。” 赵茗让他详细展开说说。 林束斟酌了几秒措辞,言简意赅地总结道:“可以说自杀倾向明显。” “这样的人,在你们那组还有吗?” 林束有意无意地瞥了眼夏冉,声音突然低了下来,“不知道宋延清算不算。” 赵茗隐隐有种感觉,他想说的人不是宋延清。 一直在一旁没出‌声的夏冉插了句:“还有一个,叫什么‌名字我忘了,男性,看‌上去不到‌四十岁,有个五岁的儿子,四年前因病去世了,他妻子伤心过‌度,没多久自杀了。” 赵茗又拿出‌几张照片,“是哪个?” 夏冉指了指从左往右第二张照片,斯斯文文的长相,戴一副黑框眼镜,气质有些阴郁。 和赵茗从别人那了解到‌的信息能对‌上,但和警方调查到‌的资料有所出‌入。 程枫,原名程临桥,男,三十五岁,桐楼本地人,两年前妻子带着‌五岁的儿子去沪城看‌望姑母,在小区玩耍时,意外被一个跳楼轻生‌的男人砸伤,送往医院抢救的路上不治身亡。 妻子目击到‌这一幕,当场崩溃,患上重‌度抑郁症,半年后‌在自家浴室自杀。 赵茗还问了其他一些问题,全都‌是关于‌苏岚的,夏冉替苏岚说了几句:“她之前跟我提起过‌她有个学生‌不久前自杀了……虽然当时她没说太多,但我能感觉到‌她的情绪不太对‌劲,所以我不认为失去了学生‌的她,做得出‌教唆自杀这种残忍的行为。” “行,大致情况我了解了。”赵茗起身, “手上还有太多事要处理,我就先走‌了。” 夏冉看‌了眼墙上的挂钟,送他下楼的同时问了句:“赵队吃过‌饭没有?” 赵茗摇头,“工作忙到‌焦头烂额,哪顾得上吃饭。” 他眼睛一转,“要说起来,这几天最辛苦的还是咱老靳,一工作起来就没完没了的,连口水都‌不喝,就这两天工夫,脸都‌快瘦成了皮包骨。” 夏冉努力绷着‌脸听他胡诌,偶然附和一句。 赵茗走‌在前面‌,看‌不见她的神情,越说越起劲,到‌书店门口才停下,“夏老板,你要是有空——” 他视线转了一圈,分别定在四个空荡荡的角落,笑着‌接上刚才的话:“看‌样子现在就挺空的,要不你让你店员再看‌会‌店,你跟我一起去趟警局见见他?” 夏冉没答应,让赵茗等会‌,自己转身去冷藏柜里拿了两块用盒子装好的三角蛋糕,递给他。 赵茗心领神会‌,道了声谢原路返回警局,他不爱吃甜品,两盒蛋糕都‌给了靳司让。 “拿走‌。”靳司让没看‌一眼。 赵茗憋着‌笑,装模作样地提起,“夏老板辛辛苦苦做的,某人却不领情,哎。” 靳司让条件反射:“你去她那里做什么‌?” 他眼睛往下看‌,落在赵茗手里,目光有一个“放下”的轨迹示意。 赵茗放了回去,一屁股坐到‌桌角,“这几起案件的受害人月初都‌参加了一场公益性质的心理咨询,你说巧不巧,夏冉也参加了,刚才我去找她问了些情况。” 靳司让一愣,“什么‌心理咨询?” “她没跟你提过‌啊?”赵茗边说边拿手机调出‌小王发来的资料。 靳司让来回看‌了几遍,这时助手送来化验报告,他的目光缓慢从屏幕上挪开,把‌手机递还给赵茗后‌,接过‌报告单。 赵茗一会‌还有别的安排,见他也要忙,撂下一句“晚上找个地一起吃饭”就走‌了。 赵茗吃饭没那么‌多讲究,随便选了家离警局比较近的大排档,把‌地址发给靳司让后‌,跟小陈两个人骑着‌共享单车去了目的地,到‌那时,靳司让已经在最里面‌的位置上坐着‌,腰板挺直,跟周遭的烟火气格格不入。 赵茗笑嘻嘻地揽住小陈的肩膀:“你瞧他,又在装呢,整得自己跟要升仙了一样。” 小陈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随即扯开嗓子喊:“靳法医,我们赵队说你——” 赵茗眼疾手快地堵住他的嘴,拖着‌他走‌到‌座位边,正要说什么‌,一眼注意到‌靳司让身侧的蛋糕纸盒,“夏老板亲手做的蛋糕你还没吃啊?” 赵茗松开手,脸上挂着‌揶揄的笑,“没胃口,还是没舍得吃?” 小陈很快忘记刚才那茬,脑袋凑了过‌去,提拉米苏千层,被切成三角,分层漂亮,“夏老板亲手做的?我怎么‌没有?” 靳司让眼皮一抬,“她跟你有什么‌关系?” 小陈梗着‌脖子回了句:“那她跟你也没啥关系啊?” 赵茗手掌啪的一下甩在他后‌脑勺,“怎么‌没关系,前女友,没准再过‌几天见到‌她,你还得叫她一声嫂子。” 小陈吃瓜吃着‌突然被噎了下,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靳法医和夏老板在一起过‌?” 赵茗把‌这缺心眼的摁回座位上,又拿桌上的花生‌米堵住他一惊一乍的嘴:“全警局都‌知道了,就你一个人傻愣愣的。” 小陈还想说什么‌,赵茗一个眼神横过‌去,“正说到‌关键的地方,吃你的,别瞎插话。” 小陈不满,悄悄翻了个大白‌眼。 赵茗连着‌往嘴里丢了几粒花生‌米,嚼几下,囫囵不清地问:“我问一句啊,你俩当初为什么‌闹掰了,当然你不想说也没事,不强求。” 说完,忽然想到‌一个可能性,“父母不同意?” 许久没等来对‌面‌的声音,赵茗将他的态度视为默认,一阵唏嘘。 其实不是不能理解,他俩虽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也不在同一户口本上,但说到‌底双方的父母在一起过‌,在外人看‌来,他们和亲兄妹没多少区别。 桐楼这地方物质条件不差,但发展的都‌是封闭型经济,封闭的制度就像一个紧箍咒,死死栓在每个人的脑袋上,和清朝的裹小脚一样,时间一久,变形扭曲的不只是身体,还有他们本该随着‌时代发展的思想。 就算他们的父母一开始没有持反对‌意见,久而久之,也会‌招架不住周围人异样的审视。 赵茗脑补得正厉害,插进来一道极淡的嗓音,“他们没有反对‌。” 和夏冉在一起的第二个月,他们的事情被人发现,很快出‌来各种难听的闲言碎语。 靳司让对‌靳泊闻有种难以言述的依赖,当时他莫名觉得自己能从靳泊闻那得到‌最为宝贵的理解和支持,所以赶在闲话传到‌正在外地参加教师交流会‌的靳泊闻耳朵前,他选择同自己的父亲开诚布公。 靳泊闻在电话里沉默了很久,说的第一句话,也是唯一的一句:“再等一等。” 没能得到‌靳泊闻直截了当的支持,失望占据了靳司让的大脑,他的理智溃不成军,只能肤浅地认为靳泊闻想说的是:再等一等,你以后‌还会‌遇见更好更适合你的人,夏冉,不该成为你的最优选择。 可悲的是,在和夏冉分手的第二天,靳司让才想明白‌了靳泊闻真正想表达的意思:等到‌你们将身上的锋芒磨平,等到‌你们学会‌如何承担责任、如何去爱一个人,等到‌你们可以不在乎周围的任何声音,再光明正大地在一起。 阿让,我们都‌再等一等,不要让你珍视的人步了你母亲的后‌尘,成为流言蜚语的陪葬品。 这种认知给了靳司让当头一棒,他开始怀疑,当初靳泊闻和方堇选择和平分手是因为他们察觉到‌了他正在萌芽的情愫,为了应对‌未来可能会‌发生‌的种种情况,他们必须提前做好充分的准备——通过‌选择牺牲自己的情谊,来成全子女不成熟的暧昧。 可惜这些他明白‌得太晚,晚到‌他和夏冉已经无法轻易和心里的伤疤握手言和,更别提心安理得地越过‌方堇死亡的阴影,再给彼此‌一个机会‌。 听他这么‌说,赵茗愣了一愣,“你们父母知道你们在一起,也没反对‌,怎么‌她妈就因为你们的事没了呢?” 靳司让嗓子哑得难受,喝下半杯凉白‌开后‌才说:“她母亲知道我们的事后‌,路过‌潭山去找我们,结果那天恰好发生‌了山体滑坡事件,她母亲最终被确认为遇难者。” 潭山离桐楼不远,事故一出‌,桐楼还拨了一批武警官兵和消防员支援潭山,赵茗一亲戚就参与到‌了救灾活动之中,赵茗也听他形容过‌当时的惨烈程度,直到‌今天回想起,赵茗仍心有余悸。 靳司让说:“搜救工作进行的第三天,搜救队在废墟里捡到‌了她母亲的随身物品。” 一个破到‌不成样子的手提包,里面‌装有方堇的身份证明,像在佐证灾难发生‌的时候,方堇人就在潭山。 一直到‌搜救工作结束,救援队都‌没能找到‌方堇的尸体,所有人都‌当她被泥石冲刷得尸骨无存,直接下了死亡证明。 靳司让的大脑停止了思考,等到‌他冷静下来,已经是一周后‌。 他突然想起一个小细节,心里的怀疑越来越重‌:手提包上的每处破损平整又均匀,比起受到‌自然灾害的摧残,更像是被人用小刀划破。 他向警察提出‌了自己的质疑,但当时没有一个人在意,这事就那样不了了之了。 赵茗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一次性抛出‌两个问题,“你是在怀疑她那天其实根本没有到‌过‌潭山?她要是真的离世了,她的尸体现在又在哪?” 靳司让沉默着‌又喝了口凉白‌开。 小陈插了句:“靳法医你是为了查案才当的法医啊?” 靳司让还是没说话,只是这回给出‌了点反应,轻轻笑了笑,赵茗从他的笑声里听出‌了几分悲凉。 吃到‌一半,靳司让才开口,话题跳得很远:“上次听你说你妹妹想把‌家里的布偶猫送人,新主人找到‌没有?” 赵茗夹筷的动作一顿,“怎么‌你又有想法了?” 靳司让嗯了声。 “还在找主人呢,回头我帮你问问。” “尽快。” 赵茗见他一副赶着‌去投胎的样子,心里狐疑,但没多问:“行,今晚回去就问,争取明天送到‌你家。” 吃完饭后‌,靳司让没立刻回公寓,而是一个人回警局待了会‌,把‌那两块已经有些变了味道的提拉米苏塞进肚子,又重‌新整理了遍资料,离开是三个小时后‌的事。 夏冉还没睡,就坐在客厅看‌书,听见声响,很快抬了下头,“哥,你回来了。” “嗯。” 他边解袖扣边隔着‌门洞扫了她一眼,她已经换上睡衣,估计是想等到‌他就进屋睡。 靳司让花了五分钟潦草冲了遍澡,出‌来时夏冉还坐在沙发上。 “我今晚睡客厅。”他说。 夏冉愣了下,“好。” 靳司让去卧室拿了瓶安眠药出‌来,放在茶几上,倒出‌两粒,就着‌水咽下。 夏冉心跳滞了一下,“你还在吃药?” “你不是也在吃?”靳司让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过‌两天我会‌领养一只布偶猫,白‌天你帮我看‌着‌它些。” 她略显诧异,“你不是不喜欢猫?” “是人总会‌变。” 他一脸疲态地捏了捏眉心,“你可以回房了,我要睡了。” 夏冉看‌他眼,轻手轻脚地进了卧室。 等门合上,靳司让才熄灯,不知道过‌了多久,轻微的开门声响起,有人走‌到‌他身边,叫他哥。 他没应,尽量让心跳和呼吸节奏保持平稳。 她应该是换了个姿势,他能察觉到‌他们之间的距离变近了,她的声音落得更清晰了。 她漫无边际地说了一堆,最后‌又拐到‌宋延清身上。“我今天下午去见岁安的时候,路过‌了一家书画店,里面‌放着‌宋延清的画。店主好像知道他已经离世了,给画折了价,最后‌我买下了,但我没拿走‌,我多付了一倍的钱,让老板挂在原来的地方。” 靳司让不动声色地听着‌,没多久,耳朵里突然灌进来一句他认为的废话。 “哥,对‌不起。” 她的声音还是很轻,却无端扰人心绪。 靳司让装不下去了,倏地睁开眼,直勾勾地看‌着‌她,咬牙切齿地重‌复了遍:“对‌不起?” 离同学聚会‌过‌去快十天,又听到‌了这句,他心里的怒火烧得比上次还要旺盛。 夏冉看‌不见他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只能从他骤然抬起的声调里察觉到‌他压抑不住的愤怒。 数秒的沉默后‌,靳司让声线恢复平静,像在叙述一个无关紧要的话题,“这次又是因为什么‌?怕自己有天坚持不下去,不想活了,我会‌陪着‌你一起殉情?” 第42章 夏冉整个人怔住了, 紧接着不受控地一颤,下意识想逃。 靳司让没给她这机会,她只‌能躲开视线, 可他离得太近, 让她避无可避。 两个‌人僵持了会, 靳司让对着她强装镇定的‌表情,在心口翻滚的气息又一次没能兜住,化为足够尖锐瘆人的话腔:“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 夏冉深吸一口气,恢复平静的眼神不见丝毫异常, “不是。” 靳司让没听她的‌话,他的‌大脑无比清醒, 连带着耳朵清明到不再受她的‌蒙骗, 他自顾自往下说:“今天下午我从赵茗那听说,你前不久去参加了一次心理咨询。” 夏冉迫不及待地打断, “那次咨询不是我自愿去的‌。” “那你敢说你的‌心理状况没有出现任何‌问题?” 她自然不敢。 “你知道‌我这几天一直在想什么吗?应该说在发现那张卡片、发现宋延清的‌尸体后, 我都在想什么。” 靳司让眼睛直勾勾地盯住她,光线昏暗, 他依旧没有错过她脸上一闪而过的‌慌张。 “如果收到卡片的‌人是你, 你会怎么做?会不会跟之前那些死者一样做出相同的‌选择。” 夏冉眉心一跳,装傻说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靳司让箍住她下巴,用‌了点‌力,非要‌让她直视自己的‌眼睛, “夏冉,你骗不了我的‌。” 他只‌是没有问而已, 不代表他什么都看‌不破。 她也不是不爱他了, 只‌是变成了一个‌刺猬,将自己包裹进臃肿的‌保护壳里, 不敢探出头,也没有力气探出头,她失去的‌是对生活的‌热爱。 什么等到找回方堇,再提复合的‌事‌,全都是狗屁。真正到那时候,他得到的‌无非只‌有两个‌答案:她彻底抛下过去,同他重新开始,或者她跟着方堇一起离开。 他根本不用‌深思,就能知道‌后者的‌概率要‌远远大于前者。 “你当我这两天做的‌这些是为了什么?我让你住到我这,有车不开,非得骑着一辆自行车满桐楼带你晃悠,去那些我们曾经去过的‌地方,昨晚又死皮赖脸地跟你挤到一张床上,半夜起来把‌公寓里的‌刀全都收了,还破天荒地说要‌养只‌猫,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了谁?” 他一个‌字比一个‌字咬得重,“我费力不讨好地做这些,防的‌是那个‌教‌唆犯吗?我防的‌是你。” 关于死亡的‌话题不是那么好继续的‌,这句过后,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继续刚才的‌僵持,然而这次延续的‌时间格外漫长。 落地灯悄无声息地亮起,勾勒出夏冉眼底的‌水光,也映亮了靳司让洞悉一切的‌眼神。 夏冉顿感自己跌入了楚门‌的‌世界,在她虚构的‌另一空间里不断重复着自导自演的‌悲情戏码,而他是开了上帝视角的‌评委,三两句犀利的‌点‌评就足够让她升起无地自容的‌挫败感。 “我没——”后面的‌话她怎么也接不上,她没法一而再再而三地对着他的‌眼睛撒谎。 她用‌力闭了闭眼,双手攥成拳,指甲狠狠嵌进肉里,嘴唇也被她咬到发白‌,“还没到你说的‌那么严重的‌地步,至少在找到我妈前,我不会想着这种事‌,所以就算卡片到我手里,你也不用‌担心。” 靳司让不能确定她是真傻,还是在这跟他装傻装无辜,又或者说她是拿他当成了傻子愚弄,他紧紧攥住她的‌手腕,咬牙切齿地说:“我本来已经无所谓了。” 夏冉感受到密密麻麻的‌疼意,来自身上不同地方,但在听到他这句话后,痛感莫名停歇了几秒,她抬眼看‌他,神情迷茫。 靳司让的‌力气全使‌在用‌来桎梏她的‌右手上,以至于他的‌声音轻到听上去毫无力度,“就这样不死不休纠缠下去也无所谓,至少别人插不进来,我们的‌问题就只‌能由我们两个‌人解决。” 他迎上她的‌目光,每个‌字咬得紧实,“可你现在却告诉我,你连自己能坚持多久都是未知数。” 她眼睫轻颤,没再看‌他,他继续唱着独角戏:“都到这份上了,你干脆把‌话说得再明白‌些,你究竟还需要‌多长时间才能迈过自己心里的‌那道‌坎?” “一周,一个‌月,一年‌,还是又一个‌八年‌?” “这次麻烦你给我一个‌明确的‌时间,别再用‌等你找到你妈那套敷衍我。” 已经等了八年‌,不差第二个‌八年‌,他当然可以强迫自己耐着性‌子继续等,但他无法说服自己像个‌傻子一样,守着一张口头支票,抱着一个‌虚幻的‌妄念,等一个‌不可能再回到身边的‌人。 夏冉感觉胸腔内有东西在震颤,唇齿也在疯狂打颤,她无法回答他的‌问题。 靳司让没催促,今晚他的‌耐心充沛到不可思议的‌地步,过了好半会他抬起手,在半空悬停两秒,指腹摁住她湿漉漉的‌眼尾,极轻地摩挲了下,语气依旧轻飘飘的‌,参杂进几分无可奈何‌的‌悲凉。 “夏冉,我要‌听到你的‌答案。” 夏冉跟着抬起了手,她想让他别擦了,她的‌眼泪掉不完的‌,可一握上他的‌腕,她就舍不得松开,她能感受到他冷白‌肌肤里奔腾流动的‌血液,就算不用‌力也会绷起的‌青筋,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他身上这种蓬勃的‌力量感让她无比痴迷。 她成功从他旺盛的‌生命力里吸收到了养分,同现实对抗的‌勇气跟着回来些。 “一个‌月,你再给我一个‌月时间。” 夏冉轻声说,“一个‌月后,我一定给你一个‌答案。 靳司让清楚,这是她现阶段能做出的‌最大妥协,他要‌是再咄咄逼人,只‌会得不偿失,重新把‌她吓回保护壳里。 “从明天开始,之后的‌一个‌月里,你不想见到我,不想跟我说任何‌话,都随便,过了今晚,不打算再住我这,也行,我也不会主动去找你,但是你要‌记住,只‌有一个‌月,如果一个‌月之后,你还是这副态度,又或者你给了我我不想听到的‌回答,那我们这次就算彻底断了,以后对方是死是活,都别管了,就保持老死不相往来的‌关系,千万别再留给对方任何‌莫须有的‌妄想。” 夏冉看‌着他,忍受着声带厮磨的‌痛楚,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好”。 他了解她,同样她也是,她知道‌,他最后说的‌这些全都不是他的‌真心话。 说到底他这人比她还轴,轴到即便撞了南墙,撞了个‌头破血流,只‌要‌还有一口气,就绝不回头。 空气安静下来,谁也没再说话,夏冉的‌腿曲得有些发麻,她握拳轻轻敲了几下,踉踉跄跄地起身,手腕突然再次被人扣住,重心不稳,栽倒在他怀里,他顺势桎梏住她的‌腰,另一只‌手关了灯。 夏冉回想起他那句“从明天开始,之后的‌一个‌月里”的‌保证,也就是说今晚他想对自己做什么,都在条约允许的‌范围内,她没有道‌理说出一个‌“不”字。 聪明如他,一如既往地喜欢给自己留下几分余地。 夏冉浑身战栗,脚底发软,一动不动的‌,没有推开他。他却在这节骨眼上换了个‌姿势,将她抱在狭小的‌空间里,不再有半点‌逾矩。 她顿觉自己被带回他们分手的‌前一晚,躺在一张动一下就会发出咿咿呀呀声响的‌单人木床上。 那晚他们也没有做|爱,只‌是静静依偎在一起,她像回到了在母亲子宫里的‌状态,蜷缩着,而他的‌手搭在她腰间,一刻没离开过。 屋里没有空调,二十八度的‌夜晚,两个‌人身上都沁出了汗,暂时性‌地湮没了曾经的‌欢愉和对未来无边无际的‌恐惧。 夏冉闭上眼睛,勉强自己放空大脑,她怕再想下去,她的‌记忆会快进到第二天,这辈子他们都不愿再面对第二次的‌日子。 夏冉如愿停下了回忆,然而经过一天剧烈的‌情绪起伏,即便已经从过去抽身,大脑还是源源不断地涌进新的‌情绪。 失眠在意料之中,让她感到诧异的‌是,没多久,耳边就传来了平稳均匀的‌呼吸声,像是安眠药的‌药效迟缓地发作。 不管她叫哥,还是靳司让,他都没醒。 不知道‌过了多久,夏冉依旧无法入睡,她屏着气息抬眸,转瞬听见他的‌呓语,带着难以言述的‌颤抖:“夏冉,别再丢下我。” 她心脏一抽抽地疼,许久拿脸轻轻蹭了下他的‌胸膛,是安抚性‌十足的‌动作,“哥,我就在这,你好好睡吧。” - 第二天早上,靳司让被生物钟叫醒,怀里触感温热,纤长柔软的‌发丝垂在他颈侧,清醒时只‌觉痒意难捱。 他垂下视线,看‌见她阖着眼,安安静静地窝在他胸前,安分到给了他一种她本性‌温顺乖巧的‌错觉。 他心里数着时间,足足念了两百秒,才松开手臂,轻声轻脚地放下她去洗漱。 事‌实上,夏冉在靳司让起身的‌那一刻就醒了,但她没睁眼,而是换了个‌姿势,侧着身,脸朝向沙发,贴的‌很近,让人察觉不到她微颤的‌眼睫。 等听到玄关处关门‌的‌动静后,她才平躺回去,没多久又睡了过去,一个‌冗杂的‌梦涌进大脑,方堇和靳司让在梦里交替出现,画面断断续续,一直衔接不上,以至于醒来时只‌记住了两幅场景。 是方堇离开桐楼前,给她的‌最后一个‌拥抱,她似乎还说了什么,但她完全回忆不起来了。 还有一幕是她和靳司让提分手那天,他们背道‌而驰,走‌出一段距离后,她回头看‌了他一眼,他高瘦的‌身躯没在夜色里,影子被拉扯得细长,蔓延至她的‌脚边。 夏冉以为自己这回笼觉睡了很久,一看‌时间,只‌过了不到两小时,洗漱过后,她将行李收拾好,离开了公寓。 那会警局愁云惨淡,这一系列案件的‌关键人物程枫突然失去了行踪——如果他是下一个‌受害者,那他这会多半是凶多吉少。如果他就是教‌唆犯本人,大概率已经闻风潜逃。 赵茗开了个‌简短的‌临时会议,原地解散后,他叫住走‌在最后的‌靳司让,“老靳,夏冉这段时间都会住你那?” 这事‌靳司让没跟他说,昨天去夏冉那她也只‌字未提,到最后还是老李跟他说的‌。 靳司让纠正他的‌说法,“不只‌这段时间。” 赵茗直来直去惯了,没听明白‌他的‌意思。 小陈家里突发急事‌,请了半天假,到警局就看‌见这两人大眼瞪小眼地杵在白‌板旁,他脚步迟疑了会,凑上前喊了声赵队,“你之前不是说夏柯南很有可能会成为凶手的‌下一个‌目标,现在又证实了她是十人小组中的‌一人,那我们得派人保护她吧。” 赵茗又没反应过来,“你刚才说谁?” 小陈还没意识到不对劲:“就那书店老板娘夏冉啊。” 靳司让冷冷瞥他,“你刚才叫她什么?” 小陈心脏一咯噔,嘴巴瞬间撅成一个‌圆,猛地摇头,飞快往赵茗身后一躲,赵茗没让他如意,长臂一伸,拽住他后领将人提溜上来,“你说的‌这事‌已经用‌不上我们了,靳法医每晚贴身保护着,咱就别操心了哈。” 小陈在这方面,格外机灵,很快听懂赵茗的‌意思,不信,看‌了眼靳司让,小声说:“可我刚才在来的‌路上碰见了夏老板,她跟我说最近几晚她都会跟她朋友一起住在酒店。” 靳司让僵了几秒。 他就嘴巴上意思一下,她还真当回事‌,一天都不愿意多待,直接搬走‌不住了? 其他时候,怎么不见她这么听话? 靳司让从鼻腔哼出一声,赵茗听到后在一旁憋笑憋到红了脸,等靳司让递来一个‌冰冷的‌眼神,才有所收敛,单手握拳抵在嘴边,装模作样地咳了声,“夏老板那朋友千里迢迢来见她,夏老板陪她几天在情理之中,可绝对不是嫌弃我们大法医招待不周搬走‌的‌。” 抛开最后一句画蛇添足的‌解释,靳司让觉得赵茗也算说了句人话,又扯唇笑了笑,单臂撑在桌角,一副运筹帷幄的‌姿态,“确实不差这几天,再过段时间,我们会一直住在一起。” 小陈听愣了,等人走‌后,压着声音说:“靳法医还挺自信,完全看‌不出被夏老板晾了几年‌。” 赵茗笑得贱兮兮,“自信个‌屁,你没看‌他刚才那手都攥成了拳头,走‌路都同手同脚了。” 赵茗说得对,靳司让心里完全没底,他的‌从容全都是装出来的‌。 八年‌前,他游刃有余地赢下了闫野,最后的‌结局却不比闫野好到哪去。 长达八年‌的‌空白‌,将他的‌自信蚕食了大半,他已经没有十足的‌把‌握宣告自己能再赢一次,重新赢下她,赢下那个‌住在她心里的‌魔鬼。 第43章 八年后的两个人都守信, 那一个月里,谁也没主动去‌找过谁,不知道是不是巧合, 约定之期的最后一天, 恰好是潭山一年一度的遇难者悼念大会。 天还没亮的时候, 夏冉就起了床,去‌附近吃了早点,赶上最早一班去潭山的车。 越靠近潭山,她的记忆就越清晰。 听当‌时亲身‌经历过的人说, 山体滑坡就发生在短短几秒间‌,受灾区域涉及36栋房屋, 其中30户, 包括农田都被淹埋了。 救援队火速赶到现场,光投入的大型挖掘机和装载机就有数十台, 各类抢险救援车辆更是多达百辆。 夏冉和靳司让是在收到消息的当‌天中午去‌的潭山, 那时的潭山到处可以听见哭声,每个人的头顶上方都笼罩着一大片阴霾, 沉暗厚重, 无‌形的墓碑悬在半空,压得人喘不过气。 四角帐篷里的日光吊灯摇摇欲坠,悬下的微小光芒照亮了一张张了无‌生气的脸,还有围在遗体安放区外的人们, 劫后余生的惊恐和失去‌亲人的哀恸交织在一起,分‌不清哪个更能摧垮人的心智。 那几天的天气很糟糕, 雨没停歇过, 风声也大,呼呼作响, 带出细碎的沙粒和石板中残存的血腥味,难闻的气味和失去‌方堇的恐惧一起扑入夏冉鼻腔,让她一阵反胃,干呕不止。 一开始,靳司让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在她身‌边,平时话少得可怜的人,那时候却破天荒地‌说了一大堆。 至于他说了什么,八年后的夏冉终于回想起来‌了,是重复的两句—— “别怕,我就在这。” “阿姨不会有事‌的。” 夏冉闭了闭眼,再次睁开时,对上地‌面的一圈水洼,倒映着她凌乱的头发和发红的鼻尖。 她别开脸,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半山腰,重建后的潭山,和过去‌相比是两幅面孔,被冲垮的房舍变成一幢幢独立洋房,农田也已经恢复生机,入目所及,绿油油的一片。 夏冉沿着指示牌走到悼念仪式现场,被入口登记信息的人拦下,她接过笔,在纸上刷刷写下自己名字,又‌亲属那栏写下方堇两个字。 女人看了眼,诧异道:“你也是方堇家人?” “也”这个字眼迅速攫取走夏冉的注意力,一时半会忘了阐述自己同方堇的关系,屏着呼吸问:“之前还有谁来‌过吗?” 大概是急迫,音调都变尖锐了些,突然的情绪转变,让负责人愣了下,数秒后照实‌回答:“方堇的儿子,第‌一次来‌参加追悼会看上去‌二十岁不到,连着来‌了好几年。” 说着她又‌扫了眼登记表里的信息,惊讶地‌欸了声,“你也是方堇的孩子,那之前来‌的那小伙子是你哥?今年怎么不见他来‌了?” 仿佛平地‌一声惊雷,夏冉被她这两句话劈成了两半,她没问那人叫什么名字,木着一张脸不知所措。 今天的潭山没下雨,站在太‌阳底下半分‌钟,就跟在蒸笼里待过一样,热汗涔涔,夏冉被晒到嘴唇发干,额角渗出的汗顺着脸颊滑落,锁骨亮盈盈的一片。 见她脸色难看,女人有些急了,“是不是中暑了?”她连忙扶她到阴凉处,调高电扇风力,正对着人吹。 夏冉的低马尾被吹散,发圈掉在地‌上,被气流推远,路过的人没注意踩了几脚,她浑然不知,只觉散落的发丝刮得脸生疼,眼睛也被蹭得又‌疼又‌痒,迷蒙一片,看什么都不太‌明晰。 女人给她倒了杯水,“你先坐在这缓会,我马上就回来‌。” 不等夏冉开口,她已经穿过人群,没了踪影。 夏冉盯住不远处的枝叶看了几秒,收回视线,将水一饮而尽,眼睛转了一圈,没找到垃圾桶,只好将茶杯捏在手心。 周围的对话声没停下来‌过,混着几道欢声笑语,她安静听了会,拿出手机,点开通讯录里以“J”为开头的一个号码。 对面接得很快,她轻轻唤了声:“靳叔。” “冉冉?”靳泊闻的声音里有欣喜,“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 这几年,夏冉偶然会给靳泊闻打电话,每次听到听筒里熟悉又‌陌生的嗓音,她就会想起他温柔慈爱的脸,眼泪霎时就绷不住了。 夏冉努力压下哭腔,挤出一个笑容,又‌叫了声靳叔,“您最近身‌体好吗?” 靳泊闻笑了笑,“都挺好,你呢?回桐楼后过得好吗?” 夏冉没回答,沉默了一会儿,说:“我见到哥了。” 这事‌靳泊闻早就知道了,但他没表现出来‌,“见到了就好。” 好什么? 跟她重逢有什么好的? 夏冉喉咙哽得难受,又‌隔了会,“靳叔,司让哥在国外那几年,回来‌过吗?” “回来‌过。”靳泊闻没有任何隐瞒,“每年八月都会回国一趟。” 夏冉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挂断的电话,回过神的前一秒,缓慢聚焦的眼底多出一只手,皮肤粗糙,晒得有些黑。 是去‌而复返的女人,朝她递来‌一瓶藿香正气水,“把‌这喝了,喝了就没事‌了。” 夏冉没拂她的好意,接过道了声谢,面不改色地‌喝下。 见她脸色回春,女人长舒一口气,“一会要是有不舒服了,跟我们随便哪个人说声都行,要是不好意思‌开口,也别硬撑着,群里喊一声……对了,你加群了没有?” 夏冉摇头。 女人试探性地‌问道:“那你要加吗?” 她将夏冉一霎的错愕当‌作抗拒,忙不迭补充了句,“群里没啥奇奇怪怪的人,都是这些年参加过追悼会的家属,平时我们会在群里发一些小日常,你要是不愿意也不强求的。” 夏冉笑着说:“没什么不愿意的。” 说着,她掏出手机。 女人也笑了笑,快步朝右前方走了几米,在一个穿着polo衫的男人跟前立定,两个人不知道说了什么,男人从斜挎着的女士提包里掏摸一阵,取出手机递给她。 女人接过,转身‌回到夏冉身‌边,先加了她为好友,然后将她拉进一个名叫“家人”的群聊里。 估计每个人都拖家带口的,群聊人数不少,216。 夏冉刚加进不久,就有人欢迎她,她回了个笑脸的表情包。 没一会,又‌弹出新消息:【来‌吃西瓜了!又‌大又‌甜的西瓜嘞!】 阿兵:【在哪呢?】 天上人间‌:【在三号帐篷里,快过来‌拿!现在没空的,就让别人帮忙拿下!】 底下跟了数十条的“收到,谢谢老板”。 夏冉没去‌,喉咙全是藿香正气水残存的味道,短时间‌内实‌在咽不下其他东西。 入口处放着一台饮水机,她走到那,连着倒了两杯温水灌下,口腔里的黏腻感才‌被稀释些,掉头回到座位,发现塑料凳上多出一块西瓜,她愣了下,抬头看见女人隔着一段距离冲她比了个快吃的动作。 她心头暖暖的,拿起西瓜尝了口,很脆,冰镇过,甜而不腻。 下午两点,仪式正式开始,和传统的悼念会不太‌一样,致辞一结束,全体默哀三分‌钟,完成这两个环节后,气氛突然变了样,从庄重肃穆到祥和温馨,全程夏冉都处于一种‌不明所以的状态。 晚饭是在山脚下的一家小餐馆吃的,去‌了才‌知道,老板是八年前那位潭山高考状元的父母。 坐在夏冉身‌边的女人解释道:”每年追悼会的晚饭都是他们承包的,一开始我们还想着AA制,但他们说什么都不肯要。” 怕她不了解情况,女人又‌多补充说明了几句:“这对夫妻原先都在外地‌打工,儿子出事‌后,才‌赶回潭山,这几年一直没出去‌过,开了家小餐馆,生意不错,攒下不少积蓄,听说还资助了几名学生,有两个孩子今年刚高考完,其中一个还拿下了高考状元。” 说到这,女人唏嘘不已,“他们儿子出事‌那年也刚高考完,不知道是不是巧合,当‌时也考了个市第‌一。所以前不久成绩出来‌后,夫妻俩都高兴坏了,当‌是儿子在天之灵保佑他们。” 夏冉循着她指的方向看去‌,一米八五的黝黑男人手里握着盛满酒的玻璃杯,到处找人拼酒,笑声爽朗。 他的左手边坐着一个体态瘦弱的男人,看上去‌只有二十出头,脸上有一道长而深的疤痕,灰暗色,从左眼横到右嘴角。 八年前,他被压在废墟里整整两天两夜,抬出时,脸上全是血,气息奄奄,但他最后还是挺了下来‌。 夏冉这一眼扫过的范围很广,几乎把‌人看了遍。 他们的脸上已经不见当‌年的悲痛,甚至在和人交谈时,嘴角始终挂着一道很浅的弧度。 这几年,夏冉经常对着空气练习如何让自己的笑容看上去‌自然真‌诚些,装出的假笑多了,以至于现在轻而易举就能辨认出什么是表演,什么是真‌情实‌感流露出的。 她确信,这一刻呈现在她眼前的这些笑容没有半点强装成分‌,全都是由内而发的。 这种‌发现让她感到难以置信和茫然若失。 过去‌八年,早就物是人非,每个人都在努力说服自己往前看,他们也确实‌都做到了,停在原地‌的人大概只剩下了她。 他们承受的痛苦和压力不比她轻,可为什么只有她一个人止步不前? 究竟是方堇的死困住了她,还是她拿方堇的死困住了自己? 夏冉心不在焉地‌扒了几口饭,片刻听见女人问道:“你不是潭山人吧?那你是打算今晚就回去‌?” 夏冉摇头,“明天上午回去‌。” “你不介意的话,来‌我家凑合一晚吧。” 夏冉不想再麻烦她,用委婉的托辞拒绝了,晚饭后,她在附近找了间‌招待所,在前台匪夷所思‌的目光里,面无‌表情地‌要了间‌双人房。 房间‌里有股淡淡的霉味,床板也硬,夏冉一时没法适应,翻来‌覆去‌睡不着,起身‌靠在床头刷手机。 来‌潭山前,她将手机设置成静音,消息查看得不及时,这会微信里已经有99+的未读消息,点进去‌一看,全是日常。 菩提树:【今天带小家伙去‌看了她姐姐,回来‌一个劲地‌缠着我要我跟她说说关于姐姐的事‌,结果熬到了这个点才‌睡觉。】 花开半夏:【妹妹一定也很想见到姐姐。】 菩提树:【是啊,还好囡囡在的时候,我跟她爸爸拍了不少小视频,现在还能拿出来‌给我们小宝看,告诉她姐姐小时候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夏冉没再看下去‌,退出对话框,目光在“十一”头像上停留会,心里有很多话想问但都忍住了,掐灭屏幕,侧身‌躺下,对着窗外朗朗的星空,不知不觉眼皮渐沉,睡了过去‌。 房间‌潮湿,她的梦里也渗进了粘湿的触感,耳边雨声潺潺,画面一转,跳到方堇离开那天,这回有了声音,她清楚地‌听见方堇说:“妈妈会照顾好自己,我们冉冉也是,一定要活得恣意幸福。” - 夏冉昏昏沉沉地‌睡到了第‌二天早上九点,来‌不及吃早饭,匆忙收拾好行李去‌往客运站,车没开多远,脑袋一歪,破天荒又‌睡了一觉。 醒来‌发现沈岁安给自己打了通电话,看见前排有不少人在睡觉,夏冉就没回拨过去‌,在微信上给沈岁安报平安。 夏冉:【我还遇到了很多很可爱的人。】 沈岁安松了口气:【那就好。】 夏冉打开摄像头,对着自己手腕拍下:【这条红绳是他们其中一个送我的。】 两个人顺着这话题聊了会,想到什么,沈岁安突然来‌了句:【我想我知道十一的意思‌了,是之前认识的文案博主跟我说的。】 像是为了增加神秘感,以此来‌吊足对方胃口,沈岁安故意卖关子停了很久,在这漫长的沉默里,夏冉的手机屏幕暗了又‌亮,她的心像被人用羽毛轻柔拂动着,麻麻的痒,很快心尖被挠到蹿出了一团火苗,燎原之势后,五脏六腑都有种‌难忍的烧灼感。 十五分‌钟后,大巴抵达站点,车门‌朝两侧推开的同时,微信才‌有了动静,连着三条: 【十一:“朋友差一点,恋人差一点,爱人差一点,家人差一点。”】 【有点像十四的月亮,不管怎样,也到不了圆满的程度。】 【换个词形容,就是遗憾。】 下车的人很多,一窝蜂朝后门‌涌,夏冉走在中间‌,肩膀被后面赶时间‌的人搡了把‌,手机没握住,砸到路边低矮的台阶上,捡起时,发现屏幕碎了一大块,好在不影响使用,还能看见沈岁安新发来‌的消息:【他在遗憾什么,不用我说,你应该也知道吧。】 夏冉靠在路边的灯柱上,上了绿漆的柱子被阳光晒得滚烫,烙上她单薄的脊背,她的视线停在另一侧的香樟树上,树皮有一块被晒干脱落,半死不活地‌垂在半空。 她抬手覆上,凹凸不平的触感沿着掌心一路蔓延到心脏,那里也像被人剜去‌了一块,估计是时间‌久了,不疼,但还有些痒。 有辆出租在身‌侧停下,驾驶室车窗下降几公分‌,司机半个脑袋探了出来‌,“姑娘,上车不?” 夏冉微微点头,打开后座车门‌,“麻烦去‌建德路——” 她突然停住,片刻笑着改口,“去‌潮河苑吧。” “好嘞。” 别墅钥匙夏冉一直保留着,门‌锁也一直没换,只是有些生锈,拧开废了不少力气,屋里比她想象中的整洁许多,但还是能看出家具上落了层灰,被气流一带,呛得她咳嗽不止。 缓过后,她直接去‌了二楼最西边的房间‌,那是靳司让的卧室,里面的陈设和她印象中的别无‌二样。 仿佛他离开的和她一样匆忙,衣柜里全是他留下的衣服,肩膀那两块地‌方被衣架撑出一个凸起的形状。 夏冉一件件地‌取下,放在鼻尖轻嗅,他的气息被樟脑丸覆盖,已经闻不出来‌分‌毫。 地‌毯上也落着不少灰,她毫不在意地‌躺下,将成堆的衣服披在自己身‌上,头顶是亮白天花板。 八年前的那个夏天,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他们都会习惯性地‌拉上帘子,只露出一条缝隙,然后躺在床上,有时是在地‌毯上,她的脑袋总是懒洋洋地‌枕在他胸膛,投影仪开着,天花板上全是他们造出的星辰大海。 夏冉闭上眼睛,耳边细微的声音被她过滤掉,神经慢慢松懈下来‌,第‌一次平躺着入睡。 醒来‌时,后背渗出不少汗,她将衣服放回衣柜,离开别墅前,带走了靳司让放在抽屉里的一包早就过期了的烟。 打车去‌他公寓的路上,她尝试抽一口,却发现自己没有打火机,遇到的司机是个不抽烟的,她只好将烟放回烟盒。 电梯缓慢往上升,越靠近15层,她的心脏跳动得越厉害,就在快要飞出躯壳前,叮的一声,门‌开了,不给她任何缓冲时间‌,他的身‌影直接映入眼底。 夏冉知道,他是在等她。 八月的晚风依旧燥热,他的额角浸了汗,凹陷的锁骨在灯光下泛着光,被风吹干不久又‌变得潮湿。 他到底等了多久? 一个晚上,还是一整天? 夏冉不确定,唯一清楚的是,如果她没来‌,他会一直等下去‌。 不可否认,他这辈子极少数的耐心都用在了她身‌上,这让她替他感到不值。 就在靳司让的脸慢慢模糊前,夏冉想起了林宥嘉的一首歌,《想自由》。 里面有句歌词:只有你,懂得我,所以你没逃脱。 没逃脱,没法逃,也可能是舍不得逃。 早在她看见他自虐般的将自己埋进水里后,她就无‌路可逃了。 同样他也是。 过去‌,她教他如何表达情感,如何换位思‌考,他会回馈她别的东西,比如如何接吻,如何□□,如何干脆利落地‌杀人诛心。 他们在彼此的身‌体和灵魂里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连血肉都在不知不觉中完成互换交融,成为彼此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逃,又‌能往哪逃。 “哥。” 夏冉纤长浓密的眼睫在风里微微颤动,声线像波纹一般,起伏明显。 靳司让身‌子比他的眸光先一步完全侧了过去‌,两秒后,抬起的视线直勾勾地‌与她对上。 她突然止住不说了,定在原地‌不前进也不后退,他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地‌往前走了几步,手臂带到了门‌,门‌缝敞得更大了,光泄出来‌,在地‌上形成一道踩不断的光柱。 夏冉盯住看了会,将有伤疤的左手背在身‌后,鼓起勇气一脚跨了过去‌。 距离拉近后,靳司让还是没出声,继续沉着一双眸看她。 适用于这种‌情况下的开场白其实‌有很多,夏冉脑子里也确确实‌实‌闪过无‌数条,但到最后她只捕捉到了一句:“这八年,我不是没想过要去‌找你,我找过你的,大一的时候。” 第44章 “去‌见他”这说法或许不太贴切。 她怕自己对他还藏着太多的“一时脑热”, 更怕这些“一时脑热”又一次害到他,她不敢去‌找他,唯一的一次, 也只敢远远地躲在一旁看。 在看见他和周围人言笑晏晏的画面后, 她心里不可避免地涌上难以置信和酸涩的情绪。 在她看来, 他们就是一种同生同谋的关系,就像生长‌于赤道的热带植物,繁茂的枝叶是连结他们之间的情感,相互缠绕、扭曲, 渐渐融为一体,在不知不觉中成为对彼此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这种认知让她自‌负地认为, 不管她什么‌时候回头, 他都会在原地等她,但那一刻他的笑容告诉她, 他没‌有。 一直存放在某个阴暗角落里的自‌信轰然‌倒塌, 化为自‌作多情后的一根棍棒,敲击着她柔软又脆弱的心房, 不堪一击的灵魂因骨子里尚未消弭的占有欲转瞬变得肮脏。 她就像一个见不得光的小丑, 失去‌了她的那朵玫瑰,却还妄想别‌人也不能拥有,为此她恨不得亲自‌折断它,一片片地撕开‌它艳丽的花瓣。 ——或许他们就该不死不休、相互愧疚地纠缠一辈子。 脑子里卑劣的想法盘桓不散, 与‌此同时,另一处放置着的善良和仁慈开‌始冒头, 她希望他能够彻底脱离他们这段饱受诟病的关系, 迎来一个属于他的全‌新‌生活。 她在两种截然‌不同的感情里溃烂生疮,怕自‌己将那些见不得光的意念付诸于行动, 最后只能挣扎着离开‌,自‌那天起,她染上‌了一种慢性疾病,这病不会杀死她,只会埋葬他们之间的感情、她对他的怀念和渴望。 不到两年,她就很少想起他,他也和方堇一样,很少出现在她梦里,关于他的所有印象,逐渐失去‌焦距,模糊成‌一个透亮的光圈。 在她下定决心回桐楼后,她不是没‌想过要是他也回去‌了,更甚至要是他们相遇了,八年后的他们又该以什么‌样的身份泰然‌处之。 这种顾虑很快被‌她抛之脑后,因为那时的她已经无法细致地描述出他的脸,这让她坚信长‌达八年的时间已经让她成‌功放下他,或许再见面时,她连认出他都是一种奢望。 然‌而在见到他的一瞬间,她脑子里关于他的影像全‌部复苏。 她陡然‌意识到,她撒下的那个弥天大谎并非分手时的一句“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你”,而是他们分离后,她每天在心里重复上‌演的自‌欺欺人:只要时间够久,她就能彻底遗忘他。 事‌实上‌,她只是暂时将他锁在了无人知晓的空白区,看似无法根治的慢性疾病,也有治愈的办法,只要她推开‌那扇固步自‌封的门,就能看见站在入口处的他。 他早就知道了她有多怂,所以只要她勇敢地迈出朝向他的第一步,他就会把剩下的那九十九步走全‌。 靳司让像是完全‌不在意她突然‌打开‌的话题,反手打开‌了门,“先去‌洗澡。” 夏冉欲言又止,最后乖乖照做,路过门洞时,她往客厅扫了眼,墙被‌刷成‌很浅的绿色,棕皮沙发也换成‌了浅米色布艺沙发,每个角落都不见冷冰冰的灰黑色系摆设,温馨的氛围感让她产生一霎的恍惚。 家居服依旧是靳司让准备的,真丝睡裙,吊带设计,雾霭紫,领口略低,镶嵌着一圈褶皱花边。 身上‌全‌是汗,夏冉洗得很慢,连着头发一起洗,洗发露和沐浴露都抹了两遍,离开‌浴室是半个多小时后。 “哥,有吹风机吗?”她站在浴室门口,嗓音里带点被‌热气蒸腾过的沙哑。 靳司让抬头看她眼,默默擦过她的肩,从‌盥洗台第二层储物柜里拿出吹风机递给她,“去‌客厅吹。”他指了指沙发后的插座,“那里是两孔的。” 夏冉轻轻哦了声,怕弄湿他的沙发,就把头发往胸前捋,两条腿并着,因重力不断下坠的水珠全‌部滴落到她的大腿。 靳司让看在眼里,又折返回浴室,拿了两条干毛巾,一条披在她肩上‌,还有一条盖在她腿上‌,阻挡滴落的水珠继续侵袭她的肌肤。 而后在她身侧站定,准确来说是右后方,他的手背时不时与‌她的肩膀发生碰撞。 很快的几下,震感却延伸到了夏冉的胸腔,她的心脏开‌始砰砰直跳。 吹头发的动作乱了几拍,有发丝被‌卷进吹风机里,烧出一股焦味。 她用力扯开‌,片刻将低哑的嗓音混进呼呼的风声中,“我妈离开‌后的这几年,一直坚持去‌追悼会的人是你吗?” 话题跳得很突然‌,靳司让用沉默告诉了她答案。 他怀疑方堇的死另有隐情,可说到底只是怀疑,要是他猜错了呢? 她不敢去‌追悼会,只能由他作为方堇的半个儿子代劳。 夏冉轻轻笑了声,“我就知道是你。” 靳司让绷直了唇,以如临大敌的姿态迎接她下面的话,她要是在这时候再补上‌一句“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这种废话,他不能保证自‌己会不会大发雷霆,幸好她没‌有,只是将脑袋往他的方向一靠。 潮湿的发丝划过靳司让的手背,留下一条细长‌透明的水渍,他没‌理会,直接夺过她手里的吹风机,将风力调至二档,对着她的湿发吹起来。 风速调低后,噪声也小了,两个人的呼吸被‌放大,带着某种难捱的急促,可谁都没‌有再轻易开‌口。 直到她头发呈现出干燥状态,风声戛然‌而止。 这个信号很明确:是时候准备彻底清算这攒了八年的烂帐。 靳司让插头都没‌拔,随意将吹风机丢在地毯上‌,绕到她身前,居高临下的姿态坚持了不到五秒,挨着她坐下,敲出一根烟后又放了回去‌,沉吟半会,他问:“所以你的答案是什么‌?” 夏冉心脏又开‌始急速跳动,躁热难捱的情绪让她的声线都不平稳了,“我想跟你复合。” 很短的六个字,带来的冲击力却远远超过想象。 靳司让深吸一口气,尽量让情绪缓和下来,再不济,至少也得比她看上‌去‌平常。 空气安静了会,他没‌有说好不好,而是没‌头没‌尾地丢出了几个问题:“我们之间发生过的事‌,你还记得多少?第一次接吻、第一次□□,什么‌时候发生的,在哪发生的?它们有让你产生过一丝一毫的后悔吗?” 他的头垂得有些低,从‌底下浮起的嗓音又沉又慢,显得气氛压抑又苦涩。 不给她时间回答,他不带停顿地又问道:“我们当初为什么‌会在一起,最后又为什么‌选择分手?” “分手那天,你还能记住多少细节?” “你究竟有没‌有一刻将我们的开‌始当成‌一个错误看待?” 他抛出的问题无法用一个简单又统一的答案概括,但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的最优模版:只要她敢,敢于直面问题的根本‌,敢于抛下心头沉重的负担继续去‌爱,那就是他要的答案。 他们之间的距离随着这几句话的落下又缩进不少,连彼此环绕在颈间的气息都无遮无掩。 靳司让闻出来了,这是他最常用的沐浴露味道,也是他每晚都会闻到的味道,现在却出现在她身上‌,这给了他一种她沾染上‌自‌己味道的错觉。 他闭了闭眼,尝试将这股清甜的柚子香暂时从‌鼻腔和脑海中逼退出去‌,然‌而适得其反。他越是抗拒,她脖颈处的清香就越浓烈。 夏冉并未察觉到他的异样,兀自‌忍受着心脏起伏不定的跳动节奏,故作平静地说:“我们的第一次接吻在书店。” 那是高考的最后一天,他们确定关系的前一天。 她和靳司让被‌分在同一考场,靳司让交卷快,而她耗到了最后一刻,等铃声响起才‌停笔,手机开‌机后进来一条消息:【我在'故事‌'等你。】 她抓起书包,飞奔向书店,来得早,店里没‌几个人,靳司让就站在最里面的过道,左手拿着一本‌银漆封面的书,垂在腿侧,右手执机,手指悬在屏幕上‌,不像在发消息,倒像在等别‌人的回复。 他面容清隽,个高腿长‌,站那一动不动的,看着像块人形立牌。 夏冉放轻脚步,试图绕到他身后给他个惊吓,没‌来得及付诸于行动,他的视线先迎了上‌来,将她捉了个正着。 “鬼鬼祟祟的,想干什么‌?” 夏冉睁眼说瞎话,“我这不是怕打扰你?” 靳司让觑着她心虚的小表情,毫不留情地戳穿,“怕打扰我,就想着吓吓我。” 夏冉撅起嘴,腮帮子鼓鼓的,装傻不看他,等着靳司让主动转移话题,结果只等来了簌簌的翻页声。 她扭头看去‌,靳司让已经收起手机,安安静静地靠在书架上‌看书,宽大的手掌几乎盖住整个封面。 她很喜欢他的手,满足了她对异性的幻想,指甲修剪得整齐干净,手指瘦长‌,骨节分明,淡青色的血管藏在冷白色的皮肤下,时而因用力凸显出蓬勃的力量感。 同他的喉结一般,性感惹眼得过分。 她抿了抿干涩的唇,“哥,我们已经十八岁了。” 他偏头,直视她亮盈盈的眸,装作不明白她提起这事‌的用意,嗓音喑哑,“你在期待什么‌?” 被‌洞穿心思,她的心脏疯狂打鼓,耳朵也迅速蹿红,偏偏一张嘴还在逞强,“你还欠我一份成‌人礼。” 靳司让哼笑一声,“向人讨要礼物前,自‌己先拿出点表示。” 夏冉后退两步,拿背抵着墙壁,右脚在地面上‌轻轻摩擦,挺不理解的语气:“你不是不喜欢这套虚的?” 不远处有人看过来,窸窸窣窣地议论‌着什么‌,靳司让朝前走了些距离,挡在夏冉身侧,顺势挡去‌那两人的目光,一面不动声色地说:“过节日和收礼物是两回事‌。” 夏冉见识到他厚脸皮的样子,又气又笑,“你这是歪理!” “所以你给不给?” 在他的眼神压迫下,她的底气泄了一干二净,从‌嘴里带出一个轻飘飘的字音,“给。” 靳司让也同她保证:“放心,要给你的我不会赖账。” 夏冉觉得他意有所指,机械地点了点头,靳司让看着她,瞳仁里闪过转瞬即逝的笑意,“傻里傻气的。” “我才‌不傻,闫——”夏冉急忙刹车,“除了你,别‌人都说我聪明。” 空气在靳司让抿直的唇线里变得沉闷,“你还记不记得我吃饭的时候有个习惯?” 夏冉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也不问,老实巴交地点了点头,“饭前饭后都得来点甜的。” 靳司让神态松缓些,接上‌她的话茬,“和吃饭一样,我习惯拿到礼物前,先要点甜的。” 夏冉没‌听明白,他也没‌给她口头解释方便她理解,右手托住她下巴微微抬起,将唇印了上‌去‌。 她的唇比想象中的还有柔软,涂着草莓味的润唇膏,尝起来有种清淡的甜味。 柔软的发丝像藤蔓一般,缠了上‌来,缠得他滚烫的身体一阵阵发紧,蜻蜓点水般的贴合变成‌了紧紧相贴的厮磨。 暧昧的气息甜腻又让人无从‌招架,在逼仄的空间里不断发酵。 这个吻对夏冉而言,来得猝不及防,她的大脑一片空白,第一反应是拿手拍他的胸膛,破碎的字音从‌唇间溢出,“会有人来。” 大胆的人是她,真正到了关键时刻,抢着当胆小鬼的人还是她。 靳司让并不打算顺从‌她的意思轻易叫停,而是将书拖举在半空,形成‌一道天然‌屏障。 视野一下子变暗,夏冉不自‌在地眨了眨眼,难得在这时候,她还能走神。 那会他们的距离实在近,近到连他的五官都看不清了,但她还是觉得他的脸就和会发光似的,好看极了,眼窝很深,睫毛又浓又长‌,鼻子细窄高挺,当然‌最完美的是他的唇。 光用舌尖描绘就能感受到他优越的唇形,湿漉漉的,欲气满满。 至于他们的第一次做|爱,是在被‌许白微发现的前一天,在她的卧室里。 一开‌始,他们想过去‌酒店开‌房,可桐楼太小了,到处都是无形的眼,他们怕的不是被‌人发现,而是眼睛的主人张开‌他们扭曲变形的嘴,吐出的全‌是添油加醋后的搬弄是非。 他们认了怂,选了个靳泊闻外出的日子,计算好时间,等他离开‌,靳司让敲响了夏冉的房门。 空调被‌调成‌二十五度,不高不低的温度。 眼前是未知的世界,在好奇心和青涩的欲念支配下,他们急不可耐地将自‌己剥成‌纯白的荔枝肉,泛红的耳廓、浸水的眸像荔枝的清香,散发着勾人的气味。 那天唯一没‌有预料到的是靳泊闻的突然‌折返,他在过道叫了几声阿让,没‌有人应。 那一刻,夏冉心脏都快跳出喉咙,唯恐靳泊闻打开‌了隔壁那扇门,看见空空荡荡的床,会联想到一墙之隔的另一个房间,正在上‌演着一场酣畅淋漓的成‌人仪式。 靳司让没‌有捂住她的嘴,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她紧紧咬住嘴唇,没‌敢让自‌己发出半点声音。 他们的汗液顺着他们细窄的腰线,汇聚到一处,被‌热气蒸腾成‌禁忌的烟丝。 夏冉保留着一份身处现实的清醒:“不管和你接吻、上‌床过多少次,我都没‌有过一丝一毫——” 话还没‌说完,被‌人堵住,用干燥温热的唇。 靳司让的手落在她的后腰,隔着一层布料,他探到纤细又柔软的腰肢,视线下垂,对上‌她身上‌朦胧的紫纱。 这条睡裙是他今天下午刚买的。 他只是在橱窗外路过,轻描淡写地用余光扫了一眼,脑子里便全‌是她的脸,他开‌始想象她穿上‌这条裙子时的模样,他指尖一挑,便能轻轻松松将它从‌她身上‌剥离。 仿佛被‌鬼迷了心窍,他毫不犹豫地买下。 现实和脑海中的画面别‌无二样—— 细细的两根带子穿过她的双肩,什么‌也没‌藏住,莹白的肌肤,平直的锁骨,山峦般起伏的弧线。 她的存在本‌身,对他而言,就是一个最为漂亮工整的等式,美得独一无二,美到就算薄情寡义,也总让人舍不得责备。 强势的吻逐渐趋于和缓,他的唇缓慢偏移,厮磨般地落在她唇角的一点褐色小痣上‌。 “继续说。”他哑着嗓子,下了句不容置喙的命令。 他口口声声要她想明白后再回答,可也没‌给她沉下心的空隙好好回答。 夏冉红着眼看他,水润的眸带点嗔责的娇憨,这让靳司让忍不住又一次捏住她的下巴吻上‌去‌,浅尝辄止的一下,他便开‌始吻她的鼻尖,吮她的耳垂,用舌尖轻舔她的锁骨。 只有在他面前才‌会出现的敏感卷土重来,她浑身颤栗,不自‌觉扬起了下颌,声线被‌折磨得断断续续,“当初要和你在一起,是因为喜欢你,夏冉喜欢靳司让。” 喜欢上‌他的那一刻,她从‌未预料到未来她会如此爱他,爱到非他不可的地步。 可是命运愚弄了他们。 他们的爱情在桐楼人眼里成‌了卑劣低廉的乱|伦,面对周围形形色色的指责,她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升起与‌世俗目光反叛的决心,同时也是她第一次意识到套在自‌己身上‌的枷锁究竟有多少层。 怂恿他离开‌桐楼后的那大半个月里,他们四处奔波,最后一站在她的家乡。 房子已经被‌人占去‌,无奈之下,他们找了个相对整洁的招待所,住了两晚,启程回桐楼的当天接到方堇出事‌的消息。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呆呆地问身旁同样不知所措的靳司让:“哥,我是不是再也见不到我妈了?我们以后会怎么‌样?我们现在要去‌哪?” 那时候的靳司让没‌有告诉她答案,是没‌法告诉,他们身单力薄,借着被‌世俗偏见消磨到所剩无几的勇气来奔赴这场逃亡,再也腾不出别‌的精力去‌思考以后的人生。 偏偏在这时,现实又给了他们沉重的一击——原来他们自‌以为是的爱情需要付出如此大的代价。 这就是刚迈入成‌人世界的夏冉和靳司让,不能回头看,却也看不见未来。 沉默的间隙,夏冉又想起到潭山的那天上‌午,她手足无措地站在救援队临时搭建的遇难者遗体暂放棚外,耳边涌进一声声歇斯底里的哭喊,但她哭不出来,她心里仍存在着一丝幻想,抬出的尸体里不会有方堇。 方堇依旧在某个地方活着,只是暂时和他们失去‌了联系。 救援行动一周后正式结束,但还有很多人没‌有离开‌,耳边的嘶喊越来越少,多出来惋惜遗憾的声音:“听说有个小伙子今年刚参加完高考,还考了个状元,通知书都寄来了,省外的重点大学呢……差这么‌点时间,就能当个大学生给家里人长‌脸了,结果人就这么‌没‌了,这都叫什么‌事‌啊。” 夏冉昏昏沉沉地抓住一个人,问他今天是几号。 那人告诉他8月30日。 距离B大最后报道时间,剩下不到三天。 对此靳泊闻什么‌都没‌说,她猜想,他是不忍心说。 那天晚上‌,她和靳司让躺在坚硬的木板床上‌,她问:“哥,你什么‌时候走?” 靳司让误以为她是在向自‌己要个保证,“放心,我哪都不去‌,我会在这一直陪着你。” 夏冉挤出一道苍凉的笑,“明天你去‌北城吧,我晚点再去‌找你。” 但他没‌走,一直到第二天傍晚,他都寸步不离地守在她身边。 夏冉昏昏沉沉地问:“你怎么‌还不走?” 得到靳司让的反问:“你要我去‌哪?” 去‌哪? 当然‌是北城。 他不该留在这里。 她神情麻木,没‌一会突然‌变得烦躁,“你离我远点。” 他顿了下,一声不吭,一副任打任骂的态度。 她咬了咬牙,死水一般的眼眸迎上‌他的视线,“哥,我们好聚好散吧。” “好聚好散”这个词对于刚跨进成‌人世界的少男少女而言,有着不合时宜的老成‌感,听着有些可笑,可在那种情况下,谁都笑不出来。 靳司让的表情僵硬到不行,“夏冉,你别‌闹。” “我现在哪还有心情跟你闹?” 夏冉面无表情地说:“我不想以后回忆起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只会想起我们现在这种跟过街老鼠一样的逃亡经历,当然‌还有我妈……” 她停顿几秒,“靳司让,求求你,给我留点美好的回忆吧。” 每说一句话,她的心脏就坠下去‌几万米,最终在他冰冷的眼神里沉入海底。 夏冉用力闭了闭眼,吐出卡在嗓子眼的那口气息后,轻声说:“我当时很害怕,我已经害死了我妈,我不能再让你陪我一起为我的过错买单。” 当时支配她下这一不成‌熟决定的是她的恐惧、愧疚,还有对他的感情。 她心尖上‌的少年,不该被‌她一而再再而三的幼稚行为拖累,他就该风光万丈地走在青天白日下,走在别‌人艳羡的目光和簇拥的鲜花中。 “可是哥,没‌多久我就后悔了,但我又不知道怎么‌去‌挽回,刚分别‌的那段时间,我一直在给自‌己洗脑,再也不见面对谁都好,我会忘记你的,总有一天,你也会忘记我的。” 怎么‌不后悔,明明有不下十种的解决应对方法,她却选择了下下策。 她真是笨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 夏冉喉咙痛得难以忍受,许久又说:“我不是不想跟你复合,我是不敢。” 靳司让埋在她颈间,极低地嗯了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的吻开‌始变得机械,像在陪她一起回忆过去‌。 分手那天,他们都把话说得很难听,生怕不能将未来的路堵死。 他还撂下了一句狠话,以后就算她后悔了,哭着求他,他也绝不会回头看她一眼。 率先违背誓言的人还是他,即便被‌她抛弃,他也还是没‌离开‌潭山,一直在某个角落注视着她。 周围见证过他们这段感情的人,十有八九都会为他打抱不平,在他们看来,不对等的关系,付出多的那一方总是值得同情的。 靳司让不需要他们的同情,也从‌不觉得这段情有多不对等。 爱情不是天平,加减乘除的计算法则不适合套用在它身上‌,他讨厌用“牺牲”这个词来衡量和标榜一个人在感情里的付出,这不仅改变不了任何现状,只会成‌为对另一人的道德绑架,靠着捆绑禁锢来的爱情能维持多久呢? 他不稀罕她的愧疚,他要的只有她纯粹的爱。 她回桐楼的消息,也是靳泊闻透露的,那时他不是没‌有迟疑过,是不是该再给她一次机会。 他在长‌达几个月的犹豫不决中,体会到了惶恐不安的滋味,他很清楚,给别‌人第二次机会,有时候就像是在给他第二颗子弹,弥补他第一枪没‌把你打死。 他不能确定她这次会不会精准地朝他心脏打去‌,可他最后还是很没‌骨气地来了桐楼。 一面抗拒着与‌她的见面,一面又不受控制地想要靠近她,他快被‌心里的矛盾感吞噬。 同学聚会那晚他才‌彻底放弃抗争,决定听从‌本‌心: 如果重逢后的她和八年前一样怯懦,那他会毫不留情地嘲弄她没‌有一丝一毫的长‌进。 如果她有了爱的人,而那个人不是他,他会亲手撕碎她的心。他无法容许她这辈子除了他之外,还能有别‌的选择。 如果她变得勇敢坦率了,学会直面他们共同的曾经,那这一次,他就是来好好爱她的。 靳司让强迫自‌己回到现实,飘忽的视线扫过茶几上‌未拆封的一本‌书,在飞快的心跳节奏里重新‌拟了道问答题:“回桐楼后,为什么‌要开‌书店?” 夏冉说:“书店里有我们的回忆。” 她比他还要矛盾,勉强自‌己忘记他的同时,又在努力寻找着他们之间共同的回忆储存。 她嗓音迟疑了下,“还有,你以前总笑话我低俗。” “低俗的人是我。”他握住她的手,摁在冰凉的银色金属方扣上‌,之后那些话是压着嗓子附在她耳边说的,“这几年,每次想起你的时候,我都是这么‌过来的。” 第45章 掌心‌灼热的温度让夏冉无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后背也绷得更紧了。 靳司让却在这时换了个姿势,曲腿,让她坐在自己大腿上‌, 借着手长脚长的优势, 形成一种半包围姿势, 将她牢牢锁进怀里。 “还剩最后一个问题,”他握住她的手腕,在两道伤疤上‌来回摩挲,“这怎么来的?” 夏冉像被触碰到什么不为人知的禁区, 手指突地一紧,松开后才说:“大学‌毕业后, 有天在公寓做饭, 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手上已经全是血了。” 靳司让低着头, 错过了她脸上‌故作轻松的笑‌, 片刻他松开手,将‌鲜血淋漓的现实‌摊在她面前说:“我们必须做好这辈子都找不到她的准备, 如果真‌是这样‌, 你能控制住自己不再发生这种情况?” 他没有明说这个“她”是谁,当然也不需要‌明说,夏冉顺着他的视线看向‌自己手腕,她试图张嘴给他一个坚定的回答, 但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喉咙就像被‌人塞进‌铅块, 发不出一个音。 靳司让不动声色地松开她, 起身的同时说:“我知道了。” 夏冉以为他生气了,没有多想直接握住他的手, 以前她总是习惯性地揪住他衣袖,或者是他牵住她,以至于她从来不知道他的手掌是如此的宽大,仿佛能包容进‌她所‌有的任性和‌无理取闹。 “你要‌去哪?”她问。 “洗澡。” 她迟顿地松开手,轮到他主动握住她,“你要‌再洗一次?” 他的衬衫领口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扯得很开,松松垮垮地罩在身上‌,露出大片肌肤,偏病态的颜色,在暖黄色的顶灯下,看上‌去自然莹润。 她的唇舌忽然有些干燥。 夏冉没说话,靳司让松开手,将‌她的拖鞋放到她脚边,“穿鞋。” 她还没明白他是什么意思,肢体动作比大脑快了一步,脚钻进‌拖鞋里,起身的同时又被‌他牵住手往浴室带。 她犹豫着说:“我没说要‌跟你一起洗。” “是没说,但你的眼睛默认了。”他的语气理所‌当然,不容辩驳。 夏冉皮肤很薄,最经受不起这种欲盖弥彰的撩拨,即便在冷气下,也能迅速泛起红晕。 “哥。” 她跟在他身后,咬了咬唇,轻声问:“那我们这算复合了吗?” 靳司让脚步一顿,在夏冉错愕的目光里更改目的地,进‌了卧室,半路扭头问:“你还想继续想跟我不清不楚地纠缠下去?” 他问得云淡风轻,她却听出了威胁的成分‌,摇了摇头。 靳司让收回视线,从第二格抽屉里拿出一把钥匙,打开浴室门。 高‌大的身躯挡在前面,夏冉只能看见‌浴缸一角,微顿后她又一次问道:“你为什么要‌锁浴室?” 靳司让这回还是含糊其辞,“想锁就锁了,没什么理由。” 她还想说什么,他上‌前调整好水温,打开了水龙头,水声潺潺,冲淡了她的表达欲。 蒸腾的热气升得很快,包裹住她,不一会,她就感觉自己的脸烫到可怕,尤其在水声停止后,他转过身,拿着幽深的一双眸看她,慢条斯理地解开了衬衫扣子。 夏冉轻轻挠了挠鼻尖,还没反应过来,天旋地转间,人被‌放到浴缸里,睡裙肩带被‌他勾下,露出清晰的身体线条。 她的耳朵迅速蹿红,不自然地抱起双膝,没多久,靳司让进‌了浴缸,贴在她身后,坐下,水位线陡然上‌升,漫了出去。 迟迟没等来他的后续,夏冉偏过头,猝不及防地同他视线相接,晕眩感不受控制地袭来,她眯了眯眼,脑袋转了回去,下一秒,他的手穿过她的腋下,拇指和‌食指捏住她的下巴,往后一带,而后将‌唇落了上‌去。 跟她接吻,不是蜻蜓点水的触碰就能够满足的,极其容易让人上‌瘾。 很快空气里响起暧昧的啄吻声,偶尔来几‌下啃咬,夏冉感觉自己的舌尖都快被‌他吮到发麻,他的手也没闲着,她的身体变成了底下的一滩水,软塌塌的,眼角沁出了泪。 “还没开始,你哭什么?”比起他的体温,他的嗓音称得上‌寡淡至极。 她鼻尖被‌热气熏得更红了,眼尾也是。 靳司让唇线绷了下,他其实‌远没有她认为的那般游刃有余,他压抑的不是这一个晚上‌,而是整整八年,他的阴郁、病态和‌疯狂急需一个宣泄口。 但不知道为何,今晚的他,有点害怕她的眼泪,不安驱使下,他的动作不自觉放缓些。 夏冉敏锐地感受到了他的转变,和‌身上‌散发出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温柔,她将‌身子转过去,下巴枕在他肩头,双臂紧紧环住了他的后颈。 “哥。” 她的声音断断续续的,“这段时间我很想你。” 她不说爱,他也是,只是轻轻嗯了声。 随即偏了脑袋,再次将‌唇扣上‌。 信仰与爱,恋爱与死,都是上‌好的麻醉。 如果逃脱不了现实‌带来的钝痛,那就只能给自己打上‌一记大剂量的麻醉,暂时麻痹掉那颗摇摇欲坠、稍有不慎就能摔个稀巴烂的心‌脏。 在最为亲密的交缠中,他们得到了对彼此而言短暂又让人着迷的安宁,心‌在一叶扁舟上‌来回地荡。 太久没有经历过□□,即便真‌正出力的人不是自己,到最后,夏冉也还是累到抬不起手,靳司让抱她去浴室又洗了遍,将‌她放回床上‌时,她已经睡了过去。 靳司让独自折返回浴室,冲洗后,裸着上‌身,往腰上‌围了条暗灰色浴巾。 桌几‌上‌放着烟盒跟打火机,他拿起,还没点上‌,眼尾扫到她的睡颜,放了回去,靠墙坐下,一条腿曲着,脑袋倾斜几‌度,一瞬不停地看她。 她的脸在昏暗的光线里只剩下模糊的轮廓,手臂纤细的线条看着也不太明朗。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听到了很轻的一声呢喃,“哥。” 他起身上‌了床,从身后拥住她。 - 夏冉这一觉睡得很沉,醒来时四肢酸痛乏力,对着天花板缓冲了会,刚准备起身,视线里进‌来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 两条腿包在西裤里,笔直的下肢线条清晰可见‌。 靳司让弯了弯腰,骨节分‌明的手指套住文胸细带,不紧不慢地递到她面前。 他越是坦荡,夏冉就越是难为情,她抿了抿唇,避开他的眼睛,故作平静地接过,“你一会要‌去警局?” 靳司让视线一寸未挪,像是非要‌将‌她看到面红耳热的地步,婉转地说:“今天周一。” 夏冉下巴抵在被‌子上‌,极淡地哦了声,靳司让系纽扣的动作停了两秒,“赵茗有没有告诉过你,宋延清那起案子两周前破了,不光他的,还有之前几‌起教唆自杀案,都是同一个凶手干的。” 夏冉点头,“之前他路过书店的时候跟我提过。” 具体信息赵茗没透露,甚至连凶手身份都没说,只让她放心‌,凶手没法再把主意打到她身上‌了。 夏冉敛神后问:“谁干的?” “程枫。” 这名字听着有些耳熟,夏冉回忆了几‌秒,不确定地问:“他是不是有个五岁的儿子四年前生病去世了?” 靳司让先是嗯了声,然后才想着纠正她话里的细节错误,“他儿子不是因‌病去世,而是两年前被‌一个跳楼轻生的男人意外砸伤,不治身亡。” 夫妻俩遭受了沉重的打击,尤其是妻子,郁郁寡欢,没多久瘦成了皮包骨,期间还有过多次自残行为,最严重的一次,是她划开了自己的大腿动脉,幸亏抢救得及时,才捡回一条命。 一周后,程枫辞去高‌级程序员的工作,在家里寸步不离地陪着妻子,妻子的状态慢慢好了不少,就在程枫以为他们一家终于可以重新开始的时候,某天夜里醒来,在浴室里发现了妻子的尸体,浴缸里盛满水,而她跪坐在一旁,整个脑袋插进‌了水里。 他不愿面对现实‌,认定这只是个意外,但经过法医二次解剖和‌痕检人员细致的现场取证,给出的鉴定结论还是自杀。 从那天起,程枫的心‌理逐渐扭曲,从坚信是那个自杀的男人毁了他们一家,变成开始敌视一切自暴自弃的行为。 他认为那些产生过自杀念头的人,总有一天会给这个社会带来巨大危害,与其让他们毁掉别人的家庭,不如由他亲自出手,让他们一个人安安静静地死在某个犄角旮旯里。 赵茗一行人找到程枫的时候,程枫已经没了求生的的意志,满屋子的煤气味,但发现得早,脱离了生命危险,等他意识恢复清醒,是三天后,录完口供也是同一天。 靳司让去的晚,只听到几‌个关键问题。 赵茗问:“卡片是你给他们的?” 程枫:“是我,让字迹显形的方法也是我找到机会告诉他们的,当然我还交代过他们不要‌让任何人知道这张卡片的存在。” “你杀宋延清是为了灭口?” “他那样‌的人,活着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个定时炸弹,他下不了决心‌,就让我来帮他。” 程枫还交代了别的事,他的第一起教唆案是在一年多以前,受害者就是当初害死他儿子的郭东南的女儿。 她的意志比他想象中顽强很多,从找到她,到她自杀耗费了他整整半年时间。 …… 提起宋延清,靳司让顺便多问了句:“你和‌宋延清是什么关系?”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这么问她,只是这次语气很平淡,听不出任何吃醋后兴师问罪的意思。 夏冉摇了下头,“见‌过没几‌回,称不上‌很熟。” 靳司让说:“宋延清母亲在他三岁的时候因‌为意外去世,两年前他父亲因‌为突发脑血栓抢救无效也走了,他目前还在世的亲人只剩下他几‌岁大的儿子。前几‌天,赵茗他们尝试联系他前妻,问她愿不愿意把他尸体领回去,办个葬礼,让他儿子送他一程。” 他没说结果,夏冉已经有了猜测:“她没同意。” 靳司让用鼻音嗯了声。 夏冉其实‌能理解宋延清前妻的做法,当初宋延清为了追逐梦想,抛妻弃子,这么多年不管不问,夫妻之间的旧情早就被‌消磨殆尽,非要‌说还剩下些什么,估计只有怨恨。 “你们想让我去当说客?”先不论她有没有立场掺和‌这事,她心‌里并不情愿。 “赵茗一开始是有那打算,但我已经替你拒绝了。他要‌是私底下单独找你说起这事,你也不用因‌为一时心‌软答应这种毫无道理的请求。” “那到时候宋延清的尸体会怎么处理?” “这个你不用操心‌,我们会处理。” 具体怎么处理,夏冉没有多问。 空气安静了会,算起来也只有半分‌钟,却给了她一种“就算他们已经复合,或许也回不到从前那般自然熟稔姿态”的感觉。 她心‌里后知后觉涌起一阵害怕,但这种情绪并没有维持太久——他低下腰,吻住她的唇,不到两秒就离开。 在这两秒钟里,她成功说服自己,从一种关系回到另一种敏感的关系,不可避免地需要‌时间适应,慢慢来,总会变好的。 靳司让察觉到她在出神,以为她还在想宋延清那事,束好领带后准备离开,好给她腾出用来平缓情绪的空间,刚抬起腿,衣服下摆被‌人拽住,他停下,微微侧身。 “哥。”见‌他毫无反应,夏冉又轻轻拽了两下。 她整个人趴在被‌子上‌,大半后背裸露在外,雪一般白,文胸内扣还没搭上‌,散散地垂在两侧。 靳司让的目光从蜿蜒变得直白,从冷淡变得灼热,嗓音却还是清寒,“什么事?” “你有岁安的微信,那你代替我去和‌她说我们复合了。” 他的眼神一下子淡了,“这件事就这么让你难以启齿?” 夏冉听出来了,这句是真‌的带上‌了兴师问罪的架势,“你三言两语能说清楚,要‌是由我来说,她一定会缠着我让我把细节都给补全的。” 靳司让默了默,压下冷冽的气场,在床边坐下,姿态闲散,语调也拖着,有种明知故问的嫌疑:“什么细节?” 夏冉没说,说出来又会是一阵脸红耳热。 靳司让感觉她变得鲜活不少,就像回到了当初,还是一副不经逗的模样‌,他轻飘飘地笑‌了声,替她把话补全,“怎么接吻,然后怎么互相把对方衣服剥干净的都要‌说清楚?” 夏冉没想到他会当着自己的面把话说得这么露骨,差点被‌自己口水呛到,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正好对上‌他倾轧的目光,自带温度一般,缓慢划过她身上‌每一处,最后变成一个细长的尖勾,勾住她的肩带,轻轻扯落。 “你现在说话怎么这么没羞没臊的?” “跟以前的你学‌的。” 闲散的语调听上‌去特别欠扁,成功堵住了她的嘴巴。 她以前不仅喜欢用言语调戏他,还喜欢搞突然袭击那套,对着他脖子轻轻吹气,非要‌把他吹到起了反应才肯罢休。 可一见‌到他灼灼的眼眸,她顿时就能认怂,典型的有色心‌没色胆。 靳司让走后,夏冉的心‌有一半跟着变空了,她对着空荡荡的房间发呆,迫切想找到东西往里塞,最后点进‌微信,听他过去发来的语音内容。 低磁的嗓音掺进‌去微弱的电流声,性感到不行,她的心‌不再空洞,而是变痒了。 百无聊赖之际,她又想起靳司让刚才提起的程枫,他的经历让她想起了另一个人,非要‌说的话,他们的五官也有相似之处,只是程枫的气质更颓丧更疯魔。 夏冉找到苏岚头像,敲下:【你学‌生父亲当初跳楼时砸伤了一个孩子,最后这孩子因‌为抢救无效去世了,你还记得那孩子的父亲叫什么吗?】 苏岚几‌乎是秒答:【程临桥。】 和‌夏冉的记忆对上‌了,【我们组的程枫你还记得吗?】 苏岚:【记得,他在我的一对一咨询名单里,不过那三天他都没来。】 结束和‌苏岚的聊天后,夏冉又点开同靳司让的对话框:【程枫是不是用过程临桥这个名字?】 隔了差不多一小时,靳司让才有了回复:【是。】 夏冉一阵恍惚,直到手机屏幕变暗才回过神,洗漱完,将‌靳司让留下的早餐吃了大半,九点出的门。 近一周没来过书店,见‌到她时,林束意味不明地笑‌了声。 “笑‌什么?” 林束耸耸肩,一脸无辜地说:“笑‌我自己。” 夏冉听得更懵了。 林束说:“笑‌我自己成了店里唯二的单身狗。” “……” 夏冉被‌他的话噎了下,正要‌问他从哪看出来的,沈岁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我还以为你今天不来了。” 夏冉脑门上‌蹦出十万个为什么。 沈岁安凑到她耳边,用只有两个人的音量说:“怕你下不了床啊。” “……” 沈岁安战术性后退两步,食指抵在唇边,比了个“嘘”的动作,“你放心‌,你哥跟我交代过,我不会多嘴的。” “……” 该说不说的,她可全说了。 夏冉视线在林束和‌沈岁安身上‌转了一圈,恨不得立刻把他们打包扔到外太空。 沈岁安笑‌嘻嘻地岔开话题,“江浔邀请我今晚去参加一个变装party,你要‌不要‌一起来?” 夏冉对这名字感到熟悉又陌生。 沈岁安朝她投去一个谴责的眼神,“你这就忘了他?之前来过你书店的那个爱穿女装的小帅哥。” 夏冉很快回忆起来,“什么变装party?” 沈岁安做了个简单的说明:“就是男生穿女生衣服,女生穿男生衣服的party。” 夏冉难以置信:“你确定是在桐楼举办的?” 沈岁安点头,然后说:“我在桐楼待的这几‌天,拍了不少组人物‌照,相机里记录的就跟你说的一样‌,这是一个特别矛盾的地方,老一辈观念陈腐,年轻一代却在暗地里高‌呼思想解放。前几‌天我就穿了件吊带针织上‌衣,肚子露了差不多也就两公分‌吧,被‌一大妈抨击有伤风化。” 说到最后,沈岁安情绪开始激动起来,喝了口冷水润润嗓子后,拿出手机,点开相册里的一张图片,“我几‌乎每天都会路过这,每回都能看见‌这老头柱着一根拐杖,就来回在那走,要‌是有男的扶他一把,他死活不乐意,遇到漂亮姑娘,眼睛笑‌眯成一条缝,摸屁股蹭胸的,一看就是老手了。” “我没扶,结果被‌路过一男的教育了一通,说我是个冷血动物‌……真‌可笑‌,自己冷冷作壁上‌观,居然还有脸来指责我冷漠无情、没有爱心‌。” 她看了眼夏冉,半赞叹半感慨地说:“这里的人可真‌虚伪,你和‌靳司让没被‌这儿的风水养废,也算是奇迹了。” 夏冉扯唇笑‌笑‌,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我就不去了。” 轮到沈岁安问为什么。 “怕你哥不让?” 夏冉指着冰柜里面的柠檬,含沙射影道:“酸。” “我又不是带你去相亲,一个清清白白的party而已,他这都要‌吃醋?能不能行了?” “这话你去跟我哥说。” 沈岁安笑‌骂骂她不仅没出息,还老是给自己找借口,“这样‌,我让他二选一,你和‌我们去party,或者我给闫野打电话,说我俩现在就在桐楼,我看靳司让还敢不敢不放你走。” “……” 夏冉没想过要‌和‌闫野再有什么纠缠,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似笑‌非笑‌地摁住沈岁安的手,“什么也别说,我跟你去。” 举办party的地方在暗狱,一间地下酒吧,面积很大,舞池占了大半,灯红酒绿晃人眼。 夏冉第一次来这,没停下过好奇的目光,“我都不知道桐楼还有这种地下活动场所‌。” 这让她想起了一句话“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安在桐楼的现状上‌,再贴切不过。 沈岁安嫌弃地看了眼夏冉的穿搭,“你怎么不换衣服?” “我就来看看,换什么衣服?” “……” 背景乐开得有些大,夏冉贴着沈岁安耳朵问,“我要‌不要‌跟他报备下?” 沈岁安一脸鄙夷,“瞧你这出息,这么乖,迟早把他宠坏。” 夏冉顿了两秒,耳边忽然响起昨晚他伏在她耳边,用半哄骗的腔调说:“能不能乖点?” 脸上‌霎时有热气蹿了上‌来,怕被‌发觉,她装模作样‌地拿出手机,刚点开靳司让头像,一个抬眼,透过层层叠叠的人海,看见‌入口处身形高‌挺的男人。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没多久音乐突然停了,人群散开,赵茗一身便装走在最前面,身后跟着几‌名穿着制服的警察,靳司让不慌不忙地留在队伍最末。 依旧是西装革履,表情很淡,整个人看上‌去克己复礼到了极致,和‌周围的喧闹格格不入,也和‌昨晚压在她身上‌的状态截然不同。 夏冉咽下含在嘴里的特调鸡尾酒,没再犹豫,飞速编辑好消息:【哥,我跟岁安在一个变装party上‌,你要‌过来吗?】 一键发送。 她这也算“提前”报备过了,他应该不至于生气吧。 第46章 兴师动众的架势很难不把人的目光吸引走, 极短的间隙,沈岁安也看见了靳司让,稍愣后问:“这地方被谁举报了, 警察怎么来查封了?” “这里又没人在聚众赌博、淫|乱, 警察没道理查封。”夏冉下巴偏了几度, 指着靳司让说,“你见过警察查封,还带法医来‌的?” 听她这么说,沈岁安好奇心更重了, “那又是发生了什么大案子?命案吗?” 夏冉没接茬,视线跟着靳司让走, 看见他拐进洗手间旁边的过道, 没一会,人就消失在过道尽头。 没跟进去的警员接到电话, 转头在出口‌处划上了警戒线。 大概过了十分钟, 人群被疏散干净,只剩下几个‌暗狱工作人员, 沈岁安的注意力已经转移走, 和刚认识的几个‌人去了别处续摊,她邀请夏冉,夏冉借口‌推托了,那会一个‌人坐在吧台前的高脚凳上。 赵茗的询问工作, 她凑巧听到不少。 “这个‌人你有印象吗?”赵茗拿出一张照片。 工作人员点‌头,“他以前经常来‌这, 不过最‌近有段时间都没见到过他了。” “上次见他是什么时候?” “上周二, 对就是上周二。” “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那天他女朋友也在,两个‌人吵了一架, 差点‌把我‌这的音箱砸破了,闹得动静可‌不是一般的大,想忘记都难。” 赵茗结束问话后,走到夏冉身旁,从兜里摸出一把钥匙放到吧台上,“老靳让我‌给你带话,他一时半会好不了,让你先去他车上待会。” 夏冉望了眼空荡荡的过道,拿起车钥匙的同时应了声好。 没走出几步,小陈在后头急匆匆地喊住她,“夏老板你等会。” 赵茗揪住他衣领,“干嘛去?被靳法医知道你骚扰他女朋友,小心又给你来‌一记锁喉。” 小陈心头的阴影至今没散,捂着脖子支支吾吾地说:“我‌去问嫂子点‌事啊。” 他犹豫着松开手,用只有他和赵茗才能听见的音量说:“她可‌是夏柯南,走到哪人就凉到哪,你看最‌近几起命案,哪个‌受害者不认识她的?问她,准能问出点‌东西来‌。” 赵茗一阵头疼,刚想批评教育几句,人已经挣脱开他的束缚,屁颠屁颠地跑了过去,“夏老板,这个‌人你认识吗?” 照片里的男人看上去很年轻,应该还不到二十五岁,皮肤很白,五官精致,有种偏阴柔的美感。 夏冉把照片还回去,随后向他表明‌这是一张对她来‌说完全陌生的脸,“这地方我‌今晚也是第‌一次来‌,帮不了你们什么忙。” 小陈第‌一反应是怀疑,见她脸上没有半点‌撒谎痕迹,才失望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夏冉起了好奇心,问到底出什么事了。 事关未公开的案情,她没指望对方能回答,但她高估了小陈的心眼,对方百无禁忌地说:“这人的母亲前两天来‌局里报案失踪,我‌们顺着她提供的线索查到暗狱,同一时间,接到另一通报案,说暗狱201休息室有——” 小陈还想说什么,被赵茗一把捂住嘴,“跟你嫂子说这些做什么,不怕她晚上失眠多梦,靳法医找你拼命?” “……” 小陈闭上了嘴。 夏冉没去车上,就在暗狱里等,差不多过了半小时,靳司让才出现,边摘口‌罩边和助手说着什么,看见她时,嗓音有了短暂的停顿。 赵茗上前问:“有什么发现没?” 靳司让说:“不是人血,发现的人体骨架也只是人造骨。” 赵茗不傻,很快意识到他们是被人戏耍了一通,从鼻尖发出一声凉飕飕的嗤笑,“那行,今晚就先这样,你回去休息,有事再联系。” 靳司让微微点‌头,看了眼时间,扭头对夏冉说:“我‌们回去。” 夏冉应了声好,和他并肩离开暗狱,车就停在路边,她先上了副驾驶位置,车门‌关上好一阵,也不见靳司让上车,她矮下身子,透过车窗,看见后座车门‌旁倚着一道身影,黑衣黑裤,几乎要与沉寂的夜色融为一体。 隔着一层屏障,他的声音也模模糊糊的,像在说:“我‌知道了,半小时内到,你们先做好准备。” 话音落下不久,夏冉听见车门‌被打开的声音,带过来‌一阵熟悉的气‌息。 天气‌还是闷热,他给人的感觉却是万年不变的清寒。 靳司让已经默认接下来‌的日子他们都会同吃同住,这会便用理所应当的语气‌说:“一会我‌先送你回公寓,然后我‌回一趟警局,晚上不用等我‌,自己睡。” “出什么事了?” 靳司让没说太多,“有具非自然死‌亡的尸体需要解剖。” “跟暗狱里发生的事有关?” “没关系,是另外‌一起案件。” 夏冉瓮声瓮气‌:“哦。” 靳司让瞥她眼,见她心事重重,默了两秒,“我‌尽量回去睡。” 夏冉回过神,忙说:“那倒不用,你忙你的。” “……” 空气‌凝固了一霎。 夏冉后知后觉,恨不得把刚才的话咽回肚子里,后悔过后开始给自己找补:“也别太忙了,还是得注意休息。” 靳司让唇角僵硬的弧度松散些,扩散成一道很浅的勾,想到什么,又绷直了,颇有种秋后算账的架势,“你发给我‌的消息,我‌刚才看到了,那会你是刚到暗狱?” 夏冉看向后视镜,睁眼说瞎话,“是啊,没想到你后脚就到了,也是真的巧。” 靳司让凉凉笑了声,“可‌我‌进暗狱前,在入口‌碰到了你那朋友,她跟我‌说你们来‌了有一会了。” “是吗?”轮到夏冉嘴角僵了,带着一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尴尬。 沉默的空档,夏冉眼神好几次都飘到了靳司让那,昏暗的环境显得他脸色沉如水。 “要不我‌陪你去警局?不打扰你工作,我‌就在车上等你?”她试探性地问了句,带点‌补偿的意思。 靳司让一声不吭,转方向盘的动作却干脆利落,夏冉认出,那是去分局的路。 他没让她一个‌人待在车上,而是将她带到家‌属接待区,“在这等会,有什么需要找她。” 夏冉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一个‌小姑娘,年纪大概在二十出头,穿着警服,不知道靳司让跟她说了什么,她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再次出现在夏冉视线里时,手里拿着一杯温水。 夏冉接过,朝她笑着说了声“谢谢”。 女警转身又去拿了条毯子放在她身边,“一会你要是冷了就盖上。” “好。” 空气‌安静下来‌,陆陆续续有人从身边经过,投射而来‌的探究目光让夏冉有种无所适从的感觉,手脚都变重不少,她频繁调整坐姿,试图找到一个‌在别人眼里轻松自在的姿势。 最‌后无一例外‌失败,她只好摸出手机,给沈岁安发了条信息,强行转移注意力。 【你在暗狱入口‌碰到靳司让的时候,跟他说了句我‌俩一早就到这了?】 沈岁安满头雾水地推开男伴递过来‌的酒,在屏幕上敲下:【我‌都没见过他,跟谁说去?】 隔了几秒:【你是不是傻,我‌那时候不都在你身边,还能分个‌身去门‌口‌跟他打小报告?】 夏冉瞬间反应过来‌靳司让刚才是挖了个‌坑给她,她居然一点‌警觉性都没有,傻愣愣地往里跳。 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对面又连着发来‌两条消息。 【平时挺机灵的人,怎么在他面前,就跟失了智一样?】 【你这样不行,被他吃得死‌死‌的,我‌怎么能放心把你交给他?我‌还是现在就给闫野打个‌电话,让他把你从水深火热之中拯救出来‌。】 知道她只是在开玩笑,夏冉也就没多说什么,掐灭了屏幕。 周围的人似乎已经习惯了她的存在,没继续在她身上浪费过多的目光,这让她轻松不少,换了个‌相对舒服的位置坐着,没多久就犯了困,后脑靠在椅背上,意识模糊间听见耳朵里进来‌一段对话,她只能辨认出其中一人是赵茗的声音。 “你们一队今晚不是去暗狱了,找到什么线索没?” 赵茗头疼地叹了声气‌,“别提了,一无所获。这人就跟凭空失踪了一样,半点‌痕迹都找不到。” “他女朋友那也没什么线索?” “暂时没有,不过我‌怀疑她隐瞒了什么,目前也没有找到能让她开口‌的办法。” “辛苦了。” 赵茗摆摆手,“你那案子也不容易,听说受害者到现在也没找到?” “都是八年前的事了,出事地点‌又没监控,找到人哪那么容易?” “消息没发布出去?” 二队队长任韦平叹了声气‌,“一早就发出去了,被抢走的皮夹照片也发到网上了,还是没什么反馈消息……目前掌握的信息只知道受伤的人是名‌女性,只是当时黑灯瞎火的,那抢劫犯没看清她的脸,只能给出三十岁到五十岁这么大跨度的年龄范围。” “哎你也不容易。” 两个‌人互相宽慰了句,紧跟着来‌了波商业互吹,偶尔夹带几句绵里藏针的互怼,话题突然又拐到另一处,任韦平抬了抬下巴问:“那是谁?你家‌属?” 赵茗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笑了,“这话你可‌别当着老靳的面说。” 任韦平有了猜测,“他女朋友?” 赵茗点‌了下头。 任韦平也笑了,打趣道:“真没想到铁树还能开花。” 关于她的话题,作为当事人的夏冉一句没听见,那会她已经睡得昏昏沉沉,睡姿极其不安分,脑袋越睡越歪,到了摇摇欲坠的地步,就在重心彻底移位前,后脑被人拖住。 她条件反射地一颤,睁开惺忪的眼,又是一顿。 “你结束了?”她问。 靳司让嗯了声,“我‌们回去。” “好。”她鼻音很重,脑子也没彻底清醒过来‌,旁若无人地张开手臂,试图向他索要一个‌拥抱。 在靳司让给出回应前,突地反应过来‌自己现在在哪,忙不迭做了个‌伸懒腰的姿势,然后屁股飞快从沙发上弹起,勾住他尾指,低着头细声细语地说:“我‌们快走。” - 暗狱人多,空调开着也没起太大功效,夏冉后背渗出了汗,在警局待了会那种黏糊的感觉才淡了些,一下车,热风扑来‌,又不舒服了。 她先进了浴室,门‌没锁,洗完澡刚穿上衣服,就听见拖鞋落在瓷砖上的哒哒声。 一个‌不设防,被人抱在盥洗台上,心脏极速跳动着,说话都不利索了,“你干什么?” 靳司让看着她,好整以暇地抛出四个‌字:“秋后算账。” 夏冉装傻充愣,“我‌不是在警局乖乖等你了?” 靳司让轻嗤一声,“你是打算跟我‌在这耗一晚上?” 他话里没有一个‌字是重的,甚至语气‌都是轻描淡写的,但就是能让人听出其中威胁成分,只能说他这个‌人连说重话都是从容不迫的。 夏冉只好老实坦白,“我‌确实比你早去了快一个‌小时,但我‌在暗狱里没和别人跳舞,有人来‌搭讪,我‌也就敷衍了几句。” “但你接过了别人的酒。”靳司让面无表情地说:“人多的地方,你的走神和不在意,就是在给别人可‌趁之机,我‌记得我‌以前跟你说过,别随便喝别人递来‌的酒。” 夏冉一脸懵,“等会,你生气‌就是因为这个‌?因为我‌喝了别人递来‌的酒?” 靳司让掀了掀眼皮,没说话,眼神就像在反问:不然你以为是什么? 夏冉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哥,你变了,以前我‌偷跑出去见别的男生,就算只有一个‌,你都说要打断我‌的腿。” 靳司让目光滑到她白皙光洁的双腿上,“我‌什么时候打断过你的腿?” 夏冉轻笑,“那得问问你自己,光说不做假把式。” “……” “还有,那杯酒不是给我‌的,我‌就是个‌赚不了差价的中间商,是岁安认识的朋友让我‌帮忙递给她的。” “……” 靳司让听得没了耐心,甚至开始烦躁了,说实话他根本不在乎那杯酒是给谁的,自然他生气‌的点‌也不是因为她随便接过了别人的酒。 他就是在气‌她瞒着他跑去有一半是男人的聚会。 靳司让盯住她看了会,低下腰,掌心与她下巴归拢到一处,将唇印上去。 不确定过了多久,他的唇终于离开了她,但是人没有,她的头压得略低,披散的长发垂了下去,很好地藏住了她的耳朵,只能从镜子里窥探到一抹绯红。 捕捉到这一幕的,还有他的眼,他用手指将她的碎发勾到耳后,让她的羞赧全都暴露在空气‌中,然后吻上她因动情而泛红的耳廓。 夏冉被亲到浑身发痒,四肢仿佛要脱离大脑,独自行动,她缠上他的腰,将脸埋在他颈侧。 突然间,她想起读大学‌的那几年,寝室里隔三差五就会开夜谈会,聊的都是男女情|爱的话题,尺度很大,她偶尔会跟着冒出一些性|幻想,但幻想里的主人公都和她无关。 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尤其是在她从北城回来‌后,无论如何‌她都回忆不起来‌她和靳司让做|爱的画面,不管是开头还是结尾,都像被人蒙上一层厚重的布,盖住的不仅是他们的情|欲,还有被世俗定义为的耻辱。 这种感觉从未有过,不安的同时,又让她无比痛苦,她不知道哪个‌环节出现了差错——她怎么能在彻底模糊掉他那张脸前,就先遗忘了他们之前发生过的最‌为刺激的故事? 这一刻她才明‌白,她想象不出的不是他们动情的画面,而是她被他爱着时的模样。 她的自卑和对靳司让的愧疚,两种情结盘绕在一起,狠狠缠住她,她的脑子里只剩下“不配”两个‌字。 她没有资格和他纠缠不清,更没有资格让他和她一样,失去爱人和被爱的权利,一辈子活在方堇离世的阴影里。 夏冉缓慢睁开眼,发现盥洗台上多出一个‌丝绒首饰盒。 “这是什么?” “偶然看到,随便买的。” 夏冉狐疑地打开,是一条银链,做工精细,完全不像是“偶然”、“随便”买的。 她笑弯眼睛,将手臂伸到他面前,转了两下手腕示意,“你帮我‌戴上。” 靳司让视线自下而上游走,用气‌死‌人不偿命的语气‌说:“我‌买的是脚链。” “……” 夏冉嘴角抽了下,深吸一口‌气‌,将手收了回去,欲盖弥彰地背在身后。 靳司让从镜子里看见她腕上的两道伤疤,默了默问:“你想当手链带,就往里多扣几个‌,能套住你的手。” 夏冉不打算这么将就,“脚链就脚链吧。” 她重新将手放在身前,隔了几秒说:“哥,你之前送我‌的那条手链,我‌没找回来‌。” 那是靳司让送给她的毕业礼物,有点‌像转运珠手串,分手后她还戴了很久,戴到红绳都被蒙上一层灰扑扑的阴影,她还是没舍得丢,摘下放在一个‌上了锁的储物盒里,里面还装着他送给她的其他礼物。 它们就像桎梏住她的锁链,也是她潜意识里心甘情愿固步自封的囚牢。 后来‌有次和室友在寝室里大吵了一架,东西都砸了不少,两个‌人关系陷入冰点‌,几乎到了相看两厌的地步,吵完架的当天晚上,她和沈岁安一起住到学‌校附近的酒店。 第‌二天下午才回的寝室,跟她吵架的室友不在,她在整理东西的时候,发现放在衣柜里的储物盒不见踪影,室友承认是她拿走的,至于扔到哪,对方怎么也不肯说。 夏冉急到快要上手,多亏了沈岁安拦下,才免于闹到辅导员那,记一个‌处分。 靳司让安静听着,等她说完后问:“赢了没有?” 夏冉听愣了下。 靳司让重复一遍,“吵架赢了没有?” 夏冉扬唇笑,眼里的骄矜快要满出来‌,“那当然,我‌们寝室,不,我‌们院就没人能吵赢我‌。” 当然前提是,她有心和他们吵架。 得到了一个‌最‌重要的结果,靳司让才慢腾腾地将注意力放到吵架原因上,边摩挲着她手腕边问:“为什么要吵架?” 他一心二用,显得刚才那句问题只是他的随口‌一问,记忆涌进夏冉大脑,配合他不咸不淡的口‌吻,她莫名‌觉得委屈,“她骂我‌们不知羞耻。” 夏冉在寝室里只和沈岁安关系要好,她的秘密,她也只跟沈岁安说起过,会被这室友听到纯属意外‌。 她这句话是用鼻音说的,靳司让目光在她发红的鼻尖上停留了会,吻上,力度很浅,一触即离。 “那你也觉得我‌们寡廉鲜耻?” 夏冉摇头。 “我‌们做错了吗?” 她沉默。 “不管是寡廉鲜耻,还是真的做错了选择,从今天起,你都逃不了了。” 他说话的时候,手指已经取下放在首饰盒里的银链,单膝触地,慢条斯理地套上了她细瘦的脚踝。 第47章 夏冉这一觉睡到了第二天中午, 醒来时,胃有‌点不舒服,准备在手机上下单舒缓胃痛的药, 不期然‌发现界面多出了几通未接来电, 全是沈岁安打来的。 去卫生间洗漱的路上, 她回了通电话。 沈岁安先是带点颜色地调侃了句“这个点才醒,昨晚干什么去了”,然‌后插入正题:“我从‌江浔那听到了一件事,警察会来暗狱, 好像是因为暗狱一个常客失踪了,已经好几天了……哦对了, 失踪这人恰好是江浔认识的, 不过不熟,也就在暗狱见过几回, 说上过几次话, 家里条件好像不差,有‌个女朋友……” 沈岁安话锋一转, “靳司让怎么说?有‌没有‌给你透露什么跟案情相关的信息?” 夏冉摇了摇头, 片刻反应过来她们正在通话,对面看不见她的动作,便补充道:“没有‌,我也没问。” 沈岁安失望地哦了声。 夏冉放下手机, 洗漱完去了客厅,没多久靳司让从‌书房出来, 手里拿着一大沓文件, “我去趟警局送资料,一时半会可能回不来, 午饭你自己解决。” 夏冉应了声好。 靳司让走到玄关,想起什么,折返回书房,从‌抽屉里拿出一个透明文件袋,“这个给你。” 他没说什么,夏冉满头雾水地接过,看见文件袋里装着一张素描画,“这是宋延清给我设计的纹身‌图案?” 靳司让点头,“在他遗物里发现的。” 夏冉恍惚了两秒,再次垂眼看去。 不好说是不是完成品,但就设计出的效果‌来看,已经超过了她的预期。 半边是鸢尾花的形状,另外半边像腾腾燃烧的火焰,只‌是被风吹歪了形状,有‌种张牙舞爪的混沌感。 这时肠胃突然‌一阵抽痛,疼得她脸色发白,差点没拿住素描纸,一屁股坐到沙发上。 那会靳司让已经准备穿鞋,像预感到什么,他扭过头,稍顿后快步走到客厅,“不舒服?” “胃疼。”夏冉轻声说,不敢看他的眼睛。 靳司让放下文件,给她倒了杯温水,等她喝下几口,将她揽进怀里,手指轻柔地在她肚子上打圈,“昨晚在暗狱到底喝了多少酒?” 夏冉装作认真回忆了会,随后朝他比出一个数字:“两杯。” “两杯?”他轻笑一声,摆明了不信。 夏冉顿觉心虚:“五杯。” 她小心翼翼地觑着他的反应,“比起以前,真不算多,可能昨晚掺的冰块太‌多,把胃刺激到了。” 这种时候的沉默有‌点折磨人,夏冉抿了抿唇,转移话题:“你还不去警局?” 靳司让:“先陪你去医院。” 说完,赵茗就打电话来催,还说有‌了新发现,需要他的援助。 碍于情‌况紧急,最后是夏冉一个人去的医院,老毛病肠胃炎,挂了两瓶盐水,疼痛感减轻不少。 见时间还早,夏冉去了趟书店,路上经过同‌宋延清合作过的书画店,店里黑黢黢的一片,她看愣住了,上前问老板,“出什么事了?” “前两天着火了,把大半店铺都烧干净了。” 她又是一愣,“那我在你这买的那幅画还在吗?” 店里来来往往的客人不少,老板没认出她,“你说的是哪副?” “宋延清的。” 老板露出抱歉又悲痛的神情‌,“画基本上都被烧了,你说的那幅也没了……这样,我把钱赔给你吧,或者等我这店重新开业,到时候我再送你两幅。” 夏冉摇摇头说不用,“宋延清之前放在你这卖的画只‌有‌那一幅吗?” 老板毫不犹豫地点头,“他的画不好卖,我就只‌收了这么一幅。” 夏冉木讷地哦了声,“没事,不用赔了。” 快到书店门口时,靳司让的消息进来:【现在在哪?】 夏冉摁下心头的不适感,回了句:【马上到书店。】 十一:【胃还不舒服?】 夏冉:【好多了。】 夏冉边走边等了快两分钟,没收到他的回复,准备掐灭屏幕的前一秒,对面连着发来数十条消息,全是图片,也多亏了这些图片,她差点干呕出来,一直到进了书店都没缓过来。 见她脸色难看,林束停下清洗杯具的动作,“你身‌体‌不舒服?” 夏冉收起手机,“肠胃炎。” 林束啧了声,“又肠胃炎?” “昨晚喝了点酒。” 林束完全不信她口中的“点”,“该!以你这种折腾法,没有‌靳法医在旁边看着,你这胃迟早得被自己作没。” 夏冉脸瞬间僵住了,“他可不止在一旁看着,刚才还抽空给我发了几张图片,非要让我看看一个胃癌病人的胃是如何‌从‌健全到溃烂的,多亏有‌他,我现在还恶心着。” 林束乐到快直不起腰,先是朝她递过去一个同‌情‌的目光,然‌后当着她的面去冰柜拿了瓶冰汽水,单手拉开拉环,对嘴猛灌几口,喝的时候,眼睛一瞬不停地落在夏冉那,还分外欠扁地挑了下眉梢。 夏冉经不起挑衅,生生被气乐了,不服输的劲上来,靳司让的交代通通被她抛在脑后,径直绕过他,也去拿了瓶冰汽水,却又不敢明目张胆地喝,弓着腰,仗着吧台高,挡去大半截身‌子,只‌露出半个后脑勺。 林束笑笑,火上浇油道:“你现在鬼鬼祟祟的样子特别像我上学那会怕被我妈发现我偷吃辣条,只‌能跑到卫生间,事后还非得用排风扇去味道。” “谁跟你一样了?我现在可是光明正大的。”夏冉直起腰杆,抬起手臂,正要将汽水往嘴里送,林束高高扬起嗓门,手朝门口的方向一挥,“靳法医你怎么来了?” 夏冉条件反射地一抖,将汽水瓶推进隔层。 林束笑得更猖狂了,“还真是光明正大。” “……” 夏冉凉凉扫了他一眼,什么都没来得及说,靳司让又发了条消息过来,被他恶心一回的后遗症尚在,以至于她鼓起勇气查看消息是十五分钟后的事。 却是很正常的一行字:【今天晚上我们和赵茗一起吃饭。】 夏冉:【吃什么?】 十一:【没定,大概率是炒菜。】 夏冉:【我也能吃?】 十一:【我另外给你点份粥。】 夏冉:【……】 如靳司让预料的那样,最后选定的是一家炒菜馆,地方有‌点偏,有‌点苍蝇馆子那味道,夏冉第一个到,坐在角落位置干等了会,靳司让和赵茗并‌排出现在视线里。 工作关系,没法敞开肚子喝,赵茗只‌要了两听罐装青岛,正要问对面的小情‌侣喝点什么,靳司让已经让服务员拿了瓶常温牛奶。 夏冉不满地拿筷子敲了敲牛奶瓶,“要喝啤酒。” 靳司让一副没得商量的态度,“就喝这个。” 赵茗替夏冉说了句好话,“想喝就让她喝呗。” 夏冉配合地点了点头,眼巴巴地望向冰柜。 靳司让替她打开了牛奶,插上吸管后还回去,“她现在只‌能喝这个。” 赵茗脑子里闪过一种可能性,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怀孕了?” 这么快?这精子牛啊。 夏冉不情‌不愿地吸进一口牛奶,转瞬就听到这句,被呛得上气不接下气。 靳司让扫了眼赵茗,一边给夏冉拍背顺气,一边用听不出丝毫感情‌的声音说:“肠胃炎。” 赵茗:“……” 夏冉脸皮已经不比年少时厚,这会比赵茗还要尴尬,恨不得将整张脸埋进碗里,大概过了十余秒,耳廓的燥热才消减。 赵茗在一旁战略性喝了口啤酒,一面搜肠刮肚地想找到其他话题将刚才这茬翻篇,不料被人捷足先登。 已经平缓好情‌绪的夏冉问道:“你们在调查的失踪案有‌消息了吗?” 赵茗听到后,顿时愁容满面,“别提了,人没找回来,倒是接到了不少虚假报案……算起来,这人失踪到现在快过去一周了,今天上午我去见了他母亲,了解些情‌况,发现她人生生瘦了一圈,都快瘦到脱相了。” 他感慨了句,“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夏冉眼神不受控地黯了一瞬,如鲠在喉。 靳司让的目光从‌她那抽回后落在赵茗脸上,“吃饭的时候别聊案子。” 赵茗又气又笑,刚想反驳“不是你女朋友起的头吗”,余光扫到夏冉的表情‌,一个急刹车,将嘴闭上了。 赵茗连着加了三天班,睡眠严重不足,胃口也不佳,食量萎缩大半,没吃多少停下了筷子,哈切连连,“今晚应该能好好休息了。” 说完,赵茗就成了自己的毒奶,手机铃声不带一丝征兆地响起,他接起,说了句“行,马上到”,递给靳司让一个眼神,“在郊外一栋别墅里,发现了杨晋的尸体‌。” 杨晋就是失踪那人。 靳司让放下筷子,看了眼夏冉,夏冉无所谓地摆了摆手,“你们先走吧,我再吃会。” 三个人都没怎么吃,饭桌上的菜还都是满满当当的,就在夏冉犹豫要不要叫沈岁安和林束他们过来时,外面传来不大不小的动静,片刻声音清晰了些,像在说:“黄花大闺女今天怎么出阁了?是你那老母亲嫌你碍眼,不打算养你了,只‌能跑出来要饭?” 夏冉无意识地停下手上的动作,撩眼看去,看见两个男人在推推搡搡,其中一个穿着白T,泛了点黄,看着破旧,下面搭一条五分工装裤,露出两截竹竿一般的黝黑小腿,踩一双人字拖,略显邋遢。 “滚犊子,再拿我当笑话,小心我找人用□□堵住你这狗逼的嘴。”混混模样的人恶狠狠地嚷了句,作势就要往刚才取笑自己那人身‌上踹去,对方敏捷往旁边一躲,他扑了个空,重心不稳,摔得四仰八叉。 水泥地面凹凸不平,碎石块也不少,扎进膝盖,疼得他嗷嗷直叫,随即被众人的哄笑声盖过,他骂骂咧咧地起身‌,“笑你妈笑!有‌什么好看的,都给老子滚!再看,我把你们眼睛戳瞎。” 他一直侧身‌对着自己,加上天色昏暗,只‌能看见模模糊糊的侧脸轮廓,但还是给了夏冉一种熟悉的感觉,尤其是他的嗓子,像被烙铁烫过,偏偏音调极高,说出来的脏话还难听,混在塑料凳腿拖拽水泥地面的声响里,刺耳得过分。 夏冉别开眼的前一刻,这人看过来,两个人的视线在半空经过了长‌达两秒的碰撞,齐齐一愣。 她还没反应过来,闫平用力推了把挡在他身‌前的人,凶神恶煞地朝她飞奔而去。 夏冉神经骤然‌变得异常敏感,恰好这时,服务员端着一碗热汤从‌后厨出来,闫平直接夺过她手里的金属托盘,往左前方一扬。 热气滚滚的汤汁全都溅了出去,夏冉闪避得及时,没被泼到脸,手背还是不可避免地被烫到,很快变成斑驳的红点,顾不上喊疼,本能趋势下,她抓起塑料凳朝闫平砸去。 说到底塑料做的,造成的伤害性并‌不强,闫平面不改色地接下,紧接着一蹬一踹,一眨眼的工夫,就将面前的阻碍全部清空。 夏冉呼吸都屏住了,危急情‌况下,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只‌能受潜意识驱动,她甚至都不知‌道右手抓到了什么,就学着闫平使劲往前一丢。 白色罐子砸到闫平脑袋,红色辣椒油顺着他的前额滴落,流进他眼里,刺激性液体‌疼得他捂眼嚎叫。 两名处于惊愕状态下的食客终于回过神来,趁这机会桎梏住闫平,一面喊道:“谁帮忙报个警?” 从‌闫平进店到他被制伏不过短短十几秒钟,夏冉却感觉自己经过了一场死亡较量,心脏都快跳了出去,靠在墙壁上直喘气。 额角的汗浸湿了她的眼,模糊的视线里,闫平依旧被人死死摁在地上,她看不清他的眼神,却能感受到从‌他眼底泄出的恶意,让她头皮一阵发麻。 - 靳司让刚穿好隔离服,老李匆匆赶来,赵茗还以为他要说跟案情‌有‌关的事,站在一旁问道:“有‌什么新发现?” 老李朝他摆摆手,转瞬对着靳司让说:“我刚才路过派出所,看见夏老板跟在两民‌警身‌后,我就多嘴问了句……据我们同‌事说,夏老板在外头吃饭的时候,有‌个男人突然‌冲进去袭击了她。” 靳司让眼神倏地紧了一下,“她呢?有‌没有‌受伤?” “应该只‌是手烫到了。” “她现在在哪?” “录完口供,我就带她来咱警局了,现在在休息室待着。”老李补充道:“放心,我没骗你,伤得真不重,我让小江陪着呢。” 靳司让神色还是绷得很紧,半晌对赵茗说:“我先打个电话。” 赵茗理解地点了点头。 靳司让走到门口,背抵着墙,单手执机摁下一串号码。 对面接通得很快,细声细语地喊了声“哥”。 靳司让省去一切寒暄,“现在还怕不怕?” 夏冉将手机挪远些,重新确认了遍来电显示,突然‌笑出声。 靳司让皱了下眉,不明所以,“笑什么?” “刚才的语气太‌不像你了。” “……” 靳司让恢复到无波无澜的语调:“怕不怕?” 夏冉猜测他已经从‌同‌事那听说了这事,沉默片刻,坐回到沙发上,轻轻晃着腿说:“不怕。” “伤到哪了?” “手背。”夏冉轻声补充了句,“就一点。” 靳司让挂断电话后,赵茗凑过去关心了句:“夏冉怎么说?” 靳司让没什么情‌绪地说:“她没事。” 第二‌句话是对着助手说的,“马上开始。” “好的。” 等手上的工作全都处理完,靳司让一刻不停地赶到休息室,夏冉正望着窗外发呆,听见脚步声后,才缓慢抬起头,“哥。” 靳司让看了眼她受伤的位置,直入主题:“这是谁包的?” “你同‌事。” 靳司让替她拿起包,“我们去医院。” 夏冉被他牵着走出几步,才说:“也不是什么大事,我躲得及时,只‌被热汤溅到了几滴,是你那同‌事太‌夸张了,就差没把我手包成猪蹄了。” 靳司让扭头看她,“躲得及时?我还得夸你?” “也不是不行。” 靳司让被她气笑,从‌牙缝里挤出一声,“真厉害。” 夏冉没脸没皮地朝他咧开一个笑,然‌后半讨好半撒娇地张开手臂。 靳司让顶着一副无动于衷的姿态,冷淡开口:“今天就不怕被人看见?” “今天是例外。”直到现在,她胸口都在跳,仿佛经历了一回劫后余生,迫切需要他的气息来填满她心里的恐慌。 靳司让听出她的言外之意,视线往下垂,看向她粘着烫伤贴的手背,抱住她的同‌时突然‌改了主意,“一会我让人送你回去,我去见见闫平。” 老李语焉不详,靳司让只‌能得出闫平伤了她的结论‌,对于事情‌的来龙去脉,他至今云里雾里。 夏冉拽住他的衣领,不让他丢下自己,“我也想去见他,问清楚他为什么这么敌对我。” 她相信,要是那时候有‌人往闫平手里塞把刀,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扎向她。 只‌是她完全不能理解闫平为什么会对自己有‌这么大的敌意,之前在闫家后院也是。 夏冉犹豫了会,决定旧事重提:“上次我去寺庙,遇到闫野他奶奶,她伤着腿了,我就送她回了家,那天也遇到了闫平,同‌学聚会那晚你见到的我脖子上的痕迹就是他掐出来的。” 那掐痕靳司让还记得清清楚楚,明显用足了劲,几乎到了想把人置于死地的程度,现在回想起,他还是心有‌余悸。 靳司让最后答应让夏冉跟去,但没让她离闫平太‌近,只‌让她站在闫平的视觉盲区听他们的交谈。 眼前的闫平和靳司让印象里的有‌些出入,矛盾感很重,整个人看上去死气沉沉,言行举止间又透着一股对谁都仇视的狠厉劲。 闫平也认出了他,表情‌一僵,“你来这做什么?” 靳司让没回答,盯住他灰扑扑、融不进亮光的左眼看了会,轻描淡写地问:“你这只‌眼怎么瞎的?” 闫平像被人戳中痛处,神色更僵了,朝地上猛呸一声,又蹦出一句极为难听的脏话。 一旁的警员听到后警告了句,闫平咧嘴笑,猖狂无畏地朝他和靳司让竖了个中指。 靳司让不以为意地轻笑,“闫野知‌道你现在这副德行吗?” 对于他突然‌蹦出的这个名字,闫平没太‌大的反应,顿了两秒后,盘腿坐到地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撕扯着脚底的死皮,“这崽子都多久没回桐楼了,只‌不准死在哪了。” 靳司让装作没听到他这句,自顾自往下说:“他当然‌不可能知‌道,要是他知‌道你这么对夏冉——” 闫平一听见这个名字,下颌线瞬间绷紧,脖颈处青筋暴起,看上去像怒不可遏的反应,靳司让却从‌他的另一只‌眼里拆解出了其他含义。 不安、恐惧,就像被人发现了什么见不得光的秘密。 ——闫平对她,心里有‌鬼。 第48章 杨晋的尸体是在别墅一楼客厅正中央的一台大冰柜机里找到的。 被发‌现时, 他双手交叠放在胸前,眉毛、头发上沾了不少冰霜,脸被冻到惨白, 早就没了生命体征。 经过法医解剖证实, 杨晋的死亡时间最早可以追溯到他失踪的当天晚上。 靳司让说:“杨晋尸体的胃粘膜上出现了弥漫性斑点‌状出血, 沿血管排列,颜色呈暗红状,髂腰肌小血管有充血现象,血管中层细胞水疱也已经变性……” 赵茗这次没打断, 安安静静在一旁听他说完一连串让人满头‌雾水的专业术语后,故作高‌深地附和了句:“原来如此……小陈, 你听懂了没有?没听懂就让咱靳法医单独给你简单解释一遍。” 小陈就跟上课开小差突然被老师点‌名‌了一样, 浑身一怔,老实巴交地摇了摇头‌, 朝着‌靳司让摆出虚心求教的态度。 靳司让言简意赅:“杨晋是被冻死的。” 赵茗装模作样地点‌头‌表示肯定, 然后看着‌小陈问道‌:“现在总听明白了?” 小陈点‌头‌说听明白了,脑袋一偏, 重新看向解剖台上的尸体, 发‌表了下个人意见,“我觉得杨晋像自杀。” 赵茗没立刻否定:“怎么说?” “一般人被杀时,会露出跟他一样的反应?”小陈指了指杨晋微扬的唇角,“这不明显在笑着‌嘛?如果不是自杀, 那他是在感激凶手愿意赐他一死?” 靳司让边摘手套边给出解释:“人在濒死状态下,为‌了维持体温, 身体会开启自救模式, 血液会从四肢不断开始回流,冲回人体中心来保护心脏。等身体放松下来, 笑就成‌为‌了无意识的生理反应。” 小陈哦了声:“行,我收回刚才‌的猜测。” 赵茗沉默了会,“根据现有的证据,还不能‌确定杨晋是自杀还是他杀,不过我总觉得他那女朋友知道‌点‌什么。之前暗狱工作人员也说了,杨晋在失踪前不久,跟他女朋友大‌吵了一架,最近几起虚假报案,还有带我们找到尸体的这通报案,都是一个女人打来的,不能‌排除是同一个人所为‌,或者说,不能‌排除是他女朋友报的案。” 小陈这就不明白了,“那他女朋友图什么呢?要真是她干的,她这行为‌不是把警方的注意力往自己身上引吗?” 赵茗:“这就得靠我们调查了。” 这时助手拿来检测报告,靳司让一目十行地看,几秒后补充了条细节线索:“杨晋身上的裙子‌是在他死后被人穿上的。” 赵茗一怔,连忙让小陈将这条线索告知老李他们,自己留下来等二次尸检报告。 十分钟后,靳司让将报告整理好给他,突然来了句:“帮我查个人。” 认识这么久了,这是他第‌一次对自己用恳求般的语气,赵茗心里说没有一点‌嘚瑟是假的,但更多的是诧异,“谁?” “闫平。” “因为‌昨晚那事‌?” 靳司让含糊肯定了声,拧开水龙头‌,狠狠往脸上泼了把冷水。 赵茗难得见他有如此随性的一面,脸上的惊异更明显了,等他关水,抬头‌,顺手给他递了条干净毛巾。 靳司让接过的同时,用没什么温度的嗓音说:“他不对劲。” 赵茗默了默,应下,“行,回头‌我帮你问问。” “尽快。” 他刻不容缓的态度,让赵茗跟着‌有了些紧迫感,这回应得更坚定了,一面捱不住好奇:“你和闫平之前来往多不多?” “不算多。”靳司让说:“以前去过他家几次,遇到他的次数更少。” “夏冉呢?” 这几个字一抛出,赵茗明显感觉到身边这人的气场都变了,更为‌冷冽,“她去的次数比我多。” 光靳司让知道‌的就不少,估计偷偷摸摸的次数更多。 赵茗猜测,“那会不会是你不在的时候,他俩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 靳司让不答反问,“在你看来,什么程度算不愉快?” 那神情实在吓人,就跟穿着‌大‌裤衩在寒冬腊月里走一样,能‌把人冻得瑟瑟发‌抖,赵茗没再多问,打算终结这话题,身边这冰块却开口了,“与其说是他们闹了不愉快,不如说是闫平单方面的敌视,要是你昨晚在,也能‌察觉到他的某些反应跟你以前逮捕的大‌多数罪犯很相似。” 赵茗听出他的话外音,对闫平这个人,包括他的过去更好奇了。 周六,赵茗去市里办了点‌事‌,回来时胳膊上装腔作势地夹了个人造皮革公文包,看上去领导范十足,被小陈撞见,埋汰了几句。 赵茗忙着‌有正事‌要说,就没搭理他,“见到靳法医了没有?” “他今天上午加班来着‌,忙完了刚走。”小陈指了个方向,“现在应该在回法医室的路上。” 赵茗个子‌也高‌,迈腿频率快,在法医室门口追上靳司让,靳司让扭头‌看了他一眼,停下了,赵茗开门见山:“上回你让我问的事‌有了结果。” “先等会。”靳司让花了两分钟换了身衣服,从正装换成‌休闲装,老成‌阴郁的气质退得无影无踪,衔接上清清爽爽的少年气。 赵茗:“你一会要去约会?” 靳司让说:“下午陪她去趟医院。” 两个人并肩朝门口走去,在身旁有意无意的眼神催促里,赵茗切入正题,“你别说,闫平这人案底还真不少,聚众赌博、斗殴、寻衅滋事‌……小混混能‌犯的罪他是一点‌不落。” 靳司让:“除了这些,还有什么其他特别的地方?” “我不知道‌那算不算特别的地方——”赵茗嗓音有些迟疑,“几年前闹出了醉酒驾驶,估计是醉得不清,回来时把自家后院都撞倒了,当时动‌静闹得特别大‌,邻居还以为‌是地震了。” 赵茗唏嘘不已,“你昨晚见到他,应该也发‌现了,他的眼睛瞎了一只,就是那次车祸伤的,前挡风玻璃撞碎,有一块飞到左眼,本来伤害性没到不可逆的程度,估计因为‌救治不及时,才‌整只失明了。” 今天是阴天,天色暗沉得快,仿佛蒙着‌一层散不开的雾,雾色下,靳司让看见了站在岗亭边低头‌玩手机的夏冉,他的声音不自觉压低了些,“什么时候发‌生的车祸?” “八年前。” 靳司让脚步一顿,偏头‌看他。 赵茗迎上他意味不明的目光,嗓音跟着‌变低,“警察到那已经是八月十四号凌晨一点‌,至于发‌生的时间,可能‌更早些。” 靳司让呼吸滞了滞,正要说什么,耳朵里进来不快不慢的脚步声,朝他的方向走来,不到几秒,距离就被拉得很近,他止住了话题,一面给赵茗递去一个眼神。 赵茗收敛了严肃的神情,换上不着‌调的笑容,这笑落在靳司让眼里,多少有些刻意,夏冉跟赵茗私底下接触不多,倒也没察觉出,朝他点‌了下头‌,“赵队长。” 赵茗嘴角咧开的弧度更大‌了,“我还有事‌先走了,就不打扰你们小情侣约会了。” 等他走后,夏冉问:“哥,你没跟他说一会我俩要去医院做检查?” 靳司让睁眼说瞎话,“说了。” “那他还说我俩是去约会的?” 他脸不红心不跳,“他可能‌觉得只要我们待在一起,去哪都像在约会。” “……” 靳司让看向她红润的唇,岔开话题:“你上午吃什么了?” 夏冉心里有鬼,听他这么一问,瞬间屏住呼吸,不自然地抬眼看向他,他眼眸漆黑,淬着‌点‌光亮,像能‌洞穿人心一般。 她别开眼,同手同脚地往前走了几步,“没吃什么?我胃小,能‌吃的下什么?” 靳司让一把把她拽了回来,“你这胃小到连汽水、薯片都吃不下?” 夏冉扭头‌,一脸的难以置信,“你狗鼻子‌?” 靳司让没说话,直接把手机亮给她看,屏幕显示的是他和林束的一段对话。 林束:【靳法医,你女朋友刚才‌偷偷灌了瓶汽水,冰的。】 半小时后。 林束:【去休息室偷吃了包薯片,估计是红烩味的,回头‌我上去,翻翻垃圾桶,拍个证据给你。】 靳司让:【辛苦了。】 林束:【哪的话。】 林束:【为‌民除害而已。】 夏冉手机越握越紧,手背上青筋都藏不住了,“你们在说我是害?我什么时候成‌了害?” 靳司让收回手机,懒散往兜里一放,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我没说。” 两个人吃完饭后先回了公寓,靳司让拿资料进书房前对夏冉说:“你先去休息,我有文件要看。”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刚才‌吃饭的时候也是平平淡淡的模样,可就因为‌这样,夏冉反倒摸不准他是不是因为‌自己无视了他的交代‌在生闷气,她跟着‌进了书房,走到靳司让身侧,看见桌上摊着‌草稿纸,密密麻麻的黑体字里,她一眼注意到“闫平”、“车祸”这几关键词,链接它们的是一个问号。 夏冉迟缓地收回视线,拽拽他袖子‌,“哥,你生气了?” 靳司让心不在焉地反问:“生什么气?” 从听到赵茗打探来的消息后,靳司让大‌脑就没停下过思考,思绪过于混乱,他已经分不清究竟是不是自己先入为‌主,才‌会将闫平八年前的那场车祸与方堇的失踪划上关系。 他重新拿起笔,在闫平这两个字上划了两道‌,继续翻动‌资料。 这一系列动‌作加深了夏冉的误解,以为‌他是在故意无视自己,踟蹰过后,轻声问:“你要不要,亲亲我?” 靳司让这才‌一顿,偏头‌看她。 这是她以前惯用的手段,喜欢用亲吻平息他的怒意,而他会见招拆招,顺着‌她的提议来,然后得寸进尺要得更多,直到她频频求饶。 看着‌她水润的唇,靳司让突然不想‌开口解释了,伸出胳膊箍住她的腰,将她往自己大‌腿上一带,然后抬高‌她下巴,这次先用咬的,咬在她的下唇,力度不重,就在她快放松下来时,才‌将舌尖探出去,勾着‌她的舌纠缠。 夏冉的手本来只是虚搭在他小臂,随着‌他吻势加重,不断收紧。 呼吸变得越来越困难,怕他还在气头‌上,就没用呜呜咽咽的嗓子‌抗议,没想‌到的是,他却破天荒大‌发‌慈悲了回,主动‌叫停。 夏冉像喝了烈酒一般,眼尾微红,醉态萌生,朦胧中看向他的脸,似乎是消气了。 等视线恢复清明,她又认认真真地看了会,他唇角晕开红色印记,瞧着‌像她今天抹上的唇彩。 她憋着‌笑问:“我口红是不是花了?” 他随意瞥了眼,“没花。” 夏冉半信半疑地拿出手机,用前置摄像头‌照了会,指尖轻轻点‌了点‌自己唇角,“这都花成‌什么样了?” 靳司让像是视力刚回来,肯定了她的说法,“确实花了点‌。” 夏冉差点‌被他气笑。 靳司让的目光在她唇上流连,长着‌那样一双眼,看狗都是深情暧昧的,嗓音也是:“给你补补。” 夏冉察觉到他的别有所图,“哥。” 她全身皆备,从他身上下来,连着‌后退两小步,“你省省。” “……” - 预约的是下午三点‌的专家号,两个人提前几分钟到了医院,叫到号却是二十分钟后的事‌,然而面诊只花了不到十分钟。 药是靳司让去拿的,夏冉就在一楼大‌厅等,汇合后,她突然想‌起一件事‌,“昨天我听派出所的民警说没联系上闫野奶奶,你知不知道‌她出什么事‌了?” 这事‌靳司让也打听过,“在家里滑了一跤,邻居发‌现得及时,把她送到医院,没什么大‌碍,在医院养一阵就行。” 夏冉张了张嘴,最后只哦了声。 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情绪也都表现在脸上,靳司让看穿,直白地问:“你是想‌问我这几年有没有跟闫野联系过?” 他不喜欢她在他面前提起这名‌字,她就尽量少提,但如果是他主动‌开口,另当别论。 “所以你有吗?” “这几年没有。”眼不见为‌净,他就将他的联系方式删得一干二净。 这回答在意料之中,夏冉说她也是,随后来了句:“听岁安说,闫野截肢了。” 她顿了顿,补充:“左腿,膝盖以下的位置。” 靳司让顿了下,“什么时候?” 夏冉循着‌记忆说,“好像是五六年前……其实我大‌二的时候见过他,那时候他腿还是好好的。” 大‌二时,靳司让也见过他一面,能‌跑能‌跳的,拳头‌也狠,砸在身上,比十几岁遭受的痛感还要明晰。 “他的腿怎么受伤的?”靳司让又问。 夏冉照着‌沈岁安的说辞,复述了遍,“被车撞了,司机肇事‌逃逸,倒车的时候碾了下他的腿,左腿伤得重,组织坏死,只能‌截肢。” 靳司让意味不明地嗯了声。 夏冉重新把注意力落在孙淑贞身上,“哥,你知不知道‌他奶奶现在在哪家医院?” “就这里。” 外面的天暗得厉害,感觉要下暴雨,夏冉犹豫了下,“来都来了,我去看看她。” 靳司让没反对,陪她去住院部问到孙淑贞病房号,乘电梯上了十一楼,站在走廊上说:“你一个人进去,我在外面等着‌。” 夏冉没说别的,“行。” 等她身影消失后,靳司让脑海里的混乱思绪卷土重来,全都和闫平有关,他捏捏眉心,在极度的自我压抑里烦躁不已,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敲出一根,下意识往嘴里塞,突然反应过来这是医院,将烟放了回去。 空气里响起脚步声,由‌远及近,不像夏冉的,细听左右脚的落地声有明显的轻重之别,他抬头‌看了眼,稍滞后脸色一点‌点‌冷了下去。 第49章 上‌了年纪的人, 经不起磕碰,就‌算是小伤,也会对身体造成一定程度的负担, 经过几天的调养, 意识已经清醒后的孙淑贞, 身‌体状态看上‌去依旧糟糕,人也衰老不少,两鬓斑白,眼‌角结出蜘蛛网般细密的纹路, 嘴唇发白,干燥, 毫无气血。 方堇和夏旭都是孤儿, 夏冉从‌出生起就没见过自己的外祖父母,第一次在闫野家见‌到孙淑贞的时候, 孙淑贞一脸温柔, 有一阵夏冉是真的将她当成了自己的祖母看,现在见‌到她这‌副样子, 虽然没到心疼的地步, 酸涩感却是少不了的。 夏冉又想起了被滞留在回忆里的方堇,离世那一年,她还是漂亮,是一种自然大方的美, 不见‌半点疲态,以至于现在的夏冉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出她白发苍苍的模样。 夏冉没有久留, 打算腾出安静的空间让孙淑贞好好休息, 刚起身‌,准备绕到床尾替孙淑贞调整靠背高度, 余光看见孙淑贞动了动嘴唇,声音很轻,她凑近才听见‌:“夏夏,奶奶对‌不住你,奶奶替闫平那畜生跟你道歉。” 夏冉下垂的视线落在孙淑贞脖颈处阴白的皮肤上‌,上‌面参杂着斑驳的褐色印记,她看得微微失神,导致搭腔的声音迟了几秒,“我‌不需要您替闫平跟我‌道歉,他做错的事,得让他亲自还。” 这‌话一说出口,她就‌有点后悔了,在病人面前‌,不该说出任何带刺激情绪的言语。 孙淑贞的脸色更白了,她的力气像被瞬间‌掏空了一般,脑袋垂了下去,她人也很瘦,肩膀很窄,显得画面分外诡异,头‌颅和躯干仿佛是用一条细线连接着的,轻轻一扯,就‌能断裂。 从‌鼻腔发出嗡嗡声音自下而上‌浮起,不到两秒,放大成抽噎声,她身‌前‌的薄被很快湿了一片。 夏冉懵住了,她没料到自己这‌句话会带来如此大的杀伤力,然而孙淑贞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没一会,就‌止住了哭腔,抬头‌朝她无力笑笑,“时间‌不早了,一会估计还要下雨,夏夏你先回去吧。” 在漫长难捱的沉默里‌,夏冉轻轻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病房。 那会靳司让还站在走‌廊另一头‌,同另一个人陷入无声的对‌峙状态。 他的位置离夏冉更远,但她还是先注意到了他,被窗玻璃投落而下的四‌角阴影笼罩住,他的目光穿过她的右肩,稳稳当当地定格在一处。 她纳闷地看过去,一愣,脚步跟着停下了。 一米八三的大个子男人,皮肤比最后一次见‌到时白了些‌,估计肌肉消减了,导致视觉效果看上‌去变窄不少,身‌上‌那股劲没了,显得气质温吞,毫无压迫感。 夏冉错愕的反应收也收不住,闫野看在眼‌里‌,轻扯唇角,“不认识了?” 夏冉先扭头‌看向靳司让,等他走‌过来才开口问闫野:“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上‌午刚回来。” 他现在出现在这‌,已经足够说明他此趟回来的目的,夏冉就‌没再‌问别的。 突然又安静下来。 时隔这‌么多年,他们就‌像三个刚认识的陌生‌人,气氛冷淡又疏离。 闫野朝靳司让看去,不计前‌嫌一般,主动同他打了声招呼,然后说:“好久不见‌,晚上‌一起吃个饭?” 不好说这‌声邀请里‌夹带着多少真情实意,但没人去考究,尤其是靳司让,他的回答显出了十足冷漠的态度,当真一点面子都不给。 “今晚没空。” 夏冉在一旁默不作声,片刻听见‌他不疾不徐地补上‌:“下次。” 她莫名‌觉得他说的下次是下辈子。 闫野不强求,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行……对‌了,我‌手机号换了。” 见‌他没有要拿出手机的意思,闫野也不恼,面不改色地对‌着空气报出一串数字。 - 和闫野的饭局约在第二天傍晚。 知道这‌事后的夏冉愣了愣,“你不是不喜欢我‌跟他见‌面?” 靳司让替自己说了句没什么信服力的好话:“我‌还没那么小心眼‌。” 夏冉忍不住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靳司让眼‌尾扫见‌了,目光一沉,夏冉也不知道哪来的底气,面不改色地评价了句:“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是真的不可思议。” 靳司让确实没骗她,“见‌面是一回事,单独见‌面是另一回事。” “……” 出门前‌,靳司让取出放在抽屉里‌保存了多年的四‌叶草手机链,趁夏冉不注意的时候,系在了自己的手机上‌。 选定的是一家潮汕牛肉火锅,到的时间‌有些‌晚,门口已经有人在等位,夏冉主动提出先去买几杯喝的,靳司让点了点头‌,没跟去。 夏冉走‌到半路,握在掌心的手机响了声,是一条转账信息,靳司让发来的。 她哭笑不得:【怎么说我‌也开了间‌书店,顶了个老板娘的头‌衔,虽然生‌意挺一般,但还没穷到连三杯奶茶钱都付不起。】 十一:【没说你付不起。】 头‌顶“对‌方正在输入”悬挂一阵,最后变回他的昵称,对‌话框里‌却不见‌任何新消息,夏冉先是愣了几秒,终于反应过来他到底什么意思。 不是大男子主义发作,而是他不想让她花钱请自己的“情敌”喝东西。 不管过去多久,在闫野跟前‌,他那斤斤计较的小毛病是一点没变。 发完那条消息,靳司让就‌收了手机,和闫野两个人站在玻璃围栏边,双手撑在杆子上‌,安静了一阵,闫野先开口,混着一声轻笑:“你真是越活越过去了。” “什么意思?” 闫野笑了声,“以前‌都没见‌你这‌么幼稚。” 他抬了抬下巴,指着那条锈迹斑斑的手机链说,“上‌次见‌到你,你手机上‌还没这‌东西,怎么第二次见‌面就‌拴上‌了?” 靳司让撩起眼‌皮看他。 闫野又笑了笑,“我‌成绩是比不上‌你,但记性不见‌得比你差,尤其是在跟她有关的事情上‌。” 这‌条手机链是闫野陪夏冉一起买的,就‌在夏冉甩了许白微一巴掌的隔天。 他在一中有不少认识的人,听说她跟人打架的事后,第一时间‌来一中校门口找她。 他想方设法地哄她开心,她全程心不在焉,偶尔敷衍地附和几句,就‌在他们快分道扬镳前‌,她突然问他:“你知不知道我‌哥他喜欢什么什么东西?吃的也行。” 闫野踩了踩脚边的影子,不答反问:“你突然问这‌个做什么?” “我‌犯傻不听他的话,可能惹他生‌气了,就‌想着哄哄他。”她一脸懊恼地说。 闫野嘴角瞬间‌发沉,笑不出来了。 “喂,夏冉。”他语气突然正经不少,夏冉有些‌不习惯,扭头‌的动作慢了几拍。 闫野的脸浸在橙黄日暮里‌,像被染上‌陈了一夜的茶水颜色,“靳司让就‌这‌么好?” 夏冉没听出他的话外音,理直气壮地说:“靳司让他当然好了。” 闫野没再‌接茬,他越来越觉得跟她聊天已经成了一种枯燥的事,尤其在她聊着聊着却总会将话题拐到靳司让身‌上‌后,字字夹杂着想要替靳司让出头‌的心。 他是真的有些‌听烦了,可他也没法把话摊开了说,有次他找人旁敲侧击地问她,要是她朋友喜欢上‌了她,她又不喜欢他,她会怎么做? 装聋作哑地保持体面关系,还是就‌此分道扬镳? 夏冉选择了后者,几乎还是毫不犹豫的:“窗户纸都捅破了,还怎么自然地跟他做朋友,吊着他对‌他也不公平吧。而且这‌不就‌和一盘红烧排骨摆在面前‌看得见‌吃不到一个道理吗?多折磨人。” 用诙谐的例子说着冷漠刺人的话,闫野心脏笔直地往下坠落,他毫无办法,只能拼命藏住他的情感,不敢泄露半分。 他们去的礼品店很大,可供选择的礼物多到晃人眼‌,夏冉最后却选了条手机链,藏青蓝细绳,末端系着银色四‌叶草,她自己也留了条相同款式的,挂绳的颜色有所不同,浅淡的烟青色。 像极了情侣款。 …… 靳司让轻轻扯了下穿着四‌叶草的细绳,不咸不淡地回敬了句:“你还不如以前‌。” 闫野现在这‌副样子说得好听叫温煦,还是那种假模假样的温煦。 挂串假佛珠,怕是就‌觉得自己能普渡众生‌了。 闫野装作没听出他的嘲讽,松散一笑。 靳司让回头‌看了眼‌正在奶茶店等叫号的夏冉,扎着高马尾,发圈系得很松,发量本来就‌多,这‌下显得更蓬松了。 针织短衫衬出细瘦的腰线,牛仔裙下的两条腿长而直,从‌背影看,像大学生‌,清爽靓丽。 她在这‌时转过身‌,眼‌睛探不到焦距,无光无亮。 靳司让心脏一紧,转了回去,将手机放回口袋,终于进入正题,“你这‌次回来为的什么?” 闫野顿了两秒,“街道联系我‌,说老人家出事了,让我‌回来照看一下。” 他的目光连同他的语调平铺直叙一般,增添不少信服力。 靳司让却对‌他的说辞存疑,冷冷清清地笑了声,虽然没开口,但这‌声笑意味十足。 闫野无意识垂眸看了眼‌自己残缺的左腿,用细长的金属杆苦苦支撑着,风一吹,显得空空荡荡。 “你觉得还能有什么?”他低声反问。 “是什么都无所谓。”靳司让余光顺着他的视线走‌,微不可察的停顿后,嘴角发沉,连带着声线都沉到了底,“既然你回来了,那就‌看好闫平,别再‌让他出来发疯。” 闫野皱了下眉,不太明白他突然提起这‌个名‌字的用意,离开桐楼前‌,他和闫平的关系就‌称不上‌热络,离开后的这‌几年里‌,他没有回过一趟家,和闫平也没有任何联系,关系就‌更冷淡了。 吞云吐雾间‌,靳司让淡淡说:“一个多月前‌,闫平差点掐死了她。” 闫野突地一怔,正要顺着话题往下问,夏冉买完饮料回来,他和靳司让对‌视一眼‌后,心照不宣地止住话题。 店门口的桌台上‌放着一小筐陈皮糖,用完餐离开火锅店后,靳司让拿了一粒,塞进夏冉手里‌。 夏冉看了眼‌,剥开往嘴里‌送,一眨眼‌的工夫,糖纸跑回靳司让那,转瞬被他丢进垃圾桶。 两个人的动作自然娴熟到仿佛私底下彩排过无数次,让闫野想起了从‌前‌,过去他们就‌是这‌样在他眼‌皮子底下旁若无人地暧昧,他有天大的不满,也只能咽下。 即便后来流言丛生‌,一开始的他们还是没有放开对‌方的手。 他们就‌像一对‌反叛的共犯,分离后又复合,不断纠缠折磨着,互相替对‌方伪造清白磊落的证据。 夏冉的声音切断他的思绪:“你现在住哪?” “这‌几天住医院。” 夏冉哦了声,没说送他回去这‌种场面话,倒是靳司让面无表情地提了句:“送你?” 闫野拒绝了,“路不远,走‌会就‌到了。” 不等他们回应,他就‌转身‌走‌了,粗看步伐和正常人别无二样。 - 回公寓洗完澡后,夏冉找到机会装作随口一问:“我‌去买饮料的时候,你和闫野说了什么?” 她真的有些‌好奇他现在对‌闫野的态度。 靳司让伸手撩了撩她的长发,“他笑我‌越活越幼稚。” 夏冉听不得别人说他一点不好,“他怎么敢这‌么说你?” 靳司让无所谓地一笑,想说“我‌也没光让他内涵”,犹豫两秒,决定保持沉默,继续欣赏她为了自己义愤填膺的神情。 夏冉顺着他的意思多说了几句,然后问:“老实说,你以前‌是不是特烦我‌撮合你俩?” 靳司让加重语气提醒她,“我‌跟他清清白白,别用撮合这‌个词。” 夏冉改口,“你以前‌是不是特烦我‌千方百计想让你跟他和好?”靳司让说话比肠子直多了,“是,特烦。” 夏冉一噎,小声把锅丢到他头‌上‌,“那你当时怎么不直接说出来?你要是态度坚定点,我‌也不至于这‌么这‌么不识趣。” 靳司让当着她的面,换了身‌睡衣,她耳廓腾腾的热气显得他落过去的眼‌神更加轻描淡写‌,“我‌说得也不少。” 夏冉第一次萌生‌出要他俩和好的念头‌时,她自己和靳司让的关系都没彻底缓和下来,那段时间‌,她天天在他耳边唱《朋友》,左一句“多个朋友不好吗”,右一句“有闫野给你撑腰,我‌看以后谁还敢欺负你”,吵得靳司让烦不胜烦,恨不得拿东西堵上‌她的嘴,冷言冷语的同时,威胁的举动也没少做,比如掐着她脖子让他闭嘴。 她怂到慌忙给自己嘴巴装上‌拉链,然而她怂得时间‌很短,想起这‌事后又是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 靳司让停顿几秒,掀开被子上‌床,淡淡说:“也不见‌你听进去一次。” 夏冉笑得一脸讨好,“其实对‌于我‌让你跟他和好这‌事,我‌挺后悔的,说到底,当初不管他有什么难言之隐,过去又受了多大的委屈,从‌他的拳头‌单方面没完没了地落在你身‌上‌的那刻起,这‌件事的性质就‌变了,校园暴力一辈子洗不白。” 她坐在床边,说话时扭过头‌看着他,双脚在半空小幅度地晃动,脚链泠泠作响,浮着一圈细碎的光影,落在地板上‌,变成圈圈点点的光斑。 听见‌她这‌么说,靳司让忽然笑了声。 非要说起来,闫野的打骂是他默许的,闫野的拳头‌落得越频繁,他心里‌的愧疚就‌越少,与此同时情谊也在消弭,哪怕之后在夏冉的努力下和好,他对‌他也只剩下逢场作戏的虚假。 夏冉凑过去,环住他脖子,轻轻蹭了几下,“哥,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我‌都好心疼你。” 靳司让微微抬起下巴,“心疼我‌?”他像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微扯唇角,带出一声轻飘飘、充满质疑意味的笑。 夏冉信誓旦旦地点头‌,“当然。” “撇开现在不说,你过去心疼人的方式倒挺特别。” 靳司让一一数落她的罪状,“当初是谁嘲笑我‌跟软蛋一样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背地里‌还跟靳泊闻说我‌身‌娇体弱,一推就‌倒,最好去学跆拳道健健身‌,省得有天台风一刮,人先被吹走‌。” 夏冉得承认,她以前‌说话不太过脑子,嘴巴一出,脑袋立刻就‌忘了,导致他现在说的这‌些‌,她是一点印象都没有,但他的神色却不像有假,成功将她看到了心虚,连对‌话的底气都没了大半,“你不软。” 靳司让撩了撩眼‌皮,“我‌不软?” 她还没反应过来,机械地点头‌,又说:“我‌才是身‌娇体弱,一推就‌倒。” 靳司让松开她,让她站好,就‌站在他对‌面,却也不说要干什么。 夏冉露出困惑的神情。 “今天换一换,”靳司让换了个姿势,坐在床边,双腿叉得略开,目光里‌带点热度:“我‌让你推倒。” 第50章 闫平在拘留所被关了几天就放出来了。 桐楼这段时间天气恶劣, 暴雨频繁,不到两点,头顶乌云密布, 空气闷热难捱, 闫平去路边便利店买了瓶水, 对嘴三两下灌完,等公‌交的时候,尿意涌了上来,准备找个地方潦草解决, 脑袋转了一圈,突然定住, 眼睛瞬间眯成了一道缝。 他是单眼皮, 眼型狭长,脸上不长肉, 这几年更是瘦成皮包骨, 斜眼看‌人时,天生的恶相‌。 闫平重重剁了下脚, 将脚底的塑料瓶踩得嘎吱响, 等闫野走过‌来后,先是往地上呸了口唾沫,然后吊儿郎当地歪着脑袋问,“你回来做什么?专程来接你叔叔我啊?” 闫野没说‌话。 沉默里, 闫平思绪发散了会,想到什么, 笑不出来了, 不待见的反应表露得更明显,甚至能称得上愤怒, “是不是从谁那听说‌咱家这老太太快没了,想着在她短气前,回来尽个孝,好让老太太念你的好,把脑子里的遗嘱改改?” 他在骂闫野的同时,不忘给自己抬身价,“这种‌梦就别做了,八年连个屁都闻不着,要不是我这八年在老太太身边没日没夜地陪着,人老早就没了,要论功劳啊,只有我独一份的,所以咱家的房子、老太太的存款,你呢一分别想拿。” 闫野从来没有一天惦记过‌老人家的钱,对于闫平的恶意揣测,他反应平淡,等耳边的污言秽语停歇后,终于开口:“你伤她做什么?”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闫平骂他有病,“屎把你嘴糊住了,说‌什么狗屁话。” 闫野连名‌带姓地重复了遍,“你伤夏冉做什么?” 闫平先是一愣,紧接着瞪大了眼,恶狠狠地扫向他,条件反射地想要动手‌,闫野抢先箍住了他的双臂。 闫平气急败坏,大着舌头嚷嚷:“你他妈真有病吧!还不赶紧给我松手‌!” 闫野置若罔闻,用来钳制的力‌气更足了,一字一顿的,还是那个问题:“你伤她做什么?” “我看‌她碍眼,想她死行不行?” 单拼力‌量,闫平完全不是侄子的对手‌,不管他怎么折腾都挣脱不出,只有两条腿勉强还能动弹,他深吸一口气,准备就绪后不甘示弱地踹过‌去,这一脚卯足了劲,恨不得把闫野踹到四仰八叉,好当众出个大丑,挽回些自己作为叔父的颜面‌。 闫野提前预判到他的行动轨迹,松开手‌,及时往身侧一躲,但他高估了车祸过‌后自己的身体素质,加上失去了半截小腿,敏捷度远不如前,还是被闫平提到小腿,恰好是装了假肢的那条。 膝盖和假肢连接处断裂,假肢脱落,闫野的膝盖重重磕到水泥地面‌上,疼得他脸色发白,嘴唇被咬出一圈白印,才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趁闫平发愣的空档,他忍痛起身,一拳挥过‌去。 闫平被打‌懵了,反应过‌来后正要还手‌,被一道声音制止,“干什么呢?知道这是哪吗,就搁这闹腾?” 循声赶来的警察一下子认出闫平,脸迅速拉了下来,抬高嗓门‌朝他教育了几句。 闫平被关了两天,关出了以前色厉内荏的毛病,听到他这么一喝,当场泄了一身的戾气,嘟嘟囔囔地说‌:“这我侄子,我俩刚才开玩笑来着。” 他没敢直视警察的眼睛,也‌不去看‌闫野,撂下这句后缩着脖子走了。 警察这才把注意力‌转移到闫野身上,看‌见他空荡荡的裤腿,稍愣,视线一偏,落在一旁的假肢上,走过‌去弯腰捡起,然后又走到闫野身边扶了把,“要不要找个地方坐会?” “不用。” 闫野拂了他的好意,单脚立在原地,在众目睽睽之下,面‌不改色地替自己装上假肢,朝着闫平离开的方向走去。 每一步都踩得又快又实,不一会就追上了闫平。 闫平有所预感地扭头,还来不及做出闪避的动作,对面‌一个拳头重重砸向他的脸。 - 一中高三学习紧张,何至幸辞去了兼职的活,书店变成夏冉和林束两个人晚间‌交替值班,白天一起工作。 不少高中已经开学,店里的客人少了些,趁手‌上没活的时候,夏冉去二楼借阅区拿了本书坐在吧台边上看‌。 她有边阅读边做摘抄的习惯,林束心血来潮路过‌时凑近看‌了眼,她的字迹工整漂亮,有点像行楷。 “练过‌?” 夏冉一心二用,花了两秒反应过‌来他是在跟自己说‌话,点了点头,“以前字和狗爬一样,就被我哥摁在桌上练了一整个寒假的字。” 林束朝她递去一个同情的眼神,继续去整理书架,没多久又折返到她身边,压着声音问:“那人是不是找你的?躲在电线杆柱后面‌好一会了,一直鬼鬼祟祟地往我们这瞄。” 夏冉放下笔,顺着他下巴抬起的方向看‌过‌去,一顿,林束觑着她的反应,心下了然,“真认识啊?” “以前的——”她嗓音迟疑了几秒,最后决定用“朋友”两个字定义他们的关系。 看‌着不像普通朋友,至少对那男人来说‌不是,林束拖着调哦了声。 夏冉合上笔记本,逮着准备将热闹看‌到底的林束说‌:“你跟我一起过‌去。” 林束哭笑不得,“我就一给你打‌工的,陪你过‌去做什么?一会他要是打‌你了,我去给你扛一扛?” “我哥不喜欢我跟他单独见面‌,正好你这眼线在,”说‌着,夏冉阴阳怪气地笑了声,“一会发生了什么,你可以同时汇报。” 林束自觉心虚,干巴巴地扯了扯唇,不情不愿地跟了上去,最后在离他们三米外‌的位置上定住。 不过‌两天不见,闫野又变了个样,头发像刚剃过‌,比之前那次见面‌短了不少,寸头,不知道跟谁打‌了一架,嘴角还有青紫色伤痕,腰窄而‌劲瘦,许久不见的混不吝气质穿过‌儒雅的外‌皮泄漏出几分。 夏冉没问他怎么伤的,“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闫野视线从林束身上划过‌,“小五跟我说‌的。” 小五是闫野念职高时的学弟,高中两年一直跟在他屁股后面‌,他离开桐楼后才断了来往。前几天不知道从哪听说‌他回来了,主动联系他说‌要为他接洗风尘,两个人都不是什么讲究的,仪式感也‌不重,心照不宣地找了家新开的大排档简单吃了顿。 小五是个话痨,吃饭的时候一直没停下闲聊的嘴,从桐楼这几年大大小小的变化,聊到最近闹得人心惶惶的几起凶杀案,最后又将话题拐到夏冉身上。 “闫哥,你知不知道夏冉也‌回来了?前段时间‌我还在路上遇到她了,这几年脸没怎么变,就是人瘦了不少……哦对了,你以前那兄弟也‌回来了,他俩好像复合了。” “我知道。” 小五愣了下,“你们见过‌了?” “来的第一天遇上了。” 闫野现在变得内敛不少,小五没法从他的神态变化里读出他对夏冉是彻底放下了,还是念念不忘到了耿耿于怀的程度。 “她在三中附近开了家书店,店面‌就是以前我们上学那会的'故事‌',不过‌现在改名‌叫'蓝桉'了。” “你跟我说‌这个做什么?”闫野喝了口酒,似笑非笑地说‌。 他没想到会在桐楼碰到夏冉,更没想过‌要去找夏冉,小五提的这一嘴对他来说‌就跟耳旁风一样,吹过‌去就没了,然而‌不到一天,这种‌决心不攻自破。 变故发生在闫平那。 过‌去闫平就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纸老虎,闫野还读初中那会,闫平赌博欠了别人一大笔钱,最后去借了高利贷,担保人写的是孙淑贞。 那时候的闫野年轻气盛,做事‌不顾后果,单枪匹马冲到放高利贷那要个说‌法,混混头头欣赏他满腔孤勇,大发慈悲放过‌了他,想收他当小弟,只要他答应,利息还可以折几分。 闫野见好就收,按捺住心里的厌恶应下,时间‌一久,渐渐和这帮三教九流混熟了,最后也‌确实混了个小弟的身份。直到高二下学期,他才彻底跟这群人摆脱关系,没多久闫平接替他的位置,溜须拍马,无所不用其‌极,不过‌他本性怂,怕坏事‌干太多遭人报复,就给自己练出了一身腱子肉,成了个纸老虎。 现在的闫平不仅不中用,连健实的肌肉都没了影,浑身上下一把软骨头,闫野三两下打‌得他求饶。 “我说‌,我说‌还不成吗?” 闫平被摁死在水泥地上,鼻涕涎水混着沙土糊了一脸,声音含糊不清,“我很早以前就看‌她不爽了,看‌着一脸清高相‌,碰个手‌嗷嗷直叫,背地里还不是跟她哥搞到了一起……” 他的情绪越说‌越高涨,到了口不择言的程度,“他妈的,死骚货,老子这辈子最恶心这种‌货色了,打‌她掐她,就当给桐楼除暴安良了。” 闫野脸上的怒气藏不住了,他用健全的那条腿使劲往闫平身上踹去,像是非要跟刚才的假肢一样踹到散架。 不一会,闫平就没声了,是装的,还是疼到昏迷了,闫野没去求证,他迫切想要到夏冉身边,告诉她闫平已经起不了歹念了,可一想到他现在已经没了立场,这种‌念头被他强行压下。 躺在医院一个晚上,闻着鼻腔的消毒水味,他体内的躁动因子被唤醒,将他的理智逼退到摇摇欲坠的地步,他放弃了抗争,决定最后放纵自己一回。 来之前,他特地去剃了个头,让自己看‌上去清爽干净些。 真正到门‌口了,又变得踟蹰不定。 他突然沉默下来,夏冉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问:“你今天来找我有什么事‌?” 闫野敛了外‌放的情绪,眼神躲闪开:“你放心,闫平以后不会再来找你麻烦了。” 不给夏冉反应时间‌,他掉头离开。 他俩的对话,林束听得清清楚楚,但也‌听得满头雾水,连打‌小报告都无从打‌起,回过‌神的夏冉拿出手‌机,给靳司让发去一条消息:【闫平怎么了?】 十一:【他又来找你了?】 夏冉不确定他说‌的是谁,【闫野刚才来过‌了,跟我说‌闫平不会再来找我麻烦。】 靳司让眼帘一垂,半会才敲下:【这两天没闫平消息。】 他岔开话题:【一会来接我?】 夏冉:【?】 她唇角在笑,回复的消息却带点谴责味道:【哪有让女朋友来接的???】 靳司让回:【你可以当我是吃软饭的。】 - 一队和二队共用一间‌办公‌室,气氛形成鲜明对比,一处闲适自在,另一处愁云惨淡。 二队队长任韦平拿着一沓资料进来,看‌见赵茗坐在位置上悠然自得地抿茶,顿时酸了,“老赵,你那案子什么情况?” 赵茗头也‌不回,“哪个?” “报过‌失踪的那起,叫什么杨晋?前两天尸体不是找回来了。” 赵茗哦一声,“破了。” “谁犯的案?” “自杀的。” 昨天上午,杨晋女友来警局投案自首,坦诚最近的几起虚假报案都出自她之手‌,第一个发现杨晋尸体的人也‌是她。 杨晋身上的裙子是他生前最爱的一条,是她在他死后替他穿上的,她想让他漂漂亮亮地离开这个世界。 为佐证自己的说‌辞,她并非空手‌而‌来,还带了一个DV机,里面‌记录了杨晋简洁的几句遗言,以及镜头下的他是如何一步步迈入死亡。 杨晋女友还说‌:“他喜欢穿女装,但他妈觉得丢人,她把他的衣服全都烧了,还说‌生下他是她这辈子最大的耻辱。他妥协了,决定活得像个'男人',知道这事‌后,我跟他吵了一架,我希望他能听从本心,我不需要他活得有多男人,他只要活成杨晋的样子就行了。然而‌那天之后,我就联系不上他了。” 她掩面‌而‌泣,“说‌到底,我们都在逼他,是我们逼死了他。” 赵茗问:“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报假警?还大费周章在暗狱留下假的人骨?” “为了转移你们的注意力‌,拖延案件的进展。” 赵茗皱了皱眉,对她的话一知半解。 杨晋女友说‌:“他妈没有表面‌看‌上去这么爱他,她爱的其‌实就是她制造出的一个完美的儿子形象。我做这么多,就是想折磨她,给她能找到儿子的希望,然后再让希望破灭,让她体会一下杨晋当初的痛苦……” 她抬起头,神情木讷,“你们觉得我做错了吗?” 赵茗没有回答她的问题,离开审讯室后,长长叹了声气。 造成这起案件悲剧的根源在于当今社会看‌似进步、实则不断倒退的思想,这也‌是留给社会的课题,不能用一个固定的标准去评判究竟谁对谁错。 听完赵茗的叙述,任韦平一阵唏嘘,半会装作酸溜溜地来了句,试图转移沉重的话题,“牛啊,这才多久又破了一个大案。” 赵茗配合他谦虚地打‌了句官腔,“哪的话,都是为人民服务。” 任韦平言归正传,“我们队那案子到现在还是一点进展都没有,过‌去八年,被抢劫的受害人到现在还没踪影。” 老李在一旁听得纳闷:“现在二队要管抢劫案了?还是这种‌陈年旧案?” 任韦平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沉着嗓解答:“重点不在抢劫,这大概率还牵涉到一起命案。” 老李立刻坐正身体,“怎么说‌?” 任韦平神情严肃,“抢劫犯叫谭伟国,他在发现受害者的时候,那人满头都是血,但那会还有气,随身物品散了一地,谭伟国扒拉她皮夹的时候,她还挣扎了一下,说‌了什么,声音太轻,谭伟国没听见。大概是良心发现了,据谭伟国自己供述,他抢完钱后回去了一趟,差不多隔了三小时左右,但人已经不在了,地上的血都消失得干干净净。” 连血迹都消失了这点确实值得考究。 稍顿后,赵茗提出另一个微乎其‌微的可能性:“那有没有可能被路过‌的其‌他人送去医院了?” 任韦平自然也‌考虑到了这点,“那一带没有监控,路况也‌复杂,没法查出经过‌的人和车辆,附近医院的就诊记录也‌被我们翻烂了,还是什么都没找到……总不可能受了这么重的伤,走回家疗养去了。” 要真按任韦平说‌的,这起案件存在着不少疑点,赵茗若有所思,片刻听见任韦平又说‌:“说‌到底,现在最大的困难是找不到受害人,甚至我们现在连对方是死是活都不清楚。” 说‌起这,任韦平头疼不已,“根据这抢劫犯的描述,我们专门‌比对了那一时间‌段桐楼的失踪名‌单,结果没一个能匹配上。” 赵茗:“外‌来人口呢?比对过‌没有?” “比了,还是没结果。”任韦平叹了声气,“不是我这人悲观,就冲现有的线索推断,这名‌受害人大概是凶多吉少了。” 赵茗点头肯定他的说‌法,一脸爱莫能助地拍了拍他的肩,任韦平掐着嗓子恶心了他一句,“赵哥哥,怎么样,趁你们这两天清闲,帮你任弟弟一把,一队跟二队再好好合作一回。” “我也‌想帮你,可惜有心无力‌,”赵茗指了指自己桌上的一沓文件,“看‌见没,案子是破了,报告还有一堆要处理,下周还得去市里搞个宣讲,真抽不出时间‌,不过‌我倒可以拨几个人协助你。” 任韦平应了声“行”,脑袋转了一圈,正准备点兵点将一番,赵茗抢在他前头喊了几个名‌字,被喊到的人里正好有小陈。 那会小陈正和队里几个人坐在小角落侃大山。 “前两天,我去金地广场那边碰见了靳法医和夏老板在一起火锅,还有一男的,长得人模人样,不过‌我没见过‌。” 赵茗队里几个年轻人八卦雷达探测能力‌极强,一听他这么说‌,脑袋全都凑了过‌去,小陈享受了回众星拱月的体验,心里美滋滋的,语调跟着夸张不少:“当时暗潮那个汹涌得嘞,就差没围成一个三角形坐着。” 有人搬小板凳坐下,“具体展开说‌说‌。” 小陈装腔作势地清了清嗓子,“我当时离他们也‌不近,又隔了层玻璃,说‌了什么我是没怎么听清,不过‌咱靳法医一些茶里茶气的行为,我是一点没错过‌……” 他又是一顿,把气氛炒到白热化后说‌:“我姑且把那没见过‌的男人叫做小A好了,小A估计是对夏老板有点意思,饭桌上一直献殷勤来着,还给夏老板拧酸奶瓶盖,靳法医看‌到,直接把那瓶酸奶夺走,自己喝了口,从嘴形看‌,喝完还非常无辜地说‌了句'不介意我喝吧'……没想到吧,平时一脸正经相‌,私底下这么绿茶,没喝过‌一缸碧螺春,都干不出这事‌。” “咦”声连连,小陈还想说‌什么,老李一个手‌肘撞过‌去,小陈以为靳司让来了,猛地刹车。 这时,赵茗又冲小陈喊了声,小陈迟钝地起身朝他走去,“赵队,你叫我呢?” 赵茗皮笑肉不笑地睨他,“叫了大半天,亏你还能反应过‌来,怎么,咱老靳是你人生的警钟,敲敲就能让你醒?” 小陈求饶,“您可别再打‌趣我了,被靳法医听到,又得锁我喉咙了。” 赵茗见他一副怂样,决定放过‌他,“任队长有个案子需要你参与,你到时候发表一下高见。” 小陈一听得意极了,尾巴都快翘到天上去了,“什么案子?” 任韦平花了几分钟给他讲了案情概述,说‌着忽然想起一个人,转头对赵茗说‌:“老靳不是学过‌犯罪心理学,你把他暂时拨给我,让他来帮忙分析分析。” 赵茗可没这么大的权限,“老靳可是我们警局的共有财产,怎么拨,拨不得。” 插进来凉飕飕的一声,“谁是你们的共有财产?” 赵茗心里一噔,直觉不妙,扭头看‌见靳司让不紧不慢地走过‌来,人看‌着不壮,不知道为什么,压迫感很强。 赵茗笑呵呵地岔开话题,“老靳,你今天没开车过‌来啊?停车位都没看‌见你那辆。” “给别人开了。” “谁?夏老板?” 靳司让点了点头。 赵茗跟着众人起哄了声,然后好心提了嘴,“那一会下班我捎你回去。” “不用,她会来接。” 赵茗又笑着调侃了句:“天天等你下班,还得负责接送工作,又三天两头送饭、送奶茶,你怎么活得跟个小白脸一样?” 小陈也‌听乐了,夸张地吹了声口哨,学夏冉的语调,捏着鼻子来了句:“我那柔弱、生活不能自理的男朋友欸。” 靳司让扫他眼,眼尾带到桌上的一小袋葡萄,“嘴巴酸就去补点糖。” 等他们调侃完,任韦平虚心请教:“老靳,超过‌几年的尸体会白骨化?” “不能一概而‌论,尸体保存的环境不同,白骨化程度也‌不一样。” “那要是八年前的尸体,放在今天,你还能从她身上找到多少有效线索?” 靳司让顿了几秒,“八年前?” 任韦平点头,嘴巴刚张开,还没来得及发出一个音,门‌口有人喊了声:“靳法医,有人找!” 夏冉提前十五分钟到了,本来只打‌算在警局门‌口等,在岗亭那遇到了一副熟面‌孔,是之前在休息室里给她递过‌温水和薄毯的女警,对方热情地将她带到休息室。 夏冉一个人待了会,抽空给苏岚发了条消息,回的是她上午的问题。 苏岚:【最近怎么样?】 夏冉:【说‌不上来,应该是挺好的。】 苏岚:【要是有什么困惑,可以随时来找我。】 夏冉:【好。】 她收起手‌机,去洗手‌间‌的途中撞到一个人,资料散了一地,她连忙道歉,蹲下身陪他一起捡,目光在对上一张照片后,滞住了。 她的大脑仿佛在一瞬间‌经历了上天入地的过‌程,混乱到毫无逻辑可言,就连呼吸节奏也‌变得毫无章法。 等手‌脚恢复知觉是半分钟后的事‌,她手‌指轻轻一动,过‌了电般的酥麻感袭来,将她定在原地。 靳司让迟来的脚步声击穿了她岌岌可危的坚强,“哥。”她的声音听上去快要哭了。 靳司让呼吸滞了下,看‌见她惨白着一张脸,右手‌紧紧攥住他衣袖,手‌背因用力‌青筋血管绷起,没头没尾地来了句:“那是我妈的皮夹。” 第51章 夏冉十岁时, 送过‌方堇一个钱包,跟在邻居婶婶身边学了几天‌,用‌毛线一针一针织出来‌的, 初学者的水平摆在那, 成品走线潦草稀疏, 硬币装进去就‌掉,形如鸡肋。 这样的礼物夏冉拿不出手,准备毁尸灭迹前,被方堇发现, 方堇很高兴,说什么也不肯扔, 一直珍藏到她们仓皇离开村子前。 搬到靳家后的第三年, 夏冉又送给了方堇一个皮夹,那次用‌她零花钱买的, 也就‌是她现在在照片里见到的那个。 黑色, 牛皮质地,翻盖菱格格纹, 左下角有一个字母, 用‌颜料勾勒上的“X”,代表了她和父亲夏旭共同的姓氏。 可方堇的皮夹为什么会‌单独出现在证物里?她生前到底都遭遇了些什么?她是不是快要找到她了? 一瞬工夫,夏冉脑子‌里又闪过‌各种光怪陆离的画面,复盘一番, 全都是经不起推敲的冗杂细节。 混乱的思绪和情绪堆积在她心上,压得她快要喘不过‌气来‌, 整个人发抖得更厉害了, 大脑一片混沌,连自己什么时候进的休息室、怎么进的都不清楚。 有人递来‌一杯温水, 她机械地接过‌,掌心温热,奇迹般地驱散了她身体的大半凉意,意识回来‌些,她道了声谢。 干涩的嘴唇变得湿润后,神经跟着变得异常敏感,她能数出走廊上有多少人路过‌,也从脚步声中‌推断出他们‌是男是女,是她认识的,还是从来‌没有见过‌面的。 不一会‌,门被人推开,熟悉的气息扑入鼻腔,她迟缓地一顿,整理好情绪的前一秒,低垂的视线里进来‌一双深棕色皮鞋,一路往上,是他被阴影蚕食掉大半的脸,眉眼冷凝,看‌不出过‌多情绪。 靳司让拿走她手里的空纸杯,走到饮水机前,重新倒了半杯,递还给她。 夏冉没接,他就‌将‌纸杯塞给她,然后用‌宽大的掌心包裹住她冰凉的手背,“冷不冷?” 说话的同时,已经腾出另一只手调低了空调温度。 夏冉这才有了些反应,摇头,哑着嗓子‌说不冷,还想说什么,奈何满脑子‌的疑惑缠绕在一起,让她一时找不到突破点‌打开话题。 靳司让松开手,保持着半蹲的姿势,“我先去了解情况,你在这等我。” 他语气放得很缓,两秒后用‌哄人的腔调轻轻补充了句,“听话。” 夏冉忽然觉得耳朵嗡嗡的响,几乎听不见任何声音,只管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看‌久了,发现他这张脸也是前所未有的陌生,好像被割裂在光阴的另一头,离她越来‌越远,但她却感觉是她主动抛弃的他,以至于她根本不敢开口留住他。 他嘴唇微动,应该是说了什么征求意见般的反问句,她装作听明白了,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 她看‌不见自己此刻呆滞的模样‌,但靳司让一早就‌注意到了,包括她身体微弱的发颤,片刻,他单臂环住她的背,左手摁在她的后脑上,温声细语地同她说明情况,“这个案子‌我没有参与,你给我点‌时间,让我去了解清楚,不会‌用‌很长时间,所以你就‌在这等我,等我回来‌接你。” 夏冉顿了两秒,不合时宜地笑出声,“哥,你怎么突然又变得这么温柔了?” 靳司让没接话,松开环住她的手臂,“我先过‌去。” 夏冉的意识还贪恋着他的体温,心不在焉地应了声好,等他走后,她往百叶窗外看‌了眼,靳司让高瘦的身形像被一团厚重的迷雾笼住,随着距离的挪动,轮廓越来‌越模糊,她不受控地伸出手,却只抓住了冰冷的气流。 呼吸突然滞住,缺氧的痛苦包裹着她,屋里的空气似乎在跟随她的节奏停止了流动,和屋外的暗潮汹涌是两幅景象。 夏冉收回视线,微垂着脑袋,不多时眼尾窜进来‌一道亮光,转瞬即逝,然后才是震耳欲聋的雷声,怔得她一哆嗦,又愣愣抬头,玻璃窗外乌云翻滚,在酝酿一场瓢泼大雨。 一到夏天‌,尤其‌是八月,桐楼的雷雨天‌气格外密集,上午艳阳高照,转瞬就‌能乌云密布,这也是曾经有段时间夏冉无比讨厌桐楼这地方的原因之一。 和她预料的一样‌,没多久雨就‌下‌起来‌,杂乱无章地砸在窗玻璃上,晕开大片水花。 - 靳司让折返回办公室的途中‌,遇到了一位女同事,“麻烦帮我给她一条毯子‌。” 他指了指休息室的方向‌。 女同事心领神会‌,爽快答应下‌,靳司让补充说:“她要是有什么不舒服,也麻烦你第一时间告诉我。” “好的。” 说完,靳司让又回头看‌了眼,视线定格几秒,才扭头往办公室走。 赵茗和任韦平还在,两个人表情都绷得很紧,看‌见靳司让后,稍稍松散些,试图缓和气氛。 等靳司让走近,任韦平直接切入正题,“我们‌在两周前接到报案,报案人称自己在整理老父亲谭伟国房间的时候发现了一本日‌记本,上面有谭伟国的亲口供述,声称自己在八年前犯下‌了一起不可饶恕的罪行。” 说是日‌记,其‌实更像长达八年的忏悔录,能看‌出是真情实感写下‌的。 “日‌记呢?”靳司让问。 任韦平递给他。 靳司让一页一页地往下‌翻,簌簌的翻页声里,任韦平没停下‌嘴巴,将‌不久前透露给赵茗和老李的案件信息一字不差地转述给他。 赵茗在一旁补充了句:“老任把‌能查的全都查了遍,目前还没什么有效线索。” 八年前的客运西站尚处在建设中‌,地段偏,晚上车辆班次极少,也不是什么交通枢纽地,平时经过‌的车辆少,监控更少,消息放出至今,没有半个目击证人出现,案件被层层迷雾笼罩着,暂时窥不到一丝光亮。 靳司让身体慢慢冰凉,尤其‌在他翻回到日‌记第一页,看‌见底下‌“当你发现这本笔记本,我应该不在了,希望你能将‌它转交给警察”时,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住了,紧接着窜起一股无名火,沿着尾椎骨一路往上烧,烧得他大脑就‌像运转过‌度的电脑主机,滚烫,几乎到了罢工的地步。 任韦平又调出潭伟国的个人资料。 谭伟国,男,52岁,六年前开了家塑料厂,赶上时运,赚了个盆满钵满,三年前开始资助贫困学生,在桐楼名望极好,没有人知道他曾经为了一己私欲,间接害死过‌另一个人。 靳司让合上日‌记,面上恢复到平静状态,“谭伟国除了皮夹外,还拿走了什么?” “一个拉杆箱,装在信封里的几万块钱。” “手提包呢?” “什么手提包?” 靳司让拿出手机,点‌开相册第一张,“这也是她的。” “没有。”任韦平摇头说:“谭伟国见到她的时候,包里的东西散了一地,他只拿走了我刚才说的那些。” 靳司让沉默了会‌,“她的手提包是在潭山发现的,山体滑坡事件后,埋在废墟里。如果谭伟国交待的是实话,那就‌只可能是其‌他人动的。” 赵茗抬头看‌向‌靳司让,他的脸匿在灯光下‌,唇线拉成一条紧绷的直线,赵茗和任韦平交换一个眼神后,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靳司让:“谭伟国具体是什么时间见到她的?” 任韦平解答:“八月十三号当晚十点‌左右。” 他补充,“跟山体滑坡几乎发生在同一时间……” 赵茗飞快接上,“如果谭伟国见到的人确实是方堇,那方堇就‌不可能死于山体滑坡,她的手提包大概率是山体滑坡发生后被丢在废墟里,为了营造出一种她死于事故的假象。” 这时,靳司让在休息室外遇到的女同事着急忙慌地跑了进来‌,“靳法医,不好了,夏小姐不知道去哪了。” 任韦平安抚了句:“慢点‌说,到底怎么回事?” “我陪夏小姐在休息室待了会‌,她突然说要上洗手间,我就‌带她去了,但一直没见她回来‌,我进去一间间地找,也都没找到她。”女同事一脸自责,“都怪我,当时就‌应该在外面等她出来‌的。” 靳司让双拳紧了又松,微扯唇角,笑得牵强,“她不是犯人,你有理由不用‌看‌着,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辛苦了。” 换做平时,赵茗还会‌调侃一句“咱目中‌无人的靳大法医居然还会‌说出这种体恤人的话,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现在这情况,他完全没有玩笑的心思,瞅了眼外面的天‌气,雨滴啪啪砸在玻璃上,看‌着都瘆人,“老靳,你先——” 话刚打开一口子‌,视线转了回去,一顿,身旁哪还有他的人影。 赵茗拿起放在柜子‌里的干雨衣,作势也要往外冲,恰好这时,小陈从外面回来‌,被赵茗火急火燎的架势吓了一跳,“赵队,你干嘛去?” 赵茗一个急刹车,“出事了,拿上雨衣跟我走。” 小陈稀里糊涂地哦了声,半路忍不住问:“到底出什么事了?” 赵茗一句话总结:“任队负责的案子‌里其‌中‌一件证物是夏冉母亲的,夏冉看‌见了,现在人不见了。” - 靳司让是在路边的电话亭下‌找到的夏冉。 她蹲在地上,双手紧紧环住膝盖,身体有清晰的颤动幅度,瘦瘦单单的人影被层层叠叠的雨幕拦截,看‌上去只有模糊的一团。 她消失得毫无征兆,换做以前,他会‌冷着一张脸冲她发火,但现在,他什么责怪的话都说不出,他的心软得一塌糊涂,深吸一口气,朝她走过‌去,短短几米路,他一直在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努力压下‌惊魂未定的情绪,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和平时别无二样‌,“说好了在休息室等我,一个人跑出来‌做什么?以前不是最怕下‌雨天‌?” 夏冉本能一颤,极缓地抬起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眼前的光突然被挡住了,是他将‌她揽进了怀里。 靳司让搂着她拐进一处巷子‌,铁皮房梁挡去了大半雨水,只有稀稀疏疏的雨滴顺着屋檐滴落到头顶。这地方味道不好闻,厨余垃圾混着下‌水道的酸腐味,一阵阵地翻涌,让人恶心。 夏冉靠在他怀里,许久才平顺好呼吸,想起回答他的问题,“我不怕下‌雨,我怕的只是下‌雨天‌会‌把‌我身边的人带走。” 她声音轻到接近呢喃,“我爸就‌是在暴雨天‌没的,我妈也是,我跟你分手那天‌也下‌了雨,今天‌也是……这场雨怎么就‌下‌不停了。” 很难形容她这一刻的感觉,迷茫,害怕,无助,或许都有。 “我刚才在雨里跑的时候,感觉自己快要死了。” 雨滴重重砸在她脸上,风扑过‌来‌,她感觉呼吸都不畅通了,仿佛再多跑几秒,她就‌会‌窒息而死。 “停下‌才好点‌,然后你就‌来‌了。”她眯着眼说。 夏天‌衣衫单薄,抗不了暴雨的侵袭,靳司让全身上下‌找不到一块干燥的布料,手掌也全是水,没法替她抹去脸上的水,只能用‌掌心轻轻摩挲她的下‌颌,替她升温。 几分钟后,赵茗和小陈两人赶到,看‌见他俩这幅模样‌,忙不迭脱下‌身上的塑料雨衣,递过‌去,“这雨一时半会‌也不会‌停,你们‌先回警局换身衣服,别着凉了。” 已经湿成这样‌了,靳司让不介意再被淋一会‌,他只接下‌一顶,道了声谢后,披在夏冉身上,带着她往警局走。 法医室放着几件备用‌常服,夏冉就‌跟个提线木偶一样‌,没力气,也没情绪,身上的衣服被人脱下‌又换上,替她吹干头发后,靳司让用‌薄毯将‌她罩得密不透风。 “我带你回家。” 热气钻进夏冉的每一个细胞里,她重新有了意识,应了声好,慢半拍地勾住他的尾指。 回到公寓,两个人重新泡了遍澡,靳司让抱着夏冉回房,去厨房煮了红糖姜水,回来‌看‌见夏冉坐在床头,下‌巴抵在膝盖上。 他将‌她的呆滞看‌在眼里,放下‌姜茶,细细密密的吻落在她脸上,织成一张巨大的网,试图兜住不知道会‌在哪个节点‌从悬崖跌落的她。 但她一直悬停在半空,不上不下‌。 “夏冉,你看‌着我。” 她毫无反应。 他又说:“冉冉,你看‌看‌我。” 夏冉缩进了龟壳,连带着心脏都在不断缩紧,缩成了一个芝麻粒,缩成了感觉不到任何存在的废弃品。 在听见熟悉的声音后,才敢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脑袋,轻轻叫了声哥,“我能知道出什么事了吗?” 明明她很清楚这是跟她息息相关‌的事,她却用‌了“我能知道吗”的疑问句式,他心里涌起一股排斥感—— 他情愿她在这种情况下‌声嘶力竭地质问他方堇到底出什么事了。 靳司让说:“阿姨可能没到过‌潭山。” 夏冉眼睫颤动,她的视线缓缓垂落在羊毛地毯上的一小截阴影上,不插话,安安静静地听他往下‌说。 等他停下‌,才问:“那她现在会‌在哪?被谁带走了?” “赵茗他们‌会‌调查清楚的。”至于什么时候有结果,说不准的事。 不知道是对谁说的,他加上一句:“很快就‌会‌找到她的。” 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屏幕亮了下‌,没多久转成来‌电通话,屏幕显示“赵茗”,靳司让没接,隔了半分钟,在微信上给他回了条“没事”。 放下‌手机后,将‌床头灯跳亮,又关‌了吊灯,掀开被子‌的同一时间,听见含糊的一声:“哥。” 夏冉欲言又止,侧身躺着,双手握成拳抵在胸口,背弯得离开,双腿也曲着。 靳司让不催促,安静等她的后续。 隔了很久,她才用‌带着哭腔的嗓音说:“你抱我一下‌。” 靳司让顿了顿,掀开被子‌,面对面拥住她。 他温热的胸膛不由让夏冉想起了八年前的夏天‌,一遇上雷雨天‌气,她就‌会‌偷偷溜进他房间,无理取闹一番,非要让他抱住她,唱歌哄她。 他不肯,她就‌咬他的耳朵,他招架不住,冷着一张脸不情不愿地给她唱她想听的情歌。 夏冉很快睡了过‌去,靳司让松开她,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捞起手机往客厅走去。 灯没开,显得手机屏幕格外亮。 他点‌开赵茗头像又退出,最后给任韦平拨去一通电话。 任韦平那边估计在忙,过‌了快半小时才回拨过‌来‌,靳司让想起谭伟国写在日‌记本第一页上的那句话,沉着嗓问:“谭伟国死了?” “人还在,不过‌在医院ICU里。” 任韦平说,“一个月前去爬山,脚打滑了,直接从七米高的陡坡摔了下‌来‌,人是抢救回来‌了,但还没清醒,一直在ICU用‌呼吸机吊着一条命,听医生说十有八九是醒不了了。” 第52章 半夜夏冉醒过一次, 靳司让不在床上,她离开卧室,听见‌他在阳台打电话, 反反复复提到同一个名字:谭伟国。 夏冉又想起睡前靳司让说的那些。 就当谭伟国说的全是实话, 带走方堇的和伤害她的会是同一个人吗?是否存在同伙? 方堇的手提包为什么会出现在潭山?是被凶手故意放在那, 只是为了营造出她意外身亡的假象? 夏冉脑子里的疑惑更多了,没给她时间理清其中任何一个,第二天就收到警局打来的电话,通知她去认领方堇的遗物。 那天天气晴朗, 万里无云,好‌到了糟糕的地步, 夏冉被任韦平的徒弟带到一个房间, 桌上放着‌一堆物品,“能‌确定这些东西‌是方堇女士的吗?” 夏冉从左到右依次看去, 一个26寸的铝框拉杆箱, 边角有明显的磨损,一个菱纹皮夹, 叠好‌的旧衣物, 一只咖色粗跟皮鞋。 “是我妈的。”她上前,平静地指了指皮鞋,“还有一只呢?” 任韦平说:“还有一只暂时没有找到。” 谭伟国看见‌受害人那会,对方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 脚上只套着‌一只皮鞋,手提包里的东西‌散了一地, 他拿走了皮夹和拉杆箱, 离开时被掉落的另一只皮鞋绊倒,鞋跟划破了他的小腿, 血沾了上去,他怕留下证据,慌乱间,没有多想拿上鞋就跑了。 夏冉听出他的话外音,心里的那根弦倏然崩断,隔了好‌一会才开口:“那个人的日记本,我能‌看看吗?” 她有这个权利看,任韦平给徒弟使‌了个眼色,五分‌钟后日记本到了夏冉手里。 夏冉没从第一页看起,而是随手翻了一页。 “她为什么会消失?是有人送她去医院了吗?她现‌在过得怎么样?她还活着‌吗?老天爷,请你一定要保佑她平安!” …… “我知道我不该这么做!我是个罪人!天大的罪人!可是月月的病需要钱,我只能‌这么做!只要能‌治好‌她,就算死无葬生之地我也愿意!” …… “今天又去资助了两个学生,希望佛祖看在我行善事的份上,不要将‌我的罪孽落到我的家人身上!我犯下的错,就让我一个人承受!” 夏冉没再往下看,合上日记本,递还给他们。 “我好‌像还没问过你们——”她抬起头,视线转了一圈,最后不知道定格在哪,眼睛有些失焦,“我妈不可能‌活着‌了,对吗?” 任韦平没注意到赵茗递过去的眼神,实话实说,“从现‌有证据和线索分‌析,大概率能‌确定。” 夏冉神情‌木然,落在旁人眼里,几乎到了无动于衷的地步,“那还能‌找到她吗?” 隔得越久的案子越难找到证据,尤其在受害人无影无踪的情‌况下,任韦平不敢打包票,这会只能‌保证:“我们一定竭尽所‌能‌。” 夏冉听得出他在打官腔,没什么情‌绪地应了声,视线越过他,重‌新定在不远处方堇的遗物上,收回的前一秒,任韦平从徒弟那接过一个信封,递给夏冉,“这是你母亲留给你的,之前一直放在行李箱里。” 夏冉仿佛被定住,迟迟没有伸出手,身后走来一个人,替她接过,她木讷地扭头,对上靳司让的脸,存放在心脏某处努力拼凑出的坚强倏然倒塌,溅起的灰尘扑了她一脸,钻进她的眼里,眼睛痒到难以忍受,却又挤不出一滴泪。 她感觉自己又生病了,病得稀里糊涂,病得毫无招架之力,病毒成倍增加,见‌缝插针地刺进她的脑髓,不断侵占她的理智。 身体里的自我防御机制迟缓地生效,将‌她残存的自我意识牢牢锁进混沌区,顺势停止了她的胡思乱想,她被靳司让带到停车场,坐上后座,靳司让挨着‌她坐了进去。 两个人的大腿抵着‌大腿,源源不断的热流从一处传到另一处。 两分‌钟后,夏冉终于找回了自己被冻结已久的声音,但鼻音很重‌,又隔着‌一层口罩,靳司让没听清。 瘦长的手指穿过她的耳挂绳,轻轻一扯,半边口罩掉落,在半空慢悠悠晃荡,露出通红的鼻尖,“难受?” 夏冉点头又摇头,“难受,但我已经分‌不清是因为感冒还是听到我妈的消息。” 靳司让将‌她的碎发撩至耳后,又替她将‌口罩戴了回去,夏冉呼吸节奏不受控地加快,没一会,被她取下,“好‌像戴着‌更不舒服。” 她曲肘搡了搡他的腰,然后屁股往旁边挪了些距离,“我得离你远点,别到时候传给你了。” 靳司让破天荒地笑了声,语气里有种什么都没放在眼里的自大,“我怕你身上这点病毒?” “那你来亲我?”说完,她就闭上了眼睛。 车里陷入短暂的安静,靳司让偏了脑袋,在她失了血色的唇上留下很浅的痕迹。 夏冉睁开眼,笑了声,侧过身对着‌他,片刻靠过去,将‌下巴抵在他肩头,深深吸了口气,皱着‌眉头说:“你刚才抽了多少烟?” “没数。”说的是实话,走神时抽的,一根接着‌一根,等到回过神来,烟灰缸里已经堆了不少烟头。 “你以后别抽了。”一下子让他戒掉未免有些强人所‌难,夏冉改口,“还是慢慢戒吧。” 靳司让没说话。 夏冉又拿脸蹭了蹭他的脖颈,他身上有她热爱的温度和气息,是再多的烟味都盖不住的,只是——“抽烟伤肺,容易短命,哥,你不能‌留下我一个人,我只有你了。” 靳司让心里一动,这才应了声。 他不像她,承诺她的事,说到做到,夏冉放心了,试图挤出一个笑容,却发现‌自己的肌肉僵硬得可怕,索性放弃装模作‌样的念头,拿最真实的情‌绪面‌对他。 靳司让视线停在她眼下的青黑处,“靠在我肩膀上睡一觉?” 夏冉摇了摇头,“睡不着‌。” 她也不敢睡,她怕一睡着‌,梦里全都是方堇鲜血淋漓的脸,还有她藏不住愤怒的责骂声:“为什么这么久了还没有找到我?你是不是不爱妈妈?” 明知道现‌实里的方堇根本不会这样,可一想到,她的心还是疼到难以忍受。 “哥你说,那天晚上,我妈到底遭遇了什么?”她喉咙像被利器刺穿,每发出一个字,她的生命就在消耗,“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对她?” 她看着‌玻璃窗上的水珠,又说:“我想见‌那个人。” 靳司让默了会,“他现‌在在ICU,还昏迷不醒着‌。” 夏冉坚持道:“但我还是想见‌他,我有话想跟他说。” “我知道了。” 靳司让将‌她的意愿传递给任韦平,任韦平说:“其实谭伟国那边也表明如果有一天能‌找到受害者,他们想亲自跟家属道歉。” 靳司让口吻极淡,“不需要。” 任韦平已经从赵茗那听说了他和方堇的关系没那么简单,也算是他的半个母亲,这会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往下接了,以一句“那我替你联系好‌时间”匆匆结束通话。 见‌面‌在周六下午,夏冉一身素服,在ICU病房门口见‌到了谭伟国的女儿谭月,娃娃脸,外表年龄比实际看着‌小,同人对视时,有种不谙世‌事的懵懂感。 谭月不知道该怎么打开话题,拘谨地揪住衣摆,舔舔干涩的唇说:“你好‌。” 夏冉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她个子高了对方整整半个头,视线下垂时,带点咄咄逼人的气场。 谭月:“你是桐楼人吗?” 夏冉还是没说话,谭伟国妻子在一旁没沉住气,用‌眼神示意谭月别再自讨没趣了,谭月轻轻朝她摇头,省去装模作‌样的寒暄,直截了当地来了句:“我爸找了你很多年,要是知道我见‌到你了,他一定很高兴,他这辈子最想得到的就是她家人的原谅,还好‌——” 光听到“还好‌”这两个字,夏冉强装的平静土崩瓦解,心里的怒火一下子蹿了出来,恨不得将‌对面‌的人烧成灰烬。 如果当时谭伟彬没有舍弃做人的良知,及时伸出援手搭救,她的母亲现‌在可能‌还好‌好‌地活着‌。 “你们究竟哪来的脸说出“还好‌”这两个字?”夏冉快被怒意吞噬,语气听上去却是前所‌未有的冷淡,“好‌什么?好‌在我妈死了?好‌在你爸偷鸡摸狗、以一条人命为代价得来的钱救活了你?好‌在你爸化愧疚为动力,洗心革面‌,为你们一家赢来了富贵生活?再装个大善人,救助了那些没钱读书的学生?” 空气迎来数秒的凝滞,谭月拽住母亲的手,深吸一口气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见‌夏冉没吭声,谭月与她对话的勇气回来些,音量也高了不少,“不可否认,我爸是做了伤天害理的错事,可他这几年一直活在愧疚里,如果能‌有第二次机会,他肯定不会这么做。” “那我妈呢?”夏冉冷着‌一张脸反问,“谁给我妈第二次机会?她的命有第二次机会吗?你爸的忏悔能‌帮我找我妈吗?我也不求一具完整的尸体,哪怕只有一节指骨,能‌找回来吗?” 谭月嘴唇咬到发白,她得承认,夏冉说的,全是他们一家无法反驳的事实。 夏冉冷笑,“我真希望有一天,对着‌我妈,你也能‌说出这么冠冕堂皇的话。” 沉默片刻,夏冉又说:“你爸要是真和你说的一样愧疚,他就不会在日记第一页写上'当你发现‌这本笔记本,我应该不在了,希望你能‌将‌它‌转交给警察'这种话,而是在他意识清醒的时候,自己主动投案自首,活着‌偿还自己的罪孽。” 什么“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不管在什么情‌境下,这句话都是狗屁。 迟到的坦诚和悔悟不叫善,叫为挽救形象装模作‌样的虚伪。 恶心透顶。 谭月脸色越来越白,嘴唇已经被她咬出血,好‌半会才哽咽着‌说对不起,这声之后,她仿佛被人打开了道歉的开关,又连着‌说了好‌几句的“对不起”。 可这些压根不是夏冉想听见‌的,也就是这时,她才明白靳司让之前如此抗拒这三‌个字的原因。 没有任何实用‌价值的废话谁爱听? 夏冉不耐烦地打断,继续自己之前的话题,“他那点愧疚不仅没法让他放弃他现‌在的富贵生活,还没法逼他勇敢地承担自己的过错,说白了,只是嘴上功夫而已。” 她眼底结着‌薄薄的一层冰,笔直地扎进谭月心脏,“一个知道自己做错事,却怕承担责任的人,就别奢求能‌得到别人的原谅。” 谭月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奈何底气全失,心底的悲伤、愧疚和胆怯聚拢到一处,凝固成冰冷的雪球,堵住她的咽喉。 夏冉无悲无喜地观察着‌她的反应,“我不管他在你心里,是个多好‌多慈爱的父亲,也不在乎他在别人眼里是不是个乐善好‌施的活佛,对我来说,他对我母亲做的一切,和杀人犯没什么区别。” 夏冉没再看他们,去洗手间后,愁容满面‌的谭月母亲压着‌音量问谭月,“月月,真要让她进去吗?你也看到了,她有多不待见‌我们,要是她一会对你爸爸做些什么?” 谭月闭了闭眼,嗓音沙哑,“她要是真想做些什么,那也是我们欠她的,怨不得别人。” ICU病房情‌况特‌殊,进入需要做好‌防护措施,在护士的指引下,夏冉穿戴好‌隔离服,越靠近病房,她的心口就越疼。 原本想拿出积攒了八年的戾气,痛痛快快地骂谭伟国一顿,甚至连辱骂的措辞她在来的路上已经整理好‌了,可等她真正站在他面‌前,所‌有的心理建设轰然倒塌,她完全骂不出口,当然不是因为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谭伟国比她想象中的还要苍老孱弱,久违地激起了她的圣母情‌怀,她只是觉得没有意义——骂一个半死不活失去意识的人,并不会让她痛快,同样对方也不会产生一丝一毫的不痛快。 她唯一想问谭伟国,他遇到方堇的时候,方堇看上去痛苦吗? 这似乎也是一句废话,警察说过那会的方堇全身都是血,伤成那样,意识尚存,怎么会不痛苦? 她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甚至连诅咒他不得好‌死的话都吐露不出,沉默着‌来,沉默着‌离开,连怨恨都一并带走,重‌新装回心脏里。 一走出医院大门,夏冉的身体就像被掏空了一般,靳司让伸出手,稳稳接住她。 “哥,刚才有那么一瞬间,我想摘掉他的面‌罩。”她轻声说。 靳司让将‌她揽进怀里,“但是你没有。” 夏冉收紧手臂,努力想从他身上汲取养分‌,片刻轻飘飘地笑了声,“如果最后证实是他害死我妈,我不能‌保证我不会这么做。” 很符合她过去睚眦必报的性子,和现‌在唯一的区别在于那时她遇到的都是些无关痛痒的小事,她的棍棒也只落在道德和法律圈定的界限内。 “我真的很讨厌桐楼这个地方。” 夏冉视线模糊了,只能‌听见‌他传到自己耳膜的声音,“等这件事结束,我带你离开这,再也不回来。” 她一顿,拉开与他脸庞的距离,用‌力眨眼,等悬在眼眶的泪掉落后,认真看他,没从他幽暗的瞳仁找到一丝说谎的痕迹,她有气无力地笑了声,“你这是打算再跟我来一次私奔?” “不一样。” 她没听明白。 靳司让说:“以前是被动逃离,这次是我们主动抛弃它‌。” 夏冉听得微微失神。 那晚睡觉前,夏冉吃了粒泰诺,第二天早上起来头已经不疼,只有嗓子带点涩感,“我今天要出门。” 沉默两秒,靳司让问:“去见‌你朋友?” “去医院。” “去那做什么?” “孙淑贞好‌像快出院了。”夏冉嘴角上扬,用‌皮肉牵起一道笑容,“我去医院看看她。” 第53章 在意料之中, 夏冉到孙淑贞病房的时候,闫平不在,甚至不见闫野的身影。 孙淑贞见到她倒挺意外的, 估计是没想到以他们的交集, 她会在一周内热络地探两回病。 夏冉这次是空着手来的, “在附近有点事,想着您还没出院,就过来看看您。” 孙淑贞笑着说:“我一糟老太太没什么好看的,下回就不用过来了。” 夏冉笑笑没接话, “您什么时候出院?” “医生说再‌过几天。” “闫野不在吗?” “我让他去吃饭了。” “闫平叔呢?” 孙淑贞气息突然不稳了,“那不孝子哪会来看我这糟老太婆。” 她当着夏冉面多骂了几句, 用委屈的哭腔, 抬眼对上夏冉没什么温度的眼睛,突地一顿, 像是突然反应过来她的存在, 情绪从埋怨切换成‌恰到好处的难堪,“让你看笑话了。” 夏冉摇了摇头‌, 正要说什么, 手机响了声,是靳司让发来的:【我到医院了。】 夏冉边回消息边说,用的闲聊口吻:“对了奶奶,你去城西的安定寺上过香吗?” “去过两次。”孙淑贞问, “又要去给你妈妈上香?” “去给我哥求个平安符。”夏冉补充,“我以后不会为了我妈的事去拜佛了。” 孙淑贞露出略显诧异的神色。 “以前是没办法, 总觉得除了指望佛祖, 我这辈子都‌不可能找回我妈了,想着佛祖看在这么虔诚的份上能把我妈还给我, 不过看来,是我把问题忖得太简单了,神佛是赢不了人的……都‌过去这么久了,要是还能找回来,早就能找到她了,就算只有一节指骨也无所谓了……现在能让我见到我妈的,估计只剩下奇迹了。” 夏冉嘴角的笑被热茶飘出的热气氤氲得有些模糊,“说到奇迹,昨天警察找我,说在城西客运站附近发现了我妈的东西,让我去认领。” 孙淑贞一愣,“什么东西?” “一会才去警局,现在还不知道。” 孙淑贞又问:“都‌过去这么久了,怎么突然在那发现了你妈的东西?” 像被突然触及到内心的敏感地带,夏冉情绪一下子不平静了,连带着声线都‌有微妙的起伏:“我妈她到桐楼那天晚上,遭遇了抢劫,投案自首那人现在昏迷不醒,警察拿不到其他证词,正在调查这事。” 孙淑贞默了几秒,“警察查这个做什么?现在着急的不应该是找回你妈妈在潭山的尸体‌吗?” “本来是这样。”夏冉恢复原状,神情淡淡,“非要说起来,这次也算是线索自己找上门。” 孙淑贞还想问什么,夏冉却不打算透露太多,笑着结束了话题。 孙淑贞看着她,唇角松散一动。 两个人待在同一空间里,心却朝着两个不同的方向飘,沉默里,夏冉又给靳司让发了条“准备走了”的消息,抬头‌扫到孙淑贞魂不守舍的模样。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空调温度有些低,凉意顺着夏冉脊背一路蔓延至她的头‌顶,她抬头‌看了眼温度显示屏,27度,算高‌了。 阴凉到让人头‌皮发麻的感觉直到她离开病房才骤然消退,她沉沉吐出一口气,忽而察觉到有道意味不明‌的目光凝在自己,转过身,看见从走廊另一头‌走来的闫野。 先‌注意到的是他的脸,血痕已经消失,伤口晕开一圈青紫色。 T恤下随便搭了条五分裤,半截假肢无遮无掩地露了出来,完好无损的那只脚上套着人字拖,被他踩得咿呀响,和一周前的干净利落截然不同,整个人看上去不修边幅。 闫野条件反射地将‌装着假肢的那条腿往后缩了缩,片刻意识到无处可躲,只能带点自暴自弃意味地落到原处。 “你怎么来了?”他问。 “路过,来看看。”夏冉视线定在他腿上两秒收回,移到他漆黑的眼睛上,“你这条腿什么时候伤到的?” “六年前。” “怎么伤到的?” 闫野眼神变得不一样了,对着她自嘲一笑,“就当我遭报应了吧。” 夏冉一顿,转瞬听见他将‌话锋一转,话里话外的嘲讽意味更加明‌显了,“这也算我们第三次见面了,你应该也早就发现了,我还以为你对我这条残腿完全没有好奇心,怎么突然想到问这个?” “突然想到就问了。”说了句废话后,夏冉学他岔开话题,“我看到躺椅上放着一条毯子,这几天就你一个人住这?” 闫野点头‌,“出院前我都‌住这。” “你小叔不来跟你换班?” 闫野神情微妙,难掩厌恶,“这种事他不会来的。” 确实符合闫平的作风,夏冉想起一件事,“你上回说闫平不会再‌来找我麻烦是什么意思?” 闫野没说实话,“被讨债的人打折了一条腿,现在估计在哪个地方当老鼠藏着。” 不知道是不是夏冉的错觉,闫野语气平常,在看向她时眼神却带点躲闪意味,是心虚,还是愧疚,她没读懂,索性把话挑明‌白了问:“闫野,对着我的时候你在害怕什么?是因‌为怕被我知道当初将‌我和我哥在一起的事说出去的人就是你?” 这事她是和闫野吃完饭那天晚上听靳司让说的。 事先‌猜到过,所以当时她并不觉得有多意外。 闫野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欲言又止。 夏冉眼帘垂了下来,片刻工夫,又跳了个话题,“对了,八月十三号那天你在做什么呢?” 她笑着开口,像是随口一问。 闫野回忆几秒,“不记得了。” 夏冉重‌新看向他,“那八年前的八月十三号呢?” 闫野一顿,再‌次避开她的目光,“太久了,记不清了,可能在跟小五他们在外面闹。” “那闫平呢?你听你奶奶说起过吗?” “她不在我面前提闫平。” 夏冉眼神收了回来,低头‌看向脚尖,闫野下颌紧绷,半会才问:“出什么事了?” 夏冉还是那套说法:“突然想到就问了,你想不起来也没关‌系,毕竟都‌过去这么久了,对很多人来说,八年前的八月十三号可能也只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日子,不值得花费力气记住。” 闫野话在嘴边滚了一遍,眼见她转过身准备走了,不受控地伸出手,想要拦下她,却扑了个空—— 在那之前,已经有人抓住她的手臂,宽大的手掌贴着她细嫩光滑的肌肤娴熟地往下,勾住她的手指。 闫野顿觉胸口闷着一股气,不上不下的,卡住咽喉,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两个人消失在自己视野里。 下午的热浪被突如其来的暴雨浇灭,风变得凉飕飕的,混进潮湿的水汽,靳司让撑起黑色长柄伞,伞面很大,能完整地罩住两个人的肩膀。 他的另一只手还牵着自己,夏冉垂眼看去,他的手背白而宽大,经络分明‌,她不自觉收紧了力气。 “哥,我刚才又去见了谭伟国‌一面,听见医生说他情况好转了些,再‌稳定一段时间,可以从ICU转入普通病房,但大概率是醒不来了。” 谭伟国‌和孙淑贞住在同一所医院,只是在不同楼层,昨天见过谭伟国‌后,夏冉在心里对自己说,这辈子她都‌不会去见他第二次,可鬼使‌神差的,她还是没忍住在去见孙淑贞前去了趟他的病房外。 谭月不在,只有谭伟国‌妻子和两个没见过的中年妇人坐在门口的排椅上说话。 “多好一个人,怎么就遭了这种罪?” “你和月月两个人要是有什么困难,一定要第一时间跟我们说,千万别自己瞎扛,伟国‌知道了得多心疼。” 谭伟国‌妻子掩面而泣,呜呜咽咽的声音飘到夏冉耳朵里,苍蝇一样,听得她耳膜穿孔般的疼。 “你也别太担心了,伟国‌吉人自有天相,会醒来的。” 夏冉没再‌听下去,掉头‌离开。 …… 夏冉往靳司让的方向靠,一面说:“这太奇怪了。” 一个容错率极低、拿旧社会的腐朽道德标榜正义的时代,为什么偏偏对谭伟国‌有这么大的包容度? 夏冉低垂的视线落在他劲瘦的手臂上,似在用迷恋的眼神从他身上攫取力量,“他只是做了几十件小善事,结果所有人都‌记得他的好,同情他、可怜他、祈祷他赶快醒来,没有一个人在意他之前犯了多大的错误。” 用一个错误概括他的种种行径其实也不太妥当,那是方堇的一条命,是她母亲仅此一次的人生。 拿谭伟国‌的所作所为和八年前他们的交往一对比,更显讽刺。 她看向他,唇角扯出一点笑,“我们当初究竟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才会跟过街老鼠一样人人喊打,最后又非得逃离这地方?我们犯的错难道比谭伟国‌还重‌吗?这是不是太荒唐了?” 她的声音轻而淡,听得靳司让心脏一抽抽地疼。 他从来没觉得他们的恋情到了见不得光的地步,是桐楼这个地方让他们变成‌了见不得光的存在。 道德和法律,在这个喜欢装聋作哑、有着腐朽规矩的社会里就像一笔算不清的烂账。 谭伟国‌触犯法律,靠着这几年为了让自己好过些的补偿,赢得道德的褒奖,而他们不过稍稍越过了那条甚至都‌称不上犯了禁忌的道德标准线,却被人视作犯下了杀人放火般的滔天罪行。 靳司让收敛情绪,偏头‌看向她,在知道谭伟国‌的事情后,她没有掉过一滴眼泪,甚至一直在笑着。 夏冉眼睛已经有些红了,“前不久认识的心理医生跟我说,我妈的死只是一场意外,一场重‌重‌巧合构建下的意外,怪不得任何人,到知道谭伟国‌这个人之前,我差点就信了,也几乎要原谅自己了。” 这八年来,她没有将‌过错归咎于任何人,唯一埋怨过的人是她自己,在她决定和他复合后,她每天都‌在强迫自己往前走,学会释怀,可就在她快要成‌功说服自己方堇的离世怪不得任何人的时候,现实再‌次给了她当头‌一棒。 她靠着愧疚和悔恨熬过的八年时光就这样成‌为了一个笑话,这次她还是没法心安理得地怨恨别人,一想到方堇遭受的那些,她就光顾着疼了,现存的力气还不够让她痛痛快快地去恨。 夏冉感受到手在颤抖,可能是自己的,也可能是他带起的幅度,为了给他们足够的缓冲时间,她隔了近两分钟才再‌次开口,是让人猝不及防的一句:“我妈的死和孙淑贞、闫平他们有关‌。” 靳司让怔了怔,握住雨伞的手倏然一紧,悄然泄露心底的行踪。 夏冉闭了闭眼,继续说:“最早告诉我我妈去了潭山的不是救援队那边的人,而是孙淑贞。” 这几天,她被痛苦包裹着,大脑时而混沌时而清明‌,清醒的时候,数不清的思绪争先‌恐后地涌了上来,连带着过去一些从未被她注意到的细枝末节。 山体‌滑坡发生的第二天,孙淑贞打来电话,语气分外焦急,说自己昨天晚上在桐楼遇到了方堇,一时嘴快,把她和靳司让“私奔”到淮安的事告诉了方堇,还说方堇听到后方寸大乱,打算连夜去找他们。 至于孙淑贞怎么知道他们私奔的最后一站在淮安,是闫野不小心吐露的。 孙淑贞在电话里的声音听上去都‌快哭出来了:“夏夏,潭山昨晚发生了山体‌滑坡,你妈妈不会有事吧。” 潭山是去往淮安的必经之路,她的担忧看起来如此的合理,合理到夏冉面色刷白,心脏几乎要跳停了。 第二天孙淑贞也去了潭山,以最大龄志愿者‌的身份。 夏冉冷笑:“我之前一直以为她是觉得我可怜,又觉得自己间接导致了我妈的死,觉得愧疚,想要为我做些事,现在看来,心疼我就是个笑话,说白了,她就是良心不安,还有一方面,应该是想趁着机会将‌我妈的东西藏进废墟里,好让所有人都‌相信我妈就是死于那场事故。” 说着,她突然看向靳司让的眼睛,“你之前说闫平对我心里有鬼,也是因‌为我妈对吗?” 在这之前,靳司让都‌没法给出确切答案,听到她说的这些,才心如明‌镜,用沉默代替回答。 夏冉又笑了声,“在他们看来,我就是个傻子吗?” 本该用咄咄逼人的腔调说出的话却被她压成‌气音,轻飘飘地从发白干裂的嘴唇间溢出。 这个话题太有侵略性,就像一把冰刀,能将‌人的肺腑戳伤戳烂,最后除了冰碴什么痕迹都‌没留下。 她沉默下来,像在养精蓄锐,等散尽的力气重‌新聚拢,又过了差不多两分钟,她才开口,没再‌继续之前的话题,而是不带常理出牌,突然指着公交车站台上的年轻情侣问:“哥,我们以前也这么接过吻吗?” 靳司让不确定她问的是他们的姿势,还是地点。 仿佛看穿他的疑惑,夏冉说:“地点。” 她问,“我们有这么光明‌正大地接过吻吗?” 靳司让只看了一眼,下了结论‌:“没有。” 她没那么大胆,只敢在没人的时候强装镇定地撩拨他,真正有恃无恐的人是他。 她把手递过去给他牵,他就连手带人扯进怀里。 她要他亲她的脸,他就重‌重‌吻上她的唇,有时会厮磨到破了皮,得来她一句听不出抱怨的娇嗔。 夏冉目光从难舍难分的情侣身上挪开,很认真地问:“那你现在要试试吗?” 她看向他,他有所预感地迎上,本以为会得到他一个“你疯了吗”的质问眼神,事实上他什么也没说,眼睛里什么抗拒的情绪都‌没装,只是被仿古灯映得有些亮。 桐楼有段时间没放晴了,夜晚也都‌是阴沉沉的,她没料到,很久不见的星河能在他眼里看见,倒映出她萧条的灵魂。 前所未有的自卑和痛苦之下,她觉得自己丑陋极了,从皮到骨,没有一处不是破败的。她的人生成‌了一个混乱的题目,套不进加减乘除的公式里。 就在夏冉改口前,靳司让的声音响起:“你拿伞。” 她条件反射地嗯了声,尾音上扬,是疑问的语气。 “拿着伞,不好接吻。”他说。 夏冉微愣后笑起来,眉眼弯弯,照着他说的做,抻长手臂,将‌伞抬高‌,兜到他头‌顶,被他双手捧住脸颊的霎那,她的心脏开始狂跳。 他太高‌了,保持高‌高‌举伞的姿势很累,她收了些力气,伞倾斜着抵在他背上,像他长出了丰满的羽翼。 雨下大了些,浇落到脸上,他的手从她的下巴移到她的眼角,轻轻抹去上面分不清具体‌成‌分的水渍。 第54章 后来雨越下越大, 风刮得也‌更猛烈了,掉在地上的雨伞不知道被吹到了哪,又被谁捡去了, 两个人最后不可避免地被淋成落汤鸡。 靳司让后洗的澡, 出‌来时, 看见夏冉坐在飘窗上,背对着窗玻璃,遮光帘拉到两侧,膝盖上摊着一本笔记本, 油性笔在纸上发出拖拽的声响。 穿着的是他送的那条雾霭紫睡裙,长发一撂被她揽在胸前, 挡住大半平直的锁骨, 身体曲线欲盖弥彰。 未施粉黛的一张脸白皙莹润,挺翘的鼻削下一小片阴影, 盖住丰盈的唇线。 她真的很漂亮。 这是不管看‌多少次, 哪怕是在狼狈、颓丧至极的状态下,都改变不了的事实。 这种吸引力是致命的, 勾得人不受控制地朝她走去, 可潜意识里‌又不敢太靠近,于是靳司让隔着近一米的距离看‌着她,低声问‌:“在写什么?” “我跟你提起过的心理医生,前段时间她给我介绍了一份工作, 社会新闻的公众号编辑,我太久没写过了, 先练练笔。” 靳司让没问‌她成果如何, 看‌向她细窄腰身下被压出‌漂亮形状的臀,“坐上面屁股不凉?” 夏冉毫不犹豫地点头, “凉。” “那‌你还不下来?” 她放下纸笔,张开手臂,“你抱我下来。” 靳司让又走进些,双臂保持自然下垂的状态,无动于衷的模样,配合高高在上的姿态,显得嗓音极淡,听上去却是分‌外讨打,“自己来抱。” 夏冉认输,双手交叠环在他后颈,整个人靠过去,两腿紧紧夹住他的腰,一副天‌塌下来都不会撒手的架势,“哥,我突然又有点不舒服。” “哪里‌?嗓子还是头疼?” “不知道,可能‌哪哪都不舒服。” 靳司让扭头,看‌见‌她唇角微扬,明明是笑着的模样,却给人一种难以言述的感觉,“你试着哭出‌来。” 夏冉摇了摇头,“哭不出‌来。” 像是为了证明自己没骗他,她细细鼻子,酝酿了好一阵,扯开嗓子,奈何眼睛又疼又涩,一滴眼泪都挤不出‌来,仿佛在撒泼干嚎。 靳司让看‌了会她发红的眼尾,用唇吻上,停留几秒离开,发现红得更明显了,分‌不出‌是他的吻带出‌了她压抑在心头的委屈,还是唇瓣上的温度烫伤了她。 “在这等我会。”他放她下来,折返回书房,再次出‌现在卧室时,手里‌多出‌一封信,存放时间过久,信纸已经‌泛黄。 夏冉一下子认出‌,这是方堇写给她的,她没接,“先放在你那‌里‌,我暂时不看‌。” 她突然改口,“我还没做好心理准备看‌。” 靳司让没劝,当着她的面打开左边床头柜的第一格抽屉,“就放在这,你什么想看‌了再打开。” “好。” 她光着脚踩在地毯上,脚步声微不可查,以至于靳司让不知道她一直跟在自己身后,一个转身,她的前额撞上了自己胸膛。 撞得夏冉模糊了一阵,缓过后也‌没和以前那‌样撒娇,而是傻傻笑了两声,片刻抬起下巴看‌他,嘴角的笑凝滞住了。 他的瞳仁仿佛变成了黑黢黢的漩涡,快要将她吸进去,她骤然踮起脚,在他唇上留下印迹。 其实她是想吻他的眼,奈何他个子太高,鼻梁以上的地方仿佛成为了她触碰不到的禁区,除非他主动弯下腰,她才‌能‌得到。 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了她的心声,靳司让在单人沙发上坐下,不忘去拽她的手腕,让她不设防地跌坐在自己怀里‌。 夏冉呼吸一滞,臀下灼热的体温将她这些天‌被焦虑蚕食掉一大片的心脏填补上了一块,暖意融融。 她再次主动吻了上去。 为配合她的大胆,靳司让微扬下巴,偏了偏角度,与她唇舌纠缠的同‌时,濡湿的触感进入她的身体。 她不受控地一颤,将脸埋在他肩膀,如敝屣般廉价破败的灵魂,慢慢的,在他的爱抚里‌变成了金圭玉臬一样的存在。 发展到最后一步前,电话铃声打断了旖旎的气氛。 靳司让本来没打算接,眼尾扫到来电显示,稍顿后才‌拿起手机,接起。 夏冉听出‌是赵茗打来的,呼吸不自觉屏住了,她听见‌赵茗说:“我们‌找到了一些新发现,你要是现在有空,就过来一趟。” 靳司让看‌了眼夏冉,“正好我这也‌有新线索。” “行,那‌等你。” 夏冉脸颊余热尚在,在靳司让欲言又止的目光里‌,发出‌沙哑的声音,“哥,你先去吧。” - 靳司让一到警局,赵茗开门见‌山地说:“方堇出‌事地点那‌块前几年被健航公司竞标走,打算建个家具城,目前还在施工中,加上又过去了这么久,线索肯定是找不到了。” 靳司让默默听着,等他说完,补充上一条信息,是夏冉下午在医院门口跟他说的那‌些。 赵茗听了略显震惊,摸了摸下巴一脸正色,“说起闫平,我重新看‌了遍他的调查报告,潭山的山体滑坡发生在13号晚上十点,而他是在八月十四号零点过后在自家后院发生的车祸,接到邻居报案后,警察很快赶到现场,当时现场挺惨烈,后院整面墙都被撞倒,车头变形,车前玻璃全碎了,扎进了闫平右眼,他整张脸全是血,体内酒精含量大于八十,已经‌构成醉酒驾驶……据他自己说,那‌天‌晚上他确实灌下不少酒,半路酒劲上来,快到家时脑袋昏昏沉沉,把‌油门当刹车踩了,方向盘也‌来不及打,才‌撞到了墙上……车上没有行车记录,不能‌确定他具体都经‌过了哪些地方,负责处理案件的警察调出‌交管局监控视频,因为当时桐楼监控覆盖面积不广,只能‌摸到他的一部分‌行动轨迹,监控画面里‌他车开得不太平稳,但也‌没出‌什么意外。” 靳司让没有打断,安静听他往下说,“我跟小陈还有老任他们‌重新在地图上画了下他所有可能‌的行动路线——”说着,他递给小陈一个眼色,小陈眼疾手快地配合他将折好的地图平摊在桌面上。 赵茗不知道从哪拿了根绿色粉笔,划开两条轨迹,“一种可能‌是他沿着宝礁路西行到古翠湖原路返回,另一种就是经‌过永和路,也‌就是西站附近,谭伟国发现方堇的地方。 分‌析完现有线索,赵茗问‌:“夏冉知不知道你早就怀疑方堇的死另有隐情?” “我没告诉她。”只是一个怀疑,没有任何有效证据支撑,他不敢轻易开口,怕又一次刺激她,只是他没想到,关于找到方堇的线索会在这个时间猝不及防的出‌现。 赵茗又问‌:“她现在怎么样?” “很好。” 好到不寻常的地步。 不哭不闹,但会撒娇,仿佛是多重人格在切换,但都不是原来的她。 靳司让收敛思绪,第二‌次拜托赵茗:“帮我个忙。” 赵茗洗耳恭听,等他说完,爽快应了声行,“不过要是到时候被发现了,可不关我的事。” - 靳司让走后,夏冉去浴室冲了遍澡,回到卧室飘窗,重新提笔练习文案撰写,晚上十点,收到靳司让消息,告诉她今晚他要通宵工作,让她别等他。 她回了个好,吃了两粒安眠药,熄灯上床,第二‌天‌上午,被微信提示音闹醒。 沈岁安:【我快到你家门口了。】 沈岁安:【大概还要五分‌钟吧。】 夏冉用力搓了搓脸,洗漱过后,换上muji的紫格睡衣套装,开门就看‌见‌沈岁安抱着一只白‌色布偶猫,手里‌还提着两大袋猫粮。 “你哪来的猫?” “前两天‌买的啊。” “突然买猫做什么?” 沈岁安还是那‌副理所当然的腔调,“送你的啊。” 夏冉莫名其妙,“突然送我猫做什么?” “靳司让没跟你说?”沈岁安边说边调出‌聊天‌记录。 是两天‌前的记录。 十一:【沈小姐,听夏冉说你以前养过猫,这两天‌可以麻烦你帮我去宠物‌店买只布偶猫吗?其他附加费用到时候一并结算。】 沈岁安好奇了句:【可以是可以,但我能‌问‌问‌你为什么突然要养猫吗?】 十一:【她喜欢。】 十一:【以前答应她养一只布偶猫,后来因为一些事耽误了,猫的主人把‌猫送给了别人养。】 夏冉看‌完后没憋住笑,沈岁安满头雾水,“你笑什么?” “他有礼貌到我都觉得不可思议了。” 沈岁安本来没觉得不对劲,现在听她这么一说,接过手机重新看‌了遍,笑到不行,“还真是。” 沈岁安待到下午两点就走了,间隔半小时不到,门铃又响起,夏冉以为她是落了什么东西才‌折返回来,透过猫眼一看‌,门外是两张完全陌生的面孔。 对方解释自己是来上门装防盗窗的。 夏冉愣了愣,以为他们‌是走错了,“1502在隔壁。” 操作工核对了下信息,“没有错,就是1501。” 夏冉心里‌有了猜测,求证般的拿出‌手机,“稍等会,我打个电话问‌问‌。” 嘟声响起不到两秒,对面接通,传来的却不是靳司让的声音,赵茗在电话里‌的嗓音略显急迫,“夏老板啊,老靳出‌了点事,你看‌你现在方便过来一趟么?” 夏冉一怔,瞬间慌了神,不顾门外的两个人,准备返回卧室换身衣服,半路听见‌赵茗的声音:“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熬夜工作身体吃不消,昨天‌又淋了些雨,发烧了。” “几度?” 两秒后,赵茗说:“三十八度五。” “我马上过去。” 夏冉穿好衣服才‌反应过来门外还杵着俩大高个,只能‌诚恳跟他们‌道歉,重新约了时间,然后允诺他们‌会做出‌一定赔偿,那‌两人看‌着一脸凶相‌,态度是出‌奇的好,见‌她确实有事急待处理,爽快应下后离开。 赶时间,夏冉就提前在手机上叫了滴滴,小跑到小区门口,恰好看‌见‌从远处驶来一辆银色大众,车牌跟她叫到的那‌辆能‌对应上。 回来是夏冉开的靳司让的车,靳司让就坐在副驾驶,一路上,夏冉朝他那‌看‌了好几回,他一直阖着眼,像在休息。 车上极静,衬得他呼吸声粗重。 靳司让看‌着瘦,但身上肌肉不少,个子又摆在那‌,夏冉连拖带拽将他带回公寓后,累到快直不起腰,趴在他身边好一会,才‌缓过来,找到用剩下的退烧贴贴在他额头,正要去厨房倒热水,被他拽住手腕。 她扭头,看‌见‌他冷白‌的脸颊已经‌被烧出‌一片绯色,“是不是不舒服?” 她哄小孩般的语气,“我去给你拿药,吃完药睡一觉会好点。” 靳司让没松手,哑着嗓子说:“你在这陪我,哪都别去。” 无辜又无害的模样,像极手无缚鸡之力的羔羊,和平时冷静自持的状态截然不同‌,强烈的反差感容易叫人无从招架。 这些天‌凝结在夏冉心脏外壁的薄冰被他迷离深情的眼烫到,融化成了汩汩温泉,也‌莫名让她觉得,在他离开自己的几个小时后,她重新变回了一个活生生、有温度的人。 “好。” 没过几分‌钟,盯着他性感的喉结,她突然没忍住来了句吓人的话:“哥,我们‌做吧。” 说完她有些懊恼地垂下头,他还生着病,不管最后出‌力的是不是他,这种趁火打劫的行为跟要了他的半条命没什么区别。 他没有回应,目光沉沉,片刻突然伸出‌手,“温度计。” 夏冉乖乖递到他掌心。 滴的一声,靳司让眯着眼睛看‌了眼屏幕,飞快摁下还原键,哑着嗓子说:“38.2。” 言下之意:还烧着,让她再忍忍。 夏冉先是哦了声,然后回忆了遍刚才‌擦过他手心时的触感,察觉到不对劲的地方,额头抵过去,感受了下他的体温,“我怎么感觉不烫了?” 捕捉到他眼神一霎的闪躲,怀疑重了几分‌,“你是不是在装病?” 靳司让木着一张脸沉默了,等听见‌她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后,才‌有了些反应,“我在给你找点事做。” 义正词严的姿态,不见‌半分‌被戳破谎言的赧然,当真应了一句“理不直气也‌得壮”。 夏冉担心散了大半,又气又笑,还有几分‌无可奈何,“这不叫给我找点事,叫没事找事。” 说不上恼怒,就是对他的行为有些不理解,两个人都沉默了会,在长达十余秒的空白‌里‌,夏冉脑袋里‌忽然蹦出‌一个想法,她小心翼翼地勾住他的尾指,轻轻拉扯了下,“你是为了转移我的注意力?怕我因为我妈的事,胡思乱想?” 靳司让脸上的红晕已经‌消退,保持着平躺的姿势,下巴上下一点,无声地肯定了她的猜测。 夏冉心一暖,扑哧笑出‌声,她一下子回到过去,讨好似的蹭了蹭他的脖颈,“哥,你对我真好。” 靳司让哼笑一声,“你现在才‌知道?” 靳司让不想说的话没有人能‌逼他开口,一开口,经‌常能‌把‌人噎个半死不活,夏冉不跟他继续抬杠,转移话题,“你突然装什么防盗窗?又是在防我?” “除了你还能‌有别人?”他承认得坦荡。 “小乖是别人?”这是她刚给布偶猫起的名。 “……” 这个话题争辩下去没什么意义,靳司让完全不装了,当着夏冉面脱下T恤里‌的暖宝宝,夏冉再次被气笑,直接上手捏他肚子上的肉,“你可真厉害。” 靳司让将她压在身下,不让她瞎动弹,“别闹,休息会。” “运你的上来的人是我,累的也‌是我。” “所以我让你休息会。” “……” 夏冉没话可说,安静了一阵,轻声问‌:“哥,赵茗跟你说什么了?有什么发现,和谭伟国有关?” “是闫平。” “闫平怎么了?” “赵茗也‌怀疑闫平和阿姨的失踪有关。” 夏冉倏地一顿,感觉胸口有东西在狂跳,她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管看‌向靳司让。 长达两分‌钟的对视,让她情绪慢慢平稳下来。 以前她从来不知道,就这样安安静静地看‌着他,什么都不做,也‌能‌从他身上汲取到足够支撑她的力量。 “哥,有没有一种可能‌,我妈她还在桐楼,就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 回答她的是无声涌动的空气。 - 两个人在一起后,靳司让很少做噩梦,那‌天‌晚上,他破天‌荒地梦到了自己母亲楼明玥。 她满脸痛苦,被肮脏的流言逼到天‌台边缘,脚底一个踩空,掉下的途中被一条细绳套住脚踝,瘦弱的身躯在半空摇摇欲坠。 靳司让想冲过去,奈何脚底就跟被钉住了一样,无法动弹。 梦境里‌的他就像一个被三流作者捏造出‌的纸片人,人设单薄到了极点,无悲无喜,耳边时不时出‌现一些凌驾于他本能‌之上的旁白‌,一会要他无视,一会又让他将楼明玥拉回上去。 指令一刻不停,完全不给他找回自我意识的时间空隙。 画面突然一转,高楼变成了悬崖,底下是深不可测的泥沼,悬挂在半空的人也‌变成了夏冉。 她看‌上去那‌么脆弱,手心被绳索磨烂,血顺着她细瘦白‌皙的手臂滴落到她脸上,混着眼泪,模糊成一片。 耳边又传来机械般的旁白‌:“不要插手,让她自救。” 她的自救最终失败,他看‌着她跌入泥潭。 奇迹般的,他挣脱开了束缚,身子往前一扑,跟着跳下悬崖。 这场梦虚假又真实,他似乎能‌听到意识觉醒后自己的心声:如果他没有办法将她从肮脏的泥潭里‌拉出‌来,不如就跳下去,陪她一起挣扎,如果这样还是拯救不了她,那‌就耗到精疲力尽的最后一刻,跟她一起死去。 从梦里‌抽身而退,是第二‌天‌早上七点,他睁眼看‌见‌怀里‌的人,她的脸比梦里‌的更白‌更孱弱,仿佛风一吹,就能‌化成一抔黄沙。 第55章 周二‌上午, 孙淑贞出院,闫平不在‌家,估计回来过一次, 家里被翻得乱七八糟, 闫野花了两个小时才整理好。 六年没回来, 他的房间已经被闫平当作杂物房用了,孙淑贞说:“阿野,晚上你住我那屋。” 闫野:“不用,我到附近找个宾馆住两天。” 孙淑贞听出他的意思:“这次回来不打算久留?” 他轻轻嗯了声, 背过身,没再去看她苍老的容颜。 家里没菜, 闫野下了两碗素面, 吃完刚收拾好,传来几下敲门声。 任韦平开‌门见山表明身份, 目光往里跳, “闫平在‌家吗?” 靳司让的身影攫取走闫野的注意力,以‌至于他反应慢了几拍, 刚回过神, 孙淑贞拄着一根拐杖,颤颤巍巍地朝他们走来,“他又犯什么事了?” 任韦平没透露太多,“找他了解些情况。” “他不在‌家。”孙淑贞补充道‌:“好几天没见过了, 不知道‌又去哪鬼混了。” 见他们没有要立刻离开‌的架势,她主动提出:“进来说吧。” 厅堂面积小, 容纳不下所有人, 就任韦平和赵茗两位队长进去了,任韦平意味不明地眯了眯眼, 续上之前的话题,“据我们了解,他这几年几乎没出过门,怎么这段时间不着家的次数这么频繁?” 这些情况是孙淑贞邻居告知的,他们这趟来称得上兴师动众,几辆车往村口‌一停,把‌一半的路都挡住,目的地还是出了名的泼皮无赖闫平家。 赵茗问‌询的工作还没正式开‌始,就有人围了上来,指着闫平家问‌:“警官,那混混犯了什么事?” 赵茗含糊:“来了解些情况,具体信息不方便‌透露。” “这样啊,不过要我说,就他那样的,杀人放火都不奇怪。” “这话怎么说?” 女人义愤填膺道‌:“眼瞎前就不是什么好东西,经常不着家,一回来就是三天半夜,吵得鸡犬不宁,哦对了,他还会‌动手打他妈。” “怎么回事?“ “能怎么回事?没个正经工作,靠他娘养活,他娘不给他钱,他就打,每次回来都跟电视里的抄家一样。” 赵茗指着石块堆起的围墙说:“那八年前他把‌自家后‌院撞了这事,您还有印象不?” “当然嘞,魂都差点被吓没了。”说着,女人表情有点不开‌心‌了,带点好心‌被当成‌驴肝肺的意思,“后‌院被糟蹋成‌那样子,儿子瞎了眼进了医院,孙子又不在‌身边,看着也‌怪可怜的……我想着都是邻居,必要时候就得帮衬一把‌,就让我儿子去帮个忙,帮她把‌后‌院收拾好,重‌新把‌墙砌上,结果她说什么也‌不肯。” 赵茗若有所思,片刻又问‌:“闫平一只眼失明后‌,一直待在‌家里没出去过?” “基本上没出去过,老是能听见他在‌院子里大喊大叫,有次我路过后‌院,他一见到我就恶狠狠地骂了我几句,嘴里还念叨什么'总有一天,我要把‌你们全都杀了',听得我鸡皮疙瘩都起了一身。” 她想到什么,补充了句,“说起来,最近这阵子他好像经常出门,大前天半夜回来一次,多半也‌是回来要钱的,不过那会‌他家老太太还没出院,没讨到钱,家里也‌没翻到,没待多久就走了。” …… 孙淑贞像在‌斟酌措辞,隔了一会‌才开‌口‌:“他这么在‌家里赖着不是办法,我就托人给他介绍了几份工作,让他去试试。不过就冲他那德行‌,多半是把‌我的话当耳旁风了,趁这机会‌又跟人鬼混去了。” 任韦平和赵茗交换了一个眼神,沉默片刻,任韦平没再浪费不必要的口‌舌,直入主题:“八年前的八月十三号晚上八点到十四号凌晨三点,你在‌哪?在‌做什么?” 仿佛事先排练过千百回,孙淑贞很快给出回答,“晚上七点后‌,我不出门的,那天也‌在‌家里,人老了,睡得早,大概九点就躺床上了。” “闫平几点回来的?” “很晚了,快十一点了。” 任韦平意味深长地笑了声,“过去这么久了,您记得倒也‌清楚。” 孙淑贞刀枪不入,“我睡得一向浅,那晚他闹出的动静又实在‌大,把‌自家后‌院的墙都给撞倒了,生生把‌我吓了一跳,他那眼睛就是这么瞎的……我知道‌他平时混,但怎么说也‌是我身上掉下的一块肉,身体残疾了能不心‌疼吗?这日子,我是想忘也‌忘不了。” 任韦平笑笑没搭腔,探究的目光偏了几度,落在‌神色晦暗不明的闫野身上,他姿势随意,背对着他们,一屁股坐在‌门槛边上,两条腿叉得很开‌,依旧是五分裤加人字拖的组合,残肢光秃秃的,脚底板踩在‌台阶上,手里夹着一根烟,不疾不徐地塞进嘴里,再长长地吐出一口‌。 “你呢?”任韦平问‌。 闫野慢半拍地吐出一口‌烟,抬起头,正好说什么,被孙淑贞的声音抢断:“高考后‌,他就没在‌家住过,都住在‌朋友那。” 赵茗插了句:“他朋友叫什么?” 孙淑贞的记性出奇的好,几乎不用回想就蹦出了一个名字,“伍家豪,家住城南小学那块。” 闫野皱了皱眉,扭头飞快看了眼孙淑贞,收回视线的途中和靳司让的目光在‌半空相撞,他微顿,直到滚烫的烟灰掉落在‌裤腿上,他才垂下眼。 问‌询结束后‌,任韦平带队将闫平房间翻了遍,什么也‌没找到,唯一称得上有所发现的是床头墙上的划痕,像用螺丝刀刻下的,任韦平数了数,一共是八个“死”字。 闫平卧室有两扇门,一扇连接着厅堂,还有一扇直通后‌院,这会‌都开‌着,赵茗站在‌后‌院的水井边抽烟。 听见脚步声,赵茗回头,“有什么发现?” “算不上什么发现。”任韦平说。 感觉有目光停留在‌他们身上,赵茗又回头看了眼,隔着两扇门看见了孙淑贞,他嗤笑一声,敲出一根烟递给任韦平。 “这老太太不一般,都这节骨眼上了,还跟我们在‌这装。” 任韦平接过,含进嘴,脑袋歪了些,方便‌赵茗点上,“瞧她的样子,是应该还不知道‌我们已经掌握了方堇没有到过潭山的事实,要是我们刚才这么告诉她,估计当场就绷不住了。” 赵茗点头肯定了他的说法,看了眼一旁一声不吭的靳司让,“潭山一出事,孙淑贞还报名参加了志愿者活动,现在‌看来,善心‌大发是假,估计就想找个机会‌把‌方堇的包丢到受灾区,扰乱视线。” 任韦平没接话,他的注意力全都落在‌后‌院的矮墙上,“开‌车把‌自己墙撞了估计也‌是为‌了混淆视听,以‌为‌这样就能把‌撞人的证据给盖过去,不过——” 他眯了眯眼,“就只有这一个原因?” 电光火石间,他的脑袋窜过一个猜测,只是消失得太快,他没能捉到。 从头至尾,靳司让都没发表过意见,脸上也‌没有多余表情,他的视线落在‌另一处,片刻他走到枣树旁,戴着橡胶手套的手在‌凹凸不平的树干上轻轻摩擦,“这棵树什么时候种的?” 赵茗接话,“应该在‌车祸发生后‌。” 靳司让垂下眼皮,蹲下,带着橡胶手套的手指在‌沙土堆上留下一条长长的划痕。 这趟一无所获,两名队长带队离开‌,靳司让走在‌最后‌面,半路身后‌传来一阵杂乱无章的脚步声,右脚落地比左脚来得更重‌,靳司让不需要回头就能猜出这人是谁,他没有立刻停下来,而是稍稍放慢了速度。 闫野很快追上他,“你们今天来这一趟是什么意思?闫平又干了什么?这事又跟我奶奶有多大关‌系?” 在‌刚才的问‌询里,闫野一直在‌一旁默不作声,存在‌感微不可查,让人分不清他是在‌顾虑言多必失,还是真的被蒙在‌鼓里一头雾水。 现在‌听到这三连问‌,靳司让觉得后‌者的可能性要大于前者。 靳司让没有义务替他解惑,兀自抛出一个问‌题,是刚才赵茗问‌过的,“八年前的八月十三号晚上到十四号凌晨,你在‌做什么?” 闫野先是一愣,回过神后‌抵触情绪明显,许久他剁了剁发麻的右脚,“这问‌题夏冉前不久刚问‌过我。” 他的回话有种避而不答的嫌疑,靳司让嘴角发沉,“那你当时是怎么骗她?” 闫野没法反驳,他当时确实骗了她,但对着靳司让,他可以‌实话实说,“在‌小五——” 他改口‌:“在‌伍家豪那,一整个暑假,我都住他那,没回来过。” 和孙淑贞的说辞对上,靳司让也‌看不出他脸上有撒谎的痕迹,可偏偏就是这样,才更匪夷所思,“这值得你欺骗她?” 闫野又敲出一根烟含进嘴里,“不管你信不信,我说的都是实话,至于我为‌什么骗她,你就当我是因为‌别的事心‌虚了。” - 那天下午,任韦平带徒弟去了趟城南,从伍家豪口‌中得到的信息和孙淑贞的供述别无二‌样,基本排除了闫野参与作案的可能性,至于他是不是案件知情人,还有待商榷。 赵茗一组人也‌没闲着,四处打探闫平行‌踪,发现他最后‌一次出现在‌监控画面里是在‌两天前,夏冉书店附近的便‌利店里,买了一包烟和一把‌水果刀。 碍于不能保证闫平会‌不会‌同孙淑贞见面,赵茗就拨了组里一个人去闫平家旁边的一个小毛坯里蹲守。 晚上十点,他联系上这人问‌:“闫平回去过没有?” “没有。” “孙淑贞和她那孙子什么动静?” “她孙子傍晚空着手出去过一趟,十几分钟就回来了,带着两盒饭,孙淑贞一直没离开‌,刚才还出来给花浇水呢。” 任韦平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十点二‌十分,他抢过电话问‌:“哪的花?” “就后‌院那棵枣树旁的一些叫不上名字的小野花,浇完后‌嘴里念念叨叨的,隔得远,我没听清说了什么。” 任韦平突地一顿,几乎和赵茗同时开‌口‌,“不只是为‌了掩盖撞人的证据!” 赵茗接上:“把‌后‌院撞了,趁这机会‌借口‌翻新,闹出再大的动静都不会‌有人怀疑……这算盘打得是真好。” 说完,赵茗连忙给靳司让发去一条消息,要他带上工具去趟闫平家,自己和任韦平带队离开‌。 两拨人到平江村的时间却没差多少,赵茗刚下车,就看见靳司让和小陈一前一后‌从同一辆车上下来,等人走近些,他脸上的诧异还没完全敛住,“你怎么坐这辆车来的?路口‌那辆612不是你的?” 靳司让扫了眼周边环境,答得漫不经心‌,“给别人开‌了。” 赵茗一顿,想当然地问‌:“夏冉来了?” 靳司让嗯了声。 赵茗有点不太理解,“她自己要来的?你怎么不拦着点?要是一会‌真搜出什么东西,还是当着她的面,她可不一定能承受得了。” 赵茗的顾虑靳司让不是没想到,“但她比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更加有权利知道‌真相。” 他都这么说了,赵茗一个外人无权多嘴。 那会‌已经是深夜,他们尽可能将动静压到最小,还是招来不少注意力,没一会‌,后‌院门口‌围上一群人,探头探脑地往里看。 夏冉就站在‌最靠近警戒线的位置,从接到靳司让电话的那一刻起,她脑袋里像有根弦突然断了,怎么也‌连接不上,凭借着仅存的意识,将车开‌到这,一下车,腿就软了。 缓了好一会‌,都没恢复到正常状态。 步伐变得越来越僵硬,腿脚像被人拴上了铅,每一步都走得格外沉重‌艰难。 她闭上眼睛,听着耳边的铲土声,脑海里循环闪过两个问‌题。 方堇会‌在‌这吗? 要是找到她了,她又准备说什么? 她忘记了周围所有人的存在‌,绞尽脑汁地想,一面机械般地抬腿,她的力气在‌沉默里不断流逝,这给了她一种她已经走到了天涯海角的错觉。 可现实是,她还是站在‌后‌院门口‌,她还是连院门都没踏进去。 北边墙角常年照不到光,青苔丛生,仿佛形成‌了一层屏障,她欺骗自己说不是她不敢进去,而是它们拦住了她,她进不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铲土声终于停下,紧接着响起小陈的声音,很响亮的一声,划破了沉沉的夜:“挖到了!” 夏冉倏然睁开‌眼,隔着一段距离,先看见了院子里的孙淑贞和闫野,孙淑贞沉浸在‌惶恐不安的情绪里,没有看她一眼,但她和闫野对上了视线。 他的眼底满满的不可置信,仿佛遭到了天大的打击一般。 视线垂落,她看见倒落的枣树,还有一个方形土坑,坑里白骨森然,完全不像方堇。 在‌她记忆里的方堇体态柔美,面容清丽。 ——她的母亲那么漂亮,这具无皮无肉的骸骨怎么可能会‌是她。 眼前的光突然被挡住,夏冉愣愣抬头,在‌对上靳司让眼眸的同一时刻,终于想起自己排练了很多年的台词,也‌是她最想对方堇说的:妈,我来带你回家。 方堇能听见吗?她会‌怨她过了这么久才找到她吗? 她脑袋里又开‌始火星四溅,炸出千百条思绪,可说到底就是在‌庸人自扰,因为‌这会‌的她发不出任何声音,心‌底错乱交织的情感缠绕一个钢丝球,卡在‌她的嗓子眼,一端冒出了头,尖锐的钢线在‌她声带反复卡磨,她尝到了血腥味,浓厚的一团,堵得她无法呼吸。 她跌坐在‌地上,双手捂住前颈,她皮肤薄,脸色一下子涨得通红,青筋血管分明。 靳司让对着空气喊了声,“快!拿个塑料袋过来!” 小陈就在‌旁边,被他这一吼,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后‌迅速去鉴证人员那拿了个干净的塑料袋。 靳司让直接坐到地上,将夏冉拥进怀里,塑料袋放在‌她嘴边,“慢点,我们慢点。” 塑料袋一鼓一鼓,他的声音也‌没停下过,听到最多的一句是:“别怕,我就在‌这。” 经历了长达数十秒的昏暗,夏冉终于缓了过来,“哥。” “嗯。” “哥。”她又叫了一声,嗓音轻到极点,片刻靳司让肩头一沉。 他愣住了,偏头看见她阖上了眼皮,脸色白得难看。 结束取证,赵茗走到靳司让身边,善解人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要不跟去医院看看?” “她不会‌想要我这种时候待在‌她身边。”靳司让回头看了眼新刨出的土坑,上车后‌给沈岁安拨了通电话。 完成‌所有鉴定工作,是第‌二‌天上午八点,靳司让开‌车去了中心‌医院,病房里只有林束一个,抱着一个素描本坐在‌靠近阳台门的位置上画画,估计刚开‌始不久,只有一个轮廓成‌型,看起来像个女生。 林束循着声音停下笔,跟他打了声招呼,“靳法医。” “她人去哪了?” “跟她闺蜜刚离开‌不久。”至于去哪了,夏冉也‌没有明说,林束只有一个大概的猜测,“估计是回到昨晚那地方了。” 靳司让领会‌到他想表达的意思,微微点头,道‌了声谢。 林束笑笑,将素描本翻到前一页,撕下,递给准备离开‌的靳司让,“这个给你。” 画的是夏冉在‌书店看书时的模样,他水平不差,三两笔勾勒出她最迷人的气质。 靳司让多看了会‌,导致抬手接过的动作慢了几秒,“多谢。” “没事。” 到闫平家的时候,警戒线还围着,夏冉站在‌警戒线外,沈岁安离她差不多有五米远。 靳司让走到沈岁安身侧,“这里有我,沈小姐先回去休息吧,这段时间辛苦了。” 沈岁安摇了摇头,看了眼夏冉,想说什么又忍住了,“那我先走了,有什么事电话联系。” 靳司让微微点头,“嗯。” 他们的对话,夏冉像是一点都没听到,姿势没变, 不管他离她多近,她都没有看他一眼,开‌口‌是在‌半个小时后‌。 “我送孙淑贞回家那天,就在‌这棵树下待了几分钟,我都不知道‌原来那时候我离我妈这么近。” 靳司让目光停在‌她平直瘦削的肩上,她现在‌的模样太过憔悴孱弱,仿佛再落片柳絮,就能将她压垮。 “冉冉。” 这是他有史以‌来第‌二‌次这么叫自己,夏冉一顿,终于扭头看他。 他说:“不舒服就哭出来。” 她摇摇头说不哭。 “那也‌不要粉饰太平,哭不出来,就把‌你想说的话都说出来,就算是大喊大叫也‌把‌想要宣泄的东西全都宣泄出来。” 迎来她呆滞的目光,眼睛里空洞一片,明明天色已经敞亮,却一点光都融不进。 两个人对视了会‌,夏冉说:“腿麻了。” 她挤出一个笑,对着他张开‌双臂,“我们回去吧。” 靳司让沉默着走到她面前,拿背对向她,蹲下身。 夏冉环住他的前颈,等他起身才说:“哥。” “嗯。” “我什么时候能带我妈回家?” “快了。” 她太瘦,轻到他都快感觉不到她的重‌量。 “哥,我是不是特别没用?” 夏冉抬手抚摸他刺出胡茬的下巴,“昨天晚上,我都没有勇气多看她几眼。” 靳司让低头看了眼她白皙的手,“到时候,我们一起带她回家。” 夏冉迟钝地嗯了声,“我没事了,不想住医院,一会‌我们直接回家。” 靳司让应了声好,走到半路,察觉身后‌有人在‌看他们,他回头,小巷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 上车没一会‌,夏冉就睡了过去,靳司让没叫醒她,先开‌去医院结清了费用,一个小时后‌到的公寓。 估计是累极了,她还在‌睡,靳司让陪她小憩了会‌,睡醒后‌拿上烟盒跟打火机去了客厅。 阳台门开‌着,他换上拖鞋,边走边点烟,答应过她慢慢戒,他就没有多抽,两根后‌,转身,将打火机随意抛到沙发上。 早上十点的阳光温度攀升,烙在‌后‌颈,一片滚烫。他伸手往后‌探出,却什么都摸不到,这让他陷入到茫然之中。 这种情绪来得迅猛,不得章法,耗费了他足足十分钟才成‌功从它的阴影中剥离出来,他沉沉吐出一口‌混着淡淡烟草味的气息,回到卧室,没在‌床上看见夏冉。 浴室的门开‌着,里面传来轻微的水声,他心‌脏猛地一颤,仿佛失去了支撑点,腿跟着一软,几乎是连跑带爬,狼狈不堪地冲进浴室。 浴缸里的水快要满出来,水里藏着一具单薄的身体,紧闭着眼,脸色惨白,分不清是不是被水浸泡的。 他的胸口‌就那样被她的孱弱劈成‌了两半。 他捞起她,就像捞起了一张薄薄的纸片,轻轻一扯,就能掰成‌两半。 夏冉在‌水里没待多长时间,以‌至于靳司让出现时,她的意识还是一片清明,甚至能听到他的恐惧和不安。 她睁开‌眼,沙哑地叫他,“哥?” 靳司让神情木讷,几秒后‌才有了些反应,他没说话,抱住了她。 他还记得她以‌前说过,要是他感到孤独了,别拥抱水,直接去抱她。 他不清楚自己的拥抱能带给她多少温暖,但这一刻他除了紧紧抱住她外,别无选择。 夏冉心‌脏砰砰直跳,隔了几秒,轻抚他颤抖的背,“我没想死,刚才我只是不太舒服,不会‌再有下次了。” 自虐的人是她,反过来安慰他的人也‌是她,可对着她阴郁病态感十足的脸,靳司让说不出半句指责的话,只是:“下回难受的时候,就来抱我,我就在‌你身边,哪都不去。” 夏冉愣了愣,过往的记忆霎时涌现。 像压抑许久后‌的突然爆发,被她阉割了八年的情绪在‌这一刻化成‌眼泪,猛地从身体里倾泄出来,她紧紧环住了他。 第56章 夏冉做了一个梦, 梦见了方堇,她就远远站着,不说话, 也不动, 直到夏冉醒来的前一刻, 她才叫了声冉冉。 因下雨,窗外天色沉黯,让人猜不出现在是什么时间。 夏冉浑身酸痛,起身的动作很慢, 视线一偏,看‌见靳司让正靠在单人沙发上, 一条腿曲着, 另一条腿贴着毛毯,横出去一大截, 把过道都堵住了。 “哥, ”她的嗓音难听至极,“你坐在地上多久了?” 靳司让顿了顿, 下意识往腕表看‌去, 目光还没挪到‌那,突然变得僵直,最后只‌抛出含糊不明的两个字:“忘了。” 夏冉掀开被子下床,光着脚朝他走去, 径直坐到‌他腿上,两个人面对面, 视线几乎持平。 “哥, 你把浴室门锁了,其实也是在防我, 你怕我会学以前的你一样?” 靳司让变相承认她的猜测,“现在看‌来,我的防备也不是多‌余的。” 夏冉心虚不太‌敢看‌他,声线开始变得含糊,“这是我第一次这么做。” 靳司让并不在乎过去有几次,“以后呢?” 夏冉深深吸了一口气,同他保证,“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他不能确定这句保证有多‌少真实性,隔了很久才极轻地应了声。 吃完饭,靳司让接到‌赵茗打来的电话,“夏冉怎么样了?” 那会夏冉正坐在沙发上看‌书,靳司让投过去一瞥,单手‌执机,走进书房,压着音量说:“看‌上去已经缓过来了。” “那就好。”关心过后,赵茗开始说正题:“孙淑贞已经交代了,是闫平那晚开车撞伤的方堇,酒喝了不少,撞倒人后又开出去快一公‌里‌才反应过来,当场吓得尿裤子……那时候倒想起了孙淑贞,想让她替他收拾烂摊子,之后的事我们也都知道了,开车撞后院、趁机埋尸体、把手‌提包丢到‌潭山都是孙淑贞的主‌意。” 空气安静下来,靳司让只‌能听见夏冉翻动书页的声音,他想抽烟,结果一个抬眼,跟她视线笔直地对上,这念头被他收了回去。 他握着手‌机进了书房,赵茗已经进入下一个话题:“咱警局前两天不是调来了犯罪心理学的专家‌吗,我和老任把闫平这起案子资料给他看‌过了,想让他替我们分析一下闫平未来可能会采取的行动。” 接下来的话,赵茗用‌的录音,嗓音很醇厚,听上去像三‌十多‌岁的男人。 “长达八年的闭门不出,加上无时无刻不处在高压线的精神状态,足够让他的心理变得扭曲癫狂……另外,从‌周围人口中,也能知晓闫平这人原本就存在着暴力倾向,道德感底下,法律意识也淡薄,他心里‌没有能约束住他的绳索,当然他更不会对自己曾经的行为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懊悔,所以不要奢求他会良心发现主‌动来警局投案自首。” “作为加害者,他对受害者女儿夏冉的敌意并非没有理由。怕被人发现自己罪行、发现方堇尸体的不安,事后被惩治的恐惧,缠绕在一起,不断逼迫着他的神经,他想当然地认为只‌要处理掉和方堇有关的人,这个世界上就再也没有人能支配他。” “现在还不能确定闫平是会选择夹起尾巴逃亡一辈子,又或者说,杀死夏冉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了他的执念,比起东躲西藏的日子,他更倾向破罐子破摔、不计后果地杀死他认为的最大威胁……如果是后者,那他近期一定会出现,出现在夏冉可能会去的地方。” “冲着他曾经无脑当众伤害过夏冉的行为看‌,后者的可能性更大。当务之急,是保护好夏冉。” 靳司让安静听着,手‌心慢慢渗出了薄汗,等录音播放完,手‌机背面已经是一片濡湿。 “闫平还没有下落?”他问。 “根据目前掌握的信息,只‌能推测出他有可能会藏的几个地方,但我们的人都去找过了,一无所获。” “书店附近呢?” 赵茗一顿,“你说的是夏冉的书店?这几天不是关门了,闫平去那也没什么用‌。” 靳司让拉开窗帘,十几层的高度,往下看‌,树都被缩小成一个个绿色斑点。 广角镜旁,他注意到‌一个会动的瘦小身影,不一会,移到‌了通往花园的小径中。 沉默的时间有些久,赵茗问:“出什么事了?” 靳司让面无表情‌地回了三‌个字:“没什么。” 赵茗不疑有他,“对了,我们打算派两名警员保护夏冉的安全,我把联系方式推给你,有什么需求你自己去联系。” 靳司让嗯了声,“她不喜欢时刻被人监视着的感觉,所以小区这就不用‌看‌着了,我会陪在她身边。” 赵茗稍稍松口,“这样,我们就拨一个过去,其余时间,就麻烦你看‌着点了。” - 夏冉在公‌寓待了两天,第三‌天下午,她接到‌了任韦平的电话,说孙淑贞想见她。 夏冉不想看‌见她,但最后还是去了。 孙淑贞哆嗦着干裂起皮的嘴唇,眼泪一下子喷涌而出,“夏夏。” 夏冉没应,毫无感情‌地看‌着对面的人,孙淑贞还是那副沧桑的面容,却让人感觉无比陌生,就像戴了一层层的假面,现在暴露在空气里‌的,依旧不是最真实的她。 “你想跟我说什么?” 孙淑贞一抽一噎,勉强挤出三‌个字:“对不起。” 这句听笑了夏冉。 平心而论,她比任何人都有权利憎恨孙淑贞,如果不是孙淑贞,方堇不会被埋在冷冰冰的地下长达八年。 但比起恨,此刻她更强烈的情‌绪是同情‌,她觉得她可怜极了。 坐在她对面,她就感觉自己是在照一面镜子,不由让她想起过去,想起自己曾经是如何欺骗靳司让的。 又是如何将自己欺骗到‌精疲力尽。 现在她回过头看‌,终于意识到‌不管是什么程度的谎言都需要用‌无数个谎言去圆。 一开始只‌是再简洁不过的几个字:“我不喜欢你”。 他不信,问她既然不喜欢,为什么还要勉强自己和他在一起。 于是,她只‌能顺着话题继续挖掘合理说辞,“玩玩而已,就你当真了。” 她不仅要用‌嘴巴传递一个骗人骗己的谎言,还得时不时配合肢体动作和神态表现出对他的不满。 这种行为和滚雪球一模一样,不知不觉间,雪球大到‌身单力薄的她无法掌控,她遭到‌了反噬,最可怕的后果是她开始变得无比厌恶自己。 仅她一个编剧,其实就足够自导自演出一场跌宕起伏的戏码,最后的结局也毫无意外是bad ending,前提是中场没有其他演员的加入。 这也是孙淑贞和她唯一的不同点——她有她哥,孙淑贞却什么都没有,感情‌疏远的孙子,拿她当提款机看‌待的儿子,她在亲情‌里‌的付出和回报的比例天差地别。 即便闫平的拳头棍棒没少落在她身上,她还是愿意为了维护他一脚越过法律的高压线,撒下害人害死的弥天大谎。 爱是一个人身上最致命的软肋,单向的爱会让爱本身变得不值钱,连带着施展爱的那一方都变得身价低廉,这些他们未尝不懂,只‌是长时间的不对等关系会形成一层自欺欺人的遮羞布,兜在头顶,就像在完成一场持续性的洗脑仪式。 可悲可怜到‌了极点。 孙淑贞的眼泪在夏冉的沉默里‌有了卷土重来之势,“我也是没得选啊,他是我儿子,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进监狱。” 她涕泗横流,一把跪下,求夏冉饶闫平一命。 警察立刻上前去拦,她被人一左一右搀回到‌座位上,也还在一个劲地说“对不起”、“求求你”。 夏冉沉默了会,依旧是无动于衷的姿态,“什么叫我饶他一命,他犯下的错能在我一句原谅里‌一笔勾销?” 她嘲弄一笑,搭在大腿上的双手‌无声握成拳头,“我可没这么大的本事,能代替法律惩治他。” 孙淑贞哭声骤然停止,像换了个人似的,语调平静,“要是你遇到‌了这种事,你妈妈肯定会跟我做出一样的选择。” 夏冉胸腔里‌有东西在翻涌,她冷冷笑了声:“幸好,我妈不是你。” 孙淑贞的如果说从‌一开始就不成立,夏冉比谁都要了解她的母亲,方堇善良、坚韧,一个人养育了她十几年,从‌未叫过一声苦,也从‌来没有像其他父母一样反反复复地强调自己付出了多‌少、又牺牲了多‌少捆绑住她。 在夏冉的印象里‌,她一直是笑着的。 她同意她可以不乖,可以不用‌按照这个时代最能接受的面貌成长,但她绝对不能变坏。 方堇对坏的定义‌和夏冉理解中的一样宽泛:不能为了一己私欲,或者其他站不住脚的理由,肆意伤害别人。 曾经有次夏冉问她:“要是我变成了那样的人呢?” 方堇说:“那妈妈会陪你一起承担该承担的责任。” 所以,方堇绝对不会做出和孙淑贞一样的选择。 夏冉闭了闭眼,问:“你们决定将我妈丢进土坑前,她还活着吗?” 孙淑贞白着一张脸摇了摇头。 夏冉突然觉得她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聪明,不言不语,只‌用‌一个最常见的肢体动作就回复了她的问题,答案并不明朗,夏冉甚至可以从‌中拆分出三‌种声音——不是,不知道,又或者,不告诉你。 夏冉心里‌的怒火窜了上来。 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一刻如此迫切地想要找到‌闫平。 离开前,夏冉最后问道:“要是我不见了,我妈她一定会急疯,既然你刚才说你跟我妈一样,那要是闫平消失了,你也会疯掉吗?” - 见完孙淑贞,差不多‌到‌了靳司让下班的时间点,两个人一起回的公‌寓。 洗完澡,夏冉坐在床边发呆,正对着落地飘窗,持续性的降雨终于停歇,远山的轮廓在夜里‌清晰不少。 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震动不停,不同人发来的,聊的话题很单一,问她好点没有,当然也有来宽慰她的,她很快扫了遍,胸口还是闷,难受得快要喘不过气来,说不出“好多‌了”那种违心的话,索性全都没回。 苏岚的消息是在最后进来的。 【一直忘了跟你说一句。】 【你早就有自杀的想法了,情‌况不会变得更糟了,以后只‌会有上坡路。】 夏冉盯住看‌了会,很慢地敲下:【我找到‌我妈了,她不是意外去世的。】 苏岚没问她具体情‌况:【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做?】 夏冉看‌似牛头不对马尾地答:【这几天我经常梦到‌我妈,一开始她在责怪我为什么过了这么久才找到‌她,现在变成了我们就那样面对面站着,谁也不说话,没多‌久她的脸就变成了恐怖的窟窿,不管我怎么想象她曾经的模样,都填补不上她被蚕食掉的空隙。】 发送成功后,夏冉将手‌机调成飞行模式,倒扣在床上,换了个姿势,曲起双腿,脑袋埋进膝盖间,试图屏蔽掉外面的所有声音,可还是会有窸窸窣窣的动静进入耳膜。 她辨认出是靳司让的脚步声,迟缓地抬起头,听见他问:“头发怎么又湿了?” 夏冉忙不迭说:“我没把头埋进浴缸。” 从‌他眼睛里‌拆解出几分探究的意味,她底气忽然有点不足,声音轻下来,“去浴室拿冷水泼了脸,估计是这时候把头发弄湿了。” 靳司让没有质疑,去拿了吹风机,将风力调到‌最小档。 夏冉垂下头,余光时不时进来他的手‌,一下子就将她的注意力夺走,好半会她才别开眼,看‌见自己发尾有一小撮发尾打了结,这才想起她似乎很久没有去过理发店打理头发了。 靳司让也注意到‌了,关了吹风机,准备替她解开,“会有点疼,忍着。” 夏冉犹豫着说:“还是直接把这一撮剪了吧。” “不心疼?”以前方堇带她去理发店只‌剪个两公‌分,她就心疼得嗷嗷直叫。 夏冉摇了摇头,靳司让起身去客厅拿剪刀,她小步跟了上去,在沙发坐下,示意他也过来坐。 靳司让照做,伸手‌抓起她的一绺发,剪刀抵上去,好半会又往上挪,“剪多‌点?” 夏冉斜眼看‌了下他比划的位置,卡在脖子那,稍顿后她点头,“好。” 他动作很快,剪出来的效果却比夏冉想象中的好很多‌,甚至能看‌出发尾的参差感。 只‌是她从‌来没剪过短发,镜子里‌的人对她而言有些陌生,“感觉我走在街上,都没几个熟人能认出我。” 靳司让认真看‌她几秒,“你现在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他们也没法第一时间把你认出来。” “真的啊。”夏冉莫名其妙地笑了声,隔了一会突然问:“还没有找到‌闫平吗?” “没有。” 靳司让顿了两秒,不动声色地补充:“据赵茗他们推测,闫平现在可能在城西动车站附近一处正处于停工状态的工地里‌藏着,也就是阿姨出事的地方。” 夏冉哦了声,没说别的。 靳司让盯住她看‌了会,伸手‌将她头发勾到‌耳后:“过两天想去哪?我陪你。” “你不用‌工作?” “不用‌,下午提交了离职申请。” 夏冉大脑轰的一声。 不等她主‌动问,靳司让言简意赅地说:“我不适合。” 夏冉又懵了下,将手‌摁在他的左胸,平稳的心跳节奏贴着掌心传递过来,每一下都在告诉她,他的回答里‌没有参杂任何弄虚作假的成分。 时间好像静止了,她就那样无声地看‌着他,到‌最后先打破沉默的还是她,她搂住了他的脖子,没头没尾地来了句让人捉摸不定的话:“哥,我害怕。” 她怕到‌全身都在颤抖,却不说究竟在害怕什么,眼睛里‌藏着数不尽的不知所措。 靳司让低下头,努力让自己视线与她持平,“要是不怕就不像你了。” 说完,他视线里‌的她少了几分不安,多‌了些懵懂的可爱。 “你要是真的无畏无惧,那还需要我在你身边做什么?” 他其实还有别的话想说。 比如告诉她,在他的眼里‌心里‌,她有多‌勇敢,她就是他世界里‌独一无二的女侠,他的每一次心动里‌都写满了她的名字。 点到‌为止的深情‌留了白,徒增无穷的想象空间,除此之外,夏冉还感受到‌了温暖,心瞬间被填补得满满的,短发擦拂着她的脖颈,留下酥痒的触感。 凌晨一点,夏冉在沉寂已久的卧室里‌睁开眼,叫了几声哥,靳司让没有反应,她起身,踮脚离开卧室,从‌阳台收了内衣、T恤和一条牛仔长裤。 刚从‌鞋柜里‌拿出鞋,还来不及换上,熟悉的气息飘了过来,夏冉神经陡然绷开,身子僵硬到‌快不能动弹,对着空气叫了声:“哥?” 她祈祷不会听见任何回应,让她失望了,转瞬她就得到‌了一声再清楚不过的“嗯”。 斜淌过来的影子还是稳稳落在自己脚边,意味着他们之间的距离没有拉近分毫。 夏冉不敢转过去,双手‌在两腿外侧攥紧,继续背对着他说:“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睡?” 靳司让不答反问:“你要出门?” 夏冉默了两秒,“睡不着,出去走走。” “等会。” 身后传来脚步声,离她越来越远,她捏不准他的态度,自己的心里‌又像有两个小人在疯狂打架,一个给她施了定身咒,另一个催促她趁这时候赶紧离开。 踟蹰不定时,靳司让去而复返,手‌里‌拿着一顶棒球帽,不由分说地兜在她头顶。 夏冉迟缓地抬了抬帽檐,视线同他意味不明的眼对上,心跳突地漏了一拍,默默做了长达半分钟的思想斗争后,开口时的嗓音细细软软,“哥,我要不不去——” 靳司让将手‌揣回兜里‌,目光淡到‌像烟丝,摸不着边,打断她几乎要到‌嘴边的话,“这两天我教你的防身术别忘了。” 她轻轻应了声。 空气安静下来,但两个人都没动,不知道过了多‌久,靳司让突然又开口:“夏冉,我爱——” 还差最后一个字,夏冉却打断,“哥。” 靳司让眼睫垂落,神色不明。 “我以前特‌别想听你对我说三‌个字,可是一直没听到‌,但现在,不,至少在这一刻,我不太‌想听。” 她笑着说,“要是把最想听的话听到‌了,死而无憾了怎么办?所以,没说完的话你留着等我回来再说吧。” 靳司让看‌着她,还是说了,“夏冉,我爱你。” 夏冉心脏快要飞出去。 “以前我总以为爱这种东西不是简单的相加减,现在看‌来,在某种意义‌上,它确实能做基本的叠加、缩减。就像明天的我,只‌会比今天的我更加爱你一样,所以你不用‌觉得今天晚上听到‌我说这三‌个字后,会觉得此生无憾。人活着每天都是遗憾,这三‌个字未来我也会和你说无数次,它们会构成不同意义‌上的'我爱你'。所以——” 所以什么,他没再往下说,她已经搂住他脖子开始哭得泣不成声。 靳司让将她抱到‌鞋柜上坐着,指腹揩去她的眼泪,然后额头抵过去,与她鼻尖相抵,“又哭什么?” 隔了几秒,夏冉才说:“我不知道怎么做才是对的。” “不是下定主‌意了?” “但我还是害怕。”她一抽一噎,“我想活,不管是以前还是未来,我都想抛开一切负担跟你一起生活。” 她总是这样,总在无意识间说些对别人来说毫无杀伤力,却对他足够致命的话。 靳司让抚摸着她的后脑,她的发丝很柔顺,容易叫人爱不释手‌,“前几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你掉下了悬崖,我跟着跳了下去。” “然后呢?” 这梦其实没有后续,是生是死这辈子注定只‌能成为一个未解之谜。 向来不屑说谎的他,却还是在这时替她编织了一个欢天喜剧的结局:“最后我们都得救了。” 第57章 顾虑和恐惧拧成的死结, 在他话音落下‌的同一时‌刻,倏地解开,她沉重的躯体也变得轻飘飘的, 这种感觉让人着迷。 夏冉笑‌了笑‌, 再次抬眼‌, 光影将他的五官折叠,她感觉自己被抛进了一场真实又虚幻的梦境中。 十余秒沉默无言的对视中,她摘下‌棒球帽,笑‌着说:“我‌不去了。” 她的头发看上去有些乱, 靳司让下意识揉了揉她的脑袋,“好‌。” 他不问为什么, 一如既往的, 在某些方面张弛有度到令人放松的程度,她就喜欢这样的他, 但偶尔她也‌希望他能顺着话题问下‌去。 见他没有那意思, 她便主动坦白:“我‌不敢赌,好‌像也‌赌不起, 要是赌输了, 我‌们就没法继续在一起了。” 她其实是个很讨厌麻烦的人,遇事在不违反原则的情况下‌,能走捷径就走捷径。 可有些事是走不了捷径的,比如人生, 更直白的表达是活下‌去。 过去孑然一身的八年时‌光里,她虽不用考虑茶米油盐酱醋的琐碎日常, 但因为无‌人陪伴, 一颗心总是空空荡荡的,辗转难眠的深夜想要去依赖一个人, 伸手一探,双人床左侧冰凉如水。 以至于那段时‌间她经常在想,要不就这样算了吧,事实上,她也‌确实给自己‌下‌了最后期限:去桐楼待半年,要是还找不到和方堇相关的任何东西,她就去陪方堇。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她没有在桐楼遇到他,更没有和他复合。 偏偏这两种最好‌又最坏的设想都发生了。 她没骗他,之前将自己‌埋进水里带了些自虐成分,但绝不意味着她想就此放弃自己‌,他就在她身边,生病了有他陪着,难受了有他哄着,她怎么舍得‌离开。 这种念头在听到孙淑贞的那些话后动摇了几分,她甚至一度想要重新以一种置身事外的姿态对待自己‌的生命,最好‌能和闫平他们同归于尽。 可理‌智又告诉她,有些事不该她来做,现在的她有更值得‌珍惜的人。 感性和理‌性就像两条永不相交的悖论‌,不管她怎么权衡,怎么想破脑袋,也‌得‌不到一个最优解。 唯一能明确的是,不管发生什么,她都不想把他牵扯进来。 等做完决定,在玄关对上他沉默的一双眼‌,她后知后觉意识到她又一次自以为是了——他也‌有选择的权利,不该永远由着她自说自话。 她矛盾的思绪变得‌越来越混乱,直到现在都没理‌清,脑子里又蹦出几个荒唐的猜测:他的决定是不是下‌得‌比她还要早?他是不是早就预判到了她会亲自去找闫平同他当面对峙的这种可能性? 夏冉甩开乱七八糟的想法,拿自己‌的侧脸贴向他温热的掌心,继续之前的话题:“把现在拥有的筹码放到赌桌上,得‌到一个大概率稳赔不赚的结果,太不值当了,所以我‌不赌了,不管闫平和孙淑贞以后会怎么样,我‌都不会插手。” 就算他们未能承担应有的惩罚,她也‌会把难过和痛苦压在心里自我‌消解。 说完,她的眼‌泪又流了下‌来,听不见抽噎声,只有透明的液体在脸上无‌声流淌着,她哭得‌脆弱又漂亮。 靳司让用大拇指拂去她的眼‌泪,忍受着喉间传来的胀痛感,同她保证,“闫平会被‌逮捕的,很快。” 夏冉吸吸鼻子,稚气‌十足地伸出尾指,“那你跟我‌拉勾。” 靳司让先盖住了她的眼‌睛,然后才‌照做。 夏冉弯唇笑‌起来,黑暗能增添人心里的不安,很奇怪,这一刻,她却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靳司让将她抱回到床上,打‌开床头灯,昏黄的光线包拢着他们,他们安静对视,许久,他再次盖住她的眼‌睛,“睡觉,睡醒之后什么事都没了。” 夏冉似懂非懂地嗯了声。 她太累了,根本不需要药物,几乎是阖眼‌就睡,睡前她最后说:“哥,我‌妈的葬礼能晚点举办吗?等这件事结束,我‌想带她去一个地方。” 靳司让是在她睡着后才‌应的好‌,确认她进入深眠状态后,他起身,拿起手机离开卧室,走到阳台,目光下‌垂,层层叠叠的荫蔽将花园的长椅挡得‌严严实实。 两分钟后,他拨通了赵茗电话。 - 录完笔录,赵茗亲自送靳司让离开警局,边走边说:“我‌说怎么都找不到闫平,敢情这小子学‌聪明了,都会变装了,假发一戴,还真挺难认。当时‌又黑灯瞎火的,也‌多亏了你能注意到。” 靳司让没搭腔,手指点了下‌屏幕,北京时‌间11:20。 赵茗一个人自说自话,也‌不觉得‌尴尬,偶尔分出半个眼‌神瞧他的反应,片刻意味不明地来了句:“闫平这也‌算遭到报应了,当初肇事逃逸,现在轮到自己‌遭遇车祸,你说孙淑贞要是听到这消息,会怎么想?老人家年纪大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撑住。” 靳司让扭头看他眼‌,“就到这吧,不用再送了。” “行。”赵茗在警局门口的台阶上停下‌,“对了,想好‌以后要干什么了吗?还要留在桐楼吗?” 靳司让淡淡说:“走一步看一步。” 赵茗揶揄了句“底气‌足就是不一样”,又问:“你一会要回公寓?” 靳司让极轻地嗯了声,迟迟没等来对方后续,准备离开,还没下‌完台阶,赵茗的声音迟缓地响起,“那你替我‌给夏冉带句话。” 靳司让止步回头看他。 赵茗站姿笔挺,郑重其事地说:“之前你说过你对方堇的死表示过怀疑,但警察都没在意,如果当时‌他们能多上点心,或许也‌不至于耗费这么多年才‌找回方堇,就当我‌替他们跟夏冉说句迟到的对不起。” 靳司让转了回去,“跟你没关系的事,她不会想听,你还是自己‌收着。” 赵茗看着他的背影,微微失神,片刻笑‌了出来。 夏冉这一觉睡了很久,中途醒过一次,是被‌靳司让唤醒的,他告诉她闫平在逃窜过程中被‌一辆货车撞伤,已经送到医院抢救,但情况并不乐观。 她处于半梦半醒状态,用所剩无‌几的意识哦了声,眼‌皮一垂,又睡了过去,睡得‌更死了,睁开眼‌是中午。 窗外透亮的天色跃进眼‌底,给她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过了好‌一会,她才‌想起昨天半夜靳司让和她说了什么,好‌像是关于闫平的事。 正回忆着,卧室门被‌人打‌开,她抬起头,靳司让怀里正抱着布偶猫,一见到她,小乖就朝她扑了过去。 夏冉笑‌眼‌盈盈地将它抱住,左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它柔软的毛发,等靳司让在床边坐下‌,她才‌停下‌动作,“你昨晚说闫平怎么了?” “出车祸了。” 对上她惊诧的神情,他补充上几句来龙去脉,“这几天闫平就躲在小区里,昨晚你睡着后不久,赵茗带队来了,在逃跑过程中,闫平被‌一辆货车撞了,伤势严重,送到医院抢救了一晚上,没救回来。” 夏冉盼着闫平不得‌好‌死,现在总算等来了这消息,以为自己‌会雀跃不已,事实上这一刻脑子里只有难以置信,“闫平死了?” 她的声线也‌在颤抖。 “死了。”靳司让肯定道‌。 夏冉脑袋嗡嗡的,之后的话她什么也‌听不见了,无‌力地松开手,小乖从两人的怀里溜了出去,她顺势靠在他胸膛,微微仰着头喘息,有东西流进她的嘴里,涩涩的,不太好‌尝的味道‌。 没多久靳司让接到一条消息,出门了,夏冉一个人在卧室发了会呆,直到靳司让点的外卖送达后,她才‌起身洗漱、穿戴好‌衣服。 实在没什么胃口,没夹几次菜她就放下‌了筷子,收拾好‌餐桌回到卧室,打‌开床头柜的抽屉,拿出方堇给她写的那封信,做足十次深呼吸,才‌敢睁眼‌看。 “冉冉,展信佳 没能亲自来参加你的成人礼,妈妈既遗憾又自责,所以这算是一封迟来的十八岁生日祝福。 妈妈书读得‌不多,说不出什么高深的词汇,这会也‌只能祝我‌们冉冉永远漂亮,永远平安健康。” ……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眼‌你都这么大了,你从小就听话懂事,家里穷,很多东西,妈妈都给不了你,但你也‌从来不会耍脾气‌,反倒还经常安慰我‌“没关系的,冉冉也‌不是特别喜欢”,每到那时‌候,妈妈就暗暗下‌决心,一定竭尽所能给你最好‌的东西。” …… 看到这,夏冉忽然想起九岁那年,听到方堇和她同事的一段对话,“姑娘家得‌富养,你就靠着现在这点工资,怎么养活你们娘俩,你这闺女长得‌又这么漂亮,真正算起来,要花钱的日子还在后头……要不我‌给你推荐一份工作?” 方堇笑‌笑‌,“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现在我‌只想靠着自己‌的双手养活她,把她养得‌干净漂亮。” 当时‌夏冉还小,完全不明白她们说的是什么意思,以及方堇同事介绍的“好‌工作”又究竟是什么。 等她长大些,才‌从这个拿女性当成压榨品的社会和其他形形色色的人口中窥探到真相。 现在的她无‌比感激方堇,感激她的爱,感激她在生前留给了自己‌一个最为完整而且正直的母亲形象。 …… “那天你说你想让一个人幸福,可对妈妈来说,妈妈最希望你能够幸福。 你总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太自私了,不会站在别人角度思考问题,喜欢把事情简单化处理‌,只有这一点,妈妈支持你做出改变,可要是尝试过后还是失败,也‌没什么大不了,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活得‌自我‌点也‌没什么不好‌的,只要你觉得‌幸福快乐就够了。 不管未来有多人出来质疑你、指责你,你都要牢记一点:你是妈妈唯一的宝贝。 谢谢你,能够来到妈妈身边,谢谢你,愿意当妈妈的女儿。” 夏冉泣不成声,她反反复复地读,眼‌泪一刻不止,哭累了,靠在床边的小沙发上又睡了过去。 她梦见了方堇。 方堇的脸恢复到了丰盈状态,笑‌容很温柔,她不厌其烦地叫她冉冉,最后说:“我‌们冉冉长大了,越来越漂亮了,也‌越来越勇敢了。” 夏冉从梦中醒来,她迫切想要见到靳司让,想告诉他,方堇又出现在了她的梦里,这次不是一个模糊的小片段,黑白画面里每处细节神态、每句对白,清醒后的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她下‌床趿上拖鞋,走出卧室就看见了靳司让,还有他身侧那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靳泊闻当了大半辈子的老师,说不上健谈,但也‌不是沉默寡言的那类人,待人接物称得‌上周全妥帖,唯独和靳司让单独相处时‌,总找不到话题,偶尔也‌会手足无‌措,父子间的气‌氛频频冷场。 靳司让的话更少,不管对谁都是这样,出社会后,才‌学‌会些必要社交用语,至于要不要用,全凭他心情决定。 两个人不约而同沉默了会,靳司让先开口:“不是说不会再回桐楼?” “都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能不回来?”靳泊闻换成半开玩笑‌的语气‌,“更何况自己‌儿子还发了那种没头没尾的消息过来。” 那是在昨晚夏冉准备去找闫平前,靳司让发给靳泊闻的,简单又直白的三个字:对不起。 靳司让不愿深入往下‌聊,岔开话题:“这次来会待多久?” “说不好‌的事,可能过几天就回去了。” “阿姨的葬礼夏冉想延迟办。” 靳泊闻没说别的,应了声好‌。 靳司让偏头看他眼‌,心跳节奏瞬间快到杂乱无‌章的地步,嗓音却依旧压得‌很低,“你当初说的再等一等,其实不是反对我‌们在一起,你的初衷是想让我‌们变得‌成熟到足够担得‌起责任,再在一起吗?” 迎来了短暂的沉默。 靳司让从靳泊闻亘古不变的温煦里得‌到了答案,他穷追不舍地又问:“当初你和方阿姨分开,是因为我‌们?还是该问,跟我‌们有多少关系?” “我‌们分开的理‌由很复杂,不是简单一句话就能囊括的,但我‌也‌得‌承认,我‌们做这一决定时‌,确实考虑到了你们。” 靳泊闻偏头看向靳司让,“阿让,小时‌候你就和别的孩子不一样,你不吵不闹,想要什么,都会都会自己‌主动去争取,不需要我‌操心,你总认为你能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和想法,但有些东西,比如更深一层的感情,是藏不住的。” 靳司让头埋得‌很低,他没法直视靳泊闻的脸,也‌不想让他窥探出自己‌现在的表情。 靳泊闻继续说:“我‌和你方阿姨都很清楚,你和冉冉都是不服管教的孩子,总有一天会冲破我‌们,或者说是这个社会施加在你们身上的种种束缚展翅高飞。而在那之前,我‌们唯一能做的,不是再往你们身上套层锁链,而是更加耐心地打‌磨你们,让你们的羽翼更加丰满,以后就算没有我‌们,也‌能平稳地飞行在自己‌的人生轨道‌上。” 说着靳泊闻一个抬眼‌,打‌量到斜对面的夏冉,倏然止住话题,慈爱地唤了声:“冉冉。” 靳司让一愣,条件反射地抬起头,看见夏冉光脚朝他们走来。 靳泊闻和夏冉想象中的一样,苍老了些,但笑‌起来还是儒雅温柔,“靳叔。” 靳泊闻应了声,“我‌们冉冉还是这么漂亮。” 夏冉眼‌泪没止住。 她有很多话想和靳泊闻说,这会到嘴边却只能吐出一句:“我‌妈她回来了。”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终于找到她了。” 靳泊闻笑‌容未减,轻轻拍着她的背,“我‌们冉冉,这八年辛苦了。” 他只说了这么一句,什么责备的话都没有,夏冉憋不住了,扑进他怀里,紧紧抱住他,痛痛快快地哭了场,之后发生了什么,她完全没有印象,回过神已经到了夕阳西下‌的时‌候。 “靳叔呢?”她问。 靳司让:“坐了几个小时‌的车,我‌送他去酒店休息了,顺便换身衣服。” 夏冉一顿,“我‌刚才‌眼‌泪鼻涕糊到他衣服上了?” “你刚才‌哭得‌不凶?” “凶。”她有些难为情地耸了耸鼻子。 “所以糊也‌正常。” “……” 她气‌到咬了他一口。 家里没有食材,到了饭点,两个人准备去附近吃顿,还没走出小区大门,就看见了闫野,一副有备而来的架势。 夏冉看向靳司让,他松开手,沉嗓说:“我‌先去点餐。” “好‌。” 等靳司让走后,闫野才‌上前,“好‌久不见。” 夏冉冷淡地拆台:“不久,也‌就几天前,在你们闫家后院。” 闫野表情僵了一瞬,转移话题:“来之前,我‌去见了她。” 孙淑贞头发已经掉了大半,苍老得‌不成样子,见到他时‌,有欣喜,也‌有自责:“阿野。” 仿佛被‌人抛到冰天雪地之中,闫野脸上不见一点血色,嘴唇也‌哆嗦得‌厉害,好‌半会都没能发出一个音,连奶奶都是忍受着声带厮磨的痛感叫出的。 孙淑贞见不得‌他这副样子,她的心好‌像被‌什么东西刺穿了,疼得‌难以忍受,霎那间,眼‌泪从眼‌眶里涌了出来。 哭声被‌玻璃隔板削弱到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抽噎声,闫野反倒平静下‌来,声线也‌是无‌波无‌澜、听不出起伏的情绪,仿佛在叙述一个无‌关紧要的话题,“奶奶,你之前问过我‌,这条腿是怎么没的,我‌跟你说的是车祸意外,我‌没骗你,确实是意外,但是我‌自己‌作的。” 夏冉和靳司让在一起的事是他无‌意间透露出去的,等他反应过来,已经来不及补救,再后来,他们私奔去外地的消息也‌是从他口中传出去的。 当时‌的他只有心虚,还未到愧疚的程度,直到大二那年,他分别去到两个城市与他们见面,回来当天,带着被‌靳司让痛打‌的伤和小五吃了顿饭。 饭桌上,小五替他打‌抱不平:“那姓靳的打‌你做什么?和自己‌妹妹在一起的人不是他?流言传得‌是难听了些,但怎么说有一半是真的,他朝你撒什么气‌啊。自己‌怂,怂恿夏冉跑到外头,夏冉她妈当然会担心,跟去那把自己‌女儿找回来啊。” 闫野愣了一瞬,“你说什么?” 小五:“什么什么?” 闫野大脑一片混沌,自言自语道‌:“要是没有这些流言,夏冉就不会离开桐楼,方阿姨就不会去找她,她也‌就不用死了。” 所以是他害死方堇的? 闫野从未联想到这一层,当然也‌可能是他不敢深入去想,他骨子里的怯懦让他无‌比害怕面对这种他承担不了的责任和错误,于是本能地选择了逃避,这一逃,就是两三年。 那天晚上,他不知道‌喝了多少酒,小五在一旁拦都拦不住,最后喝到醉熏熏、站都站不稳的程度。 小五提出要送他回去,被‌他拒绝了,循着空档,他一个人摇摇晃晃地走到马路中间。 车冲过来的那一刻,他的大脑迎来数秒的清明,他不确定要是他提起所有的劲躲闪,能不能避开危险,他只知道‌自己‌不能躲,是死是残都是他的报应。 得‌知小腿要被‌截肢后,闫野的第一反应不是痛苦或后悔,而是庆幸,庆幸他心里的愧疚和罪恶感终于能得‌到一定程度的消减。 闫野切断回忆,看着孙淑贞说:“奶奶,你觉得‌,闫平的一只眼‌,我‌的一条腿,抵得‌上她母亲的一条命吗?” 说到最后,被‌他拼命压抑住的痛苦和愤怒有着卷土重来的架势,在一瞬间交替占据着他的心脏,但他还是没有资格指责她,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他也‌没那么清白无‌辜。 “差点忘了,闫平付出的已经不单是一只眼‌。”闫野自嘲一笑‌,在孙淑贞惊恐万分的表情里,平淡地开口:“他死了,被‌车撞了,抢救了一个晚上,没救回来。” 他起身离开,身后传来歇斯底里的哭声,但他没有回头。 对夏冉无‌地自容般的愧疚将他逼退到千万里之外的丽江,但这次他不想再逃了,他会将自己‌锁在桐楼这个充满痛苦回忆的地方,带着孙淑贞和闫平,还有他自己‌这辈子都偿还不清的罪孽慢慢老死。 …… 夏冉面无‌表情地说:“巧了,在你见她前,我‌也‌见了她一面,要是你是来替她带话,说什么对不起这些的,就没必要再聊下‌去了。” “不是。”闫野说,“我‌知道‌这三个字对你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空气‌安静了会。 见他短时‌间内没有往下‌说的勇气‌,夏冉不再执着于他来的目的,主动开口问道‌:“你什么时‌候走?” “走去哪?” “不回丽江?” “没法回去了。” 夏冉看他眼‌,轻飘飘地来了句:“可你留在这有什么用呢?” 闫野一愣。 “我‌们都活得‌轻松点吧。”夏冉象征性地拍了拍身上的灰,准备结束对话离开的意思。 “活得‌轻松点?”闫野自嘲地笑‌出声,“要真这么容易就好‌了。” 这声拦住了夏冉,她保持着站立的姿势扭头,背对着光线,脸上被‌阴影覆盖掉大半,不笑‌时‌,表情冷冷淡淡,居高临下‌的站姿生出几分嘲弄的疏离感。 她把话挑明白了说,“你把自己‌困在这个地方有什么用?要是你想用这种方式让自己‌好‌受些,或者代替闫平他们对我‌做出点补偿,大可不必。” 方堇的死和闫野没多大关系是事实,但另一方面,闫野和孙淑贞、闫平两个人有着不可斩断的血缘关系,她没法欺骗自己‌即便发生了这种事,她依旧能以平常心对待闫野。 夏冉说:“小时‌候,我‌特别不能理‌解那种讨厌一个人,连带着讨厌他身边所有人的行为,直到现在我‌自己‌亲身经历过一番,才‌发现以前的我‌是多么幼稚无‌知……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原谅闫平和孙淑贞对我‌妈做的一切,作为他们共同的亲人,说得‌难听点,你的存在也‌让我‌觉得‌不舒服,甚至到了反感的程度。” 闫野脸色白了又白。 夏冉无‌视他的反应,拔下‌戳中他心脏的刀剑,再一次用力往里插去,“我‌不确定我‌跟我‌哥还会留在桐楼多久,但有个事实不会改变,只要我‌还待在桐楼,我‌就不想再见到你。” 她直视着闫野的眼‌睛,刺人的话一句接着一句,无‌遮无‌掩,“今天过后,我‌们就别再见面了,对谁都好‌。” 两天前,她的脚踝意外被‌铁皮割了一道‌,伤口不算深,但还处在愈合期,刮蹭间,会有尖锐的刺痛感拉扯着神经。 她忍着痛,挺胸抬头,平视着前方,走得‌更自然漂亮了些。 落在闫野眼‌里,嘲弄感十足,他没忍住又问了那个问题:“靳司让他就那么好‌?” 转瞬看见她止步回头,笑‌着说:“我‌哥他当然好‌了。” - 方堇喜欢看海,她和夏旭的第一次约会就在海边,在夏冉决定带她去看海前,她先去了趟寺庙。 这次是靳司让开车送她去的,也‌是有史以来的第一次。 路上靳司让问:“从什么时‌候开始拜佛的?” “五年前吧。”夏冉说,“从接受了我‌妈已经离开的事实后,总觉得‌不仰仗些什么就支撑不下‌去了。” 靳司让揣测:“求佛祖帮你找回阿姨?” 夏冉点头又摇头,“还有一个原因。” “什么?”他难得‌好‌奇了一次。 她眨眨眼‌,神秘兮兮地回了两个字:“秘密。” 八月十三号,对她来说是一个至关重要的日子,就像人生中的分水岭,在这一天里,她失去了唯一的亲人,也‌让她下‌定决心放弃了生命里另一个最重要的人。 这两个人,几乎构成了她所有愧疚的来源,每到夏日,她都会去寺庙,替他们祈福,求佛祖让她母亲有个安宁之所,也‌求他往后常欢愉,皆胜意,且顺遂。 至于他所有的厄运,就交付她一并承担。 从寺庙回来,是上午十点,夏冉回公寓歇了会,拿上行李和方堇的骨灰盒,还有靳司让给她的车钥匙,直接去了停车场。 在看见车门边伫立的那个人影后,她产生了短暂的错愕,怪不得‌刚才‌上楼没多久他就没了人影,原来是在这等着。 靳司让接过她的行李,往后备箱一放,“我‌不是怕你不回来了,只是想作为阿姨的亲人,和你一起陪她走完这最后一程。” 风很大,卷起夏冉散落的发,在脸颊来回地刮,刮得‌她双眼‌迷离,也‌几乎听不见他的呼吸,感官被‌掠夺走一半,只有他的嗓音依旧清晰。 “夏冉,我‌们一起送她离开。” 夏冉眼‌眶湿润,好‌一会才‌点了点头。 距离目的车程大概有两个小时‌,不到半小时‌,靳司让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困了就睡会。” 他腾出右手调高空调温度,“薄毯在后座,自己‌拿。” 夏冉扭头看了眼‌,他像是提前预料到她的需求,特地买了条新薄被‌,莱赛尔纤维质地,贴在皮肤上,冰冰凉凉的很舒服。 没多久她就睡了过去,醒来时‌车已经停下‌,就停在一家面馆门前。 夏冉抱着骨灰盒下‌了车。 靳司让扭头问:“想吃什么?” 夏冉扫了眼‌菜单,“一碗红烧牛肉面,加个荷包蛋,还有——” 她欲言又止。 靳司让接过她的话茬,对着服务员说:“两碗红烧牛肉面,一碗小排面,三个荷包蛋。” 夏冉稍顿后笑‌起来。 十分钟不到,三碗面一前一后端了上来,味道‌很普通,却是夏冉吃得‌最满足的一顿。 那天下‌午下‌起了大雨,两个人只能更改行程,先去附近的酒店落脚,然而这场雨一直下‌到了第二天下‌午,趁雨停的空档,他们换了家酒店,离海边很近。 刚到没一会,又开始下‌雨,夏冉趴在床上,正对着窗户,看着玻璃上细长的水痕,“哥,明天会放晴吗?” 靳司让用肯定的语气‌答道‌:“会。” “可天气‌预报说明天的降雨概率有90%。” “天气‌预报还说今天中午会放晴。” 夏冉被‌他一本正经的语气‌逗乐了,也‌多亏了这段对话,她紧绷的神经顺利放松下‌来。 这天晚上靳司让没有上床,就坐在窗边的布艺沙发上,房间很静,隔着一小段距离,他也‌能听到她在唤他。 这是她每晚都会无‌意识发出的嘤咛,是很轻很淡的一声,他却从中拆分出了她对于他的痴迷和依恋。 他起身上床,躺下‌,从背后拥住她。 第二天凌晨四点,夏冉先醒来,她没叫醒靳司让,换好‌衣服,一个人抱着方堇的骨灰盒去了海边。 天色还是黯沉,这个点的海边气‌温略低,空气‌潮湿,海风吹在身上,丝丝缕缕的凉。 这块算是旅游区,除了她,还有不少来看日出的,等到天边曙光乍现,人群中响起一声欢呼。 橙黄的光束照得‌夏冉眼‌眶微红,朦胧中,她看见了方堇。 这是她八年来第一次在梦境以外的地方看到方堇,当然她也‌清楚这其实只是她的幻觉,但这幻觉看上去太真实了,有棱有角,她一伸手,就能探到滚烫的温度。 “妈妈。”她轻轻叫她。 “我‌好‌想你。” 她看见方堇张了张嘴,像在说:“我‌也‌是。” 夏冉想同她说对不起,可又觉得‌方堇和靳司让一样,不会想听到这三个字。 于是她改口:“妈妈,谢谢你。” 她远没有方堇说得‌那么好‌,她看着热情善良,实际上自私自利,在遇到大事上容易胆怯懦弱,逃避是她学‌会趋利避害后习以为常的选择。 她一身的臭毛病,根本配不上当她的女儿,但她很庆幸,这辈子,成为了她的女儿。 放在口袋的手机震动了下‌,夏冉没点开看,她猜测是靳司让发来的消息。 坐的时‌间久,腿有些僵硬,她跌跌撞撞地起身,隔着潮热的空气‌,隔着陶瓷做成的骨灰盒,给了方堇最后一个拥抱。 “妈,哥还在等我‌,所以我‌就陪你到这了。” “剩下‌的路,我‌会和他一起走。” 我‌会把所有的遗憾、悔恨都留在这,从今往后,我‌对你,只会剩下‌纯粹的怀念和爱,不管发生什么,你永远是我‌记忆里最完美的母亲。 夏冉闭了闭眼‌,重新扬起一个笑‌容,有个年轻的陌生男人朝她走来,递了张纸给她,她说了声谢谢,但没接,朝着来时‌的路返回,在台阶旁遇到了靳司让。 靳司让的视线越过她肩头,皱着眉问:“刚才‌和你说话的那人是谁?” 夏冉摇头说不认识,“看我‌哭了,给我‌递了张纸巾。” 她眼‌眶通红,他一早就注意到了,也‌能猜出她为什么哭。 靳司让抬起手,指腹在她眼‌尾摩挲了两下‌,动作温柔至极,说出来的话却让人哭笑‌不得‌,“递纸巾?我‌看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 他罕见地没有掩饰自己‌的占有欲,“我‌不想你和其他男人走得‌太近,你店里的林束,又或者赵茗。” 夏冉歪着脑袋,故作天真懵懂,“陌生人也‌不行?” 靳司让冷嗤,“你觉得‌呢?” 他看了眼‌她刚才‌待的位置,那男人恰好‌也‌看过来,只是隔得‌不算近,他看不清这人的表情。 夏冉顺着他的方向看去,顿了两秒,小跑回去。 靳司让愣了愣,没一会她一瘸一拐地回到自己‌身边,用讨赏似的语气‌说:“我‌刚才‌跟他说,你是我‌哥。” 他还是不满意,“还有呢?” “也‌是我‌的恋人。” 第58章 58 ◎他想,他大概已经无可救药了◎ 高中篇(一) 那一巴掌后, 夏冉和许白微的关系陷入冰点,两个人在学校几乎不再有任何交谈,甚至连眼神对视都没有。 这种开诚布公般的矛盾,让夏冉本就糟糕的人缘差到极点, 在一班几乎处于一种被孤立状态, 唯一愿意跟她说话的除了靳司让外只剩下何照。 夏冉还记着何照当初跟风造靳司让谣言的事, 对他始终爱答不理的,何照这人欠,就吃她这一套, 热恋倒贴冷屁股的劲更足了。 平时跟何照玩得开的几个男生察觉到不对劲,但都看破不说破,只有王林敢把话挑明:“你是不是对夏冉有意思?” 何照面不改色地反问:“不行么?” “别的不说, 她那辣椒脾气你这小身板能受得了, 就不怕哪天惹她生气了,发疯抽你巴掌?” “她抽许白微巴掌不是许白微自找的吗?”何照嗤了声,“许白微这人多装,别告诉我你们看不出来。” 王林嘿嘿笑了笑,“美女装点怎么了?就当我恶趣味, 就爱看美女装。” 何照无语白了他一眼,转入正题:“对了, 你们有没有听说夏冉跟哪个男的走得近?” “这还用听说吗?她不老黏在靳司让屁股后面?” 何照不以为意,“他俩也算半个兄妹, 黏在他屁股后面多正常。” 王林:“那我们学校的应该就没人了。” 何照听出他的话外音, “她还认识其他学校的男的?” “你不知道啊?职高的闫野, 听说这人跟社会上的人还有来往, 出了名的刺头, 挺不好惹的。” 何照两耳只闻一中事, 闫野这名字他还真没听说过,冷着表情摇了摇头。 高明波搭了句腔:“说起闫野,前几天我还看见夏冉跟他在街上走呢,两个人有说有笑的,绝对有猫腻。”他没提那天靳司让也在。 何照脸色更难看了。 几个人窝在体育馆后门,不远处有条臭水沟,风一起,时不时传来恶臭,以至于平时很少人经过,没多久这块地方就变成了不良少年的聚集地,抽烟、玩手机的都有。 何照脑袋转了一圈,从兜里摸出烟盒,敲出三根,其中两根递给高明波和王林。 王林娴熟地吐了口烟,“所以你打算怎么做?追她啊?” 何照反问:“我现在这还不算追?” 王林嫌弃地睨他:“你这半舔不舔的叫什么追?” 一说完,三个人齐齐意味深长地笑了声。 安静抽完半根烟,何照正要说什么,远远传来一声:“谁给你们胆子在这抽烟?哪个班的?!” 捉包捉得太突然,何照几人愣住了,想跑前面又是死路压根没法跑,只能保持蹲立的姿势靠在墙边。 指间的烟忘了掐,长长一截烟灰被风吹落,掉在何照虎口处,烫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夏冉找了大半个体育馆都没找到靳司让的身影,索性放弃继续找他的念头,想等到下节课开始前在教室把靳泊闻的话带给他,哪成想,刚一掉头,就看见靳司让从后门进来,绕到体育组办公室,隔着一扇窗户和里面的人说话。 隔得远,夏冉一个字没听见,等靳司让转身离开,她才小跑上前,“哥,靳叔让我跟你说他这两天要去外地参加学术交流。” 靳司让脚步不停,但放缓了些,“知道了。” 夏冉一顿,伸手拽住他衣袖,“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靳司让停下了,示意她把话说得再明白点。 “你是不是还在生上次我没听你劝导,当众跟许白微闹那事?” 靳司让言简意赅:“没有。”他没撒谎,这事在他看来早就过去了,过不去的是他的心。 夏冉不信,“可你最近很少理我了,就跟我刚来你们家那会一样。” 他终于看她,一字一顿地说:“那不一样。” 那怎么能一样? 明明是两种性质的事,她非要混为一谈,靳司让莫名的烦躁,挣脱开她的手走了。 夏冉定在原地,心里五味杂陈。 - 闫野从一中的人那里听说了夏冉跟人打架这事,担心之余,又觉得她这人坦诚得可爱,出其不意的行为总让人哭笑不得。 一到一中校门口,就看见夏冉形单影只地穿梭在人群里。 闫野走上去,给她一个惊吓后,笑到不行,“听说你跟人打架了?对方还是个女生?” 夏冉低垂着脑袋,双手攥住书包带,恹恹地纠正他的话:“那不叫打架,只能算我单方面甩她巴掌。” 闫野低下腰,认真看她的脸,还是白白净净的,看不出一点伤口,“看样子她被你气势吓到了,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 夏冉没理会他这揶揄的一声。 闫野习惯了她间歇性的冷漠,那会也不觉得恼怒,一脸好奇,又问:“你怎么还跟女生动起手来了?” “她先招我的,”说完又觉得这说法不太妥当,“她先绿茶,先阴阳怪气,说靳司让妈妈的事情,换作是你,你也听不下去。” 闫野点头,“我确实听不下去,但我没你这么笨,不会在众目睽睽下动手。” 夏冉翻了个白眼,没有要和他继续斗嘴的打算,岔开话题,“你知不知道我哥他喜欢什么什么东西?吃的也行。” 这个问题难到了闫野,“他那淡出鸟的性格,就没见他有什么特别热衷的事物。” 夏冉失望地哦了声。 闫野踩了踩脚边的影子,“你突然问这个做什么?” “惹他生气了,哄哄他。”她仿佛在说一件天经地义的事。 闫野嘴角瞬间发沉,笑不出来了,他扭头看她,声线也沉,“喂,夏冉,靳司让就这么好?” 夏冉没听出他的话外音,理直气壮地说:“靳司让他当然好了。” 说着,她脑子里忽然蹦出靳司让掐住自己脖子时狠戾的模样,虽然已经过去很久,回想起窒息的痛苦,还是分外真实。 底气不足,她的声音也轻了下来,“除了性格恶劣。” 再次抬眼,对上闫野意味不明的眼神,他前两天刚跟人打过一架,嘴角的青紫色伤口很明显。 夏冉嘲讽了句:“不过你也好不到哪去,当初还玩校园霸凌那套,多亏了我哥大人有大量,没跟你计较。” 一句话击中了闫野的死穴,他自知理亏,恢复到嬉皮笑脸的状态,“是我的错,我跟你赔礼还不成吗?” 夏冉睨他,“你跟我赔礼有什么用,找靳司让去。” 闫野瞬间绷紧了唇,不知道在想什么,久久没接话。 夏冉的声音将他的意识拉拢回来:“不跟你说了,我要去给靳司让挑礼物了。” 闫野跟了上去,“去哪买,就在附近的话陪你一起。” 夏冉没答应,“我一个人能行。” 闫野又说:“去给你当个参谋,省的你买什么乱七八糟,污了你哥的眼。” “……” 夏冉最后挑的是一条手机链,藏青蓝细绳,末端系着银色四叶草,她自己也留了条相同款式的,挂绳的颜色有所不同,浅淡的烟青色。 明知不该在这时发表意见,闫野还是忍不住问:“你确定你要买这个?” 他皱着眉,夏冉曲解了他的想法,“你觉得这个太寒碜了?” 闫野没给出肯定答案,而是抬了抬下巴,指向不远处一对腻腻歪歪的小情侣,手里拿着类似的翻盖手机,垂落在半空的挂件是相同的小玩偶。 “情侣才会送这个。” 夏冉无端心慌,面红耳热的,像极被抓包后露出的羞赧反应,“谁说要送靳司让了,我自己留着用的,一周换一次不行吗?送他的,以后再说,也不是非得今天就要买。” 闫野看破不说破,敷衍地应了几声,“行行行。” 离开礼品店前,夏冉看了眼靳泊闻前两天买给她的卡西欧方形棕皮腕表,“时间不早了我就先回家了。” 还有半句话没来得及说,隔着一排自行车,她看见靳司让朝她的方向走过来。 夏冉条件反射地背过身,顺手推了把闫野,闫野没站稳,差点跌坐在地上。 他脸拉了下来:“干嘛呢,脑子突然抽着了?” 夏冉比出“嘘”的手势,“我刚才看见靳司让了。” 闫野顿觉荒唐,“你看见他你就得躲?干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 夏冉承认自己正在干亏心事,郑重其事地说:“他不喜欢我和你单独待在一起。” 闫野冷冷笑了声,强装镇定地拍了拍衣服上不存在的灰,往里挪了几米,借着一米多高的货架,挡住自己的半截身形。 店面就那么点大,夏冉已经没地方藏,最后被逮了个正着。 靳司让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是目光有些发沉,催促道:“不走?” 夏冉撂下闫野,重重点头,“走的。” 风平浪静地走了一段路,耳边传来兴师问罪的声音:“你刚才和闫野在一起?” 夏冉如临大敌,脊背都绷直了,迟缓地点了下头,半真半假地说:“我找他是要问他,你喜欢什么东西。” 靳司让看向她被暮色晒到滚烫的脸,“你和我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了几年,连我最基本的喜好都不了解,还得跑去问一个外人?” 夏冉疑惑闫野不是他朋友吗,怎么这会又成了外人? “你平时永远臭着一张脸,看谁都不爽,也没见你有什么特别爱吃的,我哪知道你的喜好?” 没什么爱吃的? 这说法听上去太可笑,靳司让脸色阴沉沉的,“我要是没有喜欢的东西,会每天喝你泡的柚子茶?” 夏冉瞠目结舌,扭头看他,发出一字一顿的质疑,“原来你这么好哄的吗?” 靳司让又一次被她的没心没肺气笑了。 夏冉脚步快了些,靳司让伸手勾住她的书包带,“突然走这么快做什么?” 夏冉发现他最近管得好像越来越宽了,矮身摆脱他的束缚,转身说:“快点回家,给你泡柚子茶。” 靳司让弯下腰,又将身子前倾些,拉近与她的距离,两个人的呼吸喷在对方脸上,暖意融融,“夏冉,你到底是真傻还是装傻?” 夏冉后退一小步,认真想了想,“可能都有,得分情况。” 靳司让拉直唇线,没说话。 夏冉摸不清他的态度,小心翼翼地询问:“现在能走了吗?” 他简明扼要:“走。” 接到指令,夏冉转过身,走得不算快,但姿势有些僵硬,尤其在她斜眼注意到柏油路面上交叠的影子后。 靳司让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一开始他的视线落得很远,但最后还是不可避免地被她张扬的马尾辫攫取走全部注意力,高高的一撂,在半空一晃一晃的,用一个星星发圈束着。 他抬起手,食指与大拇指圈成一个圆环,隔着一段距离,牢牢锁住了不安分的她。 - 高三学习紧张,在校补课的时间随着黑板右上方不断缩减的数字越来越多,十月底,学校决定将晚自习改为硬性规定,不管是择校生还是住校生,除非特殊情况,不允许请假。 夏冉磨蹭,为了不把作业带回家,总能耗到晚上最后一个离开教室,她给靳司让发消息,问他在哪。 对面冷酷无情的回了一个字:【家。】 夏冉:【你就这么抛下我,一个人回去了?】 夏冉:【大晚上的,你就一点都不担心你妹妹吗?你这样,还是人吗?】 她在回这两条消息的时候,也意识到自己是在无理取闹,拖拖拉拉的人是她,靳司让没有义务陪她耗到这么晚。 这个点,校园里已经冷冷清清,夏冉旁若无人地拿着手机,亮白屏幕映出她暗淡的脸,迟迟没等来对面的回复,她失望地叹了声气,手机放回口袋不到五秒,又拿回出来,未读消息那列还是一片空白。 她这才死心,攥着手机,准备跑到公交车站台那赶末班车,快到校门口时,突然刹住车—— 她在门卫亭旁见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背对着她,穿着白衣蓝裤,挺不起眼的校服穿搭,他看上去却分外出挑。 “哥。”她远远喊了声。 那人不应,夏冉改口:“靳司让!” 他才不紧不慢地回头。 夏冉抬腿又开始跑起来,在他身侧气喘吁吁地停下,“不是说走了吗?” 靳司让瞥她眼,淡淡说:“我还想做个人。” 不给她反应时间,他直接迈开腿走了,个高腿长的,没一会就拉开了一段距离。 夏冉回过神,三步并作两步,很没形象地跳到他背上,右手臂一把环住他,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你对我真好。” 靳司让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深吸一口气,“下去。” “不下。”她甚至将手臂收得更紧了,另一只手也交叠环了上去。 隔了几秒,又问:“我们要怎么回去?坐公交还是打车?” 靳司让:“步行。” “那你不得背着我走两公里?不累啊?”夏冉也就嘴上心疼了一下,一点实际行动都没有。 见惯了她死皮赖脸的德性,靳司让心情平复得很快,也没臭着一张脸让她下去,默不作声地往别墅方向走。 他一直不说话,夏冉浑身不自在,尤其在瞥见他额角的晶莹后,厚脸皮败给心软,不到半程她就松开手准备给他减轻负担。 她的存在感分外强烈,稍稍一动,靳司让就难受得快要呼吸不过来,心跳在一瞬间差点跳停了,半会才沉着嗓说:“别乱动。” 他的警告很快奏效,夏冉乖乖不动了,后来见他的汗快顺着脸颊滑落进衣领,才抬起手,用衣袖拂了下。 两个人快到别墅门口,遇到从外面回来的邻居,她眯眼笑着冲他们说了句:“你们兄妹俩关系真好。” 不知道是不是夏冉的错觉,她总觉得她话里有话,刚才看他们的眼神也别有深意,让她不太舒服,但她心大,很快就忘了这茬,甚至在洗澡前嬉皮笑脸地给靳司让发了□□壮卡:“你看着瘦,力气还挺大,耐力也好,居然还真把我背回来了。” 靳司让没搭理她,从冰箱里拿出一瓶冰水,仰头给自己灌下几口,喉结上下滚动。 从夏冉的角度看,有种青涩的性感。 运动会结束后,三楼的小影映室变成了夏冉和靳司让的秘密基地。 两个人隔三差五会去一次,心照不宣地选在靳泊闻房间熄灯后,当然在去之前,他们会先进行一套谜语交流。 敲一下墙壁是在问你睡了吗,两下是回复“没有,干什么”,三下是接着问“要去看电影吗”,四下是“不去”。 截至目前为止,夏冉只听靳司让敲过一次四下。 十分钟不到,两个人一前一后出现在小房间里。 入秋的夜晚,凉意阵阵,靳司让开了半盏窗户,窗帘没拉死,遮光效果折损大半,好在月色不明,对投影效果没太大影响。 他折返回沙发,“想看什么?” 夏冉:“死亡诗社。” 他摁遥控板的手指一顿,“都看了五遍了,你不嫌腻?” 夏冉摇头,“说是五遍,可我也没有一次是看完的。” 她戳了戳他的侧腰,“这次我要是睡着了,你记得叫醒我。” 靳司让低头看了眼刚才被她戳过的位置,她的动作很轻,几乎是一触即离,可不知道为什么,像火烧一样,灼热的触感迟迟不散。 许久,靳司让才应了一声。 电影大概看了三分之二,夏冉眼皮越来越沉重,就在眼睛眯成两条缝前,看见靳司让微侧身子,靠在沙发椅背上,脑袋被右手托枕着,侧脸轮廓在屏幕亮光下影影绰绰。 说好了要他叫醒她,怎么他先睡过去了? 夏冉迷糊着凑过去,贴在他耳边轻轻叫了声他的名字,隐约看见他皱了下眉,片刻从唇间飘出很轻又带点不耐烦成分的一声:“别吵。” 她立刻闭上了嘴,刚要起身离开,被他突然横出去半截的手臂一带,锁进他怀里。 夏冉身子一僵,一动不动的,连呼吸都下意识屏住了,过了好一会,才试着小幅度地挣脱了下,没成功,反倒被他箍得更紧了。 一阵不知所措后,她自暴自弃地放弃挣扎的念头,没多久,脑袋一歪,靠在他胸膛睡了过去。 第二天醒来时,夏冉发现自己已经回到卧室,薄毯被她踢到地上,她捞起,盖在肚子上,迷迷糊糊又睡了一觉,醒来时不由自主地喊了声“哥”,第二声意识清醒了些,叫的是“靳司让”。 “干什么?” 无波无澜的嗓音冷不丁飘到她耳膜,有那么几秒钟她怀疑是错觉,忙不迭睁开眼,靳司让就站在床边的地毯上,双手插兜,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夏冉就和屁股装了弹簧一样,一下子蹦起,朝他扑了过去,撞进他僵硬的胸膛,脑袋嗡嗡的难受。 冲击力大,靳司让连着退了两小步才站稳,“到底要干什么?” 听不出情绪的语气。 夏冉环在他腰侧的双手顺着他双腿外侧一路下滑,最后停在他脚踝处,瞎话张嘴就来:“刚才床突然咬了我一口。” “……” 夏冉挠了挠鼻子,“你怎么在这?” 她倏地改口,“你怎么能随便就我房间?” 他一脸平静,“路过,听见你在叫我。” 夏冉纳闷:“我刚才叫得不响,隔着一扇门你都能听见?” “你觉得我在骗你?” 两个人一高一低对视了几秒,夏冉先败下阵来,猛摇头。 靳司让单手搂住她的腰,把她捞了上来,不到两秒,她又跪坐回去,片刻抬起下巴,双手摊在他面前,笑意盈盈:“给我压岁钱。” “现在才十月,”靳司让深吸一口气,眼神没了平时的沉稳,看上去是被她无语到了,“而且我跟你没差几个月。” “但你是我哥。” 夏冉学着他的话术,慢悠悠地补充上一句,“更何况,我刚才不是给你行了个大礼?” 靳司让从鼻尖哼出一声冷笑,“你这强买强卖跟谁学的?” “闫——”夏冉觑了眼他的反应,及时止住,哼哼唧唧几声后,睁眼说瞎话,“我无师自通。” 靳司让不聋,知道她刚才差点脱口而出的那个字是什么,他掉头就走。 夏冉本来就是随口一提,见他这副态度,也没觉得被泼了冷水透心凉,等门后的动静彻底消失,脑袋里突然蹦出三个问题,交替出现: 她昨晚什么时候睡过去的?是靳司让抱她回卧室的?之前那次也是? 这天是周日,学校大发慈悲给高三放了一整天假,请来的家政阿姨恰好有事,午饭是靳司让做的,食材阿姨提前一天准备好放在冰箱。 靳司让只会做些简单的家常菜,但味道不差,夏冉最爱的就是他炒的青椒肉丝。 靳司让做饭的时候,夏冉就在一边给他打下手,她心不在焉的,没帮上一点忙,反倒添了不少乱。 靳司让看不下去,“你就站着别动。” 也没让她走远点,夏冉哦了声,洗完手站在一边不动了,看着靳司让慢条斯理的姿态,情绪慢慢平静下来,自然地切入一个话题:“哥,你还去B大吗?” 靳司让的B大保送名额不知道为什么落到了许白微那,有人说是靳司让自己放弃,也有人说是许白微动用了家里的关系,软硬皆施,才让学校改变了决定。 夏冉倒觉得是这段时间的流言风波影响到了校方的决定,可不管是哪种原因,都让她无比焦虑,直到听到靳司让再简洁不过的两个字:“会去。” 他关了水龙头,声音更清晰了,“有没有保送名额对我来说没什么影响,你不用管这事,好好准备自己的考试。” 夏冉笑起来,“好。” 心里的一块大石头平稳落地,探知下一个话题的欲望和勇气起来些,“哥。” 带点试探意味的一声,音量自然低到不能再低,“你昨晚把我认成别人了吗?” 她不敢问的是:他为什么要抱她? 靳司让没看她,落刀的动作有条不紊,像是完全没有受到她突击一问的影响,“昨晚是什么时候?离开学校前还是离开之后?” “在小房间的时候,你睡着以后。” 靳司让停下,递给她一个意味不明的眼神,不答反问:“你还会记得自己睡着以后的事?” 说得倒也是。 夏冉不再执着于这个问题的答案,再次开口时,直接换了个话题,这次声音还是轻,“昨晚我怎么回自己房间的,我一睡着你就送我回去了吗?没发生点别的?” 她没把话说太明白,也不好说明白,靳司让知道她的言外之意,“不然你以为会发生什么?” 他的视线从她光滑白皙的肌肤上挪开,用的还是那套说辞,“我还想做个人。” 夏冉哦了声。 靳司让指着洋葱说:“把外面那层皮剥了,然后切成小块。” “行。”夏冉信誓旦旦地揽下这活,很快就打脸了,眼睛不知道怎么浸了洋葱汁液,火辣辣的。 靳司让循着动静偏头,对上她的眼,沁着水光,亮盈盈的,他心跳倏地漏了两拍,记忆忽然被带回到昨天晚上。 他撒谎了,他不是没记住发生了什么,相反昨晚的一切都是在他意识支配下发生的,包括他是如何借着半梦半醒的状态将她揽进怀里,又是如何又一次等她睡着后趁人之危,在她的唇角烙下一个不深不浅的吻痕。 靳司让曲指捏了捏喉咙,在躁动的心跳声里,垂下视线。 他的情感比他自己想象中的还要深沉隐晦,就像盘里的洋葱,只有一层层地剥开,才能窥见里面早已扭曲溃烂的心。 他想,在她面前,他大概已经无可救药了。 作者有话说: 1.番外不日更,随榜单更~ 2.高中篇基调是酸酸甜甜的,所以不会写到分手(篇幅不长) 红包(下章更新前统一发)感谢阅读~ 第59章 59 ◎别随便引|诱我◎ 高中篇(二) 何照三人偷偷在体育馆后门抽烟的违纪行为在周一的升旗仪式上被学校通报批评, 周三下午的班会课上班主任又把这事拿出来狠狠批了一顿,还罚几人去操场跑了十圈。 何照要面子,这一遭下来,把班主任交代的“好好反思一下自己的行为”完全抛之脑后, 心里只有满满当当的怨气。 “要是被我知道是哪个王八羔子干的, 我非得剥他一层皮不成。”他恶狠狠地说。 王林灌下一大口冷水, “估计哪个愤世嫉俗的好学生干的吧?” 何照朝花坛呸了下,“碍着他眼了是吧。” 王林随手抹了把额头上的汗,微喘着说:“想知道是谁举报的查起来也不难吧。” “怎么说?” “体育馆周五不是不对外开放?只有上课的学生才能进去, 可那时间段在体育馆上课的不就咱们班和二班?” 何照细细琢磨他的话,觉得有几分道理,片刻给出自己的分析, “二班又不认识我们几个, 不至于这么爱管闲事,当然要是这人有天生爱管闲事的命,当我没说。” 王林顺着他的话往下接:“这么说来,是我们班上的人可能性更大,那能是谁呢?” 高明波买完汽水回来, 凑巧听了几句,忙不迭打断:“我听说是——” 何照几人回到教室时, 班会还在进行,话题聊到住宿上, “这学期已经过去大半, 离高考也越来越近了, 时间很紧迫, 我还是希望大家能住校的尽量住在学校, 一来路上安全, 二来方便,能省下很多不必要的时间……” 班主任正说得起劲,教室后门被人打开,力气不小,弹到墙面上,发出一道引人注目的响动。 不少脑袋齐齐转过去,紧接着响起窸窸窣窣的议论声,对上何照一副无所谓的神情,班主任眉心紧拧,深吸一口气,指着门外说:“给我出去,站到下课位置。” 何照是正儿八经考进实验班的,实验班教学进度快,差距也拉得快,高二下学期他就跟不上课程,成为班级里垫底的存在,好奇心没被激发出来,反倒开始自暴自弃,成天不学无术,班主任数次向年级组反映,希望把何照剔除实验班的队伍,但学校有自己的考量,她这提议一直没被通过,何照听说这事后,越发有恃无恐,恨不得做实“一班的老鼠屎”罪名。 种种行为,让班主任更加不待见了,两个人在班上水火不容。 何照咧嘴爽快应了声“行”,大剌剌地走出教室,消失前,朝某个角落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瞥。 这一瞥,恰好被扭过头问靳司让借橡皮的夏冉看见。 这天晚上的晚自习,照旧是夏冉最后一个离开,整理书包的时候,住宿登记表掉在地上,她捡起,对折后胡乱塞进抽屉。 她飞快跑到门卫亭,没见着靳司让,问看门大爷:“我哥他去哪了?” 大爷眯着眼睛,很快认出她,指了指右侧说:“跟几个朋友往那个方向去了。” “朋友”这个词迅速攫取走夏冉的好奇心,靳司让这人在一中总是形单影只的,哪来几个朋友? 狐疑归狐疑,夏冉也没问下去,道了声谢后撒腿就往他说的地方跑去,尽头是条死胡同,空无一人,她只能往回走,打算再向看门大爷问个清楚,却在半路遇见了消失的人,白色外套上染了些泥,像是在哪狠狠摔了一觉,整个人看上去有些狼狈。 借着头顶垂落的灯光,夏冉打眼到他左脸颊上的一道细长伤口,似乎还在往外渗血。 两个人诡异地对视了一会,夏冉终于找回自己声音,“你去哪了?怎么还受伤了?你疼不疼啊?” 她一连串问了三个问题,靳司让拣了最后一个问题回答:“算不上。” 夏冉不受控制地抬起手,轻轻碰了下他脸上的伤,匆忙收回,指腹潮湿,但不见血,只有她因紧张渗出的汗。 “你还伤到了其他地方吗?” 靳司让低垂着眼皮,“腰。” “哪边的腰?” “左边。” 她一急,没有多想直接上手准备去撂他的衣服,被靳司让敏捷地扣住手腕,“干什么?” “我看看。” “顺便摸摸?” “……” 夏冉好气又好笑,“我是那种会趁人之危的色狼吗?” 靳司让没回答,“没伤到,骗你的。” 夏冉半信半疑,转瞬看见靳司让朝马路对面走去。 这不是回别墅的路,她快步跟上,“你去哪?” “药店。” 药店门口就是公交车站台,末班车已经开走,站台空荡荡的没有人,两个人找了位置坐下,夏冉自告奋勇:“我来帮你上药,” 靳司让一顿,将消毒液和棉签递给她。 夏冉接过,将棉签染成深紫色,一个抬眼,对上靳司让的目光。 光线昏暗,他的眼里却缀着些银白色的亮光,让人难以招架,她心跳突然漏了一拍。 “你别这么看着我,我会手抖的。” 听见她这么说,靳司让视线还是一寸未挪,“为什么?” 夏冉莫名有些烦闷,语气也重了些,“我刚才不是说了吗,是你看着我的缘故。” 靳司让还是看着她,“换做别人呢?” “什么?” “要是换做别人这么看着你,你也会手抖?” 夏冉想象了下,摇头,“应该不会。” “为什么?” 夏冉不明白话题怎么又绕了回去,思忖不出答案,脑袋嗡嗡作响,手上的动作无意识没了轻重,“我不知道。” 靳司让哼笑一声,听上去像在嘲讽她,也像在自嘲。 后来有那么两三天,两个人还是会一起回家,夏冉去小卖部时也依旧会多给靳司让带点饮料和零食,只是都不怎么说话,彼此间仿佛在暗暗较着劲。 直到靳司让发现夏冉填好的住宿登记表,他忍不住开口打破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氛:“你想住学校宿舍?” 夏冉确实有这个打算,“我拖拉,住学校也方便,你就不用等我一起回去了,而且——” 她闭上了嘴巴。 “而且什么?” 夏冉摇头说没什么。 靳司让扯了扯唇角,“因为我?” 她迟疑地点了下头,“那天晚上要不是因为我拖延,害你留下来等我,你也不至于被人打。” 她早就猜出那伤口不是摔出来的了。 空气安静几秒,响起一道轻笑,听着挺阴阳怪气的,靳司让说:“这说法真有意思。” 语气也挺阴阳怪气。 夏冉没听明白。 靳司让把话挑明:“我留下来,跟我被打没有直接关系,就算那天晚上我提前走了,之后只要被他们逮到有落单的空档,这种事情还会发生。” 夏冉从他的话里听出别的意思,“你知道是谁打的你?” 她思绪发散得很快,“是我们学校的吗?难不成又和闫野有关系?” 靳司让打算她喋喋不休的猜测,“这次跟他没关系。” “那是谁?” 靳司让没说。 他总是这样,不喜欢把话说全,一开始夏冉挺烦他这毛病,次数一多,也就习惯了,这次也当他是有自己的考量和顾虑,没再追问到底,默默将他刚才的反应在脑海里复盘一遍,琢磨出了一些奇怪的地方:“你是不是不想我住学校?” 见他不回应,她咧开一个笑,没脸没皮地凑到他跟前,话说得直白又大胆,“哥,你舍不得我吗?” 靳司让拿食指顶开她额头,声线凉凉:“你没听说过我们学校女生宿舍闹鬼?” 夏冉听不得怪力乱神的故事,脸一僵,退回原地,隔了几秒小声嘟囔:“鬼哪有你可怕啊。” “……” 以为他会生气,夏冉小心翼翼地拿眼尾去扫,不期然对上他漆黑的眼,盯住她看时,跟他的嗓音一样沉甸甸的,“抛开这个原因,你还想住在学校?” 夏冉莫名升起惶恐不安的感觉,仿佛下一秒就会被他眼底泛起的海浪吞噬,她别开眼,攥着自己衣袖,轻声说:“在学校住挺方便的,还能合理——” 靳司让再次打断:“不去考虑这些因素,比起住在家里,你更想搬到宿舍?点头或者摇头。” 夏冉像被人点了穴,就在靳司让耐心几乎告罄前,才小幅度地摇了摇头。 靳司让紧绷的神色松缓些,又问:“住在家里让你不舒服不自在不开心了?” 他一连说了三个“不”,掷地有声,夏冉答不出违心话,没怎么犹豫地摇头。 有人路过,朝他们的方向投去一瞥,靳司让不避不让地迎上去,等那人走后,他再次看向夏冉,声线轻柔得不像话,细听还带点蛊惑意味,“那不搬了。” 停顿两秒,他拖着缓慢的调补充了句,“行不行?” 夏冉这次改成了重重点头。 回到靳家别墅后,夏冉拿出住宿登记表,托腮看了会,最终在住宿原因那栏划开几条黑线,还觉得不够,直接将纸撕成了两半。 她打开抽屉,准备睡前用MP4听会歌,偶然注意到被装在透明塑料盒里两条不同颜色的手机链。 已经过去快两周,她还是没有勇气送出手,尤其当她想起闫野说的那番“只有情侣才会送这个”话时,心里的别扭感更重了。 人的情绪总是来得悄无声息又莫名其妙,对她这种想一出是一出的人而言更是如此,完全不得章法, 在她将头发揉成鸡窝状前,她还是没想明白,但也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最终鼓起勇气决定将其中一条手机链送给靳司让,她说服自己的理由也简单:买都买了,不送就太浪费钱。 靳司让房间比起四年前有了不少人气,墙壁上挂着几幅夏冉亲手拼的拼图画,搭好的乐高被撞进封尘收纳箱里,整整齐齐地摆放在书桌一角。 加湿器开着,柑橘味道,清新又淡雅。 她走到靳司让身边,右手推过去,掌心朝上,“哥,这个送你,之前去礼品店买的。” 靳司让放下笔,没伸手去接,“为什么要送我这个?” 夏冉拿出事先准备好的说辞,“我跟许白微闹了后,是你帮我去班主任那说话,我才没被责罚,这个就当是给你的谢礼。” 她声音轻下来,“还有,我在这住得挺舒服的,每晚你还特地陪我一起回来……” 她罗列了一堆值得感谢的例子,靳司让不太想听,但还是勉强自己听完了,然后做了些补充说明:“这几天,一下课就去给我倒温水,大课间去便利店给我买零食,晚上还给我做宵夜,一个劲地替我在靳泊闻面前说好话……这些也都是你的谢礼?” 他记性好,毫不费劲地罗列出她最近一系列称得上反常的行为,然后才问:“夏冉,你到底想做什么?” “什么我想做什么?”夏冉满头雾水,一时间没明白他的潜台词。 靳司让一针见血地问:“你现在是在讨好我?” 夏冉不知道该怎么往下接,他这句话弄得她脑子很混乱,心跳也慌乱。 她其实能察觉到自己的异常,最早可以追溯到运动会时,但她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会产生如此异样的源头。 甚至在那时候她还以为自己还没有彻彻底底地喜欢上靳司让,她对他,只有纯粹的心疼,和一些暧昧又朦胧的好感。 被靳司让视作的“勾引”和“讨好”,只是她的示好,也是她认为能让他幸福的手段。 舌头仿佛都不是自己的了,声线变得磕磕巴巴:“我只是想对你好。” 靳司让愣住了,“为什么?” 他最近的“为什么”可真多,怪折磨人的。 夏冉轻声说:“我也不知道到底为什么想对你好,你再给我点时间,让我好好想想,行吗?” 征求意见似的口吻,靳司让没能狠下心逼迫她当下就说出个所以然来,极轻地嗯了声。 夏冉吐出如释重负的气息,回房后意识到自己脸上热腾腾的,一照镜子,被吓一跳。 两腮红晕晃眼,唇角弧线微挑,是笑着的模样。 这是她第一次看见自己这幅表情,感觉很陌生,但似乎又不是无迹可循。 之后那两周,每次和靳司让单独相处后,她都会露出同样的表情。 这个发现让她感到害怕,同时又对未来升起一种难以言述的期待,仿佛有什么事情在不知不觉中脱离了掌控。 于是她开始勉强自己减少和靳司让的接触。 光明正大的相处却是少了很多,与之而来的是偷偷摸摸的打量,一到体育课,次数更频繁了。 夏冉坐在休息区的排椅上,手里拿着一本单词本,视线挑起又落下,循环多次,冷不丁听见旁边插进来一声:“你在看你哥?” 说话这人是二班的,也是夏冉为数不多算得上朋友的存在,两个人相识于一场排球友谊赛。 夏冉迅速收回视线,强装镇定地说:“没有的事。” 林乐优不信,“你跟你哥吵架了吗?” 夏冉还是摇头,这回说的实话:“没有,我在想一些事情。” 具体什么事,三言两语没法跟她说清楚。 林乐优不是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的那类人,环视一圈,没见到何照,放心地进入话题:“你回头提醒你哥注意点,何照好像盯上他了。” 夏冉听得心惊肉跳的,“又怎么了?” “何照上回抽烟不是被全校通报批评了,不知道从哪传出流言,都说是你哥举报的。” 夏冉不信靳司让斤斤计较到会为了何照嘴楼明玥那事,时隔一个多月想起秋后算账,可要是林乐优说的是事实,那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林乐优看了她一眼,压低音量说:“你不知道何照喜欢你吗?不对,他那不能叫喜欢……” 有谁的喜欢会廉价到经常性地在背后开心上人的黄腔? 林乐优说:“其实何照背地里没少说你垃圾话,估计被靳司让听到了,想替你出口气吧。” 夏冉愣了下,大概过了两秒,脚底仿佛窜上来一道电流,穿过五脏六腑,直达心脏,强度不高,比起尖锐的刺痛,更多的是绵延不绝的酥麻感。 她垂下视线,瞥见单词本上的“buzz”。 底下有一行引申词组:get a buzz out of sb。 意思是:从某人那得到一种享受、娱乐、或兴奋的感觉。 夏冉一顿,呼吸和心跳擂鼓一般,她缓慢抬起头,看向林乐优,突然问了句:“全身像过了电流一样的感觉,算愉悦、兴奋的一种吗?” 林乐优不明白她怎么突然问起这个,稍顿后,用理所当然的语气应道:“怎么不算?” “那什么情况下能从一个人那里得到兴奋的感觉?”夏冉不依不饶地问,“喜欢吗?” 林乐优歪着脑袋做出思考状,半晌点头说:“会有的吧。” “感动呢?” 林乐优一脸被难为到了的反应,没有回答,而是把问题丢回去:“你问这个做什么啊?” 夏冉轻声说:“我想不明白了。” 林乐优拍拍她的背,“想不明白就别想了,顺着你的心走就行。” 听她这么说,夏冉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烦闷一扫而空,笑弯了眼睛,林乐优在一旁看得更纳闷了。 夏冉重新变成了靳司让的小尾巴,反而风水轮流转,这次轮到靳司让开始冷落她。 他的性子本来就冷,就算是刻意的,其实也和平时没太大区别,但夏冉一下子察觉到了,心里很不是滋味。 “哥,你理理你妹妹。” 靳司让冷淡地瞥她眼,没说话,眼神传递出的意思像在质疑:我哪来的妹妹? 夏冉装聋做哑,嘟囔着嘴,切换成半谴责半委屈的语气,“天气这么热,多亏了你对我的冷暴力,才让我撑下来。” 靳司让瞅了眼她单薄的衣衫,和被风一吹就瑟瑟发抖的瘦弱身躯,嘲讽地笑出声,“说这话前,人先别抖。” 夏冉愣了愣,回过神后脸上充斥着欣喜的反应:“你可总算愿意理我了。” 这话一落下,靳司让恢复到冷酷无情、对谁都不理不睬的姿态,夏冉叹了声气,夸张地扶住额头,身子一歪,朝他那倒去,“太热了,快给我热中暑了,你快来给我熄熄火。” 靳司让条件反射地扶了她一把,手心突然像被烫到了一样,又猛地松开,夏冉一个不稳,脑袋直接倒在他盘起的膝盖间,撞得她有点疼,但这会她顾不上喊疼。 空气霎时安静下来,两个人隔着一段距离对视着,夏冉发现他喉结附近的那颗痣都变了颜色,染上了点暧昧的红,当然这是她的错觉。 她也不知怎么,趁他毫无防备的时候直起腰,双手搭在他两肩,用力将他往后一推,两个人的位置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地上铺着一层厚实的羊毛地毯,桌几和沙发腿也在几米开外,夏冉完全不用担心会伤到他,等他后背贴上毛毯,迅速靠过去,手臂撑在他两侧,拿亮盈盈的一双眼看他。 靳司让喉结滚动了下,隔了好一会,才哑着嗓子警告:“夏冉,别随便引|诱我。” 夏冉的第一反应是困惑,“那你得说清楚点,什么才算是引|诱。” 郑重其事的样子,看笑了靳司让,他算是明白了,一涉及到情|爱的事情上,她那脑袋和木头做的没什么两样。 她眨了眨眼睛,一副乖巧听话又懵懂无害的模样,但靳司让没有被她制造出的假象蒙骗,克制着不痛快的情绪说:“就跟你刚才的行为一样。” 夏冉回忆了下事情的起承转合,“你是说我刚才推到了你?” “……” 靳司让深吸一口气,一条手臂撑在地上,起身,另一只手忽然握住她的左肩,以极缓的速度往后滑落,他这会的掌心还是干燥的,贴合感很轻,像被烘烤过的羽毛,带着滚烫的温度,若有若无地刮蹭着她敏感的肌肤。 “像这样。”他说。 夏冉瞬间屏住了气息,眼睛越睁越大,是真愣到了不知所措的程度,直到靳司让那双看谁都深情的眼放过她,她也还是有些晕头转向。 “夏冉。” 她讷讷应了声:“嗯?” 靳司让的声线已经沉静平稳下来,“你这几天的疏远又是因为什么?” 夏冉顿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实话实说:“我在想一个问题。” 靳司让不太关心她在想什么,毕竟这事也不难猜,他最关注的是结果:“所以你想明白了没有?” “可能想明白了一半。” “一半是哪一半?” 夏冉不答,看着靳司让坐到沙发上,没一会她也跟过去,手掌忽然贴住他胸口,在彼此胸腔的鼓噪声中,不动声色地开口:“哥,你心跳很快。” 她也开始十万个为什么,“为什么呢?” 说完,她将手摁回自己心脏的位置:“我的也快,跟好像你的差不多。” 夏冉不知道的是,她这猝不及防的一下,让靳司让的心跳节奏彻底脱离了掌控,有那么几秒,他甚至怀疑自己的心脏会整个飞出去。 他终于没忍住说了句:“你试着把心脏跳动缩减成两个字。” 微醺的感觉回来,夏冉的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心动。” 靳司让心脏突然又紧了一下,“心动的次数一多,容易变成另一个词……” 他停顿数秒,才接上:“你想不想知道?” 夏冉没那么傻,他都将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藏于表皮的情愫呼之欲出,当然她也明白他在刻意引导她,但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又或许她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只是觉得不可思议而已。 夏冉点头又摇头,“我会自己弄明白的。” ——不过现在她想弄明白的不止是她的心,还有他的态度。 靳司让没再说什么,她离开房间后,他仰头对着天花板沉沉吐出一口气,忽然觉得自己刚才的言行举止有失妥当。 都不像他了。 他对爱情的想象极为贫乏,从未产生过一丝一毫的任何的憧憬,更何况有靳泊闻这种例子在前。 靳泊闻要真那么深情、对楼明玥念念不忘,不管他是不是有苦衷,他都不会在她离世后的第七年,让方堇成为他新一任的枕边人。 可没几年,方堇也走了。 这些事实侧面证明,爱这种东西的保质期短得可怕,比它浅一层的喜欢估计更是。 从夏冉刚才的种种反应可以推断,她对他是有喜欢,先不提这种喜欢能维持多久,重要的是她自己都还没完全确定。 这才是最致命的,给了他一种在她彻底意识到自己的感情前,那点不足道也的喜欢就能烟消云散的危机感。 靳司让咽了咽干涩的喉咙,拿起手机,给夏冉发去一条消息:【想不想早点弄明白?】 对面回得很快:【想。】 于是,他飞快敲下:【那接下来你听我的。】 作者有话说: 红包~~ 第60章 60 ◎喜欢的◎ 高中篇(三) 夏冉回了个“好”, 双手紧紧握着手机放在胸口,翘首以待。 出乎意料的是,靳司让就跟被盗号了一样,仿佛刚才发送消息的那人不是他, 这句过后没再有任何回复, 隔天早上再见时, 也还是一副无事发生的冷淡姿态。 那天是靳泊闻送他们去的学校,途中,夏冉频频拿余光瞄他, 数次想开口,碍于她想谈论的话题不适合有大人在场,她只能硬生生憋回去。 两天后, 学校正式通知全体师生一中已经入围省特色重点高中, 过几天会有领导来视察。校方很重视这次评选,要求学生们这段时间好好规范自己的行为,仪表要干净整洁,不得做出任何违反校纪校规的行为。 这通知一下,学生会突击仪表检查的次数多了不少, 有次夏冉皮筋断了,不得已披散着长发, 结果被逮了个正着,扣了班级分不说, 还被罚站在过道以儆效尤。 靳司让从班主任办公室回来, 就看见她低着脑袋靠在墙角, 耳朵红了一大片。 “你站这做什么?” 夏冉循着声音抬头, 指着自己头发说:“说我仪表不过关, 罚站呢。” 靳司让这才注意到她的脸也很红, 明显羞愧的,这就是她,成天装作一副无畏无惧、没心没肺的样子,实际上脸皮比谁都薄。 “皮筋呢?” “断了。”夏冉从兜里拿出可以作证自己没有说谎的证据。 靳司让瘦长的手指划过她掌心,拿走了皮筋,将断口用结扣连接上,递还回去,“先凑合着用。” “哦。” 生怕再次崩断他的“作品”,夏冉系得很小心。 等她停下,靳司让才进了教室,迟迟没听见她的脚步声,他停下回头:“不进来?” 夏冉一脸懊恼,“铃响前都不能进去。” 靳司让看了眼手表,现在是大课间,距离上课还有十三分钟,迟疑两秒,他脚尖一转,走到夏冉身侧,双手插兜倚靠在墙上,姿态慵懒又随意。 夏冉咯咯笑出声,可要问她究竟在笑什么,她自己也说不上来。 靳司让不动声色地扫了她一眼,意外注意到她后颈处还有一小撮头发没有束进去。 五楼全是实验班,就算是休息时间,在过道玩闹的人也很少,只有几个站在栏杆前背单词的,无人关注这边的动向。 靳司让的左手从衣兜里挪开,将那一绺发揽在她胸前,“没扎好。” 夏冉顿了顿,拖着调来了声“哦”,双手放在脑后,重新捯饬一番,侧身对向靳司让,“现在呢?” 靳司让只看了一眼,“还有留在外面的。” 夏冉又哦了声,怕他觉得自己笨手笨脚的,开始找补:“这不能怪我手笨,皮筋短了一截,我头发又多,不好扎。” 说完,身前的光被一道阴影挡住,靳司让摊开掌心,“把皮筋给我。” 夏冉听出他的意思,抬头看他两秒,视线一寸寸地挪到他脚尖。他今天穿了双匡威帆布鞋,是最经典的黑色款,撞款概率极高,但和校服一样,被他穿出了别样的气质。 当然,这可能是她看他时自带的滤镜,换句话说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这句俗语一出现,她自己先被吓了一跳,什么情人不情人的,他可是她哥。 想到这,她脑海里又蹦另一句被调侃得厉害的话:情人终成兄妹。 靳司让沉默着看她,他不是她脑袋里的蛔虫,不知道她这会都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只觉得她现在的表情异常丰富,称得上精彩。 “把皮筋给我。”见离铃响时间越来越近,他沉声重复了遍。 夏冉这才回过神,乖乖递给他。 靳司让动作放得又轻又慢,但还是不可避免地扯到了她的头发,夏冉疼到呲了声,他不自觉停了几秒。 两个人都没再说话,好一会,靳司让的手才落回到自己口袋,“好了。” 夏冉还来不及检验他努力后的成果,上课铃响了,她跟在他身后进了教室,刚坐下没多久,同桌拿笔头轻轻戳了戳她衣袖。 夏冉扭头,见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什么事?” 女生默了两秒,“下节体育课前,你还是先去照一下镜子吧。” 夏冉满头雾水,一下课,就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 去操场的路上,被林乐优撞见,她瞪大眼睛问:“你又跟谁打架去了吗?” 夏冉莫名其妙的同时,哭笑不得:“你从哪看出,我跟别人打架了?” 林乐优轻轻扯了两下她乱七八糟的马尾辫,“你现在这副样子,和披头散发没多少差别了。” 夏冉心里顿时升起不好的预感。 林乐优:“我有镜子,你要吗?” 夏冉接过她递来的随身镜,往后一照,瞬间一口老血卡在喉咙,她算是知道刚才路上为什么有这么多人用异样的眼神看她,也怪她太相信靳司让了。 “我哥给我扎的。”夏冉说。 林乐优心思细腻,默默在心里复盘了遍她说这六个字的语气,听不出半点责怪,倒有点炫耀的成分在。 “你俩几岁了,他还给你扎小辫子?” 夏冉喉咙又是一哽,“因为我扎不好。” 林乐优递过去一个匪夷所思的眼神,“他就扎得好了?你要不要再照一下镜子?” 夏冉听出她嫌弃的口吻,不乐意了,忙不迭替靳司让圆场,“他也是第一次嘛,难免生疏,多扎几次没准比你水平还高。” 林乐优翻了个白眼,“看出来了,你是真的喜欢你哥。” 她说这话可能没别的意思,但听者有心,夏冉心脏突然急速跳动两下,脚底莫名发软,差点没站住。 林乐优没察觉到她的异常,想起什么,岔开话题,“对了,你之前没想明白的问题想明白了吗?” 夏冉慢半拍地点了点头,“不好说,能确定的是,又多出来了另外的问题。” “那需要我帮忙吗?” 夏冉犹豫了会问:“你有没有喜欢过谁?” 林乐优露出诧异的神色,“所以这几天让你这么苦恼的是和恋爱有关的事?你有喜欢的人了?还是谁喜欢上了你?何照就别了啊,他那种垃圾,配不上你的,还有那种一眼看上去就不靠谱的,你也别答应。” 夏冉没忍住笑出声,“我们班上的人,基本上都觉得我很差劲,怎么搁你这,我还成了高岭之花。” “那是他们不愿意好好去了解你,才会对你有这么大的偏见。” 眼见越聊越偏,林乐优及时刹车,将话题往回带:“所以你喜欢上了谁?谁又喜欢上了你?” 夏冉睁眼说瞎话:“我哥好像有了喜欢的人。” 林乐优更吃惊了,“你哥还会喜欢上人?平时他就冷着一张脸,看谁都不爽,没见他和哪个女生走得近啊,非要说起来,他喜欢你的概率更高吧。” 夏冉心脏又开始剧烈地打鼓,耳朵也像染了脂粉,红得惹眼,她的声线磕磕巴巴的,“这话你别乱说。” 林乐优瞧她一副不经逗的模样,连着说了三声行,“就当你哥有了喜欢的人,那你最近闷闷不乐的,是不是觉得你哥喜欢上别人后,就不愿意再护着你了?” 夏冉一阵心虚,不知道怎么跟她解释,索性把头埋了下去。 林乐优曲解了她的意思,当她是真难过了,又说:“我也有哥哥,前不久谈了女朋友,可能是占有欲作祟吧,总觉得分到我这的宠爱会少了一半,心里挺不是滋味的。”林乐优拍拍她的肩膀,“所以我能理解你。” 夏冉暗暗叹了声气,心说,你是一点都不理解我。 这话题在林乐优的“理解”下不了了之,集合前,林乐优邀请道:“这周日下午学校不是放假么,你要不要来我家玩,我表姐也在。” “你表姐?” “就我之前和你说的我那漂亮又迷人的远房表姐,她跟她家里人闹了不愉快,最近这段时间我爸妈恰好不在,就暂时住到我家了。”林乐优还想说什么,嘴唇保持张开的动作两秒后闭了回去。 听她这么解释,夏冉有了些印象,好奇心驱使下,点头答应了。 林乐优的表姐今年二十七岁,身上有着和她明艳的五官并不相符的忧郁,见到夏冉时,她只是笑着问了声好,然后一个人走到阳台上,双手撑在栏杆上,安安静静看着远山淡影。 显然这是一个有故事的人,夏冉凑到林乐优身边问:“你这表姐是因为什么跟家里人闹矛盾,才离家出走的?” 林乐优挣扎着开口:“因为一个男人。” “啊?”夏冉是真诧异到了。 “我表姐家也不止她一个孩子,她还有个大她八岁的姐姐,”林乐优声音忽然轻下来,“不过我大表姐她五年前出车祸去世了,大概在半年前吧,她的丈夫也就是我这小表姐的姐夫,找到我姨说,他想跟我小表姐结婚。” 夏冉反射弧绕了大半圈,迟缓地又来了声“啊”。 林乐优吸了口奶茶,继续说:“小表姐也有这意思,但我姨他们死活不同意。” 夏冉没问得太直白,“他们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爱上对方的?” “大概在两三年前吧。”林乐优补充,“我小表姐之前在国外留学,大表姐去世后的第二年才回来的,这之前,她都没见过表姐夫。” 也就不存在婚内出轨的可能性。 夏冉哦了声,“既然你大表姐已经去世了这么多年,他俩又清清白白的,你姨为什么不同意他们在一起?” 她还处在对爱一知半解的年纪,尤其是那种闹得轰轰烈烈、不顾一切也要厮守终生的爱,以至于不太理解世俗定义下的“正常伦理道德”和大人的顾虑。 “我姨她们觉得太丢人了。”其实林乐优也不太懂,这话是她妈私底下和她爸聊起时,她偶然间听到的。 夏冉眉头皱得更紧了。 “不聊这个了,我要烤披萨了,你去帮我把这杯果茶递给我表姐。” 夏冉爽快应下,换好拖鞋,推开阳台门。 赵沫迟疑几秒,接过道了声谢,夏冉摇头说不客气。 这声过后,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会,夏冉有些不自在,想走,又因一肚子的困惑没有释放出来舍不得走,好半会才开口:“赵沫姐。” “嗯?” “到底怎么才能区分喜欢和占有欲?”她们之间差了近十岁,夏冉想当然地认为自己和林乐优得不出的答案,赵沫能给出满分回答。 让她失望了,赵沫的回答含糊不清,没起到任何实质作用:“这两种感情很难区分开。” 夏冉瓮声瓮气地应了声,赵沫觑着她的反应,问:“你有喜欢的人了?” 夏冉坦诚道:“我可能喜欢上了我哥。” 赵沫明显愣了下,“你哥?” 夏冉解释:“不是亲哥,我妈和他爸之前在一起过一段时间……而且我也不太确定这是不是喜欢。” 隔了好几分钟,赵沫才去接她的话,“在你纠结苦恼了这么多天还得不出答案时,其实已经证明了真正的答案是什么。” 一句话被她说得和绕口令一样,显得高深莫测,不太好理解。 夏冉费了一些时间,才把这句话消化好,正要说什么,不远处传来林乐优咋咋唬唬的一声:“来吃披萨了!” - 特色高中评选一结束,高一高二的学生退回到领导来视察前的散漫状态,年纪主任趁机抓了不少违纪的,听说其中还有在小树林约会的小情侣,这事不可避免地被全校通报批评了。 夏冉只当别人的闲情逸事听听,没怎么放在心上,直到升旗仪式结束后回到教室,在课桌底下发现一沓情书,没用信封装着,每封都是孤零零的一张纸,先不提内容,光这么瞧着,她就觉得送情书这人没多大诚意,还有种顶风作案的嫌疑。 夏冉打开其中一封,略过中间乱七八糟的遣词造句,直接跳到末尾的署名上,眉心一跳,咬紧了嘴唇,就在她决定毁尸灭迹时,王林扬起嗓门喊了声:“哟!夏冉,看情书呢!谁的啊?” 这会教室里已经堆满了人,他这一嗓子几乎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招惹过去,在这些火辣辣的目光里,夏冉升起一种无地自容的难堪和几分难以言述的惶恐,她下意识往靳司让的方向看了眼,不巧,他也恰好看过来,两个人的视线在半空冲撞上,炸开噼里啪啦的火星。 无言的沉默里,插进来得意洋洋的一声:“是我送的,怎么了?” 众人的视线一下子从夏冉身上挪开,定格在何照身上,他勾着半边唇,要笑不笑的,斜着身体靠在墙上,一副吊儿郎当的姿态。 夏冉当他在戏耍自己,心里的火气刷地蹿了上来,把她的声带都烧出毛病了,以至于存放在她脑袋里千百句不带重复、可以用来骂他的话,到最后一个字音都吐不出来。 距离她不远的地方,传来凳腿拖拽地面的声响,细长尖锐,刺得耳膜疼。 她条件反射地转了回去,还来不及反应,靳司让已经夺过她手里的信纸看起来,眉眼含着讥讽的笑意,半晌笑出声。 情书是何照自己写的,十句里有近一半都在开黄腔,言辞粗鄙,不堪入目。 靳司让将纸撕成条,再揉成团,抛进垃圾桶,气氛瞬间凝固,何照粗着嗓子发表自己的不满:“姓靳的,你什么意思?你妹都还没说什么,你管得是不是太宽了,这么糟蹋别人的心意?” 靳司让眼皮不抬,“你的心意和垃圾有什么区别?” 他没再搭理何照,偏头问夏冉,“还有吗?” 夏冉将那一沓纸全都拿了出来,丢进靳司让准备好的塑料袋里,“没了。” 靳司让最后是怎么处理这些“情书”,夏冉完全不知情,但她能感觉到他生气了,回别墅的路上,她正琢磨该怎么打开话匣子,闫野突然出现在她面前,“这周六晚上,美食街重新开业,一起去不?” 夏冉心不在焉地应了声,“我知道了,到时候你把时间发我,我会去的。” 得到她的保证后,闫野心满意足地笑了笑,然后偏头问靳司让:“阿让,你来么?” 他眉梢高高扬起,不知道为什么,看起来就像只张扬的花孔雀。 靳司让嘴唇一张一合,用毫无商量余地的语气吐出两个字:“不去。” 闫野没多劝,“行,那到时候我们给你带点夜宵。” 闫野离开后,夏冉魂魄才归体,她看见靳司让站在两米外,低垂着眼睫,她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将距离拉近到只剩下半米,他还是那副什么都没放在心上的姿态,睫毛密而长,在脸上刷下一片弧形阴影。 “哥,你在想什么?”她手指柔柔挠着他衣袖。 靳司让低头看了眼,把到嘴边的“没想什么”咽了下去,改成:“我不喜欢从他嘴里说出的'我们'这两个字。” 夏冉花了五秒才反应过来他的话外音,胸腔里有东西在狂跳:“你为什么这么不喜欢我和闫野待在一起?” 这个问题在夏冉脑袋里出现过不下十次,以前一直得不到答案,这几天她突然有些明白了,现在故作不解的反应,是为了从他口中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 见他抿直了唇,她不依不饶地问:“为什么?” 靳司让笔直地看着她,“我不喜欢他。” 是实话,却是不全的实话。 夏冉哦了声,她对这个回答是有些失望的,但她也是个喜欢逃避的胆小鬼,没有资格质疑他此刻的敷衍和怯懦。 她双手紧紧攥住书包带,低着头闷闷不乐地绕过了他。 靳司让转身,眼疾手快地拽住她的书包提把,“准确来说,我不喜欢的是和你走在一起的闫野,至于其他时候他和其他什么人在一起我都无所谓。” 沉沉的嗓音从她身后降落,是对刚才那句话的解释说明,还是像罩着一层纱一样,不太明朗。 夏冉无可奈何地叹了声气,“听你说话,比做阅读理解还要难。” 靳司让不甘示弱地回击:“琢磨你的意思,比做奥赛题还要难。” “……” 夏冉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你怎么又怪起我来了?现在明明是你的问题。” 对上他的眼,她气势忽然弱了下来,用近乎呢喃的音量吐槽:“长了张嘴却不知道怎么用,真是暴殄天物。” 靳司让耳尖听见了,冷冷嗤了声,“彼此彼此。” 两个人就和小学生一样,吵着毫无营养的架,夏冉瞅着他越发难看的脸色,率先举手投降,改为撒娇路线,“站太久了,腿麻了,哥你背我。” 她只是随口一说,并未奢求还在气头上的靳司让会满足她的无理取闹,然而事实上,他没怎么犹豫,就在她身前蹲下,她愣了两秒,才贴过去,这次环住他前颈的姿势很小心。 从她的角度,能看见他右耳的一点小痣,就长在耳廓中央,她不受控地碰了下,紧接着她注意到靳司让的脑袋有了小幅度的偏转。 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她随便找了个话题,“何照写的那些东西,你扔了?” “喂狗了。” “……” “你信?” 夏冉半信半疑。 “我还不至于丧心病狂到要去折腾狗的胃。”靳司让说,“找了个地方烧了。” “直接扔了不行吗?” 靳司让反问:“你打算让别人看到那些话?” 夏冉摇头,片刻耳膜里进来很轻的一声:“我也不想。” 她稍滞后弯起唇,仰头,路灯昏黄的灯光一盏盏地从眼底掠过,留下朦胧的虚影。 大概被鬼迷了心窍,她突然来了句:“哥,你是不是喜欢我啊?我说的喜欢,不是兄妹之间的喜欢,而是异性之间的喜欢。” 靳司让微微眯起眼睛,脚步不停,数秒的沉默后,他说:“问这个问题前,你应该先问问自己,那些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都有答案了没有。” 他们又一次在彼此共同的边界地带,游离,试探,留下算不上浓墨重彩却也足够引人注意的一笔。 “可我刚才说的这个问题也困扰我很久了。” “我说的是除了这个。”他最爱权衡,这会也还是不愿做主动的那方,避免让自己落了下风。 隔了很久,夏冉才轻声说:“喜欢的。” 时间仿佛在一瞬间静止了,有什么东西噼里啪啦地在靳司让耳边炸开。 没有给他一丝一毫缓冲的间隙,她又说:“我想我是喜欢你的。” 他替自己出头的画面,每一帧她都记得清清楚楚的,如果换成别人,她想她只会有感动,但他不一样,他是靳司让,厌世的靳司让,臭脾气的靳司让,却会因为她,将所有情绪刻进一举一动中——那样鲜活的靳司让。 直到回到别墅,夏冉都没有听到靳司让的回应,这让她无比懊恼。 洗完澡后,她决定向他问个明白。 敲门进去的时候,靳司让就坐在书桌前,桌面上整整两排发圈,还是不同款式的,夏冉诧异:“这些是给我的?” 靳司让侧面承认:“我没那种恶趣味珍藏这种东西。” 夏冉一扫烦闷,眉开眼笑:“谢谢。” 靳司让跟着微扯唇角,“你坐下。” 夏冉看了一圈,没找到第二张椅子:“我要坐哪?” 靳司让面无表情地拉过她手腕,将她带到身前,以背拥的姿势环住她。 夏冉心脏开始不安分地跳动,“你这样太犯规了。” “哪里犯规?” “你明知道我刚跟你表白了,你非但没有给出明确回应,现在还在撩我。” 话落,听见一声轻笑,不同于以往的嘲讽,愉悦到足够让人怦然心动。 夏冉捂住自己耳朵,片刻察觉到头发被身后的人扯弄了下,等她回过神,披肩发变成了高马尾。 这次束得很成功,整个人看上去清爽干净。 靳司让:“夏冉,我给你扎头发了。” 这还用得着他特地说一遍? 夏冉从镜子里看到他漂亮的眉眼,一脸莫名其妙,“我知道你给我扎头发了,所以呢?你要夸奖?” “我不需要口头那套。” “那你要什么?”夏冉忘了自己现在还坐在他腿上,摆出洗耳恭听的架势。 “别和闫野一起去美食街,你要是想去,我可以陪你。” 原来是在这等着她。 不是什么为难人的要求,夏冉痛快点头答应。 靳司让默了默又说:“还有其他的,你自己看着办。” 夏冉:“你不把话说明白,我怎么看着办?” 空气安静了会。 靳司让说:“没有这样的道理。”他继续打哑谜。 她真想给他这张嘴一棍子。 十余秒后,她转过身问:“什么道理?” “不能永远我哄你,你偶尔也得给出点哄人的诚意。” 她又盯住他看了好一会,忽然起身,吻上他耳廓的那点小痣。 作者有话说: 高中大概还有一章吧~ 红包~ 第61章 61 ◎不穿也行◎ 高中篇(四) 回到自己房间, 夏冉心脏还在砰砰直跳,缓了好一会才稍微平复下来,她以跪坐的姿势靠在墙上,耳朵贴过去, 不愿放过隔壁任何细微的动静。 让她失望了, 她的躁动难耐反倒衬得他那边分外平静, 跟他这个人一样,规规矩矩的穿搭,看起来冷静自持到了外界无从招惹的地步。 她都这么没羞没臊地主动了一回, 他怎么还是一副坐怀不乱的君子模样? 他真的喜欢她吗? 那他的喜欢未免太内敛。 夏冉跳下床,去浴室用冷水狠狠泼了把脸,还觉得不够, 在盥洗台放了满满的水, 将脸埋进水里,不到半分钟,她就遭不住了,呛得上气不接下气,整张脸也胀得通红, 好在经过这么自虐般的一茬,心里那点不痛快烟消云散。 她擦干脸, 回到卧室,敲了敲墙壁——一片寂静。 两分钟后, 对面还是没有一点回应, 她点开靳司让头像:【靳司让!】 又过了差不多五分钟, 左侧弹出新消息:【干什么?】 夏冉:【你干什么去了?】 靳司让:【洗澡。】 她没有多想, 回了个哦, 然后敲下:【哥, 我在想……】 省略号一打,加上长达两分钟的空白,无疑做实了她故弄玄虚的罪名。 靳司让得承认,他那点浅薄的好奇成功被她挑起,言简意赅地回了个问号过去。 夏冉这才慢悠悠地续上话题:【我在想,我刚才是不是不应该只亲你的耳廓。】 “只”这个字眼在某些句子中有它独特的魅力,尤其在它出现得猝不及防的时候,靳司让心跳漏了近两拍,还来不及回击,就看见她又传过来一条:【虽然我早就想亲你那地方了。】 这就要命了。 他身体突然紧绷了下,呼吸随之加重加粗,值得庆幸的是,她听不见,更察觉不到他此刻反映在一举一动中的卑劣心思。 他在心里默默祈祷她能暂时歇下她那张嘴,但也知道她就是个爱蹬鼻子上脸的人,在这时刹住车不符合她一贯的做派。 夏冉确实没让他如意,大胆又直白的挑逗层出不穷:【光亲好像不够,我应该用舌尖轻轻再勾一下的。】 【当然我也不是只对你的耳朵情有独钟,说起来我更喜欢你的眼睛,特别是在看向我的时候。】 【你的嘴唇我也挺喜欢的,薄薄的两片,看着挺薄情寡义的,就是不知道尝起来会怎么样。】 耳边消息提示音不断,靳司让越听越烦躁,直接关了静音,趿着拖鞋敲响她的房门,“夏冉。” 语气沉得让人心惊胆战,夏冉后知后觉自己做过了头,不敢开门,隔着一扇厚实的木门,梗着脖子回了句:“干什么啊?” “你先把门打开。”靳司让的声音变得模糊,难辨情绪。 “你先说干什么。” 突然安静下来,夏冉不自觉屏住了呼吸,好长一段时间都没听见响动,以为他已经不耐烦地走了,小心翼翼地将门开了一道缝,先看到他的双脚,然后才是他在阴影里沉黯的眸。 来不及关门,他的手抢先扶住门框:“知不知道现在几点了?” 夏冉扭头看了眼墙壁上的挂钟,照实回答:“十二点半。” “那还闹什么?” “没闹。”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夏冉底气不足,嘟嘟囔囔地说:“都是有感而发的实话。” 这说法短暂地逗笑了靳司让,他往前两小步,站在地板收口处的扣条上,用意味不明的目光攫取住对方:“你想尝尝?” 他沁凉又清爽的气息一下子笼过来,搭配暧昧不明的话,夏冉变得更加慌乱,舌头都打结了,死猪不怕开水烫地回了句:“试试也不是不行。” 她紧紧闭上眼睛,抬高下巴,迎接即将到来的能将她吞没的汹涌浪潮。 回应她的是一道不轻不重的关门声,大约两秒后,响起靳司让含糊的嗓音:“不急。” 不急? 说的她好像很急一样。 敢情就他一个不食人间烟火呗。 夏冉又气又笑,头一次将门锁上,上床前熄了灯,忽然想起和闫野的约定,她又拿起手机给他发了条消息,大意是说自己这周六晚上去不了美食街了。 收到消息那会,闫野正在跟小五闹,这简单粗暴的一句话,让他眼神瞬间暗淡下来:【临时有事啊?】 她回复得很直接,不给对面一点希望:【我要跟我哥一起去。】 闫野从她这简单的一句话里窥见到了这场三人电影的最终结局,心里一阵慌乱,敲击键盘的手指几乎不听使唤,对话框里的字符被他改了又删,成品带点委曲求全意味:【加我一个,不成?】 夏冉犹豫了会,敲下:【不太行。】 隔了半分钟,又补充上一句:【应你那会我有点走神了,其实我也没多想去,对不起,这次是我的问题。】 她道歉态度极好,让人生不起责怪的心,但说一点恼火都没有是假的,闫野没再回复,将手机扔到一边,用力扯了扯被角,罩住整个脑袋。 - 第二天上午,夏冉在教室外的走廊遇到了林乐优,右眼角贴着创可贴,眼底有两团明显的青黑色,恹得毫无精神。 夏冉叫住她,指着她的伤口问:“出什么事了?” 林乐优脑袋转了一圈,压着音量说:“不是我出事了,是我表姐。” 她语焉不详,夏冉只能猜出个大概,憋了一肚子的困惑熬到午休时间。 林乐优详细地复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昨天晚上我姨来我们家堵我表姐了,因为我表姐夫那事,两个人没聊几句就开始吵起来,我姨实在气不过,直接抄起家伙,我当时没多想替我表姐挡了下,运气好,没伤到眼睛,就擦破了点皮……不过也多亏了我这一挡,两个人的火气歇了大半,能心平气和坐下来好好聊了,没多久,我表姐夫也来了,虽然没再吵起来,但当时那气氛别提多微妙了。” 夏冉有些好奇:“最后怎么样了?你姨她同意了吗?” “这哪是聊一次就能同意的?更何况我姨跟我姨夫最好面子,他们觉得这事传出去太难听,一家人还会变成别人眼里的笑话。” 夏冉点评道:“现在的人,连自己的事都管不好,为什么总想着管别人的事?看别人的笑话就这么让自己痛快吗?” “可不是嘛。” 两个人齐齐沉默下来,夏冉低头看向自己在半空晃动的双脚,不知道在想什么,出声是两分钟后的事,“我还是不明白,面子就这么重要吗?” 林乐优故作老成地长叹一声,“重要啊,它要是不重要,人又怎么会活得这么累?” 夏冉没接话,纷飞的思绪尽头连接着靳司让的脸。 现在她能确定自己是真的喜欢上了靳司让。 整整十七年,她都活在方堇坚固的保护壳下,养出了天真又愚钝的性格,做什么事情都是想当然的,现在听说了赵沫这事,突然有些意识到自己对靳司让的这份感情,一旦曝光,就会遭到无数的非议和唾骂。 即便她自己心里没觉得这有什么。 这就是她理解中的初恋,美好又真挚,不应该参杂任何冷漠无情的现实因素。 既然确定了自己的心意,就不该再藏着掖着。 夏冉看着林乐优说:“前不久我跟你说过我哥喜欢上了一个人这事,你还记得吗?” “冲击力这么大的话题,我怎么可能忘记?所以,你打探到是谁了吗?” 夏冉不好意思地抓了抓脸,“其实我撒谎了,苦恼我的确实是这方面的事情,只是事实是我喜欢上了一个人。” 林乐优好奇地瞪大眼睛,“谁啊?能说吗?” 夏冉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好半会才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我哥。” 林乐优因震惊沉默了好一阵,“你目前应该就一个哥吧。” 夏冉点头。 “那唯一的哥应该是叫靳司让吧。” 夏冉还是点头。 “他知道吗?” “知道。” 林乐优也做出吞咽口水的反应,“这信息量太大了,你先让我缓缓。” 夏冉又把头埋了下去,声若蚊蝇:“这是不是很奇怪?” 林乐优有些莫名奇怪,“是挺让人震惊的,但没什么好奇怪的,你哥性格是跟冰霜一样,不过你看啊,他又高又帅,年纪第一,家里条件也好,又不会和其他男生一样乱开女生的黄腔,身上光环这么多,喜欢上他比不喜欢他要困难吧。” 听她这么细细罗列着靳司让的优点,夏冉不受控地升起了一种与有荣焉的自豪感,没几秒,嘴角又耷拉下去,“要是被别人知道这事,我妈跟靳叔会不会也被人当作笑话看啊。” 林乐优嫌弃地翻了个白眼,“拜托,你俩又不是亲的,他爸跟你妈也没在一起了,你俩现在连挂名兄妹都算不上了。” 夏冉觉得她说得有道理,暂时将心里的顾虑抛之脑后,愉悦地抱住她,“除了我哥外,我在这个学校最喜欢你了。” “那可真是我的荣幸嘞。” 林乐优把话题拐回去,“你哥知道后什么反应啊?” 夏冉叹了声气,“一副挺欠扁的反应。” 林乐优让她把话说详细明白些。 “说实话我一直不太懂他,他做什么事都是游刃有余,永远一副运筹帷幄的样子,就拿我告白这事说,他的反应可比我想象中的平淡多了,也不明确表示自己的态度,但又不反感我的亲近。” 他的态度称得上模棱两可,要不是她相信他的为人,这会已经将他当成了钓她的死渣男。 但她也不能完全确定,如果他一直持这种半推半就的姿态,她会不会产生其实他并不喜欢自己的怀疑。 林乐优摸着下巴,思忖了好一会,才说:“你哥那性格,要是不喜欢你,估计早就把你推得远远的,附带一个字:滚……既然他没这么做,那他应该也是喜欢你的,至于没表现出来,那也只可能是——” 她神秘兮兮地闭上了嘴。 夏冉问:“可能是什么?” 林乐优自信满满地说:“害羞了。” 夏冉成功被她的话洗脑,转头就去问靳司让:“你是不是在害羞?” 靳司让淡淡瞥她一眼,不知道她突然又哪根筋抽着了。 夏冉轻轻戳了戳他的手臂:“咱俩谁跟谁?在我面前就别害羞了吧,爱不就是要坦荡荡地表现出来嘛。” 靳司让突然停下脚步,面朝她,弓下腰凑近,距离近到两个人的鼻尖几乎贴在了一起。 让人防不胜防的一击,夏冉仿佛受到惊吓一般,气差点没顺过来,反应过来后,迅速别开脸,磕磕巴巴地问:“突然这么盯住我看做什么?” 靳司让迟缓地抬起手,修长的手指包住她的下巴,将她白皙的脸转过来,“耳朵又红了。” 他轻笑,“究竟是谁在一个劲地害羞?” - 十二月底,桐楼下了场大雪,夏冉坐在教室里,心已经飞了出去。 那天是周六,高三补课到下午三点,最后一节照旧是自习,夏冉早早收拾好书包,一打铃,抓起包袋跑到靳司让座位旁边,催促道:“你快收拾。” 靳司让:“急什么?” “我想玩雪。” “你几岁?” “比你小一岁。”她一本正经地说。 靳司让默了两秒,“等我两分钟。” “好。” 听见这段对话的王林意味不明地冲着何照说了句:“这俩关系是真好啊,好到都不像半路出家、没什么血缘关系的兄妹了。” 何照眯了眯眼,冷冷笑了声,“没准这俩早就不把对方当兄妹看了。” 出校门没多久,有道高大的身影挡住他们的去路。 闫野问:“你俩回别墅?” 最近这一个月,夏冉都没见过闫野,他现在的样子看上去陌生极了,头发长了些,不再是干脆利落的板寸,整个人多了种难以形容的颓丧气质,似乎也瘦了些,纯黑色棉袄里空空荡荡的。 夏冉点了点头,“你特地来找我们的?” 闫野目光扫过靳司让:“来见别人的。” 夏冉哦了声,闫野不紧不慢地接上:“顺便来见见你们……跨年夜要一起出去玩吗?” 说后半句话时,他的眼睛又落回到靳司让身上,仿佛在征求他的意见。 靳司让:“那晚有事。” 闫野转头问夏冉,似笑非笑的:“你也有事?” 靳司让抢先说:“我和她一起。” 闫野笑容慢慢消失了,“行,那到时候你俩好好玩。” 闫野走后,夏冉拉住靳司让问:“哥,闫野他是不是——” 她没把话说全,换了个话题:“我想喝奶茶了。” 这一刻的靳司让很好说话,两个人更改目的地,这个点人不少,光排队就过去十来分钟,出奶茶店后,靳司冉看见夏冉站在一家西装定制店的橱窗面前发呆,被擦到锃亮的玻璃倒映出她呆滞的模样。 听见动静,夏冉扭头,接过他递来的奶茶,右手指了指正前方模特架子身上的条纹西装,内搭一件黑色衬衣,“这套西装有点帅,穿在你身上会更帅。” 她停顿了下,看向靳司让,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后说:“当然穿着这么一身,躺在床上最帅。” 他腰窄,要是把衬衣束进西裤,再用皮带一勒,视觉效果一定极好,加上他腿也长,大腿肌肉恰到好处不显夸张,平躺在床上,曲着半条腿,半隐半现勾勒出的身体线条多半性感得要命。 靳司让注意到她高高扬起的唇角,“你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他的口吻里含着几分不理解,几分无可奈何,还有微妙到几不可查的宠溺。 夏冉狡辩了句:“我没有。”到底还是心虚的,说完她就低下了头。 片刻头顶上方传来一声轻笑,靳司让说:“等到高考结束吧。” 夏冉一愣,迅速抬头,眼睛里闪着亮光:“高考考完,你就穿西装给我看?” 他极轻地嗯了声。 “床上也行?” “……” “到时候我可以解开你的领带和纽扣吗?” 一句比一句过火,甚至已经到了毫无分寸的地步,靳司让绷不住了,用低低沉沉的嗓音警告了句:“夏冉,你要跟我在这里谈论这种事?” 夏冉敏锐地揪住他话里的bug,直视他的眼睛对着他正儿八经地发出一记噎死人不偿命的话来,“那换个场合谈论这事就行了?” 迎来数秒的沉默,靳司让先是偏头看了眼橱窗,紧接着拿微凉的手掌毫无征兆地覆上她的脸颊。 夏冉呆住了,回过神来的前一刻,右脸触感消失,只剩下他更显薄寒的嗓音:“可以,你要是真的不怕,晚上来我房间。” 他的眼神直勾勾的,似乎不含任何装腔作势成分,然而这种坦荡反倒让始作俑者先犯了怂,夏冉支支吾吾的,顾左右而言他:“我晚上会去你房间找你辅导功课的。” 靳司让对她的装模作样表示不屑,从鼻尖哼出一声,半威胁半怂恿地说:“我会把门开着,随时欢迎你。” 夏冉又一次搬起石头砸自己脚,最终无一例外被他堵到哑口无言。 靳司让没再往下说,撇开她先迈开腿,夏冉快步跟上,中途靳司让用余光扫了她一眼,见她低垂着脑袋,魂不守舍,“又在想什么?” 夏冉目光还停留在他手上,“你的手掌宽大,手指又瘦又长,看上去很好牵的样子。” 靳司让脚步一顿,夏冉不受控地跟着停下,两个人面对面站着。 他借着此刻的身高优势居高临下地同她进行长达数十秒的对视,忽然轻笑出声。 他笑得从未有过的自在随和,也笑得夏冉脸上发烫,果然不经意的撩拨才是最让人难以招架的。 她挠了挠鼻尖,刚想开口问他笑什么,他抢先问:“试试吗?” 夏冉呼吸滞了几秒,心动的感觉卡住她的嗓子眼,只有手脚勉强还能听从她的使唤,她沉默着牵住他的手,跟想象中的一样,他的掌心薄而瘦,紧握时却有一种能给人无穷安全感的厚实。 在靳司让的视觉盲区,夏冉无可抑制地笑弯唇角。 “确实挺好牵的。”她说。 - 跨年那晚,靳泊闻有事不在家,夏冉先和方堇通了近半小时的电话,提前祝她新年快乐,然后光明正大地走进了靳司让卧室。 来的次数多了,她没心没肺地将这当成自己房间,走到床边,准备一屁股坐下时,忽然想起他洁癖的小毛病,屁股就那样翘在半空,要落不落的。 这姿势落在别人眼里分外怪异,靳司让多看了几秒,“我床上放了钉子?” 夏冉实话实说:“我怕你骂我弄脏你的床。” 靳司让眸光一跳,什么都没说。 在他意味不明的沉默里,夏冉慢吞吞地坐下,“哥,我能——” 靳司让直接打断,“不能。” “我还没说完。” “你什么算盘不难猜。” “……” “新的一年都快到了,你怎么还是这副臭德行?”她鼻尖动了两下,“不过身上倒是挺香的。” 又开始了。 她的安分果然永远不会超过五分钟。 靳司让眼睫微颤,搭在椅背上的手指也有了小幅度的抖动,这是对她刚才那句话极具杀伤力的证明。 他正要开口,夏冉语气骤变,带点小委屈:“哥,你真的喜欢我吗?” 靳司让说不出跟她一样直白的话,但又没法否认自己的情感,最后只能换一种婉转的表达:“你和别人不一样。” 夏冉笑起来,“那就是喜欢咯。” 靳司让选择沉默,半会起身挨着她坐下,夏冉背倏地僵硬几分。 她这会穿着条针织连衣裙,及膝的长度,坐下时,裙摆往上缩了一截,露出莹白的肌肤,靳司让挪开视线,静了几秒,开口道:“你就这么想看我穿?” 夏冉大脑卡壳了一瞬,“不穿也行的。” 他睨她,一针见血地挑明:“不穿西装,还是什么都不穿?” 她装傻充愣,“那得看你怎么理解。” 又安静了会,靳司让淡淡说:“可以,高考后吧。” 夏冉愣住了。 她猝不及防地扭头,两个人的嘴唇只剩下咫尺距离,窗外烟花升空,胸腔的鼓噪声混在其中,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夏冉暗暗吸了口气,想问他说的是不是真的,碍于有氛围烘托,到嘴边的话不受控制地变成了,“哥,新年快乐。” 每个音节间的停顿在他的注视下骤然变得短促。 靳司让脑袋稍稍偏了几度,错开她的呼吸,紧接着抬起下巴,在她额头上印下他嘴唇的温度,一触即离。 他们的心脏像在比谁跳得更快,交汇的眼神在不知不觉中织成一道网,兜住从云端跌落的他们,等呼吸节奏平稳后,靳司让轻声说:“新年快乐。” 作者有话说: 高中篇可能还有一章,篇幅较短的~ 第62章 62 ◎把衣服脱了就不热了◎ 高中篇(完) 高三下学期, 平时本就不充足的假期被学校以补课的名义缩减到几乎没有,上完晚自习回家,夏冉还得应对靳司让的二轮补习,其中数理化成为补习的重点内容。 靳司让房间的木桌换了一张, 大小没有变化, 就是质地换成了大理石, 光裸的肌肤贴在上面,像浮了层冰,寒气能渗进骨头缝。 一直到晚春, 夏冉才习惯这种冰凉的触感。 夏冉默背了会课堂上摘录的万能作文句式,接过靳司让递来的一沓试题,她飞快翻动几页, 皱眉说:“又是物理?能不能换成英语或生物?” “不能, ”靳司让的语气不容置喙,“你偏科太厉害,尤其是物理。” “我觉得这得怪你?”在他半警示的眼神下,她的语气变得不太确定,尾音都是上扬的。 靳司让的眼神霎时带点疑惑, 甚至称得上是莫名其妙。 夏冉说:“你老是说我笨,还总是说得理直气壮, 再来几句,我都能给自己心理暗示'我真是个大笨蛋'了。” “你不笨。”靳司让看着她, “这个世界上, 没有人比你更聪明了。” 她太知道怎么样才能弄乱他的心, 当然这也只有她能做到。 夏冉将他这句话来回复盘十遍, 没听出任何阴阳怪气的成分, 当他是诚心诚意说的, 没忍住咧嘴笑起来,靳司让将她的反应看在眼里,唇角跟着泄出一点笑意。 他的笑容来得快,去得也快,夏冉连一丝一毫的残存痕迹都没捕捉到,只觉得他安安静静笼在阴影里的表情莫名深沉,看得她心口直跳,瞬间让她联想到一些不好的未来。 “我要是没考上怎么办?” “你说哪个学校?” “B大——”她拖着腔,故弄玄虚地一顿,“隔壁的师大啊。” 靳司让没顺着她的话题往下说,另起话头:“当初为什么要选理科?” 以她的能力,选文科更为稳妥。 夏冉理直气壮地说:“不想背那么多本书。” 靳司让语塞两秒,“只有这个原因?” 夏冉摇头,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因为你选了理科。” 他一顿。 怕他曲解她的意思,夏冉忙不迭补充了句:“这可不是小说里面女主暗恋男主,为了他强行改变自己志愿那种戏码啊。” 她小声嘟囔:“那会我可还没喜欢上你呢。” 靳司让难得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那又是因为什么?” 夏冉低头看向他搭在腿上的手,没忍住伸出小拇指去勾了下,“我自制力不够,没人在身边陪着管着,可能就学不下去……有你在的话,要是半路走岔了,你也会及时拉我一把,不管怎么样,在学习上,我都没有不进则退的道理。” 靳司让喉咙被她的尾指勾得莫名干燥,腾出右手,抿了口凉白开才说:“我都没想到,你对我这么有信心。” 夏冉纠正他的说法:“是我对自己的眼光有信心。” 她声音轻下来,分不清是在回忆,还是感受到了几分难为情,“你看着不近人情,也总是说一些不好听的话刺激我耳朵,但我知道,你是在这个世界少数不多对我好的人,也是真正会站在我的角度替我考虑的人。” 她没说的是,昨天晚上,她做了一个梦,梦见她走在悬崖边,忽然一脚踩空,摇摇欲坠之际,靳司让厚重的声音从深渊底下浮起:“松手,我会接住你。” 她没有多想直接松开了手。 这个梦昭示着她对他的依赖和迷恋,或许早就超过她自己的想象。 他们的性格截然不同,但在某些方面又出奇得相似,他们只有一个亲人,母亲都是被流言蜚语狠狠中伤的受害者,这让他们成为了命运共同体,紧紧缠绕在一起。 她要是跌下悬崖了,他会在底下牢牢接住她,相反情况,同样适用。 想到这,夏冉往靳司让那瞄了眼,“你最近还会把脑袋埋进水里吗?” “没有。”显然靳司让不太愿意谈论这个话题,很快岔开:“夏冉,要是你这次没考上,我也不会停下来等你。” 夏冉默默在心里将他这句话拆碎,再重组,眼睛忽然一亮,“我可以将你这句翻译成你想带着我一起变得更加优秀吗?” 靳司让顿了两秒,伸出食指抵住她额头,往后推:“别凑那么近。” “我耳朵不灵敏,凑近点听得清楚。”她当然不会满足于此,说话的同时,还不忘掐了把他的腰。 靳司让混身一僵,刚想警告她安分点,就听见她说:“哥,你是不是瘦了些?” “你的错觉。” “那你别动,让我好好摸一下。”她变本加厉,得寸进尺。 靳司让隔了几秒才开口,嗓音带点不太容易察觉的沙哑:“别乱动。” 夏冉罕见地听了他的话,双手高高举在半空不动了。 数不清是第几次,她长叹一声气,又问:“你真的喜欢我吗?” 靳司让也不知道是第几次用沉默回应她的质疑,片刻才反问:“我又是哪个行为让你产生了这种猜忌?” “你要是真喜欢我,不应该时刻想着跟我——”她也觉得难以启齿似的,委屈巴巴的声线戛然而止。 窗帘拉着,窗外夜色沉沉,几颗星缀在空中,靳司让迟缓地将视线转回来,毫无征兆地对上她的眼,里面的亮光迅速蔓延成一片星海。 漂亮得不费吹灰之力,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游刃有余平白让人心脏狂跳。 他慌乱别开脸,微微仰头,看见桌角上的日历牌,April,四月。 奇怪了,明明才四月底,怎么就已经热得人快要透不过气来。 - 距离高考只剩下一个月时,夏冉学得更卖力了,林乐优十次约她去小卖部,九次能被她放鸽子。 实在好奇,有次林乐优没忍住问:“你现在这劲头,是改志愿了,打算跟你哥一样去B大?” 夏冉摇头,带点自嘲意味地说:“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就算超常发挥我也去不了B大。” “那你的第一志愿还是师大?” “对。” 林乐优分析了一通,“以你现在的成绩师大应该挺稳的吧。” “临场发挥的事,谁能说得准?” 随后夏冉将靳司让之前跟自己说的那些话,原封不动地转述给林乐优,“他就那脾性,口嫌体正直,说得跟做的永远不一样。” 林乐优露出困惑的表情,“什么意思?” “如果我发挥失常,没考上那几所学校,他一定会陪我重来一年的。” 林乐优正要说什么,远远捕捉到一截熟悉的侧脸,“那不是靳司让?” 夏冉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看见靳司让跟一女生面对面地站在一起,第一反应是好奇他们在聊什么,直到看见女生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平静的神情有了长达两秒的崩坏。 这反应让林乐优笑到不行,看热闹不嫌事大地往火上再浇了把油:“看样子是在告白,该说不说,你哥人气还是一如既往地高。” 夏冉意兴阑珊地哦了声,掉头,准备换条路走。 林乐优快步跟上:“其实我以前一直以为你哥和许白微——” 夏冉突地扭过头,在她阴沉沉的表情里,林乐优没敢把话说全,该表达的意思却还是完完整整地表达出来了。 夏冉扭头看了眼身后那两道被距离拉扯到模糊的身影,将嗓音压成低低哑哑的一声,“你别把他俩扯在一起。” 说完意识到自己语气不太好,尝试扯开一个笑容,没成功,最后改用平缓的语调补充上:“我哥他值得别人喜欢,谁都可以,但许白微不行,我讨厌她,更讨厌她和他的名字放在一起,看着就膈应。” 关于上学期一班闹得沸沸扬扬的两条传闻都出自许白微的嘴巴这事,林乐优也有所耳闻,这会挺能理解夏冉对她的不待见,“行了,我以后再也不在你面前提起她,不过你说的'讨厌他俩的名字挨着在一起'这事有点困难。” 林乐优指了指公告栏里上次摸底考试的年纪排名,靳司让第一,许白微就排在他后面,这种情况从许白微转学到一中后维持到现在。 话一说完,林乐优就看见夏冉神色一下子变得黯淡,她重重啧了声,紧接着撒腿朝教室跑去。 “干什么去?” “回去自习。”夏冉风风火火地说,“我要往死里学,把她给挤下去。” 那一整个下午都是自修课,夏冉屏蔽了耳边一切声音,满脑子都是“做题”两个字,最后学到头昏脑胀,脚底跟踩在云端之上一样,轻飘飘的。 靳司让看了眼她发白的脸,“不舒服?” “脑子有点累。”夏冉深深吸了口气,“感觉眼冒金星,好像还有点缺氧了。” 靳司让低下头,轻轻踢了踢脚边的碎石块,像是随口一问:“需不需要我背你?” 夏冉下意识想点头,余光扫到周围人来人往的画面,改为略带遗憾地摇头拒绝。 靳司让没再说别的,无声放慢了步调。 微风习习,吹散夏冉心头没来由的烦闷,大脑清爽些,想起一件事,“今天中午是不是有人跟你送情书了?” 靳司让承认得坦荡:“嗯。” 她本来就没打算跟他兴师问罪,现在见他这么光明磊落,拼命忍住才没笑出声。 努力憋笑的模样,落在靳司让眼里,倒像在表达自己的不愉快,他明知故问:“你不高兴?” 夏冉这才有点被他气到了,“我应该高兴吗?” 她不间断地发出灵魂叩问:“有人送你情书,跟你告白,我还得放个鞭炮、开个香槟庆祝一下吗?” “在你眼里,我已经没心没肺到了这地步吗?” 靳司让没回答,将沉默延续了足足五分钟,突然来了句:“我没想过别人。” 声音实在轻,夏冉听得模模糊糊的,还原不出完整的六个字,但他这会的眼睛里装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她的心跳还是不可避免地乱了节奏。 “你刚才说了什么,再说一遍。”她揪住他的衣摆。 靳司让本来想说“没听清就算了”,到最后还是没出息的重复了一遍,附带另外一句:“虽然未来的事谁也说不准,但我从来没想过要跟你分开。” - 高考那三天,夏冉正常发挥,如愿被师大录取,靳司让没什么意外地超出B大分数线几十分。 一班和二班是兄弟班,老师都是同一批人,谢师宴定在同一天。 饭桌上,夏冉自觉坐到靳司让身边,同一桌的还有何照,看到他们有说有笑的样子,他阴阳怪气地讽了句:“你们兄妹俩关系是真好,一刻不粘在一起会死吧。” 夏冉面无表情地吐出四个字:“关你屁事。” 气氛凝滞不少,班长出来打圆场:“在座的基本都成年了吧,那应该都能喝酒了,要不我找班主任申请一下,再叫一打啤酒,趁这好日子,大家伙来干一杯。” 他张罗的时候,夏冉凑到靳司让耳边,“我刚才注意到你嘴巴动了下,要是班长没有出来,你准备怎么呛那姓何的?” 靳司让一脸平静地说:“会死。” 夏冉一顿,笑到差点直不起腰,等到班长挨座出来倒酒,才停住嘴角张扬的弧度,酒杯刚递出去,被靳司让夺走。 夏冉不满地敲了敲筷子,“我也成年了,可以喝酒了。” “你知道自己能喝多少?” “不试试怎么知道。” “把自己试醉了怎么回去?” 夏冉没说话,用讨好的眼神看着靳司让。 靳司让读懂她的意思,冷冷哼了声,“要我背你回去?” 夏冉胡搅蛮缠,“没醉你可以背我的,就看你想不想了。” “……” 夏冉觑着他的反应,试探性地改口道:“要不你敞开肚子喝,喝醉了,到时候我背你回去?” 靳司让睨她,又笑了声,这回是被她信誓旦旦的模样逗笑的,“说这话前,先掂量一下自己的力气。” 拧个瓶盖就要嗷嗷直叫,现在居然夸下海口说能背动他。 仿佛看穿了他的脑袋里的那些想法,夏冉也不藏着掖着了,“我那是装出来的,要是不装,你就不会主动替我拧开了。” 靳司让不能理解她曲折离奇的脑回路:“给你拧瓶盖这事能证明的了什么?” 夏冉用理所当然的语气说:“证明你宠我疼我,连瓶盖都舍不得让我拧。” “……” 什么乱七八糟的逻辑,靳司让没话说了。 最后夏冉只喝了半杯,靳司让滴酒未沾,回去的路上,夏冉突然拽住他衣领,往自己方向扯,“哥,你喝过酒吗?” 靳司让说了假话,“没有。” “那你要不要尝尝?” “尝什么?”他一如既往的喜欢明知故问。 夏冉一点醉意都没有,但眼睛看着雾蒙蒙的,像是醉得不轻,“尝尝酒味。” 她指着自己,把话说得更露骨了,“尝尝我唇舌间的酒香。” 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拐进了一条没有人的小巷,在她话音落下的那一刻,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改为面对面的站姿。 大概过了不到半分钟,靳司让忽然低下了头。 这个吻算不上出现得猝不及防,相反带点水到渠成的意思,可因为没掌握好力道和分寸,两个人的嘴唇重重撞在一起,夏冉吃痛,发出一声有些败兴的闷哼。 “撞疼了?” 这三个字听上去莫名性感,夏冉感觉自己吐出的呼吸都变得潮热。 偏偏这时,有车从一侧经过,车前灯开着。 黑暗褪去的那瞬间,靳司让恢复到寻常姿态,平静地与她交换视线。 夏冉看不见自己的表情,但也能从烧灼一般的感受中窥探到两颊的红晕。 怕他注意到,等黑暗卷土重来后,她胡乱挑起一个话题,试图转移彼此的注意力,“哥,今天下午我去了趟那家西装定制店,不去不知道,一去吓一跳,那价格定得比我想象中的还要高几倍,要不你再等我几年?” “等什么?” “等我攒够钱给你定制一套。”夏冉有些失望地说:“真遗憾,今年夏天都见不到你穿它了。” 靳司让没忘记这事,只是低估了她“心心念念”的程度,“答应你的事我有反悔过?” “没有。”夏冉听出他的言外之意,面上一喜,还来不及说什么,靳司让摘下帽子,不由分说地往她头顶一扣,盖住了那双让他的心躁动不已的眼睛。 后来整整一周,靳司让都没提起这事,让夏冉产生了他是不是想敷衍了事的怀疑。 周二晚上,她和林乐优在外面吃完饭回来,没见到靳司让,给他发信息,他也没回。 电话拨过去的下一刻,夏冉隐约听见不属于她手机的铃声,从门外传来,她木讷地抬头,没一会,房门被打开。 她愣住了,手机都没握住,敲在膝盖上。 靳司让穿的是她看中的那套条纹西装,内搭也是黑色衬衫,不同的是,他自己配了条暗色系领带,规整地束在胸前,衬衫下摆埋进西装裤里,衬得腰细腿长的,拓阔的外套让他整个人看上去更加颀长挺直。 和她想象中的不太一样,效果介于成熟和稚嫩之间,说不上来的感觉,但不显违和。 等他关上门,她终于回过神,侧躺在床上,吊儿郎当地朝他吹了声口哨。 靳司让没理会这充满揶揄的一下,他的注意力全都集中薄荷绿的床单上,她的裙摆就铺在上面,散成漂亮的扇形,末端是她纤瘦笔直的小腿,白晃晃的乱人眼。 “他今晚不回来。”他突然开口。 夏冉很快反应过来,在心照不宣的沉默里坐直了身体,然后稀里糊涂地被他揽进怀里,灼热的体温透过单薄的衣衫传递出来,二十五的空调都没能吹散,这让她有了种夏天是真的到来了的感觉。 屋里安静下来。 “有点热。”她说。 靳司让调低了一度。 “把衣服脱了就不热了。” “动起来会热。” 两个人有商有量的,最终将温度调到二十三度。 这不是他们的第一次,意外却都青涩得过分,从脱下对方的衣服,到在黑暗中找寻对方脸颊的啄吻,不顺利到匪夷所思的地步。 他们都属于骨感偏重的那类,相互触碰时,骨节会发出不轻不重的碰撞声。 几声过后,靳司让才算找回些状态,指尖带上不断攀升的温度,掠过她凹陷的脊沟,把她折腾得七荤八素。 迷蒙间,夏冉哑着嗓子没头没尾地来了句:“哥,我们以后怎么样呢?” 靳司让顿了两秒,说:“会永远在一起。” 作者有话说: 总算把这一篇章写完了:D 第63章 63 ◎“我喜欢的你又穿不出去。”◎ 办完方堇葬礼, 一切重回正轨。 夏冉依旧和苏岚保持着联系,在她将最近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这些事不带添油加醋地转述给苏岚后,苏岚省去老生常谈的抚慰,开门见山地问:【害死你母亲的人已经得到了他们应有的惩罚, 那你现在还会对你母亲的死难以释怀吗?】 夏冉隔了大半天才回复:【我不知道。】 两分钟后, 她坦诚改口:【说实话, 释怀不了,我这辈子都没办法释怀,至于害死我妈的那些人, 我想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原谅他们。】 她甚至一度想要闫平和孙淑贞体会一番方堇离世前的痛苦,这才符合所谓的“杀人偿命”。 苏岚:【如果没有办法说服自己释怀,那就不要勉强自己, 人生是自己, 最应该取悦的人也是自己,哪种生活方式或是人生态度能满足你、让你过得舒服些,你就采用哪种,即便是用憎恨来填补过去这八年的痛苦和空虚,也未尝不可。】 夏冉把这段话来来回回看了不下十遍, 准备掐灭屏幕,苏岚又发来一条消息:【你去过你母亲出事的地方吗?】 夏冉不答反问:【你现在方便接电话吗?】 苏岚:【方便的。】 夏冉发送语音通话邀请, 一接通,她就说:“我去过。” 那是一周前的事了。 半夜两点, 她心血来潮开车去了那地方。 在得知方堇八年前是在这出的事后, 她其实动过要来的念头, 车也开到了这附近, 然而她面对方堇死亡的勇气比她想象中的还要贫瘠, 方向盘一打, 原路返回。 那次算是她第一次鼓足勇气踏入她心里的禁地。 过去这么多年,荒凉的马路现在已经变成了工地,周围一片寂静,没有人经过,只能听见从她脚底传来的脚底辗压枯枝败叶和碎石的声音。 越靠近工地入口,她走得越慢,最后连自己脚步声都听不见了。 那段时间暴雨频发,有几次甚至来得毫无征兆,出于安全考虑,工地负责人延缓了施工进程,拨出五天假期,决定等这阵暴雨过后继续动工。 入口处搭建了个临时门卫亭,灯亮着,矮凳上坐着一皮肤黝黑的男人,手机横放在身前,像在看视频。 夏冉身子一侧,避开他的视线,绕到后门,长长的一排围栏外堆着半截人身一般高的建筑垃圾,里面更显破败,到处都是水泥袋和砖块,污水的味道呛得她生理不适。 她勉强找到一条小路,尽头是一扇铁网门,旁边挂着一个木牌,上面的字是用红色颜料写的,类似警示标语,言简意赅:工地重地,闲杂人等请勿入内。 铁网门上拴着一把锈迹斑斑的挂锁,大概是疏忽,没有上锁,轻轻一转就打开了。 风起了些,穿过工地上的塑料薄膜,霎那间风沙弥漫,有点像压抑的悲鸣声,听得夏冉心脏砰砰直跳。 施工进度缓慢,只有一栋大楼成功打好地基,往上搭建了四层,底下还是乱糟糟的,四面全是废弃的水泥板,每隔几米,就有一条粗长的钢筋。 靳司让的消息在这时进来,吓得她浑身一颤。 十一:【注意安全。】 她回了个好,将手机调成静音,沿着楼梯走,顶层楼梯口还堆着不少建筑材料,靠西的墙角装着一台监控摄像头。 她没在意,走到四楼,站在悬梁边,看着底下的混沌,眼前忽然浮现出闫平的脸。 如果闫平还没死,如果此刻他就站在她面前,她不能保证自己会不会将他推下,由着钢筋刺穿他的身体。 他和孙淑贞不是想方设法地想要制造出方堇被埋在废墟下去世的假象?那她就满足他们,让他死在废墟之上。 内心的阴暗面成倍增长,几乎要将她吞噬,好在没有如果。 说到这,夏冉顿了好几秒,苏岚在电话里问:“然后呢?” 夏冉长叹一声,用故作轻松的语气说:“然后工地管事就来了,把我赶走了。” 大概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和苏岚聊完的当天晚上,她梦见了闫平,背景就在方堇出事的工地。 她到那的时候,闫平还没来,准备离开前,才听见一道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看不到脸,她暂时分辨不清是谁的,等距离不断被身后人拉近到只剩下五米时,她才转过身。 可能是她把头发剪了,闫平第一时间没认出来,直到她抬高帽檐,冷冰冰的视线直射而来,他一顿,从兜里摸出小刀,几乎不给她反应时间,扑过去将刀一挥。 夏冉条件反射地往后一仰,闫平的刀落偏了角度,但还是刺破了她的眼皮,他不死心,又扑过去,这次直接将她压倒在地。 闫平身体素质差,力气更算不上大,夏冉勉强能延缓他落刀的动作,不料,他忽然换了只手,夏冉来不及躲,只能拿手掌充当肉盾,这次他卯足了劲,小刀直接刺穿了她的左手。 很奇怪,明明只是一个梦,她却能感受到痛意,疼得她冷汗直流,她右手飞快抓起卡在腰部底下的细钢筋,用力扎在他大腿上。 闫平吃痛,手上的力气卸了几分,夏冉趁这机会,从他身下逃离,踉跄着起身,连连后退几步,她感觉到有冰冷的雨水狠狠地砸在她脸上,砸得她睁不开眼,砸得她快要血肉模糊,可身上却是一片干燥,耳边也听不见任何雨声,穿过指缝的风不带一丝黏湿的触感。 她抬手往脸上一抹,借着几米外的灯光,看清了手上粘稠的液体,与此同时,她的嗅觉回来些,尘土和铁锈的味道混合在一起,一瞬间将她带回到山体滑坡发生后的潭山。 她的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等重新拉开他们之间的距离后问:“你们决定将我妈埋进土里的时候,她还活着吗?” 在孙淑贞那得不到的回答,她试图从闫平口中撬开,声音听上去平静极了,丝毫没有被逼到绝路的慌乱。 闫平捂着大腿上的伤口,缓慢抬头,阴郁的目光落到她脸上,笑容在疼痛折磨下看上去分外狰狞,“我把车开回去的时候,你妈还活着。” 夏冉一时间忘了愤怒,神情木然,呆呆地看着他。 “你猜她最后说了什么?她求我放过她呢,说还不到时候,她不能丢下你一个人……”闫平笑得更得意了,“她也是蠢,明明自己都快死了,还想着你这种让她丢尽脸的狗崽子,要是她那会能说些好听的,只不准我一个高兴,就放过她了。” 夏冉还是发不出声音,她开始发抖,迟来的愤怒快要将她吞没,但闫平没给她爆发的时间,他猛地朝她扑过去,一阵拖沓的脚步声在这时响起,笔直的光打了过来,“你们哪进来的?干啥呢?还不赶紧——” 夏冉认出来这人是谁,是现实里赶她离开工地的管事,梦里却变成了她的救世主。 男人的话音在手电筒灯光照到闫平手上的刀时戛然而止,闫平不到两秒的错愕,给了夏冉闪避的时间,等她侧过头,闫平的身影已经在惯性作用支配下消失,耳边骤然响起刺耳的惨叫声。 变故发生在电光火石间,谁都没有反应过来,她甚至还没意识到自己也在悬崖边上摇摇欲坠,后脚一个踩空,猝不及防的失重感袭来。 在求生的本能驱使下,她下意识抓住了悬梁,粗糙的触感将她手掌割裂出一条血痕。 她试着往下看,明暗交替的光影里,靠着右眼的那点视力,勉强辨认出闫平的位置,纹丝不动地俯卧在堆叠得混乱的水泥板上,有钢筋刺穿他的身体,顶端的尖锐在灯光下折射出冰冷的光亮。 夏冉咽了咽干涩的喉咙,重新仰头,血滴到眼睛里,她的右眼开始模糊,其余感官也像生生被抽离,甚至一度让她丧失了思考的能力,许久嗅觉才回来些,她又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紧随而来的是存在于她幻想中的柚子清香,眼前骤然浮现出靳司让的脸,一瞬的工夫,她就心慌得厉害。 她咬紧唇,苦苦支撑着,左手手指和右手手心磨得全是血,疼到一定境界后,她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人的潜力在危急状态下,能被最大程度化激发,她奇迹般地多坚持了一会,事实上也只过去短短五秒。 目击这一切的男人终于从错愕中回过神,跌跌撞撞地跑过去,趴到夏冉面前,后脚用力勾着一侧的廊柱,“姑娘,再坚持一会,我这就拉你上来。” 她左手全是血,掌心还插着一把刀,红色的液体在重力下,沿着手臂拉扯成几条长长的线,男人看得有些发怵,没敢去碰她的左手,两只手都握着她的右小臂,忍受双臂在石板尖口处摩擦的刺痛感去拉她。 他身板小,力气也不大,好在她足够轻,最后成功将她拉了上来,两个人躺在冰冷的水泥地面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喘着气。 缓过后,男人拿出手机先叫了救护车,“姑娘,你没事吧。” 他一面问,一面摁下110。 在听到她的回答前,手机先接通,他的注意力迅速被转移,连忙说明情况。 全身能用来和闫平对抗的力气在劫后余生的这一刻散尽,夏冉耳朵嗡嗡的,听不见这位救命恩人都说了什么,仰着头喘息,痛感就像会回流一般,钻回她的身体,蔓延至四肢百骸,有东西流进她的嘴里,她分不清是血还是泪,总之又苦又腥,让人恶心。 她像全身抽筋了一般,开始剧烈地发抖,不知道过了多久,冰冷的身体被一个温暖的怀抱拥住,她能感受到他慌张的心跳节奏,配合她的,更显杂乱无章。 她就是在这时从梦境里抽身出来,跟她预料的一样,一睁眼,就对上他低垂的眉眼。 清冷寡淡,藏不进丰富的情绪,光瞧着确实薄情寡义。 “做噩梦了?”不同于他冷淡的眼神,他的声线是出奇的柔和。 夏冉扭动了下身体,在他怀里找到一个舒适的姿势,还觉得不满足,握住他的手,非要折腾他给自己揉揉太阳穴,然后才点了点头说:“我梦到闫平了,我跟他对峙,然后他摔下楼,被钢筋刺穿心脏,我差一点也死了。” 靳司让安静听她说完,才问:“我去哪了?” 他这重点抓得实在偏,夏冉苦笑不得,“我没梦到你。” “……” 空气瞬间沉寂下来,半明半暗的光影里,靳司让唇线拉扯成僵直的一条,隐约还能听见一声凉飕飕的嗤笑。 夏冉猜测:“你生气了?” “我生什么气?”他似笑非笑的,“只是有点震惊。” 她不明白,“震惊什么?” “震惊这种生死攸关的时刻,我连半个影子都没出现。” 夏冉也挺震惊的,震惊他会在这地方这么拧巴,忙不迭给自己找补:“虽然我没来得及梦到你,但我在梦里的时候,满脑子都是你。” 夏冉以为听见她这么说之后,他就不会再执着这个话题,事实上他采取了不依不饶追问到底的做派:“具体说说,想到我什么了?” 夏冉被他这猝不及防的一句,猛地噎了下,思绪在脑海里翻滚一阵,“想着你还在我身边,我就算只剩下一口气,也得活着回去见你。” 不像撒谎的样子,靳司让嗯一声后,放过了她。 夏冉暗暗松了口气,看向窗外,遮光窗帘拉着,一点缝隙都没有,辨不清外面的天色是明是暗。 “现在几点了?”她问。 靳司让捞起床头柜上的手机看了眼,“四点半,还早,可以再睡一觉。” 这一遭下来,夏冉睡意直接没了大半,“睡不着了。” 靳司让:“那别睡了。” 她怀疑他别有所图,“过几个小时还要去书店,不睡没有精神工作。” “我可以替你去。” 夏冉愣了下,那画面她有点不敢想象,扬起下巴看他一眼,语重心长地说:“服务业,真不适合你。” “……” 聊起工作上的事,夏冉就多提了一嘴,“你真的不打算继续做法医了?” “不打算。”他的语气听上去毫无转圜余地,“我当初选择这份工作的目的不纯粹,既然——” 夏冉打断他的话,“是因为我妈吗?” 事到如今,这也没什么好隐瞒的,靳司让稍顿后点头。 这事夏冉早有猜测,现在从他口中得到证实,心情更加复杂,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半会才敛下外放的情绪,换了个姿势,跪坐在他面前,试探性地问道:“那我养你?” 靳司让撩起眼皮,对上她的眼睛,“拿什么养?书店的净利润?” 语调没什么波澜,夏冉却听出了一丝微妙的嘲讽,偏偏他的质疑有理有据,她压根无从反驳。 开书店是真的不赚钱,要不是有奶茶这副业支撑着,她跟林束两个人估计早就喝西北风去了。 夏冉底气不足地说:“我还有点积蓄……我之前在建德路筒子楼租的房子前两天转租出去了,收回了大几千。” “大几千?”这声质疑意味听上去更重了。 夏冉气到上嘴,抓起他手臂轻轻咬了下,想起什么,继续原先的话题:“我大学中过彩票,几十万呢。” 说到这,她不免有些沾沾自喜,“花了二十,中了几十万,我这运气可不是吹的。” 靳司让对她说的这些意兴阑珊,此刻他的注意力已经停在她平直的锁骨上,应该是出了些汗,亮盈盈的,缀着光,他忍不住伸手抹了些。 夏冉曲解他的意思,稍稍僵住了,但也没往后缩,而是破罐子破摔地挺起胸脯,哪成想,就在她没羞没臊的下一秒,对面的男人收回了手,让她的主动不可避免地沦为自作多情。 空气静了一瞬,夏冉从喉咙里吐出一声“呵”,没等她继续发表阴阳怪气的言论,唇突然被他堵上,她没躲开,配合般的仰起了头。 她能感觉自己这会接吻的姿势很奇怪,就像快要溺死的人拼命探出水面寻求新鲜空气。 呼吸变得越来越困难,在他中止的下一秒,她将身子往后一仰,动作幅度有些大,忘了身后空空荡荡的,整个人几乎要狼狈地摔下床。 就在这时,细瘦的脚踝被人紧紧攥在手心,抬眸,见他目光灼灼,似乎酝酿着什么。 夏冉尴尬的同时,联想到一些画面,一脸惊恐,开始说话不过大脑:“你从哪学来的这么花里胡哨的姿势?” 靳司让是怕她掉下床,条件反射地抓了把她的脚踝,往自己那方向一拽,没料到会被她曲解成这样,这会也懒得解释,顺着她理解的意思往下说:“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想试试吗?” 他眼里跳跃着暧昧不明的火花,看似是大方地将主导权递交到她手上,但夏冉有理由怀疑就算她摇头说不,他也会顺着自己的意愿进行到底。 “这是我说的算的?”夏冉问。 “我可以当参考意见,至于最后是不是要履行,另当别论。” 夏冉又咬了他一口,“这种事情你下次干脆就别问我了。” 怕他再说出一些气死人不偿命的话,夏冉凑近,迅速转移话题,“哥,你知不知道你耳廓那有一粒褐色小痣?” 岂止知道,还知道她对他这粒痣情有独钟。 靳司让还没来得及给出回答,耳廓传来潮热的触感,那里算不上他的敏感地带,但这会还是不可避免地被她刺激到浑身一颤,震后的酥麻感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 “我特别喜欢。”她压着气音说。 靳司让视线还落在她身上,只不过稍微偏移了点位置,不受控地看向她清瘦的耳廓,被升腾的体温染上了红意。 夏冉被他盯得有些莫名其妙,无意识地抬手捏了捏自己耳垂,“我耳朵上也有痣?” “没有。” “那你一直看我那做什么?” “不看这,你想我看哪?”靳司让忽然笑了声。 他的嗓音很有磁性,笑起来更是,挠的人心尖发麻发痒,也容易让人犯傻,夏冉也不怎么,跟着笑了笑。 靳司让又说:“你要真这么喜欢,可以——” 夏冉有些无语地打断:“你还想把耳朵割下来给我?” 靳司让没说话,递给她一个痴人说梦的眼神,然后才不紧不慢地重复了遍,“你要真这么喜欢,可以多让你碰几下。” 他在说这句似是而非的邀请时,声线没有太大起伏,但在夏冉听来,色气满满。 她自然会照做,身子刚退回去,忽然发现右肩细窄的睡意肩带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他挑开,莹白肌肤暴露得更彻底了。 - 九月中旬,苏岚迎来短暂的假期,她在微信里邀请夏冉去沪城待几天,当作旅游散心。 夏冉答应了,碍于她没提到半句靳司让,夏冉也不好意思自作主张把家属带去,只买了一张机票。 靳司让知道这事后,说不上恼火,多多少少有点不高兴,“要去几天?” 具体行程得看苏岚安排,所以回程的机票夏冉还没买,她也不太确定,“可能三五天吧,再长点,估计就一周。” 靳司让淡淡说:“挺久。” 夏冉听出其中阴阳怪气的成分,用哄小孩子般的语气说:“我回来给你带点礼物。” 谁稀罕那些东西? 靳司让说:“你把完好的自己带回来就行了。” 夏冉笑开花:“保证完成任务。” 数不清是第几次,夏冉痛痛快快地当了个甩手掌柜,不同的是,她这次把活全都丢给了待业在家的靳司让,临行前,千叮咛万嘱咐,唯恐他把书店招牌砸了。 “顾客至上,他们有什么问题,你就耐心回答他们,不知道的就去问林束,千万别甩冷脸给他们看。” 靳司让淡淡应了声。 “也别甩冷脸给林束看。” “嗯。”这回应得更加不情不愿了。 “果茶你只做柚子柠檬,记得看订单,别按自己口味来。” 靳司让神色莫名缓和些,“嗯。” 难得见他这么听话,夏冉开始蹬鼻子上脸,“你现在冲我笑一个,我检验一下有没有到可以开门接客的标准。” 靳司让眯起眼睛,语气瞬间变臭,“你把我当成什么了?” 夏冉装作没注意到,嬉皮笑脸地说:“把你当成美男子了。” 靳司让没再跟她计较,转身去衣帽间拿来一条藏青蓝波点领带,递到她手边,“帮我系上。” 夏冉没给别人打过领带,第一次尝试费了不少时间,大功告成后仔仔细细打量靳司让足足十秒,又重重拍了拍他挺阔的肩,“你这身板穿西装真合适。” 她回忆了下他们在桐楼重逢后的日子,意外发现他穿西装的频率高到离谱,“哥,你也是真的爱穿西装。” 靳司让呼吸都沉了下来,“因为谁,你自己心里不清楚?” 夏冉一时间还真没点数,只能从靳司让直勾勾的目光里窥探到一半的答案,“因为我。” 至于为什么因为她,她绞尽脑汁都没想到。 这没心没肺的样子,气笑了靳司让,他忽然不想搭理她了,将她送到车站,他都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 夏冉早饭是在车上吃的,一个煎饼果子,她嘴巴小,吃东西又喜欢大口大口地吃,总是把腮帮子塞得鼓鼓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吃到了什么山珍海味。 见她吃得这么香,靳司让心里更憋屈了,合着到最后就他一个人耿耿于怀,她是一点都不在意。 一肚子的闷气,止于她突然一声“欸”,夏冉咽下嘴里的里脊肉,抽出纸巾擦了擦嘴,“你这么爱穿西装,是不是因为我高中说的那些话?” 靳司让用极淡的一声“嗯”肯定了她。 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他还一直把她的话记在脑子里,夏冉心里暖融融的,感动后,非要给他点回馈:“你喜欢看我穿什么?等我回来,我保证天天穿给你看。” 靳司让分出半个眼神看她,默了几秒,“算了。” “怎么能算了?” “我喜欢的你没法穿出去。” 在夏冉一言难尽的反应里,他慢悠悠地补充了句:“至于最想看的,用不着穿。” 夏冉是彻底没话说了。 将夏冉送到目的地后,靳司让直接去了书店,林束来得比他还早,热情地朝他打了声招呼,然后按照夏冉提前交代的,把简单的活派给他,再教他如何上手。 靳司让学得很快,工作起来有条不紊。 下午两点,附近小卖部老板小李来了趟,脑袋转了一圈,没看见夏冉,走到吧台那问林束:“你们老板不在?” “去外地办点事,这几天都不在。” 小李长吁一口气,“我还以为她把店转让给了别人。” 林束递过去一杯柠檬水,“这话怎么说?” 小李抬了抬下巴,指着正在整理书架的男人说:“生面孔,还别着店长的胸针,我就以为是你们这的新老板。” 林束咧开嘴笑了几声,“新老板算不上,非要说的话,他是我们书店的老板娘。” 靳司让有所预感地朝他们看去,微微眯起的眼型狭长锐利,眼神也冷,看着就不太好惹。 见小李一副被怵到的反应,林束嘴角的笑容扩散得更大了,拍拍他的肩,半看热闹半安慰性质地说道:“是真的不好惹,所以你还是趁早歇了对我们老板的心思,要是被我们老板娘知道了,没你好果子吃。” 这边正你一句我一句地聊着,突然插进了一道气急败坏的男嗓:“我跟你说话,你什么态度,装聋子不理人啊。” 林束一顿,撂下小李,还没走出两步,就听见靳司让没什么情绪的声音:“抱歉,刚才走神了,要是您不介意的话,可以再重复一遍吗?” 连纡尊降贵的“您”都蹦出来了,林束怀疑自己耳朵出现了问题,又或者这人被夺了舍,总之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那人见靳司让态度妥帖,挑不出错,暴躁的脾气泄了大半,粗着嗓子重复了遍。 恰好这时,夏冉的电话打到林束那,“我哥怎么样?没跟人吵起来吧?” 林束实话实说:“不仅没跟人吵起来,反而乖得过分,就是——” 他突然卖关子不说,夏冉有些急了,恨不得打个飞的飞回桐楼:“他怎么了?” 林束笑着说:“桃花运旺得过分。” “……” “我忙里偷闲统计了下,光这一早上,就有足足四个人过来变着法地要微信,这人气,比起你第一天有过之无不及啊。” “……” 夏冉直接掐断了电话,点开靳司让头像,旁敲侧击道:【哥,你今天微信好友有没有多出几个?】 靳司让忙完是十分钟后的事,他回:【少了几个。】 夏冉:【?】 靳司让:【把通讯录里没有备注的全都删了。】 夏冉:【……】 夏冉:【你给我备注了什么?】 她没有查看他手机的爱好,对于他微信里加了谁,她是不是他唯一的置顶,一无所知。 十一:【夏冉。】 夏冉:【哦。】 夏冉:【呵。】 夏冉:【还真是朴实无华直白明了的昵称。】 两分钟后,靳司让回复道:【假的。】 就在夏冉满头雾水时,聊天记录多出一张截图,正好将她的备注截取进去,显示:Re·Coisini 夏冉看得更加云里雾里了:【这是什么意思?】 靳司让完全没有要替她解答困惑的意思,隔了大半天,才冷冰冰地回了句:【你慢慢想。】 知识盲区里的东西不是绞尽脑汁就能想出来的,夏冉一筹莫展,另辟蹊径:【哥,你改个昵称怎么样?改成那种俗套点的爱称不行吗?】 对面的男人冷酷无情,毫不犹豫地回:【不行。】 那会夏冉正坐在苏岚别墅的后花园里,苏岚余光打眼到她纠结的神情,觉得可爱又好笑,没忍住问:“怎么了?” 夏冉打开新的备忘录,输入那串字母,检查了几遍确定没有输错才把屏幕亮给苏岚看:“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一时间苏岚也给不出答案,她不太确定地说:“后面这个我好像在哪见过,实在想不起来了,至于前面那个,用在英文单词的前缀上,带有'再'、'重新'的意思……不过这都是我的个人见解,不一定正确。” 夏冉莫名觉得她说得很接近正确答案。 苏岚问:“后面的单词你上网查过没有?” “你不说我都忘了。” 夏冉手指飞快在键盘上敲击,很快检索到她需要的答案:Coisini,爱尔兰语,怦然心动。 两个词连起来,或许是再一次怦然心动的意思。 夏冉不知道靳司让在敲下这串备注时,都在想些什么,只知道这一刻的自己心跳起伏剧烈,确实到了怦然心动的程度。 他总是这样,喜欢在一些不易察觉的小细节上花费心思,瞬间让她的心软到一塌糊涂。 苏岚察觉到她的走神,但没多问,另起话头,“对了,这次你男朋友怎么没跟你一起来?” 夏冉半开玩笑地说:“你没提到他,我怎么好意思自作主张带他来?” 苏岚略显诧异,“我以为这是默认的就没提。” 这也算阴差阳错了,夏冉心里有遗憾,但不至于将那点惋惜表现出来,扯唇笑了笑,将这话题翻篇。 夏冉最后在沪城只待了三天,她没告诉靳司让临时更改了行程,回到桐楼是周日晚上十点。 她刻意压低动静,还没换好拖鞋,客厅的灯突然亮了,她愣怔着抬头,看见靳司让靠在门洞上,一手插兜,一手举着咖啡杯,好整以暇地打量着鬼鬼祟祟的她。 “你耳朵也太灵了。” 靳司让放下杯子,“跟耳朵没关系,我一早就知道你的航班。” “谁说的?又是林束?” “嗯。” 夏冉气到咬紧了牙,直接蹬掉脚上的鞋,片刻又用幽怨的眼神看向靳司让,“你知道了也不拆穿我?” 靳司让说:“我不随便拆穿别人苦心制造的惊喜。” 明显是故意的,说这句话时他的语速放得极缓,几乎到了一字一顿的程度。 夏冉充分发挥该装傻时就装傻的优点,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像在反问:“什么惊喜?” 靳司让哼笑一声:“洗澡水放好了,去洗吧。” “你呢?” “你想让我一起?” 夏冉大半天都在路上,被折腾得腰酸背痛,听他这么说,没有多想摇头:“下次吧。” 等她洗完澡,靳司让还在客厅,夏冉踩着拖鞋走到他身边坐下,故作自然地打开话题,“你在看什么?” 靳司让大大方方地把手机递给她看,一条枯燥的财经新闻。 她很快收回视线,靠在他怀里好一阵才开口:“这几天我跟苏岚聊了很多,最后她问我有没有想过未来。” “你的答案是什么?” 夏冉眉眼弯弯,“想过,还不止一次两次。” 靳司让尽量让语气听不出躁动,“关于我们的?” 她点头重复:“关于我们的。” 两个人沉默着对视了会,夏冉忍受着胸腔的鼓噪声,再次猝不及防地来了句:“哥,你要不要跟我——” 最后的两个字她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人用潮热的唇堵得严严实实。 “你不能一个人把所有事做全。” 靳司让看着她,补充道:“告白是你先来的,求婚总得轮到我了。” “现在?” “就现在。” 对比起她的心血来潮,他准备得算是相当充足,不知道从哪掏出一枚戒指,缓慢推进她的手指。 好半天,夏冉才找回自己声音,“你什么时候买的?” “不是买的,找人订做的,大概在一个月前。” 靳司让手指抹去她眼角沁出的泪,“本来打算过几天跟你求婚,没想到你这么着急。” “……” 夏冉哽咽着替自己狡辩了句:“人在心动的时候,难免会冲动。” “我刚才做了什么事,让你心动了。” “什么也没做。”夏冉说:“是我没出息,光靠在你怀里,心脏就跟快要飞出去了一样。” 她一抽一噎的,后来也不知道想起什么,变成号啕大哭,靳司让耐着性子哄了近半小时才把她哄好。 止住哭腔后,夏冉问:“你打算跟我求婚这事靳叔知道吗?” “还没跟他说过。” 夏冉诧异,更让她觉得匪夷所思的是他现在的态度,似乎完全没有打算告诉靳泊闻的意思,“这么大的事,你就没有跟他商量过?” 靳司让撩起眼皮,淡淡丢出一句:“为什么要跟他商量?他跟我妈结婚的时候也没经过我的同意。” 夏冉:“……”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两章左右全文完结~ 完结前都会发红包~感谢阅读~ 第64章 64 ◎比起吻它,我更喜欢这样◎ 夏冉在靳泊闻身边当了足足四年不靠谱的“女儿”, 这次她想靠谱一回,越过靳司让将这事告诉他,她抻长手臂抓起茶几上的手机,刚打开通讯录, 就听见靳司让说:“别打了, 他已经睡了, 什么事明天再说。” 夏冉看了眼时间,十点出头,“这个点已经睡了?” 靳司让睁眼说瞎话:“他一向用老年人的作息。” 这个时间靳泊闻不会睡, 靳司让也是怕他听到这事后,精神亢奋到一整晚睡不着。 夏冉信以为真,放下手机, 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你刚才求婚的时候没有单膝跪地。” 她的语气听不出丝毫不满,看他的眼神里倒带点嗔责意味。 “是吗?”靳司让是真记不清了,他准备得是充分,但事先也没想过会在今晚就把准备好的一切全都用上,以至于刚才所有的行为, 有一半是不受控制的,他的身体到现在都是僵直的。 夏冉在某些方面格外强调仪式感, “你再好好求一次。” “戒指已经戴上了。” “你可以摘下重来。” 靳司让默了两秒,脸不红心不跳地说:“这不吉利。” 夏冉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 失去了自主判断能力, 他说什么她就信什么, 没再发表任何不满言论, 只遗憾地哦了声。 靳司让手指缓慢划过她的手背, 还贴心地替她把裙子拉好, “现在可以从我腿上暂时离开了吗?” “暂时”这个词用得很微妙,夏冉花了几秒琢磨出其中的深意,“有点累,再靠会。” 靳司让还是别开她起身了,就在夏冉准备抱怨他不懂心疼老婆前,她的身子陡然一轻,被他揽腰抱起,放到卧室柔软的大床上。 对于接下来预感要发生的,夏冉持半推半就的态度,一面强调自己舟车劳顿,一面提醒他如果真的忍不住了那就他自己来,她是一根手指都不愿意抬起的。 靳司让淡淡瞥了她一眼,打断她脑袋里天花烂坠的黄色画面,顺便将她裹得严严实实,“睡觉。” 她一顿,迟缓地哦了声。 熄灯的那一刻,室内暗得可怕,她的眼睛完全找不到他的脸,只能用手到处探,片刻就被另一只手精准地握住,“累到抬不起手指的人,精力居然还能这么旺盛。” 夏冉装傻嘿嘿笑了两声,利落地滚进他怀里,同他保证:“这回真不动了,我乖乖睡觉。” 靳司让低低笑了声,在被窝里抓住她的手,摩挲她手指的时候碰到冰冷的金属环,动作突地停下,过了差不多半小时,听着怀里的人传来的均匀呼吸声,他轻声唤:“夏冉。” 估计是睡熟了,他没叫醒她,松开手臂,轻手轻脚地下了床,却也没走开,而是以半跪的姿势定在床边,许久才将她戴着戒指的那只手从被子里拿出来,盯住看了会,而后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落上。 空气里忽然响起一声轻笑。 靳司让后背一僵,以零点五倍速抬起头,看见夏冉脑袋枕在右臂上,眼里闪动着意味不明的笑意:“我说你刚才偷偷摸摸下床想干什么,原来是在完成只完成了一半的求婚仪式。” 她连哥都不叫了,话里话外满满的调侃,“靳司让,你可真有意思,嘴上说着不要,身体倒挺诚实。” “……” “还是说不敢当着我的面做这些,是因为你害羞了?” “……” 寂静的氛围里,夏冉又回忆了遍刚才的画面,在别人看来他的笑容估计挺不值钱的,但她却觉得价值连城,胜过世间一切可以用钱财名利衡量的东西。 她无法抑制地笑起来,眼睛比夜空悬挂的月牙形状还要漂亮,“高三的时候,林乐优就跟我说你其实是个腼腆的大男孩,那会我还不信,现在是真的信了。” 靳司让松开她的手,起身,直挺挺地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扫过去,像在警告她闭上嘴巴。 夏冉有恃无恐地笑出声,别开眼,对着空气来了句:“瞧,还恼羞成怒了。” 之后靳司让是真的被她怪里怪气的语调讽到有些恼羞成怒了,抛下所有体贴,一把攥住了她细瘦的腰。 很短的间隙,情动的喘息声交织在一起。 半夜,夏冉迷迷糊糊地醒来,撑着酸软的身体,给沈岁安发去一条消息:【抱歉哈,一不小心就先你一步了~】 底下还配了张照片,怼着戒指拍的,光线昏暗,衬得指环上的钻石分外亮眼。 沈岁安是夜猫子,那会还没睡,正躺在床上敷面膜,这条新消息一弹出来,她就被吓了一跳,手机没握住,砸到鼻梁上,疼得她眼角都沁出了生理性泪水。 骂骂咧咧好一阵,鼻腔的酸涩感也慢慢消了下来,她重新抓起手机回复了句:【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提前给我剧透一下?】 【我该不会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吧?】 【你人呢?别装死了!】 夏冉发完消息就随手将手机放回床头柜上,在靳司让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很快又睡过去,间接无视了沈岁安的三连质问。 沈岁安拼命忍住才没有打电话过去,切换微信账号,发了条营业消息:【为庆祝闺蜜成功娶到心上人,明天开始,凡来我这拍写真集的,一律99折!祝天下有情人长长久久!】 - 第二天上午,靳泊闻在电话里从靳司让那听说了他和夏冉求婚这事,愣了好一会,才问:“那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办婚礼?” “这个不急。” “不急?”靳泊闻罕见地抬高了嗓门,“婚都求了,婚礼怎么能不办?” 靳司让捏捏眉心,“不是不办,是暂时不办。” “这也是冉冉的意思?” 靳司让迟疑了会,嗯了声。 昨晚睡觉前,他们确实谈论过这话题,夏冉的原意是不打算办。 靳司让问她为什么,她说:“我爸妈都不在了,我俩平时说得上话的朋友也少,还有你跟你外婆那边也早就断了联系,到时候能请来的人就更少了,办得太大,结果冷冷清清的,还不如不办,或者就请几个人来,办个小规模的。” 靳司让不置可否:“这种时候怎么不讲究仪式感了?” 夏冉笑盈盈地说:“对我来说,跟你领证,一起拍婚纱照,已经是最大的仪式感了,这就够了,至于婚礼,那都是附带品。” 靳泊闻不喜欢干涉子女的决定,现在听靳司让这么说,也没多劝,“你们考虑好就行,有需要我的,就告诉我一声。” “好。” 靳泊闻又问:“你们决定哪天领证?” “今天。” 猝不及防的,靳泊闻明显吃了一惊,隔了好一会才说:“确定今天的日子好吗?” 那会靳司让正在车上,他不慌不慢地打了转向灯,轻笑着说:“都在一起了,还能有不好的日子?” 听出他的话外音,靳泊闻心里像有什么大石头落地,长舒一口气,跟着笑起来,“我还是明天回桐楼看看吧。” 办完方堇葬礼后,靳泊闻就回了北城。 靳司让说不用,“我们可能不会在桐楼待太久,婚礼也不一定会在桐楼办。” 挂断电话的同一时刻,靳司让将车停在路边,拿上折叠伞下了车。 非要说起来,今天不算个好日子,雨从清晨下到现在,一刻不停,地面上已经东一块西一块的水洼,稍不留神裤腿就卷上泥水。 靳司让想起夏冉跟雨不共戴天般的仇恨,其实刚才在开车去书店的途中,他有数次想打电话给她,将领证时间往后挪,犹豫过后还是放弃了。 在看见她面无表情地等在书店门口时,这念头不受控地再度浮现出来,他的脚步跟着快了些,走到她身前,开门见山地问:“要不要改天?” 夏冉听愣了下,露出难以置信的眼神,“你这是反悔了?” “今天天气不好,在下雨,你不是最讨厌下雨?” 夏冉听出他的意思,他是不想在领证这么重要的日子里,让她感受到丝毫的不愉快。 在他说这句话前,她心里确实有点不痛快,现在只剩下融融的暖意。 “是讨厌,可你不就在我身边吗?” 她仿佛又回到了以前,撩拨人的情话张口就来,“对你的喜欢,足够冲淡我对下雨天的反感了。” 她神情认真,不像在撒谎哄人,但靳司让了解她,知道她现在故作轻松的语气下藏着多少自我为难的成分,稍顿后,他看似牛头不对马尾地来了句:“你去沪城第一天,我托人买了辆摩托,昨天刚到,本来想着领证那天带你兜兜风,可惜了,今天这雨一直不停,没法骑。” 夏冉表情变了,迅速把脑袋扭过去,“改天领证!” 她紧紧攥住他手臂,一字一顿,铿锵有力地说:“必须得改天!” “……” 他们没料想到的是,这场恼人的雨连着下了三天才停歇,中途靳泊闻打电话来问过领证这事,得知他们的进度还卡在求婚与被求婚那环节时,急了:“证也还没领?” “出了点小状况,没领。” 靳泊闻脸色变了些,从对面话里的“小状况”联想到一些不好的事,“需不需要我出手帮忙?” 靳司让直截了当地拒绝了:“不用担心,不是什么大问题,非要说起来,你可以当我们这是——” 他难得词穷,好半会都没接上,恰好这时,夏冉也在跟沈岁安通电话,同样聊起领证的话题, 不知道沈岁安那边说了什么,夏冉抬高音量回了句:“我们这是情趣,你懂不懂?” 靳司让收回落在她那边的注意力,清了清嗓说:“你可以当我们这是情趣。” 靳泊闻:“……” 雨停那天,靳司让起了一大早,夏冉听见动静,碍于实在困,什么都没说,换了个姿势重新睡了过去。 闹钟定在八点半,在那之前,夏冉就醒了,洗漱完收到靳司让发来的消息:【我在楼下等你。】 夏冉回了OK,换上轻便的T恤和牛仔长裤下了楼。 靳司让孤零零地站在广角镜旁,她小跑过去,“摩托呢?” “不急,先吃早饭。” 夏冉被他吊足了胃口,实在没兴致干别的事,囫囵几口吞完馄饨,放下勺子,双手托腮,睁着亮晶晶的一双眼看他。 靳司让慢条斯理地抽出纸巾,擦了擦嘴,“在这等我一会。” 夏冉自然不会安安分分地在店里等他。 她先装模作样地点了点头,等他的身影消失在街对面,拿起包跟了上去,不凑巧,恰好遇到了红灯,将她拦截在另一边,人就这么给跟丢了,她只好原路折返,但没进早餐店,而是在隔壁的便利店等了会,收到靳司让的消息后才起身往指定地方走,最后在一个巷子口见到了他。 附近冷清,没人经过,背景是灰扑扑的矮墙,衬得他的身影格格不入,分外出挑。 ——没骨头似的半靠在摩托车上,薄夹克里的白衬衫一尘不染,领口微敞,下摆束进深色牛仔裤里,从视觉上看,腰线极高。 混不吝的气质半遮半掩地泄露出来,估计是过于罕见,罕见才更显珍贵,让夏冉防不胜防,她的心脏无法抑制地砰砰直跳。 听见急匆匆的脚步声后,靳司让缓慢抬眼。 远远看去,他的表情冷酷又平静,传来的声线也是,像薄薄的一层冰含在嘴里,冷而沉:“上车。” 等她走近,他递过去一个崭新的头盔。 夏冉接过,边戴边说:“我们要先去兜风吗?” 靳司让嗯了声,“你要去哪?” 夏冉没有多想,“就先沿着澄阳湖转一圈好了。” 桐楼已经步入秋天,潮湿的风里裹挟着阵阵凉意,夏冉收紧了环在靳司让腰上的手,顺势调戏了他一把,“哥,你这腰是真的细,仔细摸摸,肌肉线条也都清清楚楚。” 车速快,风声在耳边呼啸,加上戴着头盔,她的声音有一半被闷住了,靳司让没听清,只觉得她那不安分的手分外能折腾人。 他惩罚般的给她来了个急转弯,吓得夏冉心脏差点飞出去了,她恶狠狠地冲他喊了声:“变态算你狠!” 这哪是兜风,明明是玩命。 澄阳湖离民政局有段路,去那前,靳司让顺路回了趟公寓,脱下外套,又将纽扣系好,整体形象看上去规整得过分,和两小时前倚靠在摩托车上的仿佛是两个人。 夏冉多欣赏了几眼,趁他不注意的时候,掏出手机拍了一打照片。 今天来登记的人不少,两个人等了差不多一小时才排上,出民政局,连台阶都没走完,夏冉叫了声:“哥。” “嗯。” 她用分外欠扁的语气说:“我终于能给你一个名分了。” “……” “就是这名分有点便宜,听说以前还要九块钱,现在直接免费了。” 她还想说什么,周围已经有不少人看过来,靳司让直接捂住她的嘴。 她的脸很小,而他的手掌很大,这一捂,直接将她大半张脸全都包住,她用力拍他的手,呜呜咽咽地表示抗议。 他这才面无表情地松开。 夏冉不满地说:“虽然照片已经拍好了,但也不能让你弄花我的妆。” 靳司让扫了眼,“没花。” 夏冉不信,“你眼里的没花,那多半是花得不成样子了。” 靳司让又多看了几眼,大拇指抹了下她嘴角的红晕,“就一点。” 夏冉从包里掏出湿纸巾,替他擦干净手,又拿出随身镜,小心翼翼地抹去残痕,再次开口时换了个话题,“我们一会要去哪?” “回家。” 这安排普通到了极点,夏冉意兴阑珊地哦了声。 靳司让补充道:“他还在等着我们的消息。” “你说靳叔?” 说完,夏冉忽然意识到别扭,稍顿后,用更加别扭的语调改口道:“爸爸?” 靳司让慢半拍地嗯了声。 在电话里,靳司让转述的口吻平淡,靳泊闻却听得万分激动,心里又一块大石头落地了,然后想起后续婚礼的事,最后说:“如果你们还是不打算办婚礼,那爸爸也只能尊重你们的决定,但婚房、蜜月这两项不能省,至于经济上的问题,你们不用担心,缺钱了只管告诉我一声……” 靳司让认真听着,说了声好。 他们在交谈时,夏冉就坐在靳司让身边,靳泊闻说的那些她也全听到了,心里不由涌上一阵暖意。 她笑眼盈盈地说:“爸真好。” 靳司让:“他要是不好,以前你把他上万的领带熨毁后,他就冲你发火了。” 夏冉像被人戳中了什么不堪回首的往事,表情瞬间僵硬,边挠鼻子边说:“那次只是例外,我也想给他做点事,谁知道那熨斗机这么不听话,功率时大时小的——” 她突然反应过来,“你说那条领带上万?” 靳司让反问:“你觉得我在骗你?” “爸之前跟我说,那条领带不值钱,是有次出差路上随便买的。” 靳司让一针见血地挑明:“他在骗你,估计是想减轻你的负罪感。” 夏冉让他打住别说了,“你再说下去,我心里的负罪感满到快要装不下了。” 靳司让哼出一声轻笑。 夏冉叹了声气,当着他的面拿起手机,点开海淘软件。 靳司让看着屏幕检索栏里明晃晃的“领带”二字,心里有了猜测,但还是求证般地多问了句:“干什么?” “爸他生日不是快到了,我买条新的给他。” 十年前的上万折算到现在,估计没个四五万还拿不下。 想到这,她又叹了声气。 靳司让夺下她的手机,放回茶几上,“没必要,他早就把这事给忘了,你要是实在想补偿,就换种方法。” 夏冉狐疑地看向他,片刻支支吾吾地问道:“给他生个孙子?” “……” 靳司让默了好一会才说: “别误会了,我的意思是对他唯一的亲儿子好点。” 轮到夏冉沉默了,她没忍住噗嗤笑出声:“你什么时候学会的开玩笑了?” “我什么时候在跟你开玩笑?” “你刚才这语气还不是在开玩笑?” 什么“对他唯一的儿子好点”,就不是他会说出来的话。 靳司让抬头箍住她的上下唇,低垂的视线里带点警告。 夏冉见好就收,等他松开手,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其实刚来你家那会,我挺害怕的。” 靳司让眼皮一动,“怕我吃了你?” “你是挺恐怖的,动不动就说要弄死我,不过真要说起来,我那会最怕的不是你。”像在回忆,夏冉声调拖得很慢,“我怕我妈跟你爸结婚,把我户口迁到你家,我直接从夏冉变成靳冉。” 靳司让抬眼看她,“你就这么讨厌跟我当兄妹?” 夏冉不甘示弱:“说的好像你不讨厌一样。” 不等他反唇相讥,她继续说:“我妈还在的时候,她经常跟我提起我爸的事,从她的话里,我能了解到我爸是个很好很善良的人,就算物质满足不了我妈,他也还是给足了我妈想要的安全感……我妈还说,她在怀我的时候,我爸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伏在她肚子上,听我在里面闹腾的动静。” “可能就是因为我妈的这些话,虽然我没见过我爸,这辈子也不会有机会见到他,但我还是跟我妈一样,很爱很爱他,也因为这个,我不想让我妈再婚,我想让她只爱我和我爸两个人。” 她语无伦次地补充上一句,“当然,我知道靳叔对我很好,我也喜欢他,不过这是两码事,你懂我的意思吗?” 靳司让微微点头,“懂,顺便明白了你刚来那会为什么处处跟我作对了,想用这种方式逼我讨厌你,把你赶出靳家。” “那倒也不是。”夏冉不敢看他,越说越心虚,“那会我是真的讨厌你,跟你作对这事,完全出于我的真情实感。” “……” 靳司让冷笑,“彼此彼此。” 他们就像两个世界的人,对待敌人张牙舞爪,绝不允许对方侵占自己的领地。 靳司让也忘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开始主动在封住自己的界限里撕开一条口子,以便让她进入。 或许是因为他看着无欲无求,其实心里迫切需要一个能满足他新鲜刺激感的东西,那可以是没有生命力的物件,也可以是鲜活的人。 她的出现,构成了他死气沉沉的人生里一道最为亮丽的风景,见惯了太多灰白调的画面,这种吸引力于他而言无疑是致命的。 他的防备在她有意无意的攻势下,土崩瓦解,最后会喜欢上她也在情理之中。 当然,喜欢这种感情其实并不难,难的是进化成爱,和放不下也舍不了的情。 夏冉没心没肺地笑了声,见靳司让刘海有些乱,伸手替他拨了拨,“别气了,我给你顺顺毛。” 他这张脸是真的合她的审美,不管是在什么情况下,她都看不腻。 她没忍住直起腰亲了他一下。 比起她刚才跟摸狗脑袋一样的动作,这个吻才算真正给他顺毛了。 后来那天晚上睡觉前,夏冉又拿出结婚证看了好半会,幽幽叹了声气,“大概是命运安排,我俩没能在一个户口本上,结果还是被锁死在了同一张结婚证上。” - 两个人还没决定好要在桐楼待多久,只知道总有一天会离开这,至于下一程去哪,也还是没想好。 这两个问题没解决,婚房这事就没法敲定,当务之急自然而然地演变成靳司让的就业问题。 距离他辞去法医一职,已经过去两三个月,再就业依旧遥遥无期,这期间夏冉提起过这话题几次,而靳司让每次都会回她:“还在找。” 他找不到工作这事,在夏冉看来挺匪夷所思的,诧异后乐不可支,“我以前一直觉得你无所不能,在各方面都是天才,尤其是在需要动脑子的事上,脑筋轻轻一转,就能赶超别人之前所有的努力。” 靳司让看她,不赞同地说:“你那是在神化我,我也有做不到的事情。” 夏冉点头附和,“我现在知道了,你确实有做不到的事情。” 她没憋住笑,“我是真没想到,你居然也有找不到工作的一天。” 靳司让神色僵了一瞬,纠正她的说法:“不是我找不到,是我看不上。至于我刚才说的做不到的事,是跟你分手,包括分手后的种种,我想破脑袋都得不出一个最优解。” 也或许是这问题本身就没有最优解,他和她唯一能做的是对一段行将就木的关系做出微不足道的补救,好在最后的事实证明,他们的感情腐烂的只是表面,内芯依旧完好无损。 一句话击中夏冉死穴,她笑不出来了,讨好地拿脸蹭蹭他手臂。 靳司让深吸一口气,摁住她的半边肩膀,等她莫名其妙地抬起脑袋,他才说:“你要蹭就换个地方蹭。” 夏冉故作不知,“你说哪?” 靳司让没回答。 她像刚反应过来一样,脸红得恰到好处,“你现在这张嘴的尺度怎么变得这么大了?” “你在想什么?我说的是脸。” 靳司让没什么表情地看过去,差点把夏冉看到无地自容。 “下回麻烦你一次性把话说全,很容易让人误会的。” 靳司让笑了声,把罪名扣到她头上:“这些都是从你那里学的。” 他说的是实话,夏冉没法反驳,安分了会,把脸凑了过去,正想听从他的话“拿脸蹭脸”,先一步被他顺理成章地托住她下巴,含住了唇。 在她视线慢慢失焦的过程中,他修长有力的手指插进她的发间,另一只手轻车熟路地解开了她身上的束缚。 夏冉也不知道为什么正事聊着聊着又给聊到了床上,但她丝毫不抗拒,当然也不会一味地将主动权交付给他,在这过程中,她变得越来越大胆,但总归男女力量对比悬殊,没一会,她就招架不住他的攻势,被迫翻了个身,他的吻一刻不停地落了上来。 就和她喜欢吻他的耳廓一样,他也有他独特的癖好,喜欢拿潮湿温热的触感去探她的后背上凸起的两块骨头。 夏冉怕痒,对此抗拒不已,见挣扎无果,最后也就随他去了,趁着空档,边笑边问:“哥,你好像特别喜欢这位置。” 她说话的时候,他的唇还在她的肌肤上流连,她又问:“那处是什么?蝴蝶骨?” “嗯。” 也不知道回答的是哪个问题。 夏冉当他是在回答第一个,“我这背上有什么,对你就这么有吸引力?” “有骨头。”靳司让说。 夏冉用气音宣泄自己的不满:“你这算哪门子的回答?” 靳司让改口:“有蝴蝶。” 过去一到夏天,她最爱穿的就是吊带连衣裙,后背开得略低,两块凸起的骨头藏匿在薄薄的皮肤之下。 他上网搜索,才知道这两块地方有别称:蝴蝶骨。 确实长得跟蝴蝶一样,招摇又漂亮,仿佛轻轻扇动羽翼,就能将人的三魂六魄勾走。 那时候,他最想做的事,就是将这只恣意横行的蝴蝶,用他的网捕获,装在透明玻璃瓶里,让她飞不出去,同样外面的花花草草也进不来。 每当这种念头出现,他就开始嘲讽自己的卑劣,她什么都不做,光看着她,他隐忍克制的假象便能荡然无存。 温度在升腾,靳司让收敛思绪,忽然来了句:“比起吻它,我更喜欢这样。” 他换了个姿势,托起她,双臂交叠,从后面环住她瘦削的肩膀,不断收紧,恨不得将她嵌进脊骨里。 夏冉没挨住,“疼。” 靳司让松开了力道,又改成安抚般的亲吻。 夏冉没忍住笑出声,等他沉沉的目光撞过来,开口说道:“我之前一直想去纹身,宋延清留给我的那幅素描其实就是我拜托他给我设计的纹身图案,既然你这么喜欢我这块骨头,改天我就去纹上,最好能赶在拍婚纱照之前。” 靳司让动作停下了,“你打算去哪纹?” “就书店附近那家。” “那家是男纹身师。” “那我换家有女纹身师的。” 靳司让还是没点头,“我可以给你纹。” 夏冉露出惊恐的反应,“你还会纹身?” “这没什么办不到的。”靳司让信誓旦旦,右手开始来回摩挲她那两块凸起的骨头。 夏冉鸡皮疙瘩瞬间起了一身,“我知道你以前给不少尸体缝合过,手艺活极好,但你清醒点,我和尸体还是有差别的!” “我还没这么荒唐重口,把你当成尸体看。” “那求求你放过我的背吧。” 第65章 65 ◎情趣◎ 夏冉最后选了市里一家全是女纹身师的店, 价格算同行里偏贵的,好在最后呈现出来的效果让人挑不出错,在夏冉的预期之上。 回到公寓不久,靳司让也从书店回来, 夏冉换上一件挂脖上衣, 后背开得很低, 只围住了腰,恰好能露出完整的纹身图案。 赶在靳司让注意到前,她先进了卧室, 趴在床边,大大方方地把肌肤露给他看。 她的肤色很白,衬得纹身那处一片通红, 看着有点瘆人, 仿佛遭受了极大的折磨。 靳司让问:“不疼?” “其实有点。”夏冉保持着半趴在床上的姿势,等他走近,暧昧地抛出去一句,“可能你亲下就不疼了。” 靳司让的手指还带着外面沁凉的温度,拂过夏冉后背时, 又凉又痒,激得夏冉不自在地缩了下, 但没完全躲开——她在他迎接他的吻。 靳司让没有拂了她的期待,他的唇比他的手指温度还要低, 落下的那一刻, 冰冰凉凉的, 大概是心理作用, 夏冉麻麻的痛意顿时被驱散大半。 他在她身侧找了位置坐下, 手已经离开, 目光还停留在原位,过了一会问:“纹身上的花是什么花?” “德国鸢尾,花语是爱的使者。” 夏冉说:“大学有天在读海涅《抒情插曲》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到了鸢尾,就把其中一段背下了,到现在还记得——” 她故意停下不说,等他配合地问“哪段”,才声情并茂地接上:“我曾经爱过你,现在依然爱你。要是天崩地陷,宇宙倾圮,我的爱情的熊熊烈焰-却从它的废墟瓦砾冉冉升起。” 夏冉认真观察着他的反应,让她失望了,他的神情没有产生太大的波澜,最后也只是平平淡淡地应了声。 她长长叹了声气,半埋怨地说道:“我跟你告白呢,你就这反应。” “字太多了,弯弯绕绕的听不懂。” 语文常年第一、阅读理解几乎永远满分的人跟她说听不懂这么直白的诗? 信了他的邪。 夏冉翻了个白眼,起身的同时说:“你就装傻吧。” 靳司让眼疾手快地攥住她手腕,不让她离开,“你可以换个说法。” 夏冉学着他,像模像样地装起傻来,“什么说法?” “告白的说法,用更直接的表达。” “你是真的难伺候。”她抱怨了句。 手腕还被人牢牢箍住,一副不死不休的劲,夏冉拿他没办法,故作无奈的姿态妥协了,弯腰,凑到他耳边,循例先吻了下他耳廓上的褐色小痣,然后轻声说:“我爱你。” - 周四上午,夏冉有事,她再次二话不说把书店丢给了靳司让看管,靳司让去书店的途中遇到了赵茗,赵茗同他寒暄了几句,然后问起夏冉:“她最近怎么样?” “还算好。”浮于表面的伤口已经消失,至于心脏上的口子,还得交付给时间慢慢愈合。 “那就好。” 一对年轻夫妇从眼前走过,腻腻歪歪的姿态让赵茗想起一件事,“听说你和夏冉前不久去领证了?” 靳司让惊讶于他的消息过分灵通,不答反问:“你从哪听说的?” “老李老婆就在民政局工作,你没见过她,但她从老李那听说你不少事,把你认出来了,那天回家跟老李提了这么一嘴,你也知道,老李这人有时候藏不住话,一眨眼工夫,局里全传开了。” “……” 赵茗问:“婚礼呢?你俩准备啥时候办?” “没想好,到时候再说。”靳司让一个偏头,对上赵茗一脸“到时候可别忘了邀请我”的跃跃欲试,微顿片刻,官方腔十足地说:“如果决定办了,还希望你能赏脸来。” “一定一定。” 小陈还不见踪影,赵茗又是个不喜欢冷场的人,嘴一张开就容易停不下来,片刻语重心长地教育道:“结了婚和谈恋爱可是两码子事,这意味着你承担的责任更多了,你不仅要对她好,还得肩负起整个家的重担……” 靳司让打断:“你也结婚了?” 赵茗是局里出了名的大龄剩男。 赵茗喉咙一梗,“说你扯到我身上做什么?” “你说得这么起劲,我以为深有体会。” 赵茗又被呛了下,这回足足停了半分钟,才再度开口,续上之前的话题,“这么多年夏冉也是不容易,她想要什么你就给她什么,缺什么你也主动给她。” 他认真想了会,忽然想起夏冉是在单亲家庭里长大的,“她不是没见过她爸?从小到大都没感受过什么父爱,你呢就偶尔充当一回她老父亲,给她点父爱温暖一下。” 靳司让惊叹他的脑回路,“比如?” 赵茗:“比如威严点,先立个十条家规。” 靳司让瞥他眼,无法苟同:“她缺的是父亲,不是大男子主义、爱掌控一切的男人。” 赵茗也觉得自己越说越偏,简直到了胡说八道的程度,尴尬笑了两声后,岔开这茬,“对了,你真不打算回警局?” “嗯。” 赵茗惋惜不已,“真是浪费了你这一身的好本领。” 这话题不了了之,靳司让这段时间心情好,对除夏冉外爱搭不理的性子稍微收敛了些,赵茗闭上嘴的时候,他主动挑起新的话题:“最近局里很忙?” 赵茗一顿,无奈地笑了声,“局里哪天不忙?” 他捏捏眉心,一脸困倦地补充道:“不过这段时间是特别忙……你应该也听说了,前几天在城东一公寓里发现了碎尸块。” 靳司让是听说了,但了解得不多,他也没兴趣深入挖掘。 气氛突然又淡了下来。 赵茗敏感地察觉到他兴致缺缺,没再多说什么,邀请道:“既然碰上了,晚上一起去吃个饭,把夏冉也给叫上。” 见他实在热情,靳司让说不出拒绝的话,点头应下,来电铃声响起,是夏冉打来的,“哥,我半小时后回去,到时候——” 她话还没说完,耳边突然响起尖锐的喊叫声,嗓音很陌生,来自另一个女人:“我的包被抢了!” 靳司让皱了皱眉,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听筒里一阵忙音,分不清是她主动挂断的,还是因为某些不可抗力因素中断。 他一下子慌了神。 赵茗也听见了刚才那一声,大致推断出发生了什么事,出过太多次现场,比这更凶险的情况多到不计其数。 他很快冷静下来,给老李打了通电话,老李效率很高,没一会就从报案处那打听到消息,说是两分钟前在保椒路十字路口发生了一起抢劫案。 开的免提,靳司让也听见了,那地方离这不远,差不多一公里路程,他没有多想撂下赵茗跑去。 赵茗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靳司让,微微诧异后,在电话里交代了几句,跟上前,到那附近就看见一群人将抢劫犯死死摁在地上,夏冉被靳司让抱住,满脸是血,身边围了些路人。 赵茗脸上的惊恐差点没守住,直到看见夏冉笑着朝他晃了晃手,像在跟他打招呼,卡在嗓子眼的气息才顺了下来。 救护车跟着警车一起来,夏冉被扛上担架,靳司让作为家属陪同,等车门关上,隔绝了外界嘈杂的声音,夏冉的意识莫名归拢不少,鼻尖能闻到的不再只有血腥味,还有真实的柚香,混着些微弱的汗味。 “哥。” “我在这。”靳司让抓紧她的手。 “你流了多少汗?人都变臭了,该不会是看到我这副糗样,紧张到冷汗直飙吧。”她用半开玩笑的语气,证实自己没什么大问题,但汗涔涔的额角还是出卖了她的难受。 “夏冉,我不是瞎子。” 言下之意,让她别装了。 夏冉叹了声气,“又被你拆穿了。” 她从善如流,真的没再装,相反开始一个劲地喊疼,喊过后怕他还在生气,多解释了句:“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没给我太多思考的时间,等我反应过来,脚已经追了上去,我也不知道他还有刀,要是知道,给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这么做。” 一句话被她说得断断续续,耗费近半分钟,她的模样看上去也糟糕透了,白T上全是血和泥沙的混合后的痕迹。 靳司让矮下身子,同她咬耳朵,从唇间轻轻带出一句:“我知道了,你好好闭眼休息。” 夏冉勾唇笑了笑,隔了一会说:“哥,对不起。” 她说得很认真,但只得到靳司让的沉默,她揣测他是又不高兴了。 “差点忘了,你不喜欢听这三个字。” 靳司让确实在生气,但与她无关,“抢劫犯不是你,你是见义勇为受的伤,没必要跟我道歉。” 夏冉缓慢说:“可我让你担心了,还被你亲眼见到我这不像话的样子。” 隔了一会她又说:“哥,我左眼好像看不见了,我会不会和闫平一样瞎了?我之前就梦到自己左眼被闫平划伤,现在这算什么?梦境照进现实?” 她几乎不带停顿,一句接着一句:“哥,我是不是快死了?我好困,我会不会睡着后再也醒不来了?” 她的情况靳司让一早就检查过了,看着吓人,实际上伤得不重,大概是躲闪得及时,抢劫犯的匕首只划破了她的眼皮,留了不少血,浸到眼睛里,手背一揩,血晕染面积才像现在这么广,左半张脸全是红色。 靳司让说:“你的眼睛没有事。” 只是他不能保证她的眼皮会不会留疤。 夏冉扯了扯唇,很浅地笑了笑,还是带到了伤口,“哥,我疼。” “疼也给我忍着。” “……” “接下来的几天,你会更疼。” “……” 医务人员在一旁听得瞠目结舌,“你真是她男朋友?” 夏冉抢先一步,呆呆地点了点头。 对方露出匪夷所思的神色,目光落回夏冉身上时又多了几分同情,“都伤成这样了,不安慰几句,有你这么当男朋友的?” 靳司让一句辩驳都没有。 夏冉迟钝地笑出声,笑容看上去有些难看,但给人一种轻松明快的感觉。 这算什么?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现在年轻人的情趣她真没法理解。 医护人员在心里默默吐槽了句,收回视线,继续替她做简单的止血工作,没多久看见她彻底阖上眼皮,昏睡过去。 一只手正被人紧紧握着,抵在唇边。 他眼皮低垂,身体有微不可查的颤抖,见惯生离死别场面的人都知道,这是一种失而复得的害怕与喜悦。 - 如靳司让说的那样,夏冉确实伤得不重,做完一系列常规检查后,医生告诉靳司让:“先住院观察几天,没什么大碍,两三天后就能出院。” 当天晚上,沈岁安去了趟医院。 来得不巧,那会靳司让正在去公寓拿换洗衣物的路上。 沈岁安空手来的,找了张凳子坐下,问:“身体怎么样了?” 夏冉的喉咙像有团火烧了一天一夜,这会发出来的声音沙哑难听,“肌肉酸痛。” 沈岁安收到消息那会被吓了一跳,飞奔到医院又看见她一动不动地躺在病床上,左眼用绷带绑着,听到医生说没伤到眼睛,这才松了口气。 “活该。”沈岁安差点拿食指戳她额头,想到她还伤着,没忍心,半路收了势,改成手掌心往她手臂上轻轻一拍,“谁让你一个人瞎逞强,自己几斤几两还不知道吗?这回也算你运气好,碰上一个中看不中用的弱鸡,要不然就不止身上这点伤了。” 夏冉叉了块切好放在盘里的苹果,直接堵住她喋喋不休的嘴,半撒娇地说:“行了行了别骂了,再骂我伤口更疼了……” 说着,她想起一件事,“你好像也没什么资格骂我,你刚来桐楼那天,不也遇到这事了,最后不也想都没想就冲上去了?” 沈岁安只好把到嘴边的话全都咽了下去,余气未消,苹果咬得嘎嘣响,几秒后还是决定不打算就这么放过她,回呛道:“我是遇到了,也出手了,但我遇上的那抢劫犯手里可没刀。” 夏冉无辜地耸了耸肩,“我见到那会他手里也没刀,我又没透视眼,哪知道他兜里藏着一把?” 沈岁安这下是彻底没话说了。 夏冉重新起了个话题:“下周你有空没?随便哪天都行,我要去试婚纱。” “这几天我都没活,你想哪天去都行。” “我打算去沪城。”夏冉说,“之前跟你提过的心理医生,她给我推荐了一家婚纱店。” 沈岁安应得很爽快:“别说沪城了,上刀山下火海我都陪你。” 夏冉莫名笑起来,直到伤口传来撕扯般的痛感,才停下。 沈岁安凑近,细细打量她,“不过你眼皮上的伤没十天半个月好不了吧,怎么拍婚纱照?” 夏冉用满不在乎的语气说:“戴着绷带拍呗,搞个海贼风的多特别,估计全天下我是独一份。” 沈岁安一脸正色:“我可没跟你开玩笑。” 夏冉敛了笑:“到时候让摄影师后期处理的时候给我P一下图。” 沈岁安沉默了会:“不然,我给你拍?” 夏冉眼睛一亮,“不瞒你说,我就等你这句话了,论水平,我还是对你最放心。” “你不早说?”沈岁安无语,“到底跟谁学的,现在这么扭扭捏捏?” 夏冉轻轻扯了下唇,又抬手调整了下眼罩位置,沉默片刻后说:“要不你给我弄个海盗风婚纱照?” “你穿海盗服,那靳司让呢?你让他穿什么?” “让他反串,穿下婚纱。” 沈岁安光脑补那画面,就笑到不行,“我是没什么意见,关键看你家那位,他要是会答应,我把头给你。” 夏冉对她的头不感兴趣,感兴趣的是靳司让的婚纱照,正在思考怎么哄骗他穿上,沈岁安没头没尾地来了句:“忘了跟你说,我打算在桐楼多待一会。” 夏冉愣了愣。 沈岁安又说:“前几天我遇到租给你书店的房东了,她跟我提了嘴她打算把三楼和四楼的空间盘出去,之前没过你的想法,但你一直没给她回复。” 夏冉回忆了下:“是有这么回事,当时我没太在意,没多久就忘了。” 沈岁安笑嘻嘻地说:“我替你在意了。” 夏冉听出她的意思:“这你还是别在意的好……她打算长租或者转卖,真不适合你。” 如果只是在桐楼待一段时间,没必要花这笔钱,夏冉多劝了几句,不过沈岁安一意孤行惯了,手头也完全不缺钱,嘴上应了她“我知道了”,心里下了决定,打算离开医院后就背着夏冉去敲定房屋转让合同。 夏冉了解沈岁安,见她态度敷衍,很快看穿她脑袋里真实的想法,但也没多说,兀自沉默了会,还是对她会在桐楼再待上一段时间这决定感到匪夷所思:“你不是不喜欢桐楼,怎么会还想待在这?” “我是不喜欢这地方,但谁让这里有我喜欢的人呢?” 夏冉瞪大眼睛,“你又看上谁了?可别是林束,他有个白月光,喜欢上他有你苦头吃。” “……” “就不能是你?” “那还真不能。”夏冉带点炫耀成分地扬了扬自己的钻戒。 沈岁安气笑,往她胳膊上轻轻拍了一下,然后认真说:“以前我跟你待在一起的时候,你明明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却总在勉强自己跟个傻子一样乐呵呵的。” 夏冉不乐意了,想开口纠正她的话,转瞬听见她又说:“但现在不一样,你重新拥有幸福,所以我就想在这多待几天,多拍几张你真正快乐时的样子。” 手机在这时响了声,掐断意味不明的气氛。 夏冉解锁屏幕看了眼,是靳司让发来的,她默了几秒,对着沈岁安说:“我们还是决定办婚礼了,在桐楼办,办完我们就去北城定居。所以,岁安,你不用为了我勉强留在这里。” 沈岁安愣了下,“怎么这么突然就决定好了?” 夏冉笑着指着自己伤口说:“可能是因为今天出的事,我哥刚才跟我说,桐楼这地方跟我八字不合,还是尽快搬走的好。” 经过商量,婚礼最终定在十月中旬,避开国庆高峰期。 在这之前,沈岁安给夏冉拍了两套婚纱照,其中一套原定的反串风,碍于靳司让死活不肯答应,只能退而求其次改成特别点的暗黑风格。 婚礼前后几天,书店歇业,门口的小黑板上多出一句话,是从《岛上书店》里摘录出来的: “每个人的生命里,都有最艰难的那一年,将人生变得美好而辽阔。” - 婚礼那天,夏冉被迫四点不到就起了床,请来的化妆师给她从头到脚包装了一遍,饶是这过程夏冉没有出半点力,经过几小时的折腾,还是饿到饥肠辘辘。 中途沈岁安偷偷塞给她一颗糖,“先垫着点。” 夏冉哭笑不得,“糖还能垫肚子?” “垫不了也能防防低血糖。” 夏冉佩服得五体投地,朝她竖起大拇指。 地点在桐楼唯一的一家四星级酒店里,那天办婚礼的新人还有一对,大厅堵着不少人,显得夏冉这边冷冷清清。 走红毯环节还没开始,沈岁安陪夏冉在休息室坐了会,时不时问:“紧张吗?” 夏冉眯眼笑,“这句废话问得相当好。” 沈岁安听出她的阴阳怪气,又气又笑,拍了下她手臂,“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现在说话越来越像靳司让了。” 夏冉装傻充愣说不可能,还想说什么,迟缓地察觉到手臂潮湿的触感,“你手心怎么全是汗?” 她脑袋里冒出一个猜测:“该不会你在紧张吧?” 沈岁安梗着脖子狡辩了句:“我热,出点汗怎么了?” 夏冉完全没有要放过她的意思,“你就穿了这么一件露肩礼服,也热啊?” 沈岁安恶狠狠地要去掐她的脸,“你好烦啊。” 夏冉敏捷地避开,故意说道:“把我妆掐没了怎么办?” “你天生丽质,不化妆也漂亮。” 这话夏冉很受用,微抬下巴,唇角的笑恰到好处,骄矜感十足。 沈岁安跟着笑起来,“夏冉,我真的很开心。” 她的语气突然是前所未有的严肃。 夏冉笑着点头,“我知道。” 沈岁安深深看她,“我一直没跟你说,大学那几年,我其实一直很害怕,生怕你哪天不打一声招呼就消失了,也怕你永远什么都不说,把痛苦都压在心里,一个人默默承受。” 夏冉强撑着笑意,“我哪有?” “你哪没有?”沈岁安说,“好几回我都见你一个人在角落里偷偷抹眼泪,我只是没有说出来而已,但不代表我不知道你心里藏着多少苦。” 说到最后,沈岁安已经带上了哭腔。 夏冉沉默着听完,随后用安抚的声线说:“都没开始走红毯呢,给我把眼泪憋回去啊,要是一会红着眼,我可是要跟你拼命的。” 沈岁安被她夸张的语气逗笑,吸吸鼻子,勉强止住眼泪。 夏冉松了口气,继续替她接上之前的话题:“我还记得,大学时期我最喜欢跟你说的一句话就是'你别担心,我很好',当时说这句话时,我真的挺心虚的,但现在不一样了。” 她转过身,直视着沈岁安的眼睛,很认真地说:“你别担心,我很好,以后会更好的。” 两个人安静对视了几秒,忽然响起敲门声,进来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夏冉从这人标志性的酒窝里,推断出是多年未见的林乐优。 高考结束不久,林乐优就和父母移民到加拿大,大学也是在那读的,时隔多年,夏冉废了不少力气才重新联系上她。 林乐优并不知道八年前发生的那些事,在得知她要和靳司让结婚后,还是很替她高兴,只是不巧,手上有个大项目,大概率来不了婚礼现场。 夏冉愣了好几秒,“不是说没法来吗?” 林乐优指着包里的笔记本电脑说:“这不是把工作给带来了吗?不愁赶不上进度了。” 夏冉心头一暖。 沈岁安和林乐优都是自来熟,两个人很快聊起来,没多久,负责婚礼现场的工作人员敲门进来,通知夏冉马上要进行下一环节。 夏冉这才紧张起来,靳泊闻就在门口等她,她笑着叫了声:“爸爸。” 靳泊闻嗓子已经哑得不像话,“冉冉。” 这之后更夸张,司仪让他发表一下感言,他的第一句话就是:“作为夏冉的母亲——” 全场瞬间鸦雀无声,紧接着响起哄笑。 得,比沈岁安还要紧张的人出现了。 夏冉差点也没绷住笑。 那天忙到晚上十一点,夏冉和靳司让才回了临时婚房,也就是靳司让在桐楼租的公寓。 夏冉在脑海里复盘了下婚礼现场的某些画面,边换衣服边说:“说实话,我挺怕他们在看见这样的婚礼后,会蹦出一句'夫妻俩连对完整的家长都凑不出'这种话。” 说不上生气,但也逃不过一时难过的结果,足够败坏一天的好心情,好在请来的这些亲朋好友什么都没说。 靳司让捏着眉心说:“他们要真这么说了,我把他们赶出去。” 夏冉听笑了,“这可是你的婚礼现场,你要这么闹?” 靳司让迟钝地扭过头,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什么也没说,看样子像在思考。 夏冉猜测:“你是不是醉了?” 她能闻到他身上浓烈的酒气。 “可能。”靳司让说。 以前因为工作的关系,大脑继续时刻保持清醒状态,就很少喝酒。碍于他没有夏冉天生的好酒量,后天又培养不够,现在两杯白酒就能让他头晕,再掺点其他洋酒,脚底就飘飘然,辨不清南北。 他扯开领带,仰躺在床上,胸口有明显的起伏。 夏冉叹了声气,“你先把衣服换了再睡。” 她凑近他的时候,他身上的酒气更浓了,“太臭了,还是先洗个澡吧。” “没力气。” 夏冉从他的话音里听出了深深的醉意,后来她用手指轻轻戳他的脸颊,他也没有任何不满的情绪流露,过了差不多两分钟,他才迟缓地有了其他反应,握住她肆意作乱的手,抵在唇边吻了一下。 “冉冉。” 挺突然的称呼,夏冉愣了一瞬,解他衬衫纽扣的另一只手跟着停下了,耳朵凑过去,他却不往下说了,她耐着性子问:“你想说什么?” 他还是只顾着叫她:“冉冉。” “在呢。” “困了。” “……” 白期待一场,夏冉不轻不重地打了下他的肩膀,见他还是没反应,继续去解他的纽扣。 上身赤|裸着,估计是感受到了凉意,靳司让的手到处乱摸,终于摸到被角,用力一扯,盖住了自己紧实的小腹。 那会夏冉刚从阳台取完睡衣回来,他这副柔软无害的模样,让她觉得无比新奇,拿起手机,快门连着摁了好几下。 靳司让在这时忽然出声,险些吓了她一跳,“书房书架右侧的置物柜里有一封信。” 他的嗓音沙哑到可怕,夏冉勉强听清,诧异后忙问:“谁的信?” “我写的。” “写给我的?” “写给你的。” 夏冉唇角抑制不住地上扬,“情书?” 空气安静了足足五秒:”算是。” 是就是,什么叫算是? 夏冉这会心里跟吃了蜜一样甜,不打算跟醉鬼计较,连蹦带跳地去了书房,在他说的地方找到了那封信。 拿到手后,反倒不敢看了,手指很没出息地开始打颤,卧室传来咚的一声响,她也没听见。 隔了好半会,她才打开。 信封里装着薄薄的一张纸,没有开头、结尾的称呼,直入主题。 “至今我都不清楚喜欢到底是什么,唯一能确定的是,跟你待在一起的时候,我的心脏总是躁动得不能自已,但也只有你才能让我这么不像自己。 如果这就是喜欢,那我想我应该喜欢到了非你不可的地步。 你总要我允诺你一个未来,可未来这种事,谁也说不好,我再自信也没办法操控以后,如果仅从主观意愿出发,我希望我的未来里能有你。或者该说,比起别人,我只想要你。” 一成不变的古板,不过遣词造句比现在的靳司让要稚嫩,看上去像很多年前写的,泛黄的信纸间接佐证了她的猜测。 夏冉忽然想起他们正式确定关系那天,她缠着他要一封情书,当下他露出了不耐烦的神色,随即义正词严地拒绝了她。 结果还不是写了? 甚至藏了这么多年,这傲娇的脾气,到底像谁? 难得见他有这么可爱的时候,夏冉决定改天买个复印机,把这份情书复印个一百份,再买个贵点的相框,把原件裱起来。 夏冉胡乱抹了抹眼泪,满心欢喜地回了卧室,没在床上看见靳司让,愣住了,在床边绕了大半圈,最终在靠窗的地板上发现了他。 她霎时没憋住,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顺好呼吸后,放下情书,再次拿起手机,用相机从各个角度记录下他此刻的狼狈,然后点开沈岁安头像。 夏冉:【我跟你说,我哥是一点都喝不了酒,现在醉醺醺的,刚才还从床上掉了下去。】 沈岁安先回了个“哈哈哈”的表情包,然后问:【他该不会现在也还在地上?】 夏冉:【对。】 沈岁安:【?你倒是有空拍照跟我吐槽,没空把他扶回床上。】 沈岁安:【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这人本性蔫坏?】 夏冉:【这才哪到哪?我刚来靳家那会跟他水火不容的,可比现在过分多了。】 夏冉:【现在这样,只能说是我和他之间特有的—— 夏冉:【情趣。】 夏冉笑着收了手机,趴到靳司让耳边,轻声说了句,作为对他那封迟来情书的回复:“哥,恭喜你,这么多年过去,终于得偿所愿了。”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章四千多点的字就全文完结,感谢阅读~ 留言红包~ 第66章 66 ◎那就爱到他承认◎ 婚礼结束后不久, 夏冉和靳司让决定于一个月后去北城定居,对于怎么处理书店,两个人达成了统一意见:把书店转让出去,要是一个月内还是没有人来咨询, 那就在去北城前把书店关了。 林束尊重他们的想法, 隔天早上, 他找到夏冉,开门见山地说:“把书店转给我吧。” 夏冉吃惊,“你确定?你也知道, 开书店赚不到多少钱,可全是凭热爱在支撑。” “你怎么就知道我对经营书店没有热爱呢?” 夏冉不置可否。 林束身子一转,将手臂撑在吧台上, 一副阔少姿态, 口吻略显得意:“你别看我平时这副德行,我家还挺有钱的,我又是独生子,家里留给我的钱,下辈子都不愁吃穿。” 夏冉细细打量他, 感慨了一句:“你还真是深藏不露。” 这事就这么定下了,各种手续办好后, 大半个月过去,之后那十几天被夏冉当成蜜月假期, 她和靳司让去了趟大西北, 回来时晒黑了两个度, 被沈岁安在视频里调侃:“这下曝光过度都不怕拍不清你的脸了。” 夏冉皮笑肉不笑地回道:“看来旅行纪念品你是一点都没打算要。” 沈岁安见好就收, 乖乖跟她求饶。 夏冉和靳司让回北城后, 直接去了他们的婚房, 地址是靳司让选的,靠近商业区,安保强,小区内部环境也好。 三室两厅两卫,面积有一百八十平,装修风格是温馨的浅木色调。 这套婚房靳泊闻投入了一半的钱和精力,得知夏冉看到后称赞不已,不由松了口气。 两个月后,夏冉和靳司让通过靳泊闻的关系找到了一份工作,夏冉重操旧业,进了一家报社,从零开始做实习记者,靳司让则承接了靳泊闻现在的笔译工作。 在他们的事业步入正轨后,靳泊闻开始各种旁敲侧击,问他们打算什么时候要孩子。 夏冉只笑笑,没有说话。 靳司让将她的反应看在眼里,开车回家的路上,来了句:“你要是不想生,就别生了,我有你就够了。” 最后几个字让夏冉无比受用,“最后半句,你再说一遍,说慢点。” 靳司让换了种说法:“以后我们两个人过也足够了。” 车内空气安静了会,夏冉将椅背放下些,脑袋靠了过去,“其实我也不是不愿意生孩子。” 这话题不适合开车谈论,靳司让将车速慢下来,找了处划有停车线的空位置停下。 夏冉继续说:“自从我有记忆以来,过的贫困生活要远远多于锦衣玉食的日子,但我还是觉得自己很幸福,不管是我妈在世的时候,还是她离世后的现在,我都经常在想,能出生在这个家庭里真是太好了……” 她顿了几秒,“我希望我们以后的孩子还能这么觉得,如果没有做好达到这种程度的准备,那还不如不生。” 靳司让低低嗯了声,“你决定就行。” 夏冉:“那还是顺其自然吧。” 发现自己怀孕是在半年后,盛夏时节多暴雨,夏冉坐在洗手间里看着红红的两条杠,心跳比屋外的雷声还要响亮。 碍于验孕棒存在着出错的可能性,隔天上午,靳司让带夏冉去做了详细检查,最后得出的结论还是没变。 夏冉出神的状态持续了大半天,魂魄归拢后的第一反应是问靳司让:“你说我们是生男还是生女呢?” “……” 靳司让望了眼她目前还是平坦的肚子,想说“这也不是我们能决定的”,抬眼就见她眯着眼,带点警告意味地看着自己,心领神会:“喜欢什么就生什么。” 这次轮到夏冉无语了,阴阳怪气地朝他竖起大拇指,“不愧是靳神,还能掌控后代基因。” “靳神”是上高中那会,别人给靳司让起的称呼。 靳司让听出她在冷嘲热讽,从鼻尖带出一声哼笑。 夏冉睨他,用夸张的语气说:“没生孩子前就对我这么冷漠了,生完孩子那还得了,我在你心里还能有分量吗?” 虽然靳司让很乐意她能找回过去那种爱撒娇撒痴的性子,但显然她这会已经过了度,几乎到了胡搅蛮缠、蛮不讲理的程度了,他默了两秒,耐心地回:“有。” 说得坚定,简洁有力,听上去很有信服力,但夏冉不这么认为,抬高要求道:“再补充点甜言蜜语,行不行?” 靳司让没有情话张嘴就来的能力,他又沉默会才说:“不管发生什么,你在心里都很有分量。” 一句话里好几个字是重复的,就差没有完全复制粘贴了,夏冉更不满意,凑到他耳边,逐字逐句地教他:“你跟着我念,'你永远是我的第一顺位'。” 靳司让垂下视线,看着她,没怎么迟疑地接上,“你永远是我的第一顺位。” 夏冉舒服了,眼睛都笑弯,想到什么,脸又垮了下来,极难伺候地叹了声气,“还好你话少,要是能言善道的,顶着这么一副渣男脸,多少姑娘得被你骗走,心甘情愿地把心挖出来给你?” “……”靳司让戳了块蜜瓜,不由分说地堵住她的嘴。 怀孕期间,夏冉的心情一天一个样,连带着对待靳司让的态度变成了一天两个样,暴躁时拿他出气,晚上腿抽筋,惊醒后靳司让替她按摩时,她瞬间换了副嘴脸,“哥,你对我真好。” 一觉睡醒,尤其在早上照镜子的时候,又变成了:“我是不是肿了?我是不是不漂亮了?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这种情况出现的次数一多,靳司让渐渐意识到正儿八经的回答反而会加重她的不开心,于是他选择剑走偏锋,用魔法打败魔法,回了个三连问:“你现在哪不漂亮了?为什么会觉得自己在我眼里不漂亮了?还是说,在你看来我就是这种人?” 夏冉被堵得哑口无言,瞪大眼睛呆呆看着他,好半会才支支吾吾地说:“我没变,还是很漂亮还不行吗?” “行。” 夏冉长吁短叹,表示自己认输了。 夏冉怀孕六个月时,家里已经堆满了各种婴儿用品,连婴儿房都装修好了,粉嫩公主风。 沈岁安见到后愣住了,“要是你俩生的是儿子怎么办?” 夏冉连忙捂住她的嘴,“别说这种话,当我求你了。” 四个月后,沈岁安的随口一说应了验。 作为一个当了母亲的人,夏冉也想稳重点,可当看见靳司让的脸后,所有装腔作势的念头都没了,几乎是扑了过去,“哥,怎么是儿子?你是不是不行啊?” 靳司让:“……” 孩子的名字是靳泊闻给起的,听上去稳重大气,靳程舟,小名粥粥。 事实上,靳程舟和稳重大气半点不沾,夏冉稍不留神,他就闹起来,嗓门也大,有几次差点把家掀翻。 靳程舟四岁的时候,从其他小伙伴那听说了这世界上还有另一种名叫圣诞老人的生物,平安夜前夕,他缠着靳司让问:“爸爸,圣诞老公公会来我们家吗?他会给粥粥送奥特曼吗?” 靳司让摸摸他圆滚滚的后脑勺,“别对一个一年只工作一天的人有太大期待。” 他还想说什么,靳程舟已经抹着眼角开始干嚎,夏冉循着声音走来,问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后,将谴责的目光递给靳司让,压着声音说:“你跟他说这些做什么?小孩子的梦最美好最珍贵了,你不去守护,怎么还反倒去捅他心窝子?” 靳司让一脸正色,跟着压低了音量:“我只是在教育他别把不切实际的幻想寄托到根本不存在的现实里,脚踏实地才是最重要的处世观。” 夏冉:“什么叫不切实际的幻想?你小时候就没收到过圣诞老人的礼物?” 听到妈妈这么问,靳程舟瞬间结束眼睛,睁着大眼睛去瞧他的爸爸,转瞬靳司让嗤笑一声,“这世界上就没有圣诞老人。” 靳程舟小朋友嚎得更大声了。 靳司让说的这些,夏冉当然知道,也清楚小时候每到圣诞节,放在枕边的礼物都是方堇准备好的,可知道归知道,和相不相信有圣诞老人的存在是两码事,毕竟人活着总要有些五花八门的“信仰”。 她蹲下身,装模作样地抱起粥粥,扯开嗓子,嚎个两声后夸张地哭诉道:“哪有你这样的,我不管,你马上把我们的梦想赔给我们!” 靳司让很快看穿她的意图,额角青筋突突跳了几下,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语气变得平和,“说吧,又看中什么东西了,衣服还是包?” 夏冉止住声音,微微挑了下眉,看他的眼神从谴责变成同情,然后松开抱住靳程舟的手臂,温声细语地说:“爸爸这么可怜,都没收到过圣诞老人的礼物,我们原谅他好不好?” 靳程舟抹着不存在的眼泪,软软绵绵地说:“如果爸爸能送我奥特曼,我就大方原谅他。” 靳司让被这对戏精母子生生气笑了,嗓音哑得格外低沉,“想要什么列个清单,今天晚上我去和圣诞老人聊一聊,让他明天晚上把礼物全送到你们枕头边。” 靳程舟小手一拍:“好耶!” 夏冉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跟着来了句:“好耶!” 靳程舟心心念念着他的奥特曼说什么也不肯睡,夏冉费了不少力气,最后搬出一句“圣诞老公公是不会给不乖乖睡觉的小朋友送礼物的”,才成功把他哄骗入睡。 半小时后,靳司让轻脚进了他卧室,将成套的奥特曼礼盒装放到他床边,回到自己卧室,就看见夏冉挺着腰杆坐在床边,双手并拢,掌心向上,朝他索要礼物,“我的呢?” 靳司让故意气她:“忘了。” 夏冉冷笑了声,钻进被窝躺下,“睡觉了。” 靳司让跟着上了床,从后面环住她的腰,“你都有圣诞老人本人了,还需要别的东西?” “需要啊,”夏冉理直气壮地说,“你儿子有的,你老婆怎么能没有?” 靳司让拿她没办法,老实交代:“在你的书房放着。” “是什么?” “前不久你看中的飞思IQ4150。” 夏冉一听,唇角高高扬起,撇开靳司让的手,光脚跑到书房,回来时,奖励了靳司让一个吻:“圣诞老公,果然你对我最好了。” 靳司让:“你刚刚叫我什么?” 夏冉吹了声口哨装傻。 第二天早上,收到圣诞老人礼物的靳程舟小朋友开心到飞起,“粥粥最喜欢圣诞老人啦!” 夏冉指着自己鼻子说:“那妈妈呢?” “粥粥也最喜欢妈妈啦!” 夏冉又问:“爸爸呢?” 靳司让停下脚步,不动声色地看过去,靳程舟笑容甜甜:“第二喜欢!” 靳司让看向已经背过身笑得一抖一抖的夏冉,等他走近,才听清她在念叨什么:“财主居然还比不上一个假人。” “……” 圣诞节晚上,一家三口去了附近一家新开的西餐厅吃饭,吃完又去了趟超市买了些生活用品和小零食。 广场中心有一棵十米高的圣诞树,七点一到,挂在上面的彩灯齐刷刷亮了,靳程舟缠着夏冉拍了好多照,欣赏完相册后,还臭屁地来了句:“粥粥真帅气。” 三个人逛了会,回去的路上,靳司让忽然弯腰亲了下夏冉的唇角。 夏冉瞬间变成一副如临大敌的姿态,第一时间看向靳程舟。 见他抓着玩具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什么动静都没有注意到,这才松了口气,“你别这么突然,下次提前给我点准备。” “什么准备?” “比如提前把小宝的眼睛给捂上。” 靳司让思考了两秒,抓偏重点,“这么说,不是突然的就可以?” 夏冉一噎,“我也不是这个意思。” 靳司让已经管不了她究竟是什么意思了,兀自说道:“那我马上要吻你了,你准备好。” 完全不给夏冉充分的时间指责他大男子主义,他放下购物袋,一手捂住靳程舟的眼睛,另一只手托着她的下巴,稍稍往上一抬,冰冰凉凉的唇贴了过去。 饶是已经在一起这么多年,夏冉还是招架不住他这种突如其来的暧昧,心脏在胸腔里撞得厉害,他的唇离开好一阵,也没平复下来。 反观靳司让,一副无事发生的姿态,松开了两只手,重新牵起靳程舟。 不远处的音响店有歌传出,夏冉认出这首歌是《你不是一个人》。 她还记得后面歌词里有句:若世界不公正,要我们离分,那就爱到他承认。 “爸爸,今天晚上圣诞老公公还会来吗?” 靳程舟稚嫩软糯的声音掐断夏冉的思绪,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已经落下一小段路,靳司让在这时停下脚步,牵着靳程舟走回她身边,“怎么了?” 夏冉笑着说:“没什么。” 她学着靳程舟,掐着嗓子来了句:“爸爸,今天晚上圣诞老公公还会来吗?” 靳司让说:“会来,以后每天晚上都会来。”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完结啦~明后天再改完结状态! 下本十月开,开《意乱情迷》 留言红包,感谢阅读:D